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 第一章(1) 这是一九九五年仲夏的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如同往常一样,悬挂在没有几抹云彩的天空中的骄阳毫不掩饰地把它的热情挥洒到大地上,把所有沐浴着阳光的事物都涂抹上一层刺眼的苍白颜色。酷热的暑气不仅迫使人们很快就用上了空调,它还烤干了因为今天早晨那场短暂暴雨而带来的积水,于是炽热的阳光、从空调中散发出来的热气、在这座现代化大都市的大街小巷里穿行的汽车散发出的尾气,再加上平整的水泥地面反射的光热以及蒸腾而起的水汽,立时就让整座城市完全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架在火炉上蒸著的笼屉。 这教人无法忍受的天气让城市失去了一些往日的嘈杂和喧嚣。在这个时候,人们会想尽一切办法去躲避那可怕的毒辣日头,他们呆在空调开得足足的房间里,或者把所有的电风扇都打开,把风速调节到最大,让呼呼的风紧对着自己吹,即便是这样他们也能感到外面的世界正在经历着什么——高大建筑物的深蓝色玻璃幕墙反射着眩目的光芒,宽敞的水泥路面白晃晃地扎眼,不少公交车上几乎就看不到什么人影;道路上虽然还有不少行色匆匆的行人,但是他们一个个汗油满面皱眉挤眼,而且神色疲惫烦躁。唯一还能证明这城市的繁华气象的地方就是那时不时掠过的空调公交车,现在,这种被称为“城市之舟”的豪华客车总算摆脱了它们那亏损运营的尴尬境地,每一辆上面都塞了比平时多出好多倍的乘客,并且全部处于超负荷运转的情况。可被炎热的天气折磨得难以忍受的人们还是在抱怨这种公交车太少,而且行驶着这种空调车的公交线路也太少——它们基本上都集中在横贯城市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主干道上,剩下的两条线路也作为旅游线路固定在环绕这座城市的第二环城路上,这对解决夏季高温下的城市交通几乎不起什么作用。 离城市西干道与第二环城路的交汇处不远,就有这么一处集中了许多路线的站台,其中既有进出城的空调车路线,也有绕城的旅游路线,而且因为站台设在两棵茂盛的法国梧桐树之间,密密匝匝的枝叶遮挡住强烈的阳光并为这一块地方带来一丝荫凉,所以人们喜欢把这里作为一个适合的交通中转站,哪怕会因此耽搁上一些时间,或者多坐上几站路,人们也不会介意——谁又会在这炎热的夏天里介意空调车上那股子凉爽劲哩?对他们这个不得不顶着日头出门办事的人来说,这简直就是一种享受啊。 现在站台上又已经站了不少人,人人都在焦灼地等待着。几辆寻常的公交车停下来,上车的人还没有下车的人多,然后在人们满是不耐烦的眼神中,空荡荡的公交车又合上满是灰土的车门,在售票员隐约的咒骂以及站台上人们冷漠的表情中,摇摇晃晃地开走了。 站台上的人渐渐多起来。有人在看表,有人在朝路口对面张望,寻找着目标。当一辆蓝色的双层空调公交车拐过路口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时,人群不禁有些骚动不安。车越来越近,已经能清晰地看见车头顶端那闪烁的电子数字了,有些人一面欣喜地揣摩着车速估摸着车可能停靠下来的位置,一面挪动着脚步,他们期待着能以最快的速度上车,同时暗暗地指望着能会在车上找到一个空座位;另外一些人却叹息着朝后退了两步,把更好的地方让给那些朝前面涌的人——他们等待的不是这路公交车…… 在这辆车之后又有一辆公交车缓缓地驶进了站台,一个皮肤晒得黝黑的高个子年轻人下了车。他撩着两条长腿,几步就绕到了车的尾部,左右张望了一下,就急匆匆地穿过了马路朝对面走去。几个候车人惊讶地看见,这个年轻人只是用一只手轻轻地在那根闪烁着灼灼白光的不锈钢管子上一撑,就象一个跨栏运动员那样灵巧地翻越了马路中间的隔离栅栏,然后让过几辆大车小车,很快地消失在街对面昏暗的树荫里。 人们都看见那年轻人深蓝色运动衫背后有两个字,只是褪色褪得厉害,只能从淡淡的痕迹里看出那两个字就是本省的省名。 人们立刻释然了。毫无疑问,这个小伙子一定是个运动员,他的粗胳膊壮腿就是一个很好的佐证,尤其是那双结实的长腿,粗得都快赶上一些衣着暴露的姑娘们的腰了,走起路上肌肉一块块一棱棱地虬结张驰,看着都有些吓人。 那个年轻人倒不知道别人已经把他看成了一个运动员,实际上他自己都很少对别人提起他曾经是一个运动员,他已经完全摆脱了那个曾经给他也给他的家庭带来过些许荣耀和自豪的称谓。运动员,那好象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他现在就象那些因为这种或者那种原因滞留或者停留在这个城市里的人一样,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打工者。他的名片上印着他最新的头衔——奥运体育用品公司仓储部经理,而事实上,他就是一个库房保管员,同时也兼着送货收钱这些杂事。 拐过街角再走上一小段路,他便回到位于省体育馆西大门边的公司。这个一溜四间连通铺面的服装零售兼批发的店铺有着一个很响亮的名字:奥运商场。 因为气温的缘故,商场——姑且让我们这样称呼它吧——里并没有一个顾客,两个售货员站在门边通风的凉快地方小声说着话,都没理会刚刚进来的小伙子;一个售货员靠在收银台上耷拉着脑袋打盹,而兼着商场主管的收银员正趴在桌上打瞌睡,只有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一边细心地打理着衣架上的服装,一边扑扇着眼睛朝他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老总没在呀?”小伙子隔着衣架小声问道。 那女孩的脸马上就红了,垂下眼眉轻轻地点点头。 “那陈姐在不?”小伙子又问。他下意识地按了按挎包,那里面是他上午送货时顺道结回来的货款,有三四千块,这些钱得赶紧交到财务上。 那女孩的脸更红了,埋着头说了句什么,可她说话的声音小得就象蚊子在哼哼,小伙子压根就没听清楚她都说了些什么。他不禁有些泄气。这个新来的售货员性格实在太腼腆了,很少主动招呼顾客,公司大概很快就会让她走人吧。这年月找个工作可不容易,他不禁有些为她担心。然而这与他并没什么关系。他暗自摇摇头,结束了这场教人有些尴尬的对话,就扔下那个还低着头的女孩上了楼。 总经理的确不在,但是他老婆、公司的财务主管在,小伙子就把货单货款交割完毕,然后数了数出纳递过来的一沓子面额不等的钞票,就在工资单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高劲松。 他走出了总经理室兼财务室的小屋子,按照陈姐的叮嘱,从墙角的微波炉里端出了一个装得满满腾腾的大盘子,就坐到狭窄的过道边自己的写字桌旁唏哩胡噜地吃起来。 “小高。”有人叫了他一声。 叫他的人是公司的出纳,她旁边跟着的就是那个腼腆得随时都会脸红的售货员。 高劲松嘴里塞满了干硬的大馒头和肥肉片子,只能囫囵地答应一声,疑惑地望着两个人,问:“怎么了?” 出纳笑着问道:“你是不是和李健他们住一块儿的?” 高劲松点点头,使劲咽下嘴里的吃食,这才说道:“是啊,但是他们前天就搬走了。他们现在上班的地方离我们住的那地方实在太远,所以他们就搬过去了。”他闹不清楚出纳干嘛要问这事,她的家就在省体育馆背后呀。难道说她也想学时髦自己搬出来单独生活吗?这倒是有可能,听说她男朋友也是个打工的,因为她家里不同意她们的事,她正和家里闹别扭哩。 “不是我,是她。”出纳指指身边的女孩。“她才来省城,还没个住的地方,这几天都是在我家借住的。今天发了工资,她就央告我帮她着找个单间,我就想问问你那里是不是还有地方,”她抿着嘴笑了笑,“这样你们俩也能有个照应。小姜,还是你自己来说吧,我也闹不清楚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单间。”说着她推了推那个女孩。 那个一直盯着高劲松桌上四个雪白的大馒头和冒尖的一大盘子青菜炒肉片的女孩这才回过神来。半天她才说了一句话:“你,你好能吃。” 高劲松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两声。 在出纳的帮助下,他三言两语就弄清楚了姜丽虹要找什么样的房子,除了每月租金不能太高之外,她几乎没什么要求,唯一的就是房间里最好能有一些简单的家具,比如床什么的。李健他们腾出来的空房间里原本就有张双人床,还有一个他们不要的简易衣柜和一口小木箱,他们把这些物什都给了房东,来抵他们多出来的那几天的房租。 这些东西正是姜丽虹以后要花钱置办的,既然都有了,那么短时间里她就能省下这些钱。她红着脸让高劲松赶紧打个电话去问问,这个单间到底租出去没有,还有,问问房租要怎么算。 高劲松马上就用公司的电话给房东挂了个传呼。 几分钟之后房东的电话就回过来。那个单间还没租出去。一听说这消息,三个人都舒了一口气。可因为多了几样看得过去的家具,房东就一口咬死每月要收姜丽虹九十块。 高劲松对着电话费了半天劲,最后无奈地捂着话筒对姜丽虹说:“一个月八十五块,你愿意不?”他好歹为她省下了五块钱,虽然他怎么也想不通,不过是多了几样简单的家具,凭什么房租就比他那个单间高出了十五块。 姜丽虹咬着嘴唇沉吟了好半天,才说道:“……我,我得打个电话问问。” 高劲松就挂上电话去吃自己的午饭,顺便找来了今天的报纸挑拣着他喜欢的新闻看。娱乐版一半是那个时下里红透半边天的男影星的绯闻,另一半是乱七八糟的广告,体育版连篇累牍全是甲A联赛的报道:上海正东客场不敌北京万华、四川南育衡主场平辽宁东圣、大连渤海狂胜江苏瑞德克、陈卫青又一次上演帽子戏法,还有几个足球名宿预说今年乙级联赛的火红场面…… 他注意到那篇关于乙级联赛的新闻里,提到这么一件事:乙级联赛北方赛区的决赛地,就是他现在待的这个城市。 他的嘴角不禁流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足协竟然回挑选一个连一支足球队都养不起的省份竟然会举办乙级赛事,不能不说是一种辛辣的讽刺吧?他嘴里嚼着馒头,冷冷地盯着那段黑色的文字,就象要用目光把报纸凿穿一样。良久他才艰难地吞下了嘴里的东西,把这张报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废纸篓。 姜丽虹大概和她的同伴商量出了一个结果,她走过来红着脸小声地央告他再去打个电话,教房东别再把屋子租出去了,今天晚上,她就准备搬过去住,顺便也把租住房屋的合同还有预缴租金什么的都解决掉。 “我把房东的传呼抄给你,你自己去和他说吧。”高劲松也没理会姜丽虹到底同意不同意,就在桌上扯了一张白纸写了个号码塞给她。 打发掉满脸都是惊诧和不解的女孩,高劲松就又坐在桌子边呆呆地出神。他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烟,又东翻西翻地找到一个打火机,给自己点上烟,很不老练地坐在椅子上开始吐云吐雾。他其实还不大会抽烟,只敢把这呛人的东西包在嘴里,然后再吐出来,即便是这样他都觉得喉咙管里火烧火燎地干渴难受,就象有只小手在那里轻一下重一下地抓挠,那劲头让他直想咳嗽。 他终于没能忍受住喉咙里那一阵瘙痒,大声地咳起来。 第一声咳嗽就带来一个糟糕的后果,他深深吸气的时候把嘴里残存的烟也吸进了肺里,这招致一连串更加剧烈的咳嗽,直到他弯腰控背把自己的鼻涕眼泪都给折腾出来,这才总算是熬过来。那支刚刚烧掉一小半的烟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给扔到了地上。他盯着地上已经被自己踩过一脚的烟卷看了半天,然后拉开抽屉准备再点上一支,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最终还是没有把已经抽出一半的烟卷塞了回去。 “小高,你现在手上还有什么事没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总经理叫了他一声。“公司的小车还没回来,可人家已经来电话催了好几次了,你把手头的事放一放,骑车把货给他们送过去。这事可得抓紧!” 总经理大声招呼着人,让他们把那些要马上送走的货再盘点一回,然后问高劲松:“知道‘温惠大酒店’吗?”见他点头,就又说道,“货就送到那里,你找……”他举着手里的纸条看了看,“你找附二栋103房间的孙峻山!就把东西交给他。”他又不放心地问了一句,“你能找到地方吧?那地方可不大好找。” 高劲松再一次肯定地点点头。上个月送货时曾经路过那里,他有印象,也约莫记得路怎么走。唯一遗憾的是那个偏僻的地方没有公交车,而找出租车的话……公司不给报销车钱不说,回来时也会很麻烦。这样看来他只能骑自己的自行车去。 未完待续,预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 ------------ 第一章(1)下 蹬着自己那辆从二手市场上花六十元买来的自行车整整走了八十分钟,高劲松才总算赶到已经快到省城与郊县结合部的温惠大酒店,他按照纸条上的地址找到酒店附二栋的103号房间,可敲了半天门,也没听见个回音。倒是听到响动的服务员闻声走过来,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他好几眼,然后问他是干什么的。 高劲松抹着额头上河一般流淌的汗水说道:“我找住在这里的孙峻山孙先生。”他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并且把撂在自己脚边的纸箱打开,让服务员检查里面的物事——两个纸箱里装着三十套名牌运动衫和运动短裤。 服务员又盯着衣服前胸都教汗水浸湿了的高劲松看了一眼,这才说道:“他刚才出去了。不过这栋楼都让他们包下了,我去帮你问问。”她敲了敲对面的门,没有人应声;她又敲了敲隔壁的门,还是没有人应声。一连敲了几个房间的门,都没有人,她也没了办法,只好说道:“要不,你去后面的球场找他们吧,这个时候他们一准在那里。” 高劲松瞅瞅两个大纸箱,为难地说道:“你能帮我去找下他吗?” 服务员很坚决地摇摇头:“这栋楼就我一个人。”她想了想,提了个建议,“要不这样吧,你先把东西放在值班室里,等你找到人再过来取。” 这大概是唯一的办法了,但是把箱子放到值班室里,高劲松又想起一个棘手的问题,他问道:“你能肯定,在球场上一定能找到这位孙峻山先生吗?” 服务员笑着反问了一句:“他不在那里还能在哪里哩?他肯定在那里。我们这里就一个球场,那里都是他们的人,你过去随便找个人问问,就能找到他。” 看来再说下去也不可能有更多收获了,高劲松只能说着感谢话,迈开步子去找那个劳什子的球场。又走到炽热的阳光下,再一次尝到那种蒸笼一般的滋味,他才猛然想起一桩事,他忘记问问那个球场在什么地方了。 好在他立刻就看见了道路尽头有一长溜的路标指示牌。 顺着路标的指引,他很顺利地就找到了球场,并且很惊讶地发现,这个时候正有两拨人在球场上吆喝着跑来跑去地踢球。 他忍不住抿嘴笑起来。真看不出,在这个城市里竟然会有这么大一帮子好足球的人,他们竟然会顶着这么大的日头踢得那么攒劲!更想不到的是,这些球迷们还那么较真,不但有着一水的球衣球裤球袜球鞋全套服装,并且还有一半的人在球衣外面套着同样颜色的背心——这种阵仗完全可以和那些职业队叫板了! 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些球迷的进攻和防守都不是那种一窝蜂上上下下的野套路,无论处在哪种情势下,他们都很少盲目地把足球处理掉,而是有些……有些……有些战术上的配合! 这种想法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但是他立刻就否定了这个荒唐的看法。 一年半以前,因为一直没出好成绩和经费上的困难,在甲B挣扎厮混了十四年的省足球队终于走到了它的尽头,宣布解散…… 邻近的几个省份倒是都有自己的甲A和甲B队伍,但是现在正是联赛进行得如火如荼的阶段,这些球队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况且这里的草皮虽然不错,但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块球场明显缺乏养护——草太密太深了,对奔跑和盘带都不合适,过密的青草还会掩盖住地面上的凹陷,也很容易和球鞋上的鞋钉纠缠到一起,这都会给球员带来不必要的伤害。从这个角度来说,它其实还不如北方那些著名的“菜地”,至少那里的地表情况是一目了然的。 从这里到球场不过三四十米距离,高劲松越走越近,他心中的疑团也越结越密。 在球场上训练的绝对不会是一支业余球队,至少它的球员一点都不业余:红队边后卫刚才有一记贴地的飞铲,从追赶到阻截再到把皮球勾过来再到半跪在草地上把球传递给自己的队友,整个动作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而且他控制住球权之后还有一个短暂的观察时间,虽然没有把皮球分给活动区域更大传球路线更多的中路队友,但是那个斜向的中距离传球力量和角度都很到位,不但避开了两个人之间的对手,而且能让队友轻松地拿到球…… 这最少都是一支半职业队! 这个发现让高劲松既兴奋又激动。假如这真是一支职业队或者半职业队的话,那么他一定会认识这里的某些人,他们也一定能认出他;要是这样的话,假如这些熟人们肯帮忙,说不定他还能在这支球队里寻到一个位置,哪怕是替补也好,这样他就有机会重新踢上球,重新踏上自己心爱的绿茵场,重新踢上自己喜爱的足球! 他的脚步都因为这个迫切的希望而变得轻快起来,甚至连这恼人的酷热天气也变得可爱起来。 可希望带来的往往是更加深沉的失望。 场上场下的球员他一个都不认识。不,不能这样说,准确地说,是场上场下的球员没有人认识他,他在场地边站了几分钟,挨个打量着这些球员,可别人的目光几乎都没在他脸上停留过。在他们的眼里,这个站在场地边满脸殷切的壮小伙不过是一个热爱足球的年轻球迷而已。 高劲松很快就认出了一个球员,广州粤海的邱光朔,几年前的国家队替补前锋。另外一两个人虽然叫不上名字,但是他知道他们,那个相貌凶狠的孤拐脸后卫还曾和自己在球场上磕碰过。只是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自己了。 这一定是支很有潜力并且很有想法的球队! ……但是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哩?这里的人他一个都不认识,估计他们也不会替自己说好话,所以他还是只能作他的“仓储部经理”,所以他只能去打听下那个住在酒店附二栋301室的孙峻山先生。 现在又是红背心一方在防守。进攻方贴着边线前进,大概是希望能够有机会做一次成功的传中球,毕竟那个在甲B联赛里很进过一些球的过气中锋在禁区里还是比较有威胁。 进攻方设计中的下底突破或者传中没有能成功,刚刚成功铲断的边后卫又一次把皮球从对手的脚下破坏掉;这一次进攻方获得了一个右侧的角球机会;角球开出来,质量并不高,几乎看不出皮球有什么旋转和令人难以判断的弧线,而且最糟糕的是,这个角球甚至都没能踢起足够的高度……边后卫轻轻松松地就卡住了皮球的线路,并且很用力气地把皮球踢出了边线——高劲松承认,在背队球门无法更好观察背后情景的情况下,把这次传球球破坏掉是边后卫最佳的选择。 皮球飞快地蹿向站在场地边神情有些恍惚的高劲松—— 不知道是哪个好心人朝高劲松喊了一嗓子:“喂!”但他还没来得及喊上第二句,就看见了教人吃惊的一幕: 那个理着平头的小伙子迎上皮球并且很熟捻地用胸膛停下球,待皮球在地上磕了一下再弹起来的时候,他的左腿也趁势跟上,砰地一声响,皮球就被他重新踢回了禁区,并且看皮球划出的弧线和力量,它还会落在禁区里靠进小禁区的地方; 有人喝了一声彩,还有些没弄清楚状况的进攻队员以为这是自己的队友在外围获得皮球重新组织进攻哩,他们奋力地挤撞开防守队员,期冀能获得更有利的进攻位置,并且最终把这次成功的传中球转化成了进球——这大概也多亏了一直比较清醒的守门员没有全力去防守,他几乎就没有对进攻一方的射门做什么扑救动作。 射门得分的那个家伙立刻攥着拳头嗷嗷地欢呼起来,并且骄傲地接受了一些糊涂队友的祝贺;几个同样不清楚状况的红背心有些恼怒地指责自己的队友,责问他们为什么不防守,在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之后,他们脸上的愤怒马上就化做了对进球者的戏谑,还大声地开着他的玩笑。 在事实面前,进攻方变得有些气馁,但是一个聪明的家伙转眼就找出一个再合适不过的理由:临时裁判并没有吹这个传球出界,那么这粒进球仍然有效! 关于进球到底是有效还是无效的争论让场面变得有点点混乱,直到临时充当裁判这一角色的两个教练出面,这场纠纷才算是告一段落——这球有效,只要裁判没有作出判罚,那么就意味着比赛还在继续,所以这一次是红背心们防守失败了,而进攻方将获得一笔小小的奖金。红背心们似乎很不情愿地接受了这个教训。看到这些,高劲松就笑了,在对抗训练时添加点小小的彩头,他在青年队时就经常遇到,教练们一般都把这种经济上的小刺激作为一种引起球员重视程度的手段,看来这支职业半职业的球队也时常搞这种事。唯一不清楚的事情是这个彩头到底是多少。但是高劲松可以肯定,这绝对不会象他们那会儿一般寒酸,二三十号人为了几十块钱而在场上死掐。 随着裁判的哨声和吆喝,训练又回到正轨上,现在高劲松知道了,他们并不是在搞什么对抗训练,而是半场的攻防训练,因为这一次还是红背心们缩在自己的半场防守。同时他也记起了自己来到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他很快就在场地边找到了那个叫孙峻山的中年人,说明了自己的来意。中年人又招呼了两个从衣着打扮上看肯定不会是球员的家伙,相跟着回了他们住的地方去清点货物。当高劲松随口问起货款时,中年人也没提**收据的事,就很爽快地掏出一大沓子现金结了货物的尾款,并且告诉他,他们还需要同样数量同样规格的六十套衣裤,还有数量更多的球袜,当然这些东西都得按照以前他们商量好的条件加工一下。 高劲松欣喜地答应了这桩生意,这意味着他能从这桩意外的生意里提到大约一百二十块奖金哩。这对现在的他来说,可是一笔不错的额外收入。 他兴奋地搓着手,准备给言谈举止都象见过大世面的孙峻山递上一颗烟,表达一下自己的谢意。但是他马上就放弃了这个打算。他瞥见房间里的茶几上撂着好几包拆封或者未拆封的高级香烟,并且那两个清点货物的工作人员嘴里叼着的烟卷也是从那些烟盒里拿的——他认识那种用暗红纸壳子包装的云南烟,市面上要卖三四十块钱一包,他们公司老总陪客人时的烟卷都比这烟低上好几个档次…… 这些都是些什么人啊?他越来越疑惑了。 他费了好大劲才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在和孙峻山约好下次交货的时间之后,他就准备告辞离开了。 一个工作人员拿着一条球裤站起来,翻点着一个地方对孙峻山说了句什么话。 高劲松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但是从孙峻山骤然拧到一起的眉头和迅速阴沉下来的面孔来看,这个家伙一定没说什么好话。但是他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事,只好难堪地作出一副笑脸站在那里等着孙峻山发话。 “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不是反复交代过吗,在短裤上的醒目位置也要打上我们的徽标,为什么所有的短裤都只有一个徽标?难道说你们这里的短裤都只有一条腿吗?!”孙峻山抖搂着手里的短裤,恼怒地问道,并且把那个没有印上标记的地方指给高劲松看。 高劲松咽着唾沫不知道该怎么和人家解释。这桩生意由头至尾他都没参与过,也不清楚当初孙峻山给已经离开公司的李健是怎么说的,但是裤脚上缺了一块标记的事实是没法否认的,他只能把所有的过失都推到给这批服装套印标记的服装厂身上。“也许是厂子里一时疏忽了。”他嗫嚅着辩解,同时祈祷千万不要因为这件事而后面的生意泡汤。 “你们怎么能这样做生意?我们当初交代得清清楚楚,你们那个业务也答应得顺顺溜溜,他拍着胸脯向我们保证,一定保证质量按期交货。这就是按期交货?比我们说好的时间晚了整整两天!”他几乎没把手里的短裤杵到比他高出半个头的高劲松脸上,“这就是你们的质量?这么明显的失误你们的业务就没发现?!” 这下高劲松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现在很怀疑整件事情都是那个已经离开公司的李健在捣鬼,但是他总不能把这也告诉孙峻山吧? “要不,孙先生,我把这些衣服先拿回去,和你们的下一批货一起送过来?” 孙峻山又把手里提拎着的短裤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虽然有个明显的失误,但是其余的地方倒是挑不出什么纰漏,而且各个位置的徽标图案套色也很准确,尤其是球衣前胸和后背上的“新东方”三个宋体字看上去饱满匀称,比他们现在用的楷体标记醒目得多——这同样是违反了他们当初的要求,但是孙峻山现在不会把这一点提出来。实际上那两个工作人员也没注意到这个更大的疏漏。 “那好吧,但是你们只有两天时间。” 孙峻山的爽快让高劲松喜出望外。他开始琢磨怎么样才能委婉地让对方给他留个字据合同什么的东西确认这桩生意,并且期望他们能付上一些定金。 还没等到他开口,孙峻山就已经叫住了一个工作人员:“小沈,你去拿一万块钱过来给他作定金,让他给咱们打个收条。”他又对高劲松说,“给付现金没问题吧?我们的财务这两天没在这边,没法给你们转帐,虽然这不大符合财务制度……”他话还没说完搁在茶几上的手机就嘀嘀嘀地鸣叫起来。他中断了自己的话,抓起了手机。“对,是我,孙峻山!……你说,那个俄罗斯前锋的事情怎么样了?……租金十万,工资十二万!好,这条件我们答应了,但是他得先来试训……”他皱起眉头听着,突然冷笑一声打断了对方的话,“喂,老赵,你可得弄清楚,我们付的可是美金!他现在还在失业!他就来踢四个月的球便揣着免税的十几万美金回基辅过冬,他还想怎么样?他的签证不是还没到期吗?你就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愿意哩就赶紧来试训,不愿意就趁早滚蛋,这都什么时候,我没时间陪他玩……你可别吓唬我,如今上赶着把外援贩到我这里的人一拨接一拨的,你要不想挣钱那咱们就算了……都是水货?我球队里现在就有个朝鲜国家队的主力后卫哩!” 他一转眼看见了正准备离开的高劲松,招招手示意他再等一下。 “行!这些我都包圆了,可你也别再来糊弄我了,不然我可真要翻脸了!”他突然岔开了话题,“你知不知道陈明灿的电话?……那么你知道谁有他的电话?”他从桌上抓过纸笔记了一个号码,“那俄罗斯外援的事你可得抓紧,要是耽搁了时间我们找了别的外援,你就自己哭去吧!” 他合上手机,然后对高劲松说道:“把你的名片给我一张,有什么事我直接找你联系。你挣点业务提成,我也能省很多心——除非你自己要和钱过不去。” 高劲松笑着从挎包里翻出一张名片,然后再填上自己的传呼号。他不好意思地说:“公司刚刚给配的传呼,所以名片上没有印……” “你的字写得挺漂亮。”孙峻山捏着那张名片夸赞了一句。“那好,小高,这一次你们可别再出什么纰漏了,还有,两天后我们的货……” 高劲松笑了,说:“您放心,这次绝对没有问题。”然后他就抱着两个大纸箱,满心欢喜地离开了这个房间。 他现在已经彻底算清楚了,他接下的这桩生意将会给他带来超过两百块钱的提成和奖金。 未完待续,预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 ------------ 第一章(2) 也许是因为挎包里蓦然多出两万多块钱公款,所以在回去的路上,高劲松心里就一直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忐忑,同时又因为这桩买卖将会给他带来一笔很不错的意外收获,他又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兴奋。他还意识到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因为李健离职而空缺的公司业务员一职,也许会落到自己头上。这就意味着他每月都能挣下更多的钱,而钱,眼下对他来说又是如此的重要。不安和激动还有对未来的殷切期望来回交织在他的脑海里,这使他忘记了回去的路程有多么的漫长,甚至在他眼里,挂在天空中火红耀眼的烈日也变得可爱起来。他紧紧地抿着嘴唇,异常有力地蹬着自行车,扑面而来的夹杂着尘土味的热风根本就不能缓解他那有些发热的头脑,他甚至想大声地吼叫两嗓子来发泄一下自己的激情。 他终究没有这样做。他只是哼着自己才能听清楚的曲调,回到了公司,而且快到公司之前,他还故意放慢了骑车的速度,让自己的表情神色都恢复到往日一般的平静。 “这件事干得好!”听完高劲松轻描淡写的譬说,总经理并没有吝啬自己的夸奖,“这件事你处理得很好!”相同意思的话他一连说了好几遍,不但罕见地给他发了一颗烟,还语重心长地说,“好好干,我们公司从来都不会亏待努力的员工。”他亲自把高劲松领到隔壁,看着他把带回来的货款和定金缴到财务上,然后让财务在高劲松应得的提成之外,再另外奖励他一百元,并且当场兑现。 “这桩生意就由你来负责,怎么样?”老总这话既象是征求他的意见,又象是在给他布置工作。 高劲松知道,这其实是对他能力的一次考核。他在脑海里把可能遭遇的种种情况再梳理了一遍——这些在他回来的路上就已经反复考虑过——然后很肯定地应承下这件事。这桩买卖其实再轻松不过了,只需要在加工那些服装时细心一些就行了。 他果断地应承下这件事。 他马上就进入了角色。客户这次要求的服装数量种类比上次还多,公司里没有这么多存货,于是在请示过总经理之后,他打电话找到那种运动品牌的经销商,以公司的名义从他们那里进了相应的货。他还给那家与公司业务往来频繁的服装厂挂了电话,并且指出了他们上回工作中的错误。那家服装厂的厂长立马就答应一定加急处理,并且保证,这一次绝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他甚至说今天晚上就可以派车过来把要加工的货拉过去,明天上午就开工,而明天下午就可以交货…… 这样当然最好! 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顺利,然而当高劲松处理完所有事情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整个城市都已经沉浸在灯火辉煌之中。交通主干道上东来西去的小车就象两条川流不息的河流。苍白的光晕笼罩着道路上造型别致的路灯。人行道上多了许多乘凉消夏的人。连白天里只敢躲在背街小巷里的小商小贩们,现在也敢抛头露面了,有些大胆的甚至把货摊摆到大街边,用鲜嫩的时令水果和各种便宜的小物件吸引着行人的目光。 他在街边找到一个公用电话,把事情的进展告诉给总经理。这种办事效率当然再一次获得了总经理的肯定。总经理叮嘱他,这回一定不能再出岔子了,他明天最好就守在厂子里,待所有的货物整饬妥当,就从那里直接送到温惠大酒店——要是到时公司派不出车,他可以去雇辆车来做这件事,运费由公司来报销…… 电话里总经理那种赞赏的语气让他很高兴。他几乎都能看见,在自己的名片上职务一栏不再是“公司储运部经理”这个花哨好听的虚衔,而是“业务经理”这个实实在在的称谓。这不仅是他工作努力的证明,而且这也让他的收入有很大程度的提高,实际上也让他距离自己的目标又近了一步,终究有一天他能够在这座城市里真正地扎下了根——他的身份证和户口虽然都能证明他是这个城市的居民,但是自从球队解散他被遣散之后,他就再没有觉得自己属于这个城市…… 快回到他赁屋居住的地方时,他才记起自己还没吃晚饭,于是他就去了时常去的那个露天小面摊,还破天荒地要了两瓶冰镇啤酒和一份卤猪头肉。他要为自己庆祝一下,而且他今天挣的钱也够他破费一回。当然他也没忘记要半斤杂酱面——那几片猪肉和两瓶啤酒可不能让他挨过今天晚上。 吃罢这顿比平日丰盛的晚饭,他慢慢地走回那个不属于自己的“家”。 ********* 他的同事姜丽虹还有她的同伴已经搬进来。他进屋的时候,从敞开的卧室门就能看见,两个姑娘正在忙碌地着打开自己的行李。他站在门边迟疑了一下,最终他还是没有开口询问她们需不需要帮助。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拿了一套干净衣裤,趁着卫生间里没人的时候赶紧洗澡。 他在几乎不趁什么物件的厨房里洗衣服时,姜丽虹走过来,红着脸地告诉他:“谢谢你。”她就没敢抬头看他。 “没事。”他客气道,停了停又补了一句,“都安顿好了?”他也没去看她。她的性格实在是太腼腆内向了,这让俩人都感到有些发窘。他使劲地把衣服短裤拧干,然后把它们抻了抻挂到衣架上,手一伸,就把衣架搭到阳台顶上那根专门留做晾衣杆的铁棍上。 “早些休息吧,明天还得上班哩。”他笑着说。他觉得自己似乎象个大人在对小孩子说话,但是除了这一句,他一时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虽然才洗过澡,但是说完这一句,他就觉得额头上似乎又在冒汗了。 姜丽虹似乎说了句什么,但是他假装没听到。他没再理会她,而是拎着自己的洗脸盆回了房间,并且随手关上了门。 这里是六楼,因为楼层高的缘故,夏天里蚊虫并不多,只要点上一盘蚊香,哪怕开着窗户夜里也没什么虫子骚扰,而且把门一关,这里就是一个很安静的世界,只要他按时交房租,就不会有人来打搅他。 他坐到床边,从枕头下面翻出一个黑色塑料封皮的笔记本,翻到最新的一页,用笔记本自带的小圆珠笔记下: 七月三日,进:六月份工资四百六十五,奖金一百; 一共是五百六十五块,但是明天一过就只能剩三百六十五了——他得给在广州读大学的二姐寄去二百块钱作为生活费,这是每个月雷打不动的事情。剩下的钱里还要扣除房租和水电气费,这又得百十块钱;再买点零七碎八的生活日用品,实际上他这个月根本就剩不下几个。但是这已经很好了,以前他每月的收支都是亏空,要不是靠着当初大姐硬逼他从遣散费里留下的那三千块,只怕他早就没法负担二姐的生活费了。 即便是这样,那三千块钱如今也只剩下小一半。 他下意识地翻到前一页,在页尾的地方写得清清楚楚,到昨天晚上为止他的总结余是八百七十四块,消失的部分几乎都花在那条重新回到球场的路上…… 他去年上半年去过一趟邻省,那里刚刚注册了一家足球俱乐部,到处招揽球员。但是别人压根就没把他们这些毛都没长齐的小毛孩子当回事,别说试训,他们连个俱乐部里管事的人都见到,便被别人撵了出来。后来他和两个伙伴还去过兰州,在那里逗留了十来天,幸好兰州那家乙级球队有以前他们队上的两个大哥,靠着他们的照应,他们的兰州之行虽然没有结果,但是也没有多大的亏空,再回来他们去过南京,又一次在现实的墙上撞得灰头土脸鼻青脸肿。从南京回来后,他就不再对重新踢球抱什么希望,两个同伴再邀约他去福建时,他直截告诉他们,他没钱,他没法和他们比——他们的家境虽然不富裕,但是也缺不到他们的遣散费,可他大部分的遣散费都交给了大姐去补贴那个无底洞一般的家…… 在来公司之前他还干过保安和酒店的杂工,也在一家饮用水厂作过送水工人,但是都没做长久。这倒不是因为他吃下那份苦,而是这些活挣的钱实在是太少了,只能养活他一个人,可他还有个正在读书花钱的姐呀……但是象他这样的人怎么找得到工资高福利好的工作呢?他连个高中毕业的文凭都没有,这辈子从来就没有踏进过正正经经的中学课堂,人家凭什么给他开上千的工资?就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他遇到了队友伍军,现在在一家中学做体育老师的伍军把他介绍到了奥运体育用品公司,这才让他看到了生活的一丝转机。 想到伍军他就想到另外一件大事:这个月二十三号是沈指导的生日,今年再不去就太不象话了。在他眼里,这个老人就象他父亲一样亲…… 他把这个日期记下来,并且在日期下面重重地划了两道。 有人轻轻地在门上敲了两下,并且用很标准的普通话问道:“能和你说点事吗?” 他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敲门的人一定是姜丽虹的同伴。 出于礼貌,他赶紧把已经脱下的运动衫套上,这才过去开了门。 “有事?”他没搭理那个穿着一件睡裙的女孩,而是问姜丽虹。 “对,有点事想和你商量一下。”穿睡袍的女孩倒是很不客气,一面说一面昂着脸放肆地上下打量高劲松。“我们都已经搬进来了,以后就是室友了,但是先君子后小人,有些话想先和你说清楚。——就是水电费怎么算的事。”高劲松能看见姜丽虹在轻轻拉扯她的手臂,大概是不想让她说下去。 高劲松沉吟着说:“你说吧,我听听。” “我们各出一半。” 高劲松立刻摇头否决了这个提议。他不会做饭,而且夏天里向来都是洗冷水澡,因此煤气费还摊不到他头上;电费均摊对他来说也是不公平的,他屋子里唯一一样电器就是屋子正中间那个十五瓦的灯泡,而且开着的时间也很少,自打进了公司他从来没休过一天假,天天都干到商场打烊才回来,这倒不是因为他要挣表现或者为了那点微不足道的加班费,而是因为公司里那一天两顿的免费工作餐——相对他的饭量来说,这两顿饭就能为他省下不少钱。至于水费嘛,他倒是不好说什么…… 但是作为一个男子汉,他可没脸面把自己心里想的都说出来,所以他提议水电气这些杂费都按人头算,三个人各自掏一分。 穿睡裙的女孩没法不同意这个建议。高劲松屋子里的情况一目了然,只有一把漆色班驳的旧式木椅和一张弹簧床,床上铺的床单看上去不象是商店里买来的,更象是什么单位发的,即便在屋子里灯光暗淡下,那床单也给人一种很结实的感觉。从床头暴露出的内容看,床单下连个褥子也没有,只有一床棕垫。床尾靠墙放着一床用半透明的塑料布包裹着的棉被。淡黄色的墙壁上糊着一大片报纸,然后砸进了几颗大钉子权当作挂衣服的地方;那里只挂着两件运动衫,运动衫的胸口还有着很清晰的字样……那是本省的省名。 “那么就这样吧。”女孩失望地走了。 姜丽虹低着头红着脸说:“……她人就这样,你别见怪。其实,其实她人挺好的。” 高劲松嘴角动了动,点点头没吱声。 人好人坏都跟他没什么关系。 ************* 第二天中午高劲松就雇了一辆面包车,把几大箱子货一股脑地运到了温惠大酒店附二楼前。这一回再没出什么差池,孙峻山乐呵呵地一面让人去准备现金来结帐,一面招呼他坐下喝水,并且亲热地给他递了一根烟,还顺手帮他点着了火。 “你比之前那个业务员实在。”孙峻山自己也点上火。看着高劲松笨拙的抽烟姿势他笑起来,“你还不会抽烟?你这业务员跑上的时间不长吧?” 高劲松不好意思地解释:“我不是公司的业务员。” 孙峻山深深地打量了他一下,才点着头地说道:“你做事既实在又麻利,是一个很好的跑业务的料。” 高劲松找不出对付的话,只好笑一笑端起杯子喝水。 “你们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去处吗?比如名胜古迹旅游景点什么的?”孙峻山翻了翻报纸,随便地问道,“我们来这里有半个月了,都还没时间出去转转。” 这些人是哪支俱乐部的?难道说真是那个“新时代”?但是他可从来没听说过这样一家俱乐部。高劲松边想边说道:“这里倒没什么好去处。城西的白云观是唐朝时建的,一直都很有名气,你们应该去看看,还有庆水的小西湖,再过段时间有……”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急匆匆进来的人打断了。 “孙总,马成和关铭山他们今天几点到?他们到底还来不来?”说话的是一个鬓角斑白的老人,一口浓重的山东口音却偏偏要说别扭的普通话,总有些让人忍俊不住的味道。“我说,你可得抓紧时间再寻个好点的左边前卫,现在这个可不怎么顶用。” “小车中午就去机场了,估计这会儿……”孙峻山看看手表,然后肯定地说道,“估计这会子他们就在回来的路上。放心,左边前卫的事我比你还着急哩,我已经和陈明灿联系上了,就等着他说个价。”见老头张张嘴想说什么,他又补充一句,“只要他别想着天上的月亮,随便他提什么条件,我们都应承他。” 高劲松已经认出了这个大嗓门的老头。他马上就站起来,把座位让出来,说:“郑指导,您坐这里。”三年前的全国青年锦标赛上,他们队被这老教练带出来的山东青年队打得落花流水,差点就刷新了省青年队历史最糟战绩。他对这个站在场地边把队员叫到自己面前然后踹上一脚的老教练的印象实在太深了。 郑昌盛根本就没搭理这个小青年,他还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我是怕你一急就什么都答应他。陈明灿那家伙可不地道,再说他都有一年半时间没踢上球了,还能有状态吗?小孙,你可不能上这当啊,眼下球队里有好几个家伙都是这副德行,一个个都得从体能上补课。这都什么时候了,离比赛还有几天啊……” “我知道我知道,您不说我也知道,咱们找上陈明灿怕他狮子大张嘴。但是您也知道今年乙级这行市,只要是在甲A甲B里蹦达过两天的人,一个个全这样,”孙峻山仰起脸来眼一鼓嘴一咧,手指勾勾着比划出一个姿势。屋子里的人一起笑起来,这付死要钱的模样实在太形象了。“这些人都他娘的象五台山的泥菩萨一样,请都请不动,我倒是想请几个能跑能跳的人来着,可现在哪里去找这样的人啊?咱们占山头扯大旗的时间太晚了,只能将就着用。” 郑昌盛叹了口气。是啊,他知道孙峻山说的全是实情,这的确不是个挑肥拣瘦的时间了,他只能尽最大的努力把这支球队带出最好的成绩来。 他一屁股坐到高劲松让给他的沙发里,这才注意到这个身板结实的年轻人。他随口问道:“你是踢什么位置的?” 正在给他递烟的孙峻山一楞,然后他便明白老教练搞错了对象。他赶紧说:“小高是给咱们送……” “左前卫。” 一个是顺口这么一问,一个是随口这么一答,话一出口高劲松自己就楞住了。不但他楞住了,满屋子的人都楞住了,只有脑筋还没马上转过弯来的孙峻山还在续着自己的话茬:“小高是给咱们送衣服来的业务员,前两天咱们定的服装不是……”他猛地收住了话,偏过脸来盯着高劲松。 “以前是哪个队的?”郑昌盛就象没听见孙峻山一样,又问了一句。 “就是这里省队的……” “怎么没踢了?伤病下来了?”郑昌盛皱着眉头,就象看牲口一样仔细打量着高劲松。 “球队一直没成绩,干脆就解散了。前年年底解散的。”要是球队能再坚持一年,就不至于那么栖惶了,职业联赛恰恰是在去年开始的,那时光景再不济也能给队员们寻个不错的安身地。但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多大了?” “二十。”高劲松是从牙缝里挤出的这两个字。他那年秋天刚刚升到成年队,就撞见了这种事,再没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痛苦的了——他在球场上摸爬滚打了十年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当他刚刚看见了希望,却遭遇到这样的结果……他还不如那些没有机会继续自己足球梦想的队友们,至少他们还能依照国家的有关政策,为自己找到一个比较牢靠的饭碗……他们这些曾经的幸运儿到最后却什么都没有! “合同签没有?”郑昌盛又问。 这一回高劲松没答话。 “郑指导,你听我说,这个是这么一回事,小高他不是……”孙峻山额头上都爬出了汗水,急忙低声地解释,可老教练就没听他的,站起来说道:“是骡子是马,拉出来一遛就知道了。你要是马驹子的话,今天就有个机会。走吧,去场上练练,看看你们队的主教练当初眼睛花没有花。十八岁就进省队,不多见啊。” 他这样说,孙峻山倒不好坚持了。对高劲松的话,他心里也在犯嘀咕,十八岁进省队,哪怕就是在一支已经解散的甲B队里哩,这事情也显得是那么的不可思议。 同昨天下午高劲松看见的那般情景一样,球队还是在那块球场上分成两组进行半场对抗训练,两个助理教练在一旁充当临时裁判,哪一方进球,哪一方就转为防守。 “你加入进攻那方。”郑昌盛对高劲松说道。他甚至都没让他热身或者换衣服,倒是高劲松自己在旁边的休息席上找没上场的球员借了双球袜,还顺带借去他的护腿板。那球员莫名其妙地盯着他,虽然没说什么,但是看得出来,他也没明白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人不象是今天要来报到的那俩老家伙啊,马成和关铭山可都是三十大几岁的人了,来这里是发挥余热的…… 看着高劲松带着球跑了三十米,郑昌盛就对孙峻山说:“给他份合同!” “为什么?”孙峻山根本就没看出这小子有什么能耐,他带球突破不是被穿着红背心的队员给截住了吗?凭什么还要给他一份合同? “不为什么,就因为这家伙是左脚!他那只左脚就值这份合同!” 未完待续,预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 ------------ 第一章(3) 看着郑昌盛和孙峻山陪着一个年轻壮实的小青年过来,场上场下的队员教练们便都明白,这是又有新队员来队上报到了。他们不禁都有些好奇,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值得俱乐部如此重视。有人还依稀记得高劲松,昨天下午他在场地边把一个出界的皮球踢回来时,曾经引起了一场骚乱。当人们看见高劲松找换下场休息的队员借行头时,人们又不禁纳闷,按理说报到的球员签了合同便能领到球衣球裤球鞋球袜等家伙事,这家伙怎么什么也没有?而且他也没热身,就这样套块护腿板就准备上场踢球? 在太阳下折腾了一个多小时的队员们早就在磨洋工了,看见高劲松绷腿压腰活动脚踝,他们总算来了些精神。 一个能让主教练和领队都出面陪着的人物,怎么着也得称称他的分量! 助理教练的哨一响,足球三传两递就转到高劲松脚下,就象事先商量过一样,一个穿红背心的队员立刻扑上来——他要给高劲松一个下马威,要让他知道,在这里找饭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高劲松的左脚内侧顺着皮球的来势一引,让皮球停在自己脚下,待防守队员冒失地伸出脚来企图拦下皮球时,他用左脚脚尖在皮球底部一挑,皮球倏地朝前滑去;防守队员明显没想到他的支撑腿竟然是右腿,就在他那么一愣神的时间,高劲松已经从他身旁抹过去…… 郑昌盛手里掐着烟卷,皱着眉头盯着贴着边线带球的高劲松。 “这家伙是谁?”一个助理教练问道。他看看郑昌盛又望望孙峻山,可俩人显然都没兴趣回答他的问题。他只好再问一个跟着过来的工作人员,“这家伙是谁?”那工作人员倒是不愿意错过这个卖弄的机会,可这事说起来实在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明白的事,而且他连高劲松的名字都还记下哩。所以他只好偏过脸来假作没听见助理的话。 “……动作太硬了,看样子兴许很久没摸球了。”助理只好自己找个台阶下。 这话说得没错!郑昌盛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头扔到草地上,使劲地踩上一脚。不过也不算什么事,再练两天熟悉了足球的脾性,这状态就能恢复过来。他转脸对身边的孙峻山说:“给他份合同!” 孙峻山楞住了。他瞅了老教练一眼,没说什么。这么多人在场,他不好出言反驳郑昌盛的话,但是他没把这事应承下来,就说明了他对这事的看法。高劲松不过是晃过了一个球员而已,凭什么就能拿到一份合同?俱乐部再有钱也不能这样胡来吧?而且他好象就那一把刷子,这不是刚刚过去就被后面上来的红背心给断下了球吗? “他是左脚!就凭着左脚也值当给他份合同!”郑昌盛说,“再说咱们正好缺左前卫!” 半晌孙峻山才说道:“那过两天陈明灿要是来了,怎么办?” “要是那样,就让他做陈明灿的替补。咱们还得防着陈明灿来不了的事。再说陈明灿也是三十二三岁的人了,很难熬下那么密集的赛事,有了这小子做替补的话,左路的事就基本上齐了。”看着孙峻山还犹犹豫豫地不肯答应,郑昌盛便有些急了,说的话也不再那么好听了,“我说你怎么还没琢磨过味来哩?你不记得昨天晚上我们听说的那事了?这个时候咱们多签个人,就能让对手们少签个人,咱们多一分力量,对手就少一分机会——眼见着就是刺刀见红的时候,你还在乎那点子钱干嘛?!养这么个小毛孩子能花你几个钱?要是因为少了这么个家伙咱们没能冲上甲B,那你就连哭的地方都寻不到了……” 孙峻山先是呆着脸听他说话,然后是皱着眉头眯缝着眼若有所思,最后是咧着嘴恍然大悟。他笑着对老教练说:“郑指导,还是你最后这话说得透彻!——哪怕咱们白养着他哩,也不能让对头们讨着好去!——你觉得给他开个什么价合适?” 郑昌盛唆着嘴唇思索了一下。这问题把他难住了。价钱低了未必能留下人,高了说不定又会教别的队员心里有想法……他沉吟着说道:“一个月给两千吧。你看哩?” “好!好球!”刚刚讨了个没趣的助理教练突然亮着嗓门喊了一嗓子,把两个商量大事的人给吓了一跳。俩人没好气地瞪了那一惊一咋的助理一眼,问:“又怎么了?” “你们没看见?嘿!”那助理又是赞叹又是惋惜地说道。他突然把手一指,急急地说道,“快看!快看!他又要来了!” 高劲松带着球沿着边路向前走,一个急停变向便把拦在他突破线路上的一个红背心给晃得一趔趄,待那防守队员好不容易稳住重心没出丑,高劲松已经越过他,面对两个防守队员了;这两人显然对高劲松的习惯动作有了准备,高劲松接连两次假意突破他们都没理会,只卡着位置慢慢地逼上来;高劲松用脚尖点着皮球向边路靠了靠,然后抬起左脚准备捅球——这直线突破的动作他刚才已经做过两次了,那俩队员都吃过亏,这一次他们没再上当,一个队员继续压过去,外侧的队员移动时更靠向边线。他们已经封死了高劲松所有的线路,现在他除了回撤之外别无他途。高劲松的左脚掠过皮球突然一扣,右脚上前就是一磕,连人带球便从两个红背心之间蹿过去……他贴着禁区线朝中路插,一个后卫急忙上前阻截,瞬息之间那皮球就在高劲松两脚之间兜了一圈半,那后卫看都看得头昏眼花,哪里还记得该怎么去封堵位置?拉出一隙空挡的高劲松左脚把皮球一趟,右脚跟上就是一脚射门——射门力量倒是十足,可惜高出球门横梁至少一米…… 这小子竟然左右脚都能盘带,还能用右脚射门?目睹这一切的郑昌盛脱口而出就是一句粗俗话!他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表达他的震惊了。 孙峻山也有些不知所措。虽然他对足球是个门外汉,但是这场地内外都是行家,好几个不老成的球员已经在喝彩了,这一切似乎都证明,他这回可是拣到宝了! 那助理教练张大了嘴望着高劲松,良久才没头没脑地嘀咕了一句:“合同签没有?” 合同! 孙峻山和郑昌盛这才想起来这桩在片刻之前还有尖锐分歧的大事。 但是新的问题又出来了,该给这小子开个什么价码呢?给多了难免会有人议论,也让队员不团结,给少了又怕高劲松知道了队里的情况心生怨怼,干拿钱不上劲。两人迅速地交换了一下意见,最后拿定主意,给高劲松开个高于替补队员但是又比主力队员少的工资,一个月三千五百块! 但是这个决定还不到两分钟就又被俩人推翻了! “三千五怕是不够,”郑昌盛喃喃地说道。就在他们商量这事的时候高劲松已经两次证明这价钱不合适。第一次是在他内切后传球,当他在禁区前和自己一方的队友交叉换位时,他把皮球朝后一磕,略晚一步的队友轻松地拿住球并且利用那刹那间的防守空挡完成了一次质量很高的射门,球被位置很好的守门员没收了——但是这不能说明什么,在真正的比赛中,守门员一定会随着有球队员的移动路线而随时改变位置,也就是说,假如是在真正的比赛里这球很有可能就进了——郑昌盛对这一脚射门没兴致,他关注的是高劲松那记脚后跟传球,这简直不象是传球而象是在玩杂技,意识、技术还有时机的把握缺一不可。他能听到助理教练吐了一口长长的气。第二次是这次传球的一分钟后,高劲松突然从左路把皮球直接转移到禁区右侧,球是半高球,快速而且直接,线路并不刁钻也没什么隐蔽性,然而,要不是一个红背心连拖带拽地把一名从右路快速插上的进攻队员放倒在草地上的话,这也许又是一次很有威胁的射门机会…… 孙峻山再也控制不下自己的表情了。他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嘴都快咧到后脑勺上,一个劲地嘟囔:“做衣服做出桩好买卖呀!这回咱们可是赚大发了!” 那个惊诧莫名的助理教练直到现在还没放弃他的问题。他追问道:“郑指导,你们到底是从哪家俱乐部把这家伙给挖来的?” “一家卖衣服的体育用品公司!”孙峻山忍不住揭开了谜底。 “体育用品公司?!”助理瞪大了眼睛。这……这,这简直就是在开玩笑! “他是那家公司的仓库保管!”助理古怪的神情让孙峻山哈哈大笑。他和两个昨天就认识高劲松的工作人员击掌庆祝了一番。对他们说,“亏得你们发现了那短裤上的徽标纰漏,不然还教这条大鱼给溜了!记得提醒我,这月给你俩发额外的奖金啊!” *********** 高劲松再也猜想不到,李健的辞职最终竟然会导致这么个结果。重新坐到温惠大酒店附二栋103室的沙发上,他还是没能从这戏剧性的人生变化中清醒过来。他再没有象现在这样拘谨过,夹手并脚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里,心跳频率快点教他头晕目眩,耳朵里喑喑嗡嗡鸣叫得根本就听不清楚旁人在说什么。别人问他一句,他就说一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已经偷偷地掐了自己大腿好几把,钻心的疼痛让他眼皮子都在跳动,可他还是不敢这一切都是真的,他原本已经放弃了足球,竟然就这么突兀地回来了。 一个工作人员拿来一叠子打印好的东西,孙峻山——现在高劲松已经知道他是这个“新时代的足球俱乐部”的总经理兼领队——把它们摊开在茶几上。 “这三份是合同。”孙峻山指着这些东西一一告诉高劲松它们的用场,“签了它就说明你是我们的球员了。这是授权书,因为你不是足协的注册球员,所以我们需要你的授权委托书来全权经办这事。” 孙峻山说一句,高劲松就点点头。他闹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么多东西要签字哩?但是他又不好意思问。 “大致的内容刚才我们都和你说过了,现在再和你商量一下。”孙峻山把烟蒂在烟灰缸里掐灭,然后把合同朝着高劲松翻开,“你在我们这里每个月能拿到四千五百块的薪水,训练补助是每天三十块钱,其余待遇都按俱乐部的规定和你的合同来。至于即将开始的乙级联赛,俱乐部过几天就有很详细的奖励制度要宣布。”他抬起头,很诚恳地望着高劲松,问,“你要是还有什么要求,现在就可以提出来,或者你觉得合同内容有什么地方不妥需要修改,咱们也可以商量。” “没,没什么了。”一个月挣四千五,每天还有三十块的补助,就算每周只练五天吧,那每月下来这都能挣下六七百块……他还能说这合同不好吗?他上哪里去寻这样的美差事哩?哪怕别人就给他两千哩……不,哪怕一个月就能拿一千,也比当初在省队里富裕多了。至于以前的队友那里传扬的甲A诸队里谁谁谁一个月能挣两三万,他才不会去和那些名字响当当的球星们攀比哩。何况他也不认为这传言的真的,起码他就知道,就在年初,广东一家俱乐部从北方某强队转进一名国家队正印前锋,每月给那球员四五千块再为他解决户口和一套住房,就把那球员给乐得对着中央电视台的摄影机镜头合不上嘴。 乖乖!他现在一个月也能挣五千多了!够了,他知足了! 他抓起了桌上的签字笔,手抖得几乎没把笔给捏断,努力放平音调问:“我把字签哪里?”声音沙哑得让他自己都吃了一惊。然后他的脸就刷地红透了。他怎么能问出这样傻到家的问题呢? “这里,还有这里。”孙峻山乐呵呵地给他指点着,然后他在高劲松已经签过字的合同上填注了几处重要的金额。“我们还需要你的身份证,只要复印件就好了——球员注册需要这东西,当然俱乐部也需要。待会俱乐部的小车回来,我就让他们送你回城里收拾东西,今天晚上就搬来这里住吧,这里清净,没什么人打扰,住宿和伙食条件也不错,而且你也能早点熟悉俱乐部和球队的情况。” “身份证在公司办公室我的抽屉里。”说到这里高劲松才猛然想起一件事。他和新时代俱乐部签约的事,该怎么和公司说哩,而且他包里还揣着公司一大笔货款。况且他还是公司的仓库保管,即便要辞职,也有大量的事情要交代和办理移交手续。这肯定会比较麻烦,所以他只好把自己眼下的难处告诉了孙峻山。 孙峻山沉吟了一下,说:“这是你的私事,俱乐部没法帮忙。要是你和那家公司有合同限制的话……” “没有,我和他们没合同!”高劲松几乎是大声嚷嚷起来。 高劲松激动的模样让一屋子人都笑起来。 “没合同就好办了,你哪怕是不辞而别那家公司也拿你没法。”孙峻山笑着说道。但是他马上就严肃地说,“但是我个人觉得你还是应该有始有终。俱乐部可以给你三天假,”他转头看了一眼没怎么说话的郑昌盛,见老教练没反对,他才接着说道,“给你三天的时间去处理这件事,七号晚上你就得来这里报到。有问题吗?” 他这样说,高劲松才放下心。他真害怕因为这档子事让整件事变得扑朔迷离,也害怕球队要求自己马上就来报到,这样的话他在伍军面前就很难交代——毕竟是伍军把他介绍到奥运体育用品公司去的。孙峻山的通情达理让他很感激。 他把要处理的事情在心里过了一遍,把身上的货款缴到财务上今天下午就能办好,仓库进出货的清单还有盘点一天时间也能办到,就怕公司一时找不到合适人选,那么就再顺延一天好了,还有房东那里压着三百块的押金也要收回来。对了,自己身上这个传呼是公司给配发的,也要一并缴还。他盘算了一下,所有的事情在三天内应该能处理完。于是他说道:“我没什么问题了。七号晚上我能来报到。” 他站起来,朝每个人都点头告辞,就准备走了。 孙峻山倒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要走,他赶紧说道:“小高,别急着走啊,每次队上有队员来报到我们都会小小地聚一下,今天一来就是仨,怎么说也要隆重一点。等吃罢晚饭我让俱乐部的小车送你……” 高劲松却不想留下来。他包里还揣着两万多的货款,依照公司财务上的制度,公款是不能隔夜上缴的。他虽然已经和新时代签订了合同,但是在他没有从奥运公司辞职之前,他还是要遵守奥运公司的规章制度。所以他说明了自己的情况,并且婉言谢绝了孙峻山的好意。 孙峻山只好无奈地作罢,但是他没有让高劲松马上离开,而是让他再稍微地多等待一会。他让一个工作人员到隔壁去取点东西,然后对狐疑的高劲松说:“合同是签了,但是有件事还没办。本来想一会儿给你的,没想到你走得这样快,连顿晚饭也不能吃……”说话时那工作人员已经拿来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大信封。 孙峻山接过来只撩开封口瞄了一眼,就把那信封递给高劲松,说:“这是五千块钱。” 高劲松的脸又一次胀得通红,他急忙摆手说道:“孙总,这钱我不能要。我还没来俱乐部报到哩,还……还没参加过一场训练踢过一场比赛,不能收俱乐部的钱!哪里有还没上班就先领工资的道理!” 屋子里的人又都笑起来。 “这钱不是工资,是签字费。” “签字费?”高劲松疑惑地重复了一遍。他可从来没听说过这名词。这签字费又是个什么新鲜物事? “这签字费就是……”孙峻山也闹不清楚这签字费到底是个啥意思,这可是个彻彻底底的舶来语,只是这个词汇刚刚在这片土地上冒出头,就立刻犹如原野上的星星之火一般远为传播。“反正你签了合同就该拿这钱。你就收下吧,别不好意思。”这是自打有了新时代俱乐部以来最少的一笔签字费了。这话都已经涌到孙峻山喉咙眼,但最终他还是把这话给咽了回去。 **************** 待屋子里就剩下孙峻山和助理教练戴振国时,郑昌盛才问道:“你每月给小高四千五,是个什么意思?”新时代俱乐部的球员工资没有这一档,要么是每月五千以上的主力,要么是每月四千以下的替补,这个薪水多少就代表着他们的经历、实力和名气。然而既没名气也没经历的高劲松拿的这个报酬是个什么意思?不仅郑昌盛闹不明白,连戴振国也一时没明白这中间有什么玄机。 “五千以上代表着主力的位置,所以要是让他踢主力,别的替补队员不至于不服气;五千以下就是替补,所以要是让他坐到板凳上,他也说不出什么贰话。”孙峻山笑着为两位教练解释。就又转了话题,“刚才场地边看咱们训练那俩人你们注意没有?” 这回轮到戴振国笑了。他说道:“原来天津队的严大胡子嘛。他戴副墨镜就当别人认不出他了,可他忘记他脸颊上那道伤疤可是他的招牌。听说他现在在南边一家乙级队做助理教练。他一副鬼鬼祟祟偷地雷的模样,我也不好和他打招呼。” 一席话说得三个人都笑起来。 “听说这省城也有一家乙级俱乐部了?老戴,你的朋友多,知道这消息的真假吗?”孙峻山问。这事也是他们关心的。乙级联赛报名截止日要到月底了,最近这一个月里不时就有消息传出来,真的假的教人很难分清楚。 “我正想和你没说这事哩。”戴振国收了笑容说道,“这是真的,他们的注册材料前天才递上去,但是肯定很快就能批下来。这家俱乐部背后是海南的一家上市公司,钱多得撒不完,据说今年的投资就是三千万……这预算已经超过一半以上的甲A球队了。班底是去年掉出甲B的火车头队,还花钱招揽了几个前国家队队员。注册地就是这里,据说地方上给了他们很多优惠政策,还给他们批了一大块地建基地。” 孙峻山和郑昌盛都皱起了眉头。假如这支球队不在本省本城他们或者还不会如此担忧,但是眼见着这个塞区跳出这只张牙舞爪的拦路虎,那岂不是说运气不好分到这个塞区的其他队就只能争夺那唯一一个名额了? “只求别把咱们和这支球队分到一个小组就好。”孙峻山眉头都结做一团。现在唯一的期望就是别和这只老虎分到一个小组,待到了决赛,场场拼输赢的时候谁输谁赢就有个运气的成分在里面。 “咱们哪里有那么倒霉哟!三十多支球队打乱顺序打乱地区胡乱抽签的,要想和他们一个组也得看您这个总经理的手气。”戴振国打趣道。 “这可很难说,我这人但凡是博运气的时候就倒霉。”似乎是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太不合适,孙峻山啐了自己一口,赶忙补充一句,“可我就不信,我霉了半辈子,就不能抽个上上好签?这回一定该咱们时来运转了!” 郑昌盛只说道:“真要撞上了那也是没法子的事。不谈这个,小孙,你打个电话问问,这马成和关铭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都几点了,怎么还没到?” 他话音刚落,孙峻山的手机就响了,一接通他就乐了。他朝两个教练指指电话,呲着牙笑了,小声说:“说曹操,曹操就到!人接到了,怎么现在才了来电话?”末一句却是对电话那头负责俱乐部公共关系的副总经理说的。可他的脸色立刻就变了,闷着头听电话那头说了半天,急急交代了一句,“你把电话给他们,我来和他们说。” 他的脸色和语气立刻让房间里舒缓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郑昌盛和戴振国立刻便意识到,事情有了变化! “老关,咱们上回吃饭不是说得好好的嘛,你怎么临时就反悔了哩?……嗯,是,你家里的情况我不是不知道,……哎,这情况也确实是麻烦,这年头什么都可以有,就是不能有病啊,所以我们为球员都买了三十万的医疗保险。……是嘛?其实这趟你们过来,我就有想法和你们再谈谈,看看咱们的合同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改进的。做球员苦啊,这我知道,所以我们俱乐部才……嗯?那他们出多少?……好,老关,你和老马都听好了,咱们也别你一千我五百地讨价还价了,那样做太没意思,也伤咱们的和气和情谊。一口价,你们都是三万,每人每月三万,其余待遇另算,要是最后咱们冲上了甲B,你们应得的奖励之外,我再给你们每人添十万!……好,好!我和郑指导就在这里等你们了,今天晚上给你们俩接风,我还特意去看过,这里的按摩房挺别致的,你们累了一天,好好休息休息……咱们见面再细谈。” 他合上手机,这才发现在这冷气开得十足的房间,自己额头上竟然渗出一圈密密的汗珠。 “混帐王八蛋!”他大声地咒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骂那两个球员,还是骂别的什么物事。他端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这才骂骂咧咧地说道,“广东明珠和海南赤湾来抢人,广东明珠更绝,直接把价钱翻了一番!好歹这事算是摆平了!”他又抓起电话,“我这就告诉陈明灿,月薪三万再加事后十万花红,看他到底来不来!” 来,当然来,怎么会不来?之前架子端得老高的陈明灿恨不得化作电波直接从孙峻山的手机里冒出来,他一叠声地应承下这事,反复保证三天之内一定赶过来和球队汇合——反正他在现在的球队里也踢不上球,球队巴不得他早点离开哩,这样不但能让他少说几句诸如“卸磨杀驴过河拆桥”这样的难听话,还能多少有点租借费。 半个小时后陈明灿办好一切手续时,他现在的球队主教练语重心长地说:“小陈,要站好最后一班岗啊。”你怎么不早点滚蛋哩? ************** 当高劲松快赶回公司时,他的传呼机也接到一个电话。 他在路边找了个公用电话,回过去才知道是自己以前的队友何英。 “小高,晚上有空吗?咱们约个地方吃点东西,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未完待续,预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 ------------ 第一章(4) 傍晚时分,高劲松终于和接手仓库保管工作的同事办完了所有的移交事项,他背着自己的挎包离开了奥运商场那栋两层的小楼。还在上班的同事都在和他打招呼,说着客气的告别话,并且让他以后有了空,一定要回来看看。他们都知道他已经辞职了,在这个只有十几号人的小公司里,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象风一般传得飞快。他们还不清楚他为什么辞职,但是他们都在为他惋惜——眼见着他就能成为公司的业务员了,借助着公司的人际关系还有他自己的本事,还有那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可观收入,只要能吃苦,埋下头来打拼上三五年,便能积攒上一笔不小的资本,那时攀高枝也罢自己做生意也罢,还不是随便他?为什么他就这么短视,偏偏在这个时候辞职呢? 高劲松推着自己的二手自行车在人行道上慢慢地走着。因为当时不太清楚自己辞职的事情会不会有麻烦,所以他和何英约在晚上十点见面,但是现在还不到八点,他还有大把的时间。是啊,大把的时间。他突然感到局促、茫然和彷徨,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样去打发掉这点时间。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这么早就下班了,对这种悠闲已经很不适应…… 碧蓝如洗的天空中挂着几抹鱼鳞般的淡淡白云,它们被撒满天空的晚霞染成了金红色。街道上人来人往。马路上车水马龙。店铺里灯火通明。街边一家音像店把音箱开得极大,播放着时下很红火的一首流行歌曲,悠扬顿挫的曲调里透着一种着一种深沉的感伤,这倒是符合他现在的心情。 昨天晚上自己还在盘算着这个月会不会拉出亏空,现在挎包里就已经有了五千块钱。更加不可思议的是,这钱竟然来得这样容易,仅仅是在几张纸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它们就从天而降。他的手又不自觉地摸了摸挎包。哪怕是隔着结实的黑色皮革,他也能感觉到那沓子钞票有棱有角的形状,还能体会到它们沉甸甸的分量。他咂咂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有这些钱能证明,在短短两天时间里发生的事情不是个梦,虽然它看上去真的象是个梦,一点都不真实…… “哦欧——”随着一声似叹似咏的长音,那首粤语歌终于唱完了。 高劲松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推着自行车站在人家音像店的门口。 “麻烦把你把自行车挪挪地方好吗?”店主人很不耐烦地说道,“你挡住别人的路了。这磁带五块钱一盒,你买吗?” 高劲松犹豫了一下,然后从那沓钞票里抽出一张来买下了那盒磁带。虽然他听不懂广东话,但是他很喜欢那悠扬的曲调,而且他身上几乎没剩两个压包的钱,正好趁这个机会找补些零钱。更重要的是他也要享受一下那种花钱的滋味——这种大手大脚的滋味对他来说都快被遗忘了。 店主人皱着眉头嘟囔了两句,很不情愿地找了一大把零钱给高劲松。 临走时高劲松盯着玻璃柜台里的一款“随身听”看了好几眼,标价七百八的小录音机很合他的意。瞧出他心思的店主人殷勤地告诉他,这是从日本过来的原装货,质量绝对有保证,假如他真心要买,还能给他打个狠折。 高劲松笑着摇摇头。他拿起那盒香港著名歌手张学友的歌曲专辑,就离开了这音像店。 天色又暗淡了一些。 可时间对高劲松来说还是很富裕,他还不想这就赶过去,于是就推着自行车慢悠悠地顺着街道望城里走。 他走过了灯火辉煌觥筹交错的王朝大酒家,透过巨大的玻璃他能看见那富丽堂皇的大厅,一股浓郁的菜肴香味弥漫在空气里;他走过了五颜六色彩灯闪耀的kolokolo舞吧,四个浓妆艳抹披着大红广告绶带的女子就在舞吧门口,向来来往往的行人散发优惠券,她们也给他塞了一张印刷很精美的硬纸卡片;他还走过了去年才建成的省图书馆,这栋高大的建筑物上只有几扇窗户还亮着灯光,远处的光亮弥散在它的背后,让它看上去就象一个朦胧深邃的巨人,在这片灯红酒绿中傲然地矗立着,似乎在俯视着什么,又象是在思考着什么…… 一直走到西直线和第一环城路交汇处的立交桥下,高劲松才骑上自行车,很快就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了。 ********* 高劲松和何英见面的地点约在了市工人体育场,就是人们常说的北较场,只是现在这里除了那个年久失修的能容纳六七千人的带四百米跑道的足球场之外,就剩下一个旱冰场了,也走向市场经济的体育场为了生存,把它东面的一大片土地拿出来和一家房地产公司搞了工程项目,顺便解决自己职工的住房问题;以前的排球训练馆现在是一家附带桑拿浴的健身中心;而临街的那堵爬满青藤的围墙也被拆除了,统统改建成商铺门面,不仅出租给自己的职工,同时也面向社会出租。在这一排店铺的尽头是一栋四层楼的灰色小楼,底楼是一个小型超市,上面是住家户。高劲松在超市前停留了好一会儿。这里原本是省足球的宿舍楼,从十二岁来到省少年队,再到十九岁时离开,他有整整七年的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的,现在他都能回忆起许多训练和生活中的细节,它们清晰得就象昨天刚刚发生一样…… 他在街道边撑着自行车唏嘘感慨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离开。自行车的脚踏板忽然变得沉重起来。 昏暗的街边有一架烧炭火的简易烤炉,一个肩膀上挂着肮脏的湿毛巾的男人正在手脚不停地忙碌着,呛人的煤烟味和着孜然的香气还有动物脂肪被炉火烧炙而散发出来的诱人滋味一同飘荡在空气里。一个女人,大概是这个无照经营的烧烤点的女主人吧,似乎比那男人还要忙碌,她既要把烤好的蔬菜熟肉收拢到盘子里,还要应付两三桌客人的招呼为上酒拿菜,稍有时间就走到墙角下去把各种洗涮好的菜肴穿到竹签上…… “段哥。”高劲松下了自行车,小声地招呼道。 那男人似乎没听见。他熟练地把架在殷红炭火上的各式菜肴依次翻了个个儿,然后又给它们刷上作料,再望炉火上洒了些油——炉子里登时腾起了一股火苗,把他汗油油的脸映照得通红。他把两串已经烤得差不多的肉串搁到一旁小方凳的盘子里,又从另外一个空盘子里拿起了几串即将要上架的排骨。他这时才偷空用毛巾抹了一把脸。 “段哥!”高劲松又招呼了一声。 这一回段连锐听见了。他抬起头借着昏暗的街灯,仔细地辨认着面前这个有些陌生的年轻人。他不认识他,于是他就象招呼平常客人一样热情地说道:“来了啊。您先坐着,想吃什么喝什么您只管说。今天有羊肉,还有冰镇啤酒……”他的话没说完,因为他已经认出高劲松身上那套衣服,对他来说,高劲松胸口上那两个字迹模糊的痕迹实在太熟悉了。 高劲松尴尬地笑了笑。在这种情况下和一个年长的队友邂逅并不是一桩教人高兴的事情。 “高劲松是吧?”还不到二十五岁但是嘴角已经了很深纹路的段连锐不很肯定地问道。在得到确认之后,他热情地伸出手来,说,“何英刚才就在这里等你,可老半天你也没到,他就去前面给你打传呼了。你先做着,吃什么喝什么你就告诉我老婆。”他又朝自己婆姨喊了一声,让她手脚利落点,赶紧给高劲松看座,并且让她到旁边的店铺里去,把一早就让他们帮忙冻上的啤酒先拿几瓶过来。 “劲松,你先过去坐着,何英马上就回来。我这会子忙,罢了我来陪你们喝两杯。” 高劲松勉强笑着点点头。他再也没想到何英约自己见面的地点竟然就是段连锐的烧烤摊,更没想到的是,因为一场伤病而不得不退役的段连锐如今竟然是这样一副光景。他退役时不是被安排到一家钢铁厂上班吗?怎么就沦落到到街边上摆摊的地步了?带着满肚子疑问,高劲松被段连锐的婆姨领到墙边的一张小方几旁。方几上已经摆上了两付碗筷,并且放了两个玻璃杯,还有两三样卤菜和一大堆带壳的花生。 女人拎来几瓶玻璃瓶面上都结着小水滴的啤酒,又把方几抹了一遍,就问:“羊肉现在就烤吗?何英还买来几样菜,天气热,怕坏了,就搁在家里的冰箱里,要不,我这就去给你们拿来?” “你太客气了,嫂子,段哥以前和我们可要好的。”高劲松自己拿过了一瓶啤酒,用筷子头抵着瓶盖然后把筷子在大拇指上一压,就开了一瓶啤酒,然后他又开了一瓶。他看见那女人脸上掠过一层失望的愁容,赶忙改口说道,“要是你们忙得过来,那么就先烤五十串羊肉吧……不,还是烤一百串吧。”看着女人既欢喜又惊讶的表情,他不好意思地解释,“我就喜欢烤羊肉,您让段哥多上点味道,烤透一些……” 女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醒他:“羊肉,……是一块钱一串的。” 高劲松坚持道:“还是先来一百串。罢了还要的话,我再告诉您。” 女人便高高兴兴地去了。高劲松看见她拐进了一条黑黝黝的小巷里,隔了个不一会儿,她手里攥着一大把竹签又出来,竹签上全是大块大块红红白白的肉条子。她走到段连锐身边,似乎很兴奋地和男人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然后把那一把竹签都搁到一个盘子里,又跑去为两位吃饱喝足的客人结帐。 这时候何英回来了。这是一个帅气的小伙子,有着一头自来卷的浓密黑发,再上他浓浓的眉毛和直直的鼻梁,还有一米七十八的标准身材和健美的体型,走到哪里都是姑娘们注意的对象,很多时候他都会误以为是一位和他相貌很象的影视明星,当人们听说他只是一个足球运动员时,很多人都会露出一种惋惜的神情。当年在足球队里时,曾经有人说过一句很刻薄的评价:“这家伙要是有一双灰蓝色眼睛的话,那就更完美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我给你打了那么多的传呼,你怎么都没回?”何英还没在小凳上坐稳当,就在埋怨着自己的朋友。然后抓过自己面前的啤酒咕嘟咕嘟乱灌了一气,眨眼间边喝下了大半瓶,这才满意地把着酒瓶夹了一筷子卤肚条,丢到嘴里咯吱咯吱地大声咀嚼着,没等高劲松回答这个问题,他就自顾自地说下去,“有个好消息和一个不那么好的消息,你想听哪个?” 高劲松把杯子里的啤酒一口气喝光,冰凉的气息从他的胃里一直弥漫到全身,那种清爽的滋味让他很舒服。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才说道:“好消息吧。” “我姐放暑假回来了,她还从北京给你捎带了礼物,可惜我看那礼物对你来说完全没意义。”他神神秘秘地对高劲松说道,“一件白色的衬衣。你这家伙知道衬衣怎么穿吗?”从小到大,他还从来没看见高劲松穿过衬衣。“而且那尺码也不对路——我穿倒是合适,你穿的话,”他上下逡巡了高劲松好几眼,“假如你不把衬衣撑坏,就得被衣服给挤得蹦出来。”他都被自己这厉害的玩笑话给逗乐了。 高劲松倒没在意他说的话,而是高兴地问道:“盈盈姐回来了?她几时回来的,怎么你就没把她也叫上?”就象他和何英是打小玩大的伙伴一样,何英的姐姐何盈盈也是高劲松的二姐高夏的同学,两个女孩的关系要好得不得了,即便后来何英一家搬来了省城,每年的寒暑两假,何盈盈也会特意跑回县城里去看望高夏,并且每回都会给高夏捎带上不少省城里的稀罕物件。同时她待高劲松就象待弟弟何英一样好,无论她给何英买什么,她都会给高劲松也买上一份。 “我也就见了她一面。”何英丧气地说道。他姐就在家呆了一宿,第二天上午天刚刚放亮,她就和自己的俩同学去了火车站——她们要去四川,游罢峨眉山还要去三峡,然后一直顺江东下,直到上海。“估计再回来也是这个月底下个月初了。” “不怎么好的消息,是什么?”高劲松问。 何英把酒瓶里盛下的啤酒全都灌下肚,这才艰难地说道:“我又得重操旧业了。” 重操旧业?高劲松一时没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何英的旧业是什么,他一点概念也没有。他们俩打从小学起就是同学,又一起进的地区体校,再一同被选拔到省足球少年队,再升青年队成年队,最后一起失业——球队解散对他们这些年青队员来说就是失业:他们的工龄不够,按照政策规定国家就没法解决他们的工作,只能自己到社会的大风大浪里去锻炼;然而他们的文化基础又实在太薄弱了,除了踢球之外,他们几乎没什么一技之长,很难同那些学历比他们高本事比他们大的同龄人竞争;更糟糕的是,在球队时他们的天地就只有那么大的一小块,虽然队员和队员之间、队员和教练之间免不了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纷争,但是相对于社会这个大课堂来说,那里的人际关系实在很单纯,所以当他们一脚踏进这纷繁复杂的社会时,他们中的大多数压根就不知晓自己的未来到底是个什么样,除了踢球,他们还会干啥? 除了踢球,何英还会干啥? 等等!高劲松忽然明白过来“重操旧业”意味着什么。 “这么说你也和他们签订合同了?”高劲松咧嘴笑起来。他今天晚上就准备把关于新时代足球俱乐部的事情都告诉自己的朋友,让一直在家闲得发慌的何英也去那里碰碰运气,不然再过上一年半载的,那时想重新拾起技术和状态,那简直就和痴人说梦一般荒唐。 “合同还没签,但是没问题了,今天去试训的这一拨人里就通过我一个,刚刚他们才通知我,要我明天上午就去签合同。”说起这事,何英就激动得两眼冒光,“一个月挣三千五,每天还有三十块前的补助,假如踢上比赛的话,每场比赛光出场费就有一两千……哪怕一个月就打一场比赛哩,到年底时也能积攒下一大笔钱了……”他似乎是在憧憬那幅他自己描绘出来的美好光景,“赛区出线,每个队员就有一笔奖金,决赛出现,还有更大的一笔奖金。我还没想踢上甲B的美事,但是赛区出线却几乎是铁板钉钉的事——你知道吗,这支球队里领衔的人物是谁?张远贵和冯震啊!以前都是国家队的!队上还有好几个家伙都是甲A里叫得响的人物,有国字号经历的人起码也有六七个……” 高劲松笑着揶揄他一句:“你不也是个国字号吗?” 何英曾经两次进入了国少队的集训大名单,还有一次因为膝伤而错过了国青队的召唤,说起来,他也是老省队里唯一的国字号。 “我这‘国字号’在人家面前那就是个虫。”何英伸出拳头,只翘了翘小拇指,满脸懊丧地叹息道,“要是那年膝盖没受伤就好了,说不定现在也能混个国家队队服穿穿,哪怕是国青哩,也不可能东奔西跑求爷爷告奶奶地央求人家给个球踢……” 他没再说下去。高劲松比他早进青年队,也比他早进省队,但是他却从来也没有过国家队的经历,连一次也没有。 高劲松却越听越疑惑。何英说的那些人,他在温惠大酒店的球场上一个也没见到,即便被孙峻山挂在嘴边的陈明灿,也只是在甲级球队里有些名气,然而这点子名气根本就没法和何英说的那俩人比较。难道说何英说的球队不是新时代?可这个已经把自己的球队都解散了的城市,又怎么会在突然间就冒出两支球队来? “你说的那支球队是怎么回事?”他忍不住问道。 “省城明远!球队就叫省城明远!” 明远?高劲松皱起了眉头。这名字实在太陌生了,他完全不记得今年的乙级球队有这样一支队伍。唯一能肯定的事情就是,这支球队现在就在这座城市里,“明远”之前的“省城”二字确凿无疑地证明了它的地域归属。 “以前叫‘江苏新宝’,上个月才被海南明远集团收购的。江苏新宝你总该知道吧?就是去年降级的火车头……” 火车头?就是那个虽然没有辉煌的历史但是却一直活跃在顶级赛事里的由行业体协组织管理的球队?高劲松听到这名字就不禁莞尔。假如说省队的解散是一种必然的话,那么火车头队的消失就象一出过头的笑话:前年的甲A联赛里,几十年里一直不温不火不上不下的火车头莫名其妙就降到甲B,去年是职业联赛第一年,火车头在开局顺风顺水的情况下,竟然遭遇了十三轮不胜,然后厄运就一直陪伴着他们,直到他们降到乙级……然后便是甩卖,不仅卖当家球员——当然降到乙级球队也没法留住那些当家球员,早就对这支球队虎视眈眈的甲级俱乐部蜂拥而上,把球队淘了个底朝天——还把俱乐部也卖掉了……几年之后高劲松才明白一个道理,其实火车头球队从联赛里彻底消失也是一种必然,当联赛职业化之后,所有的事情都要按照经济规律来办事,哪怕在某些时候会出现人为地去阻拦或者妨碍它发展的情况哩,市场也会做出一种自我调节——观众会离开球场,然后赞助商会离开联赛,最后无人喝彩的联赛会经历一次犹如女人产前阵痛一般的痛苦挣扎,或者死亡,或者在废墟上获得一次新生…… 但是现在他还没法想明白这事。 他问道:“你是和省城明远签合同?不是新时代?” 这一回轮到何英惊诧地问他:“我怎么会和新时代这种草台班子签合同呢?!他们到现在还没能凑齐踢队内对抗赛的人数哩!” 高劲松不明白,为什么新时代在何英嘴里就成了一个草台班子? 他很快就明白过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相对于跨进足球圈就砸下三千万、并且夸下海口说三年内冲上甲A的省城明远来说,在所有乙级俱乐部里最后组建注册的新时代球队的确是草台班子。 何英把话题转到正事上,这才是他今天找高劲松的原因。 “要不你明天也去明远试训吧?他们这两天正在大张旗鼓地招人哩,虽然把关严了一些,但是,劲松,我都能签到合同,你去肯定没有问题。” 高劲松把着酒杯,低着头没吱声。他在思量这桩事。 何英却以为他是在犹豫不决,就说道:“那体育用品公司的工作有什么好干的?一个月三四百块钱,饿不死你也撑不死你。我还能不知道你?能再踢上球才是你心中的想法。就来明远吧,咱们哥俩就又能呆到一起了。你别担心,我知道这半年多以来你肯定不会放下足球,哪怕是不踢球,但是你的身体素质还在!……凭你的本事一定能行的,也许还能捞到个主力替补哩,哪怕就是主力,也未必不可能——你可是能打好几个位置,象你这样的‘万金油’,没哪个教练会不喜欢!我看过明远的训练,好些主力的体能都成问题,这不就是说咱们还是有机会的吗?”他见高劲松依然不吭气,突然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迟疑地问道:“新时代,是不是找过你了?” 高劲松依然没说道,但是他点了点头。 “试训了没?你和他们签合同了?” 高劲松又点点头。 何英懊恼地使劲拍了自己大腿一巴掌,说:“早知道我该得到消息就告诉你的。都他娘的怪我,我刚刚听说明远的事,就什么都没顾上!”他愁眉苦脸地呲着牙花子,闷闷地灌下一杯酒,出了半天神才又怔怔地责怪高劲松,“你怎么事先也没和我说一声呢?……现在说什么都完了!” 高劲松只能苦笑。当孙峻山把合同摆到他面前时,当他听说每月工资是四千五时,他还有什么理由去拒绝这个从天而降的大馅饼?直到何英把新时代贬低为草台班子前,他都还没能从激动中平静下来。他承认,何英说的没错,按照报纸上提前泄露的今年乙级联赛分区方式,新时代多半要和省城明远分到一个赛区,这就是说,新时代和其他不幸分到这个赛区的球队一样,只能为了小组赛第二去拼搏——关键的问题是小组第二能不能进决赛,假如不能进的话,他的足球生涯就会再一次宣告结束,而且在收入上也会少许多……他和新时代的合同没有明确的截止日期,唯一能界定这个时间的话在合同里就一句:“本年度乙级联赛结束则本合同自动终止,是否将本合同延续,将由甲乙双方协商解决。”而加入省城明远则完全不一样,志在高远的明远已经为自己预订了一张乙级决赛阶段的门票,并且有很大的希望晋级甲B,这同样意味着将会有巨大的经济效益。但是他已经和新时代签订了合同…… 两个人坐在那里喝了一会儿闷酒,并且把段连锐婆姨端来的烤羊肉吃了个精光。 女人再给他们送来啤酒的时候,高劲松说道:“嫂子,再给我们烤一百串羊肉来。” 女人被他的话吓了一大跳:“还要一百串?你们能吃完吗?” “再来两百串也没有问题。”何英笑着说道,“你去问问段哥,我们俩可是有名的能吃,有回队上包饺子,他吃了七十六个,我吃了八十四个!”那女人脸上的神情明显是不信他说的话,但是她没再说什么。 待女人回家去拿羊肉,高劲松埋着头捏把着手里的一根竹签说道:“我知道你为什么邀我来这里见面说事。”何英笑了。他当然知道高劲松能明白这是为什么,自打两个月前他偶尔从这里经过遇见段连锐之后,他就时常来这里照顾他的生意。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其实就是想帮段哥一把,他现在日子过得挺不容易的。他们厂的效益是不错,但是他不会技术,只能拿个稳当钱,他婆姨又下了岗,家里还有个两岁大的娃娃……” “你这样做不好。” 何英的笑容一下凝固在脸上,他怎么也闹不明白为什么高劲松会这样说他。照顾段连锐的生意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了?难道说不照顾他的生意就对了吗? “你一定没少往这里领人吧?” “是。那又怎么了?这里吃和别处吃有什么区别吗?” “有区别,至少在段哥眼里有区别。你这是怜悯,不是朋友应有的情谊。我想他现在大概最不需要的就是怜悯,不然他也不会在这里摆这个小摊子挣辛苦钱。你拎上点水果,给他孩子买点东西,这是情谊;你一个人来坐坐,随便吃点喝点,他只要手头不忙,也会来陪你,这也是情谊;但是你今天一拨明天一伙……段哥今天晚上大概是不会过来坐了。” 高劲松这么一说,他立刻就品咂出其中的滋味。原来是这样啊!何英自己都正在为这事奇怪,他第一次遇见段连锐时,他对自己热情得不得了,两人就坐在这马路边,喝酒说笑一直聊说得四周围住户伸出脖子骂,才不得不散伙,可后来他带着朋友过来照顾段连锐的生意,并且很郑重地把他介绍给自己的朋友时,段连锐对他的态度却变得不冷不热起来,虽然还是热情,但是那种热情更象是对待一个熟络的老顾客,头回见面时那种无话不说的感觉没有了,更多的是一种敷衍和客套。 他使劲地搓了搓有些发烫的脸,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唆着牙说道:“你说得对!是我把事情想左了……” 他端起杯子来和高劲松碰了一下,一仰脖就都喝下去。 “不说这个了。还有个事情要问你——”他正视着高劲松,问道,“你怎么和新时代牵扯上的?” 于是高劲松为他详细譬说了这桩不可思议的事情的前后经过:“……最后我就签了这合同。你知道,我现在的景况虽然说不上糟糕,但是很窘迫,这种做梦也梦不来的好事摆在我面前,我没法不在合同上签字。” 何英更在意另外一件事:“这么说你还没把你的身份证复印件交给他们?也就是说,你现在还不是一个注册的球员吗?” “确实是这样。”高劲松马上就明白了何英这话的意思。是啊,自己还不是注册球员,那么那份和新时代签下的合同其实就不具备法律效力,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乙方的身份必须是职业球员——可他签字的时候还不是职业球员,直到现在都还不是;而且在他把身份证复印件交给他们之前,他们也没法为他在足协注册职业球员的身份。这就是说,假如他现在反悔的话,他完全可以推翻那份合同。即便他不反悔,在孙峻山给自己的三天假期里,他也完全有时间去省城明远参加试训…… 省城明远和新时代,他到底该选择谁? 高劲松痛苦地思考着。 选择省城明远,就是选择可以预见的未来,而新时代,则是因为他已经答应了他们,并且收下了那五千块钱的签字费…… 何英当然希望高劲松能够选择省城明远,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明远的优势都要大得多,甚至可以这样说,明远的一只脚,已经踩在甲B的门槛上。 最终高劲松拿定了主意,他还是想去新时代,至于理由,非常简单,他已经答应了人家,突然间反悔的事他实在做不出来。 何英登时就让他的理由憋得说不出话来。这也是理由?这能是理由?他气得都想用酒瓶子在他脑袋敲几下,教他好好地清醒清醒。但是他明白这办法肯定行不通,会不会出人命先不谈,单就身体对抗来说,他也不会是高劲松的对手。踢过左右两个边后卫位置的高劲松对付他这种前锋还是很有一套。 他只好无奈地说道:“至少你也该去试训一回吧,万一被挑选上了哩?那时新时代的人也不能对你说什么,毕竟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他们总不能耽搁了别人的前程吧?” “我不想去了。”高劲松又开了一瓶啤酒递给他,然后为自己开了一瓶,“你还不了解我的情况吗?我那个没办法的毛病,去了明远也就那么回事,再说他们那里能耐人那么多,几时能轮上我上场啊?要真是晋级甲B,说不定第一个开销的就是我……我还是留在新时代吧,至少他们缺人手,而且他们也舍得在球员身上花钱——即便不能晋级甲B,只要新时代能进决赛,我就能寻够钱。至于踢球的事,”他抿着嘴笑了笑,“到时候再看吧,要是在新时代混出点名堂,说不定明年还有乙级队会找我的。在明远可永远也不会有我的出头日子。” 这一回何英是彻底没了说话的力气。他现在直想扇自己两个大耳光。他一时兴奋激动,怎么就把那么大的一件事给忘记了哩?高劲松为什么左右脚都能顺溜地踢球?为什么能打场上七八个位置?为什么每个第一回遇见他的教练立刻就会喜欢上他,但是一两场比赛之后甚至是一两场训练赛下来就把他扔到板凳上?还不都是因为他那个毛病吗? 何英现在懊悔得满脸通红。 高劲松又能象他一样踢球了,而且还比他更进一步,能够有更多的机会踏上球场了,他应该为自己的朋友高兴才是啊!他干嘛非得让他去一个人满为患的俱乐部呢?在这种连国脚都未必能保证自己主力位置的大俱乐部里,有着致命缺陷的高劲松能冒头吗? “来!不说这些事了,咱们说说别的……”何英举起了杯子,“我才认识了一个女子,是一家医药公司的业务员……” 高劲松低下头去喝酒吃菜。 他在心里叹息一声。这个何英,他又来了,每回他都在自己面前夸耀他的女朋友有多么多么的漂亮多么多么的好,可最终他都会发现还有一个更加漂亮更加好的姑娘…… 未完待续,预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 ------------ 第一章(5) 因为第二天上午何英还要赶去明远俱乐部签合同,所以他们俩都没敢喝太多的酒,快到十二点的时候高劲松去把帐结了,何英也没阻拦他。他们俩的友谊早已经超越了那种需要靠争着付帐来体现的时候,而且在之前的谈话里,高劲松已经把签字费的事情作为一桩逸闻告诉了他,他知道高劲松现在有钱。 两个人和段连锐说了几句客气话,就离开了烧烤摊。 “走吧,我陪你走一段,反正这里也不大好找出租车,干脆到大街上再叫一辆。”何英帮高劲松推上了自行车。 高劲松笑了,却没说话。他也正想同何英一块儿走走,事实上,即便今天何英不找他,他也会找到何英,因为他的生活在这个白天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那原本黯淡无光的未来,豁然间就充满了光明,虽然还有很多东西现在没法预测,但是他知道,这个变化对他的影响将会非常巨大,巨大到他现在都还不敢去想象。他现在对未来充满了憧憬。但是未来就象被一层厚厚的纱幔围绕起来的雕像一样让人无从琢磨,又象夏天里的天气一样变幻莫测,这不可预知的前途让他感到不安和忐忑,同时也让他对自己的将来产生了某种程度上的畏惧。 他有许多话想对朋友倾诉,但是却又找不出说话的由头。他猜想何英也想对自己说些什么。就象自己一样,何英同样也遭遇到和自己几乎相同的事——假如踢球不是他们的工作而是他们的事业的话,那么就在今天,他们都寻找回了自己的事业,让自己的人生重新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上…… “你说,我明天和明远签合同,他们会不会也要给我签字费?”沉默了老半天的何英突然问起这件事。 高劲松楞了一下才说道:“应该会吧。”他也不敢肯定,毕竟在他们离开足球的这一年半时间里,很多东西都发生了变化,比如说这莫名其妙的签字费,比如说“比赛补助”改作“出场费”,比如说球员的转会和租借……这些名词是如此熟悉而这些事情又是如此陌生,他们都得去重新适应。 两人来到大街上,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从对面驶过,何英下意识地招了招手,那车立刻就在这不允许掉头的马路上麻利地转过来,停在他们面前。 高劲松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竟然神使鬼差地朝何英伸出了手,而何英居然也伸出手来和他紧紧地握了握手。 握手的时候他们都突然觉得自己成熟了许多。但是同时他们也都明白过来另外一桩事:他们俩终于要分开了,虽然他们的友谊依然会牢固可靠,但是在球场他们会成为对手,也许这还不仅仅是一时半会的对手…… ******** “去明远试训的事,你再考虑考虑,这毕竟也是一个机会。”临走的时候何英这样叮嘱他。他有些感激,同时又有些好笑,难道说仅仅是握握手,何英就连性格也变了?以前他肯定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即便说,也绝对不会说得如此郑重其事,更不会用上“考虑”这种对来他说很生僻的字眼。“这毕竟是一个机会。”高劲松盯着远去的出租车笑了,说这话时何英脸上的神情可是少有的严肃。 到底去不去明远试训呢? 回家的路上高劲松一直在努力思考这个问题。最终他也没想出个好结果。非但没有想清楚这个事,而且还觉得自己的脑袋昏沉沉的——他刚才啤酒喝得太多了,让夜晚的凉风一吹,这个时候酒劲已经涌上了头。他索性停下自行车,把T恤衫脱了挂在车把上,就晾着膀子一路蹬了回去。 ********** 他回到出租屋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一点了。 这个时候小区里的自行车寄停处早就关门了,他只好把车扛上自己暂住的房间。虽然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未必再有把它派上用场的机会了,但是这车好歹也能卖个几十块钱,他还不愿意把它随意地丢在楼下不理不问。即便是卖不掉,把它送给什么人也好啊,多少也是个人情。总不至于送也送不掉吧? 他打开门,摸索着按钮开了客厅里的灯,把自行车推进去,靠着墙角摆放好,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屋子里似乎有人在说话,可声音马上就消失了。 看来自己今天晚上喝得是有点多。高劲松在心里嘲笑着自己,这都已经出现幻觉了。同时他也暗暗地警告自己,这种放纵自己的事情今后要少做,任何含酒精的饮料和烟都是运动员的大忌。 他回了自己的房间,把挎包放到一个稳妥的地方,然后找出两件干净的换洗衣服,出来关了客厅里的灯,就准备去洗澡。他这才发现另外一个房间这个时候还亮着灯,一线苍白的亮光从门的下方透出来。他还能听到有人在说话,而且是那种标准得就象收音机里的播音员一般的普通话。 这些女子还真能干哩,白天上了一天的班,晚上都还有这么好的精神来聊天…… 他胡思乱想地赞叹着进了卫生间。 洗罢澡再把换下来的衣服也洗好,他回了自己的房间去拿衣架,还顺手从挎包里掏出了那盒放了许久的香烟,并且搬起了那把破木椅。他再一次严肃地告诫自己,吸烟这种习惯不好,但是他马上就为自己的行为找理由:他现在清醒得就象早晨刚刚起床一样,胸膛里总是涌动着一股又一股的激动,还不知道这种兴奋几时才能平息哩,他要在阳台上借夜晚的凉风来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不然他今天晚上就别想睡觉。 他搭好衣服就在椅子上坐下来,并且把两条长腿舒服地蹬在阳台的水泥矮护墙上,摸出一支香烟。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打火机。他懊恼地站在那里懊恼了半天,总算寻到一个好法子——厨房里的煤气灶不就是现成的打火机吗? 他现在终于可以惬意地坐在木椅上,一边趁凉,一边煞有介事地喷着烟雾,美气地考虑那五千块钱的用途了。 他马上就沮丧地发现,这笔钱与他无缘。二姐在广州读医科,为了能节省下来回的路费帮家里减轻些负担,她已经两年没回来了,现在有了这钱就能让她回来过一个轻松的暑假,并且她和大姐都不需要为她下学期那昂贵的学费操心,在新学期开学前他还能挣下一万多块,足够应付了。想到这里他好生感慨,还是踢球好啊,免费的吃喝免费的住宿,还有免费的衣服穿,所有的工资补助和奖金全是净剩的……他不禁憧憬起球队和自己的未来,要是球队能冲上甲B,要是自己和俱乐部还能续签上明年后年的合同,那他能挣多少?他很快就在心里计算了一下,乖乖,两年就能挣百十万哩! 这个可怕的数字把他吓了一大跳。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踢两年球就能挣这么多钱! 他马上就发现自己犯下了一个错误,按他现在与球队的合同来计算他的收入,他一年只有六七万,即便再算上各种奖金和补助,充其量也就十万出头……他刚才计算出来的数字其实是把自己每月的工资想岔了——他把五千想成了五万,多添了一个零…… 这个小意外让他自己都觉得好笑。自己是不是太贪心了,想两年就挣出个百万家当来?其实两年下来攒上二十来万已经很不错了,这样的话,他起码能为自己置办一套象样的房子,再不用象现在这样,连个固定安稳的落脚地都没有。而且有二十万的话,不仅他自己的问题解决了,还能保证二姐顺顺利利读完大学,同时为这个家操持了许多年的大姐也能真正地去营务她自己的家。 然而这一切对未来的美好希望都寄托在一件事情上面——他还能继续踢! 他继续踢的条件是:新时代得冲上甲B,并且和他续约;或者他找到新的俱乐部。 对于再寻找一家俱乐部的事,他已经不抱任何幻想了,因为过去的一年里他碰的墙壁太多了,连何英那样有过国少队经历的球员再回到球场上都是这般艰难,更何况是他哩?只要人家把他拉到场上去练练,只要教练稍微多留点心,他们就会发现他的那个致命缺点,接下来的事情就很难说了,也许是一通嘲讽挖苦,也许是白眼和冷漠,甚至可能是羞辱…… 他痛苦地埋下了头,努力把那些突然浮现在脑海里的不愉快经历忘掉。 他仰靠在墙壁上呆呆地发楞。 也许自己真的该去明远俱乐部试试运气。 球队给了自己三天的假期去处理私事,反正他已经辞职了,而俱乐部又不知晓这个情况,那么他还有足够多的时间去明远试训,说不定他这两年的霉运已经到头了呢?万一他能在明远碰上一位赏识自己的伯乐呢,那不是什么都有了?虽然说他自身条件不够优秀,但是他有一付好身板,在激烈的身体对抗中不吃亏,重要的是他的左右脚都能盘能带能传能射,这也是本事啊;他还能踢场上多个位置,除了守门员和中后卫这两个位置之外,其他角色他都能胜任,这也是他的一项长处啊——他的这些本事都是为了弥补那糟糕的缺陷而下死力磨练出来的,他比别人多洒了多少汗水啊,可到头来却一样也没能派上用场。 可他已经和新时代签了合同,这个时候走会不会被认为是违约呢?合同上对违约的惩罚可是写得清楚明白,“毁约方要赔偿因为违约而给守约方所带来的一切损失”。要是新时代俱乐部气愤不过真把他告上法院怎么办?别说“一切经济损失”,即便是“一切”的一半也不是他能承受的。 可他却不甘心就这样被绑在新时代。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缺兵少将的新时代比兵强马壮的明远更有晋级甲B的可能,即便没有明远这只拦路虎,还有广东明珠和青岛双喜,这两家俱乐部原本就是今年乙级联赛的升级大热门。现在好了,就算新时代是只饿狼,也不可能在三只拦路虎的围堵下杀出一条路来吧?何况乙级联赛里有哪家俱乐部不是饿狼哩?谁都恨不得咬别人一口!谁让狼那么多,而肉却只有区区两块啊…… 他皱着眉头仔细盘算着。这桩事实在太大了,不能有丁点的马虎。毫无疑问,他已经想清楚了,绝对不能在新时代这一棵树上吊死;同时他也得留心另外一件事,那就是他去明远试训的事不能让孙峻山他们知道,不然他连新时代这个退路都保不住。 既然拿定了主意,那么明天上午他还得和何英联系一下,明远俱乐部的试训地点在哪里,他可是一点都不知道哩。 对了,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五千块钱这两天他还不能动,要是明远的试训通过了,他还得把这钱退还给新时代。至于让二姐回来过暑假的事,倒是可以明天上午就去打电话,反正他还积攒了一千多块,这钱买张从广州到省城的火车票还是绰绰有余。 他正想得出神,却听到有拖鞋趿过水泥地面的细微声响,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又有人来到这阳台上。 黑咕隆咚的夜色里,他一时没能分辨出这身材婀娜的女子到底是姜丽虹哩,还是她的那位播音员朋友。 那女子就站在阳台边,低着头不停地抹眼泪,却偏偏连一点抽泣声都没有。 ——是姜丽虹! 高劲松楞住了。这女孩半夜三更不睡觉,跑这里来哭个什么劲?是被男朋友甩了还是在公司受了谁的气?或者是看了什么狗屁倒灶的电视剧,到这里抒发下郁结在心头的情感?看情形应该是被电视剧里的煽情故事感动了吧,这回是女主角得了癌症还是男主角移情别恋了哩? 他这才想起来,这个时候自己再不出声似乎也不大是个事。 但是他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教她知道自己在这里。他只好默默地坐在椅子里,看看天上稀稀拉拉的几颗星星,再看看对面灰蒙蒙的一片拆迁安置楼,数了数还亮着灯的窗户到底有多少间,末了再转回头看姜丽虹时,却看见她正怔怔地望着自己,借着微弱的光亮他能看见她眼底还留着些许亮晶晶的东西。 他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尴尬的笑容。他应该说点什么宽慰的话,比如电视剧都不能当真之类。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还从来没遇见过这种事。他拼命地回忆着何英告诉他的那些故事里,有没有如何去哄女孩子开心的情节可以借鉴。 他还没能记起一桩类似的故事,姜丽虹就又在低头抹眼泪了。 真他娘的麻烦事!他忍不住在肚子里骂了一句娘。他现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虽然他和她并不熟悉,但好歹也作过几天同事,再说他一个男子汉,怎么能眼看着一个小姑娘——从身高上来说,姜丽虹在他面前绝对是个小姑娘,但是从年龄上来说则未必——在自己面前哭呢?他怎么说也得劝慰开导上几句。 “和男朋友吵架了?” 没有回答。 看来自己问错了题。 “电视剧里好人又遭殃了?”他皱着眉头问。真是希奇,电视剧里要是好人都不遭殃,那还能叫好人吗?做坏人永远比当好人要顺溜许多,当然做坏人最后的结局一般都很惨,要是不能浪子回头悬崖勒马的话,估计横尸街头都有可能——哪怕那故事的背景就在这一两年哩。他长这么大,唯一一次看见横尸街头的事还是因为一桩车祸…… 姜丽虹依旧没理会他。 这样看来他又找错了方向。 既然不是因为失恋也不是因为骗眼泪的电视剧,他是彻底没折了。假如是在公司里受了委屈,那么她自己就能解决;假如她被公司解雇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生活总是这样残酷,她应该学会怎么样去面对。他不打算再劝下去了,反正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他站起来,准备拎着椅子回去睡觉。要是明天就去明远俱乐部试训的话,那么充分的休息是必不可少的。 “听,听说,你……辞职了?” 幸好是万籁俱静的半夜,幸好他的耳朵还挺好使,不然他可真不可能听见姜丽虹说的话。 “是。” 又是一阵安静。他的耐心都快被这个家伙给折磨光了。他下了决心,预备连招呼都不打一个便回去睡觉。管他哩!反正他过两天就要挪地方了,即便给她留下一个没礼貌的坏印象也无所谓,在这个人口稠密的大城市里,他们再见面的机会几乎是零。 “你,你怎么辞职了哩?” 这回轮到他沉默了。他在心里掂量着有没有必要和她说实话。良久他才含糊地说道:“……我寻到一份新工作。” “去……去做什么?” 你怎么就这么多问题?他瞅了她一眼。但是他还是回答这个不容易回答的问题:“去打半年的零工。假如运气好的话,就在那里一直做下去。”他可不知道她原来也有这么多的话。 姜丽虹又不吭声了。她半昂着头盯着阳台外,安静得就象这黑黝黝的夜色。 他现在倒不好意思走了。人家问过他那么多的问题,这也是一种熟人间的关心和关切,他怎么说也得有点表示吧?于是他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你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要是你信得过我,就让我来帮你出出主意吧。哪怕不能帮你出主意哩,说出来你心里也要好受些。你放心,我已经从公司辞职了,估计今后再回到那里的可能性很小,所以你完全不用担心我会把你的事传扬出去……” 姜丽虹就象没听见他的话一样,只是抬起手来抹去了眼角的泪水。和高劲松说了几句话,她现在已经不怎么哭了。 “你能为她出什么主意?”姜丽虹的朋友接过了话茬,她还打开了厨房里的灯,走过来牵住姜丽虹的手,让她回去睡觉。 骤然间闪亮的灯光让高劲松不由得闭上了两眼,然后他就听到女子说道:“回屋吧,先睡觉,明天我就去帮你借钱。你放心,总会有办法的,活人怎么能教尿憋死?” 听到她的最后一句话,高劲松忍不住笑了。但是他的笑容立刻凝固在脸上,他终于知道姜丽虹半夜站在阳台上哭的原因了——钱!她现在需要钱!一瞬间他的脑海里就转过好些个念头。他现在就有钱,而且这钱一时半会他还用不上,完全可以先借给她。但是他马上就否决了这个想法。他和她根本就不熟悉,况且她还不是本地人,要是她有心不还,他上哪里去寻她?但是万一她只是需要几百块来救急哩?她总不至于为了几百块钱来骗自己吧,还哭得眼泪汪汪的……不!即使是几百块钱他也没义务去帮她,生活本来就是残酷的,而惟有这种残酷才能让我们清醒…… 他心里这样想,嘴上却说着另外一番话:“能说说是怎么一回事吗?要是需要的钱不多,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姜丽虹惊讶地看着他,她漂亮的眼睛里立刻点燃了两团希望的火苗。但是这火苗马上就黯淡了。她记起了高劲松那间简陋得都教人没法形容的房间,从那些私人物件上就能看出他的生活有多么的窘迫。 她的同伴乜了高劲松一眼,说:“……她要借三四千,你有吗?” 这个数字让高劲松说不出话来。他倒是能拿出这钱,但是这就意味着他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履行和新时代的合同!这同时也意味着他真的有可能只是打半年的零工,或者连半年的零工都打不成,要是小组赛里球队就被淘汰的话,他最多只能打三个月的零工,之后他就不得不再一次为了工作而奔波…… 更可怕的是,这样做他就会丧失一次可能改变自己一生的机会! 他打消了借钱给姜丽虹的念头。 ********** 高劲松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他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姜丽虹站在阳台上无声地哭泣,还能听见她轻声地问自己“你怎么就辞职了”,他睁开眼就能看见她那双被焦虑折磨得失去了神采的眼睛,还有那瞬间迸发出来的希望火花以及更加深沉的绝望…… 自己应该帮她的!他这样想到。姜丽虹的同伴看着他时的那副轻蔑神情让他异常愤怒,即使是出于一个男人的自尊心,他也应该帮她。 但是要用自己可能拥有的大好前途来帮助一个刚刚认识的旁人,这到底值不值? 他觉得自己很难作出一个正确的选择。无论帮还是不帮,他都有大把的道理来说服自己,这就让他更加难以取舍。他陷入了一种两难的境地。 他烦躁地坐起来,伸手去枕头边摸烟,或者只有烟卷才能让他平静下来,哪怕这种平静只是暂时性的,可那样也比现在好得多。 他的手在黑暗中摸来摸去,只摸到了自己的挎包。挎包里没有烟,只有一个本子和一支笔,还有他的各种证件,以及……以及那沓烫手的钞票。是的,烫手的钞票,当他摸到这些质地手感完全不一样的纸张时,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就象触电一般猛地缩回来,那种麻痹感飞快地从手指尖一直传播到全身,最后连他的大脑都似乎震颤了。那一时刻他甚至痛苦地发出了一声**。 那种颤栗的感觉让他整个人都麻木了。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他终于想起来他到底想干什么,也终于想起来那盒烟被他撂在什么地方。他把烟忘记在阳台上了,在他既羞愧又狼狈地走回自己的房间时,他忘记把它取回来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迈着疲惫的长腿摸黑走出自己的屋子,去阳台上找那盒烟。他现在特别渴望那种喉咙被烧灼大脑被麻痹的感觉,那能使他暂时忘记掉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当他打开厨房的灯时,他立刻就看见了那个已经变得很熟悉的身影,烟盒就在她身边的阳台矮护墙上。 “我……我来找,找我的烟。”他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说道。他压根就没敢去看她,而是耷拉着眉眼走过去,抓起了烟盒。 “你还不睡?”他问了一句白痴一般的问题。话刚出口他就恨不得把话都拣回来再咽下去。“快去睡吧,你明天还要上班的……”他说不下去了。 “嗯。”姜丽虹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唆着嘴唇木着脸看着她,半晌才问道:“你一下子借那么多钱做什么?” 她没有说话,甚至都没看他一眼,只是望着无边无际的夜空出神。夜空里空荡荡的,连一颗星星都没有,只有一片看不到尽头的深邃的黑蓝色。 “我可以借给你!” 说完这句话他就有了一种虚脱一般的感觉,同时也觉得刚刚还沉重得就想象灌了铅一样的双腿又恢复了活力。 “你等一下。”他马上就回了自己的房间,从那叠子钞票里数出四十张来拿到阳台上,并且把它们交给姜丽虹。他甚至还半真半假地和她开起了玩笑:“你赶紧把它们收好,免得教我看见它们——说不定我会后悔的!” 在厨房那并不明亮的灯光映照下,姜丽虹的脸猛地涨得通红又马上变得象纸一样白。她怎么敢相信高劲松真能拿出这么多钱呢?又怎么能相信他会真的把这钱借给素昧平生的自己呢?他看上去就象一个潦倒的打工仔,却象变戏法似的在屋子里兜了一转便取出这样多的钱……她昂起头来,想看清楚高劲松的表情,想确认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但是她马上就红着脸埋下头去…… 为了找回那包烟卷而来的高劲松浑身上下就只有一条四角内裤…… ******** 钱借出去了,高劲松终于又能塌塌实实地睡了。