------------ 为君觅长生 ------------ 第1章 ‘标准开局’ 阔别两日的骄阳,驱散了京郊最后一丝阴霾,也让沉寂多时的南新庄,又重新恢复了活力。 尤其是那些三姑六婆们,狗尿苔似的占据了街头巷尾,一个个故作神秘的压着嗓子,说到兴起时,却又恨不能嚷的尽人皆知。 但在这喧闹之中,却有几户人家显得格外冷清。 王瓦匠家,便是其中之一。 三间齐整的瓦房里,空荡荡的不见半丝生气,唯有里间土炕上,此时正仰躺着个人事不省的年轻后生。 兴许是被外面的嘈杂声吵到了,后生先是睁开了眼睛,随即又用力瞪圆了双目。 再然后…… 就见他额头紧皱、双目暴凸,几乎撑的眼角迸裂! 接下来的一幕就更古怪了。 就见这后生先是抬手给了自己一记耳光,紧接着手脚并用的往外一滚,就这么睁眼瞎似的,滚到了床底下。 落地之后他余势未衰,又撞翻了摆在方登上的木盆,半盆冷水兜头泼下,登时被直浇了个里外通透。 可就算这样,那后生依旧撒癔症似的,在地上张牙舞爪、摸爬滚打。 不大会儿功夫,那一身素白中衣就染成了泥浆铺,右衽的系带也松脱了两个,露出半扇古铜色的肌肉。 “这什么鬼?!” 好半晌,那后生突然一声低吼,拼命撒欢的身子也随即停了下来。 然而…… 他嘴里却还不断叫嚷着:“快停下?搞什么鬼?来人啊?救命啊!快让我停下来……” 那一声声都透着慌恐。 可更古怪的是,此时他的身体明明没有丝毫动作,嘴里却不住喊‘停’。 …………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冯建国头一回觉得脑子有些不够用了。 方才他大梦初醒,下意识想要睁开眼睛,谁知努了半天劲儿,眼皮还是纹丝不动。 于是又想着抬手揉一揉,哪曾想双手也不听使唤了。 这下冯建国有些慌了神儿,拼命的想要挣扎,结果身体却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不,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回应。 冯建国每一次想要挣扎,都会触及一层薄薄的屏障,就好像身体正被塑料薄膜包裹着似的。 就在他愈发弄不明白,自己究竟是遇到了什么状况之际,一直睁不开的双眼,却突然瞪的溜圆,而且还不住的发力,直撑的目呲欲裂。 再然后是莫名其妙的耳光、稀里糊涂的翻滚、以及歇斯底里的挣扎…… 但更让冯建国无语的是,眼下嘴里乱叫的,分明是之前自己努力想要停下动作时,在心头发出的呐喊。 谁知当时一点声息都吐不出,眼下却忽然大叫大嚷起来,弄得自己像个弱智似的。 以至于冯建国都不知道,到底是该期望邻居来救助自己,还是期望他们千万不要看到自己这副丑态。 好在没过多久,那叫喊声也突兀的偃旗息鼓了,让冯建国得以静下心来,想一想自己的身体究竟出了什么状况。 昨天他滴酒未沾,没有加班,更没有遇到什么意外,一直到入睡前都平静如常。 而方才么…… 将那种种诡异回忆了一遍,冯建国就把疑点指向了那古怪的包裹感。 不过真正被软膜包裹的,似乎并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自己的神经中枢。 而正是这层莫名其妙软膜,让自己对身体的控制,出现了信号延迟,以及叠加模糊的情况。 【延迟就不用多解释了。 那不断用力瞪眼和停不下来的挣扎,就属于指令叠加。 至于信号模糊,则指的是动作走样,譬如本来想要抬手揉眼,却变成了抽自己耳光。】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中风偏瘫? 可这症状也不太对啊! 正百思不得其解,冯建国忽然又觉察出了新的异样——自己眼下,好像并不是在公司宿舍里。 倾倒的木盆,吊着布幔的木床,古色古香红木衣柜…… 冯建国愣怔了半晌,缓缓扭头,再扭、还扭,直扭的脖子咔咔作响。 该死,又是信号延迟和指令重叠! 等到几乎被折断的脖子,终于消停下来时,冯建国也大致猜出了自己的处境。 毕竟作为一名月入半狗的游戏策划——简称狗策划,他对网络小说并不陌生,甚至在工作中都屡有交集。 眼前这古色古香的房间,以及自己身上的种种异状,让他不由自主的想到了小说里司空见惯的现象:穿越。 而且多半是魂穿! 更倒霉的是,旧的灵魂和新的身体之间,明显有些不太协调。 不过…… 这应该只是初期的不适应,否则以自己为主角的故事,岂不是要命名为《穿越之半身不遂》了? 抱着这般念头,冯建国就开始尝试着,熟悉这具新的身体。 事实证明,他的推断并没有错,在经历了长达一个小时的不断努力与失败之后,这具身体的延迟问题,有了大幅度的改观。 最初约莫一分钟才会有反馈,到后来只需十几秒就可以做到,叠加和模糊的状况也有所改善。 但这一切的前提,都建立在简单指令的基础上,如果同时对身体发出过多的命令,或者朝令夕改的话,还是会造成肢体的混乱。 而在确定自己只要再花些时间,就能彻底掌控这具身体之后,放下心来的冯建国也终于按捺不住,勉力走到门前,迈出了通往新世界的第一步。 ………… 古朴而整齐的土墙,顶着一头青苔的院门,以及院外鳞次栉比的低矮建筑。 果然是穿越了! 冯建国虽然早有预料,却还是禁不住的有些惆怅——打今儿起,现代社会的一切,就都与他无缘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作为在孤儿院长大的单身狗,他并没有割舍不开的情感牵绊。 “唉,这老天爷也真是不开眼!” 正惆怅着,院外的议论声突然传入耳中。 冯建国心中一动,急忙侧耳倾听起来。 眼下他除了确定自己已经穿越之外,别的就一无所知了,因此收集讯息,可说是当前的头等大事。 “那李秀才都说是文曲星下凡,谁承想命就这么苦,自小没了娘,上回考举人,又因为他爹的丧事儿给耽搁了,这回倒好,半路上愣是撞了邪!” “可不说呢,被人送回家一天两夜了,也不见醒过来。” 原来‘自己’还是个秀才! 而且是个无父无母的秀才。 这倒是个不错的开局。 甭管在哪个朝代,有功名的读书人,总是能享受到各种优待。 就算自己读不惯四书五经,没法更进一步考个举人、进士啥的,有秀才功名在身,想转行也会方便许多。 对了,香皂该怎么弄来着? 还有高度白酒…… “要说那赵班头的闺女,也着实是个仁义的,这李秀才现如今生死不知,多少人躲还来不及呢,一个未过门的姑娘,愣是没日没夜的守着他。” “可不说呢,就怕是好人没好报,到最后反落下个望门寡的名声。” 好嘛,独门独户,父母双亡、秀才功名,外带一个没过门的仁义媳妇儿,这真称得上是历史穿越小说的标准开局了。 就不知那赵家闺女生的什么模样。 应该不会太丑吧? 毕竟美貌未婚妻,也是众多小说的标配之一。 “呦~小娘子回来啦?” “李秀才如何了,可曾醒过来?” 这还真是不经念叨,冯建国刚想到这里,就听外面三姑六批齐声招呼,紧接着门外铁索响动——显然是‘他’那未过门的媳妇儿回来了! 冯建国下意识的屏住呼吸,还来不及多想什么,就见房门左右分开,一个提着菜篮子的高挑身影,低垂着头走进了院里。 虽一时未能窥得全貌,但依旧当得起‘惊艳’二字! 尤其她未曾觉察到对面的冯建国,回头将房门关闭的时,那好生养的身段更是尽收眼底。 果然是标……不,顶配! 眼见她依旧低垂臻首,提着篮子心不在焉的向自己走来,冯建国心头是噗通乱跳,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迎上去道一声辛苦? 不妥! 自己压根不知道她叫什么,三言两语的岂不就露馅了。 还是先用失忆蒙混过关吧,反正十本穿越小说里,有七八本都是这么来的。 就在冯建国打定主意的当口,那赵家小娘子也终于发现了异状,猛地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清秀中杂了三分英气的瓜子脸。 当看到冯建国的时候,她那杏核似的一瞬间瞪的溜圆儿,樱桃似的小嘴儿微微张开,紧接着噗通一声,却是菜篮子从手上跌落,滚了一地的蔬果。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久久无言。 可总不能一直这么傻站着吧? 要不…… 过去帮她把菜捡起来? 为了缓解心中的尴尬,冯建国小心翼翼的催动身体,准备去捡地上菜篮子。 可他光顾着小心计算自己的动作了,却没想到对面的赵家小娘子,也同时迎了上来。 这下登时悲剧了。 冯建国倒想刹住脚步来着,可他这踩刹车的指令,要十几秒后才能见效。 而等那赵家小娘子看出不对,想要收住脚步的时候,冯建国早一头撞进了她怀里,直接将其扑倒在地。 尴尬、大写的尴尬! 万幸是自己未过门的媳妇儿,这要是换个陌生的古代妇女,还不得大喊非礼? 冯建国尴尬之余又有些庆幸。 啪~ 谁曾想就在这时,那赵小娘子突然反手一个耳光抽在冯建国脸上,紧接着手脚并用,兔子蹬鹰似的,将他掀翻在地。 然后这小娘子翻身而起,红涨着脸娇叱道:“你……你这是发什么疯?!” 古人就是古人,都已经订婚了还这么矜持——不过这进一步证明了,她应该还是云英之身。 我喜欢! 虽然挨了一巴掌,又被掀翻在地,但冯建国心下却一点恼意都没得,反而有些沾沾自喜。 就是这样三贞九烈的小娘子,日后才更…… 呃~ 和谐社会、阿弥陀佛。 压住心头绮念,他正准备解释两句,把这小小的误会抹去,忽见赵小娘子收敛了羞恼,急声追问:“王家大哥,你……你是怎么醒过来的?!” 王…… 王家大哥是什么鬼?! 冯建国一下子懵住了,有心问个究竟,怎奈嘴里喷薄而出的,却是十几秒前的台词:“妹妹勿怪,小生不是有意的。” “哪个是你妹妹?!” 赵小娘子再次涨的面赤如火,抬起脚来就要往冯建国身上踹。 只是见他躺在地上满身泥浆的可怜样子,小姑娘又心软了,顺势在地上一顿足,口中嗔道:“等王伯伯回来,我再和你计较!” 说着,也不管那满地蔬果,提着裙角飞也似的奔了出去。 “呦,小娘子这是怎得了?” “小娘子、小……” “唉!你们快看,那院里躺着的,是不是王家大郎!” “醒了!守业醒了!” “他既然醒了,那隔壁李秀才会不会也醒了?” “怪道小娘子紧往隔壁跑呢!” 被几个中年妇女七嘴八舌的围将上来,冯建国终于确认了一个悲哀的现实,自己貌似并不是什么李秀才,而是隔壁老王。 呃~ 更准确的说,是隔壁老王瓦匠的儿子王守业。 而那赵小娘子之所以会先来王家,则是因为王瓦匠到县城去请高人了,临走时特意拜托她帮忙照看自家儿子。 这贼老天! 说好的标准开局呢?! ------------ 第2章 出师不利 小半个时辰之后,装作失忆躺回床上的冯建国,再次见到了那位赵小娘子。 她那一双明眸善睐的杏核眼,看上去隐隐有些红肿,想必是在隔壁哭过一场。 这也正常,毕竟听那些三姑六婆们说,隔壁李秀才直到现在也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 只是…… 不知为何,那一双美目中正散发出凛然寒意,隔着丈许远,就小刀子似的往冯建国身上刮——对了,眼下不能再叫冯建国了,应该叫他:王守业。 就算是在装失忆,王守业也不好这么一直躺在床上,同她大眼瞪小眼。 “咳。” 于是在五秒延迟之后,王守业翻身坐起,干咳一声赔笑道:“小娘子勿怪,方才我绝不是有意要冲撞你,实在是刚醒过来,手脚酸麻不听使唤。” 他努力模仿着古人的口吻,尽量展现出诚恳的态度,不想这赵小娘子闻言,脸色却反倒又冷了些。 她看看左右无人,突然反锁了房门,然后从袖筒里摸出只帕子,几步抢到床前,指给王守业问:“这帕子上写的什么,你可还记得?” 咦? 按说这帕子在古代,属于女孩家的私密物,偶尔还兼有传情做媒的功效,除非是亲密异性,否则怎会知道上面绣了什么文字? 难道说…… 自己与这小娘子之间,还有什么私相授受的事儿? 王守业顿时精神抖擞,瞪大了眼细瞧那帕子,却见上面绣着一枝腊梅,边角上写的却‘红玉’二字。 这貌似有点不搭调啊。 莫非…… 王守业试探着问:“红玉是你的名……呃,闺名?” 话音刚落,就见那赵小娘子勃然变色,一把揪住王守业的衣领,愤声喝问:“你是哪来的孤魂野鬼,怎敢鸠占鹊巢,占了王大哥的身子?!” 咦? 咦?! 看惯了小说、电视剧,王守业只当这失忆大法万试万灵,谁曾想自己拿来一用,竟然立刻就被人当场揭穿了! 他一时震惊过度,都忘了要做出反驳。 而那赵小娘子等了片刻,见他默然无语,更觉自己所料不差,当下将杨柳蛮腰一折,撩起裤腿摸出柄寒光烁烁的匕首来,架在王守业颈间,再次喝问:“说,李相公是不是也是你害的?!” 虽说这一通疾言厉色,落在王守业眼中,最多只能算是萌凶萌凶的,可那匕首却做不得假。 因此这回破纪录的,只延迟了三秒钟,他就急忙分辨道:“赵家妹子别误会,我怎么可能……” “呸,哪个是你妹子?!” 可不等他把话说完,赵红玉便啐了一口,冷笑道:“王家大哥说话,可不像你这般文绉绉的——且他大字不识半个,又怎会认出我帕子上的‘红玉’二字?!” 我去~ 原来那手帕是个陷阱! 大意了,当真是大意了! 非但忽略了古代识字率的问题,更小觑了古人的智慧。 王守业心下后悔不迭,又不敢纠缠这些细节,只得避重就轻的叫屈道:“天地良心!我要是害了李秀才,那干脆直接上他的身,不是更好吗?白白捡了个秀才功名,还附赠个美娇……咳,我是说,总比当个瓦匠强多了!” 别说,自打激发了求生欲,信号延迟是一降再降,这都能做到及时改口了。 但那层薄薄的隔阂感,却依旧挥之不去。 “哼!” 王守业话音刚落,赵红玉立刻嗤鼻一声,不屑道:“李相公功名在身,自有神佛庇护,岂是你这等孤魂野鬼能近身的?” 妹子,你是官场气运流的小说看多了吧? 还神佛庇护…… 真要有那玩意儿,他又怎会直到现在还人事不省? 话又说回来,这王守业和李秀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染了怪病,还是中了毒? 又或者…… 当真遇到了邪祟? 要搁在原来,王守业指定认为后者是无稽之谈。 现如今么…… 灵魂穿越既然存在,他哪还敢笃定这世上绝没有妖魔鬼怪? 心下胡思乱想着,王守业口中也不敢怠慢分毫,指天誓日的叫着屈:“瞧你这话说的,我既然都近不了他的身,又怎么可能害得了他?” 这明显的悖论,让赵红玉略有些发愣,连掌心里的匕首,也下意识往回收了收。 可王守业刚松了口气,她突然又把那匕首架了回去,冷笑道:“如此说来,你承认自己是孤魂野鬼咯?!” “这……” 王守业登时语塞。 一连两次被这黄毛丫头逼到墙角上,他在尴尬之余,心下却也莫名生出些火气来。 准确的说是恼羞成怒。 哥们好歹是个穿越者,而且自小也在街面上厮混惯了的,这出师未捷就先被个黄毛丫头给唬住了…… 丢不丢人?! 显不显眼?! 通常这种恼羞情绪,积累到一定的种程度,就会转化成无能狂怒。 但好在做为一名‘爆【拖】发【稿】型’策划,王守业向来不缺急智——他阴沉的盯着赵红玉打量半晌,忽然缓缓向后倒去。 “你干什么?别动!” 赵红玉见状急忙娇叱一声,匕首也似附骨之蛆似的,紧紧贴了上去。 但王守业却一概不理,直到在床上躺平了,这才淡然道:“既然你都认定我是孤魂野鬼了,那咱们也没什么好说的,是杀是剐随你的便——不过……” “不过什么?” “自家儿子好容易才醒过来,就被人以莫须有的罪名给杀了,换成是你,你会怎么想?” “你!” 那匕首先是一紧,直压的王守业大气都不敢喘,可紧接着又缓缓抬起,渐渐远离了王守业的脖子。 显然,赵红玉也意识到一旦痛下杀手,会给自己乃至家人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但这并不表示,她会就此退缩。 就见少女紧咬着银牙,愠怒的眸子转了几转,忽又冷笑起来:“那我就把方才的一切告诉王家大伯,看他怎么对付你这鸠占鹊巢的恶鬼!” 得~ 才刚顶她两句硬话,就从孤魂野鬼升级成恶鬼了。 但王守业好容易扳回局面,怎么可能再让她夺回主动? 当下悠悠一笑:“心上人至今昏迷,小娘子一时想不开,迁怒到我这先醒过来的头上,倒也算情有可原——放心吧,当着父老乡亲的面,我是不会怪罪你的。” 几句绵里藏针的话,让赵红玉再次僵立当场。 就算不想承认,她也知道一旦这般对质起来,在南新庄土生土长、又摆出宽宏大度嘴脸的王守业,无疑会获得更多的支持。 尤其是王瓦匠。 他是会相信独生子失而复得,还是愿意相信儿子已经被恶鬼借尸还魂了? 怎么想,都是前者的几率更大。 “守业!” 就在这骑虎难下的当口,外面忽然传来几声大吼:“守业?守业!你在哪呢?!” 王守业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赵红玉已是银牙一咬,顺势将那匕首藏回了裤腿里,压着嗓子冷笑道:“是王大伯回来了,多半还带来了县里的法师,你自求多福吧。” 说着,转身就往外走。 临到了门前,她忽又回头丢下一句:“你要是能瞒过那法师,咱们再做计较!” 又是计较。 这‘计较’俩字,莫不是她每回退场时的固定台词? 王守业心下腹诽着,正有心起身探个究竟,冷不防一个老汉跌跌撞撞闯进里间,扑上来抱住他嚎啕大哭。 “儿啊,我苦命的儿啊!你可算是醒了!” 那啥…… 抱归抱,哭归哭,您老能不能先去刷个牙再说? ------------ 第3章 午夜惊魂 【求收藏、求推荐】 虽然这头一回‘亲密接触’,让王守业颇有些不适应。 但王瓦匠那涕泪横流、发自肺腑的呼喊声,却还是触动了他心中的柔软。 以至于他都考虑,要不要配合对方,演一场父子抱头痛哭的狗血剧。 然而王瓦匠这情绪爆发的快,收敛的也快。 还不等王守业做出决断,他就松开了双臂,一面往后退着,一面用手背狠狠揩去了脸上的泪水,红着眼睛笑骂道:“个兔崽子,这两天可吓死老子了!” 说着,又不错眼的上下打量着儿子。 根据遗传学的角度…… 呸! 压制住吐槽的冲动,王守业在心底给自己鼓了鼓劲,苦着脸道:“弟【di】……我醒过来之后,好像什么都记不得了。” 原本他是想要叫一声‘爹’的,这样也能更好的融入新身份。 可面对陌生的老汉,他心里又着实别扭的紧,结果导致这声‘爹’中道崩殂,临时降格成了‘弟’。 好在王瓦匠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后半截话上。 “啥?!” 听说儿子什么都不记得了,老汉微驼的脊梁一下子绷了个笔直,想也不想,转身向外就走,嘴里急道:“你等着,我这就去请刘道爷过来!” 余音未落,人已经风风火火的到了外面。 王守业盯着那荡漾的门帘默然半晌,先是心头暖意融融,随即却又悚然一惊。 ‘赵计较’一个小丫头,都能看出自己是借尸还魂,那刘老道身为专业人士…… 不成! 得赶紧琢磨琢磨,该怎么混过这一关。 嘎吱~ 刚想到这里,就听得外面房门响动,紧接着迟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这么快就回来了?! 罢罢罢,看来也只能随机应变了。 王守业勉力抖擞精神,准备使出浑身解数,来应付那刘道爷。 可谁知门帘一挑,显出的却是王瓦匠孤零零的身影。 就见他背着手踱进里间,嘴里嘟囔道:“等等再说吧,眼下李秀才人事不省,还是该先紧着他那边儿。” 跟着又把老脸一板:“再说了,这不还有你爹我么?你身上那根毛能瞒过我去?连你小时候拉屎撒尿,爱冲哪儿撅腚,爹都记得一清二楚!” 王守业:“……” “对了!” 这时老汉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一拍大腿道:“瞧我这记性,你这两天就喝了些高粱糊糊,怕是早饿坏了吧?等着,爹去给你弄口吃的!” 说完,又风风火火冲了出去。 话说…… 您老是怎么从那个啥,联想到吃喝上的? 王守业又是一阵无语,不过在稍稍迟疑之后,他立刻追着王瓦匠,到了廊下的灶台前。 虽说暂时逃过一劫,可刘道爷那关早晚还是要过的。 与其打无准备之仗,倒不如先从这老汉口中套些消息。 就这么前后脚的功夫,王瓦匠已经在灶膛里架好了柴火,又自腰上扯下件月牙状的物事,还从上面扣下块乳白色的石头。 把这两件东西摆在锅台上,他回头见王守业正直愣愣的站在背后,不由嫌弃的一努嘴:“起开点儿。” 王守业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乖乖的退了两步。 就见老汉伸手自地上翻起块砖头,捏出截黑灿灿的绒绳,撕下些来,裹在白石头上,用那月牙状的物事用力一磕,当下火星四溅,黑色绒绳更是燃起了火苗。 “这是火镰?” 火镰这东西,王守业向来只闻其名,今儿还是头回见着实物,忍不住就脱口问了一声。 话刚出口,他就觉得不妥,可后悔也晚了。 “嗯。” 王瓦匠却并未多想,他将点燃的火绳放进一团刨花木屑里,佝偻着身子吹了几下,见火势渐起,又用小铲子慢慢送进了灶膛里。 等生好灶火之后,他才把那火镰拢在掌心,几根满是老茧的指头轻轻摩挲着,黑里透紫的老脸上尽是惆怅追忆之色。 “这还是你娘的陪嫁呢。” 他缓缓仰起头,似乎连抬头纹上都写满了‘郑重’二字:“旁的你记不起来就算了,你娘,你可千万不能忘!要不是她当年舍了命救你,你早不知被埋在哪儿了!” 许是被他话里的情绪感染,又或是源自这具身体的血脉本能,王守业再次忍不住脱口追问:“我娘是怎么死的?!” “唉。” 老汉苦叹一声:“嘉靖二十九年俺答进了关,没打下京城,却把咱们漷【HUO】县祸害的不轻……” “你娘、隔壁李秀才他娘、还有你伟叔的婆姨,都是那一年没的。” “那年你才七岁,当时我和你娘走散了,她为了引开鞑子的追兵,把你藏在草垛里,自己……自己……” 话说到半截,就渐渐没了声息。 感受着那无言的悲伤,王守业也只能默然以对。 半晌,老汉收敛了心绪,有气无力的扬了扬手:“屋里歇着去吧,等饭得了,我再叫你起来。” 得~ 这才刚起头,老汉就把天给聊死了。 虽说心里还有许多疑问,王守业却也只能闷声应了,默默回到屋里。 不过等到独处之际,他将方才的对话重新捋了一遍,却又禁不住亢奋起来。 嘉靖二十九年‘自己’七岁。 而眼下‘自己’应该是在十六岁到十九岁之间——下限出自赵红玉的称呼,上限则是因为‘自己’尚未娶妻。 也就是说,眼下应该是嘉靖三十八年到四十一年之间。 这不正是《大明王朝1566》的剧情,即将展开的时间段么?! 就算电视剧里有戏说的成分,可大体情节总还是依照历史来的。 也就是说严党倒台在即,自己只要想方设法抱紧……抱紧…… 那叫什么王爷来着? 王守业亢奋的脑袋突然卡壳了。 作为一名历史爱好者【伪】,他当初也曾三刷过这部神剧。 可那毕竟是七八年前的记忆了,冷不丁一回忆,脑海里就只余下大致脉络,以及居中几个最出彩的人物。 比如嘉靖、海瑞、严嵩、严世蕃、徐阶、胡宗宪、谭纶、张居正…… 对了,还有闫妮演的李王妃。 也不知眼下她生了儿子没,要是还没生,倒是可以去烧一烧冷灶。 不过…… 自己一个瓦匠,要怎么才能接近王妃? 尤其明朝的匠户,似乎还是终身制的低贱行业。 想到这里,王守业的思路再次卡壳了,琢磨了半天也不得要领,最后也只好暂且按捺住攀龙附凤的心思。 还是先做点安身立业的小买卖,等日后有了本钱,再往那泼天的富贵上靠,也不为迟。 话说…… 肥皂和白酒到底该怎么弄呢? 自己一文科生,干的又是剧情策划,从来就没关注过这个。 不对! 眼下最紧迫的,还是把借尸还魂的事儿先蒙混过去。 从‘赵计较’临走时丢下那句话来看,她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揭穿自己。 但这只是暂时的。 为了解除后顾之忧,最好还是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可到底该该怎么办呢? 难道要来个月黑风高…… ……………… “守业、守……” 小半个时辰后,王瓦匠挑帘子进了里间,却见‘儿子’歪在床头,似乎正睡的香甜。 王瓦匠愣怔了一下,突然大吼一声:“守业!” 王守业吓的猛然坐起,险些又从炕上摔下来。 他支起身子茫然四顾,却见老汉拍着胸脯,后怕道:“没事了、没事了,你睡你的,什么时候睡醒了,再吃饭也是一样的。” 看到老汉那如释重负的样子,王守业这才恍然,感情他是怕自己又一睡不醒。 话说这具身体瞧着雄壮,内里竟是虚的紧,方才想着想着,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如今虽然小憩了一回儿,可还是由里到外的倦乏。 该不会是有什么暗疾吧? 王守业原本想要起来吃点东西,可却实在打不起精神,于是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又不知过去多久。 恍恍惚惚间,王守业就感觉有什么东西,突然抱住了自己的脑袋,然后两片软软糯糯、滑不溜丢、却又皱皱巴巴的东西,贴上来就是好一通猛嘬。 这皱中带滑的古怪触感,活像是…… 八十老太的烈焰红唇! 噫~ 王守业恶心的浑身一激灵,猛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正好端端的躺在床上,周遭虽被黑暗所吞噬了,却也并无什么异状。 原来是个噩梦啊。 王守业呼出一口浊气,摸着黑坐起身来,隐约就见靠墙跟的地方,似乎比白天多了些什么东西。 眯着眼仔细打量了一番,才发现是王瓦匠打地铺睡在了墙角。 多半是不放心自己吧。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会儿的功夫,王守业也渐渐适应了屋内的黑暗,见桌上用粗布盖着几个碗盘,料想应该是留给自己的饭菜,于是就想着凑合吃些,祭一祭五脏庙。 可刚坐起身来,那似虚还实的古怪触感,就再一次传递到了脑海中。 而且这一次,不仅仅是猛嘬,两只抱住自己‘头颅’的爪子,也在拼命抓挠着。 不过这东西抱住的,似乎不是自己的脑袋,而是…… 灵魂?! 王守业心下悚然一惊,忙闭上眼睛仔细感受。 显然这不是噩梦,更不是什么幻觉。 的确是有个什么东西,正在自己体内拼命抓挠啃咬着。 不过它的攻击,却被那层软膜统统挡了下来。 莫非…… 这玩意儿并非魂不附体的后遗症,而是自己的穿越福利,俗称:金手指?! 王守业心中一动,忙默默给那层保护膜下达了指令,让它立刻对那怪物发动反击。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那软膜根本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显然这东西并不是什么智能化的存在。 几次尝试失败之后,王守业只得又把注意力,集中到体内那躁动不止的东西上。 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是王守业的残魄,想要重新夺回身体的控制权? 还是让他和李秀才昏迷不醒的元凶? 左思右想,王守业脑中忽的灵光一闪,忙起身走到窗前,小心推开半扇窗户,侧耳倾听起来。 此时正是午夜时分,按理说外面应该静悄悄的才对。 但王守业这一支起耳朵,隔壁的嘈杂喧嚣,就影影绰绰的传了过来。 隐约,似乎还有年轻女子的哭喊声。 看来那东西多半是后者无疑了! 因为不出所料的话,隔壁李秀才也正遭受着‘烈焰红唇’的侵袭。 但李秀才可没有金手指护身。 就不知少了这层保护膜,那怪物的攻击又会造成什么样的伤害。 想到这里,王守业就动了心思,想去隔壁探个究竟。 毕竟谁也不敢保证,那软膜能一直抵御怪物的侵袭,眼下先去瞧瞧李秀才的状况,兴许还能做个未雨绸缪。 再说了,自己现在主上门帮忙,多少也能减轻‘赵计较’的敌意。 ------------ 第4章 夜议【上】 拿定主意之后,王守业立刻关好窗户,蹑手蹑脚的向外走去。 摸着黑出了院门,才发现王家就坐落在一条南北胡同的入口处——难怪之前那些三姑六婆们,都聚在王家门外闲扯。 左转二十几步,来到李秀才家的黑漆大门前,王守业深吸了一口气,就要上前敲门。 可就在此时,黑暗中突然伸出只手来,老虎钳子一般掐住了他的手腕,随即是一声呵斥: “莫胡来!” 却原来王瓦匠一直偷偷缀在后面,眼见他要敲隔壁的大门,这才急忙出面阻止。 王守业听出是他,忙把差点捣过去的拳头收回来,诧异道:“的【d】……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这一声‘爹’依旧是难以出口。 老汉却不答话,硬扯着他往回走。 王守业急于去查探李秀才的现状,自然不甘就犯,一面发力挣扎着,一面分说道:“您拉我干吗?我想去看看李秀才现在……” “去不得!” 王瓦匠斩钉截铁的打断了他的话,厉声呵斥着:“有赵家人在,用得着你去逞能?快、快跟爹回家去!” 他这么做,显然是担心儿子再被邪祟缠上。 而王守业感动之余,却也是满心的无奈。 若不是身体里那怪物,一直搅的人心神难安,他才懒得去趟这摊浑水呢。 眼见老汉不依不饶,拼命的往回拉扯,王守业只好半真半假的解释道:“您先听我把话说完成不?刚才我做了个噩梦,梦见……” 哐当~ 不想就在此时,李秀才家的黑漆大门忽然左右洞开,一个豹头环眼的胖大汉子,擎着柄厚背鬼头刀跳将出来,霹雳似的爆吼道:“干什么的?给老子站住别动!” 话音未落,蹭蹭又窜出两个魁梧的身影,各拎着兵器,哼哈二将似的护在大汉左右。 面对这杀气腾腾的架势,王家父子都禁不住愣在当场。 到底还是王守业反应快些,尬笑道:“三位大哥别误会,我们……我们走错门了、走错门了!” 啪~ 话音未落,王瓦匠忽然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然后斜肩谄媚的上前拱手道:“赵班头千万别见怪,我家守业自打醒过来就稀里糊涂的,什么都记不得了。” 赵班头? 那不就是‘赵计较’的老子么? 原来他也在李家。 自知闹了笑话,王守业正觉尴尬之际,对面的赵班头也已然认出了王家父子。 当下把厚背鬼头刀往地上一戳,嘴里骂骂咧咧的道:“原来是王瓦匠啊,特娘的,刚才吓老子一跳!这么晚了,你们爷俩……” 说到半截,他两只牛眼贼忒忒的转了转,忽然改口道:“既然来都来了,那进去说话吧。” “不、不不!” 王瓦匠立刻把手摇的拨浪鼓一般:“这大晚上的,不叨扰了、不叨扰了!” 边说边撅着屁股往后顶。 而王守业此时也萌生了去意——单单应付一个黄毛丫头还不成问题,可赵班头和这两个衙役,却不在他的计划之中。 还是先回去从长计议吧。 这般想着,他也就借坡下驴,顺着老汉的力气往后退了几步。 “站住!” 然而赵班头见状,却是立刻发出一声断喝:“没听到老子让你们进来么?!” 与此同时,他手里的鬼头刀,也再次微微扬起,似有意似无意的对准了王瓦匠。 王瓦匠身子一僵,两股颤颤的吞了唾沫,那腰已是佝偻的不成样子,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挡在儿子身前,奴颜婢膝的谀笑着:“赵爷,我家守业送李相公进京赶考,结果撞上那脏东西,这好不容易才醒过来,您看是不是……” “是什么是?!” 赵班头不耐的一挥鬼头刀:“老子说话,在你这儿不好使了是吧?” 左右两个跟班闻言,也都把铁尺高高扬起,嘴里咋咋呼呼的吆喝着: “你这老东西莫不是敬酒不吃,想吃罚酒?!” “反了反了,竟敢跟咱们五老爷顶嘴!” 俗话说‘破家县令、灭门令尹’,古人对官府的畏惧,远非后世可比。 面对这般恐吓,若非正背靠着儿子,王瓦匠几乎就要瘫软在地。 可即便舌头都捋不直了,他还是努力央告着:“赵班头、赵爷,您大人有大量,小老儿进去无妨,我家守业就……就免了吧。” 唰~ 回应他的,是猛然劈下的鬼头刀! “小心!” 虽然判断出这一刀伤不着王瓦匠,但王守业还是急忙将老汉拉到了身后,迎着虚悬在身前的鬼头刀,拱手笑道:“赵班头发话,我们哪敢不听?再说了,我们本来就想去探望李相公。” 赵班头盯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才冷哼一声收回了鬼头刀,侧过胖大的身子,示意父子二人入内。 王守业暗暗吁了口气,却没急着进门,而是回首探视王瓦匠的状况。 就见老汉额头汗如雨下,身体更是抖的筛糠仿佛,显然是被方才那一刀吓的够呛。 可惟其如此,才更显得方才舔犊情深。 “爹。” 这回连个磕绊都没有,王守业就叫出了那难以启齿的称呼:“要不您先回去歇歇,我自己进去就……” “不!” 王瓦匠断然摇头:“咱爷俩一起去!” 说的虽斩钉截铁,但往前迈步时,脚下却是软绵绵的使不出力气。 王守业急忙扶住他,父子两个依偎着进到了李家。 李家的院子比王家稍大些,可收拾的明显不如王家齐整。 院里空荡荡的,只廊下种了几丛花草。 西墙根儿底下还停了辆马车,可院里却没有马厩。 对了,王家貌似是有马厩的,可却没见到马车…… 毕竟旁边有人虎视眈眈的,王守业随意打量了几眼,就扶着老汉直奔堂屋。 眼见到了门前,王守业正待身后推门,冷不防王瓦匠一把搡开了他,抢先推门而入。 他显然还是想替儿子挡灾。 王守业在他背后愣怔了片刻,心下头一回对穿越夺舍这事儿,产生了愧疚感。 “怎么了?” 直到身后传来赵班头的喝问声,他才惊觉这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忙含糊的应了一声:“没什么。” 然后快步走进了堂屋里间。 这一进门,先就嗅到股檀香味儿。 再往里瞧,只见那‘赵计较’正坐在床头,任烛火映出半墙撩人侧影。 后面赵班头紧跟着就进来了,王守业自然不敢盯着她细瞧,忙稍稍偏了偏视线,把注意力转移到床上。 就只见一个面黄肌瘦的男子,正紧闭着双目躺在上面,单看那额头的细纹,说是四十多岁怕也不会有人怀疑。 这就是李秀才?! 说好的年轻有为呢? 再一细想,王守业又暗叫了一声‘好险’。 李秀才既是公认的年轻有为,自然不可能已经年过不惑。 问题多半就出在那怪物身上! 万幸啊,幸亏自己还有层保护膜,不然怕是也要步他的后尘了。 “咦?” 这时就见赵班头有些诧异的凑到床前,仔细查看着李秀才的状况,问:“姑爷是什么时候消停下来的?” 听到父亲问话,一直垂首打量情郎的赵红玉,这才转过身来,只是刚要开口回答,却又扫见了王守业父子。 当下她那一双杏核眼,就定格在王守业身上,目光里有狐疑、有敌意,也藏着几分期许。 赵班头见女儿面有异色,顺着赵红玉的目光扫了眼王守业,却没看出什么蹊跷来,于是皱眉道:“爹问你话呢。” 赵红玉这才觉出不妥,忙垂首答道:“您刚出门没多会儿,李相公就睡的安稳了,只是……只是……” 她回头看看李秀才衰老的面容,嗓音里不由闷出些悲意来。 而王守业听到这里,也才后知后觉的发现,那体内的怪物已然销声匿迹,就好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他心下稍安,却是更后悔贸然找上门来。 此时赵班头拉过张方凳,大马金刀的坐了,扬声问:“王家小子,怎得我家女婿一直没醒,你倒醒过来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给老子把话说清楚!” 顿了顿,又添了句:“还有,你三更半夜找上门来,又是为了什么?!” 说到最后,已是声色俱厉。 王守业组织了一下言语,正待把这些问题搪塞过去,旁边王瓦匠已然抢先道:“赵爷,他醒过来就稀里糊涂,连人都不认得了,哪里知道……” “老子没问你!” 赵班头不耐烦的一声呵斥,目光凌厉的锁在王守业身上,沉声道:“照实了说——若有半句谎话,我认得你,老子手里的刀却不认得!” 说着,又将那厚背鬼头刀,重重拍在了桌上。 王守业自不会被他唬住,递给老汉一个宽心的眼神,学着老汉的样子微微欠身道:“当着赵班头的面,我自然不敢胡说——可就跟我爹说的一样,打从稀里糊涂的醒过来,我脑子里就空空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至于半夜三更来李相公家,是因为我听这边儿闹的厉害,怕小娘子一个人照应不过来,所以才想着过来瞧瞧。” 说到这里,他两手一摊:“要早知道赵班头您也在,我就不来趟这摊浑水了。” 听完这番话,赵班头愈发没了好颜色,眼角眉梢的戾色直往外沁。 他一边伸手攥住了鬼头刀的刀柄,一边再次沉声喝问:“当真是什么都记不得了?” 这回王守业还未搭话,旁边赵红玉先抢着道:“爹,您干脆把那天的事儿再说一遍,看他能不能想起什么来。” 听这小丫头主动帮腔,王守业就猜出,她多半是寄望于自己这‘孤魂野鬼’,能找出李秀才昏迷不醒的原因。 这其实并非什么好事儿。 因为一旦自己无法提供任何帮助,这小丫头随时都有可能翻脸。 失策、真是失策! 一时不慎被瞧出破绽,再想往回找补可就难了。 除非月黑风高…… 王守业看看赛李逵似的赵班头,以及他身边的哼哈二将,立刻打消了这不切实际的念头。 还是先听听事情的由来始末吧。 ------------ 第5章 夜议【下】 李家自祖上起就以耕读传家。 李秀才的父亲虽然没考中功名,生前却也是这南新庄私塾的塾师。 李秀才则是青出于蓝,十五岁参加院试,就拔得了头筹案首。 三年前顺天府秋闱的时候,他原本也是中举的热门人选,可谁承想正置备赶考的行装,父亲就因急病过世了。 这一来,秋闱自是赶不上了。 连同与赵红玉的婚事,也不得不往后拖。 如今好容易熬过三年孝期,又迎来了嘉靖四十年的秋闱,李秀才唯恐再有什么变数,早早就收拾好行装,想要提前大半个月进京备考。 漷县隶属通州府,又比邻京杭运河,按理说乘船不过半日光景,就能赶到东便门外的大通桥码头。 可无奈李秀才晕船晕的厉害,实在行不惯水路。 于是只好同隔壁王家商量,由王守业赶着家里的骡车【没车棚】,送他进京赶考。 那天早上,村里有头有脸到了大半,连赵班头父女也从县城赶了过来。 殷殷切切,直送出村外数里。 可谁承想天不作美,出门的时候还是晴空万里,李秀才上路刚半个时辰,就起了一场骤雨。 当时王老汉就觉着不是好兆头。 结果正午刚过,邻村的行商杨三,就把人事不省的李秀才和王守业送了回来,说是在路边儿捡的,随身的骡马行李一概不见踪影。 ………… 听到这里,王守业见赵班头停了下来,忍不住脱口问道:“他们……呃,我和李相公身上有没有什么伤口,或是中毒的迹象?” 说完,就见众人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对。 不好,又表现的出格了! 王守业心下后悔不迭,原本打定主意要装傻充愣的,结果到头来还是没能憋住。 这时就听赵班头道:“不曾想你一个瓦匠,也这般的细心——其实前天我就仔细检查过,可你们身上并没有什么伤口,更没有中毒的迹象。”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对了,你们被送回来的时候,衣服都不是早上穿的那套了。” 换过衣服? 偷走骡车和行李的人,显然不会好心到,给他们换上一身干净衣服。 如此说来,两人应该是主动换的衣服。 而通常来说,没有人会蠢到一边淋雨一边换衣服。 想到这里,王守业先瞥了眼赵红玉,见她正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略一迟疑,就转头问道:“爹,咱家那骡车,半个时辰能跑多远?” 反正都已经露了底,眼下再刻意装傻充愣置身事外,也只会白白激怒这黄毛丫头。 既然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王守业也懒得再藏拙——要真能救下李秀才,她总不好再恩将仇报吧? “咱家那骡子上了岁数,不过这一路都是官道……”王瓦匠掰着指头算计半天,这才给出了答案:“应该也就是二十几里,最多不超过二十五里。” 王守业又将目光转向了赵班头:“赵班头,那附近有没有能避雨、换衣服的地方?” “有!” 赵班头说着,自袖筒里摸出张微黄的纸来,然下巴往王守业身上一点,身旁衙役立刻上前,将那张纸送到了王守业面前。 王守业接在手里略一打量,却原来是一副简易地图。 上面除了李秀才进京的路线,还标着南新庄、六里桥、漷县县城,以及连接后两者的笥【SI】沟河。 等王守业看完地图,赵班头又继续道:“那附近也只有六里桥适合躲雨、换衣服——我今儿去的就是六里桥,桥底下确实发现了你们两个的脚印,可我让人里里外外搜了大半天,水里岸上都找遍了,也没发现有什么蹊跷处。” 原来他早就想到了! 也是,好歹也是一县的捕头,就算在专业方面比不得后世刑警,起码的逻辑推理能力总还是有的。 “会不会……” 就在王守业略受打击之际,一旁的王瓦匠突然颤声道:“会不会是水鬼干的?后来瞧赵爷您带去的人多,它们又不敢露头了?” “应该不会是什么水鬼。” 赵班头断然摇头:“笥沟河这些年一直缺水,最深的地方也才两尺多深,六里桥附近更是只有一尺半,怎么可能淹的死人?” 一尺半换算成现代度量单位,也就四十五厘米上下,这点儿深度,怕是连三岁小孩都淹不死。 不过…… 仅就那怪物身上滑溜溜的触感而言,倒的确像是水里出来的。 约莫是见王守业若有所思,赵班头突然追问道:“王家小子,你可是想起了什么?” “这……” 王守业还在犹豫,要不要假托噩梦,把那怪物侵袭的事儿说出来,忽又见赵班头长身而起。 “现在想不起来也没关系。” 就听他不容置疑的道:“跟我去六里桥走一遭,八成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说着,又断然下令:“马彪去套车,三立把姑爷背出去,咱们这就动身!” 两个衙役齐声领命。 但随即,其中一个衙役又恭声请示道:“要不要去王里长家,把兄弟都召集起来?” 李秀才既是县学禀生,又曾高中案首,这次进京赶考出了意外,县里自然不可能只派这么点儿人来查案。 事实上,此时驻扎在南新庄的衙役、白役、帮闲,加起来足有二十几个。 “不必了。” 赵班头想也不想就摇头道:“王瓦匠方才说的也有些道理,没准就是因为去的人太多,邪祟才不敢露面的。” 那衙役点点头,转身匆匆而去。 另外一个衙役则是走到床前,小心扶起李秀才,准备将他背到外面。 “慢着!” 赵红玉见状,急忙拦下了他,疑道:“爹,您真打算带李相公去六里桥?可他眼下……” “正因为他变成这副模样,才更不能耽搁下去!”赵班头打断了女儿的话,正色道:“丫头,你女孩家家的身上阴气太重,留在这里好生等着就是——放心,有爹在一旁护着他,指定出不了什么事儿。” 说着抓起桌上的鬼头刀,又向王守业招呼一声:“王家小子,走了。” 这雷厉风行的,半点不给人拒绝的机会——更何况王守业一时间,也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要不…… 就跟他去六里桥看看? 真要能查出那怪物的来历,对自己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般想着,王守业就待点头应下。 “等等!” 一旁的王瓦匠却急了,连声追问:“刘道爷呢?刘道爷哪去了!请他老人家出手,不必带个毛头小子去强多了?!” “那骗子是你请来的吧?” 赵班头嗤笑一声,不屑道:“恁娘的,拿几张姜汁儿画的破符,就敢骗到我闺女头上来!要不是为了给姑爷积福,老子早把他锁回县里,跟吴瞎子、周麻姑一起吃牢饭了!” 说完,顺势大手一挥手:“行了,你这老糊涂也别跟去了,净特娘的给老子添乱。” 王瓦匠哪里肯依? 当即就要跪下哀求,还好王守业手疾眼快,及时扶住了他。 “爹,您这是做什么?” 王守业故作轻松的笑道:“有赵班头护着,我还能有什么危险不成?您就安心在家等着,说不定我回来的时候,就什么都想起来了呢。” 王瓦匠愁容满面的还待说些什么,赵班头却早等的不耐,直接拿鬼头刀逼退了他,不容分说拉起王守业就到了外面。 马彪此时已将马车牵到了胡同口。 见那唤作三立的衙役背出了李秀才,他急忙迎上前,合力将这‘老白脸’抬到了车上。 等安置好了李秀才,二人又急忙下车来请赵班头。 赵班头却摇头道:“三立,你和王家小子在里面守着姑爷,我陪马彪坐在外面就成。” 两人闻言皆是一愣,但也没有质疑什么,而是转头吆喝催促着,让王守业第二个上了马车。 这要换个浑浑噩噩的,说不定还以为是对方体谅自己‘大病初愈’。 但落在王守业眼中,却是疑心顿起。 这架势…… 倒像是在防备自己半路落跑? 可自己方才明明已经答应了,又怎么会中途逃走呢? 难道说,这里面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猫腻? ------------ 第6章 六里桥【上】 夜色正浓。 一辆挂着气死风灯的马车,正疾驰在漷县西南的官道上。 摇曳而朦胧的烛光,将车辕上两个魁梧的背影,皮影戏一般映在了布幔上,似张牙舞爪、似跃跃欲试。 王守业的目光,在其中一道背影上停留了许久,直到确认对方的右手,自始至终都搭在腰刀上,这才悄悄的收了回来。 这一路上种种细节,似乎都印证了他之前的推测——这场午夜驱邪行动,极有可能隐藏着让自己有去无回的凶险! 可这凶险究竟是从何而来? 是姓赵的想逼自己做饵,引出那些怪物? 还是有什么献祭、替死的法子? 想起一些恐怖小说里的桥段,王守业顿觉不寒而栗,甚至由此生出了夺路而逃的心思。 他装作貌不尽心的抬眼望去,隔着中间躺尸的李秀才,就见衙役赵三立盘腿而坐,倭瓜似的脑袋一点一点的,看上去似乎已经进入了梦乡。 这厮貌似是赵班头的堂侄来着。 或许…… 自己可以趁其不备,夺过他手里的铁尺,然后挟持他做人质? 刚想到这里,车厢猛地一震,赵三立打了个激灵,茫然的抬起头来,咂了咂嘴、伸了伸腰,登时精神抖擞。 得~ 这下算是没指望了。 唯一的机会转瞬而逝,此后王守业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什么切实可行的脱身之策。 又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就觉马车踢踢踏踏的放缓了速度。 紧接着又传来赵班头的吆喝声:“三立,让王家小子背着姑爷下车,你把那毯子捎上。” 六里桥,到了。 ……………… 那笥沟河说是条河,其实拢共也没丈许宽,站在岸两边的土坡上往下看,连正中央都稀稀落落的生着些芦苇,足见河道之浅。 而六里桥应该是有些年头了,独眼拱洞横跨出去约有两丈,在河岸边留出了大片的白地,别说躲几个人,就算把马车赶进去都绰绰有余。 因是放晴不久,那土坡很是松软湿滑,若非马彪在一旁帮衬着,王守业还真未必能平平安安的把李秀才背到河边。 这让他心下不由暗暗叫苦,有这两座湿滑的土坡作为天堑,自己想要脱身谈何容易? 却说他跟在赵班头身后进了桥洞,就见赵三立已经紧贴着河边铺好了毯子。 王守业把李秀才瘦弱的身躯,小心的平放在上面,刚想喘口气,就听赵班头迫不及待的吩咐道:“王家小子,你把鞋脱了,去水里趟两圈试试!” 果然是要拿自己当炮灰! 王守业心中暗恨,但眼下他身无寸铁,又如何斗得过三个膀大腰圆的衙役? 再加上有保护膜作为依仗,他承受的风险,其实并没有旁人想象的那么大。 因而只是略一犹豫,王守业就乖乖褪去鞋袜,接过马彪递来的灯笼,小心翼翼的趟进了河里。 一步、两步、三步…… 初时还有些提心吊胆,但眼见对岸再望,却依旧是风平浪静,王守业心下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往回走!” 这时就听身后赵班头一声大吼。 要不要干脆从对岸逃走? 这念头在王守业心底一闪而过,却很快又被他在了脑后。 那土坡本就难爬的紧,他如今两脚污泥连只鞋都没得,就算勉强逃到坡上,多半也躲不过赵班头等人的围追堵截。 再者说,这河里似乎也没什么凶险。 揣着这等心思,王守业便遵照赵班头的指挥,在河里来回梭巡起来。 约莫一刻钟的功夫,他就在桥洞周遭趟了十几个来回,几乎踏遍了附近每一处水域。 然而依旧是全无异状。 王守业心中渐生不耐,趁着回到岸边的当口,忍不住就想问一问,自己何时才能上岸。 可还没等开口呢,就先瞧见两条瘦骨嶙峋的毛腿,以及当中那莫可名状的渺小。 王守业不禁为之愕然,脱口问道:“这怎么把李相公的裤子给脱了?” “拿着。” 回应他的,却是赵三立的吆喝声。 循声望去,就见他不知从哪儿寻来两张捞网,正举着其中一柄作势欲抛。 王守业先是一愣,继而心下大喜。 看这架势,自己的炮灰生涯似乎已经结束了——最起码,也是升级成了精锐炮灰。 更重要的是,这捞网勉强也能当作一件武器! 装作不以为意的样子,从赵三立手上接过一张捞网,悄悄掂了掂,分量着实不轻。 这下王守业心下越发有底了。 “马彪,把姑爷的两条腿放进水里!” 这时就听赵班头一声令下,马彪立刻抓住李秀才的足踝,将他两条毛腿放进了水里,随即又亲自掌灯照亮了四周。 显然,这回轮到李秀才做饵了。 与此同时,赵三立也凑上来提醒道:“睁大眼瞧仔细了,要是有什么不对的,记得先救李相公!” 王守业点点头,紧紧攥着手里的捞网,同如临大敌的赵三立、马彪,站成了一排。 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的过去了。 眼见不耐与焦躁,渐渐爬上了赵班头的黑脸,马彪突然指着水里惊呼道:“快看,那是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河道下游波澜骤起,影影绰绰似是有什么东西,正飞快的向这边赶来。 也不过就是几息的功夫,其中一条就闯入了灯笼的照明范围。 看大致形状,像是条头大尾短的鱼。 可那头上黑白相间,又在水底不断变幻着,却是怎么瞧怎么怪异! “拦下它!” 马奎一声惊呼,却是那怪鱼已然冲到近前,直扑李秀才的双脚! 哗~ 王守业手疾眼快,一网下去,兜头就把那怪鱼捞了上来。 水花四溅之中,众人借着灯光定睛细瞧,只见那怪鱼通体呈黑青色,约有七寸多长【23厘米】,单单头部就占去了三分之二,且头上层层叠叠皱皱巴巴,又生满墨绿色的疥癣,实在是丑怪到了极点。 这还不算,从那层层叠叠的褶皱间,又探出一条条白白嫩嫩的触须,原本在水里,是飘飘荡荡的状态,此时脱水而出,就整个垂落下来,肉虫似的卷动着。 “看……快看它两边的鱼鳍!” 正细细打量,旁边马奎又是一声惊呼。 王守业避开那恶心的肉虫,往怪鱼身体两侧看去,就见那鱼鳍果然也有些古怪。 一般的鱼鳍都是薄片状的,偏这只怪鱼的左右两个胸鳍,胖乎乎的足有寸许厚。 不过…… 这应该还比不上那些肉须可怖吧? 正有些鄙夷马奎的大惊小怪,王守业冷不丁就打了个寒颤! 因为就在他准备转移目光的时候,那只怪鱼的胸鳍突然一百八十度反转过来,拼命抓挠撕扯着网兜。 与此同时,青黑色半透明的外壳下,一些内在的东西也显露了出来。 胖乎乎的主干,五根长短不一的支干…… 那怎么看都是一只手,一只白嫩嫩胖乎乎的小手! 鱼鳍里怎么会藏着一只人手?! 虽然心中已经有所预料,但王守业还是忍不住头皮发麻——昨儿抱着自己灵魂乱啃的,应该就是这怪鱼无疑了。 还不如八十老太的烈焰红唇呢! “又来了!” 这时赵三立暴喝一声,手中的捞网也狠狠拍进了水里。 但他未曾预料到入水时的阻力,结果竟然捞了个空,让那怪鱼成功扑到了李秀才脚上。 “滚开!” 赵三立慌张的叫着,倒转渔网又扣了上去,终于把第二条怪鱼捞了上来。 不过…… 与第一条有些不同。 这条鱼头上肉须,明显少了些。 准确的说,是有一部分肉须被扯断了! 酱黄泛青的脓血,正自断裂处滴滴答答的淌下来,散发出让人难以置信的恶臭。 “都别愣着,赶紧把这鬼东西扔到岸上去,后面还有好些呢!” 这时赵班头一声大吼,王守业和赵三立这才如梦方醒,急忙振臂将网中的怪鱼抛到了岸边。 那两条怪鱼落地之后拼命扑腾着,同时嘴里发出一连串‘哇、哇’的叫声,听起来像极了婴儿的啼哭。 婴儿? 王守业心中不由得一动,暗道那鱼鳍里的小手,似乎也能同婴儿扯上干系。 那一寸半的水深虽然淹不死人,却足够浸死刚出生的婴儿! 而这些怪鱼对旁人没有半点反应,偏偏李秀才只浸进去两条腿,就蜂拥而至,若说没有什么特殊原因,王守业是决计不信的。 一个远近闻名的青年才俊,一群疑似与弃婴有关的怪鱼。 这两者之间…… “王家小子,你发什么呆?!” 刚想到关键处,身后赵班头一声呵斥,却是又有几条怪鱼冲到了近前。 王守业不及多想,急忙和赵三立配合着,将来犯的怪鱼逐一捞起,然后甩到岸上。 然而那些怪鱼在岸上拼命挣扎,两只鱼鳍一百八十度不断张合着,竟渐渐有了爬行之势! 赵班头见状,立刻横过鬼头刀,照准那些怪鱼手起刀落,直砸个顶个的血肉模糊! 四人就这样通力协作,只片刻功夫就消灭了七八条怪鱼。 眼见只剩下两三条漏网之鱼,还在拼命的往李秀才腿上裹缠,王守业捞起其中一条,悄悄认准赵班头的方位,猛然一抖手,劈头盖脸的砸了过去! ------------ 第7章六里桥【中】 【求收藏、求推荐】 却说赵班头刚处置完一条怪鱼,正等着‘新货’上岸呢,冷不丁就有什么东西兜头砸了过来。 赵班头心下大惊,急忙闪身躲避,却已然迟了半步,就听‘啪’的一声,那条怪鱼就糊在了他左脸上! “什么东西!” 赵班头放声尖叫着,抬手揪住那怪鱼尾巴,狠狠掼到了地上。 “五老爷,您怎么了?!” 旁边马奎被吓了一跳,急忙凑上来探问,可还没等赵班头回话,他突然也尖叫起来:“您脸上、脸上……” 原来那怪鱼虽被掼到了地上,几根淌着脓血的肉须,却挂在了赵班头脸上,此时正卷动着细长白嫩的残肢,直往赵班头的皮肉里钻! 赵班头听马奎提醒,才觉察到脸上的异状,下意识的又抬手去抓,却只扯下半条蠕动不止的肉须,沾染了一手的腥臭脓血。 更诡异的是,那两头断裂的肉须,如同蚕宝宝似的扭动了几下,竟又埋头扎进了赵班头掌心里!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 马彪见状,只觉后脊背发凉,再顾不得逢迎拍马,张战兢兢的往后退着。 “慌什么!” 这时赵班头反倒冷静了下来,弯下腰手起刀落,将那条怪鱼斩成了四段! 等他再起身时,脸上的肉须已经没了生息,挂面似的低垂着,不住的淌着脓血,也就扎眼的功夫,那白嫩细长的身子就算了半截。 赵班头这才解释道:“都别怕,只要把鱼弄死,这些肉虫立刻就会化成脓血!” 说话间,那几条肉须果然尽数化作了脓血,更不可思议的是,赵班头脸上竟不见半点创口。 马彪和赵三立这才松了口气,正想围上来嘘寒问暖,却见赵班头眉毛一立,厉声喝道:“王家小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说着,便攥紧了鬼头刀,一步步向王守业逼近。 王守业此时又捞起了条怪鱼,听赵班头厉声喝问,才仿佛是大梦初醒一般,直吓的瘫坐在地上,连声告饶:“赵班头饶命、赵班头饶命啊!我刚才……刚才……刚才……” 就这么一连‘刚才’了七八次,也不见有个下文。 “刚才到底怎么回事,你特娘倒是说清楚了!” 见他吓的连话都说不清了,马彪在一旁不由放松了警惕,骂骂咧咧的上前抬腿就踹。 可就在此时,王守业突然暴喝一声:“老子刚才是故意的!” 与此同时,他手中的捞网贴地横扫,咔嚓一声砸在马彪金鸡独立的脚踝上! 马彪应声倒地,可那捞网却也断成了两截。 MMP! 竟是个样子货! 原本王守业是计划先借助怪鱼,拿下最棘手的赵班头,然后再伺机对付马彪、赵三立。 谁承想一连撞上两个意外,先是怪鱼的攻击被化解,眼下连武器也断掉了! 好在王守业还准备了B计划。 眼见手里小半截木柄,已然做不得兵刃,他立刻一扬手砸向了赵三立,趁机跳起来,拔腿就跑。 这时赵班头等人才发现,他刚才假装瘫坐在地上,其实是用李秀才的裤子,擦掉了脚上的污泥,然后又套上了李秀才的鞋子! 虽说那鞋子明显小了些,可却是在场众人当中,唯一一双没有沾染过泥水的。 故而这一飞奔起来,后面赵班头等人皆是追之不及。 眼见甩开他们能有二十几步远,王守业这才手脚并用的向坡上爬去。 “站住!快给我站住!” “王家小子,你是疯了不成?!” 后面连连呼喊,王守业却哪肯理会? 努着劲儿一口气爬到了坡顶,赵班头与赵三立两个,才堪堪追到坡底下。 “哈哈” 王守业忍不住哈哈一笑:“想让老子当冤死鬼,凭你们几个也配?!” 说着,就待沿着河岸迈开大步,直奔下游的漷县县城。 方才他就观察过了,这是一条羊肠小道,东临笥沟河、西面是一片树林,根本容不得马车通行。 就算赵班头卸下车厢,骑着挽马追上来,他也可以躲进树林里。 总之…… 自由在望! “站住!” 谁知刚跑出没几步,前面突然传来一声娇叱,紧接有人从树林里跳将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赵计较?! 她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是赵班头留的后手?! “滚开!” 生死关头,王守业来不及细想,更不会怜香惜玉,直接拎起砂锅大的拳头,照准那张精致的小脸就砸了过去! 这一拳势大力沉,莫说是个女孩家,就算换成是糙汉子,怕也只能退避三舍。 偏赵红玉不退反进,先是重心下移,灵巧的避开了锋芒,跟着顺势抱住王守业的胳膊,以香肩为轴,垫步、拧腰,来了标准的过肩摔! 砰~ 后背重重砸在地上,直摔的王守业五脏挪移、胸口发闷,险些一口老血喷将出来。 好容易缓过些劲儿来,脖子上又是一紧,却是被赵红玉一脚踩住了咽喉——直到他两眼翻白,几乎要窒息而死,赵红玉才挪开了绣鞋。 “红玉,干得好!” 这时赵班头也终于爬到了坡上,见状顿时大喜过望,拎着厚背鬼头刀,满脸戾色的直奔王守业而来。 嗟乎~ 自己堂堂一穿越者,不想竟死在个黄毛丫头手里。 “且慢!” 就在王守业闭目等死之际,赵红玉竟又将赵班头拦了下来,冷着一张闭月羞花的小脸,问道:“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能是怎么回事?!” 就听赵班头恶狠狠的骂道:“这小畜生害了慕白还不够,刚才还想阴你爹来着——闪开,让爹一刀结果了他!” 说着,就待绕过女儿。 赵红玉却不肯退让,反而正色提醒道:“爹,就算这事真是他做的,也该由张知县秉公明断才对。” 赵班头脚步一顿,随即又连连点头:“对对对,刚才爹是气糊涂了,我这就把他押回县衙。” 听他这般说,赵红玉就主动让开了去路,然后转身向桥下望去,显然是想确认李秀才的状况。 赵班头暗暗松了口气,就待上前擒下王守业。 “哈哈哈……” 然而就在此时,王守业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女婿守孝通奸,岳父杀人灭口,还真是一对儿绝配!” 话音未落,赵班头已是面色大变,不由分说举刀就剁! ------------ 第8章 六里桥【下】 却说那鬼头刀呼啸而下,眼见王守业就要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这时斜下里忽然飞起一只绣鞋,后发先至的点在赵班头手腕上,直戳的他半条胳膊酸麻难当。 那鬼头刀更是拿捏不住,脱手飞出丈许远,在石头上砸的火星四溅。 将那绣鞋长腿重新掩在裙下,赵红玉面若寒爽怒视着王守业,一字一句的问:“你方才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赌对了! 那些怪鱼果然与弃婴有关,而弃婴又与李秀才脱不开干系。 至于赵班头,大约是早就察觉到了什么,却舍不得自家金龟婿身败名裂,所以才会对自己这唯一的目击者,动了杀人灭口的心思。 更重要的是,赵红玉显然并不清楚这其中的猫腻! 王守业暗暗松了口气,用袖子遮住手里的石头,仰面哂笑道:“难道我说的还不够明白吗?方才……” “住口!” 赵班头捏着手腕一声断喝:“丫头,你千万别听这小子胡言乱语!” 说完,见女儿充耳不闻,只是定定打量着王守业,他忙又补充道:“这小子不知为何,一心想要害死慕白,方才那些水鬼就是他招来的,你可千万不要被他给蛊惑了!” 听父亲说的信誓旦旦,赵红玉登时犹疑起来。 毕竟她本来就认定,王守业已经被厉鬼夺舍,更不相信倾心爱慕的李郎,会在守丧期间与人私通。 事实上,方才若非赵班头反应过于激烈,她对王守业抛出的惊人言论,压根就不屑一顾。 而见这套说辞起了效果,赵班头立刻加码道:“你闪开些,只要能救醒慕白,爹也不在乎被人泼些脏水!” 一番话说的大义凛然,让赵红玉心里的天平愈发有了倾向。 她目光游移着,就待退避到一旁。 眼见如此,王守业急忙叫道:“赵姑娘,在胡同口一上车,我就……” “住口!” 赵班头又一脸正气的打断了他的话:“等把你押回县衙,当着太爷的面,我看你还敢不敢妖言惑众!” 自己要能活着见到县太爷,那才真是有鬼了! “赵姑娘若是不信,不妨亲自把我押到……” “住口!” 赵班头又是一声断喝,随即转头向女儿道:“这小子交给我和三立就好,你去下面看看慕白和马奎如何了。” 说着,急不可待的从袖子上撕下一片布条,就要去塞住王守业的嘴巴。 这老阴X! 竟是半点机会都不给自己! 王守业把心一横,攥紧了暗藏的石头,就待与他拼个鱼死网破。 “爹。” 这时忽听赵红玉道:“要不您先和三哥把李相公背上来,然后咱们一起把他押到县衙去。” 赵班头闻言身子一僵,缓缓转身,皱着眉头问:“丫头,你难道连你爹都信不过了?” 赵红玉坦荡的与他对视着:“我自然信得过您,所以才想和您一起把他押回县衙。” “你!” 赵班头只觉一股邪火直冲脑门,高高举起手来,照准女儿瞄了又瞄,最终却颓然的垂了下来。 “丫头。” 他英雄气短的央告道:“算爹求你了,慕白还在下面人事不省呢,你就别跟爹使性子……” “五老爷、五老爷!” 这时坡下突然传来马彪亢奋的呼喊声,众人循声望去,就见他一瘸一拐的扯着嗓子叫道:“姑爷醒了、姑爷醒了!” 早不醒、晚不醒,怎么偏偏这时候醒了? 赵班头一时哑口无言。 而赵红玉先是面露喜色,继而又纠结的望向王守业,好半晌,编贝似的银牙一咬朱唇,郑重问道:“你方才到底想说什么?” “丫头!这小子……” “爹,您让他把话说完!” 赵班头还想阻止,红玉却径自拦在了王守业身前,摆出一副绝不退让的架势。 好容易争取来一线生机,王守业自然不敢怠慢分毫,立刻竹筒倒豆子一般道:“其实在胡同口一上车,我就觉得不对劲儿,不过那时我只以为,赵班头是要拿我当炮灰……” “炮灰是什么意思?” “呃,就是随时可以丢掉的弃子。” 王守业大致解释了一下,又继续道:“等到他们用李秀才做饵,引出那群怪鱼之后,我才终于发现自己连弃子都算不上。” 说到这里,他着重描述了一下那鱼鳍里的小胖手,以及婴啼似的叫声。 然后嘿嘿冷笑道:“这六里桥的水虽然淹不死人,可溺死个婴儿却不成问题——偏那些怪鱼对别人毫无反应,只对李秀才群起而攻之,若说两者之间没有什么特殊关系,我是决计不信的!” 这话点到即止,给赵红玉留足了遐想空间。 眼见她脸上变了颜色,王守业才继续分析道:“令尊多半已经查出了什么,唯恐消息泄露出去,会毁掉自家金龟婿的前途名声——所以才会将计就计,把我这唯一的目击者诓到六里桥来,好伺机杀人灭口!” 说着,他自嘲的一笑:“可笑我当时还想去帮你来着,哪知竟是自投罗网。” 听到这里,赵红玉脸上依然没了血色,有些踉跄的转回身,又一点点的挺直身子,逐字逐句的问:“爹,他……他说的可是真的?!” 此时赵班头一张老脸,已然黑的锅底灰仿佛。 听女儿发问,他勉强挤出些笑容:“丫头,这小子嘴里半句实话也没……” “赵班头!” 这次终于轮到王守业插嘴了,他冷笑道:“你也别光想着女婿的锦绣前程,他眼下被吸的人干一样,连下面都缩水了,能活几年先不论,以后传宗接代上怕是大有问题——这年头就算嫁的再怎么富贵,膝下没个一儿半女傍身,恐怕也……” “住口!” 赵红玉一声娇叱,两只杏核眼定定的望着父亲道:“爹,莫说是寿数短些,就算李相公永远醒不过来,我也愿意伺候他一辈子!” 说到这里,她声色骤然又是一厉:“可他真要做下那龌龊勾当,又溺死了自己的儿女,那我宁死,也绝不嫁他!” 这一番斩钉截铁,直听的赵班头面色数变。 最后他长叹了一声,无奈道:“年轻人嘛,一时把持不住也是有的,总不能因为这个,就坏了他大好的前程。” 赵红玉听罢身子一晃,原本苍白的脸上骤然升起两团酡红,嘴角间甚至沁出了血色。 这情之一物,最是伤人。 偏在此时,坡下连体婴似的爬上两个人来,却正是马彪与那李慕白! “红玉妹妹!” 李慕白见到未婚妻,也没多想就搡开了马彪,喜不自禁的凑上来道:“上苍保佑,慕白可算是活着见到……” 啪~ 清脆的耳光响彻河岸。 李慕白脸上的笑意都未曾来得及消散,就烂木头似的倒在地上,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赵红玉默默收回柔荑,看都不看他一眼,径自钻进了树林里,不多时又催马而出,扬鞭远去。 “丫头、丫头!” 赵班头紧赶了几步,眼看追之不及,垂头丧气的转回身来,却见那羊肠小道上,王守业正擎着鬼头刀,与马彪、赵三立对峙着。 他又是一声长叹,上前命二人收起铁尺,摇头道:“不想南新庄里,还有你这一号人物——等事情了了,不如在县衙里讨个差事如何?” 这老阴X还是个能屈能伸的! 王守业心中腹诽着,顺势将那鬼头刀倒转,双手送到赵班头面前,嘴里笑道:“等过上几日,您老大义灭亲的名头传出去,怕就看不上我这乡下泥腿子了。” 听到‘大义灭亲’四字,赵班头先是目光一厉,随即又拍着王守业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好小子,果然是个人物!” 笑罢多时。 他抄起那鬼头刀,回头吩咐道:“三立,你从车上搬个酒坛子下来,看看桥底下那怪鱼还有活着的没,有就先养在坛子里——要是没有,就捡些囫囵的回来。” 赵三立闻言,脸色顿时垮了下来,期期艾艾的问:“叔,您……您要那玩意儿干嘛?” “大义灭亲!” ------------ 第九章 秋、雨 打从七月初三立秋以来,通州境内就一直阴雨不断。 这不,才刚放晴两天,淅沥沥的秋雨就再次浸润了南新庄。 吱呦、吱呦…… 介字型的水井凉亭里,王守业心不在焉的摇着辘轳。 直到木桶撞的哗啦作响,他这才晃过神来,忙探着胳膊把水桶摘下来,又把挂钩别在辘轳上,踩着木屐飞也似的奔到了廊下。 抬手想要扫去头上的雨水,被束发的木簪扎了一下,他才怅然若失的记起,此时头上早不是什么板寸,而是一头长发了。 看来自己这适应能力也不咋滴啊。 心下自嘲着,王守业拿丝瓜瓤捋了捋铁锅,一口气倒进大半锅水,歪着头问:“爹,是现在就烧开了,还是等你把面片擀出来再说?” “放着我来吧,昨儿你弄了半天,也点不着个火儿——你去剥两头蒜得了。” “这不是下雨泛潮么。” 王守业底气不足的争辩着,沿着滴水的房檐到了西墙根儿,从蒜辫子上扯下两头来,蹲在窗户底下掰开了,一瓣瓣的剥着。 也就三五瓣的功夫,他就又忍不住走起神来。 六里桥下的斗智斗勇,已经过去足足三天了,他虽然还有种种的不适应,但也渐渐融入了这个世界。 然而…… 自己眼下所处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呢? 是正儿八经的古代王朝,还是存在妖魔鬼怪的平行宇宙? 按照自己在六里桥的所闻,似乎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 但这几日旁敲侧击,打听出来的种种细节,却又与历史上的大明王朝并无出入。 愁, 实在是愁! 不把这个问题搞清楚,王守业就连未来的奋斗目标,都没办法确定下来:到底是该求田问舍,还是去求仙问道?! “这又想啥呢?” 身边忽然响起了老汉的声音,王守业一抬头,就见他端着半蒸帘面片,正担忧的望着自己。 父子俩的目光刚一交汇,老汉就立刻变了脸,没好气的道:“剥个蒜也磨磨唧唧的,去,把葡萄都给我摘下来。” 院子东南角支着个葡萄架,以前是爷俩消暑解乏的所在。 不过眼下看上去,倒像是水帘洞一般。 王守业把剥好没剥好的,一股脑都堆在窗台上,拍去手上的尘土,又在灶台边拿了菜篮子,就准备过去摘葡萄。 “回来!” 王瓦匠急忙叫住了他,转身从门后摸出把油纸伞来,一扬手‘砸’进他怀里:“这才刚好些,别跟隔壁李秀才似的,再坐下病根儿。” 李慕白那病,可不是淋雨淋出来的。 撑开纸伞,王守业快步到了那葡萄架前,把竹篮放在地上,矮身往里探头张望,就见里面琳琅满目的,足足挂了百十串葡萄。 而且个顶个的颗粒饱满,其中一部分甚至足有荔枝大小。 “爹,咱家这是什么葡萄,咋长的这么大?” “就是葡萄呗。” 老汉一面往锅里下面片,一面随口答道:“往年也没这么大,今年也不知怎么的,疏了好几回果,还长出这么些来,个头也比往年大了不少。” 顿了顿,他又道:“也不光咱家的葡萄,村里的瓜果梨桃,最近都长的特喜兴,连地里的庄稼也比往年多收了三五成。” “去年冬天一直就没下雪,还当是要过个荒年呢,谁承想……”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王守业心中忽然一动,如果那些沾染了溺婴怨气的怪鱼,也是直到最近才出现的话…… “你摘完葡萄洗洗手,面片这就熟了。” “知道了。” 王守业答应一声,抬手去摘葡萄,可随即却又皱起眉来,回头问:“这好几十串呢,都摘下来要是吃不完,不就撂坏了?” “没让你都吃完,下午咱爷俩挨家挨户送些,你也顺带认认人。” 原来如此。 王守业这才释然,从东到西把那葡萄架扫荡了一遍,足足往屋里运了三回,才算是收拾妥当。 正洗手呢,王瓦匠拎着木桶自外面进来,往地上一顿,道:“你捞一碗,先给隔壁送过去——看他自己能煎药不,不行就把药捎回来。” “晓得了。” 王守业拿海碗挑了面条,又盛了昨儿剩下的肉沫酱和早上的烧丝瓜,打着伞出门直奔隔壁李慕白家。 到了李家门前,只见两扇黑漆大门内八字似的,勉强挂在门框上,似乎只要随便一碰,就会轰然倒塌。 这是三天前邻村吴家兄弟几个,抬着尸首堵门时砸坏的。 想起那天的场景,王守业的心情就有些沉重。 吴秋霞。 吴家老二的长女,一个面容清秀的十六岁女孩。 正值青春烂漫的时候,那天却生息全无的躺在门板上,尸首更被自己的父母叔伯,抗在肩头招摇过市。 随后,吴家人又用声嘶力竭的哭喊,断了活人的前程,毁了亡者的清白。 当天下午,赵家登门悔婚。 第二日,漷县知县行文顺天府,请求开革李慕白的功名。 其实这大部分都王守业的预料之中,甚至他也称得上是始作俑者之一。 可他却没想到,吴秋霞会被逼自尽,甚至连尸首都成了这场闹剧的筹码与道具。 如果早知道,赵班头的‘大义灭亲’,会以这种酷烈的形式展开,他那天绝不会提起这四个字! 唉~ 无声叹息着跨过门槛,王守业冷着脸进到里间,默默将那碗面片放在了床头的方凳上。 “咳、咳咳咳!” 形容愈发枯槁的李慕白,勉强挣扎着自床上坐起,未曾开口又痛苦的干咳不止,好半晌才缓过劲来,强笑道:“多……多谢了。” “要谢就谢我爹。” 王守业硬梆梆顶了他一句,压根也没问他,径自收走了床头的药包。 打从孝期通奸的事情被揭发出来,李慕白在南新庄就成了人憎狗嫌的存在。 也就是王瓦匠心善,惦念着几十年邻里的交情,非但帮他请了大夫,还一日三餐的供他吃喝。 李慕白的笑容愈发苦涩,却还是拱手道:“那就劳烦贤弟,替我谢过王大叔。” “等药煎好了,我再来收碗。” 王守业答非所问的丢下一句,就准备返回自家。 谁知出了堂屋,却见大门外熙熙攘攘围了不少人,还有人探头探脑的往里张望。 也不等他细看究竟,一个青衣小帽的少年,就隔着院门拱手问:“敢问李慕白李相公可在家中?” 言谈举止虽不缺礼数,可他神态里,却透着几分高高在上。 事情不都已经完结了么,怎么还有人找上门来? 王守业心下狐疑着,回首一指里间的窗户,道:“李相公正在屋里躺着呢。” 说着,大步流星的到了门前。 那青衣小帽的少年,还以为他是出来迎客的,忙侧身介绍道:“这是我们……” “我是隔壁的。” 王守业一句话噎的他哑口无言,目不斜视的回了自家。 就凭李慕白眼下的名声,找上门的多半不会是什么好事,他可不想再被殃及池鱼。 然而让王守业没想到的是,此时自己家里竟然也来了客人——而且瞧衣着打扮,和李家门外那些人应该是一伙的。 这是怎么回事? “守业!” 正狐疑着,老汉已经快步迎了出来,连声催促道:“赶紧收拾一下,跟爹去县里干活儿!” 去县里干活儿? 王守业不禁愕然:“咱不是还没吃饭吗?再说这下着雨……” “饿一顿有什么打紧的!” 王瓦匠说着,又回头佝偻着脊梁陪笑道:“孙管事,劳烦您稍候片刻,我们爷俩把家伙事儿准备好,就立刻动身。” 得~ 还是别管什么人生目标了,先把王家这匠户贱籍去了,才是最要紧的! ------------ 第10章 顺义坊张家 【求收藏、求推荐、求章评。】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呸~ 这首词听来潇洒,其实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真要让苏子瞻冒着雨,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泥地里追着马车跑,估计通篇就只剩下‘彼其娘之’了。 而王家父子俩的处境,比这词里的还惨些。 这次被漷县豪绅张家雇佣,冒着雨去县里打短工,他们非但要‘竹杖芒鞋轻胜马’,身上还背着二十多斤的竹篓。 十多里走下来,那斗笠遮住的再不是什么雨水,而是满腔的阶级仇恨! 要是怒火能转化为实质,前面那两辆马车,怕是早被王守业烧的渣都不剩了。 MMP的~ 等老子以后富贵了,就把这什么张家兄弟找去,让他们天天在泥地里强行军! 心头牢骚太盛,脚下就难免失了谨慎,一个没留神,王守业就滑了个趔趄,若不是老汉手疾眼快扶了他一把,整个人都能拍进泥地里。 “是不是累了?” 王瓦匠一手帮他托着背篓,一手指着前面道:“前面不远就是县城了,再忍一忍吧。” “不累,我就是走了个神儿。” 王守业言不由衷的笑着,拧腰避开了老汉的帮手。 这老爷子什么都好,就是胆太小,本来按照王守业的意思,是想跟张家人商量商量,把两个竹篓放在车上——至少也挂在车厢后面。 可老汉死活拦着,生怕儿子一个言语不当,就惹来泼天的祸事。 照他的说辞,这顺义坊张家是漷县一等一的豪门望族,莫说是王家这样的匠户,就算赵班头那样的遮奢人物,在张家面前也是奴颜婢膝的,哪敢有半句怨言。 这合情合理的要求,怎么就成了怨言? 王守业调整了一下肩带,揉着火辣涨疼的膀子,心里又忍不住冒出几句MMP来。 “嘿!” 这时就听前面车上一声吆喝,父子二人抬头望去,却是那方头大耳的孙管事,自车窗里探出头来,顶着帘子呵斥道:“我家二公子心善,吩咐把车赶的慢些,可不是为了让你们在路上磨蹭!” 心善? 我看是新骟的吧! 王守业直恨不能一刀砍死丫,可无奈老汉已经抢着赔笑道:“我们这就走快些、这就走快些。” 说着,又伸手去托儿子的背篓。 这窝囊日子没法过了! 一年…… 不! 半年之内,老子要是不能闯出一番事业,让这等狗奴才跪地奉迎,就特娘去扯旗造反落草为寇!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手握钢刀九十九,杀尽胡虏…… 起来,不愿意…… 最后这二里路,王守业的革命激情,那是空前的高涨。 一时血脉偾张,倒忘了疲倦。 行行复行行。 漷县县城那丈许高的故旧城墙,终于映入眼帘。 因连下了两天的雨,城门前的小商小贩踪影全无,只有两个守门的两个兵丁,正懒洋洋的窝在城门楼里避雨。 远远看见两辆马车驶来,这哥俩都是精神一振,摩拳擦掌的准备捞些油水,填补这几日的亏空。 可等离着近了,两人又都泄了气。 顺义坊张家的马车,谁敢为难? 巴巴冒着雨迎出足有二十几步远,连王家父子都沾光,得了他们两个大大的笑脸。 要说这漷县县城可不算小,横五竖七的规制,近半都是各行各业的商户,平时街上不说摩肩擦踵,起码也是熙熙攘攘。 当然,这下雨天就清静多了。 跟着马车不疾不徐的穿过了大半个县城,终于停在了某座四进的豪宅门外。 自角门鱼贯而入,那孙管事急吼吼的跳下车,斜肩谄媚的把张家二公子扶下来,又弓着身子目送良久。 等他再转回身,又是一副不怒自威的架势,板着脸吩咐:“带他们去书房候着吧。” 然后倒背着手,一步三摇的走了。 这媚上欺下的狗奴才! 王守业盯着他的背影,狠狠剜了几眼,这才随着张家的仆人,兜兜转转的到了书房。 准确的说,是书房门外的游廊里。 这游廊西南角贴着院墙的地方,有一段被雨水冲垮了,张家把王瓦匠找来,就是为了尽快将其复原。 当然了,被雇来的泥瓦匠不止王家父子,另外还有七八个人,早就抄手等在游廊里。 见张家家仆又带了人来,那些瓦匠齐齐矮了一截,个顶个谦卑的笑着。 “在这等着吧。” 那家仆随口交代了一句,就匆匆而去。 他这一走,王老汉的脊梁骨顿时就挺直了,连皱纹对垒的老脸,也微微往上昂着。 这架势…… 倒和那姓孙的有几分相似。 可老爷子这时候学他作甚? 王守业正觉莫名其妙,那几个先来的泥瓦匠,已然众星捧月似的围了上来,这个恭声尊称‘师父’,那个堆笑直叫‘王叔’。 甚至还有个大小眼的,一口一个‘师伯’的喊着。 感情老汉在泥瓦行里还是号人物! 也对,要是没几把刷子,他能置办下三间大瓦房? 能让县里的豪绅慕名来‘请’? 面对众瓦匠的嘘寒问暖,老汉是一脸的矜持,口中‘嗯、嗯、啊、啊’的,都不带吐第二个字。 唯独看到那喊‘师伯’的大小眼,他皱着眉头停下了脚步,疑惑的问:“福根儿?你不是跟着你师父进京了么?什么时候回来的?” “也就上个月的事儿。” 这李福根儿被他一连问了几句,搓着手讪笑着,那大小不一的眼睛提溜乱转,怎么看怎么像是心里有鬼。 王瓦匠立刻提高了嗓门:“那你师父呢?就没让你稍个口信回来?” “师父他……他还在京城。” 眼神愈发游移了。 王瓦匠干脆把他拉到了一旁,疾言厉色的逼问起来。 没多会儿的功夫,就见老汉脸上铁青铁青的,咬着牙两只手直哆嗦。 王守业唯恐他在气出个好歹来,忙上前扶住,好奇的打探道:“爹,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老头又铁青着脸闷了半天,才生生憋出一句:“这不争气的贼杀才!” 却原来老汉有个叫李伟的同门师弟,自小就一起苦熬,嘉靖二十九年又都死了婆娘,两个鳏夫全靠彼此帮衬,才拉扯大三个孩子。 两年前京城来人,说是要皇上要修什么道宫,在通州这边招揽了十几个能工巧匠,王瓦匠也在其列。 后来因瞧出李伟对此颇为热衷,王瓦匠就暗中贿赂了招工的太监,让师弟顶了自己的差事。 李伟千恩万谢之后,就带着一双儿女,以及同宗徒弟李福根,喜气洋洋的去了京城。 初时他还常托人捎个口信什么的,可打从去年夏天起,两家就彻底断了音讯。 直到方才,听李福根儿细说究竟,才知道李伟去年染上了赌瘾,家当输了个干净不说,今年开春为了偿还赌债,竟把女儿卖到了裕王府为奴。 李福根儿的工钱,也常被他拿去烂赌,后来实在忍不了了,就赌气回了漷县。 “裕王府?” 王守业听到‘裕王府’三字,脑海中的记忆顿时清晰了不少。 当下颇有些惊喜的劝道:“爹,这也不一定是什么坏事儿——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王府的丫鬟想必也差不到哪去。” 这才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正愁怎么才能攀上李王妃的高枝儿呢,这现成的门路就来了! 正喜不自禁,忽听院门口传来一声吆喝:“都过来、都过来,快来见过我家大公子!” ------------ 第11章 名 只这一声呼喝,游廊里登时噤若寒蝉。 瓦匠们默默交换着眼色,都显出些意外与忐忑来。 动工前先见一见主家,其实也常有的事儿。 但张家毕竟不是寻常门户,这位大公子在坊间传闻中,更是能同县太爷谈笑风生的主儿。 眼下不过是修缮小小一段游廊,怎就惊动了这尊大神? 可忐忑归忐忑,人总还是要去见的。 王老汉打头,众人自游廊里鱼贯而出,就见一个身着宝蓝直缀、头顶黑纱方巾的富贵公子,正负手肃立在院门之外。 众人一见那衣着气度,就知道必是大公子当面,于是本就没敢挺直的脊梁,又齐齐矮了一截。 这一来,王守业就显得有些出挑。 他其实也想和光同尘来着,可心里端着穿越者的架子,又实在不愿对古人奴颜婢膝的。 正左右为难之际,忽见那张家大公子趋前两步,对准众瓦匠深施了一礼:“因汝原一己之私,劳烦诸位冒雨前来,实在是罪过、罪过。” 几个匠户哪里见过这个? 当下俱都慌了手脚,有目瞪口呆,不知该如何以对的;有大摇其头,连道‘使不得’的;有几乎把腰板对折,满口‘不敢当’的。 王守业也趁乱拱了拱手,算是还他一礼,但心下却是颇不以为然。 不就是邀买人心吗? 小学选班长的时候,哥们就已经见识过了。 这时又听张汝原道:“我原本也不想如此,只是赶考在即,书房门外却突然生出这等意外,委实是让人心下难安。” 说到这里,他无奈的苦笑一声,又郑重道:“为了不负这十载寒窗,汝原也只好厚颜相请,还望诸位多多包涵。” “大公子言重了!” 听他说的如此客气,王老汉一张老脸涨的紫红,先是把手摇的拨浪鼓仿佛,随即又拍着胸脯大包大揽:“您放心,三天之内我们保管修的和原来一模一样,给您讨个大大的彩头!”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张汝原喜笑颜开,侧身往西南方礼让道:“在下已命人备好了饭菜,诸位请随我来吧。” 众匠户哪里受过这般礼遇? 再三推举之后,还是晕晕乎乎的跟着他去了偏厅。 等见着那一桌子山珍海味,更是感动不知如何是好,直恨不能立刻就给张家盖出座金銮殿来。 张汝原招呼着众人落座之后,紧接着又是一个罗圈揖,道:“本该留下来作陪,可有我在这里,又怕诸位难以尽兴——思来想去,也只能用一杯水酒聊表歉意了。” 说着,他端起桌上唯一的酒杯,用袖子遮了缓缓饮尽,然后亮出空空如也的杯底。 “诸位请便。” 放下酒杯,他微一拱手,飘然而去。 站起身来想送,却又没来得及的瓦匠们,再次面面相觑,几疑是在梦中——如此体贴、平易近人的富家公子,众人就是在梦中也从未见过。 然而就在此时,一双不和谐的红木筷子,却悍然打破了这浓浓的感动。 众目睽睽之下,就见它不慌不忙的夹起颗辣炒鸡心,放在了王瓦匠的餐盘内。 “爹。” 这筷子的主人自然正是王守业,面对周围异样的目光,就见他混不在意的道:“这些菜都油水太大,吃多了对身体不好,就这鸡心还凑合,您尝尝。” 王老汉看看儿子,再看看碗里的鸡心,嘴巴动了动,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 按说,儿子这番举动也没什么不对,甚至当得起孝顺二字。 可搁在眼下,却显得太过淡定了。 王守业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可他又实在不觉得,方才那一幕有什么好感动的。 张汝原的确是平易近人。 可他礼敬的,当真是这几个瓦匠吗? 怎么可能! 他礼敬的,是张家在漷县的名声;他礼敬的,是秀才的功名、举人的前程! 以时下的医疗条件,冒雨进行露天作业,一个弄不好甚至会有性命之危。 张家强行把人找来,修的还是游廊、院墙这等无关紧要之处,通常来说,必然会惹来牢骚抱怨。 如果匠人们再因此有个头疼脑热,一个为富不仁的帽子,也大可扣得! 若是天高皇帝远,也还罢了。 偏漷县离京城也才半天的水路,真要为这点事儿,把恶名传入京城,岂不是因小失大,还亏了老本? 尤其张汝原马上就要进京赶考了,正是最注重风评的时候。 这种种原因加在一处,他会如此惺惺作态也就不足为奇了。 而捋顺了前因后果,王守业又怎会对他感恩戴德? 当然了,王守业也不会主动拆穿他。 眼见众瓦匠都异样的打量着自己,他两手一摊,疑惑道:“你们怎么都不吃啊,难道是不愿意领张公子的情?” “怎么会?!” “绝无此事!” 这一桌子人才骤然鲜活起来。 ……………… 却说张汝原出了偏厅,顺着游廊走出十几步远,便有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迎了上来,却正是不久前,刚从南新庄回来的张家二公子张汝济。 就近他先规规矩矩的施了一礼,随即嬉笑道:“大哥,几个乡下泥腿子,你也这般兴师动众……” 张汝原眉毛一挑,他立刻闭上嘴巴,摆出了乖巧的模样,可那一双眼睛却是提溜乱转。 张汝原却只做没看见一样,开口问道:“李慕白可曾说了什么?” “倒也没说别的。” 张汝济老老实实的答道:“他拿着银子愣了好一会儿,才拱手说了句‘大恩不言谢’。” 说完,他又忍不住质疑道:“大哥,眼下那李慕白跟过街老鼠似的,连旧日的好友同窗,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你和他原本就没什么交情,又何必非让我送银子过去?” “你懂什么。” 张汝原正色道:“李慕白的名声虽然毁了,一身才学却不是假的,就算日后走不得仕途,收在身边做个师爷、教习,也是极好的。” 说到这里,他又感慨道:“他因名而得利,如今又因名而得咎,可见这‘名’之一字,最是疏忽大意不得。” “我知道了!” 话音未落,张汝济便恍然道:“哥哥方才同那些泥腿子虚与委蛇,多半也是为了这个‘名’字!” 张汝原哑然失笑,随即却板着脸问起了功课,三言两语唬的弟弟落荒而逃。 ------------ 第12章 祥瑞 【正式签约,撒花庆祝】 “这儿、这儿、还有这儿,先挖两尺刨刨根儿。” “这些新砖怕是不成,尺寸倒是一样,可面儿太糙了,吃料,到时候墙皮怕是抹不平。” “这廊柱是水井胡同蒋老爷子的手艺,要想漆色新旧如一,还得请他出山才行。” “拿旧瓦拔尖儿、掐边儿,中间新瓦用灰浆一托,保管看不出……” “下面打底……” “檐上……” 正所谓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老爷子当年能被选中去给皇帝修道宫,绝不是没有原因的——他只倒背着手转了两圈,就给众人铺排的明明白白。 唯一引起异议的,还是他对王守业的安排——大多数卖力气的苦差事,都被老汉指给了儿子。 不过听说王守业得了离魂症,自小学的手艺都忘了个干净,众人也就释然了——刚入行的生瓜蛋子,可不就只能干这个么。 因吃完那顿饭,就已经过了未时【下午三点】,头天也没动家伙事儿。 主要是众人通力合作,把那残垣断壁分门别类的清理了一下,然后又在原地支起了遮雨的帆布帐篷。 第二天,雨。 打地基、竖脚架、砌砖墙。 第三天,雨转阴。 立柱、架顶、勾梁。 第四天,晴。 锵啷~ 贴地铲起一大坨糯米灰浆,王守业双臂微微上扬,那方锹先是荡起丈许来高,随即又在半空中灵巧的反转,不偏不倚的灌进了墙上的竹篓里。 约莫是得益于肌肉记忆,短短两天里,他就从最初的手忙脚乱,变得游刃有余。 煮糯米、熬石灰、搭脚架、上工料…… 一个人伺候着七名老把式,还能忙里偷闲,去呡上几口茶水。 每每有人唱起乡间俚曲,又或是说些荤素不忌的俏皮话,王守业也总会头一个叫好、捧哏。 乍一看,他似乎已经彻底毫无隔阂的,融入了这支施工队,也融入了匠户子弟的新身份。 但王守业的心,却无时无刻不在躁动着! 每日里汗流浃背、蓬头垢面,攒上不几天不洗澡,搁进窑洞里都能烧出尊陶俑来。 这哪里像是穿越者该有的生活?! 其实这两天一有空闲,王守业就在琢磨着,该如何摆脱匠户贱籍的桎梏,完成最初资本积累——这一步是必须的,否则就算在裕王府有现成的门路,怕也没本钱去攀附人家。 别说,思来想去,还真就让他琢磨出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制卖水泥! 时下的建筑用粘合剂主要有两种,一是便宜不好用的三合土;二是好用不便宜的糯米灰浆。 如果能作出水泥来,销路毋庸置疑! 虽然肯定及不上玻璃之类的暴力,但却是最合适王家的营生。 而且水泥的制作工艺,最是简单不过,拢共就俩步骤:粉碎、烧制。 初期不强求品质的话,烧制难度应该不大。 主要的技术难题,还是如何才能做到,稳定、高效、廉价的粉碎石料。 “守业,添料了!” 头顶传来的吆喝声,打断了王守业的思路,他急忙又抄起方锹,挨个往那竹篓里补充糯米灰浆。 等补好了料,他又自顾自寻到老汉负责的地段,仰头道:“爹,下午也没剩下多少活儿了,我想请个假去街上逛逛。” 话音刚落,脚架上就肉眼可见的静了下来。 众瓦匠不是紧盯着父子俩,就是竖起耳朵静待下文。 而老汉闻言也是脸色一沉,张嘴骂道:“个兔崽子,没看这都忙成什么样了,你还有心出去闲晃?!” 在场的除了木匠蒋老爷子之外,都是他的后生晚辈,甚至还有两个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徒弟,平时他只要发话,绝没人敢有半个‘不’字。 可惟其如此,才更要一碗水端平,否则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见老汉恼了,王守忙又补充道:“今儿的工钱,就不用打我的数了——我也是想四下里转转,看能不能想起什么来。” 听他说不要工钱,原本有些凝固的气氛,登时又活泼起来,更有人马后炮似的起着高调: “这哪成?!该是谁的就是谁的,总不能让业哥儿百忙活一上午。” “是啊是啊,咱都是自家人,没那斤斤计较的事儿!” “可不说呢,这半天工钱必须得给足了!” 而更多的人,则是在确认自身利益不会受损之后,就又默默埋头苦干起来。 见风波平息了,老汉这才悄没声的顺着梯子下来,将儿子拉到角落里,压着嗓子问:“你一人上街,到底成不成?要不等明儿结了工钱,我陪着你……” “爹,我这是离魂症,又不是缺心眼儿!” 见劝不住,老汉倒也没再说什么,默默回了落脚的小院,不多时,用袖子拢出两钱碎银子、几十枚大子儿,悄悄塞给了儿子。 书不赘言。 吃罢午饭,又简单洗漱了一下,王守业就打着采买的名义,正大光明的出了张府。 之前他就打听好了,城东临近码头的地方,有一座水力磨坊——虽说要粉碎石头,肯定比磨米磨面难得多,但基本原理应该还是可以借鉴的。 于是离开张家所在的顺义坊之后,他就一路打听着寻到了城东。 和方正严禁的顺义坊不同,东城区的街道因是沿岸而建,又无城墙进行约束,故而显得有些杂乱无章。 但这杂乱无章孕育出的,却是蓬勃向上的繁荣景象。 数百家商铺鳞次栉比,本就包揽了从生到死的一应所需,又赶上雨后初晴,十里八乡的百姓云集于此。 拎着筐的、挑着担的、赶着车的…… 熙熙攘攘或买或卖,填满了大街小巷的每一个角落。 尤其是那码头左近,杂了许多南腔北调的外地船工、货商,论出手大方的程度,还远在本地百姓之上,自然引得众多小贩趋之若鹜。 却说王守业仗着身大力不亏,在那人潮中几进几出,好容易才找到了传说中的水力磨坊。 可谁承想竟吃了个闭门羹。 细一扫听,原来这水力磨坊是城中几家粮商合伙修建的,除了满足各自的需求之外,也只承揽官仓委派的业务,并不对民众开放。 而城中百姓有需求的话,一般都是去柳家开的畜力磨坊,他家的主业是车马行,给人磨米磨面从来不收钱,只要把麸皮留下,给车马行的牲口当饲料就行。 这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悻悻的离开水力磨坊,王守业站在那喧闹的街头,正不知该何去何从,忽听前面不远处有人吆喝: “走过路过千万别错过,京城刘铁嘴儿的徒弟,要在咱们店里开新书啰!说的是太祖爷打天下的故事,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了!” 却是某家酒楼门前,两个肩上搭毛巾的店小二,正扯着嗓子招揽客户。 那刘铁嘴儿似乎是个名角,听说是他的徒弟开书,立刻有不少人被吸引了过去。 反正暂时没什么正经事可做,再说这酒楼里人多嘴杂,也能顺便了解一些风土人情。 王守业干脆也就随大流,走进了这名为‘迎滨楼’的酒家。 这迎滨楼分上下两层,此时楼下大厅里已经坐了六七成客人,加上刚招揽来的,几乎是座无虚席。 问清楚王守业并不介意与人拼桌,店小二就把他引到楼梯口附近,与另外两名散客坐在了一处。 花三文钱点了壶茶水,又要了一份干果拼盘——其实就是半盘瓜子、半盘花生,中间再撒上几个板栗——王守业就故作悠闲的竖起了耳朵。 此时因说书先生还未登台,大厅里熙熙攘攘的,多一半人都在闲话家常,又或是憧憬着一会儿的表演。 但最引人注意的,还是靠窗的三位‘侃爷’。 听口音,这三位都不是本地人,聊的更是天南海北无所不包。 “听说没?验粮楼那边儿翻了艘贡船,把一群老西儿给急的呦,就差抱着肥猪投河自尽了。” “那是什么贡船?没听说山西还有进贡肥猪的啊?” “还能是什么贡船,送祥瑞的呗!听说那头老母猪足有上千斤,怕不是都快成精了——老西儿们自己不敢吃,就当祥瑞送了过来,结果全喂了龙王爷。” “这算啥,前阵子承德送来个大西瓜,那家伙,俩人都抱不拢!” “那天见着的萝卜,比我还高出半头,就这,还都说是路上晒蔫了呢!” “这小半年送进京的祥瑞,怕得有百八十件了吧?” “不止、不止!上回那谁不还说么,这年头是‘祥瑞满地走、奇珍多如狗’!” “要说今年也是邪性,不光地里的庄稼长疯了,连好些畜生都是一天一个斤两。” “可不是吗!不过好像就咱们北方出这稀罕事儿,过了黄河该咋样还是咋样。” “对对对!六月底,南京弄了几个麦穗当祥瑞,结果刚到咱们北直隶,调头又回去了——老百姓地里的麦子,多一半都比他那祥瑞强!” 几个侃爷说到这里,不由得哄堂大笑起来。 王守业可没笑。 他心里满满当当就是四个字:灵气复苏! 其实之前听老汉说起地里的稀罕事儿,他就往这方面想过,只是后来先是得了裕王府的消息,又想出了发财的门路,就把这事儿给抛在脑后了。 可要真是赶上灵气复苏,自己这水泥还弄不弄了? 要知道小说里的灵气复苏桥段,可多一半都杂着天灾人祸。 而古代官府的掌控力、应对力,又远远比不上现代,以后真要是弄个兵荒马乱的,自己还做个屁的买卖? 一时正心乱如麻,忽听得外面‘哐、哐’锣响,紧接着有人扯着嗓子呼喊:“王守业、王守业!南新庄王守业、南新庄的王守业可在这里?!” 王守业恍惚了一下,才惊觉是在喊自己的名字,忙起身向门外望去,可街上熙熙攘攘的,一时哪里找得到喊话之人? 于是他在桌上排出几枚大钱,匆匆的出了迎滨楼。 站在门前的台阶上,王守业正要手搭凉棚四下张望,一个腰别铁尺的衙役突然越众而出,劈手攥住了他的脉门,嘴里叫道: “嘿!老子可算是逮着你了!” ------------ 第13章 京城来人 【求收藏、求推荐、求打赏。】 突然被个衙役扯住,王守业先就被唬了一跳,等看清楚来人是谁,心下更是叫苦不迭。 却原来这衙役不是别人,正是那天在六里桥下,被他一捞网扫进水里的马彪。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 王守业头一个念头,就是夺路而逃。 反正看马彪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的,显然腿上的伤还没好利索,自己只要甩脱了他,就不怕再被赶上。 然而刚想到这里,就见几个白役挤出人群,四面八方的围拢上来。 得~ 这下想脱身可就难了。 “原来是马爷啊。” 甭管心里怎么犯愁,这气势上可不能弱,王守业轻佻的一拱手,嘿笑道:“那天赵班头让咱们那说那了,我还当以后跟您打不着交道呢,不曾想又在这儿撞见了。” “少拿五老爷唬我!” 马彪抬手抹了把汗,没好气的道:“京里来了上差,点名要见那天晚上去六里桥抓鱼的人——赶紧跟老子回衙门,不然耽搁了上差的差事,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说着,拉起王守业就走。 见他不是来寻私仇的,王守业心下稍安。 可京城里,怎么就知道怪鱼的事儿了?而且还特意派来了什么上差? “那两条活鱼,被你们送进京里去了?” “废话。” 马彪回过头,压着嗓子道:“这大明朝上上下下,谁不知当今万岁,最爱收集这些神神鬼鬼的玩意儿?咱们五老爷丢了金龟婿,怎么也得想法找找补找补!” 这老狐狸! 当时还扯什么大义灭亲的,感情是想把怪鱼当祥瑞,献…… 呃~ 这玩意儿应该算不得祥瑞吧? 王守业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心下突然又忐忑起来。 他毕竟不是原装货,体内还藏着一层不知根底的保护膜,这要是被查出什么来…… 越想越是不安,他忍不住探问道:“那位上差是什么来头?” “锦衣卫!” 马彪脚下不停,回头做声作色的道:“听说还是位千户老爷呢!先说好了,当着上差大人的面,你可千万别满嘴跑舌……哎呦喂!” 正说着,冷不防人群里挤出个人来,正与他撞了个满怀。 马彪被撞了个趔趄,蹬蹬蹬倒退几步,最后还是没能把持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四下里顿时响起了哄笑声。 “马头儿!” “小心啊!” “没事儿吧,马头儿?!” 几个白役见状,慌忙上前扶起了他。 “都给我起开!” 马彪卸磨杀驴的喝开众人,一手揉着屁股,一手指着那肇事之人破口大骂:“入娘贼,你是瞎了狗眼,还是诚心找死?!” 撞他那人生的甚是雄壮,身量与王守业相差仿佛,比之旁人都高出半头。 然而蓬头垢面不说,连衣服都是一缕一缕的,烂布条似的挂在身上,偏这跑风漏气的,还看不见半块皮肉——却是因为他浑身上下,早都被污泥给糊满了。 此时听马彪喝骂,他却是半点反应都没有,木讷的与马彪对视半晌,才终于开口吐出了四个字: “阿弥陀佛?” “什么?” 马彪楞了一下,随即回头问身边的白役:“这莫非就是那佛疯子?” “可不是就是他吗!来县城两天了,见谁都是阿弥陀佛。” “那特娘老子也不能轻饶了他!” 知道对方是个疯子,马彪也懒得多费唇舌,一把扯出别在腰间的铁尺,劈头盖脸的就抽了过去! 那‘佛疯子’不知大祸临头,更不知闪身躲避,就那么定定的站着,眼见就要落个头破血流的下场。 “慢着!” 这时斜下里忽然有人断喝一声,却是王守业看不过眼,抢上前横臂拦下了马彪。 马彪这下更是恼了,斜藐着王守业咬牙道:“怎么?老子好心不和你计较,你倒专门跟老子作对是不是?!” “马爷。” 王守业把头凑到他耳边,提醒道:“那锦衣卫的千户,可还在县衙等着咱们呢。” 马彪闻言面色数变,最后还是把铁尺插回了腰间,狠狠啐了一口:“迟早等着老子的!” 话是冲那‘佛疯子’说的,眼睛却斜瞟着王守业,显然是旧恨又添了新仇。 对此,王守业倒是无所谓,反正得罪他一回还是两回,也没什么本质的区别。 倒是那位尚未谋面的锦衣卫千户,让王守业心下十分警惕。 锦衣卫千户是几品来着? 五品还是六品? 怎么说也该算是中层领导了。 朝廷派来一名锦衣卫千户,足见对那些怪鱼的重视——而这同时也意味着,自己想要过这一关并不容易。 ……………… 一路忐忑。 眼看离着衙门口不远了,就见那石狮子左近,正有人热锅蚂蚁似的乱转,细瞧却不是王老汉还能是哪个? 想想也对,若不先查到顺义坊张家,谁又能知道自己去了码头附近? 此时老汉也已经瞧见了儿子,忙大步流星的迎了上来,只是不等他凑到近前,马彪就先假公济私的呵斥起来:“去去去,怎么哪儿都有你这老东西?!” 老汉登时站住了脚,满脸尴尬的搓着手,那腰板也肉眼可见的佝偻了。 “马爷。” 这下王守业也冷了脸,沉声道:“有道是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眼下这案子就已经通了天,谁知道再过几日会是什么光景?” 前面那些话,马彪还颇不以为然。 可这后半句,却让他生出了些忌惮。 可马彪又不愿意就此服软,于是最后硬生生憋出句:“我也是怕上差等急了!” “都到门口了,还有什么好急的?” 王守业又不软不硬的顶了他一句,然后向老汉笑道:“爹,您老大可放心,那案子都已经结了,也就是问几句话的事儿。” “那……那……那……” 老汉支支吾吾,看看儿子再看看马彪,看看马彪又看看儿子,最终却还是没能吐出下文。 眼见马彪已是满脸不耐,王守业生怕他再说出什么污言秽语,干脆冲老汉拱了拱手,主动走进了县衙。 马彪见状,忙也紧赶几步头前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绕过了前院的大堂,又顺着二门夹道赶奔内堂。 等到了内堂附近,就见两个腰悬单刀、身着云纹皂袍、头顶红缨笠盔的汉子,正目不斜视的守在门外。 王守业还待细瞧,前面马彪骤然就矮了一截,奴颜婢膝的趋前几步,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启禀两位大人,小的已将王守业带到了。” 这两个就是锦衣卫? 那一身乌漆嘛黑的,也就肩膀上有几道银色云纹,哪里像是锦衣了? 王守业心下正腹诽着,就听那两个锦衣卫硬梆梆砸下四个字来: “外面候着。” 除此之外,竟连通传一声的意思都没有。 马彪急忙恭声应下,稍微把腰板挺了挺,却并不敢挺直了,默哀的似站在门前。 王守业见状,也只得稍稍低下了头,以免显得太过扎眼。 而这当口,内堂里隐隐就传出了赵班头的声音,似乎是在向那位千户大人禀报着什么。 王守业忙悄悄侧过耳朵,细听究竟。 “除了那些手印和脚尖点地的痕迹,小人还在河岸边,发现了几个并排的脚印,且都比别处深上不少。” “因此就推断,他们约莫是在河边驻留、洗漱的时候,被什么东西给袭击了,然后手脚并用的逃到了岸上。” 怪不得这厮,一直让人在河里找线索呢,原来早就从痕迹上,推演出了案发时的情景。 “偏在他们身上,又找不到任何的伤口,或者是中毒的迹象,小人百思不解,最后也只能想到鬼神头上。” “可六里桥的水深,又不足以淹死人。” “后来小人仔细查访,才终于查到,有些人会把自家养不起的孩子,放在水桶、木盆里,让其从六里桥顺水往下漂。” “这样一是能避人耳目,不易被人追查;二来孩子飘到下游的县城里,也容易被人发现救起。” “大人也知道,在那些泥腿子们看来,城里的生活总比乡下要好的多,孩子要是能被城里人收养,也算是有福了。” “可也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能被人捡到,半路掉进水里的、直接飘进运河里的,每年总有那么一两个。” 原来…… 那吴秋霞并不是想溺死孩子,而是希望他能顺水而下,被城里人捡回家抚养。 “若说六里桥当真有水鬼,恐怕就是这些死掉的孩子了。” “查到这里,小人心里就有些纳闷,为何那水鬼不曾攻击别人,偏偏就认准了李慕白和他的同伴?” “于是我又命人,暗中追查李慕白平日的行止,结果果然发现他与邻村的吴秋霞,有些不清不楚……” “因没有证据,小人也怕冤枉了他们,所以就没有去惊动吴家,而是连夜把李慕白带到了六里桥。” 后面一大段,都是在六里桥的见闻。 当然,赵班头意图杀人灭口,反被王守业窥破,继而引发了一场乱斗的细节,都被他用春秋笔法遮掩过去了。 等这一段讲完,又听他道: “事后小人去吴家确认案情,不想那吴秋霞听说孩子没能活下来,怨念化作怪鱼,还差点害死李慕白,她哭喊着说是对不起孩子,直接撞墙寻了短见!” 也对。 反正是要退婚了,那吴秋霞是死是活,对赵家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赵班头又何必一定要害死吴秋霞? 说到底,罪魁祸首还是那李慕白! 你说你要真喜欢人家,等以后纳回家做个妾,左佣右抱的享个齐人之福,岂不是美滋滋? 非要在守孝的时候搞风搞雨,最后害死了吴秋霞母子不说,自己也因此身败名裂,染了一身的病。 正唏嘘不已,自里面又出来个头戴笠盔的锦衣卫,上下打量了王守业几眼,开口问: “你就是王守业?” 不等王守业回话,他又自顾自的一招手:“进来吧,大人传你问话。” 【晚上还有。】 ------------ 第14章 生机何在? 内堂的格局,与前面断案用的大堂,其实相差仿佛,只是规模小了一圈,正中也没有摆设公案。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宽大的太师椅。 此时上面正端坐着个清瘦的男子,他身着一席靛蓝长袍,亮银色云纹密密匝匝的,从肩头直垂到手肘,又以金丝掐花描边儿,双臂微拢,那褶皱处便烁烁生光。 这才有点锦衣的样子! 王守业被唤进来的时候,赵班头已经躬身避避退到了一旁。 而他对面还放着张四出头的官帽椅,上面烂泥也似的瘫着个人,却正是那始作俑者李慕白。 这等场合,王守业自也不敢多看,上前躬身一礼道:“草民王守业,见过千户大人。” 说完之后,却是许久不见回应。 王守业本就心中忐忑,这下子愈发的焦躁起来,忍不住就撩起眼皮,想要窥探那锦衣卫千户的表情。 也就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骤然响起:“为何你早早就醒了,李秀才却是直到那些人面鱼死伤惨重,才清醒过来?” 人面鱼? 谁给起的名字? 这人怕不是个瞎子吧? 要说是人手鱼,倒还贴切些。 王守业心下腹诽,忙道出了早就编排好的理由:“草民也不知究竟,但或许是因为那些怪鱼,本就是冲着李相公来的,我只是被殃及池鱼,所以早早就醒了过来。” “原来如此。” 那千户不置可否的微微颔首,随即就扬声吩咐道:“既然人已经到齐了,咱们这就动身吧。” 动身? 难道他被派来漷县,并不是要审问自己等人,而是奉命要把人带回京城? 如此说来,上面对那些怪……呃,对那些人面鱼的重视程度,怕还超出了自己之前的预料。 等等! 不对、不对! 刚才这事儿不对! 他既是奉命来提人的,如果对案子本身兴趣不大,完全没必要先把人找来问话。 可他方才盘问赵班头时,却是仔细的很。 既然对此颇有兴趣,又为何到了自己这里,只轻飘飘的问上一句,就没下文了? 两种可能。 一是方才赵班头等人,已经把事情交代的十分详细了,所以自然无需多问——但自己提前醒过来这事儿,怕不是别人能交代清楚的。 二是这位千户大人,认定自己所言不尽不实,所以懒得再多费唇舌,想等到回京之后再‘细问’究竟。 前者不必多说。 如果是后者的话,他又是依据什么,来判定自己说了谎呢? “王家小子,过来搭把手。” 正绞尽脑汁的推断局势,忽听赵班头开口求助。 王守业抬眼望去,就见太师椅上空空如也,内堂里只剩下自己、赵班头、李慕白三人。 而此时赵班头又不知从哪儿弄来张担架,正试图把李慕白放到上面去。 王守业心中一动,上前与他合力抱起李慕白,同时装作漫不经心的问:“那两条鱼,是什么时候送到京里的?” “那天早上让太爷过目之后,就直接送进京了。” 就算是走陆路,漷县到京城也不会超过一昼夜。 也即是说,五天前那两条鱼,就已经抵达了京城。 五天…… 李慕白从昏迷到突然衰老,用了两天两夜…… 朝廷的高度重视…… 那千户直接断定自己说了谎…… 琢磨到这里,王守业额头的冷汗就下来了。 因为种种迹象似乎都在表明,京城那边儿已经进行过人体实验了! 而参与实验的人,多半没有一个能自动醒过来的——甚至有可能直到现在,也都还没醒过来! 如此一来,自己这个‘异常标本’,就显得很有研究价值了。 再往深里想,这人面鱼的称呼,或许也并不是随便命名的,而是在实验过程中,又发生了某种异变…… 啪~ 就在此时,一只手突然搭在了王守业肩头。 霍然回首,却见赵班头正目光灼灼的盯着他。 王守业勉强挤出一丝僵笑,问道:“有……有事吗?” “后生。” 赵班头又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压着嗓子语重心长的道:“我不管你刚才在想什么,总之千万不要胡来——九死一生总还有条生路,开罪了锦衣卫、开罪了朝廷,那可就是万劫不复了。” 这该死的老狐狸! 他看似是在好心提醒,但又未尝不是在发出警告。 而有这老狐狸在一旁窥探着,自己想要在进京的路上伺机脱身,基本上是希望渺茫了。 但自己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就指着那虚无缥缈的一线生机吧?! ………… 虽说绞尽了脑汁。 可一直到随着锦衣卫、衙役们离开县衙,王守业也没能想出应对之策。 浑浑噩噩的上了马车,同李慕白大眼瞪小眼了许久,冷不丁才突然想起自家老汉来。 方才上车的时候,怎么没瞧见他? 王守业下意识的挑开窗帘,却发现队伍已经到了东城区码头附近,显然是要走水路进京。 回头有些怜悯的瞟了李慕白一眼,心道这货重病加晕船,也不知会不会死在半路上。 不曾想李慕白突然幽幽道:“如果不想做砧板上的肉,就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显得比肉更有用处。” 这是…… 在提点自己?! 难道说他也已经猜出,这次被锦衣卫带到京城,很有可能会沦为实验素材,甚至被切片研究? 是了! 虽然打从自己穿越以来,李慕白就一直在充当反派、小丑、甚至是失败者的角色。 但身为寒门士子,他能以一己之力,压下众多豪强子弟,成为漷县公认的头号才子,又怎么可能是个彻头彻尾的蠢人?! 想通了这一节,王守业再看他那虚弱无力的模样,就多了股成竹在胸的味道。 于是忍不住脱口请教:“李相公,你莫非已经想出了什么避祸的法子?” 可面对王守业期盼的目光,李慕白却缓缓的闭上了双眼。 这小子! 拳头一紧,王守业差点没忍住,直接打他个万朵桃花开。 不过想想也是,这保命的法子,谁又会轻易吐露出来? 做人,终归还是要靠自己! “你这该死的疯子,还不快滚开!” 这时前方突然传来一声喝骂,王守业探头望去,原来是那‘佛疯子’又凑巧挡住了车队的去路。 而负责引路的马彪,正趁机公报私仇,对其骂骂咧咧拳打脚踢。 这忘八, 也不怕日后报应! 王守业心下正骂着,陡然间就听到一声暴喝:“住手!” 紧接着就见两个锦衣卫滚鞍下马。 当先那个,一脚将马彪踹成了滚地葫芦;后面那人,则是抱住那佛疯子叫道:“耿百户、耿百户?您没事儿吧?快醒一醒!” 原来这在漷县街头流浪的疯子,竟是一名锦衣卫百户! ------------ 第15章 守业自荐 眼见那耿百户浑浑噩噩,被两个校尉强行搀扶着,向自己乘坐的马车走来,陈彦彬却反而放下了门帘。 他讨厌意外。 尤其是在这多事之秋! “千户大人,耿百户他……” “可是神志不清?” 陈彦彬打断了校尉们的禀报,随即不容置疑的下令道:“既然问不出什么,那就留两个人,督促地方官严查此事——其余人连同耿百户在内,立刻动身回京!” 两名校尉躬身应诺,就待将那满口佛号的耿百户,送到后面车上。 这时一名身穿墨绿锦袍的雄壮汉子,却突然拦住了他们,然后凑到车前拱手道:“大人,这怕是有些不妥。” “不妥?” 陈彦彬再次伸手挑开车帘,蹙眉问:“那依着蒋百户又该如何?难道要放下钦命差事不顾,全都留下来彻查此事?” “大人千万别误会。” 蒋百户苦笑着,又往前凑了凑,压着嗓子禀报道:“若只是耿纯,大人这般处置自无不妥,可他明明跟着袁大人去了蓟州,现在却疯疯癫癫的出现在漷县街头,就怕是袁大人那边儿……” 顿了顿,又补充道:“毕竟按路程计算,两天前袁大人就应该返回京城了。” 听到事涉‘袁大人’,陈彦彬脸上霍然变色,探手在车辕上一撑,人就轻飘飘落到了地上。 他先是面目狰狞的朝着耿纯逼了过去,不过在发现耿纯毫无反应之后,又站住脚,扬声道:“赵奎!” 正蹲在马彪身边,偷偷察言观色的赵班头,听到这一声吆喝,立刻火烧屁股似的跳将起来,几步抢到近前,拱手应诺:“小人在!” “本官限你在傍晚之前……不!一个时辰之内,查明耿百户是在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通过什么途径来到漷县的!” 赵班头原本满脸的慷慨激昂,一听这话顿时成了苦瓜。 但看这陈千户满脸戾气的样子,他也不敢讨价还价,只好硬着头皮躬身领命:“小人必定全力以赴!” “不是全力以赴,而是必须做到!” 陈彦彬却是半点空子也不肯留,说完不等赵班头再回应,又下令原路返回县衙,并派人去请大夫为耿纯诊治。 却说耿纯那浑浑噩噩的,自然骑不得马,于是两个锦衣卫,便又扶着他走向第二辆马车。 王守业见状,忙自觉的从车上跳了下来。 结果双脚刚一落地,旁边就贴上个赵三立,不用问,肯定是他叔叔授意的。 王守业心下咒骂着,正要按照那些锦衣卫的意思,同赵三立一起去前面引路,却忽然嗅到一股熟悉的腥臭味儿。 这是…… 他下意识的止住脚步,回头盯着耿纯打量了片刻,忽然叫道:“等一下!” 话音未落,王守业就上前抓住耿纯的脚踝,在他那满是泥泞的裤脚上,狠命搓揉起来。 两个锦衣卫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之后,又被这一幕弄的目瞪口呆,竟生生忘了要去阻止他。 直到王守业用力搓得几下,托着满手泥污看了又看,其中一人才呵斥道:“你做什么?疯了不成?!” 王守业却是充耳未闻,皱着眉头喃喃道:“笥沟河里,貌似没有这样的细沙……” 说着,他的目光又转向了不远处的大运河。 “你搞什么鬼?” 旁边赵三立见他竟敢对锦衣卫大人们不理不睬,忙用力搡了他一把。 不想王守业趔趄两步,忽然大步流星的赶上了陈彦彬的马车,高声叫道:“陈千户、陈千户!那位耿大人多半是从对岸游过来的,您要追查,也该去对岸的三河县查!” “停车。” 赶车的锦衣卫一勒缰绳,随即车内又传出陈彦彬清朗的嗓音:“你怎么知道,他是从对岸三河县过来的?” “因为他身上有河底的烂泥!” 王守业托着那污泥,笃定道:“那股腥臭味儿,我绝不会闻错!漷县境内只有笥沟河和大运河这两条河,而笥沟河的污泥里,又没有这样的细沙!” 马车里静了片刻,紧接着窗帘被缓缓挑起,露出了陈彦彬那张清瘦的脸。 他定定的打量了王守业几眼,突然反问:“耿百户如今疯疯癫癫的,你又怎知不是他路过河边时,踩到的污泥。” “这……” 王守业顿时语塞。 方才他受李慕白的话影响,就想着展现自己的‘价值’了,考虑的确实不怎么周详。 糟糕! 这该不会起到了反作用吧? “蒋世帆!” 就在王守业心下暗叫不妙之际,陈彦彬忽又扬声吩咐道:“留几个人在漷县,其余的立刻登船渡河。” 那蒋百户闻言,先是诧异的偏头看了看王守业,随即小心翼翼的请示道:“大人,您不是说那些污泥,有可能是不小心……” “蓟州在何处?” 陈彦彬反问。 “自然是在……” 蒋百户下意识的抬手指向对岸,随即恍然大悟。 于是忙抱拳应诺,然后将随行的八名校尉召集起来,商量该派何人留守漷县。 这时王守业才稍稍松了口气。 虽然事情的发展,和最初设想的有些区别,但自己觉察到河底污泥,应该也还算是有些功劳。 不过…… 就这么点儿功劳,怕是证明不了自己的价值。 抬眼看看悄无声息的马车,王守业一咬牙,又硬着头皮道:“草民愿随大人一起过河!” 听到这话,正聚在一起议事的锦衣卫们,都纷纷投来了异样的目光。 似乎…… 是把王守业当成攀附权贵的舔狗了。 这时陈彦彬再次挑开了窗帘,饶有兴致的打量着王守业,反问道:“本官为何要带你过河?” MMP~ 要不是为了自救,你就算跪下来求老子,老子都不跟你一起过河! 王守业一面在心里破口大骂,一面恭谨的垂首道:“草民经历过人面鱼一事之后,对各种奇闻异事兴趣倍增,最近一直在收集这方面的消息,想必多少能给大人提供些参考。” “哈哈……” 陈彦彬听了这话,却是忍不住笑了:“本官没记错的话,你也是才刚刚经历了人面鱼一事吧?这几天的功夫,就颇有心得了?” 王守业也知道这话听起来,有些不大靠的住。 可他这不是没办法了吗? 再说了,这话也不全是吹嘘。 且不说体内那古怪的保护膜。 他在后世看惯了各种灵异、悬疑、玄幻、奇幻小说,灵气复苏类的也啃了不下百十本。 虽然都是些虚构出来的故事,但拿来纸上谈兵,应该还是勉强够用了。 于是面对陈彦彬戏谑的目光,他故作镇定的分析道:“耿百户身上并无伤痕,神情也十分平静,而且嘴里总是念着阿弥陀佛——如果草民所料不错,他应该是奉命去取什么佛门法器,或者……呃,结果在路上出了意外。” 他本来想说‘或者是请佛门高僧’,可临时想起嘉靖皇帝,貌似是道教的铁杆粉丝,不太可能请什么高僧回京,于是忙又改了口。 顿了顿,王守业又补充道:“而且根据草民猜想,问题多半就出在那佛宝上,因为如果是妖邪作祟,耿百户多半非死即伤,至少神情不会如此平和宁静,更不该时时口宣佛号。” 听到这里,陈彦彬终于显得认真了些,微微一扬下巴:“继续。” 这一点信息都不给,能分析成这样就不错了,还特娘怎么继续啊? “既是迎宝……” 王守业绞尽脑汁道:“自然不会只有耿百户一人,偏耿百户在漷县街头流浪了两天,失踪的消息也没有传回京城,大约他的同伴也一样遭遇不测。” “继续。” 继续你妹! 王守业忍着气,无奈道:“大人,草民凭空猜测,一时也只能想出这么多了。” “呵呵……” 随着一声轻笑,那粗布窗帘无声垂落,遮去了陈彦彬的嘴脸。 王守业的心也跟着往下一沉,可随即却听里面传出四个字: “带上他吧。” 【冇了。】 ------------ 第16章 继续忽悠 说是隔河相望,但三河的县治可没设在对岸。 渡河之后,还有三十几里官道要走。 因从漷县出发的时候,就已经是下午了,这一路上虽然紧赶慢赶,可还是没能在入夜之前,赶到三河县城。 好在渡河之后,蒋百户就已经派人快马加鞭,先去城里打前站了,衣食住行什么的倒不用担心。 眼见着天色渐暗,蒋百户催马到了队伍前面,吩咐两个排头的校尉压住速度,免得一时不慎马失前蹄。 交代完之后,他下意识的回头望去,却见陈彦彬车上不知何时,已经亮起了朦胧的灯光。 蒋百户立刻勒住缰绳,等与陈彦彬的马车平行之后,才又兜转马头靠了过去。 “大人,袁大人吉人天相,也或许只是在路上耽搁了。” 这话连蒋百户自己也不怎么相信,因此没等陈彦彬开口,他就又主动岔开了话题:“后面车上那小子倒也有点儿意思,换成是我,单凭耿百户身上那点零碎,怕未必能推断出这么多线索来。” 这话说完之后,蒋百户翘首良久,车厢里才传出一声轻叹:“可惜了。” 蒋百户不明所以:“大人,什么可惜了?” “若早几年遇见他,调教调教兴许就能用上,可现如今么……还是先顾咱们自己吧。” 这回轮到蒋百户默然了。 随着马车走出里许远,蒋百户忽然又请示道:“大人,左右是个死约,要么卑职去找那小子露些口风?也或许他还能推断出什么来呢。” 又是良久的沉默。 左等右等也不见回话,蒋百户猛然悟出他这是默认的意思,心中暗骂一声,立刻拨转马头拦下后面的马车,又同驾车的校尉交换了位置。 等在车辕上坐稳了,蒋百户反手用马鞭挑开门帘,笑着招呼道:“小兄弟,出来透透气吧。” 王守业陪着个傻子【李慕白被留在了漷县】,在车里闷了这一下午,也早就憋的躁动不已。 故而听这一招呼,他想也没想就钻出了车厢,与蒋百户并排而坐。 约莫是因为离着县城不远,也实在没有寒暄客套的闲功夫,蒋百户直接开门见山的问:“小兄弟可知道,咱们为何放着钦命差遣不顾,跑来三河县追查蒋百户的事儿?” 不等王守业回应,他又自问自答:“实是因为这里边儿,还牵涉到一位大人物。” 说着,他把双拳举过右肩,拱手道:“去年仙逝的陆太保陆公,你总该听说过吧?这次耿纯就是跟着他老人家的孙女婿,袁存时袁指挥出京公干。” 陆太保? 王守业的脑子转了个弯,才明白这说的应该是嘉靖的奶兄弟陆炳。 原来陆炳去年就已经死了,怪不得当初看《大明王朝1566》的时候,这位权势熏天的锦衣卫当统领,竟连半点戏份都没有呢。 不过听蒋百户的意思,陆炳虽然已经死了,可在锦衣卫内部,属于陆系的势力却并未消散,甚至还掌握着相当的话语权。 在这种情况之下,陈彦彬哪敢对袁存时可能遇险的消息,置若罔闻? 更何况袁存时身为指挥佥事,也算的上是陈彦彬的直接领导。 简单解释完袁存时的身份背景,蒋百户又道:“还真就让你猜对了,这回袁指挥去蓟州玉田县,就是为了迎回净觉寺高僧圆寂后,遗下的一枚佛光舍利。” 这玉田县的净觉寺,虽然素有京东第一寺的美称,可毕竟坐落在穷乡僻壤,基本上出了蓟州地界,就鲜有听闻。 直到最近寺中某位高僧圆寂,依照教门规矩火化之后,竟遗下一枚会发光的舍利,净觉寺这才陡然声名大噪。 后来又有传闻,说那佛光舍利每逢初一十五,还会发出梵唱之声,这下就更了不得了。 旬月之间,非但是北直隶的信徒蜂拥而至,连山东、山西、河南等地,也陆续有人前来瞻仰佛宝。 虽说嘉靖几十年如一日的崇道抑佛,甚至自诩为道君皇帝,可这消息传的如此沸沸扬扬,地方官吏又隔三差五就上奏‘祥瑞’,也不好对其视而不见。 故此便命锦衣卫派专人,把那佛光舍利带回京城,好让几位‘活神仙’明辨真伪。 而此行的为首之人,正是锦衣卫指挥佥事袁存时。 “按照行程推算,袁大人两天前就该返回京城了,可今儿早上咱们走的时候,还是渺无音讯。” 说到这里,蒋百户就眼巴巴的望向王守业,显然是希望他通过这些讯息,再推敲分析一番。 然而…… 王守业那所谓的推敲,其实就是套用了一下剧情模板。 即便眼下多了些背景讯息,他又上哪推断袁存时的行踪、处境? 可之前既然已经出了风头,此时总不好哑口无言。 “蒋百户。” 王守业一面绞尽脑汁,一面装出胸有成竹的架势,道:“袁大人的行踪,眼下还不好乱猜,但若真是那佛光舍利出了意外,咱们怕是要提早做些准备。” “准备?什么准备?” “您想啊,袁大人他们一行十几个人,这无声无息的就没了音讯,如果真是因为佛光舍利所致,那咱们贸然撞上去,会不会也落得这般下场?” 说着,他用下巴往车厢里一点,拿耿纯做了个参照物。 原本蒋百户最关心的,就是袁存时的安危,此时听王守业这一说,才惊觉自己等人也不是全无风险。 当下连忙追问:“那咱们该怎么准备?” “眼下其实也还说不太准……” 见他果然被自己带偏了,王守业故作沉吟着,先在心里给那佛光舍利,添加几个属性注脚。 放射系、心灵系、范围杀伤、疑似有触发条件——因为在净觉寺供奉期间,并未传出佛宝害人的消息。 再考虑到每逢初一十五,佛光舍利就会发出梵唱的传闻,意外很有可能是四天前发生的【眼下是七月十九】。 等把添加好设定的佛光舍利,在心里模拟了几遍,王守业就开始分析应对之策:“既然是佛光舍利,最有可能伤人的,自然是它发出的光芒。” “所以咱们必须做到以下两点,一是绝不能同时直视那舍利,二是尽量拉开距离,避免被佛光同时照到。” “发现那舍利的踪迹之后,前后队之间不妨先用绳索两两相连,这样一旦有什么突发状况,就可以避开风险及时救援。” “如果那佛光舍利,不是在一瞬间就能抹去人的意识,咱们也可以尝试用这种法子进行回收。” “当然,最好还是先准备一些,能远距离遮住佛光舍利的东西,以免到时候根本无法靠近。” “再就是容器了,考虑到一般的东西,也有可能遮不住那佛光,咱们最好多带几种不同材料的容器,或许就能克制住它。” “对了,佛门的东西也找两件,最好是能密封的那种。” 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再看那蒋百户,早已经等瞪圆了眼睛,满脸的惊诧莫名。 “小兄弟,你……你是怎么一下子就想出这么些的?” 你要是看惯了各种小说,平时还要设计什么剧情、装备、触发条件的,也能随口说出这么多来! 不过…… 自己是不是又表现的过头了? 可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再要藏拙下去,非变成试验材料不可! 王守业把心一横,半真半假的道:“实话不满您说,我打从那次醒过来,以前的事儿就都忘了个七七八八,可对这神神鬼鬼的事儿,却是一点就透!” “原来如此。” 蒋百户缓缓的点着头,也不知是真信还是假信。 就在此时,前面忽有一骑飞奔而来,隔着老远就大声通禀:“千户大人、千户大人!三河县果然也有咱们的人,而且和耿百户一样,疯的只会说阿弥陀佛了!” 【还有。】 ------------ 第17章 佛光舍利【上】 【求收藏、求推荐、求打赏。】 傍晚之前,打前站的锦衣卫小校,就赶到了三河县县衙,并且将前因后果,简单通告给了当地官员。 虽然按照陈彦彬的意思,他并没有提及袁存时和那枚佛光舍利。 但听说有几名锦衣卫,很可能已经在三河境内遭遇不测,当地官员还是被吓的不轻。 在一番鸡飞狗跳之后,就有人提及,说城外有个疯子,也是满口的阿弥陀佛。 三河知县当即下令,让三班衙役全部出城寻人,结果果然在城南三里外的崔池村,又找到一名疯掉的锦衣卫。 经确认无误之后,蒋百户派去的小校,才急忙飞马回报。 然而陈彦彬、蒋世帆二人得了消息,却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按说能这么快就找到线索,应该高兴才对。 可这找到的却又是一个佛疯子,似乎愈发印证了王守业之前的推测:袁存时等人,很可能已经‘全军覆没’了。 但不管是喜是忧,都要继续追查下去! 戌正【晚上八点】,一行人正式抵达三河县县城。 戌正二刻【八点半】,三班衙役尽出,奔赴县内各处村镇,查访口宣佛号的疯癫之人。 是夜,果然又查获两人。 其中一个也是去迎佛宝的锦衣卫;另外一个却操着本地口音。 后经追查,此人系城南葛家庄的一名樵夫,早上出门砍柴的时候还好端端的,谁曾想晚上他就疯了,还莫名其妙跑到了十几里外的虎头寨附近。 通过分析,疑点就此锁定在了,葛家庄与虎头寨之间的野狐林内。 此后果然又在野狐林左近,陆续找到几名目击者,都说曾在树林里,见到有一群疯疯癫癫的人正四处游荡。 第二天下午,以陈彦彬与本县胡县丞为首,三十多名衙役、白役,并四乡民壮两百余人,浩浩荡荡的来到了野狐林外。 “进林之后,互相离的不要太远,一旦发现异状立刻通禀,绝不能擅自行动!” “擅长射猎的,都站到前面来!” “三班差人各自备好绳索!” “小心、小心,莫撒了桶里的黑狗血!” “把那两口箱子给我看仔细了!” 眼见锦衣卫们拎着马鞭往来呼喊,不住下达着各种命令,随行的本地官吏都不由面面相觑。 这大张旗鼓的,仿佛是在进行战前动员一般,哪里像是要找人的样子? 掌管缉盗的吕典史最是揪心不已,毕竟真要是出现死伤,上面一旦怪罪下来,他这典史肯定是首当其冲。 为此,他几次想要上前询问究竟,可看锦衣卫们那凶神恶煞的嘴脸,到底还是没能鼓起勇气。 正急的抓耳挠腮,冷不丁却突然发现,还有一个云纹皂袍的锦衣小校,正安安静静的站在不远处,身形虽雄壮,面相却十分和善。 吕典史把心一横,凑上去斜肩谄媚的拱了拱手:“敢问上差,咱们不是要去找人么?” 说着,他抬手指了指那桶黑狗血:“却怎么还要带上此物?” “这个么……” 那小校嘴里含含糊糊的,虽未曾拒绝回答,却也不肯吐露只言片语。 吕典史见状立刻心领神会,忙摸出锭银元宝,用袖子拢了,悄悄塞到对方手心里。 谁曾想那小校低头打量了一下银锭,神色却变得古怪起来。 这贪得无厌的狗贼! 吕典史以为他是嫌少,心里暗骂一声,忙又压着嗓子道:“上差若肯透露一二,等卑职回到县里,必然还有心意奉上。” 那小校的表情愈发古怪了,上下打量着吕典史,直到把他看的毛骨悚然,才开终于口道:“这事儿说不定与邪祟有关,你自己小心着,千万别往外传。” “果然是……果然是……” 吕典史其实也早有揣测,毕竟黑狗血自古就被视为破邪之物,可此时得了准信儿,还是一阵心惊肉跳。 “业哥儿、业哥儿!” 这时代替陈彦彬通筹全局蒋世帆,突然向这边招手呼喊起来。 那小校忙别过吕典史,大步流星的赶了过去。 “行啊你小子!” 蒋世帆在他肩头捶了一拳,嬉皮笑脸的调侃着:“早上刚把这身皮借给你,下午就学会敲竹杠了。” 却原来那小校不是别人,正是王守业。 原本他也没想过打扮成这副模样,可蒋世帆偏说什么,锦衣卫的事儿让外人插手,传出去平白惹人笑话。 于是就找同行的校尉,讨了一身换洗的衣服,让王守业临时穿戴起来。 书不赘言。 却说王守业知道方才那一幕,都落入了蒋世帆眼中,便把那银锭托给他看,无奈道:“他硬塞给我的,您看……” “收着就是。” 蒋世帆大手一挥,理直气壮的道:“都是民脂民膏,咱们这也算是替天行道了!” 这锦衣卫的祖师爷,该不会是梁山好汉吧? 从昨晚上到现在,为了凑齐王守业之前提到的东西,两人几乎是形影不离,勉强也算是混熟了。 因此听他这么说,王守业也就没矫情,又把那银锭收了起来。 “哎我说兄弟。” 等王守业收起银子,蒋百户就顺势勾住了他的脖子,悄声问:“你还有什么主意,可千万别藏着掖着——哥哥我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他虽然一口一个兄弟的叫着,王守业却哪里就敢当真? 苦笑着摇头道:“暂时能想到的就这些了,真到节骨眼上,怕还要靠大人您随机应变才行。” “唉!” 蒋世帆爱神叹气的抱怨着:“本来是趟轻轻松松的差事,谁承想竟然……特娘的,翠云楼的小凤仙,还等着老子回去赎她呢!” “你是不知道,那小蹄子擅使一双巧手,十根指头那么一梳拢,啧啧,魂都能给你……” “蒋百户!” 正说得起劲儿,就听身后有人传唤:“大人请您过去议事!” 蒋世帆回头望去,却见陈千户正孤零零站在一处土坡上,目不转睛的望着这边。 他连忙丢开王守业,小跑着赶了过去。 谁知上前拱手拜见之后,陈千户的目光,却依旧在远处未曾收回。 蒋世帆这才晓得,他看的其实是王守业。 “大人。” 于是他便试探着问:“您这是……” “倒真是可惜了。” 然而不等蒋世帆把话说全,陈彦彬便叹息着收回了目光,沉声问:“可曾准备妥当了?” “大人放心,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那就入林,给本官一寸一寸的搜!” ------------ 第18章 佛光舍利【中】 这野狐林其实并不大,方圆也就六七千亩的样子,但却是骤起骤伏的丘陵地貌,对视距造成了严重的影响。 啧~ 怪不得古代打仗,都讲究个天时地利呢。 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进在密林中,王守业心下颇为后悔,要早知道是这种地形,自己就该多筹集些保险绳,配发给每一位民壮。 这倒好,前面探路的民壮,都是赤手空拳,后面做监工的差人们,反倒是全副武装。 要照王守业的意思,现在停下来补齐装备,其实也为时未晚——磨刀不误砍柴工嘛。 可惜他压根做不了主,而能做主的陈千户,又早就已经急不可待了。 唉~ 利益当前,这些当官的哪管小民百姓的死活? 正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王守业忽觉腰间一紧,随即又听蒋世帆在后面连声叫道:“老弟、老弟,你走慢些!” 回头望去,却是两人之间的安全绳,不知怎么缠在了灌木丛上。 这也真是奇怪了,自己方才明明没有靠近过那丛灌木来着。 王守业满头雾水的折回去,试图帮蒋世帆,把那拇指粗细的安全绳,从灌木丛里摘出来。 谁知刚一伸手,就被蒋世帆扣住了手腕。 “老弟。” 就听他悄声道:“这越搜队伍越散,保不齐前面就漏过去了,咱们往后压一压,让别人在头里。” 原来这绳子,是他故意缠上去的。 王守业心下不由得一暖。 要知道这只队伍里,除了陈彦彬就属蒋世帆的官阶最高,他想躲在后面,压根用不着如此麻烦。 眼下的做法,显然是在刻意关照自己。 两人萍水相逢、身份悬殊,可打从昨天才车上促膝长谈之后,蒋世帆就对王守业颇为照应。 甭管这是出于‘惜才’,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总之这份人情,王守业是记在心里了。 若以后有个出头之日,肯定要加倍…… 刚想到这里,就听左前方陡然喧哗起来。 “你干什么?别过去!” “回来、快回来啊!” “妖僧、是妖僧!” “拦下他们、快想法子拦下他们!” 别的呼喊声也还罢了,那两声‘妖僧’,却是让王守业眉头一皱。 难道自己猜错了,出问题的不是舍利,而是和尚? “走,过去瞧瞧!” 这时陈彦彬一声令下,几个锦衣卫便裹挟着十来个弓手,朝着异变发生的方向摸了过去。 也就刚走出二十几步远,迎头就撞上个丢盔弃甲的衙役。 不等陈彦彬下令,自有两个校尉用马鞭将他拦住,喝问前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有……有个和尚!” 那衙役捂着脸上的鞭伤,龇牙咧嘴的道:“是个年轻的小和尚!他一边念经一边往前走,后边还跟着好些疯子!” “有两个人先瞧见了,就回头喊我们,可……可等我们赶过去,他们也跟在那和尚身后,疯疯癫癫的往老林子里钻!” “有同村的想去拦住他们,结果追上去刚拉扯两下,也都丢了魂似的,成了那妖僧的跟屁虫!” 听到这里,蒋世帆忙追问道:“那和尚人呢?现在在什么地方?” “不……不知道啊!” 那衙役一缩脖子,嗫嚅道:“这一喊妖僧,弟兄们就都逃散了。” “没用的狗才!” 蒋世帆飞起一脚,将那衙役踹了个后仰,转回头看看陈彦彬,然后又望向了王守业,嘴里喃喃道:“这连大致的方向都不知道,要是稀里糊涂的迎头撞上,可如何是好?” 陈彦彬阴沉着脸,虽然未曾开口附和,但看他不急着下令去追,就知道他心里也是顾虑重重。 就在这时,王守业忽又上前扶起了那衙役,追问道:“你方才说,有人追上拉扯了两下,然后才丢了魂儿?那从他们追上去拉扯,到变得失魂落魄,有多长时间?” 那衙役捂着肚子,便秘似的半蹲半跪在地上,听王守业发问,立刻摇头:“这……这小人哪记得清啊。” “你说什么?!” 蒋世帆一瞪眼,又把靴底对准了他的面门。 “容小人想想、容小人想想!” 那衙役在蒋世帆的逼视下,絮絮叨叨比比划划,半响才笃定道:“约莫也就三息的时间!” 这三息,指的就是三次呼吸。 虽然有些笼统,但王守业还是松了口气,向陈彦彬拱手道:“大人,既然有三息的延缓,咱们大可把绳子放长些,分前后两队赶上去,一旦觉察出不对就立刻大声示警,这样即便前队来不及逃走,后队也能及时施救。” 见他拿出了对应之策,陈彦彬当即点头:“可行!” 然后又高声下令,让所有人立刻分成前后队,向着事发地点搜索前进。 说是前后两队,可真等搜寻起来,其实是分成了四队,前面是两队民壮弓手,后面才两队才是锦衣卫的人马。 王守业自然也在后两队,可他却半点安全感都没有,甚至恨不能混进前面的队伍里。 要知道那可不是手无寸铁的普通民壮,而是十几个精挑细选的弓手,真要是被逼急了,回头一通乱射…… 不过事实证明,他是杞人忧天了。 锦衣卫的凶名,明显比未知的妖僧更有震慑力。 那些弓手们虽然不情不愿,却还是在锦衣卫的驱赶下,一步步深入林中。 就这样,又往前搜索了一刻钟左右,最前面的两名弓手,突然就放慢了脚步,一个抬手摸头、一个直晃脑袋。 第三个弓手见状,正要赶上去问个究竟,就听后面王守业一声暴喝:“快把他们拉回来!” 后队的弓手虽然不明所以,可毕竟早就得了叮咛,当下猛扯绳索,将那两个弓手踉踉跄跄的拉了回来。 与此同时,前方一处山石背后,骤然转出了个年轻的僧人。 五短身材、微隆的小腹、凹凸不平的光头、点缀着雀斑的稚嫩五官…… 这小和尚无论从哪方面看,都与得道高僧毫无瓜葛,偏他双掌合十、眉眼低垂、口中念念有词的诵读着经文,却又莫名显出几分宝相庄严来。 尤其是那身上,似乎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光环,让人望之便觉心神宁和、杂念全消。 不对! 他身上是真的在发光! “佛光舍利!” 再仔细一瞧,王守业禁不住脱口叫道:“他手里捧着佛光舍利!” 经他提醒,众人也都发现那小和尚身上的柔光,其实都是从指掌间泄露出来的。 还不等众人对此作出反应,一队衣衫褴褛之人,也陆续从那大石头后面走了出来。 这些人越是靠近那小和尚的,越是行销骨瘦脚步蹒跚,几乎到了风吹即倒的程度。 后面的人状态逐渐转好,到了末尾,更是显出几个衣衫齐整的——这多半就是刚刚失踪那些民壮。 “袁大人、是袁大人!” 这时一个锦衣卫突然指着那些人大叫起来。 其实不用他提醒,陈彦彬也已经看到了队伍前列的袁存时,他下意识将带鞘的绣春刀一扬,喝令道:“快、快去把袁大人救回来!” 话一出口,他就惊觉自己情急之下昏了头——这诡异的场景,再加上几个民壮的前车之鉴,谁敢冒然上前? 于是忙往回找补道:“都小心些,千万别……” 谁知就在此时,几个弓手竟真的越众而出,向袁存时走了过去。 陈彦彬见状一愣,忍不住暗暗感叹:不想这三河县的民壮,竟是如此深明大义、悍不畏死。 “把他们拉回来、快把他们拉回来!” 这时身边却突然传来一声大吼,紧接着又叫道:“后退、后退,跟那和尚保持五丈以上的距离。” 陈彦彬这才惊觉,那几个弓手根本不是去救人的,而是被佛光迷了心神! 他下意识望向刚才喊话的王守业,心底一直以来的坚持,头一回有了些动摇。 却说在王守业的及时提醒下,那些被迷了心神的弓手,很快就被拖死狗一样扯了回来。 但他们并未就此清醒,而是茫然四顾着,似乎是在思考: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 有与之相熟的见状,当下就急了眼,上前又是掐人中、又是抽耳光的。 别说,四个浑浑噩噩的弓手,还真就被他们弄醒了三个。 但最后一个瘦弱清秀的,却是怎么都叫不醒,渐渐的,嘴里还诵出了佛号。 这人…… 刚才似乎不是离得最近的那个。 看来佛光舍利的效果,也是因人而异。 “张弓、张弓!” 就在王守业默默分析之际,陈彦彬再次下令道:“给我射死这妖僧!” 咦?! 要不要这么激烈啊? 这还没尝试过跟那小和尚沟通呢,更别说乱箭射过去,还有可能会伤到袁存时。 王守业满心的狐疑,正待开口劝阻一二,却忽然发现周遭的锦衣卫,全都是咬牙切齿怒目圆睁,一副要与人拼命的架势。 这是…… 隔得这么远都被影响到了? 可先不说自己这个特例,那些民壮们不也还好好的吗? 难道说,是因为锦衣卫们,手里都曾经沾过血的缘故? 想的太多也耽误事! 这一通分析下来,王守业就没能及时开口,等再想劝陈彦彬收回成命时,却早已经来不及了。 嗡~ 就听得弓弦响动,一支羽箭电射而出,不偏不倚正中那小和尚的咽喉! 虽说只是民间软弓,入肉不过两寸有余,可这一箭封喉,也足够造成致命的伤害了。 但那小和尚却恍似未闻,任由颈间血流如注,继续捧着佛光舍利,引着那一大串痴人,在林间漫步徐行。 “妖僧、果然是妖僧!” “射、射、射!快射死他!” 众弓手见状又惊又恐,当下又是几支箭失先后射出。 有射中那小和尚的,也有误中副车的。 其中一个紧随在后的痴人,更是因此倒地不起,也不知是死是活。 但那小和尚身背数创,却依旧没事儿人似的诵经前行。 这一来,别说弓手们愈发惶恐,就连几个锦衣卫也开始骚动起来。 唯独王守业见状,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于是忙搡了蒋世帆一把,提醒道:“让他们别忙着放箭,咱们去前边儿弄条绊马索,先把袁大人他们拦下来再说!” 蒋世帆突然被搡了一把,当下怒不可遏的提起拳头,就要和王守业理论。 听了这话,他才稍稍缓过神来,点头道:“我这就去告诉陈大人!” 说着,拔腿就往陈彦彬身边跑。 可刚奔出两三步,他却忽然又停下来,满脸迷茫的喃喃道:“这……这是什么声音?” 声音? 王守业一愣,忙静下心来细听,果然有细语呢喃传入耳中。 如露亦如电…… 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 这似乎是在诵经—— 不! 梵唱! 【还有】 ------------ 第19章 佛光舍利【下】 【求收藏、求推荐、求打赏。】 梵唱?! 王守业心中警兆顿生。 按照蒋世帆的说辞,那佛光舍利每逢初一十五,就会发出梵唱之声。 眼下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这焚唱声却骤然响起——尤其还是在那小和尚,受到伤害之后才响起,怎么想都不是个好兆头! 不过…… 这梵唱声倒真是好听的紧。 就好像是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给自己做心灵按摩似的 连日来的紧张与不安,全都被这梵唱声抚平,剩下的只有宁静、祥和、松快…… 嗡~ 正忍不住沉浸在这梵唱带来的愉悦之中,一阵急速的颤动声,突然扰乱了悦耳的焚唱。 王守业一个激灵,猛然间晃过神来,随即就吓出了一头冷汗。 因为在不知不觉间,他与那小和尚的距离,竟然从六七丈外,缩减到了四丈之内。 这已经处在佛光摄魂的范围边缘了! 王守业骇然后退,不曾想刚退了几步,忽又觉腰间一紧,却是绑在腰上的安全绳,因这几步而绷直了。 顺着绳子望去,就见蒋世帆就在斜前方不远处,正满脸傻笑着向那小和尚走去。 而且不仅仅是蒋世帆,所有的锦衣卫、弓手,全都带着一脸幸福的笑容,向那矮胖小和尚围拢过去。 真是麻烦! 这要是和别人拴在一起,王守业肯定解开绳子转身就逃。 但蒋世帆…… 王守业想也不想,扯住那绳子就是狠命的一扯。 噗通~ 却见蒋世帆直接摔了个狗啃食! 就这样,他依旧匍匐着向那小和尚爬去,而且四肢并用,速度竟还比方才快了几分。 怎么回事?! 王守业仔细一瞧,这才发现那绳子不知为何,竟又在蒋世帆左腿上绕了一圈,方才他用力一扯,自然就把蒋世帆给绊倒了。 这倒霉催的! 不过无所谓了,站着拽过来、趴着拽过来,都是一样的。 王守业再次发力拉扯,头一下,就把绳子从蒋世帆腿上扯脱了。 第二下…… 那绳索干脆从蒋世帆的小腹,滑落到了大腿根儿! 这什么鬼?! 肚子太大,你就往上边拴拴啊! 这把王守业给急的。 指望安全绳是没戏了,他一咬牙一跺脚,干脆冲过了安全线,打算抢在丧失神志之前,先把蒋世帆救回来! 当然,要是实在事不可为,那也就只能放弃了。 应无…… 应无所…… 应无所往…… 应无所望、而生…… 刚跨入那小和尚三丈之内,霎时间重重叠叠的佛音梵唱声,就一股脑灌入了耳中。 如果说方才的梵唱,是以心灵按摩的方式,逐渐侵蚀人的理智,那眼下的梵唱声,就像是把王守业的脑袋,硬塞进了一台滚筒洗衣机里——还是超强功率的那种! 怪不得只需要三息,就能把人洗成白痴! 王守业强忍着不适,上前扯住蒋世帆的锦袍,试图把他从拖出这佛光笼罩的范围。 谁知这死胖子非但重的要命,还有一身蛮牛似的力气,手脚并用着,反倒带的王守业一踉跄,离那小和尚又近了些。 话说…… 这小和尚是不是站住不动了? 心底的疑问刚一冒出来,就被梵唱甩到了爪哇国。 王守业咬着牙,又去拉扯蒋世帆,全然忘了要知难而退。 就这么两下里较着力,四息的时间转瞬而过。 王守业的意识也终于开始模糊起来,不自觉的松脱了双手,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迈步向那小和尚走去。 嗡~ 又是一阵急速的震颤声,将王守业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不过和方才不同,那震颤声并没有就此停止,而是持续不断的嗡鸣着,与那灌脑的梵唱彼此对抗、又相互交融。 被两种直入灵魂的声音,同时折磨的滋味,绝对算不上好受。 但至少让王守业找回了大半的意识,并且重新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 逃? 这是他清醒之后的第一个念头。 然而…… 不! 眼下这么多人身陷险境,自己怎能一走了之?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舍生取义、杀身成佛!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一步、两步、三步…… 忍受着脑海中爆炸般的噪音,王守业义无反顾的走到了那小和尚身边。 “啊!!!” 他面目狰狞的暴喝一声,掰开小和尚合十的双手,抓起那佛光舍利,狠狠的掷了出去! 呼~ 一瞬间所有的噪音全都烟消云散。 留下的,是比刚蒸完桑拿,还要舒坦十倍的身心愉悦。 也不知过了多久,颅内高潮似的快感才渐渐消退,让理智得以重新回归。 而同时归来的,还有胆战心惊的后怕。 没想到这佛光舍利,竟能让人生不出逃跑的念头,怪不得先前那几个民壮明知不妥,还不肯退回来呢。 好在自己体内,还藏着个保命的底牌,否则真是不堪设想。 “这和……和尚是你杀的?” 一个声音忽然自身后响起,王守业下意识的回头张望,可还没看清说话之人是谁,就先在自己脚下发现了一具尸体。 是那小和尚的尸体! 王守业顿时瞪大了眼睛,脱口道:“我只是扔掉了舍利而已!” “原来如此。” 陈彦彬摇摇晃晃的上前,在王守业肩头轻轻拍了拍:“去吧、去把舍利找回来,你不是准备了许多容器吗?都试一试。” 该死的狗官! 说是大恩不言谢,可也没这么报答的! 有那么一瞬间,王守业特想反手一拳,捣他的万朵桃花开。 但为了避免沦为实验材料,九十九拜都熬过来了,难道还差这最后一哆嗦么? 姓陈的, 你等老子哪天发达了再说! 王守业心里发着恨,手往地上一撑站起身来,扬声吆喝道:“过来几个人,跟我去找东西!” 四下里一片沉寂。 显然在经历了方才生死大难之后,没有一个人想再和那佛光舍利扯上干系。 刚才就不该救他们! “去的人赏钱加倍,而且只要远远的拉着绳子就行,其余的一切有我!” 这下终于有人动心了,三个弓手犹犹豫豫的起身,彼此对视了一眼,这才向着王守业聚拢过来。 先让他们将放满容器的大箱子寻来,王守业又仔细回忆了一下,刚才掷出舍利的大致方位,这才带着三人一路寻了过去。 原本他还隐隐期盼着,那舍利脱离小和尚之后,会变成自我封印的状态,那自己就可以轻轻松松,搞定这最后的任务了。 可惜事与愿违。 在靠近舍利方圆三丈之后,滚筒洗衣机一样的梵唱声,再次灌入脑中——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润物细无声的远距离梵唱,已经暂时消失了。 退回安全距离,命那几个拱手打开木箱,就见里面放满了各种质地的容器。 这一多半都是从各家商铺,以及城中大户家里搜罗来的,有些还经过了王守业的二次改造。 比如其中一个铁包铜的钱匣子,就被他在外面刷了银漆,里面涂了金粉,这一来金银铜铁就算是凑齐了。 不过王守业头一个选中的,却不是这‘复合金属匣’,而是个能完全密闭的佛龛。 其实有保护膜在,这对王守业来说,风险并不是很大——真有什么意外,把那舍利再扔出去就是了。 但他还是郑重其事的交代道: “等我冲过去,把舍利放进佛龛里,你们就立刻把我拉回来!要是我中间有什么奇怪的举动,你们也要立刻把我拉回来,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弓手们用力攥着绳索,一个个都绷紧了弦。 王守业深吸了一口气,放低重心摆开架势,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扑过去,一把抓起那舍利扔进佛龛里,又飞快扣好了佛龛上的小门。 与此同时,一股大力涌到腰间,又拉的他踉跄后退。 “哎,你们等我扔下这玩意儿啊!” 王守业嘴里抱怨着,忙把那佛龛扔到了地上。 就听咔嚓一声,佛龛从底部裂成了两半。 不过无所谓了,那梵唱声一直就没停过,显然这东西屁用没有。 等退回安全区之后,王守业便翻出了那金银铜铁的钱匣子。 这回比上回要麻烦些,先要从佛龛里拿出舍利,然后再装进钱匣子里。 如此一来,与那舍利接触的时间,自然也就变长了。 不过这倒让王守业有了新的发现。 把舍利拿在手上的时候,除了梵唱之外,周遭的一切动静,也会悉数映入脑海。 范围…… 似乎能覆盖方圆一里之内。 这玩意儿要是副作用小一点,拿来当个窃听器,倒也好用的紧。 或许是听多了梵唱,渐渐产生了免疫力,王守业自然而然的,就把更多的注意力,投注在了新发现的监听功能上。 这周遭的活人,也就是劫后余生的那些弓手、锦衣卫,议论的主题自然离不开舍利子、以及那死掉的小和尚。 除此之外,还有在为袁存时发愁的——小和尚死后,袁存时等人就一直呆呆的守在旁边,只偶尔吐出句‘阿弥陀佛’。 “王守业身上怕是有什么秘密!” 忽然间,一个清朗的声音吸引了王守业的注意力。 是陈彦彬! 他果然发现了自己的异常。 其实不仅仅是他,估计别人也多多少少有所察觉吧。 可也没办法,当时受佛光舍利影响,满脑子都是慈悲为怀,哪还想的到‘藏拙’二字? 就不知,陈彦彬准备怎么对待自己。 刚想到这里,腰间又是一紧。 却是那三个弓手见他捧着舍利发呆,以为他被舍利给控制住了。 王守业忙把舍利丢进手上桃木盒里,顺手扣上盒盖,然后飞也似的回到安全区,换了下一个容器。 “这次你们先别急着拉我!” 拿起舍利,调整频道,继续监听。 “……拿来试那怪鱼,太过可惜了,我准备建议吴大人将他收入麾下,也或许以后就是咱们一张杀手锏。” 成了! 终于是成了! 自己这两天殚精竭智,甚至不惜暴露了一部分的隐秘,终于还是得到了回报! 王守业先是喜不自禁,可随即却又生出了屈辱感。 自己堂堂的穿越者,却被逼像马戏团的猴子一样,卖力的表现自己。 等老子发达了…… 阿弥陀佛! 这恨意刚涌上来,就被佛光舍利给驱散了。 可也正因如此,王守业才没错过接下来的一段话: “大人,卑职以为不妥!” “论富贵前程,咱们能拿出来的,难道还能漫过成国公去?真要是把他放在明面上,以后是敌是友可就未必了。” “而要是把他给藏起来,天长日久的,他又岂能心甘情愿?” “总之,这人或有大用,可却不是咱们能用的;那人面鱼虽是邪物,可却牢牢攥在咱们手心里!” 一番话,直似闷雷劈在王守业头顶,造成的震撼效果,甚至还在那佛音梵唱之上。 这倒不是因为,此人有意要加害他,而是因为这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方才舍身去救的蒋世帆! 可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既然有意要加害自己,之前又为何刻意亲近照顾?! 说不通! 完全说不通! 王守业脑中正乱的一锅粥仿佛,腰间突然又是一紧,显然是弓手们又忍不住拉扯绳索了。 他下意识的,把舍利塞进身前的容器里,顺势盖好了盒盖。 霎时间,鸦雀无声。 ------------ 第20章 大明碟中谍 【求……】 佛光舍利,虽然被封印了。 但百米外的山石脚下,有关于王守业的讨论,却还未曾结束 “实在是可惜了。” 遗憾的神色,只在陈彦彬脸上一闪而逝,就被森然冷意所替代了:“今日之事,你又准备如何遮掩过去?” “大人放心。” 蒋世帆毫不犹豫的道:“卑职特地让他换上云纹锦衣,就是防着这一手呢!如今三河县上下都当他是咱们的人,哪会想到另有隐情?” 却原来他早在那时,就已经设好了圈套! 陈彦彬点了点头:“你办事,我还是放心的——只是你手下那几个兄弟,也要好生敲打敲打。” “卑职明白!” 蒋世帆躬身应了,等再直起腰来,就发现陈彦彬已经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袁存时身上。 于是又拱手建议道:“大人,袁指挥……” “封住了、封住了!” 可刚起了话头,就被一阵由远及近的呼喊声打断了:“官爷把那发光的蛋蛋封住了!” 陈彦彬与蒋世帆对视了一眼,随即扬了扬下巴:“袁大人这边儿有我,你过去看看吧。” 蒋世帆再次躬身领命,然后按着腰刀就准备飞奔过去。 “蒋百户。” 陈彦彬却又叫住了他,郑重的嘱托:“人和东西,都给我盯紧了。” “卑职明白!” 蒋世帆转身一礼,这才大步流星的截住那报讯之人,命其头前带路。 等前面影影绰绰,显出王守业与两个弓手的身影,他原本古井无波的脸上,立刻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哈哈哈……” 紧赶了几步,蒋世帆大笑着招呼道:“行啊老弟,你这可是又立下大功一件!” 这厮的演技堪称是炉火纯青,若非早已知晓真相,恐怕王守业压根就不会想到,他那憨厚的五官下,竟是一副贼心烂肠! 眼见蒋世帆小跑着奔了过来,王守业真恨不能掀开身旁的香樟木书匣,把那佛光舍利砸到他鼻梁上去。 但王守业终究还是忍住了。 一是因为,寻过来的只有蒋世帆而已,单独把他搞成白痴,并不能改善自己的处境。 真要是想动手,起码也要等锦衣卫们集中起来再说! 二来么,那佛光舍利会强行驱散人心中的邪念,万一把舍利拿出来,却没法按照原定计划砸到他脸上,岂不是打草惊蛇? 还是先找个机会试一试,然后再…… “老弟,你没事吧?” 蒋世帆奔到近前,见王守业木着一张脸,对自己的招呼全无反应,忙摆出一副关切的嘴脸,追问道:“要是有哪里不舒服,就赶紧跟哥哥说,这可千万耽搁不得!” 就在两刻钟前,他的体贴关心,还让王守业感激不已。 但眼下么,王守业却只觉得恶心! 强行扯动嘴角,露出一丝僵笑:“不碍事,就是来来回回被这舍利影响,一时有些缓不过劲儿来。” 蒋世帆信以为真,忙命两个弓手左右搀扶,自己则是小心翼翼的,凑到了那香樟木的书匣附近。 先是围着转了两圈,然后才好奇的问:“这香樟木能驱虫,我倒是听说过,可没想到竟然还能封住佛光——老弟,你说这玩意儿靠谱不?可别半路上又闹起妖来!” “难说。” 王守业摇了摇头,背对着蒋世帆道:“暂时只能派人盯牢了,有什么动静立刻处置。” 蒋世帆闻言,顿时也大摇其头:“除了老弟你,眼下谁敢守着这玩意儿?再说,真要出了问题,别人也处置不了啊!” 这正是王守业所期望的。 只要把佛光舍利控制在手上,他就有掀桌子的底气! 不过三河县境内人多眼杂,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在路上发难更为合适。 而且他也需要先研究一下,如何用佛光舍利主动攻击敌人。 话说…… 方才王守业其实颇为忐忑,担心蒋世帆会故意找借口,把自己和佛光舍利分开。 但现在看来,蒋世帆的警惕性还是差了些。 也或许,是因为他太过自信,以为自己还被蒙在鼓里,压根不足为虑。 ……………… 既然已经找到了袁存时和佛光舍利,自然无需在野狐林久留。 陈彦彬当即下令,让散开搜索的民壮们重新集合起来,然后又会同留守在林外的胡县丞等人,一起浩浩荡荡的返回了县城。 三河知县听说此行,有六名民壮被抹去意识,成了满口佛号的白痴,当下急的直跳脚。 可锦衣卫们跋扈惯了,哪会在意一个小小知县的喜怒? 非但没半句解释,反而勒令三河知县腾出县衙,堂而皇之的,把佛光舍利‘供奉’在了县衙内堂。 而王守业也被托付重任,成了县衙内堂里唯一一名守夜人。 不过除此之外,内堂门口还另设了两道岗哨。 说是有备无患,但王守业心里明白,这多半也有监视自己的意思。 夜色渐深。 因那两尊门神,总有一个不错眼盯着里面,根本没有机会去研究佛光舍利。 王守业便干脆在危险范畴外,贴墙铺好了铺盖,准备先睡上一觉,等后半夜再看看,能不能寻到空当。 可这刚合衣躺下,就听门外传来熟悉的笑声: “老弟、老弟,你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紧接着一人手拎食盒走了进来,却不是蒋世帆,还能是谁? “瞧瞧、瞧瞧。” 他把那食盒放在地上,先抓出两个油纸包,又从底层拎出个酒壶来,一一显摆着:“烧鸡、酱驴肉、还有一壶上好的承德老烧锅——来来来,吃着、吃着,千万别跟哥哥我客气!” 说实话,王守业是真想不明白,他明明都已经向陈彦彬进了谗言,要将自己置于死地了,又何必跑来将死之人面前惺惺作态? “老弟。” 这时蒋世帆又斟满两杯,将其中一杯推到王守业面前,同时脸上的笑容逐渐转为郑重,压着嗓子道:“外面的人,已经被我支开了。” 王守业心中一动,顺势将那酒杯捻起,不动声色的问道:“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支走他们?” “呵呵……” 蒋世帆神秘的一笑,低头抿了口酒,突然语出惊人的道:“这次进京,你老弟怕是有性命之忧!” 果然是要揭底牌了! 也罢,就先配合一下,看看他如此煞费苦心,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般想着,王守业立刻装出一脸惊讶:“大人这话从何说起?” 不想蒋世帆哈哈一笑,抬手点指着他,摇头道:“在我面前,老弟就不要装疯卖傻了,你要是没瞧出凶险来,也不会一直拼命的表现。” 说到这里,他的笑容骤然敛去:“可惜老弟一身的本领,却是明珠暗投——陈彦彬和他背后的靠山,此时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就指着人面鱼做救命稻草了,哪还顾得上什么人才难得?!” 这话他在陈彦彬面前已经说过一遍了。 现如今又跑来自己面前卖弄…… 王守业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等着下文。 蒋世帆倒也不矫情,当即就先给他科普了一下,锦衣卫内部的现状。 前面他也曾说过,在陆炳死后不久,另一位顶级勋贵成国公朱希忠,就接掌了锦衣卫的大权。 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陆炳遗留下来的心腹手下们,自然就成了朱希忠打压、分化的对象。 而陈彦彬背后那位吴大人,更是不幸的被选中,成了‘杀鸡儆猴’里的那只鸡。 就在这吴大人正惶惶不可终日之际,漷县送到京城的两条怪鱼,恰巧落在了他的手上。 后来也不知,他用几个死囚试验出了什么,总之就将其视为救命稻草,这才有了陈彦彬的漷县之行。 “就算老弟你再有才,难道还能比得上吴大人的身家性命重要?” 蒋世帆说到这里,便又悠然的自斟自饮了一杯。 “大人跟我费了这半天唾沫,总不会没有原因吧?”王守业若有所思盯着他,沉吟半晌之后,突然问道:“莫非,你是成国公的人?” “不不不!” 蒋世帆立刻把手摇的拨浪鼓一般,连道:“攀不上、攀不上,实在高攀不上!我算是什么东西,去给成国公家的门房提鞋,人家都未必稀罕!” 不是成国公的人? 那他弄这一出,到底又是为了什么? 王守业这下又拿不准了。 正茫然的等着下文,就见蒋世帆解开腰带,从怀里摸出个长方形的腰牌,倒扣在地上,神秘兮兮的推到了自己面前。 “这是什么?” 王守业拾起来一瞧,就见上面刻着几行小字,也不知是隶书还是小篆,反正不怎么好认。 “东、东厂内……内卫。” 刚努力分辨出抬头,王守业就忍不住愕然惊呼:“你是东厂的人?!” “不。” 谁知蒋世帆却又摇了摇头,反指着王守业道:“你才是东厂的人,而且是东厂设在漷县的暗桩!” 说着,他又向天上拱了拱手:“托陆太保的福,东厂眼下是百废待兴、求贤似渴,老弟此时带着佛光舍利回到东厂,平步青云那是指日可待啊!” 【还有】 ------------ 第21章 定计 在县衙休整了一晚。 第二天天不亮,锦衣卫的车马就低调的出了西城门,沿原路返回运河渡口。 和来时不同的是,马车已经增加到了三辆,而打头的也从陈彦彬,换成了王守业。 这多出来的马车,是为袁存时准备的——以他的身份,自然不能像耿纯那样,与王守业挤在一辆马车上。 再说了,眼下王守业车上,可还放着佛光舍利呢。 说是昨晚风平浪静,可谁又敢保证它在路上不出任何问题? 反正除了某个抽签输掉,不得不担任车夫的锦衣卫小校之外,旁人是绝不愿意守着这玩意儿赶路的。 顺带一提,连同耿纯在内,其余疯掉的锦衣卫,全都被暂时留在了三河县。 至于以后是由地方官府差人送他们进京,还是锦衣卫派人来接,就看上面的意思了。 闲话少提。 却说那排头的马车上,王守业一路辗转反侧,紧皱的眉头就从未舒展过。 莫名其妙和锦衣卫扯上干系,就已经够让人头大的了。 谁承想这又跳出个东厂的卧底来! 昨晚上蒋世帆走后,王守业是一宿都没合眼。 身为一个半吊子的历史爱好者,王守业对陆炳的平生事迹,虽然并不是很熟悉,却也知道他最为后人津津乐道的,就是曾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让锦衣卫反过来压在了东厂头上。 要知道打从东厂建立以来,就担负着监察锦衣卫的职权,彼此虽没有上下统属的名分,但厂卫之间却向来以东厂为尊。 在大明朝两百多年的历史当中,唯有陆炳曾经打破过这一桎梏,也正因此,他又被后人戏称为史上最强的锦衣卫。 而据此推断,蒋世帆那句‘托陆太保的福,东厂眼下百废待兴、求贤若渴’,应该不是信口开河,想要糊弄自己。 再往深里想,陆炳既然已经死了,东厂又怎会心甘情愿的,继续匍匐在锦衣卫脚下? 八成早憋着劲儿,要来个拨乱反正呢! 自己这时候要是能从锦衣卫手里虎口夺食,将佛光舍利带回东厂去,绝对称得上是奇功一件。 但这虎口夺食,又岂是易事? 要知道厂卫之间,虽然不乏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事儿,可到底不是生死仇敌,头顶上笼罩着的,更是同一片云彩。 真要是来个杀人越货,又或者借助佛光舍利强行脱身,估计东厂那边儿在第一时间,就会与自己撇清干系。 没准儿他们还会主动杀人灭口,顺便再把佛光舍利收入囊中! 想到这里,王守业烦躁的翻了个身,结果手肘上的麻筋儿,就磕在了那香樟木的书匣上,直疼的他是龇牙咧嘴。 特娘的~ 连一死物件也跟老子做对! 哗啦~ 他恼羞成怒的那书匣扫到角落里,谁曾想马车就突然蛇形起来,紧接着传来车夫惶恐的叫声:“业哥儿、业哥儿,那舍利没事儿吧?!” 瞧这草木皆兵的。 “放心吧。” 王守业没好气的回道:“外面打着十字结呢,哪那么容易掉出来。” 有时候,他还真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干脆放出佛光舍利,把这群同床异梦的家伙们,全都弄成白痴算球! 可惜这根本不现实。 因为三辆马车之间,一直就保持着五丈以上的距离,而陈彦彬又在最后一辆马车上,他压根就找不到一网打尽的机会。 而且听蒋世帆的意思,为了稳妥起见,陈彦彬已经放弃了走水路的原定计划,而是准备在分批渡河之后,经漷县从陆路进京。 唉~ 到底怎么才能平平安安的,把佛光舍利带去东厂呢? 王守业一面冥思苦想,一面用指头勾弄着那书匣上的十字结,然而想来想去,也想不到一个能带着佛光舍利,顺利脱身的法子。 要是不带上佛光舍利,单单只是自救的话,倒还简单的紧。 只要找个人多的地方,表露出自己东厂暗桩的身份,就足够让锦衣卫投鼠忌器了。 可少了这投名状,东厂万一翻脸不认人怎么办? 难! 实在是难办的紧! 正想的心烦意乱,就觉身下马车突然放缓了速度,王守业挑开窗帘往外一扫量,却原来已经到了东岸渡口。 因在漷县征调的民船,一直就侯在岸边没敢离开,倒省了锦衣卫们许多功夫。 王守业乘坐的马车,很快就牵引到了船上,同行的还有蒋世帆和两个锦衣卫小校。 “老弟。” 等那船身一荡,缓缓驶离了码头,蒋世帆就到了马车前,伸手挑起门帘笑道:“要不要出来透透气?” 王守业不知他是何用意,便顺水推舟的下了马车,与蒋世帆一起立在船头,打量这河上的景致。 别说,被这河上的秋风一吹,人倒是清爽了不少。 “老弟,我都安排好了。” 蒋世帆目不斜视,压着嗓子道:“等到了京城,你坐的马车会受惊发狂,车夫也会不小心掉下去,届时你驾车直奔东华门,到时候自然有人接应。” 说着,又不着痕迹的递给王守业,一只小巧的竹筒。 “里面放了地图,你尽量记牢些——实在记不住也没事儿,等甩开追兵之后,再找人打听就是了。” 白白让自己担心了这许久,原来他早有安排! 而且听这意思,除了蒋世帆之外,似乎还有其它的东厂内应——这一来,自己成功脱身的把握,可就大大提高了。 不过…… 王守业攥着那竹筒,苦着脸皱紧了眉头。 “你放心。” 蒋世帆看他面色不对,忙又道:“届时我会想办法拖延时间,一准儿让你能顺利脱身。” “这我倒不担心……” 王守业尴尬的咂了咂嘴,支吾道:“可我……可我不会赶车啊。” “什么?!” 蒋世帆险些喊出来,瞪大了眼睛质问道:“你不是曾经赶着车,送那李秀才进京赶考么?!” “可我后来不是得了离魂症么……” 沉默。 尴尬的沉默。 看蒋世帆一副要吃人的样子,显然他也没准备什么B计划。 好在受他方才那计划的启发,王守业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脱口道:“咱们干嘛非得把舍利带走?!” “什么意思?” “就你刚才的计划,再稍微改一改……” ------------ 第22章 朝阳门外 自东岸渡口逆流而上,约走了三四里水路,漷县码头便遥遥在望。 但望见归望见,想要停靠过去,却是千难万难。 盖因今日停在这码头附近的货船,比前两天足足多了十倍不止,一眼望去,隐有千帆蔽日之像。 莫说是码头附近已经停满了,就连河道正中也泊了不下百十艘。 这些船又多以跳板相连,密密匝匝的直似赤壁战前。 要是普通客船,估计三五天也未必能挤到码头旁,好在船是民船,乘客却是横行无忌的主儿。 “这特娘又是闹哪一出?” 就听蒋世帆咒骂一声,指着前面下令道:“报字号,有不开眼的直接拿下,等上了岸交给漷县处置!” 两个小校答应一声,各自抖擞了精神,一手按在刀鞘上,一手拢在嘴边儿,抑扬顿挫的吆喝起来。 只两三声的功夫,前面就炸开了锅。 莫说是民船,就打着官旗的,也都是如避蛇蝎,足见近年来锦衣卫凶名之盛。 书不赘言。 却说众人登岸之后,原本应该留在码头上,静候陈彦彬等人渡河。 然而这码头上摩肩擦踵的,简直是插脚不下。 为免沾上不必要的麻烦,蒋世帆就临时改了主意,打算先去县衙,与留守的三名锦衣卫汇合。 谁知刚离开码头,迎面就撞见了一彪人马,领头的却也是个锦衣卫百户。 互相一对切口,原来是京城里的吴大人闻讯之后,特地又加派了一批援手。 当下两伙并为一伙,再加上原定要进京的刘慕白、赵奎、马彪、赵三立等人,队伍顿时膨胀到了三十余人、六七辆马车。 有鉴于此,蒋世帆趁机向陈彦彬建言,希望先将王守业同佛光舍利分隔开来,免得路上被他瞧出不对,再生出什么祸事来。 于是等到重新上路的时候,王守业便又和李慕白凑在了一处。 原以为这花心渣男,既然也猜出了这次进京的凶险,肯定会向自己追问三河之行的见闻。 哪曾想一路之上,他竟是半句也无。 最后还是王守业先憋不住劲儿,拿漷县码头上的热闹场景,主动挑起了话头。 可等他绘声绘色的,描述完那千帆蔽日的画面,李慕白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淡淡道:“漕丁们闹事,堵了通惠河的河口,南来的货船进不了京,自然只能在通州境内逗留积聚。” 漕丁指的是维系南粮北运的民壮苦力们,据说拢共有数十万之众,后世的漕帮就由此演化而来。 都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何况是数十万之众? 所以有漕丁闹事,并不足为奇。 奇的是他们竟然胆大包天,堵住了通惠河的河口。 要知道眼下的通惠河,堪称是京城的命脉——这冷不丁被一群泥腿子掐在命门上,朝廷能善罢甘休? “今年北方大熟。” 面对王守业的疑问,李慕白又淡淡的丢出了六个字。 大熟的意思就是大丰收。 根据王守业这几天的见闻,今年北方何止是丰收,简直是一年能顶五年的收成! 想到这里,他若有所悟:“所以今年京城的粮食,不打算再从南方运了?” “拟减五成。” 好嘛,这回改成四个字了! 今年的漕运真要是减半的话,几十万漕丁还拿什么去养活一家老小? 事关生死,也难怪他们敢去堵通惠河的河口。 不过这事儿和王守业关系不大,他本来就是想借此挑起话头,眼见李慕白越说越精简,忙直奔主题道:“李相公,上回你说要……” 话说到一半,王守业就停住了嘴。 因为李慕白只听了个开头,就闭上眼背转过身,拿臀尖儿对准了他。 嘿~ 这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王守业虽说有些好奇,李慕白保命的底牌究竟是什么,可也没有热脸贴冷屁股的道理。 当下与他背靠背的躺好,一路再无半句言语。 ……………… 晓行夜宿。 因拢共也不过一百多里路,第二天下午,众人就赶到了朝阳门外。 这说是城门外,可那街景之盛,却尤在漷县码头之上。 尤其路旁商铺的屋檐,全都探出足有丈许远,即便是大雨瓢泼,行人亦可畅游其中。 前面车上赵三立、马彪两个,显然也是头回进京,各自把脑袋伸出窗外,不住的大惊小怪啧啧称奇。 后面车上,王守业也挑开帘子扫了几眼,可见街上游人如织的热闹景象,他却不禁皱起了眉头。 昨儿和蒋世帆定好的计划,就选在城门外发动。 可他却没想到这城外的关厢,竟也是如此繁华热闹——这一来,怕是难免要把无辜路人卷进来。 可要临时改变计划,又怕是来不及…… “阿嚏、阿嚏!” 刚想到这里,就见蒋世帆催马赶上,揉着鼻子连打了两个喷嚏。 这正是一切准备就绪的暗号。 罢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真要是有那不走运的,也只能等自己日后发达了,再赡养他们的妻儿老小了。 王守业叹息一声,果断的垂下窗帘,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就这般,沿街足足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前面才终于影影绰绰的,显出了朝阳门的轮廓。 与此同时,打前站的锦衣卫飞马来报,说是指挥使吴景忠吴大人,此时正在门前等候。 陈彦彬得了消息,忙弃车上马,引着车队加速前行。 等到了朝阳门左近,就见城门西侧的空地上,十几名锦衣卫雁翅排开,当中一个身穿大红飞鱼袍的官员,正端坐在青罗伞盖之下。 陈彦彬忙滚鞍下马,提着衣襟小跑着奔向那人。 离着还有六七丈远,他脸上就挤出了诚惶诚恐之色。 隔着三丈,又扬声道:“劳动指挥大人出城来迎,卑职实在是……” 说话间,撩起下摆就待翻身跪倒。 谁知就在此时,那吴景忠突然瞪着眼霍然起身,两旁的锦衣卫也都是哗然不已。 这是怎么了? 陈彦彬下意识的回头望去,就见一辆无人驱策的马车,正朝着这边狂奔而来。 该死的~ 是哪个蠢货,竟然在这时候惊了马? 陈彦彬急忙转过身,挡在了吴景忠面前,摆出一副忠心护住的架势。 与此同时,两个六尺有余【约一米九】的锦袍大汉,齐齐越众而出。 这个喝着‘孽畜敢尔’,伸手去扯缰绳;哪个骂道‘不知死的东西’,挥刀就斩马蹄。 他二人都是锦衣卫里有数的高手,联起手来,莫说收拾一匹拖着车的惊马,便是头发了疯的牯牛,也不在话下。 于是锦衣卫们又都气定神闲起来。 谁承想那去扯缰绳的,刚把手伸到半截,突然就呆愣愣的思考起人生来,‘砰’的一声,足足被撞出丈许远! 而那挥刀去砍马蹄的,莫名奇妙的砍了个空不说,人还直接钻到了马蹄底下,先是被踩的胸骨凹陷,紧接着又被车轮碾过了双腿和右腕,一时真是惨不忍睹! 因这结果实在是出乎意料,众锦衣卫都看傻了眼,等再想闪避时却已然来不及了,当下又有几人被撞的头破血流。 但奇怪的是,不管是先前重伤的两个大汉,还是后来被撞到的锦衣卫,全都茫茫然没有发出一丝的痛呼。 眼见那惊马如入无人之境,陈彦彬脑中猛然灵光一闪,脱口叫道:“是佛光舍利、佛光舍利在车上!” 紧跟着又尖声下令:“快、快去把王守业找来!” 【还有】 ------------ 第23章 朝阳门外【续】 【求各种……】 “叔,这到底怎么回事?” 赵三立站在车辕上,抻着脖子张望了半天,也没瞧明白前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好转头请教自家叔叔。 “我上哪知道去?!” 赵奎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焦躁的把手伸向腰间,却不出意外的抓了个空——在离京还有十几里的时候,他的刀就被锦衣卫收走了。 这让赵奎很没有安全感,更隐隐生出些不详的预兆。 不过真要是有什么凶险,也应该轮不到自己这个官差头上吧? 毕竟后面车上那两人才是正主。 而且一个出身匠户贱籍;一个是即将被革掉功名的不孝之人,就算他们客死他乡,多半也不会有人追究什么。 “王守业、哪个是王守业?!” 刚想到这里,就见几个锦衣卫大呼小叫的冲了过来,个顶个罩着一身靛蓝锦袍,最小怕也是个从五品的副千户。 这一群贵人,大呼小叫的找那小瓦匠作甚? 赵奎满心的疑惑不解,忍不住从车辕上出溜下来,想看看他们究竟意欲何为。 谁知某个络腮胡的锦衣卫千户,却误会了他这番举动的意思,猛然来了个急刹车,指着赵奎喝问:“你就是王守业?!” 赵奎哪敢胡认? 忙满面堆笑道:“小人是漷县班头赵……” 啪~ 没等他自报完家门,那千户一耳光上去,差点又把赵奎抽回车辕上! “不是你,你特娘耽误什么功夫?!” 那络腮胡千户嘴里骂骂咧咧,甚至还想补上一脚。 “诸位大人,王守业在此!” 幸好后面车上及时响起了王守业的声音,几个锦衣卫这才舍了赵奎,一股脑的寻了过去。 “叔,你没事吧?” 躲在一旁的赵三立见状,这才敢上前搀扶自家叔叔。 “起开!” 一把推开堂侄,赵奎紧咬着牙关,抹去了嘴角的血线,正要在心底发狠咒骂几句,却见那些锦衣卫千户,又簇拥着王守业折了回来。 赵奎急忙低下头,遮住了怨愤的嘴脸。 谁知打头的王守业,看到他之后却又停了下来,拱手笑道:“赵班头,咱们后会有期了。” 赵奎听的不明所以,正不知该如何回应,方才那动手打人的千户,就又不耐烦起来,一面伸手去搡王守业的后心,一面骂道:“啰嗦什么,赶紧……” 谁承想王守业一闪身,竟让他推了个空! 那络腮胡千户先是一愣,继而勃然大怒,扯出半截腰刀喝道:“好小子,今儿我非……” “这位大人。” 王守业退开半步,不卑不亢的笑道:“就算有什么事儿,也该先等我应付完吴大人的差事吧?” 那千户顿时发作不得,可又有些羞刀难入鞘。 好在旁边几个同僚,也怕在这里耽搁久了,吴景忠那边儿再出什么意外,于是纷纷开口,劝他莫和乡下泥腿子一般见识。 于是这一场小小的风波,才算是消弭于无形。 “呸!” 眼见王守业与锦衣卫们渐行渐远,赵三立立刻又活跃起来,蹲在车辕上狠狠啐了一口,幸灾乐祸道:“这不知死的东西,连锦衣卫都敢招惹!” 赵奎却觉得事有蹊跷。 这王守业明明是个聪明人,又怎么如此不知死活? 可他区区一个匠户,又有什么底气,在锦衣卫千户面前硬充强项令? 百思不得其解。 赵奎下意识转过头,望向了王守业原本乘坐的马车,不想却恰巧与一道深邃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赵奎为之一怔,眼睛的主人却意味深长的笑了起来,随即车帘垂下,遮住了那衰老清瘦的面孔。 那诡异的笑容,在赵奎脑中久久挥之不去,更让他内心深处隐隐生出了一丝凉意。 或许自己当初,真就不该把那两条怪鱼献上去! ……………… 与此同时,朝阳门外。 远远瞧见一条矫健的身影,飞快跳上马车钻进车棚,不多时就捧出个小巧的朱漆书匣来。 吴景忠脸上的阴沉,这才稍稍减退了些。 他偏头问道:“世英,这就是你信里说的那个匠户?” 在得到陈彦彬肯定的回答之后,吴景忠又沉吟道:“若能通过此人,把佛光舍利留在咱们手里……” “大人。” 陈彦彬忙凑近些提醒:“那佛光舍利简在帝心,怕不是咱们能惦记的,若只是人财两失也还罢了,就怕成国公……” 听出他话里未尽之意,吴景忠脸色又是一变,半响缓缓点头道:“说的也是,千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咱们还是先顾眼前吧。” 话音刚落,就见蒋世帆捧着两根绳子,匆匆的赶了过来。 他先看了陈彦彬一眼,继而把那绳子双手奉到吴景忠面前:“大人,这是绑着书匣的绳子,上面似乎被人动了手脚。” 吴景忠闻言仔细一打量,果不其然,那绳子上的断口十分平滑,只有极少一部分拉扯断裂的痕迹。 这明显是被什么人,先割到了只剩一丝相连! 如此一来,等到惊马狂奔之际,绳子就会因为颠簸整个散开,将那佛光舍利解放出来。 吴景忠的脸色,登时又黑的锅底仿佛,狠狠瞪了陈彦彬一眼,咬牙切齿道:“好啊、好啊!忠诚伯尸骨未寒,你们就学会吃里爬外了!” “大人!” 陈彦彬急忙单膝跪地,刚想要自辨几句,忽又想起正事,忙回头喝道:“负责赶车的徐老三何在?!” 蒋世帆也跟着喊:“快去把徐老三带来!” 等不远处有人恭声应了,陈彦彬这才又颤声道:“大人,您是知道我的,死了也不敢外心啊!” “哼!” 吴景忠冷哼一声,正待说些什么,朝阳门的门洞里,却突然传出轰隆隆的脚步声。 吴景忠收住话头,皱眉望向了门洞。 立刻有人飞奔过去查看,不多时大声回禀,说是五军营的人马到了。 朝阳门附近就设有望楼,这城门外发生如此骚动,五军营的人马赶过来查探究竟,可说是在正常不过了。 但既然有外人在场,吴景忠也就不急着处置‘家务’了,下巴向王守业一点,吩咐道:“让他把那舍利重新封存好,然后回到自己的马车上。” “卑职明白!” 蒋世帆立刻小跑着奔了过去,向王守业交代了几句。 但让吴景忠、陈彦彬诧异的是,王守业竟随手把那书匣放在了地上,理也不理蒋世帆,大踏步的向这边走了过来。 “他这是要做什么?” 吴景忠狐疑的望向陈彦彬。 可陈彦彬又哪里知道,王守业到底想做什么? 正支吾以对,忽又听人禀报道:“大人、大人!不好了,赶车的徐老三被人灭口了!” 这回非但是陈彦彬吃了一惊,连正昂首阔步走过来的王守业,也不禁脚步一顿。 姓蒋的还真是心狠手辣! 刚冒着性命危险出手帮他的人,转眼就被灭了口。 这人绝对深交不得! “站住!” 正思量着,以后该如何疏远蒋世帆,几个凶神恶煞的锦衣卫,就挡住了王守业的去路。 为首那人,正是方才吃了瘪的络腮胡千户。 眼见他目露凶光,分明有公报私仇的意思,王守业果断单膝跪地,在数十名锦衣卫诧异的目光中,摸出了蒋世帆给的腰牌,双手托举过头顶: “下官东厂子字颗番役王守业,参见诸位大人!” 一时鸦雀无声。 唯有五军营隆隆的脚步,擂鼓似的传入众人耳中。 “你……你是东厂的人?!” 半晌,陈彦彬自地上一跃而起,失态的叫道:“这怎么可能?!你明明是漷县南新庄……” “卑职奉命隐瞒身份,在漷县追查一桩旧案。”王守业打断了他话,不卑不亢的道:“因事涉我东厂机密,所以卑职才一直不敢表露身份。” 陈彦彬分开众人,居高临下怒视着王守业:“那你如今,又为何敢……” “够了!” 这次却是吴景忠喝止了他,不由分说的下令:“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回北镇抚司。” 旁人都齐声应诺。 偏王守业又硬梆梆的丢出一句:“按规矩,卑职既然已经漏了底,就该立刻回去述职。” “放心,误不了你的差事!” 吴景忠从牙缝里挤出回应,随即甩袖子怒气冲冲的上了轿。 “大人、大人!” 陈彦彬见状急忙追了上去,扶着轿杠急道:“这事儿必有猫腻!不能就这样让他……” “那你想如何?” 吴景忠撩起轿帘,冷笑着反问:“难道你还指望着成国公,会为了咱们去和黄公公打擂台?” 一句话,把陈彦彬噎的哑口无言。 “蠢货!” 轿帘重新落下,却遮不住吴景忠话里的失望与恼怒。 ------------ 第24章 锦衣卫里的阉党 阴暗、潮湿、逼仄、呛人的霉味、紧锁的门窗、森严的守卫…… 以上诸多形容词组合在一起,很容易会让人联想到牢房。 但这却是一间客厅。 北镇抚司的客厅。 王守业捂着鼻子,来到最近的一张官帽椅前,用脚尖在凳子腿上戳了戳,伴随着吱吱嘎嘎的动静,几只潮虫四散而逃。 啧~ 这该不会是专门用来碰瓷的吧? 王守业心下吐着槽,满脸嫌弃的碾死两只,却也懒得追击余下的散兵游勇。 这之后,他就没再理会这屋里的摆设,从袖囊里摸出东厂的腰牌,翻来覆去的打量着。 眼下能做的都做了,就等着东厂派人来接…… 等等! 貌似还有个事儿。 王守业抬手咬住袖口,‘嗤’的一声扯下半尺多碎布条来,串起那腰牌,牢牢的系在腰间。 完美! 既然已经要加入东厂了,就该有个东厂走狗的样子。 话又说回来,在王守业的印象里,东厂一直都是反派形象登场的,满满的血腥、残暴、负能量,也不知其内部的前途待遇如何。 毕竟是特务机构,待遇想来应该是还可以的。 不过前途么…… 貌似东厂里掌权的都是太监。 对于自己这样带种的纯爷们来说,职场天花板似乎有些低啊。 正不着四六的胡想着,顺便缓解心头的紧张情绪,外面就忽然喧闹起来,似乎是有什么人,正在喝令守门的小校打开门锁。 东厂的人这么快就来了? 王守业顿时精神大振,急忙在房间正中摆出一副垂首肃立的架势,静候来人。 不多时,就见房门左右一分,某个身着大红飞鱼袍的中年男子,挺着肥硕的将军肚昂然而入,看都不看王守业一眼,径自走向了左首的官帽椅。 “这位大人,您……” 王守业刚想提醒,他就大马金刀的坐了上去,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官帽椅当场解体,摔了他个四仰八叉! “哎呦喂,千户大人小心啊!” 这挨摔的还没出声呢,一个身着墨绿锦袍的瘦小青年,就吱哇怪叫的扑进门来,几步抢到中年男子身旁,一边拼命拉扯,一边骂道:“这特娘哪个孙子弄鬼,坑人都坑到咱们爷们头上了?!” 他生的十分瘦弱,胖千户却在两百斤往上,即便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依旧是蜻蜓撼树仿佛。 王守见状,忙上前帮着扶起了那胖千户。 “哎呦、哎呦呦……” 这胖千户起身之后,捂着后腰哼哼了两声,随即甩着手道:“不成、不成、不成了!我……我得先找个地方躺下!” “哪我扶您……” “不用!” 胖千户龇牙咧嘴的吩咐道:“你就在这盯着,把人给我盯仔细了,一根毛都别少!” 说这,又扬声骂道:“外面都是死人啊?怎么也不知道过来扶本官一把!” 那两个护卫闻言面露难色,但迟疑了片刻之后,还是上前搀扶起胖千户,小心翼翼的把他送出了门外。 这人…… 到底是来干嘛的? 一直目送胖千户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王守业依旧是满头雾水——他总不会是专程来搞笑的吧? 正无语之际,忽觉腰间一紧,却是那干瘦的年轻人,正满脸痞笑的翻看自己的腰牌。 “番役?” 他粗粗的翻看之后,又斜着肩膀问:“那你的本职是什么?百户、试百户、还是总旗?” 王守业一时也弄不清,这两位到底是敌是友——但有一样他能肯定,那就是对方的身份背景绝不寻常! 否则那两个看守,也不会放着指挥使吴景忠的命令不顾,扶那胖千户去治伤了。 基于这一点,虽然对方的态度十分轻佻,王守业还是郑重的拱手道:“在下只是一名小旗。” “小旗?” 谁知对方却反倒吃了一惊,上上下下的打量着王守业,啧啧称奇道:“这倒真是新鲜了,眼下你们东厂的小旗,怕比指挥使还少些吧?” 从这‘你们’二字,就知道他并不是东厂的人,多半也是名锦衣卫。 这时那瘦子四下里张望了几眼,见屋内的桌椅全都十分破旧,更飘散着一股呛人的霉味儿,就嫌弃的捂着鼻子,指着外面道:“走,咱们到外面说话。” “这……” “放心吧,黄千户既然出面了,就算是镇抚亲临,咱爷们也给他撅回去!” 说着,拉起王守业就往外走。 他那点力气,自然是拉不动王守业的。 但王守业实在弄不清楚对方的身份,又听他说的甚是笃定,于是就无可无不可的,随着他到了门外。 这人果然是有几分市井气。 到了门外,二话不说就坐到了台阶上,瞧着二郎腿往旁边拍了拍:“坐坐坐,咱爷们都是自己人,甭跟我客气。” 王守业却不急着坐过去,而是郑重问道:“敢问尊驾是……” “我?” 瘦子哈哈一笑:“我的贱名不值一提,倒是方才那位黄千户,你得好好认清楚了,他可是你们东厂督公的亲弟弟!” 原来是黄锦的弟弟! 怪不得有这般底气。 和《大明王朝1566》里演的不一样,黄锦非但兼着东厂提督,更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稳坐太监中的头把交椅。 至于剧中那位老祖宗吕芳,貌似只是个虚构的人物。 “原来如此。” 王守业这下才算是放心下来,不过还是再次问道:“那尊驾又是……” “冯佑!我哥哥也在宫里当差,不过跟人家黄公公比起来,哪可就差远了。” 原来这二位都是锦衣卫里的阉党,怪不得一口一个自己人。 话说…… 他也姓冯。 “令兄莫非是冯保冯公公?” “咦?!” 冯佑诧异的仰起头,狐疑道:“你怎么知道我哥哥的名字,难道你与家兄有旧?” 果然是冯保的弟弟! 王守业心下顿时热切起来,日后那位冯大伴的威势,可比在嘉靖面前唯唯诺诺的黄锦强出太多了! “略有耳闻、略有耳闻罢了。” 王守业笑着,与他并肩坐到了台阶上,装作漫不经心的随口问道:“令兄眼下在宫里,担任什么差事?” “御马监监官。” 冯佑不疑有他,没口子的抱怨道:“头上一群老爷,下面一堆**,半点实惠都没有,净受夹板气了!去年家兄托人给我升试百户,结果银子不凑手,最后还是黄千户递了句话,事情才算是成了。” 冯保不是应该在裕王府嘛? 怎么跑去御马监了? 而且听这意思,混的好像还不咋地。 机会啊! 这要是提前投资一下,等冯大伴日后飞黄腾达了,好处岂不是大大的? 王守业心下愈发热切,顺着冯佑的话头,着三不着四的胡扯着,没想到还真投了冯佑的脾气。 等东厂的人赶到时,两人已然称兄道弟起来。 【冇了。】 ------------ 第25章 东厂见闻 【4000字,求收藏、求打赏、求章评。】 这里…… 真的是东厂? 真的是那个以血腥、残暴,名垂后世的特务机构? 虽然来到东厂已经是第四天了,可王守业一大早蹲在花圃旁,往猪鬃牙刷上撒牙粉时,还是忍不住生出些迷茫来。 “呦!业哥儿起的挺早啊。” 刚把牙粉放下,院门口忽然就响起个吊儿郎当的声音,抬头望去,却是同院的柳泉回来了。 柳泉也是子字颗的番役,但却是试百户的官衔,比小旗要高着两级。 这位爷又不知是在哪儿逍遥了一夜,满身的酒臭不说,连头上的玉簪都被人拔了去,换成了支半残不残的月季花。 见是他在打招呼,王守业忙站起身来,笑着回应道:“柳百户起的也不晚啊。” “什么百户不百户的,听着生分!” 柳泉脚步踉跄的凑到近前,抬手拔下头上的月季,弯腰插入了花圃里,然后披头散发飘然而去。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 眼看他哼着小调,用屁股拱开房门,半挪半蹭的钻了进去,王守业不禁无语摇头。 打从三天前自己住进隔壁以来,就没见这柳百户清醒过——更让人难以理解的是,这东厂上上下下,竟都对此视若无睹。 “唉,老高,这脸上怎么得了?昨儿家里葡萄架又倒了?” 柳泉进屋没多久,隔墙又传来戏谑的笑声,紧接着就见有人捂着脸,从院门外一掠而过。 这也是子字颗的番役,三十七岁的总旗高世良。 王守业没来之前,高世良就是子字颗里官职最低的——按资历他其实早该升试百户了,可却一直舍不得花钱疏通。 据说他一家十几口,都挤在三间平房里,眼下四个儿子有一多半到了婚嫁年龄,却压根腾不出婚房来,为这天天和老婆闹意见。 王守业才来了四天,他那脸上就被挠破了三回! 要是个爱面子的,估计就先请几天假了,反正东厂的考勤也就是个摆设。 可他为了能剩下些开销,却是风雨无阻,还成天往家里苛敛些剩菜剩饭。 这…… 真的是东厂? 怎们总感觉像是来到了八十年代,人浮于事的老国企呢? 正一边唏嘘一边刷牙,隔壁房门又砰的一声被推开了,柳泉贞子也似的探出头来,吆喝道:“中午别急着去伙房,哥哥我在芳菲楼给你订了一桌接风酒,到时候咱爷们好生乐呵乐呵!” 砰~ 说完,也不等王守业回应,就缩头带紧了房门。 王守业愣怔半晌,拿起杯子咕噜噜的漱了口,回屋里翻出在三河县白捡的那锭银子,就打算给柳泉送过去。 虽说柳泉是试百户,可在子字颗里也只是名普通的番役,怎好让他私人出钱,给自己摆什么接风宴? 可谁知揣着银子刚从屋里出来,迎面就撞见个沉着脸的山羊胡。 王守业忙拱手道:“葛百户,您可是有什么吩咐?” 来人是协理子字颗内务的葛长风,同时也是子字颗的两名正百户之一。 王守业打从被带到东厂之后,一应交接都是由他负责的。 或许是案牍工作搞得太多,这人惯爱斤斤计较吹毛求疵,因此在他面前,由不得王守业不打起精神应对。 “嗯。” 见王守业态度恭谨,葛长风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就转过身,倒背着手向院门走去,等迈出几步之后,才又头也不回的丢下句:“跟我来吧。” 这官僚习气,果然是自古如一! 王守业一面腹诽,一面急忙追了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兜兜转转,很快就来到了一座宽敞的院落。 这里是子字颗办公的所在。 作为东厂十二课之首,据说在鼎盛时期,那东西两厢里足有百十人,随时恭候掌班、档头的差遣。 可眼下整个子字颗,连同王守业这新丁在内,拢共也只有八个人而已。 这还算好的,隔壁丑字颗才五个人;寅子颗就仨人;卯字颗干脆只剩下一光杆司令。 至于剩下的八颗,则是早就已经裁撤了个干净。 蒋世帆那句‘百废待兴’,果然不是说说而已! 跟着葛长风进了左首第一间厢房,就见高世良正用邸报挡着脸,郁郁寡欢的缩在角落里。 在他身前不远处,还有个敦实的中年汉子,正拿着绢布仔细擦拭佩刀。 这人叫朱炳忠,同葛长风一样也是百户的官衔,更是子字颗四名番役当中,唯一一个具有铁血气质的。 可惜在眼下的子字颗,他这样冷硬的形象,反而显得格格不入。 “朱百户、高总旗。” 王守业进门先打了招呼,朱炳忠恍若未闻,只那高世良卷起半边邸报,冲王守业笑了笑。 朱炳忠对谁都冷淡的很,王守业自然也不会去计较什么。 眼见葛长风自顾自的坐到了书桌后面,他急忙搬了个方凳,规规矩矩的坐到了对面。 这几天里,葛长风一直在帮他恶补,有关于东厂的各种知识。 譬如东厂是什么时候建立的、出自谁的提议、目的是什么、职责是什么、中间曾经历过什么变革…… 再有就是东厂现行的制度、规矩之类的。 别说,王守业还真涨了不少知识。 以前他一直以为东厂和锦衣卫,是两个相对独立的平行机构。 可听了葛长风的介绍,才知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东厂其实是寄生在锦衣卫身上的存在。 除了没卵子的厂督,从掌刑千户到下面的番役,名义上全都是从锦衣卫借调的人马。 这也正是陆炳掌权期间,东厂衰落的如此迅速的主要原因之一。 锦衣卫不肯放人,东厂成了闲散衙门之后,又养不住原有的班底。 再加上督公黄锦是个憨直的,一贯紧守着宫里的差事,不愿意插手外朝的争权夺利。 这一来,自是树倒猢狲散。 不过自从陆炳死后,掌刑千户贺涛就有东山再起的心思——要不然蒋世帆又怎敢自作主张,借佛光舍利挑起厂卫之间的纷争? 顺带一提,掌刑千户是个职务,可不代表贺涛就是个小小的五品千户,事实上人家的官衔,是正三品锦衣卫指挥使。 这也属于厂卫系统的历史遗留问题。 原本设计之初,最高官阶不过是正三品的指挥使,可历代执掌厂卫的,却往往都是皇帝信重之人,官阶难免水涨船高。 譬如陆炳生前,就是三公兼三孤的身份,堪称是正一品中的正一品。 再加上历代皇帝,又都爱给勋贵子弟加封锦衣卫的官衔,甚至是世袭官衔。 以至于眼下厂卫系统里,挂着指挥使官衔的足有三四十人,都督佥事也有六七个之多。 于是正二品的都督佥事,就只好去干四品镇抚使的差事。 如此一来,三品的指挥使做个掌刑千户,也就算不得委屈了。 闲话少提。 却说王守业正回忆着之前的课程,葛长风就板着脸,将几张宣纸推到他面前。 “这是……” 王守业仔细一打量,不由愕然道:“考卷?” “没错。” 葛长风点着头,顺势又把文房四宝推到了王守业面前:“你尽量答吧,能答上多少算多少。” 这算不算是东厂的入职笔试? 王守业无语的接过文具,一面研墨一面审题,就见这卷子开头,多是些死记硬背的题目,譬如默写嘉靖十六年版东厂厂规什么的。 到了中段,则开始出现立足于现实的应用题,甚至是给出几种答案的选择题。 最后收尾的,却是道算数题。 今有垣厚五尺,两鼠对穿。大鼠日一尺,小鼠亦一尺。大鼠日自倍,小鼠日自半。 问:何日相逢?各穿几何? 解答这道题的时候,王守业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把阿拉伯数字和解题算式写上去。 总体上来说,这套卷子并不难,刨去一些为人处事的抉择,基本上也就是初中水平。 而王守业好歹也是二本毕业,若非用不惯毛笔,从头到尾都能一气呵成。 可因为毛笔拖了后腿,他足足用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做完了这套考题。 拿在手里逐一吹干了墨迹,王守业正犹豫要不要再重新审阅一遍,葛长风便劈手夺了过去。 “啧啧。” 刚扫了几眼,他就满脸嫌弃之色的摇头道:“这写的是什么玩意儿?都说秀才看字念半边,你这倒好,缺胳膊少腿儿的,连半边都凑不全!” 还能是什么? 简体字呗! 繁体字他倒还能认得,可要说写么…… 王守业陪笑道:“您瞧我这也没正经读过书,都是从隔壁秀才那里蹭来的,认字倒还凑合,写就不成了。” “这哪行?!” 葛长风把卷子一丢,拖长了音儿批评道:“咱们东厂虽不考制文八股,但平时少不了要通传书信,你这……” “我说老葛,你烦不烦啊!” 他正说着,柳泉忽然自外面走了进来,虽然从头到脚收拾的紧陈利落,却依旧掩不住那浪荡习气,而且一进门就抱着肩膀嗤鼻道:“贺掌刑亲自定下的人,你这罗里吧嗦的,是给谁上眼药呢?” 葛长风一张老脸顿时就僵住了,半晌才硬梆梆挤出句:“我也是照着规矩来!” “屁的规矩!” 柳泉依旧半点不假辞色,将个花里胡哨的令签丢到葛长风面前,斜着眼道:“我在你相好那儿定的接风宴,你要是不乐意去,我倒省得跟嫂子们扯谎了。” 一听这话,葛长风脸上就跟开了杂货铺似的,好半天才喏喏道:“你好歹容我收拾收拾啊。” 得~ 这货看起来道貌岸然,原来竟也是个寡人有疾的主儿! 王守业心下腹诽着,顺手摸出那锭银子,递给柳泉道:“柳百……柳哥,这怎么好意思让你破费,还是我自己……” “你甭管。” 葛长风不知从哪儿翻出个粉盒来,一面在脸上扑打着,一面插嘴道:“柳泉家底儿厚的很,且败不完呢!” 柳泉也不容置疑的,把那银子推了回去,连说‘提钱就是打他的脸’。 王守业这才作罢。 等葛长风收拾齐整,朱炳忠、高世良二人倒也不矫情,只一声招呼,‘子字颗五虎’就齐齐杀奔芳菲楼喝花酒。 可眼见到了大门口,却又被个守门的小校给拦了下来——眼下东厂官衔最低的就是王守业了,这些小校都是从锦衣卫临时借调轮值的。 “王守业王大人是吧?” 那小校毕恭毕敬的,把一封书信交给了王守业,王守业接过来细一打量,却是自己前两天托人捎回漷县的家书。 就听那小校解释道:“这是车马行的人刚退回来的,说是令尊眼下不在漷县,三天前就进京了。” 老汉三天前就进京了? 那他眼下又在何处?! “业哥儿。” 正心焦之际,柳泉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提醒道:“令尊既然没能接到信,又没找到咱们东厂来,多半是以为你还在北镇抚司呢。” 这倒是很有可能! 王守业回头望望子字颗众人,有些欲言又止。 柳泉咧嘴一笑,混不在意的道:“走吧,反正北镇抚司也离着不远,咱们过去把人接上,正好一块接风洗尘!” 说着,拉起王守业就往北镇抚司赶。 可后面高世良、葛长风却没有及时跟上。 尤其是葛长风,嘟嘟囔囔的抱怨着:“就一个芝麻大的小旗,值当这么下本拉拢么?竟还要去北镇抚司帮他找爹!” 高世良虽然没有附和,但看表情显然和他想的差不多。 “哼。” 朱炳忠斜了他们一眼,哂笑道:“现在是芝麻大,以后可未必!莫说小旗了,你见过那个百户刚入职,能劳动宫里的蓝神仙亲自相看?” “更别说贺掌刑眼下,还在和北镇抚司扯皮——要真能借着‘锦衣卫损兵折将办事不利,两次全赖东厂出手解救’的由头,把那佛光舍利讨过来,上面难道还会亏待了王小旗不成?” 说完,也不管葛、高二人是什么脸色,大步流星的赶了上去。 【晚上还有。】 ------------ 第26章 ‘故旧’ 小半个时辰后,北镇抚司门外。 柳泉正倚在石狮子上,同各葛长风逗闷子,眼见王守业自台阶上下来,忙迎上去问:“业哥儿,可曾问出什么没?” 王守业摇了摇头,无奈道:“说是没见过我爹,也兴许是咱们猜错了吧。” “那你问没问,他们是几时换的岗?” “这……” “行了,还是我帮你扫听扫听吧!” 柳泉说着,就蹬蹬蹬上了台阶,直奔四个守门的小校。 王守业正要跟上去,后面却忽然有人叫道:“王守业、南新庄王守业?!” 王守业守住了脚步,疑惑的回头望去,就见身后不远处站着个人,看上去隐隐有些面善,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那人约莫也是试着喊了一嗓子,见果然是王守业,当下喜不自禁的凑上来,不干不净的笑骂道:“果然你小子,这一身人五人六的,方才我特娘差点都没敢认!” 说完,见王守业面显疑色,他顿时脸色一沉:“怎么,不认得你家宋爷了?咱们先前在县衙里见过的!” 这下王守业总算是想起来了。 眼前这人也是漷县的衙役,好像是叫什么宋五来着。 “哎、我说!” 宋五倒真是不客气的紧,一把揪住王守业的衣领,恶声恶气催问着:“赵班头呢?怎么你小子都出来了,赵班头他们还……” 王守业默默扯下了东厂的腰牌,摊开在宋五眼前。 见是块黄灿灿的物事,宋五眼前就是一亮,再顾不得逼问赵班头的去向,劈手夺过来,翻来覆去的打量了半晌,又放在嘴里咬了一口。 “呸、呸呸!” 随即他连啐了几声,再次沉下脸来骂道:“这特娘不金不银的,亏你也好意思拿来献宝!” 王守业愈发无语,翻着白眼道:“锦衣卫的腰牌,你见过没?” “锦衣卫的腰牌?” 宋五忙又仔细翻看了一遍,然后再次嗤鼻道:“你唬老子呢,锦衣卫的腰牌明明不是这样的!” “这是东厂的腰牌,自然不太一样。” “东……东厂?” 宋五瞪大了眼睛:“那你……” “上面抬爱,得了个从七品小旗的官职。” “从……从七品?!” 虽然只是东厂里垫底的存在,但依旧唬的宋五胆颤心惊,只是他低头看看那腰牌,却还是有些不信邪质疑道:“你……你该不会是唬我吧?” 王守业没话说,只是抬起下巴,向右手边儿轻轻一点。 宋五顺势望去,北镇抚司的烫金招牌立刻映入眼底,当下就信了个十成十——这年头,谁敢在北镇抚司门外冒充东厂的番子? 他僵硬转回头,先是五根指头从王守业衣领上滑落,紧着着整个人都开始往下出溜。 噗通~ 双膝触地,他如梦方醒一般,砰砰砰的磕着响头,嘴里叫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随即又左右开弓,连抽了自己五六个大嘴巴,然后才满口是血的仰视着王守业,媚笑道:“当初在县衙,我就瞧出大人不是凡夫俗子——果不其然,一进京您就步步高升了!” 说着,他再次砰砰的磕起了响头:“小的宋五,给王大人道喜啦!” 这真是…… 王守业原本还想给他些教训,可看这奴颜婢膝的模样,顿时就没了兴致——好歹咱爷们也是从七品的官身儿,跟这种狗一样东西计较,岂不平白失了身份? 收起腰牌,他抬脚一托宋五的肩膀:“先起来吧——你这次来京城,是专程来找赵班头的?” “多谢大人高抬贵手!” 宋五如蒙大赦的爬起来,但高度却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二。 就听他毕恭毕敬的禀报道:“小人主要是奉太爷的吩咐,来京城讨要马车的,顺带再打听一下赵班头的近况。” 当初陈彦彬等人去漷县,不是乘船就是骑马,回来的时候却足足多了七辆马车。 刨去在三河县征调的那辆,余下的六辆都是出自柳家的车马行,而且个顶个都是一等一的好牲口,也难怪柳家想把马车讨回来。 不过…… 这东西既然已经到了锦衣卫手里,再想要回来,怕是没那么容易吧? “太爷也没指望真能要回来,就是为了做做样子,好给柳家一个交代而已。只是苦了小人……” 宋五正絮叨着,柳泉就折了回来。 见王守业身边多了个人,他不由好奇的打量了几眼,然后才道:“半个时辰前才换过班,不过我问出了上一班的营房,也或许他们曾见过你爹。” 王守业听了这话,心下就有些犹豫。 要真是知己的朋友,劳烦对方陪着再去营房走一遭,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这几个都是刚结识的同僚,资历、官阶还都在自己之上…… 要不,先陪他们喝上几杯,回头自己再单独去打听老汉的消息? 整犹豫着,宋五突然插嘴道:“大人可是在找老太爷?” 王守业眼前一亮,忙追问道:“怎么,你看到我爹了?” “上午老太爷在这门外守了好一阵子呢!”宋五忙道:“陪他一起来的,还有两个邋里邋遢的闲汉,本来老太爷还想继续等,却被那两个闲汉硬是拉走了!” 两个邋遢的闲汉? 多半就是老汉那不成器的师弟李伟,以及他的儿子李高了。 既然老汉和他们父子在一起,暂时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 王守业心下松了口气,顺势交代道:“要不这样,你替我在这儿守着,要是再见着我爹,就把他带到东厂去——就在东华门左近,一打听就知道了。” 说着,摸出那锭银子来,就想递给宋五。 方才宋五连个铜牌儿,都要狠狠啃上一口,此时看见那银子,却是避之唯恐不及,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小的能给大人办事,就已经是天大的荣幸了,那里还敢收大人的银子?!” 嘿~ 这银子还死活送不出去了! 见他执意不要,王守业也只好改口道:“那我就先承你的情了。” 说着一抱拳,同子字颗几人重新汇合,再次向着芳菲楼进发。 ------------ 第27章 重逢 酒店新开在半塘,当垆娇样幌娘娘。 引来游客多轻薄,半醉犹然索酒尝。 明朝中叶,世风日奢。 便寻常酒肆,也惯以红裙当垆招揽顾客。 似芳菲楼这等正儿八经的娼所,自然更是花样百出。 又搭着这里的鸨儿,是葛长风年轻时的姘头,往大了说,他也算半个主家。 既是当着‘主家’的面,那些姐儿又怎敢不卖力气? 十八般武艺,外敷内用…… 也亏得是午宴。 青天白日的,到底还是留了些廉耻,否则王守业这自诩吃过见过的主儿,都未必能拔出腿来。 不过‘子字颗五虎’,到底还是折了两员大将。 一是葛长风,吃酒吃到半截,他就被鸨儿拉了去,直到酒酣宴散也没回来。 二是做东的柳泉,给人们劝酒,反把自己给灌了个酩酊大醉,被姐儿带到房间里醒酒去了。 王守业走的时候,倒是想叫上他来着,可只隔着门板听了一耳朵,立刻又改了主意。 左右已经喝的上头,衙门里又实在没什么公务可言。 因此出了芳菲楼之后,朱炳忠、高世良二人,就都与王守业分道扬镳,各自回家安歇了——今儿席上的残羹剩饭,全被高世良卷了去,他自然不用再惦记伙房的剩馒头。 不提旁人如何。 却说王守业一路踩着棉花,好容易回到东厂,脑袋都有些发木了,却并不愿就此回屋歇息,而是在前院喊来厂里的杂役,帮自己打了半桶井水,一瓢一瓢的头上浇。 等稍稍清醒些,他又折回大门口,叮嘱几个锦衣卫小校,若是有自称‘宋五’的人找上门来,就立刻去子字颗通禀。 说到底,他还是放心不下老汉的安危。 虽然相处不长,但那七八日光景,却是他头一次体会到家人之间的温情。 交代清楚之后,王守业就回了子字颗官署,在高世良的书桌上,翻出了最近一期的邸报。 一是闲来解闷,二来也是想了解一下朝堂上的最新动向。 原本王守业还以为,能在上面看到佛光舍利的消息呢。 毕竟根据柳泉的说法,现如今东厂和锦衣卫,为了佛光舍利的监管权,都已经闹到快撕破脸的程度了。 谁知看了半天,别的什么都没瞧着,就记住了一个人名:欧阳必进。 这一版邸报上,几乎就没别人什么事儿,通篇都是在叙述欧阳老先生的各种光辉事迹。 刚开始,王守业以为这是位学问大家。 可很快又多了道德君子的标签。 再后来什么能吏、铮臣、清正廉明的,也都一股脑套了上去。 最稀奇的是,这位欧阳老先生竟还是个科学家,曾在四川任上发明过,一种以绞索滑轮驱动的人力耕地机。 据邸报上说,那耕地机效果拔群,堪称是前无来者后无古人。 话说…… 这位‘十全老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竟然能让相当于后世内参的邸报,如此不遗余力的吹捧。 权倾朝野的严嵩、严世蕃父子,估计也就这待遇了吧? 叩叩叩~ 正揣测欧阳必进的身份背景,敞着的房门上,忽然传来轻轻的敲击声。 王守业一抬头,就见个杂役毕恭毕敬的禀报道:“大人,外面有个自称是您同乡的……” “宋五?!” 王守业一跃而起,三步并作两步的出了厢房,风风火火的赶到了厂门外。 可跨过那半尺多高的门槛之后,王守业却不由得愣在了当场。 门外的确是宋五。 而且他还不是一个人来的。 但宋五带来的却不是王老汉,而是个短衣襟小打扮的‘伪’男子。 赵红玉?! 这小娘皮怎么找到东厂来了? 王守业正纳闷不已,一身男子打扮的赵红玉,就抢先迎上前抱拳见礼:“王家大哥,小妹这厢有礼了。” 她倒还有些自知之明,没有硬充男儿身。 王守业皱眉扫了宋五一眼,这才松松垮垮的还了礼,然后示意赵红玉去角落里搭话。 说实在的,再次面对这小丫头,他的心情还真有些复杂。 按说那天赵红玉也算是救了他一命。 可当时拦住他逃生去路的,也是这小娘皮。 而当时要害自己性命的,又是她爹赵班头。 这父债子偿的…… 应该算是恩怨两抵了吧? 想到这里,王守业没等赵红玉再开口,就主动推脱道:“你来找我,多半是为了打听你爹的消息吧?那你可就找错人了,打从进了京城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你爹和李秀才他们。” 说着,他两手一摊,做了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赵红玉闻言先是小脸一沉,可很快又和缓下来,柔声道:“王家大哥,我爹走的时候,说好了一到京城就寄信回去,可我们娘俩在家等了五天,也不见片纸家书。” “我这次找上门来,也不求您别的,只求能帮着打听一下我爹……” “这怕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虽说她是头一回,在自己面前这般软语温言,但王守业又不是见了女人,就走不动道的瓜皮,怎肯为了几句软话,就去趟这摊浑水? 当即打断了她的求肯,摇头道:“我虽然侥幸做了东厂的番子,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从七品,芝麻绿豆大的官儿,平常怕是连北镇抚司的门进不去,又哪来的本事去钻营打探?” 听他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赵红玉银牙一咬,忿然作色:“那我就去顺天府告你借尸还魂!” 别说,这小娘皮越是嗔怒便越显俏色。 但王守业可顾不上欣赏。 听她又拿这事儿威胁自己,当下也横眉立目起来,沉声道:“赵姑娘,咱们素日里没什么冤仇吧?你爹这次陷在北镇抚司,那也是他主动献上怪鱼,自作自受的结果!” “你要是去北镇抚司闹上一场,我还钦佩你的胆气孝心,可这跑来威胁我算怎么回事?真当老子是软柿子了?!” 说到声色俱厉处,王守业就差喊过守门的小校,把这小娘皮当场拿下,好生修理一番了! 赵红玉大概也觉得不占理,因此气势为之一馁。 可很快的,她又梗起脖子,决然道:“眼下我只能找你帮忙了,你若不肯帮忙,大不了我去顺天府告完了状,再赔你一条性命就是!” 您是恐怖分子吗? 这还强行一换一了! 王守业被这话噎的直翻白眼,可却不得不放软了语气——他眼下大好的前途,可舍不得与人同归于尽。 “算我服了你了。” 他叹了口气,无奈道:“你容我几天功夫,我试试看能不能打听到你爹的消息。” 赵红玉大喜过望,忙又深施了一礼:“多谢王……” “等等!” 王守业却又拦住了他,正色道:“可先说好了,我帮着打探消息就已经是勉为其难了,你爹真要是有什么好歹,可别指望着我去搭救他!” 赵红玉的笑容微敛,却不肯把顺着这话往下说,依旧深施了一礼道:“多谢王大哥深明大义,那我每天上午来这里等您的消息。” 啧~ 看来要做两手准备了。 要是打探完出赵奎的消息,这小娘皮还不肯罢休,就只能…… 眼里闪过一丝戾色,王守业不耐烦的冲她摆了摆手,转身就准备回东厂。 “等一下!” 谁知赵红玉却又叫住了他。 王守业疑惑的回头,就见这小丫头低垂着臻首,满脸的酡红羞涩。 这…… 该不会是怕筹码不够,想来个以身相许什么的吧? 王守业的心肝错跳了半拍,勉强板着脸催促道:“有什么事儿就快说,我还有公务要处理呢。” “我……” 赵红玉前所未有的扭捏,好半晌才吞吞吐吐道:“我是瞒着我娘出来的,走的又急,身上的盘缠……盘缠……” 原来是没钱了。 王守业偏头往东厂门前望去,那宋五却早不知跑到何处去了——多半是方才见两人神色不对,吓的脚底抹油了。 唉~ 无奈的叹了口气,他从怀里摸出那锭银子,递给赵红玉道:“我还没领过薪俸,身上就这么一锭银子了,你可千万省着点儿花。” “您放心,等我爹一出来,指定加倍还您!” 那这银子还不如打了水漂呢! 等赵红玉接在手里,千恩万谢的去了,王守业左思右想,觉得这事儿还是得着落在柳泉身上。 他家是世袭的锦衣卫,虽然到了柳泉这一辈儿,就转到了东厂当值,但祖一辈父一辈的人脉并没有断。 然而王守业在东厂左等右等,也不见柳泉回来,眼瞅着天色渐暗,反倒是等来了顺天府的衙役。 说是有个刚收押的女犯,自称是他的表妹赵红玉。 【还有。】 ------------ 第28章 夜 赵红玉怎么会变成在押女犯的? 王守业在路上仔细盘问顺天府的衙役,这才晓得事情的开端,竟还跟自己有关。 却说赵红玉离开东厂之后,也未曾去寻那宋五,而是直接在附近找了个落脚处。 因王守业曾叮咛她不要乱花钱,她也就没敢住那街面上的正店,而是一路打听着,寻到了某个民宅改成的大车店。 这种地方本就是鱼龙混杂。 偏她虽是一身男装,却遮不住女儿家的娇俏容颜——而这年头独行的女子极少,多半又都不是什么正经来路。 故而进门之后,就惹来些着三不着四的言语。 赵红玉虽不是忍气吞声之人,可也知道出门在外,少一事不如多一事,于是强忍着没同他们计较。 谁承想,这忍让却被当成是软弱可欺,甚至连那店家都瞧出了便宜,借着送水的机会语带调戏,甚至还意图动手动脚。 赵红玉这回可忍不了了,飞起一脚踹在那店家的烦恼根上,登时来了个鸡飞蛋打。 再后来店里的伙计就报了官。 原本衙役们就偏向本地人,又搭着赵红玉出来的匆忙,压根就没有准备路引,因此当场就被定性为行凶伤人,准备拉回衙门等候处置。 赵红玉自小就在衙门里长起来的,如何不知这里面的门道? 真要是被羁押起来,被关些时日还算是好的,就怕连清白都保不住! 情急之下,她才谎称是王守业的表妹。 ……………… 半个时辰后,顺天府门厅。 眼见两个衙役斜肩谄媚的,簇拥着王守业走进来,赵红玉先是眼前一亮,喜形于色的往前迎了两步。 随即却又羞窘的低下了头,两个小拳头攥的泛白。 王守业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先点头道:“是我表妹没错。” 随即又斜眼扫量身旁的衙役:“那这事儿……” “误会、都是误会!” 那衙役满脸油光的堆着笑,从袖筒苛敛出几块碎银子,讪讪的托到王守业面前:“大人您大人有打量,就饶过咱们这回吧。” 王守业却没接那银子,依旧斜眼冷笑:“怎么?歹人意图非礼良家女子,在你们这儿就只是个误会?” “不不不!” 东厂再怎么落魄,那也是直属于皇帝的特务机构,岂是不入流的衙役们敢招惹的? 当下都变了脸色,把手摇的拨浪鼓仿佛。 随即那领头的一抱拳:“小的这就去把那狂徒锁来——连大人您的亲眷都敢惊扰,我看这厮多半是个惯犯!” “那就有劳了。” 王守业说着,又抬手指了指赵红玉:“我现在是不是可以带她走了?” “当然、当然!” 那衙役连连点头,又冲赵红玉拱手道:“小的们受奸人蒙蔽,不小心冲撞了小姐,还请小姐多多包涵。” 赵红玉理也没理,默默垂首跟在王守业身后,出了顺天府的角门。 又行出约莫十几步远,她咬着下唇道:“对不起,我没想到……” “行了,这事儿不是你的错。” 王守业混不在意的一摆手,顺势看了看天色:“天也不早了,我先带你去附近找个靠谱的客栈。” 赵红玉心下一暖,默默的点了点头,随即却又腾的涨红了脸,嗫嚅道:“那锭银子,也不知是落在了店里,还是……还是被那些衙役们拿去了。” 得~ 这下王守业也没招了。 无奈的挠了挠头,试探着问:“要不你先跟我回东厂?先说好了,我那儿可没多余的房间。” 其实东厂的单身宿舍,倒有大半都空着。 可一来王守业不知道钥匙在谁手里;二来那些宿舍许久没人住了,真要是想收拾出来,怕得忙到后半夜去。 三来么…… 是男人应该都懂。 赵红玉一听这话,却是连忙道:“我……我可以睡在院子里!” 啧~ 这显然还是不愿和自己共处一室。 王守业咂咂嘴,也没再说什么,径自带着赵红玉回了东厂。 这一来一去的,已是月上中天。 让赵红玉侯在院里,王守业进屋翻箱倒柜,凑出套备用的被褥枕头,抱到门外,一股脑都堆在了赵红玉脚下。 “院里蚊子有点多,你要是怕被咬在脸上,就先蒙着头睡一晚,等明儿我看看能不能先预支些薪俸。” 说完,又等了片刻,见赵红玉满口称谢,完全没有要进屋的意思,这才悻悻的带上了房门。 原以为门口多了个美女,晚上肯定会孤枕难眠。 可没想到刚躺在床上,就觉得酒意上涌,没多会儿功夫便进入了梦乡。 昏昏沉沉间,又梦到赵红玉主动敲门,然后自荐枕席…… 砰砰、砰砰砰! 正梦到激烈处,那门还真就被敲响了。 准确的说,是被砸的山响。 这听起来简直是要破门而入的架势! 王守业一骨碌拍起来,套上鞋几步赶到门前,边下门闩边奇道:“赵姑娘,这么晚了,你还有……” 砰~ 门闩刚被取下,赵红玉就捂着脸闯了进来。 这…… 该不会是自己的梦想照进了现实吧? 王守业想起刚才梦中的场景,一时还真有些兽血沸腾。 “外面……” 这时却听赵红玉惊慌道:“外面来个疯子!” 果然没那等好事。 不过‘外面来了个疯子’,又是怎么一回事? 王守业疑惑的到了外面,就见一人披头散发抱着个琵琶,正在院子里连蹦带叫。 感情是柳泉回来了! 这哥们乍一看,还真有几分摇滚明星的范儿。 可再仔细一看,那琵琶的琴弦早都被他弄断了,眼下一巴掌一巴掌的往上招呼,全当打击乐器在用着,估摸着琴身也撑不了多久。 更让人无语的是,这货非但又丢了簪子,连裤子也不知哪去了,那一蹿一蹿的,两条毛腿就在长袍底下若隐若现。 这要是角度刁钻点儿,八成就直接看到…… 难怪赵红玉羞的掩面而逃! 半拖半抱,好容易把柳泉弄到了隔壁。 王守业折回屋里,却见赵红玉已经悄悄把铺盖搬了进来,显然受到方才的惊吓之后,她是不敢再睡在外面了。 要不…… 把床让给她,自己打地铺? 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马上又被王守业否决了。 毕竟老话说的好:升米恩斗米仇,舔狗不得房子…… “我先睡了,明儿还要想法子帮你打听消息呢。” 他刻意打了哈欠,懒洋洋的躺回了床上,却偷偷眯着眼打量赵红玉的举动。 就见这小丫头先是把铺盖摊开在墙角,可犹豫再三,却还是没有钻进去睡觉。 半晌,默默走过去推开了窗户,然后坐到了窗前的圆桌旁,手托香腮、仰头望月。 这是打算坐一晚上? 王守业撇了撇嘴,悄悄瞪大了眼睛,就见朦胧的月色之下,那斜对着自己的身影…… 得~ 这下真睡不着了! ------------ 第29章 子字颗晨会 【试水期,求……】 旭日东升,子字颗衙署。 掌班周怀恩揉着肚子,满脸苦相的走进正堂,就见档头徐无咎正捧着几张宣纸,逐字逐行的细瞧,顿觉古怪不已。 子字颗的领导班子一共就仨人。 掌班周怀恩总揽全局;领班吕阳专管内务;档头徐无咎执掌外勤。 虽说近年来,出外差的机会屈指可数,但徐无咎却依旧‘坚守本分’,向来不肯插手案牍琐事,今儿怎么突然改了性子? 心下好奇,周怀恩便冲领班吕阳挑了挑眉:“老吕,这太阳莫不是从西边儿出来了?” 吕阳却一本正经的道:“太阳从哪边儿出来的,我是不知道——可您周大掌班,却指定是刚从茅厕里出来的!” 说着,递过一杯热茶,指着正中的书案道:“熏香都点好了,就等着您归位呢。” 周怀恩苦笑着点指了他几下,但还是从善如流的,捧着茶杯到了书案前,云雾缭绕的抿着茶水。 他年轻时曾被人一刀剖开肚肠,后来虽然幸运的活了下来,可却染上了脾胃虚弱的毛病,隔三差五就要闹上一场。 正抿着茶水,忽听档头徐无咎啧啧叹道:“别说,这小子倒还真有些意思!” 周怀恩顿时又来了兴致,于是转过身背靠着书案,好奇的探问:“徐档头,谁有些意思?你方才看什么呢?” 徐无咎见他开口过问,立刻站起身来,把那几张宣纸递了过去,嘴里解释道:“这是昨儿葛长风给那小瓦匠出的考卷,您不妨也仔细瞧瞧。” 周怀恩接过考卷刚扫了一眼,就忍不住摇头道:“简字虽然古已有之,可也没这么简的。” “您别看字,看他怎么答的题。” 吕阳在旁边插了一嘴,见周怀恩捧着那考卷,头也不抬的绕到书案后坐下,知道他是已经看进去了,于是又转头问徐无咎:“徐档头,听说河间府那边儿,又出了桩怪事儿?” 徐无咎点了点头,他毕竟是掌管外勤的,消息渠道比吕阳多些,当下就把听来的传闻,简单复述了一遍。 却说几天前,河间府有个姓沈的刑房书吏,被发现赤条条的死在了家中。 尸体胸腹上有二十几处血淋淋的伤口,后背上则密密麻麻的长满了手指头! 根据初步调查,他应该是想要割掉身上的手指头,却因此失血过多而死的。 “听说这厮有两个绰号,一曰‘沈手要钱’、二曰‘浑沈是手’,不成想还真就名副其实了!” “按时间推算,尸首这一两天也就该运到京城了,要不,到时候咱们也去瞧个稀罕?” “不不不!” 吕阳连忙摆手,满脸的嫌弃:“这血淋淋的,瞧它作甚?” 这话听的徐无咎直龇牙。 旁人或许不清楚,他和吕阳共事了小二十年光景,对这厮的老底最是清楚不过了。 甭看眼下慈眉善目的,其实吕阳早年间号称东厂第一刑名,扒皮抽筋的事儿干过不知多少回,现在倒好意思嫌人家血腥了。 正腹诽不已,又听吕阳摇头叹息道:“眼下这世道,可真是让人看不透喽——说好吧,出这么些怪事儿;说坏吧,北方大熟不说,还长出那么些祥瑞来。” 徐无咎默然以对。 在厂卫系统里摸爬滚打这么些年,装神弄鬼的事儿,也不知戳破过多少,他原本对鬼神之说已是嗤之以鼻了。 可谁承想这嘉靖四十年,竟如此的邪性! “果然有点儿意思。” 这时周怀恩正巧看完了试卷,啧啧称奇道:“原本贺掌刑对他另眼相看,我还颇不以为然,只当他是有些运道罢了——现在看来,这小子还真是个可造之材!” 徐无咎也是同样的想法,但除此之外,却又觉得这事儿有些不合常理,于是忍不住质疑道:“掌班,你说他一乡下小子,哪来这份聪明沉稳?” “乡下小子怎么了?” 吕阳却不以为然:“莫忘了他家隔壁那酸秀才,也同样不是个省油的灯,昨儿一篇文章递到内阁,竟连圣上都惊动了!早知道,合该一起弄来……” “行了。” 周怀恩摆了摆手:“能把这小王收入帐下,就已经算是不错了——蓝神仙前两天不是才相看过么?说他‘生来魂坚、诸邪难侵’,日后必是有大用的。” “是啊。” 徐无咎也接茬道:“咱们这些人,又不指着舞文弄墨混饭吃,真要是当面锣对面鼓,还是小瓦匠这样的皮实好用!” 不过随即,徐无咎又担心起来:“可就怕这小子太聪明了,咱们不好调教。” 周怀恩闻言,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以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而言,王守业在考卷中的抉择,称得上是老辣沉稳——但与此同时,却也凸显出了他远超年龄的圆滑世故。 这样的人,用好了是一把利刀。 可要是驾驭不住的话…… “这有什么。” 吕阳却依旧是不以为意:“年轻人嘛,难道还能跟老头子一样无欲无求?只要他有所欲有所求,咱们就能拿捏的住!” 周怀恩沉吟了半晌,又摇头道:“他的前程,怕轮不到咱们帮着惦记。” “那就从别处着手!” 吕阳断然道:“我就不信……” 正说着,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三人立刻收声,然后将视线集中到了门外。 不多时,就见一个管事的杂役,躬着脊梁在门外禀报道:“昨日子时前后,王小旗带了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回来,至今还留在屋内未曾离开。” “知道了。” 周怀恩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那杂役管事等了片刻,见三位大人没有别的吩咐,就又深施一礼,倒退着消失在门外。 等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吕阳顿时喜形于色:“这不就来了么!快把那试卷给我,我去找小王套套话。” 周怀恩把卷子递给他,又顺势交代道:“完事儿,你让他去道录司走一遭,宣府进献的那颗童子参,近几日突发奇香,闻者皆醉——宫里的意思,是让王小旗过去验一验,看到底是香气醉人,还是被迷了魂魄。” “晓得了!” 吕阳答应一声,随即又嬉笑道:“要真是香气醉人,我就让他讨些参须回来给咱们泡酒!” 【晚上还有。】 ------------ 第30章 作死的严家 去道录司调查童子参的异状? 自己这才刚加入东厂几天而已,竟然就要出任务了? 这入职特务机构…… 难道不该先岗前培训一下吗? 王守业腹诽着出了子字颗衙署,后面高世良就大呼小叫的赶了上来。 “王小旗,咱们正午前未必能回来,你先去和那小姑娘交代一声,我套好了车在大门外等你。” 说着,撇下王守业,又风风火火的去了。 啧~ 这才一晚上的功夫,自己房里多了个女人的事儿,似乎就已经传遍了东厂上下。 就连方才那吕领班交代任务时,都顺带打听了赵红玉的事儿,问完还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也不知究竟是在想什么。 该说东厂果然不愧是特务机构呢,还是说他们实在闲的蛋疼呢? 不过看这意思,他们倒似乎并不反对,自己在单身宿舍里金屋藏娇。 既然如此…… 那薪水干脆也就别急着预支了,往后拖一拖,兴许就水到渠成了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赵红玉那动不动就亮匕首的性子,真要是沾上,怕日后再想甩脱就难了。 可要说娶她过门…… 感情基础肯定是不够的。 本来凭她那身段相貌,日久生情也不是不能考虑。 可这后面还有个赵班头呢! 他的麻烦,自己可未必能摆的平。 唉~ 都说这色字头上一把刀,自己还是先观望观望吧。 却说王守业心情复杂的回到宿舍,谁知那房门却被反锁了。 他隔着门缝往里一扫量,见赵红玉正打地铺睡的香甜,也就没再打搅她,径自出了小院,直奔东厂正门。 跨过一尺多高的门槛,果见门外停了辆马车。 可那马车上却不见高世良的踪影。 这颓废中年该不会是正在车厢里,等着自己去赶车吧? “王小旗,这边儿!” 正挠头间,高世良突然自门厅里探出头,招手道:“先过来把衣服换上。” 换衣服? 也对,既然是出任务,肯定要换上公服。 锦衣卫那身袍子的质地倒还不错,可就是太素净了,半点不像是什么锦衣。 也不知东厂的制服,会不会更拉风一些。 ………更衣线……… 一刻钟后。 王守业和高世良并排坐在马车的车辕上,只觉的浑身不得劲儿。 一是因为这位老哥,打从上车之后,就絮絮叨叨的不住怨天尤人,就好像从猪羊肉涨价、到今年的雨水太大,都是在刻意针对他一样。 二来么…… 则是源自身上这套新发的制服。 头戴尖帽、脚踩白皮靴,身穿褐色长袍,腰系湛蓝小绦【蓝色的缎带】。 怪不得在东厂时,就没见葛长风他们穿过公服——这一身打扮走在街上,羞耻度爆表有没有?! 尤其是这雪白皮靴和腰间飘荡的小绦,搁柳泉那样的俊秀小生身上,或许还勉强能看。 可穿在两个糙老爷们身上,真是要多别扭就有多别扭。 设计这套制服的人,肯定是个娘炮死太监! 闲话少提。 却说王守业忍了许久,见高世良的埋怨还是滔滔不绝,只好主动扯开话题道:“高总旗,咱们离道录司还有多远?” “还有两三条街吧。” 高世良扯着缰绳,顺口道:“道录司前些年才迁到玄武门左近的,占去了足足大半条街,那雕梁画栋的,十个东厂也比不上!里面的道士们更是富得流油,有时候,我特娘真想绑一个回去……” 说到这里,他猛然住了嘴,讪讪的笑道:“说笑而已,那都是蓝神仙的徒子徒孙,谁敢动他们一根毫毛?” 蓝神仙? 昨儿在酒桌上,似乎也听人提起过这个名字。 “怎么?你连蓝神仙都没听说过?!” 在王守业提出疑问之后,高世良顿时瞪大了眼睛,就仿佛是发现了天外来客似的。 随后,就是长达半刻钟的科普。 这蓝神仙道号唤作蓝道行,据说原本是在山东修道,后来才被次辅徐阶举荐到了宫中。 他数年来屡显神异,极得嘉靖皇帝的信重,故而朝野间多以蓝神仙称之。 眼下非但是道录司,就连僧录司也一并归他主理。 甚至这次东厂之所以有底气,和锦衣卫争夺那佛光舍利的监护权,也是因为蓝道行的暗中支持。 “对了,前两天蓝神仙还来给你相过面呢,说你是‘生来魂坚、诸邪难侵’,以后必有大用!” 前面那些云山雾罩,还真让王守业有些不明觉厉。 可听到最后这一段,却顿时恍然。 什么蓝神仙不蓝神仙,说到底也不过是个神棍罢了——他但凡有些道行,也不至于会说出什么‘天生魂坚、诸邪难侵’的屁话来! 不过既然这神棍主动出面背书,自己以后再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倒可以统统推到他这八字评语上。 在心里给蓝道行,悄悄铺排了个背锅侠的角色。 王守业见高世良还有些意犹未尽,便又趁机打探道:“对了,欧阳必进又是什么人,怎么邸报上通篇都在吹捧他?” “你是说工部的欧阳尚书?” 高世良鬼祟的左右扫量了几眼,这才故作神秘的道:“那可是严阁老的小舅子,岂是咱们能随便议论的?!” 说是这么说,可接下来他的一刻钟里,他却还是絮絮叨叨的,把欧阳必进的事儿说了个七七八八。 这位欧阳老先生,才真是地地道道的背锅侠,而且背的还是自家外甥的锅。 这事儿要从前几年说起,当时宫里要整修午门、天安门、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等处。 欧阳老先生身为工部尚书,又是著名的民科,自然而然的被任命为‘工程总监’,总揽一切修缮事宜。 可老先生呕心沥血修了两年,该从内库走的银子,却一直没有拨下来。 眼见这事儿再不解决,就要耽搁修缮进度了,欧阳必进无奈之下,只得进宫向嘉靖皇帝讨要工程款。 谁知嘉靖皇帝却勃然大怒,说是几年前就把银子拨下去了,勒令欧阳必进立刻彻查此事。 欧阳必进一听这话,心里就凉了半截。 盖因能瞒着他昧下这笔银子的,也就只有工部侍郎严世蕃了! 事后一查,果然和他猜的分毫不差。 可他却奈何不了自家外甥,更不敢把这事儿捅到嘉靖面前。 最后只能咬碎了牙往肚里吞,先是上书自承算错了账,不慎将那笔银子花了个七七八八。 然后又东挪西凑、勤俭持家,好容易把那修缮的差事了了。 可嘉靖帝却自此不喜欧阳必进。 偏今年吏部尚书出缺,严嵩为了更牢固的掌控朝政大权,竟想把欧阳必进推到吏部尚书的位置上。 结果内阁拟定的名单送到宫里,嘉靖帝再次勃然大怒,甚至掷书于地。 要按说事情弄到这等地步,严家父子就该知难而退了。 可他们偏不! 一面拖延着,不肯提交其它人选;一面又在朝野间,为欧阳必进造势。 王守业看到的那份邸报,就是由此而生。 而听完前因后果之后,王守业脑子里就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严加父子俩,还真是作死啊! 想跟皇帝对着干,倒也不是不行,可你起码也要分个对象啊! 嘉靖皇帝虽然长期痴迷修道,可却绝不是软弱可欺的庸碌之君,年轻时更是没少跟群臣斗法。 对了! 嘉靖现在最信任的道士,还是徐阶给推荐的…… 怪不得严家快倒台了! 看来自己必须要尽快,抱上徐阶、高拱、张居正、李王妃、冯保等人的大腿才行,否则严家一倒台,就算不得雪中送炭了。 前面那仨有些费劲。 后面这俩倒是都有门路…… “吁!” 正寻思着该先去抱哪条大腿,就听高世良一声吆喝。 道录司,到了。 ------------ 第31章 道录司见闻【上】 【晚上还有,求支持。】 向守门的童子道明了身份来历,王守业和高世良二人,很快就被迎进了道录司内。 因事先已经听高世良,描绘过道录司的豪奢,所以王守业对那殿宇楼阁,倒并不怎么好奇。 可这大殿前,满坑满谷的和尚又是怎么回事? 粗略一数,起码也有四五十个之多,里面甚至杂了几个喇嘛! “福生无量天尊。” 约莫是看王守业、高世良二人,频频望向那些和尚,引路的道童稽首道:“前两日礼部和顺天府,在城隍庙、隆福寺、护国寺门前,查抄出许多禁书——眼下京城道释二教的高人齐聚我司,正是为了应对此事。” “原来是因为这个啊。” 高世良一听这话,顿时恍然大悟,转头向王守业说明了前因后果。 却原来每逢秋闱、春闱,京城书市都会迎来一波爆买潮。 卖的最火的,一是根据本届考官人选,临时增刊出来的八股制艺刻本;二来么,就是那些才子佳人荒诞奇文了。 前者人脉、资本缺一不可,基本都被京城几家大书商所垄断。 后者则只需一支妙笔生花,投入小、见效快、回报高,故而近年来渐成百花齐放之势。 但与此同时,为了能吸引看客,种种描写也是愈发露骨,多有人伦爱欲、映射朝纲之言,以至对赶考学子们的身心,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 因此这回秋闱之前,礼部专门联合顺天府,在七月二十五庙会期间,展开了专项正风行动。 据说单只是收缴上来的彩绘图谱,就达两千余册。 和尚道士们虽然未参与其中,可京城一多半的书市,却都开设在庙宇道观门前,故此也跟着吃了些挂落。 说到这里,高世良幸灾乐祸道:“我听说六部五寺各个衙门的小吏,多有赖此补贴家用的,这回他们怕是年关难过了!” 这气人有、笑人无的…… 以后还是少跟他来往为妙。 不过…… 说到毒害赶考的学子,王守业忍不住质疑道:“那这京城里的青楼娼肆又该如何处置?” 昨儿去芳菲楼的时候,那一整条街可都是白胳膊乱招,要骑在马上,估计什么都能瞧个底掉。 “那都是有根底的,再说人家照章纳税,谁敢乱抓?”高世良撇嘴道:“倒是也有些私娼,可半遮半掩的,查起来麻烦的紧,谁愿意去下这苦功夫?” 啧~ 看来不管什么时代,都是先捡着软柿子捏。 在门厅里闲扯了一通,就有一名道官闻讯赶来,引着二人绕过正殿,来到了道录司左跨院的仓储区。 这里又被分隔为阴库和阳库。 阴库里都是死物件,譬如各种炼丹需用的矿物质、炮制好的药材。 至于阳库,则用来豢养各种奇珍异兽、天材地宝。 而最近各地进献来的祥瑞,也有不少被收进了这阴阳二库。 童子参正是其中之一。 童子参顾名思义,乃是因为形似稚童而得名。 根据引路道官的说辞,这株老山参被送来道录司时,都已经出土月余了,原本是该被归入阴库收纳的。 但当值的道人,见这童子参的枝叶竟还绿意盎然,且周身并不见干涩萎缩之态,于是就抱着司马当成活马医的心思,把它栽种到了阳库之中。 不成想还真就种活了。 可过了没几天,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阳库里就会传出小儿笑闹之声。 道录司的人查来查去,就怀疑到了这童子参头上。 于是特地又把它移载去了别处,派人专门看管,想要确定究竟。 但自那天起,这童子参就开始散发出一股异香,嗅到之人无不酩酊大醉。 道录司的人不敢怠慢,急忙通禀了常驻宫中的蓝道行,然后差事就又指派到了王守业头上。 不过…… 听了这前因后果,王守业还是觉得莫名其妙。 “道长。” 他忍不住质疑道:“就算查清楚,是被香气迷了心神,还是被香气所醉,又有什么意义呢?反正两者的结果,也都差不多。” “此言谬矣。” 那道官摇头道:“这两者之间看似并无差别,但若拿来炼丹入药,却是天差地别。” 顿了顿,他又正色道:“再者,我等也希望能查清楚,那香气究竟是自然而生,还是它有意为之。” 懂了! 上面派自己来的目的,就是研究一下这东西的‘食性’,顺带再给它做个智商测试。 话说…… 既然已经是灵气复苏了,这和尚道士之中,不是应该能人辈出才对么? 怎么研究个人参精,还得去东厂请外援? ……………… 却说王守业和高世良,跟在那道官身后,兜兜转转走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才终于到了某个大铁笼前。 那铁笼周长约有十丈,上面封了顶,下面铺设着石板,里面孤零零的摆着个水缸,水缸里则种着一丛绿叶红花。 而那绿叶红花上,又拴了十几条红绳。 这是…… 怕它化成人形跑掉? 这时那道官取出钥匙,一边开门一边叮咛道:“大人若是醉的厉害,最好赶紧出来——前两天有位嗜酒的同道,就险些醉死在里面。” 隔着栏杆,果然是有一股异香扑鼻而来。 王守业仔细嗅了嗅,倒有点像是酒心巧克力的味道。 眼见那道官推开了铁门,他略一犹豫,还是放弃了拴根儿安全绳的念头,径自迈步走进了铁笼之中。 一步、两步、三步…… 越是离得近了,那股香气就越是浓烈,直熏的王守业脑袋发木、手脚酸软。 可这见效速度之快,与其说是醉意上涌,倒更像是麻醉。 这玩意儿要是啃上一口,该不会直接心脏麻痹吧? 等到了那水缸前,王守业就觉得天旋地转,虽赶不上佛光舍利那回,可也忍不住生出了呕吐感。 不过他体内那层膜,却是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反应。 要么,是这香气对人体无害;要么,是它并作用于灵魂。 可就这点儿东西,拿回去当调查结果,会不会显得太应付差事了? 要不…… 把这人参精刨出来瞧瞧? 如果道录司允许的话,或许可以切两片…… 嗡~ 刚想到这里,王守业脑中就是轰然一震! ------------ 第32章 道录司见闻【下】 【试水推荐中,求收藏、求推荐、求打赏。】 有反映了! 王守业脑中为之一清,同时暗暗提高了警惕。 然而等了半晌,却再也没有半点动静。 难道这玩意儿只有一击之力? 又或者…… 它刚才只是对自己的恶念,做出了相应的反击? 仗着有膜护身,王守业就准备对这童子参,再次发出恶意的挑衅。 “王小旗、王小旗!” 可就在此时,高世良却连声呼喊起来。 王守业疑惑的转头望去,发现外面除了了高世良和那中年道官之外,还多了个年轻的小道士。 “王小旗!” 见王守业转头往来,高世良急忙道:“你查看完了没?要是已经看完了,咱们就赶紧离开这里!” 这倒真是奇了。 冒险进来查探的人是自己,他又有什么好急的? 再说了,这也才进来没多会儿功夫。 “怎么了?” 王守业诧异道:“是不是外面出什么事儿了?” 说道这里,他就想起了正殿外的那群和尚喇嘛——该不会是和尚道士们掐起来了吧?! 却听高世良道:“是小阁老府上来了位管事,说是家中要设喜宴,想商借这库里几头珍禽异兽!” 严世蕃府上要设喜宴? 还要借几头珍禽异兽? 可喜宴跟珍禽异兽又有什么关系? 难道要拿来做菜不成? “二位上差。” 这时又见那道官愁眉苦脸的稽首道:“既是小阁老差了人来,要么咱们先暂且避上一避?” “对对对,先避一避!” 没等王守业应声,高世良就把头点的小鸡啄米一般。 啧~ 只不过是严世蕃府上一个管事而已,就吓的他们如此诚惶诚恐,严家父子的淫威足见一斑。 然而王守业这刚试探出些眉目,哪肯就这么中途放弃? 当下不以为意的道:“这又不是珍禽异兽,他借他的,咱们查咱们的就是了。” 说完,也不管两人什么反应,定了定心神,就开始在脑海中炮制那童子参。 生吞活剥、煎炒烹炸、切段、切片、切丝、剁馅…… 嗡~ 嗡~ 果不其然,这诸多恶念一起,体内果然又接连传出两声,护膜遇袭后的急速震动。 不过这童子参的攻击力,比起佛光舍利就差远了,除了两声震动之外,完全没有对王守业造成任何影响。 测试到这一步,应该就差不多了。 至少自己证明了,它的确已经产生了灵智,而且在感应到恶念之后,会主动发起反击。 至于具体的攻击效果…… 怕是得让别人来试一试,才能得出准确的评估。 唰~ 刚想到这里,王守业忽然眼前一花,似乎是有团白生生小东西,从土里蹿出来,直奔自己眉心而来! 压根来不及反应,王守业先是两眼一黑,像是被敲了记闷棍似的,紧接着有些黏黏腻腻的东西,就爆开来糊了他一脸。 这什么玩意儿? 那萝卜精朝自己吐痰了?! 王守业急忙反手去抹,却什么也有摸到,偏那粘腻感依旧是挥之不去。 这是…… 糊在膜上了? 他急忙闭上眼睛默默的感受,发又觉那糊上去的黏稠液体,竟在渐渐的融入膜里。 噫~ 这总感觉有点恶心。 不过人参精吐出来的东西,应该不能称作是痰,而是…… 天地精华? 别说,这换了个形容词词之后,感觉顿时就不一样了,精气神飕飕的往上飙,就仿佛春风拂过泸沽湖、秋雨浸润九寨沟。 片刻之后,连五感都增强了不少。 十几丈外纷乱的脚步声,空气中渐渐消弭的异香,还有红花绿叶逐渐枯萎暗淡的变化,全都涌入了…… 等等! 王守业悚然一惊,急忙低头仔细查看那缸里的花草。 果然没有方才鲜活了! 而且状态明显还在迅速恶化着。 照这种衰败速度推算,估计最多再过一刻钟,这株童子参就要彻底枯萎掉了。 这…… 难道说方才糊了自己一脸的,其实是这株童子参的精魄?! 想到这种可能,王守业登时冷汗直流。 这可真是要了亲命了! 自己该如何解释这事儿?! 且不说实言相告,道录司的人会不会相信。 就算真的信了。 那太上老君能用弼马温炼丹,朝廷难道还会舍不得一个从七品小旗?! 怎么办?! 到底该怎么办?! 你说这一草木成精,脾气这么火爆干嘛?! 虽说隔着栏杆,高世良和那道官一时半刻,也未必能察觉到童子参的变化——可问题是这空气中弥漫的异香,也在渐渐消散之中。 用不了多久,这一切就会…… “咦?你们这库里怎又多了大铁笼?”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个疑惑的声音,钻入了王守业耳中。 严府的人? 王守业脑中灵光一闪,也顾不得再细思量,立刻拔高嗓门大声赞道:“妙、妙、妙,果然不愧是道录司第一奇珍!” 外面高世良与那道官皆是一愣,还以为他发现了什么异常之处,引颈张望着就待追问究竟。 然而不远处,却有人抢先问道:“什么道录司第一奇珍?在哪儿呢?” 话音未落,两个小道士就引着三个青衣小帽的家奴寻了过来。 为首的那名家奴莫三十出头的年纪,五官相貌衣着打扮都没什么出挑之处,却自带一股盛气凌人的架势。 “福生无量天尊。” 为王守业二人引路的中年道官,一见此人立刻满面堆笑的迎了上去,稽首道:“小道一时未曾远迎,还望褚管事赎罪。” 瞧这熟稔的,看来严世蕃府上的管事,已经不是头一回来‘借’东西了。 那褚管事也不还礼,倨傲的越过中年道官,迈着四方步到了铁笼门前。 先看看奴颜婢膝的高世良,再看看满面亢奋手舞足蹈的王守业,他下巴往笼子里一点,问道:“你们东厂的人在这儿干嘛?” 高世良立刻又改了一截,正媚笑想要答话,忽听笼子里王守业夸张的叫道:“好酒、好酒,当真是绝世好酒!” 跟着,又摇摇晃晃的嘟囔什么‘此酒只应天生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褚管事闻言,又好奇的往里张望了一会儿,然后皱眉道:“什么好酒,这厮该不会是疯了吧?” “褚管事。” 中年道官急忙凑上来,指着那水缸解释道:“里面那株老山参十分奇特,能散发出一股醉人的异香,这两位上差正是奉命前来调查此事的。” 说到这里,他指着王守业无奈道:“那位上差进去许久,想必已是醉的厉害了。” “还有这种事儿?” 褚管事用力抽了抽鼻子,果然嗅到些淡淡的香气,但要说让人酩酊大醉,却还差得远。 再看看一脸土嗨荡漾,满口‘好酒’、‘绝品佳酿’,脚踏七星颠倒步,仿似已经达到人生巅峰的王守业。 这褚管事忍不住又抿了抿嘴,问道:“这里边没什么危险吧?” “就怕在里面醉的狠了,不过只要及时把人弄出来就行。” 中年道官刚说到这里,忽见那褚管事推门走了进去,急忙改口劝阻:“褚管事,您这……” “无妨。” 褚管事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我就瞧个稀罕而已,又不会拔了去。” 说话间,他大步流星的到了水缸左近,发现那香气果然浓郁了不少。 褚管事低下头狠狠吸了两口,酒意倒是升起几分,可却完全不像旁边东厂番子,所表现出来的那样畅美。 多半这厮也没喝过什么好酒! 褚管事鄙夷的想着,就待转身离开牢笼。 然而就在此时,旁边甩头摆尾的王守业,脚下突然就是个趔趄,踉跄了半步,一肩膀顶在褚管事背上! 褚管事压根来不及反应,就一头扎进水缸里,糊了满脸人参花草! “管事!” “褚管事!” 这下外面可炸了锅,严府的家奴、道录司的道士、连同高世良都一起涌了进来,七手八脚的扶起了那褚管事。 就见他脸上擦破了两处不说,鼻血还决堤似的喷涌着。 某个家奴见状,急忙拿了帕子去捂。 褚管事这时也缓过些劲儿来,劈手夺过那帕子,见上面沾满了鼻血,当下是怒不可遏,跳脚咆哮道:“好个狗入的东西,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面对他这滔天的怒火,王守业却恍若未闻,依旧手舞足蹈的嚷着‘好酒、好酒’。 褚管事愈发怒了,身子一挣,嘴里喝道:“都给我起开,今儿老子非让这狗杂碎知道厉害!” “管事、管事!” 那两个家奴却抱的更紧了,连声劝道:“您跟一醉猫有什么好计较的,再说这毕竟是东厂的番子……” 褚管事气的跳脚:“东厂的番子又如何?!今儿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照打不误!” 另一个家奴忙又接茬劝道:“听说东厂的番子都武艺高强,他又醉成了这样,下手不知个轻重的,万一……” 褚管事的气势顿时一馁,愤恨的盯着王守业打量了半晌,忽然顿足道:“罢罢罢,今儿看在黄公公的面子上,我就饶这狗东西一命!” 说着,甩开左右,捂着鼻子愤愤而去。 中年道官追上去,连赔了十几声不是,眼见那褚管事理也不理,只得命两个道士跟随左右,自己愁眉苦脸的回到了铁笼前。 结果往里面一瞧,王守业还在哪儿大呼小叫呢。 中年道官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招呼高世良道:“赶紧把这厮弄出来,这差点就闯出泼天大祸!” 其实这会儿,高世良也是满心的不痛快,暗怪王守业无故惹是生非,平白和严府管事结下冤仇。 两人沉着脸进到笼子里,正准备先制住王守业,再把他拖出去。 王守业却突然含含糊糊的嚷道:“不对、不对!这酒……这酒怎么淡了,一点味道没有了!” 味道? 中年道官下意识的耸了耸鼻子,随即面色大变,转头望向了牢笼正中的水缸。 下一刻,凄厉的尖叫声,响彻了整个阳库: “大事不好了!童子……童子参被褚管事压坏啦!” ------------ 第33章 英雄难过美人关 一个时辰后,东厂子字颗衙署正堂。 “我当时就说先避一避,可王小旗偏不肯答应……” “那褚管事被他从后面一撞……” “没多会儿功夫,道录司的左正右正、左演法右演法,就全都赶了过来……” “他们推测那株成精的老山参,多半是被鼻血给污了灵性,所以……” “后来道录司的人也没再说什么,就先让我们两个回来了。” 在子字颗的三位大佬面前,高世良说的是口沫横飞。 临了,他还不忘再次撇清自己:“周大人、吕领班、徐档头,这事儿跟卑职真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全是王小旗……” “行了!” 领班吕阳不耐烦的插口道:“谁也没说这事儿跟你有关系,你这自说自话的,还有完没完了?” 高世良一缩脖子,讪讪道:“可毕竟是我王小旗一起出的差事,上面要是怪罪下来……” “怪罪什么?” 吕阳又堵了他的话头,没好气的反问:“那人参是王小旗弄坏的?” “这倒不是。” 高世良忙道:“可褚管事却是被他撞……” “什么管事不管事的?!” 吕阳愈发的疾言厉色:“是道录司的管事?还是宫里的管事?!他是几品官职?又是因为什么公务,进的道录司阴阳库?!” “这……” 高世良顿时语塞,下意识偏头看了看,正瘫在椅子上呼呼大睡的王守业,这才嗫嚅道:“他、他是严府……” “行了、行了!” 吕阳一扬手再次打断他,嘴里干脆就骂起了娘:“你赶紧先下去吧,伙房里还有不少剩饭的,都特娘的给你留着呢!” 见他都开始骂娘了,高世良虽然依旧不知自己哪里有错,但还是急忙躬身退了出去。 真是个蠢货啊! 听到高世良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在旁边装醉的王守业,忍不住暗骂了一声。 就如同吕阳方才质问的一样,他当时极尽装疯卖傻之能事,也要把那褚管事拖下水垫背,正是因为对方的身份,压根就没法摆在台面上说! 而且也没人敢摆在台面上说! 否则道录司自身,先就要但上一个监管不力、私相授受的罪名,然后还要因此得罪权倾朝野的严家父子。 道录司的人又不是白痴,怎么可能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儿? 左右那童子参只是干枯了,又没有不翼而飞,随便找个理由糊弄上去就得了。 也就是高世良看不清门道,还一直纠缠牢笼里那些细节,怪不得他都快四十多了,还是小小的七品总旗。 却说王守业正感叹着,忽听掌班周怀恩抿着茶水,口齿不清的问:“这事儿你们怎么看?” “巧、太巧、巧的有些过了!” 领班吕阳脱口而出的回答,顿时又让王守业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过随即吕阳又嬉笑道:“但好在没落下把柄,也没人敢深究这事儿。” “有什么巧不巧的。” 档头徐无咎嗤鼻一声,不以为意的道:“那老山参又不是咱们东厂的,莫说东西还在,就算是丢了、飞了,也跟咱们东厂扯不上干系!” 咔哒~ 将杯子放回茶托里,周怀恩一锤定音道:“那也甭问了,下不为例吧。” 听到这‘下不为例’四个字,档头徐无咎就转头冲王守业道:“小子,别装了,赶紧谢过……” 但周怀恩却又抬手制止了他。 “做戏就做全套。” 说着,他扬声招呼道:“来人啊,送王小旗回去歇息!” ……………… 直到被两个杂役送回宿舍,王守业后脊梁骨上还直冒凉气。 太特娘吓人了! 原本还以为自己已经蒙混过关了,没成想早被三个老狐狸看出了端倪。 好在他们并没有要拆穿自己的意思,而是选择了包庇护短,顺带再拿话敲打自己一番。 这就是烧冷灶的好处啊! 要是换成规模上万的锦衣卫,恐怕就没这么便宜了。 从这事儿上,王守业再次得到了提醒。 虽说带金手指的穿越者,相对土著而言有着不小的优势,可也绝不能因此,就以为自己能把古人全都当猴儿耍! 书归正传。 却说好容易平复下心头的悸动,王守业才终于有功夫分出精力,去探查那人参精魄,给自己带来的变化。 貌似在彻底吸收完人参精魄之后,五感提升的效果就已经消失了——看来这应该是个临时BUFF。 取而代之的,是让人极不舒服的禁锢感。 就好像是四十二码的脚,穿进了三十九号的鞋里。 究竟是膜变小了,还是自己的魂魄壮大了? 考虑到是刚吸收了人参精魄,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可甭管是前者还是后者,反正魂和膜是不配套了。 这直个劲儿的撑涨着,该不会把膜给撑破吧? 而真要是被撑破了,自己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不…… 应该算是和人参精两败俱伤。 还是那话,你说你一草木成精的主儿,脾气这么火爆干嘛? 这直接碰壁而死不说,还把‘墙’给污出了问题。 何苦、何必、何…… 正在心下疯狂吐槽那人参精,王守业忽觉头上一凉,似乎是有谁在用湿毛巾,擦拭他额头的汗水。 咦? 屋里竟然还有别人?! 王守业吃惊的挣开双眼,一张秀眉微蹙的俏脸立刻映入眼底。 原来是赵红玉。 刚才自己竟然都忘了,这小娘皮一直就在宿舍里候着。 “王大哥,你醒了?” 见王守业睁开眼睛,赵红玉立刻把手缩了回去,淡然的语气里透着疏离冷漠。 这态度…… 可不像是有求于人的样子。 王守业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 昨儿才答应要帮她打探消息,今儿就酩酊大醉的被人抬回来,也难怪她会对自己不假辞色。 当下抬手捂住额头,装出一副痛苦的样子,呻吟道:“我……我这是又活下来了?” 说着,又摇头晃脑的叹气:“在漷县遇到怪鱼,在三河县撞上佛光舍利,没想到进京之后,又差点让人参精给害了性命——我该不会是被谁给诅咒了吧?” 赵红玉的确是心有埋怨,可听王守业说的古怪,却还是忍不住好奇的追问道:“什么人参精?你不是刚刚吃酒回来么?” “吃酒?” 王守业摇头苦笑,然后把奉命去道录司,探查童子参异状的事儿,大致说了句一遍。 当然,后面设计让褚管事背锅的事儿,他可没往外吐露半句,只谎称自己正在查探时,就被那异象熏的酩酊大醉。 “竟还有这样的事儿。” 因有那些怪鱼打底,进京后又听人说起过佛光舍利的事儿,故而赵红玉当下就信了个十成十。 想起方才自己心里埋怨,顿觉有些不好意思,忙又用毛巾沾了水,小心搭在王守业额头:“那王大哥你先好生歇息歇息吧,我……” “你放心。” 王守业这时又摆出一副认真的嘴脸,抢着道:“赵班头的事儿,我一直惦记着呢,等晚上隔壁的柳百户回来,我就去托他帮着问问——他家是世袭锦衣卫,在北镇抚司还有些老关系在。” 虽说这交易,一开始是出自威逼利诱。 但见王守业这时候,依旧惦念着要帮自己打探消息,赵红玉还是忍不住大受感动。 她樱桃小嘴儿一呡,正待开口道谢,谁知肚子里却突然传出了咕噜噜的动静,登时羞了个红头胀脸。 “对了,你还没吃午饭吧?” 王守业急忙撑起身子,一时倒忘了额头的毛巾,等那毛巾打着滚儿跌落下来,他才急忙伸手去捞。 可见赵红玉也探手来接,当下那爪子就故意慢了半拍。 直到赵红玉接住毛巾,这才连人带物捞了满攥! “呀!” 赵红玉娇呼一声,急忙发力挣动,却哪里挣的脱? 王守业又紧紧攥了好一会儿,这才‘后知后觉’的松开了手,讪笑道:“对不住,我……我这脑袋里晕晕乎乎的,什么事儿都慢半拍。” 此时赵红玉脸上的红潮,早都蔓延到了脖颈,稍稍有些狐疑的斜了王守业一眼,见他‘一脸忠厚’的样子,到底没有怀疑什么。 “对了,咱们去外……去伙房看看吧,也或许还有什么吃的呢。” 王守业本来想说去外面吃点东西,可一开口,才想起自己身上只余下一钱半银子、十几枚大子儿。 这要是都花光了,再有用钱的地方该怎么办? 因此急忙改成了伙房。 不过伙房的剩饭,眼下应该都被高世良可怜走了吧? 要不…… 以工伤的名义,申请开个小灶? 却说与面显犹豫,但最终也没有拒绝的赵红玉,一前一后出了宿舍,王守业忽然又后悔起来。 自己不是决定要等等看的么? 这怎么稀里糊涂就撩上了? 唉~ 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晚上还有,各种求……】 ------------ 第34章 门当户对 虽说王守业是东厂官职最低的番役。 可毕竟是正儿八经的官身儿,待遇自不是那些杂役们能比的。 简单说明是因为差事误了饭点儿,一菜一汤很快就端上了桌。 因剩馒头都被高世良苛敛走了,只余下些专供杂役的高粱团子,伙房的人怕王守业吃不惯,还特地给煮了四个鸡蛋。 到底是直属皇家的特务机构。 即便眼下已经落魄了,这伙食也不是等闲人家能比的。 至少赵红玉吃着就很对胃口。 不过她大约是头一回,和家人以外的男子单独用餐,所以显得有些局促,一直低垂臻首,小松鼠似的细嚼慢咽着。 这倒和王守业印象里,那动不动就拔刀相向的刚烈女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对了。” 随手剥开最后一个鸡蛋,连碗推到了赵红玉面前,王守业正色道:“下午我准备去北镇抚司转转,宋五这一整天都没个音信,也不知到底靠不靠的住。” 赵红玉最开始是想推辞的,可一听到‘北镇抚司’四个字,就登时忘了这事儿。 后来知道王守业是去找宋五的,赵红玉先是大失所望,随即又羞惭起来。 她本就是通过宋五找到王守业的,自然知道宋五之所以会一直守在北镇抚司门前,其实是为了等候王瓦匠再次出现。 自己光顾着打探爹爹的消息,却忘了王大哥眼下也是父子离散。 实在是…… 羞愧之余,她便主动要求陪同前往。 “那等吃完饭,咱们就出发。” 王守业点头应下,又伸手扯了扯自己的衣领,无奈道:“不过出门前,我得先换身衣服,这又潮又黏的还一股子汗味儿。” 其实应该顺带洗个澡的,只是有赵红玉在,毕竟不怎么方便。 等等! 说起换衣服和洗澡,王守业忽然就想到了赵红玉身上,急忙问道:“你这次来京城,带没带换洗的衣服?” “我……我当时走的太急,就……” 赵红玉的头,垂的更低了。 她虽然自小聪慧过人,可却是头一回出远门,当时又是热血上头,瞒着家里偷跑了出来,压根就没想这么周全。 直到昨晚上寄人篱下,才终于明白‘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的道理。 这让赵红玉心下既沮丧又忐忑,连带着性子都放软了几分。 “那……” 王守业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去预支些薪水:“那出门前我去问问看,能不能先预支些薪俸。” 金屋藏娇是好事,可要藏的是个邋遢女人,恐怕就不怎么美好了。 于是吃完了饭,又回宿舍换上一身便装之后,王守业就准备去子字颗衙署预支薪水。 说来也是巧了。 这刚被赵红玉送出院门,就见领班吕阳牵着条大狗走了过来。 因见那狗生的雄壮,王守业也没敢主动迎上去,远远的一拱手道:“吕大人,您这是……” “厂里养的猎狗,我牵出去溜溜。” 吕阳在那狗头上轻轻的拍了拍,感叹道:“早年间养着三十多条呢,眼下就这一根儿独苗了。” 说着,吕阳又上下打量了王守业一番,见他换下了东厂的公服,又收拾的紧陈利落,似乎是要外出的样子,于是就顺口问了句:“你这也是要出门?” “那什么……” 子字颗的薪俸、补贴,正是吕阳在负责发放,王守业去衙署,本来就是想找他商量预支薪水的事儿。 可这半路上撞见,反倒有些不好张嘴了。 可吕阳多老奸巨猾? 王守业这一支吾,立刻就瞧出了端倪。 当下眉毛一挑,主动问道:“怎么,有事儿找我?” “什么都瞒不过您的法眼。” 王守业顺势陪笑道:“卑职是想,能不能先预支些薪俸,我这手头上实在……” “是为了那女娃吧?” 还不等把话说全,吕阳的神情就正经起来:“你眼下好歹也是朝廷命官,既然已是官身,就得讲究个门当户对——这乡下胥吏出身的女子,随便玩玩玩儿还行,千万别陷进去太深。” 这话他可没压着嗓子,赵红玉要是没回屋里,多半就能听的清清楚楚。 “大人。” 于是王守业忙解释:“我跟她清清白白,绝没有……” “少跟我来这套!” 吕阳满脸嫌弃一甩手:“都睡到一个屋里了,你还跟我说什么清白?” 随即,他又语重心长的劝道:“要实在喜欢,你就先收在身边做个通房丫鬟,等以后娶了媳妇,再给她抬妾就是了。” 一番话说完,也不等王守业回应,他又自袖囊里扯出荷包来,翻出颗花生米大小的金豆子,随手抛给了王守业。 “这是我藏的私房钱,你小子先拿去顶一顶。” 他扔的明显偏出不少,王守业一时没接住,等从地上捡起那金豆子,却见吕阳早牵着狗走远了。 王守业望着他的背影愣怔了片刻,心下忽然闪过个念头:这吕领班,该不会是想给自己说一门亲事吧? 他之所以会这么猜,也不是没有根据的。 吕阳明明知道,赵红玉就住在自己的宿舍里,方才那番话却反而刻意提高了音量,现在想来,倒像是直接说给赵红玉听的。 可他又为什么要对赵红玉说这种话呢? 想了想去,怕也只能着落在那‘门当户对’三个字上了。 啧~ 这说来倒不是什么坏事,反而是上面重视自己的体现。 可王守业穿越过来之后,头一个见到的就是赵红玉,真要是择偶的话,身段相貌起码也不能差她太多吧? 而既然要讲门当户对,别的标准自然就要下调些…… 愁。 真是愁。 患得患失的回了宿舍小院,结果一进门,就见赵红玉正亭亭玉立的站在门后。 不用说,方才那些话她肯定是听到了。 “那什么……” 王守业不觉有些尴尬,讪笑道:“你别往心里去,他就是随口胡说了几句,也不知道咱们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红玉微微摇头,轻声道:“咱们现在,是不是该去北镇抚司了?” “对对对,咱们这就动身吧!” 王守业连连点头,随即忙领着她出了东厂。 但却并没有急着去北镇抚司,而是一路扫听着,寻到了某家金铺——金子虽好,花起来却不方便,必须先兑换成银子、铜钱才行。 却说赵红玉眼瞧着他独自进了金铺,那一脸的淡然,顿时就化作了五味杂陈。 其实原本面对王守业时,她还习惯性的带了些优越心理。 直到听了吕阳那些话,她才终于意识到,对方早不是什么贱籍匠户了,而是一名前程远大的东厂番役,堂堂的锦衣卫从七品小旗。 “想什么呢?” 直到耳边再次传来王守业的声音,赵红玉才惊觉他已经从金铺里出来了。 “王大……大哥,你换好银子了?” 她原本有心叫一声‘王大人’,可又觉得生分别扭,最后还是沿用了‘王大哥’的称呼。 但称呼虽然没有变,分量却大相径庭。 “有东厂的腰牌在,自然换的快些。” 王守业哈哈一笑,把手心里的碎银子亮给赵红玉:“而且那金豆子成色不错,换了足有十二两七钱银子,等从北镇抚司回来,咱们就去成衣铺逛逛,看……” 正说着,他突然面色一变,扯起赵红玉就往金铺里钻。 赵红玉冷不防被他扯的踉跄了几步,可随即小手一翻,却反而扣住了王守业的腕子,嘴里娇叱道:“你做什么?!” 就这一刹那间,又恢复了原本的英姿飒爽。 “嘘!” 王守业急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见来不及躲进金铺离了,干脆直接一猫腰,借赵红玉的身子,遮住了自己的脸,嘴里解释道:“我撞见仇人了!” 赵红玉原本见他似要往怀里扎,下意识的护住胸口,就要退避躲闪。 可听了后面那话,又硬生生给止住了。 红涨着俏脸,扭头向身后望去,就见一群豪奴招摇过市、横行霸道。 但为首的那个,脸上却贴了两块膏药。 ------------ 第35章 斯人猛于虎也 眼见那一群豪奴,簇拥着几辆板车渐行渐远。 赵红玉这才急忙退开半步,狐疑的追问道:“那是谁家的仆人?你又怎么会与他们结仇?” 别说,这小妞虽然两天没洗澡了,身上却没什么异味,反倒还挺好闻的。 王守业悄悄耸着鼻子,一边眺望那逐渐远去的队伍,一边随口答道:“这横行霸道,还能是谁家的?严世蕃府上的狗奴才呗!” “严世蕃府上的?!” 赵红玉闻言,却立刻脱口惊呼起来:“你……你和严世蕃府上的奴才结仇了?!” 那声音颤抖的都失真了。 王守业刚开始还以为她是在害怕,可仔细打量,才发现赵红玉两眼烁烁放光,竟似是说不出的惊喜与激动。 “怎么?” 王守业不由奇道:“难道你也和严府的人有过节?” 赵红玉先是摇头,继而又把臻首点的小鸡啄米似的,最后迎着王守业疑惑的目光,攥着小拳头立誓似的道:“我跟严世蕃没仇,可这狗贼欺君罔上、陷害忠良、鱼肉百姓,人人得而诛之!我虽是个女子,也恨不能为天下除此大害!” 这跟打了鸡血似的…… 当初得知未婚夫与人孝期私通,貌似也没见她激动成这样。 王守业无语半晌,才挤出一句:“不想你还是胸怀天下的。” 赵红玉被夸的俏脸一红,倒又生出些娇羞扭捏来,偏转了美目,微微摇头道:“我也是听人说的多了,人云亦云罢了,哪里就称得上……称得上什么胸怀天下。” 嗯~ 胸怀天下或许有些夸张,但肯定不小就是了。 跟着,她又忍不住好奇的追问:“王大哥,你究竟是怎么跟严府结仇的?你来京城也才五六天吧?” 一双杏核眼满怀期盼的忽闪着,都快赶上天边的星星了。 “其实也没什么。” 王守业装出一脸淡然,道:“上午在道录司的时候,这厮擅自闯入阴阳库里,说是奉了严世蕃的吩咐,要借些奇珍异兽回去摆喜宴——要知道,那可都是皇上寄放在道录司的东西!” 说到这里,悄悄打量了一下赵红玉,见她果然又攥紧了粉拳,一副义愤填膺的小模样。 王守业这才又继续道:“我见他甚是嚣张,便借酒装疯绊了他个跟头——他脸上那些伤,就是这么来的。” “原来如此!” 赵红玉恍然的点了点头,随即想起那褚管事满脸膏药的狼狈样子,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她急忙用手背掩了,钦佩的望着王守业道:“不想王大哥你还有这副侠义心肠——那狗奴才后来没对你怎样吧?” “呵呵。” 王守业轻蔑的一笑:“他是私自擅闯,我是奉了上命差遣,这官司就算打到金銮殿,我也不怕他!” 赵红玉的眸子越发明亮了。 王守业却忽又泄了气,无奈道:“不过这话也就是说说罢了,真在街上撞见这狗奴才,还不是要东躲西藏的?方才真要被他瞧见,还不知要生出什么祸事来。” “我其实没什么的,只是听说严府上下都是荒淫无耻之辈,万一连累了你……” 说到这里,王守义用力摇了摇头,一副不堪设想的模样。 “王大哥,真是对不起,我……我方才还误会你了。” 赵红玉听完又是羞惭又是感动,星眸闪烁,再看向王守业时,便多了几分亲近与……仰慕? 啧~ 要知道,昨天自己答应帮忙打探赵班头的消息时,赵红玉都没有流露出类似的情绪。 没想到为求自救的无奈之举,竟还会带来这种意外之喜。 话说…… 教训个狗奴才就这样了,真要是当街给严世蕃来个抱摔,她会不会心甘情愿的给自己做小?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正习惯性的发散思维,忽听街对面有人愤声喝道:“身为当朝次辅,本该正本清源,还天下苍生一个朗朗乾坤!他徐阶却怎得如此自甘堕……” 话说到半截,忽又戛然而止。 两人循声望去,就见个头戴方巾的书生,正被同伴捂着嘴,死命往小巷里拖。 “咦?” 王守业正在好奇,徐大腿究竟是因为事情,被那书生痛斥为自甘堕落,旁边赵红玉突然指着对面叫道:“那不是顺义坊张家的大公子吗?” 张家大公子? 王守业忙定睛细瞧,死死捂住那书生的,却不是张汝原还能是哪个? 这还真是冤家路窄! 不过细一想倒正常的紧。 当初张汝原让人冒雨抢修那游廊,就是为了给进京赶考讨个好彩头,如今在京城撞见他,也在情理之中。 略一犹豫,王守业立刻给赵红玉使了个眼色:“走,咱们跟上去瞧瞧。” 有道是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更何况当初被拉去张家做苦力时,王守业就曾立誓,若有一日发达了,必要让张家上下在自己面前奴颜婢膝。 眼下虽还没到真正发达的时候,可预先去收点‘利息’也是好的。 却说他领着赵红玉横穿马路,追到那小巷之中,就见张汝原正与那书生激烈的争吵着,看样子大有割袍断义之势。 “咳!” 王守业一声干咳,两人这才发觉他与赵红玉的存在,当下忙都收了声,狐疑且警惕的打量着二人。 王守业趋前几步,笑着拱手道:“一别数日,张公子可还记得在下。” 张汝原闻言一愣,忙也拱手还礼,可却实在想不起眼前之人究竟是谁,于是歉然道:“恕汝原眼拙,未知尊驾可否示下台甫?” “南新庄王守业。” “王……” 听到‘王守业’三字,张汝原目光一凝,下意识的脱口问道:“你不是被锦衣卫的人带走了么?!” 此事在漷县本就算不得什么秘闻。 更何况锦衣卫还曾派衙役去张家找人,于情于理张汝原都不可能不过问此事,所以他会有这等反应,也实属正常。 “托张公子的福。” 王守业再次躬身一礼,笑道:“王某被带到京城之后,立下些微末功劳,如今在东厂谋了份从七品的差事。” 话音未落,张汝原与同伴已是霍然变色。 尤其刚才痛骂徐阶的书生,脸上霎时间退尽了血色,那直缀下瘦骨嶙峋的身子,也抖的筛糠仿佛。 可即便如此,他兀自愤然道:“东厂的人又如何?他徐阶有脸做,难道还不许……” “熙载兄!” 张汝原急忙喝止了他,又躬身向王守业陪笑道:“我这同伴只是一时失口,绝无非议朝廷重臣的意思——还望王兄念在乡党情谊上,不要同他计较。” “乡党情谊?” 王守业哈哈一笑,点头道:“想当初我大病初愈,只为了能给张公子讨个好彩头,就被令弟驱策着,冒雨赶了二十几里路——这番情谊,王某自是不敢忘的!” 这回张汝原也吓的面色煞白。 他倒不是怕王守业本身,而是怕刚才的事儿,被对方抓住不放大题小做! 小巷里一时静的呼吸可闻。 “哈哈哈……” 这时王守业却忽又哈哈大笑起来,上前在张汝原肩头擂了一拳:“说笑而已,张公子怎么还就当真了?” 跟着,又向一旁那‘熙载兄’道:“书生意气虽不是什么坏事,却也要量力而行,再说即便仁兄在这里骂出花来,于徐阁老也是丝毫无损的。” 王守业真要是小题大做,倒的确能报一箭之仇。 可这也忒没底线了。 非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王守业是绝不会如此行事的——方才那话,也不过就是想戏弄一下张汝原罢了。 不过这番转变,显然让那‘熙载兄’有些无所适从。 他犹犹豫豫的拱了拱手,口风却依旧有些生硬:“我只是不明白,徐阁老这般身份,却怎得还要把嫡亲孙女送入虎口。” “熙载兄!” 张汝原却依旧没有放松警惕,再次喝止了同伴,正色道:“敢问王大人眼下在何处落脚?” 王守业也不知他打听自己住处做什么,但自己一东厂番子,难道还怕被个读书人惦记不成? 当下不以为意的道:“我眼下就在东厂住着呢,张公子在京城若遇到什么难处,就派人过去说一声,也没准儿我就能帮上什么忙呢。” 不等张汝原回应,他又好奇的向那‘熙载兄’打听道:“这位相公,方才说徐阁老送孙女入虎口,却不知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还不知道?” 那书生却有些诧异,指着街面上道:“方才那招摇过市的,怕是半个京城都传遍了!” 方才? 难道是…… 王守业脑中灵光一闪,脱口道:“徐阁老要把孙女,嫁给严世蕃的儿子?!” “不!” 谁知那熙载兄却摇头道:“不是娶,是纳。” “纳?” “严世蕃的儿子,要纳徐阁老嫡亲孙女做妾!” 我去! 这也忒下本了吧?! 王守业登时惊了瞠目结舌。 旁人不知道,他可是清楚的紧,最多再有一两年的功夫,徐阶就要发动全面攻势,把严家父子斩落马下。 这时候把嫡亲孙女,送给严世蕃的儿子做妾,无疑是为了麻痹严党,好腾出时间从容布局。 纯理性的来说,这称得上是一招妙棋。 可问题是…… 虎毒还不食子呢! 斯人猛于虎也! 王守业震惊感慨之余,也暗暗把徐阶的名字,从自己的大腿名单中划去——这样的大腿,且不说抱不抱的劳,主要是心里膈应的慌! 【今天冇了。】 ------------ 第36章 阴魂不散 这严世蕃也的确是招人恨。 什么二十九房小妾、用处子当痰盂、玉屏风、温柔椅、淫筹选妃的。 虽然赵红玉一到关键地方,就语焉不详、吞吞吐吐,可还是听的人羡慕不…… 啊呸~ 是听的人愤慨不已! 却说两人一路同仇敌忾的,来到了北镇抚司门外,王守业刚抻着脖子张望了几眼,宋五就从角落里窜了出来。 据这厮自己说,他天不亮就跑来蹲守了,一直不错眼的盯着,连中午饭都是就近买了俩火烧,边啃边注意四周的风吹草动。 可王老汉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再出现过。 这不合逻辑啊? 老汉是个执拗的,更何况父子连心,他绝不可能轻易放弃。 难道是已经打听出,自己并不在北镇抚司? 可要是这样的话,他为什么没去东厂找自己? 又或者…… 是出了什么意外?! “是你?” 正担忧老汉的安危,忽听不远处有人历喝道:“你竟然还敢来北镇抚司?!” 抬头望去,却是徐彦斌领着几个锦衣卫,正在台阶上对自己虎视眈眈。 而方才那恨声呵斥的,正是后来被派去漷县,支援徐彦斌的牛百户——看他的样子,倒像是比徐彦斌还痛恨自己。 不过这也正常。 当初在朝阳门外,被蒋世帆利用完之后,又杀人灭口的赶车小校,貌似就是这牛百户的手下。 事后追查起来,他身为直接领导,少不得要吃些挂落,因此恨上自己,倒也在情理之中。 话说…… 怎么没瞧见蒋世帆? 莫非已经被查出了老底,正在诏狱里享受十大酷刑? “王小旗。” 正在心里编排蒋世帆的惨状,陈彦彬又开口追问道:“你来我北镇抚司,究竟所为何事?” 老汉的事儿,肯定是不能提的。 否则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恨屋及乌,对老汉暗下毒手? 故而王守业躬身一礼,反问道:“陈千户,敢问和王某一起进京的赵班头,如今人在何处?缘何数日来,连半点音讯也没有?” “哼~” 见王守业不答反问,徐彦斌大袖一甩,嗤鼻道:“我锦衣卫的事儿,还轮不到你一小小的番役过问!” “你!” 赵红玉气的往前蹿出半步,张口就要娇叱一声,可看看身旁的王守业,她又强忍了下去。 她自己如何倒无所谓,可若因此牵连了一心要诛除严党的王大哥,却让人情何以堪? 更何况,父亲也还在对方手里,徒逞口舌之力非但于事无补,反而还会让父亲的处境更为恶劣。 就在这时,一辆外披锦缎、角悬金铃的马车,突然缓缓停在了北镇抚司门前。 陈彦彬等人一见这马车,登时再顾不得什么王守业,急忙都快步迎下台阶,躬身静候在马车前。 这是来什么大人物了? 王守业见状,也不由好奇的探头张望,想看看让十几个锦衣卫‘如临大敌’的,究竟是哪路神仙。 谁知那门帘被挑起之后,一张贴着膏药、肿如猪头的嘴脸,却立刻映入了眼底。 严世蕃府上的褚管事? 怎么又是这厮? 这也忒阴魂不散了吧?! 非但是王守业吃了一惊,陈彦彬等人也皆是一愣,犹犹豫豫的,也不知是否该上前见礼。 而那褚管事见锦衣卫的人都有些愣神,当下白眼一翻,抑扬顿挫的道:“我们公子爷,眼见就要和徐阁老家结亲了,你们吴大人空口白牙的,就想让他老人家亲自登门?” 说着,懒洋洋伸出只爪子,虚悬在半空之中。 陈彦彬脸上的肌肉,突突颤了几颤,忽地绽放出笑容来,抢上前小心翼翼的扶住了褚管事,嘴里讪讪道:“我们也不想劳动严公子,只是那东西取用颇为费事,又不耐久放……” “哪也得先验验货再说!” 褚管事顺势下了车,背着手斜了陈彦彬一眼:“放心,东西只要管用,这份孝心自然能递到小阁老面前——届时有小阁老保着,就是成国公也动不了你们!” 听到这话,陈彦彬脸上的笑容,顿时鲜活了许多,忙把手往里一让,就待请褚管事进门验货。 谁知对方却忽地勃然变色,指着两个快步远去的背影,厉声喝问道:“那厮不是东厂的人么?怎么在你们北镇抚司?!” 陈彦彬顺势望去,就见王守业、赵红玉二人匆匆消失在街角。 他心下一动,忙问道:“怎么,难道您与这东厂的王小旗,也有仇怨不成?” 不等褚管事回应,又把王守业卧底反间,挑起厂卫之争的事儿,加油添醋的说了一遍。 最后愤然道:“这厮虽不过是个小旗,可毕竟是带着投名状进的东厂,上面有黄公公保着,连我们吴大人一时都奈何他不得。” 顿了顿,又小心翼翼的试探道:“怕是只有小阁老出面……” “用不着小阁老出面!” 褚管事把手一摆,恨声道:“只要能说动我家大公子,给他来个先斩后奏就行——届时黄公公难道还能为了个臭虫似的东西,跟我们府上翻脸不成?” 说着,他又斜了陈彦彬一眼:“不过能不能说动大公子,怕还要看那东西,究竟有没有效果。” 陈彦彬见对方也有意促成此事,心下真是喜不自禁。 原本漷县、三河之行,成功的救下了袁存时、又寻回了佛光舍利,他也算是立下了不小的功劳。 可王守业在景阳门前的反戈一击,却又让他前功尽弃、颜面尽失。 这几日里,陈彦彬也不知因此受了多少屈辱,早恨不能将王守业碎尸万段了! 当下连声道:“有效、那东西绝对有效!” “那还等什么?赶紧验货去吧!” 褚管事抬手往里一指,随即在陈彦彬等人簇拥下,大摇大摆的进了北镇抚司。 ……………… “阿嚏、阿嚏。” 却说王守业领着赵红玉转过街角,心下刚松了口气,就突然连打了两个喷嚏。 “王大哥,你没事吧?” “没什么。” 王守业摆了摆手,正色道:“那陈彦彬虽然什么都不肯说,但听他的语气,你爹应该是在北镇抚司没错。” “咱们先去成衣铺,买两件换洗的衣服,然后再回东厂拜请柳百户出面,帮着打探你爹消息。” 赵红玉乖巧的点了点头,随即却又忍不住道:“那王大伯呢?他这一整天也没露面……” “放心吧,这事儿我自有主张。” 要在诺大的京城里找出王老汉,那肯定和大海捞针差不多。 但自家那便宜师叔李伟,不是还有个女儿在裕王府么? 名字好像是叫‘李彩凤’来着。 【晚上还有,求各种……】 ------------ 第37章 大祸临头 东厂,小院。 把最后一件衣服,搭在晾衣绳上。 赵红玉正甩着手,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就见王守业阴沉着脸,自外面走了进来。 “王大哥!” 她忙快步迎了上去,先是斜着高挑又不失丰腴的身子,和王守业并肩往前走了几步,这才小心翼翼的问:“是不是李家妹妹,没在裕王府里?” 王守业点了点头,随即却又摇了摇头。 半晌,才迎着赵红玉疑惑的目光,无奈道:“她是在裕王府当差不假,可眼下人却不在京城。” 今儿一早,王守业就去了裕王府,想要通过李彩凤找到师叔李伟,继而打探王老汉的去向。 谁知在裕王府门外亮出身份,又道明了来意之后,却被告知李彩凤现下不在京城,而是去了通州府。 据说是因为裕王妃的外祖,前几日刚刚在通州老家病逝,王妃碍于身份无法亲往治丧,于是就派了几个身边人,去通州代为尽孝。 李彩凤因是通州人,所以也被选中在内。 照那门房的说辞,多半要到下月月底,她才能从通州回来。 王守业闻言无可奈何,也只能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却说两人边说边进了屋,眼见王守业坐到圆凳上,就忍不住长吁短叹起来。 赵红玉忙帮他斟了杯茶水,又柔声劝道:“王大伯吉人自有天相,也兴许是有什么事,一时给绊住了。” “希望如此吧。” 王守业咕嘟嘟灌下杯茶,心里的燥意稍减,这才想起进院时看到的那一幕,于是指着外面问:“方才你是在帮我洗衣服?” 赵红玉颊上微红,偏转了目光轻声道:“别的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只能做些琐事了。” 昨天王守业带她买了换洗的衣服,又在附近租下一间客房,正式结束了短暂的同居生涯。 但两人之间的关系,却比同处一个屋檐时,亲近了不知多少。 不过王守业眼下,也实在没心情攻略她,简单的道了声谢,便起身道:“我去衙署转一圈,中午咱们出去吃。” 赵红玉张了张嘴,有心叫他不必破费,可想到中午若在伙房吃,少不了要撞见许多生人,又觉得实在别扭的慌。 于是一直把王守业送出院外,她才终于憋出句:“要不我给家里写封信,让我娘送些银子过来?” “回头再说吧。” 王守业摆摆手,头也不回的去了子字颗衙署。 那东首第一间厢房里,不出意外又是葛长风、朱炳忠、高世良,这老三位在当值。 因见王守业从外面进来,葛长风就放下了手里的邸报,笑着招呼道:“业哥儿,你们南新庄倒真是人杰地灵啊——听说你和那李慕白,还是邻居来着?” 这怎么突然说起李慕白来了? 王守业心下纳闷,于是主动坐到了葛长风对面,好奇道:“葛百户怎么突然提起他来了,难不成这邸报上还有他的消息?” “邸报上虽然没他的消息,可他闹出的动静却也不小。” 葛长风买了个关子,直到王守业再三追问,才慢条斯理的道明了缘由。 却原来前天上午,成国公朱希忠突然上了道奏本,具体内容没人知道,但据说严嵩与徐阶斟酌了许久,才把那奏本呈递到了内廷。 后来成国公朱希忠,还因此被嘉靖召入宫中询问。 君臣之间具体奏对了什么,也一样没人知道,但不久之后就有传闻,说那奏本是出自成国公新收的幕僚李慕白之手。 “李慕白做了成国公的幕僚?!” 王守业听到这里可真是吃惊非小,他虽然早猜到,李慕白自有脱身之策,可也没想到这渣男竟然能一步登天! 也不知他那奏本里,究竟都写了些什么…… 被这消息搅的心神不宁,子字颗眼下又实在没什么公务可忙,于是刚过午时【上午11点】,王守业就悄没声的离开衙署,回到了小院。 一直到了宿舍门外,他都还在纠结,要不要把这消息告诉赵红玉。 “王大哥!” 赵红玉却主动迎了出来,将一封书信双手奉上。 王守业想起离开时,她曾说过的话,还以为她当真写了讨银子的家书,要拜托自己帮着寄回去呢。 当下把脸一板,佯怒道:“我不说过,这事儿等回头再论吗?你怎么……” “王大哥,你误会了。” 赵红玉急忙解释:“这是张公子留给你的书信!他方才找上门来,听说你正在衙署里当值,留下这封书信就走了。” 张公子? “张汝原?” 见赵红玉点了点头,王守业就纳闷撕开了信封,想看这公子哥儿究竟在信里写了些什么。 结果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会票——隆盛老号,寄存纹银贰百两,八月二十八之前凭票可取。 啧~ 这厮出手倒还挺大方。 怪不得他那天旁的一概不问,只问自己住在什么地方呢,感情早就想好了,要想用银子弥补双方的恩怨。 别说,这还真解了王守业的燃眉之急,否则凭他借来的那十几两散碎银子,怕是撑不了多久就要告罄了。 一目十行的,看完了张汝原那谦卑加煽情的信,王守业豪气的大手一挥:“走,先把这银子兑出来,然后咱们下馆子去!” 只可惜王老汉还是音讯全无,否则这顿饭就算是圆满了。 ……………… 因李彩凤那边儿一时半会是指望不上了,当天下午,王守业就拿了十两银子给宋五,让他安心在北镇抚司帮忙蹲守。 然而又是三天过去了,眼见宋五都要回漷县交差了,王老汉却依旧是渺无音讯。 搭着柳泉那边儿,也同样没传回只言片语,王守业和赵红玉二人,倒真是愁到了一处。 却说这天下午。 赵红玉正自告奋勇,想要顶替宋五去北镇抚司蹲守,柳泉突然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二话不说就把王守业拉到了隔壁。 他顺手反锁了房门,投一句话就是:“业哥儿,祸事了!” “到底怎么了?柳大哥你倒是说清楚些!” 王守业见他说郑重,心下不由的纳闷非常。 即便赵奎已经命丧黄泉,貌似对自己来说,也算不上什么‘祸事’吧? 难道他是见自己和赵红玉越走越近,就把赵奎当成是自己的准岳父了? 想到这里,王守业忙试探着问:“难道赵班头已经……” “他好着呢!” 柳泉不耐烦的打断了王守业的话,在屋里来回踱了两圈,这才又沉声道:“是你要大祸临头了!” 不等王守业回应,他又追问道:“我问你,那天去道录司,你是不是得罪了严府的一个管事?” “是有这么回事。” 王守业心头一跳,脑海中莫名就浮现出了,陈彦彬把褚管事扶下车的那一幕。 “你可真是糊涂!小阁老的人,也是能随便得罪的?!” 柳泉说着,又急惊风似的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嘴里唉声叹气道:“现在可好了,严府的管事和吴景忠的人一拍即合,都憋着劲儿,要撺掇严洪亟收拾你呢!” “严鸿亟?” “严世蕃的儿子,要和徐阁老结亲的那个!” 这才过了几天安稳日子,怎么就又有麻烦上门? 王守业心头莫名烦躁,脑壳也随之涨疼起来——这几天那膜被撑大了一圈,平时也不再有禁锢感了,可一旦情绪激动起来,还是如同戴了紧箍咒似的。 他用力挠了挠头,不解道:“这严府的人,怎么就和吴景忠的人掺和到一起了?” “他们本来就是一挂的!” 柳泉一甩袖子,烦躁道:“不说这个,先想想该怎么熬过这一关吧!” 王守业眉毛一挑:“我只要躲在东厂里不出去,难道严世蕃的儿子,还敢杀上门不成?” “你想的倒美!” 柳泉一瞪眼:“咱们东厂理刑骆锦程骆大人,就是铁杆的严党!他要是给你派差事,你难道还能硬顶着不去……” “王小旗、王小旗在吗?!” 柳泉的话还没说完,外面突然就响起了急促的呼喊声。 王守业和柳泉对视了一眼,推门向外望去,就见两个面生的东厂番子,正在院里扯着嗓子呼喊。 看腰间的标示,应该是两个总旗。 王守业还待细看,旁边柳泉脸上已是骇然变色,脱口叫道:“是……是骆大人的亲随!” 不会吧! 这说曹操曹操就到?! “王小旗?王小旗!” 约莫是听到了柳泉那声惊呼,外面两个总旗,就试探着寻了过来。 眼见躲是躲不过了,王守业一咬牙推门而出,扬声问道:“二位找王某有何贵干?” “奉理刑骆大人命,请王小旗跟我们去锦衣卫走一趟!” 错不了了! 看来今儿是在劫难逃! 王守业一时恨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向那两人拱手道:“容我去拿了腰牌,就随二位动身!” 说着,转身回了自己屋里,将正探头张望的赵红玉一把扯住,目光灼灼的道:“你那匕首呢?借我用用!” 赵红玉不明所以,但看王守业十分郑重,还是连鞘拔出了那柄匕首。 王守业二话不说,立刻撩起裤腿把那匕首插进了靴子里,转身向外就走。 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之际,才回头道:“放心吧,柳百户说你爹好着呢。” 说完,也不等赵红玉反应过来,便昂首出了宿舍。 风萧萧兮易水寒。 就算真逃不过这一劫,老子也要拉个够分量的垫背! ------------ 第38章 八月初一【上】 跟着两个总旗急吼吼的出了东厂,就见一辆外罩锦缎、角悬金铃的马车,正停在台阶之下。 这不正是那褚管事的马车吗? 王守业下意识的脚步一顿,身旁两个总旗立刻连声催促:“王小旗,这车就是来接你的——十万火急的差事,可千万耽搁不得!” 这些家伙显然还不知漏了马脚。 王守业转头望向了一旁的拴马桩,那里正拴着两匹高头骏马,想必就是身边这二人的坐骑了。 自己若是拿‘十万火急’当由头,坚持要求骑马赶奔北镇抚司的话,或许就可以找到逃走的机会。 然而…… 他不会骑马。 这次要是能活下来,老子一定点满骑术精通! 咬牙上了马车,王守业就开始问候那褚管事的祖宗十八代。 自己在道录司时,不过是为求活命,才‘轻轻’撞了他个跟头,谁曾想这厮为了这点‘小事’,就处心积虑的要致自己于死地。 如果能找到下手的机会,干脆就先拿他开刀好了! 轰隆隆…… 正在车上暗暗发狠,忽听得前面传来闷雷似的蹄声,似乎有数十匹骏马,正从对面狂奔而来。 这可是比邻皇宫的繁华街道,谁敢如此放肆行事? 王守业正觉纳闷,又听有人大声喝问:“前面可是东厂的人?!” 奔着自己来的? 还是冲那两个总旗? 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王守业挑开门帘探头望去,就见二十几个顶盔掼甲的骑士,正在前面不远处集体兜转马头。 等马车再次提速向前时,便有十几骑遮拦左右,余者则是锋失在前,驱散路上所有的阻碍。 这阵仗…… 就为了把自己诓去弄死? 王守业心下疑云顿起,犹豫再三,正忍不住想向车夫打探究竟,前面街口忽又闪出数百兵马。 最前面的提枪挎刀的,似乎是五成兵马司的人。 左右各有数十名衙役,正攥着皮鞭吆五喝六。 再往后看,则是数十名身着云纹皂袍的锦衣小校。 数百人层层叠叠密密匝匝的,直把北镇抚司所在的千步廊西街,堵了个水泄不通。 这阵仗…… 谋朝篡位也不过如此了吧? 无论怎么想,也不可能是专为诓杀自己而设。 眼见马车所到之处,众衙役、官兵、锦衣卫全都是退避三舍,王守业脑中忽地灵光一闪,猛地扯住车夫问道:“今儿是几月几?!” 车夫头也不回的答道:“八月初一!” 原来是这么回事! 王守业一屁股坐回车厢里,原本提到嗓子眼的心肝也同时落地。 不过话又说回来,事情要真跟自己想的一样,哪和严家又有什么想干? 难道是…… 不多时。 那马车穿过层层叠嶂,缓缓停在了长街正中。 “可是那王守业到了?!” “快、快让他下车,大人们早都等急了!” 还不等王守业从车厢里出来,四下里就围上来十数个文武官员,多一半都是五品往上的补子,平日里那也都是颐指气使的主儿。 然而此时七手八脚的,这个帮着挑帘子,那个伸手来扶,全然不顾什么尊卑体统。 王守业倒也不敢拿大,忙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又在这一众文武官员的簇拥下,快步走进了北镇抚司。 刚穿过门洞,就又瞧见十几个朱紫贵胄,在正厅门外雁翅排开。 那东厂理刑百户骆锦程,本职虽是从三品的锦衣卫同知,可在这其中却只能添居末位。 王守业紧赶几步单膝跪地,冲着骆锦程拱手道:“卑职王守业,见过骆……” “你就是王守业?!” 可不等王守业行完礼,就有一人抢到了近前,眯着左眼上下打量。 矮胖、断须、左眼疑似白内障…… 严世蕃?! 王守业正犹豫着,要不要改为向他见礼时,严世蕃就又催问道:“你可知眼下是什么情况?” “这……” 王守业心里虽然猜出了七八分,但还是装作疑惑的摇头道:“卑职只听说是骆理刑相召,具体是什么差事……” “骆锦程,你来告诉他!” 不等说完,严世蕃又再一次喝止了他。 而得了他的招呼,骆锦程才急忙越众而出,凑到近前道:“是你曾护送过的那颗佛光舍利,又出问题了!” 果然如此! 今儿是八月初一,正是传闻中佛光舍利会发出佛音梵唱的日子。 那香樟木的书匣,虽然成功封住了舍利散发出的佛光,可这并不代表着,它也能抑制住佛音梵唱。 而佛音梵唱所影响的范围,可比佛光要大的多了。 “申时【下午三点】左右,北镇抚司后院就有些不对劲儿,先是有人奉命去传话,结果有去无回;后来专门派人探查,一样是渺无音讯。” “最后还是曾去过三河的锦衣卫,提出腰系绳索的法子,这才确定是佛光舍利出了问题。” “眼下掌刑吴景忠吴大人,还有至少百多名锦衣卫,都被困在里面生死不知!” 说到这里,骆锦程小心翼翼的瞟了严世蕃一眼,这才又道:“就连小阁老的公子,也不知为何被牵连了进去。” 这其实也在王守业的预料之中,否则严府的下人,又怎会如此热切的参与其中? 不过当着严世蕃的面,他还是摆出一副大惊失色的模样,脱口叫道:“竟有此事?!” 骆锦程郑重的点了点头,还待再说什么,身后却又有人抢先道:“王小旗,你可有把握让那舍利恢复平静?” 王守业隔着骆锦程和严世蕃一扫量,见发话之人一身大红过肩蟒袍,位置又是在一众朱紫正中,便猜出这位多半就是成国公朱希忠。 于是忙垂首道:“当初为封禁那佛光舍利,卑职曾提前准备了许久,眼下仓促而为,怕是……” “不要再啰嗦了!” 严世蕃猛地一声咆哮,指着后院的方向喝道:“先去把鸿亟救出来,只要我儿安然无恙,我严世蕃保你一世富贵!” 呵呵~ 你们严家怕是连自己的富贵,都快要保不住了。 王守业心下冷笑一声,口中却是慨然应诺:“小阁老放心,卑职一定竭尽全力!” ------------ 第39章 八月初一【中】 “大公子肩若削成、蜂腰鹤势、似春竹勃勃。” 塌肩膀、细腿细腰细胳膊,瘦的跟竹竿一样。 “柳眉凤目、面若敷粉。” 淡眉毛细眼睛,脸色苍白。 “宝蓝金纹遍地银的袍子,头上悬着颗鸡子儿大小的红簪缨……” 打扮的十分风骚艳俗。 将严府家奴的描述,一一在心底滤去水分,又自北镇抚司书吏手中,接过了刚描画好的简易地图。 王守业冲严世蕃、骆锦程等人拱手一礼,转身大步流星的走进了二门夹道。 约莫行出十几步远,他的动作忽又一滞,变得机械缓慢起来。 后面众人远远瞧见,心登时就悬了起来,因为之前派去查探的人,也是这般被迷了心神,然后就一去不返再无音讯。 好在片刻之后,王守业的动作就又恢复了最初的流畅,三步并作两步,很快就消失在了夹道尽头。 众人这才又长出了一口气浊气,暗道这‘天生魂坚’之人,果非寻常凡俗可比。 不提外面如何。 却说王守业按照简图所示,一路向后院深处寻去,越是靠近存放佛光舍利的地方,那轻缓悠扬的梵唱声,便越是直透灵魂。 但这次王守业却始终保持着一丝清明。 想来应该是吸取了人参精魄,神魂壮大所带来的好处。 眼见又到了一处岔路口,王守业自觉放缓了脚步,正低头打量那地图上的标示,却忽听左侧小院里,传出了细碎的脚步声。 难道还有人和自己一样,抗住了这梵唱的魅惑?! 他急忙折回了小院门口,悄悄探头向内张望,就只见斜对面的东墙根儿下,正有两个锦衣卫小校,无头苍蝇似的来回踱着步子。 这是怎么个意思? 王守业先是一愣,继而恍然大悟。 按照地图所示,佛光舍利位于小院东南方,而这小院的院门却开在西北角。 两个小校被迷了心神之后,不知先出后进的道理,自然就只能在东墙根儿下来回乱转了。 确认自己还是北镇抚司后院,唯一一个清醒之人,王守业心下暗暗松了口气,再次循着地图所示,向着佛光舍利所在之处前进。 行行复行行。 途中又发现了几个迷路的锦衣卫,还有两人赤条条被反锁在屋里的,也不知这青天白日,搞个什么基。 绕过最后的转角,一座样式古怪的庙宇,顿时映入眼底。 根据图上标示,这是一座狱神庙,乃是为不远处的诏狱所设,借以镇压死在狱中的孤魂野鬼。 而佛光舍利被迎回北镇抚司后,就一直被供奉在这狱神庙里。 此时那庙门口,密密麻麻也不知挤了多少人,从最低级的皂袍小校,到宝蓝云纹的锦衣千户,应有尽有。 踮着脚往里张望,就见里面更是人头攒动,高的矮的旁的瘦的,几乎塞满了整间小庙。 可王守业从最外围开始找起,一直寻到装着佛光舍利的书匣前,也没能发现疑似严鸿亟之人。 非但如此,连吴景忠、陈彦彬、蒋世帆、褚管事等人,也全都不在其中。 莫非他们也在半途‘迷路’了? 王守业这般想着,就待从庙里挤出去,再以佛光舍利为中心,展开螺旋扩张式的搜索。 这急切间,一不小心就踩到了某个锦衣百户的脚掌,就见那百户目光一凝,脱口质问道:“你是谁,怎……怎么……怎么……” 他一句话没说全,就又陷入了失魂落魄的状态。 看来单凭佛音梵唱,还不足以把人洗成白痴。 而这同样也意味着,即便没有王守业出面,这些锦衣卫们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只要等到梵唱停止,他们多半就会自动清醒过来。 外面那些大佬来说,这绝对是个好消息。 但对于王守业而言…… 他下意识的皱紧了眉头,转身望向供桌上的香樟木书匣。 约莫是怕再出什么意外,书匣是半嵌进供桌里的,上面还特地加了一道铜锁——不过钥匙也在桌上,毕竟这东西也不用担心被谁偷了去。 盯着那书匣打量了好半晌,王守业这才若有所思的收回目光,小心翼翼的挤出了狱神庙。 此后他又花了两刻钟,才终于在诏狱附近的某处院落里,找到了吴景忠与严鸿亟。 和预想中的差不多,严鸿亟果然是个纵欲过度的痨病鬼,扫帚眉眯缝眼、黑眼圈塌鼻梁,脸瘦的像坠子,偏又生着一张血盆阔口。 唯一出了差池的,就是这丑厮瘦则瘦矣,却和竹竿完全搭不上边儿——他最多也就五尺高,堪堪与王守业的肩膀齐平。 配上那一身花花绿绿的衣裳,活像是马戏团走失的猴子。 就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玩意儿,娶了六七房姨太,包着四五个花魁不说,竟然还要纳徐阶的嫡亲孙女做妾! 王守业心下腹诽着,走过去按住严鸿亟的肩膀,制止了他无头苍蝇似的乱转。 按照原定计划,只要再把这严鸿亟背出去,这次任务就算是齐活儿了。 可这样做…… 真的没问题吗? 一旦严家事后发现,这次事件不过是有惊无险,那自己这番辛苦还能有多少分量?又能不能抵得过,严府奴才和锦衣卫联手攻讦? 真要是费心费力,最后反落个被恩将仇报的下场,岂不是冤也冤死了? 退一步讲,就算严世蕃说话算话,重重酬谢自己的功劳,对自己而言怕也不是什么好事。 毕竟严家父子再有一两年就要被清算了,自己这时候戴上个严党的帽子,岂不等同于四九年加入国军? 再有就是…… 这严鸿亟的嘴脸,真是越看越让人火大! 狠狠咬了咬牙,王守干脆一手一个,扯住严鸿亟和吴景忠,连拖带拽的把两人弄到院外。 然后又一路护持着,将两人送到了狱神庙前。 打量着庙里那熙熙攘攘的人群,王守业面上再次显出犹豫之色,不过很快他又坚定了信念。 正所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更何况锦衣卫和严家一样,都是恶名昭彰…… 自己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深吸了一口气,王守业小心翼翼的分开人群,引着严鸿亟、吴景忠二人来到了供桌前。 拿起桌上的钥匙,咔嚓一声打卡了铜锁,然后再将盒盖轻轻挑开。 霎时间,佛光便自书匣内倾泻而出,笼罩了整座狱神庙! 【下午还有。】 ------------ 第40章 八月初一【下】 是故空中…… 故空中无色…… 中无色,无受想行识…… 伴随着倾泻而出的佛光,重重禅唱也如潮水般,冲击着庙内每一个人的心坎。 而仅仅半息之后,那怒海惊涛便又汇聚成了肆虐的旋涡。 记忆、理智、情感…… 一切的一切都被卷集进去,然后被那汹涌澎湃的力量撕扯、蹂躏,直至彻底粉碎消亡! 当初在野狐林里,王守业只勉强坚持了四息,就险些迷失了神志。 这一次则坚持的更久些,约莫硬抗了七息,感受到生命危险的护膜,才嗡的一声急速震颤起来。 借助这震颤的抵消之力,王守业又勉力支撑了十余息,直到理智再次开始崩溃,他才急忙伸出手去,想要合拢那香樟木书匣。 可就在此时,一股清凉至极的气息,突然浸润了他的双目,也同时使得脑中为之一清。 这是…… 那膜融入了眼睛里?!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王守业大为诧异。 以往他一直以为,那层膜是无形无质,只包裹在灵魂外层的灵体,却没想到竟然还能融入到眼睛里。 这…… 应该算是形态升级了吧? 自己的这双眼睛,会不会因此进化成阴阳眼什么的? 因那股清凉的气息,大大削弱了梵唱旋涡带来的影响,王守业一时竟又胡思乱想起来。 直到有什么东西,顺着眼角缓缓淌下,他这才重新晃过神来。 原以为是流眼泪了,可王守业抬手揩了揩,粘在指掌间的,却是一抹狰狞的血色! 什么鬼? 这怎么还带副作用的?! 王守业目光一凝,急忙合拢了香樟木书匣,将那佛光重又封印在了起来,然后反手又想去擦抹脸上的血泪。 可手指尖堪堪触到脸颊时,他却又忽然停了下来。 迟疑半晌,王守业再不理会那两行血泪,用干净的左手重新锁好了书匣,又把那钥匙分毫不差的放回了原地。 然后,他默默走到严鸿亟面前,缓缓伏低了身子,再次伸出左手…… 给严鸿亟来了一记猴子偷桃! 面对这任何男人都无法抵御的痛楚,严鸿亟却依旧是呆愣愣站在那里,两只眼睛满是纯净与懵懂。 应该是搞定了。 王守业嘴角浮起一丝冷笑,随即转身背起严鸿亟,小心翼翼的挤出了狱神庙。 ……………… 二门夹道外。 已经等候了小半个时辰的严世蕃,心情是愈发的暴躁不安。 莫说是守在这里的锦衣卫,就连之前被他大加赞赏的骆锦程,也狠吃了几句挂落,此时正战战兢兢的缩在角落里,一边暗骂王守业办事拖沓,一面却又祈祷他能带着严鸿亟平安归来。 “快看,是那东厂的番子!” “是王小旗,他背着大公子出来了!” 就在这时,腰缠绳索守在最外圈的锦衣卫,突然齐声鼓噪起来。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夹道里,连一众朱紫贵胄都忍不住引颈张望。 严世蕃更是激动的越众而出,若非左右及时阻拦,那肥硕的身子就几乎撞入夹道之内。 在这万众期待之下,王守业背着严鸿亟却是一步缓似一步,直似正负山前行。 离着还有十七八步远,他更是脚下一个踉跄,半跪在了地上。 眼见儿子险些被甩下来,严世蕃忍不住大吼一声:“还愣着干嘛?快去把他们扶回来!” 最前排的几个锦衣卫,仗着腰间系有安全绳,立刻轰然应诺,齐齐迎了过去。 然而眼见奔到了王守业跟前儿,他们却又不约而同的放缓了脚步,然后径自越过王守业,不紧不慢的向着后院行去。 “拉回来、快拉回来!” 后面锦衣卫见状,忙发力拉动绳索,把那几人拖死狗般扯了回来。 期间那几人倒是因疼痛清醒了几次,可还没等晃过神来,就又被禅唱迷了心窍。 这一幕看的严世蕃额头青筋直跳,忍不住跺脚骂道:“废物,都是一群没用的废物!” 可任凭他怎么骂,也没人再敢越雷池半步。 还在王守业稍事休息之后,又勉力背着严鸿亟向这边走来。 一步、两步、三步…… 他不经意间昂起了头,两行血泪顿时映入众人眼底。 就连严世蕃见状,都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暗暗脑补出了王守业历经千难万险,才救出自家儿子的艰辛过程。 终于! 王守业迈着蹒跚的脚步,来到了夹道入口处。 先是几个锦衣卫再次扑了上去,紧接着是严府的豪奴。 等严鸿亟被他们七手八脚卸下,王守业立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鸿亟?鸿亟!” 这时严世蕃也抢上前,一把保住了儿子,大声呼喊道:“你怎么了鸿亟?你倒是说句话啊!是爹来了,是爹来救你了!你……你快说句话啊!” 在他不断的呼唤下,严鸿亟终于缓缓张开了嘴。 严世蕃大喜,忙把耳朵贴了上去。 “饿……” “你饿了?爹这就让人……” “阿弥陀佛。” 听到这一声佛号,严世蕃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方才在外面等候的时候,他就问明了有关于佛光舍利的所有细节,又怎么会不知这一声‘佛号’,究竟意味着什么? “鸿亟!” 严世蕃撕心裂肺的狂吼了一声,转头望向王守业:“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其实也没指望着,王守业真能答出什么来,只是心中的狂怒与痛心,下意识想要找个宣泄口罢了。 但王守业却是立刻半跪起来,勉力拱手禀报道:“回……回小阁老,卑职一直寻到狱神庙,发现……发现大公子和吴……吴景忠吴大人,不知为何,离那装着舍利的书匣极近,想来受到的影响,也是……也是极大!” 说着,他一口气没上来,竟扑倒在地气喘如牛。 严世蕃脸上的肥肉颤了几颤,配上那先天白内障的左眼,愈发显得狰狞丑陋。 但他并没有再追问王守业什么,毕竟这东厂的番子,本来就与此事没多大干系,刚刚又舍命救出了自家儿子——旁的或许能够伪装出来,那两行血泪却做不得假。 因此严世蕃猛的转回身,咬牙切齿的质问道:“成国公,我儿缘何会在那狱神庙里?你是不是该给我严家一个解释?!” 方才他虽然狂躁不安,可到底还存了些理智,并未主动向朱希忠挑衅。 可此时眼睁睁瞧着儿子变成白痴,却是再顾不得什么大局为重了。 成国公朱希忠捋着花白的胡须,面色凝重的点头道:“小阁老放心,老朽一定彻查此事,给你、给严阁老一个明确的答复。” “不必了!” 但严世蕃此时恨屋及乌,哪肯等他自查自纠? 当下顺手一指王守业:“既然事关锦衣卫,那就让东厂来查,让此人来查!” 朱希忠对这话,倒并无什么异议。 虽然东厂已经落拓了,可毕竟名义上还负有监察之责,涉及到锦衣卫的案子,由东厂来查,也算是名正言顺。 但骆锦程却忍不住脱口道:“小阁老,他只是个小旗……” 刚说到半截,就见严世蕃暴虐的目光扫了过来,骆锦程急忙改口:“他虽是个王小旗,可非但曾奉命卧底稽查要案,近来更是屡立大功,早就该提拔重用了!” “那就立刻提拔,然后让他来查、仔细的查!”严世蕃愤怒的咆哮着:“害鸿亟变成这副鬼样子的人,通通都得死!” ------------ 第41章 八月初一【续】 东厂,子字颗厢房。 已经到了酉初【下午五点】放衙之时,子字颗四名番役,却难得的齐聚一堂。 但与以往不同的是,向来嬉笑怒骂能言善辩的柳泉,阴沉着脸坐在角落里默然不语,反倒是一贯唯唯诺诺的高世良,意气风发的占据了中心舞台。 “我早就知道这小子长久不了!” 就见他手舞足蹈口沫横飞:“现在的年轻人,压根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对尊长前辈不敬也还罢了,那严府管事也是他能得罪的?” 说着,高世良又将两手一摊:“现在好了吧?别说什么前程不前程的,连性命都搭进去了!” 这嘴里冷嘲热讽着,还不住斜眼去瞧柳泉。 基于仇富心理,他虽然平日里不敢表露出来,却早对柳泉嫉妒怨恨不已——眼见柳泉力捧王守业,却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下场,他这心里别提多畅快了。 “咳。” 这时葛长风忽然清了清嗓子,捋着胡须道:“你还是少说几句风凉话吧,再怎么也是同僚一场,咱们就算帮不上忙,难道还要落井下石不成?” 这话一出,对面三人俱是一愣。 盖因葛长风平日里,就最爱干那落井下石的事儿,但凡谁有个小病小灾的,都少不了要被他阴损几句。 今儿…… 怎么倒唱起反调来了? 眼见三人都狐疑的望向自己,葛长风忽又对柳泉道:“倒也不是什么忙都帮不上,他那屋里不是还有个小娘子么?听说是来打探父亲消息的?这事儿难不难?要是不难,我就出面帮衬帮衬,也算是替王小旗了去一桩心事。” 一番话说的是义正言辞,但柳泉等人却是不约而同的在心底暗骂:好个不知羞的老淫贼! 真要是让他来帮衬,估计没几日就得帮衬到床上去! 柳泉更是忍不住冷笑一声:“老葛,人家小娘子用不着你帮衬,你能顾好自家那几房妻妾,就算是不错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葛长风顿时也拉长了脸:“王小旗是不成了,可那小娘子的爹不还活着么?难道因为王小旗丢了性命,她就连亲爹都不顾……” “谁说王守业死了?” 正说着,门外忽然有人打断了葛长风的话。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档头徐无咎迈步走了进来。 “徐大人!” 四人急忙起身恭迎。 徐无咎站在门口,将他们四人挨个扫了一遍,又点头道:“既然人都齐了,倒还省了我的事儿了——你们几个赶紧换上行头,去北镇抚司走一遭。” 顿了顿,又补了句:“等到了北镇抚司,一切听王守业指挥!” 四人闻言,不由得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葛长风忍不住开口打探道:“大人,王小旗……” “以后怕不能再叫王小旗了。” 徐无咎再次打断了他的话,正色道:“经骆理刑提议、贺掌刑奏请,兵部、吏部、锦衣卫联署的升赏文书,已经递到了内阁,估计再有三五日光景,就该称他一声王百户了。” “王……王百户?!” 葛长风和高世良登时惊的瞠目结舌。 尤其是高世良,那心里打翻了调料瓶似的,酸甜苦辣咸是五味俱全。 他在东厂辛辛苦苦十几年,眼下也还不过是个总旗;那王守业来了还不到十天,这眼见就要升任百户…… 这让高世良如何能够接受的了? 一时心下嫉妒的直欲发狂! 可想到方才自己说的那些风凉话,高世良却又不得不强笑着,努力往回找补道:“我早说王……王百户不是一般人,肯定是吉人自有天相。” “徐大人。” 葛长风却兀自难以置信的追问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等到了北镇抚司你们就知道了。” 徐无咎却不耐烦了,侧身往外一指:“都赶紧的!这可是天赐良机,要是有哪个敢误了差事,不用上面发话,老子就先活剐了他!” 见徐无咎说的郑重,众人再不敢多话。 当下鱼贯而出,先吩咐杂役在门外备马,然后又各自换好了东厂制服。 可等葛长风、朱炳忠、高世良三人收拾齐整,前后脚赶到东厂大门外,却迟迟不见柳泉的踪影。 直到朱炳忠耐不住性子翻身下马,想要返回去寻他,才见柳泉领着个番子姗姗来迟。 这怎么还找了别人? 再定睛细看,那穿着东厂制服的番子,却不是王守业金屋藏娇的小娘子,还能是哪个? 葛长风忙用马鞭一指赵红玉,皱眉道:“柳泉,你这是……” “老葛,你刚才不是还说,要帮衬帮衬人家嘛?”柳泉嬉笑着凑到了近前,拽住葛长风的一条腿,边往下拉扯边道:“来来来,把你的马让给赵姑娘,你和高世良骑一匹去。” “你……你……” 葛长风还想同他理论,却早被柳泉发力扯了下来。 “多谢葛百户。” 赵红玉救父心切,哪还顾得上理会这些勾心斗角的事儿? 当下拱手道一声谢,毫不犹豫的翻身上了马。 “你……你们……罢了!” 葛长风直把牙咬的咯咯作响,可终究还是选择了忍气吞声,转身寻到高世良处,与他共乘一骑。 ……………… 却说两个愤愤不平的人凑到一处,那嘴里还能有什么好话? 又搭着没多会儿的功夫,他们就被甩下了一截,发几句牢骚也不怕会被谁听了去。 因此高世良就忍不住抱怨道:“葛百户,你说掌刑、理刑是怎么想的?明知道那姓王的得罪了严府的人,这节骨眼上还非要提拔他?” “哼。” 葛长风嗤鼻一声,冷笑道:“且看着吧,捧的越高就摔的越狠——就说上一任顺天府府尹查大人,那可是堂堂的正三品大员,还不是被严府的豪奴当众羞辱,最后气的吐血而死?” “对对对!” 高世良把头点的小鸡啄米一般:“得罪了严府的人还想升官发财,哪有那么好的事儿?!” “所以说,这差事归差事,可莫跟他走的太近了。” “是啊,别看柳泉这会儿得意,没准儿过两天就被牵连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只将王守业说成了死不自知的冢中枯骨。 直到临近千步廊西街,眼见那兴师动众的阵仗,他们才急忙收敛了,随着打头的朱炳忠越过重重封锁,来到了北镇抚司。 在门前道明了身份,不多时就有个东厂的番子迎了出来。 众人认出这是理刑骆锦程的亲随,忙都凑上去拱手见礼。 那亲随摆摆手,兴高采烈的招呼道:“甭弄这套虚的了——走走走,王百户正在里面升堂问案呢,你们既然赶上来,就跟我去瞧个热闹!” 听他说的热闹,葛长风忍不住好奇道:“王百户在北镇抚司里升堂问案了?却不知审的是什么案子?” “严家的案子!” 那亲随随口道:“眼下正过堂的,就是小阁老府上的管事,叫什么褚怀忠来着。” “褚管事?!” 高世良闻言,当下唬的跳脚惊呼:“这可真是疯了!上回在道录司还能说是意外,这回……这回……” 葛长风也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的问:“这往死里得罪严家事儿,骆理刑难道就没拦着他?” “拦?” 那亲随哂道:“案子就是小阁老亲口铺排下来的——连王大人的这回升百户,也是小阁老的授意!” 这怎么可能?! 葛长风和高世良面相觑,都如坠云里雾中。 就算小阁老想惩罚家奴,也用不着借王守业的手吧? 这时那亲随又满脸艳羡的感慨道:“这回王大人救下严公子,可算是攀上高枝儿了,你们只要与他多多亲近,肯定也少不了好处。” 救下严公子? 攀上高枝儿了? 多多亲近,少不了好处? 两人再次面面相觑,心下同时冒出个问题来: 那要是罪了他,又会如何? ------------ 第42章 升堂问案【上】 【新书期,求收藏、求支持。】 佛光舍利发出的梵唱声,从申时开始,至酉时前后结束,总共持续了约莫一个时辰左右。 在梵唱结束之后,大多数被阻隔在半途的人,就都逐渐清醒过来。 但在狱神庙里那些,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绝大多数都如同严鸿亟一样,被洗成了满口佛号的白痴。 还有部分人虽然神志尚存,可在记忆、性格等方面,都产生了不同程度的损伤、扭曲。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褚明冲和陈彦彬、牛百户等人,当时都在诏狱里,被紧闭的铁门所阻隔,逃过了被佛光舍利洗N的噩运。 但也因此,他们刚一清醒过来,就被押倒了北镇抚司的内堂,成了王守业的阶下囚。 当他们看到堂上坐的主神贯,竟然是王守业时,那表情真可说精彩绝伦! 后来王守业足足花了一刻钟的功夫,才终于让他们接受了现实,开始正式的升堂问案。 说是升堂问案,其实这案子也没什么好审的。 因为涉案人个个如丧考妣,压根不用王守业多费唇舌,就争先恐后的道出了前因后果。 事情的起因,还要从赵班头献上的两条怪鱼说起, 当时吴景忠正惶惶不可终日,因此最初也并未在意那两条怪鱼,直接就命人送进了诏狱,当成是震慑犯人的酷刑使用。 可几日后,他却突然得到禀报,说是那两条鱼害死了几名死囚之后,生出了些古怪的变化。 吴景忠好奇之下,便亲自前往观瞧。 结果发现养在水槽里的怪鱼,体型已经比最初大了整整一圈,鱼腹上还多了些形似人脸的花纹——这也正是‘人面鱼’之名的由来。 除此之外,这人面鱼口中还生出了一颗米粒大小的明珠,其色泽莹白似玉、质地嫩滑似酥、气息如兰如麝。 吴景忠当时突发奇想,命人摘下那米粒之珠,喂给诏狱中的犯人服用,结果竟个个变的精神矍铄、病痛全消。 于是吴景忠便如获至宝,指望借此保住自己的权势富贵,甚至是更进一步,取代成国公的亲信,独掌北镇抚司大权。 此后数日,他一面试图绕过成国公及其嫡系,直接将人面鱼呈送到嘉靖帝面前;一面又将陈彦彬等人派往漷县,意图追溯人面鱼的源头,好收集更多的人面鱼。 可谁承想人算不如天算。 吴景忠还没能找到机会,悄悄把人面鱼进献给皇帝——主要是嘉靖痴迷修道,平时压根不见外臣——就先闹出了朝阳门事件。 因当时折了两个千户,又由此引发了厂卫之间的冲突,成国公一系乘势介入其中,甚至接管了李慕白等人,这才有了李慕白后来的一鸣惊人之举。 眼见再这么继续下去,自己多半要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吴景忠只好退而求其次,将献宝的目标,改为了权倾朝野的严家父子。 可严家父子却也同样,不是谁想巴结就能巴结上的。 吴景忠花了不少银子,也只与严鸿亟拉上了些关系。 因实在是等不得了,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准备先从这花花太岁的小细腿开始抱起。 谁承想花了一番功夫,好容易请动严鸿亟登门试药,却又恰巧赶上了佛音梵唱之劫。 “大人明鉴!” 说到这里,褚明冲就叫起了撞天屈:“小的不过是奉命行事,居中传了几句话而已,万没有想过会陷公子于险地啊!” 说着,他梆梆连磕了两个响头,也不知是疼的还是吓的,总之是涕泪横流,再不复当初颐指气使的嚣张。 王守业却看也看不看他一眼,径自向陈彦彬发问道:“陈千户,那人面鱼现在何处?” 陈彦彬更是断了脊梁一般,听王守业发问,便浑浑噩噩的答道:“应该是在诏狱里。” “赵奎!” 随着王守业一声吆喝,消瘦了不少,却满面亢奋之色的赵班头,从阴影里闪出,拱手道:“小人在。” 当初李慕白被成国公相中,收在身边做了幕僚。 赵班头三人却没这好运气,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成天被关在一座小院里,饥一顿饱一顿,有时候连水都喝不上。 还是王守业闪电升官后,主动向北镇抚司的人打听,这才将他们解救了出来,又临时充作亲随使唤。 却说王守业见赵奎出列,立刻吩咐道:“你带着陈千户去诏狱,把那人面鱼当作呈堂证供取来。” “小人遵命!” 赵奎恭声应了,又向左右使了个眼色,赵三立、马奎立刻上前,锁住了陈彦彬的双臂,将他押出了内堂。 谁知刚到了门外,就见一个东厂番子冲着三人狂奔而来。 赵奎吃了一惊,正待逢低做小,问明对方来意,忽听来人脆声叫道:“爹、爹!您……您没事吧?!” “红玉?!” 赵奎这才认出了自家女儿,当下也是喜不自禁,迎上去正要拉着女儿的手嘘寒问暖,冷不丁又想起自己差事在身,忙摆手道:“爹眼下有正经差事,你等我回来咱们再说。” 从小到大,这句话也不知听了多少回,赵红玉下意识的就站住了脚,等再反应过来,赵奎已经押着陈彦彬进了西侧游廊。 赵红玉略一犹豫,到底还是没追上去。 毕竟看赵奎那样子,也不像是受人胁迫。 再说眼下这里做主的人,已经是王大哥了,有他出面护持,还能有什么危险? “对了!” 刚想到这里,赵奎突然又停住了脚,转回头郑重的道:“多亏了王大人出手相救,不然爹都未必能活着见到你。” 说完,就押着陈彦彬消失在了游廊拐角处。 赵红玉怔怔的呆立良久,那秀气中杂了三分英气的小脸,渐渐显出些纠结与迟疑。 虽然她因为王守业‘痛殴’严府豪奴,就对其产生了敬慕之情。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是个没脑子的痴呆妇人。 更何况方才父亲说那番话时的神情,与当初在自己面前夸赞李慕白时,几乎是一模一样。 然而…… 那天在小院门后,听到的‘门当户对’之说,赵红玉可从未忘记。 更重要的是…… “葛百户、朱百户、柳兄,高总旗!” 掐在她心中纷乱之际,王守业也快步从内堂迎了出来,先是与子字颗四人一一建立,继而目光就落在了红玉身上:“你怎么也来了?” 赵红玉银牙一咬,随即双膝跪地,大礼参拜道:“红玉多谢大人援手之恩!” “起来、快起来!” 王守业急忙将她搀扶起来。 可赵红玉刚一起身,就立刻挣开了他的扶持,满面感激之余,却又隐隐透出些隔阂来。 这又是闹哪一出? 王守业有心细问究竟,目光却落在了柳泉等人身上。 “王百户!” 柳泉立刻识趣的上前拱手问道:“不知眼下可有用到我们几个的地方?” 王守业伸手指了指内堂:“那就有劳诸位,先暂且替下里面当值的锦衣卫。” 柳泉又一拱手,然后引着众人进了内衙。 王守业这才笑着问道:“怎么了?我救下你爹,你倒跟我闹起生分来了?” 赵红玉咬着下唇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脱口质问:“可你还救下了严鸿亟!听说这花花太岁,平素比他爹还作恶多端呢!” 原来是为了这事儿。 这小妞倒还真是个嫉恶如仇的主儿。 王守业哈哈一笑,压着嗓子道:“人是救出来了,可却成了满口阿弥陀佛的白痴,以后非但做不得恶,还要用下半辈子偿还罪孽呢。” 赵红玉闻言,便用一对儿亮晶晶的杏核眼,直勾勾的打量着王守业,半响也压着嗓子问:“王大哥,难道是你……” 王守业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要说什么。 当下急忙一把捂住那樱桃小口,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可不敢胡说!” 赵红玉于是把剩下的话,统统咽了回去,只是喜笑颜开的望着王守业。 她昨儿和王守业骂了严家一路,以为王守业当真对严家恨之入骨,所以方才稍经提醒,就把事情猜了个七八不离十。 这也算是错有错着了。 但王守业可是受惊不小。 这小娘皮…… 要么不能留,要么就得紧紧拴在裤腰带上! 否则真要是传出什么去,对自己而言,可就是灭顶之灾了。 ------------ 第43章 升堂问案【下】 儿女情长的事,毕竟是细枝末节。 再说王守业对赵红玉,其实也还谈不上喜欢,更多是馋她的…… 呃~ 更多是源自于男人对美好事物的向往。 否则的话,也就不会存在‘杀人灭口’的选项了。 总之,简单安抚了赵红玉几句,王守业就又回到了公堂之上。 这倒不是想继续审问什么。 眼下案情已经基本明朗,只等着赵奎把人面鱼带回来,就可以做最后的结案陈词了。 王守业回到堂上,主要是想静下心来,好好梳理一下这次因势利导、虎口拔牙,所带来的收获与变化。 最浅显的收获,自然是从小旗一跃超迁到了百户。 最让人艳羡的收获,则是得了严世蕃的青睐。 再有就是,让东厂时隔十几年后,重新以监督者的身份,出现在北镇抚司——这在东厂掌刑贺涛眼里,无疑是大大的加分项。 但王守业真正看重的,却并不是这些。 他认为自己在这次最大的收获,是体现出了某种‘不可替代’性。 以后不管佛光舍利是继续留在锦衣卫,还是被东厂接收,他都会当仁不让的,在守护者中占据主导地位。 这个护身符虽称不上是免死金牌,但却比东厂番子,又或是锦衣卫百户的身份,要稳妥长久的多。 而且有一就有二。 以后再有类似的东西出现,朝廷肯定也会头一个想到自己…… 呃~ 这貌似算不上什么好事。 “大人!” 正思量着,就见赵奎快步走进了内堂,躬身禀报道:“那两条人面鱼不知为何,已经……已经死去多时了!” “死了?” 王守业霍然起身,满脸的震惊之色。 但其实他心下反倒是松了口气。 在那些权势熏天的大佬眼里,这两条人面鱼的价值,无疑还在佛光舍利之上。 可正因如此,王守业才将这东西视作鸡肋。 毕竟他就算得到了,也压根保不住。 再说这玩意儿需要汲取人的寿命,才能完成蜕变,而且每次采摘唇珠之后,还要重新‘充能’。 真要是养在身边,无异于主动帮敌人制造了一个攻讦自己的把柄。 赵奎却不知王守业是在演戏,当下腰板又弯了些,背身向门外招了招手,赵三立、马彪立刻抬进来个小号的浴桶。 赵奎指着那浴桶,再次禀报道:“大人,人面鱼的尸骸就在这浴桶之中,只是看起来颇有些怪异。” 怪异? 王守业起身绕过公案,走到浴桶旁探头向里张望,可这傍晚时分,想看清桶底的状况谈何容易? 赵奎见状,急忙取了灯笼来,小心悬的在水面上。 这回王守业才终于看清楚了。 就只见两具人面鱼的尸骸,正静静的躺在桶底。 但古怪的是,那尸骸只有下半截身子,还覆盖着血肉皮囊,上半截包括头部和胸鳍在内,就只余下了森森的白骨。 王守业抬起头,皱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听诏狱里的看守说,之前吴景忠带严公子去的时候,这两条鱼还好端端的——可我们看到的,就只有两具尸骸而已。” 如此说来,这多半是受了佛光舍利的影响。 虽然眼下提起佛光舍利来,都觉得是件不详之物。 可归根到底,人家也是佛宝来着。 会对人面鱼这种彻头彻尾的邪物,产生特殊的克制效果,简直是在正常不过了。 大致分析出前因后果,王守业转身回到了公案后面,偏头问:“葛百户,方才记录下的口供,可有什么疏漏之处。” 葛长风平素在子字颗,就是负责案牍工作的,因此当仁不让的,替下了北镇抚司的书吏。 此时听王守业问起,忙毕恭毕敬的起身,禀报道:“口供十分详尽,人犯徇私枉法、草菅人命的罪证俱全,并无什么疏失之处。” 说着,他用眼角余光扫了下褚明冲,然后凑到王守业身边,悄声道:“但这些都是关于吴景忠、陈彦彬等人的,与这褚明冲并无太大干系。” 的确。 褚明冲除了和陈彦彬密谋,想要拿严鸿亟当枪使,来对付王守业之外,在这事儿上基本没什么私心。 但王守业心里有鬼,又不愿意深究此事, 而他既然装作并不知情,褚明冲、陈艳冰等人,自也不会傻到主动暴露。 如此一来,至少从表面上看,褚明冲只不过是适逢其会,受了牵连而已。 可总不能他就这么全身而退吧? 王守业略一思量,当下吩咐道:“再加一条,吴景忠、陈彦彬、褚明冲等人蓄意欺瞒朝廷,致使异宝蒙尘。” 顿了顿,又悄声补充道:“你把那人面鱼唇珠的效果,描绘的再仔细些,然后尽量往修道炼丹上靠。” 葛长风闻言心下就是一凛。 此计何其毒也?! 谁不知当今圣上,最在意就是这修道炼丹的事儿? 单凭这一条罪名,无论最后案子交到谁手上,也绝不敢轻纵了褚明冲。 葛长风推人及己,心下登时胆寒不已。 于是暗暗决定,等这案子了解之后,一顶要设法同王守业解开‘误会’。 万幸啊~ 他之前并没有像高世良那样,公开贬斥王百户,所以还有转圜的余地。 葛长风心下如此庆幸着,再看高世良时,就愈发觉的对方蠢笨如猪。 这时忽又听王守业吩咐道:“柳大哥,劳烦你去打听打听,看这次受舍利影响的人数,是不是已经统计出来了——如果已经统计好了,就抄一份名单回来。” ……………… 北镇抚司,前院偏厅。 成国公朱希忠沉着脸坐在主位上,已经许久没有开口说话了。 他不开口,旁人自也不敢贸然发声,因此这偏厅里虽然座无虚席,却是死一般的沉寂。 叩叩叩~ 忽然间,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镇抚使毛宗旺看了看朱希忠的脸色,这才扬声应道:“什么事?” 就听来人隔门禀报道:“人面鱼已经被佛光舍利毁了,只余下两具骸骨。” “什么?!” 毛宗旺霍然起身:“你们查清楚了?不会被谁给掉包了吧?” “回禀大人,那鱼骨生的极其古怪,短时间内应该难以伪造。” 毛宗旺面色一苦,又缓缓的坐了回去。 李慕白做了成国公的幕僚后,毛宗旺就听说了人面鱼的事儿。 但当时他只以为是个害人的邪物,想着留在吴景忠手上,做个罪证也是极好的,因此就没有深究。 直到方才听人禀报,才知道这东西竟还有强身健体、祛病消灾、延年益寿的功效。 当时毛宗旺就后悔不迭,恨不能立刻夺了来,再与陈国公一起进献给嘉靖皇帝。 哪成想还没盘算好怎么动手呢,竟然就又传来如此噩耗。 “哼!” 朱希忠也忍不住冷哼一声,责备道:“早叫你用心些,你偏要欲擒故纵。” 毛宗旺急忙又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躬身道:“大人,卑职……” “行了。” 朱希忠却不想听他啰嗦,摆摆手示意他坐回去,又扬声问道:“还有何事?” “回禀国公,东厂的人还想抄录一份,咱们刚刚统计出来的损失清单。” “白日做梦!” 毛宗旺第三次蹿了起来,破口骂道:“连个百户都还不是的东西,就想在我北镇抚司吆五喝六?我……” “坐下说话。” 朱希忠横了他一眼,毛宗旺才又悻悻的坐了回去,嘴里却兀自道:“国公,东厂的人分明是想趁机坐大,像以前那样爬到咱们头上去——这事儿可千万姑息不得!” “那依你的意思,又该如何?” 朱希忠垂头打量着手里的茶盏,面无表情的反问:“难道要把东厂的人都赶出去?” “起码不能让他们这么嚣张!” 毛宗旺直恨的咬牙切齿,可真要让他想个主意,来应对眼下的局面,却又无异于问道于盲。 “唉~” 朱希忠微微叹息一声,将手里的茶盏放回桌上,抬头望向了忝局末位之人。 那人身形消瘦、面庞苍老,却不是李慕白还能是哪个? 见朱希忠望向自己,李慕白立刻起身,恭声道:“国公,以学生之见,此事已然震动朝野,再想留下那佛光舍利,怕是难上加难。” “既然如此,我等何不顺水推舟,先主动自承疏忽大意,然后提议由锦衣卫、东厂挑选精干人手,另立一个新衙门。” “另立一个新衙门?” “没错,一个专司异人异事异物的衙门!” 李慕白侃侃而谈:“既是咱们主动提议的,这衙门自该是以锦衣卫为主,再者说了,东厂眼下也抽不出多少人手来。” “这一来,能趁机摆脱厂卫之间原有的桎梏;二来,也好在这千古未有之变局中,抢占一丝先机。” 听他又说什么‘千古未有之变局’,毛宗旺颇有些不以为然,却又不好在朱希忠面前表露出来。 倒是朱希忠思量之后,主动提出了质疑:“可有那王守业在,咱们想要排挤掉东厂的人,怕是没那么容易。” “国公多虑了。” 李慕白微微一笑,胸有成竹的道:“佛光舍利片刻离不得他,届时王百户分身乏术,自然管不了这许多琐事。” 【晚上还有。】 ------------ 第44章 下饵 咕噜噜、咕噜噜…… 呸~ 王守业吐掉漱口水,端起昨晚上沏好的浓茶,一面拿手沾了,在眼上轻轻搓揉着,一面抑扬顿挫的吆喝道:“茶能明目~~~,茶能明目~~~” 刚吆喝了两声,忽听身后有人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回头望去,却是柳泉卷着几张宣纸,不知何时绕到了自己背后。 王守业忙用手背揩去了茶水,略有些尴尬的道:“闲着没事儿自娱自乐,倒让柳哥你见笑了。” 其实是上回流出血泪之后,他生怕自己就此变成瞎子,所以才学着电视剧里偏方,每日用浓茶保养眼睛。 柳泉哈哈一笑:“我还怕你在北镇抚司闷了这么些天,会觉得不习惯呢——如今看来,这小日子倒滋润的紧。” 对这话,王守业只能是报以苦笑。 打从八月初一晚上开始,北镇抚司就以避免悲剧重演为由,硬是把他‘拴’在了这狱神庙左近,昼夜都不得脱身。 一连七八天下来,他就算不习惯又能如何? 而眼见王守业满面苦笑,柳泉便顺势把腋下夹的宣纸递了过来:“喏,这是昨儿刚出的邸报,我特地捎过来给你解解闷儿。” 说是刚出的邸报,其实都是前几日的旧闻,王守业还没细看,就先猜了个七八八。 毕竟近来值得大书特书的,也就只有八月初一的北镇抚司事件了。 根据事后统计,当天受到梵唱影响的,自北镇抚司掌刑吴景忠以下,共计282人。 其中74人神志全失,变成了满口佛号的白痴。 41人虽然神志尚存,但记忆和性格等方面,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扭曲。 余下的虽也被梵唱声所迷,但因为种种原因未曾靠近狱神庙,因此事后并无任何异状。 不过最后这批人,多一半都是诏狱里的犯人,对他们而言,这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怕还难说的紧。 反正不管怎么说,这事儿算是捅破了天。 打从第二天开始,就不断有官员为此事上书朝廷。 参劾锦衣卫玩忽职守酿成大祸的有之;建言佛光舍利乃不祥之物,宜速速毁弃的有之。 甚至还有几个脑袋不清醒的,上书说这是佛祖示警,朝廷应修缮寺院、尊崇高僧、弘扬佛法,以平息佛祖的愤怒。 总之是五花八门,各种意见都有。 到了初五,嘉靖皇帝更是破例,召集在京三品以上文武官员,在太和殿举行了朝会,专门商讨此事的善后事宜。 也正是在这次朝会上,成国公朱希忠主动上了请罪的奏疏,然后又提议由锦衣卫、东厂牵头,组建一个新的衙门,专司应对近来频发的灵异事件。 这一石又激起千层浪。 有反对的,表示魑魅魍魉自古有之,君子敬而远之即可。 何况常言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若兴师动众增设有司衙门,无异于浪掷国帑、虚耗国力。 有支持的,表示打从今年开春以来,奇闻异事层出不穷,朝廷若一直对其不闻不问,与掩耳盗铃何异? 且专设有司衙门,也可预防疏导,避免北镇抚司惨案重演,又怎能说是虚耗国帑? 正反双方各执一词,近几日里吵的不亦乐乎。 但总的来说,反对的人远远多于支持的人。 倒不是说朝堂上的衮衮诸公,都喜欢掩耳盗铃、熟视无睹。 而是因为嘉靖皇帝近年来,本就痴迷于修道炼丹,如果专为神鬼之事设立有司衙门,岂不更加助长了他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做法? 正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较之民间偶尔闹出的魑魅魍魉,朝臣们显然更加在意,皇帝的施政倾向问题。 不过…… 王守业一目十行的看完邸报,却发现上面刊载的内容,与朝堂上的舆论截然相反,支持设立有司衙门的文章,反而占据了绝大多数版面。 不用说,这肯定是出自嘉靖的授意。 看来新设有司衙门一事,是势在必行了。 而届时自己毫无疑问,会成为新衙门的一员。 想到这里,王守业抬头看向了柳泉:“柳哥,真要从咱们东厂抽调人手,去组建新衙门的话,你有没有想过……” “打住!” 柳泉立刻把手摇出了重影:“我可受不了拘束,还是留在东厂混日子的好。” 混日子? 呵呵~ 恐怕东厂子字颗里最忙的,就是你柳百户了! 前几日蒋世帆主动找上门来,提起王守业在东厂的大事小情,竟是无所不知。 考虑到他东厂内应的身份,这倒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儿。 可其中有些事情,却是只有同院的柳泉才知道! 王守业由此推断出,柳泉多半就是蒋世帆在东厂的接头人——或许还不仅仅是蒋世帆,毕竟当初东厂跳槽潮期间,顺势掺入锦衣卫的‘沙子’,可不在少数。 不过…… 眼下回想起来,王守业又有些怀疑,这其实是蒋世帆在故意误导自己。 却说王守业与柳泉正闲话家常。 打外面忽又走进两人来,头里是虎背熊腰的赵奎,后面则是拎着食盒的赵红玉。 “呦,柳百户来了?” 进院之后,赵奎见柳泉也在,先是紧赶几步深施了一礼,继而回头吩咐道:“丫头,你把食盒放下,再去打些酒菜来。” “不用麻烦了。” 柳泉忙摆手道:“我早上已经吃过了,再说还有差事在身,也待不了多一会儿。” 赵奎这才作罢,又示意赵红玉把那食盒,先暂时放到屋里去。 按理说,他既然得脱牢笼,就该回漷县与家人团聚才是。 但赵奎却绝口不提这茬,反而带着女儿一起,承包了王守业驻守狱神庙期间的吃穿用度。 他这么做的用意,王守业其实早就心知肚明。 一来,是怕李慕白会徇私报复,有托庇于王守业门下的意思——之前赵奎被软禁在北镇抚司,极有可能就是出自李慕白的授意。 二来么,也是瞧着王守业短短月余,就从区区瓦匠贱籍,变成了堂堂锦衣卫百户,他也盼着着能借王守业的东风,谋上个一官半职。 不过赵奎一直没挑明,王守业也没有主动点破。 毕竟上赶着不是买卖。 但晾了赵奎这七八日,怎么也该下些饵料了。 目送赵红玉那婀娜的身条消失在门后,王守业立刻转向柳泉,正色道:“柳哥,我这也不方便回东厂,有劳你替我问问周掌班,看要是新衙门能定下来,咱们东厂那边儿是不是要再招些人手。” 柳泉听了这话,立刻斜了赵奎一眼,见他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两只耳朵却已经竖了起来,便笑道:“招是肯定要招的,但到底怎么招、招什么样人,我可插不上话。” 眼见赵奎面色有些发僵,他忽又话锋一转:“不过老弟你就不一样了,到时候上面肯定要征询你的意见,多了不敢说,举荐一两个小旗应该不成问题。” 说完,他懒洋洋起身道:“行了,这大老远送饭来,总不好冷了人家姑娘的心意——你吃着,我先回衙门点个卯去。” 这倒真是个知情识趣的! 王守业将他送出院外,转回头再看赵奎,早已是欢喜的手无足措。 他暗暗一笑,却未曾再理会赵奎,而是施施然回了屋里,边逗弄着赵红玉,边用起了早饭。 ------------ 第45章 立制 这老狐狸倒真耐得住性子。 王守业放下最后一只蟹钳,眼见赵奎依旧稳稳当当,坐在院中央的石桌旁,不由得暗赞了一声。 原本抛出香饵之后,见他喜的手足无措,还以为他会主动向提起‘举荐’一事呢。 那曾想赵奎很快就又冷静了下来,一直到自己慢条斯理的吃完早饭,都不见他有半点异动。 也好~ 那就比一比看谁更沉得住气吧。 懒洋洋的自餐桌前起身,赵红玉立刻往铜盆里倒了些井水,又奉上一块四四方方的香胰子。 眼见几根葱白也似的指头,愣是比香胰子还细嫩些,王守业那不安分的爪子,便又习惯性的往下沉了几分。 可不等他攥个满把,赵红玉素手一翻,就把那香胰子塞进了他掌心里,还顺带附赠了一个娇俏的白眼。 “咳。” 王守业若无其事的缩回了手,腆着脸分辨:“这怀苏楼的醉蟹约莫用的是陈酿,吃多了就上头,连块胰子都拿不准。” 顿了顿,见赵红玉懒得理会自己,便又笑道:“不过味道倒还真不错,等中午多买些,叫上赵叔,咱们也开个螃蟹宴。” 赵红玉先是随口应了,随即却又道:“听说这怀苏楼的醉蟹甚是抢手,怕等不到中午就卖完了——要么,我先去买些回来?” “那就算了吧,待会还有事儿要麻烦你呢。” 王守业说着,随手把毛巾往面盆架上一丢,施施然向外便走。 赵红玉却又把那毛巾重新摆整齐了,这才追着他到了院里。 “大人。” 这时赵奎也已经迎了上来,躬身问道:“咱们今儿是不是继续摆弄那舍利?” “不急。” 王守业摇头道:“先把这几天的记录,重新梳理一下再说。” 他这几天是被困在狱神庙左近不假,但却并没有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而是一直在对佛光舍利进行各种测试。 准确的说,是各种基础基础测试。 毕竟条件所限,有许多设想根本难以验证。 “哪我去把东西准备好。” 赵红玉听说要做记录总结,忙又回折了屋里,不多时捧出文房四宝并两本小册子。 研得了墨、掭饱了笔,她又当仁不让的坐到了石桌前——因自幼练得一手好字,这几日的实验记录,一直都是由她来主笔。 不过与此时的恬静秀美相比,王守业倒更喜欢她下午教授骑术时,那英姿飒爽的样子。 每次瞧见都瞬间激活心头热血,恨不能高呼一声:教练,我想打球! 呸~ 应该是:教练,我也想骑! 闲话少提。 却说等赵红玉准备就绪之后,王守业一边翻看原本的记录,一边口述道:“先写抬头吧,就写‘地字零零壹号封印物,佛光舍利’。” 赵红玉提笔在筏纸上,写下一行骨力道健柳体楷书,然后才好奇道:“王大哥,封印物是什么意思?” 去看闺蜜…… “咳~” 王守业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是这么想的,佛光舍利本身有不小的危害性,但只要运作得当,它也一样能发挥出正面效果。” “譬如驱邪、谛听的功能,在很多方面都能用的到——就连摄魂夺魄的梵唱、佛光,用好了也能发挥奇效。” “这样的东西,直接毁掉就太可惜了,但又不能放任它伤及无辜,所以平时就得封印起来,等到关键时刻再拿出来用。” “其实那两条人面鱼如果还活着,也同样可以照此处理——平时把封在水里,关键时刻拿出来,用十恶不赦的死囚做饵料,救治于民有功之人,岂不也算一桩功德?” 最后这段话若搁在后世,肯定是政治不正确。 但眼下即便是赵红玉这样,满心正义感的女孩,也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听王守业解释完,她若有所思的道:“我明白了,王大哥你是想把类似这样的东西,都归在一个门类当中。” “对!” 王守业点了点头,恬不知耻的将命名权据为己有:“鉴于它们平时需要被封印的特点,我就干脆给它们起了个名字叫封印物。” “哪‘地字零零壹号’又是何意?” “这封印物肯定也有强弱之别,我暂时设定了‘天地玄黄’四个等级,又把这佛光舍利定为‘地’字级,以后再找到别的封印物,就可以拿它当作标准衡定等级。” 说到这里,王守业将两手一摊,无奈道:“不过这只是初步的划分,主要是参照物不够,否则后面的数字也可以利用起来。” “譬如第一位数从小到大,代表着危害性的不同;第二位数则代表着对人的益处多寡。” “如果不够用的话,还可以加上甲乙丙丁的注释。” 听他滔滔不绝说了这许多,赵红玉却渐渐蹙起了秀眉,忧心忡忡的道:“王大哥,你说的我心里倒有些发慌了——以后咱们大明朝,难道真会魑魅魍魉横行不成?” “呃……” 王守业挠了挠头,又义正言辞的道:“我也说不准会怎样,但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不瞒你说,我近来每天测试那舍利,又定下封印物之说,就是希望朝廷能未雨绸缪,主动将这些于人有害、却又能为人所用的奇物,先行收集封印起来。” “这样就算真到了妖魔乱世、生灵涂炭的时候,咱们也不用去奢求神佛庇佑,只凭着收集来的奇物,就能搏一个朗朗乾坤! 这一番慷慨激昂,却是正中赵红玉心坎痒处。 当初她曾被李慕白的才学所吸引,可对于一个满怀正义感的女孩,个人才学又哪里比得上胸怀苍生、匡扶乱世的志向气魄? 一时目眩神迷又热血盈胸,早把那李慕白忘到了爪哇国。 好半晌她才缓过神来,决然道:“小妹就是粉身碎骨,也一定要帮王大哥你做好这件事!” 王守业却扑哧以一笑,摇头道:“哪里就说到粉身碎骨了?就是你舍得,我还不舍得呢。” “王大哥~~!” 赵红玉不依的娇嗔一声,随即又肃然道:“这事儿万万耽搁不得,那些记录该如何誊抄,还请王大哥明示。” 她这干劲,倒比自己这始作俑者还足。 好在王守业对此早有定计,当下又侃侃道:“首先是标注上来源出处,然后是特性——也就是它都有什么神异之处,再然后是每个特性的效果,以及影响范围。” “再有就是克制物,譬如该用什么来封印,又会被什么所削弱——当然,眼下除了香樟木之外,到底有没有其他克制物,咱们还查的不是很清楚,可以暂时先空出来。” “再有就是衍生物、又或者衍生效果,这个指的是,封印物能不能赋予其他东西某种特性,譬如说让植物、动物发生异变,又或者让水、事物,拥有驱邪的效果——这些也都还有待测试。” “还有……” 眼见一个说的滔滔不绝,一个记的聚精会神,旁边赵奎却是安安欣喜不已。 就凭两人亲密无间的默契,这金龟婿和东厂的官职,便都十拿九稳了! 【冇了】 ------------ 第46章 兼得 地字零零壹号封印物: 佛光舍利。 来源出处:嘉靖四十年四月十三,蓟州玉田县净觉寺高僧圆寂火化后,所遗之佛骨舍利。 特性:佛光、梵唱、谛听、破邪。 ………… 这里是不是该补充标注一下:疑似对身怀罪业之人有特殊加成? 因为当初在野狐林的时候,陈彦彬等几个锦衣卫,明显更容易受到佛光舍利的影响。 正午将近。 趁着赵红玉去街上买饭的功夫,王守业就拿过刚整理出来的封印物档案,逐字逐行的细瞧,看可有需要拾遗补漏的地方。 “大人,您喝茶。” 这时赵奎捧了一杯茶水过来,满面堆笑的放在了王守业面前,趁着王守业抬头示意的当口,又啧啧慨叹道:“自小瞧她舞刀弄枪的,我还生怕养出个假小子呢,谁承想这一转眼,就出落的如此模样了。” 打从王守业升任百户以来,他在王守业面前,从来都是以‘小人、小的’自称,这次却偏偏用了个‘我’字。 莫不是…… 想摆老丈人的架子? 眼见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他果然还是沉不住气了! “是啊。” 王守业放下手上的筏纸,也是赞不绝口:“赵姑娘文武双全、秀外慧中,女红厨艺也样样不差,若能娶她为妻,那可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这话一出,赵奎登时喜形于色,张嘴就要顺杆往上爬,当场把这事儿敲定下来。 可王守业随即却又叹了口气,摇头道:“只可惜我是没这个福分了。” 赵奎脸上的笑容登时又僵住了,再顾不得什么尊卑城府,脱口道:“大人,您……您这话是何意?!” 王守业两手一摊,无奈道:“东厂某位上官,似乎有意要做媒,给我保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 说到这里,他再次叹了口气:“说心里话,我其实是百般不愿的,毕竟这盲婚哑嫁,怎比得上情投意合?” “但赵叔你也是知道的,我眼下想要在京城立足、在新衙门里立足,肯定离不开东厂的支持,又怎敢胡乱拒绝上官的好意?” “更何况我刚刚立志,要为朝廷、为黎庶,做出一番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业来。” “这儿女情长什么的,怕就只能暂且割舍了。” 听完这番话,赵奎当真是如遭雷噬。 的确,自家闺女就算再好,也漫不过那大好的前程、千秋的功业。 可难道这事儿就这么黄了不成?! 那举荐去东厂做官的事儿呢?! 难道也一并泡汤了?! “唉~” 这时王守业又幽幽一叹:“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奈何难以兼得。” 赵奎这回算是听明白了,什么鱼与熊掌、什么难以兼得,这分明就是想让自家女儿做妾! 他自小宝爱这独生女,自然舍不得她给人做小。 可补个官身,却又是赵家几代胥吏的共同愿望,尤其这还是东厂的官儿,明摆着前途远大! 赵奎的脸色变幻不定,随即默默退到了一旁,许久也没句言语。 这到底是动心了,还是没动心? 王守业用眼角余光打量了赵奎半晌,却看不透对方究竟是怎么想的,当下就有些忐忑起来。 自己是不是有点操之过急了? 或许应该先缓上几日,再露出渣男的嘴脸? 两人各想各的心思,一时间就都没了言语。 直到赵红玉拎着食盒回来,才算是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 “王大哥,怀苏楼的醉蟹果然卖完了,不过他家的松鼠鱼也是一绝……” 赵红玉一开始,倒也没发现气氛有什么不多,边脆声的说着,边自顾自的进了屋里,将买来的酒菜往桌上归置。 王守业看看赵奎,见他依旧闷在那里,稍一犹豫,便也跟进了屋里。 “对了,王大哥。” 见王守业从外面进来,赵红玉立刻道:“去的路上我瞧见一桩稀罕事儿。” “什么稀罕事儿?” “有许多官差在追一个瘦弱的男人,可明明赶上了,却又不敢去抓;明明堵住了,却又主动闪避,结果搅的满街不得安宁。” 赵红玉说到这里,脸上显出些忧虑之色,伸手梳弄着耳畔的乱发,不太确定的道:“我一开始也没想明白,可回来的路上仔细琢磨了,倒觉得像是……像是……” “像是什么?” “像是起了时疫!” 时疫? “你是说京城里闹瘟疫了?” “我也说不准。” 赵红玉摇了摇头,迟疑道:“可那人瘦弱的紧,又不像是身怀利器的样子,官差们却偏偏不敢靠近他,只在左右呼喊堵截,似乎生怕沾染上什么。” “也兴许是那人身上,有什么奇物呢。”王守业随口一说,转过头却又交代道:“你明儿就别上街了,我跟北镇抚司的人说一声,让他们帮着买饭。” 这年头的时疫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真要是沾染上,能不能活下来多半就要看运气了。 等赵红玉甜甜的应了,王守业又顺势指着外面道:“你去把赵叔请进来,同我吃几杯酒。” 这事儿早上就说定了,赵红玉自不会再客套什么,径自到了院里,就想要把爹爹唤进来吃饭。 可到了近前,才发现赵奎满面郁塞,似是正为什么而苦恼。 红玉不由奇道:“爹,您又这是怎么了?” “我……” 赵奎支吾着看了看里间,一咬牙还是把方才那些话,竹筒倒豆子似的讲给了女儿。 原以为女儿听了,即便不伤心欲绝,肯定也要忿然作色。 谁知赵红玉却显得相当平静。 见父亲十分诧异,赵红玉轻声解释道:“爹,其实这事儿我早就知道了,当初在东厂的时候……” 听她道出内情,赵奎这才恍然,可随即却愈发的疑惑起来。 既然女儿也知道,这王守业不太可能娶自己为妻,近来又为何留在他身边,且与他十分亲近? “丫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 赵红玉的眼神,不自觉就有些迷离:“一开始,我是想着等王大哥离了北镇抚司,就回漷县向母亲请罪。” 说着,她微微摇头:“可现在,我也不知到底该如何是好了。” 父女两人相顾默然。 半晌,赵红玉忽又问道:“爹,您是不是想让王大哥,举荐您去东厂做官?” “爹、爹也不是非做这个官不可!” 赵奎一时被问的乱了方寸,先是脱口道:“你千万别为爹委屈了自己,这做大做小,可是一辈子的事儿!” 可随即却又忍不住往回找补:“不过小妾要是得宠,盖过大妇的也不在少数,凭你这相貌人品……” 啪~ 说到这里,他猛地给了自己一巴掌,垂头丧气道:“瞧我这说的是什么话!丫头,你自小就主意正,这事儿爹都听你的就是。” 可未等赵红玉搭话,王守业就从屋里寻了出来,喊两人进屋吃饭。 赵家父女忙收敛了情绪,随着他一起进屋入席。 菜虽是好菜,可三人各怀心思,这顿饭却是吃的没滋没味儿。 好容易吃完了,赵红玉正准备收拾碗筷,一个锦衣卫百户就突然找上门来,通知王守业准备搬迁。 说是朝廷已经指定了某个犯官的府邸,作为封印佛光舍利的地方。 【晚上还有】 ------------ 第47章 李高 说是搬迁,其实也没什么好搬的。 除了被封在香樟木书匣里的佛光舍利,也就只有王守业的随身行李了。 但北镇抚司的人吃一堑长一智,可再不敢有丝毫大意。 足足出动了好几十人,前呼后拥、如临大敌,若非王守业嫌麻烦,再三保证不会有意外发生,他们甚至还想鸣锣开道,喝令文武官吏军民人等齐闪避。 就这般磨磨唧唧的,把那书匣护送到了马车上,王守业却并没有急着动身,而是招手唤来了,正在对面蹲守的马彪。 八月初三的时候,赵三立和宋五就结伴回了漷县,一是给县里、赵家通报消息,二是在南新庄布下眼线,万一王老汉回家了,就立刻通知京里。 至于马彪,则是被暂时留了下来,接替宋五蹲守在北镇抚司门外。 眼下他在王守业面前,也早没当初的睚眦,小跑着奔过来,那脊梁骨就弯的虾米仿佛,笑的满脸褶子都舒展开了。 “大人,您可是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吩咐。” 王守业郑重交代道:“我人是搬去了别处,可这边儿你得给我盯好了!但凡有我爹的音讯……” “守……守业哥?是守业哥吗?” 正说着,一个犹犹豫豫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 循声望去,就见个托着破碗的丐帮弟子,正在锦衣卫们的警戒圈外,缩手缩脚的往这边打量。 眼见王守业看向自己,他精神顿时为之一振,又跳脚喊道:“哥、哥!是我啊,李高!” 李高? 自家师叔李伟的儿子? 王守业忙快步迎了上去,隔着丈许远就急不可待的问道:“李高,你瞧见我爹没?!” “就在我家呢!” 李高喜的手舞足蹈,滔滔不绝道:“刚我都差点没敢认,没想到还真是哥哥你!你是不知道,大伯病了好些天,最近才刚好些就闹着要来,我爹好说歹说……” “我爹病了?” “可不病了么!躺床上好几天下不了地——这不,才刚缓过些来,就非闹着要来找你,我爹好说歹说才劝住了,又让我替大伯来这儿打听消息。” “可咱妹子也不在京城,凭我自己能认识谁啊?这一连在门口蹲了三天,都被人当成叫花子了——还别说,真有给钱的主儿!” “我寻思着,这闲着也是闲着,就干脆捡了个破碗……” 这货竟是个碎嘴子,那一句接一句就跟机关枪似的,拦都拦不住。 王守业好容易瞅了个空当,忙插嘴问道:“我爹得的什么病,不会是时疫吧?!” “不是时疫、不是时疫。” 李高摆了摆手,又开始滔滔不绝:“大夫说是心火太盛、路上又染了风寒,前几天那烧的叫一个厉害,都满嘴的胡话了——全靠我跟我爹手把手伺候着,大伯才终于退了烧。” “就这,老爷子还见天骂我爹,说他是败家子儿,嫌他把咱妹子卖到了裕王府——其实要照我说,去裕王府当丫鬟,不比跟着我爹……” “行了、行了,你等我先把正事儿安排好——马奎,你过来。” 见这货越说越跑题,王守业忙喝止了他,转头又把马彪叫到了近前。 “大人。” 马彪那脊梁骨又弯了些,讪讪道:“我是真没想到,这花子……这位小爷是您家的亲戚,要不……” “啰嗦什么!” 对他,王守业可就没那么客气了,指着李高道:“你跟李兄弟回家一趟,看要是方便的话,就把我爹接到……” 说到这里,他才突然发现,自己直到现在都还没问过,究竟是要搬去何处。 于是转头扬声问道:“沈百户,咱们这是要搬去什么地儿?” 那沈百户却早把他们的对答听在了耳里,往前凑了几步,拿腔拿调的道:“王百户,这怕是不合规矩吧?” “什么规矩?” 王守业脸色骤然一沉,指着他的鼻子喝问道:“是你们北镇抚司的规矩,还是我们东厂的规矩?!要不是你们北镇抚司,硬把老子拴在狱神庙,早三天我们就父子团聚了!” “如今我让人把我爹接过来,你又跟我说什么‘规矩’,是不是得等我爹有个三长两短,咱们结下不共戴天之仇,才算是合了你的规矩?!” 那沈百户原本也是看出,上面对王守业刻意提防,所以才想着难为难为王守业,好在上官面前讨个好彩。 可王守业这一疾言厉色,他却顿时招架不住了。 虽说都是百户,可王守业这个火线提拔的百户,显然比个北镇抚司的无名之辈,要强出不止一筹。 更何况对方明摆着前程远大,要真为一点小事,就结下死仇…… “地址!” 这时王守业又低吼了一声。 那沈百户脸上的皮肉颤了几颤,最终还是乖乖答道:“在思诚坊大市街东街,前任工部尚书赵文华的府邸。” “我知道、我知道,那地儿离着东四牌楼不远!” 李高抢着插嘴,随即又两眼放光的,盯着王守业又是龇牙又是搓手:“哥,你……你这是做官儿了?” “东厂百户。” “哎呦喂,这可真是抄着了!” 李高喜的一跳三尺高,随手撇下那破碗,又开始碎嘴子:“大伯也是的,还说你被关在北镇抚司,吓的我都没敢找人打听,要知道咱家也是官儿了,我早……” “停停停!” 王守业急忙拦下他的话头,又指了指马彪:“有什么话,咱们回头再说,你先领着他去接我爹。” “这您放心!” 李高拍着干瘦的胸脯道:“有兄弟我在,一准儿把老爷子安安稳稳的给您送来!” 说着,又上下打量着马彪问:“你是我哥府上的?” “小的是漷县衙役,马彪。” “漷……漷县衙役?!” 李高冷不丁就闪了下腰,那脸上也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些谀笑来——想当初他在漷县时,可没少吃这些衙役的亏。 可随即他又想起自家哥哥,已经做了东厂的百户,立刻又把脊梁骨挺的笔直,斜藐着马彪道:“我说呢,也就是沾了乡情,不然你能巴结的上我哥?走吧,跟爷我打道回府!” 说着,趾高气昂的转身就走。 马彪强忍着没翻白眼,先向王守业施了一礼,然后紧赶几步追上去,陪笑道:“李爷,咱们是不是先雇辆车?老太爷正在病中,怕经不得颠簸。” “雇车?” 李高停住脚步,再次拿眼去斜马彪,见马彪不明所以,他又竖起五根手指,捻在一起乱搓。 “噢~~” 马彪这才恍然,忙道:“您放心,这银子小人先垫上就是了。” “敞亮!” 李高又把手背在后面,扬声道:“走着,跟爷到车马行雇车去!” 这一番市井做派,让王守业在后面看的直摇头,心道这号人物,最好还是敬而远之为妙。 不过…… 自己想抱裕王府的大腿,又绕不开他妹妹那条门路。 唉~ 这世上果然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儿! ------------ 第48章 指腹 作为前任工部尚书、曾经的直浙总督、严嵩的干儿子,赵文华的府邸自然不会太小。 前三后四拢共七进的宅子,左右还配有跨院、花园。 虽说值钱的东西早都被抄走了,可那星罗棋布的亭台楼阁、飞檐斗拱、池湖水榭,或精益求精、或大巧不工,依旧看的人挢舌难下。 经过简单的丈量和沟通之后,王守业和那沈百户,很快就达成了共识,准备将佛光舍利暂时存放在,第四进院落正中的暖阁里。 这样就算是到了初一十五,也可以在头进院子继续办公、当值,更不会妨碍到左邻右舍。 不过在随后的布防环节,两人却起了争执。 沈百户坚持要求,和在北镇抚司一样,锦衣卫们只负责把守前后,第四进院落则是交由王守业独自看守。 说白了,是还想把王守业拴在佛光舍利上。 王守业自然不肯如此,反而认为除了初一十五之外,整体防务都应该由锦衣卫担负。 至于安全问题也好解决,只要在当值时,把身体固定在岗哨附近就可以了——譬如在树上、柱子上绑一条安全绳。 这样即便遇到突发状况,最多也就是迷糊一会儿,而不至于有什么大碍。 双方各执己见。 那沈百户远不如王守业言辞便给,很快就落了下风,于是只得祭出了‘上峰宝剑’:“王百户,这事儿是上面定下的,况且也是为了安全起见,你如此斤斤计较,怕是……” “怕是怎得?!” 之前在北镇抚司,属于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可眼下面对个区区百户,王守业又怎会退缩分毫? 听他拿大帽子压人,当即冷笑道:“你要是觉得有问题,咱们不妨分别向上面反应,让成国公和黄公公掰扯掰扯,看如此安排到底有什么不妥!” 沈百户顿时气势一馁。 这事儿要是报到成国公面前,自己少不了要落个办事不利的罪责。 反之,东厂本就恨不能把水搅浑,好来个浑水摸鱼,恐怕非但不会怪王守业主动挑衅,反而会竭力的配合他。 “老沈啊。” 这时王守业忽又换了一副嘴脸,语重心长的道:“这眼光要放长远些,你既然被派来看守佛光舍利,难道还以为能回北镇抚司不成?” “什么意思?” 沈百户闻言一惊。 “你想啊!” 王守业继续忽悠道:“成国公不是提议,要成立个新衙门么,届时你都成熟手了,还不得优先招进去?说白了,往后咱们才是一个锅里轮马勺的!” 说到这里,他伸手拍了拍沈百户的肩膀,故作好奇的问:“你说到了那时候,咱们两个是不是还得分个高低上下?” 肯定还是要分高地上下的。 而且多半是王守业在上、自己在下。 想到这里,沈百户的肩膀不自觉就矮了些,再看王守业时,也透出几分忌惮和讨好来。 “呵呵。” 王守业又呵呵一笑,摆出领导特有的慈爱表情,点头道:“这就对了嘛,既然是出来做官儿,那就得走一步看三步,别只顾惦记着脚下那些蝇头小利。” 约莫是被他那一脸‘慈爱’所感染,沈百户又不自觉的矮了一截,点头哈腰的陪笑道:“是是是,听王百户一席话,真是……” 可话说到半截,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面色忽又是一苦,无奈的摊手道:“可这事儿真不是我能做主的啊!我就是跟着跑跑腿儿,做主的人是张世邦张镇抚。” 张镇抚? 北镇抚司的镇抚使不是姓毛么,这怎么又冒出个张镇抚? “不是一回事!” 沈百户忙解释道:“张大人这从四品镇抚,是本职而不是差遣——就像我们镇抚使毛大人本职,其实是从二品的都指挥同知。” 懂了。 还是官员高配那一套。 王守业摆摆手,不以为意的道:“眼下那张大人不是还没到么?你先照着我的意思来,要是他过后有什么意见,你再让他找我就是了。” “这、这……” “行了,你自己先铺排着,我去大门口瞧瞧,看我爹什么时候能到。” 懒得再理会纠结不已的沈百户,王守业径自带着赵氏父女扬长而去。 一路无话。 这刚跨过大门的门槛,就发现几个守门的锦衣卫,正都抻长了脖子往街口张望。 王守业见状,还以为是老爷子已经到了呢,慌不迭迎到了台阶下面。 可手搭凉棚顺势望去,却哪有马彪、李高等人的踪影? 反倒瞧见那街口处,正有一群衙役在闹内讧——更准确的说,是一大群衙役凶神恶煞的,围住了某个身形消瘦的衙役。 可说是凶神恶煞吧,那群衙役却又畏畏缩缩,并不敢凑到对方面前,只远远的喝骂恐吓着: “老三,你别特娘的犯糊涂!” “咱们兄弟平日交情可不错,你自个走了霉运,别拉着大家伙儿下水!” “治中大人已经请了名医,保证治好……” “呸!” 那被唤作老三的衙役,原本默不作声,可听到‘名医’二字,立刻狠狠啐了一口,咬牙骂道:“那些庸医要是管用,沧州来的人能死上那么多?!要真是兄弟,就特娘的给我闪开些,让老子去挣一条活路出来!” 四周的衙役面面相觑,非但没有让开去路,反而有人暗暗准备了绳索、套马杆等物。 “既然你们不讲义气,那也别怪我侯三不敞亮!” 那侯三见状,猛地将手中单刀往地上一插,然后…… 就开始脱衣服! 似王守业这般旁观者,都看的是莫名其妙,可那些衙役们却都慌张不已。 说时迟那时快,侯三很快扒掉了公服,紧接又撩起了中衣,将上半身赤条条的晾了出来。 霎时间,那长街上就响起了一片惊呼之声。 因为侯三那枯瘦的肚皮上,竟密密麻麻长着二十几根手指头! 而就在这惊呼声中,那侯三又抄起单刀狠狠一挥,直接就斩落了几根指头,激的热血狂涌而出。 虽说长的地方不对,但十指连心的效果,似乎并没有减轻多少。 侯三一时疼的五官都挪位了,却硬是咬着牙把单刀贴在伤口上,翻来覆去的沾满了血。 然后他擎起了滴血的单刀,愤声道:“都特娘闪开些,不然别怪老子溅你们一身血!” 话音未落,又大步流星直奔朝阳门而去。 “疯了、疯了,这特娘的是要拖着咱们一起死啊!” 也不知谁先开了个头,那些衙役们霎时间轰然四散,一个个吱哇乱叫着,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侯三见状纵声大笑,持刀过市,如入无人之境! 但他走出约莫三十几步,脚下却开始踉跄起来,硬撑着又往前走了一段,那摇摇欲坠的身子,终于还是垮了下来,倒在长街正中生死不知。 见此情景,那些逃散的衙役们,就又陆陆续续的折了回来。 先是几个胆大的上前,用套马索勾住了侯三的四肢,紧接着有人推来板车,将他小心翼翼的弄了上去。 随后一半衙役护送着侯三离去,另一半衙役却留了下来,借助各种工具,把那长街上的血迹,清理了个干干净净。 那不明所以的路人,还纳闷顺天府的衙役,什么时候这么讲究了。 似王守业等人,却都猜出那侯三的血,必然有什么蹊跷之处! 【晚上还有】 ------------ 第49章 疫 这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啊! 自家儿子竟然当上了官儿,而且还是个六品百户! 虽然昨儿下午就被接了来,又在这七进大宅里睡了一晚上,可王老汉还是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错非是每次咳嗽,都抽的肺管子疼,他怕是早把大腿根儿给掐紫了。 叩叩叩~ 正望着房梁发愣,外面忽然响起敲门声,紧接着一个清脆嗓音就传了进来:“王大伯,我给您送药来了。” 王老汉忙把被子裹紧了些,这才仰着脖子应道:“闺女,你进……咳、咳……进来吧。” 赵红玉侧身轻轻撞开房门,捧着托盘边往里走,边解释道:“原本王大哥也要一起过来的,可半路上被锦衣卫的人拦下了,说是有什么消息要告诉他。” 她进了屋里,先把那药放在了坐上,又搬了两个圆凳,放在了床头左近。 最后捧着要药碗坐到了近前,用汤匙搅弄着道:“这药得趁热喝,王大伯,我先扶您坐起来吧?” “不不不!” 王老伯连忙摆手:“我自己……咳、我自己来就成、我自己来就成!” 说着就要起身,可随即却又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讪笑道:“闺女,你忙你的去吧,不用管我了。” “可王大哥……” “呦~师兄,你正吃药哪?” 赵红玉正有些为难迟疑,门外忽又大大咧咧的闯进个中年人,却正是王老汉的师弟李伟。 这李伟生的倒是一副好皮相,可惜过于颓废邋遢,就再有底子也经不起糟践。 王老汉一见是他,当下满脸的和气就化作了戾气,张口骂道:“还有脸说,这一大早你死……咳、死哪儿去了?成天到晚就知道游手好闲!” “这不是瞧工部的手艺去了么。” 李伟嘿嘿一笑,凑上去指了指赵红玉手里的药汤:“闺女,放着我来吧。” 赵红玉这才顺势告辞离开。 那李伟一直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端起药汤舀了一勺,边吹边嘿笑道:“师兄,这闺女不错啊。” “啥?!” 王老汉一下子坐了起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骂道:“这都三十五六的人了,你还好意思……咳、咳咳、好意思惦记人家小姑娘?!” “不是、不是!” 眼见老汉咳的浑身乱颤,李伟急忙扶住他的肩膀,又把枕头塞到他背后,嘴里分辨道:“师兄你可千万别误会,我是说守业也老大不小了,想着给他撮合撮合。” 王老汉这才消了气,用力往后一靠,嘴里兀自不饶人:“也不怪我多想,当初在南新庄里,你可没少招惹人家孙寡妇——还有那年,我头回带你去相亲,结果你小子偷摸人家晾的肚兜,差点被……” “这都哪年的事儿了!” 李伟见他又开始揭自己老底儿,忙话题扯了回来:“先说正事,师兄你觉得这门婚事怎么样?” “好是好。” 王老汉砸着嘴、皱着眉,吞吞吐吐道:“可她当初和隔壁的李秀才——就那李慕白,曾经定过亲事。” “这我听你说过,不是都已经黄了吗?”李伟不以为的道:“定过亲怕什么,又不是嫁过人。” “你胡咧咧什么!” 王老汉闻言就是一瞪眼:“人家前头相中个才高八斗的秀才,怕未必瞧的上咱家守业。” “嗐,师兄你这就是瞎琢磨了。” 李伟放下那药汤,指着外面道:“咱守业眼下可是堂堂的东厂百户,你信不信我现在过去,今儿就能把这事儿定下来?” 说着,作势就要往外走。 “回来!” 王老汉吓的忙一把扯住了他,呵斥道:“守业眼下正忙着呢,你可别给他添乱!” 顿了顿,又犹豫道:“等过些日子、过些日子我问清楚守业的意思,再跟请人保媒也不迟。” ………… 王守业的确正忙着呢。 昨儿在府门外,目睹了那一场衙役之间的‘内讧’,他就半哄半骗让沈百户调派人手,去顺天府打探内幕消息。 这不,一大早沈百户就找上门来,向他通报了这件事的由来始末。 据说事情最初的起因,是源自于河间府的某个姓沈的书吏。 听说这书吏因为贪得无厌,得了个绰号叫‘浑沈是手’,结果身上还真就长出了一堆手指头。 沈书吏惶恐之下,意图用刀子剜掉那些手指,结果反倒失血过多而死。 后来也不知怎么的,这消息就传到了京城里;又不知是谁下的命令,让河间府把尸体也送了过来。 前几日那尸体送到京城之后,就被暂时寄放在顺天府的停尸房里。 因当时已是傍晚时分,所以护送尸体进京的衙役、民夫们,就暂时留在了顺天府过夜——虽说也没什么正经客房,但总比花钱住在外面要合算多了。 谁承想这一晚上,就睡出了滔天大祸! 第二天早上,河间府的人想要动身启程的时候,发现有个人缩在铺盖里,早已经断气多时了。 这既然按出了人命官司,顺天府自然不敢怠慢,立刻有人喊来了仵作,对那尸体进行勘验。 结果一揭开死者的衣服,就发现他肚皮、后背,竟也密密麻麻的长满了手指头,而且比沈书吏身上的还长出一截,足足有两个半指肚。 再往细里勘验,又发现这人是死于脏器衰竭。 后来细问同行之人,都说他刚上路时还健康的很,在路上才莫名其妙虚弱起来。 最重要的是,类似这种情况的,似乎还不止那死者一人。 当时就有个顺天府的书吏起了疑心,喝令所有河间府来的衙役、民夫,全都脱掉衣服接收检查。 结果发现那十来人当中,果然还有三人有类似的症状。 不过他们身上的手指,明显比死者要短些,长的有两个指肚,短的才刚冒出个指尖。 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顺天府治中耳中,他当机立断,下令将所有护送尸体进京的人,全都隔离紧闭起来。 然后又烧掉了沈书吏等人的尸首,以免这邪门的瘟疫继续扩散。 可惜还是晚了。 此后几日里,又有两名河间人身上生出了手指头,同时先前查出的那三人,也陆续丢了性命。 而这些人的死因,都是手指长到第三根指节,继而诱发脏器衰竭而死。 这还不算,到了今天早上,当初负责验尸的仵作,也一脸绝望的死在了停尸房里。 这下顺天府几位堂官可坐不住了,急忙下令所有人,都要接受身体检查,看还可有人隐瞒不报。 这一查,果然又查出了好几个! 甚至还有人唯恐步那些河间人的后尘,被顺天府隔离紧闭到死,于是仓皇出逃的。 昨天下午死在街上的侯三,正是其中之一。 却说王守业听完这些消息之后,非但不觉惊恐,反倒有些亢奋起来。 倒不是幸灾乐祸。 前面也说过,他对佛光舍利的舍利的测试,直到现在都停留在基础层面,尤其设想中,最重要的辟邪功能,更是几乎没有半点进展。 这一是因为缺乏‘志愿者’,来进行临床试验;二是因为手边根本就没有,能激发辟邪效果的邪物。 而眼下这肚皮上长手指头的怪病,却是把两样都凑齐了! 王守业恨不能立刻下令,让沈百户弄几个病患回来,在进行测试的同时,也尽最大的努力去救人。 可转念一想,这病的传染途径,自己都还没弄清楚呢,真要贸然把人弄回来,那病气…… 还是再等上几天吧! ------------ 第50章 风气开放 一晃又是几日过去了。 王老汉的病情日渐好转,但京城的上下却变得风声鹤唳起来。 八月初七的那场大搜捕,并没能找回所有的染病衙役,于是此后两日里,陆续就有三具尸首,在城中各处被发现。 随之而来的,便是疫情的迅速扩散。 短短六七天的功夫,城内就有两百余人,因这身上长指头的怪病丢了性命,其中甚至还包括三十几个和尚、道士。 据说这些出家人,多一半都是在帮死者超度时,不慎被过了病气。 而考虑到潜伏期的问题,城中染上这种怪病的人,应该在死亡人数的数倍、甚至十倍以上! 一时人心惶惶、百业萧条。 打从初九正式通报疫情之后,街上的行人就开始骤减,后来连许多商铺也都纷纷关门闭户。 就算万不得已必须出门,人与人之间也都至少远隔丈许,谁若是敢在路上突然靠近别人,对方不是睚眦怒视,就是干脆落荒而逃。 即便是撞见了熟人,也只是远远的打一声招呼,并不敢像以往那般面对面攀谈。 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尤其是对那些买卖家而言,如果不同人打交道,又怎么能够招揽生意? 实在不得以,一些店家摊贩也只好当街坦胸漏腹,以便向顾客证明,自己并没有染上那种怪疾。 后来又有聪明的,用轻薄的绢帛等物,紧紧缠再腰腹间,勾勒出腰间平滑的轮廓——因为传说中,那些指头是宁折不弯的。 这种裹腹装,迅速风靡了京城的大街小巷,到后来甚至有酒家竖起告示牌,明确表示:衣衫宽松者禁止入内。 再后来,又有坊间女子嫌其过于单调刻板,发明了彩凤裹、鸳鸯裹、青丝缠等花式裹法,然后缀以流苏、彩缎、如意结等物。 望之真可说是花团锦簇、阅尽窈窕——当然,其中也少不了要按F才能进入的。 到了八月十四,就连赵红玉都不可避免的受了影响,用一条红绸裹住腰腹,勾勒出上凸下翘的葫芦身段。 这可真是…… 谁能想到大明朝的风气开放,竟是源自一场古怪的瘟疫? 王守业一面偷眼扫量着,一面暗暗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该正式展开,佛光舍利的‘临床试验’了。 在瘟疫爆发之后,被视为时始作俑者的顺天府,顿时就成了千夫所指,上上下下的压力,让他们不得不抛开一切官僚弊病,竭尽全力应对这场瘟疫。 虽然时至今日,这种怪病依旧是无药可医,但顺天府至少已经总结出了,这种怪病的主要症状和传播途径。 根据调查,从患者体内长出来的,其实并不仅仅只有手指,而至少是一只只完整的人手——这种怪病,也因此在被暂命名为‘勾魂鬼手’。 患者自染病之日起,胸部、背部,就会以每天一指节的速度生出手指,而在第七天,连接食指、中指、无名指、尾指的手掌部分,也会浮出体表。 不过因为那‘勾魂鬼手’,从患者体内汲取养分的速度,也会随着时间推移与日俱增,大部分人都撑不到第七天,就先死于脏器衰竭了。 【最初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王守业就特别好奇,如果有人能一直撑下去,最后会不会从体内分裂出几个活人来。】 再就是传播途径了。 根据顺天府的调查,患病者生前主要是通过体液传播——最初确定是血液,后来发现唾沫、尿液、粪便等物,也有传染的效果。 这期间,病原体的传染强度,也会随着时间推移而逐渐增强, 等到患者病死之后,尸首更是会逐渐散发出病气来,即便没有任何接触,也可以传播疫病。 所以最近一经发现,官府都是立刻强制火化,然后再对家属进行隔离观察——据说已经有人提议,干脆连有可能染病的家属,也一并烧死了事。 ………… 却说在确定还活着的患者,只会通过体液传播病原体之后,王守业就准备尝试用佛光舍利,来抑制这场邪门的瘟疫。 当然,他其实也不能确定,佛光舍利的驱邪能力,就一定对‘勾魂鬼手’有效果。 但万一可行呢? 到时候可就是大功一件了! 再说了,眼下京城里众多僧道巫医,全都对这事儿束手无策,就算他的设想失败了,也不过是泯然众人而已。 拿定了主意,王守业霍然起身,吩咐道:“赵叔,你替我去东厂一趟,把子字颗掌班周怀恩周大人请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赵奎听说是找东厂的人,登时精神为之一振,拱手领命之后,匆匆向外便走。 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时候,却险些与沈百户撞了个对头。 赵奎急忙闪身避到一旁。 沈百户看也不看他一眼,快步进到院里,扬声道:“王百户,顺天府那边儿又有新消息了,说是有个广平府邯郸县的考生,病死在了考场里。” “是得了‘勾魂鬼手’死的?” 王守业霍然起身,诧异道:“难道进考场之前,顺天府的人没有仔细检查过?” “检查是检查了。” 沈百户摊手道:“那秀才是个病秧子,才一指半就死了,算算时间,他应该就是初十进场那天发的病,当时也就刚冒出个指甲尖儿,或许是隔着裹腹没摸出什么问题,就给放进去了。” “什么时候死的?” “应该是昨天晚上,不过直到上午收卷子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死了——当时吓的监考的官兵,差点没把考棚一起点着烧掉。” 如此说来,他附近的考生极有可能已经被传染了。 虽然有些不厚道。 但王守业还是忍不住亢奋起来。 虽说赶考的秀才,病死在考场里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可真要发展到考场里瘟疫横行的程度,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且不说朝廷的脸面问题,单只一个‘不祥之兆’,怕就得让台上那几位阁老伤筋动骨。 而阁老们若是不舒服了,下面还能讨的了好? 恐怕顺天府和本届主考官、同考官们,此时都已经急的焦头烂额了。 值此危难之时,他若能找出破局之道,自然是功上加功! 【没状态,冇了。】 ------------ 第51章 争议 贡院,明远楼。 本次秋闱的主考官、监考官、同考官,合计十数人共聚一堂,却是个顶个的愁眉紧锁。 “咳。” 眼见没人肯主动开口,主考官户部侍郎严讷清了清嗓子,正色提醒道:“诸位,关于第三场考试是否延期一事,咱们在正午之前,怕是必须得拿出个章程来才行。” 直隶秋闱分为三场、每场持续三天,眼下第二场刚考完,却闹出了考生染疫而死的事儿。 鉴于这次大疫来势汹汹,极有可能在贡院里横行肆虐,因此第三场考试,究竟还要不要如期举行,就成了考官们急需确定的当务之急。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话音未落,左首第一张椅子上,就有人冷笑起来:“请吕大人拿个章程出来,咱们听命行事就好。” 这番阴阳怪气的言语,却是直指监考官顺天府府尹吕时中。 吕时中脸色一沉,拢在袖子里的双手紧紧抓在椅子上,可偏偏又发作不得。 一来,这怪病的确是从顺天府传出来的,眼下又传到了他监考的贡院里,无论从哪儿说起,他都难辞其咎。 二来么,这发话的胡正蒙虽然官职不高,却是裕王府的侍读,正经的浅邸旧人、从龙之臣。 眼下吕时中虽高居三品,对方则不过是区区六品,可日后孰高孰低,却还尚未可知。 可即便他没有回话,这明远楼里的气氛,还是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好在严讷并非落井下石之人,当下立刻打起了圆场:“打从初五起,吕大人就和咱们一切被锁在贡院里,真要说起来他也是替人受过。” 随即,又框定了讨论范围:“眼下实在不是意气之争的时候,大伙儿不妨各抒己见,看这第三场究竟该继续考下去,还是该推后延期。” “自然是要推后的!” 胡正蒙再次冷笑:“考生里肯定有人已经过了病气,若是不延期推后,再将他们放入考场,让怪病在贡院里蔓延开来,我等如何吃罪的起?” “可这要推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和刚才他嘲讽吕时中时不同,当下立刻有人反驳道:“要是这场大疫越演越烈,又该如何是好?” “是啊。” 不等胡正蒙回应,又有人忧心忡忡的附和着:“考生们本就人心惶惶,恨不能赶紧考完了离开京城,咱们这时候要宣布第三场延期……” “正因如此,才更不能如期开考!” 胡正蒙猛地站了起来,大声道:“不然考生们带着病气回到原籍,这场大疫岂不是要蔓延到整个直隶了?!” 说着,他环视着众人道:“若真被我胡某人不幸料中了,在座的有一位算一位,都是大明朝的罪人!” 大厅里一时又变得鸦雀无声。 直到胡正蒙缓缓坐回原处,才有人愤声质问:“太医院那边儿到底有消息没?还有道录司、僧录司,平时牛皮吹的震天响,这到了见真章的时候,怎么就不见人影了?!” 众人闻言,又都把视线投向了吕时中——他是监考官,但凡有什么消息传进来,肯定是要先禀报给他的。 迎着众人希冀的目光,吕时中闷声道:“就这几天,已经死了五名太医,和尚道士更是死了三十多个,甚至连护国寺的方丈都……” 顿了顿,他摇头苦笑起来:“就硬逼着把他们都填进去,又能如何?不济事就是不济事。” 众考官再次陷入了沉默之中。 此后的小半个时辰里,明远楼里时不时就会爆发一场争论,但引起争执的却都不过是些细枝末节。 说白了,这时候谁也怕担上责任。 唯一明确表示,支持第三场考试延后的,就只有那胡正蒙了——可他却是裕王府的人,谁敢胡乱把责任往他身上推? 眼见再怎么讨论下去,也只是白费功夫,严讷和吕时中交换意见之后,终于做出了决定: 所有考官联名上奏,请阁老们拿定主意! ………… 贡院的急奏送到内阁时,内阁与六部也正针对这场大疫商讨对策。 不过和贡院的群龙无首不同,严世蕃当仁不让,一开始就拿出了套壮士断腕的方案。 “从锦衣卫、京营和五城兵马司抽调人手,先宣布城内戒严,然后由顺天府的人引导,一个一个坊的扑灭疫情!” “考量到尸体需要当场焚化,各处都要提前准备好灭火之物……” “文武官员若有藏匿……” “城外……” 他正在城防图前挥斥方遒,冷不丁接到贡院的急奏,当时就恼的勃然变色,转头向兵部尚书杨博历声喝问:“今年负责把守秋闱的,是那一卫的人?” 见严世蕃如此狂悖无礼,杨博眉毛往下一垂,眼观鼻、鼻观心,却是压根不去理会他。 严党虽然权势滔天,可他杨博也是简在帝心的主儿,对严家父子——尤其是严世蕃,向来不假辞色。 严世蕃脸上怒容更甚。 自打儿子变成白痴之后,他心里就憋了满肚子的火气,愈发受不得别人挑衅。 眼见两人就要冲突起来,一旁的礼部尚书袁祎忙插口道:“听说是五军营左哨第三卫。” 严世蕃缓缓自杨博身上收回目光,又扬声道:“让右哨立刻调拨人手换防——所有参与把守贡院的官兵,都要接受检查,确认有无染病。” 顿了顿,又甩着袍袖道:“左哨第三卫百户以上,全部停职待参!” 这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语气,让大厅里顿时静的针落可闻。 “世番。” 此时一直在闭目养神的严嵩,终于不紧不慢的开口了:“既然是议事,哪有听你一个人说的道理?” 说着,惺忪的老眼环视了一圈,又问道:“诸位大人,你们看他这般处置,可还妥当?” “小阁老这番处置,自然是妥当的。” 徐阶在下首拱了拱手,和颜悦色的道:“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这秋闱第三场,究竟要不要如期举行。” “当然要如期举行!” 严世蕃毫不犹豫的接茬道:“千年以降,还未曾有听说过,科举考试会半途而废的!” 杨博霍然抬头,瞪着严世蕃问:“那若是在贡院里起了大疫,又该由谁来负责?难道是小阁老你来?” “哈哈、哈哈哈,这话真是荒谬绝伦!” 严世蕃哈哈狂笑几声,一只独眼恶狠狠的与杨博对视着,嗤鼻道:“此时与我何干?自该由严讷、吕时中来负责!尤其是吕时中,这场大疫就是由顺天府而起,他不负责,谁负责?!” 杨博身子猛地往前一倾,有意与他针锋相对,可随即却又缓缓靠回了椅背。 盖因严世蕃的态度虽然恶劣,可责问吕时中却是合情合理。 这时工部尚书欧阳必进,拿起那本奏疏,向众人晃了晃:“哪这……” “驳回去!” 见杨博退缩了,严世蕃愈发的颐指气使:“让贡院那边儿自行决定——按朝廷规制,考官在秋闱期间,本就不该与外面有任何接触!” 这分明就是想诿过于人。 虽说是贡院先甩的锅,但这毕竟是朝廷取才纳士的大典,那里面更汇聚了一省的读书种子。 但凡有些公心的,就难以接受这种放任自流的做法。 更何况主考官严讷是徐阶的人,吕时中也并非严党,还有个代表着裕王府的胡正蒙…… 然而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怪疫,众人却又实在想不出解决的办法。 于是自徐阶以下,便都只能默然以对。 而严世蕃在‘台上’孤掌难鸣,脸上就有些不悦。 正准备示意严党党羽,出来逢迎附和一番,外面忽又有人禀报,说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到了。 难道皇帝也听到了风声,所以专门为此事颁下了旨意? 众人正满心疑惑,严嵩抬手示意儿子,将自己扶了起来,颤巍巍往前走了几步,临到门前才回头道: “诸位,跟我出去迎一迎吧。” 徐阶就忙紧随其后,其余各人也鱼贯而出。 等到了门外,那黄锦也已经上了台阶,眼见这般阵仗,忙提着袍子紧走几步,一把搀住了严嵩,嘴里连声道:“怎敢劳阁老出迎,这真是折煞咱【ZA】家了。” 严嵩笑道:“黄公公这时候来,莫不是圣上有什么旨意?” “这倒不是。” 黄锦摇了摇头,顺势往里一指道:“咱们进去坐下说话吧,可不敢让阁老在外面受风。” 于是众人簇拥着黄锦、严家父子、徐阶四人,重又回到了内阁议事的大厅。 等分宾主落座之后,黄锦才又继续道:“这次咱家冒昧前来,却是东厂那边儿报上了个法子,说是兴许能制住城中这场怪疫。” “当真?!” 杨缚闻言一跃而起,随即又躬身深施了一礼:“若真能如此,杨某先替这满城百姓和直隶学子,谢过黄公公活命之恩。” “当不得、当不得!” 黄锦忙起身还了一礼,又道:“这成与不成,还在两可之间,只能说尽力一试罢了。” “能试上一试,至少比那些束手无测,只会推诿的人要强!” 杨缚说着,斜眼望向严世蕃。 严世蕃怒目以对,刚要反唇相讥,严嵩就先点头道:“说的在理——敢问黄公公,东厂报上来的究竟是什么法子?” “东厂有个叫王守业的百户。” 黄锦说着,也望向严世蕃:“听说他还曾救过小阁老家的公子。” 严世蕃倒不敢得罪他这天子近臣,当下点了点头:“有这么回事。” 黄锦继续道:“这人蓝神仙相看过,说是天生魂坚,因此不怕那舍利勾魂夺魄,所以近来就一直由他守着那舍利。” “这回城中大疫,那王百户就琢磨着,或许能用舍利驱邪……” 说到这里,见堂上有人露出怀疑之色,黄锦忙又补充道:“他这倒也不是凭空瞎想,八月初一那天,北镇抚司里还有两条怪鱼——听说是被溺婴的冤魂附体——就就被那舍利的梵唱声给度化了,半截身子都成了飞灰。” 堂上众人你看看、我看看你,面上倒都有些恍惚。 虽说在场之人并非个个都是无神论者,可在内阁里讨论这些神神鬼鬼的事儿,却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之前讨论‘勾魂鬼手’,他们也一直都是以大疫、怪病称呼。 半晌,徐阶转头恭谨问严嵩:“严阁老,您看这事儿是否可行?” 严嵩缓缓点头:“就让他试一试吧,若当真能成,也算是天佑我大明。” 说完,又若有所思的喃喃自语道:“果真是千古未有之世么?” 这话只有徐阶听清楚了,他面上不动声色,却暗暗将‘王守业’三字,牢牢记在了心底。 【晚上还有。】 ------------ 第52章 除疫【上】 当天下午。 赵文华旧宅。 所有未当值的锦衣卫,都被召集到了前院。 一开始众人还不以为意,可听说接下来的任务,是要接收顺天府送来的‘鬼指’病人时,顿时怨声载道起来: “行了。” 沈百户倒背着手,用下巴点了点众人面前的两筐手套、口罩,催促道:“少说几句憋不死你们,赶紧都各自穿戴好了。” 有个锦衣卫总旗,上前捏起一双绢布手套,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随即嫌弃的丢回了筐里,哭丧着脸问:“沈老大,这酸不溜丢的什么味儿啊?” “刚用醋蒸过。” “这就能挡住那些人身上的邪气?” “反正比不戴强。” 沈百户说着,又瞪眼道:“赶紧的,要是顺天府送人过来,你们还没穿戴整齐,可别怪老子让你们空着手押送!” 这话一出,众人也就顾不得什么酸味了,连忙扑上去将那些手套、口罩哄抢一空。 沈百户又下令每五人为一组,领了套马杆、绳索、火把等物,小旗、总旗则加配连发短弩一把,以便应对紧急状况。 等一切装备妥当,又等了约莫两刻钟,才见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的人,如临大敌的压来了十几个病人。 这些人病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却是个顶个的打着赤膊。 有不少人被押运来的时候,就在默然垂泪不已,等看到迎接自己的,是一群如狼似虎的锦衣卫,登时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这也正常。 毕竟在大多数世人眼里,北镇抚司可比阎王殿还可怕的多。 众锦衣卫呵斥了几声,见半点不起作用,便也懒得再做理会,就这么押着他们,一路哭嚎着向内院行去。 与此同时。 第四进院落里,王守业接了禀报之后,也默默的系好了口罩,走上前推开了暖阁的大门。 霎时间,无数种味道汹涌而出,直熏的他捂着鼻子踉跄后退,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转回身,正待吩咐赵奎、马彪做好准备,却见个裹着红缎的窈窕倩影,劈手夺去马彪手里的口罩,正自顾自的往脸上戴。 “你怎么来了?” 王守业见状就是一愣,皱眉道:“不是让你在东跨院守着我爹么?” “有李家父子就够了。” 赵红玉瓮声瓮气的说着,脚尖顺势一勾一挑,就将个套马杆稳稳的抄在手里。 眼见她一副决然的架势,旁边赵奎都只是苦笑以对,王守业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 取来备用的手套、口罩,丢给本以为逃过一劫的马彪,然后就带着三人默默等候那些病人的到来。 “呜呜呜……” “我家里还有个三岁的孩子!” “官爷、官爷,我家祖上也为朝廷立过功啊!” 眼见得人还未到,哭声就先传了过来,王守业不觉皱起眉头。 等到那十几个人被押送进来,被迫排成三列纵队之后,他立刻扬声道:“都不要哭!你们自己好生想想,要真是为了取你们的性命,用得着千辛万苦把你们送到这里来?” 这一嗓子吼完,那哭声就小了许多。 片刻之后,又有个身形相对肥硕的中年男子,小心翼翼的探问道:“官爷,那……那您把我们弄到这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为了找到驱邪治病的法子!” 王守业朗声道:“若找不到救治的法子,你们最多也不过是苟活几日——眼下能有一线生机,你们应该高兴才对,还有什么好哭的?!” 稍候了片刻,等那十几个病人消化了这番话,他又再次扬声道:“三指以上的人,先站到前面来!” 十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半天才有个枯瘦如柴的年轻人,犹犹豫豫的站了出来。 能活到三指的,要么是体格健壮,要么是用各种补药吊命,看这年轻人的打扮,应该是前者无疑。 王守业正待吩咐他,先走到那暖阁门口去,赵红玉突然凑上来,小声提醒道:“左边第四个人,好像也有三指长。” 王守业目光顿时一厉,目光转到了那左边那排第四个人身上。 那人原本就在鬼头鬼脑的张望着,发现王守业看向自己,立刻含胸驼背的垂下了头,直恨不能把脑袋,塞进细绸面的裤裆里。 虽然王守业一时也看不清,他肚子上的手指究竟有几节。 可瞧这模样,就知道他心里头肯定有鬼! “你!” 王守业立刻伸手指着他喝令道:“出列!” 那人顿时抖的筛糠仿佛,却兀自不肯从队伍里走出来。 沈百户见状给左右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用套马杆套住了那人的脖子,生拉硬拽的将他扯了出来。 那人踉跄几步,噗通跪倒在地,磕头似捣蒜一般,连声哀求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知错了、小的知错了!” “闭嘴!” 王守业一声呵斥,测过身指着那暖阁道:“你先站到那门前去。” 这人稍一犹豫,肩头就被套马杆砸了一下,没奈何,只好踉跄着爬起来,一步缓似一步,小心翼翼的往那暖阁门口凑。 约莫离着房门还有丈许远,他却突然又站住了脚,回过头恶狠狠的怒视着王守业。 这厮怎么突然胆大起来了? 王守业想起当初在野狐林,锦衣卫们热血上头的样子,心下就是一动。 难道是被舍利影响了情绪? 如此说来,自己的设想果然没错! “你……” “看什么看!” 王守业刚要开口询问,后面的锦衣卫就呵斥一声,又用套马杆在那人肩胛骨上狠狠一捅。 那人踉跄几步,恰巧就到了门槛前。 “啊~~!” 不等收住步子,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声,就从他喉咙里喷涌而出。 果然有效果! 王守业再顾不得询问什么,急忙瞪大了眼睛细瞧究竟。 却只见那人背上密密麻麻的手指,都像是被放进了超强效微波炉里,先是表皮起了一层酥,紧接着龟裂开来,露出血淋淋的肉、白森森的骨。 此时那人已经嘶吼的破了音,摇晃着身子,似是要扶住房门,却又突然踉跄倒退起来。 “坚持住!” 王守业下意识的喊了一嗓子,那人就忽然转过身来,扭曲的五官上满是愤恨之色,死死盯着王守业,突然探手在自己的肚皮上狠狠一挠! 登时有几根骨肉交融的手指,被他硬生生扯了下来。 而同时被撕扯下来的,还有小腹上血淋淋的皮肉! 见此情景,一直在后面举着套马杆,监视这人的锦衣卫,顿时吓的连连后退。 而也就在他退后之际,那自残的病人突然狂吼了一声:“你骗我!你们都在骗我!” 说着,将那几根手指,狠狠砸向了王守业,然后又合身扑了上来。 而王守业虽然勉强闪过那两根手指,却也因此失去了赵奎等人的护持,眼见那满身是血的病人,疯了一般扑上来,只能是仓惶后退。 可他刚退了两步,便一脚踩进了花圃之中,被密密匝匝的月季挡住了去路! ------------ 第53章 除疫【中】 这一脚踩进花坛里,王守业便知再难退避。 眼见那满手血污的病人,已经张牙舞爪的扑到了近前,他一咬牙不进反退,照准那厮就是一拳捣了上去! 可这一拳打出之后,王守业马上就又后悔了。 盖因对面的那厮也是不闪不避,拼命伸展开滴血的手指,往王守业脸上抓来。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王守业那一拳砸在他脸上的同时,也会被他涂上满脸血污! 可此时再想后悔也已经晚了。 二臂交错而过,那血淋淋的指头就到了面门前,便连指缝里几条丝丝缕缕皮肉,也清晰的映入了眼底! “住手!” 就在此时,赵红玉的娇叱声骤然贯入耳中,紧接着就见一个绳圈,从后面套住了那病人的脖颈,然后猛地发力收紧! 那病人的前冲之势顿止,甚至还被扯的倒退了两步,噗通一声仰面栽倒。 与此同时,王守业一拳抡空,不由自主的踉跄前扑,险些踩在那病人腿上。 他急忙又往后退了两步,警惕的打量着那病人。 见对方声息全无,脖子上又紧紧勒着套马杆,短时间里显然不可能再威胁到自己,一股劫后余生的脱力感,这才席卷了王守业的四肢百骸。 “快、快制住这厮!” 此时那些锦衣卫们,才纷纷呼喊着上前,用套马杆抵住了那人的身子。 这群马后炮! 刚才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王守业阴沉着脸呵斥道:“别都凑过来——沈长福,看好那些病人!” 沈百户原本也正要上前嘘寒问暖,听王守业这一声呵斥,才发觉院中央那些病人也开始骚动起来,有几个甚至已经脱离了队伍,显然是有意趁乱逃走。 他急忙招呼几个总旗、小旗,对准那些病人架起了连发短弩,这才避免了一场大乱。 眼见局面被控制住了,王守业这才绕过地上那人,凑到赵红玉身边笑道:“方才真是多亏了有你,不然……” “没……没什么,我……” 红玉轻摇着臻首,正待谦虚几句,却猛的神情大变,背转过身扯下口罩就是一通干呕。 好容易缓过些劲儿来,她立刻回头嘴硬道:“这、这口罩味道太冲了。” 恰巧有个锦衣卫小旗,上前禀报:“王百户,这人已经断气了。” “呕~” 这回可真是吐出来了。 王守业不由得哑然失笑,上前轻轻拍打着她的粉背,同时心下就有些动摇,自己处心积虑要让人家当小妾,是不是有点忒没良心了? “大人,这尸首该如何处置?” “自然是烧……” 王守业随口就要下令焚尸,可随即又改了主意,吩咐道:“用套马杆架起来,放到暖阁门前。” 锦衣卫门领命之后,立刻用套马杆挑起那尸身,小心翼翼的送到了暖阁门前。 几乎是在尸首落地的同时,残留在死者胸腹、后背上的鬼指,就如同被放在篝火旁的冰雪一般,飞速的融化起来。 先是皮肉融成了血污脓水,慢慢的连骨头也化作了灰烬,然后那些脓血、灰烬又仿佛气化了似的,渐渐消弭于无形。 整个净化过程,也不过持续了十四息【约42秒】左右,算上生前,应该也不会超过二十息【约1分钟】。 考虑到他是罕有的三指病人,普通病患或许只要坚持一半的时间,就能净化掉体内的邪气了。 而且那门前距离佛光舍利,其实还有四丈左右的距离,所以就算超过二十息,也不会因此变成白痴。 不过…… 那人只坚持了四五息,就已经痛苦的失去了理智,甚至忍不住开始自残。 而他最后死于非命,和被佛光照射到底有没有直接联系,眼下也还难以确定。 要么…… 找个病人绑好四肢、塞上口球,放在门前试上一试? 王守业心里盘算着,转头望向原中央的‘实验体’们,随即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些被团团围住的病人,眼下显然已经到了情绪崩溃的边缘,还是不要太过刺激他们为妙。 “诸位。” 想到这里,他往前凑了几步,拉低口罩扬声道:“刚才大家应该也都瞧见了,不瞒你们说,这屋里放着一件朝廷珍藏的法器,对邪魔妖鬼均能克制。” 这封建也有封建的好处。 至少听到官方人士,说出这些神神鬼鬼的话来,众人非但不觉得诧异,反而都是一脸的恍然大悟。 再看那暖阁时,除了恐惧之外,也多出了几分敬畏之情。 王守业又继续道:“通过方才那一幕,可以确定这法器也能克制‘鬼指’的邪气,只是你们却未必能经受的住,这个驱邪的过程。” “不过没关系,本官对此早就有所预料,已经提前将各种东西放在这暖阁里,由这法器进行开光、加持。” “这些东西的效果,肯定和法器本身无法相提并论,但危险和痛苦肯定也会大大降低。” “眼下咱们要做的,就是一件一件的尝试,看究竟那样物件在被开光、加持之后,能驱散你们体内的病气、邪气!” 众人听完这话,脸上不自觉多了些希冀,有那心思单纯的,更是忍不住跃跃欲试。 噗通~ 队伍中忽然有人跪了下来,带着哭腔叫道:“大人慈悲、大人慈悲啊!小民要是能活下来,一定为大人立下长生牌位!” 其余人见状,也忙都跪在地上歌功颂德起来。 “好了、好了。 眼见他们越说越激动,就差山呼万岁了,王守业忙不迭撇清道:“这是朝廷的旨意、圣上的恩德,要谢也该谢皇上才是。” 安抚好这十几个病人,王守业转回身就进了暖阁,先把在外面放置了几日的佛光舍利,重新封印回香樟木书匣里。 然后,又让赵奎领着锦衣卫们,将早就准备好的东西,全部搬到了院内。 因王守业也不清楚,究竟什么东西能被舍利‘开光、加持’,为求有备无患,林林总总各种物件,足足准备了百余种之多。 “大人。” 好半天才将一切准备妥当了,赵奎立刻上前请示:“咱们先从哪一样开始?” “先从和佛门有关的吧,檀香、灯油、香灰什么的。” 赵奎恭声应了,当下取了几支檀香,点燃之后插在空地上,又命两个病人坐到近前,把口鼻凑上去拼命的吞吸。 这边正呛的咳嗽连连,马彪又拿了香灰、灯油等物,让另外两名病人外敷、内服。 再然后是菩提木的粉末,刻着佛经的蜡烛、浸泡过佛光舍利的井水,活血化瘀的草药…… 无效。 无效。 还是无效。 接连尝试了三十几种,却是无一奏效。 这让王守业也不禁有些焦躁起来,但他知道越是这时候,越必须沉的住气才行。 因此依旧努力摆出胸有成竹的架势,示意赵奎、马彪等人继续测试。 可就在此时,院外却忽然传来了吵闹之声。 “我三叔是江南道御史,谁敢无礼!” “有辱斯文、真是有辱斯文啊!” 王守业眉头一皱,望向旁边的沈百户。 沈百户立刻下令,让两个锦衣卫出门查探究竟。 不多时那两个锦衣卫回来禀报,却是顺天府又送来几个特殊的病人——之前在贡院里被过了病气的考生。 【晚上还有。】 ------------ 第54章 除疫【下】 也难怪考生们愤愤不平。 他们非但和之前压来的病人一样,上身赤条条的未着寸缕,双臂还被反剪着绑在背后。 因是刚刚被过了病气,那鬼指都在皮肉里含而未露,这一个个白斩鸡似的,又被衙役拿着套马杆呼喝驱赶。 如此羞辱,让自诩人中才俊的考生们,又怎能忍受得了? 更何况其中还不乏官宦子弟。 一时直闹的沸反盈天。 锦衣卫们连哄带吓,却似泥牛入海一般,完全没有半点效果,反而被喷个狗血淋头。 王守业见状,不由暗骂顺天府无耻至极,竟把这一群大爷送来,打不得、骂不得、又不好拿来试药的,不纯粹是恶心人么? “王百户。” 这时沈百户见手下人压不住场子,就悄没声的寻了过来,向王守业请示道:“这几个秀才该怎么处置?” “先晾着吧,等他们骂够了再说。” 王守业说着,又催促赵奎等人继续进行测试——只要能找出驱邪治病的法子,那些秀才自然也就不是麻烦了。 可谁承想他懒得理会那些秀才,那些秀才却兀自不肯消停。 眼见马彪端了碗黑狗血,命某个病妇饮用涂抹,一个秀才突然越众而出,将那碗黑狗血踢出丈许远,直泼了马彪满鞋。 “哎!你特娘想干什么?!” “你……你干嘛?” 马彪气的破口大骂,病妇也沿着胸口,不满的怒视那秀才。 那秀才却将脖颈一扬,义正言辞的道:“大丈夫死则死矣,却绝不能任尔等宵小羞辱!” 哪个要羞辱你了? 平白无故被说成是宵小,王守业无语的往前迎了两步,正待反唇相讥,却突然发现这秀才有些眼熟。 仔细一打量,却不正是那日街上,大骂徐阶的‘熙载兄’么? 见是他,王守业心下的火气倒小了些,和气的解释道:“这位秀才莫要误会,我们这是在驱邪治病,并非存心要羞辱谁。” “驱邪治病?” 那‘熙载兄’却显然没能认出王守业,横眉冷目道:“假托驱邪治病为名,暴敛横财、***女的淫僧恶道,我倒是见过几个,不想你一个堂堂朝廷命官,竟也是这般胡言乱语,当真是可笑、可怜、可叹!” 啧~ 自己这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主儿,都已经抛弃无神论了,不曾想反倒在封建社会里,撞见个不信鬼神的书生。 王守业无语道:“既然你认为这‘勾魂鬼手’与邪气无关,那依你之见,这病究竟是因何而起?” 就见这‘熙载兄’摇头道:“我张国彦并非医者,焉知其病理。” 嘿~ 合着他是只管挑毛病,旁的一概不理! 王守业气的直想发笑,再不愿和这厮多费唇舌,径自转身走进暖阁,打开了封印着舍利的书匣,然后回到门外,扬声道:“你既然不信邪,那就到这门前来走一遭试试。” 张国彦倒也真是个愣头青,听王守业这般说,立刻迈开步子向暖阁行来。 “慢着!” 这时王守业倒又生出些恻隐之心来,提醒道:“你要是感觉到异样,就不要再往前走了。” 张国彦斜了他一眼,依旧从容不迫的上了台阶。 眼见离着那房门还有两步远,他脚步才猛地一顿,脸上也显出了异样之色。 “如何?” 王守业在一旁冷笑道:“你……” 谁知还不等把话说完,那张国彦又迈开步子,走到了那门槛前。 霎时间,就见他脖颈、额头青筋暴起,原本还算周正的五官,也变得纠结而狰狞,显然是在承受莫大的痛苦。 王守业见状,正待上前把他拉扯回来,却不想张国彦却忽然身形一矮,盘腿坐到了地上,口中还念念有词。 初时细不可闻,王守业还以为是在送念佛经;后来声音渐大,才知是孟子的名篇《梁惠王》。 “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那诵念声初时还有些断断续续,可越到后来越是慷慨激昂,直如金铁交鸣、穿云裂石! 与此同时,他身上刚刚冒出些痕迹的鬼手,也在皮肉里溃烂、翻腾着,直至彻底消融。 果然! 只要毅力足够的话,直接照射驱邪也是可行的。 这时,张国彦的诵念声才终于停下来。 他依旧盘腿坐在地上,转回头望向王守业,直愣愣的道:“噫!世上真有神鬼耶?!” 说完,两眼一翻,向后便倒。 王守业忙托住了他的脑袋,伸手在他鼻子底下试了试,发现只是脱力昏迷,这才松了口一口气。 即便最后找不到其它驱邪的办法,有这一个成功案例打底就足够交差了——旁人用不了,也只能怪他们心智不坚。 “熙载兄!” “你把熙载兄如何了?!” “快放开张兄!” 这时秀才们又群情激奋的叫嚷起来。 王守业示意赵奎、马彪,将张国彦抬到一旁休息,然后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的道:“方才那一幕,诸位应该都瞧见了吧?我说要驱邪治病,并非是装神弄鬼欺骗诸位。” 秀才们这时,也都看出张国彦非但没死,反而是因祸得福驱除了病气——否则也就没人敢直接触碰他了。 当下面面相觑,然后就有人追问道:“这位大人,我等是否也要像熙载兄那样,去那门前……” “不。” 王守业摇头道:“这法子太过凶险,非是百折不挠、体魄健壮之人,怕未必能撑得住——还请诸位稍安勿躁,容本官找出更为妥贴的法子。” 原以为死期将至,却突然窥见了生路,这些秀才们喜不自禁之余,自然不会再吵闹搅扰。 反而全都满眼希冀的,围观那些普通病人‘试药’。 王守业见状,也便让那些普通病人,帮他们解了绑缚。 如此这般,又是半个时辰过去了。 眼见从暖阁里搬出的物件,也已经用了个七七八八,可换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在场众人包括赵奎、马彪在内,都禁不住有些焦躁起来。 “呕~!” 就在此时,一个刚吞下些灰烬物的病人,突然捂着喉咙干呕起来。 因之前生吞虫子、黑狗血的时候,就已经吐过好几个了,所以一开始众人也并未太过在意。 可很快那人又倒地惨嚎起来,同时指着肚子叫道:“疼、疼!肚子里钻心的疼!像是被火……被火燎着了!” 眼见他忍不住要去抓挠肚子,王守业急忙喝令道:“快、快按住他的手!” 赵奎、马彪都犹豫着裹足不前,那些锦衣卫更是充耳未闻一般。 不过王守业也没指望他们,他喊的其实是旁边那几个病号。 可那几人却吓的手足无措,压根不知听命而行。 好在围观的秀才们反应过来,纷纷扑上来拼命按住了那人双手。 那人又痛苦挣扎了好一会儿,肚子上的手指就突然一个个的脱落下来,只在肚皮上留下一个个灼伤的痕迹。 王守业看到这一幕,兴奋的挥了挥拳头,回头大声喝问:“刚才他吃下去的,是什么东西?” “这个……” 马彪挠头支吾着,方才长时间机械劳动,他却是早就无心去分辨,喂给病人吃的究竟是什么了。 好在赵红玉一直都在默默记录,当下脱口答道:“是骨粉,羊骨头磨成的粉!” 原来如此! 那舍利多半也是骨头所化,能异化骨粉也算是在情理之中。 王守业当即又下令道:“把他剩下那些骨粉,稀释了喂给别人——另外,立刻去收集更多的羊骨头回来,然后统统磨成骨粉,放在暖阁里开光!” ------------ 第55章 施药 经反复测试。 骨粉经佛光舍利照射六个时辰之后,根据患者病情轻重、年龄、体型,约服用两分至一钱的剂量,即可在一刻钟内令鬼指自行脱落。 且因整体过程不适感较轻,除了少不更事的童子之外,均无需旁人照应。 嘉靖四十年八月十五。 天不亮,急于控制城内疫情,好将功赎罪的顺天府,就调派人手走街串巷,将朝廷已有驱邪治病的法子,并且从即日起,开始在思诚坊大市东街免费施药的消息,传递到千家万户。 经过一上午的发酵,至正午时,在赵文华旧宅门前排队的民众,已经多达数千之众,几乎把半条街塞的水泄不通。 其实这里面倒有一多半人并未染病,防着中秋节不过,跑来这赵府门外,也只是想提前领些药回去,做到有备无患罢了。 门前台阶上。 身穿东厂制服的高世良,粗略记录下对面妇人的名姓、户籍,然后回头舀了一勺骨粉,隔着桌子倒进那妇人的布口袋里。 台阶下面的锦衣卫小校见状,立刻扬声呼喊: “下一个!” 一个消瘦的汉子听到招呼,忙点头哈腰的上了台阶,没口子的谢着恩:‘多谢官爷、多谢朝廷活命之恩!” 高世良却没有理会他,拿帕子揩去额头的汗水,起身自顾自到了柳泉身旁,压着嗓子抱怨道:“柳百户,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反正那药还多的很,要不你去和王百户说说,再增设些施药的人手。” 眼下这长街之上,负责维持秩序的衙役、锦衣卫,足有三四百人之多。 但负责施药救人的,却只有子字颗的葛长风、朱炳忠、柳泉、高世良四人,也无怪乎高世良会口出怨言。 可柳泉听到这话,却立刻回头冲他翻了个白眼:“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放着这么多人不用,只让咱们几个人来施药,就是为了给东厂扬名!” “上面怕是都巴不得,这药一直施到月底去呢,你现在提议增派人手,不是自讨没趣么?” 说完,见高世良嘴里唯唯诺诺,脸上却依旧挂着不满之色。 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柳泉无奈的叹了口气,又压着嗓子道:“再说了,这对你来说,可也是天大的好事儿。” “好事儿?” 高世良闻言眉头紧皱,不忿的嘟囔道:“我家里十几口子嗷嗷待哺……” “我说的就是这个!” 柳泉不客气的打断了他的话,然后向府门内一努嘴:“你瞧那小子……” 高世良顺势望去,就见李高背着个面口袋,鬼鬼祟祟的到了门洞里,将左手拇指、食指往嘴里一塞,打了个响亮的呼哨。 当下就有几个锦衣卫、衙役迎了上来,将他围在当中好一番推搡争抢,等在散开的时候,那原本满满当当的面口袋,就变得空空如也。 这是…… “他们在、在倒卖灵药?!怪不得让咱们记录姓名,不准百姓私自转卖呢!” 高世良险些怒喝一声。 柳泉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压着嗓子道:“这大几千人,总有不愿意排队的主儿——放心,晚上分钱的时候,肯定少不了咱们那一份。” 顿了顿,又戏谑的望着他:“怎么样,现在你还嫌不嫌慢?” 高世良两眼烁烁放光,抿着嘴道:“要不……咱们再故意拖延拖延?” “可别!上面还想赚名声呢,你别这时候自找没趣。”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就在高世良干劲十足,重新开始发药的同时。 刚领着赵奎、马彪,从内院运出一批骨粉的王守业,也接到了赵红玉的检举揭发。 说是上午的时候,李伟就找到了负责看守骨粉的赵红玉,言称在门口被街坊撞见了,实在推脱不过,只好答应帮着讨些灵药,直接送到坊里分发。 毕竟是王守业的师叔。 赵红玉自然不好驳他的面子,于是就先分了一袋予他。 谁曾想没过多久,李伟就又跑来讨要,说是那一袋不够街坊分用。 如此再三,赵红玉不由得心下起疑,暗中调查了一番,才知道李家父子竟将那骨粉交由锦衣卫、衙役们,转卖给了外面的百姓。 听完这番话,王守业也是无语的紧。 这李家父子俩,还真是生财有道啊! 但他却知道,这事儿既然已经扯上了外面的衙役、锦衣卫,倒不好直接踢爆出来——毕竟接下来还要指望他们维持秩序。 而见他蹙眉沉吟,赵红玉反倒宽慰道:“其实这等事,原就难以禁绝——当初在漷县时,家父又何尝不是如此?” 顿了顿,她又建议道:“不如咱们敞开了供应这‘灵药’,百姓人人有份无需久等,他们这买卖自然也就做不下去了。” 显然后面这话,其实才是她真正要说的,前面不过是个由头罢了。 对她,王守业自不好拿出东厂需要借此‘扬名立万’,以便尽快恢复元气的理由。 略作沉吟,就一本正经的道:“我不肯放开了施药,自然有我的道理,一来太过容易得到的东西,人们往往就不会珍惜;二来么,这骨粉早晚是要作价发卖的,若一时滥发太多反而不美。” “作价发卖?” 赵红玉闻言很是诧异。 “没错。” 王守业点头道:“既然知道朝廷有驱邪的灵药,往后少不了还会有人登门讨要,我有意请朝廷常设施药之处,低价向民间发售。” “这样一来可以避免,‘灵药’沦为达官贵人的禁脔,甚至囤积居奇借以敛财;二来也能好为新衙门自筹些银两——毕竟眼下成立新衙门最大的阻力,就在户部身上。” 赵红玉听完这番话,又默然了半晌,才终于释然了笑了起来,两只杏核眼亮闪闪的盯着王守业道:“还是王大哥你看的长久。” 可算是又忽悠过去了。 不过方才这番急中生智,倒还真想出了条长久的财路。 王守业心下暗暗松了口气,又怕赵红玉还有别的问题,于是主动问道:“那最开始拿出来的骨……灵药,药效有没有变化?” 这就是‘见多识广’带来的好处。 他虽然也是头一回炮制出‘衍生物’,可游戏、小说里见的多了,所以打从一开始,就考虑到了时效性的问题。 所以第一袋被确定有效果的骨粉,除了用来给最初的那些病人、秀才驱邪之外,就一直留作测试之用。 每隔两刻钟,都会找一个病情相差仿佛的患者,进行同等计量的药效测试。 而听王守业问起此事,赵红玉立刻翻出了记录,逐行逐字的念道:“午时六刻,测试两指者三人、三指者一人,时常与之前仿佛,期间并无异状。” “嗯。” 王守业交代道:“继续试下去,如果发现药效有减退的迹象,就立刻通知顺天府的人,让他们把这消息广而告之。” 赵红玉郑重的应了,正待再说些什么,却忽见王老汉自外面走了进来。 两人忙迎了上去,一左一右的搀扶住他。 “爹,您老不再跨院里养病,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我这不是都好了么。” 王老汉今儿的气色,倒的确比昨儿强出不少,可说是红光满面。 就见他手舞足蹈的道:“儿啊,我这几天一直提心吊胆的,可今儿却踏实了——积德啊,你这是积了大德了!以后这官儿,咱们坐的是心安理得!” 眼见老汉满口的因果报应,王守业和赵红玉相视一笑,就待扶着他去旁边坐下。 谁知外面忽又闯进个锦衣卫小校,上气不接下气的禀报道: “王百户,内阁召见,让您即可进宫!” 【今儿就一更,另:老丈人病危水米不进,已经买好了长明灯啥的,真要是人没了,近几天就只能先保底一更了。】 ------------ 第56章 定妾 【早上五点老丈人去世,三天内大概只能保底一更了,过后我试试看能不能补上。】 尖帽、白皮靴、褐色直缀。 “抬手。” 王守业乖乖平举起双臂,赵红玉立刻将一条墨绿小绦围在他腰间,然后用力束紧。 “嘶~。” 王守业被勒的倒吸了一口凉气,忙道:“差不多就成,也不指着它当腰带用。” “收紧了显得精神些。” 赵红玉将那小绦打了个花结,倒退两步仔细打量了一番,又上前帮王守业整了整领口:“头回拜见阁老们,总要讨个好彩头。” 顿了顿,她又忍不住叹息道:“只可惜如今这两位阁老,委实撑不起‘宰府’二字。” 后面那话,王守业全当没听见。 他伸手自桌上抓起本小册子,冲着赵红玉晃了晃:“阁老们又不是楚王,能不能讨个好彩头,还得看这些章程,入不入得了阁老们的法眼。” “一定没问题的!” 赵红玉倒显得比王守业还有信心。 “但愿如此吧。” 王守业哈哈一笑,旋即正色道:“还要多谢你连夜帮我誊抄、拾遗补漏,否则单凭我那几笔狗爬字,可不敢拿到阁老们面前献丑。” 原本以为,面对自己这番惺惺作态,赵红玉不是闪身避开,就该连声推辞谦让。 孰知她却不偏不倚的受了这一礼,坦然与王守业对视道:“王大哥,小妹只希望你飞黄腾达的时候,也莫要忘了今时今日立下的志向!” 被那双明眸善睐的眸子,直盯的浑身不自在,王守业正想插科打诨几句,好缓解一下这突然严肃起来的气氛。 赵红玉却忽然垂首侧身让开了去路,态度竟显得比往日还要恭谨些。 似乎是…… 摆正了‘位置’? 王守业犹豫的打量着她,总觉得自己似乎是又小觑了这‘赵计较’。 之前发现她对所谓的惩奸除恶、救世济民,有着近似于女文青一样的偏执,王守业便刻意投其所好。 目的自然是为了提升好感度,好在隐晦提出纳妾时,最大程度减轻她的抵触情绪。 如今看来,好感度确有提升,抵触心理也几近于无。 但经过方才那一幕之后,王守业却又总觉得,她其实早看穿了这一切,只是为了心中的‘信仰’,才甘愿踩进了陷阱里。 那自己这到底算是成功了,还是…… “守业,你收拾妥了没?” 这时王老汉突然探头催促道:“外面的马车都已经备好了!” “这就来!” 王守业急忙应了一声,同时也把心里那点纠结,抛到了九霄云外。 说白了,他之所以千方百计要纳赵红玉为妾,一是为了把她拴在自己身边,免得泄露出什么风言风语;二来,也不过是为了些下贱心思。 至于感情么,这朝夕相处了半个多月,自然也是有感情的。 可重要程度却还漫不过前面两条——至少漫不过头一条。 眼下既然前面两个目的都能满足,那她究竟是选择嫁给‘信仰’,还是选择嫁给了爱情,又有什么关系? 再者…… 不还有日久情深一说么! 想到这里,王守业将那册子往袖筒里一塞,飒然的到了外面。 先和老汉道了声别,继而又严令沈百户,在自己回来之前,禁止任何人靠近佛光舍利一百六十丈内——不出意外的花,下午就又到了舍利梵唱的时候了。 等一切交代妥当,王守业这才出门登车,扬长而去。 ………… 且不提王守业此去内阁如何。 返回来再说那头进院里,王老汉目送儿子昂然而去,转回身就见赵红玉正在屋里,收拾儿子脱下来的外套。 这闺女可真是贤惠! 王老汉心头暗赞一声,随即又想起了李伟那些话——看这两人整日腻在一处,应该也有那等意思才对。 再说自家儿子,这眼见又立下了大功,真要能再加官进爵,赵家怕还算是高攀了呢! 正想着,赵红玉捧着衣服出来,恰巧与他撞了对头,立刻开口劝道:“王伯伯,您还是先回跨院吧,说是病好的差不多了,可到底受不得风。” “这就回、这就回。” 老汉随口应着,却忽又问道:“你爹呢?我有些事儿要同他商量商量。” “应该还在隔壁守着那些灵药。” “那我找他去!” 趁着心里那股热乎劲儿,老汉立刻风风火火的赶到了隔壁。 说来也巧,马彪正好给外面送骨粉去了,那屋里就只有赵奎自己在。 两人互相寒暄了几句——主要是赵奎在赔笑逢迎——老汉就开门见山的道:“赵班头,原本这事儿该托个中人,可咱这才来京城几天,一时也找不着什么合适的人。” “索性我就厚着脸问你一声,你瞧我家守业如何?跟你那闺女可还般配?” 终于还是来了! 赵奎心下就是一沉,打从那天王守业语带双关,说出那番鱼与熊掌的话来,他就猜到对方肯定还会有进一步的动作。 只是万没想到,等来的竟是这王老汉的单刀直入! 亏他平日一副憨厚老实的样子,却原来是面厚心黑之人! “这……” 心下虽愤愤不平,可真要赵奎推掉这门‘买卖’,他却又死活下不了决心。 之前他割舍不下的,还只是那东厂小旗的香饵。 眼下却又多了王守业的锦绣前程。 这小瓦匠不缺才干手腕,又赶上佛光舍利的东风,眼见就要大展宏图了。 日后真要有个三品以上的前程,自家女儿嫁给他做妾,倒也算不得什么坏事——君不见连徐阶徐阁老的嫡亲孙女,都上赶着要去给人家做妾么? 可是…… 这妻与妾,却又是天壤之别! 自家女儿那也从小捧在掌心里,好容易才出落成这副模样…… “难道你是看不上我家守业?” 眼见赵奎面色变幻不定,许久也没给出个回应。 满以为手到擒来的王老汉,不觉就有些恼羞能怒,沉了脸道:“罢罢罢,左右我家守业这回又立下大功,说不准又要升官了,到时候你莫要后悔就是。” 说着,就待愤然离去。 “不不不!” 这下赵奎可慌了手脚,急忙绕到门前,拦下了连声告罪道:“王老爷千万别误会,我不是那意思!我、我、我只是觉得,这事儿该先问一问闺女的意思。” “哪倒也是。” 老汉这才转嗔为喜,随即下意识的看向了隔壁。 其实他也就是个无意识的动作,但赵奎却解读成了,王老汉这是在催促自己,赶紧去隔壁问个清楚。 当下他只好强笑道:“劳烦王老爷稍候,我去去就回。” 说罢,转身出了房门。 可他却没有王老汉那般‘果决’,三步一顿两步一叹,好容易到了门前,又迟迟跨不过那门槛。 “爹?您这是怎么了?” 正纠结挣扎间,忽听身后却突然传来了女儿的声音。 赵奎霍然回头,心虚的讪笑着,几次欲言又止,却又实在不知该如何张口。 “爹。” 这时赵红玉却瞧出了他的心结,坦然道:“与其嫁个不知根底的,女儿倒宁愿陪在王大哥身边,助他成就一番功业。” “你真这么想?!” 赵奎先是喜不自禁,随即心底却又似被谁挖去一块,苦着脸追问:“丫头,这……这是你的真心话?” 赵红玉没再说话,只是认真的点了点头。 “唉~” 赵奎重重的叹息一声,又盯着女儿打量了半晌,这才垂头丧气转回了隔壁屋里。 女儿做妾的事儿,算是已经定下来了。 但赵奎这回在王老汉面前,反倒显出了前所未有的硬气,不容置疑的表示: 纳妾归纳妾,可自家闺女毕竟是好人家的女子,不是那等不三不四的,该有的礼数一样不能缺,待遇也要比照那些大户人家的贵妾。 他这里说的铿锵有力,却哪曾想王老汉直听的如同坠入云里雾中。 这…… 这怎么就变成纳妾了? 老汉几乎就要脱口追问起来,好在他虽是个老实本分,却也并非全无心眼。 话到了嘴边,又被他硬生生忍了下来,打算等儿子回来,再问个清楚明白。 ------------ 第57章 御前奏对【上】 大内,文华殿。 被传召过来之后,王守业已经这在这门外站了足有两刻钟。 倒不是阁老们有意刁难,而是里面一直吵的天翻地覆,那守门的小太监不敢贸然进去通禀。 于是王守业也就只能暂且留在门外,与他们大眼瞪小眼了。 话说…… 里面这到底吵什么呢? 难道还是为了新衙门的事儿? 心下好奇,王守业便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然而他离着殿门都还有两丈多远,里面进深更不知还有多少,就算有只言片语漏出来,也压根无法分辨清楚。 试了半天劳而无功,王守业正待收回注意力,却忽觉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充盈耳内。 与此同时,那大殿内难以分辨的声音,也变的清晰明朗起来。 “漕丁们要过日子,难道北方的百姓就不要过活了?这多产的粮食卖不出去,朝廷却还要从南方花大价钱……” 刚听了两句,王守业就猛地捂住了耳朵,同时用力摇头,使得自己的注意力再难集中。 他这癫痫似的举动,立刻引来了守门太监的注意,其中一人立刻警惕的探问道:“你怎得了?该……该不会是有什么病吧?” “没什么、没什么。” 王守业讪笑着解释道:“方才好像有个虫子飞进我耳朵里了。” 说着,他又把尾指塞进耳朵眼里,用力的掏了几下。 耳朵里进了虫子,你捂住耳朵岂不是更糟糕? 再说…… 这怎么还同时捂住俩耳朵? 两个小太监满心的狐疑,可见王守业吹去指甲上的耳垢,就又恢复了方才端端正正的模样,便也懒得再深究下去。 与此同时。 王守业却是在心底暗道了一声‘好险’。 刚才那清凉的感觉,就和八月初一那天,软膜融入眼睛时一模一样——若非他反应及时,没准儿耳朵也会步眼睛的后尘,毫无征兆的淌出血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 这‘顺风耳’的本事,若是较短时间内没有后遗症的话,倒是很能派的上些用场。 怀着如此念头,王守业就禁不住再次集中精神,尝试着去倾听大殿里的争吵声。 然而…… 半刻钟过去了,那种古怪的清凉感,却始终没有再次出现。 难道这玩意儿还有CD时间? 真要是这样,实用性可就大大降低了。 王守业正暗暗失望,就见那文华殿里走出个手捧拂尘的中年太监,明明看到王守业就在跟前,他却还是抑扬顿挫的问道:“东厂的王守业可曾到了?” 守门的小太监忙躬身一礼,又反手指着王守业道:“回陈公公的话,此人便是王守业。” “那就跟我进来吧。” 中年太监说着,就又转身回了殿内。 王守业也正要跟进去,却又见他回头郑重叮咛道:“记得,进去以后问什么答什么,可别胡逞能。” 这种事儿还用特意交代? 王守业心下无语,却还是恭声应了,这才得以跨过门槛,进到了那大殿内。 进门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排排随风荡漾的素白纱帘,影影憧憧的似能一眼看透,细瞧却又模糊难辨。 跟着那中年太监,一连穿过三道纱障,这才终于瞧见满堂的朱紫金贵。 不过奇怪的是,除了白发苍苍的严嵩,有个小小的绣墩之外,旁人都在左右肃然而立。 这是…… 御前奏对? 除此之外,应该也没有别的可能了。 怪不得方才那太监,进门前要特意叮咛自己呢! 这时那中年太监把拂尘往左胳膊上一搭,扬声道:“诸位大人,这就是东厂的王守业王百户了。” 王守业也急忙单膝跪地拱手道:“卑职王守业,拜见诸位大人!” 这东厂的制服纵有千般不好,却好歹也算是件戎装,穿上之后再面对上官,就不必双膝跪地了。 不过真要说穿了,单膝和双膝区别也不大,最多也就是聊以**罢了。 站在左首的徐阶,见斜坐在自己身旁的严嵩,依旧是低垂着眉眼,半点反应都没有,便主动开口道:“王百户,你且起来回话吧。” “谢大人。” 王守业规规矩矩的起身,微驼着脊梁拱手侍立,心思却早飞到了四周那些轻纱后面。 眼下嘉靖皇帝应该就那后面,窥探着大殿里发生的一切。 也不知…… 他有没有陈道明演的那么帅? 这时又听徐阶和煦道:“王百户,你借助佛光舍利抑制城内瘟疫的经过,可否仔细讲述一遍?” 以他内阁次辅的身份,对一个小小百户我,完全无需如此客气,但他偏就这么做了,而且一丝刻意的痕迹都没有。 不得不说,这位徐阁老从长相到声音,完全都是一副敦厚长者的样子。 若非王守业来自后世,还真未必能想的到,短短一年之后,他就会施展出雷霆手段,将盘踞朝堂二十多年的严家父子彻底铲除! 知道这位才是真正的狠人,王守业自然不敢怠慢分毫,连忙从开光试‘药’说起,一直讲到了今天施药时的‘所见所闻’。 “王百户。” 眼见已经说到了尾声,突然就有人插口问道:“你一共准备了多少东西?” 王守业毫不犹豫的答曰:“共计一百三十三件,试药时用去了九十六件。” 同时他小心撩起眼皮,循声忘了过去,却见右首的位置上,成国公朱希忠正虎视眈眈的望着自己。 看他的样子,就知道是来者不善。 不过这也可以理解。 朱希忠提议由厂卫联手,建立专司异事的新衙门,其实是吃定了东厂实力不济,即便在某些事情上小有优势,可只要把‘牌面’搞大,必然还是只能以锦衣卫为主。 可就在这节骨眼上,王守业却突然开发出了佛光舍利的新功能,甚至还借此平定了京城的怪疫。 如此一来,这主从之别便又起了悬念。 而朱希忠对此,自然不会乐见其成。 啧~ 看来今儿自己究竟是功是过,怕还要闯过他这一关才能有定论! “哼!” 却说朱希忠听王守业报出数字之后,立刻又冷笑着问:“我听说其中颇有些不常见的物件,你凑齐这许多物件,用了多长时间?” 时间? 王守业略一思量,就猜出了他的目的,但还是如实答道:“总共用了三天……” “三天?!” 朱希忠勃然变色,愤然怒斥道:“如此说来,你早在八月十一,甚至更早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要利用佛光舍利驱除邪祟,却硬是拖了三天才向朝廷禀报?!” 