他再不需要为明远俱乐部的试训担心了,也不用去盼望那个能识千里马的伯乐出现了,他现在只能乖乖地去新时代俱乐部报到,唯一的指望就是球队能踩到狗屎,一路顺顺溜溜地过关斩将杀到决赛,再把三只公认的老虎中的两只拖来做垫脚石,最后晋级甲B——即便不能和俱乐部续签合约也没关系,只要球队晋级甲B,乱七八糟的钱合到一起,他就能为自己挣下在这座城市里买一套象样的房子的钱,至不济也能让他支付按揭一套新建房屋的首期款…… 他刚刚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就听见有人在敲他的门。 他嘟嘟囔囔地埋怨着,很不情愿地去为姜丽虹打开了房门——只有她才会这样轻轻地有节奏地敲门,要是换成她那个“有性格”的同伴,即便是用脚踹门他也不会感到奇怪。 他答应了一声,利索地套上衣服短裤,这才开了灯去开门,便问她:“你还不去睡?”又开玩笑说,“小心长皱纹。” 姜丽虹红着脸小声说道:“我,我把借据给你送来。”她现在敢正面看高劲松了。 这个倒是高劲松没有想到的事情。他接过了那张字迹挺工整的纸条,笑着说:“用不着吧?……去睡觉吧,再过两三个小时你就得上班了,上班时没精神会被总经理骂的。”他强自克制着才没打那个哈欠,可还是忍不住慢慢地呼出一口长气,使劲地摇了摇有些酸涩僵硬的下巴。 “谢谢你。” “嗯。”高劲松随便应付了一声。他现在瞌睡得都想一头栽倒在地板上了,只想着赶紧把这个精神突然好得不得了的女子打发掉——她难道就不想睡觉吗? “你把钱借给我……难道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借这个钱吗?” 不想!这话都已经窜到高劲松的嘴边,可最终他还是把它们咽了回去。他笑着说:“假如你愿意说的话,我当然……当然,”这一回他没能忍住哈欠,泪眼婆娑睡眼迷离地望着姜丽虹说道,“……可我这屋里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要不,晚上你再告诉我吧。”他下午就准备去俱乐部报到。至于那张借据能不能兑现——哎,再说吧…… “我哥要结婚了,女方家里还想要八百块钱,家里没钱了……”姜丽虹似乎没察觉到高劲松的困倦劲头,自顾自地说下去。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这些事告诉给他听,但是她总觉得,假如不告诉他的话,也许他会误会自己。“大队会计说,要是我们不把前年修公路时欠下的两千多集资款补齐的话,那么他们就不给开结婚证……弟弟妹妹在镇上读高中,他们要做什么制服,每个人都要一百多……” 结婚证和修公路能扯上联系吗?高中,多么遥远神圣的字眼啊,他这辈子正经八百地读书就只读到小学五年级,还没能毕业!一套皱哩吧叽的校服也敢收一百多?这裁缝店也太黑了点吧,都快赶上奥运公司了;姜丽虹才刚刚满二十,还是她那个“播音员”同伴的姨婆?这姨婆可真年轻啊…… 高劲松满脑子塞满了这七不沾八不搭的东西,连自己是怎么回到床上的都不记得,就睡得什么都不知道了。 未完待续,预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 ------------ 第一章(6) 谁都能看出来,姜丽虹今天不大对劲。她的脸色很差,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对待顾客也不象往常那么细致周到,偶尔顾客问点什么,说不定她还会答非所问;尤其是当她闲下来时,她总会把着衣架在那里呆呆地出神,时常一站就是好半天,无精打采的眸子里还时常跳跃着异样的神采。 她的这些状况最终引起了主管的注意。她特意走到这个不多言多语的手下跟前,关切地问道:“你生病了?” 看姜丽虹没说话,主管沉吟了一下又说道:“要不你先回去休息吧。” 姜丽虹咬着嘴唇摇了摇头:“我没事的。” 主管狐疑地望着她,她不能肯定她是不是真的没事。看见有顾客拿着钱包走到收银台前,她只好对姜丽虹说:“要是不舒服就先回去吧,别硬扛着。自己的身体要紧。”然后她就回了自己的岗位。 我真的没事。姜丽虹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能把这话说出来。她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这其中一小半的原因是因为昨天晚上没能休息好,另外一些原因是自打昨天中午起她就再没吃下什么东西,更多的原因却是因为高劲松借给她的那四千块钱…… 昨天晚上她没休息好的事,我们已经知道了,但是为什么从昨天到今天她都吃不下东西呢? ……姜丽虹的家在川北山区,真正的山区,在公路没有修通之前,下了汽车都还要走上半天的山路,才能在这面的山顶上望见对面山坳里那一流沿着河沟铺展开的茅屋瓦房,那其中间一簇四间半瓦半草的房子就是她的家。那一间半瓦房就是她为这个穷家挣下的家业——从十六岁辍学直到十九岁,她都在广元市里打工挣钱,三年里她一共为家里带回来七千多块,不仅帮着家里新修了瓦房,还顺带着把那两间快要倒塌的泥墙茅屋也修葺了一番,弟弟妹妹能读完初中升入高中,这其中也有她的一份力。那可是七千多块钱啊,在广元这个经济发展相对落后的地区级城市里,对于一个没有文凭又不愿意为了钱去出卖自己的女孩子来说,这几乎是一个不可想象的天文数字。明年妹妹就要高中毕业了,那时她也能为这个家出一分力,这样她也总算能喘上一口气了。肩膀上的担子就要轻了,她那颗年轻的心就开始萌动了,她也希望能象那些勇敢走出去的小姐妹一样,到成都重庆广州上海这些大城市去闯一闯,即便是去见识一回也好…… 她一直都在动着这个心思,但是她那羞怯内向的性格又每每阻挠住她,要是让她一个人去这些陌生的地方闯荡,她可真没有那个胆量。 在春天快要过去的时候,她在广元市里遇见了同村一起长大的姜雁,听她说起省城这个地方的种种光景,在和家里打过招呼之后,就随她一块来到这个大城市,并且在姜雁的帮助下,最终找到一份工作,在奥运商场里做售货员。这份在我们看来很普通的工作,在姜丽虹的眼里却是一桩很体面也很了不起的事情,因为她从来都不敢想象自己也能象个城里人一样在商场里上班。倒是出来闯荡了好些年的姜雁告诉她,其实奥运商场并不是真正的商场或者百货公司,它仅仅是个门面大一些的店铺。 朋友的嘲笑戏谑并没有让姜丽虹感到沮丧,她对自己现在的境况已经很满意了:同她以前上班的工厂或者酒家饭馆比起来,商场里的环境明显要好上许多,很少有不三不四的人来兜搭说话,上班时还能穿着质地很好的名牌运动服装作工作服,最重要的是,这里挣的工钱也要高出许多,几乎是她在工厂里的一倍半……她已经想象不出还能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好了。她发现,她现在已经很喜欢这种按时上下班的生活了,因此上房租水电费这些都市生活里必不可少的各项开销现在看起来也没有那么教人恼恨了——她还是第一次在既不包吃也不包住的地方上班哩。 可她才刚刚领到自己的第一个月的工资,一个噩耗就降临到她头上。 昨天中午,她的家人跑到镇上给姜雁打了个传呼,让姜雁无论如何也要马上找到她,因为家里出了一桩大事。 她接到消息,立刻就在公司里拨通电话找到了父亲。 她大哥要结婚了! 这是好消息!作为妹妹,她为这个消息而感到由衷的高兴,同时她也明白过来,这桩婚事绝对没有听上去那么简单——山里的妹子朝思夜想的事情都是嫁到山外去,而山外的妹子根本就不愿意上山,即便是因为种种原因留下来的女孩子也不会瞧上她哥,因为他是一个本本分分的庄稼人,既没有手艺,也没有本事,而且岁数也不小了——他都二十四了,这个岁数在农村里就已经很大了,除过那些游手好闲的二流子,相邻几个村子里同他差不多大小年纪的青年都已经结了婚,有些手脚利落的连娃娃都能喊爹了…… 事情的经过果然不出她的料想,这个即将要作她嫂子的女人是二婚,并且岁数也不算小,已经二十五了,比她哥还要大几个月,但是人很勤快,待人接物什么的也算过得去。 二婚就二婚吧。她想到,家里为哥哥找到一个媳妇也不容易,即便不算上给女方家里的钱,这几年光花在媒人身上的钱就不是个小数目。何况找个二婚的媳妇也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反正这两年离婚已经渐渐地成为一种司空见惯的普遍现象了,即便是在她的家乡,农村人也不再象过去那样,在背后对离婚的男女指指点点嚼舌头根子了。当然离婚的人也渐渐多起来,见识过外面世界的男人女人们的思想都在变化,他们也在追求着属于自己的幸福,象姜雁,她就离了婚…… “女方家里还要八百块钱……”父亲在电话里告诉她。 “那你还不给他们?”她不禁着急地埋怨着父亲。“家里又没钱了?”她立刻在心理盘算着能不能凑出这个钱。她才发过工资,加上手头上的一点活钱,就有四五百,再从姜雁那里借三百就行了。她暂时没去想自己接下来的一个月怎样生活,反正她现在和姜雁住在一起,必要的生活开销可以让姜雁先垫上,下个月领到工资她就补还她。于是她说道:“你先把这事应承下来,我明天就给家里汇钱回去!至多三五天你们就能收到。” 还不仅是这个事情。父亲去大队给哥哥开结婚证明时,管着开具各种文书的大队会计却翻起了陈年旧帐——前些年的大队提留,他家一直没有缴齐,还有前年的公路集资款,他家也一直拖欠了一笔钱。开张结婚证明可以,但是必须把帐先补齐,这些款项合计到一起,一共是两千八百九十六块四角…… 她听到那个可怕的数字时,眼前就是一黑。她脑子里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的鸣响…… 过了许久她才出奇平静地问道:“还有什么事?”说这话时,她甚至期盼着父亲能说出更加恐怖的事情来。要是还有什么事你们就一并说出来吧,反正我是女儿家,终究是别人家的人,你们就把我当作一匹马一头牛随便作践吧……那么多钱她到哪里去找,又到哪里去借?你们这些大人都想不出法子的事,她一个女孩家就能有办法? “你哥结婚总得摆几桌,猪是自家喂的,这不要钱,但是烟啊酒的还有从镇上请师傅来办酒席的钱……再说,结婚总得给你哥和你嫂子买上两身新衣服……还有你弟弟妹妹读书的学校也要求他们做校服……” 电话就搁在她耳边,可父亲的话遥远得就象从地底下冒上来一般,又象一种飘渺得难以捉摸的雾。 “我来想办法。”她平静地对父亲说道。泪水立刻就涌进了她的眼睛,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朦胧起来。她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去死,也许对现在的她来说,死反而是一种彻底的解脱。 父亲在电话那头长长地叹了一声,这透着凄凉哀伤和无奈的叹息让她的心都揪碎了。 在痛苦的折磨中她熬过了下午和晚上,当她回到出租屋并且见到姜雁之后,她立刻就抱着自己的朋友哭起来,并且断断续续地把电话的内容都告诉了她。 辈分上比她矮了一大截但是年纪比她足足大了三岁的姜雁听到这事之后,也没了抓拿。她只能挑拣着好听话来宽慰她:实际上办这些事也许要不了这么多的钱,她家里为了在她哥的婚事上从容一些,肯定多说了一些虚头花脑的用项,因此真正需要的钱也不会是五千,最多也就是四千……但是这钱姜雁也拿不出,她在省城里挣的钱都在这屋里,电视机洗衣机还有床以及那么多的衣服……算上她即将领到的工资,她也只能借出一千块来,毕竟用钱的地方还很多,得留出一部分应付柴米油盐这些开销。 她最后答应姜丽虹,她会帮她想办法,她明天就去找熟人朋友们转借这笔钱。 但是她也很诚恳地告诉姜丽虹,别对这事抱太大希望。要是借上一百两百的应急钱,人们通常都不会拒绝,但是要借上这么多,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她们俩都是无根无基的外乡人,都是在这座城市里挣钱的打工仔,谁敢平白无故地借给她们这样多的钱哩? 看着姜丽虹绝望地坐在床边抹眼泪,姜雁只能用“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这样的老话翻来覆去地劝慰她。 这种不能解决实际问题的套话更教姜丽虹痛苦。所以她很晚的时候才会跑到阳台上去哭。哎,这种强烈的情感宣泄方式是她现在唯一的选择了。在同情她以及她的家庭的遭遇的同时,我们也不禁为这个女孩子的行为而感动——在这种时候她竟然还能体谅别人,不愿意因为自己的不幸而去影响别人休息…… 就是在阳台上她遇见了半夜没事跑到那里去学抽烟的高劲松。 他是她的同事,但是他工作的地点是在二楼,而她只是一楼商场的售货员,楼层上的区别以及他面前的写字桌还有桌上那些帐薄本子笔都说明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在她眼里,头上有着屁用不顶的经理头衔的高劲松,和自己根本就不是一类人。何况公司里这两天还有传言,他就要升业务经理了,这可是能和财务经理平起平坐的重要岗位,等闲人连想都不敢想的职务。 但是他竟然就辞职了! 她记起一桩事。有一个对公司历史很熟悉的售货员就对她说过,奥运公司前面几任业务员做到最后,不是自己开公司做老板,就是做了厂家的地区销售经理,前一阵子辞职的那个业务员李健,其实就是跳槽到了一家服装公司,现在是那家公司在本省的商务总代表。 难道说高劲松的辞职也是因为他已经寻下了更好的工作吗?是自己开公司还是做高级管理? 在看见高劲松的一瞬间她也转过寻求帮助的念头,也许他能帮自己。但是她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高劲松那个单间里的摆设就说明他现在的糟糕情况。后来发生的事也证明了她的猜想,当姜雁说需要四千块钱,他连句客套的虚伪话都说不出来。 可再后来的事简直让她目瞪口呆! 高劲松竟然什么都没问便取来四千块钱,并且什么条件都没提便把钱给了她…… 那一时刻她震惊得连句感谢话都记不上说了。 待她清醒过来时他已经回屋了。她手里攥着那沓钱拖着软绵绵的腿挪回了自己的屋,倒在了床上,眼眶里又涌进了掺杂着辛酸与感激的泪水。屋子里还亮着灯,躺在床上的姜雁也没有睡,她坐起来看见了她的眼泪和她手里的钱,然后很冷静问她:“他想干什么?他有什么条件?他是想要你的人,还是就想要你的身子?” 她记得当姜雁问过这些冷酷得近乎残忍的问题之后,她很愤怒地告诉她:“没有!没有条件!他什么都没说,就把钱给了我……” 她知道,姜雁这样问是怕她会吃亏,但是她怎么能把所有人想象得那么不堪?! 那之后人生经历和经验教训都比她丰富得多的姜雁还说了许多话,大意就是高劲松凭什么会借钱给她,假如他什么都不贪图的话,这压根就说不通。 这些话她一句都没听进去。她还沉浸在突然降临的幸福之中。这攥在手里压在胸口上的四千块钱对她来说,无异于救了她一条命,在这之前她曾经很认真地思考过寻死的事情,并且也认真地想过那些与死差不多的办法……但是现在一切的难题都解决了,她总算迈过了这道槛!她闭着眼睛躺在软绵绵的枕头上,身下是凉爽的牛皮凉席,手指轻轻摩挲着那些硬格格的纸张,仔细地体会着这些纸张上那细腻的纹路,享受着这不期而至的幸运。这一刻,她什么都不想看什么都不想听也什么都不愿意去想,就想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 她突然跳起来,床上床下翻腾着找纸和笔。她连个借据凭证都没给人家哩,而且连句感谢的话都没对人家说。 她在高劲松的单间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直到隔着门缝一直替她担心的姜雁都有些不耐烦了,她才敲了他的门。 她在心里准备了好些感激的话,可他就站在门口连个门都没给她让,并且迷瞪着俩眼一个劲直打哈欠…… 直到今天早上上班时,姜雁都还在公交车上对她嘀咕:“我从来就没见过哪个男人象他这样的!他那时只要勾勾手指头,我估计你就会蹦到他床上去……”没等到她考虑清楚是假装没听见哩,还是用点别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姜雁就已经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我说错了。——其实他连勾勾手指头这种动作都可以省了。只要他把门让出那么一条缝,你就会毫不犹豫地冲进去,然后跳上他的床……” 姜丽虹不能不承认,姜雁并没有猜错,那个时候她的确是有过这种念头,假如当时高劲松真的表露出那种意思的话,她不会反抗的。她会接受他。可是高劲松除了打哈欠并且囫囵地说两句客气话然后打发她回屋睡觉,什么表示都没有。这让她心头那颗紧张的石头落了地,但是也不免有一些惆怅。 姜雁下车时无意之中问了一句:“他那钱是从哪里来的,你问过吗?” 这句话就象一颗巨石扔进了一个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的池塘里。 是啊,高劲松这钱是怎么来的?是公款吗,还是别人寄放在他那里的,或者这钱根本就是他用什么不正当的法子搞来的? 整整一天,这些问题都象一条毒蛇在她心中盘旋,让她的心神片刻都得不到安宁。假如是公款的话,他将会为这件事而背上一个坏名声,并且很有可能会丢掉他刚刚找到的好工作;假如是别人寄放在他那里的,那么这个人一定非常信任他,他这样做会不会让他的朋友误会呢?也许还不止是误解,这兴许会让他们的友谊出现无法弥补的裂痕,并且最终让他们反目。无论是哪种情况都是她不愿意看见的。至于后一种,那就更加的可怕了,这件事最终会把她都给牵扯进去,这事要是再传回她的家乡,她和她的家人就会再也抬不起头,她这一辈子也就彻底地毁了…… 这可怕的猜想让她浑身直冒冷汗,得紧紧咬住嘴唇才能教它们不哆嗦。 她几乎想立刻就找到高劲松,把这事给打问个清楚明白。 但是她又不敢相信高劲松是个坏人。而且她现在真的很需要这笔钱…… 也许这钱是高劲松积攒下来娶老婆买房子用的哩?她不禁为自己的这个想法而莞尔。不知道象他这样的好人将来会娶一个什么样的老婆,不管怎么说,他老婆一定是贤惠聪颖的那种姑娘吧。想到这里她心里就不禁有一些美好的憧憬,而且这种想法让她耳红心跳。她将来要是能找一个象他这样的丈夫就好了,他的粗胳膊壮腿就给人一种很安全的感觉,而且他心地很善良——善良的男人总是不会打骂他们的女人的。想到这里她又不禁有些哀伤,因为她知道这只能是她的愿望,一种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她还记得那位同事告诉她的话,从奥运公司走出去的业务经理不是自己做老板,就是做代理商——不用想其他的事情,仅仅是社会地位的悬殊就能让她打消掉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但是这钱会不会是电视里时常出现的那种可怕的买命钱哩?在电视剧里,那些西装革履衣冠楚楚的人可是会经常掏出大把大把的钞票,让别人去为他们杀人砍人的,而且按照电视剧里的故事套路,杀手们干这种血腥勾当总会先收一些定金……电视剧里经常都有这样的故事情节,那些编剧导演们总不会瞎编乱造吧?而高劲松就有一付做杀手的好身板,那双手扼死个把人绝对没问题。她被自己脑海里勾勒出来的可怕景象吓得哆嗦了一下。 这一下哆嗦又引起了主管的注意。她再次走过来关心地问道:“你真的没事吧?”说着话,她还把手放到姜丽虹的额头上试试体温。虽然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一直担心着这事的主管还是决定让姜丽虹早点回去休息,反正她今天上的是早班,再过半个小时就该下班了,提前一会儿离开也不算什么大事。主管还好心地小声告诉她,这样做不会扣她的工资。 姜丽虹现在才不去理会扣不扣工资哩,她只想着赶紧回去把事情问个清楚。 为了赶时间,姜丽虹生平第一次叫了辆出租车,而目的地却是她租住房附近的一家菜市场。她总不好白眉搭眼地去刨问这事吧,再说无论怎样高劲松都是在帮她的忙,请他吃一顿她亲手做的饭菜,也是应该的吧?她在菜市场里逛了一大圈,买了好些生熟吃食,还特意买了一瓶四十多块钱的精装白酒,准备好好地把高劲松感谢一番。她还留了一个心眼,要是高劲松现在反悔教她还钱的话,她就告诉他,钱已经汇出去了…… 她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了自己的“家”。 高劲松的房间门关得紧紧的,她们的房间门倒是开着,姜雁已经回来了,正在厨房里哧啦啦哧地炒菜做饭。听见大门有响动,她一面用毛巾揩着湿漉漉的俩手,一面走到客厅里来逡巡一下状况。她立刻就大呼小叫起来:“你买了这么多东西啊!我还说你今天晚上准备请你的他出去吃饭顺便培养感情哩!”她把姜丽虹搁到客厅里饭桌上的塑料袋挨着个地打开,每看清楚一次就会欢呼一声,“姨婆,我真没想到你对我这么好,还知道我这个小辈子在家里一个人孤苦零丁孤孤单单!”她也看到了那瓶白酒,于是幸灾乐祸地告诉姜丽虹,高劲松还没回来。“反正我是没看见他。我回来好半天了,他房间里一点响动都没有。” 姜雁嘴里说着话,手上也没闲着,她去厨房里拿出盘子和碗,把姜丽虹买回来的凉拌菜和卤菜都倒腾到碗和盘子里,并且把这一大堆东西归置到一起,细心地用一个纱布罩子盖起来。然后她们又一同去厨房里拾掇姜丽虹买回来的生冷东西。一边做饭,姜雁还一边说着玩笑话。 “雁子。”一直低头打理鱼的姜丽虹突然说,“谢谢你。” “谢我干什么啊,你要谢就去谢那个不懂事的家伙,但是你得小心,别把自己也搭进去。”正在准备作料的姜雁继续开着玩笑。其实这已经不是玩笑了,这里面还含着一丝警告和提醒的意味。 “谢谢你。”姜丽虹坚持说道。 姜雁倒不好意思起来。她当然明白姜丽虹话里的意思:假如她没把她从家乡带出来,这桩事情就不可能象现在这样轻而易举得到解决;假如不是她在这两个月里照顾她,她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在省城里站住脚;而且两人相处的这一段时间里,姜丽虹那沉默内向的性格也在慢慢地发生着变化,至少她已经知道该怎么样去向别人表白自己内心的想法和情感了…… 姜雁说道:“我们俩还说这些做什么?”停了停,她又加了一句来冲淡这有些严肃的气氛,“你可是我的姨婆啊……” 这句话让姜丽虹扑闪着大眼睛开心地笑了。 ********* 俩人做好饭菜,拾掇好桌椅板凳,然后就有一句没一搭地说着闲话,等着今天这顿丰盛晚饭的主人公高劲松回来。 六点、六点半、七点、七点半,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滑过,但是高劲松却一直没露面。 讲了不少自己离婚前后的经历与遭遇的姜雁终于耐不住性子,她恶毒地问道:“你说这家伙是不是钻土了?要不,我再去买包蜡烛上来点上?且算做烛光晚餐吧。” 她的话音未落,角落处已经有了锈蚀痕迹的铁门发出吭哩哐啷的细碎声响。有人在用钥匙开门。 一直撑着椅子面专心听故事的姜丽虹马上站起来,并且很快地扫视了自己一眼,看看有没有疏漏的地方。这一时刻她突然有一种要去相亲一般的感觉。 门开了,她的笑容也立刻凝固在脸上。 进来的不是高劲松,而是一个胖子,他的秃脑门上还流淌着一道道的汗水,一面使劲用胸口处都湿了一大片汗衫扇风,一面用块肮脏的手巾抹着额头上脸上还有脖子里的汗。 这是房东,他就住在这栋楼的另外一个单元里。 “到了,就是这里。”房东急走两步让开了道路,还朝两个满脸惊异的女孩说道,“我领他们来看看房子。你们吃你们的。”他踅摸了一下桌上丰盛的菜肴,咽了一口唾沫巴咂着嘴说,“看不出你们两个小姑娘还有这手段啊,整治饭食的本事不错!……还有酒?你们俩还能喝酒?真看不出来,看不出来!”他啧啧赞叹着,又对刚刚进屋的一男一女说道,“来,我领你们去看房子。你们吃你们的,我带他们看完就走。”后一句却是对还没捉摸出滋味的姜丽虹和姜雁说的。 两个忙碌了半天的女孩面面相觑。这看房子是个什么意思?难道说…… “就是这个房间,你们要觉得合适哩咱们这就可以签合同,一个月一百,两百块的押金三个月的首付,之后你们想怎么缴都可以——按月也可以是按季也可以。每月十号我来收房租,顺便也收水电气费……这里的光纤是进了户的,你们看个电视什么的绝对没问题。要不我带你们你去隔壁小姜她们那里看看电视的效果?” 姜丽虹焦灼地站在一旁张不开口,还是姜雁理解她现在的心情,赶忙帮她问道:“余哥,原来住这屋的人呢?” “你说小高?他今天中午搬走了。”胖子咧咧嘴说道。他又对那俩看房子的人说,“怎么样,还满意吧?” 那男人没说话,女的说道:“还可以吧……我们再商量商量,决定了给你打传呼。” “行。反正你们得快着点,我也不会特意给你们留。我们这小区的房子好租,既便宜离市区也近,交通方便,附近还有个大型农贸市场和几个大商场的分店……” “他为什么搬走了?搬去哪里了?”姜雁再次打断了他的话。 胖子若有所悟地瞅了她一眼,笑起来:“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要搬走呀,我是房东又不是警察。再说他搬去哪里需要告诉我吗?何况我怎么好找他打听呢?”他还揶揄了姜雁一句,“他要搬走的事就没告诉你?” 姜丽虹咬着嘴唇盯着那间已经变得空荡荡的单间。现在这里就剩下一张破旧的木椅子,还有墙壁上那几张旧报纸,报纸的顶头上还钉着几颗钉子,它们深深地扎进了那坚硬的水泥墙壁里…… 未完待续,预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 ------------ 第二章 ------------ 第二章(1) 天气还是那么干燥酷热,这还不到上午十点,人就象被塞进火炉里烘烤一般。几乎没什么风。假如有风的话,人们也许还能好过一些,但是风过了之后就让人恼火,些微的凉意刚刚散去,热浪就会铺天盖地地把人包围个严严实实,连呼吸进来的空气似乎都带着一股子烤熟的泥土味。早上还让宾馆专门派人来为这片草坪洒过水,也不知道是宾馆的花匠偷懒,还是这片土地实在是太干渴了,反正当人们把脚踩在草坪上时,透过鞋底的复合橡胶也能体会到缺少水分的沙土在塌陷在**,而当人们翻倒在草稞里再爬起来时,头上脸上身上所有这些裸露的地方都会附带上一颗颗细碎的沙土粒,拍打拨拉上好几遍,也未必能弄干净。这些小东西都是被人身上的汗水吸附过来的,而不是因为它们饱饱地吸过水分而粘连到人身上,因为象运动衫的下摆这些干燥的地方就不怎么有沙…… 老教练郑昌盛背着手抓捏着一把哨子,站在场地里,看着他的两个助手安排队员们做无球过杆这些基础动作。 经过这么多天的生活,队员们已经熟络起来,在他们排队等着完成训练科目时,会互相说上一些无伤大雅的笑话,或者把某个人最近的臭事搬出来开开玩笑,也许还会讨论一下昨天晚上电视里的新闻,等他们既不大认真也不太散漫地完成训练之后,他们就会把刚才的话题接上继续聊。偶尔还会有人恶作剧一把,被捉弄的人就会笑骂上两句,然后别的人就都会开心地笑上一会。 这完成是一派和睦的景象。 对于球队内的气氛,郑昌盛还是挺满意的,在短时间之内让相互都不那么熟悉且因为历史上的缘故而带着些微敌意和戒心的队员们这样无拘无束地站到一块儿训练,这不容易啊。他自己都有些佩服自己。 但是不满意的地方更多。他已经很直接地告诉孙峻山,凭现有的二十五个球员要想冲上甲B,那几乎就是痴人说梦;不仅冲击甲B很困难,这样的球队撂在四个小组里的任何一个中,想脱颖而出都是一桩困难无比的事情。这些球员中的名气最大的那几个已经过了自己的黄金岁月,而那些正值当打之年的球员在自己早先球队中的地位,就已经说明了他们的状态和水平,同时因为种种缘故,球队联系好的三四个实力球员最终没有选择新时代俱乐部。这些事都让郑昌盛这个主教练挠破了头皮。 即便是现有的队员也不能让郑昌盛有片刻舒坦。 首先的后卫线,事前说好临时却百般推委的球员里有两个就是后卫,而且是郑昌盛心目中的主力,他们的推辞几乎让郑昌盛没了抓拿,幸而助理教练戴振国有本事,他硬是从两家成绩不上不下的甲A俱乐部找来两个后卫,填补上球队的空缺,这两个后卫中的其中一人还在今年的联赛里踢过好几场球哩,这实际上也就证明了这俩人的实力。其次是中场,几个主力队员的年纪都偏大,凭他们现在的体能,坚持下一场比赛都有些困难,更不要说今年的乙级联赛是赛会制,三五天一场便有一场比赛,这样密集的比赛进程肯定会教这些老队员们吃不消,不仅是身体扛不下来,心理上也会敲起退堂鼓——事实上已经有队员在郑昌盛面前透露出这种意思,假如到了小组赛后半段他们顶不住的话,“郑指导您可一定要替我们几个担待担待”。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担待什么?当然是担待他们的身体和表现。在谁面前担待?自然是在俱乐部和孙峻山面前。为什么担待?这些已经退役或者行将退役的老队员跑到新时代来踢球,怎么可能是为了延续自己的足球事业哩,球队明年是在乙级厮混还是在甲B厮杀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冲上甲B就意味着他们会有更多的钱,哪怕是冲不上甲B,能去成都踢决赛也一桩好事,这同样意味着很大的一笔钱——钱,这才是这些队员来新时代的唯一想法。 最大的问题是在前锋线上! 郑昌盛原来把前锋线的希望寄托在寻找好的外援身上,但是前几天足协的一纸通知让他的愿望泡了汤——出于锻炼国内球员的角度,今年所有参加乙级联赛的俱乐部都的外援名额都削减一名,考虑到实际情况,已经用完三个外援注册名额的俱乐部不在此例;从明年开始,乙级俱乐部不能拥有外援,同时,今年的乙级联赛每队每场比赛不能同时出现两名或者两名以上的外籍球员…… 接到通知时,孙峻山和郑昌盛他们一起跳起脚来骂娘。俱乐部现在就有俩外援,这就意味着他们没办法再注册新的外援前锋了,除非他们马上就把两个外援中的一个开销掉,但是这同时也意味着俱乐部会支付出好几万美金的赔偿金,并且眼看着比赛的日期临近,他们一时间又去哪里寻找那么一个合适的外援前锋呢! 这几天孙峻山就在为这事四下奔波,忙得焦头烂额。 哎!他们现在倒是怀念起那个被他们拒绝的俄罗斯前锋了,可人家现在已经找到了新东家,在甲B里混得有模有样,上轮联赛还进了球…… 球队只有三名前锋,郑昌盛面对的就是这样一副光景,这让他在排兵布阵上捉襟见肘。要是三名前锋中的任何一个在训练与比赛里有点闪失,他哭都没法哭出来——这几乎就是宣告新时代俱乐部已经寻到参加明年乙级联赛的门票了…… 几组训练下来,队员们身上早已经见了汗,那些耐不得这种高温天气的队员早已经脱了球衣光着脊梁在场上来回做动作。看到戴振国朝自己望过来,他便示意队员们停下来休息一下。队员们马上就都回到场地边的荫凉地里抹汗揩脸喝水休息,几个惫懒的家伙甚至干脆躺到草地上舒服地闭上了眼睛。这时候两个队医就忙碌起来,好些个队员的腿脚身上都有伤,他们得趁这个时候替队员换上干燥的绷带,或者为队员做一些简单的按摩护理。球队阴云密布的前途可不仅仅牵涉到队员与教练,俱乐部里所有人的命运都拴在它身上,至少在接下来的三四个月里,所有人都被那不可预测的结果紧紧地捆绑在一起。 郑昌盛也回到场地边自己的座位上,喝了几口水,瞪着眼睛出了半天神,从裤兜里掏出自己的笔记来继续琢磨他那永远琢磨不完的心事。他没有走过去和队员们说说话。他不象他的两个助手那样,能和队员们说道一块堆。在他成为教练的三十多年里,他一直坚持一个原则,教练就应该有教练的威严,可以是父亲,但是不能是兄弟——他可以同队员们推心置腹地交谈交流,但是他永远不会同队员们坐在一起喝酒喧哗。队员们多多少少也听说过这位注重“师道尊严”的老教练的事,他们中还有几个甚至是郑昌盛弟子的弟子,他们也不敢过来乱聒噪。自打看谁都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关铭山训练时出工不出力被老头一脚踹翻在草稞里,就再没人敢在他面前端架子了。你也不想想,关铭山是谁啊?他可是辽宁队十连冠时曾经的主力,敢在比赛里和教练撂蹶子的关黑子,可就这样一个人物,被老头一脚踢翻也没敢吭个气,自己个儿爬起来乖乖地接着去训练…… 小本子上是一堆乱七八糟的数字和符号,还有东一行西一溜七翘八拱粗细不一的潦草笔迹,即便别人在旁边看上半天,也未必能明白这上面到底记录着什么——甚至连大部分的文字都只能凭着想象力猜测。可这些就是郑昌盛最近一直在思考的事情,什么样的人员搭配以及什么样的战术布置,才能让他的球队走得更远。 走得更远?说到这个事情郑昌盛就气不打一处来。春天里他正在家里抱外孙,孙峻山不知道怎么就找到了他,当他一听说是再回到联赛这个火炉上煎熬,而且还是来执教一支刚组建的乙级队,当时就断然拒绝。可孙峻山那时候说的是一片天花乱坠啊,谁谁谁已经说妥了,谁谁谁又已经搞掂了,后卫是谁,中场有谁,前锋线上俩主力都是前国脚……现在郑昌盛才算是明白过来,孙峻山当时说的那支球队那是同在这座城市里的省城明远啊,他当时眉头都不带皱一回说出口的球员,多一半都在明远队上……当然他也知道这事怨不得人家孙峻山,财大气粗的明远俱乐部压根就没把钱当成钱,一捆捆的钞票撒出去,原本要来新时代的人自然就半路上掉头去了明远,或者去了能出更高价钱的别家俱乐部。而且明远这种不计成本的砸钱办法也直接抬高了今年乙级联赛的行市,以前找来两三个合格队员的价码,现在还不够找一个的。要不是几个人傻钱多的俱乐部哄抬物价,要不是他没能找到自己心目中的理想球员,他郑昌盛怎么能花那么大的价钱找来一个……找来一个象高劲松这样的球员哩? 他忍不住就斜着已经看了坐在不远处的高劲松。他正一面颠倒着球鞋使劲在草地上磕,一面和两个相熟的队友说着话。 郑昌盛无奈地吁了一口气。他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找来这个没踢过一场职业联赛的小家伙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说自己做错了吧,高劲松不单是少见的左脚球员,而且脚底下有活,技术细腻,动作简洁,视野开阔,脑子也灵活——前天他客串过一把中路的进攻组织,无论是分边还是直塞都很老辣,按照助理戴振国的说法,球队“活了”;他还表演了一回头球射门,虽然球没进,但是他那几乎是原地起跳并且在半空有一个很明显的滞空时间然后再拧腰转头攻门的动作,给在场的所有人都留下了深刻印象,直到晚上,两个助理教练都还议论过这事,并且提议,假如前锋线真有什么不测的话,完全可以用高劲松顶上去,理由嘛,所有人都看到了他的冲击力,近射远射还有头球都很有两把刷子…… 是啊,郑昌盛也承认,高劲松确实有刷子,而且还不止两把刷子。这几天他让高劲松从后卫到前锋踢了一个遍,除了守门员,什么位置他都能踢,而且还什么位置都踢得有板有眼似模似样,这教他这个和足球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都不能不赞叹。哎,要想成为这种万金油一样的球员,除了要有很高的天赋和天分,还得靠后天的艰苦努力呀,高劲松为此一定吃过不少的苦,他流的汗水和泪水不知道比别人多出多少倍哩! 可就是这样,郑昌盛也没能拿定主意到底把高劲松摆放到什么位置上,因为这个年轻队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他没有速度! 第一堂训练课时他就发现了高劲松的这个毛病,当时他还以为这是高劲松长时间没有系统训练的缘故,可随后几次训练以及对抗练习时,他在速度上的劣势不仅连累了和他搭伙的队友,甚至拖累了整支队伍,连队友们都在责骂他,郑昌盛这才明白过来,这事不大对劲。 象高劲松这样的年轻球员是不可能被埋没的,那些在全国各地来回跑的各级国家队教练的眼光也不至于这样差,能把一个郑昌盛一眼就看出来的好苗子给错过了,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问题,而且这问题肯定不是小问题…… 他带着疑惑把高劲松叫到教练室。 在几个教练面前,高劲松脸色平静地承认了,他没有速度,从来就没有速度,这不是因为他受过什么伤,而是因为他不是练短跑的那块料。他的短途冲刺是老省队里最差的,百米成绩在全队倒数第三,只比两个守门员强一些。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没能入选过哪怕一次国少队的集训名单,更别提国青队了。他唯一比别人强的地方就是他能踢场上几乎所有的位置,在升入成年队之后,虽然还是没能踢上几回完整的比赛,但是所有的比赛他都坐在替补席上,也时常能捞到一回登场的机会…… 所有的比赛都坐在替补席上! 在郑昌盛看来,这话听上去更象一个莫大的讽刺。这简直就是在提醒他,他也要在替补席上为高劲松准备一个固定的座位。 判断准确出脚果断,这是一个后卫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作风硬朗防守扎实洞察力强调度适当,这是对一个中场的要求;门前嗅觉灵敏不仅自己能射门而且能为队友创造机会,这是成为好前锋的先决条件。这些东西都能在高劲松身上看到,可他是被郑昌盛作为左边前卫招揽进来的啊,一个负担着助攻重任的边前卫竟然没有速度……这,这话是怎么说的?! 这家伙可真是一块弃之不甘食之无味的鸡肋啊! 但是有一件事是明白无误的,那就是在郑昌盛为球队设计的战术里,绝对不可能有高劲松的位置,他只能作为一名永远的替补坐在场地边去看着队友们奔跑。这样想来,郑昌盛倒是有点沾沾自喜,有这样一名万金油队员其实也是一种福气哩,当别的主教练还在为替补席上到底该放谁不放谁而伤脑筋时,他却为所有的位置都预留了后路。同时他也不免有一些恼恨,这其实还是走上了高劲松提醒他的道路——所有的比赛我都会坐在替补席上。 他不知所谓地叹息了一声。他原本是为陈明灿司职的左边路寻一个替补的,现在却为整支球队找来一个替补。他到底是应该为这事庆贺哩,还是该为这事而苦恼? 幸好他在左边路的表现还是很出色,这是高劲松能教老教练满意的唯一地方了。一对一对抗时,已经过了运动生涯颠峰期的陈明灿根本就没法拦下他,要是他再有点速度的话,那郑昌盛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让陈明灿做他的替补…… 这个念头把老教练自己都逗笑了。 高劲松要是还有速度,只怕那几家甲A豪门也会哭着喊着上来抢了,还能轮到新时代拣这便宜? ************* 温惠大酒店的附二栋和附四栋就是新时代俱乐部的办公室和宿舍。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这家外省的俱乐部竟然把这里作为它的临时基地,许多不明就里的队员一把俱乐部内外的情况摸清楚,就开始打听这事,可谁也没能问出个所以然。高劲松心里也揣着疑惑,但他不想去打问——这与他干系不大。对他来说,只要俱乐部能严格执行合同就行了,管它是在酒店还是在山旮旯哩? 他在球队里是陌生面孔,别的队员记性再好,也不可能记住一个在甲B中露过几回面的年轻球员,再加上他是那种不爱说话的小角色,所以人们都不大在意他。来了这么多天,大家都还只是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以及一些很简略的基本情况。至于他在训练场上出的那些彩,在专司一职的队员眼里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而且现在大家都知道了他绝对速度慢的毛病,这就更让那些主力队员们放心:他顶多就是个替补,还不可能给他们的主力位置造成多大的威胁! 高劲松已经给他的两个姐姐挂过了电话,说了自己眼下的情况,姐姐们在替他高兴之余,也罗罗嗦嗦地叮嘱了他一大堆话,比如要给教练和俱乐部留个好印象啊,比如要和队友们搞好关系啊,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啊,等等等等。他也没把这当成多大的一回事。他倒是觉得好笑,这么多年了,大姐二姐都还是把他看成一个小孩子。他已经二十岁了,是个顶门立户的男子汉了,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他自己能掂量着哩! 唯一让他不大好受的事情是二姐暑假里不愿意回家,她已经在广州寻到两个家教的差事,预备趁着假期多挣点钱,这样也能为家里减轻一些负担。他只好把两千块钱汇给了大姐,让她看着贴补家用。至于他自己嘛……反正这里什么都有,吃住都不给钱,连牙膏毛巾都教宾馆置备齐了,所以他有百十块钱的零花就什么都够了…… 他的如意算盘马上就被打破了。 那天马成过生日,熟与不熟的队友们都去为他祝寿,也有借这个机会联络感情的意思在里面。马成就在宾馆不远的一家幽深僻静的饭庄里包下了整整一个单独跨院,还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大群体态风骚举止轻佻的小姐作陪,划拳喝酒唱歌跳舞,乌烟瘴气地一直折腾到半夜一两点。那天晚上高劲松就送了一千块的礼。这已经是最寒酸的礼金了,据说那晚上的小姐都是邱光朔找来的,光这一桩事,邱光朔就花了七八千……可就是这一千块礼金,也是高劲松找同屋的张迟借的。 幸好球队里象马成这样的人物不多。即便是这样,同屋的张迟也喊吃不消,这队上他有仨熟人,恰恰都在这个月里走马灯一样前后脚地过生日,他送礼就送去五六千。 “我的生日是在腊月里。”每次回来,比高劲松大了四岁的北京籍球员张迟都会满嘴酒气地抱怨上一句。 高劲松只能微笑地看着,对他的糟糕境遇表示理解。 七月二十三日上午,在作为宿舍的四号楼底楼过道里贴出了一张通知,下午的训练临时取消了,改成在宾馆主楼三楼会议室开会。 “要宣布政策了。”拎着球鞋的张迟只瞥了那通知一眼,就很有经验地说道,“估计小组赛的分区名单以及赛程安排也出来。看着吧,挣钱的时候到了。” 事实也的确如张迟所说的那样,当所有球员教练都准时集中到那间宽敞明亮的圆桌会议室里之后,孙峻山在几句平平常常的开场白之后就直奔主题。 倒霉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新时代俱乐部没能避开实力强大的省城明远,不单是没有避开明远,实力同样无法小觑的青岛双喜也在这个小组…… 这个倒霉透顶的消息报纸上已经刊登了,所以谁也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但是这一时刻会议室还是出奇地安静,这使得摆放在两个屋角的大空调原本微弱的噪音现在听起来就异常地刺耳。凉爽的空气也变得粘稠起来,它似乎在慢慢地凝固。这一切都让人们觉得心头堵得慌,而且口干舌燥。 孙峻山咳嗽一声,然后说道:“对我们来说,眼下的形势的确很严峻,但是我们也不是没有机会,——你们不都常说一句话吗?足球是圆的,足球场上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他笑着环顾四周,可没人搭理他,人人都微微低垂着头,目光平静地盯着面前的物事。只有三两个象高劲松这样的年轻球员朝他咧咧嘴,算是回应了他那一点都不可笑的笑话。 孙峻山也没在意众人的冷漠,只打开自己的公文包,抽出一份打印好的文件说道:“有鉴于眼下的事情发展和我们预先料想的情况有很大出入,”他说的是在一个赛区竟然出现两支升级热门球队的事,“所以俱乐部也调整了部分奖惩办法。”他又一次环视四周,依然没有什么人理会他。坐在这里的人的都是些在足球场上厮混的老油子,他们才不会理会孙峻山这些废话哩。假如接下来宣布的俱乐部政策不合他们的心意,他们说不定还会当场就和孙峻山拍桌子砸板凳——哼,他们才不怕哩!他们大不了回去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新时代俱乐部背后的股东们已经在这球队里投入了几百上千万,敢象他们一样摔袖子走人? “从小组赛第一场比赛开始,俱乐部将执行新的奖励标准: “胜场奖金由八万提高到二十万;平局奖励八万;负场无奖励;连胜奖金累计,每连胜一场,则奖金增加十万;每多一粒净胜球,奖金四万;每多一个积分,奖金一万。 “晋级决赛,则每人另有奖金三万到五万不等……” 原先木着脸的几个带头大哥立刻鼓掌,并且满脸放光地说,这一回无论如何也要为俱乐部和球队挣一回脸! 倒是广东人陈明灿机警,别人在欢呼雀跃的时候,他还端坐在作为上,冷冷地问道:“孙总,我想问问,这奖金是怎么发放的哩?” 刚刚还兴奋得嗷嗷叫的队员们立刻都把目光转向了孙峻山。是啊,这奖金发放是怎么个章程哩?要是等到所有比赛结束之后再慢慢来算帐,那说了和没说有区别吗?别说最后打总结,就是隔上三两场发,那也遭不住啊,万一俱乐部看见势头不对有了赖帐的心思,他们找谁哭去? 孙峻山挨个打量着这些狼一样的队员,最后竖起一只手指,缓缓地说道:“踢一场,咱们就结一场。” 彻底放下心的队员高兴地吼叫着,一个个把桌子拍得砰砰响,连外面走廊上的服务员都忍不住过来看看这屋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并且警告他们,这层楼还有别的客人在休息,他们要注意不要太闹影响到他人。 陈明灿满意地点着头,又问了一句:“假如我们去了成都,还执行这个奖励办法吗?” “决赛第一阶段的奖金是这样的,每胜一场,奖金三十万,平一场,奖金十二万,多一个净胜球,净尽八万,晋级总决赛,每人另外奖励六万到八万……”孙峻山把手里的文件递给旁边的助理教练戴振国,让他给队员们传阅,继续说道,“总决赛的三场比赛,胜一场奖金八十万,平一场奖励四十万,一个净胜球,二十万!只要晋级甲B,一人另外奖励十万!” “钱,俱乐部有的是,怕就怕没人来拿!就看你们愿意不愿意要这个钱了!” 这些堪比甲A尾段重要场次比赛的奖金数额,把所有人都给惊得呆住了。 既然俱乐部这样有钱,为什么先前不拿出来哩? 他们哪里知道,俱乐部的股东们拿出这些钱,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假如他们早一步预料到事情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他们怎么可能不先花大价钱去找更加有实力的球员哩?他们现在夸下这么大的海口,除了是想用物质刺激的办法垂死挣扎一下,更重要的是,他们实际上已经对球队晋级死了心,他们绝对不会相信,凭着球队现有的这一干老弱残兵,真能冲到成都,真能踢上甲B…… 未完待续,预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 ------------ 第二章(2) 小组赛胜一场奖励二十万,复赛胜一场奖励三十万,决赛胜一场奖励八十万,连胜和净胜球同样有不菲的奖励,这一连串金光闪闪的数字彻底点燃了球员们的热情,他们一个个脸胀得通红,眼睛里闪耀着不可抑制的光芒,兴奋地踊跃发言,在即将到来的小组赛上,他们一定会拼到最后一分力气…… 直到吃晚饭时,球员们还在热烈地讨论着小组赛里的对手,并且满心幸福地憧憬着即将到来的丰厚奖金。当然,他们还没妄自尊大到无视一切对手的地步,事实上,所有八场比赛里的两场比赛已经被他们剔除出去,第一场同省城明远的比赛以及第五场同青岛双喜的比赛是肯定没有指望了,这两场比赛里少输俩球才是正经事,而奖金的事情,自然要着落到余下的六家球队身上——赢下一场比赛,每个球员就能拿到差不多一万块钱,要是能赢下三两场的话,再加上各人应得的工资补助津贴什么的,今年这趟乙级联赛就算没白来。 “广东明珠那场球应该没什么问题!他们是上半年才组建的草台班子,队员全是别人不要的货,能喊上名字的就是以前沈阳部队的游优,再就是守门员……”说话的队友眯缝着眼睛仰头思索了一下,“那家伙叫什么来着?——这名字都在嘴边了,偏生想不起来。就是以前湖北队那个挺能耽搁时间的那个守门员。” “周其嵩。”张迟提醒他。 “对,就是他!”队友嚷嚷着敲了下桌子,“那家伙守球门的本事不怎么样,耽搁时间的本事一套一套的,揩汗喝水摆球再加装受伤,就差拿份报纸去方便了!上次全运会上我们队碰上他们,比赛要结束了他们还领先,那厮连妆都不化就开始表演了——他就被我在肩膀上轻轻蹭了一下,”他用手在自己肩膀上比划一下,“楞是抱着小腿在地上翻了好几个滚!”他愤愤地啐了一口,“你们是没看见当时那情景,他就差挤出点眼泪了!要不是队友们拽着我,我一定上去狠狠地踹他两脚……” 坐在旁边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高劲松笑了。看得出来,说话的队友对这个守门员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 “咱们和重庆三普的比赛也是五五波,谁输谁赢也得看运气。”张迟把话题重新拉回对球队前景的预测上,“安徽红星和昆明彩虹也比咱们强不上多少……” 对这些俱乐部名字都还比较陌生的高劲松随着大家一起点头。 他对张迟嘴里这些“大家水平差不多”的道理其实并不怎么认同。很明显,连张迟都知道事情,人家俱乐部不会不知道,而且也有大把的时间去对症下药,要是连这些战术缺陷都弥补不过来,那还要教练来做什么?但是他也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毕竟这个时候他和队友都需要这些好听话来鼓励自己。 回寝室的路上队员们还在反复探讨到底哪些比赛是坚持一下就能拿下的。至于小组出线和成都的复赛与决赛,眼下还没人敢去想。 ************ 高劲松比大家都早一步回了宿舍,当张迟推开房间门时,他已经洗罢澡换上一身干净衣服,把两条长腿搭在床沿上坐在沙发里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了。 张迟倒有些诧异,问:“今天晚上你不去练球了?” 球队人员刚刚齐整那几天,每当傍晚时分总有些球员会趁着天气凉爽相互邀约着去球场上练上一会儿,可自打关铭山和陈明灿这几个队上的大哥对这事冷嘲热讽两次之后,这自觉训练的事就渐渐没人参加了,只有高劲松一个人还在坚持。陈明灿他们也摸不清高劲松的来路底细,就没在人前编排他的事。可今天这是怎么了,高劲松竟然没去练球,也没去健身房练力量? 高劲松笑着解释:“就要比赛了,这几天要是受伤就太不合算。”更重要的一层理由他没说。即将到来的小组赛是赛会制,从八月上旬开始到九月中旬,不到四十天的时间里就有八场比赛,这样密集的比赛强度对老队员们简直就是一场磨难,更别提大部分比赛的开赛时间还是在下午,这个时候闷热的天气会消耗球员更多的体力,所以到了那时他一定会有大把的上场机会,要是再能搏个彩头什么的,那么他以后的道路就会轻松上许多……所以他现在得为以后的比赛保留体力。 张迟似乎也不在意他说的话,坐在床边踢掉拖鞋,就仰靠在枕头被褥上抽闷烟,良久才叹了一口气。 高劲松用眼角撩了他一眼,继续看自己的电视。 他知道张迟为什么愁眉苦脸。和自己的情况差不多,培养张迟的广东部队队早几年就已经烟消云散了,在四处寻找球队接收自己没有结果之后,他把人事关系甩到了北京市人才交流中心,然后就背着铺盖卷走上了漂泊的打工路——前年全国农民运动会时他是江西省足球代表队的主力前锋,去年初的全国青年锦标赛上他又为广西队出赛,联赛开始时他已经穿上了天津迅驰的十七号球衣,还在甲B第三轮为天津队进了一球攉取三分,要不是在训练中受了重伤,兴许他现在已经在天津踢上甲A联赛了。他实在是太倒霉了,训练场上的一个小土洼就让他躺在病床上整整半年,更倒霉的是,他和天津迅驰的合同里竟然没有关于伤病期间医药费支付以及补偿的条款,在多次讨要没有结果之后,他只好咬着牙自己东拼西凑筹上这笔钱——他不能把自己最好的时光都消耗在和俱乐部扯皮的事上,何况这事到最后还说不清楚谁会输谁能赢……来新时代俱乐部是因为他和主教练郑昌盛曾经有过三个月的师徒情谊,同时也因为他先前随队训练的那家乙级俱乐部不地道,那些人怕他伤病太久没状态,所以每个月只给他发点生活补助,就是不给他一份牢靠的合同…… 张迟又点上了一支烟,耷拉着眼眉瞪着电视机发楞,半晌他的目光落到茶几上那张小组赛赛程安排表上。他盯着那张薄薄的纸片,似乎想用目光在那纸片上凿出一个洞,或者把那张纸点燃再烧成灰烬。最终他却只能无奈地摇摇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坐在沙发里的高劲松也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他们俩都知道——不!是整个球队上上下下都知道——新时代今年的赛季已经结束了,从乙级联赛分区及赛程安排公布的那一时刻起,就结束了。对孙峻山他们这些俱乐部官员来说,是四十天后怎么样去和股东们解释的事情;对郑昌盛和戴振国他们这些教练来说,是怎么样才能不输得太难看的问题;对关铭山和陈明灿他们这些即将退役的老队员来说,是如何才能让自己的经济利益最大化的问题;而对张迟和高劲松来说,这八场比赛不仅要想办法多分点钱,更要拿出十二分的力气来为今后作打算——他们俩还年轻,还得继续踢下去,明年还有没有合同、能有一个什么样的合同,也许就靠着八场比赛了…… 两三下不轻不重的敲门声打断了房间里的沉默,然后陈明灿就走了进来。 高劲松急忙起来招呼这个队上的当然大哥,张迟却还是仰靠在床上没动地方,只是让高劲松把自己的烟递了一支给陈明灿——他是球队的主力前锋,不需要看谁的脸色,再说他为人仗义,在队上也有三五个以前就认识的老队友,因此上陈明灿再跋扈,多少也要给他点面子。 陈明灿还没在沙发里坐稳,就直截了当地问:“队上才公布的奖励办法,你觉得怎么样?” 张迟皱起眉头说:“还可以吧。去年天津迅驰冲甲A时候的比赛,奖金也不比这个多几个。”他一时闹不清楚陈明灿的来意。 “那是去年,我说的是现在!”陈明灿不依不饶地问,“你觉得俱乐部说的那个奖励办法怎么样?” 张迟倒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思索了一下,说:“奖金还是挺丰厚的,假如真能赢下一场两场,带着出场费的话,每人也能分上一万来块。”他瞟了一眼神情木然的陈明灿,这才又说道,“不过这奖金有没有都无所谓,就咱们队眼下的光景,未必你还以为咱们能赢上三场?” 面色阴郁的陈明灿望了一眼坐在旁边看电视的高劲松。 张迟一眼就看明白陈明灿那付表情的潜台词,说:“不用看小高。他又不是糊涂蛋,还能不知道咱们自己球队的状况?陈哥,我们俩可不比你,你踢罢今年就可以挂靴了,我和小高还得在这锅里继续找饭吃,”他停下来,直到和陈明灿的目光对上,才笑着说,“陈哥可得多关照我们。” 早就是老江湖的陈明灿立时就明白了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他打着哈哈说道:“大家都是在一口锅里舀饭吃,有我的自然就有大家的。”说着话,他那付自打进门开始就能拧出水来的神情终于舒缓了一些,张迟在无意中提醒了他,球场上失去的东西还能从球场外找补回来哩。不过这不是他来找张迟的本来意思。 他又问道:“你有朋友在别的乙级俱乐部吗?” 张迟点点头。 “知道这些球队今年的奖励办法吗?” “不知道!不过马上就可以找人问清楚。”张迟立刻坐起来,伸手就去抓电话。他已经知道陈明灿找他的事由了。 陈明灿摇了摇头:“不用问了。”他木着脸用手指把烟卷的火头掐灭,把揉搓得不成样的烟蒂扔进墙边的垃圾捅,再把两个满是黑色烟灰的手指来回捻了捻,淡淡地说道,“刚才广东明珠的一个朋友和我通过气,他们那里的胜场奖金是四十万,平局十五万,一个净胜球十万,一个积分三万……” 什么?! 张迟和高劲松登时目瞪口呆。 陈明灿也没理会这两个惊讶得脸都有些走形的家伙,自顾说下去:“我问过在省城明远的熟人,明远给的更高,胜一场奖励五十万!……青岛双喜也是这个价码……” 这一连串的数字让高劲松坐在沙发里都觉得头晕目眩,耳朵里嗡嗡直响。他再也不敢想象一场比赛获胜的奖金竟然会攀升到这个高度!他在省队参加比赛时,即便是参加全国性的重要比赛,关键场次里胜出的奖金也不过三五千块,而且那还是全队几十号队员带教练领队大家一起分,可现在区区一场乙级联赛小组赛的比赛,奖金就是六七十万了……象省城明远那样的球队踢小组赛还不得胜个六七场,要是这样算下来,明远俱乐部不得拿出几百万来作奖金?那些明远球员踢罢小组赛,还不得个个都揣上十几二十万? 一想到这里,懊悔和痛苦几乎同时涌上他的心头。哎!他不该那么冲动就把钱借出去,还是应该先去省城明远试试自己的运气,万一被明远看上了呢?只要能挣下这笔钱,哪怕以后不踢球也能顺顺当当地过上许多年…… 何况这还仅仅是小组赛…… 他在心底里沉重地哀叹了一声。这时间说什么都晚了,自己已经穿上了新时代的球衣,银行里也存上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和补助,剩下的就只有看自己的运气和造化,惟有期待着在比赛里能有个好表现,等年底转会市场开放时,会有哪家俱乐部看得上自己,给自己一份过得去的合同吧。他咬着牙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无声地缓缓地吐出去,让自己不安静的心神重新回到这间屋子里。 这时节张迟和陈明灿已经说到了关键地方。 张迟问道:“这些事,马成和关铭山他们知道吗?” 陈明灿表情凝重地点点头。这样重大的事情,他自然要和马成关铭山他们商量,来找张迟同样也是为了这个事。“老关他们也去找人了。这事牵涉到我们大家的利益,所以最好是大家一起站出来和俱乐部谈。现在这个奖励办法不是个事!俱乐部得参照别家俱乐部的标准重新拟订!即便不能和省城明远比,也得和广东明珠看齐……” 张迟抿嘴思量了一下,摇了摇头:“这样做不妥当。奖金是需要提高,但是这对咱们来说没多少意义,咱们得借这个机会和孙峻山提更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比奖金更重要?” “工资和出场费!尤其是出场费!” 陈明灿恍然大悟。是啊,对新时代球队来说,奖金订得再高也是水中月镜中花,看着好看而已,实际上屁事也不顶;可这工资和出场费就不一样了,这两样要是提高了,那可是实打实的好处。尤其是出场费这一块,可是与比赛的输赢毫无关系,那是上一次场就有一份钱的事…… 他不禁赞许地看了张迟一眼。想不到这年轻人竟然有这分眼力! 他站起来,一头望门口走,一头对张迟说道:“我喊老关和马成也过来,咱们四个队长就在这里先把这事撕掳明白,再去和俱乐部谈条件……”他看见高劲松站起来要给他们商量事情腾位置,赶忙喊下他,“小高也留下来。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都是为了大家好嘛!你要是有什么好办法好想法也可以说说,大家一起商量!”就站在门口,朝着走廊大喊几嗓子,见有回音,就又回头对张迟说,“这工资和出场费怎么个提高,你有章程没有?” “工资和出场费要绑在一起和俱乐部谈!工资这一块,象高劲松这样的就应该拿到七八千块左右,平常的队员每月也应该有五六千……至于咱们四个队长,”他瞄了眼刚刚进屋的马成和关铭山,“咱们就不必给俱乐部再添麻烦了。” 屁股还没在床边坐稳的关铭山立刻象被火点燃一般跳起来:“凭什么?!” “你们仨每月都是三万,我是一万八,都是半年的合同。可你们没问问小高,他的合同是什么样的?”看几个人带着疑问的眼光都转向倒水的高劲松,张迟说道,“他的合同就签到球队踢完今年的乙级联赛——新时代被淘汰了,他的合同就自动终止了,而且他一个月的工资只有四千五。象他这样的合同,队里还有不少……我的意思是,队上工资一万以下的队员都得让俱乐部涨点,三千五千不等,都延长到半年。至于球员的比赛出场费,那就至少得翻番,而且是踢一场球结一场比赛的钱——咱们球队的实力不济是明摆着的事,只能靠经济上的刺激去赌咱们的运气。这年头,没钱谁去卖命啊?” 关铭山一脸不满神色准备说话,却让陈明灿抢了先:“行!这主意好,咱们是为着大家的利益和俱乐部去商量的,自然要先考虑最大多数的球员——不能让那些上不场的队员们吃亏,一定得让俱乐部把小高他们的工资先涨上来!” 听到这话关铭山和马成总算是明白过来,原来这涨工资,是把所有球员绑到一条船上的那根麻绳,而这条船,就是“出场费翻番”…… 几个人合计停当,最后陈明灿说:“那咱们这就去分头和大家譬说这事,然后大家一起去找孙峻山,当着俱乐部领导的面把心里话说清楚,让俱乐部也能及时了解到俱乐部眼下的状况和球员们的想法。小张,你觉得什么时候和俱乐部摊牌比较合适?” “就是今天晚上!这事宜早不宜迟。” ********** 那天晚上,温惠大酒店附二栋一楼几个房间里的灯就一直亮着,从几个队员代表领着队友走进他房间开始,他就没中断过和俱乐部大股东之间的电话联系,直到东方露出了鱼肚白,抽烟抽得嘴唇乌紫的孙峻山,终于和球员们就新的奖励办法以及调整工资并出场费事宜达成了一致意见。 既然昨天下午刚刚公布的法案不合适,那就修改吧;既然俱乐部给的报酬对不起球员付出的辛勤和汗水,那也修改吧…… 煎熬了一宿的孙峻山使劲揉着塌陷的脸颊,强打着精神对心满意足的球员们说:“俱乐部和球员就需要象今天晚上这样的勾通,我办公室的门随时向大家敞开,大家有什么想法,有什么意见,随时可以来找我提,大家要相信,俱乐部和我都希望咱们这个集体、咱们这支球队能有一个辉煌的前景。”他把折腾了一宿的队员送到台阶口,还伸着手和乱哄哄嚷嚷着回去睡觉的队员挨着个握手,叮嘱他们好生休息,“大家放心,只要大家好好干,俱乐部是一定不会亏待大家的……” *********** 八月五日下午,乙级联赛小组赛在全国四个城市同时开始。 八月六日下午,新时代在小组赛第一场里毫无悬念地以零比三的比分输给了同组最强大的对手省城明远; 八月九日下午,新时代在比赛最后时刻错失点球扳平比分机会,遭遇两连败,积分在小组垫底…… 这一切都很正常。注册不过三个月的新时代俱乐部确实没有闯荡乙级联赛的实力。 未完待续,预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 ------------ 第二章(3) 灰蓬蓬的暮色临近了。支离破碎的金黄色晚霞蜂拥着追赶即将消失在天边的夕阳。不远处酒店那高大的主楼的轮廓渐渐模糊起来,杂乱地亮起了苍白的灯光。一片草坪上,一南一北两个孤零零的球门地遥遥对峙。蝉在树梢上无休止地鸣叫着,不知名的虫趴在哪块草稞应和着蝉的单调歌唱。 一个光着脊梁的瘦高个青年人在草坪上喘着粗气奔跑着,把草丛中东一个西一个的足球狠狠地踹向离他最近的球门。他根本不在乎那皮球到底是在球场里还在操场外,踢出去一个,他就奔向下一个,再踢出去,再去找…… 砰! 在这寂静的傍晚,在这空荡荡的球场上,皮球和脚背碰撞时发出的闷响能传出很远,空洞的声音会在空气里荡漾好一阵,带着悠长的余音缓缓地隐没在昏暗中。 汗水顺着高劲松的脸颊和脖颈还有胸膛和脊梁流淌着,他眨眼时都能感觉到汗滴在滚动。他喘息得就象一头被赶着跑了几十里山路的骡子。现在他的两条腿也沉重得就象灌了铅一样,每一次提膝摆腿都要花上比平时多出许多的力气,不要说去踢球,就是奔跑着去找皮球,也成了一桩费力的事情。这个时候的皮球倒更象是铅球,他根本就没法控制它的方向、速度和力度,它们大多是朝着球门的大致方向慢慢地飘过去,或者是——贴着草皮晃晃悠悠地爬过去。 一次不成功的射门之后,他终于踉跄着跌倒在草丛里。 他立刻爬了起来,狠狠地一脚把旁边的皮球踹向球门,就又去找下一个。 天色已经完全昏暗了,大地上的一切都争先恐后地淹没在这夜色中,框架上刷着白漆的球门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而那些皮球则完全逃逸出了他的视线。 高劲松不得不停下来。他扶着自己的膝盖,弯下腰痛苦地喘息着,可胸膛里却象堵着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压得他连几乎喘上不气。喉咙里就象被火燎过一样,干涸得连唾沫都没法咽下去。他的脑子里轰轰隆隆响,就象有几千个人在同时呐喊,又象有无数的机器在转动。他真想大声地嚎上一声啊,可偏偏他现在连气都喘不均匀…… 他坐到草坪上,又把身子伸展开躺在草丛里,疲惫地合上了眼,任由得草稞和沙粒用它们的丝丝凉意把自己包裹起来。但是这凉爽不可能让他冷静下来。愤怒的火焰烧灼着他,还没完全平静下来的心脏现在又因为激动而在胸膛里剧烈地跳动起来。 因为愤怒,他禁不住咬紧了牙关,汗漉漉的手也不直觉地使劲抓扯着无辜的青草,把它们连根揪断,再用拳头碾压成碎段。几根青筋爆起在他的额头上,腮帮子上隐隐抽搐的肌肉让他的面容变得有些扭曲狰狞,紧紧咬合在一起的手指关节处甚至发出了喀喀吧吧的细微声响。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这个前几天还温驯平和的小家伙变成眼前这副模样?我们知道,就在十多天以前,新时代俱乐部和它所有的队员重新签定了合同,不仅他和俱乐部的合同延长到今年年底,而且工资也接近翻番,同时他为俱乐部参加的所有比赛都将会获得比以前高出三四倍的出场费……只要这些允诺中的大部分能够实现,他就能让自己马上摆脱目前的窘境,并且为将来打下一份不错的基础……难道他还有什么不满足吗?有什么事情值得他如此愤怒? 他的愤怒全部来自于今天下午的比赛。就在今天下午,新时代输掉了自己在今年乙级联赛小组赛阶段的第二场比赛…… 两轮小组赛战罢,新时代积分为零净胜球负四,在这个小组九支球队中积分垫底,这确实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但是考虑到球员的结构、球队的历史、俱乐部的经济实力以及球员和俱乐部之间尖锐得撕破脸皮的矛盾,眼下的情况也不使人意外。让我们意外的只是高劲松,第一场比赛失利他都能平静地对待,为什么这场比赛输掉,他就控制不住自己,要跑到这里来发泄郁结在心头的苦闷和愤怒?要知道,这场比赛他的上场时间还没有第一场比赛多,直到比赛进行到下半时三十七分钟时,主教练郑昌盛才用第三个换人名额把他换下来去加强中路的防守,即使他很快就为球队争取到一个点球的机会,但是从他的表现上,我们丝毫没有看出来他有什么地方比上一场比赛出色,而且因为他绝对速度慢的毛病,球队还在比赛的伤停补时阶段丧失了一次绝佳的快速反击机会——速度比他快的对手轻轻松松就阻截住他的接球路线,边路快速突破的张迟根本没法把皮球传给他,只能选择下底,最终把皮球的控制权交给了两个围上来的对手……那一时刻脸色铁青的张迟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也没看张迟。即使比赛结束后回到更衣室里,张迟好心好意地想来和他说几句,他也没理睬他,当着好多人的面,一声不吭就拿着自己的毛巾去洗淋浴,让堆了一脸笑容的张迟当场就下不了台。 从比赛结束到现在,两个同住一间寝室的队友还没说过一句话。 高劲松在草坪上躺了不知道多少时间,直到身上的汗都消退下去,变成黏糊糊的汗渍,他才疲惫地站起来,借着微弱的光,把四处散落的皮球拾掇到一个大网兜里,拎着它们往回走。 深邃的夜空中闪烁起几点星光。酒店主楼亮起了更多的灯光。无声无息掠过的微风带来了更多的清爽。遥远的天边,在天空和大地相连接的地方,弥漫着苍白的光芒,那片深沉的墨色下的地方,就是沉浸在灯火辉煌中的繁华都市。 ******** 高劲松没有找到俱乐部的库房保管人员,据酒店的服务员说,好几个俱乐部的人邀约着进城去了,她还亲眼看见好几个新时代俱乐部的人邀三喝四地上了同一辆小车。 这得等到什么时候?高劲松地看了看脚边堆着的那一网兜足球,不死心地问道:“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吗?” 服务员摇摇头说:“不知道。”就继续和自己的同伴小声地说话。 高劲松为难了。他总不能把这些皮球拎回自己的寝室吧? 这个时候走廊里有人喊住他,并且问他:“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戴指导,您有库房的钥匙吗?”高劲松苦着脸说道。 助理教练戴振国身上身下摸索了几下,这才反应过来,钥匙撂在自己的寝室里了。“你等等,我去拿钥匙。” 问题解决了。 高劲松随口和助理教练说了句感谢话,就准备回去,却又被戴振国叫住了。他只好站下,望着戴振国那焦眉愁眼的黑红脸膛,等着这个助理教练问话。希望他别象别人那样,再提到下午比赛临近尾声时的那次快速反击,要是他真要说到这个事,自己一肚子气没处撒,指不定回头就把张迟揍一顿。他耷拉着头,拳头却不由自主地攥紧了。 戴振国倒没注意到高劲松和平常有什么不同。他和郑昌盛孙峻山还有几个俱乐部的管事头头们聚在一个房间里熏了一晚上烟,现在还有点晕头搭脑。其实他也没什么话要和高劲松说,只是翻来覆去都和人讨论球队的出路,又实在是商量不出一个确实可靠的前景,这让他有点烦闷,就想找个人随便说说话。可叫住高劲松他就有点后悔,一时半会也寻思不出该和面前的年青队员说什么。 “算了,其实也没什么事,你回去休息吧。”冷了半天场,戴振国只好挥挥手让高劲松走。 高劲松楞住了。他原本下了很大的决心等着戴振国提那次快速反击的事,然后他再把今天下午比赛里的事一股脑端出来…… “戴指导!” 眼看着戴振国就要转身回房间,高劲松赶忙喊住他,可戴振国再转身看着他时,他又不知该说什么,嗫嚅着道:“戴指导,今天的比赛……其实……”他实在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说,也很犹豫这事到底该不该说。这事太大了!要牵扯上不少的人!虽然他心里已然认定了这个事实,但是整个事件基本上都是他的猜测,他根本就拿不出任何凭据…… 戴振国望着脸胀得通红说话也不流利的年青队员。他拍了拍他的肩膀,理解地说:“没事的,小高,这事不怪你。”高劲松的短途冲刺速度不够快是众人皆知的事实,何况那次反击是在比赛的最后时刻,大部分球员都放弃比赛了,他们几乎没有跑上去支援呼应,而是磨蹭着等待比赛结束。他顺口说道,“才两场比赛而已——还有六场哩!你回去休息吧。好好踢,咱们还是有机会!”说完他就再没理高劲松,而是拉开了主教练寝室的房门,继续去操心球队黯淡的前景。 他们在装神弄鬼!他们在踢假球!他们出卖了球队! 高劲松在心底里无声呐喊着。他表情复杂地看着戴振国的身影消失在那扇深棕色的木门背后,直到锁与锁扣咬合时那喀哒一声响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楼道里。 他们踢假球…… 他们踢假球,我看见了! ……他那时上场还没多久,皮球到他脚下也没几次,当他第一次在中路带球突破到广东明珠的禁区前时,他的眼角观察到张迟在穿插中的动作有点犹豫;那个时候他本该在两个对手的围抢之前不假思索就传给位置更有威胁的张迟,或者把皮球横拨给左侧横向呼应的陈明灿,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带着球就直接扑进了对手的禁区,并且在一只脚踩进禁区时故意把皮球趟大了一些,然后又压了一下步频,等着对手伸脚来阻拦——他成功了!如他所愿,一个背后追上来的对手拽着他的球衣斜刺里探出了脚,试图阻挡他的突破,当他反应过来这动作有多么愚蠢时,高劲松已经很幸运地绊在他的腿上,并且很夸张地扑倒在草坪上,还贴着没多少草的草皮顺势出溜出去……主裁判立刻就吹着哨子判定这是一次犯规,并且很坚决地把手指向球门前十二码处的点球位置! 两个喜出望外的队友马上就过来把他掀翻在地上好一通拍打,连胳膊上缠着队长袖标的关铭山都特意从后场奔上来,狠狠地拥抱了他一下,又使劲在他肩膀上锤了两下,这才喜滋滋地慢跑回自己的位置。 队上的第一罚球手是张迟,他没过来和高劲松庆贺这个点球。隔着一大堆找主裁判理论的对手,激动的高劲松兴奋地和张迟对视了一眼,可迎接他的是张迟脸上那生硬的笑容。那甚至都不能说是一个笑容,只是咧咧嘴罢了。然后张迟就面无表情地走到罚球点,把球重新摆放了一下,安静地退开几步等着主裁判的示意。 主裁判还没吹哨,高劲松就已经知道了——这个点球绝对进不了! 这个可怕的想法让他手脚冰凉,瞬间就失去了思维和判断,他傻呆呆地站在禁区边,压根就不记得这个时候应该准备去抢球去补射去重新寻找机会……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弄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可怕的料想,随着主裁判的哨音,张迟不紧不慢地助跑几步,照着皮球就是一脚有力的射门…… 皮球高高地越过横梁蹿进球门后那一片灰蒙蒙的水泥看台上,在空荡荡的看台上示威似的蹦达着。 六七个没事做跑来这里打发时间的闲人看到这一幕,立刻在看台上的荫凉地里肆无忌惮地哄笑起来,并且大声地为这事喝倒彩。满心期待一分的郑昌盛还有孙峻山突然间都变成了抽去了脊梁的癞皮狗一般瘫软在座位上,而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接受一场平局的广西明珠却爆发出比他们上半场进球时更大的欢呼声和笑声; 满怀希望的队友们立刻变得垂头丧气,他们连上去安慰张迟的力气都没有了,一个个拖着软绵绵的腿脚慢慢地望回收。而罚丢了点球的张迟已经捧着脸匍匐在场地上,半天都没动弹一下。 高劲松震惊地话都说不出来了。他从来没想到,为人豁达爽快的张迟演戏演得这样逼真,做戏做得这样绝——他连让人上去抢截补射的机会都没有留下…… 他倒退着冷冰冰地看着张迟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当两人的目光又一次撞在一起时,他就确认了自己的怀疑了——就是这个家伙出卖了球队,出卖了队友,出卖了所有人的努力,他甚至都不敢和自己对视,当自己的目光扫过他时,他闪烁的目光里是欢喜是贪婪是畏惧是惶恐是逃避,他还畏缩地埋下了头,就象一只没捞到骨头却被人踢了一脚的狗一样害怕……不!高劲松立刻就在心里否定了这个念头,张迟绝对不是狗,即便是狗,也是捞到了一大块带肉骨头的狗,他现在惟一想的可能就是叼着这块骨头到一个没人看见的角落里去和同伴们分享,而他的同伴里一定还有面无表情的陈明灿!张迟罚丢点球,本来拖着腿在场上乱晃悠混时间的陈明灿,脚步马上就轻快得就象听说俱乐部又要和他商量新的更大的合同一样…… 他们踢假球…… 高劲松最终也没把这个能吓死人的话说出来。他一时半会也闹不清楚都有哪些人卷进了这桩事情里,要是牵扯上教练或者俱乐部的官员的话,那他说破这事,自己也不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可要是这事只是张迟他们在捣鬼,那么张迟他们实际上就是在抢劫别人的钱,也包括他高劲松的钱——平局有二十万奖金,而输掉比赛就什么都没有。 他们是强盗!高劲松愤怒地想到。他再也没搭理张迟和陈明灿,哪怕在回酒店时陈明灿故意坐在他旁边,还没话找话地和他套交情,他也没怎么理睬这个当然的老大哥。 但是他却招惹不起这些强盗。他悲哀地发现,这些强盗的势力太大了,连俱乐部都不能不给他们面子,那一晚陈明灿带着所有队员在总经理孙峻山的房间里拍桌子摔椅子,不但没有事,事后商量出场费高低时,陈明灿还是拿着头一等的钱……他们想收拾自己太容易了,即便是让俱乐部出面寻个由头教自己马上卷铺盖走人都不是不可能。一个可有可无的替补球员在球队里什么都不是,那个说话不小心得罪了马成的上海籍球员就是个例子。 想到可能会到来的灾难,他实在没有敲开主教练的房门把这事捅破的勇气。 他在郑昌盛的门口站了半天,几次举起手来,又都没能敲响这扇门,最后,他在服务员疑惑的注视下灰心丧气地走了。 ********* 他回到寝室时张迟正呆着脸躺在床上抽烟。屋子里乌烟瘴气全是难闻的烟卷味。电视机也开着,放着让人恶心的倒灶广告,画面上两个露背露大腿还扎两根大鞭子的年青女子合着天知道从哪里拼接来的音乐在扭腰扭屁股,并且很天真地重新说着一句话:“西瓜霜让我们把青春揪住不放”。 高劲松顺手就关了电视,然后在壁柜里寻着自己换洗的干净衣服。他知道,这个广告之后就是张迟最近天天都在看的一部电视剧,他关掉电视机的行为其实就是一种挑衅。他在等着张迟和自己翻脸。只要张迟敢罗嗦半句,他马上就过去把他狠狠揍一顿。这时候他甚至都有些期待张迟回应自己的挑衅,他绝对把他揍得满地乱滚,哪怕这样做的后果是卷铺盖滚蛋都行! 可张迟既没看他一眼,也没吭一声。 他只好冷着脸去洗澡。 待他洗好澡出来,他一眼就看见放在他床上那两沓用牛皮纸带紧紧束缚着的钞票。 这是怎么回事?!高劲松全身的血液一下就全涌到头上。他胀红了脸,转过头来凝视着张迟。 “什么意思?”他从喉咙里挤出这个问题,声音沙哑得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陈明灿送来的,有你一份。” 张迟的话就象个幽灵一样在屋子里飘忽游荡。高劲松的脸蓦然就变得纸一般苍白。哪怕球队赢了这场比赛他也不可能分到比这更多的钱,而钱又是他最希望得到的东西。但是他也知道这钱不好收,收下它就意味着他和张迟陈明灿一样,成为出卖其他人心血和汗水的强盗。可是他也不能拒绝这笔钱,或者说,他想不出理由来拒绝。他能感觉到这钱的背后多半也带着陈明灿他们的试探,看他会不会加入他们,成为他们的帮凶。还有,这场比赛毕竟已经输掉了,既然这钱是他们事后送来的,而且他从来也没有和他们有过什么协议,何况他表达了自己的愤怒…… 一瞬间,这所有的念头就象闪电一般在他脑海里交织往来。他委实拿不定主意这钱该不该收。 他半晌他才又问了一句:“还有谁?” 张迟又燃起一支烟,长长地吸进去,再慢慢地喷出来,无所谓地说道:“不知道。陈明灿联系的,我懒得问哪些人有份。”他看着高劲松迟疑了好半天,终于还是走过来把钱收起来锁到床头柜里,突然觉得一阵轻松——这份钱总算是吃得安稳了。 可收下这笔钱的高劲松才开始担心了…… 未完待续,预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 ------------ 第二章(4) 在不安和惶恐中,高劲松战战兢兢地度过了三天。 陈明灿和张迟给的那两万块钱实在是太烫手了…… 自打收下黑钱的那一刻起,一股无形的包袱就象座山一样压在他心头,让他直不起腰也抬不起头。这压力太大了,被人揭穿被俱乐部严厉处分的可怕下场就象个幽灵一样死缠着他不放,让他不敢出门,更害怕人看见他的惶恐和慌张,他只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这三天里他除了训练和就餐之外,哪里都没去,连队医室和健身房也没踏进一步,就呆在寝室里,开着电视,躺在床上或者埋在沙发里**。他现在就连回应队友们招呼的勇气也没有,更别提和别人交流什么;只要别人的目光扫过他,他的心就不由自主地揪成一团;无论别人说点什么话,他都会竖起耳朵生怕漏掉一个字,可只消片刻之后他就再也想不起别人到底在说什么。他总觉得别人已经知晓他收黑钱的事了,而且别人也一定在议论这事,教练组和俱乐部已经知道了,正在开会讨论怎么收拾他们几个……他肯定会被开除的,然后这事会飞快地传遍所有俱乐部,到那时就再也不会有俱乐部愿意给他一份合同。他就象只受惊的兔子一样,畏惧地等待着那灾难性的一刻。他变得精神恍惚,吃不下饭也睡不好觉,训练时根本就打不起精神,还为此被郑昌盛骂了好几回。就在今天下午训练时,他还因为走神被恼羞成怒的老教练一脚踹到草窝里。也就是被老头踹的那一时刻,他的头脑才算有些清醒,人也显得有点精神。他趴在地上,咧着嘴为这一脚感到几分欣喜——还好,看来俱乐部还不知道自己干下的龌龊事…… 他现在就扎煞在沙发里发呆,对电视晚会上变幻的人物和色彩视而不见,对主持人一段段使人发笑的机智对话充耳不闻。即便房间里空调开到十足,汗水还是不停地从他额头和鼻尖往外冒,喉咙里也干涩得象被火烧灼过一样,就算吞咽口唾沫,也得费许多力气。 不该收下那笔钱!他又一次为自己的愚蠢行为后悔,并且懊恼地使劲锤打着快耷拉到胸口的头。但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再也不可能说清楚当时自己为什么会收下这笔肮脏钱,假如别人再质疑他跳出来揭发这事的动机的话,“分赃不均”的评判是肯定跑不掉的,这也肯定会断送他的前程——至少踢球的事是别想了,哪家俱乐部也不会收留他这个有前科的人。所以他也不敢主动去找俱乐部。而且他也舍不得那两万块钱,虽然它们摸着都烫手,但是这也是钱啊,假如这事最终没有曝光的话,他不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吞掉了吗?陈明灿做事一向很稳妥,应该不会走漏风声;张迟吃到嘴里的肉不比陈明灿少多少,他也不会去张扬。但是别的人会不会去说呢?只要稍有动静,他们就全部玩完!这样看来他应该主动去找俱乐部澄清事实,承认错误…… 他不断地陷入悔恨和侥幸的怪圈中,头脑中千头万绪,纷扰得就象一团乱麻。 他不禁很是羡慕陈明灿和张迟他们。同样是收了钱,可他们就象没事人一般坦坦荡荡,该吃就吃该玩就玩,就在晚饭后,他们还商量着给酒店前台打了电话要小车,说是要进城去“轻松一下”。他们也随口邀约了他,在他拒绝后就没有坚持,说说笑笑便去了。 想着他们的轻松模样,他不禁深深地叹息一声。他不能和他们比,他们是主力,俱乐部眼下的光景让孙峻山和郑昌盛暂时不敢拿他们怎么样,可自己不一样,象自己这样的小蚂蚱,俱乐部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喊自己自己就卷铺盖滚蛋,自己就没可能再在这空调房间里多呆一个晚上…… 有人在敲门。声音不大,还很有节奏,可这敲门声就象在高劲松耳边敲响了一面铜锣,更象是直接扣在他心尖上。惊惶失措神智恍惚间,他都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只是模糊地看见,助理教练戴振国揎门走进来,并且仔细地查看着他的脸色,担忧地说了句什么。 看见高劲松额头鬓角都是汗,面色红一下青一下,嘴里也唯唯诺诺囫囵不清楚,戴振国摆摆手,示意他别起来,又关心地重复问了一遍:“你是不是病了?怎么脸色这么差?” 这一次高劲松听清楚了。他用两条软绵绵的胳膊使劲撑着沙发扶手,想站起来给戴振国让个座,又急中生智为自己找到一条说得过去的理由:“我看电视看得睡着了。做了个噩梦,让梦给魇住了……” 看他要去泡茶,戴振国拦住他,说:“别倒水了,我就是路过进来看看的。让梦惊着了,你去洗把脸就好……” 洗罢冷水脸,高劲松这才让自己冷静下来,他走出卫生间拘谨地坐到床边,陪着戴振国聊天。他一时闹不清楚戴振国来做什么,说是在教练组查房吧,时间又太早,说是刻意来和自己谈心吧,为什么又没看见郑指导?难道说这谈话是郑指导的意思?自己要被球队重用了?这个念头刚刚在脑海里浮现出现就被他自己摁回水底——上午的战术准备会上已经公布了明天比赛的首发名单,他还是雷打不动的替补啊。 “没什么事,我就是随便转转。”戴振国笑着说道。他酒量浅,刚才和几个俱乐部官员在外面吃了点酒,就觉得头晕沉沉的,别人都趁着酒兴去唱歌,他也不想显摆自己的破嗓子,再加上他也素来不喜欢热闹,索性便谢绝了邀请,回来找球员说说话——球队成绩不好,队员们的情绪也很低落,虽然连他自己都只剩下几分盼望着天上掉馅饼的侥幸心理,可后面还有六场比赛呀,一样得好好踢,踢好了,这帮子球员明年才能有出路…… 说了会闲话,看出来戴指导不是为收黑钱的事来套自己的话,高劲松心里那颗高悬着的石头这才渐渐放下来,也就慢慢放得开了,便把本省省队解散前后的经过还有这一年多以来自己以及三五个要好队友眼下的处境一一说了,这也让戴振国好一阵唏嘘。 “那你们省的少年队和青年队呢?也一同解散了?”戴振国问。他退役之后一直从事青少年足球工作,在国内好几个足球落后地区呆过,还在巴基斯坦工作了三年,因此上他更关心这个省的足球基础现在是个什么样。 还能怎么样?成年队都解散了,梯队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少年队和青年队里都有几个人去了外省,他们是尖子……”至于其他人,他们的境况已经用不着高劲松来述说了。 戴振国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叹着气说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前头足协把乙级联赛更命为甲B联赛,原本就是想着能让这个‘甲’字为足球落后地区多保留一些火种,这也能为这些地方的球员教练们多谋取点福利,可你们这里本来就不是体育大省,经费也不象别的地方那样充裕,为了保成绩,有些一直不出成绩的项目不得不砍掉——只可惜了你们的甲B资格。要是能再坚持一年,哪怕能再坚持两个月哩,说不定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即便足球项目搞不下去,甲B的资格也能卖上个好价钱,你们这些球员也不会受那种罪。” 戴振国这更象是感慨的话让高劲松默然。 看着快到球员熄灯休息的时候了,戴振国就站起来告辞,高劲松把他送到门口时,他回过身来嘱咐道:“明天的比赛对球队很重要,你也早点休息。”安静的走廊里就只有他的话音在袅袅回荡,既单薄又苍白,这让他不由得感到一阵凄凉。很明显,绝大多数的球员都不在寝室里,甚至不在宿舍里。 他想对高劲松再说点什么激励话,张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末了只说了句:“比赛,首先是为你自己踢的……”就埋头走了。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让高劲松楞了半天。直到躺在床上时,他都在琢磨着戴指导这句话里的滋味。他似乎明白了一点东西,却又象什么都不明白。迷迷糊糊中,他慢慢地坠入梦乡。 这个晚上,他再没为那该死的黑钱经受折磨了…… *************** 不知道是赛会组委会的特意安排,还是新时代的运气实在太差,他们所有的八场小组赛都是比赛日的第一场——下午三点开球。这个时间正是每天气温最高的时候,炽热的阳光让大地成为一只巨大的蒸笼。站在场地这边,横隔着场地的对面看台上,一切物事似乎都象笼罩在一个并不是那么纯净的玻璃罩里一般在轻微扭曲摆动。灰蓬蓬的整齐水泥座位闪耀着刺眼的白光。连体育场播音员的声音都是那么的有气无力,当新时代换队员时,没有一个观众的体育场里回荡着播音员那没有丝毫水分的省城腔普通话:“……七号上,十一号下。” 这是一场激烈程度比气温还高的比赛,从主裁判吹响开场哨时,比赛双方就立刻进入了状态,当上半场第二十四分钟新时代的七号队员被体育场工作人员抬出场地之后,场上气氛渐趋白热化…… 空旷的场地里充斥着球员的呼喝怒骂。人和皮球碰撞时发出的闷响随时在场地上的各个位置响起。偶尔会有瞬间的寂静,似乎刚才还乱纷纷的球场突然间就曲终人散,可我们仔细地倾听那渐渐消逝的诸般声响时,忽然间,重重一声皮球与腿脚的碰撞声之后,立刻就是一片惋惜声喝彩声叫声喊声笑声骂声,其间还夹杂着几句地道的京味普通话。 “压出去!压出去!……” 下半时最好的机会啊!又没进…… 郑昌盛叹息着坐回教练席上。就在半分钟之前,新时代的角球造成对手禁区里一片混乱,对手接连四次破坏自己的队员接连三次射门,最终也没能破门得分,张迟最后一脚射门时兴许还碰到了防守队员的身体,可早就失去位置的北京兴仁的守门员神使鬼差地竟然用脚把球拦了一下,接着皮球就象点燃了的火箭一般冲天而起,远远地落进了自己这方的后场。 在球场上北京兴仁禁区里扎堆的球员就象潮水一样涌出来,忽啦啦地扑向新时代的半场。 新时代的总经理兼领队孙峻山嘟囔着难听话,失望着坐下来,用手在自己满是油汗的脸上抹了一把,又毫不在意把满手的汗液都抹到笔挺的裤子上。他还很不雅观地朝地上啐了口唾沫,转过头似乎想对郑昌盛说什么。可老教练那严肃的表情让他不得不把想说的话咽回去,悻悻然地从另一旁的戴振国手里接过两支纸烟,分了一支给郑昌盛。 他凑在戴振国的打火机上点燃烟卷,却偏着脸望着郑昌盛,小声地问:“郑指导,咱们有机会么?” 郑昌盛压根就没理会这个愚蠢问题。他手里夹着烟卷,只是挺直了腰杆,半昂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上的局势,思考着怎么样才能打破眼前的僵局。可他一时半会也的确拿不出什么主意。这全都是因为场上的情况实在是太乱了。 自己的球队根本就没有什么有意识的配合,更谈不上什么战术,更多的时候其实就是把皮球大脚踢到对手的半场,然后任凭两个高前锋去自己寻觅机会。对手北京兴仁也是这样,什么战术都没有,后卫和两个后腰的职责就是把皮球踢到前场,在混战中去试试运气。双方都没有什么战术指导思想,也没有目的和富有成效的组织,这就造成大部分时间里双方都在盲目地向前进攻,直到对手有效地瓦解这次进攻为止,同时也带来另外一个很有趣也很可怕的现象,有很多次双方都在一个相对狭小的区域里投入了四五个进攻和防守队员,拼命争抢皮球的控制权,全然忽视了临近范围里的大片防守空白地带,这个时候郑昌盛就不禁为自己球队的命运攥着一把汗,或者暗暗地祈祷厄运降临到对手的头上。可惜这两种情况到目前还没有出现。就在几分钟前,三个北京兴仁的进攻队员和前后参差布防的六个新时代的防守队员都集中到禁区前沿这一小段距离上,在他们的左右两翼,就是防守的空白区,要是这个时间有一个北京兴仁的队员从边路包抄接应的话,那就很有可能在新时代的防线上扯出一个破绽,并且有机会形成实质性的威胁…… 可北京兴仁的队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没有一个人从两翼上去接应,他们在向前的跑动中还在继续朝中路靠拢,这实际上是帮助新时代的防线变得更加紧凑,也更有层次,然后这次中路强行进攻就被新时代顺顺当当地瓦解了。 危险暂时解除了。郑昌盛满意地靠在座位的靠背上。他不禁瞟了一眼不远处的对手,北京兴仁的主教练也正一脸懊丧地望向他。两位主教练的目光碰到了一起,脸上都不由自主地浮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他们俩认识,是从青年时代起就很熟悉的队友和朋友。 但是现在还不是叙旧的时候,从对手身上捞到三分,无疑是他们眼下共同的想法,所以郑昌盛的注意力马上就回到赛场上。 他还是寻思不出一个可靠的办法来决定比赛的进程。就在昨天上午的赛前预备会上,他还专门给队员详细分析了习惯的进攻路线,仔细剖析了对手的特点,并且为这场比赛制订了一系列的应对办法。可比赛一开始,他就发现这个预备会议纯粹是白白浪费时间,对手的情况和比赛录象里的反映出来的情况完全是两码事不说,自己的队员上场之后也根本没把自己布置的战术打法贯彻出来,完全象一群没头苍蝇一般在场上乱冲乱撞。 他又看了一眼场上的情势,在心里纠正了自己的看法。 球场上是两群没头苍蝇,而他们都在追逐着那团时常在空中飞翔的黑白色肥肉。 随着时间的流逝,新时代渐渐被对手遏制住了。在场面上他们开始处于下风,反击的速度和质量都不如刚才,反击时的决心也没有坚决。后卫线更保守一些,他们不再盲目地前压,而是谨慎地保持着队型。在郑昌盛还没有做出战术调整之前,新时代的后卫们就能做到这一点,我们不得不承认,作为防线领衔人物的关铭山还是有点水平。 郑昌盛叹了一口气。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这场比赛里他第几次叹息了。在这样的高温天气里踢球对体能的要求更高,自己的队员平均年龄已经接近三十岁,实在没有体力把如此强度的比赛坚持到底。更要命的是,这实际上就是宣布对手已经用年龄上的优势宣布了对比赛的控制,接下来的二十多分钟更难熬了。 他探过身去和戴振国说了两句,然后助理教练就站起来,招呼伸长了两腿看比赛的高劲松准备一下,他自己去找第四裁判官说换人事宜。 “新时代球队,八号下,十二号上。” ********* 在上场之前,高劲松刚刚在另外一个助理教练的指导下和两个队友做过热身,浑身的关节和肌肉已经活动开,所以他马上就全身心地投入了比赛。 他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渴望过比赛…… 是的,他从来都渴望比赛,渴望皮球在自己脚下顺溜地划动时的感觉,喜欢用脚和腿来感觉皮球和草皮以及地面的摩擦时产生的阻力,更喜欢传球时让皮球依照自己脚上的力量来控制它的速度和路线,让它落在自己希望投放的地点,或者无声无息地成为一连串浪头中不起眼的一个浪花,或者让它成为最后一击前致命的铺垫。当然,他最喜欢的是让比赛随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而有规律地延续,不过这只是他埋藏在心底里的愿望,很有可能永远都没有实现的那一天…… 可今天不一样。 今天能上场比赛,就预示着他伙同张迟他们一伙收黑钱踢假球的事告一段落了,这个事情会成为尘封在记忆最深处的一个阴暗的灰点,然后随着时间的推移,让岁月把它渐渐地磨碎。同时今天的比赛对他和他的队友又无比重要,这场比赛也许是小组赛里他们唯一有把握拿下的一场——北京兴仁同样是两场比赛一分未得,只是因为丢球少而排在新时代前面,况且北京兴仁输掉的两场比赛里对手都不是强队,所以新时代所有球员都盯住了这场比赛取胜之后的奖金…… 体力充沛的高劲松立刻成为球场上无头苍蝇中的一员。好在他虽然没有速度,耐力却在球队里数一数二,再加上他的技术和个人能力也确实过硬,还能打好几个位置,一时间就看见他在中场上下左右乱窜一气,虽然没给对手带来什么威胁,可对手的优势也弱了几分——他在右边路三次下底然后传中都颇有威胁,在中路的两次协助防守也很果断凶狠,对手一时摸不清楚他的底细,也有些怵他。 不过这些都没能为新时代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好处。体能上的劣势让新时代的队形渐渐地后收,之前的长传高打再也很少看见了,更多的时候这些老队员们都是依赖着经验在踢控制球,或者说他们在消磨着比赛的最后时间——既然获胜无望,那么就接受一场平局吧,哪怕平局的奖金只有一半,和输球比起来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对新时代来说,靠进攻获取胜利是没有希望了,可守住一场平局倒是比较轻松。在密集的防守阵型面前,北京兴仁根本就拿不出什么行之有效的办法来,他们只好围着这个铁桶一般的区域反复试验各种射门。 第四裁判官在场地边举起一个牌子,上面有个大大的红字。 补时三分钟。 还有三分钟就能分奖金了!累得都快断气的新时代队员们互相提醒着鼓励着,咬紧牙关硬扛着; 奖金是二十万还是四十万就看这三分钟了!同样快喘不上气的北京兴仁队员们急红了眼,连拖后的中卫都已经越过了中圈,只为了节约传球中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时间; 一个浪头打在新时代门前,化做泡沫消散了,又一个更高的浪头打在新时代球门前,再化做泡沫消散了…… 两分钟不到的时间北京兴仁接连四次角球,场上球员专注地防守和进攻倒没觉察到什么,可在场下的两队教练和队员却都急出了几身汗,那种忽而浪尖忽而谷底的感觉能把看球的人活生生折腾出毛病来啊。 禁区里密密匝匝的人群忽然散开了,新时代的守门员两手把皮球揽在胸前,大声斥骂着一个北京兴仁的队员,但是他也不大敢在这个时候拖延时间,在主裁判的目视下,他嘴里咕哝着什么,猛地跑了几步,狠狠一脚就把皮球重重地踹了出去…… ……终于结束了。一辈子参加了无数次比赛的郑昌盛在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无比惆怅又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侥幸心理坐回椅子里,他现在可以点燃这支已经揉搓得不成样的烟卷,美美地享受下烟草的香味了。大局已定!他在裤兜里摸着打火机。至于新时代踢平这场比赛到底是不是宣布小组出线的理论希望都化为乌有,还得看这一轮比赛其他场次的具体情况。 比赛还没结束…… 虽然主裁判频频抬起手腕看时间,可在他吹响终场哨之前,这场比赛就还没结束。 新时代守门员踢出的球门球划过了大半个场地,这个时候跑得最勤奋的队友都还没越过中线;北京兴仁的拖后中卫轻松地控制住皮球,然后他把他交给跑出禁区的守门员;守门员立刻把皮球踢向中场——兴许他们还有一次进攻的时间,兴许这次进攻就能奏效,然后他们就能高高兴兴地分享那笔丰厚的奖金…… 皮球被踢得很高,却没踢出很远,中圈附近的双方球员接连三次犹如空中接力一般的顶球之后,皮球落到刚刚跨过中线的高劲松面前; 皮球在地上弹了一下,当它落下来时高劲松已经调整好步频和支撑腿赶到了; 脚背和皮球碰撞的声音有点闷,坐在看台上荫凉地里不多的几簇人都看见那皮球在空中划出的诡异弧线,他们手里的家用摄象机更是忠实地记录了这一番景象; 北京兴仁的守门员楞住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他反应过来并且连滚带爬地望球门跑时根本就来不及了,他只能绝望地匍伏在草丛里目送着足球飞进自己把守的大门…… 啊哈!高劲松怒吼着一蹿三尺高,扬着手臂奔向球队的替补席! 来吧!拥抱我吧!我们赢了!我们胜利了! 可他跑了两步又狐疑地停下了脚步。他的队友并没有象他想象中那样激动,他们也没有把他扑倒在地,更没有要和他一起庆祝的举动,他们甚至连脚步都没移动,全都定定地站在原地,张大着嘴目瞪口呆; 同样目瞪口呆的主裁判这才想起来,这个时候该他来主持比赛的。 哨音和主裁判的手势提醒了所有人…… 高劲松光着脊梁挥舞着球衣,又蹦又跳地躲过一个又一个扑上来想抱住他的队友,一直跑到场地边,一把抱住了象个孩子一般在场地边又跳又唱的老教练——郑指导,这个球是献给您的,是您给了我机会…… 未完待续,预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 ------------ 第二章(5) 当所有人都以为这场比赛将以平局结束时,高劲松用一次超远距离的远射为新时代赢得了俱乐部历史上的第一场胜利。 直到比赛结束大家都回到更衣室里,队友们还热情地围着高劲松,起劲地盘问着他射门时候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们太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在刚刚跨过中线就选择射门了,而且,作为右边前卫,他射门时候的位置并不是太好,而且还距离球门那么远…… 高劲松决定这实在是太难解释了。在奔跑中他就观察到北京兴仁的守门员站位太靠前;自己当时在沿着边路跑,可在中路游弋的那个俄罗斯前锋位置并不比自己领先多少,另外一个前锋张迟甚至还没过中线;对手的边后卫已经向自己的前进路线回撤靠拢了;裁判员肯定在频频抬起手腕看时间……所有这些都让他着急,同时也让他拿定主意,假如他把皮球控制住的话,他必须在第一时间射门,不然终场哨随时都可能响起来。 但是他没法把这些观察到的事都说出来,那个瞬息间作出的判断更不能拿出来卖弄,他只好说:“我怕主裁判吹哨结束比赛,所以就赶紧起脚了……连我自己都没想到会进。” 这个理由太充分了,所以绝大多数的队友都接受了这个说法。他们都在赞叹高劲松的好运气,同时大声地感慨对手的倒霉运道,希望那个冒失的守门员不要因为这事而被别人的唾沫淹死。有人甚至打趣说,俱乐部应该把这场比赛的比赛用球收藏起来,这毕竟是俱乐部有史以来第一个进球,有纪念价值。 更衣室里的气氛在孙峻山拎着一个黑色手提箱进来之后达到了顶峰。俱乐部兑现了之前的诺言,胜场奖金现在就发了出来,所有的队员教练,不管他们上没上场还是坐没坐在替补席上,都有一个厚薄不一的信封…… 那天晚上的庆功宴快结束时,俱乐部的孙总特意找到高劲松,并且和他满满地干了一杯酒。喝得满脸红光的孙峻山紧握着高劲松的手,小声但是很诚恳地对他说:“谢谢你,谢谢你为俱乐部贡献了一粒比金子还贵重的进球。” 高劲松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他同样是满脸通红——他实在没想到孙峻山竟然会用这样的口气和他说话,更糟糕的是,他不知道这个时候他该说点什么。 他埋头吭哧了半天,总算憋出一句话:“……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幸好孙总是个大忙人,刚刚在他旁边坐下,就有人端着杯子过来找他喝酒,总算是解了自己的围。只是他又有些许的疑惑,宴会开始时候,孙峻山代表俱乐部致辞时不是顺带着表扬过自己了吗,为什么这个时候还专门过来和自己说感谢话,而且还说得那么郑重? 这个问题才浮现在他脑海里,关铭山一手拿着茶碗大小的杯子一手抓着酒瓶就找上了他,再加上几个凑热闹的队友,片刻之后,有点醺醺然的高劲松便把这个问题抛到了脑后。他离开自己的座位,开始满世界去找别人斗酒了。 ************ 高劲松知道,他在比赛最后一刻踢进的那粒进球对球队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积分垫底的新时代终于在崩溃的边缘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假如没有这三分的话,他们就得和今年的乙级联赛说再见了,但是他们现在又有了继续踢下去的理由,同时这也为球队保留下几分颜面,即便后面的比赛都没赢下,他们至少进了一个球,赢过一场比赛…… 他不知道的是,这粒进球和这三个积分让俱乐部和球队都有了一个喘息的机会,也让那些即将爆发的矛盾重新归于平静。 至少目前看来球队又有了生气。 终于赢下了一场比赛,原本对控制球队和控制比赛感觉有点力不从心的老教练郑昌盛,又象小组赛开赛前那样,每天早早地带着自己的笔记本等在训练场边,然后一丝不苟地指导他们完成训练。因为球队取胜无望而对上场名单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替补队员们,在拿到胜场奖金之后,也不象前几天那般在公开场合指桑骂槐地说着怪气话,虽然还有人在背地里嘀咕,但是大面上也算过得去。孙峻山也暂时不用为主教练的人选操心了,他可以把更多的心思花在他的“领队”一职上,挖空心思去想想怎么样去提高球员的积极性,怎么样才能让他们在比赛里爆发出更多的热情。 可思索了好半天,参过军提过干坐过机关也在商海里摸爬滚打过的孙峻山仍然对怎么提高球队的士气事一筹莫展。 他不得不承认,金钱的力量并不是万能的。球队的水平就摆在那里,再多的钱也不可能堆砌一个小组出线的资格。这个时候他不能不承认助理教练戴振国私下里说的话很有道理:“踢这种赛会制的比赛,运气远比实力更重要,与其坐在这里挖空心思考虑战术,还不如想想怎么样先鼓捣进一个球。” 可运气这东西偏偏是看不见也摸不着的。说到怎么样先进一个球,孙峻山更是俩眼一抹黑。 不过他还是挺赞同戴振国对比赛打法的观点。 在第四场比赛开始之前的教练组准备会上,戴振国就曾经提出这么一个建议:“就打长传冲吊,快速通过中场,让前面两三个个人能力强的前锋去寻找机会。后面的半场紧逼防守,争取不给对手机会……”他坚持这个意见的理由也很充分,“咱们的球员磨合时间短,相互间根本就说不上配合,更谈不上默契,比赛中几次失误下来就难免要推委责任指责对方——这既不利于团结也不利于比赛。在这种情况下,队员根本不可能执行什么战术。与其这样,还不如让比赛简单化。”他大概是顾念着给主教练郑昌盛留点面子,所以没把话说完。 但是这话说不说完都一样。除了对足球外行的孙峻山咂摸不出这话里的味道,当时也在场的守门员教练根本就没搭腔,郑昌盛更是黑了脸不说话。 守门员教练自然是内行。他明白戴振国的建议全都说到点子上,可他又不能站出来态度鲜明地支持戴振国,因为他是郑昌盛把他推荐给俱乐部的,所以这个时候他不能和老教练唱对台戏。然而戴振国又没错,所以守门员教练干脆耷拉下眼眉抽烟,假装想问题。 郑昌盛是没法说话。他心底里倒是认同了戴振国的建议,但是却又不能真正这样做,因为如今的主力队员里有多一半都是他找来的,象陈明灿和马成这些年龄三十好几的老队员,踢满全场比赛已经超出他们的体能极限了,假如再按戴振国所说,搞什么传统英式足球战术的话,只怕是半场比赛就能把他们全部累趴下……他总不能用一群只能踢四十五分钟比赛的球员去比赛吧。可他还不能把陈明灿和马成他们撂到替补席上,那样的话,他们说不定还要掀起更大的波浪来……后卫线的领衔人物关铭山也是个让人头痛的家伙,球队的情势都到了这节骨眼上,他还想着和陈明灿争什么队员里的第一把交椅……哎,想着这些事就已经够他伤脑筋了,戴振国还在这里讨论什么战术安排上的是是非非,有这会时间你还不如给我出点主意,怎么样去端平这碗水哩,要是这俩看谁都不对付的家伙耍起脾气,别说长传冲吊,能不能正常比赛都难说啊。可这一大堆理由他都说不出口,只好把求助的眼光望向守门员教练。 躲不过去的守门员教练只好干巴巴地说道:“战术风格什么的还是应该考虑,毕竟咱们不是一锤子买卖。眼光要放长远一点,还有那么多场比赛要踢,假如不从现在抓起,以后再重新要求球员的战术意识和赛场纪律就比较麻烦。而且老队员们的比赛经验丰富,处理各种突发事件的判断能力强,这对我们来说是一笔很大的财富……”他搜肠刮肚地为郑昌盛寻找说辞。这个时候他倒是盼望着在太阳下和守门员一同煎熬了,起码在那里他不需要睁着眼睛说瞎话。 守门员教练一开口,戴振国就知道自己的建议是白说了。在布置比赛战术及人员的事情,他这个助理教练本来就只能从旁协助和提点建议,现在守门员教练站在郑昌盛一边,固执的老头更不会改变先前的技战术打法——战术上的调整必然会伤害到一批老队员的利益,而这些人中的大部分都是郑昌盛找来的……他责备地望了守门员教练一眼,痛苦地埋下头——他对自己不能坚持自己的意见而痛苦,同时也对球队未来的命运感到担忧,更为了那些由他推荐给俱乐部的正值当打之年的队员们。 他无奈地作着最后的努力:“除了青岛双喜这样的老队伍,其他球队都没什么技战术配合,即便是省城明远也是靠着他们那些球员的个人能力……我们也应该给高劲松这样的球员更多的比赛机会。这样做既能让别的队员熟悉比赛的气氛,也能让老队员得到更多的休息时间。” 守门员教练没法再反驳戴振国。虽然高劲松在赛后一再声称自己踢进的那个球全凭运气,但是他们几个教练都反复看过比赛录象,在皮球落地之前,高劲松一直是侧身跑动,无疑他是在观察场上的形势和队友的位置,在皮球落地前后他也有一个很明显的调整,再加上他射门时是小幅度侧抡右腿并且也许是有意识地用脚面压了皮球原有的路线,所有这一切都表明,进球或许是意外,但是这次射门绝对不是匆忙中的仓促举动,他本来就是奔着射门去的……象这样的球员理应获得更多的出场锻炼机会。 不过他还是默不作声。 郑昌盛也没对这事发表什么看法,只是点点头说了一句:“再说吧。” 对于怎么使用高劲松的事,到现在老教练都还没拿定主意。不过他还是挺喜欢这个年轻的多面手,起码小组赛打到现在,高劲松在几个位置上都没让他失望。 ********* 新时代球队的第四场比赛很轻松,开场十一分钟张迟就为球队打开了通向胜利的大门,八分钟之后陈明灿锦上添花,再为球队奉上一粒进球,到下半场第十七分钟高劲松替换马成上场时,张迟已经把比分改写为三比零…… 接连的胜利和伴随胜利而来的丰厚奖金让新时代的球员们有了底气,也生出了不服气的心气,更点燃了晋级决赛圈的希望,虽然这个希望现在看上去还很渺茫,但是那漫天的乌云总算是有了一线罅隙,从云层间几缕金色的光芒就象火焰一样,在每个队员和教练的眼睛里跳动、燃烧…… 俱乐部为这场胜利预备的庆功晚宴不可谓不丰盛,可球员们围坐的几张大圆桌上的好酒却几乎是原封不动地从开始搁到煞尾,就连最好酒的几个北方球员也只是浅尝辄止。当孙峻山和两个俱乐部官员挨着桌子给队员们敬酒时,大部分人都是以茶水饮料替代了高浓度的酒精,早饭时都要喝两口的关铭山端着斟满矿泉水的大杯子,说出了所有人的心里话:“孙总,这个时候可不敢多喝。这杯酒先寄下,待咱们弄到去成都的飞机票,那时候咱们再喝个不醉不归……” 胜利也让郑昌盛那张似乎永远都是板着的脸也象鲜花一般绽放,和两个助手还有孙峻山通过气之后,他在宴会上大声宣布,球队放假一天。新时代的第五场比赛在是下个轮次的第二天进行,离现在还有五天时间,放一天假既能体现俱乐部对队员们的关怀,也能让那些体能快要跟不上比赛进程的老队员们有个短暂的恢复,尤其是考虑到他们的下个对手是青岛双喜,这一天的休整就更加地重要。他不禁有些感激小组赛组委会,全靠着他们的赛程安排,新时代才比青岛双喜这个难缠的对手多出整整一天的休息时间,也说不定这个小小的优势就能一举扭转球队的命运。 第二天下午,郑昌盛和两个助理教练还有俱乐部一个负责其他球队比赛录象的工作人员,不顾酷热的天气,早早就赶到了比赛场,在主席台边上寻到一处勉强有些荫凉的位置坐下,等着现场观摩青岛双喜的比赛。 让他们几个教练意外的是,在比赛开始前,高劲松、张迟还有三个队员拎着成箱的吃食和饮料,说说笑笑地来到这空旷的体育场里,并且也踅向这个体育场里唯一不被阳光曝晒的地方。 “郑指导。”几个队员大约没料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郑昌盛他们一行人,招呼声既不整齐也有些慌乱。 “你们也来看比赛了?”老教练脸上露出几分难得的笑容,他朝几个队员点点头。 张迟说:“反之也没什么事,就干脆跑来看看。就想瞧瞧这群青岛人怎么个厉害法。”说着,就手几个教练递了好些饮料。戴振国还笑着探起身子,在几个纸箱子里翻了一回,挑三拣四地寻了堆这天气里能吃的小零食,这才挥手放张迟他们去寻座位。 于是几个队员在他们后面不远处寻到了位置,并且很快和两三个其他俱乐部派来摄象的工作人员聊到了一处。两个队员已经开始争抢别人的摄象机,好奇地东拍西照了。 比赛很快就开始了,也正如就象这个小组的其他比赛一样,激烈但是并不精彩。体育场里充斥着球员们远远近近的呼喊。大脚踢球时砰砰的闷响时不时地响起来。两队的教练顶着炎炎烈日,站在场地边挥舞着手臂大声地呼喝,示意自己的队员该顶上去或者注意自己的位置。主裁判的哨音也经常打断比赛,假如那是一个有争议的判罚,他的身边就会围上好些满脸油汗的家伙,七嘴八舌地为这个糟糕的判罚譬说,于是就有球员赶紧跑到场地边喝水,并且顺手把水淋到头上身上来抵御那火辣辣的阳光。 观看比赛的过程中郑昌盛很少和两个助理交换看法,除了偶尔翻开那个从不离手的笔记本,在上面画上两笔,大部分时间他都两胳膊支在膝盖上,倾俯着身子,目光炯炯地盯着场上来回奔跑的队员,似乎想把这场比赛的每一个细节都刻进自己的脑子里。他微微皱起的眉头又象是在思索着什么,也许是在考虑下一场和再后一场比赛该怎么样对付这场上的两个对手吧。 在他旁边就是同样耐心看比赛的守门员教练,再过去就是助理教练戴振国。这个脸膛黑红的家伙一点都不象他的两个同行那样老成,不单把他从队员里抓来的零食口袋全部撕开挨个品尝了一回,还站起来跑到后几排去找队员要一种他很喜欢吃的果脯,并且象个真正的观众那样为深圳赤湾的一次射门拍着腿大声惋惜。比赛双方的主教练都注意到他,并且都朝这个方向招招手。戴振国也朝他们招手,还大声喊着给他们两边一起加油鼓劲。看来他的熟人真的不少,人缘似乎也很不错,,连被遮阳棚挡着的教练席上都有人站起来对他打招呼哩。假如我们没记错的话,第一轮比赛前队员们在场上热身时,省城明远的一个助理教练就拉着他站在场地边聊说了好半天…… 这场比赛最终也没能分出胜负,被糊涂的边裁手里的小旗摇掉一个进球的青岛双喜不得不停下自己连胜的脚步,而深圳赤湾也同样苦闷地到手的一个积分——四轮比赛他们积五分的成绩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保证他们晋级决赛圈。 新时代的教练和队员们都没看一场比赛的兴致,连摄像的俱乐部工作人员都收起了家伙什,跟着他们出了体育场。天气太热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这场比赛的双方是省城明远和广东明珠,就是他们第一轮和第二轮的对手,不管双方输赢如何,在晋级最后的四强决赛之前,他们是不可能和这两支球队再碰面了,而四强决赛对新时代而言,就象是池塘里的月亮一般遥不可及。 别说最后的四强赛,即便是去成都这个小小的希望,现在看起来都很困难。 然而事情突然有了一些转机。 