他猛的往前跨出一步,点指着王守业喝问:“说!你是不是故意想等事情闹大了,好借以向朝廷邀功请赏?!” 这厮果然是想借助时间差,搞杀人诛心那一套! ------------ 第58章 御前奏对【下】 【被留在村里吃了晚饭,所以回来的晚了,明天正式恢复两更,争取三更。】 却说在朱希忠问起‘准备时间’时,王守业就生出了警惕之心,但他却还是选择如实回答。 一是因为这种事儿,肯定瞒不过‘有心人’;二来么,则是因为他早就想好了应对之道! “成国公说的没错,卑职的确有罪。” 就见他冲朱希忠深施了一礼,沉声道:“卑职如此行事,除了公心之外,也杂了几分私念——但我若知道城内的疫情,已经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绝不敢拖延这三天时间!” “哈!” 朱希忠哂笑一声:“你说你不知道?难道你是聋子、瞎……” 话说半截,他又突兀的收住了话头,死死盯着王守业,一张老脸渐渐涨成了猪肝色。 “卑职自然不是聋子、瞎子。” 见他哑了火儿,王守业便又不卑不亢的道:“但从八月初一开始,卑职就被勒令守着佛光舍利寸步不离,实话不瞒诸位大人,卑职因此甚至险些……险些与家父天人永隔。” 说到这里,王守业紧紧蹙起眉头,一副恼怒又后怕的复杂表情。 兵部尚书杨博适时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倒是先说清楚了。” 他这一搭腔,王守业立刻将父亲寻到京城,却不幸染了风寒,接连数日昏迷不醒的事儿,简单叙述了一遍, “那天从北镇抚司搬去犯官府上时,卑职才终于得知此事——后来我一面在父亲床前尽孝,一面继续看守佛光舍利,对外面的事儿自然鲜少耳闻。” “前几日家父的病情好转,我才听说城内闹起了怪病,当时就琢磨着,或许可以借助佛光舍利来驱邪治病。” “我那时就想着要准备的万全些,否则一旦徒劳无功,自己出丑卖怪不说,也落了朝廷的颜面。” “后来和掌班周大人通了消息,才知道城中疫情竟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于是这才提前一天,把事情禀报到了黄公公面前。” 说到这里,又是杨博适时插口:“提前一天?如此说来,你原本是打算今儿才禀报此事的?” 这位还真是捧哏的好手! 虽然无法像徐阶那样,从站位上分辨出身份,但王守业还是在心底,默默给杨博点了个赞。 “正是如此。” 王守业点头道:“没错,卑职原本是打算,等到今天再向上面禀报的。” “莫非……” 徐阶突然开口道:“你是在等那舍利发出梵唱声?” “正如阁老所言。” 王守业拱手道:“毕竟卑职能想到这个主意,就是因为当初那两条人面鱼,被梵唱声度化成了累累白骨。” “那你还准备个什么劲儿,直接等到九月十五不就成了?” 这时又有人提出了质疑。 “回大人的话。” 王守业转向发话之人,正色道:“若开光可行,自然功在朝廷;若依仗舍利梵唱,则必然会被愚氓们归功于释门——所以除非逼不得已,否则卑职宁愿犯险,也不希望朝廷的恩威旁落!” 对答到这里。 两旁十余名朱紫贵胄,便忍不住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而其中倒有一多半对王守业赞赏有加。 至于朱希忠最初的质问,却似乎被所有人忘到了九霄云外,甚至于连朱希忠自己,都不敢再纠缠这个话题了。 因为真要深究下去,贻误时机的罪魁祸首,恐怕就得套到锦衣卫头上了。 该死的! 原本李慕白献策,要把这王守业拴死在佛光舍利上,自己还觉得是条妙计来着,哪曾想最后竟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朱希忠正后悔不迭,冷不丁就听有人尖着嗓子问道:“王守业,你方才那话的意思,莫非是觉着朝廷的颜面,比百姓的性命还要重要许多?” 竟然还有人要对这小小百户发难? 虽然并不觉得这种扯皮的问题,真能难的住王守业,但朱希忠还是立刻循声望了过去,却只见陈洪捧着拂尘,从轻纱后面绕了出来。 在眼下的场合,陈洪又怎会主动问出这等问题? 如此说来…… 真正要问王守业的人,多半是当今圣上! 想通了这一节,朱希忠顿时大为紧张,因为这意味着,皇帝对这小小的百户,已经产生了相当程度的兴趣。 如果王守业再对答得当…… “卑职不敢!” 这时就听王守业恭声道:“现如今圣天子在朝,祥瑞如过江之鲫,可不免也有一些魑魅魍魉混杂其中——而越是这等时候,就越要提防百姓被不逞之徒所蛊惑。” “一旦朝廷威权,被歹人借鬼神之说所窃取,那流毒之深、之广、之远,怕还要强过这大疫十倍不止!” 说到这里,王守业突然屈膝跪倒,从袖子里摸出那本小册子,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卑职斗胆恳请诸位大人,尽早为此定下纲常法纪,以便将类似的天赐神异,尽数收归朝廷掌握!” “届时非但能巩固凡俗权柄,说不定就连神佛之事,朝廷亦能为之——如此,方不负陛下代天行事之责!” 铛~~~ 话音未落,一声悠扬清脆的金属敲击声,就传遍了整座大殿。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三声响过,在场众人无不垂首肃立,朱希忠自然也不例外,但他眉眼间的沮丧之意,却是遮也遮拦不住。 嘉庆虽然偶尔会藏在轻纱布幔后,倾听内阁召开的会议,可却极少直接进行干涉。 偶尔遇到顺心或不顺心的时候,往往只会击磬声代为表达。 他通常都是只敲一声,偶尔有两声的时候。 至于这连敲三声,就连朱希忠也是头回得闻。 这显然是龙心大悦的表现。 而单凭这三声磬响,王守业在众人眼中的地位,就足能跃升好几个台阶! 同样的,经此一事之后,那新衙门的重要性,怕也会水涨船高。 这对于新衙门的成立,自然是大有好处。 可如此一来…… 自己想要安插亲信,彻底把持新衙门的想法,岂不是就只能胎死腹中了? 朱希忠正沮丧不已,那边厢陈洪就甩着拂尘,来到了王守业面前,伸手接过他手里的小册子,顺口问了句:“这里面是什么?” 王守业忙谦虚道:“是卑职近来的一些胡思乱想,也或许能给诸位大人做个抛砖引玉由头。” 陈洪点了点头,径自托着那小册子,绕到了重重轻纱后面。 这…… 你好歹先让我起来再走啊! 王守业无语的跪在大殿中央,足足侯了两刻钟,都没见那轻纱后面再有什么反应。 最后好不容易,才等到徐阶一句轻飘飘的言语:“好了,你先下去吧。” 这难道就算完事了? 王守业迟疑着起身,看在场诸位大佬完全没有要‘挽留’的意思,也只好默念着MMP,躬身退出了殿门外。 到了门口,他转身跨过门槛,却差点与陈洪撞了满怀。 那陈洪倒也不同他计较,往后退了半步,抑扬顿挫的念道:“王守业接旨!” 感情正戏在这儿呢! 王守业急忙又翻身跪倒。 “奉陛下口谕,东厂百户王守业遏制京城瘟疫蔓延,活人无数,有功于社稷,特赏着飞鱼服、赐纹银百两。” 说着,陈洪笑吟吟的往后一招手,立刻有两个小太监捧着托盘上前,其中一个托盘里放着两锭银元宝,另一个托盘里则是件大红过肩飞鱼服。 就见他拿拂尘往那飞鱼服上一点,嘿嘿笑道:“王百户,这可是天大的恩典,莫说百户了,便算上东厂、锦衣卫的千户,你也是头一个穿上这飞鱼服的!” ------------ 第59章 南北之争 飞鱼服与蟒服、麒麟服、斗牛服并称为明朝四大赐服,且在其中位列第二。 这玩意儿严格来说,其实并非专指某种衣服,而是一种花纹饰物,可以套印在各种类型的官制服装上。 在开国之初,厂卫系统里就只有锦衣卫正牌‘指挥使’,才会赐着飞鱼服,且只有在祭祀、重大朝会、护卫皇帝出巡时才能穿戴。 到了明朝中叶风纪渐弛,厂卫系统里被赐着飞鱼服的人日渐增多,对穿戴场合的限制,也就跟着宽松了不少。 到了嘉靖朝末年,凡三品以上实职者,多半都被赐下了飞鱼服,就连四品、从四品里,也有一部分人曾获此殊荣——譬如子字颗掌班周怀恩。 可就算飞鱼服已经‘贬值’了,似王守业这般,以区区六品百户之身获赐飞鱼服,也称得上嘉靖朝仅有的异数了。 当然,既然飞鱼服都赐下来了,他这六品百户估计也干不长了。 书归正传。 回程的路上,王守业就翻来覆去,仔细打量了那飞鱼服,发现这玩意儿说是‘飞鱼’,其实是条长了翅膀的龙,仅仅只有尾巴部分,还保留了一些鱼的形状。 这大红的底子,张牙舞爪的过肩飞龙,再配上盘金彩绣的云纹,着实风骚的一塌糊涂。 再看看自己身上,那娘炮气息浓重的东厂番服…… 王守业没怎么犹豫,就将那飞鱼服套在了身上。 等车子停在赵文华旧宅后门,他挑帘子刚一亮相,守门的四名锦衣卫小校,就急忙凑上来跪地请安。 等瞧清楚来人是王百户,又个顶个惊了个瞠目结舌。 等他施施然寻到前院,更是惹来了一片哗然之声。 其中最受震动的,自然非沈长福沈百户莫属,当场围着王守业足足转了七八圈,是又羡又嫉又庆幸——庆幸自己当初没有硬顶着得罪王守业。 再往下数,就是赵奎了。 原本定下女儿做妾的事儿,他心里就像是被挖去了一大块,空落落的百般不适。 可那身骚红亮金的飞鱼服,却瞬间填补了他心头的空洞! 甚至还满溢出来,直涨血气上涌红光满面——虽然早就认定,王守业前程远大,可虚头巴脑的期盼,又怎抵得上这实实在在恩赏? 李高、李伟父子,也围着王守业啧啧赞叹,一副想摸又不敢摸的样子。 就连不知就里的王老汉,都跟着狠乐了一阵子。 只可惜这‘衣锦还乡’的喜庆场面,没多久就被打断了——根据栓桩岗哨禀报,那梵唱声果然又如期而至了。 北镇抚司的惨案还历历在目,王守业、沈长福等人自不敢怠慢,匆忙换好了常服,就开始四处巡视。 而这期间,赵奎也向王守业禀报了药效试验的最新进展——最初那批骨粉,在放置了将近八个时辰之后,药效果然开始减退了。 目前加大剂量的话,也勉强还能起到驱邪治病的效果,但估计再有一段时间,就要彻底失效了。 另外,那昏迷了一天一夜的张国彦,之前也已经醒了过来,因听说乡试第三场要延期两日举行,就忙着回客栈备考去了。 就这样一面巡视,一面过问府里发生的大事小情,直到酉时【下午五点】梵唱停止,又重新布置好内院的岗哨,王守业才终于得了空闲。 可还不等喝上几口茶水,外面又来人禀报,说是小阁老差人送了请帖,邀请王守业七日后到严府参加婚礼——严鸿亟与徐阶孙女的婚礼。 那严鸿亟都被自己搞成了白痴,谁承想婚事非但没有被取消,竟还反倒提前了! 这徐阶可真是…… 王守业正自咋舌不已,一边厢王老汉见了那烫金请帖之后,却是立刻想起儿子的婚姻大事。 于是忙把王守业拉到背人处,将自己去向赵奎提亲,却莫名其妙变成纳妾的事儿,仔细分说了一遍。 怪不得回来这么久,赵红玉都没有露面呢! 这消息对王守业来说,真可谓是喜上加喜。 他原本就在纠结,到底该怎么进一步敲定这桩‘好事’,哪曾想老爷子误打误撞,倒替自己省了麻烦。 欣喜之余,王守业就想去寻红玉说话谈心。 可走出去没多远,他又原路折了回来——真要是见着了,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 拿情情爱爱的话去哄她? 搁在以前或许还行,可赵红玉明显已经察觉了自己的真实意图,再这么空口白话的胡扯,与跳梁小丑何异? 算了,反正这年头本就有婚前避嫌的规矩,干脆把事情都交给老汉、赵奎安排,等到了洞房花烛的时候,自己再与她敞开心胸的交流吧。 此后几日里。 赵府门前热火朝天的施药,府里则是争分夺秒的筹备着婚事。 其中出力最大的,倒不是王老汉、赵奎这对‘亲家’,而是李伟、李高父子。 跟着忙前忙后不说,他们甚至把倒卖骨粉得来的银子,全部拿出来在附近买下了一座小院,用来充做王守业的婚房。 虽说这其中少不了也有攀附的意味,但两人能做到这一步,怕也不仅仅只是为了攀附。 这让王守业对他们父子俩的观感,也略有些改观——大为改观是不可能的。 总之,有李家父子帮衬着,这筹备婚礼的事儿,完全不需要王守业操心。 于是他便将一大半的心思,都放在了打探消息上——打探新衙门何时筹备建立。 不过…… 最近朝中诸位大佬,貌似根本没有闲工夫,去讨论筹备新衙门的事儿——主要是提议人成国公朱希忠,也没有最初那热乎劲儿了。 占据着邸报头版头条的,基本就一个话题:粮食。 其实粮食问题,也不是头回成为朝议的焦点了,隔上两三年总会热上一阵子,毕竟民以食为天嘛。 但这次却和以往不同,因为讨论的不再是粮荒救灾,而是多产的粮食该如何处置。 据说最初的时候,朝中诸公还只当这是个‘幸福的烦恼’,即便进到八月以来,北方各地粮价大跌,也没有引起太多的重视。 但在某位陕西籍御史主动上书,挑起南北地域之争后,矛盾就被迅速的激化了。 这位御史在奏本里,几乎把内阁乃至六部的官员喷了个遍。 表示正是因为这些官员们,大多都出身于南方,所以才会一面坐视北方百姓丰年贱卖粮谷,一面又以高价收购南方的稻米。 这年头人们最重乡土情谊——尤其是在官场上似乎,即便心里不在乎,也必须要装出在乎的样子。 故而这一祭出南北之争,便严世蕃、徐阶联手应对,也难以弹压住北方籍官员们此起彼伏的声浪。 又搭上来自北直隶各地的秀才们,刚刚考完了三场乡试,正在等候朝廷张榜公布成绩,既忐忑不安、又闲的蛋疼,于是纷纷打着为民请命的名头,在京城里奔走造势。 一时朝野间闹的真是沸反盈天。 就是在这等气氛之下,严鸿亟与徐阶孙女的婚宴,如期举行了。 【晚上还有,争取两章。】 ------------ 第60章 穷则兼济天下,达则独善其身 “茶能明目、茶能明目!” 在门前的台阶上,用昨晚上泡的碧螺春搓揉好眼睛,王守业摸索着回到屋里,拿帕子狠狠揩了几把。 重新睁开眼睛,看着四下里空荡荡的,他心下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果然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才刚被伺候了半个多月,就已经不习惯自己打理一切了。 好在这孤单的日子,也不会持续太久。 话说…… 等纳了赵红玉过门,自己是不是该再雇个老妈子什么的,负责洗洗涮涮之类的杂务? 不然把那暖玉也似的小手磨糙了,岂不凭空少掉许多情趣? 想着些有的没的,王守业草草挽了个发髻,用懒收网胡乱拢住,又戴了顶软翅纱巾,走到那撑着飞鱼服的衣架前,他犹豫了好半晌,最终还是从衣柜里翻出了套便服换上。 赴严家的喜宴,穿东厂的番服忒也寒酸了;可要穿飞鱼服去,又总觉得有些招摇。 还是穿一身便服吧。 收拾齐整了推门而出,就见李高正在院子里,热锅蚂蚁似的来回乱窜。 既是要去赴私宴,王守业也就没打算支使那些锦衣卫,而是准备让马彪赶车来着。 可昨儿李高却主动找上门来,死活要跟着去长长见识,王守业实在推托不过,也就只好应允了。 “我的哥哎,你可算是出来了!” 一见王守业自门里出来,李高立刻两眼放光的迎了上来,碎碎念道:“我昨儿晚上翻来覆去就没睡踏实,着急上火的牙都肿了,早上那泡尿齁黄齁黄……” “你小子能不能少说点儿废话!” 王守业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径自大步流星的出了院门,李高急忙也颠颠的跟了上去。 两人先去了王老汉和李伟住的小院道别,然后才赶着租来的马车出了赵府。 眼下那鬼指病已经在京城绝迹,骨粉的驱邪效果又不能持久,这大门外自然早不复当初的门庭若市了。 但每日里来求药的人还是络绎不绝。 就不知等上架收费之后,还能留下多少人捧场。 话说…… 这两日里,河间府也陆续送了一批病人过来——那沈师爷在河间府,也曾传染过一些人。 可奇怪的是,这鬼指病在河间府传播的速度、甚至于发病速度,都要远远低于京城。 京城人患病后,平均两天就会长出一截鬼指,河间人却要十来天的功夫,因此京城都闹出一波大疫了,河间府才刚死了十几个体弱多病的主儿。 要说气候环境,两边也差不了多少,按说不该有如此大的差别才对。 是这病来京城后‘水土不服’了,还是另有别的原因? 或许应该让朝廷,派人去河间府好生调查一下,如果能找出致病的源头就更好了,说不准就能再增加一件封印物。 马车逆着人流,缓缓驶出了大市东街,王守业的思绪也越飘越远。 先是从鬼指病跳到了封印物,又从封印物想起了新衙门,最后又从新衙门,拓展到了自己未来的道路。 最初刚穿越过来的时候,王守业给自己规划的道路,是先致富然而攀附权贵。 后来发现自己所处的世界,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他就又开始纠结,是该求田问舍还是寻仙仿道。 直到最近,王守业才终于找到了明确的答案: 穷,则兼济天下;达,则独善其身。 这倒不是故意要和别人反着来,他所谓的‘达’,指的是伟力归于自身,也就是灵气复苏文里常见的那种,个人能力凌驾于大多数凡俗力量之上。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王守业到了新衙门,最重要的事儿就是先损公肥私,利用职务之便,尽快增强自己的实力。 凭着穿越者的见识和附带的金手指,再以官方力量为后盾,他以后不说是天下无敌,起码混个第一梯队,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 至于这‘穷’么,则要细分成两种情况。 一是个人力量有限,所有人【包括王守业在内】都无法凌驾于集体之上;二是伟力归于别人,个体实力【不包括王守业】能够凌驾于集体之上。 前者还好说,如果是后者的话,王守业恐怕就只能依托于官方力量,尽量设法平衡凡人与异人之间的差距,维持固有的社会体系。 毕竟一旦固有秩序土崩瓦解,进入到灵气复苏小说里常见的混乱阶段,个体力量不够强大的人,多半就只能沦为炮灰了。 所以才说是:穷,则兼济天下;达,则独善其身。 当然,如果出现最后那种局面的话,王守业肯定也会借助官方势力,收编些善良守序阵营的异人,创立一个类似复仇者联盟的组织。 咦~ 这么算起来,自己岂不是成了黑光头尼克佛瑞? 呃…… 不对! 自己就算以后没啥大发展,起码也有个金手指打底,应该是类似美国队长的角色才对。 这么一想,王守业心里顿时舒坦多了。 书不赘言。 因是中午才开宴,王守业以为自己一早出发,来的就算是够早了,可到了严府左近,才发现那道路两旁旁早就停满了马车、轿子。 但这里面有一多半人,其实都没有资格参加今天的喜宴,最多也就只能在门外随个份子,甚至都未必能换来严府家奴半句好话。 但他们依旧是趋之若鹜。 甚至能把车停的离门近些,都自觉是莫大的荣耀,顶着沙尘谈笑风生的时候,那嗓音都比别人大些。 严家父子权势之盛,由此可见一斑。 而眼见于此,李高立刻放缓了车速。 但这并非是为了避让旁人——那些小官小吏、巨商大贾们,也不敢堵塞严府门前的街道。 就见他放缓车速之后,一手扯着缰绳、一手从怀里摸出那张烫金的喜帖,状似悠闲的扇着风,一双眸子却是滴溜溜乱转,将两旁官吏商贾们艳羡的表情尽收眼底。 心里那爽利劲儿,直似是偷吃了人参果一般! 要不是怕王守业等急了,他真有心一直把车赶到对面街口,然后再来个巡回表演。 等到了严府门前,李高才收了小人得志的嘴脸,跳下车陪着笑递上了喜帖。 严府的门房验看之后,见是第二等的帖子,便喊来豪奴将马车引进了府门——若是第三等的帖子,就只有被邀请宾客能进去了。 随着引路的豪奴,来到一处宽敞的院落里,就见里面早停了二十几辆马车。 李高将车赶到空位上,这才请往王守业下了车。 “请大人随我去客厅落座。” 严府的家奴向王守业躬身一礼,随即又补充道:“等邻近中午时,尊仆自然有人会来照应。” 李高来之前还特意带了干粮,却不想这喜宴也又自己一份,当下喜的是抓耳挠腮。 这厮该不会偷走严府的杯子,拿回家炫耀吧? 王守业也懒得理会他,正准备跟着那豪奴离开停车场,忽然发现斜前方不远处,正有人在探头探脑的打量自己。 定睛细瞧,却竟是冯保的弟弟冯佑。 【呃,貌似低估了自己的手残,今天怕是三更不了,明天再试试吧OTZ】 ------------ 第61章 道左相逢 【那个啥……再一次放飞自我了,十分抱歉。】 时移世易啊! 和冯佑分开之后,王守业就忍不住感慨起来。 一个多月前,两人在北镇抚司初见的时候,冯佑嬉笑怒骂是何等的肆意洒脱? 现如今却是拘谨中杂着谀媚,五句话里倒有三句是在恭维——王守业为了缓和气氛,稍稍打趣了他两句,竟还引得他诚惶诚恐起来。 当然,这主要是因为王守业蹿升的实在太快了。 话说…… 瞧这趋势,过些日子他再和冯保拉上关系,恐怕就不能说是抱大腿,而应该算是折节下交了吧? 想想还真有点小激动呢。 “咯咯、咯咯咯!” 正想些有的没的,前面不远处突然响起几声鸡鸣,那嘹亮高亢的,直震的人两耳嗡嗡作响。 王守业愕然抬头,就见前面有数名宾客,都在对着附近一个院落指指点点,显然那鸡鸣声就是从这小院里传出来的。 “大人莫惊。” 这时那引路的豪奴回过头来,略带几分得意的解释道:“咱们府上为了这场喜宴,特地准备不少珍禽异兽,眼下正在宰杀烹制。” 我了个去~ 严家从道录司‘借’来珍禽异兽,还真就是为了吃! 王守业无语之余,隐隐倒也有些期待——也不知这些异化的家畜,吃起来究竟是什么味道的。 “咯咯咯!” 又是一声高亢嘹亮的鸡鸣,可与方才不同的是,随之而来的,还有十数人的大呼小叫。 “拦下它、快拦下它!” “恁娘的,这谁绑的绳子?!” “拿锹铲它的脚、铲它……哎呦喂!” “关门、赶紧关门啊!别让它跑出去!” 嘈杂纷乱之中,就见前面两扇院门怦然合拢。 那引路的家奴明显松了口气,再次回头笑道:“大人,咱们先……” 轰~ 他刚起了个话头,只听得一声轰然巨响,半扇院门纸片似的碎了个四分五裂! 随后一只七尺【约2米2】高的大公鸡,摇摇晃晃的走了出来,扬起鲜血狂涌的脖颈,咯咯咯的鸣叫着。 这只大公鸡的双翅,被反剪着绑在背上,脚腕上也有着明显的勒痕——看样子应该是在割喉放血的时候,因剧痛挣开了脚上的绳索。 “快拦住它!” “莫惊扰了客人!” 与此同时,一群拎着铁锹、菜刀、擀面杖的厨子,也匆忙自院里追了出来,两面包抄,想要把那大公鸡堵回院里。 但那大公鸡好容易逃出生天,又怎肯乖乖就范? 当下摇摇晃晃东奔西突。 不过它虽然身体长大了十数倍,身体构造却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以至于纤细的双腿,有些难以承受肥硕笨重的身躯,动作缓慢笨拙不说,还不时不时来个平地摔。 眼见几次突围,都被厨子们封堵了会去,身上反而被铁锹等物,戳出些血淋淋的口子,那大公鸡终于被激发了凶性。 先是探头一啄,在某个厨子肩膀上连皮带肉的撕下一大块来,随即扑上去把那惨叫的厨子撞倒,三根儿臂粗细的爪指,在那厨子身上狠狠一挠! 当下就跟开了杂货铺似的,心肝脾胃肾外带大小肠,淋淋沥沥撒了一地! 这下可真是全场震惊。 当啷~ 也不知是谁手里的菜刀掉在了地上,众厨子就像是得了信号似的,霎时间四散而逃。 见他们都跑了,附近那些看热闹的宾客,自然也都不甘人后。 一时真是鸡飞狗跳。 王守业也混杂在其中,瞅准了某个狭小的门洞,就想钻进去暂且避难。 谁知三步并作两步赶到近前,却还是晚了一步,被个衣着华丽的中年帅哥捷足先登。 王守业正考虑,要不要换个地方躲藏,那中年帅哥又侧着让出些空间来,招手道:“事急从权,小兄弟不妨过来挤一挤。” 王守业闻言,先回头扫了一眼,见那大公鸡杀人之后,反倒不急着逃走了,围着那尸体示威似的咯咯乱叫。 略略犹豫,他便也挤进了那门洞里,一股淡淡的熏香味儿,顿时就沁入了鼻孔,不浓不烈,却历久弥新。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王守业倒也见几个喜欢熏香的男人,不过那味道嘛…… 唯有今天巧遇的这位,才真算是发挥出了香薰应有的效果。 心里头胡乱品评着,王守业斜身拱手道:“多谢了,敢问尊驾贵姓?” “不敢称贵。” 那中年帅哥温文尔雅的还了一礼,和煦道:“在下翰林院张居正。” 蛤?! 这人竟然是张居正?! 王守业直惊的瞠目结舌,他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这种境况之下撞见张居正! 张居正见他如此反应,微微挑了挑眉:“怎么,小兄弟听说过我?” “呃……略有耳闻、略有耳闻。” 王守业强行按捺住心下的躁动,一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 张居正倒也并未深究,他眼下虽然还未真正发迹,却也在京城里小有名气,类似的状况倒也不是头一回遇到了。 见王守业没了下文,他便拱也拱手问道:“未请教小兄弟出自那家府上?” 这显然是把王守业当成是官二代了。 想想倒也正常,这严世蕃府上的喜宴,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似王守业这样嘴上没毛的小年轻,一多半都是承了祖上余荫。 王守业听他发问,这才回过神来,忙应道:“小子王守业,在东厂……” “你便是王守业?” 谁承想张居正听到他的名字,竟也是吃了一惊,随即捋着胡须上下打量王守业,满眼的探究之意。 “怎么?张先生也听说过我?” 见张居正如此反应,王守业一时倒有些飘飘然了——虽说还没发迹,可这毕竟是一代名相张居正啊! “王百户的大名,近几日可是如雷贯耳。”就听张居正道:“张某有幸拜读了王百户的《封禁疏》,其中有不少见解,都令人耳目一新。” 这可真是要飘了! 张居正竟然拜读过自己的‘大作’,还颇为推崇的样子。 淡定、淡定! 王守业这里正努力平复心境,张居正又兴致勃勃的道:“居正看罢那《封禁疏》夜不能寐,于是第二天特地找来了各地呈报异兽,以及进贡瑞兽的记录,却不想又发现了些蹊跷之处。” “以往说起精怪,多出自深山老林,不食人间烟火,可近来这些祥瑞、异兽,却多出自人烟稠密之处。” “而樵夫、采药人、猎户在山林间,偶遇异兽的呈报,非但并无增加,反倒比往年略有下降。” 听张居正这一说,倒的确有些古怪。 那些灵气复苏的故事,也多半是从深山老林开始的。 可眼下层出不穷的异兽,却基本都是以家畜为主。 什么鸡鸭鹅、猪牛羊的,前几日关外还出了牯牛大小的猎犬,听说独自就能猎杀熊虎,可惜被当地百姓惧而毒杀了。 王守业一时倒忘了初见张居正的激动,皱眉沉吟了半晌,脑中忽地灵光一闪,脱口道:“香火气!莫非异兽的出现,是因为香火愿力?!” 如果真是因为香火愿力的话,貌似也就能解释那鬼指病,从河间府传到京城之后,为何会变得陡然酷烈起来。 毕竟天下香火愿力之盛,无过于京城。 “香火愿力?” 张居若有所思的颔首道:“的确有这种可能,但是……” 他修长的眉毛微微蹙起,质疑道:“那为何京城内,反未闻有诸多异事发生?” “这……” 王守业略一思索,伸手指了指张居正,又反手指了指自己,最后指着天上道:“多半是因为咱们这些人,还有当今圣上的缘故吧——朝廷亦是万民香火所聚,能镇住一城气运,岂不是理所当然?” 其实除此之外,也还几种旁的解释。 但这种解释,无疑是最容易被官方所接受的。 张居正露出恍然之色,还待再同王守业论一论这气运之说,却有几个严府豪奴寻了过来。 两人这才发现,方才沉迷于探讨天地异变的同时,那只大公鸡已经被严府的护院们,用弓箭长矛给杀死了,眼下连尸体都被拖回了小院之中。 话说…… 它刚才吃了人的血肉内脏没? 要是它吃了的话,再一锅炖出来…… 今儿还是别吃鸡了! 因张居正对‘神道’、‘气运’之说颇感兴趣,到了客厅里又力邀王守业同席而坐。 结果那一桌多半都是翰林,紧挨着王守业的竟然是张四维! 这被万历朝两代宰相夹在当中,王守业真可说是压力山大。 不过张四维也不知是看不起东厂的番子,还是对这神神鬼鬼的事儿不感兴趣,席间几乎一直都保持沉默。 这才让王守业得以专心应付,好奇心明显过剩的张居正。 ------------ 第62章 宿醉 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嘛? 捂着头疼欲裂的脑袋,坐在床上愣怔了好半天,王守业才缓过些劲儿来。 自己昨儿先是和张居正小酌了几杯,晚上又被东厂掌刑贺涛、理刑骆锦程喊过去,同一众勋贵胡吃海塞。 真是失策啊! 早知道东厂的人都这么能喝,自己就该一直留在张居正哪儿的。 话说…… 新娘子到底什么时候进的严府? 想来想去,却是死活回忆不起来,反倒是某个大胡子的形象,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因为这大胡子多吃了几杯黄汤之后,竟然当着众人的面,直斥徐阶是‘脸都不要了’。 最稀奇的是,不管是严党的人还是徐阶的人,竟都只是装作充耳未闻。 这大胡子究竟是…… 呃~ 他是什么人,跟自己有个鸟关系? 王守业用力摇了摇头,将那乱糟糟的记忆甩在脑后,不经意间,却发现枕头上有块毛巾。 摸了摸,还是湿漉漉、凉森森的。 于是顺手裹缠在头上,撩开被子踉跄着下了地,一步三晃的到了洗漱架前,却发现铜盆里空空如也。 有心去外面打水吧,又实在心有余力不足,干脆扶着盆架扬声道:“外面有喘气的没?给我打桶水进来!” “来了、来了!” 话音未落,李高就用屁股顶开了房门,等他转过身来,就见手上捧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 “赵姑娘刚熬好的醒酒汤,这不,就让我赶紧给哥哥你送来了——来来来,赶紧趁热喝两口,先暖一暖肠子。” 说着,这小子就拿汤匙舀了些,殷勤的吹凉了,直往王守业嘴里送。 “放下、放下,我自己来就成。” 要是如玉来喂,王守业也就坦然受了,李高这一殷勤伺候,却是让他起了浑身鸡皮疙瘩。 于是忙示意他把那汤匙放回托盘里,自己端着碗边吹边呡了口,发现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烫。 “赵姑娘用冰镇过了,当然没那么烫。” 当初一见面,她就喊打喊杀的,原以为是个火爆脾气,这处的久了才发现,伺候起人来竟是水也似的温柔。 “对了,她自己怎么没过来?” 说是要避嫌,可自己昨儿都喝成那样了,怎么也该过来瞧瞧才对。 “怎么没来?” 李高不知从哪儿翻出个鸭梨,一面咔嚓、咔嚓的啃着,一面含糊不清的道:“昨儿守了你一晚上呢,这天不亮又急着烧醒酒汤,家里都叮嘱好了,才陪赵班头去了码头……” “码头?” 王守业听他说起码头,这才想起今儿赵红玉的母亲也要进京了——而这同样也意味着,自己纳妾的日子将近。 想着,他又冲李高一扬下巴:“就这一个?” “哪儿啊,厨房里多着呢——赵姑娘还煮了一锅冰糖梨水,说是等你好受些,再端过来润润喉咙。” “那你还坐这吃个什么劲儿,赶紧去给我端来!” 虚踹一脚,把李高轰回了厨房,王守业捧着那醒酒汤狠狠灌了几口,肚肠里顿时暖意融融,宿醉也缓解了不少。 人这一清醒,就觉得脸上油腻腻的,于是放下醒酒汤,径自到外面打了桶井水,连头发一并搓洗了两遍。 这里外里就过去了一刻多钟,那李高却是迟迟未归。 这厮半路又野哪儿去了? 正犹豫要不要去厨房寻他,就听外面大呼小叫起来: “哥、哥!你说稀奇不稀奇,刚才竟有个翰林差人,给你送了封信来!” 话音刚落,李高就扬着封厚厚的书信闯了进来。 “这又什么好稀奇的?” 王守业白了他一眼,劈手夺过那信细一扫量,果不其然,是张居正寄来的信——他也就认识这么一个翰林。 不过昨儿才刚认识,他今儿就给自己寄信来,究竟是个什么章程? 一面拆着信,王守业也没忘记呵斥李高:“那冰糖梨水呢?难道被你小子连锅一起吃了!” “在呢、在呢!” 李高忙转身又出了堂屋。 王守业原本以为,他是把冰糖梨水放在了院里,谁知道片刻之后,李高竟领进来个当值的锦衣卫小校。 就听李高大咧咧的吩咐道:“把东西放下,你就回后院盯着吧——记得把自己栓好了,不然出了事儿可别怪我。” 那小校倒也听话,乖乖把冰糖梨水放在桌上,就躬身退了出去。 这小子可真是越来越没溜儿了! “你谁啊你?” 王守业再次瞪眼呵斥道:“锦衣卫的人,也是你能随便支使的?” “小弟也觉着名不正言不顺。” 李高仗着自小与他熟惯了,非但没有被吓住,反而嬉皮笑脸的顺杆往上爬:“哥,要不你想个法子,也给咱弄个一官半职……” “滚!” 一嗓子骂走李高,王守业倒也因此得了提醒。 既然纳妾的事儿已经定了下来,帮赵奎运作官职的事儿,也该提上日程了。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儿。 驱除邪疫的事儿,赵奎也算出了些力气,凭着这份功劳,再加上自己的面子,帮他补个从七品小旗,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 他边思量着,边从信封里抽出三十几页筏纸来,一目十行的看了个大概,却原来是一封奏疏的草稿。 大致内容,就是昨儿自己和张居正探讨的那些,有关于‘香火愿力’和‘气运’的种种猜测。 张居正昨儿回去之后,花了大半夜的时间,重新整理并誊录了下来,准备和王守业一起联名上奏朝廷——王守业是主要撰稿人,他只算个附议。 这只争朝夕的钻研劲儿…… 难怪人家日后成了一代名相! 不过昨天毕竟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写成书面文稿之后,倒让王守业又瞧出不少疏漏,以及值得商榷的地方。 左右也只是草稿。 他干脆就在上面增删起来,把后世凭空杜撰,却又能自圆其说的一些体系,当做是自己的揣测,堆叠罗列其上。 这一忙起来就忘了时辰,等到脑中空空如也,再也想不起有什么要补充时,才发现肚子已经饿的咕咕乱叫了。 将笔放在山字架上,王守业起身舒展着筋骨,就准备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可以添补的。 结果刚一出门,就见赵红玉正守着个小火炉,咕嘟咕嘟的炖着一锅鸡汤。 瞧这贴心劲儿! 王守业蹑手蹑脚凑到她背后,低头深吸了口气。 那味道…… 香彻骨! 【还有。】 ------------ 第63章 喜 许是觉察到了喷在颈间的热气,赵红玉回头望去,却险些与王守业‘撞’个满嘴。 唬的急忙跳将起来,又羞又恼的嗔怪道:“王大哥,你怎么……怎么也不出个声啊!” 就差了那么一丝丝…… 这反射神经也忒好了! 王守业颇为遗憾的站直了身子,想着再过几日,也就任由自己肆意了,便嘿笑道:“这闻着味儿就出来了,光顾着流口水,那还顾得上出声。” 赵红玉娇俏的白了他一眼,却也没再计较方才的事儿,一面转身向院外行去,一面叮嘱道:“你先洗洗手,我去厨房拿几个馒头。” 鬼指病的风潮虽然已经过去了,但束腰的风潮却并未因此终结,反倒因为少了实用需求,翻新出各种花样。 毕竟这行进间腰肢漫摆,可比原本那宽松的衣裳要养眼多了。 王守业随口应了,直到那窈窕的身影出了院门,他才猛地想起了什么,急忙又追上去问道:“你母亲可曾安顿好了,要不要我过去瞧瞧?” “我娘昨晚儿有些晕船,这会儿正在跨院里歇息呢,有什么都等明儿再说吧。” 原本从漷县到京城,也就是半日的水路。 不过因上回漕丁们堵了通惠河口,近来通州境内的水路监管极严,单是过验粮楼就得花上半日光景。 所以赵红玉的母亲昨天乘船北上,到大通桥码头就已经是夜半时分了,于是只好在城外住了一晚上。 却说过不多时,赵红玉就带着几个馒头、三碟小菜去而复返。 将砂锅鸡汤摆在当中,配上早上端来的冰糖梨水,便是标准的四菜一汤了。 因晓得王守业口重,那鸡汤里狠放了些茱萸,直吃的他大汗淋漓畅快不已。 风卷残云一般,扫荡了个七七八八,王守业回头见红玉还伏在茶几,细瞧张居正送来的奏疏,便起身自顾自的收拾起了杯盘碗筷。 不过他这一起身,还是惊动了赵红玉,急忙上前接手,麻利归置着桌上的残局,同时赞道:“听说这位张太岳是翰林院学士?文章书法果然都是极好的。” 那是自然! 毕竟是张居正嘛。 不过…… 王守业可不愿意在自己女人面前,对别的男人大加称赞,于是正色道:“就是内容上还稍显单薄了些,我刚才帮他润色了润色,下午你誊抄一份,咱再给他送回去。” 赵红玉掩嘴一笑,显然是看出了王守业的刻意显摆,但也依旧没有说破。 将碗筷收拾齐整,送到厨房之后——这福利专门雇了人,自然无需她再洗漱——她就回来帮着一笔一划的誊抄着,王守业删改后的奏疏。 约莫是被张居正的字给震住了,她这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也是前所未有的慢。 一直到第二天,王守业主动去拜会赵母时,那封回信才算是誊抄好。。 于是王守业立刻命人送去了张居正府上。 结果当天晚上,就又收到了张居正的回信,内中除了把遣词造句更正了一番,还针对王守业新提出的思路,罗列了十几条问题。 王守业只好搜肠刮肚的解答。 如此三易其稿,两人这才算是达成了统一意见。 而经这一番交流,王守业也隐隐猜到,张居正除了对事情本身感兴趣之外,似乎对新衙门也颇有些想法。 考虑到他是徐阶最信重的学生,消息之灵通,原非是一般人可比…… 这新衙门怕不会隶属于厂卫系统! 否则纵使张居正自己愿意,一心要把他培养成接班人的徐阶,也绝不会允许他从清贵至极的翰林院,搅到厂卫这潭浑水里。 啧~ 这到底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朝廷重视新衙门,届时权柄自然不会小。 可既然是文武同衙,那衙门的最高领导毫无疑问会是个文官,这也就意味着,自己最多能混成个副手。 唉~ 职场天花板真是无处不在啊! 算了,眼下想这些也是无用,还是专心把纳妾的事儿搞定吧。 ………… 九月初六,宜嫁娶。 大市东街某个不起眼的胡同里,随着鞭炮声劈哩啪啦响成一片,四人抬的杏色软轿,便颤巍巍的停在了王家门外。 葛长风的三姨太点了火盆,高世良的婆娘头前引路,身披杏色嫁衣的赵红玉,先是跨过了门槛,又跨过了火盆。 拜天地、拜高堂什么的,都是按着娶妻的流程走,但最后的夫妻对拜,王守业却是直挺挺的站着,任由赵红玉在身前盈盈拜倒。 随后自是大排宴宴。 毕竟是纳妾不是娶妻,除了子字颗四人组悉数到齐,那有些身份的东厂领导们,都只是差人送了一份喜钱。 不过这样也好,省得像当初在严府一样,被他们灌个烂醉,耽搁了今儿的良辰吉日。 陪柳泉等人吃了几杯,觉着稍有些醉意了,王守业就详作酒力不济,摇摇晃晃的回了后院——因骨粉生意赚了不老少,所以李家父子买的是座二进小院。 推门进了洞房,就见红烛映照下,赵红玉正端坐在洒满了‘枣生桂子’的喜床。 那身杏色吉服,虽一切都仿照正派吉服,但因颜色差了些,生生就少了应有的喜庆感。 而且近些日子见惯了她那杨柳蛮腰,这骤然间又被松垮垮盖住,真是怎么瞧怎么别扭。 王守业乘着酒兴,自芙蓉帐上扯下半边勾系用的融绳,就待伸手拢在红玉腰间。 熟料那春帐缓缓垂下,却让赵红玉误以为他猴急,当下忙往旁边闪了闪,羞臊道:“王……老爷,总也该先把盖头挑了。” 也是。 左右都是要剥开的,现在还拴她作甚? 王守业丢开那融绳,自桌上拿起喜秤,上前轻轻挑开那杏色盖头。 许是涂了脂粉的过,赵红玉眉间再无意思英气,满满的都是娇媚可人儿。 王守业直瞧的喉咙发干,于是忙又把那合卺酒取了来,勾住玉骨冰肌的腕子,咕嘟嘟灌了下去。 把酒杯顺手往脚榻上一放,王守业那禄山之爪,就待上下求索。 红玉羊羔也似的往后缩着,怯声道:“老爷把……把灯也吹了吧。” “那怎么成,我得瞧仔细些!” “那……那……” 失了飒爽的女子,直娇弱的让人恨不能揉圆搓扁。 眼见她期期艾艾没了言语,王守业就待合身扑上。 孰知她却又再次躲过,然后红头胀脸的从袖筒里摸出条素色帕子,小心翼翼铺在床上…… 有诗云曰: 绿树屯云醾碧波,水云乡里寄吟窝。 蝉鸣叶底声调瑟,鱼跃波间影弄梭。 ——明·陈志敬《题榕湾别号》 ------------ 第64章 山海监 嘉靖四十年九月十六。 思诚坊的天,是晴朗的天,大市街的人民好喜欢…… 被锣鼓声惊醒,王守业闭着眼在被窝里好一番摸索,却只捞了个空空如也。 啧~ 不用问,红玉肯定又去晨练了。 打打从五岁开始习武,这晨练就几乎没断过——即便成亲后,也只因为身体不适停了三天而已。 但这可不是王守业想要的晨练。 然而一时又拗不过她,只得先约法三章,禁止她晨练时操持兵刃——真想要舞枪弄棒,也只能等到晚上再说。 想着些有的没的,王守业原本打算继续赖床,等到赵红玉洗漱完毕过来叫起时,再顺便混赖些便宜。 可街上那锣鼓声一浪高过一浪,实在是让人无法忍受。 没奈何,他只好披衣而起,捧着猪鬃牙刷、牙粉、隔夜茶等物,出了堂屋正房。 到了院里,见‘丈母娘’许赵氏正守在东厢廊下,就知道红玉眼下应该正在沐浴,他先是心痒难耐,继而又是满心无奈。 看来得赶紧托人物色个丫鬟了,也免得让许赵氏如此操劳。 却说那许赵氏见王守业自屋里出来,忙自廊下迎了出来,拘谨的招呼道:“老爷起来了?您稍候,我这就把姑娘喊出来。” “许姨早啊。” 王守业冲她点了点头,笑道:“我自己就成,用不着她伺候。” 妾的家人算不得正经亲戚,所以她只能以老爷相称呼,而王守业称呼一声‘姨’,就已经是相当抬举她了。 许赵氏是个嘴拙的,听王守业这么说,也就讷讷的回了东厢廊下。 不过她约莫还是催促了女儿,因为王守业打了井水进屋,刚抹了两把脸,红玉就带着一身暖香寻了过来。 接过她递到跟前的毛巾,胡乱揩了两把,王守业轻车熟路的坐到了梳妆台前,任由她摆弄那一脑袋烦恼丝。 “听说千步廊那边儿,请了好些杂耍班子,要不上午我带你过去瞧瞧?” 打从御前奏对,得了那一身飞鱼服后,王守业算是彻底挣脱了束缚,成亲后就没在赵府值过夜不说,隔三差五迟到早退的,也没谁敢说什么。 呃~ 其实还是有人说的。 赵红玉就曾劝过好几次,不然这新婚燕尔,上面又没人拘束,王守业都恨不能每日里点个卯,就直接回家逍遥快活。 “等晚上再去吧。” 赵红玉将窄檐笠帽扣在王守业头上,垂下两条缀珠缨穗,一面上下端详着,一面道:“听说晚上还有灯会、焰火呢。” “那就晚上再去,到时候叫上李高,那小子别的不会,吃喝玩乐倒是样样精通。” 王守业说着,见赵红玉又拿出顶纯阳巾,往自己头上比划,急忙按着笠帽起身道:“行了、行了,这帽子戴着挺好的——今儿毕竟是万寿节,说不准儿就赐下些什么呢,别给耽搁了。” 赵红玉这才作罢。 两人安步当车,出了自家小院,直奔不远处的赵文华旧宅。 赵红玉立志要助王守业成就一番功业,自然不似寻常妇人那般讲求避讳。 王守业虽尽力入乡随俗,可骨子里到底是穿越者,也没觉着身边带个‘文秘’有什么不对劲儿的。 因是四十年大庆,今年这万寿节搞的十分热闹,莫说城内的坊市了,就连城外的关厢也都张灯结彩锣鼓喧天。 王守业虽没穿官衣,可腰上却系着柄新发下来的绣春刀,纵使街上游人如织,仍似是出入无人之境。 不多会儿的功夫,就到了赵文华旧宅。 原想着按老规矩,先去后院查看佛光舍利,顺带再把新产出的骨粉取出来。 结果刚到了头进院子里,就见朱炳忠、葛长风,正哼哈二将似的守在客厅门外。 东厂来人了? 王守业急忙凑到近前,满脸探究的伸手指了指里面。 朱炳忠也用下巴往里一点:“周大人在里面候着你呢。” 子字颗掌班周怀恩来了? 莫不是上回托他给赵奎跑官的事儿,已经有了眉目? 王守业不敢怠慢,急忙提着袍子进了客厅,认准周怀恩就要拱手见礼。 “行了。” 周怀恩揉着肚子,下巴往左首的官帽椅上一点:“别整这虚头巴脑的,坐下说话吧。” 王守业知道他是个随意,也就笑吟吟的走过去,可屁股还没坐稳,却忽然发现旁边茶几上,正摆着张官凭告身。 “大人!” 王守业心下一喜,忙又站了起来:“事情已经办成了?” “成了。” 周怀恩点了点头,随即却正色道:“不过我今儿来找你,可不是为了这鸡毛蒜皮的事儿——今儿早上朝贺的时候,圣上突然降下旨意,应成国公所奏,仿钦天监增设有司衙门。” “新衙门的事儿定下了?!” 这前前后后拖了一个多月,靴子可算是落了地! 而且果然和自己想的一样,并非是隶属于厂卫系统,而是正儿八经的‘国字号’衙门。 “定下了。” 周怀恩不紧不慢的道:“万岁爷赐名‘山海监’,正四品的架子,监正由光禄寺少卿白启常升任,我是右监副,锦衣卫的戴志超任左监副,还有个督管太监,听说是由宫里的李芳李公公兼任……” 顿了顿,迎着王守业热切的目光,他嘿嘿一笑道:“你小子好运道,擢升锦衣卫千户,平调山海监守备。” 这么说,自己已经是堂堂五品了?! 自己穿越至今也还不到两个月,结果就从一个区区瓦匠,擢升到了正儿八经的五品官——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武职。 这人生的际会,还真是难测的紧! 王守业强忍着欣喜,追问道:“那不知卑职这守备,究竟司职何事?” “这眼下还闹不清楚,不过听说一共要设四个守备、四个协守,还有二十来个都事,以及六个满编的百户所——这么多人肯定不会一直守在京城,多半是要外派差事的。” 外派差事? 考虑到山海监成立的缘由,所谓外派差事,多半要和魑魅魍魉打交道。 这危险性…… 不过自己好歹也算是中层领到了,真要是有什么差事,自然也有炮灰在前面顶着。 暗自盘算了片刻,王守业忽然想起一事儿来,忙问道:“大人,这山海监就监正一个文官?” “怎么可能。” 周怀恩放下热腾腾的茶水,掰着指头道:“六品的主事,七品的经历,八品的勾管、典簿,几个九品司务,林林总总也十来个人呢。” 张居正现在是七品翰林编修,乃是最最清贵的官职,平调七品经历的可能性不大。 “大人,这主事由何人担任?” “这我倒没细打听,好像是从翰林院编修里选人。” 果然是这样。 前两天张居正已经把那份奏疏递到了内阁,正好顺水推舟升任这山海监主事! 看来自己要和这位未来的名相,公事相当一段时间了。 这样倒也,毕竟未来不管是‘穷’还是‘达’,自己总少不了要找个遮风挡雨的,能提前和张太岳处好关系,自然是最好不过。 【丧事期间在车上狠吹空调的后遗症发作,感冒发烧流鼻涕,冇了。】 ------------ 第65章 万寿劫【上】 山海监监正白常启。 铁杆严党,曾为严世蕃粉墨涂面狎客,丑态为世人所不齿。 山海监督管太监李芳。 与黄锦同为今上浅邸旧人,但在宫中一贯独来独往,且为人方正,有可能为了避嫌,而苛求东厂、羽林卫诸人。 山海监左监副戴志超。 成国公故旧之子,从三品指挥同知高配…… 右监副周怀恩。 主事张居正…… 守备…… 写到这里,王守业暂时停住笔锋,皱着眉头又从头到尾梳理了一番。 之前听周怀恩分说时,就觉得这人员构成太过杂乱了些,现下这一仔细梳理,才发现何止是乱,简直就是群魔乱舞! 严党、徐党、锦衣卫、东厂、阉宦…… 这还不算,听说守备、协守里,还要掺两三个羽林卫和边军的将领,而最下面的都事,则又杂了五城兵马司的人。 引入第三股势力打破厂卫之争,免得锦衣卫一家独大,对王守业来说本来是好事,可掺沙子掺成这样,以后各部门之间怕是有的扯皮了。 而且…… 严党的人来做监正,等明年严家父子一倒台,这山海监会不会也受到牵连? 看来必须想法子,在山海监内部保持相对的独立性,至少绝不能被当成是严党——因当初这百户,是出自严世蕃的提议,貌似已经有人将他当作是严党提拔之人。 这一点,倒是可以通过张居正来解决。 “老爷。” 王守业正沉吟着,旁边就递过来一杯香茗,他顺手托住茶碗,见温度不凉不热,便直接仰头猛灌了两口。 红玉早习惯了他这等牛饮,倒也懒得再说什么,偏着臻首打量了那名单几眼,主动提议道:“要不我再誊录一份?” “暂时先不用,这都还没写全呢。” 说着,王守业把茶碗放回桌上,又用舌尖顶出两根茶梗,刚要啐在团了的草稿纸上,一只莹玉也似的小手,就摊在了他颌下。 王守业见状,干脆用舌头把茶梗顶出口腔,一低头抹在了她掌心里。 “呀!” 赵红玉娇呼一声,急忙缩了手掌回去,又白瞪了王守业一眼,然后转身去了门外洗漱。 等她再折回来的时候,却见王守业已然戴好了窄檐笠帽,一副要出门的架势,她不由奇道:“老爷这是?” “走吧,先去街上转转——瞧你身上这素净的,咱们先买些头面首饰,等打扮齐整了,正好去逛灯会、看焰火。” “我其实……” “走了!” 王守业不由分说向外便走,赵红玉也只得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 在前厅和沈长福打了招呼,施施然出了角门,就见正式开始收费的‘施药’摊子前,果然已是门可罗雀。 挣钱不易啊。 王守业一边感慨着,一边自袖筒里翻出了全部家当。 打从进京以来,他先后得了近四百多两银子,这些日子吃穿花用,再加上成亲的挑费,约莫用去了七十两,眼下还剩三百二十两有余。 今儿也先奔着七十两造吧! ………… 王守业虽然豁出去了,可红玉却是个持家的。 两人足足逛了一下午,拢共也才花出去三十几两,其中最贵的物件,还是给王守业挂腰牌用的玉锁坠儿。 最后好说歹说,才又给她添置了件鎏金嵌玉的金步摇,钗头是一朵海棠花,上下用金丝吊着两只蝴蝶,稍有动作便颤巍巍的仿似活过来一般。 眼见天色渐暗,夫妇二人这才回了赵府。 原是想叫上李高,就直奔东华门灯市的,谁知到了门前,却被当值的小校给拦住了,说是下午有人登门拜访,因王守业不在府里,放下许多礼物就走了。 又有人送礼? 近些日子,那张国彦和一众被治好的秀才们,倒是陆续送来了不少礼物,今儿难道又是哪个后知后觉的秀才? 追问了几句,见值守的小校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王守业干脆就领着红玉去了门房。 这一进门,王守业就知道肯定不是秀才们送的礼物——因为那礼物里最显眼的,赫然是一件栩栩如生的虎皮。 “大人,这是那人留下的礼单。” 在门房里歇息的小校,见是王守业从外面进来,忙自茶几上取了礼单双手奉上。 王守业接过来一瞧,就见抬头上写着‘宣府麻崇秩’五个字,当下更是莫名其妙。 倒是红玉在一旁点评道:“这人的字锋锐有余、力透纸背,倒像是个习武之人。” 习武之人? 宣府? 王守业顿时豁然开朗,心道这送礼的麻崇秩,多半就是山海监圈定好的边军将领。 他久在边塞,突然被调来这么个莫名其妙的衙门,自然难免心下忐忑,提前找人趟一趟门路,也实属寻常。 再细瞧那礼单,少说也又三四百两的价值,看来这也是个有根脚的主儿——等闲军汉,可拿不出这等手笔。 若是他再找上门来,倒不妨先结个善缘。 拿定主意,王守业就托人寻来了马彪、赵三立【赵三立送赵许氏进的京】,命他们把这些礼物送回自家。 处置完这些琐事,王守业才又领着红玉到了东跨院里。 结果发现不止是李伟、李高父子,自家老汉和赵奎也都在,正围在一起兴高采烈的说着什么。 看到赵奎,王守业立刻想起还有件正事没办,于是忙把那官凭告身取出来,双手送到赵奎面前:“赵叔,这是周掌班今儿送来的告身,您明儿去东厂过一下手续,以后就算是正经在我手底下听差了。” 赵奎急吼吼双手接过,一目十行的扫了个遍,登时狂喜满面,连声追问道:“总旗?怎么是总旗?!先头不说是小旗么?!” “骆理刑发了话,也算是桩顺水人情。” 王守业说着摆了摆手,止住了赵奎满嘴的千恩万谢,又招着呼李高道:“走了,陪我和你嫂子去逛逛灯市。” “小弟得令!” 李高假模假式的行了个军礼,起身后就又舔着脸道:“哥,我不求什么总旗,给咱弄个小旗就……” 啪~ 王守业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没好气的骂道:“想什么美事儿呢?” 顿了顿,才又补了一句:“等新衙门正式成立了,我再帮你想想辙——官儿是够呛,先弄个不入流的混着吧。” “那也行,给配上兵器就成!” 李高说着,忽然拍手道:“对了,哥,你那绣春刀呢?先借我使使,咱也充一回带刀侍卫!这灯会上哪年也少不了几场乱子,真要有人不开眼的惹上咱们,你瞧我怎么收拾他!” 说着,双手攥着空气,嘴里嘿嘿哈哈的一通乱砍。 就这小鸡仔儿似的…… 我女人能打十个! 【晚上还有】 ------------ 第66章 万寿劫【中】 万寿节灯市起自东华门外,沿筒子河挂起数万盏之多,一直延绵到午门外的千步廊附近。 因这数量和规模都远超往年寿诞,甚至盖过了年初的上元灯会,自然引得游人如织、商贾云集。 又因为乡试推迟了放榜——原定是九月十五,但因为第三场考试推迟了三天,所以放榜也改在了九月十八。 数千秀才呼朋唤友涌上街头,吟诗作赋的、走马观灯的、狎妓招摇的、粉桃断袖的,种种形骸不一而足。 王守业等人刚到东华门外的时候,还有个秀才喝的烂醉,哭着跳进河里要寻短见来着。 不过五城兵马司的人早有预备,不等那厮沉底儿,就有两支柳叶船左右包抄上来,将这失意措大一网成擒。 李高还想瞧个后续,王守业却不耐烦围观这些闲事,扯着他离了河岸,兜兜转转的看了些杂耍、猜了些灯谜。 等顺着人潮,走出东华门大街时,李高身上大包小包的已经挂满了东西——王守业和红玉手里,则是各提了一盏早生贵子的苏绣宫灯。 眼见实在是撑不住了,李高便在后面嚷道:“哥、哥!要不咱顾辆车吧,这大包小包的,可怎么……哥!你倒是等我一下啊!” 自作自受! 王守业才懒得理会这厮呢,因为那大包小包的,至少有八成是李高自己买的零碎——原本喊他来,一是头前带路、二是当人形包袱用,谁曾想这厮倒先买了个不亦乐乎。 不过李高也的确有些鬼主意,眼见王守业不肯搭茬,他转头就找上了巡守街口的差役。 先把那大包小包的东西,往人家面前一堆,又从腰里扯出那柄绣春刀来,狐假虎威的吩咐对方,把东西直接送到东厂去。 然后也不等那几个差役应下,他转头又追了上来,手舞足蹈口沫横飞:“哥、哥!刚那只蝈蝈你瞧见没?那水音儿……哎~哥!这家的米粉可是一绝,你等我弄两碗来……卖糖葫芦的,叫你呢!先站着别动,等爷买完米粉就光顾你的生意!” 这聒噪的…… 下回说什么也不带他上街了! 兜兜转转,眼见到离着午门不远了,忽听得嗤嗤连响,几十道焰火冲天而起,轰隆隆的映红了半边天。 “呦,今年这焰火可够早的!” 李高见状一跳三尺高,连声催促道:“哥,咱赶紧往前挤一挤,过会儿怕是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急什么。” 王守业对焰火的兴趣不大,反而更喜欢街边那些制作精巧的花灯,因此不以为意的道:“这边儿又不是瞧不见,咱们找个摊子一边喝茶一边看焰火,岂不轻松惬意?” “哥哥哎!” 李高却不依不饶:“这能瞧见什么稀罕的?压轴的火树银花、龙腾虎跃、万紫千红,哪一样不得凑近了才能瞧的清楚?” 一边说着,他就忍不住垫起脚,往午门广场的方向张望。 “那咱们就去瞧瞧?” 王守业转头征询赵红玉的意见,见她微一颔首,立刻向李高讨回绣春刀,横亘在二人身前,遇见那不开眼愣往上撞的,便拿刀鞘狠狠搪开。 举凡在这种场合愣头愣脑的,多半也不是什么好脾气,可只要瞧见这制式的绣春刀,再火爆的脾气也成了绕指柔。 三人两前一后披荆斩棘,眼见到了广场左近,涌动的人潮却忽然停了下来,紧接着甚至倒卷而回。 与此同时,前方又有喝骂哭喊声不绝于耳。 难道出现群体踩踏事件了? 想到这种可能,王守业就打算带着赵红玉、李高,先行离开这是非之地。 结果一回头,却发现李高这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到人家卖面人的独轮车上去了,正猴儿也似的扶着稻草架子,向前面探头张望。 他打量了几眼,就又低头嚷道:“哥,前面有个老道正在盘腿打坐,周围躺了一地人,男女老少都有,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性!” 盘腿老道? 躺了一地人? 王守业皱起眉头,正犹豫要不要过去瞧个究竟,忽觉手腕上一紧,转过头就见红玉正跃跃欲试的盯着自己。 啧~ 那就过去瞧瞧吧! 王守业当下将那绣春刀高高擎起,口中喝道:“锦衣卫办事,闲人回避!” 这一嗓子喊完,前面顿时又开了锅似的,足足过了好半天,才慢慢挤出一条狭窄的通路。 王守业牵着赵红玉的手,穿过了层层人群,约莫行进了十几步远,就见前面豁然开朗,空出了丈许方圆。 那空场正中,一个中年道人正盘腿而坐,而他四周围横七竖八,趟了足能有二十几来人。 松开赵红玉的手,王守业向路人借了盏灯笼【他那盏丢给李高了】,就近照了照地上躺着的人,发现个顶个都是口吐白沫昏迷不醒,但看起来应该没有生命危险。 再看那盘腿坐在当中的道士,也一样是紧闭着双目,浑身打摆子似的乱颤。 看到这里,他环视着周围扬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有人瞧见没?!” 人群中为之一静。 片刻之后,才有个半大小子怯生生的道:“回官爷的话,方才那道士正在看焰火,结果不知怎么的,身上突然就起了道闷雷,把周围的任炸倒了一片,他自己也跌坐在地上,犯了癫病一样直哆嗦!” 闷雷? 难道是有焰火落在这儿了? 可仔细观察了现场之后,又不像是这么一回事。 因为不管是道士身上,还是那些昏迷的人身上,都没有任何外伤的痕迹。 轰隆~ 就在此时,那道士身上忽又毫无征兆的暴起一团光华,同时发出闷雷也似的轰鸣声。 那光华瞬间暴涨开,笼罩了丈许方圆,随即又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下一地乱颤的伤者。 这回在场众人,可不止一个看了个清楚明白,当下都忍不住大呼小叫着,推搡奔逃起来。 “大家不要慌!” 眼见一场大乱迫在眉睫,王守业急忙扬声叫道:“这是道爷在渡雷劫呢,只要别靠近他方圆一丈就成了!” 说到这里,他又指着圈里道:“咱们先把这些人挪远些,不然再被道爷牵连几次,怕是非一命呜呼不可!” 其实王守业也不敢百分百确定,但这时候却容不得半点迟疑。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虽然止住了奔逃,可却并无一人敢上前捞人。 最后还是赵红玉打破了僵局,就近扯住一个妇人,用力的将其拖出了圈外。 王守业见状,也忙寻了个汉子,狠狠一把扯将出来。 两人开了头,众人这才纷纷出手,把最外圈的人拉出了危险区。 可再里面的,却没谁敢贸然去救了。 王守业也拦住了跃跃欲试的赵红玉,然后从腰间扯下东厂内卫的腰牌,塞到李高手里吩咐道:“去,把看守焰火的差役喊来——让他们带上几杆木柄的长枪!” “好嘞!” 李高麻利的应了,绕到对面就挤进了人群里。 片刻之后,十几个兵丁就匆匆赶到,在王守业的指挥下,用长枪架出了内圈的伤者。 考虑到闻讯赶来的人越来越多,时间久了,说不定又会引发什么群体事件。 于是王守业又命那些官兵就地取材,从附近的摊贩手里征调了几匹粗布,以长枪为支柱,将这方圆丈许的空间团团拢住。 然而直到这一切都布置妥当了,那第三道雷劫却依旧是迟迟未至。 莫非是自己猜错了? 话说…… 方才那雷光,好像是从这道士体内放出来的——传说中雷劫,不是该从天而降的么? 守在那布幔里,又等了约莫两刻钟,依旧不见那道士有什么动静,王守业心下渐渐焦躁起来,忍不住围着那布幔来回踱步。 这时忽听赵红玉惊呼道:“老爷,你瞧他脸上,是不是……是不是和之前不一样了?” 不一样了? 王守业急忙用长枪挑了灯笼,探到那道士身边,然后隔着丈许远定睛细瞧,结果只看了一眼,他就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却只见那道士脸上的血管、青筋,全都凸出了皮肤表面,密密麻麻直似蛛网一般,好像随时都要爆裂开来! ------------ 第67章 万寿劫【三】 眼见如此,王守业忙拉着红玉出了帷幔,喊过五城兵马司的人,就待吩咐他们尽快疏散围观群众。 毕竟看那道士的样子,这第三次雷劫,怕不是前面两次可以比拟的。 可还没等开口,王守业就又皱起眉头,环视着四周,恼怒道:“怎么就剩下你们几个了,别的人呢?!” 之前李高一共带回来十六七个官兵,可眼下这一扫量,竟连个零头都不剩了。 “大人息怒。” 那为首的哨官忙赔笑解释道:“不是小的们擅离职守,实是附近又发现一个和尚、两个道士在渡劫,兄弟们只好分出人手……” 又有人渡劫?! 这万寿节怎么过成万寿劫了? 王守业回身一指那帷幔:“也跟这道士一样?” “有一个道士也是渡雷劫,另外的道士是身上莫名起了火——那火可怪了,泼多少水都浇不灭!” “不过最怪的还是那和尚,听说脑袋上长出好些花草来,隐隐还有一股瓜果的香味儿!” 听他说的绘声绘色,想必不会有假。 “那你们几个多辛苦辛苦!” 王守业指着四周围,道:“把这些看热闹的赶远些,就说道爷的第三次雷劫,怕动静比之前都要大得多,离得近了可能会被伤到。” “这……” 那哨官闻言面色顿时一苦,支吾着反问道:“大人,要赶出多远去,您老能不能给句准话?这大过节的,成千上万的人往咱这儿挤,想把人赶散谈何容易?” “能赶多远就赶都远!” 王守业瞪了他一眼,随即又追问道:“你们五城兵马司,在这午门布置了多少人手?” “拢共两百多人。” 那哨官知道王守业的意思,报出人数之后,立刻又补了句:“可既要守着那些焰火,又要拦住百姓不准靠近,本来人手就不太够用了,怕是没法再继续抽调……” “哪这附近除了你们五城兵马司的人,还有没有朝廷的兵?” 那哨官两手一摊:“午门内倒是常驻了几百羽林卫,可咱也调不动啊。” 王守业犹豫了一下,也放弃了调动那些羽林卫的想法。 且不说他有没有这个权利,就算真能调动羽林卫,一旦混乱中有什么意外波及到宫城之内,他可就是现成的替罪羊了。 然而单凭这四五个人,想要维持现场的秩序…… “哥,您看我遇见谁了!” 王守业正左右为难,忽听得李高扬声呼喊,这才想起自己方才好像没有瞧见这厮。 于是忙循声望去,就见李高引着几个书生挤出人群,打头不是别个,正是张汝原、张国彦两个。 瞧他们挤到圈内,就探头探脑的向里张望,显然早听李高说了‘道士渡劫’的事儿。 这不省心的货…… 也不想想都什么时候了,自己哪有闲心理会这些酸丁?! 王守业当下脸色一沉,就待给李高几句训斥,可话到了嘴边,却忽又改了主意。 自己不正愁没人手么? 这些秀才就是现成的人手! 如此想着,王守业快步迎到近前,拱手道:“诸位来的正好,我这里有一事相求!” 三言两语,把当下面临的窘境说了。 对面那群书生脸上,顿时就如同开了杂货铺似的——看得出,有相当一部分人,并不愿意趟这潭浑水。 但为首的张国彦、张汝原二人,却是立刻慨然应诺。 前者本就是个热血青年;后者则是见王守业步步高升,生怕他还记恨当初之事。 反正不管怎么说,这两人一挑头,后面的书生们甭管乐意不乐意,也都只能咬牙应了。 王守业当下大喜,连忙喊过那哨官,让其引着一众书生驱散民众。 而他自己,则是打着要去其它渡劫处如法炮制的由头,准备先行离开这是非之地——不论是火劫还是木劫,至少在眼下看来,都要比这雷劫来的‘稳妥’。 可还没等他带着红玉、李高行出多远,就听的身后一声轰然巨响! 王守业霍然回头,就见漫天光华骤涨骤敛,随即一团红雾四散飘开,洋洋洒洒的笼罩了方圆七八丈的空间。 “闭住呼吸!” 眼见躲是躲不开了,王守业忙点醒了红玉和李高一声。 其实他也不能确定,这东西到底有没有危害性,但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瞅着那红雾到了近前,王守业立刻屏住了呼吸,想了想,又用袖子捂住了自己和红玉的脸。 等被那红雾拢住,就觉一股温热的血腥直扑鼻腔。 王守业又等了片刻,才小心放下了袖子,却见周遭众人俱都是满头满脸的血色。 这出血量…… 估计那道士是渡劫失败了。 检查了自身,又问了周围的民众,确定没有任何异常之后,王守业立刻招呼道:“走,咱们回去瞧瞧!” 左右那定时炸弹已经爆开了,再去别处反而更加危险,于是他果断带领两人,又原路折了回去。 挤进圈内,就见众秀才正围着两个昏迷的同伴大呼小叫,看样子应该是被刚才的爆炸卷了进去。 但除了他们之外,旁人却都是好好的。 王守业喊过那哨官一打听,却原来那第三次雷劫爆开的时候,那雷光受到帷幔的阻挡,一股脑都冲到了天上,估计最少都有四五丈高。 至于那两个倒霉蛋,则是因为偷溜进帷幔里,想要亲眼看看渡劫是什么样子,才被雷光给卷了进去。 最后那哨官才支支吾吾的表示:两个秀才看情况,怕是不大好。 王守业听到这里,立刻过去查看哪两个书生的状况,结果发现岂止是不妙,根本就连心跳都已经停了! 当下又是庆幸又是后怕,庆幸的是自己设置帷幔,竟还起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后怕的却是方才粗疏大意,贸然把这些秀才卷进来,险些害的他们团灭。 真要是这十几个秀才,都死在雷劫之下,那可是够自己喝一壶的。 现在倒还好,两个蠢货求仁得仁,怎么也怪不到自己头上。 简单宽慰了众秀才几句,又吩咐那哨官,立刻通知另外三处渡劫现场,也赶紧把帷幕设置好。 等一切交代妥当,王守业这才转身进到了帷幔里面,却见那正中间的青石板上只余下些黑灰,早没了中年道士的踪影。 王守业略一犹豫,让李高去外面讨了两支长枪,同红玉各自攥了一柄在手。 “我过去瞧瞧,要是有什么不对的,你们就用枪杆儿把我架回来。” 其实还是安全绳最可靠,可眼下也没处踅摸。 交代清楚之后,王守业就倒攥着绣春刀,小心翼翼向正中那团灰烬靠拢。 开始几步还不觉如何,越是离着那灰烬近了,就觉着脚下麻酥酥的,甚至顺着双腿直往上蔓延。 对此,王守业是不惊反喜。 因为这意味着,那道士很可能‘掉装备’了——佛光舍利,不就是高僧火化之后的产物么? 和尚可以,道士自然也行! 当然,他也愈发提高了警惕,确认自己还能承受住电压,这才又慢腾腾往前凑了两步。 眼见离着那灰烬不过两尺有余,王守业把倒攥着的绣春刀,谨慎的探了过去。 之所以要倒攥着,是因为绣春刀的刀鞘是木制蒙皮,刀柄和刀身却都是金属——刀柄虽然也包了木头,可最底端的勾环,却是和刀身一体铸造的。 兹拉~ 刀柄上金属环,离着那灰烬还有半尺左右,几条电弧便裹缠上来,发出滋滋啦啦的躁动声。 “老爷!” 后面红玉娇呼一声,踏前两步将长枪搭在了王守业腰间,只等王守业不应,就立刻动手施救。 “放心,我没事儿。” 王守业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试探着把那刀柄杵进了灰烬里,这下那电弧反而消失不见了。 可没等后面的红玉、李高等人松一口气,王守业用刀柄在那灰烬里轻轻一拨,就听得劈哩啪啦爆响连连,同时又有无数火花从地上飞射出来。 “不碍事!” 王守业第一时间报了平安,暗地里却悄悄把那刀收了回来,用袖子仔细包裹住了右手——他刚才不小心,被火花烫了两个燎泡。 等以后山海监正式成立,配发装备里必须加上手套——绝缘的、防水的、隔火的都要有! 包裹妥当之后,他再次将刀柄杵了过去,小心翼翼把那些灰烬拨弄开,希望能从里面翻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然而直到他把那些灰烬,全都扬到了四周,也没有发现任何不同寻常之物。 不对! 既然能发出电流,这灰烬本身就已经算是异物了! 王守业这么想着,就又把那注意力转移到了那些灰烬上,琢磨着该用什么法子,将它们收集起来。 然而…… 那些被拨到一旁的灰烬,仿佛都已经耗尽了电力,任由王守业怎么戳弄,也丝毫没有反应。 难道真的是没电了? 王守业皱眉思量了片刻,忽然把目光又投向了正中的地面——准确的说,是那块两尺见方的青砖上。 将刀柄挪过去,轻轻一划…… 噼啪~ 电光火花霎时间暴起足有一人多高! 【明天一早要走亲戚,冇了】 ------------ 第68章 万寿劫【四】 【中秋又赶上闺女生日,中午晚上都有家庭聚,所以还是只有一更——PS:祝大家中秋快乐。】 这块青石板果然被异化了! 王守业先是心下一喜,随即却又麻爪了。 这午门广场前的青石板,堪称是严丝合缝,再加上那大小和厚度,没点专业装备就想扣出来,纯属是白日做梦。 更何况它还在不断的放电…… 罢了,暂且先放一放吧,反正也还没确定它这放电的特效,是恒定的还是暂时的。 如果费半天劲把它刨出来,它却突然没电了,岂不是尴尬的紧? 王守业拿定主意之后,便带着红玉、李高出了帷幔,又交代那哨官继续维持秩序,不要让任何人接近帷幔,然后再次挤出人群,赶奔其余几处渡劫现场。 话说…… 王守业本来还想和张汝原、张国彦打个招呼来着,可隔着老远,就见张国彦正一脸深情的,把手探进某个心脏麻痹的书生怀里。 噫~ 那摸的叫一个温柔仔细! 王守业差点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原本瞧他是个古道热肠的,没想到原来还是个谷道热肠的。 以后还是少招惹为妙! 左右正主都已经化作了血雾,这里也不需要太多人守着,所以王守业便带了两个官兵头前开道。 一路披荆斩棘,约莫行出百余步,就到了那浴火焚身的道士渡劫处。 刚挤进圈里,就觉得脚下湿滑的紧,低头一瞧,果然满地都是水。 弄一两桶试试就得了呗,这到底给那道士浇了多少水? 再仔细一瞧,王守业顿时又恍然了。 就只见那空地正中,几根长枪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各自还裹了些烧焦的绢布——显然,方才自己下令设置的帷幕,又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火灾。 不过…… 渡劫的道士在哪儿呢? 难道也已经渡劫失败,直接给烧化了?” “大人,您仔细瞧。” 守在这里的官兵听王守业发问,忙指着正中间道:“那道士在地上烧出个窟窿来,眼下怕都有丈许深了!” 地都给烧穿了? 这可比那渡雷劫的还狠! 王守业小心翼翼的往前走了几步,果然发现那正中间有个隐隐冒光的地洞。 他犹豫了一下,捡那绢布多的地方,试探着靠近了那洞口。 离着还有两三步,就觉着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再往前走,刚沾湿的鞋底就开始升腾起水雾来。 这倒好,省得再想法子烘干了。 王守业一咬牙,迈开双腿两步就到了近前,探头向里张望了一眼,然后又飞快的退了回去。 “你们继续在这守着,我去去看看那和尚。” 退回去之后,王守业毫不留恋转头就走——虽只是探头看了一眼,可他已经基本确定,下面那位多吧也没戏了。 要只是烧焦了,或许还能来个蜕皮新生啥的。 可这位却是连身子都已经烧化了! 那一坨骨肉混沌难分,仿佛果冻史莱姆似的,摊在口小底儿大的地洞里,总体面积约莫也就有婴儿大小——估计是身体里百分之七十的水分,都已经被烧干了的缘故。 等寻到渡木劫的和尚处,发现这和尚比道士也强不到哪儿去,整个人早都已经彻底木化了,若非还披着件僧袍,怎么看都只是棵奇形怪状的树。 这…… 挖回去种在佛光舍利附近,倒是挺应景的。 变成树的和尚,虽然看起来人畜无害,可王守业反倒不敢靠的太近了——毕竟那雷劫火劫伤人,都是明面上的事儿,这木和尚一时却瞧不出根底。 就在这时,反应慢了半拍的五城兵马司,也终于派来了援兵来,暂时接管了这混乱的渡劫现场。 再然后,锦衣卫、东厂、顺天府、以及羽林卫的人,也先后赶到了现场。 可与此同时,另外两名渡劫的道士,却也先后以失败告终。 渡火劫的道士,最终烧出了一丈三尺的深坑,也把自己烧的一丝不剩。 他遗留下来的,是一个整个晶体化的地窖,王守业拿秀春刀试过,砍上去连道印儿都没有,刀刃就先崩了个口子。 这至少是一种高强度材料,至于还有没有别的用处,以及该怎么用、能不能用,暂时都还没有头绪。 至于另外一个渡雷劫的道士,就相当的不给力了。 根据目击者证明,他只坚持到了第二次雷劫,就整个爆开了——倒没碎成血雾,当场面看起反而更加凄惨。 事后王守业仔细检查过,他身下的青石板,并没有出现任何异状,尸体的残骸看上去也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不过王守业还是命人,仔细的收敛了起来——就算真的没用,把他埋土里葬了,也算是一桩功德。 至于那和尚么…… 他眼下的形态是渡劫失败,还是渡劫成功,一时怕还难以定论。 ………… 亥正三刻【22:45】左右,宫里传出消息,这起群体渡劫事件交由山海监总揽,五城兵马司、羽林卫、顺天府协同调查。 丑时二刻【1:30】,刚成立还不到十二个时辰的山海监,就在午门内的羽林卫驻地,召开了第一次紧急会议。 不过主持会议的,却并不是监正白常启,而是督管太监李芳。 这次全赖严世蕃出力,白常启才高升山海监监正,所以事情一定下来之后,他就跑去千恩万谢,顺便喝了个酩酊大醉,眼下自然无法理事。 而除了李芳之外,左监副戴志忠、右监副周怀恩,自然也都在场。 不过下面的中层官员们,可就没那么齐整了。 原本五品守备的定额是四个,可现如今确定下来的,也只有王守业和张世邦而已——这张世邦,就是负责看守佛光舍利,却从未出现过的从四品镇抚使。 文官也只来了两个,一个是负责文书往来、官凭印信的正七品经历,功能有点类似于现代的秘书或者办公室主任。 这人究竟姓甚名谁,王守业也没听清楚,反正是严党中人就对了。 另外一个到场的文官,则是正六品主事——别看只是六品,他其实才是这场会议的二把手,即便加上监正白常启,人家也能排到第三位。 没法子,谁让当年土木堡一役,武臣勋贵们整段垮掉了呢? 不过…… 说好的张居正呢? 这怎么变成张四维了?! ------------ 第69章 万寿劫【五】 虽说这张四维,日后也是要入阁拜相的主儿。 可和张居正相比,却还差了不少行市。 更重要的是…… 王守业对张居正的生平事迹,勉强还算有些了解,对张四维可就是两眼一抹黑了。 “王守备。” 却说还未等王守业,解开这老母鸡变鸭的疑惑,主持会议的李芳就首先点了他的名。 王守业急忙起身拱手:“卑职在。” “既然此事是你首先发现的,就由你来说明一下眼前的情况吧。” “卑职遵命。”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再说王守业在职场上摸爬滚打多年,大会小会开了没一千也有八百,自然不会有什么怯场的情绪。 略略将自己掌握的讯息,在脑海中梳理了一遍,立刻朗声道:“事情的由来始末,诸位大人想必都已经有所耳闻,在此王某就不一一细表了。” “在五城兵马司的增援赶到后,我第一时间请他们从午门外开始,向东华门左近展开搜索,以确认还有没有其它的渡劫者存在,结果果然又有收获!” “截至目前为止,已经确认的渡劫失败者,合计十三人之多,其中确定留下遗蜕的有六人。” “目前已知的渡劫方式,为雷、火、木、冰、风五种——其中雷劫最多,合计四人,但四名渡劫者的死状,以及生前显现出的异状,却又有不同之处。” “因此有理由怀疑,这雷劫本身也有五行之分——而以此类推,其它劫难也极有可能存在异数。” “另外,还有一名疑似渡劫失败者,但因为目击者仅有一人,且是个八九岁的稚子,所以暂时未统计在十三人的大名单之内。” 说到这里,王守业停下来很换了口气,趁机暗暗打量了一下周围众人的反映,见众人都聚精会神听着,可旁的却瞧不出什么来。 于是便又继续道:“如果这名渡劫失败者的确存在的话,那也就意味着,很有可能还有其它渡劫者,避开了民众的耳目!” “若是如此!” 坐在右首的左监副戴志忠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口道:“那就必须抽调更多人手,在周边进行严密搜查——绝不能放过任何一个遗蜕!” “遗蜕倒还在其次。” 王守业微微摇了摇头,正色道:“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还有多少人渡劫失败,又或者留下了什么遗蜕,而是要尽快查明,究竟有没有人渡劫成功!” 这话一出,众人皆是精神为之一振。 的确,比起那些失败者们,顺利度过这次劫难的人,才是重中之重! 按照古人记载,和时下小说所言,渡过劫难的人即便不能立地成仙,起码也会超脱凡俗,拥有普通人无法比拟的能力、寿数。 虽说宫里,眼下就有个号称法力通神的蓝神仙在,但在场众人显然还是对这渡劫之人,更感兴趣一些。 戴志忠又抢先道:“那咱们就对城内大小寺院、道观,进行全面排查,尤其是午门、东华门左近的寺院、道观!” “理当如此。” 李芳点了点头,又环视众人道:“诸位还有什么高见,不妨都一并说出来。” “不敢称什么高见。” 张四维在座位上拱了拱手,正色道:“排查有没有渡劫成功之人,自然是重中之重——但那些渡劫失败的僧道,也一样要仔细追查根底,看他们平日有何异兆或者共通之处,如此也好尽快弄清楚,这突如其来的渡劫究竟缘何而起。” 等他说完,周怀恩又不紧不慢的补充道:“张主事这话在理,那些遗蜕也不能等闲视之,我建议连夜转移到赵文华旧宅去,在进行严密监视的同时,也要尽量弄清楚这些东西的弊益。” 见两人接连发言,大有彼此呼应的架势,戴志忠忙又抢着发言道:“这些东西放在市井间,怕不是长久之计,日后另觅一个稳妥的存放处才是正理。” 三人你一眼我一语的,很快把方方面面需要顾及到的事情,都罗列了个七七八八,同时也都大致提出了相应的对策。 连那不知名的经历,以及王守业久闻大名,却头一回得见的张世邦,也见缝插针的补了些细节。 目前看来,抛开那宿醉未醒的白常启不提,这山海监的诸位文武官员,能力至少都在及格线以上。 而那李芳虽是个宦官,做派倒更近似文臣那一套,说话也从不用‘咱家’什么的,一概都是用‘我’或者‘芳’。 至于这究竟算好事还是坏事儿,一时怕还难以定论。 眼见讨论的差不多了,李芳的目光再次落到王守业身上,开口问道:“还有谁有什么要补充的么?” 这‘还有谁’,明显指的就是自己嘛! 王守业心下腹诽着,只得再次起身道:“卑职还有个不成熟的想法,也不知……” 李芳摆了摆手:“把大家召集起来,本就是集思广益、拾遗补漏,王守备但讲无妨。” 王守业这才道:“这次突如其来的僧道渡劫,见证者何止成千上万,封锁消息怕是绝无可能了,为免得民间以讹传讹,甚至被有心人所利用诱导,咱们是不是该设法引导一下舆论风向?” “引导舆论风向?” 李芳闻言眉头微蹙,倒是张四维和经历似有所悟。 这就瞧出真正的文人,和亲近文人的阉宦,两者之间的明显区别了。 操控舆论的做法古已有之,尤其是操控士林舆论,更是时下许多文坛领袖赖以存身的法宝。 所以听王守业提出要控制舆论风向,张四维等人便顿有所悟。 而李芳虽然摆出一副文人做派,但毕竟是久在宫中厮混,对士林清流什么的如雾里看花,难免就存了些不切实际的臆想。 因此听说要引导舆论,下意识就生出了抗拒排斥之意,却不知这早就是文臣们惯用的法宝。 王守业察觉到李芳的排斥与抗拒,当下就犹豫要不要往回找补找补,好借机岔开话题。 却忽听李芳追问道:“不知依王守备的意思,朝廷又该如何引导这舆论风向?” “这……” 王守业迟疑了一下,含糊道:“卑职也还没想清楚,不过既然正逢陛下寿诞,或许可以在这方面做些文章。” 说白了,他就是想来个逆向工程,把董仲舒那套‘君权神授’,暂且改成是‘神权君授’,借以巩固朝廷的统治力,同时提升山海监的权柄。 李芳双眉皱的更紧了。 连张四维也不禁蹙起了双眉,慢吞吞的质疑道:“但眼下全都是渡劫失败的,若和当今圣上扯上干系,怕是……” “这九州龙气便只溢出一丝一缕,又岂是普通僧道能承受的?” 听王守业扯出什么‘龙气’,在场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一时就都没了言语。 好半晌,李芳才又郑重道:“此时暂且不急,容我禀明皇上,再做定论不迟。” 说完,看看张四维和那经历,又补了句:“内阁那边儿,自也该一同禀明。” 说着,他长身而起,吩咐道:“事不宜迟,张主事、戴监副,劳烦二位带领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的人,对城中各家道官、寺院进行全面排查。” 张四维和戴志忠急忙也起身领命。 “周监副、张守备,你二人负责督导羽林卫的兵,务必查明所有渡劫失败的僧道,并收缴他们留下的遗蜕。” 显然他方才那‘劳烦’二字,是冲着张四维的,到周怀恩和张世邦这里,就直接省略掉了。 “张守备、周经历,你二人负责将所有的遗蜕,暂时转移到赵文华旧宅进行封存。” 这是最不容易出彩的差事。 但王守业今儿出的风头已经够多了,得了这差事反而心下松了口气。 “本官留在此处,与顺天府、羽林卫、五城兵马司处理一应协办事宜——你等若有什么进展,立刻遣人来报!” “卑职领命!” 众人齐声应诺,随即各自出了午门哨所。 王守业在门洞里,同周怀恩攀谈了几句,转身正待去寻那周经历,却见张四维站在出口处,似乎是在等待自己。 王守业略一犹豫,还是主动上前拱手道:“张主事莫非有什么见教?” “不敢。” 张四维和煦的一笑,拱手还礼道:“若非当日在严府,听了王守备与叔大兄的高论,维也不会毅然转调这山海监,更不会有机会参与如此奇事了。” 说着,又摇头感慨道:“自此,这敬鬼神而远之,怕是要改成‘敬鬼神而治之’了。” 原来他那天蔫不秋的,其实却和张居正想到一处去了,甚至还抢在张居正前面,拿下了这山海监主事的差事! 这应该说是…… 会咬人的狗不叫? 【诸事完备,明天三更,妥妥的!】 ------------ 第70章 万寿劫【六】 张四维毕竟也有差事在身,因此只是攀谈了几句,就匆匆告辞离开了。 王守业对这人说不上是有恶感,毕竟相貌堂堂谈吐不凡,且又明显释放出了亲近之意。 但因为他悄没声顶替了张居正,王守业总还是觉得有些不得劲儿。 人心隔肚皮,且行且看吧。 却说出了朝阳门的门洞,王守业站在广场上眺望了半晌,却没能寻见红玉和李高的踪影。 正纳闷不已,就见有两人快步迎了上来,等离近了仔细一瞧,却不是红玉和李高还能是谁? 不过红玉此时却又换做了男装打扮,又搭着眼下夜色正浓,也难怪王守业没能认出来。 “老爷。” 来到近前,红玉举起一直拎在手里的包裹,向王守业比了比,道:“我刚才回家,把您的官服取来了。” 想想方才议事时,个顶个都是冠冕堂皇,唯独自己一身便服,也确实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于是王守业便领着红玉,到了对面无人的门洞里了,打算先换上官服,再去料理那些遗蜕。 结果打开包裹一扫量,却发现除了东厂番服之外,那件过肩飞鱼袍也在其内。 “之前那五城兵马司的副指挥,言语间对老爷颇有不敬,我寻思着,穿上这身飞鱼服兴许能少些麻烦。” 五城兵马司听起来像是个大衙门,其实主要管些防火、缉盗的琐事,论职权还远不如顺天府。 那所谓的副指挥使,更不过是个区区从六品的卑贱武职,比王守业这东厂百户还低了些。 但按例,这十几个正副指挥大多由外戚担任——譬如那裕王的岳父,就是五名指挥使之一。 虽说大明朝的外戚,向来不怎么值钱,嘉靖朝尤其如此,但他们毕竟顶着皇亲国戚的名头,难免养出些骄娇二气。 之前王守业拜托五城兵马司的人,沿街搜索其它渡劫者的时候,就被带队的副指挥使皮里阳秋好一番刁难。 后来还是拿出‘事关天子寿诞’的大帽子扣上去,才让那厮不得不依命行事。 这事儿王守业都已经抛在脑后了,不想红玉看在眼里记在心头,还特地为此回家取了飞鱼服来。 当下心头一热,揽住她的腰肢,就狠狠啄了上去! 话说…… 她这眉宇间的英气,衬上男装是别有一番风味,改天有机会,倒不妨…… “王守备、王守备?!” 正想入非非,外面突然传来几声呼喊,吓的红玉急忙搡开他,低头拿出那飞鱼服,惊魂未定问:“老爷是要宽衣换上,还是……” “正好起了夜风,直接套上吧。” 分辨出是那周经历在呼喊,王守业不慌不忙的平伸了双臂,任由红玉将那大红飞鱼袍拢在身上。 简单活动了一下,觉得没有什么不适之处,这才施施然出了门洞。 那周经历显然早得了准信,一直就侯在门洞外面。 见王守业自里面出来,他满脸不耐的迎上去,刚要埋怨几句,冷不丁瞧见王守义身上俺飞鱼服,到了嘴边的抱怨,硬生生就又咽了回去。 “劳烦周经历久候了。” 王守业微一拱手,笑道:“不过咱们这差事四平八稳,也无什么为难之处,无需急于一时。” 那周经历匆匆还了一礼,却是迫不及待的道:“我急着寻王守备,倒不是为了咱们的差事,而是刚听到一桩奇闻,想向王守备求证。” 奇闻? 眼下难道还能有比万寿节当日,僧道集体渡劫更稀奇的事儿? “不知是什么奇闻?” “邯郸县考生张国彦,王守备可认得?” 张国彦? 王守业自然是认得的,难道是这混不吝的秀才,又‘诽谤’了哪位当朝重臣? 想到这种可能,他先就撇清道:“当初诊治鬼指病的时候,这张国彦也被顺天府送到了我那里,因此也算是识得,但却没什么深交。” 周经历又追问:“那不久之前,有两个书生被雷劫波及,以致当场殒命一事,王守备可曾听说?” 这个却没什么好否认的。 王守业点头道:“我虽没亲眼瞧见,但事后却曾查看过那两个书生的死状。” “如此说来,他们当时果然已经死了?” 这问的…… 王守业挑了挑眉,反问道:“难道他们又活过来了不成?” “只活过来一个,据说就是被那张国彦救活的!” ………… 半刻钟后。 一直到目送周经历的马车,狂奔着消失在夜色之中,王守业心下还有些莫名其妙。 莫说心脏麻痹的死者,突然复苏的事儿古已有之,就算张国彦真有起死回生的本领,总也该先把正经差事处置完了,再去顺天府寻他吧? 反正张国彦正在等候乡试张榜,又不可能突然长翅膀飞走。 可这周经历倒好,没问几句就急惊风似的,丢下这一摊子事儿直接扬长而去。 也或许…… 是他家里有刚死了什么人? 又或者父母妻儿重病不起? 咂咂嘴,暂时把这事儿抛诸脑后,王守业转回头,就带着红玉、李高二人,去巡视各处遗蜕的挖掘进展了。 六件遗蜕里,两颗‘罗汉树’扎根颇深,两座晶化地窖深达一丈有余,想要从地里刨出来,怕还需要不少的时间。 剩余的冰雕道人、雷劫青砖,倒还简单些,前者被套了绳索,连拖带拽弄上了马车;后者则是砸开了四周的石砖,用撬棍启了出来。 装车之前,王守业特意检查了那雷劫青砖,发现电量和最初似乎没有什么区别,看来似乎很有可能是‘恒定效果’。 也或许…… 可以用这玩意儿做核心动力,鼓捣些未来黑科技? 却说让李高随行带路,送走了冰雕道人、雷劫青砖,王守业就又寻到了那‘罗汉树’附近。 只见七八个兵丁,正小心翼翼的刨着树根,两个哨官却蹲在那和尚的本体前,比手划脚的争论着什么。 直到有兵丁提醒了,那二人才察觉到有上官驾临,急忙手脚并用的离了那罗汉树,屈膝跪地连连告罪。 王守业倒不在乎什么失礼不失礼的,指着那‘罗汉树’好奇道:“你们方才争论不休,可是发现了什么非同寻常之处?” “这……” 两个哨官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就禀报道:“方才小的瞧那和尚脸上,似乎有些符篆文字,可李三非说是我眼花了,因此我二人才吵了起来。” 符篆文字? 王守业心下一跳,险些就喜形于色。 他现在最苦恼的,就是不知道该如何修炼、强化自身的能力——似童子参那般灵物,毕竟是可遇不可求的。 若这和尚脸上真有什么符篆文字,也说不准就是自己的仙缘到了! 退一步讲,就算不是什么修炼法门,起码也是和神佛仙道有关的符号,先记下来,日后总能派的上用场。 “符篆?” 想到这里,王守业不咸不淡的道:“容本官过去瞧个仔细。” 说着,向二人讨了灯笼,主动凑到那罗汉树前,对准和尚几乎嵌进树心里的面孔,仔细的观察起来。 头两眼,倒的确瞧出几个形似篆文的轮廓。 然而越是想瞧的仔细了,那和尚脸上的细小木纹,就显得越是杂乱无章、混沌不堪。 片刻功夫,竟看的王守业头昏眼花起来。 他正想抬手揉揉眼睛,缓解一下视觉疲劳,然后再继续观察,眉心处就突然涌出清凉之意,两只眼睛也一下子疲惫全消。 又来?! 王守业下意识就想闭上双眼,免得重蹈覆辙,再流出血泪来。 但随即他又硬生生忍住了,因为就在那护膜融入双目的同时,那和尚脸上的篆文,也陡然变得清晰起来。 是三个…… 不,四个符篆! 那些符篆线条十分繁琐,拆开来起码有二十几画,但看上去却是一气呵成,并无任何起承转合之处。 不过这样看上去,倒也有一种别样的美感,让人情不自禁就…… “老爷,您可是瞧出什么来了?” 直到耳畔突然传来了赵红玉的声音,王守业才猛地惊觉,自己恍惚间竟全然忘了‘血泪’一事。 他急忙闭上双目,又伸手扶住红玉的胳膊,小心翼翼的向后倒退着。 直到那眉心处的清凉感彻底消失,王守业这才又试探着睁开了眼睛,让红玉帮着查看是否有什么异状。 “多了许多血丝!” 红玉细一端详,立刻惊道:“方才我帮老爷换衣服的时候,好像还没有……” “嘘!” 王守业急忙做了个噤声手势,同时心下暗自庆幸不已。 这神神鬼鬼的东西,果然处处都是陷阱! 错非是红玉见自己看的入神,忍不住好奇的打探,自己这对招子怕是非看瞎了不可。 不过最坑爹的是…… 冒着致盲的凶险看了这半天,现在回想起来,那些符篆却是模模糊糊的,压根就记不真切! 【晚上还有两更。】 ------------ 第71章 万寿劫【七】 越想那记忆越是模糊。 王守业心下不甘,下意识回头望向那罗汉树,就见两个哨官也正满脸探究向这边打量,显然是对他方才那古怪的反映十分好奇。 犹豫了一下,王守业还是没向他们解释什么。 自己眼见也是正五品的中级官员了,同这些不入流的哨官解释多了,反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反正没有那‘清明灵目’加持,他们就算看花了眼,也只能大概瞧出个轮廓,无法确定那四个符篆的存在。 不过…… 就此抽身离去,也显得有些刻意。 于是王守业就带着红玉一起,又围着那‘罗汉树’细细扫量了几圈。 当然,脸上的木纹暂时是不敢再看了,起码要等眼睛缓过劲来,再试试能不能边看,边把那符篆描画下来。 这‘罗汉树’约有八尺高【两米五】,以和尚木化后的躯体为主干,又从肩部、头顶延展出三条支干,扇面似的笼罩了半丈方圆。 那支干上的叶子有点类似爬山虎,花则是近似牵牛花,但散发的香气却要浓郁的多,而且并非是普通的花香,而是瓜果的清香。 可上面又不见有什么果子。 仔细看,和尚左肩上还挎着个布口袋,里面鼓鼓囊囊的也不知塞了些什么,多半能证明身份的度牒也在里面。 可惜全都木化成了树身的一部分,再想翻看是不可能了。 至于根茎么,主要会从臀部和盘坐的双腿里延伸出来的,盘根错节足足蔓延出丈许远。 好在扎根并不算是太深,否则清理到早上,都未必能将其刨出来。 “老爷。” 正扫量着,又听红玉压着嗓子道:“这既然都是高僧的遗蜕,若是把它种到佛光舍利左近,会不会彼此呼应,以至结出果子来?” 王守业之前也这么想过,毕竟这罗汉树有两棵,就算实验失败造成了反效果,甚至直接导致罗汉树枯萎,也还有个备胎可用。 但发现那四个符篆之后,王守业就改了主意——至少在他研究出成果前,他可舍不得拿来催生什么果子。 但这事儿又不好点透,于是便故作老成道:“先等确定出这树的弊益所在,再说其它吧。” 红玉也只是顺嘴一提,知他总有许多奇思妙想,又远比自己想的要周道,因此也就没再深究这个话题。 将那罗汉树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又交代那些兵丁尽量不要伤到根茎,王守业这才带着红玉,转到了那晶化地窖左近。 要论整体的工程量,这一张三尺深的地窖,显然还在罗汉树之上。 但这东西本身坚硬无比,少了磕碰损伤方面的顾及,工程进度反而比罗汉树快了不少。 王守业赶过去的时候,五城兵马司的人已经挖了约有七尺多深,大致梳理出了鱼篓型的轮廓。 王守业站在施工现场边缘,隔着丈许远打量那晶体地窖,就见其通体呈暗红色,细瞧却又有隐隐溢出流光。 因沾着太多泥土沙石,暂时还闹不清楚,那些流光是遍布窖身,还是呈现出某种形状——看来弄回去之后,还要让人仔细清理一番才成。 视察完午门前的三个遗蜕,王守业又骑马赶到了东华门左近——这附近也发现了三个遗蜕,不过其中的冰雕道士,已经被送回了赵文华旧宅。 余下的晶体地窖和罗汉树,同午门左近的相差仿佛,不过王守业仔细观察后发现,两棵罗汉树的果木清香,还是略有些不同之处。 午门外那棵隐约带着些甘甜,东华门外这棵则只是清香而已。 就不知这棵脸上有没有符篆,又与午门那棵是否相同。 王守业是越想越百爪挠心,可又不敢再触发那‘清明灵目’,索性回了午门哨所,寻当值的羽林卫千户讨了些酒菜,与红玉简单吃了顿夜宵。 ………… 约莫快到卯时【5:00】,最后一件遗蜕才终于装上了车,王守业向李芳请示之后,便亲自押解着回了赵文华府上。 因担心被佛光舍利波及,六件遗蜕暂时都存放在了西跨院里。 两棵罗汉树种在东西两端,相隔约有四丈;两个超巨型晶体鱼篓,则是放倒了,搁在东南、西南两个墙角。 而那雷劫青砖和冰雕道人,又各自放进了东西两侧的厢房里。 到了这里,就都是锦衣卫负责打理了。 王守业也早跟他们熟惯了,因此就把院里那四件交由沈长福打理——其实也没别的,就是种树,以及清理晶体上的沙石泥土。 至于他自己,则是带着红玉奔了西厢房,查看至今无缘得见的冰雕道人。 刚推开房门,就觉一阵彻骨的寒气涌出,王守业里外套着两件衣服,都还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更莫说是赵红玉了。 于是王守业便转头交代道:“我自己进去瞧瞧吧,你在外面候着。” 说到这礼,见红玉樱桃小嘴一动,似有不同的意见,忙又补了句:“万一有什么意外,你也好喊人来搭救我。” 红玉却依旧不肯让王守业进去,而是径自找到沈长福,向他讨来一条安全绳——这玩意儿,眼下也算是锦衣卫们的标配装备了。 将一头紧紧缠在王守业腰间,红玉这才任他挑着灯笼,独自走进了西厢房里。 进门之后,真可真说是一步冷似一步,离着那冰雕还有五尺多远,王守业脸上、手上的皮肤就隐隐作痛,生出了冻伤的征兆。 他连忙停住了脚,挑起灯笼想要打量那冰雕也似的道人,然而刚把灯笼凑近了些,那灯笼里的烛火就摇摇欲坠,再往前递些,干脆就直接熄灭了。 啧~ 怪不得方才听那些锦衣卫说,送来这冰道人之后,那拉车的马就直接病倒了呢。 “老爷、老爷?王大哥?!” 外面红玉见灯光骤暗,立刻呼喊着扯紧了安全绳。 “没事儿,是蜡烛给冻灭了。” 王守业急忙回应了一声,那安全绳才稍稍放松了些。 不过这黑漆漆的也瞧不清楚啊。 王守业犹豫了一下,从腰间解下那豁了刃的绣春刀,倒提着小心翼翼往那冰雕上送。 等刀柄触及冰雕的肩膀,又停留了片刻,才又收了回来,然后快步出了西厢房。 迎着红玉关切的目光,他把刀柄杵在台阶上,稍稍用力一压。 啪~ 就听一声脆响,那刀柄直接就四分五裂了! 这…… 怕是至少也有零下一百多度吧? 貌似这种低温,在功业上也能用的到。 不过自己学的是文字编辑,做的游戏策划,对于这理工科的事儿,实在是麻爪的紧。 或许,应该申请从工部调些能工巧匠? 罪大恶极的死囚也要申请几个,否则太多的实验无从着手。 “老爷,你没事吧?” 约莫是瞧王守业愣神良久,红玉凑上来,先试探着摸了摸了王守业的手,见凉的一塌糊涂,忙用柔荑紧紧捧住。 “我没事儿,喝杯热茶暖一暖就好。” 王守业说着,回头扫了眼那冒着凉气的西厢房,心道这东西别的用处,一时还开发不出来,但用来冷藏制冰倒是极好的。 可惜眼下已经是九月中旬了,要是早上三四个月,说不得还是条财路。 “来个人,弄两桶井水放在里面——对了,再让厨房煮些冰糖梨水,也一并放进去。” 【还有。】 ------------ 第72章 再用万寿劫,是不是不合适? 这眼见也离天亮不远了。 与其再急着查看这些遗蜕,倒不如等天亮之后再说。 于是先打发不情不愿的红玉回家休息,然后王守业就去了头进院子,翻出和张居正探讨玄黄之气时留下的草稿,铺在桌上呼呼大睡起来。 可这一觉也没睡多久。 迷迷糊糊被人喊醒,王守业茫然的抬起头来,就见那周经历满面慌张的大喊大叫着。 好半天,王守业才弄明白,他是想让自己去查看张国彦的状况。 “那张秀才怎么了?” 王守业慢吞吞从桌上起来,轻轻拍打着那些草稿,沉着脸道:“僧道渡劫的事尚且还没个定论,区区一个秀才值的什么?” 听王守业语气不善,周经历脸上也浮现出些愠色,但想想自己昨晚上,确实是把公事都丢给了王守业,而这姓王的又非是寻常武夫可比。 当下勉强挤出笑容来,先拱手赔了个不是,又解释道:“周某也未曾想到,竟会耗去一夜之久——不过此时干系重大,怕还要有劳王守备帮忙探视一番。” “干系重大?怎么个干系重大法?” “这个么……” 周经历犹豫半晌,想到这事儿终归也瞒不过王守业,于是压着嗓子道:“王守备可曾听说,严阁老的夫人最近沉疴复起,已经昏迷数日了?” 严嵩的老婆病重? 怪不得严、徐两家会急着结亲。 怪不得上回君前奏对,没瞧见严世蕃的踪影,原来是在家侍疾呢。 话说…… 要是严夫人病死的话,严世蕃岂不是要丁忧回老家守孝? 旁人还有夺情的可能,老子就在首辅的位子上,还有必要夺情他这个做儿子的? 听京中传闻,那严嵩年老昏花,其实已经无力处置政务,眼下严家父子里真正主政的人,其实是严世蕃来着。 若真是如此,一旦严世蕃丁忧回老家,严嵩岂不是独力难支? 莫非这才是严家父子,突然倒台的原因所在? 王守业心思电转,面上却不曾流露分毫,只是故作诧异的反问道:“周大人是想让张秀才,为严夫人治病?” 周经历点了点头:“我这算也是病急乱投医,不过这张秀才果然有些独到之处!” 说着,便将昨晚上的事情,简单向王守业叙述了一遍。 却说虽然事出意外,但毕竟是两条人命,而且还涉及到了赶考的学子。 因此张国彦、张汝原等一干人等,全都被带到了顺天府问话。 原本到了顺天府,活人和尸体是要分隔两处的,可张国彦却像是有恋屍癖似的,在其中一个横死的秀才身上摸索不已。 有人看不过眼,想要把他扯开。 张国彦却反而急了,大声斥退了那人,又说自己也许能救活同伴。 当时在场几乎没人相信他这番话,还以为他是哀痛朋友早夭,一时有些无法接受罢了。 但见他如此激动的样子,倒也没谁再去拉开他。 结果到了子正六刻【0:30】,被他骚扰多时的死秀才,竟然真的活了过来! 顺天府的人吃惊之余,急忙遣衙役飞马赶到午门,向正在与李芳商议协办事宜的府丞禀报——府尹吕时中还在贡院里,要张榜后才能回去坐镇。 结果报信的衙役不慎冲撞了周经历,为求脱身,只得把这事儿给说了出来。 却说周经历听说有人能起死回生,立刻就想到了严夫人头上,在向王守业进行简单确认之后,就一路风风火火赶到了顺天府,打着山海监的名义带走了张国彦。 此后的几个时辰里,他先是带着张国彦,走访了几家药铺,问明了附近的垂死之人,然后让张国彦挨个诊治。 “诊治?” 听到这里,王守业忍不住插口问道:“他懂医术?” “一窍不通!” 周经历摇头道:“但不知为何,他冥冥中就会冒出一个念头,觉得只要自己不住触摸病人,对方就能痊愈。” 这能力也忒BUG了吧?! 传说中生死人肉白骨的神仙,怕也不过如此了。 “不不不,你误会了。” 周经历忙又解释道:“他这念头,不是对谁都能生出来,一连找了十几个垂死之人,才堪堪生效了两回,然后……” “然后怎得了?” “然后他就吐血倒地,至今未醒!” 只能医治有缘之人,而且短时间内救治的人数还有限制,如果超过限制,就会和自己耳目清明一样遭到反噬…… 这才合理嘛! 王守业心头的酸意消去大半,随即皱眉道:“他既然吐血倒地,你应该带他去瞧医生才对,跑来找我作甚?” “他那样子不像是生病了,倒像是……倒像是撞了什么邪祟!” 撞了邪祟? 王守业听到这里,终于从书桌后绕了出来,一扬下巴道:“人在何处,带我过去瞧瞧。” 周经历就等这话呢,忙不迭将他带到了门房。 就只见张国彦躺在门板上,那脸色是湛蓝湛蓝的,又带了些莹白的星星点点。 阿…… 阿凡达? 这耳朵要再细长些就活脱了! 王守业面色古怪的观察了半晌,见张国彦除了面色古怪之外,倒也不见有别的症状,尤其呼吸也是沉稳有力的样子。 于是转头问周经历:“比起一开始吐血晕倒的时候,他现在是好转了,还是……” “刚开始脸色可没这么古怪!” “我不是说脸色,我是说……我是说呼吸,或者脉象。” “呼吸和脉象?” 周经历吞吞吐吐的,又望向了屋内某个中年男子。 这人约莫是个大夫,当下忙躬身道:“回大人的话,这位秀才公的气色、脉象,比起最初倒是大有好转。” 王守业一听这话,便道:“那就先等等再说吧,看他能不能自己醒过来。” “这怎么使得!” 周经历却登时急了:“严夫人那边儿可耽搁不得,他要是一直醒不过来该怎么办?你这里不是有能驱邪的灵药,还有佛光舍利什么的么?赶紧拿来给他用上啊!” “要是治死了,谁负责?” 王守业斜了他一眼,哂道:“再说这十多人里才有两个有机缘的,你怎么知道他准能救下严夫人?” “但凡有一线生机,总该去试一试的!” 周经历说的斩钉截铁,但好歹没催促王守业立刻‘做法驱邪’了——显然他也担心真把张国彦搞死,彻底断了自己青云直上的捷径。 王守业做主把张国彦安置在东跨院。 然后他就同周经历回到客厅里,开始了心不在焉的尬聊。 这可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而且还附带催眠效果。 打到第十五个哈欠,王守业实在是撑不住劲儿了,正琢磨着要不要借口去查看那些遗蜕,整点冰糖雪梨啥的提提神。 门外忽然有人禀报,说是昨儿送礼的那位客人又来了,还自称奉了朝廷的旨意,来这里走马上任。 【三更完毕】 ------------ 第73章 麻贵入职 麻贵、麻崇秩,大同参将麻禄之子,嘉靖三十二年以舍人身份入伍,嘉靖三十九年十一月,积功升任宣府游击…… 王守业从周吴晟【周经历】手里,接过麻贵的告身,正一目十行的扫量着履历表。 就听周吴晟打着官腔道:“麻守备有所不知,我山海监原是要到下月中旬,才正式坐衙办差,现如今仓促应事,一应印信文书都未曾齐备,交接之事自也无从谈起。” 宣府游击是正五品差遣,可面对周吴晟这七品经历,麻贵还是毕恭毕敬的拱手陪笑道:“卑职也不想如此唐突,只是上面突然要卑职即刻赴任,才……” “想必是监正、督管那里另有安排吧,我这里却着实没什么好交接的。” 周吴晟毫不客气的打断了他的话,随即板着脸起身道:“周某还有些公务要处置,麻守备如果有什么不清楚的,大可向王守备请教。” 说着,真就大步流星的出了客厅。 这什么鬼? 就说是文贵武贱,也没必要一上来就这么得罪人吧? 王守业是看的满头雾水。 麻贵倒似乎并不觉得意外,等周吴晟离开之后,他立刻偏转了身子,向王守业深施了一礼:“尊驾就是王守备吧?昨儿蒙兵部杨老大人指点,麻某就曾厚颜前来拜访,只可惜未能得见王守备尊面。” 兵部杨老大人? 应该说的是兵部尚书杨博吧? 上回文华殿奏对的时候,这老爷子就曾两次开口帮衬,这回指点麻贵找上门来,拉拢之意更是不问自明。 而根据王守业近来打探到的消息,这位杨尚书曾督镇九边多年,堪称朝中知兵第一人,深受嘉靖皇帝的信重,就连严家父子都对他忌惮三分。 理顺了这些讯息,王守业脸上自然又多了些亲近,迎上前笑道:“既是同衙为官,麻兄又何必如此多礼?” 说着,一面请麻贵落座,一面吩咐当值的锦衣卫奉茶。 寒暄几句之后,那麻贵依然显得有些拘束,目光时不时的往那飞鱼服上扫量,显然是被这身虎皮给震住了。 尤其王守业还如此年轻,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这年纪能披上飞鱼服,多半非富即贵。 如果不是勋贵子弟,那就更了不得了! 故而直到饮罢了茶水,他这才小心翼翼的试探道:“王守备,在下久在宣府厮混,山海关倒是听得多了,却不知这山海监究竟都有什么差事?” “昨夜僧道渡劫一事,麻守备可曾听说?” “何止是听说!” 听王守业说起这事儿来,麻贵顿时来了精神,瞪圆了铜铃也似的眸子,比手划脚的道:“我昨儿在东华门附近,还亲眼瞧见个渡劫的道士,那旋风刮得,直似千刀万剐一般,愣是把人给挫骨扬灰了!” 没想到他也是目击者之一。 王守业正色道:“眼下这事儿,就是咱们山海监在查办。” 随即又进一步解释道:“麻守备应该也有耳闻,现如今圣天子临朝,各地多有祥瑞降世,可也杂了些魑魅魍魉——咱们山海监,就是为了处置这些事情而设立的。” 虽然亲眼目睹了道士渡劫,但得知自己日后,竟是要和神神鬼鬼的东西打交道,麻贵还是吃惊非小。 他先是瞪圆了眼睛满眼的不可思议,等那震惊渐渐收敛了,却又涌出些五味杂陈来,忍不住幽幽叹息道:“这世道果然是……” 话说到半截,麻贵突然惊觉自己失言了,忙岔开话题道:“听王守备这一说,近来的祥瑞、异兽还真是层出不穷——前些日子,我们宣府就曾出过一条巨犬,据说甚至能独自狩猎熊虎!” 这事儿王守业也曾听人说过,可惜那巨犬已经被村民毒杀了,不然弄到京城仔细驯养,说不定能排上大用场。 “怕是不好驯服。” 麻贵却摇头道:“那巨犬身形渐大,凶性也是与日俱增,尤其虐杀了几条母狗之后,就愈发的狂躁起来,后来甚至还弄死了两匹骡马——当地的百姓也是因此,才不得不毒杀了它。” 弄死骡马倒也罢了。 这虐杀母狗是怎么个意思? 难道异化之后的家畜,还有同类相残的倾向? “也不是……” 见王守业细问究竟,麻贵倒有些尴尬起来,吞吞吐吐的道:“那狗不是长到牯牛大小了么?那啥……就不配套了,您想啊,人憋久了还着急上火呢,他一畜生,也没别的法子弄出来……” 懂了! 王守业这才恍然。 那巨犬显然是因为生理需求得不到满足,所以才逐渐暴躁起来,甚至产生了跨物种交流的倾向。 这种事儿其实也不算稀奇。 据说有些年轻的非洲公象泡不到母象,也会转而对犀牛下手,犀牛如果敢反抗的话,多半还会被暴躁的公象虐杀。 话说…… 以后要是出现异化的猴子,怕是必须列为重点监督对象才行! 说完了山海监的职权,王守业又把官阶构架简单描述了一遍。 而听说是正四品的文职框架,甚至还设有专门的督管太监,麻贵的心情明显好转了不少,显然也是看出了这山海监的前景。 “咱们山海监其实还未正经开始办差,连衙门都没能定下来,估计就是因为这个,吏部才会让麻守备来这府上赴任。” “这样吧,你等我简单洗漱一下,然后就带去你午门——督管李公公,眼下应该还在午门守着。” 麻贵闻言忙起身道谢,王守业便顺势指点,让他趁着这段时间,先去西跨院里参观一下那些遗蜕,也好早些进入工作状态。 将麻贵送出了客厅,王守业正待去东跨院里简单洗漱一番,那廊下便转出了红玉的身影。 却原来她离开赵府之后,并没有回去休息,而是去了附近的药铺,买了温养眼睛的汤剂,用文火熬制好了送上门来。 可到了这府里,发现王守业正在待客,她就没敢贸然打搅,而是暂且匿在了廊下。 见她如此着紧自己,王守业心下自是百般的熨帖。 当下捧着那药汤一气灌了小半,又龇牙咧嘴连连叫苦,半哄半骗诱得了皮杯儿,真真儿来个同甘共苦。 眼见正天雷勾动地火,冷不丁又得了禀报,说是监正白常启传令,让王守业、周吴晟即可赶奔午门议事。 得~ 这一下王守业顿时又没了亮相,双重意义上的垂头丧气,漱个口的功夫,就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红玉见状,便提议沏些浓茶提神。 这时王守业却想起之前,曾让厨房做的冰糖梨水,于是急忙命人去西跨院取了来,结果早冻的冰凉梆硬,别说拿牙咬了,刀劈斧凿都不见个痕迹。 最后只得又让红玉拿去厨房,加热到一半甜水一半冰的状态——别说,舀一勺啃了几口,还真是提神醒脑的紧! 【冇了】 ------------ 第74章 山海监晨会 却说王守业简单洗漱之后,便汇同周吴晟、麻贵二人,急吼吼赶奔午门哨所。 谁知到了午门前,却被羽林卫的人给拦了下来,说是山海监的晨会,改在了文渊阁举行。 于是三人又不得不绕到了东华门。 这一来二去的,倒让王守业发现个蹊跷事儿:之前还横眉冷目的周吴晟,竟又同麻贵谈笑风生起来,一副相见恨晚的架势。 再仔细想想,临出门时,他二人似乎就在一处…… 王守业略略思量,顿时恍然过来,周吴晟起初那冷漠的态度,多半是刻意装出来,想要敲一笔竹杠。 而麻贵显然也是个心里有数的,当时未曾声张,被自己送出客厅后,就悄悄补上了‘礼数’,而且多半还是份厚礼。 啧~ 这官场的弯弯绕比起职场来,可真是多多了! 穿东华门、过石桥…… 眼见到了文渊阁左近,那麻贵、周吴晟便都有些拘谨起来,扯袖子、拢领子、正帽子,短短百十步的距离,就折腾了三四回。 以至于王守业都开始怀疑,自己上回去文华殿奏对时,是不是表现的过于淡定了? 这文渊阁原本是宫中藏书之处,后来内阁权柄渐重,就挪坐了阁臣当值、办公的所在。 却说三人随着书吏到了文渊阁的议事厅前,就见山海监一众官员——包括左右监副,都在门外三三两两的交头接耳。 内中独不见督管太监李芳、主事张四维二人。 王守业寻周怀恩细一打听,却原来连同监正白常启在内,三位山海监的主官,如今都在里面和当值的次辅徐阶,一起商定山海监的底层官吏人选事宜。 果然是重文轻武。 周怀恩和戴志忠明明顶着正四品监副的名头,论职权却还抵不过个六品主事。 不过这二人本身,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想来是早就已经习惯了这种待遇——厂卫系统权柄虽重,但在政务上却几乎没有什么发言权。 正说着,就有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武官,主动找上来攀谈。 经周怀恩介绍,此人正是最后一名守备,原羽林卫镇抚使胡献忠。 如此说来,四个守备里竟有一半是‘高配’,那自己和麻贵的座次又该怎么排呢? “什么怎么排?你和昨天一样,坐在张世邦下首就是了。” 张世邦下首? 见王守业有些懵懂,周怀恩便给他简单科普了一番。 眼下大明朝的军制,实行的其实是双轨制,一是世代军户的卫所制,二是招募民壮的营兵制。 国朝之初,卫所制才是主流。 然而到了嘉靖年间,地方卫所弊端丛生,早已不堪大用,于是反被营兵制喧宾夺主,沦为了附庸。 现如今天下军籍之贵,首推厂卫亲军,然后是边镇营兵,再次为京城卫所,最次为地方卫所。 也因此,卫所里世袭的官职,也贬值的十分厉害。 譬如地方卫所正三品的指挥使,一旦转到边军营兵序列,多半就只能充任正五品的游击而已。 因此山海监四名守备当中,唯有张世邦算是高配,王守业属于平调【拟升千户调转】,麻贵和胡献忠反而算是升官了——胡献忠因出身卫所,甚至还要排在麻贵之后。 正讨论着大明军制,就见张四维自里面出来,冲众人打了个罗圈揖,扬声招呼道:“诸位大人,监正传我等入内议事。” 众人这才急忙分作文武两列,跟在张四维身后鱼贯而入。 进到议事厅之后,就见当中有个三十多岁的文官居中而坐,昨晚主持会议的督管太监李芳,则出现在了左首的太师椅上。 这文官显然就是山海监监正白常启了,王守业偷眼打量,就见这人面白微须,五官倒还端正,就是一副宿醉未醒的样子,瞧着着实有些颓废。 众人行完衙参之礼,便各分文武落座。 王守业这时才发现,对面的文官序列里也多了两个生面孔,看他们的衣着打扮,应该都是八九品的小吏,也不知各自都司职些什么,竟有资格列席晨会。 等众人纷纷落座之后,那白常启却站了起来,向左右拱手道:“本官昨日因故,未能及时赴任,全赖李公公居中坐镇、诸位同僚实心用事,才让我山海监免于沦为笑柄——本官在此,愧谢诸位了。” 说着他又深施了一礼。 众人忙也都起身还礼,口称‘不敢’。 都说这白常启是个逢迎拍马的丑角,可看这番做派,倒也还算有几分担当。 等到彼此重新落座,会议才算是正式开始。 首先自是众人各自回禀,昨夜诸项应对措施的进展。 “京中各间寺院、道官的僧道,都在加紧排查之中,至今日卯时,统计出的夜不归宿者多达六十余人。” “其中多半应与渡劫一事无干,暂时只能等这些僧道陆续回转,才好进一步锁定嫌疑。” “考虑到进京云游的僧道,颇有不愿挂单受拘束,而选择租住客栈的,接下来我等准备抽调一部分人手,由内城开始排查各家酒楼客栈。” “再有就是,是否可以让各家道官、寺院派人,去辨认那三个还遗有躯壳的僧道?” 这是张四维、戴志忠的陈述总结,他们的任务最重,一时半刻未有成果也在情理之中。 白常启在考量之后,做出批示:“子维【张四维字】在查访期间,最好和道录司、僧录司多多沟通,其中若有眠花宿柳不守戒律的,大可交由二司法办。” “至于登门验明遗蜕一事,暂时先再往后压一压——等到筛选出走失之人,且相貌年龄与那些遗蜕相仿,再让他们前去辨认也不迟。” 这番处置,倒也算是有理有据。 看来严世蕃举荐他做这山海监监正,也不全是任人唯亲之举。 周怀恩随后的禀报,就要简单多了。 他和张世邦带人沿午门到东华门,来来回回搜了十多遍,也只查到三处疑似渡劫的所在,却并未发现任何遗蜕。 所以暂时也无法确认究竟。 为此,周怀恩提议由顺天府张榜,寻找昨晚在现场的目击者。 但这个提议被白常启毫不犹豫的否定了。 虽说眼下这僧道渡劫一事,早已经传的沸沸扬扬,但朝廷对此尚无官方定论,下面自也不便贸然张榜明言。 最后轮到王守业和周吴晟发言时,原本应该由周吴晟做总结陈述的,可因周吴晟从头到尾都未参与其中,自然只能推给王守业。 王守业先是简单介绍了几件遗蜕的情况,随即主动提起罗汉树与佛光舍利之间,可能会存在某种渊源。 但虚晃了一枪之后,他又表示事关重大,短时间内还是要谨慎应对,等确认罗汉树一应弊益之后,再尝试将两者互联不迟。 他这是提前打个预防针,免得自己还没研究清楚那几个符篆,就有人想到了这茬——届时上面若直接铺排下来,再想保住那罗汉树可就难了。 说完遗蜕的事儿。 王守业悄悄斜了周吴晟一眼,稍稍犹豫之后,还是主动禀报道:“监正大人,除了收纳遗蜕之外,昨夜周经历还发现了一桩异事——某个曾直接用佛光舍利驱邪的赶考秀才,莫名其妙就有了起死回生的本事!” “起死回生?” 这四个字的吸引力,可比前面那些加在一起还要大得多,当即十几道目光,就集中到了周吴晟脸上。 周吴晟却是满面的羞恼之色,显然没想到王守业放着现成的青云之路不要,竟直接把这事点给破了! 等发现众人齐齐望来,他又急忙想要遮掩住怒色,可惜却没有川剧变脸的本事,面孔纠结扭曲,倒挤出两腮猪肝色。 “周经历,果真有这等事?” 直到白常启忍不住点名发问,他才勉强压制住心头的恼怒,起身拱手道:“王守备所言,颇有些夸大——那张秀才的确是救活了同伴,但要说起死回生……” 白常启又疾声追问:“这张秀才现在何处?!” “大人。” 周吴晟的脊梁又弯了些,将一张脸隐藏在帽檐下面,沉声道:“那张秀才并非真能起死回生,且非有缘人不能救——昨夜他诊治了二十几个重病之人,仅有其中两人沉疴尽去。” “而他在诊治完这三人之后,便吐血倒地且满面异色,如今正在赵文华旧宅昏睡不醒。” 白常启听完这番话,立刻转头望向了王守业,在得到王守业肯定的回答之后,明显露出了失望之色。 看样子,他多半也是想到了严夫人身上。 当下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岔开话题道:“以后不要说什么赵文华旧宅了,咱们山海监的衙门,就暂且设在彼处——从明儿起,本官正式做衙办差。” 说到这里,白常启又指着敬陪末座的两名小吏道:“王守备,这二位是典簿马孟涛、勾管杨同书,待会咱们议完了事,你不妨先带他们回衙门,将一应遗蜕记录在案。” 顿了顿,又补充道:“就用你当初草拟的封印制,进行记录即可。” 【还有】 ------------ 第75章 伯成 听白常启的意思,那马典籍也还罢了,只是为了以后草拟公文时,不至于纸上谈兵凭空捏造,所以才跟着去瞧个稀罕。 但勾管杨同书,却是专司仓储管理的,这次登记造册之后,不管是王守业还是旁人,再想提取、查看那些遗蜕,就得先在他这儿过一道手续。 啧~ 这样一来,自己往后要想做什么手脚,可就费劲多了。 不过这也正常,朝廷既然对山海监十分重视,配套制度自然也不会缺位,若是任由各级官吏随意接触那些奇物,才真叫一个不可思议。 正琢磨着,王守业忽然察觉到对面有人在窥探自己,眼皮往上一撩,就对上了周吴晟满是怨怼的视线。 这货显然还在记恨方才的事儿。 王守业方才之所以把话挑明,一是为了避嫌撇清,免得因给严夫人治病一事,被他稀里糊涂拖进严党;二来么,则是为了立下大公无私的人设,以后损公肥私的时候也好做个遮掩。 至于会不会因此得罪周吴晟…… 谁在乎? 依附严党才混了个区区七品,等到严党一倒台,怕是比过街老鼠也强不到哪儿去! 因此王守业冲周吴晟咧了咧嘴,便干脆的无视了他。 这却更是让周吴晟愤恨不已。 他原以为王守业同自己一样,都是攀附严家才得以青云直上,面对这等天赐良机,自然也会敝帚自珍。 又搭着当时急于弄醒张国彦,所以才把这事儿告知了王守业。 哪曾想王守业一转脸,就将此事公诸于众了! 如此一来,哪还轮得到自己去严家卖好? 越想越恼,等到晨会结束,众人三三两两的出了议事厅,周吴晟认准了王守业,就待上前拦住去路,好生同他理论一番。 谁知刚追到近前,就有个书吏抢先拦下了王守业,拱手问道: “敢问大人可是王守业王守备?” 王守业急忙还了一礼:“正是王某,敢问……” “徐阁老请您去偏厅说话。” 徐阁老单独有请? 四周立刻投来不少艳羡的目光。 周吴晟更是怯怯的往后缩着,脸上的怒气也如潮水般退了个干净。 不提旁人如何议论。 却说王守业跟在那书吏身后,毕恭毕敬走进偏厅的时候,徐阶正捧着本小册子看的入神。 直到他在那小吏的示意下,上前通名报姓,徐阶才放下了手中的书册,和煦的问:“这篇关于香火愿力的推论,是你与叔大的手笔?” 不等王守业回应,他又捋须颔首笑道:“且不论文章如何,年轻人敢想敢言总是好的。” “其实是张大人主笔,我不过是帮着参详了参详。” 王守业急忙自谦。 徐阶又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却突然问道:“没记错的话,你今年尚未及冠,想必也未曾起字喽?” 这要是还听不明白,王守业也甭在官场厮混了。 当即翻身跪倒,激动的亢声道:“小子厚颜,请阁老赐字!” 心下想的却是:MMP的,想抱大腿的时候抱不上,这打算对你敬而远之了,你倒自己贴上来了! ………… 伯成。 王伯成。 这堂堂阁老起的字,听起来也没啥艺术含量嘛。 回衙门【赵府】的路上,王守业是满腹的牢骚,却不知有多少人想着盼着,都难得如此殊荣。 一路无话。 回到衙门,那典簿马孟涛、勾管杨同书,早已经恭候多时了。 王守业忙引着三人到了西跨院里,将那些遗蜕一一登记在册。 火劫晶、罗汉树因还未查明弊益,暂时列作最末一等的‘黄阶’;雷劫青砖、道人冰雕则因威能外显,被评为了‘玄阶’。 为这后两者孰高孰低,马孟涛、杨同书还起了一番争执。 马孟涛认为雷乃天地至威,自当列于冰雕之上。 杨同书则认为,从影响范围和杀伤性来论,将冰雕道人列于雷劫青砖之上,才是正理。 最后还是王守业出面和稀泥,以入库先后为基准,将冰雕道人暂列为玄字一号。 等把这几件遗蜕全部登记在册之后,王守业就将招待这二人的差事,托付给了沈长福负责。 至于他自己,则是匆匆赶奔东跨院,知会老汉和李家父子立刻搬离此地。 毕竟打从明天起,这里就是山海监衙门了,如果自己的家眷再继续住在这里,就显得太过不合时宜了。 老汉自不必说,肯定是要搬回家中去住的——王守业早就想接他过去,他却执意要和李家父子住在一处。 而李伟、李高父子俩,又早把之前租住的小院退掉了,暂时怕也只能寄居王家——毕竟这院子,本来就是他们出钱买的。 再加上赵奎和赵许氏…… 这前后两进的院子,住倒是能住的开,但人多眼杂终归有些别扭。 尤其王守业也舍不得,让红玉母女支应这一大家子吃穿用度。 因此他就又吩咐李高,抽空去牙行寻个中人,聘两个仆妇、丫鬟回来,一来省得红玉劳累,二来也好借此分出内外。 这正忙得不可开交,偏又有严府的人闻讯赶来,被周吴晟哈巴狗似的引到了东跨院里。 结果严府的人到了东跨院,一是认准那张国彦;二是认准了王守业,没口子的把功劳往他身上推。 当时把个周吴晟憋闷的,直欲吐血三升。 这才真叫上赶着不是买卖! 周吴晟千方百计想要讨好严家,严家父子却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 王守业一门心思想要撇清,可不管是徐阶还是严家父子,反倒都对其青睐有加。 却说严府的人向王守业打听清楚,张国彦的能力和现状之后,立刻请来几个知名的大夫,又是针灸又是推拿的,想将他尽快唤醒。 王守业见状,便推说忙着搬家,将张国彦留给他们折腾。 反倒是周吴晟,虽然半点实惠都没捞着,还憋了一肚子的闷气,却依旧不离不弃陪着严府的管事。 就这样一直忙到入夜,好容易才把三家安顿妥当,连晚饭都没来得及做。 这老老少少饥肠辘辘的,实在等不得再生火开灶,干脆就在外面定了桌酒席,也算是顺带庆祝乔迁之喜。 眼见八荤四素摆上了桌,王守业正要请老爷子先动筷子呢,外面忽又有人叫门。 这一天忙的,到晚上都不得安生! 李高满口抱怨的迎了出去,不多时却捎回一封信来。 单看那制式,就知道必是张居正的手笔。 裁开信封,发现除了几页书信之外,还有一册手抄本在内,翻开封皮,里面抄录的却是阳明心学。 王守业又抖开书信,一目十行的看了个大概。 却是张居正刚刚得知,自己被张四维顶了差事,后悔不该痴求尽善,以至落于人后。 但他对张四维的做法,倒并无什么芥蒂之意,反而在信里大赞对方的才学人品,说是可以引为良师益友。 末了,又提起了徐阶赐的‘伯成’二字,言语间颇有艳羡之意。 因为徐阁老平生最尊崇的阳明先生,便是以‘伯安’为字。 王守业和阳明先生的名【王守仁】,本就只有只有一字之差,现如今又得了个‘伯’字,其中自是大有寓意。 也正因此,张居正才特意随信附赠了一本阳明心学的手抄本。 大有寓意? 王守业捧着那本阳明心学,却是莫名其妙的紧。 难不成徐阶还指望着自己,能做这大明朝的第二个圣人不成? ------------ 第76章 第七件遗蜕 因是白常启、李芳头回坐衙。 王守业第二天特意起了个大早,带着赵奎赶奔衙门。 昨儿周怀恩已经打过招呼了,说是东厂转调山海监还有两个名额,一个六品协守、一个七品都事。 都事的名额给了赵奎,协守则落在了葛长风头上。 其实王守业更属意朱炳忠的,可无奈老朱前些日子已经升任副千户,转到寅字颗做档头去了。 闲话少提。 却说到了赵文华旧宅,就见几个匠人,正蹬着梯子在那门楣上仔细丈量,看样子应该是要订做山海监的牌匾。 再往里瞧,几十件新旧家具堆了满院儿,勾管杨同书领着几个书吏,正在一一核对着。 “杨勾管。” 王守业凑到近前,伸手在个就书桌上揩了一把,登时黏了满手的污泥,嫌弃的搓捻着,好奇道:“这怎么一大半都是旧的,咱们堂堂山海监,正四品的衙门,不会连几件家具都置办不起吧?” “这不是提前了一个多月么。” 杨同书苦着脸无奈道:“户部的银子还没正式批下来,眼下一应开销都是从锦衣卫挪借的,总不好把钱全砸在这上面——先凑合几日,等户部拨了银子再说吧。” 这些家具但凡摆设好,还能轻易给换掉? “那您受累,给我挑几件结实的,等以后也省得再换了。” 等杨同书点头应了,王守业又回首吩咐赵奎在院里候着,然后才独自进了大厅。 结果进门之后,发现这里面也是热闹非凡。 墙角堆了不少的板材,十几名匠人敲敲打打,似乎是要砌个隔断,把这大厅分隔成前后两截。 而靠近那隔断的地方,又有人在丈量着什么,瞧着像是要起个台阶。 正纳闷不已,斜下里就迎出了张四维,笑着解释道:“咱们山海监也有断案的职权,依着监正的意思,是要把这客厅改成大堂,以备不时之需。” 对升堂断案什么的,王守业倒没多大兴趣。 主要是有兴趣也没用,各衙门里一般只有几名主要领导,才有资格升堂断案,他这守备明显是不够格的。 下巴顺势往那些匠人身上一点:“张主事,这乱糟糟的,今儿到底还衙参不?” 衙门新设,总也该有个拜见上官的仪式。 张四维摇头道:“就是衙参,估计也要等下午了,因为监正和李公公都去了兵部,商量在城外设营的事儿。” 顿了顿,又提点道:“王守备不妨也先思量思量,看这营盘该怎么布置——等监正回来,多半是要请你一同参详的。” 按照规划,朝廷会从锦衣卫、边军、京卫里抽调六百精锐,组成山海监的常备力量。 有兵,自然就要有兵营。 不过要单单只是设立兵营的话,倒无需王守业帮着参详,麻贵、胡献忠、张世邦,哪一个不比他有经验? 之所以需要他帮着参详,是因为等到兵营设立之后,连同佛光舍利在内,一应封印物都会被转移过去。 一来是给山海监腾出办公的地方;二来也是怕再有什么意外发生,会波及到城中百姓。 其实这事儿王守业之前就琢磨过,旁的不说,防火、防水、防电,这三防设施肯定要配齐。 为了避免意外发生,最好以仓库为中心设置警戒区,并进行危险距离标注。 再有…… “张主事、张主事!” 正勾勒着条条框框,有个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就按着腰刀急匆匆闯了进来,一见张四维,便扯着嗓子嚷道:“大喜啊张主事!咱们在南河沿街的吴家老店里,又找见了一件遗蜕!” “当真?!” 张四维顿时眼前一亮,下意识的往前迎了几步。 一天两夜搜寻下来,唯独他和戴志忠还未见成果,若说心下没有压力,那是绝无可能的。 尤其这搜寻城内客栈的主意,本就是他主动提出来的,眼下见了收获,自然更增三分喜悦。 不过只迎出几步,张四维就压抑住了心头的兴奋,转回身笑道:“王守备,怕还要劳烦你走上一遭了。” 王守业本来就担负着回收遗蜕的差事,同时也好奇这新发现的遗蜕,又会有什么神奇之处,所以自是欣然从命。 当下二人各自牵了坐骑,出门并辔而行。 一路无话。 等到了那吴家老店,穿堂过户直奔后院,就见一群五城兵马司的兵,正围着张单人木床议论纷纷。 “那遗蜕,就是这张床?” 虽然在路上,就已经听那指挥使禀报过,但看到这平平无奇,甚至连帷杆都没有的粗糙木床,张四维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王守业则是径自凑到近前,用袖子包住手掌,在那床上狠狠搓了几下。 哗、哗…… 那木床先是发出了一阵潮涨潮汐的动静,紧接着被王守业擦拭的地方,就沁出了潺潺清泉,滴滴答答直往下淌。 “大人。” 旁边某个哨官嘿笑道:“这东西跟娘们似的,越是搓揉的狠了……” “咳!” 张四维在后面干咳了一声,唬的那哨官连忙改口:“呃,我们刚才试着接了一盆水,闻着还甜丝丝的呢。” 这可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王守业顺着他的指引,找到了盛满了水的木盆,低头嗅了嗅,果然是甜丝丝的。 “去牵条狗来。” 人体实验是指望不上了,暂时先用畜生顶一顶吧。 那哨官急忙恭声领命,带着两个兵匆匆出了后院。 这时张四维又命人唤来了店家,细问了那住店道人的形貌,八月十六当晚有何异像,以及后续又是如何发现这木床有异的。 根据那店家的说辞,住店的是个四十上下的邋遢道人,言谈举止也没什么出奇之处。 八月十六那天晚上,他跟家人去街上看花灯了,回来也没发现有什么异状,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发现那道士没了踪影。 因那道士的行李还在,店家当时只以为,他是一早上就出门了。 结果左等右等也不见个踪影。 到晚上的时候,店小二按惯例去打扫房间,顺手在床头抹了几下,谁曾想竟哗啦啦的涌出水来。 店家这才觉察出不对来。 可巧今儿一早,五城兵马司的人就过来排查。 “汪、汪汪汪!” 正说着,院外就传来犬吠声。 随即那哨官就押着一人一狗走了进来,也没等王守业发话,便吩咐那狗主把狗带过去喝水。 谁知那狗却有些怯场,只顾夹着尾巴乱吠。 最后还是狗主硬把它的头,扎进了木盆里,这才让它勉强舔了几口。 看样子,这东西至少没有强烈的毒性。 至于有没有慢性中毒效果,又或者什么副作用,怕还要再观察一段时间才能确认。 “把这条狗买下来吧,再顺带买几只鸡鸭猪羊回去。” 【晚上还有。】 ------------ 第77章 炼丹炉 且不提五城兵马司的人,如何采买家禽家畜。 却说王守业和张四维,押着那木床原路返回,离着衙门还有老远,就见一辆双挽马的板车,正堵在大门前。 起初,王守业还以为是哪家施工队在运货,可等离着那大门近了,却又听里面人声鼎沸的喊着号子,似乎是在往外抬什么东西。 他好奇的催马上前,探头向里一张望,就只见二十几个锦衣卫前呼后拥,已然将一尊火劫晶抬到了门洞里。 “先停一下!” 王守业见状,急忙翻身下马,快步拦在了众人身前,喝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怎得把这火劫遗蜕抬……” “王守备。” 没等他问完,人群中就挤出了勾管杨同书,他先将王守业请到一旁,这才开口解释道:“方才宫里传了旨意,让送一尊火劫遗蜕进宫,这事儿可不敢耽搁。” 送进宫里? 把这玩意儿弄进宫里做什么? 眼下都还没确定,这火劫晶有什么弊益之处,万一在宫里出了问题…… “听说是应蓝道行蓝神仙所请,可能是蓝神仙想拿来当炼丹炉用吧——毕竟这东西不是凡火烧制的,说不定会有什么特殊效果。” 当炼丹炉用? 别说,这脑洞还真有点意思! 甭管有没有特殊效果,起码卖相就不是一般炼丹炉能比的。 却说目送那火劫晶被装车运走之后,王守业不禁就生出了急迫感。 今儿蓝道行能弄个火劫晶当炼丹炉,明儿说不准,就会有谁惦记上那两颗罗汉树。 不成! 得加紧时间破译出那些符篆才行。 可罗汉树就种在院子里,时时刻刻都有人看守着,自己又怎么才能不露痕迹的,记录下那四个符篆呢? 难道要把事情揭破,直接开启全民【官】修炼的年代? 这…… 就算真要开启全民修真,起码也要等自己先打下根基再说吧? 否则万一落个泯然众人,自己岂不是白穿了? “王守备。” 正苦想着损公肥私的法子,身边突然传来了张四维的声音。 王守业这才发现,那涌泉木床已经被抬进了西跨院里,而张四维则捧着两册《老子想尔注》,向他提出了邀约:“咱们去共同参详参详?” 这其中一本,是从渡劫道人的行囊里翻出来的,另一本则是半路上,让人在书店里现买的。 所谓的参详,也并非真的要研读这《老子想尔注》,而是要对照一下,看道士这一本和普通的《老子想尔注》有何不同。 这是在路上,早就商量好的事儿,自然不好再临时反口, 于是王守业暂时收敛了心绪,同张四维在前院一众家具中,寻了个还算干净的书桌,铺开两本《老子想尔注》,逐字逐行的对应起来——这自然是为了避嫌。 因遇到有那道士自行标注的地方,张四维还会整段的誊录下来。 两人审阅的速度十分缓慢、枯燥。 但王守业却半点不敢分神,生怕错过了什么玄机。 然而一直翻看到中午,两人还是不得不遗憾的承认,这就是一本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道家经典。 “得,白费半天功夫!” 王守业颓然的瘫坐在椅子上,他的古文造诣比一般蒙童强不了多少,被迫读这种通篇晦涩的经注,简直就如同受刑一般。 若不是有成仙得道的契机吊着,他怕是早就半途而废了。 相较之下,张四维就显得轻松多了,甚至还有余力宽慰他道:“至少那道人的注解,颇有些精妙之处,也或许这就是他渡劫的契机所在。” 见解精妙又有什么用? 还不是形神俱灭了! 这眼见到了饭点儿,王守业原本打算叫上张四维、杨同书,一起去附近的酒楼小酌两杯来着。 谁知刚换好了便装,还未等出门呢,严府的人就寻了过来,说是张国彦已经醒了,希望王守业能亲自护送他去严府,为老夫人诊病。 这倒真是奇了。 莫说张国彦已经醒了,就算没醒过来,送他去严府又能废什么事儿? 竟还要王守业这堂堂守备亲自出马。 “这是小阁老亲自吩咐下的,只能偏劳王守备了。” 严世蕃亲自吩咐的? 难道他还存了别的意思? 这还真是躲都躲不开了! 仔细想想,自己接连被徐阶、严世蕃找上,多半还是僧道渡劫事件带来的影响。 之前的佛光舍利、鬼指病都还能说是个案,但这次的僧道集体渡劫事件,却赤裸裸撕开了凡俗与神鬼仙佛的界限。 连带的,王守业这个‘异人’的重要性,自然也就跟着水涨船高了。 虽然不愿和严世蕃扯上干系,可眼下却也不好得罪他——君不见连徐阶这等老狐狸,都只能靠出卖孙女避其锋芒么? 没奈何,王守业只得向张四维、杨同书告了罪,随着严府的人回到了东跨院。 经过一上午的忙碌,这东跨院的客房,基本已经改造成了办公的格局,唯独张国彦养病的西厢还维持着原样。 王守业随着严府的家奴,进到西厢房时,就见周吴晟正与张国彦促膝长谈,似乎颇为投契的样子。 不过看到严府的人,张国彦的脸色就立刻沉了下来,紧闭着嘴巴再不肯多说半句。 这真是奇哉怪也。 跟严家的走狗聊的如此投契,怎么一见严家的狗腿子,就直接翻脸了呢? “王守备。” 这时就见周吴晟急忙起身相迎,等来到王守业面前,却又抬手指了指门面,示意要出去说话。 王守业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权且随了他的意,转身又出了西厢。 刚一出门,周吴晟立刻又换了面孔,转头向严府家奴交代道:“这酸丁是个混不吝的,我好容易才把他哄住了,诸位一路之上尽量不要理睬他,免得再有什么反复。” 那严府管事拱了拱手:“多谢周大人了,我们这就和王守备一起,把他送回府里。” 听到‘和王守备一起’几个字,周吴晟的脸色就是一僵,可怜巴巴的陪笑道:“那在下……” “我方才不是已经谢过您了么?” 一句话,又让周吴晟憋成了猪肝色,那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后是郁郁的退到了廊下。 要说这厮倒也怪可怜的。 王守业是真想把这差事给他,只可惜实力不允许啊。 【还有。】 ------------ 第78章 葫芦、倭瓜【盟主‘丶丨姬’加更】 小半个时辰后,严府后宅。 跟在严府家奴身后,穿过一片怪石嶙峋的假山,王守业本来以为,对方会带自己去对面那栋二层小楼。 谁曾想那青衣小帽的家奴,却侧身指着盘旋而上的石阶,恭声道:“大人请随我来。” 严世蕃点名让自己来,果然是另有所图! 否则为何要把自己,叫到这四六不着的假山上去? 王守业倒不担心,在这假山上会遇到什么危险。 且不说严嵩府上没有白虎堂,真就有什么军机重地,他眼下也算是简在帝心的主儿,不是林冲那种面瓜。 真要想靠个不清不楚的擅闯罪名,就想致他于死地,那纯属是痴人说梦。 王守业真正担心的,是严世蕃会逼他党附严家,甚至再被要求交个投名状什么的。 届时,可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不成! 得提前想个对策出来,哪怕只有一丝凶险,也绝不能自赴险地! 要不…… 干脆装作失足,从这山上滚下去? 想到这里,王守业立刻回头打量了一下。 又高又陡! 这要摔断腿还行,要是摔断了脊椎骨…… 还是向前扑跌比较靠谱。 怀着壮士断腕的决心,做好了随时扑街的准备,跟着那严府家奴盘旋而上。 眼见到了山顶,王守业正要开始表演平地摔大法,却突然间发现,那四四方方的凉亭里竟是空空如也。 严世蕃呢? 这绞尽脑汁才想出了脱身之法,又酝酿了半天情绪,结果却一下子扑了个空,顿时让王守业无所适从起来。 浑浑噩噩的坐到了那凉亭里,又浑浑噩噩看着那家奴告辞离开,他才突的恍然大悟:这大人物们,可不就喜欢最后登场么! 失策、失策! 刚才就应该当着那家奴的面,直接来个平地摔的。 现在好了,四下里茫茫荡荡,竟是半个活物都没有,想找个目击者谈何容易? 再说这都已经坐下了,想摔也没个合适理由啊?! 王守业自怨自艾了一会儿,目光就又落在了石桌上,那上面放着把紫砂壶,正袅袅的冒着热气。 他凝目沉吟了半晌,突然给自己斟满了一杯,发现那茶还有些烫嘴,就没急着喝,而是端起紫砂壶寻了个僻静的角落,一口气倒出去大半壶。 把剩下的小半壶重新放回桌上,他故作愁眉苦脸的感慨着:“唉,一时贪嘴多喝了几杯香茗,怎料就闹起了肚子,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说到最后,却又忍不住嘿嘿奸笑起来。 与此同时。 假山斜对面的小楼里,几双眼睛隔着窗缝,却早把他这诡异的举动看了个一清二楚。 “这该不会是个傻子吧?” 首先对此发表意见的,是一个清脆悦耳,却又尖酸刻薄的声音。 话音未落,两个同伴就齐齐投来了异样的目光。 那人这才发觉自己犯了忌讳,自从丈夫严鸿亟变成白痴之后,这一类的字眼就变成了严府的禁忌。 于是她急忙抬起手来,在丰厚性感的嘴唇上轻轻拍了拍,又对着居中的小姑子,挤出一脸歉意的讪笑。 但与此同时,她心下却是恨的咬牙切齿。 想当初自家大伯陆炳还在时,严家上下谁敢对自己如此挑剔?! 更别说…… 眼见居中的严三姐儿,又透过窗缝向外窥探,陆氏便隔着她狠狠剜了徐婉秋一眼——小姑子也还罢了,这区区一个贱妾,仗着娘家的势力,竟也敢挑自己的不是! 陆氏是越想越憋屈,直把与胸围成反比的心眼,堵了个满满涨涨。 她不敢冲着小姑子撒气,可对凉亭里的王守业,却是半点顾忌都没有。 当下挺直两条玉柱也似的长腿,小心将脑袋架在严三姐儿头顶,一面探头向外张望,一面尖酸刻薄的贬低道:“这黑灿灿的,一瞧就是个莽夫!听说他家还操持过贱役?这等人骤然得势,最不知个天高地厚!” 说着,又偷偷剜了徐婉秋一眼。 见她一味泼着冷水,那严三姐儿的脸色,也肉眼可见的难看起来,徐婉秋忍不住怯声分辨道:“听说两位老大人都十分看重他,想来应该……” “应该如何?” 陆氏冷笑道:“咱家是什么门第?难道三姐儿还指着他光宗耀祖不成?依着我,这嫁人就该寻个可心的——似这般泥腿子出身的莽夫,便再会钻营,又如何配得上咱家三姐儿?” 原来严世蕃点名要王守业前来,竟是为了让女儿相看他。 这一手,可比什么投名状还稳妥百倍。 真要是绑了姻缘,王守业就是再不情愿,也只能咬牙跟着严党干了。 只是…… 严三姐儿自小在蜜罐里养大,这眼光也养的极是挑剔,见王守业五大三粗皮肤黝黑,与自己想象中的如意郎君,足足差了十万八千里。 又听得嫂子陆氏好一通贬斥,对王守业更是百般的瞧不上。 可她也知道,如果父亲认准了这桩婚事,自己压根就没有拒绝的权利。 一时愈发觉得凄苦,心底忽然就冒出个念头来:当初被那舍利弄成傻子的,怎不是姓王的?! “三姐儿。” 恰在此时,陆氏见她凝目良久,还以为她动了心思,于是忙又往回找补道:“你要是有意,我就托人帮你打听打听,看他……” 严三姐儿心下烦躁至极,不容她把话说完,猛然抽身退到了一旁。 那陆氏本就前倾着身子探头张望,这骤然前面一空,止不住就要往前扑跌。 “啊!” 她尖叫一声,虽急忙探手扶住了窗框,可那傲人胸襟还是撞在了窗扇上,当下就听砰的一声闷响,两扇窗户左右敞开,彻底暴露出了三人的身形! 却说王守业在那凉亭里,左等右等都不见半个人影。 心下焦躁难耐之际,冷不丁听到一声尖叫,下意识转头望去,却见对面楼上正有三名女子凭窗而立。 左侧那名女子,腰间收束着一条宝蓝色缎带,直勒的前凸后翘葫芦仿佛,略显丰厚的朱唇微张着,含羞的眉目仿似红杏一般探出窗外。 右侧那名女子,约莫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身条只是初现轮廓,却胜在眉眼如画,且青春中自有一股端庄大气。 至于居中那名女子么…… 该扁的地方圆,该圆的地方便扁,矮墩墩、肥滚滚,真好像是葫芦藤上混了个倭瓜! ------------ 第79章 无奈站队 却说陆氏不慎撞开窗扇,上身不由自主的倾出了窗外,好容易稳住平衡,不想又与一道肆无忌惮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呀!” 陆氏忍不住低呼一声,先是掩住了突突乱跳的心肝,继而又觉得不该弱了声势,于是三分羞七分恼的斜藐着桃花眼,却全然忘了要重新关好窗户。 而当中的严三姐儿,面对这突发情况,更是惊的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是好 砰~ 反倒是一直怯生生的徐婉秋,在晃过神来之后,急忙将那窗户紧紧的合拢了。 窗户一关,屋内三人便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却也因此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咯咯咯……” 片刻之后,陆氏突然掩嘴笑的花枝乱颤。 严三姐儿不满的横了她一眼,想起方才那尴尬的一幕,也是因她而起时,脸上就愈发的没了好颜色。 眼见她沉着脸怒视自己,陆氏却反而一把揽住了她肉滚滚的胳膊,嬉笑道:“那黑厮方才瞧见咱们三姐儿,那两只贼眼就直勾勾的,怕是一眼就给相中了!” 这自然是在信口雌黄。 但凡审美观正常的人,就绝不可能相中严三姐儿。 但严三姐儿自己却信以为真,毕竟从小到大,都从来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说个‘丑’字。 当下把耳畔的碎发往后撩了撩,昂着粗短的脖子,不屑的嗤鼻道:“哼,果然是个粗俗之人!” 说着,转身就向楼下行去。 陆氏正待紧随其后,忽又听她头也不回的道:“嫂子若非要打听,就让人去打听吧,莫告诉我就是了!” 陆氏闻言一愣,眼见她径自蹬蹬的下了楼,当下气的连连跺脚。 这丑怪的小姑子说话,真是越来越气人了。 什么叫自己非要打听? 明明是她有意要打听王守业,说的倒好像自己对那黑厮有非分之想一样! 在心里狠狠咒骂了几句,陆氏转身冲徐婉秋呵斥道:“愣着做什么?难道你还想留在这里,多看那野男人几眼不成?” 徐婉秋原本见她着恼,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宽慰几句,冷不丁吃了这通排头,当下眼圈一红,却不敢真个哭出声来,只得低垂了臻首,快步向楼下走去。 而扫见她眼底闪烁的晶亮,陆氏心头的郁气,顿时就消散了大半。 其实徐婉秋刚嫁到严家的时候,陆氏对其也是颇为忌惮,再说丈夫都已经变成傻子了,也实在没什么好争的。 可后来发现对方是个好欺负的,便又渐渐得寸进尺起来。 到了如今,每日里羞辱这阁老的嫡孙女,倒成了她唯一的乐趣。 眼见严三姐儿和徐婉秋先后下了楼,陆氏的目光,却反而转向了窗外。 也不知那黑厮有什么古怪,竟得了两位阁老看重,还让公公严世蕃动了嫁女的心思。 要么…… 真就托人查上一查?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眼见那娇小端庄的,匆匆合拢了窗户,王守业贪花好色的本性也随之一敛,使得智商重新回到了高地。 随即他的眉头就拧成了个川字。 四六不着的假山、正对面的二层小楼、躲在窗后的女子…… 这怎么看,都像是刻意安排的! 想到这里,王守业登时像吃了苍蝇一般恶心。 盖因方才窗内三女,有两个都是已婚妇人打扮,唯独那倭瓜是云英未嫁之身。 这也忒磕碜人了! 女儿丑怪,不是严世蕃的错,但拿出来吓人,就是他的不对了! 要拿个美女做饵,王守业虽然多半也不肯就范,但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满心的羞愤莫名。 说到底,还是双方对局势的认知出现了偏差。 在严世蕃看来,自己肯将女儿许配给王守业,就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对合该感激涕零才对,又怎敢挑剔女儿的相貌? 但王守业眼里,严家却已是行将就木,就算是个天仙,他也是决计不肯答应的。 而眼下竟还妄想把丑女塞给他,这真乃是可忍孰不可忍! 原本王守业对严家虽然没有好感,但也只是想敬而远之,坐等严家垮台罢了。 可这一刻,他却恨不能手持佛光舍利,将这严府上下涤荡个遍! 就这般满腹怨怼,王守业在那假山凉亭里,足足又等了两个多时辰——期间总算还有人记得,给送来了些点心茶水,勉强让他填饱了肚子。 直到傍晚时分,才终于有人将张国彦带到此处,又将二人一起礼送出了严府。 ………… 恰与来时相反。 王守业骑在马上满面阴沉,张国彦安步当车轻松惬意。 两人披着斜阳,直走出半条街远,王守业才想起要询问张国彦,下午为严夫人治病的经过。 张国彦依旧是直来直去的秉性,当下丝毫未做掩饰,冷笑道:“熙载只是不愿迁怒无知妇人,才答应过来一试的,怎料严家父子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是可笑、可鄙!” 张国彦被带到后院,见到那病重的老太太之后,并未触发任何相应的念头,于是便告知严家父子,自己治不了这病。 可严世蕃却不肯罢休,愣是让他在老太太瘦骨嶙峋的后背上,摸索推拿了两个多时辰之久。 毕竟按照张国彦自己的描述,他这莫名其妙的治疗能力,只需要他的手持续与病人的身体接触即可。 也就是说,甭管他本人愿不愿意,只要保证他的手片刻不离病人的身体,都能起到治疗效果。 这严世蕃倒真是个仔细的! 可越是这样,就越让人心下难安。 王守业在马上沉吟了片刻,又开口追问道:“严老妇人病情如何,是否大限将至?” 张国彦奇怪的横了他一眼,总觉得这话里藏着些莫名的期待,但也并没有深究的意思,微微摇头道:“怕是不大好,估计未必能撑得过月底。” 这就好! 那丑女多半是严世蕃的女儿,等到严老夫人一死,她至少要守孝一年。 而一年之后,严家还存不存在,恐怕都是个问题了。 不对! 也不能就这么干等着,否则他家要是明年年底垮的,自己岂不是还要渡这一劫? 看来以后只能和徐阁老多多亲近,争取推动严家早日垮台了! 唉~ 本来想在山海监低调发育,避开严家与徐阶的争斗,谁承想却被个丑女,逼得不得不选边站。 这世事之离奇,真是难料的紧。 【冇了】 ------------ 第80章 日常的开端 熟悉的帐篷顶。 王守业打着哈欠,习惯性的向身旁摸去,结果又不出意外的摸了个空——红玉旁的都好,就是喜欢晨练这事儿,总让人有些败兴。 不过眼下,他倒并不‘孤单’。 “咳。” 干咳了一声,就听隔壁屋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推门进来,轻手轻脚的凑到床头,柔声问道:“老爷可是要起了?” 这是前两天刚雇的丫鬟娇杏,听说以前在某个京官府上伺候小姐——眼下已经将大户人家的千金称作小姐了,不过青楼妓寨里也还在沿用这个称呼,勉强算是一种双轨制吧。 后来那京官调任广西,娇杏嫌那地方荒蛮没有跟去。 在家里待了大半年,原本想着要嫁人来着,可见惯了官宦人家的富贵,她横挑鼻子竖挑眼,愣是没一个称心如意的。 后来干脆又在牙行了挂了号,准备重新操持旧业。 前两天被带到王家相看,因内中只有她曾在官宦人家为奴,又验明正身未曾丢掉元红,便被红玉选中做了贴身丫鬟。 “嗯。” 却说王守业含糊的应了,那娇杏立刻撩起帷幔,挂在左右铜钩上,又从衣架附近取来熨烫好的裤袜、靴子。 这时王守业也正好翻身坐起,将两条腿顺着床沿垂下。 娇杏见状,忙又屈膝跪坐在脚榻上,抖落开裤袜,往王守业腿上裹缠。 腐朽的旧社会啊。 王守业稍稍抬起双腿,一面毫无节操的任由对方服侍着,一面在心里吐槽感慨着。 等穿完了裤袜,娇杏将身板挺直了,又把他的双脚放到自己腿上,开始轮替着往上套靴子。 骄奢糜烂的旧社会啊! 心下感叹着,王守业一双贼忒忒的眼睛,就忍不住顺着脖颈往下出溜儿…… 呃~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虽说这年头的丫鬟,的确是对主人伺候周道,且甚少避讳什么,但娇杏刚来两天,就毫不避讳的做到这般程度,明显是存了攀附的心思。 以红玉的聪明,应该也看得出来才对,却还是把她留在了自己身边。 这是考验呢? 还是她压根不在乎? 王守业倒更希望是前者。 反正不管怎么说,先别轻举妄动就对了。 毕竟娇杏虽有几分姿色,可和红玉还是没得比,捡个芝麻丢了西瓜的事儿,王守业可是决计不做的。 不过…… 这芝麻主动往嘴里送,想忍住还真需要点定力。 想想许多小说里,在如此奢靡的风气之下,依旧能保持洁身自好的穿越者,那思想觉悟可真不是一般的高。 王守业就不行了,在现代的时候就没少逛夜店,偶尔撞见颜值能打的妹子,更难免心下骚动。 即便是穿越了,也没因此就变得伟光正,反倒是倒是日渐堕落…… 呃~ 总之这段跳过就对了。 “茶能明目、茶能明目!” 不但能明目,还能去火呢。 ………… 用罢早饭,王守业照例又穿着那身大红飞鱼服,带着赵奎一起去衙门点卯。 如此招摇过市,他刚开始还有些不习惯。 但现在也想开了,少年得志不张扬的能有几个? 尤其还是武人。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东厂的番服实在太难看,而武官的官服王守业又还没置备。 其实置备起来倒不难,可眼下他这守备也还只是虚称,穿五品官服不妥,六品的又用不了几天。 却说一路安步当车,到了山海监衙门,就见那匾额已经送了来,暂时和两架竹梯子,一起堆放在门洞里。 估计是要等个黄道吉日,再正式挂匾‘营业’来着。 因正堂也还没改建好,近几日也未曾行过衙参的礼数,王守业在门房里签了到,就径自奔了东跨院。 四个守备分了两间值房,王守业和麻贵合用一间。 进门一瞧,那麻贵不出意外,又在屋里伸胳膊抻腿的锻炼筋骨呢。 王守业自顾自走到书桌前,随手翻了翻,发现并没有什么新的公务铺排下来,便随口问道:“崇秩兄,今儿你还要带队去外城排查?” “不去了。” 麻贵忽快忽慢的,也不知使着套什么章法,反正是专注的紧。 好一会儿收招定式了,他这才拿着毛巾,边擦汗边解释道:“这三天下来,内外城的寺庙道观都已经排查的差不多了,今儿与失踪僧道相熟的,都会被带去顺天府讯问——这差事我可不熟,干脆就推给了胡守备。” “那今儿会不会让他们过来辨认遗蜕?” “说不太准,我估摸着大概得等到明天。” 闲话了几句。 忽有个书吏在门外躬身禀报,说是昨晚上发来的邸报,已经传抄好了。 王守业上前讨了一份,发现头版头条就是严嵩的小舅子欧阳必进,正式调任吏部尚书。 还是让严家办成了! 之前王守业听说,严嵩为了这事儿竟然不惜跟嘉靖对着干,还觉得难以理解。 现在想来,倒是明朗了几分。 严嵩这么做,一来多半是为了抚慰相濡以沫的老妻;二来么,应该也是怕儿子丁忧之后,身边没有得力的帮手。 再往下看,就多是些官场花边新闻了,例如胡宗宪的儿子路过淳安县,被海瑞狠狠修理了一通。 上一期讨论的南北之争呢? 就这么无声无息的偃旗息鼓了? 还有,海瑞现在就已经是淳安县令了? 不是改稻为桑的时候,他才被举荐…… 呃~ 貌似改稻为桑的事儿,也一点音信都没有。 电视剧情节果然都是虚构的! “对了。” 这时麻贵忽然想起个事儿来:“今儿上午礼部好像要派人来,商议咱们山海监的常服式样,伯成老弟不是总嫌没衣服穿么,等定下来,咱们先照着做两套去。” “常服式样?” 王守业闻言一愣,忙丢下手里邸报追问道:“知道是样式不?” 原本在文武体系之外,有特定官制常服的就只有厂卫系统,现在看来,山海监显然也享受了这一待遇。 “我怎么可能在知道?” 麻贵两手一摊:“你要想知道,就去找张主事问问,与各衙门的往来,惯常都是他在负责。” 王守业二话不说,转头出了值房,就去寻张四维打探消息。 帅不帅倒还在其次,可千万不能再弄成东厂那种娘炮风格! 【还有。】 ------------ 第81章 防沉迷系统 “银灰色曳撒?” “银灰底色,过肩云纹,基本还照锦衣卫的来,就是细处略有不同……” “监正和督管用亮银色……” 一上午。 王守业净和礼部派来的司务磨嘴皮子了。 也亏的对方只是个从九品的小吏,要换成六七品的文官,还真未必耐烦听取他的意见。 王守业在时装设计上,其实也是个门外汉,当初和美工交流时,他也只会抽象的表示:欧派要够大,大到足以托起剧情。 好在还有影视剧里的形象可以参考,他提出的建议,就是以时下锦衣卫的云纹锦袍为基础,再借鉴绣春刀里的造型。 都事以下,以墨色曳撒为底,杂以银线勾勒出内虚云纹。 守备、协守以银灰色为底,宝蓝色内实云纹,再配以金线描边。 监正和督管,则用亮银色。 这要搁在明朝建立之初,规矩森严的时候,王守业的提议非但会被驳回,说不定还要被安上什么罪名。 但眼下风纪渐弛,听说南方不少低品武官,甚至公然越阶穿戴正一品,乃至公侯级的官服。 而再过二三十年,士林学子圈里就开始流行‘服妖’,也就是以奇装异服、妖冶诡异为荣。 甚至发展到,将女人内衣套在外面,内衬大红大紫长裙的神奇搭配。 以至于时人感慨:昨日到城郭、归来泪满襟,遍身女衣者、尽是读书人! 在这种大背景之下,那礼部司务听取了王守业的意见之后,也就没有直接拒绝,而是表示会把相应的图样,带回去给上官过目。 希望礼部能通过这份设计方案吧。 王守业反正是尽力争取了,要实在通不过,又弄出套丑怪奇葩的,他大不了把飞鱼服贯彻到底。 回值房灌下一整壶碧螺春,他便又喊来赵奎,赶奔西跨院库房。 这几天王守业可没闲着,为了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窥探那罗汉树脸上的符篆。 他先是一视同仁,对所有的遗蜕进行了各种测试。 然后又装作在不经意间,发现那木和尚脸上似印有符文——事前他已经确认过了,除了自己的清明灵目,旁人只能恍惚看出个轮廓。 硬是拉着杨同书、沈长福,翻来覆去看了两天,期间压根没敢正眼打量过,却装模作样的,花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头一天还好,第二天始终没个进展,杨同书和沈长福就明显懈怠了,临到傍晚散衙时,就只有王守业还在锲而不舍。 时机应该已经差不多了! 临近西跨院,王守业突然停住了脚步,推说鞋里似乎进了石子,扶着墙把靴子褪下,悄悄把个小机关塞进了里面。 那符篆可是能让人沉迷的。 一个不小心,说不准两只招子就搭进去了。 而这个小机关,就是王守业特地弄出来的防沉迷系统。 说白了其实也简单,就是用熬制的兽筋软胶,裹了个不算太尖利的短刺儿,不用的时候,先用脚指头夹在当中,等到需要用到的时候,就把大脚趾放在上面。 这样一旦沉迷进去,脚趾便会不自觉的对那软胶施压,约莫十几秒的时间,就会感受到刺痛感,从而让人清醒过来。 而那短刺儿,一时半会儿又扎不穿软胶,所以可以反复使用一段时间。 不过王守业可不敢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防沉迷机关上,所以又特地带上赵奎,好来个双保险。 虽然真要到了需要赵奎解救的时候,多半也该被人瞧出蹊跷来了。 但再怎么说,也比直接变成瞎子强得多。 布置好防沉迷机关,王守业有些别扭的来回踱了几步,觉得稍稍适应了,这才招呼赵奎一起走进了西跨院。 和三天杨同书刚来时不同,眼下西跨院里的戒备,明显森严了许多。 也就是王守业一直领有看护之责,若换成麻贵、张世邦想要入内,非但必须得到杨同书的准许,没准还要上奏张四维、白常启才成。 “老杨。” 天天在一起,自然早已经厮混熟了,王守业大咧咧走进杨同书的值房,自顾自从桌上取了笔墨纸砚,又招呼道:“咱再去瞧瞧那两棵罗汉树?” 杨同书接连对着那木和尚,大眼瞪小眼了两天,如今一闭上眼,就是布满木纹的古怪面孔,早就不堪其扰了。 听王守业还要去瞧,他当下连忙摆手道:“我这里还有些公文需要处置,王守备请自便吧。” 要的就是这话! 但王守业可没敢喜形于色,反倒装作不高兴的嘟囔着:“老杨,就这点儿耐烦性可不成,想当初我守着那佛光舍利,那是天天……” “王守备、扬勾管。” 这时沈长福从外面进来,将一本小册子放到了杨同书的书桌上,同时向王守业禀报道:“那头公鸡还是有些不对劲儿,是不是因为水的缘故,暂时还不能确定——不过这么多畜生,就它自个出了问题,我看多半是染了别的毛病。” 王守业拿起那小册子,翻看了一下今儿上午的日常记录,正色道:“这事儿必须小心谨慎,也说不准什么时候,那水就送进宫里用来炼丹了,届时真有什么问题,咱们可担待不起。” “是是是,卑职明白!。” 沈长福忙拱手应了。 “对了。” 放下那小册子,王守业又想起件事儿来“我昨儿临走的时候,不是让你们煮一锅水,看看能不能熬出什么来吗?眼下进行的怎么样了?” 沈长福:“因为怕量少了看不出什么来,所以用的灶上的大锅,到现在也还没熬干,不过已经有些发稠了,也或许真能熬出什么来。” “等熬干了知会我一声——还有,放电测试不能停,什么时候电量减弱了,也立刻向我禀报。” 沈长福:“大人放心,十八个兄弟分了六波,一直就没停下来过!” “明天可能会来几个和尚、道士,到时候看看有会炼丹的没,咱们也用火劫晶试试——把要用的置备齐了,要是需要的东西太多,就先等几天,户部的银子也该拨下来了。” 沈长福:“卑职这就派人去打听!” “还有……” 事无巨细,接连铺排了十几样差事,演足了耐心细致的人设,王守业这才捧起笔墨纸砚,去院里寻觅成仙得道的契机。 ------------ 第82章 跑官儿 翘起大脚趾,虚悬在软胶上。 将毛笔沾满墨汁,虚悬在筏纸上。 王守业深吸了一口气,聚精会神的看向那和尚脸上的木纹。 不多时,一股清凉感自眉心油然而生,那繁杂驳杂的木纹也随之凹缩,仅余下四个符篆凸显在眼前。 那繁琐凌乱的笔画,想要一挥而就是绝无可能的——至少眼下王守业绝对做不到。 而要是断断续续的抄录,如果没个预先规划,多半会搞的错漏连连、驴唇不对马嘴。 所以打从一开始,王守业就制定下了方案,抄录顺序从左至右、从上至下,同一位置先竖后横,横竖之间绝不同笔,每一笔转折绝不超过两次, 这样就可以最大程度的,避免出现重复混乱的状况。 然而计划的再周详,等到见真章的时候,却还是难免出现意外。 开始两笔倒还能照着制定的方案来,可很快王守业就被那符篆上,玄之又玄的力量所吸引,恍恍惚惚不知身处何地。 等到脚指头上一阵刺痛,让他重新清醒过来的时候,就见手里的毛笔戳在纸上,早把那一块染的混沌不堪。 勉强还能分辨出来的,就只有一道竖捺和半条横杠了。 啧~ 看来这墨水不能沾的太足。 王守业先工工整整的,把那一画半重新抄录在纸上,然后略略蘸了蘸笔尖,就开始了第二次的尝试。 第二次的情况,比第一次的效果强了不少。 誊录下的笔画,直接增加到了四笔半。 第三次效果也不差。 然而…… 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接连三次的效果,却是每况愈下。 尤其是到了第六次,短短七八秒的清醒时间,基本都用来寻找之前的断点了,压根还没来的及动笔,就恍惚着失去了主动意识。 不成! 看来必须另想法子才成,不然这断断续续的,等到了中间部分,想要辨认出之前断笔处就越来越难,根本来不及描画。 失望的丢开了毛笔,将那抄录了不足三分之一的符篆,混在一大堆乱七八糟的鬼画符里。 王守业又谎称眼睛不舒服,让赵奎帮着仔细检查了一番,发现眼底虽然已经开始充血,但比之前那次的症状却要轻上不少。 看来只要不突破临界值,断断续续使用清明灵目,并不会对眼睛造成太过严重的负担。 不过六次还是有点多了,以后尽量控制在五次。 话说…… 都是‘清明’系列的,为啥那顺风耳的功能,有长达十几个时辰的CD时间? 难道是因为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彼此更容易呼应? 心怀郁郁的收起笔墨纸砚,又命锦衣卫们搬走了罗汉树前的条桌,王守业又装模作样的,在西跨院里巡视了一圈,眼见到中午饭点儿,这才回到了东跨院里。 麻贵并不在值房,也不知是有差事,还是出去吃酒了。 到王守业这个级别,自无需再去伙房吃大锅饭,命杂役送来两荤四素一汤,同赵奎简单填饱了肚子。 王守业就开始琢磨,该如何继续誊录那罗汉符篆。 左思右想,要想把这符篆完整的抄录下来,或许只能从断断续续的笔画,改成较为连续的解构画法。 也就是把那符篆,选取容易分辨的节点,大致拆解为几个部分,每次争取直接抄录出初一部分——如果再细分,很容易又陷入之前的窘境。 但这样一来,对手眼之间的协调度,要求就比较高了。 恐怕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才能满足抄录的基本要求。 早知如此,当初真该学一学素描的。 想太多也是无用。 王守业干脆又寻了笔墨纸砚,先照猫画虎描了几个复杂的繁体字,悬在烛台上当参照物,尝试增进手眼协调。 不过很快,他就又放弃了这一尝试。 因为没有足够的书法根底,不靠视觉辅助的话,王守业根本就没法掌控力道深浅——单只是一笔一划的描还好说,想要行云流水一般,那就是痴人说梦了。 看来,必须先弄一支硬笔才行。 这年头貌似有炭笔来着,一般是穷苦人家,又或者匠人们使用,也不知实际书写效果如何。 出门随便寻了个杂役,把采买炭笔的差事铺排下去,王守业正准备返回值房,就见周吴晟的属吏捧来了一大堆东西。 随口一问,却原来是调任的官凭,以及山海监的印信都已经到位了——自今儿起,王守业才算是正儿八经的山海监五品守备。 除此之外,还有一份协守、都事的名录。 不出意料之外,沈长福、葛长风、赵奎都在其内。 但除了他们三个之外,四名协守之中竟还有个熟人——冯保的弟弟冯佑! 这还真是何处不相逢。 只是王守业眼下,对于结交尚未发迹的冯保,倒没当初那么热心了。 不求不拒,随缘吧。 那印信捧进去,粗粗眼看了一遍,确认没有雕错名姓、职务,王守业就暂时将其撇在一边,又开始研究抄录符篆的事儿。 约莫又过了一刻钟,麻贵匆匆自从外面回来,进门就焦躁不安的来回踱着步子,似乎是有什么烦心事的样子。 毕竟才认识几天,王守业也不好多嘴过问人家的私事,故而只是指着对面的书案,提醒道:“印信已经发下来了,老哥抽空验看验看,免得有什么错处。” 这倒不是杞人忧天,上期邸报就曾记叙过,有个去陕西赴任的县官,千里迢迢到了目的地,却发现携带的官凭竟然写错了,后只好又返回京城重新开具官凭,还因此背上了一屁股的债。 当然,这事儿很可能是凭空杜撰的。 目的是凸显吏部群龙无首的乱状,好把欧阳必进给拱上去。 麻贵听王守业提醒,下意识到了书案前,但拿起印信盒子之后,却又随手放了回去,转头有些吞吞吐吐的道:“伯成老弟,你今儿晚上可有应酬?” 这一听,似乎就别有内情。 但王守业并没有直接点破,而是似笑非笑的反问:“怎么,崇秩兄要请我吃酒?” “其实也不是我做东。” 麻贵挠了挠头,干脆拉着椅子一屁股坐到了王守业对面,无奈道:“家兄的好友进京袭爵,也不知怎么的,打听到我调任京城为官,就……” 说到这里,他又用力挠了挠头,唉声叹气道:“可我这才来京城几天啊,哪有门路帮他袭爵?!” 说着,又希冀的望向王守业。 王守业见状不由莞尔,摇头道:“我是比你来的早些,可里外里也才两个月出头——对了,崇秩兄你不是和兵部杨尚书有旧么?” “哪儿啊!” 麻贵急忙撇清:“老大人是看在我爹的面子上,才勉强照了个面,拢共也没说上几句话,真要为这事儿找上门,那就自讨没趣了!” 说着,他又往前欺了欺,搓手道:“老弟你就不一样了,听说这伯成二字,还是徐阁老亲赐的?把这关系摆出来,谁敢不给你几分薄面?!” “崇秩兄这话说的……” 王守业无语苦笑,见麻贵还是一副锲而不舍的样子,就犹豫着道:“这样吧,我先托人打听打听,看到底能不能帮衬的上——要是能成,我肯定不会推辞;要是不成,老哥你也别为难我。” 毕竟是同衙为官同房当值,麻贵这人看起来也还算是交的,能卖份人情就卖份人情。 “那就有劳老弟了!” 麻贵如释重负,急忙一躬到底。 王守业又顺口问道:“对了,崇秩兄那位故交姓甚名谁,要袭什么官职?” “铁岭卫李成梁,袭的铁岭卫指挥佥事。” 蛤? 李成梁?! 李成梁来京城跑官儿,竟还跑到自己头上了?! 【冇了】 ------------ 有事,请假一天。 对不住,有事请假一天。 ------------ 第83章 衙中琐事 得知晚上做东的人是李成梁。 王守业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耐不住好奇,打算去见一见这位毁誉参半的名将。 话说…… 李成梁登场了,野猪皮还会远么? 想到野猪皮,王守业这半吊子历史爱好者,就忍不住开始忧国忧民起来——然而事实上,此时的努尔哈赤才不过两岁半而已。 期间,虽然有书吏送来了炭笔,可王守业试了几次,却始终无法定下心来,也只好暂且作罢。 眼见离着酉时【17:00】已经不远了,王守业简单换好了便装,就准备同麻贵一起前去赴宴。 谁知这时周吴晟却忽然寻了过来,说是张国彦得了鹿鸣宴的帖子,又吵着要去拜会房师、坐师。 虽然救治严夫人的计划,已经彻底宣告失败了,但周吴晟乃至于白常启,却并未因此放弃张国彦。 因为就算只有十几分之一,甚至更低的几率,这毕竟也是近乎起死回生的能力。 只要能在某些关键时刻生效,必然能换来丰厚的回报。 故此近几日里,张国彦一直被拘束在山海监里,就连十九那天秋闱放榜,他榜上有名高中举人,都是由山海监书吏代领的喜报。 这事儿王守业一直没怎么参合,反正就算换来好处,多半也轮不到他这个守备身上。 比起这些,他反而更关心张国彦的能力,究竟是如何而来,自己又能不能设法重现这一过程。 原本周吴晟也乐得如此,整日守着张国彦对西跨院不闻不问,大有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 但打从中举之后,张国彦就一直闹着要外出,今儿又来了鹿鸣宴的请帖,更是得了大义的名头。 周吴晟实在有些弹压不住,只得硬着头皮来寻王守业求助。 “他要去就去呗。” 王守业听完他的说辞,不由得诧异道:“要是怕他跑了,大不了派两个人跟着去就——就一文弱书生,难道还能插翅膀飞了不成?” 周吴晟无奈的苦笑道:“王守备有所不知,近来城中多有谣言,将那张熙载说成是渡过劫难的仙人,非但有起死回生的法术,还学有长生不老之道。” “莫说是无知百姓,就连城中贵胄也多有听信谣言的——咱们放人容易,再想把人‘请’回来,只怕就难了。” 竟然还有这种谣言? 不过仔细想想,这谣言倒也不是全无逻辑。 当初周吴晟急于求证,大张旗鼓的找了十几个垂危病患,几乎闹得是人尽皆知。 似王守业这般当事人,自然晓得张国彦的能力,与那晚的僧道渡劫无关。 但旁人不知就里,却多半会将其混为一谈,觉得张国彦就是在渡劫之后,才悟出了让人起死回生的法门。 虽说当晚大多数尝试,其实都以失败告终,但谁又会在乎奇迹背后的细枝末节? 而且就算真有人质疑这些失败,也能用刚刚渡劫,对法术尚不熟悉来搪塞。 所以这谣言越传越广,并由此将其视为渡劫真仙,也就不足为奇了。 理顺了这事儿的逻辑,王守业也大致明白周吴晟来找自己,是出于什么目的了——左右不过是想让自己唱白脸,要么阻拦张国彦外出,要么加派人手盯牢他。 这其实也是时下武人,在文官眼里最主要的用途之一。 但王守业可没有当反面配角的自觉,当下装傻充愣的反问道:“那周经历的意思是,不让他去参加鹿鸣宴,拜会房师、坐师?” “这……” 周吴晟皱着眉直摇头:“怕是有些不合人情,一旦有人拿这事儿做文章,多少也是个麻烦。” “让就让他去嘛。” 王守业两手一摊:“你们文人的事儿,我也弄不太清楚——要么你去寻监正大人,或者张主事拿个主意。” 周吴晟之前虽屡屡吃瘪,可归根到底也不是个蠢人,见王守业这一推六二五的,就知道他不愿意搀和这事。 可王守业若不肯帮忙,这事儿他又能推给谁呢? 略一犹豫,干脆又拱手道:“那就有劳王守备,和我一起去向监正大人禀明此事——毕竟此事也是上面,一并铺排给你我的。” 这明显是想借白常启压人! 但王守业还真不怕这个。 当下毫不犹豫的应了,把断断续续临摹的狂草收好,就和周吴晟一起赶奔正北堂屋。 临近散衙,白常启却还在忙碌的批阅着公文,即便看到王守业和周吴晟进来,也并没有停下手里的公务,而是头也不抬的示意二人道明来意。 虽说声名狼藉,但从他出掌山海监以来,却称得上是兢兢业业废寝忘食——也或许他这么努着劲儿,就是想要洗脱弄臣小丑的骂名吧。 这种时候,惯例是由文官先开口禀报。 而周吴晟在简单说明情况之后,悄悄斜了王守业一眼,又补了句:“若是放他出去,怕是要好生安排布置一番才成。” 说白了,还是想把‘外勤’甩给王守业。 白常启听罢这番话,却并没有任何反应,直到批阅完手里的公文,这才抬起头来,不咸不淡的回了句:“知道了,这事也不急于一时,等明天晨议的时候再作计较吧。” 这就完了? 按一般官场常例,不是应该顺水推舟,交由莽夫们去承担风险吗? 就算这王守业有些不凡之处,做上司的总也不该如此偏袒一个武人吧? 周吴晟心下颇为不甘,正犹豫着要不要再说些什么,白常启又点名道:“王守备留一下。” 言外之意,却是让周吴晟回避。 周吴晟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被憋了会去,只得悻悻的告辞离去。 “坐吧。” 单只王守业一人,这待遇立刻就上去了。 等王守业落座之后,白常启才笑着问:“方才那事儿,你怎么看?” “周经历的路子怕是走歪了。” 王守业摇头,半点不留情面的道:“似他那样连骗带哄的,或许一时能拿捏的住,但真要想长久留住张国彦,还是得来点儿实际的,否则非但对咱们山海监无益,反而平白惹来仇怨。” “那你觉得该如才能长久,不妨说来听听。” 王守业继续道:“张国彦眼下最在意的,不外乎是科举前程,我之前曾问过他,他是有意要一鼓作气,参加明年春闱的——这时候拦着他去拜会师长、增广见闻,无异于断他的前程。” “依着卑职,倒不如把话说开了,助他全力备考明年春闱,届时再名正言顺的将其纳入山海监为官,而不是当个阶下囚一般拘束着。” 王守业将心中所想吐露之后,白常启依旧不置可否,却反而从书案上翻出几页公文,用食指敲击着桌面,一目十行的扫了个大概。 半晌,他才终于又开口道:“你这派人去沧州府,追查鬼指病源头的建议。本官反复看了几遍,却实在拿不定主意。” 王守业一拱手:“其实卑职也心存顾虑,毕竟若不慎出了差池,怕转眼就是一场大祸!” “是啊。” 白常启点了点头,却又自顾自的往回找补:“但若能借此弄清楚,张国彦究竟是特例,还是有迹可循,对朝廷、对圣上、对咱们山海监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 这就是王守业的底气所在。 那周吴晟一门心思想着拢住张国彦,他却早就开始探究此事背后的根源,甚至设想批量制造‘张国彦’的可能性。 这份远见卓识,加上他‘异人’的身份,白常启要还拿他当个普通背锅侠用,那才真是有眼无珠呢。 却说白常启说完之后,又屈指在桌上戳点着,显然心下也是拿不定主意。 足足过了许久,他这才道:“明早也拿来议一议吧。” 【要不是被封了书,最近还真不适合开新书,先是老丈人重病,老婆要去轮班看守,这刚送走老丈人没多久,舅家的表妹又开始筹备婚礼了。 对于我这种成天宅在家里的人来说,搀和红白事儿真的很麻爪儿。 呃,唠叨这么多,其实就是想说,今儿冇了,明天三更。】 ------------ 第84章 全城热潮 从白常启那儿出来。 王守业原是想喊上麻贵,直接去酒楼赴宴来着,谁知到了值房门口一招呼,应声迎出来却是沈长福。 却原来那一大锅‘甜水’,熬到眼下终于是熬干了。 因王守业早有交代,所以即便临近散衙,沈长福还是急忙赶来禀报。 同麻贵交代了一声,随着沈长福匆匆赶到西跨院里,就见那架在墙角的大锅里,依旧是热气腾腾的,显然是刚熄火没多久。 凑上去探头向锅里张望,发现锅底正躺着块乳白色半透明的胶状物,薄薄的约莫有煎鸡蛋大小。 王守业向看守灶台的锦衣卫,讨来翻炒用的长柄铁铲,小心翼翼的把那胶状物铲起,想要凑近了细瞧究竟。 可刚把东西从锅里捞出来,一股浓烈的腥甜气息就直冲鼻孔,只呛的王守业两眼发黑,脚下发软踉跄,险些害的他一头栽进锅里。 嗡~ 关键时刻,又是那护膜及时做出反应,让王守业再次逃过了一劫。 话说…… 貌似只要启动了清明灵目,这主动防沉迷的功能,貌似就不起作用了——看来在无法确定安全与否的状况之下,这清明灵目还是要尽量少用为妙。 将铁铲连同那胶质物,一并丢回铁锅里,又命人打了井水连饮带洗,好容易那股腥甜味儿才散了个干净。 王守业没敢再去捞那胶质物,而是唤过负责看守灶台的锦衣卫,询问他在烧水的时候,可曾出现什么异状。 那锦衣卫听王守业问起异状,当下连忙点头道:“还真有些古怪!起初熬煮的时候,还有甜味儿传出来,后来反倒渐渐变淡了——小人奇怪,就趴在锅沿上仔细嗅,结果那锅里甜的呦,真真儿腻死个人!” “可古怪的是,只要不趴在锅沿上,就又一点甜味儿都闻不到了。” 也亏得他是上午嗅的,要是下午的话,说不准儿连命都得搭进去。 王守业听完这番话,围着那简易灶台来回转了三圈,见那锅怎么看都普普通通,不似有半点神异之处。 显然锁住味道不外泄的,应该是这‘甜水’本身的功效。 虽然不明白是什么原理,但至少可以确定,它在熬煮过程之中,并不会对周边造成影响。 重新抄起长柄铁铲,王守业可没敢把那胶质物捞出来,而是试着用铲子,从中间将其剖成了两半。 这Q弹的触感,倒有点像是软糖。 内里也不见有什么杂质,整体呈鲜嫩的乳白状,若非刚才已经嗅到了它腥甜的味道,看上去还挺能刺激味蕾的。 拨弄着观察了几下,王守业又再次丢开铁铲,转头吩咐道:“用铲子把它搅碎了,想法喂给那些畜生吃——记得到时候带个口罩,尽量不要去嗅它散发出来的味道。” 见沈长福虽然唯唯诺诺,却似乎并未太当作一回事,王守业就又补了句:“这东西的气味似乎有毒,刚才本官就险些被毒晕过去。” 沈长福这才郑重起来,随即却又小心请示道:“大人,这一次喂多少合适?” 王守业看看那铁锅的大小,又在心里粗略估量了一下,这才道:“循序渐进吧,先从一粒米大小开始喂,喂上三次没有异状的话,再把用量翻倍——这些怕不够用,你让人再架几口锅,明儿多熬出些来。” 这胶状物散发出的腥甜,既然能引动护膜,那它本身必然也存在神异之处。 不过这东西的神异之处,也未必就能通过喂食家禽家畜显现出来,但王守业一时之间,也还没想出别的测试方法,因此暂时也就只能因循旧例了。 ………… 给沈长福铺排好任务。 王守业就折回东跨院里,喊上麻贵一起离开了衙门。 因是私事,不好动用衙门里的马匹、车辆,王守业自己又没置办代步的坐骑。 好在约定的地方离着不远,两人干脆安步当车,沿着大市街一路向东,赶奔朝阳门左近的翠云楼。 虽说王守业每日早晚,也都是步行往返于家和衙门之间,但一来公务繁忙,二来又惦念着那罗汉符篆,以至于行色匆匆无心旁顾。 今儿得了周吴晟的提醒,王守业沿途仔细观察,发现这城中果然已经掀起了修仙求道、参禅礼佛的狂潮。 那路旁的书店,不是写着某某佛经收清,就是标着那本经注来了新货。 进进出出的文人士子,手里捧着的不是道家九大典籍,就是佛门的三藏十二部,间或还有些神神鬼鬼的白话小说。 就连茶楼酒肆里的说书人,一多半讲的也都是些成仙得道的故事,少部分干脆诵读起了佛道两家的典籍。 其实单单只是僧道渡劫的事儿,也未必就能引起这么大的风浪。 主要还是这大半年来祥瑞迭出,以及前些日子肆虐京城的鬼指病,让京城的百姓对鬼神之说,愈发的笃信不疑。 有了这些铺垫,再加上张国彦意外乱入,当众使出了起死回生的‘仙法’,也难怪会引来全民热潮。 眼见王守业一直在留意街头巷尾,那些痴迷仙佛的狂热之徒,麻贵忍不住忧心忡忡道:“老弟,你说满街都在学佛论道,下回再有个什么节的,会不会一下子死上不少人?” 咦? 这倒真是个大问题! 嘉靖年间京城的常住人口高达百万,没‘本地户口’的四方之民,数量也在百万之上。 别往多了说,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渡劫几率,那也是数百人的死伤。 如果是千分之一…… 而届时收集遗蜕,搜寻渡劫成功者的南渡,又有十倍百倍的增加,期间难免会有流落民间的…… 这事儿必须做到防微杜渐! 可究竟该怎么做呢,难道要以官方的名义,禁止民间谈佛论道? 和麻贵探讨了几句,却始终没个章程可言,于是王守业干脆建议他,在明天的晨会上提起此事,看张四维等人能否想出解决之道。 说话间,就见那翠云楼的幌子在前面不远处迎风招展,同样招展的,还有二楼阳台上几条白生生的胳膊。 啧~ 看来今儿喝的还是花酒。 王守业的目光,正在那些白胳膊上打转,就听的前面有人爽朗大笑:“崇秩老弟,你可算是来了!” 王守业忙循声望去,就见个身量不高的圆脸汉子,正快步迎上前来。 呃~ 这李成梁的颜值,貌似比想象中差了不少。 【还有两更,第三更估计要过12点。】 ------------ 第85章 初会李成梁 就在王守业打量李成梁的同时,李成梁其实也在偷眼打量着王守业。 见其最多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李成梁只当王守业是某位勋贵家的公子,于是脸上原本就有的热切,登时又浓烈了几分。 等到麻贵替两人双方介绍的时候,李成梁更是忙不迭抢先拱手见礼:“不知王守备府上……” “什么府上不府上的!” 麻贵一听这话头,就知道他是误会了,忙笑着打岔道:“伯成老弟能平布青云,靠的可全是自己的本事。” 李成梁听了这话,只当王守义是不愿被人当成二世祖——类似的主儿,他在辽东也认识几个,明明全靠父祖余荫,却总爱吹成是赤手空拳打下的江山。 但王守业偏又笑吟吟的补了句:“小弟家中原是匠户贱籍,就算想靠祖上余荫,也没处承袭去。” 匠户贱籍? 这下李成梁可真是有些愣怔了。 山海监守备究竟是做什么的,李成梁到现在也还没弄清楚,但麻贵中午时自报家门的得意劲儿,他却是瞧的真真切切。 似麻贵这样的将门子弟,都引以为豪的官职,又怎么会落在个匠户贱籍身上? 尤其这王守业还如此年轻! 他心下惊疑不定,好在城府颇深,只是略一愣怔,便又不动声色的拱手赔笑道:“王守备果然是年轻有为!李某方才一时唐突,还望王守备多多包涵。” 说着,侧身往里一让:“此地不是说话的所在,二位且随李某登楼一叙。” 麻贵哈哈一笑,边迈步向那翠云楼的侧门行去,边向王守业挤眉弄眼道:“我这老哥虽是来袭爵的,身上却有正经的秀才功名,说起话来也是文绉绉的。” 面对这番打趣,李成梁却只是摇头苦笑以对。 他一面引着二人往楼上走,一面心下就生出些忐忑不安来。 据某些史料记载,李成梁因家贫凑不齐路费,一直要等到四十岁——也就是四年后的嘉靖四十四年——得了某位御史的青睐,这才得以进京袭爵。 但这种说法明显是有问题的。 虽说地方卫所的官儿不太值钱,但指挥同知毕竟也是从三品,不管是留在卫所,还是转调边军营兵,总也不会缺了油水。 如果来到京城,就必定能够袭爵的话,先找人商借些路费又有什么难的? 显然问题并不在路费盘缠上。 他真正缺少的,是用来打典的银子,是用来疏通的人脉。 而他之所以会比原本历史上,早来京城四年,其实还是托了天地异变、祥瑞迭出的福。 七月里,李成梁意外得了件祥瑞,却没向别人那样,将其进献给当地官府,而是带着家人悄没声摸到了朝鲜。 【李家自唐末就避居朝鲜,直到李成梁的祖父那一代才回归中土,所以对朝鲜的风土人情,比旁人要熟悉的多。】 而朝鲜境内显然不似明国这般,祥瑞大肆泛滥贬值,几番交涉之后,竟卖到了四百二十两银子的高价。 加上历年来的积蓄,李成梁也攒下了小七百两的身家。 俗话说钱壮英雄胆,他反复思索之后,便觉意带着所有积蓄进京袭爵。 结果到了京城之后,却是两眼一抹黑,无头苍蝇似的转了几日,连连在五军都督府、兵部、吏部碰壁。 正为有钱送不出去而苦恼,突然听说好友麻锦的弟弟麻贵,调任京城为官,这才找上门来求其牵线搭桥。 麻贵中午倒是答应的还算痛快。 可他领来的这位王守备,也忒年轻了些! 老话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自己这好容易积才攒下的银子,如何就敢放心的交托给对方? 可若推三阻四的话,却又怕恼了麻贵,彻底断了袭爵的门路。 就这般患得患失的,引着二人上了楼,早有那徐娘半老的鸨儿侯在门前,一迭声的喊着姑娘们出来迎客。 霎时间环肥燕瘦就涌出好些来,其中又有一多半在纱裙正中开了口子,露出白生生的小腹。 那肚脐上还嵌着些金玉饰品,黄的白的甚是扎眼。 这也是鬼指病肆虐带来的改变——相较于裹缠纤腰的良家妇人,这些风尘玉女子的应对之道,显然更为直接了当。 估计要等到下月中旬,天气逐渐转冷以后,这股露脐装的风潮才会渐渐消散。 由着鸨儿姐儿,将自己等人送进了包厢里,李成梁这才从袖筒里摸出块碎银子,随手抛给了那鸨儿,吩咐道:“我们兄弟要先谈些正事儿,先把好酒好菜备下,出挑的姑娘也都给爷们留着。” “好嘞!” 那鸨儿脆声应了,喜笑颜开的道:“咱这儿的姑娘吹啦弹唱样样精通,还有两个会念佛经的,要不要一并给您留着?” “佛经?” 李成梁闻言一愣,愕然道:“念佛经作甚?” 他进京后就一直忙着跑官儿,显然并没有留意到,京城百姓们对佛道两家的热捧。 “不用了,留几个好皮相的就成!” 麻贵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又状似不经意的问道:“对了伯成老弟,官印发下来之后,你那东厂千户的牌子可还在?” “在呢。” 王守业顺手撩起袍子,就见个象牙雕的牌子晃悠悠挂在腰间。 那老鸨脸上的笑容登时一僵,随即忙奴颜婢膝的,领着姐儿们退了出去,还特地交代不得招呼,千万不要靠近这里半步。 “王老弟还是东厂的千户?” 李成梁对此也是颇为诧异,所说东厂近些年被压制的厉害,但厂卫亲军还是并称为军方最清贵所在。 既然在东厂做到了千户,为何还调到这名不见经传的山海监,做个什么守备? “山海监本就是厂卫搭的底子。” 麻贵颇有些显摆的解释道:“现在衙门里当值的兵,全都是锦衣卫小校——顺天府、五城兵马司、羽林卫,也都要听咱们调遣呢。” 这下李成梁更是好奇了,连声追问山海监究竟司职什么营生,怎来得如此权柄。 “这个么……” 麻贵看了看王守业,显出些犹豫之色来。 “李老哥还是不要多问了。” 王守业笑吟吟的接过了话茬:“山海监新设,咱们这些人都是摸着石头过河,也不知哪儿犯忌讳、哪儿不犯忌讳——没得多说几句,再牵连了老哥你,反而不美。” 顿了顿,他又正色道:“老哥进京袭爵的事儿,我已经听崇秩兄说过了——不过小弟其实也才来京城没多久,在五军都督府和兵部,都没什么相熟之人。” 李成梁听到这里,心下登时凉了半截。 好在王守业很快又话锋一转:“这样吧,我先托人打听打听,能找到门路自然最好,若是不成的话,老哥怕就只能另请高明了。” 李成梁心下已是凉了大半,但面上却丝毫不显,反而挤出副感激涕零的样子,拱手道:“有劳王守备了,事成之后李某必有重谢!” 其实他本来已经准备好了一份厚礼,但现在看王守业这口风,却临时改成了事成之后才有重谢。 李成梁心下已然失了指望,所以接下来就再没提及此事,推杯换盏几轮下来,气氛反倒因此愈发融洽了。 互相说了些边镇、京城的趣事,也不知怎么的,就说起了时下的募兵制,也就是边军营兵体系。 李成梁和麻贵一致认为,这自嘉靖朝盛行的募兵制,虽然能缓解时下的困顿局面,但却并非长久之计。 因为统兵的将领,一多半还是出身于地方卫所,制度体系虽然变了,但这些世袭军官的思想观念,却几乎没有多少变化。 久而久之,卫所制的种种弊端,也必然会在营兵系统里重演。 王守业毕竟是门外汉,听两人发了几句牢骚,忍不住就追问道:“那有没有什么法子,能避免营兵染上卫所的老毛病?” “难!” 李成梁先道了个‘难’字,沉吟半晌,又摇头道:“难的很!” 他看上去似有些刻意遮掩,多半是不敢交浅言深的缘故。 “好了、好了。” 麻贵笑着岔开了话题,向门外一指道:“操这份心作甚,及时行乐才是要紧的!” 李成梁轰然应诺,推开房门一声吆喝,不多时几个姐儿便袅袅婷婷进了包间,奏响了靡靡之音。 【还有一章。】 ------------ 第86章 夜常 临近子夜。 王守业目送李成梁租的马车渐行渐远,转回身一面抬手拍门,一面琢磨着方才那驾车之人,和李成梁究竟是什么关系。 瞧那恭谨里透着亲近的态度,多半是李成梁的子侄辈。 莫非就是他的长子李如松,日后的援朝抗倭名将? 啧~ 一晚上就见了两位名将,这心里却反而不似白天,未曾谋面时那样激动了——或许是因为,李家父子那小心逢迎的态度,实在与他印象中的名将相差太远吧。 不过王守业还是搞错了一件事。 其实今晚晚上露面的名将有三位,麻贵虽然在后世名声不显,可在万历年间却曾与李成梁并称为东李西麻。 而后来援朝抗倭的时候,麻贵也是一军统帅,战绩并不比李如松差。 说到底,李家父子之所以名垂后世,让王守业这个半吊子都耳熟能详,相当程度上还是沾了野猪皮的光。 话说…… 李家父子已经见过了,什么时候能见一见戚继光呢? 砰~砰砰~ 门环的撞击声,在夜色中显得分外高亢,没几下的功夫,就听里面有女子匆匆应了,隔着门问道:“尊驾找谁?” “不找谁,是我回来了。” 带着几分酒意随口答了,那黑漆大门吱呀呀开了条缝,从里面探出张娇弱的瓜子脸来,上下扫量着王守业,期期艾艾的问:“您……您是王老爷?” 王守业见这妇人十分陌生,还以为自己走错门了,退后两步仔细打量这门楣,确实是自家没错,不由得狐疑道:“你是谁?” “哥?是你回来了吗?!” 这时就听里面又传出李高的大嗓门。 那妇人听了这话,连忙把房门左右敞开,又搓着手退避到了一旁。 李高顺势迎了出来,扶着王守业进了院里,唠唠叨叨的就往后院行去。 “等等。” 王守业回身指着那容貌姣好的妇人,疑惑道:“这是什么人?” “新来的厨娘。” 李高随口答了一句,扶着王守业往前走了几步,这才压着嗓子抱怨道:“我爹找来的,多半是养在外面的相好。” 这李叔倒真是好手段,穷的都卖儿鬻女了,还能勾搭上好颜色的妇人。 不过…… 他随随便便把女人往这里招,却着实有些不讲究。 看来得找个机会,在附近给他们父子另行置办个住处,也免得乱糟糟什么人都往自家领。 临到后院,王守业随手搡开李高,正准备叫门进去洗漱安歇。 李高却忽又想起个事儿来,忙道:“对了,晚上来个什么葛百户,给咱家留下不少礼物,眼下都堆在后院西厢房里——哥你抽空瞧瞧,看究竟是当收还是当退。” 葛百户? 葛长风跑来送礼了? 当初在东厂时,这货对王守业颐指气使的,眼下却要在王守业手底下厮混,多半是怕王守业趁机报复,所以提前跑来疏通。 这厮倒还算有点自知之明。 先看看他的‘心意’够不够心意吧。 约莫是早就听到了动静,王守业这里刚一拍门,娇杏就立刻下了门闩,将个娇滴滴的身子撑在他腋下。 她自己要往上贴,王守业自也懒得客气,倾着身子匀了些力道,就觉得那要垮不垮的,还真有些弹…… 呸~ 是韧性! 直到红玉从堂屋迎出来,王守业这才摆正了身子,半真半假的嗔怪道:“怎得还没睡下?你明儿还要起早习武呢,我不是特意托赵叔带话回来,让你别等我了么。” “也没多晚。” 红玉上前接替了娇杏,先让她去打来洗漱用的水,又命她去伙房,端来了一直温着的醒酒汤。 “天凉又起了风,老爷今儿就先别洗澡了,等明天我娘买来炭火,洗澡之前先点一盆……” 主仆两个一面伺候着王守业更衣洗漱,一面念叨些家长里短。 好半晌收拾停当了,王守业又咕嘟嘟灌进半碗多醒酒汤,就觉胃里暖洋洋的,直往那五肢百骸里发散。 又见主仆两个弯腰背对着自己,整理褪换下来的外衣,那窈窕雌伏的,一时就有些把持不住。 上前揽住红玉的纤腰,正待吩咐娇杏退场回避,红玉却轻轻挣开了,指着西厢那边儿道:“葛百户送来的礼物,怕还要老爷亲自过目一番。” 说着,从妆盒里翻出礼单来,递给了王守业。 啧~ 只顾着心猿意马,倒把这事儿给忘了干净。 王守业耐着性子从头到尾扫了个大概,前面倒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些常见的礼物。 但最后一样礼物,却是让王守业大吃一惊。 “夜明珠?” 这东西貌似在古代,属于奇珍之列吧? 向红玉一打听,果然是价值不菲。 市面上常见的夜明珠,起码也在五百两往上,品相好些的甚至能到上千两。 这厮倒还真舍得下本! 荧光粉王守业倒是见的多了,这夜明珠究竟是怎么个意思,他却是从未亲眼得见。 当下就来了兴致,拉着红玉直奔西厢房。 到了西厢房里,将那些礼物好一通乱翻,终于找到了个方方正正的红盒子——别说,这还挺像后世那种婚戒盒子的。 王守业干脆顺水推舟的塞给了红玉:“你来开。” 红玉很是莫名其妙。 “以后这东西就归你了!” 眼见红玉果不其然的露出感动之色,王守业心下暗暗得意——这就叫肉烂在锅里,以后自己真要有用到这东西的时候,难道红玉还会拒绝不成? 得意之余,他又连声催促:“赶紧打开瞧瞧,我还真好奇这夜明珠是什么样子的。” 红玉这才小心翼翼的打开了那红盒子,然后两人就都忍不住愣在当场。 里面的确有一颗莹莹放光的夜明珠。 但王守业更愿意叫它‘米粒之珠’! 这也忒小了吧?! 说是米粒大小或许有些夸张,但只要把这米粒改成花生米,那就真是形象至极了! “哈哈……” 半晌,王守业莞尔一笑:“也是咱们想瞎了心,真要是五百两一颗的夜明珠,葛长风哪舍得送人?” 说着,捻起那颗米粒之珠,随意打量了几眼,心下忽就冒出些荒唐心思。 嬉笑着凑到红玉耳边低语了几句,登时惹来好一通嗔怪。 当王守业岂会就此退缩,软磨硬泡终究还是得了逞。 有诗云曰: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唐·李商隐 ------------ 第87章 鸡毛鸭血 “茶能明目、茶能明目。” 用隔夜茶搓洗完眼睛,王守业弯着腰,微微把头一偏,娇杏就忙捧着温热的湿毛巾,揩去了他脸上的茶水。 经这冷冷热热的一激,王守业才算是彻底醒了盹儿。 挺直腰杆回到堂屋,见七碗八碟摆了一大桌子,不由奇道:“怎么,今儿我爹和李叔、赵叔都要过来一起用饭?” 这满满一桌子,单他和红玉肯定是吃不下的。 娇杏偷眼打量着王守业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咱家这不是新雇了个厨娘么,依着二太爷的意思,是让她先露一手瞧瞧,也方便爷您以后点菜。” 啧~ 王守业无奈的咂咂嘴,当着娇杏的面,终归也不好说李伟些什么,只好闷头坐到了主位上,抄起筷子挨个将那菜品尝了一番。 别说,虽是走后门进来的,这厨娘的手艺却着实不错——尤其是那条茱萸红烧鱼,烧的很对王守业的胃口。 因今儿要开晨会,王守业准备早些去衙门,梳理一下需要禀报和提案的公务,所以也没等红玉回来一起用饭,敞开肚皮直接吃了个风卷残云。 酒足饭饱。 一路打着嗝儿到了山海监。 正准备去门房点卯呢,就被沈长福横插一杠子拦了下来。 “大人!” 就听他急吼吼的禀报:“昨儿喂了熬出来的东西,那些畜生一夜之间就死了大半,现如今只剩下一只鸭子还活着!” 那烧水的大锅,直径约有四尺【1.3米】、深有三尺【0.95米】,虽是椭圆形的构造,但容纳下千余斤的水量,绝对不成问题。 这千多斤甜水,才熬出鸡蛋大小的一块胶质物,浓缩比例至少在数万倍以上,便只一丁点的分量,效果也远超正常饮水所摄。 家畜们会承受不住药力,因此而一夜暴毙,其实也在王守业的意料之中——倒是那硕果独存的鸭子,怎么想都有些几分古怪。 左右离着晨会还有段时间,他便同沈长福一起去了西跨院,准备简单查探个究竟,再决定要不要在晨会上禀报。 拿来试药用的家畜家禽,大部分都圈养在柴房,只有几条狗拴在院里。 绕过两颗罗汉树,就见那几条狗都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原本黑的白的黄的花的,眼下统统都变成了黑红色。 因隔着老远,就嗅到一股浓浓的血腥气,王守业先掩住鼻子,才快步凑到了近前。 就之间那几条狗从头至尾,活像是在血池子里泡过似的,几乎就没有一处是干净的。 这是全身血管同时爆裂而死的? 讨来沈长福的腰刀,拨开狗身上的毛发,就见表皮上布满了细密的裂纹,稍稍发力按压,就会裂开道深邃的口子。 再仔细观察,那些狗皮都有些蓬松感,像是被撑涨之后,又泄了气水囊一般。 看来不单单是血管爆裂那么简单,极有可能是整个身子都涨裂了。 将刀丢还给沈长福,王守业问道:“服药之后,大概多久开始出现异状的?” “约莫半个时辰,这些畜生就开始闹腾,到子时前后,开始陆续死……” “最先死的是什么?” “这个……” 沈长福的腰板瞬间矮了一截,支吾道:“下面人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两只鸡一只鸭子,到底是哪个先死的,实在是难以分辨。” “也就是说,先死的都是家禽喽?” 见沈长福点头,王守业对那鸭子的兴趣,就又大了不少。 原本应该是最早开始死亡的族群,却反而撑到了最后,这其中必然存在着某种特殊缘由。 想到这里,王守业快步走进了柴房,可马上又被熏了出来,这一屋子鸡毛鸭血,外带猪羊尸首,味道着实是刺激的紧。 尤其王守业今儿早饭还吃的特别多。 “大人。” 正在擦拭腰刀的沈长福见状,急忙赶上来道:“卑职这就让人把那鸭子弄出来,您在院子里瞧,也是一样的。” “不单是那只鸭子,连同死掉的那些也一并抬出来,让灶上派几个人来,挨个验一验尸首,看和平常的鸡鸭猪羊有什么不同。” “卑职明白!” 沈长福恭声应了,转回身挺直了脊梁一声吆喝,立刻有六七个锦衣卫闻声赶了过来,在他的连声催促下,不情不愿的走进了柴房。 首先被抬出来的,自然是那只鸭子的竹笼。 听它一路嘎嘎乱叫,声音中气十足的样子,就知道它绝非是苟延残喘活下来的,而是彻底克服了那药性。 不过…… 也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那就是昨天喂药的时候,把这只鸭子给漏过去了。 希望不会是这种情况吧。 等那竹笼被放在院里,王守业第一时间凑上去仔细观察,就见那鸭子在笼子里,局促的引颈、展翅,直撞的竹笼吱嘎乱晃,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解体。 稍稍对比了那鸭子和竹笼的大小,王守业回头问道:“这鸭子原本就这么大?” “这……” 沈长福哪里知道这个? 急忙唤过负责喂养禽畜的锦衣卫,可那两个锦衣卫平时也未曾仔细观察过,一样是支吾以对。 王守业便又去对比其它家禽的竹笼,但那些死掉的鸡鸭鹅,和乍着膀子乱跳的活物,又实在难以对比。 最后只得交代道:“把它放出来,量一量身高、臂展、体重,以后每天都称量一次,看看有什么变化——对了,先把它的药停了,继续喂水。” “再有,重新采买一批禽畜回来,将用药量减少到一半试试。” 王守业说着,看看那几条倒毙在不远处的家犬,又补了句:“这回先别买狗了。” 虽然他绝不是什么狗粉,但相较于猪羊鸡鸭来,对狗却明显存了些不忍。 当然,也就是一丝丝而已。 真要是必须用到狗时,他也绝不会犹豫。 毕竟还要去开晨会,王守业一时也没空仔细研究这只鸭子——再说被喊来的厨子们此时也已经支开了摊子,开始炮制那些禽畜的尸首,那场面着实让人不想久留。 因此简单铺排下今后的实验细节,他就匆匆赶奔东跨院值房。 点上支熏香,连铜炉一起放到椅子底下,云雾缭绕的拟好了晨会提要。 确定身上的异味儿都被遮盖了,这才换好飞鱼服,汇合了麻贵、张世邦、胡献忠等人,一起匆匆赶奔前院正堂。 【冇了】 ------------ 第88章 弊病 临近正午。 出了尚未装修好的正堂,王守业满心疲惫的回到值房,就一屁股瘫坐在官帽椅上,两眼放空的枕着搭脑。 和上次在文渊阁举行的专项会议不同,今儿这场晨议属于大杂烩,公务差事、条例制定、人员分配、财务开支…… 也亏得张四维能记清这么多议题,还分出了个轻重缓急。 总体来说,这次晨会是一场务实的、有建设性的、内容丰富而且收获颇丰的会议。 但与此同时,在这次晨会上也暴露出了,山海监内部存在的一些问题——其中最典型的问题,就是领导层缺乏担当。 监正白常启虽然憋着劲儿,想要做出番是事业,但他骨子里仍旧是趋利避害那一套,平常还看不出什么,到了需要做决断的时候,就显得瞻前顾后优柔寡断。 就说这次晨会上,包括寻找鬼指病源头在内,几个富有争议的提案,白常启不是选择延后再议,就是干脆交由内阁和皇帝决断,没有一桩肯自己拿定主意的。 主事张四维博学多闻,处理政务也是紧紧有条,丝毫不逊积年老吏,能力上是没的说。 但为人处世一团和气,指望他同白常启据理力争,甚至是刚而犯上,那绝对痴心妄想。 两个监副就更别说了,武衙门变成了文衙门,依照这年头的官场风气,哪还有他们当家做主的份儿? 说来论去,几个主官里唯一有担当的,反而是督管太监李芳——但他的职责是检查督导,也不好越俎代庖,替白常启拿定主意。 算来算去,眼下这山海监里,就缺了个能一锤定音的人。 这在普通的衙门,或许也算不得什么大问题。 但山海监本就是草创,处置的又非寻常之事,短期内恐怕还会有不少类似的事情,届时难道要事事都向上面请示? 那这监正还当个什么劲儿? 再说一旦有突发状况…… 王守业正瘫在椅子上,想些有的没的,忽然察觉到对面的麻贵,时不时就将视线投向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对了! 自己昨儿还应下,要帮李成梁跑官来着——甭管最后能不能做到,这姿态总是要做足的。 当下他长身而起,向麻贵道:“我去周监副那里转转,顺便打听一下袭爵的事儿。” 麻贵这才松了口气,忙拱手道:“那就有劳老弟了。” 王守业冲他摆摆手,大步流星的出了值房,顺着游廊行出二十几步远,就到了周怀恩门前。 提着袍子跨过门槛,就见周怀恩也正瘫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揉肚子。 王守业也没同他客套,径自寻了坐处,大咧咧的问:“大人,您没让那张国彦帮着瞧瞧?也兴许就能断了病根儿呢。” “这还用你说?” 周怀恩斜了他一眼,无奈道:“可惜那小子跟我无缘——倒是胡守备的闺女,刚被他医好了跛足的毛病,这两天正张罗着请人保媒呢。” 顿了顿,眉毛一挑反问道:“说吧,找我什么事儿?” “瞧您说的,这没事儿我就不能来您这儿坐坐了?”王守业先是摆出一脸委屈,随即却又讪笑起来:“不过这回还真有点事儿,想向您打听打听。” 说着,就把李成梁赴京袭爵,托到麻贵头上,麻贵又托自己头上的事儿,大致说了一遍。 “老麻这人不错,先前又送了份厚礼给我,卑职这一时也抹不开面子,只好硬着头皮给应下了——可我在进城认识哪个?还不就得指着……” 说到这里,王守业突然发现,周怀恩正面色古怪的打量着自己,当下就不由得一愣。 自己方才这番话,也没什么奇怪的地方啊? 怎得他就露出这副表情? 王守业略一犹豫,还是开门见山的问了出来:“大人,难道这事儿有什么不妥?” 周怀恩依旧目不转睛的打量着他,四目相对了好半晌,才终于摇头道:“原来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行了,这事儿交给我就成,明儿我给你个准信儿。” 这就成了? 王守业先是一喜,可随即却又觉得不对劲儿——那瞎猫碰上死耗子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家二郎前天刚定下的岳家,就是五军都督府的宋经历。” 还有这么巧的事儿? 世袭卫所官员想要袭爵,首先就要报呈五军都督府,然后再由都督府提交兵部审议——而五军都督府里,负责接收呈报、提交审议的,正是经历官。 走通了这门路,袭爵的事儿不说十拿九稳,七八成把握总还是有的。 不过这下,王守业反倒有些患得患失起来。 那李成梁毕竟是毁誉参半的主儿,甚至有人认为满洲之所以崛起,就是因为他养寇自重,最终导致养虎为患。 这要是历史重演,自己岂非是助纣为虐了? 但转念一想,莫说有自己这个穿越者搅局,单凭这灵气复苏的现状,历史的走向就必然会有所不同。 心下释然之余,王守业也终于明白,周怀恩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了。 当下忙起身拱手道:“大人,我可不敢擅自打探您家里的私事儿!” “行了,不就是赶巧了么。” 周怀恩捧起热腾腾的茶杯,吹着茶梗道:“这事儿不用跟麻贵细说,让他承你的情就是。” “这……” “我胃口不成,就不留你用饭了,也省得你吃着别扭。” 话说到这份上,王守业自然也只能告辞离开。 虽然拢共认识也没多久,但周怀恩不仅把他当作了东厂嫡系,还隐隐有培养结伴人的意思。 这是知遇之恩啊。 以后有机会…… “大人!” 一面琢磨着报恩的事儿,一面走进了值房,结果迎面就又撞上了沈长福,王守业不由皱眉道:“怎么?西跨院里又出状况了?” “还是那只鸭子。” 沈长福禀报道:“得了您的吩咐,卑职就命人把它放了出来,想要仔细称量称量,谁知这畜生力道奇大……” 却原来下面的锦衣卫,还将那鸭子当成是普通货色对待,哪曾想一时拿捏不住,反被撞了人仰马翻。 这还不算,在对那鸭子进行围追堵截的时候,有个锦衣卫小腿肚子上,还被拧下了好大一块皮肉。 最后动用了应对鬼指病人时,置办下的套马杆,才好容易控制住了那鸭子。 说到这里,沈长福就有些吞吞吐吐。 “怎么,还有别的事儿?” “那鸭子……” 沈长福小心窥探着王守业的脸色,讪讪道:“那鸭子四处乱窜的时候,撞……撞坏了一颗罗汉树。” “什么?!” 王守业登时大惊失色,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脱口问道:“撞坏哪儿了?那和尚脸……” 问道一半,才惊觉有些不妥,忙丢开沈长福的腕子,沉着脸呵斥道:“这点小事儿都办不妥,朝廷要你何用?” “卑职……” “行了,先陪我去瞧瞧,看到底要不要紧!” 【明天三更。】 ------------ 第89章 正统玄幻与宠物小精灵 那只怪力鸭造成的破坏,比王守业想象中的还要大。 那木和尚左半边袍袖,连同谢挎在腰间的行囊,都被它撞了个稀烂,露出白生生的胳膊,两本难分彼此的经书,以及一个暗红色的木鱼来。 除此之外,和尚那盘坐的双腿上,还沾染了好些血脚印,看样子应该是怪力鸭先踩到了狗血,然后又跳到上面乱踩一通。 除此之外,胸前、背后、颈间,也都有不少的损伤。 根据沈长福的说法,那鸭子扑到树上之后,锦衣卫们一开始有些投鼠忌器,生怕不慎伤到了罗汉树,结果反倒因此让那鸭子造成了更多的破坏。 等到众人领悟出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罗汉树早被糟蹋的不成样子了。 万幸啊! 确认那符篆并没有损伤之后,王守业心下就暗暗庆幸不已。 得亏这异化的是鸭子,虽然也长了翅膀,但基本上属于地板流——如果换成只战斗鸡的话,就不会仅仅只是殃及到脖子以下了。 当然,王守业绝不会把这份庆幸与欣喜,表露出一丝一毫给沈长福看——否则事后施恩求情的时候,还怎么起到该有的效果? 沉着脸命人取来一柄洗衣服用的木槌,先在较为完整的躯干上敲打了几下,又在那外露的胳膊上敲了敲。 最后王守业将木槌探进破损的行囊里,姿势别扭的敲击了几下木鱼。 后者与前两者之间,声音差别极大。 应该不仅仅是构造上的原因,本身材质上也有明显的区别。 这木鱼没有被劫难同化? 王守业调整姿势,又在那两本经书上敲了敲,这声音倒是和躯干上的相差仿佛。 按理说,同样都是木头,木鱼应该是最容易被同化的才对,可现在经书都被同化了,它却偏偏从颜色到材质,都维系了原本的模样。 这怎么想都有些古怪! “去,找个木匠来!” 王守业当即起身下令道:“把这木鱼给我完好无损的抠出来!” 如今正堂的改建还未完成,现成就有好几个木匠在,沈长福又急于将功补过,干脆亲自跑了一趟,不多时就把人带了回来。 因半点容不得差池,这细工慢做的,怕还要有一阵子才能把木鱼抠出来,王守业懒得在这里枯等,干脆又在沈长福的引领下,来到了院子的西南角。 这里原本放着一尊火劫晶,不过前几日已经被蓝道行拿去炼丹了。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就改建成了怪力鸭的鸭圈。 隔着青石板堆成的围栏,王守业探头向里望去,就见那只怪力鸭耷拉着脑袋,翅膀上的毛掉了三分之一,脖颈上秃了半圈,正一瘸一拐的踱着步子。 看来那一场‘大逃杀’,最后是以两败俱伤收尾的。 “它的力气约莫有多大?” “和一般成年男子差不多吧。” “体型呢?和一般鸭子比如何?” “算是比较大的,但也不是特别出挑——斤两倒是比一般的鸭子重了不少。” 肌肉纤维的密度增加了? 这让王守业略有些失望,原本他还琢磨着,如果致死率能大幅度降低,或许就能培养出狼【犬】骑兵了。 眼下怕是没指望了。 最多搞些战兽之类的,由人驱策者进行作战…… 噫! 这画风好像从正统玄幻,直接变成宠物小精灵了。 不对! 如果力量强化效果是恒定的,那完全可以堆出一支跋山涉水如履平地的全甲重骑兵。 届时拉到草原和鞑靼对A,就不信…… 呃~ 貌似有点儿好高骛远了。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先设法降低死亡率,否则大明朝的牛马都死光了,也未必能催化出多少异兽来。 想到这里,王守业回头问道:“新买来的禽畜,已经喂过药了吗?” “喂过了。” 沈长福忙禀报道:“现如今已经开始躁动了,卑职特地传令,让人片刻不离的守在柴房。” 就柴房那种环境,还片刻不离…… 摊上这差事的锦衣卫,也真是够倒霉的。 王守业无语的收回目光,就见圈里的怪力鸭也正偏着头打量自己,那圆圆的小眼睛里,竟还透着几分凶性。 想起那条欲求不满的巨犬,王守业再次回头吩咐道:“弄几只没吃过药的鸭子,也放进圈里,看它们互相之间会不会起冲突。” 顿了顿,又补了句:“那些新鸭子也要称量一下,然后试着给它们喂食这只鸭子的体液。” “体液?” “就是血、唾沫、屎尿之类的。” 这自然是为了测试怪力鸭本身,有没有携带可以传染的病毒——王守业可不想稀里糊涂的,就弄出个生化危机来。 唉~ 这就是游戏与现实的不同,方方面面都得计算到了,否则真要出了纰漏,老板可不会仅仅只是扣工资而已。 却说沈长福听到最后那‘物件’,脸色就显出些异样来,不过还是点头应下了。 反正这事儿再怎么恶心,也用不着他亲力亲为。 这就是做官的好处。 此后王守业又详细追问了,那些暴毙禽畜们的验尸结果。 可惜厨子毕竟是厨子,虽然也发现了许多蹊跷之处,但想让他们推理出这是如何造成的,那就纯属痴心妄想了。 正说着,勾管杨同书便提着官袍奔了过来,离着老远就连声催促:“沈百户,赶紧让你的人把这院子拾掇拾掇——过会儿城内几家寺院道官的主持,就要来辨认遗蜕了!” 辨认遗蜕? 王守业不由自主的看向了那罗汉树,就见那行囊被剖开了个大口子,里面的木鱼也被扣出了近半,红彤彤的圆滚滚的,活像是被人挖出了肾脏…… 再看腿上干涸的血脚印…… 这要让和尚们瞧见了,怕非当场急眼不可! 沈长福在一旁也是傻了眼,跺脚抱怨道:“这早不来晚不来的,怎么偏偏这时候来认遗蜕?!怎么办、怎么办,现在就算想收拾,怕也来不及……” “闭嘴!” 王守业一声低喝,绕着那罗汉树转了两圈,仔细嗅了嗅那杂了血腥味儿的果木清香,断然下令道:“赶紧去弄几块粗布来,把这两颗罗汉树都给我围上——围到肩膀就好。” “大人,要是那些和尚问起来……” “届时我自会帮你搪塞过去!” 说完之后,王守业又横了他一眼,冷笑道:“但你监管不力,致使遗蜕受损的事儿,过后还是要禀明监正大人的。” 【还有两更。】 ------------ 第90章 超度法会 虽然最后还是要上报组织。 但家丑外扬和内部消化的区别,沈长福还是心知肚明的。 在求生欲的催使下,他也不知从哪儿弄来两块帆布,非但将两棵罗汉树脖子以下的部分,缠了个严严实实,还支帐篷似的钉牢了四角。 这样一来,就算那些和尚想要撩开帆布看个究竟,多半也难以如愿。 ………… 约莫半个时辰后。 张四维引着一众僧道走进西跨院,迎面就见十六个锦衣卫雁翅排开,簇拥着王守业、杨同书、沈长福三人。 那一个个手扶腰刀庄严肃穆的,倒似是要给谁来个下马威。 “张主事。” 见是张四维打头,三人急忙上前见礼。 虽都是拱手,但却显出个不规则的山字型。 王守业只是微微垂首,沈长福则是稍稍弯腰,唯有杨同书深施了一礼。 这是出身不同造成的,王守业就不用说了,沈长福虽然整日被呼来喝去的,但出身锦衣卫的他,对文官的敬畏程度,其实远不如麻贵等正统武人。 而杨同书是举人出身,面对做过翰林的张四维,难免就有些自渐形秽。 却说张四维急忙还了一礼,顺势侧过身来,指着后面的僧道挨个介绍,内中近半都是有字号的高僧名道,但也有许多名不见经传的主儿。 那一个个也是肃穆非常,瞧着倒有几分来朝圣的意味。 刚互通完名姓,大觉寺的了通方丈就颔首合十道:“敢问诸位大人,可否让老僧等人,先却瞻仰一下那渡劫遗蜕?” 这倒真是心急的紧。 王守业看看张四维,见并没有要阻止的意思,便还礼笑道:“本来请诸位来,就是为了辨认那遗蜕的身份,自然没什么不方便的。” 说着,伸手指着院子中央那两颗罗汉树,道:“两位高僧的遗蜕就在此处,至于那位道爷,则暂时安置在西厢房里。” 说着,给杨同书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带着几个道士,去西厢房里辨认清楚。 而他自己,则是亲自带着和尚们,来到了那罗汉树旁。 “阿弥陀佛。” “善哉善哉。” 虽然被带到这里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看到那活灵活现的僧人,竟真的化作了郁郁葱葱的大树,众和尚还是禁不住发出了此起彼伏的慨叹。 随之而来的,则是疑惑的质询:“敢问诸位大人,这裹在遗蜕上的帆布,又是怎么回事?” 沈长福心下一颤,忙巴巴的望向了王守业。 王守业倒是不慌不忙,指着那罗汉树道:“诸位大师不妨仔细嗅一嗅,这罗汉树身上自带瓜果清香,虽是神异之象,却也因此引来了一些麻烦。” 众和尚正用力抽动鼻子,忽听他说什么‘引来了麻烦’,忙又连声追问究竟。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有许多虫子被香气引了来,若不采取些手段的话,怕是用不了多久,这遗蜕就要爬满蛀虫了。” “可若直接在树上除虫,又怕会伤了这遗蜕的根本,故此特意围了一层布幔,然后再在上满喷洒些驱虫的药水。” 说着,他又示意众人道:“诸位再仔细闻闻,看除了这瓜果清香,是不是还有些古怪的味道?那就是今儿刚泼洒的驱虫药。” 这番话说的是有理有据,众僧人哪想的到其中另有猫腻? 当下个个信以为真,甚至还齐齐口宣佛号,感谢王守业护法得当。 但这说法却骗不过张四维。 他虽然不如王守业来的勤,但每日里都要抽空来巡视一番的,更何况杨同书、沈长福每日递交的记录,也都要抄录一份给他。 于是等到众僧人,开始挨个上前辨认遗蜕的身份,张四维就将王守业单独叫到了一旁追问究竟。 对他,王守业自不会隐瞒什么。 当下把沈长福看管不利,导致异化的鸭子损坏了遗蜕的事儿,简单的叙述了一遍。 最后又往回找补道:“其实这次没准儿还因祸得福了,那遗蜕的行囊里有个木鱼,看上去似乎颇有些古怪。” 听说只伤了手笔,又意外发现了个古怪的木鱼,张四维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但张四维还是正色提醒道:“张守备,这些遗蜕在内阁、在圣上面前,都是挂了号的,可不敢再有什么纰漏——那些有风险的尝试,不妨就先缓一缓。” 这话王守业只认同一半,东西固然要小心珍惜,可要是收集回来就束之高阁,不对其加以研究的话,那就纯属舍本求末了。 再说了,他刻意搞出个封印制度,可不是为了只封不用。 但眼下物以稀为贵,还不到扭转观念的时候,王守业也只能先唯唯诺诺的表示受教了。 此后他又引着张四维,去围观了那只怪力鸭。 正对其品头论足呢,那罗汉树前,突然传来一声悲鸣: “惠源、惠源,果真是你啊!” 两人循声望去,就见一个老僧正泪流满面的,抚摸着那木和尚的面孔,看来这渡劫失败的和尚,应该是他十分亲近的徒子徒孙。 话说…… 以后会不会出现惠源果汁? 掐灭这不合时宜的胡思乱想,王守业同张四维一起上前,先宽慰了那老僧几句,随即就开始核对这惠源和尚,平时修持的是什么法门,渡劫之前是否有什么异状。 其实这些基本资料,早就已经收录在讯问口供里了。 但毕竟涉及渡劫登仙,为了防患未然,还是需要再仔细确认一遍。 而在这期间,第二棵罗汉树也被认了出来——当天渡劫的,毕竟还是以本地和尚居多。 道人们花的时间要更久一些,主要是没法凑近了细瞧,那道士脸上又结了一层冰霜。 不过最终还是通过衣着、体貌等细节,辨认出了这冰道人的身份。 却说将三件遗蜕的原本身份,一一对照记录在册之后,张四维就打算带这些僧道离开。 可那些僧道聚集在惠源树下,交头接耳的议论了一番,却又提出了个额外的要求——他们希望能做场法事,超度一下渡劫失败的同道。 依着王守业的意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然,这说法仅限于两棵罗汉树。 但张四维却觉得,也或许能通过这种方式,促成罗汉树产生变化——当初那佛光舍利,不就是被某个僧人捧在手上激发的么? 硬要反对张四维的意见,其实也不是不行。 可这却与王守业一直树立的人设严重不符,思前想后,他也只能默许了这场法事。 当然,法事并不回马上举行。 毕竟这事还要通过白常启的准许。 而王守业这边儿,也要做好充足的应变准备,免得再酿出什么‘惨案’来。 【还有】 ------------ 第91章 李慕白的消息 【三更结束】 将张四维和一众僧道送出西跨院。 王守业转头就又吩咐沈长福,去寻几个马夫、犬夫、耍猴人回来,尝试着训练那只怪力鸭,以及之后会放进圈里的普通鸭子。 这倒不是想把它培养成什么战兽——毕竟这东西只是怪力鸭,又不是可达鸭,就算真能训练出来,战斗力也未必能有多强。 主要还是想通过训练,检测它的智力有没有变化。 这是王守业刚才和张四维一起围观时,才突然想到的问题。 如果真的出现智力方面的异化,那这试验就必须暂停下来,至少不能贸然尝试规模化,以免搞出古代版的猩球崛起。 唉~ 脑洞太多也不好,容易瞻前顾后的。 “这些帆布先别急着拆,等那些和尚道士彻底走了再说。” 眼下那些僧道虽然离开了西跨院,却并没有离开山海监,而是到东跨院里,向白常启请愿去了。 “对了!” 王守业突然一拍脑门,懊恼道:“差点忘了,咱不是想试着用那火劫晶烧些东西吗?得亏人还没走,我这就找那些道士商量商量,看有没有人想要一试身手。” 他匆匆追到东跨院里,又在白常启门外侯了小半个时辰,才见僧道们鱼贯而出。 从他们的表情来看,应该是得偿所愿了。 王守业刚想迎上去‘拉壮丁’,将客人送出门外的白常启,却先一步喊住了他:“王守备来的正好,本官有些事要与你商量。” 啧~ 这一天忙忙碌碌的,真恨不能把人劈成两半用! 交代几位道人暂且留步,王守业匆匆追进了堂屋里,就见白常启正捧着本奏章两眼放空,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大人?” 王守业上前一拱手。 白常启这才回过神来,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又让他坐到了左首的椅子上,这才道:“我仔细想过了,去沧州府追查源头的事儿,内阁应该不会阻拦——只是这带队之人,怕还要仔细商榷一番。” 这意思…… “大人。” 王守业谨慎的提醒道:“卑职既要看守那些遗蜕,还要留意佛光舍利,怕是不好擅离京城。” 见王守业看穿了自己的用意,白常启也不藏着掖着了,无奈的叹了口气:“我也知道你不克分身,可这等事儿,终究还是由你出面最为稳妥——否则一旦出了差池,祸及沧州府的百姓,那你我可就追悔莫及了。” 啧~ 原本以为这差事,多半会落在张世邦、麻贵、胡献忠三人身上呢,没想到到头来,还是自己挖坑把自己给埋了。 不过嘛…… 这倒也个促进封印物制度的好机会。 “既然如此,卑职也只能勉为其难了。”王守业说着,忽然又起身拱手道:“为了尽量做到万无一失,还请监正大人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卑职想带着佛光舍利去沧州府。” “这……” 白常启顿时皱起了眉头,经过北镇抚司大劫,以及驱治鬼指病两次事件,这佛光舍利称一声国之重器也不为过。 要是让王守业带去沧州府,不出意外还好,如果出了意外的话,恐怕他这个监正也担待不起。 但王守业提出要带佛光舍利去沧州府,也是有其合理性的,再加上这次是自己硬要派他去处理。 这于情于理,都不好断然拒绝。 “这样吧。” 思索再三,他还是使出了拖字诀:“等内阁批示下来,咱们再仔细议一议。” 其实王守业还准备了B计划,打算退而求其次,带走那块雷劫青砖的——雷在古代传说中,一直都是邪祟克星,这次正好拿来试一试真伪。 但见白常启又使出了拖字诀,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只得暂且躬身告辞。 到了外面,却见非但那几个道士都在,连和尚也是一个没走。 这是想要抱团取暖,还是怕道士们单独得了好处? 好在炼丹的事儿,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王守业开门见山的把事情说了,又适时提醒他们,宫里的蓝神仙也在尝试用火劫晶炼丹,当下就有几个道士踊跃报名。 左右是帮着做试验,这测试员自然是多多益善。 王守业干脆全都应了下来,又约定明天正式上岗实习,这才真正送走了一众僧道们。 正准备从衙门口返回值房,就见一辆有些眼熟的马车,停在了山海监门外,紧接着又从上面下来两个醉醺醺的书生。 王守业定睛一瞧,却是张国彦、张汝原二人。 瞧这二人兴高采烈的样子,多半是去参加新科举人的聚会了——看来自己昨天提出的建议,已经被白常启采纳了。 正犹豫要不要和这二人打个照面,眼尖的张汝原就已经瞧见了王守业,忙甩开张国彦紧走几步,对着王守业深施了一礼: “汝原见过王大人。” “是你啊。” 王守业装出才看见他的样子,斜了眼后面跟上来的张国彦,随口问道:“你们这是去参加鹿鸣宴了?” “鹿鸣宴要二十五才开,我们两个是去赴同年的私宴了。” 张汝原赔笑着解释着,随即却又想起了什么,支支吾吾吞吞吐吐的,似乎有什么话想对王守业说,又不太敢提起来。 他该不会厚着脸皮,想找自己帮什么忙吧? 这般想着,王守业的脸色就冷了些,下巴一扬,问道:“你这吞吐图图的,究竟想说些什么?” “这……” 张汝原窥探了一下他的脸色,暗自咬了咬牙,这才道:“这次私宴上,汝原听到一些传闻,或许与大人有些干系。” “什么传闻?” “李慕白也参加了这次乡试,而且中了举人。” 李慕白? 还真是好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话说…… 他不是已经被开革了功名么? 怎么还能参加这次的乡试? 张汝原解释道:“县尊是递了开革他的申请,但大宗师多半还要遣人访查究竟,没那么快做出决定,这期间若是有贵人出手相助……” 是了,肯定是那开革文书还没批下来,成国公就先出手保下了他。 怪不得这一阵子,都没听到他的消息呢,感情是去参加乡试了! 算起来他与李慕白,也勉强称得上是夺妻之恨了,而那厮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大度的。 看来必须适当提高警惕了。 ------------ 第92章 日常【二】 解了扣子,把那大红飞鱼服甩给娇杏,王守业就势往前一滚,烂泥也似的瘫在了罗汉床上。 他如此随意,那娇杏可不敢慢待御赐之物。 拎着领子小心翼翼的舒坦开,又低头嗅了嗅,这才试探着问:“老爷,这飞鱼服要不要拿去浆洗一下?” “洗。” 王守业言简意赅的应了,脚后跟踩着脚后根儿,想把那靴子褪下来,可无奈套的紧了些,试了两次都没如愿。 娇杏见状,忙把那飞鱼服放在罗汉床的另一边,上前帮王守业褪去了鞋袜,捧着两只臭脚问:“老爷,可要先烫一烫脚?” “嗯。” 又是一个字应了,眼见娇杏自里间取出铜盆,就准备到伙房讨些热水来,他这才追问道:“红玉呢?” 娇杏脚步一顿,转回头吞吞吐吐的道:“姨娘应该是在前院,好像被什么事儿给绊住了。” 一般越是这样吞吞吐吐遮遮掩掩的,越是惹得人心生好奇,忍不住往下追问。 但王守业却偏偏没了下文。 娇杏脸上闪过些失望之色,见王守业再没二话,便径自端着铜盆出了堂屋。 嘁~ 这小丫头片子,心机倒不少! 却说等烫好了脚,王守业又在罗汉床上歪了小半个时辰,才见红玉一脸疲态从自外面进来。 “这是怎么了?” 王守业嘴里问着,抬手在罗汉床上轻轻拍打了两下,示意红玉坐过去说话。 但红玉却自顾自坐到了对面,隔着床几默然半晌,这才开口道:“要不,让我爹他们搬出去住吧。” “嗯?” 王守业眉毛一挑,露出疑惑的神色。 “今儿我娘和徐嫂起了口角……” “徐嫂是谁?” “就是昨儿刚雇的那位厨娘。” 王守业听到这里,立刻坐直了身子,皱着眉头不悦道:“她竟然如此张狂?难道李叔……” “不是这么回事。” 红玉忙解释道:“其实这事儿也怨不得徐嫂,总之……总之还是让我爹他们搬出去住吧,在附近租个小院子,来往方便,互相也自在些。” 如此说来,赵许氏才是挑起争端的一方。 当着红玉的面,王守业也懒得去追究什么对错,略略沉吟了片刻,就点头道:“明儿我和跟李高说一声,让他在附近找两个合适的小院子。” “两个?” “给李家也买一栋,省得整日挤在前院。” 说到李家,王守业心头一动,隔着床几牵起红玉的小手,貌似不经意的道:“今儿我听人说,那李慕白已经考中了举人。” 骤闻李慕白之名,红玉不由得一怔,诧异道:“他不是被除了功名么?” “约莫是被成国公给压下去了。” 红玉又默然半晌,摇头道:“他的事儿,与咱们又有什么干系。” 说是没干系,可明显还是留了心结。 虽然看上去,并非余情未了那种心结。 但王守业还是莫名有些泛酸,于是当天晚上泄愤似的卖足了狠力气。 ………… “老爷、老爷,该起了——老爷?老爷!” 先是一声声呼唤,不厌其烦的在耳边响起,紧接着肩头又被人推搡了几下。 “别吵!” 王守业迷迷糊糊的低吼了一声,那声音却还是锲而不舍。 他半梦半醒间就有些恼了,顺手将胳膊一扬,也不知打在什么上面,就听得床前一声尖叫: “啊!” 王守业被唬了个激灵,急忙翻身从床上坐起,却见娇杏正掩着胸口,面红耳赤的往后退着。 刚才是…… 对着她的‘手背’行了个注目礼。 王守业就装作没事儿人一样,伸着懒腰问:“什么时辰了?” “已经辰时二刻【7:30】了。” 原本还羞臊不已,见王守业若无其事的样子,娇杏反倒又显出些失落来。 都已经这么晚了? 想想昨天那场盘肠大战,自己起晚了倒也正常的紧。 不过…… 红玉呢? 都这时辰了,她应该早就晨练完了才对,难道说她今儿也起的晚了? 一股成就感正油然而生,却听娇杏道:“咱家一早来了客人,姨娘正陪着在前院说话呢。” 客人? 就算是来了客人,也不该由红玉去坐陪吧? “是什么客人?” “听说是什么沈夫人,她家老爷在您手底下当差的。” 沈夫人? 沈长福的老婆? 王守业心下登时恍然。 沈长福让老婆找上门来,多半是为了昨天的事儿,想要疏通疏通,免得自己把损坏遗蜕的罪责,全都扣在他头上。 话说…… 收麻贵的礼,算是同僚之间的交际;收葛长风的礼,算是接受他的赔罪。 这在当今官场,属于约定成俗的礼尚往来,正常来说,只要没碰上海瑞那样死较真儿的主,就不会有什么后患。 但沈长福的‘疏通’,自己要是如数笑纳的话,应该就算是实打实的受贿了吧? 不成! 想到这里,王守业也顾不得让娇杏服侍,匆匆披衣而起,就准备去前院探个究竟。 只是还没等他赶到前厅,迎面就与红玉撞了个对头。 王守业急忙上前将她拉到了廊下,小声问道:“沈长福家的,可是来送礼的?” 见红玉点头。 他又忙追问:“你收下了?” 红玉又点头。 王守业当即恼的跺脚:“你倒先是问我一句啊!” “老爷放心。” 红玉将散乱的发丝拢到耳后,淡笑道:“正经的礼物都退回去了,只让她留下了两篓螃蟹,免得他们夫妻疑神疑鬼——老爷昨儿说过,没打算为难沈百户,所以我就越俎代庖的处置了。” 王守业这才松下心来。 抱住红玉吧唧了一口,嘿笑道:“方才我一时情急错怪了你,娘子可千万要原谅则个。” 红玉急忙挣开,看看左右无人,这才拿帕子揩去脸上的湿润,似嗔还羞的埋怨着:“这可是前院,若被人撞见了……” “哥、哥!” 话音未落,就见李高飞也似的寻了过来,隔着老远就嚷道:“可了不得了,山海监又让人给围了!” 山海监让人给围了? 王守业满心疑惑的迎上去细问究竟,这才知道是昨儿张国彦赴宴时,吐露了正寄居山海监的事儿。 结果今儿一大早,就有人堵在山海监门外,苦求张神仙施展起死回生的仙法,救下自家命在旦夕的老父亲。 后来陆续又来了几个人,在那门前比惨也似的哭喊,引得百姓们纷纷上前围观。 以至于将山海监堵了个水泄不通。 啧~ 让张国彦出去应酬的主意,可是自己给白常启出的,眼下惹出风波来,怕还要设法给个交代才行。 思索着对策,浑浑噩噩的回了后院,简单洗漱完毕,坐到餐桌前食不知味的吃到半饱,王守业才忽然发现,桌上连一只螃蟹也无。 不是说留下了两篓么? “要先吐一吐沙子,洗涮干净了才好下锅——老爷要是想吃,中午我和娇杏就送些过去。” “那就多送些,让衙里的同僚们也尝尝,全当是借花献佛了。” 【还有】 ------------ 第93章 不安分的库管 因前面堵的水泄不通,王守业特意改走后门,顺带也查看了一下佛光舍利。 如果不能把它带去沧州府的话,那就得预先做些措施才行,至少每天贩卖的骨粉,总要能拿的出来、放的进去才行。 或许可以弄个简单的机关,让人可以在门外,远程开关那佛光舍利。 届时再加上安全绳的辅助,应该就不会有什么纰漏才对。 呃~ 这法子最大的问题,其实是当值的锦衣卫,究竟有没有胆量进入封印舍利的房间。 实在不行,就先暂停一段时间吧。 反正户部拨下银子之后,山海监也不差那仨瓜俩枣的。 带着新鲜的骨粉到了前院,却发现角门外的灵药摊子,压根就没能摆出去——半条街都被乌央乌央的人群挤满了。 上次出现这般盛况,还是鬼指病肆虐京城的时候。 其实换个角度来看,这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儿——拜前后两次事件所赐,山海监还没正式挂牌营业,在京城就已经人尽皆知了。 按常例。 王守业先去了东跨院里,查看上面有没有铺排下新的公文,顺带看看邸报有没有更新。 话说…… 上期那个县丞妻子与知县私通,互作淫诗浪曲十余首,后来被梁上君子偷了去,贴在县衙门外的案子,也不知还有没有后续。 当时刊载的两首诗一首曲,遣词造句当真是惟妙惟肖的紧,现在回想起来,还…… “周经历,你当初劝我去严家时,不是口口声声说什么仁者爱人吗?!” “我是为了你好!” “我张熙载……” 得~ 这一进院门,刚酝酿起来的诗情画意,登时被争吵声给打断了。 王守业虽然已经想好了该如何交代,可这交代却不是给他们的,更没兴趣去搀和这场争执。 当下装作充耳未闻的进了值房,确认邸报和公文都没有新的,就果断去西跨院躲清静了。 其实也不能说是躲清净。 西跨院的糟心事儿,可半点不比东跨院少。 王守业一到院里,就见锦衣卫们正哭丧着脸,挨个给十几只禽兽称量身高、体重,再往旁边看,又是一堆血淋淋的尸体。 昨天新采买的禽畜共计五十只【不算那几只鸭子】,经过初次喂药和一晚上的挣扎后,活下来的总计十三只,其余全部暴体而亡。 但是…… “那些活下来的畜生,和昨儿称量的时候基本没什么区别,也没发现有哪个,像那只鸭子一样,突然生出怪力来。” 莫非是剂量不够,导致突变失败了?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实验价值怕就要大大缩水了。 “给活着的继续喂药,还是减半的剂量——另外再买一批禽畜回来,药量就订在七成五。” 顿了顿,王守业又改口道:“那几只活着的,喂药之前再仔细观察看看——也未必都是突然有了怪力,兴许是别的方面有变化,譬如跑的特别快之类的。” “哪……” 沈长福面色一苦:“依着大人的意思,莫非还要把它们放出来?” “也不非得在这院子里,你找个四下封闭的所在,再放开试一试。” 说到这里,王守业的目光落在了罗汉树上,见那腰子似的木鱼,早已经不翼而飞,不由得蹙眉问:“那木鱼什么时候抠出来的,我怎么没得着信儿?” “昨儿下午就抠出来了。” 沈长福看看王守业的表情,这才压着嗓子小声道:“被杨勾管拿去,学您做……做实验去了。” 杨同书这是不甘寂寞啊。 不过作为仓储主管,他应该扮演好监督的角色,而不是借职务之便,擅动库里的东西。 虽然依靠着丰富的经验与脑洞,王守业有信心不会被任何人所替代,但这种‘不告而取’的歪风邪气,却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当然,主要还是杨同书官儿太小。 区区从八品勾管,不知会自己一声,就敢私扣奇物,以后胥吏小官们要都纷纷效仿起来,这山海监还有没有王法? 拿定主意,要给杨同书点颜色瞧瞧,顺带来个杀鸡儆猴,王守业表面上却半点痕迹未露。 随口吩咐道:“少说些有的没的,你赶紧带着活下来的禽畜,去别的院子仔细查看查看——我去瞧瞧那只鸭子。” 沈长福拱手应了,却期期艾艾的不肯离开。 王守业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便正色道:“这次也算是因祸得福,便上面追究下来,我也能替你遮掩一二——不过你以后最好多用些心思在差事上,否则就算我肯饶你,朝廷却未必肯轻纵!” 后面那话虽是疾言厉色,但沈长福却还是如释重负、喜形于色。 连声道谢之后,又再三保证日后定当实心办差,这才带着一群禽兽,去了别处进行放生【伪】试验。 王守业则是来到西南角的鸭圈附近。 就见里面几只鸭子,正挤在角落里呱呱的叫着,看上去相处的倒还算融洽。 根据早上的测试结果,那只怪力鸭的体型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体重又增加了将近两成,以此推断,力气应该也有小幅度的增长。 可也正因如此,王守业对那些被带走的禽兽,其实并没有报多少期望。 因为这种变异,明显是快速突变,按理说都已经过去了半天一夜,总也该显出些异常来才对,但那些存活下来的禽兽们,却个顶个的平平无奇。 想要批量制造异兽,果然并非那么容易的事儿。 或许…… 可以从天然异变的兽类里,找出些规律经验? 这倒是条思路。 严府能拿道录司的奇珍异兽做菜,自己弄几只当实验对象,应该也不为过吧? 再有就是,能不能在不减弱异变药性的同时,削弱其中的毒性呢? 像一般游戏设定里,很多有副作用的东西,都是可以用辅料或者净化的手段,来去除副作用。 说到净化…… 放到佛光舍利旁边净化一下,会不会产生什么变化? 干脆雷击、冰冻也都试一试! 还可以放到火劫晶里煮一煮。 反正那木床浪的紧,可说是滔滔不尽取之不竭。 正脑洞大开之际,守门的锦衣卫过来禀报,说是白常启派了书吏来,请王守业速去议事。 果然来找后帐了。 正好顺便把杨同书的事儿,也一并解决掉。 【今儿心有余力不足,明天为盟主加更。】 ------------ 第94章 排号问诊 与早上相比,门外跪地泣血的队伍,明显又扩大了不少——除了乞求张国彦救治家人的,还杂了些想要拜师修仙的主儿。 王守业路过前院的时候,正有两波想要拜师学艺的人,隔着孝子贤孙们对骂,起因貌似是僧道之争。 冲佛的坚称张国彦是释门居士,救死扶伤用的是灌顶法;修道的表示渡劫乃我道家之事,与尔等秃驴何干? 呃~ 貌似佛门的确没有渡劫一说。 但在万寿节当夜,渡劫的和尚比道士又只多不少。 红莲白藕本一家? 摇摇头,把这个疑问连同门外的喧闹,一同抛在了身后——眼下的未解之谜多如牛毛,这僧道一同渡劫的蹊跷,还是交给内行人去研究吧。 施施然到了东跨院堂屋。 发现除了白常启之外,督管太监李芳、主事张四维、经历周吴晟也都在场。 不过前面三人都是坐着的,只有周吴晟正站在中间接收讯问——看他灰头土脸的样子,多半是吃了些排头。 “卑职见过监正、督管大人。” 王守业上前施了一礼,恭声道:“不知监正大人召见卑职,有何差遣。” “外面的情况,王守业应该也瞧见了吧?” 白常启蹙着眉头,无奈道:“那张国彦本是你与周经历负责监管,却不知你可有应对之策?” 听这口条,他倒并没有把这场风波,推到自己头上的意思。 王守业悄悄在心底,把对他的评价回调了些,随即朗声道:“此事倒也不难。” “嗯?” 白常启、李芳等人皆是一愣,周吴晟更是直个劲儿的斜眼,显然觉得王守业是在大言不惭。 不等白常启再发话,李芳就忍不住催促道:“你有什么应对之策,不妨说来听听!” 王守业也不客套,当下侃侃而谈:“其实这事儿归根到底,是因谣言而起的,咱们只需将张国彦救人的真相广而告之即可,届时……” “王守备。” 周吴晟听到这里,忍不住质疑道:“真要闹得尽人皆知,恐怕来的人只会更多,你这究竟是想解决此事,还是想火上浇油?” 王守业横了他一眼,摇头道:“正所谓堵不如疏,以卑职之见,将此事广而告之之后,大可顺势定下规矩,让所有想要张国彦施救之人,都提前登记在册。” “然后再以抽签的形式,决定问诊的先后顺序,每三天由张国彦按顺序接诊,随缘救下一人为止。” 说白了,就是摇号排队问诊。 反正张国彦确定有没有缘分,也花不了多少时间,算上‘诊治’的过程,每隔三天抽出一上午就足够了。 “一人?” 李芳皱眉道:“为何不是两人?他不是一次诊治三人以上,才会因体力不支而昏迷么?” 这位督管太监还真是实诚人。 “另外一个名额,不妨留给朝中五品以上官员。” 王守业说到这里,见李芳眉头皱的愈发紧了,忙补充道:“否则官民相争,即便没有私相授受之事,也难免生出流言蜚语——与其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将官民区隔开来。” 李芳这才微微颔首,表示出了认同的态度。 谁能想到山海监里,最有担当、最体恤百姓的,竟都是这没卵子的宦官。 众人又仔细推敲了一番,大体都认同了这种摇号排队问诊的模式。 不过细节上却略有些分歧。 主要是白常启等人认为,文武官员都将五品作为单独排号的基准,似有不妥之处。 六七品的武人不过是军中下吏,想要在山海监的监管下徇私舞弊,基本是痴心妄想。 但六七品的文臣里,却有不少位卑权重之人——譬如一众科道言官。 最后武将仍旧是以五品为基准,文官却改成了七品起步。 虽然他们句句冠冕堂皇,似乎都是为国为民,骨子里其实还是重文轻武那一套。 不过王守业也懒得理会什么文武之争,方正在灵气复苏的大背景下,管它什么文人武人的,都不及异人仙人有牌面! 原本按照李芳的意思,这主意既然是王守业提出来的,就该交由他负责落实,至少是从旁协理。 但王守业却极力推拒了。 不为别的,实在是忙的抽不出时间来。 既要忙着布置超度法事的安全事宜,又得准备赴沧州府查案的前期筹备,再加上遗蜕试验、佛光舍利的机关、以及私下里的炭笔素描练习,哪还有闲工夫搞这个? 最后这差事,就落到了张四维、麻贵、周吴晟三人头上——前者负责制定章程细节,后两者负责落实执行。 ………… 出了议事堂,王守业才后知后觉的想起,自己忘了给杨同书使绊子。 不过方才人多嘴杂的,也不适合提起这事儿。 还是中午送螃蟹的时候,再找张四维聊一聊吧。 反正也无需点名批评杨同书,只消张四维在核定山海监的规章制度时,对勾管的职权做出明确限定,就已经足够了。 如此想着,王守业就打算回值房,拿炭笔练习一下盲画素描。 结果走到一半,又被周怀恩给叫住了。 王守业这才陡然想起,自己还托他帮忙打听袭爵的事儿来着,于是忙凑了上去,满面堆笑的问:“大人,那事儿是不是有结果了?” 周怀恩却不急着答话,将他领到了自己的值房里,又宾主落座之后,这才慢条斯理的道:“昨儿帮你问过了,倒也是运气,开原卫正好有个参将出缺。” 这就有眉目了? 王守业先是一喜,随即却又疑惑不已,诧异道:“您当初不是说,这卫所官员转调营兵,都只能降级听用么?他一从三品指挥使同知,去补三品参将的缺,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 “参将是差遣,又不是固定品阶的官职,究竟是三品还是四品,要依卫所自身的格局而定——开原卫参将是四品差遣,勉强也算合规矩。” 的确是勉强合规矩。 前面说过,地方卫所的正三品指挥使,若没有人脉关系的话,多半也只能补个五品游击的实缺。 现在一出手就是四品参将,这人情卖的不可谓不大。 以至于王守业自己都觉得有些亏本了。 为李成梁欠下这么大人情,究竟值不值得? 以后李成梁给自己写信,会不会也自称门下走…… 呃~ 貌似有点对英雄不敬,到时候还是让他改个称呼吧。 【还有。】 ------------ 第95章 马粮 上午骄阳胜火,不成了下午就飘起了细雨。 毕竟是农历九月底了,秋风卷着雨雾裹缠上来,隐隐已经有几分寒意。 或许…… 自己该置办辆马车,而不是仅仅是一匹马? 这样红玉要出门时,也会方便许多。 走在朝阳门外关厢的土路上,王守业摸着袖筒里的银票,很是有些纠结犹豫。 进京后,算上两个月的薪水,他入账四二十两有余,这些天拢共花去能有一百九十两,还余下两百三十两。 李伟当初给置办了套二进的院子,王守业既然打着还礼的名义,怎么也不能差上多少。 而以李家作为参照,给赵奎夫妇买的房子,也自然不能不能差到哪去。 粗略算算,单买两栋房子就得花去百八十两。 而时下要买一匹品相不错的马,起码也要三四十两银子。 这里外里一算就是一百五十两。 若再置办马车、雇佣车夫…… “老弟,就是这家了。” 正算计着,麻贵就指着不远处道:“我和他们少东家是打小的交情,平日寄送家书也都是托他家的车马行捎带。” 王守业从周怀恩那里得了准信儿,便打算托麻贵给李成梁传话。 结果麻贵听完究竟之后,就非拉着王守业一起去报讯,说这天大的好消息,总该让李成梁当面道谢才是。 王守业初时倒也没推辞,可说到李成梁的落脚之处,他却又犯起难来——这离着实在远了些,偏他又没个私人代步工具。 麻贵家中倒还有两匹备用的坐骑。 但那都是给下人准备的,品相实在不怎么样。 因此便怂恿王守业,干脆散衙后直接去买一匹马,也省得以后为难。 同时又大包大揽,说是在京城有相熟的车马行,保准能买到便宜的好马。 所以才有了这次的关厢之行。 却说麻贵把马拴在门外,带着王守业大摇大摆的进到店里,却发现柜台后面空空如也,既不见掌柜的、也不见店伙计。 麻贵当下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他刚才在路上,还把这车门行狠垮了一通呢。 于是扯着嗓子吆喝道:“人呢?人都死哪儿去了?!还有喘气的没?!” 连喊了几声,才听后院有人应了,然后是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门帘挑起,一个顶着瓜皮小帽的中年男子,满脸阴郁的走了进来,看到麻贵时,才急忙挤出些笑容,斜肩谄媚的迎了上来:“麻大人,您怎么来了?小的方才……” “少啰嗦!” 麻贵插着腰,狞眉瞪眼的喝问道:“便再有什么事儿,前面能连个人都不留?昌隆号的规矩,就是让你这么做买卖?!” “不……不是。” 那掌柜的面色一苦,磕磕巴巴道:“您千万别误会,实在是总号那边儿出了乱子,咱们一时没个着落,才乱了方寸。” “总号出了乱子?” 麻贵一愣,忙追问道:“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唉~” 那掌柜的叹息道:“今年不是粮食大熟么?东家可怜那些泥腿子们卖不出粮食,就好心收了些,谁知却因此惹来了杀身之祸……” 什么好心云云,自然是带了美化滤镜。 事实上昌隆号的东家,近来大肆上下其手,逼得百姓只能贱卖粮食,结果明明是大丰之年,所得却比往年还少些。 一开始因为南北之争的舆论,那怨气都是冲着官府去的。 可十多天前,朝廷突然宣布平价收粮,一下子就反转了舆论。 当时刚在昌隆号粜完粮食的农民,听说朝廷给出的收购价,比昌隆号足足高出一倍有余,个个后悔的锤头顿足。 于是就有人找到店里,希望能把粮食赎回来,再重新卖到官仓去。 昌隆号怎肯依从? 两下里先是起了口交,后来昌隆号的伙计一拥而上,将找上门的农民打的遍体鳞伤,又丢出门外示众。 结果内中有一人,回家没多久就咽气了。 苦主抬着尸首找上门来,又被昌隆号的人冷嘲热讽了一番,反还要买下人家寡妇孤女做奴婢。 后来这事儿传开了,惹得贱卖粮食的农民群情激奋,围住昌隆号要讨个说法。 昌隆号这才发觉事情闹大了,慌忙收买了几个带头的农民,想要息事宁人。 岂料消息再次走漏,愤怒的农民冲进店里一通打砸抢不说,临走还有人放了把火,将昌隆号的东家、少东家,全都烧死在了车马店里。 眼下三个庶出的儿子都在争家产,最后能不能保住昌隆号的产业,怕还在两可之间。 这等境况之下,店里哪还有心情做买卖? 问明究竟之后,麻贵就有些失魂落魄。 显然发小突然死于非命,让他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王守业的关注点,则主要放在了朝廷平价收粮的举措上。 事情本身当然称得上是德政。 但国库貌似也不怎么富裕,如此大规模的收粮,究竟能坚持多久? 而这额外收粮的亏空,又该如何填补? 不过转念又一想,自己区区五品守备,操这紫禁城的心作甚? 当下收敛了心绪,询问那掌柜,可有合适的马匹向外贩卖。 少东家虽然已经不在了,但麻家在大同府却是一方豪强,那掌柜的自然不敢怠慢分毫。 忙将二人请到了后院,牵过几匹高头大马供王守业挑选。 王守业原本相中一匹梨花白,结果骑上去试了试就又改了主意。 倒不是马不好,主要是他古铜色的皮肤,骑在这马上愈发显得扎眼。 最后还是老老实实,选了匹作价四十两的踏雪乌骓,放弃了对‘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的向往。 回程的路上,王守业骑在马上,颇有些顾盼自雄——以前虽然也骑过几回,但那都是别人的马,这头一回骑上自己的坐骑,感觉就是不一样。 倒是麻贵没了来时的亮相,一路沉默寡言的,直到离着李成梁的落脚处不远,他才又勉强抖擞起了精神。 李成梁是在外城西南角,租下了一间有些偏僻的小院,也亏的麻贵来过两回,兜兜转转才没有迷路。 等到了那小院门口,二人翻身下马正要开口叫门,忽见院内飞起个百十斤的石锁,足足窜高到丈五有余! 【还有。】 ------------ 第96章 大太保【盟主‘北落师门波斯猫’加更】 眼见那石锁忽忽悠悠到了高出,稍稍停滞,又猛然坠落下去,王守业心头就预先‘轰然’一声。 谁知等了许久,院里却迟迟没有半点动静。 这时就听麻贵在一旁啧啧惊叹:“以前只听我家大哥说,汝契兄是个文武双全的儒将,不想还有这等千钧之力!” 王守业想想李成梁那瘦弱的模样,摇头道:“也或许是李兄的公子在里面演练。” “这怎么可能!” 麻贵却是大摇其头:“他的长子今年也不过才十三岁,身量都没长开呢。” 如此说来,那天赶车的就不是李如松喽? 总在外面站着也不是事儿,麻贵上前拍响了门环,不多时院门左右一分,露出个赤着上身的年轻人,却正是那晚的车夫。 那年轻人见门外是麻贵和王守业,忙把院门大敞了,拱手见礼道:“不知是二位叔父来访,小侄失礼了。” 小侄? 麻贵闻言一愣,上下打量了那年轻几眼,狐疑道:“你是?” “小侄李如松啊!去年冬天,麻三叔不还见过我么?” 这将近五尺三寸【1米85】力有千钧的汉子,竟然真的只有十三岁! 【顺带说一下,明朝营的尺寸分为裁衣尺、量地尺、营造尺三种,量身高的尺寸在34、35厘米之间,量地尺、营造尺却又在32、33厘米之间,书中数值转换自然有区别。】 “你是如松?!” 麻贵瞪圆了眼睛,又上下扫量了李如松几眼,伸出手来在自己胸口比了比,讪讪道:“那时候,你不才这么高么?这怎得才才半年不见,就长成这样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李如松摸着后脑勺,咧嘴道:“打从开春个头就往上蹿,就连力气也大了许多。” 打从开春? 王守业心下一动,暗道这李如松的情况,莫非也是因为灵气复苏而产生了异变? 因心下存了怀疑,进门的时候王守业就一直盯着他打量,倒把个李如松给看毛了,缩手缩脚的十分不自在。 “崇秩,王守备!” 到了院里,李成梁也已经听到风声,从里面迎了出来。 两天不见,他倒是又显得憔悴了些,却是因为对王守业的承诺没什么指望,又四下里碰壁的结果。 “汝契兄,大喜啊!” 麻贵这时显然已经摆脱了负面情绪,哈哈大笑着迎了上去,一拳头擂在李成梁肩头,愣是打的李成梁倒退了半步。 李成梁捂着肩膀,兀自有些不明所以的苦笑道:“却不知这喜从何来?” 麻贵侧身一指王守业:“自然是伯成老弟带来的。” 李成梁身子一震,直勾勾的望向了王守业,那眼里填满了期盼,却又透着难以置信。 “汝契兄。” 王守业笑着冲他拱了拱手:“说来也是赶巧了,与我相熟的监副周大人,同五军都督府的宋经历,刚刚结下了儿女亲家——小弟托他帮着问了问,正好开原卫有个参将的缺,倒是颇为合适。” “开原卫参……参将?!” 这下李成梁可真是大喜过望。 按照正常来说,似他这样没有后台的人,一般只能袭爵后只能出任五品游击,而且很有可能是候补游击。 这一下子补到实缺参将,真可谓是天地之别! 他激动的往前迎了几步,颤声追问:“这……这可是真的?!” “自然不会有假。” “我……李某……” 李成梁现如今已经三十有五了,蹉跎了半辈子,骤然得了这般喜讯,一时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红着眼睛、唇齿乱抖,好半天也没说出句整话来,最后一咬牙,干脆冲着王守业屈膝跪倒。 王守业眼疾手快,不等他跪实了,就急忙扯住了他,口中连道:“使不得、使不得!汝契兄这是做什么?!” “王守备的大恩大德,成梁实在是……” 李成梁一面哽咽着,一面挣扎着又想下跪,却被王守业死死扯住动弹不得,于是只好退而求其次,向儿子喝道:“松儿,还不快替为父拜谢王守备!” 李如松倒是乖巧。 当即就跪在了王守业面前,磕头如捣蒜一般。 王守业急忙去搀他,却哪里遮拦的住,反而险些被他给带倒。 “起来、快起来!” 王守业只得连声唤他起身,最后还是李成梁发话,李如松这才站起身来。 亲自感受了李如松那一身怪力,王守业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于是故作好奇的打探道:“令郎只有十三岁,就出落的如此英武,当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听说是开春以后,才骤然长起来的?” 然而李成梁满脑子都是补缺的事儿,却哪里有闲工夫细说儿子的事儿? 随口敷衍了两句,将王守业和麻贵让进屋里,又小心翼翼的探问道:“不知……不知李某要补开原卫参将,需要多少银子疏通?” “宋经历看在周大人面上,说是有一千两银子差不多就够用了。” “一……一千两?” 听到这个数字,李成梁脸上的笑容,顿时就僵住了。 “一千两可不算多。” 麻贵在旁边见状,忙道:“要没这门路,老哥你就是拿两千两、三千两出来,都未必能补的上四品参将的实缺!” “这……这我自然明白。” 李成梁面色发苦,忍不住起身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 他这次原本是想补个后补游击什么的,琢磨着带上七百两银子进京,肯定是绰绰有余。 这几乎是他全部的身家了,现在突然要拿出一千两来,却上哪儿筹措去? 可这盼都不敢盼的好事儿,巴巴的被人送到了眼前,李成梁又怎肯就此错过? 犹豫再三,他终于还是硬着头皮向麻贵道:“崇秩老弟,你……你手头可还宽绰?能否借先我些银子,把这差事定下来?” “这自然没得说。” 麻贵倒是个仗义疏财的主儿,不过拍完胸脯之后,他又忙加了个限制:“不过进京后,我这开销有点大,眼下最多也就能挤出两百两银子来。” 两百两银子? 李成梁脸上的苦涩更浓。 王守业见状,心下犹豫片刻,便主动问道:“汝契兄,你还差多少才能凑够一千两?” “我手上只有六百三十两,算上崇秩老弟的二百两,也还差了一百七十两。” 一百七十两? 王守业买完马,也只余下一百八十两。 不过,麻贵和葛长风送的礼物,如果拿去典卖的话,应该可以换回百十两银子——穿官服去的话,说不定还能再涨些。 罢了~ 索性送佛送到西! “这样吧。” 王守业叹了口气,道:“等我回去把家底儿翻一翻,给老哥你凑齐这一千两吧。 “这……这如何使得?!” 李成梁这回真是感动的无以复加,一激动就又要跪下拜谢。 王守业刚把他拦下,旁边李如松没等吩咐,就一个响头磕在了地上。 砰~ 只听一声闷响,地上的青砖竟被他磕的裂成了两半。 而李如松头上虽也青肿了些,却并无什么大碍。 这铜头铁骨的,必然是沾了灵气复苏的光! 或许…… 可以趁机把他招揽进山海监,然后借机研究一下他这异变,是如何产生的。 这般想着,王守业就咋舌赞道:“令公子可真是天生的猛将,才十三岁就如此模样,等日后成年了,还不知是何等的威风。” 李成梁见他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家儿子,再想想方才似乎就也曾赞不绝口,脑中忽地灵光一闪,脱口道:“王守备若是不嫌汝契高攀,就让松儿做你的义子如何?” 义…… 义子?! 这和王守业最初的设想,可是大不一样。 不过真要收李如松做义子,倒是比拉他进山海监,更方便行事。 只是…… “这怕是不合适吧。” 王守业讪讪道:“小弟今年也不过才十八岁,怎好收令公子为义子?” 听说王守业才十八岁,李成梁先是一愣,随即心下反而愈发的热切了——十八岁的五品京官,和二十出头的五品京官相比,显然是前者更有前途! 当下再不犹豫,转头吩咐道:“松儿,还不赶紧见礼!” “孩儿拜见义父!” 李如松更是半点没有迟疑,又是三个响头磕在了地上。 ------------ 第97章 漷县怪事 九月二十四,淫雨霏霏。 难得不用晨练,王守业自然不肯放红玉早起,在红鸾帐里没羞没臊的赖到晨正【8:00】,这才依依不舍的拔锚起身。 带着激情消退后的疲倦,心无旁骛的披衣而起,施施然到了外间,就见娇杏急忙搬来个金蟾吞天的痰盂,又把洗漱用具捧到了近前。 “用什么痰盂,去廊下洗漱就是了。” 王守业将袖子一甩,自顾自的推门到了外面。 可不等跨出门槛,那细密的雨雾就糊了满脸,冷森森凉冰冰,激的他浑身陡然一颤。 这比昨儿又冷了不少。 再要降上几度,估计就该下雪了。 “老爷,小心别着了凉。” 这时娇杏从后面赶上来,急吼吼将个斗篷往王守业身上裹缠。 因王守业堵着门,她不好绕到前面去,便干脆踮起了脚,用两条胳膊环住王守业的脖颈,身子也死死抵在了王守业背上。 这小蹄子! 王守业心下一荡,险些就脱离了贤者时间。 那天娇杏试图在他与红玉之间制造误会时,王守业就曾经考虑过,要不要干脆辞掉她了事。 但要换个老实巴交没心机的,还能伺候的如此小意周全么? 或许…… 等手头稍稍宽裕了,可以再雇一个丫鬟,给她找个竞争对手,免得她把心思放在红玉身上。 嗯~ 红玉和这娇杏都是细高挑的身段,再找就得找个身段丰熟些的——既然到了这声色犬马的时代,环肥燕瘦总要凑个齐整嘛。 想到这里,脑海中莫名就浮现起了,当初在严世蕃府上,那惊艳一撇的‘出窗红杏’。 然后…… 又联想起了那‘倭瓜’。 当下兴致全消,无精打采的拿着猪鬃牙刷到了廊下,一脚踩在栏杆上,探着身子开始刷牙。 等洗漱的差不多了,红玉也早在屋里摆好了碗筷。 王守业进门冲她嘿嘿一笑,她那稍显英气的眉目登时填满了羞意。 那风情却又比娇杏强出何止一筹。 王守业凑上去,还待说些着三不着四的,红玉却急忙拧腰避到了一旁,道:“老爷还要去衙门当值呢,赶紧用饭吧。” 顿了顿,又正色道:“昨儿说定的事儿,老爷可千万不能反悔。” 昨儿说定的事儿? 说定什么事儿了? 王守业冥思苦想,好像为了解锁新姿势,的确是答应了些什么,只是当时蓄势待发,又混了六七分醉意,究竟答应了什么,一时倒真记不起来了。 好半天不得要领,也只能先含含糊糊的应了。 风卷残云的吃罢早饭,将熨烫好的飞鱼服披挂整齐,又在外面套了层蓑衣,王守业正待步出堂屋,忽又想起个事儿来。 于是转回头道:“你抽空打听打听,看时下认干儿子都有什么手续——需要买东西,就先替我置办齐。” 红玉昨儿也已经听说,他收了个十三岁的干儿子,虽然稍觉有些荒唐,但还是点头应了,同娇杏一起将王守业送出了门外。 ………… 昨儿刚收下李如松当干儿子的时候,王守业也是心潮起伏,恨不能李如松未来的丰功伟业广而告之。 但经过这一晚上的沉淀,激动的情绪已然渐趋平缓。 自己的字是徐阶赐的,张居正是自己笔友,张四维是自己的同僚,严世蕃想把女儿…… 呃,最后一条划去。 李如松再怎么着,难道还能比的过这些人不成? 保持平常心就好。 却说王守业到了前院,唤过早就等急了的赵奎,让他今儿暂且别去衙门,先帮自己把家里囤积的礼物拿去发买,也好腾出些银子来,帮李成梁补齐那一千两。 虽说当时有点冲动消费的意思,搞的现在只能变卖‘家产’填补亏空。 但王守业并不后悔,身为一名穿越者,他坚信自己日后绝不会缺少钱途。 话说…… 要不要抽空,先把水泥搞出来呢? 一路盘算着发财大计,走到衙门口他才猛然惊觉——我马呢? 这都置备好坐骑了,怎么又腿着过来了? 有心回去牵马,可人都已经到衙门口了,再折回去又显得太过矫情。 罢了~ 还是明儿再骑出来吧。 王守业迈步上了台阶,刚要跨过门槛,忽又把腿收了回来,倒退几步抬头望去,就见银框黑底金字的牌匾,已经挂到了门楣上。 不是明儿才正式挂牌吗? 再说这挂牌仪式,竟都没通知自己一声,忒也说不过去了吧? 喊过点卯的书吏一扫听,却原来昨儿傍晚突然得着消息,说是次辅徐阶今天要亲临山海监。 白常启、李芳、张四维一商量,觉着这衙门仓促成立,本来就像个草台班子,外面再连个匾额都没得,就更不成样子了。 于是让人连夜挂起了牌匾,准备等徐阁老视察完毕,再盖块红布,把挂牌仪式改成揭封仪式。 啧~ 装点门面的成语,是不是就是这么来的? 确认不是自己被排挤了,王守业放下心来,就准备按照惯常的轨迹,游走于东跨院、西跨院、后院之间。 可刚迈开步子,就听身后有人高声呼喊:“大人、王大人!” 王守业回头一瞧,却见那摘了斗笠,在雨中跳脚呼喊的,赫然竟是赵奎的侄子赵三立。 把赵许氏接来之后,他和马彪不是都回漷县了么,这怎么又跑到京城来了? 王守业狐疑的迎了出去,上下打量着赵三立道:“你怎么又回京城了,难道在漷县没能补上班头?” 赵奎既然调到京城为官,漷县的班头吏职自然就空了下来。 因此赵三立回漷县的时候,特地求王守业和赵奎修书一封,向漷县知县举荐他接任班头一职。 “补上了、补上了!” 赵三立奴颜婢膝的笑道:“有大人您出面,区区班头还不是手到擒来?其实小的这次来京城,是奉了县尊的差遣,来向您通禀一桩怪事的。” “怪事?什么怪事?” “近来六里桥下游,接连打捞起好几具弃婴的尸首,却不见有一个活着飘到县城的。” “县尊大人起了疑心,就派咱们前去查探,结果听那附近的百姓说,前些日子曾见过些鬼鬼祟祟的外地人,出现在六里桥附近,那口音……” “口音怎么了?” “有点儿像是京城来的!” 弃婴…… 六里桥下游…… 京城口音的人…… 王守业心头悚然一惊,难道说,竟是有人希望能照葫芦画瓢,重新炮制出人面鱼来?! 【冇了】 ------------ 第98章 定计追查 【祝大家国庆畅快、诸事顺遂——尤其是在路上。】 将赵三立打发回家,王守业紧锁着眉头到了值房里,发现麻贵不在屋里,便自顾自坐到桌后默然沉思。 今年开春以来,北地祥瑞频出,至万寿节当晚,更有群修当众渡劫,遗下奇物数件。 但这些奇珍异兽,有几件是直接能给人带来增益的? 童子参肯定算是一件,但精魄被王守业吸收之后,余下的也不过是些糟粕罢了。 除此之外呢? 怕也就只有那人面鱼了! 损人利己的模式,简单易懂的流程,立竿见影的药效——在某些人眼中,这东西的价值怕还在佛光舍利之上。 因此会有人想要重现这东西,也并非什么奇事。 但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将一个个天真懵懂的孩子,活生生溺死在河里…… 恐怕只有铁石心肠的人面禽兽,才能做的出来! 咦? 为啥此时此刻,自己脑海中头一个浮现出来的,却是徐阶徐阁老? 徐阁老虽然虎毒食子,但应该还不至于如此丧心病狂吧? 而且相较徐阶,成国公朱希忠的嫌疑,显然要更大一些些,毕竟事后收尾都是由他的亲信在负责,李慕白这个始作俑者,更是做了他的心腹幕僚。 除此之外,严家也相当可疑。 因为儿子涉及其中,严世蕃应该也得到了人面鱼的相关讯息,而他母亲现如今,又正处于垂死之际。 单以动机而论,他的嫌疑怕是不会小于朱希忠。 再就是嘉靖皇帝本人了! 这位痴迷修道的道君皇帝,曾经长期拿宫女们的经血炼丹,为保持宫女们的洁净,还勒令其在经期前后不得进食,只能以桑叶、露水充饥解渴。 为此,甚至引发了震惊朝野的‘壬寅宫变’——宫女们不堪忍受,合谋刺王杀驾,可惜最后功败垂成。 有这等前科在,嘉靖的嫌疑自然也不小。 想到这里,王守业心中燥意大盛,忍不住起身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 被他列为嫌疑人的,不是权倾朝野、就是勋贵之首,甚至连皇帝都包括在内。 前面几个还好,真要能查个水落石出、铁证如山,说不准儿还有扳倒他们机会。 但要真是嘉靖干的…… 淡定、淡定! 这还没查出个子丑寅卯呢,一味的自己吓唬自己作甚? 拿湿毛巾抹了把七情上涌的面庞,稍稍减轻了心中的郁结焦躁,王守业又重新坐回了椅子后面。 将笔墨纸砚备齐,先粗略画了副地图,然后将京城、漷县、沧州府三点一线的勾连起来。 眼下要想插手这案子,不外乎两种模式。 一是直接向上司禀明,提议去沧州府的时候,顺带调查此案。 因事涉人面鱼,也算是山海监的该管范畴,只要自己据理力争,这个提议应该还是可以通过的。 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名正言顺的动用官方力量来进行调查。 坏处是,很有可能会打草惊蛇。 当然,打草惊蛇也未必就都是坏事,至少可以阻止幕后真凶,继续进行这等惨无人道的实验。 第二种方式,则是暂时先不要声张,暗中进行查访。 好处是不用担心消息外泄。 坏处是没法正大光明的调用官方力量,而且自己身负差遣,也不好在漷县境内久留。 但赵奎本就是地头蛇,这事儿又是漷县知县主动派人告诉自己的,到时候大可将赵奎留在漷县,借助地方官府的力量进行调查。 将这两种选择写在纸上,又各自在其下添加了种种利弊。 两下里一比对,王守业心中的天平,就渐渐倾向于第二种方式。 对于便宜老丈人查案的本事,他还是信得过的,未必就比自己亲自出面来的差。 如果最后实在查不出根底,再把事情挑明了上奏,借以震慑幕后主使也不为迟。 最让人担心的,就是这人面鱼的养成,其实并不局限于笥沟河一地。 若别处也能行,这天下的江河溪渠成百上千,难道朝廷还能派人不分昼夜,盯牢每一处水域不成? 想到这里。 王守业再次皱起了眉头。 将之前图画的那些,统统团了丢进纸篓,又简单的勾勒出了漷县、六里桥、笥沟河三者。 盯着那简图思量半晌,他提笔在‘笥沟河’三字上画了个圈,然后牵出条线来,又在不远处画了个木桩。 就算查不出究竟是谁干的,起码也要想个法子,把他们拴在这一亩三分地上斗智斗勇! 或许…… 可以炮制些谣言,宣称笥沟河河底藏有异宝,所以才催生出了人面鱼? 单只是谣言怕还不够。 干脆弄些‘动静’出来,反正这天地下的奇闻怪谈,也不差这一桩了。 拿定主意,王守业心头的燥意,才终于又减轻了不少,但一时却也无心理事。 于是干脆写下些诗句,用笔架支在桌上,继续联系盲画素描——这事儿真要是皇帝干的,想要将其大白于天下,怕也只能寄望于超脱凡俗的仙道力量了! 也不知练习了多久。 正全神贯注之际,忽听身旁有人念道:“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僧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 没等念完,王守业慌忙把那筏纸团了,讪笑着起身道:“麻老哥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也不言语一声,就知道瞧我的笑话!” “这不是徐阁老要来了么。” 麻贵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这出主意的倒是清闲,可怜我在东四牌楼喊的嗓子都快哑了。” 挂号问诊的事儿,今儿就已经开始试行了。 但看昨儿那规模,在衙门口登记显然不太合适,因此就暂时把地点订在了不远处的东四牌楼附近。 麻贵今儿一早,就奉命去那边儿维持秩序了,所以才没在衙门露面。 “怎么样,报名的人多不多?” “怎么不多?” 麻贵夸张道:“亏得收了九文钱的报名费,否则三天都未必能登记完——依着张主事的意思,下回怕还要从顺天府借些人手。” “也就头一回凑热闹的多些,其实往后就未必有这么多人了。” 见他没有深究方才那首诗,王守业心下终于松了口气——方才一时有感而发,把这首诗抄在了纸上,险些就毁了自己半个白丁的人设。 “徐阁老什么时候到?” “听说是已经在路上了,我过来就是想叫你去议事堂的。” 王守业闻言,连忙简单收拾了一下,就跟着他出了值房。 一路闲话。 眼见到了堂屋门外,麻贵忽然又好奇道:“对了,方才那首诗是谁写的,倒是挺应咱们山海监的景。” 怪不得方才没问,原来他以为自己是在抄诗。 呃~ 自己也的确是在抄诗。 王守业装作不以为意的样子,随口道:“当初在隔壁秀才家,学着认字时瞧见的,都这么久了,哪还记得清作者是谁。” 也幸亏是被麻贵瞧见了,要换成张四维那样博览群书的主儿,还真不好糊弄了。 看来以后就算心情再怎么激荡,也依旧要谨言慎行才是。 ------------ 第99章 知行合一 议事厅。 随着徐阶徐阁老挥毫泼墨,写下了‘知行合一’四个大字,此次视察也算是完美的落下了帷幕。 在这次视察活动中,徐阁老为山海监的未来发展指明了方向、增强了信心,尤其肯定了山海监对遗蜕、舍利等物,持之以恒的钻研与投入。 最后徐阁老从全局出发,以‘知行合一’点题,鼓励山海监各级官吏,坚定不移的走在探索钻研、发展进步的道路上,争取为国家、为百姓、为朝廷、为圣上,做出更多的杰出贡献。 根据徐阁老的指示精神、重要批示,王守业无疑是这次视察的最大赢家。 更别说在此期间,他还得到了徐阶的单独接见——主要是讨论此次南下沧州府,追查鬼指病源头的具体细节,以及应对突发状况的预防措施。 然而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王守业却是有苦难言。 昨儿他才为了打压杨同书,去张四维那儿使了个绊子。 这可倒好,得了徐阶的大力褒奖,估计最近一段时间,会有不少人跑去西跨院里,贯彻落实‘知行合一’的指导思想。 如此一来,他再想薅朝廷的羊毛,岂不是难上加难? 唉~ 多想无益,反正自己过两天就要去沧州府了,且由得他们折腾就是,估计等到从沧州府回来,大部分人的激情就该消退的差不多了。 毕竟自己已经做了许多的实验,再想推陈出新可没那么容易。 即便真有谁在此期间,取得了重大的进展,自己从沧州回来之后,也一样可以坐享其成嘛。 这么想想。 引入竞争其实也不错,往后山海监收获的封印物只会越来越多,光靠自己闭门造车,能得出多少研究成果? 把集体的智慧融于一身,才是科学发展的最佳选择。 呃~ 说是这么说,临走之前还是要抓紧实验,最起码把自己的设想一一验证,免得智慧果实被别人摘了去。 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双标狗之路。 王守业提起精神,先命人去即将竣工的正堂大厅,取来木匠们连夜赶制的滑轮锁扣,然后领着几个锦衣卫,直奔后院的封印间。 顺带一提,这次来视察也正式确定了,山海监下辖山海卫的人员构成,以及具体编制。 首先是从京卫、边军中挑选精干人手,组成五个百户所,安排朝阳门外关厢左近驻留,统称外卫——其中一个卫所由神机营特供。 然后再从锦衣卫里,调拨一个满编百户所——其实就是沈长福所部——常驻在衙门左近,担任日常值守工作,称为内卫。 外卫以戎装为主,内卫另置常服,以作区别。 眼下内外卫,主要是以出身划分。 但以后的如何分派,则由山海监内部协调,原单位无从过问。 所以理论上来说,眼下山海监里的锦衣卫,应该改称为内卫才是。 可眼下连常服,都还是锦衣卫那一套,腰牌也没有重新置换,突然改口反而觉得别扭。 却说到了封印间,王守业先走进去,把樟木盒子闭拢了,然后让几个锦衣卫拴好安全绳,开始安装滑轮锁扣,以便在自己不在的时候,能够从门外开关封印木盒。 至于他自己,则是捧起了摆在一旁的香炉,仔细端详里面的物事——虽是香炉,但这里面装的却不是什么香灰,而是一块鸡蛋大小的胶质物。 最初,王守业也曾选用瓷器盛放,甜水煮出来的胶质物,但很快就发现,这东西只会在金属器皿里收敛气息。 若是盛放在其它容器里,那令人头昏眼花的味道,就会不住的飘散出来。 虽然王守业也曾想过,就这样让它自动发散异味,时间久了会不会出现变化。 但考虑到,这样或许会引发意想不到的后果,便暂时没有进行相关试验——等以后有机会,或许可以找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将其暂存进里面试试。 当然,到时肯定也要弄些禽畜过去,看看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书归正传。 王守业把那香炉拿到外面,先对着阳光先仔细观察了一下,在确定那胶质物的外观,并没有任何明显的变化之后,又小心翼翼的把鼻子探进了香炉里。 一股甜腻的气息,顿时扑鼻而来。 但和上次不同,王守业并没有任何眩晕之感,且护膜的预警机制也未曾启动——看来借助佛光舍利,对其进行净化的方式,是切实可行的。 但这还远远不到高兴的时候。 因为在进行试验之前,还无法确定毒性降低的同时,促进异化的效果,是不是也随之减弱了。 检查完香炉里的胶质物后,因担心安装绳索的时候,会出现什么意外,王守业又在封印间里等了小半个时辰。 等到确认机关可以正常运行之后,这才带着那香炉,匆匆赶奔西跨院。 到了西跨院里,王守业又依次命人回收了雷劫青砖、冰道人处的胶质物——至于火劫晶熬煮的甜水,此时也还没有彻底干涸,暂时自然无从测试。 冰道人处的胶质物还好,不过是被冻的梆硬,几乎和香炉融为一体罢了。 放在雷劫青砖上的胶质物,却是在反复电击中化作了焦炭,那股腥甜味儿也彻底消弭殆尽了。 虽然这看上去,就像是实验失败的产物,但王守业还是将三块胶质物,全部交给了沈长福,命他派人分别喂食给禽畜们,并做好相关的记录工作。 然后王守业又照惯例,听取了最新的实验进展。 前天存活下来的禽畜,经过半天一夜的反复测验,未曾发现有任何出奇之处,基本可以宣告失败了。 当然,二分之一药量测试,并不会就此终止,而是会在这一批禽畜身上,继续深入实验。 昨天三分之二药量的实验结果,也已经统计出来了,存活率约为一成五,异化率照目前看来,大概率依旧为零。 难道说最初的药量,就已经处在相对合理的区间了? 可惜时下的计量工具,实在太粗糙了些,别说精准到毫克了,连克一级的称重器械,都是不存在的。 这种状况下,想要进行药物剂量的细致调控,实在是力有未逮——即便能侥幸试出最精确的剂量,怕也无法批量复制。 这么一想,王守业就忍不住有些头疼。 或许以后,应该降低剂量测试的重要打程度,改以其它方面的尝试为主。 譬如说…… 弄些本身就有毒性,又或者自身抗毒性较强的动物? 仔细考量之后,王守业又否定了前者。 本身具有毒性的生物异变,带来的风险肯定会远超一般禽畜,在做好足够的准备之前,这样危险的尝试还是要尽量避免。 倒是本身具有抗毒性的动物,可以弄来尝试一下。 不过这恐怕要等到从沧州府回来再说了。 “大人。” 正思量着,就见勾管杨同书满面堆笑的凑了上来,在王守业面前躬起身子,将一个木盒高高托举过头顶:“这是从那罗汉遗蜕上,凿下来的木鱼。” 看来自己通过张四维对其的敲打,已经见到成效了。 要是昨天他跑来服软,王守业说不定要拿捏一番。 然而眼下么…… 左右都要引入竞争了,再踩上他几脚还有什么意义? 伸手挑开木匣,粗略扫量了那木鱼两眼,王守业就重新盖好了盖子,吩咐道:“先登记入库吧,等我从沧州府回来再做评级。” 顿了顿,他又不咸不淡的补了句:“有进取心是好事儿,可也别忘了职责所在。” ------------ 请假一天 ,明天三更。 身体不适,请假一天,明天三更。 ------------ 第100章 沧州行【一】 在得到徐阶的首肯之后,沧州之行迅速被提升了日程。 最终经讨论决定,此次外勤行动由王守业带队,协守葛长风、都事赵奎刘坤、司务吕泰随行。 另调内卫十人,外卫二十人听候差遣。 至于携带佛光舍利南下沧州的要求,最终还是被否决了。 但白常启也承诺了,若是在查访期间,遇到必须调用佛光舍利、遗蜕等物的时候,一定命人快马加鞭将其送往沧州。 这承诺…… 聊胜于无吧。 此后两天种种琐事皆不细表。 眼见到了九月二十六,这行装还未收拾齐整,延绵多日的秋雨就化作了飘零细雪,一夜之间白了稍头。 九月二十七。 宜沐浴、赴任、出行,余事勿取。 因想着此次南下,有段时日不得亲近,王守业昨儿特意多交了两回公粮,以至于早上虽然醒了,却是萎靡不振浑浑噩噩。 直到帐外传来催促声,他这才打着哈欠坐起身来,顺手撩开帷幔,恍惚间却见一个瘦高个的男子,正直挺挺的站在床头。 王守业吓了个激灵,顿时睡意全消。 再定睛细瞧时,那男子打扮之人,却不是红玉还能是哪个。 “你……你这是?” “怎得?” 红玉按着腰间的绣春刀,翘起尖俏下巴,意态张扬的道:“守备大人莫非想要食言而肥?” 食言而肥? 王守业闻言又是一愣,随即就恍然大悟,那天稀里糊涂答应她的,原来竟是这事儿! 当下直后悔的脑壳疼,揉着太阳穴苦笑道:“这次去沧州可是公差,你跟在我身边,让人瞧见了算怎么回事?” 红玉的神态未有丝毫变化,依旧是俯视着王守业,淡然道:“我若只求在家相夫教子,当日就不会答应给老爷做妾。” 越是这般平淡,越是显出她的绝决之意。 啧~ 王守业老脸一苦,砸着嘴与她对视半晌,最后只得颓然道:“罢了,我依你便是——不过这一路之上,你可得老老实实的听我吩咐,不能使小性子。” “喏。” 红玉毫不犹豫躬身行了插手古礼。 随即又唤来了娇杏,命其伺候王守业更衣洗漱,而她自己却径自去了前院,向母亲赵许氏辞别。 娇杏早知王守业离京在即,方才瞧红玉那装扮,明显也是要跟去的,心下便存了三分埋怨七分酸意。 挨挨蹭蹭的服侍着王守业起身,趁着整理领子的当口,几乎将整个身子挤进王守业臂弯里,吐气如兰的娇声道:“老爷,您和姨娘都走了,奴婢一个人……” 不等她把话说完,王守业就随手搡开了她,淡然吩咐道:“打今儿起,你去赵家婶婶屋里伺候着就是了。” 娇杏先是身子一僵,随即扁着樱桃小口泫然若泣,但见王守业看都不看自己一眼,也只得悻悻的敛去了媚态。 “茶能明目、茶能明目。” 却说王守业刷完了牙,正拿昨儿备下的陈茶搓洗眼睛,忽听得院门口有人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抹去脸上的茶水,抬头向外望去,却见红玉在前引路,后面一个五官稚嫩的雄壮少年,正双手捂住嘴巴,满面的尴尬之色。 见王守业抬眼望来,他先是有些手足无措,随即忙大步流星的凑到近前,拱手见礼道:“孩儿如松见过义父。” 王守业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狐疑道:“这大早上的,你就冒着雪跑了来,莫不是五军都督府那边儿出了什么差池?” 前天发买了积蓄的礼物之后,他就命人送去了两百银子——既然是要做人情,自然不会吝啬于凑个整数。 “不不不!” 李如松忙把手摇的拨浪鼓仿佛:“是我爹听说您要去沧州,特地派孩儿随行伺候。” 随行伺候? 他一个半大小子,怕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说什么随行伺候? 王守业疑惑的目光,落在他那两只拳头上,心下才有些明悟。 李成梁多半是麻贵说起,自己这回去沧州有些凶险,所以才特地派了儿子随行——这一是向自己示好;二来么,多半也怕鸡飞蛋打。 不过李成梁显然并不知道,自己所要面对的危险是哪方面的。 即便李如松再怎么力大无穷,遇到哪些神神鬼鬼稀奇古怪的东西,怕也无处施展。 想到这里,王守约就待打发他回去,并转告自己的谢意。 李如松却急了,说是爹爹有命在先,若义父执意不肯收留,回去便军法处置。 算了~ 路上也正好可以探究一下,他身体突变的缘由所在。 ………… 却说这口子一开,再想合上就难了。 等到王守业离开家门的时候,身边除了赵奎、红玉、李如松之外,又多了个一心要衣锦还乡李高。 和赵奎三人相比,这厮铭明显要亢奋的多。 一路上叽叽喳喳的说个没完没了,好在他是准备留在漷县逍遥快活,并没有要跟去沧州府的意思,否则还真是有的头疼了。 “对了。” 眼见快到衙门口了,李高回头看看红玉,压着嗓子道:“彩凤好像已经回京城了,昨儿还托人捎信来着,可惜咱们马上就要离京,不然这两天应该就能见着了。” 李彩凤回京了? 这可真是不凑巧的紧。 不过自己反正已经站稳脚跟了,也不急于攀上裕王府这条线,还是等到从沧州回来再说吧。 “大人!” 离着衙门还有二十几步远,就有人深一脚浅一脚的飞奔而来,到了近前扯下兜帽躬身行礼,却是已然正式调任山海监的葛长风。 此时的葛长风,早没了在东厂初见时那颐指气使的做派,弓着腰谦卑的媚笑着,十足的奴才相。 “葛协守不必多礼。” 王守业摆摆手,又问道:“人都已经到齐了吗?” “十名内卫、二十名外卫,如今都在前院候着呢,只等您一声令下,立刻就能开拔!” 王守业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径自领着赵奎、红玉、李高等人进了衙门。 唯有李如松,因手里还牵王守业的坐骑,故此只能绕路角门。 进到前院,就见三十名内外卫手按腰刀,在西南角排成了整齐的方队。 前面那十名锦衣卫且不论,后面的二十名戎装军卒,一看就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主儿,由里到外透着彪悍。 葛长风见王守业打量那方阵,急忙扯着嗓子道:“弟兄们,王守备……” 王守业抬手拦住了他,吩咐道:“赵奎,去杨勾管那里拿三十五套蓑衣斗笠,咱们山海监头一回出差事,总不好先冷了弟兄们的心。” 等赵奎领命去了,王守业这才喊上葛长风,一起赶奔东跨院,向白常启申领此行需用的文书官凭。 【对不住大家,冻在冰箱的扒鸡出了问题,全家闹肚子中,手足酸软实在是不给劲儿——三更推迟到明天。】 ------------ 第101章 沧州行【漷县篇】 虽是寒风凌冽、细雪飘零,但漷县码头附近的大小舰船,依旧是往来如织。 最北面的栈桥上,十几个吐着白雾的脚夫,正肩扛手提,将一船货物往几辆板车上装卸。 冷不丁,就见一队衙役飞奔而来,打头的不是别个,正是刚刚走马上任的县衙班头赵三立。 脚夫们见状,顿时就有些骚动起来。 那船上的管事也有些忐忑,伸长脖子张望了半晌,确定那队衙役就是冲着这边来的,只得硬着头皮迎上前,拱手赔笑道:“差爷,咱们可是正经买卖家,绝没有私藏什么违禁……” “老子管你是正经还是不正经的?!” 赵三立将手里的皮鞭甩的啪啪作响,扯着嗓子呵斥道:“赶紧特娘的腾地方,上差的官船马上就要到了!” 听说原来是要征调这处栈桥,那管事先是松了口气,继而脸上却又是一苦,侧身指着板车道:“差爷,您看这眼瞧着就快装完了,再要腾挪实在是有些麻烦。” 说着,摸出几两散碎银子,用袖筒掩了,悄悄塞进赵三立手心里,嘴里笑道:“还求您老高抬贵手,通融一二。” 赵三立顺手掂了掂分量,大咧咧的往怀里一踹,随即却又瞪眼道:“听不懂人话是不是?赶紧给老子挪远些!” “差……差爷?!” 那管事也瞪大了双眼,直勾勾的盯着赵三立胸前,结巴道:“这……这……您这不是都……” “都怎么了?” 赵三立毫无廉耻的挺起胸脯,斜着眼威胁道:“是不是想让老子给你挨个豁开,仔细查上一查?!” 那管事这才知道是撞见了滚刀肉,当下直恨的牙痒痒,却又不愿意为了些许小事,就与这些地头蛇解下仇怨。 最后只得自认倒霉,一面命人把板车赶到码头上,一面让船驶离了栈桥。 却说赵三立赶走那货船之后,便迎着寒风细雪,在那栈桥上引颈期盼。 一直又侯了小半个时辰,才见两条官船顺河而下,缓缓停靠了过来。 “叔、叔!” 虽然是昨儿才从京城回来的,但赵三立看到船头的赵奎,却还是亢奋的大呼小叫起来。 等到穿着锦衣卫常服的赵奎,在船头招手做出回应,他立刻与有荣焉的腆起了胸脯,在一众衙役里顾盼自雄。 直到船头搭好了跳板,他这才收敛了洋洋得意的嘴脸,斜肩谄媚的凑到跳板旁,将身子弓的虾米仿佛。 蹬蹬蹬~ 与此同时,就有人从踩着跳板,三步一窜的冲到了码头上,插着腰昂着头,用鼻孔将众衙役挨个打量了一通。 旁人都有些莫名其妙,唯独赵三立认出来人,忙陪笑道:“李爷,您这是……” “王六儿!” 不等他把话说完,忽听那人指着某个衙役叫道:“你这厮果然也在!” 那王六听这话茬,就知道来者不善,可仔细端详来人,却又实在想不起曾与对方又什么交集,于是只好小心翼翼的探问道:“这位爷,您……您认识小人?” “化成灰老子都认得!” 就听来人跳脚骂道:“当初老子不过是凑巧与你那侄女撞了个满怀,就被你这贼厮好一通毒打,差点要了小爷的性命!” “你……你是李瓦匠的儿子?!” “然也!” 李高昂着脖子吊了句昆腔,又咬牙切齿的道:“你怕是没想到,老子会有衣锦还乡的时候吧?!” 王六迟疑的看了看赵三立,见赵三立也正对自己怒目而视,显然是毫无保留的站在了李高那头。 这也从侧面证明了,李高所谓的衣锦还乡并非虚言。 噗通~ 想通了这一节,王六毫不犹豫跪倒在地,叩首道:“小人当初是被猪油蒙了心,才冒犯了李爷您——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您大人有大量,就饶小人一条狗命吧!” 说着,又抬手左右开弓,给了自己两记耳光。 见他如此模样,李高却依旧不甚满意,嗤鼻道:“你这是挠痒痒呢?来来来,把脸伸出来,爷亲自给你挠两下!” 王六身子一僵,随即挤出一脸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膝行几步,将脸凑到了李高面前。 李高二话不说,扬手抡圆了就往上抽! “干什么呢?” 就在此时,一声不怎么严厉的呵斥,突然自后面传了过来。 李高的动作一僵,回头见是王守业,那那落到一半的巴掌,就顺势拍在了王六肩头,嘴里哈哈笑道:“哥,我跟他们闹着玩儿、闹着玩儿呢!” “玩完了没?” “玩……玩儿完了。” “那就滚过来搬行李。” “哎!” 李高脆声应了,屁颠屁颠的凑到近前,从红玉手里讨过油纸伞,踮着脚亦步亦趋的跟在王守业身边。 赵三立回头瞪了王六一眼,也急忙赶上去禀报道:“大人、大人!我家太尊在迎滨楼设下了酒席,请您务必赏光……” 众衙役这才松了口气,却再也无人理会王六,只聚在一处对着王守业指指点点,说些‘早就看出不是凡人’‘一瞧就是个有出息的’之类的马后炮。 远远的,忽又传来了几声呼喊喝骂,似乎是刚才被赶走的货船,被脚夫们趁机偷走了货物。 ………… 王守业毕竟只在漷县待了半个月,方才从船上下来时,还真就没有什么衣锦还乡的感觉。 直到看到迎滨楼的招牌,一股恍如隔世的疏离感,才骤然自心底升起。 不过这疏离感,很快又被迎出门来的漷县知县苏明义打破了。 两人在迎滨楼前互通了名姓官职,苏明义便主动搀住了王守业的胳膊,啧啧叹道:“都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苏某今日方知其意啊!” ‘士别三日’的这个别字,总也要见过面才能称得上吧? 可当初自己被押送进京的时候,何曾见过苏明义这父母官? 不过花花轿子人抬人的道理,王守业还是明白的,当下笑着拱手道:“老母父说的哪里话,守业便再如何,也不还是您治下的子民?” 苏明义急忙将他搀起,两下里哈哈一笑,这才摆臂同行,到了二楼的包间里。 分宾主落座之后,这苏知县还想拽些文词儿,王守业却不耐这些虚的,开门见山的问道:“苏县尊,不知那六里桥弃婴案,最近可有什么进展?” 【还有】 ------------ 第102章 沧州行【漷县篇(下)】 却说听王守业开门见山,直接问起了弃婴一案,苏明义便也敛去笑容,将最近几日的追查成果,一五一十的道了出来。 当初确认那弃婴频发一事,似与外地人有关系之后,苏明义就命人在漷县境内——尤其是六里桥附近,展开了摸底排查。 结果一连两日消息全无。 基本能够肯定,那些外地人并未在漷县落脚,只有在作案的时候,才会深入漷县境内。 于是追查的方向,就改为讯问事发前后,曾途径六里桥附近的本地百姓、行商们,在路上是否遇到过京城口音的可疑之人。 这回倒很快就有了收获。 根据某个天不亮,就往县城赶的菜贩子回忆,当初他曾在半路上,撞见一伙鬼鬼祟祟的外地人。 是否京城口音,他倒没听清楚。 但当时马车里有个女人在哭嚎,说什么:‘不相信许相公会如此对待自己,更不相信他会这般狠毒,要害死……’ 这话只听了半截,那女人就被人捂住了嘴,当时那菜贩子觉得情形不对,生怕惹上什么麻烦,趁着双方还有一段距离,就急忙赶着骡车转走了岔路。 说到这里,苏明义压着嗓子道:“那小贩当时以为他们要害的,是那女子的性命,但本官仔细想来,却怕是没有这么简单。” 自然没那么简单! 王守业一时只觉得毛骨悚然。 当初他听闻有人为了培养人面鱼,不惜在六里桥溺死数名婴儿时,就已然觉得对方丧心病狂了。 现在看来,竟还低估了对方心狠手辣的程度! 这分明是怕模仿的不到位,故此特意寻了私通有孕的男女——男人多半还是个秀才——然后假借对方情郎的名义,逼那女人亲手溺死自己的骨肉! 这等丧尽天良的做法,也不知那许相公知不知情。 想来多半也是个被利用的主儿,毕竟日后想要钓出人面鱼,还有让其以身做饵才成。 而有功名在身的秀才尚且如此,那妇人又如何能保住性命? 恐怕到了最后,这一家三口难免要在阴曹地府里团聚。 “真是禽兽不如!” 王守业一把拍在桌上,咬牙道:“敢问县尊,除此之外可还查到别的蛛丝马迹?” “这个么,旁的倒没有查出什么。” 苏明义先是摇了摇头,随即却又正色道:“不过已知的线索拼凑,那些人或许是在通州落脚。” 通州? 王守业脱口问道:“那县尊可曾知会通州官府?” “这个么……” 苏明义支吾道:“因兹事体大,眼下也还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那些溺死在笥沟河里的婴儿,并非是普通的弃婴——毕竟之前笥沟河里,每隔一段时间也会有弃婴顺水漂下。” 说这么多,其实真正的原因不外乎两条。 其一,眼瞧着王守业从一介草民,骤然爬上了五品高位,而且明显日后前程广大,苏明义也禁不住动了心思,想着靠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立下功劳,做个进身之阶。 怀着这等心思,他自然不愿通州方面分一杯羹。 其二么,则是出自官场上固有的‘学历’歧视。 那通州知州是三次会试不第,被‘大挑’幸运选中,才做上了从五品知州的位子。 这在进士出身的苏明义眼里,属于幸进的浊臣,向来耻与为伍——其实主要还是羡慕嫉妒恨,对方要只是个县丞,而不是从五品的知州,他倒未必会如此芥蒂。 却说听他并未知会通州官府,王守业反倒有些庆幸。 毕竟那幕后黑手,多半也是朝中官员,谁知道他的手下与通州那边儿有没有勾连? 若贸然申请协查,反倒有可能打草惊蛇…… 呃~ 其实漷县这边儿大张旗鼓的调查,很可能就已经打草惊蛇了。 想到这里,王守业当机立断道:“苏县尊,此案事关重大,实在耽搁不得,依着我的意思,不如即可派人前往通州明察暗访。” 顿了顿,他又冲苏明义拱了拱手:“王某这次奉命离京办差,身边的人还另有大用,暂时怕只能抽调出赵奎赵都事,以及两名出身锦衣卫的内卫,其余的人手,就只能由县内补齐了。” 苏明义派人去京城通知他,而不是直接上奏朝廷,本就是打着要从中捞些功劳的念头。 故而王守业这番话,倒是正中他下怀,当即慷慨激昂的道:“王守备这说的哪里话?那些丧心病狂的凶徒既是再本县为害,苏某身为父母官,自是责无旁贷!” 当下二人各自喊来了赵奎、赵三立叔侄,命他们火速赶奔通州,务必查出那些人行踪所在。 “查到之后,先不要打草惊蛇。” 王守业最后又叮咛道:“如果不出意料的话,他们过几日应该还要来漷县生事,届时再里应外合,拿他个人赃并获不迟!” 赵家叔侄齐声应了,这才点齐县内精锐,回县衙收拾好行装,便匆匆赶奔通州查访。 而在赵家叔侄离开之后,王守业也并未在漷县久留——毕竟只有尽早解决沧州的差事,他才能尽快赶回漷县。 故而与苏明义在迎滨楼用罢了便饭,王守业便又重新登船,连夜赶奔沧州。 ………… 是夜。 沧州城内,某座空旷孤寂的花园里,一名膀大腰圆的女子,气喘吁吁的丢开了铁锹,转回身从花圃当中,拖出一具青衣小帽的尸首。 沙拉、沙拉…… 忽地一阵寒风拂过,吹的树梢上积雪簌簌而下。 那妇人受了惊吓,寒毛倒竖的丢开尸首,伏地身子紧紧攥住了铁锹。 好半晌,她才重重的喘息着松了口气,再次环住尸体的腋下,将其拖到了刚挖好的土坑旁。 她探头看看坑底,再看看怀里的尸首,脸上露出些犹疑之色,显然是觉得那坑挖的有些浅了。 但身上又着实乏力,再要往深里挖,只怕是力有未逮。 最后她默默的叹息了一声,咬牙将那尸首推落坑底。 随即抄起铁锹铲了旁边的浮土,然而却又迟迟不愿扬在坑底。 好半晌,这妇人拄着铁锹,缓缓蹲在了坑旁,望着那尸首清秀的面庞,惆怅自语道:“我其实也舍不得你,可……可谁让你……唉!这真是冤孽啊!” 说着,她抬手摸向自己的下巴,随即却又像是触电般缩了回来,一咬牙铲起浮土盖在了那尸首上。 一铲、两铲、三铲…… 嘻嘻~ 眼见那尸首被遮住大半,一声嬉笑却突然传入了妇人耳中。 妇人动作一僵,惶恐的四下里沾张望着,却见花园里静寂无声,更不见半个人影。 妇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压着嗓子喝问道:“谁?刚才是谁在笑?!” 与此同时,她再次攥紧了手里的铁锹。 然而过了半晌,四下里依旧寂静无声。 难道是自己听错了? 妇人看看坑底的尸首,一咬牙再次挥舞起铁锹,很快将那坑洞填平压实,又移了些枯萎的杂草上去。 然后她拎着铁锹在花园里仔细巡视了一遍,确认边边角角无人躲藏,这才更换了行装,匆匆离开了花园。 嘻嘻~ 就在妇人离去不久,那寂静无人的花园里,忽又传出了调皮的嬉笑声。 【还有】 ------------ 第103章 沧州行【二】 沧州隶属于河间府,位于直隶中东部,东临渤海、北靠京津,与山东半岛隔海相望。 这地理条件乍听起来似乎不错,但在当时却属于穷乡僻壤之列,比之河间府是大有不如。 尤其前些年连着遭了几次风灾,更是让当地百姓苦不堪言。 也亏得今年大熟,家家户户粮谷满仓,否则这提前到来的冬天,说不定又会夺去多少穷苦人的性命。 却说九月二十八这日,因连下两天的雪,本就不怎么兴旺的州城里,愈发的显得行人稀疏。 某处胡同口。 两个妇人正抄着手,在门洞里闲话家常,忽见一个衙役飞奔而来,到了胡同口也不停步,小跑着直奔巷子里第二家门户。 “这又是怎得了?” 其中一个妇人往隔壁抛了个眼神,压着嗓子问:“不会是徐书吏真要没了吧?” “早该死了!” 另一个妇人愤愤道:“病成那样子,还要办什么五十大寿,街里街外苛敛了个遍!” “嘘!” 先前那个妇人忙掩住了她的嘴,惶恐道:“姓徐的便是死了,他那女婿可也还坐着吏目呢,是咱们这等然敢得罪的?” “呸,不过是给老东西做了续弦,有什么好嚣张的!” 被堵嘴的妇人兀自愤愤不平,却也再次降低了嗓音。 啪、啪啪啪~ 就在此时,那衙役已经拍响了徐书吏的院门。 “谁啊?” 好半晌,才听一个干涩的嗓音自院内回应。 “徐爷,三老爷有命,让您赶紧去衙门候着——说是京城派了上差来,要调查沈立的案子,届时肯定要问到您老头上。” “京城的上差?” 院里的嗓音猛地拔高了些,却依旧透着干涩:“是什么上差?” “好像……好像是什么监来着。” “宫里的太监?” 那声音除了干涩之外,又透出些惶恐来:“难道是皇上亲自派人来查案了?” “好像不是宫里的太监,小的实在记不清楚了,反正您赶紧去衙门就是。” 那衙役又催促了一句,听里面再没有动静传出,更没有要开门的意思,便小声嘟囔抱怨着,原路折了回去。 等这衙役回到州衙,就见那班房、吏房里早已是座无虚席。 想寻通判马兴毅回禀差事,却又听说知州、同知、通判三位堂官老爷,眼下都在后衙议事。 没奈何,只得去寻吏目孔楽鹏——也就是徐书吏的女婿分说。 且不提他如何回禀。 却说州衙后堂,知州蒲友仁、同知项文山、通判马兴毅共聚一堂,面上都透着凝重之色。 尤其是知州蒲友仁,按着颌下三缕短髯,眉头几乎皱成了个川字。 他皱着眉头迟迟不肯开口,通判马兴毅却有些按捺不住,拱手道:“敢问知州大人,可知这山海监究竟是什么来历?” 同知项文山也在一旁发出了疑问:“是啊,国子监、钦天监倒是听得多了,这山海监却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竟还跑到咱们沧州,翻起旧账来了。” “咳、咳!” 听他二人接连发问,蒲友仁这才晃过神来,努着劲儿干咳了两声,摇头道:“具体是什么来路,本官也不太清楚——只听说这山海监,是从厂卫里调拨人马组建的。” “从厂卫调拨的人手?难道又是一个西厂不成?!” 听到这里,马兴毅忍不住脱口惊呼。 对面的项文山也是面露惶惶之色。 虽说西厂和东厂、锦衣卫相比,只能算是个短命的临时衙门,但这临时衙门在朝野间掀起的腥风血雨,比后两者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听他二人提起西厂,蒲友仁先是一愣,随即再次摇头道:“应该不至于,当今圣上极少用阉人参政,又怎会重蹈成化年间的覆辙?” 顿了顿,他却又道:“不过咱们也千万要小心行事,莫被这什么山海监抓住把柄——咳咳咳。” 说着,他又发出一长串的咳嗽声。 好容易止住,蒲友仁捂着胡须苦笑道:“只是我这身子骨近来实在有些不中用,此次迎奉上差,怕还要多多仰赖二位了。” 这老东西! 早不病晚不病,偏这几日就病了,也不知是不是早就听到了什么风声。 马兴毅心下暗骂一声,又忍不住忧心忡忡的道:“咱们再小心,怕也挡不住人家鸡蛋里面挑骨头——我可听说了,因那沈书吏的怪病,京城里死了好几百人呢,他们这来势汹汹的,不得找个替罪羊才好交差?” 此话一出,蒲友仁和项文山却都默然无语。 马兴毅疑惑的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后颈忽然就生出了一股凉意。 这两个贼厮鸟,该不会是想拿老子当替罪羊吧? 不成! 必须想法子先下手为强才是! 三人各怀鬼胎,这事情自然也就议不下去了,蒲友仁见状干咳一声,吩咐道:“劳烦二位先去前面转转,看还有什么需要铺排布置的,免得在上差面前闹出笑话来——老夫回去用些药,再与二位一起出城迎候。” 项文山和马兴毅起身拱手应了,又目送蒲友仁从后门离去,这才并肩出了内衙。 “项大人。” 步出约有十几步远,马兴毅就忍不住挑拨道:“您往日与知州多有龃龉,这要是知州大人在上差面前……” “马通判这话从何说起?” 项文山不等他把话说完,就板着脸呵斥道:“我与浦大人虽有些意见相左,但都是出自公心,哪来的什么龃龉私怨?” 说着,将袍袖一甩,摆出副胡言乱语不堪与闻的样子。 马兴毅不觉有些尴尬,心下腹诽着,正要往回找补几句,忽听后院夹道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 “是你?怎么是你?!” 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 项文山和马兴毅犹豫了一下,还是循声赶到了后院夹道。 可那夹道里却已是人去楼空,只余下一个碎裂的茶壶,似在证明两人方才并未听错。 “这……” 马兴毅迟疑着指了指那茶壶。 项文山摇头道:“迎接上差要紧,就别管别人的家事了。” 马兴毅一想也是,这性命攸关之际,自己哪还有功夫理会蒲友仁的家事? 当下急忙同项文山一起到了外面,将迎接上差的布置又仔细检查了两遍,补上了几处疏漏。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知州蒲友仁才终于姗姗来迟。 奇怪的是,就这么短短的时间里,他的病情似乎又严重了不少,为了遮掩病态,甚至还在脸上涂了些脂粉。 这老东西可千万别病死了! 马兴毅方才都恨不能,要了他与项文山的性命,可此时却又急忙祈祷起来——盖因蒲友仁要真死在这当口,黑锅怕就只能由他与项文山分摊了。 “走吧,去城外迎候上差。” 随着蒲友仁一声令下,百十名书吏、帮闲、衙役、白役,便簇拥着四顶官轿,颤巍巍的出了州衙。 【三更结束,话说没有本章说的日子,真是浑身不自在。】 ------------ 第104章 沧州行【三】 沧州城方圆不过三里有余,城门倒是标准的‘四车’道。 往日里只觉方便,今儿一众书吏衙役们抄着手在里面躲雪,才发现这南北通透,也未必全是好处。 那呼啸的寒风卷着雪花穿堂而过,直飕的人鼻涕倒流老泪纵横。 初时还有人拿‘素雪纷纷鹤委,清风飙飙入袖’之类的诗句自我调侃,到后来就只剩下跺脚骂娘了。 “这上上上……阿嚏!” 户房书吏周三省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拿手帕狠狠揩了几下,直到鼻头红的发亮,这才又抱怨道:“这上差究竟什么时候到?咱们得等了快半个时辰了吧?” “不止!” 工房书吏白翰城接茬道:“早知道要受这份罪,我就让人把手炉翻出来了。” 班头韩光毕竟是武把式出身,倒还不似几个书吏一般狼狈,故而关心的事情,也比旁人要多些。 他拿肩膀拱了拱周三省,好奇的探问道:“山海监到底是干嘛的?瞧咱们太尊这兴师动众的,不知道还当是来了钦差呢。” “说不准就是钦差!” 白翰城又抢着搭茬:“我可听说了,京城的鬼指病比咱这儿厉害多了,几天的功夫就死了上千人呢!我还听说……” 说到这里,他鬼鬼祟祟的四下里张望了一番,然后才压着嗓子道:“我还听说连小阁老严世蕃的儿子,都差点因此丢了性命!眼下落得死不死活不活的,任事不知、任事不懂!” “还有这等事儿?!” 韩光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不过随即又觉察出蹊跷来,皱眉道:“不对啊!我怎么听说,小阁老的儿子刚纳了徐阁老的孙女做妾?” “要不都说小阁老霸道呢!” 说起这朝堂上的秘闻八卦,白翰城胸中就仿佛燃起了熊熊火焰,再不管什么寒风刺骨,比手划脚口沫横飞的道:“听说小阁老的儿子,早就瞧上徐阁老的孙女,后来病的半死不活,旁的半句也不会说,就一门心思念叨徐阁老的孙女!” “这小阁老多疼儿子?硬是让人把徐阁老的孙女抢回家,生米煮成了熟饭——后来徐阁老担心家丑外扬,才不得不允了这桩婚事。” 班头韩光听的入神,旁边周三省却忍不住翻起了白眼,无语道:“你也说严公子得了痴症,任事不知、任事不懂的,还怎么生米煮成熟饭?” “这您就不明白了吧?” 白翰城嘿嘿一笑,有鼻子有眼的胡扯着:“前面来个吹啦弹唱搭箭杆的,后面来个扶腰推背的,兹要不是个天阉,一准儿就能成事儿!” 韩光也帮腔道:“是啊,能让严公子念念不忘的,多半生的天仙也似,没准儿连傻子瞧见了,也要生出歪念头来。” 三人正说些着三不着四的,旁边忽然有些躁动起来,随即就有人嚷着,说是孔吏目到了。 当下韩光等人也忙都敛去了淫容笑貌。 片刻之后,就见吏目孔楽鹏引着两个亲随,大踏步的走进了门洞里,皱着眉头环视了一下众人,扬声道:“都给我打起精神!这回上差来咱们沧州,可不是……” 咕噜、咕噜噜~ 话刚说到半截,他腹中突然发出一串雷鸣也似的动静。 “大人。” 韩光忙凑上前,小意殷勤的道:“那上差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要不我去给您买些点心,先填补填补?” “滚!” 他这马屁却拍在了马腿上,孔楽鹏两眼一瞪,捂着肚子骂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本官哪还有心思吃东西?!” 斥退了韩光,孔楽鹏再次环视了一下众人,阴沉着脸道:“这次上差专程来咱们沧州查案,怕是有些来者不善,你们一个一个都给我小心些,要是哪个胆敢出了纰漏,连累了大伙儿,就算太尊不计较,我也要活扒了他的皮!” 等周遭乱哄哄应了,他又将各房书吏,连同韩光叫到了近亲,正待仔细吩咐几句,突然眉头一皱,疑惑道:“徐书吏呢?他怎么不在?” 你老丈人的事儿,怎得倒问起了别人?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户房书吏周三省,硬着头皮的回话道:“徐书吏毕竟有病在身,因怕舟车劳顿弄得旧疾复发,所以留在了衙门里。” “什么旧疾复发!他明明……” 孔楽鹏的抱怨脱口而出,说到一半才硬生生收了回去,沉着脸道:“算了,你们几个先支应着吧——有官职用不着你们迎奉,随行的可也不好慢待。” 简单交代了几句,他又单独把韩光叫到了一处,追问道:“沈立的妻儿,听说是回了乡下老家?” “是,听说上月底就回去了。” 韩光先是点头应了,随即迟疑道:“他那外室倒是想留在城里,月初的时候我还见过一面,跟我扫听沿街的铺子来着,可后来也不知怎么,突然就没了音讯。” “这等自甘堕落的下贱女子,朝秦暮楚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孔楽鹏不耐烦的挥了挥袍袖,顺口吩咐道:“既然已经不知去向了,就先别向上差禀报,免得到时候不知上哪踅摸去——还有,你赶紧派人,把沈立的家人带回城里。” “卑职明白!” 韩光躬身应了,就待下去铺排人手。 “等一下。” 孔楽鹏却又叫住了他,蹙着眉头犹疑道:“那婆娘应该不清楚咱们和沈立的牵扯吧?” “这……” 韩光也皱起了眉头:“卑职也不敢肯定。” 抬头看看孔楽鹏的眼色,小声道:“我听说那婆娘气弱体虚,也兴许半路上……” 咕噜噜~ 刚说到这里,孔楽鹏腹中又是一阵闷雷也似的鸡鸣。 他抿着嘴唇捂住肚子,好半晌才摇头道:“先别胡来,这时候要出什么意外,反容易惹人怀疑——还是先看看那上差,究竟是什么路数再说吧。” “大人。” 韩光舔着脸嘿笑道:“我听说是个什么监的人要来——这些不带把儿的货,有几个不爱财的?” “别听风就是雨的!” 孔楽鹏脸色一沉,呵斥道:“这山海监是以东厂锦衣卫做班底,刚成立的新衙门,和宫里太监关系不大。” “东厂锦衣卫的?” 韩光笑容一僵,随即叫苦不迭:“那可都是搜常刮骨的祖宗,这回怕是连家底儿都要赔进去了!” 孔楽鹏还待呵斥他两句,忽听的城门外蹄声如雷,紧接着就听有人扬声大喊道:“一刻钟前,上差已过接官亭!” 孔楽鹏面色一变,甩开韩光往外迎了两步,忽又站住了脚,回头吩咐道:‘把那妇人先安排在城外,等看看风头再做计较!” 韩光刚猫下腰准备领命,又听得一阵闷雷也似的饥鸣。 这孔吏目是多久没吃东西了? 听说前些日子,他最喜欢的小妾刚刚病死了,难道是因为这个茶不思饭不想? 这个念头刚在韩光脑中升起,就又被他抛到了爪哇国。 孔吏目虽然好色如命,上任三年就娶了五房小妾一个续弦夫人,可却从来不讲究什么怜香惜玉,否则方才又怎会对自家老丈人吹毛求疵? ------------ 第105章 沧州行【四】 沧州城北面的官道上,二十几名官兵按刀拄枪,正簇拥着三辆马车徐徐而行。 眼见那风雪中,已然影影绰绰露出个城郭的轮廓,忽听得前方马蹄闷响,却是前出的探马折了回来。 那探马先是凑到打头的都事刘坤面前,同他耳语了几句,随即勒转缰绳,与第一辆马车并辔而行,拱手禀报道:“启禀守备大人,现如今沧州大小官吏,都已在北门外恭候。” “嗯。” 听到马车里那淡淡的回应,客串探马的内卫却是不由得一愣。 盖因之前遇到州县官员出城相迎,守备大人都会命自己前去传话,请当地官员各返其职,无需迎奉接待。 不过仔细一琢磨,也就释然了。 那都是沿途路过而已,名不正言不顺的,守备大人又是个谨慎的,自然不愿骚扰地方官府。 可眼下既已到了办差的所在,就不好再低调行事,而是该立一立威风了。 王守业的确是这么想的。 不过他眼下的心思,却并没有放在这上面。 趁着还有最后的一段路要走,他正抓紧时间,将这一路上的见闻以及发现的问题,进行初步的总结归纳。 倒不是什么吏治民生方面的问题——当然,这方面的问题也不少,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王守业眼下主要关注的,还是与灵气复苏、以及山海监有关的问题。 这一路行来,他发现只要偏离了运河两岸的枢纽城镇,民间的消息闭塞,就呈几何式的增长。 即便是地方官吏,对于京城,乃至整个北方正在悄然发生的变局,也多是一知半解,甚至茫然不知。 至于山海监么…… 绝大多数官吏,都将其于锦衣卫混为一谈,以为山海监和南北镇抚司一样,都是隶属于锦衣卫的分支机构。 这让王守业颇有种锦衣夜行的挫败感。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地方官吏孤陋寡闻。 毕竟山海监仓促成立,正式挂牌也才几日光景,就算是在京城里,也有许多人不知道山海监的存在。 但…… 北镇抚司大劫、鬼指病肆虐、乃至僧道渡劫,这些在京城人人皆知的奇闻轶事,在地方上竟也极少有人听闻,就实在有些不正常了。 这背后折射出的,是朝廷掩耳盗铃的心态。 一方面迫于事实,不得不正视这天地异变,甚至专设山海监以作应对;一方面又抛不开‘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固有观念,或有意或无意的,压制了这一类信息的传播扩散。 这种状况对自己来说,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儿? 好处是闷声发大财? 坏处…… 这没个纸笔把利弊罗列出来,总觉得不够直观。 罢了~ 以后再研究也不迟,先办妥沧州的差事要紧。 车辚辚马萧萧。 约莫又行了半刻钟的功夫,山海监一行人终于到了沧州城外。 王守业在马车上挑帘张望,就见六七十名官吏差役,将城门外的关厢堵了个严严实实。 为首两蓝一绿,想必便是从五品知州蒲友仁、从六品同知项文山、从七品通判马兴毅等人。 就在王守业探头张望之际,连同都事刘坤在内的八名内卫,忽地在车前左右一分,雁翅排开按刀而立。 单论刀头舔血的本事,他们比起后面那些精挑细选的外卫,其实颇有不如,但这立规矩摆威风的套路,他们却是精熟至极。 待马车缓缓停在这雁翅阵正中,王守业立刻掀帘而出,却并未急着下车,而是在马上拱手笑道:“有劳诸位远迎,实是罪过、罪过。” 嘴里告着‘罪’,可这站在车辕上,居高临下的态度,却明显透着倨傲与无礼。 但在那一身大红飞鱼服的映衬下,沧州官吏们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包容,然后毫不吝啬的在寒风中,挤出了菊花般的笑容。 知州蒲友仁带头,项文山、马兴毅紧随其后,三人品字形的迎到车前,依次恭声通名: “沧州知州蒲友仁——” “同知项文山——” “通判马兴毅——” “——见过上差。” 王守业这才跳下马车,拱手还礼道:“诸位大人无需多礼,在下王守业,忝居山海监守备一职,此次奉命来贵宝地公干,还要请几位大人鼎力相助才是。” 守备也是常见的地方武职,不过若是个寻常的守备来此公干,莫说是知州蒲友仁了,怕是通判马兴毅都未必肯屈尊来迎。 但对王守业这般,两旁被锦衣卫拱卫环绕,身上又套着飞鱼服的五品守备,谁又敢等闲视之? 当下蒲友仁忙陪笑道:“上差言重了,我等自当一切听凭差遣。” 说着,侧身往里一让,道:“蒲某已经命人备下了接风的酒菜,还请上差登车入城,容我等稍进地主之谊。” “这……” 王守业故作为难皱起眉头:“诸位的盛情,本官心领了——但本官这次虽非钦命差遣,却也是徐阁老亲临山海监,当面铺排下的差事,因此实在是片刻不敢耽搁。” 顿了顿,又用商量的语气向蒲友仁道:“蒲知州看这样如何,咱们进城之后,先把正事儿铺排下去,等晚上王某再向诸位大人赔罪。” 这雷利风向反客为主的,当下就让对面三人的笑容有些发僵。 但王守业既然扯出了徐阶的虎皮,区区几个地方浊吏又怎敢抗拒? 当下蒲友仁忙又赔笑道:“上差如此一心为公,实令我等汗颜,要说赔罪也该是我等向上差赔罪才是。” “既如此……” 王守业回头指了指马车,拱手告罪道:“王某就先行登车了。” “上差请便。” 王守业再不同他们客套,手在车辕上一撑,利落的翻到车上,挑帘子钻了进去。 车帘放下的瞬间,他下意识的回头望去,就见蒲友仁正愁容满面的扶着胡须,不知为何,那画面印在脑海里,却总觉得有些怪异。 可具体是什么地方不对,王守业一时却又说不清楚。 不多时,那蒲友仁几个也都各自上了官轿,颤巍巍的头前带路,将山海监一行人引入沧州城内。 【还有】 ------------ 第106章 沧州行【五】 却说一行百十人前呼后拥的到了州衙,王守业果然是片刻没有耽搁。 一面命葛长风带领半数人马,前去封禁沈立在城中的两座宅院,并对其进行初步的搜查。 一面向蒲友仁商借了内衙大堂,传唤相关人等依次询问。 这期间红玉是满心期待,可最后却未得差遣,她倒还不至为此就使了小性子,只是与李如松守在大堂门外,颇有些郁郁寡欢。 正琢磨着,等晚上四下无人之际,再向王守业讨来口供一窥究竟,却忽觉东侧廊下,似有人正在向这边儿窥探。 红玉只当是误打误撞,发现了什么可疑之人,因此心下不惊反喜。 装作若无其事的,抬手理了理头上的斗笠,从指缝里顺着那视线追索过去,心下的喜意顿时就消弭了大半。 盖因对方满脸赤裸裸的贪欲,直似要将她生吞活剥一般。 原来是个登徒浪子。 不! 应该叫他色中饿鬼才对! 虽然红玉已经极力乔装打扮了,但天生丽质又如何能遮掩的全? 这一路上,也不是没被人看穿过。 但她一直都跟随在王守业身边,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出与其关系非同一般,故而看穿其实女儿身之后,就全都选择了视若无睹,甚至是刻意避嫌。 时至今日,敢如此大胆窥视她的,这还是破天荒头一个。 而且…… 这人貌似还是一名绿袍小吏。 身在官场,怎得如此不知进退? 红玉正皱眉沉吟,要不要揭破此人的行径,身前忽地一暗,却是李如松横身拦在前面,手按腰刀怒视那登徒浪子。 对面那人吃这一瞪,也终于清醒了些,忙讪讪的缩进人群当中。 只是他在沧州城内,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忽然挤进人群里,顿时引来一阵骚动。 “孔吏目。” 内中有人小心翼翼的问道:“您莫不是有什么吩咐?” 孔楽鹏刚要张嘴胡扯些理由,肚中又是一阵闷雷似的鸡鸣,于是就坡下驴道:“我这饿的实在是受不住了,你们先支应着,我去前面随便填补些再回来。” 不等几个书吏应下,他便匆匆赶奔前院。 临过二门,却又忍不住止步回首,垂涎欲滴的望向红玉。 “这不知死的东西!” 李如松见状大怒,提刀就要赶过去给孔楽鹏个教训,可不等他发作,孔楽鹏就已经匆匆出了院门。 李如松犹豫了一下,想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就算自己追出去,也多半寻不见那贼厮,只好悻悻的把刀挂回了腰间。 转头向红玉请示道:“那……那个,这事儿要不要禀报义父?” 王守业虽然比红玉只大了一岁,却生的面黑老成,看上去像是二十出头的样子,十三岁的李如松称其为义父,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可红玉却是实打实的二八娇颜,再说也算不得正经义母,因此面对她时,李如松反倒不知该如何称呼了。 却说红玉闻言略一沉吟,便摇头道:“老爷眼下正忙着查案,些许小事还是别打搅他了。” “可那厮要是贼心不死……” “怕什么?且不说我从未落单,便真是被那厮寻到机会,我也定让他占不得半点便宜。” 说着,红玉将腰刀仓啷抽出半截,又缓缓压回了鞘中。 李如松挠了挠头,也便没再计较此时。 毕竟来的路上,他也见识过红玉的身手,单以武艺精熟而论,怕还在他这将门虎子之上。 当然,真要是动起手来,凭李如松这一身铜皮铁骨千钧蛮力,便十个红玉也未必能奈何的了他。 ………… 且不提门外如何。 却说那内衙大堂里,王守业与司务吕泰合作,已经审结了数名人证,将其与之前沧州上呈的案宗,进行了简单的对照之后,也对沈立其人有了更多的了解。 此人仗着身为刑房主事【无品胥吏】之便,惯在沧州城内包揽狱讼,初时还只是吃了原告吃被告,后来欲壑难平,就开始无事生非,挑的东家争产、西家阋墙。 近来甚至不拘于刑名,几乎方方面面都要过一层油水。 也正因此,他才得了个‘浑沈是手’的绰号,并最终得了天谴,死于那怪异的鬼指病。 “大人。” 司务吕泰是从刑部调拨的积年老吏,深入一线寻踪觅迹的本事,未必能赶得上赵奎,但分析供词推敲案情,却绝对是一把好手。 他将新旧供词仔细对照了一番,皱眉禀报道:“这两份口供大体上没什么出入,却多了不少沈立贪赃枉法的细节,可其中相当一部分肆意妄为之举,怕不是区区一个刑房书吏就能做到的。” “你的意思是?” “要么之前的口供被删改过,要么……就是有人想要祸水东引!” “呵呵,这倒把咱们当成刀子使了。” 王守业原本并不是很想介入,这沧州城内狗屁倒灶的官场倾轧,但既然有人想趁机搞事情,那倒不妨陪他们玩儿玩儿,大不了上上下下一锅端掉便是。 不过这次来沧州,主要还是想查清楚,那鬼指病是因何而染的。 目光扫过口供上的‘天谴’二字,王守业不由得眉头微微蹙起,这要是出自虚无缥缈的天谴,自己这回岂不是白来了? 甩甩头,将这丧气的念头抛在脑后,王守业偏头问道:“接下来该问哪个了?” 吕泰低头看看名录,恭声回禀:“接下来是吏房主事徐怀志,据说沈立初入州衙的时候,曾在他手下做过两年佐吏,后来关系也一直没断过。” “叫进来吧。” 王守业吩咐一声,吕泰立刻起身离席,冲着外面扬声吆喝:“传,吏房主事徐怀志入内回话!” 不多时,外面走进个颤巍巍的半百老者,到了近前弯腰拱手,还未曾通名报姓,先就咳的死去活来。 与此同时,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也在内堂里弥漫开来——这味道似乎是混杂了药味儿、熏香、脂粉,还有股遮不住的腐臭。 王守业忍不住掩了口鼻,闷声问道:“徐怀志,你可是有病在身?” 那徐怀志却还是干咳着,压根就没空回话。 “来人啊。” 王守业无奈,只得扬声招呼道:“送壶茶水进来,给这徐书吏压一压痰气。” 没多会儿的功夫,就见一人拎着茶壶匆匆而入,却正是伺机多时的红玉。 红玉进门之后,便斟了杯温茶,亲自送到了那徐怀志身前,顺势在他背上轻轻拍打了几下。 那徐怀志身子一震,急忙闪身避开,连声道:“不敢劳烦贵人、不敢劳烦贵人!” 这一急,倒忘了咳嗽。 不过那嗓音却着实干涩的紧。 红玉忙又把杯子往前一递,劝道:“老丈快喝些茶水,润一润嗓子。” 那徐怀志连声谢了,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又哑着嗓子拱手道:“小老儿已经好多了,大人请……请尽管发问。” 王守业却是先扫了留在原地,纹丝未动的红玉一眼,暗道也亏得她离那么近,竟不露半点嫌弃之色。 随即这才扬声发问。 和前面一样,主要是询问沈立平时的为人处世,以及生病前后都有什么异样反应,或者去过什么特殊的地方,接触过什么特殊的物品。 比起前面几个来,这徐怀志就油滑多了,避重就轻的讲了些,几乎没有半句新鲜的。 可越是这般,王守业倒越发认定,他与沈立必定关系不浅——否则旁人都想着落井下石、借刀杀人,怎得偏就他始终如一? 不过这贪腐弊案,却并非王守业真正想要追查的东西。 要么…… 干脆直接把话挑明了? 也免得这沧州官吏疑神疑鬼,为求脱身互相攻讦,反倒平白耽误自己的时间。 正琢磨着,却见红玉悄没声的,绕到了公案后面,巧笑倩兮的斟了杯茶水,双手捧到自己面前:“老爷用茶。” 这是搞什么鬼? 不是说了不让使小性子么? 这当着外人撒什么娇? 不对! 即便是在家时,红玉也从未露出如此媚态——呃,床上不算。 再想想她方才忍着异位,在近处观察了许久…… 王守业心中一动,不着痕迹的伸手去接那茶杯,同时压着嗓子问道:“你莫不是瞧出什么了?” 红玉背对着那徐怀志,也悄声答道:“这人背上似乎生有硬革,而且几乎没怎么吸过气!” ------------ 第107章 沧州行【六】 背后有硬革? 没怎么吸气? 再加上那遮不住的腐臭气息…… 王守业心下一凛,随即佯装不悦,接过那茶杯往桌上重重一顿,呵斥道:“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所在,是你胡搅蛮缠的时候?给我滚出去候着!” 红玉悄悄与他对了个眼神,垂首就待退出门外。 “等一下。” 王守业却又叫住了她,提笔挥毫写下‘院外布网、不要近身’八个大字,随手抛到红玉怀里,不容置疑吩咐道:“带给刘坤,让他仔细查一查!” 皮肉僵硬、无需呼吸、身怀腐臭…… 以上三条合在一处,自然而然的就让人联想到了僵尸、丧尸这类的生物。 而这类生物最显著的特点之一,就是本身带有极强的传染性。 所以王守业才特意提醒不要近身,免得刘坤等人不知就里,染上尸毒。 至于‘院外布网’么…… 既然是来追查鬼指病源头的,套马杆、绳索之类的远程控制性装备,自然也携带了不少。 却说红玉一面娇声应了,一面将筏纸对折挡住文字,然后躬着身子缓缓退了出去。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王守业这绷着脸转头问吕泰:“方才问到哪儿了?” 吕泰方才一直垂着头,摆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架势,听王守业问起,这才抬起头,一本正经的回话道:“刚问到沈立身故之前的行止。” “对对对。” 王守业身子往后一瘫,余怒未消似的喝道:“那几日沈立都去过什么地方,做过些什么,事无巨细都给本官一一到来!” 徐怀志也早瞧出红玉是个女子,因此虽然隐约察觉到,红玉似乎还压着嗓子说了些什么,却也只当是在打情骂俏,并未放在心里。 此时听王守业重新开始盘问,他忙伏地身子,把当初那七分真三分假的口供,又细细复述了一遍。 等他说完,王守业又揪着些无关痛痒的小节,刨根问底追问了半天,直到盘算着外面布置的差不多了,这才点头道:“好了,暂时就问到这里吧——吕司务,让他签字画押。” 说着,一抖手泼出残茶,自顾自斟了杯新的,小口小口抿着。 直到徐怀志躬身退出门外,王守业也依旧气定神闲的捧着茶杯,半点没有要起身的架势。 在京城时也还罢了,在这沧州城里就属他品阶最高,若还要事事躬亲以身犯险,这官儿还做个什么劲儿? 至于红玉的安危么…… 刘坤除非是脑袋有坑,否则怎么可能让顶头上司的女人直面危险? “大人。” 吕泰不知就里,自顾自整理完刚才的口供,见王守业迟迟没有开口,忍不住起身请示道:“要不要叫下一个进来?” “不急。” 王守业摆摆手:“等……” 轰~~ 刚说到这里,就听的外面一声轰然巨响,紧接着院子里群起哗然。 王守业霍然起身自书桌后绕出,大步流星的到了门外,就只见院墙外烟尘弥漫,似是有间厢房垮塌了大半! “这是怎么回事?!” 他一声喝问,院里霎时间变得鸦雀无声,沧州府的吏员衙役们面面相觑,都是一脸的茫然无措。 好在片刻之后,一个山海监外卫匆匆闯进院里,揭晓了谜题的答案: “启禀大人!那徐怀志挣脱罗网,撞垮了山墙,眼下正试图逃出州衙!” 丧尸×,僵尸√。 顾不得理会两下游廊里的哗然之声,王守业提起官袍下摆,蹬蹬蹬下了台阶,小跑着奔出院外。 就只见那烟尘弥漫处,只余下半扇摇摇欲坠的山墙,就连上面的屋顶也垮掉了小半。 我去~ 不想这徐怀志竟有如斯怪力! 看来自己方才有些托大了,合该仔细筹划得当,再将其一网成擒的。 正巧这时那报信的外卫也跟了出来,王守业忙扯住他问道:“咱们的人没伤到吧?” 其实他真正想问的,是红玉有没有伤到。 那外卫连忙道:“伤了两个兄弟,不过没什么大……” “怎么伤的?” “被掉下来的瓦片给砸到了,不过您放心,只是肩膀而已。” 既然不是徐怀志直接伤到的,王守业也就懒得去瞧了,顺着痕迹一路寻到角门左近,就听得李如松在街上暴吼如雷,似是正在与那徐怀志酣战缠斗。 自己刚认下的干儿子,可千万别来个出师未捷身先死! 匆匆出了角门,就见一众内卫各持刀枪,堵住了前后去路,但真正与徐怀志缠斗的,却只有李如松一人。 不过这到也不能怪他们袖手旁观。 实是门前这场争斗,已经脱离常人的范畴! 但只见徐怀志抱着根大腿粗细、丈许来长的梁柱,直舞的风车仿佛,卷起漫天积雪。 偶尔不慎砸在地上,衙门前的青石板登时就凹进去一大块。 这架势,普通人怕是没等近身,就先被砸成肉泥了! 不过另一边的李如松也不遑多让,擎着块‘肃静牌’上磕下挡,虽然力量上还是逊色不少,但仗着四两拨千斤的技巧,一时倒也斗的难解难分。 嘣~ 王守业刚看了几个来回,忽听得弓弦响动,一支利箭自人群中射出,正中那徐怀志左腿膝窝! 徐怀志闷哼一声,身不由己的向前踉跄了半步。 李如松瞅见空当,立刻抡圆了肃静牌,横斩在徐怀志的脖颈上! 就听‘咔嚓’一声脆响,茶杯粗细的长柄应声而断,但那徐怀志连续遭此重击,也终于支撑不住,一头歪倒在雪地之中。 “快、快!快把他给我网住!” 刘坤见状大喜,急忙下令让几个内卫抖开渔网,层层叠叠的罩向徐怀志。 王守业则是快步赶到了红玉近前,喜笑颜开赞道:“不成想你还是个神射手!” 红玉的目光依旧锁定在徐怀志身上,口中答道:“我家祖上是猎户出身,到我爷爷那一辈儿才做了……” “放开我、快放开我!” 徐怀志干涩的嘶吼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循声望去,就见他在地上疯狂的翻滚挣扎着,十几个山海卫拉紧绳扣都遮拦不住——甚至还不断有人被徐怀志带倒,若非及时撒手,险些就被他拉扯过去。 一旁李如松见状,撇下手里半截木杆,就待上前帮忙。 “如松!” 王守业却急忙喊住了他,指着地上的梁柱问:“能抡的动么?” “抡是抡的动,但像他那样当武器用,怕是不成。” “抡的动就行!” 王守业断然道:“把他的四肢全都砸断,我看他还怎么挣扎!” “好嘞!” 李如松倒是听话的紧,抱起那梁柱往前凑了几步,抡圆了照准虚怀忠的膝盖,就狠狠砸了上去! 轰~ 这一记重锤,让大地都为之颤动,但徐怀志的双腿,却依旧在有力的踢动着。 轰~ 这次左膝上终于出现了些扭曲变形,挣动时,大腿与小腿之间也显得不太协调。 轰、轰、轰…… 李如松又连砸了几下,徐怀志的双腿才终于消停下来,接着是两条胳膊,等到四肢全部被砸断,徐怀志的挣扎也终于变得软弱无力起来。 但他那干涩的嘶吼声,却半点没有削弱的迹象。 看来应该是已经失去了痛感。 眼见街上已经有人在远远的观望,王守业立刻下令道:“先将他拖回衙门,然后所有人互相检查,身上有伤口的一律暂时隔离禁闭——如果发现异状,立刻送往京城救治!” 【冇了】 ------------ 第108章 沧浪行【七】 半刻钟后。 项文山匆匆赶到内衙院外,却正与马兴毅撞了个对头。 两人顾不得寒暄,匆忙上前拱手作揖,想请刘坤进去向王守业通传一声。 刘坤却是半点面子也不给,面无表情的表示守备大人正在里面审案,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入内。 马兴毅闻言急道:“我和项大人怎么会是闲杂……” 话说到一半,见刘坤将手搭在了腰刀上,忙不迭往后退了半步,转头目视项文山。 项文山横了他一眼,拱手道:“敢问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那徐怀志在沧州为吏多年,州衙上下都对他十分熟悉,又怎么会……会是什么僵尸成精?” “哼!” 刘坤鼻子里吐出一股浊气,目光直接从二人肩头越过,定定的看向斜对面某个所在。 项文山初时不解其意,后来发现他老是盯着一个方向,下意识的回头望去,就见垮了半边的山墙,正在风雪中摇摇欲坠。 项文山的脸色顿时也尴尬起来。 不过他到底比马兴毅有城府,很快调整好心态,又赔笑探问王守业,与山海监众人的安危。 刘坤哂道:“我家大人什么场面没见过,能被这区区活尸伤到?” 再见过场面,也应该没见过活生生的僵尸吧? 项文山和马兴毅正忍不住腹诽,又听刘坤道:“倒是有几个兄弟不慎被伤到了,如今正在刑房里修养。” 其实是怕他们染了尸毒,所以暂时隔离了。 不过对外肯定不能这么说。 “本官这就让人将城内的名医请来,为几位上差诊治!” 项文山闻言,冲刘坤拱了拱手,转身就向着二门夹道行去。 马兴毅犹豫了一下,大步流星的赶了上去,压着嗓子问道:“项大人,咱们难道就这么干等着不成?” 虽然还不清楚,州衙里突然冒出个活死人,对自己的前程命运究竟会带来什么影响,但面对这等骤变,马兴毅还是不由自主的乱了方寸。 项文山回头撇了他一眼,一本正经的反问道:“本官这不是正要为上差们,去延请名医么?” “这……” 马兴毅一时张口结舌,项文山又补了句:“再说了,眼下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怕也轮不到咱们两个来拿主意吧?” “对啊!” 马兴毅这才仿佛醍醐灌顶,亢奋的拍掌道:“这事儿合该请知州大人来拿主意才对!知州大人呢?他不是就在后院休养么,怎么都这时候了还不肯露面?!” 同时心下暗骂:那老东西该不会想托病不出,躲过这一劫吧? 他这倒是错怪了知州蒲友仁。 蒲友仁其实并没有刻意托病不出,之所以到现在也没有露面,实是因为直到现在,他也还没有接到通禀。 州衙后院。 “找着没、找着没?!” “厢房里没有!” “跨院里没有!” “不在柴房!” “猪圈……” 最开始问话的小厮,飞起一脚踹向最后禀报的家仆,嘴里骂道:“恁娘的!老爷怎么可能在猪圈?!” 那家仆被他一脚踹了个趔趄,捂着腰眼颇有些不忿,却终归不敢与那亲随小厮翻脸,最后只好悻悻的看向院外。 可这一转头,却正好瞧见满身积雪的蒲友仁,脚步踉跄的走进了院内。 “老爷?!” 那人嗷的一嗓子喊出来,顿时惊动了满院的奴仆。 尤其是为首的亲随小厮,急忙喜笑颜开的迎上前道:“哎呦喂!老爷您可算是回来了,再要这么拖下去,前面怕是都要快开锅了!” 谁知离着还有两丈来远,蒲友仁突然满面惊慌的向后退避起来,嘴里还嘶声尖叫着;“别过来,你别过来!” 那小厮一愣,随即想起这一个多月来受到的冷遇,便忍不住气的跺脚幽怨道:“老爷既然如此嫌弃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真不如死了来的干净!” “你……你……” 蒲友仁闻言,颤巍巍的张开嘴唇,几次欲言又止。 “老爷!” 方才那被踢了一脚的家仆,这时忍不住出来卖乖道:“您还是快去前面瞧瞧吧,听说吏房的书吏徐怀志其实是僵尸成精,还被上差们给查出来了,眼下正在前面过堂呢!” “僵……僵尸成精?!” 蒲友仁闻言,却又惊恐的望向了那小厮,嘴里颤巍巍的:“你……你你你……” 他‘你’了半天,忽地一甩袖子转头向外便走。 “老爷!” 那小厮下意识的追了几步,却被挨打的家仆抢在了前面,还回头递给他一个挑衅的眼神。 眼见小厮气的咬牙切齿,却又不得不停住脚步,那家仆得意的一笑,这才趾高气扬的追出了院外。 然而跟在蒲友仁身后走出十几步远,他却突然发现蒲友仁的官袍下摆上,竟沾了不少的泥土。 且不说满地的积雪,就这州衙后院处处青石铺地,哪里沾染来这么些泥土? 家仆正疑惑不解,忽又发现蒲友仁的宝蓝色官袍上,似乎染了些红色。 初时还以为是错觉,可定睛细瞧了片刻,俺红晕竟变得越来越清晰,而且面积也扩大了不少——最初只有梅花仿佛,到后来已然胜似海棠。 这又是怎么回事? 家仆正琢磨着,蒲友仁知不知道身后的状况,而自己又要不要主动提醒他,前面却迎上来项文山、马兴毅二人。 “知州大人,您可算是来了!” 马兴毅颇有些埋怨的抱拳道:“方才那王守备吩咐下来,让传唤与徐怀志有关的所有人等,眼下……” 蒲友仁却不管这许多,脱口问道:“他……他真是僵尸?!” “应该假不了。” 项文山点头道:“方才我问过了,上差是在盘问他时,发现他自始至终就没有吸过气,才察觉出异样的——后来徐怀志意图逃走时,还展现出了非人的怪力。” 马兴毅抢着补充:“身上还有股臭味,听说和尸臭一模一样!” 蒲友仁闻言,原本就恍惚的神情,愈发的显得魂不守舍,同时口中喃喃自语:“如此说来,难道他……他也……” 听他说到半截,那声音就渐不可闻,项文山不由的皱眉追问道:“知州大人,您在说什么?” “我……没什么。” 蒲友仁欲言又止的摆了摆手,勉强打起精神道:“走吧,随我去拜见上差,顺带也见一见那徐怀志。” ------------ 第109章 沧州行【八】 走进内衙,刘坤先瞥了眼院中央被五花大绑的徐怀志,这才从左侧游廊绕到了大堂里,向正在书册上涂抹些什么的王守业,拱手禀报道:“大人,吏目孔楽鹏业已带到。” “带进来吧。” 王守业头也不抬的道:“记得做好完全准备,免得再出什么乱子。” “大人放心!” 刘坤连忙道:“我已命人调出了沧州府库里的火器,三个神机营出身的外卫合用五杆鸟铳,若再遇到活尸,也定能将其一网成擒!” 鸟铳? 沧州府库里还有这东西? “前些年备倭时配发下来的,沿海各州县都有,沧州也得了五杆儿,只是一直没机会用到罢了。” 这许久没用过的火绳枪,到底靠不靠谱? 要不…… 先让那几个外卫放几枪试试? “大人放心,卑职已经命人仔细检查过了,那几杆鸟铳保养的极好——再说总共有五杆呢,便有一两杆打不响,也不碍事的。” 呵呵~ 这容错率还真是宽松的紧。 不过也没办法,这年头的制造水平本就一般,再加上监督不严,连军中都充斥着大量劣质火器,就更别说分配给地方府库的样子货了。 看来回京之后,有必要申请订制一批精工货——最好是大口径的——以便用来远程破甲。 挥毫将这事儿记在纸上,随手交给红玉存档,转过头见刘坤还在堂上候着,便狐疑道:“怎么,还有别的事儿?” “沧州知州蒲友仁、同知项文山、通判马兴毅,眼下也都在院外候着,您看……” “也一并请进来吧。” 最初没有道明来意,是怕会打草惊蛇,眼下既然事情都已经闹得尽人皆知了,再遮遮掩掩还有什么意义? 顺带一提,之前对徐怀志的审问,最终以失败告终。 这厮除了喊冤诉苦,自称是得了怪病之外,旁的一概不答,偏他又已经失去了痛感,刑讯逼供毫无效果。 不过…… 若从旁调查也没有进展的话,或许可以试试黑狗血什么的,看看这些传说中的驱邪之物,究竟对僵尸有没有效果。 正想些有的没的,蒲友仁、项文山、马兴毅三人,就自外面鱼贯而入。 “我等见过上差。” 等三人齐齐施礼之后,王守业才自公案后起身,慢条斯理的拱手道:“诸位大人无需多礼,方才的事情,你们想必也应该听说了吧?其实……” 咕噜噜~ 一阵闷雷也似的饥鸣,突然打断了王守业话。 堂内众人不约而同的向门外望去,就只见吏目孔楽鹏耸动着鼻子,自顾自的进了大堂,用充血的眸子四下里踅摸着,很快就锁定在红玉身上,原本合拢的双唇微微一张,口水就顺着嘴角淌了下来。 与此同时,那饥鸣声也是接连不断,直似是吹响了嗜血的战鼓! 这模样任谁瞧了,也会觉得怪异莫名,更何况刚刚才遭遇了活尸事件。 “无礼!” 李如松低吼一声,抽出腰刀闪身拦在了红玉身前。 后面刘坤也厉声喝道:“来人,拿下这狂徒!” 当下左右立刻闪出几个埋伏好的内卫,抖开罗网就待向那孔楽鹏罩去。 斜前方三弓三枪六个外卫,也是箭搭弦、弹上膛,只等那孔楽鹏一有什么意动,便要对准他的四肢攒射。 就在此时,那孔楽鹏忽然身形一矮,屈膝跪倒在地上。 众人不由都是一愣,撒网的内卫也都下意识的停住了动作,想看这厮是要跪地求饶,还是要自辨些什么。 然而就这稍一迟疑的当口,那孔楽鹏脚下发力一蹬,整个人就向前蹿出丈许,脱离了罗网笼罩的范围。 紧接着他拱起腰背手足并用,饿狼也似的扑向了红玉! “好胆!” “拦下它!” 砰~ 伴随着一声枪响,三支利箭也离弦而出,然而却都被孔楽鹏轻松的甩在了身后。 也不过就是一眨眼的功夫,那孔楽鹏已经扑到了李如松面前。 李如松初生牛犊不怕虎,便和活尸都敢斗上一场,此时自也未曾慌乱。 微微弯低了脊梁,往前踏出半步,手中钢刀顺势横扫而出,却只用了四五分力道,以防孔楽鹏中途再生变化。 但孔楽鹏的反应,却大大出乎了李如松的预料! 就见他四肢猛然发力,身形竟自地上弹起近丈来高,紧贴着屋脊越过了李如松,直扑身后的赵红玉! 李如松大惊失色,虽极力擎刀来了个举火烧天式,却堪堪只撩到了孔楽鹏的靴底。 而红玉因有李如松遮在前面,正提弓在手准备故技重施,等到发现孔楽鹏自头顶扑下之际,已然来不及闪避! “红玉!” 王守业见状直急的目呲欲裂,可他除了大吼一声之外,却什么也来不及去做! 嗡~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王守业脑中忽地一震,同时眉心凉意骤起,霎时间周遭的一切,都好像静止了下来。 不对! 只是大幅度的减慢了速度! 这是…… 子弹时间? 王守业顾不得多想,抄起桌上的砚台,照准孔楽鹏掷了过去! 而就在掷出砚台的瞬间,眉心处的清凉便消失的无影无踪,脱力似的疲惫感也席卷了全身,让王守业不由自主的瘫坐在了椅子上。 砰~ 与此同时,那砚台也狠狠砸在了孔楽鹏脸上,直砸的他颧骨凹陷,原本下扑的身子,也打横侧滚飞了出去,头下脚上的跌落在地,又滚出丈许远才停了下来。 等到他踉跄起身,半边脸上像是开了杂货铺,墨汁、血肉、断骨、被挤出眼眶的眼球、以及几块砚台的碎片,浮世绘似的混杂在一起。 便如此,他竟然还是直勾勾的盯着红玉,翻身欲要再次扑上! 李如松、红玉如临大敌,后面众山海卫怕误伤到二人,也都弃了落网、弓枪,拔出腰刀蜂拥而上。 然而就在此时,那孔楽鹏耸动着歪掉的鼻子,忽然露出了疑惑的神色,然后转头望向角落里瑟瑟发抖的蒲友仁、项文山、马兴毅三人! “吼~!” 他发出一声野兽似的嚎叫,伴随着腹中闷雷似的饥鸣,竟就这么放弃了红玉,转身向着蒲友仁等人扑了过去! “给我死!” 此时刘坤恰好拦在正中,原本正在举刀前冲,猛然见到孔楽鹏朝着这边儿扑来,当下急忙稳住脚步,照准对方当头劈下。 孔楽鹏拧腰避过锋芒,扬起左手在刘坤腰间一抹而过。 “啊~!!” 刘坤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声,踉跄着往前走踏出半步,几根断掉的肠子从腰间垂落,同时那血肉模糊的狰狞伤口里,还露出一颗残破的肾脏! 这情景,让旁边几个山海卫不约而同的脚步一僵。 孔楽鹏也便如入无人之境,冲到了蒲友仁面前。 “别过来、你别过来!” 蒲友仁惊声尖叫着,拼命的想要闪避推搡,却还是被孔楽鹏轻而易举的压在了身下。 就见孔楽鹏伏低了身子,狠狠咬住他的左肩,然后仰头一撕,当下连皮带筋扯下块人肉,大力的咀嚼吞咽着,喉咙里还发出了满足的咕哝声。 一时堂上寂静如死! 唯有蒲友仁和刘坤的哀嚎声交相呼应。 嗖~ 忽地,一支羽箭直奔孔楽鹏脖颈。 孔楽鹏挺身闪过,转头正见红玉将第二支箭搭在弦上。 “吼~!” 他嘶吼一声,低头又自蒲友仁胸口咬下一大块肥肉,然后转头直面红玉。 嗖~ 红玉毫不犹豫一箭射来。 那孔楽鹏再次闪身避过,一面咀嚼着嘴里的肥肉,一面四肢贴地窜出。 就在众人都以为,他要继续攻击红玉之际,孔楽鹏却猛然调转了方向,飞也似的扑向门外。 似乎方才的进食,让他恢复了一些理智。 “拦住它!” 红玉一声娇叱,身旁李如松也迈步欲追没,但却哪还来得及阻拦? 在加上原本负责堵门的内卫,此时也早冲进了大堂里,故而只能眼睁睁的瞧着孔楽鹏突出重围,半个身子探出门外。 砰~ 此时忽听一声枪响,那孔楽鹏后脑应声暴起一团血花,踉跄半步颓然倒地! 众人都有些呆滞,随即目光转向那枪声起处,就见正王守业形象全无的趴在地上,手中的鸟铳余烟袅袅。 却原来方才他瘫软在椅子上,见孔楽鹏凶性不改,便咬牙硬撑着去捡了杆,装好药却未曾发射过的火铳。 原是准备防身用的,不想最后却起到了一击毙命的效果。 不过…… 他方才瞄的明明是屁股。 “老爷!” 红玉突然抛开手里的猎弓,飞也似的扑到了王守业面前,连声追问道:“你……你的眼睛怎么了?!” 眼睛? 王守业抬手一擦,就见满手的血泪。 再一感觉,耳朵里也是黏糊糊的,多半也塞了些血水。 他拿小拇指扣了扣,惨笑道:“没事儿,之前被佛光舍利照到留下的旧患,刚才……” “蒲大人?!蒲大人?!” “刘都事?!刘都事?!” 话还没说完,就被几声焦急的呼唤给打断了。 王守业示意红玉拿出帕子,擦去自己脸上的血泪,又在她的搀扶下勉强起身,先踉跄着到了刘坤身前,就只见他双目圆睁仰躺在地上,早已没了生息。 啧~ 早叫他准备周全些的。 王守业无奈的叹了口气,命一旁的内卫好生收敛尸身,然后又来到了蒲友仁身边。 蒲友仁的伤势虽然不轻,但既没有伤到内脏,也没有伤到骨头,倒没有什么性命之忧。 不过…… 他胸前那被撕去一块的地方,怎么瞧着如此古怪? 还有…… 被涌出血水染湿之后,这旁边的轮廓也颇为异样——明明是躺着的,便是胸大肌练的再发达,也不该是这般凸起吧? 正满腹狐疑之际,忽听马兴毅叫道:“知州大人两腿之间好像也伤到了,流了好多血!” 说着,迟疑的看了看红玉。 “如松,你过来……” 红玉见状,就待暂且避嫌。 “等等!” 王守业却断然吩咐道:“你先隔着裤子摸一下瞧瞧,看是不是有什么古……” ‘怪’字尚未出口,原本奄奄一息的蒲友仁,突然尖叫起来:“不、不!不必摸了!我……我没事儿,我下面没事儿!” 一面说着,一面还拼命挣扎退缩着。 这说是没事儿,谁人肯信? 马兴毅一咬牙,上前摁住他就一把摸了上去,随即就忍不住惊恐的叫道:“不好,知州大人下面没有了!” “你再摸仔细些!” 王守业没好气的一声呵斥。 马兴毅这才仔细辨明轮廓,然后他突然如避蛇蝎似的缩回了手,瞠目结舌的瞪着蒲友仁道:“你……你竟然是个女人?!” ------------ 第110章 沧州行【九】 依旧是内衙大堂。 虽说方才那场战斗的痕迹,都已经清理收拾干净了。 但枪手、弓手却未曾撤去,隐在两侧以柱子为屏障,似有意似无意的瞄准了项文山、马兴毅二人。 因有徐怀志、孔楽鹏的例子在先,项、马二人也不敢提出什么异议,只得正襟危坐,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而正中的书案后面,王守业正闭着眼睛仰枕在搭脑上,任由红玉将裹了药膏的纱布,轻轻缠在自己头上。 相比于北镇抚司那次,这回陡然爆发出的子弹时间,显然给眼睛造成了更大的损害。 直到现在,王守业的眼睛还有些刺痛,用的稍久些,甚至会变得逐渐模糊起来。 好在经沧州城内的大夫会诊检查之后,确定这只是暂时状况,只要外敷内用些清热去火的药,三五日应该就能恢复如初了。 否则的话,王守业怕早就没心情,继续追查案子了。 等到红玉敷好了药,王守业这才抬起头来,一面有些不适应的耸着鼻梁,一面扬声问道:“蒲知州现下如何了?” 早已经静候多时的吕泰,闻言忙起身禀报道:“眼下还在昏迷之中,不过听大夫说,到晚上就应该能醒过来。” 顿了顿,又补充道:“蒲知州确系妇人无疑,且刚刚来了天葵——那裤子上的血迹,就是因此而来。” 天葵? 莫非孔楽鹏就是因经血的刺激,所以才会突然狂性大发的? 否则也难以解释,他为何在半途突然弃红玉于不顾,转身扑向了蒲友仁。 想到这里,王守业又开口问道:“蒲知州可曾做过什么预防措施?譬如说月事布之类的。” “这……” 吕泰闻言一愣,吞吞吐吐的答不出来——非是王守业问起,他哪里会关注这等东西? “去问清楚!” “是。” 待吕泰匆匆出门之后,红玉便当仁不让的,顶替了书记员的工作。 虽然看不到,但王守业还是把头偏向了项文山、马兴毅二人,淡然道:“项同知、马通判,事到如今,两位应该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了吧?” “这……” 项文山面露迟疑。 马兴毅却是毫不犹豫的道:“上差尽管发问,卑职一定知无不言!” 说完,还挑衅的撇了项文山一眼。 “那就好。” 王守业点了点头,开门见山的问:“蒲知州、孔楽鹏、徐怀志、沈立这四人之间,平日可有什么勾连?” “这个么……” 马兴毅皱眉琢磨了半晌,这才斟酌着道:“孔楽鹏与徐怀志是翁婿,平日里自然没少打交道,沈立则是徐怀志的故吏,两人之间也算有些交情。” “但孔楽鹏与沈立之间,貌似并无什么勾连,反而有些嫌隙的样子——因为都说那沈立是知州大人的亲信,平日里颇不服孔楽鹏的管教。” “至于知州大人和孔吏目之间么——知州大人对其一直很是不屑,平日里更无什么私交。” “对其不屑?” 王守业听到这里,插嘴追问道:“可知道其中原因?” “这个……” 马兴毅下意识的看了看项文山,见其弓着身子眼观鼻鼻观心的,显然不可能替自己回答这个问题。 再想想蒲友仁眼下被查出是妇人之身,再怎么也不可能继续为官,便干脆把心一横道:“知州大人素有龙阳之好,对女子敬而远之,或许正是因此,才对孔楽鹏这等贪花好色之徒很是抵触。” 龙阳之好? 贪花好色之徒? 王守业隐隐抓到了些关窍,于是忙又问道:“蒲知州和人搞……呃,与人断袖分桃时,谁主谁次?可是喜欢以妇人自居?” 马兴毅没想到还有这种问题,当下有些愣怔,不过等反应过来之后,还是如是答道:“城内倒是有些传闻,说知州大人惯爱雌伏。” “孔楽鹏又是怎么个贪花好色法?” “这在沧州城内尽人皆知,他上任不到三年,就纳了五房小妾,还娶了徐怀志的女儿做续弦。” 说到这里,马兴毅猛地想起一事来,忙道:“对了,他有个小妾半月前无端病故,听说那小妾的家人上门,连尸首都未曾得见……” “来人!” 王守业听到这话,扬头一声吆喝,外面当值的内卫立刻闪身入内,先是警惕的打量了一下大堂里的状况,确认没什么异常之后,这才躬身听候吩咐。 “去告诉葛百户,查抄孔家时,着重调查一下半月前身故的小妾,看其中可有蹊跷之处——另外,弄清楚孔楽鹏近来的饮食情况。” 待那内卫领命离开之后,王守业正待继续追问,吕泰就匆匆回来禀报,说那蒲知州并未做任何准备。 如此看来,他应该是最近才变成女人的,否则也不会在这等关键问题上,疏忽大意到如此地步。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示意吕泰回到记录用的书案后面,替下了临时执笔的红玉,王守业再次追问道:“那徐怀志平时是不是特别怕死?” “这……” 马兴毅仔细回想了一下,摇头道:“卑职与其甚少打交道,实在不清楚他是否……” “回禀上差。” 这时项文山终于开口了,就听他躬身禀报道:“徐怀志近年来身体屡有不适,为此四处求医问药,却始终不见大好,故而常常慨叹人生苦短。” 果然是这样! 喜欢在男人身下雌伏的知州,真的变成了妇人。 色中饿鬼,真的变成了色中‘饿’鬼。 怕死的徐怀志,成了不死活尸。 上下其手的沈立,身上长出了无数只手。 如果王守业没有推断错的话,这种情况应该属于:欲望或者执念,被扭曲具现化的结果。 那么导致具现化,并能将他们彼此之间,串联起来的人或事物,究竟是什么呢? 还是得继续查! 兜兜转转一圈子,貌似又回到了起点。 不过这次的要查的,是一整条关系链,难度自然也会相应的降低不少。 “徐怀志可曾开口?” “仍在喊冤。” 吕泰禀报道:“之前按照大人的吩咐,小心检查了他伤口,果然有自动愈合的趋势,所以请李公子又重新砸断了。” 这可真是死鸭子嘴硬。 王守业微微颔首,又叮嘱道:“检查的勤一些,说不定反复受伤之后,他的自愈能力也会随之增强——对了,收集些民间传闻中能克制僵尸的物件,看能不能逼徐怀志吐露实情。” “卑职明白。” “再有,铺排下人手,从蒲知州身边开始查起,追查他与孔楽鹏、徐怀志、沈立之间的具体关系——尤其是在沈立发病前后,四人之间是否有过联系。” “卑职这就去办!” 眼下没了刘坤,担子就只能压在吕泰肩上。 好在他虽是秀才出身,却在刑部为吏多年,对这刑讯审问的差事,最时熟惯不过了。 【还有】 ------------ 第111章 沧州行【十】 夜。 仍旧是内衙大堂。 不过除了端坐在公案后面的王守业,以及正在为他换药的红玉之外,堂内再无半个人影,只有烛火在两下里摇曳不定。 红玉拆下旧药,正待取了新药换上,却被王守业抬手止住,眯着双目从桌上抄起筷子道:“等吃完了饭,再裹上吧。” 红玉未曾回应,只是把那清汤寡水的晚餐,一一聚拢到王守业面前。 王守业明显感觉到,她的情绪有些低落,撩开眼皮扫了一眼,嬉笑道:“你这是怎得了,总是沉默寡言的,难不成被那孔楽鹏给吓到了?” 红玉先是摇了摇头,随即想起王守业眼下看不清楚,这才又轻声问道:“老爷这眼睛,是为了救我才伤到的,对不对?” 原来她早就察觉到了,还因此而内疚不已。 王守业嘿嘿笑着,反手扣住她的皓腕,不由分说的往怀里一扯——初时却没能扯动,不过红玉稍稍犹豫,还是顺从的坐到了他怀里。 王守业将下巴枕在她肩头,耳鬓厮磨的道:“这回要不是有你跟着,都未必能察觉到徐怀志的异状——先不说这一来,要费上多少工夫细查,真要是让他伺机逃掉,再和沈立当初一样,散播些尸毒什么的,那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说着,伸手在她凝脂也似的小脸上一掐:“说起来,老爷我还要多谢你呢。” “我……” 红玉刚要说些什么,却忽地从王守业怀中挣开。 王守业正觉纳闷,就听她羞意难掩的道:“吕司务来了。” 嘁~ 真是扫兴的紧。 王守业顺手把筷子放回了桌上,闭着眼睛朗声问:“可是已经查出些什么了?” 吕泰正一脚门内一脚门外,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听王守业发问,这才忙快步走进了大堂,拱手道:“回大人的话,经反复盘问,基本确定知州蒲友仁,是上月底才开始生变的。” “至于那孔楽鹏,则是在两个多月以前,就显出了异状——而那小妾之死目前虽然疑点颇多,却还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依着葛协守的意思,是想派人开棺验尸。” “此事让同知项文山主持。” 王守业毫不犹豫的把锅推给了项文山,谁让这厮之前显得不够积极主动呢。 吕泰躬身应了,随即又道:“还有就是,蒲友仁虽然还没醒过来,但曾说过几句古怪的梦话。” “什么梦话?” “说什么‘尸体在花园’、‘他为什么还活着’之类的。” “嗯?” 王守业猛地张开双目,随即又被烛光刺激的眯了起来,口中追问道:“这衙门里有花园?” “有,听说在后院西北角,有个小小的花园,不过早就已经荒废了,平时极少有人进出。” “查!” 王守业断然下令道:“召集这州衙的差役,命他们立刻彻查花园,挖地三尺也再所不惜!” “卑职……” “再有!” 不等吕泰领命,王守业紧接着又吩咐道:“将蒲友仁身边的亲随家人,都给我盯仔细了,一旦有人企图逃走,便就地擒拿或者当场打杀!” “卑职明辨!” 吕泰心下一凛,有刘坤殷鉴在前,他可不敢怠慢分毫,想了想,又道:“要不要先把他们绑起来,等验明正身之后再放开。” “可以。” 待吕泰离开之后,王守业随便扒拉了几口饭菜,就食不知味的停了下来——为了避免炎症加重,这饭菜也的确没什么味道。 仰躺在搭脑上,任由红玉缠好了纱布,反手又将她扯进了怀里,一面胡来,一面喃喃道:“你说这沧州衙门里,有什么东西是蒲友仁、孔楽鹏、徐怀志、沈立能碰到,旁人却难以触及的?” 红玉待要挣扎,看看他眼上的纱布,又强自忍了下来,羞声道:“我方才也想过,这四人身份相差甚远,能上下传递且只经他四人之手的,倒也不是没有,但多半是些公文、签令之类的——若说是这些东西出了问题,又总觉得实在有些牵强。” 倒也未必牵强。 这神神鬼鬼的东西,本来就不能以常理度之,也没准儿真是公文书信成妖呢——游戏小说里,不经常有什么书老、系统精灵啥的? 不过真要是这样,那要追查起来可就难了。 甚至说不定早就被人给毁掉了。 “大人、大人!” 便在此时,外面突然又传来了吕泰的呼喊声——他并不是毛躁的,这么做多半是为了避免,再次陷入进退维谷的尴尬处境。 事实也证明,这么做是很有效果的。 等到吕泰匆匆进到大堂里,红玉已经收拾整齐,垂首侍立在了一旁。 “大人!” 吕泰趋前几步,恭声禀报道:“那花园里果然发现了一具尸体,而且……而且与蒲友仁的亲随小厮墨韵一般无二!” 亲随小厮? 多半就是蒲友仁雌伏的对象。 而他被杀的原因,则应该是不经意间,发现了蒲友仁变性的事实,所以被蒲友仁杀掉灭口了。 不过…… 那‘为什么还活着’又是何意? “大人!” 吕泰急忙道:“那墨韵的确还活着!” 嗯? 王守业眉毛一挑,诧异道:“你是说,有两个墨韵?” “没错,一个昨天就被蒲友仁杀死掩埋了,另一个却还好端端的活着!” 得~ 这又来一个死而复生的! 不,准确的说,是死而新生的。 那他的欲望或者执念,又会是什么呢? “将尸首和活人一起带上堂来!” 王守业吩咐一声,待吕泰转身欲走,又忙叮咛道:“将他绑好了,再调两杆鸟枪抵住要害。” “卑职明白!” 吕泰回身应了,这才匆匆出了内衙大堂。 不多时,两个被绑成粽子的小厮,就被一众山海卫前呼后拥的抬了进来——显然,吕泰除了担心活的会暴起伤人,也怕那死的会突然尸变。 砰~ 先扔在地上,是具硬梆梆的尸首。 砰~ “哎呦~” 那痛呼出声的,自然是活着的墨韵。 王守业看不到他的表情如何,只得偏头向红玉细问究竟。 得知他满面惶恐冷汗直流,便抓起惊堂木在桌上重重一拍,扬声喝问:“墨韵,你可知罪?!” 那墨韵吓的一缩脖子,随即连忙叫屈道:“小人不知何罪,还请大老爷明示!” “不知何罪?” 王守业冷笑一声:“旁边的尸首,难道你也不认得?” “这……” 墨韵偏头看看那僵硬的尸首,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古怪,半晌方支吾道:“这人……这人和小的长得差不多,可我实在不认得他!” 砰~ 王守业又拿起惊堂木重重一摔,厉声道:“蒲友仁业已招供,他昨夜将真正的墨韵杀掉灭口,然后又掩埋起来——既然真正墨韵的尸体仍在,你又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这……这不可能啊!” 墨韵闻言惊慌失措的大叫起来:“我明明活的好好的,再说……再说老爷为何要杀我?他一向最疼我了,怎么会……怎么会……” 说到半截,想起之前蒲友仁的怪异表现,底气陡然就降了大半。 听这意思,他似乎并不知道,昨天自己曾被蒲友仁杀死过,但对以前的事情,应该仍有印象。 按说,这时候应该细问他昨天的行止。 但王守业眼下关注的却不是这些,直接开门见山的问道:“我且问你,你与孔楽鹏、徐怀志、沈立之间,究竟有何勾结?!” 墨韵猛地抬起头来,惶恐的望向了王守业,但马上又垂下头,颤声辩解道:“小人不知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一个区区下人……” 砰~ 惊堂木第三次砸在公案上,王守业疾言厉色的喝道:“事到如今,你竟还敢狡辩——来人啊,给本官大刑伺候!” 吕泰在旁,多半也敲出王守业是在吓唬这墨韵,当即出列捧哏道:“大人,卑职这次离京时,特地讨了几件剥皮剔骨的器械,不妨先在这厮身上试上一试!” “也好。” 王守业点点头,做声作色的道:“就瞧瞧你们刑部的器械,和北镇抚司、东厂的有什么区别。” 听到刑部、北镇抚司、东厂等名号,那墨韵就脑补出许多凶名昭著的酷刑,再见吕泰一脸迫不及待直奔门外,登时就吃不住劲儿了。 当下连声告饶道:“且慢动刑!小人招了、小人招了!” 【无语,本来今儿要给盟主加更来着,偏偏莫名其妙被封了一章——明明是打斗加查案,又没有摄政摄黄。 心情不爽,先两更,明天再三更给盟主加更。】 ------------ 第112章 沧州行【十一】 半哄半吓,那墨韵终于开了口。 初时还遮遮掩掩意图避重就轻,后来被王守业连着揭破几处谬误,心慌意乱之下便干脆破罐子破摔,把过往种种全都一股脑道了出来。 根据他的供述,王守业大致梳拢出脉络如下: 那孔楽鹏自从上任以来,就试图攀上蒲友仁这棵大树。 在几次正面逢迎拍马受挫之后,他便另辟蹊径寻到了墨韵头上,想借知州男宠的枕头风破开藩篱。 墨韵当时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虽得了蒲友仁的青睐,可毕竟还是只是个下人贱役,这骤然被官老爷捧在手心上,小意殷勤的哄着,如何还能把持得住? 没几日光景,就与孔楽鹏称兄道弟起来,那牛皮也吹的山响,直说是能做得了蒲友仁大半个主。 孔楽鹏见其说的夸张,先是假做附和,后来趁着酒酣之际,便起哄要验证已而。 墨韵当时已有六七分酒意,听他言语间似有质疑之意,当下交代孔楽鹏在此稍候,然后愤然离席而去。 半个时辰后,他施施然推门而入,将一粗布包裹抛在酒桌之上。 孔楽鹏在他的提示下,解开那包裹一瞧,却竟是蒲友仁的官印,当下先是大惊失色,继而心底就开始活泛起来。 借着酒意遮盖,半开玩笑似的表示:既然咱们兄弟二人,一个掌着官凭印信,一个掌着文书传达、六房庶务,合起来岂不就等同于一整个知州老爷了? 墨韵初时不解其意,后来被孔楽鹏反复暗示,才知道他是动了伪造官凭文书的心思。 墨韵当场酒就醒了一多半,把头摇的拨浪鼓仿佛,直说这杀头抄家的买卖万万做不得。 可架不住孔楽鹏反复劝说,先是许下好处无数,继而又提出可以找个替死鬼在前面顶着,真要是出了什么差错,也绝牵连不到咱兄弟二人头上。 再加上几句吹捧,墨韵禁不住就动了心。 后来孔楽鹏果然寻了个合适的挡箭牌,而这人不是别个,正是当时刚刚担任刑房主事的沈立。 居中牵线搭桥的,则是孔楽鹏的岳丈徐怀志。 初时,这几人沆瀣一气上下其手,倒也捞了不少好处。 可天长日久的,沈立的不满却是与日剧僧。 盖因每次都是他冲锋在前,得来的好处却要分给孔楽鹏、墨韵、徐怀志等人大半,他自己仅仅只能落下两成左右。 这让本性贪婪的沈立,如何能忍受的了? 于是自去年秋天以来,他就开始中饱私囊,到最后报上去的收益,竟还不足真正所得的一半。 可孔楽鹏也是久在官场厮混的,更何况还有徐怀志这个耳目在,自然很快就察觉到了沈立的所作所为。 两人因此起了冲突,甚至一度中断了合作。 后来沈立似乎是拿到了孔楽鹏什么把柄,非但让这伪造公文的买卖重新开张,还反客为主的压榨起孔楽鹏来。 孔楽鹏对此自是愤恨不已。 几次曾筹谋要将沈立除掉,可惜一直都没能找到合适的下手机会。 直到今年七月,沈立突然遭了报应,莫名其妙的横死在家中,这一场明争暗斗才算落下了帷幕。 ………… 至此,大部分涉案人物,总算是串联在了一起。 但与此同时,原本已经连上的一环,却又因墨韵的口供而中断裂掉了。 那就是至今还昏迷不醒的蒲友仁。 原本因为墨韵的身份,王守业以为他才是与沈立相对应的另外一个端点,但根据墨韵的口供,蒲友仁对孔楽鹏的等人的行径,应该是并不知情的。 那他究竟又是因为什么,被牵扯进了这场光怪陆离的畸变里? “我且问你。” 想到这里,王守业沉声问道:“在沈立临死之前,可曾有什么器物,在你等与蒲知州手中辗转传递?又或者你们一起去过什么想同的地方?做过什么事?” “这……” 墨韵沉吟片刻,忽地抬头道:“有的!七月初的时候,那沈立突然提出要求,说是经受了这么多公文,却从未见过老爷的官印,所以让小人把官印带出去,让他把玩了一夜。” 官印?! 王守业霍然起身,一把撤下了头上的纱布,眯着眼睛问道:“当时也是通过孔楽鹏转交的?” 墨韵被吓了一跳,经旁边的内卫催促,这才连忙答道:“正是如此!不过孔楽鹏好像没有和沈立碰面,而是托徐怀志把官印送到了沈家。” 这就更不会有错了! 王守业再次追问道:“那官印在何处?” “就在老爷书房里间,那上了锁的书橱里。” “吕泰!” 王守业立刻书案后面绕了出来,同时下令道:“立刻知会州衙里当值的差役,还有项文山、马兴毅二人,在后院书房门外汇合!” 吕泰领命去了。 王守业又吩咐几名内卫,留下来看守徐怀志、墨韵,然后引着余下的外卫,带齐器械直奔后院书房。 眼见离着书房不远,红玉紧赶几步凑到近前,悄声叮咛道:“老爷,您既然眼睛有恙,待会就别进书房了。” 王守业反手扣住她的柔荑:“那你也别进去,咱们都在外面候着就是。” 其实事到如今,他心里反而踏实了。 上自蒲友仁下至沈立,出现异常状况的人,都是曾经亲手碰触过官印之人,如果当真是这官印在作祟的话,那它本身应该属于触发类‘道具’。 只要在取出官印时,避免身体接触,并与其保持一定的距离,应该就可以避免遭受影响了。 当然,即便心中认定如此,王守业也并不打算亲身犯险,而是准备将这项任务交托给沧州官吏执行。 却说在那书房门外,约莫等候了一刻钟左右,项文山、马兴毅并二十几名当值的差役,就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 事不宜迟,王守业当即一声令下,让项文山带着几个衙役闯进书房,用斧头劈开书橱的门锁,又用铁锹将盛放着官印的木盒铲了出来。 整个过程中,果然并无异状发生。 也不对…… 这东西或许是潜移默化型的。 王守业隔着两丈多远,打量着那铁锹上的木盒,琢磨着是不是该多用几种器物封存好了,再设法将其运往京城。 “嘻嘻……” 就在此时,他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嬉笑。 王守业一愣,下意识的左右张望,可还未曾彻底好转的眼睛,在满院灯火映照之下,实在难以分辨众人的细微表情。 红玉见状忙上前扶住了他,同时悄声道:“周围好像没谁在笑,再说那笑声听起来稚气的很,也不像是成人所发。” 不像是成人所发? 王守业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恰巧这时又有一声嬉笑传入耳中,他侧耳仔细分辨,果然是清脆的童稚之声。 然而这满院子莫说儿童了,便妇人也只红玉一个。 难道是…… 王守业下意识的望向了那铁锹上的木盒,却见那举着铁锹的衙役,争满面狐疑的侧着耳朵,去听那木盒里的动静。 王守业目光一凝,脱口大喝道:“情况不对,所有人提高警惕!” 同时他拉住红玉,悄然往院外退去。 砰~ 余音尚在,那木盒的盒盖猛然弹起三尺多高,同时一个黄澄澄的物事,从里面电射而出! ------------ 第113章 沧州行【十二】 【忘记说了,被屏蔽的沧州行八,我修改后合并到沧州行九了,没看过的可以去补一下。】 那黄澄澄的物事的跳出木盒,稳当当落在了铁锹上,赫然正是一方铜印。 这铜印分量显然不轻,直压的锹头猛然向下一坠,木盒失去平衡,当即掉到了地上。 但那官印却仿佛黏在铁锹上一般,非但没有滑落,反而顺着铲柄飞快的攀附而上。 “快闪开!” 红玉高声娇叱,顺势甩开了王守业,自肩头扯下猎弓想要进行远程支援。 但官印攀附的速度实在太快,而那擎着铁锹的衙役,又惊的瞠目结舌,完全忘了要闪避。 啪~ 眼见要触及那衙役,那官印忽地一个小跳,不偏不倚的砸在了那衙役的手背上。 “哎呦!” 那衙役痛呼一声,这才急忙丢掉手中的铁锹,同时狠命的一甩手腕,意图抖落官印。 那官印被他抛出道弧线,翻滚着落到了地上,然后又像个特大号的甲虫一样,贴地向书房左侧的院墙爬去。 “拦下……” 王守业刚要呼喊,耳旁就传来弓弦响动,一支利箭电射而出,咄~的一声钉在了官印的逃跑路线上。 那官印猝不及防撞在上面,将箭杆压的向后弯折,但却终究没能撞断箭杆,反而被弹的倒退回来。 啪~ 也就在这当口,斜下里有个衙役大步赶上去,一铁锹将那官印扣在了下面。 “逮着了、逮着了!” “压紧他,别让它逃了!” “这特娘官印竟还成精了!” 众人松了口气的同时,气氛也陡然活跃起来。 拿着长柄兵刃的,都忙凑上去帮手,也顺带分润些功劳;手持单刀的一时寻不到名目,又担心凑得太近会惹上麻烦,便留在外圈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有个衙役见最初将官印铲出来的赵五,还呆愣愣的站在原地,便上前在他肩膀上一拍,打趣道:“老五,你这回可是……” 那风凉话刚说到半截,他脸上的笑容却骤然凝固了。 盖因他这轻轻一拍,赵五的右肩竟然就软趴趴的垮了下来,连同左臂缓缓滑出了袖筒,吧唧~一声摊在地上。 但只见黄套红、红套白,皮肉血骨一环圈一环的,直似在地上用油墨重彩画了个靶子! “啊!!!” 见此情景,嘲讽赵五的衙役不由得放声尖叫,踉跄着向后倒退着。 赵五似是被这尖叫声惊动了,缓缓转过头来,那五官溶解扭曲的样子,若让王守业瞧见了,肯定会想到一副世界名画:呐喊。 但赵五并没有喊,甚至连出声都做不到,因为他转头的同时,脖子就被拧成了皱巴巴的麻花。 等扭到九十度,赵五的脑袋突然向前一倾,直接顺着肩膀滚了下去。 吧唧~ 约莫是因为高度不同,这脑袋落在地上,就如同从高处打翻了一桶油漆,直溅的方圆丈许尽是红白之物。 扑通~ 赵五的无头尸身随之倒地,烂软粘稠的肉身自袖口、裤腿缓缓淌出。 “啊!!!” 更多的尖叫声,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那扣着官印的铁锹、长枪,也都不约而同的颤抖着! “不想死的,就千万别放手!” 王守业一声低吼,同时死死扣住红玉的手腕,不让她往那官印身前凑。 “怎么回事?!” 然而话音未落,人群中骤然爆起一声尖叫:“这……这怎么变成石头了?!” “真是块石头!官印哪儿去了?!” “我方才明明死死压住了!” 一众衙役尽皆哗然,却是那活蹦乱跳的官印,不知何时竟然化作了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 王守业忙又提醒道:“先别急着放开,也或许……” 他是担心,那官印是用了什么障眼法。 然而还不等说完,有又衙役叫道:“在那儿呢,已经跑到西墙根儿底下了!” 这是…… 替身术? 这回可没谁再敢追上去了,一个个眼瞅着那官印无视地球引力,飙车蜗牛似的爬上了墙头,然后纵身一跃,消失在忙忙夜色之中。 “大人,这……” 吕泰看看地上那具可怖的尸首,惶恐道:“咱们怎么办?要不要去……去把它搜出来?” “这大晚上的怎么搜?” 王守业一咬牙,扬声下令道:“所有人即刻撤出州衙!” “全撤出去?” 吕泰虽然也不想留在这里,与那恐怖的官印斗智斗勇,但听王守业果断下令撤退,却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他迟疑道:“此物玄奇至极,上面若知道咱们就这么放弃了,怕是……” “谁说要放弃了?” 王守业横了他一眼,压着嗓子道:“咱们先退出去,免得打草惊蛇,然后召集城内青壮,将这衙门团团围住,先撑到天亮再设说!” 吕泰一琢磨,这的确是当下最佳的应对方式。 毕竟眼下乌漆嘛黑的,想要找到一方活蹦乱跳,翻墙过院如履平地的官印,怕是比大海捞针还难。 再说真要逼急了,让这官印逃出州衙,再想找到它就更难了。 当然,也有可能它眼下就已经逃走了。 不过这是最坏的设想,在没有确定之前,还是要先假定依旧留在衙门里。 想到这里,吕泰又请示道:“大人,要不要宣布暂时封口?不然被城中青壮知道……” “出去再说也不迟。” 王守业打断了他的话,拉着红玉缓缓后退,到了月亮门前,这才转身向外走去。 “老爷。” 出门之后,红玉也悄声问道:“您是怕被那官印听到?” “嗯。” 王守业微微颔首。 若之前听到的童稚笑声,真是那方官印发出来的,这玩意儿很可能已经有了相当的智慧。 笑声? 王守业心中一动,示意红玉搀扶着自己前行,然后闭上眼睛侧耳倾听。 片刻之后,一股熟悉的凉意涌向双耳,与此同时,方圆十数丈内的动静,也都巨细无遗的纳入耳中。 “嘻嘻……” 其中果然也有哪童稚的笑声! 显然它就藏在这附近不远处。 王守业心下稍一犹豫,还是放弃了立刻进行追捕的念头。 主要是仓促之间,也准备什么对应之策,即便能抓到那官印,也奈何不得它的替身之术。 “吕司务。” 想到对应之策,王守业招手将吕泰唤了过来,耳语道:“派人去内衙大堂,让如松带上徐怀志、墨韵,还有哪些克制僵尸的物件一并撤离!” 顿了顿,王守业又道:“另外,八百里加急传讯京城,请吕大人速速派人将佛光舍利送到沧州来!” 【呃,给盟主加更失败,再次推到明天。】 ------------ 第114章 沧州行【十三】 夜色渐深、风雪依旧。 原本早该被寒冷黑暗所笼罩的沧州城,却被数十堆篝火映红了半边城郭。 而在这篝火之间,又杂了无数手持火把的丁壮。 居高临下望去,就好似有一条骨节粗大的火龙,正团团盘绕在州衙的高墙大院之外。 其中一处篝火旁。 四十出头的屠户张虎,自地上抓了把积雪,狠狠在脸上搓揉着,直到睡意全消,这才自地上爬起来,在侄儿张多福肩头轻轻拍了拍。 “大伯,我不累。” 张多福往自己胸膛上一擂,嘿笑道:“您歇您的就是了,回头让二丫给我炖一锅猪肺汤,暖暖身子就成。” 旁边临人听见这话,也忙凑趣道:“算我一份儿、算我一份儿,二丫的手艺可比我那婆娘强出太多了!” 听二人大赞自家闺女的厨艺,张虎不由得咧嘴一乐,但很快就收敛了笑意,沉着脸骂道:“都特娘的警醒着点儿,今儿晚上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小心稀里糊涂丢了性命!” 屠户出身的张虎,眉宇间本就带着些凶相,这一板起脸来呵斥,两个小辈儿当即吓得直缩脖子,再不敢与他笑闹。 不过张多福毕竟是他的亲侄子,平时也见惯了这副凶相,很快便又缓过劲来,好奇的探问道:“大伯,那毒虫真有这么厉害?” 为了避免恐慌蔓延,王守业在下达封口令的同时,也顺带编排了一套半真半假的说辞。 衙役们满城苛敛壮丁时,都说是京城来的钦差,刚下榻在州衙后院不久,就被个拳头大小、通体黄橙橙的毒虫给咬伤了。 钦差大人因此患上了眼疾,甚至有可能变成瞎子,怒不可遏之余,便下令务必找出这毒虫,将其碎尸万段。 可这大晚上的上那找去? 知州大人无奈,这才召集丁壮暂且封锁衙门,免得那毒虫逃之夭夭。 因这番话半真半假,甚至还有不少人在衙门口,亲眼见到了蒙着双眼的红袍大官儿,所以张多福等人皆是信之不疑。 “哼!” 张虎嗤鼻一声,看看左右无人注意,这才凑到张多福耳边,悄声道:“旁的不说,那些差人身上的尿骚味儿,你道是怎么来的?” 想起之前的确曾嗅到些尿骚味儿,张多福顿时来了兴致,也学着大伯的样子,悄声问道:“怎么来的?” “我也不敢确定。” 听张虎这般说,张多福顿时泄了气,正待向自家伯父翻个白眼,忽又听张虎道:“但依我看,多半是吓尿的!” “吓尿的?” 张多福再次瞪大了眼睛,正待追问详情,几个挑着桶的衙役,就大步流星的走了过来。 伯侄俩忙都闭上嘴,挺直腰板装出尽忠职守的样子。 这时就听打头的衙役吆喝道:“京城来的上差爱民如子,特地让煮了姜汤给你们驱寒——当值的都别乱动,守着篝火的过来帮他们取用便是!” 呼喊间,一个热气腾腾的水桶,以及十来个木碗,就被放在了张虎原本坐着的地方。 张虎见状就待过去舀两碗回来。 可转念一想,要是那些衙役们见了,以为自己是擅离职守,岂不平白惹来麻烦? 于是只得守住脚步,眼巴巴瞧着附近的闲人,三三两两的凑上来又喝又拿。 恁娘的,这一个个倒真不客气!” “恁娘的!” 正心中咒骂不已,一个声音就陡然传入了耳中。 张虎初时还以为是自己说漏嘴了,不过接下来那骂声,却与他内心的想法截然不同: “什么狗屁爱民如子,要不是他,咱们能在这儿挨冷受冻?” 这是哪个不知死的? 想要骂,也等送姜汤的官差们走远了啊! 张虎不敢乱动,只是斜眼循声望去,看清楚说话之人,是街面上有名的驴二楞,心下就顿时释然了。 也是,只有这等混不吝的憨货,才干的出如此蠢事。 “恁娘的!” 却说听那驴二愣辱及上官,还没走远的衙役当即勃然大怒,各擎着手里的家伙,就待给这厮些苦头尝尝。 “慢着!” 就在此时,斜下里突然传出一声娇叱。 衙役们脚步一顿,齐齐诧异的望向了赵红玉——他们之所以个顶个义愤填膺,正是因为这位上差的‘亲信’,就混在队伍当中,却哪里想到对方竟会主动阻拦? “跟个混人计较什么。” 赵红玉寒着俏脸道:“我家大人这一番苦心,也不是谁都能明白的,且由他去吧。” 她既然都这么说了,那些衙役们又怎会继续纠缠此时? 一个个收敛了怒容兵刃,众星捧月似的簇拥着红玉,沿来路返回。 张虎见状不由得撇了撇嘴,暗道这驴二楞倒是好运道,竟遇到心软的雌儿,不然这一关怕是难过的紧。 谁知就在此时,又听那憨货嚷道:“瞎眼算啥?说不定那话儿也废了,落个断子绝孙……” 啪~! 未等那驴二楞骂完,他手中的木碗突然爆开,滚烫的姜汤泼在手上,直烫的他嗷嗷乱叫。 与此同时,就见红玉擎着猎弓喝道:“我家大人是为这一城百姓着想,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若再敢胡乱诋毁,小心你的舌头!” 周遭一片寂静,只有那篝火在熊熊燃烧。 驴二楞乍着膀子看向红玉,嘴里还待说些什么,见红玉又将另一支箭搭在弦上,忙缩了脖子告饶道:“姑奶奶饶命,小人再也不敢了!” 红玉这才松了弓弦,环视一下周遭鸦雀无声的民壮,有心替王守业解释几句,却又担心吐露实情,会滋生出恐慌情绪。 正进退两难之际,陡然听到州衙正门外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是那官印精、它出来了、它出来了!救命、救命啊!” 红玉面色陡然一变,再顾不得理会那些民壮,转头向着来路狂奔而去。 待转过街角,就见衙门口正群魔乱舞。 泼狗血、童子尿的,撒符纸、香灰、糯米的,拿桃木枝乱砸的,捧着佛像诵经的,嚼了大蒜啐口水的…… 不知情的,怕还当是大型精分现场呢。 这其中又有一人狼奔猪突,在人群中穿梭奔逃着,嘴里惊声尖叫不断。 而就在他身后,一个黄橙橙的铜印正如影随形紧追不舍。 红玉见状不由得一愣。 盖因那被穷追猛打的衙役,正是之前用铁锹扣住铜印之人! 这个东西…… 竟然是来报仇的! 【快要抑郁了,和编辑沟通修改后,合并到后面的章节又被封了,重新编辑沟通了一下,做出第二次修改,希望这次不会再出什么幺蛾子。】 ------------ 第115章 沧州行【十四】 【那两章终于解封了】 州衙门外,满地狼藉。 数十只火把将一名衙役团团围住,直将他周身映的分毫毕现。 “嗝嗝嗝嗝嗝……” 但见这衙役直挺挺的躺在地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打着嗝,中间连一丝喘息的机会都没有,不多时一张老脸就憋的紫茄子仿佛。 初时捂在胸口的双手,开始在胸膛上狠命的捶打。 初时紧紧绷直的双腿,开始在雪地里不住的踢动。 到了后来,他甚至不住的昂起头,将后脑勺狠狠往地上磕砸,想要借此抵消窒息带来的痛苦。 但这一切都是徒劳的。 随着时间奔流不返的推移,那连绵不断的打嗝声变得越来越虚弱,挥舞踢动的手足,也软绵绵的垂了下来,直至再无一丝生息传出…… 当啷~ 在一片死寂之中,也不知是谁撒手丢掉了手里的兵刃,仓皇的尖叫着:“不干了、不干了!这差事老子不干了!” 他边喊着,边用力搡开身边的同僚,跌跌撞撞的奔出了圈外。 眼见这人转瞬间就奔出了十数步远,人群中不由得骚动起来,几乎一多半的衙役都有些跃跃欲试。 “红玉,拦下他!” 这时忽听得圈外有人一声低喝,紧接着羽箭破空,咄的一声钉在了逃跑之人身前。 与此同时,王守业冷森森的言语,也清晰的传遍了全场:“从现在开始,城中官吏敢擅离职守者,皆以临阵逃脱论处——杀、无、赦!” 话音未落,身边的山海卫便都刀出鞘箭上弦,甚至还有人架起了三杆鸟铳,那虎视眈眈的架势,让衙役们连大气都不敢乱喘一声。 企图逃走了衙役见状,战战兢兢的往回退了几步,发现无人上前阻止,便忙一溜儿小跑着混入人群,悄没声的捡起了地上的兵刃。 这时王守业再次扬声道:“既然吃了这碗公门饭,关键时刻就别想往后缩——就算想辞了差事,也先给老子熬过这一关再说!” 顿了顿,他又道:“自即日起,连同本官在内,城内所有官吏分成三班轮值,逾期不至者、擅离职守者,皆以临阵脱逃论处!” 说到这里,他顺手指了指那衙役横尸处:“待会儿就在这儿搭一座帐篷,我和项大人、马大人轮流在里面值守!” 这话一出,后面项文山、马兴毅顿时吓的面无人色,有心上前同商讨一二,可看王守业那杀气腾腾的架势,终究还是没敢张嘴。 反之,那些衙役们心中的怨气,却是顷刻间散去不少——这给我冲和跟我冲之间,区别可不是一星半点。 成功止住了这场溃散。王守业又命葛长风带人收敛尸身,然后寻了几个当事人,细问方才的情形。 等听说那官印冲出门外,并非是有意要逃走,而是专门前来寻仇的,王守业心中就打了个突兀。 下意识的看向赵红玉,只见她身量拔的笔直,瓜子脸上写满坚毅,那眉宇间透出的英气,更是远超以往任何时候。 她该不会是想…… “……宋老蔫被它在腿肚子上撞了一下,踉跄着瘫倒在地上,那官印精才转头回了衙门里,临进门还笑了几声呢!” 听到这番花,王守业一时也顾不得红玉了,连忙追问道:“它真的掉头了?那是正面,那是背面,你们可曾看清楚?” “这……” 班头韩光被问的哑口无言,连忙抬手给了自己一记耳光,讪讪道:“小人随口胡说而已,那官印精是直接回了衙门,好像没有什么前后之分。” “以后禀报事情,不要加那么多没用的形容词!” 王守业没好气的呵斥了一声,随即便陷入了沉思当中。 好半晌,他才断然下令道:“吕泰,吩咐下去,让召集来的丁壮各自回家歇息吧。” 吕泰闻言一愣,忙拱手道:“大人?!这怕是……” 王守业抬手止住了他的话,扬声道:“我原本以为哪东西虽然邪性,却是个胆怯的,多半不会主动伤人——然而现在看来……去吧,把民壮全部遣散。” 吕泰虽觉不妥,但见王守业执意如此,还是乖乖的依命而行,不多时,衙门四周便响起欢呼雀跃之声。 不到两刻钟的功夫,映红了半边城郭的篝火,便统统被积雪掩盖,空荡荡的长街上,也只余下一众官吏差役。 眼见衙役们各自寻来材料,开始在衙门口搭设帐篷,王守业悄悄屏退了左右,将红玉单独带到了一旁。 “老爷。” 还不得王守业开口,红玉便先一步开口探问:“您是不是觉得那官印精,不会轻易离开衙门,所以才下令遣散民壮?” “也许是离不开,也许是舍不得,要是后者,就更不能逼得太紧了——当然,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体恤百姓。” 王守业随口答了,忽地脸色一沉:“你方才在想什么?难不成是想以身犯险,引那官印精入套?” 如果那官印精真会记仇的话,除了曾用铁锹扣住它的衙役之外,最能吸引仇恨的应该就是红玉了。 赵红玉倒没否认,微微颔首道:“等老爷准备好万全之策,我便诱它出来……” “不行!” 王守业断然否定了她的提议,沉声道:“那些驱邪除妖的偏方,眼下都试的差不多了,哪还有什么万全之策?待会儿我让马兴毅给你在城门外找个落脚处,等佛光舍利到了,你再跟着一起进城!” 说着,就待将马兴毅请过来说话。 “老爷!” 红玉去急忙拦住了他,忧心忡忡的道:“那鬼东西寻不见我,若找到老爷头上……” “放心,我自有分寸!” 王守业止住她的话头,又抬头看了看天色,道:“这眼见天也快亮了,到时候我命人到大牢里,找些罪大恶极的犯人进行搜索,只要让他们预先吸引仇恨,想来撑过这几日还是不成问题的。” 听说是要拿罪囚做挡箭牌、替死鬼,红玉这才勉强应允了,但仍是有些放心不下。 千叮咛万嘱咐的,王守业被烦的狠了,干脆又道:“到时我再让如松弄柄大铁锤防身,真要是被那官印精找上门来,一锤砸扁了它就是!” 【还有】 ------------ 第116章 沧州行【十五】 十月初四。 延绵了多日的风雪,依旧未见停歇。 虽说一直下的不大,但这十几日积蓄下来,却也已然充塞城野。 这日上午,一行三骑艰难的跋涉在皑皑白雪中,眼见前面影影绰绰显出个城郭,为首那名骑士便忍不住扒开面罩,呼着热气笑骂起来:“特娘的,这沧州城可算是到了!” 说着,便有意打马扬鞭。 “冯协守慢来!” “此地积雪甚厚,可不敢纵马狂奔!” 左右两个骑士急忙劝阻,冯佑这才勉强按捺住心里的急迫,回头喝道:“老苏,你回去向张主事禀报,我先带着沈刀儿进城,给弟兄们张罗几桌热乎的!” 姓苏的骑士在马上应了,勒转缰绳原路折返。 冯佑和那沈刀儿,则是继续驱马向前。 可眼见城门在望,冯佑脸上的热切,却渐渐转为了狐疑,手搭凉棚张望着,咋舌道:“我哩个娘唉,这沧州是什么习气?大冷的天,怎么都跑到城外挨冷受冻的?” 旁边沈刀儿眼力更好些,也禁不住啧啧称奇:“这还都是些有钱人呢!可就算出来赏雪,也没必要这么拖家带口的吧?” 说着,向冯佑请示道:“冯大人,要不我过去打听打听?” “嗯……” 冯佑犹豫了一下,摇头道:“还是先去衙门见过王守备再说吧,到时候再打听也是一样的。” 两人拿定了主意,再次驱马向前。 等到了城门洞里,却发现里面连个守门的兵丁都没有。 往那街面上瞧,更是百业凋零罕有人迹。 沿街两侧的一些民宅,甚至都将门窗钉死了,一副老死不与外界往来的样子。 走在如此荒寂的街道上,冯佑二人的神情,也渐渐凝重起来。 眼前这一切显然极不正常。 而他们此行,也正是为了一件异事而来。 难道…… 真就是那件事儿闹得? 可不是说,什么食人吏目、僵尸书吏的,一早就都被王守备给拿下了,如今只余下个官印精而已。 那方方正正没头没尾的东西,难道还能强过僵尸不成? 冯佑正百思不得其解,忽听沈刀儿指着左侧叫道:“冯大人,您看快那边儿!” 冯佑顺他所指望去,当即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左侧一个不怎么大的胡同里,竟密密匝匝的摆满了招魂幡。 这架势…… 怕是一胡同人都死光了吧?! 冯佑下意识的勒住了缰绳,正犹豫要不要下马问个究竟,忽听风雪中传来一声呼喊:“前面可是山海监的人?!” 冯佑顺势望去,只见街角正有数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向这边狂奔而来,中途连栽了几个跟头,爬起来又继续往前奔。 冯佑略一犹豫,也催马迎了上去。 直到离着丈许远,他才看清为首之人,正是跟随王守业一起南下的从九品司务吕泰。 不过这也不能怪冯佑眼拙,实是当初从山海监出发时,这位刑部吏员出身的司务,堪称是丰神俊朗仪表堂堂。 而此时,他却是目赤面苍形容枯槁,直似是饥一顿饱一顿的难民。 “吕司务?!” 冯佑一声惊呼翻身自马上下来,打量着吕泰狐疑道:“你这是怎得了?难道这几日又出了什么意外?” “唉~” 吕泰一声长叹,随即却反手扣住了冯佑的手腕,疾言厉色的追问道:“佛光舍利呢?可曾带了来?!” “自然带来了,不过在后面车上,估计再有小半个时辰,就该进城了。” “那就好、那就好。” 吕泰这才松了口气,眨巴着通红的眼睛,几乎要落下泪来。 “吕司务,这……这到底是怎么了?” “唉,说来话长。” 吕泰又是一声叹息,侧身指着街角道:“咱们边走边说吧。” 说着,又扬声吩咐道:“快,快去衙门将守备大人请出来!” 然而后面那些外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没有哪个肯挪动脚步。 吕泰气的直跺脚,骂道:“本官又不是让你们进去找,难道隔墙喊上几声也不敢吗?!” 这才有两个外卫转身向着来路奔去。 吕泰喘着粗气平复了一下心境,挤出笑容对冯佑做了个随我来的手势。 而冯佑看到方才那一幕,却是愈发的纳闷不解。 内卫也还罢了,外卫都是调拨的军中精锐,个顶个的骁勇善战,这怎得才几日功夫,就变得如此畏首畏尾胆怯如鼠了? 故而与吕泰并肩走了没两步,就忍不住再次催问究竟。 吕泰也没有欺瞒他的道理,当下将连日来的遭遇娓娓道来。 众人是九月二十九到的沧州府,然后引发了一系列的事件。 到了第二天早上,王守备便命人自沧州大牢里,寻来十几名犯人——里面其实没几个重犯,毕竟不久前刚刚执行了秋绝,但一时间也顾不得什么轻重了。 总之,这些犯人在官差的驱策诱使下,在衙门里整整搜寻了大半日光景,到得这日下午,才终于与那官印打了照面,并生生折去了两个犯人。 余者仓皇而逃,任凭怎么威逼利诱,也不肯再踏入衙门半步。 王守备细问了当时的情景,就没再逼迫他们进去白白送死,而是将他们安置在了东南角门附近。 然而入夜之后,罪囚营里相安无事,那官印反而悄没声的,摸到了王守备的帐篷里。 多亏了王守备警醒,又早命义子备下重锤防身,非但没让那官印得逞,反而趁势锤扁了它的印纽。 此事一经宣布,城中官吏尽皆欢欣鼓舞。 稍有力气之人,也都换了重型兵刃,想要来个依样画葫芦。 可谁能想到,这却导致一场更大的惨剧! 次日黎明。 同知项文山最宠爱的小妾,在睡梦中忽然被挤下了床,迷迷糊糊的起身,正想撒娇抱怨几句,却骇然发现项文山的身体撑涨到溜圆,直赛过怀胎数月的母猪! 下一刻,项文山就气球似的炸裂开来,血肉骨骼泼洒的到处都是。 同日上午,两个结伴去小解的衙役,被发现死在了厕所里,躯体麻花似的扭在一起,足足被拉伸到丈许长。 同日正午,一名山海监内卫被发现爬伏在雪地里,微微张开的嘴里,含着带鞘的刀尖儿——经检查,他随身佩戴的绣春刀,被其整个吞进了肚里。 但谁也想不出,它是如何将其吞下去的。 同日傍晚,不止一人亲眼见证了,继任的刑房主事腾空而起越飞越高,自此再没有降下来过。 至此,所有人都得出了一个相同的结论:那官印被锤扁了印纽之后,反倒被激起了凶性! 当时人心惶惶,就有人提议先暂时退出城外,等到京城的支援到了,再对付那官印精不迟。 迫于压力,王守业不得不答应了这一提议。 是夜。 城中六户三十八人死于非命,其中包括五岁以下幼童六人。 城内一时风雨飘摇人心惶惶,许多百姓携儿带女意欲逃出城外。 但此时雪已经下了八天八夜,这天寒地冻若有个投宿落脚的地方还成,真要露宿在野外,死在城外的比死在城里的,怕是还要多出好几倍! 王守业辗转悱恻,经过大半日的挣扎,最终毅然决然返回了城内,准备与那官印继续周旋! 但这一决定,却遭到了沧州官吏的一致反对。 通判马兴毅为此不惜与王守业兵戎相见,最终死在了李如松的铁锤之下。 可即便选择了杀猴儆鸡,也依旧没能阻止沧州官吏的四散溃逃。 与此同时,协守葛长风与两名内卫、一名外卫,也在混乱中不知去向。 至十月初二晚间,追随王守业留在城内的沧州官吏,只余下区区六人而已。 “初二晚上到昨天夜里又死了五个,其中四个是咱们山海监的人。” 吕泰无奈的叹息道:“也亏得你们今儿来了,要再晚上半日,估计余下的人也都要趁夜逃散了。” 说到这里,他才突然发现冯佑已经落到了自己身后,狐疑的转头望去,就见这位冯协守已是两股战战面无人色。 “冯协守,您该不会……” “咳!” 冯佑干咳一声打断了他的话,转移话题道:“既然这么危险,怎得听你方才的意思,王守备眼下竟还留在那衙门里?” 说起这个来,吕泰脸上才有添了些神采,向着衙门的方向拱了拱手,满面钦佩的道:“守备大人宅心仁厚义薄云天,为了百姓与下属的安危,不惜甘冒奇险,主动去寻那妖物决一雌雄!” ………… 沧州州衙后院。 “阿嚏、阿嚏!” 王守业正领着赵红玉、李如松两个,在开阔处来回巡索,冷不丁鼻头发痒,一连打了个两个喷嚏。 这里三层外三层裹着,按说不该着凉啊? 难道…… 是有人察觉到,自己那天硬抗官印不受影响之后,官印精就对自己退避三舍的事儿? 唉~ 如果可以的话,他也不想隐瞒这事儿。 其实王守业也是在重返城内之后,才逐渐察觉到这件事的。 当时他也曾犹豫过,要不要干脆把这事儿挑明了。 可问题是,他也只能护住身边的一小撮人,如果庇护了身边的官吏们,就会有数倍、甚至十几倍的百姓遭殃。 其中还会有许多妇孺…… 思来想去,他也只能对那些横死之人,承诺上一句‘汝妻女,吾养之’了。 “老爷!” 就在此时,红玉忽然扯住了他,仰着娇俏的下巴道:“您听听,还想有人在外面喊话。” 喊话? 王守业侧耳倾听了片刻,突然一跳三尺高,喜不自禁的骂道:“特娘的,可算是把那佛光舍利给盼来了!” ------------ 第117章 沧州行【十六】 半个时辰后。 正对着衙门的简易帐篷里,一应家具器皿全都被搬了出去,取而代之的,是铺在地上足有半人高的骨粉。 这些骨粉大部分都是从京城运来的,另外还有一小半,则是王守业这几日抽空派人收集的。 眼见沈刀儿倾倒完最后一袋骨粉,又用平头锹胡乱抹平了。 王守业这才捧着樟木箱走了进来。 沈刀儿急忙躬身一礼,见王守业冲门外一扬下巴,便忙猫着腰钻出了帐篷。 待他离开之后,王守业从袖囊里取了钥匙,小心翼翼的打开了樟木箱子,正要用方头锹铲了,送到帐篷中间去,却发现里面并无丝毫佛光泄露出来。 低头一瞧,原来里面还有一个小号的樟木箱。 掀开再瞧,又是个樟木书匣…… 这是在玩儿套娃么? 好在这樟木书匣掀开之后,那熟悉的佛光与梵唱声,便同时映入了脑海。 王守业不敢怠慢,忙用铁锹将它铲到了帐篷正中,以便让佛光可以均匀的笼罩所有的骨粉。 安置好佛光舍利之后,他便匆匆的退出了帐外,一直走到新圈起来的围栏附近,那一息三千六百转的梵唱声,才渐不可闻。 晃了晃有些发涨的脑袋,王守业举目望去,忽见对面台阶上,正有个熟悉的身影负手而立,向着衙门里探头张望。 “张主事?你怎么也进城了?!” 王守业吃了一惊,急忙快步拾阶而上。 之前从冯佑那里,得知带队前来的是张四维,王守业便命吕泰等人出城相迎,务必将张四维拦在城外,只准新来的山海卫进城轮值。 说到底,这人命贵贱还是不尽相同。 张四维听到身后的动静,转过身来抚须笑道:“本官虽不如王守备仁义无双爱民如子,却是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听这口风,王守业不用猜就知道,肯定又是吕泰在他面前,狠狠吹捧了自己一通。 而看这架势,显然想要赶张四维出城,怕是不太可能了。 王守业不由得摇头苦笑:“张主事是宰辅之才,如此轻涉险地,实在是……” 张四维抬手止住了他的话,正色道:“我若连这点担当都没有,便坐了宰辅也不过是尸餐素位而已——此事休要再提,不知王守备对于降服那妖印,眼下究竟有多大的把握?可有需要用到本官之处?” “用佛光舍利开光的骨粉,能够治好源自官……妖印的鬼指病,想来对其本身应该也有克制的效果。” “至于用到张主事的地方么……” 王守业无奈的指着衙门里面道:“沧州境内大小官吏,现如今不是死就是逃,遗下这诺大的烂摊子,怕是只能劳烦张主事代为收拾了。” 说是烂摊子其实都是轻的,因城内原有官吏非死即逃,连大户人家也都到城外避难去了,城中的秩序几近崩溃,奸淫掳掠之事层出不穷。 之前王守业也曾试图重整秩序,然而手下的山海卫,本身的情绪就已然濒临崩溃,一旦将他们散出去,怕是就再难收拢了。 权衡利弊之后,也只能暂时打消了念头。 眼下张四维又带了三十几名山海卫,分出一部分人手去重整城内秩序,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 “此乃分内之事,何来劳烦一说。” 张四维顺势一拱手,雷厉风行的道:“既如此,四维这就带人在城内巡视一番,尽力安抚城中百姓。” 说着,径自点选了人马,又寻了两个沧州旧吏做向导,便开始绕城巡视。 站在台阶上,目送张四维率众远去,王守业倒退了几步,一屁股跌坐在门槛上,精气神霎时间泄了个干净。 这一连几日,当真熬的他身心俱疲。 尤其是最后两日,不得不坐视下属送命的纠结感,让他的情绪几近崩溃。 “老爷。” 这时红玉不知从那寻来一床棉,轻轻裹在他肩头,柔声道:“要不我和如松守着您,咱们在附近找个地方歇一歇。” “就在这儿眯一会儿吧。” 王守业闭着眼睛,肉虫似的把身子挪到门框旁,斜着肩膀往上一靠,不多时便起了鼾声。 红玉又仔细给他裹缠了一番,然后同李如松一个主外、一个主内,警惕着注视着周遭的风吹草动。 这一睡,就是大半日光景。 等到王守业醒过来的时候,已是夜色深沉。 他一个激灵从地上跳起来,扬声问道:“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台阶下立刻有人扬声答道:“刚过亥时【21:00】没多久。” 王守业闻声就是一愣,皱眉向台阶下面望去,果然是本该在城外休整的吕泰。 “吕司务,你怎么又……” “大人,卑职虽是文弱书生,却也有舍身报国之志!” 瞧那眉宇间豪气干云的,就知道这也是个不听劝的。 王守业无奈的摇了摇头,领着红玉、李如松两个,大步流星的下了台阶,直奔那堆满骨粉的帐篷。 到了围栏前,王守业回头正待吩咐二人在外面候着,就听红玉抢先道:“老爷,下午的时候,张大人那边儿死了两个外卫。” 王守业一愣,忙追问道:“张主事没事儿吧?” “张大人倒还算镇定,倒是那位冯协守吓破了胆子,听说私下里哭求了许久,如今被派去城外,收拢那些避难的乡绅了。” 呵呵…… 阉党果然是阉党,关键时刻就是硬不起来。 “后来张主事命人抬着那两名外卫的尸首,在城内转了一圈,着力宣扬他们是保境安民而死的,又慨然许诺,除非城里的官兵死绝了,否则绝不再让百姓受一丝伤害。” “然后他借此拉起了一批丁壮,如今正在城内四处巡查,追索近几日曾作奸犯科之人。” “至于张大人原本带在身边的山海卫,一多半都已经调派了过来。” 能坐上首辅的人,果然都不是等闲之辈。 暗自感慨了一番,王守业却也不敢耽搁太久,嘱咐两人将附近的山海卫全都集中起来,然后便转身进到了帐篷里。 用铁锹合拢了樟木书匣,又小心的将其铲到近前,里三层外三层的锁好之后,王守业便命人用早就备好的木桶挑了,围绕着州衙外墙,均匀的撒在地上。 是夜。 风平浪静。 所有人都因此振奋非常,于是在王守业的铺排下,由都事沈刀儿领队,二十几名山海卫从后衙开始泼洒骨粉,一步步的缩小那妖印的活动范围。 在此期间,曾有三名山海卫恰巧撞上了那妖印,其中一名内卫下意识的向妖印泼洒了骨粉。 但那妖印却并未因此受损、退缩,反而被这种行径给激怒了,毫不避讳已经撒在地上的骨粉,先后追逐并击杀了两名山海卫。 直到王守业闻讯赶来,那妖印才匆匆逃窜。 原本高昂的士气,因此骤然急挫。 甚至有人开始质疑,这样做到底有没意义。 但这些质疑声,都被王守业强力镇压了。 在他居中监督之下,泼洒骨粉的任务,继续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到了正午时分。 还没有泼洒过骨粉的,就只余下了前衙大堂。 ………… 大堂门外。 王守业闭上双目,侧耳倾听了片刻,便已然决然的托着樟木书匣,跨过了一尺高的门槛。 虽然骨粉并不能真正伤到妖印,但还是起到了‘雄黄驱蛇’的效果。 而眼下,则到了见真章的时候! 深吸了一口气,王守业掀开樟木书匣的盖子取出佛光舍利,将它放在石板铺成的平整地面上,对准西南角用力一拨。 骨碌碌碌…… 散发着柔和光芒的舍利子,在一息三千六百转梵唱的伴奏下,飞快的滚着。 就在那佛光逐渐笼罩了西南角之际,一阵癫狂暴躁的笑声,骤然间自房梁上飘落。 “嘻嘻、嘻嘻嘻嘻……” 那笑声是如此的高亢刺耳,转瞬间就听得王守业肉酸骨麻寒毛倒竖。 他正犹豫要不要先退出门外,突然间一个黄澄澄的物事,就从西南角的房梁上凌空扑下,不偏不倚正与滚动的舍利撞在了一处! 嗡~! 这突如其来的碰撞,并没有造成一丝一毫的声音,但王守业脑海中的护膜,却是前所未有的震动着。 一声声嗡鸣,直似是洪钟大吕! 王守业正被震的魂不守舍,舍利散发出的光芒陡然又是一涨,直接将整座大堂包裹在内。 而原本柔和淡金色光芒里,也杂了一丝晦暗的黑色。 被这暗金色的光芒照在身上,王守业恍似又迎头挨了一记重锤,先是头大如斗,紧接着剧痛袭来,就仿佛灵魂正再被无数钝刀子切割一般! 即便他已经提前做足了准备,还是禁不住膝盖一软,单腿跪倒在地上,抱着脑袋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吼叫。 “老爷、老爷!” 吼声方落,身后突然传来了红玉急促的呼喊。 王守业浑浑噩噩的正待回头,又听她喊道:“大堂要塌了,快闪开!” 大堂? 要塌了? 王守业下意识的抬头望去,却只见整个屋顶都在剧烈颤动着、迅速的瓦解着。 只一眨眼的功夫,几根房梁齐齐断裂,带着无数砖瓦轰然砸下。 王守业此时也终于恢复了些意识,有心想要起身逃离此地,可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瞧着人腰粗细的横梁,劈头盖脸的压落! “老爷!” 又是红玉的尖叫声,紧接着王守业就被她扑在身下,竭力的护住了要害。 这女人…… 若早知有今日,当初就该直接娶她做老婆的! 也不知她以后要是改嫁,还能不能做上正房? 心里想着些有的没的,王守业也不知从哪儿又涌出些力气来,反客为主的将红玉护在身下,一面得意的笑着,一面低头狠狠噙住了她的小嘴。 刚刚唇齿相依,王守业便两眼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 第118章 蚀了老本 一丝摇曳不定的呃光亮,透过勉力撩起的眼皮,映入了王守业眼底。 同时映入眼中的,还有锦缎织就的罗帐,以及歪坐在床头,双目迷离臻首轻啄的赵红玉。 看样子,自己终极还是活下来了。 就不知四肢是否还完好。 不对! 当时正对着那房梁的,貌似是弓起的脊梁…… 这不会真要变成《穿越之高位截瘫》吧?! 王守业心下着慌,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腰板一挺就冲床上坐了起来。 就凭这腰力,脊椎显然毫无问题。 试着活动了一下双手,又在被褥里蜷缩伸展了两条腿。 貌似四肢也是完好无损。 可当时明明那么大的房梁塌了下来,还杂了无数的砖瓦…… “老爷,你醒了?!” 这时红玉也被惊动了,急忙自床头起身,喜不自禁的追问道:“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我这就让人去请大夫……” 王守业抬手止住了她的话,狐疑道:“当时那屋顶不是整个砸下来了么?怎么咱们两个都毫发无伤的样子?” “说来也是老天爷保佑。” 赵红玉自床头取来件毛领棉坎肩,一面往王守业身上裹缠,一面解释道:“那屋顶房梁瞧着完整,其实早已经化作了飞灰,砸下来也只是把咱们埋住了而已。” 化作了飞灰? 王守业脑海中立刻浮现起那暗金色的光芒,随即又想起了撞在一处的舍利与妖印,当下连忙追问最后结果。 然而红玉被救出之后,就一直守在王守义身边,对此实在是不甚了了,只知道舍利和那妖印,似乎都已经被张四维设法回收了。 都被回收了? 王守业听了这话,如何还能坐得住。 当下吩咐红玉寻来了换洗的衣裳,里里外外披挂整齐,便匆匆的到了院外。 只是出门之后,面对那伸手不见五指的茫茫夜色,他一时连东西南北都搞不清楚,又哪里知道张四维身在何方? 这时红玉裹着一袭青缎披袄跟了出来,将手里的灯笼高高挑起,道:“老爷莫急,张大人特地给您备了轿子,眼下应该就停在后门外。” 说话间,又有两名丫鬟两名仆妇,从西厢房里迎了出来,一个个在廊下垂首侍立,却又不住的偷眼打量着王守业,像是在瞧什么稀罕物似的。 “她们是?” “城中缙绅派来服侍老爷的,连这院子也是他们特意腾出来,给您养伤用的。” 这些墙头草! 当初妖印逞凶的时候,一个个跑的比兔子还快;王守业找他们帮忙维持城内秩序时,更是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仿佛。 现如今风平浪静了,便又跳出来大献殷勤。 既然知道是城中大户派来的,王守业也便懒得客套,随手指了个婆子,命其先去后门打头阵,让那些轿夫坐好动身的准备。 然后又点了个丫鬟,让其头前带路。 一路无话。 与红玉同乘一轿赶到州衙,向守门的外卫打听了,才知道张四维眼下不在衙门里,而是去了沧州大牢。 据说,是要拿新抓的囚犯做什么试验。 呃~ 看来张四维也已经被自己感染了。 王守业倒没急着追去牢里,而是先进到了衙门里,查看了曾经名为公堂的废墟。 果然如同红玉所言,那一砖一瓦全都化作了细小的沙硕,即便有些看着还是原本的模样,但只需轻轻一触,就会灰飞烟灭。 这一撞之威,竟恐怖如斯! “王守备?!” 正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伫立在废墟前,身后就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回首望去,却是冯佑领着两个捧盒子的内卫,自外面走了进来。 其中一个盒子王守业见过,正是用来封印佛光舍利的小号樟木盒。 如此说来…… 另一个盒子里放的,应该就是那妖印了。 王守业顾不得同他寒暄,忙指着那盒子问:“那妖印如何了?” “让几个犯人试了试,都说这东西摸上去冷冰冰的,好像能把人冻住一样,除此之外,就没别的反应了。” 冯佑说着,又愁眉苦脸的吧唧着嘴道:“倒是那佛光舍利,原本在三丈外就有反应,眼下要到一丈二才有效果。” 看来那一撞,最终是两败俱伤。 就不知佛光舍利这威能大减,究竟是暂时的,还是永久性的。 如果是后者的话…… 自己这趟出来,可真是蚀了老本! 再想想那些死状千奇百怪的山海卫,王守业的情绪更是低落。 顺势询问了张四维的行止,在得知他又连夜召集城中缙绅,准备先搭建出一个临时政府后,王守业便又把注意力,努力集中到了两个盒子上。 他先讨过了盛放妖印的盒子,小心翼翼的挑开盖子观瞧。 就只见一方伤痕累累,连印纽都被砸歪了的铜印,正静静的躺在箱底,连黄橙橙的颜色都杂了些灰绿,显得很是黯淡无光。 王守业试探着,将几根指头搭在上面,就觉的一股凉意袭来,紧接着身体的一切机能,似乎都放缓了步伐,连思维都有些发木。 以至于过了许久,王守业才想起要放开那妖印。 而在撒手之后,方才那种迟滞感顿时消弭无踪,完全没有感觉到一丝的后遗症——从这一点来看,显然并非是冰冻那么简单。 那这种身体机能放缓的体验,是只作用于感官层面呢,还是真的影响到了身体机能? 如果是后者的话,回京之后或许可以派的上用场。 想到这里,王守业便唤过冯佑,细问了测试这妖印的过程。 但张四维的发散性思维,显然还没有到这种程度,他只是让几个囚犯,依次触摸了妖印,并记录下了他们当时的感受。 至于这种感受是感官层面的,还是身体机能层面的,就完全没想过再深入研究了。 看来还得自己进行验证才行。 方法倒也简单,只要在那些犯人身上割开伤口,再观察他们碰触到妖印之后,血液的喷涌状况,就可以得出初步的结论了。 暂时将这事儿记在心下。 王守业便又将盛放佛光舍利的樟木盒,放在了废墟前的空地上。 经过亲身体验,舍利的影响范围果然是大大缩水了,而且连入脑的多重梵唱声,也变得稀薄了不少。 以前王守业最多能扛上十息左右,就会触发护膜的预警机制。 但眼下么…… 他足足坚持了二十几息,脑中才传来嗡的一声震动。 不过随着这声震动,一些细微的咔咔脆响,也出现在脑海之中。 就仿佛…… 是被磕裂了外壳的鸡蛋,在内部薄膜的支撑下,苦苦抵抗着外力。 紧接着王守业就觉得脑袋猛然一涨,那种痛彻心扉的灵魂割裂感随之而来。 这种感觉,就和之前被暗金佛光照射到时一模一样! 难道佛光舍利被妖印污染了?! 不! 不对! 这好像是自己体内的护膜出了问题。 是了! 当时被那暗金佛光照到之后,护膜就已经受到了重创,甚至碎开了道道裂痕。 而吸收了童子参精魄,无时无刻不处在膨胀状态的灵魂,就趁机从这些缝隙里溢出了丝丝缕缕,随即却又被自我修复的护膜给夹断了。 那灵魂割裂的痛处感,正是由此而来。 这可真是亏大了! 佛光舍利是山海监立足的根本之一,而紧紧包裹着灵魂的护膜,则是王守业应对这新世界的底气。 一次沧州之行,就让这两者同时受损! 这可真是阿弥陀佛,善哉、善…… 不对! 眼下最紧要的,是先把樟木盒盖上,免得弄巧成拙变成白痴! 突然冒出的佛号,让王守业猛然警醒过来,于是忙伏低了身子,想要重新封印那佛光舍利。 可就在指尖即将触到盒盖的时候,那盒盖就忽然自动翻转过来,稳稳的盖住了樟木盒。 这又是怎么回事?! 王守业愕然的瞪大了眼睛,就觉眉心一阵清凉涌现,紧接着眼前凭空显现出几条半透明的触手来。 那触手的一端,正从盒盖上抽离。 另一端,则扎根于他面孔里。 这东西难道是…… 灵魂触手?! 【还有】 ------------ 第119章 归途 十月初六。 延绵十余日的雪,终于停了下来。 但天边密布的乌云,却并未就此散去。 这日上午,十余骑车马静悄悄的出了魏家大院,送别的除了几个丫鬟婆子,便只有卷着积雪的北风了。 这一行,正是折返京城的王守业等人。 随他们一同北上的,还有知州蒲友仁、小厮墨韵、书吏徐怀志,以及佛光舍利、妖印等物。 至于张四维、冯佑两个,因这城中不能无人镇守,所以他们要暂时留在沧州,等到朝廷派人过来接管之后,再行返京。 眼见转过了街角,那第二辆马车上,吕泰缓缓放下了窗帘,遮住了满心满脸的恼意。 就算城中百废待兴,忙的不可开交,那张主事也不该如此轻慢——他竟只派了个内卫过来通传,完全没有要来送别王守备的意思! 难道是因为守备大人,损坏了那佛光舍利? 可区区外物,如何能与一城百姓相提并论?! 何况守备大人也没料到,那妖印被逼急了反扑,竟会造成如此后果。 越想越是纷纷不平,吕泰顾不得颠簸摇晃,从随身行囊里翻出了笔墨纸砚,铺开来直抒胸臆,一面对王守业之前的义举大加褒赞,一面痛斥世态炎凉。 即便他位卑言轻,也定要用这笔刀言剑,为守备大人剖个平白! 正写到慷慨激昂处,身下马车却突然来了急停,使得吕泰一笔藏锋横贯筏纸,前功尽弃。 “可恼!” 吕泰气的直拍大腿,挑开车帘正待询问为何急停,目光不经意间扫见道路两侧,那一声喝问顿时凝固在了嗓子眼里。 就只见半尺厚的积雪当中,正密密麻麻伫立着无数的百姓。 再往前面张望,那城门楼左近,一席蓝袍的张四维打头,左右各有乡绅数人,正簇拥着一顶明黄色的万民伞,拦在王守业的车马前。 张四维笑吟吟的冲车上一拱手,两旁的乡绅却是齐齐跪倒,异口同声的道:“王大人舍身忘死,护我一城安危,此恩我沧州百姓永世难忘,愿立生祠时时遥拜,祝大人官运亨通多子多福!” 话音未落,那两旁无数百姓也都跪倒在雪地里,参差不起的拜谢着。 吕泰愣愣的注视着这一切,半晌忽然缩回车里,将之前写的东西扯了个稀碎! 经这一场插曲,车队驶出沧州城时,那精气神已是截然不同。 沿途晓行夜宿。 因处处都是皑皑白雪,登船沿着运河北上时又是逆风,行进的速度比来时慢了许多,直到第三天正午,才停靠在了漷县码头。 这次未能事先通禀,自不会有什么衙役清场、知县亲迎的排场。 但王守业也乐得低调。 让吕泰带着大部队留在码头上休整,他只带了李如松、红玉二人驱车入城,前往县衙拜会苏知县,以便打探弃婴案的后续情形。 然而在衙门口道明了身份来意,首先迎出来的却是赵奎、李高二人。 后者倒还罢了,前者出现在漷县县衙,却是让王守业有了不详的预感。 将赵奎拉到偏僻处一问,通州之行果然也遇到了挫折。 却说张奎、赵三立叔侄两个,带着两名内卫并十几名衙役赶到通州之后,便开始暗中追查各家客栈,以及新进租出去的宅院。 约莫花了三天时间,才终于锁定了两伙嫌疑人。 可还不等进一步确认究竟,其中一伙嫌疑人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赵奎进去查探,结果在后院发现十具浑身赤果、被毁掉面容的尸体,其中恰好五男五女,应该就是被贼人胁迫,不得不亲手溺死骨肉的野鸳鸯。 赵奎带着人查了一夜,都没能发现能证明那伙贼人来历的线索,又担心通州府方面会产生误会,便匆忙撤回了漷县。 回到漷县之后他倒也没闲着,将在通州的大事小情,仔细复盘了几遍,最后确认并非是前往通州的人马泄漏了行藏,而应该是有其它的内鬼,暗中联络知会了那些贼人。 “这几日里,我们同苏知县一直在排查奸细,倒是找到了几个可疑之人,但这一来没什么证据,二来那几人也是久在漷县为吏的,即便与那些人有所勾结,怕也未必能知道对方的来历。” 听完这番话。 王守业也是无奈的紧。 原本他在沧州府折了本,还想着在那些衣冠禽兽身上撒一撒闷气呢,谁承想竟是这般虎头蛇尾的结局。 这时前去通禀的衙役,匆匆赶了回来,说是苏知县在后院备下了酒菜,请王守业移驾一叙。 王守业实在没有吃酒的心情。 可对‘老家’的县官加倍礼敬,也是这年头的潜规则之一,他也不好贸然坏了规矩。 于是只得勉强打起精神去往后院,陪着那苏知县吃了几杯水酒,又针对弃婴案交换了一下意见。 依着王守业的意思,眼下反正已经是打草惊蛇了,不如干脆向上面禀报,把事情彻底摊在明面上。 这样虽也未必能追查到那些贼人的下落,可起码可以光明正大的,在六里桥布置好应对措施,免得惨剧重演。 至于最初准备的‘妖言惑众’方案,则是暂时搁浅,留备不时之需。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王守业以急于回京交卸差事为名,自县衙里辞别出来,就见自己那辆座驾后面,又停了辆更为华美的马车。 而在那马车左近,愁容满面的李高,正与个娇俏的小妇人并肩而立。 眼见王守业目视那小妇人,李高忙小跑着凑上来,搓着手讪笑道:“哥,这事儿真不怪我,那天我去张家赴宴……” “顺义坊张家?” “可不就是他家么!” 李高一拍大腿,哭丧着脸道:“就因为跟那张老二多吃了几杯,怎么回的衙门我都不记得了,结果第二天醒过来,这女人就在我被窝里躺着呢!” “张家送的?” “不不不!” 李高摇头道:“张家倒是送了五百两银子,可那是给你的——这女人王六儿的侄女,就我在码头上教训的那厮,他怕我再找他的麻烦,竟然偷偷把侄女送到了我床上!” 王守业面露狐疑之色:“不是你主动要求的吧?” “怎么可能!” 李高一跳三尺高,反手指着那小妇人道:“这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的,我怎么可能瞧得上?!” 嗯…… 观这厮平日行止,倒的确是个欧派党。 而小妇人虽有些姿色,胸前却是一马平川。 点点头,算是勉强接受了李高的解释,王守业又随口追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处置她?” “一开始我是想把她送回去的,可又怕她丈夫容不下她,想来想去……” “等等!” 王守业愕然的瞪大了眼睛:“她有丈夫?!” “可不,都成亲一年多了!” “那王六儿怎么还敢把她送到你床上?” “她那夫家,好像经营的不是什么正经行当,自然不敢得罪王六儿,所以……” “别所以了。” 王守业叹了口气,无奈道:“让王六儿找他丈夫讨封修书,先把人带回京城吧。” 这都什么事儿啊! 自己这正主处处碰壁,反倒是李高稀里糊涂白捡了个女人! ------------ 第120章 贪生怕死莫入此门 十月初十,山海监门外。 虽然这次沧州之行,连来带去也不过十余日光景,但王守业站在台阶底下,仰望着那门楣上高悬的匾额,却不禁生出了恍如隔世之感。 “王守备。” 正自感慨不已,忽听得吕泰在身后喜道:“监正大人出来迎接咱们了!” 低头看去,就见一席绯红官袍的白常启打头,后面山海监的大小官员几乎悉数出迎。 见是这等阵仗,王守业怎敢怠慢? 忙紧赶几步跨过门槛,将众官吏堵在了门洞里,躬身见礼道:“卑职惶恐,不敢当监正大人如此礼遇!” 白常启上前一把将他搀起,哈哈笑道:“你若还当不得,这山海监里还有何人当得起?” 佛光舍利受损的消息,应该早就通传回来了,可怎得白常启却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 王守业心下疑惑,又真心实意的惭然道:“卑职疏忽大意情敌冒进,以致损兵折将……” “唉~!” 白常启抬手止住了王守业的自责,正色道:“这种事谁能苛求万全?你此去为天下除一大害,于朝廷便是有功无过!” “可毕竟死了那么多人……” “此言差矣!” 白常启再次截住了他的话头,挥袖道:“便太平年间,边塞之地死于胡虏之手的官军百姓,又何止上百?我等直面鬼神,其中的凶险诡谲远在在军阵之上,若没有矢志报国、舍身忘死的决心,这山海关岂不形同虚设?!” 说着,他顺势转身面向一众官吏,慨然扬声:“借着今日,我白伯伦不妨把话说明白些,谁要存了贪生怕死的心思,就趁早调离山海监,免得误了卿卿性命!” 众官吏便真有贪生怕死的,此时又哪敢表露出来? 当即在李芳的率领下,齐齐拱手喝道:“吾等为朝廷、为陛下、为苍生,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眼见此情此景,王守业脑中忽地灵光一闪,两步跨到李芳身侧,高声道:“壮哉斯言!以卑职愚见,不妨在门外竖一石碑,上书‘贪生怕死莫入此门’,如此既能警示后人,亦可申明我山海监上下精忠报国之志!” “好、好、好,正该如此行事!” 白常启闻言连道了三个‘好’字,李芳也是满面的慷慨激昂之色,冲着王守业连连点头不已。 这二人一个背负着幸臣小丑之名,一个是阉宦出身,对这种打着大义旗号的扬名之举,最是热衷不过了。 等三言两语定下此事,又拟在那石碑两侧,篆刻山海监为国捐躯之人的名姓。 众人这才逐渐散去,最后只余下王守业随在白常启身旁,一起到了西跨院堂屋正厅。 分宾主落座之后,白常启因那石碑一事,而激动不已的心情才渐渐平息,于是一面命人奉上香茗,一面细问王守业在沧州府的见闻经历。 待说到佛光舍利与那妖印两败俱伤,致使舍利威能受损时,王守业便又急忙起身告罪。 白常启对此却是云淡风轻的很,笑着摆手道:“区区身外之物,如何能与一城百姓的安危相提并论?” 顿了顿,又道:“其实这几日有关于妖印的消息,在朝中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此事对朝局的影响之深,怕还远在僧道渡劫之上!” 其实这也不难想象。 僧道渡劫再怎么神奇,也是旁人之事,但官印却是朝廷威权的象征之一,更是每个朝廷命官不可或缺的必备工具。 而这次官印成妖,反噬其主的事情一出,便意味着每一位官员,都有可能会直面妖邪! 面对此情此景,满朝文武自然无法继续装聋作哑掩耳盗铃。 近几日里,关于神鬼妖魔魑魅魍魉的讨论声喧嚣尘上,作为相关部门的山海监,自也被人频频提及。 常驻宫外的李芳,甚至一连数日被招入宫中,接受嘉靖皇帝的垂询。 而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正是白常启梦寐以求的! 对他而言,只要能得到朝廷、士林的认可,佛光舍利即便完全坏掉,便也算不得什么损失了。 简单介绍完朝中的舆论动态,白常启又把话头拉了回来,微倾着身子询问道:“听你方才所说,那李如松颇立了些功劳,可本官在随员名录里,却怎得未曾查到他的名姓?” 王守业略一犹豫,便把李如松的出身来历细说分明,然后又添油加醋的将其大加褒赞。 这次沧州之行,让他愈发坚定了将李如松留在身边的想法。 如果能借机替李如松在山海监里讨个差事,届时非但公私两便,李成梁那边儿也不好推辞拒绝。 白常启听了他的极力吹捧,显然也有些意动,但却并没有明确表态,只是叮嘱王守业,次日午时的洗尘宴,不妨将李如松一并请来。 瞧这意思,应该是要亲眼相看相看。 眼见该问的都已经问清楚了,白常启又交代王守业抓紧时间,将此中细节具本成章,以备宫中垂问之后,便有意要端茶送客。 王守业忙拱手道:“大人,卑职还有一事要向您禀明——当日我路过漷县时,偶闻得……” 提前得知了消息,却隐瞒不报的事实,自然是不能吐露的。 因此王守业便声称,自己是路过漷县的时候,偶然听苏知县提起弃婴一案,因此起了疑心,并顺势指派赵奎留下来追查究竟。 “岂有此理!” 当听得赵奎在通州,发现了十具赤果尸首时,白常启愤然拍案而起,倒负双手在厅内来回踱了两圈,又不容置疑的道:“此事你不用管了,本官这就剧本上奏,务令通州官府查明此案!” 瞧他方才那义愤填膺的,王守业还以为他要亲自彻查此案呢——看来他应该也已经意识到,这背后藏着巨大的利益牵扯。 心下略有些失望,却也知道趋吉避凶是人之常情,强求白常启追查到底,纯属是痴人说梦。 唉~ 说到底还是自己权柄不够。 否则何须顾及那个、指望这个的,一门心思追查到底就是了。 嗯…… 也不知裕王府那边儿,究竟能不能搭上线儿——毕竟想要一举登上高位,从龙之功无疑是最佳选择。 【还有……】 ------------ 第121章 百花齐放山海监 “大人。” “张守备。” 迈步走进阔别多日的值房,就见吕泰和另外一名司务宋世林,急忙起身相迎。 山海监司务厅共计有八名司务,本身属于双重领导之下——名义上受主事张四维直接管辖,平时则配属在两位监副、四名守备身边,担负日常文牍工作。 因为眼下实在腾不出空间来,所以吕泰和宋世林二人,暂时也在这值房里办公。 等到城外的军营搭建完毕,这一局促的状况应该就能得到缓解了。 嗯…… 如果佛光舍利受创之后,丧失了初一十五自动梵唱的属性,或许用不着等那么久,就可以拥有独立的办公室了。 却说王守业一面颔首回应,一面将值房内的情形扫了个遍,却意外的发现麻贵并不在场。 方才在门口迎接的时候,他不是也混在其中么? 约莫是瞧见了王守业脸上的狐疑之色,吕泰忙禀报道:“麻守备和胡守备一起去西跨院里,瞧那徐怀志了,眼下才刚走没多会儿的功夫。” 从沧州带回的三个人当中,其实最诡异的,是那死而新生的小厮墨香——但总不好将他直接砍死,看他还能不能再次复活吧? 有鉴于此,徐怀志才是眼下最引人注目的存在。 虽说刚才得了白常启的吩咐,要写一份详细的书面记录。 但这种事儿直接交给吕泰就成了,他如今可说是大明朝第一‘业吹’,想必写出来的内容,绝不会让王守业失望。 因此王守业就琢磨着,要不要也跟去西跨院里巡视一番——这十几日不在京城,也不知对遗蜕的研究,有没有什么新的进展。 “大人。” 便在此时,吕泰又禀报道:“咱们离京之后,衙门里也有不小的变动,不妨请宋司务,向您简单的呈报一番如何?” 这倒正中王守业下怀,当即向宋世林道了声‘有劳’。 而宋世林见了方才那出迎的阵仗,对王守业的要求又怎敢怠慢? 忙把这几日发生的大事小情,言简意赅的呈报给了一遍。 因知道王守业此前,一直都在西跨院里格物致知,他首先呈报的,自然是西跨院里的研究进展。 不得不说,由徐阶引发的人海战术,还是颇有成效的,说一句遍地开花也不为过。 张四维测试出那柄木鱼,有定气凝神的功效——十月初一的时候,还成功借此抵御了佛印梵唱。 【这个消息,让王守业心下捏了把汗,生怕有人查出自己当初借刀杀人之举,好在听宋世林的意思,那木鱼试验仅限于二门夹道附近,距离佛光舍利还有好一段距离。】 沈长福受王守业启发,在此期间尝试用浓缩的甜水养鱼,目前已经初见成效——不过连他自己也闹不清楚,力气大增的鲤鱼究竟能派上什么用场。 另外,在经过反复的剂量测试之后,他也成功培育出了第二只怪力系列的禽畜——一只母山羊。 只可惜死亡率依旧是居高不下,目前看来存活异化的几率,甚至还不到百分之一,显然距离实用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张世邦和麻贵,则是查到了一具被僧人们藏起来的石像遗蜕,并在沈长福的协助下,确认其具有预警的功能。 一旦周遭有人遭遇生命危险,那石像两颗眼珠就会咕噜噜的转动——但平时无论怎么检查,那眼珠都是和眼眶融为一体的。 这预警功能,主要是通过两次事故验证出来的。 第一起事故,是火劫晶蒸汽伤人事件。 当时熬煮了数日的甜水终于干涸,在经过相当一段时间的冷却,并确认外部已无温度之后,十几名内卫和急于炼丹的道士们,便合力放倒了火劫晶,试图用长棍将胶质物取出,放入另外的容器里。 可谁承想那火劫晶底部,在受到搅动之后,突然就腾起了无数蒸汽! 围在篓口的道士内卫们避无可避,先是被蒸汽烫脱了皮,而后又死于胶质物散发出的毒性。 当时场面之凄惨,还远胜暴体而亡的禽畜。 仅这一次意外事故,便夺去了五条人命。 不过也因此确认了,火劫晶虽然难以加热,但只要加热成功之后,本身集聚热量的效果,却不是平常器皿可比的。 眼下被招来尝试炼丹的道士们,正试图弄清楚那火劫晶内部的温度,是否也比其它器皿要来的高。 第二桩意外,则是怪力鸭越狱事件。 十月初一正午,就在山海监上下全力备战,第一个没有王守业看守的梵唱日时。 那怪力鸭纵身一跃,拍打着翅膀跳出了鸭圈,并在随后的围追堵截中,导致了一死三伤的惨剧。 为此,沈长福不得不加高了鸭圈的围墙,并用重重罗网遮住了鸭圈上空。 不过打从十月初四开始,那怪力鸭的力量似乎就停止了增长,似乎已经进入了瓶颈期的样子。 西跨院的进展大致如此。 除此之外,经张四维临行前建议,山海监如今正计划,在城隍庙以及各大道观寺院内,派驻山海监的督察人员。 这样一旦有人上香祷告,又或是请和尚道士们处置涉及神鬼之事,就可以立刻展开追踪调查,将可能存在的危险消灭在萌芽状态。 按照张四维的说法,地方上且不论,至少京城之内必须尽在朝廷掌握! 说实话,听完这些进展之后,王守业心下就有些空落落的,就好像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别人给撬了去似的。 然而既然是在专司异事的衙门里,又怎么可能自始至终,就只有他一人在‘格物致知’呢? 算了~ 反正这些研究成果,他也是可以分享利用的。 而那罗汉树上的符篆,则只有他才能分辨出来。 当然,想要真正记录下来纳为己有,怕还要再练习好一段时间才成。 另外…… 护膜出现破损的情况,也不知会不会影响到抄录符篆。 这说到护膜破损,就不得不提到那天在州衙废墟时,从他脸上延展出来的透明触手了。 从事后传来的割裂剧痛来看,那应该就是灵魂触手无疑。 当时有一部分触手,还没能彻底缩回来,就被自我修复的护膜切断了,直接逸散在了空气之中。 但更多的触手,则是成功抵御了护膜的‘切割’,成功缩回了体内,因此造成痛楚,也比当初被暗金佛光照射到时,要轻上不少。 王守业当时就动了心思,琢磨着是不是可以锻炼一下这个能力,甚至开发出更多的用途来。 但他又担心尝试过多,会真正伤害到自己的灵魂。 毕竟当时的确有一部分触手,在被切断后逸散在了风雪中。 这事涉灵魂根本,容不得轻忽大意。 故此回京的路上,他一直就处在犹疑当中。 思来想去,为求稳妥起见,还是应该先等搞定那几枚符篆再说。 说不定到时候自己学会修炼的法门,也就无需化身触手怪了。 正想些有的没的,麻贵就自外面挑帘子进了值房。 他原本就心事重重的样子,看到王守业之后更是为之一愣,随即不由自主的避开了王守业的视线,含含糊糊的打了声招呼。 “怎么?” 王守业见状甚是纳闷,于是半真半假的玩笑道:“这才几日不见,崇秩兄就同我生分了?” “怎么会!” 麻贵急忙矢口否认,吞吞吐吐半晌,这才指着大门的方向道:“外面来了一群婆娘,好像是……是死在沧州那些人的家眷。” 王守业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 随即便自绕从书案后绕出,默不作声向外便走。 “大人!” 吕泰忙横身拦在了他面前:“不如让卑职……” 王守业胡乱一甩袖子,打断了吕泰的请缨,沉声道:“总要去见一见的。” 顿了顿,又着重强调道:“也该去见一见!” ------------ 上架通知 今天中午就要正式上架了,那煽情卖惨的话,我也实在说不出口,只能尽心竭力写好这个故事,希望大家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能多多捧场。 ------------ 第122章 乌龙(1/5) 虽在值房里说的毅然决然。 可走进门洞里,耳听得外面哭声阵阵,王守业还是禁不住迟疑起来。 唉~ 这事儿早晚要解决的,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不如快刀斩乱麻! 重新做了一番心理建设,他这才咬牙跨过了门槛,冲着那些啜泣嚎啕的妇人们躬身一礼:“本官王守业,这次南下沧州……” “还我家老爷命来!” 还不等把话说完,台阶下面就是一声呵斥。 随即就见个娇小玲珑的少妇越众而出,只两步路的功夫,身上便发出一串叮当脆响。 王守业下意识的扫了一眼,却原来是她那簪花的束腰上,正缀两个蝶翅银铃,行进间蝶翅乱舞、银铃声声,更添几分婀娜姿色。 这妇人生的玲珑娇俏,那嗓门可是一点不小,抬手点指着王守业,回头嚷道:“姐妹们,就是这黑厮害了老爷的性命!” 这是正宗的古铜色好不好?! 王守业老脸一黑,但想到死者为大,便又舒展了眉目,再次躬身道:“的确是我……” “你敢认就好!” 那娇小妇人再次打断了王守业的话,叉腰骂道:“我家老爷走时就曾担心被你刁难,打定主要要小心伺候着,不成想到头来,竟还是被你这黑心烂肠的狗贼害了性命!” 说着,将袖子往眼眶里一揉,嚎啕道:“我可怜的老爷呦,一辈子修桥铺路积德行善,不想却撞见个心肠歹毒的上官,稀里糊涂的客死他乡!” “我那没良心的老爷呦,你这一走,可让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呦!” 她这一放悲声,后面那些环肥燕瘦的妇人,也都涌上来边哭边骂,这个满嘴猪狗、那个天杀地收,污言秽语真是层出不穷。 若换成旁的事情,王守业怕早就愤然作色了。 但面对这些烈士遗孀,本就满心愧疚的他,又如何强硬的起来。 只能默默躬身,不发一语的任凭她们谩骂。 但这无言的沉默,显然助长了对方的气势,那娇小妇人骂的兴起,竟迈开盈盈一握的天足,张牙舞爪的上了台阶,直往王守业身上捶打撕扯。 