谁都没兴致观看的那场比赛爆了个冷门,喊出“三年冲甲A”口号的省城明远竟然在阴沟里翻船,零比一输掉了比赛,现在他们二胜一平一负积七分,以三分的差距排在第一名青岛双喜后面,与这场比赛的对手广东明珠并列第二。而这轮比赛全部结束后,新时代也以六个积分排在小组第四的位置上,同第一名的差距不过区区四分而已……未完待续,预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 ------------ 第二章(6) 小组赛第四轮才结束,新时代俱乐部上上下下的目光就已经聚集到下一个对手青岛双喜身上,如何从这个小组第一名身上抢走三分,也成为那个晚上人们最热衷的话题。 赢下这场比赛,那么无论其他三场比赛的结果是个什么样,新时代都能稳稳地占据小组第二的位置,而且三连胜的成绩也能为球员教练们带来几达百万元的巨额奖金,那就意味着即便是不能坐到替补席上的边缘球员,也能按俱乐部的奖金分配原则,分到差不多两万块钱……如此巨大的诱惑不由得队员们不动心啊。 比赛该怎么踢,这是教练们去操心的事情;赛场上会不会有不协调的音符,这是孙峻山们去琢磨的问题;作为球员,只需要在比赛前把自己的状态调整到最好,然后跟着郑昌盛的指挥棒跑就可以了。所以球员们更多地考虑的是这场比赛能赢对手几个球。毕竟每多一个净胜球,就要多二十万的奖金。 当然也有人清醒地指出,其实这场球胜出的几率并不大,在小组第一名面前能守住一个平局也算不错的结果了。 这个明白人马上被关铭山啐了一脸的唾沫:“哪里凉快你就滚哪里去呆着。平局就算不错了?那前两场比赛不就白赢了?!” “本来就是嘛。青岛双喜也不是那么好相与的……”那个家伙明显不服气地嘟囔着。 “你说啥?” 要不是一旁的队友拦得快,说不定关老大还会揍这个专说丧气话的家伙一顿。 但是关铭山很快就把这桩不愉快的小事给忘到了脑后,继续和队友们兴致勃勃地畅想着八字都没看见一撇的三连胜。他还打了一圈烟,并且顺手递了一根给那个不懂事的家伙,还就手替他也点燃了火,咧着嘴呵呵乐着对大家说:“咱们就只管踢好就行!——郑指导有的是办法。四年前江苏队冲A的事你们都还记得吧,最后一场生死战,江苏队非得赢三个净胜球才能晋级,没人以为江苏还有戏,可郑指导下半场换个人就进一球,换个人就进一球,楞生生把个江苏队给送进甲A……就这水平,还怕拾掇不了一个青岛双喜?” ******** 房间里安静得就剩下空调那几不可闻的嗡嗡声。靠墙一壁的电视机开着,正在播放着一场足球比赛,只有画面却没有声音。离电视机不远处是一个深褐色的玻璃茶几,茶几上的一个大号天鹅造型的玻璃烟灰缸里,烟蒂烟灰堆得满满盈盈,连烟灰缸旁边的茶几面上都洒落着一圈灰烬。茶几边的大号磁化保温杯边摊着一个厚厚的笔记本,上面全是潦草得无法辨认的字迹和各种符号。一支打开的签字笔就搁在笔记本的页缝上。围着茶几的三个沙发上,坐着四个泥塑木雕一般怔怔出神的人。 郑昌盛半探着身子,两手交叉支着下巴,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笔记本,似乎想用眼神在本子上凿出两个洞来。 本子的这两页是关于青岛双喜的记录,是郑昌盛从四场比赛录象里为青岛人总结出来的几点优势,以及三四个可能的破绽,还有一些为对手预备下的不很成熟的方案。在这些方案下面,他都留下了足够多的空白地方。 可空白的地方到现在都还是空白。 从吃罢晚饭到现在,他们就在这屋子里翻来覆去地看录象,翻来覆去地寻找对手的弱点,翻来覆去地讨论各种能给球队带来希望的战术和人员调配,然而直到每个人都抽烟抽得嘴唇发乌,茶水也喝得再也品不出茶叶味,也没能真正地解决哪怕一个问题。 一直斜靠在沙发扶手上凝视着电视画面的戴振国突然没头没脑地问:“这个八号,是不是第三张黄牌了?” 郑昌盛看了看电视,点头说道:“是三张了,下轮他停赛。”他在本子上记下这一条,并且在下面勒了一条曲线。这个八号是对手的主力中场,好象踢满了全部四场比赛,他的停赛也许就是个突破口。他努力回忆着这个八号在青岛队里的作用,但是很快他就不得不承认,这个突破口的可能性不大,因为自己的球队中路突破能力并不强,而且青岛双喜是这个小组里最讲求战术和比赛纪律的球队,完全有能力弥补中路可能存在的危险。他不能不感叹对手的巨大优势,仅凭着战术和纪律这一条,青岛双喜就几乎为自己预订了一张去成都的飞机票啊,更不要说他们的大部分队员打小就在一起踢球,相互间的配合也是这个小组里最默契的——也许是所有乙级队里最默契的,个别位置的人员变动对球队整体实力几乎就没什么影响。 戴振国把目光从电视录象上收回来。青岛双喜所有的比赛录象他们都看好几遍了,不可能再发掘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眼下最关键的还是怎么样针对对手的特点来布置自己的战术和阵容。 他低下头,一页一页慢慢地翻看着自己的笔记。有关青岛双喜的材料密密麻麻足足记了七页,从小组赛开始以来所有上场踢过球的青岛队员的名字、场上位置、特点、习惯动作,到青岛队打进对手球门的八粒进球的简略路线图,唯一一次被对手破门时对手的进攻线路示意图,主教练的技战术习惯,四场比赛里曾经采用过的战术,四场比赛里十次换人名单以及所起的效果,以及他们的前四个对手为对付青岛双喜而制订的战术…… 半晌,他冷不丁地又说道:“有五粒进球是下半场进的……” 郑昌盛、孙峻山还有守门员教练都翻起眼皮不解地望着他。这事也值得说道?人家的球员都是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能跑能踢的好年华,下半场才能更好地发挥体能上的优势。 戴振国摩挲着下巴上的胡子茬,皱着眉头说:“他们的韧劲很强啊。” 郑昌盛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孙峻山问:“下半场进五个球和上半场进五个有区别?韧性强又怎么了?” 郑昌盛和戴振国都没理会这个愚蠢的问题,只是拧着眉头盯着各自的笔记本思索。守门员教练便为好奇的总经理解释:“戴指导说青岛双喜韧性强,是说他们的队员和教练不急躁有耐心有条理,这是他们球队走向成熟的表现,也说明青岛队对自己的实力有信心。——这种对手最难对付,他不会跟着咱们的指挥棒转。”说到最后他勉强笑了笑。咱们的指挥棒?新时代有指挥棒吗?兴许别人对这场比赛取胜还心有侥幸,但是他却以为平局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不过眼下他还不能把这话说出来。 “哦。”孙峻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马上又焦虑地问,“那,咱们还有办法对付他们吗?” 这个更加愚蠢的问题把守门员教练难住了。他只好假作没听见总经理的话,专注地望着电视画面。 郑昌盛思索了良久,依然没能寻到一个有效可靠的办法,可一直坐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他只能把问题抛给大家:“‘四四二’好,还是‘五三二’合适?”问题似乎是抛给屋子里的所有人,老教练的目光却望向戴振国。守门员教练有些惊诧地瞥了一眼郑昌盛。在他的记忆里,这大概是郑指导第一次把如此重大的事情交给别人来决断哩。愕然之余,他也松了一口气,看来郑指导还是把防守放在首位,毕竟一场很有可能的平局要比为了三分而去冒险要划算得多啊。 戴振国沉吟了许久,才艰难地说道:“还是‘四四二’吧。‘五三二’咱们的队员没怎么练过,怕到了赛场上连位置都找不到。”他心底里倒是更倾向于“五三二”这个更有侵略性的战术,可那样做的话,马成和陈明灿这俩人里就必须有一个坐到替补席上,而且还有两个位置的人选也要调整,要让更能跑的队员上场——这无疑会遭到郑昌盛的反对,而守门员教练又肯定和他站在一起,自己又怎么可能斗得过他们的统一战线? 郑昌盛和守门员教练默认了他的看法,而领队孙峻山自然不会在这种专业问题上发表任何意见。 既然战术指导思想得到了统一,那么接下来的人员布置就更不会有什么争执,还是上一场对北京兴仁时的首发阵容,唯一不同的是,郑昌盛采纳了戴振国的建议,让张迟的位置稍微向后挪了一些,并且更向中间靠拢。这实际上是把“四四二”阵型变为“四四一一”阵型,或者是让张迟成为一名影子前锋。这样的细小变动显然是针对青岛双喜八号停赛而做的调整,假如顶替八号上场的队员和后卫之间的配合因为生疏而留下什么漏洞的话,这种小变动有时候会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 比赛的头天晚上,张迟从队医室做完理疗回到寝室,高劲松还在看青岛双喜的比赛录象,并且不停地把四盘录象带在机器里取出放进,快进慢放。 张迟站在旁边看了半天也没弄清楚,高劲松这样忙乎着到底是想看清楚什么东西。末了他笑着说道:“你干脆钻到录象带里算了!你这样折腾也不怕把机器给弄坏了?行了行了,差不多就行了——郑指导他们都快把这带子都嚼碎了也没能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你就这样颠来倒去地穷捣鼓,能瞧出来什么?” 自打上回收黑钱的事之后,张迟的话对高劲松来说显然不再那么有威信,所以他头也没抬就回了一句:“瞧出来也不告诉你。你去厕所里哭吧!” 张迟笑着骂了他一句,也没生气,找了条干净内裤就进了卫生间去洗澡。待他出来时,高劲松还蹲在电视前,手里不停按着录象机的快进键。 “你真发现什么了?”张迟坐到了床边,好奇地问道。 高劲松在机器上按了一下,让电视画面定格,然后指着一个青岛队员说:“就这个家伙!五号,他们的一个中卫。” “他怎么了?” “下半场比赛里他朝右侧转身只有七次,并且向右横向移动时速度也慢了不少,有几次抬腿都有些犹豫……” 张迟顿时来了兴致。他也象高劲松一样,把录象带来回颠倒比对了好几回,然后乐了:“这厮受伤了?”录象带上没有五号队员受伤治疗的画面,可这毕竟是业余摄象师的作品,不可能把场上场下的所有事件全部记录下来,而且张迟也到现场看过那场比赛,对青岛双喜上半场有个队员受伤后抬到球门后门治疗的事情还有点印象。他已经能够肯定青岛队五号后卫受伤的事实了。 可这事似乎和明天的比赛不沾边吧? “他受伤也没什么吧,他明天要是不上场呢?”张迟疑惑地问。 “他怎么可能不上场?”高劲松一哂,指着电视画面说,“他都伤成这样了,都没被换下场去,说明他在场上的作用要么是非常重要,要么就是青岛双喜现在没有能顶替他的人。看样子他多半是大腿内侧肌肉拉伤,说不定还比较严重……” 张迟笑了,说:“这伤至少要休息十天,哪怕他打针也跑不起来。”他呲了呲牙,作出一副狰狞的模样,“狼来了……” ********* 看到青岛双喜的首发出场名单,张迟就乐了。正如高劲松昨天晚上预计的那样,那个有伤的青岛后卫赫然出现在名单上。在更衣室里,他瞅着机会把这事小声地告诉了与他一向交好的左前卫陈明灿。 陈明灿小声问道:“你能肯定?” “他当时有伤的事能肯定,但是现在好没好就不能肯定。”张迟实事求是地说,“所以我没把这事告诉郑指导。我就告诉了你,比赛时咱们就瞄着那位置试试,要是那家伙真有伤,冲两三回郑指导就能看出来。” 陈明灿思忖了一下,咧嘴笑了,说:“行,试试!” 这试试的效果当真很明显。在郑昌盛还没看出端倪之前,在青岛双喜的主教练还没意识到自己犯下的巨大错误之前,张迟就和陈明灿做了一次漂亮的二过一配合,并且很顺利地从五号后卫右侧把皮球传给穿插到禁区里的陈明灿;陈明灿从容起脚射门,皮球在对方守门员的指尖碰触下稍微变了变方向,几乎是擦着球门立柱滚进了网窝…… 这是新时代的第一次射门…… 谁都没有料到进球会来得如此之快,坐在替补席上的新时代众人急忙间都没反应过来,连主裁判示意进球有效的哨声都没能听真切。他们就看见场上的队员突然间就全部离开了自己的位置,齐刷刷地涌向了对手的半场,而他们的对手在追赶了几步之后,就痛苦地停下了脚步…… 他们不禁伸长了脖子使劲地张望,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是进球了? 这个时候他们终于看见陈明灿笑得脸都走了形状,张扬着双臂,背着张迟踉踉跄跄地在青岛双喜的禁区里蹒跚,他们立刻就被那个俄罗斯外援掀翻在草丛里…… 果然是进球了! 新时代替补席上的几乎所有人全部在第一时间就蹦了起来,然后冲到场地边热情地为他们的队友欢呼。只有老教练郑昌盛仅仅是站起来,笑眯眯地望着他的同事和队员在庆祝这粒进球。他没有去和他们一起庆祝,而是坐回到座位上,掏出烟来,美滋滋地点上,心满意足地吸了一大口,再让那辛辣的烟草味在肺里转上一圈,再慢慢地吐出来…… 一比零! 此时比赛才开始六分钟不到,正在试探性进攻的青岛双喜还没有一次射门,新时代就已经取得了比分上的领先。 当张迟和陈明灿再三试图对手的五号中卫与右边卫之间突破之后,青岛双喜的主教练终于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不得不吞下自己酿造的苦果,被迫做出人员上的调整——五号下,十四号上。 在看台上观战的两家俱乐部的教练们都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并且记下了青岛队五号主力中卫有伤的情报。 他们现在倒是巴望着新时代能凭借这粒进球让青岛双喜尝尝失败的滋味,那样的话,只要他们这轮比赛里赢下各自的比赛,他们也就能在积分上和这个最强劲的对手持平了,这能在很大程度上弥补双方遭遇时士气上的被动…… 可现实却永远与人们的期盼背道而驰。 比分领先的新时代似乎在突然之间就变得不会踢球了…… 未完待续,预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 ------------ 第二章(7) 从比分领先开始,再到青岛双喜换下他们的五号队员为止,在这短短的五六分钟时间里,新时代掀起了比赛的第一个小**。已经得了一回便宜的陈明灿和张迟循着那个大漏洞轮番冲击着对手的防线,不仅接连两次突破进禁区,还制造了一次很有威胁的射门,要不是对手的右边后卫及时补位在张迟射门前捅了皮球一下,也许比赛的比分当时就被改写了。即便是这样,接下来的一连三次角球仍然让青岛双喜门前混乱不堪,新时代的俄罗斯前锋谢廖沙还用一个漂亮的甩头动作把皮球直直地撞进球门里! 可皮球还没越过球门线,主裁判的哨音就无比刺耳地响起来…… 进球不算! 已经撩起球衣准备蒙头狂奔的谢廖沙一脸惊愕地瞪着灰蓝色的眼珠,死死地盯着主裁判,叽里咕噜地大声抗议——凭什么进球无效? 神情严肃的主裁判拨开围着他讨说法的新时代队员,很坚决地给了张迟一张黄牌。张迟耷拉着脑袋接受了这个处罚,连一句替自己辩解的话都没说。刚才争抢角球时,他确实冲撞了守门员,在身体接触时,他的手还搁在胸口狠狠地推攘了守门员一把。他以为自己这个隐蔽性很强的小动作能逃过主裁判的法眼里,哪知道明察秋毫的主裁判还是识破他的小伎俩。 逃过劫难的青岛双喜立刻就把有伤的五号中卫换下场,于是张迟和陈明灿寻找到的那条绿色通道关闭了。 第十八分钟,在新时代半场的右路,青岛双喜经过很简单的三次传球就把皮球送进了禁区,在小组赛里第一次亮相的十号队员在失去重心的情况强行射门,皮球从距离球门三四步的地方窜出底线。 这个既没力量又没有角度的射门并没有引起郑昌盛的警觉。他面无表情地抱着肘,靠在座位那不怎么舒服的硬塑料靠背上,安静地看着他的队员比赛。他不认为这个时候需要对球队作什么调整,毕竟自己的球队在比分上领先,场面上也不输给对手,何况稳固防守伺机反击的战术是赛前就已经定下的基调。他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坐在这里等着对手犯错误,那样的话,他的队员就会再给对手一个深刻的教训。 老教练大意了。因为之前几分钟的优势是那么明显,所以他忘记了戴振国几天前说过的话。 青岛双喜很有韧性…… 假如在陈明灿打进第一个球之后,郑昌盛就能明确地指挥队员们继续给对手施加压力,那么趁着对手失球后短暂的混乱,抓住时机把比分扩大,那这场比赛就几乎没什么悬念了。可他没有这样做,所以在对手不知所措的时候,他的队员也有些举棋不定,过早的进球让他们的想法不能保持一致,一部分人想继续进攻扩大战果,另外一部分人却想守住这个意外的进球,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体现到比赛里,就是攻的时候不坚决——陈明灿和张迟的第一次成功突破就是因为队友们没能及时跟进而导致最终草草射门了事——守的时候不顽强,不能在局部区域形成人数上的优势,三条线也有些脱节——青岛双喜接连在中路从容制造机会正是由于新时代的后防线和中场之间的距离过大,给对手做球留下了足够多的空间…… 随着比赛的进行,青岛双喜已经完全站稳了脚跟,他们在技战术水平以及配合的默契程度上的优势便愈加地体现出来。这个时候我们不能不承认戴振国毒辣的眼光,仅仅从青岛双喜那份有条不紊地稳重劲儿来看,这支主要由年青队员担纲的球队确实已经比较成熟了,在比分落后的情况下,他们依然踢得不急不躁不稳不火。 比赛变得有点沉闷。 戴振国借着递烟的机会,说:“郑指导,你看是不是把咱们的队伍先收拢下?” “唔。” 老教练答应了一声,不置可否。眼下场上的局势还没有什么起伏,让球队收缩防守似乎不太合适,可假如不加强一下防守的话,假如不小心给对手留下什么破绽,比分再回到平局的话这比赛就难踢了。该不该采纳戴振国的建议呢?他有些犹豫。 他的犹豫进一步加深了新时代队员思想上的分歧。在没有主教练指挥的情况下,队员们大多依照自己的想法把重心摆在攻和守这两个极端中的一个,剩下的极少数人还在等待着教练的进一步指示,他们既努力地参与进攻,也积极地参与防守,而事实上,在来回的无用奔跑中,他们一件事也没能做好,只是白白地消耗了体力。 在郑昌盛的犹豫中,矗立在体育场主席台对面的比赛用计时钟又不紧不慢地走过了三分钟。 “郑指导!”戴振国又一次提醒老教练,这个时候需要他拿出一个决断。 郑昌盛终于做出一个决定:“再看看。” 戴振国望着老教练,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可到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无声地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奈地掉过头去继续看比赛。 新时代队员思想上的混乱已经影响到战术,原本担负着进攻组织任务的两条边现在就剩左边路还在顽强地寻找着机会,可缺少了中路队友有效的策应和掩护之后,一向自视甚高的陈明灿就陷入了人数占优的对手的重重包围之中。青岛双喜的主教练也看出来这条边路存在着攻与防的矛盾,边前卫和边后卫之间的衔接和保护也不够,他只是站在场地边对自己的队员交代了两句,陈明灿就再也不敢无所顾忌地攻上去了——他和他身后的队友之间没有太多的默契,他不可能及时为自己补位…… 就象尊雕像般凝视着赛场的郑昌盛,嘴角终于露出了笑容。他发现了一个很有价值的事情——他抓住了对手的进攻发起点。 那个十号! 青岛双喜那个第一次露面的十号就是对手的进攻策动者! 他立刻盘算着自己手里都有哪些牌可以克制这个异常活跃的家伙。只要看死这个十号,那么眼下自己球队渐渐陷入的被动局面就能打破,并且让比赛重新回到原有的轨道上来。他耷拉着嘴角琢磨着怎么样对付这个十号,右手的手指紧张且兴奋地敲打着左手的手背。两个中场选手都不大合适啊,惟有中卫关铭山在和十号的几次对抗中并不落下风,不过关铭山又是后防线的领衔人物…… 就在郑昌盛为怎么样调整场上人员位置和搭配伤脑筋时,球场上风云突变! 当陈明灿不再坚持进攻之后,这条被青岛双喜反复冲击和利用的边路立刻便有了起色,得到陈明灿支持的左边后卫也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然而青岛双喜也马上认识到这一点,他们以十号队员为支点,迅速把皮球转移到球场的另外一边,旋及发动进攻。直到对手已经带球突入禁区,防守重心一直偏左的新时代都还没能对这乍然而至的变故作出应有的反应,自己半场的右侧,甚至禁区内的右翼,都还有大片无人防守的空旷区域……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无人盯防的双喜前锋轻轻松松地洞穿了新时代的球门。 一比一,比赛重新回到起点。 对这粒失球负有责任的右路队员立刻受到队友的责难,关铭山愤怒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右边后卫的脑门上,没有及时补位的朝鲜外援也被关铭山喷了一脸的吐沫星子,连右前卫马成也没能逃脱关铭山的斥骂。脸色铁青的马成梗着脖子,隔了几步和关铭山对视了好几秒钟,要不是队友见机快赶忙把马成拖走,说不定新时代的两个队长当场就要翻脸。 稳稳坐在教练席上的郑昌盛似乎没有留意到这一幕。他依然抱着肘靠在椅子上,微微蹙着眉头,半仰着下巴,神情严肃地注视着对手的一举一动。 坐在他旁边的戴振国却是知道,老教练并不是真的是思考着下一步怎么踢,而是还没能从震惊中清醒过来。看着老教练苍白的鬓角,还有太阳穴上那个显眼的老人斑,他不禁默默叹息了一声。这种场场刺刀见血的小组赛给老人的肩膀上添加了多少压力啊,他还有没有精力来经受这份煎熬? 但是现在还不是感慨的时候,他有责任提醒老人对球队作出一些调整,至少要让队员们在战术指导思想上达成统一。 他偏过头小声地对老教练说道:“郑指导,咱们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郑昌盛偏头打量了戴振国一眼,这个问题还需要问吗?队员们在场上的行动不是已经做出了一个很好的回答了么?进攻!现在当然是要进攻,就趁着对手得手后这必有的片刻回撤收缩,争取再度进球,然后……然后再看情况决定! 这个回答让戴振国瞠目结舌,连一个字都回不上来。他好不容易才把已经蹿到嘴边的一句骂娘话吞咽下去,摸出一支烟来自顾自地点上。那突然窜起来的一股火苗不但把他自己吓了一大跳,连旁边的郑昌盛和孙峻山也被唬得一怔。他恼怒地把过滤嘴都烧焦了的烟卷摔在地上,还踩了一脚,直到鞋底把烟卷碾得粉碎,他还是觉得没能解掉胸口郁结的那股闷气。他愤愤地朝地上再啐了一口唾沫。 这个时候还挂念着进攻?这个时候还妄想着再进一个?! 攻个屁! 咱们拿什么进攻?就靠着两个前锋没头苍蝇一样在前场乱蹿?就靠着两条边上的马成和陈明灿来回乱扑腾?还进攻哩!谁来组织?我就想问问,眼下球队里还有谁能组织进攻?那俩后腰都快被青岛双喜的十号给当猴一般戏耍了,还奢谈着什么进攻?他甚至有几分恶毒地想到,假如脾气火爆的关铭山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做点傻事的话,那个时候别说进攻了,只怕是连防守都布置不圆泛! 这个可怕的想法刚刚在他脑海里冒出个头,戴振国就觉得全身上下一阵冰凉。青岛双喜的十号几次三番地从中路强行突破,未必就没存着这个想法,要是关铭山一时按捺不住情绪毛手毛脚的话…… 他还没来得及提醒郑昌盛预防这个糟糕的可能性,关铭山就中了别人的圈套。 全线压上的新时代被对手打了反击,青岛双喜的十号护着皮球一路奔向新时代的球门;关铭山紧随着对手飞快地后退,一面试图阻拦住对手的前进路线,一面寻找着合适的拦截机会,他的搭档,那个朝鲜外援已经赶上来,并且卡住了对手另外一侧的传球路线;就在两个中卫形成包夹之前,青岛双喜的十号把皮球望无人盯防的另外一侧轻轻趟了一脚,并且摆出一副准备射门的架势;关铭山立刻就上当了——他根本搞不清楚背后是什么样的情势,而且现在的位置又已经靠近禁区,这也许就是他阻止对手的最后机会,他想都没想便拽着十号的球衣对着皮球铲过去…… 就等着他拽衣角的对手立刻便用一种很夸张的姿势仰天倒下去,并且大声地嚎叫了一嗓子; 同样趴在草稞里的关铭山人还没爬起来,就赶紧先扫了一眼皮球,看见皮球被追上来的队友控制下,他才对装神弄鬼的对手轻蔑地冷笑了一声。他一眼就看出他这是在做戏。关铭山并不害怕自己的行为会遭到什么严厉的处罚,他倒地铲球是在比赛规则的允许范围内,拽着对手衣角只是一瞬间的事,并不是有意识的故意举动,至多这也就是一次犯规而已,送给对手一个前场直接任意球罢了,不是多么出格的事。可他还没来得及揭穿对手的伎俩和嘲笑对手的愚蠢,他就听到主裁判吹响了哨子,并且看见黑衣黑裤黑袜的主裁判急步跑向这里,毫不犹豫就对他出示了一张黄牌。 “冤枉啊!”五大三粗的东北汉子关铭山立刻就象一个蒙冤受屈的小媳妇一般,跪在草丛里抱拳作揖,陪着笑脸朝主裁判苦苦哀求。虽然他也知道,自己这样做一点作用也没有,主裁判做出了判罚之后,只有在极少数极少数的情况下才会变更…… 眼看着求情无望,无技可施的关铭山只好自个从草窝里爬起来,跑回自己的位置。不过他还是没忘记给那个乐呵呵坐在地上系鞋带的对手撂下一句狠话:“小子,算你有本事!咱们走着瞧!” 这句既不伤筋又不动骨的威胁话显然没有影响到青岛双喜十号队员,他主罚的直接任意球从人缝中穿过去,皮球都顺着球网滚到草丛里了,新时代的守门员都还没做出什么反应,只是半转身神情古怪地瞅着这个还在慢慢晃悠的黑白色皮球。 一比二! 局面一度占优的新时代比分落后了…… 郑昌盛再也坐不住了,他站起来走到场地边大声地招呼自己的球员压出来,不要被对手限制在自己的半场;中场要敢于靠上去,不能让对手轻易地通过;进攻时要保持三条线之间的衔接,尤其要注意相互间的保护。 他还专一拉扯住一个从自己面前跑过的队员,让他转告关铭山,一定要克制住自己的火气,要盯死青岛双喜的十号,不要让他再那么肆无忌惮地拿球和突破还有分球。 但是吃了一张黄牌的关铭山显然没些心虚,他不再象刚才那样死贴着对手了,而另外一个中卫的灵活性远不及对手的十号,在防范他时很是力不从心。至于两个后腰,一对一的情况下他们根本就不是十号的对手,现在他们既要应付对手的进攻,又要为全队的进攻穿针引线,已经忙得四脚朝天了。 现在,有着比分上和心理上双重优势的青岛双喜已经完全控制了比赛的局面,虽然一时没有再把比分扩大的机会,但是在他们的反复冲击下,新时代的防线已经是千疮百孔,再丢上一两个球,似乎只是早晚间的事了。 郑昌盛就站在场地边,看着自己的队员为了扳平比分而徒劳地来回奔跑,看着自己的队员为了防守而疲于奔命。气喘得就象头拖拽着千斤大车的老牛一样的陈明灿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忽而吼着队友的名字从郑昌盛面前跑过去,忽而大声嚷嚷着让队友小心再跑回来。他的眉梢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磕开一条指肚长短的血口子,血水裹着汗水糊了他大半张脸,让他那份本来就不扬的相貌变得有些狰狞和可怕。可他楞是没跑到场地边让队医给包扎一下,只是在回撤时匆匆在场地边抓了一瓶矿泉水,想撩拨些水来洗洗伤口。可他马上就把塑料瓶扔出边线——那是一个别人丢下的空瓶子。 混乱的中场调度和几度陷入危险的后防线让郑昌盛最终下定了决心。 换人! 是的,换人!虽然离比赛的上半时结束只剩下七八分钟,但是谁都不知道新时代还能不能撑到中场休息的时候,尤其是后卫线的关键队员关铭山,他在对手的挑逗下已经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因为在防守中动作过大而接连被主裁判警告了两次,再不减轻关铭山身上的压力的话,也许这家伙会做出什么过头的事,要是他再吃上一张红黄牌,那么球队的崩溃就近在眼前…… 这可不仅仅是一场比赛的崩溃,而是球队整个小组赛的崩溃! 郑昌盛终于做出了他在本场比赛里的第一次人员上的调整。 他朝替补席招招手,把一个队员叫到身边,小声地叮嘱他待会上场之后需要注意的事情。 未完待续,预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 ------------ 第二章(8) “你要注意,他喜欢控制住球以后横向跑动,然后再把球回传给身后的队友,之后他自己前插,然后再接球……” 郑昌盛指点着场上的情势飞快地说道,高劲松眯着双眼紧盯着自己的对手,不停地点头。一面专注地聆听着老教练的嘱咐,他一面踮起脚尖慢慢活动着脚踝,并且下蹲了好几次——他完全没有料想到主教练会在上半场即将结束时就把他换上去,而且还没有给他留出热身的时间。 “都清楚了?”郑昌盛问道。 “清楚了!” 郑昌盛再次打量了一眼正两**替着在原地蹦达的高劲松,小伙子的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神采,目光早已经在追赶着那忽左忽右的黑白色精灵了。他忽然有些担心,怕这浑身上下都充满精力的年轻后生一上场就把自己的战术完全都抛到脑后去,那样的话,这次换人就有些草率和仓促了,而且很可能得不偿失。但是他现在已经退路了,戴振国已经去第四裁判那里办完了手续,第四裁判员也拎着一块两面都贴着大红数字的木板走了过来。 郑昌盛长长地吁了口气,然后说道:“去吧。好好踢。” 第四裁判首先确认高劲松是不是戴了护腿板,然后让他撩起脚来,看看他球鞋上的鞋钉是不是合乎规范,这才高高地举起了手里的换人牌,略一停顿,再让手里的牌子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圈。 播音员那不带任何感情的普通话立刻响彻空旷的体育场。 “新时代队请求换人——八号下,十二号上!” ********* 当高劲松走到郑昌盛身边时,青岛双喜的主教练就已经知道他是谁了。和戴振国一样,这个主教练手头上也有一份关于新时代球队所有参加过小组赛的球员的详细笔记,他现在闭着眼睛也能说出高劲松的情况: “高劲松,新时代十六号,四场小组赛均是替补出场,第一场和第二场出现在左前卫位置,第三场担任右前卫,第四场是充当双后腰之一。左右脚都能盘带,脚下活一般,打法简洁,出脚快,不粘球。远射能力出众。长传球能力强。” 他在笔记里还特意在“左右脚都能盘带”和“远射能力出众”这两条下面重重地划了线。 他的助理教练偏过头来,说:“这个十六号的远射很有威胁!” 青岛双喜的主教练咧咧嘴。看来那脚四十米开外的超远距离射门给很多人都留下了深刻印象哩。 “瞎眼猫碰上了死耗子——那粒进球有很大的运气成分。”他笑着和助理说道。 这个很形象的比喻把助理逗乐了。新时代和北京兴仁比赛时,他们俩都在体育场里观摩,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场比赛最终只是一场把双方一起淘汰的平局时,高劲松那不可思议的进球让两人半天都没能回过神来。他说道:“是啊。我就希望今天他没有那样的好运气了。” “出门时我翻过黄历了,今天运气站在咱们这边。”主教练和自己的助手开起了玩笑。 玩笑归玩笑,他还是走到场地边,拉扯过一个队员交代了几句。禁区外围远射的事谁都会干,可刚刚越过中线就敢在跑动中不停球远射的事就不是那么轻松了,这个新时代的十二号不能不预做防范,万一自己再倒在他的远射上,那传扬出去才真正是个笑话。 吩咐完队员,他也没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就笑眯眯地揣着手站在场地边看比赛,并且好整以暇地点燃了烟卷,还扬扬手和新时代教练席上的戴振国打了个招呼。前些年两人曾在一起共事过,虽然时间很短,但也算是熟人,工作笔记务求翔实充分完整的习惯,自己还是从他那里学到的,而如今的主教练职务和青岛双喜的球队建设,也有这个好习惯的一份功劳。他突然间有了个想法,自己要抽个空和戴振国坐下来叙叙旧,要是可能的话,待老戴和新时代的合同期满,再问问他有没有可能过来——这个人脑子很灵光,而且水平也不错,一定能做自己的好帮手,而且他似乎并不得意…… 不过眼下还不是提这个事的时候,等小组赛结束后再说也不迟。 他把心思又放回比赛上。 场上的情况马上就让他有些惊诧。 那个匆忙替换上场的新时代十二号并没有出现在他预想的中场位置上,而是被安置到后防线。对手现在排出了五名后卫,这种保守的防守战术立刻缩小了后卫与后卫之间的缝隙,让他们之间的保护和协调变得容易起来,同时,这样做也最大限度地压缩了青岛双喜进攻中的腾挪空间,实际上也就遏止了新时代后防线上的混乱。更重要的是,防线稳固的新时代已经能够把战线向前推移了。 这个郑昌盛到底在搞什么?青岛双喜的主教练不禁瞄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同行,在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对手这样做的真实意图。 他很快就得出了结论。新时代只是想平安地度过上半场所剩无几的时间,等到中场休息的时候,他们才有充裕的时间做出更有针对性的调整。 这样他就放心了。他原本还有些担心对手会利用十二号的远射能力哩,现在看来这份担忧完全是多余的,只是自己在吓唬自己。 他倒是对这个年轻的十二号越来越有兴趣了。左前卫、右前卫、后腰,现在又是中卫,瞧不出来,这家伙竟然是个多面手哩,有什么位置他不能踢的吗?啧啧,这防守本事也不差嘛,自己的十号队员这个假动作竟然没能骗过他……有点货,真的是有点货!他对高劲松的评价又高了一分。不过当他看见高劲松最终只能靠犯规来阻止十号队员之后,他就不再对他有什么兴趣了。 比赛剩下的几分钟时间就在双方的僵持中一晃即过,青岛双喜主教练担心的远射并没有出现,而高劲松也用两次犯规完成了郑昌盛交代给他的任务——盯死那个该死的十号! ******** 也许是对上半时最后阶段的场上局势还算满意,郑昌盛并没有在中场休息时对阵容作什么调整。他在更衣室里的黑板上用粉笔草草地画了个球场的轮廓,然后就挨着个对队员们讲解,在进攻中他应该在什么位置,进攻的线路应该是什么样,他尤其叮嘱踢后腰的中场队员,在进攻时他一定要坚决地压上去。他还特意提到,对手新上场的替补中卫身高不够,进攻时可以用高球找这个点,然后外援谢廖沙头球摆渡,张迟在附近等待机会。至于后防线,注意力集中和加强相互配合的情况下,五个后卫应付对手的快速反击应该没有问题,而转入阵地战的话,只要盯死了青岛双喜的十号,对手一时半会也不会掀起多少风浪。 戴怔国补充了一句:“咱们中场人数比他们少一个,所以得球之后要争取在最短的时间里通过中场。要注意把球分到边路,由边路来组织协调,或者用长高球找谢廖沙……”这其实就是把郑昌盛那一大堆话浓缩成一句,连他自己都觉得没劲。末了他说道,“注意节省体力,别盲目地跑动。”这才是他最想说的话,这一大帮老队员能不能坚持到比赛结束都是未知数。 正被队医用酒精清洗眉梢上的伤口的陈明灿,一边呲牙咧嘴地吸着凉气,一边添了一句:“马成,你那条边要把发条紧一紧!就我这里跑上跑下的,这帮兔崽子盯上我了,就跟玩命一样地轮番上来铲我……”他的大腿上还有半个很清晰的鞋印,一大团触目惊心的乌紫色中还有长短不一的好些根殷红的血痕。 “唔。”对第一粒失球负有责任的马成情绪一直很低落,只是吭了一声,就没再言语。 见再没什么事,高劲松就和几个没上场的队友一块儿,由守门员教练带着去体育场上热身了。他踢的是盯人中卫,青岛双喜的十号活动范围又不大,所以他的身体到现在还没能完全进入状态,刚才的比赛里就有几个动作有些走样,防守时也感到吃力,因此才不得不冒着吃黄牌的危险用犯规战术来拖住对手。 ******** 下半场比赛伊始,在中场休息时都憋上了劲的双方就立刻狠狠掐地到了一起。看起来,双方的教练预先都做了布置,一方是争取在这个时候扳平比分,另外一方则是渴望扩大战果。双方的队员也都完整地执行了预订的计划,下底传中中路突破边路内切横向转移长传冲吊短传渗透,大家都使出了各自最拿手的手段,可结果却只是让对手虚惊了几场,并且给自己找来一身的臭汗。 很明显,在如此高的气温之下持续高强度奔跑掩护突破抢截,都是很愚蠢的作法,于是在那股集聚起来的心气渐渐平息下来之后,比赛又重新进入了拉锯局面。 相对于急于扳平比分的新时代,比分上领先的青岛双喜踢得更加轻松,他们甚至还略微向后收拢一些,不仅在中场给对手留出了一些转圜的余地,而且在后场的逼抢也不是那么积极。新时代终于有机会表现一下了。可惜在对手相对强大的整体实力面前,这些表现都没能取得什么实质性的效果,就象浪花砸在兀立的高崖峭壁上一般毫无效果。 青岛双喜在安静地等待着对手犯错误。 可比赛的进展完全出乎青岛双喜主教练的预料,撞向崖壁的浪花竟然变得有规律起来,久攻不下本该愈加急躁的对手,竟然心平气和地和自己打起阵地战,并且进攻的线路越来越清晰,自己防线承受的压力也越来越沉重。 这是怎么回事?他立刻警觉起来。 留神观察片刻,他就知道自己犯下一个很大的错误。他不该让球队减轻对新时代后防线的威胁,在危险降低之后,对手的阵型又回到了四四二,那个十二号的位置被提到了中场。他立刻在心里责骂了自己好几句,自己怎么就忘记了他还能踢后腰哩?更糟糕的是,正是因为自己的球队没有和对手争夺中场的控制权,现在新时代已经逐渐掌握了比赛的节奏,并且通过对中场的控制而掌握了比赛的主动权。他几乎想扇自己一耳光,他竟然忘记了另外一件事:这个该死的十二号还能踢出质量极佳的长传球,他能有效地完成对球权的分配和调度,从而让进攻变得有条不紊…… 他的球队就怕这种有经验的对手的有条不紊! 他立刻朝场上的队员们打了几个手势,并且大声地告诉他们,压出来,一定要压出来,要象上半场那样压得对手喘不气来! 这个时候他才惊讶地发现,在不知不觉之中,他竟然离开了自己的座位站到场地边了。 他禁不住有些庆幸,好在自己在大错酿成之前就及时察觉到对手的阴谋,不然的话…… 可他忘记了一条,在陈明灿和马成这些经验丰富的老球员面前,他的队员实在是太嫩了。就在青岛双喜又守转攻的那阵短暂混乱中,马成的短距离直塞让青岛双喜整条后防线的造越位战术失败,从人缝里硬挤过去的张迟轻而易举就获得了直面守门员的单刀机会; 张迟劲射! 守门员倒地扑出; 马成跟上补射! 守门员连滚带爬,挣扎着在球门线上单拳把皮球档出; 及时赶到的新时代后腰队员迎着两只撩起的大脚奔着皮球就把脑袋凑上去…… 这一次,青岛双喜的守门员再也无能为力了,他只能匍伏在门线上看着皮球从自己的指尖上划过…… 二比二! 青岛双喜的主教练黑着面孔,死死地盯了那些欢天喜地嗷嗷怪叫的对手们一眼,然后转过身来大声地为自己垂头丧气的队员们鼓劲,并且很快地把下面比赛的战术布置了一番。 “就这样踢!都记得,就这样踢!咱们一定能赢!” 还没完!最后谁哭谁笑还不知道哩! 他在调整战术,郑昌盛也没闲着,老教练很快就从惊喜中恢复了清醒,然后从人群中把高劲松拽到一边,再一次提醒他,不要忘记了肩膀上的担子——务必要盯死对手的十号!千万不能让他活跃起来! 这事情实在是太重要了,以至于老教练又忘记了一桩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情。他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要告诉他的队员们,后面的比赛里到底是守还是攻,是全力去争取三分,还是满足于一分。 哎,他又犯了上半场已经犯过的错误,而这一次,正和队员们一起激动地分享进球带来的欢乐的戴振国,也忘记了这桩大事…… 扳平比分的新时代果然又一次陷入了自己给自己设下的泥潭中。象张迟和陈明灿这样的激进分子肯定是希望攉取一场胜利,三连胜的丰厚奖金就象磁石一样吸引着他们,他们也的确是不遗余力地去试图扩大战果;马成这样的保守派则期待着一场体面的平局,那样至少不会鸡飞蛋打两手空空;而球队里的另外一个大人物关铭山哩,他当然是坚定的主战派,但是他所处的敏感位置又决定了他不可能亲自冲锋陷阵,他甚至连为进攻摇旗呐喊的时间都没有——给对手设个圈套却把自己套进去的青岛双喜急于找回胜利,一波强似一波的进攻就象潮水一般铺天盖地地砸过来,关铭山现在能喊的大概就是两个字:救命! 在这汹涌的波涛中,新时代的球门就象一只小舢板,一个大浪打下来,它就被淹没下去,可浪花消退之后,它又钻出来,还没来得及抖搂掉船上的水,就又被浪头掀下去,然后又冒出来…… 两家俱乐部没上场的人都站了起来,伸长脖子为自己的球队祈祷。 郑昌盛一面密切注视着场上局势的任何一个细微变化,一面绞尽脑汁盘算着对策,他要在舢板没倾覆之前寻找出一条切实可行的办法来,不然球队的一切就可能却都毁在这最后的十几分钟里!他在考虑是不是需要派上替补席上的最后一个后卫。 青岛双喜的主教练也在紧张地思考着。他接连换上两名进攻队员,期待着他们是掀翻那条小舢板的最后一滴水。 有句老话是怎么说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挨挨挤挤并坐在看台上荫凉处的两簇人已经瞧了一些端倪。新时代目下的处境是糟糕,但是并没有多少危险;青岛双喜的攻势是凶猛,但是凌乱得没有什么章法,有威胁的进攻实际上并不多。新时代最大的毛病是战术指导思想不统一,球队的攻防进退有些混乱,至于他们的后防线,虽然被对手折腾得手忙脚乱,一时间倒也看不出会有什么大篓子。比较之下,眼前形势大好的青岛双喜反而有些不妙,在他们的进攻组织核心被对手的十二号缠住之后,如此大举压上,一旦被对手抓住机会打反击,那空虚的后防线只怕经不起新时代的冲击…… 青岛双喜的核心队员十号被对手缠住,这已经是很客气的说法了,事实上,整个下半场十号队员就没能发挥出他应有的作用。 十号队员实在是闹不清楚,为什么仅仅是中场休息了十五分钟,他的对手的表现就截然不同了?在上半场时,他们俩曾经在场上交过三次手,除了第二次是高劲松靠着队友帮忙才成功地截下皮球,其余两次都只能靠着犯规才阻止住自己,而下半场,两人一对一的机会到现在一共是五次,虽然对手还是依靠犯规战术侵犯了自己三次,但是剩余的两次自己同样没能成功突破对手。不但没有突破,还两次被对手从自己脚下把皮球抢走……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球员如此轻易地阻截,这实在是让他脸红。更让他难堪的是,下半场到现在连皮球都没能触摸到几回,更不要说为队友创造机会制造杀机了。最让他不能忍受的是,在自己的一再骚扰逼抢下,对手竟然以一个后卫的身份完成了后腰的工作,从容地调度指挥整支球队,并且追平了比分……这一切简直就是对他的羞辱! 他又一次在一对一对抗中失败了,对手对他的连续假动作竟然视而不见,而是在自己趟球突破时的那一瞬间灵巧地把皮球从自己脚下偷走,并且还好整以暇地用脚尖点着皮球,四下里张望着观察场上的局势。 这个带着轻视的挑衅动作让他彻底失去了理智…… 几个队友都看见青岛双喜的十号红着两眼就奔高劲松跑过去,他们只来得及喊一声“小心”,就看见高劲松惨叫着跪倒在草丛里,按着自己的小腿在地上挺了挺,便倒在草地里疼直抽搐。 近处的几个新时代的队员立刻跑过来,两三个人在看高劲松的伤势,其余人立刻就把青岛双喜的十号给团团围住,气得额头青筋爆起的关铭山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抡起拳头就要揍人——好在两个队友反应快,赶紧把他拖到一边去。而肇事的十号也马上被他的队友给团团保护起来。 主裁判先看了看躺在地上捂着脸抱着腿**的高劲松,马上就招呼新时代的队医赶紧上场来检查高劲松的伤势,然后就转身处理青岛双喜十好的严重犯规行为。 青岛双喜十号的行为无疑是恶劣的报复,无论他如何为自己辩解,他从背后踹倒高劲松的事实连他的队友都不敢否认。 主裁判掏出红牌朝他挥了挥,他就只好扒掉早湿透的球衣灰溜溜地下场了。他甚至都没和自己的教练还有队友门说点什么,便钻进了运动员甬道。这个时候,他哪里还有脸和他们说话呀?他只能在更衣室里用泪水和无尽的悔恨来为自己的错误祈祷,祈祷球队不要因为他的轻率行为而受到更大的打击。 处理好这严重犯规的事, 队医才一蹲下来,就知道高劲松在作假,那副努力装扮出来的痛苦表情一点都不够专业。但是队医依然很配合地装模作样检查一下,并且拿出一瓶药水在他腿上一通乱喷,同时让累得喘个不停的队员们从他带上场的医药箱里拿水喝。手忙脚乱的队医半天才发现,他拿着药水竟然在高劲松没“受伤”那条腿上胡喷一气。幸好主裁判并没察觉到这事。 待高劲松也喝够了水,于是他的伤就差不多好了。在关铭山的搀扶下,他一拐一瘸地走了好几步,然后又自己个儿蹦达了几下,并且把那条伤腿来回屈伸几回,就能跑能跳了。 看了看手表,计算了一下这次暂时耽搁了多少时间,主裁判就示意比赛继续。 青岛双喜的主教练已经手脚冰凉了。假如单单是十号队员被红牌罚下,后果并不太严重,可问题是他刚才才用完了换人名额,并且用两名进攻队员换下了一名后卫和一个中场,这才是最恼火的事情!更可怕的是,十一个人对十一人都没能拿下的比赛,现在前场进攻核心被赶出场,后卫又少一个,要是对手继续象刚才的进攻那样,线路清晰有条不紊地进逼上来,自己能守得住吗? 他不知道。 他看了看自己的助手,希望从他那里得到一些值得宽慰的答案,可他的助手却深深地埋下了头。 郑昌盛做出了这场比赛里他的第二个,或者是第三个正确的决定,那就是他不对场上的阵容和战术做任何调整。他大概是坚信他的队员不会让他失望吧。 瞧!有时候,相信别人就一定能收到好的回报,至少咱们的郑指导现在就有了一个很不错的回报,也许这个回报还马上就会超出他的期待哩。 看台上的观众又一次议论起来。在他们看来,青岛双喜的铁捅阵几乎无泄可击,而阵地战又是所有球队都头疼的事情,要想在阵地战中完成进球的目标,除了祈祷好运气之外,就得靠远射或者定位球战术。他们可不认为新时代的定位球战术能有什么新意,因为他们两家球队都还没设计和演练过定位球,排名不如他们的新时代自然不可能去特意搞这些使不着的玩意。 新时代确实没练过定位球战术,因此几次直接或者间接任意球机会都没看见效果,角球的机会也在对手一味的破坏下浪费了。 新时代的球员也尝试过远射,可禁区内外都快挤成一锅粥了,哪里还会给射手们留下远射的间隙? 通常情况下,人数占优又围着对手狂轰滥炸却偏偏一直不见成效的球队,就该在这个时候犯点小错误,即便不会丢球失分,至少也会惊出自己一身冷汗。可新时代的队员确实经验老到,他们竟然不温不火地和对手消耗起时间来,慢悠悠地把皮球在外围传来倒去。 其实新时代的队员比谁都急,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大堆的钞票,在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一张张一沓沓地减少啊,他们能不急吗?可张迟陈明灿他们再急也没有用,球队的指挥棒现在在高劲松手里哩,这个没有速度的家伙倒有着比他们这些老队员更多的耐心,只是不停地指挥着队友把球从左路传到右路,从右路传到左路,然后再从左到右,从右到左…… 然后…… 然后马成把皮球传给谢廖沙,谢廖沙再把皮球递给马成,马成再递给谢廖沙,谢廖沙没有递给马成反而递给了张迟,张迟站在禁区里憋足了力气狠狠地一脚! 谁都没有想到消磨时间的新时代竟然会有这么一手,在他们看似没有威胁的来回倒脚传递中,青岛双喜的防线也在不知不觉地被牵扯着扩张出来,范围扩大了,防线上的漏洞也就渐渐地暴露出来,他们的队员甚至在追逐皮球,这就迫使控球的新时代队员不得不后退一些才能寻找到更好的把球继续控制在自己的脚下的区域,或者选择把皮球传给位置靠后一些的队员,这样青岛双喜为了得到皮球,为了能够还有机会翻盘,他们自然就会跟着移动那么一些,最后,一个很有利的机会就出现了…… 事后,有个好事的家伙甚至对着录象带上的时间,计算了新时代获得这粒进球而耗费的时间:这次不间断的传球过程一种持续了一分三十四秒,皮球在七个队员之间传递了二十三次,然后才由张迟完成了最后的致命一击。仔细看过这段录象之后,他不禁颇多感慨,因为这一连串传球的发起者正是张迟,而最终的结束者也是张迟,他在整个过程中,仅仅只有这一头一围两次触球。 两次触球已经足够了,张迟为新时代俱乐部带来了第三个三分。 连很少在人前表达自己感情的郑昌盛郑指导,也坐在教练席的椅子里抹着眼泪,说话时声音都哽咽了。他的同事和队员就在他旁边密密地围了一圈,每个人都在流着眼泪说着别人听不清楚的话。 未完待续,预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 ------------ 第二章(9) 三连胜,积九分,一个净胜球,乙级联赛开始前不被任何人看好的新时代俱乐部,悄然成为这个小组晋级决赛圈的热门人选。 新时代拿下青岛双喜之后的第二天,新时代的名字第二次出现国内一家很有影响力的体育类大报上,出现在一篇点评今年乙级联赛各小组形势的小文章中:"……中途杀出的新时代让这三家争得你死我活的俱乐部措手不及。……新时代在这个小组里的优势就在于他们的赛程,……"关于新时代俱乐部,通共也就这么两句话,但是这也让总经理孙峻山乐呵得半天合不上嘴。上回这家报纸提到新时代,还是在采访省城明远主教练的时候,而那正是小组赛开始的第二天,孙峻山现在都还记得那句话:"因为在头一天下午三球完胜新时代,这个美妙的开局让……" 这份报纸眼下就撂在主教练办公室的茶几上。除了把报纸带来给大家看的孙峻山,三个教练都没在意这份报纸,更别提这篇大概是编辑因为新闻稿数量不足而炮制出来填充报纸版面的干瘪文章了,只是各自闷头抽着自己的烟。 孙峻山马上就觉察到屋子里气氛不大对劲,问道:"怎么了?"他刚刚去城里办事回来,还不清楚出了什么状况。见没人理睬他,便拽过把椅子坐下来,自己给自己寻了个台阶:"昆明彩虹那边的事情已经妥当了。" 昆明彩虹是新时代再下一个对手,五轮比赛才积两分,眼见得今年是没指望了,于是就找了个和两家俱乐部都熟络的家伙从中撮合,卖个顺水人情给新时代。 守门员教练给他递了支烟,再给他点上火,顺便问:"多少钱?"其实他现在对这事一点也不关心,但是总不好让总经理一个人在那里自说自话吧。他又问,"具体怎么说的?" "钱不多。连带着给中间人的,杂七杂八地归拢一起,才四十万。"孙峻山鼻子嘴里一起冒着白烟,兴奋地说道,"关键是他们肯让三个球,这下咱们在净胜球上也能占点便宜!" 听到这话,守门员教练才真正有点兴趣:"怎么个让法?"省城明远和广东明珠这轮的对手实力都不济,全取三分是情理中的事,这样小组的前四名积分就紧紧地咬在一起,再加上小组赛仅剩三轮,待所有比赛全部踢完也许都分不出个高下,那时净胜球的多少就很关键。谢天谢地,今年的乙级联赛规则有变动,要是再依去年"积分相同则视相互间胜负关系决定名次"的标准,只怕到时俱乐部所有人都得去撞墙。 "嗯?"孙峻山瞪着满是血丝的俩眼,疑惑地望着守门员教练。他闹不明白这问题是个什么意思,难道这让球中间也有什么章程吗? 戴振国在旁边搭腔:"他们让三个球,是上半场让还是下半场让,是一次就让三个,还是分到上下半场去,这总得有个说法。还有,这仨球怎么让?是放出空挡让咱们攻,还是给一两个点球?要是开放进攻线路,那么是哪些线路,关键球员是哪些人,都是踢什么位置的。……" 让个球也有这么多学问? 原本一脸得意的孙峻山越听越坐不住,先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然后是张口结舌,终于恍然大悟。这些问题他一个都没和中间人撕掳清楚。 看着急急忙忙跑出去打电话的总经理,三个教练都不禁莞尔。这个小插曲多少冲淡了屋子里的沉闷气氛。 在孙峻山进来前,他们一直在为下一场比赛发愁,愁的就是怎么去战胜下个对手。 他们是下一个对手是重庆三普。 和新时代一样,重庆三普同样是今年年初才注册的职业足球俱乐部,队里也没有什么有名气的球员,战术打法也没有什么出奇之处,所以联赛至今的成绩既不好也不孬--胜一场平三场负一场积六分第五名的成绩很说得过去。不过他们赢的那场球对手是省城明远,输的那场球只是因为边裁和主裁判的误判而被青岛双喜拣了便宜,其余三场平局也只是经验不足运气太差。值得一提的是,这支球队其实就是四川宏盛俱乐部的青年队,而四川宏盛是去年甲A联赛的第四名。 但是这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四川宏盛的青年队毕竟不是四川宏盛,让郑昌盛他们伤脑筋的只是这"青年"二字。 这帮年青队员实在是太年青了,他们也确实是能跑了,省城明远就是被这帮精力旺盛的年轻人活生生跑死的。明远领先了整整八十多分钟,却在最后的三分钟里连丢两球,尤其是第二球,重庆三普快速反击时竟然没有一个明远队员能追回去,他们的守门员不得不独自面对三个对手…… 新时代目前的形势远比当初的省城明远严峻的多。 明远遭遇重庆三普是在第二轮,他们的体能储备远比现在的新时代队员扎实,可他们依然有三个队员拼到抽筋。现在已经是小组赛的第五轮,新时代的主力阵容刚刚在与青岛双喜的九十分钟鏖战里累得筋疲力竭,气都还没喘匀,马上就要面对希望尚存的重庆三普的疯狂冲击,体力接近极限的队员还能经受得住这场考验?还能把连胜的势头保持下去?还能把晋级的希望继续挽留住? 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但是它也不需要回答。人们只需要回想一下昨天晚上俱乐部庆功宴上主力队员们那一张张无法掩饰住疲惫的面孔,就能寻找到答案。 但是这场比赛又必须赢下,绝对容不得丝毫闪失,不然之前的三连胜就变得毫无意义,俱乐部已经搞定的第七轮比赛也只能是花冤枉钱看个屁用不顶的热闹。 关键是怎么样去赢这场球! 用钱去买通裁判的法子是守门员教练昨天晚上提出来的,而且他也能和这场比赛的裁判们搭上关系,可今天上午他的朋友打电话来说,裁判们同时也收下了重庆三普的钱,所以就不好只照顾新时代一方。裁判们只能保证在比赛里一碗水端平,教两家俱乐部都不吃亏…… 这个情况他们都还没来得及和孙峻山通气哩。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比赛会在公平公允公正的执法下进行了,起码他们不必担心对手在背后使坏。 守门员教练打破了屋子里的沉默,迟疑地说道:"要不,咱们多放半天假?" 郑昌盛和戴振国一起摇头。恢复性训练对队员保持竞赛状态很重要,象现在这样放一天半假,已经让他们觉得训练时间不够,何况这一天半的训练里还得腾出半天来作战术演练和阵容调整。 既然不能找出多余的时间给队员们休息,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调整战术,可这也正是屋子里气氛沉闷的原因。 在碰头会开始时戴振国就提出改变战术,改打"五三二"阵型。他的理由是重庆三普大部分进攻是从中路发起的,"五三二"中的双后腰正好克制对手的特点,而自己还能拥有两个活跃的边路,既能有效地加强后卫线的防守,也能增加对对手的压力,况且球队恰好就拥有两个适合这种战术的队员,而这两个队员的能力,在前几场比赛里也得到考验…… "高劲松没有速度,攻上去就下不来,下来了就攻不上去,让他出现在任何一边都会让阵型跛脚。"老教练毫不掩饰他对高劲松的态度,这个年轻队员能让整个球队的推进速度慢上好几拍,而快速反击是前锋出身的老教练最喜欢也最擅长的得分手段。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使劲闭了闭眼,嘴角也随之抽动了一下,这才又说道,"而且中场只设三个队员的话,我们就得在陈明灿和马成之间牺牲一个,这肯定会让我们的进攻再打一个折扣--他们俩都不能担当后腰的位置。" 这些都是郑昌盛不采纳"五三二"阵型的理由,但是这些理由都经不起推敲。高劲松的速度的确不适合边后卫的角色,他还可以出任后腰或者盯人中卫啊,他在这两个位置都踢得不错;陈明灿或者马成会成为新战术的牺牲品,可他们又为什么不能为球队作出牺牲呢? 戴振国委婉的反驳让老教练说不出话来。他耷拉下眼皮,一副思考的模样,却把目光暗暗地瞥向守门员教练。他希望他能站出来帮自己一把。 但是这一次他失望了,守门员教练没有象往常那样坚定地和他站在一起。 守门员教练什么都没说。但是在这个时候他的不发言,实际上就表明了他的态度和立场。 得不到支持的郑昌盛只好翻来覆去地强调一点,自从球队训练正常化之后,"四四二"阵型和与之相匹配的攻守平衡战术就一直为队员们所熟悉,假如现在突然改踢"五三二",队员们兴许连自己的位置都找不准哩。当然他也作了一些让步,那就是把中场的前后腰改为双后腰。但是他坚持认为,高劲松不是踢后腰的适当人选,因为高劲松对球的处理太草率,很多时候他都是随随便便地把皮球一脚踢到边路,然后让两个边前卫自己去寻找机会,而且他还很喜欢把皮球横向转移--这是老教练最不能容忍的事情,很多转瞬即逝的机会往往就这样被他浪费了! 守门员教练首先赞同了郑昌盛的看法,昨天的比赛里高劲松的速度劣势确实让球队丧失了一次打反击的绝佳机会。他把这件事提了出来,作为自己反对让高劲松出任后腰的理由--高劲松确实拖了全队的后腿,幸好最终比赛还是取胜了,不然的话,这次糟糕的反击能让所有人后悔很长时间。 这一回戴振国没了言语。他记得那次反击,他当时还拍着大腿高声惋惜和咒骂哩。他甚至记得当时自己的心情,看着比高劲松后发力的青岛双喜十号靠着速度的优势硬生生超前再截下皮球,他恨不得立刻就跳上前去一脚把高劲松踹下场…… 郑昌盛不能同意高劲松担任助攻和防守任务都很繁重的边后卫角色,守门员教练不同意他担纲后腰,戴振国只好一退再退,提议让他充任盯人中卫。戴振国的理由很充分,大家都看见高劲松昨天防守青岛双喜十号队员时的情景,思路清晰判断准确动作也简洁果断,而且踢得很有头脑--他甚至都把对手挑逗得失去了理智,青岛双喜的落败和他们的十号队员被罚下场有很大的关系。 这个提议也没得到郑昌盛同意:"不行。高劲松和关铭山缺乏默契,防守中难免会出纰漏。中卫这个位置上不能随意填减调换人手。"他就不信,戴振国会不明白这个问题的重要性。戴振国这样说的目的无非就是变换个说辞来推动他的"五三二"战术,这个小手段还瞒不过自己的眼睛。 直到孙峻山把事情办妥帖再转回来,三个教练还在为到底是"五三二"还是"四四二"争论不休。 这个时候身为领队的孙峻山的意见就很重要了。 外行的孙峻山处理这种矛盾还是很有一套。他问道:"靠这个'五三二',能保证我们赢不?" 戴振国和守门员教练谁也不敢打这个包票。 "那么还是'四四二'吧,至少队员们熟悉它。"这就是领队孙峻山的总结。 在领队和主教练如此强大的统一战线面前,戴振国和守门员教练都无力回天,只好接受了这个事实。 既然阵型和战术都确定不变,那么阵容就更不可能做什么大的调整。大获全胜的老教练大度地接受了戴振国的最后一个建议,同意在比赛刚刚开始的时候猛攻一下,争取能有一个好的开端。 ************* 高劲松坐在场地边,看完了队友和重庆三普比赛的上半场。 上半场球队的场面很被动,除了开场时那六七分钟里还能和对手打个平手之外,其余时间几乎是被重庆三普压着打。 对手的攻防转换速度太快了,自己的队友门根本就跟不上他们的节奏,还没能从上一场激战中恢复过来的队友们只能勉强维持着防线,争取把一切可能的危险都破坏掉。很多时候,连前锋谢廖沙都得在禁区里协助防守,前面就只剩下张迟一个人在孤零零地游荡。他根本就不象是在寻觅机会,也不象在骚扰对手,而是在对手铺天盖地的进攻浪潮中顽强地维护着新时代俱乐部的颜面。重庆三普没有固定的进攻线路,甚至都没有固定的火力点,只是不间断地根据已有的有利路线随时变换着箭头人物和进攻手段。这些都让自己的队友们苦不堪言。 苦不堪言的还有他们这些坐在替补席上的教练和队员们。 赛场上的同伴们忍受的是身体和意志上的煎熬,他们在挑战着自己体能的极限,而坐在替补席上的人却是在承受着心理上的折磨--每一回皮球被传进禁区,每一回球门前出现混乱,高劲松都会不自觉地攥紧拳头闭住呼吸,伸长脖颈张望,最危险的那次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停止了,直到对手接连四次射门都没成功而皮球被远远地踢出边线,他才长长地喘了一口粗气,不引人注意地在裤子上擦拭着满是汗水的双手。那时节整个替补席上全是沉重的喘息,他旁边的队友激动得连腿脚都抖个不停,一面小声咒骂着什么,一面使劲掐着自己的大腿。 当主裁判鸣哨示意上半场结束时,人们都忍不住长吁一口气。 他们背后的看台上还传来几声欢呼喝彩。 俱乐部所有的人都来到体育场里为球队呐喊助威了。炎炎烈日下,人们光着脊梁挥舞着手里的衬衣背心或者别的醒目物件,不遗余力地为他们加油。人堆里还有两朵犹如盛开的花朵一样的遮阳伞,在一片白晃晃令人目眩的阳光反射中格外扎眼。这三个打扮并不入时甚至还带着几分土气的女子是温惠大酒店附二楼和附四楼不当班的服务员,她们搭着俱乐部的顺风车,也跑到这里来凑热闹。虽然她们看不懂比赛,也不知道新时代现在的处境有多么艰难,但是这些都不能阻挡她们为这群已经同她们熟识的人喊上几声加油。 只是这个时间体育场上的球员们都没心思和这些小姑娘们说笑,他们连招呼都顾上和她们打,就拖着沉重而疲惫的脚步进了运动员甬道。 防守!一定要坚决地防守! 坚持!一定要坚持!哪怕是坚持出一个平局也好。这个时候一个积分比什么都重要! 神情凝重的孙峻山代表俱乐部允诺,哪怕是平局也会按取胜来发放奖金,假如俱乐部最终小组小组出线的话,那么这场平局和之后的比赛都按连胜对待,该补发多少钱,就补发多少钱。 当高劲松把一瓶拧开盖的运动饮料递给关铭山时,关铭山仰靠在墙壁上呼哧呼哧地喘息着,小声地对他说:"兄弟,哥哥要扛不住了……"自打高劲松把青岛双喜的十号队员给捣鼓着红牌罚下场,出了口胸中恶气的关铭山便立刻把他视为自己的兄弟。关铭山捏着饮料瓶咕嘟咕嘟灌下好几口,又接了高劲松递来的干毛巾,却不抹汗,只是搭拉在腿上,停了停又苦笑着说,"我现在都感觉不到自己的腿在哪里。" 高劲松强挤出来的笑容一下就凝固在脸上,准备好的宽慰话也全都堵在嗓子眼。 原本还有些嘈杂的更衣室里突然间就安静下来,只剩下呼呼的喘息声。 大家都听见了关铭山说的话:"我现在都感觉不到自己的腿在哪里。" 郑昌盛和戴振国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跑动距离最短的拖后中卫都出现了体能透支的前兆,那么马成和陈明灿这样的体能困难户又是什么样的光景?他们可都是前卫啊。 老教练猛地闭上了双眼。 半天他才睁开眼,嘴唇哆嗦着问:"你们呢?"他挨个凝视着自己的队员,目光从一张张因为疲惫而变得木然的面孔上划过去。队员们只是默默地用没有多少神采的眼睛回视着自己的教练。下半场还有四十五分钟,他们现在连转动下眼睛的力气都舍不得用了…… 郑昌盛埋下头,用手抹去了眼角那滴浑浊的泪水,然后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说:"换人吧。"老人的语气很平淡,就象说着一件很平常很普通的事情。这是目前他唯一能做的事情。"谁要是撑不住了,就提出来……" 没有一个人说话,似乎主教练并不是在询问他们的意见。几个队员甚至闭上了眼睛开始养神,这个时刻多休息一秒钟也能多恢复一分力气呀。 "我想休息。"一个队员举起了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这个如此有勇气的家伙。 竟然是他?!这个上一场比赛里被高劲松换下的队员,那场比赛里他几乎就和没踢一个样啊!这厮竟然有脸提出要休息? 不少人脸上露出了鄙夷和愤怒的神色,象关铭山这样性格爽直脾气火暴的家伙禁不住攥紧了拳头。他们肯定在思量是不是现在就揍这个家伙一顿了。 "行!你休息!高劲松去准备!" 谁都听出了老教练这句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言语背后夹杂着多么深沉的怨恨。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把这几个字从牙缝里给挤了出来。每个人都解气地看着那个家伙--郑指导这话里的意思谁都明白,他不会阻拦他们哩,待比赛结束,这个家伙绝对不会落个好下场! ********* 下半场比赛开始时,看台上的观众还有重庆三普的教练队员以及几个裁判都很奇怪,为什么新时代的替补席上竟然会出现一个空座位,上半场他们没看见有新时代的队员受伤啊。而且假如有队员伤重到不能出场比赛的话,为什么他们的队医不留在更衣室里照顾伤员呢?为什么他们不通知一直在体育场边预防这种紧急情况的医生和护士呢? 第四裁判认真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走过来询问那名队员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 "那队员有点小伤,不过没大碍,休息下就好了。我们换人。"戴振国平静地说道。谁都没把那名队员怎么样,既没人揍他也没人骂他,连平日里和他最要好的队员都没和他说上哪怕是一个字。至于他为什么不出来?哼,象他那样的人还有脸出来见人? 下半场比赛开始才三分钟,郑昌盛的心就被揪到嗓子眼,然后他又忍不住摊在座位上松了一口长气。 --对手的角球让新时代禁区里一片混乱,混乱中只听到关铭山一面大声骂娘一面吼着教人去盯死对手的三号,当他的怒吼声就象被剪刀拦腰截断嘎然而止的一刹那,体育场里瞬间就安静得象一片空荡荡的墓地,只剩下那声仿佛砸在每个心头的皮球和物体碰撞而发出的闷响……人影晃动中皮球倏然腾空而起,在几声咒骂和一片欢呼声中,人群又渐渐散开,郑昌盛就看见关铭山和谢廖沙一边一个扯着高劲松的胳膊把他拽起来,自己的门将扑在高劲松背上在他头上一通狠劲揉搓。远远地还能听见关铭山的笑骂…… 毫无疑问,高劲松刚刚上场就为球队解除了一场劫难。 同样毫无疑问的是,高劲松在中路的防守也很称职,准确、及时、简练而且凶狠。他很快就用两次犯规的代价警告了对手,并且和队友一起连续破坏掉对手从中路发动的进攻,还有一次成功的抢断。可惜在他前面只有张迟在骚扰重庆三普的后防线,无奈之下,他只能选择带球移动,等待和寻找机会。在晃过两名对手之后,他还是在第三名对手面前失去了对皮球的控制。这不能怪他,队友们还没从防守的惯性思维里解脱出来,他们和那些一时没反应过来的重庆三普队员一样,都有些犯迷糊了,只知道站在原地傻看着他护着皮球横向跑过大半个球场,几乎把三普的整条后卫线给戏耍一遍。 很多人都被这个有些滑稽的场面给逗乐了。连素来不苟言笑的郑昌盛都不禁莞尔一笑。他把手里快要燃尽的烟蒂扔到地上,并且在烟蒂上踩了一脚。他顺手接过了戴振国又递过来的烟卷,还意犹未尽地笑着骂了一句粗俗话。 他和戴振国大概都没意识到,他随口的一句粗俗话以及递烟搭火这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动作对目睹这一切的场上场下的新时代队员们意味着什么。 很多时候,战场上的士兵会因为他们的指挥官的一句话一个眼神甚至是一个字眼而迸发出无与伦比的勇气和斗志,而足球赛场实际上也是一个战场。在这里,球员就是士兵,主教练就是指挥官,球员的行为,其实就是主教练意志和信念的延伸和实现,而主教练的一举一动只言片语,立刻就会成为对球员的一种心理暗示。 从来就板着一张老脸的郑指导竟然在这种情形下笑了?! 这不就是说,郑指导已经预见到比赛的结果了吗?不然他怎么可能笑得那样轻松,还难得地说了一句粗鲁话! 第一个吹起冲锋号的人是陈明灿,他接到关铭山的传球,从后场开场带球一路冲到前场,并且和张迟做了一次二过一的撞墙式配合,可惜再接球时没把球停好,让对手抓住机会把皮球破坏出禁区。 这只是新时代开始反击的序幕。 第六十七分钟,高劲松在重庆三普禁区前横向带球,拉出空挡突然转身射门,皮球被注意力高度集中的守门员双拳打出,这才是进攻的真正开始。这是本场比赛里新时代第一次有威胁的射门,也是新时代在这场比赛里第二次射门。 这次远射也代表着重庆三普在中路的优势荡然无存…… 既然重庆三普丧失了在中路的优势,他们对新时代后防线持续不断的压力也就冰消瓦解,虽然他们还是依托着边路球员在体能和速度上的优势时不时地给新时代带来一些威胁,但是在关铭山这些有经验的老队员面前,他们的威胁也很有限,何况他们还得随时警惕着更有威胁的陈明灿和马成。 新时代的队员们惊喜地发现,这本该拼速度也拼体能的比赛,在不知不觉之间,竟然又回到上一场和青岛双喜鏖战时那种慢悠悠的节奏上,慢得甚至教人有一种懒洋洋的感觉。天啊,这正是他们这帮体能已经超出极限的人此时此刻最希望看见的场面了,除了那表示比赛结束的三声长哨,还能有什么能比上这不耗几分力气就能控制住比赛更美妙的事情了? 横传、斜传、后传、前传,只要皮球落到新时代的队员脚下,他们就让皮球代替自己奔跑,这些几乎不停顿的传球就象在织作一张密密匝匝的大网一般,虽然看不见,却实实在在地罩在重庆三普队员的身上,让他们空有充沛的体能却无处发泄,空有超越对手的速度却只能在这张网里痛苦地冲撞…… 没有什么比让对手克制住自己的长处更让人痛苦的事情了。年青的重庆三普因为急躁而愤怒了,而积分比他们领先的对手却咧开嘴笑了。 谢廖沙那粒被守门员没收的射门没有引起重庆三普的重视,这粒从二十米以外的中场霍然而至的准确传球其实意味三普的防线上已经出现了很大的漏洞,否则对手的前锋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得到皮球并且完成射门呢? 两分钟后,正在散步的新时代突然发动,陈明灿在左路带球猛然加速,张迟在中路接应马成在右路包抄,突前的谢廖沙却在后撤,重庆三普的后防线立刻出现混乱,幸好警觉的中卫补位及时,用身体挡住了张迟的射门,并且和队友一道逼得获得皮球的马成仓促中盲目起脚,皮球远远高出球门横梁飞了出去…… 重庆三普立刻换人,他们希望能够通过加强防守来对抗新时代蓦然间就已经雪亮锋利的刀刃。 郑昌盛琢磨很久,最终却没有换人。他怕这个动作会给场上队员传递出什么错误的消息,何况眼下的局势他很满意,真的,很满意。 他只做了一件事。他让戴振国去更衣室里把那个有勇气说出"我要休息"的后腰喊了出来。 看台上的观众又看见了令人不解的一幕,场地边新时代教练替补席上的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从郑昌盛到孙峻山,每个人都亲切地拍了拍这个红着脸再次走出甬道的球员的肩膀,他的队友还特地让出了自己的位置,让他坐到孙峻山的身边。 这事实在是太奇怪了,太让人费解了,不是说这个球员受伤需要休息吗?难道说他不是受伤,而是在中场休息时,新时代俱乐部的更衣室里发生了什么变故?可既然是变故,为什么助理教练戴振国会眼巴巴地挑选这个时候去把他引领出来哩? 没等观众们把这事给琢磨出滋味,赛场上真正地发生了变故。 --第八十四分钟,重庆三普的射门因为角度太正被新时代的守门员没收,守门员立刻把球抛给中卫; 中卫立刻交给马成; 马成带球,然后把皮球递给中路接应的队友,自己绕过对手继续前进; 已经从后腰变为前腰的队友斜向带球,在对手拦截前回递给跟上的高劲松; 高劲松连球都没停就用脚弓斜向一磕,皮球再次回到已经摆脱对手纠缠的前腰脚下; 前腰带球,然后传给已经进到禁区右侧的马成--盯防前腰的对手有些犹豫,他不确定自己现在是继续跟着前腰,还是该上去夹防马成,最终他选择夹防马成; 马成在对手合龙前再度把皮球传给前腰--两名对手立刻转身奔向前腰,禁区内两名对手也开始移动着阻挡前腰的射门角度; 张迟在禁区内与马成同向跑动,干扰了对手视线,也吸引了对手的注意力; 谢廖沙和高劲松一前一后相隔数步跑向禁区,对手两名中卫不敢移动; 谢廖沙向禁区左侧移动,一名中卫也同步移动; 高劲松继续前进,另一名中卫稍微调整姿态,随时可能上前阻截; 前腰触球,然后传球,传给马成; 马成射门! 及时转身的边后卫撩起腿,试图阻止,没能碰到皮球; 没有料到马成竟然会选择球门近角射门但依然即时做出反应的守门员终究慢了一拍,皮球已然贴着草皮从他的身体和球门柱之间蹿进了网窝…… 马成几乎就没看皮球到底进没进,他撩起球衣把头一蒙,张开双臂就象鸟一般划过重庆三普的禁区,他的队友立刻欢呼着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竞相追逐着这只肚子上都有些赘肉的肥鸟。 欢乐即刻降临到新时代的替补席上,甚至在马成还没射门之前,所有人都已经涌到了场地边等待着那醉人的美妙时刻,当马成高高举起手臂时,人们已经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并且放声嚎叫着,嘶鸣着,怒吼着…… 重庆三普的替补席上很平静。他们早就预料到这一刻迟早会到来,唯一没想到的事情是,这枚苦果竟然是如此模样--从守门员手抛开球到马成完成射门,仅过十六秒,八次传球,七名队员直接或间接参与了这次进攻……这是比赛迄今为止新时代的第五次射门。 全场比赛里新时代总共有七次射门,有五次是打在门框内的有效射门。在马成打破比分的僵局之后四分钟,张迟锦上添花再进一粒,彻底掐灭了重庆三普的希望之火。至此,原本默默无闻的张迟成为实力强横的新时代俱乐部的头号射手,六轮比赛五粒进球的骄人成绩更是让他攀升到乙级联赛射手榜的第一位。 比赛结束之后,被拥抱次数最多的人既不是首开记录的马成,也不是锁定胜局的张迟,更不是以不变应万变的老教练,而是那位只踢了半场比赛就勇敢地说出"我要休息"的后腰,他的每一位队友都毫不留情地拥抱了他,他的肋骨都差点被这些讷于言语的同伴们挤断了。 人们自然也不会忘记替补登场却为球队的胜利拉开大幕的高劲松,虽然他只是做了一个后腰应该做的事,但是他那慢腾腾的速度正好让疲态尽现的球队得到了更好的发挥,而且他在中路凶悍的防守正是这场比赛最为关键的转折点--假如他那次不成功的伺机突破不算的话,我们知道,新时代的队员慢慢地放下紧张焦虑惶恐的思想包袱,正是从那一深刻开始的…… 嘴已经咧到后脑勺上的孙峻山立刻宣布,今天晚上的庆功宴就设在省城最豪华的饭店里,他要用美酒佳肴来款待他的队员们,还有俱乐部那些忠心耿耿的员工们。三个酒店的服务员也在邀请之列,不管怎么说,在火辣辣的阳光下为球队呐喊助威,仅凭这一条就足够让她们成为俱乐部的贵宾,何况她们还是球队的第一批球迷哩。当然,还有贵宾应该得的神秘礼物--一个很漂亮很精制也很厚实的大红包…… 在宴会上,孙峻山的开场白很直白,也很蛊惑人心。 "在足球王国巴西,有这样一句谚语,'你想要地位吗?踢球吧。你想要金钱吗?踢球吧。你想要女人吗?踢球吧。'话虽然很粗,但是道理不粗。今天,我也要告诉你们大家,你们踢到哪里,俱乐部的奖励就一定会跟到哪里,假如咱们真有晋级决赛圈的那一天,真有在甲B驰骋的那一天,俱乐部的回报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失望……" 是啊,新时代俱乐部当然不会失望,今天的两场比赛全部结束之后,他们已经在积分榜上暂列小组第一了--今天下午的第二场比赛里,广东明珠和青岛双喜一比一踢成平手,分列小组第三和第二位,假如四天之后这轮比赛轮空的省城明远不能取胜的话,新时代就是真正的小组第一了…… 不过这两家俱乐部都希望省城明远阴沟里翻船,这样他们就会少一个强劲的竞争对手,同时他们也祈祷着新时代经过八天的休整后同样栽个大跟头,那样的话就更妙了。 他们不知道的是,新时代已经和下一个对手达成了协议,不仅能全取三分,还能捞到三个净胜球……未完待续,预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 ------------ 第二章(10) 因为比赛轮空,四连胜的新时代终于迎来了一个长达八天的喘息机会,为了让那些体力已经透支的老队员能有充裕的休整时间,郑昌盛和孙峻山商量之后,很大度地给球队放了四天假,并且允许队员们可以利用这四天假期回家探亲,来回的各项旅途费用都可以来找俱乐部报销。不过俱乐部眼下的情势很乐观,未来的前景很美好,球员们都不愿意把这难得的假期浪费在回家探亲的旅途颠簸上,所以没人有兴致回家。于是在那晚上的庆功宴上,人人都在拼命地灌别人酒,个个都被别人拼命地灌酒。高劲松只记得最后他和三个关铭山碰了碰杯,就眼前一黑,再醒来时已经躺在宿舍里自己的床上。 屋子里开着空调,凉飕飕的。浑浊的空气里混杂着一股子难闻的酒味。窗帘布也没掩上,刺眼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满了这个房间。他的室友张迟没在屋子里,从他那归置得整整齐齐的枕头被褥还有搁在床上那几件洗好叠好的衣服来看,这个浪荡子多半又是一夜未归。 他坐在床边,一面用脚在地上划拉着拖鞋,一面使劲按着自己的太阳穴,神智还有点恍惚。他努力地回想着昨天晚上自己到底是怎么样回来的。 可他几乎记不起在自己醉酒之后都发生过什么了,脑子里就只有一些很零散的记忆。晃动的人影、大声的说笑、拽着自己胳膊的几只手,还有就是自己象死狗一样在地上楼梯上走廊里拖来拖去的两只软绵绵的脚。他模模糊糊地记得,送他回来的人似乎是关铭山,还有那个把场上位置让给他的后腰魏鸿林。 他挠着短短的平头笑起来。后腰魏鸿林有一口浓重的武汉口音,他总喜欢把“日本”念作“尔本”,在高劲松刚来队里那会儿,每当听见魏鸿林说话,他就觉得很好笑。 他踢趿着拖鞋站起来,在桌上找到了空调控制器,先让工作了一晚上的空调停息下来,然后打开了所有的窗户——热烘烘的空气夹带着泥土和花草树木的清新气息立刻扑面而来,暖融融地把他包裹了起来。他很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并且晃了晃酸痛的颈项。直到现在他都还有些目眩的感觉,肚子里也空落落地很难受。 昨天晚上他光顾着喝酒,几乎就没往肚子里填塞什么吃食,这会子肚子已经在朝他提抗议了。 他望了望床头柜上的电子钟——现在已经快下午一点了,不过要是他动作快的话,也许还能赶上俱乐部小食堂的午饭。虽然球队放了假,可俱乐部的员工还在照常上班,他们也得吃饭啊。当然他也可以出去吃这顿午饭,他眼下的收入完全能让他在这城里各个高档饭店餐馆里随意点上几样好菜肴,然后美美地吃上一顿。可他还没这样大手大脚花钱的习惯,再说他也确实舍不得,要是放在半个月前,他一个人吃那样一顿饭的花销能让大姐一家四口过上一个月的好日子了。 但是大姐一家人现在就不用过那种紧巴巴的日子了。他已经给家里寄了两次钱,赢下第一场比赛的第二天上午,他就把分得的奖金还有前三场比赛的出场费连带着那笔黑钱,一股脑都给大姐寄了回去,结果第二场比赛的头天晚上,收到汇款单的大姐就战战兢兢地给他打来电话,问他是不是做了什么犯官司吃枪子的事——不然怎么可能一次就给家里寄那么多钱?她是被汇款单上那笔巨额数字给吓坏了,根本就不敢去邮局取那笔钱……同青岛双喜的比赛结束,他又给家里寄回去一大笔钱。按他知道的房价,这笔钱能让大姐一家在县城里买下一套不错的大房子,假如运气好,说不定还能买到一套已经装修过的象样的二手房,这样就可以节约一笔钱,同时他们一家就能彻底告别那间二三十个平方米的单位老宿舍——他的外甥和外甥女都读小学三年级了,也该分房睡了。 他也给二姐汇过一次钱,他把自己第一个月的工资全都给了在广州读书的二姐。二姐收到钱之后也给他来了电话。很明显,她在打电话之前就已经从大姐那里得知了这些钱的来历,所以她倒不象大姐那样慌乱惶恐得就象天要掉下来一般,只是很好奇地问他,踢球这营生什么时候就变得这样金光闪耀了,并且饶有兴趣地打听了他们俱乐部里的许多事情…… 他发现自己多半是赶不上俱乐部食堂的午饭了,他现在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难闻的酒味和别的让人作呕的气息不说,他还得先给家里打个电话,问问大姐眼下还缺钱不。他常年累月不在家,根本就不清楚前两年家里为给直肠癌晚期的父亲治病,到底带了多少帐,也不知道大姐因为二姐读书到底欠了多少人的钱。他也不敢问,因为那时候他根本拿不出钱来,没法分担大姐和姐夫肩膀上的担子。但是现在他的条件好了,自然要由他来填补上这些亏空。 他看了看房间里的电话,思量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去整理个人卫生。家里没装电话,打电话回去得让门房大爷站在院子里喊大姐下来接;再说现在是中午,家里多半也没人。也许应该把电话打大姐帮了两年工的干洗店里去。但他很快就放弃了这个打算。店里人多嘴杂,怕是很难说清楚。早知道就该让大姐把这个店铺盘下来了,这样平时有个急事也好支应商量。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主意让他心头一跳。对啊,为什么不能让大姐把那个干洗店盘下来呢?上个月姐弟俩在电话里说话时,她还顺口提到过她可能在那里干不长久了,因为那家干洗店的老板一段时间以来到处找人想转让店铺哩。他记得自己当时在安慰大姐不要着急的同时,还随口问过价钱,好象是要一万八。他不知道这价钱合适不,不过姐姐在那里干了那么久,她应该很清楚价钱。要是她愿意,完全可以把这家干洗店给盘下来。他仔细回想着大姐对干洗店种种情况的只言片语,盘算了一下,刨去房租水电人工等杂费,一个月也能有一两千块的进项——对县城里普通人家来说,这样的收入算是很让人满意的了。 他几乎想立刻给大姐挂个电话,然后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 可惜他总不能让大姐在干洗店的电话里同他商量这种事情吧。 看来这事还是得等到晚上。他拿定主意,晚上就把这事同大姐好好说说,同时让她尽快找到合适的新房子搬过去,再在家里装一部电话,不然以后有急事怎么办? *************** 半个多小时之后,我们才看见高劲松和那个“勇敢的”后腰魏鸿林一起出现在温惠大酒店附四楼的底楼过厅里,一面说说笑笑地拉着闲话,一面等待着什么。 比高劲松矮上半头的魏鸿林,正在用他那地道的武汉话给高劲松起劲譬说着昨天晚上的事:“……亏得关铭山除了喝两口之外别的一样都不喜好,不然我一个人可拖拽不动你。好家伙,你可够沉的,上楼梯时老关也来了酒意,那一晃悠差点闪着我。”说着话,他就扭头去瞧楼梯,“怎么老关还不下来?”又望了望手表,有些不耐烦地说,“怎么出租车还没来呀?” 高劲松出门想找地方解决午饭问题时,正好碰到也是刚刚起来的魏鸿林,两人又从服务员那里知晓关铭山还没起床,就去敲了关铭山的门。按魏鸿林的话来说,这是“关铭山的狼尾巴都那么大了,吃他一顿有什么?况且你还替他出了那么一口恶气,他要是不请你,他的良心怎么过得去?咱们这是为他好!” 被他俩从被卧里拉出来的关铭山还没闹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稀哩糊涂地答应了请这顿中午饭,并且还很豪气地说:“想去哪里吃都行!——求求你们,让我再睡一会儿,成不?” 当然不成。 看着关铭山被折腾得是不可能再睡了,魏鸿林才用房间里的电话通知酒店大堂,让他们喊辆出租车过来,然后拍着卫生间的门,告诉关铭山赶紧拾掇齐整到楼下集合,并且大声警告他,他要是敢翻窗户逃走不请这顿饭,就等着去法院门口的告示栏里看自己的照片吧。 高劲松被魏鸿林这一套接一套的玩笑话给逗得前仰后合哈哈大笑。 出租车来了,关铭山也收拾停当下来了,三个人便钻进了出租车,一溜烟地奔向繁华的市区。 “去哪里吃?想好地方没有?”坐在副驾驶位上的关铭山问。 魏鸿林立刻拽过旁边的高劲松,一本正经地说道:“地头蛇说!” 高劲松登时张口结舌说不话来。他倒是记得几处在省城里大名鼎鼎的好饭庄好餐厅,可这些地方俱乐部开庆功宴时已经都去过了,还有一处就在他们去体育场的路上,可现在那里已经变成交通银行的分行了,其余的地方他只听说过名字,从来没进去过,人家的招牌菜和拿手本事他一样都不知晓。 好在司机师傅替他解了围,并且很热情地为他们这些外乡人介绍了好些吃饭地方。 高劲松有些惊讶,师傅说的这些地方都是很有名气的餐馆,当然吃顿饭的费用也不可能低到哪里去。他怎么就不问问他的乘客们掏得起这个价钱吗? 关铭山说:“师傅,你可别死鱼烂虾米地乱介绍一气……” 师傅从车的后视镜里瞄了瞄高劲松身上那件运动衫,笑着说:“我知道,你们都是来咱们这里参加乙级联赛的球员。这些天城里到处都是你们这样的球员,我都拉过好几回了。” 看来没多少人关注的乙级联赛还是为这个城市带来了一些影响,至少出租车司机就很喜欢这些没事喜欢到处乱窜的球员们。 师傅利索地把车拐上宽敞热闹的绕城公路,又说道:“你们刚才上车的温惠大酒店我也来过,有个广东口音的家伙还在我车上吐得一塌糊涂。” 广东口音的家伙?那肯定是陈明灿,队上就他一个广东人,而且有一晚上他喝醉了酒,就在楼下叽里呱啦地用他那破嗓子嚎了很长时间的粤语歌,直到被人拖进宿舍时,他都还在可着劲地折腾。 “有没有什么地方的吃食很有特色?”关铭山问。 “青蛙肉,你们能吃不?”师傅问道。见几个人都没反对,他就继续说道,“北门外有个好去处,青蛙肉是一绝,而且附近还有不少好玩地方,既安全又方便……”师傅神情暧昧地笑了笑。以前坐他车的球员里就有人直截了当地问这事,所以这一回他不等三个人说话,就先提了出来。从这里去北门几乎就是穿城而过,他也乐得多挣几个辛苦钱。 三个人都明白他在说什么。几乎每个城市都有一个或者几个这样的“好去处”,队上几个浪荡鬼早就把这些事打听得一清二楚,并且都踩过点,还经常绘声绘色地交流各自的经验和收获。象张迟马成还有陈明灿这些家伙,他们聊说这种事时根本就不会避讳什么,并且还经常拉帮结伙明火执仗地找俱乐部要车。 “那,咱们就去吃青蛙肉?”关铭山咽了口唾沫,问自己的两个同伴。看见他们俩都不反对,于是他兴奋地对司机说,“开快点,师傅。” “我在那边认识几个熟的老板,他们时常有新来的小姐,可以帮你们打个电话。”师傅明显误会了关铭山那跃跃欲试的表情,还在热情地为自己的熟人招揽生意,“他们那里有包间,也有单独的院落,房间里有空调也有热水,比着大宾馆也不差什么——而且小姐多,还听话,价钱也公道。这个时候去可以随便挑选……” “先吃饭,其余的罢了再说。”关铭山打断了师傅的话,让司机为自己捞几个好处费的心思落了空。 *********** 吃罢了饭也没怎么说。 又喝得满脸通红的关铭山打着酒嗝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回去接着睡他的觉,魏鸿林和高劲松在饭桌上就已经说好,他们一道进城去买东西。魏鸿林是想给自己买两件象样点的衣服裤子,而高劲松呢?他对衣服的需求应该比魏鸿林还要迫切,他再穿成这样出去不仅是寒酸,简直就是和他如今的身份不符…… 他们俩也拦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去了省城里最大的商场,然后又根据商场底楼的导购示意图直奔四楼男装部,并且很快就找到了一家卖夏装的柜台。 他们之所以选这家柜台的原因,仅仅是因为这是他们出了自动电梯之后看见的第一家男装专柜,至于这个叫“雅枫”的品牌,两人都没在意。 “欢迎光临!”正偎在柜台两边嘀咕着悄悄话的两个女子先是一起大声却不怎么热情地和他们打招呼,很快地走过来询问他们需要买点什么,然后突然就很热情地为他们介绍各种款式的衣服裤子,并且热心地为他们挑选合适的颜色式样能搭配起来的衣服和裤子。看到这一幕我们不禁笑起来,熟练的售货员总是能很快地分辨出哪些人是她们真正的顾客,哪些人是潜在的买主,而哪些人只是随意乱逛悠的闲人啊。 售货员的热情让两个男人有点吃不消。魏鸿林还好一些,在买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后,他只再买了条领带和个漂亮的领带夹之后便坐在一旁,看着两个售货员在那里摆弄高劲松,并且很起劲地对高劲松指指点点。可怜的高劲松,他从来就没在这种大商场里买过东西,被两个女子拿着衣服裤子在他身上来回比划,更是让他燥得一头是汗。 “这裤子不好,腰围肯定不合适。你先量下他的腰围再给他选条合适的。”魏鸿林兴致很高地为两个售货员支招。 “这衬衣不好,颜色太浅了,反差太大,换一件。——别绷着脸,又不是现在就教你还钱,你哭丧个什么劲?来,对我笑一个。”后一句却是对高劲松说的。 为了尽快地结束这场折磨,高劲松买了两件T恤两条裤子再加两件衬衣,然后焕然一新地站在穿衣镜前左顾右盼。 “严肃点!这是在试衣服啦!”魏鸿林大声呵斥着两个笑得快直不起腰的售货员,这让她们笑得更厉害,一个女子已经捂着肚子蹲到地上哎哟哎哟直嗔唤。 高劲松满意地转过身,让魏鸿林掏钱结帐。 “你竟然没带钱?”魏鸿林一脸惊诧地问道。他马上告诉两个同样惊诧的女子,“你们看好他,千万别教他跑了,我这就回去拿钱来赎人。”他一面说,一面摸出了钱包,让她们开单子,并且又买了一个很漂亮的钱夹。 “把它塞满了然后还给我。”他把钱夹给了高劲松。 他们走的时候,高劲松还特意朝其中一个售货员说了声再见。他已经认出来了,这女子就是他的债务人姜丽虹的亲戚,那个说话声音标准得就象广播里播音员一样的姜雁。 姜雁这时才惊讶地反应过来,那个瘦削的高个子年轻人就是姜丽虹一直在找寻的人呀。高劲松,她立刻便记起了他的名字。他从那个出租屋搬走之后的最初半个月,姜丽虹几乎天天都要提到他,并且不停地恳求她为她出主意,怎么样才能找到他。怎么样才能找到他?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劝慰姜丽虹,在这个人口上百万的大都市里,想找一个除了名字几乎什么都没留下的人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而且找到他之后又能怎么样?她能立刻就还上那五千块钱吗?或者又能拿出什么能够抵偿这笔钱的东西吗?她什么都没有,除了她的人,可人又能值几个钱呢?姜雁自己都承认,她这样说确实很残忍,但是她又不能不这样说,因为她得打消朋友心头的那点妄想,不然的话,兴许她会为了这个妄想而遭更多的罪。 凡事都先从坏处作打算的姜雁已经知道,高劲松把钱借给姜丽虹绝对没抱什么坏心眼,但是她想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可能就会那样相信另外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而且就她的了解,这两个人多半还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来往。这就更让她困惑,高劲松这样做的动机到底是什么,他这样做到底图个什么? 她最终也没能找到一个能说服自己的合理解释。除了感慨姜丽虹的运气之外,她就只能赞叹高劲松的古道热肠。她甚至都有些羡慕和嫉妒自己的朋友,为什么自己就没能遇见这样的好男人呢? “也许他就是一个真正的好人。” “他本来就是!”姜雁每次这样说都会受到姜丽虹的反驳。她绝对不能容许任何人当着她的面诋毁高劲松,连怀疑都不行。 随着日子安静平淡地流淌过去,渐渐地,曾经有过某种期盼的姜丽虹也不再对高劲松重新出现抱有什么幻想了。偶尔两个好朋友也会在闷热无法入睡的夜晚再说到这个蓦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大个子男人,猜测着他的去向,一起回想着那个夜晚里发生的事,并且肆意地为它添加着各种想象的情节,让它真正变成一个离奇的故事。她们俩都会被这些虚构的情节逗得咯咯笑。但是姜雁知道,每当她们谈论起这事,姜丽虹就很难入睡,有几次,她还看见她一个人安静地站在阳台…… 俩人已经很长时间没再谈起高劲松了。 姜雁并不是那件事情的直接参与者,对她这个旁观者来说,高劲松的去向不值得她关注。她自己的事都操心不过来哩,哪里还顾得上别人啊。何况她们每天都在为改变自己的生活而努力工作,一天下来,两脚都站得近乎麻木,有时累得连话都不想说,随便弄点吃食就得赶紧休息——在最累的时候她们甚至都吃不下什么东西。要不是互相之间能有个照应,她们可能早就累倒了。 累,这是她们相互间谈话中频率出现最高的词,工作和生活的压力让她们几乎喘不过气来,单位里人事调动的任何一点风言风语就能让她们提心吊胆好多天,对她们这种既没文凭又没特长还没有根基的女孩子来说,找到一份固定的体面工作实在是太难了,她们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紧紧抱住它,生怕自己的一个闪失就让它摔得粉碎。 哎,对她们这种农村里出来的女孩子来说,万花筒一般缤纷绚丽的都市生活就是她们实现自己梦想的地方,可来到这里之后,她们才会渐渐地意识到,这个巨大的色彩斑斓的漩涡更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把所有的梦想统统碾得粉碎…… “你怎么了?”同事伸出手来在走神的姜雁面前晃了晃。 “啊?”姜雁这才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她强自对同事笑了笑,说,“没事,昨天晚上没休息好,有点打瞌睡。” 同事狐疑地看了她两眼,没再说什么。 “他们呢?” “谁呀?” “刚才那两个买衣服的。” “走了啊。”同事很疑惑地看着她。“买完东西就走了。那个高个小伙子还专门和你打招呼哩,你都不理人家。你不去柜台上找找,看他有没有给你留电话号码什么的?” 姜雁没理会同事的玩笑话。她匆匆丢下一句“我有点事,去去就来”,就急忙追下楼去。三楼没有人,她去了二楼;二楼也没看见高劲松的影子,她便下到一楼。她一直撵到商场大门口,还站在台阶上焦急地到处张望,可除了来来往往的陌生面孔,哪里还能看到高劲松的影子? 这下可怎么办?她该怎么和姜丽虹说这事呢? 最后她拿定了主意,决定先不把这个事告诉姜丽虹。 她觉得,遭遇到这种事情时,淡忘它们远比记住它们更重要,这是为了姜丽虹好…… 未完待续,预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 ------------ 第二章(11) 今天是短暂假期的最后一天,晚饭前后,已经消失了好几天的队员便从四面八方重新回到这里,让已经冷清了好几天的宿舍楼里再一次热闹起来,打招呼说笑之余,人们的话题总不免落到眼下小组赛的形势上,有人甚至顾不上去房间里看一眼也顾不得和人说句问候的话,就在楼道里打听起积分的情况。 积分最高的是多赛一场的青岛双喜和广东明珠,他们在昨天的两场比赛里分别战胜了各自的对手,同积十四分,因为净胜球少的缘故,广东明珠屈居第二名。 “省城明远呢?”几乎所有听说这个消息的人马上就会追问这样的问题。 省城明远的比赛是今天的第二场,到现在还没结束,不过从体育场传来的最新消息是明远领先一球,眼下正在和对手打默契球消磨最后的时间…… 每每听到这里,人们就难免要骂几句粗鲁话,有两个家伙还无视服务员的白眼,恶狠狠地朝刚刚打扫过卫生的地板上啐一口唾沫。 队医室里突然传来一阵欢呼,让大家都有些莫名其妙,有心思敏捷的家伙已经猜想到,也许省城明远的比赛出什么状况了……楼上和楼梯上传来一阵急惶惶的拖鞋踢趿声,好些正在楼上等消息的队员已经顺着这欢呼声跑下楼来打探消息。 可欢呼声却象它霍然出现一样又嘎然而止。 人们面面相觑,一时都闹不清楚那欢呼到底是为了什么。 关铭山光着一只脚丫从楼上蹿下来,心急火撩地抓过一个队友问:“刚才谁在瞎咋呼?是不是明远队输球了?是不是?” 又是一阵欢呼。这一次有人从队医室里探出头来兴奋地嚷嚷着:“平了!平了!” 人群立刻忽啦啦地朝队医室围过去。 霸着队医室电话的陈明灿眼下就象个凯旋的将军一样,眉飞色舞地朝屋里屋外拥挤做一团的队友以及俱乐部工作人员宣布:“平了!裁判认定进球有效!平了!”于是人们更大声地欢呼起来,要不是空间有限,兴奋的人群也许会抓起手边的物件扔上天去庆祝,如今他们只好把洋溢在心头的激动和喜悦都用噪音表达出来。眼明手快的家伙已经敲起了队医室里能发出响声的东西,从房间的某个地方还发出砰然一声闷响,估计是哪个没长眼的家伙顺手抄起了暖水瓶——好在周围的人都见机躲闪开了,除了几声善意的嘲笑,这个意外事故并没有带来什么不可收拾的恶劣后果。 陈明灿的眉头突然攒到了一起,并且挥挥手让队友们安静,侧耳倾听着什么。 “补时五分钟。”他有些泄气地把这个糟糕的消息告诉眼巴巴望着他的人。 “哦——”人们都不禁有些泄气,这个明显带着偏袒意味的补时裁定让那个不知名的裁判挨了好些骂。 陈明灿又不说话了,他在仔细地捕捉着从话筒里传来的微弱声音,希望能靠这些来判断比赛的状况。他还骂了在电话那头的俱乐部工作人员两句,指出这个在比赛现场负责实况转播的家伙一点都没有职业道德。 但是更多的人在指责他没有播音员的职业道德,凭什么说两句就不说了。这个时候省城明远到底攻上去没攻上去啊?攻上去了,有效果没有啊?他们的对手能守住吗?你陈明灿倒是给大家说句话啊! 一屋子的人都急得宛如热锅上的蚂蚁,陈明灿却坦然地面对众人的责备,对群众要求他放下电话然后打开电话机免提功能的呼声充耳不闻,只是一脸凝重地使劲地把话筒摁在耳边。 “嗯?!”陈明灿突然怪呓一声,两手一起捧住了电话听筒,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拖鞋。 乱糟糟的屋子里刹时就鸦雀无声。 毫无疑问,比赛又出状况了! 可任凭人们如何屏息静气,还是没人能听清楚电话里到底传来了什么讯息。隐隐约约地,人们似乎听到几声吼叫,又似乎是有人在电话那头欢呼。但是这声音实在是太渺茫了,它倒更象是个幻觉。也许这根本就是个幻觉…… “啊哈!” 陡然间陈明灿怪叫一声,摔了电话就一蹦三尺高。 悉心等待的众人谁也没料到他竟然会来这么一手,都被吓了一大跳。 “赢了!赢了!”陈明灿攥紧了拳头,直着嗓子嚎叫。 谁赢了?谁赢了?是省城明远赢了,还是明远的对手赢了?众人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全都呆呆着看着突然就癫狂起来的陈明灿。 还是关铭山出来替大伙发问:“你他娘的说清楚,到底是谁赢了?!” “明远输了!明远输了!他们又丢了一个球,明远输了啊!” 虽然看着陈明灿的这番举动就猜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可当这个消息真真被说出来时,人们还是不大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省城明远连这种就差白纸黑字签字画押的默契球都能输,谁能相信,谁敢相信? 关铭山立刻撂开陈明灿,可他还是没有魏鸿林动作快,魏鸿林已经抢过了电话一叠声地追问比赛的结果。 片刻之后他就面无表情地转头对所有人说道:“明远输了……”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这个证实了的消息和他的表情以及语气大相径庭,大家的脑筋一下都转不过来——明远输了是个什么意思呢? 但是人们马上就反应过来了,小小的队医室立刻就被欢乐和喜悦点燃了…… ********** 天擦黑的时候,关于省城明远为什么会输掉一场默契球的缘由就传遍了整个新时代俱乐部:对手一次毫无威胁的远射恰巧碰到了明远队员的身体产生了变向,球速既不快角度也不刁钻,明远的守门员也扑对了方向,假如球门前的草地上没有那个坑的话,他一定能挡住皮球——问题是那里有个小坑,皮球砸在那个坑上之后改变了方向,倒霉的守门员还有倒霉的省城明远就只能哀叹自己的运气。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失球。但是这并不要紧,心有灵犀的裁判大度地给了他们长达五分钟的补时,早有默契的对手也立刻放弃了进攻以及中前场的阻截,把自己的队员都收回到禁区内外,这个时候只要明远能有个队员带着球望禁区里一冲,再让对手合情合理地在禁区里拉倒他或者踢倒他,那么裁判立马就会鸣哨,然后堂而皇之地给明远一个点球的机会……可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明远也没能办好,他们的队员倒是多次带球倒在了禁区里,却连点球的影子也没看到,要不是裁判的眼神不好,这几次假摔就能让一溜的明远队员全都贴上一张黄牌。越急越出错,全线压上连守门员都弃门出击的省城明远竟然又出了个大纰漏,最后关头,他们的进攻被对手破坏出来,皮球落在一直在中圈弧附近游弋的对手脚下,对手那个孤独的前锋慢腾腾地盘带跑动,等着明远队员上来拦截,可已经没了精气神的明远队员谁都没回去,他们和对手的其余队员一样,都在原地傻呆呆地看着那个没了抓拿的前锋慢悠悠地带着皮球奔向自己的球门,看着他把皮球停在空空荡荡的球门前,再看着他不知所措地回头张望,最后他只好无可奈何地把这球踢进了球门…… 省城明远就这样输掉了一场对他们来说至关重要的比赛。他们的小组赛还有两场,下一场就是对阵同样输不起的青岛双喜,即便他们把两场比赛都赢下来,他们也得看别家球队的脸色…… 广东明珠会不会给省城明远一个机会我们还不知道,但是新时代俱乐部肯定不会把进军决赛圈的机会拱手让出来,借着队员们兴高采烈聚集到一起欣赏这场并不精彩的比赛录象里那段精彩内容的机会,主教练郑昌盛提前公布了下场比赛的首发出场名单,并且顺带着也透露出这场比赛已经疏通好关节的消息。 队员们立刻兴奋起来。 十五个积分,球队还是稳稳当当的小组第一名! 从来都很冷静的陈明灿立刻把一个大家兴奋之余都忽略了的小问题抛出来:既然这场比赛已经有了结果,那么赢下这场球,奖金该怎么算?胜场奖金连胜奖金以及净胜球奖金还有没有? “有奖金!当然有奖金!”总经理孙峻山立刻说,“胜场奖连胜奖净胜球奖,一分也不会少大家!该怎么算,咱们还是怎么算。” 孙峻山的话立刻赢得了比刚才更多的喝彩,情绪被这奖金这块大蛋糕撩拨到顶点的队员们都没读过几天书,这个时候自然也说不出什么更贴切的感激话,他们只能用夹杂着粗俗字眼的话来直白地表达自己对俱乐部的忠诚和感谢,并且赌咒发誓要为俱乐部流尽最后一滴血。他们纷纷表示,俱乐部如此关怀体贴照顾队员,谁要是不为俱乐部豁出命去拼,那真的是天理不容的王八蛋…… 望着满屋子激动得满脸通红的队员,孙峻山很满意自己这番话。奖金不作调整如数发放是几天前他定下的事情,为了这事,他还专门在电话里和俱乐部董事会的主要成员沟通了很长时间,好不容易才让他们明白一个道理,“脑袋身子都填进了这个窟窿里,还需要在乎一双脚吗?”,钱都花到这地步了,比赛都打到这份上了,还需要在乎这点钱吗?就值当是花钱买个平安。这个时候可不要再为了钱的事招惹出什么变故。 待球员们渐渐安静下来,郑昌盛才再一次提醒他的队员们,虽然比赛已经有了结果,但是该怎么踢,还是要怎么踢,别把这比赛当儿戏。“看看省城明远今天的比赛,大家心里就该有个数,球场上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一个不起眼的小疏忽也可能酿成灾难般的大祸。”他把队员挨个打量了一番,停了停才又说道,“假球,但是我们要真踢——不为别的,就为了堵上别人的嘴,让那些眼红咱们的人不能因为这场比赛而说出什么难听话捏造出什么恶心事来……” 那些心思机灵的队员立刻便明白主教练说的是什么事。几天前,别的赛区就接连有俱乐部向足协上诉,抗议比赛结果弄虚作假,抗议裁判执法尺度不公允,抗议足协对他们的抗议不闻不问。 为了堵上这个赛区里所有希望落空的家伙的嘴,所以下一场比赛的大部分时间里都要动真格的,要真真正正地踢,要认认真真地踢。 ——假球更需要真踢。 郑昌盛郑指导在不经意之间总结出了这个放诸四海皆准的规律。 ********* 并不是所有的新时代队员都在为少了一个竞争对手欢呼,至少高劲松就高兴不起来,或者说,他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该伤感。 他在为自己的朋友何英的遭际伤感。 何英就在省城明远踢球,过去的两个多月里,他凭借着自己的努力渐渐赢得了俱乐部和主教练的信任,不仅坐稳了主力替补的位置,而且在今天的比赛里还获得了首发出场的机会。昨天晚上,何英还在电话里和高劲松说了好半天话,一起憧憬了他们在总决赛里再次相见时的情景,并且天真地幻想着各自的球队能够携手晋级甲B……可今天傍晚迎接他首发的却是这么个残酷的结果——省城明远今年的乙级联赛也许马上就结束了,今年的余下时间里,何英也不会再有机会去赛场上证明他自己了。更可怕的是,晋级不成的明远俱乐部接下来会怎么做,谁也料想不到,明年的这个时候,职业足球俱乐部里还有没有明远的名字,谁都说不清,而何英的前途也会跟随这些不确定因素而变得扑朔迷离。 他得打个电话过去安慰下情绪一定很低落的何英,这个时候来自朋友的关心很重要。他要告诉他,小组赛还没有结束,省城明远的命运还没确定,这个时候一定要咬牙顶住,说不定翻过青岛双喜这道坎就是直通甲B的阳关道…… 高劲松叹息着放下电话。哎,这些空泛得没着没落的废话连他自己都没心情去说。 他得先想想该怎么去安慰自己的朋友,先在肚子里打好腹稿再打电话,不然何英兴许还以为他在幸灾乐祸哩。 可他该怎么样和何英提及今天下午他们的比赛呢?他还没想好该怎么说第一句话,电话倒先响起来了。 是姐夫陈钢的电话。 难道是大姐出了什么事?高劲松的心一下就揪紧了。他再不记得陈钢几时和自己在电话里说过什么话了,事实上,即便俩人面对面,他和陈钢也寻不出话来摆谈——说不上为什么,他很腻味这个家伙,也从来都没把陈钢当自己的姐夫看待,只是因为他是大姐的丈夫,是两个外甥的父亲,他才忍受了这个人,勉强把陈钢看成自己家庭中的一员。 “是不是大姐出了什么事?”高劲松焦急地问。 陈钢在电话那头笑了,说:“你姐好着哩,——她能出什么事?” “哦。”高劲松的心立刻就放到了肚子里。既然大姐没事,那么看起来家里也就没什么事,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电话里传来孩子追打的哭叫声,有女人在大声喝骂着吵闹的娃娃,还有电视机里的嘈杂言语和喧嚣的背景音乐。供销社那乱哄哄的宿舍大院里近乎永恒的诸般景象立刻就浮现在他脑子里,他的嘴角禁不住流露出回忆的笑容。 陈钢在电话那头说:“其实我打电话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和你聊聊天。这个,你现在过得怎么样,能踢上主力不?” “也就那样,主力不主力的,我也不在乎,只是给自己寻个饭碗。”高劲松并不愿意就这个话题和姐夫深谈。他眼下还不能算是球队的主力,但是无论怎么说,主力替补的位置毫无疑问是稳固的,至于今后能不能成为主力,他暂时还没考虑过,他才二十岁,有的是时间等待,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怎么帮着球队晋级决赛,然后冲上甲B,然后再在俱乐部里为自己寻找一个合适的稳定的位置。 他这样的回答让陈钢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长时间。 “要是没什么事我就挂了,长途电话也不便宜,等我这里的事罢了,回家时咱们坐在一起再慢慢聊。”高劲松准备收线。 陈钢赶紧说道:“劲松,等下,我有话对你说。” “还有什么事?” 陈钢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考虑怎么措辞,然后才说道:“前两天你不是和你姐提到干洗店的事吗?” “干洗店怎么了?”高劲松奇怪地问,“不是说接手那店不合算吗?”大姐告诉过他,那家店并不是转让,而是房东急需用钱要收回铺面再卖掉,干洗店老板也不想再做这桩淘神费力的小买卖才想卖掉两台机器,要是大姐他们只买下机器,先不说能不能马上寻到合适的地方开店,光考虑新店附近有没有足够多的客户就能把人愁死。大姐这样和他一解释,他自然就放弃了帮着大姐盘下干洗店的打算。如今姐夫陈钢突然再提到这事,难道事情又有了什么进展? “是这样的,那家干洗店……”陈钢吞吞吐吐地说,“其实那家店的房东一直没寻到合适的买家……”他顿了顿,听着高劲松还没琢磨出这话的滋味,就又说,“房子的价钱也很公道,要是诚心的买家,房东肯定还愿意再降点……你姐其实蛮中意那店的,但是……你也知道你姐的性格,她宁可苦着自己也不愿意苦了别人,我看着她这两天吃不香也睡不好,这心里啊,就象……” 高劲松立刻就明白了。他最看不上陈钢的就是这一条,说话做事都这样遮遮掩掩,一点也不干脆,大姐未必真是瞧上了那房子和干洗店,但陈钢却是巴不得能有这样一处门面。 “店铺的房东想卖多少?” 陈钢马上就说了个价钱:“十二万。十一万也不是不可能。”他生怕高劲松反悔,紧接着又说,“要是一时钱不凑手,我们还可以找银行按揭,这样首付只需要几万块钱,办个十年期的按揭贷款,一个月不过几百块钱。” “行!你告诉我姐,让她先去把房子的订金付了,我这两天就把钱给你们寄去。要是房东急着要钱,你让我姐用先头准备买房子的钱垫上。”高劲松现在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但是他不怕,只要再过十天球队顺利进军决赛,他就能凑齐买店铺需要的钱。他又说道,“过会儿你让我姐给我来个电话。”他看看墙上的闹钟,“这样吧,我过半个小时再给你打过去,你让我姐等着我电话。” “好。”陈钢喜滋滋地答应了。 “那我挂了。”高劲松也抿着嘴笑了。他之所以半个小时之后再打过去,便是让陈钢去挨大姐一顿数落,至于这店铺的事情,他拿定主意了,该买的还是要买。 有人在敲门。高劲松答应了一声。 “张迟还没回来?”助理教练戴振国推开门走进来。 未完待续,预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 ------------ 第二章(12) 高劲松楞了一下。张迟压根就没回宿舍,刚才预备会散会时,高劲松就看见张迟和两个队友挤进了一辆恰巧经过的出租车,估计这会子已经在城里的什么地方潇洒了。 但是他又不能把这事照实告诉戴振国,他得为张迟开脱。 “他去健身房了。” 话才出口他就很后悔——这个谎话实在是太拙劣了,助理教练只需要站到窗口去张望一眼,就知道对面楼上的健身房里有没有人。 戴振国笑了。他也没走过去证实高劲松说的是真是假,就坐到沙发里,问道:“你怎么没和他一道去?”一头说着,一头拿起茶几上胡乱堆起的几盘录象带。 “我下午在那里。”高劲松随口回答,“队医说我每天的力量练习最好别超过两个小时。” 戴振国瞥了他一眼。他知道高劲松没说假话。队医已经和他打过几次招呼,一再叮嘱他警告这个年轻队员,不要练得那么猛,这样很容易让肌肉产生疲劳,而肌肉疲劳的后果就是训练和比赛时更容易受伤。 “我是说,你怎么没和张迟他们一道出去玩?” 高劲松说不出话来了。谎言被揭穿了。他只好不好意思地朝戴振国笑笑。 戴振国没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因为张迟是他找来的队员,虽然眼下张迟是球队的第一得分手,但是这个家伙平时在队上的所作所为却没能给他这个介绍人长什么脸。他默默地叹了口气,举起了手里的录象带:“这字是你写的?——‘重庆三普’,你的字写得不赖……”他读着录象带上的注释。 高劲松点点头。戴振国的夸奖同样让他不好意思,又不知道该怎么样谦虚客套,只好喏喏地说道:“我从俱乐部的资料里翻录的……” 戴振国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把手里的带子放回去。他的目光落到录象带旁边的香烟盒上,便抖了一支出来,顺手递给高劲松,又给自己拿了一支,就在高劲松搭过来的火上点着,这才仰靠在沙发靠背上望着神情更不自在的高劲松,说道:“我还不知道你也喜欢抽这个牌子的烟。” 高劲松尴尬地为自己小声辩解:“……我抽得少。” “能不抽就最好。”戴振国轻描淡写地说道,把香烟盒又放到茶几上。“烟这东西没什么好处,而且沾上了就很难再戒掉。” 高劲松嘴角扯了扯,勉强挤出一副笑容。他一时不大明白戴振国的来意,难道助理教练就是为了教育他别抽烟而特地跑一趟?他不是找张迟的吗?既然张迟不在,戴指导怎么还不走呢?队里早就有传言说戴指导和郑昌盛搅不到一个锅里,经常为球队的管理和比赛时技战术的安排起争议,又都想维护各自找来的球员的利益,他可不想在这种事情上瞎掺合。有时候他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俱乐部会找来如此不对路的两个人做教练?而且,假如两个教练的矛盾一旦公开化,象他这样由俱乐部总经理孙峻山找来的队员,到底该站在哪一边? 高劲松这心不在焉的模样都落在戴振国眼里,可他又能说什么哩?他连自己找来的几个球员都管不了,更没理由来管高劲松,何况还是抽烟这样的小事。看着手里殷红烟头上袅袅升起的烟雾,他突然觉得心里堵得慌——眼前的小年轻才二十岁出头啊,他怎么就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啊? 他在大团的烟雾背后打量着高劲松。高个,平头,虽然神态不大自然,但是那多半是因为他和自己打交道时间不多相互不熟悉的缘故,至少他低垂的目光就很从容;因为屋子里开着空调,所以他身上套着件球衣,这证明他平时就很爱惜自己的身体。