王守业只是稍稍扬起头来,保全了自己并不英俊的面孔,除此之外再无任何闪避动作,任凭那妇人肆意宣泄。 后面众女原本见那小妇人,竟然当街袭击朝廷命官,心下都为她捏了把汗。 可见王守业这般应对,就又忍不住跃跃欲试起来。 先是试探着上了台阶,见无人阻拦,便齐声斥骂着一拥而上,擎着粉拳胡挠乱捶。 只片刻功夫,王守业脖子上就添了好几道血印子。 更有人试图在王守业脸上,留下几个清晰的记号。 “你们在干什么?!” 就在此时,那门洞里突然传来一声严厉的呵斥,紧接着就见周怀恩面沉似水的步出了门外,一贯温润的眸子满是凶戾之色。 吃这一声暴喝,那些妇人便急忙散了开来,个顶个捏着衣角低垂臻首,往那娇小妇人身后退缩。 那娇小妇人起先也吃了一惊,随即发现是周怀恩当面,立刻摆出副泫然若泣的样子,掩着朱唇哭诉道:“周大人,您可要为我们老爷做主啊!” 这妇人怎会识得周怀恩? 王守业正觉诧异,周怀恩已然到了近前,瞪着那妇人反问道:“做主?你要我做什么主?!” “当然是为我家老爷申冤了!” 那小妇人理直气壮的道:“这姓王狗贼,只因我们老爷曾惦记过他的小妾,便生生害了我家老爷的性命!呜呜呜……”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死掉的那些山海卫里,竟还有人曾经窥伺过赵红玉?! “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 这时又听周怀恩恼道:“谁告诉你葛长风死了?!” 葛…… 葛长风?! 王守业愕然的瞪大了眼睛,也脱口问道:“你是葛长风的老婆?!” 那小妇人也隐约觉察出些不对来,下意识的往后缩了半步,却撞在了后面的妇人身上。 她回头瞪了那些缩手缩脚的妇人一眼,这才又鼓着劲儿道:“是有怎么样?不光我一个,后面这些都是我们老爷的人!你害的老爷客死他乡,我们这些人也没了活路,只能……” “客死他乡个鬼啊!” 这次终于轮到王守业爆发了,一声咆哮打断了那妇人的哭诉,咬牙喝道:“若不是你们过来提醒,我还真就差点忘了——来人啊!” “卑职在!” 吕泰自门洞里应声而出——周怀恩也是他偷偷请来的。 “葛长风违抗军令临阵退缩,时至今日仍旧潜逃在外,实乃罪无可赦——你速去拟一道弹劾的奏章,本官要奏请朝廷张榜缉捕此獠!” 说到这里,扫了那妇人一眼,又冷笑道:“再派几个人去他家里守着,进进出出的,都给我查仔细些!” 此时那妇人已然惊的瞠目结舌,眼见王守业与周怀恩就待拂袖而去,她紧赶几步仓惶道:“王……王大人,奴家也是听你们山海监的差人报信,说我家老爷死在了沧州府,所以才……” 山海监的差人? 王守业心中一动,暗自琢磨着,这究竟是在针对自己,还是有意给葛长风使绊子。 但不管怎么说,单只葛长风曾窥伺过红玉这一条,就其罪当诛! 犹豫了一下,为免得打草惊蛇,王守业并没有当众询问葛长风的妻子,而是在进门之后,悄悄叮咛吕泰细查此事。 话说…… 方才那乌央央十来个女子,竟然都是葛长风的妻妾! 他区区一个百户,又是在冷衙门里厮混,怎来的如此财力? 听了王守业的疑问,周怀恩解释道:“葛长风头回成亲的时候,东厂还没有……” 正说着,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匆匆闯进衙门。 明明看到了身穿官袍的王守业和周怀恩,却半点没有要行礼避让的意思,抡圆了双腿直奔东跨院而去。 “这是谁家的奴才,一点礼数都没有!” 周怀恩皱眉抱怨了一声,随即又重新拾起了话头:“当时东厂还没落魄,葛长风挑了个家中只有独女的商贾,等老丈人一死,万贯家财自然都落入了他的口袋。” 原来是这么回事。 王守业不觉有些失望,随口又问道:“您方才说头回成亲,如此说来,方才那妇人不是原配?” “他那原配七年前就病死了——整日往家里塞人,花都还是岳家的钱,谁受的了这窝囊气?这乔氏是他前些年娶的续弦。” 啧~ 原本还想坐实葛长风贪赃枉法的罪名,免得朝廷轻纵了他,现在看来,怕是只能另想别的法子了。 正说着,就见东跨院里匆匆行出一主一仆。 那仆人正是方才的无礼奴才。 至于主人么,却赫然是监正白常启。 周怀恩和王守业见状,忙退避到一旁口尊‘大人’。 白常启却无心理会,只随意点头应了,便继续向门外行去。 这是又出什么事儿了? 王守业和周怀恩对视了一眼,心下正狐疑不已,忽见白常启调头折了回来,沉声道:“严老夫人刚刚仙逝,小阁老曾对你有提携之恩,明日不妨过去上柱香,聊表心意。” ------------ 第123章 久违的日常(2/5) 【求订阅】 去? 还是不去? 晚上洗漱完毕之后,王守业坐在床上,依旧有些举棋不定。 去吧。 他一来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和严家有什么瓜葛;二来么,只要想到那葫芦藤上的倭瓜,心里就腻歪的不行。 说不去吧。 虽说严党已经离垮台不远了,但眼下却正处于权利顶峰,朝中文武百官敢不给他父子二人面子的,怕是凤毛麟角。 也就是说,去了未必会有人记得住,但若是不去的话,却肯定会被人察觉到。 “老爷。” 正踌躇间,身前的脚榻上就响起个嗲嗲的嗓音,却是娇杏趁着红玉去探视母亲,又找借口来献殷勤了。 就只见她跪坐在脚榻上,养着白皙的脖颈,将不太丰厚的本钱竭力挺起,腻声道:“自打老爷出门之后,奴婢整日里提心吊胆的,连饭都吃不下了呢。” 王守业撇了她一眼,不咸不淡的道:“那就去吃点儿夜宵补一补。” 娇杏小嘴一扁,委屈的把身子往王守业腿上贴靠,嘴里娇声道:“老爷,奴婢不是这意思……” “下去吧。” 这回王守业的嗓音里,就透出些不耐烦来。 娇杏身子一僵,当即眼圈就红了,嘟着嘴默默起身出了卧室。 这不省心的小蹄子! 当初王守业不肯收拢她,就是担心赵红玉在借机考验自己。 如今因为红玉舍身相救,让他心下生出了真正的牵绊,自然就更不愿意为个区区奴婢,让她心生不快了。 将这小小插曲抛在脑后,王守业又开始琢磨明天的行止。 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决定等洗尘宴结束,就去严家走上一遭,到时候混在人群里低调行事,总不至于因此就被当成铁杆严党。 更重要的是,那倭瓜刚死了祖母,按规矩要守孝一年才能谈婚论嫁,总不可能这时候跑来骚扰自己吧? 拿定主意,王守业心下总算是松快了些,于是便又开始惦记起了红玉。 她吃罢晚饭就去探视母亲,到现在也有个把时辰了,按说应该快回来了才对。 这一路上舟车劳顿,也没能寻着机会亲近,今儿可得…… 正想些有的没的,就听的外面传来几声低语,紧接着有人挑帘子走了进来。 王守业嘿笑着探头望去,却见来人并非赵红玉,而是娇杏去而复返。 方才出门时她两眼泛红满心委屈,此时却又红光满面喜气洋洋。 紧敢几步到了床前,柔声禀报道:“老爷,姨娘今儿身子不爽利,便在西厢安歇了,还嘱咐奴婢好生伺候着。” 红玉傍晚的时候,的确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当时只以为她是舟车劳顿所致,还琢磨着晚上一起消消乏呢。 不成想却是来了月事。 王守业顿觉扫兴不已,撩开被褥就待脱衣睡下。 谁知那娇杏却突然抢上前,碰住了他的双足,大惊小怪的叫道:“呀!老爷的脚怎么这么凉?要么……要么奴婢帮您……帮您暖一暖吧。” 说着,便无限娇羞的低垂了臻首。 通常来说,暖脚丫鬟也肩负着通房丫鬟的差事——除非主人力不从心,譬如说八十高龄的严阁老。 因而这话无异于自荐枕席。 王守业眉头一皱,盯着娇杏打量半晌,最后还是硬着心肠拔出腿来,挥手道:“不必了,你去外面歇息吧。” 他虽是个贪花好色的,可前几日刚与红玉同生共死,转脸就睡她贴身丫鬟的事儿,终归还是干不出来的。 这接连被拒绝了两次,娇杏也终于吃不住劲儿了,捂着脸嚎啕大哭的奔出了里间。 目送她出门之后,王守业在横生枝节的干扰下,好容易将裤子扒下来,刚把身子蜷缩进被窝里面,忽又听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不会还要来第三回吧? 这一波接一波的,自己又不是柳下垂,真不知还能再抵挡几回! 有些羞恼的探头张望着,正待义正言辞的斥退来人,却见进门的并非娇杏,而是本该歇在西厢的红玉。 “你怎得来了?” 王守业拥被而起,拍着床头示意红玉坐到近前。 赵红玉乖巧的坐了过去,抬手向外面指了指,轻声问道:“老爷不喜欢她?” “这……” 王守业有些无语,伸手环住她的腰肢,反问道:“怎么听你这意思,倒像是盼着我收了她似的?” 红玉闻言却也是诧异不已:“小妾身边的丫鬟,不都是要陪床的么?” 还有这种规矩?! “只消是你情我愿,老爷也无需顾及我的想法。” 说到这里,红玉忍不住展颜笑道:“不过老爷能这般做,我心下倒也很是受用。” 啧~ 果然还是有些芥蒂的。 王守业顺势将她揽入怀里,红玉微微挣扎推拒着,歉声道:“我今儿身上不爽利,怕是……” “不碍的,咱们躺着说些体己话,也是一样的。” 红玉这才不再挣扎,顺从的与他并肩躺在床上。 说是要聊些体己话,但两人却都不愿意打破这温情的气氛,久久无言之后,便一同进入了梦乡。 ………… “茶能明目、茶能明目!” 第二天一早,王家后院再次响起了王守业抑扬顿挫的腔调,只是捧着洗漱用具的娇杏,却是寒着一张俏脸,再没有往日的殷勤小意。 王守业眯着眼,自那托盘里取了毛巾,将脸上的隔夜茶水擦干净,见她依旧不苟言笑的高冷模样,便借着放毛巾的当口,不轻不重的在她身上拧了一把。 “呀!” 娇杏低呼一声,掩着胸口倒退了半步,惊诧莫名的望着王守业。 “昨儿爷实在是乏了。” 王守业舒展着筋骨,随口道:“等哪天养足了精神,再收拾你这小蹄子!” 娇杏闻言又羞又喜,随即加倍殷勤的侍奉着,那一颦一笑都透着欢快与期盼。 这种以被主人调戏为荣的价值观,真是让人难以理解。 不过…… 我喜欢! 却说因今儿不用去衙门当值,王守业就打算先寻自家老爹,商量一下给李家、赵家买寨子的事儿,然后再叫上李如松去赴洗尘宴。 结果到了前院,却没能寻见老爷子。 跟李伟叔一扫听,说是老爷子最近早出晚归的,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正巧这时白常启派了人来,说是洗尘宴改在晚上举行。 王守业一琢磨,干脆也就别在家里耽搁了,趁早去严家走个形式,也省得心里老得惦记着。 ------------ 第124章 一时瑜亮(3/5) 和严鸿亟纳妾时相比,王守业这次前往严府吊丧,所受到的礼遇明显提高了不少。 非但有专门的管事负责接待,还将他引到了令堂里,让其单独为严老夫人上了一炷香。 虽然事后出面答礼的,并不是严世蕃本人,而是他的庶出次子严鸿皓,但这待遇也已经超过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唁客。 故而从灵堂里出来之后,王守业就感觉到有无数道羡慕、嫉妒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 “这人是谁啊?莫非是哪位尚书、侍郎家的公子?” “就算是侍郎家的公子,怕也没这般礼遇!” “你没听方才吆喝么?是山海监的王守备,就是刚从沧州回来的那个!” “原来是他,怪不得、怪不得!” “听说两三天的功夫,那沧州城里就死了几十个人,可这王守备为了保护百姓,愣是硬顶着不退,着实是条汉子!” 不过等到众人交头接耳,弄清楚了王守业的身份之后,那目光里羡慕嫉妒的情绪。就骤然降低了大半。 这显然是妖印事件,带来的正面影响。 此去沧州表面看似收获并不大,甚至可以说是趟赔本的买卖,但却给王守业、给山海监,带来了许多无形的好处。 尤其王守业为了一城百姓,不惜甘冒奇险的抉择,更是得到了朝野舆论的一致褒扬,说是‘一战成名天下知’也不为过。 感受到周遭的态度变化,王守业心下暗暗松了口气,甚至忍不住生出些得意来,但转念想起那些惨死在沧州的山海卫,心情顿时又低落了不少。 一将功成万骨枯。 这说起来只有几个字,但自己置身其中,那份纠结、挣扎、乃至无助,又岂是区区半句诗词就能概括的? 正有些黯然神伤,四下里忽然就骚动起来,几乎所有人都在向院门外翘首张望,那千百张嘴里不约而同的冒出一个称呼:裕王。 裕王竟然亲自来吊丧了! 王守业顿时也来了精神,昨儿他还在琢磨着,该怎么抱上这条嘉靖末年第一粗腿,不成想今儿就在严府撞上了。 虽说这等情形之下,他肯定捞不着和裕王搭话的机会,但先认一认总是好的。 不然万一那天裕王微服私访,自己却因为不识庐山真面目,错过了从龙护驾的好机会,岂不悔之晚矣? 如此想着,王守业便也勉力往那门前挤去。 这时就见那令堂里迎出一群人来,为首的严世蕃大步流星的赶到院外,二话不说纳头便拜。 “使不得、使不得!严卿请起,快快请起!” 一个惶急的嗓音传入耳中,紧接着就见有个圆滚滚的身影抢步上前,用力扯住了严世蕃的胳膊。 这…… 就是裕王? 仔细打量着那膘肥体硕的男人,王守业不由得大失所望。 这裕王与严家的倭瓜倒是一时瑜亮! 虽说王守业也从没指望过,裕王能有什么明君之象,可这几步路就气喘吁吁的肥宅造型,究竟是个什么鬼? 而且堂堂裕王,未来的社稷之主,在严世蕃面前手足无措不说,竟还露出了畏怯之意。 相比之下,严世蕃虽也生的丑怪,却是龙行虎步神采奕奕。 这到底谁才是纵欲过度之人? 满心失望的目送隆庆进了灵堂,王守业转念一想,便又释然了。 其实这样的人当了皇帝,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君权相权之争,一贯不是东风压到西风,就是西风压到东风。 君主是个软弱的,臣子们才更有施展的余地。 心下释然之后,王守业趁着众人的注意力,还都在裕王身上,悄悄寻了个清静的角落,打算就这么低调的熬到午后,然后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 与此同时。 灵堂后面一处小院里。 陆氏、徐婉秋、严三【wo】姐【gua】姑嫂三人,并肩站在抄手游廊里,正由着几个丫鬟整理身上的孝服。 眼见收拾的差不多了,陆氏不耐烦的把手一扬,示意几个丫鬟先行退下。 但那几个丫鬟却都犹犹豫的看向了严三姐,直到严三姐点了头,才齐齐退出了院外。 看到这一幕,陆氏心下暗恨不已。 随着陆炳的旧部被排挤出锦衣卫系统,近来她在严府的待遇明显又下降了不少,非但小姑严三姐对她颐指气使,连妯娌刘氏也敢对她冷嘲热讽。 要知道,刘氏的丈夫严鸿皓可是庶出——当初严鸿亟还没变成白痴的时候,这夫妇两个在自己面前,就跟哈巴狗没什么区别。 现在就更了不得了! 连几个下贱奴婢,都敢对自己阳奉阴违。 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陆氏直恨的满心扭曲,面上却依旧是娇颜如画,用手背遮住略显丰厚,却格外诱人的双唇,拿腔作势的轻叹道:“唉,倒也是可惜了的。” 说着,一面偷眼打量严三姐的表情,一面又继续道:“现如今谁不知山海监是皇上的心头肉,那王伯成更是简在帝心,若真能寻来什么延年益寿的宝贝,怕是不到三十岁就会位极人臣!” 严三姐原本正心不在焉的用手搅弄着刘海,听到陆氏这话,立刻皱起了两道卧蚕眉,不悦道:“这平白无故的,你提他作甚?” “这不是方才瞧见了么。” 陆氏想要堆起笑容,又觉得有些不合适,只好讪讪道:“我就是觉得有些可惜了,若早些把事情定下来,就……” “就什么就?!” 严三姐忽然就翻了脸,张着血盆大口骂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偏要说这等闲事,有这功夫怎不见你去大哥身边伺候着?!” 陆氏被骂的讷讷难言,但心下却反而生出些畅快来——倒不是她有受虐的爱好,而是看出小姑子是被自己戳中了痛处,所以才恼羞成怒起来。 活该! 叫你之前看不起人家! 现在好了,想攀附人家也为时已晚! 严陆氏得意之余,却全然忘了之前最瞧不上王守业就是她本人。 这时旁边的徐婉秋怯怯的冒出一句:“听说那王守备为了一城百姓不惜甘冒奇险,的确是个不可多得好官。” 这话顿时惹的陆氏和严三姐一齐怒目相向。 严三姐是恼她在自己心坎上补刀,陆氏却觉得她在这时候插嘴,分明是在挑战自己大妇的地位——呃,其实不管徐婉秋做什么,她都觉得是在冒犯自己。 “哼!” 陆氏嗤鼻一声,故意唱反调道:“照我说,就这点最要不得!咱们女人相夫教子求的就是个安稳,这成日提心吊胆的,谁能受得了?” 顿了顿,又道:“对了,我听说他去沧州公干,还把小妾带在身边充当亲随,这样也能称的上是什么好官儿?” 徐婉秋听见前面那话,本来已经垂头不语,但听陆氏提到了红玉,又忍不住小声分辨道:“听说那位姑娘武艺高强,在沧州出了不少力气……” 呦! 这还学会顶嘴了! 陆氏愈发气往上撞,现如今她就指着敲打徐婉秋,来宣示自己的地位和存在感了,哪容得下徐婉秋做出反击? 当下将一叉腰,把个重心不稳的葫芦身段前倾者,怒斥道:“你懂什么!这世上……” “大嫂。” 这时严三姐儿忽然唤了她一声‘大嫂’,陆氏闻言身子一震,险些就扑倒在徐婉秋怀里。 盖因打从严鸿亟变成白痴一来,她可是有日子没听过小姑喊自己大嫂了。 一时间,真有些百感交集。 这时又听严三姐不容置疑的道:“你想个法子知会他一声,让他先不要急着成亲。” 知会他一声? 让他不要急着成亲?! 陆氏愕然的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小姑子竟有这等勇气。 却又听严三姐满是向往的嘟囔道:“他能带小妾出门,自然也能带上妻子。” 原来她是为了这个! 不过小妾与正室怎么能混为一谈?! 正想婉转的拒绝此事,严三姐却是拉起徐婉秋向外便走,临到门前,又回头丢下一句:“我在前面等你的消息!” 这竟是一点退路都不肯留给陆氏。 ------------ 第125章 误(4/5) 两条长长的游廊,圈起一个大大的庭院,院中有山、有湖、有亭、有阁、有花、有草,若换在盛夏,此地可说是无处不景。 但在初冬雪后,这所有的景致加起来,也不远如堂屋窗前那一树腊梅来的耀眼。 积雪正融、金梅新绽。 此景…… 砰~ 重重的关门声,震的一树积雪簌簌而下,虽愈发美不胜收,却少了方才的宁谧。 “都给我出去!” 随着一声娇叱,堂屋里忙慌慌退出几个丫鬟,不敢留在门前,又不敢远去,只得缩手缩脚的伫立在两侧廊下。 清空堂屋之后,陆氏依旧余怒未消,纷纷的撕扯身上的孝服,借以发泄对严三姐,乃至整个严家的愤恨之情。 可她一贯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加上那孝服与平常衣服颇有些不同,狠命撕扯了几下,也未能将之除下,反勒的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 “该死的东西,连你也欺负我!” 陆氏一发狠,走到西侧的多宝槅前,从针线簸箕里翻出剪刀,对准领口就要剪下去。 可那刀尖儿悬在孝服上,却迟迟难以落下。 扯坏孝服还好解释,可要真是剪坏了,却怕不好向严家上下交代。 “去死!” 最后她狠狠一跺脚,又将剪刀掷回了针线簸箕里,喘息着坐到了罗汉床上,将两只绷了白布百花的绣鞋甩上了半空。 套着棉袜的天足踩在脚榻上,被那冰凉的触感一激,她的情绪才稍稍的缓和了些,但依旧仿佛是要羞辱地球引力一般,急促的起伏着胸膛。 又不知过了多久,陆氏才扬声喝道:“外面还有喘气没,死进来一个!” 门外两侧的丫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把目光集中到了一个相貌平平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见状,也只得苦着脸到了门前,柔声应道:“奶奶可是有什么吩咐?” “滚进来回话!” “是。” 那丫鬟推门走了进去,看看陆氏的脸色,再看看她那没穿鞋的双足,立刻识趣的转身反锁了房门。 陆氏将尖俏的下巴一扬,不悦的喝道:“凑近点儿!” 那丫鬟忙往前凑了几步,期期艾艾的垂首侍立。 “瞧你这死样子!” 陆氏咒骂一声,上下打量了丫鬟几眼,咬牙道:“就是你了!你可听说过山海监的王守备?” 即便再怎么愤恨难平,她终究还是不敢违逆严三姐的吩咐。 不过作为一个守活寡的妇人,亲自去见王守业肯定是不合适的,只能找个信得过奴才帮着传话。 恰巧,这应声而来的玉茗,正是她寥寥几个心腹之一——旁人在这种时候,也不愿意进来触霉头。 “王守备?” 玉茗显然没想到,陆氏会提起这个,当下忍不住反问道:“就是那个在沧州大战食人妖怪的王守备么?” “就是他!” 陆氏不容置疑的道:“他眼下就在咱们府里,你想办法找个机会,给他传几句话,就说是三……” 想想眼下毕竟是在孝期,若是不慎传扬出去,这小姑子怕能恨上自己一辈子。 于是陆氏便又换了个模糊的字眼:“就说有位闺中淑女,希望他暂时不要成亲,免得误了终身。” 听到这番话,玉茗猛地睁大了眼睛,一声惊呼险些脱口而出。 陆氏正沉浸在被逼无奈的恼火之中,也未曾留意过玉茗的反映,自顾自的说完之后,就不耐烦的一甩袖子,催促道:“赶紧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回话!” “奶奶。” 玉茗终于忍不住了,小心翼翼的提醒道:“这怕是……” “怕是什么?!” 陆氏自己不情不愿,听玉茗似有推脱之意,却顿时勃然大怒,拍案起身喝道:“啰嗦个什么劲儿?你只管去做就是了!” 玉茗被她呵斥的一缩脖子,只得唯唯诺诺的应了,又在陆氏的逼视下,转头向外行去。 “记住!” 陆氏见她一副胆怯的模样,生怕她把事情办砸了,于是忙又恐吓道:“若走漏半点风声,我就活扒了你的皮!” 玉茗身子一颤,回头战战兢兢的道:“奴婢……奴婢知道了。” “哪就去吧!” 玉茗如蒙大赦,拆了门闩到了门外,丝毫不敢面对两侧那些探究的目光,将脸死死埋在胸口,径自顺着正中的十字路匆匆出了院门。 眼见左右无人了,她这才后怕的抚着胸口,露出满面的骇然之色。 大奶奶竟然红杏出墙了! 甚至还要求对方不要成亲…… 难道她还想改嫁不成? 可眼下这种情形,大奶奶想要改嫁,除非是大少爷突然…… 天啊! 这岂不是谋杀亲夫?! 玉茗被自己的脑补吓到两股战战。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她才稍稍缓过劲儿来,迈着已然麻木的双腿,犹犹豫豫的朝前院行去。 玉茗的父母兄嫂,全都是陆家的家生子,故而不管陆氏的命令再怎么荒唐,她也不敢违拗。 不过等回去之后,还是要想法子劝奶奶及时收手才行。 至少不能让她伙同奸夫谋杀亲夫! 至于红杏出墙么…… 大奶奶其实也挺可怜的,守着那么只会念佛的傻子,和做寡妇也没什么区别。 却说就这么一路胡思乱想的到了前院,直到瞧见那令堂左近乌央乌央的唁客,玉茗才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自己压根不知那王守备生的什么模样! 这连人都认不出来,还怎么传话?! 正苦恼间,就听不远处有人对着角落里指指点点,言谈间似乎提到了‘王守备’三字。 玉茗心下一动,忙竖起耳朵倾听究竟,然后果然顺势寻到了躲在僻静处的王守业。 看看左右无人,她心下大喜过望,忙上前道了个万福,急不可待的问:“您可是王守备?” 王守业正独自想着心事,冷不丁被丫鬟找上门来,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又忍不住狐疑道:“你是?” “奴婢奉命给您带句话。” 玉茗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抑制住心头的狂跳,正色道:“我们奶奶让你先不要急着定亲,免得误了终身大事!” 不要急着定亲? 王守业先是一愣,继而就想到了那倭瓜头上,除了她,估计也不会有人提出这种古怪的要求了! 至于‘奶奶’云云,应该就是那天伴在倭瓜身边的两只葫芦。 想到这里,脑海中就浮现起了那‘跌’出窗外的红杏,于是随口问了句:“你们奶奶,可是在右腕上戴了串玛瑙?” 果然早就暗通款曲了! 玉茗暗叹一声,板着脸道:“奴婢的话已经带到了,请大人千万谨慎,莫要走漏了风声。” 说着就待专身离去。 不过身子扭到一半,她又硬生生折了回来,悄声道:“我叫玉茗,您要有什么话想捎给我家奶奶,打发个女子过来,自称是我堂嫂惠儿便可。” 说着,不等王守业反应过来,就转身扬长而去。 这到底在搞什么鬼? 王守业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平白无故的,自己为什么要托人给严家少奶奶传话? ------------ 第126章 将错就错(5/5) 来的时候犹犹豫豫,回去的时候玉茗可半点没有耽搁。 先匆匆到了后院,又风风火火的闯进了堂屋里,顺势反锁好房门,正待向陆氏禀报,却突然发现陆氏已然伏在罗汉床上,睡的昏昏沉沉。 这些逢高踩低的小蹄子,也不说进来给奶奶添件披风! 玉茗暗骂一声,忙自里间取了条毛毯,盖在那趴不平的娇躯上。 在此期间,却又发现陆氏眼眶泛红,脸上还挂着些泪痕,也不知是哭着睡着了,还是在梦中流下了眼泪。 唉~ 她也难啊。 娘家衰败、丈夫痴傻,里里外外都失了依靠,这上上下下谁还当她是什么当家主母? 近些日子里,也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这般想着,玉茗便摸出了帕子,想要擦去她眼角遗留的泪水。 然而这一擦,却彻底惊醒了陆氏。 她猛地自床上坐起身来,见身前站的是玉茗,立刻劈头盖脸的骂道:“你这小蹄子怎么才回来!事情办妥了没有?!” 自家奶奶会受人排挤,倒也不全是因为没有依靠。 玉茗心下暗叹一声,点头道:“奴婢已经把话转告给他了。” “当真?!” 陆氏闻言大喜,连忙又追问道:“那他怎么说的?” “他……” 原本想说王守业并没有什么反应,可想起自家奶奶方才那可怜的模样,便顺口编排道:“他自然是高兴的紧。” 哼~ 果然也是个贪图严家权势富贵的! 陆氏心下暗生不屑,嘴上却又追问道:“除了高兴呢?难道就没托你转句话。” “倒是说起了奶奶戴的玛瑙串儿……” “我手上的玛瑙串?” 陆氏有些莫名其妙。 “嗯。” 玉茗点点头,又道:“奴婢还告诉他,如果想给您传话,就让个妇人冒充是我的堂嫂……” “等等、等等!” 陆氏愈发的糊涂了,疑惑道:“他给我传话做什么?” “自然是……” 玉茗说到一半,突然警醒过来,捂着嘴道:“奶奶放心,奴婢便是死,也不会把你们的事儿泄露出去!” “什么乱七八糟的!” 陆氏听的云里雾里,忙细问玉茗当时是怎么传话的。 “奴婢就告诉他,奶奶您让他先别成亲,免得误了终身大事。” “你!” 陆氏这下可真是急了,给小姑子传话,怎么反倒把自己给搭出去了?! 这要是被人拿住把柄…… 还有! 那王守业不知就里,却表现的十分高兴,甚至主动提起自己手串,难道说,他真的对自己有窥伺之心?! 回想起那天凉亭内肆无忌惮的目光,陆氏愈发觉得自己的猜测不会有错。 糟糕! 这姓王的真要找上门来,自己该如何是好? 总不能任由他传些疯言乱语进来吧? 不对! 自己只要不理睬他就是了,难道他还敢闯进严府骚扰自己不成? “奶奶!” 正胡思乱想之际,忽听玉茗一声郑重的呼唤,陆氏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她已经跪在了自己身前,一脸郑重其事的模样。 陆氏不由又是一愣,疑惑道:“你……你这又是干什么?” 玉茗一个头磕在地上,慨然道:“大少爷以往就对您不好,遭劫难之后又连累了您,可再怎么说也是您的夫君,您便是再怎么厌弃他,也千万留他一条性命。” “你到底在胡说什么?!” 陆氏头一回发现,自己身边竟还藏着个胡言乱语的疯子! 玉茗听她到了这时候还不肯认,声音里就带出些哭腔:“奶奶,你与王守备的事儿,奴婢肯定守口如瓶,您就放大少爷一条生路吧!” “我什么时候说要过要害他性命了?!” 陆氏简直都快被逼疯了,自己不过是居中传话而已,怎么就沦落到要谋杀亲夫的地步了? “那就好、那就好!我早说奶奶不是那狠心绝情的!” 玉茗闻言这才抹着眼泪破涕为笑。 而看她又哭又笑的样子,陆氏实在懒得继续纠缠不清,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示意玉茗退了出去。 等到那房门重新关闭,陆氏独自坐在罗汉床上,心潮起伏思绪万千。 后来也不知怎么的,一个念头就突然冒了出来:严家如此苛待自己,自己何不干脆将错就错,真个就与那王伯成暗通曲款? 不过马上她又大摇其头。 就算要报复严家、报复严鸿亟,也不该找个五大三粗的黑炭头,否则岂不是自己作践自己! 五大三粗? 陆氏莫名又从这词儿里联想到了什么,心下一阵鹿撞,忙红头胀脸的连啐了好几声。 ………… “阿嚏、阿嚏!” 吃那倭瓜一吓,王守业自然不敢继续留在严府,不想匆匆告辞出来之后,刚骑着马转过街角,就连打了两个喷嚏。 这又是谁在惦记自己? 王守业蹭着鼻子,脑海中就浮现出那倭瓜的丑怪面容。 额哩个娘哎! 这严家可一定要在明年十月之前倒台才行! 浑身恶寒的紧了紧风衣,王守业便急忙落荒而逃。 一路无话。 却说回到自家后院之后,王守业就见自家老汉,正愁容满面的蹲在东厢房廊下。 想想他近来莫名其妙早出晚归的,王守业便悄悄凑了过去,与他并肩蹲在了一处,嬉笑道:“您这怎得了?有什么心事就跟我说,我一准儿……” 老汉侧头瞪了他一眼,硬梆梆丢出俩字:“没事!” 王守业翻了个白眼,见他似乎不愿意道出心事,只好先提起了买宅子的事儿。 “让你李叔他们搬出去?” 老汉听了这话先是一愣,继而竟喜笑颜开连连点头:“对对对,搬出去好、还是搬出去好!” 这态度可真是稀奇的紧。 他自小在李家长大,同李伟比亲兄弟还亲。 当初山海监还没城里的时候,他可是宁愿和师弟挤在一处,也不愿意搬过来住。 这才几日光景,怎么就巴不得师弟搬走似的? 难道是两人起了什么隔阂? 可想想又觉得不太可能,老汉对这个师弟是长兄如严父,真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直接就上手修理了,哪会闷在心里不肯表现出来? “爹。” 想来想去也没个头绪,王守业只好陪笑道:“你跟李叔到底出什么事儿了,跟我说道说道成不?好歹您儿子也是堂堂五品……” “这跟你是几品官儿有什么干系?” 老汉先是一瞪眼,随即却又皱眉道:“不对,闹不好真有关系。” 王守业心下更奇,再三刨根儿问底,老汉才终于吞吞吐吐的道出了缘由。 却原来李伟找来的那厨娘,对李伟不冷不热的,对王老汉却是百般殷勤。 初时老汉站在长兄为父的角度,还当是那女人怕自己不同意他们两个婚事,所以才曲意逢迎。 可后来才发现,这女人压根就对李伟没什么意思,反倒是…… “那女人惦记上您了?!” 王守业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暗道这桃花运难道也能遗传? 否则为何父子二人,同时被家里的下人给盯上了? 老汉一瞪眼,呵斥道:“胡说什么,我这岁数……” “其实您也不老。” “滚!” 老汉一扬手,王守业忙跳到旁边,陪笑道:“您老到底什么章程,总得先说清楚了。” 老汉悻悻的把手放下,唉声叹气道:“我……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李叔对那婆娘是动了真心,他要知道……唉,这都什么事儿啊!” 看他苦恼不已的样子,王守业也不由得正经起来,咂着嘴道:“既然李叔动了真情,咱们又没真凭实据……哎,您别急着动手啊!” 王守业闪身避过老汉丢过来的靴子,又巴巴捡起来,给他送了回去。 老汉劈手夺过,愤然道:“老子难道还能骗你不成?!” “我不是那意思。” 王守业陪笑道:“这样吧,先抓紧时间让他们搬出去,要是那女人识相,愿意跟着李叔好生过日子,咱们也不妨给她些好处;要还存着攀高枝儿的心思,李叔应该也就能瞧出些端倪了。” “唉。” 老汉叹了口气,无奈道:“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顿了顿,他又道:“对了,凤丫头眼下已经回京了,上回来咱家的时候,还说起你呢——依着我的意思,你现在也算有些身份了,不妨出面把她赎出来,甭管是嫁出去还是怎么的,总比当奴才伺候别人来的强。” “这……” 王守业眉头一皱,他还指着李彩凤居中联络,抱上裕王的大腿呢,就这么把人赎出来,岂不是平白断了门路? 于是模棱两可的道:“等哪天李家妹妹得了空,我问清楚她的心思再说吧。” ------------ 第127章 为君觅长生 山海监西跨院。 五只大水缸在廊下一溜儿排开,缸身上还特地用朱漆标注了号码——但那号码并不是从一到五,而是乱糟糟什么数字都有。 凑近了细瞧,那号码还有反复涂抹过的痕迹。 “掌灯、快掌灯!” 引领着王守业已经到了廊下,沈长福便扬声吆喝道:“把盖子都掀了,有结冰的就赶紧砸开!” 早就侯在廊下的几名内卫,忙用长杆挑下高悬的灯笼,一一点亮了又挂回檐上。 同时又有人拿了榔头,挨个掀开水翁上的木板,就是一通乱凿,后面还跟了个戴着鹿皮手套的,将那砸碎的冰块一一捞起,扔到栏杆外面的花坛里。 这一通忙活之后。 沈长福才斜肩谄媚的,将王守业带到那些水缸前。 “这每一缸最初养了三十条活鱼,一锅甜水烧到小半锅倒进去,头三天能死上一多半,后面渐渐就死的少了。” 王守业一面听他解说,一面探头向水缸里打量,接着那灯光的映照,就见里面稀稀疏疏约莫能有六七条鲤鱼,最大的也不过一掌来长——怪不得一缸就能养三十多条呢。 “平时都是怎么测力气的?” “直接用鱼钩钓,钓到之后看拉力有没有变化——最开始轻松的很,约莫从第五天起,力道就有了明显的变化,不过比起鸭子和山羊来,增加的力道还是要小了许多。” 这厮也算是有心了。 可惜虽然搞出了这些怪力鱼,却不知道能派上什么用场。 “试着拿去喂过家禽没?” “喂过,除了那鸭子,一个活下来都没有。” “哪就继续喂给鸭子,看能不能让它突破瓶颈。” “卑职明白。” 除此之外,王守业一时也想不出这些鱼苗,还有派上什么别的用处。 于是转头问道:“那只羊呢?” “拴在隔壁院子里,它倒不像那鸭子,一直都温顺的很。” “体型、食量上可有什么变化?” “稍微长大了些,体重增加了两倍,食量增加了六七成,力气么……估计有三四倍的样子。” 毕竟不是专业的研究机构。 想要具体量化力量的增加幅度,还力有未逮。 这让王守业一时也无法判断,异化后的怪力兽是基于本身力量,成系数增加的,还是基于某种定量增加的。 或许…… 应该异化些和普通禽畜,力量差异足够大的动物,以便进行增量评估。 譬如说牛马什么的。 只是在此之前,必须把死亡率大幅降低才成,否则山海监可没那么多经费,能将昂贵的牛马当作消耗品。 好在对此,王守业眼下也有了些眉目。 提升异化成功率的契机,不是别的,正是他从沧州带回来的妖印。 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异化过程中的主要致死原因,就是血脉偾张导致的全身血管崩裂——皮囊层严重龟裂的缘故,直到眼下也没能闹清楚。 而根据反复测试,官印对身体机能的延缓作用,属于物理层面的效果,甚至在某些细节上,都能同法则扯上干系。 因此王守业在沧州时就曾考虑过,或许可以借助官印的迟滞延缓效果,来帮助异化中的禽兽,抵御血脉偾张的副作用。 现在回了京城,自然要实验一番。 “旁的都先放一放,待会你拿着我的腰牌,把前天入库的妖印取来,看那妖印对禽畜们有没有效果,如果有的话,就在保持身体接触的情况下,喂下中等剂量试试看。” 虽然已经威能大损,可鉴于妖印曾经造成的影响,它还是被评定为了第二个地级封印物,保全措施自也比遗蜕们要高出不少。 眼下除了监正白常启、督管李芳之外,也只有王守业有资格临时征调,而且仅限于内部调用。 将腰牌摘下来递给沈长福,又目送他小跑着去了勾管值房,办理官印的出库手续。 王守业就寻思着趁这会儿功夫,先去瞧瞧那示警石像。 结果刚问清楚石像的存放处,就见赵奎急吼吼的找了过来,离着老远就嚷道:“大人,外面来了位天使,说是来传圣上口谕的!” 天使? 这天使来了,找自己作甚? “监正大人呢?” “在严府守灵呢。” 赵奎不等王守业再问,就掰着指头数道:“李督管去了道录司,戴监副也在严家,周大人今儿告病没来,张守备与麻守备在城外筹备设立军营,周经历和胡守备在东四牌楼主持挂号……” 得~ 算上留守沧州的张四维,这山海监里竟是空了大半。 不过昨儿在洗尘宴上,周怀恩明明还好好的,这怎么一转眼就请病假了? 等晚上散衙之后,得过去瞧瞧才是。 却说既然旁人都不在,王守业也只得匆匆赶到了还未正式启用的大堂,聆听嘉靖的最新指示。 别说,这口谕还真就是指派给他的。 遵照嘉靖的意思,近来山海监一样差事都可暂缓,但必须竭尽全力搞明白,那墨韵是如何死而复生的,以及他重生后和以前相比,是否有什么变化。 这还是山海监成立之后,嘉靖直接下达的第一道指令——看来皇帝最感兴趣的,果然还是生死之事。 这倒也并不出奇。 毕竟他当初乾纲独断,批准设立这山海监,就有借机寻找长生契机的意思。 但皇帝这一张嘴儿,王守业可就不得不充当一回屠夫了——不把那墨韵反复杀上几回,又怎么搞清楚其中的原理。 啧~ 待会儿先命人弄个鬼脸面具回来,戴在那墨韵身上,也好在下手的时候,说服自己对方其实已经是个怪物了。 就不知那墨韵是能反复复活,还是仅仅比旁人多了条性命。 如果是后者的话…… 估计皇帝就要大失所望了。 “王守备快快请起吧。” 正思量着,那天使已然收敛了威严嘴脸,尖着嗓子上前欲要搀扶王守业起来。 可瞧他手掐莲花的架势,王守业就有些不寒而栗,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顺势赔笑道:“公公若不急着回去复命,不妨留下来喝杯茶再走。” 话说…… 这明面上是份公差,宣读旨意的地方又是在衙门里,应该不需要塞给他什么好处吧? “咱家指定是要叨扰的。” 那宦官收回了莲花指,笑吟吟的道:“圣上有吩咐,让杂家暂时留在山海监,一等有了眉目即刻进宫禀报。” 说着,便催促道:“王守备,这钦命差事可不敢耽搁,您看咱们是不是现在就……” 感情这太监还是来监斩的。 “这怕是不成。” 王守业摇了摇头,眼见那太监勃然变色,才不紧不慢的解释道:“那墨韵死而复生,可不是从地里爬出来的,而是莫名其妙就又出现在了沧州官衙后院。” “现下咱们要是……” 王守业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顺势将两手一摊:“到时候他人又出现在沧州官衙,咱们可就鞭长莫及了。” 那太监愕然瞪大了眼睛:“还会有这种事?” “更可虑者,是他随便出现在别的什么地方,到时候咱们再想找到他,怕是如同大海捞针一般。” 说白了,就是随机刷新复活点,还是有固定复活点的问题。 王守业说到这里,又向那太监躬身一礼:“若真出了这等事,怕还要请公公向皇上仔细分辨,免得咱们平白吃了挂落。” 那太监一张老脸,早皱的麻皮仿佛。 他那里想的到,自己奉命来当监工,竟然还要替人分担风险。 可这事儿躲又躲不开。 最后只得愁眉苦脸的拱手道:“那王守备可千万准备妥当些,这事儿干系重大,真要惹恼了天家,就再怎么清白,怕也没咱们的好果子吃。” 这王守业倒并不担心。 他能寻来一件就能寻来第二件,就算是皇帝想迁怒,多半也只会拿这娘娘腔顶雷。 【还有……】 ------------ 第128章 不识货 真是糟心! 以前李高跟在身边,就够让人心烦意乱了,谁承想这新来的太监比李高还能絮叨,而且还满腔的幽怨,无一句不是在怨天尤人。 偏他天使的身份,又让王守业没办法想对待李高那样,勒令他乖乖闭嘴。 这一天下来,当真是糟心无比。 故而傍晚一散衙,留下沈长福继续进行官印+胶质物的实验,王守业就急忙催马往回赶。 不过到了胡同口,他又勒转了缰绳。 周怀恩今儿告病在家,于情于理他都该去探望一番。 不过…… 周怀恩家在哪儿来着? 在马上茫然四顾半晌,最后只得先去了趟东厂,寻朱炳忠问明了周怀恩的住址。 这来回耽搁的,等寻到周怀恩家左近,天色就彻底暗了下来。 王守业在胡同口下了马,正待牵着往里走呢,斜下里突然就窜出俩人来,那腰上影影绰绰的,似乎还挂着兵刃。 王守业吃了一惊,只当是遇到什么歹人了,急忙也往腰上摸去,却发现自己压根没带绣春刀出来。 咱爷们如今这名声,要真被两个毛贼给劫了,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这时忽见那二人齐齐折腰,尊声道:“见过守备大人!” 王守业仔细一打量,却原来是两个锦衣卫。 呃~ 应该是山海内卫,否则也不会直接称呼自己守备大人了。 不过山海卫蹲守在周怀恩家附近干嘛? 难道说…… 自己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山海监高层还起了派系倾轧? 正想入非非,又听那两个山海卫禀报道:“那妇人进去大半天了,因是周大人的府邸,小的们实在不敢擅闯。” 那妇人? 王守业顺着这话琢磨了半晌,才终于恍然大悟——感情这俩人,竟是自己派来的。 至于他们嘴里的妇人,不出意料的话,应该就是葛长风的续弦乔氏。 而他们刚才见自己在这胡同口下马,多半还以为自己是来视察工作的,所以才会急忙现身相迎。 弄清楚是场乌龙,王守业立刻摆手道:“本官进去瞧瞧,你们继续在这里蹲守就是了。” “遵命。” 两人抱刀应了,悄没声的退回了藏身之处。 话说…… 以后出门还是得带个随从,一来避免遭遇不测,二来也方便支派。 一面想些有的没的,一面牵着马进了胡同,在第二家的角门前拴好了马,王守业正待上前拍门,那房门却忽地左右一分,从里面走出个娇小玲珑的女子。 “是你?!” 王守业还没怎么着呢,那女人先就吃了一惊,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身子,随即却又忙凑了上来,向王守业道了个万福:“大人,奴家那日也是受奸人蒙蔽,这才唐突冒犯了您,您不看僧面看佛面,瞧在我家老爷曾与您同在东厂为官的份上……” “不必说了!” 不等她把话说完,王守业就不耐烦的甩袖道:“葛长风临阵脱逃犯的是军规,该如何处置自有朝廷定夺,本官又岂能徇私枉法?” 这两句话的功夫,那门里又走出个年迈的门房,上下打量着王守业,迟疑道:“敢问尊驾是?” “在下王守业,如今在周……” “原来是王大人!” 那门房听得王守业三字,立刻改颜相向,恭恭敬敬的将他请了进去,自始至终都没有看乔氏一眼。 且不提王守业如何。 却说那乔氏目送二人进门之后,脸上的强笑登时就化作了怨愤。 咬着银牙连跺了几下脚,转回头欲要扬长而去,但走到胡同却又停了下来。 她今儿在周怀恩家泡了一整日,原本指望着周怀恩能惦念昔日同僚之情,对自家相公伸出援手。 然而看方才那情景,就知道周怀恩与王守业关系匪浅。 若没有王守业点头,周怀恩怕是绝不会趟这摊浑水。 唉~ 都怪哪没良心的老色鬼,好端端非要调去什么山海监,这下倒好,才几日的功夫就从朝廷命官变成了通缉要犯! “夫人可是要回去了?” 正腹诽不已,埋伏在胡同口的山海卫,就一左一右将她夹在了当中。 对此,乔氏倒未曾有丝毫慌张,因为她早知道这二人一直跟在自己身后,而这也正是她敢待到晚上才离开的底气。 “哼!” 她冷哼一声,没好气的道:“哪个说要回去了?我要留在这里,等王守备出来说话!” 两个山海卫闻言,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便又悄没声的缩了回去,任由乔氏独自伫立在胡同口。 这一等,就又是小半个时辰。 乔氏直冻的浑身发僵,正有心来回走动走动,舒活一下血脉,就听胡同里门板响动。 来了! 乔氏精神一震,忙把编排了许久的言语,又重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等到王守业牵着马走出胡同,便急忙迎了上去:“王守备,求您听奴家……哎呀!” 刚抢到近前,她脚下忽然就是一软,那娇小玲珑的身子,就这么直愣愣的扑进了王守业怀里! 两下里的山海卫登时直了眼。 这…… 这是要给守备大人用美人计啊! 与此同时,街对面的屋檐上咔嚓一声轻响,却是被夜行人踩碎了瓦片。 而这夜行人不是别个,正是不久前才刚刚潜逃回京的葛长风。 他眼瞧着自家夫人扑进王守业怀里,先是恨的咬牙切齿,直欲跳下去与王守业拼个你死我活。 可转念又一想,这怕也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了! 若是能在二人苟且之时…… 不对! 得留下足够的证据才行。 那就等到二人苟且之后,自己再来个捉奸在床,届时就不信那姓王的敢舍了前程名声,继续紧咬着自己不放! 特娘的~ 真是便宜这姓王的色丕了! 自己阅女无数,好容易才寻得这一个内媚的,不想今日却要眼睁睁看着她被人凌辱。 此情此景实是…… 葛长风正自痛心疾首,不想那边王守业扶住乔氏,没几句话的功夫,竟撇下她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这…… 这怎么回事?! 他怎么突然跑了?! 这不识货的东西,烂装什么好人?! 葛长风自房檐上霍然起身,直恨不能拦住王守业的去路,向他细说自家老婆的好处。 ------------ 第129章 邀买人心 夜色茫茫,王守业的骑术又稀烂无比,这沿途之上自然不敢提速。 等回到家中已是亥时过半【22:00】,王守业原想着回后院简单洗漱一番,就直接睡下,等明儿一早再跟老汉讨论买房的事儿。 谁承想还没进家门,就见那客厅里灯火通明的——向开门的李高一扫听,果然是来了客人。 来的不是别个,真是李成梁父子。 见是他们两个,王守业心下就已经有了猜测。 等分宾主落座之后,问起他父子二人的来意,果不其然,正是为了李如松入职山海监一事。 今儿兵部出了通告,李成梁成功补上了正四品开原卫参将,只等十五号集体受封之后,就可以走马上任了。 这对李成梁来说,原本是天大的喜事儿。 毕竟他今年都三十有六了,半辈子心心念念的就是继承祖业。 可偏偏除了他自己任命之外,那榜上还有李如松的名字——积功,实授山海监都事。 要搁在以前,李成梁说不定会为儿子高兴自豪,可自打弄清楚这山海监,竟是要和神神鬼鬼的事情打交道,他就拿定主意要敬而远之了。 “贤弟。” 李成梁搓着手,有些拘束的讪笑着:“孩子还小,你看是不是先让他跟着我历练几年,再放出来当差比较合适?” 虽然已经实授了四品,但李成梁在王守业面前,可半点不敢托大。 如今这京城上下,谁不知道山海监是皇帝心头肉?谁不知道王守备是简在帝心的主儿? “唉。” 王守业装腔作势的叹了口气,无奈道:“这多半是白监正的意思,昨儿洗尘宴上,监正大人就对如松青睐有加——也是我思量不周,若当时坚持不带松儿去沧州,就不会有这事了。” “不不不!” 听王守业满口自责,李成梁忙道:“这怎么能怪贤弟你呢,当时明明是我的主意。” 顿了顿,又赔笑探问道:“那这事儿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不好说。” 王守业摇头道:“辞肯定是能辞掉的,可就怕白监正心下不喜——汝契兄大概还不知道吧?眼下白监正在严府守灵,听说二三品的尚书侍郎们登门祭拜,都是由他出面支应着。” 嘶…… 李成梁闻言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这意味着白监正,已经成了严家最信重的亲信之一,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代表严家父子的意志。 这要真被他记恨上,都不用亲自出面,只要在京城歪一歪嘴,自己在开原卫怕就难以安生的了。 不! 说不定连袭爵的事儿,都有可能直接黄掉! “那……那……” 李成梁苦着一张脸,再不敢说拒绝的事儿,却又怕儿子就此交代了,当真是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汝契兄。” 王守业这时拍着胸脯道:“你要是信得过我,就先把松儿留在京城,有兄弟照应着,指定不会让他轻易犯险。” 李如松站在父亲身后,已经憋了老半天,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昂首挺胸道:“义父,孩儿不怕危险!” “你插什么嘴?!” 李成梁回头瞪了一眼,顺势起身拱手道:“那就只能麻烦贤弟了。” 两人有说了几句家长里短,因天色实在太晚了,李成梁便识趣主动告辞离开。 王守业一直把他们父子送到了胡同。 临上车的时候,李成梁又想起个事儿来,转头道:“那二百两银子,等我在开原卫站稳了脚,就托人送……” “诶!” 王守业故作不悦的把脸一沉:“什么银子不银子的,全当是我给孩子的见面礼了!” “这怎么使得……” “怎么使不得?” 王守业正色道:“汝契兄此去是要做一番事业的,若因为苛敛银子坏了名声,岂不是我的罪过?” 说着,他把手一扬,不容置疑的道:“连崇秩兄那二百两你也别惦记了,等过几日我让点齐了银子,让如松给他送去就是了。” “这……这……” 李成梁一时感动的都有些哽咽了,此时再要推辞反倒显得矫情,故而他郑重一礼,慨然道:“大恩不言谢!日后贤弟若有用到我处,李成梁万死不辞!” 依依惜别。 好容易送走了李家父子,王守业转头回了胡同里,刚迈过门槛,就见那门洞里影影绰绰站着个人。 王守业初时还以为是李高,张嘴就骂道:“你小子还不去睡觉,戳这儿……” “说谁小子呢?” 对面一还嘴,王守业才发现原来是自家老汉。 于是忙讪笑道:“是爹你啊,我以为李高呢——您怎么还没睡下?” “这不是为了等你么。” 老汉说着,倒背着双手径自往客厅行去。 王守业还以为他要进门详谈呢,紧赶几步过去把帘子挑开,一回头却发现老汉蹲门前在了台阶上。 “爹,里面暖和些。” “就几句话,再说坐着那木头疙瘩,我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不知道价钱的时候,您不也坐的挺踏实么? 王守业没奈何,也只好折回来蹲在了他身边,听老汉讲了今儿看房的经过。 絮絮叨叨一大堆,总结起来就俩字:忒贵! “嗐!” 王守业听完之后,忍不住翻白眼道:“我寻思您这半夜三更不睡觉,为的什么呢——不就是银子么?您捡着好的给他们买就是了,银子的事儿不用操心!” 豪气来源于底气。 这次去沧州王守业苛敛足有一千多两银子,其中大半是离开沧州时,当地士绅送的‘别敬’。 当时王守业也曾犹豫该不该首,但张四维表示这是官场上的常例,不要白不要。 还有五百两,则是漷县张家托李高转送的——估计是看王守业的官职翻着番往上涨,怕当初那二百两‘不够意思’,所以又送了五百两给他。 这笔银子要拒收的话,估计张汝原、张汝济兄弟俩,就该整日提心吊胆了。 这又让人于心何忍? 于是王守业也只能勉为其难的笑纳了。 总之,有这一千多两银子打底,王守业自然是硬气的紧——反正老汉也不可能去买那三四进的大宅子。 同老汉分开之后。 王守业才终于得了功夫,会后院洗漱安歇。 不过这里外里一耽搁,就已经过了子正【24:00】,他躺床上翻来覆去的,反而睡不着了。 你说这娇杏也是的。 昨儿那锲而不舍的,今儿怎么就没动静了呢? 孤枕难眠。 后半夜好容易才迷糊过去,睡了也还不到半个时辰,就突然被人给推搡醒了。 王守业浑浑噩噩的自床上坐起,看看还在不住呼唤自己的娇杏,那气就不打一处来。 你说早盼她来,她不来,偏自己刚睡踏实了,她就跑来闹妖! 正待张嘴呵斥,忽听娇杏急切道:“快起来啊老爷,衙门里闹贼了!” 【还有】 () ------------ 第130章 擒贼 听说衙门里进了贼,王守业登时清醒过来,急忙一面穿衣服一面追问究竟。 可娇杏那里知道这许多? 只知道衙门派了人来,请老爷前去主持大局。 直到披挂整齐到了前院,王守业这才从两个传讯的内卫嘴里,得知了事情由来始末。 却说自从确认那石僧有死亡预警的功能,张四维便命人二十四小时值守,以期能够在事故发生前做出应对。 这其实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因为压根也没人指望着靠石像预警,就能避免事故的发生。 毕竟它的预警提前量,也只有十几秒而已,而且也不会指出危险出自何处,想要及时进行排除,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然而就是这么个鸡肋似的布置,今儿晚上却产生了奇效。 约莫子正刚过没多久,值后夜的两名内卫就听到那石像的眼球,咕噜噜的转个不停。 其中一人立刻向值守西跨院的都事钱启,进行了汇报。 钱启不敢怠慢,急忙召集了一队人马,在院子里进行巡视。 然而足足转了两圈,也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当值的内卫更是一个不少。 正纳闷间,另一个守在石像身边的内卫,又匆匆跑了禀报,说是石像的眼珠方才又转了。 钱启急忙又寻了一圈,结果还是风平浪静。 于是他便猜测,可能是附近有什么不相干的人死于非命,触发了石像的预警功能。 但为了保险起见,钱启还是把这事儿禀报给了当值的协守刘彬。 刘彬是上月二十五才到任的,还从来没负责过西跨院里的差事,听说是遗蜕示警,那里敢怠慢分毫? 当即下令对整个衙门进行全面排查。 不想这一查之下,还真就发现有两个在后院站岗的内卫,被人割喉杀死之后,藏在了灌木丛中。 刘彬、钱启二人闻讯吃惊非小,急忙调集人马赶奔后院查探究竟。 而首先要查探的所在,自然是封印佛光舍利之处——结果刚到了封印间左近,就迎头撞上了一伙夜行人。 混战之下,内卫死伤了几个,那伙儿贼人也被堵回了封印间里。 刘彬派人冲了两次,结果连那些贼人的影子都没看到,就又被射死射伤了七八人。 钱启见状,就提议临时造些木盾强攻。 结果正商量着呢,就见佛光舍利滴咕噜噜到了门槛前,紧接着里面的贼人喊话说,如果官军敢强攻的话,就用箭射碎舍利,来个玉石俱焚。 没奈何,刘彬等人只得停止了强攻,并派人请王守业过来主持大局。 靠~ 什么‘主持大局’云云,说的倒好听! 其实还不是拿不下那些贼人,又怕会损及佛光舍利,所以想找自己过去抗雷! 王守业心头腹诽,脚下可没敢慢上半步——这深更半夜的,骑马还没跑着快。 风风火火的赶到了衙门里,他却没有急着去封印间,而是先到西跨院取了几块备用的胶质物,小心翼翼的封存进瓷瓶里。 等带着那瓷瓶到了后院,就见刘彬、钱启二人,正守在院门外团团乱转。 眼见王守业赶来,两人忙齐齐上前见礼。 王守业把手一摆,不由分说的下令道:“弄几张网子、套马杆,从两侧游廊里包抄到门窗前候着,等把那些贼人逼出来,就统统拿下!” 刘彬和钱启对视了一眼,迟疑道:“大人可能有所不知,那些贼人现如今正拿佛光舍利要挟,咱们要是贸然闯进去……” “有所不知的是你们!” 王守业嗤鼻一声,哂道:“当初我什么法子没用过?刀砍斧剁凿子冲,连打铁用的重锤都伤不了那舍利,区区几支箭就想玉石俱焚?” 说着,大袖一挥:“速去准备!” 刘彬、钱启这才松了口气,随即却是后悔不迭,要早知道这舍利金刚不坏,哪里用的着请王守备来主持大局? 现如今这头功是甭想了,只能凑合着赚些苦劳。 当下钱启下去铺排,刘彬则是守在王守业身边,小心探问道:“大人,既然佛光舍利不怕损毁,咱们直接强攻不就成了么——贼人狡猾的很,怕不会随意冲出来。 “到时候就由不得他们了。” 王守业说着,把那瓷瓶塞到了刘彬手里,用下巴往里一点,道:“等陷阱布置好了,你找个人把这瓷瓶扔进去——记得,一顶要打碎才行!” “这是……” “以后你就知道了。” “是是是,卑职这就吩咐下去。” 两人相继离开之后,王守业便寻了个背人之处,准备用‘顺风耳’探听一下里面那些贼人的动向。 结果侧耳倾听了半晌,他便禁不住皱起眉头。 盖因那里面叽哩哇啦的,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方言,竟是半点都听不明白。 这会儿的功夫,刘彬、钱启就各自准备齐整了。 眼见十几个内卫佝偻着脊梁,小心翼翼的摸进了院子里,又顺着两侧回廊包抄到门窗前,忽听里面传出一声暴喝:“你们想干什么?难道不打算要这佛宝了?!” 刘彬清了清嗓子,还想跟那贼人虚以为蛇一番。 王守业却不耐烦与这些待宰羔羊啰嗦——就算要问话,也等拿下之后再问。 因此他抢在刘彬前面,也是爆喝一声:“动手!” 西侧游廊里应声跳起个人来,抡圆了胳膊将那瓷瓶砸进了封印间里。 就听得当啷一声脆响,紧接着屋内的贼人方寸大乱。 “什么东西?!” “二驴!你没事儿……没事……” “这东西有毒,大伙儿闭住呼吸!” “冲出去、快冲出去!” 话音未落,几个身影便跌跌撞撞扑出门来,还有一人直接撞破了窗棂。 虽说他们一出门,就挥舞着刀剑试图突围,但早就张好的罗网,又岂是轻易就能避开的? 扎眼的功夫,就有三人被落网困住,还有一人侥幸逃过了落网,却被套马杆勒住脖子扯倒,直被拖出四五丈远,险些闭过气去。 等冲出来的贼人都被五花大绑,又确认里面的贼人也都毒发倒地之后,王守业这才隔着门清点了一下,发现里里外外一共七名贼人,其中倒有四个背了短弓。 王守业心下一动,想起方才那听不懂的言语,转头问刘彬道:“这些人箭术如何?” “准着呢!几乎就没怎么射空过。” 大明境内自然不缺神射手,譬如赵红玉就有一手例无虚发的箭术。 可要说七个人里,就有四个箭术了得…… 难道自己听到的,其实不是汉话? ------------ 第131章 目的何在 心下起疑,王守业便挨个查看了被擒下的四名贼人。 不过这四人的相貌衣着,乃至满嘴的污言秽语,却都与寻常所见的北方汉人无二,找不出任何异族特征。 可就算自己之前听错了,这些人的箭术总不会是假的吧? 正狐疑不解之际,突然发现其中一个年长的贼人,明明被罗网缠成了一团,却不似旁人那边挣扎喝骂,而是将一只手贴着小腹探进怀里,悄悄的…… 呃~ 撸动? “来人!” 事出反常必有妖,王守业可不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人会犯那割以永治的毛病,当下吩咐道:“把他的衣服划开瞧瞧!” 那年长贼人身子一僵,待要说些什么时,几名内卫早一拥而上,先用刀尖在他的外袍上划开几道口子,然后连撕带割的,很快就把那外袍弄的七零八落。 就只见这厮的外袍底下,竟还斜背了包袱,而他方才不住的上下撸动,则是正在试图把包袱里的东西,转到身前可以够着的地方。 这回没等王守业吩咐,就有内卫划开了包袱皮,然后隔断落网上的几处绳结,将一个暗红色的匣子取了出来。 “这什么玩意儿?” 那内卫下意识的晃了晃,又准备拿到耳边细听究竟。 “别乱动!” 这时旁边忽然传来一声惊恐万分的尖叫:“那……那是装舍利的盒子!” “啥?!” 那内卫手一哆嗦,先些把那木盒扔到地上,随即忙颤巍巍的捧了,两股战战的直似捧着个定是炸弹一般。 王守业冲他一伸手,那内卫忙不迭把樟木书匣拱手奉上,然后连退出去五六步远,惊魂未定的穿着粗气。 也难怪他会如此。 内卫们都是出自北镇抚司,对佛光舍利引起的那场浩劫,称得上是刻骨铭心。 却说王守业拿着那书匣,径自走到了院中央,轻轻将盒盖挑开一条缝隙,淡金色的佛光以及威能略减的梵唱声,立刻从里面冒了出来。 方才也幸亏他临时起意,想要分辨他们是否非我族类,否则真要让那贼人偷偷打开书匣,估计这山海间里又要多出一群傻子了。 将那盒盖重新盖好,王守业回头吩咐道:“去,把那假货给我找来!” 当即有内卫掩着鼻子,伸手从门槛后面摸出个黄橙橙的物事,小跑着送到了王守业面前。 王守业接过来瞧了一眼,又抛起来掂了掂分量,顺势就塞进了袖囊里。 让内卫将那些贼人倒攒四蹄,绑在了套马杆上,王守业又喊过刘彬、钱启吩咐道:“去西跨院寻个铜香炉,想法子把甜水胶收起来,再看看里面那三个还有没有救,要是有救,就一起押到前院候审。” 等两人恭声应了,便下令抬着那四个贼人,赶奔西跨院进行审问。 还没出二门夹道,迎面就撞上了麻贵。 边走边说,还没把前因后果说清楚,就又遇到了张世邦、沈长福。 等到了大堂,摆开架势准备审问那几个犯人,白常启、戴志超、周吴晟等人,也都陆续赶到了衙门。 到最后这独角戏,就唱成了三堂会审。 不过最终也没能问出什么来。 四个贼人两老两少,年轻的梗着脖子一言不发,年长的絮絮叨叨嘴里没一句实话,而他们身上也完全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证明其身份来历。 因此问了约莫有半个时辰,白常启就懒得再多费唇舌了。 将继【xing】续【xun】审【bi】问【gong】的差事交给沈长福,他便带着王守业、戴志超、麻贵、周吴晟几个,去了东跨院议事堂。 等众人分宾主落座,白常启阴沉着一张脸道:“说说吧,对今晚上这事儿,大家都有什么看法。”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王守业,毕竟这伙贼人是他‘亲手’擒下的。 “我想请诸位大人,先过目一下此物。” 王守业说着,便从袖筒里摸出那伪造的舍利,托在掌心里展示给众人。 “这是何物?” “贼人用来以假乱真的石球,外面这金灿灿的,其实是涂了一层金粉。” 王守业将贼人宣称要玉石俱焚,其实却将舍利贴身藏好的事情,简单的描述了一遍,然后正色道:“京城里知道佛光舍利的人不少,但真正见过的人却并不多,而传闻又大多夸张不实。” 戴志超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口问:“你是说,有内鬼?” 王守业点了点头,嘴里却道:“也未必就是内鬼,或许是某人无意间说出去的——好在真正见过这东西的不多,大可一一进行排查。 顿了顿,他又向戴志超拱手道:“咱们山海监自然好说,北镇抚司那边儿,怕是只能有劳戴大人出面了。” 戴志超是成国公朱希忠的心腹,如今虽调到了山海监,但屁股却仍旧是坐在锦衣卫那头。 此时听王守业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是在怀疑北镇抚司走漏了消息,当下脸色就有些难看。 白常启忙打圆场道:“也的确该和北镇抚司联络一下,咱们山海监只是草创,各方面人脉毕竟有限,想要摸查出这些贼人的底细,怕是只能请锦衣卫、顺天府代为出面了。” 说着,又向戴志诚道了一声‘有劳’。 听白常启将姿态摆低,戴志诚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连道了几声‘不敢’,又表示天亮之后,若还审问不出什么来,自己就去北镇抚司请援。 而通知顺天府的差事,则落到了周吴晟头上。 说起要摸查那些人的底细,王守业便又见缝插针,把那些贼人精擅箭术的事儿道了出来。 “我虽没亲眼瞧见他们射箭,但七人里有四个背着短弓,却是确凿……” 说着,王守业突然觉得有什么细节被自己忽略了,揉着眉心冥思苦想了半天,才恍然道:“对了,那四个擅长射箭的,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三个没有携带短弓的,年纪都要大上不少,约莫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 周吴晟道:“也或许是专门雇来的?” “不像!” 麻贵大摇其头:“那几个年轻的刚才什么表现,你应该也瞧见了,个顶个像是跟咱们有深仇大恨似的。” 顿了顿,他又顺势分析道:“一般有机会习练箭术的,不是军户就是猎户——不过军中的神箭手那都是香饽饽,多少只眼睛盯着,这莫名其妙跑来……” 说到半截,麻贵忽然眉头一皱,纳闷道:“对了,他们偷这佛光舍利,究竟是为了什么?” 确实,佛光舍利虽然是件宝物,可却不是谁都能用的,一个弄不好,下场怕是生不如死。 既然那些贼人提前搞出了仿冒品,对此应该也有所了解才对。 那他们盗走舍利,究竟是想拿来做什么? 放着镇宅辟邪? 垄断骨粉的生意? 总不会是拿去探墓倒斗吧? 【昨儿弄订阅福利,搞到半夜两点多才发到群里,状态实在不好,今儿先一更,明天补上。】 ------------ 第132章 不能白死 “量好了没?” 西跨院东北角,吕泰捧着本小册子,仰头望着梯子上的内卫。 “大人稍候。” 那内卫说着,把半截身子探出墙外,用尺子测了瓦檐的探出长度,这才回头禀报:“刨去两侧四寸二的瓦檐,墙厚约有一尺六。” “十二丈七尺四寸,再加上一尺六寸,那就是……” 吕泰嘴里念念有词,提笔在那小册子上写下了一长串的数字。 等写完了,他便吆喝道:“西跨院里这就算是量完了,走,咱们绕到墙后继续量。” 七八个内卫拿尺子的拿尺子、搬梯子的搬梯子、捧墨汁的捧墨汁,全都随着吕泰往院门口赶。 这眼见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险些就和个闷头往里闯的人撞了个正着。 吕泰急忙往后退了半步,抬头见是那‘监斩’的太监,又闪身避让到一旁,躬身见礼:“孙公公。” “嗯。” 那孙太监沉着脸点了点头,目不斜视的与吕泰擦肩而过。 可刚跨过门槛,他忽又想起了什么,转回头仔细辨认了吕泰一番,皱眉道:“你是王守备身边那个……那个谁?” “司务吕泰。” “对对对!” 孙太监不耐烦的指派道:“你们王守备人呢?我今儿转了一圈也没瞧见他!” “大约是在后院吧。” 吕泰不是很确定的道,眼见孙太监转身欲走,忙又喊住了他:“孙公公,您也别太着急,这派人去沧州报信,总也得花上几日光景。” “我不急。” 孙太监脖子一梗,阴阳怪气的道:“但皇上那边儿可还等回话呢,反正误了差事,这板子也打不到我身上!” “误不了、误不了。” 吕泰指着身旁那些内卫,道:“这都在为杀人做准备呢,只等沧州那边儿布置妥了,立刻开刀问斩!” 孙太监狐疑的打量着,内卫们手上的梯子、绳子、池子、砚台,随即冲鼻孔里喷出股浊气来,翻着白眼扬长而去。 显然,他认为吕泰是在随口敷衍自己。 但吕泰还真没说谎。 昨儿晚上预警石像立下大功之后,王守业对其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觉得这东西要是用好了,说不定在很多场合都能收到奇效——唯一的问题就是分量太重,运送起来颇为不便。 既然要拿来大用,基本性能总要搞搞清楚。 所以今儿一大早,王朗守业便让吕泰丈量出,预警石像于昨晚被杀内卫的距离,然后再以此为基准,在更广阔的的范围内展开测试。 至于测试用的‘消耗品’,自然便是那不知有几条命的墨韵。 按照王守业的话说:反正都是要死,不如让他死的更有价值些。 却说这穿墙过院的,凶杀现场又分散在三个方位,丈量起来诸多不易。 足足花了一个上午,好容易才丈量清楚。 吕泰正犹豫着,要不要折回去再验算一遍,免得出什么差错,就见王守业风风火火的赶了过来。 离着老远,他就扬声问道:“吕司务,可曾丈量好了?” 吕泰忙迎上去躬身道:“回大人的话,卑职刚刚丈量完,正打算再验算一番。” “验算就不必了,只要别差太多就成——对了,最远的离着有多少丈?” “约有四十七丈六尺。” “那就从八十丈外开始试!” 王守业说着,顺势向身后一招手,立刻有内卫抬来个血葫芦似的中年男子:“一事不烦二主,你大致量个距离出来——必须要快,他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这是?” “昨儿中毒的贼人!那两个年轻力壮的挺过去了,这个因为上了些年纪,离那甜水胶又最近,所以就没能抗住,现如今就只余下一口气在。” 王守业说着,又连声催促道:“赶紧的,莫让他白死。” 吕泰不敢怠慢,忙指挥着内卫门,大致丈量出了个八十丈开外的距离——其实都快有九十丈了,可这几步路一颠簸,那贼人眼见气息越来越弱,实在也容不得仔细丈量。 “快快快,把床板放在地上!” 眼见吕泰画好了标记,几个内卫小心翼翼的把担架放在地上,又有人把手指伸到他鼻子底下,随即喜道:“有气、还有气!” “闪开!” 身后暴喝一声,等抬担架的避到一旁,就见个手持绣春刀的内卫,抢上前来手起刀落。 那腔子里还喷涌,旁边又有人扯着嗓子嚷道:“贼人已经伏法!” “贼人已经伏法!” 隔壁院子里也响起了同样的呼应声,然后是更远处,约莫也就几息的功夫,消息就传到了西跨院里。 钱启听到喊声,又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石像,随即小声道:“大人,这好像……好像没什么反应啊。” “应该是超出距离了。” 王守业点点头,随口吩咐道:“告诉吕泰,让他在七十章处做好记号——那几个贼人嘴硬的很,说不准就有熬刑不过……” 说到这里,他皱着眉停了下来,沉吟半晌之后,才再次嘱咐道:“告诉沈长福,动刑之前准备几样吊命的东西,什么参片、保心丹的,总之不能不能让他们白死!” “卑职明白!” 等钱启领命离去之后,王守业独自一人守在那石像前,默然半晌,忽地幽幽长叹了一声: “唉,回不去了。” 他回不去的,既是原本的世界,更是原本的那个自己。 区区几个月的功夫,王守业就已经见惯了生死,到现在甚至可以丝毫不带感情的,处置别人的生死。 这要搁在穿越之前,他压根就连想都不敢想! “大人。” 正感怀着,赵奎便匆匆的走了进来,躬身禀报道:“周经历从顺天府回来了,说是已经查到了那些贼人的根脚了。” 这么快就查到了? 顺天府的办事效率,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高了? “听说是有书吏,认出了贼人的画像——那贼人好像是城西一家赌坊的东家,估计平日里没少同衙门打交道。” 明初是严禁赌博的,更遑论开设赌坊。 即便现如今风机废弛,也不是随便谁都能染指这门生意的。 不过这就更奇怪了。 一个有钱有势的赌坊老板,冒着天大的危险,跑来偷佛光舍利作甚? 【还有】 ------------ 第133章 迷人又危险的反派角色 关押审问那些贼人的地方,就在第二进院子的柴房里。 王守业带着赵奎匆匆赶过去之后,就见那院门紧闭,里面似乎还上了门闩。 这倒不是怕贼人们逃跑,而是担心佛光舍利突然发出梵唱——这些从北镇抚司调来的内卫们,明显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趋势。 赵奎叫开了院门。 王守业迈步走进去,就见钱启正趴在西南角的柴房门口,侧耳倾听里面的动静。 直到有人上前耳语了几声,钱启才发现王守业驾到,于是忙把偷听的差事交给旁人,巴巴的上前见礼。 王守业顺势往那柴房一指,问道:“里面什么情况?” 钱启道:“其中一个贼人的确是赌坊东家,眼下与他相熟的顺天府书吏,正在劝说他如实招认。” 王守业闻言眉头一皱:“就那书吏自己?沈协守和周经历呢?” 钱启又道:“周经历去向监正大人回禀差事了,沈协守则是带队去抄赛威的家——就是那赌坊东家。” “依着沈大人的意思,这些骨头硬的很,凭个熟人几句劝说,怕是起不到什么效果,还不如把他的老婆孩子抓来,试着威逼利诱一番。” 啧~ 这又是做人体实验,又是用老弱妇孺威胁敌人的,怎么感觉好像已经成了反派角色。 王守业心下腹诽着,便悄没声的凑到那柴房门外,准备直接推门进去。 他可不似沈长福那般心大,这冷不丁冒出个与贼人相熟的书吏,谁又敢保证他不是贼人的同党? 就在此时,只听得里面有人狠狠啐了一声:“我呸!便是一条狗成日吃我的、喝我的,也知道不该在主人面前狂吠——你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倒好意思在老子面前饶舌!” “你、你!就算你自己不想活了,难道就不想想家中的妻儿?!” “哈……哈哈哈!” 王守业推门而入,就见中间的木桩上,一个遍体鳞伤的中年人正纵声狂笑,两旁的木桩上却是空空如也。 他不由回头问道:“其余的贼人呢?” “为了方便劝他回头是岸,其余的都带到隔壁了。” 看看已经垂首侍立在一旁的书吏,王守业又叮咛道:“从现在开始,任何人不得再与这些贼人独处,但凡问话,必须记录在案,以备日后详查。” 等钱启讪讪的应了,王守业倒也没有审问那犯人的意思——刑讯逼供都没能问出什么来,何况是他几句轻飘飘的言语? 他直接将顺天府的书吏叫到了外面,细问那赛威的根底。 根据书吏的回忆,以及户籍档案上的记录,这赛威是现年四十三岁,是九年前,也就是嘉靖三十一年,带着妻子和五岁大的独子,从西宁卫迁入京城的。 平时以经营赌坊为生,兼做当铺生意——当然,官方档案上写的是茶楼。 这赛威为人豪爽大方,最爱结交朋友,上至达官显贵下至三教九流,都能攀上几分关系,所以得了绰号叫小孟尝。 又因家中豪阔,曾被贼人光顾过两次,所以他近年来养了不少护院,那四个年轻人,极有可能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大致也就这么些内容。 再往细里问,那书吏也就语焉不详了,显然他与赛威也不过就是酒肉朋友而已。 王守业皱眉沉吟半晌,忽然问道:“西宁卫在何处?” 那书吏先是一愣,继而支支吾吾的,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旁边赵奎、钱启就更是迷糊了。 最后还是闻讯赶来的吕泰,解答了这个问题——原来这西宁卫,就是后世的青海地区。 这几千里山高水远的,尤其路上的积雪也还没化干净,若是派人去调查赛威的来历是真是假,怕是个把月都未必传回消息。 “个把月可不够。” 吕泰摇头道:“嘉靖三十八年的时候,俺答就率大军攻占了西宁卫,朝廷至今都还未能收回失地。” 得~ 这还成敌占区了。 看来也只能等沈长福抄家回来了。 不过王守业可不愿留下来,看沈长福用老弱妇孺威胁别人。 还是去前院掩耳盗铃的等候结果吧。 这般想着,王守业便命赵奎留下来等候消息,然后带着吕泰出了柴房所在的小院。 却说出了院子之后,两人正往二门夹道走,就听附近院子里有人惊慌尖叫:“停下、快停下、吁~!” 王守业停住脚步,下巴往那院里一点,道:“去问问是怎么回事。” 吕泰立刻上前叫门。 但又等了好半天,才见个内卫捂着屁股,龇牙咧嘴的打开了院门。 见外面是王守备,他连忙躬身道:“启禀守备大人,小人正奉命……奉命……” 说到半截,突然就卡壳了。 “你到底在里面做什么?” 吕泰一边喝问着,一边探头向院里张望。 那内卫吃他这一喝,才讪讪道:“小人正奉命在院里骑羊。” 骑羊? 应该是那只怪力羊。 毕竟换成别的羊,也驼不动这人高马大的内卫。 王守业其实也曾经想过,要测试这怪力羊能不能驯服成坐骑。 但因为正在试验妖印与甜水胶合用的效果,若是可行的话,就只能用到牛马身上,所以就没有提起此事。 而沈长福应该也没闲心鼓捣这个。 那这内卫又是奉了谁的命令? “是麻守备的意思,麻大人说,要是这吃过药的东西能驯服,以后弄出些力大无穷的牛马出来,就再也不用担心俺答进犯了。” 原来是麻贵。 他家世代驻守边镇,见惯了蒙古骑兵,能想到这方面倒也不为奇。 或许…… 可以向他请教一下,什么品种的马耐力好、喂养成本低。 至于体型和原本的力量大小,那就无所谓了,反正异化之后,力量肯定远超一般的战马。 咦? 这说的怎么好像是头驴? 挥挥手,示意那内卫继续关门骑羊,王守业这才带着吕泰回到了前院。 原本他是想趁着这会儿的功夫,先去西跨院里,看看徐怀志昨天被雷劫青砖劈焦的胳膊,有没有复苏好转的迹象——经测试,雷击对活尸并没有额外加成,至于有没有抑制再生的效果,就需要继续观察了。 然而刚到了西跨院门口,白常启的亲随就从后面追了上来,气喘吁吁的表示监正大人有请。 据说,是因为监副戴志忠,刚刚从北镇抚司带回了重要线索。 【还有】 ------------ 第134章 赵全 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么高效? 王守业满腹狐疑的到了东跨院议事堂,听戴志超把情报简单叙述了一遍,这才知道他其实并没有查到,和贼人有直接关系的线索。 而是通过北镇抚司的相关档案,发现了一些极有可能是作案动机的讯息。 根据北镇抚司的档案记录,打从八月底开始,民间一直就有传闻,说今年北方之所以大熟,都是因为有佛光舍利庇佑的缘故。 而朝廷明明知道真相,却因为皇帝一贯崇道抑佛,所以非但不愿承认此事,反而将佛祖的功劳栽在了自己头上。 一些僧人和狂信徒,对这本末倒置的谣言十分笃信,私下里颇多抱怨,甚至有诽谤朝廷诋毁嘉靖的言辞。 锦衣卫也正是因这些诽谤诋毁,才暗中对此事进行了持续追查,准备收集到一定程度之后,再具本上奏。 今儿戴志超去北镇抚司求援,说起贼人的动机不明来,就有人想到这上面,于是翻出了过往的记录任其查阅。 戴志超看完之后如获至宝,急忙赶回山海监,向白常启做出了汇报。 这么说来,那些人都是狂信徒? 听完前因后果,王守业沉吟半晌,也觉得这在相当程度上,能够解释赛威等人甘冒奇险,来盗取佛光舍利的原因。 但是…… 他又总觉得似乎还欠缺了些什么。 譬如说,就算那赛威是狂信徒,他身边的护院、打手,难道也都是狂信徒不成? 偏偏这几个年轻的狂信徒,还都是神箭手…… “会不会是白莲教的人?!” 这时忽听周吴晟开口道:“要说无法无天、藐视朝廷的佛教徒,普天之下恐怕非白莲教莫属了!” 白莲教? 听到这个鼎鼎大名的造反组织,王守业顿时精神一震。 对啊! 白莲教既是佛教狂信徒,又有着鼎定天下的意图,会对传闻中能庇佑天下的佛宝神器,产生窥伺之心,简直再正常不了。 佛光舍利真要落到白莲教手里,既能借此打击朝廷,又能提升白莲教自身的威望和实力,称得上是一举两得。 这已经足够让他们铤而走险了。 而这一来也能够解释,那几个年轻人为何愿意铤而走险,被抓之后还满腔怨愤——多半都是些和朝廷有血仇的白莲遗孤。 至于高超的箭术么…… 也或许他们是想用来刺杀朝廷要员? “或许……” 这时又听白常启沉吟道:“这还不是一般的白莲剿匪。” 不是一般的白莲教匪? 这又是什么意思? 王守业正满心疑惑,身旁麻贵突然失声叫道:“难道是赵全的人?!” 跟着,他又重重一拍大腿,亢奋道:“是了、是了!那几个小崽子的箭术,多半就是在草原上练出来的!” 赵全? 草原?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看周围有一多半人在点头,王守业正犹豫着要不要先不懂装懂,等散会之后再问个究竟。 就听白常启吩咐道:“麻守备,你久在边镇,对赵全应是十分熟悉才对,不如就由你来介绍一下此人的平生事迹吧。” “卑职遵命!” 麻贵起身应了,便滔滔不绝的说起了这赵全的平生事迹。 这赵全本是雁北地区的白莲教头目,嘉靖三十三年正月,当地官府查知此事,就准备要调集人手将其一网成擒。 熟料风声走漏,赵全直接带着数以千计的白莲教匪越过边境,投奔了土默特蒙古部的俺答。 据说因赵全治好了俺答的腿疾,一度颇受俺答的礼遇。 而此后俺答数次挥军南下侵扰,这赵全所部的白莲教匪都有出力。 这些人仗着本就是汉人,经常作为前驱探马,侦查边塞各地的兵力部署情况,甚至还曾几次里应外合,引蒙古人入城烧杀劫掠。 故此边镇的军民提起此人,都是咬牙切齿恨之入骨。 而在这一次次的劫掠中,赵全所属的白莲教势力,也迅速膨胀到了上万之众。 身为汉人,自然不惯居无定所。 于是在土默特内部,便渐渐形成了以汉人为主的固定聚落。 当时土默特部落里,许多人对此颇有微词。 赵全生怕引来祸患,便蛊惑俺答在汉人聚居处建了一座城池,名为板升城,并准备将其当做俺答称帝的所在。 不过还没等俺答称帝,大同总兵刘汉就于去秋天攻陷了板升城,并将其付之一炬。 赵全也因此失了宠信。 因为土默特部里许多人,都认为是白莲教督造的不得法,才使得板升城轻易被汉人攻陷,以致白白损失了大笔的财物。 说到这里,麻贵正色道:“如果真是赵全的人所为,多半是想把佛光舍利献给俺答,好重新换回俺答的宠信。” “这无耻的东西!“ 戴志超闻言,忍不住骂道:“若今年北地大熟,真是那佛光舍利带来的,他将这舍利带去俺答那里,岂不是害了无数的百姓?!亏这狗贼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却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 王守业也跟着骂了几句,随即正色道:“大人,真要是那赵全指使的,怕未必会就此退缩——您看是不是调些外卫,提升一下衙门里的防务?” 白常启点了点头,又道:“白莲教一贯睚眦必报,诸位家中也该做些提防才是——这样吧,先调一百五十名外卫进城,一百人填充弥补衙门的疏漏之处,余者暂时充作协守、经历以上官员的亲随。” 听这一说,王守业倒有些提心吊胆了。 自家老汉前些日子早出晚归不说,这两天又满世界找房子,真要被白莲教的人盯上…… 不成! 得给家里下个禁足令,除了自己和赵奎之外,旁人一概不得轻易外出——即便非要出去,也必须有人护卫才行。 就连厨娘买来的食物,也要经过验毒之后再吃。 却说此后众人又商议了一番,为了确定是否白莲教所为,决定继续和北镇抚司通力合作,透过潜伏在土默特部的细作侦查此事。 另一面,则是尝试旁敲侧击,从几个俘虏身上进行验证。 说来也巧,刚提到那几个俘虏,就有人飞马来报,说是赛威的妻子已经在家中服毒自尽了。 至于他的独生子,则是不知去向——据赛威府上的下人声称,少爷已经有半个月没露面了。 这下用老弱妇孺的逼供的想法,是彻底破产了。 不过王守业反倒因此松了口气。 毕竟这年头的逼供方式——尤其是对女人的逼供方式,基本只能用‘生不如死’来形容。 下令杀几个罪囚,又或是墨韵那样,为一己私欲坑害百姓的,王守业倒没什么心理障碍。 但这祸及妻儿么…… “王守备。” 偏这时白常启又点名道:“审问犯人的事儿,怕还要你多废废心。” 得~ 到头来还是没躲过去! 【三更完毕,明天继续三更,给盟主补上……话说我都给忘了。】 ------------ 第135章 陆景承 就在山海监召开案情研讨会的同时,一名顶盔掼甲的年轻男子,大步流星的走进了严鸿亟的宅邸。 自院门到中庭。 他这一路行来,就像是施了什么魔法似的。 浇花的秋香,淋湿了自己襦裙。 喂鱼的芙蓉,糊了的满口饲料。 打水的春桃,提着桶过门不入。 扫地的玉茗…… “少爷!” 玉茗一把将扫帚丢到廊下,小跑着迎到了近前,目不转睛的打量着来人,只恨不能把一颗芳心从眼眶里射出去。 来人对她这副花痴模样,却早就已经见怪不怪了,微微扬了扬下巴,用充满磁性的嗓音问道:“姐姐在吗?” “在在在!奶奶眼下正在客厅里歇息。” 玉茗将头点的小鸡啄米一般,一面侧身指着堂屋客厅,一面却仍旧不肯移开目光,那眼里灼灼的温度,直能将钢铁融化。 但来人却依旧不为所动,径自绕过玉茗,推门进到了堂屋客厅里。 望着他那宽阔伟岸的背影,被重新合拢的房门所遮掩,玉茗又呆立了半晌,这才幽幽的收回了目光,梦呓似的喃喃道:“少爷好像瘦了。” 不提玉茗如何。 却说来人进到堂屋之后,见陆氏正裹着条毛毯斜倚在罗汉床上,也不知是真睡着了还是装睡,似乎并未发现有人从外面进来。 来人双唇一呡,二话不说走到近前,将头顶的凤翅盔重重砸在了炕桌上。 “呀!” 哐的一声们闷响,陆氏猛地坐直了身子,看到立在身前的高大身影,不由的气苦道:“我这才瞅空儿歇一歇,偏你这讨债鬼就找了来!说吧,这回又是冲谁?” “不冲谁!” 来人瞪着一双灿若星晨的眸子,咬牙道:“反正这狗屁差事,我是一天也干不下去了——若没别的出路,我明儿就把辞呈交上去!” “你!” 陆氏听他说要撂挑子,忙一骨碌从罗汉床上下来,插着蛮腰正要呵斥几句,不成想对方趁她起身,竟直接扑倒在罗汉床上,来了个鸠占鹊巢。 “你……你看你像什么样子?!” 陆氏气的直跺脚,但看自家弟弟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嘴脸,顿时又没了脾气。 唉声叹气的绕到另一边坐下,将半边手肘拄在床几上,苦口婆心的劝道:“景承,眼下咱家可比不得以前了,也容不得……” 不等陆氏说完,陆景承就硬梆梆的丢出一句:“他们打算派我去守大明门!” “大明门?” 陆氏有些莫名其妙,试探着问道:“难道这大明门有什么问题?” “问题大了!” 陆景承猛地坐起身来,咬牙切齿的道:“大明门是皇宫正门,必遇大事方能开启,平时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说是把守国门清贵无比,可真要去了那边儿,怕是一辈子都别想有翻身的机会!” “这怎么成?!” 陆氏急的一下子站了起来。 “所以说啊。” 陆景承也顺势下了地,巴巴的望着姐姐道:“你赶紧去求求小阁老,趁早把我从锦衣卫里摘出来!” “这……” 他这图穷匕见,陆氏反倒又神色纠结的坐了回去,把弄着那凤翅盔上的簪缨,为难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为了你姐夫的事儿,家翁已经和成国公撕破了脸,怕是……” “又不是让小阁老向朱希忠低头服软!” 陆景承焦急的打断了姐姐的话,将身子趴在那床几上,偏头赔笑道:“只需让人随便找个由头,把我从锦衣卫里调出来就成。” “这……” 陆氏却是愈发为难了。 她眼下在严府地位,可说是一日不如一日,压根也没信心能说动严世蕃出面,帮自家弟弟转调别处。 但她又是个要强的,死也不愿意把自己失宠的事实,透露给娘家知道。 正纠结着,又听陆景承愤愤道:“好好好,你不想帮忙就算了,我辞了差事回家孝敬爹娘,其实也挺好的!” 陆氏知道他说的气话,可也怕他赌气真辞了这差事——以陆家这每况愈下的处境,真要辞了这差事,再想复职可就难了。 届时还不得把爹娘给急死? 没奈何,她也只得勉为其难的点头道:“那我帮你问问看——成不成的,我可不敢保证!” 陆景承一下子挺直了脊梁,眉开眼笑的奉承道:“就知道姐姐最疼我了!” “少得了便宜卖乖!” 陆氏一瞪眼,没好气的道:“说说吧,你准备调去哪个衙门?怎么也该有几个合心意的备选吧?” 陆景承显然早就想好了,当即毫不犹豫的道:“山海监!我想调去山海监!” “山海监?” 陆氏听到这仨字,脑海里就先浮现出一张黝黑的国字脸,颇有些不自在的反问:“为什么是山海监?” “这还用问?” 陆景承滔滔不绝的道:“山海监可是现如今最有前途的衙门,更何况本就是锦衣卫搭的底子,监正白常启还是小阁老的举荐的,只要小阁老一声吩咐,难道那白常启还敢……” “不成!” 她正说的起劲儿,陆氏却断然否决了这个提议。 “为什么不行?” 陆景承满脸的愕然之色,显然没想到过了方才那一道坎之后,竟还会被姐姐拒绝。 “因为太危险了,我听说山海监才成立没多久,连官带兵就死了十多个,咱家可就你这一根儿独苗,真要有个好歹,叫爹娘还怎么活?” “姐!” 陆景承不满的嚷嚷了一声,随即抓起了床几上的头盔,高高举过了头顶。 就在陆氏以为他要愤然离去的当口,陆景承再次把那头盔狠狠掼在了桌上,决然道:“与其碌碌无为的活着,我倒宁愿死得其所!” 陆氏看看桌上的凤翅盔,不慌不忙的坐回了罗汉床上,冷笑道:“砸,你使劲砸,就算把这屋子拆了,该不答应我还是不答应!” 见她油盐不进的,陆景承顿时泄了气。 颓然的坐到了对面,有气无力的道:“那你说可着四九城数,除了这新设的山海监之外,还有那一营那一卫能赶得上锦衣卫?” 陆氏下意识道:“五军都督府就……” 陆景承噌的一下子窜起三尺高,气急败坏道:“姐,你是不是想耍我?去了那五军都督府,不还是在朱希忠手下么?” 陆氏一想也是,自家弟弟想要调离锦衣卫,本来就是为了躲避成国公一系的打压,这要调去五军都督府,岂不是刚离狼窝又入虎穴? 当下忙改口道:“是我说岔了,你先别急,咱们坐下来慢慢合计,总能找到个……” 叩叩叩~ 正说着,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陆氏停住话头,不悦的扬声问:“什么事儿?” “三姑娘请您去前院说话。” 这丑怪的小姑子,真是爱支使人! 陆氏心下埋怨着,却并不敢怠慢分毫,转头向弟弟歉意道:“说不定是有什么要紧事,你先在这里候着,我去去就来。” 陆景承有些不情不愿,可这毕竟是在大丧之中,也不好耽搁了姐姐的正事,于是只得闷头应了。 等陆氏离开之后,他闷头喝了杯茶水,正待续上一杯,忽又听得房门响动,当下急忙起身笑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然而抬头望去,却发现来人却并非陆氏。 【还有……】 ------------ 第136章 天助我也 却说陆景承看清来人的模样,登时大失所望。 “唉,我还以为姐姐又回来了呢。” 他叹了口气重新坐回罗汉床上,赶苍蝇似的一甩袖子:“下去吧,这里不用你伺候着。” “少爷。” 来人正是陆氏的陪嫁丫鬟玉茗,就见她不退反进,满面纠结的走到了陆景承身前,盯着那张俊脸深吸了口气,像是从中汲取了什么力量似的,咬牙问道:“您真想调去山海监?” 陆景承原本正觉莫名其妙,骤然听到这话,顿时勃然变色:“你偷听我和姐姐妇人谈话?!” “不不不!” 玉茗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一面叩首一面解释道:“奴婢是听里面有砸东西的声音,所以想看看是不是需要收拾,才凑巧听到了几句!” 说到这里,她再次抬起头来,一本正经的问:“少爷,您真想调去山海监?” 陆景承见她又问起这事儿来,心下不觉涌出些荒谬之感,暗道这区区一个奴才,难道还想帮自己调职不成? 于是嗤笑一声:“是有怎样,难道你还能有什么门路不成?” “奴婢自然没有门路,不过……不过……” 话到了嘴边,玉茗却又纠结起来,毕竟她曾经发过誓,绝不会把这事儿告诉任何人。 陆景承之前没当一回事,可看玉茗这吞吞吐吐的样子,反倒真有些上心了。 他起身往前迈出一步,伏低身子目光灼灼的问:“说,你是不知道什么门路,能帮我调去山海监?” “奴婢、奴婢……” 眼见塞潘安的英俊面孔,凑到了触手可及的地方,玉茗便先软了半边身子,再被他催问了几声,莫说什么誓言了,连爷娘老子都忘了个干净。 当下脱口道:“奶奶有个相好的,就在山海监做官!” “什么?!” 陆景承直惊的瞠目结舌。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家姐姐竟然会…… 话又说回来,那严鸿亟便是清醒的时候,也算不得什么好鸟,眼下又添了痴傻呆苶的毛病,自家姐姐这如花似玉的年纪,在外面有个什么相好,似乎也并不为奇。 不过…… 严府这门禁森严的,真能找着机会私相授受? “真的!” 见少爷不肯相信,玉茗急道:“上回那王守备来这府上,还是我去传的话呢!” 她只说是传话,但陆景承却脑补出了传话之后,那一大堆风花雪月的勾当。 不过随即他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了别处。 “王守备?” 他突然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问道:“莫非是那王伯成?” “对对对,就是他!” 玉茗连连点头:“听说这‘伯成’二字,还是徐阁老亲自给起的。” “那就不会有错了。” 陆景承亢奋的挺直了腰板,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 既然有心要去山海监建功立业,他自然也提前做了些功课。 山海监里当家作主的,自然是监正白常启、督管李芳二人,但真要说到不可或缺的核心人物,却非这王守业莫属。 盖因他天生魂坚、诸邪难侵,许多事情只有他能做到,旁人根本无法代劳。 因此虽然他连监副都不是,只是四名五品守备之一,但即便是监正白常启,也要给他几分颜面。 如果自己能得到他倾力推举,平调过去做个六品协守,应该不成问题。 尤其眼下恰好有个叫什么葛长风的协守,因临阵脱逃被张榜通缉,自己正好可以添补他留下的空缺! “这可真是天助我也!” 想到这里,陆景承喜不自禁的嚷了一声,注意到玉茗诧异的目光之后,才惊觉自己听了姐姐与人私通的消息,貌似不应该如此开心。 当下忙努力压抑住心头的喜悦,扭曲着嘴脸佯怒道:“那姓王的忒也不地道了,欺姐夫神志不清,竟做出这等勾当来,我且去同他理论理论!” 说着,推开房门,扬长而去。 玉茗愣了片刻,这才想起要追,可提着裙角一路寻出院外,却那还有陆景承的踪影? 此时再回想起自己方才都说了些什么,她脸上就渐渐失去了血色。 自己这不算不算违背誓言,出卖了奶奶? 不! 少爷是自家人,自己这应该……应该不算出卖奶奶吧? ………… 夜幕将至。 在匪首赛威家中查抄了半日,却一无所获的沈长福,灰溜溜的回到了山海间里,乖乖接受王守业的呵斥与吩咐。 “以前的就不说了!” 上来先数落了沈长福一通,等喷的差不多了,王守业才又正色道:“刑讯逼供既然效果不佳,那就得开动脑筋想点儿别的辙,譬如针对他们的要害弱点下手。” “大人说的是。” 沈长福先随声附和了,然后又苦着脸分辨道:“只是卑职愚钝,实在不知贼人的要害弱点是什么。” “有消息说,他们可能是一群佛教信徒,既然是信佛的,多半也对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敬畏有加——这些东西咱们山海监多的是,你想个法子用上试试!” 关于贼人是白莲教匪的推测,眼下只传达到了王守业这一层——这样做,主要是担心下面人先入为主,最后搞出份定向式的供状。 “卑职明白了!” 却说沈长福闻言顿觉眼前一亮,脱口道:“卑职这就那徐怀志弄过来……” “你把他弄来作什么?!” 王守业一瞪眼,没好气的骂道:“他被当个物件似的随意摆弄,现在都恨不能生吞了咱们,难道你还指望着他帮你诱供不成?” “那卑职究竟该……” “好好想想!” 王守业自四出头官帽椅上起身,不容置疑的道:“现在时辰不早了,你晚上好生寻思寻思,明儿拟个方案出来让我过目。” 沈长福一听这话,脸色更苦了,支支吾吾道:“卑职恐怕……” “怎么?” 王守业面色一沉:“有问题?” “没……没问题!” “那就好。” 王守业满意的点了点头,倒负双手扬长而去。 沈长福一直送到了院门口,眼瞧着王守业出了衙门,回头立刻吹胡子瞪眼的骂起了都事钱启:“你个狗东西,特娘的抓那么多活口干嘛?这不纯粹给老子添堵么!” 钱启一缩脖子,委屈道:“我……” “我什么我!” 沈长福打断了他话,瞪眼道:“王守备方才的话,你听到了吧?明儿拿出个法子来,否则别怪老子不讲情面!” “啊?” 钱启登时傻眼了。 “怎么?” 沈长福咬牙道:“有问题?” “没、没问题。” “那就好!” 沈长福出了口恶气,也学着王守业的样子,倒负双手扬长而去。 与此同时。 王守业在四名外卫的簇拥下,骑着自家的踏雪乌蹄,刚出山海监的大门没多远,迎面就被人给拦住了去路。 【那个啥,三更宣告失败,明天继续努力。】 ------------ 小舅子突然来袭,请假一天。 小舅子突然来袭,请假一天。 ------------ 第137章 百思不得其姐夫(1/5) 大市东街。 “怎么又是你?” 王守业在马上勒住缰绳,皱眉打量着拦路之人。 那拦路之人娇怯怯的道了个万福,悲声道:“求大人发发慈悲,饶过我家老爷吧!” 却原来拦路的不是别个,正是葛长风的续弦乔氏。 王守业却哪耐烦听她这个? 且不说葛长风在沧州临阵脱逃,险些引发连锁反应,让局面一发不可收拾,单论他曾窥伺过红玉,王守业就不可能轻饶了他。 当下把马鞭一扬,断然喝令:“来人,赶开她!” 左右两名内卫立刻如狼似虎的扑将上去,直唬的乔氏连连后退,眼见已被逼到路旁,脚下突然一个不稳,仰头向后便倒。 “啊!” 乔氏惊声尖叫着,两手向前乱抓,却哪里寻的到可以依凭之物? 眼见后脑勺就要磕在地上,背忽地一紧,却是被个头戴帷帽的高大男子,揽臂抱在了怀中。 然而乔氏惊魂稍定,心下却反而生出一股羞怒来——盖因那人的手,放的忒也不是个地方! “你还不……” 她仰头娇叱一声,可看到对方黑纱下藏着的面容后,那呵斥声顿时又戛然而止,甚至都忘了要挣扎起身。 不过那帷帽男显然没有占便宜的心思,一面将乔氏扶正,一面指着王守业的正在远去的背影问道:“那人是不是山海监的王守备?” 乔氏离了他的怀抱,是满腔的不舍之情。 红着脸娇声道:“多谢公子仗义出……” “不用谢!” 帷帽男打断了她的道谢,再次急切的追问道:“那人到底是不是王守备?” 乔氏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帷帽男二话不说,抛下她大步流星的赶了上去。 “公子、公子、公……” 乔氏追着喊了两声,见那人连头也不回一下,气的跺脚连啐了几口。 这都什么人啊? 放着娇滴滴的美人儿不知怜惜,偏上赶着去做那搅屎的勾当,真是可惜了那副好皮囊! 不提乔氏如何怨怼。 却说那帷帽男自后面赶上王守业一行,便迫不及待的嚷道:“王守备、王守备请留步!” 王守业原以为是乔氏追上来了,待要不去理会,可听声音却又不像是是个女子。 疑惑的回头望去,就见个身量挺拔头戴帷帽的男子,正大呼小叫的追过来。 这次不等王守业吩咐,那四个外卫就手按腰刀筑起了人墙。 “停下!” “来人止步!” 眼见几名外卫,大有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的架势,帷帽男忙止住了脚步,双手齐摇道:“别误会、别误会!本少……我只是有些要紧事,想和王守备当面说清楚!” 这时王守业也已经兜转了马头,上下打量着来人,狐疑道:“阁下是什么人,找本官又所为何事?” “这……” 来人为难的摸了摸面前帷帽,讪笑道:“这个怕是不好在人前透露——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借一步说话? 王守业心下虽有些好奇,但把自己的关系网在脑中过了一遍,觉得并没有什么重要人物,会藏头露尾的来见自己,于是便断然拒绝道:“如果尊驾不肯道明来意、身份的话,请恕本官难以从命。” “这……” 那帷帽男愈发为难了,他大小在京城也算有些名气,若当众报出身份,再惹来什么人的深究,以致暴露了姐姐的阴私,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当下只好连声求告道:“王守备,咱们找个没人的地方,我再告诉你身份、来意如何?我保证……” 不待他把话说完,王守业在马上抱拳一礼,然后兜转马头扬长而去。 “王守备、王守备!” 帷帽男——即陆景承追着赶了几步,便被两个持刀的外卫逼住,只能瞧着王守业渐渐远去,最终转入一条小巷。 这时,那两个外卫也才抽身退去。 该死! 陆景承暗骂一声,下意识扯住头上的帷帽,就待狠狠掼到地上。 好在他及时醒悟,想起自己正在隐藏身份,于是忙又把那摘到一半的帷帽戴了回去。 这便宜姐夫怎得如此胆怯? 自己不过是相与他单独聊两句罢了,他都不敢…… 不对! 既然是跟那些神神鬼鬼打交道,自然是要谨慎小心才行。 再说惟其如此,才更不用担心姐姐与他的私情,会被外人察觉。 在心里给王守业找好了借口,陆景承怒气渐消,望着不远处那小巷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决定冒些风险。 于是一咬牙又匆匆的追了上去。 循着马蹄印,找到了第二家门前,正待上前拍门,那房门便忽地左右一分,两个横眉立目的外卫窜将出来,呵斥道:“你这厮到底是做什么的?再敢藏头露尾的跟在大人身后,小心咱们把你拿回衙门严刑拷问!” 家中虽然落魄了,可陆景承又几曾被区区丘八如此对待过? 当下心中又是一恼,不够他还是勉强压住了火气,沉声道:“去通禀一声,就说陆景承求见!” 那两个外卫对视了一眼,约莫是听他这口气,不似是寻常人物,所以很快便分出一人入内禀报。 不过片刻之后,那外卫又沉着脸走了出来,没好气的道:“我家大人压根没听过什么井城、辘轳城的——你要真想见我家大人,就把来意和身份都说清楚!” 没听过? 难道姐姐没跟他提起过自己? 这倒是极有可能。 毕竟是私相授受,见面的机会和时长都难以保证,在这有限的时间里,自然该以‘正事’为主。 即便事后闲谈几句,也多半是情话绵绵,哪有余暇扯到旁人头上? 可自己总不能打出姐姐的名号求见吧? 真要这样做,恐怕是个人都要起疑! 要不先请姐姐从中牵线搭桥,然后再…… 不成! 姐姐可是极力反对自己调入山海监的,如果让她知道此事,怕是只会起到反作用。 哪自己究竟该怎么接近这便宜姐夫? ………… 却说就在陆景承百思不得其姐夫之际,王守业在客厅里也正疑惑的念叨着‘陆景承’三字。 这人到底是谁啊? 自己貌似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难道说…… 是前身认识的熟人? 可在自己魂穿夺舍之前,王守业不过就是个小小的瓦匠而已,结交的应该也都是些贩夫走卒,哪里需要藏头露尾的来见自己? 难道是犯了什么大案要案? 想到这里,忙将老汉并李伟父子请了来,向他们询问‘陆景承’其人。 结果两个老的也都是一头雾水。 唯独李高似乎曾在那里听过这个名字,可却实在记不得这人究竟是干什么的了。 罢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以自己眼下的地位,无论前身曾被卷入过什么事件,也足能全身而退。 且先静观其变吧。 () ------------ 第138章 塞外奇物(2/5) 酉正【18:00】刚过,正是城内酒家生意最兴隆的时候,但仁寿坊里最有名气的如意居却是大门紧闭,连外面的酒幌都撤了下来。 不过这紧闭的大门之后,却并没有外人想象的那么冷清。 三十余名青壮散坐在大厅里,正就着丰盛的酒席高谈阔论,内中颇有些妄议国政诽谤朝廷的言辞。 但无论是上菜的小二,还是站在柜台后面百无聊赖的展柜,对此都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其实头回听到这些话时,他们也都被吓的够呛。 可这一连半个多月,几乎天天如此,自然也就习以为常了。 再说了,出面包下如意居的主儿,可是权倾朝野的大人物,他请来的客人,难道还能是什么反贼不成? 砰~ 就在这齐喷融融之际,虚掩着的后门突然被人重重撞开,紧接着一个戴着帷帽的男人,跌跌撞撞的闯了进来。 霎时间,那仓啷仓啷的拔刀声就响成了一片,甚至还有几个青壮闪到了角落里,弯弓搭箭对准来人。 “是我!” 来人急忙掀起帷帽,露出一张饱经沧桑的黝黑面孔。 “原来是赵香主。” 大厅里的气氛顿时和缓下来,绝大多数人青壮,都是默默的收刀归鞘,坐回去继续吃喝。 但内中也有几人忍不住抱怨,怪这赵香主不该戴着帷帽闯进来,惊扰了弟兄们事小,若是谁不小心来个以下犯上,岂不是糟糕的紧? 那赵香主对这些抱怨却是理也不理,径自将帷帽靠墙放好,然后提着衣襟下摆,蹬蹬蹬的上了二楼。 眼见到了某个包厢门前,他一改方才的急切毛躁,先深吸了口气平复情绪,然后在那门上三长两短的敲了五下。 “谁?” 门内马上有了回应。 “属下赵泓,有要事想向韩长老禀报。” 赵泓对着房门拱了拱手,就见那房门左右一分,露出中间孤坐独酌的老者。 “韩长老。” 赵泓的脊梁随之一弯,恭声道:“今天下午,山海监协守沈长福,带队抄了赛威的家——赛威家的闻讯之后,便抢先服毒自尽了。” 听到赛威的妻子已经服毒自尽了,韩长老正在夹菜的手微微一滞,不过很快便又恢复了正常,淡然的点头道:“知道了。” 这淡定的反应,倒让赵泓有些愣怔。 好半晌,才又试探着请示道:“韩长老,赛威既然失了风,咱们是不是该换个落脚之处?毕竟当初他曾经来过……” “你慌什么?” 韩长老终于停下了筷子,嚼着嘴里糯软的羊肉,不悦道:“咱们眼下不是反贼,而是朝廷的座上宾——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呢,何况是他们主动请咱们来的!” 顿了顿,又道:“与其想些有的没的,你还不如多费些心思,看该怎么把那佛光舍利弄到手。” “这……” 赵泓连声露出为难之色,迟疑道:“赛威失手之后,山海监那边儿必然有所防备,恐怕是……” 说到这里,他偷偷瞥了眼韩长老的脸色,又吞吞吐吐的道:“要不,咱们试试那件宝贝?” 啪! 韩长老啪的一声,把筷子拍在了桌上,怒道:“那是护教法器,事关我教的兴亡气运,岂是能轻易动用的?” 见他动了真怒,赵泓急忙单膝跪地,告罪道:“属下一时口不择言,还请长老责罚!” 那韩长老又满脸愠怒瞪了赵泓半晌,这才挥手道:“起来说话吧。” 说着,不等赵泓起身,他却先行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推开窗扇,远眺着街角处那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 赵泓迟疑着起身,却不知该不该打搅韩长老的沉思,只得先躬着身子,摆出副随时聆听教诲的嘴脸。 又过去许久,老者才忽然问道:“那王守业处,可有下手的机会?” 赵泓闻言一愣,诧异道:“您不是说此人牵扯太多,不易轻动么?” 韩长老平回头横了他一眼,赵泓立刻改口道:“属下这就派人盯牢那王守业,看看可有下手的机会。” 说完,又迟疑道:“不知是明着动手,还是……” “先探听清楚再说!” “属下明白。” 见韩长老顺势挥了挥手,赵泓便识趣的退出了门外。 而在赵泓离开之后,韩长老又在那窗前伫立了良久,直到夜色笼罩了长街,再瞧不见熙攘之景,他才喟叹了一声,关好窗户重新坐回了桌前。 “你们也都下去用饭吧。” 两名守在门前的护卫躬身应了,齐齐退出了门外。 韩长老侧耳倾听,等到两人下了楼梯,立刻起身将房门反锁了,然后撩开外袍,从腰上解下个巴掌大的小盒子,放在桌面上小心翼翼的掀开了盒盖。 却只见里面放着的,竟是块破旧的马蹄铁。 上面锈迹斑斑不说,还断去了小半边,使得原本半月型的马蹄铁,看上去更近似于镰刀状。 而此时那仅剩的三个钉孔里,三只布满血丝眼睛,正滴溜溜的四下踅摸着。 等到韩长老凑近观瞧,那三只眼睛便齐齐的对准了他,瞳孔微缩,眼白上的血丝因此显得更为清晰。 虽然已经不知多少次面对这三支眼睛了,但五目相对之际,韩长老还是禁不住有些毛骨悚然。 于是他偏转了目光,口中喃喃道:“难道说,真要动用此物吗?” 似乎是感应到了韩长老的心意,那马蹄铁上眼球忽又咕噜噜的转动起来,同时泛起些水光,开始缓缓浸润那锈迹斑斑的马蹄铁。 “不不不!” 韩长老用眼角余光扫到这一幕,立刻惶急的叫出声来:“我没有许愿,我还没有许愿!” 那咕噜乱转的眼球应声停住,再次定定的望向了韩长老。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韩长老似乎从那目光中,感觉到了几分遗憾之意。 砰! 韩长老猛地合拢了盖子,又用细绸缎里三层外三层的裹了个严实,最后犹豫许久,才苦着脸把那盒子绑回了腰间。 这东西真是越来越邪性了! 以前只有被碰触到时,它才会开始运作,但现在只要在对着它时,心里产生某种强烈的期盼,那几只诡异的眼睛,就会开始分泌泪水。 万幸的是,只要那泪水没有完全浸湿马蹄铁,已经许出的冤枉就可以撤回,否则真是不堪设想。 话说…… 这种种表现,是意味着它的能力越来越强了? 还是它变得越来越聪明了? 又或者,它是在变强的同时,也变得更加聪明了? 唉~ 韩长老忍不住又是一声喟叹,若非教中只有这一件奇物,他怕是早就建议教主,将这东西毁掉,免得招来什么祸患了。 塞外蛮荒到底是气运不足。 若是也能孕育出佛光舍利,那样庇佑一国五谷丰登的神器,又何须在意这等邪物? 想到这里,韩长老倒是对那佛光舍利,又多了几分势在必得之意——即便不能庇佑一国风调雨顺,只消能镇住这盒子里的妖孽,便也足够值回票价了。 () ------------ 第139章 家长里短(3/5) 前院客厅。 以王老汉为首,一家人围坐在餐桌旁,正默然的吃着晚饭。 平时这餐桌上的氛围,其实并没有这么严肃,甚至可以说是其乐融融。 但今儿老汉阴沉着一张脸,谁都能看出他心情不好,又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哪还有人敢随便开口,去触他的霉头? 王守业倒是知道他缘何如此。 本来老汉这两日,正着急给李氏父子找房子,好把那厨娘一并送走。 结果今儿王守业就下了禁足令,找房子的事儿自然要暂时搁置下来,而且他还不得不成日与那厨娘共处一室。 想到这些,老汉能高兴的起来才怪呢。 话说…… 以前还没怎么觉得,这骤然住进来四个外卫,竟突然觉得这两进的宅子有些局促了。 或许该把这座宅子留给李家,自己另买一栋大宅子? 这样也省得以后腾挪不开。 想到这里,王守业还真就有些动心了。 反正房价也不是很高,以他手头的余财,完全可以买下一栋三进的宅子。 不过转念一想,他又放弃了这个念头。 自己赤条条来京不过数月,就突然搬进大宅子里,若被人知道了,指定是要说闲话的。 还是暂且先‘蜗居’在这九百多平的小院里吧。 这时就听脚步声由远及近,众人抬头望去,就见李高挑帘子进来,一面哈气一面搓手道:“哥,都已经安排好了。” 他是去招呼那四个外卫了。 依着王守业眼下的身份,自不好长期与几个寻常兵卒同桌,故此便让厨娘在前院西厢另舍了一桌。 “坐下吃饭吧。” 王守业点点头,用筷子指了指最末尾的座位——虽然老汉坐的才是主位,但这桌上显然还是以他为主。 李高也不客气,撩袍子落座,一面给自己斟酒一面抱怨道:“下午还好好的,这一入夜就又起了大风,我看明儿没准儿还得下雪。” 说着,滋溜一口饮尽了杯中酒,砸吧着嘴抱怨道:“怎么又是果酒?一点滋味也……” 说到半截,就被王守业瞪了一眼,他连忙讪讪改口道:“不过比起以前喝的,这酒可是清亮多了。” 最初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王守业还琢磨着发明点儿高度酒、香皂啥的,结果进京后才发现,其实这两样东西早就已经有了。 不过在后世喝惯了白酒的王守业,倒反而更喜欢带着丝丝甜味的果酒。 当然,仅限于中高档果酒,那些带着残渣的劣质酒,他是敬谢不敏的。 “对了。” 李高放下酒杯抄起筷子,忽又想起一事儿来,忙道:“听那几个外卫说,有个藏头露尾的家伙,在咱家门外转了小半个时辰,到天黑才离开。” “要依着我,合该把他拿下好生拷问拷问,反正衙门刚出了事儿,就算是抓错了,咱们也师出有名。” “要是抓对了,哥你可就又立下大功一件……” 听他说的眉飞色舞,原本还指着他的活跃气氛的王守业,便有些不耐烦起来,没好气的呵斥道:“赶紧吃饭,这么多酒菜还堵不上你的嘴!” 李高被训的一低头,嬉皮笑脸的道:“那我再问一句成不?” “放!” “哥,你什么时候给我安排个正经差事?这没名没分的,说话时腰杆都不硬。” 那也没见你平时少说半句! 王守业翻了个白眼,正待说些什么,对面李伟却先恼了,瞪眼道:“你小子急什么急,眼下这衙门里成天死人,老子可不想白发人送黑……” 啪~ 没等他把话说完,老汉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胡咧咧什么呢?不会说话就闭上你那鸟嘴!” 李高原本被老爹训斥,正苦着张娃娃脸,此时见李伟也吃了瘪,当即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李伟瞪了儿子一眼,回头忙跟师兄赔笑解释。 趁着两个老的凑在一处,王守业忖量着道:“你要真想当差,就先做个内卫。” “内卫?赵叔都七品官了,我怎么也得弄个八九……” “赵叔本来吃的就是官饭,又正赶上筹备山海监,这次落了个七品差遣——你平白无故的,就想混个官身儿?” 看李高沮丧非常,王守业又许诺道:“你先凑合着,要适应得了这拘束,日后我法子给你谋个正经官职就是;要适应不了,就趁早结婚生子做个富家翁。” 李高顿时转嗔为喜,仰着脖子吹嘘道:“你放心,兄弟我一准儿给你长脸!到时候……” “吃饭!” ………… 因前院多了四个外卫,老汉就只好住进了后院堂屋里。 王守业原本打算挪到东厢去。 可这一时也没收拾出来,所以只好暂且歇在堂屋客厅里。 有老汉在,娇杏自然不敢胡乱痴缠,利落的伺候着王守业洗漱了,便陪着红玉回了西厢。 她二人离开后,王守业趿着软布拖鞋进了里间,见老爷子还没有安歇的意思,正歪在床上不知寻思什么,就没有打搅他,悄悄的退了出来。 话说…… 貌似之前都是李高在服侍两个老的。 等他们父子俩搬出去之后,就该给老爷子找个贴身丫鬟,或者亲随小厮了。 退到外面之后,王守业一时也没什么睡意,便拿了炭笔练习盲画素描。 也不知过去多久,王守业正描画的起劲,身旁忽然传来个疑惑的嗓音:“你这是什么鬼画符?” 下意识回头望去,就见自家老汉正狐疑的打量着自己那些‘作品’。 “嗐!” 王守业忙讪笑道:“我这不是当官儿了么,总不能老让红玉帮着识文断字。” 老汉闻言又盯着那些鬼画符看了半晌,最后摇头叹息道:“要早知道有这一天,我当初真该把你送到老李秀才开的私塾里,读上几年书的。” 看老汉那自责的样子,显然是觉得自己把字写成这样,都是小时候没上过学的缘故。 王守业有些无语,又不好解释什么,只得劝道:“您老赶紧睡下吧,我再写两篇也就歇了。” 老汉点点头,倒背着手往里间走去。 不过到了门口,忽又停了下来,回头道:“以后让红玉手把手的教,你自个这么胡琢磨,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知道了。” 王守业无奈的应了,目送老汉回了屋里,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那些‘作品’,果然一多半都是惨不忍睹。 唉~ 主要还是这年头的炭笔质量太差,多用些力道就会断掉,少用些力道又写不清楚,而且只要被手掌蹭到,立刻就模糊一片。 尤其自己还是盲描,就更不好掌握了。 照着这进展,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把罗汉树上的符文抄录下来。 邦邦、邦邦…… 耳听的外面已是二更天了,王守业干脆连床几带那些草稿一起放到了角落里,然后在罗汉床上和衣而卧。 () ------------ 第140章 火纹 (4/5) 还真让李高给说准了。 第二天一早,外面果然又是银装素裹。 王守业穿着一身便服,围了件毛领披风——这也是离开沧州时,当时士绅送的别敬——骑着马走出不到半条街,就冻的涕流满面。 怪不得这年头人有些身份的,都喜欢坐轿子而不是骑马。 这风雪一刮,当真是寒彻骨! 因昨儿给沈长福铺排了任务,王守业也就没回东跨院,让四名外卫在门岗上随时候命,然后便领着赵奎直奔西跨院里。 约莫是被风雪所阻,勾管杨同书的值房里空无一人。 王守业当仁不让的占了他的位置,命沈长福把昨儿拟定好的审讯计划,拿给自己过目。 这厮倒还算勤勉,竟超额完成任务,搞了两套方案出来。 不过内容么…… “狗屁不通!” 将那两份审问方案掷在地上,王守业没好气的骂道:“我是让你们借装神弄鬼诱供,你这把东西直接用到他身上,和严刑拷打又有什么区别?” “卑职愚钝!” 沈长福忙身子撅成了九十度,同时趁机拿眼去剜身后的钱启。 “罢了。” 王守业起身道:“我原本也没指望你真能想出什么好法子,这样吧,你先去把炼丹的道士找来,让他配合着演一出好戏。” 等沈长福领命去了,王守业又吩咐钱启,在后院随便寻个合适的地方,把雷劫青砖埋进去。 当然,并不是整个卖起来,而是要和原本的地面齐平,看上去就好像从来没动过一样。 这个要求听起来简单,但真要操作起来,却颇有些麻烦。 所以王守业也没指望钱启能马上办好,只要傍晚之前搞定就可以了。 正好趁着这段时间,还可以和那临时客串的道士,商量一下演出的种种细节。 可谁承想钱启一去不复返,沈长福请个人而已,竟也是迟迟未归。 就在王守业按捺不住,想要去专门开辟出来,让那些道士炼丹的后院寻他时,沈长福这才大呼小叫着赶了回来。 “大人、大人!” 只见这厮不待帘子完全挑起,就闷头往里面冲,撕拉一声便把那棉帘子扯脱了大半,他却理也不理,亢奋的叫道:“可了不得了,张道长练出仙丹了!” “什么?!” 王守业难以置信的霍然起身,虽说眼下已经是灵气复苏群魔乱舞的时代了,可这冷不丁就练出了仙丹,是不是有点太过超纲了? 他急忙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仙丹?” “那模样一瞧就不是普通的丹药可比,非但会发光,那光还会动……” 沈长福比手划脚的形容了一番,最后跺脚道:“反正您亲眼瞧见就知道了,绝对是仙丹没错!” 难道…… 是搞出什么特殊的丹药了? 直接练出成仙得道的丹药,估计是不太可能,但误打误撞之下,搞出些别的特殊效果,还是有可能的。 火药不就是这么来的么? 王守业当下忙自桌后绕出,急匆匆的到了外面。 不过顺着游廊走出没几步,他忽然想起了电视剧里的某段剧情,于是又收住了脚步,回头问道:“监正大人那边儿,可派人去知会了?” “知会了、知会了!” 正喜不自禁的沈长福随口答道:“知道张道长练出仙丹后,我就去向监正大人禀报了!” “亲自去的?” “亲……” 沈长福这才觉察出不对来,身子猛地矮了半截,讪讪道:“卑职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赶紧把这天大的好消息,向监正大人禀报。” “是啊。” 王守业点点头:“监正大人多半也没你腿儿快,要不要你直接呈报给内阁,或者干脆去皇上面前说个清楚?” “卑职不敢!” 沈长福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连连叩首道:“卑职真的没想那么多,当是就顾着高兴了,就近先就报给了监正大人,绝没有要越过您……” 正说着,忽然发现面前已是空无一物,抬头望去,却见王守业已然大步流星的出了西跨院。 这…… 这可如何是好?! 沈长福越想越后悔,忍不住反正给了自己两个耳光。 若是一般的上司,他这样越级禀报,只要能讨得监正欢心,对方也就奈何不得他了。 但王守备能算一般上司? 莫说是自己一个小小的协守,便与他份数同僚的其余三名守备,哪个不是以他马首是瞻? 且不提沈长福如何悔恨。 却说王守业匆匆赶到炼丹所在,就见衙门里中高层以上的官员,几乎都已经齐聚于此,正簇拥在一处,互相传看着什么。 看到这一幕,王守业心中愈发着恼。 不过这时也已经有人瞧见了他,招手示意他赶紧上前,他自不好再露出恼意来。 忙也挤到了圈内,好奇道:“仙丹在哪儿呢?我也瞧瞧稀罕!” 话音未落,周怀恩就塞给一颗银灰色的珠子。 这就是仙丹? 分量倒是不轻,而且还闪着金属一般的光泽,怎么看怎么像是铅汞严重超标的样子。 这东西的特殊效果,该不会是让人一命呜呼吧? 王守业正在心底吐槽着,忽然就见那银灰色的‘仙丹’,骤然亮起了一道道炫目的红纹。 而且那红色的纹路,还在‘仙丹’内部缓缓舞动着。 似波浪、似怒焰。 这东西该不会真是仙丹吧?! 王守业先是悚然一惊,不过随即就又觉得这火焰似的纹路,好像有些眼熟的样子。 他下意识抬头望去,看到院中央正侧放着的火劫晶之后,顿时恍然大悟。 这仙丹上的火焰纹路,不正和那火劫晶上的一般无二么? “伯成。” 这时就听白常启问道:“你觉得此物如何?” 王守业环视了一圈,发现除了少数几个之外,众人脸上貌似都没什么惊喜之意,便知道他们多半也起了疑心。 于是摇了摇头,含糊道:“不好说,这纹路和火劫晶上的纹路实在太像了,说不好是本身有什么特殊之处,还是因为这炼丹炉……” “胡说什么!” 这是突然有人怒吼一声,紧接着就见个道人越众而出,劈手夺过王守业捧着的仙丹,亢声道:“别人也曾用这炼丹炉炼丹,怎不见他们烧出来的丹药上,有这等玄奇的纹路!” 顿了顿,又补充道:“听说就连宫里的蓝道行,也一样未能练出这等仙丹!” 或许…… 这是因为他们练的丹药里,没有那么多重金属。 但看张道人激动不已的样子,王守业也懒得当面泼他冷水,干脆闭上了嘴巴,任由白常启出面处置此事。 同时,他也在心里将这张道士,从男主角一栏上划了去。 话说…… 火劫晶真要能给所有的重金属,都渡上一层火纹的话,那倒真是大有用武之地! () ------------ 第141章 为盟主‘风雨→花香’加更(5/5) 这突然诞生的‘仙丹’,虽然受到了多方质疑,但还是被当作一等一的大事,直接由李芳奏报给了皇帝。 不久之后,其余几名与山海监签约的炼丹道人,也纷纷赶到了衙门里,对这新出炉的仙丹或褒或贬莫衷一是。 都是京城有名的高道,争论起来出了旁征博引,竟也不乏污言秽语。 等到道录司也派了人来,就更是争的面红耳赤。 直到午后不久。 嘉靖皇帝派了人来,将张道士连同他那仙丹一并接回宫中,这场混战才算是告一段落。 这些对王守业来说,其实没什么影响。 真正让他不爽的,是钦差除了接走张道士之外,还把那火劫晶给封存了,说是在仙丹事件调查清楚之前,任何人都不许碰触。 亏自己刚想出个绝赞的好主意! 正在值房里腹诽不已,就见沈长福斜肩谄媚的从外面进来,先和麻贵、吕泰等人见了礼,然后挨挨蹭蹭的挪到了王守业面前,讪笑道:“大人,卑职已经把那龙虎山的蒋老道请来了,您看是不是……” 莫说张道士已经被带去宫里了,就算没被带走,凭他膨胀到目空一切的架势,也绝不可能再配合山海监,去装神弄鬼吓唬犯人。 所以王守业特地让沈长福,去外面请了位‘专业’人士——龙虎山【伪】蒋道爷,修的是五雷正法,干的是坑蒙拐骗。 这样的角儿才好拿捏,要是不肯卖力演出,或者不小心演砸了,直接就能送去顺天府法办。 此事听说主要演员已经到位了,王守业不咸不淡‘嗯’了一声,起身向外便走。 沈长福急忙紧倒腾几步,抢在他前面把棉帘高高挑起。 王守业撇了他一眼,依旧没说什么,微微低头步出了门外。 之前他也曾盘算过,要不要干脆想法子,把这沈长福给撤换掉。 可这样做,一来显得自己心胸气度不足;二来么,像沈长福这样没胆量、没智商、没背景的三无人员,在山海监里其实属于稀缺资源。 要是把他换掉,甭管是换成冯佑,还是外戚出身的刘彬,貌似都未必会对自己俯首帖耳。 当然,王守业也绝不会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就这么轻飘飘的放过他。 先晾着吧。 等以后腾出空来,再想想该怎么处置他。 却说王守业到了西跨院,同那蒋道爷把事情简单说了,那原本吓到魂不附体的蒋道爷,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当下连忙拍着胸脯,保证完成官爷交代给自己的任务。 王守业又带着他实地排演了两回,发现这货倒是个不怯场的主儿——话说回来,容易怯场的人貌似也做不了骗子。 再加上是本色演出,他很快就进入了状态。 眼见天色也已经不早了,王守业便下令正式开始今天的审问。 临时设置的审讯室,同样是一件柴房——也不知到那位赵尚书,在家里搞这么多柴房干嘛。 而要审讯的对象,则是在之前严刑拷打时,反抗最为激烈的年轻贼人。 被蒙着眼带到柴房,绑在木桩上之后,那年轻贼人不出意外,又开始破口大骂起来。 等到除去眼前的布条,发现屋里摆着的不是各种刑具,而是一座法坛之后,他就禁不住有些愣神。 而这时,在王守业等人的簇拥下,那蒋道爷也架势十足的登场了。 就见他大步流星的走到了那法坛前,手掐真诀念念有词的抽出桃木剑,冲着那年轻贼人一指,喝道:“呔!你便是那冥顽不灵的逆贼么?!” 年轻贼人在莫名其妙之余,又隐隐显出些不安来,犹豫半晌,既没有开口搭话,也没有出言辱骂。 这时沈长福适时上前,恭声道:“道爷,就是此人没错,请您速速施法吧!” “哼!” 蒋道爷冷哼一声,挥舞着手中的桃木剑,猛地抓起一把豆子,撒在了屋子正中。 劈哩啪啦! 就只见他豆子落地后,登时激起了无数雷光电闪,一时直晃众人两眼发花。 那年轻贼人见此情景,也不禁惊的瞠目结舌。 这下王守业也放心了,显然对方并没有探听到,关于雷劫青砖的消息——主要是这东西一直放在厢房里,除了西跨院里一部分内卫之外,就没多少人知道了。 只听得蒋道爷又傲然道:“大人请放心,我这五雷噬心咒最是玄妙不过,只消对面不是释教弟子,管教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年轻贼人听到这里先是一惊,继而却悄悄松了口气。 沈长福又适时问道:“道爷,那对方要是个和尚呢?难道你这法术就不管用了?” “哼!” 蒋道爷冷哼一声,照着王守业给的台词阴森冷笑道:“我这五雷噬心咒专克释教之人,若普通人中了,只会浑身麻痹,并不会因此丢了性命,可若是释门之人中了此咒,非但性命难保,死后还要被罪业纠缠,永远入不得轮回!” “还有这等事?” 沈长福露出惊愕之色,随即啧啧叹道:“和尚们修的就是来世,您这倒好,连来世也都一并给毁了。” 跟着,又向那年轻贼人道:“幸亏你不是和尚,否则……” “拦住他!” 话说到一半,王守业就见那年轻贼人猛地张大了嘴,似乎有嚼舌自尽的意思,于是急忙大喝一声。 早就预备在左右的内卫,立刻出手捏住了那年轻贼人的下巴,然后将个特制的嚼头塞进了他嘴里。 这嚼头只是阻止他嚼舌自尽,说话却是并无大碍。 王守业这才松下心来,回头向蒋道爷道:“事不宜迟,请道爷速速施法!” “大人稍安勿躁,且看贫道的手段!” 蒋道爷口中念念有词,全身颤抖着使了几个身段,忽地抓起桌上的铜尊,猛地往那贼人身前一泼。 滋滋…… 随着那浑浊的液体落地,一道道电弧便不断的延伸扩散开来。 虽然离着那些水迹还有些距离,但年轻贼人的双腿,却已经有了麻麻触电感,而且那股酥麻,还在快速的向周身扩散。 这种从未有过的感受,以及魂魄不入轮回的恐惧感,让年轻贼人再也保持不住强装出来的镇定,脱口嚷道:“弥勒佛下生,佑我真身!” 这口号…… 果然是白莲教! “你说什么?!” 只听到‘弥勒佛下生’五个字,沈长福就亢奋的大叫起来。 和王守业不同,他可没想到对方竟然会是白莲教。 而以朝廷对白莲教匪的痛恨与重视,这无疑是大功一件! 沈长福因此亢奋不已,但那年轻贼人吃这一吼,反倒又沉默起来。 “事到如今,你这贼厮难道还想隐瞒?!” 沈长福厉声喝问着,不由分说抢到近前,就要去扯那贼人的衣领。 然而他虽然避过了雷劫青砖,却在激动之下,不小心靠近了那地上的水迹。 噼啪~ 就听得一声爆响,沈长福被炸起三尺高,一头撞进了那年轻贼人怀里,与他抖做了一团。 这货…… 不会就就这么挂掉吧? 【五更搞定,寒号鸟的胜利!】 () ------------ 第142章 动荡 眼见沈长福莫名奇妙的遭了雷击,审讯室里就是一场大乱。 离得远的跳脚呼喊,个顶个都是奋不顾身,却鞭长莫及的架势。 近在咫尺的两名内卫,反倒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四条胳膊张牙舞爪的耍弄了半天,也没敢往沈长福身上落。 “都起开些!” 这时王守业忽然一声历喝,那两个内卫如蒙大赦,立刻就退到了角落里。 他们刚刚退开,一支套马杆就抵在了沈长福腋下,先将他推的侧翻倒地,然后又顶住他的臀部,狠命往前推出了四五尺远。 眼见离着那水迹已经有一段距离了,王守业这才收回了套马杆,扬声吩咐道:“把他拉到角落里,看看还有没有气儿!” 这支套马杆是他为了以防万一,特意提前准备下的,没想到还真就给用上了。 那两个内卫见守备大人都亲自出手了,且沈长福似乎又已经脱离了危险地带,这才小心上前,将沈长福拖到了角落里,简单的检查了一下。 “大人。” 随即就听他们禀报道:“呼吸心跳都还在,不过沈协守口吐白沫人事不省,左腿的小腿肚子上还被烫焦了一大片!” 没死就好! 王守业一面命人上前接应,贴着墙根儿把沈长福搬了出来;一面又吩咐人去请大夫前来诊治。 想了想,又让人把东跨院的张国彦,也一并寻了来。 若是他那随缘式医疗法能奏效的话,自然胜过普通大夫百倍。 可惜沈长福却不是个有福的,张国彦被找来之后,略略相看了一番,便开始大摇其头。 而请来的大夫验看过伤势之后,便表示此人眼下生死难料,但有一件事儿却是肯定的,那就是他即便能活下来,以后多半也只能用一条腿走路了。 得~ 山海监成立还不到一个月,就残了一位协守、死了一名都事、外加二十几个山海卫。 再加上潜逃在外的葛长风…… 这下那‘贪生怕死莫入此门’的石碑,到显得越发的应景了。 好一通大乱,等沈长福的事情终于暂告段落,才有人发现那审讯室里,正弥漫着一股尿骚味儿。 准确的说是两股。 一股属于那年轻的贼人,另一股则属于蒋道爷。 钱启捂着鼻子,愁眉苦脸的上前请示道:“大人,您看咱们还要不要继续往下审?” 王守业横了他一眼,反问道:“都付出这么大代价了,若是问不出什么来,你觉得能向上面交差?” 说着,又将袍袖一甩:“你继续审着,我先把刚才发生的事情,禀报给监正大人。” 其实有那句‘弥勒下生’,基本就已经能确定对方是白莲教了。 不过看那年轻贼人的样子,显然情绪已经彻底崩溃了,若此时不乘胜追击的话,岂不白白浪费了沈长福刚才的‘以身试法’。 将继续审问的差事,交给钱启负责之后,王守业就匆匆赶到了东跨院里。 也不知为何,监正白常启显得心绪不宁,听到沈长福不慎被雷霆所击时,甚至一时没忍住骂了半句脏话。 而且直到最后,也并未就此事做出什么批示。 王守业原本还想着,建议他尽快推行张四维的计划,在各家道观寺院里布置好眼线。 这样即便不能探听到什么神鬼异事,至少也多了条掌握舆情的渠道——如果早些侦知民间对佛光舍利的种种误传,山海监也不至于会疏于防备,险些让白莲教匪得手了。 可眼见白常启实在不在状态,王守业也就忍住了没有提出建言。 话说…… 他这到底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 沈长福遭遇雷击,以致生死不知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山海监上下,并就此引起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原本因为沈长福实掌西跨院,可以不经申请就调用大多数的遗蜕,衙门里不乏对其羡慕嫉妒之人。 现如今沈长福突遭不测,却又不知有多少人,将西跨院里的遗蜕视为了洪水猛兽。 原本垂涎欲滴的位置,自然也就成了烫手的山芋。 甚至于不少山海内卫,都开始萌生退意——才区区一个多月,内卫的‘战损率’就超过了一成,这简直比边塞军镇还要凶险的多! 于是此后数日间,衙门里人心动荡、谣言四起。 尤其是西跨院里的内卫,虽然还不敢明着违背上面铺排下的差事,但偷奸耍滑磨洋工的行径,却是蔚然成风。 就连对白莲教匪的审问,也因此陷入了停滞当中。 ………… 十月十七,午后。 麻贵挑帘子进了值房,就没口子的抱怨起来——今儿又是三天一次挂号抽签日,而且正巧轮到他去主持现场秩序。 相比于最初的盛况,眼下来参与挂号抽签的人,已经明显减少了许多。 所以麻贵原本也没当回事。 谁承想去了东四牌楼之后,就接连不断的生出事故来,害的他东奔西跑,却是摁倒葫芦起了瓢,忙的是不可开交。 “那些驴入的狗东西,分明就是故意给老子难堪!”麻贵咬牙切齿的解下腰刀,往书桌上重重一拍:“这要搁在我们宣府,早该拖出去杖责八十,打死勿论了!” 他这话里的大有抱怨之意,源头更是直指监正白常启。 说来白常启也着实让人失望。 最初虽然偏保守了些,却也算勤于政务。 可最近几日,他却放着衙门里的动荡不闻不问,跑去给严家父子摇旗助威了。 “大人。” 王守业正待宽慰麻贵几句,一旁吕泰便忍不住探问道:“这小阁老夺情的事儿,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若监正大人再不来拿个主意,下面那些丘八怕是都要造反了!” 这王守业上哪儿知道去? 打从严嵩主动奏请,希望儿子能留在京城守丧尽孝,顺便照顾自己之后,朝堂上就生起了一场骂战。 正方表示严阁老劳苦功高,现今垂垂老矣,不愿与儿子久别也是人之常情。 何况这也不是真要夺情,而是让严世蕃去职丁忧后,不必急着返回原籍,只需就地在京城守孝罢了。 反方表示朝中官员丁忧,一向都是要回家守孝的,除非是依律夺情,否则又怎能单独为严世蕃破例? 而若是夺情的话,那便该出自上意才对,岂容得严嵩越俎代庖? 双方一连争执了几日,严党虽然党羽众多,又不乏中量级人物,但这事儿严嵩父子确实做的不妥,因此反而落在了下风。 白常启作为严党新锐中坚,这时候自然要为恩主冲锋陷阵,便也顾不得衙门如何了。 党争误国啊! 偏督管李芳这几日也不在,听说是奉命主持品鉴仙丹去了。 而张四维还在沧州留守。 以至这堂堂山海监里,竟连个拿主意的都没有! 也难怪那些出身锦衣卫的**,会越来越有恃无恐了。 “崇秩兄。” 三言两语打发了吕泰,王守业寻到对面的书桌前,抄起那柄颇为沉重的单刀,递还给麻贵道:“你就别在这皇帝不急太监急了,走,咱们去送一送汝契兄。” 麻贵原本还阴沉着脸,听到‘汝契兄‘三字,登时哎呀一声惊呼,拍着脑门自责道:“怨我、怨我!光顾着和那些狗东西置气了,险些把正事儿给忘了!” 说着,一把夺过那单刀,利落的挎回腰间,扬手道:“走走走,咱们直接去东便门——因要和人同行,汝契兄便约咱们在城门左近汇合。” 一路无话。 却说两人匆匆赶到了东便门附近,远远瞧见几个将官模样的,正聚拢在一处说话,他们就待驱马上前,看看内中可有李成梁父子。 谁承想斜下里却突然杀出一骑,险险拦住了二人的去路。 “可是王守备当面?” 就只见来人在马上拱手抱拳道:“在下陆景承,久仰王守备大名,今日一见实是三生有幸!” ------------ 第143章 ‘姐夫’与小舅子 虽然都是性别男、爱好女的纯爷们,但看到陆景承策马而来,王守业和麻贵还是禁不住生出惊艳之感。 人们常用‘仿佛从画里走出的XX’,来形容一些俊男靓女。 而这位却仿佛将周遭的人和物,全部融入了画中,沦为一副动态背景板。 总之,这是个自带焦点效应的男人。 如果是在影视剧里的话,或许还会自带BGM。 话说…… 他方才好像自称是陆景承? 当初那藏头露尾,试图和自己尽心私下交流的帷帽男,貌似就叫做陆景承来着。 想到这里,王守业心中顿时警惕起来,原本他还以为这陆景承,是原主当初结交的朋友。 可看对方这风采气度,又岂是一个泥瓦匠能高攀上的? 因想的多了,王守业便没能第一时间开口,反倒是旁边的麻贵皱眉问道:“陆公子拦住我二人的去路,不知究竟有何贵干?” “两位不要误会。 陆景承飒然一笑,随即甩蹬下马,撩起衣襟下摆,亮出了个铜制的腰牌:“景承是锦衣卫百户,如今在宫内当值——今儿是为了送同僚离京赴任,不想却与王守备巧遇。” 原来是护卫宫廷的‘大汉将军’,怪不得生如此相貌堂堂。 不对! 即便是在讲求仪表相貌的大汉将军里,这厮应该也称得上是门面担当了。 这时陆景承又拱手一礼道:“实不相瞒,近来听闻王守备沧州除妖的事迹,在下便对王守备仰慕不已,今日恰巧道左相逢,一时忍不住上前相认,失礼之处,还请王守备多多见谅。” 呵呵~ 这瞎话倒还编的似模似样。 可惜却在关键地方露了马脚。 王守业在马上颔首还礼,随即悠悠问道:“却不知陆百户,是如何认出王某的?” 既然之前只是听闻过自己的事迹,眼下又是在路旁巧遇,他又怎能一眼就认出自己? 却听陆景承不慌不忙的答道:“前几日在严府时,我就曾经见过王守备一面,只是当时琐事缠身,实在不便上前见礼。” 顿了顿,又解释道:“其实早在数月之前,景承就听说过王守备的名字了——曾被您从北镇抚司救出的严昊然,正是景承的姐夫。” 这竟是严鸿亟的小舅子?! 那他前几日藏头露尾的,又是为了哪般? 正百思不得其解,那陆景承便歉意的向麻贵陪笑道:“景承有几句话,想单独同王守备聊一聊,这位大人能否……” 麻贵立刻看向了王守业。 王守业犹豫半晌,还是好奇这严鸿亟的小舅子,究竟找自己有什么事儿。 而且…… 就算白莲教的人有意对自己出手,应该也不会找这么扎眼的货色吧? 因此他便也翻身下马,向麻贵道:“崇秩兄先行一步,我随后就到。” 麻贵点头应了,这才领着属于他四名外卫,向着城门前的一众将官行去。 而王守业则是就近找了个茶摊,甩出二十几个大子儿清了场,又让四名外卫两下里把手,算是腾出了一个并不怎么私密的私密空间。 再加上是隔桌对坐,就算这陆景承是个冒牌货,想要突袭王守业也没那么容易。 不过等到落座之后,陆景承还是给了他一记‘突袭’,而且是直戳心窝,让人措不及防的那种。 “姐夫。” 就听他压着嗓子,嬉笑道:“想跟你说点事儿,可真是够费劲的!” 姐…… 姐夫是什么鬼? 他不是严鸿亟的小舅子么,为什么管自己叫姐夫? 难道说他还有个姐姐,准备和自己攀亲事? 不对…… 要真是那样,就更不会没头没尾的叫什么姐夫了。 王守业愕然之余,猛然想起了当初去严府上香时,遇到的古怪丫鬟。 难道又是误会? 可这丫鬟误会一回,亲弟弟又误会一回,总不能全都是空穴来风吧? 难道说严鸿亟的老婆,真对自己有什么‘非分之想’? 可咱爷们虽然说不上丑怪,但也就是一般大众脸,最多比寻常人生的雄壮些,远不到能招蜂引蝶的程度。 不过…… 王守业下示意的看了看陆景承,从小守着这么个帅惨了的亲弟弟,因而审美观产生了扭曲,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毕竟再帅,也帅不过自家弟弟。 而那陆氏眼下虽还不是寡妇,却和守活寡没什么区别,长期欲求不满,口味会偏向‘量足份大’的实惠型,也在情理之中。 所以说…… 她或许就好这一口! 想到这里,王守业就忍不住心生得意。 那毕竟是严世蕃的儿媳,称得起是豪门贵妇,却对自己芳心暗许…… 等等! 她这先是被丫鬟察觉,然后又被弟弟探知,再这么发展下去,岂不是要弄得尽人皆知了?! “姐夫?” 这时陆景承见他久久无言,面色变幻不定,忍不住疑惑的唤了他一声。 “别别别!” 王守业这才晃过神来,忙摇头道:“你大概是误会了什么,我与令姐从未见过,更未曾谈婚论嫁,那里就当得起什么姐夫之称?” 从未见过? 那为什么当初在玉茗面前,能一口道破姐姐的随身饰品? 这便宜姐夫忒也谨慎了! 陆景承白眼一翻,无奈道:“姐夫,你不愿意承认也没关系,但看在我姐姐面上,你可不能不管我。” 这还赖上自己了! 可自己能帮他什么? 难不成他家里闹鬼,想让自己上门驱邪? 王守业试探着问:“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我想调到山海监去!” 蛤?! 王守业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眼下山海监里局势动荡,许多人都挖空心思想要调回锦衣卫呢,这偏偏还遇到上赶着的! 而且为达目的,还不惜拿自家姐姐阴私说事儿。 这时陆景承又道:“自从和小阁老闹翻之后,成国公的人就开始变本加厉的排挤我们陆家,我是实在受不得这夹板气了——姐夫,你可一定得帮这个忙!” 按说成国公虽然和严家闹翻了,也还不至于如此对待严鸿亟的小舅子吧? 就算成国公有意,他手下那些人,难道还敢往死里得罪严家的亲戚? 等等! “你姓陆?不知和忠诚伯是什么关系?” “文明公,正是景承的伯父。” 这就说得通了。 成国公一系正在加紧清除陆系旧臣,再加上和严世蕃父子闹翻了,对陆景承自然不会手下留情。 话说…… 自己到底应不应该帮他? 按理说是应该拒绝的。 毕竟自己和那严陆氏毫无干系,最多也就是隔着窗户瞄了几眼,即便对方因此芳心暗许,那也不是自己卖她面子的理由。 然而…… 这厮要是心怀怨愤之余,不小心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届时自己可未必能掰扯的清。 这特娘的,被人暗恋也有罪了! 还是先稳住他吧。 “山海监可不是我王某人说了算。” 王守业正色道:“再者,山海监是干什么的,你应该也有所耳闻,真要调过来,那可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随时都有可能……” “我不怕危险!” 陆景承猛地提高了嗓音,惹得四名外卫齐齐望来,他忙又压着嗓子道:“姐夫,我只怕被投闲置散,不能重新广大陆氏门楣!” 这还想在山海监里,完成家族的伟大复兴是怎么滴? “容我先考虑考虑吧。” 王守业说着,又郑重叮咛道:“你以后别乱叫,令姐和我真没什么关系。” 最好叫你姐姐也别胡思乱想! “我懂、我懂!” 陆景承亢奋的点头道:“那姐夫,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这一口一个姐夫的,懂你妹……不,懂你姐啊! 【还有】 ------------ 第144章 革 从东便门折返的时候,队伍里便又多了个背着包袱的李如松。 自今儿起,他就被李成梁正式托付给王守业了,至少在调任或者娶妻生子之前,都会寄居在王家。 而且多半连婚姻大事,都要由王守业这个义父操办了。 不过王家眼下人满为患,还要等李家父子、赵奎夫妻搬出去之后,才好腾出李如松的住处。 因此他近几日里,会暂时先住在麻贵家中。 在大市东街分道扬镳,王守业原本想去衙门,把之前没看完的邸报抄本捎回家,谁承想刚回到值房,就被闻讯赶来的钱启堵了个正着。 “大人。” 就只见钱启面色凝重的禀报道:“西跨院出事了!” 又出事了? 王守业眉头一皱,忙问:“这次又是怎么回事?难道又有人被遗蜕伤到了?” “这倒不是。” 钱启忙摇了摇头,随即吞吞吐吐的道:“是有人想要夹带……夹带甜水胶出去,结果被守门的外卫当场查获!” 夹带甜水胶? 王守业闻言顿时瞪大了眼睛。 这些内卫可真是越来越胆大,竟然都敢往外夹带东西了! 甜水胶倒还罢了,毕竟是可以重复产出的东西。 可若是一时未曾察觉,保不齐他们就又惦记上别的了! 真要有那件遗蜕被拆成缺胳膊少腿的,王守业怕都没好果子吃! 再者说,谁能保证这背后没人指使? 毕竟若是没有识货之人,他偷走这甜水胶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这外贼勾结内鬼,若不能及时制止的话,谁知会闹出什么祸患来! 想到这里,王守业当即下令道:“将那厮给我看好了,死走逃亡唯你是问!” “卑职明白!” 钱启连忙恭声应了,随即却又小心翼翼的探问道:“大人,您不亲自出面……” “本官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说着,王守业转向了吕泰,扬声吩咐道:“吕司务,你派人知会其余三位守备以及周经历,请他们到戴监副的值房汇合!” 等吕泰、钱启分别领命离开之后,王守业也匆匆的出了值房,先到了右监副周怀恩那里,向其痛陈利害。 以衙门现在的状态,再不严肃整顿的话,就要出大乱子了。 可王守业虽然在山海监里地位特殊,但却只是个五品守备而已,理论上是无权召集众人议事的。 所以才要找上周怀恩、戴志超二人。 戴志超对此不置可否,但周怀恩却一向对王守业鼎力支持。 在他与王守业的坚持之下,一场没有主要领导参与的中层会议,便在戴志超的值房里正式召开了。 其实几个守备连同戴志超在内,私下里也觉得衙门眼下这等风气,不是个长久之计。 但山海监毕竟是文衙门,上有白常启、李芳,下有主事张四维,武官们哪敢越俎代庖擅作主张? 再说内卫们主要负责的,就是西跨院和后院的防务,而这一片基本都在王守业在掌管。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也算是人之常情。 眼下见王守业主动出头,他们倒也不吝于敲些边鼓助威。 在会上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定好了章程。 首先是奏请从外卫当中,选拔一批心理素质过硬,爱国爱岗的敬业官兵充入内卫,汰换掉那些贪生怕死之徒。 当然,届时肯定不能就这么轻饶了他们,至少也要调往老少边穷的冷衙门,以儆效尤。 其次则是奏请监正,尽快修订底层官兵的奖惩制度。 原本由张四维制定的奖惩制度,是因循一般衙门里的常例制定的,起初到还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在接连几次伤亡引发动荡之后,就显得不合时宜了。 面对严酷的死亡威胁,所谓的奖赏几乎等同于鸡肋。 而原定的惩罚力度,又压制不住内卫们的恐惧心理。 这前两条是众人一致认同的。 但王守业还力主加上了第三条,那就是设法推动民间舆论,最好能让山海卫成为荣誉的代名词。 就好像后世的人民子弟兵,又或者南宋的岳家军那样。 这一条旁人倒不是不同意,只是都觉得可操作性不大,毕竟直到如今,朝廷也还没有通过任何正式渠道,对山海监的职权做出宣扬普及。 即便是因为沧州之行,朝堂上有了松动的迹象,但也仅仅限于京城之内。 在整个大明帝国,‘子不语怪力乱神’的老传统,依旧像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屏障,将山海监的影响力限制在了京畿之内。 而以监正白常启的为人处世,几乎不太可能为此去据理力争——除非这是严世蕃提出来的。 反正不管怎么说,在王守业的强烈要求之下,这第三条也算是讨论通过了。 由周吴晟汇总润色之后,这篇新出炉的奏请,便以集体智慧的名义,呈送到了严府——自从‘夺情舆论战’打响之后,白常启就一直守在严府,为严家父子居中联络各路水军。 当然,虽然打的是集体名义,但这次会议发起人,却清清楚楚标注着周怀恩、王守业的名姓。 却说散会之后,王守业又去周怀恩的值房坐了一会儿。 自从上次旧病复发之后,周怀恩的身体状况就一直不怎么好,只这一轮讨论下来,脸上就透着苍白憔悴。 不过他说话依旧是那般爽利直白。 “有什么想办又不方便的,尽管打我的名头就是,左右我这位子也是帮你占的,等你再立下些功劳,我也就该功成身退了。” “大人!” 王守业忙起身道:“您不过是受了些风寒,怎就……” “行了。” 周怀恩摆摆手,不以为意的道:“当初贺掌刑挑我过来,就是为了给你保驾护航——咱们东厂这点家底,拿什么跟人家争?还不就得指望你撑门面?” 周怀恩以及他背后的贺掌刑,显然是在做感情投资。 但有目的的好意,难道就不是好意了? 何况周怀恩并无伪装遮掩之意,一直就是敞开胸襟直言不讳。 王守业顺势郑重一礼:“周大人和贺掌刑的恩情,守业永世难忘!” “坐下说话、坐下说话。” 刚说周怀恩直言不讳,可等王守业重新落座之后,他倒有些吞吞吐吐起来。 最后还是王守业开口询问,他这才忖量着道:“你近来最好和严家保持些距离。” 说着,周怀恩伸手向上指了指:“听说皇上对这次夺情的事儿很是不满,虽未必会拿严阁老父子如何,却怕会迁怒到旁人头上。” 顿了顿,他又郑重叮咛道:“我一说你一听的事儿,可千万别往外传!” 东厂的根底儿就在宫里,这消息八成不会有错。 不过…… 周怀恩为何要吞吞吐吐的? 是怕自己不小心把皇帝的想法泄露出去,还是把自己当作了严党,所以心存顾忌? 恐怕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这可不成! 必须想个法子,尽快和严党做出切割才行。 可现如今严党势大,监正白常启更是严家的铁杆,自己真要明目张胆的‘跳反’,恐怕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除非…… 能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占据大义的名分,使得严党不能对自己群起而攻之。 叩叩叩~ 正想着,外面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周怀恩扬声喝问,就听门外有人禀报道:“吕司务托小的传话,说是沧州那边儿回信了。” 【补更失败,推到明天】 ------------ 第145章 一场只闻其声的械斗 按说沧州那边儿准备妥当之后,就该将墨韵‘明正典刑’了。 但王守业实在没有连夜杀人的兴致。 于是便吩咐吕泰暂且瞒住这个消息——主要是瞒过那监斩的太监——等到明天午时三刻再行动手不迟。 带着四名内卫,顶着满天星斗回到小巷。 正准备下马拍门呢,冷不丁那门洞里就跳起个人来,抱着肩膀楚楚可怜的往前凑,只看那娇小的身量,王守业就知道肯定又是葛长风的续弦乔氏。 这小妇人倒还真有点儿锲而不舍的劲头。 王守业无奈的暗叹一声,不等乔氏开口,就先板着脸道:“我不是早就说过了么,该如何处置葛长风,朝廷自有公论,轮不到本官、更轮不到你来做主!” “大人!” 面对王守业的拒人千里,那乔氏还是坚持凑到了马前,两只冻僵了的小手,姿势别扭的搭在小腹上,微微福了一福,凄楚道:“小妇人原本也不敢再来讨饶您,可……可偏偏今日诊出了喜脉……” 咔嚓~ 话音未落,王守业就听头顶传来一声脆响,似乎是瓦片被人踩断的声音。 他心中一动,抬头看看自家对面的宅院,随即利落的翻身下马,接着马背的遮掩,扯过个外卫耳语叮咛:“悄悄爬到对面屋顶上去,看看是不是有人在上面!” 说完之后,他转头狐疑的打量着着乔氏,扬声道:“这和本官又有什么关系?” “大人!” 乔氏双膝一软,却被王守业急忙拦了下来,她便也没再下跪,只是用手背揩着眼角啜泣道:“我们老爷虽然有错,可那也是被吓坏了,又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看在孩子的份上,您就行行好,饶过他这一回吧!” 咔嚓、咔嚓咔嚓…… 话音未落,又是一连串的瓦片碎裂声,紧接是叮叮当当的金铁交鸣声,显然是正有人在对面屋顶上捉对厮杀。 果然不愧是官军中的精锐,这么快就爬到屋顶上去了! 该不会是有轻功傍身吧? 王守业心中一喜,忙仰头呼喊道:“上面怎么回事,是不是葛长风潜伏在屋顶上?!” 旁边乔氏听到丈夫的名姓,也忙仰头嚷道:“老爷、老爷,您在上面吗?!” 结果上面只顾厮杀,却是半点回应也没有。 搞什么鬼? 就算打斗再激烈,也不至于连回话的功夫都没有吧? 王守业正疑惑不解,忽听身旁有人尴尬道:“大人,小的……小的还没爬上去呢。” 王守业一低头,却见面前满面惭色的,可不正是那得了吩咐的外卫么。 他既然还在巷子里,那如今在屋顶上打斗的又是什么人? “都别愣着,快爬上去瞧瞧,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随着王守业一声令下,几个外卫便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转,好容易找到个容易攀爬的缩在,搭着人梯到了屋顶上,却只看到了一地碎裂的瓦片,以及主人家的破口大骂。 这可真是奇哉怪也! 在屋顶上默然酣斗的两伙人,究竟都是什么身份? 他们是因为什么动起手来,又是为何一起悄然消失的? 王守业心下是满腹疑惑。 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先把乔氏带回家中审问——虽然不敢百分百确定,但最初踩碎瓦片的,极有可能就是潜逃多日的葛长风。 因为除了葛长风之外,应该没谁会对因乔氏有孕一事,有那么大的反映。 而葛长风会埋伏在屋顶上,不外乎两种可能。 一是向寻自己报仇;二是尾随妻子来此。 如果是前者的话倒还罢了,可要是后者的话,那或许在自己的提醒下,乔氏能想出什么蛛丝马迹来也不一定。 对了,还有那两个一直跟在乔氏左右的内卫。 想起那两个内卫,王守业不觉就有些纳闷,刚才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怎么也不见他们两个现身帮忙? 跟乔氏一打听,才知道那二人似乎也受到了衙门里的消极情绪影响,最近几日明显不像之前那样尽心竭力了。 所以今儿乔氏只是略微使了些手段,就成功的摆脱了他们。 这些丘八可真是…… “不对!” 王守业突然起了疑心,盯着乔氏质问道:“你来我这里,又有什么必要非得甩掉他们?难不成在来这里之前,你还做过些什么?!” “不不不!” 乔氏吓的花容失色,忙将两只莹玉也似的小手摇了又摇:“是因为他们这几日,时常说些……说些不三不四的,奴家实在不敢带着他们在外奔走。” 两个色胚! 就算没有懈怠之举,以后也定要用外卫太换掉他们! 不过乔氏这话,还是显得不尽不实,既然她担心两个内卫会意图不轨,那为何不带上丫鬟婆子一起出门? 就算没有家仆,找两个小妾陪同也成啊。 那天王守业可瞧见了,环肥燕瘦好大一群呢。 “大人有所不知。” 乔氏抹泪道:“自从我家老爷出事以后,便有人撺掇奴家的继子生事,现如今家中的一切都由那逆子做主,反倒是我这个为娘的成了孤家寡人。” 原来如此。 怪不得她这几次都是单独一人,而且只是反复哀求,从未有贿赂邀买的意思,感情早就失去了家中的财政大权。 而这同样也解释了她为何如此锲而不舍——如果葛长风的案子就此尘埃落定,她日后多半就要过上‘寄人篱下’的生活了。 “大人。” 说倒这里,乔氏便又开始哀求起来:“眼下我家老爷还只是被张榜通缉,他们就把奴家当成眼中钉肉中刺,若日后老爷要真是被重判了,我们娘俩可怎么活啊!呜呜呜……” 这妇人说着说着,便哭了个梨花带雨婉转低吟,直引得望老汉、李伟父子在院里探头探脑。 王守业又勉强盘问了几句,见她一直泣不成声,也只好先许下了些空头支票:“你就算想让本官出面求情,总也得先把人找着再说吧?” 乔氏一听这话,急忙抹着眼泪追问:“大人答应要为我家老爷求情了?!” “先等找着他再说。” 王守业又耍了个花枪,随即诱导道:“你仔细想想,最近身边是不是总有被人窥伺的感觉?” “这……” 乔氏泪眼婆娑的想了片刻,那湿润的双颊就带了些潮红,捏着狐裘下摆不自然的避开了王守业的眼睛,嗫嚅道:“倒的确有个家丁,曾试图偷看奴家洗澡,幸亏奴家警觉的早,才没让他得逞。” “我不是问这个!” 王守业无语道:“我是说,你有没有一种感觉,就好像葛长风一直在你身边?” 乔氏低头想了想,又怯声反问:“做梦的时候算吗?” 王守业:“……” 这可真是对牛弹琴! 罢了,还是明儿寻那两个内卫过来,再仔细盘问一遍吧。 【状态不好,有点卡……】 ------------ 第146章 自lv 王守业的推测并没有出错。 那最初惊闻乔氏有孕,继而踏碎了瓦片的,正是葛长风本人。 却说在踩碎瓦片之后,葛长风心下一惊,就有意逾墙而走。 后来听王守业依旧与乔氏对答,貌似并未注意到那声动静,这才惊魂稍定。 又搭着他也想知道,乔氏这次能不能接着怀孕的名义,获取王守业的同情,于是便扒在房檐上未曾及时抽身。 哪曾想就在这时,身后突然窜出几条黑影,二话不说挺刀就剁。 要说葛长风年轻时,乃是东厂里有数的高手,惯会高来低去的本事,可这十数年声色犬马,一身本事也不过还余下两三成而已。 再加上对方也都是好手,以众凌寡之下,片刻间葛长风就落了下风。 恰在此时,又听得巷子里王守业下令,让那几个外卫也统统上房。 葛长风只当要被前后夹击,心中愈发慌乱,被人抽冷子一刀砍在肩头,只疼的闷哼一声,单刀脱手而落。 随即几柄兵刃架将上来,便逼得他只能束手就擒。 直到这几人用帕子堵了他嘴,挟持着他从背街离去时,葛长风这才惊觉擒下自己的,貌似并非是王守业的同伙。 哪这伙人是从那儿冒出来的? 又怎会出现在王家前邻屋顶? 这些疑问尚未得到解答,眼前猛然一黑,却是有个夜行人从背后用麻袋套住了葛长风的上身,随即又反绑了他的双臂。 再然后,他便被推推搡搡的带到了一辆马车上。 只闻得车轮滚滚、曲折反复,也不知行出多远、行了多久。 等到眼前重新恢复光明时,就只见身前不远处,正坐着个胡须斑白却精神矍铄的老者,两下七八人雁翅排开,个顶个的横眉立目。 葛长风还待再看,便有人上前一把扯下了他嘴里的帕子,随即就听那老者淡淡的问:“你是什么人?” 葛长风勉力挺起了上身,满面堆笑道:“敢问诸位是求财,还是……哎呦!” 不等葛长风把话说完,斜下里就有人飞起一脚,直接将他踹趴倒在地,然后又用硬靴底儿卡住了他的脖颈,一边用力捻动一边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探咱们的底!” 葛长风被他踩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片刻功夫就憋的面红耳赤,只得连声讨饶道:“大爷饶……饶命,小的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那人又狠踩了几下,这才气咻咻的放开了葛长风,退回了原来的所在。 葛长风正犹豫,是该重新挺起身子,还是趴在这里装可怜,就听那老者又不咸不淡的问:“说吧,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些到底是官是贼,葛长风一时难以分辨。 但甭管是不是官,反正和王守业不是一挂的,否则为何不敢同王守业见面,还一副夜行人装扮的潜伏在王家门外? 想到这里,葛长风便咬牙道:“在下葛长风,原是山海监六品协守,不想……” 老者刚听了个开头,就忍不住诧异道:“你便是那临阵脱逃的葛长风?” “不!” 葛长风仰起头,满面悲愤的辩解着:“在下实是受奸人所害,才落下这等污名!” “奸人所害?” 老者眉头一挑,疑惑道:“你说的可是那王守业?” “正是那厮!” 葛长风用力点头:“他恨我当初曾……” 他原本想说,王守业是恨自己曾惦记过红玉。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该自报家丑。 于是急忙改口道:“他恨我当初曾得罪过他,所以到了沧州之后,就刻意把我往死路上逼,又趁我深陷险地一时脱身不得,诬告我临阵脱逃!” “原来如此。” 老者微微颔首,又追问道:“那你当初是怎么得罪他的?” “这……” 葛长风也来不及想别的理由,便干脆倒打一耙道:“当初他曾窥伺我的续弦妻子乔氏,几次三番欲要染指,却被我坚辞所拒,因此愤恨……” 正说的起劲,忽听侧后方有人插口问道:“可是那今夜巷中那娇小妇人?” 葛长风忙回头应道:“正是拙荆!” “那不对啊!” 插口的汉子皱眉道:“我曾见她几次三番拦路,却都被那姓王的命人赶开了——要像你说的那样,姓王的早对她垂涎三尺,又怎会如此?” “这……” 仓啷~ 葛长风只是稍稍犹豫,旁边便有人拔出刀来,森然冷笑道:“这厮说话不尽不实,留之何用?干脆杀了吧!” “对!杀了他!” “杀了这狗官……狗贼!” 两下里一呼应,那人就提着刀直奔葛长风。 葛长风吓得魂都飞了,急忙叫道:“壮士饶命、壮士饶命啊!小人说的都是实话,那姓王的命人赶走拙荆,实是……实是因为那姓王的喜新厌旧,早就已经玩腻了她!” 那提刀的汉子脚步一顿,愕然道:“你不是说,当初拒绝了他么?” “我是拒绝了。” 刚才那话其实是逼急了口不择言,但既然已经说出口了,葛长风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胡编:“可拙荆却畏惧他的权势,偷偷与他行了……行了那苟且之事。” “哈哈哈……” 那提刀汉子哈哈一笑,嗤鼻道:“什么畏惧权势,我看是你这厮不中用,喂不饱那小浪蹄子吧?” 众人闻言也都是哄笑不已。 随即又有人戏谑道:“如此说来,她肚里那孩子,应该也不是你的吧?” “这……” 葛长风刚一支吾,对方就故作惊诧道:“怎么,究竟是谁的孩子,连你都弄不清楚了?” 周遭顿时又是一通哄笑。 直到那为首的老者抬手示意,房间里才有重新恢复了安静。 就听那老者捻须道:“你那续弦虽然与人有染,但肯三番五次上门为你求情,倒也还算有些夫妻情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葛长风连忙点头道:“她当初也是为了我,才不得不向那姓王的狗贼屈服!” “既然如此……” 老者身子微微前倾,盯着葛长风道:“为了你的性命着想,她应该也愿意冒些凶险吧?” 冒些凶险? 葛长风小心翼翼的探问道:“什么凶险?” 老者并未开口,而是向身旁的护卫使了个眼色,那护卫躬身离去,不多时从外面捧进来个小小的药葫芦。 老者接在手里,磕出粒红彤彤的药丸,手掌微微一倾,用中指和食指夹了,递到葛长风面前:“你只需让她将此物喂给那王守备,我保证让他亲自出面,帮你官复原职。” “这……” 葛长风猜出这多半是什么慢性毒药之类的,心下就先有几分意动。 要说他不恨王守业,那绝对是信口开河,如果能借机除掉王守业,又使得自己官复原职,岂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可是…… 这些人让自己给王守业下毒,自然不可能仅仅只是想帮自己官复原职。 这背后说不定有什么天大阴谋,自己要是卷进去,怕是一辈子都难以脱身! 不过这还不是最大的问题。 最大的问题其实是,乔氏压根和王守业没什么私情,更没有怀上他的骨肉,想要找到下毒的机会谈何容易? 自己若是答应了,却没能做到…… “怎么?” 这时老者双目微微一眯,依旧是心平气和的问:“葛大人不想报仇?” 语气虽然平淡,内里却藏着凶险。 葛长风身子一颤,就想着不管不顾,先答应下来再说——实在不行,就让乔氏多下些本钱,到时候将十八般手段施展开了,就不信那姓王的不入套! 可就在此时,门外忽又走进个人来,匆匆到了那老者身边,与他耳语了几句。 老者听完之后脸色就是一沉,冷笑道:“不过是个狗奴才,竟也敢这般嚣张——去,把他带上来说话!” 随即又伸手指了指葛长风:“先把葛大人押下去,好生‘劝一劝’他。” ------------ 第147章 逆袭的乔氏(1/5) 原本依着王守业的意思,是想派人把乔氏送回家中。 但考虑到她身怀六甲,而自家又没个能遮风挡雨的代步工具,故此最终还是把她安置在了后院西厢,与娇杏做伴——前院实在是塞不下了。 却说乔氏在西厢房里,惶惶不安的独处良久,忐忑的心境渐渐平复,便想起自己之前苦苦哀求,却还没得到王守业半句回应。 于是她忍不住隔着门帘,望向了对面的东厢。 方才那俏丫鬟临走时,说是要去伺候王守备洗漱,现今她既然还没有回来,想必王大人应该也还没有睡下。 自己要不要过去,再苦苦哀求一番? 可万一引来什么误会,这深宅内院的,却不是外面可比…… 左右为难了许久,乔氏还是毅然决然的挑开了门帘。 葛长风因是依仗亡妻起势,身边的仆役管事,倒有大半出自亡妻家中。 他在的时候还好,眼下生死未卜前途难料,那些旧仆们便纷纷揭竿而起,簇拥在小主人身边,反将她这主母当成了外贼提防。 照着如今的势头,一旦葛长风真有个什么好歹,她的下场怕也不会好到哪去。 更何况乔氏眼下还怀了身孕。 有多少内宅血案,都是因为争产而起? 若换成她处在继子的位置上,怕也绝不会乐意看到继母顺利诞下子女! 所以真正支撑她四下奔走、锲而不舍的,其实并非什么夫妻情分,而是求生的本能与欲望。 却说乔氏满心忐忑的到了东厢门外,犹豫着将那棉帘子拨开条缝隙,见房门是敞着的,就忍不住凑上去窥探。 就只见一身素白亵衣的王守业,正闭着眼睛斜倚在罗汉床上,任凭丫鬟搓洗双足。 说是搓洗双足,但那丫鬟的注意力却显然不在脚上,不住娇憨大胆的痴缠着,那杏核眼里的春情,更是几乎要满溢出来。 瞧那样子,只要主人做出一丁点的回馈,她立刻就能顺杆爬到床上去。 对此,乔氏倒半点不觉奇怪。 想爬到老爷床上的丫鬟,她可是见的多了——单只葛家就有几个小妾,是这样成功上位的。 不过屋里那丫鬟明显还是个雏儿,举止虽大胆肆意,于精细处却少了雕琢,也难怪如此痴缠许久,却始终没能得到回应。 “姐姐?” 正下意识的点评着娇杏的‘业务能力’,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疑惑的嗓音。 乔氏直被唬的魂都飞了,满面仓惶的回头望去,就见个颇有姿色的妇人,正抄手站在不远处的游廊里。 因夜色已深,那妇人倒没看出乔氏的慌张,顺势微微福了一福,轻声道:“劳烦姐姐进去通禀一声,外面突然来了位差爷,说是什么白大人派来的。” 乔氏闻言又是一愣,随即便恍然大悟,这怕是把自己错认成王家的丫鬟了。 当下强作镇定,颔首道:“我这就去知会老爷,你先下去吧。” 对面那妇人果然并未起疑,又福了一福便转身欲走。 偏就在此时,那门帘猛然被人从里面挑开,娇杏端着洗脚水出来,横眉冷目的哂笑道:“你家老爷怕不在这里吧?” 随即又把枪口对准了那妇人:“你也是的,进来传话也不先认清楚人,若真有什么要紧事,被些脏心烂肺的浪蹄子听了去,可如何是好?!” 那妇人与乔氏被她这一通夹枪带棒,直训的哑口无言,心中却又都不服不忿。 等那天同老太爷…… 看你个小蹄子还敢不敢张狂! 若不是自家老爷…… 区区一个下贱婢子,怎敢嚣张? “外面怎么回事?” 就在三人各怀心思之际,屋内忽然传来了王守业的喝问声,娇杏又瞪了乔氏一眼,随即端着洗脚水折回屋里,向王守业通禀有差人漏夜前来的消息。 王守业心知白常启这时候派人来,多半是为了傍晚时呈送过去的奏本,因此急忙唤出红玉,在主仆二人的服侍下披挂整齐,匆匆的出了东厢。 却不想刚一出门,就险些与乔氏撞个满怀。 王守业急忙收住脚步,皱眉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乔氏往后退了半步,双手交叠在尚且平坦的小腹上,垂着尖俏的下巴嗫嚅道:“我家老爷……” “这事以后再说!” 王守业不容置疑的一甩袖子,与她擦肩而过,大步流星赶奔前院。 厨娘徐嫂狐疑的搜了乔氏一眼,也急忙追着出了后院。 乔氏孤零零站在东厢门前,正觉气馁之际,那门帘忽又被人从里面挑起,却是娇杏冷着一张俏脸去而复返。 她出门之后,看也不看看乔氏一眼,抬起下巴往对面一点,硬梆梆的道:“姨娘让你跟我回西厢歇息。” 说着,也不管乔氏作何反应,径自向着西厢行去。 乔氏略一迟疑,忙也亦步亦趋的跟到了西厢。 眼见得娇杏进了里间之后,闷不做声的抖开铺盖,那冷冰冰的脸上虽无甚表情,却又似乎写满了敌意。 自己可不是为了得罪人,才来这王家的。 乔氏这般想着,便主动陪笑道:“妹妹别误会,我是有家室的人……” “就那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葛大人?” 娇杏斜了她一眼,嗤鼻道:“我虽然没怎么读过书,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道理,还是听说过的。” 说着,扯起枕巾猛一抖落,险些便甩到乔氏脸上。 乔氏后退了半步,对这目无尊卑的丫鬟直恨的牙痒。 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再次伸手捂住了平坦的小腹,微微往前挺着肚子,强笑道:“其实我已经怀了身孕,这事儿王大人也知道的。” “你……你怀孕了?” 娇杏诧异的望了过来,不过随即又傲娇的偏转了视线,嘴里嘟囔道:“你怀不怀孕,和我有什么干系?” 说是这么说,但屋里的气氛明显缓和了不少。 乔氏心下暗暗松了口气,走过去正待帮娇杏一起铺床叠被,可那柔荑伸到半截,却忽又改了主意,反手一揽,环住了娇杏的纤腰。 “呀!” 娇杏惊呼一声,往后仰着身子呵斥道:“你做什么?快放开我!” 乔氏却哪肯放手,反将娇小的身子往她怀里挤了挤,顺着腰肢往上攀索着,嘴里轻声道:“妹妹想要邀宠,单只会痴缠可不够。” “你……你什么意思?” 娇杏原本正有意搡开她,忽然听到这话,那手上力道登时便减了七八分。 “自然是想帮你啰。” 乔氏瞧她显然已经入套,先是嘻嘻一笑,随即又正色道:“像王守备这样的人,日后肯定不会只有你侍奉左右,眼下要抓不住机会,以后怕是……” 前两日,倒的确曾听老爷说,要给自己找个帮衬来着。 娇杏心下一恍惚,危机感油然而生。 这时乔氏轻轻一推,她便不由自主的坐到了床上。 “做什么?” 娇杏下意识的还想起身,却被乔氏伸手按住,巧笑嫣然的道:“反正我也不困,索性就帮妹妹好生参详参详。” 娇杏尚在迟疑,她已经解了两下的帷幕,将个乌木床罩的严严实实。 就听得里面先是窃窃私语了几声,随即又传出娇杏羞急的惊呼:“你这又是做什么?!” “自是要瞧仔细些,才好因材施教……” ------------ 第148章 严府夜谈(2/5) 果然还是该买辆车的! 严府所在的仁寿坊,离着大市东街其实并不算很远,但冬日里凌冽的夜风,却让这段不算很远的路,变得分外难熬。 眼见终于离着严府不远了,王守忽然勒住缰绳,两只手在脸上用力的搓揉着。 要是来吊唁的,木着一张脸倒也无所谓,可王守业这次来,却是得了监正白常启的召唤。 在还不确定白常启的态度时,总要准备的更稳妥些。 砰~ 就在此时,路边突兀的传出一声闷响,像是有谁惶急的关闭了房门。 王守业狐疑的循声望去,就见一座酒楼大门紧闭,里面映出数道人影。 “大人。” 其中一名外卫见他望向那酒楼,立刻拱手禀报道:“方才从里面出来几个人,看到咱们又急忙退了回去——要不要小人过去问个究竟?” 看到自己,就又退了回去? 这怎么想怎么可疑! 撇了眼那跃跃欲试的外卫,王守业淡然问道:“刚才一共有几个人从里面出来?” “呃……” 那外卫皱眉道:“卑职也没刻意去数,但四五个总该是有的。” 王守业没再说什么,抬头将那匾额上的‘如意居’三字印在心里,然而径自驱马向前。 单只这明面上的人数,就已然和外卫们齐平了,更何况里面还不知会有多少同党,真要贸然起了冲突,王守业可不觉得自己一定就能全身而退。 还是等明儿再单独派人调查吧。 ………… 如此同时,如意居大厅内。 以韩长老为首的白莲教骨干,正与几个青衣小帽的仆人面面相觑。 “咳。” 韩长老清了清嗓子,疑惑道:“苏总管缘何去而复返,莫不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哼!” 为首的老仆抄手斜藐着他,冷言冷语的答道:“苏某再最后提醒你们一句,若敢肆意妄为,坏了两家的好事,即便我家老爷能法外开恩,俺答那边儿怕也饶不了你们!” “唉……” 韩长老幽幽一叹,摇头道:“我等虽然久居塞外,可毕竟都是汉人,这次两家把手言和止戈息武,我等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会节外生枝?” “哼!” 那老仆又是嗤鼻一声,正待说些什么,忽听得身后有人轻咳了一声,立刻收束了话头,拱手道:“希望韩长老说到做到,苏某告辞了!” 说着,转身向外就走。 而他身后的两名小厮,早已用力推开了房门。 一行四人鱼贯而出,又顺着披檐行出十数步远,料想已经脱离白莲教匪的耳目,方才那轻咳之人便回头狠啐了一口: “呸!一群数典忘祖的东西,竟还敢在咱爷们面前愣充慈悲!” 跟着,他又向苏总管抱怨道:“大伯,您说那俺答把这群狗贼派来,是不是故意想要恶心咱们?” 苏总管也不答话,只是冷眼盯着他,直到他讪讪的弯下了脊梁,这才无奈的解释道:“老爷也是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才让俺答派些不打眼的来谈买卖,不想却招来群鸡鸣狗盗之徒。” 说着,下巴往斜对面的小巷里一点:“不说这个了,先回去复命吧。” ………… 严府东跨院花厅。 目送两个踌躇满志的中年言官离去,白常启脸上春风般的笑容,顿时消弭的无影无踪,余下的只有疲惫与苦涩。 昨天是严老夫人的头七,也是‘夺情’两派争论最激烈的一天,但直到如今,宫里依旧是静悄悄的,全无一丝反应传出。 虽说依照老夫人的地位、年齿,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并不为过,后面还有好长一顿时间,可以去争取皇帝的许可。 但白常启身处其中,还是忍不住寝食难安。 难道…… 陛下其实不想让小阁老留在京城? 若真是这样,自己这几日里奉命居中串联,甚至几次三番上书支持‘夺情’,岂不是一直在逆天而行? 想到这种可能,白常启只觉如芒在背,下意识自主位上起身,在花厅里来回踱着步子。 这时一名亲随走进门来,拱手禀报道:“老爷,王守备到了。” 白常启精神一震,忙扬声吩咐道:“快、快把他请进来!” 说着,就要坐回主位,但走到一半却又停了下来,转头大步流星的迎出门外。 王守业见他自厅内出来,忙也紧赶几步一躬到底:“卑职怎敢当大人出迎,罪过、罪过。” “当得、当得!” 白常启顺势在他肩头拍了拍,满嘴的唏嘘感慨:“衙门里出了这等事情,我竟茫然不知,也幸亏是有你在,不然迁延日久,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乱子呢!” 也不知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 虽说提交呈报的事儿,确实是王守业发起的,但之前几日里知情不报的,也有他一份。 却说王守业还来不及细细分辨,这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就被白常启扯住臂膀,并肩走进了花厅里。 等到分宾主落座之后,白常启首先问起的,却并非是衙门里的乱局,而是沈长福的康复状况。 当听说沈长福虽然保住了性命,一条左腿却是彻底残废了,而且嘴角歪斜下巴抽搐之后,白常启不由得叹息一声:“虽是他自己疏忽大意,可到底是因公事所致,本官明日拟个保奏的折子,且帮他讨个清贵差事吧。” 顿了顿,又问:“那钱启近日可还算尽心竭力?” “也还算称职。” “那本官明日便具本保奏,由他来接替沈长福,至于他遗下的都事一职,则在南下沧州的山海卫中进行超拔——近日曾无事生非的,不在这次超拔之列!” 有奖有惩,这么做倒也算是对症下药,但却是治标不治本。 真想要让山海监的内乱平复下来,还是得制定出一套切实可行的奖惩制度才行。 故而王守业又小心探问道:“那卑职等人在呈报中,所提的议案……” “用外卫汰换内卫,以及重新订立奖惩制度,都是良言善策,不过本官还要与李公公、张主事商议之后,才好做出定夺。” 呵呵~ 这白常启还是老毛病,缺乏乾纲独断的勇气。 不过想来李芳、张四维,也不会反对这两条意见,所以最终应该还是能推行下去的。 但第三条呢? 他连提都没提,难道是直接否决了? “对了。” 这时白常启再次开口道:“葛长风虽未归案,可他协守一职也不好总空着,依你之见,应该由何人接任最为合适?” “这……” 这分明是要给王守业一个市恩于人、拉帮结派的机会,但王守业犹豫再三,还是婉拒道:“此事卑职岂敢妄言。” “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伯成但说无妨。” “这……” 王守业脑中闪过个俊朗的面孔,下意识的道:“不是卑职有意推脱,实是衙门新立,若论功绩资历的话,怕除了钱启之外,余者都难以服众。” 白常启拂须颔首:“也的确如此,罢了,此事且容后再议吧。” 顿了顿,又问道:“近来在衙门里频频生事的,你可知都有哪些人?” 这估计才是他急着把王守业找来的真正目的。 好在王守业这几日冷眼旁观,也早把那几个跳得欢的牢记在心,当下毫不犹豫的点出十来个名姓,又将他们的种种作为一一禀明。 ------------ 第149章 山海监的日常(3/5) 因在严府小酌了几杯,回来又补交了公粮,第二天王守业直睡到辰时【7:00】,都未曾起身。 结果半梦半醒中,就得了娇杏通禀,说是衙门派人来催,让王守业赶紧过去。 说是每日点卯,可到了王守业这个级别,一般也没谁会拿考勤说事儿。 冷不丁闹这一出,又是怎么个意思? 王守业只觉莫名其妙,但还是急忙穿衣洗漱,连早饭都没吃,便匆匆赶奔衙门。 到了衙门一问才晓得,感情是又来了位天使。 这回倒不是来监斩的,而是奉了嘉靖的口谕,要将那静心木鱼带回宫内。 而按照张四维定下的规矩,除非是白常启首肯,否则东西从西跨院里出库,至少要王守业、杨同书、沈长福三人中的两人,出具书面文件才能方行——当初那火劫晶被带走时,还没有这个规矩。 白常启眼下不在衙门,杨同书和钱启又不敢坏了规矩,便只好差人去请王守业了。 王守业赶到西跨院的时候,传旨的太监早等的不耐,坐在值房里板着一张臭脸,直唬的杨同书、钱启二人战战兢兢。 眼见王守业从外面进来,杨同书如蒙大赦,忙捧了自己签好名字的出库文书,迎到了王守业面前:“王守备,您可算是来了!快快快,赶紧签好字,好让公公带着木鱼回宫复命。” 王守业看看那文书,却并不急着签字,反而寻到传旨太监身前,拱手问道:“敢问这位公公,将那木鱼迎入宫中之后,打算如何使用?” “怎么?” 那太监斜了王守业一眼,阴阳怪气的反问道:“皇上要怎么用它,还得先向你们报备不成?” 杨同书、钱启听这大帽子扣下来了,都被唬的心惊肉跳。 “不敢。” 王守业却依旧淡定的很,再次拱手道:“只是这木鱼毕竟是佛家之物,而圣上素来修炼的是道门功法,若两者之间有什么冲突隔阂,这责任怕是谁也担待不起。” “这……” 那太监闻言一激灵,从书桌后站起身来,在王守业身前来回踱了几步,为难道:“哪该如何是好?难不成你要我两手空空回去复命?” “公公莫急,您大可把此物留在宫门处,先向陛下禀明此事,再由陛下圣裁,此物到底该不该放在宫内。” “对对对,就这么办!” 那太监连连点头,倒也因此忘了之前久候的恼怒,向杨同书讨过那出库文书,亲自递给了王守业道:“王守备,你看现在是不是可以签字画押了?” 钱启适时的递上了毛笔,王守业把那文书铺在桌上挥毫而就,然后转身引着那太监出了值房,向存放静心木鱼的库房行去。 砰! 刚走出没几步,就听得前面传出一声闷响,传旨太监脚步一顿,就又听得砰然一声,好像是有人再砸什么东西的样子。 他好奇的循声张望,就只见西厢房头一间廊下,正有个内卫抡着大木锤狠命的砸门。 “王守备。” 传旨太监伸手向那人一指,奇道:“那是怎么回事?” 王守业瞥了一眼,随口答道:“里面封存着一尊冰道人,因不住的散发寒气,隔不了多久房门就会冻住,所以需要时不时的打开,以免越冻越厚。” 这话他只说了一半。 其实平常压根用不着锤子,只需用力推开即可。 而今儿之所以会破例,显然是因为内卫们近来过于懈怠,没有及时清理上面的霜冻,导致房门彻底被冰封了。 那太监不知就里,以为本来就是要用锤子砸的,恍然的点了点头,随即却又质疑道:“既然每次开门都要这么麻烦,难道就不能一直敞着门么?” 王守业解释道:“这我们倒也试过,不过一来外面的湿气侵入,会让仓库里面的冰层迅速增厚;二来任由那寒气逸出,时间一久,怕是半个院子都待不得人了。” “原来如此。” 传旨太监这才释然。 却说两人走到位于角落的库房时,王守业命人落了锁,却并不急着进去,而是让钱启从柴房里牵了只羊来,赶进了库房里面。 传旨太监见状,又忍不住好奇道:“这又是怎么个意思?” “昨儿打扫的人离开时没注意,碰翻了一个铜罐子,结果弄的里面满是毒雾,险些闹出人命来,我昨儿特地让人敞了一夜的门,也不知那毒雾散干净没有。” 其实真正打翻罐子的,是试图盗走甜水胶的内卫——不过这种家丑,就没必要在外人面前细说了。 那传旨太监一听说有什么毒雾,当即缩到了王守业伸手,咋舌道:“乖乖!怪不得那么多人想要调离你们山……” 说到半截,他又急忙捂住了嘴。 山海监的动荡,都已经传到宫里去了? 是李芳泄露出去的,还是周怀恩走了东厂的渠道? 反正不管怎么说,白常启对衙门近况的了解,竟还比不得宫里的太监——虽然事出有因,但还是证明了他对衙门的掌控,存在相着当大的问题。 眼见那只羊,已经在仓库里溜达了半天,却没有丝毫中毒的迹象,钱启这才从里面抱出了装木鱼的箱子。 等验收无误之后,王守业亲自将那传旨太监送出了衙门,转回头又命人寻来了那孙公公——也是时候检验墨韵的死而复生,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上回杀那白莲教匪时,王守业是守在示警石像跟前的——其实依照王守业的意思,这东西叫‘预警石像’其实并不合适,应该叫做‘死兆石像’才对,因为他只能预见到非正常死亡的发生,对别的危险全无半点反应。 这次因为主要研究的是墨韵,所以王守业就只能留在现场亲自监斩了。 好在这墨韵也不是什么好鸟,在沧州勾结胥吏上下其手,也不知坑害了多少百姓。 因此莫说是监斩,就算让他亲自动手,王守业也完全没有半点心理负担。 却说衙门里紧锣密鼓的筹备,街上数十名外卫也是往来奔走,将墨韵的画像挨街挨户展示,并勒令附近的居民,一旦发现画像上的人,必须立刻向官府禀报。 这自然是为了预防墨韵的复活点,会刷新在山海监附近。 等一切布置妥当之后,随着王守业一声令下,立刻有人在书房用匕首割断了墨韵的喉咙,然后把他的尸首埋在了后花园的花坛附近。 这自然是为了尽量还原,墨韵在沧州官衙死而复生的经过。 眼见内卫们用铁锹拍实了地面,又植了杂草上去,那监斩的孙公公便忍不住探询道:“王守备,这得什么时候才能活过来?” “不好说。” 王守业摇了摇头。 根据目击者的口供,墨韵死而复生后第一次露面,是在天刚蒙蒙亮时,回到了自己的宿舍里。 而墨韵自己的记忆,也正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但蒲友仁杀人是在傍晚,眼下却是早上,复活刷新的时间恐怕未必一样。 而与其担心这个,还不如先把剩余的工作坐好。 王守业招呼了那孙公公一声,转头回到了充作杀人现场的书房附近,就见里面一老一少,正在凉亭里小声嘀咕着什么。 “周太医、许太医。” 王守业上前一拱手,问道:“那墨韵的身体状况,二位可曾记清楚了?” “放心吧。” 年长的周太医回了一礼,正色道:“遵照张守备的意思,那人的脉象、体征、血液毛发、乃至粪尿,都已经收集妥当了。” 王守业需要搞清楚的,可不仅仅只有墨韵是否还会复活,以及预警石像的范围有没有七十丈。 他还要弄明白,墨韵在死而复生后,会不会导致身体出现某种异变,又或者显出某些征兆。 这时年轻的许太医好奇道:“那小厮是做什么的?怎需如此着紧?” “这就不牢二位多问了。” 王守业倒不是为了保密,而是怕他们得知内幕后,在惊骇之余会出现误判。 ------------ 第150章 赐甲、降鱼(4/5) 将两名太医安置妥当,王守业这才回了西跨院。 刚一进门,就听说预警石像的测试,又以失败告终——显然,七十丈也已经超出了石像的极限。 下回就该测试六十丈了。 正询问预警石像的事儿,钱启就满面讪笑的凑了上来,向王守业请示,是否能在西厢房门外点一堆篝火,以便将门后的冰封解冻。 “到现在还没把门砸开?” “冻的实在太硬了。” “火可以点。” 王守业说到这里,钱启顿时如蒙大赦,正待躬身告退,去西厢房门前指挥放火事宜,却又听王守业道:“但也可以不点。” 钱启顿时苦了脸,小心翼翼的探究道:“大人,那这火到底是点还是不点啊?” “你自己决定就好。” 王守业说着,又抬手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压着嗓子道:“监正大人的意思,是想让你接替沈长福出掌这西跨院,可就怕你性子太软,压不住那些刺头……” 话音未落,钱启猛地挺直了脊梁,亢声道:“大人放心,卑职明白该怎么做了!” 说完,便杀气腾腾的直奔西厢房,没多久,那单调捶打声再次响起,不过这次的频率和音量,都比早上要强出许多。 估计用不了一时半刻的,就能震裂抡锤人的虎口。 这是他们应得的。 之前内卫们虽然集体怠工,但却并没有造成直观的负面影响,再加上法不责众,所以才没有受到什么惩罚。 但这几个却是被拿住了把柄,若不趁此来个杀鸡儆猴,岂不是太浪费了? 对了,还有被派去监视乔氏的那两个废柴。 竟然能被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骗过,理当拖来一起当靶子,顺便看他们有没有察觉到葛长风潜伏在京的蛛丝马迹。 将这事铺排下去之后,王守业便又霸占了杨同书的值房,查看最近的试验记录。 因受到衙门动荡影响,最近的试验记录多有不尽不实之处,进展更是乏善可陈。 以至于王守业新萌生出的一些想法,都不敢立刻投入测试了。 譬如让撑过微剂量甜水胶毒素,却未能成功异变的禽畜,和染了病的普通禽畜圈养在一起,看他们的抵抗力是否有什么变化。 因为前不久,有内卫买到了一只瘟鸡,结果没两天的功夫,家禽就死了一多半。 但那些曾服用过甜水胶的家禽,却无一例外的存活了下来。 这让王守业怀疑,它们虽然力气上没有产生什么异变,但却提升了自身对疾病的抗性和免疫力。 如果可以确定,它们对疫病有免疫力的话。 接下来就该试着让他们进行配种了。 而如果这些抗性能够遗传给后代,那就可以在大明朝推广规模化养殖了。 届时大幅增产的粮食,自然也无需再发愁,正可谓是一举两得! 当然,这种事想要一蹴而就肯定是不行的,至少也要经过一两年的持续测试,然后才能将改良后的品种推行全国。 话说…… 他原本是想搞一支特种骑兵来着,眼下倒朝着育种专家的方向发展了。 不过这倒也正常,后世的许多民用科技,不都是军用的猴版么? 再说王守业也不是没尝试开发军用装备。 譬如说那甜水胶毒雾,最近他就一直在琢磨,该如何运用的军事领域。 正一面想些有的没的,一面在纸上涂抹勾画着,忽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王守业下示意的停笔望向门外,就见吕泰挑帘子进来,拱手禀报道:“大人,工部派人来量尺寸了,眼下正在值房里候着。” 工部派人来量尺寸? 王守业狐疑道:“什么尺寸?” “自然是做衣服的尺寸——听说万岁赏了您一副文山甲,工部自然要先量好了尺寸,才好命军器监进行打造。” 自己又不用上阵杀敌…… 这莫名其妙的,怎么突然赏下副盔甲来? 不过既然来到古代,又做了武官,王守业倒还真想弄身铠甲穿穿。 最好再配个披风大氅啥的。 不过等回了值房,一边让那工部的匠人丈量尺寸,一边同麻贵随口胡扯时,才发现这盔甲即便赏赐下来,也不是随便就能穿的。 除非是随行护驾,否则这套文山甲发下来之后,多半只能在家里供着。 这跟飞鱼服还不一样,飞鱼服是常例赐服,本来就是用来穿的,但御赐文山甲却是特例——平时穿不穿倒没人管你,可你要是不下心弄坏了,或者出现在什么有碍观瞻的地方,肯定就会有言官风闻奏事。 这一听,王守业的兴致顿时消去大半。 这不能随便穿,还得专门供起来的东西,自己要来何用? “对了!” 他忽然想起一事来,顺口问领着匠人前来的工部小吏:“官服是不是也是你们工部负责?我们山海监的常服,到底定下没有?” 那小吏陪笑道:“大人还真问对人了,卑职曾去礼部催问过几次,不过听说那边儿分歧很大,直到眼下也还没能定案。” 拖沓的官僚作风…… 不过这倒未必是坏事。 如果王守业提议的那种银白款云纹锦袍,已经被礼部否决了,自然也就没什么好争执的。 眼下既然还在争执当中,就意味着他的提议,还有在礼部通过的机会。 正说着,忽听的外面噼里啪啦作响,紧接着就有人惊声尖叫: “下雨了、下雨了!” 下雨有什么好叫的? 不对。 如今这寒冬时节,下雨倒的确有些古怪。 王守业正犹豫要不要出门瞧个究竟,两个书吏突然闯了进来,指着外面惶急的叫道:“王守备、麻守备,您二位快出去看看吧,外面下雨了!” 就算是冬天下雨,也没必要惊讶成这样吧? 王守业和麻贵对视了一眼,忙抢步出了值房。 结果到了外面,两人也都不禁愣在了当场。 盖因那院子里,除了倾盆而下的雨水之外,还有数不清的鱼虾混杂其中,小的且不说它,那大的竟与成人仿佛! 轰~ 就在这时,突然有个东西砸在了斜对面的游廊顶上,直接将那游廊砸的垮塌了一段。 王守业和麻贵下意识寻过一瞧,那砸跨游廊的,却竟是只餐桌大小的海龟! 【五更只完成了四更,明天继续尝试五更】 ------------ 第151章 大家伙 【突然发现一直以来犯了方向性的错误,山海监应该是位于大市西街,而不是东街。】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龙吸水? 打量着那尚未死透的巨龟,王守业脑海里头一个浮现的,就是后世的科学解释。 可今儿虽说是阴天,却几乎没什么风,更何况这一瞧就是海鲜,而京城离海边至少有两三百里。 得是什么样的龙卷风,才能把一只数百斤的巨龟,从海里卷到京城来? 而且还连一丝余威都没有展现! 砰~ 正和麻贵围观那巨龟,西南角附近又落下个近丈长的黑影,透过雨幕勉强能分辨出,那应该是一条生着长吻的大鱼。 金枪鱼? 渤海湾有金枪鱼吗? 难道这东西是从千里之外飞过来的? “哈!” 王守业正探头打量那‘金枪鱼’,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低喝,回头望去,却是麻贵挥刀斩下了那巨龟的首级。 “给它个痛快。” 麻贵随口解释着,也凑到王守业身边,把腰刀探出游廊,想要用那雨水冲掉刀身上的血迹。 谁知那血迹还未冲洗干净,一条十来斤重的鲅鱼就先砸在了刀柄附近,直带的麻贵身子一侧歪,险些就跌出游廊。 王守业忙扯着他退到了最近的值房里。 一面同值房里的书吏寒暄,一面就听屋顶嘁哩喀喳乱响,也不知被砸碎了多少瓦片。 没多久,隔壁又有人大声呼喊其实,似乎是屋顶被生生砸漏了。 “老弟。” 麻贵站在窗前,一边揉着手腕一边好奇道:“你说这特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好说。” 王守业微微摇了摇头。 这时就听一旁书吏们嘀咕: “该不会是天庭的鱼池漏了吧?” “谁会在鱼池里养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瞧、你瞧,那还有条柔鱼【鱿鱼】呢!” “我看应该是天河漏了才对!你们说刚才那只大龟,会不会和玄武沾点儿亲戚?” 天河漏了…… 你怎么不说掉下个天蓬元帅来? 王守业无语的翻了个白眼,又听麻贵好奇道:“伯成,你说这些鱼能吃不?” “不好说。” 王守业哪里知道答案,只能依旧用三字真言搪塞。 不过这话倒提醒了他,等这场鱼雨停了之后,估计肯定会有不少人,想拿这些鱼来打牙祭。 如果就是普通的龙吸水现象,那自然没什么问题。 可眼下这场鱼雨,却明显不符合龙吸水的原理,因此最好还是小心为上。 “崇秩兄。” 想到这里,王守业便道:“等雨停了,咱们不妨派些人上街,警告百姓们先不要急着吃这些鱼,等到官府确认无毒无害之后再说——反正是冬天,放一晚上也坏不了。” 顿了顿,又补充道:“顺带再仔细调查一下,看这场怪雨的范围有多大,之前有没有什么先兆。” “也别派人了。” 麻贵爽利道:“我方才看到东边好像是掉下个大家伙,干脆咱们兄弟二人一起去开开眼,顺便把这事儿给办了。” 大家伙? 难道是还能有鲸鱼不成? 却说这场雨来的快去的也快,也就一盏茶的功夫,便虹销雨霁了。 王守业和麻贵向两位监副请示之后,便抽调了五十名外卫,负责警示附近的民众,顺带查探降鱼范围,以及与其相关的征兆、古怪之处。 麻贵还惦记着那‘大家伙’,因此出了衙门之后,就拉着王守业直奔东去。 此时已然有不少民众走上了街头,一些胆大的,甚至已经开始挑那卖相好的鱼,往家里搬运。 之所以要说搬运,而不说拿,是因为这些鱼的个头普遍偏大,三尺至五尺是常态,七尺以上的也不罕见,反倒是三尺以下的‘小鱼’极为稀少。 王守业甚至瞧见一条近丈长的‘鲨鱼’。 之所以要标上引号,是因为这条鲨鱼的上颚扁平,翅膀似的向两侧延伸,而它的眼睛就长在那上颚两侧。 这该不会是变异了吧? 心下起疑,王守业立刻喊过两名外卫,让他们一个守着那鲨鱼,一个回衙门套车,好将这鲨鱼运回去研究。 这一路之上,类似的怪鱼倒收集了有四五条,可眼见都过了东四牌楼,那所谓的大家伙,却连个影子都没有。 “崇秩兄。” 王守业不由狐疑道:“你当时是不是看错了啊?要不就是那东西起是没那么大……” “我这眼力还能出错?也或许是掉在哪户人家了吧?” 麻贵说着,就待调头再重新找上一遍。 王守业这回却不肯跟着他继续消磨时间了,因为过了东四牌楼,街上的鱼明显开始减少——当然,体型也从普遍的三尺到五尺,增加到了五至六尺。 或许再往前走,就是这次降雨范围的边缘地带了。 王守业想要确认此事,自然不愿意同麻贵折回去,寻找那所谓的大家伙。 于是两人在东四牌楼分道扬镳,一个继续往东,一个折回往西。 果然和王守业推测的差不多,到了朝阳门左近,街上几乎就已经看不到有什么海鲜了。 根据周围群众的供词,当时几乎就连普通的雨水,都没有降下多少。 这之后,王守业又进行了横向调查。 发现这次怪雨,南北覆盖长度约在两里左右,而且降雨区域,普遍距离城墙八十丈至一百二十丈。 但也并非没有特例。 譬如有一头体长超过七丈【23.33米】的鲸鱼,就落到了距离城墙不足三十丈的‘干旱带’上。 还真有鲸鱼! 另外还有几个特例,也都是体型超大的海洋生物,而其中最扎眼的,当属一条体型在四丈左右的大王乌贼。 这让王守业不禁生出了一些遐想揣测。 “王大人、王大人!” 正宽慰几个嚎啕大哭的百姓——这条鲸鱼导致两户人家三死四伤——就有两个外卫呼喊着寻了过来。 等瞧见那条小山也似的鲸鱼,两人都惊的瞠目结舌,直到王守业追问他们的来意,二人这才连忙禀报,说是麻贵终于找到那条‘大家伙’了,请王守业过去瞧个稀罕。 说到‘大家伙’,两人又齐齐望向了那头鲸鱼,言语间也禁不住有些发虚。 显然和麻贵苦苦寻觅的东西相比,这条鲸鱼才是真正的‘大家伙’。 ------------ 第152章 漆黑怪虫 先跟着两名外卫折回了东四牌楼。 然后又向北、向西、再向南的曲折了几次,这才寻到一条极不起眼的小巷中。 进了小巷,就见第二户人家的院墙垮塌了小半,那废墟上趴着个黑漆漆的东西,圆滚滚的身子直径约有六尺【两米】,一直从院外延伸到院内,也看不清究竟有多长。 再离得近些,又发现那黑漆漆的怪东西上,还生着不少绒毛、肉角。 “老弟。” 还待细看,麻贵已经从里面迎了出来,指着那东西亢奋道:“你快来瞧瞧,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王守业此时也升起了好奇心。 之前他发现的那T头鲨鱼,虽然也有些怪异,但至少总体上还是海洋生物的轮廓构造。 而眼前这条黑漆漆的东西,则完全看不出是什么类别。 随着麻贵进到院里,就见这怪物的身体打了个弯,镰刀似的圈住了院子一角,总体约有三丈【十米】出头,两头略细、中间稍粗,却难以分出头尾。 这东西…… 难道是海参不成? 可世上有这么大的海参么? 再说海参貌似也没这么圆滚滚的。 而且这上面尺许长的绒毛,离近了瞧,倒更像是丛生的钢钎,还泛着些湛蓝色的光泽。 上面会不会有毒? 抽出绣春刀拨弄几下,叮叮当当的直似铁器对撞。 随后他又用刀尖在这怪虫身上捅了捅,只觉得又软又韧,连一点痕迹都没能留下。 见王守业拿刀乱戳,麻贵一时也有些手痒,拔出腰刀作势欲劈。 “等等!” 王守业连忙拦住了他:“崇秩兄莫要鲁莽,现在还不知道这东西有没有死透,要真弄疼了它,只要随便一卷,恐怕咱们不是变成肉泥,就要变成筛子了!” 麻贵急忙止住了劈势,仔细往那东西身下扫量了几眼,点头道:“倒也是,这玩意儿从天上掉下来,却连个皮都没擦破,还真未必就死透了。” “等运回院门再研究吧。” 王守业说着,顺手扯了他一把:“我往回走的时候,听说监正大人正准备要升堂议事呢。” 听说白常启要升堂议事,麻贵自然不敢怠慢,命两个内卫在此严加看守,便同王守业匆匆赶回了衙门。 此时街上出了山海卫,又多了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的人。 他们一开始试图阻止百姓们,去捡那些天上掉下来的鱼,结果却适得其反,越是喊着不让捡,百姓们就越是拖家带口的往回搬。 最后也只好学山海卫,警告他们先暂时不要食用,等官府确定无毒无害再说。 却说二人回到衙门时,白常启早在装修一新的大堂里,召开了紧急会议。 王守业和麻贵自然不敢怠慢,急急忙忙的往大堂行去,到了门口正待命人进去通禀。 就在此时,斜下里却忽然跳出两个内卫,拦住王守业禀报,说是墨韵已经复活了。 这么快就活过来了? 王守业忙将那二人拉到一旁细问究竟,却原来就在方才天上下鱼的时候,负责看守沧州知州蒲友仁的几名内卫,也都挤到廊下看热闹。 正啧啧称奇口沫横飞之际,却突然发现墨韵也正混在其中,稀奇的打量着那些从天而降的海鲜。 “看守蒲友仁的院子?” 难道墨韵的复活点,就锚定在蒲友仁身上? 这倒也不无可能。 他貌似对蒲友仁十分痴恋,在蒲友仁还没变成女人之前,两人几乎是如胶似漆,片刻不忍分离。 想了想,王守业又问道:“咱们在他身上做的记号还在吗?” 为了确认墨韵在复活后,身体状态是直接刷新,还是回到以往某个时段,王守业特地命人每天早中晚,在他身上做下记号。 “缺了一部分,十三号以后做下的记号都没了——而且他也不记得这几天发生的事了。” 十三号? 这是个什么节点? 当初在沧州府的时候,貌似墨韵只丢失了被杀时的记忆,这回怎么一下子丢失了四五天的样子? 难道是后遗症? 那是不是意味着他越是死的多了,丧失的记忆也就会越多? “除此之外呢,他还有没有别的变化?” “这……” 两个内卫一支吾,王守业就知道再问也是白问。 可此时也不克分身,只好吩咐他们先将两位太医请来,对墨韵的身体状况,乃至心理健康做出全面的评估。 打发走两个内卫,王守业正待回大堂门口等候通传,却又有人寻了过来。 “王守备、王守备!” 那人大呼小叫的寻到跟前,眼见四下无人,登时就改了称呼:“姐夫,我那事儿到底有着落没?” 感情来者不是别个,正是严鸿亟的小舅子陆景承。 王守业皱紧了眉头,无语道:“你怎么在这里?” “这不宫里有旨意给你们山海监么,我花了些银子,就成了随行护卫。” 说到这里,他又腆着脸嘿笑道:“姐夫,我那事儿……” 王守业把脸一沉,低喝道:“再敢胡说八道,我就真不管了!” “别别别!” 陆景承连忙摇手,随即正色一礼:“有劳王守备多多费心了。” 这厮…… 自己明明和那陆氏没什么,却偏偏就解释不清楚了! 也罢,为免节外生枝,先将就着把他调过来算了,反正山海监眼下也正缺少人手。 等到严家倒台之后,这厮要还敢没皮没脸的攀‘亲戚’,且看老子怎么收拾他! 拿定主意,王守业便叹了口气道:“我待会就给你问问吧,成不成的,可不敢保证。” 陆景承闻言大喜,急忙一躬到底:“有姐……有您王守备出面,肯定是马到成功!” 这口条! 不叫姐夫还说不出话来了? 甭管成不成,都得跟他好生掰扯掰扯,必须要把称呼改掉,否则自己把他调到山海监,就不是避祸,而是招灾了。 商量好了正事,陆景承又好奇打听起了,这次天降群鱼的奇闻——宫里下的旨意,就是让山海监汇同顺天府一起调查此事。 王守业那耐烦与他扯淡? 当下让他哪凉快哪呆着,然后回到门前等候通传。 等进了大堂,才发现除了白常启之外,一直在宫内负责核实仙丹的李芳,也出现在了这次的紧急会议当中。 难道来传旨的就是他本人? “王守备来的正好。” 正待上前行礼,白常启却已然抢先垂询道:“听说你雨停之后,就带人去街上调查了,不知可曾发现什么古怪之处?” 偷眼看看坐在一旁的麻贵,王守业就知道,这又是白常启给自己制造露脸的机会。 不过他却并未急着提起那漆黑带刺的肉虫,而是拱手反问道:“启禀大人,卑职一直都是在东边查探,还不知道西面情况如何——敢问衙门以西,那些从天而降的鱼,是不是越来越小?” 【我寒号鸟又再一次食言了,明天……】 ------------ 第153章 联合收网 听王守业发问,白常启低垂眉目沉吟片刻,便点头道:“本官之前路过正西坊的时候,那地上的确都是些指头大的小鱼。” “果然如此!” 王守业再次一拱手:“这次天降鱼雨,越是靠近朝东侧城墙,鱼的体积就越大,而越是往西,鱼的体积就越小。” “偏在距离城墙最近的几十丈,除了几个体型巨大海兽之外,几乎没有任何鱼虾落下——而即便是那些体型巨大的海兽,距离城墙也至少有三十几丈远。” “卑职因此萌生了一个不太成熟的推测,说出来仅供诸位大人参详。” “或许这些鱼虾海水,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被卷到天上,又在飘过京城上空时,遇到了某种阻拦,于是就从半空中泼洒了下来。” “因之前飘飞的力道尚在,所有鱼虾海水都飞进了城里,那体积大身子沉的,都落在了近处;体型小分量轻的,就被扬到了远处。” 众人闻言,都是若有所思。 但单独坐在白常启身侧的李芳,却是正色道:“王守备方才所言的确合乎常理,只是陛下想让我等查清楚的,却是那些鱼虾泼洒下来之前,都发生什么。” “它们从何而来?为何会飞到天上?又究竟撞到了什么?” 这一连三个问题,直问的众人皆是哑口无言。 山海监三巨头当中,李芳是最有担当的,但许多时候又显得过于耿直,让人难以亲近。 或许也正因如此,他虽是嘉靖的浅邸旧人,却从没有独挑大梁的机会,一般不是做监工,就是给人打下手。 白常启见冷了场,忙跳出来唱白脸:“不管怎么说,能凭蛛丝马迹推敲出这场雨的由来,也算是开了个好头——王守备,除此了这些之外,你可还曾发现什么异常之处?” “这……” 王守业犹豫了一下,也没敢把话说死,只谦虚道:“卑职和麻大人倒的确发现了些怪异的鱼虾,可究竟是我二人少见多怪,还是确有异常之处,怕还要设法仔细甄别一番。” 白常启微微颔首:“王守备这话倒是提醒了我,要想彻查此事,少不得要寻几个经常出海的渔夫……” 正说着,忽然有人进来禀报,说是顺天府尹吕时中到了。 这次奉旨调查天降鱼虾一事,仍是以山海监为主、顺天府为辅,所以顺天府主动派人过来议事,原也在情理之中。 但吕时中亲至,却还是大出众人所料。 顺天府尹虽然比不得六部九卿清贵,头上的婆婆公公更是一大堆,可再怎么说也是堂堂三品。 如今屈尊主动找上门来,白常启自也不敢怠慢分毫。 于是忙带着山海监一众文武迎了出去。 谁承想这吕时中虽是主动登门,却是来者不善。 几句寒暄之后,就开门见山的提出要求,希望山海监能和顺天府协作,尽快恢复城内的秩序和道路畅通。 简而言之,就是顺天府负责处理那些普通鱼虾,山海监负责找出有问题的,然后立刻进行回收。 然而此次降下的鱼虾海鲜,种类足有成千上万,而山海监的名字里虽有个‘海’字,却压根找不出半个了解海洋生物的人——王守业连双髻鲨都不认得,自然也在其列。 若不设法寻几个老渔夫帮着掌眼,单凭这些官吏盲人摸象,怕不知要收进多少东西来,又错过多少可疑之物。 再说了,这钦命差遣铺排下来,山海监却连现场都不仔细勘探,若真因此错过了什么线索,事后如何向皇帝交代? “这……” 故此白常启听完这话,不觉就皱紧了眉头,一面假做沉吟,一面偷眼观察吕时中的表情神态。 近些时日公开上奏朝廷,质疑严家父子主动寻求‘夺情’不合常例的,就有这顺天府尹吕时中。 而白常启作为严党的主要枪手之一,自然也曾与他有过几次言语交锋,难道他是因为党争一事,刻意为难山海监? 却说吕时中见白常启久久无言,多少也猜出了他的心思,当下拧眉质问道:“白监正莫不是以为,吕某在刻意为难你们山海监?” “不敢。” 白常启淡淡的道出一句‘不敢’,落在吕时中却仿佛敲下了实锤。 吕府尹当下嗤鼻一声,哂道:“吕某还没有那么下作!我之所以希望能尽快将那些鱼虾清理干净,是因为被波及的百姓足有千余户,宅子遭到严重损毁的,起码也有两成左右。” 说道这里,他抬手向天上一戳,沉声道:“偏这几日阴云密布,若不抓紧时间修缮、搬迁,一旦降下大雪,城中登时就要多出上千灾民,砸死冻伤者更不知会有凡几!” “本官身为顺天府尹,自该以民生为本! 说白了。 以民为本的顺天府,没时间也没精力陪着山海监,去慢慢追查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搬出这样的理由。 山海监众人一时还真不好反驳。 尤其白常启和李芳二人,来山海监本就是为了‘正名’,又怎愿再背上贻误赈灾,致使百姓流离失所、饥寒交迫的罪责? 因此甫一交锋就被拿住了七寸。 几个回合下来,便被吕时中驳的哑口无言,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对方的要求。 接下来倒气氛倒缓和了许多,双方很快达成统一意见。 由顺天府出面联络五城兵马司,以及驻扎在朝阳门附近的五军营所部,连夜展开清查行动。 将城内所有鱼虾运到城外,刚刚全订下来的山海卫营地里,然后再进行辨别。 至于那些被百姓顺走的鱼虾。 普通常见的就算了,罕见,或者疑似有古怪的,则大可谎称可能含毒,号召百姓将其送往官府查验。 其实也曾有人建议一刀切,干脆勒令百姓交出所有鱼虾。 但王守业等人,都觉得这样恐怕会适得其反,若有百姓以为奇货可居,反而刻意将有可能成为证据的异物藏起来,那便得不偿失了。 故而放过大多数,将极少数列为收缴对象,才是正理。 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收网行动’正式展开。 不过这和王守业关系不大,因为他当前首要的任务,就是弄清楚墨韵死而复生之谜。 ------------ 第154章 乔氏 夕阳余晖下,葛府的门楣仿佛被渡了一层金色,可也正因如此,那门楣下敞开的门洞,愈发显得黝黑深邃。 乔氏娇小的身影,就在这光暗之间徘徊犹豫良久,终于还是抬腿跨过了那条界限。 一刹那间,她整个人便隐没在黑暗当中,不像是情愿走进去的,倒好像是被什么给吞下了似的。 等到乔氏适应了周遭暗淡的环境,正待迈开步子向内行去时,却忽然发现须发皆白的老仆肖大,正搓着手满脸尴尬的缩在角落里,一副欲迎又止的样子。 “哼!” 见是他躲在暗处,乔氏一双狐儿媚的眸子,登时便锐利起来,斜藐着那佝偻的身影,冷笑道:“你个老东西躲在那儿作甚?难道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如此模样,却与在王家时的娇怯判若两人。 但这其实才是她惯常的脾性。 否则她当初也不会有胆子,带人去山海监讨说法,更不会三番五次登门向王守业求肯了。 却说肖大被她喝的一激灵,梯田也似的老脸上挤出些笑容来,脱口唤道:“娘……” 这声‘娘’刚一出口,对面那狐儿媚的眸子,就又冷了几度。 前些年因禁止豢养奴婢,家中奴仆都称呼主人‘爹、娘’,现如今风纪渐弛,这等混称却是越来越少。 尤其肖大这年岁,叫个妙龄妇人做‘娘’,就更不招人待见了。 肖大忙佝偻着身子改口道:“太太说笑了,小老儿刚嚼了半头蒜,怕熏着您,所以才……” “粗鄙!” 乔氏嫌弃的掩住了口鼻,就待绕过这邋遢门子,径自回后院居处。 然而还不等肖大松一口气,她忽又转头问道:“这大门怎么敞着?” “回夫人的话。” 肖大忙转向她拱手禀报:“后院刚才传话,说是舅爷过会儿要来咱家用饭。” “舅爷?” 乔氏的眉毛一挑,冷笑道:“什么狗屁舅爷?咱家哪来的什么舅爷?” 肖大听她语气不善,只是搓着手讪笑,哪还敢多言半句? 其实肖大不说,乔氏也知道这所谓的舅爷,其实是葛长风原配的表弟,也就是自家继子的表舅。 这位表舅现如今在顺天府做司狱,不过是芝麻绿豆大小的官儿,却被把不孝子当成了靠山,三番两次请回家中问计。 这黄口孺子就是没见识! 若老爷还在时,岂会把个小小司狱当成贵客,莫说三请五请的,便是他主动攀附,都未必能赶得上趟! 乔氏有心指桑骂槐几句,可面对区区一个门子,就算骂的再狠又有何用? 当下银牙一咬,甩头便走。 匆匆到了后院,却又见当中的花厅里,正灯火通明的布置着酒宴,乔氏心下就更是着恼了。 那牢子能是什么好东西? 最是鄙薄贪婪不过了,现下竟还堂而皇之的,将他请到后院里来了。 也真不怕他酒后无德! 再这么下去,这家业怕是早晚得便宜给外人,有那么一瞬间,乔氏真想冲进去,直接把桌子掀了。 可考虑到自己眼下式微,真要冲进去说不定会自取其辱,也只好闷头继续往里走。 结果没走几步,便撞见两个妾侍在廊下窃窃私语。 乔氏登时找到了出气筒,上前破口大骂:“两个不知耻的浪蹄子,有外人要来咱家,也不知道避一避!莫不是老爷还没死,就想另攀高枝了?!” 乔氏虽然在家中被孤立,可这些姬妾也一样碍了少主人的眼,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反不如那些靠向少主的奴仆吃香。 故此被乔氏迁怒喝骂,两人也只能乖乖低头。 不过等到乔氏转头离开之后,两人立刻改了模样,指指戳戳的咒骂道: “若不是她非要去衙门闹事,惹怒了那王守备,老爷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是啊!听说昨儿一宿没回来,不知是跟谁鬼混去了,还好意思说咱们要攀高枝儿!” 