戴振国不禁有些纳闷,这样的球员怎么会沾染上抽烟的毛病? 他又瞥见了茶几上的几盒录象带,突然间他记起来张迟告诉他的一件事。 “听张迟说,打青岛双喜之前,你从录象带上发现他们的五号有伤的事?”戴振国问。当时他就想找高劲松去谈谈,但是忙起来就把这事给忘记了。 “啊?”高劲松有些惊讶,他还以为张迟从来也没把这事告诉别人。然而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说,“我瞎蒙的……平时训练完了没事干,我就喜欢把比赛录象找出来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戴振国一点也不相信高劲松的话。之前他们几个教练把青岛双喜的比赛录象翻来覆去地看过不知道多少遍,可谁也没发现那个巨大的破绽,不然也不会布置那样一套相对保守的战术。但是他还是接受了这个说法,因为他实在是找不出更好的理由来解释为什么高劲松能捕捉到那个细节——除非高劲松也象他们一样仔细地研究了青岛双喜的战术特点。可这就引出另外一个问题,象高劲松这样的队员有关心对手技战术特点的必要吗?他只需要依照教练组的布置去比赛就好了……可高劲松翻录这么多的比赛录象又该怎么解释? 这么多问题突然都涌到脑子里,戴振国也理不出个头绪。他随口问道:“你还在看安徽红星的录象?有什么发现?他们的战术特点是什么?”这些话里带着些考问的意味。因为同昆明彩虹的比赛胜负已定,所以他们几个教练这两天也在反复观摩小组赛最后一个对手安徽红星的比赛,不过,发掘出来的有价值的东西并不多。 高劲松摇摇头,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我没留意他们的战术特点。” 这一回轮到戴振国惊讶了。他瞪着高劲松问:“那你看录象都看什么?” “我就看看他们队员的特点。”高劲松嗫嚅着说道,“比赛录象那么少,我……我根本看不出他们战术上有什么特点,连他们的配合路线都很少看明白。”他支吾着,“戴指导,我的情况您也知道,每场比赛我就那么点上场时间,只能平时多下点工夫多研究下对手,等有机会上场时也好抓紧时间发挥一下,也好……也好留个好印象……”他面红耳赤,耷拉着脑袋说不下去了。他没料到,自己这点小聪明竟然被戴振国识破了。这下完了,他在心里告诉自己,等着挨戴指导的批评吧。 戴振国简直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他完全没有料想到高劲松看比赛录象竟然是为了这个目的。然后他也有点脸红,高劲松说比赛录象太少而看不出对手的战术特点,那么他们几个教练就能靠着寥寥几盘录象就能为对手总结出特点了?“就看队员的特点”,这话就象擂鼓的重锤一样敲打在戴振国的心坎上,很多让他们这些教练懵懂迷惑的事,他也终于找到了解释:为什么对手上一场比赛明明是侧重后场助攻,下一场就突然两翼齐飞;主教练明明喜欢双前锋,为什么比赛时就派上一个前锋;而他的朋友都在问,郑昌盛最拿手的不是四四二快速攻防吗?为什么最近两场球新时代都在玩“控制比赛节奏”……这一切的一切,都只因为一个原因,球员!职业联赛之后球员流动渐渐活跃,竞争激烈的乙级联赛里的各家俱乐部更是狮子大开口,哪里的球员都收留,即便是省城明远这样号称收编了整支火车头队的俱乐部,其实也是在原俱乐部走得没剩几个的老底子上再填塞上一大帮子新面孔,而球队的教练也是一年换一波,急功近利的想法更不会让教练们有充裕的时间去打造一支他们满意的球队,所以每个教练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用手上的队员搭建起最令人满意的结构——可这种结构必须通过比赛才能得到检验,然后他们再一步步地调整,所以很多球队就和新时代一样,打一场便变一种战术……刹那间戴振国就明白过来,之前他们坐在录象机前分析来研究去,却连对象都没搞清楚——对手球员的特点才应该是他们的目标,这样才能“对症下药”!无论对手采取什么样的战术什么样的阵型,它们都得通过球员才能实现…… 良久,戴振国才又问道:“你有什么发现吗?” 高劲松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有些意外,为什么戴指导没批评他? 他说:“没看出什么。”从安徽红星的几盒比赛录象里,他确实没看出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东西,这支球队和别的球队差不多,既没固定的进攻套路和鲜明的技战术特点,也没有能力特别突出的队员,大多数比赛里,他们都是打到哪里算哪里——这也和别的球队一样…… 他马上又补充一句:“也许是我看不出来的缘故……” 戴振国又点燃了一支烟,眯缝着眼睛在脑海里过电影一般想着安徽红星比赛的种种细节。但是他马上就发现,现在这样做不合适。他笑着岔开话题,开玩笑地说道:“这两天可是有不少队员在我面前诉苦哩,说是和你一块儿参加比赛太辛苦——你作后腰把他们支使得够戗。” 高劲松挠了挠自己剪得短短的头发,又有点不好意思。同青岛双喜的比赛下来就有队友朝他抱怨,让他多带球多突破,别光记着把球东一下西一下地传来递去,他们都快被他这些摸不着头脑的传球给折腾趴下了——幸好比赛都赢了,不然他们这样上蹿下跳地累到半死,回头不定怎么收拾他。他也告诫过自己,以后再踢后腰位置不能这样,可打重庆时他一到场上,就把这事给忘到了脑后,再一次折腾起自己的队友…… 戴振国语重心长地说:“你在比赛里还是要多跑动,注意给队友牵扯出空挡,咱们队上老队员多,要让他们保持和节约体力,毕竟咱们后面的比赛一场比一场难,对手也一场比一场强。 前后两句话联系到一起,高劲松立刻就明白戴振国不是在和自己开玩笑。他郑重地点头说道:“以后的比赛里我一定注意。” 戴振国站起来说道:“另外,比赛的节奏太慢,对手就有充足的时间组织防守,咱们的进攻就很难奏效,所以……”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什么,然后才改口说道,“所以该快的时候还是要快。” 高劲松站起来把他送到门口,好不容易才把一句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这种没有观众的比赛,最终的结果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既然放慢节奏就能取得胜利,为什么还要追求攻防的速度呢? *********** 高劲松很快就知道戴指导为什么会在那天晚上同他谈话了,已经同他很熟络的关铭山和魏鸿林私下告诉他,有人在郑昌盛面前抱怨让他踢后腰的事,让他们多跑了许多冤枉路,还有人说他就靠着一脚传球的技术便期冀着一个主力的位置,妄想充当球队的核心,并且捏造出一番他不甘心坐冷板凳的怨言…… 他当时就懵了。 他问两个朋友:“是谁说的?” 魏鸿林苦笑着说道:“瞧着这话的内容,应该是我去郑指导面前告的状,毕竟你要是踢上主力,我就得去坐板凳——但是答案会教你失望的,这种背后说人坏话的事情我小学一年级之后就不干了……” 关铭山也摇头说不知道。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的脾气秉性,也知晓他和高劲松的关系,怎么可能告诉他谁在背后搬弄是非呢? 既然找不出造谣生事的家伙,高劲松也只好把气都咽回肚子里,盼望着郑指导和教练们能分辨出这中间的曲直。 他又一次失望了。 就在他听说这事的第二天下午,分组训练的时候,当他再一次卸下来球并且马上用长传把皮球转移到边路时,神情严肃的郑昌盛示意训练暂停,然后走到他面前问他,为什么要选择传球而不是自己带球;在他面前几步内都没有防守队员的情况下,他带球跑一段距离,待对面的防线有变化再决定传球还是突破,不行吗?而且即便是选择传球,为什么不直接传给接应的边路队友,而是传到那个靠前的无人区域? “你的技术太粗糙了吧?”老教练盯着他冷冷地问道,“即便你不敢自己带球突破,即或你希望把责任推到队友身上,你也应该传得准一点,别让队友为了接你这莫名其妙的传球而空耗体力去奔跑。” 高劲松盯着自己的球鞋,抿紧了嘴唇没说话,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流淌到他的脖颈里,再流淌到他的胸膛和背脊上…… 同昆明彩虹的比赛里,他一直坐在替补席上,直到比赛结束。 新时代赢得了五连胜,积十五分,稳稳地保持着积分和排名上的优势。 接连六次登场之后,高劲松第一次没有在比赛里亮相…… 未完待续,预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 ------------ 第二章(13) 傍晚时分,第二场比赛的结果也出来了。省城明远输了,一比二的比分让他们彻底失去了晋级决赛圈的可能;已经踢完全部小组赛并且积十七分的青岛双喜也不能确保自己取得了去成都的门票,他们还得等待积十四分的广东明珠和积十五分的新时代在最后一轮里的比赛结果,假如四天后这两支球队都获胜的话,他们也只能把希望寄托到明年了——广东明珠在净胜球上比他们多一个…… 就在青岛双喜获胜消息传到俱乐部里的时候,熟谙足球圈里种种手段伎俩的郑昌盛立刻让温惠大酒店切断了附二号楼和附四号楼的电话线,要求所有球员以及俱乐部工作人员立即上缴他们私人拥有通讯工具,并且宣布了一条纪律:从现在起任何人未经总经理孙峻山同意离开酒店,都视为自动离职;任何球员未经教练组批准离开酒店,就再也不用回来了。郑昌盛还让俱乐部的一个副总搬到四号楼二楼楼梯口的房间里住下,这个很少和球员打交道的副总按照郑昌盛的吩咐,把房间门整夜都开着,以此来监督和警告那些管不住自己手脚的队员…… 假如是在前些天,郑昌盛这样做马上就会遭到球员们的激烈反对,哪怕他们不敢当着老教练的面说三道四,背地里也会鼓捣些小动作,比如偷偷摸摸地掐断二号楼的电源,或者半夜三更轮流给教练们打电话,再不是就在训练时用消极怠工来表达自己的不满。然而俱乐部这一回的举措难得地得到了球员们的支持,马成第一个缴出了自己的传呼机和新买的手机,接着是陈明灿,然后是张迟和那些有这些玩意的队员们。 事情进行得如此顺利,连郑昌盛都不免惊讶。他实在没料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他原本还打算用高压手段强制没收队员手里的手机和传呼机哩。 正和郑昌盛一起看比赛录象的戴振国听完守门员教练的话,却只是微微一笑,说道:“这些混蛋倒也知晓点事理。” ******************* 下午的三四点是夏日里最难熬的时光。高悬在头顶的骄阳依然肆无忌惮地喷撒着它的热情,火辣辣地拥抱着大地,贪婪地汲取着空气里的每一丝水分。这个时间里街面上看不到几个行人,南来北往的车辆也比平时少很多,平时繁忙拥堵的街道甚至都变得有些冷清起来。曝露在阳光下的一切事物都在这盛夏的肆虐里痛苦地**着,到处都闪耀着刺眼的苍白光芒,连偶尔掠过的微风都没有丝毫的凉爽气息,只剩下扑面而来的燥热和烦闷。 谁都不愿意在这样的天气里出门,即便有非出门不可的急事,人们也会一面抱怨着该死的酷热,一面赶紧寻下一样符合自己身份以及经济条件的交通工具,匆匆忙忙地逃避着那似乎要融化掉一切的火一般热情。 但是郑昌盛和他的球队却没有逃避的机会。他们不仅不能逃避,还得打叠起所有的精神来应付这段艰难的时光。眼下他就和他的同事还有几个队员坐在体育场边简易的遮阳棚下,焦灼地观看着比赛。同那些在场地上呼哧呼哧喘息着来回奔跑挥洒汗水的人相比,他们的处境更加艰难,因为他们不但要忍受着这几乎让人窒息的高温,还得忍受着心底里的煎熬——下半时的比赛已经进行了十多分钟,可球队还是没能破门得分…… 远射、定位球战术、利用个人技术突破、起高球进禁区……他的队员已经把他在中场休息时布置的一切手段都用上了,可对手的球门还是象块岩石般巍然不动,无惊无险。 安徽红星几乎不进攻,除了一两名前锋偶尔踏上新时代这边半场的草坪,其余队员都守在自己的禁区内外,密密匝匝的两层防线让负责组织进攻的陈明灿和马成束手无策,张迟和外援谢廖沙这两个前锋更是被对手照看得严严实实。动作敏捷奔跑积极的张迟还好点,至少他还能时常拿到球,而在高大对手贴身防守下的谢廖沙都快成为一个无用的摆设了,在比赛的大部分时间里,他就象被灼热的阳光蒸发了一般,干脆看不他的人影。于是张迟就不得不担负起争抢高空球的责任。可张迟在体重和身高上都没法和对手的几个后卫队员抗衡,对手只消用身体把他扛住,他便时常连个起跳的动作都没法做完整;即或他瞅机会争到皮球的第一落点也没有用,他根本就找不到上来接应的队友,他只能把皮球盲目地顶出去,期冀着恰好有个队友跑到位置,期望着队友能把这个他辛苦争来的球派上大用场。 他的愿望一直都没能实现。 很明显,安徽红星是有备而来。他们先掐断了新时代的两条边路,让马成和陈明灿没法组织起有效的进攻,又成功地把谢廖沙从比赛里抹杀掉,让“高快结合”的新时代锋线仅剩下一个“快”,再派出队员专一防守新时代的箭头人物张迟,让张迟无法发挥他速度快且位置灵活的作用,这样便全面压制了新时代的进攻。安徽红星如今这种后场密集防守的阵势足以让他们从容化解掉新时代的绝大部分进攻,他们的目标也仅仅是让这场比赛以平局收场,能捞到一分,他们就心满意足了。至于他们为什么只要一分,就不是我们所能知道的事情了。 郑昌盛很早就看出了对手的企图,可他却拿对手毫无办法。他既没有让球队全力以赴投入进攻的魄力,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手段来打破场面上的僵局,他甚至都不知道该不该换下那几个体能明显下降的队员,生怕些微的变动也会带来不可预知的后果,让球队同时也让他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悲惨境地。 他坐在教练席里,手指缝里夹着点燃的香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队员在球场上来回奔跑。他的脚下扔了一地的长长短短的烟头,有些还在冒着缕缕轻烟。 他不能不承认自己老了,这种激烈的比赛已经不适合他这种年纪的老人了。每当他看见他的队员跑上去,每当他看见皮球消失在对手的禁区里,他的手就禁不住要颤抖,几乎连烟卷都夹不稳,而他的腿脚也会神经质地抖动起来,他得花许多力气才能让它们重新安静下来。他甚至都不敢去留心旁边的人是不是在看他,他害怕从他们的脸上看见因为可怜他而流露出的苦笑,或者是因为鄙夷他而发出的讥讽冷笑。 他终于下了一个决定,用最后一名前锋替换下后卫线上的外援,把阵型从“四四二”调整为“三四三”。 三个前锋,这无疑是在加强进攻,可郑指导显然没把一件事情搞清楚,球队迟迟不能破门得分并不是因为进攻手段不得力,而是压根就没有有效的进攻组织,他在匆忙间换上一个久疏战阵的前锋,难道说这就能打破比赛的僵局、改变比赛的进程? 比赛里的情况很快就证明了这次换人带着很强的随意性和盲目性,三名前锋不仅没能给对手制造更多的麻烦,反而限制了自己的活动空间;新上场的队员和张迟缺少默契,更谈不上配合,短短几分钟里就有两次因为彼此的跑动路线重合而被迫采取射门结束进攻,这实际上就是在减轻对手防守上的压力。 由是我们也得出一个结论,也许郑指导的这次换人仅仅是一次表态,向别人同时也是向他自己表明,他还是能在这种艰难的局面下做出果断快捷的决定,他还没有老到反应迟钝的地步。 郑昌盛又一次站到了场地边,示意他的队员把进攻的势头缓一缓。他无奈地瞟着看台最高处那个巨大的计时钟,还有那两个代表着比分的红得刺眼的阿拉伯数字,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都期盼着这场比赛干脆以平局结束算了,虽然这样做就等于是把球队的命运交到了别人手里,但是这至少比他在这里忍受着煎熬要强一些。他很怀疑自己的心脏还能不能继续承受这份折磨,他能感觉到,它现在就象个被点燃了导火索的炸药包一样,快要因为紧张而爆裂了。 这个可怕的念头把老教练自己都唬得一激灵。他赶紧把它驱赶出脑海,让注意力重新回到赛场上。 马成的突破又一次被对手阻截在禁区外。他已经绕过了一名对手,但是他被两名张迟吸引过来的两名防守队员轻轻松松就截走了皮球;而张迟却是被自己的队友逼到这一侧来活动的…… 郑昌盛立刻就明白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在第三名前锋上场前,他忘记告诉他,一定要注意自己的活动区域。他在心里咒骂着那个笨蛋,同时也咒骂着自己:自己怎么就那么糊涂,把一个与张迟特点差不多的球员派上场呢? 他为自己的愚蠢举动羞得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都泛起了红潮。 他偷偷摸摸地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同事和替补席上的队员。还好,他们都在全神贯注地观看着比赛,没人来注意他。这让他稍微安定了一些。他又瞟了一眼不远处的对手,安徽红星的主教练显然更关心比赛,他连自己衬衣一边的下摆都扯到裤腰外也没留心到,怎么可能来关注别人的脸色?他又转头瞅了瞅看台上荫凉地里那一堆来看比赛的观众,隔得远了,他连那些人的面孔都瞧不清楚,更不可能知晓那些青岛双喜的球员教练是不是在看他的笑话。 他又看了看计时钟,离比赛结束还有二十多分钟,他还有时间来弥补自己的错误,还有时间来赌一赌球队的命运。 他准备换高劲松上场,让这个他一直不怎么喜欢也不知道该怎么使用的年轻队员去替他处理场上的棘手问题。这其实也是一场赌博,他把自己的命运也交到了这个年轻人手里。在赛前的教练预备会上,他没有掩饰他对高劲松的坏印象,在戴振国眼里高劲松视野开阔出脚快处理球果断等等优点,在他眼里就是不负责任,更别提高劲松速度慢的事情,要不是因为接连几场比赛的胜利都有高劲松的参与,也许他都把他剔出替补席了。他更不会去相信戴振国说的那些捕风捉影的狗屁理论——“慢节奏其实也是一种控制比赛的节奏”,这听上去完全就是扯淡。象足球这种在奔跑中完成的运动项目,怎么可能和“慢”拉扯上关系,更别说戴振国自己都譬说不清楚这“慢节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节奏,它又好在什么地方。 “你上去。”郑昌盛的话很简短,既清晰又明了。 高劲松一面注视着场上的情况,一面等着主教练继续交代他上场之后该怎么办,需要注意点什么。可他等了半天也没听到第二句话,就忍不住回头望了老教练一眼。 可他从郑昌盛面无表情的脸上什么也没看到,除了顺着脸颊和鬓角流淌的汗水,就是紧锁到一起的眉头,还有深深的皱纹以及没什么神采的眼神。 这就没了?就这一句?高劲松不解地望着他尊敬的老教练。自己上去之后又该上哪里去?后腰,中卫,左边前卫还是右边前卫?这个总得交代一声吧…… 当球场上再一次出现死球后,体育场播音员那已经消失了很长时间的男中音又在喇叭里传出来,有气无力地干巴巴念道:“新时代九号下,十二号上。” 同样消失了很长时间的谢廖沙终于出现在人们面前。他疲惫地冲高劲松点点头,又疑惑地看看郑昌盛,就捞起场地边的一瓶矿泉水边喝边走到替补席坐下。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比赛里中途被换下场哩,这事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看起来安徽红星赛前的准备工作做得很细致,他们的主教练立刻就认出高劲松,不仅招手叫过一名场上队员,叮嘱他告诉大家小心着高劲松的远射,还马上用一名防守能力强的中场球员换下一名前锋——新时代的十二号队员高劲松明显有体能不足的毛病,不然对手不可能让这样的球员作替补,体能不足的话,那么对抗能力就不会好到哪里去,找个队员专门盯防他,他的作用就会被削减到最低。他还让自己的队员给队友们都带个话,通常新时代的十二号上场就预示着郑昌盛要孤注一掷,只要熬过这个时候,这场比赛就算是结束了…… 各自做完部署和调整,两个对手隔着一段距离不经意地互相打量了一眼。 郑昌盛朝对手咧咧嘴,算是打了个招呼,背转身走回自己的座位。他的兜里已经没烟了,他想找人要一支烟来安抚自己,而且要是不坐在座位上的话,他害怕自己的双脚不能承担那么沉重的压力。 他望了佝偻着身子盯着球场的戴振国一眼。我已经按照你的想法对战术和阵容做了调整,换上了你坚持使用的队员,现在你和我的命运都寄托在这个你喜欢的球员身上了,假如出点差错的话,这份责任你也得同我一起扛…… 戴振国的神情却很怪异,他拧着眉头半咧着嘴,两只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手背上的关节都因为过于用力而泛起几点青白色。他似乎对郑昌盛的换人举动很吃惊,也很不解,甚至都有些怀疑。 连安徽红星的主教练都很诧异地扭了脸来看郑昌盛。他就闹不明白,为什么郑昌盛会把一个不错的后腰队员派上去作中锋,他怎么能让一个进攻的组织者去担负起摧城拔寨的任务?难道是因为天气太热的缘故? 血又一次涌到郑昌盛脸上。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他忘记和高劲松说了:他的位置是后腰,是后腰! 后腰啊!这个该死的高劲松怎么就不知道他该在球队的后腰位置上吗?难道这点破事情也需要他来亲自指点手把手地告诉他吗?! 这一回,郑昌盛连站起来纠正自己错误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算了,让他去吧,他想怎么踢就怎么踢,他们想怎么踢就怎么踢;比赛平了又怎么样,输了又能怎么样?要是明天下午的这个时候,广东明珠也输了呢?新时代不也一样进决赛吗?听天由命吧。 当他无力地做出这个再自然不过的决定,他便立刻感觉到自己的肩膀上一阵轻松,不堪重负的心脏也渐渐地平稳下来。他甚至能体会到一种久违的安宁和平静。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并不是处身在一座烈日烘烤下的钢筋混凝土的体育场场哩,而更象是在自己舒适轻松的家里,耳边再也没有队员的呼喊吼叫,也没有裁判员的尖利哨音,只有一种放松之后的舒缓和惬意…… 可惜这份安宁注定只能是他的幻想,刹那间的安静之后,他的耳朵便被一阵刺耳的嚎叫包围了。 他在心里默然地叹息着,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四周,这时他才发现,他是唯一一个还能端坐在教练席上的人。 他的同事戴振国正和守门员教练勾肩搭背地紧紧靠在一起,一起挥舞着拳头大声嘶吼着;他的队员们全部都涌到场地边,扯着喉咙又喊又叫又抱又跳,外援谢廖沙就跪在草地里,一面虔诚地在胸前划着十字,一面叽里咕噜地大声念叨着;最没形象的人就是俱乐部总经理孙峻山,他大概是直接从座位里出溜到水泥地上,这时候正靠着椅子跪坐在地上抹眼泪。 进球了?这是郑昌盛第一个念头。 眼前的一切清楚无比地告诉了他答案,毫无疑问是进球了,可他还是忍不住去看计时钟,钟表下代表着新时代一方的数字已经变成了一个鲜艳夺目的阿拉伯数字—— 1! 连郑昌盛自己都奇怪,他看到这个数字时竟然一点都不激动,他只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呆了半晌,这才朝泪眼婆娑的孙峻山伸过手去。 “烟!” 帮劳苦功高的老教练点烟时,孙峻山的手都还哆嗦得不能自持,接连摁了好几下,那一碰就着的塑料打火机就是点不燃,最后还是老教练用自己的打火机给自己点着了香烟。他安静地吸上一大口,让沁人心脾的烟草滋味在身体里打了一个圈,再缓缓地喷出来。 他也为孙峻山点上了火。 “郑指导,”泪流满面的孙峻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半天,他才憋出一句话,“谢谢你。” “……谢他们吧。”郑昌盛淡淡地说道。他现在已经看清楚是谁挽救了球队的命运。 直到现在,安徽红星的主教练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球队已经落后了。从高劲松在人群里高高跃起的一刹那开始,他就觉得自己完全掉进了一个冰窟里,皮球砸进了网窝,更象是砸在他的心头。那一刻他完全楞住了,一时间根本就没反应过来对手的欢呼以及狂奔到底意味着什么。 不可能!这不可能!假如进球的话,他一定会听到主裁判宣布进球有效的哨音,可除了对手的欢呼和吼叫,他什么都没听到。这粒进球不算!不算…… 他偏脸看了看计时钟下刺目的两个数字。 一比零。 他的心立刻痛苦地抽搐到一起,眼前的一切都有些摇摆晃动。他赶紧闭上两眼,直到那阵晕眩的感觉消逝,他才再一次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个突然间就变得陌生起来的球场,还有那些突然间就陌生起来的球员。 看来是丢了一个球。所有的对手都聚集在不远处激动地拥抱呐喊嚎叫,自己的队员却都垂头丧气地或坐或站,那个连自己的位置都还没找好的新上场队员更是一脸沮丧地坐在草窝里,无可奈何地盯着被队友们紧紧围在中心的高劲松。 安徽红星的主教练又象要确认什么似的望向计时钟。这一次他看清楚了,从高劲松上场到现在,时间还没过去两分钟,也就是说,他从上场到进球,其间还不到一分钟,他在一分钟之内就完成了对手苦苦挣扎了七十多分钟都没能做到的事情…… 自己的球队里为什么就没有一个象他这样能在关键时刻一锤定音的球员呢? 他嫉妒地看了一眼平静地坐在教练席上享受进球之后的喜悦的郑昌盛。他要是没记错的话,为新时代打开胜利大门的就是这个十二号高劲松,那次四十米距离的超远距离射门不仅让这家无人看好的小俱乐部一夜之间就凶相毕露,更是吹响了新时代俱乐部进军决赛圈的冲锋号,而他这粒进球更是把新时代一头顶进了决赛圈…… *********** 接下来的比赛就很轻松了,重新开球之后不久,张迟就用一粒进球为球队彻底锁定了胜利。现在,他们可以尽情地享受胜利的喜悦了。 当主裁判用哨音宣布这场比赛结束时,所有人都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又哭又笑。老泪纵横的郑昌盛咧着嘴,坐在椅子上默默地看着他心爱的队员们庆祝…… 他的球队终于晋级了,他现在可以带领着这支“年轻”的队伍,去成都和那些有名有姓的乙级俱乐部硬碰硬了,依球队眼下的势头,他甚至觉得带队在甲B联赛里闯荡一番也不是一桩那么困难的事——怕什么,他郑昌盛还不老,还有这份心劲哩! 那晚的庆功宴上,戴振国私下里悄悄地问了郑昌盛一个萦绕在他心头很长时间同时也是很多人都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郑指导,你为什么会让高劲松去踢中锋呢?” 老教练的回答更是让人回味悠长。 “为什么不能让他踢中锋呢?” 未完待续,预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 ------------ 第二章(14) 球队终于小组出线了,这无疑是好事,可作为球队主教练的郑昌盛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尤其是当他发现摆在他面前是那样一付景况之后,他的心情就愈加变得沉重。 在成都的对手是相对固定的,新时代将在决赛圈的第一阶段遭遇另外三个赛区的一个第一名和两个第二名,假如球队能闯进第二阶段的话,那么四支晋级总决赛的球队再逐一交手,直到角逐出最后两名晋级甲B的幸运儿。现在问题出来了——他根本就不知道即将面队的对手的情况。因为在此之前他还不能确定自己的球队是否出线,所以他也没特意告诉孙峻山去收集这方面的资料,现在好了,俱乐部显然也不曾料想到自己在第一个赛季里就会走得那么远,根本就谈不到什么准备,能为他提供的资料仅仅是一份其他晋级球队的队员名单和几盒录象带。这些东西几乎就派不上用场,他总不能凭着一份名单就来臆测对手吧,更何况这些录象带还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翻录或者**下来的,画面模糊不说,很大部分还是小组赛之前的训练场面或者教学比赛,连个球员的号码都看不清楚…… 他立刻找到正美滋滋地亲自剪报纸做简报的总经理孙峻山,把这糟糕的情况告诉了他,让他拿个妥善的办法出来。 “这事好解决。”孙峻山根本就没把这当回事。他放下手里的活计,坐到老教练对面,并且给郑昌盛递了根烟,一面为他点火一面说道,“已经别家俱乐部和我们联系了,他们想要青岛双喜在小组赛里的录象资料,他们用咱们需要的录象作交换。” 郑昌盛一时没回过神,问道:“他们要青岛双喜的录象干什么?” “青岛双喜也出线了啊。”孙峻山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昨天的第二场比赛,广东明珠平局了……可惜了的,他们有三十多次射门啊,楞是没进一个。”他忽然想起昨天自己球队的比赛,也是二三十次射门,也是一个球也鼓捣不进去,要不是郑昌盛犹如神来之笔一般换上高劲松作中锋的话,眼下俩人就绝对不可能坐在这里商量什么录象带的事。 “哦。”郑昌盛点点头。他记起来了,昨天傍晚有人和他提过这事,可他没在意。对他来说,这个小组另外一家出线球队是谁都无所谓,反正在总决赛之前两家俱乐部根本就碰不到一起,而总决赛那么遥远的事情他现在压根就顾不上考虑。 “我们得尽快去成都,越快越好。”他说道。 “为什么?” “到了成都交换资料方便。另外可以就近观察下几个对手,说不定能有点什么收获。”因为是和俱乐部总经理说话,郑昌盛便没有那么多顾忌,很直接地说道,“再说到了成都就可以进入赛前准备,队员们就没时间去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咱们本来就比别的赛区的球队多踢了一场比赛,休整的时间也比别人少七八天,再让队员们撒欢地野着,对后面的比赛没好处。” 比别的球队少了至少一周的调整期,这就是郑昌盛苦恼的另外一桩事。因为体能问题而导致大好局面崩溃的事情他可是见得多了,他不能容忍他的队员在这种时候还把本来就未必够用的精力消耗在球场外。 对足球有些了解的孙峻山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他马上接通了俱乐部一位分管行政事务的副总的电话,让他抓紧时间把航班机票以及在成都的住宿交通等等事宜都联系妥当,哪怕俱乐部的后勤人员不能与球队同机去成都,也要先把队伍拉过去。 “要是能弄到今天的飞机票最好,我让戴振国先过去看看成都那边给咱们安排的训练场地,要是不成,得赶紧再寻地方。”郑昌盛在一旁补充道。他的担心并非多余。成都本地也有支晋级决赛圈的乙级球队,而且还和新时代同在一个小组,假如对手利用这点优势动动手脚的话,只需要将外地俱乐部的住宿地点和训练场地拉开距离,就能教所有人连骂娘的力气都寻不出来——力气全折腾到下榻宾馆和训练场之间的路途上了。 恍然大悟的孙峻山干脆让那位副总下午和与戴振国一起去成都。毕竟戴振国只是助理教练的身份,权力有限,有些需要当场掏钱拍板的事情还是让那位副总出面比较好。他这样做倒也不是信不过戴振国,而是因为这是俱乐部的规章制度。 孙峻山的电话还没放下,手机就响了起来,又有一家俱乐部找到他,想要索取青岛双喜的比赛录象和资料。 这事太简单了,只需要把青岛双喜的比赛录象多翻录几套就行。孙峻山一面嘱咐俱乐部工作人员赶紧处理这事,一面从电话薄上翻找出另外一家俱乐部老总的电话,直截了当地要求交换情报。 他在这边忙活着,左右无事的郑昌盛就翻开着他做的“剪”报。 最新的一块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文章标题是这样的:“《乙级联赛:怎一个‘乱’字了得》” 郑昌盛额头眼角的皱纹立刻多起来。他笑了。这个题目实在是太贴切了,他的球队便是这“乱”字里最出名的一员哩,不仅把这个小组里最有潜力也最被行家们看好的省城明远搅出了局,兴许还要在成都再搅和上一番,说不定搅来搅去,在一片混乱中他的球队就搅进了甲B…… 不过文章的内容却和他的想法有些出入。 这篇文章里也提到了新时代,不过这并不是文章的重点,作者的所有笔墨都在描述和渲染另外一个赛区里的一家小俱乐部。这家在足协规定的职业球员注册截止日之前还在拼命招揽人的小球会如今是今年晋级甲B的最大热门,只有二十二名球员,却在小组赛里摧枯拉朽般地七战全胜,不仅在全联赛里第一个稳稳获得参加决赛的资格,他们进十五球失三球的骄人战绩更是让人心惊胆战。文章还提到这支球队的攻防转换速度“比部分甲A球队还快”,进攻流畅简洁而且“华丽”,“行云流水般的配合在这座没有足球的城市里吸引了大批的观众,让乙级联赛的门票都卖到告罄”,不能不说是“罕见”。文章认为,这支球队之所以能走到如今的地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主教练不拘一格起用了一名不是科班出身的业余球员;而对那个一个多月之前才刚刚在足协注册的年青球员,文章的作者更是毫不吝啬地给出了“前途不可限量”的高度评价……只是在文章的末尾,在为几家老资格俱乐部不能去成都而惋惜的同时,笔者才提到了新时代,除了一句“老帅郑昌盛在临场换人和战术调度上颇见功底”之外,便只说乙级联赛里如今的最佳射手张迟“初露锋芒”。 郑昌盛再把文章看过一遍,就把它撂下了。报纸上提到的俱乐部和新时代并不在一个小组里,不值得花大力气去关注和研究。他现在好奇的只是那个作者到底收了这家俱乐部多少钱,竟然花这么大力气炮制如此一篇扯淡文章。他不禁在心里对作者冷笑,这家伙知道他在说什么吗?比甲A球队的速度还快,配合行云流水,这些文字看上去更象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不过小组赛全胜的事倒不可能捏造,他预备到了成都之后,抽空把这个球队比赛的录象都找来看看,要是有空闲工夫的话,他还想去现场观摩一番。他这样做倒不是想撰写文章去批驳那个作者的胡话,而是觉得看看录象和比赛也不是什么坏事,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 孙峻山处理罢手头的事务回来了。他坐回沙发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这才说道:“事情都办得差不多了。戴指导他们今天傍晚就过去。球队的机票订到明天下午三点十七分,我已经让俱乐部分头通知队员了。”他看着面前摊开的简报薄,笑了笑,问,“您也看了那篇文章了?”看见郑昌盛点头,他又问,“您觉得那可能吗?门票告罄,这听着更象个笑话。甲B各家俱乐部便不说了,我就知道,连好些甲A俱乐部的门票都滞销哩。” 郑昌盛也和着他笑起来。是啊,要真想挑刺,那篇文章里到处都是窟窿眼。但是他没附和着孙峻山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告诉他,看有没有可能找来这支快被人夸到天上去的球队的比赛录象。 孙峻山满口应承下来。这是小事,横竖就让几家和自己做交易的俱乐部多翻录几盒带子而已,再买几张比赛的门票更是不值一提。不过…… “你看他们的比赛录象干什么?还真要去看他们的比赛啊?” “有备无患,免得到时候抓瞎。”郑昌盛随口说道。 孙峻山满脸惊愕地瞪视着老教练。 郑昌盛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这样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在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在为球队进总决赛做筹划了。这一下轮他惊诧了,这可是他连想都没怎么想过的事哩。他自己都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就那么肯定球队一定能进总决赛。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有些慌乱,因为他实在是寻不出一条能说服自己的理由,更不要说还要找出理由来指点孙峻山。 好在孙峻山并没打算用这个问题来为难他。事实上,孙峻山的思想压根就没朝那个方向转。总经理的脑海里还翻腾着其他的事情,比如说,他一直就不大明白,为什么老教练总不让高劲松踢上主力,让这个一脚一头把球队送去成都的小年轻首发出场? “郑指导,接下来,您准备怎么样使用高劲松?”他把问题提出来。但是他马上就有些后悔了,他该更加委婉地提到这事,该在东拉西扯一番之后再觑机会和主教练说。可是这个问题在他心里揣很长时间了,他实在是憋不住了。 郑昌盛沉默了。 “我只是一时好奇。”孙峻山陪着笑脸说道,“反正也没什么事,只是随便聊聊。”他和郑昌盛之间有个君子协定,作为一个外行,他绝对不过问队员的使用和球队的技战术安排,所以每当几个教练在这些事情上争吵时,他几乎不发表任何看法,即使非得他出来拍板定调子不可,他也会坚定不移地站在郑昌盛这一边。不过现在他得把这事问个清楚明白,让高劲松作为替补,到底是出自老教练的私心,还是纯粹的战术上的需要,或者是其他的理由。 凭心而论,孙峻山很喜欢高劲松这个年轻队员,这不仅仅因为高劲松是他亲自找来的不多的几个球员里的一个,更是因为高劲松那沉稳的性格很对他的脾气,而且这个年轻人也不象大多数人那样招摇,除了训练比赛,他既不兜搭什么球队大哥,也不讨好几个教练,只在宿舍里听听音乐看看电视,要不就象个教练一样反复观摩比赛录象。难得的是他在球场上还很有些本事,比那些天天吹嘘自己的家伙强了不知道多少,至少球队的十八个积分里,他一个人就贡献了至少六分——昨天那场关键比赛的胜利被孙峻山毫不犹豫地划到高劲松名下,而张迟的那粒进球自然就被自诩公正的总经理在心里忽视了。如此种种,孙峻山难免要忍不住为高劲松抱不平:这样的球员怎么就不能是主力呢? 郑昌盛接过孙峻山递过来的烟卷,又低着头在他凑过来的打火机上点燃,继续沉默着。假如他没记错的话,这还是孙峻山第一次关心球员的使用问题,而且这第一次就指名道姓地点了高劲松的名,偏偏这还是他无法回避的问题——抛开其余不谈,光高劲松前后两次的进球就没法回避,高劲松那一脚远射开启了球队连胜的大门,而昨天下午那粒头球的分量更是无法衡量…… 良久,郑昌盛才缓缓说道:“让他做替补,更多的是出于战术上的考虑。”他顿了顿,又思索了一下,继续说道,“他的绝对速度慢,很容易拖进攻的后腿……” 孙峻山吧咂下嘴,想说点什么——速度慢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比赛赢了,管速度快慢什么事?不过他最终还是没把这话说出来。只是他这付不以为然的神情却没能掩饰好,全都被恰好撩起眼皮的郑昌盛看在眼里。 郑昌盛也没在意,继续说道:“速度慢也不算什么大问题,但是他影响了球队的攻防节奏就是个大问题;没有了队员们已经习惯的节奏,队员在比赛里更容易陷入疲劳不说,更严重的是无法有效地把握和控制比赛的局面,这就很容易在局部出现漏洞,给对手机会,而接下来的后果就很可能不堪设想。”他正视着似懂非懂的孙峻山,“这只是其一。其二,咱们球队通常采用的是‘四四二’战术,两个中场球员的责任是防守和接应,两条边路才是负责进攻的组织和协调,可假如他在场上的话,你也看见了,那其实不能算是‘四四二’,而是‘四一三二’或者‘四一二一二’,他就成了进攻的起点,成为平衡攻守的支点,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就象看着自己的学生一般凝视着孙峻山。 孙峻山迷惑地摇摇头。他都被这几个数字绕糊涂了。“四四二”和“四一三二”难道有区别吗?中间不都是放四个队员吗? “区别就在于谁是进攻的组织者。” 这难道有区别?谁发起进攻不都一样? “当然有区别。这实际上就代表着谁掌握着球场上的指挥棒。”郑昌盛决定不和总经理绕圈子了,直截了当地说道,“这就决定了到底是让高劲松围绕着陈明灿和马成转,还是让陈明灿和马成围绕着高劲松转。谁是核心,谁就是球场上的领袖……” 原来是这样啊! 孙峻山立刻就明白了。 象陈明灿和马成的队员里的大佬当然不能一直围绕着高劲松的指挥棒转,那样的话他们在球队里的威信不免受到影响,而且他们也不能容忍高劲松这样的小年轻充任球队的战术核心,那会让球队里再出现一个象关铭山那样地位超然的家伙。尤其当孙峻山联想到高劲松还有在关键时刻一锤定音的本事,再联系到他平时的言谈举止,这几乎就是一块当队长的好料啊——可惜他年龄太小了。且慢! “郑指导,这个时候也许不能计较这些吧?” 郑昌盛自然也听出孙峻山言语里的不满,说:“咱们球队的骨干是一群老队员,他们的体能未必能完整地支撑下一场九十分钟的比赛,高劲松在场上更多的时候是用球来调动别人去进攻,这无疑就增大了老队员体能的消耗,从这个方面考虑,不让他首发出场是为了维护球队这个整体。足球毕竟是一个集体项目,个人能力再强也只能是可一而不可再的。何况,不让他首发实际上也是一种对他的保护……”他意味深长地瞟了孙峻山一眼。 孙峻山唆着嘴唇把郑昌盛的话咀嚼了一番,默默地点点头。 “再进一步说,高劲松替补上场还有更多的好处。他几乎能踢所有的位置,这就让咱们的战术充满了变数,而对手根本没有时间来熟悉他,他就愈加能起到奇兵的作用——昨天比赛里对手就没料想到他竟然成了中锋,这就让咱们抓住了机会;青岛双喜不知道他更胜任后腰,而且他成为球队组织核心咱们球队的节奏都会完全走样,因此也吃了咱们的亏;再之前的北京兴仁也是因为不了解他而让他在没有干扰的情况下从容远射……所以他作为替补的用处远远超过作为主力,尤其是在这种场场见生死的关键比赛里。对手永远都猜不透咱们到底会让他出现在什么位置上,永远都料想不到下一步咱们会采取什么样的战术手段。” 孙峻山彻底叹服了。他完全没料想到,郑昌盛竟然会在对高劲松的使用上用心琢磨出这么大的一篇文章,怪不得老头子刚才还在为总决赛未雨绸缪哩,乖乖,要是郑指导把每个队员的每个位置都思量得这么透彻的话,不进总决赛那才叫老天没眼啊。 连郑昌盛自己都被自己这一大篇文章说服了,这专一为了对付孙峻山而临时编排出来的解释几乎就能当作他为球队下一阶段制订的比赛指南了。 “回头我抽时间找小高谈谈,可不能叫这个小家伙为踢不上主力而背上什么思想包袱。” 听了老教练的话,孙峻山乐呵呵地笑着说道:“我也去和他说说,帮你做做他的工作。” 未完待续,预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 ------------ 第二章(15) 从孙峻山的宿舍兼办公室出来,郑昌盛就想马上去找高劲松谈谈,让这个年轻队员打消心头的顾虑和对教练组的怨怼,好好地积攒力气等待机会。他会语重心长地告诉他,教练组安排他坐在替补席上其实是有深意的——在公,老队员的经验更加丰富老辣,面对关键比赛时心态更加平稳,技战术水平也能发挥得更加稳定,只要球队能顺利地迈进甲B的门槛,他还怕以后捞不到比赛踢?在私,象他这样的年轻队员要是骤然间就升到主力位置上,哪怕他再有能耐,老队员们也未必就能看他顺眼,而且他要顶替的还是魏鸿林的位置,魏鸿林和他的关系又很不错,这事落在别人眼里,又算怎么一回事?所以教练组不让他作主力,其实也有爱护他保护他的意思在里面。 一路打着腹稿,郑昌盛便走到队员的宿舍楼前,可就在他的一只脚踏上台阶时,他又停下来。他现在才发现,自己一时心急,把事情给弄颠倒了,他这个球队的主教练怎么能在放假第一天的上午就风风火火地跑来找一个连主力都不是的年轻队员聊天说事呢?而且这次谈话的重要内容还是教练组对这个年轻队员眼下的使用和今后的安排……这事要是传扬出去,他以后还怎么带队伍? 郑昌盛拧着眉头把空荡荡的楼道打量了好几眼,又闷着头走了回去。 但是这事看上去又耽搁不得。连平素绝不插手球队具体的训练比赛事宜的孙峻山都专一过问了高劲松的情况,这不能不引起郑昌盛的重视。而且他也怕高劲松在这个关键时候闹点情绪,毕竟他说服孙峻山的那席话同时也说服了他自己——因为有了高劲松,在比赛前和比赛里他都有了更多的战术选择,这无疑也为对手增添了更多的麻烦;在即将到来的比赛里,也许这一个优势就能让球队走得更远。还有一个他不愿意承认又不能不承认的事实也在提醒着他,要尽快和高劲松做一次思想上的沟通和交流——高劲松是那种在关键时刻能够一锤定音的球员,这一点从他的两粒小组赛进球就可以看出来…… 郑昌盛焦急地盼望着午饭时间。那时候他就可以不露声色地在俱乐部的专用小餐厅里遇见极少外出的高劲松,也就可以籍着别的借口顺理成章地完成这次重要的谈话。 郑昌盛就象监督他的队员们进行短跑训练一般掐着秒表计算着时间,待到手表上的时针指到十二点十分,他便匆匆忙忙地走向餐厅。午饭时间是十二点,他在路上会花三五分钟,这个时候高劲松肯定已经到了,然后他就可以很自然地和他打个招呼,顺便再说到昨天下午小家伙的那粒进球,然后再渐渐地把谈话内容引到正题了。当然,要是在餐厅里就餐的队员多的话,他也可以换个地方进行谈话,比如说酒店那个很冷清的茶室,就是个谈话的好地方。 可高劲松没在餐厅里。并不算小的餐厅里只有几个聚到一起吃饭说笑的俱乐部工作人员和两三个酒店的服务员,再有就是难得在放假时节还呆在俱乐部里的张迟。 郑昌盛朝着站起来和他打招呼的张迟点点头,也没急着去拿盘子盛饭菜,就隔着条桌坐到张迟斜对面,从兜里掏出烟来点上,这才很随便地问:“怎么今天没出去?” 这个问题不容易回答。张迟只好不好意思地朝主教练笑了笑。 “接到通知没有?球队明天就要去成都。” “俱乐部刚才在电话里通知我了。”张迟说。他就是被这个电话给吵醒的,不然也不会跑到这里来吃午饭。说完这话他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拿不定主意是继续吃自己的饭,还是规规矩矩地等着郑昌盛继续训话。餐厅这么大,空桌子还有好几张,训练比赛之余不怎么和球员打交道的老教练冷不丁地坐到自己面前,让他心里惴惴不安。他耷拉着头,把手里的不锈钢饭勺在饭菜堆划拉着,拼命回想最近这几天自己是不是又违反了俱乐部的哪条纪律。 “你的名字上报了——‘乙级联赛最佳射手’。”郑昌盛说道。 张迟悬着的心立刻就落到肚子里。这事他早就知道了,还为此被队友逮着多灌了不少酒。 他很谦虚地说道:“我那些进球都是瞎蒙的。”他马上觉得这样说似乎不大合适,于是又改口说道,“我能进球全靠着队友们的支持。再说,和球队晋级的事比起来,我是不是最佳射手都无所谓……” “在乙级球队的前锋里,你的技术还是很过硬,尤其是你门前的嗅觉很好。昨天的第二个球就很好地体现出你的优点,你不象别的队员那样,射门之后就站那里等着看球进没进。” 张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他进球的那次射门角度很刁钻,力量也很足,而且没做什么多余的调整动作,几乎是撩起脚就打,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说实话,他对自己在昨天比赛里踢进的那粒进球也挺满意。但是在主教练面前他还是矜持地说道:“高劲松的进球把他们打懵了,他们净顾着进攻想扳平比分了,我旁边都没人防守,再踢不进去的话我都没脸见人了。” 郑昌盛满意地笑了。绕了半天终于牵扯出他关心的事情。他说道:“是啊,那粒进球确实出乎他们的预料。”他假作意外地抬头四下里张望了一下,这才问道,“怎么没看见小高?他不是天天都准时来这里报到的吗?” 正准备奉承郑昌盛几句的张迟连忙把涌到嘴边的好话咽回去:“他好象一大早就出去了。”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您放心,他晚上一准能回来,他从来不在外面过夜。”他的脸还难得地红了一下,也许是想到自己那些不检点的事吧。 郑昌盛按捺不住自己的失望,脸色阴郁下来。 他也没了和张迟继续聊下去的兴致,又随口嘱咐他两句,便站起来去拿餐盘。 他一面心不在焉地往盘子里舀饭菜,一面寻思着这大热天里高劲松还能去什么地方。 *************** 这个时候高劲松正和何英一道去看望他们的启蒙教练沈元顺。 说是探望,其实也就是陪着老人坐坐,他们连和老人说上几句完整的话这样简单的事都很难进行。中风后遗症很严重的老人坐在一把很有些年头的藤椅里,一只手摩挲着斜倚在身边的那把杖柄已经油光亮滑的拐杖,一只手耷拉在藤椅的扶手上。他的眼睛里早就失去了昔日的神采,如今连目光转动这样的动作都做得很缓慢,只是呆滞地来回打量着他的两个得意弟子,偶尔嘴角也会抖簌出一缕满意的笑容,虽然他已经很难听清楚两个弟子都在谈论些什么话题了。 高劲松正在和何英有一搭没一句地互相交流着各自球队过去几个月里发生的那些有趣事。 看见沈指导的老伴从厨房里端着两个热气腾腾的盛菜盘子出来,俩人赶忙站起来帮忙。何英收拾桌子摆布菜肴,高劲松便踅去厨房端菜拿碗。 见菜都上得差不多了,高劲松又很熟捻地从厨房里端出一叠碗筷,先把筷子交给何英,再用塑料勺子在电饭褒里精心地挑拣着最软和的米饭盛了一碗,便把这大半碗饭递给一直在旁边等着的何英。何英两手捧着这碗饭放到桌边的一个老人面前,大声地问:“沈指导,您看这饭够不够?” 沈元顺老人颤颤巍巍地抬起头,迷惑地瞥了何英一眼。 何英几乎凑近老人的耳朵又问了一句:“您看这饭够不够?” “够了,够了。”老人含混不清地咕哝着,抖抖簌簌地伸出右手去摸索桌边的筷子。 他的老伴这时恰好端着一盆汤过来,一边让何英先把桌上的碗和盘子都挪挪位置,一边说道:“多了多了,这饭多了!你们当他还是带着你们这群小家伙摸爬滚打的时候啊。”她把碗接过来,又筷子压了压米饭,试了试饭粒的松软,就拨了一小半到旁的碗里,这才又把碗塞到自己老伴手里。“他现在饭量不行了,吃不了多少,还有胃病,稍不留意就要犯病。耳朵也不好使了,牙齿也开始掉了,说话就更别提了。他老了,零件都该换了……”她笑吟吟地说道。就坐到老伴旁边,挑着他能嚼得动的东西给他夹到饭碗里,一头招呼着高劲松和何英,“你们也坐下来吃吧。”她忽然又站起来去了厨房,再回来时手里已经拿着半瓶酒和两个小酒杯。“这还是上回他过生日时你们带来的酒哩,我偷偷藏起来了,不敢给他看见。看见了可不得了,不给他喝他就赌气不吃饭。”她把酒杯酒瓶放到桌上,顺手把老伴嘴边粘着的一颗饭粒拈下来抿到桌上,又说,“这老东西,越活越回去了。——你们喝,不理他。” 高劲松和何英一齐笑了,便把自己的酒杯满上。他们在这里就象在自己家一样随便。 老人是他们俩的启蒙教练,也是老人把他们俩从地区体校推荐到省少年足球队,后来还带过他们几个月。记得老人刚刚从地区体校调到省足球队时,高劲松和何英还为此事而莫名其妙地高兴了好些天。可惜的是,老人在不久之后就因为中风而不得不告别了自己心爱的足球事业和心爱的工作岗位;因为这事,单位上特地把他的老伴从地区医院调进了省体委医务处工作,这事大概就是他从自己的不幸中得到的唯一好处,他又可以得到她的照顾了,就象以前他们共同走过的那些岁月一模一样。 菜只有不多的几样。四个盘子里是糖醋白菜,炒肉片,一大盘子番茄鸡蛋和一条红烧鱼,两个碗里是才炸出来的花生米和散发着特制香油味的泡菜,还有一个盆里盛着汤,漂着不多油花的汤面上支支楞楞地堆叠着好些萝卜片。 这饭菜似乎有些简单得近乎寒酸了。不过高劲松和何英并不在乎,在他们的记忆里,这样的饭菜完全就是一种奖励——在他们俩小时候,假如他们在训练比赛或者学习中有什么出色表现的话,老人就会把他们带回自己家去,让老伴做一顿和眼前差不多的饭菜作为对他们的犒劳,可以想象,在大人们的关心和注视下,围在桌边一面听着大人们的夸奖一面吃着和学校食堂里滋味截然不同的饭菜,对两个长期得不到家庭温暖的孩子来说,这是一段多么值得留念和珍惜的幸福时光啊。 老人一边吃,一边慢慢打量着两个弟子,忽然咕哝了一句什么,然后他老伴代他问道:“他问你们,你们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 “我们被淘汰了,他们进决赛了,这几天就要去成都打比赛。”坐在老人旁边的何英大声地说道。 也不知道老人听清楚没有,反正大家都分辨出他说的话。 “好,好。” 这种幽默的回答让所有人都笑起来,连何英都乐了。他凑近老人,大声问道:“您听清楚没有啊?我们被淘汰了!今年没戏了,看明年吧!” 老人毫不犹豫地说道:“好,好。” 老人的老伴奇怪地问道:“这才几月份啊,比赛就结束了?”在她的印象里,这两年才开始的职业联赛一般都要到十月底才会在一片感慨赞叹和惋惜声中落下帷幕的——她只是个医生,虽然她的爱人就是个足球教练,但是她从来都不关心什么体育比赛,即使是对职业足球联赛的些许认识,也是从别人的只言片语还有电视上的新闻节目里得来的。去年刚刚开始的“甲A联赛”都快成为一种流行的时髦玩意了,她想不记住都不可能。 “我们参加的是乙级联赛,赛会制,还分小组……”何英不得不再做一次解释。 “哦。”她想起来了,上回老头子过生日时何英和高劲松还和她解释过这事,联赛分为甲A、甲B和乙级三个等级,他们参加的是最低级别的职业联赛。 “小高,你们进决赛了?”她又问高劲松。 “还不能算是进决赛了,只是进了决赛圈。”高劲松说道。他看出她对此还有疑问,赶忙又解释,“还得再踢上三场比赛才知道有没有参加决赛的机会。” “哦。”她夹了一片鱼肉放在自己的碗里,细心地挑去鱼肉里的小刺之后才把它拨到老伴的碗里,还大声地告诉他,“吃吧,没刺了!” 老人很高兴地慢慢对付着自己碗里的鱼肉和饭。 她又说道:“省里的男子排球队可能也要在年底解散了。——假如他们今年还不能回到乙级的话。” 这个突兀的消息让高劲松和何英一齐停下了筷子。 “为什么?”高劲松奇怪地问道。 “还不是为了钱!”何英愤愤地说道。 高劲松说不出什么话来。何英说的是事实。当初足球队解散就是因为经费不足,省上的体育主管部门要节约这部分经费去保那些能在全运会和奥运会上出成绩的项目,这些项目不仅关系到这个省份的面子问题,更关系到一些人的政绩以及他们头顶上的乌纱帽。 饭桌上的气氛变得有几分别扭。 沈指导的老伴也意识到她随口提到的事有多么的糟糕,眼前这两个年轻人都是省上体育主管部门“弃卒保帅”发展战略的受害者啊…… 她赶忙把话题岔开,问何英道:“你上次带来的那小姑娘呢?怎么这次没有和你一块儿过来?她挺漂亮的,跟你很般配……” 高劲松也说:“是啊,你不是说你父母都挺喜欢她的么?——今天是周末啊,怎么这一回没带她来?” 何英半真半假地哭丧着脸说:“她家里不同意……” 吃罢饭,俩人又坐了一会儿,扯了些闲篇便告辞了。 走出那个由一道高高的围墙和整个居民小区分隔开的体委宿舍院,站到街边,何英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有时间吗?找个地方再坐坐,我和你说点事。” 高劲松点头同意了。从俩人见面的时候起,他就察觉到何英心里装着什么事,说话都不象平时那样爽气,只是在沈指导家里他不好开口询问。 他们在街道的尽头寻到一家茶楼。 两人在临街的大玻璃窗边坐下来。高劲松既没看服务员递过来的单子,也没理会服务员热心推荐的新鲜吃食还有饮料,只是很随便地点了几样瓜子干果,再要了两杯平常的茶水,便把她打发走了。 这个时候他才问道:“你想和我说什么事?” 何英却没吱声,只掏出烟盒来给高劲松递了一根。高劲松接了烟,也没点燃它,只捏在手里来回颠倒把玩,耐心地等待着何英说话。 何英自顾自地把烟点上,又把烟盒和打火机重叠到一起码到茶几上,闷着头抽了好几口烟,这才说道:“明远明年大概不在省城了,他们要去南方沿海,很可能是珠海……” 高劲松没搭腔,只是安静地听着。他注意到何英提到球队时没有用“我们队”这样的称谓,而是直述其名“明远”,连前面的地名都没添上,这似乎意味着很多东西。 何英又说道:“我不想去珠海。” 高劲松疑惑地问:“你和他们的合同还没到期?”据他所知,何英和省城明远的合同与自己当初和新时代俱乐部的合同大同小异,都是以球队在乙级联赛里止步的时间作为合同的截止时间,既然省城明远今年的联赛已经结束了,那么何英实际上和俱乐部也就没什么关系了,怎么突然间就提出他不想去珠海的事了? 他很快就明白过来:“你又和明远签合同了?”他马上高兴地说道,“这是好事啊!在哪里不都是踢球嘛,你怎么还愁眉苦脸地不开心?” 何英摇头说道:“还没签合同……” 这个回答让高劲松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好半天他才呐呐地说道:“不签就不签吧。……好歹现在时间还早,你可以慢慢地和别家俱乐部联系。”他安慰着自己的朋友,“你为明远进过两个球,知晓这事的人多,你带着你进球的录象带多跑跑,肯定会有俱乐部能看上你的。”他顿了顿,想起件事,就又说道,“你要多跑些俱乐部,别跑花钱!要是钱不凑手,我这里还有。”上午给大姐汇回去一大笔买店铺的钱之后,他手头还剩余了两三万,这钱完全先借给何英使——寻下一份好合同才是当务之急。至于他自己身上不乘几个闲钱的事情,高劲松完全没这放在心上,反正吃住都是俱乐部包圆,他也花不了几个。 何英又摇摇头:“钱我还有,这两三个月里我也积攒了一些。”他知道高劲松比自己有钱,小组赛开赛前,象新时代俱乐部那样因为工资奖金而使得队员“逼宫”俱乐部的事他也听说过好几起,但是省城明远却没在这事上栽跟头——明远球队里那些主力们拿的钱比其他俱乐部的主力只多不少,根本就没闹腾的心思,所以象何英这样的队员就只能安分地照合同办事,这也使得他们的收入远远低于其他俱乐部里和他们一样的边缘球员。 沉默了一下,何英继续说道:“不是钱的事。眼下我手里除了明远的合同,还有两家乙级俱乐部的合同,”他把困扰他好些天的难题摊到桌面上。“还有一份重庆绿枫的合同……” 高劲松惊讶地问:“是甲B里的重庆绿枫?” 得到何英肯定的回答,他就更惊讶了:“他们怎么会给你一份合同?”急忙间他都没顾上问何英到底在为什么事忧心忡忡。他就闹不明白,一个甲B俱乐部怎么会在赛季还没结束的时候就给一个乙级球队里的替补队员一份合同呢?这事显然不合常理啊。 何英苦笑了一下,对自己的朋友解释说:“这份合同不能当真。是我的经纪人为我搞来的,只为了抬高我的身价,让那些瞧上我的乙级俱乐部多出点钱。当然实在不行也可以去重庆绿枫,不过这份合同里的重要内容都得重新商谈。” “你有经纪人了?”这更让高劲松惊诧。他当然知道经纪人是个怎么样的职业,但是当它真正地出现在自己和朋友的身边时,还是让他很愕然,并且感到很陌生。 何英点点头:“就是为我和第一家找到我的乙级俱乐部牵线搭桥的人。”那是个衣着打扮言谈举止都很得体的北方人,也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渠道得到了自己的传呼机号码,在球队输给青岛双喜的第二天就找上自己,不仅为自己带来了一份明年的合同,还明确地告诉自己,希望能做自己的经纪人。当时他就和现在的高劲松一样惊愕,稀哩糊涂之中便答应了那个精明的家伙,并且还先和他签下了一份合同。然后那个叫张宏林的精明人就为他细心屈画了一整套关于明年去向的方案,并且还为自己带来一份随时都能兑现的甲B俱乐部合同…… 高劲松好不容易才让自己安静下来,然后一针见血地问道:“他这样做,能有什么好处?” “我收入的百分之十都归他。要是以后有转会费签字费广告费什么的,这部分收益里他要分百分之十五。假如明年的合同里我的每月工资超过一万二,超出部分他也要拿百分之十五……” 高劲松想了想,这样做似乎也不能算是坏事,至少许多和俱乐部打交道的事情都可以让经纪人出面解决了,比如工资奖金还有其他的待遇问题,反正自己不好出面和俱乐部扯皮的事情都能让这个经纪人去为自己说项,自己只需要安安心心地踢球就成了。 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何英。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何英叹着气说,“我又不是为这事后悔犯愁。我发愁的是不知道该继续留在明远哩,还是去别家乙级俱乐部,或者干脆通通都不搭理,只等着联赛结束后和重庆绿枫签合同。” “这有什么不同吗?到哪里不都是踢球嘛。”高劲松不解地问道。 “当然不同了。”看到高劲松还没理解到自己如今的难处,何英都有些生气了。“在明远的话我就只能继续坐在冷板凳上看着别人踢!”这是他最气恼的事情。在球队输给青岛双喜之后,俱乐部就开始为明年的联赛作打算,总经理、领队还有教练们一起出面,分头找来队员谈话,而这种谈话实际上就意味着明年的合同还有队员们在俱乐部眼里的分量。他苦笑地告诉高劲松:“我是最后几个被喊去谈话的人之一……我为他们进了两个球啊!整个小组赛我就踢了不到六十分钟,就进了两个球,竟然是最后一批叫去谈话的……”他恼恨地把手里攥的一把瓜子掷到茶几上,细碎的瓜子撒得到处都是,连远处靠墙站着的两个服务员都被惊动了,赶忙走过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高劲松让服务员把两杯已经没法喝的茶水撤下去,重新泡了两杯端上来,这才无可奈何地对何英说:“你们队里的情形你还能不知晓?谁的胳膊不比你的大腿粗?” 何英又摸出一支烟点上,鼻子嘴里喷着烟说道:“所以我明年不想再呆在明远了,何况他们还要去珠海哩!你不知道,我姐在学校里谈了个朋友,暑假结束前那男的还特意从珠海先飞到这里来看她,我爸妈也认可了他们的关系——看情形多半他们多半要谈成了。她男朋友家就是珠海的。” 这也是不和明远签约的理由?高劲松都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了。 他想了想,又问道:“那去另外两家俱乐部有没有可能踢上主力?” “我和昆明彩虹通过两回电话,听上去他们还是很重视我,估计自己再努把力,兴许能踢上主力。另外一家俱乐部就比较困难——你也知道北京兴仁的光景,眼下他们还不缺前锋。” “你的经纪人,那个张宏林,他怎么说?” “他也没说什么,就告诉我一句,一月的工资没有一万五,哪家俱乐部说话都不答应。他还说明年的乙级联赛肯定比今年还热闹,等各家乙级俱乐部都从失败的阴影里走出来,一定会化悲痛为力量,还会更狠地朝这里面砸钱。”何英笑着说道。 “昆明彩虹会给你一万五的工资吗?”高劲松笑着问。 “张宏林替我报了个价,要两万。”何英乐呵呵地说道,“我估摸着两万是不大可能的事,不过一万五大概没问题。” 高劲松皱起眉头:“那你找我来说的就是这个事?”这也算是个事?! “你帮我拿个主意,我到底去不去昆明……” “随便你。反正咱们到哪里都是踢球,能踢上主力当然就更好——和比赛的奖金比起来,工资少点都无所谓。” ********* 第二天下午,在经过绕城公路的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时,高劲松隔着大客车的玻璃窗看见了许久不见的前同事姜丽虹,与她在一起的还有她的朋友姜雁。她们俩一同坐在一辆空荡荡的公交车里。 车重新发动的时候姜丽虹才看见了他,那一刹那间她的脸庞就胀红得象一颗熟透了的苹果一般…… 高劲松笑着朝她招招手,还没等她做出什么反应,大客车就在十字路口转了个弯,驶上了通往机场的高速公路。 未完待续,预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 ------------ 第二章(16) 新时代球队并没有入住成都方面赛事承办单位为他们提供的宾馆,连俱乐部工作人员都没去那里住宿。他们甚至都没进市区,从机场出来之后就登上了两辆一早便等在这里的大客车,然后直接从机场高速公路转上另外一条高速公路,一路向南。 队员里最早察觉到情形有些不大对劲的人是陈明灿。过去两年他来过这座号称“天府之国”的城市好几次,依稀还能回忆起城市的方向,在趴着车窗玻璃再三观察了道路边一闪即过的指示牌之后,他小声地把自己的疑问提了出来。他认为,客车现在的前进方向和市区恰好是南辕北辙。 他的话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还有一些队员也曾经到过这里,他们在相互提醒以及用路边的景物和心中的模糊印象比对之后,赞成了陈明灿的观点——球队离成都不是越来越近,而是越来越远。 这个事实立刻引发了一场小小的骚动。几个性急的球员嘴里已经在不干不净地骂娘了。并且把矛头直指赛事的承办者。在队员们看来,能在这种交通住宿之类的事情上做手脚的就只能是那些人。还有队员威胁说,假如司机不立刻把车掉头,等车停下就一定要收拾他。 先期到达成都的助理教练戴振国赶紧站出来辟谣。 大客车是俱乐部通过一家旅行社租来的,和赛事承办单位毫无瓜葛,司机就是车的主人;与赛事承办单位更是一点边都粘不上;至于为什么不去市区,这完全是俱乐部和教练组的临时决定——成都方面为他们预订的宾馆离训练场地实在是太远了,几乎要穿越半座城市,来回一次就得花上一个多小时,根本就不能作为球队的落脚点。可宾馆附近没有合适的训练场地,训练场地附近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个满意的宾馆,偏偏戴振国他们的时间又不富裕,根本就没法去耐心寻找。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戴振国只好找本地的熟人帮忙想点办法。熟人听完他的要求就笑了,在电话里告诉他,成都的甲A俱乐部四川宏盛如今也只能寄居在省运动学院里哩,他们的训练场地也是租借的学校操场。他还直截了当地告诉戴振国,在成都这样繁华热闹的现代化大都市里,想找到一块安静的足球训练场地简直就是异想天开。最后为戴振国他们解决难题的人还是这辆大客车的司机,他为他们介绍了一个刚刚开业不久的度假村。 “这度假村的住宿条件和三星级酒店也差不多,房间里有空调,二十四小时都有热水,除了四块标准的足球场,还有网球场和游泳池……”戴振国为度假村打起了广告。“而且你们在那里还能看见不少熟人,那支小组赛上七战全胜的球队——长沙沁园——如今也在那里哩。” 这个新情况让孙峻山皱起了眉头,很不满意地瞟了戴振国一眼。怎么能和一个可能的对手住到一起去呢?那不是把自己的什么底牌都抖搂给对方了吗?全心全意为球队作打算的总经理忘记了,在被对手看得清清楚楚的同时,自己也能把对手放到显微镜下来观察。 “我事先忘记打听那家度假村里到底还有没有别家俱乐部了。”戴振国沮丧地承认了自己工作中的失误。倒霉的是,眼下他连纠正这个失误的时间都没有。好在度假村的面积够大,几个球场并没有紧靠在一起,而被他瞧上的那块场地更是被一片芭蕉林遮挡起来,这多少也能顶点事。 看孙峻山和郑昌盛都没吭声,戴振国又说道:“在这里住只是个权宜之计,王副总还在城里继续跑住宿和训练的事,估计在最近两三天里就能有眉目。” 郑昌盛思忖了一下,问道:“你和他们接触过没有?”他对戴振国这样做倒没什么意见,反正球队最近几天的训练都是以体能恢复为主,给长沙沁园瞧了去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他关心的是球队如此大模大样地住进去,会不会造成什么负面影响,比如说,长沙沁园会不会对此有什么微词。毕竟新时代是后来者,在这种情况下不采取措施回避却大模大样地住进去,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 “没有。”戴振国很肯定地说道,“听说咱们也把那里选作落脚点,他们还有点高兴。” 两个小时前,当他看见长沙沁园在训练时,还特意让司机停下车,走到场地边找到他们的主教练攀谈了几句。对方不仅不在意两家俱乐部挤到了一起,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改天一定要和新时代球队踢一场,想领教一下力压青岛双喜和省城明远以小组第一身份晋级的新时代到底有多少斤两。 郑昌盛还没对这个挑战发表什么看法,几个坐得近的队员便已经不服气地叫嚷起来,使劲撺掇着老教练,让他答应这场比赛。他们都看过那份报纸,并且对那篇把长沙沁园夸得天花乱坠的文章嗤之以鼻,既然对手这么狂妄,那么就陪他们玩玩好了。 队员的热情让原本不想安排这场热身赛的郑昌盛有些犹豫。当务之急是让主力队员们的体能得到恢复,所以这种不痒不痛的比赛完全就是多余。但是他又不能把凉水泼到队员们的热情上。这让他左右犯难。他有些责怪地乜了戴振国一眼。谁让你多嘴的? 戴振国却没在意老教练的不满,他兴奋地对郑昌盛说:“郑指导,就和他们踢一场吧。”在去机场的路上他就已经盘算过这事,这时正好把想法提出来。“过个三四天,待咱们休整过来,就把主力阵容拉上去和他们踢一场——队员们久了不踢比赛容易懈怠,和这样的对手踢场热身赛正好让他们保持比赛的状态;何况咱们后面指不定还要遇上长沙沁园,借这个机会也好熟悉下他们的阵容和打法……” “唔——”郑昌盛应了一声。 戴振国说的在理。 “约两场比较好。”郑昌盛思索了一下,说道,“中间岔开两三天吧。具体的事情你看着安排。”球队要在这个度假村盘桓一周到十天,直到比赛正式开始之前才会重新回到市区,在这期间有两场不那么激烈的比赛足够了。至于为什么是两场比赛——他可不认为那篇文章里写的全是子虚乌有的事,记者再昧着良心编瞎话,总不能无中生有吧,总得得靠点谱吧?所以长沙沁园的攻防速度一定不会慢,他们的几个核心球员也一定有点真实能耐。第一场比赛摸摸他们的底,第二场比赛就能对症下药。比赛的结果他倒不大在乎,输了能给队员们敲敲警钟,赢了能给后面的比赛带来心理上的优势,这种送上门的事情,他实在是没有理由去拒绝。 “行。” 嘴里嘈嘈着要给对手好看的队员们很快就和长沙沁园的队员掺合到一起。他们中的很多人原本就是队友,或者早就通过各种各样的比赛和集训熟识,所以晚饭时两支球队的队员完全就是自由地组合到一起,不少人都是端着酒杯从这桌转到那桌,咕咕咚咚胡灌一气啤酒,还没夹上两口菜说上两句话,又马上被另外一桌人喊去。餐厅里到处都是让服务员加菜上酒的呼喊声,几个服务员跑前跑后,忙得脚都不沾地。这番热闹的景象把度假村的经理气得锤胸顿足,他怎么就会低估了这群踢球的家伙们的钱包厚度呢?他怎么就不让厨师们多炮制几个高价的招牌菜肴呢? 既然有热闹喧哗的场面,自然就会有僻静的角落。 高劲松就在这种僻静的角落很快吃完了自己的晚饭,并且在别人想起他之前安静地离开了餐厅。 他没有马上回宿舍,而是顺着延伸到小土坡上的用水泥和石板铺就的小径,一直走向坡上的那座小凉亭。 他不大喜欢餐厅那种气氛,看见别人推杯换盏呼朋唤友,让他觉得心里很憋闷。长沙沁园的队员他一个都不认识,连个有印象的面孔都没有,这让他有一种被排斥的感觉。他想起自己以前的队友。伍军如今是体育老师,算是有了个靠得住的饭碗;段连锐在一家钢铁厂上班,每天晚上都要在街边摆个烧烤摊;何英大概是最有出息的,他正在为到底和哪家俱乐部签约而犯愁……可其他人这半年多就连个音讯都没有,连消息最灵通的何英都说不清楚他们如今在什么地方,又都在做什么…… 想到别人他就不能不想到自己。昨天晚上,郑指导找他谈过话,虽然老教练话说得很委婉,但是意思却很明白——在今后的比赛里,他还是不能作为主力队员首发出场。不是主力就不是主力吧,反正自打他进入成年队就再没尝过主力的滋味,但是末了郑指导那句“你的技术还比较粗糙”让他很腻味。他当时很想顶撞一句,让老教练告诉他,球队里谁的技术称得上“细腻”。可他到底也没敢这么做,只是在心里想着,改天自己要是细腻一次,郑指导会不会又批评自己“动作太花哨不实用”。 他从路边的芭蕉树上撕扯下一块叶子来,拿在手里揉搓着。他的心思还停留在昨天晚上主教练的那席话上。 “足球是一个集体项目,它需要所有球员一齐努力才能获取胜利;而能上场的球员又只有十一名,这就必然需要一部分人为了比赛的胜利作出牺牲。这种个人利益的牺牲有时是因为战术上的需要,有时是因为个人能力的不足。无论是哪种情况,作为队员,都应该把心态放平稳。你还年轻,以后还有大好的前程,还会有更多的比赛……” 这些都是主教练告诉他的话。当时他还没觉得有什么,但是当他安静下来再仔细地思考琢磨,话里话外的滋味却完全不一样。假如只是因为球队技战术的需要而不能成为主力,这一点他完全能够接受,可“应该把心态放平稳”算是什么事?他的心态什么时候就不平稳了?直到现在,因为能稳稳地坐在替补席上并且有很多的比赛机会,他不仅很庆幸自己的好运道,并且很感激俱乐部能给他一份合同,更感激郑指导能给他这么多的机会。 这肯定有人在郑指导面前搬弄是非! 他马上就把这事朝坏的一方面想。他知道,为了能上场参加比赛,有的球员什么样的下作事都能做出来。被他们无中生有的谣言撩拨起怒火的郑指导一定是来教训自己的,而且最后那句话除了提醒的意味,还有些微的威胁成分。 但是郑指导似乎又不大可能这样做。球队的实力就在那里明摆着,小组赛能出线本来就靠着几分运气,半决赛更是得小心翼翼地走一步看一步,进总决赛的希望渺茫得几乎看不见,自己不仅为球队贡献了两粒金子般宝贵的进球,还能让球队的战术更加丰富,郑指导要是在这个时候收拾自己,不就等于收拾球队吗?好歹自己也是个多面手啊,往替补席上一坐,能让教练们省多少心啊…… 可他还是想不明白,平白无故地主教练和自己说那么一席含义复杂的话,到底是想说些什么。 这问题实在是太复杂了。 他发现,要想把这种复杂的问题弄明白,对他来说完全就是一种折磨。但他的处境又让不能不去想这个问题,因为主教练绝不可能平白无故地找他谈这番话。 唉,我们不得不说,在队员面前永远是一付威严的师长形象的郑指导,确实不擅长夸赞和鼓励球员,于是他原本打算用来安抚高劲松的一席话,最终却给我们的小家伙带来了无数的烦恼…… 高劲松在凉亭边停下来。 他很惊奇地发现,原来这土坡后面还隐藏着一座更大的土坡,而在大土坡之后就是连绵起伏的山峦。夕阳的余辉为这些藏青色的山峰披上了一层金色。在背后渐远渐淡的天空衬托下,在山脚下袅袅升腾的雾幛的掩映下,向东西两边延伸的大山就象一壁从古老的岁月中走来的巍峨城墙一般拔地而起,气势磅礴地凝视着远方。 他出神地望着这幅因为熟视无睹而被许多人习以为常的壮丽画卷。 一个奇怪的问题从他脑海里冒出来:这么说这里就是成都平原的边缘了?那么大山背后又是什么呢? 他被自己这个突然间涌出来的愚蠢问题给逗笑了,这多少也让他心中的浮躁和郁闷消退了一些。 他在凉亭上坐了很久,直到不时拂过山坡的夜风里已经带出了几分寒意,他才在苍茫的暮色中走回球队的宿舍。他原本还想在那个亭子里再安静地呆上一段时间,但是他不能让自己感冒,即使最近几天里没有比赛他也不能感冒。 他的联赛还没结束。球队的联赛还没结束…… 未完待续,预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 ------------ 第二章(17) 入住度假村的第二天下午三点,球队就开始了他们到成都之后的第一次训练。 这种以恢复为主的训练内容乏善可陈,基本上就是慢跑和各种各样的无球及有球训练,早就习惯了这一套手段的队员们根本就打不起精神,只是随着教练员的布置懒洋洋地来回折腾。队里几个平时很活跃的家伙也不怎么说话,于是气氛就更加地沉闷。不少队员籍着到场地边喝水的机会频频地找人打问时间,然后便耷拉着脑袋拖着脚回到场地上。更有借口方便的家伙回来之后就满嘴烟气言之灼灼地散布着小道消息,山坡的另一边那块属于长沙沁园的场地上,到现在都还连个人影都没有。 早就在火辣辣的毒日头下折腾出几身臭汗的球员们只能用唾沫和小声咒骂来发泄他们对这堂训练课的不满,并且无比羡慕长沙沁园的队员。哎,人家的主教练可真是通情达理。 慢跑、折返跑、深蹲跳、无球过杆、有球过杆…… 带着怨气参加训练的队员们动作完成得拖泥带水,这就在无形中延长了他们的训练时间。在郑昌盛制定的训练计划里,今天下午需要进行的训练内容用时最多不会超过七十分钟,可九十分钟都过去了,他写到训练计划本上的内容还有两个项目没开始。 他抱着肘呆着脸站在场地边,看着场地里无精打采的队员,良久才无奈地说道:“今天就到这里吧。——散了。” 队员们都如释重负般地长长吁了一口气,乱纷纷地拥到场地边来喝水说话,一面坐到草地上脱鞋去袜取护腿,稍稍喘上口气,就三一群五一伙地顺着芭蕉林里的小路绕着土坡回宿舍。 这个时候他们才看见长沙沁园的场地上有了几个人影。 场地边的一个人正在往两张长条凳上依次摆放着叠得很整齐的大毛巾,放上球袜之后再用一对护腿板把袜子和毛巾都压住,另外一个人就拖着个大纸箱,比照着毛巾的位置在草地上放上一双双擦拭干净的球鞋;一个人在场地一侧立起了一排十几根红白两色相间的标杆,还有两个人正在给球门挂网。当他们做完这些事之后,又都跑去球场的另一侧。那里堆着两垛汽车轮胎的内胎,几个工作人员齐心合力,很快就把这些鼓鼓囊囊的东西紧紧依靠着排成两溜。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破旧的汽车轮胎在这里能派上什么用场? 人们对无法理解的新事物总会抱有几分好奇的心理,所以新时代的队员教练们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他们还发现了一个很值得玩味的小事,那就是这几个在球场上忙碌的家伙都穿着白色的汗衫,背心上印着很醒目的两个红字“沁园”。这说明他们都不是球员,而是沁园俱乐部的工作人员。 事实上,当沁园的工作人员麻利地做好这一切之后,沁园的队员们才三三两两地来到这里。 他们和新时代球队里的熟人简单地打过招呼,就去为训练作准备了。看来他们对各自在长凳上的位置都很熟悉了,短暂的准备过程中虽然不时有人坐下又有人站起来,却没有产生过一次寻不着鞋找不到袜的混乱,这也证明那几个员工工作的细致踏实。可他们怎么可能分辨出二十多双球鞋的主人呢?新时代的球员教练更加惊讶了,他们不禁迫切地想知道,沁园的家伙们是通过什么手段做到这一点的。 有好事的队员忍不住跑过去参观了一回,然后苦笑着回来道出了实情。每个座位上都有一个号码,毛巾袜子还有球鞋上也有这样的记着号码的纸片,要是这样都还能弄错的话,那只能说明那个笨蛋太有本事了。 恍然大悟的孙峻山立刻便给身边人交代下去,从明天开始,新时代球队的训练前准备也要照沁园的法子处理,象为球门挂网以及训练后清理球鞋这样的小事,都由俱乐部来解决。 就在沁园的助理教练招呼队员们做热身活动时,更教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他们的主教练还有两个俱乐部老总陪着几个人一块儿走过来,其中一个人手里还拎着一部很专业的摄影机,另外一个人手里不仅有话筒,一只手还挽着一大截黑色的细缆线。 这肯定是电视台的记者! 新时代的球员们简直都有些嫉妒了。一家乙级俱乐部的日常训练竟然会引来电视台的关注,这该是多么值得夸耀的事情啊…… 沁园的主教练尤慎也看见了郑昌盛他们。他把记者们的注意力都引到了俱乐部的总经理身上,然后独自走过来。 “郑指导,戴指导,孙总,”他和每个人都握手打招呼,又给每个人都递了一颗烟,“你们的训练这么早就结束了?” 心头滋味复杂的郑昌盛和孙峻山只是寒暄了两句客套话。郑昌盛打心底里不喜欢这个大热天里还衣着考究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的家伙,更何况两个人之间还有一个小小的过节——几年前足球界内那场关于体能重要还是技术水平重要的大讨论上,他曾经在公开场合批评过眼前这个坚持技术至上论的对手,这桩事情让他看见尤慎时总觉得象吃了个苍蝇一般难受。而总经理孙峻山哩,他对这个举止言谈都很得体的中年人倒是颇有好感,只是他还没能从眼前发生的一切里回过神来,所以态度和神情上就难免不够热情。 戴振国凑在尤慎递来的打火机上点燃了烟,然后问道:“这些都是记者?”那场大讨论时他正在巴基斯坦工作,待他回国,大讨论也已经因为体能派的全面胜利而盖棺定论烟消云散。他并不怎么清楚尤慎的经历,只是隐约记得他曾经短暂地担任过某一届国家少年队的主教练,之后便去了欧洲。 尤慎说:“都是从长沙来的,今天上午才到。”他笑着朝几个记者招招手,示意自己马上就过去,然后又说道,“电视台要录制个节目,我先过去一下,回头说话。” 戴振国笑着问:“我在这里看看你们的训练,不介意吧?” 尤慎笑了。他怎么可能介意哩,这就是平常的训练而已。他说道:“要不我让他们给你找个坐的地方?电视台要我们搞个分组对抗,你们帮我看看挑点疵。”他丝毫不介意自己球队的战术打法会泄露出去。“新组建的乙级球队能有什么战术,还不是打到哪里算哪里。比赛打多了,球员之间的默契和配合就出来了,技战术风格自然而然地就形成了——只是不太稳定罢了。” “不怕我们找出纰漏来收拾你们?” “你们还没把我们的比赛录象掰碎了嚼来吃了?” 这句玩笑话让旁边的几个人都笑起来,连一直绷着脸的郑昌盛都忍不住一个莞尔。 尤慎走了几步又倒回来,说道:“有个事想和你们商量下。——咱们商量好的那场热身能不能提前一天?电视台来的记者对这事挺热心,希望能拍点资料带回去好找广告赞助商,可他们的行程又和咱们定下的日期有点冲突……”他望着郑昌盛和孙峻山。 郑昌盛点头答应了。 孙峻山在一旁插话:“电视台找广告赞助商?什么意思?” “他们想现场转播我们接下来的几场比赛,这么大的开销总得找人报帐啊。”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孙峻山和郑昌盛他们目瞪口呆。 乙级联赛也有电视台愿意花大价钱搞什么劳什子的现场直播,这种事简直是闻所未闻,更让他们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还会有人愿意为这种荒唐事付钱打广告,难道那些人就不怕把钱打了水飘吗? 郑昌盛当然不会厚起脸皮坐在场地边看长沙沁园的训练,但是这并不妨碍他采纳戴振国的意见,把沁园的一些训练方法和训练手段照搬过来,于是在第二天上午,新时代的队员们就惊奇地发现场地边也多了两张长木凳,凳子上也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干净的大毛巾。以前被放置在草丛里充当标杆的易拉罐也被正式的器材取代了。当训练进行到跳轮胎这一项时,球员里时不时就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他们被自己队友那笨拙的动作逗得前仰后合——左右**替着蹦跳过这两溜轮胎确实不容易哩,要是掌握不好身体的平衡还有力量以及节奏,摔个狗吃屎的姿势再正常不过…… 队员们被这些新奇的训练项目所吸引的时候,孙峻山也没闲着,他也从长沙沁园那里获益良多。这不,一大早他就让雇来的司机开着那辆大客车去了县城,待队员们结束第一轮训练坐下来休息时,他们便看见通体上下被换成深蓝色的大客车又开了回来,客车的两侧车身上也喷上了新时代俱乐部的名称和标志。 昨天下午沁园的那堂训练课对新时代俱乐部的影响是深远的,这一点不单能从郑昌盛以及孙峻山那里得到体现,队员们的表现也渐渐地有些了不同,仅仅从训练中途喝水这样的小事上就能看出这种思想上的转变。沁园训练时场地边只有矿泉水,球员去喝水还必须先征得教练员同意,而新时代的队员们更喜欢可乐这样的碳酸型含糖饮料。可第二天上午的训练时,除了头几回还有人擅自跑去场地边喝水之外,这种似乎是微不足道的事就再也没发生过,有时郑昌盛或者戴振国没有听清楚队员离队去喝水的申请,那些队员也会规规矩矩地再提一次请求。训练结束之后,负责打算的收尾工作的俱乐部员工发现,往常会消耗许多的可乐只有寥寥几瓶被人喝过,平时基本上没人会动的矿泉水却几乎没剩几瓶…… 现在,就连孙峻山都急切地盼望着同沁园的对抗赛能早些到来。小组赛里积分头两名的球队竟然能凑到一起分出个高下,这事想想都让人觉得激动,哪怕比赛是个平局,也能在人们的心理上添上一块有分量的砝码。 戴振国能理解总经理的这份心情,但是他还是很坦白地告诉孙峻山,从沁园的比赛录象里反映的情况看,想争取个平局都很困难——除非球队能在这种比赛里豁出脸皮不要,摆出一付死守架势。这显然不太可能。 正如尤慎开玩笑说的那样,戴振国他们这两天确实是把沁园的比赛录象揉碎了。 沁园的最后三场比赛都由电视台现场直播,所以画面的质量很好,教练组也只观摩了这三场比赛的录象。只看了半场比赛,守门员教练便给了一个简单的评价:“你们确定这是长沙沁园的录象资料?”看完两场比赛,他的话更加简洁:“踢甲A都够了。”最后一场看罢,他闷着头抽了两支烟,长叹一声便回了自己的宿舍。 郑昌盛却是连叹气的力气都没了。老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片雪花样斑点的电视屏幕,良久都没吭声,手指间夹着的香烟安静地燃烧到尽头,一条灰白色的烟灰柱弯弯曲曲地挂在香烟的过滤嘴上…… 孙峻山倒吸了一口凉气,老半天才不相信似的问道:“他们就有那么厉害?” 戴振国沉默了半天,这才说道:“假如不出意外,今年乙级俱乐部晋级甲B的名额只有一个了。” 这怎么可能! 孙峻山不相信。沁园的家底他早就打听得一清二楚,因为没有多少钱抛洒,这支球队根本就招揽不到什么人,联赛都快开始了,他们才勉强凑齐了二十二个队员。和新时代这些大手大脚的球员相比较,他们的队员收入都有些寒酸——沁园的绝大部分队员每月的工资还不到五千,小组赛里的胜场奖金也只抵新时代的一半…… “他们就那么点钱,招揽的还全是别家俱乐部都不想要的队员,你凭什么就说沁园铁定能升甲B?” 戴振国没去计较总经理急火攻心的犯浑话,这是很平淡地告诉他,沁园的两个核心队员的工资加到一起,有就五千出头。 “这不可能!”孙峻山失态地大声叫嚷起来。他们俩的工资加起来五万出头还差不多。气急败坏之下,他说了一句更加愚蠢的话,“你是不是少说了一个‘零’?!” 门口已经有人在探头探脑地张望了。这屋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让一贯沉着冷静的孙总经理这样激动?他可是从来也没这样大嗓门地大吵大嚷过。 “这怎么不可能了?”戴振国反问了一句。 孙峻山登时张口结舌说不话来。是啊,为什么不可能呢?为什么他一听说球员的工资如此低,就会条件反射一般地认为这事不可能呢?象新时代这样的球队都昂首挺进了成都决赛圈,还有什么事不可能呢? 这事是真的。沁园的五号后卫是自己送上门去的,那个当时浑身上下再也摸不出一个大子的家伙还没和俱乐部签合同,就先让俱乐部替他付了十六块钱的出租车钱,沁园给他的工资是一个月三千五;前场十七号队员是尤慎顺手从一支踢野球的业余队里捡来的,一千六百五十块的工资便宜得简直教人没话可说。 “这都是我和尤慎喝茶聊天时,他当笑话说给我听的……”戴振国说道。他不相信尤慎会在这种事情对他隐瞒什么。 孙峻山窝在沙发里嘟囔着粗话。这种好事怎么就轮不到他呢?一千六啊,才一千六啊,他的小车司机每个月拿的都要比这个数多出好几百块…… 一直默不作声的郑昌盛也在肚子里嘟囔着同样的话。假如沁园那个十七号在自己的球队里的话,别说乙级联赛,即便是甲A联赛他也有底气去闯荡……但是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事不可能发生在自己头上。他不是尤慎,不会也不敢把一个连职业球员身份都没有的人招揽到球队里,更不可能把一支球队性命悠关的大事交付到这样的人手里。哎,假如没有尤慎当初的那种人手捉襟见肘的窘迫以及后来的那份深沉的信任,也许永远都不会有沁园的十七号球衣吧…… 他叹息着闭上了因为长时间盯着电视屏幕而有些酸楚的眼睛。 陡然间一个念头浮现出来。当初那场关于体能和技术的讨论,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输家?虽然说体能派全面占据了上风,可依照体能优先原则甄选球员的国家队却渐渐丢失了自己原有的优势,水平还有继续下降的趋势……难道说追求过硬的身体素质是一种错误的选择?哎,其实体能也好技术也罢,闹来闹去又有什么意思,谁占上风又能怎么样呢?输的都是我们的足球啊…… 他悚然惊醒过来,再不敢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 沉默。只有沉默。 屋子里安静得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和呼吸。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屋子里的光线黯淡下来。三个人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都没有站起来去开灯的意思。 窗外忽然划过一道刺眼的苍白弧光,随后便是咔喇喇的一声响。屋子里的所有事物都似乎在这响声中摇摆了一下。 “要下雨了……”这个念头同时闪现在三个人的脑海里。 他们的念头还没转过,雨水便连天接地地倾盆而下…… 未完待续,预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 ------------ 第二章(18) 直到第二天中午快吃饭的时候,从昨天夜里开始的一场雨仍旧在洋洋洒洒忽紧忽缓地持续着。雨水驱赶走连绵三四天的高温天气,给人们带来了秋天的清爽,也让原本浑浊的空气里充溢着一股清新的气息。预感到时日不多的秋蝉正抓紧时间一声高一声低地拼命鸣唱着。就在这远远近近的蝉鸣中,几缕金黄色的阳光撕开渐渐稀薄的云层,热烘烘地照耀着这片刚刚被雨水滋润过的土地。 看样子这场雨就要停歇了。这也就预示着球队和长沙沁园的对抗赛也将会按时进行。 去餐厅吃饭前,孙峻山还在和戴振国嘀咕着关于对抗赛的事。他实在是不想看到球队输球,哪怕这仅仅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对抗赛都不行。 戴振国撩起眼皮望了他一眼,也没搭理他,又闷着头在细碎得连衣服都打不湿的小雨里走自己的路。在他的印象里,孙峻山可不是这种婆婆妈妈的性格。平时很稳重的孙总经理整个上午都象只没头苍蝇一般在几个办公室里乱蹿,吓多几个原本无事可做的俱乐部工作人员都寻着理由躲开了。他还不时跑进教练办公室里东拉西扯一番,让戴振国他们想安静地看几盘比赛录象也不行。他不仅不让自己人安生,还没事找事地把度假村的服务员找来训斥了一番,而理由更是牵强得让人哭笑不得——正在打扫房间卫生的服务员为什么不打个招呼就把拖地用的拖把随意放在走廊上?难道她不知道,这样做很容易造成“交通”事故吗?服务员很不服气地顶撞了他两句,于是事情便一发不可收拾,直到得知消息的度假村经理冒雨跑来陪了不少好话,才算把气得脸红脖子粗的孙峻山给劝住。 见戴振国不说话,讨了个没趣的孙峻山便闭上了嘴。可没走几步,他就又不死心地问道:“你说,要是咱们输了,会不会影响咱们眼下的局面?” 一场对抗赛输了有什么打紧?戴振国都不想理他,暗地里加快了脚步。但是他也不好全然不理会,只得归口敷衍道:“影响什么局面?” “会不会影响咱们连胜的好势头啊。”孙峻山有些不满地看着戴振国。这些人怎么都不关心这场比赛哩。他激动地说道,“要是因为这场无足轻重的对抗赛失利而影响到队员们的心情,要是因为失利而葬送了咱们好不容易才争来的好机会……” “你一上午就操心这事啊?看把人折腾得鸡飞狗跳的。”孙峻山话还没说完,戴振国就笑了。“这左右不过是场对抗赛,各自试探下对手的虚实而已,顶多顺带着演练下新的阵容,让队员们熟悉下新的战术——谁还会那么较真,把底牌都翻给对手看?。”他还揶揄了因为太过关心而乱了方寸的孙峻山一句,“放心,输掉一场对抗赛不会干扰你的甲B大计。” “我可不是和你开玩笑。” 见到孙峻山有些动真火,戴振国也不好再和他说笑,于是正容说道:“沁园的实力的确比我们以前碰上的那些对手都要强,但是还没强到我们铁定会输的地步。”他在心里权衡了一下,看是不是需要把上午教练们从沁园的比赛录象里仔细参详分析出来的弱点都告诉总经理。他挑拣着那些大家都已经熟悉的内容说道,“沁园的特点是快、灵活、突破犀利、攻击点多,但是他们的‘四三一二’阵型需要他们的十七号队员在攻防之间接应调度,看死他,就等于掐住了沁园的七寸——我们完全可以用双后腰战术限制他的活动空间,再伺机反击,那时输赢就很难说了。” “真的?就这样简单?”孙峻山不相信。昨天晚上戴振国还把沁园夸到了天上,这才过了几个小时啊,沁园就成落地的凤凰了? “嗯。”戴振国很肯定地点了点头,“沁园的十七号以前是踢野球的,你知道吧?这就是弱点,最大的弱点。”他一抬眼便看见沁园的几个教练陪着几个记者从另外一条道路上踅过来,便赶紧煞住话,大声地和那群人打着招呼。 有这么多外人在,孙峻山也不好找助理教练详细盘问。他只得一面和那些人客套,一面搜肠刮肚地在寻思,这踢野球的球员和沁园的弱点之间到底有个什么样的关联。 午后不久天气就彻底放晴了。炎炎烈日一如既往地盘踞着天空,尽情地向大地喷洒它的光和热。吵闹了一个上午的秋蝉们似乎也唱累了,安静地趴伏在某个角落里歇息。在把整个度假村连通到一起的水泥路面上,偶尔还能一块不起眼的湿渍,那大概是连续十多个小时的降雨留下的唯一痕迹了。 在属于沁园的那块草皮边,郑昌盛挨个叮嘱他的队员一定要注意保护自己,千万别受伤。对于这场对抗赛,郑昌盛既没开赛前准备会,也没在刚才热身时给上场的队员布置什么针对性的战术,只是让他们多跑动,多拼抢。他甚至都没要求他们给对手施加点压力制造点麻烦。这使得非常看重比赛的孙峻山多少有些不痛快。 孙峻山耷拉着眼眉坐在自己球队一边的长条凳上,神色木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直到电视台的摄影师把镜头转过来,他才在脸上挤出了一抹笑容,朝几个已经熟识的记者点点头。 新时代的队员们显然不象他们的总经理那样紧张。这不过是场热身赛而已,它既不会关碍到球队的前途,也不干系到球员们的切身利益,它甚至连个出场费都没有,谁还会把这样的比赛真当一回事呢?所以一些人连护腿板都没戴便往场上跑。他们立刻就被郑昌盛吼了回来。在老教练严厉的目光逼视下,这些惫懒的家伙才不得不把这件很重要的事情给做好。 在家乡的电视台摄象机面前,沁园的队员们无疑比新时代的队员更有激情,比赛逋一开始,他们的攻势就象潮水一般,一波接一波、一浪高一浪地向对手汹涌而去。二过一配合、二过二配合、撞墙式配合、大范围转移……战术套路层出不穷,就如同水银泻地一般流畅,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比赛仅仅进行了十五分钟,他们就已经取得了二比零的领先优势。当然了,这个成绩也全亏了新时代球员们默契的配合,他们的防守几乎没给他们的进攻制造什么麻烦,时常在防守上故意留下漏洞不说,即便是碰巧站对了位置卡住了对手的路线,他们也会很逼真地配合对手表演一番,然后再让对手大摇大摆地闯进自己的地盘,从容地起脚射门。 新时代球员所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沁园的那个电视节目。他们在用自己的行动配合昔日的队友和现在的朋友,让沁园在电视上的形象能够更加地光鲜闪亮,也为了让沁园在未来的岁月里能有更多的观众和掌声。虽然他们也同样渴望着这些东西…… 双方队员心照不宣地在摄象机面前一同上演着这出精彩的好戏。 场地边的观众大都是懂球的人,他们自然能看出这中间的玄妙,然而他们并不会杀风景地去揭破这层纸——反正这段录象就是为了能让电视台吸引到更多的广告客户,自然是愈花哨愈好。而且沁园队员的表现也堪称精妙,很多东西连他们这些已经随队采访一个多月的记者也是第一次看到。比如沁园十七号为球队踢进的第二个球…… ——接球的前一刻沁园十七号正在小禁区边上正对球门的位置,他的旁边是新时代的盯人中卫和守门员;因为队友防守不积极,盯人中卫不得不舍弃十七号而抢前封堵带球从右侧进入禁区的沁园队员;沁园带球队员传球,皮球递给十七号;十七号队员就站在原地用右脚内侧轻轻一磕停住皮球,然后腿顺势向后一拖——在他摆腿的这一瞬间,所有注视这个方向的人都清晰无比地感觉到他的动作有那么一次停顿,可这个停顿的时间实在是太短暂了,短暂得让人只能意识到它却不能捕捉到它,它就更象是在脑海里产生的一种虚无飘渺的幻觉和幻像——可新时代的守门员却扎扎实实地朝球门的一侧扑去……直到他都快栽倒在草稞里,沁园十七号才完成了他的射门动作——他只是轻轻地把皮球望前一推,皮球便蹿进了网窝…… 不多的观众们鸦雀无声。他们都还在回味着那无可捉摸的瞬间停顿里透露出来的独特韵味。是的,韵味!沁园十七号在射门的一刹那把动静之间的旋律发挥到了极致,它甚至让人的意识都产生了时间停滞不前的错觉…… 沉默之后便是掌声和啧啧称赞,连脸色一直严峻凝重的孙峻山都不禁站起来,为这次射门而鼓掌喝彩。几个文字记者立刻涌到摄象师旁边,强烈要求画面重放,他们需要确认一下那次停顿到底有没有发生过。 摄影记者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实际上他也很好奇,当十七号射门的瞬间,他还以为是摄象机出了故障哩。 回放的画面出来了,可记者们还是不满意,因为即便是在慢动作画面里,他们也无法确认到底有没有那次停顿。两三个意见相反的家伙已经开始为这事争执起来。 “快看!快看!他又来了!”一个注意力还停留在场上的记者嚷嚷着,大声提醒他的同行们。 围成一簇的记者们立刻昂起了脸努力朝草坪上张望,摄影师也立刻扛起了摄象机。可他们什么都没看到,只看见两支球队的队员教练还有工作人员都在大声地鼓掌叫好。 “到底看什么?你要我们看什么?是不是他又搞了什么?”有人焦急地询问那个一惊一乍的家伙。 急忙间那个被询问的记者张口结舌。他实在是说不清楚他到底都看到了什么。他刚才瞥见的事情实在是太让人震惊了,而且他也确实不知道该怎么样把这种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大家。他现在才意识到,其实他的语言表达能力还是很贫乏,他根本不可能用语言把他看见的东西表达出来。 好在沁园十七号很快就再一次用行动帮他解了围。 ——左脚右脚左脚右脚左脚右脚,就在人一眨眼的那么点工夫,十七号的两条腿便在皮球上连续划过了六次,和他一对一的关铭山除了又一次目瞪口呆地站在草坪上张大了嘴**之外,再也没法做出什么防守动作……这一回他倒是真心想阻截住对手,为自己找回一些颜面,可他压根就跟不上对手的节奏,更不要说面对如此杂耍般的花哨动作了。他只能傻呆呆地目送对手从自己身旁掠过,然后无可奈何地回身看个究竟——这个家伙这回到底能不能再进一个球? 球没进。位置不错的新时代守门员稳稳地把皮球压在了草坪上,并且立刻用身体护住了皮球…… “一千五百块就找来这样的球员啊,太值了!”戴振国感慨着。这已经是沁园十七号第二次上演如此精彩的突破了,可他还是为之震惊,并且忍不住要赞叹上几句。他很嫉妒和羡慕自己的同行尤慎。 坐在他旁边的尤慎倒是很平静,只是淡淡地说道:“明年就不是这个价码了。有这种球员,操心的事情更多。你以为乙级联赛和沁园这样的小俱乐部能留下这样的球员么?已经有几家甲A俱乐部在打听他的情况,并且给了我们转会报价。有家俱乐部甚至直接让我们开价,并且保证绝不还价。”他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一些忧虑。 “他还不知道?”戴振国朝场上扬扬眉。 “他要是知道了还能安心踢球?”尤慎苦笑着说道,“我们给他的是份短期合同,沁园的乙级联赛止步时间就是合同的终止时间。” 戴振国咧咧嘴表示理解,新时代俱乐部所有球员的合同全部都是这种的情况。不单是新时代和沁园两家俱乐部,整个乙级联赛里的大多数俱乐部都喜欢这样的短期行为,期待着能凭借着这种低成本的经营模式一跃龙门,然后再靠着甲B的资格吸收资金重新组建球队。这样做也的确能降低成本,可这样做也带来了难以估计的隐患——没有归属感也无法把握将来命运的球员们把眼前的利益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一分一厘都要和俱乐部撕掳清楚,他们甚至会为了区区几个钱就敢和俱乐部破开脸皮,或者为了更大的利益而在背地里做出出卖俱乐部和球队这样的龌龊勾当…… 想到这,他就不禁联想到球队里隐约流传的关于陈明灿牵头卖球的事。他忍不住沉重地叹息了一声。无风不起浪啊! 尤慎也叹了口气,又说道:“我们躲到这里来也是迫不得已。别人盯上的不仅有我们的十七号,还有好几个主力……你看着吧,不管今年联赛的结果到底是怎么一付模样,明年的沁园肯定就是另外一番光景。” 戴振国默然地点点头。新时代球队也是差不多的情况,比如张迟,这个今年乙级联赛里目前的最佳射手就被好几家俱乐部盯上了,这其中不乏甲B俱乐部。他还不露声色地用眼角瞄了尤慎一眼。有人告诉他,昨天晚上曾看见张迟和这个沁园的主教练在一起喝茶聊天。他可不会相信一个主教练会和其他球队里一个陌生的主力球员为什么共同关心的话题而聊上一两个小时…… 尤慎忽然站起来,为张迟的一次有威胁的射门而大声叫好,并且朝他竖起了大拇指表示称赞。 “这个张迟门前嗅觉很灵敏啊!”尤慎毫不掩饰自己对张迟的喜爱。“听说他是你为新时代找来的?” “是。”戴振国明白尤慎的意思,于是他说道,“假如你们晋级甲B而我们没能上去,我可以帮你说几句。——不过具体的工作还是要你们来做,和他联系的俱乐部可不止你们一家。” 尤慎笑了。其实他想要的就是戴振国这个话。他没再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递给戴振国一支烟,又凑在戴振国手里点燃烟卷,吸了一口之后,这才岔开了话题:“你们那个远射能力不错的十二号呢?怎么到现在还没上场?” 戴振国犹豫了一下。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他总不能告诉尤慎,高劲松其实不是主力吧。而且他还闹不清楚尤慎问这个事到底是为了什么?是对高劲松有了兴趣哩,还是在打问新时代的虚实? “是体能不好?”尤慎象是很随便地问道。 这同样是个没法回答的问题。戴振国只好咧嘴苦笑了一下。 他这个难受的表情落在尤慎眼里就完全是另外一码事。他已经看过新时代所有的小组比赛录象,高劲松的远射本事以及担纲后腰时的能力都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可他也发现了高劲松短途冲刺时的速度缺陷和体能上可能存在的不足——高劲松最长的一场比赛也只踢了五十分钟…… “可惜了……”尤慎惋惜地说道。 戴振国巴咂了一下嘴,用声长长的叹息来回应尤慎这不知所谓的评价。 “他到底是踢什么位置的?”尤慎又随口问道,并且朝自己的场上队员比划了一个只有他们自己人才能理解的手势。“我好象看见他踢了三四个位置了。” “除了守门员之外的所有位置他都可以踢。”戴振国这回说了实话。 尤慎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答案,他惊讶地追问了一句:“所有的位置?……他是个多面手?!” “哎!”戴振国痛苦地皱起眉头,还有模有样地望了正坐在那边草地里乐呵呵地看比赛的高劲松一眼。 尤慎也叹息了一声。这次他是真心地为高劲松感到惋惜,一个左右脚都有不错技术的全能队员,却偏偏没有速度和体能,这不能不让人痛心啊。 上半时的比赛结束了,他们站起来分别迎向各自的球员。对于刚才的谈话,他们都很满意。尤慎的满意是因为戴振国为张迟的事对他做出的允诺,更因为彻底摸清了高劲松这个新时代球队最难以确定的变数在体能上的弱点;而戴振国的满意则是因为尤慎对高劲松的误解。要不是顾念着怕被尤慎识破,他都想为这事而开怀大笑了。他实在是闹不明白,怎么那么多人会认为高劲松的体能有问题?在联赛开始前俱乐部搞的体能测试里,十二分钟里高劲松轻轻松松就跑出了三千五百米…… 下半场比赛电视台没再录象,所以这场两支球队之间的对抗赛才算是真正地开始了。 正如郑昌盛他们上午分析的那样,沁园并没有在下半场调整阵容,这其实也是他们在小组赛里一直采用的阵容。这件事一方面说明了他们对这套阵容和战术有很强的信心,同时也暴露出这支球队后备力量的匮乏,他们的教练不放心自己的替补队员,即使是在这种无关大局的对抗赛里也不愿意给他们多少机会去表现自己。 新时代也在人员上做过多的调整,只是用高劲松替换下充当前腰的队员,让他和魏鸿林在后腰上搭档。这套专为对付沁园而设计的双后腰战术立刻显露它的威力:高劲松在和沁园十七号的几次直接对抗中,身体并不吃亏,虽然对手也能在距离稍远时便凭借着速度和灵活摆脱他,但是魏鸿林马上就会出现在对手可能的进攻路线上,并且采取行动迟滞对手的推进速度来等待高劲松上前包夹,而出现这种情况的话,皮球的控制权通常都会易手——十七号个人能力再强也不可能次次都能摆脱两个对手的纠缠。沁园最为擅长的中路进攻线路逐渐被遏制住了,他们不得不改变战术,把重心调整到两条边,而那个十七号也从进攻的组织者转变为进攻的接应者。他显然还不太熟悉这种角色的转变,接连好几次都搞错了自己的位置,他的教练不得不站在场地边大声指点他,哪里才是他应该出现的地方。 和焦虑的尤慎相反,郑昌盛如今是安安稳稳地坐在场地边的条凳上,手里夹着孙峻山递过来的香烟,心平气和地观看着比赛。他甚至还有心思和脸露喜色的孙峻山笑着攀谈上几句与比赛不相干的闲话,并且高兴地告诉孙总经理,一切阻拦在新时代晋级之路上的对手都是纸老虎——哪怕是沁园这样的球队,也一样有自己的死穴!竟然还有人说沁园的实力已经足够踢甲A了,说那话的人真该来这里看看,既然沁园都能踢甲A,那么新时代期冀一个甲B的席位,应该不是妄想吧? 老教练也确实有说这话的底气。 这个时候,由攻弱守强的魏鸿林和攻守能力比较平均的高劲松组成的双后腰已经逐渐控制住了中场。这两个同住在一间宿舍里的家伙也比其他人更有默契:魏鸿林一直拖在高劲松背后,即使是在进攻中也不会超越高劲松,他自觉地担负起了保护高劲松身后的责任,并且尽可能多地减轻自己身后防线上的压力;高劲松则主要承担着球队进攻的调度和组织,依据场局势的变化随时转换着场上的进攻重心。他们俩实际上已经取代了陈明灿和马成在球队战术中的核心地位,成为事实上的攻守衔接点和进攻发起点。这是几个老队员以前最反感的事情,因为高劲松的传球使得他们一刻不停地奔跑,他们要比平时的比赛多跑许多距离,这也意味着他们需要付出比平时更多的体力和汗水,虽然他们也明白,这种奔跑其实是在为胜利寻找机会,但是他们总觉得在心理上难以接受——他们怎么能围着一个年轻队员的指挥棒转呢?但是现在他们都接受了这个事实,同击败晋级甲B的最大热门长沙沁园的渴望比较起来,多跑几步多流一点汗,实在是不算什么…… 高劲松并没有把所有的进攻都交付给他的队友去完成。在几次突破之后他就发现对手攻防体系中的一个大漏洞:沁园十七号队员并不擅长防守,虽然不至于让他们的中路防守形同虚设,但是这无疑是非常不错的进攻路线。他也立刻开始了有意识地尝试,并且成功地给对手制造好几次麻烦和混乱。因为中路进攻与球门之间的距离最近,而他的远射能力又被对手所熟悉,所以他在这个方向上的任何一次有效突破都会吸引到足够多的对手,这也就为队友们的奔跑接应腾挪出了空间…… 短短几分钟里高劲松就和队友组织起好几次有威胁的进攻,虽然都没能转化为进球,但是在这几分钟里沁园队的禁区内外险象环生一片混乱,别说进攻,他们甚至连反击都无法组织,只求把皮球破坏出安全区域了事。 密集防守会让对手有机会远射,压出来防守又会给对手留下足够的空间突破,沁园立刻陷入了一种两难的境地,就在他们为这事而犹疑不定时,张迟在禁区里接到马成的传球转身射门,皮球和门梁撞击时的闷响就象敲在所有沁园人的心头一样。 尤慎的脸色更难看了。他两手插在裤兜里,铁青着面孔站在场地边,凝望着场上的局面一言不发。他从来就没有预料到两支球队真正碰到一起时会是这么个结果,所以急忙间也寻不出什么办法来解决这个棘手的难题,更糟糕的是,他的球队也不象新时代那样有着深厚的板凳潜力,可以通过换人来重新缓解局面上的被动。他手里的好牌几乎都在场上了…… 原来沁园还存在这么大一个毛病哩!郑昌盛和戴振国两人对视了一眼,异常欣喜。他们倒没为自己没能在沁园比赛录象挑拣出这样的问题而有什么自责。在那几场比赛里,沁园的对手全都在赛前制订了防守反击的策略,而在比赛里又被沁园那快节奏的进攻给折腾得阵脚大乱,惟恐防守不利,哪里还敢奢谈什么有组织的进攻?就算是郑昌盛和戴振国他们闷在屋子里商议了一个上午才推出的这个双后腰战术,也只是一时的应急之策,惟一的指望就是凭借它能让自己输得有几分颜面。谁曾想到过这个双后腰战术竟然会有如此出色的效果? 且慢!既然双后腰战术效果如此明显…… “郑指导,我在想……”戴振国并没有把自己的话说完。他忽然记起了老教练那执拗的性格和固执的用人原则,要是两人在这个大庭广众的地方起了什么争执,那不是把工作中的矛盾曝露在队员们的面前了吗? “唔。”郑昌盛抬手打断了他的话。从高劲松和魏鸿林搭配的双后腰战术里,他也受到了一些新的启发,这些东西也许能帮他解决到眼前的一个大难题。他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地慢慢说道,“下来之后咱们再慢慢地合计这件事。” 两个人一起笑了。坐在他们旁边的守门员教练和孙峻山也笑了。这还是很长时间以来郑昌盛和戴振国难得的一次意见一致哩,这似乎就预示着两个教练之间的矛盾有了某种化解的趋向。在这个时候,两个球队的领导者之间的团结对球队的将来来说,无疑是非常很重要的…… 对抗赛的下半时以零比零的平局收场。 两家俱乐部的领导们又聚在一起互相恭维了几句,就匆匆忙忙地散开了。尤慎还是第一次发现球队的防守体系里竟然存在着如此巨大的漏洞,他得赶紧找出弥补的办法;郑昌盛则是察觉到一种以前从来也没想到过的新思路和新战术,他需要和助手们讨论它的可靠性,并且争取尽快地把它付诸实施,然后通过训练来比较出一套切实可靠的人员搭配…… 未完待续,预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 ------------ 第二章(19) 一场普普通通的对抗赛结束了。这是乙级联赛小组赛阶段积分领先的两只球队的第一次交手,过程并不象几个长沙记者意想中的那般激烈。它在沁园的流畅进攻中缓缓拉开了帷幕,却又在新时代抽丝剥茧般的坚韧进攻中悄然收场,上下半场攻守角色的对换,给两家俱乐部带来了难以想象的震动:长沙沁园发现了自己防守体系里的巨大隐患,新时代俱乐部却获得了意外的结果。这蓦然出现的新状况立刻让两家球队的教练组变得忙碌起来,直到吃晚饭时,几个教练都没走出各自的办公室…… 引发这场变故的高劲松和魏鸿林也没出现在度假村的餐厅里。 比赛结束之后,他们便匆匆地回了宿舍,收拾停当之后便向俱乐部告了个假,然后在度假村门口的大路上拦下一辆本地的出租车,讲好价钱之后,出租车就载上他们一溜烟地去了成都。 今天晚上七点半,在成都市体育中心有场甲A联赛,四川宏盛主场迎战武汉雅枫。高劲松他们去成都的目的就是去现场观看这场甲A联赛。 二十六岁的魏鸿林就是武汉雅枫的球员,虽然从前年春天开始,他就再没为以前的湖北省足球队以及后来的武汉雅枫俱乐部踢过一场正式比赛,但是在他伤病不起的那两年,一直是省队和雅枫在给他发工资,并且承担了他所有的医疗费——他的右腿胫骨在一场比赛里被对手踢断过,这差一点就葬送了他的一生。这个性格乐观的男人从来没对人提及过那段时间他是怎么样煎熬过来,即使是现在和他同住一个房间的高劲松,也只是在一次无意中听到他打电话时说,“等我回来,咱们就结婚。”高劲松敏感地察觉到魏鸿林和电话那一边的姑娘肯定有着割舍不下的情意,兴许还和魏鸿林那两年的伤病有关联。但是魏鸿林从来不提这事,他也从来没开口询问。这一点也让魏鸿林对他更为尊重。 在出租车里他们还在交流着对刚才比赛的看法。这也是他们俩的共同喜好。训练之余,他们总喜欢在一起讨论球队以前比赛里的得失,或者从俱乐部里找来其他球队的录象带,通过观摩录象来熟悉他们的对手。他们甚至还纸上谈兵一般地设计了一些配合,就象刚才的对抗赛里两人进退攻守之间的默契,其实也就是这种设想的第一次落实——头天晚上他们还在一起探讨过这种情况,假如俩人一同出现在中路的话,他们该如何协调和如何保护。在对抗赛下半时后半段球队进攻进攻的时候,他们的位置实际上已经违背教练组布置的战术范畴,球队不再是“四二二二”双后腰,而是中场菱形站位的“四一二一二”。 “……你这个时候应该带球向后撤,我向前插。之前我还没超越过你的位置,如此一来,他们的防线一定会因为不能马上适应而产生一些混乱,那个时候你能能有更多的选择。”魏鸿林一面说,一面伸手在前排副驾驶座位的靠背上指指画画,蒙着白色椅套的靠背在他手指的指点戳弄下不断地形成一个个的小坑和一条条凹线,很快就又恢复原状,只留先几道隐约的指甲划痕。哎,没有纸笔,魏鸿林只能用这种方法勉强地图示自己的想法。“假如这样的话,你可以把球转给我,也可以把球传给两边的马成和陈明灿,也能自己寻机会射门或者把皮球直接踢进禁区,最不济也可以把皮球递回后卫线。无论怎么样处理,都比你强行突破好。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至少有三名防守队员在你四周,你以为能甩开摆脱他们?” 高劲松点着头承认了他的看法。现在看来,那次突破确实是自己冒失了,他原本护住球后撤一些,那样的话,即使魏鸿林不向前,他也能找到比自己带球突破更佳的办法。 “还有倒数第三次进攻……”魏鸿林想了想,又否认了自己,“不,应该是倒数第二次进攻,你把射门的空挡都拉出来了,为什么还要把球传给张迟?我觉得这纯粹是多此一举!你可别说你踢疵了。” 高劲松苦笑着摇摇头。他还以为没人能看清楚他把皮球做给张迟的事哩,没想到眼尖的魏鸿林还是把这事给揭了出来。他为什么要把这立功露脸的机会让给张迟?他在郑指导心里的形象已经够差了,他可不想再在自己的评语里再添上“太独”这一条。 他把自己的顾虑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魏鸿林,并且透露了前几天郑指导找自己谈话的事。 魏鸿林沉默了。他也不好在背后议论自己的主教练。虽然老头脾气执拗爱护短,耳朵软又听不进去别人的劝告,还有事没事总喜欢板着一张脸吓唬耗子,可再怎么说,他也是自己的主教练,何况球队能踏上成都这块土地,老头子费了多少心血呀,哪天晚上主教练房间的灯不是亮到半夜里?他可是六十多岁的老人啊!他的身板再怎么结实,也不可能象年轻人那样折腾呀! 两个人都不吭声了。 直到出租车下了高速公路,进了繁华的市区,看到道路两旁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和街道上交织来往的人流,俩人的情绪才再度活跃起来。高劲松还是第一次来到这座西部的大都市哩,眼前的一切景象都让他感到陌生和新奇。魏鸿林三年前曾随队来这里参加过一次小规模的杯赛,在这里住了半个月,所以他便以一种老江湖的口气告诉高劲松,成都这里最盛产的就是……美女。他甚至还引用了一段顺口溜来证明自己的说法。 “到了北京才知道官太小;到了上海才知道钱太少;到了海南才知道身体不好;到了成都才知道结婚太早。” 高劲松不禁莞尔。他也听过这段流传很广的顺口溜,并且承认这段子编得并不差,虽然他认识的成都女孩只有两个,姜丽虹和姜雁。他明显是弄错了,他把成都和四川混为一谈。但是他也不能算全错,因为姜丽虹和姜雁的确都很漂亮。 因为是联赛日,所以成都市体育中心附近的一大片街区都属于交通管制的范围,远远地望见值勤的警察,熟悉这一带街道的出租车师傅便把车停到了路边,扭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朝两个人解释,过了这个十字路口便是一条单行车道,他要想掉头就得再把车往前面开很长一段路,他希望高劲松和魏鸿林能够担待他一些,就在这里下车——他可以少收他们一些车钱。 “就在这里下吧。”魏鸿林手里攥着传呼机急急忙忙地跳下了车,站在街边左右打量了一番,就朝一个店铺里摆放的公用电话跑过去。 “我没带钱!”高劲松痛苦地朝着他嚷嚷了一句。 这个并不好笑的笑话显然没起到应有的效果,魏鸿林已经在电话机上拨号了,反倒是出租车司机的脸上有些紧张,他半昂起脸,警惕地透过驾驶座边半开着的车窗凝视着高劲松。 高劲松赶紧掏出钱包数了四张大面额钞票递给师傅,一边陪着笑解释:“开玩笑哩,我和他开玩笑哩。” “瓜娃子!龟儿子脑壳上有包唆!”司机收了钱,还毫不客气地用本地俚语咒骂了玩笑开得不合时宜的高劲松一句,便蔑视地一踩油门扬长而去。 好几个恰巧打这里经过的路人都听到两人的对话。大部分人都朝口音明显不是本地人的高劲松露出一丝带着歉意的微笑,当然也有一两个人赞同出租车司机的观点,他们瞥向高劲松的目光里就带着讥诮和嘲讽,但是畏于他在身高上的优势,他们没敢把自己的看法在神情上表现出来。 自讨没趣的高劲松只好讪讪地走向不远处抱着电话嘀咕的魏鸿林,并且随手在路边的小店里买了几瓶塑料瓶装的矿泉水。在这种天气里观看一场比赛,水是必不可少的东西之一。他还绕有兴趣地买了一个黄色的小喇叭。他看见到处都有人手里扬着这东西,并且时不时地吹上一下,刺耳的喇叭声在街面上此起彼伏。 魏鸿林终于放下了电话,并且朝他招招手:“有没有零钱?” “多少?” 店铺的主人,一个只穿着一件汗背心的瘦矮个子男人在公用电话计价器上瞄了一眼,不容质疑地说道:“三十八块六毛。”他马上掀动了一个按纽,把计价器上的数字清零。 魏鸿林立刻朝高劲松摆摆手,说:“不用了。——我这里有钱。”他还探过头去仔细看了看电话和计价器,然后煞有介事地告诉高劲松,“记住这牌子,回头咱们落魄了,就买这牌子的电话去申请公用电话!想不发达都难啊。” 也不知道店铺主人听没听出这话里的讽刺意味,反正他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数出了一溜零钱,并且再数了一遍,才递给魏鸿林。 他们根本不需要找人打问去体育中心的道路,满大街攒动的人流就是他们最好的向导。这里到处都能看见满脸憧憬喜气洋洋的球迷,到处都能听到震颤人心的鼓声和刺耳的喇叭鸣叫,到处都是展开的或者扎束着的旗帜,到处都弥漫着宛如节日般的喜庆气氛。人们从这个城市的四面八方涌向这里,并且在体育中心的大门入口处汇集成一股庞大的气势磅礴的人潮。 又一个问题出来了,高劲松和魏鸿林他们还没有球票。 在这之前,高劲松从来没想到门票的事,在他看来,人事关系都还在武汉雅枫俱乐部的魏鸿林随便打个电话就能要来两张内部票,而魏鸿林兴致颇高地拖他来看比赛,票肯定一早就揣到他的裤兜里。可当他看见魏鸿林引领着他在人群里窜来窜去东盘问西打听,他便立刻明白过来,敢情魏鸿林手里压根就没票,他这是在临时寻着黄牛想买两张高价票哩。 大部分黄牛党手里也没有甲票了,乙票也就剩不多几张,至于特票和丙票,因为这两种票的销路一向不大好,利润也就成问题,大部分黄牛都不愿意经手这种很容易赔本的风险性商品。接连询问过好几个黄牛党之后,魏鸿林脸上也不免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那就买乙票吧。”高劲松提议道。他并不挑剔位置,就想赶紧进到球场里去体会一下那种热闹狂放的气氛。不绝于耳的锣鼓声还有高高低低忽长忽短的喇叭声已经把他的心思完全撩拨起来了。 这趟成都之行的始作俑者魏鸿林咬牙说道:“不行就买特票!”特票的价格已经炒到了六百,比原本的票价足足高出了五倍。 一个扎煞着膀子的胖子立刻拨开人群靠过来,在踅摸罢附近没有警察也没有保安和便衣之后,这才鬼头鬼脑地凑近魏鸿林问:“你要几张特票?” “两张!”魏鸿林索性连价钱都懒得询问,只补了一句,“要联号的!” “有,一千五。” 但是胖子的如意算盘很快就落空了,高劲松已经从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中年人手里抢先买来两张甲票。 生意泡汤的胖子很不甘心地追着他们直到检票口,还诅咒发誓说,他们手里花两百块钱买来的门票一定是伪造的假票。他的理由也很简单,没有谁会把甲票卖得如此便宜——这几乎比现在的行市低了三分之一! 但是胖子肯定没有检票口的工作人员内行,多年的工作经验让他们只凭着手指的感觉就能察觉门票的真伪,灵巧的剪票器“咔嚓”的轻微声响不但让胖子的企图彻底成为泡影,也让高劲松生平第一次坐到了甲A联赛的比赛现场。 顺着人流走进体育中心的一刹那,高劲松突然有些恍惚。 他不是没有走进过如此规模宏伟的体育场里,但是他从来没看见过如此多的观众,也从来没看见过如此多的旗帜,更没体会过这种喧哗和热闹。置身在这片沸腾的天地里,他觉得自己犹如汪洋中的一颗水珠那么渺小。难以描述的震撼和震惊让他无所适从,他几乎是毫无知觉地完全凭借着本能在密密匝匝的人群里跌跌撞撞地寻找到自己的座位,好半天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位同伴。 魏鸿林神情怪异地坐在他旁边。他的两腮上跳跃着一团殷红得就象血一般鲜艳的红晕,目光直勾勾地死盯着前方,搁在膝盖上的两只手神经质地绞合在一起,颤抖着,弯曲着,扭转着,就象两只怪兽在互相嘶咬着对方。 他们俩花了很长时间才让自己平静下来。 但是体育场的喇叭又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现在上场的是四川宏胜。三号……” 抑扬顿挫的声音在体育场上空嘹亮地回荡着盘旋着,它立刻点燃了体育场里已经沸腾的气氛,人们毫不犹豫也毫不吝啬地把他们的热情、赞誉、骄傲和自豪一并奉献给这些城市英雄一般的球员,旗帜在挥舞,锣鼓在轰鸣,喇叭声地鸣叫,欢呼声和掌声交织成一片,而最终它们混合成一个浑厚凝重的声音,犹如滚雷一般掠过了整个体育场…… “哦——” 高劲松和魏鸿林立刻便被这席卷而来的巨浪淹没了…… 时间都过了半夜十二点,他们才精神恍惚地回到了宿舍。直到躺在床上,高劲松的脑海里都还有激荡着观众们激动的呐喊和呼叫,那摇曳的旗帜,还有震天价响作一片的锣鼓,一波波绕着体育场观众席涌动不止的人浪…… 请假外出超时的高劲松和魏鸿林都受到了俱乐部的最严厉处分——各被罚款三百。 未完待续,预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 ------------ 第二章(20) 第二天上午的训练临时被取消了,改成了开会,而会议的主题,自然是球队前一阶段的总结暨下一阶段的动员。这是大家预料之中同时也期待已久的事情,因为在球队从省城到成都的这个过程之中,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很明显,在小组赛伊始时俱乐部制定的那些政策已经不大适应如今的情况了。这几天训练之余,球员们都在急切地盼望着新的政策出台。更直截了当地说,球员们在等待着俱乐部拿出更多的钱来铺就一条通向甲B联赛的金光大道。 会议就在教练们的办公室里召开,原本就不算大的房间里忽忽啦啦地一下涌进了二十多号人,登时变得狭小拥挤起来,即便屋子里已经塞满了折叠椅,依然有好几个来晚了的队员没能寻到座位。他们只好站着开会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外,会议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宣布一个处分决定——高劲松和魏鸿林昨天晚上没能按时归队,所以俱乐部对他们分别处以三百元的罚款。 队员们都有些发懵。他们没想到孙峻山既没总结前一阶段的得失也没宣布下一阶段的举措,竟然上来就先处分了高劲松和魏鸿林。房间里连咳嗽喘气的声音都没有,人们都在琢磨着这个处分决定里的滋味。谁也没把这罚款当回事,才区区三百元而已,连毛毛雨都算不上;可这是俱乐部第一次处分队员啊,虽然不是处分陈明灿和张迟那样的绝对主力,但是高劲松和魏鸿林眼下在球队里的分量也不轻,这个时候冷不丁地处分他们俩,很显然有种杀鸡儆猴的意味。这实际上就是俱乐部的一种表态,既然孙峻山有决心在超假归队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大动干戈,那么别的举动就很有可能招致更严重的后果…… 队员们脸上若有所思的神情让孙峻山很满意。这个处分决定就是他一力坚持才出炉的,目的也正是为那些天天都拘束在这小小的度假村闲极思动的队员们敲敲警钟,至于为什么是处分高劲松和魏鸿林,是因为这俩家伙都是他一手招揽进球队的人,处罚他们不会引起别人的误解。同时他又有些失落——哎,为了维护眼下的局面,为了维护教练组的团结,他不得不耍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腕啊…… 他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揭过这份处分决定,再翻过一张纸。 他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地说道:“俱乐部对下一阶段比赛奖金的数额和发放办法做了一些调整……” 这才是今天会议里队员们最关心的事情,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到孙峻山的脸上。 “……第六条,假如球队晋级甲B,每名队员将另外获得十三万元的奖金……” 孙峻山的话干巴得就象夏天里阴干的毛巾一样没有水分,可队员们就象喝了喝了蜜一样,个个脸上都绽放出幸福憧憬的笑容,似乎那些还停留在纸面上的奖金已经揣进了他们的荷包一般。 接下来才算是正式地进入今天会议的主题,老教练郑昌盛开始总结前一阶段的比赛。事实上这也不需要做什么总结,无论球队经过了什么样的坎坷磨难,无论谁曾经犯下过这样或者那样的错误,球队已经进了决赛圈总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因此上老教练在总结里主要就是把一些队员挑出来表扬鼓励一番。最佳射手张迟,担负着球队进攻组织且不惜体力来回奔跑的老队员陈明灿和马成,还有后防线上多次化解险情的关铭山,他们在关键时候表现出了核心队员的作用,无疑在郑指导的总结里占了不少的篇幅,而那些同样为球队能走到今天做出了贡献的队员们,也得到了教练组和俱乐部的肯定。他尤其高度评价了作为替补队员的高劲松,对高劲松那粒一头把球队顶进决赛圈的头球赞不绝口。 高劲松压根就没想到郑指导竟然会把他和队上几位大哥放在一起表扬,而且还给予了那么高的评价,激动得脸都有些红了。他都不敢看别人望着他的目光,使劲拿捏着才能不让夹杂着兴奋骄傲还有自豪的表情出现在自己脸上。好在老教练很快就把话题转到下一阶段的比赛上,算是帮他解了围。 “……我们会在每场比赛之前针对不同的对手在局部做些人员上调整,采用的战术也会因应具体对手的情况而调整,因此上我希望每一个队员,无论是在场上还是在场下,都要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洒一分汗水,才能有一份收获。我们并没有强大到敢断言自己能战胜一切对手,我们的前面也肯定不会是一番坦途,所以我希望大家能更紧地团结到一起,把所有的力气都凝聚到一起,打好每一场比赛,一步一个脚印地努力实现我们最后的目标!” 老教练铿锵有力的言辞把队员们的心气撩拨起来,他们都兴奋地鼓起掌来。 孙峻山和戴振国还有守门员教练也在鼓掌,但他们显然没有队员们那样激动,他们甚至用疑惑的表情看着已经端起茶杯来喝水的郑昌盛——这就完了?这和他们昨天晚上商量的事情不一样啊,怎么郑昌盛没和他们打招呼就又更改了教练组做出的决议呢? 几个人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现在可不是质疑的时候,这里也不是争论的地方。虽然教练组内部在战术安排还有人员调配上有矛盾的事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但是在公开场合里,大家还是要维护主教练的权威。 既然乱了思绪的孙峻山和戴振国都不想在这个内部会议上再做什么发言或者补充,郑昌盛便宣布散会。房间里一通忙乱之后,就只剩下三个教练和孙峻山这个兼着领队职务的俱乐部总经理。 “郑指导,您怎么突然又改主意了?我们昨天商量的可不是这个结果!”窗户外还不时走过三三两两的队员,戴振国就已经很不满地问道,“不是说好了吗,会上把高劲松在球队里的作用提出来,然后顺理成章地把他作为主力首发出场吗?你怎么光提到他的头球,没提他前几场比赛里的作用?” 守门员教练赶紧站起来去把房门关上。 “郑指导,你是不是又对这事有什么新的想法了?”孙峻山的言辞就比戴振国婉转得多,“要不,你把你的看法提出来,咱们再一起讨论讨论?”昨天和沁园的比赛一结束,他就和三个教练关上房门仔细探讨了一晚上,最后拿出了一套不仅是为了对付沁园同时也是为了应对今后比赛的方案。“让高劲松和魏鸿林搭档中场中路的安排是你提出来的啊,你不是说小高的大局观和传接球技术还有战术素养都胜任后腰吗?怎么一转眼你就改变主意了?”他现在都不能理解球员的战术素养还有大局观到底是指什么东西,但是高劲松的表现无疑比之前的那个中场队员更出色,何况这还是郑昌盛自己都承认的事实——那为什么不能让高劲松首发上场比赛呢? 郑昌盛没回答他们的问题。他接过守门员教练递过来的烟卷,自己点上火,抱着肘蹙着眉头仰望着天花板,一口接一口地喷吐着烟雾。 他的神情事实上就是对这事的一种表态。在如何使用高劲松的问题上,老教练又一次变卦了。 戴振国只能无奈地转过头,想从孙峻山那里寻求到帮助。但是孙峻山也是一筹莫展,除了对戴振国摇头苦笑,他实在是没有任何办法让固执的老教练改变主意。他总不能当场宣布解除郑昌盛的主教练职务吧,那要传扬出去才真正是个笑话哩。 “郑指导,让高劲松做后腰对球队的防守都有很明显的好处。”戴振国只好打起精神又一次和郑昌盛探讨这种阵容上的调整能为球队带来的诸多好处。“他的防守能力不比魏鸿林差,也比魏鸿林更加凶狠,让他们俩在中路搭档,就能更有效地在后防线前面再竖立起一道屏障,从而减轻后卫们的压力;而且他的横传球能力比魏鸿林强很多,这便让后卫线和两条边路的衔接更加紧密;特别是他的长传球,既准确又有威胁,完全可以发挥出前锋线上谢廖沙的身高优势和张迟的速度优势;他的远射能力至少不会比现在的中场队员弱,在比赛打不开局面的情况下,也能成为咱们进攻的手段……” 戴振国说不下去了。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不再寄希望于这些苍白的劝说上。说不定郑指导有他的考虑和想法,他这样做也是为了球队好。问题是,他的这些考虑和想法也许会给球队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果,也许会伤害到球队和俱乐部的利益。 老教练依然凝望着天花板不开腔。戴振国说的这些他都知晓,重点的地方他还记在他的笔记本上了,象高劲松防守凶悍动作简练这些优势,还是他最先提出来并且得到大家认同的事实。可昨天晚上他整宿都没睡好觉,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他甚至还半夜里爬起来一个人看了许久的比赛录象,直到隐隐约约听到度假村附近农家里的鸡叫,他才最后拿定了主意——更适合高劲松的位置,就是做一个随时准备上场的替补。 “因为他没有速度。”这就是郑昌盛的理由。他没理会准备跳起来说服他的戴振国,继续说道,“他没有速度导致的是——他不能有效地突破……” 这确实是昨天晚上大家没有意识到的问题。他们记得高劲松的远射,也记得他的传球和组织,还记得他的防守,可谁都没注意到他的突破能力。他们都记不起来在这么多的比赛里高劲松有没有象样的突破了。每个人都皱起眉头仔细回想着过去比赛里的点点滴滴,期望能找出反驳郑昌盛的例子。可他们都失望了。在他们的记忆里,高劲松似乎从来就没表现过自己带球突破的能力,连在平常的训练里都很少看见他盘带过人。 “其实我们也可以不需要他的突破能力……”戴振国说道。但是他的语气一点都不坚定,这个理由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中路突破是最直接也最有威胁的进攻办法之一,假如两名中路球员都不能带球突破创造机会的话,那么对手的防守就会更有针对性也会更加从容,而边路的陈明灿和马成这两名老队员又肯定不能在一场比赛里反复不断地来回冲击——即便对手给他们机会,他们的体能状况也不允许他们这样做。 “所以我们不能替换现在的中前卫。”郑昌盛说道。对于高劲松的这个新出现的缺陷,他也很苦恼。哪怕高劲松在速度和突破这两项里只缺一样哩,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把他作为主力。但是,现在也就只能这样了,让他继续作为球队的一支奇兵坐在替补席上。假如明年他还有机会继续执教这支球队的话,他一定会专门指点一下这个年青队员,让他的能力更加全面一些,也会让他展露头脚的机会更多一些。当然,他现在也能把高劲松作为主力队员放到球场上去,就象戴振国说的那样,不会突破其实也没什么。但是他不愿意这样做。在他心底里,总有这样一种感觉:既然球队靠着原有的阵容和战术就能走到现在,为什么还要改变呢?谁又能保证,这种改变就一定能带来胜利呢?既然谁都不能保证这种改变一定会让球队晋级甲B,那干脆就走一步算一步吧…… 高劲松还是不能打上主力,在这一点上老教练是寸步不让。但是他也做出了一些通融,比如在最近的分组对抗训练里,他会给高劲松机会出现在主力阵容里,让他和魏鸿林继续磨合——兴许会有派上用场的一天,至少在几天后的教学比赛里就能显现出点效果,让长沙沁园这个潜在的强劲对手讨不到便宜,顺便再检验一下双后腰战术的可行性。 未完待续,预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 ------------ 第二章(21) 就在郑昌盛他们为如何更好地使用高劲松而伤脑筋的时候,教练办公室里这场争论的焦点人物高劲松,也遇上了一件让他措手不及的事情。 会议结束临出门的时候,马成不经意地扯了扯他的衣服角,并且朝他递了个眼色,然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和别人说笑。他还对几个等他回去玩扑克的人说,他得去前面的小卖部里买包烟。听见他说这话的人都露出了理解的笑容。谁都看见他手里抓着的传呼机,也都看见了他脸上那付故作镇定的焦灼神情。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肯定有个不希望别人听见的电话急着要打。 看着马成的背影,高劲松犹豫了一下,思忖着自己到底要不要跟过去。虽然是队友,但是他和马成平素没什么来往,最多就是不冷不淡地相互打个招呼,这马成冷不丁地找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而且还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 和他一道出来的魏鸿林却没注意到刚才发生的那幕小插曲,见他停下脚步,便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不走了?趁时间还早赶紧回去,把关老大再拖来宰一刀!”这度假村前着村后不着店,连娱乐设施也没几样,除了在装修得很不错的酒吧里吼几嗓子,或者到游泳池里扑腾几下,两家俱乐部的球员们就只能靠玩牌来打发时间——眼下流行“拱猪”,负十分就算一块钱,一千分清一次帐,才几天工夫,关铭山还有另外一个队员便输给两个精于此道的后腰两三千块钱。他们这牌还算打得小,象马成张迟他们,玩的是一分一块钱,听说张迟已经输了好几万。 高劲松拿定了主意,他对魏鸿林说道:“我想去前面看看这个月的《读者》来没有。” 魏鸿林无所谓地点点头,说:“那我先回去了,晚了怕没位置。”说着就去了。 高劲松在台阶上站了一下,环顾四周,直到确信队友们都过去了,这才顺着已经被太阳晒得有些晃眼的水泥路向小卖部方向走过去。 度假村的小卖部其实并不小,它就象许多大城市火车站的候车大厅里附设的小卖部一样气派,品质也更加齐全,价钱也算公道,质量就更不用说了,肯定比火车站小卖部里那些散发着一股霉变气味的过期商品要好上许多,最难得的是这里的服务员脸上总带着笑容,虽然她们也未必就真是把顾客当成上帝,但这笑容总比他们的同行那付永远不变的冷漠表情好看吧。事实上,当高劲松刚刚走近小卖部,一个服务员就已经在敞亮的玻璃柜台后面扬着笑脸准备迎接他了——度假村里的服务员现在都知道这些球员们花起钱来就象流水一样,即使是买瓜子干果饮料这样的零碎,也是一买一大堆。 但是这位热情的服务员很快就失望了,高劲松在小卖部前略停了一下,就朝不远处的人工池塘走过去。 池塘边一大片郁郁葱葱的竹林被度假村改作了茶园,水泥和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在竹林里蜿蜒盘伸。竹丛间的每一处空地都摆放着一套桌椅,被漆成暗红色的木质小条桌安静地伫立着,竹椅的扶手上还带着尚未散尽的斑驳绿意,淡黄浅绿相间之中,自有一股挥之不去的乡土气息。唯一煞风景的便是木桌上横躺着的没打开的遮阳伞,红白两色交错的伞面和四周的宁静实在是太不搭调。上午并不是茶园热闹喧嚣的时候,所以高劲松一眼就瞥见了马成,他正站在竹林边缘一蓬撑开的遮阳伞下冲自己招手。 高劲松紧走几步赶过去,朝马成点头笑小,喊了声“马大哥”。他还是猜不出马成这样做的目的——假如他们几个还想在后面的比赛里做手脚的话,自己答应不答应先不说,光凭自己这个替补的身份,马成也犯不着和他商量这样大的事!可抛开这个想想都可怕的话题,马成还能有什么要紧事和自己说呢?而且他还这样主动地招呼自己,甚至还给自己递了一支烟…… 高劲松接过了烟,却没让马成替他点上火,只是用手指捻着烟卷的两头摩挲着,笑着解释:“我抽得少。”看马成没说话,他又补了一句,“其实我都不怎么会抽烟。” 已经把手收回去的马成也没给自己点上,讪笑着说:“少抽点烟好,少抽点烟好。”看得出,他也不知道现在该说点什么。两个人平日的来往实在太少了,他们甚至都找不出一个话题来缓和眼前尴尬的气氛。 马成在思索着怎么样把话题引向他希望的目的,高劲松在等待着马成先开口说话,于是两个人都带着一脸若有若无的笑容各自发呆。 可这谈话总不能一直这样僵着吧,于是马成打破了沉默,他说:“你觉得咱们队能冲进甲B吗?”这是他急忙间能想到的最好的话题了。 高劲松想了想说道:“要是球队发挥稳定,又有那么一点运气的话,还是有希望的。”他顿了顿,又说道,“不过俱乐部的后勤保障那么到位,郑指导的水平又那么高,戴指导还熟悉各支球队的情况,我们还是有些优势。”他实在闹不清楚这是一次私人性质的谈话还是有俱乐部的授意,只好先把能想出来的人都奉承一番。“再说您和陈哥还有关大哥他们都那么有经验——在这个时候,你们的经验就能给球队带来很多好处哩。” 马成咧着嘴勉强地笑了笑:“其实你也很不错。说起来我们都得感谢你,要不是你,说不定咱们就不能坐在这里喝茶说话了。当然还有魏鸿林他们,他们也为球队出了不少力。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他马上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又改口说道,“大家都坐在一条船上,都在为了甲B努力,说不上谁比谁能一些。” 高劲松笑了一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笑代表着什么意思。这到底是对马成这口误的善意嘲弄哩,还是对马成这席话的理解呢?他闹不清楚,便低下头去寻找茶几上的水杯。茶水才泡不久,在水面的中间凝聚起一团小小的薄薄的白汽,白雾的中心升腾起一股纤细的热气摇曳直上,渐行渐淡,然后慢慢地消逝。隔着透明的玻璃杯,能看见针一般的茶叶在杯子里此起彼伏上上下下,最终舒展成一片晶莹的叶子,缓缓地沉降到茶杯底那一堆茶叶里,就此安静地停留在那里…… “假如球队进不了甲B——我是说假如——假如球队没能晋级的话,你有什么打算?” 正盯着杯子里起起伏伏的茶叶出神的高劲松楞了一下,抬起头来望了马成一眼,想了想说道:“这个问题我还没想过。”他愈加觉得马成是俱乐部派来和自己谈话的人了。最近一段时间球队里人心惶惶,到处流传着一个消息,说是张迟已经被好几家甲B还有乙级俱乐部相中,就等着新时代今年的联赛结束便和他签合同。这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还有人说,张迟有一晚直到下半夜才回来的原因,便是因为一家俱乐部专门派人来成都和他接触,双方已经草签了协议,张迟这两天在牌桌上输了几万都脸不红心不跳,就是因为收了人家二十万的签字费。也许俱乐部就是为了这个才让马成来和自己谈话的吧。可这也说不通啊,要是就这事谈话的话,应该是郑指导或者孙总经理啊,至不济也该让戴指导来和自己说吧,难道说马成下赛季还在新时代,而且会成为俱乐部的官员或者教练?这事倒是一点风声没听到过。 几种可能性在他脑海里纠来缠去,乱成一团。 马成倒没注意到高劲松拧着眉头苦苦思索的模样,他自己的脑袋里现在也乱得和团麻似的,只是焦灼地问道:“你真没什么想法?没想过换一家俱乐部去踢球?或者,去踢甲B?” 这回高劲松回答得非常干脆:“我真没想过这个事。我现在就只想着按照教练组的布置去踢好每一场比赛。至于下赛季还能不能留在球队里,”他很郑重地说道,“只要俱乐部不撵我走,哪怕连替补都不是哩,我也不会离开球队!——我很感激俱乐部能给我一个重新踢球的机会,我也希望能有一天用我的行动来报答俱乐部!” 马成简直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了。看着高劲松那付严肃认真的模样,他就知道这个小家伙是把当成新时代俱乐部派来探听虚实的人了。他苦笑着点燃了烟,然后说道:“我……你……其实这事……咳!”他终究也没能把话抖搂圆泛,只能用一句长叹来掩饰自己的失望。 高劲松说的不全是真心话,但是也不全是假话。他真的很感激孙峻山和郑昌盛,是他们给了他一份合同,给了他机会让他重新回到球场上,他又能踢上球了。足球,那个圆圆的黑白两色的精灵,它几乎就是高劲松全部的梦想,就是他最为向往的生活。当然,假如有一天他能去更高级别的联赛里展露头角,去更加广阔的天地里翱翔,去实现自己的梦想,他也绝对不会放弃这种机会。这并不是说他就会忘记孙峻山还有郑昌盛的恩情,他一定会在适当的时候用别的方式来报答他们…… 假如真有那么一天的话,在数万热情澎湃的观众面前,在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助威声中,在绿草如茵的足球场上,天空中激荡着震耳欲聋的欢呼,漫天飞舞的彩纸如同雪花般飘洒,空气里弥漫着令人沉醉的激情,他就象一个英雄一样高举双手屹立在对手的球门前,队友们跑过来用最粗俗最直接也最让人激动的言语向他祝贺…… 他的心灵瞬间便被这个壮丽场面所占据了。他完全沉浸在这个由自己臆想出来的画面里,甚至没有听到马成对他说的话。 直到被马成重新拉回到现实里,他才很不好意思地问道:“您刚才说什么?” 马成只好把话再复述说一遍,当然这一回就更加直截了当,他还以为高劲松是因为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没有心理准备而走神了。 “是这样的,河南亚星希望你下赛季能去他们那里,他们让我来问问你的意思,”马成说道,“还有你的要求。” 高劲松目瞪口呆地望着马成。河南亚星?甲B球队?他们希望自己下赛季去他们那里?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他有些心慌意乱,脑子里一片空白。茫然之中他问道:“我去他们那里干什么?” “踢球。”马成面无表情地说道,“他们的中场缺人,一直想找个好后腰,我有个朋友在那里作教练,我向他们推荐了你。” 高劲松脸颊胀得通红,更加急迫地问道:“他们怎么说?”他实在是太想知道河南亚星对这事是怎么个看法了,对他的能力到底认可不认可,这可是关系到他到底能不能去踢甲B!他是如此地关心河南人的态度,甚至让他忘记了马成已经说过的话——河南亚星让马成来问问,他对亚星俱乐部有什么要求。 “他们看过你的比赛录象了,很满意。”马成笑着说道。他心里悬着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起先他还以为高劲松不会答应这桩事哩。 高劲松的胸膛里刹那间就盈满了幸福和兴奋,他忍不住攥紧拳头使劲地挥了一下,并且大吼了一声。 两个服务员立刻跑过来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没事。”马成赶紧出来解释,但是两个服务员不相信真的没有事,她们狐疑地问,要是没什么事,那刚才又是谁在这里乱叫嚷的?她们生怕生出什么她们担待不起的事。不管大事小事,只要是出了什么纰漏,通常情况下度假村不敢得罪顾客,却会把事情都算到服务员头上,并且还会根据事态的轻重扣她们的工资——这种处罚一般都很重,狠心的老板巴不得把她们的工资全扣光。 看来是解释不清楚了。马成立刻摸出一张百元钞票,说:“麻烦给我们送点瓜子干果什么的过来。” 服务员的态度这才有点改变:“您还需要什么?我们这里有特色小吃……” 不等她们介绍,马成就又放到两张大票子到桌上,说:“随便。你看什么好就上什么!”他还有话要和高劲松说,这俩不识趣的女子待在一旁碍手碍脚,要是不小心传扬出去,那可就麻烦了——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服务员很知趣地走了,很快又端着几个盘子回来了,把瓜子花生干果摆放了一桌子,当然也不少她们特意介绍那款风味小吃——两小碟子不知道用什么香料炒出来的西瓜籽,还有找给马成的零钱。马成很大方地把零钱都塞给了服务员,并且交代:“不叫你们就别过来。”待两个女子欢欢喜喜地离开,他才对依旧沉浸在激动之中的高劲松说:“亚星让我问问你,看你还有什么要求?” 高劲松有些哽咽地说道:“马大哥,谢谢你……”他再也说不下去了。他把自己的手指关节捏得喀喀啪啪,真不知道该怎么样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他从来没想到马成会在这件事上帮自己一把,要知道,他们俩平时几乎都不怎么说话哩。 他忽然站起来,朝马成鞠了个躬。 高劲松这突然的举动把马成唬了一大跳。他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差点没把桌子给掀翻,瓜子干果还有茶杯里荡漾出来的水洒得到处都是,语无伦次地说道:“别……别这样。应该的,我这样做是应该的……”现在他的脸比高劲松的脸还要红。高劲松是因为激动,而他却是因为在河南亚星这件事上,他对高劲松隐瞒了一些很重要的细节。 一直徘徊在甲B联赛中下游的河南亚星确实获得了新时代球队的部分比赛录象,他们也通过观看录象对新时代的一些球员很感兴趣,只是在他们感兴趣的球员里却没有高劲松。他们最感兴趣的人是前锋张迟——无论在什么地方,一个高效率的前锋总是最能吸引人们的眼球,何况河南亚星眼下最缺的就是一个能保持稳定进球的前锋,不然他们也不会在那么多场面占优的比赛里抱憾而归了。然而他们不可能满足已经小有名气的张迟的胃口,上海一家甲B俱乐部已经为张迟开出了非常诱人的工资,除了丰厚的收入之外,还外搭一套住房和上海市的户口。河南人只能退而求其次,希望能得到状态越来越好的魏鸿林。这同样大可能。魏鸿林的人事关系还在武汉雅枫,而武汉雅枫是老牌甲A俱乐部,虽然如今甲B俱乐部的绝对主力大都也能挣到和甲A二线主力差不多的钱,但是魏鸿林肯定不会去郑州——他在伤病之前就已经是雅枫的主力中场了,这次屈尊来新时代,也仅仅是因为长期不踢比赛之后俱乐部给他时间去恢复状态,同时也是因为新时代的总经理孙峻山和雅枫的一位老总有点交情,更重要的是,踢乙级联赛还能比闲在武汉雅枫的板凳上多挣不少钱。所以马成根本就没去找魏鸿林,而是随便寻了个由头让河南亚星断了这想法。他向亚星俱乐部的朋友推荐了高劲松,理由是年轻,技术全面,攻守平衡,场上的多面手,远射能力强,长传球准确到位,大局观好……他几乎把他能想到的所有优点都灌进了朋友的耳朵里,却一句也没提高劲松速度慢的缺点。他的朋友又重新找来更加齐全的录象带加以映证,给出的评价是:看起来还算不错。他的朋友说了,假如高劲松本人愿意的话,那么他就和马成一块儿过去…… 是的,假如高劲松愿意的话,那么下赛季他将和马成将会一块儿过去,去郑州,去加入河南亚星,去踢甲B。已经走到运动生涯尾段的马成希望能够再有一年安稳的日子,再多挣点钱,可他的体能状况不允许他参加日益激烈残酷的甲A联赛,也不允许他在在乙级联赛这种三四天就是一场比赛的赛会制联赛里奔跑,踢甲B就是他最好的选择,而高劲松就是他给自己明年的新东家河南亚星准备的礼物。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礼物应该会远远地超出亚星的意料。 等高劲松平静下来,马成又告诉他一个更让他吃惊的消息,亚星准备给他一份每月工资一万三的合同,假如他在联赛里表现出色的话,这份工资还能有百分之二十的上浮空间…… “你看,你还有什么要求?”这已经是马成第四次问这个问题了。 高劲松已经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激动和感激了。他还有什么要求?他还能有什么要求?他怎么可能还会有要求?他现在唯一的要求就是马上签了合同,然后飞到郑州去俱乐部报到。 那天下午的分组对抗里,心神不宁动作走样的高劲松有好几次都被郑昌盛骂得狗血淋头,但是有细心人发现,挨骂之后的高劲松眼睛里却总是闪烁着幸福的神采。 未完待续,预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 ------------ 第二章(22) 自己被一支甲B球队相中了,他们还向自己提出了邀请,并且很爽快地开出了让他相当满意的工资。他简直不能相信这样的好运气竟然会砸到自己头上。这意味着他明年的出路已经有眉目了,意味他明年很可能将会拥有一块从来不曾有过的广阔舞台,意味着他会有更多的机会,而他只要能把握住那些机会,就一定会有更多的人注意到他,这其实也就预示着,他今后的道路会越来越宽广…… 从天而降的巨大幸福彻底把高劲松打晕了,他甚至都没想到这仅仅只能算是一条未经证实的消息,作为中间人的马成,也只是在口头上询问了一下他下个赛季愿意不愿意改投河南亚星俱乐部而已,除了关于工资部分的承诺之外,马成几乎只字未提别的事情。马成不提是因为他只是高劲松和河南亚星俱乐部之间的一个传达者,他把河南人的想法告诉高劲松,再把高劲松的条件反馈回河南亚星,既然这桩生意的当事人高劲松自己都不提什么条件,那么他才不会更自己找麻烦哩。而年轻的高劲松压根就不知道,在这种时候他还需要关心哪些问题。他还是头一次碰上这种事,一点经验都没有。他也不知道该去找谁打听,在他心目中,在联赛进行期间自己背着俱乐部去和别的俱乐部联系,这实际上就是一种背叛——既背叛了新时代俱乐部,也对不起孙峻山和郑指导,因此上他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周围的人,让他们给自己出些为自己出些有用的主意。他只能把这事憋在心里,让自己去反复地咀嚼这份巨大的喜悦,也让自己一个人去忍受这份巨大的折磨。 一连好几天,高劲松都处在这种自相矛盾的兴奋情绪里。他时而憧憬着自己的未来,时而又责怪自己不该在这种时候冒失地答应马成和河南亚星,他甚或想到一件更加让他举棋不定的糟糕事情——假如球队冲上了跻身甲B而俱乐部又需要他的话,他该怎么办?他又该怎么样去和孙峻山还有河南亚星解释? 这种兴奋情绪无疑也给他的日常生活和训练带来了麻烦,他成为教练组最挠头的一个队员,因为他的状态莫名其妙地下滑了,经常在训练中做出不知所谓的举动,连他最让人放心的传球也不是长了就是短了,而且方向和落点都时常让人摸不着头脑,让和他的配合队友怨声载道。郑昌盛和戴振国分别找他谈过话,可谈话归谈话,罢了回到训练里,高劲松还是不象前几天那个高劲松。 这不,今天晚上他甚至还和自己的好朋友魏鸿林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吵了一架,要不是恰好在场的关铭山在身高和体重上都能扛得住他,兴许他还会把魏鸿林揍一顿。清醒过来之后他自知理亏,可又抹不开面子,便气哼哼地摔门离开了关铭山那间桌歪椅倒满地扑克牌的宿舍。 在走廊里他还听到魏鸿林在吼:“你们别拦着我!别拦着我!……我要去厕所!” 听到这话,高劲松紧绷着的脸上也不禁露出了一抹笑容,但是这笑容很快就从他脸上消失了。 他没有回去找魏鸿林道歉,而是漫无目的地顺着度假村里的水泥道路乱转。 天早已经黑了,墨一般深邃的天空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月亮露出半张苍白的面孔,把淡淡的月光撒向大地山川。大地上的所有事物都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细纱。徐徐的夜风正在洗涤着白天里留下的暑热,让凉爽重新回到大地上。道路两旁的树丛草稞里,不知名的小虫们声嘶力竭地鸣唱着,偶尔还能听到几声清亮的蛙鸣,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既让人觉得夏夜的纷乱,又能体会到一份难得的安宁。 可高劲松却只感到纷扰。 他在度假村里东转西转,最后绕着那个人工池塘来到茶园边。他在快要打烊的小卖部给自己买了一瓶冰镇的矿泉水,咕咕嘟嘟地一口气喝光,还是没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看来矿泉水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他现在最需要的找个能说几句知心话的朋友,这些事憋在心里太难受了,他需要把自己的喜悦和朋友一起分享,同样,他也需要朋友来为自己分忧,更重要的是,他需要朋友来为他出谋划策——虽然摆在他面前的难题基本上都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 可是他应该找谁呢? 魏鸿林和关铭山肯定不考虑!排除掉他们,球队里他就没什么能说上几句心里话的队友了;郑昌盛和孙峻山那里更是连想都不要想。和家里人说这事吗?大姐肯定不能理解自己现在的难处,而且她最后一准还是会让自己拿个主意,这其实和没说一样,反而还让家里人为自己担心。对了,还有何英,和他说,说不定他能为自己出点主意——虽然从小到大何英出的主意大都是胡闹,可在这种事情他总算比自己有经验一些。再说,自打俩人在省城分手到现在,都过去快十天了,也不知道他下赛季的去向到底定下来没有…… 他立刻用小卖部的公用电话给眼下不知道在哪里的何英挂了个自动传呼。 在等何英把电话打过来的时候,他又要了一瓶冰镇过的矿泉水,也没理会两个服务员不耐烦的神情,就坐在电话旁边的竹椅上想心事。 一个服务员小声地嘟囔着:“我们要打烊了,你能不能去前台打电话?那里是通晓营业的。”她不敢得罪顾客,只能期冀高劲松能够通情达理地理解她们的苦衷。 度假村的前台有两个公用电话,但是高劲松不能去那里,因为很多球员都在那里打电话,他不能确保不会有人在不经意地听到他和何英通话的内容——假如传扬出去事情就麻烦了。但是他的这些苦衷他也不能和两个服务员直说,所以他只好含混地说道:“我这个电话很重要……” 两个无奈的服务员又不能撵他走,只得退到柜台后用带着愤恨的目光盯着他。 高劲松又给何英挂了个传呼。这一次他选择了人工服务,并且再三叮嘱传呼台,要告诉机主这个电话很重要,让机主“速回”。放下电话他不禁感到有些庆幸,喜欢时髦玩意的何英用的是中文传呼机,而且选的是一个全国联网的传呼台,不然的话,假如他不在省城或者出了省,兴许就接不到这个传呼了。 看来人工服务确实比自动服务要有效率得多,不到一分钟电话就打过来了。 “你怎么这么长时间都没和我联系?”何英在电话里的第一句话就是埋怨,“我都找你好几天了。我这几天几乎天天都给大姐打电话,她也说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联系!” 高劲松奇怪地问道:“你找我干什么?” “当然是好事。”何英说道。“有两家俱乐部瞧上你了,可都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联系。我的经纪人和其中一家俱乐部关系不错,他也知道咱们俩以前在一起踢球,就来找我打听……” “打听什么?” “打听你的联系办法!问你的传呼机号码!”何英没好气地说道,“都说好几回了,让你去买个传呼机,有事好联系,可你就是不去。一个数字的机子才二三百块啊,如今你又不是掏不起这钱。你今天要是再不给电话,我说不定明天就上成都找你去了!” 高劲松不言语了。他知道,假如他再不和何英联系的话,何英还真就会跑来成都找自己。 沉默了一下,高劲松问道:“你的事情定了么?” “定了。我的经纪人说,就去重庆绿枫,钱少点没关系,关键是甲B里的机会就比乙级联赛多,虽然眼下看起来票子没乙级里挣得多,但是踢乙级联赛的目标其实就是在甲B里寻个位置,那还不如干脆就在甲B里先占个好位置,再慢慢等机会。”何英兴奋地说道,“他还说,凭我的能力,在重庆绿枫其实也就是过渡一下,只要稍微闯出点名堂,明后年他就会帮我寻个甲A俱乐部,那时才是真正挣钱的时候……再过几天我就要去重庆签合同了,然后随队训练直到这个赛季结束。” 高劲松笑了一下,说道:“你肯定能行的!”他这可不是恭维何英的话。在他看来,即使是眼下队里的最佳射手张迟也比不上何英,何英的门前嗅觉就象警犬一样灵敏,而且还有非常快速准确的第二反应,他惟独欠缺的就是机遇。当然他和自己一样,也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他们都还非常年轻…… 何英也笑了,但是他马上就想起来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情:“河南亚星在到处打问你的事情,还有一家俱乐部也对你有意思,但是我的经纪人说,只有河南亚星象是动了真格的。” 这是高劲松早已知晓的事情,他也正想让何英为自己出点主意而打的这个电话,所以他能够平静地问道:“他还说什么?” “也没说什么,只是让我帮着问问你的联系方法,顺便问问你愿意不愿意把这事交给他来办——就是做你的经纪人。”何英说道。不过他马上就惊讶地,“你都知道这件事了?” 高劲松便把前几日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何英,并且告诉他自己眼下的困境,最后他希望何英能为他出个主意,该如何应对这般境况——在忠诚于新时代俱乐部和投奔河南亚星之间,怎么样才能做出一个最明智也最好的选择。 “你是不是喝酒喝糊涂了?”作为局外人的何英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桩麻烦事的核心,“你管他河南亚星还是河南亚细亚哩,这些都是今年乙级联赛结束之后的事情,你要是在后面的比赛里踢得一塌糊涂,你看他们还要不要!眼下你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全力踢好每一场比赛,只要新时代晋级甲B,你想留队也好想投奔郑州也好,还不都是水到渠成的事?退一步说,即便你们球队今年没戏,那时你也不用发愁,如今满世界撒钱找球员的俱乐部多的是——随便找个踢球的地方还怕找不到?实在不行,你就签了我经纪人的经纪合同,让他给你想想办法——他路子野门道多,来往认识的俱乐部也多,总能为你寻个落脚地。我看得出,他是真心想招揽你,连你大姐那里的电话他都要了。前天大姐还在电话里一个劲地问我,有个男的拐弯抹角地打听你,是不是你在外面倒腾出什么祸事了……”说着他便笑起来。 何英的话才说了一半,高劲松便完全明白过来。是啊,他完全把事情想拧了,河南亚星之所以会注意到自己,就是因为自己在前面的小组赛里有过几次出彩的表现,假如在后面的比赛里他不能继续保持状态,河南人也不会把这次通过马成传递过来的消息当真,而亚星的承诺到底能不能实现,完全寄托在后面的比赛里自己的表现。再说,亚星也只是那些对自己感兴趣的俱乐部当中的一家,很可能还有更多的俱乐部在关注着自己,只要自己能一如既往地比赛,那么,待到联赛结束时,无论新时代能不能成功,至少自己是不会为明年的出路去淘神费力,而且,说不定还有比亚星更大的惊喜在等着自己哩。 把这一切想清楚,高劲松也就彻底地放松下来,他问道:“你什么时候去重庆?” “说不上,看我经纪人的时间安排,你知道,他手里又不只是我一个球员。不过最晚不会超过下周三吧。你们呢,对接下来的比赛有信心吗?我是可知道,你们的对手可都有两把刷子。对了,赛事组委会没让你们住在公交车站旁边吧?” 高劲松笑了起来。几年前,当他们俩还在青年队时,有次去南方参加什么比赛,赛事组委会就安排所有外地赶来的参赛队住在一个这样的地方,每天早上天还没亮,楼下公交公司的停车场里就是轰轰隆隆一阵接一阵的发动机机轰鸣,吵得所有人都睡不好觉。不仅如此,当地球队里还突然冒出来了几个年龄不清不楚的厉害角色,所有的因素合到一起,赛事的最终结果自然也就不言而喻,原本实力不济的当地球队楞是挤进了前三名。事情闹到最后,被这一连串乱七八糟事惹恼了的外地教练几乎当场砸了赛事举办者的办公室,要不是当地的体育主管部门出面协调,还指不定要发展成什么样哩…… “我们到现在都还没进成都市,不过快了,明年和那个长沙沁园再比一场,后天就要搬回市区了,大后天熟悉场地……” 何英突然来了兴致,问道:“那个长沙沁园的十七号,真有那么厉害?我的经纪人也问起过这个人,还长嘘短叹地惋惜没能捞到这个大虾米——据说眼下几家甲A俱乐部为了他都快把头打破了。” 何英颇为形象的比喻让高劲松乐了。他说道:“真有那么厉害。你是没看见,第一回我们和长沙沁园踢球,他上来就带着球从中场奔袭,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他就跑到了禁区边沿,靠着速度和急停变向便甩开了我们三四个人,最后还露了一手德尼尔森的盘球功夫,直接把我们队长给晃得头晕眼花——他射门时我们的守门员几乎就没做什么反应……” “那么狠?”何英咂着嘴说了句脏话,然后又好奇地问,“长沙沁园是从哪里挖出这么个怪物的?以前都没听说过啊。” “我听他们俱乐部里的人说,别人是正正经经的本科毕业,是他们主教练从当地一支野球队里寻到的。”高劲松不无艳羡地说道。 两个人都沉默了。对他们这些从小开始踢球的人来说,书读得少总是一种难以弥补的缺陷,虽然他们总在人前做出一付不在乎的模样,或者自己想办法去弥补这份缺失,可是没有了这个过程,总让他们觉得缺少了什么——即便球队里也有专门为他们聘请的老师授课,可那怎么也不能和正规的学校教育比较……他们缺少的是一段人生的过程,虽然对我们来说这个过程也许并不是那么精彩和重要,但是对高劲松和何英他们,还有那些因为这种或者那种原因不能经历这个过程的人来说,这总是一种无法抹去也无法弥补的遗憾,即使在很多年之后,他们也会告诉他们的下一代,要多读书,要认认真真地读书,要珍惜这个机会…… 过了一会儿,何英问道:“你能对付他么?” 高劲松沉吟了一下,老老实实地说:“一对一的把握不大,除非靠犯规——他速度太快了,节奏也太快了。但是要有人能和我配合一下的话,机会各占一半吧。” 何英笑着说道:“拿出当初你铲我的本事来,拾掇他还不和拾掇我一样?” 高劲松也笑了。 未完待续,预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 ------------ 第二章(23) 新时代和长沙沁园的第二场教学比赛被安排在下午三点半。 毫无疑问,这是一天当中最酷热难耐的时候,也是人最容易疲倦的时候,可两家俱乐部都没有选择的余地,他们得抓住一切机会让球员们对即将到来的比赛有一个清楚的认识——两家俱乐部的三场小组赛全部是下午三点开球。我们可以肯定,这样的赛程安排显然是有人事前做了手脚,可郑昌盛拦住了想去找人理论的孙峻山。因为老教练觉得这样做了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赛事组委会能摆出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搪塞孙峻山;而且把这个问题翻出来还一定会得罪不少人,说不定就给球队招惹来更多的麻烦。不过戴振国倒是支持孙峻山去闹上一闹,虽然不会闹腾出个什么结果,但是也能让那些背地里下套的人知道,新时代俱乐部并不是个好欺负的小球会,同时,这样做还有个很大的好处,那就是队员们肯定会觉得俱乐部事事都在为自己着想,这对鼓舞士气很有裨益。于是孙峻山就和长沙沁园的总经理一道去找组委会评理,然后又悻悻然地一道回来,最终两家俱乐部的头头们就不得不把这场教学赛和接下来的正式比赛先从时间上接轨。 这是两家俱乐部在小组赛之前唯一的一场热身赛,而且对手还很有可能就是未来道路上的强劲阻力,所以两家俱乐部都对这场比赛高度重视,都专门召开了赛前预备会作战术布置,郑昌盛甚至还安排了人专门盯防长沙沁园的几个核心队员——这也足见老教练对这场无关痛痒的比赛的重视。 不止是郑昌盛和尤慎重视这场比赛,还有许多人也在关注着这场热身赛。比赛当天的晌午刚过,就有好几辆小车前后脚地进了度假村…… 下午都快两点五十分时,高劲松才和魏鸿林拎着各自的球鞋,踢趿着拖鞋,相跟着来到长沙沁园的场地边。高劲松的神情有些严肃,还有些紧张,对身边自说自话的魏鸿林也不大搭理,只埋着头走路。上午预备会上,郑昌盛安排他在这场教学比赛里首发出场,和魏鸿林搭档中路;他的位置要比魏鸿林稍微靠前一些,在防守的同时,还要承担起一部分进攻组织的职责。首发出场,这对高劲松来说实在是太难得了,尤其是在一场教练组如此看重的比赛里能获得首发的机会,其意义不亚于在正式比赛里让他担纲主力。他可不敢辜负郑指导对他的信任,也许他今后的命运就栓在这场比赛的表现上了。当然防守和组织进攻这两件事都难不倒他。沁园的比赛录象他已经看过好几遍了,对沁园习惯的进攻路线还有防守阵型都比较了解,除了教练组特意叮嘱的注意事项外,他自己也有几个小小的心得,兴许在关键时候就能派上用场。午饭时他和张迟还有陈明灿马成他们一起,就在饭桌上用筷子汤匙在桌布上比划了好半天,设计了好几套方案,到时一准让长沙沁园吃不了兜着走。唯一让他感到有些担忧的事情就是沁园的十七号,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样去盯死这个既有速度又有技术的十七号,偏生这个十七号的活动范围又那么大…… 今天的场面明显比上一回对抗赛时要热闹得多,除了那三五个一直跟着沁园的长沙记者,又多了一个扛摄象机的家伙,还有个一手举着话筒一手挽着电缆线的女子在和沁园十七号说话。这大概是在做访问吧。 高劲松只瞥了一眼就跨过了路边的绿化隔离带,走到属于自己球队的准备席边。在长椅边看着队员们准备的队医立刻就走过来,先给他的右脚脚踝喷药水,又仔细地缠裹上绷带,再让他试着转动脚踝看看有没有什么不适,这才站起来让他穿上球袜换上球鞋。 在前天的训练里,关铭山铲球时没能收住脚,把他的右脚踝重重地撞了一下,现在都还有些红肿发淤。 魏鸿林却还站在路边和俱乐部副总经理说话:“不是说好都不带家属的嘛?”他朝场地对面稍远处靠着芭蕉林的一溜遮阳伞努努嘴,“他们那么多人,待会儿打起来咱们怕是应付不过来。” 身体已经有些发福的副总经理笑骂了他一句,在满是油汗的额头上抹了两把,这才说道:“那不是沁园的家属。都是别家俱乐部的教练,跑来看热闹的。” “都买票没有?” 副总经理乐呵呵地说:“都是白看的。要不,你去把票钱收了?” “行!”魏鸿林把球鞋作势递给副总,一本正经地说,“先帮我拿着,我去把度假村门口那两条大狼狗牵来。这世界上哪里有白吃的宴席?……”他掉头张望了一圈,又说,“要不你去和沁园说说,让他们把那个拎话筒的小妞借给咱们一会儿,你就带着她过去,谁敢不给钱,就立马给他一个特写,然后告诉他们,这可是要上电视曝光的!他们文化人都怕……”他突然煞住话尾,丢下乐得眼睛都笑得眯成一条缝的副总,一溜烟地蹿到属于新时代球队的那两根长椅前,在郑昌盛严厉的目光注视下,埋下脑袋开始换球鞋。 这个时候高劲松已经穿好球鞋在场地边热身了。 正在场上热身的马成把皮球盘了几步,再轻轻地踹给另外一个队友,兜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圈子绕回来,对高劲松笑着点点头,说:“今天你可有的忙了……”没等高劲松有反应,他忽然压低声音说,“河南亚星的人就在那边。”就又大声说道,“拿出本事来,给他们点厉害看看!” 高劲松的头脑里嗡地一声响,远远近近的东西都有些看不大清楚了…… 这事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是的,就在昨天晚上,他已经从何英那里证实了河南亚星确实有招揽自己的意思,但是他绝对没有想到亚星俱乐部竟然会专门派出人来成都考察自己。这是他事先绝对没有想到过的事情。这寓示着亚星对这件事的重视,也告诉他亚星俱乐部的诚意,更蕴涵着河南人的热情和迫切的心情,甚至还透露出他在河南亚星未来的命运——他很可能会成为亚星明年征战甲B的主力…… 他有些茫然地望向对面芭蕉林边的几柄遮阳伞,期望能辨认出到底是谁在掌握着自己未来的命运,可那些人他一个都不认识。他也没能分辨出谁在关注着自己,或者说,他根本就看不出来谁在注意自己,他的脑袋里到现在还是一片空白,即便被队友传过来的皮球砸在他的脸颊上,他都没能清醒过来。 脸色铁青的郑昌盛在开哨前重新调整了首发出场的名单,正为自己丢失主力位置而有些失落的前腰顶替了神不守舍的高劲松。 ********* 上下半场共计六十分钟的教学赛结束了,原本很有些想法的新时代以一个零比二的比分惨淡收场,他们在长沙沁园快速流畅的配合面前颜面尽失,除了张迟在下半场开始时那次打在门框上的射门有些威胁之外,剩下的时间全是沁园在表演。或者说,是沁园的十七号和他的队友们在表演——他不仅在上半场打进一粒进球,还在下半场展示了他的传球技术和想象力,在高速奔跑中从三名新时代防守队员之间反方向传出一记落点极佳的贴地球,帮助队友轻松地锁定了这场比赛。 高劲松和这两粒丢球都没有关系。全场比赛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坐在替补席上,面无表情目光呆滞地看着队友们在场上奔跑……上半时中段球队防守最吃力的那一阵,他也曾被派上场去,郑昌盛指望他能帮独力难撑的魏鸿林一把,替越来越吃力的后防线缓解一下压力,可他接连两次低级失误之后,郑昌盛立刻就把他再换下来——谁敢放心一个带球都能把自己带得摔到草稞里去的队员?脸黑得宛如锅底的郑昌盛瞄都没瞄焉头搭脑的高劲松一眼,他连朝这个混帐东西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他不禁有些庆幸,好在这只是一场教学赛,要是正式比赛,把这不长进的家伙派上场去,那还不是白白浪费了一个换人的名额? 全场疲于奔命的马成被换下场来休息时,也只能对着高劲松摇头苦笑。哎,早知道这样,他就不该告诉高劲松河南亚星来人的事!现在好了,高劲松不仅自己演砸了,兴许这事还得连累到自己身上……他该怎样和朋友解释这桩麻烦事呢? 最难受的人还是高劲松自己。他实在是闹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莫名其妙地一脚踩到皮球上,然后把自己摔了个狗啃泥?还有那次在禁区边的大脚破坏,这个平日里再简单再熟悉的动作,他怎么就会连个皮球的边都没能蹭上?他知道,在昨天晚上时还是那么美妙的未来,在过去的一个小时里已经和他擦肩而过了。他亲手葬送了自己的前途!他为此感到懊悔不已。他甚至恨不得狠狠地把自己锤打一顿。悔恨,痛苦,还有希望在瞬间化为泡影时的绝望,就象毒蛇一般缠绕着他。他满头满脑都还回想着他在比赛里的愚蠢举动,耳畔还回荡着那些观众恶毒的嬉笑…… 他已经在度假村后面的那个小山包上的凉亭里呆了很多时候了。从比赛结束教练宣布解散之后,他就一个人来到了这里。眼下他倚着凉亭柱斜跨在围栏上,一只脚就踩在围栏上。他双手抱着膝盖,两眼无神地盯着远方渐渐隐没进暮霭的山峦…… 红彤彤的夕阳朝着地平线加快了它的步伐。天空中被晚霞浸染出一片红晕的碎云就象被什么东西吸引一样,竞相朝着夕阳坠下的方向追赶。远方的天边已经渐渐褪变成雾蒙蒙的青灰色,那方土地上的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燃烧秸杆时散发出来的焦香味,这是度假村附近的农家在做晚饭。不远处的一蓬竹林掩映的村庄里,隐约传来几声喑喑的犬吠,那多半是狗看见主人回家时发出的表示欢喜的讨好叫声。 高劲松痛苦地长叹一口气,把头抵在立柱上。 他痛恨眼前的一切,更加痛恨他自己! 他的胳膊上突然传来一阵刺痛。他使劲地一挥手,把那只不识时务的蚊子狠狠地拍成一张饼。让你喝我的血!让你喝我的血!…… 他的耳边突然传来一个既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声音:“……哦,是你啊。” 高劲松扭过头来看了一眼。他原本想给这个不知趣的家伙点脸色看,但是等他看清楚那个人之后,他又变得有些慌乱起来。急忙之间他寻不到自己的另外一只拖鞋,只好光着一只脚丫站起来,嘴里嗫嚅着说道:“尤、尤指导……” 尤慎朝他点点头,顺手把高劲松扔在地上的还带着几个清晰脚印的球衣拾起来搭到栏杆上,然后在他不远处寻了个干净地方坐下来,便笑着对他说:“怎么了,还在为下午的事生自己的气?看你的样子连晚饭也没吃?……”尤慎从衬衣口袋里掏出烟,自顾自地点上,这才鼻子嘴里冒着烟气又说道,“这可不成。怄气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高劲松尴尬地咧咧嘴。 两支球队住得这么近,每天的训练又只隔着这么一片芭蕉林,这么多天下来,他对这个长沙沁园的主教练也有些熟悉,在这座凉亭里俩人也撞见过一回,但是没说上什么话。高劲松就知道尤慎曾经是某一届国家少年队的主教练,再之前还曾是国脚,至于更详细的事情,他也不耐烦去打听。隐约还有人提及尤慎很欣赏张迟,但是当张迟攀上更高的高枝这事传扬开之后,长沙沁园和张迟之间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高劲松一面在地上逡巡着自己的拖鞋和球鞋,一面寻思着找个什么样的理由离开这里。自己下午比赛里失态的事说不定已经让俱乐部有所怀疑了,要是再和长沙沁园拉扯上什么干系,那自己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他又不是队里的绝对主力兼乙级联赛最佳射手张迟…… 尤慎大概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就说道:“别忙着走,我还有件事想问问你。”顿了顿,他又说道,“我就是有点好奇而已。” 高劲松只好等着尤慎提问。 “张迟对我说,你过去两年都没在踢球……你在干什么?” “找工作。上班。”高劲松很简单地说道。问得多希罕!他还能干什么?他得吃饭,得养活自己,不干活吃什么?! “在哪里上班?”尤慎更加好奇了。 “在一家商场里,我已经做到仓储部经理了……”这是高劲松最自豪的事情之一,甚至比他十八岁就被提拔到省成年队更让他骄傲。“要是不走的话,说不定现在已经是业务经理了。”假如不离开奥运商场,兴许几年之后他就能在省城里踢打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拥有自己的事业,当然,还有自己的家。不过,现在说这些似乎都晚了,这样的机会再也不会有了。 “既然你都做到了业务经理,为什么要离开那里呢?这可是一个很重要也很难得的机会,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羡慕你。——你就割舍得下?你也知道,足球是一项竞争多么残酷的运动,比赛里,甚至是训练里的一个小小的失误,也许就会让你从此走上截然相反的两条人生道路。”很明显,尤慎不清楚那家挂着“奥运商场”牌子的地方其实只是一家比普通门市更大点的私人企业而已。 这个问题显然就不是因为“好奇心”便能提出来的。 高劲松唆着嘴唇思索了一下,然后扬脸说道:“我喜欢踢球。” 尤慎怔住了。他完全没有想到高劲松竟然会给出这样一个答案。这个问题他问过很多人,也得到各种各样的答案,有人期望靠着它扬名,有人希望靠着它挣钱,还有人说这是自己唯一会做也唯一能做的工作,更有人说足球能带给自己一切,惟独高劲松的答案是如此简单——喜欢踢球……他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个答案,但是他知道,也许他自己的出发点都不会是如此的单纯。至于他自己为什么喜欢足球?那是他的工作,是他的事业,是他的……生命。 良久尤慎才默默地叹了口气,说道:“……其实,你踢得也确实不错。”他又沉默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只是,只是不大合适宜……” 高劲松耷拉下眼眉,盯着栏杆上几只蚂蚁来回忙碌出神。他知道沁园的主教练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没有速度。在现代足球越来越追求高速度高对抗的今天,这几乎是个致命的缺陷。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高劲松看着那几只蚂蚁把他刚才拍死的那支蚊子顺着栏杆拖动,尤慎则是看着对面几乎要完全融进灰黑色天幕的山峦。 最终还是尤慎打破了沉默。他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尘土,说:“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去吃饭吧。”他走了两步,突然回头问道:“今年乙级联赛完结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高劲松楞了一下,然后摇摇头说:“还没打算。”他不禁有点疑惑,难道说这个沁园的主教练也在打自己的主意?这也不是不可能。不管沁园今年能不能晋升甲B,反正明年的沁园就绝不会是眼前的光景,他们最出色的那几名球员肯定会被甲A甲B里的俱乐部瓜分——那都是他发掘出来的队员啊。他心里不禁为这个主教练感到几分悲哀。旋及他又想到自己的球队,张迟要去上海,魏鸿林要回武汉,自己去不去郑州还在两可之间,郑指导的球队也会在眨眼间面目全非…… 尤慎很直接地问道:“假如有可能,你明年愿意来长沙吗?明年我们的十七号球衣要空出来。” 高劲松也站起来,很诚恳地说道:“眼下我还顾不上考虑明年的出路。我得为球队接下来的比赛尽自己的一份力气。”这是他的真心话。他刚才已经想清楚了,明年去甲B也好,踢乙级也好,哪怕是再回奥运商场当个仓库保管哩,他也得先踢完今年的比赛——不止是为俱乐部,也是为孙峻山,为郑昌盛和戴振国,为魏鸿林、关老大还有马成他们,是为了这支球队,更是为了他自己…… 未完待续,预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 ------------ 第二章(24) 热身赛的失利并没有给球队带来什么麻烦,在随后的小组赛里,新时代继续着他们之前的好运道,先是以二比一有惊无险地战胜了决赛圈里遭遇的第一个对手,接着又以三比一无惊无险地攉取了第二个三分,并且顽强地守住了第三场比赛的平局,最后,他们凭借着一个净胜球的微弱优势力压成都伊普森,成为本小组的第一名。这样,他们就在总决赛里占据了一个比较有利的位置,成功地避开了另一个小组的第一名长沙沁园——沁园最近的状态几近疯狂,三场小组赛进了对手八个球…… 这已经是郑昌盛他们期待的最佳结果了。按孙峻山的说法,这一切简直就象一场梦,而且这梦还没醒,还能继续做。 球队的下一个对手是青岛双喜,一个从战术到人员都比较熟悉的老对手。认真说起来,还是这支联赛开始前就被公认的强队给了新时代信心和希望,要不是在外围赛里力克青岛双喜,新时代兴许就不会来成都争夺那两个甲B的名额……就是不知道这回新时代还能不能再从青岛双喜身上得到一个惊喜。 所有人都期待着再收获一份惊喜,但是所有人都明白,虽然青岛双喜还是那支青岛双喜,但是新时代已经不再是之前的新时代了,球队眼下正面临着一个极为糟糕的问题——阵容不整…… 阵容不整,这只是一种听上去不那么刺耳的说辞而已,实际上的情况远比这要严峻得多,也严重得多。外援前锋谢廖沙在第三场小组赛里腿伤复发,即使是队医最乐观的估计,他也需要休息七到十天,这就是说,他至少会缺席总决赛里一至两场比赛——哎,刚刚渐入佳境的谢廖沙可是小组赛里队上的头号得分手呀,四粒进球他一个人就占了一半,他的缺席不仅会让球队失去一个火力点,而且郑昌盛为球队设计的一高一快的前锋线也会因此变得跛脚。更让郑昌盛头痛的是,左边前卫陈明灿现在都还躺在医院里——在第二场比赛里,出线无望的对手动作很大,陈明灿在一次争抢中被对手一脚踹在面部,当场就晕厥过去,随后医院给出的诊断报告是鼻梁骨折和轻度脑震荡,一个月以内肯定无法参加训练比赛——这其实就是宣布他今年的联赛已经结束了。随着陈明灿而去的还有老教练一直坚持的“前锋线高快结合,两翼主导进攻”战术。郑昌盛反复思量反复权衡,末了也没能在手里找出一个可靠的人选来填补左路的空缺。还有右边后卫,他因为累计三张黄牌而停赛,郑昌盛和戴振国合计了一晚上,还是不能寻思出一个妥当的家伙来顶替这个位置…… 俩人甚至还为到底该由谁来充当左边前卫起了争执。 戴振国坚持认为高劲松最适合这个位置。他的理由很简单,球队招揽高劲松的初衷,就是让他作为陈明灿的替补,如今正是让他派上用场的时候。 郑昌盛不同意这个方案。他认为,替补谢廖沙的另一个前锋和张迟一样没有身高上的优势,这会使得球队在争抢前场高空球时很吃亏,因此身体条件不错的高劲松应该被放到比前腰更为靠前的位置上,除了要组织进攻和衔接呼应,他还得担负起争抢皮球第一落点的责任。至于左边前卫的位置,完全可以让现在的右边前卫马成来接手,而马成的位置则让现在的前腰队员来顶替。两条边路的首要任务也不再是主导进攻,而是协助和配合进攻。 老教练提出来的这个方案完全颠覆了他以前的战术布置,而且他事先也没谁探讨商量过,所以匆忙之间谁都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郑昌盛在小黑板上画出来的潦草示意图发怔。黑板上,象征着高劲松的阿拉伯数字“12”被郑昌盛提前了许多,几乎嵌进了两个前锋队员的号码之间。 除开似懂非懂的孙峻山,戴振国和守门员教练都从中嗅到一些不同寻常的味道。 良久,守门员教练才不很肯定地问道:“这个……这个不是‘四四二’吧?” 郑昌盛没搭话。连他自己都闹不清楚这到底算是个什么阵型,而且他也想弄明白,这个位置上的高劲松到底是中场还是前锋呢?但是有一点他很清楚,这个图绝对不是他兴之所至随手涂抹上的,而是他内心里的真实想法——高劲松的位置就在那里,只比两个前锋稍微靠后一点点。 “郑指导要孤注一掷打三前锋?”这个念头刚刚浮上戴振国的心头,便立刻让他自己给否定了。谨慎小心的郑昌盛不可能在如此重大的比赛里做出这样狂妄的事情,再说高劲松的位置也不象是个前锋,他还得承担球队的前后衔接以及进攻组织,从这个责任上说,高劲松依然是个中场。但是作为中场,高劲松的位置实在是太靠前了,他完全就是直接面对对手的后卫线,这又是前锋才应该具备的特点…… 迷惑归迷惑,戴振国在别的问题倒是一点都不含糊,他立刻就把自己的看法摆上了桌面:“这样的话,马成的优势发挥不出来,而且由于位置感陌生的缘故,也许队员们到了场上会不适应!”他自己也不适应。不单是不适应郑昌盛提出的这种新战术,他也不适应这种新战术里蕴涵的新观念——郑昌盛在战术指导思想上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从讲求攻守平衡直接转变成倡导进攻。 孙峻山坐在一旁没说话,只是有意无意地撇了戴振国一眼。守门员教练也撇了戴振国一眼,又看了看依旧望着黑板默不作声的老教练,巴咂巴咂嘴,却什么也没说。 郑昌盛确实还没考虑到队员能不能立刻适应这种战术的问题上,但是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他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我会在预备会详细说明这套战术的注意事项。我们还有三天时间,通过训练就能让他们熟悉和记住自己的位置,至于效果,那只能让比赛来检验了。” 让比赛来检验新的战术?戴振国没法接受这个理由,他觉得郑昌盛实在是太武断了也太异想天开了!他依然坚持自己的意见:“我还是觉得‘四四二’和‘边路主导进攻’更有利。”至于理由,他举了两点,“第一,经过这么多场比赛,队员们很熟悉这套战术;第二,这么多场比赛的结果证明了这套战术行之有效。”这话还有一层意思,戴振国这是在隐晦地提示郑昌盛,在这个关键时刻突然改变战术,有时候会招致难以预料的灾难性后果。 郑昌盛当然也听出这善意的提醒,但是他一点也没动摇自己的决心。他耐心地给戴振国解释:“我们并不是放弃两条边,而只是把高劲松的位置提前了,这样我们在前场的高空球控制上会稍微好过一些;另外两条边路依然承担着协助进攻的责任,”他用粉笔在黑板上的边路队员号码圈上拉出长长的箭头符号,表示马成他们肩头的担子并没有变轻。“而且这样做,咱们的后卫线前还有三名中场队员作为屏障,就能更好地阻截对手……” “可这实际上还是改变了战术!”戴振国大声争辩道,“你把进攻的核心从两条边转移到了中路,而且突然就让高劲松承担起那样大的担子,这会不会又让他在这样重要的比赛里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犯下一些低级错误?” 孙峻山和守门员教练交换了一下眼神。在他们看来,现在的戴振国就是个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的人。怪了,往常戴振国一直是看好高劲松的啊,为什么这个时候他会跳出来反对郑昌盛对高劲松委以重任呢?略一思索两个人就都明白过来,在眼前这个前进一步上天堂退后一步下地狱的关键时候,人总是会不自觉地把最本质的性格暴露出来——戴振国害怕出纰漏,害怕担责任,所以他要坚持“四四二”,要反对郑昌盛重用高劲松,哪怕这样做最终导致的结果与他期望的相反,他也希望这个结果是自然而然出现的;而郑昌盛则是另外一种人,虽然他平时看起来既保守又迟钝,还不大接受别人的意见和建议,但是到了关键时刻,他却能毫不犹豫地做出改变,哪怕这种顺时应势的改变会与他自己一贯的说法做法前后矛盾,他也不会有些许的动摇,而且他还会坚决地贯彻这种改变!这也是作为一个主教练应该具备的基本条件。 眼看着郑昌盛和戴振国两人僵持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守门员教练便说道:“我觉得,让高劲松的位置前移是个很不错的主意,在那样的距离上,他的远射能力也能得到更好的发挥,而且他和张迟他们的配合也会更有威胁……”这实际上就是表明了他的态度。守门员教练再一次和主教练站到了同一阵线上。而他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倒不是因为俩人的职务或者谁的话更在理,只是因为他也觉得球队的战术需要作些调整:过去三场比赛里,新时代场场都有失球,老的战术和阵容已经被对手琢磨透了…… 被郑昌盛和戴振国一起盯住的孙峻山想了想,说道:“我也同意郑指导的方案。”他提不出什么有力的理由,只是觉得应该相信老教练,老头子是绝对不会害他的。当然郑昌盛更不可能危害俱乐部和球队。至于他为什么早不改变晚不改变非得在这个时候改变,孙峻山以为,郑昌盛这样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孤掌难鸣的戴振国只能接受这个事实。 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几个教练又把所有的细节都重新商讨了一遍,最终确立了这个介于“四三三”和“四一二一二”之间的阵型,同时也就确立了高劲松在球队里的新位置——战术核心。 *********** 眼下,郑昌盛背着手站在场地边,耐心地等待着他的队员上场。因为睡眠不好,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是眼神还是很凌厉。他的脸色也有些灰暗,还带着些许反常的苍白,就象一个病了很长时间的人一样。事实上这阵子他的身体确实不怎么好,因为紧张的工作和缺少充裕的休息,他的胃病又犯了,几乎是吃多少就吐多少。考虑到他的年纪和身体状况,队医建议他住院治疗。老教练没听从队医的劝告,甚至都没让队医给他开药——和胃病斗争了这么多年,他有自己的一套行之有效的治疗办法。他让人买来了一种小小的薄薄的小饼干随身带着,假如他感到胃不舒服,或者饿得发慌的时候,他就会摸几片饼干来哄哄自己的胃。 “……新时代队,一号……”球场里响起了播音员干巴巴的声音,从背后年久失修看上去有几分破败的看台上传来一阵倒彩。 就象往常一样,老教练从容镇静地迎接他的每一个队员,和他们对下眼神,点点头,或者鼓励地笑一笑。他甚至还和魏鸿林动作略显生疏地击了下掌。只有高劲松上场时他特意叮嘱了一句:“别紧张!”并且拍了拍高劲松的肩头,表示自己对他的信任。 高劲松咧着嘴朝老教练笑了笑。 直到主裁判鸣哨宣布比赛开始,并且看着张迟把皮球拨拉给外援谢廖沙,然后谢廖沙把球再转给魏鸿林,郑昌盛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习惯性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烟盒,抖出一支叼在嘴里,然后浑身上下摸索着寻找打火机。坐在他旁边的戴振国已经递过火来。郑昌盛楞了楞,然后犹豫着摇摇头,又把烟卷塞回烟盒里,伸手从座椅扶手上挂着的背包里掏出一袋已经撕开封口的饼干,抓了一片填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 比赛从第一分钟起就进入了激烈的对抗,更确切地说,是新时代压着对手打。 两支球队以前就碰过面,彼此之间比较熟悉,而且新时代眼下人手不够的艰难处境也不可能是什么秘密,所以青岛双喜的主教练对新时代的几个核心队员事先都做了布置,安排了专门的球员去盯防,比如他队里的后腰就是看死让他记忆深刻的高劲松。事情坏就坏在这个“看死”的命令上,高劲松的位置是如此靠前,紧随他的双喜后腰几乎要成为自己球队的后卫了,这使得青岛双喜在中场的中路出现了大片的空白区域,让新时代的两个边前卫能够轻轻松松地插上,可要是双喜后腰舍弃高劲松而去争夺中场的话,他背后的后卫立刻就要直接面对高劲松——高劲松已经表演了一次堪称细腻的脚法,在禁区边上面对对手高大的中卫,右脚一拨一扣便让中卫奔错了方向,左脚跟上的打门更是简洁凌厉,好在双喜的守门员注意力集中,双拳紧握斜着身子把皮球砸了出去…… 第十一分钟,新时代获得了比赛开始以来的最好机会:魏鸿林中场长传;高劲松在中路禁区外争夺落点成功,头球摆渡;跟进的马成抢到第二落点,迅速地传递给从另一方向斜**禁区的张迟;张迟停下皮球,再要做动作射门时,两个双喜队员已经扑上来封堵住了他的射门路线…… 哎!已经站起身来的郑昌盛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再也掩饰不住自己失望的神情。张迟的动作实在是太磨蹭了!那是一个多好的机会啊…… 和他同样失望的戴振国递过一支烟,强笑着给老人打气:“没事,咱们的机会多的是!”这同时也是在为他自己还有旁边的人打气。 郑昌盛接过了烟,终究还是按捺不住直往上涌的烟瘾,就凑在戴振国手里的打火机上点燃了火,深深地吸了一口,让那呛人的烟草味弥漫到自己的整个胸膛里。这样他会好受一些。 高劲松边望回跑边大声地质问张迟:“你停球做什么!你为什么不直接射门?!” 知道自己做了傻事错失了机会的张迟连嘴都顾不上回,咬着牙闷头追赶带球的双喜十号。 直到皮球被传递到新时代的后场,青岛双喜的主教练才总算把气喘匀净。郑昌盛这老狐狸手段太毒辣了,自己一个不留心,就差点上了他的圈套——他这是三前锋战术啊!那个高劲松,竟然被老家伙给鼓捣成了中锋!好在前天才去拜过的那几尊佛菩萨灵验,保佑着自己熬过了这一劫,不然的话,麻烦可就大了!他招手喊住一名从面前跑过的队员,低声嘱咐了几句要紧话,并且大声地朝队员吼叫,让他们保持住紧凑的队形,别让对手轻易地撕扯出空挡。只有不给对手机会,那么这场比赛就不会输! 是的,死守!死活都要守住上半场,青岛双喜主教练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他的队员远比对手年青,待到比赛进入下半时,待到对手的老队员体力跟不上趟,那个时候再来解决掉这个让自己差点就来不了成都的老对手! 面对一心一意要把上半时死守过去的青岛双喜,新时代登时没了抓拿。对手的队形收拢之后,自己前场队员的活动范围就被压缩了,即使好不容易觅得防线上的一丝缝隙,或者依靠队员频繁的穿插跑动撕扯出些微空挡,可双喜队员从小就在一起踢球,相互间的配合和保护十分默契,旁边的队员立刻就会把这个空挡填补上——这就意味着,成功突破的可能性不大。马成和魏鸿林还有右前卫倒是时不时地用远射来骚扰一下对手,但是这种尝试一时半会很难奏效,除去禁区内外人太多的原由之外,他们仨的远射能力也确实不怎么样。 解决这种密集防守的办法倒也不是没有,比如利用球场的宽度和纵深来调动对手,让他们的队形渐渐变得松散,但是防守型的后腰魏鸿林显然不是干这种细腻活的人,技术不粗的马成又没有良好的大局观,至于改打右前卫的那个中前卫,他缺少节奏感和足够的耐心。技术将就、大局观不错、视野比较开阔、且能敏感地把握好节奏并且有耐心和耐性的球员,新时代俱乐部里也有,但是这个球员眼下正在青岛双喜的禁区边缘蹦来跳去地争顶头球哩。这不能怪高劲松,要怪也只能怪郑昌盛,老教练给了他一个看上去象是战术核心的位置,却从来都没说过他就是核心,更没授予他核心队员应有的特权,所以他没有权利去改变赛前定下的战术布置,只能努力地在对手的包围中尽到自己的本分…… 第四十一分钟,青岛双喜在防守中截获了皮球,并且迅疾发动了反击; 魏鸿林对双喜十号的纠缠让对手丧失了反击的最好时机,关铭山和另外一名中卫已经挡住了十号的突破路线,青岛双喜的前锋和边前卫虽然也跟了上来,但是新时代的队员也退了回来。一切迹象表明,这次快速反击即将变成一次阵地战; 急停,摆脱,双喜十号用一个逼真的假动作甩开了魏鸿林,然后把皮球向前一趟,紧接着就抡起了腿——急惶惶跑上来协助防守的高劲松还是慢了一步,他虽然把对手撞倒在草丛里,但是双喜十号还是抢在他滑铲之前完成了动作…… 因为惊惶而导致面孔走形的新时代守门员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望自己把守球门跑去,可他终久也只能眼睁睁地望着皮球直勾勾地飞进大门,直到跌落在草地上,他都还伸长手臂摆着一副拼命想捞出皮球的可笑模样…… 没人取笑他,虽然青岛人都在笑,但是他们是在为自己的进球而欢呼雀跃。他的队友都没笑,只是木着一张脸瞪着那些欢喜得手舞足蹈的青岛人。 目睹这粒进球的郑昌盛楞了一下,他实在没想到自己的队员竟然会在这种情况下让对手先进了球。但是他很快就清醒过来,并且和戴振国以及守门员教练就这个意外的失球交谈了几句,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局面占优却让龟缩防守的青岛双喜先了先,新时代队员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再次开球之后便准备展开了一轮疯狂的反扑。 魏鸿林的传球意图太明显了,他原本打算传给马成的皮球马上就被对手在中途拦截下; 青岛人的第一次传递,皮球从左边路到了新时代的后场中路,第二次传递皮球就转移禁区右前侧,第三次传递再回到中路,但是皮球已经进入新时代的大禁区; 没有第四次传递,青岛双喜的十号选择了射门; 新时代的球门又一次被对手洞穿了,此时距离他们上一次丢球还不到两分钟…… 未完待续,预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 ------------ 第二章(25) 半场休息时,球队更衣室里的气氛沉重得就象孙峻山那张平静得近乎麻木的脸。他最后一个走进更衣室里,随手轻轻地阖上门,便安静地坐到墙角的一把木椅上,挨个打量着对面靠墙坐着的一溜队员。这些都是刚刚在球场上拼命厮杀的队员,一个个额头上脸上胳膊上还带着沙土,刚刚脱下的球衣能拧出水来,有的身上还带着对手留给他们的纪念——队医正在处理张迟眉骨上的一道伤口,消毒酒精抹在伤口上,痛得他呲牙直吸凉气,腮帮子上的肌肉一抽一抽地跳。马成仰头抵着墙,鼻翼张得很大,起伏的胸膛就象一个鼓风机;而对两粒失球都负有不可推卸责任的魏鸿林,他就坐在自己的对面,目光呆滞得就不似个活人…… 孙峻山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哎,他不能责怪这些队员,他们都尽力了呀! 站在主力球员前面的郑昌盛也在打量着自己的队员。和孙峻山不同,老教练担心的是队员们现在的身体状况,尤其是马成这样的老队员,他们还有没有坚持下去的体力。比赛还有四十五分钟,他们还有机会,而要想抓住机会,首先就得有足够的体能。 但是更关键的问题是下半场的战术该怎么安排。而在这个问题上,郑昌盛有些犹豫。 上半场就丢了两个球,而且两次丢球之间相隔还不到三分钟,接下来的比赛怎么踢?是拼命进攻争取把比分追上去吗?那样的话就得有再丢球的心理准备——要是再丢一个球的话,这场比赛就不用踢了!而且也把他们自己逼上绝路,后面的两场比赛一点转圜余地都没有!不进攻?青岛人肯定巴不得这样哩,这样他们就能得到三个积分,还有两个净胜球,他们通往甲B的道路就会多一块沉甸甸的砝码——用新时代上上下下几十号人的汗水和泪水浇铸出来的砝码! 刚接完电话的戴振国凑过来小声说道:“长沙沁园和成都伊普森的上半场也结束了,沁园三比零领先。”把两场比赛放在同一时间开始是赛事组委会的决定。这些家伙总算是做了一件好事,虽然未必真有什么效果,但是这至少减少有心人捣鬼的机会。 “唔?”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郑昌盛的眉头一下就拧到了一起。 他耷拉着眉眼思忖了半天,然后拍拍手,把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把这条消息公布出来:“沁园已经进三球了。” 这话没在更衣室里引起丝毫的波澜。沁园胜出是大家预料之中的事情,新时代在小组赛最后一场比赛里顶着偏心裁判那么大的压力,付出那么大的代价,辛辛苦苦和成都伊普森踢成平局,不就是为了能避开长沙沁园的锋芒吗?但是也有人在肚子里腹诽,他们觉得这代价未免太沉重了,外援谢廖沙因伤不能上场,陈明灿至今还躺在病床上,还有三张黄牌,却只换来了三分钟里两次丢球,这个结果太有讽刺意味了…… 郑昌盛继续说下去:“我们已经被逼进了绝境。”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实在话,缺兵少将的新时代很难在下一场比赛全身而退,他们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另外两场比赛上。 孙峻山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是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老教练说的是事实,虽然这个事实实在是太残酷了,但是这毕竟是事实。 “我们只能和青岛双喜拼了。” 还是没人搭腔。在绝望的废墟上重新点燃希望的火苗并不是光靠着嘴皮子使劲就能够成功的事情。 “我们上半场的形势并不坏,虽然被对手抓住了两次机会,但是绝大部分时间里,都是我们在控制着局面。这一点,我很满意,孙总也很满意!” 突然被点到名的孙峻山有些局促和慌乱,但是他很快就镇定下来,脸上也浮起一抹沉着从容的笑纹,朝几个望向他的队员点点头,并且站起来说道:“是啊,是啊……我很满意,嗯,很满意……大家下半时再加把劲,争取把比赛翻过来!足球是圆的,球场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这话的前半截明显是口不对心,但是末尾一句却说到大家的心坎上。是啊,足球是圆的呀,谁能说青岛双喜就一准能拿下这场比赛了?再说了,倒退三个月谁知道自己的球队还能踢到现在呀?球场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眼见着队员们的心思又有些活泛,眼睛里也有了些生气,郑昌盛立刻说道:“下半场咱们还是这样打!”进攻,这是基调,但是不能再象上半时那样杂乱无章法地进攻,要更讲求成功率,要掌握好节奏,要追求细节。“……马成,你的插上还是要象上半时那样,坚决果断地插上,在前锋换位跑动牵扯时,你要把握时机,尤其是不能和张迟同时启动,不能和他并向跑动;还有你,你要大胆地内切,不要急于传球,要敢于带球突破!”郑昌盛指点着那个从中路调换到右边路的前腰,在图板上为他画出好几条路线。“他压上去之后,你,”他指点着右边后卫,“你要及时地补位,在有利的情况下,也要压上去……”他几乎把所有人都夸奖了一番,同时也指出了每个人的缺点和不足,包括犯下错误的魏鸿林——虽然魏鸿林在比赛的最后时刻接连失误,但是在大多数时间里,他都很好地完成地自己的任务,让青岛双喜的十号几乎快从球场上消失了。 “高劲松,你的位置可以稍微再上前一点,顶住他们的中卫……”郑昌盛说道。他很满意这个年轻队员的表现,高劲松不仅一丝不苟地完成了他的战术布置,而且在关键时候还有股敢豁出去的狠劲,这一点尤其让他欣赏——面对对手凶悍的防守,并不是谁都敢继续做动作! “嗯。”高劲松应了一声。他的脑袋到现在都还有些发晕,正仰着脸让队医往他左边脸颊上贴胶布,那里有道一公分长短的血口子——上半场结束前,他在俯身冲顶时,被双喜的防守队员结结实实地一脚闷在脸上。 “你要尽量把球顶向这个位置,顶到他们的五号中卫和三号边卫之间,马成,还有张迟,你们要尽量从这个位置突破……” 高劲松使劲地揉着另外半边酸胀发烫的脸颊,努力看清楚教练擎着的图板。图板上,在代表着他的球衣号码周围,全是自己的队友以及他们的跑动路线。 他伸出舌头湿润了一下干涩的嘴唇,咂咂嘴,在心里默默地叹息一声,看着郑昌盛已经在继续指点其他队友,便伏下身子去解开了球鞋,让队医再把自己右脚踝的伤处喷点药水,并且要来一块干净干燥的绷带,准备重新把那里包裹起来。 郑昌盛用颜料笔在图板上圈圈点点,把所有位置所有队员渐次指教一回,就问戴振国,还有没有需要补充的地方。 戴振国摇摇头。他还能有什么补充的地方?他原本就主张这场比赛应该以防守为主伺机反击,要是依照他的主意,这场比赛怎么可能落到眼下的艰难境地?而且他也确实没有能让球队起死回生的本事,与其在这里和郑昌盛争执,不如死马当成活马医,让郑昌盛一个人去折腾——万一真就折腾出一个好歹来呢? 不过他还是说了两句:“下半时开始时还有比赛临近结束时,大家的注意力一定要集中,对手一定会在这两个时间冲我们一下,我们不能再给他们机会。进攻时一定要注意层次,几条线要衔接好,不能给对手留下可乘的空隙。” 张迟和马成还有关铭山这样的队长级人物也从各自的位置出发,说了一些他们对比赛的看法,马成尤其强调了一点,那就是千万不能裁判起冲突。这条建议立刻受到了郑昌盛的肯定和表扬。 正在往脚踝上缠绷带的高劲松很气闷,也想说点什么,但是他知道,他还没有在这种场合里发表意见的资格,不仅在这里没有,在球场上他也没有指挥队友的资格,但是这些话憋在心里,又让他很难受。更教他难受的是,要是下半时完全依照郑指导布置的那样踢下去,他在场上的位置就会使他更憋闷——他的位置是在对手后防线和后腰之间,完全处在对手的包围夹击之中,他的所有优势全都无从发挥,最要命的是,他的周围还充满了自己的队友,他们会阻挡他的进攻路线,也会吸引来更多的防守队员,这就愈加限制了他的活动区域。唉!他被安排了一个中锋的活,却又不让他象个真正的中锋那样随意地进出对手的禁区,他只能在对手的大禁区边缘活动…… 直到把绷带裹好把球袜整理好再把球鞋也穿上,高劲松也没能拿定主意说还是不说。最终他咽了一口唾沫,也把所有想说的话都咽了回去。他还太年轻,还没胆量去质疑和指正主教练的权威。他只能把自己的看法告诉身边的魏鸿林:“下半场你不要离我太近,给我留点空间。” 情绪不高的魏鸿林撩起眼皮盯了他一眼,过了一会儿才微微颔首,算是应承了这事。 下半场比赛开始时确实如戴振国说的一般,青岛双喜上来就是一通猛攻,但是攻了几回没看见效果,他们就又缩了回去。青岛人已经打得了好算盘,有两个进球在手,他们完全不用着急,急于扳平比分的新时代自然会全线压上,然后他们就有机会打反击,能不能再进球不说,至不济他们也能捞走三分。 新时代又一次完全控制住场上的形势,但是他们又一次陷入上半时那种只开花不结果的尴尬境地。 唯一一次不算机会的机会是右前卫创造的:第五十七分钟,他的带球突破造成一次直接任意球,马成射门,双喜守门员扑球脱手;张迟赶上补射,守门员再扑;倒地的张迟再推射,同样爬在地上的守门员用脚把皮球挡出来;防守队员解围踢出的皮球见高不见远,被高劲松争顶到第一落点,新时代右前卫抢前一步大力射门,被对手的腿挡下,高劲松再射,皮球从人群里蹿出直奔球门,却在刚刚爬起来的张迟的小腿上蹭了一下改变了方向,恰好让守门员扑个正着……守门员立刻象个颠倒奔波了许多天终于寻到走失孩子的母亲一样,把皮球紧紧地护在胸前压在身下,直到他的队友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他才从地上爬起来,并且立刻把几个防守队员通通咒骂了一番。 高劲松也正在恼怒地指责马成,要不是马成在那一刹那阻挡住了他的射门路线,他无论如何也不会选择近门柱这个倒霉角度! 马成的脸都有些红了,他还是第一次被比他小这样多的队友责骂。实在拉不下脸面的新时代第二队长小声嘟囔着:“你……就不能停一下再射?” 马成竟然说出这样的混帐话?高劲松愤恨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不再理他。 马成虽然为自己作了辩解,但是他终究还是明白道理的人,他不再象之前那么频繁地横向跑动,而是更多地选择了下底传球,或者直接斜向突破。看到高劲松教训马成的右边前卫也有样学样,不再一味地按照教练的布置坚决内切,而是耐心地在右路寻找机会——他毕竟不是边路出身,因此上传中球质量不高,与其这样把机会白白地丢掉,还不如和队友一起做点配合,再来寻觅对手的空挡。 两个边前卫的做法很快就让高劲松身上承担的压力缓解下来,而且右前卫有意识地放慢进攻节奏之后,他的活动空间也逐渐扩大了。他的活动范围扩大实质上就意味着对手的防线不再象刚才那样紧缩,而是在渐渐地向左翼延伸扩展。 只要对手肯出来,那么事情就好办了。队员们都还记得上一回遇见青岛双喜时他们是怎么样赢的球,对手最畏惧的就是这种舒缓的节奏。 在对手还没完全按新时代的节奏比赛的时候,张迟突然带球插入禁区并且完成了一次射门。 这是一次毫无威胁的射门,双喜守门员轻轻松松就把张迟勉强踢出的球给没收了,但是这是一次非常糟糕的进攻,因为青岛人警惕了,他们已经松散的防线在他们主教练的怒声呵斥下再一次收缩回去。 马成立刻用各种难听话把进球心切的张迟骂了个狗血淋头。 之前的心血都白费了,面对又一次坚定防守的青岛双喜,新时代只好在郑昌盛坚决进攻的手势里重新寻找那不太可能存在的机会。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划过,连最坚信新时代能逃出生天的人都未必相信他们还能有机会。假如把之前新时代的进攻形容为狂风骤雨的话,那么现在他们连和风细雨都算不上。他们甚至都没力气去射门,只是一次又一次劳而无功地突破,然后重新再来。看来意识到自己前途的新时代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他们现在只是想让自己输得更有面子一些。 郑昌盛要的就是这个面子。他就站在场地边,镇静地凝视着自己的队员,一言不发。老教练的腰杆还是挺得那么直,神情还是那么严峻,眼神还是那么犀利。他可以输,但是他不会窝窝囊囊地输,即使是输,他也要证明他只是输在运气上。他的队伍并不比别人差! 青岛双喜的主教练现在可以好整以暇地吸上颗烟,和同事聊说几句下场比赛,顺便剖析下成都伊普森和长沙沁园的战术特点。他们很庆幸,和长沙沁园的比赛是最后一场,沁园这条大鲨鱼刚刚才把成都伊普森咬得全身都是窟窿眼——那边的比赛已经是四比零了。 当然这个让人吃惊的比分还预示着成都伊普森并不是多么厉害的就角色。考虑到自己的球队在小组赛里只是输给长沙沁园一粒点球,因此青岛人完全有理由相信,他们的下一场比赛不会太艰难,只要不出纰漏,至少也会是个平局,这样的话,到第三场比赛时他们也有四个积分,虽然不能确保晋级,但是主动权却肯定在自己手里。 当然,四个积分的前提是眼前这场比赛能赢。不过,就眼下的形势看,三分是笃定的事情。 新时代还在寻找着那可能存在的机会。 第七十九分钟,机会终于来了…… 马成在左路带球,然后在与禁区线附近平行的时候他把皮球传给上来接应的高劲松;高劲松甚至都没把皮球停下,就直接用右脚外沿轻轻一磕,皮球从三个青岛双喜的队员之间蹿过,不差毫厘地落在恰好绕过防守队员的马成面前;马成把皮球向前趟了两步,就突然半转身射门——他打的近角!完全判断错误的双喜守门员手忙脚乱地调整重心时,皮球就已经在门柱上一碰,旋即滚进了网窝…… 马成只接受了几个靠得近的队友的祝贺,就跑到网窝里捞出了皮球,帮青岛人把皮球带回中场。他甚至都没跑到场地边去和队友们庆祝一番,只是朝他们挥舞了几下手臂。 青岛双喜的主教练咧着嘴笑了,并且朝他的助手说:“回头你找人打听一下,看看那个十二号高劲松有没有可能来咱们这儿。”他不怎么担心比赛结果,丢一个球是可以接受的事情。“看见他的传球没有,既隐蔽又精确,我们那仨队员都未必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这小子本事不小哩!”说着话,他站起来走到场地边,重新对球队做了一番布置,并且要求他们,重点防住十二号。他甚至比划了一个有力的手势来加强自己的语调:“盯死他!” 耐心的新时代又寻到一次机会。 第八十七分钟,皮球又一次交到高劲松脚下,就在他控制住皮球的同时,双喜的盯人中卫立刻倚到他身后防止他转身,另有两名双喜队员一左一右从侧翼和横向朝他包抄过来。他们把他可能的传球线路全部封堵住了,有可能接应的右前卫也在对手的紧随纠缠下,很难有机会获得皮球; 转身,再转身,再转身,高劲松接连三次摆脱都无法从三名防守队员之间觅到空隙,可三名双喜队员频频伸出脚来企图从他脚下勾走皮球,却都扑了个空;皮球就在他碎步挪动的两只脚之间来回滚动; 第四个双喜队员也朝这里奔过来; 高劲松终于放弃了突破的想法,事实上当他护着皮球向回启动的时候,他的对手就都明白了他的心思,但是他们还是没有放弃对他的防守——除非皮球不再在他的控制之下; 高劲松马上就如他们所愿,把皮球向右边前卫的方向轻轻地传出去; 右边前卫还无法摆脱对手的纠缠,他被对手背在了身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皮球贴着草皮滚动; 早就和高劲松对过眼神的魏鸿林突然插上,迎着皮球就是一脚; 这是本场比赛里魏鸿林的第五次远射,前四次全部打飞,但是这一次他没有打飞,不仅没有打飞,而且打得恰到好处——门柱和门梁的结合处!这几乎是所有守门员防守的死角…… 二比二! 这一回新时代的球员们可以真正地欢呼庆祝了…… 是的,这仅仅是个平局,但是这一分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关键了! 只有有了这一分,他们才能继续走下去,继续朝着那个越来越近的目标走下去…… 未完待续,预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 ------------ 第二章(26) 新时代的第二场比赛依然被安排在那个破败的小体育场里。 早晨时分刚刚落过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勉强替体育场的工作人员完成了他们份内的清洁工作,因此上四面看台上水泥墩子不再象上次那样灰蓬蓬地一付沧桑感。有些水泥墩已经裂开了罅隙,长长短短的绿草乱纷纷地探出头来,争先恐后地打量着这个世界。主席台上挂着一面红色的横幅,上面用黄色油漆涂抹着一排大字:“1995年全国乙级联赛总决赛”,只是“全”上面的“人”字部首不知道什么原因已经隐没得快让人辨认不出来,因此上这横幅就成了“王国乙级联赛总决赛”。 主席台上倒是置办了两排桌椅,桌子也全用红布包裹着,上面整齐地摆放着茶杯矿泉水之类的物件,但是却没有一个观众。主席台的一角还放着一张桌子,桌上面立着一个话筒和一部外壳都起了锈的机器,体育场的播音员坐在桌子后面,无聊地打着哈欠,把捧在手里的一本封面花花绿绿的杂志又翻过了一页。 主席台边的看台上相隔不远坐着两簇观众。看得出,他们对这场比赛是真的很关心,除过时不时地为场上某个队员的出彩动作鼓掌,偶尔还会交头接耳地议论一番。但是他们这两群人之间倒是绝没有任何交流。恰恰相反,他们会为场上某个队员的愚蠢举动而发出几下嘘声,并且大声吆喝着难听话,用这个来嘲笑那个犯下错误的家伙,要是那家伙再一次犯同样的过错,他们就会用肆无忌惮的大笑和更难听的话来刺激他。从这些人身上衣衫的明显标识我们就知道,这是正在场上比赛的两支球队各自的球员和俱乐部工作人员。 空旷的体育场里只有他们这寥寥可数的几十个不是观众的观众,他们不遗余力发出的喝彩声和倒彩声是那么的单薄,而且是那么的空洞,就和球场上队员们相互之间提醒和警告时的吆喝吼叫一样,空荡荡地缭绕在体育场里。 郑昌盛蹙着眉头,两手撑在裤兜里,安静地伫立在场地边。老人挂着两个大眼泡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就和平常时节一样的呆板,他的目光也没什么波动,只是冷冷地注视着场地上发生的一切。炙热的阳光撒在他身上,让他白色衬衣的肩头泛起一层薄薄的细芒,同时也让人注意到顺着他灰白鬓角缓缓滑下的一道汗水。阳光映照下他额角那块隐入鬓角的老人斑格外地刺眼。 场上沁园队又一次由守转攻,后卫队员把皮球转移到右边路,右边前卫带球跑了几步,就在离着郑昌盛不远的地方抢在马成上前防守前把皮球传递给已经越过中圈的十七号;负责看守沁园十七号的魏鸿林立刻贴了上去;沁园十七号背倚着魏鸿林,用脚尖拨弄着皮球,一点,再一点,左脚向外一拉身体一侧,魏鸿林便被这个假动作给骗得向左侧移动,而沁园十七号却把左腿一收鞋底在皮球上一抹,折向了另一侧……看台上立刻传来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和叫好声。连郑昌盛都不禁微微咧咧嘴——沁园十七号的这个动作实在是太逼真了。但是十七号摆脱魏鸿林之后并没有推进多少,已经退回来协助防守的高劲松一个干净利索的铲断便重新拿回了皮球的控制权,并且让对手一头栽倒在草丛里。 “小心!后面!”马成和魏鸿林同时出声警告高劲松。 高劲松立刻半侧身撩起了右腿,从他身后扑过去的沁园队员马上便调整了路线,他要掐断高劲松和马成之间的联系; 可他的企图没能得逞,高劲松撩起右腿同样也是一个假动作。直到那个沁园队员和他的队友们一道回撤重新组织好防守,皮球依然被高劲松控制在原地。高劲松没传球,也没带球向前推进,他只是站在原地唆着嘴唇四下里张望着自己队友们现在的位置和跑动的路线,甚至还伸出舌头润了润自己干涩的嘴唇。看模样,他压根就没有马上就传球的意识,更别提靠着这个机会给对手制造什么威胁了。 他这个莫名其妙的动作让一开场就你来往的激烈比赛突然停顿下来,虽然防守的沁园抓紧时机调整着防守位置,新时代队员也在尽快地重新转入进攻,但是所有人都禁不住自己心头泛起的疑惑,因为他们没看见他传球,也没看见他在带球跑动。他这是想做什么? 末了高劲松什么都没做,他也开始向前场跑动,但是皮球却还留在原地,直到魏鸿林过来把皮球踢给自己的后卫,并且再由后卫转递给又回过头来接应的马成…… 这个高劲松在搞什么?不少人都在问自己这个问题。但是他们都不会有答案。 一直板着脸看比赛的郑昌盛嘴角倒是泛起一抹笑纹。在比赛之前,他就再三叮嘱过他的队员,让他们一定要想办法把比赛的节奏放慢,不能随了长沙沁园的快节奏。但是这事说说容易做起来却难,他的队员显然不知道该怎么样去压下比赛的频率,比赛一开始就和对手较上了劲,你快我就要比你更快,几个来回下来,虽然场面上没吃什么亏,但是从攻防高速转换的一番光景看来,明显是着了对手的套——他站在场地边就是想着该怎么样去解开这个扣,不能让对手牵着自己的鼻子走,可即使是他打手势带吆喝并叮嘱,队员们也没法慢下来。直到高劲松这个莫名其妙的停球张望。郑昌盛就是为这个看上去莫名其妙的动作而得意的。假如说比赛是一塘静水的话,那么从比赛开始到现在的十几分钟里,这塘水都在随着长沙沁园扔进来的那颗石子在起伏荡漾,但是,现在高劲松又往这塘水里扔进了一颗石子,一前一后两圈涟漪交汇倾轧,谁输谁赢就难说了。 郑昌盛又看了几分钟,确认场上局面已经是真正的胶着状态之后,他就满意地回了自己的座位。他需要的就是这种平衡,需要的就是这种波澜不惊不浮不躁的场面,只要能安稳地过渡到下半时,只要他的队员不犯拙劣的愚蠢错误,那么,他至少能保证这会是一场平局。当然,他,还有他的助手们,都不相信这会是一场平分秋色的比赛,在把长沙沁园的比赛录象反反复复揣摩吃透之后,他们终于发现对手一个致命的弱点——沁园的板凳远远不够深度,他们的替补队员和主力队员实力差着很大的一截,而且,除罢屈指可数的三数个位置,沁园的绝大多数主力都是即将退役或者已经退役又重新出来的老队员,他们压根就没有支撑九十分钟比赛的体力。戴振国作了个统计,沁园接近一半的失球都是在比赛的最后二十分钟里,有超过四分之一的丢球是在最后十分钟里…… 郑昌盛坐下来,从椅子旁的挎包里拿出包饼干,掏了一片塞进嘴里。他的胃病还没有好,需要不时地拿点东西哄哄它,但是他又没有吃东西的胃口,所以他就象畏惧吃药的孩童一样艰难地咀嚼着。干巴巴的饼干在嘴里化成了碎渣,同样是干巴巴的。他很困难地把它们咽下去,还没嚼碎的大块让他的喉咙被顶得生痛,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有一种即将呕吐的感觉。这个简单的吞咽动作让他挣出了一头汗。坐在他身边的戴振国马上递给他一瓶水。守门员教练和孙峻山也很关切地转过头来望着他。 他好歹是和着水把饼干末都咽下肚,这才勉强对他们说:“没事。”这更象是他在自己安慰自己。 看他的脸色渐渐缓和过来,戴振国就说:“魏鸿林防不住。” 他们都知道戴振国在说什么。沁园的十七号非常活跃,经常从左侧一直带球运动到右侧,看来尤慎给予了这个得意弟子很大的活动范围。而且十七号的速度非常快,魏鸿林根本就没法跟上他的节奏,更不要说这个踢野球出身的家伙还有一手细腻得让人赞叹的脚下活……即使是身体对抗上魏鸿林也不占什么优势,三次争顶一次都没能成功——对手足足比他高出十公分,弹跳力也不输给他。现在全靠着高劲松时常回来协助防守,才没让沁园十七号觅得什么机会。 戴振国又说:“要不,让高劲松回撤一点?这样压力没那么大。” 郑昌盛思忖了一下,果断地拒绝了这个建议。高劲松的位置能有效地掐断对手前后腰之间的联系,而且他略微突前的位置也压制了对手后防线的提前,最最重要的是,高劲松是场上控制比赛节奏的唯一可靠队员,假如把他身上的防守责任扩大,也许就会破坏这来之不易的局面。老教练想了想,说:“那就让右前卫别太积极,要多防守。”沁园的十七号喜欢在中路和左路活动,只要自己的右前卫少参与进攻,就能更好地遏止对手。 郑昌盛站起来再一次走到场地边,扯住马成叮嘱了几句。 可惜马成还没来得及把话递过去,场上局势就陡然一变。 原本马成是想把主教练的话告诉高劲松或者魏鸿林,让他们窥机会转告右前卫,但是沁园在右路的进攻被右前卫成功地拦截住,并且从对手的脚下获得了皮球;他带着皮球一路前进,并且连续和高劲松完成了二过一和二过二的小范围配合,最终他成功地带球切入沁园禁区的右肋,还完成了一次质量不高的传中——他传出的球既高且飘,掠过所有人的头顶落向禁区的另一侧;伤愈重新参赛的俄罗斯外援谢廖沙和沁园中卫你挤我扛一番争夺,却都没能顶到这个球,反而是恰好从边路包抄进禁区的马成抢到了第一落点,在把皮球顶回禁区的同时,他也被一头撞到他胸口上的沁园队员顶得翻倒在草丛里;皮球砸向地面又轻轻地弹起,从突然加速摆脱防守却又冲过头的张迟两腿之间穿过去——看上去就象是张迟刻意这样做的一般;张迟骤然加速显然吸引了禁区里防守队员的注意力,待他们发现张迟只是进攻的一个幌子之后,高劲松已经迎着皮球撩腿就射;只顾着提防张迟的沁园守门员倒是做了一个半侧身腾空救险的漂亮动作,只可惜他舒腰展臂的时节,皮球已经撞进了网窝,连带着球网都陡然向后高高鼓起了一长截…… “哦呀!”早就站起来伸长脖子屏息静气张望的新时代教练替补席上立刻一片欢呼。 进球的高劲松攥了拳头狠劲挥舞着,嚎叫着,一蹦就是三尺高,然后他便被右前卫连推带攘地摁到了草丛里,被赶过来的张迟马成谢廖沙魏鸿林他们好一阵锤打…… 最早从领先的惊喜中清醒过来的人是郑昌盛,他立刻叮嘱队员们,这个时候一定要盯死对手的几个箭头人物,尤其是那个十七号!一定不能因为领先而放松注意力,接踵而来的就是沁园疯狂的反扑,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大意!不能死守,尤其是面对沁园这种擅长进攻却不善于防守的对手时,绝对不能死守,要敢于扩大防守的范围,要敢于压出来,敢于和沁园对攻…… 不能不承认,郑昌盛的这些想法都是对症之药,但是他还是低估了对手,或者说,他低估了对手的十七号,这个时候,他原本该听从戴振国的建议,把高劲松的位置向后挪一些,好分担魏鸿林肩上的担子。然而他没这样做。老教练什么可能性都预见到了,却偏偏没有预见到很重要的一件事—— 第三十七分钟,沁园十七号从中路带球突进,第一个急停变向便把魏鸿林晃得脚步失了频率,第二次急停变向直接让他滚翻在草稞里,更糟糕的是,魏鸿林不仅把丢掉了自己盯防的目标,身体还阻挡了高劲松补位协防的路线……沁园十七号带球面对不住后退的关铭山时,关老大甚至都有一种视觉停滞的感觉——他明明看见对手提步撩腿跨向他的右侧,可对手的脚落下时竟然是他的左侧——再也来不及转身的关铭山手脚并用地在草地里踉跄了好几步,终于也匍伏到草丛里。但是他还是看见对手突然拧身射门的动作! 这一回轮到长沙沁园的队员欢呼庆祝了。 四分钟后长沙人再一次欢呼起来,他们的十七号在一次角球机会中用头球建功! 新时代的教练席上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痛苦地耷拉下眼眉,不忍心再用目光去责难他们的队员。他们已经尽力了。 哎——悠长的叹息同时回荡在每一个人的心底。 最自责的人是郑昌盛。老教练深深地凝视着远处禁区内外焉头搭脑的队员,恨不得给自己一拳头!他怎么就忘记了那个十七号的能耐呢?他怎么就忘记了自己给他的评价呢?“他天生就是踢球的!”而他的助手们给十七号的评价更是赞誉:“球星!”他不该小觑了这个家伙的作用!什么是球星?能力挽狂澜一锤定音的球员,才是球星…… 但是眼下的情势他更不能调整自己的战术布置,要是把高劲松也撤回来加强防守,那么谁去组织进攻?没有了陈明灿,临时客串的右前卫只能算作半条边,单单依靠马成一个人,那全然就是一场赌博!何况马成也不是正宗的左前卫。再说上半场比赛的时间马上就要结束了,他完全可以在中场休息时再做调整。当然,在郑昌盛的思想深处,他也不打算对技战术做什么调整,就全局而言,他的球队并不处于劣势,对手能扳平并且把比分反超仅仅是因为尤慎的手里有一张好牌。 事实证明,老教练又一次因为自己的固执而获得了意外的收获。 