这头句话,乔氏顺风听着了半截,脚步不由得一顿,随即脸上现出愁苦之色来。 眼下府里所有人,都认为是她惹恼了王守业,所以才导致事情全无转圜余地,而这也正是那不孝子,在家中一呼百应的原因之一。 正所谓解铃换需系铃人,现如今乔氏要想翻盘,也只能指望王守业法外开恩。 只是…… 那姓王的油盐不进,压根也不给自己哭诉哀求的机会。 而指着‘徒弟’娇杏上位回馈自己,却又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一路浑浑噩噩的回到居处,两个贴身丫鬟匆匆奉上茶饭,就又不知躲到了何处,任她孤零零守着那饭菜,枯坐到了二更十分。 那逆子…… 竟都没有派人问上一声,自己昨夜究竟为何夜宿在外。 原本以为免不了要来一番唇枪舌战的乔氏,此时却半点没觉得庆幸,反而满心的酸楚凄苦。 自己可是为了他亲爹在奔走! 那逆子却凉薄至此。 失魂落魄的回了里间,瞧见搭在衣架上的宝蓝色锦袍,乔氏霎时间便泪如泉涌。 跌跌撞撞凑到近前,扯住半边袖子,一声声‘老爷’哽咽而出,就这么哭诉到子夜,方才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等到清晨起床时,那脸上的泪痕都还是新的。 但这一夜的哭诉,也愈发坚定了乔氏的信念。 为了夫妻恩爱的情分,为了腹中的胎儿,不管如何,她都一定要设法救出葛长风! 于是梳妆完毕,乔氏便又匆匆出了离家。 不过出门之后,她忽然发现似乎少了些什么,冥思苦想半天,忙又折回去向肖大探问那两个山海卫的去向。 “那两位差爷?好像是半路上被鱼给砸伤了,这也没人来替换……” 活该! 乔氏心下暗啐一声,也懒得听完肖大的牢骚,转身扬长而去。 行出约莫两条半街,她便有些吁吁带喘。 自从嫁入葛家以来,乔氏出门大多都是坐车,似这般靠双脚奔波劳碌,却是极为罕有的事情。 几日下来,往日里被葛长风视若珍宝,每每捧在掌心呵护的嫩足,都不知磨出了多少水泡。 乔氏扶着街边的廊柱子,感觉着脚下的酸胀疼痛,心下对那逆子愈发愤恨,也更坚定了要帮丈夫洗脱冤屈的信念。 好半晌,乔氏咬牙再次上路,可谁想刚自披檐走出,腋下忽然掉出封书信来。 这是什么? 乔氏狐疑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却发现信封上压根没有抬头、落款。 她稍一犹豫,便寻了个背人的地方,撕开来扯出筏纸查看。 这一瞧之下,她登时面色骤变。 十根青葱也似的指头巍巍乱颤,险些就把持不住那薄薄的一叶筏纸。 良久,她默默把这筏纸对折了,塞回了信封里,又小心翼翼的磕出粒黑褐色的药丸来。 然后乔氏盯着这药丸,又是良久无语。 直到日上三竿,她才又将那药丸放回了信封里,咬紧银牙直奔大市西街。 【冇了,明天四更,五更太伤元气。】 ------------ 第155章 CD?【1/4】 为什么还没有活过来? 夕阳下,王守业在关押蒲友仁的院子里,焦躁的来回踱步。 在山海监与各方的紧密协调下,清场行动进行的相当顺利,经过一天一夜的忙碌,几乎所有的鱼虾海货都被运到了城外。 但王守业这边却是颇不顺遂。 昨天下午经两名太医研判,除了记忆方面的问题之外,第二次死而复生的墨韵,身心健康没有任何问题。 甚至于他的精神状态,还要好过被杀之前。 于是王守业果断下令,展开了第二次的测试。 因这次主要是想知道,记忆衰退是否会呈现出渐进性。 所以为了稳妥起见,并没有顺带进行六十丈预警测试,而是继续在书房内超度了墨韵,然后将尸体埋在了之前那具身旁。 然而…… 从墨韵第三次被杀到现在,已经超过十三个时辰了,他却依旧没有要苏生的迹象。 难道他的复活能力一局只能用两次? 又或者间隔太短,复活能力正处于CD状态? 唉~ 如果墨韵就此不再复活,上面怕是不会满意这些理由。 虽然未必会因此惩处王守业这个经办人,但多少总会减些印象分——尤其这差事,是皇帝头一次直接铺排下来的。 “大人。” 这时钱启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上前禀报道:“遵照您的吩咐,已经请顺天府的仵作帮着验看比对过,墨韵留下的两具尸首了,不过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之处。” 顿了顿,他又犹豫道:“咱们要不要先向监正大人禀……” “再等等吧。” 王守业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回头看看廊下,见几个负责看守此地的内卫,正在那里交头接耳的议论着什么,便顺势点指着他们道:“给我交代仔细了,让他们晚上都打起精神来,片刻不离蒲友仁左右。” 因白常启重新坐镇衙门,内卫们的态度明显有所转变。 但连着一天一夜忙碌下来,又难免故态复萌,怨声载道。 不过无所谓了。 明天白常启就会宣布奖惩措施,短时间内应该能刹住这股歪风邪气。 将唱红脸的差事交给钱启,王守业就回了东跨院值房,顺便向吕泰打听了一下,城内清场行动的进展。 “旁的都清理的差不多了,就那几头海兽不便处置,听说监正大人准备在明天晨会上,征询大家的意见,如果没有别的法子,就只将其五马分尸了。” 莫说那头鲸鱼了,便小一号的大王乌贼,怕也有三四十吨的分量,想要完整的运出城外,自然没那么容易。 拆零散了运出去,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过…… 王守业主要关心的,还是那只黑色的怪虫。 在搞清楚那东西究竟是什么之前,就这么直接乱刀分尸,怕是不太好吧? 或许先把那东西单独留在城内,设专人看守圈禁,会比较合适一些。 “大人。” 这是又听吕泰欲言又止道:“您可曾听说过……听说过薪俸改制的事儿?” “薪俸改制?” 王守业一愣,奇道:“怎么个改制法?” “好像是要停发俸银,一律以五谷杂粮代之。” 时下官员的俸禄由俸银、禄米、锦帛,这三部分构成——不过后者只在特定时间发放。 “可是按照市价发放?” “是按照市价发放没错。” 吕泰苦着脸道:“可今年北方大熟,京城本就不缺粮食,要是折价卖给那些商贾,怕未必能有市价的七成——若大家都这么做,怕还要更低些。” 都说京官清苦。 似王守业这般握有实权,且有机会出京公干的主儿,俸银改禄米自然没什么影响。 但对于那些没有额外收入的中低层官吏而言,这三成的火耗却是雪上加霜,卖儿鬻女倒还不至于,但多半是要靠举债才能过年了。 至于让他们自己去街上卖粮…… 且不说能否舍得下面子,这隔行隔山的,也未必就能卖出个好价来。 王守业想了想,便笑道:“俸禄改制的大事儿,本官可插不上嘴——不过沧州士绅送的土仪,我还是能做主的,明儿让人整理一下,去过沧州的人人有份。” “大人……” “行了。” 王守业抬手止住了吕泰的话头,不容置疑的道:“有什么事儿明儿再说吧。” 说着,卷了桌上的邸抄,径自出了值房。 因麻贵等人还在城中主持清尾工作,所以今儿这东跨院里分外冷清,就只有堂屋里灯火通明,显然是要秉烛夜战的样子。 啧~ 这领导还没走,自己就先走了,是不是有点…… 想是这么想,但王守业脚下可是片刻没停。 骑着马出了角门,被那杂着腥气的小风一吹,他就又想起了买车的事儿。 明儿要有空,就去提一辆! 到家之后,先到堂屋里同老汉闲扯了几句,约好三刻钟后开饭,然后才去了东厢房更衣洗漱。 等一切收拾停当,趁着离开饭还有段时间,他便揽着红玉的纤腰,斜倚在罗汉床上,说些衙门里的奇闻轶事。 顺带也把整理土仪,分送给吕泰等人的差事,铺排给了红玉。 “单那些土仪怕还不够,你买上几十匹布,再弄些不起眼又实惠的,给他们添上——对了,吕泰那边儿送双份。” 红玉一一记下,忍不住笑道:“只听说逢年过节,底下孝敬上面,不曾想到老爷这里,规矩就反过来了。” “那是因为你家老爷我心里有底!” 王守业扬了扬下巴,示意红玉捻起块糕点送进他嘴里,一面咀嚼着一面口齿不清的道:“正所谓千金散去还……噗!” 正说着,脚底骤然剧痛,直疼的他仰面一口,喷了自己满身满脸。 “老爷!您这是怎么了?!” 赵红玉忙拿了帕子去揩。 王守业龇牙咧嘴抬腿虚踹了一记,骂道:“你个小蹄子,想害死老子不成?!” 娇杏也吓坏了,忙屈膝跪地,颤声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奴婢也是刚学了些伺候人的法子,就想着给老爷也按一按……” 按一按? 王守业把脚缩回床上,仔细端详了一下,发现上面的确没什么青肿的痕迹。 啧~ 难道是自己最近夜夜笙歌,搞的有点肾阴虚了? 心下惴惴,嘴上可是半点不肯‘服软’,瞪眼骂道:“哪学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不试一试,就往爷身上用?” 娇杏抬眼看了王守业一下,有心解释说已经试过了,但看王守业阴着一张脸,终究还是没敢开口。 倒是红玉在一旁帮腔道:“她昨儿就在我身上试过了,也没见这么疼啊?” 呃~ 果然只有累坏的牛,没有梨坏的田。 王守业心情更差,正琢磨着明儿早上,要不要陪红玉一起晨练,忽又听红玉道:“对了,乔氏晌午就过来了,缩在西厢里大半天没出来,都跟你说什么了。” 最后一句,却是在问娇杏。 “这法子,就是她前天晚上教我的!” 娇杏先顺势撇清了一句,随即才蹙眉道:“奴婢其实刚才就想说来着,那乔氏今儿瞧着怪怪的,和我说话的时候总是走神,好像是有什么心事。” 怪怪的? 难道是察觉到了什么线索? 王守业精神一震,正待吩咐娇杏唤她过来,忽见门帘挑起,容颜憔悴乔氏自外面进来,闷不做声的跪在了王守业面前,将一封没有落款的书信双手奉上。 ------------ 第156章 修罗场【2/4】 这是什么意思? 王守业疑惑的看向跪在身前的乔氏,发现这妇人身材虽然娇小,胸前却颇为…… 呸~ 发现这妇人虽然很是憔悴,却是一脸的毅然决然。 而她平日哀求自己放过丈夫时,虽也是锲而不舍,却远不似今日这般绝决。 这信里到底写了什么? 难道是葛长风留在家里的杀手锏? 是用来威胁某些高官的证据,还是有关于什么宝藏的线索? 王守业一面想入非非,一面示意红玉把那信转递了过来,撑开封皮往手上倾倒,不曾想那筏纸还没出来,就先滚出一粒黄豆粒大小的褐色药丸。 这…… 不会是补肾的吧? 想想葛长风那一大堆小妾,他家里藏着些滋阴补肾的药方,倒也并不为奇。 而且娇杏那足底按摩的手法,也是从乔氏那儿学来的…… 难道说,她早就看出自己操劳过度了? 下意识扫了乔氏一眼,见她还是那副绝决的表情,王守业又觉得这猜测不太靠谱。 进献那种秘方,没必要搞得这么严肃吧? 直到抖开信纸,一目十行的看了个大概,王守业这才明白,乔氏缘何如此郑重其事——原来葛长风竟想通过乔氏之手,给自己下毒! 这厮先是在信里大肆煽情,随后骤然话锋一转,提出希望乔氏能伺机给王守业下毒,以便要挟王守业帮自己洗脱罪名。 这一段儿,还特地暗示乔氏可以采用些非常手段,譬如充分利用身体优势什么的。 他明知乔氏已经怀有身孕,竟然还…… 而乔氏接信之后,则是毫不犹豫的把他给卖了,果然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看罢之后,王守业冲着乔氏一抖那信,淡然问道:“你不是一直想帮葛长风洗脱罪名么?这怎么机会来了,反而倒把他给卖了?” 乔氏楚楚可怜的抬头看了王守业一眼,又垂首道:“奴家想救他,是因为相信他是个好人、好官、好丈夫,哪曾想到他竟然想加害大人您,还……还让奴家……” 说着,忍不住掩面啜泣起来。 但她被掩住的眸子里,透出的却并不是什么伤心欲绝,而是怨毒与愤恨。 她是想救葛长风不假,只要能帮葛长风顺利脱罪,莫说给王守业下毒,便给监正白常启下毒,乔氏也完全不在乎。 至于出卖色相云云,若是逼不得已,乔氏其实也能接受。 但这一切的大前提是,她绝不能因此担上风险! 因为她想救葛长风的最大动力,正是为了要自救,若因此反而让自己陷入更加危险境地,岂不是本末倒置了? 所以在发现葛长风,似乎想拿自己当炮灰用之后,她就毅然选择了向王守业坦白一切。 却说王守业见她掩面啜泣,再想想她身怀六甲,又三番五次为丈夫奔走,葛长风却是一门心思想要利用她,甚至不惜让她…… 她会选择出首,倒也不足为奇。 低头将那封信,又仔细捋了一遍,王守业再次开口发问:“你能否确定,这就是葛长风的笔记?” “能的。” 乔氏梨花带雨的点着头,又补充道:“有些字怪怪的,笔触也偏软、薄了些,但从起笔顿笔的习惯来看,的确是我家……是那狠心贼没错!” 笔触偏弱偏薄? 王守业闻言若有所思。 昨儿他特意让人勘察过,前邻的屋顶上除了破碎的瓦片之外,还有一些抛洒状的血迹。 如果真是葛长风与人争斗,又遗下了血迹的话,那他是在负伤后顺利逃走了,还是就此被人给挟持了呢? 如果是前者的话,为何他之前没想到下毒威逼自己的法子,偏偏在那场争斗后,就突然想起来了? 而如果是后者的话…… 那这封信就未必是葛长风自己的意思,而极有可能是在被人胁迫之下,做出的无奈之举。 再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推测,对方既然并非葛长风的同党,下毒的目的,肯定不会是为了给帮他洗脱罪名。 那这些人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 佛光舍利? 白莲教?! 越想越觉得这推测合情合理,毕竟能不经任何人同意,就接触到佛光舍利的,甚至将其取走的人,也就只有他了。 若换成王守业是白莲教的人,多半也会打这个主意! 于是他霍然起身,吩咐道:“更衣,我要回衙门禀明此事!” 若推测没错的话,眼下的预防措施可远远不够。 必须得向白常启进言,让他调派更多的人手,扩大警戒范围才成——起码在自家附近,应该常设几个岗哨,做到一呼百应万无一失。 当然,明面上肯定不能用这个理由,只说是将计就计,设法找出白莲教的暗探即可。 红玉、娇杏二人急忙上前服侍。 那乔氏稍一犹豫,竟也上前搭了把手。 王守业很快披挂整齐,匆匆出了东厢房,正待院门行去。 “哎!” 这时老汉忽然自堂屋追了出来,扬声嚷道:“这眼见就要吃饭了,你又上哪儿去?” “衙门里有事,您老先吃着吧!” 王守业头也不回的扬了扬手,推开院门转眼就没了踪影。 老汉又赶了几步,见追之不及,当下直愁的挠头不已。 “老太爷。” 这时娇杏自东厢房里出来,恭声道:“老爷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要不奴婢先伺候您用饭吧?” 老汉眼前一亮,正待答应下来,堂屋里却忽又抢先道:“不必麻烦姐姐了。” 却是厨娘徐嫂自堂屋里出来,风情不减的道了个万福:“姐姐还要服侍姨娘,老太爷这里有我伺候着就是。” 娇杏闻言,不由为难的看向了王老汉。 这些日子王老汉一直躲着徐嫂的事儿,她也是心知肚明的,但作为赵红玉的贴身丫鬟,让她去服侍王老汉,也的确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这时老汉看看娇杏,再看看徐嫂,忽然跺脚道:“你们等着,我去把师弟叫来一起吃!” 说着,逃也似的出了后院。 这莫非是要摊牌了? 娇杏瞪大了眼睛,再看向徐嫂时,便存了吃瓜的心思。 不过徐嫂倒显得十分淡定,向娇杏微微道了个万福,又自顾自的回了堂屋客厅。 ------------ 第157章 留点念想【3/4】 “卑职以为,是不是可以借着天降鱼虾一事,再次展开全城大索?” 山海监东跨院堂屋。 听王守业禀报完前因后果,又提出了大索全城的建议,白常启蹙眉良久,才摇头道:“现在朝中已经有人,在借此事攻讦严阁老与小阁老,咱们还是不要节外生枝,免得落人口舌。” 攻讦严嵩、严世蕃? 这和他们父子有什么关系? 王守业先是一愣,继而恍然大悟。 这次天降鱼虾造成了数十人的死伤,更损坏了不少民宅,若将其定义为一场灾害的话,按照天人感应之说,倒也勉强能和严世蕃夺情的事儿搭上干系。 不过就因为忌讳这个,而延误追捕白莲教…… 果然是党争误国! 但白常启如此直言不讳,显然是把王守业当成了严党一员,他也不好就此反驳什么。 只能退而求其次,提出了在自己身边增设岗哨,借机诱捕白莲教匪的想法。 这次白常启倒是答应的很快。 只是在究竟该调拨那些人手方面,颇有些举棋不定。 内卫明儿就要进行大幅度的裁撤汰换了,至于余下来的,则要负责老带新,以便帮助那些入选外卫的军汉,尽快熟悉内卫的差事。 因此短时间内怕是难以抽出人手,去王家附近长期布控。 而外卫则多是些军阵上的厮杀汉,一身的彪悍气息遮都遮不住,让他们在野外埋伏还行,这要潜伏在城内,怕是根本瞒不过旁人的眼睛。 “要么……” 白常启思前想后,迟疑道:“请戴监副出面,再从北镇抚司调些人手?” 锦衣卫和白莲教是老对头了,按说从北镇抚司调些精锐来,也算是专业对口。 但王守业与北镇抚司,却是有些恩怨未了,让他们来保护自己以及家人的安全,实在是有些…… 约莫是看出了王守业的顾忌,白常启又道:“这也算是分润功劳给他们,北镇抚司那边儿应该不会胡来。” 顿了顿,又叹息一声:“眼下这形势,小阁老不宜再与成国公为敌,若能就此化解两家的恩怨,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严鸿亟是八月初一变成白痴的,这还不到三个月的功夫,就想着把手言和了? 这朝堂上永恒的,果然只有利益二字。 白常启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了,王守业自不好再正面拒绝。 迟疑了片刻,他忽地想起个人来,于是忙道:“大人,我听说严公子的妻舅,眼下就在锦衣卫里当差,既是要化解两家的恩怨,何不示意由其领队?” “严公子的妻舅?” 白常启下意识的点了点头:“这倒的确……不对!” 说到半截,他忽然眉头一皱:“我记得严公子的正室,好像是忠诚伯的侄女吧?若点名由他带队,会不会让成国公产生误会,以为咱们要帮陆家出头?” 果然不愧是曾在严府,用胭脂涂面做过小丑的人,对严家方方面面的关系都十分熟悉。 “竟有此事?!” 王守业见没能糊弄过去,当下忙装出惊诧的样子,躬身道:“卑职不明就里,倒险些铸成大错。” 白常启倒很是体谅,摆手道:“你来京城还不到半年,不知道这些事情也很正常——不过既然有此一节,再让此人出面领队,就不合适了。” “这……” 王守业故作迟疑,吞吞吐吐道:“其实大可做些变通的。” “如何变通?” “成国公近来正在大肆排挤陆家遗下的势力,严公子的妻舅想必也在其列,咱们何不顺水推舟,借着这个由头将他调到山海监来?” “这样一来,既能证明咱们无意染指锦衣卫,又可以顺势卖个人情给小阁老。” “嗯。” 白常启微微颔首,却并未就此应下,而是突然提起了乔氏:“那葛长风的妻子现在何处?” “在卑职家中。” “能否借其引出葛长风,又或是白莲教匪?” “这个么……” 其实这个问题,王守业也曾考虑过。 毕竟乔氏是身怀六甲,又是第一时间出首,揭露了给自己下毒的计划,真要拿来做诱饵,这心下还真有些不落忍。 故此半真半假的敷衍道:“或许可以一试,不过她毕竟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万一打草惊蛇反而不美。” 或许是因为这番话的倾向性太强。 白常启先是疑惑的扫了他一眼,随即捻须笑道:“那就由你处置吧——若葛长风当真已经从贼,怕就不是查办他一人,就能了事了。” 不止查办他一人? 也对,临阵逃脱的罪名,一般还不会波及到家人,但投靠叛匪可就不一样了,那可是祸及妻儿大罪。 如此说来,白常启这番话应该是在警告自己,不要和乔氏有太多牵扯。 王守业想通了这一节,连忙躬身道:“卑职原也不想把她留在家中,只是因为她唯恐葛长风愤而报复,因此一时有家难回……” 说到这里,抬头试探着问:“要么,卑职先把她送到衙门来,好让她暂避一时?” “不必了。” 白常启却是大袖一卷,哈哈笑道:“年轻人嘛,风流些也不是什么坏事,若那乔氏被充做犯妇,补一道手续又有什么难的?” 王守业:“……” 这话听起来怎么似曾相识的样子。 好像当初在东厂时,子字颗领班吕阳,就说过了类似的话。 这一个个的,倒好像都盼着自己有什么不良嗜好似的。 王守业倒能理解他们的心思。 毕竟下属有弱点把柄在,拿捏起来才更方便。 不过他还是要解释几句。 “大人,卑职……” “不说这些了。” 白常启再次正色道:“听说那墨韵直到现在,也还没活过来?” 他这次回归衙门之后,似乎特地加强了内部管控。 “的确如此。” 这一说起正事儿来,王守业也不好再自辨,忙将事情简单禀报了,最后无奈道:“也不知他的命是不是只有三条,这眼见都过去一天一夜了,却半点动静都没有。” 白常启起身,来回踱着步子,沉吟道:“会不会,已经在别处活过来了?” “这……卑职也无法确定。” 按照前两次复活的经验来看,复活点因该是锚定在蒲友仁身上的,但王守业也不敢把话说得太满,毕竟这生生死死的事儿,谁又能讲的清楚? “既然这样,你在那孙公公面前,最好不要轻言‘死’字。” 王守业略一琢磨,登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比起判定墨韵复活失败,这样的说法还能给皇帝留一点儿念想,比起彻底失望,总要来的容易接受。 啧~ 能混成严世蕃的心腹,这白常启果然也不是个白给的。 只可惜他既缺了乾纲独断的气魄,又被党争牵扯了精力,便有再多的才智、报复,怕也难以施展。 ------------ 第158章 逃【4/4】 夜色渐深。 如意居二楼雅间里,韩长老正悠然的品着一杯香茗,就听门外有人恭声道:“属下赵泓,有事要向长老禀报。” 韩长老放下茶杯,微微做正了身形,一直守在门前的两个护卫,便立刻拉开了房门。 那赵泓弓着身子凑到近前,有些忐忑的禀报道:“长老,那乔氏晌午就去了王家,在里面呆了大半日,偏那王守业回家没多久,就又匆匆去了山海监。” 说到这里,他悄悄扫了眼韩长老的脸色,这才继续道:“以属下推断,那娘们怕是把姓葛的给撂了!” 说完,又偷眼打量韩长老的反应。 韩长老却只是微微颔首:“意料之中的事儿,要真是什么贞洁烈妇,也不至和野男人勾搭成孕。” 这态度让赵泓松了口气,却也让他有些迷糊。 于是忍不住打探道:“那您为何还要……” “成不成的,都先扯个旗子。” 韩长老又捧起茶杯抿了一口,然后慢条斯理的解释着:“能成自然最好,若是不成,那边也该知道姓葛就在京城,而且为了脱罪,已经开始不择手段了。” 赵泓这才恍然:“您的意思是,先把这幌子扯起来,等以后再有什么,都往他身上推?” 待韩长老微微颔首,赵泓先是连挑大拇哥,可随即却又迟疑起来。 吞吞吐吐半晌,还是忍不住指着窗外道:“可那边儿要是不肯信……” “信不信是他们的事儿。” 韩长老把茶杯往桌上一顿,冷笑道:“别忘了,咱们眼下不是贼,而是客人,是贵客!只要没法证明这事儿是咱们做的,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 “对对对,长老果然高瞻远瞩。” 赵泓先是连连点头,随即又侧身指着后院请示道:“那这姓葛的,咱们又该如何处置?” “都这口齿了,养不熟的。” 韩长老说着,顺势将那杯中残茶泼在了地上。 赵泓立刻心领神会,点头道:“属下这就让人动手。” “记得弄干净些,也好让官府以为他还活着。” “属下明白!” 赵泓点头哈腰的弓着身子,倒退出了包间。 两个护卫正要关门,韩长老却又摆了摆手:“你们两个也下去吧,守在楼梯口,不要放人上楼。” “属下遵命。” 两人齐声应命,也都躬身出了包间,顺势带上了房门。 等到门外响起下楼的脚步声,韩长老这才起身将房门反锁了。 再回到桌前,他不由得发愁的长叹了一声。 说是早有预料,但他心里又何尝不期望着,能就此拿下那王守业? 毕竟除了这个办法之外,他一时也想不出有什么门路,能悄没声的盗出佛光舍利。 除非…… 想到某个邪门的物件,心下就涌起一股冲动。 韩长老明知不该屈从,可勉力抗争了半晌,却还是忍不住怀里取出了那巴掌大的小木盒。 颤巍巍的挑开盒盖,生着三只眼睛的破旧马蹄铁,登时映入眼帘。 不知是不是错觉,韩长老觉得那三只布满血丝的眼睛,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好像…… 变得更加灵动了? 而且眼球上的血丝,也浓密粗大了不少。 想想方才那克制不住的冲动,韩长老心底登时生出一缕凉意。 这东西果然是越来越强了! 说不准什么时候,它隔着木盒都能感受到人们心底的欲念。 届时遭殃可就是自己了。 必须把它安置在别处,绝不能继续带在身边了! 可这东西名义上毕竟是教中‘圣物’,总不好随便放置。 而且那些教众不明就里,若偷偷与这邪物私下里接触,自寻死路也还罢了,万一牵连到自己头上,甚或是坏了大事…… 咕噜噜~ 正琢磨着,该如何处置这邪物,那马蹄铁上三只血目,却突然滴溜溜的乱转起来。 这是怎得了? 韩长老心头一惊,下意识从圆凳上起身,就只见那三只咕噜乱转的眼球,突然齐齐望向了门外。 随即,那眼睛里就沁出了泪水。 它…… 它怎么被触发了? 难道有人擅自上楼,还向成功向它许愿了?! 韩长老心下是又惊又怒,几步抢到门前下了门闩,猛地拉开了房门。 然而…… 走廊上却是空空如也。 韩长老又挨个推开了楼上所有的包间,结果依旧是渺无人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韩长老心中的怒火,渐渐转为了惧意,甚至有心就此逃走。 但想到自己若真就这么离开,下场怕是会无比凄惨,便也只好硬着头皮,回到了原本的包间。 而此时那残旧的马蹄铁,已经被泪痕浸湿了大半。 “我没有许愿,快停下来、快停下来!” 韩长老试着叫了两声,结果那马蹄铁上的血目,压根就没有任何反应,依旧盯着门外,默默的流着泪水。 这下韩长老的呼吸都开始急促了,他一咬牙,猛地盖紧了盒盖。 然而那心悸的感觉,却完全没有减弱分毫。 冥冥中,似乎能感觉到那三只血目,依旧在不住的流泪。 该死的! 韩长老颤巍巍的伸手,重新挑开了盒盖,果不其然,泪痕已经无声无息的浸湿所有的马蹄铁。 而也就在韩长老掀开盒盖的同时,那三只流泪的血目,便突兀的闭合起来,然后就这么凭空消失不见了。 余下的,只有一块半残的马蹄铁。 许愿…… 成功了?! 韩长老身子一软,不由自主的瘫坐在了圆凳上。 偏就在此时,后院突然传来一声大吼:“那姓葛的逃走了!拦住他、快拦住他!” 韩长老浑身一激灵,下意识的起身,大步流星到了对面包间里,推开窗户居高临下的望向后院。 虽然已是晚上,但挑着气死风灯的后院,却并不怎么黑暗。 所以韩长老一眼就瞧见,手无寸铁的葛长风,正脚步踉跄的走向西南的角门,而他身后不远处,则是个两个提刀紧追的教众。 双方的速度根本不成比例。 几乎是眨眼的功夫,两个教众就已经赶上了葛长风,当先那个二话不说举刀就剁,显然是想将葛长风就地击杀。 然而他刚将单刀举过头顶,脚下突然就是一滑,整个人不由自主的往后便倒,刀尖好死不死,正巧捅在了身后那人的心窝! 身后那人瞪圆了双眼,连哼一声都没来得及,就瘫软在地生息全无。 “二弟?二弟?!” 那误杀同伴的教众惊愕的瞪大了眼睛,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撕心裂肺的惨叫着。 见自家兄弟全然没有回应,立刻又转头扑向了葛长风。 “狗贼,拿命……” 哐! 一声暴喝还未喊完,身前的房门突然被人重重推开,那人猝不及防就撞了上去,直接撞烂了半扇房门,更将随后冲出来的教众扑倒在地。 “怎么回事?” 那教众有些发懵,手急忙脚乱的推开那撞门之人,从地上爬了起来,却又发现对方趴在烂了半截的门框上,竟是全无反应。 疑惑的将其翻过身来,登时吓的嗷唠一嗓子。 却原来那人的眼睛里,正插着一根尖尖的木头,只瞧那狰狞的伤口,就不难得出已经深入脑髓的答案。 这时四下里又追出几个白莲教众来,看到这一地狼藉,不由纷纷怒喝起来: “那狗官竟还敢逞凶!” “杀了他,为大虎二彪报仇!” “他应该还没跑远!” “咱们追……” 几人呼喝着就要追出去,却听二楼有人断喝一声:“都给我回来!” 众人闻声抬头望去,就见韩长老从二楼探出头来,厉声喝道:“谁都不要去追!” 众教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狐疑不已,却又不敢违拗韩长老的命令。 “长老!” 有人忍不住叫道:“难道就这么让他跑了不成?!” “跑?” 韩长老望着洞开的角门冷笑一声:“一个将死之人,又能跑到哪儿去?” 不过想了想,就这么让葛长风死在外面,似乎也不妥当。 于是他又吩咐道:“你们循着他的足迹追上去,但千万不要靠近他,等他自己死于非命、又或者生不如死时,再把他带回……” 说到这里,韩长老又卡了壳,犹豫半晌,才道:“带些灯油去,到时候直接毁尸灭迹!” ------------ 郑重声明 这就是一本历史类变种小说,而不是什么仙侠灵异。 整个框架以历史为主,辅以灵气复苏对民生官场的影响与改变。 从最初立意时,灵气复苏就被设定为事业线,以及背景的一部分。 它是核心的一部分,但并不是这本书的全部。 如果有书友想看的是,主角异能一日千里,天下无敌大杀四方;又或者,变成一个全天候探险家,每日挣扎在死亡线上的话。 抱歉,我并没有想写这样的故事。 我不会为了过度追求爽感,把本书的力量体系搞崩,让主角无事可做只能装逼,又或者只能飞升换地图。 也不想让普通人构成的组织,变得毫无意义,甚至变成主角的拖累。 我要写的、想写的,是一个灵气复苏初级阶段,古代民众、精英、政府,如何应对与适应的故事。 是主角身处其中,参与、引导、最终主导这场变革的故事。 呃…… 最后,我要再再再一次的声明,鄙人是坚定的后宫党,你们可以打我了,就是这样。 ------------ 第159章 吉祥如意【二合一】 逃出去! 一定要逃出去! 葛长风的脚步仓惶而踉跄,目光却是无比的坚毅。 因为他坚信,只要把白莲教匪潜伏在京城的消息禀报给朝廷,自己一定能够洗脱冤屈,官复原职! 黑暗中难辨方向,葛长风又不敢停下脚步,只能在背街陋巷中闷头疾走。 也不知奔出了多远,他只觉得手脚酸软、胸似火烧、脑中突突乱跳,实在是举步维艰,这才不得不收住了脚步。 葛长风一面剧烈的喘息着,一面回头向来路望去。 就见黑漆漆的巷子里,正死一般的寂静,除了自己粗重的喘息,再没有半点声音传入耳中。 难道…… 这就把他们甩掉了?! 葛长风有些难以置信,但无论怎么引颈张望,那巷子里也依旧不见半个人影。 “哈、哈哈!” 葛长风向前踉跄了两步,忍不住压着嗓子门笑起来:“天不绝我、天不绝……咳、咳咳咳!” 那笑声很快便化作了剧烈的咳嗽,直咳的葛长风身形佝偻,张口欲呕,仿佛连心肝脾肺肾都要一股脑吐将出来。 但葛长风依旧在笑,只是笑的分外狰狞。 等着吧! 等老子带人抄了这贼窝,必要百倍奉…… 砰~ 葛长风正暗暗发狠,一块碗口大的石头就砸在他后脑勺上,直砸的他两眼发黑,哼都没哼一声就扑倒在地。 “呸!哪来的疯子,险些吓死你爷爷!” 那偷袭之人丢下石头,不屑的啐了一口,骂骂咧咧的蹲下身子,轻车熟路的在葛长风身上翻找着。 然而葛长风身上的东西,早被白莲教洗劫一空了,哪还有什么能便宜他的? “入娘贼,比俺这做偷儿的还穷!” 那人骂骂咧咧,依旧不肯罢休,用力翻过葛长风的身子,从胸口一路摸到了两腿之间。 汪、汪汪! 就在此时,也不知从哪儿跳出只野狗来,冲着那人狂吠不已。 “嘘、嘘!” 那人连做了几个噤声的手势,见那野狗反而叫的更厉害了,当下咒骂着伏地身子,就待捡回石头将其赶走。 可还不等他捡起石头,忽听得头顶嘎吱一声,却是有人推开了临街二楼的窗口。 那人急忙闪身贴到墙上,屏住呼吸将自己与夜色融为一体。 哗~ 与此同时,半盆残羹剩饭自那二楼窗口泼下,正淋在葛长风身上。 “死狗,吃完了就滚远些,再敢乱叫,老娘就叫三哥扒了你的皮!” 砰~ 余音尚在,二楼的窗扇便又重新合拢。 贴墙那人这才松了口气,看看地上人事不省的葛长风,再看看那垂首乱嗅的野狗,暗骂了一声‘晦气’,蹑手蹑脚的逃离了这条背街。 这僻静的丁字路口,便只余下一人一狗。 不过漆黑寂静的小巷里,却悄无声息的显出了三条身影。 “要不要把他拿下?” “韩长老不是说直接毁尸灭迹吗?” “那也得拖到没人的地方再烧!” 三人正自窃窃私语,那路口的野狗却又有了动静。 他先是围着葛长风,扇面似的绕了两圈,然后耸着鼻子小心翼翼的凑了过去,开始舔呧葛长风身上的残羹剩饭。 “唔……” 约莫是被湿热的狗舌唤回起了神志,葛长风忽然嘶哑的呻吟起来。 那野狗吓的四蹄一瞪,跳出两尺多远,似要就此逃走,但见葛长风再没有别的动静,又舍不得那些残羹剩饭,便又试探着凑了上去。 就在此时,葛长风突然探手攥住了那野狗的后腿,直唬的那野狗惊慌狂吠,想要挣脱逃走。 但葛长风神志不清,又受到外力刺激,反而抓的更紧了。 这下那野狗终于急了,一低头狠狠咬在葛长风手腕上! “啊!” 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嚎,葛长风终于彻底清醒了过来,一边面拼命甩动胳膊,一边攥拳在那狗头上乱砸。 但他这软绵绵的拳头,却反倒彻底激发了野狗的凶性。 扑将上去,就是一通抓挠啃咬! 而听得葛长风惨叫连连,巷子里三个白莲教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觉心生凉意。 若单只是被狗咬,倒也算不得什么。 但之前那接二连三的意外,以及韩长老临行前那莫名其妙的叮嘱,却为眼前这一幕,蒙上了不一样的色彩。 “咱们……” “再看看、看看再说!” 就在三人的远程围观下,这场人狗大战很快便进展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被咬到血肉模糊的葛长风,终于也祭出了他最原始的武器:牙齿。 于是那人类的惨嚎,变成了口齿不清的闷哼,野狗的哀鸣却就此响彻街口。 嘎吱~ 二楼的窗户再次被推开了,之前那妇人挑着灯笼乡下望来,嘴里嚷道:“干什么呢?谁在下面?!” 突如其来的光亮,让一人一狗都下意识的放缓了攻势。 那野狗更是趁机脱身,呜呜哀叫着逃进了夜色深处。 “哎呦!” 那妇人这时隐隐发觉街上似是烫了个人,忍不住惊声尖叫道:“当家的,好像有人被那条狗咬伤了!” “哪儿呢?” “就在后巷里!” 说话间,那妇人提着灯笼自窗口隐去,听里面传出的动静,似乎正与丈夫一起奔下楼来。 三个白莲教匪见状,终于不敢在冷眼旁观了。 为首一人当即下令:“动手!” “把他拖到哪去?” “这血乎淋漓的,拖走有个屁用!” “哪……” “直接烧掉了事!” 一听要烧掉了事,提着特制灯油的教众,立刻当仁不让的走在了前面。 眼见离着葛长风不远,他下示意的将油壶举高,拔下软木塞就准备往上倾倒。 可谁曾想那大陶壶的把手,偏在此时毫无征兆的断掉了! 就听‘咔嚓’一声脆响,陶壶摔了稀碎,那满满一壶特制灯油登时四下飞溅。 紧随在后的两名教众,见状急忙刹住脚步,然而却还是完了半步。 左侧那人一脚踩在陶壶碎片上,竟然直接扎了个透心凉! “哎呦!” 他惨叫着,一面金鸡独立,一面下意识攥住了身旁那人的手腕。 不想这一下子,却又阴差阳错的打掉了那人手里的火把。 霎时间,烈焰升腾! 三名教匪身上因被溅到了灯油,转瞬间就卷起半身的火蛇,于是再顾不得什么葛长风。 仓皇的逃紧巷子里,又是脱衣服又是打滚的,好容易才把那火扑灭。 “走水啦、走水啦!” 可还不等他们惊魂稍定,背街上就传来了那夫妇二人的惊慌尖叫。 这年头本就讲个守望相助,更何况还是容易殃及池鱼的火灾。 几嗓子下来,周遭就沸腾了。 左邻右舍都大呼小叫着,提了水桶木盆赶来救火。 眼见这一副纷乱的场面,三个白莲教匪面面相觑,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好半天,那灯油燃气的大火,才终于被附近的百姓们扑灭。 而也直到这时,才终于有人注意到了,一直躺在地上的葛长风。 “这谁啊?” 有人提了灯笼去照葛长风的面孔,随即却是尖叫一声,吓的险些把灯笼砸在葛长风头上。 “怎么了?” 旁人不明所以,也纷纷凑上去观瞧,就只见葛长风半边面皮连同鼻子,都被抓咬的血肉模糊,左眼更是被扣出了眶外,淋淋沥沥的挂在颧骨上。 搭上方才人们救火时,顺带也泼了不少水在葛长风身上,此时那空荡荡的眼眶里已然积了一洼浑浊,正随着葛长风的痉挛抽搐,而不住的荡漾着。 众人见状,不由得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又齐齐望向了赵三夫妇。 “你们看我干啥?” 赵三家的忙撇清道:“那是狗咬的,跟我可没关系!” 但她身后那老实巴交的赵三,却忍不住泄了底:“早叫你别召那野狗,现在倒好,都闹出人命了。” 接下来的话题,就此转向了赵三夫妇,究竟算不算纵犬伤人。 赵三婆娘虽也不是个易与的,可毕竟抵不得三姑六婆异口同声,眼见这天大的麻烦就要落在头上,忽听有人啪的一拍大腿,喜道:“我明白了!” 众人狐疑的望去,就见那人指了指地上气若游丝的葛长风,又指了指旁边的火灾痕迹,信誓旦旦的道:“肯定是这厮想要放火,所以才被那狗给咬了——这可真是条知恩图报的好狗哇!” 众人面面相觑,随即都是一脸恍然。 “对对对,我说着地上哪来的灯油!” “原来这厮是来纵火的!” “这厮一看就不像个好人!” 听邻居们纷纷指摘葛长风,那赵三又忍不住嘀咕道:“他那脸,好像是被狗咬……” 刚说半截,就被老婆狠狠踩在了脚面上,赵三只得把话憋了回去。 却说众人越骂越是义愤填膺,已然认准了葛长风就是纵火之人。 至于原因吗…… 等他醒过来之后,自然会主动交代! “报官吧?” “干脆直接送到顺天府去!” “对对对,谁去找个杠头,咱们把他绑在上面抬过去!” 众人拾柴火焰高,当下有出主意的,有卖力气的,很快就寻来了杠头、绳索,几个年轻后生上前,七手八脚的将葛长风倒攒四蹄,绑在了上面。 “这……” 赵三见状,又忍不住迟疑道:“他受了这么重的伤,身上又湿透了,这一路挨冷受冻的……” 依旧未曾把话说完,就被扯到了角落里,而拉扯他的,正是方才大赞‘护主好狗’之人。 “老三,你特娘是不是傻啊?” 那人做声作色的骂道:“要是这人活着被送到顺天府,跟干老爷说自己没有纵火,这事儿不又砸你家头上了?!” “可这人命关天……” “就他这样你觉得还能活多久?” 那人一瞪眼,反问道:“还是说,你打算倾家荡产给他治伤?!” 赵三终于哑口无言。 不多时,十个青壮汉子,便抬着抬着葛长风出了背街。 寒风呼啸。 便裹的再厚,也要摧眉折腰。 就更别提浑身湿淋淋的葛长风了。 初时他似是被冻醒了,一面闷哼哀嚎着,一面不住的挣扎。 但慢慢的,那挣动的力道越来越小,哀嚎声也渐不可闻,最后只余下僵硬的身子,随着杠夫的步伐,在夜风中摆荡。 ………… 与此同时。 三名狼狈而归的白莲教匪,也被带到了如意居二楼的包间里。 先是你一言我一语的,向韩长老禀报了的当时的状况,最后那为首之人分辨道:“属下无能,最后还是未曾毁尸灭迹,不过那葛长风的脸被毁去了大半,身上又没有能证明来历的信物,即便被送到顺天府,应该也不会被认出来。” 另一人在旁边补充道:“而且瞧他那样子,也决计是撑不到衙门的,肯定会死在半路上!” 韩长老对他们的话,只是默然以对,好半晌才挥了挥袍袖,吩咐道:“好了,下去把伤口处理一下吧。” “多谢长老关心!” 此时三人当中倒瘸了两个,彼此搀扶着好容易才出了包间。 当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韩长老脸上的淡然自若,顿时烟消云散。 根据白莲教的人,无论如何也难以靠近葛长风来推断,当时他被确认的愿望,应该是逃离白莲教的掌控。 按说,这也算不得太过分的愿望。 至少比那些不切实际的奢求,要合理上许多。 然而最终葛长风的下场,却是引颈就戮还要凄惨百倍。 这东西…… 真是越来越不给人留活路了! 韩长老叹息一声,满脸苦涩的挑开了桌上的小木盒,就见马蹄铁上又重新生出了三只血目,此时两个顺时针、一个逆时针,正滴溜溜的转欢快。 两正一负? 竟然是两正一负?! 韩长老惊骇的瞪大了眼睛,按照以往的经验,两正一负应该寓意着吉祥如意才对,即便不能事事顺遂,至少也能全身而退。 但眼下却…… 难道从今往后,只有三正大吉时,才能顺利达成愿望不成? 这概率也太低了吧! 最关键的是,以前只有三负大凶时,才会溯本追源,株连到所有的受益人头上。 而现在…… 恐怕只要两负一正的凶就够了! 啪哒~ 韩长老下猛地按下了盒盖。 除非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这东西他是决计不敢再碰了! ------------ 头疼,明天四更补上 头疼,明天四更补上 ------------ 第160章 立碑【1/4】 一连几天阴云密布,到了十月十九这日,终于又洋洋洒洒的降下雪来。 这一下,便是鹅毛纷纷。 只半日光景,便白了松头。 正午刚过,随着王守业一声令下,除了当值走不开的,其余六十几名内卫,便在前院列起了方阵。 那大堂前的台阶上,两名监副端坐左右,身侧守备、协守、都事雁翅排开,唯独王守业与李如松、赵奎三人,品字形的立在当中。 王守业手按腰刀环视了一圈,看似威严的弹压了所有的窃窃私语,其实心下却在暗骂不已。 这特娘怎么安排的? 让谁站在旁边凹造型不成,偏选了赵奎和刚刚赴任的李如松——这左边儿是便宜岳父,右边儿是便宜干儿子,岂不明摆着自己任人唯亲么? 话说…… 当初自己考公务员失败,还曾怒喷官僚体系是近亲繁殖来着。 谁曾想自己当了官儿,也一样脱不开…… “咳!” 眼下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王守业清了清嗓子,扬声喝道:“待会儿被本官念到名字的,一律站到西侧的空地上来,听明白没有?” “听明白了!” 六十几个人齐声高呼,直震的梢头乱颤。 就连那平日里最爱偷奸耍滑的主儿,此时也铆足了力气,这乍看之下,倒真有几分威武之师的架势。 嘁~ 这时候再强打精神有什么用,早干什么去了? 王守业心下冷笑一声,从袖筒里摸出早就准备好的名册,抑扬顿挫的念道:“卓双全、许坤、赵帆……” 最初被点到的几个,基本都是内卫中有名的刺头。 因此但凡有点脑子,都瞧出风头不对,正犹豫着究竟要不要站到西侧去,那打头的卓双全,就已经昂首阔步的越众而出。 余者见状,也只好跟了过去,战战兢兢的组成了一个新的方阵。 却说王守业一口气,足足点出了二十七名内卫,直到两边的人数几乎要齐平了,他这才收起了名册,沉声道:“以上二十七人,从即日起革除内卫之职!” 那西侧方阵里不悲反喜,反倒是没被点到名字的,颇有些垂头丧气。 他们近来用尽手段,就是想远离这凶险之地,如今被撤去内卫之职,也算是求仁得仁,自然不觉有什么可惜的。 不过王守业接下来的话,却又让西侧那些刺头们群起哗然。 “为免朝廷机密外泄,凡被革职者,都暂押在衙门后院,待兵部核准之后,充入九边卫所。” 内卫们期盼的,是重回北镇抚司麾下。 实在不成的话,罚入京营卫所,也勉强可以接受。 谁承想上头竟然这么狠,要直接将他们发往边军充作戎卒! 这抛家舍业背井离乡的不说,连危险都没降低多少,这谁能接受的了? 当下纷纷鼓噪起来,嚷着上面处事不公,必须他们的一个说法才成。 咚、咚、咚…… 就在此时,衙门口的登闻鼓忽然隆隆作响,紧接着百十个顶盔掼甲的外卫一拥而入,将那二十七个被除名的内卫团团围住。 同时李如松与赵奎的齐声呼喝,也传入了众人耳中: “喧哗生事者仗二十,妄动兵刃者斩立决!” 片刻之后,院内便只余下风雪簌簌之声。 王守业这才又朗声道:“尔等以为,何为山海卫?” 不等下面回应,他又自问自答:“现今圣天子在位,五谷丰登祥瑞百出,却也有一些邪魔外道乘势而起,为防这些魑魅魍魉霍乱人间,我山海监、山海卫才应运而生。 这监,监的是我大明的万里河山;这卫、卫的是苍生黎庶天下太平! 上载天子重托,下承万民期许。 此责此任,重逾泰山! 岂容得尔等蝇营狗苟之辈,混充其中?!” 说到这里,王守业忽又扬手一招:“把碑文抬出来!” 说是抬出来,其实是用牛车拉出来的。 在两名外卫的驱策下,那牛车缓缓停在两个方阵之间,将碑文正面所刻的文字,对准了众人。 “此碑乃监正大人亲手所书,尔等之中若有识字的,不妨大声念出来。” 王守业发话之后,东侧阵中便有人高声念道:“上面写着:贪生怕死莫入此门!” “大声些!” “贪生怕死……” “再大声些!” “贪生……” “都给我喊出来!” 被他连着几次催逼,那东侧方阵中甭管是识字还是不识字的,都喊的声嘶力竭。 连那百多名外卫,也都齐声呼应。 一时声震寰宇。 唯有那西侧那些被革除之人,静悄悄的全无一丝声息传出。 许久,王守业将扬起的手臂放下,那呼声才渐渐停歇。 他环视了一圈,又高声道:“本官今日奉命将此碑立在门外,更希望能就此立在你们心中!” “贪生怕死莫入此门!” 东侧方阵里,又适时爆出几声呼喊,王守业挟势转头望向了西侧,冷道:“尔等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话音未落,百余名外卫突然刀枪并举,缩小了对那二十七人的包围圈。 摆出这阵仗,谁还敢胡乱冒头? 便心中再不以为然的,也只能垂首以对。 可就在此时,阵中忽有一人越众而出:“小人卓双全有话要说!” 见是有名的刺头卓双全,东西两侧的内卫,都忍不住引颈观瞧,想看这不惜死的货,到底要怎么顶撞上头。 “讲!” 王守业一声低喝,顺势又把手按在了腰刀上。 那卓双全在众目睽睽之中,迎着外围们的刀枪往前行了几步,就在身后众人的期待达到满值之际,他忽地屈膝跪地,一个响头磕在了青石板上: “小人此前被猪油蒙了心,为了苟且偷生,不惜犯下种种错处,今日得大人教诲,才终于幡然悔悟!” 说着,又重重磕了几个响头,语带呜咽的道:“求大人开恩,让小的留在山海卫,继续为朝廷尽忠!” 这一番话,直说的两下里哗然不已,骂声连连。 盖因当初正是这厮,四处串联威逼利诱,才使得消极怠工蔚然成风。 现如今一见势头不对,这厮竟然还敢跳出来说什么幡然悔悟,真乃是无耻至极! 就连台上王守业也是腹诽不已。 钱启究竟是怎么找的什么托? 这不走心的演技,忒也浮夸了! 不过也没办法,白常启突然被皇帝召见,然后又越过两位监副,把这升赏惩罚的任务交给了王守业。 这仓促之间,能凑齐演员就不错了,哪来及雕琢剧本台词? 就连王守业方才那简短的几句,字里行间也透出假大空来,何况是卓双全这样的配角? 凑合着把戏演完吧。 “你果真悔悟了?” “小人的确悔悟了!” “也罢。” 王守业点点头,正色道:“卓双全,既然你及时悔悟,本官便做主让你留在山海卫,但日后若有再犯,少不得要两罪并罚!” 眼见那卓双全叩头谢恩,后面顿时又是一阵骚动,又对其破口大骂的,亦有为之动心,想要东施效颦的。 不过王守业却没给他们这个机会,宽恕了那卓双全之后,立刻大手一挥:“统统押往后院看管起来,若有聒噪、反抗的,一概依命惩处。” 说着,又从袖筒里摸出份名单来。 这一下子淘汰二十六人,再算上之前死伤的,几乎是换掉了近半的内卫。 打完一巴掌,也该发些甜枣了。 ------------ 第161章 卖房【2/4】 “以后大人就是我的再生爹娘,您但凡有什么吩咐,我张四斤就算粉身碎骨也绝无二话!” 看着跪在脚下激动不已的大胡子,王守业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打从赏善罚恶大会结束之后,这是第五个找上门的,同时也是第二个上赶着认爹的。 你说这胡子一大把的,为了个区区七品都事,就把人当成再生父母——这要抬举他个六品协守,估计就得当场改名叫‘王四斤’了。 等张四斤的情绪稍稍稳定了,王守业这才道:“这次是监正大人钦点你升任都事,本官不过是如实禀明了你的功劳而已,要谢,也该去谢监正大人。” “监正大人的恩德自然要谢,可若没有大人您举荐,监正大人又哪知道小人姓甚名谁?” 这厮生的一脸憨相,不想倒能拎的清楚。 原本白常启属意他,主要是因为他出身贫寒,没有什么背景人脉,现在看来也算是错有错着。 好容易将张四斤打发走了,王守业唯恐还有旁人要来纠缠,干脆向吕泰交代了一番,就此闭门谢客,好沉下心来拟定今后的研究方向。 这次杀鸡儆猴之后,之前想到的育种计划,也应该提上日程了。 虽说这寒冬腊月的,不太适合繁衍生育,但不惜成本的话,孵几窝鸡鸭应该还是能够办到的。 嗯~ 或许可以找些惯会养鸡的妇人来帮忙。 城外营房那边儿,不就在外聘渔夫么? 再就是妖印和甜水胶配合的实验。 打从七八天前,这实验就开始进行了,但直到现在也没有什么进展。 王守业这两日调查研究之后,认为可能是接触面积不够导致的。 进入初冬以来,牲畜们毛发愈发旺盛,说是紧紧绑在身上,但其实却还隔了厚厚一层。 因此王守业准备责令钱启,先将所有牲畜进行局部剃毛之后,然后再行展开试验。 希望这次,能有个好结果。 第三项是火纹试验。 这也是王守业眼下最看重的,可无奈那俺劳什子仙丹,至今也还没个定论,火劫晶被宫里贴了封条,眼下就算再急也无济于事。 最后,则是薅羊毛的私事。 经过这段时间以来的练习,他的炭笔盲描技术,勉强算是略有小成,也是时候重启抄录符文的计划了。 唯一的问题就是,他现在还无法确定,之前在沧州府被重创的护膜,此时是否已经修复完毕了。 若不先确认这一点,就贸然去辨识那些符篆,万一出了意外…… 或许可以用妖印测试一下,后者的延缓效果属于即插即用型,就算残破的护膜无法抵抗,只要脱离它的控制,也能自动恢复过来。 正边琢磨边在纸上勾画着,那门帘一挑,就从外面钻进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原本王守业还以为是吕泰或者宋世林,结果撩眼一扫量,来的却是李高。 眼见这厮蹑手蹑脚的,还当自己没发现他,王守业无奈的放下手里的毛笔,没好气的骂道:“就你这猴儿样,还想出来当官儿?” 李高嘿嘿笑了几声,这才放开手脚凑到近前。 王守业顺势从桌上翻出块腰牌,一抖手抛给了他:“喏,你的内卫腰牌,从明儿起,你就跟在赵叔身边做事。” 这次内卫一共有四十几个缺额,以王守业在山海监的影响力,把李高安排进来自然并非难事。 却说李高正喜滋滋的捧着那腰牌观瞧,冷不丁听说要跟在赵奎身边做事,顿时又垮了脸。 “哥,我跟在你身边就得了呗?” “你想得倒美。” 王守业冲他翻了个白眼:“我身边最低也是从九品,再说我主要管的是西跨院,那边有多危险你也是知道的。” “那赵叔管的又是什么?” “赵叔主要负责把守前后门。” 山海监拢共有都事十六名,平常大多各有司职,有差遣时才会调拨在守备、协守麾下听命。 除了两名监副各有一名亲随都事之外,也只有王守业手下常设两名都事,一个协助管理西跨院,一个把负责守佛光舍利。 “守门?” 李高再次苦了脸,嘟嘟囔囔的也不知在念叨什么。 王守业却懒得再理会他,将已经写好了的规划简单整理了一下,那些能摆在明面上的,统统交由吕泰进行抄录,其余的则是一概毁弃。 等弄得差不多了,李高这才想起了正事,忙又道:“哥,我来找你,不是为了腰牌的事儿,是前邻那家特地找上门来,说是要把宅子卖给咱家。” 前邻主动登门卖房? 为什么? 难道那家出了什么事,急着要用钱? “这我上哪儿知道去?反正开的价还挺合适,大伯生怕他们反悔,就催着让您赶紧回家拿个主意。” 前邻那家也是两进的院子,要能买下来再开个后门,倒真是合适的紧。 故而王守业也没多想,同吕泰交代一声,就同李高匆匆赶回了家中。 到了客厅里一瞧,就见个满面憔悴的中年男子,正拘谨的坐在下首,同老汉前言不搭后语的尬聊着。 一见儿子从外面进来,老汉登时如释重负,忙不迭的退位让贤,让王守业出面洽谈买房的事儿。 那中年男子听说是王守备回来了,也急忙起身相迎,王守业再三相请,他才勉强在椅子上挨了半个屁股,虽是竭力在笑,却透出了心底的惶恐不安。 这人怎么如此害怕? 难道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王守业心下狐疑,便试探着问道:“敢问尊驾高姓大名,在哪里高就?” 那人蹭一下跳起来,佝偻着身子道:“免贵、免贵,小人姓周,双名惟庸,在城外关厢经营一家估衣铺。” 说到这里,他又背课文似的生硬念道:“因进出不便,小人早就想搬到城外去了,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买主,老爷您要真是有意的话,按市价五成……不,四成……不!随便给些银子就成!” 这是卖房子呢,还是往外甩锅呢? 王守业疑心更重,当下拖延道:“我倒的确想再买栋房子,这样吧,你容我再想一想,等过几日……” “咳!” 不等王守业说完,老汉又是干咳又是挤眉弄眼的,显然怕他错过了这天大的便宜。 那前邻却比老汉还急,噗通一声跪在了王守业面前,连连叩首道:“求老爷买了我的房子吧,求老爷买了我的房子吧!” 这求着别人要贱卖房子的,还真是头一回听说。 难道是座凶宅不成? ------------ 第162章 锅从天上来【3/4】 却说王守业心下生疑,对那周惟庸旁敲侧击,但这厮瞧着胆小如鼠,偏却能守口如瓶。 眼见无论怎么循循善,对方都不肯吐露半句,王守业也终于不耐烦了。 正待先打发走这周惟庸,然后再设法调查究竟,忽见杏在外面探头探脑的张望,眼见和自己四目相对,立刻伸手指向了周惟庸。 看她那样子,似乎是有什么关于前邻的消息,想向自己禀报。 王守业便告了声罪,撇下周惟庸和老汉,不紧不慢的寻到外面。 “老爷。” 杏风姿绰绰的道了个万福,这才起道:“赵姨娘让乔氏去打探了一下,那姓周的应是怕了咱家,才想要jiàn)卖房子的。” “怕了咱家?” 王守业听的更是糊涂,下意识的揣度道:“难道他做了什么作犯科的事儿,怕被官府知道?” “这倒不是,听乔氏说……” 却原来前些子,老汉受那厨娘徐嫂所迫,急着想给李家父子淘换栋房子,又不愿意他们住的太远,互相少了照应。 于是把先四邻八家都打听了个遍,前邻的周家自然也在其列。 周惟庸这栋房子,也是四五年前才置办的,现如今住的好好的,哪肯轻易卖给别人? 因此三言两语就把老汉给打发了,态度也谈不上亲切。 本来这事儿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两边都没有记挂在心。 可没过两天,后院屋顶上就发生了一场械斗。 周惟庸夫妇本就受了惊吓,又被山海监的人反复盘问了几回,这才知道自家后邻,原来住的是一户有权有势的官爷。 于是就忍不住疑神疑鬼起来,怀疑是自家拒绝买房,得罪后院的官爷,所以对方才故意设局。 结果今儿上午,突然又来了几个凶神恶煞的锦衣卫,说是要征调周家后院,做什么监护之用。 而他们监护的,正是后邻王家。 这下周惟庸可就信了个十乘十,担心再这么硬抗下去,别说房子保不住,连命都未必能保得住。 于是急忙揣着地契寻到了王家。 还有这种事…… 听完前因后果,王守业是彻底的无语了。 自己什么时候惦记过他家的房子了? 这可真是闭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不过这一连串差阳错的,若换成自己,怕也难免疑神疑鬼——尤其找上门来的,还是锦衣卫这种凶名昭著的组织。 那现在该怎么办? 跟姓周的好生解释解释? 但错过这一回,再想找这么合适的宅子可就难了。 也罢~ 干脆来个将错就错吧。 也省得以后周惟庸一想到自家,就如芒在背的。 拿定了主意,王守业立刻折回客厅,向周惟庸表示,他家的房子自己买下了,不过不是五折更不是四折,而是以高过市价一成买入,也算是花钱买个便利。 那周惟庸初时吓的连道不敢,后来见王守业坚决要给高价,又感激的涕泪横流,跪下来一连跪谢了好几回。 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王守业急公好义,帮了他什么大忙呢。 用一百五十五两的价格,拿下前邻的两进院子,又约定好三后进行交接,周惟庸这才千恩万谢的去了。 “哥。” 周惟庸这一走,憋了许久的李高就忍不住埋怨起来:“他都说要jiàn)卖了,你可倒好,偏要多给!我还是头一回瞧见这么做买卖的!” 旁边王老汉虽然没说话,但显然对这桩买卖也不怎么满意。 王守业懒得跟他们解释其中的关窍,直接把那地契交到了老汉手上:“爹,这房子该怎么处置,都按您的意思来。” “成!” 老汉劈手夺过,鼓着劲儿道:“我这就跟你李叔商量去!” 目送老汉风风火火的出了客厅,李高才后知后觉的挠头:“跟我爹商量?商量什么?” “你管那么多干嘛?” 王守业扯过李高,郑重吩咐道:“明儿你先别急着去当差,想法子雇几个人在附近散播消息,就说周家是因为后宅闹鬼,所以才不得不把房子卖掉的。” “啥?!” 李高当即一跳三尺高:“那还是桩凶宅?这特娘不是坑人吗,我找他去!” “你给我回来!” 眼见这厮撸胳膊挽袖子,就要寻到周家大干一场,王守业急忙扯住了他,把周家要卖房的前因后果说了。 “房子咱是买下来了,可不能因此坏了名声——你就说他知道我是山海监的,最善驱邪捉鬼,所以找上门来,求着把凶宅jiàn)卖给咱家。” “但我可怜他做买卖不易,非但没有压价,反而又添了些银子。” 李高总算是听明白了,可却依旧不理解王守业的做法。 嘀嘀咕咕的道:“就真给个三五十两的,他难道还敢说什么不成?您这又给高价,又往外散消息的,不是脱裤子放多此一举么?” 啪~ 王守业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没好气的骂道:“让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废话!” 李高这才乖乖应了。 王守义背着手出了客厅,一面往后院行去,一面琢磨着那些闯到周家,要求征调房子的锦衣卫。 不出意料的话,这些人应该是受山海监所请,来增设岗哨伺机捕白莲教匪。 但这般大张旗鼓的,是在故意懈怠,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难道他们就不怕打草惊蛇? 再就是…… 那陆景承呢? 难道白常启最终还是没有提起他? “老爷。” 直到听到红玉那熟悉的声音,王守业才发觉自己已经到了东厢房里。 站起来迎接的,出了红玉、杏之外,还有乔氏和另外一个有些眼熟的小妇人。 王守业正琢磨着,自己究竟在哪儿见过那妇人,乔氏便上前道了个万福:“既然老爷回来了,我们就不打扰了。” 说着,同那小妇人一起出了东厢。 “老爷莫非是忘了?” 二人离开之后,红玉见王守业还盯着门外冥思苦想,便无奈的笑道:“那是漷县衙役王六儿的侄女。” 王六的侄女? 想起来了! 就是那被自家亲叔叔,送到李高上的小妇人。 打从回京的路上,她就一直深居简出的,以至于在王家住了这七八,王守业竟还是头一回见她。 “她怎么和乔氏凑到一处了?” “也是赶巧了,乔氏帮着打探完消息就没走,那王氏则是过来领例银的——她现在是李兄弟的通房丫鬟,也在我这里领一份月例。” 王守业张了张嘴,有心再问问她,想怎么安置乔氏,总不好一直同杏挤在西厢吧? 可转念一想,这事儿就算挑明了,眼下也没个稳妥的法子。 还不如等李家搬走之后,再让她住到前院去。 当下闭口不谈此事,歪在罗汉上,任由主仆二人一个捏腿,一个投喂蜜饯干果。 逍遥快活,也不知过去了多久。 王守业正口齿不清的,聊着明儿一起晨练的事儿,忽又见李高火烧股似闯进来,说是自家老爹离家出走了。 ------------ 第163章 初会彩凤【上】【4/4】 明天一定要去提辆车! 朝着手、猫着腰,跋涉在风雪之中,王守业再次许下了誓言。 说来也真是无语,这李师叔都三十五六了,却整的跟小处男似的,三角恋受挫,就夺门而出不知去向了。 害的王守业还要带着李高与四名外卫,冒着风雪奔波在外四处寻找。 这茫茫大雪,王守业的骑术又差,自然只能靠两条腿去丈量京城的街道。 唉~ 真是越想越让人无语。 人老汉也打算跟他争啊! 当时拿着房契过去,就是想让他和那徐嫂一起搬到前邻去。 后来摊牌的时候,也都是那徐嫂在自说自话。 再者说了,徐嫂说的那些话,也不是全无道理。 人家无儿无女一寡妇,就想图一个安稳,图后半生能有个着落。 偏李伟是个烂赌鬼——这些日子去不了赌坊,他就每晚和四名外卫设局,有时候还拉上赵奎。 至于李高么…… 显然也不是个正经过日子的主儿。 “哥!” 正想些有的没的,李高突然指着前面叫道:“那就是裕王府东角门,我以前找咱妹妹借银子,都是请这里差爷……差人通传!” 每次都是上门借钱,亏你也好意思说! 王守业冲他翻了个白眼,举目望去,就见茫茫风雪中,显出一座诺大的宅邸,两只火红的灯笼高悬在门前,却并不见李高先前所说的王府侍卫。 想必是在里面避风吧。 “哥,你就放心吧,咱妹子现如今是王妃身边的红人了,守门的差人都得巴结着,待会儿我让他们通传一声,指定能见着彩凤!” 发现李伟离家出走之后,王守业等人先是在附近找了半天,然后又去了李家之前租住的地方。 结果都没有李伟的踪影。 于是李高就提出,自家老汉很有可能是来投奔女儿了,毕竟诺大的京城里,他也就只有这么几个亲人。 所以一行人才会寻到裕王府来。 说实话,王守业早就想会会这李家妹子了,却万万没想到头一回见面,竟是因为这种理由。 说话间,一行六人就来到了王府门前。 李高方才吹的山响,真到了门前却犹犹豫豫的不敢拍门,最后还是被王守业催促,他才一面敲门,一面讪讪的分辨着:“都说王府的门钉是金的,我方才仔细一瞧,才发现原来是层铜皮。” 哐、哐…… 这叩门的力道,就和他的解释一样苍白无力。 王守业只好上前抓起另外一个门环,狠狠的叩击了几下。 不多时,就听里面嚷道:“谁啊?谁在外面?” 话音未落,那朱漆大门便敞开条缝隙,从里面探出个顶盔掼甲的侍卫,狐疑的打量着门前众人:“你们是?” “是我啊,李高!” 李高忙凑到近前,见那人目显茫然之色,忙又扒了帽子扯开衣领,露出整张脸来,赔笑道:“王妃身边的丫鬟李彩凤,是我亲妹妹!” “噢~~” 那人拖长了音,上下打量了李高半晌,这才点头道:“没错,上回咱们还见过呢。” “何止啊,见过好几回呢!” 李高见对方终于认出了自己,这才暗暗松了口气,忙不迭的请求道:“劳烦您去通禀一声,让我那妹妹出来一趟。” “这……” 那人一手扒着房门,探出半截身子来,语重心长的道:“不是我要驳你的面子,这时辰,说不准娘娘和王爷已经歇下了,这要是惊了驾,莫说咱们担待不起,就连李姑娘怕也要吃挂落。” 说着,他顺势扬了扬手:“明儿再来、明儿再来吧。” “别啊!” 眼见那侍卫就要关门,李高登时连忙抬手撑住,急道:“我找她有急事儿!” “你就再急,到了王爷面前也是小事儿——等明儿再来,明儿再来也是一样的。” 那人有些不耐烦了,李彩凤虽然因为替王妃守丧,在王妃面前有了些牌面,但毕竟只是个丫鬟罢了,还管不到他们这些王府侍卫头上。 正待搡开李高,旁边却又有一人撑住了大门。 “你是?” 那侍卫皱眉打量着对方,脸上的不耐更胜。 王守业也不搭话,径自扯下腰牌来递给了那侍卫。 那侍卫狐疑的打量了几眼,又抬头道:“您是……” 王守业一挑眉:“不认字?” “这……嘿嘿嘿……” 那侍卫只是讪笑。 “本官是山海监守备,因有一桩差事,希望能问彩凤姑娘几个问题,还请通融一二。” “山海监?” 那侍卫脱口道:“可是前些时日,曾在沧州镇妖的山海监?” 不等王守业回应,后面便有外卫叫道:“在沧州镇妖的,正是我家守备大人!” 那侍卫吃了一惊,忙从门缝里钻出来,拱手作揖道:“不知竟是王守备当面,失礼之处,还望大人勿怪。” “不必多礼。” 王守业还了一礼,又问:“不知能否将彩凤姑娘请出来?” “这……” “不成?” “成成成,小人这就去通禀。” 眼见那侍卫急吼吼钻进了门内,一旁李高直面皮滚烫,跺脚立誓道:“哥,以后什么也别说了,这官儿我是当定了!” 呵呵~ 普通的中下层武官,可没有这等待遇。 也就是王守业这种简在帝心,又闻名京城的主儿,才能让王府侍卫另眼相看。 至于李高么…… 这辈子怕是没戏了。 王守业刚想到这里,那侍卫又去而复返,陪笑道:“已经有人去后院通禀了,王大人要是不嫌弃,不妨先和小的去值房烤烤火?” 说着,又看向后面那四名外卫,为难道:“不过这四位兄弟就……” 王守业二话不说,从袖筒里摸出块碎银子来,反手递给了其中一名外卫:“去附近找个茶馆暖暖身子,过两刻钟再过来候着。” 四名外卫自然乐的轻松。 他们离开之后,王守业和李高就被引到了值房里。 里面还有另外两名侍卫在,都众星捧月的围在王守业身边,小心翼翼的探问沧州镇妖的经过。 反是自称熟稔的李高,被撇在一旁无人问津。 “哥、哥!” 直到门外传来两声清脆的呼唤声,李高这才精神一震,忙迎到了门前,对着挑帘子进来的少女道:“丫头,你可算是来了,我……” 谁知那少女毫不犹豫从他身边绕过,径自寻到了王守业面前,抹着眼泪叫道:“哥,我可算是又见着你了!” ------------ 第164章 初会彩凤【下】 【二合一】 侍卫们听到这一声‘哥’,就知道所谓的‘差事’云云,不过是在假公济私罢了。 这要换成个寻常武官,敢在王府门前如此信口开河,侍卫们即便不当场翻脸,也绝不会再有什么好颜色。 但面对王守业这等简在帝心的主儿,几个侍卫就都显得分外大度,非但没有计较,反而主动退避到角落里,给三人腾出了说话的空间。 不过就算他们不避让,此时李彩凤眼中也只有王守业一人。 她真情流露的喊出那一声‘哥’之后,就毫不避讳的拉住了王守业,哽咽道:“当初进京的时候,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和大伯了,一路上哭了好几回呢。 谁承想还能有在京城团聚的时候。 上回我去大市西街……对了!” 说到这里,她忽地想起了什么,忙反手揩去眼泪,上上下下的打量着王守业。 “守业哥,那在沧州除妖的人,真的是你吗?我一开始听人说起这事儿来,还以为是做梦呢! 听说那妖怪吃了好几百人,擦着就死磕着就残,没……没伤到你吧?” 说着,忍不住围着王守业绕了一圈,确认没有少了那里,这才长出了一口大气。 王守业虽早就预料到,李彩凤和原主关系不差,但真正面对这热切,一时却难免有些懵圈。 好不容易,他才酝酿出了情绪,伸手轻轻抚摸着李彩凤的头顶,幽幽叹道:“几年不见,咱家彩凤也长成大姑娘了。” 其实他压根就是头一回见到李彩凤。 但这摸头杀+万金油叹息,还是深深触动了小姑娘,于是那刚擦去的泪水,又断了线似的往下掉。 好半晌,李彩凤才吸着鼻子抽噎道:“守业哥倒是……倒是没怎么变,就是多了些……多了些做官儿的气派。” “哈哈,哥哥如今都做官了,你合该高兴才对,却哭个什么劲儿?” 王守业哈哈一笑,又在她头上轻轻拍了拍,顺势收回手来,又随口问道:“这么晚了叫你出来,不会受什么责罚吧?” “不会的!” 李彩凤再次揩去泪水,破涕为笑道:“娘娘最是和蔼不过,怎么会……” “丫头!” 这时李高却急不可待跳出来问道:“你瞧见咱爹没?” “爹?他也来了?” 李彩凤狐疑的扫了他一眼,又向王守业发问:“守业哥,你们这大晚上的过来,家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瞧这话里的意思,显然李伟并没有来过王府。 既然如此,也就没必要拉着她一起提心吊胆了。 故而王守业飒然一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李叔说是来瞧你,结果到了这般时候也没回家,我爹放心不下,就让我跟你哥过来瞧瞧,顺带也看看你在王府过的怎么样。” “原来只是顺带来看我的?” 李彩凤小嘴一扁,悻悻的低垂了眉眼。 “不是,我是说……” “嘻嘻!” 王守业正想往回找补几句,李彩凤忽又掩嘴窃笑起来:“哥哥公务繁忙,能顺便来看我,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说着,星眸流转横了旁边的李高一眼,嗤鼻道:“哼!不像有些人,成日里游手好闲,好容易来瞧我一会,还是奔着银子来的!” 如果王守业没记错的话,她应该比李高小两岁,今年也不过虚岁十五。 但方才那一记娇嗔白眼,却颇有些媚意天成。 再细看相貌,就见她樱口琼鼻、面若涂粉、腮似凝脂、尤其一双顾盼生辉的眸子,颇具画龙点睛的之妙,却是个地地道道的美人坯子。 身段虽还未完全展开,却已然盖过了娇杏,若再巧长些时日,说不得就能比肩红玉。 不过这也正常,李高李伟父子虽然不着调,论相貌却是气宇轩昂。 “不是。” 却说当着王守业的面,被妹妹如此挖苦嘲讽,李高顿时有些下不来台,比手划脚的诡辩道:“那不是家里揭不开锅了么,我也不是为了自个,咱爹……” 李彩凤却压根不听他说些什么,转回头正色道:“守业哥,你们去赌坊找过没?上回去大市西街的时候,听说大伯管的甚严,或许是我爹赌瘾犯了,就随便寻了个由头……” 说起李伟‘赌瘾犯了’,她光洁的额头微微皱起,言语间也颇有些厌弃之意。 毕竟当初李伟就是因为还不起赌债,所以才将她卖到王府为奴的。 “对啊!” 李高得了妹妹提醒,登时一跳三尺高,激动道:“爹他心里不痛快的时候,最爱去赌坊消遣!我之前光顾着着急,倒忘了这一茬!” 说着,就待急吼吼的离开王府。 “干什么去?给我回来!” 王守业一瞪眼,呵斥道:“伟叔要是在赌坊里,还有什么好急的?咱们这好容易来一趟,怎么也得跟彩凤说几句话吧?” 说着,他又从袖筒里摸出五六两散碎银子,递到李高面前,又冲着角落里的侍卫们努了努嘴:“就说是我请他们吃酒。” “哥!” 李高之前受了冷落,正对那几个侍卫心怀不满呢,见王守业还要主动给他们银子,当下撇嘴道:“咱又不是要求见王爷,再说彩凤也已经来了,还掏这钱有啥用?” 这厮! 平常吃吃喝喝的都舍得花钱,一到关键时刻反倒吝啬起来了。 也难怪他前前后后来了十几回,那守门的侍卫都没能记住。 “让你去你就去!” 王守业一瞪眼,李高这才攥着银子,不情不愿的走向了那几名侍卫。 不过李高这一走,王守业单独面对满眼依恋的李彩凤,反倒有些不自在了。 清了清嗓子,主动挑起话题道:“听说你最近在王妃面前十分得宠?不知可有什么需要我帮着打典的?” “哥哥千万别为我破费!” 李彩凤急忙摇头:“我在里面好着呢!” 说着,扫了眼角落里,正李高推让银子的侍卫们,压低了嗓子道:“王妃娘娘也是通州人,我又帮着守了一个多月的孝,虽还越不过娘娘身边那几个出挑的姐姐,可也没人敢再欺负我了。” 这一个‘再’字,还是在不经意间,道出了内中辛酸。 王守业见她如此乖巧懂事,也不禁生出了些许真心实意来,再次抬手摸着她的脑袋,也压着嗓子道:“这些年真是难为你了,不过能遇到个同乡同宗的王妃,也算是运道,你在王府里好生历练,等以后嫁人……” “哥~!” 李彩凤跺脚娇嗔一声,正羞臊不已,忽然又面显疑色,纳闷道:“什么同宗?娘娘娘家姓陈,又怎会和我家是同宗?” 王妃姓陈? 王守业闻言就是一愣。 不该是李王妃吗? 难道电视剧里李王妃,和那什么总管太监吕芳一样,是编剧虚构出来的人物? 不对啊! 那可是万历皇帝的生母,以后要垂帘听政的主儿,貌似还和张居正传过绯闻来着,又不是名声不显的普通嫔妃,怎么可能任由编剧胡乱虚构? “哥、哥?你没事吧?” “没……没事儿。” 被李彩凤关切的呼唤了两声,王守业这才晃过神来,犹自不甘心的追问道:“那王爷的侧室里,有没有姓李的?” 李彩凤甚是莫名其妙,但还是掰着指头盘算了一番,最后摇头道:“王爷身边的女人虽多,却没有一个姓李的。” 顿了顿,她又随口补了一句:“就连王爷王妃身边的丫鬟,也只我一人姓李。” 不应该啊! 难道那李王妃…… 等等! 王守业突然瞪大了眼睛,脱口问道:“你方才说什么?王爷王妃身边,也只有你一人姓李?” 李彩凤似是被吓着了,往后退出半步,才迟疑着点了头。 不会这么巧吧! 难道李家妹妹,就是未来的万历生母李太后?! 瞧这姿色…… 再瞧这好生养的身段…… 倒也未必全无可能! 要真是这样,自己还抱什么大腿,应该别人抱自己的大腿才对! “哥,你……你怎么了?” 眼瞧着王守业那古怪的目光,指望自己后臀上丈量,李彩凤一时直觉的心如鹿撞、面似火烧。 若换成旁人如此无礼,她怕是早就恼了。 但换成自小青梅竹马,一直对自己照顾有加的守业哥,她心下却只有羞臊,并无半点恼意。 甚至隐隐约约还有些欢喜。 单只是记忆中的少年,就足够让其芳心暗许,更何况眼下的王守业,非但成了堂堂朝廷命官,更是人们口口相传的英雄。 如果…… “咳!” 这时王守业也终于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想到自己方才那失礼的举动,急忙往回找补道:“瞧你这瘦的,以后可千万要多吃些。” 李彩凤也正心下恍惚,下意识的点头应了。 王守业又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怕情绪激动之余,会冒出些怪话来,于是干脆告辞道:“我还要和你哥去寻伟叔,也不好在王府里耽搁太久,等那日你有空回家探亲,咱们在好生聊一聊。” 李彩凤这才抬起头来,满眼依恋的道:“可是王府管的甚严,也不知什么时候……” 说着,又黯然的低垂了眉眼。 王守业见状,连忙又从袖筒里摸出钱袋,连银子带铜钱一股脑倒了出来:“哥哥今儿出来的匆忙,身上也没带多少银子,这些你先拿着,等明儿我在让你哥捎一百两过来。” “这……这怎么成!” 那些散碎银子拢一块,少说也有二十两,李彩凤本就觉得多了,又听得他说还要送一百两,当下就跟烫了手似的,连连甩手道:“使不得、使不得!” “有什么使不得的?还是说你不想认我这个哥哥?” 王守业蛮横的抓住她的小手,硬把那钱塞了过去,不容置疑的叮咛道:“这银子该花就花,千万别省着,上上下下疏通好了,你在里面过的舒心自在,时不时再能回家看看,就比什么都强!” 只这几句暖心体己的,就让李彩凤泣不成声。 她被卖到王府也有一年多了,可自家父兄每次登门,除了讨要银子之外,何曾关心过她半句? 怕也只有大伯和守业哥,才会这般毫无目的的怜惜自己。 要不是碍着还有外人在,李彩凤真恨不能扑进王守业怀里,把这些年的委屈统统倾诉个遍。 她就这般抹着眼泪,将王守业送出了门外。 直到临别时,才勉强收敛住情绪,拉过亲哥哥李高耳语了几句。 汇通四名外卫一起告辞离开,行出数十步远,回头望去,那风雪中依旧伫立着个纤细的身影。 王守业收回目光,向身旁的李高一扬下巴,问道:“彩凤方才同你说什么了?” “那丫头,鬼精鬼精的!” 李高无奈道:“她猜出我爹应该是出了什么事儿,可既然你没说,她就不多问了,只让我明天不管找没找到,都想法子知会她一声。” 这还真是个秀外慧中的。 不过倒也在情理之中,否则她又怎能从一个苦出身的丫鬟,做到垂帘听政的太后? 王守业忍不住又回头扫了一眼,可惜离得太远,隔着风雪已经看不清楚了。 回头再看看李高。 都是一个爹,差距却是…… 也或许李彩凤的智商,是遗传自她的母亲吧? “哥?” 这时李高被看的浑身不自在,下意识的揉着脸道:“你干嘛这么盯着我,难道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没有。” 王守业翻了个白眼,随口道:“我只是突然发现,你生了一副官运亨通的面相。” “那可不!” 李高顿时乐的眉开眼笑:“到时候哥哥你估计就官居一品了,有你拉扯着,兄弟我怎么不得跟着混个四五品?” 呵呵~ 谁先混到一品,怕还未必可知。 明朝外戚虽然大多都没什么实权,但身为太后亲弟、天子亲舅,混个没有实权的爵位,应该还是没问题的。 而明朝的爵位只有公侯伯三级,最低的伯爵也是属超品之列。 啧~ 以后是不是该对他好一点? “哥。” 这时李高忽然凑上来,把手拢在嘴边,猥琐的道:“以前我和我爹,在那家赌坊输了不老少呢——反正是要走一趟,咱们干脆捞些本钱回来怎么样?” 王守业横了他一眼,反问:“怎么捞?” 李高立刻摸出山海卫的腰牌,嘿笑着挤眉弄眼。 王守业:“……” 果然还是不能对他太客气! ------------ 第165章 安全培训 山海监。 东跨院值房。 “这次一定要优中选……” 王守业说到半截突然停了下来,用炭笔敲打着桌子沉吟半晌,忽又摇头道:“还是先不要优选了,尽量选那些平常的鸡鸭进行育种就成。” 按照正常的程序,应该是先掐尖选那些品相最好的,来进行优生优育的培养。 但王守业的目的,是想要验证这些半成品鸡鸭的免疫力,是否具有普遍遗传性。 因此取中间值来进行测试,才是最合适的选择。 “先就这么些吧。” 他放下手里的会议简纲,正色道:“育种和催化的事儿先不急,眼下最重要的,是让新来的内卫们,尽快熟悉西跨院的环境——尤其是一些禁忌事项,必须反复的宣讲,以免重蹈覆辙,再酿出什么事故来。” 钱启忙起身应道:“大人放心,小人一定把那个什么安……安全培训做好,等回去就先找几个受过伤的内卫,给新来的弟兄现身说法。” 新任都事张四斤,也随着钱启一同起身,可那唯唯诺诺里却透着迷茫,明显对王守业开会风格,还有些不太适应。 不过这些小节,自有钱启负责普及,王守业也让懒得多解释什么。 看钱启已经领会了,便顺势摆了摆手:“那今儿就先到这吧——对了,你们回去之后,记得跟杨勾管通通气,看库房那边儿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卑职明白、卑职明白!” 眼见两人弓着身子,就要退出值房,王守业忽又喊住了钱启,貌似不经意的问了句:“对了,那妖印沾多了活物之后,近来有没有生出什么变化?” “这……” 钱启忙又转回身来,讪笑着禀报道:“这卑职倒真未曾注意,要么等卑职回去之后,先让人仔细检查一下?” 王守业闻言一扬眉,不悦道:“沧州惨案殷鉴不远,这怎么能疏忽大意?去把它拿来,本官要亲自检验一番!” 钱启挨了训斥,急忙带着张四斤匆匆而去。 二人离开之后,王守业身子往后一倒,却是哈欠连连。 昨儿从赌坊把李伟带回家,又听两个老的好一番忆苦思甜,直闹到后半夜才睡下。 而第二天一早,又要起来处置徐嫂的事儿——原本王守业是不想管的,可谁让李伟这厮生了个好女儿呢? 结果一番沟通之后,那徐嫂依旧对李伟颇为排斥,宁愿辞工不做,也不肯跟着李家父子住到前院去。 唉~ 这就是命啊! 估计她做梦也想不到,那烂泥扶不上墙的李伟,几年后竟能当上国丈。 正边打哈欠边唏嘘不已,外面就有人挑帘子闯了进来。 王守业撩眼一瞧,却是那监斩的孙公公。 “我说王守备,你、你怎么还有心思管别的?!” 就见这中年太监几步抢到近前,鸡爪似的竖起三根瘦骨嶙峋的指头:“这都整整三天了!那墨韵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难道你就不想想,咱们该怎么向上面交差?!” 王守业定定的看着他,却是一句话也懒得多说。 就本心而言,他并不愿与对方闹的太僵,毕竟再怎么说也是宫里的人,进个谗言什么的,比旁人方便多了。 可无奈这厮打从昨天下午开始,就处于歇斯底里的无能狂怒之中,压根不能心平气和的沟通。 再者说了,王守业要真有别的法子,还用的着他苦苦相逼? 而见王守业没什么反应,那孙公公愈发的焦躁,三根指头鸡爪似的抖动着,胸膛里也像是装了台风箱。 呼呼嗤嗤的喘了几声,他猛的一拍桌子,愤然道:“咱家就说吧,这钦命差遣应该慎重以对,结果你偏偏……” “孙公公。” 王守业原本不想理他,但听这厮为了逃脱责任,竟开始明目张胆的颠倒黑白,便忍不住冷笑道:“当初催促我赶紧下手杀人的,好像是孙公公你吧?这事儿连李督管都有所耳闻——要不,咱们去寻他老评评理?” 不说别人,单单拎出李芳说事,自然是为了提醒那孙太监,山海监不比别处,现成就有浅邸旧宦,真要敢把这谎话扯到宫里去,吃亏的绝不会是他王守业。 那孙太监面色变了几变,显然也想到了这一节,气势顿时一落千丈,悻悻道:“那、那也总该想个辙吧?” 王守业再次沉默以对。 现如今已经是第三天了,墨韵的苏生希望越来越渺茫。 至于应对之策么…… 这种事哪来的应对之策? 他眼下就等着沧州回信儿,然后直接具本奏报了。 “大人,妖……” 这时钱启又风风火火的赶了回来,进门正要禀报却,却一眼瞧见了须发皆张的孙太监,当下又犹犹豫豫的往外缩。 王守业头也不抬的问了句:“东西拿来了?” “拿来了、拿来了!” 钱启这小心翼翼的,将那妖印拎到了王守业面前。 之所以说‘拎’,是因为那妖印上系着条绳子,钱启就是悬臂抓住绳子的一头,把它提溜过来的。 “放在桌子上吧——再去隔壁把李如松喊来。” “哎!” 钱启如蒙大赦,忙点头哈腰的推出了门外。 而孙太监眼见王守业目不转睛的,打量着那枚官印,似乎早把自己给忘了,气的狠狠一跺脚,转头也出了值房。 终于清净了。 不过也没清净太久。 很快李如松就赶了过来。 他昨儿正式入职后,原本应该顶替刘坤,负责后院的巡逻布防任务。 但鉴于他今年只有十三岁,白常启怕他年轻没经验,再闹出什么纰漏来,所以把这差事交给了别人,让李如松暂时先跟在周怀恩身边历练着。 却说李如松进门之后,就毕恭毕敬的上前拱手:“义父唤孩儿过来,不知有什么吩咐?” “我把前邻的院子买下来了,两天后正式交接,到时候你也搬回家里住吧。” “孩儿知道了,等回去就告诉崇秩叔。” “再就是……” 王守业指了指那妖印,道:“我打算试一试,看这妖印长期接触活物,有没有产生什么变化。 要是没发生什么异常情况,你就等到一盏茶后,再将我与妖印分开;若是有意外发生,你就立刻将这妖印扯开。” 李如松这才晓得桌上放着的,就是从沧州带回来的妖印。 当下便换上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就和经历过八月初一那场大劫的锦衣卫们一样,去过沧州府的人,对这妖印总是格外忌惮,即便李如松这样的初生牛犊,也不例外。 可也正如因此,才不怕他会大意马虎。 让李如松攥住绳头,王守业便伸手按在了那妖印上,甫一按实,阴冷冰寒的气息就席卷了全身。 ------------ 第166章 发育不良的第三只手 随着那股阴冷寒流的涌入,王守业身体机能,诊治包括思维能力在内,都骤然的迟缓了下来。 不过这种迟滞状态,倒并未让人产生什么不适感,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起到了精神放空的效果。 以后压力太大的话,或许可以用这玩意儿减压? 脑袋里刚冒出个不着调的念头,王守业就觉手上一空,那迟滞感顿时消弭无踪。 怎么这么快就把妖印扯走了? 难道是自己身上出现了什么异状? 王守业先是一惊,随即又觉得不对,因为对面的干儿子脸上,并没有任何慌乱惊恐之色。 “已经到时间了?” 在得到李如松的肯定回答之后,王守业皱眉打量了那妖印片刻,又道:“这回等久些,一刻钟……不,两刻钟之后再拉开他!” “那孩儿去找个人,在外面帮忙看着圭表。” 一盏茶的功夫还好估摸,两刻钟就不好说了。 故此李如松专门去寻了名书吏,负责在院子里确定时长。 其实这活儿找吕泰最合适。 可无奈他今儿被麻贵拉了壮丁,去城外营房帮忙登记海鲜去了。 等到准备妥当之后,王守业再次与妖印进行了接触。 然而…… 即便时长从最初的一盏茶、两刻钟,延长到了整整一个时辰,还是未能成功触发护膜。 看来对身体没有伤害性的异常力量,并不会引起护膜的警觉。 这么说来,还是得用佛光舍利,或者罗汉树来测试才行。 真是白白浪费功夫! 王守业心下郁闷,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先让李如松唤来钱启,表示经自己检查,这妖印并未有什么异状,可以拿回西跨院,继续进行异化禽畜的试验了。 然后又带着李如松,在值房里吃了顿工作餐,顺便关心了一下干儿子近来的衣食住行,以及思乡症状。 直到午时过后。 他这才独自一人,来到了后院的封印之间。 打发走守在门前的侍卫。 王守业顶着佛光与梵唱,走到正中的几案前,先将一面铜镜摆在了桌上。 这样只要眼睛出现明显的异常,他就可以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当然了,如果护膜的损伤未曾恢复,没等眼睛出问题,灵魂就先会受到损伤。 这也正是王守业一开始,选择用妖印来激发护膜的缘故。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 五息。 无色声香味触法…… 十息。 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 十五息。 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 二十息。 菩提萨婆诃…… 嗡~ 二十几息后,阔别多日的震颤如约而至。 王守业心中紧绷着的那根弦,也终于松弛了下来。 能坚持到二十几息,护膜明显已经恢复到了原本的状态,甚至还略有增强的样子。 而之前割裂灵魂的剧痛,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如此一来,也终于可以按照原定计划,去抄录罗汉树上的符篆了。 王守业欣喜之余,就待伸手合拢樟木书匣,收了这两千三百转的神通——佛光舍利能效明显也有所恢复,但却远没有恢复到最好的状态。 偏就在此时,一股怪异的束缚感油然而生。 就好像是…… 身体上某些正在膨胀的部分,被尺码偏小的套套给束缚住了,难以膨胀到最佳状态不说,还被勒的浑身不得劲儿。 这种体验,王守业以前也曾有过。 不过那是在脖子以下,这回却是在脖子以上。 更准确的说,是在脸上。 什么鬼? 王守业收住动作,集中精神唤出了灵视。 就十几条寸许长的半透明触须,正在自己脸上不断的挣扎扭动着,那画面,让他一顿时想起了人面鱼的肉须。 心下一阵恶心,那拼命挣扎的触须,就猛然缩了回去。 王守业愣了一下,随即忙合拢了樟木书匣,免得大意之下损及双目。 等到佛光完全敛去,他这才得以专心思索,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首先,护膜肯定是已经复原如初了。 但相比之前,它好像又产生了某种变化。 似乎,之前破损后重新修复的地方,额外具备了一定的延展性,使得灵魂触须,可以在有限的程度内脱体而出。 而有着护膜的包裹与束缚,这些触须显然不会再随便断裂逸散掉了,这对于王守业来说自然是一件好事。 不过…… 这种程度的灵魂出窍,貌似也起不到任何作用——那寸许长的触须,最多也就能做一做面部保健,而且还未必能做好。 可这好容易开发出新功能,总不能只用来做面部保健吧? 也或许…… 这东西具有成长性,又或者还有别的什么功能。 王守业不甘心的想着,于是休息了片刻,确认精神处在饱满状态,他就又重新打开了樟木书匣,好进一步确认这些触须,究竟有没有实用价值。 脸上的束缚感,依旧是在试图关闭书匣时如期而至。 而有了经验的王守业,这次也尽量细致对其作出了观察,并且试图用意志去控制那些触须。 事实证明,用意志驱策触须的思路是正确的,在他释放出信号之后,那些触须挣扎扭动的幅度与方向,都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但这种程度的变化,却依旧属于鸡肋之列。 不过这些变化,倒是让王守业发现了另外一个细节。 那就是这些触须探出体外的总长度,好像是固定的——也就是说,一条触须伸缩的同时,就会将另外一条触须缩短。 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是不是可以尝试让其它触须都缩回去,只留下一条又大又长的…… 呃~ 貌似就算是这么做,最多也只能拼凑出四五十厘米的长度。 这长度,如果放在脖子以下不可描述之处,肯定是世间罕有的伟物。 但生在脸上…… 如果能随便呼唤出来,或者长时间使用的话,勉强还能当成发育不良的第三只手。 可问题是,眼下只有在触发护膜之后,才能驱使触须探出体外。 这就大大降低了它的实用性。 何况按照目前的尝试来看,想要将其合为一体,甚至如臂指使,至少需要相当一段时间的练习才能做到。 与其把时间花在这上面,还不如先去把那四个符篆破解出来。 【这两天状态不好,明、后两天连续三更,把这两天欠的补上。】 ------------ 第167章 铺垫铺垫 确认护膜已经恢复之后,王守业自然便转头奔了西跨院。 不过他并没有直接去临摹符篆。 而是摆出了视察工作的架势,在西跨院各处来回巡索。 毕竟他已经有一阵子,没有接触那两颗罗汉树了,这骤然间又开始研究纹路,说不定会引起旁人的怀疑。 再说那延时的小机关,现如今也没带在身边。 所以他今儿的任务,就是先进行必要的铺垫,以便明天能够正式展开誊录。 经过昨天的整顿之后,现下这西跨院里,倒真是热闹的紧。 东北角值房附近,钱启正领着新补的内卫,熟悉西跨院里的各种规章制度。 西北的柴房附近,张四斤带着几个老人,正在做异化试验的准备——给羊剃毛。 西南角的禽圈旁,几个刚被‘聘请’来的农户,正战战兢兢的规划着育种方案。 东西厢房里,也各有动静传出。 这才像做事的样子嘛! 却说巡视了一圈,王守业正琢磨着,该找个什么由头,重提罗汉树纹路的事儿,忽然就发现身后多了个尾巴。 回头一扫量,却是勾管杨同书,正抄着手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 “怎么?” 王守业眉毛一挑:“杨勾管找本官有事?” “也没什么要紧的。” 杨同书恭敬的施了一礼,小心翼翼的探询道:“卑职听说那活死人最近闲了下来,不知大人可还铺排了什么试验?” 这活死人指的自然是那徐怀志。 在经历过电击、冰冻、道符、黑狗血等一系列测试之后,最近两日倒的确没有给他安排什么新实验。 “怎么?” 王守业摆正了身子,玩味的打量着杨同书,道:“杨勾管有想法?” “不敢。” 在他的注视下,杨同书的脊梁骨又不自觉的弯了几度,脸上更是挂满了谦卑的笑容:“卑职就是有些馊主意,想拿它试上一试。” 刨去几个吏员出身的从九品司务,杨同书这个‘勾管’,是文官当中品阶最低的。 但位卑却不代表他的志向也小。 当初他私自将安神木鱼收走,就是想立些功劳,赖以晋身。 结果刚一冒头,就被王守业打压了下去。 自此他再不敢小觑这武夫,很是循规蹈矩了一阵子。 但他终究是个不安现状的。 这次瞅准了机会,就又试图参与到西跨院如火如荼的异类试验当中。 不过和上次不一样,这回杨同书吸取了教训,没敢再越过王守业行事,而是主动摆出了低姿态。 眼瞧他斜肩谄媚的样子,王守业为难的咂了咂嘴,无奈道:“按说你既然开口了,本官就不该驳你的面子,可眼下的确不太方便。” 杨同书脸上的笑容就是一僵,随即身板往上挺了挺,那质疑的言语,也从心窝蹦到了嗓子眼。 但想到眼前这人,并非是一般武夫可比,他最终却还是忍了下来,强笑道:“卑职明白、卑职明白。” 说着,就要告辞离开。 “你要真明白,就不会在这个时候找来了。” 王守业这时却叫住了他,正色道:“我说眼下不方便,并非是在敷衍你——咱们山海监馆藏的异类,真正涉及生死寿数的,也只有墨韵和徐怀志两个。 现如今墨韵生死未卜,徐怀志若再出点儿岔子,你猜上面会怎么想? 本官也正因为顾虑到这个,所以才暂时叫停了和徐怀志有关的所有试验。” 说白了,嘉靖皇帝最重视的,就是成仙得道长生不老。 若这唯二两个与不死有关的人,接连出现意外的话,谁能保证皇帝不因此心存芥蒂? 如果换成王守业是皇帝的话,甚至可能还会怀疑其中另有猫腻。 比如说,儿子们生怕当爹的千秋万岁,所以想方设法…… 却说眼见杨同书听了这番解释,脸色逐渐从茫然转为恍然,最后却又化作了失落。 王守业又道:“你要是真有心做点什么,不妨接手圈里那只鸭子——它吃了这许多鱼苗,却还活的好好的,本身应该具有一定的抗药性,可以再酌量喂些甜水胶试试。 左右眼下已经证明了,那鸭子的异化不是孤例,就算真喂死了也不打紧。” 杨同书闻言登时一扫阴霾,喜不自禁的拱手道:“多谢大人成全,卑职一定尽心竭力,绝不让大人失望!” 眼见他又有顺势告辞的意思,王守业忽然朝院子中央努了努嘴,道:“那两颗罗汉树,是不是该好好打理一下?你瞧那叶子掉光之后,连枝条也都枯了。 这可是京中高僧的遗蜕,以后说不准还要有人来祭拜的,要是被咱们不小心养死了……” 说着,他凑到一棵罗汉树前,拨弄着积雪的枯枝,皱眉道:“之前也是疏忽了,合该趁着叶子还没掉光的时候,先找人查一查这是南边儿的树种,还是北方的树种。” 杨同书经他一提醒,也觉得此事不能轻忽大意。 如果是北边的树种,在京城过冬自然没有问题。 可若是南边儿树种…… 不过谁能确定这肉身化成的树,究竟是什么种类? 这时又听王守业道:“这样吧,你先让人找些皮料,裹缠在树身上,然后再搭个简单的小棚子,给它们遮风挡雨。” “是。” 杨同书忙躬身道:“卑职待会就去找钱协守商量这事儿。” “以后你多上上心,这些异类千奇百怪的,不是说非要存进库里,才归你这个勾管负责。” “卑职明……” “咦!” 杨同书正要答应,忽见王守业皱眉又往前凑了凑,盯着罗汉树上仔细端详了半晌,狐疑的道:“这树上的纹路,怎么好像有些变化?” 杨同书一愣,下意识也盯着瞧了几眼,可乱糟糟那里看的出什么变化? 不过他还是连连点头:“好像的确有什么变化,若非大人提醒,卑职险些就错过了。” 王守业又做声作色的嘟囔道:“这是因为节气而变化,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导致的?” “这……” 杨同书上那知道去? 正琢磨着用个模棱两可的说法,来完成这次捧哏。 王守业却又已经做出了决定:“明儿我把以前描画的纹路翻出来,比对一下看看究竟有什么区别。” 说着,转回头问道:“那简易棚子,明儿能搭的起来吗?” “能能能!” 杨同书连连点头:“卑职今儿晚上留在衙门当值,一定督促他们连夜把棚子搭起来!” ------------ 第168章 介入春闱 为明天的抄录做完铺垫,王守业冒着雪回到值房,就觉着精神不济,上下眼皮直个劲儿的打架。 按说这十八九的年纪,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即便熬个夜也不该如此。 现在这般容易疲倦,也不知是因为前段时间不知节制,还是因为在沧州府受创的后遗症。 或许两者兼有吧。 此时也才不过未时【15:00】左右,回家休息有点早了。 尤其昨儿才处置了一批懈怠的内卫。 于是王守业便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假寐消磨时光。 恍恍惚惚间,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就觉着耳边传来些细碎的人声。 撩开眼皮一扫量,却是麻贵、吕泰、宋世林三人,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衙门里。 而且自己身上还多了件毛领大氅,看料子应该是麻贵的。 因还有些昏昏沉沉,王守业也便没有急着开口,只是歪在椅子上听他们几个扯闲篇。 他们眼下正在议论的,是昨儿白常启被皇帝召见的事儿。 据说有鉴于今年秋闱时,曾有怪疫横行贡院,险些搅了朝廷的取才大典,皇帝准备给明年的春闱加道保险——即将山海监纳入科举体系,负责确保考场安全,并起到相应的监督作用。 这事儿王守业也有耳闻,听说白常启昨儿从宫里回来,就亢奋的不成样子。 今儿一早就去了顺天府,准备借鉴顺天府历年来监考秋闱的经验。 听说明儿还要去贡院实地考察,显然是希望能借机,得到士林的进一步认可。 不过王守业对此并不看好。 山海监作为一个专司神鬼异物的衙门,想要纳入科举体系,本来就会面临一定的排斥。 偏白常启又顶着严党中坚的名头,率领一众狐朋狗党,和那些不怕死的言官们对骂了好几天。 换成王守业是那些人,肯定也不会坐视白常启介入春闱会试,捞取政治声望。 正想到这里,就听宋世林道:“其实这回朝廷想让咱们山海监进考场,也不全是因为顺天府乡试时闹了怪疫。 据说我们山西有个考生,在家供了支笔仙,秋闱乡试的时候,有人曾亲眼看到他一面闭着眼睛打盹,一面运笔如飞似有神助。 后来因这人点了亚元,这事儿越闹越大,山西巡抚责令地方官彻查究竟,结果那书生闻风而逃,就此渺无音讯。” 吕泰听到这里,忍不住好奇道:“那他家里到底有没有笔仙?” “肯定有呗,不然为什么要逃!” 麻贵说的十分笃定,末了又冒出个阴谋论来:“当然了,也或许是有人贪图那笔仙,连人带东西一起昧下了——能保证中亚元甚至进士的东西,谁不想要?”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宋世林点点头,正待说些什么,一直没有开口的王守业突然插口道:“宋司务,这消息你是从哪听来的,能否确认真假?” “大人,您醒了?” 见是他开口发话,吕泰、宋世林二人忙都自座上起身。 虽然王守业和麻贵都是守备,宋世林名义上还是麻贵的直属手下,但宋世林在面王守业时,态度却明显要更恭敬一些。 王守业抬手往下虚压了几下,示意二人重新落座,然后再次问道:“那笔仙一说,宋司务能否确认真伪?” “这个……” 宋世林摇了摇头,无奈的摊手道:“俗话说拿贼拿赃捉奸捉双,即便这事儿是真的,眼下怕也没人能拿的出证据来。” 可惜了。 若能确定那‘笔仙’的存在,山海监担任会试监考,自然也就顺利成章了。 更重要的是,山海监可以借此打破屏障,将影响力逐步蔓延到两京一十三省。 现在嘛…… 查无实据的事儿,信与不信自然全凭舆论导向。 而眼下的舆论导向,显然并不站在山海监【主要是白常启】这边儿。 不过这也反过来证明了,山海监从中央走向地方的必要性——如果山西设有山海监的分支机构,那支笔仙多半已经被送到京城了。 此后几人围绕着那笔仙,又议论了一番,眼见再没什么新鲜的可谈,王守业便话锋一转,问起了城外那些海鲜。 “甭提了。” 说起这个来,麻贵就愁的直挠头:“那几个从天津卫请来的渔夫,十成鱼虾里就只能认出五六成,折腾半天也不见有什么鸟用。 那几头大海兽更惨,七头里就认出了两头,余下的也不敢胡乱分解,只好继续派人昼夜看守。” 这其实也正常的紧。 毕竟现如今,也没什么探索深海的手段,再加上渔民通常只在近海捕捞作业,认不出那些远海、深海生物,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看来单只这清查分类的工作,就足够麻贵他们忙上许久了。 见麻贵对此事兴趣缺缺,又搭着外面天色渐暗,王守业简单收拾了一下桌子,又把当初用来敷衍别人鬼画符,翻出几张来放在正中,以备明天当个幌子。 然后就等着打卡下班。 ………… 大内。 太和殿东侧侍卫值房。 临近换岗,当值的几名百户正围坐在一起闲聊,总领太和殿六门防务的指挥佥事薛澫,就挑帘子走了进来。 “薛大人。” “薛指挥。” 众人都急忙起身见礼,唯独墙角有一人懒洋洋歪在椅子上,恍似没瞧见薛澫一般。 偏薛澫环视一圈之后,目光就锁定在了这人身上,扬声道:“陆百户,把手头上事儿交接一下,从明天起,你就不要再来太和殿当值了。” 屋内众百户闻言都是精神一震,暗道这场戏连着唱了几个月,终于是要见分晓了! 陆景承听了这话也是一愣,皱着眉头起身,松松垮垮的拱了拱手,反问道:“那卑职又该去何处?” “北镇抚司。” “北镇抚司?” “有个差事缺人手,上面准备调你过去顶一下。” 北镇抚司近年来人满为患,怎么可能会缺人手? 陆景承心下一动,又脱口问道:“这差事,可是和山海监有关?” 薛澫古井无波的点了点头:“算是吧。” 果然是这样! 陆景承顿时大喜过望,恨不能立刻去向王守业当面道谢。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合适。 毕竟双方的关系颇有些尴尬,更没办法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虽然事实证明,就是这种见不得人的关系才最好用! 还是等正式调到山海监之后,再想法子感谢‘姐夫’吧。 ------------ 第169章 各有决断 临近饭点,门外经棚里的诵念声陡然大了不少——这在行里有个说法,叫做‘催斋焰口’。 不过首先送来的斋饭,却是给死者的供品。 眼瞅着那四碗八碟热腾腾的罗列在桌上,守在近处的陆氏就觉鼻子奇痒难耐,忍不住一连打了两个喷嚏。 阿嚏、阿嚏! 身旁‘严倭瓜’见状,立刻抱着暖手炉,嫌弃的往旁边挪了挪。 倒是徐婉秋从后排凑上前,关切的探问陆氏是否染了风寒。 可陆氏非但没有领情,反而摆出一副狗咬吕洞宾的嘴脸,横眉立目的呵斥道:“胡说什么?莫要咒我!” “是啊。” 妯娌的刘氏见状,一语双关的冷笑道:“这哪里是什么风寒,分明是有人正惦记着嫂子呢!” 听她着重点出了‘嫂子’二字,陆氏脸上愈发没了好颜色,心中暗骂: 好个贱蹄子! 管不住自家男人,反还有脸怪到别人头上! 却原来小叔子严鸿浩,最近借着一同守灵之便,曾三番五次的撩拨她,很是说了些混账话。 刘氏多半也听到了风声,却不敢和丈夫翻脸,反倒把一腔酸意全都倾注到了陆氏头上,逮着机会就要讽刺挖苦她两句。 邦、邦、邦…… 却说陆氏正欲反唇相讥,忽听的对面男丁席【草席】间,传来了敲木鱼的动静。 抬眼望去,就见对面一人盘膝而坐,边敲击木鱼边念念有词,却不是丈夫严鸿亟,还能是哪个? 偏这时,下首的小叔子严鸿浩又不知说了些什么,惹得男丁们一个个点指着严鸿亟窃笑不已。 这傻子! 陆氏愤然挺直了腰板,就待起身去夺了那只木鱼。 可还不等发力起身,她心下就又生出了犹豫。 严鸿亟的生母早夭,所以自从变成傻子,继而失去严世蕃的宠爱之后,在家中的地位就一落千丈。 现如今那嫡子名头,非但没给他带来任何好处,反而让他成了众矢之的。 眼下公公不在灵堂,自己若是替他出头,多半也要受些讽刺挖苦。 就为了个傻子,值得吗? 陆氏正衡量着利弊,就见徐婉秋自后面起身,先是默默上前收起了木鱼,随即又唤过严鸿亟身边的小厮,柔声交代道:“大爷虽是一片孝心,可诵经超度自有僧人道士负责,以后这些东西,就不要拿到灵堂上来了。” 那小厮唯唯诺诺的应了,捧着那木鱼退出了灵堂。 整个过程当中,男丁席上是鸦雀无声,就连严鸿浩这个始作俑者,也讪讪的低垂了眉目。 近来因‘夺情’一事,严世蕃有求于徐阶,故而徐婉秋在严家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 这当口,自然没谁愿意得罪她。 按说徐婉秋这般做法,也算是间接替陆氏解了围。 但陆氏心下可没半分感激之意。 她自己不愿意出面,却更看不得徐婉秋出风头。 于是一面瞪圆了顾盼多情的桃花眼,一面在心底暗暗发狠: 这该死的小蹄子,成日里就想着喧宾夺主、越俎代庖——哪天真要被严鸿浩给逼急了,自己就拖她一起下水,看她到时候还逞不逞能! ………… 就在陆氏暗暗发狠之际,寄居在王家后院西厢的乔氏,也同样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在出卖丈夫之后,她心里其实一直就绷着根弦儿,生怕王守业会拿自己当饵,用来诱捕葛长风。 不过时至今日,王守业都没有提起此事,甚至还任由她寄居在王家后院——显然这位王大人对她,还是颇有仁爱怜惜之意的。 而出卖了丈夫之后,葛家她肯定是不敢回了。 既然如此,何不顺水推舟改换门庭? 虽说在王家,乔氏肯定做不成什么当家主母,但若能得王守业三分青睐,日后也未必没有机会谋夺葛家的产业。 而想要攀附这棵大树,首先要做的就是…… 她轻轻抚摸着依旧平坦的小腹,巴掌大的瓜子脸上,渐渐浮起了决然之色。 ………… 入夜。 李彩凤挑起厚厚的门帘,迎面就撞上了刺骨的寒风。 她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随即又忙伸展开,搓着手、哈着气,满眼期盼的引颈张望着。 良久,却只盼来一个孤零零身影。 李彩凤急忙往前迎了几步,压着嗓子问道:“崔伴伴,殿下他……” 那抄着手的老宦,对其微微摇头:“殿下去了林氏屋里,多半今晚会在她那儿过夜。” 虽然早有预料,但李彩凤依旧难掩失望之色,随即小心翼翼的摸出块散碎银子,塞给那老宦,赔笑道:“多谢伴伴前来知会了,你要是不急,不妨去花厅坐坐,奴婢让人给您沏一壶好茶。” “不了、不了,老奴还得去跟前伺候着。” 那老宦连连摆手,慢腾腾转身,又拢着袖子原路折回。 李彩凤一直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游廊尽头,又在堂屋门外徘徊了良久,才挑帘子闷头走了进去。 正犹豫该如何婉转的禀报,就听得王妃轻声道:“可是王爷去了别处?” 李彩凤诧异的抬起头,随即又忙垂首嗫嚅道:“崔伴伴说,王爷去了林氏屋里。” 良久的沉默,好半晌才又听陈王妃吩咐道:“既然王爷不来了,先让人把那几道荤菜撤下去,赏给今夜当值的人吧。” 李彩凤忙替姐妹们谢了赏,有从隔壁唤来两个相熟的,七手八脚撤去了荤菜。 等她收拾停当,重新回到堂屋里,想要服侍陈王妃用饭时,却发现客厅里已是空无一人。 寻到隔壁卧室,就见陈王妃孤零零的坐在梳妆台前,正默默的除下满头珠翠。 陈王妃是续弦,嘉靖三十七秋才嫁进王府,到如今也不过才十八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年景。 然而此时那萧瑟寂寥的侧影,却全然没有半点青春朝气。 李彩凤没来由的心中一酸,上前边帮她清理头上的朱钗簪花,边忍不住打抱不平:“那林氏一身的风尘气,哪里比得上娘娘国色天香,偏殿下……” “彩凤。” 陈王妃打断了她的话,却问风马牛不想提的事情:“听说在沧州镇妖的王伯成,昨儿专程来找过你?” “娘娘听谁说的?” 李彩凤先是一愣,继而忙将两家的关系,简单解释了一番。 “如此说来,你对他应该相当熟悉喽?” “自然熟悉的紧。” 李彩凤点了点头,随即又小心翼翼的探问道:“娘娘怎得突然问起他来了?” “二姐儿年纪渐长,也该张罗一门亲事了,前几日听人提起这王守备时,我就留了心,不曾想他与你竟是旧识……” 刚听了这开头几句,李彩凤便觉脑中轰然一声,嗡嗡回响着,再听不清王妃说些什么。 “彩凤、彩凤?” 直到肩头被轻轻搡了一把,她才又重新回过神来,僵笑道:“娘娘果然天生慧眼,依奴婢看来,守业哥必是二小姐的良配!” ------------ 第170章 雪崩? 啪~ 尾指粗细的炭笔被狠狠掼在桌上,登时砸了个四分五裂。 王守业又拂袖一扫,将那七零八落的碎炭,统统扫到了犄角旮旯。 他余怒未消的穿着粗气,双手压在书桌上,身子微微前倾,两只眼睛狠狠瞪着眼前的罗汉树,直恨不能一把火烧了这烂木头! 许久之后,他才好容易压制住暴虐的冲动——其实是前倾的太用力,脚指头被机关扎出了血。 王守业将厚达百余页的草稿夹在腋下,揉着眉心推门走出简易木屋,然后又迎着风雪解开了领口,任凭那刺骨的寒风将自己灌了个透心凉。 已经整整两天了! 繁杂交错的纹路,生硬别扭的转折,以及那挥之不去的致幻感,让抄录符篆的过程,变成了让人不堪忍受的折磨。 但更让王守业烦躁的,是每次抄录下来的纹路,总会呈现出各种细微的差别。 以至于腋下这一百多张‘分镜’草稿,如果组成完整符篆的话,足能拼凑出上万种组合。 而这,这还是精简后的结果! 不能再这样‘死记硬背’了,必须想办法拿出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否则一两年都未必能破译出这四个符篆,而且还很有可能搞到精神崩溃。 可是…… 究竟有什么办法,能够排除那些细小的错误呢? 王守业烦躁的抓挠着头皮。 “大人。” 这时钱启小心翼翼的凑了上来,一面窥探着王守业的脸色,一面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王守业斜了他一眼:“找本官有什么事?” “那个……” 钱启急忙奉上了一张请款书,讪笑着解释道:“卑职想再买几只羊回来,可杨勾管说最近雇了几个农夫,又刚批下一笔钱加盖了孵蛋的暖阁,这个月已经严重超支了——要想再支取银子,就得大人您特批才行。” 王守业皱着眉头接过请款书,一目十行的看了个大概,顺势向柴房附近的羊圈一努嘴:“我早上巡视的时候,不还剩下二十几只羊么?” 钱启苦着脸道:“那基本都是公的——您不是说,这回最好弄只差样的出来么?” 因为之前异化的那只羊是公的,所以王守业特地交代,这一批都用母羊做实验,以便日后做育种实验。 既然不是谎报虚报,王守业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从腰间荷包里摸出支备用的炭笔,顺势把那请款书贴在木屋的墙上,一面签字一面道:“这钱我先批一半,剩下的,你把那些公羊和猪卖掉补齐——如今既然暂停了批量试验,这些畜生留着也没用,挤在一起还容易发病,不如先卖出去,等需要用到的时候再买新的。” “大人这一说,当真是醍醐灌顶!” 钱启闻言夸张的啧啧赞叹:“那些畜生白占人手不说,还……” 正说着,突然发现王守业面色骤变。 钱启急忙止住话头,忐忑不安的道:“大人,是不是卑职说错了什么?” 这时王守业脸上的诡异的表情,却已经化作了压抑不住的狂喜。 他猛的把请款书拍在钱启手上,笑骂道:“以后少拍些马屁,放你的羊去吧。” “是是是,卑职这就去放羊。” 钱启虽然觉得纳闷,可也不敢多问,唯唯诺诺的应了,便带着请款书去了杨同书的值房。 钱启离开之后,王守业立刻又钻回了简易木屋里,目光灼灼的盯着罗汉树。 方才趴在墙上签字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之前钻了牛角尖,老想着怎么才能抄录符篆,却没想过将那符篆,直接在那罗汉树上勾画出来。 在原本的纹路上照葫芦画瓢,自然不用担心会出现什么错误——就算有错误,也可以及时改正。 等到全部描画完之后,自己设法在不开启灵目的前提下,直接将其抄录在纸上,不就容易多了么? 这可真是一目障叶! 早想到这一点,自己还练个吉尔的素描盲画? 他亢奋的恨不能立刻就把符篆描画出来。 但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一来今天连续抄录了大半天,早已经搞的疲倦不已;二来他也需要先找到一种,可以不留痕迹抹除掉的颜料。 于是王守业又带着草稿,离开了简易木屋,回到了东跨院值房。 将那些草稿装进书匣里,王守业正准备翻出最近一期的邸抄,在了解朝廷动态的同时,也好顺便放松一下心情。 吕泰却悄悄凑上前来,压着嗓子禀报道:“大人,圣上正午时下了中旨,已经恩准了小阁老留在京城,照料严阁老的请求——但同时也免去了他所有的官职。” 啧~ 看来严世蕃的‘夺情’舆论战,最终还是取得了胜利——至于免去职务什么的,只要严嵩依旧在首辅任上,他即便被削职为民,也依旧是权倾朝野的小阁老。 “另外,欧阳任夫也被免去了吏部尚书一职。” 欧阳必进也被免职了? 他好像是上个月才当上吏部尚书的吧? 当时还花了好大的力气…… 谁承想这辛苦得来的天关宝座,还没能温热乎呢,就又被赶下了台。 只能说,他果然不愧是严世蕃的专用背锅侠,再怎么置身事外还是难免躺枪。 这强行一换一的,严世蕃的夺情还打了折扣,真不知严党究竟是赚了还是赔了。 ………… 因连着两日虚耗了精力。 读着邸抄捱到散衙,回家用了晚饭,又在娇杏的伺候下洗漱之后,王守业早早就睡下了。 迷迷糊糊间,正梦到四个斗大的符篆,围着自己翩翩起舞,唱起无数仙乐纶音,就突然被人给推搡醒了。 “老爷、老爷,您快醒一醒!” “怎……怎么了?” 王守业迷迷糊糊的坐起身子,那丝滑的绸被从胸口滑下,一股冷意袭来,顿时让他精神了不少。 “那乔氏雪崩了!” 雪崩? 乔氏? 王守业有些莫名其妙,这两个词是怎么联系到一起的? “老爷!” 这时床前帷帐外,又传来了娇杏带着哭腔的嗓音:“她……她流了好多血,可吓死奴婢了!” 流血? 血崩?! 王守业猛的撩开被子,扯过外套一边往身上披挂,一边大声问道:“究竟怎么回事?她好像才两个多月的身孕吧?这怎么突然就早产血崩了?!” “她、她悄悄买了几副打胎的药,这两天一直在吃。” 打胎? 眼下她与葛长风已经反目成仇,打掉腹中未成形的胎儿,倒也可以理解。 不过这突然闹到血崩…… “走,过去瞧瞧!” 王守业这时已经穿好了衣服,也顾不得再做整理,套上靴子大步流星的赶到了西厢房里。 一进门,他就嗅到了股浓浓的血腥味。 撩开帷幔往床上望去,只见乔氏躺在血泊中,已是面如白纸气若游丝。 见此情景,王守业立刻回头吩咐道:“快让人去请大夫来——让赵叔骑马去请!” 想了想,他又急忙补了一句:“顺带再让李高去衙门里,把张国彦张举人请来!” ------------ 第171章 失手 还好找了他来! 眼见张国彦专心致志的,抚摸着乔氏平坦的小腹,王守业心下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按照乔氏眼下这个状态,普通医生根本束手无策,只能眼瞧着她断气。 不过既然已经触发了张国彦的异能,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这时就听身后有人嘀嘀咕咕的道:“幸好能救活,不然这一尸两命的死在家里,忒也晦气了!” 王守业回头扫了一眼,却是闻讯赶来的师叔李伟,正在同自家老汉说话。 打从做舔狗失败之后,他貌似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对所有女人都不假辞色,甚至视若仇雠。 李伟这番话虽然说不得中听,但王守业也确实有些后悔,之前把乔氏留在了家中。 这没亲没故的,她一尸两命死在自己家中,到底算怎么会事儿? 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王守业决定等张国彦施救完毕之后,就把她安置在别处去,也免得再生出什么事端来。 唉~ 可惜朝廷也没个证人保护计划什么的,否则就可以直接甩锅给衙门了。 正些着三不着四的,赵红玉突然扯了扯他的袖子,犹豫道:“乔氏怎么好像……好像已经断气了?” “放心吧。” 还不等王守业回应,张国彦便信心十足的道:“这些日子我已经救下十几个将死之人,期间从未失手过——更何况当初僧道渡劫时,我就曾让已死之人起死回生。” 那是心脏麻痹的假死好不好? 这货还真以为自己能起死回生了。 话说…… 他最近是不是有些过度膨胀了? 以前是一身傲骨,现在则是一身傲气。 以前是蔑视强梁,现在整日里周旋在权贵之间。 看来容易被环境改变的,也不单单只有自己这个穿越者。 却说张国彦这异能的治疗效果虽好,但整个过程却是乏味无聊的紧。 又搭着是三更半夜。 没多会儿功夫,两个老的就都哈欠连连,李高也是一个劲儿的犯迷糊。 王守业见状,干脆把他们全都赶回去睡觉了,只余下红玉主仆在旁照应。 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的过去了。 眼见天边露白,张国彦脸上的自信,却也仿佛夜色一般,被苍白与惶恐所替代。 王守业因正歪在椅子上假寐,倒并未及时察觉到这一变化,还是红玉悄悄搡了他一把,他才发现情况有些不对。 “张举人。” 他疑惑的凑到近前,看看床上生息全无的乔氏,再看看面色苍白的张国彦,狐疑道:“不知什么时候,她才会醒转过来?” 张国彦确实充耳未闻一般。 半晌,方答非所问的喃喃自语道:“没道理啊?按说不应该啊?怎会如此?” 听他这话里话外的,似乎都开始怀疑人生了,王守业不由提高了音量:“张举人,不知她几时能够醒转?” 张国彦这才缓缓抬头,愁眉苦脸的支吾道:“按说……按说早在一刻钟前,她就应该醒过来了。” 一刻钟前就该醒过来了? 王守业皱起眉头,伏地身子检视了一番,发现乔氏非但已经没了呼吸、脉搏、心跳,甚至连身体都已经开始僵硬了。 张国彦的异能失败了? 但他之前救治过十几个重症垂死的,可从没有失手的时候! 怎么偏就这次…… 王守业狐疑的望向张国彦,却见他也正疑惑的望着自己。 四目相对,尽是茫然。 “张举人。” 这时红玉突然开口道:“听我家老爷说,您以往施救的时候,不是推拿后背就是前胸,方才却怎得只在小腹上推拿?“ 张国彦一愣,带着满脸茫然恍惚道:“这、这我也不晓得,只是冥冥中生出个念头,让我摸……推拿她的小腹。” 王守业此时却已经领会了红玉的意思,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了乔氏的肚皮上。 暗道说…… 方才张国彦救下的,其实并不是乔氏,而是她体内的胎儿?! 这…… 这也太…… 王守业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事了。 总之是白忙了一场。 母体都已经死掉了,难道它一个未成形的胎儿,还能独存不成? 这又不是后世,可以花大价钱搞个什么人造子宫,把胎儿养在培养槽里。 王守业无奈的叹息了一声,原本直接想点破此事,但想起之前张国彦那傲气十足的架势,就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生死由命。” 他轻轻在张国彦肩头拍了拍:“张举人也莫要太过介怀。” 张国彦的嘴唇蠕动着,似乎是想说些什么,最终却颓然的垂下了头。 让你小子再飘! 王守业心中冷笑,面上却尽显大度,扶起张国彦,随口向红玉主仆交代道:“你们收拾一下,我先送张举人回衙门,然后派人知会葛家过来收尸。” 虽说是死了人。 但乔氏不过临时寄居在王家,同王守业也没什么牵扯可言。 再说,她又是自己作死所致。 之前王守业急着找人救治,完全是出于做人的本分。 眼下没能救回来,倒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失望、难过的。 故而送走了失魂落魄的张国彦之后,王守业也没急着继续处置此事,而是先回了东厢房里更衣洗漱。 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惯了,冷不丁没人伺候,还真有些不习惯。 尤其在屋里转了一圈,也没寻见存热水的夹层铜壶,出门想打通井水吧,那井里还上冻了。 这一时也没个凑手的家伙,想纯用木桶破冰,王守业又没这技术。 没奈何,只得寻到了前院厨房,从水瓮里舀了些出来。 正准备提着桶回后院,王守业却又忽然停住了脚步,转回头盯着那水瓮端详半晌,随后忽地撇下水桶,飞也似的出了厨房。 不过他却没有直接回后院,而是先将那四名外卫唤了起来,然后才带着他们风风火火的赶奔西厢。 挑帘子进门之后,王守业就扬声问道:“可曾收拾齐整了?要是收拾好了,我就让人把她抬到衙门里去!” “收拾是收拾齐整了。” 赵红玉应声从里间出来,纳闷道:“可老爷您不是说,等天一亮就让葛家把人抬回去么?这怎么又要抬去衙门?” 王守业一面示意那四名外卫进屋抬人,一面道:“我刚才突然想到个法子,也不知靠不靠谱,不过反正已经这样了,干脆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 过生日,家庭聚餐 过生日,家庭聚餐,明天四更。 ------------ 第172章 孕尸【1/4】 确实是死马当成活马医。 因为王守业灵机一动想出来的法子,就是将乔氏的尸身,浸泡在高浓缩的甜水里。 之前沈长福养鱼的时候,为了让那些鱼苗能够更多的吸入甜水,所以压根就没想过要投食。 到现在二十几天过去了,除了最初没扛过毒性死掉的那一批鱼苗之外,并没有任何一条鱼苗出现营养不良的状况,健康程度和发育速度,甚至还要超出同侪。 这证明浓缩后的甜水,可以提供足够的养分。 所以王守业才想到,或许可以用弄碎甜水,来炮制一个类似营养槽的环境。 不过这其中其实存在着一个巨大的问题。 那就是两三个月大的胎儿,只是刚刚成型而已,并不具备主动汲取养分的能力,必须通过母体才能间接获取。 而一具已经失去所有生命特征的尸体,又怎么可能为胎儿提供足够的养分呢? 这显然不科学! 如果是穿越之前的话。 别说这么做了,听到别人提出这种荒诞无稽的想法,王守业肯定也会嗤之以鼻。 但眼下的大明朝,却并非是一个完全由‘常识’组成的世界。 单只是山海监西跨院里,超出常识的事物就已经超过了两位数。 而张国彦隔着肚皮救下胎儿这件事,本身也超出了常理的范畴。 再加上那甜水也是非常之物。 所以…… 赌一赌吧! 放着不管,那意外救回来的孩子,肯定只能胎死腹中。 赌一赌的话,也或许还能有什么转机。 抱着这种心态,王守业命人将尸体抬到了西跨院东厢房里,然后又寻来了一只浴桶,让当值的内卫在里面注满了高浓缩甜水——为了提供足够的甜水胶进行实验,烧水的工作向来是昼夜不停。 当然,在将水倾倒进浴桶之前,还要进行简单的冷却——借助西厢冰道人——否则就不是救人,而是炖肉了。 但即便如此,看着依旧不像是在救人,更像是把尸体浸泡在福尔马林里,制作成标本。 话说…… 浓缩甜水有没有抑制腐烂的效果? 如果没有的话,这计划就可以直接宣告失败了。 这忙忙碌碌的,等到终于将那尸首宽衣解带,放进浴桶里密封起来时,早已是天光大亮。 闻讯赶到的勾管杨同书,简单了解情况之后,有些为难的请示道:“大人,这……这要不要做个入库登记啊?” 按照规矩,所有进出西跨院的人或物,都应该进行登记存档的。 尤其这还要长期存放在‘库房’里。 王守业犹豫了一下,点头道:“那就简单登记一下吧。” ………… 入库品阶编号:暂无。 入库日期:嘉靖四十年十月二十三。 入库名称:孕尸【暂命名】。 来历:堕胎血崩的乔姓妇人,经玄字零零肆【张国彦】施救,腹中三个月大的胎儿幸免于难。 形象:娇小玲珑的女子。 特性:母死子活【存疑】。 备注:存放于注满浓缩甜水【玄字零零叁衍生物】的浴桶里,拟每日早晚进行检查,并记录其变化。 ………… “大人。” 杨同书的值房里,他简单登记完毕之后,却又冒出了新的疑惑,一面用笔尖着那备注,一面小心翼翼的请示道:“这要检视尸首时,用不用把她弄出来?” “当然不行。” “那真要有什么变化,却怕一时难以分辨……” 这倒的确是个问题。 王守业思量了一下,道:“寻几个胆大的妇人来,就在水里将上衣解开,等以后也让她们负责检视——反正主要看的是胎儿有无变化,能看清楚肚子就够了。” 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又已经到了点卯的时辰。 王守业也懒得再回家,顺势在衙门里巡视了一番,重点听取了后院育种小组的计划与诉求。 他最初提及育种计划的时候,是想从民间寻几个养鸡养鸭的农户,来负责这个项目。 后来经杨同书提醒,才知道工部、户部、礼部都有相应的劝农官,而且户部甚至还有专门研究畜牧禽畜业的。 于是他干脆通过正式渠道,从户部借调了两个专精此道的小吏,来推进这一项目。 不过这主持项目的人由民间转成官方之后,与之相配套的各种要求,也便大大提高了。 单只是先期投入,就达到了原本预计的五倍以上。 虽说王守业在财政方面的话事权,仅次于白常启、李芳、张四维三人,但这大手大脚的…… 或许可以从户部拉些投资? 毕竟他们对这项目也挺感兴趣来着。 不过这种涉及两个部门的资金合作,就不是王守业能谈下来的了,得请白常启出面才行。 也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 王守业拿到先期投入的核算单之后,还没想好该怎么跟白常启提起这事儿呢,白常启就先派了书吏来,请他去议事厅里说话。 而在议事厅里分宾主落座之后,才知道白常启寻自己过来,正是为了早上入库的乔氏。 “那妇人究竟是怎么死的?” “回禀大人。” 听白常启问起,王守业忙起身答道:“根据大夫诊断,那妇人是因为想要堕胎,却错用剂量而死的。” 乔氏有孕的事儿,白常启是知道的,因此听说她死于堕胎,倒并不怎么诧异。 但却还是蹙起了眉头,捋须道:“虽说她是自寻死路,可毕竟是死在你家中,又赶上三更半夜……” 顿了顿,才又继续道:“你也知道,那些御史言官们惯爱捕风捉影、颠倒是非,这消息若是传到他们耳中,少不得要惹来些麻烦。 不过你放心,本官肯定会全力支持你,绝不会任凭那些言官颠倒黑白!” 说道这里,白常启脸上便忍不住露出怨愤之色。 因为就和王守业预料的一样,朝廷准备让山海监监考会试的消息传开之后,果然遭到了御史言官的群起攻讦。 目前主流的舆论,普遍认为山海监不宜监考,真要是担心秋闱之事重来,命其仿照五城兵马司,负责外卫纠察也便是了。 这一内一外,虽然都有督查之责,但说起来却是天地之别——前者是清贵文臣才有的待遇,后者则是鄙陋武夫的差遣。 这对于想要挽回声望的白常启而言,不啻于奇耻大辱,故而自此深恨那些御史言官们。 话说…… 严党号称权势熏天,眼下却坐视舆论阵地落于敌手,也难怪会翻车在即了。 ------------ 第173章 停职待劾【2/4】 白常启这一剂预防针,果然没有白打。 还没到下午,乔氏死在王守业家,又被王守业弄到衙门封存的消息,就从衙门里传了出去。 转过天就有御史参了王守业一本,说他贪图犯官之妻乔氏的美色,将其诱骗到家中Y辱,却不料乔氏早已有孕在身,因此不堪‘鞭挞’,落了个一尸两命的结局。 那御史还由此对葛长风一案提出了质疑,怀疑葛长风并未临阵逃脱,而是早就被王守业害了性命。 此后又有御史上奏,称山海监实乃藏污纳垢之地,万不能任其玷污朝廷的取才大典。 杀夫、诱妻、Y辱、一尸两命。 再加上这事儿的男主角,还是时下风头正劲的山海监王守备,可说是完美搔中了民众的G点,故此没两日光景,就传的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葛长风的儿子听闻之后,也学着乔氏当初一般,带人堵在了山海监门外,要求领回继母尸身,并法办相关人等。 事情闹到这等地步,要单单只是山海监自辨,还真未必能说得清楚。 万幸之前为了借调锦衣卫的人马,事情的起因在北镇抚司也有存档。 虽然这依旧无法证明,人不是王守业被王守业‘鞭挞’死的,却至少可以证明他并没有诱骗乔氏,而且也证明了乔氏确有打胎的理由。 尽管如此,到了二十五这日,王守业还是决定闭门思过,摆出了一副停职待劾的姿态。 ………… 十月二十六,王家前院书房。 之前人满为患的时候,这书房曾被挪做了李高和王氏的居处,直到李高父子连同王氏一起搬到了前邻,这书房才重新空了出来。 话说…… 这一下子搬走六个【李高父子、赵奎夫妇、王氏、徐氏】,搬来一个【李如松】,死了一个【乔氏】。 原本人满为患的王家,骤然就变得冷清了不少。 再加上王老汉舍不得和师弟分开,三天倒要在新院子里歇上两天,就更显得空荡了。 或许…… 该再添两个下人。 起码厨娘还是要再聘一个的。 王守业一面想些家长里短,一面拿刀在木板上小心雕琢着。 他这次之所以主动停职待劾,其实是想腾出时间来,研究从罗汉树上抄录下来的六个符篆——第一棵罗汉树上是四个符篆,第二棵树上却只有两个。 不过在试图照葫芦画瓢,绘制符篆的时候,却又遇到了瓶颈。 那些笔画繁杂的符篆,短时间内想要流畅的描绘下来,实在是千难万难。 于是经研究之后,王守业决定先在木板刻出纹路,借以达到初期的流畅自如,等到日后逐渐熟悉,再尝试来个一笔到头什么的,看看有没有特殊的加成效果。 除了木板之外,王守业还在书桌上,预备了各种工具。 单只是承载平台,就有上等的宣纸、画符用的黄表纸、羊羔腹部的嫩皮、以及从酒楼收购来的龟壳。 墨水的种类就更多了,徽墨、朱砂、石青、浓缩甜水、黑狗血、怪力鸭的血、怪力羊的血…… 而每一种墨水,他还特地准备了变种——被雷劈过的版本。 此外还有各种的笔…… 反正琳琅满目的,书桌都放不开了,不得不先寄存在一旁的多宝槅上。 毕竟是外行人,足足浪费了十余块木板之后,王守业才终于雕出了第一个符篆。 可正当他准备将那木板铺在桌上,踌躇满志的挥毫泼墨,外面忽然就响起了敲门声。 “何事?” “大人,钱大人尚上门禀报,说是有只母羊成功活下来了!” 终于搞出了第三只异化兽! 按照两天五只的速度推断,眼下这只应该不是第十三只,就是第十四只,这个概率可比之前百不存一要高出太多了。 “让他在客厅里等着。” 等那外卫下去传话之后,王守业忙将木板连同符篆图样,一并锁在了早就预备好的箱子里——这个只是白天临时暂存所用,他的卧室里还准备了另外一只箱子,以备夜间存放。 收拾妥当之后,他这才赶奔客厅。 同钱启分宾主落座,又让临时充当仆役的外卫奉上茶水,王守业这才问起了那只异化羊的情况。 “大人。” 虽说是出了成果,但钱启脸上的喜色却没有多少,反而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听王守业问起,便苦笑着禀报道:“别的倒没什么,就是这只羊看起来傻头傻脑的,你要不拿鞭子抽,它连动都懒得动。” 傻傻的? 之前的怪力鸭和公羊,可都是灵性的紧——根据驯兽人的判断,智商虽然没有超出种族限定,但起码在同侪中少有匹敌。 这第三只怎么就痴傻起来了? 难道是在妖印和甜水胶的共同作用下,伤到了脑子? “力气方面呢?” “力气倒不是一般的大,驮个人依旧能健走如飞。” 既然身体机能没有出现问题,这痴傻些也未必就是什么坏事——傻吃傻喝的才好养活嘛。 唯一需要顾虑的,就是以后的训练问题,毕竟王守业培养异兽的初衷,就是希望能帮朝廷组建一支近乎完美的重骑兵。 “把它带到后院,看看能不能驯服——另外试验也别停,看看成功率到底有几成。” 也不用太高,只要成活率能保持在十五分之一以上,应该就可以投入实用了——用一千五百匹战马,堆出一百匹能负重能力超强的特殊战马,也依旧核算的紧。 反倒是时间成本上有些麻烦。 以六天一匹算,一年也只能产出六十匹,想要成型起码要五六年。 “对了!” 王守业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忙道:“你下回再试的时候,把那妖印放在中间,然后将两只羊绑在一处试试。” 这样一来,效率就提升了一倍。 可惜那妖印太小了些,要是能有个一平方米,就可以同时将七八只羊绑在上面了。 不过…… 或许可以尝试将羊腿绑在上面? 多了不行,上下左右绑上四条小腿,总不成问题吧? 这样平均一天半就能产出一匹异化马,一年就是两百多匹,四年就有一千匹…… 而这期间,也正好可以筹备相应的人员、装备,并进行针对训练。 如果不出以外的话,最多有五年时间,就能组成一支天下无敌的精锐铁骑! ------------ 第174章 接连登门【3/4】 在和钱启讨论完,与异化兽相关的话题之后,王守业又关注了西跨院里,其它的项目课题的进展。 总的来说,都还在起步铺垫之中。 唯一值得重视的,就是三天过去了,乔氏的尸首依旧没有丝毫腐化的迹象,不过究竟是延缓腐烂,还是当真抑制了腐烂,还要留待时间证明。 另外,沧州府那边儿,张四维已经使人回信京城,言称墨韵并未出现在沧州境内。 如果他没有随机复活在其它地方的话,基本已经可以宣告第三次复活失败了。 为此,那监斩的孙公公很是发了一通脾气,然后带着吕泰提前写好的记录报告,愤愤的回宫向皇帝禀报了。 “你回去后,让吕泰将记录报告呈再单独送给李督管一份,免得那姓孙的阉货在皇上面前添油加醋的。” 将唯唯诺诺的钱启送出了门,王守业就准备回书房,研究那些符篆的功效作用。 然而还没等转身呢,巷子口就有人扬声叫道:“王守备留步!” 这是自家门口,要留步也该是钱启留步才对吧? 王守业疑惑的循声望去,随即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只见来人虽然行色匆匆,却依旧难掩那俊美绝伦的仪表,正是曾两次上门卖姐的陆景承。 当着钱启的面,王守业倒不好给他甩脸色,但等将这厮引到客厅里,言语间就不客气了。 “你的事情,我已经向监正大人提起过了,但他若不肯出面,我也奈何……” “姐夫莫要误会!” 却听陆景承急道:“白大人已经向锦衣卫暗示要借调我了,眼下我在跟‘葛长风’的案子——不过北镇抚司的人生怕我抢了功劳,这几日只让我留在衙门里,负责些登记存档的琐事。” 原来白常启还是动心了。 不过既然事情都已经办成了,这厮还跑来作甚? “小弟早就想来谢过姐夫大恩,又听说您停职待劾,所以……” “谢就不必了。” 王守业没好气的摆了摆手:“只要你以后少说些疯言疯语的,老子就谢天谢地了!” “姐夫放心,小弟我也是知道轻重的,在外面一定守口如瓶!” 呵呵~ 你要真能守口如瓶,仰恩就不会三番两次的找上门来。 好在明年严家就要垮台了,只要这期间不闹到满城风雨就行。 等严家垮台之后,就算这消息传出去,也不过是些花边笑谈,不至于产生什么实质后果。 正要随口打发走陆景承,忽见这厮身子往前探了探,贼忒忒的笑道:“姐夫果然是个有韬略的,提前在北镇抚司备了档,便真有什么最后也奈何不得您。” 这什么鸟话? 听着倒好像在艳羡自己搞死了孕妇,还不用负责似的。 当真白瞎了他这一副好皮囊! 王守业有心辩驳几句,可想想这厮之前就一口咬定自己和陆氏有染,估计就算再怎么解释,在他看来也不过是掩饰而已。 于是便也懒得多说什么了,郁结的将手一扬:“还没别的事没?如果没有的话,就给我滚……” “有有有!” 陆景承忙收了贱笑,正色道:“小弟我除了来探望您,还想打听一下,那葛长风原本都负责些什么,也好提前做些功课,免得调任过去之后手忙脚乱的。” 这厮倒真是个会钻营的。 也不知是因为本性如此,还是因为家道中落而不甘现状。 话说回来…… 葛长风究竟是负责什么的? 王守业想了半天,也没有记起他在山海监究竟司职何事。 毕竟他刚报道没两天,就跟着王守业去了沧州,然后一直到现在都渺无音讯——说不定当时衙门内部,压根就没来得及给他铺排别的差事。 将这番推论告知陆景承,陆景承明显有些失望。 然后还顺势询问,以后是否能在王守业身边听令。 其实王守业还真想把他拴在身边的。 可他手底下既然已经有钱启了,这陆景承赴任之后,自然不可能分配在他麾下。 “也不是非得跟着我,才能立功——再说了,这衙门里的几个协守,就算没在我麾下,关键时刻想要借用一二,也不是什么问题。” 陆景承听王守业说的笃定,只好放弃了调到王守业身边的想法。 此后他又丢下几句,诸如:但凡在朝堂上有些名号的,都被御史言官参劾过,所以能够群起攻讦,反倒是件好事之类的话。 这才告辞离开了王家。 临行前,他又特地腔调,等到正式调任山海监之后,必要郑重其事的摆酒致谢。 言语间遮遮掩掩的,好似除了酒宴之外,还有些别的安排。 ………… 送走陆景承之后,王守业就一头扎进了书房里,借助那雕出的底版挥毫泼墨,花了大半日的功夫,用那五花八门的工具,写出了二十余张符篆。 不过…… 这东西到底是怎么用的? 单只是书写出来,貌似并没有任何效果。 难道要烧掉? 可连着点了三张,却完全没有感觉到任何异常。 即便开了灵目,也已经如此。 又或者,需要念些口诀什么的? 譬如说太上老君急急…… 呃~ 这好像是从和尚脸上拓下来的,念也该念‘唵嘛呢叭咪吽’,或者佛祖保佑才对。 可就算用了个佛家的真言,也依旧不见有任何变化。 难道说,必须念出这个符篆本意来? 这可就难了,王守业横看竖看,都不觉得很这玩意儿是常规汉字。 也或许精通佛法的高僧,能看出些门道来,可这一来,符篆的秘密不就外泄了嘛? 分开来拿给和尚们看? 这样虽然符篆是泄露出去了,但掌握最多的还是自己。 可细一想,还是觉得不妥! 这人多嘴杂的,万一传出什么消息,说自己借助职务之便中饱私囊,皇帝可未必能饶过自己。 又或许,这些符篆要组合在一起才能生效? 不管了,先把所有的符篆都刻出来,然后再一一炮制试试。 如果闭门造车实在没什么进展,那就干脆抛出其中两个符篆来,借助朝廷的力量进行研究。 相信只要能研究出一部分符篆,余下的四个也能迎刃而解。 而且这样做,自己也能趁机更进一步,在山海监取得更大的权柄、薅更多羊毛。 ------------ 第175章 鸡肋、金手指【4/4】 十月将尽,风雪愈急。 文渊阁内,十多位朝中重臣连同司礼监掌印、秉笔,各自披了绛红氅袍,正唇枪舌剑的争论着新任礼部天官的人选。 铛~ 那飘荡的帷幔后,突然传出了一声悠扬的磬声。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次辅徐阶偏头看了看坐在一旁的严嵩,见他低垂着眉目,似乎对那磬声没有任何反应,便轻轻咳了一声,压着嗓子问道:“阁老,您看……” “嗯?” 严嵩老态龙钟的抬起头来,茫然的环视了一下周围,似乎是刚刚睡醒的样子。 可就在徐阶犹豫着,想要做出进一步的提醒之际,他又露出恍然之色,点头道:“礼部侍郎郭朴、吏部侍郎李春芳二人各有优劣,还是恭请陛下圣裁吧。” 也不知是不是哀痛发妻所致,严嵩近来明显精力不济,屡有怠政之举,甚至连庭推吏部尚书都不甚上心。 不过…… 也或许是因为小舅子欧阳必进刚刚被罢免,才不好再插手此事吧? 众人正心思各异,徐阶再次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庭推一事,就照着严阁老的意思,先将人选呈给陛下,由陛下圣裁——除此之外,阶有几句题外话不吐不快。” 说着,他的目光落在了左都御史潘恩身上:“近来多有言官参劾山海监不法之事,事后却都查无实证——朝廷虽许言官风闻奏事,但屡屡言而无当牵强附会,怕有失风闻奏事的本意。” 自从徐阶将嫡出孙女,嫁给严世蕃的傻儿子做妾之后,除了极少数心腹之外,旁人都认定他是铁了心要党附严嵩。 故而此时他出面给山海监站台,倒也并不出乎众人的预料。 不过那左都御史潘恩,却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而徐阶没有得到回应,面上也依旧是不急不缓:“其实设立这山海监时,阶也曾心怀疑虑,担心朝廷就此背上‘不问苍生问鬼神’的恶名。” “但山海监设立不足三月,却很是做出了几桩实事!” “人尽皆知的就不提了,单说最近呈上来的两件事,一是育种禽畜;二是改良军马。 人皆以为涉及鬼神的,必是光怪陆离、玄之又玄! 然山海监呈报上来的,却是农事,是兵事,我以为单这立意,就是极好的!”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向了户部尚书高耀:“听说,育种禽畜一事,户部也有参与?” “确有此事。” 高耀颔首道:“初时我也以为此事荒诞不经,但派人反复彻查之后,却发现山海监竟真有能令五畜兴旺的法子——户部身兼劝农之责,自不敢置身事外。” 顿了顿,又道:“能将神鬼异类之能,用在利国利民的农事上,只凭这一番拳拳之心,就不该过于苛责。” “不错!” 兵部尚书杨博接茬道:“此前听说山海监曾扬言,要为朝廷组建一支能横行天下的骑兵,本官还当是异想天开,不曾想竟真的趟出了一条路子!” 殿中武官仅有成国公一人,但对这所谓‘无敌铁骑’感兴趣的,却不在少数。 当下有人忍不住好奇发问。 杨博便将昨日自己应邀视察山海监的经过,简单的叙述了一遍。 说道兴起时,直激动的胡须乱颤: “区区一只小羊,便能背负两名军中大汉往来如飞,且耐力远超同侪!” “虽暂时只能十中取一,然军中淘汰的劣马、甚至用驴骡亦堪使用,若此法能顺利推行,数年后我大明的边军便可横行草原!” “到那时……” ………… 刚进十一月。 随着一场御前会议,山海监再次成为了街头巷议的焦点。 虽然传出的消息语焉不详,但在会上几位大佬众口一词,盛赞山海监却是毋庸置疑的。 这从监正白常启如愿以偿,被定为了明年会试的监考官,就可见一斑了。 然而传闻中最受各方褒赞的,却并非是监正白常启,而是总揽西跨院诸事的王守业。 于是几日前还传出种种不堪,以至于只能停职待劾的王守备,再次成为了炙手可热的存在。 不过王守业本人,却并未因此产生一丝一毫的喜意。 因为直到如今,他也未曾找出那些符篆的真正用处,甚至开始怀疑,这符篆其实压根没有实际用处,只是些特殊的花纹罢了。 到了十一月初二的晚上,王守业甚至让红玉帮着,把第二棵树上的两个符篆刺在了背后,结果却依旧毫无所得。 难道真要将这两个符篆抛出去,借助朝廷的力量进行破解? “老爷。” 眼见王守业举棋不定、寝食难安,红玉忍不住劝道:“再怎么着,您也不该作践自己的身子——左右除了老爷您,旁人也难以辨识那树上的文字,只消咱们不传出去,也就不会有什么危害了。” 在红玉面前,王守业自不好说是要中饱私囊,只说这符篆福祸难料、正邪难分,因此不敢轻易放出去让人辨认。 要真是怕它有什么祸患,自然无需着急。 可王守业却一直期望着,从上面琢磨出成仙得道的契机——至不济,能领悟点法术什么的,当作杀手锏也是好的——所以怎肯轻言放弃? 当下随口敷衍两句,就又开始埋头研究那两个摆在明面上的符篆。 “也或许……” 红玉见状也不好再劝,只得同他一起开动脑筋:“这些符篆本就不是凡人能用的东西,需得灌注法力写下来,才有效果。” 和没说一样。 这上哪去寻个有法力的高人去? 再说真要有这么个人,王守业也不用研究什么符篆了,直接拜对方为师不是更好? 不对! 真要有这样的高人,或许会看穿王守业是夺舍之人,到时候再来个除魔卫…… 等等! 法力? 精神力算不算法力? 灵魂呢? 如果自己用灵魂触须,来书写这些符篆的话,会不会有什么特殊的效果? 想到了这种可能,王守业顿时精神一震,恨不能立刻把脸贴在书桌上,挥须泼墨。 可惜眼下他根本做不到那么精细的控制。 看来有必要,去好好锻炼一下这鸡肋的能力了。 不对! 要是真管用的话,那它就不是什么鸡肋,而是一条又粗又长的金手指了! ------------ 第176章 检尸 山海监。 西跨院东厢廊下。 一名膘肥体检的中年妇人,用力推开了北数第四间厢房的大门,正待抬腿跨过门槛,却忽然想起身后还有位官老爷。 于是她忙又收住脚步,讪笑着退到了一旁。 等那官爷跺去脚上的积雪,迈步走进厢房里,她这才亦步亦趋的跟了进去,抢前两步指着正中的浴桶道:“老爷,那妇人的尸首就在里面。” 王守业也懒得告诉对方,这尸首其实是自己放进去的,直接冲那浴桶一努嘴道:“打开吧。” 就见那妇人快步上前,先将浴桶顶部的盖子掀开,又解下了蒙在上面的细绸,然后捧着那细绸,小心翼翼的征询着:“老爷,可要民妇去讨盏灯笼来?这下雪阴天的,屋里也看不太清楚。” “不必了。” 王守业说着,就已经凑到了那浴桶前。 今儿是十一月初三,距离乔氏被封存在浴桶里,整整过去了十天。 但他探头向内望去,却只见那尸首依旧是栩栩如生,仿佛是新死不久的样子。 看来这甜水还真有福尔马林的效果。 不对…… 王守业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乔氏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它可不仅仅只能防腐而已! 盯着那隆起处略一犹豫,王守业就开始宽衣解带。 这可把那妇人吓的够呛,险些把那细绸捂到自己脸上,哆哆嗦嗦的直往后退。 “你干嘛?” 王守业莫名其妙的横了她一眼,想想又吩咐道:“去给本官找条干毛巾来。” 那妇人闻言如蒙大赦,惶急的奔到了门外,转身扯住左右房门,正待用力的闭拢了,忽又想起了什么,于是小心翼翼的探问道:“老爷,民妇是两刻钟后回来,还是……还是再晚些?” 两刻钟? 拿条毛巾用的着两刻钟? 王守业狐疑的回头望去,见她扶着房门抖如筛糠,直带的那门板都嘎吱作响。 这女人什么毛病? 王守业先是有些莫名其妙,随即猛地恍然大悟,这妇人该不会以为,自己要对乔氏的尸首,做什么不可描述的事情把?! 当下恼怒的呵斥道:“你这疯婆子乱想什么呢?!本官是要把手伸进桶里,检查她的肚子!” 说着,他用左手扯着右袖,用力挣出了半边膀子,当着那妇人的面,换换探入了浴桶之中。 半条胳膊甫一入水,就觉得寒彻骨髓。 这绝对有零度以下! 看来这浓缩甜水的冰点,要低于普通的水质。 咬牙忍着那刺骨冰寒,将手小心翼翼的贴到乔氏小腹上,先是轻轻的附魔,紧接着有试探着按压几下。 乔氏的小腹表面皮肉触感柔软,全然没有尸体应有的僵硬。 而用力按压的时候,那紧致的弹性甚至还在活人之上。 想了想,王守业又把手挪到了乔氏脸上,然而这部分的皮肉,却明显没有腹部那么柔软。 似乎…… 那胎儿非但成功活了下来,还激发了她腹部肌肉的活性,好给胎儿的成长创造足够的空间。 这是婴儿自身的缘故,还是浓缩甜水的功效? 如果是甜水的功效,那为何其它部位都已经僵硬,而且失去了弹性? 如果是胎儿造成的影响…… 这怕已经不是普通的胎儿了。 该不会最后孕育出什么怪物来吧? 想到这里,王守业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考虑着要不要给这间厢房增设岗哨,然后再搞些陷阱机关什么的。 正所谓小心驶得万年船,多搞些安保措施总是好的。 而且如果真生出什么凶残的异种怪物来,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其扼杀在幼生期。 “老……老爷。” 正思量着,就听那妇人战战兢兢的提醒道:“您可千万……千万要保重身体,别给冻坏了。” 保重身体? 王守业楞了一下才晃过神来,急忙将手臂从浴桶里拔了出来,淋淋漓漓间,就觉着半边身子都已经木了,手指更是鸡爪一般不住的抽搐着。 那妇人急忙上前帮着仔细擦拭干净,王守业又把手臂缩回了温暖的袖子里,连胳膊带手指好一通活动,这才觉得稍稍舒坦了些。 命那妇人将浴桶原样封存好,王守业这次抄着手出了厢房。 站在门前思量了片刻,他径自寻到了杨同书房中,将尸首的变化简单描述了一遍,然后郑重其事的吩咐道:“此事万不可轻忽大意,你与钱启商量商量,看该如何布置岗哨、机关,等拟好了章程,立刻呈给本官过目!” “卑职明白!” 听他说的郑重,杨同书自然不敢怠慢,连忙躬身应了,表示一定尽快拿出切实可行的方案来。 王守业却依旧有些不放心,再次提醒道:“若是胎儿自然最好,若是生出什么怪物异类,怕寻常手段未必制的住它——对了,把甜水胶也用上,上次拿贼的时候,咱们不就全赖此物么?” 杨同书不疑有他,忙又连声应了,没口子的夸王守业高瞻远瞩、心细如发。 却说从勾管值房里出来,王守业心下也是暗暗松了口气。 他昨儿晚上下定决心,要锤炼灵魂触须的能力。 可这东西却不是想练就能练的。 起码得先触发护膜才成。 佛光舍利、罗汉树倒是都能用,但这两样东西,却又无法携带出山海监。 而在山海监里演练的话,又怕会被谁给撞破。 思来想去,王守业就打起了甜水胶的主意。 这东西也一样能触发护膜的。 而且少量持有的话,还可以用瓷瓶封存起来随身携带。 但带着甜水胶进出山海监,也是需要登记在册的,尤其之前还发生过窃盗事件。 故而王守业刚刚才特地提醒杨同书,要在东厢房里布置上甜水胶,到时候只需打着检视尸体的名头,悄悄切一块下来即可。 做好了铺垫。 王守业就准备去后院巡视一番——昨儿兵部送了二十几匹淘汰的劣马来,还派了个六品主事来当监工。 于情于理,他都该过去打个照面。 不过刚走到半路上,就又被人拦了下来。 却是礼部终于定下山海监官服的制式,派人过来丈量尺寸了。 ------------ 第177章 火铳【1/4】 或许是因为王守业近来名声大噪的缘故,礼部定下的官袍,还真就参考了他提出的意见——颜色基本都采纳了,只是在其它细节上有些出入。 话说…… 虽是礼部定下的形制,但登门丈量尺寸的,却是工部的吏员。 因为打从嘉靖三十二年起,缝制官服的‘买卖’,就从礼部转到了工部,据说是严世蕃一手促成的,而此后官服的质量也因此一落千丈。 也因此,近年来私制官服的生意,是越来越红火。 当然,这也得看是那家要用。 至少给山海监量身定做的这一批,质量应该还是有保障的——毕竟山海监现在圣眷正隆,而监正白常启又是严党的铁杆。 “伯成。” 王守业正平伸着双臂,任由工部的匠人丈量腰围,就听麻贵在一旁道:“听说工部这回还带了一批火器来,等量完了陪哥哥去瞧瞧?” 火器? 从沧州府回京之后,王守业曾向上面申请,为外卫更换精度更高,威力更大的火器,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只是这申请如同石沉大海一般,许久都未见回应。 王守业还以为这事儿被否了呢,不成想工部却来了个突然袭击。 本就是他主动申请的东西,自然要去严守一番的。 于是在丈量完尺寸之后,王守业就同麻贵一起去了后院的器械库。 两人赶到的时候,负责内院防务的李如松,总揽外卫的守备的胡献忠,以及胡献忠的副手冯佑等人,正围在在库门前对六七支火铳品头论足。 见王守业和麻贵赶来,胡献忠便笑着招呼道:“王守备、麻守备,这回工部可是下了血本,真要都照着这个形制来,以后就再不用害怕会炸膛了。” 王守业虽然用火铳击毙过孔楽鹏,但那纯属误打误撞。 真要论对时下火器的了解,还得说是边军出身的麻贵。 就见他上前抄起一杆来,先单手掂了掂,又屈指在枪管上弹了两下,便点头道:“不错,重了能有一斤三四两,难得的是料都堆到了刀刃上。” 说着,又翻看照门、照星等处。 旁边冯佑却是撇嘴道:“就是忒重了些,怕真到用时不好把持。” 不好把持? 王守业扫量了一下他那小鸡仔似的身形,登时又放心下来。 山海监外卫个顶个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绝没有这般身小力弱的废柴,只是一斤三四两的增重,应该还不至于把持不住。 王守业顺手也拿起一支鸟铳翻看,发现除了分量之外,和之前带去沧州府的,基本没什么区别。 不过这也正常。 区区不足一个月的功夫,想要做出改进谈何容易? 无非就是精工堆料罢了。 “大人。” 得知来人就是山海监里最有名的王守备,同时也是这一批火器的申请人,那负责送火器的吏员忙拱手陪笑道:“这些火铳都是户部的大匠亲自制作的,四钱以下的药量,保证不会炸膛!” 顿了顿,又补充道:“这一支铳的成本,足比寻常鸟铳贵出两三倍有余,这还不算大匠们的工钱——也就是山海监了,旁的衙门想要都没处寻去。” 正吹嘘着,忽听胡献忠打岔道:“这、这是三眼铳?” 王守业循声望去,就见他正吃力的捧着个长柄大喇叭,一脸怀疑人生的模样。 三眼铳这玩意儿,王守业以前倒也听说过,不过亲眼得见却还是头一回。 不过…… 这东西与其说是火铳,不如说是火箭炮更合适些。 不! 就算火箭炮也没有这么粗大的。 “是三眼铳没错,不过是特地增大的。”那工部小吏悄悄打量了王守业一眼,有些无奈的道:“咱们也是遵照贵衙门的意思:分量无所谓,威力一定要大。” “那也不能这么重啊!” 冯佑闻言更是忍不住吐槽道:“这特娘得有六七十斤吧?平常拿来练练力气还成,真要扛到战场上,谁能用的动?!” 话音未落,李如松就将这加常加粗加厚的三眼统讨了过去,单手垫了垫,又举重若轻的做了个瞄准的姿势。 这还不算,紧接着他越众而出,在器械库门口用这三眼铳耍了一套刀法。 眼见他演练完之后,气不长出面不更色,胡献忠等人顿时都哑口无言。 “咳。” 王守业这才清了清嗓子,笑道:“我这义子天生神力,这支三眼铳就是专门给他预备的——你们也知道,咱们山海监要面对的,可不是寻常敌人,总也要预备些杀手锏才是。” 其实王守业更希望,工部别老在分量上做文章,而是改造一下火枪的整体构造,来提升密闭性、稳定性、射程、威力啥的。 不过这种要求,工部也不是头一回接到了,估计王守业说的再多,也未必能起什么效果。 先将就着用吧。 在得到麻贵等人的一致认可之后,王守业又去寻白常启做主,订了一百杆精工鸟铳,两支特大号的三眼铳。 另外,因为精工鸟铳的后坐力较大,导致精度受到了影响,所以又特地加订了一百二十柄长短不一的铁叉,作为射击时的辅助工具,同时也可以减轻鸟铳手瞄准状态的负担。 送走了工部的人。 王守业又去巡视了育种和异化的进展——主要是和兵部、户部的人联络了一下感情。 之前提出希望户部能为育种计划,提供一部分资金的时候,户部是断然拒绝的。 可不知为什么,初一那日户部的主事又主动找到了白常启,表示可以分摊大部分的费用。 或许…… 是那场御前会议导致的改变吧。 说起十月三十那场的御前会议,传扬最广的自然是山海监得到了褒扬。 但事后披露最多的,却是国库吃紧,以至六部之间为了各项拨款而扯皮的消息。 而这也意味着,京官自十一月起停发饷银,只发禄米的消息,多半不会有假。 据说一些中低层的官员,已经开始串联,准备在发饷日去户部抗议了。 话说…… 这官员群体的讨薪的剧情,貌似那部《大明王朝1566》里也有,还由此引发了海瑞上天下第一疏事件。 不过海瑞眼下还在南方当县令,估计这回是鞭长莫及。 ------------ 第178章 日·常【2/4】 打从九月底以来,这雪真是一场接一场,且是越下越大。 即便今年北地大熟,百姓们并不缺过冬的粮食,顺天府的应对措施也还算积极,但街角路边的无家可归者,依旧在一天天的增多。 本着能帮一个算一个的‘善心’,王守业牵着马是一路走一路瞧。 然而一直走到胡同口,也没遇到半个能入眼的。 想想也正常,有姿色的早都被牙行大户们网罗去了,即便有几个沧海遗珠,又哪那么凑巧被他撞见? 看来找丫鬟小厮的事儿,还是得让牙行牵线搭桥才成。 啧~ 这怎么感觉有点为富不仁的样子? 王守业在胡同口站住了脚,摸出钱袋子来翻了翻,发现里面并无半个铜子儿,便拣出二两碎银子,抛给其中一名外卫,道:“去换一贯铜钱,散给这附近的乞儿——余下都赏你了” “大人慈悲!” 那外卫喜滋滋的赞了一声,将银子拢在袖子里,转身直奔对面的估衣铺。 而王守业完成‘自我救赎’之后,也便心安理得的回到了家中。 脚踩着炭盆、怀揣着手炉,手捧一杯香茗细品了几口,只觉得浑身暖意升腾了,这才惬意的同干儿子唠起了闲磕。 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娇杏做得了饭,王守业亲自去后院请了老汉来,三代同堂的吃了顿丰盛却不怎么可口的饭菜。 好在酒还不错。 但老汉和如松都偏爱烧酒,王守业特意备下‘青梅煮酒’的调调,却是曲高和寡,实在让人有些扫兴。 用得了饭,老爷子倒背着手就要出门遛弯——其实就是去前邻。 为了方便和安全起见,王守业还特地让李高开了个后门,都不用出胡同就能往来交通。 眼见李如松两只眼睛,也随着老爷子往外出溜儿,王守业便一扬下巴:“你也去吧,莫再和你李叔耍钱就是了!” “孩儿晓得了。” 李如松如蒙大赦,忙不迭追着老汉出了家门。 虽然表面上只差了五岁,但王守业的心理年龄其实已经三十岁了,平日里相处的时候,难免端着长辈的架子。 倒是李高那混不吝的,同他耍在一处全无大小之别。 唤来娇杏收拾残局,王守业溜溜达达的到了后院,就觉空荡荡的甚是冷清,尤其那那西厢房里刚死过人,怕倒未必怕,但心里难免膈应的慌。 因此到了东厢房之后,就跟红玉提起了丫鬟、厨娘、小厮的事儿。 对了,还有车! 丫鬟雇两个。 一个选性子老成些的,负责伺候老爷子的起居。 一个找体态丰腴…… 呃~ 找体格健壮些的,娇杏虽然伶俐,却稍显娇弱了些。 至于厨娘小厮么…… 干脆找一对儿夫妻来,女的负责做饭和前院的一些杂务,男的充当门房采买啥的。 最后就是车了。 订做实在太慢,最好能寻辆合适的二手车。 或许可以托东厂那边儿想想辙,听说最近他们重新开张,查抄了好几个犯官。 ………… 且不提王守业同赵红玉如何分说。 前院里娇杏收拾了残局,哈着热气出了厨房,又隔着窗户让外卫们记得看好灶膛,这才绷着脸往后院行去。 徐氏辞工的时候,她还对其冷嘲热讽了一番。 哪曾想报应不爽,徐氏之前负责的一应差事,倒有大半落在了她头上。 虽说要伺候的人减少了近半,但她初学乍练的,还是忙了个昏天黑地。 再加上每天睡不安稳,眼瞅着形容逐渐枯萎,日后还拿什么去勾引了老爷?! 哀声叹气的回到后院。 站再东厢房门前,才努力掩去了那一脸郁郁,挑帘子进门,见老爷和姨娘正在闲聊。 她便自顾自沏了一壶茶水,晾在了梳洗用具旁,以备王守业明早洗眼睛用。 这期间,却听老爷姨娘正商量着雇个新厨娘的事儿,而且还要找一对夫妻来。 这下娇杏可真是喜不自禁。 能交卸差事还在其次,主要是召来的若是夫妻二人,自然就不可再能危及自己的地位了。 心情愉悦之下,她自比往日又殷勤了几分。 可惜当着赵红玉的面,到底不好搔首弄姿的,只能规规矩矩的服侍二人洗漱,又备好了明儿要换的衣裳。 将换下来的统统堆在木盆里,娇杏隔着门请示了一下,听红玉让自己也早点歇了,这才从西厢把春凳、铺盖搬了来,贴着里间房门铺散开。 自打乔氏血崩之后,她便不敢宿在西厢了,每日里搬了这狭小的春凳,在东厢外间凑合过夜。 不过她睡不安稳,倒并不是因为换了床。 亥时刚过。 娇杏正捏着荷包,琢磨着前两日发的月例银子,究竟该拿给母亲弟弟多少,又该留下多少,好买些女儿家体己的小物件。 忽听得隔壁窸窸窣窣,传来些古怪动静。 娇杏的动作顿时一僵,忙把荷包放回床头的匣子里,一面将身子裹紧,一面悄悄竖起了耳朵。 她搬到东厢外间后,已经连着听了十余日墙根儿。 初时羞臊万分,恨不能把春凳摆到对面角落里,好离那不知耻的动静远些。 后来渐渐习惯了,却反倒生出了憧憬之心。 毕竟她心心念念的,就是爬到主人床上去,那羞耻感一旦消退了,余下的自然便是‘吾可取而代之’的心思。 掐指算来,赵姨娘的月事,应该也没几日了。 上回没能抓住机会,这回自己可万万不能错过! 娇杏下意识的攥紧了小拳头,满心满脑的都是昂扬斗志。 不过转瞬间,就又被隔壁骤然大作的声浪,闹的筋软骨酥娇无力,再使不上半分力道。 ………… 第二日一早,久别的旭日,终于又染红了半边天际。 但娇杏却是一点朝气都没得,便伺候王守业洗漱,便忍不住哈欠连连。 王守业自然晓得她为何如此,趁着红玉晨练不在屋内,便想拿她逗个闷子。 不成想刚挑起个话头,红玉便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倒闹得两人好大不自在。 “老爷!” 红玉却并未揭破,反是沉声道:“衙门刚才派人禀报,说是那徐怀志昨夜逃走了!” ------------ 第179章 潜逃【……】 等级编号:玄字零零陆 名称:徐怀志、活尸。 入库时间:嘉靖四十年十月初十。 来历:原本是沧州州衙的吏房书吏,病重期间,受地字零零贰号【妖印——残】影响,产生突变。 形象:垂垂老矣的文吏,身负恶臭、肤如硬革、无呼吸心跳等体征。 特性:非人怪力,肢体再生,无需【也不能】涉入营养。 备注:每日早晚检查四肢关节,视恢复情况施以膑刑。 ………… 西跨院厢房。 掩着鼻子走进那满是恶臭的房间,就见房间的正中竖着一只木桩,而以木桩为中心,四周又散落着十几圈粗麻绳。 再往里瞧,最醒目的则是山墙上硕大的窟窿。 那洞口紧贴着地面,呈不规则的半月形,周遭的墙体还有些向外突出。 洞口两侧还胡乱堆了十几块砖头,看样子应该是先用怪力向外推搡,等到墙体畸形之后,再抽出墙砖破壁而出的。 王守业凑到那洞口前,伏地身子仔细查看了一番,就见外面的雪地里,有条不太清晰的拖痕,一直延伸到附近的柴房后面。 显然,徐怀志是在挣断绳索之后,打洞离开的这间厢房。 “这场雪是什么时候停的?” 后面有当值的内卫,听到王守业发问,立刻上前回禀道:“小人记得,约莫是刚过五更停的。” “是突然停的,还是渐渐小了?” “好像是突然停的吧?” “好像?” “是突然停的没错!” 五更刚过,也就是卯时【5点】前后。 这么说徐怀志应该是在子正至寅时【0:00——3:00】之间逃走的。 因为子正前后,按例还要查一次岗。 而若是在寅时【3:00】之后逃走,地上拖行的痕迹,就不会被雪掩盖的如此严重。 “赵叔,你怎么看?” 既然是要破案,自然得倚重捕头出身的赵奎。 赵奎其实比王守业来的更早些,已经仔细检视过现场的所有痕迹了,故而听王守业问起,便立刻躬身禀报道:“回手守备大人的话,以卑职浅见,那徐怀志应该逃不出太远。” “逃不出太远?” 王守业闻言一挑眉,眼下已经是卯正二刻【6:30】了,距离徐怀志潜逃,至少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时辰。 是自己对时间的判断有误,还是说他这‘逃不远’的范围太大了? “大人请看这雪上的痕迹。” 听王守业质疑,赵奎这才凑到近前,指着地上那拖痕道:“仔细看的话,能分辨出手掌、手肘撑地时留下的痕迹,却完全没有双足、双膝蹬动的痕迹——而正常人匍匐前进时,肯定是要手脚并用的。” 王守业闻言顿时恍然,脱口道:“你是说,他腿上的伤还没有恢复?!” “应该是这样没错。” 赵奎点点头,顺势指着柴房后面道:“外墙那边儿也是这么掏了个洞——他要是手脚都听使唤的话,完全可以采用更隐蔽的办法。” 外墙也掏了个洞? 王守业闻言又皱起了眉头,二话不说步出厢房,顺着游廊绕到了柴房后面。 这里果然也曾被掏了个打洞,不过眼下那洞口又被简单封堵上了。 除此之外,这外墙根儿附近的积雪,明显比别处浅了一大截。 王守业打量了片刻,又从衙门前门绕到了墙外面。 就见那外墙上,还被糊了一层雪,夜里不仔细看的话,倒和浅灰色的墙皮相差仿佛。 而在靠近洞口的地方,却完全没有发现和之前一样的爬行痕迹。 反之,洞口积雪反倒比别处厚了些。 “这厮应该是用衣服包了院里的雪,爬出来后又掩了痕迹。” 赵奎说着,又指着不远处道:“您仔细看,他多半是倒坐在雪里,靠手掌撑着往前挪,每挪出一段距离之后,就会设法遮掩——虽然匆忙之间未必能遮掩干净,但当时夜色正深,又下着鹅毛大雪,自然难以分辨清楚。” 啧~ 虽然是王守业亲自把徐怀志带回京的,但一直以来,他对徐怀志还真就没多重视。 印象里这就是个贪生怕死,意外得了奇遇的贪官污吏罢了。 而且每次用刑的时候,都哭涕泪横流,爷爷祖宗的哀求着。 如今才晓得,原来这厮那贪生怕死的表象之下,竟还掩藏着缜密的心思! 感慨之余,王守业也当机立断的下令道:“立刻将见过徐怀志的山海卫,派驻到各个城门——另外,仔细问一问朝阳门、东直门的守卫,确认他还没有混出城去!” “另外,请胡守备调拨一百名外卫,立刻在思诚坊各处进行严密搜索——半个时辰内没有所得的话,就联系顺天府发下海捕文书、颁布重赏!” 在下达命令之后,他又查问了徐怀志昨晚检查时的状况。 根据负责检查的内卫言称,当时徐怀志的肱骨是被从中间打断的,而且断裂处还能摸到骨头碎碴。 按照以往的经验,这样的伤势,徐怀志至少需要两到三天才能恢复过来,所以谁也没想到他昨天竟然能越狱逃走。 “膝盖上的膑刑呢?” 王守业又追问道:“一般需要几天才能痊愈?” “那就长了,上回挖出来之后,足足隔了十天才长出大半,不过还没长齐就又被挖掉了,所以小人也不知道究竟需要几天才能彻底恢复。” “如今是第几天?” “第九天吧,原本准备明天再挖一次的——按照规定,明天应该把小臂砸断的。” 这应该就是他迫不及待逃走的原因。 错过了今天,至少还要等上十天。 两三天的骨折伤势,在一个晚上…… 不! 应该是在短短两三个时辰内痊愈。 是他之前压抑了自愈的速度,还是找到了什么短时间内促进强力再生的手法? 不管如何,这种能力短期之内,应该是无法促使膝盖骨再生的。 否则他大可选择等膝盖骨恢复之后,再逃出山海监。 可这样一来,又有些地方说不通了。 一个双腿残疾、形貌猥琐、披着单衣、满身血污、恶臭扑鼻的人,想要逃过朝廷随之而来的大肆追捕,显然是千难万难。 反正换成王守业是他的话,就想不出有什么法子能逃出升天。 偏这徐怀志又是个心思缜密的人。 按理说,只有制定好后续的脱身计划,才会付诸于行动。 那他后续的脱身计划,到底是什么呢? 【呃,第四更放在明天早上吧,今天四更失败,看看明天能不能四更,不能也最少三更。】 ------------ 第180章 擒 其实早在王守业赶到之前,钱启就已经抽调了西跨院里没当值的内卫,四下里搜寻徐怀志的踪影。 等到白常启闻讯赶到衙门,又增调了两百外卫进城。 辰正【8:00】左右,顺天府的百余名衙役、白役,也加入了搜索队伍。 巳时,五城兵马司调拨两百巡丁…… 这小七百人花了大半日光景,几乎将思诚坊翻了个底掉,却连一丝一毫的线索都未能发现。 就好像,那徐怀志凭空消失了似的! 议事厅里的气氛,也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愈发凝重起来。 “如果再找不到的话,怕是只能连夜增派人手,进行全城大索了!否则等那徐怀志的双腿恢复之后,不说混出城去,就直接杀出重围怕也无人能挡!” 这发话之人,是总领外卫的胡献忠。 此次徐怀志脱逃,责任虽然主要是在西跨院,但负责巡逻的外卫,没能及时发现徐怀志的障眼法,自然也逃不开干系。 故而眼下除了钱启之外,就属他显得最为急迫。 麻贵迟疑道:“可眼下就已经闹出诺大的动静了,真要将搜索范围扩展到全程,到最后却还是一无所获的话,咱们怕是不好收场。” 又听周吴晟道:“也说不定,那徐怀志早就逃出城去了——否则又怎会翻遍了思诚坊,依旧毫无所得?” 麻贵且不论,这周吴晟的话乍听像是在就事论事,但那幸灾乐祸的心思,却是怎么也遮掩不住。 胡献忠恼怒的瞪了他一眼,可身为武人,又没有王守业那般特殊的地位,到底短了三分底气,并不敢当面与其放对。 “多半还在城内才对。” 赵奎在末位上,小心翼翼的插口道:“因连下了几日大雪,往来交通不便,一早赶着出城的人并不多——那徐怀志要想蒙混过关,怕是没那么容易。” “特娘的!” 胡献忠听的气闷,猛然跳将起来,跺脚骂道:“既然没有混出城去,这一个断了腿的活死人,难道还能飞上天不成?!还是说他还有什么同党?” “活死人自然飞不了。” 这时忽听上首王守业沉吟道:“可要不是活的呢?” “不是活的?” 众人闻言都有些一愣。 那徐怀志要是个死的,还有什么好找的? 还是赵奎反应快些,愣怔片刻之后,忽地脱口叫道:“养济院?!” “没错。” 王守业也是霍然起身,断然道:“就是养济院!” ………… 养济院,取养孤济贫之意。 元时京都内便设有此机构,不过蒙古人自然没什么济世救民的心思,故而这养济院也便形同虚设。 到了本朝初年,洪武皇帝朱元璋将养济院扩充壮大,并推广到了全国府县,颇有设下广厦千万间,大辟天下寒士尽开颜的雄心。 幽幽两百载。 如今的济民院的规模,比起当初来并无太大变化,口碑却是两极分化。 院中收养的孤儿逾千,称得上是本朝的一大善政。 但与此同时,寡老流民却畏之如虎,宁愿冻死在街头,也不愿进入这养济院中。 当然,他们冻死街头之后,也还是要被送到这养济院的,因为养济院的另外一个主要职责,就是收敛城中无人认领的尸首。 十月初三傍晚。 一行人哭哭啼啼的来到了养济院附属的义庄内。 因今年粮食丰收,城中的烧酒也降价不少,而贪杯之人醉宿街头,自此一睡不起的事情,自然也是屡见不鲜。 看守义庄的杂役对此早已司空见惯,搓着手慢条斯理的起身,正待拿腔作势的盘问几句,一块碎银子就塞进了手心里。 那杂役被转过身来,仔细辨认了一番。 再回头时,就换了一副悲天悯人的嘴脸,哀声道:“诸位请随我来吧。” 回头之际,却发现其中有个魁梧的汉子,手里拎着条麻绳,麻绳上似乎还绑了个转头。 这是什么风俗? 那杂役疑惑的扫了两眼,不过看在银子的份上,倒也没有贸然开口,直接将这些人引到了义庄东南角,指着几副薄皮棺材道:“这两天新收来的尸首,都在这儿了,诸位要找到的大概什么年纪,身量如何?” “是……是奴家的公公。” 人群中闪出一个小妇人,掩着半边面孔抽噎道:“今年已近六十多了。” 啧~ 这小妇人生的可真是…… 那杂役偷瞄了两眼,嘴里叹息道:“都这一把年纪了,下雪天还出来作甚?” 说着,顺手推开其中一副棺椁。 不过不等众人看清楚,他又忙盖了回去。 “错了、错了,这是顺天府寄存的尸首。” 他转过身,又推开另外一副棺材,大咧咧道:“认认吧,上了年纪的路倒,就只有这一个。” 那拎着麻绳砖头的男子闻言,立刻快步上前,一面探头向里张望着,一面却借着身体遮掩,将那砖头悄悄的放进了棺材里。 “哎?!你这是……” 那杂役见状,皱起眉头正要呵斥,后面早有人把他架住,掩住口鼻拖到了一旁。 “义父!” 李如松从棺材前回过头来,亢奋的道:“果然是徐怀志没错!” 王守业自后面越众而出,探头往那棺材里望去。 就只见徐怀志安详的躺在里面,两只眼睛半睁半闭,满是浑浊迷茫——而让他这般全无抵抗之力的,正是李如松放在他脚踝上的妖印。 原来这厮逃出山海监之后,就来了个本色演出:混在街边流民之中,冒充冻饿而死的尸体,继而被养济院的人带回了义庄。 这厮倒也真是狡诈。 若任由他在义庄里躺上两三日,养好了腿上的伤势,说不得就真要逃出逃生天了。 王守业一声令下,跟来的内卫们先小心翼翼的,把妖印绑在他脚踝上,然后又戴着皮手套,将徐怀志抬出了棺材。 “大人!” 张四斤如释重负的请示道:“咱们是现在就回衙门,还是……” “不急。” 王守业摆了摆手,目光落在了最初被打开的那副棺椁上,一扬下巴道:“把这副棺材打开瞧瞧。” 【本来这个脱身方法要好好写一写的,但上章本章说被人看穿了,再写起来总觉得别扭,想要推到重来吧,又实在没合适的思路,再说前面还做了铺垫,纠结了大半天,最后只好简写——没办法,读者老爷们太聪明了……】 ------------ 第181章 冬天里的一把火 最初那具棺材被掀开的时候,王守业就觉得棺材里的尸首看起来有些眼熟。 后来仔细辨认之后,发现竟然是潜逃多日,还曾试图借乔氏之手,给自己下毒的葛长风! 葛长风被白莲教杀人灭口的可能性,王守业其实早就已经考虑到了——但却万万没想到,他的尸首会出现在养济院的义庄里。 而且还顶着个纵火犯的名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莲教的人就算再蠢,也不会只顾着杀人,而忘了要毁尸灭迹吧? 这虽说是毁了大半张脸。 可熟人还是能分辨出葛长风的身份。 再说了,哪有毁容一半的? 就在王守业百思不得其解之际,身下的马车却突然变得颠簸起来。 因是雪后初晴,这路不好走也在情理之中,故而一开始王守业也并未太过在意。 可谁承想自此之后,马车就开始行行停停、左弯右绕起来。 “怎么回事?” 王守业不悦的挣开了眼睛,给干儿子递了个眼神。 李如松立刻挑帘子,探头出去询问究竟, 不多时又放下车帘,颇有些亢奋的道:“义父,宫里好像着火了,烧的天边都红了呢!” 这幸灾乐祸的。 得亏没让那些吹毛求疵的言官瞧见。 王守业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却也忍不住撩开窗帘,探头向外观瞧。 可隐隐只能瞧见西南方似有火光,再详细的就只能靠脑补了。 不过即便瞧不出什么来,街边还是站了不少指指点点的民众,一个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车子行进艰难,也正是为了避开这些比手划脚,却全然忘了要闪避的路人。 这嘉靖皇帝究竟是有多招人恨啊? 家里着火了,全城老百姓都幸灾乐祸的…… 等到一行车马赶到山海监的时候,那火光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愈发的明亮了,显然这把火烧的不小。 貌似…… 电视剧里也有个宫里着火的剧情,不过王守业却记不清楚了。 再说这事儿和他也没什么干系。 让红玉在门岗上稍候,他先去了东跨院里,通报了徐怀志落网的消息。 一直等候消息的白常启,至此才算是松了口气,随即又特意点醒王守业,眼下正是关键时刻,西跨院那边儿可千万不能再出什么纰漏。 王守业也知道,他眼下心心念念的,就是能坐上会试的监考官,真要是因为西跨院出事,搅黄了这美差,估计就此反目成仇都有可能。 故此也再三保证,一定布置好西跨院的门禁防务。 话说…… 跟白常启翻脸的话,是不是就能顺利摆脱严党的身份了? 这个念头在王守业心底刚转了半圈,就被他抛诸脑后了。 正所谓县官不如现管。 就算再想和严党决裂,也不该从白常启身上打主意。 出了东跨院堂屋之后,王守业就转到了西跨院里。 徐怀志是找回来了,但以后该如何防止他再次脱逃,却还要好生研究一番。 最后经西跨院领导班子探讨决定,将这厮四肢剁掉,然后吊在原本的猪圈附近。 这样一来,他全天都处在当值内卫的视线内,就算开发出什么快速再生的技能,也可以及时发现问题。 同时,也能避免他身上的恶臭在室内积聚。 当然,这也只能算是权宜之计。 眼下是冬天还好,等到了夏天,那苍蝇蛆虫的找上门来,可就不好处置了。 啧~ 早知道这么麻烦,当初真该给这厮照一照佛光舍利,让他直接灰飞烟灭的。 ………… 因及时抓回了徐怀志,这场风波倒没有扩散开来,最终只有一名御史参劾山海监纵兵扰民。 当然,这主要也是因为,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吸引了言官御史们的注意力。 嘉靖四十年十一月初三。 因宠妃尚氏在毓德宫内燃放焰火,导致嘉靖皇帝住了十数年的寝宫毁于一旦。 十月初四,嘉靖皇帝移居玉熙殿。 十月初九,嘉靖皇帝因玉熙殿狭小潮湿,十分难捱,故问计于首辅严嵩。 按正常来说,嘉靖应该移居回乾清宫才对,毕竟打从永乐朝以来,历代大明皇帝都是居住在乾清宫的。 但严嵩心知自壬寅宫变之后,嘉靖皇帝对后三宫就深怀戒惧,所以才会恋栈西苑十数年。 因此他并未提起乾清宫,而是向皇帝推荐了刚刚整修不久的南宫——重华宫。 不想嘉靖却因此而暴怒,质问严嵩是不是有意要圈禁自己。 却原来严嵩只顾着避讳壬寅宫变,却忘了当初英宗皇帝被瓦刺放回之后,就曾被景泰帝囚禁在南宫之中。 此后嘉靖又问计于徐阶。 徐阶看穿了皇帝的心思,便提议挪用修筑三大殿的工料,争取在百日之内重建毓德宫。 嘉靖闻言果然龙颜大悦,并顺势将这肥差交给了徐阶的儿子。 按说这应该算是徐阶的重要胜利,也称得上是倒严大业的重要转折点。 然而消息传出之后,徐阁老却犯了众怒。 无数的参劾奏章,雪片似的递到御前,大骂徐阶是奸佞小人。 因为数以千计的中低级官吏们,正为了领不到饷银而犯愁,琢磨着要搞个讨薪大串联呢。 徐阁老却偏在此时提议花费重金,为皇帝重建宫室,这不是奸佞小人,还能是什么?! 一时朝堂上骂声不绝,连民间对徐阁老的看法,也是一落千丈。 呃~ 其实也说不上是一落千丈。 毕竟早在他把孙女嫁给严鸿亟做妾的时候,名声就已经大幅度滑坡了。 这回顶多算是从谷底,又跌落到了山涧里。 就在朝中风云变幻之际,山海监中也迎来了新一波的改革——打从十一月初九,张四维功成回京之后,之前搁浅的‘摊卫入庙’计划,也终于开始正式推行了。 而这也意味着山海监的触角,开始从官方深入到民间。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件事,让王守业颇有些始料未及。 已经被断定身亡的墨韵,在时隔半个月之后,竟然又离奇的复活了。 这原本应该算是一桩喜事。 但…… 墨韵是在十一月十五的佛音梵唱之后,诡异的出现在了佛光舍利的封印间里。 当时书匣是敞开的。 所以…… 他变成了白痴。 ------------ 第182章 两害相争 【虽然迟了点儿,但总算还是三更了。】 眼瞧着墨韵再次复活,却意外变成白痴的消息。 王守业站在那封印间门口,是既后怕又庆幸。 幸亏那书匣当时是敞开着的,否则墨韵要是好端端幸免于难,自己当初坑害严鸿亟,以及数十名锦衣卫的事情,岂不就要露馅了? 看来以后还得多长个心眼,在每次梵唱前进行确认才行! “大人。” 正庆幸不已,就听一旁的吕泰建议道:“要不要再杀他一次,看看他的神志还能不能恢复过来?” “这个么……” 王守业犹豫了一下,摇头拒绝了这个建议:“还是先等等再说吧,上次也是刚复活就杀了,结果足足等了二十几天——这要再继续杀下去,还指不定要等多久呢。” 说着,他又大袖一挥,吩咐道:“暂时先押到亭云轩,和蒲友仁关在一处吧。” 目送吕泰领着四名内卫,押着痴呆的墨韵渐渐远去。 王守业就觉着脑仁生疼,于是随便寻了个背人的地方,在眉心处好一通乱掐。 张四维推行的‘摊卫入亩’计划,他只帮着参详了一二,并未深度涉入其中,再加上西跨院里的研究项目,近来也都步入了正规。 除了隔三差五去观察一下乔氏的肚子,他倒没什么事情可忙的。 于是趁这闲暇时光,他狠是操练了几日灵魂触须。 进展自是不小。 可也被那甜腥味儿,熏出了类似偏头痛的后遗症。 没办法。 想要探索未知,总难免要付出些代价。 好在情况并不严重,休整两三日应该也就能恢复如初了。 揉着眉心一路寻到了异化军马的院子里,就见四匹高头骏马躺在地上,乍一看倒像是个不规则的*字。 之前兵部送来的五十匹劣马,早都已经消耗殆尽。 成功率比王守业最初推算的十五比一高出不少,约莫能有十分之一左右的样子。 而兵部在验收之后,对这批异化马也是非常的满意。 毕竟每匹马的力气,都增加了三至四倍左右,从原本的淘汰劣马,一跃成为了顶级良驹,论实际用途,怕比传说中的汗血宝马还要强出不少。 尝到甜头之后,兵部这次又调拨了两百五十匹劣马以及五十匹良种骏马,由山海监进行异化。 之所以还搭了五十匹好马,据说是因为兵部乃至五城兵马司的一些官员,对异化马的负重、耐力赞不绝口,希望能搞几匹当坐骑。 毕竟那劣马异化后,虽然各项指标都远超普通良驹,外形上却还是差了些档次没,故而才又专门调拨了五十匹好马。 王守业得了这消息之后,也跟着上了心。 山海监要是弄匹异化良驹,送给皇帝用来拉车什么的,岂不也算是一份政绩? 所以他才眼巴巴的过来,想看看异化后的良驹,在卖相上有无什么明显的变化。 却说他进门的时候,兵部派来的监工正和户部的主事,一起在廊下痛骂徐阶呢。 这眼下唾骂徐阶已经成了风潮,每次朝中官员碰头的时候,但凡不是和徐阶沾亲带故的,就少不了要非议徐阁老几句。 所以两人喷起徐阶来,压根也不避讳别人。 王守业驻足听了几句,心下却是唏嘘不已。 以前看电视剧、、百度百科啥的,徐阶基本都是正面任务,斗倒严嵩的过程,也基本可以形容为正义战胜了邪恶。 然而眼下论风评,徐阶貌似还不如严嵩呢,甚至有直追严世蕃的架势。 一般人提起严世蕃,那是又恨又羡慕;提起他严阁老来,则是又恨又鄙夷。 反正搁王守业选,他肯定选择做前者。 正琢磨两害相争的事儿,忽听得那兵部主事话锋一转,言称边塞也连降大雪,冻死牛羊无数,明年大明和俺答怕是必有一战。 他其实是拐弯抹角,表示皇帝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大修宫室虚耗国帑。 但那户部主事却是个较真儿的,当即拍出了朝廷存粮的大致数目,表示朝廷极有可能会选择接济土默特部,借以免除战祸。 又表示严阁老向来主和,这次自然也不会例外。 此后就发展成姑息养贼与权宜之计的争论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这番争论落在王守业耳中,困扰他多日的烦恼,冷不丁就找到了突破口。 如果真像那户部主事所言,严嵩会力主与俺答和谈,甚至朝廷收来的粮食,赈济土默特部蒙古灾民。 那他还真就有了一个与严家决裂,又不会招致严党群起而攻之的借口! 因为这具身体的母亲,当初正是被土默特掠去,自此生死不知音讯全无。 在百善孝为先的时代,这般血仇自是不共戴天。 如果严嵩真的力主和谈,王守业大可借此来个割袍断义,乃至反目成仇。 而有着这大义名分在手,想必严党也不好对自己群起而攻之,最多也就是事后再打压报复。 不过严党那还有什么以后? 要担心的,反倒是这事能不能赶在严家倒台之前触发。 啧~ 之前害怕被倭瓜缠上,恨不能严家立刻倒台。 现在找到了脱离严党的法子,却又担心严家倒台太快了。 这人心可真是变化无常。 王守业正琢磨着,该如何脱离严党,就听得身后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又听人道:“王守备,主事大人喊您过去一趟。” 这眼见就要散衙了,张四维找自己作甚? 王守业转回身见是冯佑——这厮在沧州待了一个多月,倒顺势巴结上了张四维——于是就问道:“张主事寻我作甚?” “好像又从锦衣卫调来个百户,说是要顶替葛长风——听张主事的意思,是想找您去参详一下,看该给他安排个什么差事。” 锦衣卫新调来的百户? 王守业心中就有所猜测。 等到了东跨院里一瞧,果然是陆景承没错。 登时那眉心就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张守备!” 这厮见到王守业,倒装的似模似样,迎上前拱手道:“听说是您向白大人举荐的我?没说的,明儿晚上我请您吃酒,咱们一醉方休!” 王守业想要婉拒,他又拉扯着王守业不依不饶。 因担心推搡久了,再被张四维瞧出什么来,王守业也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 第183章 鉴真 本来王守业以为张四维喊自己来,就是为了商量安置陆景承的事儿。 然而等他落座之后,张四维却只是三言两语,就将陆景承打发了出去,随即又话锋一转,说起了将王守业请来的真正目的。 “之前李督管找到我,说是希望能在布置耳目的同时,也对各家寺院道观里名声在外的高僧名道们,进行一番甄别。” “甄别?” 王守业心头一跳,小心翼翼的问道:“怎么个甄别法?” “自然是设法甄别其中究竟有没有真仙,又有多少人是在滥竽充数。” 啧~ 这可是个得罪人差事! 王守业咂咂嘴,蹙眉又问:“不知这是上面的意思,还是李督管自己想要……” “李督管没有明说。” 张四维摇头道:“维也不好妄加揣度。” 最坑爹的,就是这种暧昧不明的命令! 既不知道是不是皇帝的意思,也不知道皇帝究竟是什么意思,那这次‘僧道普查’的总体指导方针,又该如何确立? 王守业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虽然张四维没有明说,但这‘僧道普查’的任务,显然也有他王守备的份儿——毕竟整个山海间里,要说到与仙佛神鬼打交道,谁也越不过他去。 犹豫了片刻,王守业又试探着问:“要是到头来,这许多僧道却连一个真仙都没有,又该怎么办?” 张四维苦笑一声,却并未搭话,显然是怕祸从口出,被王守业事后拿来当把柄。 说白了,这就是皇帝的新衣。 虽然眼下已经出现了真家伙。 可若是皇帝突然发现,自己笃信了几十年的修仙炼玄,其实都是假的,他会做出如何反应,谁又能能够预料的到? 再进一步往深里推演。 这民间的全是假货,若换成自己是皇帝,肯定也会怀疑身边的‘神仙’。 而如果蓝道行就此被拆穿了,那自己这‘天生魂坚’的人设,会不会一起垮掉? 虽说王守业眼下在朝中,也算是小有名气之人,按理说不太可能会被当成实验材料,但多一道护身符总是好的。 所以这差事要么搞砸。 要么,就得鉴出点儿真东西来! 想到这里,王守业忙又提前铺垫道:“张主事,不是我有意推托,但有些能力若是机缘不到,你再怎么试都跟没有一样——就比如张国彦那救人的本事,若非遇到身边有人垂危,又凑巧触发了机缘,他怕是一辈子都未必知道自己身怀异术。” 张四维微微颔首,随即又沉吟了半晌,方道:“这样吧,咱们先拟个章程,同时也把难处都列一列,到时候我呈给李督管,也算是提前做个备案。” 比起做备案什么的,王守业倒觉得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弄清楚这事儿是皇帝的意思,还是李芳自己的意思。 再或者,至少弄清楚李芳和蓝道行之间的关系。 最起码总不能稀里糊涂的,变成李芳借刀杀人的工具! 当然,张四维很可能也会去暗中调查这些,不过等他查到之后,会不会告诉自己,哪可就说不准了。 要么…… 走一走周怀忠的门路? 因已是临近傍晚,今儿也没时间往细里讨论。 所以定下大致方阵之后,王守业告辞出了张思维的值房。 他紧皱着眉头,沿着游廊行出十余步,才忽然发现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个人。 回头一扫朗,却是钱启斜肩谄媚的嘴脸。 王守业冲他一挑眉毛:“怎么,西跨院又出事了?” 钱启脸上的笑容一僵,随即尴尬的提醒道:“大人,您中午的时候,不是曾吩咐卑职……” 想起来了。 中午的时候,自己还给他铺排了个任务来着,不过后来因为墨韵复活,再加上张四维突然抛出的‘普查僧道’,搞得王守业忘了个干净。 当下他一拍额头,问道:“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那就过去瞧瞧。” 王守业二话不说,领着他直奔西跨院。 等到了西跨院里,又转到东侧游廊,进入了存放乔氏尸首的房间。 这里早有几名仆妇恭候多时。 王守业一面示意她们打开那浴桶的盖子,一面凑到了浴桶前。 钱启却留在门口未曾挪步。 虽说乔氏曾与王守业有染的说法,他并不怎么相信,但王守业专门安排几个仆妇蹲守这里,却让他心存忌讳,觉得眼下这种场合,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好。 却说那几名仆妇撤去封口的细绸之后,就见一块绢布从乔氏尸体下面探出来,分别搭在两侧的桶沿上。 这就是王守业之前铺排给钱启的任务。 至于目的么…… “把她小心拉起来。” 王守业一声令下,几个仆妇抓住那厚厚的绢布,缓缓发力扯动,乔氏的尸首便也慢慢浮出了水面。 “停!” 那隆起的小腹刚一出水,王守业就喝止了她们,然后又自顾自抓过一旁的干毛巾,将仔细将乔氏肚皮上的积水统统抹去。 再然后他扒住桶壁,前倾着身子,小心翼翼将耳朵贴在了那隆起的小腹上。 咚、咚、咚…… 缓慢而有力的心跳声,立刻隔着肚皮传入王守业耳中。 果然已经有了胎心! 而这一来,也终于能确定,乔氏腹中的确是个‘活物’。 但如此有力的心跳,怕也不是个简单的活物。 “老……老爷。” 直到一个仆妇怯生生的开口呼唤,王守业才发现她们已经有些吃不住力气。 五个人还拉不动? 王守业一时都有心,把乔氏捞出来量一量体重了。 但考虑到尸体完全出水后,可能会对胎儿产生一定的影响,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因怕那几个仆妇失手摔了乔氏,王守业亲自出手,同她们一起小心翼翼的把尸首放回了桶里。 命仆妇们封存浴桶之后,王守业便带着钱启到了门外,正要再三叮咛他,好生派人看管好这里,却见张四斤风风火火的寻了过来。 这张四斤离着老远就嚷道:“大人、大人!道录司派了传信,说是让咱们去挑选珍禽异兽,过几日好一并送来!” 之前王守业就曾申请过这事儿。 不过一直也没个音讯。 现下道录司终于松口,多半也和送去兵部的那些异化马有关——山海监以及王守备的话语权,显然又增加了。 果然和自己当初设想的一样。 唯有在官方体系里混出名堂,才有机会获得更多的机遇! () ------------ 第184章 妯娌 积雪方融。 正是最冷的时候。 陆氏恹恹倚在罗汉床上,只觉得手脚冰凉,胸口却又有一股燥意挥之不去。 打从三天前,她就觉着身上不太舒坦,勉力又在灵堂里支应了两日,今儿响午实在扛不住了,才寻管事的姨娘告了病。 想起那管事姨娘的嘴脸,陆氏心下就愈发的烦躁。 想当初堂伯陆炳还在时,这上上下下谁敢轻慢自己? 现如今一个上不得台面的贱婢,竟也敢在自己面前拿乔! 正自愤愤不已。 忽见玉茗捧着个盒子,满面纠结的走了进来。 “奶奶。” 只见她小心翼翼的,将那盒子放在了炕桌上,遮遮掩掩的道:“那屋里遣人送来的,说是给奶奶补补身子。” 见她这般模样,陆氏那还不止送礼的是谁? “哼。” 当下嗤鼻冷笑一声:“左右不过是从公中贪墨的东西,他倒好意思拿来显摆!” “哪……” 玉茗见她一副嫌弃的样子,小心翼翼的请示道:“要不要把东西退回……” “你先退下吧!” 没等她说完,陆氏便不耐烦的一挥手。 见她赶苍蝇似的,玉茗抿了抿嘴,有心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没敢,只躬着身子默默退出了门外。 眼见那棉帘子重新垂落,陆氏的目光才头一次落在了那盒子上,愤恨交融间,又杂了几分羞怯。 半晌,素白绒的裙角一翻,将修长的腿儿探到炕桌上,裹在鹅黄罗袜里的脚趾轻轻一挑,便拨开了盒盖。 因看不清里面如何,她又顺势用脚尖勾住紫檀炕几的桌角,借力将丰腴娇怯的身子稍稍挺起。 等看清楚里面不过是些名贵药材之后,她脸上的期盼却登时减去了七成有余。 还当那严鸿浩急巴巴找上门,是有什么宝贝奉上呢,却不想竟只是些滋补的药材。 似这些‘草跟树皮’的,府上何时缺过? 失望的瘫软了身子,愈发觉得精神不济,于是扯了皮褥子盖在身上,便浑浑噩噩的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就听得有人闯进了屋里,随即又传来玉茗的惊呼声:“二奶奶,您这是做什么?!” 二奶奶? 陆氏疑惑的撩开眼皮,正见妯娌刘氏怒冲冲直奔自己而来。 “你……你来做什么?!” 陆氏只当她是打上门来,急忙睁圆了眼睛,惶惶不安的缩着身子向后闪躲。 然而那刘氏怒冲冲到了近前,却是将炕桌上的盒子用力盖好,双手捧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丢下一句:“我来拿我们家的东西!” 说完,转身欲走。 见她不是来打架的,陆氏心下稍安,那胆气也为之一壮,仰着脖子吆喝道:“玉茗,拦下她!” 等玉茗闪身拦在刘氏面前,她又一骨碌下了地,踩着脚榻冷笑道:“你家的东西?那你叫它一声,看它答不答应?!” “你!” 刘氏本就是在气头上,又听她如此胡搅蛮缠,直恨不能把那盒子砸到陆氏脸上,一时嘴里便也就没了把门的,破口大骂道:“你这不要脸的S货狐狸精,自家男人不中用了,就放荡使浪的勾引我家二爷,现如今竟还有脸昧下我家的东西!” 陆氏闻言也来了火气。 她近日里是有些动摇不假,可又何曾勾主动引过那严鸿浩? 分明是那没脸子的东西,夺了哥哥的权位还不满足,还想染指哥哥的妻妾! 当下将巍峨一挺,咬牙道:“好好好!既是撕破了脸,咱们今儿就论个清浊——玉茗,把二爷给我请到正院去,咱们让老爷断断是非!” “你!” 陆氏这一较真儿,刘氏却顿时哑了火儿。 她虽不觉得自己理亏,却晓得这事儿一旦闹到公公严世蕃面前,甭管最后如何处置,丈夫都不会轻饶了自己。 眼见玉茗作势就要往外走。 刘氏的胸膛急速起伏了几下,猛地将那盒药材砸到了罗汉床上,咬牙道:“你莫要得意,早晚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说到后来,却已然带了哭腔。 她自觉眼眶发热,忙用袖子掩了,二话不说跌跌撞撞的冲了出去。 “呸!” 陆氏冲着还在荡漾的门帘狠狠啐了一口,随即沉着脸坐回了床上,翘起两只腿来,探手左右一扯,剥出两只嫩菱也似的白皙。 将脏了的罗袜抛给玉茗,又冲着那盒药材一努嘴:“都收拾了吧。” 玉茗一手团了那袜子,一手抓起药盒,见陆氏再没有什么吩咐,便躬身再次退出了堂屋。 玉茗走后,陆氏盘膝坐在床上,许久依旧是意愤难平,最后一咬牙,却是露出个风情万种的媚笑来:“说我放浪,姑奶便放浪给你瞧瞧,且看最后是哪个吃亏!” 受刘氏所激,陆氏一时倒真有心从了那严鸿浩。 届时主动将其迷个神魂颠倒,让他反将那刘氏冷落在旁,且看刘氏还有什么威风可抖! 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法子很是不妥。 陆氏虽然不是个聪明的。 却也瞧出严鸿浩之所以垂涎自己,其实主要还是因为,自己是严鸿亟的正室夫人——若抛开这一点,自己与那刘氏论姿色、身段,其实也只在伯仲之间。 自己若是刻意逢迎,在严鸿浩面前千依百顺的,反倒落了下成。 正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且先端着架子,引的他团团乱心焦不已时,再拿些甜头出来不迟。 正盘算着,外面门帘一挑,却是玉茗再次去而复返,只不过比起前两次来,这回她却笑的春心荡漾。 “奶奶。” 就听她脆声道:“您快看看谁来了!” 说着,便闪身退避到一旁,目光火辣辣的望向了门外。 与此同时,那厚重的棉帘子又被人高高挑起,露出一张无双如玉的俊脸来。 “景承?!” 陆氏忙自罗汉床上起身,踩着绣鞋喜道:“你怎么来了?!” 可随即她却又换了副颜色,愤愤喝骂道:“上回我不过是担心你,才没趁了你的心思,你个没良心的倒好,竟一个月都没再露面!” “姐,我这不是忙么。” 陆景承不以为意的嘿笑着,随即不容置疑的道:“你赶紧收拾收拾,娘让我接你回去住几日。” “回家住几日?” 陆氏闻言一愣,随即上前一把扯住了陆景承,焦急的追问:“莫不是爹爹病了?!” “你想哪儿去了?” 陆景承哭笑不得:“是娘担心你整日守在灵堂里,身子生受不得,所以让我接你回家住几日。” 顿了顿,又道:“不过对外还得说是母亲病了,不然亲家这边怕是不会乐意。” “还是娘知道心疼女儿!” 陆氏想到这些日子以来的委屈,一时忍不住落下泪来。 这亦喜亦悲之间,便未曾瞧出陆景承脸上的异样之色。 ------------ 眼疼,明天四更 眼疼,明天四更 ------------ 第185章 赴宴【1/4】 向山海监移交瑞兽,虽然是出自上意。 但道录司对此依旧是颇有些抵触,为了究竟要移交那些、又可以保留那些,和王守业足足扯皮了大半日光景。 好容易定下了大概章程,留下吕泰督促后续事宜。 王守业匆匆回到衙门里,却还不等喝上些六安瓜片解渴,就又得了周怀恩的召见。 却是昨儿他托请东厂,查问李芳与蓝道行关系的事儿有了眉目。 说是有了眉目,其实也没能查出什么来。 李芳在宫中特立独群,同蓝道行也甚少接触,只能说从表面上来看,他并没有要刻意针对蓝道行的迹象和理由。 得~ 为公事白搭上人情,结果依旧没能搞清楚,‘僧道普查’究竟是皇帝的授意,还是李芳自己的意思。 悻悻的回到值房里。 自顾自的沏好了茶,正借那冉冉水雾滋润喉咙,就见麻贵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一面解下腰刀板带,一面随口问道:“伯成老弟,咱们什么时候动身?要不要叫上隔壁胡守备一起?” “动身?动什么身?” 王守业闻言,只觉得甚是莫名其妙。 “怎么?” 麻贵手上的动作一滞,狐疑的道:“你没答应去陆家吃酒?” 随即又露出些嫌弃之色:“特娘的,那小子说的信誓旦旦,倒把老子给糊弄住了!” 去陆家吃酒? 王守业这才想起,昨儿在张四维那里,的确曾接受过陆景承的邀请。 不过那厮口口声声说是要酬谢自己来着,这怎么变成大锅饭了? “原来是这事儿。” 他一拍脑门,做出恍然大悟之色:“今儿在道录司差点磨破嘴皮子,倒把这事给忘了个干净——对了,他今儿都请了谁?” “你、我、老胡,还有下面的几个协守——张守备说是家里有事,晚上去不了了。” 三个守备、三个协守。 这是把山海监的中层武官一网打尽了。 不过仔细一想倒也正常。 陆景承毕竟是白常启‘点名’讨来的人,又是严府的小舅子,在锦衣卫里吃不开,但在山海监里还是有几分薄面的。 当然,这也是因为他一早就打出了,‘王守备已经欣然应约’的名头,否则未必能凑的这么齐整。 至于张世邦,他本来就是锦衣卫出身,到如今也还和北镇抚司藕断丝连,自然不愿意同陆家的人多做接触。 也没等麻贵去请。 抿着茶水刚闲聊了几句,隔壁的胡献忠就主动寻了过来,接着四名协守——包括出身锦衣卫的冯佑,也都陆续赶了过来。 眼见到了散衙的时候,王守业一声招呼,一行二十余人便前呼后拥的出了山海监,浩浩荡荡的赶奔陆家。 ………… 马车上。 王守业惬意的倚着软塌,从一旁裹着蓝绸的匣子里翻出份邸抄来,扫了两眼发现实在恍惚难辨,又丢下邸抄,弄了包干果解闷。 这辆马车是东厂查抄的脏物,原本据说是户部某主事的座驾,外面看着不起眼,里面却极尽奢华之能事。 最重要的是,那主事还花大价钱搞了减震系统。 虽说还达不到后世那种程度,但比起一般的马车来,却要舒适了许多——更重要的是,价格也只有普通新车的六成。 挽马也一样。 从兵部买的‘劣马’,拢共才花了不到十两银子。 到底是有权好办事。 古今莫不如此。 这其实还不算什么。 等‘僧道普查’的消息传出去之后,估计主动登门塞银子的人,足能挤爆王家门前的胡同。 唉~ 这世道,老逼着人往贪路上奔。 也幸亏王守业还有更大的追求,否则凭他那点儿思想觉悟,还真未必能扛过诱惑。 一路想些有的没的。 等到了陆家门外,陆景承早在阶前恭候多时。 一众同僚说说笑笑的到了客厅。 三推五请之后,王守业不出意外的坐到了首席上。 麻贵与王守业倒还经常聚一聚,旁人却是头回凑在一处,尤其是几个协守,初时难免有些拘束。 不过毕竟都是武人,互相之间也没那么多繁文缛节,三五杯黄汤下肚,场面顿时就热闹起来。 这都是朝廷命官,互相之间又还熟悉到荤素不忌的程度,故而席间除了客套之外,聊的最多的,还是朝中的奇闻轶事。 近来皇帝重修寝宫,徐阁老万众唾骂的事儿,自然也免不得有人提及。 不过席间众人,倒是都一致认为这事也属人之常情,莫说皇帝的寝宫了,就平常老百姓家的房子烧了,难道还能放着不管咋滴? 这倒不是文武之间的三观有差距。 主要是山海监预算做的足,近来又多了户部、兵部的‘注资’,随便薅些常例下来,就足够他们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王守业混在其中,一面与他们不走心的胡扯闲篇,一面却忍不住想起了家中的琐事。 昨儿回家的时候,因红玉又来了月事,他受不得娇杏撩拨,便半真半假的试探了红玉几句。 结果红玉几乎没有犹豫,就点头应下了梳拢娇杏一事。 这让王守业欣喜之余,却又忍不住生出些失落。 大度是好事儿。 可王守业更希望,她是迫于封建礼教,不得不忍痛割爱的那种大度。 而不是眼下这种混不在意的大度。 这态度,搞的王守业忍不住怀疑,当初她对自己盲目崇拜的表现,究竟有几分是真心,又有几分是为了救出父亲而逢场作戏。 说白了,他这就是贪得无厌。 明明最初只是馋人家的身子,眼下却又得陇望蜀,想要既走肾又走心。 总之,以想起这事儿来,就觉得那美酒佳肴寡淡无味。 又搭着不耐烦那明里暗里的马屁,于是起身笑道:“诸位先吃着喝着,王某且去松快松快。” 却说他自顾自的出了客厅,在茅厕里放了水。 一出门有人递上热毛巾,王守业接在手里正要擦拭呢,却忽然发现递上毛巾的不是别个,正是此间主人陆景承。 “姐夫。” 就听他带着三分酒气,嘿笑道:“晚上千万莫急着走,我都已经安排好了。” 说着,又是一通挤眉弄眼。 安排好了? 王守业稍一琢磨,顿时恍然大悟。 感情他说的重谢就是这个。 要说这大户人家,养几个家妓女招待客人,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可自家本就有原装美婢等着梳拢,这等千人枕万人尝的货色,又有什么好稀罕的? 当下义正言辞道:“你的心意我领了,不过……” 可还不等把话说完,陆景承又嘿笑着补充道:“我姐就在后院呢。” 蛤? 王守业这回是真的愣住了。 瞠目结舌的打量了他半晌,正待说些什么,就听客厅里有人嚷道:“这主家哪儿去了,怎得只留咱们几个?!” ------------ 第186章 情非得已【2/4】 陆家虽只是三进院落。 但整体规格却比王家大了两倍不止。 因此陆氏回娘家之后,也有个单门独户的小院可以栖身。 要论规制,比起严府那是远远不如,但却胜在惬意自在。 又搭着陆景承借口家中狭小,将除了玉茗之外的婆子丫鬟,统统赶回了严府。 陆氏便更是恣意起来。 关了院门,将那素袍孝服统统扔到了犄角旮旯,重拾旧罗裳,对镜贴花黄。 都是做姑娘时撇下的旧物,如今穿在丰熟妇人身上,虽不甚合体,却愈发勾勒的山峦叠嶂。 再配上时下流行的束腰,莫说让外人瞧见,便她自己对镜搔首,也不免羞红满面。 但她却舍不得更换,直恨不能永远留在家里,日日这般肆意。 至于那恹恹的不适之感,更是早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 直到夜色渐深,她那股新鲜劲儿下去了,才忽然发现玉茗那小蹄子,直到这般时候都未曾伺候自己洗漱。 “玉茗、玉茗!” 她不悦扬声呼唤着。 一直在外面魂不守舍的玉茗,这才急忙挑帘子进来,恭声道:“奶奶有什么吩咐?” “我有什么吩咐?” 陆氏一指头戳了她个后仰,恼道:“这都什么时辰了,你也不说打些热水来!还敢问我有什么吩咐!” “奴婢……奴婢这就去打水来!” 说着,转身欲走。 “对了。” 陆氏一面反手解着腰间束带,一面又顺口问道:“前院究竟是怎么回事?都这时候了还闹个没完。” 玉茗身子一僵。 缓缓的转回头来,盯着陆氏直咬下唇。 陆氏初时还没觉察出异样来,听她许久没有回应,疑惑的抬起头来,这才发现了她的不妥之处。 “你看着我做什么?” 但陆氏也没多想什么,只没好气的呵斥道:“没听见我问你话吗?” “前院、前院……” 玉茗支吾半晌,忽地一咬银牙道:“是少爷在前院宴请同僚。” “宴请同僚?” 陆氏手上一顿,诧异道:“他不是说在锦衣卫一天都待不下去了吗?怎么还有闲心宴请同僚?” “不是锦衣卫的。” 玉茗吞吞吐吐的道:“少爷前天调到了山海监,今儿请的都是山海监……” “什么?!” 陆氏这下可真是恼了,顿足道:“这不知死的,怎么就听不进人劝呢?我明明都告诉他……” 说到一半,忽又显出疑色:“他是怎么调过去的?我怎么不知道他还有这等本事?” “是、是那王守备帮的忙。” “王守备?” 陆氏皱眉琢磨了一下,才又问道:“就是让三姐儿想看过的那个?他为什么会帮承哥儿调动?” 她当初虽曾因王守业生出过烦恼,但心里却着实没将其当成一回事,若非玉茗陡然提起,怕是早忘了还有这么个人了。 听陆氏如此发问,玉茗愕然抬头,小嘴儿张合了几下,却没有发出半点声息。 陆氏见状,登时眉眼一戾:“给我把话说清楚!” 噗通~ 玉茗忽地屈膝跪了下来,颤声道:“是奴婢……奴婢看少爷为了调任的事儿烦恼,一时没忍住,就……就……” “就如何了?!” “就把您与王守备的私情,告诉了少爷。” “好贱婢!” 陆氏闻言气的暴跳如雷,想也不想抄起了桌上的果盘,照着玉茗的脑袋就砸了过去。 好在砸的偏了些,打在了玉茗的肩头,否则这一下子,说不定就要闹出人命了。 玉茗惨叫一声,捂着肩膀歪倒在地上,眼见陆氏又寻了别的器物,想要劈头盖脸砸过来,忙央告道:“奶奶饶命、奶奶饶命啊!少爷也不是外人,肯定不会传到……” 未等把话说完,陆氏又是一记窝心脚,将她踹了个人仰马翻,又指着她的鼻子喝骂道:“好贱婢!事到如今还敢污我清白,看我不撕烂你的……” 叩叩叩~ 突如其来的叩门声,让陆氏的喝骂声为之一顿。 本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心思,她下意识的收敛了怒意,扬声问道:“谁?谁在外面?” “姐,是我啊。” 就听陆景承在外面道:“听说你身子不适,小弟特地带了一剂良药——我进来了啊!” 说话间,就听得外间门板响动。 陆氏听是弟弟,先是松了口气,继而刚压下去的怒火,又升腾而起。 三步并作两步的到了门前,挑帘子骂道:“你这不知死的东西,怎得就非要去那凶险……” 又是骂到半截戛然而止。 盖因那外间除了陆景承之外,竟还有个魁梧壮硕的男子。 这…… 这不是那王守业吗? 他怎么也来了? 不对! 他怎么能进后宅?! “姐。” 这时陆景承上下扫量了姐姐几眼,见那一身穿不出去的打扮,不觉就笑出声来:“我本来还想给你个惊喜呢,没想到玉茗已经同你说了——行了,人我已经带到了,不管你们如何,今晚上保证不会有人打扰。” 话音未落,忽见陆氏窜将过来,劈头就是一记耳光! 啪~ 一声脆响,直打的陆景承向后踉跄。 “少爷!” 后面玉茗忙冲了过来,搀住了自家少爷,哭声道:“少爷也是好心好意,您怎么倒……” “你这贱婢给我闭嘴!” 陆氏怒吼一声,直震的胸腔嗡嗡乱颤。 啧~ 其实方才在酒桌上,王守业也曾几次想要离席而去的,然而…… 若是一般的残花败柳也还罢了。 可那却是严世蕃的长媳。 再加上她那男人,就是自己给弄疯的。 总觉得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快意和刺激! 然而看眼下的情景,事情显然和他之前设想的不一样。 罢了~ 既然偷鸡不成,还是及时抽身吧。 想到这里,王守业躬身讪笑道:“在下不知严夫人在此,多有讨饶——恕罪、恕罪。” 说着,就待溜出门外。 “且慢!” 不想陆氏却又叫住了他。 疑惑的转回头,就见陆氏满面愤恨的盯着自己上下打量,目光里满是嫌弃与凄苦。 半晌,那桃花眼忽地一闭,咬牙道:“玉茗,扶承哥儿出去!” 音犹在耳,眼泪就已经夺眶而出。 她自幼守着陆景承,如何瞧的上这等粗鄙武夫? 然弟弟既然已经到了山海监里,莫说是前途,便连性命也在此人一念之间。 自己为了对付刘氏,都准备委身于严鸿浩了。 如今为了弟弟的前途性命,便从了这粗坯又如何?! ------------ 第187章 狐假虎威【3/4】 四更刚过。 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就将陆氏从沉睡中惊醒过来。 她下意识的测过身子,一双朦胧的桃花眼,隔着鸾帐望向那伟岸的身影,目光迷离中透出五味杂陈之态。 许久,她幽幽的暗叹了一声: 原来这粗坯,也未必就是贬义词。 眼见王守业已经快要穿戴整齐了,她将银牙一咬,忽地挑开鸾帐轻声问道:“听说你们山海监收集了各种奇物,连死而复生法子都有?” 有了如今这层关系,不用多说,这姓王的也会对承哥儿多加照顾。 但除此之外,她却还想用这一夜云雨,换取更多的好处。 听她那嗓音里透着些声嘶力竭的沙哑,王守业得意之余,也不由得暗暗庆幸——幸亏红玉前天身子不适,让自己得以养精蓄锐,否则还真未必能降的住这久旷之身。 “有是有,但未必有外面传的那么神。” 王守业说着,又忍不住狐疑的追问道:“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陆氏的目光有些退缩,言语间却充满希冀:“既然山海监的有那么些宝贝,不知……不知我家那死鬼,以后可有清醒过来的机会?” 原来是为了这个。 王守业暗暗撇嘴,莫说眼下没有那等手段,就真有能让严鸿亟恢复过来的法子,他也绝不会交给严家! 心下腹诽着,嘴上却戏谑道:“这时候都惦记着他,你们夫妻两个倒是伉俪情深啊。” 眼前这种情景,如何还有脸说什么伉俪情深? 陆氏脸上一烫,直恨不能把头埋进被子里。 不过隔着鸾帐,彼此也看不清楚嘴脸,倒让她无形中又多了几分胆气。 再加上她心知这时候,断不能让王守业乱吃了飞醋,坏了自己的筹谋,于是急忙将严鸿亟疯掉之后,自己在严府饱受折辱的事情,简单的叙述了一遍。 说到最恨的徐婉秋时,自然免不得夸大其词,倒将严三姐儿种种恶劣行径,冠到了徐婉秋头上。 最后陆氏悲声道:“我倒是恨不能让你替了他,可……可我毕竟还是严府的媳妇儿,若是身边没个依靠,日后却如何是好?” 严府哪来的什么日后? 王守业心下冷笑不已,嘴上却郑重劝告道:“要照我说,现如今你与其指着男人,倒不如干脆依靠女人。” “女人?” “没错,现如今徐阁老虽顶着骂名,但论圣眷,却不在严阁老之下,甚至犹有过之——因此严家对徐家,也难免要礼让几分。” “徐家?” 将这话细一咀嚼,陆氏顿时恼火起来,愤然的挑开的帷幔,亢声道:“你难道要让我向那小蹄子伏低做小?呸~!凭她一个贱婢也配让我低头服软?!” 王守业也不开口,只是定定的看着她。 四目相对,陆氏很快就败下阵来,悻悻的偏转了视线,嘟囔道:“她是妾我是妻,凭什么要……” “这大宅门里宠妾灭妻的事儿,难道还少了?” 王守业不屑的嗤鼻一声:“再说了,严公子已经彻底疯了,下面又连个一儿半女都没有,你与她还有什么好争的?”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 王守业晒道:“我若是你,就干脆把她顶在前面,她不是爱出风头么?你只需把稳了方向,任她在前面当靶子就成。” “这……” 陆氏听到这里,倒真有些动心了。 她之前是受妻妾相争,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的观念影响,总觉着自己应该打压徐婉秋,却忘了能让两人争夺的东西,其实一开始就已经不存在了。 不对! 也不是完全不存在。 “我毕竟是正室,让一个小妾逞威风……” 这还关系到她身为正室的面子。 王守业哂笑道:“就你方才说的那些,又哪里像是严家的嫡长媳该有的待遇?怕是比寻常小妾,也强不到哪去吧?” 说着,他又循循善诱道:“我若是你,现如今只要能落着实惠就好,便因此迁就她些又能如何?何况若捧的她强势了,你在旁狐假虎威,还怕治不了那些多嘴的奴才?” 许氏垂首沉吟半晌,又吞吞吐吐的问:“那我该怎么狐……拿她当挡箭牌?” 