第四十六分钟,张迟在角球时趁着沁园禁区内一片混乱,在禁区线附近抢点射门——这一回他没再做什么多余的动作,只是迎着皮球就狠狠地抡起大腿怒射,皮球穿过林立的大腿从守门员的两手之间蹿进了球门…… 张迟狼一样的嗷嗷嚎叫与主裁判宣布上半场结束的哨音几乎是同时回荡在空旷的体育场里。 下半时刚刚开始,张迟就再一次展示了他这个乙级联赛最佳射手的实力—— 第四十八分钟,马成在沁园禁区左肋突破传中,皮球速度既快,线路又很平,五个沁园防守队员和两个新时代进攻队员差不多同时赶到,一个个伸头探脚,却都没能触到皮球,沁园的守门员又不敢贸然弃门出击,于是大家都只能咬牙切齿眼睁睁地看着皮球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从球门的这一端倏然奔向另一端; 张迟就在那一端; 张迟根本就没有做好头球轰门的准备,而且他也没料想到皮球竟然会躲过那么头脚飞到自己面前,他已经跑过了头,阻挡在他身前和球门之间的对手根本就不会给他回身做动作的时间,更糟糕的是,这个皮球的飞行高度比他的身高还略高一些…… 但是他立刻用身体倚住防守队员,接下来的动作更是让所有人目瞪口呆——倒勾! 最让人不可思想议的是,这个球竟然进了! 连主裁判示意进球有效的哨音似乎都慢了半拍。直到兴奋得无以复加的张迟一把扯掉球衣光着脊梁挥舞着蹦跳着庆祝自己进球时,凝视了巡边员一眼的主裁判才有些犹豫地吹响了哨子,并且把手指向中圈。 三比二! 啊哈!场边和看台上的新时代人立刻沸腾起来,他们简直不知道该如何表情自己激烈的情感,只是狠命地鼓掌跺脚,并且嘴里大声叫嚷着张迟的名字。 主裁判善解人意地没有催促在场地边拥抱成一团的新时代的教练和队员们,直到他们自己渐渐平息下,场上队员和替补队员们分开,他才低头看了看表,记下了耽搁的时间。然后他就对违规脱衣庆祝的张迟出示了一张黄牌。 张迟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没为自己申辩,这是他的错。他赶忙穿好球衫,并且跑向自己的位置。他的队友们也没责怪他,只是朝他理解地笑笑。无论是谁,在正式的比赛里打进这样的一粒精彩进球,都会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何况他不仅在如此关键的比赛里打进了一粒堪比千金的进球,并且这球还进得如此漂亮耀眼哩! 重新开球之后,郑昌盛接受了上半时的教训,把高劲松的位置后撤,让他和魏鸿林组成双后腰,在后防线之前筑起了一道强硬的屏障。这次调整很及时,风格偏软的魏鸿林面对对手时往往不能和对手直接对抗,而是用技术或者意识来化解,高劲松却不畏惧这种面对面的交手,他甚至会用凶悍的铲断或者直接的身体对抗来警告对手,从中路突破需要付出一些代价。当然这并不意味着高劲松的动作肮脏,他只是比魏鸿林更凶狠,也更简单。 双后腰战术很快就显露出效果,沁园几乎快放弃中路进攻了,并且他们的十七号更多的时候是在两条边路活动,这无疑也极大地限制了他在球队里的作用——他是沁园的灵魂,是进攻的组织核心,当他需要避开魏鸿林和高劲松的锋芒重新寻找进攻线路时,实际上就意味着新时代已经捆住了对手的手脚。随着时间的推移,双后腰的防守效果愈加地明显,原本依赖地面配合推进的沁园已经禁不住越来越少的时间的折磨,开始尝试起长传冲吊,而他们的主教练尤慎,几乎就一直站在场地边大声地指挥着他的队员。 连不怎么懂球的孙峻山都看出些门道,但是他又有些疑问,所以他问旁边的戴振国:“怎么我觉得高劲松比魏鸿林表现得还要出色?”这其实也是一种责问,既然球员有主力非主力之分,为什么表现更好的球员却得坐在替补席上。 戴振国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和总经理譬说这中间的种种因由。他想了想,然后尽量简单地说道:“作为后腰,他们俩的水平也差不太多。——但是魏鸿林是我们租借的球员,只踢这一个赛季,他明年就会去踢甲A,还很有可能重新夺回自己的主力位置,他自然会有所保留,有些可能带来危险的动作,他肯定不会做。高劲松是我们自己的队员……”看见孙峻山已经在若有所思地点头,他就没再说下去。 郑昌盛也听到了两人的对话,不禁也有些感慨。是啊,高劲松是在为自己踢球,魏鸿林是在为别人踢,出发点不同,表现自然有差别。但是为什么不用高劲松?因为……因为他到现在才开始信任他。而之前一直很信任高劲松的戴振国,在总决赛之前又开始怀疑高劲松,这同样也是因为出发点不同。出发点不同,结果自然就不一样。 几个人各自有各自的心思和感想,场上的形势倒也没什么出奇的变化,进攻乏术的长沙沁园祭起长传高吊的大旗,到头来不仅没结果,连花也没开上两朵——新时代两名中卫都是既有身高又有经验的老队员,沁园匆忙中换上场的高中锋根本就讨不到好,他们的十七号倒是既有身高又有技术,却被人缠得几乎连球也沾不上边,至于其余的沁园队员,他们的体能已经开始出现了问题,不单奔跑不再那么积极灵活,连技术动作都有些走样。 形势正一点一点地完全落入新时代的掌握中。 从另外一个赛场传来的最新消息更是教人振奋:成都伊普森一比零领先青岛双喜! 看来,只要在剩下的不多时间不出意外,这轮比赛结束,球队将站到总决赛阶段积分第一名的位置上。四个积分在手,那么只要最后一场比赛不输给成都伊普森,新时代都会跻身明年的甲B行列。至于最后一场会不会输,连孙峻山都能很有底气地说,不可能!他的球队只要执行双后腰战术,那就是乙级联赛里最坚固的盾!从来没想到第一年组队参加职业联赛就能有如此收获的孙总经理都快要在心里酝酿庆祝酒会上的发言稿了,而且他也在认真地思考明年球队的构成,他该挽留哪些人,该挽留哪些队员。 比赛进行到第八十分钟,在本方的禁区前沿,魏鸿林准确地判断出沁园十七号的传球路线,并且成功地阻截下这次传球;他立刻把皮球长传到中场; 谢廖沙和两个对手在中圈弧里争到头球,并且把皮球顶向沁园防线的背后; 比沁园中卫启动晚的张迟却先一步获得皮球的控制权,并且依靠速度的优势飞快地带球狂奔向对手的禁区; 在他和沁园的球门之间,只有一个守门员; 单刀! 体育场里所有关心这场比赛的人全都站了起来,看着张迟把皮球向前一趟就闷着头狂奔; 沁园守门员犹豫了一下,在发觉自己根本就不可能得到队友的帮助之后,他果断地弃门出击; 张迟犯了一个很致命的错误,在进入禁区前他不该再趟那一脚,这次趟球力量没能控制好,或者是因为草坪的这个位置被双方球员反复争夺而失去了草皮的功效,或者是因为他希望能来个人球分过,总之,皮球离他的身体稍微远了一点,即使他再努力地伸出脚去想在皮球上捅一下,也没能快过沁园守门员那双灵活的手,他的脚尖只比守门员的手慢了那么一点点,那倒霉的该诅咒的一点点…… 抓住皮球的沁园守门员立刻把身子蜷缩起来,把皮球紧紧地掩护在胸口,而生怕踢到对手的张迟也赶忙收住脚,却再也控制不住身体的重心,他就象被守门员的手或者胳膊或者身体绊了一下那般,一头栽倒在已经磨去草皮露出深褐色的沙地上,哼哼叽叽地半天也没爬起来。 所有人的心一下都揪紧了,齐刷刷地望向已经快步跑过来的主裁判。 这是不是点球?! 是点球的话,那么长沙沁园连胜的记录就此作古,能不能晋级甲B也是两可之间的事,而新时代就笃定获取三个积分,晋级的事几乎就是板上钉钉! 裁判员怎么判? 主裁判的手并没有指向十二码处的那个已经有些模糊的白色圆点,而是严肃地站在张迟身前,并且竖起一只手掌,向他招招手。他很快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黄牌,朝张迟晃了晃…… 什么?!给张迟一张黄牌?! 连从这个判罚里获得好处的长沙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们张口结舌,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样去表达自己的情绪,臆证了半天,才想起来应该为这事欢呼几声。 新时代的队长关铭山还有场上队长马成立刻过去为张迟辩解,并且一再解释张迟并不是假摔,他是因为那一交跌得太狠而且脚在沁园守门员身上绊得厉害,一时不清楚自己有没有受伤,才没敢及时爬起来…… 作为球场上的执法者,主裁判根本不会去听他们的申辩和解释,他只是愤怒地想挣脱那些攀附着他手臂的新时代队员,并且大声地警告他们,然后毅然决然地从裤兜里掏出了红牌,朝还跪坐在地上鼻子嘴角带血的张迟比划了一下。 脸色铁青的郑昌盛一脚就踢飞了面前的矿泉水瓶。 老教练气得浑身都在哆嗦。他现在只想骂娘,只想诅咒那些背地里使阴脚下绊子的人,只想把这张黄牌还有这张红牌一起揉碎了全塞进那个狗屁不是的主裁判嘴里! 假摔?假摔?!滚蛋吧,哄谁啊!这事要没人主使,要是没人使钱犯坏,主裁判敢闭着眼睛说瞎话?是的,是的,他知道干这事的人是谁,自打一到这块肮脏的地界他就知道,他几乎都能点出他们的姓名,但是他不知道他们怎么就敢这样做?这还要不要脸?还有没有人出来管管这些混帐王八蛋! 面孔扭曲的孙峻山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成都伊普森!” 沁园的主教练只能无奈地朝这边的几个同行苦笑一下,然后马上就招过两个队员面授机宜。比赛虽然时间不多,但是对手就剩十个队员,再不搏一番就没机会了。 几十年的风风雨雨里见识过种种丑恶勾当的郑昌盛终究还是清醒过来。他明白,眼下再说什么都屁事不顶,最关键的是守住这三分,只要守住了三分,那就什么都值当了! “死守!盯死!朝死里盯!”这就是郑昌盛给队员的指示。 比赛最后的时间里两支球队流的不再是汗水,而是血水,他们中的不少人以前还是队友,或者是熟人,在不久之前他们还在一个地方吃住说笑,但是现在,为了各自俱乐部的利益,也为了各自的利益,他们都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来进攻,来防守,来争夺…… 刚刚换上场不久的沁园中锋被体育场工作人员用担架抬下场,并且立刻就送上了一直等候在体育场里的救护车,救护车叽里呱啦地嚎着一溜烟去了——高中锋在争抢一个角球时和高劲松撞到一起,中锋当场休克,高劲松也被队医抬到球们后去紧急处理伤口;魏鸿林被替换下场,他的膝盖被人踹了一脚,当时就抱着腿在地上痛得直打滚,凄厉的哀号就象鬼哭一般;沁园十七号迎球冲顶时被关铭山一脚闷在脸上,幸好那是鞋面,即使是这样,沁园十七号也在地上躺了半分钟都没能清醒过来…… 沁园还是没能守住这三分。 魏鸿林受伤下场,高劲松还在球门后让队医处理眉梢处那道裂开的伤口,下半时几乎看不到人影的沁园十七号终于觅得一个机会,把皮球从人缝里打进了球门的死角…… 未完待续,预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 ------------ 第二章(27) 比赛结束了,失望和失落一同爬满了伫立在场地边的郑昌盛那张黝黑的老脸上。两次领先,两次都没能守住胜利的果实,球队付出五张黄牌一张牌红牌的代价,还有两名主力队员受伤,正躺在场地边接受队医的紧急治疗,这一切却仅仅换来了一场平局,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他的球队就充满了如斯多的坎坷?为什么他就不能轻轻松惬意地享受一场胜利带来的喜悦和满足? 所有的问题都没有答案。 他出神了好一会儿,直到戴振国走来告诉他另外一场比赛的结果:"青岛双喜和成都伊普森也打成了平局……" 郑昌盛没作声。 戴振国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又说道:"我让魏鸿林去医院检查一下。--虽然队医和他自己都说没什么大碍,但是我觉得还是去检查一下心里才塌实……"其实这事他自己就可以处置,压根不用向郑昌盛汇报,但是他总觉得要说点什么才好,不然心里实在是堵得难受。 郑昌盛点了点头,转脸望了下正在一个队医搀扶下一瘸一拐走向运动员通道的魏鸿林,问道:"高劲松的伤怎么样了?"他也不该向戴振国询问这档子事,而是应该亲自过去看看,但是他也觉得要找点话来说,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没等戴振国回答,他就拖着疲惫绵软的两条腿,走向了自己一方的球门。 高劲松在一次争抢中和沁园的中锋撞到一起,眉骨上豁开了一条血口子,眼下正躺在球门后的草丛里接受队医的处理。虽然看上去他的眼角和鼻梁以及半边脸颊上都还残留着一些淡淡的血迹,看上去情况很糟糕,但是这实际上只是很轻的皮外伤,不会影响他参加下一场比赛。 队医的话也证实了两位教练员的看法。除却青岛双喜和成都伊普森的平局,这大概是不多的几桩值得庆幸的事情。俩人的心里不由得都泛起了一阵轻松。眼下就要看魏鸿林去医院检查的结果了。 在下榻的宾馆餐厅里吃晚饭的时候,检查结果终于出来了--魏鸿林的膝盖没事! 手机还捂在耳朵上,总经理孙峻山就已经大声地宣布了这条消息。餐厅立刻鼓荡起好一阵欢呼,不少人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甚至把餐桌拍得噼噼啪啪直响。这一阵骚乱不仅让餐厅里的服务员感到惊奇,连伙房里的厨子都扒着门探头探脑地朝餐厅里张望,还招惹来了宾馆的一位经理和两个保安--他们都以为这里出了什么乱子。 郑昌盛一直紧锁着的眉头总算舒展了一些。从医院传来的这条好消息意味着,在下一场比赛里球队的防守体系还能继续保持完整。虽然从前面比赛来看,这条防线实在不能让人放心。可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无论从人员调度上还是时间上都不容许他重新布置防线。况且,他眼下还面临着更教人焦愁的问题--下一场比赛张迟和马成都没法参加,张迟是因为红牌,马成则是累计三张黄牌而自动停赛一轮,他们俩的缺席让球队的中前场出现了无法弥补的损失…… 他沉思着推开几乎没有动过的餐盘,习惯性地掏出了烟和打火机。 现在的情势非常复杂,四支进去总决赛的球队就象一团乱麻紧紧地纠缠在一起,谁都没能捞到足够晋级的积分,谁都没有丧失晋级甲B的希望,即使一胜一平积四分的长沙沁园,依然有可能功亏一篑:要是他们不敌青岛双喜而新时代又胜了成都伊普森的话,那么,两轮比赛仅积两分的双喜和新时代就会挤掉长沙人,昂首直升甲B;而只有一个积分的成都伊普森要是在最后一轮里拼掉新时代,那么只要青岛双喜没能赢过长沙沁园,成都人也会欢天喜地地去庆祝他们的晋级。至于新时代,只要最后一场比赛不输,哪怕只是个难堪的平局,一样有晋级的指望--只要长沙沁园干掉青岛双喜就成。即便长沙沁园和青岛双喜踢成平局,新时代依旧有可能笑到最后,前提是青岛双喜的进球只能是一个--就算青岛双喜进了两个球,按照规则,两支积分相同净胜球相等进球数一样的球队还得再踢一场附加赛来争夺最后一个名额。真要是走到那个时候,郑昌盛也不畏惧,到那时他的球队几乎是完整的阵容了,对抗青岛双喜,他和他的球队都有心理上的优势…… 孙峻山打发掉宾馆的经理和保安,又打了两个电话,再回到餐厅里,清了清嗓子大声地宣布:"再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经俱乐部董事会研究决定,最后一场比赛的胜场奖金提高到两百万!每个进球奖励五十万!" 餐厅里又一次喧嚣热闹起来…… ********* 新时代和长沙沁园那场精彩的比赛还上了中央电视台周中播出的足球节目,在电视里,两个节目主持人对张迟那粒技惊四座的倒勾射门给予了高度评价,而上演了帽子戏法的沁园十七号更是让他们好一通夸奖,甚至还播放了他在前面几场比赛里的出彩片段。不用问,这些片段连同新时代与沁园的比赛,都是他们从长沙的同行那里找来的,因为国家队要迎战来访的阿根廷河床队,甲A联赛暂停一轮,没有材料做节目的中央电视台编辑也只能到处找米下锅。好在这"米"还算不错,勉强撑足了节目的时间。 "太不地道了,怎么光放我出丑的那几段呢?我那个飞身堵枪眼的飒爽英姿就连个影子也没看见!"魏鸿林坐在沙发里把电视频道转来转去,满是遗憾地嚷嚷着,"他们怎么就不放我成功铲断沁园十七号那两回呢?而且还没给我来个特写!"他转头问高劲松,"我这模样是不是不够上镜?" "难说。这是足球节目,总不能弄得和'动物世界'一样。"高劲松起身去给自己倒水,顺便拎了水瓶过来给魏鸿林的杯子里也续上。看了节目他也有些不舒服,他进球那回明明是张迟跑得煞不住脚,让电视一放,搞得就象是张迟刻意漏球给他一样--功劳的一大半都记到了张迟头上。 魏鸿林笑着骂了高劲松一句,见挑拣不到什么中意的电视节目,便随手撂了遥控器,惬意地舒展了一个懒腰,就说道:"联赛罢了,你跟我去武汉玩几天怎么样?反正接下来你也没个去处,干脆就在武汉待到我办完事结了婚再回省城。"他的婚期定在十一月上旬,刚好是甲A结束后的第一个星期,照他的说法,他为了这个日子可是费了不少心思,正好能把所有熟人一网打尽。 这事魏鸿林以前就提过一次,但是高劲松的兴致不是很高,这一回魏鸿林再提起,他也只是随口敷衍道:"再说吧。"要是球队成功晋级,他兴许会和魏鸿林一道去武汉,可要是球队失利了的话,他还得为自己明年的出路曲划打算,也许还得奔波上很长一段时间。 魏鸿林瞥了他一眼,问道:"孙峻山还没找你谈话?" 高劲松耷拉下眼帘摇摇头,端起杯子来喝水。俱乐部已经在暗地里找队员谈明年的合同了,象关铭山马成他们,就已经应承俱乐部明年继续留在球队,张迟也答应,只要明年球队能踢甲B,他就不会走。听说连几个没踢过两场比赛的队员都被孙峻山喊去关起门来说过话,却没见着谁来找他。他不免很有些失望。 "听说有俱乐部在和你联系了?" "是有那么两三家吧,--都是经纪人,也不知道这事是真是假。我都没答应他们,也没拒绝,只说等踢完决赛再看。"从内心里说,只要俱乐部给的价钱不是那么太离谱,他还是期望能呆在新时代,能继续呆在省城,最重要的是,他希望能和现在这一拨已经厮混熟了的队友们在一起,虽然有这种或者那种矛盾,但是哪里又没有这些矛盾呢?何况他了解他们,就象他们了解他一样,这总比去一个陌生的环境踢球要好得多。当然,要是有机会去更广阔的天地里翱翔,或者有挣大钱的机会,他也不会拒绝。但是差不多的条件下,他一定会优先考虑留在新时代俱乐部的。 魏鸿林不吭气了。过了半晌,他才问:"你觉得,咱们最后一场能赢吗?估计到时裁判可黑着哩,指不定进了的球也要给吹出来。" 高劲松垂着眼捧着茶杯唏溜唏溜地喝水,良久才说道:"黑也得赢啊。输不起,平局我都觉得不牢靠。" 魏鸿林再没了声气。是啊,这个时候只能想着赢球了,只有赢了这场比赛,高劲松他们才能把命运把握在自己手里--至于他自己,他明年会回武汉雅枫去踢甲A联赛,凭他现在的状态和过去的人缘,他还有很大的机会踢上主力…… "我有两个好朋友在广东一家甲B俱乐部里踢球,也能在俱乐部里说上话,要是……我可以让他们帮你说项。" 高劲松笑了,说:"要是明年真没饭吃,我肯定要找你帮忙。" ************* 新时代的最后一场比赛被安排在这座城市的另外一处体育场里,在之前的小组赛里的最后一场比赛,他们也是在这里对阵成都伊普森。 赛前热身的时候,郑昌盛就已经觉得有些不对劲,球场上的草皮绿得有些反常。有着同样疑问的戴振国立刻弯下腰在草丛里摸索了几把,然后搓着手站起来,冷笑着说道:"刚刚洒过水。" 也在一旁的孙峻山疑惑地问道:"什么意思?" 郑昌盛笑着给总经理解释:"欺负咱们是北方球队,不习惯水战,再说场地湿滑,也不利于咱们打出流畅的地面配合。"他转过身来望望坐得满满盈盈的主席台还有主席台两侧看台上黑压压一片的观众,又笑着说,"成都伊普森手笔不小啊。"主席台对面的几块看台上也坐满了观众,不仅有几面和伊普森队服一般颜色的旗帜在摇晃,看台前还挂了好几幅预祝成都伊普森晋级的标语,更有一支穿戴得整整齐齐的乐队,喇叭小号铜锣大鼓地随着乐队指挥的标杆演奏着人们耳熟能详的歌曲。 戴振国也笑起来,说:"我听人说,为了这场比赛,伊普森光赠票就送了三千多张。" 孙峻山四下里张望打量了一回,回头说道:"肯定不止三千人……" 戴振国说:"今天早上这里的报纸都登了,今天来看这场比赛的,赛后凭票去领两盒红梅烟。" 这话让三个人一起笑起来。 郑昌盛把手里的半截烟卷掐灭,随手扔到场地遍的泥土跑道上,说道:"管他来了多少人看比赛,反正他们就能上十一个队员。十一个对十一个,谁输谁赢全凭真功夫!" 随后的比赛也映证了老教练的话。不论成都伊普森送出了多少赠票,不论他们的球迷有多么的热情,也不论他们请来的那支乐队有多么的卖力,急于拿下这场比赛的他们就是拿新时代没有办法,不仅没能取得比分上的领先,而且还渐渐地失去了对场面的控制,新时代的中卫关铭山现在要时常前进到中圈弧附近,才能让球队的中场和后卫两条线之间不至于出现较大的空隙。 事实上关铭山也是这场比赛里表现最抢眼的新时代队员,三十多分钟时间里,他已经化解了对手一次单刀球的机会,有两次成功的抢截,第十九分钟甚至他用脚在球门线上把对手的射门勾了出来。这还不是全部,依靠丰富的比赛经验,他和那个朝鲜外援几乎让对手的高大中锋无所作为,成都伊普森七次成功的下底传中,对手一次也没能抢到第一落点。 高劲松的位置再一次被提前,又充当起前腰和影子前锋的双重角色。他知道这一回他肩头的担子有多重,他不仅要组织好球队的攻防,还得随时回去支援魏鸿林,更重要的是他还要抓住机会为球队破门得分--张迟和马成不在场上,他就是球队里破门次数最多的队员了。临上场时,郑昌盛几乎和所有人都说了一句"好好踢、加油"之类的话,到他这里时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现在趴在湿漉漉的草丛里,满头满脸都是沙子和碎草。这都不知道是他第几次被对手放倒在地上了,右脚踝处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刺痛--呸!这帮兔崽子倒是知道他右脚踝上有伤哩,次次都奔这里来。他的右肋也点发酸,呼吸时隐隐胀痛,就象有什么东西阻碍着胸部扩张一样。这是对手用手肘顶出来的,可当时近在咫尺的主裁判楞是就没看见这个毫无争议的犯规行为,连眼皮子都没撩一下就追着皮球去了。 他试着活动了一下脚踝,翻身坐了起来,把已经撕开一条大口子的球袜使劲朝上扯了扯了。他不禁有些庆幸,要不是护腿板挡着,就凭刚才这一下,他非得去医院陪陈明灿不可。然后他双手撑着地慢慢地直起身子,尝试着用右腿使力跑了两步,还行,估计还能扛几下狠的。那个专一盯防的中卫大概是想过来帮他一把,但是看见新时代又一次由守转攻,立刻就停了脚步,并且大声地指挥着自己的队友站好位置。 刚刚爬起来的高劲松转眼就又教两个对手放倒在草丛里。 这一次对手友好地朝他伸出了手,高劲松也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可这次握手并没有增进俩人之间的友谊,第三十六分钟,两人在禁区前争夺一个传中球,被倚在身后的中卫伸出脚来捅球,全都捅在高劲松的右脚踝上;而高劲松向后支棱的手肘也狠狠地顶在对手的隔膜上。 这个隐蔽的小动作没有逃过主裁判的法眼,他立刻鸣哨示意比赛暂停,跑过来严厉地警告了高劲松。 高劲松盯着那个声色俱厉的那个主裁判,也没声辩,只是用手朝自己的球袜指了指。看见那条口子没?看见他们怎么对我的没有? 主裁判没看见高劲松一次次倒在草稞里,但是新时代绝大多数的犯规他都看见了,比赛进行到现在,他所出示的两张黄牌全给了新时代,而双方的犯规次数是十一比三。 好在比分还是零比零。 第三十八分钟,高劲松再次在中路禁区前得球,右脚一扣左脚一抹,立刻甩开了伊普森的中卫,两步之后右脚从球上划过却用外侧把皮球一蹭,人也跟着向右一闪,迎面扑来阻拦的对手就忙不迭地改变方向,可他只来得及把高劲松铲倒在地--高劲松倒地之前已经完成了射门,他的半转身射门不仅势大力沉,射门的时机更是突然,伊普森的守门员连个防守动作都没做出来…… 新时代替补席上的人哗地全都冲了出来,但是他们的欢呼被主裁判刺耳的哨音掐断了。 犯规在先!主裁判的手坚定地指向一脸茫然的谢廖沙,这个新时代的前锋被人侵犯了,所以进球不算!主裁判煞有介事地把那个抓扯谢廖沙的成都伊普森队员叫到面前来,大声地警告了一番,并且向他出示了一张黄牌。 新时代的队员立刻围住了这个突然间目光如炬的主裁判,乱糟糟地责问他,或者苦苦地哀求他,有人甚至激动地推攘了主裁判好几把。 但是这些都不足以让主裁判改变主意,他坚决地分开了围住他的新时代队员,走到谢廖沙被人侵犯的地方,示意这只是一个直接任意球。 要不是戴振国和守门员教练拦得快,愤怒到极点的孙峻山几乎要冲进球场里去教训那个昧了良心的主裁判。郑昌盛黑着脸找到第四裁判官,恼怒地责问他,这次犯规到底算怎么回事?并且连嘲带讽地问,组委会从哪里找来这么一个瞎子执法这场比赛,看过他的身份证和裁判资格证没有。 第四裁判官当然不会和一个即将失去理智的人斗嘴,他只是冷冷地盯着郑昌盛,直到守门员教练跑过来把老教练拖走,这时他才很好心地说道:"你们要管住他。这一次就算了,再有一次的话……"他没说再有一次到底会怎样。 "他们没站够距离!"罚直接任意球之前高劲松反复朝主裁判示意,伊普森的人墙距离皮球的距离绝对不符合规定,绝对没有九点一五米,但是回答他的是主裁判冷冰冰的目光。主裁判还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依然一句话也没说。 高劲松不敢再耽搁,他甚至连指挥队友跑位的时间都没有,打量了一番禁区的情势退后几步,疾进两步就把皮球踢了出去。 皮球倏然扬起,从五人人墙的头上飞过,带着剧烈的旋转划出一道不大的弧线,直奔成都伊普森球门的左上角; 伊普森守门员重点防守的也正是位置,他立刻跃起伸直手臂…… 即使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还是没能触摸到皮球…… 皮球撞在门柱和门梁交界处的那声闷响就象砸在所有人的心头,瞬间沉寂的体育场里霍然便响起一片激烈的鼓噪欢呼声,庆幸伊普森逃出劫难的鼓点几乎擂成了一条线,那几面旗帜也疯狂地挥舞起来。 新时代的替补席上只有一声长叹,而且是一声被淹没在喧嚣热闹中的长叹。 郑昌盛痛苦地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已经进了的球竟然被昧了良心的主裁判给吹出来,这沉重的打击让新时代队员感到一种无助的绝望,他们对这场比赛的种种希望以及对今后道路的种种设想,全部被这无情的哨音给剥夺了。更可怕的是,通过两个多月十场比赛一点一点树立起来的信心也在这一瞬间崩塌了,他们又一次怀疑起自己。但是这与联赛刚刚开始时怀疑不同,那时他们是怀疑自己的实力,这一次是怀疑自己的命运--实力是可以弥补的,只要有耐心肯努力就行,可凭什么去和命运抗争呢? 没有信心又处在绝望中的人往往会选择放弃自己努力的目标,新时代的大多数球员也是这样,他们的奔跑不再积极,防守也不再严密,进攻时……哎,哪里还谈得上进攻,已经踢进球门的球都能不算,进攻还有什么用?! 逃过一劫的成都伊普森却是来了精神,顷刻间便把局势扭转过来,短短几分钟,他们已经有了五次射门两次角球,还有一次正面球门距离不到二十米的直接任意球机会。 可这些机会他们一次都没能把握住,关铭山还有那个朝鲜外援以及撤回到后卫线的高劲松就象三块磐石,粉碎了成都伊普森一次又一次的努力。 关铭山是新时代球队里声音最大的人,他用自己的大嗓门不停地呵斥着自己的队友,指挥着他们,咒骂着他们,激励着他们,顽强保持着完整的防线。只要成都伊普森进不球,只要新时代不输掉这场比赛,甲B的门票还没拿稳妥的长沙沁园就会收拾掉青岛双喜,就会替新时代扫掉前进道路上的最后一个绊脚石。但是,这一切的一切,都寄托在一件事情上--新时代绝对不能输! 第四十四分钟,成都伊普森从边路突破,新时代的边前卫和边后卫都只是约略地骚扰了一下,便把他放了过去,边前卫甚至连回追的力气都不想浪费,无精打采地跑了几步,就停下脚步; 关铭山立刻迎了上去;高劲松马上填补了他的位置,并且招呼着魏鸿林,让他跟住那个斜向穿插的伊普森前锋,还朝另一个中卫摆摆手,示意他往后收一点,要是关铭山没能拦下对手,自己先上去而他来负责保护; 关铭山在禁区线外一步不到的地方接住了对手,对手的假动作没能迷惑住他,他果断地伸脚阻拦,喊干脆地把皮球阻截下来,并且让对手因为拼脚力失败却又煞不住脚步而一个腾空翻倒在草丛里; 主裁判的哨子又一次鸣响! 点球!主裁判手指的方向非常坚决。 黄牌。主裁判给关铭山这个处罚时有些犹豫,毕竟关铭山和对手几乎没有身体接触,即便他再敢乱判罚,可也得为自己的判罚找点事实作依据啊,即使这依据再牵强,那也是事实是依据呀。 关铭山瞪着主裁判,连一句争辩都没替自己说,只是抹了一把脸,一脚就把皮球踹出边线,并且啐了口唾沫。 主裁判立刻就找到了证据。 他大腿上挂着的唾沫就是证据! 主裁判二话没说就掏出了红牌…… 再也掩不住自己怒火的关铭山立刻要扑向了主裁判,旁边的高劲松和魏鸿林马上一左一右地架住了他。和裁判动粗吃亏的永远是自己,就算关铭山打了他,那又能怎么样,除了换来更严重的处罚,一点好处都没有--处心积虑的主裁判怎么可能更改自己的决定呢? 把主裁判从头骂到脚的关铭山最终还是骂骂咧咧地朝场地边走去。他忽然又掉头走回来。魏鸿林急忙迎上去,他生怕这个家伙脾气上来真把主裁判揍一顿,那样的话说不定他明年就别想踢球挣钱的事了。 关铭山扒拉开魏鸿林,嘟囔了一句:"放开我,我又不是去揍他!我还怕脏了自己的手哩!"他大声喊着高劲松,让他赶过来,就从胳膊上拽下队长的袖标递了过去。他重新朝场地外走去。 一直伫立在场地边观看比赛的郑昌盛就象迎接一个凯旋归来的士兵那样,握了握他的手,并且说道:"辛苦了。" 关铭山苦涩地笑了笑。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是他又闭上了嘴。他顺手抹了一把脸,把满头满脸的汗水和着自己的泪水一道抹去。 "下去休息吧。"郑昌盛拍着他的肩头。 "嗯。" "你做得很好,很好……"郑昌盛说道。他说不下去了。他赶紧回过头,希望让残酷的比赛来冲淡那股突然之间涌到自己胸膛里的辛酸。他没有成功,泪花还是泛起在他的眼底。 高劲松迷茫地拿着队长袖标,那块红色的绒布握在手里,就象握着一块烫手的山芋一样。关铭山怎么把它给了自己?论资格论名气都轮不到他来当这个队长啊。他不知所措地把它递给魏鸿林。魏鸿林凝视着袖标,缓缓地摇了摇头。他当然明白为什么关铭山把这份权利和荣誉给了高劲松,却没有给他--他的心不在这里,他的心在武汉,他的心也不在新时代,而是在武汉雅枫,关铭山怎么可能把队长袖标交给一个心都不随着新时代一起跳动的人呢? 高劲松拿着袖标又把求助的目光转向别的队友。他们都默默地注视着他,没一个人愿意上来接过象征着荣誉同时更象征着责任的红色布条。 于是高劲松只好忐忑不安地戴上了队长袖标。他还扬脸看了看体育场围墙边矗立着的那块高高的计时钟,不禁有些庆幸,谢天谢地,上半时比赛马上就结束了…… 成都伊普森罚进了那粒点球,比分变为一比零。 新时代在中圈刚刚开球,主裁判就吹响了上半时结束的哨音。 ********* "……他们一定会围着咱们打,所以咱们的反击一定要坚决!一定要坚决!高劲松,反击时你要上去,要敢于远射,不用等队友都到位!防守,我是说防守,要敢拼,要狠!"中场休息时,郑昌盛甚至甩开了图板,直接告诉他的队员该怎么踢。他没提战术,因为在精心设计的战术在主裁判面前都是纸老虎,他也没提防守的重点,因为所有的方向都是重点,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叮嘱队员们,一定要集中注意力,一定要坚强,更要顽强…… 脸色铁青的孙峻山推门走了进来:"长沙沁园和青岛双喜还是零比零!" 没人对这条好消息表现出丁点的喜悦,连传达这条好消息的孙峻山本人都没流露出半点喜色,他的语气平淡得就象在说十万八千里之外发生了一桩芝麻大的小事一般。郑昌盛只是一挥手,平静地说道:"咱们不管别人--反正咱们是不能输!下脚要快,要狠!"他都没提醒那几个有黄牌的队员注意动作别太大。 直到戴振国和守门员教练都发表过自己的看法有意见,郑昌盛也没提队长袖标的事。 高劲松坐不住了,他举起了袖标,吃吃艾艾地说道:"这个……它……我……"他不知道该怎么样去表达自己的意思,他该把这东西交给谁啊? "就是你!你就是场上队长!"郑昌盛说道,就象这本是一桩理所当然的事情一般。没人对这事有异议,责任感荣誉感自身能力以及稳定的发挥还有人缘,高劲松一样都不缺,而且,他在球场上还有足够的威严,在比赛里因为犯错被他呵斥的人里不仅有魏鸿林这样的绝对主力,还有张迟马成这样的球队大佬--这小子的确是块做队长的料。孙峻山甚至还赞许地瞥了坐在角落里的关铭山一眼,他实在想不到看着五大三粗的关铭山竟然还有这样的缜密心思,都被罚下场了,也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想透彻这么复杂的问题。 再回到赛场上,骤然当上一队之长的高劲松却有些蹑手蹑脚,他一时没法适应自己的新角色,指挥队友还有和队友说话都有点不自然。好在已经有了一个进球的成都伊普森下半场开始时也没急于进攻,好歹算是给他时间来熟悉自己的新身份。 随着比赛的进行,新晋队长高劲松也渐渐放开了手脚,有模有样地指挥起自己的队友来。 "拦住他!拦住他!"他一面跟随着面前对手的跑动路线而不停移动,一面大声招呼队友上去阻截; "去!盯住你的人!盯死他!你他娘地盯死他!"对手开角球时,在禁区里嚷嚷得最厉害的人就是他。 "你没吃饭啊?跑得那么慢?!不想踢就滚下去!"一次反击中替补前锋没能跑到位置,带球的谢廖沙只能眼睁睁地教三个对手围堵起来,再被夺走皮球,气得高劲松一溜烟跑到那个混帐家伙面前,唾沫星子直喷了那家伙一脸。 当然他最重要的事情还是防守。成都伊普森的队员痛苦地发现,关铭山被罚出场似乎并不是个好主意,撤回去踢中卫的高劲松也许什么都比不了关铭山,但是有一样东西关铭山肯定比不上他--他的动作远比关铭山凶悍。他已经吃了一张黄牌,但是做动作依然不犹豫,还是那么果断利索,试探几回之后,伊普森的两个前锋还有一个中场都不愿意再和他正面对抗,他们都有些怵他。而且他们也闹不明白,高劲松的速度并不快,防守动作也不能说是敏捷,但是他总能准确地判断出他们的前进路线或者传球意图,从而采取最有效的手段……他们很难绕过他,只好转到别的进攻方向上。 这样新时代的边路防守就有点吃紧,但是高劲松不是很在意,反正伊普森的两条边速度都不怎么样,而且他们现在也没全力进攻,只是在僵持的局面下时不时地骚扰一下,想看看有没有便宜可捞而已,只要留心点就不会有大问题。 但是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就在成都伊普森寻找机会捞便宜的同时,高劲松也在想办法从对手那里捞点便宜。事实上,他也一直没有放弃这种尝试。 因为人数上居于劣势,所以下半时新时代一直采取稳固防守侍机反击的战术,除过那名遭高劲松斥骂的前锋在前面游弋,别的队员基本上都退回了自己的半场加强防守,因此上新时代下半时线路清晰的有威胁进攻只有三次,但是这三次进攻有一个明显的特点,那就是每次进攻的时候高劲松都脱离了自己的中卫位置,一直深入到成都伊普森的后场…… 第七十七分钟,高劲松再一次带球过了中线; 伊普森的队员还有他们的教练都忽视了这个明显的信号,但是新时代的队员却都意识到高劲松跨过中线意味着什么--新时代的前锋中场还有后卫三条线一齐前倾; 新时代两个前锋的交叉换位以及两条边路的斜向内切,立刻让伊普森防线的有点混乱,急忙间他们根本反应不过来,不少队员还在张皇地赶回自己的位置和属于自己的对手,高劲松已经和右前卫做了一次成功的二过二配合,并且吹起了进攻的号角-- 高劲松传给右前卫;右前卫再传回绕过两名防守队员的高劲松;高劲松传给谢廖沙,横向奔跑,随便吸引走一名防守右前卫的防守队员的注意力;另外一名前锋在禁区另一侧向小禁区穿插;右前卫利用高劲松的掩护成功地摆脱,斜**禁区;谢廖沙护球之后立刻回给高劲松;高劲松马上转递给跟进的魏鸿林;魏鸿林直塞;无人防守的右前卫应势起脚射门…… 这一回主裁判再也没法帮成都伊普森的忙了,一连串的短传配合直让人眼花缭乱,待到所有人清醒过来,皮球已经在球网下的草坪上晃悠了…… 右前卫还是没敢立刻就庆祝这粒进球,直到主裁判无奈地吹响判定进球有效的哨音,并且把手指向中圈,他才跪在草地里掩面长泣…… 哭的人不仅仅是他,好几个替补队员搂抱成一团,就在场地边哭泣起来。 孙峻山坐在椅子上抹着眼泪。守门员教练哆嗦得连烟卷都拿不稳。戴振国得用一只手把持着才能教另外一只手摁燃打火机,可就是这样,他也没能把自己嘴里叼着的烟卷点燃。 自打下半时比赛开始就一直站在场地边的郑昌盛,大口大口地呵着气,两条腿不听使唤地抖擞着,两行浑浊的眼泪从他紧紧闭着的两眼里慢慢地浸出来,爬过他那两个浮肿的眼泡,爬过他那张透着红润的老黑脸,一直爬到他满是灰白胡子茬的下巴颏,然后滴落到地上…… 不容易啊,真的是不容易啊…… 新时代和成都伊普森最终踢成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平局。 就在他们这场比赛结束之后一分钟,在另外一个场地上,青岛双喜很"意外"地获得了一个点球,并且凭借着这粒点球,很"侥幸"地赢下了此前从来没在正式比赛里输过的长沙沁园。 …… 未完待续,预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 ------------ 第二章(28) 座落在一条宽敞但不繁华的街道上的锦苑宾馆,便是新时代俱乐部在成都的落脚点。但是眼下,被俱乐部完全包揽下的四楼已经不象往常那样热闹了,大部分房间都已经空出来。偶尔有穿着制服的服务员抱着大堆换下来的床单背面从走廊里走过,拖曳到地上的被角就会被厚厚的化纤地毯上的积尘染上一抹灰,挂在服务员手指间的钥匙串也会发出清脆但不悦耳的碰撞声。 高劲松就是被服务员收拾对面房间时开门关门的嘈杂声吵醒的。 他迷瞪着俩眼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头疼得就象要炸开了一样,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什么地方。 艰难的比赛、教人欢欣鼓舞的平局、两分钟之后传来的噩耗……还有昨天晚上那个已经不知所谓的沉闷晚宴——神色凄惶的孙峻山代表俱乐部说了很多话,面无表情的戴振国也代表教练组说了几句,最后是满脸通红的关铭山代表队员讲话……高劲松不记得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只记得自打坐下起,他就和外援谢廖沙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直到俩人都喝得趴到桌上。他还咋呼着嗓子唱过一首歌,直到自己泪流满面,再也唱不下去了……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 只有风儿在轻轻唱, 夜色多么好, 心儿多爽朗, 在这迷人的晚上, ……” 他忍不住又轻声地哼起了这首脍炙人口的歌。婉转悠长的旋律中,泪水再一次不可抑制地盈满了他的眼眶,然后顺着他的脸颊一直流淌到枕头上。 “别唱了!”有人粗暴地打断了他。 高劲松惊愕地转过脸去,这才发现和他同住一个房间的魏鸿林坐在沙发里。 魏鸿林并没有看他,只咬着牙狠狠地在烟灰缸里碾着一个快烧到头的烟蒂。他的脸色很难看,灰扑扑地就象才熬夜一般,头发也不象平日里那样拾掇得齐齐整整,而是东翘起一撮西支楞起一簇,下巴颏上还残留着一些没清理干净的胡子茬。他撩起眼皮盯着高劲松,嘴角抽动了好几下,才苦涩地说道:“别唱了。”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双手使劲地揉搓着自己的面颊。 高劲松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朋友。 良久魏鸿林才说道:“我的机票拿到了。——今天晚上七点四十五分的航班。” 高劲松依然没说话。这很正常。实际上,在昨天下午比赛结束的那一时刻,没能笑到最后的球队就已经算是解散了,所有队员与俱乐部之间的合同也自动终止了,那么什么时候离开都无可厚非。张迟,还有马成,他们连最后一顿饭都没和大家一起吃,回到宾馆里拿到属于自己的那份钱,一句告别的话都没说便拎着行李走了。肯定还有别人在昨天晚上离开了宾馆。现在是魏鸿林,明天,或者后天,就该轮到他高劲松走了。就是不知道,到他离开时,他该去和谁说再见…… 待高劲松收拾停当从卫生间里出来时,魏鸿林的床上已经多了一口行李箱,一个瘪瘪的黑色旅行包也撂在枕头上。高劲松瞟了一样旅行包上“武汉雅枫”字样,就若无其事地转过了头,在属于自己的一边壁柜里拽出了一件深蓝色的T恤,搂头罩脸地望身上套。他也有一个差不多的黑色旅行包,但是上面的字样是“新时代”。 魏鸿林把床头的两件衣服塞进旅行包里,顺便把旅行包掉了个个儿,这才说道:“我想去几个大商场转转,顺便买点东西。”他犹豫了一下,问道,“你要不要一起去?” 高劲松摇摇头:“我还有事,就不和你一道了。”昨天晚上的宴会,除罢那些不辞而别的家伙,以及躺在医院病床上的陈明灿,还有一个人没能到场——主教练郑昌盛终于抵挡不住胃病的煎熬,也被送进了医院。高劲松淡淡地说道:“我想去看看郑指导。” 魏鸿林的脸立刻就红了,赶忙转口说道:“我……我的意思就是这个——咱们先去买点东西,然后一道去医院。”他压根就没想到这事。好在他酒量向来不怎么样,因此昨天晚上还算是清醒,偶然间还听到俱乐部的工作人员说起郑昌盛,这个时候正好搬出来为自己遮掩。“我知道郑指导住进了哪家医院——刚才我已经出去打听过了。” 于是俩人就一块儿下了楼梯出了宾馆来到大街上,并且很快就寻到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师傅那家医院的名称之后,出租车就拉着他们汇入了南来北往的车流中。 ****************** 魏鸿林是在晚饭前走的。他走得是如此的匆忙,甚至把属于他的一套球衣球裤遗忘在房间的壁柜里。那是在最后一场比赛前,他求着郑昌盛给他签的字条,专门领回来留作纪念的物事,但是它显然已经被自己的主人抛弃了。不过它又有了新的主人,高劲松很细心地把它们折叠好,稳妥地放进了自己的旅行包里——他已经拿到了回省城的飞机票,眼下正在房间里收拾。 其实他也没什么东西需要收拾。几件换洗衣服,两套俱乐部发下来的训练比赛服装,还有几本书和精心挑选出来的两盒录象带,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这些东西连带着已经属于他的那套崭新的运动服,也只占了偌大的旅行包里小一半的空间。 高劲松正坐在沙发里闷着头抽烟,一团团白色的烟雾不时地从他鼻子嘴里冒出来。沙发旁边的茶几上整整齐齐地码着十好几盒录象带。这是他自己翻录的比赛录象,都是些以后派不上什么用场的东西,也不值几个钱,但是他还是要把它们都缴还给俱乐部,再怎么说录象带也是俱乐部的财产,不是他自己掏腰包买来的。当然,他也准备为自己特意留下来的那两盘录象带付钱——假如俱乐部坚持的话。 他又一次想站起来去走廊里看看管资料的俱乐部工作人员回来没有,关铭山却推开了房间门,走了进来。 高劲松赶忙起来为他让座,并且把自己晚饭时在大街上刚买来的烟给他递上一根,还顺手为他点燃了火。 直到烧掉半截烟,进门后就一声不吭的关铭山才没头没脑地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中午。”高劲松低垂着眼皮说道,很不老练地把手里的烟卷在烟缸上方弹了弹——倒有一大半的烟灰都洒落到了烟缸外。他知道关铭山为什么问他这个事,因为这层楼里只剩他们两个球员了,要是自己再拍拍屁股一走,那关铭山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但是这件事他实在是爱莫能助,谁让关铭山要答应自己老婆到四川来旅游哩——在她来成都之前,关铭山只能先一个人在这鬼地方煎熬着…… 关铭山半天没吱声,末了他说道:“要不,你和我们一块儿去九寨沟?从九寨沟回来咱们就去峨眉山,再去乐山看大佛……费用都算在我头上。” 高劲松没言语。九寨沟?峨眉山?乐山大佛?他在肚子里冷笑一声。要是球队冲上了甲B,别说关铭山掏钱请他去玩一圈,就算他掏钱请关铭山两口子把四川的名胜古迹都逛悠一遍,那又能算什么?可球队没能晋级甲B,他连些许的旅游心思都没有。他现在恨不能象张迟马成那样,赶紧离开这块肮脏的土地,有多远就跑多远,直到那两场比赛让人愤怒教人落泪的艰难比赛从记忆里渐渐消逝时,他或者才会再走近这座城市,希望那个时候雨水已经把这个城市洗涤干净了……高劲松已经因为成都伊普森的卑劣行径而迁怒到这座闻名遐迩的古城,甚至包括这座城市里的人,晚饭时他甚至为一点小事而和餐厅的服务员吵了一架,要不是关铭山拦着,他或者还会和几个服务员干上一架。 关铭山也察觉到自己的建议不是时候,他很明智地闭上了嘴,但是很快地他就控制不住自己,再次问道:“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他知道自己不该问这个问题,可他实在是忍受不住弥漫在房间里的安静和沉闷,哪怕高劲松和他吵上一架哩,也要比两个人枯坐着抽闷烟好。 “还没想过。”高劲松依旧低垂着眼帘。“我想先回家去看看,然后……”他顿了顿,思索了一下。“然后再说吧。”他撩起眼皮瞟了关铭山一眼,唆着嘴唇没说话。从昨天比赛结束到现在,前后已经有好几个人找他讨要了联系电话,虽然他们都说得躲躲闪闪言辞闪烁,理由也牵强附会,而且有一点他们说得很明白,这电话必须是随时随地就能找到他。这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高劲松把大姐家里新装的电话告诉给他们,也把刚刚买下来的那间干洗店的电话留给了他们,并且保证,一旦回到省城,他就会在第一时间去给自己买个全国联网的传呼机,然后立刻把传呼机的号码告知他们。 关铭山又从烟盒里摸了一支烟,并且为自己点上火,吱吱地吸了一口,这才说道:“俱乐部……孙总……孙峻山还没找过你?”一句简简单单的话让他接连几次掉换措辞而变得支离破碎,这句话所表达的意思也随着措辞的变换而变得模糊含混。 高劲松奇怪地看了关铭山一眼。在他的印象里,关铭山从来就不是这种躲躲藏藏的性格,他对所有他不满意的人和事都骂骂咧咧,而且说话做事也不大注意周围人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高劲松一哂说道:“他没找过我。他找我做什么?”联赛里最大的遗憾是球队功亏一篑,而另一桩让高劲松挂念的事情就是迄今为止俱乐部还没找他谈过话。这倒不是说他希望明年继续留在新时代,而是这种谈话往往代表着俱乐部对一个队员的信任和重视,它是对队员表现的一种肯定。从这个意义来说,高劲松觉得过去的四个多月里经历的是一个彻底失败的联赛,不仅仅是球队的失败,更是他个人的失败,即使他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但是俱乐部并没有认可他。他唯一的收获就是钱。他挣到了他从来都没敢想象的钱。这些钱不仅能让他的大姐拥有了她自己的新家和完全属于她的店铺,而且也能让他考虑是不是在省城买下一套不错的房子为将来作点打算。至于二姐的学业,这根本就不是个问题了,他已经给她汇去了三万块,她可以用这些钱来摆脱长期以来困扰她的许多问题。当然,他还获得了友谊,但是现在看来这种友谊还不是那么牢靠——很难想象在四个月的短暂时间里建立的友谊能持续多长时间,而且维系这种友谊的桥梁眼下已经不存在了。 关铭山不说话了。他意识到他和高劲松的处境完全是两码事。他已经三十一岁了,他自己都能清楚地感觉到身体状况和竞技状态正在走下坡路,所以孙峻山代表俱乐部找他谈话并且挽留他时,他立刻便应承下来——他期望的东西并不多,只想寻一个稳妥的地方再安稳地踢上两年球挣上两年钱,仅此而已。而高劲松才多大?二十一,还是二十二?他的好日子还远远没有到来哩。为什么直到现在孙峻山还不找他谈话?因为谈了也是白谈!高劲松绝对不会象自己这样只思量着一份安生日子,乙级联赛绝对不会是他的归宿!他向往的是甲B联赛,是甲A联赛,是更广阔的天地和更耀眼的舞台……他也有这份能耐! 关铭山把自己的思绪收回来,想了想,就说道:“我在联赛里还认识一些人,要是你愿意,我可以让他们替你说项。”他没说他提到的“联赛”是哪一级联赛,他知道高劲松一定会明白,这“联赛”肯定不会是他们刚刚经历过的乙级联赛,假如高劲松只想在乙级联赛里找碗饭吃,这根本就用不着他来帮忙。 “行。”高劲松不置可否地说道。他站起来,从旅行包里掏出笔记本,随便翻到一张空白页面,飞快地写下两个电话号码,然后把这张纸撕下来递给关铭山。对这种事他并不抱太大的希望,可他也不会拒绝别人的好意,事实上,他完全是抱着一种可有可无的心态去对待这种热情的。假如他真有什么期待的话,他倒是更希望已经率队跻身甲B的尤慎能兑现当初的诺言,把他招揽进长沙沁园——至少尤慎了解他,而且传言长沙沁园的阵容马上就会有一次大变动,好些主力都会出走,这样他便很容易争取到一个主力的位置…… 关铭山郑重地把那张纸折好塞进自己的钱夹里,然后他问道:“这电话是不是随时都能找到你?” “最近一段时间是这样,晚些时候就很难说了。”高劲松委婉地说道。 关铭山点点头。这一点他能理解,而且他也了解一些情况,他在郑州的朋友就曾在电话里直截了当地询问过高劲松的情况,并且希望他能出面为河南亚星俱乐部说合这桩事。只是他还没寻到机会同高劲松譬说,郑州那边就莫名其妙地没了下文。对这事他也不想多说什么,只觉得河南亚星真是不识货——好球员不好找,一个出色的中场球员更是难得,何况这个球员不单年轻,还不需要俱乐部掏一分钱的转会费,这几乎就是和天上掉馅饼一样的美事了!更遑论这个队员不仅可以作中锋,甚至可以作中卫,即便是打上灯笼,只怕也再撞不上这样的好运道……当然,因为年初河南亚星拒绝了他,因此上他绝对不会去提醒他们。事实上他甚至准备着看河南人的笑话哩。他相信,亚星俱乐部总有一天会为这事而后悔得锤胸顿足呼天跄地——他们竟然和一个这样唾手可得的家伙失之交臂! 沉浸在自己幻想中戏剧场面里的关铭山并没有注意到又有人走进了这个房间,直到这人开口说话,他才反应过来。 “你们都还没走?”一脸疲惫的孙峻山坐在高劲松特意让出来的沙发里,顺手把烟散给两个队员。高劲松没接,只是朝总经理笑着摇摇头。他抽烟只是为了让自己打发掉难熬的时光,可不想真正沾染上这个坏毛病。关铭山接了烟,并且为总经理点上了火,然后他又给自己点上,便说道:“小高明天中午才走。我老婆才请好假,最快也得后天晚上才能到……” 孙峻山转头看了看坐在床边的高劲松,挤出一抹笑容问:“你怎么不想在这里多玩几天?这座城市里也有不少的好去处,象杜甫草堂、武侯祠,还有道教名胜青城山、北郊的大熊猫基地也值得一去。”至于这些地方到底是怎么个“值得一去”,孙峻山也是两眼一抹黑。他间天就在城里跑来跑去,却连这些地方的大门是个什么样都没留意过。他平日里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简直就恨不得一天能有四十八小时,哪里还顾得上在这些地方挥洒时光?不过他还是尽力地撺掇两个队员去逛一逛看一看,并且挖空心思地给这些名胜古迹脸上贴金,他甚至很慷慨地表示,俱乐部会负担他们的一切费用,不单是他们在市区里的吃食住宿,即使他们去九寨沟峨眉山山这些地方,费用也可以找俱乐部报销。 他的这番允诺并没有提起两个队员对旅游的兴致,恰恰相反,高劲松和关铭山立刻就变得狐疑起来。他们和俱乐部的合同已经终止了,即使是应承明年继续为俱乐部效力的关铭山,眼下也没和俱乐部签订新合同,这就是说,他们和俱乐部是一点关系也没有,那么孙峻山花这么大力气鼓捣他们去旅游做什么?他们可不认为孙峻山会自己掏腰包来承担俩人的花消。而且,这个时候孙峻山应该有一堆事情要他去处理,单单怎么和俱乐部背后的股东们譬说球队功亏一篑的原由,就能教他焦头烂额——他怎么还有心情在这里大谈什么杜甫草堂的文化沉淀还有武侯祠里两幅对联的深远意境,并且一力鼓动两个俱乐部前队员去旅游,还口口声声地应承什么俱乐部报销所有费用?俱乐部凭什么开销这些费用? 没有得到响应的孙峻山说着说着自己也没了力气和兴致。他停下了话,把烟探在烟缸那平滑的边沿上,慢慢地、轻轻地蹭掉烟头上的灰烬,只留下那个一明一暗闪烁着殷红色的光亮。 “我明天下午要去广州。”孙峻山唆着嘴唇,半晌才悠悠地说道。 高劲松和关铭山疑惑地对望了一眼。他们都没明白孙峻山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准备收购一家甲B俱乐部。”孙峻山没提这到底是哪家俱乐部,但是高劲松和关铭山都知道他所说的对象是谁,这家在广州注册的甲B俱乐部最近一直嘈嘈着要转卖,与足球相关的几份报纸上隔三岔五就能看见关于这事的最新报导。不过,前两天的报纸上不是才说它已经被一家神秘的南京公司收购了吗? 孙峻山的话打消了两个人的疑惑:“他们还没签合同。我们今天上午提出的价钱比南京高。”他扫了两个队员一眼,在心里掂量了一下他接下来还需不需要对两个队员透露更多的消息。这个问题他很快就有了答案,于是接着说道,“集团公司对这事志在必得。”他甚至用一句很强烈的措辞来表达俱乐部对这次收购的渴望:“不计代价!” 高劲松和关铭山又对望了一眼。这一次,他们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兴奋和激动。俩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把心里的疑问抛向了孙峻山。 高劲松着急地问:“孙总,咱们能成功吗?” 而关铭山却问:“孙总,你怎么把这事告诉我们?” “难度不小,但是希望很大。”孙峻山先回答了高劲松的问题。他笑着搓搓手,然后使劲地揉搓着自己一阵阵发木的脸颊。疲惫和困顿时时刻刻骚扰着他,即使是坐在这里和两个他所看重的队员进行一次非常重要的谈话,他也觉得眼皮在不由自主地往一起合拢——这软乎乎的沙发实在太容易教人发困了,两天一夜里的时间他几乎就没合过眼。球队失利之后不久,他就想起了报纸上闹得沸沸扬扬的那桩甲B收购事件,昨天晚上他打了一夜的电话,在电话里和人详细探讨了收购的方方面面,今天上午一到上班时间,他就很慎重地给那家甲B俱乐部发了份传真。对方的回应很积极,立刻就邀约他去广州面对面地洽谈。他收到对方的传真时已经是晌午了,在向俱乐部大股东汇报了这事并且就一些具体的细节商量出办法之后,他又马不停蹄地去医院探望郑昌盛——无论是整体收购还是仅仅购买一个甲B的资格,新的球队都需要一个既能让他信得过又有能力的主教练,而郑昌盛无疑就是最理想的主教练人选,郑指导的执教能力、在队员里的威信以及他们俩人之间的默契,都是从今年联赛里的风风雨雨中磨砺出来的,他信得过他!可惜的是郑昌盛并没有马上答复他,而是以胃病发作作为理由,委婉地把这事向后推了推。不过这事也不用急在一时,回过头他就来找关铭山,当然,还有高劲松。要是张迟和马成不那么快地离开,他同样会找上他们,他们几个再加上陈明灿,明年球队征战甲B的基本框架就已经有了大致模样……最让他惋惜的是魏鸿林,但是他总不能阻拦着魏鸿林回武汉雅枫去踢甲A吧。 “要是我连你们都信不过,我还能信任谁?”这是孙峻山给关铭山的答案。关铭山立刻咧开大嘴开心地笑起来,并且很不好意思地在头上抓挠了好几下。 高劲松也陪着他们笑了起来。可是,他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心头的疑惑:“孙总,为什么你把那么多人找去谈过话,却一直没找我?”这个疑问已经困扰他很多天了,要是不趁这个机会鼓起勇气刨问个清楚,他也许就会把它深埋在心里。 孙峻山挥挥手,似乎这事压根就不值当得说道:“你是我从那家屁点大的商场里捞出来的,你不跟着我,还能跟着谁?我从早到晚大事小情那么多,哪里还能寻出工夫来和你拉扯些不顶事的废话?”他这话里半是虚情半是真意。三个月的联赛下来高劲松已经踢打出一些名声,别家俱乐部朝他抛媚眼丢绣球的事孙峻山也有所耳闻,除非俱乐部真能有些大动作,比如明年征战甲B联赛,否则的话,俱乐部绝留不下这个年轻队员。孙峻山甚至都没想过用经济的手段来吸引高劲松留下——和关铭山他们这种职业生涯已经快到尽头的老队员相比,年轻的高劲松还有理想和抱负,他能掏出两万挽留高劲松,别的俱乐部就一定能掏出三万来引诱他,他孙峻山才不会去做这种白费力气的傻事哩。看见没,他一说到俱乐部明年很有可能踢甲B联赛,高劲松立刻就问“咱们能成功吗?”。“咱们”是谁?“咱们”当然指的是就是他高劲松和俱乐部,他已经把自己和俱乐部紧紧地拴在了一起…… 待高劲松的激动劲过去,孙峻山这才又说道:“这个消息你们俩人知道就好,先不要往外传扬。”两个被总经理看作心腹的队员立刻使劲地点头。他们才不会到处去说哩!再说,眼下他们就算想传扬也不知道该和谁说,空荡荡的楼层里就剩他们两个队员了。“你们的合同也不能马上就签下,即使收购成功了——这事不会有太多的波折,广州方面已经认可了我们的报价,只是有些细节需要面对面磋商——新的俱乐部会以什么名字注册也是一个问题。”两个队员又是一起点头。是啊,这“新时代”仨字确实不够响亮,而且看上去完全就象个广告公司的名字,或者象某个希望靠着这空泛乏味的字眼来赚取人们注意力的写字楼,俱乐部用它作自己的名称,确实是有些不明智。你瞧瞧人家甲A那些豪门和甲B里那些列强,哪一个的名字不是响响亮亮,哪一个的名字不是朗朗上口,即使是冲上甲B的长沙沁园和青岛双喜,他们也未必没沾名字的光——要不,起个名字中不中洋不洋的成都伊普森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怎么就能跌到在自家门口那块烂泥塘里了? 关铭山这一番说辞让高劲松和孙峻山都不禁莞尔。 “合同虽然一时半会儿还签不下,但是你们心里都要有数,回家休假的这段时间里也时刻关注着报纸上的新闻。”孙峻山摸出了自己的电话簿,记下了俩人的联系办法。“俱乐部里有你的电话,但是没有你的,”这话是对高劲松说的,“你回了省城,就马上去置办一个传呼,要是能买部手机那就最好不过——**留着,别开抬头,待俱乐部重新注册下来,回头我教财务给你报销。”他似乎觉得自己这样说有点厚此薄彼的意思,就换了话题,“你们俩,还有陈明灿,都是俱乐部明年的主力,——假如张迟和马成愿意回来的话,我们也欢迎。咱们再一起在甲B里创造个小小的奇迹,就象咱们在今年的乙级联赛里干过的这样!我敢保证,明年再不会有上不了天就一定会入地的事情发生了!” 高劲松和关铭山一起笑起来。 未完待续,预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 ------------ 第三章 ------------ 第三章(01) 这是十月中旬一个普普通通的早晨。街面上还看不到几个行人,道路两旁大多数的店铺也还掩着冷冰冰的金属卷帘门。地上到处散落着昨天夜里刚刚掉落的枯黄树叶,被间或掠过的瑟缩北风夹带着飞出一段距离,又安静地匍伏在地上。偶尔会有一辆车悄然划过,尘土便会夹杂着几片落叶,打着旋儿在道路上低低飞扬几下。远处传来几声清晰的狗吠,它似乎想把这座小城从夜晚的宁静中彻底唤醒过来。 每天的这个时节,小城边的杨柳河畔总是一个喧嚣热闹的地方。这里是小城最新开辟出的绿化区,大块大块的草地间是一大片平整的水泥地,附近早起的人总是喜欢来这里晨练,即使是不那么热爱运动的人,每天一早起来也喜欢来这里溜达溜达,因为这里还有一个自发形成的农贸市场,除却各种时令蔬菜水果还有各色生熟肉食,也有不少卖油条豆浆稀饭馒头的小摊,这些都为这一片新建住宅小区的人们提供了方便。当然,到上午**点钟这个市场渐渐散去的时候,免不了会在水泥广场的四周留下一地狼籍,并且让环卫工人们忙上一段时间来打扫。 眼下这个市场就处在渐渐地散去的时候,在广场的两头,已经能够看见几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人正弯腰埋头清扫着水泥地,并且撒气般地舞起好大一片尘土,让周围的人避之惟恐不及;一个胳膊上套着个红箍的中年妇女正在朝那些抓紧最后时间做买卖的小贩们大声招呼,让他们赶紧收拾摊子走人;两个妇女各自拎着几个轻重不一的塑料口袋,边走边叽叽嘎嘎地说笑;一个老者一只手把两个铮亮的健身球搓得咣咣当当响,一只手里拎着一棵大白菜和几棵葱,不紧不慢地迈着四方步。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他们身旁那个水泥凳上坐着的满脸失望和焦虑的青年人。 高劲松已经把刚刚买来的两份全国发行的体育类报纸从头到尾细细地翻看了两遍,但是他还是没能找到他希望看见的东西,甚至连一条与此有关的消息都没看见。 他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把一沓报纸都撂到了水泥凳上。看来,前天晚上魏鸿林电话里和他说的话,真的是事实——新时代收购那甲B俱乐部的事很有可能搁浅,因为还有人也对那家俱乐部感兴趣,并且提出了更高的价格;这感兴趣的人里,就包括在今年乙级联赛小组赛里便铩羽而归的省城明远。 “劲松,你也别老惦记着新时代,胡乱先应承一个落脚地也好,合适不合适以后再说,至少明年的饭碗有了着落,你心里也能塌实。”这也是魏鸿林在电话里叮嘱他的话,他能体会到朋友对自己的那份关心。但是他依然没去央求魏鸿林帮忙,事实上,高劲松已经为自己留了后路——假如新时代的收购事宜真的指望不上,他就会去青岛投奔已经是青岛双喜助理教练的戴振国。即便青岛双喜看不上他——这似乎不大可能——他也一样有其他地方可以去。比如去成都,成都的伊普森俱乐部同样对他青眼有加,还开出了不差的条件,要不是他还记恨着决赛时成都人那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也记挂着孙峻山对他的赏识,或者他当时就已经答应伊普森了。 高劲松茫然地看着远处几个忙碌的环卫工人出了会儿神,这才把思绪收回来。他怅怅然地站起来,把夹克衫的拉链朝上拉了拉,准备回家去。但是才走出两步,他就又返回身来,把水泥凳上散乱放置的报纸收拢折成一沓,抓在了手里。他还是得把这些报纸都带回去,万一他想看到的消息就在某个旮栏里呢?而且这几十张报纸也是打发无聊时间的好东西,它们至少比电视里那些狗屁倒灶的电视剧强。 当他回到家时,只有大姐高春一个人在家。姐夫陈钢已经赶去文化馆上班了。家里也听不到两个外甥的打闹声,看来大概是被他们的父亲顺路捎带去了县委办的幼儿园。 给他开门的高春一头埋怨着他怎么现在才回来,一头又去两个娃娃的房间里收拾,并且大声地告诉他,早饭还给他留着:“馒头在锅里热着;稀饭还没凉,你趁热吃。吃罢了你把碗筷留着,中午你姐夫要回来,让他一块儿就洗了——也免得浪费水。”她从房间里拿出好几件娃娃换下来的脏衣服,还有一个不知道是哪样玩具上的一截塑料棒,把衣服塞进洗衣机里,便到沙发里寻那剩下的玩具。“你姐夫说,中午回来给你做红烧鱼。” 高劲松挪开沙发一头放着的枕头被褥,帮着姐姐寻娃娃们的玩具,就说道:“不用。文化馆离家也不近,你让他还是在单位里吃吧。我中午出去随便吃点什么就行了。”说着已经从沙发缝里捞出一个被拆得四分五裂的玩具汽车,递给了高春。 “那怎么行。”高春把手里的塑料棒和汽车玩具都搁到茶几上,“你姐夫费了不少力气才找人寻到这野生的河鱼,要是你中午不在家吃……”她没把话说完,而且也确实不知道该怎样说下去。弟弟和丈夫之间有隔阂的事她比谁都清楚,而且随着弟弟这次回家,两人的误会也发展到了即将爆发的程度,让丈夫给弟弟做顿饭,其实也是她提议的事情,她希望这能弥合俩人的关系,至少能弥补一部分。她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最亲爱的两个男人在她面前爆发冲突吧? 高劲松不说话了,算是默认了这个安排。他实在没办法拒绝姐姐的这番好意。但是,他也不认为这顿午饭能带来什么好处。他和姐夫之间的矛盾就是一条鱼便能消弭的吗? 高春仰脸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然后去厨房给高劲松端来了早饭。 稀饭馒头还有一盘子土豆丝,这就是他的早饭。高劲松唆着嘴唇盯着这些东西,思量了半天才艰难地说道:“姐,我想……我想,咱们还是得再买一套房子。” 正把沙发上的被褥枕头抱进娃娃们房间的高春脚下停顿了一下,然后她才转过身来说道:“……你怎么还惦记着这个事情?”借着把东西放到儿子们床上的时间,她努力地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才回到客厅里坐下。“咱们家现在用着那么多的房子,你买回来也不会有人去住,花这笔冤枉钱做什么?——而且现在的房价也不低。”她垂着眼眉轻声说道,根本不敢和弟弟对视。因为对弟弟的歉意,她的脸上涌起一抹红晕。“我知道,这事是我和你姐夫没做好,但是那时候确实是寻不到好房子。”为了这桩事,她已经埋怨过丈夫好几次,这些天里也和高劲松解释了好几回,但是每回说到这事,她总是觉得对不起弟弟——他们两口子也确实对不起弟弟,弟弟前后给家里寄回来了二十五万,不单帮他们购置了新家,还为他们添了一间好铺面,可弟弟回到家,连个睡觉的安生地方都没有——他只能睡在客厅里的沙发上。每回夜里起来看见弟弟弯着两条长腿蜷缩在沙发里,她的心里就难受得和什么似的。但是她又不能把丈夫心底里的小算盘都摆上桌面,即使是他们两口子说私房话时,她也得小心翼翼地不去揭穿他——他太喜欢如今这个家的环境了,而且巴望着弟弟能再在这附近买套房子,最重要的是,长年在门外的弟弟还有如今正在广东读书的妹妹都不大可能再回到这个小县城里和他争夺这些房子……更糟糕的是,她已经看出来,丈夫打的这些主意一样都没能逃过弟弟的眼睛,这也是两个人的关系为什么会那么紧张的原因。 高劲松安静地等着大姐把话都说完,这才说道:“我知道,你们也有你们的难处。” 高春的脸更红了。她能听出弟弟这话里透露出来的意思,并且为弟弟能顾全她这个当姐姐的脸面而由衷地感激。 “……所以我才想再在县城买一套房子。”高劲松继续说道。他没抬头看大姐惊讶的神情,而是慢慢地譬说着自己的理由。“眼下我能挣到钱,二姐寒暑假里就不用那么辛苦地留在广州打工了,她回来总得有个地方住。”这是他考虑这个问题的出发点。自从回来的第一个晚上看清楚姐夫陈钢心里的那点小心思,这几天时间里他脑海里就一直盘旋着这个念头——到底如不如陈钢所愿,再在县城买上一套房子?买房子的利弊都是明摆着的:他回来休假,二姐寒暑两假回来探亲,都需要个住的地方,而大姐新置办下的家里显然没有给他们俩姐弟预留落脚的地方,这种情况下,再买一套房子便成为一个亟需解决也必须解决的问题;但是,又因为他常年累月不在家,二姐又在广州读书,而且她毕业后回来工作的可能性也不是太大,那么这新添置的房子最终也会落到姐夫陈钢手里,即便这房子的所有权写在他或者二姐高夏的名下,陈钢也会成为房子的实际拥有者。这才是他最伤脑筋的地方。他倒不是不愿意再为大姐置办下一套房子,也不是不愿意让这套房子成为大姐和陈钢的夫妻共有财产,而是打心眼里瞧不起陈钢肚子里那付花花肠子,他实在是不想让这个他所讨厌的家伙的这份算计能够那么便宜地实现。而且,他如今也有自己的打算——他手头上的余钱还能让他在省城里购买一套挺不错的新房子,这不仅代表着他已经在省城扎下了根,实际上也就为他的以后奠定了一个坚实的基础,而且假如明年他继续留在新时代俱乐部的话,训练比赛的闲暇时节他也能有个遮风蔽雨不受干扰的好去处。可假如他再在县城买套房子的话,那么他的计划就很可能会化做泡影,即使那个时候他依然能在省城买房子,房子也未必能让他称心如意……如今他已经拿定了主意,暂时不再考虑省城买房子的事情,而拿定主意的原委,则是因为新时代俱乐部收购甲B资格的事情变得前途未卜,在省城里买房子的事已经不再是那么急迫了。 高春原本胀红的脸一下便变得苍白起来。她可从来没想到过这个事。是啊,妹妹自打上大学就再没回来过,一年里两个假期都在广州打工挣钱,如今家里的经济条件宽裕了,妹妹也没有必要再去吃那个苦——可这一套二的房子,妹妹回来又该怎么样落脚?总不能让妹妹也象弟弟这样在客厅里睡沙发吧。要是碰上春节这种全家人团圆的时候,这平时看上去挺宽敞的家里便连个转身的余地都没有…… 她沉默了一会,然后问:“你想买个什么样的房子?” 高劲松说:“和现在的房子差不多就行。最好就在这附近,要是能马上搬进去,就再好不过。”他瞄了这只是粉刷过墙壁油漆过地板的客厅一眼,没再说话。他还专门给大姐寄过一笔装修房子和买家具的钱,可这房子看上去依然和没装差不多,除罢崭新的电视机和这套布艺沙发,客厅里几乎不趁什么家具。他没问这笔钱都用在了什么地方,也开不了这个口。 高春嗫嚅着说:“这附近兴许还有这样的房子。”她又看了看挂钟,时间已经不晚了,她要是再不走,兴许就会得罪来干洗店里取衣服的买主。她匆忙收拾了一下,就叮嘱高劲松:“你有时间先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房子,这件事等我晚上回来,我和你姐夫再帮你参考参考。”不过她知道这话说了也是白说,弟弟肯定不会让姐夫插手这桩事,说不定等她晚上回来的时候,高劲松已经把房子的定钱都给缴上了。 这一回高春倒是把事情想左了,高劲松再对陈钢有意见,也不会在这事上避开他,事实上高劲松都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见陈钢了。在买房子这样的大事上,他需要一个熟悉周围环境的人来为他提建议作参考,陈钢显然就是最合适的人选。而且,说不出是什么理由,高劲松也希望看到陈钢听说这事时会流露出的神情——他这个姐夫到底会矜持地发表些看法并且虚伪地劝说他哩,还是会热切地怂恿他鼓励他让他抓紧时间去寻找合适的房子呢? 接下来高劲松只好用带回来的两份报纸打发无聊的时间,直到他把报纸上所有的消息都从头到尾看了个遍,门外终于传来了钥匙碰撞的细碎声响。 他的大姐夫陈钢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个装了水的塑料袋,塑料袋里是两条还不时扑腾几下的活鱼。 “看!我专门为你托人找来的新鲜河鱼!”陈钢大声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高劲松。他看上去要比与他同龄的高春年轻得多,这说明前几年不如意的生活和经历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印记,他的眼睛里也没有那种因为经历世态冷暖而渐渐变得世故的眼神,而是闪烁着诚挚和热情的光芒。“这年头在城里想找几条这样的鱼可真是不容易,要不是你谢姐找到她表妹帮忙,还真不知道哪里能弄到。就这样也费了不小的劲!”他兴奋地嚷嚷着,并且很热络地把两个女人让进了客厅,一面招呼她们坐下,一面跑进厨房去安置这难得的河鱼,回来时手里已经拿着好几听罐装饮料。“有可乐和雪碧,还有啤酒,你们想喝什么?” “我喝可乐。”年纪稍长的女子说道。高劲松认识她,她就是大姐和陈钢的高中同学谢晓丽,在他刚刚回县城的那晚上曾经在一家餐厅里撞见过一回,大姐还把她邀约到一起吃饭说话来着。似乎她和陈钢还在一个地方上班,一个是县图书馆,一个是县文化馆,两家单位是同一个大门。 “喝什么都行。”另外一个年轻女子很随便地说道,并且很随意地打量着客厅里的布置。“我不喝酒。”她笑着告诉作势要开啤酒的陈钢,然后说道,“我喝雪碧好了。” “这是小刘,刘畅。”陈钢为高劲松作着介绍。“这就是我一路都在夸奖的妻弟——高劲松。” 被点到名的高劲松只好朝这个叫刘畅的女子点点头。他已经和谢晓丽打过招呼了,并且很尊重地称呼她为“谢姐”。 坐着闲聊了几句,陈钢便去厨房里打理河鱼和中午的诸般菜肴,谢晓丽也借口帮忙去了厨房,客厅里就剩下高劲松和庄晓丽这两个青年男女。高劲松扯过报纸继续翻看着,希望这能帮他遮盖过眼下的窘迫,而刘畅也无聊地把电视频道东调西换。末了,刘畅站起来去了厨房,看看那里能有什么事她可以搭把手。 但是她很快就被人轰了出来。小小的厨房里要是挤进三个成年人,那实在有些教人磨不开身——她再去过去的话只能是帮倒忙。刘畅只好苦着脸重新回到客厅里,继续看那没滋没味的电视。 过了一会,兴许是忍受不了客厅里安静的气氛,刘畅主动找高劲松说话了:“听你哥说,你在省城里是踢球的?你的工作就是踢球吗?” “唔?”高劲松抬起头来认真打量了她一眼,想确定一下她是在和自己开玩笑,还是她真不知晓这事。然后他含混地说道,“算是工作吧。” “踢球也能算是工作?”刘畅有些惊讶,但是她很快就把这个问题忽略过去,接着问道,“挣钱么?” “还行吧,混口饭吃。”高劲松含含糊糊地说。 “工作累人不?”这姑娘倒是有股打破沙锅问到底的锲而不舍劲头。 这问题倒是有些不好回答。高劲松想了想,咂着嘴说:“也不能说累人吧,——就是有时压力挺大。” “压力大?”刘畅显然不太明白这“压力”从何而来。她仰着脸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下,还是闹不清楚这“压力大”到底指的是什么事。但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问,于是这场莫名其妙的谈话就暂时告一段落。 高劲松抿住了嘴唇。是啊,压力,没有参加过职业联赛的人永远不会理解那份沉甸甸的压力,没有经历过生死之战的球员也不会体会到那份能把人意志摧垮的压力,在进一步是天堂退一步是地狱的时候,赛场边的时钟每跳动一格,就象有把铁锤在人心头重重地锤打一下,要是没能跨入天堂,地狱里的煎熬更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压力,懊恼、痛苦、悔恨还有悲伤,这些情绪能把人折磨得浑浑噩噩不辨东西,尤其是当前途忽然一片渺茫的时候,这种对前途无法把握的压力就会象实质的物事一样,铺天盖地地把人笼罩起来…… 好在他已经挺过了这些艰难的时候,好在他还能地把握住自己的前途,不然他怎么可能安安心心地坐在这里等着吃饭? 在饭桌上,高劲松把他的想法告诉了陈钢。 “我想在县城里再买一套房子。” 未完待续,预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 ------------ 第三章(02) 第三章(02) 吃饭的时候,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高劲松突然说道: “我想在县城里再买一套房子。” 谈兴正浓的陈钢没能马上反应过来,只是顺着自己的话题继续说下去:“……小刘,你的那篇《秋游观音山》写得太繁琐了,应该是写景抒情,或者借景发挥,可你既想写景,又想抒情,结果自然就两头不落好。——劲松,你刚才说什么?” “我想再在县城里买套房子。”高劲松又说一遍。他原本不打算当着外人的面把这事摊出来,但是他实在是无法忍受陈钢那副眉飞色舞的模样——他不就是曾经在地区还有省上的几份报纸杂志上发表过几篇不知所云的诗歌散文么?瞧把他得意的!高劲松索性再加了一句,“不然二姐放寒假回来没地方住。”他盯着张口结舌的陈钢,心中不禁涌起一阵快意。这个时候你还能那么得意吗? 两个原本听陈钢说话的女子都收回了目光,故作安静地坐在那里吃着自己碗里的东西。她们能听出来,高劲松的话里已经带出了些许恼怒,虽然她们一时闹不清楚这股火是冲着什么来的,但是这买房子是人家的家务事,她们再不能去插嘴。谢晓丽倒是明白几分事情的来由,而且她也知道高劲松自打回来就一直睡在客厅里的事实,只是她有些奇怪,难道说夏天里才突然抖擞起来的陈钢眼下还能拿出钱来再买一套房子?况且听他妻弟的口气,这房子还非买不可似的。好大的口气! 饭桌上的气氛转眼就凉下来。陈钢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天才说道:“这个事情,能不能晚上等你姐回来,咱们再坐下来慢慢商量?”他几乎是在哀求高劲松了。他对外从来都说这房子和店铺是他四处投稿攒下钱买的,因此上这段时间以来他在这座小城里多少也能算上一个人物,和朋友一起出去吃个饭喝个茶,偶尔也会有人主动来和他打招呼。只是,如今看起来他的“才气”就要露底了,更倒霉的是,他的这份不光彩不仅会暴露在同学兼同事谢晓丽面前,还会暴露在一个已经口口声声称他“陈老师”的年轻女子面前。他能想象得到,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事都会成为别人的笑料,他的颜面也会荡然无存。 “我在省城里还有事,过几天就得回去,买房子的事怕不能耽搁。”高劲松没理会陈钢,自顾自地说道。他真想揭穿陈钢的底啊,但是话到嘴边,却又换成了另外的词,“当然,这钱不能再让我姐和你出了。这一年多我也赞了点积蓄,买房子自当由我来出钱——可要是我的钱不凑手,您和我姐可得帮扶我一把。说不定大头都得你们来出哩,回头我再慢慢还上。”他脸上挤出笑容说道。他再恼恨陈钢,也得顾全大姐的脸面,陈钢丢人的话,大姐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一听这话,原本耷眉垂眼绷紧了脸准备迎接一场风暴的陈钢心里登时长长舒了一口气,脸色也缓和过来。他假作沉吟了一下,然后才说道:“你知道,我和你姐才买了房子和店铺,手里也没剩几个钱,可既然你有这个想法,我们怎么说也得帮你把房子的事解决好,要是我们这里钱不够,我还可以帮你转借一些。——你想买个什么样的房子?” 高劲松低着头,把筷子拨拉着碗里的半边鱼头,说道:“和你们这房子面积差不多就行,套二还是套三都无所谓,只是想就买在这附近,也好有个照应。”他说话时都不敢去看陈钢,生怕自己一时忍不住说出什么难听话。都到这时候了,陈钢怎么还和自己拿腔拿调? “现在的房价可不低……这观音山脚下一水的高档住宅区,每平米的价钱很少低过八百。”陈钢总算说了句实话。县城边的这一片地背靠观音山面临杨柳河,正是县里规划的新城区所在地,房价几乎是一个月变一回,自从陈钢两口子买下这套房子到现在,短短两个月不到,房子的均价就又涨了差不多一百块。 “再高也得买,不然二姐回来就没个住处。”高劲松说道。他马上意识到,自己这样说实际上就是在指责陈钢和大姐事先考虑得不周到,就又改口说,“趁着我这两年还能在省城挣到钱,我想先给自己留条路,万一在省城里实在混不下去了,也好回来和你们有个照应。”他得把一碗水端平,总不能给大姐买了房子,却不给二姐买吧?至于二姐毕业以后回不回来,那是再说的事,反正这房子先要写在自己名下——要是他真有混不下去的一天,回来总有个睡觉的地方。他逡巡了沙发一眼。他是真不想再睡沙发了,那地方他连腿都伸不直,晚上翻个身都得折腾好一会,不然铺盖被褥就能被他掀到地板上。 在一旁的谢晓丽总算抓住了话缝,插了一句:“小高这样想也是好事,你这个当姐夫应当支持他。虽说房价现在是不低了,但谁又知道八百一平米是不是房价的顶呢?兴许过了年,这个价钱还是便宜的……”说着就又转脸问她表妹,“你们那里还有房子么?” 刘畅仰了脸想了想,不肯定地说道:“我也不清楚,好象有几套吧。要不,我打个电话问问?”她兴冲冲地站起来走到沙发一角的电话旁,却又扭脸说,“我们那里可都是大房子,最小的户型也是一百二十四平方米,而且价钱更贵,起价是八百七……”这话先得说清楚,不然电话打过去有了房子,陈老师他们却又嫌贵不想买,她才真是白高兴一回——卖套房子至少能有两三千块钱的提成,快顶她这个公司办公室的小秘书半年的工资了。 陈钢先把眼瞅了瞅高劲松,见他就象没听见一般,这才很大气地把手一挥:“八百七就八百七,又不是掏不起那个钱!只要房子好就行!” 刘畅很快就找公司销售部门的人打问清楚了,他们公司在观音山脚下开发的锦水西苑还有四套房子没卖掉,两套顶楼两套底楼,顶楼的价钱当然是八百七,虽然楼层高,而且位置也不好,不过附送楼顶花园;底楼的价钱是十八万一套,因为那里不仅正对着杨柳河,还是装修出来的样板房。 既然陈钢和高劲松都对这个价钱没什么异议,刘畅自然要趁着这机会再给他们鼓点劲:“我们公司的‘锦水西苑’质量绝对没问题,你们可以放心——县里和地区都给我们颁发了质量优秀的铜牌。房子的套型和价钱也好,不少人听说后还开着车从地区跑来看房子……”可惜她真不知道县里和地区有哪些知名人物在锦水西苑买了房,不然她一定会搬出这些人来说道,能和名人住到一起,在她眼里那也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哩。 高劲松也没在意她的话,思忖了一回,对陈钢说道:“我的意思,就买那现成的样板房,也省了装修买家具的事。” “这种房子未必能合咱们的心意咧。” 怕是未必合你的心意吧?高劲松也没把这话说出来,只说道:“你和我姐平时都忙,真要买了清水房回来自己装修,你们未必能抽出空来见天价守着;我说话就要回省城,再回来只怕要等到春节前后,也不可能看着房子装修停当。还是买这现成的房子好,只消换些平常用的家具物什便能住人。” 陈钢这才反应过来,高劲松说这话并不是真要和自己商量什么,只是当着外人面给他这个姐夫点面子罢了。明白过这中间的关节,他便笑起来,干脆把漂亮话说到底:“下午文化馆里还有事,我也脱不开身,只要你相中就成——看中了给我打个电话,我好给你预备钱。”见谢晓丽跃跃欲试自告奋勇也想去看房子,就又说道,“反正小刘也不是外人,你谢姐的眼光又是一流,她们都不会教你吃亏。”说着又对谢晓丽说了几句客气话,让她帮高劲松多留心一些,还对刘畅说,要是一次性付全款的话,能不能给个优惠价钱。 “要是全款一次付讫,能有百分之二的优惠。”刘畅欢喜地说道。她到底不是做销售的人,全然不知道这优惠价是因人而异因时而异,她只是惦记着要是陈钢他们真能一次付完房款的话,她的提成还能高出一截。 ************* 正象绝大多数年青男人上街买东西时那种果断直接一样,拿定主意要买套现成房屋的高劲松也没有把时间浪费在观察和比较上,他甚至都没想过要去看看那两套清水房,就让房产公司的销售人员带着他去看那两套样板房。 他对这差不多修在半山腰上的房子并不是特别满意,房间和客厅里偏暗的色调也让他有些皱眉,可当谢晓丽告诉他,别处待售的房子也差不多时,他就很爽快地让销售人员拿来合同大致看了看,再签上自己的名字,并且付了一万块的定金。 “我明天就来把尾款补上。”高劲松说道。他抚摩着光滑的暗红色木质沙发扶手,细细地打量着这间将来也许属于他,或者属于他的二姐高夏,更可能是属于大姐高春和大姐夫陈钢的房子。他现在很有些得意和意气风发。“我什么时候能拿到房产证?” 从头到尾几乎把他们的楼盘夸上天的销售人员脸上终于露出了难色:“正式的房产证得到元旦前才能办下来。”不过他马上保证,高劲松没必要操心房产证的事情,他刚刚签下的房屋买卖合同实际上也就等同于房产证,而且房产证的审批和办理自有一套程序,这无疑需要时间。“我们公司一定会尽快处理这件事。其实不止是您,很多已经入住的业主也在催着我们抓紧时间办。说句实话,我们比你们还急。”那销售人员显然很会说话,几句话下来,不但让高劲松脸上露出了笑容,还让陪着他来看房子的谢晓丽和刘畅也一同笑起来。 不过高劲松马上就又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要是办理房产证的时候我在外地急忙间回不来,那怎么办?” 销售人员立刻说道:“要是你赶不及回来,房产证我们会替你收好,等你什么时候方便回来时再交付给你。要是您委托给什么人来领取,那么只要他有您的授权书和合同原件,我们也会把房产证交给你的委托人。” 高劲松还想打听一下要是房屋产权转让的事,但是想了想,还是压下了这个念头——反正这事也费不了什么工夫,不如待以后再说,要是二姐不愿意回县城,而他在外面也厮混得不错,这房子转不转到姐姐姐夫名下都是一回事,难道他和二姐还能专为这房子和大姐起争执? 看着高劲松签了合同付了定金,已经笃定拿到提成的刘畅便眉花眼笑地说她晚上请客,至于吃什么,高劲松和谢晓丽随便挑,而且她还说了,陈钢陈老师还有“陈师母”也一定得到。 吃什么都无所谓,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去银行,一下要取那么多钱,高劲松还不知道银行有没有什么规矩。即便是这样他也没忘记替陈钢圆脸面,当着两个女子的面把这事给陈钢打了一通电话,希望陈钢能够把钱借给他这个妻弟。现在他可以煞有介事地说,他需要去银行咨询一下。 高劲松大部分的钱都存在交通银行,在这片新建小区里并没有分行或者营业点,谢晓丽拧着眉头想了半天,才不很肯定地说,杨柳河对岸的公园附近有家门面很气派的银行营业大厅,挂的牌子似乎就是交通银行。那地方离这里可不近。不过这没关系,她有辆长安面包车,开着车过去花不了多少时间——反正她已经和单位请了假,跑再远的路都无所谓,谁让高劲松是陈钢和高春的弟弟呢?他就和她自己的弟弟差不多,虽然她压根就没兄弟姐妹。 车是谢晓丽的,开车的却是刘畅,而且看得出这女子的驾龄绝对不算短,车开得是又快又稳,而且手握方向盘时她还能和她表姐有说有笑,并且和她表姐一样,很利索地点上了一支烟身纤长的女士烟。 谢晓丽也把烟给后排座位上的高劲松让了让,但是被高劲松拒绝了,即便这是薄荷味的女士烟,高劲松也不想抽。他原本就不怎么会吸烟,也只有在心里郁闷烦躁得无法排解时才会用呛人的烟味来麻醉下自己,可他才了却了一桩心事,现在是一身轻松,哪里还会需要这东西?要是这会子有瓶酒还差不多,这房子的事值得他庆祝一回哩。 房子已经买下了,合同就在他上衣兜里揣着,厚厚的一沓纸时不时地在他胸膛上戳一下,提醒着他,他靠着自己的努力和奋斗,已经为自己的人生划上了一个很不错的逗号,而且这还仅仅是一个开始,前面还有更多圆满的逗号在等待着他,还有更多的惊喜在等待着他……也许他最终不会停留在这个小城里,也许省城也不是他止步的地方,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个地方都记录了他生命的开始,也记录了他成功的开始……他不禁憧憬起自己的将来,他会在省城里展开翅膀飞翔呢,还是到青岛去登上自己人生的大舞台?是的,或者省城,或者青岛,不到万不得以,他不会再从乙级开始了——他现在能说这个话,也有说这个话的资格…… 挂在他腰里的中文传呼机突然无声地振动起来。 “游先生请您回电话。电话是……” 陌生的姓氏,陌生的区号和陌生的电话号码,高劲松拿着传呼机思索了半天,到底也没能想起来这个电话是谁打来的。不过他也不能肯定这个电话是不是打错了,回家的这十几天里,就有好几次他不认识的人指名点姓地通过传呼或者电话找他,这些人无一例外地都希望他能去某家俱乐部,其中还不乏乙级联赛里交过手的俱乐部的老总和主教练。对于这些热情洋溢的电话,高劲松从来都是乐呵呵地和他们聊上几句不关痛痒的话,遇到太过坚持的人,他也不会使对方难堪,只是托辞最近在休假将息,让他们留下了联系方式。兴许这个“游先生”也是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自己的传呼号,想来游说自己的吧。且不管他,等车到了地方再回他电话也不迟。 谢晓丽没记错地方,公园旁边确实是一家交通银行,可高劲松的记性却不怎么好,他完全忘记了刚才给他打传呼的“游先生”,直到他办完事从银行里出来,他也没能记起要给对方回个电话。 看看天色还早,谢晓丽便提议:“要不,咱们先到公园里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等时间差不多了再去接你姐和你姐夫。” 刘畅自然不会反对这个建议,高劲松拿着传呼说道:“你们先去,我得先回个电话。——人家都打来两回了,不知道是什么要紧事。”他也没等两个人说话,拔腿便走向公园大门边的一个公用电话。 传呼是尤慎打来的,传呼台的服务员分不清楚“尤”和“游”给弄错了。 尤慎倒没在乎这些,只笑着在电话里说:“你最近怎么样?” “不怎么样。”高劲松实话实说,“回家歇着还不如踢联赛那阵子舒畅。”这话他只对远在重庆的何英还有正在武汉操办自己婚事的魏鸿林说过。“我家乡是个小县城,日子悠闲得让人根本就打不起精神,在这里我连个熟人也没有,每天只好对着电视机发呆。比较起来,还是球队里舒服,每天训练比赛下来,洗个澡,然后把自己望床上一扔,一觉就能睡到大天亮。”大姐家的沙发实在是太短,他也根本睡不塌实。 尤慎在电话里呵呵地笑起来,边笑边说道:“早知道我就把你带回长沙算了。……对了,上回我和你提的那事,你考虑得怎么样?我这里可是大买卖,肯定能有你的位置,条件也绝对会如你的意,行还是不行,你现在能给我个实在答复不?” 高劲松一时犯了难,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尤慎说。他已经从何英那里知道了长沙沁园的一些事。自打冲上甲B,沁园的两三个绝对主力几乎在一夜之间就蹿上了别的高枝,集体投奔了一家甲A中游俱乐部,眼下的沁园只是空有一个甲B的名号,也许连当初征战乙级联赛一半的实力也没能剩下……何英还再三在电话里叮嘱高劲松,千万不要贪图眼前的便宜去长沙沁园,沁园一准是明年降级的头号热门,要是高劲松真的去了沁园而沁园又不幸降级的话,那么高劲松本人的命运兴许就会再踏上一个轮回。与长沙沁园还有省城新时代那前途未卜的收购事宜比较起来,何英本人倒是更看好青岛双喜,虽然高劲松去青岛必然要面临着位置上的竞争,但是青岛双喜的实力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至少青岛双喜不会太过担心他们的甲B命运。 他咂咂嘴,艰难地说:“尤指导,你看这样好不好,……反正我最近几天就要去武汉,等我在武汉的事情一了结,我就去长沙找您,具体的事情咱们当面谈?”他实在是不想拒绝尤慎。在他看来,跟着一个能够赏识自己的主教练,这比加盟一家保级无虞的俱乐部更加重要。他是真心想和尤慎当面谈点话。要是有可能,他还希望把关铭山陈明灿他们也一块拉到长沙去——假如新时代没能买到那个甲B资格的话——反正沁园正是缺兵少将的时候,关铭山陈明灿他们岁数虽然大了点,但是他们的经验却堪称丰富,何况尤指导的执教水平又那么高,怎么可能不设法弥补体能这小小的缺憾呢? 尤慎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这才问道:“你去武汉干什么?” “魏鸿林结婚,他早就邀请我了。” “魏鸿林要结婚?就是你那个后腰上的搭档?他什么时候结婚?”顿了顿,尤慎又问道,“他是武汉人?” 魏鸿林岂止是武汉人。“他的关系都还在武汉雅枫。”高劲松笑着说道,他还顺口和尤慎开起了玩笑,“尤指导也想打他的主意?这怕是不容易,魏鸿林指不定明年就是雅枫的主力后腰哩。” 尤慎笑了两声:“那可说不一定。”就又说道,“那也行,等你参加了魏鸿林的婚礼之后,咱们再坐下来细谈。”停了停,他才慢慢地说道,“小高,你可是我第一个想到的人——别让我失望啊。” 一股热流一下就涌上了高劲松的心头。 直到耳畔的听筒里已是一声接一声有规律的盲音,高劲松依然紧紧攥着电话…… 未完待续,预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 ------------ 第三章(03) 十月的最后一天,在拥挤的长途汽车里经过七个小时的颠簸,高劲松再一次回到了省城。 当他垮着自己鼓鼓囊囊的旅行包走出城南长途汽车站候车大厅时,扑面而来的夹杂着汽车尾气和尘土的凉风就把他紧紧地包裹起来。他立刻近乎贪婪地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样的空气。呵!这气息是多么的熟悉啊!这是一种与家乡小县城那种舒缓宁静的气息绝然不同的氛围。看!道路上是来往急驰的大车小辆和川流不息的自行车洪流,人行道上是步履匆忙的各色行人;两旁的店铺里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商品,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在不停地闪烁;蒙蒙的夜幕都还没有完成地笼罩住大地,远处都市中心所在位置冲天的灯火却几乎映红了大半个天空——哦,他熟悉的省城啊,她依然是那样的喧嚣、繁华和热闹…… 他在车站门口踯躅了好半天,直到几个鬼鬼祟祟的男女靠上前来想和他搭话,他才匆忙地钻进了恰好在路边下客的出租车。那几个准备兜搭见不得人生意的人只好悻悻地咽口唾沫,把目光转向别的潜在目标。 “去西京宾馆。”高劲松告诉司机。他从成都回来之后曾经在那里住过两个晚上,感觉那里的环境还不错,是个难得的清净地方,不仅住宿和交通条件都很便利,价钱也很合理,因此在来省城的路上他就打定主意,在去武汉之前他就安顿在那里。他在省城里还有几桩小事要处理。等把一切都料理妥当,最迟星期五他就会飞去武汉参加魏鸿林的婚礼,然后再决定下一步去哪里——到那时新时代的收购事宜应该有个眉目了。“最迟星期天就能有个结果。”这是孙峻山在电话里的原话。 省城、长沙、青岛还是郑州?在未来的十天里,他一定会为自己的将来做出一个判断和决定。但是现在他还来不及仔细地思考这个问题,只想赶紧洗个热水澡,洗掉一身的尘土和疲惫之后,再美美地吃上一顿丰盛的晚饭。 西京宾馆还是象他上一回来时那样冷清。大堂里昏黄的灯光把一切物事都弄得迷离朦胧,只有镶嵌在墙壁上“西京宾馆”四个大铜字被射灯照耀得弥散着流离的金光。两个穿着能以假乱真的制服的保安直到看到他推开了玻璃门,才很不情愿地从专为客人准备的沙发里站起来,不过他们看到高劲松直接走向了总台,就又懒散地坐回去。甚至连接待他的那个总台服务员也是上回那个带着一口乡音的女子,她连身子都没欠一下,就很简洁也很直截地问他:“住几天?” “三天。”高劲松从上衣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了鼓鼓的钱夹,扯出了自己的身份证,把它递过去。 “住宿五百四,押金五百,一共是一千四。”那服务员头也没抬地在旅客登记薄上抄了他的姓名和住址以及身份证号码,又把登记薄和着身份证一块撂到总台上。“签字。”待清点了钱,便写了个派房单递出来。“四楼十号。” “有没有高点的楼层?”高劲松倒没在意服务员的态度,他更在乎楼层。在宾馆十楼双号的房间里,他便能寻到自己当初租住的小屋,即便是远远地看上几眼,也能让他想起当初许多的往事,让他回想起那个梦幻一般的下午,在毒辣的太阳地里,他骑着破朽朽的自行车,汗流浃背地去送一箱子衣服…… “电梯坏了。” 高劲松只好无奈地接受这个严酷的事实,有些沮丧地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捏着那张纸片走向了大堂侧门。 半个小时之后,全身上下焕然一新且浑身轻松的高劲松又来到总台前:“请问,能帮我预订一张星期五飞武汉的机票吗?” 这没问题。事实上,在高劲松走出宾馆之前,他就听见那个服务员在通过电话询问机票的事情了。 高劲松来到大街上,现在他得找个地方填饱自己的肚子。 天已经完全黑了,但是这座城市离沉入梦乡的时候还早。道路两旁的华丽街灯灿烂地绽放出柔和的光芒,远远近近地连成两条璀璨的长龙,并且沿着干道向东西两个方向漫无边际地延伸出去。高高低低闪亮的灯火就象晴朗夜空中的繁星一般闪烁。大街上悠闲的男男女女从这家店逛到那家铺,时而驻足浏览,时而止步流连,商家们或平静地等待顾客询问,或热情向他们推荐。街对面一家大商场的门口,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人流,还有兜售假冒名牌的小贩、贩卖吃喝的摊点,把这小小的一片空地弄得就象正月里的庙会一般热闹…… 才一个月的时间,这里的环境似乎就完成变了,至少高劲松就怎么也骑不起来这里竟然有一家如此规模的大商场。他在一家报亭里买了两份报纸,然后凭借着自己模糊的记忆,才在商场背后的小巷里寻到那家快餐店——他第一回到这里吃饭,把一张一百元的钞票错当作十块混在几张零钱里付了帐,可隔了两天他再来到这里吃饭时,快餐店的服务员竟然立刻认出了他,并且马上就把剩余的钱退还给了他…… 事实上那个服务员现在都还认得他,他刚刚找到空位坐下,那个服务员立刻就笑眯眯地过来和他打招呼,并且问:“这回还是点那些饭菜?” 高劲松也笑了,说:“对,还是那些。”这个眼睛笑起来就眯成一条缝的女孩真能记得他上回都吃了什么?他可不信。他自己都记不清楚上两回都点过什么饭菜了。 那个服务员立刻就拖长声音高声喊道:“十一号桌!大份青椒肉丝炒饭!两个卤鸡蛋!海带鸡汤一碗!”她同时在本子上记下了菜的名目。 高劲松惊讶地望着她。难为这小姑娘竟然记得如此明白。 卤蛋和鸡汤立刻就端到高劲松面前,那服务员对高劲松笑笑:“炒饭马上就给你送来。”也不待高劲松回答,她就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高劲松一边喝着汤,一边翻看着两份当天的报纸,看看有没有什么有趣的新闻。当他翻到晚报的体育版时,一条消息立刻吸引了他的目光:《阳光集团甲B之梦再遭重创》。 阳光集团?他印象里似乎从来就没听说过省城里有这样一家企业啊,不过报纸上那条消息的第一句话就解答了他的疑惑:“本十月三十日广州讯,本省房地产龙头阳光集团……”他想起来了,离这里不远就有一大片正在开发的住宅小区,那里的名字就是“阳光小区”,而省城里最高一档的住宅区里,也有一个地方叫作“阳光花园”,不过他们和足球能有什么联系?“昨天晚上稍晚时候,阳光集团对外宣布,他们已经终止了对广州某甲B俱乐部的收购举措。……这是继今年乙级联赛最后时刻失利之后阳光集团再一次尝试足球职业联赛,也是再一次的遗憾。……成都伊普森足球俱乐部已经获得了那家甲B俱乐部的所有权,并且自动拥有明年甲B联赛的参赛资格。据悉,阳光集……” 没有必要再看下去了。 高劲松无比失落地把报纸推到一边。 他要的炒饭已经端上来了,就象小山一般堆在不锈钢餐盘里的米饭散发着扑鼻的香味,油漉漉的饱满米粒在灯光下闪耀着诱人的光彩,切得细细长长的青椒丝被油煎出不规则的焦黄色,还有那纹理清晰的肉丝……可这一切都不能吸引高劲松的注意力。他已经彻底失去了胃口,浓浓的鸡汤喝在嘴里就象白开水一样清淡,海带咀嚼起来更象是没滋没味的蜡…… 直到那个服务员走过来关切地问他,是不是今晚的饭菜不合他胃口时,他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他抿着嘴唇摇了摇头。 不,饭菜没有问题,一点问题都没有。 服务员唆着嘴唇看了看他的脸色,然后又问:“那……你是不是不舒服?生病了?”看来,这是一个细心而且热情的女孩。 高劲松苦笑了一下。 “我没事。”他说道。“你去忙吧……”他现在不想说话,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她又看了看他的脸色,犹豫了一下,终于下决心不再理会他。是的,他只是个顾客而她只是个服务员,除罢那桩多付了钱的小事之外,两人便再无任何的瓜葛联系,她也确实不需要太过关心这个仅仅是第三次走进来的陌生客人,而且还有别的客人要她去招呼——这个时间正是那家商场里的营业员轮流出来吃晚饭的高峰段,常常是前一拨没走后一拨就已经进门,抬眼望去,不算宽敞的快餐店里几乎全是穿着统一制服的商场营业员。 高劲松埋着头慢慢地刨着自己的炒饭。 孙峻山的承诺是无法兑现了,他现在只能在长沙、青岛和郑州之间作一个选择。 青岛是最简单的选择,之前戴振国就已经为他铺垫了所有的道路,他根本不需要考虑自己的待遇——青岛双喜一般主力享受什么样的待遇,他就是什么样的待遇;他也不需要考虑自己的出场机会——戴指导已经代表俱乐部表了态,只要他身体没问题,他就能在替补席上为自己牢牢地占住一个座位,他是“铁打的替补”……郑州是最稳妥的选择,以他的训练状态和身体状况,从来都是冲A无望且无虞降级的河南亚星能给他提供一个长期的饭碗,期间还很有可能去甲A联赛里观光游览两三回,然后再重新回到甲B里悠悠闲闲地数钱,也许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到他退役,然后他回到省城,或者回到家乡,用自己攒下的钱捣腾点小生意,守着老婆孩子和家过上无忧无虑的一辈子……风险最大的选择是去长沙,去追随尤慎,这也是最有挑战性的选择。他一丁点都不了解长沙沁园目前的境况,除罢尤慎对自己的信任和口头上“绝对主力”的允诺,其余的相关待遇连一句都没提;而且沁园几乎就是重建一支球队,明年的命运谁也无法预料——保级肯定是沁园的首要任务,但是谁又能说沁园就不会象今年这样一飞冲天呢?…… 想着想着他忽然自失地一笑,他在这里反复权衡难道不是在杞人忧天么?尤慎心急火撩地招揽自己,自然会开出相应的价码,即使沁园的条件不能使自己满意,他也尽可以再转头去投奔青岛,说不定那时节他还能为自己争取到一个更好的结果——戴指导上回还言辞闪烁地暗示,双喜的十号十之**要转投其他俱乐部,到时中场中路会有一个位置……况且他自己还有一个别人无法比拟的优势:他现在是自由球员,无论去哪家俱乐部,都不需要俱乐部掏一分钱的转会费,而且他这个多面手还十分好使…… 想清楚这个关节,他的心情便渐渐地舒畅起来,刨进嘴里的饭菜也有了些滋味,他还抬起手,再要了一碗汤和一瓶啤酒,并且再为自己点了两个下酒菜。 坐他对面的女子突然惊诧地说道:“呀!真是你啊!”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高劲松迷惑地抬头打量了这女子一眼。 “哦,是你?!”高劲松也惊讶地说道。他认识她,但是他已经不记得她的名字了,她是他以前一位同事的什么亲戚,也是他那位同事的要好朋友——他也记不起那位同事的名字了,只记得她姓姜。 一身商场服务员打扮的姜雁高兴地说道:“我都看你好半天了,就是没敢认——你比以前黑了些。”她又上下看了高劲松两眼。“你几时回来的?怎么都不通知我们一声?我姨婆还时常提起你哩……”她忽然就垂下眼帘,话也渐说渐止,没了声气。 高劲松登时笑出声来。每每想到姜丽虹那小姑娘竟然已经是“姨婆”这样高的辈分,他就颇有些忍俊不住。他也没留意姜雁神情脸色上的变化,笑了一会儿说道:“我前一阵就回来了,不过先回家住了半个月。你不是在市区里上班吗?怎么又来了这里?小姜呢,她怎么样了?还在奥运商场上班?”原来的奥运商场不知道搬到什么地方去了,月初他路过省城时去过一回,那里已经改成了一家生意兴旺的茶楼。 “我们也不算是商场的员工,只是公司的专柜,雅枫公司安排我们在哪家商场,我们就在哪家商场。”姜雁给高劲松作着解释,“这里的商场是才十二号才开张试营业的,我们这些老营业员,”说到这里她抿着嘴骄傲地笑了笑,“就被调过来了。当然我自己也想调过来,离住的地方近——几分钟的路,上下班都方便。”她低了头用手里的汤匙拨弄着面汤上浮着的两片菜叶,就说道,“丽虹她……她没在商场做了。她……她也和我在这里上班,不过,她……她家里有点事,请假回家了,得过几天才能回来。” “哦。”高劲松点点头没言语。他找不出什么话题来和姜雁说,只好借着快餐店服务员上菜上酒的机会说,“再拿个杯子。”又问姜雁,“你喝酒不?”他马上反应过来自己的话有问题,急忙改口让服务员拿饮料。 “我在上班哩,不能喝酒。不过我那里还有一瓶酒,都放了几个月了,是丽虹买给你的,谁知道你一走就是几个月,连个面都不露。” “忙啊。”高劲松说道,“这不,过两天就得去武汉,再回来就该下月中旬了。”也许就不回来了。联赛结束后甲A甲B各俱乐部一般都有六到七周的休假,不过也因人而定,象青岛双喜和长沙沁园这样刚刚晋级的球队,也许十一月中下旬就已经集中开始为明年的联赛做准备了。 “那……那瓶酒还得继续给你放着?”姜雁略带揶揄地说道,“那可是丽虹特意给你买的。要不,”她唆着嘴唇想了想,问道,“你明天晚上有空不?我让丽虹也过来……”段连锐的话嘎然而止。她突然察觉自己说走了嘴,羞愧和懊悔登时让她满脸通红。 高劲松顺口说道:“明天怕是不行。我在省城里还有不少事情要办,时间紧任务重,这几天怕是抽不出空来。——你还是继续帮我保管着那瓶酒,待我下趟回来再喝。”他明天要是拜望自己的启蒙教练沈元顺指导,要是时间赶得及,他还准备去段连锐那里坐坐,和段连锐喝几杯;后天要去何英家;省城里他还有两三个熟识的老队友,但是可能都无法挨个走到了,好在他有他们的电话和传呼,实在没时间的话,电话里摆谈几句也是一番情谊。 看见高劲松没留意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姜雁的神色也逐渐缓和过来,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你是做什么工作的?”这是她很好奇的事情,同时也是她那年轻得不象话的“姨婆”非常关心的事。当然,和她无话不说的姜丽虹关心的绝不仅仅是高劲松的工作,她几乎关心他的一切,并且想方设法去打听他的一切,但是眼前的这个年轻的高个子男人完全就是一个迷…… “我是……”高劲松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他是做什么工作的?他是踢球的。但是足球仅仅是工作吗?好象又不是,至少对他来说,足球并不仅仅是工作——这是他的魂牵梦萦的事物,是他不能放弃也无法放弃的事物,那个黑白相间的皮球承载着他的理想和梦想,它就是他的全部……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姜雁说,只好笼统地说道:“我是……运动员。” “运动员?!”姜雁的眼睛一下就瞪大了。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她和姜丽虹无数次猜测过他的职业,甚至做过不少大胆得近乎荒谬的想象,但是她们从来都没设想过他会是一个运动员。半晌她才从震惊中清醒过来,问道:“你是打篮球的?”这是她想到的第一个体育项目。在她想来,高劲松身材那么高,体格又那么匀称结实,怎么看都象一个篮球运动员。事实上她最熟悉的体育项目也就是篮球,至少她在读书的时候曾经在乡里的中学校园里那个简陋的篮球场上打过好些回——她和姜丽虹都曾经是她们学校里女子篮球队的队员,在退学之前,她还因为身高的缘故当过一学期的主力,并为此挣得了十几块钱的比赛补助和两块漂亮的毛巾。 “不,不是篮球,是足球。”高劲松有些尴尬地纠正了她的错误看法。 “哦。”姜雁有些失望又有些高兴地支应了一声。她失望是因为她在为高劲松惋惜,要是他专心去打篮球,以他的条件说不定能闹出点名堂;她高兴是在为姜丽虹高兴,这样的话,丽虹就不需要为那些永远不可能发生的莫须有幻想而再去折磨她自己了,而且他的工作还是一项没有什么人关心的事情。足球是没多少人关心的事情,至少在她看来,没有几个人在关心。 她发现自己的思绪有些混乱了,而且她也找不出什么话再和高劲松说,于是她抱歉地说道:“我还得去上班……”她朝那个服务员招招手,示意她过来结帐,“他的一起算了吧。一共是多少?” 高劲松急忙说道:“不用!”他又对那个服务员说,“她的也记我头上,待会儿我一起算。”看姜雁拿着一个小钱夹在里面翻找,他赶紧掏出了自己的皮夹。“我来吧。”说着就抽出一张大面额的钞票递过去。他立刻便敏锐地发觉自己掏钱夹的这个动作带着明显的做作——他这是在炫耀自己的富有……两个女子复杂的神情和目光让他突然有一种难以述说的羞愧,就象在大庭广众下突然暴露出性格中不能见人的一面…… 直到回到宾馆的房间里躺下,他依然深深地陷入那种羞愧当中而无法自拔,并且为自己的举动而臊得满脸胀红。 姜雁,还有那个不知名的服务员,她们俩的复杂眼神几乎能透视到他的内心深处,在她们的目光中他无处藏身…… 他连洗澡的心情也没有了。 哎,被两个女子看轻了…… 未完待续,预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 ------------ 第三章(04)(一) 在长途旅行之后需要有充足的睡眠,而且第二天还有许多事情要办,他一遍又一遍地如此告诫自己,可他就是无法让自己进入梦乡。 这样的事情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发生在他身上, 最初他把这一切都归咎于房间里开着的空调还有紧闭的门窗,是房间里的空气太憋闷了。他立刻开灯下床,赤着脚在一点都不舒适的塑料地毯上走来走去,到处寻找着空调的遥控器,可怎么都找不到。他干脆连空调的插销都给拔了,并且把房间里能打开的窗户都给开得大大的。寒冷的夜风立刻灌进这小小的房间里。但是他很快就察觉到自己的愚蠢,赶紧把大部分大开的窗户重新关上——深秋后入夜后的寒冷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事情,他要是一个不留心而感冒发烧的话,那就实在是太得不偿失了。 房间里的空气清爽多了,可他脑子里依然乱哄哄的,片刻都得不到安静。 一定是报纸上的那则报道,就是它毁掉了自己的睡眠。高劲松咬牙切齿地想到。新时代俱乐部——现在我们知道它背后的大股东是省城房地产行业的龙头企业阳光集团——进军甲B联赛的计划失败了,为了自己今后的发展,他不得不去外省继续自己的运动生涯。未来的不确定因素让他倍感畏惧,他害怕那个完全陌生的城市,他害怕那家完全陌生的俱乐部,他害怕那些陌生的面孔,他害怕……他再也想不下去了。他在心底里对这些自己为自己的烦躁情绪作开脱的生硬理由嗤之以鼻,甚至在脸上都流露出一丝对自己的冷笑。他怎么可能害怕加盟一家甲B俱乐部呢?那简直就象一条鱼会害怕淹死在水里那样可笑。只要是为了踢球,他不会拒绝去任何地方,哪怕那个地方的条件再艰苦,他也能应付——哪怕是去号称世界屋脊的西藏哩,只要那里有足球,只要那里的球队能给他提供一块飞得更高的天空,他就不会拒绝…… 他马上又为自己的这个想法而笑起来。西藏似乎还没有足球,而且西藏人也未必会把钱大把大把地抛洒到足球上…… 笑容从他的脸上消失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浮躁到底来自于什么地方。或者说,他终于承认了那个他不想也不愿意承认的事实——姜雁,还有快餐店那个女服务员,她们看着他付钱时的那种复杂的眼神—— 那不是艳羡,也不是嫉妒,只是一种了解和理解,还有些许的羞愧。她们是因为他是她们所认识的人而感到羞愧,她们是在为他做出的愚蠢事而脸红! 他现在一闭上两眼,她们的眼神就立刻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不,不能说是浮现,而是烙印,她们的目光也不是落在他的钱夹和他的面庞上,而是直接看进了他的心底——他心理上阴暗的一面在那一瞬间暴露无疑,即便现在想起来,他都还面红耳赤,恨不得把头缩进被窝里。他知道,这件事情一定会伴随他一生,无论在任何时候,也无论在任何地方,只要他一记起这件丢脸的事情,他就会因为自己的愚蠢而后悔和羞愧…… 他现在就懊悔得恨不能把自己锤打一顿。自己怎么就会做出那样的荒唐举动呢?以前他可从来没有这样做过这种事…… 他无法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 但是他又需要一个答案,不然姜雁她们的眼神将会在他心底里的某个地方一直审视着他,让他无处遁形也无地自容。 可是他寻找不到那个答案。即使他一遍又一遍地检视着自己过去一段时间的所作所为,他依然无法找到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而这种自我反省让他认识到一个更为可怕的事情——他这样做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稍早一些他就曾经干过差不多的事:当他在家乡那座小县城里为房子掏钱付定金时就是这样,他甚至都没皱下眉头,便从钱夹里数出了厚厚一沓钞票,让那个以为他只是先看看房子还没拿定主意的销售人员目瞪口呆,也让陪他去看房子的谢晓丽和刘畅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那个时候他们的目光中全是深深的羡慕,而那种眼神让他觉得很舒坦很畅快。更早的时候是他刚刚回到县城的那个晚上,姐姐姐夫邀约了所有能赶来的亲戚为他接风洗尘,最后结帐他也抢着付了帐,掏钱时爽快得甚至都没细看服务员递上的明细帐单,并且很随便很无所谓地说了一句:“……才吃了一千四。”还有回家前在省城盘桓的那两天,他宴请几个熟人…… 他都不敢再想下去了。仅仅回想起来的这几桩事情就让他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你这家伙怎么能这样做?! 