见她已然意动,王守业念着一夜雨露,便也简单出了几个主意。 无外乎就是利用徐婉秋惯爱争风吃醋、掐尖拿乔的性格,将她顶到前面。 然而陆氏却是越听越越尴尬,半晌终于忍不住讷讷道:“其实……其实那小蹄子,倒也不是那么爱出风头。” “嗯?” “其实她……” 陆氏讪讪的伏低了头颈,闷声道:“其实她也没那么刁钻,是我刚才说的……说的稍稍夸张了些。” 听她支支吾吾,将徐婉秋的真正性格描述了一遍,王守业就不觉皱起了眉头。 之前听徐婉秋种种恶行,倒还不觉得如何。 现如今得知真相,便忍不住替她不值起来。 堂堂阁老的嫡孙女,性格绵软温柔又不缺乏正义感,偏偏嫁给了严鸿亟这样一个傻子——呃,其实严鸿亟就算不是傻子,也好不到哪去。 自己若再帮陆氏算计她,是不是有点助纣为虐的意思? 犹豫了半晌,王守业干脆断然道:“她既是这等性子,你就该真心换真心,与她好好相处才是。” “那她就能主动帮我出头了?” “这要看是什么事儿。” 王守业不自觉的避开了陆氏的目光,弯下腰穿好靴子,丢下一句:“你弟弟,我会好生照看的。” 说完,便头也不回的出了里间。 陆氏望着他消失的背影,良久才回过神来。 把徐婉秋顶在前面的主意,她觉得确实是个好办法。 至于真心换真心、好好相处什么的…… 姑奶奶才不去废那功夫呢! 与其这样,还不如想法子抓住那小蹄子的把柄,到时候既不失主母的体面,又能逼她出头去,教训那些逢高踩低的贱奴才! 想到这里,陆氏心下就充满了斗志,准备等回到严府,就开始悄悄布局,寻找徐婉秋的把柄短处。 如果实在找不到的话,那就只有借这‘粗坯’之手,生生造出些把柄来了。 ------------ 第188章 丰收论 十月十七这日,原本说好了要讨论‘僧道普查’的具体细节。 结果王守业打着哈欠赶到衙门,屁股都还没坐热呢,就受到了行动暂缓的通知。 而且不止是‘僧道普查’要暂缓,连‘探丁入庙’的事儿,也要一并延后。 据说是因为,白常启看了张四维呈上去的规划后,觉着前期投入过大,且一下子把摊子铺开,凭山海监眼下的草台班子,恐怕未必能掌控的了。 说白了,还是不敢担责任,一味的求稳。 不过这样也好,王守业昨儿在陆家折腾到后半夜,虚耗了不少精力,今儿要是开会讨论,他还真未必能打起精神来。 简单四处巡视了一下,他就独自回到值房里,翻看昨天没来得及过目的邸报——吕泰又被麻贵借去帮忙了。 到底是官办报纸。 朝野上下都在痛骂徐阁老的当口,这头版头条却在一本正经的讨论:今冬蔬菜丰收,惠及千家万户。 反季节蔬菜古已有之,只是普通百姓别说吃了,连种都种不起。 一是成本太高,二是存活率太低。 今年建造温室大棚的成本,并没有下降多少,但存活率却是大大提升,再加上果蔬长的也饱满,以至于产量足足提升了十倍不止。 产量上去了,价格自然也就跟着跳水了。 所以中产之家若是咬咬牙,也能买几根黄瓜什么的,回家打打牙祭。 似王家这般就更不用说了,入冬后,绿叶菜基本就没断过。 再往下翻,大多数也都是些歌功颂德的,还基本都是农业方面。 这一期是农务专刊? 这些关于种地的官样文章,实在让人提不起兴趣。 王守业一目十行的扫了几篇,就觉着倦意上涌,正犹豫是干脆趴在桌上眯一会儿,还是翻看各地呈上来的奇闻异事提提神,却忽然看到了个熟悉的名字: 张太岳。 王守业登时来了精神,忙从头到尾细瞧了一遍,这篇名为《丰产论》的文章。 单看题目,张居正似乎也是在歌功颂德。 不过内容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他只是在开头,略略点了一下今年的秋冬两季的丰收,并以此推出论明年的收成也不会低,甚至更高之后,就忽的话锋一转,开始剖析丰收背后蕴含的隐忧。 其实这之前,就已经有人讨论过,北方连续丰收所引发的问题。 不过那些争议主要都集中在了漕运上。 譬如取消南粮北运之后,数以十万级的漕工该何去何从? 虽说如今运河上南来北往的十分繁华,漕粮也只占了其中一小部分,但那些漕工们基本都在温饱线上徘徊,若骤然少了漕粮这一部分收入,怕是立刻就要遭受灭顶之灾。 可要是不取消南粮北运的话,朝廷财政又不足以年年平抑粮价,届时一面高价购买南方的稻米,一面坐视北方粮价大跌,肯定又会像今秋一样,惹得北方官民群情激奋。 但张居正这篇文章,却没有拿南北粮争说事,而是聚焦粮食丰产之后,给北方民众带来的隐忧与冲突。 首先是北方的手工业者——也就是匠户们,怠工、隐冒、逃亡的数量,自今秋以来呈现大幅度的上升趋势。 因为即便是收成最差的佃农,今年的可支配收入也远远超过了一般的匠户。 何况工农之间,还存在着地位上的差距。 以至于许多匠户,宁愿托庇在地主门下充当农奴,也不肯留在原籍,承受过重的无偿劳役。 如果明年依旧是北地大熟的话,这种情况很可能会越演越烈。 而这一现象,又无疑会导致手工业市场的动荡。 为了避免这一状况持续恶化,朝廷或许应该对现存的匠户制度,作出必要的革新。 其次,则是地主与佃户之间的矛盾冲突。 根据朝廷收集到的讯息,一些地方的士绅已经联合起来,准备大幅提高佃租的比例。 这不仅仅是为了,更多的压榨佃农的剩余价值,也是为了避免佃农们快速获得积蓄,从而摆脱佃户的桎梏,成为自耕农。 而这种行为肯定会激化双方的矛盾,地方官府最好提早准备预案,以便及时作出疏导、应对。 最后,连续丰收后造成的粮价低迷,极有可能打击到农民的积极性。 再加上现如今的粮食作物,莫名其妙有了高产、抗倒伏、抗虫害、易生长等特性。 即便疏于管理,收获也不会减产太多。 而勤勤恳恳的农民,又因为粮价的问题,并没有增加太多的收入。 长此以往,很可能出现粗重薄收的状况,进而催生出大量的闲汉、懒汉,增加给地方上的不安定因素。 届时朝廷又该如何处理? 是否也该提早做出预案? ………… 看到这里,王守业是彻底无语了。 谁能想到粮食大丰收,竟然还能衍生出这么多问题来? 旁的不说,那匠户的问题,王守业还是有些发言权的——平常和老汉闲扯的时候,没少听他抱怨这些。 在现存的匠户制度下,匠人们每年都要承担许多无偿的劳役征调,有时甚至还要拿自己的积蓄,去填补贪官污吏们搞出来的亏空。 除了极少数匠人——譬如王老汉这样技艺高超,远近闻名的行首——大多数的匠户基本都处在朝不保夕的境地。 因此自从大明朝建立之后,怠工、逃籍的问题就日渐严重。 以至于到了明末,大明官军所使用的器械,反不如出身草莽的女真人精良,这可说是大明亡国的重要原因之一。 而现如今天地骤变,连一无所有的佃户,都能轻轻松松填饱全家的肚子。 对比参照之下,无疑会诱使更多的匠户消极怠工,甚或铤而走险。 而这样一来,无疑导致明末的状况提前出现…… 如此推断,这突如其来的粮食大丰收,对于大明还真未必都是益处。 当然,肯定好过闹饥荒就是了。 啧~ 要治理一个庞大的国家,果然是麻烦的紧! 好在这也用不着自己去头疼,自己只要能把山海监的事儿安排妥了,就算是功德无量了。 放下邸报,王守业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就准备沏些茶水,冲去那一脑袋的忧国忧民。 这时忽然有个小吏挑帘子进来,说是监正大人有请。 “大人唤我何事?” 王守业随口问了一句,就听那书吏恭声道:“好像是朝廷刚刚下旨,让各省布政使将地方上的奇闻异事,呈报给咱们山海监。” ------------ 第189章 渣常 “等地方上的呈报送来之后,就会由周吴晟负责审核筛选,找出其中有据可查的,又或确实对地方上造成一定影响的事情,然后派人前往当地进行调查。” 后院客厅里,王守业歪在罗汉床上,一面说些衙门里的政务琐事,一面暗中观察赵红玉的反应。 她对自己的私生活不是很在意,但对山海监里的大事小情,却一直十分关注。 有机会的话,还会积极参与其中。 之前的沧州行,以及上次搜捕徐怀志时,皆是如此。 这至少证明,她那忧国忧民的文青人设,并不是为了骗自己而演出来的。 平日里的关切,应该也做不得假。 更何况当初在沧州时,她还曾舍命相救来着。 简而言之…… 她对自己应该还是有感情的,只是还没到自己臆想中的那种程度。 “老爷今儿是怎么了?” 这时赵红玉忽然停下了手里的针线活,讶异道:“怎么从刚才就一直盯着我打量?” “你到底……呃。” 王守业险些脱口问出心里的疑惑,但话到嘴边儿,却又下意识的收住了。 她若当真‘介意’自己的花心,自己难道要就此放弃一整片森林? 在后世时,有各种条条框框约束着,或许还能做的到。 可现如今么…… “咳。” 迎着赵红玉疑惑的目光,王守业假意清了清嗓子,胡乱敷衍道:“你到底在缝什么?” “给爷缝的荷包啊。” 赵红玉亮出手里的半成品,依旧疑惑道:“前两日您那旧荷包污了,我不就说要给您缝个新的么?” “啊?对对对!我一时忙的,竟然忘了这事儿。” 王守业一拍脑门,顺势避开了赵红玉探究的目光。 赵红玉愈发觉得莫名其妙,但也并未追问下去,顺势将那半成品放回了簸箕里,道:“老爷最近听没听过一种说法,说凡是邪祟横行的地方,必有贪官酷吏坑害百姓。” 这种说法,王守业还真是头一回听说。 估计也是打从沧州窝案引申杜撰出来的。 他不由笑道:“要真是这样倒好了,等各地的奇闻异事呈报上来,就能顺藤摸瓜,抓出许多贪官……” 说着说着,王守业却忽然皱起眉头来。 沉吟半晌,改口问道:“这消息从哪听来的?京城里已经流传开了?” 等赵红玉做出肯定的回应之后,他顿时又陷入了深思之中。 这消息一旦传扬开来,地方官府多半会选择少报瞒报类似的消息,那这呈报审查的制度,岂不就形同虚设了? 另外…… 这流言早不出晚不出,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冒出来。 会不会是有人不想看到山海监的影响力继续扩大,所以暗中使的绊子? 那又会是谁干的呢? 徐阶? 他无疑是最有嫌疑的人。 不过这些日子,他正处在焦头烂额的状态,同时还要竭尽全力筹备毓德宫的重建,应该没有余暇搞这种小动作吧? 琢磨了一会儿,却实在不得要领。 王守业眼下虽算得上是炙手可热的官场新星,但距离顶层大佬的博弈战场,却还隔了十万八千里。 这镜中窥月的,哪里能看的清楚明白? 与其判断是谁在钳制山海监,还不如先研究一下,该如何跳出严党的桎梏,免得遭受池鱼之殃。 “除此之外呢。” 将这事暂且抛开不提,王守业又问道:“还听到些什么别的风声没有?” “再有就是,听张安家的说,近来有人在附近打听您的官声人品,好像还不止一家的样子。” 啧~ 这个不用细说,王守业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作为一名适龄的钻石王老五,打他主意的是越来越多。 最近就连严党中坚的鄢懋卿,都曾有意将小女儿许配给他。 不过在得知严世蕃有心嫁女之后,就打消了这个念头——那倭瓜从某种层面上而言,倒成了他的挡箭牌。 “由着他们去打听吧,不过可千万别招到家里来。” “怕是还得看老太爷的意思。” 也对,这年头可是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 看来明儿有必要和老爷子聊一聊,免得他稀里糊涂被人哄了去。 却说这夫妇二人在罗汉床上闲聊,旁边却急坏了俏丫鬟娇杏。 昨儿她连留红的帕子,都已经贴身备好了,不曾想王守业却宿在外面。 这一天一夜,好容易把老爷盼回来,却如何还按捺的住? 眼见夜色渐深,便也顾不得赵红玉在侧,悄没声的跪坐在脚榻上,捧起王守业的臭脚是百般撩拨。 只是这等待遇,王守业平日里也不知享受过多少回,一时竟是古井无波毫无反应。 最后还是红玉看不过眼,主动起身道:“天色不早了,你伺候着老爷歇息了吧——我今儿睡在西厢。” 娇杏闻言大喜过望,有心客套挽留几句,却又怕赵姨娘当真改了主意,便干脆把颈子一折,跪坐在那里愣充鸵鸟。 “你傻愣着做什么?” 王守业却抬脚在她肩头一点,没好气的呵斥道:“还不帮姨娘把铺盖挪过去!” 娇杏这才恍然,忙自里屋抱了铺盖夺门而出。 到了西厢房里,她以平生最快的速度铺好了床,又逃也似的折回了东厢房里。 不过进门之后,她却是一步缓似一步。 想着、盼着,这一天可算是来了! 可事到临头,她心下反而没多少喜悦,更多的是忐忑与惶恐。 好容易挪到罗汉床前,那胸膛里更是突突乱跳,直仿似擂鼓一般。 有心说些什么,舌头却忘了怎么打弯。 有心做些什么,那手脚却也不听使唤。 僵硬的站在罗汉床前,脑袋里乱的一锅粥仿佛。 直到王守业淡淡的吐出一句:“你要是不愿意,那就算了。” 娇杏才又猛地活了过来,把头点的几乎要折断一般,连声道:“愿意、愿意,奴婢愿意伺候老爷!” 说完,禁不住羞臊的低下了头。 然而过了半晌,她又忍不住疑惑抬起头来。 因为床上的王守业压根半点儿反应都没有,歪在床上仰望着头顶,恍如正在思考人生的圣贤。 娇杏见状,心下就觉着委屈的不行。 老爷和赵姨娘在一处的时候,可不是这般‘死’样子! 难道自己赵姨娘之间,真就是天差地别? 娇杏是绝不会承认这种差距的。 一时真有心就此转身离去,免得遭受这等羞辱。 然而…… 期盼了这么久的上位机会,她又如何舍得放弃? 罢罢罢~ 死的又如何? 似这般亦能成事,才更显出姑奶奶的本事! 想到这里,娇杏将银牙一咬,手脚并用的爬到了床上…… 有诗云曰: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汉·佚名·《迢迢牵牛星》 ------------ 第190章 虫【上】 第二日一早。 因少了娇杏服侍,王守业收拾齐整赶到衙门的时候,早已经过了点卯的时辰。 好在当值的小吏,已经提前预留的空位。 他挥毫写下卯正三刻的签到记录,就心安理得的去了东跨院值房。 麻贵、吕泰等人照例不在,多半不是去了城外,就是主持排号问诊去了。 王守业翻了翻桌上的公文,发现除了西跨院的请款单之外,也没什么需要在意的东西。 于是就又施施然去了后院,查看花园的改建进度。 因佛光舍利的梵唱时间,已经被彻底摸清楚了,后院大片的空地也被逐渐开发利用起来。 不过正常办公的所在,还是只有前院和两个跨院——说白了,白常启等人都惜命的紧。 大约要等到年底,佛光舍利等物被转移到城外,这座七进的大寨子,才会进行全面开发。 至于眼下的改造花园,则是为了要接收道录司的珍禽异兽。 那些珍禽异兽当中,不乏体积膨胀、力气也跟着膨胀的异种,为了防止它们脱逃,要进行的改造作业可不清闲。 尤其是在这寒冬腊月的。 估计最快也要到年底,才能够正式完工。 在后花园里转了一圈,命监工的都事将接下来要筹备物料,直接呈报到张四维那里之后,王守业就又折回了西跨院里。 自从异化兽的核心业务挪到后院进行,这西跨院里明显冷清了不少。 最主要的是,当初由徐阁老所引发的刻苦钻研精神,也在急速冷却之中。 这可不利于培养新入职的内卫。 看来…… 有必要搞一个新项目了。 只可惜那火劫晶依旧在封存当中,不然的话…… 王守业一面思索着接下来的研究方向,一面命人打开了西厢停尸房的大门。 浴桶里的乔氏依旧是栩栩如生。 而她的肚子,却被十几天前大了将近三分之二。 这说是七八个月应该也有人信吧? 而她被封存在浴桶里面,拢共也才二十多天。 以此推论的话,下月初岂不是就要正式产子了? 等等! 王守业突然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作为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乔氏显然不可能再出现什么宫缩、羊水破裂之类的生理反应。 那届时她又该如何把孩子生下来? 难道要直接剖腹产子? 可这又该怎么确定,她体内的胎儿已经彻底成熟了? 若是贸贸然动手,结果导致早产夭折了,前面付出的种种成本,岂不全都打了水漂? 或许…… 应该请个妇科专家什么的,来帮着判断一下? 或者找个稳婆? “大人。” 王守业正沉吟之际,忽听门外有人恭声呼唤。 回头望去,却是负责把守院门的内卫小校。 “何事?” “麻守备有事找您,看上去好像挺急的。” 麻贵这时候找自己作甚? 狐疑的寻到院外,就见麻贵正在那里团团乱转。 一见王守业自立面出来,他立刻迎上来道:“老弟,后院养的那些牲口,能不能先借给我用用?” “你是说兵部送来的那些军马?” “对对对,就那些军马,选身大力不亏的,先借四五十匹给哥哥我救救急!” “送来的好马一共也才五十匹。” 王守业无语的翻了白眼,随即正色道:“借是可以,不过崇秩兄你起码也得给我个理由吧?毕竟那马也不是咱们山海监的,还要……” “嗐!” 不等王守业把话说完,麻贵恼恨的一跺脚,骂道:“都特娘被那些二世祖给逼得——当初从天上掉下来那只大虫子,你还记得吧?前些日子……” 听麻贵娓娓道来,王守业才知其中缘由。 当初那只黑漆漆的巨型怪虫,因为外皮坚韧刀枪不入,又难以分辨是死是活,所以逃过了被肢解后,送到城外的厄运。 最终山海监只是加派人手,将那条胡同给封锁了起来。 结果前几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就有一群纨绔子弟找上门去,想要看看那天降怪虫,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负责把守的外卫,自然不敢擅自放他们进去。 于是使人飞马报到了衙门里。 当时出面处理此事的,是主管外卫的胡献忠。 但胡献忠到场之后,却非但没有阻拦那群纨绔,反而将他们迎进院子里,远远的过了回眼瘾。 这口子一开,等那群纨绔再呼朋唤友过来瞧稀罕的时候,守卫们自然不敢再阻拦。 一来二去的,那群纨绔却是愈发的胆大妄为。 今儿早上竟试图从那怪虫身上,挖下一根毒刺或者触角来。 结果也不知是触动了什么,一下子死了七八个…… “死了七八个?!” 王守业闻言也吃了一惊,急忙问道:“死的都是些什么人?!” 胡献忠当初好歹也是羽林卫镇抚使,能让他冒着风险拍马逢迎的主儿,身份肯定差不到哪去。 这一下子死了七八个…… 怕不是要惹上天大的麻烦?! “都是些下人家奴,那些二世祖哪有胆子往近处凑?”麻贵无奈的甩了甩手:“不过再怎么说,也是死了七八个人,老胡这回怕是彻底糊了。” 说着,他冲大堂里一努嘴:“他眼下正被三堂会审呢,烂摊子都没来得及收拾——这不,监正大人刚刚下令,让我把那虫子弄到城外去,免得在伤到哪个。” 原来他借牲口,是想把那虫子拉到城外去。 “这……” 王守业皱眉道:“那几个人是怎么死的?若是波及到军马,怕不好向兵部交代。” “谁知道是怎么死的?不过反正离着远的都没事儿,到时候我把绳子弄长些也就是了。” 王守业又追问道:“不知道怎么死的,难道崇秩兄就没设法查验一下?” 麻贵两手一摊:“我倒是想查来着,可那些人死后不久,尸首就凭空消失了,等我赶到的时候,就剩下一堆破衣烂衫的,想查也没处查去!” “凭空消失了?” 王守业这下愈发来了兴致,忙又追问道:“那他们临死之前,都有什么征兆、症状?” “老弟哎!” 麻贵一拍大腿,急道:“监正大人让我今天务必把那东西运出城,这再耽搁下去,哥哥我可就要给老胡垫背了!你先等我把它运出去,到时候你想怎么查就怎么查!” 说着,拉起王守业就要往后院赶。 “崇秩兄且慢。” 王守义被他扯的踉跄几步,好容易稳住身形,忙道:“你忘了当初咱们曾推断过,那些东西之所以会从天而降,或许是被城中某种东西镇压了么?” 麻贵脚步一顿,狐疑的回头道:“你是说……” “万一出城之外,那东西突然活过来怎么办?且不说那没搞清楚的杀人手段,单凭它的块头和一身毒刺,真要活过来,怕就不是死上七八个人了。” “那你的意思是……” “待我和监正大人说一声,起码做好周全准备之后,再将它运出城去不迟。” ------------ 卡文,请假一天 卡文,请假一天。 ------------ 第192章 虫【中】 请示完监正,和麻贵一起赶到那小巷时,就见周遭几户的院墙门垛都已经被推到了,百多名壮丁正在外卫们的督促下,加紧清理平整土地。 这自然是在为转运怪虫做准备。 “卑职等,见过二位守备大人。” 王守业刚从马车上下来,值守的三名都事,就忙不迭迎了出来。 左右两个神色还算镇定,当中那个却是满脸苍白,被王守业拿眼一夹,就慌的手足无措。 不用问,事发时这厮肯定在场。 只是他这慌乱,究竟是因为当时的场面太过诡异,还是惧怕朝廷事后追究责任,暂时就不得而知了。 见麻贵刻意落后半步,主动让出了C位,王守业也便当仁不让的问道:“那几个公子哥儿呢?” “这……” 两个还算镇定的都事,立刻齐齐望向了中间的同僚。 他们来了这么久,怎会不知那些公子哥儿的下落? 此时这般做作,不过是为了撇清干系罢了。 “回大人的话。” 就听那倒霉蛋低垂了头颈,讪讪道:“几位公子受了惊吓,已经……已经回府去了。” 啧~ 外卫皆是精锐不假。 但若论同纨绔子弟打交道的本事,却又远不如出身锦衣卫的内卫。 再加上胡献忠在那些纨绔面前,亦是一副甘为走狗的架势,下面的兵丁又如何敢阻拦他们离开? 这事儿可大可小,真要是在关键时刻再闹上这么一出,可不是顽的。 看来有必要向监正大人建议,对外卫进行集体荣誉和自信心方面的宣传教育,让他们了解山海监背负的责任与权利。 暂时先将这个想法压在心底。 王守业淡然吩咐道:“那就把当时在场的守卫统统找来。” 说着,迈步向里便走。 三个都事急忙侧身避让,然后亦步亦趋的跟在了后面。 那当值的都事跟出几步远,路过一名守卫时,才急忙命令道:“快、快去把李七夜他们几个叫来!” 不提那守卫去何处寻人。 却说王守业走到巨型黑虫所在的小院,就见周遭的花坛、石榴树等物,也都已经清理了个干净。 平整的院子里,除了那丑怪黑虫之外,还散落着十几件衣服。 另外…… 还有十几只鸡,以及三条正在抢骨头的土狗。 这显然是为了测试,怪虫周边还有没有危险。 不过究竟有没有效果就难说了。 至少守卫们并不完全认可这种测试,否则那些散落的衣服,早该有人去翻看检查了。 大致将现场扫视了一遍之后。 王守业又悄悄开启了灵目,结果却并未发现有什么异常之处。 “大人。” 这时那当值的都事,引着三名外卫凑了上来,禀报道:“这就是当时在场的三人。” 王守业的目光,在三张畏缩仓惶的面孔上打了个转,随即皱眉道:“只有他们三个?” “那些公子哥儿不喜欢太多人打搅。” 提起那些公子哥儿来,那都事苍白的脸上才浮起些红润来,愤愤道:“当初卑职曾极力劝阻,想将他们拦在外面,可胡守备就是不听,现如今……” 这话甭管真假,王守业都没往心里去。 莫说是和这都事了,就那胡守备与他也不过是点头之交。 他压根就不打算搀和这摊浑水,那谁对谁错和他又有什么干系? 目光直接略过那喋喋不休的都事,扬声问道:“那些人临死之前,都有什么反应?” “惨叫!” “往脸上乱抓,还有抓手的!” “有两个疼的在地上打滚!” “还有转身想跑的,不过没跑出两步就一命呜呼了。” “有个似是痛的发了疯,挥刀乱砍……” 三名守卫显然早就预料到,会被问起当时的状况。 因此王守业话音刚落,他们便七嘴八舌的,道出了当时的情景。 听他们描述完之后,王守业略一沉吟,又问道:“他们抓挠、惨叫,是在同时开始的吗?” 三个守卫犹疑着交换了一下眼色,为首的吞吞吐吐道:“当时乱的紧,小人们也没看太清楚,不过好像……好像是同时开始的。” 王守业继续追问:“那他们最开始抓挠的地方有区别吗?” 守卫们再次交换了眼神,不过这次却没有达成统一意见。 两个摇头一个点头。 而那点头看同伴都在摇头,忙也改点为摇。 其中一个摇头的主动开口道:“我看到有先挠手背的,还有挠脖子的,不过最后主要还是在抓脸。” 面部、脖颈、手,这都是裸露部位。 因此王守业最先怀疑的,是放射线之类的存在。 但如果是能带来强烈痛处的放射物质,考虑到眼睛的脆弱性,手背、脖颈部分的痛苦程度,应该是无法和面部相提并论的。 而那些家奴们五花八门的抓挠方式,又似乎并非如此。 当然,这也不能就此否定辐射的可能性。 “他们皮肤上,有出现什么异状吗?” 如果是局部出现明显畸变的话,那会首先触碰手部、颈部,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个……” 三名守卫再次交还眼神,然后齐齐摇头道:“当时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对来,伤口也都是他们自己抓出来的。” 另外一个犹豫着补充道:“那样子,好像是……好像是要从肉里挖出来什么似的。” 挖出来? 难道是受到了微小生物的侵袭? 王守业琢磨了片刻,又问:“那尸体又是怎么突然失踪的?” “当时乱成了一团,小人们也没看太清楚,反正就是……就是惨叫了几声之后,突然一下人就没了,衣服都掉到了地上。” 如果是微小生物侵袭的话,会导致这种瞬间蒸发的效果吗? 如果是在凡俗世界里,这显然不符合常理。 但若涉及超凡力量。 微小生物的入侵,导致一个人瞬间蒸发,也是不无可能的。 “那他们当时除了试图砍下一根毒刺之外,还做了什么别的事情没有?” “好像没有吧?” 居中的守卫看看左右,见同伴也都在点头,这才继续道:“那些人嘴上说的热闹,其实心里也都胆怯着呢,除了完成主人的吩咐之外,又怎敢节外生枝?” 之前试图将这怪虫分尸,分批次运送出城的时候,也曾经对其进行过攻击,但当时却完全没有发生任何异状。 而这也是守卫们,没有制止那些家奴的原因之一。 可眼下听他们的意思,那些家奴有没有做什么多余的事情。 那为何几乎没有差别的两次攻击,带来的结果却是天差地别呢? 难道说…… 这东西正处在逐渐的复苏之中? 所以那不知就里的杀人手法,也是刚刚才回复过来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 那就必须尽快弄清楚这东西的危害性,然后将其运到远离人群的地方才行。 “崇秩兄。” 王守业转回头拱手道:“劳烦你回衙门一趟,请监正大人出具公文,向顺天府讨几个死囚来。” 顿了顿,又道:“另外,再调派陆景承、李如松二人听我吩咐。” 麻贵先点头应了,随即却又狐疑道:“老弟为何要将他们二人调来?如松倒也罢了,一身武艺无出其右,可那陆协守……” 虽然入职也才短短三天功夫。 但陆景承纨绔子弟的本质,却已经在衙门里挂了号。 故此麻贵才有此问。 王守业微微一笑:“他久在京城厮混,要找那几个逃走的纨绔,自然寻他带路最为合适。” ------------ 第193章 立威 麻贵离开之后,王守业也没闲着。 命人寻来根两丈多长的旗杆,戳进那些衣服的领口里,又设法往里面丢了两块肉骨头进去。 然后诱使两条土狗钻进去争食。 片刻之后,见两条土狗依旧是活蹦乱跳的,他这才命人将其余的衣服挑过来两件,命那三名守卫仔细翻看。 结果却仍是一无所获。 不过王守业对此早有预计,倒也并不在乎做了无用功。 因这胡同离着山海监后门不远,守卫们才刚翻检完,陆景承、李如松二人就已经结伴而来。 “大人!” 在丈许外与李如松并肩施礼之后,陆景承又往前凑了凑,满面希冀的问:“大人,不知您唤我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差事?” 瞧他那一脸期盼的样子,显然麻贵传话时,并未向他道明缘由。 “也算不得什么要紧差事。” 王守业将这里发生的事情,简单的叙述了一遍,又道:“眼下只这三名守卫的证词,怕是会有疏忽之处,所以本官想派你去将那几名纨绔传唤回来,协查此案。” 听说是要去当朝权贵家中‘拿人’,且又不是一棒子打死的买卖,陆景承脸上的笑容,顿时就变得僵硬起来。 犹豫了一下,他小心翼翼的探问道:“不知都是哪家府上的?” “为首的是吏部侍郎李春芳的二公子,还有……” “李侍郎的公子?!” 刚爆出为首之人的身份背景,陆景承又是也一声惊呼,随即再次往前凑了凑,压着嗓子提醒道:“大人,那李侍郎听说马上就要升任吏部天官了,明年又恰逢京察大计,这时候得罪他,怕是……” 顿了顿,他又提议道:“左右不过是想找几个人证,干脆传话过去,让李公子当时跟在身边的亲随派来,也就是了。” 李春芳要升任吏部尚书这事儿,王守业倒还是头一回听说。 但他知道此事之后,却也没有半点要退缩的意思,反而愈发坚定了要去李家拿人的念头。 山海监可是他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安身立命的根本所在。 现如今正是打根基立牌坊的时候,又怎能在当朝权贵面前,露出外强中干欺软怕硬的嘴脸? 至于得罪李春芳这种未来大佬,会不会被打压报复什么的…… 现如今有嘉靖在,肯定没人能动得了自己。 日后裕王登基,自己也有枕头风帮衬。 至于再往后的万历朝,就更不用提了。 总之…… 风险不大。 “你若不敢,便只负责带路就好。” 王守业说着,就自顾自出了巷子。 “大人、大人、大……” 陆景承赶了几步,眼见王守业理也不理,只得无奈转向了自己的坐骑。 心不在焉的拢了缰绳,又从腹带里取了纱巾等物往脸上裹缠。 或许是受那带着马腹余温的纱巾感染,他脸上的忐忑又渐渐化作了恼羞。 想当初大伯陆炳还在时,自己何曾这般瞻前顾后过? 而既然要复兴陆家,怎能被区区的侍郎公子吓倒?! 想到这里,他一咬牙翻身上马,兜转缰绳就待靠向马车。 可这一转头的功夫,却见李如松猫腰钻进了王守业车里。 唉? 这怎么个意思? 凭什么这小子可以坐车,而自己只能在外面挨冷受冻? “大人。” 后面两名内卫也调转了马头,却被陆景承拦住了去路,唤了两声,见陆景承只顾盯着那马车皱眉,便好意提醒道:“李都事是守备大人的义子,平时自然比旁人亲近些。” 陆景承闻言两眼一瞪:“义子又怎么了?我还……算了!” 他好容易止住话头,心下却老大不是滋味。 再想想自家姐姐这两日里,也没什么好颜色,不由暗叹一声:真是新娘领进门,媒人扔过墙。 然后他轻磕马腹,愤愤不平的到了马车前面,引着众人赶奔侍郎府。 ………… 小半个时辰后,李府角门外。 陆景承卸下脸上的纱布,提着衣襟下摆,蹬蹬蹬几步到了台阶上,抬手对准了那亮闪闪的黄铜门环,却又突然定格了似的,半晌也落不下巴掌。 李春芳可是要升任吏部尚书的人! 真要抓了他的儿子,等他在吏部掌了权,又怎肯绕过自己等人? 而若是李春芳当不上吏部尚书,情况就更糟糕了,因为李春芳说不定会把官场上的失利,归咎于今天的冲突,届时可就是不死不休…… 哐、哐、哐~ 就在他越想胆气越薄之际,忽然间一只粗壮的手臂从背后探出,直拍的那朱漆大门一阵山摇地动。 陆景承下意识的往旁边闪了半步,忍着两耳嗡鸣回头望去,却正对上李如松鄙夷的目光。 嘿~ 这小子竟还敢看不起老子?! 从你义父哪论起,你还得叫老子一声舅舅呢! 陆景承心中暗骂,张嘴正要呵斥李如松几句,冷不丁门楣上落下无数尘土,正将他那英俊的面容拢在当中。 “你……咳、咳咳咳……” 他一面咳的上气不接下气,一面忙取了帕子抹脸,正忙活着,忽听背后有人喝骂道:“谁啊、谁在外面?!这是要拆房怎得?!” 随即嘎吱一声,那朱漆大门敞开半边,露出个青衣小帽的门房来。 “你们是……” 因陆景承身上穿着锦衣卫的衣服,那门房出来之后,态度登时就和缓了下来。 “我们是山海监的。” 陆景承立刻转身自报家门,原本有心说的客气些,可想想方才李如松那鄙夷的样子,忙又将腰板一挺,沉声道:“你家二公子的事儿发了,赶紧将他唤出来跟我们走一趟!” “你……你们……” 那门房听了这话,面色登时一变,但细看却又有些恍然,显然早对自家公子的事情有所觉察。 他犹豫了一下,也沉声道:“稍等。” 说着,将身子往门后一缩,顺势带上了大门。 这厮当真好不晓事,也不知把老爷让进去! 陆景承腹诽着,顺势望向了一旁的李如松,满眼的挑衅之色。 “咱们进去等。” 这时二人背后,突然传出了王守业的声音。 陆景承愕然回头,李如松却是想也不想,一把推开了李府的大门。 那门房正要上门栓,冷不丁被带了个趔趄,又见李如松迈步闯了进来,登时怒从心头起,擎着门闩喝道:“干什么?你们疯了不成,竟敢来咱们府上……” 李如松二话不说,劈手夺过那门闩,两膀子一较劲,就将其撅了个对折。 那门房像是被掐住了嗓子,瞪着眼睛看看李如松,再看看那小腿粗细的门闩,满眼的难以置信。 这时候王守业才倒背着手,悠哉悠哉的跨过了门槛,淡然道:“公务紧急,若是等到半刻钟后,二公子还不肯露面的话,本官怕就只能亲自带人去请了。” ------------ 第194章 头顶的颜色 眼瞧那门房逃也似的去了,陆景承拧着眉喉头微动,有心劝王守业别把人得罪狠了。 可看旁边李如松昂首挺胸,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又觉着这时候放软话太过跌份儿。 犹豫半晌,只好在心下暗叹一声:何苦来哉! 何苦来哉? 如果王守业知道陆景承的想法,肯定会对其嗤之以鼻。 他之所以表现的如此强硬,其实是为了后面放软身段做铺垫。 李府虽不在闹市之中,可门前的行人却并不在少数,方才那强势闯门的一幕,赵硕也有五六个目击者。 而眼下这大门一关,王守业在里面是卑是亢,可就没有外人能亲眼目睹了——即便他最后他没能将李二公子带回去,依旧能给外间留下强硬的形象。 抱着这种心思,他施施然在院中缓步悠游,直似在逛自家庭院。 方才的动静,显然已经惊动了李府的下人,那躲在犄角旮旯里,探头探脑指手画脚的是越聚越多。 王守业却只做不见。 依旧倒负双手在院中悠闲踱步。 也不知过了多久——反正肯定不止半刻钟的时间——才见那门房引着个四十上下的富态男子迎了出来。 离着十数步远,那男人便扬声问道:“可是山海监的王守备当面?我家老爷请您去后院偏厅说话,请随小人移步后院。” 这么快就弄清楚了自己的底细? 看来李侍郎也不是白给的。 不过…… 听这意思,他眼下竟然在家? 这刚过晌午没多会儿的功夫,他难道不应该在衙门里当值么? “或许今儿休沐吧?” 陆景承随口揣测道。 休沐? 王守业突然发现,自己貌似从来没有房放假一说。 等回衙门里,必须得寻张四维打听打听,看到底是怎么安排的——这还想搞667是咋滴? 他一面腹诽着,一面随那富态管事向后院行去。 穿游廊过月洞,到了第二进院子里,王守业一眼就瞧见左侧游廊里,正摆着七八张长凳,而每张长凳上又都牢牢的绑着个人。 这是要‘大义灭亲’? 其实王守业对这一幕,倒并不觉得出乎意料。 李春芳如今正处在高升吏部尚书的关键时刻,自然不愿意名声受损、 而李二公子的罪责又不至危及性命。 那么演一出低配版的‘大义灭亲’,也就成了及时止损的最佳选择。 “可是山海监张守备当面?” 王守业正打量那几个趴在板凳上的倒霉蛋,游廊里就传出个低沉浑厚的嗓音。 紧接着就见一名风度翩翩的雅俊中年,快步从游廊里迎了出来,及到近前又冲王守业深施了一礼:“李某教子不严,竟惹出这般祸事,实在是惭愧、惭愧。” 礼部侍郎可是堂堂三品,而且是三品里最顶尖的那种。 如此礼遇,甭管是做戏还是真心,都让王守业有些始料未及。 “不敢!” 他连忙也深施了一礼,恭声道:“李公子固然有错,但起因却是我山海监把关不严之过,卑职此来,只是想请李公子和其余在场之人,协助查清此案罢了,并无追责之意。” 现下李春芳都摆出这般架势了,王守业要再搞‘强项令’那一套,传出去就不是强势,而是刻意刁难了。 故此他干脆将擅闯禁地的罪名,也轻描淡写的揭了过去。 李春芳闻言,却反而是面色一沉,捋须道:“王守备可万万不能因李某之故,轻纵了这小畜生!” 顿了顿,他又道:“这样吧,劳烦王守备稍候,容李某先行过家法,再将这逆子亲自押往山海监受审!” 说着,向后一扬手,早就等候在旁的家丁们,立刻剥出了几个光腚。 随即又是几条水火棍高高举起。 万幸啊! 自己之前在门外先演了一出。 否则眼前这一出传到外面,恐怕就要成为李春芳父子的背景板了。 王守业一面感慨姜还是老的辣,一面假意劝道:“大人何须如此,令公子身娇体贵,如何受……” 李春芳把手一扬,淡然道:“此乃李某家事,王守备不必多言。” 得~ 那就瞧着呗。 王守业当即闭口不言,有一搭无一搭的看向游廊里。 随着那富态管事一声令下,八条水火棍登时落下七条——负责打李二公子那个家丁,一时犹豫没敢下手。 啪~ “啊!!!” “啊!!!” 数声歇斯底里的惨叫同时响起,那些挨打的亲随们一个个竭力挣扎着,有两张长凳甚至被他们带的险些歪倒,幸亏被一旁施刑的家丁及时扶住。 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才一棍就叫成这样…… 这也演的太过火了吧? 难不成那水火棍上还镶了钉子? 王守业等人看的无语,李春芳更是羞恼不已,不由分说的下令道:“继续打,给我狠狠的打!” 说着,又抬手一指那犹豫不决的家丁:“先把这一棍给他补上!” 那家丁一个激灵,下意识举起水火棍,就要照准李二公子的臀部打上去。 “住手!” 这时游廊外忽然响起一声暴喝,众人循声望去,竟又是王守业出声阻止。 “王守备?” 李春芳不悦的横了他一眼,又下令道:“动手!” 那家丁再不犹豫,手中大棒当臀而落。 可就在此时,王守业竟已然纵身扑了上去,抢在那水火棒活下之前,一记飞踢将那行刑家丁从门外踹到了门内! 这下众人个个惊的瞠目结舌。 若非王守业的年岁与李二公子相差仿佛,怕是都要怀疑自家老爷头上染了颜色。 李春芳也是愕然不已,忍不住脱口问道:“王守备,你这是……” “大人请看!” 王守业不客气的打断了他的话,抬手指向了旁边的长凳。 李春芳莫名明奇妙的望去,却见那长凳上空空荡荡,竟只余下几件衣裳。 人呢? “人哪儿去了?” “都……都不见了!” “这宋柄……怎得……怎得凭空就没了?!” 这时行刑家丁们,也都纷纷惊叫起来。 李春芳心下隐有所悟,忙也到了那游廊里,一面左右扫量着,一面追问道:“王守备,这……这到底是怎们回事?” “幸好我方才发现他们一边惨叫一边挣扎,两只手拼命往想往后臀上抓挠,突然想起之前那几个家丁也是这丢了性命,所以急忙出面阻止。” 王守业说到这里,一脸后怕的指着李二公子道:“否则令公子此时,怕早已经死无全尸了!” ------------ 第195章 静坐 李府前院。 几名丫鬟自游廊里鱼贯而出,将一床床被褥堆放在车辕上。 其中两床被府上的针线人,设法绷在了车厢内壁上,其余的则分别铺在了车辕、车厢上。 等那针线人忙活完了,府上的二管事亲自验看无误,这才命人前往后院传话。 好半晌,才见二公子李旭在七八名健仆的簇拥下,慢腾腾的挪了过来。 及到车前,李旭抬起苍白的小脸,先扫量了内增厚的的马车一眼,然后回头颤声问道:“爹,我、我能不能不去?” 李春芳寒着一张老脸,还不等说些什么,旁边满头珠翠的贵妇人就先忍不住落下泪来。 “旭儿、我可怜的旭儿啊!” 她跌跌撞撞往前凑了几步,有心和儿子抱头痛哭,可想到自家儿子现如今这状况,当真是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于是忙又止住了脚步,转回头希冀的望向李春芳:“老爷,不如就让旭儿留在府里,让他们登门驱邪也就是了。” “荒唐!” 李春芳沉着脸呵斥了一声,稍稍停顿了片刻,见旁边的王守业并无开口应允的意思,这才继续道:“山海监内多有奇珍异宝能人异士,或许还能保住旭儿的性命,可若是硬将他留在家中……” 再次停顿了片刻,他又道:“非但是旭儿,我已经命人拿着片子,去知会当时在场的之人,让他们也各自赶奔山海监。” 李夫人也知道丈夫所言不差。 故而虽担心就此天人永别,却也再不敢阻止儿子被带往山海监。 只好含着泪,看那些健仆们七手八脚小心翼翼的,将李旭扶到了车厢里。 那李旭倒是个惜命的,一上车就躺平了,连指头都不敢乱动。 眼见那车帘垂下,王守业这才领着李如松、陆景承越众而出,转身对李春芳拱手道:“李大人放心,卑职一定会竭尽全力保障令公子的安全。” “唉,家门不幸。” 李春芳一面拱手还礼,一面叹息道:“若真有个好歹,那也是他命该如此。” 这话听听就罢。 谁要是当真,那肯定是天生的缺心眼。 一直被李春芳送出门外,王守业这才登上了马车。 等车帘垂落,他脸上的肃然之色,霎时间就变得不正经起来。 您说这上哪儿说理去? 抱着得罪人的心思找上门,最后反倒成李家的‘救命恩人’了。 虽然在彻底解除李二公子身上的隐患之前,这‘救命恩人’还得打个引号,但收获依旧是出乎意料之外。 身心舒泰的往后一仰,右手手肘不经意间磕在了盛放零碎物品的木盒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等等! 这一撞其实不疼不痒,但却让王守业心下猛地一颤。 方才光顾着李旭了。 却忘了他自己也曾在怪虫身前驻足良久,会不会也已经染上了,那剧痛之后尸骨无存的怪症? 这一想,王守业的身子顿时就僵住了。 虽说他觉得自己未必会这么倒霉,但本着防微杜渐的心思,还是小心翼翼挪到个四边不靠的位置,躺平了就再没敢随意起身。 那些家丁究竟是怎么死的,到现在他也还没有搞清楚。 只隐约猜到,触发他们尸骨无存的条件,极有可能是一定程度的痛处——所以在不确定自己是否安全之前,必须竭力避免任何伤害、冲撞才行。 ………… 一路无话。 到了山海监,王守业也没急着下车,而是命人传话给钱启,让他即可准备十几床厚褥子,铺在大堂正中的空地上——椅子什么的,暂时肯定是不敢用了。 等准备妥当之后,王守业带着李如松、陆景承、李旭几个,小心翼翼的赶到了大厅里,相隔半丈席地而坐。 想了想,又命人喊来了麻贵。 “老弟,听说你去……” 麻贵显然还未意识到危险的存在,大咧咧走进门来,看到四人这副目光,不由愕然道:“老弟,你这是何意?” 王守业苦笑一声,示意麻贵也坐到了地上,这才道::“李公子的几个亲随,在挨了一记家法之后,也和之前那些人一样化作飞灰了。” 嘶~ 麻贵是个聪明的,听王守业提起那些亲随的死法,再看看在场众人如临大敌的架势,登时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是说,咱们……咱们几个有可能也中招了?!” 王守业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其实可能性不大,不过为了安全起见,在用死囚验证之前,咱们最好小心为妙。” 就这般,五人大眼瞪小眼,愣是小半个时辰都未曾起身。 而这期间,又有几个公子哥儿陆续赶到,加入了这集体静坐的队伍。 这人一杂,想法就多。 更何况还是一群不安分的纨绔子弟? 弄清楚自己究竟面临何等凶险之后,其中一个身高体胖的,就梗着脖子嚷道:“这都是你们山海监的错,偏把那怪虫子摆在城里害人!识相的赶紧给爷治好,否则老子……” “唉~!” 王守业长叹一声,打断了他的叫嚣,紧接着又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缓缓起身走到了角落里,然后扬声下令:“来人啊,将这不知死的给我绑起来,再堵上他的嘴巴。” “你!” 那纨绔本就是火爆脾气,如何受得了他这突然变脸? 当下一骨碌爬起来,攥拳四顾道:“我看谁敢爷一根毫毛!” 因早就知道屋里都不是‘凡人’,进门的两个内卫脚下顿时有些迟缓。 就听王守业摇头笑道:“这位叫什么公子来着?待会儿你大可拼命抵抗,不过要是弄疼了,落个粉身碎骨死无全尸的下场,可别怪本官没有提醒你!” 这回轮到那纨绔迟疑了。 眼见两个内卫不住逼近,他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 却又听王守业提醒道:“小心别绊着,自己死了还没什么,若踩着、砸着别人……” 还没等把话说完,之前还想看热闹的几个公子哥儿,顿时就如临大敌起来,尤其是坐在那高胖纨绔身后的,吓的连忙叫道: “万老六,咱们兄弟平日里可不错,你……你千万别连累我!” “是啊老六,这时候可千万别冲动!” “你们先别绑了,让他闭嘴就是、让他闭嘴就是!” 眼见那姓万的小子,已是慌的六神无主,王守业这才一挥手,命那两个内卫退下,然后重新坐回了褥子上——他之前之所以躲到角落里,就是怕万老六会热血上头,和自己来个同归于尽。 经这一出,大堂里愈发衙役沉闷。 又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李旭小心翼翼的探问道:“王大人,我听说你们山海监,一直在发卖驱邪的灵药,为何不见拿出来为我等驱邪?” 这小子对山海监还挺了解的,怪不得会挑头去招惹那黑虫。 “你要吃?” 王守业斜了他一眼,冷笑道:“只要你先写一封手书,注明是自愿的,我立刻派人把药给你取来。” 这态度谁都看得出有问题。 李二公子脸上的笑容一僵,连忙摆手道:“不了、不了,李旭听凭大人吩咐就是!“ “我是为了你们的性命着想。” 看这厮倒也还算识趣,王守业这才解释道:“谁也不知道驱邪的灵药,会不会和那怪虫的能力起冲突,真要是来个弄巧成拙,我可救不了你第二回。” “原来如此!” 李旭忙小心翼翼的爬起来,冲着王守业一躬到底:“个中乾坤,若非大人细心讲解,我等怕是一辈子都未必能想清楚——李旭方才险些错怪了了大人,实在是罪过、罪过。” 这厮…… 倒也并非全无是处。 至少马屁拍的还可以。 【还有……】 ------------ 第196章 虫【中三】 却说王守业正同几个纨绔,进行以理服人的友好交流,忽听得门外一声清咳。 抬头望去,就见白常启正在门外负手而立。 “监正大人!” 王守业、麻贵几个,忙不迭起身见礼。 见白常启招手示意,他二人又急忙绕过众纨绔,小心翼翼的来到了门外。 一出门,就见外面除了白常启、张四维之外,还沾了两红一蓝三名官员,居中那人与李春芳一样,也是正三品的官阶。 不用问,肯定是‘家长’无疑。 白常启引荐道:“快来见过大理寺卿万大人、应城伯,以及户部的赵郎中。” 王守业一面拱手见礼,一面忍不住暗自嘀咕,方才被自己摆置那熊孩子,应该就是这位廷尉大人的儿子吧? 双方见过之后,白常启立刻开门见山的问道:“王守备,不知你眼下有几成把握,保住诸位公子的性命?” “这个么……” 王守业苦笑一声,摊手道:“不瞒大人您说,在还没有进行确认之前,卑职连自己的性命能不能保住,都没有半点把握。” 说着,就幽怨的望向了那万廷尉。 万寀朋原本在外面听他针对自家儿子,心下颇有些不喜,但此时被王守业来了个恶人先告状,心下反倒有些讪讪。 毕竟这事儿真要论起来,是自家儿子闯的祸,殃及到了王守业头上。 要是旁人也还罢了,他万寀朋虽是大理寺卿,但不讲理的本事却是一等一的。 偏这王守业和自己一样,也是严党众人,而且极有可能成为小阁老的乘龙快婿,再加上现如今又简在帝心,绝非是那等好欺辱的主儿。 想到这里,他不由放软了身段,拱手赔笑道:“早闻王守备大名,便沧州那等妖孽都能治的,想必此事也一样难不住王守备!” “唉,尽力而为吧。” 王守业假意苦笑一声,随即对白常启肃然道:“监正大人,不知您从顺天府讨来了几名死囚?” “死囚只有三人,另有两名流放云贵的,有意要将功赎罪,已经在顺天府签下了生死状。” 才五个? 数量实在少了些。 但用来排除风险勉强也够了。 当下他二话不说,直接请命去现场进行测试调查,以便了解众人意外横死,究竟是由何而生。 白常启本就要依仗他,对此自无不准之理,当下将外面事情全权委托给了王守业,自己陪着万寀朋等人坐镇衙门。 ………… 征用了李府的马车,同麻贵等人一起赶到那巷子附近。 王守业头一个命令,就是让人将某个冥顽不灵的死囚,固定在距离那黑虫两丈远的地方,进行放置PLAY。 当时在那里呆了多久来着? 两刻钟?还是三刻钟? 不管了,先放半个时辰吧! 就这么过去了半个时辰,眼见得太阳渐渐西斜,王守业这才下令将那死囚带到巷子口,按在长凳上连打了十几板子。 眼见那厮叫骂不已,是越打越精神,王守业等人皆是松了口气。 看来只是站在附近,并不会染上那等怪症。 接下来。 就该轮到正式测试了。 王守业下令将其中四个罪囚,分别绑在五丈、二十丈、以及巷子口诸处。 五丈处绑了两个,皆是死囚,后面两处则是各有一人。 最后一名死囚,则是被配发了绣春刀,并表示只要其能从黑虫身上挖下一根毒刺,非但死罪可免,甚至还有百两纹银的赏赐。 那死囚听到这好事儿,当下两只眼睛瞪的贼亮,连连点头不已,一副恨不能立刻动手的架势。 王守业随即又命所有外卫撤出巷子,转而在路口设障。 至于他和麻贵等人,则是临时征用了两大半条街外的一家茶铺,进行远程遥控指挥。 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的过去了。 约莫一刻钟后,当值的都事匆匆传来消息:那名操刀的死囚意图翻墙逃跑,被早就埋伏在四周的外卫当场拿下。 按照王守业提前下达的命令,那名死囚已经被绑在了五丈处,由另外一名死囚代替他去攻击黑虫。 这其实早在众人的预料之中,不过麻贵还是忍不住忧心道:“老是用死囚,怕是不太方便——这骗不了人的事儿还好说,以后若是得了错误的消息,说不定会反受其害。” 王守业也早就觉得,这并非长久之计。 不说麻贵提出的弊端,单单死囚的数量也比较有限——倒不是说京城左近天下太平,主要是落网的恶性案犯只占了少数一部分,大多数不是潜逃就是没查出来。 看看左右并无旁人,麻贵又压着嗓子道:“其实我倒是有个法子,可又怕提出来被那些言官们群起而攻之,落个人人喊打的下场。” “什么法子?” “咱能抽奖问诊的法子,不是统计出了全城上下的无药可救之人么?其中或许有人愿意拿最后一些时日,给家人换些好处。” 这主意…… 的确是阴损了些。 但不考虑舆论压力的话,其实也算是你情我愿。 王守业想了想,道:“咱们或许可以重金征召不怕死的勇士,到时候,再把风声透露泄露给那些将死之人。” 虽然都是要命的差事。 但征召不怕死的勇士,和利诱将死之人送死,听起来却是天壤之别,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减少舆论压力。 话说…… 能想出这种变通之法来,王守业也是越来越堕落冷血了。 不过牺牲将死之人,并给与一定的补偿,总比把普通人往火坑里推要强吧? 正说着,又有人飞马来报,说是攻击黑虫的死囚,以及受过杖刑的死囚,都已经化作了飞灰。 连同临时圈养在附近的鸡犬,也都一并遭了秧。 之前逃跑的那个倒还好端端的,不过眼下叫的歇斯底里,显然是吓的不轻。 “先让他叫一会儿吧。” 王守业吩咐道:“等半个时辰之后,再进行回收——届时先给那名死囚灌下骨粉,另外两个进行杖责。” 说到这里,他犹豫了片刻,有心去用灵目探视一下现场,可思来想去还是没敢冒险。 护膜虽然神异,可也未必就能包打天下。 与其冒险行事,还不如等找出应对之道后,再细究这黑虫伤人的手段。 ------------ 第197章 虫【四】 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因还不清楚那黑虫的攻击,是瞬间生效型的,还是持续生效型的,王守业原本打算等上半个时辰,再对那三名罪囚进行回收,以免让外卫白白牺牲。 谁承想刚过了几分钟,就又得到禀报,说是那三名罪囚喊着喊着,突然就灰飞烟灭了两个! 根据事后分析,他们八成是因为喊破喉咙致死的…… 王守业和麻贵闻言,不由得面面相觑。 “怎么办?” “既然鸡犬不留,绑几只羊也是一样的。” “哪谁负责去攻击那大虫子?” “这……” 王守业的目光落在前来禀报的都事身上。 那都事身子一颤,当下普通跪地:“大人,卑职上有八十老母,下有……” “我又没说让你去!” 王守业打断了他的话,问道:“那最后一个罪囚如何了,可肯冒死行事?” 那都事松了口气,随即又摇头道:“已经吓破了胆子,怕是宁愿自尽,也不敢再靠近那怪虫。” 啧~ 王守业咂咂嘴,又问道:“他有没有喊破喉咙?” “应该……应该有吧?” “如果不能确定的话,立刻对其进行杖责!只要是没死,就差人回衙门求援,请监正大人出面,向兵部或者五军都督府……” ………… 与此同时。 山海监大堂内,七个纨绔正盘腿坐在地上闷头用饭。 这大难临头的,单只是在同伴们面前佯装镇定,就已经耗去了他们太多的精力,故此一个个沉默寡言垂头丧气,再不见往日半点威风。 当然,其中难免也有一两个例外的。 譬如说万寀朋的儿子万思哲,一来天生就是个混不吝的性子,二来又仗着老子在外面撑腰,时不时就要抱怨几句。 哐当~ 这刚扒了几口饭,他就又忍不住把碗筷往餐盘上一摔,骂骂咧咧的道:“那姓王的到底靠不靠谱?都特娘出去大半天了,也不见有个消息传回来!” 这后半句话,其实是冲着李旭说的。 因为在这一众纨绔当中,也只有李旭的家世背景同他旗鼓相当,故此在万思哲眼中,也唯有李旭能同他平等交流。 然而李旭却并没有要搭腔的意思。 那低垂的眼睑里,甚至还浮现出怨愤之色。 当初若不是万思哲非要砍下根毒刺,带回去向旁人炫耀,他李二公子又如何会落到这步田地? “他应该还是有些本事的。” 见李旭没有回应,旁边某个姓宋的纨绔,就接茬道:“之前在沧州府降服妖印的,好像就是这王守备。” “呸!” 万思哲闻言狠啐了一口,嗤鼻道:“你懂个屁!真正降服妖印的,是那枚会发光的舍利子,他不过就是适逢其会罢了,也未必就有什么真本事!” 斜对面之人原本正默然用饭,冷不丁被他一口唾沫啐在餐盘上,当即就觉得胃里翻腾,嘴里的饭菜更是难以下咽。 抬头瞪了万思哲一眼,却终究不敢同他翻脸,只含糊抱怨道:“六哥,你啐也啐准些,偏往我……啊~!!!” 那万思哲听到半截,瞪着眼睛正欲镇压小弟的不敬,就被对方这嗷唠一声惨叫吓了个后仰,忍不住怒道:“你鬼叫什么?!老子又不是故意……” 当啷! 这时忽听一声脆响,却是李旭摔了饭碗,仓皇的起身指着那人叫道:“他、他、他他他要死了!” 要死了? 一群纨绔还未曾反应过来,就见那人反手在嘴里掏挠了几下,就这么突兀的消失在了众人视线当中,只余下一身衣物散落在褥子上。 “这……这这这……” “他、他怎么回事?!” “怎么突然就……” 短暂的寂静之后,便是哗然大乱。 纨绔们纷纷自褥子上起身,仓皇的向后退缩着,有两个脚软站不起来的,干脆手脚并用的爬到了角落里。 “李旭,这……这是怎么回事?” 万思哲此时脸上也没了血色,之前他虽然亲眼见到了几个家丁死状,却并未有什么感同身受的体会。 但眼下…… 身份只比自己弱上一筹的同伴,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死掉了,却让他由内而外的感觉到了一股寒意! 不等李旭回答,几名内卫也匆忙走了进来,眼见得那褥子上凭空少了一人,急忙追问道:“诸位公子,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谁在惨叫?!” 李旭呆愣愣的看着那几件衣裳,失魂落魄的道:“徐志兴刚才说话时,好像是咬……咬到了舌头。” 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几个纨绔纷纷啐出了嘴里的饭菜,再看那餐盘,就跟看断头台没什么区别。 “我爹呢?!” 半晌,万思哲突然歇斯底里的叫了起来:“我爹在哪儿?!快、快把我爹找来!我爹呢?我爹呢?!” 一面喊着,一面拔腿向外便走。 几名内卫想拦又不敢拦,只能簇拥着他出了大堂。 “爹、爹!救我啊爹!爹,您在哪儿呢?!” 万思哲走下台阶时,那嗓音里就已经带了哭腔。 这时就见东跨院里走出十余人来,为首的正是白常启、万寀朋等人。 万寀朋隔着老远,就先历喝一声:“思哲,快把嘴闭上!” 万思哲不明所以,又喊了一声‘爹’,嗓音里满是委屈。 万寀朋登时急了,快步迎上前喝道:“快闭嘴!刚才就有人在因为喊破嗓子,丢掉了性命!” 万思哲的哭喊声戛然而止。 他用力捂住嘴巴,含糊不清的啜泣着。 万寀朋这才松了口气,来到离着儿子丈许远的地方,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忽听得西跨院里骚动起来。 紧接着张四斤飞奔来报,却是一名随行的家丁听到喊声,好奇的起身张望,却不料因僵坐太久,骤然一动竟抽起筋来。 然后抽着抽着,他人就没了! 这消息一出,万思哲脸上更显苍白,颤巍巍松开嘴巴,用蚊子大小的声音哭求道:“爹,您……您可一定要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放心,爹一定救你、爹一定救你!” 万寀朋连声答应着,回头就向白常启道:“伯伦兄,联名上奏怕是来不及了,能不能请李都监连夜进宫一趟?” 应城伯孙文栋也连忙道:“如果可行的话,我这就去五军都督府,求成国公早做准备!” 【还有……】 ------------ 第198章 虫五 夜色渐深。 大人胡同西段却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某个估衣铺门板后面,店掌柜顺着门缝向外窥探良久,忽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仓皇后退着,若非被妻子及时扶住,怕是要摔个四脚朝天。 “当家的!” 妇人见丈夫满面惶恐的样子,不由急道:“你这是瞧见什么了?!” 男人一跳三尺高,口中叫道:“毁了、毁了!鞑子打来了、鞑子又打来了!” “不会吧?” 妇人也吓面无血色,紧紧攥着丈夫的胳膊道:“这一点风声都没有,鞑子就打进成了?!嘉靖二十九年闹的那么凶,也没……” “胡说什么!” 男人打断了她的话:“谁说鞑子打进成了?” “那你说鞑子……” “我是看到那些当兵,推了好几辆弩车从咱家门前路过——就守城用的那玩意儿,箭杆足有胳膊粗的哪种!你说要不是鞑子打来了,哪用往朝阳门送这玩意儿?!” 妇人听丈夫说的有理,当下也是惶惶不安,连连念叨住在在城外关厢的弟弟。 男人叹了口气,无奈道:“什么也别说了,赶紧把西屋收拾收拾,明儿让老二进城躲几日吧。” ………… 半条街外的巷子口。 王守业在披檐下负手而立,眼瞧着一队官兵缓缓行来,立刻向一旁的李如松打了个眼色。 李如松快步迎了上去,不多时回头嚷道:“义父,五军都督府派了六辆弩车来!” 六辆? 这个数目倒是比预计的多出不少。 因之前那一幕,再指望有人去近距离攻击黑虫,显然是没那么容易了。 而从巷子口到那黑虫,约有一百六七十步的距离,普通的弓弩、火器就算能够攻击到黑虫,威力肯定也不足以触发反击。 必须得用战阵上的大型器械才行! 所以他才特地请白常启,从五军都督府借调了几台弩车。 确定了弩车的数量之后,王守业又转目望向了陆景承。 陆景承忙禀报道:“再有小半个时辰,应该就能布置好了。” 这说的,是在黑虫背后临时堆砌的土墙、木板、铁门等物,目的是确定黑虫的攻击手段,有没有穿透能力。 之前是用活人做实验,材料有限,自然不便搞出太多花样,现如今换成猪羊,则是要尽量一次进行更多的测试。 不过…… 到了最后怕还是要进行人体实验,才能确定应对手段是否奏效。 “还要小半个时辰?” 王守业眉头一蹙,随即吩咐道:“你同五军都督府的人交接一下,看这些弩车如何架设最为合适——记得把姜汤分一桶给他们驱驱寒。” 毕竟是纨绔出身,陆景承接人待物的水平,其实也相当一般,但比起实际年龄只有十三岁的李如松来,却还是要强出不少。 这说话间,就见几辆马车缓缓驶来。 王守业原本以为,是去采买各种药材、驱邪之物的吕泰、宋世林回来了,等离得近了才发现并非如此。 那些装饰华丽的马车,怎么看也不像是用来拉货的。 于是他忙唤过正在喝姜汤的麻贵,匆匆迎了上去。 果不其然,那马车上正是白常启、张四维、万寀朋等人。 甫一下车,万寀朋就急不可待的问道:“王守备,这弩车我们给你讨来了,却不知你什么时候才能找出驱邪治病的法子?!” “廷尉大人。” 王守业不卑不亢的回了一礼:“这等事情除了苦熬功夫之外,怕就只能看运气如何了。” “运气?那要你……” 万寀朋险些憋不住火,但想到对面这人,毕竟不是自己能随便搓揉的寻常武夫,又勉强把火气吞了下去,沉声道:“王守备见多识广,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办法?” “大人说笑了。” 王守业摇头道:“在这等天降奇物面前,谁敢说见多识广?” 正说着,忽听的巷子里一阵喧哗,紧接着正在进行土木作业的外卫们,似潮水一般逃了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 白常启等人吃了一惊,皆目视王守业寻求答案。 王守业却也是不明所以,急忙向白常启告一声罪,迎上前拦下个外卫询问究竟。 “大人,那……那怪虫似有异动,我等生怕……生怕是……”那外卫吞吞吐吐道:“所以就先撤了出来。” “异动?是何异动?” “这……” 那外卫支吾半晌,却说不出个所以为然来。 王守业只得弃了他,命当值的都事将所有外卫们集中起来,询问这所谓的异动,究竟是什么。 人群中沉默了半晌,才有人期期艾艾的答道:“也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反正就是觉得……觉得心里突突直跳!” 旁边立刻有人附和:“对对对,我也觉得这样,心里跟擂鼓似的!” “是啊,当时就觉得再待下去,肯定要出事!” 突突直跳? 擂鼓? 再待下去肯定要出事? 难道那怪虫还有类似恐惧光环的能力? 那之前怎么不见它显露出来? “哼!” 王守业正在沉吟琢磨之际,就听得身后一声冷笑:“本官在山海监门外,见那石碑上刻着‘贪生怕死莫入此门’,还当你等皆是不惧生死的勇士呢!如今看来,也不过尔尔!” 他这番嘲讽,登时让巷子口为之一静。 “义父!” 王守业回头望向万寀朋,正待说些什么,旁边李如松却按捺不住性子,上前请命道:“您在此稍候,孩儿去看看究竟出了何事!” 说着,就要往巷子里钻。 “如松!” 王守业急忙喊住了他,向万寀朋拱了拱手,冷面道:“廷尉大人,我山海监里有许多不惧生死的勇士,却没有不顾大局的莽夫。” “不顾大局的莽夫?” 万寀朋之前‘一再忍让’,此时却终于恼了,怒目与王守业对视着,诘问道:“难道你的手下如此仓皇奔逃,反倒是顾全大局了?” 王守业毫不避让的与他对视着,口中却是答非所问:“之前这院中一直有人驻守,却从未有此异状,以卑职浅见,这怪虫应是在逐渐复苏之中,能力也是越来越强。” “那就更应该及时作出应对!”万寀朋针锋相对:“而不是这般仓皇奔逃!” “那若是它杀人越多,能力就恢复的越快呢?!一旦贸然行事,非但会让将士们白送性命,还会起到助纣为孽的反效果!” “这……” 万寀朋气势稍馁,却兀自狡辩道:“你也说是天降奇物,既然难辨根底,又怎知道……” “廷尉大人。” 王守业不客气的打断了他的话:“那怪虫究竟有什么神通,你我谁也难以揣度,若真闹个一发不可收拾,这满城百姓说不定都要受到波及!眼下我山海监能做的,是尽快准备周全,而不是莽撞行事! 否则将事情闹大,卑职担不起!您廷尉大人,一样也担不起!” 万寀朋不再开口,却是死死盯着王守业,目中凶光渐盛。 “好了、好了。” 白常启见状,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做和事佬,一面示意麻贵拉走王守业,一面向万寀朋保证道::“万兄稍安勿躁,我山海监既然专司此事,必然会给万兄一个交代。” “哼!” 万寀朋冷哼一声,甩袖道:“最好如此!” 说罢,转身上了马车。 ------------ 第199章 虫六 站在巷子口,望着那被篝火团团围住的黑虫,王守业突然发现自己似乎又犯了个错误。 其实压根用不着借什么弩车嘛! 直接用火药布置个延时爆炸装置,岂不是轻松便捷的很? 不过东西都已经借来了,眼下也只能将错就错了——反正认错是肯定不能认错的。 “大人。” 这时陆景承凑上来禀报道:“五军都督府的人已经准备好了,您看是不是……” “拿支火把来。” 王守业把手一伸,旁边立刻有山海卫送上火把。 王守业将之高高擎起,吩咐道:“告诉那些弩手,等我挥动这支火把,就立刻开始齐射!” 等陆景承领命去了,他在心里估算了一时间,又暗暗开启了灵目,这才猛然挥落火把。 嘣~ 嗤~ 弓弦响动和凌冽的破空声,几乎是同时传入耳中。 王守业却是无心旁顾,只瞪圆了眼睛死盯着远处的那黑虫。 然而…… 半晌过去了,却不见有那黑虫有任何异常反应。 难道说黑虫的反击,是无声无息的? 又或者是声光效果比较小,眼下的距离难以察觉? 啧~ 果然还是应该等到天亮之后,再进行测试的。 他正努力推敲着,就听身后有人扬声禀报:“大人,好像是打偏了,要不要再来一轮?” 王守业:“……” 无语半晌,他再次默默的举起了火把。 然而这一轮齐射,依旧是无一得中。 第三次…… 第四次…… 就算是晚上,这么大个目标六台弩车竟然连续射失了四轮。 实在是离谱的有些过头了! 五军都督府的弩手,显然也觉得面上无光。 故而第五次准备的时间是格外的长。 而他们的努力也很快有了成果。 在第五轮齐射之后,那黑虫身上骤然暴起一团璀璨的光华! 王守业被那光芒刺的双目一眯,只模糊分辨出两只翅膀的轮廓,以及从那光团上弥漫开来的星星点点。 这些星火之光,迅速的笼罩了大半个巷子,然后又在转瞬间连同那光团一起,消弭于无形。 带翅膀的光团…… 难不成这虫子黝黑的躯壳里,还住着只小天使? “伯成老弟?” 王守业皱眉沉吟着,直到身后响起麻贵的声音,这才回过神来,急忙下令让外卫们,对绑在巷子里的二十四只猪羊进行回收。 呃~ 眼下应该没有这么多了,刚才那几轮齐射,貌似已经已经伤到了好几只。 被带回来的畜生们,首先受到的款待,就是半碗骨粉大餐。 可惜曾经在鬼指病肆虐时,立下大功的骨粉,这一次却并未发挥出任何功效。 王守业对此倒并不意外。 因为方才那些光点,怎么看也不像是邪恶属性的,激发不了佛光舍利赋予的驱邪属性,再正常不过了。 接下来就和当初治疗鬼指病时一样,各种药材、器物,外敷内服的轮这番上场——除此之外,还多了用‘药汤’沐浴一项。 一共十七头猪羊,按照原定计划分配,各自要尝试二十三到二十六种施救方案。 为了节约素材,在尝试过所有施救方案之后,才会对其进行痛苦承受测试。 不过和当初的鬼指病患者比起来,这些无法沟通的畜生们,可半点没有要配合的意思。 也亏的王守业早有预料,专门从西跨院抽调了一批内卫,这些人都是给禽畜们投毒惯了的,早总结出了一套强喂方案。 可即便如此,十七头畜生在测试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经挂掉了近半。 于是没能进行的测试,只好转移到剩余的猪羊身上。 这加加减减的。 就是一个多时辰过去了。 眼见得猪羊是越来越少,基本不太可能支持完所有的实验。 王守业只得又命人将第二批猪羊,绑缚在了黑虫左近,准备进行第二轮实验。 谁承想这时那万寀朋又去而复返,到了巷子口也不下车,只命亲随管事传话给王守业,说是要带十只猪十只羊回去。 “这是什么意思?” 王守业疑惑的打量了那管事几眼,忽地恍然道:“你们还请了别人?” “不敢欺瞒大人。” 那管事不卑不亢的道:“我家老爷找来了十几位高僧明道,现如今正在山海监里开坛做法——为了安全起见,还望大人挪借几头畜生,作为验证之物。” 怪不得那万寀朋的态度,一直就不怎么好,原来他压根没把宝压在山海监头上。 话说…… 一想到有十几个道士和尚,正在山海监里大做法事,王守业心里就老大的不痛快。 抢买卖倒在其次。 若是这些僧道真能治好李旭等人,岂不证明山海监名不副实? 但万寀朋都亲自出面了,自己总不好连几头猪羊都不给他。 也罢! 真要是那些和尚道士弄出什么来,大不了将他们也关进西跨院里研究研究。 到时候没准还能学到什么佛法道术呢。 这般想着,王守业便也没有吝啬,在第二次‘召唤’出那‘光之天使’后,将其中半数猪羊运回了衙门里。 这期间,王守业自然试图分辨出,那光影究竟是什么形貌。 但这大半夜骤然暴起一团光华,落入眼底就跟自带马赛克似的,哪还能分辨的清楚? 尤其那光团也只有王守业能看得见,旁人再怎么观瞧,也是乌漆嘛黑全无变化。 ………… 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过去了。 眼见得天边露白,李如松带人将第四批猪羊,从巷子里运出来,犹豫着上前禀报道:“义父,再下面那些,就必须要伤到这些畜生才行了。” “继续吧。” 王守业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远远望着那黑虫若有所思。 吱~吱吱! 片刻之后,身后就响起了癫狂的猪叫声,同时还有噼里啪啦的电闪雷鸣。 不用看,就知道肯定是用上雷劫青砖了。 而不多时骤然袭来的寂静,则宣告了试验的有一次失败。 唉~ 这一晚上也不知失败多少次了。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山海监那边儿同样没什么进展。 或许…… 还是得从那黑虫本身着手。 “如松!” 想到这里,王守业转头吩咐道:“让人牵一头羊过去,试试那毒刺能不能以毒攻毒!” “孩儿明白!” 李如松应了,立刻点了两个当初值守此地的外卫,牵了只公羊走进了巷子里。 就在这时,一阵闷雷也似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还不等来到巷子口,就有人在马上大声呼喊道:“王守备何在?我等奉命请王守备立刻回衙门一趟!” 王守业走出巷子细一端详,那为首的骑士正是万寀朋的管事。 “万廷尉寻我何事?他不是已经找了十几名……” “王守备!” 不等王守业把风凉话说完,那管事便滚鞍下马,急道:“求您快去救救我家公子吧!他……他快不行了!” 呵呵~ 之前不是底气十足么? 这怎么才一晚上的功夫,就…… 等等! 王守业狐疑道:“快不行了?这事儿还能有延迟的?” ------------ 第200章 虫七 根据王守业数次观察。 处在那光团范围内的生物,会直接死无全尸。 而被光点碰触到的生物,则会在身体受创时触发死亡。 这种死亡过程,虽然称不上是即死。 但前置时间最多也就半分钟的样子,决计撑不到自己从这里赶回衙门。 不! 怕是这管事还没出山海监,人就已经化作飞灰了。 可这管事却说自家公子‘快要死了’,还求王守业一定要救救他。 难道说…… 那些僧道研究出了什么法子,能暂保那万公子不死不灭? 就说嘛! 这都灵气复苏半年多了,怎么也该有几个僧道,领悟出法术神通才对。 “哪儿啊!” 孰知王守业随口一问,那管事却跺脚抱怨道:“那些和尚道士屁用没有!直气的我家老爷恨不能把他们抓到大理寺,严刑拷打!” 屁用没有? 那这延迟又是怎么来的? “因应城伯家有个家丁,睡下之后迷迷糊糊的挠痒痒,挠着挠着人就没了,所以诸位公子一夜都没敢合眼。 旁人也还罢了,我家公子今儿早上起来就有些上火,牙花都开始肿了,这要是疼起来……” 感情是这么个延迟法。 王守业一时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那些僧道没有真材实料,可自己眼下也一样没有头绪。 “我就算跟你回去,也一样……” 王守业刚要推辞婉拒,就听得巷子里一阵咩咩乱叫。 循声望去,正瞧见那只公羊灰飞烟灭。 得~ 这以毒攻毒的法子也不靠谱。 回过头来,冲那管事道:“你先去找个医生瞧瞧,要不……让他嚼几粒花椒,这麻起来就不觉着疼了。” 这馊主意显然不能让那管事满意。 “我回去了,也只是束手无策,待在这里继续查探,或许还能找出一线生机——这样吧,你干脆把他送过来,要是能找出法子,也好就近施救!” “小人这就回去传话!” 那管事一听这话有理,也不同王守业纠缠,转回头飞身上马扬长而去。 眼瞧着这会儿的功夫,天色又亮了些。 王守业犹豫了一下,吩咐陆景承传话,让五军都督府的人拉弓上箭,等他发出信号之后,就对那黑虫展开攻击。 “大人。” 陆景承有些诧异:“这回不往里面放猪羊了?” “先不放。” 王守业示意他赶紧去传话,又等李如松几人垂头丧气的走出巷子,这才避让到墙角,挥手发出了信号。 嗤、嗤~ 随着凌厉的破空声,六支儿臂粗细的弩箭电射而出,其中四支不是提前落地,就是射偏了。 但余下的两支弩箭,却是同时射中了那黑虫! 一团光影如期而至。 这次王守业终于看仔细了些,发现那翅膀的轮廓,并非是鸟类的形状,而更近似于…… 蝴蝶? 而那些微光也更像是从蝶翅上,抖落下来的粉尘。 难道这东西以后还能变成蝴蝶? 不容王守业多想,那光影又突兀的消失在了天地间。 “继续射!” 王守业急忙大声下令道:“我不发话,就别停下来!” 片刻之后,弩箭再次射出,不过这回就不是齐射了,而是岑差不齐的自由射击。 不过这样更好。 一波接一波的,让那光影来不及消失,就被迫再次凝实。 借助这连绵不断的攻击,王守业瞪大了眼睛努力分辨。 不过这次他的关注点,从翅膀转移到了那光影的躯体上。 依旧是模糊难辨。 好在持续时间比以前长多了。 影影绰绰的打量半晌,依稀分辨出那东西的身躯,好像并不是什么蝴蝶,而是头顶有角、身体细长、还有两只爪子的生物。 这是…… 一条长着蝴蝶翅膀的蛟龙?! 呃~ 角好像是直的,爪子也只有上半身的两个。 这应该是蛟,还算不得龙。 它该不会是化龙失败,所以才从天上掉下来的吧?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它应该是从海上开始走蛟化龙的,不然也不会夹带那许多海鲜。 这貌似和传说中正好相反,传说中都是‘大蛇入江、走蛟入海’来着。 另外…… 大海离京城可不算太近。 它能夹带着那么多海鲜,飞出这几百上千里,为何偏偏就在京城里坠机了? 这是巧合,还是…… 自己当初和张居正扯闲篇时,曾提到过什么气运、龙脉啥的,该不会真的一语成谶了吧?! 昂~!!! 就在王守业心思百转之际,那蝶翅光蛟突然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咆哮。 王守业不由自主的踉跄半步,心下止不住的突突乱跳,就连灵目也维持不住了。 这是被激怒了? 王守业下意识的回头望去,就见巷子口的山海卫们,也都是一脸仓皇之色,五军都督府的人更是不自觉的停止了攻击。 他急忙问道:“你们听到刚才的吼声了?” “听到了!” “是什么动静?当真吓人的紧!” “是那虫子在叫吗?” 众人七嘴八舌的应了,看来这声咆哮并没有门槛限制,即便是凡身肉胎也能够听到。 “那你们心里……” 王守业还待再问,就见十多辆马车缓缓驶来,打头正是万家的管事。 啧~ 这来的倒快。 王守业收住话头,往前迎了几步,原本还琢磨着嘲讽那万寀朋几句——反正这事儿再怎么都咬不到他头上,万寀朋就算想迁怒他,怕也未必有这个本事! 谁知那头辆马车上,被搀扶下来的却是李春芳父子。 那李旭在家丁的护持下,颤巍巍的走到王守业面前,先在地上放了个蒲团,然后小心翼翼的跪在上面,哭诉道:“王守备,千错万错都是小子的错,求您看在和我爹同朝为官的份上,就救我一命吧!” 看那样子,要不是怕碰疼了,早就磕头如捣蒜了。 一旁的李春芳也是连声求告。 后面万思哲干脆是被抬下来的,人虽然还没死,却已经吓的老了十岁不止。 再后面出除了应城伯孙文栋,和那位户部主事,又多了几个蓝袍的‘父母官儿’。 这父父子子围上来,七嘴八舌举是哀告之声——看这架势,如果一直没个表示,怕最后就要迁怒到自己头上了。 “诸位!” 王守业略一迟疑,扬声道:“我方才倒想出个主意,也不知成也不成——诸位如果愿意一试,不妨先回到车上,随王某去个地方!” ------------ 请假一天 请假一天。 ------------ 第201章 留待自裁 【时间不够,先发出来,等12点后再改错字。】 玉熙殿。 “既然陛下已经恩准了,那老臣回去之后,即可责令有司衙门承办。” 将要奏的政务说完,严嵩颤巍巍的起身,正待躬身告退之际,却忽然望向了一旁的蓝道行。 方才自始至终,这蓝道行都未发一言,甚至连看都没看自己一眼。 但不知为何,严嵩心下却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今日的奏对,与往日大有不同。 可究竟不同在什么地方,他一时间却又难以分辨清楚。 唉~ 若是东楼在身边就好了,自己也不至于屡屡出错。 “阁老可还有什么要禀报的?” 嘉靖皇帝一声淡淡的询问,才让严嵩发现自己险些君前失仪,忙躬身道:“臣嵩,告退。” 说着,往后倒退了几步,这才转身出了殿门。 目送严嵩离去之后,嘉靖皇帝左手手肘撑在炕桌上,托着半边面孔斜视蓝道行,半晌都未曾挪开视线,更未曾有只言片语。 那略显浑浊的目光,让人根本无从分辨,其中究竟蕴含着怎样的情绪。 这让蓝道行心下愈发惴惴难安。 毕竟就在片刻之前,他刚刚导演了一处‘扶乩起卦,天辨奸臣’的戏码——在预先得知严嵩要来奏对的情况下,用扶乩的方式声称奸臣即将面圣。 这一次要是玩儿砸了,随之而来的必是灭顶之灾! 蓝道行越想越是恐惧,非但心口突突乱跳,连腿肚子都开始酸软转筋。 就在此时,这时嘉靖突然向他发问道:“上天既知其奸,缘何不罚?” 可算是开口了! 蓝道行能在嘉靖面前冒充神仙多年,自然不缺随机应变的本事,那玲珑心思一转,立刻躬身答道:“想来是留待陛下自裁。” 又是久久的沉默注视。 若非是在隆冬时节,蓝道行身上的汗水,怕是早将外套给浸透了。 那一双软绵绵的老腿,也是用尽了毕生的力量,才堪堪支撑住了老道枯瘦的身形。 这时大太监黄锦忽然匆匆的走进了殿内,原是要开口禀报什么,但见皇帝目不转睛的盯着蓝道行,那到嘴边的话,就又生生咽了回去。 他垂首恭候了片刻。 才听皇帝扬声下令:“替朕送一送蓝神仙。” 黄锦恭声应了,将蓝道行引到殿外,正待与其拱手作别,却忽见蓝道行脚下一软,踉跄几步扶住了殿外的廊柱。 “呦!蓝神仙您这是怎么了?” 黄锦作势欲扶,脚下却是纹丝未动。 “不碍事、不碍事。” 蓝道行连连摆手:“贫道不过是发功过度,亏了些元气而已,只需稍事休息即可。” “哪……” 黄锦瞥了眼殿门前的小太监:“我让人扶您回去?” “不必了、不必了!” 蓝道行继续摆手,随即撇下那柱子,缓缓步下台阶,初时走的踉跄缓慢,到后来却是一步稳似一步,大袖摆荡间,尽是出尘不羁。 黄锦狐疑的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头没来由的冒出两个词来:超脱、圆满。 甩甩头,把这古怪的念头抛诸脑后,他转身再次回到了殿内。 这次还没定凑到近前,状似假寐的嘉靖皇帝就淡然问道:“可曾说了些什么?” 黄锦先是一愣,随即才想明白他是在问蓝道行出门后,有没有说过什么。 于是忙躬身禀报道:“回禀陛下,蓝神仙出去之后倒是没说什么,就是一阵踉跄险些摔倒。” 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后来走的时候,倒是越来越有精神,瞧着比往日里还自在些。” “哼。” 嘉靖轻哼了一声,将侧躺的身子放平了,喃喃自语道:“终究还是脱不出凡尘枷锁,可惜了、可惜了。” 黄锦似懂非懂。 但想到自己这些日子以来,搜集到的种种讯息,他一咬牙,突然屈膝跪地,扬声道:“主子,世上肯定有成仙得道的法子,但……但未必就在这些出家人身上!” 嘉靖缓缓睁开双目,侧头稀奇的打量了黄锦几眼,嘴角微微上翘道:“你这老狗,今日倒是胆大的紧。” “主子!” 黄锦既然已经豁出去了,自然不会就此住嘴,又一个响头磕在地上:“奴才以前也不知道有没有神仙,又怕耽搁了主子您的大事,所以才一直没敢说什么——但现如今有了山海监,那神神鬼鬼的事儿,也未必就要指望那些吃斋念经的!” 又停顿了一下,他才继续颤声道:“那些仙丹……仙丹也……” “你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听黄锦提起仙丹来,嘉靖立刻打断了他的话。 黄锦愣怔了一下,知道皇帝不愿意再谈论此事,又想起自己之前的来意,也只好话锋一转,禀报道:“主子,李侍郎、万廷尉、白监正、应城伯……” “昨儿那事儿?” 不等黄锦说完,嘉靖再次插口——昨儿李芳曾连夜进宫,请求借调几台弩车,前因后果自然也早传到了皇帝耳中。 “是。” 黄锦恭声道:“听说那怪虫曾发出一声‘龙吼’,那王守业因此推断,这东西或许是龙属,而当初自京城上空跌落,或许正是受到真龙天子的气运影响。” 再次顿了顿,他小心翼翼窥探着皇帝的面色,道:“故此,那王守业想将人带到宫里来,借助陛下您的龙威,压制那东西的邪术。” “龙威?” 嘉靖将两个字反复咀嚼了几遍,嘴角的笑意逐渐扩大,顺势将袍袖一甩:“准了,让他们进来吧。” “奴才这就……” “等一下。” 黄锦领命刚要去传旨,皇帝却又叫住了他:“若是不成,又该怎么说?” “这……” 黄锦顿时语塞。 嘉靖倒也没有为难的他的意思,淡然道:“让那王守业想个说辞,编的不好,莫怪朕罚他——去吧。” 黄锦这才倒退着出了玉熙殿。 殿内只余下嘉靖一人,他这才扶着炕桌坐起身来,也不知从何处摸出几分奏章,随手翻弄着,嘴里反复念叨着一个名字:“严嵩、严嵩、严……” 半晌,又是幽幽一声叹息:“二十余载,终究还是缘尽了。” ------------ 第202章 龙威、气运 东华门内。 王守业垂首侍立在白常启身侧,后面是一群咩咩乱叫的肥羊——也只有一群咩咩乱叫的肥羊。 虽然大明历代君王之中,仅有属猪的正德皇帝,曾经展现出对猪的忌讳,但身为臣子,若是蠢到把一群肥猪拉来皇宫里宰杀,那就纯属是脑子有坑了。 其实要不是这些羊,王守业等人本可以去专门侯见的厢房歇脚。 可大汉将军们见他们带着一群羊,压根就没提这事儿。 于是几位三四品高官,也只好陪着王守业与畜生为伍。 话说…… 要是在宫内普通所在试验失败,是直接见好就收呢,还是奏请选个‘龙气’重的地方? 比如太和殿、乾清宫什么的。 当然,这纯属王守业苦中作乐的臆想,除非是皇帝主动提及,否则谁敢提议去金銮殿上烹牛宰羊且为乐? 他正站在寒风中想些着三不着四的,就见一抬肩舆颤巍巍的向着这边行来。 王守业还在琢磨,是那位大佬有这待遇,李春芳、万寀朋、白常启几个,早快步迎了上去。 “阁老。” “见过严阁老!” “卑职给严阁老问安。” 原来是严嵩! 王守业正犹豫是跟过去,还是留在这里装小透明,严嵩就下令四个抬轿的太监放下了肩舆,然后起身向着王守业这边招了招手。 MMP! 这三品的四品的好几个,你找我一小小的武官作甚? 王守业心下叫苦不迭,却也只能装作受宠若惊的样子,上前向严嵩问安见礼。 比起几个月前在文渊阁时,严阁老明显又衰老了不少,他那浑浊的目光在王守业身上来回转几转,微微颔首道:“你近来的所作所为,老夫尽知矣——自古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多了,似你这般与魑魅魍魉为伍,却能心系黎庶的却是少之又少,不错、着实不错。” 尽知矣? 那我睡了你孙媳妇的事儿,你有没有听说? 听这名垂千古的大奸臣,口口声声说什么心系黎庶,王守业就举着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就在心里腹诽起来。 但表面上,他却是慨然拱手:“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卑职不过是尽了些本分,当不得阁老谬赞!” “好好好,年纪轻轻就有这等心性,当真是后生可畏啊。” 严嵩伸出手来,王守业忙伏低了身子,任由他在肩头拍了几下,然后慢腾腾爬上肩舆,颤巍巍的延长去了。 似乎他刚才停住脚步,就只是为了夸赞王守业几句。 面对周遭艳羡乃至嫉妒的目光,王守业却好像吃了黄莲一般。 这要搁在二十年前,严嵩如此赏识自己,自己说不定就捏着鼻子认下了。 可现如今严党倒台在即,这份看重简直和砒霜没什么区别! 这么三番五次的下来,迟早会被当做严党中坚。 虽说以自己眼下展现出来的能力,就算顶着严党的名头,也未必就会丢官罢职。 但在接下来徐阶主政的时代,顶着严党余孽的名头,却肯定会被徐系人马压制排挤。 要不…… 先找他孙媳妇搞点严家的黑料,如果等不到其它机会脱离严党的话,就直接来个背刺? 不过这样做的话,又容易立下两面三刀的人设。 难! 真特娘的难! 王守业一面愁的直嘬牙花子,一面还要应付白常启等人的打趣、调侃,心下当真是苦不堪言。 好在没多会儿的功夫,就有小太监传旨,皇帝已经恩准山海监,在皇宫之内展开实验。 “快、快快快!” 不等王守业开口,万寀朋便喧宾夺主的催促道:“快牵一头羊来用刑,看看还会不会消失!” 李春芳虽不似他这般猴急,却也是一个劲的用目光给王守业施加压力。 但王守业还是拦下了万寀朋——毕竟这是东华门附近,要杀羊也该找个背人又好清理的地方。 于是由陆景承带路,众人急匆匆寻了处僻静的所在,然后将一只羊牢牢绑在板车上,让外卫们在羊背上狠狠抽了一刀鞘。 霎时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那只咩咩乱叫的绵羊身上。 十几秒…… 半分钟…… 一分钟…… 一分半…… 这世上竟当真有龙威、气运一说! 随着时间的推移,众人脸上的喜色越来越浓,但却又不敢贸然表现出来,于是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王守业脸上。 王守业硬是绷着劲儿,直等到了两分钟后,这才断然宣布试验成功。 霎时间,欢呼雀跃的声音响成了一片。 原本瘫在担架上的万思哲、李旭等人,也都是一跃而起、喜极而泣。 “诸位大人。” 王守业等他们欢喜够了,这才泼冷水道:“眼下怕还不到高兴的时候,毕竟咱们也不知道那怪虫的诅咒,究竟是被龙气压制了,还是彻底驱除了。” 那万思哲欢呼庆祝的动作一僵,脱口道:“你是说我们……” 说到半截,下意识的停住嘴,又换了副语气道:“王大人,您……您的意思是说,我们还没有脱离危险?” 尝到神秘侧的毒打后,这厮倒是乖觉了不少。 王守业点点头:“接下来,还要带几只羊到宫门外试一试,如果依旧没问题的话,再请诸位的亲随试上一试,届时才能确定那诅咒究竟有没有被清除。” 众人一听这话,登时又提心吊胆起来。 于是急忙簇拥着王守业并几只绵羊,浩浩荡荡的回到了东华门前。 几个纨绔连门都没敢出,只万寀朋、李春芳等家长跟了出去。 选了个背人的地方,外卫们将羊绑好了,用刀鞘在背上狠狠一抽,那绵羊便歇斯底里的叫了起来。 对比刚才在宫内那次,这回的挣扎与惨叫,要明显激烈不少。 众人见状心下先就是一沉。 半分钟后,那羊果然来了个尸骨无存! “这……” 李春芳紧紧皱起眉头,向王守业拱手道:“不知王守备可有法子,将小儿身上的诅咒彻底清除?” 万寀朋等人在一旁,也都巴巴的望向了王守业。 王守业摊手苦笑:“卑职眼下也不知,该如何彻底清除诅咒,好在只有诸位公子暂时留在宫内,保全性命还是不成问题的。” 清除诅咒的法子,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方向。 譬如靠近皇帝,甚至于皇帝进行肉体接触,又或者去太和殿、乾清宫、太庙这样的地方。 但王守业可不会主动提出这等建议。 真要想救儿子,他们就该自己去求嘉靖皇帝! ------------ 第203章 连锁反应 终于是见着皇帝了。 虽然是李春芳、万寀朋、白常启等人一同面圣,期间也只捞到两三句台词。 但在嘉靖朝,尤其嘉靖朝中后期,已经算得上是相当了得的殊荣了。 毕竟这位老爷子二十多年不上朝,中下层官员想见他一面,说是难如登天也不为过。 话说…… 真正的嘉靖皇帝,看上去可比陈宝国老多了,态度也更让人难以捉摸。 但总的来说,这次王守业巧用‘天威’镇压邪祟,显然还是搔到了皇帝的痒处。 这从嘉靖曾先后三次提到,让山海监将今日之事总结成文,尽快呈送到内阁,就可见一斑。 ………… “义父、义父?” 被干儿子连搡带推的,王守业好容易才醒过来,迷茫四下扫量了半晌,才想起自己是在回衙门的路上睡着了。 顺带一提,原本王守业为了避嫌,一直让他以官阶相称来着,后来才自己想多了,这年头官场上认爹、认儿子的简直数不胜数。 连文臣都不当一回事,就更别说粗鄙武人了。 “到了?” “早到了,监正大人看您睡的正香,就先去召集其它人了——现如今守备以上的几位大人,都在议事厅里等着您呢。” “喔。” 王守业无精打采的伸了个懒腰,慢吞吞的下了马车,边打哈欠边往议事厅走。 李旭等人的性命安危,虽然暂时已经不用担心了——他们被皇帝留在西苑将功赎过,做些给重修宫室添砖加瓦的基础劳动,另外李春芳、万寀朋等人,也都罚了半年到一年的俸禄。 但怪虫引发的问题却并未就此结束,反而愈发引起了山海监乃至朝廷的重视。 于是在王守业到场之后,一场有关于如何处置这条怪虫的争论,就此在议事厅里展开。 要不要将它送出城外? 是趁它病要它命,还是静观其变? 一旦它真的清醒过来,山海监又该如何应对? 与其说是争论,不如说是扯皮更为合适。 因为谁也不敢、更没有乾纲独断的底气和勇气。 要知道,这玩意儿可是曾裹挟着几千吨海鲜,跨越来数百上千里的距离,如果把这种能力折算成战斗力的话,即便打个对折,也绝不是凡俗力量所能匹敌的。 于是照例,经过长达一个多时辰的口水仗后,监正白常启做出了如下决定:将会议记录总结成文,呈报给内阁进行裁决。 浪费时间! 以上四个字,是王守业做出的总结。 不过随着这些日子的耳濡目染,他对白常启等人的看法,又有了显著的改变。 当初他觉得白常启没有担当,无法胜任山海监这种创新单位的一把手。 可如今再仔细想想。 嘉靖皇帝和两位阁老,怕也未必就希望山海监的监正,是个乾纲独断、先斩后奏的主儿。 说不定白常启这样瞻前顾后的主儿,反而更趁他们的意。 旧官僚体系的弊病啊! 默默感叹着出了议事厅,被那冷风一吹,昏昏欲睡的精神倒是为之一振,可肚子里也唱起了空城计。 王守业犹豫了一下,决定直接回家让厨娘做点吃的,然后好生养精蓄锐一番——毕竟已经忙了将近两天一夜,今儿下午到明早,他都不用在衙门当值。 咦? 说到当值,刚才是不是有些什么事情,忘了要向张四维提起? 可他站在值房门口想了半天,也没回忆起来究竟要说些什么。 也只好先抛在脑后,卷了新抄录的邸报,准备带回家给赵红玉打发时间。 之前她只是看看便罢,最近却是要抄录一番留档,那认真领会中央指示的劲头儿,可比王守业这个正牌朝廷命官,还要强出百倍不止。 “大人!” 孰知刚卷了邸报出门,迎面就与钱启撞了个正着。 “怎么?” 见他慌慌张张的样子,王守业眉头一皱,不耐道:“难道西跨院里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今儿上午的时候,院里有些异动!” “异动?” “那具怀孕的尸首,好像……好像在浴桶里挣扎起来了。” “蛤?” “还有那徐怀志,早上时似乎也有些不太对劲儿。” 早上时? 王守业敏锐的发现了华点,连忙追问道:“到底是什么时辰的事儿?” “好像是卯【早上五点】时前后吧。” 这就对上了! 当时正好就是那黑虫发出咆哮的时候。 王守业精神一震,再顾不上饥肠辘辘,急忙随着钱启赶到了西跨院里。 首先询问的自然是徐怀志。 比起沉尸浴桶的乔氏,这厮毕竟能言会道。 可惜这徐怀志现如今就是块滚刀肉,仗着没有痛觉,又瞧出山海监没有毁掉他的意思,对山海监提出的一切交流,都采取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 没办法,王守业只好退而求其次,询问当时值守的内卫,徐怀志听到龙吼声之后,都有过什么异状。 然而内卫也只是觉察到,徐怀志当时似有不妥,具体是怎样一个不妥,他却是笨嘴拙舌的说不出清楚。 毕竟徐怀志非但被五花大绑、捂住了眼耳口鼻,还被齐根儿锯断了四肢,压根也不可能有什么激烈的反映。 没奈何,王守业只好又转到了西厢房里。 根据守在外面的仆妇表示,当时听到里面传出异响,急忙开门进去查看,就听得浴桶里的甜水正在不住的荡漾。 后来仔细查看,又发现浴桶稍稍挪移了一丁点的距离,而罩住桶口的细缎子,也有明显的湿痕。 以此推断,应该是里面的孕尸,曾有过什么剧烈的挣扎。 王守业一面听她们诉说,一面命人将乔氏的尸首从水里扯了出来。 除了肚子越来越大之外,似乎和之前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 就不知道这次突如其来的异动,是听到龙吼的应激反应,还是造成了什么持续的影响。 这转完一圈之后,王守业发现自己并不能影响什么,只得吩咐道:“先把这浴桶周围加固一下,免得再挣扎起来,打翻了浴桶。” 交代完,就打着哈欠出了西跨院,乘车返回了自家小院。 这一路之上他别的没想,就琢磨着是该吃完再睡,还是睡完再吃了。 结果浑浑噩噩的回到后院,还没等进门呢,赵红玉就满面潮红的迎了出来,二话不说扯着他就往屋里拽。 这是干什么? “老爷,我今儿成了!” 成了? 什么成了? 等等! 算算日子,今儿也该干净了。 就说嘛,她怎么可能一点的不嫉妒! 虽然又困又饿,但王守业还是迅速的支棱了起来,准备趁机来个抵心拷问,让她坦诚一个女人应有的嫉妒。 谁知赵红玉却并没有将他带往里间,而是来到了书房里,将一张筏纸送到了王守业面前,激动的道:“老爷,您先撕撕看!” 撕撕看? 王守业疑惑的接过筏纸,然后一眼就瞧见了上面两个繁复的篆文,登时惊的瞠目结舌。 难道说…… 她竟然破解了这两个符篆?! ------------ 第204章 学渣告辞 当初王守业得到那六枚符篆之后,经百般试验无果,只得无奈放弃,转而期望于金手指,能同这些符篆起到化学反应。 他这些日子,也没少锻炼脸上的触手来着。 可谁承想,自己还没出训练成果呢,赵红玉这边竟然有了进展! 当初自己书写这两个符篆的时候,倒是没有刻意瞒着她——毕竟当时还曾经想过,拿这两个符篆去向朝廷换些功劳、权柄来着。 而在自己转而锻炼金手指之后,她貌似也一直没有放弃,几乎每日里都要抽出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书写这两个符篆。 可是…… 当初自己也没少写啊? 当时连着七八天,每天至少要写四五个时辰来着,加起来也不比她下的力气少! “老爷?” 赵红玉一声轻唤,王守业这才发现自己的内心戏太多了,以至于到现在,还没有照着她的意思,对这张筏纸进行测试。 于是急忙捏住一角,略略发力撕扯。 这感觉…… 倒好像手里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一块韧性十足的皮料。 王守业下意识又加了些力道,结果依旧是无法撕破这张普普通通的筏纸。 不会有错了! 红玉果真破解了这两个篆文! “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王守业打量着红玉,心下很是有些五味杂陈。 虽然早知道红玉不是寻常女子,但作为直男癌晚期穿越者,他还是有些难以接受,自己的女人比自己更优秀的事实。 “我也说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红玉摇头道:“上午写成这张篆文之后,隐隐觉得似乎与往常不同,于是照着老爷那些法子进行尝试,果然发现这张纸变得十分坚韧。” “那除此之外呢?还有没有别的异常之处?” 红玉再次摇头:“后来我急于尝试,看能不能再写出一副来,就没顾上继续测试。” 王守业下意识的看向了书桌,上面放了厚厚一叠筏纸,想来都是红玉今天的劳动成果。 但看摆放的方式,就知道最后肯定是徒劳无功。 这么说,她也只是凑巧激发了那篆文的力量,并不是真的破解了其中的奥秘。 王守业自觉智商又占领了高地,心下顿时松快了不少。 他示意红玉站到书桌后面,道:“你当时是怎么写出这两个符篆的?给我演示一下看看。” “就和平时一样,也没什么特别的。” 红玉先点了一支凝神香,又自顾自去外面用香胰子净了手,这才回到桌前研得了墨、掭饱了笔,气定神闲笔走龙蛇。 呃~ 难道自己当初失败,是书写水平的问题? 看着那两个浑然一体的篆文,王守业不由得陷入了深思。 然而红玉放下毛笔,将那筏纸拿起来轻轻一扯,就将其撕成了两半。 看来不仅仅是书写水平的问题。 “这张成功的,是你今天书写的第几张篆文?” “第六张。” 啧~ 这个数字有些微妙。 红玉不是书香门第出身,可也正因如此,她对于书画一道的专注与虔诚,还要超过寻常的文人墨客。 尤其这东西还涉及到超凡力量。 王守业可以肯定,她前五张字肯定也都是全神贯注。 可为什么直到第六张,才突然激发了符文的力量? “前面五张还有吗?” “有的。” 红玉从旁边书匣里,取出五张筏纸来:“摆放的顺序和书写时是一样的。” 看来她也曾从这个方向进行过思考。 王守业挨个翻看了一遍,也瞧不出有什么不一样的。 “你写第六张的时候,有什么不寻常的吗?譬如感觉气势、精神比之前更盛?” “这……” 红玉沉吟片刻,坚定的摇了摇头:“直到写完之后,我才察觉有异——而且这张其实并不是最好的,第二张才是。” 有差别吗? 王守业看看第二张,再看看第六张。 呃~ 对不起,学渣告辞。 王守业冥思苦想不得要领,忽然肚子里一阵雷鸣。 “老爷还没用饭?” “衙门里出了乱子,我还专程进宫了一趟,从早上就水米未尽。” “那奴这就让张安家的,弄些好克化的东西!” 说着,红玉出门向娇杏交代了几声,又捧了碟蜜饯糕点进来。 “对了。” 或许是糖分能促进思维的缘故,王守业填补了些蜜饯,脑中忽地灵光一闪,开口问道:“你是几时写下这符篆的?” “大概卯时左右吧。” 也是卯时左右?! 难道也是因为那声龙吟,所以她才顺利激活了这张篆文? 等等! 王守业突然想起一事,不由得疑惑道:“卯时?你卯时不是应该刚开始晨练么,怎么会在书房里写字?” 红玉下意识的低垂了臻首,避开了王守业的目光:“老爷彻夜未归,奴一时也睡不踏实,起的自比平日早了些。” 哈! 她果然还是有情绪的! 王守业心中一喜,却也没有再深究下去——这种事自然是要在床笫间,才好问个清楚明白。 因考量到这副篆字,很可能是因为龙吟才意外激发的。 他对其的兴趣顿时减弱了不少。 再加上填饱了肚子之后,就倦意直往上涌,于是决定先睡上一觉,等养足了精神,再研究那符篆除了耐撕之外,究竟还有什么异常之处。 ………… 也不知睡了多久。 迷迷糊糊间,就觉着有人在屋里团团乱转。 他半睡半醒的只当是娇杏,就随口问道:“什么事儿?” “老爷!” 回应的却是红玉,她急不可待的撩开帷帐,喜道:“我刚刚又写出了一张篆文!” “什么?!” 王守业猛的坐直了身子,看看红玉,再看看外面隐隐约约的亮色。 这回总不会又有龙吟吧? 挠挠头,王守业下意识问道:“什么时辰了?” “已经快到晨时了!” “那你是什么时候写成的?” “大概一刻钟前。” 一刻钟前? 依旧是在卯时写成的。 难道时辰上也有说法? 王守业撩开被子,顾不得穿戴整齐,随便披了件外套,就直奔书房。 趁着现如今卯时未过,他准备再去奋发挥毫一番。 没道理连红玉都能成的事儿,自己这个拥有金手指的穿越者,反而做不到吧? ------------ 第205章 篆文的初步研究 果然还是失败了。 眼见的外面天色越来越亮,王守业失望撇下手里的毛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本来也只是抱着万一的心态,所以虽然失败了,他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好沮丧的。 只是…… 红玉昨儿是因为龙吟,才偶然激发了两枚符篆。 哪么今天呢? 今早肯定是没有什么龙吟的,否则作为山海监里的‘异类达人’,王守业肯定会在第一时间得到通报。 难道是一经激发,终身受益的效果? 又或者…… 龙吟起到的只是促进效果,这篆文里蕴含的力量,本身就是能够经由不断‘锻炼’而掌握的? 如果是后者的话,这无疑是一种可以传承的超凡力量。 考虑到自己还藏了四个符篆,这甚至可以说是一个超凡体系的雏形! 不过…… 眼下还不是验证其传播性的时候。 首先要确定的,是这两个符篆究竟有什么效果。 反正昨儿刚连轴转了一天两夜,王守业便心安理得的请了半天假,对那两张符篆进行了各式各样的测试。 最开始要进行的,自然是基本测试。 也就是重量、厚度、透明度等基础指标。 这方面倒没有察觉到任何异状。 然而随之而来的自由抛落测试,则出现了明显的异常现象。 那张约有八开的筏纸,在落地时几乎是直上直下的,完全没有普通筏纸那种飘飘荡荡的感觉。 在重量、密度,没有发生改变的情况下,这种变化显然是不符合常识的。 所以王守业又做了更进一步的测试——在屋顶上进行迎风抛落实验。 结果两张写有篆文的筏纸,只是略略受到了寒风的影响,整体依旧呈现出远超同类的抛物线。 这究竟是个什么原理? 王守业站在院子里,捧着那两张符篆陷入了沉思之中。 “老爷。” 屋顶上的红玉迟迟不见下文,忍不住探出头来呼唤了一声。 “稍等一会儿。” 王守业摆摆手,托着下巴又想了一会儿,这才用晾挂腌制品的杆子,将那两章符纸送回了房顶上:“再来一次,这次你用它们包个瓦片丢下来试试。” “那老爷千万离远些。” 红玉在屋顶,用符纸包了瓦片,确定王守业已经站到了远处,这才抖手将其抛了出去。 相比于之前那次,这次符纸飞出的更远,坠落的速度也更快。 但是…… “就用和刚才一样的力气,扔个瓦片试试。” 嗖~ 暗红色的瓦片飞出足有六七丈远,几乎是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王守业凑到近前看了看那碎裂的瓦片,然后又捡起了之前扔下来的符纸,解开之后,只见里面的瓦片完好无损。 果然是这么回事! 王守业心中略有了些眉目,便让红玉从屋顶上下来,带着那两章符篆回到了书房里。 “老爷刚才试出什么来了?” 一进门,红玉就迫不及待的追问着。 她方才也瞧出了不对的地方,但究竟是什么缘由,一时间却无从考究。 “依照我的推测,这符篆被激活以后,其实并没有增纸的韧性,之所以难以被撕毁,是因为符篆减轻了它的受力效果。” “减轻了受力效果?” 虽然是个聪慧的,但这种考验物理学基础素养的事情,对红玉而言显然还是有些超纲。 “这么说吧。” 王守业简单的解释道:“咱们百十斤的力道用在这纸上,可能就只余下几两甚至几钱了,这点力气想撕开一张上好的宣纸,自然力有未逮。” “方才的测试也是一样,它受到风力、浮……的影响也大大降低,所以不像普通的宣纸那样,会在半空中飘飘荡荡的。” 王守业原本想说浮力来着,可以来解释起来太麻烦,也容易暴露出自己知识水平,所以说到半截又咽了回去。 连同浮力一起被咽下去,还有重力方面的测试结果。 在包裹了瓦片之后,它大幅抵消了红玉的抛掷力道,并且缓冲了落地时的撞击力。 但它下坠的速度,却产生了显著的变化。 这说明它对重力的影响,抗性明显不如其它力量。 至于这些现象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又出自什么原理…… 作为一个文科生,王守业实在难以理出头绪。 接下来,他又进行了许多测试。 而且因为红玉的二次成功,打消了毁坏孤本的顾虑,所以比最初预计时,增加了不少的破坏性测试。 譬如: 防火性能测试。 同普通宣纸相比,无任何明显变化。 防水性能测试。 无明显变化。 扛腐蚀性能测试。 无明显变化。 涂抹甜水胶测试。 无明显变化。 在篆文边缘涂鸦测试。 无明显变化。 对篆文本身进行覆盖涂鸦测试。 无明显变化。 对篆文…… ………… 经过一上午的实验,似乎这两枚符文的效果,就只有减轻受力这一种而已。 而且这种减轻并不是完全消除,甚至还有上限存在——王守业用出八九成力道,可以将其缓缓撕开,但若是竭尽全力,撕起来就会一鼓作气非常容易。 然而以它之前表现出的韧性而言,这一成左右的力道,应该还不足以成为‘压倒骆驼最后一根稻草’。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一成左右的力气,并没有得到有效的削弱。 如果是这样的话…… 这两枚符篆的效果,貌似比想象中要弱上不少。 如果以游戏术语来形容,顶多也就等同于削减一定伤害的护盾,而且是还是有承受上限的那种。 利用好了,自然也能开发出许多用处。 但是…… 王守业还是忍不住有些失望。 这好容易耗来的封建主义羊毛,按理说应该更给力一些才对吧? 不! 或许它还有很多潜力没有被挖掘出来。 “你明儿弄几张没裁开的纸,看看这篆文能影响到的面积有多大。” 等红玉应了,王守业又道:“对了,再准备几匹布吧。” “布?” “嗯,看看能不能在其它东西上生效,效果又会不会产生什么变化。” 说到这里,王守业低头沉吟了片刻,又吩咐道:“用布做测试的时候,记得额外缝一些上去,看看不是完全一体的,能不能同时生效。” 【今天只有一更】 ------------ 第206章 此消彼长 【12点后再改错字。】 严府。 陆氏独坐在堂屋厅中,那愈显艳色的眉目间,却满是怨怼之色。 她从娘家探病回来已有四日。 初时她紧闭门户胆战心惊,唯恐被哪个瞧出异状来。 但后来一连几日风平浪静,她心下的慌张渐去,愤恨幽怨却是与日俱增。 到得如今,她倒真希望有谁瞧出什么不对来,当面诘问自己几句才好! 这样至少可以证明,这阖府上下还有人在默默的关注着自己。 然而…… 即便是一直窥伺自己身子的严鸿浩,也未曾觉察出丝毫异状。 哼! 既然严家上下凉薄至此,自己又缘何要为他家恪守妇道? 抱着这等心思,她自昨日晚间起,便将恨不能忘却一夜春情,反复回忆了几遍,每每面红耳赤之余,心下就满满都是报复的快感。 可惜这等事终究不能公诸于众。 臆想的久了,心下反倒是空虚寂寞的紧。 再过些日子,停灵也就该结束了。 要么…… 到时候自己再回娘家‘散散心’? 想到这里,她脸上便升起些两团酡红来,裹在裙子里的两条腿儿,也渐渐拢在一处。 就在此时,忽听得外面房门响动,还不等陆氏收敛了心绪,玉茗就挑帘子钻了进来,一脸喜色叫道:“奶奶、奶奶!我寻到徐姨娘的短处了!” 陆氏被她搅了思绪,原本正要喝骂,听得竟寻到了徐婉秋的短处,便顿时再顾不得其它,忙起身追问道:“果真?快说是什么短处!” 就听玉茗信誓旦旦道:“我按照您的吩咐,买通了她院里一个婆子,听那婆子说,徐姨娘私下里时常郁郁寡欢,有时候还会落下泪来,显是对严家心怀怨怼——咱们大可借此威胁她,若是不肯乖乖听话,就把这事儿告到老爷面前!” 一番话说完,就美滋滋的望向陆氏,等着她褒奖夸赞。 谁知等来的,却是陆氏看弱智一样的目光。 当朝次辅的嫡亲孙女,被迫嫁给个傻子为妾,若不曾心怀怨怼,那才真是奇闻一件! 若严鸿亟神志尚清,这或许还真能算个把柄。 可现如今么…… 再加上严、徐两家的势头此消彼长,便连严嵩、严世蕃父子,此时也要避让徐家三分。 这时候你拿个心怀怨怼的小事,就想拿捏住徐婉秋? 要是红杏出墙还差不多! 等等! 想到红杏出墙,陆氏心头忽地一跳,暗道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只是其中的风险颇大。 思来想去,又觉着不够稳妥。 “奶奶?奶奶!” 正权衡着,玉茗已是等的急了,连声催问道:“这法子成也不成,您倒是说句话啊!” “成什么成!” 陆氏桃眼一瞪,斥道:“阖府上下谁不知她心怀怨怼,偏要你来提醒?我若真拿着这由头去威胁那小贱人,岂不是自讨没趣?!” 玉茗被训斥的一缩脖子,讪讪道:“那奴婢再去……再去仔细打探打探,就不信揪不出徐姨娘的狐狸尾巴!” 陆氏把手一摆:“你先打探她的喜好便是,拿捏短处的事儿容后再说!” 她虽然不想承认,但也知道徐婉秋是个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怕没什么把柄可以供自己拿捏。 最好的办法,还是探知她的喜好之后,再设下陷阱栽赃陷害。 而在这方面,陆氏自认还是有些天分的。 想当初严鸿亟身边那些莺莺燕燕,就有几个被她…… “这可如何是好?!” 陆氏正回忆当初的手段,冷不丁就听门外有人失声惊呼。 她不由得眉头一皱,将尖俏的下巴往门外一扬,吩咐道:“去看看是哪个贱婢,竟敢在我门前放肆!” 玉茗领命出了堂屋,不多时又仓皇的折了回来,口中急道:“奶奶、奶奶!可了不得了,听说阁老又惹怒了陛下,竟丢了伴驾的差事!” “什么?” 陆氏闻言也是一惊,关注点却和外面的奴婢大相径庭:“那徐阶呢?” “徐阁……徐阶好像代替阁老,去玉熙殿当值了!” 该死! 严嵩惹怒皇帝,丢了伴驾的差事,陆氏倒并不怎么在乎,可徐阶圣眷更进一步,那小贱人岂不是更要目中无人了?! 这纯属是以己度人。 但陆氏却是越想越不忿,站起身来,在厅内来回踱了几圈,忽地将银牙一咬,暗暗下定决心,即便是冒些风险,也一定要尽快将徐婉秋拿捏在手心上! 不过…… 正所谓拿贼拿赃、捉奸捉双,若没有个奸夫配合,如何能给徐婉秋‘定罪’? 而这等事,外人肯定是信不过的。 思来想去,也就只有两人能够充作同谋。 其一当然是弟弟陆景承,他往来严家也最是方便。 可陆氏却不愿拖陆景承下水。 罢罢罢~ 少不得也只能再便宜那粗坯一回了! ………… “阿嚏、阿嚏!” 议事厅里,王守业突然连打了两个喷嚏,直惹众人纷纷侧目。 他急忙捂住鼻子,讪讪解释道:“前天晚上着了些风寒,若非如此,上午我也不会缺席了。” 白常启闻言,顺势关怀了他几句,这才继续方才的话题。 今儿这场中高层会议,依旧是在讨论黑虫的处置问题。 虽然内阁直到如今,也没能做出最后决断。 但该预先准备的工作,还是提前铺排了下来。 山海监负责运送、看护。 顺天府承担了清除沿途障碍的责任。 五军都督府则从神机营等处,抽调了一支千余人的精锐兵马,汇同山海卫演练各种应急方案。 除此之外,兵部还调集了一大批火药——不是火器上用的那种,而是点火用的药。 火,永远是人类对付‘野兽’,最可靠的工具之一。 只是这次究竟靠不靠的住,谁也不敢保证。 另外…… 今天下午,礼部、道录司会协力举行一场祭祀活动,以便和那黑虫进行‘坦诚’的精神交流。 并尽量劝道它成为一条对国家、对人民有益的好龙,而不是一条祸国殃民的坏龙。 据说还有官员,提议赐那黑虫一个封号来着。 只是这主意立刻就被内阁给否了,理由是一旦它顶着朝廷的封号作恶,肯定会损害到朝廷的威望与名声。 诸如此类脑洞大开的提议,据说还有不下几十条之多。 不过有个摆在明初的办法,却一直都没人提起。 那就是仿照李旭等人,将黑虫运到宫里去,借助皇城里的龙威对其进行压制。 “就这样吧,现如今……” 经过小半个时辰的讨论,定好了三班轮岗的顺序,白常启正待勉励众人几句,然后宣布散会。 就见一个亲随提着袍子飞奔进来,完全无视了众人诧异的目光,凑到白常启身边耳语了几句。 白常启初时对他的莽撞还有些不悦,听完之后却是面色骤变,再无耐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言语,直接挥退了众人。 王守业等人满腹疑惑的出门不久,也就都得知了白常启如此变化的缘由。 嘉靖四十年十一月二十日,二十余年荣宠不衰的严阁老,头一回丢掉了陪王伴驾的资格。 ------------ 第207章 尊卑 是夜。 王守业愁眉不展的歪在罗汉床上,心下将严阁老埋怨了无数遍。 这诺大一个严家,权倾朝野二十多年,怎么说倒就倒了呢? 这好歹做了二十年的宰相,怎么说失势就失势了呢? 就不能坚持坚持,等到自己找到反水的机会之后,再来个彻底垮台么? 眼下倒好,就算自己能找到合适的理由,怕也难免会被当做是见风使舵之人。 王守业心下不住哀怨着,却忘了月前他还在期盼严家能尽快垮台,千万不要坚持到倭瓜的孝期结束。 他思来想去,若严家就此一蹶不振,自己又不愿意担上两面三刀的名头,怕也只能先稳固根基,来个以不变应万变了。 好在这次龙威事件,他又讨了嘉靖的欢心,若再趁热打铁立下些功劳,不敢说和徐系人马正面对抗,起码明哲保身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 至于这趁热打铁的法子么…… 最直接的自然是解决那怪虫带来的威胁——但一来风险实在太大,二来王守业也并无把握,能搞定这疑似龙种的怪物。 再然后,就是那两枚符篆了。 本来王守业就曾打算过,如果研究失败的话,便将其交给朝廷集思广益。 先如今虽然莫名其妙的成功了,但效果却不如预期——他想要的,是悄无声息强化自身的能力,而不是这种强化外物,且容易泄露的手段。 若经过再三测试之后,效果依旧如此的话,不如干脆将其交给朝廷,换些功劳权柄更为核算。 当然,仅限于这两枚符篆。 那龙吟帮助红玉激发符篆,虽然起到的很可能只是促进的作用,但这依旧证明了,超凡力量对符篆的印象。 故此王守业在经过思考之后,反而愈发坚定了锻炼面部触须的念头。 如果当初的设想能够达成,剩余的那四枚符篆,说不定可以成为他压箱底儿的杀手锏。 当然…… 前提是别再搞出什么鸡肋能力来。 “老爷。” 正琢磨着符篆的事儿,娇杏捧了盆热水进来,娇弱无力的往脚榻上一放,抱怨道:“这天冷路滑的,我独自去前院打水,险些就摔了呢。” 王守业一听这话,就知道她心里打的是什么盘算——无外乎仗着爬上了自己床,不甘于再做个普通奴婢,想要寻人替下这些苦差事。 但王守业可不想惯她这毛病,丫鬟肯定是要增补的,但却不该由她提出来。 当下只是含糊不清的‘嗯’了一声,并未给出任何回应。 娇杏小嘴儿一撅,露出些不满之色,但却还是跪坐在了脚榻上,捧起王守业的双足,轻车熟路的褪去了鞋袜。 小心翼翼将其浸到水里,用嫩白的小手不住搓洗捏拿着,直到王守业发出畅快的低吟声,这才又试探着道:“张安家的昨儿跟我说,她有个娘家侄女,转过年就满十四……” 哗~ 正说着,她捧在手心里的大脚猛然挣脱束缚,狠狠拍进了洗脚盆里。 温热的洗脚水顿时四下飞溅,其中倒有近半泼在了娇杏身上。 娇杏惊的身子往后一仰,正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听王守业淡然道:“不该你操心的,以后少操心。” 娇杏这才晓得是自己方才越俎代庖的说辞,惹恼了王守业,一时又是慌张又是羞愤,有心起身夺门而出,却又没有这等胆量。 一时僵在当场,半晌也不知该如何反应。 “这好好的,老爷怎得就恼了?” 赵红玉闻声从屋里出来,见到这副情景,便不动声色的上前道:“你先去西厢换身衣裳,这边儿我伺候着就是。” 这时娇杏的眼泪才夺眶而出,一转头捂着嘴冲出了东厢。 赵红玉拿抹布擦去脚榻上的水痕,又往那盆里的兑了些热水,一面捧住王守业的双足继续搓揉着,一面道:“好歹是刚把身子许了您,怎得转过天就这般不给她好脸子?” “这丫头心眼多着呢。” 王守业哂笑道:“要不先敲打敲打,怕过不了几日,就要与你斗个高低了。” 身为穿越者,王守业对这时代严格的上下尊卑关系,自然谈不上喜欢。 但只要对自己有好处,他还是会选择维护这种秩序。 至于众生平等什么的…… 那是伟人、圣人、痴人追求的东西,他就一俗人而已,可没那么多高大上的想法。 当然,一味打压也是不成的。 王守业可不希望身边的人,对自己离心离德。 “等明儿你备些实惠的,让张安给娇杏家送去——他弟弟今年有十四了吧?” “应该是过完年满十四。” “让他过两日来府上一趟。” 红玉点头应了,见王守业没了下文,又轻声道:“我今儿试了一天,也没能再写出第三张来,或许……或许是每天只能写出一张?” “有这种可能,但也可能是你还不够熟练的关系——待会儿早点歇了,等明早再试一试。” 王守业说完之后,忽然又有些后悔起来。 于是忙改口道:“其实也没那么急,倒不如先试一试,看精神不济的时候,还能不能写出来。” 说着,就翘起脚尖在红玉手背上撩拨。 赵红玉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当下媚眼如丝的横了他一眼,顺势将他的双脚擦干,端着洗脚水步出门外。 啧~ 经这些日子的耕耘,她倒是愈发风情了。 可惜明儿还要当值,否则…… 对了! 怪不得总觉得忘了什么,原来是忘了要和张四维,探讨一下休沐日的问题。 但眼下这节骨眼上,讨论休沐显然不怎么合适,还是等怪虫的事情解决之后再说吧。 却说王守业两只脚悬在半空,虽然附近放有炭盆,但时间一久还是觉得足底发凉。 正犹豫是把靴子套上,还是干脆去里间歇息,红玉就带着娇杏折了回来。 娇杏并没有换掉身上的衣服,脸上也一久带着怨怼之色,显然红玉并没有故作聪明,将他准备抬举娇杏家人的事情告知娇杏。 这才叫知分寸、明进退! 比起娇杏耍的那些小聪明,不知强出多少倍。 只可惜她却少了那么点儿主动。 要是肯和娇杏一样,放软身段痴缠不休就好了。 ------------ 第208章 鸡犬 【一群突然被查封了,大家可以翻看简介加入二群——记住少开车、莫谈国事。】 又是一夜鹅毛纷纷。 惯在西城摆摊卖饰物的陈七,因下雪耽搁了买卖,本就有些不痛快,又为女儿的事情和婆娘拌了几句嘴,干脆连早饭都没吃,拎着酒葫芦气冲冲的出了家门。 这走的急了,就忘了要带上遮风的毡帽。 初时怒冲冲的还不觉如何,等行出半条街远,就被那风雪压弯了脊梁。 这时候再回去拿也已经晚了。 陈七便只好抄着手、缩着脖子、贴着墙根儿往前赶。 眼见过了街口。 他紧赶几步来到一家酒肆门前,跺去鞋底上的雪泥,正待挑帘子进门,那棉帘子却先一步被人从里面挑了起来。 与此同时,某个拿腔拿调的声音,也随着屋里的热气一起拍在陈七脸上:“果然是老七,咱可是有日子没见了!” 陈七身子一僵,刚刚挺直的腰板,顿时又垮了下来,满面尬笑的招呼着:“原来是徐掌柜啊,今儿您怎么没在店里支应着。” “呵呵……” 那徐掌柜居高临下冷笑一声,依旧是皮里阳秋的道:“我是约了人在这里谈生意,可比不得你老七,现如今攀上高枝儿,买卖做不做都无所谓了。” 说着,稍稍让出些空间来,将下巴往屋里一点:“你这贵足踏贱地的,是准备办几桌席面,还是干脆把这小店包下来?” 陈七进也不是、退也不得,心下窝火至极,却又自觉心下有愧,不好同徐掌柜当面翻脸,只好在心下将那不孝女骂了又骂。 这徐掌柜是城西一家皮货店的店主,虽也是给人打工,论身家却远在陈七之上。 今年七月里,徐掌柜为儿子向陈家提亲,当时彩礼都已经议好了,不成想陈七的女儿却瞒着家里,悄悄去牙行挂了身契,做了大户人家的婢女。 徐家对这门婚事,原就抱着‘折节下交’的心态,那曾想到最后竟然是这等结果。 徐掌柜将此视为奇耻大辱,这次意外撞见陈七,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言语。 “徐掌柜、徐掌柜。” 这时酒肆的东家见二人堵着门置气,生怕坏了自家的买卖,忙上前打起了圆场:“老七也不是故意要坑骗你家,实在是他家那丫头主意太正,咬死了要攀高枝儿,咱这平头百姓哪能入得了人家的眼?” 说着,伸手往里一让:“老七,这大冷天的,在门口杵着作甚?快快快,赶紧进来找个地儿坐下吧。” 说是打圆场,言语间却刺的陈七羞愤不已。 他有心就此抽身而去,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于是只好闷头走进了店里。 此时店内只一桌客人,看那首位上的空缺,显然都是和徐掌柜有约之人。 故而眼见陈七从外面进来,那酸话怪话就层出不穷。 “呦,这不是老七吗?” “哪儿啊,如今得叫七爷了!” “可不嘛,人那闺女可是个有能耐的,这父凭女贵,怎么也该称一声七爷才是。” “不光有能耐,那身量一瞧就是个好生养的!” 陈七初时还强忍着,等听到‘好生养’几个字,便实在耐不住性子,一把将酒葫芦掼在桌上,骂道:“喷什么粪呢?!有种你特娘再说一遍试试!” 还不等那阴阳怪气之人有反应,后面徐掌柜先跳了出来,也将那戴着扳指的巴掌往桌上一拍,瞪眼道:“再说一遍又怎得?你家都能做的出来,旁人反倒说不得了?!” “我……” 陈七一咬牙,愤然道:“徐掌柜,我陈七从来就没指望靠女儿攀什么高枝儿,当初……” “爹、爹!” 还不等他把话说完,外面就传来连声呼喊,紧接着棉帘子一挑,闯进来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不由分说扯住陈七就往外拉,嘴里亢奋道:“我就知道您是来这边儿了,走走走,赶紧跟我回家去,王老爷差人赏下一大堆好东西!” 陈七脸上的横肉颤了几颤,刚要甩脱儿子,忽又听儿子说道:“听说王老爷还交代下,让我明儿过去一趟呢。” 他顿时忘了挣扎,脱口问道:“让你过去?让你去过去干嘛?” 说话间,便身不由己的被儿子扯出了门外。 隔着窗户见父子两个絮絮叨叨渐行渐远,屋内几个食客面面相觑,不觉都是哑然无语。 虽然他们方才对陈七冷嘲热讽,仿佛陈家丫头去攀高枝儿,是多么可耻的一件事情。 可听说那贵人当真赏下了东西,众人心里却又忍不住泛起酸来,巴不得自家也有这般好运。 默然半晌,其中一个人忍不住道:“我听说,陈家丫头去的那家,还是个做官的?” “做官的又怎样?” 徐掌柜铁青着脸不屑道:“这京城里的官儿,比特娘街上的狗还多些——前两天为了几两俸禄,在户部撒泼打滚的官儿,你们又不是没瞧见?” “也是。” 旁边有人忙附和道:“那些芝麻绿豆似的小官儿,过的还未必有咱们自在呢——更别说他那闺女还是个做下人的。” 说是这么说,可桌上的气氛还是一落千丈。 徐掌柜自己也觉得食不知味,眼见买卖谈的差不多了,就准备结了饭钱各奔东西。 可他刚走到柜台前,就见两个人有说有笑的走了进来。 原本徐掌柜也没有在意,可不经意间,却从二人口中听到了陈七的名字,而且啧啧有声的,尽是艳羡之意。 “二位。” 他正犹豫要不要问个清楚,店家先招呼道:“这是撞见什么好事儿了?说出来让我也沾沾喜气。” “嗐!” 其中一人摆手道:“我们两个能有什么喜事儿?是卖零碎的陈七,人家那闺女这回可是抄着了,听说是做了山海监王守备的通房丫鬟,大包小包的赏下好一堆东西!” 另一人补充道:“这还不算,听说王老爷还要抬举他家那半大小子,这三年五载的,指不定就混个官身出来!” 先前那人不屑:“还用三年五载?你当那王守备是什么人?皇上老子亲眼相看过的主儿,那叫简什么……” “简在帝心!” 同伴接过他的话头,忍不住啧啧赞叹:“这还是通房丫鬟,要是日后抬了姨娘,那还了得?” 两人自顾自说的热闹,旁边徐掌柜却是彻底变了脸色。 瞅个空子,他急忙插口问道:“二位说的王守备,可是曾去沧州除妖的那位?” “可不!” 对面二人齐齐点头,又提醒道:“不过您那都是老黄历了,听说王守备前天刚和一条黑龙大战三百回合,救了几位尚书公子、侍郎闺女啥的。” 酒肆店家也凑趣道:“这事儿我听说了,好家伙,听说五军都督府连夜调了百十辆弩车,连那黑龙的皮儿都没打破,最后还是靠那王守备出面,才把事情摆平了!” “什么摆平了!” 这时徐掌柜那桌上的同伴,也有人憋不住了,起身道:“听说这回连王守备都没能斗过那黑龙,最后只好把它引到了宫里,借当今天子的龙威镇压了那黑龙!不过这事儿可没完,听说那龙只是被镇住了,还没彻底除掉呢!” “当真?那山海监准备怎么处置它?” “我听说城外建的营房,就是用来镇压黑龙的!” “听说那黑龙当初是和鱼虾一起,从天上掉下来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的兴高采烈,直到小半个时辰之后,才突然发现徐掌柜早已不见踪影。 想想之前的冲突。 与徐掌柜同桌的食客面面相觑,都不禁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 第209章 鸡犬【二】 “是这家吧?” 天色将亮未亮,陈七便和儿子冒雪来到了大市西街。 按照张安说的方位寻到王家门前,他上下打量了几眼,忽地把嘴一撇:“也不过是寻常人家嘛,怕还未必有陈掌柜家阔气呢!” 等了半晌不见回应,他扭头瞪了儿子一眼,挺胸叠肚上前就待拍响门环。 可那巴掌虚虚几次起落,却始终没能拍实。 “你说……” 他拧着眉回头问儿子陈翀:“咱们是不是来的太早了?” 陈翀未曾搭话,只是默默的翻了白眼。 半夜就催命也似的叫自己起来,这时候倒担心来的早了! 陈七又道:“要不先等等,等天光大亮了再敲门?” 陈翀依旧没有言语,只是无奈的低垂了头颈。 见儿子并未反对,陈七便抄着手,蹲在了门前的台阶上,又示意儿子也蹲到自己身边。 等陈翀不情不愿的蹲过去,他偏头张了张嘴,有心要说些什么,脑袋里却是空空如也。 拧着眉想了半天,才记起是要叮嘱儿子,进门之后千万不要失了礼数。 于是忙又转过头…… “你们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 不等陈七开口,旁边先有人低喝了一声。 父子二人这才发现,有三名雄壮的汉子,竟已无声无息的迫到了近前,瞧那蛮横的样子,就知道非官即盗。 陈翀毕竟年轻,又觉着是自家有依仗,因此不答反问:“你们又是什么人?” 其中一名汉子二话不说,亮出一个蓝底儿金字的腰牌。 “官爷别误会!” 陈七一个激灵就想要站起身来,却不妨双腿发软,反倒瘫坐在台阶上,他急忙手脚并用的爬将起来,陪着小心解释道:“我们是来走亲戚的。” 说着,生怕那三人不信,又往门里一指道:“我闺女在里面做丫鬟。” 陈翀忙在一旁补了句:“通房丫鬟。” 陈七瞪了儿子一眼,转回头却见那三个官差态度大变,个顶个脸上都带了笑模样。 “原来是这样。” 之前亮出腰牌那名汉子拱手道:“可要我们兄弟帮着叫门?” “不必了、不必了!我自己来就好!” 说是态度变好了,但陈七哪敢劳动几个正经官差帮自己叫门? 忙转过身急吼吼的拍响了门环。 “谁啊?” 不多时,里面就传出了回应,紧接着那黑漆大门左右一分,露出个衣衫不整的男人。 那人探头向外一扫量,立刻堆笑道:“原来是七爷啊,您来的可真是够早的!” 陈七见开门的,正是昨天在自己家中,拍了无数马屁的张安,当下将腰杆子一挺,就待同张安搭话。 不想张安又扫见了那三名官差,诧异的问道:“三位这是?” “张爷。” 那三名官差忙矮了脊梁,赔笑道:“咱们兄弟见这二位眼生,便过来问了问来意。” 若仍是锦衣卫在附近设岗,未必会对区区一届门房如此礼让。 但因为久守无功,锦衣卫的人早就已经撤去了,现如今在附近担任暗哨的,已经换成了几名山海外卫,对王守业的家人自然不敢怠慢。 张安得知缘由后,也便没再理会他们。 热情的将陈七父子带到了客厅里,一面奉上茶水,一面解释道:“二位来的早了,老爷怕是还没起呢——这样吧,我让我那婆娘先去向娇杏姑娘递个话,看老爷什么时候方便见二位。” 陈七见他方才对那三名外卫的态度,再想想自己昨天拿腔拿势的,就觉着心下不安,哪还敢说旁的? 自然只能唯唯诺诺的应了。 ………… 后院。 娇杏寒着一张瓜子脸,将红玉用过的温水泼到院子里,折回屋内之后,本待怼好热水自行洗漱。 怎料提起铜壶来,里面的热水却不够了。 她气的将铜壶高高举起,又狠狠往下一抡,却自始至终没敢撒手。 咬牙切齿将那铜壶轻轻放下,愈发觉得心头憋闷难受。 这好容易爬上了老爷的床,将个清清白白的身子给了他,谁知非但没见什么回报,那态度竟还恶劣了几分。 早知如此…… 叩叩叩~ “娇杏姑娘、娇杏姑娘?” 这时门外突然有人一边敲门,一边压着嗓子轻声呼唤。 娇杏收了心虚,上前一把拉开房门,见外面是张安家的,便硬梆梆的问道:“这一大早的,又有什么事儿?” 张安家的没想到热脸贴了个冷屁股,笑容登时有些勉强起来,讪讪道:“你爹和你兄弟来了,眼下就在厅里候着呢——你看老爷什么时候有空,能过去见一见?” “我爹来了?” 娇杏闻言吃了一惊,诧异的追问道:“他门来做什么?” “感情你还不知道呢?” 张安家见状顿时又来了精神,先将自家男人昨儿奉命,带着礼物去陈家的事儿说了一遍,又道:“瞧老爷的意思,多半是要抬举你那弟弟呢!” “当真?!” 娇杏听到这里,早已瞪圆了杏核眼。 “这还能有假?” 张安家的胸脯一腆:“我男人……” 砰~ 不料刚起了个头,娇杏就猛地关上了房门。 张安家的险些被碰了鼻子,一肚子奉承话也都窝回了腔子里,忍不住暗骂道:没规矩的小蹄子,才刚爬到老爷床上两天,就这般嘴脸,往后怕是长久不了! 不提她如何抱怨。 却说娇杏关门之后,就激动的闯进了里间,对着床头屈膝便跪,口中连声道:“多谢老爷、多谢老爷!” “唔……” 王守业含糊的应了一声,好半晌才探手挑起了帷幔,眯着眸子扫了娇杏两眼,又闭上眼睛嘟囔着:“怎么来的这么早?也罢,给爷更衣吧。” 娇杏急忙膝行几步到了脚榻上,探着身子先把衣服拢在一处,又蛇也似的攀附了上去,三分服侍七分撩拨。 等到王守业披挂整齐,已是半个时辰之后了。 他下地踩实了靴子,得了便宜卖乖的抱怨着:“这也不瞧个时辰,你父兄怕是早等急了。” 娇杏青丝散乱的裹在被子里,气息不匀的笑道:“但凡老爷高兴了,他们多等一会儿怕什么的?” 王守业没在言语。 向着房门行了几步,忽又回头吩咐道:“你也赶紧起来,莫让红玉堵个正着。” 说着,头也不回的出了卧室。 “哼!” 娇杏听那脚步已是到了院里,立刻不服不忿的冷哼了一声,但想到老爷肯抬举自己的家人,显是对自己颇有情义,忍不住又痴痴的笑了起来。 她将两条腿搭在墙上,倒立了片刻之后,这才急急忙忙披衣起身。 等拾掇整齐了。 又冷不丁想起方才那法子,还是乔氏教给自己的,一时又是唏嘘又是庆幸。 那乔氏好容易寻到条活路,却又稀里糊涂丢了性命,想想也真是造化弄人。 不过也亏的她时运不济,否则老爷屋里怕又要多一个争宠之人。 ------------ 第210章 二测 本来洗漱完毕之后,王守业就准备带着娇杏一起,去前院接见陈七父子的。 不想主仆两个刚到前院,就和红玉碰了个对头。 这些天红玉已经把晨练挪到了下午,为的就是能够以最好的状态绘制符篆。 前两天是一天一张,昨儿却没什么进展。 结果今儿早上竟然一下子写出来三张,代价则是红玉显得有些萎靡不振。 看来这东西果然也是要消耗,绘制人体内某些能量的。 鉴于具体是什么能量,暂时还无法确定,为免留下什么后遗症,所以王守业在得知这一情况之后,立刻严令红玉每天最多绘制两张。 既然试验有了进展,自然要先紧着赵红玉这边儿。 打发娇杏先去客厅里父女团聚。 他便同红玉到了前院书房——前院书房比后院书房要僻静些,所以红玉特地选在这里进行绘制符篆。 因为之前做了充足的准备,这次绘制成的三张符篆载体各不相同。 第一张是没有裁开的纸,上面密密麻麻书写了二十几个符篆,不过成功的就只有一个。 经红玉指认,王守业将真正被激活的符篆,用朱砂红笔圈了起来,然后从最远端开始进行测试。 结果发现一整张纸,似乎都被赋予了抗力效果。 这展开来计算,半径足能有五尺出头。 虽然如此,却也并不能就这么简单的认定,符篆效果的覆盖范围在五尺往上。 因为王守业发现红玉在书写符篆时,为了不至于让纸占去太多的地方,采用了折叠的方式。 既然如此,那就得考量平面与立体的问题了。 从平面上看,距离是五尺多。 可若是从立体上考量,距离却最多不过不过两尺。 看来准备工作还是不够充分。 王守业一面琢磨着,是不是该再搬张书桌过来,拼成个更大的书写平台,一面又拿起第二张符篆继续进行测试。 这张符篆的载体,是由三张宣纸拼凑起而成,一张用胶水黏上去的,另一张则是用细线缝上去的。 经测试,除了书有符篆本身的筏纸之外,另外两张并没有被赋予任何特效。 但王守业并没有就此否决这种拼接方式,而是在书桌上铺开了第三张符篆。 之说以说铺开,是因为这第三张符篆的底版,是用一匹上等绢布拼凑而成的。 乍看上去,像是个超大卷的画卷。 但铺开来细看,就会发现上面差不多每隔两尺,就会有一个裁剪后又重新缝纫拼接的痕迹。 而这一次,在王守业的反复测试下,整个‘画卷’都经受住了折磨。 同样是拼接上的,效果却截然不同。 想来问题应该是出在拼接材料上。 拼接筏纸用的丝线和胶水,都和本体的纸张并不相同;但拼接布匹的丝线,却是用了想同的材质。 “这布和线还有没有备用的?” 王守业思量了片刻,又转头吩咐道:“要是有,拿来缝上去试试看。” 这自然是为了测试,事后拼接还有没有效果,进而推断出这符篆是持续生效,还是定型时将效果嵌入了载体。 红玉点头应了,将碎布头和针线准备好,接过那画轴的之后,却忽又为难的皱起了眉头。 王守业见状,也登时恍然大悟。 被提高了韧性的绢布,又岂是普通缝衣针能够轻易穿透的? “算了,先试试这布提高的抗性,究竟是成倍增加的,还是和宣纸差不多。” 王守业说着,抓过那画轴狠狠一扯,结果完全没有发挥任何效果。 呃…… 假设绢布的局部极限受力,在七八十斤左右的话,那再加上一百斤的减免,显然已经超过了他的最大输出功率。 当然,要是把这玩意儿固定好,双手在一个方向同时进行拉扯的话,应该还是可以对其造成破坏的。 不过他可不想把自己搞的那么狼狈。 直接去隔壁把干儿子李如松喊来,将这败家的任务交给了他——能流畅书写作画的绢布,价值可比宣纸高多了。 李如松初时并未在意,结果头一回进行撕扯时,竟和王守业一样吃了瘪。 “咦?这布倒是结实的紧!” 这下他倒是来了兴致,将两条腿稍稍分开,就待使出那千斤蛮力来。 王守业忙提醒道:“慢慢发力,别一下子用力过猛——过会儿还要让你估量,究竟用了多大的力道。” 李如松这才及时收了神通,按照义父的指示逐渐增加力道,片刻之后,就听得撕拉一声,那打头的绢布被他扯成了两片。 “你刚才用了多大的力气?” “这……” 李如松挠挠头,跟王守业大眼瞪小眼半天,突然丢下句‘您等我一会儿’,就飞也似的出了书房。 王守业和红玉对视了一眼,正准备追出去瞧个究竟,他又风也似的跑了回来,笃定道:“方才约莫也就用了不到二百斤的力气。” “这是怎么确定的?” “孩儿那屋里不是放着几个石锁么,我回屋挨个掂了掂,然后估摸了个大概。” 原来如此。 话说…… 这力道全凭估量,一次两次还能凑合,天长日久的总不能回回如此。 就不知这年头,有什么合用的力量测量方式没有。 或者干脆按照李如松的思路,搞个用重量衡量力量的简单工具? “义父,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正思量着,李如松就巴巴的探问起来——不过他巴巴盯着的却不是王守业,而是那些反复抄录的符篆。 他似乎已经隐隐意识到,这布之所以难以撕开,与上面的符篆有关。 看来那异常增长的力量,并没有影响这位未来名将的智商。 “别的么……” 王守业思量了一下,拿起之前准备好的碎布头:“你今儿上午请半天假,想法子把这块布缝上去。” “啊?” 一听说是要做针线活,李如松顿时有些傻眼。 犹豫着正想退堂鼓,王守业又正色道:“这事儿十分重要,你千万不要等闲视之。” “是,孩儿一定尽力!” 李如松听他说的郑重,只得恭声应了。 该测试的都测试完了,再加上还有对父子等着自己接见。 王守业便将面有倦色的红玉,先打发回后院休息,又唤来张安家的,让其帮着指点李如松缝纫机巧。 然后施施然的赶奔客厅。 ------------ 第211章 庄子 直到在主位上落座,王守业心里头想的还是那符篆的事儿。 方才在红玉和李如松面前,他虽然表现的云淡风轻。 但那符篆之力能辐及一整卷绢布,却着实让他有些喜出望外。 虽然效果并没有明显的增进,依旧是百十斤的抗性的。 但架不住这玩意儿能够批量生产。 届时只需叠上两三层绢布,效果就不在普通皮甲之下,若直接叠个七八层,怕铁甲也不外如是。 尤其这绢布轻软便捷几无负荷,若是以之成伍,再配上那甜水胶喂出来的异化马,往来纵横谁人能敌? 至于裁剪方面的问题…… 实在找不到别的法子,或许可以把坐好的衣服封起来绘制符篆,等有了效果再设法裁开。 “老爷?” 正想些金戈铁马杀伐事儿,忽听得娇杏在耳边一身轻唤,这才想起旁边还有她的父兄等候‘发落’。 “咳。” 王守业顺势清了清嗓子,却见对面的陈七一个激灵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弓腰驼背慌慌张张的好不卑微。 “坐下说话。” 王守业伸手虚虚一抬,却也并未显出什么和颜悦色。 这年头就连妾的家人,都算不得正经亲戚,何况是一个通房丫鬟? 若刻意做出亲近之态,倒反会惹得娇杏得陇望蜀,认不清自己的位置。 等陈七惶惶不安的坐回椅子上,王守业这才开口道:“说来倒也是巧了,原本唤你家哥儿来,是打算帮他在衙门里寻些帮闲差事,谁曾想昨儿有人转卖了个庄子给我,眼下庄子里正缺人手,不知你父子可愿去帮着看顾一二?” 这庄子原是胡献忠家里的,他因似纵李旭等人惹出祸事,现如今已被革职下狱,羁押在大理寺牢中。 胡献忠自知就算能活下来,多半也保不住家产,干脆将大半产业转卖给了衙中同僚,一来是急于换些银子好去疏通关系,二来也是希图留下些香火情分,不至于彻底失了依凭。 白常启当仁不让的拔了头筹,李芳未曾理会此事,那次一等的肥肉却并未落在张四维、又或是两位监副手上,而是便宜了王守业。 其中最大的好处,就是这座庄子了。 庄子其实不大,拢共也才有二十几亩地,但其中三分之一被开辟成了暖棚,专种些冬日成活的果蔬,论进益不下于两三百亩水田。 大棚菜在这年头称得上是尖端科技,要想顺顺当当的继承这份产业,自然离不开精通此道的熟手,因此庄子里原有的农户也不就好随便汰换了。 所以王守业就想寻个粗通文字、账目的,去庄子里做个监工管事,免得交接不清之际,再生出什么乱子来。 陈七恰好就符合这些要求。 不过陈七听说差事是在城外,那脸上就显出些勉强来,支支吾吾的,半晌也没个准音儿。 这倒也正常,在这京城繁华之地呆惯了,没有足够的好处,谁又愿意去乡下做泥腿子? “爹!” 娇杏见状却是不乐意了,扬声道:“老爷要抬举你,你怎的还……” “住口。” 王守业喝止了她,顺势起身道:“那庄子就在城外不远,你不妨先过去瞧瞧——若是觉得可行,月例、红封都比照现在的庄头。” 说着,也不等陈七父子回应,径自出了客厅。 “老爷!” 娇杏见状,狠狠剜了父亲一眼,就待追上去找补几句。 可刚到门口,却又被陈七给拦了下来。 “丫头、丫头,爹还有事儿要和你商量呢!” 陈七乍着双臂,有心对女儿赔上笑脸,却又抹不开当爹的面子,腮帮子鼓起又落下、落下又鼓起,最后只余下满脸尴尬。 “什么事儿?” 吃他这一拦,老爷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娇杏也便没有再追,只是板着脸道:“多少朝廷大事等着老爷处置呢,这百忙之中点播几句,你可千万别耽搁了!” 陈七见女儿对自己的态度,比当初愈发没大没小,一时气往上撞,转头就待夺门而去。 可刚到门前,就见四名腰胯钢刀的官差,结伴从西厢房里走了出来。 他脚步一顿,又讪讪的退回了厅内,咽了唾沫,装作若无其事的道:“那徐掌柜你还记得吧?” “怎么?!” 娇杏闻言顿时面色大变,亢声道:“都这时候了,你难道还巴望他家的彩礼不成?!” “不是、不是!” 陈七把手咬的拨浪鼓一般,顺势指着儿子道:“是你弟弟,徐掌柜昨儿晚上找了来,说是冤家宜解不宜结,想把女儿嫁给你弟弟,两家依旧做个姻亲,还许下好些嫁妆呢!” 娇杏闻言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回头看看弟弟陈翀,略一犹豫,摇头道:“先别急着应下,若我以后能有个依凭……” 说着,她抬手摸了摸小腹,又继续道:“届时帮小弟娶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也不是什么难事——说不得还能攀门官亲呢!” “这……” 陈七闻言有些迟疑,讪讪道:“当初都已经说好了的,结果你……现如今人家还愿意把女儿嫁过来,咱们再推托拿乔的,怕是不太和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 娇杏不为所动,转身询问自家小弟:“二狗,你又是怎么想的?” “转过年我都十四了,怎么还叫小名……”陈翀嘴里嘟囔着,见姐姐冲自己瞪眼,忙道:“我听姐姐的就是!” “那就这么办吧。” 娇杏不容置疑的一锤定音,又不放心的交代二人,尽快去城外庄子一趟,然后便急吼吼的想去王守业面前固宠。 “姐、姐!” 这回却是陈翀拦下了她。 就见少年舔着嘴角,讪讪道:“我跟爹还没吃早饭呢,你看……” “饿不着你!” 娇杏扬声唤来了张安家的,吩咐她做几道拿手的荤菜,领着陈七父子在厨房里搭桌用饭,这才匆匆的回了后院。 陈七见女儿把自己撇下,心下是老大的不快。 可等到了厨房,发现给自己准备的饭菜,竟比那几个官差强出不少,登时又生出了优越感。 虽是厨房里摆开桌椅,却愣是吃出了老爷做派。 正吃的起劲,忽听的外面有人大呼小叫起来:“义父、义父!不好了,这东西被我弄坏了!” 陈七好奇的捧着饭碗往外张望,就见一个面容稚嫩却人高马大的年轻人,正抱着一大轴绢布,飞也似的奔向后院。 ------------ 第212章 嘉靖的决断 迎着淡金色的柔和光芒跨过了门槛,无数重重叠叠,偏又互不混杂的诵经声,便沛然难挡的楔入脑中。 不过日日都要经受这番洗礼的王守业,却已然习惯了这种感觉。 他一面迎着佛光、梵唱,召唤出灵魂触手,一面还犹有余暇的,评断着佛光舍利此时展现出的威能。 比之鼎盛时期还是弱了些。 如果说当时差不多有三千六百转的话,眼下最多也就三千出头的样子。 但比起刚从沧州回来时,还是要强出不少,可见佛光舍利的威能,正处在不断恢复当中。 而根据王守业的几次探查,那妖印却全然没有一丝复苏的迹象。 看来佛光舍利的品阶,还是压了那妖印一筹。 当然,也可能是属性相克的缘故。 不过朝堂上大多数官员,肯定不会同意这种说法。 眼见离得近了,王守业忙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抛在脑后,集中精神将脸上的十几根触须,凝聚成了两尺长、甘蔗粗的一条。 经过多次的锻炼,这一步他已经做得相当纯熟了。 问题在于持久性、稳定性,以及灵活性。 一旦解决了前两者,他就可以尝试用身体带动其进行书写——不过这说起来简单,要做到却并不太容易。 首先要克服的,是摇头晃脑带来的眩晕感,因为只要注意力无法集中,凝聚出来触手就会不攻自溃。 再说了,这毕竟只是权宜之计。 真想要用好这条灵魂触须,最好还是能够三者齐备,以意念驱使其进行书写绘画。 不过眼下来看,距离这一步还有些遥远。 王守业足足在封印间里,演习了有两刻钟左右,直到感觉精神不济,这才及时抽身而去。 以前他之所以选择用甜水胶来进行锻炼,主要是怕被旁人看出端倪,泄露了底牌。 但随着权柄日盛,他调用这些封印物时,基本不会有任何人过问,再加上那甜水胶毕竟有副作用,所以干脆就改在这里进行锤炼了。 “义父!” 他走出封印间之后,将被驱赶到院门口的内卫们唤回来,就准备去前院瞧瞧。 不曾想刚出了月亮门,迎面就撞见了李如松——而瞧他焦急不安的样子,显然已经院门外等了许久。 王守业心知必是那符篆出了问题,故而抬手止住了李如松言语,又带着他来到附近一处偏僻空档的凉亭里,这才细问究竟。 却原来得了王守业的吩咐之后,李如松甚至连早饭都没顾得上吃,一直埋头研究如何把那碎布缝到卷轴上去。 可他本就不通裁缝之道,又搭着这差事着实有些棘手,一来二去难免就用了些力道。 初时还不觉如何,可连续数次之后,那卷轴却突然变得松垮了许多,原本将近两百斤的力道才能扯开,到后来竟只需七八十斤的力道即可。 “一整个卷轴都是如此?” “都是如此!” 李如松苦着脸道:“我一开始也以为是前面那些被我扯坏了,后来赵姨仔细检查过,才发现原来整卷布都坏掉了。” “你使出蛮力了?” “没啊!最多也就百十斤力道,一开始都没能撕破那布呢。” 啧~ 听到这里,王守业不觉皱起了额头。 看起来这符篆非但是有上限,而且还存在血条,一旦抵挡的攻击达到某种阈值,就会彻底失去效果。 如此一来,批量生产‘符文铠甲’的想法,基本可以正式宣告破产了。 否则真到了战场上,那成千上百的刀枪齐下,怕是瞬间就要从重甲单位变成裸奔单位。 看来有必要继续测试出,这东西的承受上限何在,以及它是否具备恢复续航的能力。 对了! 也不知在抗力效果消失之后,那符篆的本体有没有什么变化。 王守业想到这里,就有心回去仔细翻看究竟。 可带着李如松匆匆赶到前院,却又接到了通知,守备、经历以上官员,一刻钟内在议事厅集合。 得~ 看来今儿又得去扯皮了。 王守业心下百般厌烦,可也不得不依命赶奔东跨院议事厅。 他来的算是比较晚的,进门没和同僚们交流几句,白常启和李芳就到了。 不过和之前几次议事相比,这二位主官的表情,明显要严肃的多。 而等白常启来到附近,也并未像以前一样直接落座,而是示意李芳站到了中间。 李芳一脸肃穆的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陛下有旨,命我山海监汇同五军都督府、顺天府,于明日一早将那‘异兽’运往宫内封存。”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尽皆哗然。 就连王守业也是万没想到,嘉靖竟真有胆子把这东西弄到宫里去! “都监!” 张四维一个箭步越众而出,正色道:“此事怕还要慎重才是,那异兽究竟有何威能还不得而知,若是贸然……” “陛下心意已决,尔等无需再言!” 李芳板着脸打断了他的话,环视了一下左右,又断然道:“尔等要做的,便是确保无恙!” 此言一出,众人又尽皆默然,张四维也黯然退回了原位。 这时王守业反倒越众而出,拱手问道:“敢问都监,这确保无恙指的是沿途护送,还是送到宫中之后,亦要确保其安然无恙?” 众人这才察觉其中的关键,忙都紧张的望向了李芳。 却见李芳抬头扫了王守业一眼,板着脸回道:“自是后者。” 嘶~ 在场众人不由得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保障其沿途无恙就已经够不容易了。 而入宫后还要继续负责安保…… 几乎就等同于把山海监上下放在火上烤! 这要是一个闹不好,怕就是灭顶之灾! 良久的沉默之后,一直未曾开口的白常启,才肃然下令道:“承蒙陛下重托,我等便是拼了性命身家,亦要力保万无一失——明日由本官总揽全责,具体事务则由王守备统筹。” 说到这里,他目视王守业:“王守备可有什么异议?” “卑职并无异议,但希望大人能答应卑职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卑职希望在此期间,可以调用衙门里一应封印之物。” “准了!” ------------ 第213章 前期筹划 东跨院值房。 王守业迟疑的收住了笔锋,拧着眉琢磨了半晌,又在纸上添了一行不太周正的小字。 上午的会,只是大体分派了任务,就暂时告一段落了。 具体的细节,则会在傍晚时进行讨论。 也就是说,他只有半天时间,去制定方案、提出要求。 而进行准备工作的时间,也只有短短一个晚上而已。 这雷厉风行的,半点都没考虑到下面的难处,怪不得都说‘皇帝一张嘴、太监跑断腿’呢。 等等! 想到太监,王守业心下一动,忙又挥毫泼墨续了一行:拟从公中调用一部分内监,出任沿途驭者。 太监本来就要住在宫里,即便路上出了什么意外,对他们来说也无伤大雅。 不过…… 这条建议要是传出去,怕是会影响自己与宦官集团的亲密度。 而这个团体又素来是最记仇的。 想到这里,王守业又把这一行给涂黑了,准备等到单独面见白常启时,再将这条建议口述给他,并要求以衙门的名义呈送上去。 送死和背锅,他都没兴趣。 接下来还有什么要注意的? 悬腕想了半晌,使用过度的脑子里却乱的浆糊仿佛。 算了,还是先从头审阅一下,看看有哪些建议需要修改、删减,又或者需要作出进行注释的。 他把毛笔搁到山型架上,揭起那筏纸吹干了墨迹,开始逐行逐条的阅读。 首先是封印物调用。 舍利子、妖印、死兆石像,这三件肯定是要带去的,死兆石像多半还要留在宫内。 另外。王守业这回想把冰道人也带上。 真要出了意外的话,或许可以尝试用妖印配合冰道人,将其重新封印起来。 而且那冰道人越冻越结实,若再不挪动挪动,往后怕是难以启用了——其实眼下就已经颇为难搞了,但好在它是背靠着墙壁的,可以来个凿壁偷人。 再然后就是召集敢死队了。 王守业曾经考虑过,全部从社会上征召将死之人。 因为抽签问诊的缘故,城内得了不治之症的人,山海监基本都已经登记在册,从中选出一批想要庇佑子孙的,应该不成问题。 但这样一来,亲临一线的是普通百姓,负责沿途驾驭的是宫中太监,临危受命的山海监,却反而从心的躲到了后面。 外人会如何看待这一行径? 尤其山海监还树了个‘贪生怕死没入此门’的石碑。 作茧自缚啊! 看来只能从山海卫中挑选敢死队,又或者干脆直接抽签决定了。 啧~ 要是出了意外,山海卫的士气怕又要一落千丈了。 再然后就是具体实施方案了。 为了尽量不触动那黑虫,王守业准备派敢死队,在黑虫身下挖几条沟,然后通过这些沟做好绳扣,再由异化后的战马,进行远程拖曳。 如果顺利的话,执行人最多也就是受到诅咒,而不至于命丧当场。 至于沿途的运输路线什么的,还要同顺天府、五军都督府进行沟通,才能最终确定。 因为到时候他们会负责驱离道路两旁的所有官民——至少沿途三十丈内,要确保没有任何民众存在。 要不说呢,凡事有一弊就有一利呢。 自从山海监‘镇压’了一条黑龙的消息,传遍京城内外,就曾有好几方人马明里暗里进行窥探,搞的白常启、李芳等人不胜其烦。 而同样的,正因为此事人尽皆知,沿途的疏散任务,也会比想象中的要容易许多。 再就是异化马的安全问题。 考虑到一定程度的痛楚,就会激发黑虫的诅咒。 在这些异化马充当挽马的时候,就必须采取更多的缓冲措施,保证它们在发力拉动绳索的同时,不至于会受到超出上限的痛楚。 这方面王守业也只能提出想法,具体怎么搞,还得请相关人士来拿主意。 再就是…… 正读着,那门帘忽地被人轻轻挑开,一个高挑的女子提着食盒走了进来。 王守业初时未曾留意,直到那女子将食盒搁在了桌上,他这才发现来人,不由奇道:“红玉?你怎么来了?” 赵红玉并未急着回话,自顾自将食盒里的饭菜取出,摆放在书桌一角,然后才不答反问:“听说明日午后,老爷要护送那黑龙入宫?” 王守业一听这话,就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当下把手一扬:“这事儿你就不要搀和了,到时候至少要动用数千人马,多你一个少你一个的,压根也没什么区别。” 顿了顿,又稍稍缓和了语气道:“等我把那两个符篆交给朝廷,你怕是想不参与这些事儿都难,又何必急在一时?” 红玉闻言倒也没辩驳什么,顺势说起了符篆的事儿。 李如松奉命回去传话之后,她就按照王守业的吩咐,用剩余的两张符篆进行了测试。 试验结果在意料之中,同时也让人大失所望。 被撕开的宣纸,不管是那一部分受到连续不断的‘攻击’之后,都会殃及到所有的‘分裂体’,使得所有被灌入的符篆力量,在同时失去效用。 而它的持续承受上限,约莫也只有六七斤的样子。 现在唯一值得期待的,一是它在失效前,能不能发挥出效果——也就是挡住同时被激发的第一刀。 如果可以的话,或许可以蒙在盔甲表面,作为一次性的防御道具。 如果不行的话…… 怕就只能走‘高精尖’路线了。 当然,如果经过训练之后,普通人都可以熟练绘制符篆,还是有大规模入役的可能性。 不过…… 王守业对此的期待值,其实并不怎么高,毕竟红玉当时也是受到龙吟的影响,才堪堪突破了那道坎。 而这种机遇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碰上的。 除非山海监能够收服那条‘黑龙’! 然而这充满野心的想法,只在王守业脑海里打了个转,就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眼下只是要把它运到宫内,就已经让山海监上下提心吊胆了,哪还敢夸口驯服它? 还是踏踏实实,先把眼前这事儿处理好再说吧。 简单聊了几句符篆,王守业正在红玉的服侍下用饭,外面钱启忽然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看到红玉之后他先是一愣,随即装作没瞧见的样子,拱手禀报道:“大人,那徐怀志突然提出想要见您!” 徐怀志? 这节骨眼上,那活死人见自己作甚? 难道是…… 王守业心下一动,忙撇下筷子起身道:“走,过去瞧瞧!” ------------ 第214章 怪胎云集 自从‘诈死脱身’未果之后,徐怀志就被斩断四肢,悬吊于鸭圈左近。 因厌他恶臭扑鼻,守卫又特地在他身上糊了几层烂泥,只堪堪露出五官在外,显得愈发不类人形。 却说王守业得了钱启的禀报,风风火火赶到左近,却见这厮目光茫然,时而咬牙切齿,时而面露憨笑,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这却有些奇了! 徐怀志自从借助妖印之力,变成活死人后,一身皮肉就都变得僵硬坚实,绝对无法做出这等细腻的表情。 这时徐怀志也已经发现了王守业的到来,脖颈猛的往前一扑,口中叫道:“王守备,听说你要对付……” 说到半截,他嘴里便喷出些腥黑的口水来,亏得王守业及时退避,这才未曾沾染上。 徐怀志脸上露出些尴尬之色,用力吞咽了几下,这才又继续道:“听说你要对付什么黑龙,不知可有用到徐……用到小人之处?小人愿戴罪立功,为朝廷效犬马之劳!” 说着,口水又不受控制的淌了下来。 这一副被食欲支配了的样子…… 王守业之前也曾猜到,徐怀志突然提出要见自己,或许和之前听到龙因后异动有关系。 可也没想到,这厮竟然是想吃了对方! 难道说…… 那怪模怪样的巨大黑虫,对徐怀志这等异类而言,还是什么大补之物不成? 想到这里,王守业不动声色的反问道:“你真想为朝廷出力?” “想、自然想!” 徐怀志拼命点着头,似乎担心这样说服力不够,又强挤出些愁容来:“听说我那女儿也受了牵连,只要朝廷肯对她法外开恩,怀志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呵呵。 时隔月余,才突然想起女儿来,这父女之情可真是…… “不必了。” 王守业故作不耐的一摆手:“朝廷还不至于要用你这等人!” 说着,转身向外便走。 “王守备、王守备!我是真心要为朝廷出力啊!王守备!” 那徐怀志惶急的喊了几句,见王守业不为所动,忽然间面色一狞,拼命晃动着身子吼叫道:“它是我的,它是我的!你们谁都别想碰它,谁都别想!” 王守业止步回头,就见那柱子都被他晃的乱颤起来,吩咐钱启加装两根固定绳索,这才出了西跨院。 徐怀志本就是奸猾恶吏,王守业自然不可能冒险,让他与那黑虫进行接触。 不过他今儿这一出,倒是提醒了王守业。 描画符篆的赵红玉、乔氏腹中的胎儿、以及活死人徐怀志,这三者都因龙吟而产生了变化。 那么会不会还有更多的类似的案例呢? 远的不提,那墨韵、蒲友仁与徐怀志同出一源,按理说也应该受了一定程度的影响才对! 故而出了西厢,王守业就直接寻到了关押墨韵、蒲友仁的小院。 首先探视的,自然是同样‘简在帝心’的墨韵。 可好一番旁敲侧击之下,却并未发现墨韵有什么异常之处。 难道说自己的推测有误? 信心大减的转到蒲友仁屋里,结果没问几句,就发现蒲友仁神态慌张、举止怪异——‘她’总是下意识的用手捂住小腹,但很快又惶急的把手挪开。 另外…… 这厮似乎比前些日子富态了许多。 王守业盯着‘她’的肚皮端详半晌,面色是越来越诡异,最后冷不丁问了句:“你怀孕了?” 蒲友仁面色大变,慌忙矢口否认:“不、不不,这不……这不可能!” 瞧这反应,还真是怀孕了! 王守业急忙再次追问:“是墨韵的?还是……前几日龙吟之后,才突然发现有孕?” 如果是墨韵的,那倒是能解释他的复活点,为什么会刷新在蒲友仁附近——这是源自血脉的召唤! 然而蒲友仁却还在纠缠怀孕与否的问题,尖声叫道:“我……我还是清白之身,怎么可能会怀孕?!” 啧~ 他的身体虽然变成了女人,可相貌体态却依旧是中年大叔的样子,顶着这副模样说什么‘清白之身’,当真让人不寒而栗。 见他不肯承认,王守业也并未多做纠缠,而是唤来一名内卫,命其请来两位精擅副科的大夫,给蒲友仁号脉问诊。 结果两人都诊断出,蒲友仁已有四个月左右的身孕。 四个月的话…… 差不多是她刚刚变成女人的时候。 这下王守业倒有些弄不清楚了,究竟是他在变身之初,就已经坏了身孕,还是听闻龙吟之后,四天等于四个月? 不过这也好确认的很。 若真是龙吟催生出来的,只需再等一两日,看‘她’的肚子是否会快速变大,就能够确定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话说…… 西跨院里有个孕尸。 后院又来个身怀六甲的变性人。 这山海监日后难道要变成怪胎集中营不成? 不管如何,稳婆是必须要预备几个了,因为若真是龙吟之后怀上的,蒲友仁很有可能会比乔氏更早诞下儿女。 ………… “蒲友仁闻龙吟而孕?” 听到蒲友仁怀孕的消息,一贯竭力维系风度的白常启,表情也禁不住有些崩坏。 好在自从入主山海监以来,层出不穷的怪事他也已经见多了,因此很快又恢复了淡定,询问王守业准备如何处置此事。 “要不……” 王守业建议道:“先把‘她’送去城外营房?毕竟这孩子不是什么正经来路,难保不会带来什么凶险。” 白常启点了点头:“后天吧,等把‘黑龙’运到宫内之后,再把他送去城外不迟。”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板起脸来教训道:“这些事情固然也重要,可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运送黑龙入宫一事,你可千万不要分心懈怠!” “卑职明白!” 听他提起护送的差事,王守业忙顺势道:“大人,沿途驭者是不是能找些内侍充任?这样就算真有什么意外,也不至有什么实质损失。” “这……” 白常启闻言正皱眉沉吟,李芳突然挑帘子走了进来,当仁不让的应道:“本监这就进宫同黄公公商借人手!” 顿了顿,又问:“那负责绑束黑龙的,是不是也……” “不!” 王守业胸脯一拔,慨然道:“请内侍们做驭者,只是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真正的凶险,自然还是由我山海卫来担!” 说着,又躬身建议道:“烦请二位大人从山海卫中抽选出十名敢死之人,随卑职一起担此重任!” 他敢这么说,自然是笃定以自己眼下的地位价值,不可能会被当做炮灰使用。 果不其然,话音未落就听白常启、李芳齐呼:“不可!” 这个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那个道: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三劝五劝的,王守业这才勉为其难的收了‘死国之志’。 ------------ 第215章 绝圣弃智 “别的也还罢了,那拉车的骡马要更换缰绳、嚼头,牵马的太监也要准备行头,还都是特制的物件,这仓促间哪里来的急?!” “走兴隆街口怕有些麻烦!左都御史潘大人的长子刚刚病故,现如今正在家中停灵,可要绕到的话,又要多担风险……” “启禀大人,抽签用的竹筹已经备好了。” “大人,五军都督府之前送来的火油,该如何处置?要不要提前泼在黑龙身上?” 打从申时,山海监大堂里就跟走马灯似的,一拨拨的来、一拨拨的往,请示的、诉苦的、回禀的,络绎不绝。 白常启初时还能帮着拿个主意,后来顺天府的府丞、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佥事,陆续赶到了山海监衙门,白监正忙着出面接待,这前前后后可就指着王守业一人做主了。 尤其那二位也都不是孤身而来,还带着一大堆下吏和需要协调的事项,急需和山海监这边对接、沟通。 因此即便有张四维、周怀恩、麻贵等人从旁协助,王守业依旧忙了个焦头烂额。 足足两个多时辰,他连喘口气儿的机会都没有,以至于这大冬天的,愣是憋出了一身的白毛汗。 直到戌正过后【晚上八点】,王守业才好容易挤出了吃饭的时间。 可扒去外袍,刚在内堂里简用了半碗汤饼,却又听得外面有人抑扬顿挫的叫道:“有旨意!” 这一嗓子,险些没把他给齁着。 丢下饭碗匆匆迎出门外,就见大堂里已经跪了一地人。 王守业忙也凑到麻贵身旁屈膝跪倒。 又过了片刻,在西跨院里‘居中协调’的白常启等人,也都匆匆赶了过来,品字形的跪在了最前头。 那传旨太监这才又操着含糖度极高的嗓音,诵读起了手中的圣旨。 骈四俪六的念叨半天,王守业正听的云里雾里,突然听到一句:“故延后至三日后,再将黑龙送入宫内封镇……” 蛤? 王守业不由得霍然抬头,旁边众人也都是愕然不已。 作为乾纲独断的皇帝,朝令夕改倒也没啥大不了的,可您倒是早说啊,这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忙了一整天,结果这时候才突然宣布任务延期了! 这不是耍人么?! “臣白常启,领旨!” 不过这似乎并未出乎白常启的预料,他在那太监念完质疑之后,立刻趴伏在地上,将双臂高高举过头顶,整个动作是一气呵成。 而且不仅仅是他,张四维跪在在旁边,似乎也是若有所悟的样子。 难道说…… 这其中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 王守业心下好奇,等到白常启领着那太监去吃茶,便有意寻张四维探听究竟。 “伯成,你先跟我来一下。” 然而周怀恩却抢先拦下了他,并带着王守业回到了西跨院值房。 等分宾主落座之后,周怀恩便开门见山的道:“张主事虽素来与人为善,可到底跟咱们不是一路的,有些事情还是要避嫌的。” 避嫌? 这事儿难道还涉及什么派系斗争不成? “大人,您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这个么……” 周怀恩罕见的有些迟疑,不过片刻之后,还是开口道:“宫里蓝神仙用那个火什么晶……” “火劫晶?” “对对对,就是这玩意儿!” 周怀恩点点头,又继续道:“陛下服用了火劫晶炼制出来的丹药,据说出尘之姿更胜往昔,屡有返老还童之态。” 出尘之姿更胜往昔? 返老还童? 难道说嘉靖皇帝当真开启了长生之路?! 想到这里,王守业脸上禁不住浮现出惊诧之色。 “咳!” 却听周怀恩又干咳了一声,用食指轻敲着太阳穴道:“还有什么词来着?好像是绝什么来着?” 半晌,他忽然一拍椅子扶手:“对了,是绝圣弃智!” 这个词…… 怎么听着不像是褒义? 等等! 绝圣弃智、返老还童? 王守业将这俩词儿在脑子里过了几遍,才猛地恍然大悟,感情周怀恩绕来绕去的,就是想说皇帝磕多了药,最近有老年痴呆的征兆。 既然都老年痴呆了,做出这等罔顾事实、朝令夕改的事情,也就不足为奇了。 话说…… 该不会等到明天,他又后悔把黑龙运进宫里了吧? 忽地,王守业又想起一事,不由得脱口道:“那当初南苑大火……” “咳!” 周怀恩截断了他的话茬,四十五度角向皇宫的方向拱手道:“尚贵人现如今可是圣眷正隆。” 果然是这么回事! 嘉靖对后宫嫔妃素来情薄,传闻甚至曾对自己皇后见死不救,那尚美人区区一个低级嫔妃,犯下火烧南苑这么大的错,却圣眷愈隆,估计多半是替皇帝背了黑锅。 “还有。” 正思量着,又听周怀恩正色道:“你近来最好不要和裕王、景王的人扯上干系。” 周怀恩能打听到这个消息,嘉靖的两个儿子自然也一样会受到风声。 裕王倒也还罢了。 他本来就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可一直筹谋夺嫡的景王,得知皇帝龙体有恙,却多半会加紧动作——毕竟嘉靖一旦突然驾崩,他可就半点机会也没有了。 不过…… 王守业皱眉道:“他们莫非还敢把手伸到咱们山海监来?” 这镇压黑龙的事情一出,山海监的重要性愈发凸显。 再加上事涉皇帝的长生梦想,按理说裕王、景王应该都不敢轻易插手其中。 “我就是提醒你一下。” 周怀恩摆摆手,脸上露出些促狭的笑容来:“再说两位王爷争锋的地方,也不在朝堂之上。” 不在朝堂之上? 王守业略一琢磨,顿时了然于胸。 裕王和景王是同年出生,眼下也都是奔三十的人了,却都是膝下无子——倒也不是没生过,但都没能养活。 若能抢在对方前头诞下一位皇孙,绝对可以当做夺嫡的最佳筹码。 不出意外的话,估计二位王爷这时候都在床上拼搏奋斗呢。 嗯~ 明儿让李高给彩凤妹子再送些银子,还有胭脂水粉什么的过去——这等雪中送炭的机会若不抓紧些,往后可未必再有了。 不对! 这事儿是火劫晶引起的。 而真正的历史上,嘉靖显然不可能接触到什么火劫晶。 既然历史已经改变了,那李彩凤诞下万历一事,会不会也因此横生枝节? 自己期盼已久的金象腿,不会就这么胎死腹中了吧? ------------ 第216章 雪中送炭 是夜。 严府后院的一处花厅内,十几根儿臂粗细的牛油蜡烛高悬四处,将罗汉床正中矮几上的黄玉棋盘,映的纵横分明熠熠生辉。 执白子的是位文弱中年,规规矩矩盘膝而坐。 对面执黑子的严世蕃却是放浪形骸,披头散发的不说,双颊还沾了些胭脂,懒洋洋靠在一个松软靠垫上,心不在焉的应对着棋局。 他这样子与其说是在下棋,倒更像是正沉浸在贤者模式当中。 “老爷。” 这时一个中年管家悄没声的凑到了近前,只叫了声老爷,就垂首侍立默然无语。 严世蕃又下了两手,这才开口问道:“都准备妥了?” “都准备妥了,只等那妖道圣眷一失,就会立刻发作!” 那官家恭声答了,又补充道:“听说黄公公前几日,也曾提醒陛下不要轻信那妖道。” 啪~ 严世蕃重重落下一子,冷笑道:“自作孽不可活!” 说着,又将手伸进棋篓里,抓出十几枚黑子,搓捻着手指逐一抛下。 等到手中只有余下一枚黑子,他又反手托在掌心里,目不转睛的打量着。 这时对面那中年文士,忽然笑问道:“小阁老莫非不知该从何处落子了?” 此人名唤罗龙文,原是制贩徽墨的豪商,机缘巧合之下成了严世蕃的亲信幕僚,虽只落了个中书舍人的闲职,可在严党内部的地位,却还在声名鹊起的白常启之上。 听罗文龙话中似有深意,严世蕃抬头瞟了他一眼:“依你之见,眼下这杀机重重的棋局,又该如何落子方能拨云见日,立于不败之地?” 罗文龙微微一笑,伸手随意点指着棋盘道:“既然大处势颓,又难以依凭,何妨先从小处着手?” “小处?” 严世蕃沉吟半晌,再次追问:“现如今一个势弱、一个势强,却不知何者为善?” “哈哈。” 罗文龙又是哈哈一笑:“小阁老既然已经分了先后,又何须再问含章? “如此说来,你也觉得该选那人?” “自然如此。” 罗文龙收敛了笑意,正色道:“锦上添花哪比的雪中送炭?何况裕王身边已有亲近之人,若不能反客为主,怕有为他人做嫁之虞。” 说到这里,他忽又叹了口气:“只是想要雪中送炭,怕也没那么容易——毕竟长幼有序,贤能又未见高低。” “贤能?” 严世蕃嗤鼻一声,不屑道:“凭他们也配!” 随即他脸上也显出凝重之色,转动着手里的棋子,沉吟道:“那人向来色厉胆薄,犯险的手段怕是用不上,更别想指望他能顶在前头,这一来能使上的力气着实不多。” “若是非常之法呢?” 罗文龙有些谨慎的试探道:“白大人手中可有什么非常之法,能在关键处落下一子?” 严世蕃毫不犹豫的摇头道:“他衙中倒是有些乱七八糟的手段,却不曾听闻有什么法子,能让人子嗣兴旺的。” 罗文龙闻言有些失望,也自顾自捻起一枚白子,边转动边沉吟着。 “老爷。” 这时一直都侍立在旁的管家,却忽然开口道:“小人倒是知道个法子,也不知成也不成。” “嗯?” 严世蕃和罗文龙同时抬头望向了他。 不过罗文龙在一瞥之后,立刻起身道:“含章先……” “不妨事。” 严世蕃截住他的话茬,又抬手虚按了一下,然后向那管家道:“是什么法子,说出来听听。” “回老爷的话。” 就听那管家恭声道:“前些日子我曾听过一个传闻,说是如意居那些剿匪手上,有个能帮人实现愿望的宝贝,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好像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才有可能如愿以偿。” 啪~ 严世蕃闻言拍案而起,瞪着独眼骂道:“狗奴才,既然有这等事,你缘何不早些禀报!” “回老爷的话,小人也只是听了些传闻,还不知究竟是真是……” “那你还等什么?!” 严世蕃虚踢了一脚,喝道:“还不赶紧去弄清楚!” 等到那管家忙不迭的奔出花厅,严世蕃这才又躺回了罗汉床上,随手拨弄着棋篓里的黑子,目光闪烁不定,也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小阁老。” 对面的罗文龙犹豫半晌,还是小心翼翼的提醒道:“毕竟不是寻常之物,届时千万仔细些,切莫反受其害。” “放心。” 严世蕃眼珠提溜一转,嘿嘿笑道:“咱们且先安居幕后就是了,届时让仰庵去打个头阵,再带上那王守业以防不测——等事成之后,再向景王吐露实情不迟。” “如此便好。” 罗文龙满意的点了点头,却没有询问一旦失败,又该如何处置——白常启有要命的把柄捏在严世蕃手上,真要是事有不谐,自然由他独揽罪责。 不过他对另外一人倒是颇有兴趣。 他笑吟吟的问道:“我听说小阁老曾有意,要招赘那姓王的后生?” “确实有这么回事。” 严世蕃无奈道:“不过眼下这等情形,怕是没什么指望了——先前他虽也算简在帝心,可到底不过是刚冒头而已,但现如今扯出什么天子龙威,却不能再等闲视之了。” 顿了顿,又道:“强扭的瓜不甜,只消别给徐老鬼拉去,也便是了。” 看来他也知道自家闺女算不得什么良配。 “哈哈。” 罗文龙闻言哈哈一笑:“小阁老说笑了,徐老鬼家哪还有能嫁的孙女?” 其实能作为联姻纽带,并非只有亲生的女儿、孙女。 但罗文龙这番说辞,却正搔到了严世蕃的痒处——逼徐阶把嫡亲孙女,嫁给自家傻儿子,实属他进来少有的得意之举。 因此一听这话,严世蕃登时也大笑起来。 而大笑之余,他脑中又不禁浮现出了徐婉秋那娇怯的模样。 儿子已然失去了人道的能力,这出身尊贵的美妾无人调教,忒也浪费了些。 要么…… 自己去帮着指教一二? 这心思一动,他就觉得浑身燥热难当,恨不能连夜成起好事。 可想想现如今徐阶圣眷正隆,若因此不慎撕破了脸,刚刚拟定好的计划,恐怕会横生枝节。 于是只好暂且压抑住冲动,准备等事情见了分晓,再作计较。 ------------ 请假一天,明天三更。 二群也被封了,真是无语。 因为一群刚挂了,二群里也没水敢随便开车、讨论政治的啊? 这书都这么扑街了,难道还有人追着举报? 那啥…… 以后还要不要再搞群了? 改弄微信公众号啥的,是不是更安全? ------------ 第217章 天 夜色已深。 娇杏躺在东厢客厅的春凳上,却是翻来覆去的睡不踏实。 因为她只要一闭上眼睛,下午在客厅说话时,父亲那卑微中透着三分急迫的模样,就会立刻浮现在脑海里。 陈七这次来,自然是想要应下那农庄账房的差事。 毕竟只是庄头的月例银子,就能抵得上陈家小半年的收入,更遑论每年发卖完温室里的瓜果蔬菜后,东家还会根据当年的利润进项,赏下一笔极其丰厚的红利。 正所谓财帛动人心。 也难怪父亲会如此心急难耐,甚至不惜低下高昂着的头颅,卑微的求助于‘不孝’的女儿。 那一刻,娇杏心下真可说是五味杂陈。 和所有的小女孩一样,她幼时也曾把在家中说一不二的父亲,当成了是‘天’一样来敬畏。 但随着年纪渐长,却又发现在家中总是昂首挺胸的‘天’,总是在外人面前卑微的弯下脊梁。 提供货物的豪商,光顾生意的客人,衙门里的差人,官宦家的奴仆,甚至是胡同口有三个娘家兄弟,又生了四个儿子的泼妇…… 似乎随便什么人,都能轻易将这片天踩在脚底下,而这片天却也只是默默承受着,然后将积攒怨气化作风霜雪雨,倾泻在被他遮蔽的妻女身上。 于是一些情绪开始慢慢的滋生。 失望、鄙夷、对抗。 父女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又渐渐的成了‘恩怨’。 以至于在瞒着父母,偷偷将履历挂到牙行的时候,娇杏曾不止一次设想过,等到自己也将这片‘天’踩在脚下时,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那时想到的,多半是淋漓尽致的惬意,是拨云见日的畅快。 但真等这一幕出现在眼前时,娇杏却发现自己心下最浓最烈的,是无处宣泄的辛酸。 她非但半点没有胜利的愉悦,更不敢也不想让人看到,父亲在自己面前那谄媚的模样。 而送走父亲和弟弟之后,更是忍不住怅然若失。 这日下午。 遮蔽了娇杏十几年天,并没有被她踩在脚下。 而是彻底的崩塌了。 塌的是如此顺利成章,却又让人措手不及。 而与此同时,娇杏的心头似乎也塌去了一块,无论怎么堵,也依旧是填不满。 唉~ 黑暗中,她无声的叹息着,默默紧了紧自己的被子,裹住自己的身子,也裹住了那空落落的心坎。 砰、砰、砰~ 就在此时,几声沉闷的砸门声,突兀的打破了夜的寂静。 娇杏先是一怔,紧接着急忙坐起身来,胡乱扯了外套,一面披挂一面推门到了院里。 “谁?谁在外面。” 探头向外嚷了一嗓子,很快的到了一个不耐烦的回应: “是我。” “老爷回来啦?!” 听到果然和自己猜的一样,娇杏的情绪登时欢快起来,趿着绣鞋匆匆迎到门前,边往下拆门闩边嘟囔着:“老爷不是说有差事,要宿在衙门里么,怎得这时候又回来了?” “差事延后了。” 王守业漫不经心的答着,迈步走进院子里,又随口呵斥了一声:“这些事情,也是你能打听的?” “奴婢不敢!” 娇杏吃他这一骂,心下剩余的那点儿多愁善感,反倒消弭的无影无踪,连忙低垂了头颈,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 王守业走到院子当中,见东厢里漆黑一片,便蹙眉问道:“红玉今儿可曾好些?” “姨娘还是有些精神不济。” 说到这里,娇杏犹豫了一下,这才又补充道:“若非如此,姨娘多半现在还惦记着老爷您,不曾睡下呢。” 这话倒让王守业多看了她两眼。 以往娇杏对赵红玉只是表面恭顺,暗地里可是巴不得取而代之,像这样主动替红玉说好话,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略一犹豫,王守业冲着同样黑灯瞎火的西厢扬了扬下巴:“去,把西厢简单收拾一下,今儿咱们在西厢凑合一晚。” 听得‘咱们’二字,娇杏便禁不住喜的眉开眼笑,暗道父亲虽然没什么大本事,这方面倒还有些见识。 自己同赵姨娘争风吃醋有什么何用? 且不说会不会惹得老爷厌烦,即便真能盖过赵姨娘去,难道还能当家做主不成? 旁的都是细枝末节,趁着大妇未曾过门,设法生下一儿半女才是当务之急! 将西厢简单整理好,又将已经温热了的被褥,统统搬了过去。 跪坐在床前,将老爷两只大脚捧在手心里,就觉着心下是无比的充实,仿佛握住了未来一般。 她一边撩水搓洗,一边忍不住抬头打量,却见老爷正自闭目沉吟,那张黑灿灿的国字脸算不得英俊,却透着同等年纪里罕有的稳重与成熟。 而那高大魁梧的身材,在仰望的娇杏眼中,就如同时一座巍然不动的山岳。 不! 不是山岳。 是天! 老爷才是真正的天,是娇杏永远漫不过去的天。 而这片天除了遮蔽小小的家,还遮蔽了许许多多的人。 所以她也无需漫到天上,只需离天近些,就足够将许许多多的人踩在脚下了。 而只要这片天稍稍落下些雨露滋润,她就能成长为遮蔽一门一户的苍松翠柏。 “老爷~” 心神激荡,忍不住便娇唤了一声。 “嗯?” 王守业疑惑的垂下头,迎上她那几欲滴出水来的眸子,挑眉道:“有事?” “我……” 不过是一时情不自禁而已,那来的什么事情要说? 四目相对,娇杏哑然半晌,眼见王守业露出些不耐之色,这才想起要拿父亲的事儿搪塞:“是我爹,他今儿下午来了家里,想应下庄子里的……” “就这?” 王守业只听了半截,就不以为意的道:“明儿让他再来一趟,请红玉帮着拟张契就是了。” 其实王守业对这庄子,还是比较在意的,毕竟这是胡家名下最肥的一处产业,也是最扎眼的东西。 若不是白常启有所顾虑,怕还轮不到他头上。 但良辰美景当前,谁耐烦讨论这些琐事? 顺势抬起双足,在她裙子上蹭去了洗脚水,不容置疑的吩咐道:“上回你那法子倒还使得,就是有些生疏,今儿不妨再演练演练。” 娇杏脸上一红,下意识的抿了抿双唇,这才把手伸向王守业腰间…… ------------ 第218章 标配装备 一夜雨疏风骤。 次日天不亮王守业就爬了起来,打着哈欠来到东厢房里。 一进门,便与红玉撞了个正着。 瞧她收拾的齐整,显然不是要去打水洗漱,王守业就先皱起了眉头,面有不悦的责问着:“不是让你好生歇息几日么?” “我已经没事了。” 红玉笑盈盈的回了句,不等王守业再说什么,就又主动问起了黑龙入宫一事。 “陛下有旨,让三日后再送进宫里。” 王守业随口答了,又补充道:“不过今儿我得去盯着,先把拖拽用的绳索绑好才成。” “那等我一会儿画出符来,老爷不妨带去试试,看有没有旁的效果。” “多半不会有什么效果。” 王守业摇了摇头,他之前就曾悄悄把符带去衙门,借徐怀志做过实验,但当时徐怀志并无半点反应。 显然这两个篆文,对异类并无什么特殊效果。 等等! 想到这里,王守业心中忽又一动,连忙追问道:“你当真觉得没事儿了?” “昨儿晚上睡下时还有些乏,今儿一早就彻底恢复了。” “哪好,你先去前院书房等着!” 王守业丢下这一句,便匆匆出了家门。 赵红玉面显疑色,犹豫着正要去书房候着,忽听得西厢房里有人娇声呼唤: “老爷、老爷?” 知道是娇杏在里面,她就隔着窗户回了句:“老爷刚刚出门去了。” 西厢里登时没了动静。 赵红玉等了半晌,又问道:“可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没、没有!” 娇杏的回应有些慌张气短,似乎正在做什么费力气的事情。 赵红玉心下纳闷,但也懒得探究她那些小心思,径自迈开脚步去了前院。 却说屋里娇杏又撑了半刻钟,这才手酸脚麻的缩回了被子里,累是累了些,可身心都觉得满满当当,充实的直欲溢出来。 她轻轻抚摸着肚皮,满眼的憧憬之色。 ………… 两刻钟后,王守业风尘仆仆的回到家中,将一捧骨粉交给了红玉。 “写的时候,把这东西掺进去试试,看能不能有旁的效果。” 当初其实王守业也曾想过,要用骨粉来书写符篆来这,不过后来一直没有成功,也就忘了这茬。 现如今旧事重提,却是希望能在符篆本身的效果上,再附加些别的BUFF。 这年头写字常在墨里加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譬如皇帝让人给上天写青词时,就会在墨里添加大量的金粉。 与之相比,将骨粉掺入墨汁里,倒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情。 两人一起动手,很快布置妥当。 为了测试符篆的笼罩范围,王守业还特地将作为载体的卷轴展开,一直拉伸到外间门口。 杂了骨粉的墨汁,显然不怎么好用。 红玉头两回都没能一气呵成,自然也就无从激发符篆的效果了。 不过随着她逐渐适应了这种特殊墨汁,书写的流畅程度也逐渐恢复,约莫写到第八个字时,就见她提笔之后面露喜色。 “成了?” “成了!” 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王守业毫不犹豫的卸磨杀驴:“那就赶紧回后院歇着,这边儿试出什么来,等我晚上再告诉你不迟!” 红玉还待说些什么,却被他连推带搡赶出了书房,只得无奈的回转后院。 而红玉走后,王守业立刻抄起剪刀,从外间门口开始测试。 结果一直剪到距离那符篆半丈处,这才突然触发了符篆的抗力效果。 看来…… 这东西能起作用的范围,仅限于半丈方圆。 至于穿透性损耗严不严重,就需要在别的承载物上进行测试了——譬如说这张书桌。 顺着生效的最大范围将符布剪下来,王守业就准备带去衙门,再徐怀志身上做个测试。 不过到了门外,看到停在胡同里的马车之后,他忽然又有了新的想法。 挑帘子钻进车厢,没急着就坐,而是先把那符布铺在了脚下。 随后一路行来,颠簸之感果然大大降低,完美的起到了减震效果。 这要是画在马鞍上,应该也能大大减轻骑士的负担。 之前王守业一门心思,惦记着拿它充作军事用途,但眼下看来,或许在民用方面,也能开发出不错的市场前景。 旁的不提,单只是让普通衣物拥有皮甲功能这一点,就足够那些惜命的达官显贵、豪商巨贾们趋之若鹜了。 当然,前提是必须能够进行量产,否则单凭红玉每天一两张的产量,可济不得什么事。 其实这两日王守业经过考量,已经准备要将这两枚符篆交出去了——藏倒也能藏住,但以这两枚符篆的效果,将其借助朝廷的力量推广开来,反而好处更多。 不过…… 他就怕到最后,这符篆依旧只有红玉一人能激活。 若真如此,自己要想继续将红玉留在身边,怕是会惹来不少的麻烦。 要不…… 先找人试上一试? 如果过上一段时间,对方始终无法激活符篆,就干脆把这事儿隐瞒下来。 如果能够激活的话,再让红玉过一过明路不迟。 ………… 到了山海监,就见大堂门外的广场上,已经聚集了不少的山海卫。 今天上午,所有的山海卫都会分批次进行抽签,选出十二人做为正选、备选的敢死队。 广场上的气氛原本就有些肃杀,王守业这一露面,似乎连气温都低了几度。 无数双眼睛或明或暗的望着他,也不知汇积了多少纷杂的情绪。 若换在刚穿越过来之前,王守业说不定会觉得压力满满。 毕竟这事儿涉及到十二条活生生的性命。 但眼下么…… 他虽然还没到视人命如草芥的地步,但对于必要的牺牲,却也能够坦然的面对了——当然,前提是被牺牲的人不是他王守备。 从容不迫的到了西跨院里,也没瞒着当值的内卫,直接将那符布卷了,棍子似的捅向徐怀志的耳朵。 徐怀志先是一脸的莫名其妙,等到那符布点在他耳垂上,他才猛地偏头躲闪,然后一脸诧异的望向了符布。 王守业适时问道:“疼了?” “疼?” 徐怀志皱起眉头,然后摇头道:“不是疼,是……是恶心,或者说是厌恶。” 啧~ 看来生效是生效了,却并不能造成什么实质伤害,似乎也就是吸血鬼厌恶大蒜那种程度——如果吸血鬼真的厌恶大蒜。 这样其实也不错,至少可以迫使一些攻击性没有那么强的邪祟,对符篆退避三舍。 不过王守业对它的期待,可不止这么点。 他真正期望的是,两个符篆能锁住骨粉的驱邪效果不散,脱离九个时辰的时效掣肘。 如果可行的话,日后说不定能够成为山海卫离京公干的标配装备。 ------------ 第219章 旧怨 【三更完毕,话说微信群怕放不开这么多人,但公众号又似乎不能让大家进行交流,真是好麻烦……】 仔细弄掉沾染上的秽物,将符布收进怀里,王守业又顺便检查了孕尸的状况。 正所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原本觉着乔氏体内的胎儿发育过快,但现如今看来,比起蒲友仁那一日三涨的夸张表现,她这还算是慢的呢。 隔着甜水扫量了几眼,王守业正准备命令几个仆妇,重新遮盖上桶盖,却忽然间发现有些不对。 这浴桶里的水…… 怎么好像少了? 王守业先打量了一下乔氏躺在水底的姿势,确认没什么变化之后,又让人拿来支筷子,将其探进水里,在乔氏的头皮上一戳,然后又拔了出来。 就见那筷子约莫只浸湿了一指长。 果然是少了! 以前水面距离乔氏的头皮,差不多能有一指半的样子。 倒不是说,这甜水从来没有减少过。 但每日里的分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先后月余功夫,也未曾下降这么多。 莫非是受龙吟波及后,胎儿吸收能量的速度大大增加了? 啧~ 这岂不是意味着,危险度也大大增加了? 那要不要试着把妖印放进去,通过降低它的智商,来降低它的威胁呢? 王守业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采用这个办法。 一来兵部那边儿急着出成果,怕是未必愿意让妖印长时间挪做它用;二来王他也无法保证,这样不会产生什么反效果。 若不小心搞出个自带‘番天印’的混世魔童,岂不是更加麻烦? 唉~ 车到山前必有路,还是先过了黑龙这一关再说吧。 而等把黑龙送进宫里,蒲友仁那边儿也该生了,或许到时候可以拿她做个预演。 吩咐仆妇将浴桶重新盖好,王守业忧心忡忡的出了西跨院,发现大堂门外的台阶上已经站了不少人,为首的正是张四维、戴志超两个——这次抽签,就是由他们二人主持。 王守业也忙绕了过去,先冲麻贵点头招呼了,又上前向张四维自承迟来之罪。 “外卫们都还没到齐呢,说什么迟不迟的。”张四维摆摆手,顺势又端详着王守业的面色,疑惑道:“莫不是西跨院里出了什么问题?” “也算不得什么大问题,就是那封在桶里的孕尸,吸收甜水的速度变快了不少。” 张四维听说是这等事,犹豫了一下,便没有再继续过问。 他原本也关注过西跨院一段时间,但随着王守业权柄日盛,反倒甚少插足其中,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扩充耳目上——现下第一批要派驻到各大寺院的坐探,已经在紧锣密鼓的培训当中了。 话说…… 让黑龙这一闹,普查僧道的事儿倒没听他在提起。 是准备延后,还是自行处置了? 希望是后者吧。 毕竟王守业并不想去趟这潭浑水。 乱七八糟的想了一通,见下面还陆陆续续有人赶到,王守业略一沉吟,便又凑到张四维耳边,轻声道:“张大人,我从那两棵罗汉树上抄下些东西,想请你先帮着研究一下,不知是否方便?” 张四维闻言眼前一亮,脱口问道:“现在?” “倒也不急于一时。” 王守业摇头道:“其实我也已经尝试着描画过一段时间了,但却始终没有什么进展,后来琢磨着,或许是因为我本身不通文墨的关系,所以……” “既是公事,子维自然责无旁贷!” 张四维毫不犹豫的应了,随即又迟疑道:“若是当真生出效用来……” 王守业一拱手:“守业自然会禀明监正,为张大人请功!” 不过随即,他又交代道:“虽是罗汉树上抄录下来的,料来不会有什么凶险,但还请张大人多加小心,更不要外泄给无关人等。” “这是自然。” 张四维肃然应了,又压着嗓子感叹道:“伯成老弟果然是公忠体国啊。” 两人暗地里达成交易之后,王守业也便退回了原位,眼观鼻鼻观心的装起了泥胎木塑。 “嘿。” 这时麻贵却悄然凑上前,那肩膀拱了拱他,小声道:“你上回说要买两个丫鬟,有没有寻到可心的?” 王守业之前同麻贵闲聊时,倒的确说过此事。 只是还没等联系牙行,娇杏先拿乔起来,想让王守业找两个能使唤的,过一过人上人的瘾。 为免她骄狂,王守业才暂缓了此事。 可麻贵在这时候,提起买丫鬟的事儿作甚? 正纳闷呢,又听麻贵道:“听说东厂那边儿又抄了家大户,那家人有名的能生养,家里小姐、少奶奶一大堆,听说要送去教坊司挂牌子发卖——你老弟在东厂人头熟,何不截下两个好姿色的收用?” 这老哥倒是消息灵通的紧。 瞧他那满脸淫笑的样子,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王守业想了想,这事儿虽是自己求到东厂头上,但依着东厂对自己的一贯态度,多半巴不得自己去讨人情、占便宜,这样才显得互相不见外。 于是点头道:“老哥若是有意,等把黑龙送进宫里,咱们就去走上一遭。” “这……” 麻贵闻言一龇牙,为难道:“这怕是有些来不及吧?” 以前也没见他如此急色过,难道是有什么绝色佳人? 还是说…… 这其中有什么古怪之处? 想到这里,看向麻贵的目光里,就带了些探究之意。 “唉~” 麻贵见状,只好无奈的叹了口气:“就知道瞒不过你,那人当初随前兵部尚书许论总督宣、大军务时,对我父兄多有折辱,当时奈何不得他,现如今得了机会,自然要买下两个找补找补。” 啧~ 原以为是风花雪月,谁曾想却是为了报复。 王守业当下兴致大减,摇头道:“要是为了这个,又何必欠下东厂的人情?你等发卖时,选两个血脉近又生的丑的,想来也没人和你争。” “这个……” 麻贵讪笑道:“还是要寻些有姿色的,才好下的去手。” 还真是两不耽误。 王守业心下无语,正犹豫到底要不要应下,忽听得旁边有人呼唤,转头望去,却是白常启身边的小厮。 虽不知究竟为了何事,但还是连忙借故脱身,冲着麻贵一拱手道:“崇秩兄且先在此不要走动,容我见过监正大人,再做计较。” ------------ 第220章 孝子贤孙 这倒霉催的! 王守业急着奉召,本来是为了避开麻贵的纠缠。 谁承想到了东跨院堂屋,白常启一张嘴,却是‘邀’他五日后去严家,护送严老太太的灵柩出城。 这整的…… 好像上赶着要去当严家的孝子贤孙一样! 王守业心里是老大的不痛快,偏偏又不好发作出来,只能捏着鼻子应了下来——严家虽然有势颓的兆头,但严嵩依旧是当朝首辅,而白常启又是严世蕃的铁杆小弟。 悻悻的出了堂屋,他也懒得再去看什么抽签了。 反去了也只是当配角,干脆等到敢死队选出来,他再露面也不迟。 径自回到值房里。 好半晌心情才平复些,正想着先写下符篆,等有机会交给张四维去临摹,忽然间棉帘子一卷,从外面探头探脑的钻进个人来。 那人见屋里只有王守业自己在,立刻满面堆笑的凑了上来,腆着脸道:“姐夫,这回可全靠你了——我是宁死,也不愿意再回宫里当人柱子!” 呵呵~ 你咋不说是人柱力? 黑龙入宫之后,必然要专设人员负监察守卫,而山海监作为唯一的相关部门,自是责无旁贷。 预计等黑龙入宫的事情尘埃落定,就会从山海卫中调拨一部分人马,会同隶属锦衣卫的大汉将军,以及御马监下辖的羽林卫,专门负责防卫事务。 而按照常理推断,有过在宫中当值经验的陆景承,无疑会是这任务的首选之一。 但他好容易才从宫里脱身,正摩拳擦掌想要做出一番事业呢,如何愿意回归原点? 故此一听到风声就耐不住性子,求告到王守业面前。 却说他碎碎念了几句,眼见便宜姐夫充耳不闻,立刻祭出了杀手锏:“好姐夫,过几日我姐姐好说要见一见你呢,这要真是被调回宫里,我可没法子再绑你们牵线搭桥了!” 呵呵~ 拿这个威胁自己,倒好像自己多痴恋那陆氏似的。 王守业无语的翻了个白眼。 不过…… 总不能白给严家当一次孝子贤孙吧? “好了。” 王守业淡然道:“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就是,等有机会我肯定会向监正大人建言的。” “多谢姐夫、多谢姐夫!” 陆景承一颗心这才落回腹中,连道了几声谢,眼见王守业满脸的不耐烦,便急忙告辞告辞离去。 眼见值房里有回复了清静,王守业翻出文房四宝,一面研墨一面暗暗盘算: 上次事发仓促,十成的手段也只用上了七成,这回先养精蓄日一番,定要在那陆氏身上讨足‘公道’! ………… 足足用了一个时辰,才抽选出了十二名敢死队员。 其中内卫四名,外卫八名。 按比例来说,内卫肯定是吃了亏的。 但内卫平时享受的待遇,也远不是外卫能比的,这关键时刻自然也该多抗些风险。 人是选出来了,但还不能交给王守业带去‘送死’,而是要按照惯例先写下遗书。 “我妹子过几日就要成亲了,我……我要是去不了,求老爷们也先别知会我家里,等她出嫁之后再说。” “凭什么?!凭什么?!前两天救那几位小衙内的时候,我就已经去黑龙身边冒过险了!凭什么这回还得去?!凭什么?凭什么?!” “写个逑!俺爹娘早死了,等俺再一死,就特娘齐活儿了!” 在门外默默听了半晌,王守业心下颇有些不是滋味——虽说穿越以来,他做人的底线屡屡下滑,可到底还不是铁石心肠。 另外…… 敢死队不是要排除家中独子么?这怎么连孤儿出身的也选上了? “哪能一样?” 麻贵在旁边撇嘴道:“战场上选敢死队,三五年也未必能碰上一回,可咱们这怕是要当成常例的,这次把分出个三六九等,以后又该如何?难道次次都把独子排除在外?天长日久的,不是独子的人能乐意?” 顿了顿,他又道:“依我看,还是得用你那主意,许重利从将死之人当中挑选——可惜监正大人不愿担这恶名,那些言官御史们又难打发的紧。” 其实王守业现在,已经开始后悔提出这个设想了——反正又轮不到他去当炮灰,何苦做个出头橼子。 虽然从理性上分析,这其实是最优选的解决方案之一。 但那些清流道德帝们,可绝不会认同什么理性分析,消息一旦传到外面,必然又会惹来不少的抨击弹劾。 所以王守业压根没有接麻贵的话茬,而是直接讨论起了公事:“崇秩兄,滚木可曾预备好了? “放心,早让人备下了,约莫有三十多根,都是一等一的好木料,保准儿误不了正事儿!” 这滚木,自是要在运送过程之中,垫在黑龙身下减轻摩擦力的。 话说…… 现下也不知那黑龙究竟有多重。 单论体积的话,它约莫和成年的非洲公象差不多,但考虑到其浑圆一体的形态,重量上多半还要超出不少。 也不知以它的自重,将柔软无刺的腹部压在滚木上时,会不会激发防御反击。 “老弟、老弟?” 王守业正浮想联翩,肩头就又被麻贵撞了一下,转回头只见他方才还严正中透着唏嘘的嘴脸,已然变得十分猥琐。 他不由得无语道:“崇秩兄,那人到底和你家有什么仇怨,让你这般念念不忘的?” “要说深仇大恨,其实也算不上。” 麻贵这般说这,脸上却显出些狰狞怒容:“那厮自持出身清贵,留驻大同的两年间,对我父兄时时刁难、事事挑剔——若是为了索要好处也还罢了,偏这厮分文不取,只是为了折辱我等武夫!” 如此说来,这竟然还是位清官儿? “清个屁!” 麻贵he tui一声,骂道:“那厮虽不收贿赂,但雁过拔毛贪墨军饷的事儿可没少做,不然哪里养的起一大家子儿女?又怎会获罪抄家?” 呃~ 或许是个奇行种吧。 眼见麻贵执意要报仇,王守业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先应承下来,准备晚上陪他走上一遭。 “二位大人、二位大人!” 正说着,忽有一人飞奔而来,却是常随在张四维身边的协守冯佑。 见他这般风风火火的样子,二人原以为是张四维又事相召,谁承想冯佑奔的近了,便拱手道:“家兄带着宫中指派的人手,已经到了衙门口,还望二位大人出面迎上一迎!” 家兄? 这差事派给了冯保? ------------ 第221章 饥‘民’ 宫里来人,原本该由白常启或者李芳出面接待,但不巧的是,这二人都被召进宫内垂询了。 而主事张四维正在与顺天府通判议事,左右监副戴志超、周怀恩又一贯不太理事。 没奈何,冯佑只得寻到了王守业头上。 原本因为抱到了更大的金象腿,王守业对冯保的兴趣,其实已然大大降低。 可既然撞上了,倒也不妨结些善缘。 故此听得冯佑禀报,立刻同麻贵一起迎出门外。 到了外面,就见那台阶下呜呜泱泱的,足挤了百十位阉宦,为首一人身着宝蓝色的内侍袍服,细高挑的身段,顶着张秀气又不失棱角的面孔。 若以后世的评判标准,这冯大伴真可说是王守业穿越以来见过的头号美男子。 只可惜…… “可是王守备当面?!” 王守业正情不自禁的,生出‘卿本佳人、奈何没有卵子’的感慨,冯保已然先一步上前见礼,而不等王守业回应,他又追问道:“不知衙中可有现成的吃食?” “蛤?” 王守业正要还礼呢,冷不丁听到这话,不由得有些傻眼。 又不是市井百姓打招呼,这怎么刚一见面,就说起吃饭来了? “让王守备见笑了。” 冯保苦着脸,回身指了指后面那些阉宦,无奈道:“他们打从早上就水米未进,又自宫中奔波至此,实在已是解渴难耐。” 王守业顺势望去,这才发现那些太监大多都是面有菜色,足下踉跄摇曳的,好似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 眼见于此,王守业也不好再同冯保寒暄,一面将众阉宦迎入衙门,一面命传令伙房准备饭菜。 因本就离着饭点儿不远了。 伙房得了吩咐后,直接挪用了内卫们的午餐,只用了小半个时辰,就在二门夹道附近摆下十桌席面。 等那群太监被带过去的时候,一个个眼睛都绿了,还不等冯保发话,就先扑上去十来个。 其余的见冯保未曾因此着恼,也都一窝蜂的围了上去,拿筷子都没几个,大多数都是直接下手去抓。 那恶形恶状的,只看的王守业咋舌不已。 不成想来到这大明朝,头回见到的饥民,竟然是一群太监! 麻贵也在一旁啧啧称奇:“乖乖,这哪是早上没吃饭,怕是已经饿了好几天了吧?” “哪儿啊!” 某个怀揣仨馒头俩花卷年轻宦官回过头来,一面咀嚼着嘴里的食物,一面口齿不清的道:“为了给万岁爷爷修西苑,咱们打从十多天前,就没吃过顿饱饭了!” 话音未落,旁边有人狠狠捅了腰眼一下,他这才惊觉过来,急忙又把头埋回了餐盘里。 早听说嘉靖皇帝为了挤出银子修西苑,可说是无所不用其极,但王守业还是没想到,他竟然连下面小太监的饭钱都要克扣。 难道他就不怕‘壬辰宫变’重演? 一旁的冯保听见这话,面上显出些尴尬来,讪笑着岔开了话题:“多承二位大人招待,这些都是宫里的苦命人,也没怎么见过世面,倒让二位见笑了。” “哈哈……” 王守业故作爽朗的一笑,正待搭话,忽听得席间一阵大乱,却是有人吃的太快,被噎的捶胸顿足直翻白眼。 “快快快、快拿水来!” “拿什么水,给他灌汤、灌汤就是了!” “扣出来,给他把嘴里的扣出来!” “哎呦喂!咬着我了!” 被他们这一通乱闹,冯保那小白脸都开始发黑了。 王守业见状,忙主动给了他个台阶:“公公,此处自有下人照应,若是不嫌弃的话,请移驾前院,让我与崇秩兄略尽地主之谊。” 王守业有意结交,冯保又何尝不想结识这位正当红的王守备? 稍做推辞,就随着王守业、麻贵回转了值房。 等几杯水酒下肚,又牵出黄锦黄公公的后台背景,彼此便愈发的亲近起来。 席间一论年齿,冯保竟然和王守业同岁,生辰甚至还小了王守业半月。 貌似他两个月前,他就已经升任御马监提督太监,只消再往上一步,就能跨入司礼监的核心圈子。 单论仕途之顺遂,竟还在王守业这公认的‘异数’之上,实在是让人心生羡慕。 当然,羡慕归羡慕,真要让王守业舍了胯下那物,跑去宫中走什么捷径,他却是宁死不从的。 正宾主尽欢之际,张四维突然差人来请,冯保自然只能暂且告罪离席,撇下王守业、麻贵二人出了值房。 眼瞧着王守业将其送出门外,麻贵捻起根儿酸辣黄瓜,翻转着甩掉了上面的茱萸,一面咀嚼一面问道:“瞧这意思,是个有前程的主儿?” 王守业晓得他是在说冯保,便点头道:“内书房里最出挑的主儿,相当于太监里的翰林了,前程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 “我说呢。” 麻贵点头道:“要有什么礼数,帮哥哥我也捎上一份。” 虽然嘉靖朝的太监,远不如正德年间煊赫,但外官结交内宦的热切,却并未因此降低多少。 王守业点头应了,便略过这茬没有再提,而是开口问道:“崇秩兄吃好了没?若吃好了,陪我去见见选出来的山海卫——下午可就要见真章了,总得先给他们鼓鼓劲儿。” 麻贵又黏了根黄瓜塞嘴里,这才意犹未尽的起身。 “别说,这京城的人就是会享受,大冬天的还有黄瓜吃。” “等闲人家也吃不上。” 王守业哂笑道:“咱们能吃上,都还是沾了今年五谷丰登,价格大跌的光。” 顿了顿,又道:“胡守备那庄子已经归了我,你要是喜欢,改天我让人摘些送过去。” “再说吧。” 麻贵摆摆手:“这一屁股债换来的东西,哥哥我可消受不起。” 胡家那庄子虽然不大,又急着脱手,但也要作价四千多两银子——王守业眼下的身家可没这么多,故此不得不举了三千五百两的债。 听麻贵提起这事儿,王守业只是不以为意笑道:“凭本事借来的银子,又不用急着还。” 却说两人一前一后的出了值房,就见对面廊下,张国彦正念念有词的背诵着什么。 王守业初时也未曾留意他,直到步出西跨院,心下才忽然一动。 若只有超凡力量,才能触发那罗汉符篆的话,拥有‘肉白骨’异能的张国彦,岂不是个最好的测试对象? ------------ 第222章 动员 出乎麻贵的意料,王守业在那些‘敢死’面前,既未说什么保家卫国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更未论什么愿赌服输的市井规矩。 他只是将工部支援的一应器械,摆在了十二名‘敢死’面前,然后又摊开了早就描画好的简略图样。 “你们进入巷子之后,首先要做的事,就是在黑龙身侧挖出两条沟壑——宽窄无所谓,但至少三尺深,如果想要求稳的话,最多可以挖到五尺深。” “等到沟壑挖好后,再丈量出对接的角度,从两侧相向贯通——初时从深处挖,尽量不要惊动黑龙,等联通贯穿之后。再设法让上面的浮土坍塌下来即可。” “横贯的通道无需太大,只消能通过拳头粗细的绳索即可——但必须保证在六条以上,并且每个横贯通道内,都要能层叠放入三条绳索。” “为免惊动黑龙,绳扣无需太紧,只要保证结实牢靠就成。” “拉紧绳扣的时候,可以选择在两丈外发力……” “为免出现血泡、磕碰之类的情况,本官已经命人准备了十二套大号全身甲,以及耐磨防擦碰的手套——全身甲里会填充好棉絮,确保尔等穿戴舒适,顺带预防各种碰撞所造成的损伤。” 这洋洋洒洒说了半天,归根到底就是为了向那二十个山海卫表明,衙门虽然选了他们出来做‘敢死’,却绝对没有要让他们去送死的意思。 而这些详尽的布置,以及那花费不菲的安全措施,果然让有些躁动的敢死队员们,略略镇定了心神。 当然,只是如此还远远达不到鼓舞士气的效果。 所以王守业按图索骥,把预先准备的种种布置讲完之后,立刻又话锋一转:“我也不瞒着诸位弟兄,这次抽选敢死,说是所有山海卫都要参加,但其实却有一些人得以幸免。” 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住了话头。 不出所料,一听说竟然有人没有参加这次抽签,十二名敢死就有一多半哗然起来,那脾气暴脑子又不灵光,甚至开始当面质疑这场抽签的公正性。 “但我觉得这是公平的!” 王守业这时却偏偏来了个一锤定音,他迎着几张怒发冲冠的面孔,淡然道:“因为这些人都曾经跟随本官,在沧州舍生忘死救下一城的百姓!” 这话一出,那几个鼓噪之人登时熄了火气。 沧州之行的险恶,衙门外面都传的沸沸扬扬,山海监内部自然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在佛光舍利未曾送达的时候,王守备几乎带着一众随员,几乎是拿用抵命的方式,护住了沧州城内的数千百姓。 旁人不该例外。 但这些人…… “以累卵之身直面妖印,数日间命悬一线,旦夕难保,却誓死不曾退过半步!这般凶险,比之尔等如何?” 王守业口中掷地有声,凌厉的目光更是掠过阶下每一张面孔:“他们不参与此次抽选,尔等可有不服之处?” 阶下默然片刻,便有人垂颈拱手道:“我等并无不服。” 这一开头,其余的敢死也都参差不齐的做出了回应: “对,我等并无不服。” “我等服气。” “同理!” 王守业这时忽又提高了调门:“下次再遇到类似的差事,尔等自然也可置身事外!” “而且不仅如此,有了这回亲身返现的资历功绩,以后差事、恩赏、乃至超拔选任,事事样样都能排在旁人前面!” 稍稍顿了顿,确认众敢死眼中已然多了些光彩,他这才又继续道:“你们大约也知道,从沧州回来的弟兄当中,已经有两个补了都事的衔——而等黑龙入宫之后,多半还会腾出一两个位置。” “这些官职……” “本官已经向监正大人请示过了,会在尔等之中择优简拔,希望你们不要让朝廷、让本官失望!” 危险比想象中的小,收益又远超预期。 众敢死原本低落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拔到了高处。 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异口同声的拱手道:“我等愿为大人、为朝廷效死!” “好!” 王守业将飞鱼服的袍袖一卷,顺势下令道:“既然军心可用,多余的本官也就不说了,将一应器械装车,咱们即刻开拔!” ………… 从山海监后门出发,到那被拆掉的陋巷,也就才一刻钟的路程而已。 还没等同行的麻贵拍完彩虹屁,拉车的挽马就已经停在了巷子口。 王守业与麻贵下了马车,简单交代几句,又将十二名敢死分为两波,命他们轮换进入黑龙周遭两丈进行作业——主要是怕他们出意外被一锅烩掉,还得另选敢死队——然后才下令众‘敢死’进入巷内。 伸着脖子张望了半天,见敢死们的挖掘工作十分顺利,麻贵这才把视线挪了回来,故作轻松的道:“这几个猴崽子,倒真被老弟你鼓起了干劲儿,又搭着工部送来的铲子得用,怕等不到天黑,就能把差事办妥了。” 其实一开始,衙门里给准备的是普通铁锹。 但这天寒地冻的,地表的泥土比石头软不了多少,一旦施工不顺,肯定会不利于士气。 所以上午的时候,王守业特地命人从工部寻了些‘利器’回来。 话说…… 其中一件看形貌,还挺像是传说中的洛阳铲。 当然,按照工部来人的介绍,那东西其实是用来打井的。 却说王守业听麻贵话里,重重点出了‘天黑之前’,不由得心下无语——他对晚上去东厂买卖人口这事儿,究竟是有多热切? 看来除了之前说的恩怨,他怕是还隐瞒了什么重要讯息。 但王守业也懒得追究,反正不过是几个贪污犯的家眷,他也不觉着搞株连有什么不对——其实以前每次看到新闻上的贪官污吏,他都盼着对方全家倒霉来着,完全没想过是不是会波及无辜。 不过……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他王某人貌似也已经加入到了贪官污吏的行列。 嗯~ 这么一看,祸不及家人其实还是很有道理的。 甚至就连以前深恶痛绝的废死党,此时再想起来,也似乎不是那么面目可憎了。 “老弟!” 正想些有的没的,手腕突然被麻贵狠狠攥住,那老虎钳子似的,直疼的王守业龇牙咧嘴。 不过还没等他呼痛,紧随起来的言语,就让他再顾不上这些小事了。 “快看,那些敢死好像出事了!” 王守业急忙抬头望去,就见众敢死正丢盔弃甲的向这边奔逃——而他们的人数,则从最初的十二人,锐减到了六个! 再往远处看,六具皮甲摊在地上,看那干瘪的轮廓,就知道里面肯定是空空如也。 怎么会?! 他们只不过是在旁边挖沟而已,怎么会激发黑龙的自卫反击呢? ------------ 今天不是没更新,是章节屏蔽了 今天不是没更新,是屏蔽了——原因大约是吐槽了一句‘废死'…… 第二更搞到半截,也木心情了。 等明天解封后再更吧。 ------------ 第223章 颂圣 黑龙巷口。 麻贵左手拎着一张强弓,侧对着那黑龙调匀了呼吸,右手五根指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然后突兀的向后一招:“箭来!” 李如松忙将涂抹着猪油的羽箭奉上。 麻贵反手将其搭在弦上,却未急着张弓射出,而是先默默体会了一下那猪油箭,与平日所用箭失的区别。 少卿,他将弓身稍稍倾泻,猛的拉圆了弓弦! 嘣~ 但听得弓弦响动,那猪油箭横空勾勒出一道抛物线,稳稳射入了黑龙身前三尺处的沟壑里。 “快、快放猎犬!” 旁边赵奎急忙扬声下令,早就准备多时的几条猎犬,立刻脱缰而出,直奔那猪油箭落下之处。 这么做,自然是为了探查黑龙周遭有无危险,然后查明之前那六名敢死的死因——逃回来的六个敢死,没一个能说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 转瞬的功夫,第一条猎犬就扑进了坑道里,因挖的并不怎么深,隐约还能看到它的背脊和低垂下去的头颈。 瞧那狗头耸动的样子,应该是正在舔呧箭上的猪油。 看来依旧没有处罚持续性伤害。 王守业心中暗自推敲着,却也并未急于下结论,而是又等了一会儿,直到那几条猎犬围着坑道来来回回转了几圈,他这才冲赵奎点了点头。 “行了,把狗都叫回来!” 赵奎一声令下,犬夫们忙撮指打了个呼哨,将几条撒欢的猎犬统统唤了回来。 与此同时,王守业的目光从麻贵、李如松、赵奎三人身上挨个掠过,最后停在了陆景承身上。 “陆协守,你随本官过去瞧瞧。” “啊?!” 陆景承正探头往那黑龙‘酣睡’处张望,冷不丁被王守业点了名,一时还有些闹不清状况,愣怔着将嘴巴越长越大,突然叫道:“为什么是我?!” 废话! 麻贵需要待自己坐镇后方,李如松、赵奎都是能托付后世的心腹,不拉着你这便宜小舅子,还能叫上那个? 当然,明面上肯定不能用这个理由。 “听命行事!” 王守业面色一沉,也不待陆景承回应,迈开双腿径自向着黑龙行去。 那陆景承被众人目光所逼,不得已也只能咬牙跟在了后面。 “姐夫!” 眼见行出十余丈远,他便忍不住悄声抱怨道:“不带你这么坑人的,我好心好意……” “你不是想立下一番功业,让陆家东山再起吗?”王守业截住他的话茬,顺势丢去一个鄙夷的眼神:“再说了,若不立下些功劳,我哪好在监正大人面前替你分说?” 陆景承一时语塞,虽觉得王守业这话有些强词夺理,但想想自己的确曾放出豪言,要让陆家东山再起。 既然如此,这众目睽睽之下,又怎能露出失了威风、露出怯意? 他狠狠咬了咬牙,加快脚步走到了王守业前面,抽出绣春刀横在身前,一副探路先锋的架势。 不过还没等他亮足牌面,就被王守业一把薅住了后脖子。 “停下!” “怎么了?” 陆景承应声停住脚步,疑惑的回头望来。 此时二人距那黑龙还有三丈开外的距离,离着之前丈量出的危险区域,还有一丈有余。 这时候停下来,却又是为了什么? 王守业不由分说,指着当初拴过猪羊,绑过人犯的十字桩,道:“你帮我扶着点儿,我爬上去瞧瞧。” 嘁~ 感情比自己还惜命! 陆景承心下腹诽着,溜溜儿跑过去扶住那十字桩,然后又在王守业的示意下,摆出了弓步。 王守业踩着他的大腿,爬到了那十字桩上,探头想着坑底张望半晌,然而却并未察觉有什么异状。 啧~ 别是看不见的隐性触发吧? 取巧不成,王守业也只好从十字桩上跃下,带着陆景承小心翼翼的凑到了那沟壑旁。 确认彼此身上都未曾有什么异状之后,这才沿着沟壑分左右查探。 那沟壑约莫深有一尺半,冻土层约莫占了一尺,余下的半尺则是较为松软的红土。 