可他为什么会这样做?要是没有姜雁她们,他会不会还要继续这样做? 对这两个问题,他都没有答案。 直到后半夜,他才在旅途的劳顿和纷扰的思绪中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并且在睡梦里还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起自己的愚蠢举动…… 第二天午后,当我们在西京宾馆的门口再次看见这个我们已经非常熟悉的年轻人时,我们忍不住有一些惊讶,他今天竟然没有穿上那身亮潢潢的名牌服装,而是一身很平常的打扮:一件半高领的黑色薄毛衣,一件米黄色的卡克衫,一条深色裤子,这些都和别的普通年轻人没什么两样。唯一没换下只有他脚上的那双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的皮鞋——这双鞋他都穿了快一个月了,鞋面上竟然连一丝折皱痕迹都没留下——但是我们也能理解他有不得不这样做的苦衷,谁出门在外还会多带一双鞋的?看来,他也许已经反思过自己过去的某些行为,并且正在努力地改正自己的错误,只是这种改正似乎仅仅是停留在表面上…… 高劲松在宾馆门口左顾右盼地站了几分钟,好不容易拦下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便拎着一个用胶纸带封住的不起眼的纸箱上了车。纸箱里是一个土陶罐,里面装着他特意从家里带来的大酱。他的大姐高春最会做这东西,每年都会做上满满盈盈好大一坛子,除罢自家吃用,偶尔也会把它送人。他的启蒙教练沈元顺老两口都喜欢这种大酱,尤其是沈指导的老伴,她甚至会指名道姓地讨要,因此上高劲松每次回家,都要给他们捎带上一些。 出租车穿城而过,直到快到老东门时才离开车水马龙的主干道,东拐西绕地进了一条安静整洁的街道。 高劲松让司机把车停在一个卖水果的店铺前,然后付了车钱下车。这里离沈指导的家只有几步路,走过去也花不了几分钟,而且他也不能就提着一罐酱便去探望自己的启蒙教练,总得再买点什么。 他买了一网兜新鲜的水果,想了想,又到街对面的小商场里买了几盒时下电视里铺天盖地打广告的滋补品,左右掂量了一番,这才朝远处的那几栋红砖小楼房走去。 省体委老宿舍区门口的门房大爷显然认识高劲松,他只是远远地瞄了高劲松一眼,便低下头去继续专心地喂桌上那只小猫。这是他早上在大门外的墙角发现的小生命,不知道是被哪个狠心的家伙扔在了那里。小猫身上的毛灰扑扑的,没什么水色,眼睛也半睁半闭,看不到什么神采。 高劲松的眼睛里也没什么神采,而且眼角也布满了血丝。他一晚上没能休息好,如今神色有些委顿。而且他现在还没能完全从昨天晚上的思绪中完全摆脱出来,因为走路时精神有些恍惚,在三号楼第二单元的楼道口,他几乎迎面撞上了别人。 “做什么呢?!”那个差点被撞住的女子恼怒地说道,但是她马上就认出了高劲松,“是你呀……”她扬起脸笑了。 高劲松也被吓了一跳,先说了句道歉话,就也笑了:“是你……”他的脸有些发烫。这不是因为和他说话的是个年轻女子,而是因为这女子他认识——那个记忆力特好的快餐店服务员。想不到这女子的家竟然在这里,这里离她上班的地方真是够远的。他问道:“……你住这里?”他马上反应过来这个问题不合适,急忙改口,“你,这是去上班?” 那女子看出了他的不自然,抿嘴笑笑,大大方方地说:“我不住这里,是来看我姨。”她瞟了一眼他手里大包小包的东西,便问,“你来串门子?” 本有些尴尬的高劲松立刻露出了会心的笑容。“串门子”,这是他家乡及临机几个县才有的地方俚语,其他地方的人很少会这样说。他和这女子还是近老乡哩。他问:“你是霍原哪个县的?” “上河。……你呢?” “我也是。上河。”高劲松愈发高兴了。他在省城里压根就不认识一个上河人,现在好了,有了一个真正的老乡。但是他马上就发现了一个问题,他不知道接下来他该说点什么。要是这老乡是个男的就好了,那么他现在就可以留下自己的传呼号码,让他下班之后和自己联系,然后两个人坐到一起去喝上几杯——他现在就想着找个不熟悉自己又和自己有着某种共同话题的人陪自己喝上几杯酒,再说说话——无论说什么都行。自打昨天晚上开始郁结在他心头的石头太沉重了,压得他快要喘不上气了,他需要借着酒精来放松一下自己。 那女子显然不知道高劲松为什么这样高兴,而且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停了停,她才说道:“我得去上班了。……”她错身从他旁边走出楼道,似乎觉得这样好象不大好,就补了一句,“回头见。” “回头见……”高劲松笑着回了一句。他忽然有了一个恶作剧般的想法,既然她说“回头见”,那么回头他就准备去见她,反正他知道她在哪里上班。和这小老乡说说话也好,不然他一个人呆在宾馆里也实在是闷得无聊。小老乡?他又转头望了那个快要走出这宿舍院的高挑背影一眼。嗯,确实是小老乡,看她那模样岁数一准没有自己大。 这个小插曲让他的心情好了许多,上楼时的脚步都有些轻快起来。 未完待续,预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 ------------ 第三章(04)(二) 他在二楼楼梯口那扇赭红色油漆都有些斑驳的木门前停下来,定了定神,又把自己从上到下打量了一回,才把右手拎着的木箱交到左右,轻轻地敲了敲门。 门里立刻传来师母那熟悉的霍川腔:“谁呀?”她来省城也有五六年了,口音却一点也没变。说着话,她已经开了门。她马上就看清了门口站着的人是高劲松,“呀!是劲松啊,你什么时候回省城的?”她高兴地把高劲松让进了屋,并且一叠声地朝向阳的小屋里大声说话,“老头子!你快来看看,你的好徒弟又来看你了!” “师父!”高劲松一边把手里拎着东西一股脑都放到狭小客厅一角那张木桌上,一边扬脸大声地说,“您老身体还好吧。” “他还不就那模样,好不到哪里去,也坏不到哪里去。”师母笑着说。就又皱起眉头埋怨高劲松,“怎么又拎这么多东西来?都告诉你多少回了,人来就行了,不用闹这些虚礼,你就不听我这个师母的话!”即使是在埋怨,她的眉梢也挂着笑意,看着几乎铺摆了大半个桌面的水果和补品,她打心眼里对老头子这个得意弟子感到满意——他从来都没空手走进过这个家门。礼轻礼重的倒是其次,关键是他的这份心意;更何况老头子二十多年里前后带过那么多娃娃,就只有眼前这个高劲松和远在重庆的何英有点出息,也只有他们如今还在球场上踢球,虽然都没能踢打出什么好结果,好歹也能给老头子一点安慰…… 高劲松笑着说:“我也不知道家里缺什么,就胡乱买了点水果。”又从纸箱里捧出那土陶罐,“这是今年我姐才做的大酱,我捎带来一些,您和师傅一起尝尝。……怕不合意,我没敢多带。”就捧着罐子望厨房走。这家里的一切他都很熟悉,知道东西该往哪里归置。况且这罐子的分量也不轻,不敢让师母来拾掇。 他在厨房一角的老式碗柜下收拾出一块空地,把罐子搁好,又顺手抄起扫帚把厨房打扫了一遍,这才洗了手出来。 师母正把他带来的那些东西一样一样地拿给师傅看。 “好。好。”半坐半靠在藤椅里的师傅艰难地说道。因为病痛的折磨,他脸部的肌肉已经不大受他的控制,但是他浑浊的目光里还是洋溢着欢喜和欣慰。他努力地对高劲松说,“你,……几时……回……回……回来的?” 高劲松端起了权充作茶几的小方凳上的那杯新泡的茶水,听见师傅问他话,赶紧大声回答:“昨天傍晚回来的。” “家……家里……都……都……都好吧?” “他们都好,我姐还让他捎话,她给您和师傅问好哩。”高劲松笑着说道。他站起来,把师傅的藤椅挪了挪位置,这样师傅就可以更舒服地享受从窗户里透进来的难得的阳光。师傅咧咧嘴,惬意地闭上了眼睛。看得出,他非常喜欢这暖融融的阳光。 师母招呼高劲松喝水,又张罗着找刀为他削苹果,还一头问他话:“何英还没回来吗?上次他来电话,就说这几天能回来。——我还以为你们要一起回来哩。” “他这星期六就能回来。”高劲松说道。甲B联赛上个星期六就结束了,重庆绿枫最终排名第十,在九个多月漫长的联赛结束之后,只要成绩还过得去,俱乐部和股东们就一定会安排一些公关活动,这样的场合怎么能缺少了球员呢?他们才是这些活动的主角呀!已经随队训练的何英自然也不可能例外。而且每每在这个时候,球队和俱乐部都需要对联赛里种种得失作一个总结,球员也需要对自己今年的表现作一个全面的自我评价,并且集中到一起对照着这份自我评价展开批评和自我批评,即便何英还没为绿枫踢过一分钟的比赛,他也得得参加这种总结,哪怕他就只带着耳朵去听哩,他也不能无缘无故地缺席——除非他想给俱乐部留下个坏印象。 “他们的假期从后天正式开始,一直到十二月十一号。”高劲松继续说道。 “你的事情都办妥当没有?你上回来时提到的那家俱乐部……”师母皱起眉头想了想,可实在是想不起高劲松所提到的那家俱乐部的名字,只好含混过去。“他们买下那家南方俱乐部没有?” 高劲松摇摇头:“我后天的飞机去武汉,然后去长沙和那里的一家甲B俱乐部接触,要是不能符合他们的要求,我就准备去青岛——我今年的助理教练如今在青岛双喜俱乐部做事,能帮我在他们那里寻到位置。”这当然不全是事实,但是他这样说也有自己的道理,要是他直截把戴振国几次三番邀请他的事合盘托出的话,师母一准会让他先去青岛——干嘛放过唾手可得的机会呢?“从现在开始到春节,我兴许就不再回省城了。”这才是他今天来的主要目的,他是来和师傅师母辞行的。无论他最终落脚在长沙还是投奔青岛,新俱乐部都不会象重庆绿枫那样慷慨地给他四十天假期——戴振国已经把青岛双喜今年冬训的计划告诉过他:十一月十三号全队集中,三周的体能恢复训练之后便奔赴韩国进行拉练,十二月底回青岛短暂休整之后,便上昆明海埂……想来长沙沁园那边的情况也差不多少。 师母点点头。长沙也罢青岛也好,只要高劲松这孩子有个安稳地方落脚就行。不过要是她来为他拿主意哩,第一选择自然是青岛了,至少那里有熟人照应,他不会吃什么亏。可这是孩子自己的事,高劲松没把这事拿来请教她,她也不好多插嘴。而且她也不怎么担心——劲松这孩子打小就稳妥踏实,这两年也没少吃苦,经历了那么多磨难,他一准能为自己作出一个不错的判断…… 三言两语把自己的事情解说清楚,高劲松就问道:“上回来听您说起的要办‘内退’,办下了么?”很长时间以来,师母都是请假在家照顾师傅,这事在她们单位里很招惹了些闲话;如今社会上又有了传言,说是国家要调整几个行业的退休工人待遇问题,一个个全都传得有鼻子有眼:有说新政策好的,也有说新政策不好的,杂七杂八地众说纷纭,到最后的结果是谁都闹不清楚这即将出台的政策到底是倾向哪一边,于是师母就动了“内部退休”的念头——这是钻政策的空子。虽然办了“内退”之后钱会比如今少一些,但是谁也不会再为她在家照顾老伴的事而去乱嚼舌头,经济上虽然艰难一点,至少落个耳根清净,反正他们老两口也没儿没女,再不用去为儿女的上学工作结婚嫁娶这种种事情淘神费力。 师母笑着说:“这个月中旬就办下了。……哦,这都一号了,应该说‘上个月中旬’才对。” 高劲松也笑了。 师母随手擦去了沉睡中的师傅嘴角那一缕口涎,浑不在意地把手指在衣角抹了抹,又问高劲松:“你不等何英回来了?”在她的印象里,这两个孩子几乎从来都是形影不离。 “等不上他了。我在武汉还有点私事要处理,——我在电话里和他说了,反正今后有的是机会见面。”…… 直到在师傅家吃罢晚饭,又帮着师母把一切都料理停当,高劲松这才和师母告辞出来。师傅吃罢饭就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他不好去打扰他。师母倒也没多留他。她知道高劲松还有事。 她把高劲松送到宿舍院的门口,直至那辆搭载着高劲松的出租车的尾灯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她才转身回了家。 老伴依然在那张扶手都磨出光亮的藤椅里眯着眼睛打瞌睡。那根高劲松特意从四川带回来的手杖就靠在他的大腿边。沙发前的小方凳上摆着高劲松削好却只切了一半去吃的半拉苹果,还有一杯已经没什么茶色的茶水。靠墙的矮脚平柜上整齐地堆叠着高劲松带来的补品和水果。 这孩子……她满意地想着,从床上拿过老伴平日里遮寒挡冷的毛毯,轻轻地给他围上。 她的手突然停住了。 老伴身上那件老羊皮夹袄里似乎揣着什么东西,两指宽的一截牛皮纸从衣襟里冒出头来。看模样象是一封信。高劲松什么时候把这东西塞给老伴的?一定是自己在厨房里忙碌的时候,怪不得自己刚刚忙完他就说告辞的话。 她盯着那一小截纸出了会儿神,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信封从老伴怀里扯了出来。 果不出她所料,信封里并不是信,而是一叠子钱…… 这孩子…… ************* 只是遥遥地望见工人体育场,高劲松就下了出租车。他又遭遇到一个难题,他不知道该为接下来的这次登门拜访准备些什么样的礼物。 他现在要去看望段连锐…… 他的上衣口袋里还揣着一个信封,不过比起刚才他离开师傅家时偷偷塞在老人怀里的那个薄了许多,只有薄薄的十张。这一千块钱就是他原本为段连锐预备下的礼物。但是现在他很犹豫,不知道这钱到底该送还是不该送。段连锐毕竟不是沈指导啊。沈指导是他的启蒙教练,是他引领着自己走上足球这条路,虽然这条路并不平坦,而且充满了荆棘和坎坷,但是他却在球场上寻找到了自己的理想,或者说,是沈指导给他指明了一个方向,让他知道自己该怎么样去为这个理想奋斗,而且这么多年的师徒情分,让他在心里早已经把沈指导看作是自己的一位长辈,一位如同父亲一般既严厉又亲切的长辈,所以不管他的环境如何,逢年过节时他都不会忘记尽自己的一份孝心,这完全是出于感激和尊敬还有亲情……但是段连锐不一样,虽然他们俩同在省队时结下了一些情谊,但是不久之后段连锐便因伤退役,再以后就很少来往直到彼此没了联系,要不是没事满城乱逛荡的何英,兴许俩人就很难再见面说话了。而且如今两人的情况不啻天壤,又能说上几句话?还能有什么共同关心的话题?难道说再一同去回忆以前省队里那些人和事吗,或者象他们重逢后第二次和第三次见面那样,彼此把客套话说完就一起沉默?最最让他犯难的是,这揣在兜里的钱以什么名义送出去?是施舍?那他高劲松都成什么人了,他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的队友和朋友,传扬出去他高劲松还要不要做人?!是帮扶?那更象是个笑话。区区一千块钱能做什么?也许扔进水里都泛不起一个小浪花。 姜雁她们复杂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他的脊梁上,让他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甚至还朝旁边跨了一步,希冀这样做就能躲避开这直透进他灵魂深处的眼神。 一辆黑色的奥迪轿车忽然停在主车道和自行车道之间的绿化带边,一个男人从车窗边探出头来喊了一嗓子:“高劲松!小高!” 他愕然地转头望去,借着迷朦的街灯灯光辨认了一下,然后他就惊诧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是孙峻山! 直到坐在街边的一家茶楼里,高劲松还是没能从这次不期而遇的碰面中回过神来。他从来就没料想到会在省城里遇见孙峻山,更没有想过这种场合下他该说些什么话,更可怕的是,要是孙总经理现在就劝说他再留在省城为俱乐部在乙级联赛里拼杀,他也许连个拒绝的话都无法说出口——是孙总和新时代俱乐部给了他再次踏上足球场的机会…… “这么说你是昨天傍晚回的省城?我是今天中午才回来的。”孙峻山说。他没注意高劲松的神色,只是一叠声地叫过服务员,打问茶楼里有什么吃食没有。趁服务员去拿菜单的时间,他才对高劲松解释,“中午赶着上飞机,没顾得上吃,下了飞机又赶着去给董事会汇报工作,水都没喝上几口……都快我饿迷糊了。”就把茶楼送的爆米花撮了一把丢进嘴里,连咀嚼都没咀嚼上两口,喝着茶水就吞咽下去。 高劲松理解地笑了笑,没搭腔。 服务员拿着张压过塑的纸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弯下腰来小声地说:“这是我们的菜单。这几样是我们这里的特色菜。”她报出了一连串的菜名,“还有我们自己酿的几种药酒……” 孙峻山没理会服务员的推荐,只问高劲松:“你吃没有?没吃咱们就一块吃了。我十点过还得赶去机场……”他没把这句话说完,若有若无地煞住话尾,望着高劲松。 高劲松在沙发里欠欠身说道:“我吃过了的。” “要不,点几个菜咱们再喝两盅?我可是记得你挺能喝的。”孙峻山说话倒是没一点总经理的架子,就象对一个多年的老朋友那样随便和随和。不过这也难怪,如今高劲松已经不再是新时代俱乐部的人了,两人也就没了职务上的上下级关系。 “不了,刚才我吃得有点饱,”高劲松作势揉了揉自己的肚子,显示自己说的并不是假话。“不然我也不会在大街上溜达……”事实上师母做的晚饭并不合他的胃口,那些饭菜都煮得太软太清淡,因此上他的肚子里现在和没吃也没什么两样。但是他不能和孙峻山坐在一起喝酒,酒酣耳热之际,谁不知道自己会说出些什么话,要是一时激动答应了孙峻山的挽留,那他可就哭都哭不出来了。听着自己把假话说得如此煞有介事,他的脸都有些发烧。哎,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总不能放弃甲B联赛再去乙级联赛里摸爬滚打吧? 被饥饿和劳累折磨得精神都有些委靡的孙峻山没再强求高劲松,他甚至都没去仔细辨识下高劲松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只是把菜单又还给服务员,说道:“给我来碗杂酱面!多放点酱!快点上!”就又撮了两把爆米花扔进嘴里。 高劲松端起茶杯假做吹拂水面上的茶叶沫,又希溜希溜地喝了两口。 “事情你都知道了吧?”总算缓过一口气的孙峻山问道。 高劲松放下了茶杯,老老实实地说:“知道了。”他知道孙峻山问的是什么事。“我是昨天晚上才看到的。” 孙峻山沉默了一会儿,才愤愤地说道:“那帮广东人做事真不仗义!之前什么都说好了,只等着联赛结束就正式签合同,结果一看见成都伊普森出的钱多,立刻就翻脸不认帐。”他仰靠在沙发里,抚着额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也怪我们自己,成都人来搅局的事我们也知道消息,可董事会就是不愿意多出那么一点钱……哎!”他不好在高劲松面前数落董事会里那帮人的不是,只好又用一声长长的叹息来抒发心头的恼恨。 高劲松抱着茶杯安静地听着。这种事他不好插嘴。 孙峻山瞪着挂在天花板上塑料花枝蔓怅怅地出神半天,才端坐起来,埋着头唆着牙神情木然地说道:“小高,这个……真是对不起了!让你等了那么长时间,却等来个这样的消息,我代表俱乐部,也代表我个人,——对不起!” 这突如其来的道歉登时让高劲松不知所措,他慌乱了好一阵,嗫嚅道:“这,这其实也没什么……真的,孙总,没什么……”他说不下去了。 孙峻山抿着嘴唇使劲地点点头,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手在高劲松肩头重重地拍了两下。 高劲松咬紧了牙关,拼命地克制着自己。有那么一刻,那句话几乎都快从他的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但是他又把它生生地压了回去。他捧着茶杯的手指关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白,脸也胀红得象刚刚喝下了一大瓶白酒,腮帮子也鼓起了几条肌肉的纹路。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茶几上的玻璃桌面,再也不敢移动。 好在孙峻山在默默地感慨之后,并没有邀约他再回新时代俱乐部的事情,而是转口问起了别的。 “耽搁了你这么长的时间,你一定错过了不少机会吧?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戴指导给我来过电话。”高劲松吞吞吐吐地说道。 “戴振国?我知道,他现在在青岛双喜。你想去青岛?” “是。” “青岛双喜的环境应该说是不错的,戴指导也一直很欣赏你,你去那里他能照应你。不过,”孙峻山思量了一下,最终还是准备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高劲松,也许这能让这个年轻人对自己将来的道路有一个更加清晰的认识。“不过他们的十号队员已经撤回转会申请了,你去了那里,得有做替补的准备——也许很长时间里都得做替补。双喜的队员几乎全是打小就在一起踢球的队员……”他盯着高劲松。这话的潜台词就是也许他们会很排外,即便你表现再好也不会有太多的出头机会。 高劲松感激地点点头:“这个我知道。”说着就一笑,“我做替补都已经习惯了。” 孙峻山也笑起来。是啊,高劲松不是曾说过么,他在替补席上有个固定的座位,无论比赛顺利还是艰难,他都要有随时上场参加比赛的准备,而且他在新时代的经历也证明了这一点,即便郑昌盛再对他有意见,老教练都会把他放在替补席上,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联赛的最紧要关头。他现在还记得联赛结束后的第二天,在前往广州洽谈收购事宜之前,他去医院里咨询郑昌盛对这事有什么意见和看法的时候,老教练躺在医院病床上对他说的话:“要是你们还想搞足球的话,要是你们真能买下那个甲B俱乐部,一定把高劲松留下来。” 沉思了良久,孙峻山才问道:“你预计会在什么时候和青岛双喜签合同?” 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让高劲松楞了一下,他想不到孙峻山会问起这个事,不过他还是很爽快地作了回答:“我后天先去武汉参加魏鸿林的婚礼,然后准备去长沙,估计下周三之后才能去青岛……我现在还没去询问长沙到青岛的航班是个什么样的情况。” 这下轮到孙峻山发怔了。半晌他才神情复杂地询问:“你去长沙做什么?” “沁园的尤慎尤指导也想让我去长沙沁园,您知道,长沙沁园如今几乎就是一个空壳了,各个位置上都缺人。”他也没隐瞒,就把尤慎和他联系的事一股脑地告诉了孙峻山,末了说道,“眼下就是这么个情况。我和尤指导只是接触了一下,什么事情都没细谈。要是他们满意我我也满意他们,我想留在长沙也不是什么坏事,就算环境差点条件艰苦点也没什么,总比去了青岛坐在板凳上看别人比赛要好。” 孙峻山静静地听他说完,点点头赞同了他的看法:“你去长沙确实是比去青岛好。”他又热心地说道,“我和长沙沁园的老总也算是熟人,需要不需要我和他先打个招呼?” 这倒是不用。高劲松婉言谢绝了孙峻山的好意。这个时候他可不希望有什么外来因素的介入,这会影响到他对自己最终的归宿的判断。 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没精打采的孙峻山忽然就高兴起来,搓着手大声喊着服务员,催问自己要的杂酱面怎么还不端上来,难道说茶楼真要等着客人饿晕过去才知道手脚麻利点吗?“蒜!上面的时候顺便给我捎带几癍蒜来!” 服务员在他的催促下很快就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给端了上来。 兴奋得脸膛都放出红光的孙峻山也没再和高劲松客气,一个人美气地吃着这顿只能算是寒酸的晚饭,并且很不雅观地发出了很大的声响,让周围的人都忍不住扭过了头去。这家茶楼到底会不会做生意,怎么就放这么个粗俗的家伙进来呢? 孙峻山就象风卷残云一般地吃罢这顿晚饭,并且连碗底的残汤都喝了个一干二净,才心有不甘地从桌上扯过张纸巾来抹抹嘴,和高劲松聊起了最近遭际到的一些有趣事。他似乎已经把一天之前刚刚遭遇到的失败给完全抛到脑后,还被高劲松那些压根算不上好笑的故事给逗得直拍大腿哈哈大笑。 两个人分手的时候,孙峻山使劲地握了握高劲松的手,略带神秘地说道:“说不定,咱们很快就能再见面了……” 这没头没脑的话让高劲松一个人站在街边好一阵臆怔。 孙峻山这样说是个什么意思? 未完待续,预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 ------------ 第三章(04)(三) 高劲松伫立在街边,目送着那辆来接孙峻山的奥迪小车驶出了这条并不热闹的大街,汇入城市南北主干道上来往穿梭的钢铁洪流中,眨眼间就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 “说不定咱们很快就能再见面了”,孙峻山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一直在他脑海里盘旋,这使他的思绪有些乱。他一边琢磨着这话里传递出来的蛛丝马迹,一边顺着街道向体育场方向慢慢地走。 难道说孙峻山会给自己的前途设置某种障碍?他首先想到了这一点。这个无稽的想法马上就被他自己否定了,孙峻山不是这样的人!作为球员,虽然他和孙峻山在俱乐部里打的交道并不多,但是从有限的几次接触里,他能看出来,这是一个说话直率做事爽利的人,而且在很多时候,孙峻山都能站在别人的角度上替别人着想,这无疑也为他赢得了更多的绝不同于他俱乐部总经理身份的尊重,哪怕是在夏天联赛开始前那个球员和俱乐部因为经济问题而爆发的尖锐矛盾冲突中,也没有一个球员对他个人有什么意见,而且那件事最后也得到了妥善的解决——俱乐部基本满足了球员们的要求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就不能不说是因为孙峻山个人的努力。他说的话有条有理有根有据,既批驳了那些毫无道理的蛮横要求,又设身处地地为球员们出主意,把他们草率主张里那些不完善的地方一一加以补充,最后的结果自然教大家都满意。那事之后孙峻山就树立起了自己在俱乐部里的威信,至少在球员们都服气他,尤其是大家在比赛里发现他除了理智之外还有冲动,会为了一个好球而大声赞叹半天,也会为了一个机会的丧失而垂头丧气懊恼许久,大家就更喜欢这个率性的老总了……这样秉性的人怎么可能给自己挖坑下套呢?退一步说,即便孙峻山想让自己留在省城,留在新时代俱乐部,他也不必费这么大的周章啊,他刚才只消说一句“留下来”,自己兴许就真的不走了——自己压根就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不说,即使找到理由,自己也没脸皮说得出口。可孙峻山根本就没提让他留下的事…… 难道说…… 一个想法突然蹦出来。 难道说新时代俱乐部已经瞄上了长沙沁园?! 这个近乎异想天开的念头让他脚下突然闪了个趔趄。好在他反应快,完全是下意识地紧走了两步重新把握了身体的平衡,这才没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他没注意到周围行人惊讶的眼神和好戏没看成的惋惜目光,继续思索这个大胆猜测的可能性。 他知道,长沙沁园如今的境况非常艰难,为球队晋级甲B立下汗马功劳的几员骁将退役的退役转会的转会,这让整个球队几乎就是一个空壳;而且因为沁园是新晋的甲B俱乐部,明年的工作重心必然是保级,这种不利的局面也很难吸引到真正有实力的球员,即便沁园愿意出大价钱,人们都得在心里掂量了又掂量——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谁会把自己的前途和一个随时可能倾覆的俱乐部绑在一起呢?况且传闻中沁园俱乐部背后的股东也不是什么财大气粗一掷千金的角色,他们未必就真会为了区区一个足球随随便便地抛洒下大把大把的金钱,在浅尝辄止的投资之后有了立刻就收获更多利益的机会,他们很难对这个机会说“放弃”……这样看来,一心一意想发展足球的新时代收购沁园这个甲B俱乐部便显得顺理成章。何况他的这些推论还有孙峻山那意味深长的话做注脚,除非新时代俱乐部有收购长沙沁园的计划并且已经在着手实施这个计划,孙峻山又怎么能说他们“很快就能再见面”呢? 高劲松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大胆猜测之中,根本没注意到其实他早已经走过了人民体育场的大门,而且即将走出这条安静的街道,直到他站在另外一条车水马龙的大马路前,他才清醒过来——呀,自己怎么都走到这里了,他不是要去拜访段连锐的么? 他于是掉过头来走回去。 他不是太急于看见段连锐,因为这个时间正是街面上行人最多的时候,也是烧烤摊生意最红火的时候,段连锐未必能有多少时间来和他说话,更不大可能与他坐到一起来叙旧,与其一个人无聊地坐在街边,还不如在街上多转转哩。当然,他还有点事要办,他还得买点什么东西,总不能空着手就去看望自己的老队友吧。 他很快就进了街边那个超级市场,买了许多小孩子喜欢的零食,又买了一把扣动扳机就能在枪管上看见红光并且哒哒响的玩具枪,并且依照商场售货员的建议,买了一盒据说能增加儿童智力开发的拼图板,这才朝段连锐平常摆摊的那个阴暗的巷口走去。 然而他在那个地方并没有看见印象中的烧烤摊。 难道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他站在小巷口四下里张望了好一阵。应该没错啊,干杂店、服装店、小饭馆,还有被形形**的小广告贴得到处都是的电线杆,甚至那个黑黢黢的小巷口,一起都和他的记忆里一模一样,但就是没有看见段连锐的烧烤摊。 难道说段连锐搬到别的地方去做生意了?或者,这阵子风声紧他不敢“顶风作案”?后者倒是很有可能,象他这种无牌无照的小摊点正是城管人员重点打击的对象,但凡市里区上搞点卫生检查或者市容整顿,他们就得收拾起自己的家伙事躲得远远的,直到风头过去才敢再提心吊胆地做生意,挣点辛苦钱——多半就是这样了。 高劲松走进那家干杂店,找人打听段连锐的家,店主人很热情地为他指了方向,并且把段家的详细地址也告诉了他。事实上他们和段家都在一个居民院里,而且还是同一个单元,正好是门对门的邻居,关系也很不错。这也让高劲松解开了心头的一个谜团,怪不得段连锐总是把啤酒还有各种容易坏的肉食冻在他店里的冰箱里呢,原来还有这层关系在里面。 他很快就在那条小巷里找到七号院落。 看门人倒是尽到了自己的职责。他在门房里探出身子上下打量了高劲松一番,那眼神似乎是在怀疑他有什么不轨的企图,不过当听说他是来找段连锐的时候,看门人便挥了挥手,并且告诉他:“最里面那栋房子倒数第二个单元,四楼,左边。” 这远比干杂店老板说的“六栋三单元三楼三十一号”简单得多,不过高劲松还是费了点力气才找到了地方。这个单元的楼道里没有灯,所有的物事都隐藏在黑暗之中,高劲松只能努力地适应这幽深黑暗的环境,并且借助着对面楼里住户家里映照过来的些微亮光来辨认楼梯,并且绕过那些胡乱堆放在楼道里的杂物。 好在段连锐在家。上楼时他已经瞥见从门缝下面透出来的灯光。 他敲了敲门。 过了很久,门才被人打开,倾泻而出的刺眼光亮让已经熟悉黑暗楼道的高劲松猛地闭上了眼。 过了一两秒他才重新睁开眼睛,段连锐的妻子正警惕地看着他:“你找谁?”看来她是一点都不记得高劲松了。 “段连锐,他在家吗?”高劲松问道,还使劲地眨了眨眼。 “他出去了。——你改天来吧。”女人说着就想关门。 “嫂子,我是小高啊,高劲松。你不认识我了?”高劲松急忙介绍自己。 但是看情形这女人已经不记得高劲松是谁了,她只是冷淡地说着抱歉话:“他出去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哩。你改天再来吧。” “我是路过省城特意来看他的……”高劲松无奈地说,并且举起了手里的东西。即便你不想请我进去坐坐,总得让我把这些东西放下吧。 女人翻起眼睛盯着他看了两眼,也瞟了他手里的东西一眼,兴许是看在那些礼物的面上,她把他让进了屋。 屋子里还坐着一男一女,三十多岁模样,平平常常的穿着打扮,看见高劲松进来也没起来打招呼让座的意思,对高劲松的点头致意,他们也视而不见。高劲松只好尴尬地对段连锐老婆说:“我段哥做什么去了?” “他出去办点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要不……”女人现在倒不好马上就把高劲松望外赶,“要不你先坐着,等等他?”她更盼望着高劲松放下东西就走。 “好吧。”高劲松犹豫了一下答应了。但是他马上就后悔了,粗略逡巡一遍,他便发现这靠墙一溜摆着许多杂乱事物的屋子里就剩一把已经看不出原来颜色的绒布坐垫折叠椅了,要是他坐下,那么段连锐老婆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看来他这趟来的真不是时候。他预备这就说两句客套话,然后随便寻个托辞走人。 女人也察觉到自己家境的窘迫,想了想,便把高劲松领到了里屋:“你将就着随便坐,屋子小,大人都转不过身。他兴许一会儿就回来……”她把地上娃娃玩耍时撕扯得稀烂的报纸碎片挑了大的拣了几张起来,揉了揉捏成一团,抓在手里,又把床边一个小木凳子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都放到床上,就说道,“我去给你倒杯水。” 高劲松支应了一声,思量着就在那木凳上坐下,顺手便把带来的东西都递给女人:“我来得匆忙,也没给你们带什么东西,这些都是娃娃的吃食玩具……” “谢谢了。”女人淡淡地客气着,也没仔细看这大大小小的塑料袋里都装了些什么,便全都撂到了床角。那个眉眼和她挺象的娃娃立刻就咿咿呀呀高兴地跑过来,在塑料袋里一通乱翻找。女人也不理会儿子的吵闹,自顾自地出去给高劲松倒水。 待她端着杯热气缭绕的茶水进来,娃娃已经坐到了高劲松的大腿上,兴高采烈地摆弄着那把玩具枪,并且时不时地从衣兜里抓起一把炸薯片塞进嘴里。炸薯片的碎屑掉了他一身,连高劲松的衣服裤子上也掉了不少。 高劲松接过了茶水,隔在了旁边的柜子上——这个地方高,娃娃再怎么顽皮折腾也不会碰到——这才仰脸笑着说道:“嫂子,您忙您的,别管我。我就在这里等等段哥,要是等不着,我坐会儿就走。”说着就又去逗那娃娃说话,耐心地问,“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啊?”他大姐有两个娃,他知道怎么样和这些小家伙们打交道。 女人这时才有些不好意思,抱歉地说道:“外面是我哥和我嫂子……” 高劲松有些诧异。要是那一男一女是段连锐老婆的哥哥嫂嫂,怎么说话做事就那么不近情理?按理说他们在这里也是半个主人家啊,怎么看见自己进门不仅连个座都不让,而且还连点个头摆个笑脸这种起码的礼数都没有?不过他没把自己的想法带到脸上,依旧笑着说:“没事,我和段哥以前差不多合穿一条裤子,不用讲这些虚礼。您忙您的,我和‘小段’在这里玩,他刚才还说要给我讲‘小马过河’的故事哩。” 段连锐老婆便带上了门,出去陪自己的哥哥嫂子说话。 说心里话,段家小子讲故事的能耐确实不怎么样,咿咿呀呀含混不清的吐字也让高劲松听得头昏脑涨。看来逗孩子玩和做别的事都差不多,它首先需要的也是自己有一份轻松愉快的闲暇心情呀。他一边问着“那小马怎么办呢?”“它害怕不?”这种让孩子有兴趣把故事继续下去的无聊问题,一边打量着段连锐的家。 房间给高劲松的第一个印象就是黯淡和破败。十五瓦或者更低瓦数的灯泡在低矮的天花板上悬挂着,散发着昏黄无力的光。屋子里的一切都显得有些朦胧和模糊。对面墙上挂着一个大镜框,镜框里是一张看着就象是画出来一般的老人遗像。稍过去一点的墙上还有张照片,影影绰绰地也看不清楚,似乎是段连锐两口子的定情照。再过去一点是个三开门的镶镜老式大衣柜,那几乎快要融进黑影里的暗红色显示了它的久远年代。通向小阳台的门关着,还拉起了半截门帘,这门帘和旁边的窗帘是同样的花色和同样的颜色,它们看上去倒是挺新,也许是刚刚才洗过没多久,还没来得及被城市里的烟尘掩盖住它们原本的颜色。靠着墙角挂着一副弹簧拉力器,但是不少位置的弹簧都因为使用过度而变得松弛了,弹簧也没以前那种光鲜,有些弹簧环还爬上了斑驳的锈迹…… 高劲松沉默地把目光收了回来。这副景象他太熟悉了,恍惚间他似乎回到了他还在奥运商场上班的时候,那时他租住的小屋还远远不如这里。段连锐至少有个自己的家,他连个属于自己的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有,要是什么时候他丢掉了工作,他就得预备着被房东赶到大街上…… 他伸手替正在自己大腿上玩得不亦乐乎的小家伙揩去了都快爬到嘴边的鼻涕,并且顺手把这粘乎乎的东西抹到了自己的鞋帮上。 “你爸爸出去做什么了?” “他珠(出)去咯(借)钱了。”小家伙高兴地说道。他这么点大还不知道借钱到底是怎么回事哩,在他心目中,也许爸爸出去借钱就是和买零食给他吃把玩具给他玩差不多的有趣事情。 高劲松一下楞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忙又问了一遍。 “八八(爸爸)他珠(出)去咯(借)钱了。爸爸……妈妈说……我大舅舅也来……” 娃娃叽里咕噜的话高劲松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就听见小家伙说的“借钱”。段连锐借钱做什么?难道说他出了什么事?不可能啊,上回他路过省城时宴请在省城里还保持联系的熟人队友时,没人和他说起过段连锐出了什么事啊,即便是和段连锐一直有来往的伍也没提到呀,怎么忽然间就要“借钱”呢?他更觉得自己这趟是来错了,他原本该先去找找伍军,热心肠的伍军一定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他马上就记起来这几天不可能找到伍军,伍军十一月中旬就去了太原,说是参加一个什么培训班,这段时间不在省城。 高劲松想了想,要是钱不多,他就预备帮段连锐这个忙,至少也能先给段连锐拿上三千五千的应个急——要是再多他就拿不出了,他这趟出省不敢期望一切顺利,身上也得留点。他让娃娃自己去玩,然后走到了门口,准备问问段连锐的女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是她不愿意说,他也可以问问她的哥哥嫂子,想来他们再不近情理,也不会拒绝这送到门上的帮忙吧? 他拉开了门,立刻便听到段连锐老婆的嫂子在低着嗓子说话。 “……我们也有难处。你哥他们单位里多少年都没分过房子了,好不容易盼来了这次集资建房的机会,实在不想错过啊。虽然钱出得多,但是再怎么多,也比不上外面买房子的一边,而且还是电梯公寓。——要是错过这机会,也许就再也撞不上了。妹子,你得体谅我和你哥的难处,要不是到了万不得以的地步,我们怎么好意思来逼你们卖房子呢?” 这女人的一席话就象一个炸雷一般在高劲松在耳边轰隆做响。他根本没想到这事竟然是如此模样。他愕然呆立在里屋的门边,震惊得简直说不出话来,难以言表的愤怒立刻就象毒蛇一样缠绕在他心里,他甚至能感到全身的血液汩汩地冲上他的头顶…… 段连锐老婆手指死死地抓着椅缝,隔了好半晌才说:“卖了房子,那你教我们住哪里?” “我们不都和你说好多回了么?卖了这房子,房钱一家一半,你们就搬到我们在清水河下街的那套老房子去住。都是打死都分不清的亲戚,房钱你们想怎么给就怎么给,不给也行。再说,你们卖了房有了钱,也可以去换一套新的大房子呀,现在按揭一套房子也花不了多少,要是二十年的按揭贷款,每月也只有几百块,你和小段都是年青能挣钱的好时光,哪里寻不到这几个钱?……”她嫂子娓娓地说道,并且为她勾勒了一幅令人向往的美好未来。 段连锐老婆没说话,埋着头只是使劲地扣着椅子缝。 “要不你们就搬我们那里去住,一家人热热闹闹地住在一起,平时也能说个话聊个天,他们两个小家伙也能玩到一块。”这大概是说两家的娃娃。 段连锐老婆依旧没吱声。 她嫂子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又看了她一会儿,小声问道:“妹子,你答应还是不答应,或者又有个更好的解决法子,今天总得给我个话吧?要不我和你哥今天不就又白跑一趟?眼看着他们单位里的集资款缴纳日期剩下几天了,我们也急啊……”说着就用手去抹眼睛。 段连锐老婆梗着脖子仰起脸,也没去理她,只问他哥:“妈在世的时候说的话你都记得,你为什么不和她?!” 她哥却板了脸不说话,浑似没听见。 她嫂子却把话接了过去,诧异地问道:“妈在世时说了什么话?我是她儿媳,我怎么就一点都不知道?”说着就换了口气,叹息着说,“妹子,我和你哥知道你家里的难处,自打妈去世之后,这一年多虽然也有几回和你们说起过卖房子的事,不也一直没逼着你们非卖不可吗?但是我们这回实在是手头上紧张,腾挪不开,又四处都抓拿不到,不得已……你可别记恨你哥和你嫂。” “我们不是给你凑了四万了吗?”说这话时,段连锐老婆已经带出了哭音。“你们总不能把我们往绝路上逼吧?!” “四万哪里够啊……”她嫂子先是幽幽叹了一口气,然后才说话,“预缴的房钱就得十万,即便这样,我们还得找银行按揭贷款。这还没看见房子的影,我和你哥就已经背上二十五万的债。再说,妈留下的这房子哪里才只六万呢?这地段这般大小的房子一般都是十万上下。头回我们去房屋交易市场看过,这房子十三万都不止……我和你哥就吃点亏吧,算是十二万吧……” 段连锐老婆见她哥闷头抽烟一句话都不说,又知道自己说不过这伶牙俐齿的嫂子,早就急得泪水满眼眶转,只是因为里屋还有高劲松这个客人,顾惜着丈夫的颜面不敢放声。 高劲松却是已经被她这嫂子的话给气得四肢麻木手脚冰凉了。他从来都不知道,人世间竟然还有这样绝情绝义的哥嫂,在把别人逼上绝路的同时,竟然还能摆出一副为别人考虑的嘴脸!他浑身哆嗦得几乎不能自已…… “妹子,你得帮帮我和你哥,我们也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你再拿两万出来!只要你再拿两万出来,我和你哥明天就和你一块儿去公证处公证,从来以后,我和你哥再也不会和你提起这房子的事……” 段连锐老婆愤怒地望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去哪里给你找两万块钱?”别说两万,这个家如今连两千都拿不出,即便是两百,她和她丈夫都未必能凑得上。 “去借啊。” “找谁借?!”能借的早就借过了,没去借的再说什么人家也不会借给你,里屋大衣柜里现就放着一张纸,上面全是写的这回借过钱的人家,五百一千、两千三千,长长一溜名单一二十号人,这些帐哪年哪月才能还得上?更不用说这份人情…… 她哥她嫂都没说话,看样子,他们今天拿不到钱是不会走的,至少也得逼着她拿出个最后的解决办法,事实上他们也为她想到了解决的办法——卖房子…… 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段连锐老婆抽抽噎噎在小声地哭。 一个声音忽然打破了屋子里糁人的寂静。 “你们还想要多少钱?” 各怀心事的三个人一起扭脸看着站在里屋门口脸色铁青的高劲松。他们都忘记了还有这么个客人。 段连锐老婆急忙抹去了脸上的泪水,慌得站起来,强自笑着说:“看我这记性,光记着和哥嫂说话了,忘了你还在里屋哩。——是不是茶杯里没水了?你再坐一会,说不定他马上就回来了。”说着便去拿桌上的暖水瓶。 高劲松也没去理她,只走上前两步,对着她哥嫂说:“你们还想要多少?” 看着高劲松高大壮实的身材望俩人面前一立,连屋子里的灯光似乎都黯淡了一下,而且高劲松脸色阴郁得几乎能拧出水来,眼睛里也突突地冒着火,两个男女都有些发憷,不自禁把身子朝椅背上靠了靠,那个刚刚还能说会道的女人张了张嘴,嗫嚅着小声说:“两……两万……”她已经被惊吓得连话都有些抖搂不清楚了。 “只要两万?” 女人蚊子哼哼一般嘟哝了一句。 高劲松忽然拔高声调问道:“我问你,——是不是只要两万?!” “是……”女人哆哆嗦嗦地说道,畏畏缩缩的目光在高劲松脸上和他攥得紧紧的拳头上来回逡巡。 “好!”高劲松扯出钱夹数也没数就把一沓钱扔到她旁边的方桌上,“这是一万,明天上午十一点,再来这里拿另外一万。记住你刚才说过的话!”他几步走过去呼地拽开房门,厉声喝道,“现在,滚!”他的怒吼就象一声春雷,在楼道里轰然作响…… *********** 夜已经很深了,街上已经看不到什么人,偶尔小车在道路上悄然划过,把夜晚才掉下的落叶和着尘土卷起来翻滚出很长一段距离。远远近近的路灯寂寥地坚守着自己的势力范围,只有它们自己的影子在和它们做伴。两旁的居民院落里也只剩下寥寥可数的几点灯光。天空里没有星星,只有半轮月亮,用清冷的光辉映照出周围一团夜空。夜风也渐渐地凛冽起来…… 高劲松坐在回西京宾馆的出租车上,静静地望着窗外霍然而至又倏然远去的城市夜景。 但是他的思绪却没停留在窗外掠过的事物上。 他现在面临着一个令人尴尬的事情。他一时冲动,把原本当作魏鸿林结婚礼金的钱给花掉了一部分,而且是很大的一部分,这不仅会让这份礼金轻得送不出手,而且,这也影响到他接下来的行程——即便他再节省克扣自己,也很有可能在到了长沙之后却买不起去青岛的飞机票…… 不过他并不后悔自己的冲动,并且认为这是他应该做的事情。 但是我们都知道,他刚才做的是怎么样的一件事情…… 然而,高劲松从来都不认为自己这样做便是一种高尚的行为,也不觉得这样做应该受到什么样的夸奖,或者值得去向别的什么人炫耀,他更没有通过这么一桩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在别人身上甚至可能比他做得更好的事情,从而把自己看成是一个思想成熟道德规范的人。他这样做只是出于一种自觉,出于一种责任,出于一种对身边熟悉或者亲近的人义不容辞的保护的责任,当他们遭遇到困难的时候,他希望能为他们做点什么,帮助他们减轻身上的压力。甚至从某个方面来说,他还很感激这些给他机会让他去为他们做点什么的人,因为这样的话,他的心里会更好受一些。 我们不禁有些奇怪,他心里难道还有什么不好受的事情吗? 他当然也有他的烦恼。难道我们忘记了他昨天晚上的失眠吗?姜雁,还有那个出现在我们故事的快餐店的小服务员,她们望着他的复杂的眼神了吗?那种能从内心深处审视高劲松的眼神,难道不会引起这个年轻人的警惕和困扰吗? 事实上,假如我们的目光看得更远一些,那么我们就会发现,这种心灵上的困扰出现的时间远比高劲松的警觉更早。当他从他从孙峻山手里接到那五千块钱开始,这种难以名状的烦躁情绪就一直搅扰着他,只是那时他还没能清晰地体会到,而且那之后这五千块钱的很大一部分又被他转借给了最需要它的姜丽虹,这份心理上的负担也就交到了那个可怜的女孩身上,因此就更没有引起他的警觉;而他之后所处的环境也让他不可能再次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内心世界里心理天平的倾斜,因为他周围的人都是如此,大把大把地挣钱,再大把大把地花钱,再去大把大把地挣钱,然后继续大把大把地花钱……这种心理天平的失衡,将随着这种恶性循环而反复被加强,最终导致某种行为的颠覆和坍塌……这些球员们的钱来得太快了,快得他们从来都没敢想象,钱也太多了,多得远远出乎他们的期望,在钞票堆砌起来的金山面前,所有人都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他们都还没来得及为上一笔钱做出什么合理的规划,新的巨大的经济收入就已经出现在他们面前。在这种看上去无休无止的收入面前,人变得很难把握自己,思维和意识也难免出现偏移,所以挥霍金钱和追求享乐变成为许多人的选择,当挥霍的速度追赶不上从正规途径获取金钱的速度时,这条原本看上去完美的链条就会出现第一道裂缝,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眼下看起来,高劲松似乎躲过了这个致命的陷阱,并且从中领悟到了一些东西。但是他以后还能躲过更多的诱惑力更强的陷阱吗? 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但是我们很想知道…… 十一月三号下午,高劲松结束了他在省城的逗留,登上了去武汉的飞机。 未完待续,预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 ------------ 第三章(05) 十一月三日下午稍晚些时候,高劲松拎着他那个干瘪了许多的旅行包,裹在人群里走出了武汉天河机场。 他立刻就看见了明显比周围的人都高出一截并且正在东张西望的关铭山。 关铭山还是老样子,下巴颏上总有不少刮不干净的胡子茬,并且老爱习惯性地用手去捋他那总是不那么伏帖的头发。即使是在这寒冷的天气里,他也只穿了一件高领的薄毛衣,再胡乱地在外面套了一件印着辽宁字样的运动外套,毛衣的领口都沒翻叠齐整,还有一小截反压在颈项上。要是仔细观察,也许你还能发现他皮鞋上的那半个鞋印,这不知道是被谁踩了一脚,或者干脆就是被他自己脱鞋时把皮鞋到处乱踢甩,一沒留意给落下的。 就在高劲松准备悄悄地绕过去给关铭山一个惊喜时,关铭山也发现了他,,他沒注意到他自己的身高也让他成为人群中一个显眼的目标。 两双大手很快就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好小子,你总算是到了。”关铭山兴奋地在高劲松肩膀上捣了一拳。“我都在这站了快了一个小时了,指不定值班的警察都快把我当贼监视了。”似乎是配合他这句话,不远处的一个民警背转了身,同时给更远处的一个同伴递了个眼神,,这不是需要他们重点关注的目标。 高劲松吸着凉气咧咧嘴,笑着说:“怎么可能哩。轻点。……”他活动了一下肩膀,还好,骨头沒碎。“你什么时候到的。” “昨天上午。”关铭山沒好气地说道,并且骂了句很粗俗也很通俗的东北粗话,“魏鸿林那羔子有了婆娘就忘了朋友,把我从这里接去宾馆,往房间里一扔,摔上房门拍拍屁股就走,再也不理我了,只给了我一张他婚宴的请柬……”说着又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折了几折的红帖子,“喏,,这是你的罚单。可怜我晚上孤苦零丁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数星星啊……” 高劲松笑了。这后半句听着倒是挺耳熟,好象在成都打比赛时,有一回高劲松和关铭山相约进市区去玩沒带上魏鸿林,魏鸿林便嚎啕过这么一嗓子。笑过之后,他奇怪地问道:“你怎么昨天就來了。他不是早就告诉过你,明天才是正日子吗。” “我当然知道明天才是正日子,可航空公司不知道啊,我就是和他们说今天飞來武汉正合适,他们也一准不会为我调整航班。” 原來是这么回事,那关铭山还能怨得了谁。 说着话俩人已经走到出租车登车点,关铭山招手叫过一辆排队待客的出租车,拉开车门就把自己塞进去,等高劲松也勾头缩肩地挤进这空间狭小的奥托车,就告诉司机师傅:“劳驾,武昌雅枫大酒店。”然后扭脸对高劲松说,“现在你和我一起祈祷,长江大桥上千万别堵车,不然咱们的晚饭不定什么时候能吃上嘴哩。” 堵车。堵车就不能绕路走么。 这事高劲松就不知道了,关铭山对武汉有着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而这种记忆來自于一次非常糟糕的经历。一九九一年夏天,他随球队去长沙参加贺龙杯足球赛,比赛结束后球队集体來武汉游玩,那天他们参观罢黄鹤楼准备回汉口,便被堵在了长江大桥上。这一堵就是四个小时。那可是三伏天啊,一年里最热的时节,武汉又是闻名遐迩的“火炉”,于是整整一车人,连球员带教练再加上几个辽宁以及武汉本地足协的官员,大家便一同在这火炉的火炉里烘烤…… 沒亲身体会过武汉夏天是怎样一付光景的高劲松很难想象到那滋味,出租车司机却是一脸的同情和理解,还忍不住对关铭山解释:现在好了,长江二桥已经通车了,大桥上虽然偶尔也会堵一下,但是绝对不会再有一堵就是四五个小时的事情…… 高劲松饶有兴趣地打听了一些武汉长江大桥还有关铭山的经历,就对他说:“关哥,你身上带着多余的钱沒有。” “唔。要多少。我身上沒带几个,不过信用卡上还有三万出头。”他沒去打听高劲松借钱的用处。这个看着挺粗的东北汉子,在某些时候却有着一副堪比女人的细心。“多了的话回头我就去取。” 高劲松迅速在心里合计了一下他接下來可能的花消,然后唆着嘴唇说:“五千吧。”不过他马上就又改口,“借我一万,过几天还你。”这样他能更加宽松一些,也能应对一些无法预料的突发事件。 正在掏钱的关铭山把钱夹又塞回去:“我身上沒这么多,不过酒店过去就有交通银行,几分钟的事情。” 关铭山的爽快让高劲松禁不住在心里骂了自己两句,在來武汉的飞机上,他都还在反复思量怎么样和关铭山开口并且该找个什么样的借口哩。既然他眼下最大的麻烦事已经顺利解决了,他的心情也放松下來,也有了心情和关铭山说一些别的事。 “俱乐部收购甲b资格的事沒戏了,你知道不。” “什么。”关铭山惊讶地手里的烟卷都几乎掉到裤子上,扭头望了高劲松一眼。他盯着高劲松,似乎想从他的神情上瞧个端倪,高劲松到底是在和他开玩笑还是在和他说正事,半晌才疑惑地问道,“不可能吧。我昨天临來之前还接到电话,不是说这三两天就签合同吗。怎么又出纰漏了。谁又变卦了。” 高劲松蓦然张大了嘴。签合同。还就在这三两天内签合同。这怎么可能。三天前新时代俱乐部的收购事宜就已经因为失败而终结了,而且这事情也已经见了报,怎么关铭山一点都不知情。他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是不是看错了。那家甲b俱乐部不是已经卖给成都伊普森了么。” 关铭山有些犯糊涂:“成都伊普森。他们不是已经去了广东吗。这事都在足协备案了。他们就算想再横插一杠子,难不成还能一家俱乐部养两个球队。”这种关联性质的俱乐部关系是足协明令禁止的事情,只要查实,成都伊普森还有他们那家影子俱乐部都只有被取消甲b联赛资格这一个下场,并且还要被处以高额的罚款。 高劲松这才明白过來,闹了半天,自己和关铭山说的根本不是一码事。他提到的收购是说新时代俱乐部收购广东那家甲b俱乐部,而关铭山说的收购,却是新时代收购另外一家甲b俱乐部。 且慢。新时代收购另外一家俱乐部。那是哪一家。怎么报纸电视上一丁点消息都沒透露出來。 “长沙沁园。”关铭山漫不在乎地说道。“孙总经理和俱乐部的律师都在长沙扎着哩。你知道,沁园里有我一个老兄弟,他本说今年踢罢就退役的,沁园俱乐部生拉活拽地就是不答应,他也勉强应承下來再在长沙踢一年,不过沁园给的条件也算是优厚,不亏待他,要不是他爹妈都还得他照顾,说不定他连长沙户口都有了……”看见高劲松微微皱了下眉头,他才反应过來自己说跑了踢,便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一声,捋着头发乐了。“沁园背后的大股东是做房地产的,仗着球队的名声划拉到一块好地皮,顿时便沒了玩足球的心思,上月中旬就开始在长沙当地找下家,沒结果就满湖南全省找,,结果自然是有人愿意接手继续搞下去,可几个报价沁园的股东都不乐意。后來这事就沒了下文,,”他摇下车窗把烟头扔出去,这才继续说道,“连他们俱乐部都传是长沙市政府不许卖,结果前两天有人看见俱乐部的几个大干部和孙峻山……和孙总一块儿吃饭,转天又在机场看见沁园老总在长沙机场接孙总,这消息才渐渐地掩盖不住了。他们俱乐部里传得有鼻子有眼睛,都说一切事宜都已经谈妥当了,签合同就在这两天。” 这番话也映证了高劲松之前的猜测。虽然他已经猜到了可能有这个结果,但是当他亲耳听到关于这件事更确切的消息,他还是沒來由地一阵惊喜和兴奋,脸膛上也浮现出一抹激动的红晕。 他终于不必在外乡闯荡了。他长出了一口气,仰在了座位那软绵绵的靠背上。 “你竟然不知道。孙总沒告诉过你。你和他都在一座城市里,就沒个联系。”关铭山奇怪地问道。 “也不能说沒联系。”高劲松简略地把那一晚上他和孙峻山见面的经过譬说了一遍,“我猜是孙总上回在成都当着咱们的面把话太满,阵势也铺摆得太大,人还沒动哩报纸上就连篇累牍地报道,结果事情搞砸了;这回他沒把事情落实之前,大概也不好意思先和我一起畅想美好的未來……” 这俏皮话让关铭山抚摩着头发呵呵地乐了。 关铭山问道:“你不会再去青岛了吧。”戴振国也邀请过他,开出诸般不错条件不说,还特意提到高劲松也会去青岛。对于戴振国的这份好意,他既沒答应也沒直言拒绝,,和高劲松一样,他也一直在烦躁和不安中焦急地等待着孙峻山的消息,同时手里还攥着好几家甲b和乙级俱乐部的邀请,青岛也是他为自己预留的后路之一。 高劲松马上摇了摇头。既然新时代俱乐部已经成功地“曲线救国”了,他干嘛还要跑去青岛双喜坐冷板凳呢。“你呢。”戴振国自然也曾经同样告诉过他,关铭山一定会去青岛。他的脸上再次绽放出开心的笑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竟然就和球队的当然大佬关铭山相提并论了。也许就是从关铭山把队长袖标递到他手里的那一刻开始吧…… “我当然不会去。”关铭山头摇得就象个拨浪鼓。“我沒两年蹦达时候了,去青岛一准是当替补坐板凳,拿的钱怎么能和主力相比。在新时代作主力不说,好歹也是个大哥,挣罢这两年的钱,要是跑不动了,有你们这些兄弟们照应,说不定我还能在俱乐部混上个一官半差的,寻两个活钱用。”他木着脸,凝视着司机座椅套上印着的广告,把自己的心里话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高劲松。“再说,孙总那人不错,待我们这些场上踢球卖力气的人也不错,即便还是在乙级,我也愿意跟着他;郑指导也是个好人,虽然一天到晚黑着个老脸吓猫唬狗的,老头子还是有几把刷子,跟着这样的教练心里也踏实……”他从兜里掏出烟和打火机,递了一支给高劲松,看高劲松摆手不接,就自己点上,喷着烟气继续说道,“再回甲a的事我是不想了,重新回去踢甲b我也不愿意,就想挣两年安稳钱,好给我女儿置办点好嫁妆……我估摸着陈明灿也是这么个意思,昨天晚上我和他在电话里聊了三个多钟头,他也挺后悔当初和俱乐部拧着干的那些事,一再托我在孙总面前多说几句好话。他沒和你联系。”见高劲松摇头,又说,“他也托我转告你一声,让你帮帮他。”他瞥了高劲松一眼,“老陈说,要是过去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也别和他计较……人都有猪油蒙了心的时候。” 高劲松沉默地听着他说话,琢磨着他话里的滋味。他知道,关铭山和他说的都是心里话。他们这些老队员和他想的不一样。他想的是更高的天空和更广阔的舞台,他们想的是挣更多的钱和更安稳的日子,,这就是说,在未來的一两年中,他们不希望俱乐部和球队有太多的动荡,这种动荡不仅是指俱乐部保级,甚至还包括了俱乐部冲a。冲a需要实力,保级更需要实力,无论出现哪一种情况,都意味着更艰难的比赛和更多的人事调整,这实际上就会动摇老队员在球队里的作用和地位,尤其是当他们每况愈下的时候,这种动荡也许就会逼迫着他们不得不作出退役的决定…… 高劲松心里翻腾着种种念头,嘴里却说道:“我怎么会对陈哥有意见呢。即使过去有点小摩擦,那也不过是牙齿碰舌头的小事,过了还不就过了。说起在俱乐部里替他说好话,”高劲松抿嘴笑了笑,“我说十句也不顶你去说一句呀。”这句略有些露骨的逢迎话让关铭山原本木然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高劲松又转了话題,“俱乐部刚刚踏进甲b,明年的任务多半是保级,要想在甲b里扎下根基,沒个三两年也不大可能,我们现在的关键就是怎么样去争取一个能过得去的成绩。当然这也不需要我们操心,俱乐部还有郑指导他们知道怎么做。” 这些话全都说到了点子上,也说进了关铭山的心坎里,他的嘴角现在已经快咧到后脑勺上了。高劲松对陈明灿沒意见,这既是答复陈明灿,更是告诉他关铭山,即便是日后在一起有点磕磕碰碰,那也只是小事,相互间都别往心里去;奉承他,那就是尊重他,也是尊重他日后在球队里的地位;两三年里在甲b里打好根基,这就是说他不会在他们俩退下來之前在俱乐部掀风起浪,嚷嚷什么晋级冲a;至于保级的事,嗨。这事还需要说么,谁吃撑了才愿意到乙级联赛里去折腾哩。 他们俩在后排座位上说话,也沒想过要避嫌,所以前面开车的司机师傅几乎听了个一字不漏。自打听他们带出“足球”、“俱乐部”和“甲b甲a”这些字眼,师傅就竖起了耳朵,他还直当这两个客人是來武汉雅枫俱乐部试训的外省籍球员哩,谁知道愈听愈不是那么一回事。师傅是个明白人,听到后來,他简直要对那个微黑脸膛的年轻队员刮目相看了,,啧啧,瞧瞧人家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啊。他不禁在后视镜里仔细打量了高劲松一番。瞧这份玲珑心思,要是到球场上还能有这一半的水平,这年轻人便绝对不会是个好打发的角色…… 停了一会,关铭山问道:“你有郑指导的消息吗。” 高劲松的脸色立刻黯淡下來。假期里他和郑昌盛联系过几次,老教练除了叮嘱他要注意休息将养之外,便是教他签下赛季的合同之前一定要谨慎,要是有拿不准的时候,一定得告诉他。当然这些话都不能和关铭山说。能告诉关铭山的那部分里只有一个很糟糕的消息。“郑指导大概不会再出來执教咱们了,他说自己太累了。而且甲b联赛要从春天踢到秋抹,那么久长时间下來,他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 关铭山默然地点点头。 出租车里陷入了一种让人难受的安静,从俩人见面伊始一直保有到现在的融洽气氛似乎正随着车窗划过的建筑物一切消失。最后还是高劲松打破这片沉寂,他问道:“见过新娘子沒有。长什么样。魏鸿林配得上人家不。” 关铭山一问三不知,而且一说到这事,他的气就不打一处來。魏鸿林那个羔子从昨天中午到现在连面都沒露一回,只给他來了个电话,告诉他几点几分來机场接高劲松。 “你说,我巴巴地从沈阳飞了几千里地跑來武汉,这机票和差旅补助的事情都还沒说出个甲乙丙丁卯呢,他就让我自己个儿吃晚饭早饭带中午饭,,孬好我也曾经罩着他不是。他不把媳妇带出來见我也就算了,还派了我个接待的差使……你别拦我,我这就去和他计较,不灌他三瓶白的,我就打这里跳下去。” 高劲松偏脸打量了一下长江大桥的恢弘气势,再望了望桥下江面上那玩具一般大小的渡船,转过头把关铭山上上下下看了好几回,慎重地点点头,很严肃地说:“我不拦你。” 两人一起笑起來。 魏鸿林不善酒,喝两三杯啤酒就会脸红得象戏里的关公,他在邀请关铭山和高劲松参加他的婚礼时就已经反复声明,他们俩得替他挡住那些以灌醉新郎倌为己任的好事家伙…… *********** 关铭山在银行里为高劲松取了钱,又带着他去一家不错的武汉风味饭馆里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饭,直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的时候,两个人才带着微醺的酒意往雅枫宾馆慢慢地散步。 徜徉在武汉的街头,高劲松才第一次感觉到这个城市的繁华和绚丽。 商店里是琳琅满目五光十色的商品,大街上是熙熙攘攘來來往往的人流。高处大幅的电子广告牌有规律地变换着色彩和图案。霓虹灯交织的光彩璀璨夺目。街灯、车灯还有道路两旁商店里的灯火,把整条长街掩映成一条光和影和长河…… 这还仅仅只是武昌的一角,那么汉阳哩。还有汉口哩。 “大武汉,大武汉。”关铭山似乎也颇有些感慨,“能称个‘大’字的,也就只有武汉和上海两座城市,也只有它们,才能配得上这个‘大’字。” “大上海是什么样。”高劲松好奇地问道。 “你去了就知道了,而且很快咱们就能去了,那里可有个甲b俱乐部,,上海东胜,说不定我还能教训一下张迟这个羔子……虽然,运气要是沒和咱们站在一起,我也可能被他教训。” 张迟已经和上海东胜俱乐部签约,明天他也将在甲b联赛里抛头露面。 回到酒店,住进魏鸿林一早就为他预订好的房间,高劲松抽空给新郎倌挂了个电话,通报自己已经及时赶到的消息。不过他也沒和魏鸿林多说什么。他能听到电话那头的喧嚣,大人喊孩子叫的,估计是魏鸿林的亲戚们正在为他的新房做最后的布置吧。高劲松以前参加过两次队友的婚礼,大半夜里队友家长辈突然想起來某件大事,于是再把所有人都吆喝起來一通穷折腾,运气不好再碰上老人们迷信,那么兴许还得把床都掉个个儿,然后……然后新郎就该打着哈欠去接新娘了…… 他洗过澡,踢趿着拖鞋溜达到隔壁关铭山房里坐了会儿,又扯了山南海北不着边际的闲篇,直到关铭山酒意有些上头眼神也有些懵懂,他才回了自己的房间。开了电视看看,沒什么新闻也沒什么好节目,再看看手表,已经快到十点了,他便关了电视准备睡觉。明天还得为魏鸿林挡酒,这可是桩吃力的粗笨活,休息不好精神不济的话,也许挡酒的人第一个就得被一波接一波的客人们放倒,,他可不能教雅枫那群家伙们看扁了,这事不仅关系到他自己的面子,还关系到俱乐部的面子,也许还能和甲a甲b扯上点关系…… 他一头胡思乱想,一头准备去关了房间里的灯。 他忽然听见有人在敲他的门,两长一短,很有节奏。 他咬着嘴唇思索着到底要不要开门。 他知道这种敲门声是什么意思。有些不走正道的姑娘会经常出沒在宾馆饭店这种人來人來往的场所里,出卖自己的身体來换取钱财,两回路过省城,他都被她们骚扰过,有时一晚上能被骚扰好几回。他对她们沒什么好感,当然也沒什么恶感,更多的时候,他甚至连门都懒得开。事实上现在他就不打算开门。一般在敲不开门的情况下,这种女子就会识趣地换个房间去揽生意,很少有死气白赖地守着不动窝的,,这大概也是她们的职业道德吧。 不过这次他显然遇见一个沒什么职业道德的女子,敲门声响了好几遍也沒见停,而且高劲松还听到有女子的声音在门外说:“不会吧,我刚刚才看见他回屋的。沒看见他出去啊。” “你沒看错。”这是个男人的声音。 高劲松的脑袋嗡地一声响。糟糕。他把这敲门的人当成是做那种买卖的女人了,现在看來他完全想左了。敲门的是个男的,而先前说话的女子,多半是饭店的楼层服务员。 他沒顾上想这里除了魏鸿林和关铭山,还有哪个男的会在这个时候來找他,也沒留意到即便是他们俩找他说事,也不可能这样敲门,,他们多半会把门擂得砰砰响,并且大声地喊他的名字。他赶忙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人全然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从來就沒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这个人。 “果然是你。”那中年人向他伸出了手,“我在底楼大堂里影影绰绰瞥见你走过去,还沒來得及打招呼,你就不见了。好在我在这里有熟人,不然饭店肯定不能告诉我你的房号。” 尤慎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未完待续,预知后事如何请登陆 ------------ 第三章(06) 第三章(六) 高劲松张口结舌地僵立在房门口,半天都没能囫囵出一句完整话。天啊,他怎么能料想到尤慎竟然会如此看重自己,亲自跑到武汉来见他。 尤慎也看出了高劲松的迷惑,对他说:“我到武汉来办点私事。” 高劲松急忙把他让进房间,又手忙脚乱地沏了杯袋泡茶,嘴里说道:“我来参加魏鸿林的婚礼,他明天结婚……”他把茶水递给手指缝里夹着烟卷正浑身上下摸着打火机的尤慎,“我还说后天或者星期一就去长沙见您的,可巧的就在这里遇见了您。”说了几句话,他的心神也渐渐地恢复了平静,现在他知道尤慎并不是为了他的缘故而专程来武汉的。但是,想通这个关节另外一个疑问就立刻浮出了水面:虽然长沙沁园被新时代俱乐部收购已几成定局,但是在合同没签之前,谁也不敢为这桩买卖打上包票,身为主教练的尤慎这个时间不在长沙等最终结果,眼巴巴地跑来武汉做什么? 尤慎在衣服裤子口袋里掏摸了半天,到底也没寻到火,只好问高劲松:“你这里有火么?” 高劲松抱歉地摇摇头。他不怎么吸烟,自然也没有随身带着打火机的习惯。 尤慎遗憾地巴咂下嘴,把烟卷倒过来在茶几轻轻地磕着,就又说道:“我的火撂到大堂里了,要不,咱们去那里说话?” 高劲松记得在酒店大堂一角有一个专供客人休憩的僻静角落,想来尤慎指的就是那个地方,他点点头,就从床上抓过自己的外套穿上,至于散放在写字台上的一些零散物事,他也没留意。他衣兜里还揣着几百块钱,请未来的主教练喝杯水总是够用——代买下长沙沁园而老教练郑昌盛又不愿出山,孙峻山没理由把尤慎现成的好教练往外推,要知道,好教练远比好球员更加难得。有句古话是什么说的?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我是昨天傍晚来的。”尤慎也把这高劲松当外人。等电梯的时候他就在和高劲松说自己的事,“这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反正是林林总总的头绪多,不少事情都得反复斟酌商量,昨天晚上就闹到后半夜,今天又忙乎了一整天,一直到晚饭前才好不容易处置妥当。饭桌上和几个熟人聊天聊起了兴致,又跑到大堂里喝水说话,可巧的就看见了你……饭桌上我还和人提到过你哩,可巧的是,就在这里看见了你。” 高劲松只是笑,没搭腔。他很感激尤慎,即使从认识那一天开始到现在两个人也没说过几句多余的话,他也能体会到尤慎对他的那分欣赏和信任。 尤慎一直把他引领到大堂客人休憩处。 让高劲松吃惊的是,尤慎指引的那圈沙发里还坐着几个人,而且看模样打扮,这些都不是寻常人。隔了不远处还有两三个人在一起嘀嘀咕咕地交头接耳,有个家伙还掏了相机出来比比划划地在拍照。 “这是武汉雅枫俱乐部的吴总,”尤慎很熟络地给高劲松介绍那几个中年人。“这是雅枫俱乐部的领队……这位你认识,他是以前和我一个球队里搭伙的言指导。”这些人看见他们过来早都站了起来,尤慎介绍到谁,谁就伸出胳膊来和高劲松握握手,同时也不着痕迹地仔细地端详着他。看得出来,他们和高劲松同样惊讶。教高劲松惊讶的是这圈沙发里竟然坐着这么多位武汉雅枫俱乐部的官员,而让他们惊讶的是高劲松的年轻——他年轻得在这种场合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甚至连说话都有点不利索。 旁边那两个一直在观察这厢动静的家伙立刻举起了手里的照相机。 “吴总,这就是我和你提过的高劲松。”尤慎最后说道,并且招呼大家都坐下来说话。这安静的地方忽忽拉地站起这么一圈子人,在空荡荡的酒店大堂里实在是太扎眼了,虽然说这份招摇是故意做给旁边那几个记者看的,但是总不能因此而招惹来更多的注意吧。“吴总,录象带你是看过的,现在我也把人给你带过来了,怎么样,你看还成不?” 被尤慎点到名的雅枫总经理吴兴光乐呵呵地点点头,说着客套话:“尤指导说的是哪里话,你那眼光毒得都能入木三分了,被你相中的人还用得着我们来指手划脚?记得前几年我们在北京见面时,你就说尹泰迟早能踢上国家队的主力后卫,我当时还说你信口胡诌来着……”他一头说着话,他一头眯缝着眼睛细细地审量着高劲松,即便是和周围人譬说当年那段往事,他的眼角余光也在高劲松身上打转。“结果哩?你们都知道了,那年夏天刚过,尹泰就进了国家队,一路红火到现在。那时是没有职业联赛,也没有转会的说法,不然我肯定要想方设法地把他给挖到武汉来……” 众人都笑起来,并且随口逢迎了他和尤慎几句好听话。 高劲松也附和着别人露出了笑容。这种场合里他还没说话的资格,同时他也闹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样他就更不会轻易地开口。 他的这付神情态度全都落入了吴兴光的视线里,雅枫老总马上就给了这年轻人一个不错的评价:这小家伙还成,虽然刚开始不熟悉环境有些慌乱,不过马上就能适应自己的身份和角色,现在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大家笑就跟着莞尔,别人说话就安静地听,神色沉着从容态度不卑不亢,倒挺象那么一回事。更重要的是,尤慎的面子不能不给。 于是他也不打算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高劲松:“小高,愿意来我们武汉雅枫不?” 他前一句还在和人讲故事,后一句却问得如此直接,急忙间高劲松根本就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只是疑惑地望着吴兴光那张略胖的圆脸。“来武汉风雅”是个什么意思? 几个人便没再说话,全都把眼望着神情有些恍惚迷茫的高劲松,安静地等待着他们预料之中的答复。 刹那之间高劲松就明白过“来武汉雅枫”意味着什么,一股汹涌澎湃的热潮就象一道滔天巨浪狠狠地砸在他的胸膛上,全身的血液蓦然间全都涌进了他的头脑里。他的耳畔嗡嗡作响,恍如一个接一个的闷雷在耳边肆虐;视线也模糊了,眼前的一切人和物都怪异地扭曲起来;他的脸烧得滚烫,喉咙里就象有几千只小手在一起抓挠,嘴唇干涩得他都快能感觉到嘴皮龟裂时发出的细碎声响……呜!他那年轻的心脏再也承受不了这份从天降的巨大幸福,无声地痛苦呻吟起来…… 他张张嘴,却发现自己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他只能狠劲地点了点头,以此来表达自己的意愿——哦,武汉雅枫;哦,甲a联赛……他死死地攥紧拳头,拼命地呼吸,有那么一瞬间,他都害怕自己会因为这无法承受的突兀遭际而窒息。 雅枫俱乐部的几个官员都没开腔。从他们脸上的神情就可以看出来,他们对高劲松激动成这般模样也很愕然——这付光景他们也是头回遇见,不仅没有见过,连听也未曾听说过。这就更让他们惊异。要知道,这些人在足球圈里的摸爬滚打绝不逊色于任何一名球员和任何一位教练,他们甚至比球员和教练还更加熟谙这个圈子里种种成文或者不成文的规则,但是他们从来就没看见一个球员会因为一个没有多少诚意的邀请而如此激动如此兴奋如此失控。是的,他们都见过不少球员,也亲手招揽过不少球员,不管最终的结果是好还是坏,那些球员从来都很少在他们面前流露出内心的真实想法,他们的神情远比眼前的年轻人镇定,也远比他从容,而且一个个都恰如其分地掩盖或者修饰了自己的真实态度,即便是那些第一次拿到甲a合同书的年轻球员——他们中有的人岁数比高劲松还要小——表现得都比高劲松更加成熟。同那些稳重成熟的队员相比较,他们更喜欢高劲松——一个不善于隐藏自己情感的人并不是永远都招人厌烦的角色,在有些地方,强烈情感的宣泄和爆发甚至有着比这件事本身更重要的意义和益处,比如在足球场上……永远都不会有球迷和观众喜欢一场沉闷的比赛,即使球队不停地获取胜利,球迷也会渐渐地离她而去;最能唤醒球迷炽热感情的只有那些激烈的场面,还有那些从来都不掩饰自己情感的队员…… 吴兴光和几个俱乐部官员兴奋地交流着目光。也许这个小家伙真的是他们要找人! 他们都看过高劲松的比赛录象,对他也算熟悉,尤其教他们印象深刻的是他在乙级联赛的第一粒进球,那次四十米开外的远射简直令人匪夷所思;还有新时代的最后一场比赛,当关铭山被主裁判罚下场时,他竟然绕过在球场上岁数更大资历更深的魏鸿林,把队长的袖标交给了高劲松,而高劲松也很快就适应了自己的新角色,象一个当然的队长那样有模有样指挥起他的队友来;更教他们惊奇的是,他的队友似乎也很认同他们新队长,当高劲松为某个队员的过失而愤怒地指责呵斥他时,那个年长队员连为自己辩解的举动都没有,就耷拉着脑袋接受了他的唾沫和喝骂,然后默默地转身去做他该做的事……呀,这是什么样的一个小家伙啊! 难道说他真的就是尤慎所说的“足球场上天生的指挥者”? 这一点他们还不能确定,说不定这只是尤慎对他的偏爱哩。反正高劲松已经点头答应了吴兴光的邀请,他们有着充裕的时间去让高劲松自己证明自己,证明尤慎的眼光真有吴兴光言传的那么毒辣。即便是尤慎看走了眼,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高劲松是自由转会,雅枫俱乐部不需要为他向谁支付一分钱的转会费,况且俱乐部也不会为他这个连甲b都没踢过多少时间的年轻球员付出多少代价,一份第三等的合同就能轻易地让这个小家伙对俱乐部死心塌地。当然喽,他们更希望尤慎真有独到的眼光,也为雅枫寻来一个李向东——前长沙沁园队十七号——那样的球员。 既然高劲松已然答应了吴兴光的邀请,那么说干就干,吴总经理立刻就抓起了自己的手机电话,让俱乐部里值班的工作人员立刻把合同送过来,至于合同里具体的细则,他马上就能和高劲松谈妥。他有这个信心。事实上,他也不认为高劲松能有拒绝这份合同的理由。 但是他又一次惊异于眼前所发生的事情。 刚刚从巨大的惊喜中清醒过来的高劲松并没有马上就和他商谈合同的内容,而是为难地说:“吴总,我先答应了尤指导……”高劲松虽然迫切地想加入武汉雅枫,但是他却不能违背自己先前对尤慎的承诺,哪怕他会对沁园俱乐部开出的条件做些刁难然后再让这桩买卖泡汤哩,他也不能现在就答应武汉雅枫。 原来是这样。吴兴光对这个年轻人的评价又高了一分。他挥了挥手,似乎想把某些不愉快的回忆从脑海里驱赶出去,然后笑呵呵地说道:“尤指导现在是我们雅枫的主教练。言指导也是,他在我们俱乐部担任助理教练。” 这一回高劲松不象刚才那么惊讶,实际上,当他从震惊中清醒过来,看见尤慎和这么多雅枫官员坐在一起聊天并且和这些人的关系还那么融洽,他就已经隐约猜到了一些。 “主要是雅枫俱乐部的诚意打动了我,还有吴总以及大家的盛情感染了我啊,说不得了,只好勉为其难一次……”尤慎笑着说了几句客套话。 “要不是尤指导一力坚持,我们也未必能下这个决心——小高,这事你可得好好感谢尤指导,自打我们开始接触的时候起,他就再三让我们把你邀到武汉来,这事都快要写进俱乐部和尤指导的合同里了。”他这话里有真有假。尤慎的确是多次和雅枫俱乐部说起高劲松,并且向他们提供了高劲松参加乙级联赛的几盒录象带,但是远不如吴兴光说的那么夸张,非得把自己的合同与引进高劲松拴绑在一起,但是他与俱乐部的合同里倒有一个条款规定得很详细,作为主教练,尤慎有权自主引进一至两名非主力队员——他原本就是打算行利用这个权利把高劲松引进雅枫俱乐部——但是现在吴兴光对这事绝口不提,也算是对尤慎的一种示好和拉拢。 同这些看似闲话其实又不是闲话的小插曲相比,雅枫为高劲松提供的合同反而有些不值一提:雅枫提出的条件原本就很优厚,工资再加上各种各样名目繁多的补助,高劲松每月的收入立即超过了四万元,这还是在他打不上比赛的情况下;要是他能凭着自己的本事抢到一个主力位置,那么他的月收入立刻就会翻上两番,轻轻松松便能迈过十万元的坎……这也显示出甲a联赛和甲b联赛的截然不同:甲a的奢华远远不是甲b里大多数俱乐部能够承担的。 一式三份的合同刚刚签下,吴兴光就递过一个印着武汉雅枫字样和俱乐部徽标的精致信封,薄薄的信皮里只放了一张信用卡和一张写着密码的纸条。这是他的签字费。高劲松忍不住去琢磨这信用卡里到底有多少钱。两万?五万?或者……十万?待他第二天上午去参加魏鸿林的婚礼前路过银行一查帐,不记名的信用卡上是整整三十万…… 签下合同,大家又扯了一会不沾边靠谱的闲篇,看看夜已经深了,便各自散去。 与尤慎和言良成说了告辞话,高劲松走出了电梯,听得电梯门咔哒一声关上,看着显示电梯提升的液晶小灯,他一拳便擂在电梯旁边的墙壁上。 呀!他咬紧牙关低低地怒吼一声!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内衣几乎全部湿透了,而且两条腿就象不属于自己似的,软绵绵的难以控制,他得使劲把手撑在墙壁上,才能支撑住随时可能栽倒的身体。 呵!甲a!甲a!他梦寐以求的地方,他曾经无数次在梦里遥望却在现实里连想也不敢想的地方,如今就已经展现在他的面前,他和她的距离就只剩下短短的两步,从替补席到球场边界那么近的距离;他现在就已经等不及了,恨不得联赛明天就开始,那样他就能真正地象一只蹲踞在岩石上的雄鹰,随时都可以展开翅膀在足球的蓝天白云之间翱翔,或者象一只轻盈优雅的海豚,在沸腾的足球海洋里披波斩浪——不!不是明天,最好就是今天晚上,就是现在…… 他丝毫都没顾忌服务员惶急的神色和慌张的询问,就扶着墙壁,一步一晃摇摇摆摆地把自己拖回了房间,然后把自己甩进了沙发。 他终于可以放声嚎叫了,他需要用声嘶力竭的呐喊来发泄胸膛里快要炸开的欢喜。 啊!啊—— 他扑到窗户边,打开了窗户,凛冽的夜风立刻呼呼地灌进了这个房间。 他把着窗框,尽力地把身子探出去,面对着这火树银花般的城市,面对着这璀璨绚烂的城市,面对这用光和亮点缀出来的浩大城市,大声地撕喊着: ——武汉,我爱你!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他胸膛里燃烧的激情都散去,直到清醒和理智又一次回到他的身上,他才关上了窗,慢慢地倚着沙发坐下来。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关铭山神情黯淡地站在房间里,默默地望着他。 “你去哪里了?”关铭山走过来,把他的中文传呼机递给他,“孙总一直在找你,但是你没带你的传呼机;我也在找你,却看见你和尤慎他们在说话……” 高劲松接过了自己的传呼机。 他陷在沙发里,久久地沉默着,良久才艰难地说道:“我会和孙总解释的……” ------------ 第三章(07) 第三章(七) 高劲松捏把着自己的传呼机,不知道该怎么样去和孙峻山解释刚刚发生的变故。是孙峻山给了他机会,让他从一个起早摸黑东奔西跑的商场业务员再次成为一个球员,而且,还是一个小有名气——就姑且承认他已经有点“名气”了吧——的球员,虽然这个过程中他自己自己也付出了很大的努力,还有队友们的帮衬以及其他林林种种的各样原因,但是追根溯源,孙峻山对他的帮助最大,要是没有孙总,他现在还在省城那间租来的单间里煎熬哩,怎么可能跑到武汉来参加魏鸿林的婚礼,更不可能和武汉雅枫俱乐部草签什么合同——人家武汉雅枫知道他高劲松是哪棵葱?! 关铭山坐到了旁边的沙发里,呆着脸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刚才他楼上楼下四处寻人时,就在宾馆大堂里看见高劲松和一群人围坐在一起说话,虽然他不认识武汉雅枫的几个俱乐部官员,但是他认识尤慎和尤慎的助手言良成,还有那两个时不时举起相机的家伙,一看就是吃记者饭的人,所有的东西拢到一起,关铭山也就把这事情猜了一个**不离十。他思量了一下,然后问道:“尤指导叫你过去?”他在长沙沁园的熟人告诉过他,自打沁园决定不搞足球,尤慎就一直在为自己联系下赛季的落脚点,眼下看来,在赛场上指挥若定的尤慎在赛场下的动作也不慢。 高劲松没吱声。他压根没听见关铭山在问他话,只是唆着嘴唇想自己的事。 “尤慎是不是来挖墙角的?”关铭山再问了一回。 高劲松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哪家俱乐部?”关铭山顺口问道。“除了那几家甲b里排头的俱乐部,别的俱乐部实力都差不太多,甲b里的行市指不定比乙级还乱,要是稍微有点闪失,球队指不定会到什么样的光景。你可得自己拿捏好。”收编了长沙沁园的新时代俱乐部水平再孬,至少也有一大堆熟人相互照应,可高劲松要是贪图尤慎画出来的那块大饼而另攀低枝,那就太得不偿失了。“凭你的能耐,没必要为了眼前这点钱去跟尤慎淌混水,就在新时代稳扎稳打踢上一两年比赛,多积累点经验多认识些人,那时候别说甲b,就是甲a也能随便划拉个俱乐部……”说着说着关铭山没了声息。他忽然意识到一个事:他这样说也不全是为了高劲松,更多的倒是为自己打算,除缺他们之间结下的友谊,还有他对高劲松的信赖——一个能踢多个位置的队友就能让球队的未来多许多保障。这个突然涌进他脑海里的认识让他没法再说下去,脸色也有些泛红,只好借着埋头点烟来遮掩。 高劲松倒没注意到这些。在他听来,关铭山的话都是为他好,要是他在新时代俱乐部继续待下去,即便没有孙峻山作靠山,有了关铭山和陈明灿这些熟识的老队友的维护,他也能确立自己在俱乐部和球队里的地位,要是没有大的波折和变化的话,待到这些老队员退役之后,自己也能顺理成章地成为球队里的大佬,那样不单在收入上有保障,在俱乐部里也能说上几句硬气话,无论从哪方面看来,这都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惟独可惜的是,他已经不可能再挑选这个看上去很美好的前景了。 “我已经答应了武汉雅枫,”高劲松用尽量平淡的语气把这个事告诉了关铭山。“合同也草签了,后天就要去雅枫俱乐部报到。” “武汉雅枫?”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打得晕头转向的关铭山懵懂地问道,“是甲a的武汉雅枫?” 高劲松苦笑着点点头。甲b联赛里怎么可能还有一家叫“武汉雅枫”的俱乐部呢?那是违背足协制定的联赛章程的事情,即便是两家俱乐部暗地里有丝毫关联的关系都不行,一经查实,两家俱乐部都会被取消参加联赛的资格。 关铭山瞠目结舌地望着高劲松,半晌都没说出一句话,末了他才问道:“那,孙总那边,你准备怎么说?” 高劲松泄气地仰靠在沙发里,盯着天花板发愣。哎,怎么都不好说啊。他发愁的就是这件事。说是肯定得说,但是他怎么张得开这张嘴?即便他能张开嘴,可要是孙峻山挽留他呢?他最怕的就是孙峻山挽留他,自己根本就没法抹开面子拒绝孙峻山的邀请,那个时候,难不成他再跑去找到武汉雅枫,把钱退还给人家,就说自己还是想回头去踢甲b?可他怎么能抛舍下踏进甲a联赛的机会? 他懊恼地长长吁了一口气。要是自己的合同不是草签而是正式签订的话,那该有多好,这样的话他就不会有这样的麻烦事了;要是长沙沁园没那么爽快地答应新时代俱乐部的收购建议,他也能顺顺当当地走进武汉雅枫;要是…… 他手里的中文传呼机突然嘟嘟嘟地鸣叫起来,荧光屏也跟着亮起来。 “速和我联系。急。孙。” 他几乎想把这东西扔到门外去。他要是没这传呼机就没事了,那样他就能假装不知晓孙峻山在找他,待后天到雅枫俱乐部办妥诸般手续,再把这当作喜讯告诉孙峻山。 关铭山的手机也响起来。他望望手机上的来电显示,又瞄了高劲松一眼,就接上了电话:“孙总,是我……我还没找到小高,不知道去哪里了……魏鸿林那边我也在电话里问过,”他笑着说道,“魏鸿林已经教人灌得舌头都囫囵不过来了,电话里朝我直嚷嚷着,说明天早上抢新娘一定要带上鹅蛋粗的铁棍——他准备去撬新娘家的门……”电话那头也传来好一阵笑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听得十分真切,听得出来,孙峻山现在的心情非常好。“……小高不在他那里,那边喝酒的都是魏鸿林的老弟兄,小高和我一个人都不认识,我们去也没什么意思。……我和大堂服务台还有楼层服务员都打了招呼,小高一回来就告诉我……好,好的。那么,就这样,我收线了。” 电话刚刚挂断,关铭山脸上的笑容便没了踪影。他木着脸,眼神停留在墙壁上某个地方,只把手机在手里来回颠倒着,天线抻出来又按回去,手机盖开阖得啪啪响。 高劲松出了会儿神,站起来走到床头,拿起了床头矮脚柜上的电话,犹豫了很久,才慢慢地在键盘上拨拉了几个数字。但是他几乎马上就把电话听筒给撂到电话机上。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再次拿起了电话听筒,就象手腕上挂着铅块一样,生硬地在键盘上用力锨着。 电话那头只响了两声就接通了。 “喂!”他听到孙峻山的声音,嗓子一下就干涩起来,只咕哝了一句“孙总”,就说不下去了。 “喂,您是哪位?”孙峻山在电话那头问道。透过话筒,高劲松模糊地听见有人在大声地说话,似乎又是一个好消息,因为孙峻山高兴得连电话都没掩上便大声地说,“告诉他,赶紧告诉他,别再东一头西一棒槌地找饭碗了,下周就去省城报到。……记着让他带上几瓶好酒,不然别说合同,我连门都不让他进!”那说话的人乐呵呵地应了一句。“喂,您哪位?我这里正忙得四脚朝天,要是您的事不急,我回头给您挂过去。”这话是对高劲松说的。 “我是小高。”高劲松艰难地说道,“高劲松。” 孙峻山立刻便笑了:“我正到处找你哩。和沁园的合同已经正式签下了,你和关铭山把武汉那边的事了结后,下周回省城报到。急忙之间寻不到个合适的落脚地方,俱乐部还是先把省城的温惠大酒店作为基地,你们回来时先给我打个电话,我让俱乐部的小车去接你们,一切都等你们回来再说……” “孙总,我……”高劲松嗫嚅地说道。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话说圆泛。 孙峻山马上打断了他:“小高,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俱乐部也有章程,绝对不能教你们这些老队员吃亏,即便是教练组为了球队明年的成绩而作战术上的调整,俱乐部也会对你们区别对待。……你等一下。”他似乎在电话那头忙着什么事,再说话时又是一个好消息,“去济南的飞机票已经买到了,我明天就去找郑指导,把他请出来发挥余热,哪怕是生拉硬拽,他也不能半道上丢下咱们不管……”说着就又笑。 高劲松苦着个脸,咂着嘴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他还是觉得应该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孙峻山,要是孙峻山挽留他的话……嗨,那就把钱还给武汉雅枫,自己和关铭山一块儿回省城。甲a和甲b只是差个字母罢了,到哪里不都是一样踢球?何况他在武汉雅枫最多捞个替补的板凳坐,回新时代的话,那可是铁打的主力,两下里比较,他也不算吃亏。就这样定了,只要孙峻山挽留他,他就回省城去踢甲b。 “这么说你已经应承了武汉雅枫?”现在轮到孙峻山沉默了,良久才在电话那头说道:“这是好事,能进武汉雅枫这样的甲a俱乐部肯定是好事!可惜啊,我原本还盘算着要是郑指导不乐意再回来,我就请尤指导……”说着话已经换过了口气,“尤指导也是个好教练,在成都那阵,他就拐弯抹角地想挖你的墙脚,来来回回探过好几次口风,你跟着他也是好事,更别说你现在是甲a球员了——努力点,在甲a里混个名堂出来,我脸上也有光彩!你可是我带出来的兵!……”就又说了好些勉励的话。 从头到尾,孙峻山连一句挽留的话都没有说,这不禁让高劲松暗暗地松了一口大气,但是又不免有些怅然,难道他在孙峻山眼里就是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新时代俱乐部就这样心甘情愿地放他走? “不放你走,那能说得通?”关铭山掐着烟卷吞云吐雾,无所谓地说道,“你和新时代俱乐部又没合同,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新时代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孙总当然不乐意你走,但是这话他能说得出口?你去的地方可是甲a的武汉雅枫,他不能拦着你;要是你换家甲b俱乐部,你看孙总让不让走!只怕人还没走,腿都教他打折了。”想想这话说得不大合适,又改口说,“只要你敢说另寻了一家甲b俱乐部,他一准先喷你一脸唾沫星子,然后喊郑指导罚你去绕着省城跑二十圈,把腿跑细了再说。”说着自己先笑起来。 高劲松也笑了。孙峻山的臭骂还有郑昌盛的处罚他都领教过,虽然没有关铭山说得那么夸张,也差不了多少。他对关铭山说:“你看,要是孙总早来这个电话的话,咱们……” 关铭山立刻一叠声地打断了他,笑骂道:“去,哪里凉快哪呆着去,我在甲a里呼风唤雨时你还穿开裆裤哩!——你也别太高兴,甲a的水可不是乙级联赛能攀比的深浅,”他上下打量了高劲松好几回,咂咂嘴,就又说道,“你得有长期坐在场地边看比赛的准备。” 高劲松点点头。这话他最喜欢听。即便是坐在场地边也成,这总比坐在看台上看比赛要好吧。 魏鸿林的婚礼并不象他说的那么隆重,高劲松原本还盘算着在婚礼上多认识几个新队友,但是来这里的大多是新郎新娘两家的亲戚好友,雅枫俱乐部的球员只有三五个。这倒不是说球员少,还有一大帮子人是武汉一家甲b俱乐部的球员,他们也是同魏鸿林自小就一起摸爬滚打的伙伴。对于这桩事魏鸿林有自己的说辞。 “这两个赛季俱乐部进进出出好些人,好多人我也不大熟,虽然都认识,也都发过帖子,但是他们缴了钱又都不来,我也不能拒绝人家的好意。”他拍拍高劲松的肩头,“放心,等下月中旬球队集中时你就都认识了,以后要是有人敢欺负你,你就报我的字号……”说着话已经笑容满面地拉扯了新娘迎出去,“吴老总,你怎么也来了?不是都说好了,礼到人不到的嘛……尤指导,言指导……” 俱乐部几位官员来得最晚,走的却是最早,就在他们临走之前,尤慎还特意抽空过来和高劲松闲聊了几句,并且交代给他一个任务,代表湖北参加第一届全国室内五人制足球联赛。 高劲松立时就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室内足球?他只是在电视上见过两眼而已,规则、规范、技术要求、战术配合他一窍不通啊,何况他同武汉雅枫俱乐部连个正式合同都还没签下来哩,怎么就要代表湖北去参加联赛了?再说,他凭什么作为湖北省代表队的一员呢?远了不说,光光武汉地面上就有三家正正经经的职业足球俱乐部,随便拼凑十来号人手也拼凑不齐整?哪里能轮到他? 尤慎只好给他做解释。 甲a甲b的联赛都刚刚结束,绝大多数球员场上场下忙碌奔波了大半年,现在是说什么都不愿意把六周的假期再耗费在这爹不疼娘不爱的室内足球上,再说这室内足球的奖金压根就没法和甲级联赛比,更教人没了参与的兴致,但是这是足协的硬性规定,只要有甲级俱乐部的省份就必须组队参加,虽然没说不参加会落个什么样的下场,但是地方上的足协却不能忽视,于是只能再把这任务逐层分摊到自己省里的各个俱乐部里。全湖北省一共四家足球俱乐部,可有一家乙级俱乐部明年还搞不搞还是两可之间的事,这个组队参加比赛的事就只好由剩下的三家平摊;湖北省足协出面牵头,三家俱乐部友好协商,最后决定各自凑俩人应应景,走个过场把事敷衍过去完事。俱乐部费了好大力气才“争”回来两个名额,其中一个名额就给了高劲松…… “这是组织上对你的信任!”魏鸿林满脸羡慕地吧咂着嘴说,“才来就能踢上主力的球员多多少少都是个腕儿!”说着抓过一张餐纸,“签个名!” “那我把机会让给你!” “让高劲松同志先上!” 星期一上午,高劲松在宾馆门口和着急去省城报到的关铭山道了别,拎着自己简单的行李钻进了雅枫俱乐部派来的小车。他也着急把自己的合同正式签定,生怕中间再有什么变故,因为这没有盖章的合同,他已经有两晚上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 第三章(08) 第三章(八) 雅枫足球俱乐部的基地设在武昌区,紧邻武汉东湖新技术开发区,不过这里看上去和高新技术似乎不那么靠谱,倒更象是座普普通通的无名小镇。小镇不大,从镇的这头就能望见镇那头的几棵灰蒙蒙的大树,再过去就是空旷的田野,因为是冬天,所以田地里什么庄稼都没有,光秃秃的土地让人立刻认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季节。寂寥的街道两旁只有几栋小楼,楼层都不高,有两座似乎就是最近才建起来的,刷得白生生的墙面上贴着半人高的色彩鲜艳的瓷砖,显得既突兀又打眼。远远近近的田野里还能看见一些农家人的院落,间或有一两个人在土地上踯躅行走。 “马上就到了。”来迎接高劲松的俱乐部官员带着歉意说道。看得出,他也被这糟糕的旅途折磨得够戗。“没办法,当初给俱乐部批的土地就在这里,虽然远了点,好在给的地方也大。”高劲松笑了笑,没有搭话。俱乐部官员继续说道,“你也知道,土地这东西的价钱见风就涨,从前年拿到这块地,价钱已经提了两成都不止……” 他的唠叨被一次剧烈的震动打断了,司机骂骂咧咧地诅咒着那些拉砖石的大型货车,都是这些要钱不要命的家伙拼命超载,才把这春天里刚刚维修过一回的道路碾得支离破碎,并且留下了不少的隐患。刚才他就是光顾着给一辆呼啸而过的大货车让道,没注意到道路中间还有一个大石块。就象听到了他的咒骂,又一辆加高护栏的大货车拖着一个沙石堆得满满盈盈的挂斗轰轰隆隆地从后面冲过去,扬起的漫天沙土半天都没落下来。 司机立刻更大声地咒骂起这缺德的同行。 “这路是俱乐部修的?”高劲松笑着问道。他对这个很好奇,同时他也更好奇司机师傅嘴里一洼声吐出来的本地俚语到底都说了些什么名堂。 “不是。”俱乐部官员摇着头否认这事。不过因为基地在这里,村子里还是给俱乐部派了捐,而且还是最大的那一份。他那夹杂着地方土语的武汉腔普通话让高劲松听得云山雾罩,但好歹还是明白了几分。原来这个地方并不是一个镇呀,怪不得看着这么冷清。 “逢双日赶集的时候人就比较多,”俱乐部官员指了指车窗外的一大片空场地,“就是这里,周围的人都过来,吃个什么蔬菜肉类的,东西好不好难说,至少新鲜。” 高劲松又笑了,就问道:“进城怎么办?” 俱乐部官员斜睨了他一眼,不知道他这样问是什么意思,想了想说道:“队员自己一般都有车。”他斟酌了一下用辞,“只要不违反俱乐部的规定,不触犯俱乐部的制度,不意义正常的训练和比赛就行。”他又瞄了高劲松一眼,“球队年年都有队员转进转出的,现在就有个家伙想淘换掉自己的小车,是辆奥托,开了不到三万公里,你要是有兴趣,回头我领你去看看。——价钱很便宜。”他已经知道高劲松是俱乐部新任主教练点名要来的第一个队员,而且和俱乐部的合同只差最后一点手续,那么把这熟人的小车推荐出去至少是个人情,兴许新来乍到的高劲松买到这么个便宜货,也要记他个人情。 高劲松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他从来没有起过买车的念头,也没驾驶执照,即便买来也只能是个摆设。他在座位上挪动了一下,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点,随口岔开了话题:“还有多远?” 小车突然来了个紧急刹车,巨大的惯性让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冲去,他都能感觉到头皮和车顶布的摩擦声,他的手拼命地胡乱划拉着,希望能抓住什么东西帮自己一把,脑袋和车顶撞得砰的一声响,然后就觉得胸口象撞上了一块被海绵包裹起来的磐石,肺里的空气几乎在一刹那间就被全部挤出胸腔,然后他又被重重地摔回了座位上……他耳朵边似乎还听到了什么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车祸?! 过了好几秒他才清醒过来,惊魂未定地检查着自己的身体,谢天谢地,胳膊腿都在。 旁边俱乐部官员的情况显然就没有他那么乐观,两道殷红的鲜血从他的两个鼻孔里爬出来,一道已经漫过了他的嘴唇,另外一道在破裂的嘴唇边遭到了阻碍,只好绕了个弯,从旁边寻找新的途径。这家伙显然还闹不清楚自己到底出了什么事,脸色苍白地一个劲哆嗦,两只手死死地揪着驾驶座位的靠背,手指都快掐进座椅的皮革里了。 司机已经拉开车门跳下了车,捂着自己的后脑勺,跳起脚来破口大骂,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就象水一样泼出来。远处灰尘翻滚的地方,一辆大货车就剩下一个高高晃晃的帆布包裹的影子。 看着面前小车挡风玻璃上那个拳眼大小的窟窿还有窟窿旁边犹如蜘蛛网一般的裂痕,高劲松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那辆大货车超车时,把道路中间的一颗石子给碾压得弹了过来,在小车的挡风玻璃上砸出了一个洞。他甚至还在前排副驾驶的座位上看见了那颗造成这场事故的元凶——半颗有棱有角的鹅卵石。他的心抽搐了一下,要是没有副驾驶座位的靠背遮挡一下,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看清那混帐王八蛋的车牌号没有?”气急败坏的司机拉开车门,劈头盖脸地问。 高劲松摇摇头。这事来得太突然,他根本就没想起要去瞧肇事者的车牌,待他想起这档子的时候,那货车早就走远了。受伤的俱乐部官员到现在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窝在座位里一个劲地瑟缩颤栗,嘴里嘟囔着谁也不听不清楚的胡话。 司机师傅再次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了一遍那个该死的肇事车。他拿下了一直捂在后脑勺上的手,使劲地甩了甩黏糊糊的血水,又在后脑勺上抹了一把,使劲地吐了口唾沫,找了块早就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抹布揩揩手,就从驾驶台上的皮包里拽出了自己的手机一通嚷嚷。 很快就有几个人匆忙地从前面那个大门里冲出来,一个穿制服的保安跑了几步又被喊回去,手忙脚乱地升起大门口挡车的栏杆,一辆中型客车忽地蹿出来,直接停到司机旁边。客车司机伸出头来就急惶惶地问:“你受伤了?!伤哪里了?!” “被老廖的牙齿撞上了!” “老廖呢?” “他比我厉害,满脸都是血!不知道撞到哪里了,现在都还说不出话!都是那该死的重车,石头把我玻璃砸坏了……” 说话间伤得最厉害的俱乐部官员老廖已经被人七手八脚地抬出来,直接送上了俱乐部的中型客车。 “记下车牌没有?” “那混帐的车牌上全是泥,什么都看不清楚!” “报警没有?”客车师傅不等小车司机回答就乱骂着让他上车,“一块上来,车扔这里先不管,让他们把现场保护起来就行,我先送你们去医院。”又问拎着行李的高劲松,“你呢?也是队上的?”看高劲松点头马上就问,“伤着没有?”见高劲松摇头,就说,“你在这里等交警,我先送他们去医院。”也不等高劲松回话,就一溜烟地走了。 这桩确实是飞来横祸的交通事故大概是小镇上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最激动人心的事情了,现场很快就聚集起一大堆人,人们兴奋地交换着最真切的资料,并且七嘴八舌地议论那血淋淋的场面,最后认定,被人抬上车的老廖同志起码断了好几根肋骨,而且一定会有一定程度的闹震荡,不然的话,这都对不起他那满脸纵横交错的血条子。至于正在被警察询问的高劲松,大家的看法出奇的一致:这是个走运的家伙。 工作认真负责的交警还没给高劲松做完询问笔录,医院那边就已经传回来关于伤员的最新消息,满脸鲜血的老廖伤得其实还没司机严重,除过掉了一颗门牙并且另外一颗门牙的前景也不太美妙之外,就是鼻子被撞出了血,而司机师傅除了被老廖咬伤,倒真有掉轻微的脑震荡,不过,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回家休息两天再吃好点喝好点便没事了。 彻底放心的高劲松很快就在俱乐部的办公楼里找到了在基地值班的常务副总经理。常务副总已经知道了高劲松的情况,而高劲松一直惦记的事情也得到了妥善处理——只是当着高劲松的面在合同上盖几个俱乐部的公章而已,这证明高劲松和雅枫俱乐部之间的雇佣和被雇佣关系的确立。其实“雇佣”这个词并不能准确地描述高劲松和雅枫俱乐部之间的关系,因为高劲松在签署这份合同时,他似乎就已经成为一件商品,雅枫俱乐部将有权利把他转让或者租借,或者干脆就是明码实价地出售,但是他又是一个人,人怎么可能被当作商品一样转让或者出售呢?这实在是一个令人挠头的复杂问题。不过这个问题还是留给那些足球界和法律界的人士来思考和诠释吧,也许有一天他们可以寻找到一个正确的答案,或者,寻找到一个合乎情理的答案。 高劲松才不会去理会这些复杂问题哩。现在他已经拎上了自己简单的提包,跟着一个俱乐部的工作人员去了宿舍楼。他手里还拿着好几个透明的塑料口袋,里面是两套刚刚领来的训练装备,除了衣服和长裤短裤,还包括护腿板护踝和护膝什么的东西,另有一双好不容易挑选到的球鞋和几双袜子。 工作人员在宿舍的二楼给他安排了一个房间,条件不错,电视空调电话什么的应有尽有,卫生间里还有一个浴缸,虽然高劲松不可能在里面舒展了身体享受一回,但是屈起腿来也能将就。靠窗一面还有一个小阳台,要是他愿意并且胆子大,完全可以在清晨迎着朝霞嚎几嗓子,或者在傍晚的雾霭中哼哼几声小夜曲。 “……电话按‘零’就能拨打外线,不按零就只能打内线,墙壁上那张纸上是俱乐部里各部门和各房间的内线号码。”工作人员利索地给他交代各种注意事项。“热水是一天二十四小时供应,不过现在球队放假,基地里没那么多人,所以只在下午四点到六点、晚上八点到十一点之间有热水。每天上午十点会有人来打扫卫生,要是不愿意打扫,喏,”他指指门把手上的一块牌子,“你把它翻过来挂到门上就行了,负责打扫卫生的人就不会打搅你休息。你的衣服脏了要洗什么的,你也可以拨他们的电话……” “球鞋,他们也帮忙清理?”高劲松问道。这里真不错,和住宾馆一样。 这个问题让工作人员楞了楞神,这可是他第一次遇到的事情,不过他很快就说:“球鞋当然也包括在里面。”并且不满地瞪了高劲松一眼。这种小事也需要专门问一回? 高劲松更满意了。这待遇即便在新时代俱乐部里也享受不到哩,郑昌盛一直要求球员们自己擦球鞋,要是第二天的训练课上他察觉到哪个家伙胆敢把这事蒙混过去,一被救住至少得去跑个十圈才能算完——当然,这圈是在训练结束之后才跑,运气不好,还得当着老教练的面把别人的鞋也擦几双。郑指导这样要求的理由是:“就象保护你们的头一样保护你的球鞋!”虽然直到现在高劲松还没想清楚球鞋和头之间到底有个什么样的联系,但是他还是决定,清理球鞋的事情还是自己来做比较妥当,至于原因嘛,他自打踢球开始,球鞋从来都是自己擦,虽然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换了多少双球鞋,但是这习惯却总是改不了。 “新来的?”有人敲了敲门,打断了他的遐想,“高……高……”那人显然听说过他的到来,却不记得他的名字了。 站在门边的是个相貌一般的家伙,二十五六岁,方脸膛,左边额头上有个小疤痕,个头不算矮,一米七出头,但是肯定不到一米七五,看着挺结实,但是高劲松有把握在球场上轻松地将他撞个满地爬——假如这家伙真愿意和他撞上的话。 “高劲松。”他朝这家伙伸出手去,握手时他感觉到对手的力气不小。 “姚远。”那家伙抖了抖手,又攥了拳头再松开。“前锋。你呢?”说着他已经跨进屋,一屁股坐进沙发里,看着高劲松收拾行李,把杂七杂八的东西胡乱塞进壁柜里。 “左前卫。”高劲松犹豫了一下说道。这是他最开始踢球时的位置,不过后来就乱了,到现在他自己也闹不清楚他的位置到底在哪里。“右前卫或者中场什么的,也行。”他囫囵地说道。看来这个姚远就是雅枫俱乐部那两个名额里的另外一个名额了。 姚远笑了。高劲松的说法让他觉得挺有趣,事实上,大部分中场球员尤其是走边路的中场球员都能上能下能左能右,只是擅长和不擅长的区别而已,虽然这样划分不够细腻也不够职业,不过球队伤病减员太厉害的时候,教练也只能让球员凑合着踢。 “听说你是新任主教练尤指导第一个点名要来的人?” 高劲松瞄了姚远一眼,点点头支应了一声。他没想到,这家伙的消息竟然如此灵通。 “我没去打听,就是在俱乐部办公室里逛悠时,听办公室秘书说的。”姚远立刻就交代了消息的来源。把茶几上一个茶杯盖子锨起来又放下,就问道,“尤指导以前带过你?” 高劲松摇摇头,说:“没带过我,我和他认识也没几天……就是和他以前带的队一块踢过几回,没教他讨着便宜罢了。” 姚远皱了眉头思索了一下,忽然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乙级队的十二号!那乙级俱乐部叫什么来着?……新时代!我前两天在俱乐部里翻了几盘录象带看,恰好就有你们和尤指导带的球队的比赛。”不过他马上就很疑惑地把高劲松上下逡巡了好几眼,“不对啊,你那时是前腰啊。……好象也不全是前腰,你还和魏,魏——就是昨天刚结婚那家伙,你还和他一起踢过双后腰哩,怎么……”他拧着眉头想了好半天,越想越觉得没把握,最后吃吃艾艾地问,“你到底是踢什么位置的?我怎么记得你在三四场比赛里就从中锋一直踢到中卫了呢?” “除了守门员那位置,都能来两下。”高劲松关上了壁柜门,回身准备给姚远冲杯袋泡茶,可他提起轻飘飘的暖水瓶晃了两下,只得作罢。 “多面手?!”姚远惊讶地咕哝了一句难听话,脸色有点难看,“倒霉,替补位置又少一个……”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下,“走,晚上咱们出去吃,我带你去尝尝武汉的特产,武昌鱼,直当给你接风。” 高劲松接受了姚远的邀请。他现在总算又认识了一个新队友,而且看上去这新队友也是个很好相处的家伙。 ------------ 第三章(09) 第三章(九) 转眼已经是高劲松来雅枫的第四天了。 今天下午,三家俱乐部拼凑出来的第一界全国五人制室内足球联赛湖北代表队已经开始进驻雅枫的基地,庞大的领导班子让高劲松大开眼界,他怎么也没想到,只有区区十个球员的代表队,竟然会有这么多的领导,队长副队长,领队副领队,主教练助理教练还有守门员教练以及队医,这就是十个人,再加上球队必备的工作人员,那么代表队的名单还会有进一步的扩大。他闹不明白,一个赛会制的比赛竟然会让这么多人欢欣踊跃呢? “比赛在昆明举办。”消息灵通的姚远简明扼要地给出了答案。“即便咱们连小组都出不了线,也得在昆明呆六天。” 在昆明举办,这一点高劲松能理解,那是著名的旅游城市,公费旅游在谁看来都是一件美差事;可至少呆六天是怎么个说法?他疑惑地把这个问题抛给姚远。 “按赛程来看小组赛三天就结束,可咱们没比赛踢了,难道就不能开个会总结下得失?开会是大事,不能马虎,自然要找个山清水秀风景如画的地方,把会开成一个胜利的大会、成功的大会、继往开来的大会,要是人人争着发言,或者再畅想一下未来,那么三天时间可能不够。当然够还是不够主要还是由这次参赛的经费多少来决定,要是几家俱乐部都支持的话,可以把会议的后半段移到西双版纳去开。足协为了确定搞不搞五人制联赛都把会从珠江开到了北戴河,那么总结咱们这支球队的得失自然也能从滇池开到西双版纳去,何况咱们还没出云南省的地界,不算浪费。” 高劲松咧咧嘴。姚远这冷笑话一般的言辞可一点都不好笑,就象他人一样,看着很好相处,可接触时间稍微一长,就觉得很难有进一步的交心,无论对谁,他都是那么一副不冷不热不远不近的模样,唯一的好处就是这个人并不招人讨厌,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和高劲松一样,姚远也不是湖北人。他的籍贯是广西柳州,后来被广东省少年足球队看上,就再没回去过。“我家里没什么人,父亲死得早,母亲改嫁了别人。”说这话时姚远神情冷淡得象这事和他没什么关系,完全就是在譬说别人家里的闲事。和高劲松不一样的是,从少年队到青年队再到成年队,这三个阶梯他是一步一坑走过来的,既没提前也没落后,既没什么出彩的地方,也没什么落人诟病的毛病,更没遭遇到什么天灾**,到哪个年龄就按部就班升入哪个级别。在成年队呆了两年,职业联赛开始了,好不容易通过甲a扩编才挤上末班车的湖北雅枫到处招揽人,就看上了当时广东队里的一名边路好手,但是又受不了人才济济的广东队狮子大张嘴,于是两家俱乐部坐下来一协商,干脆买一送一,他就这么着来了武汉雅枫。雅枫俱乐部从来就不缺好前锋,两年来他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坐在看台上看别人比赛,虽然他也动过转会的念头,但是雅枫俱乐部又觉得三个前锋似乎不够妥当,于是他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继续在看台上或者电视机前观摩比赛。 “你怎么不提出转会?”高劲松问道。 姚远笑了,就象听到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样。他掰着指头给高劲松数自己过去踢过的比赛:“两年里我通共踢了五场足协杯和七场联赛,前后加起来不到一百八十分钟,一个球都没进——我都快记不起来上次进球是哪一年的事情了——就我如今这种这种情况,你说哪家俱乐部会要我?”他抿着嘴唇凝视着天花板,慢悠悠地说道,“甲a俱乐部不会养我这样吃闲饭的人;甲b排头几家也不会要;至于甲b中下游球队……其实你还不知道,年年雅枫的转会名单上都有我,甭管我提不提转会的申请,俱乐部都会把我踢进转会名单里,转过头没人乐意要我时,我和俱乐部续约就没办法提要求讲条件——我现在的收入大概排在全队倒数第一,别人踢一场比赛拿的钱兴许都够我两三个月的工资了。”停了停,他又似笑非笑地说,“无所谓!雅枫不撵我走哩,我就在这里混下去,雅枫不要我哩,我就再去找找养人的水土,再不行就去乙级联赛看看有没有寻钱的地方,实在不行,我这两年也攒了些钱,武汉广州这些大城市或者呆不住,不过回家乡做点小买卖也不错。好在这么多年也没落下一身伤病,身板结实,回去买套房子娶个称心如意的婆娘,生个娃娃自己个儿慢慢养。”说着话就眯缝起眼睛,似乎很是憧憬将来的生活。 