此时那沟壑里除了麻贵射来猪油箭之外,还散落着手套盔甲等物。 王守业一边搜索,一边用绣春刀的刀鞘,小心翼翼的拨开那些障碍。 突然间,他停住脚步,紧紧的皱起了眉头。 倒不是发现了什么异常,而是那坑底赫然躺着一坨新鲜的狗屎。 究竟要不要用刀鞘去拨开它呢? “姐……大人,您快来瞧瞧!” 正犹豫不决,从中段向右搜索的陆景承,就忽然大呼小叫起来。 这厮的嘴,可真是不牢靠的紧! 虽然未必会有人往陆氏身上想,但也该提前打个预防才是。 要不…… 等黑龙这事儿处置妥了,让他同赵奎攀个亲戚? 譬如说赵母是他失散多年的表姨什么的,这样从红玉哪儿论,勉强也能说得通。 却说一面想着些有的没的,王守业一面快步赶到陆景承身边,顺着他所指的方位望去,却只见那浮土掩盖处,隐隐有个暗红色鸡蛋大小的东西,正在不住的膨胀收缩着。 这是? 王守业略一犹豫,立刻下到了坑道里,并不敢用手去触碰,只低头吹去了上面掩盖着的浮土。 那黑红色的物事登时显出了大概的轮廓,细看却是一根浑圆饱满,由血肉软皮组成的管子。 那不住膨胀收缩的样子,像极了脉动的血管。 不用说,这肯定是从那黑龙身下,延伸出来的东西! 瞧这意思,这些粗大的血管,似乎正从地下汲取养分。 而敢死们不知就里的铲在上面,自然也便激发了黑龙的反击。 怪不得它沉寂多时,突然又有了动静,原来竟还有这等自愈的手段。 得亏是发现的早,否则…… 想到这里,王守业心下忽的一动,起身出了沟壑,不由分说转头就往巷子口走去。 陆景承只是略一迟疑,就被抛在了后面,他最后看了一眼黑红色的‘血管’,急忙从后面赶了上去,口中好奇的追问道:“大人、大人?!您刚才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这急着回去,是准备要做什么?” “做什么。” 王守业脚步一顿,肃然的向着西北方拱手道:“自然是写一道奏表,赞颂吾皇圣明烛照明见万里!” ------------ 第224章 会 大赞皇帝圣明烛照的奏表,很快就呈了上去。 但却并不是以王守业个人的名义。 事实上,他只在这份联署奏表当中,以前敌指挥的名义,堪堪排在了第三位而已——至于前两名,自然非监正白常启与都监李芳莫属。 没法子,官卑职小,连拍皇帝马屁都得拍在后面。 不过考虑到戴志超、周怀恩这二位监副,甚至连在奏表上列名的资格都没有,他排在第三也还可以接受。 话说…… 这彩虹屁是呈上去了,而且多半也能讨的皇帝欢心,但山海监面临的问题,却不会因此减少一分一毫。 申时正【下午四点】。 在监正白常启与都监李芳的主持下,第三次黑龙迁徙回忆,在东跨院议事厅里胜利召开。 列席参加的,除了山海监的中高层之外,还有顺天府的通判、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佥事、以及御马监提督太监冯保等人。 在白常启的示意下,担任前敌指挥的王守业率先发言,借助一张临时描画的缩略图,简单介绍了当下面临的局面与难题,然后又道出了自己的推测与猜想。 “根据王某判断,那些根茎血管一样的东西,极有可能就是黑龙能在短时间复苏的关键。” “而这些根茎,应该是黑龙为中心,盘踞在方圆两丈之内的地下——所以在黑龙发动反击时,周遭两丈内的人畜都会立毙当场,而两丈之外的,则只会遭受诅咒。” “据此往下推断,那些根茎血管一样的东西,多半具有某种伤人于无形的手段,而且是隔空、隔物伤人。” 说到这里,王守业稍稍停顿了一下,给了众人一些思考的时间,然后才又继续道:“目前尚不确定的最大变数,就是那些根茎血管,是只能伤害到正上方的人畜,还是能向周遭延伸。” “如果是前者还好说,如果是后者的话,恐怕用一般的手段,难以铲除这些根茎。” 说到这里,王守业收住话头,侧过身子向白常启拱了拱手,示意自己要说的已经说完了。 白常启捋须沉吟道:“如此说来,当务之急是先闹清楚,这些触须伤人的距离和手段喽?” “以卑职看来,应是如此。” “那你觉得应该如何下手?” 啧~ 不是说要群策群议么? 这怎么老逮着自己往死里薅? 王守业心下腹诽,但还是立刻给出了建议:“卑职以为,可以派人从两丈外开始挖掘,先确认那些根茎盘踞的具体范围,然后再设法确认那些根茎伤人的手段,是只能向上,还是扩散性的。” 白常启微微颔首,随即转头征询起了几位外援的意见。 “就这么着吧,只要你们定下什么时候送入宫,知会我等一声就是了。” 这大咧咧满不在乎的,是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佥事,他们只负责协助顺天府,做好清场排查工作,对旁的,便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为了能赶在三日后,将黑龙送入宫内,怕是还要加快进度才是——当然,谨慎行事还是有必要的。” 这两头堵和稀泥,却又隐隐透露出催促之意的,则是顺天府的通判——究其根由,无外乎是期望黑龙入宫后,顺天府就可以置身事外了。 他二人的表态都在情理之中,但到了冯保这边儿,画风却是陡然一变。 “白大人、李都监!” 就见他长身而起,正色拱手道:“这掘出龙根,探查究竟的差事,不妨就交给咱们这些宫里来的!” 顿了顿,他又慨然道:“永亭也会与众人一同进退! 此言一出,众人皆都为之一震。 虽说之前那六名山海卫,是死于情报不足所致。 现下既然知道底下藏有黑龙根茎,理论上只要小心挖掘,不去触碰那些根茎,就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但这只是理论上而言,实际上意外风险依旧不小。 冯保此时跳出来主动请缨,却是将众阉宦连同自己的性命,一起赌了上去。 “这怕是……” 白常启皱起了眉头,正犹豫着该怎么拒绝,一旁的李芳却点头道:“我看可以,咱们这些阉人,本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就显出立场问题了。 白常启从山海监的角度出发,并不愿意让宫里来的太监唱主角。 但李芳作为宫中派驻到山海监的代表,更多考量的还是皇帝的利益,自然觉得怎么合适怎么来, “这……” 这下白常启顿时犯起难来,他打心眼里不愿同李芳起争执,尤其是在靠山严家势力衰颓的当下。 但真要把这头功让给冯保,事后提起来,山海监岂不是面上无光? “都监大人。” 这时又有一人自席间起身,温文尔雅的躬身道:“冯公公虽是忠心可嘉、不避艰险,但手下多是些老弱,若因此迁延日久反为不美。” 白常启心下暗暗松了口气,忙不迭的接茬道:“那依张主事的意思?” “不妨从山海卫中再抽调一批人手,与内侍们一同动手,也好尽早侦知那黑龙的底细。” 白常启刚亮起的眼眸,顿时又黯淡了下来。 他还以为张四维是要把李芳的意见顶回去呢,结果却是个和稀泥的主意。 不过也没法子,他这做主官都不愿意唱反调,又怎能指望别人替他火中取栗? 于是只得点头道:“正该如此,却不知那位大人,愿意和冯公公同担此任?” 说着,目光就往两下里扫量,却独独漏过了王守业,显然是不想让他去冒险——有冯保做表率,这次领了差事的官员,肯定不能再远远的坐镇后方。 但越是这样,王守业越是要跳出来自荐。 “大人,卑职……” “大人。” 不过张四维却拦住了王守业的话头,再次开口建言道:“听闻胡献忠在大理寺颇有悔意,常言愿以身抵罪——以卑职之间,莫若给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老胡是什么时候和张四维搭上线的? 这时候让他冲锋在前戴罪立功,倒真是个极好的人选。 不过…… 胡献忠如果真能戴罪立功,甚至官复原职的话,自己买下的那庄子又该怎么处置? 难道要原物奉还? ------------ 第225章 坑 次日下午。 距离黑龙约一丈二尺的坑道内。 “一、二、三。” 随着低沉短促的计数声,雪亮的朴刀贴着土壁猛然挥下,斩在了不住脉动的黑红根茎上。 那根茎前端被劈的往上一折,然后又缓缓垂落,一些绛紫色粘稠的汁液,立刻顺着刀口滴滴答答的淌了下来。 其中有近半,落进了一只捕虫网也似的皮囊里,余下的则是淋淋沥沥淌到了坑底。 操刀的山海卫面色一沉,转头呵斥道:“往前递递!” 虽是疾言厉色,那嗓音却依旧不高。 举着‘捕虫网’的小太监被喝的身子一颤,忙不迭把皮囊顶在了土壁上,两只眼睛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黑红根茎,紧紧闭着嘴巴,却喘的气息如牛。 “稳着些。” 山海卫发力将朴刀从根茎上拔出来,一面缓缓举过头顶,一面提醒道:“你没见越是慌张的,就死的越快么。” 小太监重重的点了点头,却依旧闷嘴葫芦似的,没有吐露半点言语。 操刀的山海卫对此倒是早就习惯了。 在确定这些黑龙的根茎,只能对上方的人畜起效果后,一场逐步蚕食直至斩草除根的攻坚战,就正式打响了。 而此后短短半日间,就有七八人丢了性命。 其中有两个,便是因为发泄情绪太过,喊破了嗓子而一命呜呼的。 因此到得现在,这坑道中倒有一多半人,不敢再轻易开口了。 这操刀的山海卫,反倒是其中的异类。 调整活动了一下裹着鹿皮手套的指头,他再次低声计数:“一、二、三。” 长柄朴刀应声而下,就听得咔嚓一声,那鸡蛋粗细的根茎齐壁而断,蹦跳着落入了皮囊里,下一刻却又弹了出来,跌落在坑道底部。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四只眼睛死盯着那根茎,直到其在地上滚了几滚,静悄悄的再无动静,两人才齐齐发出了粗重的喘息声。 其实根据上面的说法,这根茎只要被砍下来,就不会再有什么危害。 但短短半日间死了这么些人,谁还敢拿身家性命去赌,上面说的就一定是对的? “你!” 山海卫将手里的朴刀往地上一插,下意识就要去揪那小太监的脖颈,可手伸到一半,又慌忙的缩了回来。 好容易压抑住心头的怒火,他一字一句的骂道:“你这没卵子的东西,是不是非得把老子害死才甘心?!既然皮囊里满了,怎么不知道去换一个?!” 见山海卫怒目相向,那小太监讪讪的垂下目光,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我……我不是有意的。” “你!” 哪个管你有意还是无意?! 山海卫又觉得气往上撞,却怕再与他纠缠下去,反而更家危险,于是闷声道:“再出幺蛾子,老子就请胡大人把你换掉!” 那小太监先是拼命点头,后来又使劲摇头。 山海卫也懒得去想这是何意,命他去换了个崭新的‘捕虫网’,又用朴刀挑了那根茎,小心翼翼的放了进去。 正准备去选下一根如法炮制,却忽然听到一声凄厉而短促的惨嚎。 “啊~!!!救我、救……” 坑道里的所有人,都像是被失了定身法似的,不约而同的望向了惨叫传来的方位,即便没有几人能亲眼得见,却依旧能脑补出对方死无全尸的惨状。 好半晌,操刀的山海卫才叹息着招呼道:“别愣着了,左右这差事又偷不得懒,咱们紧着些,兴许还能混些额外的好处呢。” 小太监连连点头。 二人便低着头,小心翼翼的挪出了两步——到目前为止,绝大多数减员伤亡,都是在移动中产生的,有绊倒的、有被石头硌了脚的,还有不小心被器械伤到的。 因此自然由不得他们不谨慎前行。 坑道外。 冯保一脸木讷的坐在包满皮料的管帽椅上,之前请命时的慨然豪迈早已荡然无存。 这次宫内派出的七十几个太监当中,唯独他冯永亭是主动请缨而来。 原本是打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念头,向博一个出头上位的机会,可真等争得了这差事,才发现这龙潭之险,实在远胜虎穴多矣。 那种无时无刻,都笼罩在死亡阴影下的感觉,简直堪称是最最痛苦的折磨。 偏这痛苦还无从发泄、不敢发泄! “冯公公,来,提提神、去去火。” 这时一个声音传入冯保耳中,冯保抬头望去,却是胡献忠端了两杯茶过来,正将其中一杯递到了身前。 冯保抬手欲接,离着那茶杯尚有一尺,却忽然又停了下来,脸上露出迟疑之色。 “温茶,烫了我也不敢拿。” 胡献忠苦笑着解释了,见冯保依旧不肯接手,想了想,又进一步解释道:“没放多少茶叶,味道不是很浓。” 冯保这才抬手接了,从嘴里挤出俩字:“多谢。” 胡献忠这才小心翼翼的坐会了自己的椅子上,小口小口的抿着茶水,同冯保一起直愣愣的望着坑道里,却在不知不觉间失了焦距。 “公公,胡守备。”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名阉宦上前提醒道:“该活动活动活动了,莫木了身子。” 两人这才如梦方醒,起身在平坦处来回走动。 单看那僵硬迟缓的动作,说是一对儿耄耋夫妇,也绝不会有人怀疑什么。 ………… 与此同时。 胡同口的王守业,也得到了最新的伤亡名单,以及几十个皮囊的根茎、汁液。 他先逐一扫量了那名单,然后指着其中一个人名问:“这蒋广坤是家中独子?” 吕泰翻了翻名录,点头道:“的确是家中独子,且尚未娶妻。” “从养济院里选一男一女,继承他家里的香火。” “是,卑职会尽快命人办妥。” 简单铺排好死者的身后事,王守业心下益发的郁郁。 怪不得都说是慈不掌兵。 他如今也算是心肠冷硬的了,可就这么眼睁睁瞧着手下兵丁赴死,还是有些难以释怀。 倒是麻贵自小在边镇上见惯了生死,上前宽慰道:“吃粮当兵,干的就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买卖,何况人家没卵子都顶在前面了,咱们山海监总不能弱了声势。” 说着又扯了他一把:“你与其寻思这些,还不如琢磨琢磨,那黑龙身下的根茎该如何清除。” 这倒的确是个问题。 若不处理掉黑龙身下的根茎,肯定会妨碍到沿途运送。 但要是掏空了黑龙身下的土地,再想将它从坑里拉出来,又怕没那么容易——可惜黑龙身上生着倒刺,不然把它反转过来运走就是了。 二人又喊上了吕泰、赵奎、陆景承几个,准备在附近的茶馆里群策群力。 结果刚按照品阶落座,就得了白常启的传召,说是让王守业亲自护送那些根茎过去。 王守业闻言就有些狐疑。 如此简单的差事,应该还用不着自己这个前敌指挥亲自出马吧? 可如果有别的差事要委派给自己,白常启直接说就是了,也没必要找什么借口啊? ------------ 第226章 剿匪 “二十三、二十四、二十……” 一只只被捆扎好的皮囊,被堆放在平板车上。 旁边两名书吏同时典数记录,为的就是怕路上有什么折损闪失。 这些东西在一般人看来犹如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但在某些人眼中却是龙血龙根,堪称无价之宝。 话说…… 要真是蛟龙的血,拿来沐浴洗澡会不会有什么特殊效果? 王守业站在不远处,习惯性的胡思乱想着,直到那皮囊装了个七七八八,这才准备登车出发。 谁知转回头却险些与麻贵撞个满怀。 瞧他搓着手一脸苦相的样子,就知道还在惦记着赎买犯妇的事儿。 里面该不会有他的真爱吧? “算兄弟我怕了你了。” 王守业无奈的摊手道:“眼下肯定是走不开,你看这样成不?我先让李高跑一趟,请东厂那边儿推迟两日再往教坊司送。” “那就有劳贤弟了!” 麻贵郑重其事的一拜,更坐实了王守业的揣测。 不过他也懒得深究什么少年情怀,拱手还了一礼,便自顾自的上了马车。 一路无话。 到了白常启面前,王守业先是大略禀明了这次带回来的根茎、汁液数目,然后又提出了初步研究方向:尝试能不能利用这些东西解除诅咒。 说完之后,他刚试探着提起,要回胡同口主持大局,就见白常启把手一扬:“不急,我这里还有件差事,希望伯成你能亲自走一遭。” 果然是另有差遣! 王守业好奇道:“不知是什么差事,竟比黑龙入宫还要紧急?” “说来此事也是因你而起。” 白常启反问道:“你可还记得,当初曾经向本官禀报,疑有白莲教匪暗中窥探?” 白莲教匪? 王守业微微一愣,随即恍然道:“难道大人发现了那些教匪的踪迹?!” “没错。” 白常启点了点头,肃然道:“本官现已查明,有数十教匪正窝藏在仁寿坊中,很有可能是想借黑龙入宫一事生乱!” 听白常启说的这么笃定,王守业心下反而犯起了嘀咕。 之前得到他禀报之后,山海监的确曾汇通锦衣卫,进行了一系列的排查蹲守,但因为一直都没能有什么进展,排查早就已经停了,连蹲守也从暗哨改成了明岗。 再加上山海卫的绝大多数力量,都投入到了黑龙入宫一事当中。 按理说白常启手边儿,压根儿就没有足够的人手,去继续追查这事儿。 那他又是哪来的消息? 还说的这般信誓旦旦? 再说了,抓教匪这种事儿,也用不着专程找自己回来吧? 出身锦衣卫的张世邦,才是这方面的行家。 心下虽暗生疑惑,但王守业却也并未表现出来,而是慨然拱手道:“大人可是要卑职率队,擒下这伙图谋不轨的教匪?” “正是如此。” 白常启顺势又点了点头,肃然道:“现如今异象频发,难保有什么奇物落在那些教匪手上,因此本官希望你能带着佛光舍利前去压阵。” 这个理由倒还说的过去。 两人计议了一番,决定从黑龙胡同那边儿抽出一百名山海卫,然后再从顺天府、五军都督府借调两百人手,集中力量将这伙儿白莲教匪一网成擒。 顺天府的通判、五军都督府的佥事,此时就在山海监内,听说有这白捡的功劳,自然都别无二话。 故此三方只用了半个多时辰,就将人手调配齐整,然后以演练黑龙入宫为名,进驻仁寿坊布控。 ………… 当日傍晚。 一阵急促的登楼声,打破了如意居二楼的宁静。 紧接着那包厢门外,又传来了香主赵泓仓皇的叫嚷声:“让开、快让开!我有要事要向韩长老禀报!” 不知为何,守门的门卫从两个变成了一个,再加上赵泓惶急间忘了尊卑,一时竟有些遮拦不住,被他拍的房门啪啪作响。 听到这急促的拍门声,韩长老嘴角露出些意味不明的笑意,伸手自炭盆里提出酒壶,热腾腾的斟满了酒杯,这才淡然下令: “让赵香主进来吧。” 嘎吱~ 房门立刻被赵泓重重推开,他踉跄着扑跌进来,顾不得见礼,就侧着身子向外一指,急吼吼的叫道:“长老,外面情况很是不对劲儿,那些官兵好像是……好像是冲着咱们来的!” “是么?” 韩长老似是在反问,却又好像压根不关心答案。 只见他低头嗅着那暖暖的酒雾,口中幽幽叹息道:“前两日那边儿打探圣物的东西时,我就觉着不对,原本还想着祸水东引,却不曾想先引来了杀身之祸。” “原来长老早有预见?!” 赵泓有些诧异,目光扫向桌上的木匣,试探着问:“那不知您准备如何应对?” “应对?” 又是简短而诡异的反问,韩长老将注意力从那杯热酒上挪向赵泓,淡然道:“这数月以来,京中几处暗桩都是由赵香主独自联络的吧?” 这还用问? 由自己独自联络那几处暗桩,本来就是韩长老铺排下的差事。 赵泓疑惑的点了点头,迟疑道:“长老可是借重那些暗桩脱身?这怕是不太可行,虽然有两个暗桩也算是有些本事,但想要在朝廷眼皮底下把咱们……” 他的话突兀的停了下来,脸上的五官扭曲抽搐着,缓缓低头望去,却见一截滴血的刀刃正自透胸而出。 “嗬……嗬……” 死盯着那刀尖,赵泓的五官愈发扭曲了,竭力挤出两声意义不明的嘶吼,脖颈忽地又往下一垂,略胖的身子也软软的垮了下去。 守门的护卫顺势从他后心抽出刀来,随手一甩,在墙上绘下道狰狞而鲜艳血虹,面无表情的拱手道:“长老,我去拉几个垫背的。” 说着,径自挺刀而出。 韩长老目送他出门后,便悠然的端起了酒杯,一口一口的细细品茗着。 初时那杯中酒越饮越少,但随着时间推移,竟又渐渐满溢出来,淋淋沥沥的沾染了胡须。 直到楼下杀声四起,韩长老这才怅然的放下了酒杯。 ………… 两刻钟后。 如意居内再次恢复了平静。 一群山海卫推开了虚掩着的房门,闯进来将包厢反复检查了几遍,确认安全之后,这才列队门前,恭迎王守备入内。 王守业进门之后,就见地上正趴着具死不瞑目的尸首,那窗前的圆桌上又伏了位皓首苍头的老者。 再离得近些,就见老者口鼻间尽是血痂,直将花白的胡须都染成了黑褐色,身旁还放着满满一杯血酒。 偏他脸上,却还带着诡异的笑容。 含笑半步癫? 心下冒出个乱七八糟的念头,王守业的目光却从老者的尸首,转向了桌子正中的木匣。 端详半晌,下巴一扬:“让他进来认认。” 噗通~ 话音未落,就有人在走廊里双膝跪倒,膝行着爬进了门内,离着王守业丈许远,才鹌鹑似的抬起头来,那透着畏怯与讨好的嘴脸,赫然正是方才杀了赵泓的护卫。 ------------ 第227章 许愿 【祝大家新年快乐。】 却说那护卫膝行入内,伸着脖子装模作样的瞟了一眼,立刻点头道:“是这盒子没错,不过圣物还在不在里面,小人就不知道了。” 王守业闻言,小心翼翼的拿起那木匣,捏紧盒盖轻轻晃动了几下,就听里面咔哒作响,显然是存有什么硬物。 有心打开瞧瞧,可又担心里面蕴藏着什么凶险——毕竟是白莲教的圣物,那老者的死相还是那般的诡异。 要是超自然类的凶险也还好,多半能被护膜挡住,可要是存着什么毒气、毒雾啥的,自己可万万扛不住。 犹豫了片刻,脑中忽的灵光一闪,当下捧了木匣匆匆下楼,将其侧立着,摆放在后院正中的空地上。 “去寻些石子来,把它给我砸开。” 王守业一声令下,立刻有人寻来了碎石子、瓦块、硬泥等物,对着那木匣好一通乱砸。 头两回倒是倒了,盒盖却未曾弹开。 直到第三次重新摆好之后,才终于大功告成。 一块瓦片咋过去,就听得啪哒一声,那盒子打着旋甩出块黑灿灿的东西,直砸的叮当脆响。 王守业等了片刻,未见有丝毫的异状,于是又命人将早就准备好的猎犬放出,围着那物件来回转了几圈。 结果依旧是风平浪静。 王守业却依旧不敢大意,转身一指那奴颜婢膝的护卫,喝令道:“你,过去瞧瞧。” “官爷放心,这东西平常对人无害的。” 那护卫嘴里解释着,就待凑到那圣物旁边做个演示。 可王守业却又叫住了他,让人将绑住了他的双臂,又在腰间去牵了一根绳索,这才放任他走近圣物。 经这一连串的试探,王守业这才挑着灯笼凑近观瞧。 却见那地上黑漆漆的,竟躺着块锈迹斑斑的残破马蹄铁。 这东西,就是白莲教的圣物? 卖相可实在不怎么样。 “把它翻过来瞧瞧。” 旁边的山海卫立刻抽出腰刀,小心翼翼的将那马蹄铁翻转过来,三只灵动异常的血目,登时映入众人眼底。 这一幕虽然诡异,倒也还吓不住众山海卫,更吓不住王守业。 他端详了那血目几眼,回头问道:“这东西是怎么用的?” “这圣物一直是韩长老亲自保管,小人从未亲眼得见,只听说是能帮人实现愿望。” “什么愿望都可以?” “好像太出格的就不行,比如想要成仙得道,或者当皇……或者长生不老什么的。” 这还差不多,否则白莲教哪还需要躲藏在暗处,直接许愿入主中原不就好了? 而且…… 那韩长老宁死也不肯用它,多半这玩意儿还有什么后遗症,或者必须支付相应的代价。 不对! 那韩长老死的诡异,难道就是因为许愿所致? 那他以姓名为代价,许下的愿望又是什么? “大人!” 正沉吟着,忽听身旁的山海卫惊呼道:“这东西好像在看您!” “嗯?” 王守业下意识的探入袖子里,捏住那小小的樟木盒,这才回头去看那马蹄铁。 果见那三只眼睛里的瞳孔微微颤动着,一齐投注在自己身上。 这东西看起来似乎灵性十足,难道真的能替人实现愿望? 那自己要是许愿回到后世…… 呃~ 还是算了。 与其许愿这个,还不如增强自身的实力,譬如…… 旁边的护卫,见王守备和三只血目对上眼之后,就若有所思的愣怔起来,半晌也没有个言语,忍不住提醒道:“大人,咱们是不是该先把人犯锁拿回去?” 王守业悚然一惊,这才发现自己的思路,在不知不觉间被带偏了。 虽说他惯爱想些有的没的,但刚才一门心思想着许愿,却绝对是不正常的情况。 看来这东西还有蛊惑人心的能力。 王守业提高了警惕,不再与那三只血目对视,犹豫了一下,转头问那护卫:“你有什么心愿要许的,不妨说来听听?” 与此同时,他又给看管那护卫的人打了眼色,示意他们,一旦这护卫意图许下什么对众人、对朝廷不利的愿望,就立刻将其打断。 那护卫闻言有些迟疑,但在王守业的逼视下,还是急忙跪地叩首道:“小人……小人想活,求官爷开恩饶小人一命!” 这个愿望…… 貌似有点难以验证。 他本来就是临阵反正的,保住性命的几率不小。 “还有呢?除了活命之外还有什么想法?” “这……” 那护卫犹豫了一下,又磕头道:“小人想要弃暗投明,为朝廷效力!” 这同样不具备明显的验证性。 王守业干脆点破道:“你可是想当官?” 那护卫一愣,战战兢兢的道:“小人……小人不敢奢求。” “说,想要几品?” “这……” “从七品如何?”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别废话,许愿吧。” 那护卫一咬牙,改冲马蹄铁叩头:“小人陈翀,希望能成为从七品的朝廷命官,万望圣物能让小人如愿以偿!” “继续说。” 王守业命他重复不停许愿,然后转头望向了那血目,却见那血目里不知何时沁出了泪水。 那泪水也是怪的很,不住的在那马蹄铁上扩散渲染,却不曾有一丝水润,沾到旁边的泥土上。 约莫也就四五息的时间,那马蹄铁就被完全浸湿了,紧接着三只血目骤然从马蹄铁上失去了踪影。 旁人未曾瞧见,但暗中开启了灵目的王守业,却发现那三只血目化实为虚,飞到那护卫身前,钻入了他的眉心肩头。 这应该是意味着许愿成功了吧? 王守业将马蹄铁翻来覆去打量半晌,发现上面再没有什么神异之处——看来这玩意儿同时间段儿里,只能完成一个愿望。 将平平无奇的马蹄铁收入木匣,王守业起身吩咐道:“方才他所说的誓言,你们谁都不要传出去,本官倒要看看究竟能不能灵验。” 众人连忙恭声应诺。 然后又在王守义的统率下,将所有教匪无论死活,一并押出了如意居。 却说出门之后,王守业正欲登车,却忽觉有些异样。 他下示意的左右扫量了几眼,突然发现这窝藏教匪的如意居,离严嵩的府邸仅有一街之隔! 是巧合? 还是…… ------------ 第228章 禀 “……在如意居内,就地格杀教匪二十一人,生擒十三人,其中重伤九人——另有一人临阵反正。” “匪首白莲教长老韩某,自知插翅难逃,于是在杀死一名赵姓香主后服毒自尽。” “根据反正教匪言称,那赵香主是唯一能联络到京城几处暗桩的人,所以才被韩长老杀人灭口。” 禀报到这里,王守业撩眼窥探了一下白常启的脸色,这才又继续道:“经卑职初步盘问,这货贼人潜入京城已有两月,据称是奉了俺答的差遣,希望能和朝廷达成用牛羊换购粮食的协议。” “哼~!” 书案后的白常启嗤鼻一声:“这些数典忘祖的贼人,倒反过来成了胡虏的忠犬,实在是死不足惜!” 王守业微微欠身,表示同意领导的看法。 然后他又默默等候了片刻,却迟迟不见白常启再度开口。 没问? 他竟然没有追问,白莲教来京后有否取得什么进展,更没有追问在此期间,教匪曾有过什么举动。 看来自己之前推测的没错,这事儿和严家父子脱不开干系! 不过…… 严党和白莲教勾三搭四,既然都已经长达数月之久了,又怎会突然翻脸无情,唆使白常启痛下杀手? 莫非是为了…… 王守业下意识的望向装着‘圣物’的木匣,却见白常启的视线也正投注过去。 四目交汇,只听白常启问道:“这匣中是何物?” 语气里赤果果的,透着一股明知故问的味道。 按说以白常启的城府,想要遮掩一二并不困难,可他却似乎并没有要过多掩饰的意思。 是认为自己肯定会猜出前因后果,所以懒得再欲盖弥彰? 还是说…… 这其实是一场考验,以便测试自己对严党的忠心程度? 暗暗将疑惑藏在心底,王守业若无其事的禀报道:“大人,这里面装的是白莲教的圣物,据说能够实现人的愿望——不过以卑职看来,即便真的能够如愿以偿,许愿人多半也要承受不小的反噬效果,否则……咦?” 正说着,他忽然诧异的停了下来,愣怔的看着被白常启掀开的木匣。 “怎么?” 白常启被他唬了一跳,急忙往后缩了缩,一面隔空打量着那三只渗着血丝,提溜乱转的眼睛;一面警惕的追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也谈不上不妥。” 王守业皱眉道:“只是当初在如意居,我逼那反正的教匪许下愿望后,这三只眼睛就消失不见了。” 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当时这眼睛里充满了血色,并不似这般黑白分明,更没有转个不停。” 说着,王守业往前凑了凑,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三只眼睛,试图诱使它们和自己对视。 然而和当初的灵动鲜活不同,此时那三只眼睛呈正时针机械转动着,对于凑上来的王守业,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映。 这…… 难道是正处于CD时间的意思? “那教匪许了什么愿望?” 这时白常启忽然开口发问。 “这个么……” 王守业忙将陈翀许下的愿望复述了一遍,又道:“为免验证受到干扰影响,还请大人暂且瞒下此事,不要上奏朝廷。” “原来如此。” 白常启点了点头:“本官会派人专门盯紧此事,至于伯成你么,且先专心办好黑龙入宫一事即可。” 嘁~ 突然横生枝节的是你,不让分心的也是你。 王守业心下正腹诽着,又听白常启道:“你一连忙了几日,想必也乏了,左右那龙根还在清理之中,不妨先回去好生歇一歇,养足了精神再去主持大局。” 这倒还像句人话。 王守业假意推辞了几句,也便顺坡下驴的应了——虽然他未曾冒着凶险冲在一线,但冬夜漫漫露宿街头,也实在算不得什么好差事,能少受些折磨自然最好不过。 却说出了监正值房,看看四下无人,王守业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 如果早知道严家已经和土默特部勾搭上了,他就可以打着杀母之仇不共戴天的名义,同严家划清界限了。 现在么…… 要不,设法从哪些教匪嘴里套出口供,把严家重新拖下水? 但严家都已经唆使白常启,对白莲教痛下杀手了,即便哪些教匪想要攀扯,怕也难坐实罪名。 更何况,这事儿极有可能就是嘉靖主动授意的,自己要是深究下去,说不得反倒恶了皇帝。 正左右为难,就见周吴晟匆匆赶了过来,也没瞧见隐在游廊里的王守业,就径自走进了白常启的值房。 他什么时候又和白常启搭上线了? 王守业先是有些狐疑,但转念一琢磨,这姓周的也算是铁杆严党——他有个堂侄女,做了严世蕃的第二十三房小妾——白常启将严家铺排下来的差事交给他去办,倒也在情理之中。 于是也没再多想什么,出了衙门乘车回到家中。 等叫开大门,又命亲随外卫将车卸下,牵了挽马去饮水喂料,王守业就待赶奔后院,同赵红玉主仆来个小别胜新欢,顺带问一问符篆的研究进展。 却不想门房张安紧跟几步,搓着手禀报道:“老爷,前院李公子刚送了些东西过来,因后院已经熄了灯,小人就先请他放在书房里了。” 因李高也被算做南下沧州的内卫之一,这次黑龙事件,王守业并未让他参与其中——毕竟是未来的国舅爷,真要磕着碰了的,以后怎么跟万历小皇帝交代? 所以之前,王守业才会派他去东厂传话。 这大晚上的送了东西来,难道是从东厂那边儿捎了什么回来? 这般想着,王守业就转道去了前院书房。 进门顺着张安的指引,就见外间的茶几上,正摆着本红封的小册子。 拿起来随手翻了翻,却见里面绘满了衣不遮体的妇人,那一幅幅工笔重彩,竟还是这年头罕见写实派画法。 再看旁白小字,出身、婚否、生育情况、身高体重、性格癖好、文化程度…… 一条条详实精炼,又不乏溢美之词。 这玩意儿若流入市井之中,估计都能当施法材料贩卖了,足见用心之诚——也不知是教坊司的主意,还是东厂的手笔。 粗略翻看了几页,王守业顺势就卷进了袖筒里,打算明天拿给麻贵过目,看其中可有他‘中意’之人。 ------------ 第229章 人心又散了 一夜厚积勃发。 第二天早上,王守业匆匆赶到黑龙胡同,却见那警戒线外呜泱泱的跪满了百姓,一个个嘴里念念有词的,也不知是在絮叨什么。 王守业挑起窗帘,正想问问究竟出了什么事,对面陆景承、赵奎已然率队迎了上来,七八条马鞭四下里乱甩,霎时间清出一条坦途。 王守业顺势将二人唤到近前,指着那些跪拜不起的百姓问:“这些人是做什么的?” “嗐。” 陆景承抢着道:“也不知哪个传的谣,说是吃了龙王爷的鱼虾,若不过来烧香还愿,就要口舌生疮、烂穿肚肠!” 啧~ 百姓们对鬼神之说,原本就抱着宁可信其有的心思。 而近几个月来,那稀罕事儿一桩桩一件件的层出不穷,此等风气更是日益严重。 再加上仅仅烧香还愿,也无需多大的成本,难怪谣言一出,就惹来这许多的痴男信女。 这还是仅仅是早上,等到日上三竿之后,还不知要来多少人呢。 却说了解了前因后果,王守业登时沉下脸来,呵斥道:“这些愚夫愚妇过来胡闹,你们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不成?” 陆景承脚步一顿,有些不服不忿的嘟囔着:“他们只是远远的磕头烧香,又没冲撞咱们……” 倒是赵奎似有所觉,躬身往前凑了凑,小声道:“大人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自然不妥! 经黑龙诅咒一事,气运一说已经算是得到了初步验证。 那一贯与‘气运’相辅相成的‘愿力’体系呢? 是不是也同样存在,或者说是被激活了? “若是任由这些百姓祈愿,谁能保证不会生出什么变数来?!” “这……” 听了这番分析,陆景承登时也警惕起来,连忙道:“那我立刻下令,让人驱散这些泥腿子!” 说着,就要招呼不远处负责警戒的山海卫们。 “且慢。” 王守业忙拦下了他,呵斥:“若不把事情说清楚,你胡乱赶散了能有什么用?他们不在这里烧香,跑去别处祈愿又该如何?” “这……” 陆景承顿时卡壳了。 “这样吧。” 王守业斟酌道:“你出个简单易懂的告示,让人四下里宣扬,就说那黑龙是邪魔外道,还未曾被朝廷感化驯服,若承了民间香火祭祀,很可能借机反噬,祸害这一城百姓。” “再有,我山海监自有驱邪灵药,若真有肠穿肚烂的,去山海监求些灵药也就是了。” “卑职晓得了!” 陆景承应承一声,正待去临时落脚的茶馆,请吕泰等人帮着编写告示,却不想刚转过头,一个黄澄澄的物事就劈头盖脸的砸了过来。 陆景承到底练过几年武艺,间不容发的偏头闪过,仓啷啷抽出刀来,立地一声咆哮:“是什么人,胆敢当街行刺本官?!” 喊声刚落,周遭呼啦一下子就空出好大一片。 陆景承见状忙又横刀胸前,大喝道:“都别动,休走了贼……” “别在这儿耍宝了。” 这时王守业捻了枚铜板丢他后脑勺上,没好气的骂道:“赶紧去把告示准备好。” 陆景承吃这一砸,下意识的回头望去,才发现地上正躺着个鹅黄色的荷包,瞧那纹饰形貌,心知必是女子贴身之物,一时直涨的颜面通红,抬脚将那荷包狠狠踩扁,这才头也不回的去了。 略过这小小的插曲不提。 却说王守业赶到胡同口,就见廊下瘫坐一人,气息奄奄、昏昏欲睡,却拼命瞪圆了眼睛,细瞧却正是御马监提督太监冯保。 王守业还待打量,麻贵悄没声凑到近前,小声解释道:“你走后又死了几个,其中有个是睡着了之后,挠痒痒挠死的,吓的这冯公公一夜都没敢合眼。” 冯保约莫是听到了些动静,无神的双目挪到了王守业身上,随即精神一震,就待从那官帽椅上起身。 不过随即又止住了起势,冲两下里使了个眼色,这才在左右的搀扶之下,小心翼翼的站了起来。 这状态,离着一夜白头怕也不远了。 冯保起身之后,冲着王守业拱了拱手,欲要张嘴,又忍了下来,转头巴巴的望向麻贵。 “冯公公的意思是,现如今里面人困马乏的,怕是会耽误了工期,所以希望咱们能再抽调一批人手进去轮换。” 还要调人? 眼下山海卫就已经填了十分之一进去。 再要增派人手,怕日后又要掀起一波‘出走’潮,怕是连发配边镇的处罚,都未必能震的住局面。 不过…… 皇帝的命令,也不是能随便打折扣的——尤其他自己已经给打过折扣了。 罢罢罢~ 两害相权取其轻,大不了把黑龙送进宫后,山海卫直接推倒重建,反正也才成立没多久。 “既如此,那本官就做主,再抽调五十名山海卫入内——不过冯公公必须保证,绝不会延误工期!” 冯保闻言,郑重的向他施了一礼,又默不作声的瘫坐回了椅子上。 啧~ 下回要再有类似的事儿,估计这位肯定是有多远躲多远。 将抽签选人的准备工作铺排给赵奎、李如松,王守业又和麻贵研讨了一下,如何处置黑龙腹下的根茎。 这事儿王守业昨儿回家后,也和红玉研究讨论过,觉得大可将之前废弃的计划,捡起来改一改,再重新用上。 即:在黑龙身下掏几条沟壑,套好绳索牛马,再将黑龙身前的坑道填平,只稍稍留下一些落差。 然后借助牛马之力,将其硬生生从地里拔出来——即便拔不出来,只需拉的身躯倾斜,也可以顺势继续掏挖。 这法子自然算不得精妙,可仓促间也实在想不出什么万全之策。 却说等计议妥当,两人又在胡同口主持了分批抽签,选出了五十位敢死。 眼见吕泰捧出一叠筏纸出来,让几名书吏帮着书写遗书,王守业忽然想起了昨儿那小册子,于是从车上翻出来,用袖子掩了塞到麻贵手上。 “东厂那边儿编的图谱,你先瞧瞧可有中意的。” 麻贵倒不避讳旁人,大马金刀的捧了那册子翻看,不多时便啧啧有声的骂道:“这东厂的番子莫不是想钱想疯了,标上个母女花的名头,就敢作价二百两银子!” “那是起拍价。” 王守业忍住没去看他说的是那对儿母女,冲着巷子里一扬下巴,无奈道:“这宫里都闹饥荒了,黄公公能不想辙捞银子么?” “说到捞银子。” 麻贵合上花名册,正色道:“昨儿晚上还有几个藏头露尾的,想花大价钱买些龙根龙血回去呢。” 还真有人惦记上了! 王守业连忙提醒道:“可不敢胡来!那些东西有没有问题,现下谁也不敢保证,要是散到民间再惹出什么祸事来,咱们兄弟可吃罪不起。” “放心,我说这个是想提醒你,莫让下面人钻了空子。” 麻贵望着正在排队写遗书的敢死们,无奈的叹了口气:“咱们好容易才把士气鼓起来,这百十个敢死一抽选,怕是又要人心浮动了。” 王守业一想到这个,也是头疼的不行。 他这赶鸭子上架,又不愿意事事冲锋在前,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法子,能让山海卫们甘愿效死。 说到甘愿效死…… 戚家军是怎么弄的? 戚继光眼下又是几品官儿来着? 要不干脆请旨,把他调来带兵? ------------ 第230章 躁动的总是旁观者 午后,多云。 “驾、驾、驾……” “走啊,你走啊。” “使劲儿,快使劲儿。” 十多条碗口粗细的绳索,一头牢牢的绑在黑龙身上,一头又通过几根横杆,连接着百余匹骡马。 数十名山海卫、太监杂在其中,躁动不安的情绪,一声接一声的催促,无不昭示着他们急切的心情。 然而…… 这些催促却是以0.75的倍速,低于30分贝的音量,在不断循环播放着。 再加上他们始终不敢靠近那些牲畜,最大的动作,也不过就是小范围挥舞一下拳头,就这,还得注意控制力道和幅度。 要单只是山海卫还好些,偏里面还杂了不少娘里娘气的太监。 这瞧上去就有些辣眼睛。 而在巷子口,两百名全副武装的山海卫,正簇拥着十二门大将军炮【佛朗机】严阵以待。 更远的地方,从京师三大营调集的数千精锐,也正厉兵秣马枕戈达旦。 两厢一对比,更显出股黑色幽默的味道。 莫名的,王守业就想起了电影赤壁《赤壁》里,前方交战正酣,林志玲却在对小马驹喊‘萌萌、站起来’的尴尬剧情。 美女换成太监,数量乘十不说,还排成方阵循环演出,这尴尬程度按说也该几何式增加。 但身处其中,可没人会觉得有半点尴尬。 毕竟谁都知道,这些人正承受着怎样的压力与凶险——哪怕是再微小的失误或者意外,都有可能导致他们死无全尸。 更可悲的是。 这一刻除了他们自己之外,也没有几个人会在意他们的生死。 因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只摇摇欲坠的黑龙身上。 “用力、用力!加把劲儿啊!” “动了、那黑龙动了!” 即便隔着大半个胡同,胡同口的大呼小叫,依旧盖住了那些驭者的‘吆喝’。 尤其是李如松,这半大少年突飞猛进的不止是力道,连嗓门似乎也得到了扩充,他一个人就足能抵得过高音喇叭。 这要再培养上几年,是不是就能喝断当阳桥了? “啊~我的脚、我的脚!” 几乎是在这个念头,自王守业脑海中浮现的同时,这场‘最后较量’的第一个牺牲者出现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位牺牲者并不是混杂在骡马中间的敢死;更不是战战兢兢等待在坑道边儿,随时准备斩草除根的预备役。 而是一名远远站在胡同口,随侍冯保左右的小太监。 短短几息的功夫,这名被同伴视为‘幸运儿’的小太监,就在众人眼皮底下消失的无影无踪,只余下一身洗到发白的旧衣裳。 “他……他是怎么死的?” 短暂的沉默之后,干涩的嗓音从冯保嘴里传出,与此同时,他脸上因壮志将酬而涌出的血色,又消退的一丝不剩。 王守业环视了一圈,用眼神询问周遭众人的意见。 但众人也都是莫名其妙。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半天才有人揣度道:“是不是脚脖子抽筋了?” “平白无……” 冯保的嗓音骤然拔高,但只吐出三个字,又慌忙收束了,竭力低垂了眉眼,口中默默念诵着什么。 看口型,似是一段儿能镇定心神的经文。 但他的心神无疑是难以平定的,这从他双颊不住颤抖的腮肉,就能窥见一斑。 话说…… 短短两天时间里,冯保虽然没有一夜白头,可一身气质却是大变,原本瞧着只是有些阴柔,眼下再看,则完全可以用阴暗、怨毒来形容了。 这卖相日后要是不改善,估计也成不了什么大伴了——哪个父母会把孩子交给这样一个,只看嘴脸就满身负能量的家伙? “我瞧他刚才那样子,应该是抽筋没错。” 这时之前开口的那名都事,又比手划脚的解释道:“可能是太紧张了,所以……” “动了、动了,黑龙翻身了!!!” 一声大吼突兀的截住了他的话头,众人下意识的向远处望去,果然瞧见那黑龙已经侧翻了过来,隐隐还能瞧见一些被扯出来的根茎,在半空中飘荡摇曳着。 众人见状多是喜不自禁,但王守业心下却反而捏了把汗。 众所周知,许多生物都有临死反噬的本能,眼下黑龙被强行从地里扯出来,谁知道又会做出怎样的反击? 基于这种心理,虽然早就确认过了,他还是忍不住再次问道:“冯公公,那些东西都布置好了吧?” 冯保没有开口,只是默默的点了点头。 所谓的‘那些东西’,指的是五军都督府支援的火油,以及从衙门里‘请’出来的佛光舍利与妖印。 如果黑龙暴走的话,胡献忠统领的预备队,会借助这些东西在第一时间,对其发动物理和精神上的双重攻击。 再然后,就是胡同口的十二门大炮了。 不过考虑到这玩意儿用的实心弹,动能方面也乏善可陈,王守业还是更愿意相信佛光舍利和妖印的效果。 不管如何。 时间就在众人的激动期盼,与王守业的不安中,一分一秒的过去了。 直到黑龙庞大的身躯,被拉扯的几乎一百八十度反转,露出柔软的腹部,以及所有余下的根茎时,王守业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当然,这期间也并不是毫无死伤,至少有二三十头骡马,因为用力过猛触发了诅咒,临死前挣扎时,又带走了六名敢死。 但这都是预料之中,并且可以承受的损失,完全不影响巷子口那震天的欢呼声。 王守业也忍不住狠狠挥了挥拳头,随即扬声发布了一连串的命令:“将里面的骡马卸下饮喂,然后全力收割余下的龙根!” “让五城兵马司的人,把那一千根枕木预备好——负责反复运送枕木的两百辆板车,自午夜起就要在胡同口候着!” “联络五军都督府和顺天府的人,让他们立刻调派兵马进行清场,沿途三十丈内不得留下一个活人!” “通知内官监,明日午后之前,让他们务必把封龙台搭好,千万不要误事!” 说到这里,王守业环视了一下周围,然后下达了最后一个命令:“明日卯时,黑龙正式启程入宫,不得有任何延误!” 应诺声在胡同口轰然响起。 与之相对的,则是胡同内死寂一般的沉默。 ------------ 第231章 惊变【一】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早,在举行了简单的仪式后,黑龙终于在百十匹骡马的拖曳下,离开了被拆成喇叭状的胡同。 不过这场横跨小半个内城,前后波及官民达十数万之众的运送,打从一开始就意外不断。 首先是黑龙的重量超出预计,以至于不少枕木被催折、压断,难以重复利用。 然后是连日阴天带来的气温骤降,导致骡马的大批量减员——王守业想到了驭者的防寒问题,却没预料到骡马在寒风中,也会有这般强烈的痛感。 而在半途中,又有一名山海卫抵受不住心理压力,发狂砍断了数条绳索。 等到临近皇城,却又被商户违建的披檐阻挡,使得队伍一时难以转向。 “顺天府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 麻贵为此大发雷霆,毕竟这一路上提心吊胆,好容易望见宫城了,谁承想却在这上面出了纰漏? 他骂骂咧咧的道:“不是早就发了公文,凡转弯处不得有任何屏障么?这特娘是把钦命差遣当成儿戏了?!” 王守业倒不似他这般激动。 左右不过是个披檐罢了,多不过一两刻钟就能拆干净,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比起这个,他倒更担心宫里临时搭建的封龙台,究竟能不能承受得了,黑龙那超出预计的重量。 或许…… 该再给他们点儿时间,以便再重新加固一下? 正琢磨着,就听得身后马蹄声大作,初时王守业并未在意,谁知离得近了,那骑士却在马上大叫:“快通知守备大人,衙门里出事了、衙门里出大事了!” 王守业和麻贵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的催马月中而出,示意那内卫近前详禀。 那内卫见状,忙在十数步外滚鞍下马,飞奔到二人身前,单膝跪地抱拳禀报:“两位大人,大事不好了!那犯官蒲友仁产下一个妖孽,目前正在衙门附近大开杀戒!” “竟有这等事?!” 麻贵吃了一惊,还待追问细节。 王守业却注意到了‘附近’二字,忙抢着问道:“你说附近?难道那妖孽已经逃出了衙门?” “应该是这样没错!” “应该?难道你们没有确认?” 王守业又狐疑的点出了重点。 “不是!” 那内卫忙又解释:“张主事第一时间就派人去确认了,但是……但是那妖孽会隐身法,咱们压根也瞧不见它身在何处!” 还会隐身法? “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麻贵忍不住催问道:“你从头说一遍!这没头没尾的,谁特娘能听得明白!” 那内卫整理一下思路,这才道出了世情发生的经过。 却原来就在黑龙离开胡同不久,被羁押在后院的蒲友仁便觉得腹痛难耐。 ‘她’的产期原本预定是在两日后,不过该做的准备早就已经布置好了,单只是稳婆就请了四五个。 因此留守的内卫们倒也并不怎么慌张,只是一面喊来稳婆助产,一面按照王守业的交代,做好了应对防范之策。 蒲友仁生的胖大,在女人中算是顶壮实的,可毕竟上了年纪,这一番直疼的死去活来,足足花去两个多时辰,那胎儿才露出大半个头来。 几个稳婆瞧见希望,正要催促蒲友仁再加些力道,却不想那露出半个头的胎儿,竟然渐渐失了颜色,最后干脆就变成了透明的! 虽然早得了叮嘱,知道这是位‘不凡之子’,但稳婆们还是忍不住惊慌尖叫起来。 守在外间的内卫听到动静,立刻全副武装的闯了进来。 不想蒲友仁吃这一吓,反而一鼓作气将胎儿生了出来,也使得外人再难辨别那胎儿的所在。 几个内卫问清状况,只好试探着用绣春刀的刀鞘,去戳蒲友仁两腿间的空处。 或许是这种行为激怒了那怪婴,很快就有一名内卫遭到了攻击。 回忆到那胎儿的功绩手段,内卫脸上便满是惊恐之色,颤巍巍的抬手指着眼睛道:“当时那怪……” “啊~!!!” 就在此时,队伍末尾突然传来了凄厉无比的惨嚎声。 自从山海监接手黑龙入宫事宜以来,类似的惨嚎声早已成了家常便饭,按说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但眼下王守业等人担任的,却是压轴殿后之责,便是有死于诅咒的,也该在队伍前方才对。 故而这一声惨嚎,顿时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紧接着,就是止不住的哗然之声。 “怎么回事?!” “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连同肠子一起喷出来了!” 眼睛还能连同肠子一起喷出来?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王守业听的糊涂,忙招呼麻贵一起赶了过去。 却只见在众人的重重包围下,正有一名外卫侧躺在地上,他的双手诡异的反向扭转着,左眼眼眶里正钻出一条血淋淋的东西。 乍看上去,的确像是根肠子。 但却是根儿被填满了的肠子,那填充的也不是旁物,而是被挤压、扭曲、撕扯、纠结在一起的各种脏器! 有些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形貌,有些隐约还能窥出原型,与体液、血液、脑液,黏黏腻腻恶形恶状混杂着,当真是说不出的恶心可怖! 顺着那些脏器往远端巡索,则是白生生的喉管儿,被压瘪了的食道、豆腐乳一般往下低淌着脑浆、以及一颗圆滚滚的眼球。 怪不得刚才有人喊,他的眼睛连同肠子一起喷出来了! 王守业还在观瞧,忽听得身后有人慌张叫道:“是它、是它!是那妖孽追来了!” 回头望去,却是那报信的内卫瘫坐在地,支着脖子在大呼小叫。 这是蒲友仁生的那个怪婴干的?! 它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难道是跟着这报信的骑士…… 不对! 早在张四维派人来报信之前,这妖孽好像就已经离开衙门了。 也就是说…… 它的目的本来就是这里! 王守业心头一惊,下意识回头望向远处的黑龙,同时迫不及待的开启了灵目,然后一个半透明飘荡在空中的虚影,顿时就映入眼中。 那是个生着尾巴的婴儿,此时正晃动着一双嫩白的小脚丫,蹒跚踩着众人头顶前行。 他的身躯似乎没有半点分量,所以被踩的山海卫们都茫然未觉,依旧在对这圈内的尸首指指点点。 王守业见状,急忙分开人群,想要追上去细瞧究竟。 不料一众山海卫们顺势散开,却让那婴儿一脚踩空,失足跌倒了地上,委屈的嚎啕大哭起来。 王守业也是这时才看清楚,它并非是长了尾巴,而是肚子上拖了条尺许长的脐带。 “哇、哇、哇……” 却说那婴儿手舞足蹈的哭闹了两声,突然间又从地上弹了起来,一把抓向了某个内卫的眼睛。 而这名内卫,正是方才害它一脚踩空的那个! 这小东西还挺记仇。 “快往后退!” 因还隔了丈许远,王守业急忙指着那内卫一声暴喝。 但那内卫并未察觉到危机,闻言愕然的反手指着鼻子,似乎还想确认一下,守备大人说的究竟是不是自己。 而这时,那怪婴一只素白的小手,却已然楔入了他的眼眶! ------------ 第232章 惊变【二】 被怪婴的小手楔入眼眶,内卫脸上的迷茫陡然化作了惶恐,他张开嘴似是高呼什么,然而还不等吐出半个字,那几根细小的指头,就在眼眶中骤然攥紧! “啊!!!” 那一声卡在嗓子眼的高呼,顿时变成了撕心裂肺的惨嚎。 惨嚎声中,他原本不大的眼球被生生挤出框外,黑白分明的狂涌着鲜血。 内卫下意识的反手捂住,意图将眼球重新塞回眶内。 但与此同时,怪婴也借着身子下坠的势头,发力往怀中猛地一扯,霎时间,非但凸起的眼球夺眶而出,连那竭力阻拦的双手,都被带的狠狠甩向半空。 这回王守业也终于见证了,眼球连同肠子一起喷出来,究竟是怎样的奇景。 但见那夺眶而出的眼球后面,脑组织、喉管、食道、乃至心肝脾胃肾等脏器,全都不合常理的扭曲虬结着,以一种反科学的方式被牵扯了出来! 血、脑浆、胃液、胰腺…… 认得出和认不出的体液,全都一股脑的从眼眶里抛洒出来,喷泉似的笼罩了那内卫身前半丈方圆。 “咯咯咯……” 已经落地的怪婴沐浴其中,挥舞着白萝卜似的双臂,发出了充满天真童趣的笑声——而随着他双手的舞动,那跟凝结了内卫所有重要器官的‘肉肠’,也在半空中荡漾起伏,抖出了更多的粘腻液体。 直到最后一丝血雾落尽,怪婴才抛下了手里紧攥着的眼球。 而那内卫的尸体也是直到此时,才像是断了线的木偶一般,软绵绵的委顿倒地。 尸首甫一倒地,就滚了满身的血污,与身前那白嫩的小小身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远处。 王守业攥着绣春刀,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了两步,猛地扬声呼喝:“所有人都给我散开——如松,喊话给前队,命他们立刻将舍利、妖印送来!” 他刚才悄悄拔出刀来,是想趁着那怪婴‘嬉闹’之际,抽冷子给它一记狠的。 但看方才那一幕,这东西似乎还拥有物理免疫的属性,与其贸然惹恼它,还是将舍利、妖印取来对症下药,更为稳妥一些。 李如松听到义父发话,立刻单手拢在嘴边儿,扯着嗓子暴喝一声:“守备大人有令,速将舍利、妖印送来!” 这一吼当真是声震长街。 手捧舍利、妖印,护持在黑龙左右的内卫,自然也都听的清清楚楚,于是不约而同的捧着木匣向这边儿奔了过来。 王守业见状,心下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虽然那两个内卫因为有诅咒在身,并不敢跑的太快。 但只要他们横在黑龙和怪婴身前,就可以随时听令开启木匣,给那怪婴当头一击。 眼下唯一可虑的,就是那内卫贪生怕死,届时不肯依命行事。 或许…… 自己应该迎上去做个接应,让他知道即便开启木匣,也会被自己及时救下。 想到这里,王守业撇了那怪婴一眼,就准备悄悄绕到前面。 可他刚迈出一只脚,却又立刻停了下来。 盖因那怪婴好奇的四下扫量着,突然就将目光定格在了李如松身上,然后迈动两条小短腿,摇摇摆摆的走了过去。 瞧那样子,似乎是李如松刚才的吼声,引发了它的好奇心! “如松,快退开!” 王守业急忙示警。 有那内卫为例,李如松自然不敢怠慢,急忙将刀横在胸前,快步向后退去。 可那怪婴见李如松往后退,当下也变走为跳,小小的身子势如闪电,一蹦就是六七尺远,只三五个纵跃就追到了近前! 眼见如此,王守业再顾不得多想什么,狂奔几步,赶在那怪婴追上李如松之前,拦腰就是一刀剁下! 唰~ 不出所料,这势大力沉的一刀直接掠过了怪婴的身体,却没能伤到它半根毫毛。 但这一刀却也成功的激怒了它。 “哇!” 只见怪婴怪叫着转过身来,两只粗短的小腿一弓,猛地发力弹起,直袭王守业面部。 王守业看得真切,又早有预备在先,故而他刚刚跳起,就急忙闪身避到了一旁。 那怪婴扑了个空,狼狈落地后显得很是着恼,想也不想又转回身继续跳起扑击。 王守业再次闪开之后,心下不由得大定。 果然,受限于身高,怪婴的攻击方式就只有纵跃扑击这一种! 而它跳起的速度虽然很快,前摇时间却略长,只要仔细留意,想要躲开其实并不难。 当然,这只是针对王守业而言。 其它人连看都看不见,又何谈留意细节征召? 如是再三,那怪婴直气的哇哇乱叫,却还是起而不舍的跳了起来。 黔驴技穷! 王守业不屑的冷笑一声,从容不迫再次避开。 可还不等站稳脚步,他脸上的冷笑就突然凝固了。 因为这次那怪婴跳到半空,身子也不知怎么一扭,竟然来了个接近九十度的转向,再次扑向了王守业! 这冷不丁的,却哪里还能躲的开?! 眼见那白生生的小手,探向自己的眼窝,王守业一咬牙一瞪眼,眉心忽地窜出条二尺长的触须,直直戳在了那怪婴的锁骨上,硬生生止住了他的扑击之势。 可惜了! 逃过一劫之后,王守业首先的反应却不是庆幸,而是后悔不迭。 如果他当初再努力些,让凝聚的触须尖端,能够变得锐利起来,说不定就直接把这死孩子刺穿了! 却说那怪婴的扑击之势被阻住后,脸上先是露出茫然之色,然后又在身子下坠之前,反手攥住了触须,借力飘在半空中,好奇的来回拤动着,嘴里咿咿呀呀的,活像是个发现了新奇玩物的孩子。 呃~ 貌似它本来就是孩子。 王守业心下松了口气,暗道若是能这般哄住它,拖到佛光舍利被送过来,倒也不错。 “哇!” 谁想这念头刚起,就听得怪婴哇哇叫着,一手攥着触须,一手又抓向了他的左眼! 靠~ 这鬼东西是猴子么?! 王守业暗骂一声,急忙又用意念操纵那灵魂触须。 就只见触须猛地一卷,直接缠在了怪婴的脖子上,竭力将他固定在原处。 然而…… 王守业很快发现自己犯了巨大的失误。 触须的长度只有两尺出头! 而为了困住怪婴,足有一尺多缠在了它的脖子上。 这也就是说,怪婴虽然被固定在了半空中,但距离王守业的脸却只有七寸左右【二十二厘米】。 但那怪婴的胳膊加手掌,却显然不止七寸! 电光火石间,再容不得王守业做出其它应对。 于是面对那袭来的白嫩小手,他也只能两眼一闭,暗暗祈祷自己体内的护膜,能够成功抵御这怪婴的攻击。 ------------ 第233章 惊变【三】 “咯咯咯……” 就在王守业闭目之际,那童趣的笑声忽又传入耳中,反倒是预料中的攻击迟迟未至。 他诧异的重新睁开双目,却只见那白白胖胖的怪婴,正手舞足蹈笑的前仰后合。 不! 准确的说,它之所以会前仰后合,并不是欢笑所致,而是因为王守业转移了注意力,导致那触须形态不稳来回颤动。 注意到这一点之后,王守业忙又集中精神稳固了触须的形体,然后暗暗操纵着,做出了更大幅度的摆荡。 果然不出所料,这一来那怪婴愈发受用,直笑出了两排空空如也的牙床,再没有要攻击王守业的意图。 虽然凶残了些,但它此时看起来,却与普通稚子没什么区别。 王守业见状,心中不由得闪过一个念头:说不定,这小东西是可以驯化的? 不过他马上又将这个念头抛到了脑后。 毕竟眼下就只他一人,能够瞧见这怪婴——而且还必须是在开眼的情况下——想要驯化它,必然只能亲力亲为,这样一来其中蕴含的风险,就大大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 “大人!” 正想到这里,不远处就有传来个迟疑的声音:“两件封印物业已带到,您……” 虽是王守业提出的封印制度,但正经呼唤其为封印物的,却反倒是这些内卫。 王守业分神一扫量,就见两个捧着‘法宝’的内卫,正在几步远的地方狐疑的端详自己,显然搞不明白,守备大人一个人四十五度角仰望苍穹,脸色还变来变去的,究竟是为了哪般。 王守业自不回浪费时间,同他们解释什么,当下探手低喝了一声:“把舍利给我!” 那捧着舍利的内卫自然不敢怠慢,忙小心翼翼凑到近前,把樟木书匣放在了王守业手上。 “退开!” 王守业又是一声令下,也不管那内卫来不来得及闪避,将那木匣捧在胸口,猛地揭开了盒盖。 霎时间,无数层层叠叠的梵唱声,随着佛光一起涌了出来! 那怪婴的动作一滞,却并未像常人一般愣怔当场,更不似某些邪物一般,直接化作飞灰,而是咧着嘴嚎啕大哭起来。 而且瞧它的动作神情,似乎并不怎么痛苦,只是被吵的有些难受,所以像普通孩子那样嚎啕抗议罢了。 一向无往不利的佛光舍利,竟然对它无效?! 王守业一时间就有些骑虎难下。 瞧这怪婴嚎啕痛哭样子,一旦收敛了舍利,必然会对自己发起报复反击。 可若是不收起佛光舍利,却又无法换用妖印应敌——再说了,若继续任由这梵唱肆虐,他怕是也坚持不了多久。 嗡~ 就在此时,脑中忽地一震,却是自身耐受性达到了极限,触发了体内护膜的防御机制。 那恼人的重重梵唱,顿时减弱了许多,与此同时,又有几声哗然议论传入耳中: “那是什么东西?!” “好像是个孩子!” “难道就是这东西害了林三哥的性命?!” 这是…… 他们能看到怪婴了?! 王守业忙定睛细瞧,果见那白白胖胖的身子已然化实为虚——看来佛光舍利并非对其完全无效。 他心下一动,立刻擎起了手中的钢刀,对准那怪婴纤细的脖颈,然后又茫然的放下了屠刀。 不是王守业突然心软,实是在杀心刚起,就被佛音梵唱给化解了。 连试了两次,每次都难以痛下杀手。 他心下升起焦躁之意,随即却也被那梵唱所驱散。 不过这燥意消退之后,王守业心头倒忽地灵光一闪,忙自我催眠似的默念着:“除魔卫道、我这是除魔卫道!” 默诵了十数遍,再举起刀来果然念头通达,毫无迟疑当头就是一刀斩下! 铛~ 然而百炼钢刀砍在那细白的脖颈上,却发出了金铁交鸣的动静,非但没能伤到怪婴半根毫毛,刀口上甚至还崩出几道细小的裂纹! 我去~ 这小东西竟还有刀枪不入的本事! 王守业暗道一声不妙,正要松开触须抽身倒退,那怪婴却已然有了反应! 之间它探手扯住了绣春刀的刀背,猛地一甩胳膊,王守业就觉着大力涌来,再也握持不住刀柄。 手一松,那绣春刀便长翅膀似的,径直飞到了天上。 随即那怪婴又故技重施,一手攀着触须,一手抓向了王守业的眼睛! 苦也! 为何佛光舍利止住了自己的杀意,却没有洗去这怪婴的凶性? 虽是虎口剧痛,半边身子膀子都麻了,但王守业还是勉力擎起双臂,想要阻那白生生的小手片刻——也无需多久,只要有一两秒的时间,能容他将触须散去,使得这怪婴无所依凭即可。 然而…… 那小小的拳头上却挟有千斤巨力! 王守业两只巴掌加起来,足有其十余倍大小,却半点阻挡效果都未能生出,就被那怪力砸的倒卷而回。 糟了! 王守业心下登时大叫不妙。 若被那怪婴的小拳头插入眼眶,说不定还能触发护膜的保护机制,但如今首先砸在脸上的,却是他自己的双手! 这一来…… 岂不是吾命休矣?! “妖孽受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霹雳也似的暴喝忽然自不远处响起,直震的王守业两耳嗡鸣、眼前发黑。 与此同时,就觉眼前白影一闪,紧接着又是轰然一声巨响! 等王守业回过神来,却见身前已然没了那怪婴的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干儿子李如松雄壮的身影。 再凝神细瞧,李如松身前三尺处,一块青石板上蛛纹密布,当中正‘嵌’着个白胖的小儿。 却原来他眼见义父不敌那妖孽,再顾不得什么佛光梵唱,抢上前扯住那怪婴一条腿,狠狠拍在青石板上! 只这一砸,那怪婴的身躯、头颈,就有近半嵌入了地里,足见力道之刚猛。 若换个普通孩子,怕早被摔的四分五裂肝脑涂地了! 但那怪婴非但还活着,甚至半点都没有受创的迹象。 只见它手舞足蹈的爬起来,哇哇怪叫着作势欲扑。 偏与它的对峙的李如松,此时竟无半点反应,呆愣愣的,似乎想要引颈就戮一般。 “如松?” 王守业下意识的喊了一声,随即才想起这必是受了佛光舍利的蛊惑,于是急忙将樟木书匣重新合拢。 李如松这才恍惚着缓过神来。 可这一耽搁,却已然错过了闪避、反击的最佳时机! 那怪婴凌空扑至,两只爪子同时对准了李如松的眼眶,依旧未能彻底恢复的李如松抬臂欲挡,但那慢腾腾软绵绵的动作,却哪里还来得及阻拦? 眼见这未来的抗倭名将,就要枉送了性命,王守业身子猛地往前一倾,将脑袋搭在了李如松肩头,与此同时那尚未消散的触须,也再一次卷向了怪婴。 不过这次它卷住的,却不是怪婴的身体,而是那怪婴两腿间荡漾的脐带! 下一秒,王守业猛地一个战术后仰,那脐带竟就被它硬生生的扯了下来。 同时被扯落的,还有那怪婴的身体! 在脐带离体的瞬间,它就像是一块朽木般,自半空跌落在地。 然后那白胖的身体,也像是被戳破了的皮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枯萎起来,转瞬间就成了一具毫无声息的枯尸。 果然还是让老子赌对了! 直到此时,王守业才终于长出了一口恶气。 方才他扑上来,原本是想用触须缠住怪婴的双手,可把脑袋搭在李如松肩头,却尴尬的发现,自己实在短了些,最多也只能缠住一只拳头。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他突然发现原本毫不起眼的脐带,此时竟隐隐透出淡金光泽,就好像是渡了一层佛光似的。 王守业脑海中,冷不丁就冒出个念头来:这一定是那怪婴的照门所在! 当时也容不得多想,他就控制着触须裹缠了上去,结果还真就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 “义父!” 这时李如松突然转过身来,紧张的探问道:“您的眼睛没事吧?” 眼睛? 王守业这才想起,自己一直处在开启灵目的状态,于是急忙闭上眼睛收敛了眉心的凉意,同时反手往脸上一抹,不出意料,果然摸到些粘腻的血泪。 啧~ 这下估计又要养上一段时日,才能恢复正常视力了。 耳听的周遭脚步纷纷,似是有无数人围拢上来,王守业干脆顺势往李如松怀里一躺,气息奄奄的举起手来,迎着寒风嘶声喝道:“不要管为父,快……快将黑龙送入宫中!” ------------ 第234章 大龄中二 半个时辰后。 乾清宫。 虽然早就已经料到,嘉靖不会把黑龙安置在什么犄角旮旯的所在。 但王守业还真没想过,皇帝竟然会把封龙台建在乾清宫,而且还是殿外广场的正中央。 要知道这可是皇帝名义上的寝宫! 那封龙台约有三丈见方,高六尺,其下悬空,以免黑龙生根;其上又有圆亭为顶,为其遮蔽风雨。 当然,这都是听李如松等人口述的。 王守业本人因眼睛受创,还未曾进宫就先包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然后又被人用肩舆抬到了此处,若非听人在旁分说,压根就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话说…… 以区区五品武官的身份,得以在宫内乘坐肩舆,也称得上是难得的殊荣了——身心受创的冯保,就没这待遇。 本着能坐就不站的原则,即便到了乾清宫里,王守业依旧没下肩舆,歪在上面装出一副病恹恹的样子,默默盘算这次护送黑龙入宫的得失。 因那半路杀出来的妖孽,他这次无疑又大大的露了回脸,风头甚至远远盖过了带队挖出黑龙的冯保。 但正所谓有利就有弊。 这次与那妖孽的不期而遇,却也让王守业陷入了一个大麻烦里。 既然有妖物窥伺黑龙,甚至杀到了皇宫左近,那谁又能保证宫中就是百分百的安全? 如此一来,他这唯一能战胜妖邪的人,岂不是该常驻宫中护驾? 反正要换成王守业是皇帝,肯定会产生类似的想法。 但作为一名臣子,他可绝没有常驻宫中的念头! “义父。” 正心烦着呢,忽听李如松道:“这根脐带上的光泽,好像比方才黯淡了许多。” 如果是旁人,王守业这时多半没心思理会。 但这干儿子先后两次舍生忘死的搭救,在他心里的分量自非常人可比。 故而便将烦恼先抛下,仔细推敲道:“或许是神物自晦,又或者它那光是被舍利镀上的,时间久了自然会褪色。” 反正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那根脐带肯定不是凡物就对了。 这从那凶戾的怪婴,一被扯落脐带立刻横死当场,就可见一斑。 不过眼下是在宫里,王守业又蒙上了双木,一时也顾不上研究这东西的未能效用,只能吩咐李如松讨来器皿,暂时将其封存起来。 就在此时,那广场正中突然响起了一片欢呼雀跃之声。 听这意思,似乎是黑龙已经弄到了封龙台上。 王守业正待问明究竟,身前不远处就有人颤声道:“谢天谢地,总算是功德圆满了!” 那声音沧桑中带着啜泣,却正是冯保所发。 这位冯大伴原想着豁出命来,搏一场天大的富贵。 结果命倒是保住了,过程却堪称生不如死——也不知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还不愿不愿意去承受那生死间的大恐怖。 “这次多亏冯公公……” 王守业有心随口奉承他几句,落个便宜人情,只是还未曾把话说全,冷不丁又听人拖长了音儿呼喊:“圣上驾临乾清宫~~!” 皇帝亲自过来了? 王守业原本还以为,为了安全起见,他会在别处召见自己与冯保呢。 想来也是对那黑龙有所好奇吧。 心下揣度着,他连忙从肩舆上起身,又命李如松、陆景承左右搀了,与众人一同前往迎驾。 这熙熙攘攘的,却没人敢发出半点声息。 以至于王守业都不知自己身处何方,更不晓得自己距离皇帝还有多远,就被拉扯着跪在了地上。 跪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王守业心下正觉不耐,忽听得一旁冯保痛哭失声:“陛下、陛下!若非赖您洪福庇佑,奴婢险些……险些就见不着您了!” 哭声未绝,左右便有人呵斥,叫他不可君前失仪。 但冯保一概不理,直哭的肝肠寸断、催人泪下。 不过时,就连那呵斥声也停了,只余下冯保的嚎啕。 “你便是冯保?” 不多时,一个高高在上的嗓音传入王守业耳中:“短短几日就成了这副模样,倒也真是苦了你了。” 又听冯保急道:“奴婢能为陛下分忧,就已是天大的福分了,又如何担的起万岁爷爷这一声‘苦’字?!” 啧~ 看来这位就算是形貌毁了,日后也一样能够熬出头。 嘉靖又嘉勉了他几句,这才命众人免礼平身。 王守业早跪的不耐,闻言正欲从地上起身,忽又听皇帝补了句:“王卿有伤在身,给他搬个绣墩来。” 王守业忙又跪了回去,坚辞了两回,见皇帝执意赐座,这才‘勉为其难’的放了半个屁股上去。 坐定之后,就听得嘉靖问道:“朕听闻,那妖孽显出行踪之前,只有爱卿一人能够看到?” 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但当时那么多人都瞧见了,王守业不敢刻意欺瞒,于是半真半假的道:“回禀陛下,臣大概是久经佛光洗礼,以致能窥破那妖孽的鬼祟隐身之法——不过也正因此,才被妖气侵害,伤到了双目。” “你倒是个有缘法的。” 皇帝淡淡的赞了一声,又追问道:“听说那妖孽,是从你们山海监里逃出来了的?” “也不能说是逃出来的。” 王守业将蒲友仁闻龙吟而孕的经过讲了一遍,又补充了徐怀志垂涎黑龙一事,然后道:”根据卑职事后揣度,那妖孽大概应运而生,生下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吞噬黑龙的血肉气运。“ 这番话,自是在隐晦的点出,那怪婴乃是个例,并不意味着所有妖孽,都会贪图那黑龙的血肉气运。 但皇帝紧接着一句话,却又把他顶到了墙角: “那依你推断,日后可还会有其它邪物垂涎黑龙肉身?” “这……” 王守业很想说不会再有,但终归不敢夸下海口,只能硬着头皮老实道:“臣不敢妄言。” “呵呵……” 嘉靖忽地飒然一笑,傲然道:“便有又如何?我大明得国至正,钟天地气数、为万民所仰!朕之所在,便神佛亦当辟易俯首,区区邪祟何足道哉?” 王守业:“……” 感受着那扑面而来的大龄中二气息,王守业一时倒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不过仔细想想也正常,若不是这般脾性,嘉靖又怎会给自己冠上‘太上大罗天仙紫极长生圣智昭灵统三元证应玉虚总管五雷大真人玄都境万寿帝君’的名头。 这一来…… 自己应该就不用常驻宫中了吧? ------------ 年底俗事缠身,见谅。 今儿回来稀里糊涂码了一章,但改错字的时候怎么看怎么别扭,又删掉了——明天三更,稍微补一补吧。 ------------ 第235章 余波 【呃、嗯、那个、总之还有……】 天还未曾大亮,朝阳门外就已经挤满了人。 那三五成群的,还能轮替着去避一避风雪;那独行的怕耽搁了行程,便只能在队伍里缩手缩脚的强捱。 队伍当中的一辆马车上。 陈七捧着手炉隔窗张望,见那些挑担提篮的商贩们,个顶个冻的鹌鹑仿佛,心下一股优越感油然而生。 原本他答应给王家的庄子做账房,只是贪图那份丰厚的月例银子,可真等走马上任之后,才发现自己得来的好处远胜于此。 那庄子上下二十几口,就只有他这账房是新主家派来的,在旁人眼中就仿佛口含天宪的钦差一般。 一个个殷勤无比不说,每每还有‘提及’奉上。 除了每天需要抽出一丁点时间盘账之外,这日子过得别提多滋润了。 于是没过几日,他就修书一封把妻儿唤来城外,彻底告别了那朝不保夕的练摊生涯。 若非昨儿突然得了消息,说是王老爷因公伤了眼睛,他这会儿多半还在庄子里乐不思蜀呢。 不过…… 趁机来个衣锦还乡倒也不错。 想到这里,陈七就决议去王家探视问安之后,就回家转上一圈,好让街坊邻居晓得自己眼下是什么牌面! 正暗自得意,忽听得前面骤然嘈杂起来,初时只以为是城门洞开所致,后来却发现情况有些不对,那门前人潮汹涌的,却不是往里涌,而是往两下里散开。 陈七挑起车帘,正准备探问究竟出了何事,忽听得前面有人叫道:“滚开、快滚开,莫耽搁了阁老发丧的时辰!” 顺着声音望去,却是百十个身着胖袄的官兵,正各持器械驱赶行人。 这是哪家在发丧,竟然有官兵开路? “还能是哪家,严阁老家呗!” 约莫旁边也有人问出了想同的疑惑,人群中就有人阴阳怪气的道:“除了严家,还有谁敢这般霸道?” 听是严家发丧,原本还在观望的,也都不等兵士来赶,便纷纷做了鸟兽散。 众人在路旁引颈张望了约莫一刻钟,才听得城内传来哀乐,等瞧见披麻戴孝的严府豪奴,却已是小半个时辰之后了。 但见队伍每走上几步,便有人高呼一声,引导着众豪奴转身跪拜,让干嚎的哭声冲霄而起。 就这般,足用了一个多时辰,严夫人的棺椁才堪堪出了朝阳门——而后面送葬的队伍,仍是浩浩荡荡无边无际。 内中红的、蓝的、绿的,怕足有上千名各级官员到场! “乖乖!” 陈七打量着那二十四人抬的棺椁,一时直艳羡的咋舌不已,暗道人活一世,若能这般风光大藏,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与此同时。 严世蕃却在为排场不够而大发雷霆。 要说文武官员其实来的也不少,但围在他父子身边逢迎拍马的,却比平日少了许多。 旁人见他铁青着脸,唯恐触了眉头,便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唯独心腹谋士罗龙文,仗着情分不比旁人,上前劝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古今概莫如是,小阁老还是看开些吧。” “世态炎凉?” 严世蕃瞪着嗜血的独眼,从鼻孔里喷出两道浊气,咬牙冷笑道:“我严家的笑话,是那么好看的?” 说着,忽地话锋一转:“白仰庵那边准备的如何了?” 罗龙文面色一肃:“白大人倒也想尽快办妥此事,只是……” “只是怎得?” “只是那王守业突然伤了眼睛,怕是要在家中静养一段时日。” “那又如何?” 严世蕃不悦的横了罗龙文一眼:“诺大一个山海监,难道就指着个毛头小子不成?” “白大人也是力求稳妥,才想等……” “等不得了!” 严世蕃将袍袖一甩,不容置疑的道:“只有先铺好了后路,咱们才好去趟出一条通天大道!” 通天大道? 按照现如今的局面,即便景王靠着子嗣,夺得太子的宝座,严家怕也要蛰伏到他登基之后,方能重新得势。 但严世蕃偏说要去趟一条通天大道…… 罗龙文将这话来回揣度了几遍,忽地骇然变色,急忙低垂了头颈,恭声道:“那我再去催一催。” 说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回头在队伍里巡索白常启的踪影。 不过还没寻出几步远,他又忙退到了路旁,避过了严府的一众女眷。 虽是在送葬。 但严府二少奶奶刘氏嘴角的笑色,却是怎么也藏不住,只得拿帕子掩了大半张娇俏,假作抽噎啜泣之态。 她这般喜形于色,自是因为丈夫被公公选中,承担了这次南下发丧、守灵的重任—。 而这就意味着,如果不出差错的话,等严鸿浩替父守孝回来,就可以正式取代严鸿亟,成为下一任家主的首选。 曾经想都不敢想的事儿,就这般赤条条的摆在了眼前,却让刘氏如何能够不喜? 而与之相比,夫妻暂别自然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再说…… 刘氏斜了眼身旁的大嫂陆氏,更觉得丈夫离京一段时间也是好事,免得被这骚狐狸勾了魂儿去! 却说陆氏感受着刘氏挑衅的目光,心下的不安与怨愤几乎达到了顶点,若非将十根指头狠狠掐进掌心里,险些忍不住当场发作起来。 虽然她早就知道,严鸿亟曾经的地位,必然会被几个弟弟所取代,但真等事到临头,却还是妒恨的心如刀绞。 就这般浑浑噩噩的往前行了几步,忽觉有人代替玉茗扶住了自己。 疑惑的转头望去,却是妯娌邹氏,心下不觉愈发纳闷。 邹氏的丈夫是个体弱多病的,连争夺继承人大位的资格都没有,故此也便甚少搀和那些争风吃醋的事儿。 再加上邹氏的性子素来冷淡,即便陆氏最得意的时候,与她也只是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态度。 偏这当口,却怎得忽然于自己亲近起来了? “大嫂。” 正狐疑着,就听邹氏悄声打探道:“听说你那弟弟调去了山海监?” 她问景承作甚? 难道是…… 垂涎自家弟弟的美色? 陆氏心下警兆顿生,不冷不热的点头道:“是有这么回事。” “那……” 邹氏脸上闪过喜色,随即又忙收敛了,将头往陆氏肩上凑了凑,带着三分讨好之意道:“那大嫂能不能帮我问问,看他那里可有龙根发卖?” “龙根?什么龙根?” “就是那黑龙的根须啊!” 邹氏见她竟然不知此事,下意识比了个粗长的形状:“听说拿来泡酒饮用,就可以让男人……” 说到半截,忽又警醒过来,面红耳赤的垂首嗫嚅:“总之……总之是有奇效。” 原来是为了这等事。 陆氏好笑之余,也不禁生出些高高在上的怜悯——亏她也嫁人两年有余,看这样子却怕是从未体验过真正的闺房之乐。 这想到闺房之乐,她脑海中却突然浮起张黑灿灿的国字脸,一时间不由得怔在了当场。 “大嫂、大嫂?” 邹氏不知就里,等了半晌也不见回应,只得又央求道:“若有门路,便多花些银子也无妨,只求能……” “你放心!” 不等她把话说完,陆氏忽然大包大揽起来:“过几日我找他好生打听打听,真要有门路,一准儿给你弄来!” 说话间,两只桃花眼提溜乱转,隐隐竟还透出些阴毒之色。 ------------ 第236章 奸佞 “老爷。” 听娇杏发嗲,蒙着双目仰躺在逍遥椅上的王守业微微张开嘴巴,一颗剥皮去仔的葡萄,立刻放进了他唇齿之间。 嚼了咽了,王守业又将嘴一努,娇杏忙取了帕子擦拭干净,柔声问:“老爷可是吃腻了,要不要换些旁的?” 自从前天陈七来府上探视之后,将那账房的差事夸了又夸,这小蹄子便愈发小意殷勤了。 “不必了。” 王守业摇了摇头,顺势抬手捏了捏鼻梁。 “可是眼睛又不舒服了?” 娇杏顿时紧张起来,撇了果盘绕到小摇椅后方,替下王守业,小心翼翼的捏揉着。 “好着呢,倒是被这眼罩勒的鼻子不得劲。” 其实王守业的眼疾,远不似外面传的那么严重,养了这几日之后,那重影模糊的症状也基本消失了,仅只是受不得强光罢了。 但之前既然已经在皇帝面前,装的仿似深受重创一般,自不好三五日间便彻底痊愈。 再说了,他也不是那等爱岗敬业的主儿,能趁机多歇几日总是好的。 而且…… 赖眼疾之赐,他还躲过了严府发丧一事,勉强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叩叩叩~ 就在此时,忽听得门外有人道:“老爷,东厂那边儿传了口信来,说是最迟下月初一就要把犯妇送往教坊司发卖。” 啧~ 在家养了几日,倒把这事儿给忘了个干净。 “今儿是二十八吧?” “是二十八没错。” “托人给麻守备传话,就说我明儿……就说我今晚陪他去东厂走一遭,也好了去他的心病。” 等张安家的领命去了,娇杏立刻劝说道:“老爷,您这眼疾……” “你不是想给你那弟弟安排个差事么?山海监的确危险了些,不如把人送到东厂去。” “这……” 娇杏略一迟疑,忙屈身替弟弟道谢:“多谢老爷抬举!” 这小蹄子…… 说到底还是更看重自己利益。 若换成是红玉,多半还会继续劝阻自己。 不过红玉却又少了她这股黏人劲儿。 啧~ 这回去陪麻贵东厂买人,若是能选到个两全其美的就好了。 顺势想起那册子上的图画,王守业心下不由得生出些燥意来,反手揽住娇杏,胡乱揩了几把,心下忽又添了一条: 最好还是个胸襟宽广的。 正往胡天胡地上靠拢,突然间娇杏的身子就是一僵,弱弱唤了声‘姨娘’。 知是红玉来了,王守业这才放开了娇杏,却并无半点慌张愧色,笑着招呼道:“今儿怎么舍得离开书房了,莫不是又有什么进展?” 王守业既然要养疾,对符篆的研究,自然只能全权交托给红玉。 当然,他也不是完全没出力,譬如说现下这逍遥椅上铺的,就是绘有符篆的棉布。 经他一连两日测试,这东西做褥子用真真是极好的,明明只有薄薄一层,但即便赤条条躺上去,做些移动联通的勾当,也丝毫不会硌得慌。 却说红玉凑到近前,占了娇杏之前坐的绣墩,蹙着眉头不悦道:“老爷舍生忘死,好容易才除了那妖孽,不想却总有些腐儒颠倒黑白造谣生事!” “这又是听见什么了?” 王守业循声握住她柔荑,不以为意的笑道:“那些御史言官就爱风闻奏事,你理他们作甚。” 不同于沧州那次,这回他虽然诛除妖孽,立下了大功一件,可那怪婴毕竟是出自山海监,难免招来些吹毛求疵、倒因为果的言官。 但这都是些没名没号的主儿,图的也只是标新立异而已。 至于主流舆论,还是相当认可他的功绩的。 因此王守业也懒得理会他们说些什么。 谁承想赵红玉却道:“这回不是言官参劾老爷,而是个小小的知县!” 知县? 那就更没什么好说得了。 王守业虽是武官,可眼下所处的地位,又岂是个小小知县就能动摇的? “老爷不知道,那知县可是胆大包天的紧,将老爷贬斥为祸国殃民的奸佞不说,还……” “还怎得了?” “还说‘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更说什么‘天下人不直陛下久矣’!” “什么?!” 王守业霍然起身,脱口道:“那人该不会是海……” 说到半截,他忽的警醒过来,忙改口道:“害了失心疯吧?竟然敢写出这样的话!” “这海知县倒不是患有心疾,只是性子太过刚直罢了。”只听赵红玉叹道:“往日里邸报上就曾提到过这人的名姓,据说他为官清廉正直,在浙江为官,却敢扣下胡宗宪的儿子讨要饭钱;鄢懋卿奉旨出巡两浙,沿途各州县无不百般讨好奉承,偏此人不假辞色……” 果然是海瑞没错! 如此说来,这份奏疏应该就是被后世称为‘天下第一疏’的治安疏了? 不过按照电视剧里的情节,海瑞好像是进京担任京官之后,才上了这道奏疏。 难道电视剧里做了改编? 另外…… 上面竟然将自己贬斥为祸国殃民的奸佞?! 什么鬼?! 自己没得罪过海瑞吧? 这怎么就要和严家父子一样,遗臭万年了呢?! 若非蒙着眼睛,王守业多半会气的咬牙切齿,在屋子里团团乱转。 不过眼下也只能强忍着怒气,追问道:“他在奏疏里是怎么骂我的?” “这……” 赵红玉摇头道:“据说陛下看过这份奏疏后大发雷霆,命人传示内阁,又责令翰林院进行批驳,所以才传出了只言片语——但有关于老爷您的,却没传的那么仔细。” 顿了顿,她又柔声劝道:“老爷也无需动怒,以我看来,这约莫是因为南方未曾显出异相,海知县不知就里才误会了您。” 这一说,王守业心下忽地恍然。 海瑞之所以会递折子骂街,恐怕是半个月前,皇帝下旨让各地督抚呈报鬼神异类一事,所引起来的。 海瑞本来就见不得装神弄鬼之事,有没被‘事实’教育过,听说皇帝命令过问鬼神,一事耐不住性子上奏参劾,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 他又是从哪儿听来自己的名头,还堂而皇之的在奏疏里,把自己定成了祸国殃民的奸佞? 王守业皱眉寻思了一会儿,忽然又想起一事来,转头狐疑的望向赵红玉:“你方才那番说辞,怕不是想要告状,而是想让我老爷我保下他吧?” ------------ 第237章 姓列其上 是日傍晚。 麻贵捧着一份抄文,念的是摇头晃脑抑扬顿挫: “陛下之误多矣,大端在修醮,修醮所以求长生也。自古圣贤止说修身立命,止说顺受其正……” “陛下玄修多年矣,一无所得。至今日,有奸佞王某逆陛下玄修妄念,假淫祠以设官署,托妖言以蔽山海……” “罢淫祠,以固社稷;诛奸佞,以安黎庶!” 海瑞呈上的这份治安疏,比正史中早了四年有余,碍于经历眼界的欠缺,内容自然也比原版较为浅薄。 又因这份奏疏,乃是感愤皇帝‘不问苍生问鬼神’而发,故此对于这方面的指摘批评,较之原版倒多出不少。 也正因如此,王守业才有幸列‘姓’其上,成为了仅次于严嵩的重要配【fan】角【pai】。 “啧啧……” 却说麻贵念完了抄文,将那纸片冲王守业抖了抖,啧啧有声的道:“老弟你这名声,竟都传到江浙去了。” 王守业翻看着麻贵捎回来的图册,一面猜测他的目标到底是哪个,一面无奈道:“骂名而已,崇秩兄就别消遣我了。” “骂名又如何?” 麻贵不以为意的嗤笑着:“总比咱们这些淫祠里的无名小卒强出百倍,你老弟瞧不上,衙门里眼红的可多着呢。” 原只是嬉笑几句,但说到这时,麻贵却显出几分‘真情实意’。 王守业心下不由得一动。 虽说他并不想要这‘千古骂名’,但诺大一个山海监,文不提白常启、张四维,武不论戴志超、周怀恩,更未曾将阉党树为标靶,却独独他王某人姓列其上。 有人因此心怀不满,倒也并非什么奇事。 不过…… 以他眼下在山海监的地位,除了监正白常启和督管李芳之外,压根也无需在意旁人。 瞧麻贵这半遮半掩的,难道是白常启或者李芳,生出了嫉贤妒能的念头? 若真是如此,倒是不可不防。 按下心中的警惕不表,王守业自逍遥椅上起身笑道:“不说这扫兴的,时辰也差不多了,还是早些动身去怀苏楼,也免得让吕掌班、朱档头他们久等。” 这本就是麻贵心心念念的事儿,闻言自然不会反对。 于是王守业摘下眼罩,又命娇杏取来狐裘披挂,与麻贵并肩出了客厅。 顶着风到了门洞里,各自拍去身上的积雪,王守业正待上车,忽听麻贵笑道:“瞧见你这身狐裘,我倒想起个事儿来——听说小阁老昨儿,正是因一件狐裘遭了参劾。” “因狐裘被参劾?” 再怎么吹毛求疵,以严家父子的权势,穿件狐裘也算不得什么吧? “不是普通狐裘,听说通体就用了一张狐皮。” 王守业闻言眉毛一挑:“异兽?” “还是野生的异兽!” 不同于王守业印象中的灵气复苏,现下异化的大多都是家畜家禽,野生的反而极为罕见,尤其还是肉食性的。 但这依旧不是严世蕃被弹劾的主要原因——当初权倾朝野的时候,严世蕃可没少干更出格的事儿,那时也不见有几个敢明着弹劾他父子。 “宫里边儿什么反应?” “不知道。” 麻贵靠着左侧的车窗两手一摊:“突然被那海瑞捅破了天,谁还顾得上理会这些事情?” “如此说来,海瑞的奏疏倒替小阁老挡了一劫?” 其实不止挡了一劫那么简单。 原本皇帝和严嵩已经心生嫌隙,可海瑞在奏疏上将这君臣二人,都骂了个狗血淋头,更指名道姓的称严嵩为奸相。 若皇帝在此时疏远严嵩,岂不等同于认可了海瑞的说法? 依着嘉靖皇帝的脾性,说不定严党还会因此迎来一波触底反弹——当然,更有可能是回光返照。 “崇秩兄。” 王守业靠坐在右侧,闭目揉捏着眼角道:“你觉得,我上书替那海瑞分辨几句如何?” “替他分辨?” 麻贵眉头一皱,有些不明所以的反问道:“你替他分辨什么?他可是指名道姓,说你是奸佞小人来着!” “但听说这海知县官声颇佳,是个清廉正直体贴百姓的好官。” “官声?” 麻贵不屑道:“难道因为他是好官儿,咱们兄弟就得唾面自干?再说了,凭老弟你在沧州救下一城百姓的壮举,论官声清誉未必就逊色于他!而这厮连忠奸都辨不清,多半是个糊涂虫,你保他作甚?!” 呃~ 要换个人,王守业还真就挺认同麻贵这番说辞。 只是海瑞毕竟是名留青史的主儿。 虽然在窥破红玉的意图之后,他至今也未曾拿定主意,但在潜意识里,还是不愿意对方就此陨落。 算了,先不想这么多。 还是等到海瑞被押解进京,自己面对面与他交流之后,再决定该如何对待这位海刚锋吧。 “说起来……” 这时又听麻贵探究道:“既然戴监副被派去常驻乾清宫,老弟你是不是又要往上挪一挪了?” “现在还不好说。” 王守业并未正面作答,顺势又转移了话题:“崇秩兄,汰换山海卫的事儿有眉目了没?” 不出意料,黑龙入宫一事之后,山海卫的士气再次遭遇重挫。 考虑到可一不可再,主事张四维提议趁机对其进行汰换整训。 淘汰倒好说,现下恨不能立刻从山海卫调走的人,怕是占了绝大多数。 但如何补充兵员,并尽量保证其士气不坠,就相当令人头疼了。 之前曾有人提议,干脆从见过血的边兵精锐里挑选,但经过几轮研讨,最终还是被否决了。 因为见过血、杀过人,并不意味着就敢直面鬼神——这一点,在黑龙入宫事件中,已经得到了印证。 却听麻贵苦笑道:“倒的确有人出了个新主意,就是忒也阴损了些。” “阴损?是什么主意?” “有人提议提议将卫所袭爵,与入值山海监挂钩——凡小旗以上世袭闲散,想要袭爵转正的,都必须在咱们山海监先服一段时间的兵役。 说是如此一来,非但山海卫的兵源质量有了保障,还能顺便筛选出那些贪生怕死之徒,避免这等人充塞卫所。” 这主意果然是够阴损的。 一旦消息传出去,怕是非惹得卫所武官们群情激奋不可。 不过对于一些有胆识、有抱负,却苦于无力打通关节的卫所官员来说,倒也不失为一条通天大道。 问题就在于…… 安逸腐朽的地方卫所里,究竟有多少人肯为了前程官位拼上性命? ------------ 第238章 大厦将倾 【太监是不可能太监的,只是……算了,也没啥好解释的,即日起恢复更新——另:年后再建群。】 申正【下午四点】前后,汇聚了大半日乌云,终于遮蔽了天边最后一丝光亮, 虽然命人点起了灯烛,但监正值房里依旧有些晦暗逼仄。 再搭上那牛油蜡烛不知怎得,偏偏无风摇曳起来,直衬的白常启脸上阴晴难定。 下首周吴晟偷眼观瞧见,却还以为是自己方才的挑拨有了效果,于是忙趁热打铁道:“大人,这回两京一十三省奉上谕,向咱们山海监呈文,原是打着灯笼寻都寻不见的好机会,偏偏这等紧要关节,那王守业却喧宾夺……” “此非伯成本意。” 白常启适时打断了他愈发露骨的构陷,沉声道:“再说,他又何尝愿意被人侮指为奸佞?” 周吴晟被顶的一瞪眼,有心再掰扯几句,却听白常启又道:“不说这些,那祈愿蹄铁如何了?” 一听到‘祈愿蹄铁’四字,周吴晟登时又来了精神,深深一躬道:“正要回禀大人,卑职昼夜督促,已成功许下愿望已有五个,确定达成的也有三个,期间并无任何异常!” “都是什么愿望?” “有祈愿家人大病痊愈的,祈愿发一笔横财的,有奇缘加官进爵的,还有……” 说到半截,他突然刻意止住了话头。 “还有什么?” “还有祈求子嗣的!” “嗯?!” 白常启眼中一亮,身子也不由自主的往前倾了倾,舌音微颤着追问道:“可曾应验?!” 说完又觉得不对,生孩子哪有那么快? 就算只是查出妊娠,也需要一两个月以后才有可能。 谁承想周吴晟却猛地点头:“应验了!前天刚祈过愿,今儿中午他家娘子就诊出了喜脉!” “竟如此神异?!” 白常启闻言愈发激动,忍不住起身来回踱了几步,随即脸上的惊喜之色渐渐消退,却又浮起些瞻前顾后的忐忑来。 背着身喃喃道:“会不会是凑巧了?” 没等周吴晟应答,又来了句:“是不是还有什么弊端,咱们未曾发现?否则那些白莲教匪……” “大人多虑了!” 周吴晟不假思索的解释道:“此物虽然神异非常,却也不是没有短处——余下两个未曾实现的愿望当中,都是涉及朝廷、涉及官爵的!” “以卑职愚见,此物约莫是被官气所克制,而白莲教持此物行大逆之道,自然是诸多禁忌百般不顺。” 自官印与龙气镇压诅咒事件之后,最早由王守业和张居正提出的气运说,已是悄然深入人心,近来甚至频频被朝臣言官所引用——当然,版权并没有归在二人身上。 故而周吴晟此时突然提及‘官气’,白常启倒也并不觉得荒诞离奇。 于是微微颔首,又缓缓坐回了椅子上,双手各自掐住了一角衣袖,不住搓揉碾捏着,口中却是半晌无语。 “大人?” 周吴晟静等了半晌不见回应,忍不住抬手指天,提醒道:“那位怕等不得太久。” 白常启手上的动作一顿,嘴唇微微颤了几颤,却突然问出了个不相干的问题:“王守备这两日可曾好些!” “大人!” 周吴晟的声音骤然一高,起身肃然道:“若是会牵连到景王身上,卑职又岂敢造次?但我等不过是寻几个宫人,在事后祈愿求子,便有什么纰漏又能如何?!” 白常启再次沉默起来,几次喉头涌动,却只觉口干舌燥,片言难出。 厅中寂静良久,忽听得门外有人扬声道:“老爷,家里传了要紧消息来。” 白常启发僵的身子忽然一软,有气无力的涩声道:“进来吧。” 话音刚落,就有个亲随挑帘子进门,匆匆往前迈了几步,斜瞟了周吴晟一眼,见其并没有要退避的意思,便上前与白常启耳语起来。 白常启听了几句,面上就突然变了颜色,咬着牙关发了会儿狠,猛地跺脚道:“罢罢罢!如今也顾不得吝惜几个宫人了,你明日随我……你明日便去景王府上走一遭!” 见这差事终于落到了自己头上,周吴晟先是大喜过望,正待躬身领命,忽又觉察出些不对来,迟疑着抬起头探问:“卑职自己去?那大人您……” 白常启大袖一甩,义正言辞的道:“眼下山海监刚得了参劾,多少人盯着本官,本官又怎好妄动!” 这话虽然合理,但周吴晟总觉得,其中多有推搪避嫌之意。 但想到自己的计划,只需趁热乎让几个宫女许愿,自始至终无需与景王接触,便真出些纰漏又如何? 故而他便顺势应诺,兴冲冲的出了值房,回屋准备一应事物。 目送周吴晟离开,又挥退了传话的亲随,白常启独自一人在厅中默然良久,才幽幽叹道:“若真是大厦将倾,便也怨不得白某人另做绸缪了。” ………… 怀苏楼。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趁着麻贵与朱炳忠拼酒,吕阳笑吟吟的冲王守业举了举杯,不等王守业以茶代酒的回应,又笑问道:“宫里之前传出来的消息,老弟可曾听闻?” 王守业还当他说的是海瑞上树一事,苦笑着自嘲了几句‘奸佞’,却惹得吕阳摇头不已:“和这事儿有关,但我要说的可不是这个。” 说着,压低了嗓子悄声道:“陛下盛怒之下,命内阁率六部九卿批驳那封奏疏,据说严阁老只是在御前稍坐了片刻,就淌出一胡子的口水,有太监奉命帮他老人家擦拭时,还……” “还怎得了?” “还嗅到些骚臭味儿和血腥味儿!” 吕阳说到这里,忽的话锋一转:“唉,严阁老主政二十余载,年逾古稀仍这般不辞辛苦,实在是难能可贵啊。” 后面的找补且不提。 吕阳现如今接替周怀恩,作了子字颗的掌班,近来又接连承揽了几桩钦命大案,颇得提督黄锦信重。 既是他有意透露给自己的,这消息多半不会有假。 如此说来,严嵩竟是在殿上大小便失禁了? 那血腥味又是怎么来的? 便血? 还是尿血? 如果是前者还好,若是后者的话,严嵩的身体状况怕是已经出了大问题,甚至可以说是命不久矣! 啧~ 其实严嵩真要是在首辅任上一命呜呼了,倒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说不定还能留下些余泽,庇佑子孙后人呢。 只可惜…… 他那些子孙后人、爪牙余党,未必会满意这一星半点的余泽。 尤其是那位小阁老。 ------------ 第239章 亥字颗 【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今年这雪着实不同往年。 沸沸扬扬只小半个时辰,便在地上覆了不薄不厚的一层。 东厂内衙。 柳泉擎着柄藏青色的纸伞,优哉游哉的踏雪而行,单看那怡然自得的轻浮五官,怕是任谁也想不到,他升任晨字颗档头不过半月间,便已造下数十桩杀孽。 东厂内衙又被分为地支十二颗衙署。 鼎盛时期每一颗单挑出来,那都是横行南北的狠茬子。 至于眼下么…… 即便放宽了条件,也仅有‘子丑寅卯晨’五颗勉强复立。 不过柳泉一路行来,却对这五颗视而不见,反寻到了最早荒芜,也该是最晚复立的亥字颗衙署。 眼见到了亥字颗门前,柳泉将纸伞往肩头一搭,抬腿便是一脚踹了上去:“里面还有喘气儿的没,赶紧出来接客了!” 等了片刻不见回应,他又换了只脚踹去踹,在门板上留下两个左右对称泥印。 “来了、来了!” 反复几次,直到脚上的雪泥全部震落,这才有个不耐烦的尖嗓子应了。 不多时,那门板又左右一分,露出苍白嫩无须皮包骨的老脸, “呦,柳档头今儿怎得有空……” “你这老货啰嗦什么!” 柳泉把纸伞往那老者手里一塞,自顾自的挤进院里,走向左首最末一间值房。 后面老者见状,也只能露出无奈的苦笑,打着伞快步跟了上去。 之前因这亥字颗最为偏僻,所以被临时充作羁押犯妇之用,平时只有宫中派驻十余个宦官负责看管,东厂一应人等皆不得无故擅闯。 但柳泉却是个例外,因为那份资料详实的犯妇画册,本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嘎吱~ 未等柳泉上前推开房门,那值房里就先闯出两个中年太监来,尖着嗓子急吼吼的问道:“柳档头这大晚上寻过来,该不会是那位爷终于要来了吧” “还真让你们说准了。” 柳泉大咧咧一笑,从二人中间穿过,环视着屋内的众太监道:“山海监的王大人马上就到,该预备的赶紧预备着!” 里面原本还有几个太监,正围在一起烤火,听的这话连忙都双眼放光的跳了起来,七嘴八舌叫道: “王老爷要来挑人了?” “入娘的,可总算是来了!” “快让那几个好颜色的仔细拾掇拾掇!” 几个年轻的应声窜出值房,不多时左近便都喧闹起来。 ………… 砰~ 早在衙署外传来砸门声的时候,柳嫚儿就已经支起了耳朵,等到房门被大力踹开后,她急忙从被窝里蹿将出来,瑟瑟发抖的迎向了夺门而入的寒风。 而大通铺上其余几人,也只是比她慢了半拍而已。 等踹门的太监闯进来时,七具十五岁以下的完璧之身,便左高右低的排成了恭顺的一行。 那太监大致扫了一眼,便把手一招道:“所有人立刻到大厅聚齐!” 说着,也不管几个小姑娘有没有动作,转身又去了隔壁‘牢房’。 见他果真退了出去,柳嫚儿等人这才松了口气。 正因无法人道,太监们的无能狂怒,总比常人来的多些,那阴损刁钻折辱人又不伤皮肉的手段,更是一辈辈传下来的手艺。 其余人尚在犹疑,不知该不该听命行事,柳嫚儿用力攥紧了裙子的前襟,让领口自然而然的收束,略略降低了寒风的侵袭,然后便迫不及待的撞入了漫天风雪中。 此时院子里已经聚集了不少女子,一个个衣着单薄,直冻的缩手缩脚瑟瑟发抖。 柳嫚儿身上的百褶裙,其实也并不比旁人厚上多少,但她却拼命的踮起脚尖、挺直脊梁,在人群中惶急的寻觅着什么。 初时那一对眸子里满是希冀期盼,渐渐的却染上焦躁与不安。 “嫚嫚,该去大厅集合了。” 直到背上被人搡了一把,柳嫚儿这才不甘的收回了视线,汇同监内其余几名少女,走进了正中的大堂内。 里面也已经站了不少妇人,据身材相貌年龄三三两两的凑在一处瑟瑟发抖,活像是等待被客人挑选的机崽儿。 柳嫚儿进门之后,照例又是一番急切的张望。 当看到西南角某个成熟妇人的身影时,她眼中立刻爆出了夺目的光芒,一时只欢喜的鼻息都粗重了。 “都特娘给老子精神点儿!” 这时一个公鸭嗓的太监恶狠狠的骂道:“若待会坏了王大人的雅兴,可没你们的好果子吃!” 又有一人叮咛道:“待会儿若是王大人站在谁跟前儿没动,就立刻把衣服扒……” “都活动活动,莫冻僵了手脚,耽误了正事!” “有什么妖媚手段,待会尽管使出来!” 这一声声呼喝叮咛,女人们有的侧耳辩细听究竟,有的垂首只当未闻,似柳嫚儿这般,将目光死死锁在旁人身上的,倒也不在少数。 毕竟这其中有不少人都是母女、姑侄、姐妹、姑嫂、妯娌之类的亲属关系。 又不知过了多久。 外面一阵脚步声由近及远,隐约还杂了几句‘王大人’‘王守备’之类的称呼。 柳嫚儿立刻收回了目光,先是深吸了一口气,将有些内凹的小腹填平,然后猛地大喊道:“大人、大人!我有仙法、我有仙法在身!” 说着,便跌跌撞撞向门前扑去。 “拦下她!” “快拦下她!” “摁住了!” 仓促间,几个太监也顾不得细究她喊的是什么,急忙七手八脚,将她稚嫩的身子按倒在地。 其中一个太监扯住她的头发,心有余悸的骂道:“该死的小蹄子,倒真会挑时候生事!” 说着,扬起巴掌就待抽上去。 “且慢!” 这时忽又一人厉声喝止,紧接着快步闯进门来,盯着那柳嫚儿问道:“你方才喊什么?你有仙术在身?!” “我有仙术在身、我有仙术在身!” 柳嫚儿尖叫着,好似好将所有的气息,都一股脑吐出来似的。 那揪住她头发的太监见状,忙讪讪道:“大人莫被她哄了去,这小蹄子若真会什么仙术,又怎会被关在这里,乖乖等着发卖?” 这话粗听有理。 但王守业却清楚的知道,所谓的超常力量,未必就能让人拥有碾压常人的力量——就譬如说王守业自身,面对魑魅魍魉能做到诛邪不侵,但若被寻常刀剑砍上去,怕是立刻就要身死道消了。 故而并未理会那太监,再次追问道:“你会什么仙法,能否演示一下?” “当然可以。” 柳嫚儿一口应下,然后毫不犹豫的指向了角落里的妇人:“但大人必须先答应我一个条件,那就是把她……” 说着她狠狠一咬银牙,原本稚气未脱小脸,霎时间布满了戾气。 “把她给我碎尸万段!” ------------ 【真】第239章亥字颗 【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今年这雪着实不同往年。 沸沸扬扬只小半个时辰,便在地上覆了不薄不厚的一层。 东厂内衙。 柳泉擎着柄藏青色的纸伞,优哉游哉的踏雪而行,单看那怡然自得的轻浮五官,怕是任谁也想不到,他升任晨字颗档头不过半月间,便已造下数十桩杀孽。 东厂内衙又被分为地支十二颗衙署。 鼎盛时期每一颗单挑出来,那都是横行南北的狠茬子。 至于眼下么…… 即便放宽了条件,也仅有‘子丑寅卯晨’五颗勉强复立。 不过柳泉一路行来,却对这五颗视而不见,反寻到了最早荒芜,也该是最晚复立的亥字颗衙署。 眼见到了亥字颗门前,柳泉将纸伞往肩头一搭,抬腿便是一脚踹了上去:“里面还有喘气儿的没,赶紧出来接客了!” 等了片刻不见回应,他又换了只脚踹去踹,在门板上留下两个左右对称泥印。 “来了、来了!” 反复几次,直到脚上的雪泥全部震落,这才有个不耐烦的尖嗓子应了。 不多时,那门板又左右一分,露出苍白嫩无须皮包骨的老脸, “呦,柳档头今儿怎得有空……” “你这老货啰嗦什么!” 柳泉把纸伞往那老者手里一塞,自顾自的挤进院里,走向左首最末一间值房。 后面老者见状,也只能露出无奈的苦笑,打着伞快步跟了上去。 之前因这亥字颗最为偏僻,所以被临时充作羁押犯妇之用,平时只有宫中派驻十余个宦官负责看管,东厂一应人等皆不得无故擅闯。 但柳泉却是个例外,因为那份资料详实的犯妇画册,本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嘎吱~ 未等柳泉上前推开房门,那值房里就先闯出两个中年太监来,尖着嗓子急吼吼的问道:“柳档头这大晚上寻过来,该不会是那位爷终于要来了吧” “还真让你们说准了。” 柳泉大咧咧一笑,从二人中间穿过,环视着屋内的众太监道:“山海监的王大人马上就到,该预备的赶紧预备着!” 里面原本还有几个太监,正围在一起烤火,听的这话连忙都双眼放光的跳了起来,七嘴八舌叫道: “王老爷要来挑人了?” “入娘的,可总算是来了!” “快让那几个好颜色的仔细拾掇拾掇!” 几个年轻的应声窜出值房,不多时左近便都喧闹起来。 ………… 砰~ 早在衙署外传来砸门声的时候,柳嫚儿就已经支起了耳朵,等到房门被大力踹开后,她急忙从被窝里蹿将出来,瑟瑟发抖的迎向了夺门而入的寒风。 而大通铺上其余几人,也只是比她慢了半拍而已。 等踹门的太监闯进来时,七具十五岁以下的完璧之身,便左高右低的排成了恭顺的一行。 那太监大致扫了一眼,便把手一招道:“所有人立刻到大厅聚齐!” 说着,也不管几个小姑娘有没有动作,转身又去了隔壁‘牢房’。 见他果真退了出去,柳嫚儿等人这才松了口气。 正因无法人道,太监们的无能狂怒,总比常人来的多些,那阴损刁钻折辱人又不伤皮肉的手段,更是一辈辈传下来的手艺。 其余人尚在犹疑,不知该不该听命行事,柳嫚儿用力攥紧了裙子的前襟,让领口自然而然的收束,略略降低了寒风的侵袭,然后便迫不及待的撞入了漫天风雪中。 此时院子里已经聚集了不少女子,一个个衣着单薄,直冻的缩手缩脚瑟瑟发抖。 柳嫚儿身上的百褶裙,其实也并不比旁人厚上多少,但她却拼命的踮起脚尖、挺直脊梁,在人群中惶急的寻觅着什么。 初时那一对眸子里满是希冀期盼,渐渐的却染上焦躁与不安。 “嫚嫚,该去大厅集合了。” 直到背上被人搡了一把,柳嫚儿这才不甘的收回了视线,汇同监内其余几名少女,走进了正中的大堂内。 里面也已经站了不少妇人,据身材相貌年龄三三两两的凑在一处瑟瑟发抖,活像是等待被客人挑选的机崽儿。 柳嫚儿进门之后,照例又是一番急切的张望。 当看到西南角某个成熟妇人的身影时,她眼中立刻爆出了夺目的光芒,一时只欢喜的鼻息都粗重了。 “都特娘给老子精神点儿!” 这时一个公鸭嗓的太监恶狠狠的骂道:“若待会坏了王大人的雅兴,可没你们的好果子吃!” 又有一人叮咛道:“待会儿若是王大人站在谁跟前儿没动,就立刻把衣服扒……” “都活动活动,莫冻僵了手脚,耽误了正事!” “有什么妖媚手段,待会尽管使出来!” 这一声声呼喝叮咛,女人们有的侧耳辩细听究竟,有的垂首只当未闻,似柳嫚儿这般,将目光死死锁在旁人身上的,倒也不在少数。 毕竟这其中有不少人都是母女、姑侄、姐妹、姑嫂、妯娌之类的亲属关系。 又不知过了多久。 外面一阵脚步声由近及远,隐约还杂了几句‘王大人’‘王守备’之类的称呼。 柳嫚儿立刻收回了目光,先是深吸了一口气,将有些内凹的小腹填平,然后猛地大喊道:“大人、大人!我有仙法、我有仙法在身!” 说着,便跌跌撞撞向门前扑去。 “拦下她!” “快拦下她!” “摁住了!” 仓促间,几个太监也顾不得细究她喊的是什么,急忙七手八脚,将她稚嫩的身子按倒在地。 其中一个太监扯住她的头发,心有余悸的骂道:“该死的小蹄子,倒真会挑时候生事!” 说着,扬起巴掌就待抽上去。 “且慢!” 这时忽又一人厉声喝止,紧接着快步闯进门来,盯着那柳嫚儿问道:“你方才喊什么?你有仙术在身?!” “我有仙术在身、我有仙术在身!” 柳嫚儿尖叫着,好似好将所有的气息,都一股脑吐出来似的。 那揪住她头发的太监见状,忙讪讪道:“大人莫被她哄了去,这小蹄子若真会什么仙术,又怎会被关在这里,乖乖等着发卖?” 这话粗听有理。 但王守业却清楚的知道,所谓的超常力量,未必就能让人拥有碾压常人的力量——就譬如说王守业自身,面对魑魅魍魉能做到诛邪不侵,但若被寻常刀剑砍上去,怕是立刻就要身死道消了。 故而并未理会那太监,再次追问道:“你会什么仙法,能否演示一下?” “当然可以。” 柳嫚儿一口应下,然后毫不犹豫的指向了角落里的妇人:“但大人必须先答应我一个条件,那就是把她……” 说着她狠狠一咬银牙,原本稚气未脱小脸,霎时间布满了戾气。 “把她给我碎尸万段!” ------------ 第240章 亥字颗内 从怀苏楼出来的时候,王守业还有些心不在焉,满脑子想的都是朝堂党争的军国大事。 不过等到了东厂内衙,那躁动不安的荷尔蒙,就渐渐占据了高地。 自己之前定下的什么条件来着? 胸…… “老弟。” 正想入非非,吕阳却不知何时凑到了近前,压着嗓子两眼放光的打探道:“听说你们山海监里,收藏了不少龙根、龙血?” 王守业顿时无语起来,端详着他那弥勒佛也似的面庞,苦笑道:“吕掌班,你不会也信了那些无稽之谈吧?” “哈哈……” 吕阳搓着手一脸讪色:“本来是不信的,可耐不住下面人说的有鼻子有眼。” 说着,他又故作神秘的往前凑了凑,压着嗓子道:“前儿我还听人说,你老弟近来用多了那玩意儿,整日里阳亢不止,三五个妇人都遮拦不住,所以才不等养好伤,就急着往家里添丁进口。” 王守业:“……”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再三解释,说是那龙根的功效尚且不明,压根也没谁敢擅自服用,就更别提什么补肾的功效了。 但吕阳仍有些半信半疑——他原不是这般性子,也或许是因为需求太紧迫的缘故,才显得如此锲而不舍。 好在已经到了亥字颗门外,吕阳也不好继续缠问下去。 朱炳忠抢前几步正待拍门,便听得那门板嘎吱一声左右分开,露出了柳泉那一贯轻佻的嘴脸。 “呦,还说去前面瞧瞧你们什么时候能到呢,不想这就撞上了。” 柳泉嬉笑着迎出来,冲王守业深施了一礼,拿腔拿调的道:“卑职晨字颗档头柳泉,见过守备大人。” “呸!” 王守业半真半假的啐了他一口,笑骂道:“请你吃酒你都不肯赏光,倒跑这儿论起尊卑上下来了。” 两人哈哈一笑,携手进到了院子里。 柳泉便指着正堂大厅道:“听说是你要纳人,公公们尽心竭力才选出几个出挑的,你且先挑一挑,若没有可心的,再去两边值房里……” “我有什么好急的。” 王守业忙摆手推辞,又指着麻贵道:“今儿崇秩兄唱主角,先紧着他的事儿办了再说。” 说是这么说,可任谁也没把麻贵当作主角看点。 几个公公走出来,也只是众星捧月似的将王守业迎进了正堂,仅留了个小太监,领着麻贵去各处值房辨认‘目标’。 不提麻贵如何去寻那旧日情缘。 却说王守业走进大厅,就见七名妇人扇面排开,一个个裹缠的前凸后翘,在灯下展露着如画娇颜凝脂玉肌。 见王守业等人自外面进来,那些女子或大胆直视、或偷眼观瞧。 辨清王守业的形貌之后,内中仅有那么一两个,还保持着眼底的期盼之色,但更多的却是面显凄苦、星眸黯淡。 估摸着…… 大约是喜欢王守业这款的不是很多。 没法子,现如今文贵武轻,自是白面书生之流比较吃香,似他这等铁塔般的汉子,即便面向还算周正,却也入不得妇人们法眼。 偏偏之前那中年宦官一通夸赞,又提高了她们的期待值…… 不过王守业也不是奔着你情我愿来的,便窥破她们心中所想,也并不以为意,只挨个细细端详着,开始挑拣日久生情的对象。 最先被排除的,是左首两个娇小柔弱的——他倒不是假模假式,觉得人家尚未发育完全,不好过度摧残云云,而是一早就打动主意要选个熊大的。 余下的五人里,倒有三个符合条件,其中两个看装扮都是未出阁的,另一人却是个二十出头的妇人。 另外…… 中间那个虽然不符合‘标准’,但姿色气质却隐在众人之上。 “大人。” 正举棋不定,旁边有个太监凑上来笑道:“可要去了皮细瞧?” 去了皮? 王守业自然晓得是什么意思,但想了想,还是拒绝了这个诱人提议,先指了指那两个未出阁的熊大,然后又指着正中那个道:“这三人哪个识文断字?” 这是来时红玉交代的,说是老爷若是得便,不妨便选个腹有诗书的回来——她倒没别的心思,只是一贯仰慕所谓的才子才女。 不过这话倒提醒了王守业。 这年头想寻个有文化的女子,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尤其还是为奴做婢。 比起熊大臀硕腿长什么的,这个属性的附加值明显要高出不少。 却说王守业这话一出,众人便齐齐把目光投向了当中那名女子。 那女子下意识的垂首咬住了唇瓣,就在王守业以为她会一直避开自己的目光时,她忽又挺直了雪颈,淡然道:“我等都能识文断字。” “都识得、都识得!” 旁边的中年太监先是肯定了她的说法,但随即却又显摆道:“不过这位许姑娘可是京中有名的才女,便等闲进士老爷也未必抵得过,都道她是个女翰林呢!” 啧~ 王守业的目光在许韶蓉脖子以下打了转,倒也不能说小,但规模轮廓什么的,总觉得和红玉有些雷同了。 好在气质上大相径庭。 犹豫了一下,还是追问道:“你可擅长书法?” “擅长、擅长!” 旁边中年太监又连声道:“许姑娘书画双绝,在京中也是出了名的!” 如此说来,还能帮着红玉一起验证,书法对‘符篆’有没有加成影响。 罢了~ 虽然略有些缺憾,但就是她了吧。 王守业眉毛一挑:“不知这位姑娘身价几何?” 许韶蓉闻言,再次低垂了眉眼。 那中年宦官嘿笑道:“许姑娘是前兵部侍郎许大人嫡亲孙女,按这身份才情,便是上万两银子,怕也有人肯出。” 稍稍顿了顿,他又摆出副慨然的模样:“不过既然是大人您想要,一千两银子把人抬走便是!” 一千两? 以这姑娘的姿色才情背景,倒也的确是个实诚价儿。 可王守业这回来,就是想买个奴婢回去,丰富一下自己的后宫多样性罢了,也没想过要花这许多银子…… “若大人实在不凑手,八百两银子也可!” 这还有主动降价的? 不过王守业倒也未曾怀疑这其中有什么猫腻,毕竟近来主动向他示好卖人情的主儿,简直可以说是车载斗量。 在此基础上,再添个慷朝廷之慨的太监,倒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不过…… 八百两也还是太多了。 王守业正犹豫着要不要再还还价,忽听得旁边柳泉幽幽一叹:“老弟,咱们做男人的,怎能为了些许银子惹得美人垂泪?” 说着,轻飘飘的丢了张兑票给那中年太监:“这是一千两,除了许姑娘之外……” 他说着,忽得抬手一指林菱:“连同这位沈夫人也一并赎了。” ------------ 第241章 冷暖 “这是一千两,除了许姑娘之外……” 终究还是没能逃过这一劫! 那声音明明不大,落入耳中却‘震’的许韶蓉胸口发闷、眼眶湿热,险些真就落下泪来。 直到此刻,她才颤抖着抬起头来,用朦胧婆娑的目光,望向几步之遥的那个男人,可却说什么也看不清对方究竟生的什么模样。 隐约只听对方满口‘铜臭’的推脱了几句,随即便与旁人一起发出了刺儿的哄笑声。 那笑声是如此的不堪入耳,以至于眼前朦胧的五官,也跟着扭曲狰狞起来,直瞧的她胸中陡然冒出一股寒气,又以极快的速度席卷了四肢百骸。 就在此时,一只温润细腻的小手,突然钻入她紧窄的长袖中,轻轻拢住了她的柔荑。 许韶蓉茫然的偏转了目光,却是林菱姐姐不知何时凑到了近前,正苦笑着递来关切的目光。 是了! 林姐姐似乎被当做了添头,也同自己落得一般窘境。 想到这里,许韶蓉先是涌出些喜意,随即却又羞愧难当——自己怎能为林菱姐姐与自己一起落难而感到欣喜呢? 她羞惭的反手与林菱紧紧相握,试图将自己刚刚积聚的温度与坚强,全都一股脑传递过去。 林菱也适时的加重了力道。 十指紧扣,微弱却清晰的温暖,渐渐驱散了许韶蓉的冰寒。 “听说你是前锦衣卫经历沈炼沈大人的妻子?” 就这般也不知过了多久,知道耳畔突然传来一个寡淡的声音,许韶蓉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马车上——一辆没有掌灯的漆黑马车上。 她下意识的瞪圆了美目,正欲辨明说话之人的模样,忽听升盘的林姐姐柔声答道:“外子正是沈炼,一个被诬为反贼的枉死之人。” 虽是隐在黑暗中,王守业仍是清晰的感觉到,有两道眸子正眨也不眨的盯着自己,一道羞怯而恍惚,一道却是充满了探究之意。 结合林菱的言语,不难猜出她是在试探自己对沈炼的态度——这妇人,倒也是个有城府的。 迎着林菱的目光往下滑落,影影绰绰寻见两座巍峨轮廓,看上去十分符合他的‘初心’。 只是…… 这妇人身上怕有些麻烦。 她那丈夫原是陆炳的心腹爱将,后来因得罪了严嵩父子,才落了个丢官罢职身死道消的下场。 眼下人虽然已经死了好几年,但是在锦衣卫的人脉可没断。 咦? 王守业突然想起个蹊跷处,不由狐疑道:“尊夫是否枉死先不提,但沈大人的案子好像数年前就已经了解了吧?沈夫人又怎会被东厂收押在此?” “唉~” 黑暗中传来幽幽一叹:“民妇落得如此境地,说来还与大人有些干系。” “和我有关?” 王守业为之一愣,明明是头回见面,她被东厂收押,能和自己有什么干系? “若非大人命家父在山海监内炼丹,我父女又怎会因那火纹毒丹惹上钦命官司?” “你爹是道士?” “半路出家。” 啧~ 如此说来,倒还真和自己有些干系。 当初为了验证火劫晶究竟有何功用,王守业特地选了几个道士,尝试用其烧丹炼药。 后来竟果真烧出一枚‘火纹仙丹’,还因此惊动了嘉靖皇帝,连人带丹一并召入宫内不说,还把火劫晶给暂时封存了。 这事儿王守业一直也不清楚后续如何。 此刻听林菱口口声声说什么‘火纹毒丹’,又说因此惹上了钦命官司,显然这仙丹的功效、以及带来的后果都不怎么美好。 交流至此,双方不约而同的沉默了下来。 黑暗中,许韶蓉一双翦水瞳仁却悄悄的转向了林菱,偷偷端详着对方那沉稳的模样,心下暗生钦佩之意。 原本她也曾自诩不弱男儿,可真到了这等田地,平生所长的才学思辨,却十分里使不出一分。 反倒是这位林姐姐临危不惧,与那莽夫言语间不见半分怯意。 “王大人。” 正想到这里,林菱忽然微微欠身道:“久闻大人高义,民妇有一不情之请,万望……” “你想自赎脱身?” 不等她把话说完,王守业就点破了她的心思。 “果然瞒不过大人法眼。” 虽是求人,林菱面上却不见有半丝卑微,直视着王守业的眼睛道:“民妇家中还有一六岁的孩儿,实在是离不得……” “四百两银子。” 王守业再次打断了她的话,竖起一根指头道:“我给你十……一个月时间,只要你能设法凑出四百两银子,本官便许你自由!” “多谢大人成全,民妇……” “大人!” 林菱狂喜的言语,再次被人中途截下,不过这次却不是王守业开口,而是一直静听多时的许韶蓉。 她将那细嫩高挑的身子往前倾斜着,激动而又希冀的颤声道:“家父虽在狱中,但徐家京中尚有几家亲朋,若大人肯开恩……” “晚了。” 王守业不客气的截住她的祈求,摇头道:“我既然答应了她,就不好再放你脱身了。” “这是为何?!” 许韶蓉猛地起身,又因双丫髻撞在车顶,颓然跌坐了回去,口中却兀自叫道:“你既肯让林姐姐自赎,为何我就不成?!” 嗓音里满是愤怨质问。 但她心底其实已经有了答案,论家世名声、论相貌才情,林菱无疑都弱了自己一头,更何况她已为人母,比不得自己二八年华、冰清玉…… “不是你不成,而是只能赎一个。” 王守业两手一摊:“今儿是东厂旧识和几位公公有意结交本官,既是人情往来,又怎好转回头就将人家送的礼物统统发卖掉?” 许韶蓉为之愕然。 这同她心中所想南辕北辙,但细思却又合情合理。 这王大人或许并不在意自己二人,但他却不可能不在意官场上的人情往来。 也就是说…… 如果自己之前再勇敢些,抢在林姐姐前面开口,又或者…… 许韶蓉再次转向林菱。 但一直在默默鼓励着她的林姐姐,此刻却犹疑的避开了她的目光。 这时又听王守业随口道:“你们两个可以商量商量,反正本官是无所谓,留哪个都成。” 话音刚落,许韶蓉就觉掌心里一空,那十指纠缠所引发的温暖,也迅速化作了彻骨的寒意。 ------------ 第242章 陛下,时代变了 【绝地复活,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还会看。】 夜。 严府后宅。 午后已经被最上等的梦甜香,细细浸润过每一个角落的静室,正不动声色的散发着宁静怡人的气息。 墙角透明的纱罩顶端,一条弧形向上小小的烟囱,将摇曳烛光散发出的烟火气息,悄然的排出室外,以便让那宁曦安逸的气息,不受一丝一毫的搅扰。 靠南墙的罗汉床上,严世蕃矮肥的身躯歪在三段夹绒的锦缎上,枕着这一屋子的惬意清香,连他那深沉晦涩的脸色,似乎也被缭去了几分阴鸷。 许久,他将一大一小的眼睛微微撑开了条缝隙,旁边垂首侍立的管事,立刻上前恭声请示:“小阁老,您是眼下就洗漱,还是……” 以往严世蕃在后宅时,倒也并未刻意要求下人们称呼自己‘小阁老’。 但眼下外边渐渐叫的少了,家里的规矩便也跟着严了。 “今儿乏了,烫烫脚便罢。” 严世蕃不耐烦的摆了摆手,顺势往炕桌上一抹,手里便多了几枚犀角雕琢的花牌。 他藐着一只眼睛扫量片刻,抖抖手将其中三枚丢回炕桌,独独将其中一张放在了罗汉床的扶手上。 那管事轻声应着,又探头将骨牌上的数字记在心底,这才悄没声的退到了外间。 却见那雅雀无声的客厅里,熙熙攘攘候着足有三十来人,其中又有一多半,都是胸怀宽广面色红润的妇人。 这些都是严府养的二等奶娘。 与整日里用药膳煨着的一等奶娘不同,她们只负责些边边角角的工作,并不担任一线‘哺育’作业,薪酬待遇自然也远远不如。 “把浴桶撤了吧。” 却说那管事出门之后立刻吩咐道:“今儿只要烫脚就好。” 一边说着,他也不管那窸窸窣窣的宽衣声,脚步不停的到了门外,冲早就在廊下等候多时的传唤丫鬟道:“去请二十三姨娘过来。” 说完,他正待回转屋内,却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管事狐疑的转过头,见是严世蕃的亲随小厮严宽,便压低嗓音问道:“这时候过来,莫不是有要紧的差事要禀?” “什么都瞒不过您老的法眼。” 那严宽赔笑着道:“实是小阁老嘱咐过,得了那边儿的消息片刻都不能耽搁,所以……” “既然是要紧事,那就进去再说吧。” 管事打断了他的话,径自推门而入。 那严宽随在后面,竭力装出乖巧状,那一双提溜乱转的眼睛,却还是控制不住的往那些妇人们身上扫量。 直到进入里间,他这才真正收束了心思,自顾自的跪倒在地上,膝行到了罗汉床前静候着。 等到管事悄没声的退出寝室,又顺手带上了房门,严世蕃这才拿眼皮夹了严宽一眼,慵懒的问:“山海监那边有动静了?” “回小阁老的话!” 严宽忙将上半身挺直,脆声回道:“刚入夜,白监正就遣人去了景王府上,只不过派去的并非张守备,而是山海监经历周吴晟。” “周吴晟?” 严世蕃眉头微蹙:“什么出身?” “倒也不是外人。” 严宽忙解释道:“是十七姨娘的娘舅,平时也常来咱们府上走动的。” 严世蕃不置可否,半晌又追问:“那王伯成呢?” “王守备去了东厂。” “东厂?去东厂作甚?” “好像是赎了两个犯妇回家。” 那严宽说到这里,小心翼翼的用眼角余光窥探着严世蕃的脸色,见其似有不悦之意,便忍不住多嘴道:“既然能去东厂赎人,料来身子无甚大碍,可却偏偏不肯回衙门里任事,这人怕不是也想疏……” 啪~ 标着二十三的犀角花牌,陡然砸在了严宽脸上,疼倒未必有多疼,却吓的他慌忙匍匐在地,抖的仿似筛糠一般。 良久,才听得严世蕃骂道:“出去掌嘴二十,牙酸嘴臭的东西,也敢来我面前搬弄是非?!” 严宽闻言却是如蒙大赦,砰砰磕了两个响头,嘴里连道:“多谢小阁老开恩、多谢小阁老开恩!” “滚!” 只一个滚字,他便急忙抱头鼠窜。 很快,屋内屋外便又恢复了宁静。 严世蕃微眯着眸子,嘴角先是逸出一丝笑意,随后又忍不住喃喃自语:“想必宫里也该得着消息了吧?” 以那位皇帝一贯的脾性,如果得知自己在打景王的主意,多半会先默不作声的观察一番,然后再因势利导渔翁得利…… 但这其实不过是障眼法而已。 用来掩盖他真实意图的障眼法! 其实即便不去遮掩,多半也不会有人猜出严世蕃的真正意图——毕竟以常理推断,那是绝无可能成功的一条死路。 然而…… 现今这世道,其实早已挣脱常理的束缚——只是绝大多数的人,都还没能清楚的认识到这一点。 想到这里,父亲中风带来的心烦意乱,都为之大大减轻。 恰在此时,有人在门上屈指轻叩。 “进来。” 一主二仆应声而入,打头的自然是百媚千娇的二十三姨娘,后面两个丫鬟却是各捧着一个热气腾腾的木盆。 及到近前,二十三姨娘回头示意其中一个丫鬟,将手中的木盆放在脚榻上,灯光掩映下,就见那盆里只有浅浅一汪白汤,暖雾甜腾的,又杂了丝丝缕缕的腥气。 因是心情大好,又搭着数日未曾过问家中琐事,趁着二十三姨娘脱靴褪袜之际,严世蕃便随口问道:“近几日家中可有什么变动?” “倒未曾有什么大事。” 二十三姨娘轻吟浅笑:“就是大奶奶过两日准备回娘家探亲,旁人一概不带,偏打算拉上徐家那位做伴。” 严世蕃眉毛一挑:“内中可有别情?” “这奴家哪晓得?不过听说近来大奶奶对徐家那位,倒比以往亲近了不少,估计也是想通了吧。” 严世蕃默然片刻,直到双足落入木盆之中,踩上那一汪粘腻,这才又开口叮嘱道:“记得让人从旁看顾些,莫闹出什么乱子来,不好向徐阁老那边儿交代。” “这……” 二十三姨娘有些为难的皱起眉头,小心翼翼的提醒道:“眼下是四姐姐掌家,奴家怕是不好插手。” “那就你就传话给她!” 严世蕃不耐烦说着,忽地想起什么,又补了句:“老二不是扶灵南下了么?他家里的闲着也是闲着,索性让陪着走一遭就是。” ------------ 第243章 反思 日上三竿。 许韶蓉艰难的睁开了发涩的双眼,周遭色彩明艳的一切登时映入眼帘。 酸枝木的拔步床,金丝斜纹鸳鸯戏水的床幔,凤穿牡丹满地红的云锦棉被…… 自十月底,她便被囚禁在东厂逼仄的陋室里,睡的是十二人一床的通铺,盖的泛酸发硬的旧棉被,便连枕头也是同旁人共用一个。 此时突然瞧见这陌生又熟悉的摆设家私,恍恍惚惚只以为是回到了侍郎府的闺阁当中。 她下意识就欲起身细瞧究竟,然而一阵不可言喻的剧痛,却突然让这迷梦化作了无边的噩梦。 是了,现如今那还有什么侍郎府? 自己分明是被那王守备带回了家中。 而那沿路还算守礼的王守备,一到家中便撕去了君子嘴脸,急不可待的催问着二选一的答案。 就在自己惶惶不安之际,素来以温婉仁善示人的林菱,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抽身事外,并顺势将自己推给了那面目狰狞的男人…… 回忆起后来发生的种种,许韶蓉的一颗芳心就仿佛被谁用力捏住,还不断的收紧压实,迫的心头一阵阵剧烈抽痛。 偏这般揉捏,那心坎里竟还是空落落的,仿佛被掏去了什么重要物事,自此再也无法补满似的。 在这两重痛苦的夹击之下,许韶蓉下意识的在被子里蜷缩起身子,却不想又触发了另外的痛处,让她愈发真切的感受到那并非是什么噩梦,而是炼狱一般无可更改的现实。 “老爷。” 就在许韶蓉身心剧疲之际,外间忽然传来一个女子明里带笑,暗里含酸的打趣声:“侍郎千金的滋味如何?” “不过是个犯妇罢了,哪来的什么侍郎千金?” 这女子的声音,也只是略略吸引了许韶蓉的注意力,但男人紧随其后的呵斥声,却是让她身心为之一颤,继而惶恐不安的将面孔埋入被子里,只竖起两只耳朵细听分明。 “怎么?” 外间那女子似乎有些诧异,稍稍停顿了片刻之后,又小心谨慎的探问着:“瞧老爷这意思,难道昨晚上事有不谐?” 然而她话音落下,却并不见男人回应,反而响起了阵阵水声,似乎是男人正在外间洗漱。 又半晌,才听得男人随口抱怨:“这娇小姐就是麻烦,初时推三阻四的也还罢了,后面老爷我小意殷勤着,她却还是直个劲儿的推搡哭喊,简直败兴的很。” 败兴的很? 虽然许韶蓉并不想从男人那里获取一丝半点的认同感,但失贞之夜竟落得这般评语,却还是让她由内而外的寒彻了骨髓。 圆睁着凤目,那泪珠子就跟断了线似的,直往两边耳朵里灌。 又听得那女子娇声道:“毕竟是侍郎家的千金,听说还是什么才女来着,平日里使奴唤婢前呼后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哪懂得该怎么伺候人?” 这话乍听似是在帮许韶蓉开脱,细究起来,却透着落井下石的意味。 紧接着她又试探道:“她多半也吓的不轻,要不,我今儿先在她身边伺候着?左右姨娘那边儿也没什么要紧……” “用不着。” 男人断然否定:“又不是什么明媒正娶来的大妇,爷难道还能因为她轻慢了红玉?没这个道……” 说到半截,忽听得门帘响动,似是又有人进了外间。 男人立刻改口笑道:“这倒是巧了,正说到你呢,你就来了。” “老爷说我什么?” 一个带着些英气的嗓音反问着,不等男人回答,又急忙道:“张主事方才突然登门造访,听张安家的说,像是有什么要紧事——如今正在前厅候着呢。” “张四维来了?那我去前面瞧瞧。” 男人显出些诧异,随即大步流星的夺门而出。 虽然知道他的离去只是暂时的,但缩在被褥里的许韶蓉,还是禁不住心头一松。 “姨娘。” 而在男人离开之后,先前那女子似乎也懒得再掩饰心思,窃笑着道:“老爷方才可是说了,里面那位再怎么着都漫不过您去。” 顿了顿,又补了句:“昨儿老爷收用的不甚爽利,还说是败兴的很呢。” “娇杏。” 她满口的幸灾乐祸,可新来的女子却恍似未闻,只淡然的吩咐着:“你去前院知会一声,让张安家的多备些热水。” 娇杏应了一声,也匆匆的出了西厢,此后屋里便是久久的沉寂。 直到许韶蓉察觉到异状,下意识从被褥里探出头来,这才发现那鸳鸯帐外正立着个高挑的女子。 而即便是隔着帷幔,对方眼中那异样的热切,依旧映入了许韶蓉心底。 她这是想对自己做什么?! ………… 却说王守业出了西厢,被那刺骨寒风迎面一吹,心下冷不丁就生出些惶惑来。 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冷血了? 记得当初刚穿越过来,自己面对赵红玉时,还会时不时露出些舔狗情状。 而那许韶蓉论姿容才情还在红玉之上,又自带侍郎千金的身份,依照自己原本的秉性,少不得要小意温情的培养一下感情,然后再来水到渠成。 偏昨儿回家之后,借着酒意上涌,竟半点怜香惜玉的念头都没有,不管不顾的坏了人家身子不说,还为‘她非但不迎合,还胆敢反抗’而恼怒失望。 啧~ 自己从舔……暖男到渣男,是不是堕落的忒快了些? 王守业不禁陷入了反思。 这等转变,究竟是来自权势与社会风气的腐蚀呢?还是几次生死一线,所带来及时放纵心态? 又或者…… “王守备。” 这时一个娇柔的嗓音突然传入耳中,王守业循声望去,却见栏杆外正有个妇人在盈盈下拜,明明是厚重宽松的冬装,裹在她身上却显出异样的紧致。 尤其是颔首见礼时,那颈口、双肩的布料都被牵扯的直往下坠,一副不堪其‘辱’的架势。 “沈夫人。” 王守业借着微微颔首回礼的势头,好不容易才从对方身上收回了目光,一边迈开步子顺着游廊走向院门的同时,一边又在心底继续反思着: 果然不改答应她自赎的! 要是没答应她自赎,昨天晚上就可以尽兴尝试…… 呃~ 算了,反思这事儿貌似不适合咱爷们,还是赶紧去前厅瞧瞧张四维有什么正经事吧。 【还有……】 ------------ 第244章 外来的僧道会念经 黑龙入宫当日,被鬼婴所害的军民共计三十八人,内中无一例外,都是因内脏抽空而死。 事后山海监将其统统收敛回衙门,然后又按照王守业拟定的章程,对其进行了一系列的常规测试。 尸首上倒没验出什么蹊跷来,但被抽出体外的脏器,却在舍利佛光的映照下化为了乌有。 以此判断,内中应是蕴有某种邪异。 原本依着张四维的意见,为免再生意外,合该将其焚毁殆尽才是。 但督管李芳却提出了异议,认为既然尚未查明这批脏器究竟有何异常,又存有什么损益之处,不好就这么草草毁掉了事。 他毕竟是宫里派驻的‘监军’,虽未曾言明,但谁又敢保证这不是皇帝的意思? 于是拖拖拉拉的议了几日,昨儿才终于定下章程:暂且不做处置,只将尸首脏器等物送往城外封镇。 至于张四维今儿主动登门拜访,则是因为除了那批尸首脏器之外,浸泡在浴桶里的乔氏孕尸,也在移镇城外之列。 这显然是担心鬼婴惨事重演。 对此,王守业自然没有反对的道理。 毕竟按照他先前的规划,等到城外营房建好之后,衙门里那些封禁物们,本就该陆续转移过去的。 不过还是稍显仓促了些。 之前设计的预警、隔离、反制的等等机制,都还只是个概念雏形,压根没有进行过实测检验。 又搭上现如今山海卫中军心涣散,难保不会再出什么纰漏。 不过…… 犹豫再三,王守业还是没有道出心中的疑虑。 毕竟这事是督管李芳主导的,自己又正巧告病在家,无需担心会有连带责任,何苦去触这眉头? “伯成老弟。” 却说聊完了移镇封禁物的事儿,张四维抿了口茶水,突的话锋一转:“衙门改制一事,你可曾听闻?” “倒也曾听人提过几句,说是要从卫所袭爵的武官中遴选充任?” “是有这么个说法。” 张四维微微颔首,随即却又摇头道:“不过这和咱们关系不大,真正有影响的还是官制上的变动。” “官制上也有变动?” “据说原本的左右监副,年后要改做内外镇抚,其中内镇抚常驻宫里,而余下的一应武事,则有外镇署理。” 听起来,这外镇抚司倒同锦衣卫的北镇抚司大同小异。 现下戴志超已在宫内,外镇抚一职多半会由周怀恩充任,而日后若不出纰漏,大概会是他王某人的囊中之物。 这时又听张四维道:“但监副一职也不会就此撤去,而是改做五品文职。” 王守业闻言眉头一挑,装作不经意的在张四维脸上来回扫了几遍,却没能从他那淡然含笑表情中,察觉到半点异样。 可他主动说起衙门改制,又刻意点出这新设的五品文职,总不会只是随口一提吧? 莫非是有意角逐这监副一职,所以寻求自己的支持? 可就算自己肯支持他,又能有什么用处? 难不成自己区区一个武夫,还能决定五品文职的归属不成? 再说张四维升任六品主事未满三月,期间也不曾立下什么奇功,怎么想也不符合继续超拔的条件。 王守业心下狐疑,忍不住旁敲侧击的探问了几句,可张四维却反倒不动声色起来,云山雾罩的总不肯吐露心意。 没奈何,他也只能岔开话题,聊些官场民间的轶事。 不得不说,这嘉靖四十年的京城委实热闹的紧,黑龙入宫一事余波犹在,便又有几桩蹊跷事传遍了街头巷尾。 内中流传最广的一则传闻,说是有个山西来的道人,不知为何在菜市口设坛做法,引得历鬼白日啸冤。 后来消息传开了,这道人被刑部锁了回去,以妖言惑众的的罪名枷号示众——菜市口斩首示众的犯人,都是刑部圈点查验过的,这厉鬼啸冤等同是在指证刑部草菅人命。 不想那道人在衙门口身披四十斤大枷,连站两日油盐未进,竟还神采奕奕朗朗诵经。 刑部惊觉有异,又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于是急忙将这事儿禀报到了内阁,内阁又批示由山海监跟进。 结果山海监派人赶到的时候,那道人却早已不知所踪,而诺大一个刑部,竟无人知道他是如何脱身的。 却听张四维道:“先前我曾调阅过卷宗,可惜留下的记录极少,未能查出什么来——倒是前日里,张太岳倒曾提出过一些猜想。” 张四维和张居正原本同在翰林院为官,彼此自然早就认识,但却没有什么深交——二任真正熟稔起来,反倒是张四维调任山海监之后的事儿。 当时张居正虽未能如愿调任,却十分大度的,将自己提前备下的预案,转交给了张四维。 而后来张四维为山海监勘定章程规矩时,便多有参照这些预案。 这一来二去的,交情自然不同以往,近些时日更是时常小聚闲谈。 相较之下,王守业与张居正的笔友关系,则是一直处于‘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阶段,除了偶尔的书信往来,彼此几乎从未照面。 “不知叔大兄是如何猜想的?” “说起来,他也是从你那‘气运’一说上得来的灵感。”张四维道:“先前黑龙从天而坠,伯成老弟你不是曾推断,京城四周或有气运屏障,等闲妖邪异怪难以生乱么? 叔大他据此推断,先前万寿节时僧道渡劫无一成功,或许也是因此所致。 而若真是如此,那京城之外的僧道没有这般阻碍,会不会已经有人成功渡劫了?” “你是说……” 王守业听到这里,忍不住接口道:“那曾在菜市口设坛做法的道人,就是其中之一?” “未尝没有这种可能。” 张四维的脸色也逐渐郑重起来,沉声道:“就不知那劫难是否考校心性善恶,若只渡善缘还好,若一视同仁……” 他虽然点到为止不曾明言,但王守业也听出其中蕴含的忧虑。 僧道之流虽然自称‘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但历朝历代却都不乏僧人道士,假托天命掀起民变民乱。 远的如汉末黄巾,近的似白莲教匪。 这还都是装神弄鬼之辈。 若真有渡劫成功的僧道,拿真本事搞妖言惑众的买卖…… 王守业打了个寒颤,忙道:“子维兄之前不是想排查京城僧道吗?不妨把重点放在外来挂单的云游僧道身上,届时若真查出些什么,咱们再上奏朝廷,要求各省督抚对当地的寺庙道观严加监管。” ------------ 第245章 家计事 许韶蓉自里间推门出来,一抬眼便瞧见林菱正挽起衣袖欲要洗漱,那本就清冷的眸子,登时又蒙了一层霜雪。 四天前那噩梦般的一夜,让她刻骨铭心的记住了两个人。 若论烙印深浅,自是以那王守备为最。 可论恨意轻重,那王守备反倒膛乎其后,远不及眼前这貌似温婉的妇人。 “妹妹起了。” 林菱却似未曾察觉到许韶蓉眼中寒意,一面将虚悬在铜盆上的素手缩回,一面笑吟吟的招呼着:“张安家的刚送了热水来,你先洗着,我去漱漱口,顺带去外面打些井水备下。” 如果说她当初毫不犹豫的背叛,是许韶蓉恨意的根源,这恍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的温声软语,则是让那恨意茁壮成长的催化剂。 做下那等无耻行径,这妇人怎还有脸在自己面前如此虚情假意?! 许韶蓉暗暗将银牙一咬,缓缓抬起娇俏的鼻梁,嗤声道:“不必了,我怕脏了手!” 说着,径自到角落里取了水桶,小心翼翼的提着,大步流星的夺门而出。 只是奔出西厢之后,她脚步忽又一顿,缩手缩脚的向对面张望半晌,确定东厢房里没有丝毫动静传出,这才双手提了水桶,惊兔一般奔向东南角的辘轳井。 相比对林菱那纯粹的怨恨,许韶蓉对于坏了自己贞节,又以‘败兴’评价的王大人,心态却是颇为的复杂。 恨意自是不缺。 但经这几日沉淀过后,心中存留最多的反倒是幽怨与不忿。 毕竟早在被东厂选中之际,她心下其实就已经对未来际遇有了预期。 说实话,在她那种种预想揣测当中,被王守业赎买回家虽然算不得上上签,但相较一些更为不堪的境遇,至少还在可以接受的范畴。 这王守备虽粗鄙不文,但好歹少年得志手握实权,且又官声极佳。 配才名美貌名冠京中的侍郎千金,只能说是差强人意,但对于落拓犯妇,却已经算是极不错的归宿了。 如果对方没有那么‘粗鲁’,当晚便强行坏了她的身子,而是徐徐图之温柔以对,说不定…… 摇摇头,将不该有的妄想驱离出脑海,许韶蓉抓住辘轳的把手,用力的摇动起来。 出乎意料,原本以为会相当艰难的动作,竟完成的十分轻松。 十七年来头一遭操持这等贱役的少女,心下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气,顺势加快手上的动作,一股脑将那水桶从井底提了上来。 “咦?” 然而水桶冒出井口之后,她却一下子愣住了。 盖因那桶里空荡荡的,仅只桶底漾着浅浅一层。 正自愕然之际,林菱一贯柔婉的声音便传入耳中:“放下水桶后,要用力摇一摇绳子,才能打满井水的。” 这话若是旁人说的,许韶蓉多半会含羞带涩的道声‘受教’,然后认真的重新打起一同井水。 但出自林菱之口,却让她下意识的生出了逆反心思。 于是二话不说,将绳索在摇柄上绕了几绕,探手把水桶从绳钩上解下,径自提了往西厢房里赶,只头也不回的丢下一句:“已经够用了!” 虽只是三五十步远,但她提着‘重物’走的又急,挑帘子进门后,就有些吁吁带喘。 等平抑了呼吸,才发现那铜盆里热气腾腾的,竟是早就备好了开水。 许韶蓉提着水桶一时有些愣神,直到林菱跟着进来,她才狠狠一咬牙,上前将那铜盆端起,撞开门帘冲着花圃扬了出去。 哗~ 哐当! 把铜盆扔回架子上,提起木桶倒出个浅底,卷袖子将葱葱十指压入水中,只觉刀割似的冷冽,双臂战战直欲回缩,却硬是咬牙撩起水花用力搓洗。 “唉。” 身后传来一声轻叹,紧接着是挑帘子出门的声音。 许韶蓉又等了片刻,这才斜着雪颈偷眼扫量,等确定屋内再无林菱的踪迹,急忙从盆里提起了双手。 就这片刻功夫,原本葱白也似的指头,便红的胡萝卜仿佛,受风一吹森冷刺骨,却又腾腾的冒着水雾。 许韶蓉没的眼眶一热,豆大的泪珠直往袖子上砸。 她用手背狠狠揩了,又赌气似的揉红了眼眶,这才又继续咬牙洗漱,面上板起一片毅然,口中却难掩哽咽。 好半晌,她将自己勉强收拾齐整,便匆匆折回里间反锁了房门,咬紧牙关在几上铺开笔墨纸砚,又从床底翻出个落着锁的书匣。 “既无所依,唯自强尔。” 口中念叨着不知从哪儿听来的鸡汤,她打开书匣捧出厚厚一叠宣纸,就见上面密匝匝的,尽是繁复的符篆。 ………… 却说林菱叹息一声出了西厢,原本准备去前院询问张安家的,她男人昨儿可曾帮自己传口信回家,不想一出门,就与王守业对了个正着。 林菱急忙停住脚步,远远的道了个万福:“王大人。” “嗯。” 颔首应着,王守业的目光又禁不住在她身上裹扎了几圈。 说来这妇人倒也是个有手段的,在王家‘客居’几日,也不知怎么打听到张安岳家患有风湿顽疾,细问究竟后,一张方子开出来竟是颇有神效,倒真不负‘小医仙’的名头。 现下张安家的把她成恩人一般照应着,饮食上就不说了,就连过年新作的衣服,都先紧着她穿戴替换。 只是二人这身段差的有些远,原本一身素净的普通冬装,直撑涨的畸形葫芦仿佛,倒比胡同里那些袒胸露腹的姐儿更显下作。 王守业一面习惯性的‘反思’着,一面随口问道:“还使小性子呢?” 这问的自然是许韶蓉。 林菱忙又颔首道:“不是对大人您,只是厌弃小妇人罢了。” 她虽毫不犹豫的坑了许韶蓉,但论本心却非是什么恶人,自然不想王守业对许韶蓉心生芥蒂。 “嗯。” 王守业不置可否的应了声,又问道:“昨儿你让张安给家里捎了口信?估摸着什么时候有人找上门来?” “至多不过三五日!” 林菱答的笃定,又微微一福恭谨道:“犯妇还要多谢大人好意成全。” 这‘好意成全’四字,她这几日倒翻来覆去说了好几回,显然是担心王守业毁诺。 若搁在初来乍到的时候,王守业还真未必肯放过这妇人。 且不提她那夸张到‘下作’的身段,单只是一身医术,留在身边就大有用处。 不过么…… 王守业眼下对女人少了耐性的同时,也没以前那般看重了。 左右权势在手,除了身份背景特殊的那些,大多数女人也不过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物件’,他又何必为了区区物件失了诚信? 当下也只充耳不闻,背着手往前院行去。 “老爷等等我!” 刚到月亮门前,后面红玉就紧赶了上来。 回首望去,却见她背剑挎弓一身的戎装,就连三千青丝也被笠盔遮的严严实实。 “你这是?” “老爷眼疾还没痊愈,就要去城外监工,妾在家里实在放心不下,还是随着老爷走一遭来的踏实些。” “啧~” 王守业略皱了皱眉,嘴里嘟囔着:“有如松跟着,老爷我也不是白给的,哪就放心不下了?” 说是这么说,到底没有拒绝的意思。 夫唱妇随的到了前院,汇合李如松并几个亲卫,驾着车挎着马直奔山海监衙门——今儿就是移镇封禁物的日子,张四维担心会出什么纰漏,所以特地央他随行看护。 【还有】 ------------ 第246章 孽情难断 和后世不同,这年头的女人并不比男人抗冻。 但赵红玉肯定是个例外。 平时也还罢了,一旦穿起那身戎装,车厢里便再‘容’不下她——此时骑在高大的乌骓马上,瞧着倒比正牌男主人还英武些。 当然,这主要是因为某人的骑术实在太烂了。 却说王守业丝毫不以为耻的瘫在车里,一手捧着暖融融的袖炉,一手将帘子拨开条细缝,望着自家女人不让须眉的身姿,脑子里却全是她夜夜雌伏的情景。 正洋洋自得之际,目光忽地一凝,却是不经意间扫见那马腹鞍囊上,正斜插着一支鸟铳。 瞧那长短粗细,分明是山海卫特别定制的威力加强版。 这玩意儿分量十足,后坐力又大,等闲军汉难以操用,再加上破费工时物料,故而一共也没造几支,配用的也都是军中猛士。 红玉既不在山海卫编制当中,又是女子之身,自然不在其列——眼前这支,应该是干儿子李如松的配枪。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枪身上明晃晃油亮亮的,显然是近两日才刚刷的漆。 王守业不由得脱口问道:“你在枪身上画……画了?” 这批鸟铳用的都是好料,又是新发下来不久,便有些磕碰也不至于需要重新烤漆。 现下这般,显然是为了遮掩什么。 而考虑到红玉最近一直在做的事情,那烤漆下遮盖的自是符篆无疑。 赵红玉听得自家老爷发话,在马上侧头嫣然一笑:“前日里试了试,不想倒侥幸成了,便想着带出来给老爷一个惊喜。” 倒的确是惊喜! 作为一名穿越者,在了解符篆的效用之后,王守业却只在甲胄和驱邪上动脑筋,完全没有想到火器上,实在是失策的紧。 现下经红玉一启发,这才惊觉二者竟是绝配! 什么造价昂贵、过于沉重都是小节,这种威力加强版鸟铳最大的问题,就是发时后坐力过强,即便是所谓的军中猛士,也难以用它进行精准射击。 偏这玩意儿又不是量产型装备。 打不了排枪又难以精确射击,要不是贪图它那破甲伤害,基本上就个失败的鸡肋产品。 而符篆具有的力量抵消特质,则可以完美的弥补这个缺陷。 甚至还能防止枪管炸膛,伤到枪手…… 不对! 王守业眉头一紧,冲红玉打个手势,示意她靠到窗前,压着嗓子问道:“你私下里可曾试过?一共能抵得几枪?” 符篆的效用可是有临界值的,若是三两枪就破功了,这BUFF的效用就差强人意了——干儿子李如松不用上BUFF,也一样能做到无损精确输出。 “城中哪好乱用火器。” 红玉摇着臻首,顺势弯腰在枪身上拍了拍:“等到了城外营房,倒可以一试究竟。” 原来她打的是这个主意。 实在是可惜了的。 赵红玉本就聪慧,近来又多受王守业熏陶,时不时的总也能萌发出些奇思妙想,若非是个女儿身,带在身边差遣调用,指定比钱启、张四斤等人好用多了。 说起来…… 最近总觉得她似乎有什么心事,偶尔对自己欲言又止的,等追问时却又推说无事。 只是王守业虽然好奇,却也并未深究。 反正她平日里大门不出的,身边又有娇杏陪着,总不至给自己的帽子染上颜色,就算有些小心思也无伤大雅。 一路无话。 到了衙门口,就只见东跨院平时封闭的角门,此时已然左右洞开。 下了车探头向里张望,那一辆辆板车上也早都罗列的整整齐齐——那头一辆车上用帆布圆滚滚的兜着个物事,多半就是盛有乔氏尸身的浴桶了。 王守业还待细看,斜下里忽地迎出一人来,隔着丈许远便酸溜溜的抱怨着:“王守备姗姗来迟,莫不是被新纳的美妾绊住了腿脚?” 这声音即便泛着酸意,依旧难掩那一股沙哑的磁力,声音的主人更是俊秀绝伦,却不是严鸿亟的小舅子陆景承,还能是哪个。 王守业知道他是在替姐姐打抱不平,可旁人却哪里晓得这些内情? 眼见对女子从来不假辞色的陆协守,在守备大人面前露出这般情态,一个个忍俊不禁的投来异样目光,内中竟不乏艳羡之意。 王守业心下一阵恶寒,忙板起面孔公事公办喝道:“这是什么场合,少给本官嬉皮笑脸的——张主事呢,定好几时启程没有?” 陆景承也觉察出了异样,讪讪的想要解释分辨,却又不知该如何撇清,只好顺势指着院内道:“张主事正跟杨勾管办出库手续呢,约莫有什么没撕咯清,这都两刻钟了还没完事儿。” 王守业闻言一扬下巴:“走,过去瞧瞧。” 说着,压低笠盔帽檐遮住阳光,一马当先直奔杨同书的值房。 陆景承紧赶了几步追上去,扫量着护卫左右的赵红玉、李如松,略一迟疑,还是凑到王守业耳边细语道:“姐夫,我姐初六回娘家。” 王守业脚步一顿,用眼角余光扫量着左近,见内卫们面色愈发的诡异,就知道自己多半洗不脱‘双插头’的标签了,一时心下懊恼不已。 说实话,他对陆氏非但没有半点情谊,连兴趣都寥寥无几。 当时之所以把持不住,同那妇人一夜风流,完全是因为对方严家长媳的身份,所带来的禁忌刺激。 现下人都已经睡过了,吸引力自然也大打折扣。 就本心而言,王守业实在不想同对方再有什么牵扯。 但要真就这么恩断义绝再不往来,一来是有拔那啥无情的嫌疑;二来么,他也担心陆氏羞恼之下,索性来个两败俱伤。 唉~ 当初真该理智些,不该让下半身主宰一切的。 现下也只能先虚与委蛇一阵子,等到严家彻底倒台之后,再来个挥剑斩情丝了。 却说王守业带着一脑子龌龊心思,推门走进勾管值房里,抬眼望去,却愕然发现杨同书正战战兢兢的缩在角落里,任凭张四维虎踞书案,状似疯魔一般笔走龙蛇。 再定睛细瞧,张四维笔下反复书写的,分明就是得自罗汉树上的两枚符篆! ------------ 第247章 后宫微澜【初】 就在王守业愣怔之际,陆景承、红玉、李如松几个,也都陆续进到了值房里。 “咦?!” 陆景承见状就是一声惊呼,随即侧头喝问道:“杨勾管,张主事这该不会是吸多了龙血香吧?!” 黑龙入宫时,遗下足有千余斤的根须,这玩意儿在外面被传成了绝世仙药,山海监内部自然也不可能对其不闻不问。 正巧当日从刑部大牢调借来的死囚,也还余下几个活口,于是口服、外敷、包裹创处之类的测试,都轮番来了一遍。 外敷基本没什么成效,口服则有明显的排异现象——依照剂量多寡,服用者会出现小腹绞痛、严重腹泻等症状。 大剂量服用或者反复服用,甚至会出现因腹泻脱水而死的情况。 这使得对黑龙根须的研究,一度陷入了停滞状态。 直到有人将其烘干晾晒后点燃焚烧,才终于找到了正确打开方式——至少是打开方式之一。 这龙须焚烧时会发出一股异香,人畜闻到之后,都会不由自主的情绪亢奋,身体各项机能也有相当幅度的提升。 简而言之,这东西的功效略等同于兴奋剂。 而众所周知,绝大多数兴奋剂都能有效抑制人类的恐惧情绪——这一点,简直可以完美解决山海卫现下的顽疾。 若非这东西上面极其看重,又不知日后是否还有产出,估计早有人提议将其列状配发了。 当然了,既然是兴奋剂,那就肯定少不了产生负面效果,譬如一旦吸食过量,就会出现各种狂躁症状云云。 因这一系列测试陆景承都有参与,故而看到张四维这副痴态,他立刻就想到了‘龙须香’的后遗症上。 “下官怎敢妄用龙须香?” 勾管杨同书忙把头摇的拨浪鼓一般:“方才我与正同张主事商议移镇的封禁物,该如何入档、核销时,张主事就突然开始画起符来……” “该不会是被什么附体了吧?” 李如松狐疑的插了句嘴,同时趋前几步,护在义父身前探头探脑的,欲要呼唤张四维回神。 “别急。” 王守业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张主事看着倒不像是出了什么意外,咱们不妨先静观其变。” 张四维脸上只见专注,未有丝毫癫态,与其说是受了什么外来影响,倒更像是进入了‘顿悟’一类的状态。 再加上他笔下那一个个熟悉的符篆,王守业心下的期待感油然而生。 不过…… 这顿悟的时间是不是太长了些? 足足又围观了小半个时辰,也不见张四维有旁的举动。 正等的不耐,王守业就觉衣角被人轻轻扯了扯,回头望去,就见红玉满面踌躇,隐约竟还显出几分娇怯来。 他不由诧异道:“你这是怎么了?” 红玉素日里就少见这等小女儿情态,更别说眼下还是一身戎装,也难怪他会见之生疑。 红玉将臻首往前凑了凑,悄声道:“我有下情要禀报老爷,老爷能否……” 这时候能有什么下情? 难道是和张四维的顿悟有关? 也对,红玉是这世上唯一能触发符篆效用的人,说不准是瞧出了什么异状呢。 想到这里,王守业向陆景承、杨同书交代一声,就领着红玉出了值房,在附近寻了个背人的所在。 “你到底……” 噗通~ 这刚开口发问,那戎装的丽人便身形一矮,径自跪倒在身前。 王守业一愣,急忙将她扯起来追问:“你这又是做什么?好端端的,怎么就跪下了?” “老爷,我……我前两日已经那两枚符篆,传授给了许姑娘!” 王守业闻言又是一愣。 其实他当初想买个识文断字的女子回来,也是有意要让对方试着描画符文来着——毕竟单只张四维这一个实验个体,也难以验证符篆究竟有没有‘普适性’。 但这并不意味着,王守业可以接受赵红玉背着自己,与许韶蓉‘私相授受’。 “为什么?” 他冷了脸。 “我……” 红玉满面愧色,罕见的嗫嚅着:“绘出符篆已经半个多月了,我觉得……我觉得……自入秋后,因异怪而死的无辜百姓已经够多了,若朝廷能有更多的应对手段……“ “所以说。” 王守业断然插口质问:“你是担心我会昧下符篆谋取私利,于是刻意想把这事散播出去,想让朝廷知道?” “不是的!” 红玉急忙否认:“若许小姐能成,我也会先请示老爷,求老爷以苍生黎庶为重……” 说到这里,她脸上再次显出愧色,轻咬着朱唇道:“方才发现张主事在手书符篆,才知道奴是以妇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原来如此! 怪不得她这几日吞吞吐吐的! 怪不得方才又突然羞愧娇怯起来,还主动坦诚一切! “红玉。” 王守业猛然用双手压住她的肩头,灼灼的直刺一对眸子:“你知道为什么在你绘出符篆后,我一直不敢声张出去么?” 赵红玉沉默着,半晌稍稍偏转了头颈:“老爷是……是为了保护我。” “没错!” 王守业沉声道:“这种无论什么人都可以受益,且没有后遗症的能力,山海监中都绝无仅有! 所以一旦暴露出来,老爷我未必能护得住你! 而你偏又是个女儿身……” 说着,狠狠将她拥入怀中,决然道:这不行,这绝对不行! “老爷……” 男人铿锵有力的言语,安全感十足的怀抱,让女人的嗓音瞬间变得哽咽。 趴在王守业胸前颠三倒四的,一会儿说自己留了心眼,许韶蓉那里不会出纰漏;一会儿又浓浓自责,不该怀疑老爷的保国安民之志。 而王守业将她的小脸死死压在胸前,面上却是一片森冷。 大意了! 实在是太过大意了! 即便赵红玉曾几次舍命相救,却也并不意味着,她会对自己事事言听计从! 也亏得这次符篆的效果,对自己而言相对鸡肋,所以自己本就打算要将献给朝廷,借以换取更多的功劳和信任。 否则的话,真说不定局面会如何发展。 现下么…… 倒勉强能算是因祸得福,至少以后再有类似的状况,红玉多半不敢再欺瞒自己,暗中行事了。 更重要的是,有了这次的教训之后,他王某人也不会再毫无保留的,去信任身边的女人——哪怕她们肯为自己舍去性命,也必须保持相当程度的提防。 毕竟人心繁杂多变,而穿越者后宫忠诚度固化光环什么的,又是压根就不存在的幻想! 正自我检讨着,就感觉红玉在自己怀里轻轻挣动,王守业急忙收敛了脸上的冷漠与恼意,低头嘿笑道:“别想就这么蒙混过去,今儿晚上有你好受的!” 迎着男人不怀好意的目光,红玉眼眶上的红潮一直蔓延到了脖颈,却兀自仰着头郑重道:“无论老爷想做什么,妾都甘愿受罚。” 四目相对,仿佛不曾有半丝芥蒂,只余下柔情蜜意。 只可惜没多久,就有人打断了这‘情真意切’。 “王守备,张主事请您进来说话!” ------------ 第248章 资敌 户部又被堵门了? 打从十月底开始,这都已经是第几回了? 随着移镇封禁物的车队出了西跨院角门,王守业倚在车厢里,捧着刚从杨同书哪儿顺来的邸报,有一搭无一搭的翻看着。 不出意料,头条又是底层官吏群起讨薪的消息。 跳过那冗长又枯燥的前缀,目光在‘致使伤者数人’上略一停留,便满是厌弃的转到了第二版。 这种规模的冲突搁在十一月初,或许还能引起些波澜,现下却只能用司空见惯来形容了——要是致死数人,倒还值得一瞧。 第二版貌似也没啥看头,说的是原礼部侍郎郭朴,将于本月初八正式继任吏部尚书。 这事儿干系倒是不小,可在京城早已经风传半个多月了,如今连东便门外的力巴都都不稀的再说。 类似这等消息都属于外省专供,对京官完全不具备参考价值。 果断翻页。 第三版的开篇倒挺唬人,《孙子兵法·谋攻篇》打头,紧接着是北疆形势以及敌我优劣的剖析——什么十胜十败的,编者八成是三国志看多了。 临到尾篇时,才终于丢出了主题思想:卖粮。 准确的说,是把北地粮仓里富余的粮食,卖给我大明现阶段最大的敌人土默特部。 当然,按照书面上的意思,朝廷要这么做,是有其内在考量的,绝不是什么养虎为患。 本月初,六部官吏在严阁老睿智的领导下,通过缜密的统计排查,已经精确估算出了土默特部的饥寒生死线。 朝廷卖给土默特部的粮食,最多只能让他们维持在半死不活的状态。 这样既能稳住蛮酋,不至穷凶极恶南下侵袭,又可以有效削弱疲敝土默特部的实力,使其疲弱而苟安,久之则不战自溃。 至于换来银钱,也可以有效缓解国库空虚,让百官过个肥年等好处,则尽在不言中,需要结合头版消息自行领会。 嘁~ 看着这篇槽点满满的文章,王守业忍不住嗤之以鼻。 现如今中风半痴的严阁老,到底要如何睿智的领导六部? 那所谓精确估算出的饥寒生死线。更是天大的笑话。 倒不是说这个尺度真就估算不出来,而是根据麻贵私下透露,边军将领勾结商贾向口外私贩粮食,早已是泛滥成灾。 而今年因为北地大熟,数量和规模更是达到了空前绝伦的程度。 如果朝廷最终决议卖粮的话,这一明一暗加起来,足够土默特等部安稳的撑过这个冬天,没准还能存下些战备粮草。 说穿了,这就是在赤裸裸的‘资敌’。 不过…… 应该没谁敢把这些内情挑破。 否则非但要面对边军势力的反扑报复,还会得罪大批的科道言官——后者正是最近围攻户部讨薪的主力。 积重难返、积重难返啊。 这一品,就透着股吃枣药丸的味道。 好在灵气复苏所带来的种种增益,足以抹平、甚至无视这小小的资敌行径。 在这大前提之下,与注定要被碾压淘汰的土默特部相比,还是维系内部的稳定更重要一些。 而对于王守业自身而言,这篇文章所带来的最大收获,则是基本确定了严家退出历史舞台的大体时间。 企图破坏这等资敌行径的,注定要受到某些利益集团的打压;但相对的,主导这等敌行径的,也必将在事后收获道义和舆论上的反噬。 而鉴于言官多是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主儿,再加上严家即将失势,已经是朝野之间的共识,这场反扑必然不会拖的太久。 或许…… 可以提前将其命名为‘春季攻势’? 即便加上缓冲发酵的时间,应该也不会拖过夏天。 这个推论,大大减轻了王守业心中被倭瓜支配的恐惧,连带着对两日后的私相授受,也多了几分期待。 再不抓紧时间体验,严家长媳的身份可就要大幅贬值了。 “大人。” 正盘算着届时要开发什么新姿势,就听驾车的亲卫提醒道:“车队就要出城了。” 这次移镇的关节处,一是不确定出城后尸首、内脏会不会生变;二是事后的布防与监管问题。 后者暂时不用王守业操心,前者则正是张四维拜托他来协助押送的原因。 故而听说车队已经到了东便门左近,他也忙捧起樟木书匣,抖擞精神钻出车厢,扶住车顶的遮檐向前方张望。 恰巧此时,在车队前面压阵的张四维,也正自马上回首望来。 四目相对,张四维略一颔首示意,随即扬声喝道:“所有人提高警惕,如有不妥之处随时禀报!” 嗓音虽然肃穆威严,可却透着些遮不住的疲倦。 毕竟他刚才陷入顿悟之中,长达半个多时辰之久,而且还顿悟失败了。 不过根据张四维私下里透露,通过这次顿悟,他已经隐隐触摸到了某个看不见的门槛,相信再过一段时间,必然会取得质的突破。 却说眼瞅着打头的辆板车到了门洞前,里面突然呼啦啦迎出两队外卫。 擎着火把的、抱着鸟铳的、捧着骨粉的、提着月红泡黑狗血的…… 这花样百出的,每辆板车左右各配一伍,一面如临大敌,把手中物件对准车上浴桶、腊肠、枯尸;一面螃蟹也似的,随着车轱辘横行霸道。 而在那城门楼上,神机营的人也早将火炮、弩车架起了十多个城垛,居中更有几个道人扶乩做法,也不知是在弹丸弩箭开光,还是搬请了什么上身附体。 这画风…… 委实乱的出奇! 不过也没办法,王守业虽然半抄半糊弄,搞出了一些应对封禁物的手段,但整体还不成套路,更不如已有的神道宗教民间土方深入人心——而且就连他自己,也经常把这些东西列入测试序列。 故而这一见阵仗,登时显出群魔乱舞之像。 好在附近的百姓早就已经疏散了,倒不至于被当成西洋镜围观。 “绕到前面去!” 一声令下,赶车的亲卫立刻加快了速度,同时左右仓啷啷脆响,却是红玉、李如松各自在马上抽出了兵刃。 就在这里里外外,五百多双眼睛如临大敌的关注下,一辆满载‘腊肠’的板车,缓缓驶入了东便门的门洞。 ------------ 第249章 至死不渝的 “城里城外果然是不一样的。” 东便门外,王守业的视线越过如临大敌的重重人墙,眼瞅着五六条枯干黝黑,仿佛陈年腊肠一样的物事,自板车上扬起‘头颈’,在冬日寒风里缓缓摇曳升腾。 约莫‘立起’三尺之后,那顶端原本风干萎缩的眼球,也逐渐变得‘灵动’起来,摇头晃脑的蠕动着,发出明明不大,却几乎传遍全场的‘叽叽咕咕’声。 “怎得又湿了?” 王守业嘴里嘀咕着,莫名就被赵红玉剜了一眼,丈二和尚似的看过去,见小妇人脸上红晕暗生,才发觉这个台词近来甚是熟稔。 “咳……” 他干咳一声,若无其事的道:“这东西入库没两天,就变得像是老腊肉一样,从里到外都干透了——眼下莫名出了水声,显然是内有古怪。” 不过这时节,也没人留意他画蛇添足的解释。 因为就在他开口的同时,那几条‘咕咕叽叽’的腊肠又有了新的变化。 它们各自摇曳着独眼、蠕动着‘身躯’,笨拙又坚决彼此靠拢,眼见要纠缠在一处,忽又止住了蠕动,只将独眼贴在一处,贴面舞似的蹭动、摩挲着。 紧接着,其中四条又骤然分离,彼此厌弃似的来了个战术后仰。 唯独左侧两条非但没有分开,反而以快了无数倍的速度,蠕动着各自身躯,死死裹缠到了一处,麻花似的收紧、厮磨…… 然后就这么窸窸窣窣的,从躯干上剥落下无数干裂的表皮,露出里面粉嫩湿润的腔肉。 而那两只独目也因此变得愈发活跃,咕咕叽叽彼此挤压冲撞着,抛洒出斑斑点点的浊白粘液。 “子维兄。” 王守业忽地偏头问道:“衙门里回收那些内脏的时候,可曾标明主人的身份?” 张四维一愣,随即恍然过来:“伯成老弟是想知道,那两……两具内脏原本的主人,彼此是什么关系?” 随即又有些遗憾的摇头道:“当时的确疏忽了,对此未曾详加记录。” 啧~ 善后工作果然还是不够细致。 要是有记录的话,就可以推断出那两根腊肠之间,究竟是至死不渝的爱恋,还是血脉亲情的纠缠。 当然,也有可能是两者共存——毕竟这年头本就流行表亲之间亲上加亲。 这时张四维扬鞭往圈内一指,征询道:“咱们要不要做点什么?” 王守业挑眉反问:“比如?” “比如把其余几条彻底区隔开,免得真要出什么意外,再闹得顾此失彼。” 这个倒是可以有。 于是张四维喝令:“来人,上挠钩,把那四条没纠缠在一起的各自分开!” 都市沈刀儿应诺一声,又追问道:“大人,带刃的还是不带刃的?” 张四维犹豫了一下,摇头道:“不带刃的。” 其实他也有意查看余下的腊肠的躯体,是否也焕发出了‘新生’。 但考虑到现下还不知道成功配对儿的腊……嫩肠,究竟会出现什么变数,若贸然行事,再触发某些禁忌就麻烦了,所以只能暂且按捺住好奇。 随着一通呼喝传令,很快板车两侧就架起八条全木挠钩,由十六个军汉把持着,小心翼翼的勾住了四条腊肉。 随着他们开始四下里扯动,周遭的氛围是愈发的凝重压抑。 明明组成包围网的山海卫们,并未移动脚步,但板车四周还是比之前显得更空旷了些。 王守业在马车上居高临下扫了两眼,随随便便就发现几个两股战战的——更多的则是前腿松后腿绷,做好了随时狼奔猪突的准备。 这届山海卫果然不行啊。 虽说其中也有不少是经过阵仗的边兵,但杀过人、见过血,却并不代表他们就敢直面鬼神。 毕竟两军阵前就算充当炮灰,就算不能保住性命,好歹还能死个明白,可面对这神神鬼鬼的存在,却往往死的毫无预兆且又惨烈无比。 “对了。” 眼瞅着那几条腊肠,并未作出任何抵抗,就被拖到了四边角落,王守业抽空打听道:“汰换山海卫一时半刻是指望不上了,从民间招募敢死的提议,可有什么进展?” “暂时也不用指望了。” 张四维侧头苦笑:“上面恐惹非议,已经将这事儿搁置了。” 顿了顿,忽然发出了邀约:“晚上约张太岳一起小酌几杯?” 这是要搞小圈子? 王守业立刻抚掌应了声:“善。” 他这里正愣充雅人,那边厢新出炉的麻花粉肠,也有了新的变化——两只独眼不再‘抵死缠绵’,而是稍稍分开些距离,行动一致的四下扫量着。 那间距…… 正是常人双目间的距离。 “老爷。” 这时红玉自后面凑上来道:“那东西似乎……似乎有些害怕。” 害怕? 王守业仔细端详,果然发现那麻花粉肠同周遭端着挠钩的山海卫一样,显出战战兢兢畏畏缩缩的样子。 呃~ 其实主要是通过眼神,毕竟谁也没法从肠子上看出情绪来。 这可真叫麻杆打狼两头怕。 “分一柄挠钩出来。” 王守业当即扬声喝令:“试试这东西的反应如何。” 约莫是因为这命令有些模糊,里面十六个军汉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愿意当那出头的橼子。 沈刀儿见状正欲上前呵斥,旁边李如松却抢上前分开人群,劈手夺过一柄挠钩,单手擎了,就去挠那粉肠的眼珠。 “咕叽、咕叽!” 两只眼球同时向后猛缩,咕噜噜转动着,再次抛洒出浊白的‘泪水’,与此同时,那粉嫩红润的肠身,也蠕动着分泌出更多的透明粘液。 “小东西还敢躲!” 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李如松一击落空,不忿的换成双持,就又要当头挠下。 “如松!” 王守业连忙何止:“别胡来,先从它身上蹭些粘液,看看有毒无毒!” 虽然这玩意儿看上去,像是吓到上下一起失禁了,但谁又能保证,这不是它的某种防御反击能力? 义父发了话,李如松自然不敢再莽撞,操纵挠钩在那粉肠上蹭了蹭,然后小心将其收回来,放在了距离板车七八步远的地方。 旁边早有人牵了犬、羊过来,逼着它们上前舔食挠钩上的晶亮。 羊似乎不怎么感兴趣,狗则是舔了个不亦乐乎。 看来应是‘肉汁’无疑。 验证有无毒性,可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完事儿的,于是王守业和张四维商量了一下,再次下令道:“去个人,试着跟它……谈谈!” 虽然这东西怎么看的都是个‘怪’,但看那两眼间保持的距离,也并不能完全排除对方有着‘鬼’的属性。 而有身体依凭,且又显出拟人情绪的鬼魂,应该是可以进行交流的吧? ------------ 第250章 向日而生 【‘腊肠’:鬼婴掖睛而出的脏器——除山海卫数人外,多为沿途被害百姓。】 虽然王守业的命令,在众军汉听来有些异想天开,但基于他这些时日积累下的威望,还是很快得到了贯彻执行。 在经过一番角逐之后,某个不幸被抽中担任‘话聊’使者的外卫,毅然排开人墙,一步三摇六晃,踩着电门似的到了板车旁边。 他先是咽了口唾沫,后来又咽了口唾沫,然后是第三…… “钱鸿发,你特娘倒是说话啊!” 直到后面都事沈刀儿看的不耐,扬着刀鞘大声催逼。 那外卫见拖延不过,也只得厉声质问:“你……” 谁承想刚起了个话头,就听‘PIA’一声响,那瞪着两只干瘪眼球的麻花粉肠,竟毫无征兆的瘫软在了板车上。 而四角的单身腊肠因有挠钩抵着,倒未曾直接扑街,可也一个个软趴趴的挂在了杆上。 这一下子变生仓猝,非只是喊话外卫惊了个瞠目结舌,四周里百十号军汉也都愕然不已——那东西瞧着恶形恶状,怎得只半声吆喝就倒下了? 又等了片刻,见那几条‘下水’再无半点动静,沈刀儿就忍不住急赤白眼的喝问:“钱鸿发,这……这是怎么回事?” 与此同时。 包围圈外围,王守业与张四维对了个眼色,正待探讨这一幕究竟是怎么回事,却忽见张四维若有所觉的抬头望天。 王守业先是一愣,随即也恍然抬头,就见方才还挂在天边的冬日暖阳,不知何时已被浮云遮蔽。 比起外卫的‘一喝之威’,这天气突变是诱因的可能性,显然要大上不少。 只是…… 这些脏器既然能被佛光舍利‘超度焚毁’,内中应该是蕴有邪气才对——而既是邪魔外道的玩意儿,怎会有向阳而生的属性? 正疑惑不解,张四维已然自半空收回目光,开口征询道:“伯成老弟,你看咱们现下是重新上路,还是……” “就地休整一下吧。” 王守业冲后面的板车一努嘴:“起码先把余下那二十来条固定好,免得半路上都拧成麻花。” 张四维点头称是,继而唤过沈刀儿叮咛几句,于是城外阵型不变,后面车上则都又揽了些板带、绳索,使得那腊肠即便活过来,也难以挣脱聚拢。 这期间,城外那几条下水一直未曾有任何动静,倒是舔了‘肉汁儿’的土狗有些躁动,虎视眈眈的总想往车上扑。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车队又重新上路,结果一直到城东五里外的营房,也未曾再有什么意外发生。 经商议,除头辆板车暂且留在外面,余者尽皆收入库中,拨专人昼夜看管。 之所以要留下头辆马车,自是想看那麻花粉肠还会不会复苏。 可一直等到下午,天色都未曾放晴,反而零零星星的飘起了雪花,于是王、张二人只好留下沈刀儿善后,先行转回城中述职。 ………… 是夜。 酒酣宴散。 与二张【张居正、张四维】分头别过,乘着三分醉意施施然回到家中,唤来红玉、娇杏一左一右搀着。 正欲趁着红玉心怀愧疚,将主仆两个诓入里间比对着摆弄,冷不丁忽见那正房堂屋里亮着灯烛,他忙压下那花花心思,一扬下巴问道:“太爷今儿在家?” 因后院妇人渐多,王老汉越发住的别扭,这几日干脆躲到了前邻李伟家中,王守业三请五请也不肯回来。 “是棉姐儿回来了。” 娇杏嘴快,抢着答道:“说是来了月事儿,在那边儿多有不便。” 棉姐儿是负责照顾老汉的丫鬟。 听说只有她在家,王守业便懒得理会,把环在二女腰间的手往上提了一尺有余,就待胡天胡地的撞入东厢房内。 谁知临到门前,却忽地被红玉用力搡开,踉跄半步愕然望去,却见她奔到栏杆外面,对着花圃干呕不止。 “姨娘这是怎得了?” 娇杏嘴里咋咋呼呼的,却舍不得抛开王守业上前。 而王守业揽着她往前凑了几步,正待伸手轻拍红玉的后背,却忽然间想起了什么,脱口问道:“你上月什么时候来的月事?” “好像初二吧?一般都是月初这几日。” “这个月还没来?” “还……还没。” 赵红玉也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原本拧着的眉头一下子散了开来,圆睁了美目颤声道:“老爷,我……我莫不是……莫不是……” 王守业暗里端详,见她眉眼间尽是雀跃期盼,心道这婆娘虽然有些小心思,但对自己还是有感情的,要不然也不会如此欢喜。 于是忙上前扶住了她,一面小意殷勤的轻抚后背,一面急命娇杏去西厢房里,请林菱过来帮着诊断。 娇杏却像是丢了魂似的,连唤几声才反应过来,五味杂陈的奔进西厢房,干巴巴报丧也似的唤道:“沈家娘子,我家老爷请你过去一趟。” 这三更半夜,偏她又是如此的嘴脸腔调,林菱一时难免多想,于是颤巍巍起身先就问了句:“王大人这是……这是刚吃酒回来?” 在得到娇杏肯定的答复之后,那不太合身的冬装,就有点遮拦不住惶恐而滂湃的喘息。 “这、这大晚上的,怕是多有不便吧?莫若明早再……” “什么明早不明早的!” 见林菱如此忐忑不安的推脱,娇杏也猜出林菱多半是误会了,可她正是满心沮丧的之际,巴不得别人也跟着不痛快,哪肯对林菱解释清楚? 反而沉着脸呵斥道:“既是老爷有请,你跟我走一趟就是,怎得还敢拿乔上了?” 说着,径自转身到了门前,一手挑起厚重的棉帘子,斜着眼连声催促:“赶紧的!这慢腾腾的,难不成是想要老爷亲自来请?” 林菱双袖拢在身前,垂首默然半晌,终于还是自百褶裙里探出纤足,迈着生硬的步子出了西厢。 从西到东,不过短短二十余步的距离,她心下却是百转千回。 一忽而想着誓死不从坚贞不屈,却又担心自己若有个万一,家中幼子便再也无人看顾。 一忽而想要舍了清白忍辱负重,却又担心日后于九泉之下,无颜面对刚正严明的亡夫。 “老爷,沈家娘子来了。” 直到一旁传来娇杏的通禀,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然到了东厢房里。 猛地抬头望去,却见王守业那黑灿灿的国字脸上正泛着异样的‘淫笑’。 林菱心下打了个突兀,想也不想探手扯下髻上发簪,倒攥了顶住雪颈,厉声喝道:“好个出尔反尔的恶贼!今日我便拼着一死,也绝不让你沾上半点便宜!” ------------ 第251章 家事、幕后 步出东厢房后,林菱压抑许久的情绪就再也按捺不住,只行出三五步远,就在细雪飘零的夜风中烫红了双颊。 刚刚实在是太尴尬了! 程度仅次于去年夏天,在炼丹房里撞破父亲和烧火童儿…… 但那次毕竟错的不是自己! 而这回…… 用力摇动臻首,林菱强行压下了心中的窘迫,催眠似的自我宽慰着:往好了想,这也未必是什么坏事,起码向那王守备表明了自己宁死不屈的决心。 这般想着,她那鹅蛋脸儿上的温度,才稍稍减了几分。 挑起门帘,推开西厢房的房门。 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林菱却突然发现许韶蓉那愈显单薄的修长身影,正在烛台前焦躁的徘徊着。 “你没事吧?” 与此同时,许韶蓉也看到了门口的林菱,急忙快步迎了上来,只是走到半截忽又停住了脚步,硬是将满脸关切偏转了七十五度,别扭的嘟囔着:“莫要误会!我……我只是想打听一下,那人……” 吞吞吐吐间,她眼角余光犹在不住的扫量着。 看到林菱衣衫齐整,她明显松了口气,等发现林菱发髻散乱,立刻又瞪圆了美目,原本嘴里吞吞吐吐的敷衍,也瞬间化作了高亢的怒喝:“他……他对你无礼了?!他怎么敢这样无耻,不是都说好了,要等你的家人来赎么?” 言语间,几步抢到了林菱身前,一把捧住了林菱的皓腕,十根指头不自觉的箍紧,将带着体温的关切深深烙了上去。 之前林菱一脸失魂落魄的出门时,许韶蓉心下其实也曾冒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快意。 但随着时间推移,她心中的幸灾乐祸,却渐渐被忐忑与担心所替代了。 说到底,她毕竟只是个十六岁的天真少女。 遭遇背叛的怨愤与不甘,虽然已是刻骨铭心,却还不至于泯灭她与生俱来的纯善。 尤其一想到林菱多半也在承受着,那日自己曾经遭遇过的一切,那同理心就直个劲儿的往上泛。 而林菱有些愣怔的与她对视着,当发现那灿若星辰的眸子里,满满都是情真意切,全无半丝的怨愤隔阂时,心下的愧疚便似潮水一般汹涌泛滥。 可惜现如今想要后悔也已经晚了。 而且…… 自己真的会后悔吗? 想想家中幼子,以及九泉之下的亡夫,林菱心中的天平摇摆片刻之后,终究还是偏向了更为自私的答案。 唉…… 无声而羞惭的叹息着,林菱勉强扯动嘴角笑道:“你想到哪儿去了,王大人急着请我过去,是想让我帮赵姨娘诊脉——她多半是害喜了。” “赵姨……赵姐姐害喜了?” 少女微微一怔,紧接着忽然甩脱了林菱的手腕,再次别扭的偏转了小脸:“嘁,如此说来,倒又让你逃过一劫!” 说着,顺势转身就要进到里间。 林菱见状忙道:“邵蓉,我有几句……” “闭嘴!” 少女霍然回首,两排编贝似的银牙先是狠狠一拢,继而愤愤的呵斥着:“谁允许你喊我的名字了?!” 迎着少女那去而复返的怨愤,以及一丝尚未来得及消退的释怀,林菱却是小心翼翼的提点着:“且不说前程如何,经我这几日暗中观察,那王大人实是个知冷知热会疼人的。 现下赵姨娘有了身子,多半是没法子再侍寝了——届时他若再有什么想法,你不妨稍稍顺着些……” “啰嗦!” 听到这里,少女一声娇叱,飞也似撞进了里间,又‘砰’的反锁了房门。 唉…… 面对这那紧闭的门扉,林菱又是一声悠然长叹。 也不知她能不能听进去,如果不成的话,怕也只能等自己脱身之后,再设法弥补一二了。 想着再过两三日就可以母子团聚,原本满是忧愁与羞惭的脸上,渐渐又沁出了浅浅的笑意与温柔。 ………… 东厢房里。 王守业孤独的斜依在罗汉床上。 红玉既然疑似有了身孕——因为时日尚浅,尚不能完全确定——原本一龙二凤的设想,自然只能胎死腹…… 呸呸~ 使劲啐了几口,把那不吉利的词儿抛到九霄云外,王守业顺势换了个更为惬意的姿势,再次仰望着屋顶发起呆来。 荣升准爸爸的喜悦过后,他心下却是没来由的涌出些不真实感来。 尤其是回顾了自己穿越后,这短短几个月的起起落落,更是满脑子浮生若梦的虚无。 恍惚间,就觉得只要明天旭日东升,这所有的一切都会化作泡影。 “老爷。”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隐隐约约传来了娇杏的声音:“姨娘已经睡下了。” “哦。” 王守业含糊的应着,却依旧沉浸在迷失了自我的小天地当中。 直到那娇憨火热的身子,自大拇脚指一路湿缠上来,他这才在骨酥筋麻中清醒了几分。 然后轻车熟路的探手一捞,似个手中有桃的猴子般,渐渐抚平了纷乱的心绪。 唯一可惜的是,娇杏尚显青涩稚嫩,少了些沉甸甸压坠枝头的充实感。 果然! 当初就不该答应什么自赎…… “老爷……” 甜到发腻的呼唤,再次打断了王守业的‘追悔。 也罢,既然已经错过了,能充实别人也是极好的。 ………… 就在不得不省略的同时,东厂某座荒弃已久的小院里,一场与王某人息息相关的密议,正在悄然进行。 “怎么回事?” 为首之人将蕴着幽香的信纸拍在茶几上,不悦的质问着:“那沈林氏怎得突然就要自赎了?” 四周静了片刻,才有个王守业极为熟悉的声音回道:“沈林氏素来有些心机,原想着能和许家千金互补,才特意挑了出来——现下看来,她应是设法说通了王伯成,所以……” “我管她是怎么做到的?” 为首之人打断了他的话,沉声道:“我是问你,准备如何应对!” 那熟悉嗓音随之变得简练起来:“要么杀鸡儆猴,要么计划提前!” 为首之人默然片刻,摇头道:“眼下猴儿还不知就里呢,你杀鸡给谁瞧?把计划提前吧。” “是。” “这次谋算的周祥些,再敢出纰漏,我这里饶得过你,宫里边儿怕也容不得!” “卑职明白!” 待那熟悉的声音郑重应了,为首之人又把目光偏转向另外一个角落。 “你那边进展如何?” “大人,试了几次都近不得身——有传闻说,那酸丁当初在漷县就伤了肾水。” 为首之人闻言,忍不住哂笑道:“怪道连他没过门的媳妇儿,都被人拐去当了小妾,感情是个不中用的!” 顿了顿,又肃然下令:“不过差事还得办,而且要办妥!既然下三路走不通,就寻些物癖雅好什么的,总之得把人给我盯牢了!” ------------ 第252章 依旧日常 这年头做惯了贴身奴婢的,就算再怎么疲惫困倦,梦中也还是会竖着一只耳朵。 故而第二天一早,红玉提着宝剑准备出门的时候,娇杏便适时的醒了过来。 “姨娘?” 她先是茫然而缓慢的对准了焦距,继而惊讶的瞪大了双眼:“您是疯了不成?这都有身子的人了,怎还要去舞刀弄剑?” 赵红玉闻言脚步一顿,轻轻拍打了小腹几下,随即默然的折回了书房里。 不想一贯英姿飒爽的赵姨娘,竟也有这般迷糊的时候。 娇杏拥着被子抿起小嘴窃笑着,却许久不见红玉从书房出来,于是心下又升起些好奇来,向要寻过去瞧她在里面做些什么。 只是还没等披衣而起,忽然又察觉到褥子上有些湿凉,娇杏微微一怔,想起昨夜好容易才存下的‘积蓄’,登时懊悔的肠子都青了。 早知会误了正事,方才就由着赵姨娘去疯又能如何? 若她因此损了胎气,往后主仆两个谁大谁小、谁先谁后,怕还有的排论呢! 想到自己或许还有机会诞下张家的‘庶长子’,娇杏学着红玉方才的样子,在小腹上轻轻的拍打抚弄着,一时禁不住有些痴了。 神色变幻间,眉目越来越森冷,手上的动作也在不知不觉的加剧,仿佛不是在拍打自己的小腹,而是要把什么捅进别人肚子里一样。 “大早上的豁腾什么?” 就在这时,王守业突然缩了缩膀子,闭着眼睛含糊不清的咕哝起来:“裹紧些,别着了凉。” 娇杏手上动作一顿,这才从遐想中挣脱出来,默然半晌,忽地自失一笑。 方才真是魔怔了,区区一个奴婢剩下‘庶长子’,可未必是什么好事——日后的当家主母能容人还好,若是个小肚鸡肠的,少不得就要被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而自己又不似赵姨娘那般,同老爷有‘微末相逢’的情分在,如何抵挡得了主母迫害? 再说了,赵姨娘的老子就是捕头出身,自己若真动了手脚,万一被他查出什么…… 想到届时的凄惨下场,娇杏不由接连打了两个寒颤,顺势也把那不该有的心思抛在脑后——左右这庶长子除了虚名也没甚实惠,还是由着赵姨娘顶在前面吧。 “爷说什么来着?” 正自后怕不已,王守业便环住了她的腰肢,一面往怀里裹弄,一面懒洋洋的嘟囔着:“这大冷天的,不把热乎气儿裹紧些,你倒胡豁腾起来了。” 娇杏假意挣了挣,边把身子往后缩着,边蚊蝇也似的嘀咕:“姨娘好像已经醒了,老爷且放开些,容我去伺候她洗漱。” 王守业此时还未彻底清醒,就算大声呼喊都未必能听全,何况是这般微不可闻的动静? 当下也只是哼哼着应了,环在她腰间的大手却未曾松动。 而娇杏打好了‘埋伏’,也便心安理得的扎进了老爷怀里,想着要不要再勾动天雷地火,补一补方才的亏空。 不过犹豫片刻之后,她就放弃了这个想法——老爷毕竟还在调养身子,晚上也就罢了,这白日里总要顾忌些。 再说了,赵姨娘既然无法侍寝,往后这机会还不都是自己的? 接连几月夜以继日的,就不信怀不上老爷的种! 这般想着,她脸上不由浮起胜券在握的微笑。 ………… 大半个时辰后。 王守业打着哈欠慵懒的舒展着筋骨,任凭娇杏踮着脚尖,用热毛巾在脸上抹了几把——他以前还肯低头俯就,近来却是愈发懒得配合。 趁着娇杏去换干毛巾的当口,他偏头冲里间努嘴道:“姨娘今儿还没起?” “早起了,要不是奴婢拦了一嘴,她还打算去习练武艺呢!”娇杏一脸后怕的拍着胸脯表功,随即又埋怨道:“我原本也打算起来伺候着,偏老爷就是不肯放手。” 王守业眉头一挑,依稀好像有点记忆,却又怎么也记不清楚,干脆懒得再想,挥着袍袖道:“我去看看红玉,你把那许小姐叫来。” 娇杏手上脸上皆是一僵,眼瞅着王守业走到里间门口,才想起提醒道:“姨娘在书房呢。” “喔。” 王守业答应一声,转头又奔了书房。 不多时就听得里面传来笑闹声,也不知是被打趣了什么,红玉直笑的银铃仿佛。 外间娇杏却似是被钉住了一样,许久才迈着迟缓的脚步出了东厢。 大意了、实在是大意了! 自己早上睡得迷迷糊糊,竟忘了西厢房里还有个侍郎千金在! 先头指着有赵姨娘坐镇,东厢还能稳压西厢一头,可现在只余下自己这一个能‘打’的,形势就大大不同了。 虽说那娇小姐是个不会伺候人的,可架不住对方身段长相出身才情,全都在自己之上。 难道说…… 这期盼了许久的机会,反倒要让她渔翁得利不成?! 越想,脚步越是沉重。 越想,心下越是不甘。 直恨不得这东西厢二十余步的距离,永远跨不过去。 然而偏在这时,那西厢房里门帘一挑,竟迎出个人来——好在来人并非是那许韶蓉,而是昨夜喊出‘宁死不从’的林菱。 “咦?” 就见她微微一福,全无芥蒂的笑问道:“娇杏姑娘到西厢来,可是有什么要吩咐的?” 只这一福,便又绷紧了山峦叠翠。 她这身子可真是下作! 娇杏心下暗暗腹诽着,同时也是无比的庆幸,得亏这妇人是要自赎的,否则环肥燕瘦俱在西厢,自己如何…… “娇杏姑娘、沈夫人!” 这时忽听得斜下里有人呼喊,二女循声望去,却是前院张安家的捧着两封书信,匆匆赶了过来。 及到近前,她先将其中一封递给了林菱,笑着道:“您家里刚托人捎送来的,我家爷们听那送信的言语,估摸着应该是好消息!” 林菱喜不自禁的千恩万谢,都等不及回屋,就撕开封条抽出信纸仔细端详。 这时张安家的又将另外一封给了娇杏,正色道:“衙门里使人送来的,说是什么库的回执。” 没规矩! 竟把主家的正事抛在一边,先去巴结外人! 娇杏暗骂一声,攥着那回执转头就回了东厢——眼下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说不准这当口就能想出法子,将那娇小姐排除在外呢。 ------------ 第253章 感知符力 原以为赵红玉一早钻进书房,是在抄录习练符篆,谁知王守业推门进去,却见她坐在书桌后,正捧着小腹愣愣出神。 虽依旧是那眉眼五官,但素日里的英气却少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由内而外的柔婉。 “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 王守业欺到近前,又随口笑问了一声,这才将她从恍惚中惊醒,她先是脱口遮掩着,随即起身指着桌上道:“昨儿忘了跟老爷禀报,这往鸟铳上画符的法子没成。” 王守业顺她所指,这才发现书桌正中没有铺开笔墨纸砚,反倒横躺着一杆鸟铳。 他的目光在枪身上略作停留,却没有拿起来仔细端详,而是绕过书桌,将高背圈椅鸠占鹊巢,然后在自己大腿上轻轻拍打了几下。 等红玉乖顺的倚入怀中,他顺势把那杨柳细腰一拢,这才追问道:“你昨儿已经试过了?” “老爷和张主事看守那怪物时,奴去附近的林子试了两枪,后坐的力道的确减轻不少,可射程与威力却也被大大削弱了。” 按照红玉的测试结果,附魔后的鸟铳竟是莫名疲软,原本有效射程在百步左右,附魔后就只有二十步出头,且在十步之内都无法洞穿半寸厚的木板。 这是…… 火药所赋予的动能,在铅弹出镗的过程中,被符篆的能力给大幅抵消了? 听完红玉的描述,王守业很快根据力学原理做出了判断,他将桌上的鸟铳抄在掌心,发现入手处非但不觉冷硬,反透着股难言的细润绵弹,直似捏了块软玉一般。 不说实际效用如何,这手感上倒是大有提升。 因是特制的活力加强版,整体比普通火铳要重上六成左右——非但是枪管进行了加厚,连整个包裹住枪杆的一体式枪托,也比寻常鸟铳要厚重些,材料更是精挑细选的上等硬木。 屈指在那枪托上一弹,却几乎没有获得任何‘反馈’。 好在王守业也不是真想弹出什么动静,他端详着鸟铳斟酌道:“把这枪托拆下来,先绘上符再重新装上去如何?这样符力触及不到枪管,应该就不会影响到射程和威力了。” “不单只是这些。” 红玉臻首轻摇:“开枪的时候,符力消减的很是厉害,估摸着最多五六枪就要彻底失效了。” 五六枪? 那应该是抵消了铅弹动力的缘故,如果只附魔一体式枪托,应该能撑过十次以上的发射。 这就已经足够了,毕竟鸟铳的装填发射速度就摆在那里,一场小规模的冲突下来,都未必能放上三五枪。 而从张四维的情况来看,符篆无疑是具有量产化前景的。 届时也无需太多,只消配备五六个能绘制符篆的,就可以确保附魔鸟铳的续航能力。 到时候就不用再纠结…… 等等! 正畅想着火器附魔的未来前景,王守业心中忽地一动,忙将脑袋架在红玉肩头,死盯着她半边面庞追问道:“你怎么知道符力消减的厉害,最多就只能开上五六枪?” “这……” 红玉也是一怔,她当时自然而然的做出了判断,又因为试验失败,沮丧之余也未多想什么。 后来验出喜脉,就更顾不上寻思别的了。 直到现下被王守业点醒,才突然觉察出异状来。 “来!” 王守业不由分说将红玉从怀里扶起,又从上了锁的柜子里翻出半匹绢布塞给她,一叠声的催促着:“再试一试,看还能不能感觉到符力增减!” 红玉也是二话不说,从桌上抄起了剪刀,不过对准那绢布比划了比划,却并未急着动手,而是把绢布扯开两尺半,胡乱裹在自己手背手腕上。 “当时我两只手都扶着鸟铳,枪托更是抵在肩上,说不定就是因为接触的多了,所以才有感而发。” 红玉嘴里解释着,又重新抄起剪刀,对准绷直的绢布猛然发力。 初时那剪刃铰在布上,直似钝刀子割猪皮,颤巍巍的卡了壳。 不过随着红玉持续发力,很快那剪刃下就传来嗤的一声轻响,却是剪刀势如破竹一般,将绢布豁开了个大口子。 “如何?” 王守业屏息静候,直到此时才急忙追问:“有没有感觉到什么?” “方才奴的确感受到那符力在消减,彻底消失的时候尤其明显,就好像、就好像心里突然空了一块儿似的。” 红玉说着,也不等王守业催促,又自橱柜里翻出块附过魔的鲛绡纱,攥着剪刀就铰了上去。 片刻之后,她总结道:“这次要模糊些,不过还是能清晰感觉到符力彻底消融的那一刻。” 如此说来,身体接触的多寡,虽然对感知的清晰度有影响,却并不是红玉对符力产生感应决定性因素。 所以说…… 应该是她自身发生了某种变化。 是感知力变强或者变异? 还是和符篆有了神识上的联系? 反正不管究竟是什么变化,都应该和她长时间锲而不舍的习练符篆脱不开干系。 而如此论来,这也称的上是一种修炼法门了! 虽然还不知道继续练习下去,还会不会有其它的收获,但王守业还是悔的肠子都青了。 是我先的,明明是我先来的,不管是从罗汉树上誊抄,还是想尽各种方法练习…… 结果却自持金手指在身,一门心思想要走捷径,结果现在倒好,莫说是红玉、张四维,怕是连西厢里那娇小姐都走到自己前面去了。 早知如此…… 叩叩叩~ 正自懊恼不迭,忽听得娇杏在外面叩门道:“老爷,衙门里差人送了公文过来。” “拿进来!” 没好气回了一嗓子,娇杏便应声推门而入,将个软木封皮的小册子双手奉上。 王守业用指甲抹开蜡封,展开那册子待要观瞧,却又从里面掉出张红彤彤的请帖来。 捡起来一扫量,却是陆景承约他后日去城郊踏雪赏梅——就那么三五行字,还暗戳戳的表示会有惊喜奉上。 呸~ 什么狗屁惊喜! 左右不过是些消磨志气的酒色玩乐! 要不是老有这等阿谀小人引诱,老子何至于会失了勇猛精进的恒心? 仿佛找到了宣泄口一般,王守业愤愤将那请帖拍在桌上,自顾自铺开文房四宝,将紫檀狼毫玄在纸上,屏息凝神、气定意闲…… 滴答~ 良久,一滴散发着松香气息的墨汁落在洒金筏上,迅速的渲染扩散开来。 唉~ 王守业将毛笔丢回山字架上,颓然的瘫坐成了一团——十多天没怎么动过笔了,那繁杂的符篆早忘去大半,一时间压根不知该从何起笔。 “老爷。” 这时娇杏才壮着胆子探问:“这请帖该怎么处置?” “当然是……” 王守业一咬牙,断然道:“派人回话,老爷我准时赴约!” 哼~ 爷非要当面直斥那厮! 说罢,悻悻的把红玉圈到膝上,一面抚摸着她尚且平滑的小腹,一面琢磨着要不要养精蓄锐两日,免得吃不消那劳什子‘惊喜’。 好半天,才在红玉的提醒下,想起还有正经公文未曾过目。 【还有。】 ------------ 第254章 变故 按惯例,在王守业居家养病期间,除特殊情况之外,衙门里的公文是三日一递,除了传达上层的指示精神外,多是记录些西跨院里琐碎。 偶尔,还会捎上一份最新出炉的邸抄。 不过昨儿王守业自个顺了一份,又早从张四维那里了解了管理层的最新动态,需要了解的自然只余下些琐碎俗务。 而拜户部、兵部所赐,西跨院里的研究成果直达御前,各方面待遇也因此小有提升。 可也正因为承载了两个强力部门的期望,最近基本都是重复性劳动【育种、强化战马】,甚少有什么新进展。 因此递到王守业面前的呈报,自然也就乏善可陈了。 唯一的值得注意的,就是杨同书给那麻花粉肠起了名字——昨儿王守业和张四维忘起了,杨同书入库登记的时候,便根据来历将其命名为:十脏。 意为两副五脏拼凑而成。 别说,这名字虽然直白,但听起来还真就有内股味儿。 唤过红玉,让她把那入库回执上的记录,简短截要的抄在小本本上。 ………… 等级编号:玄字零零柒 暂名:十脏 入库时间:嘉靖四十年十二月初四。 来历:被鬼婴掖出的两具脏腑纠缠而得,故名曰‘十脏’。 形象:体长近丈,鸡卵粗细,体表生有粘液,形似麻花状粉肠,头顶有两只干瘪的眼睛——眼神灵动。 特性:向日而生【疑似、未确定】,无光而寐【疑似,未确定】。 前置形态:五脏。 结合条件:未知。 ………… 简单‘处置’完公务,王守业再次抄起笔杆子,正待命红玉取了符篆样本,先照葫芦画瓢找一找感觉,忽又想起自己似乎还给娇杏铺排了别的差事。 “那娇小姐呢?” 于是又把那狼毫丢在山字架上,瞪眼道:“这半天都不见人影,莫非爷还请不动她了?” 娇杏倒有心进几句谗言,好让自家老爷彻底厌了那许韶蓉。 可这等容易拆穿的谎话,她终归是不敢乱说的。 故而也只是讪讪分辨道:“奴婢半路上撞见张安家的送公文进来,一着急倒忘了去知会她。” 王守业脸上的不悦这才消减了些,将袍袖一挥,不耐的催促着:“那你还在这里愣着干嘛,赶紧把她给我领过来!” 娇杏不敢怠慢,忙提起裙角飞也似的奔了出去。 目送她出门之后,王守业的目光往那山字笔架上扫了扫,想到就这几步路的功夫,也未必能练出什么来,便心安理得的坐在圈椅上闭目养神。 而红玉不待吩咐,就将十根春葱也似的指头,在他双目四周掐捏搓揉着,又探问可要敷些药膏。 “算了,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了,这是药三分毒的,能少用就少用。” 王守业有一搭没一搭的否了,心下却在盘算着该如何忽悠那侍郎千金。 其实原本他也曾琢磨着要徐徐图之,来个先收心再收身什么的,却无奈高估了自己的定力与人品,一不留神就直接酒后无德了。 要说这无德有德的,本也没什么干系,反正也不会有人为此批判自己,大不了以后再慢慢磋磨也就是了——日久生情在这盲婚哑嫁的年头,可不仅仅是说说而已。 但红玉瞒着他在背后搞的小动作,却让王守业有些措手不及。 依着张四维的进展,那娇小姐多再有个十天半月,就能掌握符篆的力量。 无论从哪方面考量,自己都该抢在这之前将其收服——至少不能让她满心怨愤,做出什么有损王家的‘傻事’来。 只是…… 究竟该使个什么套路呢? “老爷。” 红玉的轻声呼唤,让王守业下意识的睁开了眼睛,却正对上那翦水瞳仁里抹不去的忐忑。 “又怎得了?” 嘴里问着,王守业却没指着她回话,顺势将其拥入怀里,在她耳畔轻声道:“事情既然过去了,就不要再提——只是绝不能有下回!” 这话比昨儿严厉了些,却也情真意切了不少。 毕竟红玉眼下非但是他身边最亲近的女人,更是他血脉延续的承载,两者叠加起来,足以抵消他心下的冷硬。 红玉在他怀里郑重的点着头,正准备说些什么时,却听得门外又响起了娇杏的声音。 “老爷,人都带过来了。” “进来吧。” 王守业松开红玉随口应了,才觉察出有些不对——自己只是召见许韶蓉一人,怎得还出了个‘都’字。 正狐疑不解,那房门左右一分,就见个前凸后翘的妇人闯将进来,噗通一声跪在了桌前,仰头哭求道:“万望大人开恩,救救我那苦命的孩子!” 这冷不丁一嗓子,倒让王守业有些发蒙,愣怔了好半晌,才将不自觉下滑的目光从她胸前提起,沉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清楚些。” “大人!” 就听林菱泪眼婆娑哭诉着:“犯妇前日里托人送去家书,今早上突然得了消息,却原来犬子早在数日之前,就已经被强人掳去了!” “有这等事?” 王守业闻言眉毛一挑,心下却是暗自警觉。 自己从东厂把这林菱赎回来,也就是数日光景,这时候她儿子莫名其妙被人掳了去,究竟是针对林家,还是…… “不对吧?” 这时紧随其后的娇杏,却忍不住质疑起来:“我明明听张安家的说,那送信的言语间颇有喜意,应该是好消息才对!真要是家里的小少爷被绑了,他怎还能高兴的起来?” 这话一出,王守业看向林菱的目光,愈发带着怀疑揣测。 林菱忙解释道:“那强人留书说不许报官更不许声张,否则就要、就要……故此我家中也只管家和管家娘子知道此事!” 这倒也说得过去。 但是…… 主家不在的情况下,区区管家真就能把这事瞒的密不透风? 不管怎么说,这事里外透着蹊跷,总也要设法查上一查才是。 王守业略一沉吟,开口问道:“你求到我面前,是想……” 林菱以头触地:“那强人掳走小儿,又威胁我家不可声张报官,想来应是有所求的,此时犯妇若及时回家,多半能引得他等现身……” “这么说,你是想提前脱身?” “不只如此!” 林菱将头一昂:“犯妇斗胆,请大人拨两个精干下属随犯妇一起回去,若有机会,也好查明那些强人的来历目的!” 顿了顿,她又补了句:“算一算日子,这事儿实在是有些巧了。” 原来她也想到那所谓‘强人’,很可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如此一来,倒也好便宜行事。 于是王守业断然道:“娇杏,你让人去衙门请赵叔回来——赵叔做了大半辈子捕快,这查案子的差事还得紧着他来!” ------------ 第255章 扑朔 【重生,老书《红楼名侦探》也同步恢复更新。】 自打得了官职以后,赵奎便甚少与王守业照面——这一是为了同衙避嫌;二来么,也是怕王守业记起六里桥的旧怨。 正因如此,这冷不丁得了‘姑爷’传唤,又不曾在传信人身上问清缘由,赵奎心底还真有些七上八下。 但忐忑归忐忑,去肯定还是要去的。 寻典簿马孟涛告了半日事假,匆匆回家好一番忙活,把周身收拾的紧陈利落不说,又提了件四色礼盒,这才巴巴的往王家赶。 单看那小心翼翼的架势,倒像极了毛脚女婿上门。 等到了王家门前,赵奎堆起笑脸正欲上前拍门,那黑漆门板却先一步左右洞开。 赵奎下意识的止住了脚,就见门房张安抱拳自里面迎了出来,点头哈腰的连声道喜:“赵老爷大喜啊,大喜啊赵老爷!” 赵奎听的一头的雾水,下意识的回了两句‘同喜’,这才狐疑的探问道:“却不知喜从何来?” “怎么?” 张安故作诧异:“您还没听着喜信儿呢?咱们姨娘昨儿诊出喜脉了!” “当真?!” 赵奎一听‘喜脉’二字,登时什么忐忑心思都没了,探手擒住张安的腕子,眼歪口斜的追问着:“我家玉儿当真有了身孕?!你、你可莫要唬我!” 他情急之下也没个轻重,难得张安竟能耐受的住,依旧笑模样的解释着:“瞧您说的,这事儿小人哪敢乱嚼舌根子——不过因为时日尚浅,那林大夫也只说是七八成把握……” 说着,伸手接过礼盒,将赵奎让进院内。 “什么七八成?!这准定是有了!” 赵奎方才还满口质疑,听说只有七八成把握,却立刻瞪圆了牛眼,言之凿凿的把这事儿砸了个实诚。 说完,便抛下张安,兴冲冲直奔后院。 只是赶了几步,他心下又迟疑起来,却是记起后院除了自家女儿外,还新添了两个犯妇来着。 这要是不小心冲撞了哪个,‘姑爷’怎么发落自己倒无所谓,若因此牵连了女儿,岂不是乐极生悲? 恰巧张安这时也从后面追了上来,赵奎也就顺势收住了脚步,转而追问‘姑爷’唤自己前来,究竟有什么吩咐。 “小人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张安赔笑道:“劳烦您老先在门房里稍候片刻,等老爷那边儿见完了外客,多半就该请您过去说话了。” 外客? 赵奎下意识的望向客厅,影影绰绰瞧见一蓝一绿,便随口探问:“这是又来了哪路贵客?” “是咱山海监的官爷。” 张安一边把他往门房领,一边含糊的笑道:“约莫是来找老爷商量公事的,具体说的什么,小人也不敢胡乱打听。” “本该如此、本该如此。” ………… 与此同时,客厅内。 王守业正与张四维、杨同书二人分说着什么。 “那东西虽然是我亲手送进库里的,但既然已经入了册,那就是公物了,要如何处置,自然是由衙门、由朝廷说了算——我这里绝无二话。” 听王守业如此表态,张四维微微颔首:“既如此,那张某这便回去上书内阁,求个妥贴的处置。” 说着,顺势起身告辞。 王守业一直将他二人送到大门外,眼瞅着两顶官轿次第出了巷子,这才转身回到家中。 “老爷。” “大人。” 刚跨过台阶,迎面撞上张安、赵奎两个,他这才想起还有桩‘悬案’要查,于是冲客厅扬了扬下巴:“赵叔,咱们里面说话。” 进到厅内,二人分宾主落座。 赵奎满心惦念的都是女儿,但见王守业眉头紧皱,反倒不敢主动提起这事儿,只小心翼翼的探问道:“方才来的,可是衙门里的主事张大人?” “嗯。” 王守业随口答了句:“他是为那乔氏孕尸来的。” 自从黑龙入宫当日,蒲友仁所产邪婴大肆屠戮军民近百人,山海监里便生出些风言风语,担心乔氏腹中的胎儿会重演惨剧。 故此,颇有不少官吏主张绝忧患于未然。 而张四维来访,正是为了顺应舆情——其实昨儿就该说的,却因‘十脏’无暇旁顾。 不过依照王守业私下揣度,即便张四维上书朝廷,这事儿多半也会落个不了了之——在嘉靖皇帝眼中,些许官民损伤怕是远不及成仙得道来的重要。 其实张四维多半也早就想到了这些,只是借着‘民意’顺水推舟,先提前打好埋伏罢了。 这样一来,就算日后真要出了什么纰漏,责任也就落不到他张主事头上。 “不说这个。” 王守业自袖筒里抖出手来,屈指敲打着尚温的青花瓷碗,道:“我今儿请赵叔过来, 是想让您帮我查一桩案子——今儿早上,那犯妇沈林氏寻我哭告,说是家中独子半夜被强人掳走……” 听他大致将事情讲了一遍,赵奎心下却是颇有些纠结——那犯妇沈林氏,日后多半是要和自家女儿争宠的。 自己是该尽心替她寻回拖油瓶,好帮女儿找个盟友呢;还是顺水推舟因势利导,让那妇人就此失了宠爱呢? 心下一时难以定论,但他面上却是慨然应诺,起身拍着胸脯道:“大人放心,只要那些贼人未曾灭口,我一定将那孩子全须全尾的寻来!” “找回孩子自然重要。” 王守业微一颔首,紧接着却又沉声嘱咐:“但这事儿颇有些蹊跷,那孩子早不丢晚不丢,偏偏在我想要放归沈林氏时,被人给掳走了……” 放归? 只这两字落入耳中,赵奎顿时动力大增,正待再次做出保证,却又听王守业喃喃自语: “要说这纯属凑巧,我是肯定不信的;可要说是针对我来的,又实在是……” 之前得了消息,王守业就怀疑这其中必有针对自己的阴谋。 但细一斟酌,又觉得这‘局’做的实在太过粗糙、鲁莽,莫说是明眼人,便瞎子也能窥出几分蹊跷来。 难道是想欲擒故纵? 可这也看不出什么有什么好‘纵’的——甭管这事儿最后结果如何,自己肯定不会继续将林菱留在身边。 就这般沉吟了好半晌,王守业忽的一甩袍袖,断然下令:“不想了,先查一查,仔细查一查!西厢那四个亲随内卫都听凭你调遣,再去前院喊上李高——若人手还不够,我再想法从衙门抽调。” ------------ 第256章 无耻之尤 【《红楼名侦探》约莫要11点后更新。】 既然得了‘姑爷’的差遣,赵奎自然不敢怠慢分毫,强忍着没去后院探望女儿,领着王守业用小恩小惠喂饱了的四名亲卫,又去前院寻了李高,就匆匆赶奔林家老宅。 且不提他此去如何勘探。 却说送走赵奎之后,王守业揣着满心疑窦回到后院,刚在东厢廊下跺去了靴底的泥雪,娇杏就从闻声从屋里迎了出来。 边嘘寒问暖,边将那凹凸不平的往男人身上堆砌,黏糊热切更胜往昔。 显然红玉怀孕的事儿,非但没有打击她的积极性,反而给她增添了无穷的动力。 可惜王守业眼下满脑门子官司,也没心情理会她这软玉温香小意殷勤——主要也是连月来尝惯了的,自然就少了珍惜,若上辈子能有这待遇,怕早喜的鼻涕泡都出来了。 挑帘子进到屋里,西墙根儿底下就悄没声站起个人来,起初王守业只当是林菱在这里等消息,可定眼一扫量,那人却是许韶蓉。 见男人看向自己,侍郎千金原本低垂的眉眼立刻昂了起来,满目倔强的与王守业对视着,但那裹在裙袄的两条长腿,却又死死贴在椅子上,寻求着可怜的依凭与支撑。 这副色厉内荏的小模样,让王守业看的微微一愣,下意识的脱口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许韶蓉一听这话,原本雪堆玉砌的小脸,登时青红驳杂起来,杏仁也似的眸子狠狠剜了王守业一眼,昂首转身就往门外走去。 “等等,我记起来了!” 王守业见状,这才想起是自己专门让娇杏把她找过来的,不过先是被林菱横插一岗,之后又赶上张四维来访,一时竟给忘了个干净。 使了个眼色,让娇杏将人拦下。 王守业径自坐到了上首主位上,不自觉的皱起了眉头,目光时而在许韶蓉身上打转,时而又透过门帘望向了西厢,心下满是犹疑不定。 原本喊这娇小姐过来,是打算实行怀柔政策——即‘一哄二骗’外加身体力行,以期尽快达到日久生情的结果。 可眼下他却是心生顾忌。 这女人要只是东厂的耳目还好说,反正自己和东厂也有些香火情,更没有与之做对的意思。 但林菱的儿子突然被掳走,却让局面显得有些扑朔迷离——无论怎么想,这事儿都不像是东厂的手笔。 若这两个女人背后还有其它的牵扯,自己与之过于亲近,岂不等同于引狼入室? 想想自己辛勤过后呼呼大睡之时,身边却躺着个居心叵测的女人,王守业就觉着后脖颈子有一丝丝的凉意。 可要就此将这娇小姐软禁,又或者干脆送走…… 王守业的目光定格在许韶蓉身上,那倔强又懵懂的眉眼、荣华富贵煨出来的妖娆、琴棋诗书陶出的清傲,让他心下委实有些不忍割舍。 尤其红玉现在有了身孕,短时间内无法承欢,仅只一个平平无奇的娇杏,忒也单调枯燥了些。 左思右想,一时也没个妥贴的法子。 说白了,像他这般贪花好色之徒,旁的事情上或许能当机立断,涉及到身边的女人时,却又难免瞻前顾后优柔寡断。 这时被反复打量的许韶蓉,却已然耐不住性子,将两只湖翠嵌金纹的袖子拢在身前,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道:“若没什么正经事,我就回去照顾林姐姐了!” 说着,转身便走,却又再次被娇杏给截了下来,于是回身绷着粉琢玉器的小脸,气鼓鼓瞪着王守业。 别说,被她这一催促,王守业还真想到了个不是办法的龌龊办法。 在节操和堕(kuai)落(le)之间略一犹豫,他就将节操远远抛在了脑后,故作正经的清了清嗓子,肃然道:“叫你来当然是有事儿要吩咐的!现如今赵姨娘有了身子,少不得需要你们代劳一阵子——你们两个不妨商量商量,先派个顺序出来,免得哪个多了哪个少了,再拈酸吃醋。” 许韶蓉虽然经历了人事,却并未窥得其中的情趣,更兼从未将自己与娇杏这般的通房丫鬟看齐,故而一时没能听出其中的蕴意。 正疑惑不解,就见娇杏微微一福应了,却又不急着起身,反而半蹲着昂起臻首,媚眼如丝仰视着自家老爷,那一腔春情几无遮拦。 许韶蓉打了个寒颤,心下登时就悟了,一时直羞愤的面皮滚烫,十根青葱玉指在袖子麻花也似的拧着,咬紧银牙退了两步,好容易才忍住没有恶语相向。 这时却又听王守业道:“不过也只是代劳而已,陪寝就不必了——赵姨娘头回怀上,心里难免有些不安,老爷我自是要多陪一陪她的。” 许韶蓉闻言一愣,暗道莫非是自己想歪了,他刚才指的并非是那等龌龊行径,只是想让自己学那娇杏一般,伺候的他的起居日常? 若是如此,倒也并无什么不妥。 心下暗暗松了口气,便又觉着这粗坯对赵姐姐如此情深义重,倒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正自柔肠百转,冷不防又听娇杏在旁发问:“那要不要先备下浴桶?免得老爷沾染上什么,再惹的姨娘吃味。” 说着,就贼忒忒的窃笑起来。 许韶蓉还未曾听个真切明白,那边王守业又沉吟道:“这天寒地冻的,也不好天天大费周章,弄两条毛巾凑合一下也就是了。” “老爷。” 娇杏嫩红的舌尖在唇上缓缓裹弄了一圈,嬉笑道:“旁人我不晓得,奴这里不用毛巾也成的。” 这小妖精可真是…… 之前说她单调枯燥,倒真是错怪了她。 这主仆二人四目相对,一时连空气都有些躁动起来。 “无耻之尤!” 直到许韶蓉一声娇叱,愤然夺门而去,这才打破了屋内的旖旎。 得~ 看来她的次序,要往后推好一阵子了。 王守业看着兀自荡漾的门帘,心下不无遗憾的想着。 说来这法子的确是无耻了些。 可既不想冒险,又舍不得吞进嘴的美肉,自然也就只能损失点儿德行了。 说来也怪,这次SANG值再度大降,王守业却并没有产生之前那种愧疚、失落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他已经彻底适应了这种堕落的生活吧。 “老爷。” 正胡思乱想着,不防娇杏悄悄欺到近前,半边身子压在了他一条腿上,昂着头嗲声道:“这雪是越下越大,要不奴先帮您暖一暖身子骨?” 暖不暖另说,但骨头着实是有些发酥。 好在王守业还是有那么一丢丢定力的,他咽了口唾沫,断然拒绝:“免了,老爷我后天又要紧事儿,这两天必须养精蓄锐才行!” ------------ 新书已发布 《红楼如此多骄》,骄傲的骄,已经近二十万字,可宰。 ------------ 后续 虽然大概率不会有人看到,看到了多半也只会收获诅咒谩骂,但还是提前公布一下吧。 写这本书时因为身体问题,直接颓废摆烂了一年,无奈断掉了,但说好了要给个交代——虽然压根没人信,不过我自己是一直记得的。 现在《红楼如此多骄》已经进入后半段了,明年的下一本书预计会拿异明当前传和背景。 到时候这本书原定大纲里的内容,也会随着新书剧情的推进而揭露、补全。 诸如主角之后的人生历程、成就、结局什么的,还有他遗留下来的种种影响…… 这些大都会融入新书的主线当中。 新书暂命名《异明.灵苏百年之后》或者《异明1671》,未来具体叫啥可能还会有所变化。 嗯…… 就是这样。 ------------ 第694章 大昏【续】 【十五分钟改错字……】 东跨院。 贾赦难得穿戴整齐,手捧着一柄金星珊瑚柄的古扇,边翻来覆去的把玩,边五音不全的哼着小曲儿。 在外人看来,荣国府眼下是遭逢大难,但在咱们这位大老爷眼中,二房遭劫分明就是喜事,而那孙绍祖望门而逃就更是意外之喜了。 双喜临门,怎不叫人精神抖擞容光焕发 我看了看方婷,用眼神示意她我应该睡哪?可是方婷给我的眼神却是她也不知道。 “青萍!”赤光大声嚎叫着,几近疯狂,一下就扑倒了岳青萍的身边。 杨锦心抬眸看了他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带着亮晶晶的笑,那眉眼好似孩子一般,清澈灵透极了。这是她从来没有在秦慕阳面前展露过的笑容,两人旁若无人般的亲密模样,让秦慕阳不由得黑了脸。 林音觉得自己要炸了,经脉被自己强行驱使运行真气而撕扯的有些隐隐作痛,可他心知,如果不能一击建功,凭着自己现在的内功修为,难以多次炸出有威力的太虚气场,因此也只能忍着难受,多聚集一些真气。 “不会吧!”我还是有点不相信,我不信我为什么一点都想不起来。 这里竟然别有洞天,穿过一条漆黑悠长的隧道,眼前视野突然开阔了,隧道出口正对着一道六、七十米高,飞流直下的瀑布,溅起白花花的水花,巨大的声响在这空灵的谷地中格外的震耳。 晚饭很丰盛,只可惜铁无双已经领了兵符出城去兵营,领兵前往凉平了。 此时月海的脑海里浮现出当时的情景,黄昏的病房昏暗无光,门外的哭泣声,走廊的叫喊声不绝于耳。蒋无名,他就静静的躺在病床上,戴着呼吸机,眼中满是泪花。 此公告一出,顿时引起全国上下一片哗然,轰轰烈烈的南方换政,就在民国二十二年的中秋来临之前,落下帷幕。 没错!就是那个兰州拉面馆,时隔那么多年了,没想到元少还是痴情不改。宇城飞现在都已经记不清那个老板娘叫什么名字了。 而李赵缘此时结成的黑白太极金丹,竟然没有一般结丹初期的假丹修士那样的不稳定。太极金丹在李赵缘的丹田气海中,非常安静平和的缓慢地运转着,并没有要狂暴或者衰弱的迹象。 牛头怪人虽然用自己的粗长蛇尾将眼前的危险排除化解了,但是它并不好受,因为它用粗长尾巴去抵挡龙形腿决,虽然没有出现破坏伤,但是也是内部却是非常的疼痛。 一路上不少玩家朝我伸出橄榄枝,不过我都一一婉拒,和他们一起练级我一般得不到什么经验,因为等级太低的图我没经验,等级太高的图,经验一分照样没什么经验。 “如果师兄觉得尚有不妥,我们就直接中断这一次的天罡幻境争夺战,师兄你觉得如何?”丹道子问道。 丁桃容牙齿都在打颤,她惊恐地感受着秦悦风手上力气的流失,脑海中一片混乱,“秦大哥不可以……秦大哥……季牧!季牧!”她忽然想起了这个名字,这一切的根源;而她却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王勃刚要拉开楼梯间的把手,那扇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露出蒋沧海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球员们听到“听我妹妹说”这几个字时,脸上都是一副想笑不敢笑的表情,现在江北十一中谁不知道华十月大猩猩的双胞胎妹妹,暴力萝莉华菁儿有了男朋友,而且还是银河‘私’立第一社团的社长? ------------ 异明1671已发布 新书《异明1671》已经发布。 本书原本的后续内容,将会作为背景在新书中揭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