高劲松倒不好评价姚远这种想法到底是对还是错,思量半天,只好借着其他的话题把这事含糊过去。 从湖北代表队的领导班子住进基地开始,其他两家俱乐部选派的队员也心不甘情不愿地陆续前来报到。这些家伙一个个骂骂咧咧,不是指责基地食堂的伙食太差,就是挑基地各项服务不到位,每天上下午的训练课更是拖泥带水,好在领导们本来就没把心思放在代表队出成绩上,只要大面上还能说得过去,对这些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便这些家伙去闹腾,这不,很快就有人提出,室内足球的场地就应该在室内,天天在这连草都没几根的沙土地上折腾,能训练出个什么结果?这个意见马上得到了答复:现在再去找合适的场地时间上不允许,所以这几天的训练主要就是热身,让大家都把筋骨活泛起来,等过几天赴昆明观摩室内足球的人员选派有个最终结果,大伙儿就直接去昆明,想来那里的场地肯定合乎标准。但是这个答复依然没能教大家满意——在这样冷的天气里训练,在这霜冻的硬土地上训练,有个伤啊病呀的怎么算?经济上的损失谁来负责? 牵扯到经济方面,问题就复杂了。代表队的组织者湖北省足协既没这个预算也没这个能力,几家俱乐部更是把俩手一摊表示爱莫能助,于是焦头烂额的联队领导班子做出了一个英明的决定:训练通通取消,先放几天大假,时机成熟立刻去昆明,等到了四季如春的昆明总不会再有凛冽的北风和霜冻的土地了吧? 当然,来到春城也没有正常的训练,领导班子和观摩团打着考察的幌子满世界看风景,对这座城市早已失去新鲜感的队员没了约束,也就成了敞放的鸭子,昏天黑地地乱扑腾,至于五人制室内足球联赛?谁还操心这些呀。 不过,联队领导班子充满人文主义关怀的决定在室内足球联赛正式开始之后立刻结出了丰硕的花朵,第一场比赛里湖北联队就给对手一个下马威,五比二,干净利落地拾掇掉本小组的种子队上海联队。时隔两年半,姚远终于又一次在正式比赛里进球了,而且一进就是俩,而且粒粒进球都有说法:他的第一粒进球为球队打开了局面,而第二粒进球则为球队锁定了胜局。不过全队上下的焦点却在为球队打进第三进球的高劲松身上,他的几次带球突破都是妙到毫厘,而那记距离二十五米开外的远射更是技惊四座,不单让场边寥寥的观众轰然叫好,连他的队友都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他们实在想不通,一个一米八十几的大个子怎么能打熬出那么细腻准确的脚下技术? 这仅仅是个开端,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湖北联队四战四捷横扫小组里的其余对手,八进四的比赛中七比六惊险淘汰广州队,半决赛中零封夺冠呼声最高的北京队——比赛中高劲松的一次脚后跟传球既隐蔽又诡异,直到进球的姚远已经跑到场地边和队友教练们拥抱欢呼,北京队的一个防守球员还大张着嘴望着皮球发呆…… 决赛的对阵双方是湖北联队和广东联队。室内足球比赛严禁铲球和限制身体接触冲撞,让他们获得了充分的机会来展示自己技术细腻的优势,而且他们的身材也适合这种小场地的比赛里,技术优势加身体条件的优势,这简直让这帮南方人如鱼得水,要不是异军突起的湖北联队遏止了广州队,两支来自同一省份的球队多半就会在决赛里会师,要真发生了这样事情的话,这第一届五人制室内足球联赛的精彩程度难免会留下许多遗憾——谁还会去关心一场确定是广东人拿冠军的比赛呢?虽然说起来迄今为止这室内足球联赛也没什么人关心,即便是在昆明,也没多少人知道有这样的足球比赛。 别人不关心,湖北联队的头头脑脑们却不能不关心,球队一路摧城拔寨,领导们的脸上也大有光彩,可堪堪冲到湖北足球历史上的最高位置,球队的主心骨高劲松却没法在这最重要的比赛里为湖北足球谱写新篇章了——他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被送进昆明一家颇有名气的医院里输了一晚上的液,才算遏制住病情的进一步加重,但是一通折腾下来,他是再没有力气走进赛场了。 湖北联队的领导们已经快要气疯了。离冠军就差一步了,高劲松怎么就倒下了呢?他怎么就敢在这时候倒下了呢? 专程从武汉赶来观看决赛的湖北足协主席拍着桌子大发雷霆:这事没完!要调查,一定要调查,要一查到底,看看到底是哪个混帐在球队的饭菜里做了手脚!外面的人动手脚就要上报足协,让足协给个说法;自己人作手脚就要让那家伙明白,出卖湖北足球利益的人绝对没有好下场,要从重从严从快地处理!心急火燎的主席已经把这事上升到了刑事犯罪的高度,要是这会那做坏事的家伙敢让他看见,说不定他就会重操旧业——据说足协主席是武术世家出身,靠着展转腾挪的家传功夫,居然在足球场上踢打出一片新天地。 调查很快就有了眉目,高劲松当天晚上是在球队下榻的宾馆吃的晚饭,晚饭的内容有青椒肉丝、番茄鸡蛋、两条鸡大腿、一勺子醋溜白菜,还有一碗海带汤,球队上下不少人证明,在饭桌上高劲松没喝酒;和他同住一屋的姚远也证明,午睡之后高劲松没出过门,一直在房间看电视,名字叫《山青青水长长》,一部反映城市白领感情生活的电视连续剧,高劲松还很不负责任地说了很多挖苦人家导演演员的怪话。看电视时高劲松大概喝了几口水,不过那水肯定没问题,因为姚远自己也喝那暖水瓶里的水。房间里没有烂香蕉和虫苹果,唯一的外来饮食是姚远喝剩下的半瓶可乐,高劲松从来不喝那东西,嫌可乐太甜——他这样说的。 面对这样的调查结果,湖北足球的头面人物们连骂娘的力气都没有了。这简直……这事简直……这他娘的简直不是个事! 骂归骂,决赛还得踢,好在还有个姚远,平均每场比赛超过两粒进球的高效率总还是教人放心的事情,要是决赛里撞了大运,指不定就能教人记住湖北足球的风采哩。 湖北足球总算是露了一回脸,在当天晚间中央电视台体育频道的新闻报道里,就有了关于湖北足球的消息;不单是文字消息,还有了画面—— “在今天下午举行的第一届全国五人制室内足球决赛的赛场上,湖北联队和广东联队爆发了激烈的肢体冲突。比赛中,湖北联队因为对比赛当值裁判的判罚不满,队员姚远、王致力、陈浩和教练员邱满仓甚至企图围攻裁判……” 配合着新闻播音员柔和的声音,电视屏幕上出现了惊人的一幕:姚远和几个队友扔下对手不管不顾,一窝蜂就拥向了旁边的黑衣裁判员,一边推推攘攘,一边嘴里还不干不净地说着什么,要不是球场边的工作人员动作敏捷赶紧把他们隔离开,只怕那个埋着躲闪的裁判当场就会被几个恼羞成怒的家伙锨翻,即便是这样,被人使劲拽开的姚远还是一脚踹在了裁判身上,让那黑衣黑裤的家伙当时一个趔趄,好不容易抓着场地边的护栏才没出更大的丑;更让人震惊的是,从湖北联队的教练替补席上疾步跑过来一个穿西装的人,兜头盖脸一拳就砸在那个刚刚爬起来的裁判脸上,直到被人拉扯开,这个穿西装的男人还狠劲地用脚去踢裁判……最后的晃动画面是那个神色惶恐却又故作镇定的裁判,他的眉梢已经被豁开了一条血口子,一只眼睛痛苦地眯缝着,鼻孔里也爬出了一条深褐色的血痕…… “有鉴于湖北联队的恶劣表现,赛事组委会一致决定取消湖北联队的决赛资格,因此,广东联队成为第一届全国五人制室内足球联赛冠军。”不过这条消息并没有配发影象资料,电视画面里只有播音员那澹泊平和的神情。“足协将在今天晚些时候作出针对湖北联队几名肇事球员及教练的相关处罚。下一条消息,西班牙甲级联赛……” 对姚远他们的出发很快就公布了:行为最恶劣的教练员邱满仓禁赛两年、队员姚远禁赛一年,其余参加这次丑闻事件的队员分别被禁赛三轮到六个月不等;湖北联队被取消所有成绩,空缺出来的排名由其他球队依次递补;责成湖北省足协对这次事件的所有参加者严加教育,要从思想上挖根源。同时,足协向所有地方足协和注册足球俱乐部发布通告,要求大家一定要以湖北联队为诫,在争取在出成绩出好成绩的同时,进一步加强球队的思想建设和纪律建设。 湖北足协在公众面前大丢脸面,专程跑来为球队鼓劲加油的领导们一气之下拂袖而去西双版纳散心了,不过临走之前主席倒是私下里放出了话,谁敢对几个肇事球员不客气,他就对谁不客气,因此上姚远他们倒不用担心回到各自俱乐部之后穿小鞋,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其实也是一桩好事,至少姚远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这样俱乐部今年的转会名单上就没我了,也不用提心吊胆生怕上了名单没人要;要教我现在就回去娶老婆生孩子,我还真有点舍不得。” 仰靠在床头看电视的高劲松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算是个笑容。他的脸色还有点苍白,脸颊也略微收进去了一些,看得出,吃坏了肚子给他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他看了看撂在床头柜上的传呼机,又到吃药的时间了。他把自己的杯子递给姚远,趁姚远倒水的时候,自己从床头柜上一大堆高高矮矮的塑料瓶里数着数倒出了一大堆药片。 看着高劲松愁眉苦脸地伸长脖子吞下一大把药片,姚远笑了笑,就在自己的床边坐下来,说:“要是你能上场就好了……” 高劲松仰着头,把两包颗粒状的药都倒进嘴里,再喝了一大口水,让水在嘴里呼呼啦啦地转了几圈,使劲地咽下去,迷瞪着俩眼半晌才说道:“……我上去兴许能揍得更狠点。” 姚远盯着他看了几眼,然后说道:“我也是这样想。” 两人一起笑起来。 高劲松有点迷惘。揍人肯定不对,但是那样的瞎眼裁判不揍似乎也不对,因为足协肯定扇自己耳光去处理这种裁判,那么好歹揍他们一顿就不能算坏事,起码能给自己解解气。可一想到解气的后果就是禁赛一年,这代价又太大了。哎,伤脑筋啊。随即他又有点庆幸自己这伤病来得真是及时,要是他在场上的话,说不定比姚远的动作还利索,揍人时胳膊腿伸得也肯定更长,那裁判肯定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不过这样一来,他明年就不用踢球了,兴许后年能不能踢都还是未知数哩…… 对于室内足球联赛决赛上发生的这桩殴打裁判事件,足协是恼怒,冠军广东联队是庆幸,被取消了资格和成绩的湖北联队是愤怒,但是还有人在欢呼。 那些被报社撵到昆明来采访这场赛事的媒体记者就在欢呼,他们百无聊赖地都只剩下互相拍照留念了,老太爷终于开眼了,终于让他们撞上难得一见的“流血事件”了! 第二天出版的所有体育报纸都把这事作为头版头条刊登,同文章一起配发的照片也大同小异,全是破了喉咙嘶喊的姚远被几个工作人员架着拖开的场面,有人还抓拍到他踹向裁判的那一脚。惟独可惜的是事件的另外一位主角,那个流血的裁判只有小半截模糊的身影,虽然所有报纸都用中央电视台新闻节目里他的特写截图作参照,可没在大照片里露脸,总是显得美中不足。 从小到大从来没上过报纸电视的姚远一夜成名。直到多年以后,当人们再提到这第一届室内足球联赛时,许多人已经忘记了冠军的归属,却总记得姚远的那只伸向裁判员的“黑脚”,并且绕有滋味把当时的种种消息搬出来再譬说一遍。 ------------ 第三章(10) 第三章(十) 第一届全国五人制室内足球联赛悄无声息地在昆明拉开了帷幕,要不是决赛里那一场教人惊叹的暴力冲突,也许它还会悄无声息地收场,不过这桩让媒体兴奋了两三天的事件最终还是被淹没在欧洲杯预选赛那铺天盖地的新闻之中,就象是在风起浪涌的海水里扔进了一个小石子,虽然溅起几片水花,然而它转瞬间就消逝得无影无踪,似乎从来就没有这颗石子,也没有过这扔石子的人。 从滇池开完总结大会回来,湖北联队也解散了。他们原本就没想着要拿什么成绩,因此上被剥夺了冠军也就没有太多的惋惜。当然,这一趟昆明之行他们也不是全无收获,虽然因为追打裁判的缘故,姚远丢掉了他已经到手的金靴,但是金靴和金球这两项荣誉还是没能逃脱湖北联队的掌握,高劲松凭借着十二粒进球毫无争议地得到了金靴,然后又在金球奖的选票角逐中以微弱的优势击败了广州联队的队长,攉取了金球。于是这届联赛就有了一个让人觉得怪诞的事情,被取消了资格和成绩的湖北联队,竟然同时拥有了最佳球员和最佳射手,这就让那些编撰体育年鉴足球项目的人感到无比的困扰,最后干脆把集体的耻辱和个人的荣誉一块儿塞进去,把这个难题留给那些研究历史的人来自己判断。 高劲松自己也没觉察出两个奖项给自己带来了什么变化,除了几个跑来观摩比赛想趁机拣点便宜货的俱乐部官员和他闲聊了几句之外,连个对他好奇的记者都没有看见。实际上,整个比赛期间就只有姚远出尽了风头,而高劲松三个字由头至尾就没在哪家报纸上出现过。高劲松用报纸把两座镀金的奖杯用报纸仔细地包裹起来,又找来两个空鞋盒,把它们仔细地收好。这是很有意义的纪念品,虽然分量不够成色也不足,可怎么说也是他第一次在全国性的比赛里得到的认可,而且这东西做工也不坏,摆到他在俱乐部基地的宿舍里,也是一种点缀。 可接下来该干什么呢?没有训练和比赛的日子可真是枯燥乏味。 他不想回省城,也不愿意回家,何英倒是一个劲地在电话里催他回省城,聚到一起热闹热闹,可别人都有大把需要忙碌的事情,谁都不可能有那么多的时间来陪他们这两个幸运的家伙呀。他也在电话里使劲地邀约何英来昆明,可何英压根就没理这个茬。在何英看来,去昆明纯粹是吃饱了撑的,再过个把月甲a甲b几十家俱乐部都得上海埂基地参加一年一度的冬训,要是现在就把昆明逛遍了,到冬训的时候又该干什么?难不成天天窝在海埂基地里发呆? 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 最后姚远给高劲松出了个主意:干脆俩人一起回武汉算了。 这主意不坏。基地里安静,吃喝不愁,住宿条件和大宾馆几乎没有差别,而且健身房什么的场所还是免费,要是实在无聊,就搭姚远的顺风车进市区里逛悠,闲下来两人说说话扯点闲篇,顺便听点雅枫俱乐部里的趣闻逸事,对以后的人事关系也能有点帮助。这些都是实打实的好处。好!就回武汉! 说干就干,两人立刻就订下了最近的航班,又买了许多云南当地的土特产,把四个大旅行包塞得满满腾腾。这是姚远的习惯,历来出远门,他都会给俱乐部里的熟人捎带上不少东西,这些不值几个钱的东西无疑为他带来了好名声,他这个显然是在雅枫俱乐部里混吃混喝的家伙之所以直到现在都能捞到一个合同,这些小物件肯定起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回到基地高劲松就看到了姚远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凡是在俱乐部上班的,从管理基地日常事务的副总经理兼俱乐部办公室主任,到食堂里的大师傅,都有一份礼物,东西也不多,事实上大家也未必就看得上这些包装精美内容却乏善可陈的土特产,可别人的一番心意却不能随便推托拒绝,而且姚远还能说会道,这就更让人承他的情。靠着那些土特产,姚远甚至把健身房的钥匙都拿到了手里,要知道,在放假期间健身房通常都不会随时随地地开放,即便是俱乐部的队员要进去练力量,也得先找到工作人员,要是遇上人家不高兴,也许还得陪着小心说上一通好听话哩。 于是高劲松就又过上了那种单调的日子。上午在操场上慢跑些时间,然后去健身房里呼哧呼哧地出一身臭汗,回来洗个澡——这也是姚远的功劳,不知道他和办公室主任怎么嘀咕的,基地里的热水供应时间突然就改成上午十点到晚上十点,恰好和高劲松的锻炼时间合节合拍,不然他就只能冒着感冒发烧的危险去洗冷水澡——再看看电视或者看看书,就该吃午饭了。吃罢午饭睡个午觉,再看看电视,或者去健身房举举哑铃跑跑步,晃晃悠悠就吃晚饭。晚饭后就很难有个固定的日程安排,有时俩人一同塞进姚远那辆二手小车进城逛逛,在某家歌厅里听姚远狼哭鬼嚎一般地练美声,有时和姚远一起看看比赛录象,对某个有争议的进攻路线争个脸红脖子粗,并且用各种颜色的画笔把电视屏幕涂抹得乌烟瘴气,当然,更多的时候高劲松只能呆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电视看书——他实在忍受不了姚远糟糕的歌喉,也不愿意和这个马上就要禁赛一年的家伙讨论什么战术。 有时候他也会抄着手在基地里到处转转。 基地占地很大,但是平整出来的土地却不多,除却办公、住宿和接待这三栋楼房,就只有两块标准足球场地,然后围着这两块场地用炭渣泥土垫出了一大圈跑道。跑道的质量很过得去,即使是在这寒冷的冬天里,一脚踩上去,软乎乎地很是教人舒服,要是静耳倾听,也许还能听到炭渣泥沙摩擦时发出的扑扑簌簌的细微响声。球场上的球门都没挂球网,漆了白漆的球门光秃秃的,一看就给人一种冰凉的感觉。走近了看才能发现,原来球门并不象远远看上去那样光鲜,不少地方的油漆历经风吹雨打早就脱落了,铁管上到处都是黑乎乎的斑斑锈渍。两块球场过去就是一大片空地,除了几簇在寒冷中艰难挣扎的杂草,就只有靠着围墙边有一棵树干弯弯曲曲的不知名小树,树叶早就掉光了,不多的几根枝杈瑟缩地支楞着,也看不出是死是活。 基地里总是很安静,经常半天都看不到一个人,闲暇之余,高劲松偶尔也会逛到小镇上去走走。 基地所在的小镇——或者用“村”来称呼这个地方更合适——很小,事实上,小镇就只有一条街道,从街头走到街尾,即便高劲松刻意放慢了步子慢慢溜达,也不会超过五分钟。只要不是赶集的时候,街面上经常看不到几个人,一头一尾的两家杂货铺里琳琅满目地摆着各种廉价的小玩意,有些摆到货架里的样品上还积满了灰尘。让他最感兴趣的是背街那家屠宰牲口的地方,他经常乐呵呵地站那里瞧别人杀猪,一看就是好半天,丝毫都不在意在地上肆意横流的脏水,也不顾忌各种难闻的气味还有那血腥的场面。这熟悉的场面和气味总让他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比如他自己就曾经和何英一道从附近一家屠宰场里偷走了挂猪肝,自以为得计,兴兴头头地跑回去表功,结果刚回到家就被父母抓着朝死里打,末了自家老头子和何英的父亲领着屁股都肿了的何英哭哭啼啼地去给人家登门道歉,自己也因为这桩可耻的行窃未遂而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有时高劲松也很羡慕姚远,这家伙浑没把禁赛当作一回事,每天都在基地里到处串,时常把俱乐部办公室那几个女子逗得咯咯直笑,时不时还不辞辛劳地用自己的小车送她们去办点私事,当然,来回的汽油费都挂到了俱乐部头上,小车班的人也不太和他计较,实在看不下去时就笑骂他几句,但是油钱总还是要给他报销。 偶尔姚远来了兴致,也会跑来陪着高劲松跑几圈松活下筋骨,比如今天,他就很罕见地比高劲松来得还要早,而且看他全套运动装的齐整打扮,说明他不仅是过来应个景。 高劲松装模作样地抬头瞅瞅暖洋洋的日头,疑惑地问:“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怎么想起来来跑步了?”他注意到姚远脚上球鞋似乎有点不对劲,但是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他却说不上来。 姚远已经跑了三四圈,额头上略略地见了些细汗,脸色也有些红润,一边原地踢腾,一边说道:“减肥!”又凑近了一些,小声说道,“内部消息,今天尤指导要来基地。” 高劲松惊愕得连眼睛都瞪圆了。 就为这?这也值得姚远这样大劲地折腾? 但是他马上就明白过来,笑着骂了姚远一句。这厮太能做戏了! 高劲松随便活动了几下有些发僵的胳膊腿,就和姚远跑到了一起。他随口问道:“你听谁说的尤指导今天到基地?” “消息肯定可靠,要不我还不在被窝里呆着?这冷飕飕的劲……说不定我都感冒了。”姚远说着话,还使劲地吸溜了一下鼻涕。看样子,他可能真的是感冒了。“我这还不是为了给新教练留个好印象?” “你明年禁赛。”高劲松很不客气地把残酷的事实摆到了姚远的面前。要是换了别人,即便他当面提到这种事,也会用一种比较婉转的语气,但是他知道姚远不会在乎他怎么说。“你现在瞎折腾能有个什么用?” “目光浅薄!”姚远毫不犹豫地给了高劲松一个中肯的评价。“明年是禁赛,但是这并不是说明年的合同也禁止啊,我还得为合同努力啊。只要尤指导觉得我好,俱乐部总不能不给他面子,要是尤指导觉得我这人还实在,到时候一高兴,说不定我就和你一样待遇了。再说了,还有后年的合同呢?还有大后年……” 高劲松笑起来,没搭姚远的话茬。 十多分钟的慢跑下来,两人身上都有热乎气,往常这个时候高劲松就会再做些压腿蹲身跳这样的简单运动,然后便去健身房里进行室内练习。他望望姚远,琢磨着是不是让姚远和自己一块儿过去。 “你自己去吧。我在这里再跑跑。”姚远坚持自己的想法。 看着姚远把一大兜皮球拽过来,高劲松实在不知道该和这家伙说什么好了,难道他就准备在这光秃秃的操场上练射门?问题是,他不把球网挂起来又怎么练射门? “一起么?”姚远把皮球都给抖搂出来,滚得满地都是,临了还象变戏法一样拉出一卷球网。 高劲松都被他这事给逗乐了。这家伙还真想练射门呀!不行,他不能再和这家伙兜搭下去了,要是被尤慎看见,表扬话未必能听见,臭骂一通倒很有可能——这种情况下在硬土上练射门伤不伤的是一回事,关键是这种练习丁点作用都没有,只能算是一种热身。 “搭把手,帮我把网挂上,然后你去继续跳你的健美操。”姚远已经拎着球网奔球门去了。 “滚!” 骂归骂,高劲松还是跟过去帮忙——横梁太高,无论是他还是姚远都不可能一个人把网挂上去,高劲松只好一边骂骂咧咧地说着难听话,一边让姚远骑在他脖子上去挂网。哎,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要是在联赛进行期间,这种事情都是由工作人员来做,不过现在就只能这样了,谁让基地里就他们两个球员哩。 姚远陪着笑脸说:“晚上我请客,咱们去蓬莱居——我还叫了办公室的小任和小黄。”他朝高劲松眨眨眼,“小黄挺关心你,就差找我打问你的生辰八字了。” “谁?”高劲松闹不清楚姚远说的“小黄”到底是谁,在他看来,基地办公大楼里那几个女子长得好象都是一个模样,高矮胖瘦都差不多。他不很确定地问,“是不是穿件黄色高领毛衣那个?” “穿黄毛衣的是小张!你当穿件黄色的衣服就得姓‘黄’?!是外联部那个高个子女子!笑起来左边脸上有个酒窝的!”一边说,姚远还在自己的脸上相应位置指了指,好让高劲松有个直观的印象。“你瞧我干什么?我他娘的脸上又没酒窝!” 高劲松咧咧嘴。看着远处的皮球,他忽然有了一个消磨时间的好主意。“咱们互相喂球射门,不然这网子就白挂了。”十多天没摸皮球,他觉得自己的球感似乎有些生疏,正好借这个机会练练脚,找找感觉。再过三五天球队就要集中了,正式训练开始之前他得先把自己状态调整出来,争取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教练赏识他和队友信任他可是两码事。 好主意!姚远立时便同意了,并且自告奋勇地先去充当喂球的人。 正象在室内足球联赛里看见的那样,姚远不是一个技术全面的前锋,他给高劲松喂过来的皮球几乎没有一回能让高劲松射门时舒服过,不是太高就是太低,即便高劲松能高接低挡地停住皮球,却几乎都要再经过一两次调整才能做出动作射门,或者干脆就偏得没边没沿,让高劲松连追赶的想法都没有。 换到高劲松喂球时,姚远立刻就大开了眼界。 高劲松并不象他那样把皮球摆着一排挨个喂过来,而是在把皮球从球网里捞出来时就没大注意把它们摆放到一起,虽然都集中在球门一侧,但是远远近近到处都是,高劲松就来回奔跑着把它们踢过来——大部分皮球都能很轻松地递到教姚远感觉很舒服的射门位置,甚至还让他表演了一回凌空射门。姚远知道,要是在真正的比赛里,要是这是真正的草坪,他绝对能保证这十多次射门里一定能有好几个精彩的进球,就象在室内足球联赛里那样,高劲松和他之间点对点地组织进攻,然后在顷刻间便教对手土崩瓦解…… 可惜啊,他已经被禁赛了,不然的话,说不定他姚远也能成为一个人物。 他无声地长叹了一口气,任由高劲松传过来的皮球砸到他身上。全身的力气似乎都随着那声叹息被抽掉了,只剩下胸膛里郁结的那股子闷气——那个该死的裁判,那个瞎眼的家伙,那个昧了良心的混帐……他毁了我!他毁了我。他毁了我…… “我有点累,想回去休息一会儿。”姚远面无表情地说道。他甚至都没看高劲松一眼,就脚步蹒跚地向宿舍走去。 高劲松唆着嘴唇望着姚远的背影出了半天神,默默地吁了一口气,慢慢地捞起了一个皮球…… ------------ 第三章(11) 第三章(十一) 中午吃饭的时候高劲松没在基地食堂看见姚远,看来禁赛的处罚对姚远的打击并不象他表现出来的那么不在乎。想想也是,要是没遇见这倒霉的事情,冠军的头衔再加最佳射手的荣誉,怎么也能让姚远今后的日子过得舒坦一些,而且他人缘也不坏,球队也新换了教练班子,自己再努把力,即便不敢妄想主力的位置,至少也可以竞争替补的板凳,再隔三岔五地在联赛里露个面,凭姚远的能耐,一个赛季下来总能有点收获,那时节走也好留也好,至少能说上两句硬气话,不至于象现在这样讨好这讨好那。哎,都怪那黑心肠的裁判!不过,姚远自己也有责任,他又不是初出茅庐的楞小子,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手脚呢? 因为替姚远感到不值和惋惜,高劲松自己的情绪也有些低落,胡乱吃了点东西就回了宿舍。 午休是他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只要条件允许,午饭后他一般都会小睡一会儿,时间长短不定,即便是在奥运商场上班的时候,他也会抽空打个盹;重新踢上球之后,这更是成为一个雷打不动的习惯,即使是在新时代球队冲击甲b最艰难的时候,别人一天到晚都为最后的前途愁眉苦脸,他都能见缝插针地迷糊上一会儿。那段时间和他同住一屋的魏鸿林就曾经很羡慕地对他说:“你到底是胸有成竹哩,还是没心没肺?”他也不知道该把自己归纳进哪一类人。胸有成竹?肯定不是。他也有苦恼得无法入睡的时候。老省队刚刚宣布解散那会儿,他就时常整宿整宿的睡不安稳,一会操心自己的将来,一会幻想着省体委能收回成命,要不就憧憬着他能被某家甲级俱乐部看上,还能有机会去继续自己的梦想。没心没肺?这就更加不是。他既不是球队教练也不是俱乐部经理,无论战术安排还是人员调度,哪样都轮不到他来操心,他不睡觉做什么,难道说和魏鸿林争论几句就能教球队顺利晋级?退一万步说,他连个主力都不是,只是个替补队员,他需要做的是就是让自己随时都有个好的状态,当教练指派他上场时,他立刻就能进入自己的角色,发挥出自己的水平,和队友们一起争取让这场比赛有个让人满意的结果……或者把这些零零碎碎的想法归纳成更加简单的一句话:要对得起俱乐部付给他的钱。 他当然不会把这话和魏鸿林说,也不可能把这话告诉别人,因为这话实在是说不出口。要是别人曲解了他的意思,把他看成一个钻进钱眼里的人,他可是什么脸面都没了。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他一时半会还想不清楚,或者是因为在他潜意识里认为他原本就该这样做,或者是因为他周围的人都是在这样做。有时候他也会为自己这龌龊的想法而感到羞愧,他本该找个更堂皇的理由而且也一定能找到这样的理由,但是他不愿意,因为这确实是他内心里最真实的想法。他总不能连自己都欺哄吧? 所以他一般都用“习惯”这个词来为自己的午休做解释,大家也愿意接受这样的解释,当然也有人善意地告诉他,午睡并不是个好习惯,会让人感觉更加疲劳,精神无法集中,而且言之凿凿地告诉他,这些都是报纸来看来的知识。他也不大在意。只要他自己觉得好就行了,和报纸什么相干呢? 但是今天中午他有些心烦意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 他把电视打开,胡乱调换着电视频道,可没有一个他喜欢看的节目,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看下去的电视剧,可隔不了几分钟就插播好长的广告,更让他着急上火。末了他只好关了电视在写字台上翻找起来,希望能找本打发时间的书。在拉扯一本压在书堆下方的传记时,他的动作有点大,结果胳膊肘把书堆旁边的录象带给碰翻了,唏哩哗啦地掉了一地。 喝口凉水也会塞牙! 他愤怒地摔了门,跑去健身房练力量…… 快四点时姚远找到了他,没事人一样和他说起了晚上进城去玩耍的事。 “不去!” 姚远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招惹他了,楞了半天才吭哧出声:“不是都说好了嘛?你怎么临时变卦呢?——我都应承人家了。”他抓过高劲松搭在椅子上的运动衫扔过来。“赶紧回去洗个澡收拾一下。说话就是她们下班的时间了——先去吃饭,罢了再去唱歌。都算我的!” “不去。”高劲松接了衣服,顺手抹了抹脸上的汗水,又蹲到杠铃下面,用肩膀寻找着合适的吃力位置。 看他的态度比较坚决,姚远也有些急了:“我这可是在为你创造机会!” “我把机会留给你了。”说完这话高劲松就再不理他。 姚远又气又恨地踅摸了他半天,最终放弃了劝说的想法,只好自己跑去和人解释。可高劲松又把他叫住。 高劲松扛着杠铃,默了半天,最终只是抱歉地说道:“改天吧,姚哥,今天是没心思。要不改天吧,改天有空了,我请你。” 姚远看了他一眼,沉默地点点头,撂下“小心点”就去了。 被姚远打搅了半天,高劲松也没了练下去的劲头,更重要的是,他突然发现自己今天下午的焦躁烦闷并不是没有来由,而且也和姚远拉扯不上多少关系。 真正让他放不下的原因是姚远的那句话:主教练尤慎今天要回基地。而可以想见,尤指导回了基地之后一定会找他谈话,而这番谈话的内容将回决定他今后在球队里的位置。一想到自己今后的命运很有可能将由这场谈话开始,他心里就充满了忐忑和期待。尤慎很看重他,这一点他知道,而且从乙级联赛结束之后尤慎还一直和他保持联系还有第一时间就把他招揽进武汉雅枫俱乐部这些事情来看,尤慎也对他充满了信心。这些都让他非常感激和自豪。但是看重并不等于重用,信心也不是信任,所以他对即将到来的谈话丝毫都不敢掉以轻心。事实上,从他刚刚从姚远那里听到消息,他就在为这次谈话做准备。而且他还认识到,即便是和姚远那番看似随意的相互喂球射门,也是他下意识中刻意做给尤慎看的事情——看,即便是您不在的时候,我依然没放低对自己的严格要求!但是他现在已经知道这事做得很糟糕,要是真落在尤慎眼里,说不定还会起到与他的意愿相反的效果。难道说他这些天在基地里的所作所为尤慎能不知道?他大冬天里在草都没一根的操场上练射门,不是讨好卖乖是什么?真要是被尤指导看见了…… 好在没被尤指导看见。 一旦认识到自己的愚蠢念头,他就觉得他该对一片好心的姚远发火,这也让他没有继续练下去的心思。但是他现在还不能走出健身房。要是出门不巧撞见姚远还有那两个女子的话,大家都会很尴尬。他只好继续让杠铃压在肩膀上,喘着粗气深蹲,站起来,再深蹲,再站起来…… 偌大的健身房里就只剩下单调的金属物撞击声和有规律的粗重呼吸。 晚饭时高劲松没看见姚远,估计这家伙已经进城去吃他那百吃不厌的武昌鱼了,然后开始是再找个地方展示他在音乐上的造诣。想想高劲松就有些佩服那两个女子,不知道她们怎么能够忍受他那金属摩擦一般的歌声,在高劲松看来,即便是被掐住脖子的鹅,兴许都比姚远叫得好听。 吃罢饭他在基地里转了转就回了宿舍。时间还早,这个时候电视里基本都是少儿节目,他就随便拿了本书坐到沙发里。《隆美尔传》,这是他最喜欢看的人物传记,这个二次世界大战时期德国著名将军的故事让他很入迷。这本书他已经看过了许多遍,但是有空的时候总喜欢拿出来翻翻,也不特别挑拣章节,翻到哪里就从哪里看起,有时候他看得太入神,还会掩上书本默默地感慨一番。 他刚刚进入书本里所描述的世界,有节奏的敲门声就把他拉回了现实世界里。 敲门的人是尤慎。 高劲松赶紧把主教练让进屋里,并且张罗着倒水泡茶。袋泡茶这东西他喝不习惯,白开水又没滋没味,所以他前几天进城时顺便买了二两好茶叶,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坐在沙发里的尤慎笑着看他跑来跑去地洗茶杯找开水,也没拦他,只是举了举手里燃着的烟卷,问道:“烟灰缸呢?” 高劲松放下热气腾腾的茶杯又是一通忙碌,最后才在那堆录象带下面找到了烟灰缸。现在是放假期间,基地里的工作人员也不是那么尽职尽责,照规矩每天上午都该有房间卫生打扫一般是三四天才有一次,还不认真细致。可没事不回家好好呆着的高劲松和姚远也不好和人家计较,所以时间稍微一长,屋子里就乱得有点教人看不过去。 尤慎招呼道:“你也坐。”就指了指旁边的沙发。“你看我,把你喊来就再没过来看过你……”说着就笑笑,顿了顿,又说道,“怎么样?来了这么多天,都习惯吧?” 高劲松在床边坐了,听见教练这样问,赶紧说:“都习惯,都习惯。条件挺好……” 尤慎把还剩小半截的烟卷杵着玻璃烟灰缸掐灭,捻了捻手指,就端起了茶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夸了一句,“好茶叶!”就唏溜了一口,皱眉咂舌地说道,“怎么闻着那么香,喝着的味道好象不怎么样?” 这话高劲松不好回答。他总不能说主教练不识货吧?他只好笑笑不接话。 好在尤慎的注意里已经被桌上的两个镀金器皿吸引过去了。 “你在室内足球联赛上拿的奖品?”尤慎很好奇地拿过那两个小玩意,在手里掂了掂,还用用手指轻轻地弹了弹,一脸古怪地问道:“陶瓷的?” 高劲松有点发窘。这赛事的组织者实在是太能干了,不知道这些家伙怎么想的,弄两个陶瓷也要镀层金,还真不如弄俩玻璃器皿合适,至少那东西看上去晶莹剔透,放在哪里看着都光鲜。 尤慎又点了一支烟,问道:“不错,虽然省上的联队没捞到什么东西,你拿回这两样东西,也算是为咱们俱乐部争了光。前几天吴总经理还提到这事,说是准备给你发点奖金。”他朝门外瞅了瞅,又加了一句,“还有姚远。” 还有姚远?高劲松有些发楞。但是他马上又为姚远感到高兴。这样看来俱乐部不但没有再处分姚远的意思,还会对他的禁赛有些补偿。 尤慎自顾自地说道:“当然还有对他的追加处罚。可能是停发三个月的工资和补助,也可能是停训半年,具体是个什么样的结果,要等俱乐部和他谈话之后才能决定。”他瞄了高劲松一眼,又耷拉下眼眉。“所以他的态度还有他对这件事的认识很重要。” 被尤慎前半截吓了一跳的高劲松立刻在心里松了一口气。这样看来俱乐部对姚远的处分也就是走走过场,说不定那个莫名其妙的奖金就能弥补姚远可能遭受的损失。他暗自拿定了主意,要是有可能,今天晚上他就会把尤指导的话转告给姚远,想来这个家伙应该知道到时候该怎么样去深刻检讨自己的错误吧。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冷不丁地又听尤慎问道:“听说你这回进的第一个球是远射打进的?” “啊?”有点走神的高劲松支吾了两声才反应过来,“是的,是第一场比赛的下半时第四分钟,距离大约有二十多米,还隔了几个人……”他有点兴奋地说道。那粒进球连他自己都觉得很精彩,还是从双方四五个队员之间穿过去的,能在那样狭小的场地里从那么密集的人丛中打进一粒进球,即便有很大的运气运气成分,可依然让他感到颇有一些骄傲和自豪。 从高劲松连说带比划勾勒出的情形来看,尤慎也认为那粒进球很精彩,赞叹之余他不仅惋惜地说道:“要是有个录象就好了……” 高劲松也不禁有些泄气。是啊,要是有录象的话那该有多好,而且当时队上就有一台家用摄象机,可就是没人想过要把比赛进行录象,昆明的大街小巷倒是拍回来不少。 “我记得你在乙级联赛里进的第一个球也是远射打进的,”尤慎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你是不是喜欢用这种办法来……来这个……”他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样来形容自己的感觉,在心里斟酌着措辞。“你是不是喜欢用远射来证明……或者说是宣……”他觉得无论是“证明”还是“宣告”都不合适,但是一时之间又找不到恰当的词语,无奈之下只好囫囵说道,“你是不是总喜欢用远射来表明你自己的状态?” 高劲松皱起眉头想了想,似乎没有这回事。乙级联赛里打进的那粒远射是因为他发现对手的守门员站位太靠前了,而且他在那样的距离射门能教对手措手不及,所以他选择了射门;这一回是因为他在那个时候恰恰发现人丛之间有一个足够他射门的角度,所以想都没想便撩起了脚,而且室内足球的守门员一样可以参加进攻,他射门的时候对手的守门员甚至都没在他的视线里——球都打进了才发现那个家伙居然在他背后…… 尤慎被高劲松的这一番描述逗得差点把一口茶水喷出来。 笑了一会,尤慎指着桌上的那些录象带问:“这些你都看过了?” 高劲松点点头。 尤慎拿起一盘带子看了看侧面的说明,又把那些录象带打量了几眼,疑惑地问道:“怎么全是咱们俱乐部的录象?” “我刚来球队,什么都不熟悉,就先拿这些来看看。”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主要是想先熟悉队友们的情况,想看看每个人有什么习惯,万一以后有机会在比赛里配合,总比两眼一抹黑比较好。”当然,熟悉了这些人的跑动路线还有接传球习惯,在训练里也能有些默契,这样他融进球队技战术体系的时间就能相应地缩短。更重要的是,他想了解武汉雅枫的风格和惯用的战术——从目前看到的录象来看,这支球队喜欢的战术也是防守反击,就是说,他坐在替补席上的可能很大。 尤慎把那盘录象带放回了桌上,半晌才悠悠地说道:“看来你对我今天找你的谈话也是有准备的。” 高劲松没吱声。 “咱们队建队的时间不短,但是大部分时间都是属于第二级别的球队,偶尔升进第一级别,也很难站稳脚跟,最长的一次也只有两年。”尤慎在烟灰缸的边沿转着圈蹭掉了烟灰,又继续说道,“实力上的差距让球队在比赛里很难放手投入进攻,即使是在自己的主场,面对稍微强大一点的对手就显得蹑手蹑脚,也不敢压得太靠上,总是怕丢球——当然也就总是要丢球。”他望着高劲松笑了笑。高劲松也笑了。“这种情况很难改变,即便现在的球队里大部分球员都是最近两年从别的球队里转会过来的,但是传统和习惯这种东西是很难改变的,这需要时间,也需要有恰当的人,需要俱乐部、教练还有球员一起努力……” 高劲松点点头。这一点他能理解。 “所以要想改变现在的球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这一回高劲松没有点头。这不是他这个刚刚加盟的球员能参与或者评价的事情。他现在可以做的就是安静地坐着倾听。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空调工作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在停顿了很长时间之后,尤慎才慢悠悠地说道:“……要有耐心。” 说完这句话他就站了起来从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说:“你看见姚远替我告诉他一声,就说我明天下午三点在办公室等他。” ------------ 第三章(12) 第三章(十二) 尤慎住的地方就在基地招待所二楼,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单间。屋子里的摆设和队员的宿舍几乎一模一样,要不是两个房间的朝向不同,乍一看能让人产生一种误会,怎么他刚刚离开了高劲松的宿舍就又转回来了? 要这个单间是尤慎自己的意思。依照俱乐部当初的安排,招待所四楼上那两套大套房里的一套本来就是专门为主教练预备的,但是他今天一来就嫌那房间楼层太高,执意不肯住。为了这事总经理吴兴光还和他红了两回脸,最后也只能是遂了他的意。其实说楼层高只是他的托辞,真正的原因是因为他想给自己保留点私人的空间——要是住进那大套房的话,光那敞亮的客厅就可以召开俱乐部扩大会议了,他总不能把来找他谈工作的人朝外撵吧?所以还是这单间好,安静,清爽,等闲不会有人打搅…… 刚才出门的时候他没有关空调,所以从外面一进屋,房间里暖烘烘的空气立刻让他感到很舒服。他关上了门,就把外套脱了,顺手挂在墙壁的挂钩上。这四个在灯光下散发着温润光泽的铜质挂钩是他为私事向俱乐部提的第一个要求,害得办公室主任和仓库保管翻箱倒柜找了好久,最后进了一趟城里才好歹为他解决了这个难题。 下午他已经把房间收拾出了模样,一些经常看的书整整齐齐地码在写字台上,有中文的,也有德文的,还有两本英文书。他在德国呆过一段时间,也在科隆体育学院当了一年的旁听生,听说都没什么问题,但是英语就不成了,除了读书看报问题不大之外,连和人日常交流都不行。桌上还错落摆放着几桢照片,最前面是他和家人的合影,照片上他和妻子笑得很开心,女儿却似乎有点心不在焉,耷拉着眼眉不说,嘴角还稍微向下撇着。他很喜欢这张照片,走到哪里都带着它,到现在他都还记得照相的时候女儿为什么事不高兴——女儿更喜欢德国,而因为种种原因,他和妻子不得不加入比利时籍——他妻子那时已经是比利时国家羽毛球队的主教练了,并且带队在一个洲际大型比赛里为比利时赢得了两个单项冠军…… 桌上还有一张照片,是一个站在领奖台上小女孩,高高地举起挂在脖子上的奖牌,对着镜头傻乎乎地笑。这就是他的妻子,一个一辈子里只拿过一次全国冠军头衔的女人,从那以后就默默地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了;因为伤病以及复杂的人事关系,直到她退役也很少再出现在公众场合。自打和他结婚,她甚至连羽毛球拍也没摸过,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作为家属陪伴他去德国的时候。刚到国外时,虽然有朋友熟人的帮助,他们的经济条件还是很拮据,她不得不经常在傍晚时候才去超级市场里寻找即将过期而降价处理的蔬菜和肉类。现在每每想到那时的清贫生活,他的心里总是会荡漾起一股子温暖,难以言表的幸福会紧紧地包裹着他,他往往会一边叹息着,一边抚摸着妻子的照片,嘴角含着微笑,深情地注视着妻子的照片。这种情形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一个他们到德国才结识的华人把他妻子介绍到社区里的体育俱乐部做杂务之后,他们的手头才渐渐宽裕起来。之后的事情就很简单了,她上班的那家俱乐部的羽毛球队很快就成为州冠军,接着是全国冠军,然后她的两个学生加入了德国国家队,当古板的德国人意识到他们到底该怎么做的时候,先行一步的比利时人已经和他妻子谈好了条件,用一份不错的长期合同和尽快办理移民手续的允诺带走了德国人的羽毛球之梦。他在比利时开了一家小贸易公司,也经营得井井有条,几年下来,他觉得自己已经把足球忘记了,而且他自己也认为他这辈子是再也不会碰这东西了,但是事实证明他错了,足球已经不是他想不想碰的东西,而是深深地融进了他的血液里,深深地刻进了他的骨子里,它只会沉睡,永远不会消亡,只要有了机会,他对足球的渴望就会象听到春天脚步的老树一样,刹那间就会萌发出无尽的绿意…… 你不会因此而责怪我吧?他对着照片里的妻子问道。 ——当然不会。 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听到了妻子柔和的声音从他耳边拂过,而且在毫不犹豫地回答他的同时,她还朝他理解地点头笑了笑,似乎是在善意地嘲弄他违背了当初自己诅咒发誓再也不捧足球,又象是在表明自己有先见之明。 是啊,她怎么可能责备自己呢?她肯定是早早就料想到他一定会重新走到绿茵场边,而且也早就为这一天做了准备。谁还能比她更了解自己哩! 还有一张照片的年代大概是介于这两张照片之间,因为我们很轻易就能从后排中间的位置上找到年轻时的尤慎,一个很帅气的棒小伙,神情非常自信,笑容也很感染人。但是尤慎的目光划过这张照片时,神情立刻变得阴郁起来,原本凝结在眼睛里的浓浓情意也象夏天里的冰雪一样渐渐地消融掉。他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长时间,然后动手把它挪到了这几桢照片的最后面。看来他对它的感情非常的复杂。这我们能够理解,当年那场关于体能和技术孰优孰劣的大讨论中,他的老队友里公开站出来表明立场的,全部都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体能,或者技术。他的嘴角不禁轻微地抽搐了两下。过了这么多年,吃了这么多亏,怎么国内还在这个问题上争论个无休无止?今天上午他还在报纸上看见关于这事的讨论:有人在愤怒地声讨足协一年一度的昆明海埂冬训,说那是劳民伤财;同一份报纸上还有人在为这个决定大声叫好,说这样做是百年大计。 劳民伤财? 百年大计? 他使劲地揉了揉太阳穴,似乎想把这些东西都赶跑。这些人有这吵架的时间,为什么不去作作调研?去看看有多少少年人还在踢足球?去看看有多少中小学校还有一块标准的足球场?实在不行还可以打电话到各个俱乐部去问问,看看几家俱乐部有二三线球队,梯队建设到底符不符合足协新颁布的甲级俱乐部注册标准? 说起这个新标准,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武汉雅枫俱乐部为了减少俱乐部的运营成本,早在甲a联赛的第一年就和早先的湖北省足球队做了全面的切割,待到新标准的消息一出炉,俱乐部立刻鸡飞狗跳。不,是全国绝大多数甲级俱乐部一起鸡飞狗跳——他们一般都只有一支成年队,很多家连个二线队都没有。他这个主教练上任之后的第一件事,不是熟悉自己的球员,也不是去考察潜在的可能加盟的队员,更不是制定有针对性的训练计划,而是为了让武汉雅枫俱乐部达到这个注册标准而奔走,他和吴兴光几乎是马不停蹄地绕着海边跑了一圈,求爹爹告奶奶,才总算勉强把这事办出了点眉目。即便是这样,他们也得把最后过关的希望寄托在足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上,因为他们找到的那些足球学校里,不少家都收了好几份定金,他们找上门去的时候,人家也把话说得明明白白:要是这次足协动真格的派人下来统一时间核查的话,湖北雅枫只能自求多福,因为做生意就得讲信誉,他们得把学生优先送到最早的客户手里。 掏钱利索的吴兴光说话同样利索:“足协不可能同时派人来核查,除非他们不想干了!” 这一点尤慎是确信无疑。这一路走过来,和他抱头痛哭的老总教练数不胜数,除了大连、上海还有山东的寥寥几家俱乐部之外,别处俱乐部即使有后备梯队,人数也无法达到足协的要求,真要足协的大爷们真要瞪圆眼睛一查到底,那么他们自己先得有蹬腿的心理准备。所以今年足协绝对不会那么严格,但是明年就很难说了。 他和吴兴光已经谈好了,梯队建设也要提到俱乐部的日程上来,即使不能达到足协颁布的“六四二一”这种理想化要求,至少要找几家足球学校作为俱乐部的后备力量基地,哪怕每年多掏点钱给学校哩,也比这种事到临头被讹诈强。按他的估算,这一圈走下来,掏的钱建一座足球学校是绰绰有余了。 回武汉的飞机上,吴兴光就咬牙切齿地表了态:“建!回去就建!咱们基地里还有那么大的一片地,不利用起来不合算!” 尤慎想起吴兴光当时那付神情就觉得好笑,那神情就象饿极了的狼一样。但是梯队建设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学生好找,借着风风火火的联赛声势,扯块布就能招揽来无数梦想着成为足球明星的孩子,宿舍操场也容易,花钱而已,但是教练从哪里来?足球学校的老师可不象是成年队的教练那样成天操心战术布置和人员搭配,除了教和练,他们还得善于发掘人才,更得懂因材施教,这种人可不好找……哎,想着都教人头疼! 他打开了自己的工作包,抽出几页纸,这上面记录着他对武汉雅枫的一些认识,很粗糙,只是通过几场比赛录象得到的初步印象,很多球员都还只是一个号码,他根本就喊不上他们的名字。 锋线乏力,这是球队的老毛病了。现有的两个主力前锋都是身材一般的家伙,移动速度快是他们的共同优点,依照尤慎的观点,这俩人同时出现在场上就是放弃了前场的制空权,这实际上就缺少了一种得分手段。不知道为什么,武汉雅枫就是喜欢这种以速度见长的前锋,算上已经被禁赛的姚远,四个前锋都没身高优势。他的眉头皱到了一起,半晌又在这段感想旁边添加了一句:身体不够结实。然后在“结实”两个字下面划了一条线,标记一个问号,再注上“健壮”两个字。 这几页纸上到处都是这种东一句西一句的注脚,有些地方已经写不下了,只好写在纸张的抬头或者页尾,然后用一道长长的箭头符号标出这些话的原本位置。 他搓搓手,伸手去端茶杯,这才发现茶水早就凉了。好在他不是对喝茶那么将就的人,喝了几口凉茶就顺水加了些热水进去,又对着那几页纸出神。 他现在需要一个有高个子好前锋,但是从他了解的情况看,今年各家俱乐部要转出的球员名单里没有一个符合他的要求,现在再让俱乐部去做工作的话,时间上也不够充裕,他只能在球队内部寻找一个合适的替代者。事实上,在“高个子前锋”这个地方就斜着拉出了一道黑线,黑线的尽头赫然便是“高劲松”三个字。不过这三个字又被一个圆圈包围起来,旁边还有一个被描绘了很多遍的粗粗的问号。 尤慎知道高劲松能在球场上踢很多个位置,他也亲眼看见高劲松在一场比赛从后卫踢到前卫最后干脆充当起中锋的角色,但是他没亲手调教过这个队员,高劲松还不能象以前长沙沁园的十七号李向东那样,得到他的充分信任。高劲松现在只能是在他万般无奈情况下的一种选择,或者说,给他提供了某种思路…… 想到李向东,再想到已经不存在的长沙沁园,他忍不住一阵伤感。这是他一手一脚拉扯起来的球队,从球队建立开始,直到她晋级甲b,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为她付出了多少心血,可就在那么一转眼之间,这个犹如他儿女一样的球队便烟消云散了——哎,亏他当初还苦心为它设计了一条那么辉煌的道路:留住李向东和向智晃,再招揽进高劲松和张迟这些好手,用一年到两年的时间进军甲a,然后靠着这些当打之年的球员,适当地吐故纳新,那么用不了几年,长沙沁园也能称得上是甲a的豪门,再加强球队梯队建设……张迟、李向东、高劲松、向智晃,整整齐齐的一条中轴线,他为长沙沁园勾勒多么美好的一幅画卷啊,如今呢?三个人在甲a,一个人在去年甲b的第四名,顷刻间就全都作了别人的嫁衣裳,他自己也不得不在回比利时经商和继续留在国内当外籍教练之间犹疑摇摆。 外籍教练,想到这个称谓他都禁不住好笑。但是这没办法,他现在的国籍是比利时,怎么说都是个外国人。当初他和武汉雅枫签定合同的时候,合同的文本也是中文德文各一份,他也不好和吴兴光说,其实比利时的官方语言是法语,好在他的经纪人——就是他妻子——也不大在乎这小小的外交事件。 这个小插曲又让他的心情渐渐地好了一些。 雅枫的中场比前锋线要好一些,两名更多地承担防守任务的中路队员发挥一直很稳定,在租借出去参加乙级联赛热身的魏鸿林回来之后,这种情况将会进一步得到改善。魏鸿林在受伤之前就是武汉雅枫的主力球员,防守能力肯定不会比那俩家伙差,而且在比赛的阅读能力上应该要胜出那俩人一筹,最重要的是,魏鸿林和高劲松之间已经形成了默契,这两人在一起相互配合的话,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守都能为球队的战术提供更多的选择。他现在就能在这两人搭配的基础上为雅枫设计不少战术:双后腰战术,适合于稳固防守然后伺机反击,或者利用两条边制造机会;古典前腰战术,能够有效地利用高劲松长传球准确的优势瞬间洞穿对手防线,一场比赛里只需要那么一两次有效进攻就能教对手土崩瓦解;经典四四二战术,和对手拼中场的话,他手里的牌并不吃亏;还有三前锋战术、影子中锋战术,以及许许多多可以采用的办法,他有的是办法让对手焦头烂额,即便是能胜了自己,也得累出一身汗。 可惜这些战术都有一个很可能绕不过去的障碍——高劲松能不能适应甲a联赛? 这是一个大问题啊。 他不操心魏鸿林。那么多场比赛打下来,他早就看出魏鸿林的心思不在乙级联赛里,更在新时代俱乐部身上,很多时候那家伙都在磨洋工——这一点他能理解,只是去乙级联赛恢复昔日球感的魏鸿林不可能去为新时代俱乐部拼命,不可能为了阻挡一次可能会有也可能不会有的威胁性进攻而冒受伤的危险,而很多时候他都能轻易地瓦解对手的攻势,这也证明他在乙级联赛里游刃有余,而且他的位置感和合作意识非常强,这一点也能从他和高劲松在攻防转换中的配合里体现出来,而且越到后面的比赛里,这种配合就愈加地流畅和契合。唯一令他遗憾的是,他不清楚这种配合是谁在有意识地加强。这一点也困扰着他对高劲松能力的判断。高劲松毕竟没踢过甲a联赛,乙级联赛虽然残酷,但是不管是节奏变化还是身体对抗都无法和甲a相提并论,万一他需要一段较长的时间来适应比赛的氛围呢?万一他根本就无法融进武汉雅枫的战术体系呢?万一他因为骤然踢上甲a而沾沾自喜而不思进去呢?这些都是只能靠着时间和比赛来证明的东西呀。 在他面前的这张纸上还有一个地方与高劲松也有牵扯。在雅枫的后防线上,两个中卫的位置缺乏有实力的替补,高劲松又一次成为他选择的目标。这家伙有身高,身体也不吃亏,位置感强,出脚果断,动作凶狠简练,视野开阔,长传球技术过硬,而且还有些狡猾,简直就是一块天生的好后卫材料,不让他去做中卫那实在是太可惜了。 可让他做后卫也是一件可惜的事情,把一个大局观强,能迅速阅读比赛并作出相应变化的家伙放在那么狭小的区域里,那是对他的不负责。 尤慎再一次压着太阳穴使劲地揉了揉。 他突然记起来在成都时,老教练郑昌盛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你很羡慕我?等你把高劲松招揽到手底下时,你就知道我如今的痛苦了。”在那之前,郑指导还一再表示他很羡慕自己能有李向东那么一个好队员,不为别的,就因为李向东非常单纯——除了组织和进攻,别的几乎不会…… 他现在体会到老教练的痛苦了,这个几乎能打所有位置的家伙放在哪里都不大合适,因为你总觉得可能还有更合适他的地方;而且高劲松的绝对速度慢,不适合雅枫快速反击的风格,根本就无法跟上几个速度型前锋的节奏。 这就是说,即便是他下定决心为高劲松腾出一个主力的位置,高劲松也很有可能无法胜任这份工作。 和以前那些伤脑筋的时候一样,他合计来合计去,到了也没能找出一个稳妥的办法来解决这林林总总的难题,因为很多难题都需要他先解决高劲松这个家伙的位置问题。最终他无比烦闷地把这几页纸随便合到一起,又塞回工作包里。反正联赛又不是明天就开始,他有的是时间来慢慢解决这些难题,实在不行,就只能学着郑昌盛那样,干脆把高劲松扔在替补席上了事,踢到哪里算哪里,说不定这家伙哪天又是一脚四十米开外的远射,再来一次闪亮登场哩。当初新时代不就是被他那脚惊世骇俗的远射给带到甲b门口的么? 现在他这个主教练的首要任务是抓体能! 有想到体能,他忍不住就松了一口气,这事情总算不和高劲松这个自己找来的麻烦牵扯了,一个九十分钟的比赛里能从后卫踢成前锋的家伙体能绝对不会有问题! ------------ 第三章(13) 第三章(十三) 从十二月七日开始,武汉雅枫的队员便陆陆续续地从全国各地回来了,原本安静冷清的基地也就渐渐地变得热闹起来。许多天没有见过的人们在各个房间里钻进钻出,说着问候的话,大声笑骂,或者小声地交流着各自从不同渠道得到的小道消息。无心的人在用粗俗的言语向朋友们表达着自己对他们的思念,有心的人已经开始筹划新一年的各种计划。基地办公大楼前那些风吹雨打了好多天的小车转眼间就被洗去了尘土,看着也是焕然一新。时常有人吆三喝四地共乘一辆车出去,到了半夜才满脸疲惫地跑回来,有的不自觉的家伙还会拔高了调门嚎着谁也听不清楚的俚曲,即使有人扒着窗户大声喝骂也不会收敛。 武汉雅枫的新赛季就在这一派热闹景象中拉开了帷幕。 高劲松却遭遇到他来武汉之后的第一桩闹心事情——有人半夜三更一头撞进了他的房间,把两大包行李朝地上一扔,就粗脖子大嗓门地嚷嚷着教他搬出去。 坐在沙发里看书的高劲松很不高兴地看着这个没有礼貌的家伙,但是不想和他计较,谁能和一个从脸颊到脖子全被酒精烧得通红的人把道理讲清楚呢?他只好苦笑着让那家伙出去。之前他已经找基地的管理人员打问过这间宿舍的事情,人家说,这房间原来住的队员在联赛刚刚结束的时候就提出了转会申请,俱乐部也同意让他转会,这不,这家伙连房间里的牙膏牙刷这些小物件都已经带走了,所以高劲松可以安心地住下去。但是从眼前这般光景看来,他是没法安心住下去了。 走廊上还挨挨挤挤地站着好几个看热闹的家伙。 高劲松也不好和个醉汉认真,而且他一时也想不清楚这家伙到底是专门来找事还是借着酒劲闹事,看他不理会自己,本着息事宁人的心思,只好再一次请那家伙出去,并且说:“等明天找俱乐部处理这事,或者你去把宿舍管理员找来。”这两种方法都能妥善地处理这桩麻烦事。 那家伙梗着脖子把高劲松上下打量了好几眼,然后才喷着酒气说:“我没空!你先给我搬出去!这是我的屋!”看来他不是真醉,至少知道搅起架来他不可能是高劲松的对手,而且背后看热闹的人里也不会有几个过来相帮他。 走廊上已经有人在小声嘀咕了,看情形,他们大概知道这事的前因后果。 高劲松乜了那个堵着门道的家伙好几眼,拿不定主意到底该不该把他扔出去。 高劲松的犹豫给醉汉造成了一种错误的暗示,而那些看热闹的队员们的起哄显然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这家伙就很粗俗地骂了一句脏话,开始朝屋子里挤,并且使劲地拨拉了高劲松一把。他的这番卤莽举动得到了好几声鼓励,他干得更起劲了,看样子他准备把高劲松的东西连同人一起扔出去。 然后他被高劲松一把就划拉到墙角。 感觉丢了面子的醉汉嗷嗷叫着挺者了身板,一边说着难听话,一边寻找着趁手的物件。他大概想用更激烈的方式来捍卫自己对这个房间的所有权。 看热闹的人已经拥到了门道里,还有人在门口欣喜地大声嚷嚷着:“打起来没有?打起来没有?” 他的好奇心马上就得到了满足,屋子里砰砰梆梆响了好几声。肯定是打起来了。 但也就是这么几声而已。有眼尖的队员已经望见黑着脸走来的新任主教练尤慎,还有球队领队和宿舍管理员。大部分人都立刻收了声气给这行人让了道,只有几个没眼色的家伙还在给对阵双方鼓劲。 尤慎出现在门口的第一时刻高劲松就收了拳头,任由那个醉汉搂腰勾头地使劲把他往墙边抵扛。他有些泄气——要是尤慎再晚来那么一步就好了,他马上就能收拾了这不晓事的家伙…… “周健!”领队赶紧让人把那醉汉拉开,厉声喝问道,“你又喝多了?!” 被人拉开的周健不停地想朝高劲松靠过去,但身材瘦小单薄的宿舍管理员就象一座大山一样屹立在他面前,所以推揎几回都不能得逞的周健只能一个劲地嘟囔:“他占了我的屋!他占了我的屋!” 观众们发出了一阵善意的哄笑。谁都看得出来,刚才那几下周健吃了不小的亏,而且现在他对高劲松也有些发憷,不敢认真过去撕打。 领队发狠地问:“你喝了多少?”看周健不答话,又问别人,“他喝了多少?” 有个大概是和周健一路的队员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旁边的人替他回答了领队的问话:“两瓶。……就两瓶啤酒!” 看热闹的人立刻嘻嘻哈哈地笑起来,连板着个脸准备发火的尤慎都被这个数字给逗笑了。那队员伸出两支手指时,他还以为这醉汉起码喝了两斤白酒哩。 看领队的意思还要教训人,那个搭腔的队员赶紧解释:“我们拉不住他!这家伙一看见酒就不要命,谁敢拉他他就和谁急。”周围的人又都笑起来,看来大家都知道这个家伙的毛病。 高劲松也被逗乐了。他怎么也料想到这个周健竟然会有这般本事,两瓶啤酒就闹腾出两斤白酒的事,要不是才和他干了一架,他这会子都想把这厮拖出去再喝一杯了——真要是喝两斤白酒的话,不知道这家伙还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哩。 事情很快就得到了解决。既然周健已经得到俱乐部批准撤消了转会申请,那么他就有权利得到一间宿舍,但是之前俱乐部已经安排高劲松住进他原来的房间,所以周健只能服从俱乐部的分配,到三楼去住。至于周健酗酒闹事——尤慎说这话时自己都笑了,他的笑容毫无疑问破坏了场面的严肃气氛——周健酗酒闹事,就不追究了,但是下不为例。对于高劲松,尤慎没说什么。 谁也没对这个结果有什么不满。事情明摆在那里,人家高劲松又没什么错,再不会有人因为这事而对新上任的主教练有什么微词和看法。 球队报到的最后一天下午,魏鸿林也回了基地。他是武汉雅枫的元老,队里俱乐部里熟人很多,自打他进了宿舍,欢迎他归队的、贺喜他新婚的、还有打趣盘问家庭生活状况的人就没个完,直到晚间球队第一次集合点名结束,他也没能抽出空来和高劲松说上几句话,好在有几个老队员邀约他出去喝两杯酒庆贺一番,他才在酒桌上和高劲松聊了下各自的近况。 其实俩人也没太多的话要说,他们之间的电话一直都没断过,即使是魏鸿林跑去海南岛度蜜月的时候,或者高劲松在昆明参加室内足球联赛期间,他们都还保持着联系。他们都很珍惜在乙级联赛建立起来的友谊,而且他们也知道,这份友情所带来的理解会加深他们在球场上的默契,这也会对他们的将来有很大的裨益。 十二月十一日是球队重新集中后的第一个训练日,就在这一天早上,三份影响很大的全国性足球专业报纸同时刊登出了一条消息: ——明远集团斥巨资进入甲a联赛!今年刚刚晋升甲a的沈阳队易帜! 这则事先毫无征兆的消息立刻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收购甲b俱乐部的事情时有发生,人们并不觉得惊奇,然而这种事情在甲a联赛却是第一次发生,人们就不禁要刨问个究竟——明远集团是个什么来路和背景?巨资到底是怎么样个“巨”法?既然沈阳队要被收购,那么大连上海北京那些强队呢,它们还是非卖品吗?如果要卖的话,又该是个什么价钱? 报纸也回答不了这么多的问题,记者们只能用尽可能多的资料让读者自己去做个判断。 收购案的主角明远集团是上市公司,深圳证券交易市场房地产板块龙头企业之一;在接收沈阳队之前,明远集团就已经在足球领域进行过一次尝试,虽然不成功,却积累了经验和教训,也树立了信心,他们要为足球事业的蓬勃发展出一把力,或者说,要在足球这块大蛋糕上分一勺……消息的最后还隐晦地提到,收购一家甲a俱乐部仅仅是开始,手里挥舞着大把钞票的明远集团还希望能够招揽几名当红的球星,据说他们已经在和几家俱乐部及球员接触…… 高劲松和魏鸿林一看就知道,这个明远就是当初他们碰到过的省城明远。 消息在当天中午的央视体育频道新闻节目中得到进一步证实,新组建的明远俱乐部依旧把主场设在了省城。随后的另一条消息更是教人吃惊:四家俱乐部的五名现役国脚突然在同一时间提出了转会申请,而依照足协今年的《转会暂行办法》,他们所在的俱乐部没办法阻拦他们转会。人们立刻把这两条消息结合到了一起。一时间,那些拥有国脚的大俱乐部人人自危,个个破口大骂,众口一词地指责省城明远破坏了甲a联赛的规矩。 有人跳起脚来骂娘,自然就有人端着茶水看戏,比如武汉雅枫这样的中下游球队,就恨不得这场口水仗打得越激烈越好,反正他们又没有国脚。更喜欢这热闹场面的自然是媒体,正为大篇大篇的空白版面发愁的编辑记者们总算找到好素材,就象闻到花香的蜜蜂一样在各家俱乐部之间蹿来蹿去,并且发出一阵又一阵教人欢喜的嗡嗡声。 这也是最近几天里雅枫队员们最关心的事,到处都能听到关于这事的议论。球员自有球员的消息来源,在很多时候,他们都能比嗅觉灵敏的记者更早地获得更详尽的资料,比如哪家俱乐部不得不忍痛大出血来挽留他们的当家球星呀,又或者谁用投奔省城明远来要挟俱乐部提高自己的待遇啊,更有甚者,有人开始传言足协准备对不守规矩的明远动手了,可能要以“梯队建设不达标”这条规定来阻止明远俱乐部注册…… 高劲松没有加入这场热闹。恰恰相反,最近几天他的情绪很低落,恢复性训练里也提不起精神,就为这事,尤慎还和他简短地谈过一次话,教他不要因为上次宿舍的事情而让自己背上思想包袱,并且给了他一些鼓励。不过从后面几天的训练情况来看,这次谈话没有起到什么明显的效果。好在现在的训练并没有针对性,也没有战术演练,手头杂七杂八的事情一多,连尤慎自己都把它忽略了。 高劲松是在为新时代俱乐部的命运担忧,说得更直截一些,他是在为孙峻山还有关铭山这些自己熟悉的人担忧。省城就只有那么大一块地方,爱好足球的人只有那么多,在那块几乎是足球荒漠的土地上突然挤进一个省城明远那样的庞然大物,新时代的前途就愈发地让人难以捉摸了。难道说它也得象自己这样远走他乡么? “你这叫‘杞人忧天’!”对于高劲松的多愁善感,魏鸿林毫无犹豫地进行了严厉批评,“说得更难听一些,你这是吃抱了撑的!要你来替新时代操心?还远走他乡哩!不知道是谁连合同都没正式签定,就恨不得敲锣打鼓让满大街的人都知晓;还有,拿了个金球又揣了个金靴便兴奋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的人是谁?你要再提什么‘远走他乡’,我就去厨房借菜刀,——还不如抹脖子自戕来得畅快,省得你象只苍蝇一样见天围着我叫唤!” 这段时间还发生了一个插曲,队上有个不长眼的家伙嫌新赛季的工钱不合他的心意,思量了好几天,提了份转会申请。按照他原本的想法,俱乐部不可能放他这个主力中场队员走人,那么接下来他就可以提要求讲条件了。事实上所有人都一致认为俱乐部一定会这样处理,然后那些有实力又有想法的人就都能照他的模样去为自己争取一份更丰厚的合同了。 转会申请是午饭前递上去的,只过了十分钟,俱乐部一位副总就在食堂里当着大家的面通知他,申请批准了。那个根本就不想走的家伙立刻就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楞了半天,连饭都没顾上吃,就一溜小跑地去了办公楼…… 不久俱乐部高层就传下了话,谁想走就一定能走,俱乐部不留,只要打个申请就可以,俱乐部正想精简裁员哩,一线队三十一名队员实在是多了点。当然,不想走的俱乐部也不会亏待,根本上赛季的表现,每个人的收入都会有多多少少的增加。但是,想一口吃成胖子的美事就不用想了,这得用成绩来说话——奖金和成绩直接挂钩!球队的成绩好了,奖金自然不会少! 还有一条小道消息在俱乐部里不径自走:主教练尤慎巴不得有人想走哩,尤其是中场,他现在着急为新近归队的魏鸿林还有刚刚加盟的高劲松腾位置…… 这条消息未经证实,但是很多人都相信它的真实性,因为有人已经打听到高劲松是个万金油,能踢中前场的所有位置。 十二月底,武汉雅枫去了昆明海埂,去参加一年一度的冬训。 ------------ 第三章(14) 第三章(十四) 云南省省会昆明是一座有着两千四百多年历史的古老城市,也是我国著名的旅游城市,尤其是她那夏无酷暑冬无严寒的宜人气候,更是为自己赢得了“春城”的美誉。然而这座城市被人频频提及并且犹如爆炸一般地出现在报纸上,却是因为一九九四年足协的一道硬性规定:所有甲级俱乐部的队员,必须在通过足协的体能测试并且取得参赛资格证之后,才能参加甲a或者甲b联赛;而体能测试的地点,就在昆明市南端的昆明海埂体育训练基地。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所有关心着中国足球的人们就记住了这个地方,也几乎是在一夜之间,这座美丽的高原城市就成了许多球员心目的梦魇。海埂冬训、海埂春训、体测、跑圈、足记……语言学家们甚至都没来来得及为这些新名词确定准确的含义,它们就已经被许多人耳熟能详并且运用自如,频繁出现在报刊杂志上,甚至出现在中央电视台的新闻里。 从十二月中旬开始,三十六家甲级俱乐部就象蝗虫一样陆陆续续地向这个占地三十六万平方米的基地集中,把基地里寥寥可数的几栋宿舍楼变成一个几乎密不透风的沙丁鱼罐头。那些动手慢的球队只能哀求平日里交好的俱乐部,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怜悯上,期待着能分上几个房间,哪怕是主教练和队员们一起打地铺哩,也比每天来回跑上十几公里住宾馆强。是的,当时距离基地最近的一家宾馆也在七公里以外,何况即使到了那里,宾馆也未必能提高足够的房间和床位,因为来到海埂的不仅仅是球员和教练,还有跟随他们而来的是众多新闻记者,还有如同人口贩子一样的持牌体育经纪人,他们还带来了一拨又一拨有着各种皮肤操着各种语言的外籍球员——这些人都只能住在基地外的旅店或者宾馆里。在每年的这个时候,平日里安静得可以听见风在绿草上低吟的海埂基地立刻就变得和乡村里赶集一样热闹,而到了吃饭的时候,在基地食堂那道狭窄门口进进出出的球员汇集成两条汹涌的洪流,再加上在人群中穿梭的小商小贩以及他们卖力的大声吆喝,这里就更象是一个拥挤喧嚣的大庙会, 高劲松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被拥挤的人流给裹胁到了食堂外。他马上离开了渐渐散开的人群,跑到一边检查了一遍自己的饭盒。 谢天谢地,饭盒除了因为挤压而有轻微的变形之外,里面的饭菜倒没有遭到多少破坏,只是因为在某个环节上的不小心,红烧豆腐的油水已经从饭盒边沿渗透出来,红艳艳地顺着他的手掌顽强地爬向他的手腕。 他嘟哝了一句难听话,赶紧把饭盒递到另外一只手里,使劲甩甩湿漉漉的手,满不在乎地弯下腰把油手在路边的草稞里抹了抹,还心有余悸回头望了望那幅壮观的景象。吃个饭就象打仗一样!他又嘟囔了一句粗话,前后左右看了看,路边低矮的水泥路沿上都坐了人,只好不理会旁边绿地上那块“此处禁止践踏”的告示,迈步就踏上了草坪。 和他一块进食堂的魏鸿林现在才出来,而且根据他满脸油汗的狼狈模样来看,他的收获肯定不怎么样。事实也的确如此,他的大搪瓷碗现在都已经快成了椭圆型,番茄炒鸡蛋也就剩薄薄的一层汁水摊在色泽不纯的米饭上,而他好不容易争到的两个卤蛋……除了碗沿上那几道深褐色的痕迹表明卤蛋的确存在过之外,就再没有和卤蛋扯得上关系的东西。 高劲松还很有兴致地往他伤口上撒盐:“我看见你把最后两个鸡蛋抢到了啊,——鸡蛋呢?” “孵小鸡崽了。”魏鸿林啐了一口唾沫说道。上午训练导致的疲惫还有刚才在食堂里的连番厮杀,让他没了平日里的幽默感,而且即便他还能说几句俏皮话,他如今的形象也不能给他壮什么声势。 高劲松朝不远处走过的姚远笑了笑,举着手里的饭盒示意自己已经吃上了;姚远也朝他笑笑,举举手里的碗,用眼神表示自己到那边去吃。高劲松点点头。他早就看出来了,姚远和魏鸿林两个人大概有什么很深的矛盾,即使是在基地宿舍里撞见,也从来都不搭话,就象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他没向两人问起过这事的缘由——他不好奇别人的私事,别人愿意说他就听,不愿意说也无所谓,反正他是绝对不会主动去打听。 又有一个不自觉的家伙跨过道路和草坪之间的灌木丛,一边走过来,还一面朝他们打招呼。 高劲松和魏鸿林对望了一眼,同时露出了笑容。 来的家伙是张迟,如今去了甲b俱乐部上海东胜,据他自己说,俱乐部上下对他都很好,明年踢上主力的可能性很大,可昨天下午高劲松他们偶尔从东胜训练的场地边经过,却看见张迟正在为分组训练的队友们做着拣球递水的活儿。 “在这里干什么?”张迟也学他们的样一屁股坐在了草坪上。他手里也端着个搪瓷碗,颜色花纹和魏鸿林手里的一般模样,看来也是在基地小卖部里买的——小卖部老板把这几毛钱批一个发来的大路货东西卖到了十五块钱,看来是打定主意要靠着这碗把一年的承包租赁费都挣出来。 高劲松比划了下手里的饭盒。 魏鸿林乐呵呵地说道:“等着人家来罚款。”他已经瞅见张迟的碗里比他还凄惶,碗里除了陈米新米混杂的米饭,就只有几片不生不熟的泡菜。午饭质量上的优势立刻就转化为心理上的优势,他又加了句,“你赶紧撤,不然晚饭钱都保不住!” 张迟就象变戏法一样从衣服里掏出两根猪肉红肠,还有一盒沙丁鱼罐头和一听午餐肉罐头。他把两个罐头都给了高劲松,说:“午餐肉你们俩分吧,我就要点鱼。” 两人自然不会和张迟计较那两根红肠的去处,一人接了一听罐头就开始对付,转眼间所有的肉都倒了各自的碗里,而且高劲松还多分一些。他比魏鸿林和张迟的块头都大,理所当然要多分一些,当然最重要的是午餐肉罐头在他手里,先就把自己那份拨拉到碗里。 嘴里吃着别人的东西,魏鸿林还不忘在张迟的伤口上再捅一刀:“你的十二分钟跑没问题吧?” 张迟的脸立刻就苦成了一团。前天的队内自测,他拼了老命也没跑出三千米,足协规定的及格线是三千一,剩下的那一百米他都不知道去哪里找补。他叹息了半天,耷拉着脑袋刨米饭,良久才说道:“只能看能不能把那一百米跑出来了。” “你平时速度不是挺快嘛,怎么这个就跑不出个三千一?要不是年龄大了点,你现在改练短跑都有指望,百米就算进不了十秒,十一秒肯定没问题。”魏鸿林就象没看见张迟的痛苦模样,满脸惊讶地继续问道,“你是不是准备给他们一个惊喜?” 张迟没理他,只偏了头问高劲松:“你的十二分钟跑,没问题吧?”他们俩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了两个多月,相互间也很熟悉,虽然因为收黑钱的事有了些隔膜生分,不过平日里说话倒是比旁人更加随便。 高劲松咽了嘴里的饭菜说道:“没问题,随便跑出三千四百米。”他朝旁边的魏鸿林楞了一眼,咧咧嘴,“不过要陪他练,在基地里也不会有清闲的时候。”刚上海埂基地时武汉雅枫也搞了一次内部测试,全队上下成绩达标的只有七个人,高劲松和另外一个中场成绩最好,都过了三千五,这种成绩可以免测其余项目。不过坏处是得做陪练,运气不好的话,队内那些体能困难户补测时他们俩还得在一旁带跑陪跑。 张迟乐了:“老魏是个什么成绩?” “二千九百三。”高劲松面无表情地说道。 “该!”张迟笑骂了一句。“让他结婚时都不请我。——亏我还早早就备了一份礼物,就等着他给我派罚单哩。” 这显然是假话,在新时代时他和魏鸿林的交情就很一般,但是这也是题中应有的客套话,谁也不会去认真。所以魏鸿林立刻借着话题说:“现在把礼物给我也成呀,回头我就给你补罚单,就扯张空白的吧,给多给少都成。”说到钱他就又啐了一口唾沫,“这地方真不是人呆的,一个破碗要十五,一斤烂梨要二十,你就说这罐头吧,竟然卖十七!” 高劲松忽然站了起来,一叠声地说:“走走走!”端着饭盒撩开长腿就朝草坪另一边跑。正说得高兴听得起劲的两个家伙还没醒过神,就听见背后有人大声地呵斥:“这回看你们朝哪里跑!一人罚二十!” 在现在汉语辞典里,永远也不会找到“跑圈”这个词语的正确解释,它是在一定历史时期的特定产物,假如我们真要为它作出一个介定的话,那么,它的内容或者应该是这样: “跑圈”的出现大约是在中国足球职业联赛一九九四赛季到一九九五赛季之间的某个时候,具体时间不可考;最初的出处不可考;它确指的是职业足球运动员为了达到足协对球员的要求而进行的一种体能上的训练,更具体地说,它是指即将参加体能测试十二分钟项目的队员们围绕一块体育场进行无休止的跑步练习,因为体育场的跑道为封闭式的椭圆形,因此被形象地概括为“跑圈”;跑,即跑步;圈,即圆圈;这个词经常被作为教条主义的典型案例引用…… 一圈,两圈,三圈…… 尤慎和他的两位助手面无表情地站在场地边,手里掐着秒表,大声地给从他们面前跑过的队员报着时间。 “时间到!”尤慎大声宣布着, 随着这声救命的声音,绝大多数队员立刻跌跌撞撞地斜着走到球场里,直接把自己摔在松软的草地上,然后就呼哧呼哧地喘粗气。象魏鸿林和周健这样的体能困难户更是连走进球场上的力气都没有了。周健干咳得几乎直不起腰,脸红得就象喝了三瓶啤酒,魏鸿林胸口剧烈起伏得宛如一个破旧的风箱,两条腿软得就象两摊泥。俩人都是靠着陪伴他们的高劲松连拉带拽,才好歹挣扎着滚到了草丛里。 “让我死吧!”不知道哪个家伙爬在草稞里痛苦地哀嚎了一嗓子。这话立刻得到了不少人的回应。 另外一家同武汉雅枫合用一个足球场的俱乐部队员们拖着疲惫的脚步,神情木然地站到跑道里。武汉雅枫煎熬过了,现在又轮到他们煎熬了。 “这回成绩还可以。”助理教练满意地对尤慎说道。 尤慎把远远近近趴在操场里的队员打量了一回,抿着嘴唇摇了摇头。他倒不是对这回跑圈的成绩不满意,而是对这种生搬硬套的体能训练方式不满意。每回看见队员们就象一条条死狗一样匍伏在草地里拼命喘息,他的心就象刀割一样难受。他从来没见过哪里的球员象这样折腾的,而如此折腾的目的竟然只是为了通过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刨出来的所谓“十二分钟跑”!他对那个想出这种训练手段的活宝已经憎恨到了极点!要是那家伙现在敢站到他面前,他发誓要啐他一脸!那个混蛋难道不知道,这种训练方法即使在国外也备受争议吗?看看他的队员们,看看他这些疲惫得连目光都变得呆滞涣散的队员们,他们哪里还象个球员?他们如今的模样更象是监狱里的犯人!一个赛季只有十个月,他的队员们就要把差不多两个月的光阴花在这该死的跑圈上,而留给他们的赛季前预备磨合期却只有一个月,这种情况下别说演练新的战术,连熟悉新队友都有困难,要是队员遭际到什么倒霉事接连两次体能测试不合格,那么上半赛季就彻底荒废了…… 他是多想让这些队员和足球一起奔跑啊!这个时候他们就应该和他们的足球在一起,去享受足球带给他们的欢乐,也享受足球带给他们的痛苦,让欢乐和痛苦同时伴随着自己成长。这才是一个球员的生活!可这行不通!他还是得让他们去跑圈,一轮又一轮地跑圈。除了让他们跑圈,他什么都做不了。最让他痛苦的是,他明明知道这是错的,但是他还是得把这错误继续下去。那该死的体能测试不仅捆住了球员的手脚,也捆住了他的手脚! 他愤恨那该死的测试,同样愤恨自己的无奈和无能! 他狠狠地朝草坪上吐了一口唾沫,把对别人和对自己的愤怒一起发泄出去,然后他伸手要过了助理手里的教案。 两个助手对望了一眼。他们太了解尤慎了,知道这个平日里很注重仪表的人要不是心里恼怒到了无法克制的程度,绝对不会做出随地乱吐唾沫的粗鲁事情。但是他们也没办法帮他,“体能是足球的基础”。 尤慎仔细地把刚才的成绩和昨天的成绩核对了一遍,并且翻看了前几天的记录。 “再跑一次。”他把教案还给了助理。 助理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是他的同事用眼神制止了他。 尤慎瞥见了两个助手的小动作,但是他没言语。他知道他们想对他说什么,队员们已经跑不动了。跑不动也得跑!跑步本身就是一项体育运动,这就注定它的成绩也存在偶然性,他作为教练的一项任务,就是把这种偶然性中坏的可能降到最低。但是他不想和助手还有队员讨论这个事情,他们只需要遵照他的命令执行就可以了。 最后一轮跑步他把监督的权利给了助理,走到另外一位主教练旁边,他想让两支球队踢一场比赛,友谊赛也好教学赛也好,叫什么都行,他只想让他的球员触摸下皮球,让他们回忆下比赛时的激情。 两个抱着同样目的的主教练一拍即合。 比赛的结果让尤慎手抚额头大呼侥幸——被铲倒在草丛里并且立刻送去医务室的乌拉圭前锋只是膝盖擦伤,这个狡猾的家伙用这个办法为自己争取到了更多的休息时间;同样被铲倒在草丛里的高劲松右肩胛骨裂,至少需要休息十天。 尤慎拿定了主意:在体能测试之前,他不会再找人来搞什么教学比赛了。 ------------ 第三章(15) 第三章(十五) 高原上的天气有时候也会让人不可捉摸。刚才队员们来到操场上时,暖烘烘的太阳还红彤彤地斜挂在头顶上,可当大家在助理教练的带领下舒腰展臂做完热身活动,乱纷纷地集聚到跑道上,准备开始那没完没了的跑圈时,天空却忽然暗淡下来,当人们惊讶地仰起脸来寻找原因时,丝一般纤细的雨水便轻轻地砸在人的脸上。 助理教练都没转身询问一下尤慎的意见,便挥着手让队员们跑起来:“慢跑。” 无论是教练还是队员,对这种天气现象已经习以为常了。这洋洋洒洒的毛毛雨对他们的训练不会造成什么阻碍,地面上也不会留下积水,有时甚至连人们的肩膀都还没浸湿,雨就悄无声息地停了。当然,有时也会洒上整整一天,把大地细细地浇灌一遍,但是雨停后的景象也教人感觉到焕然一新,操场里的草坪还有道路两旁整齐的低矮灌木都会洋溢着深沉的绿意,连空气也会褪去浑浊,变得清新爽朗起来,人们的心情也会变得轻松起来——他们已经在这不大的基地里呆了许多天,基地里糟糕的住宿条件、同样糟糕的饭菜还有这日复一日单调乏味的跑圈,总是人感到憋闷和颓唐,在这个时候,人们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渴望着周围环境能有些变化,哪怕这种变化并不能真正地改变他们的处境哩,好歹它也会让人在精神上得到缓解和放松…… 夹在队伍中间的魏鸿林正一本正经地说着什么,他周围聚集着好几个家伙;队伍里已经传出了几声轻笑;还有人在用粗俗不堪的脏话笑骂着魏鸿林。 连背着手站在跑道边的尤慎脸上都有了些许笑容。他一边看着队员们埋着比平日有劲得多的步伐喀嚓喀嚓有节奏地慢跑,一边和两个助理教练点烟续火,并且小声地议论着最近两天基地里发生的种种有趣事,当然,这其中就跑不了今天和他们分享同一座操场的邻居省城明远。 刚刚组建不久的省城明远俱乐部自恃财大气粗,又想给所有队员留下一个好东家的宽厚形象,自以为聪明地包下了基地**公里之外的一家单位招待所,结果每天来回折腾不说,还总是因为迟到而找不到个合适的训练场地,只好整日价东游西串地打游击;可别的俱乐部大都因为他们坏了规矩而不想搭理他们,他们自己的队员又因为没法系统训练而怨声载道,省城明远只好求着足协出来打圆场,看足协能不能出面协调一下解决自己的实际困难。精明的足协怎么可能为了这事而触犯众怒哩,一句“这事不在足协的职权范围内”,便打发了明远老总。没办法,省城明远只好把基地大门外一家简陋的茶馆包租下来,从老总主教练到队员,大家集体打地铺,这样才好歹解决了问题——现在他们总算能抓时间抢速度,和别人分享一块训练场地了…… “你们看着吧,明远的苦日子还没过完哩!”守门员教练很有把握地说道,“我听说,前天晚上明远老总在昆明市区里请客,结果只有四家俱乐部派了人去赴宴,级别最高的也只是一个副总。”他瞅了眼那几个站到一起说话的明远人,压低了声音,“上海泰星和四川宏盛的老总已经在私底下说了狠话,要教训明远。还有天津高新……” 尤慎和助理教练一起点头。这事多半不会是讹传。四川宏盛和上海泰星都有国脚被省城明远挖走,而天津高新在上赛季结束后花了大力气,好不容易才鼓捣着别家俱乐部两个队员提出转会申请,谁知道竟然被明远从半路上截杀,搭进去大把的公关费不说,还把那两家俱乐部也得罪到死,末了还没捞到一点好处,现在恐怕是活吃了明远老总的心都有可能。 助理教练乜了揣着手看队员热身的明远老总一眼,撇撇嘴,说道:“这都是群没眼力的家伙!兜里揣了几个臭钱,就恨不得连天都买下来!”说着笑了一声,又道,“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这么天我见了好些熟人,说起明远,就没一个恨的!” 那是肯定的!全甲a的俱乐部再加上甲b所有的俱乐部,说不定还要扯上有点想法的乙级俱乐部,就没一家俱乐部愿意替省城明远说上哪怕半月好话。因为明远坏了规矩,越过了大家彼此心照不宣的那条规则——他们肆无忌惮地**裸地用金钱来招揽球员,而且是明码实价! 是的,谁都承认,要想招揽个好球员,就得拿钱出来砸,因为如今好球员不多啊,这是无庸讳言的事实。每家俱乐部都把自己的好球员象宝贝疙瘩一般地捧在手里,生怕磕着碰着,更怕外面有人扔颗糖果丢个梨地勾搭,但凡是球员有个要求提个条件,只要不那么出格,俱乐部都能满足他们那的愿望,比如解决球员的户口问题,给他们分套住房,或者帮忙为球员家属寻个固定工作,给小孩找个有口碑的幼儿园学校什么的……都是花不了几个钱的小事,俱乐部落个人情,也显得自己关心下属;球员的实际问题得到了解决,心里更贴近俱乐部不说,连他们的家属都会感激俱乐部。主力球员和非主力球员的区别也就体现在这些小事上。再每年涨点工资奖金,逢年过节的给大家发点营养品滋补品,时不时地组织家属们旅游一番,那俱乐部就更象是专业的体育队伍了,这也是球员们所熟悉的生活方式。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这些充满浓郁人情味的事情能把大家的心都聚集到一起,而且球队也好管理。 可省城明远不一样!这个明远夏天里在乙级联赛就大张旗鼓地招兵买马,队里几个说话就要退役的前国脚拿的钱比甲a前三名俱乐部里的现役国脚都多,这立刻引得全联赛鸡飞狗跳,球员工资全面上涨,有几家甲级俱乐部上赛季的球员工资奖金支出与上年度相比几乎翻了两番,财务报表难看得一塌糊涂。如今省城明远再一次走在甲a诸家俱乐部的前面,再次为其他俱乐部树立了一个榜样,仅仅是签字费这一项,就能让别家俱乐部的国脚和自己的老总拍了板凳骂了娘…… 尤慎一边听着两个助手发牢骚,一边微笑着看着队员从面前跑过去,在最后一拨队员过去之后,他还和明远的几个官员点头打了个招呼。他还听到了他们对以前那种单纯的美好生活的回忆——那也是他经常回想起的事情——但是他没有对省城明远的所作所为发表自己的看法。 因为他觉得省城明远的做法并没有错。 职业联赛的第一要义是什么?是联赛职业化!什么是联赛职业化?就是让市场来决定联赛的存亡和走向。那么什么是职业联赛的市场呢?资本和观众!“资本”排在“观众”的前面。职业联赛最先吸引到的不会是观众,而是资本。这种资本是指那些把足球作为国内“新兴”产业的资本,并不是那种以足球为平台然后靠着政策和宣传优势去发展其他产业的资本。从这一点上来说,最初进入职业联赛的资本还停留在花钱打广告的层次上,他们也只是把联赛和俱乐部作为一个发布广告的载体,渐渐尝到甜头之后,才渐渐开始利用联赛和球队为自己谋求政策上的好处,所以这些俱乐部的大股东依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资本,他们只是换了一种称呼的赞助商。实际上连眼下最招人痛恨的省城明远都不能算是资本,但是他们显然具备了资本的雏形——明远人已经知道利用政策为自己拼命地攉取资源,虽然手段有点卑劣……他不否认,象明远这样的俱乐部越多越好,他们会将更多的资金注入这个市场,而充裕的资金能够把联赛和竞技水平推向一个更高的高度。当然了,资本的逐利性也决定了它进入这个市场的第一件事便是利用政策上的优势——也可以说是漏洞——最大限度地掌握生产资料,让自己能够获取的利益最大化;而在联赛里,生产资料指的就是球员。这样的话,资本的涌入必然无疑地带来了一个糟糕的后果——金钱将被球员作为衡量自身价值的第一标杆,而且金钱的快速积累还会给球员带来伦理道德上的混乱和丧失。对于这个肯定会在不久的将来浮现出水面的恶果,他也一筹莫展,只能把期望寄托于球员的自律上,寄托在足协、俱乐部还有社会等诸多方面的正确引导上。但是他也知道,他这只是一相情愿的美好愿望而已,许多俱乐部里都出现了球员和俱乐部叫板的事情,那些家伙稍有不顺自己心意的事情,动辄就用罢训甚至罢赛来威胁俱乐部,而且,屡屡得手。 因此他又觉得省城明远的做法是错的。明远人太急噪了,在球员和俱乐部都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之前就心急火燎不择手段地抢夺资源,这将会今后的联赛埋下巨大的祸根。 他有些怜悯地看着明远的老总,这个胖子大概还不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吧? 明远老总结束了旁边人的谈话,走了过来,看样子大概是准备和他聊说几句。 话题是从两家球队的体能训练开始的,然后扯到海埂基地糟糕的住宿条件和伙食状况,最后说到了几个月前的乙级联赛,通过对同城兄弟俱乐部省城新时代的评价,不露痕迹地把尤慎恭维了一番。看得出来,明远的胖老总并不忌讳谈论自己球队的种种窘迫,也不回避自己在足球以及俱乐部管理经营上所犯的错误,他甚至能拿自己晚上睡在茶馆地板上的事情开玩笑,并且和刚才还背后议论他的两个助理教练交换了睡地铺的种种感悟。不得不说,他的这份风度和气度还是很让人折服的。 “记得你们队上就有一个我的小老乡?叫高劲松是吧?”胖老总乐呵呵地说道,“你们手脚可够快的。乙级联赛结束我们就一直在托人和他联系,可那一阵我们能不能进甲a还在两可之间,就没太在意。”说着话他已经瞧见三个雅枫教练在交换眼神,赶紧为自己解释,“没别的意思,就只是顺口提到他。你们都知道,我们那里的省足球队早就解散了,队里的大部分人也早就丢下足球做起别的行当,剩下能踢球的队员里除过高劲松就只有一个何英。何英最初就是我们的队员,后来由于种种原因没能留住,他去了重庆,如今也是重庆绿枫的主力队员了。我们寻思着挂个‘省城’的牌号却没个本省籍的队员,实在不是个是事,就打上了高劲松的主意,可惜这边事情有了眉目,高劲松都代表你们湖北参加全国联赛了……” 尤慎也笑了:“转会是不可能了,要不把他租借给你们?” 胖老总扭脸望着自己在跑道上吭哧吭哧喘息的队员,很爽快地说:“行啊,尤指导你就开个价吧。” “五十万。到夏天转会窗口重开的时候你们再拿五十万,高劲松就是你们的人了。” 两个助理教练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脚步。他们听得出来,尤慎这样说已经不是在开玩笑了。不过一百万就卖掉高劲松,怎么说都是个值当的生意。 胖老总也收了笑容,思索了一下:“二十万租借,夏天再补八十万。” 尤慎笑了。胖老总的话乍一听象是认可了他一百万的报价,但是只要稍微一思量就能明白过来,明远人还存着货不对路就不要的想法。他摇摇头,拒绝了胖老总的建议。二十万的租借费?别说他不同意,即便是他同意了,雅枫的总经理吴兴光也不能答应,当初高劲松签合同时光签字费就给了三十万。 “五十万就能租借到一个在全国性联赛里同时获得金球奖和金靴奖的队员,而且还能拥有这名队员的优先购买权。”尤慎提醒对手,暗示这桩生意明远俱乐部其实并不吃亏,虽然这两个头衔的成色都很令人怀疑。 “头期三十万。”被他逗乐了的胖老总稍微作了一点让步。这其实也是一个信号,假如尤慎真想把这生意做成的话,那么雅枫就应该把租借费降到三十五万至四十万之间,这个价钱明远能够接受。 “五十万。”看来尤慎并不是个合格的生意人。 胖老总笑得眯起了眼睛,一叠声地答应:“好!我相信尤指导的眼光,就依你说的价钱!五十万就五十万!我回去和俱乐部其他老总通通气,找个机会我们两家坐下来吃顿饭,慢慢细谈。” 尤慎也很爽气地说:“行。” 倒是守门员教练下来问尤慎:“真要把高劲松租借给明远?” 尤慎奇怪地望着守门员教练。难道这家伙没看出来他和明远的胖老总谈崩了吗?五十万的租借费,那钱在明远的眼睛里能算上个事?即使算个事,当时场地边就有好几个明远的大人物,还需要胖老总回去找他们商量?这明显就是推辞嘛。 不过明远要真是拿出五十万来租借高劲松的话,尤慎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同意还是该不同意。可有一点他很清楚,真有五十万摆在面前,吴兴光和雅枫俱乐部肯定会答应这桩交易。转手就捞钱的机会谁会放弃呢? 直到晌午时分,这场难得的冬雨还是没有露出一星半点要停歇的意思,细细的雨丝被时时拂过的微风夹带着,淅淅沥沥地飘洒着。断断续续的水滴开始顺着屋檐边伸出来的瓦沿滴落。石板和水泥铺就的道路已经完全被雨水浸透了,有些凹陷的地方也开始出现了巴掌大的清亮水洼。偶尔会有三两个游人沿着湖边迤俪而过。一个年轻的男人亲昵地搂着他的爱人,摆好了姿势站在湖边,让人为他们拍照留念。靠近岸边的地方还有只画舫,船公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站在船尾咿咿呀呀地摇着橹,乍看上去颇有几分纯朴的古意,可在船边偶尔闪现的刺眼弧光又把这番景象给撕得七零八落。再往远处看,斜对面那座有名的古塔在烟雨迷蒙中变得模糊而朦胧。行人、树木、画舫,还有石塔和更远处的湖水以及影影绰绰的小船山水,都被这细雨轻轻地卷进了画里…… 高劲松如今就坐在滇池边的一座小茶坊里,等着刚才在湖边拍照的三个年青男女朝他这边走过来。 当那一行人快靠近时,他站起来迎接他们,即使这三个人只是刚刚在细雨里照了几张相。他朝他们露出了只有面对亲人时才会有的笑容,笑容里充盈着关心、亲切和深沉的眷恋。 两个女子都是他的姐姐。走在前面的是二姐高夏,和她手牵着手的是何英的姐姐何盈盈。何盈盈比高夏足足高出大半个头,骨骼身架也要大不少,但是十分匀称,而那个年轻男人自然是何盈盈的男朋友尹广岩。比较好笑的是,要是何盈盈没有穿着一双平底的休闲布鞋的话,兴许她还要比她的男朋友高一些。 让高夏和何盈盈都来昆明是高劲松的主意。他的理由很充分,第一是她们现在正好放寒假,大学里又没个假期作业的负担,不走走玩玩吃吃喝喝的话,不是很吃亏?第二,这是她们大学生活的最后一个假期,要是再不抓紧,待毕业工作之后再想找这样从容的机会就困难了;第三,她们俩也有好几年没见面了,就当做弟弟的一番心意,让她俩在一起聚聚;第四,这也是最重要的一条,谁教他们俩如今都是挣钱的好时光呢?权当应该孝敬老姐的!最最重要的一条,他恰好因为肩胛骨骨裂而获得了十天休假,正好有时间陪她们俩。 面对如此充分的理由,何英除了点头还能说什么?不过他还是顺着高劲松的主意为自己作了点打算,把他在重庆认识的那个女大学生也塞进了这个旅行团,并且煞有介事地以亲人来昆明探亲的事和俱乐部请了假。他有个主力的身份,又属于十二分钟跑测试绝对轻松过关的球员,俱乐部自然就准了他三天假。 何盈盈一坐下来就端了茶杯喝水,发现茶凉了又呸呸地吐出来,喊了服务员过来换茶,还咋咋呼呼地问:“何英死哪里去了?怎么还不来?是不是又去干坏事了?”看来这是一个大大咧咧的女子。 高劲松赶忙咽了嘴里的杏仁回何盈盈的话:“可能还在划船。”一直以来他对何盈盈都有些敬畏,要是追根溯源的话,这份敬畏也许来自他少年时期亲眼目睹的一次打架斗殴事件:何盈盈把一个她家附近有点名气的小流氓撵了两条街…… “我们也去划船。”何盈盈立刻高兴地对自己的男朋友说。 尹广岩正在用一块丝绒布揩抹眼镜上的雨水,为难地说:“还在下雨。”但是他马上就改口说,“好,我去租船。”不过他还是用眼神示意何盈盈,冷落了高家两姐弟不大礼貌。 高劲松摆摆手说没事,而且声称他背上的伤不允许他做划船这样的剧烈运动。 高夏也不想去划船。从昨天到现在,她都没找到时间和弟弟好好地说说话。要是认真算起来的话,这是三年多来姐弟俩的第一次见面。 于是有些不情愿的尹广岩只好和兴高采烈的何盈盈一道去租船。 高夏立刻迫不及待地追问起弟弟,这半年多的时间里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个问题憋在她心里已经太久了,她好多次向大姐打问过这事,可大姐压根就说不清楚,而问到他这个弟弟,高劲松的解释又总是好象在编故事骗她一样,什么足球,什么联赛,似乎足球职业联赛就象一座金山一般,只要他愿意,随时都能去那里抱一大块金子回家,然后便可以躺在上面吃穿不愁…… 高劲松只好把自己过去半年多时间里的经历原原本本地给二姐描述了一遍。 “……就是这样,阴错阳差地,我现在是武汉雅枫俱乐部的球员了。”他给自己和二姐的茶杯里续上开水,接着说道,“何英现在也是个职业球员。不过他所在的重庆绿枫是甲b球队,我所在的武汉雅枫是甲a球队。” 高夏迷瞪着两只大眼睛,就象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盯着高劲松。到现在她都不敢相信他所说的话,她完全就象是处在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中一般。她从来都没想到弟弟身上竟然会发生这样曲折离奇的故事,更没想到一个人的命运竟然会在这么偶然的情况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忍不住怀疑,眼前这个高个子年轻人到底还是不是她熟悉的弟弟。不过她马上就对自己的这份猜疑而感到好笑了——这当然是她的弟弟,不然她怎么会跑来这里倾听这个美妙的故事呢? 她很快就想到一件事情,便问他:“那么你以后不回省城了?户口怎么办?” 高劲松楞住了。他还从来没想过户口的事情。是啊,他现在人在武汉,也代表湖北参加过全国性的体育赛事,但是他的户口还在省城哩,这眼前看起来不是问题的小事今后也许会给他带来一系列不必要的麻烦。他想了想,有些不太肯定地说道:“俱乐部应该有章程。要是表现好的话,俱乐部能替我解决这事。”他马上又想到了另外一种更方便的解决办法。“我可以在武汉买套房子,这样的话,只要我愿意,我的户口就能落到武汉。” 他立刻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要不是提到买房子办户口,他也许就把这件事给忘记了。 他把自己在县城里新买了房子的事情告诉了二姐,并且很详细地给他解释了为什么那套房子会写在了自己的名下。“我原本就是打算给你和大姐一人置办一套房子,但是当时时间有点紧,只好先记到我名下,等春节回去我们就去把过户的手续办了。”他已经知晓了甲a冬训的规矩,春节期间一般都有十天左右的假期,这时间足够他回去办手续,唯一担心的就是怕到时候别遇上办理这种手续的政府部门放假。 高夏没有想到弟弟竟然会考虑得这样周到,她的泪水立刻涌出来。从小到大,她几乎就没关心过这个弟弟,这一方面是因为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地区和省城里踢球,另外的原因也是因为她太珍惜她的学业,直到父亲去世,她上了大学,这才渐渐地体会到弟弟对她有多么的好——他挣来的钱几乎有多一半都拿来供她读书了。这就更让她羞愧。她忽然记起来大姐曾经告诉过他,弟弟为了节约一顿饭的钱,宁可在打工的地方多干几个小时,就为了那顿免费的晚饭。想着弟弟为她做出的牺牲,想着大姐一面照料父亲一面拉扯两个外甥,还要和那个斤斤计较的姐夫一起维持他们的家庭,她就痛苦得几乎不能自拔…… 看着二姐坐在那里一个劲地抹眼泪,高劲松就赶紧劝她:“姐,有人看哩……”他一时半会闹不明白她为什么哭,更不知道该怎么去劝慰她。 高夏索性趴在方桌上嚎啕大哭起来。 已经有人在朝着这边指指点点了,好些人脸上都露出了鄙夷和厌恶的神色。在他们看来,一个年轻女人哭得那么伤心,那么那个年轻男人就一定付有责任,即便他们不方便把自己心中的暧昧想法在这种场合里表达出来,但是他们的眼神也能揭示出他们很中意自己心中那种带着人性阴暗一面的猜测。 高劲松恼怒地盯着那些胡乱猜测的家伙,寻思着是不是找个碴把这些人都揍一顿。这个可怕的想法一旦在心里冒出来,就立刻象浇过游的火苗一样腾腾地朝上窜。现在就看哪个不长眼的家伙撞到他的拳头上了! 好在这个时候何英带着他的女朋友回来了。他挽救了那些即将倒霉的家伙,也挽救了很有可能要在派出所里呆上几天的高劲松。 何英的女朋友立刻就用女人特有的细腻方式劝慰了高夏,而何英也拦住了站起来准备去搅架的高劲松,盘问了两句事情的原委,然后他也捋起了袖子,还顺手抄起一把木凳。 “不干他们的事。”高夏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赶紧为那些家伙开脱。她知道这两个弟弟打起架来都不要命,而且那些看热闹的家伙看起来也不可能经受得住他们的打。“是我自己心里难受。”说完了就又抽抽噎噎地哭。 这让憋了一肚子火的高劲松和跃跃欲试的何英面面相觑,一时都拿不定主意到底是打还是不打。 打不打?何英用眼神问高劲松。 算了。高劲松泄气地坐回自己的椅子里。 两个人对坐着发了半天呆,何英才发现这里少了两个人:“我姐呢?”他没问尹广岩去哪里了。那家伙的白净模样就让他腻味,还整天没事便抬眼镜架,不就想卖弄一下自己书读得多是个硕士研究生嘛!他私下里在他姐面前说了那家伙不少坏话,可没见有什么效果。总有一天他得找个借口拾掇他一顿! “划船去了。”高劲松说道。 何英立刻指使自己的女友去湖边看看,还特意交代:“记得看仔细,看看有没有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漂水面上。”这话给他招来了好几拳锤打。 高劲松也被他逗乐了,揶揄了他一句:“至于嘛,有那么大的仇恨?他不就是比你白点嘛。”他原本想说帅气,但是因为何英比较忌讳别人说这个,话到嘴边便转了口。“我看他对你和对你姐不都挺好的吗?你姐昨天还说,你爸妈都同意了……” 何英撇撇嘴角,鼻子里哼了一声:“那人不地道!” 高劲松望着他好一会,换过了话题:“你上回说沈指导想换房的事,有下文了么?” “我正满世界托人问着哩,合适的不好找……” ------------ 第四章 ------------ 第四章(01) 第四章(一) 时间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一九九六年的四月。 随着日历一页页地翻动,天气也一天天地热起来,人们发现,他们刚刚才把那些厚重臃肿的冬装收起来,春装还没穿上身几天,就该为即将到来的夏天做准备了。天**美的女人总是走在季节的前面,天气预报里还在反复提醒人们要小心倒春寒,大街上就已经满是五颜六色的长裙,更新潮一些的年轻姑娘甚至穿起了短裙,并且毫不畏缩地把裙摆和高腰皮靴之间的皮肤直接暴露在一早一晚的料峭寒意里。大大小小的服装店里也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夏季服装,无论款式、布料还是品质和价格,这些都经过了精心的挑选和细致的搭配,即便是最挑剔的顾客,只要她愿意付出足够多的时间,就肯定可以找到她称心如意的夏装…… romanty专柜的一个营业员已经留意那个年轻顾客很长时间了,从她上班到现在的两个小时里,这个顾客已经在这里停留了四次,每次都对那件褐黄色的牛仔裙格外关注,不仅会反复地用手去捻布料,还会从上到下把裙子打量好几回,走的时候还时不时地回头再打量一眼。从她恋恋不舍的眼神里就可以看出她是真心喜欢这条裙子,而且她一直捂在身前的名牌挎包也表明她有购买这条长裙的经济能力,只是她现在还无法下定决心——也许是还有别的款式让她动心,她需要反复比较,当然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是个潜在的顾客。 不久之后那个顾客又从另外一个方向转过来,还是驻足在这条长裙前。 营业员马上走过去,就象第一次看见她那样,热情地为她介绍这条长裙:“它和您的肤色很般配;”这不是恭维,那姑娘的皮肤的确很白皙细腻。“这条裙子的样式和您的气质也很搭调,既素雅又大方。”这话就显然带着推销的意味,因为那姑娘的眼睛里透出一股深沉的忧郁和悲伤,举止也很谨慎,从第一次走近这个专柜到现在,她连一句话也没说过。营业员更进一步地积极地建议:“您可以试穿一下。”和她前几次的努力一样,年轻的顾客对这个好心的建议无动于衷,只是拧着眉头又把那裙子看上好几眼,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营业员扯扯那条裙子的边角,让它恢复原状。她已经见惯了这种场面,潜在的顾客并不一定都是真正的顾客。不过等她收拾齐整再转回身来时,她看见那个顾客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再打量了那裙子一眼。她对她笑了笑。那个姑娘似乎没料想到她还会和她打招呼,局促地也朝她笑笑,就红着脸赶紧走了。 直到走出商场,姜丽虹的脸色才渐渐恢复了正常。 看来这个小姑娘还是和我们刚刚认识她时那样害羞,依然不善于和别人打交道,连买件衣服这种小事都小心翼翼。 不过我们还是能从她身上看见别的一些变化。 她的衣着打扮已经象个城里姑娘了,一条深蓝色牛仔长裙,一件时下流行的浅色薄毛衣,还有肉色的长袜和低腰深褐色皮鞋,再加上那个精致的小挎包,无论走到哪里,再不会有人把她看成是个农村人。她的脸色也比刚到省城时红润得多,健康的皮肤在阳光下就象洁白的大理石一样富有光泽,再加上她饱满匀称的身材,不少过路人总要忍不住多看她几眼。只是她的神情却让我们有些担心,除去眼底那教人揪心的悲伤和忧郁,眉头也微微地拧到了一起。 她大概没有什么急事,只是漫无目的地在这条商业步行街上随意地转悠,从这家商场转到那家商场,从这家专卖店再到那家专卖店,漫不经心地浏览着货架上琳琅满目的衣服,漫不经心地听着售货员有一搭没一句的介绍,然后再漫无经心地放下手里的东西,继续无聊地消磨着时光。 整整一个下午她都在这条街上转悠。 当她再一次走出那家日本著名品牌专卖店时,她在街边停住了。她从一直捂在身前的挎包里掏出了一个小巧精致的传呼机,看了看时间,然后便走向街对面那家大商场,径直上了四楼。 她的好朋友姜雁就在这里卖男装。 她找到姜雁的时候,姜雁和来接班的同事正在清点货物,她就一个人挨着货架看。这里全是男人的衣服,有西装也有衬衣,还有好几种款式的t恤衫,玻璃柜台里还摆放着领带钱夹这些男人服饰的小物件。她看得很专心,比看那条长裙专心得多,甚至还拿了件米黄色的t恤衫,在镜子前比划了又比划。镜子里的姑娘很漂亮,脸上也洋溢着欢乐和幸福的,尤其是当她把衣服高高举在自己身边时,她的笑容就愈加的甜美…… 姜雁已经处理好手里的事,和同事办完交割签了字,走过来说:“这件最大的号码,他穿不了。” 笑容立刻就凝结在镜子里的姑娘脸上,眼睛里的神采也渐渐地黯淡下去。 姜雁立刻就明白自己说了句非常愚蠢的话,赶忙改口说:“这件合适,是大号的。”她很熟捻地从衣架上拽出一件同样款式和颜色的t恤,递给姜丽虹。 话刚刚说出口,姜雁就恨不得把它再咽回去。这话更加的愚蠢! 姜丽虹脸色苍白得几乎没了血色,嘴角抽搐了好几下,才勉强对着镜子里的姜雁挤出了一个笑容:“我只是看看。” 姜雁低着头把手里的衣服挂回去,再转身时已经换了话题:“走,咱们去吃肯得基,我前几天做了个‘团购’,能有一千多块的奖金。你今天要不来找我,我也要给你打电话哩。”就又问了同事一句,“你要什么不?一会儿我给你买来?” 正埋着头做记录的同事昂了脸:“还请我?那就两个鸡翅膀,再加杯可乐。”又朝姜雁眨眨眼,假作想了想,说,“算了,我吃了晚饭才来的,不要了,你留着改天请我吧。”她和姜雁一起在这个商场上班几个月了,知道姜雁在说假话打圆场,也不想去占她的便宜。还集团购买哩,她们都快三天没开张了…… 姜雁挽了姜丽虹的胳膊一直把她送到自动扶梯口,说:“我去换衣服,你先去楼下等我。” 姜丽虹点点头。大商场的规矩她知道,穿着工作装出大门抓住就要罚款,罚款通常都是五十块,回头通知品牌代理商,至少还得罚五十,象姜雁她们一个月工资带提成也只有几百块的冷清柜台,根本经不起几回罚款。 姜雁很快就换罢衣服赶过来,然后两人手挽手地去了隔壁的快餐店。 吃饭的时候姜雁一直在讲商场里遇见的好玩事,要不就把话题朝几部电视剧上引,因为她的工作是早晚班轮换,所以央告着姜丽虹把那些电视剧里她错过的故事情节都讲给她听,还不停地发表着自己的看法,时不时地把演员拙劣的表演还有漏洞百出的情节拿出来讥讽一番,而且为自己的高见而自鸣得意。 姜丽虹一直在听她说,也陪着她笑,直到姜雁再也找不到新鲜话题。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她们这时才蓦然发现,原来快餐店里竟然有这么多的人,唔唔嗡嗡的声音让人心烦意乱;原来快餐店里播发的音乐竟然是这般的吵人,那个港台男歌星的声音就象油一样使人腻味…… 姜雁没话找话地说道:“今天是周日。” “哦。”姜丽虹支应了一声,用塑料管慢慢地搅拌着纸杯里的可乐,晶莹剔透的冰块撞在一起,发出轻微的喀喀响声。 姜雁不说话了。再说下去她就该问她不想问的问题了。她低了头用手指刨着炸得焦黄的鸡翅。 姜丽虹忽然高兴地说:“我刚才在‘百隆’看见一件romanty的长裙,米黄色的,这里,”她用手在自己鼓鼓的胸口来回比了比,“有两个兜,很漂亮,是那种浅沿的兜;腰边还有两个兜,很深的大沿兜,她们说是英国的名牌……”她说着说着就没了声气,咬了嘴唇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纸杯。 姜雁担心地凝视着她。 “你说,他会去哪里?”姜丽虹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道。 姜雁摇摇头,她怎么知道他去了哪里?即便是她知道了,她也不会告诉她——难道她还存着那种不切实际的想法?醒醒吧,你得先看看自己的处境再去想你的出路!但是她不能把自己心里想的告诉自己的朋友,她只能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轻描淡写地说:“要是有机会,你们会再见的。”不过她自己倒是觉得这种可能性几乎是零。她和他见过一面,那人已经变了。她从来没和姜丽虹说起过那件事情,因为她觉得让她保有希望并不是坏事。有时候她甚至很羡慕她,因为在这座冰冷的城市里,拥有一份美好的希望都快成为一种奢侈了。 半晌,姜丽虹又低了声气说道:“我是不是有点傻?” 姜雁无奈地望着自己的朋友,点点头。是的,很傻。不过比我好,至少你还能把一遍又一遍地幻想你们重逢时的场面,而且不用担心会残酷的现实戳穿。 直到可乐的冰块全部融化了,姜丽虹才说道:“晚上我去那里住,行不?” “你们吵架了?” “没有。”隔了许久,姜丽虹才象说一个不相干的人一般冷漠地说道,“他早上回新加坡了。” 姜雁低垂下眼眉叹了口气,只好答应了。她还能不明白姜丽虹的心思? 陪姜丽虹去买裙子时,姜雁意外地发现那个romanty的营业员竟然是一个熟人,就是春节前她经常去光顾的那家快餐店的小领班。小领班也立刻认出了姜雁,并且还很亲热地喊了姜雁一声“姐”,当她知道姜丽虹和姜雁的关系之后,立刻就自作主张把这条裙子以自己的名义买下来——内部价是标价的七五折,能为姜丽虹省下差不多三百块钱哩。更教姜雁高兴的是,小领班如今租住的单间离她并不远,而且快要到期了。她立刻邀请小领班搬过来和她一起住,这样两个人在一起能相互照应不说,平时也能有个说话聊天的人。这个建议小领班马上就答应了,她眼下正愁找不到个没人打搅的好地方哩。俩人互相留了传呼号码,并且约好,星期二下午小领班就去姜雁那里认门。 回去的时候姜丽虹的心情显然好了一些。一路上,她偏身坐在姜雁的自行车后架上,和姜雁说了好些话。当她说道俩人小时候翻山越岭跑山那边的地质勘探大队看电视的情景时,姜雁笑得腰都快直不起来了,自行车也东拐西绕,差点撞上一辆出租车。吓得脸青脸绿的司机伸出脖子就破口大骂,反而教她们俩笑得越发不可抑制。 “两个疯女人!”气急败坏的司机见讨不了好,只好悻悻地骂着开车走了。 俩人谁也没去扶斜倒在一旁的自行车,只是撑腰控背地笑。 姜雁如今还住在当初两人租住的那套房子里,只是换了个房间。她的房间就是当初高劲松住过的房间。但是房间里的家具和摆设已经换过了,床、桌子、椅子、柜子和电视机,全是姜雁自己置办的东西,只有墙上的那几颗钉子她没动,如今也派上了用场,几件时常穿的大件衣服就挂在那上面。 “你随便坐,先看电视。我去烧点热水。”姜雁打开了电视,提着水壶准备去厨房。 “我想洗个澡。”姜丽虹扣着手指头,小声说道。 姜雁抬头看了姜丽虹一眼,假装什么都不懂,说:“睡衣在柜子里,兰色胸口有大熊那件我买来还没穿过。下面有干净的毛巾,从柜上的赠品里偷的,也没用过,你自己拿。还有洗发香波洗浴液,不知道你合用不……”她过去把这些东西找出来。“我先去烧水。”说着就去了。 电视里正在转播一场足球比赛。 姜丽虹站在床边,仰起脸望着墙上那几颗钉子。这房间里的东西她都记得清清楚楚。那张满是锈蚀的老式弹簧床,那床棕垫,那张床单,还有两床被褥,一张破朽朽的木凳,还有糊在墙上的报纸……但是她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这几颗钉子…… 姜雁已经回来了,一叠声地催她:“要洗澡就赶快,怕呆会儿气不够,最近这附近不是气压不够就是水压不够,洗个澡能把人麻烦死!热水器也有点毛病,喊了房东几次,光说马上找人马上找人,就是没人来修!你换了衣服赶紧进去,我在外面帮你把煤气点燃……” 姜丽虹边换衣服边笑着揶揄了她一句:“那你一个人怎么洗澡?光着屁股跑出来点煤气?” “死女子,说的什么话?!”姜雁笑着用衣服抽了姜丽虹一下,“隔壁住的也是女娃!” 电视屏幕上突然飞过一道字幕:武汉雅枫十二号高劲松上,八号周健下;然后就是高劲松的特写镜头——他咬着嘴角,神色严峻,急燥地使劲掰着手腕,几乎都快等不及周健下场了…… 打打闹闹的姜丽虹和姜雁都没去看电视,足球对她们来说,就象月球一样遥远,等她们掉过头目光瞥过电视时,镜头已经变换成了远景,刚刚替换上场的高劲松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背影,他正跑向自己的场上位置…… ------------ 第四章(02) 第四章(二) 比分第一次落后的时候,尤慎就进行了本场比赛的第一次阵容调整,体能不好但是速度和传中球质量都不错的周健替换下了连续犯错的右边前卫,这个变化一度让武汉雅枫看见了比赛的希望,乌拉圭前锋佛朗哥的头球几乎是擦着球门横梁飞出了底线,把所有明远人都吓出了一身汗。这次进攻也是下半场比赛里武汉雅枫最好的机会,实力明显高出他们一筹的省城明远很快就稳住了阵脚,并且再次控制了比赛的局势。 第六十六分钟明远再进一球,把比分改写为二比零。 尤慎没有去指责他的队员,只是用缓和的手势告诉他们,要冷静,一定要冷静,这个时候不能急噪。中圈开球时他还招呼着周健,低声和他交代了几句。 然而局面依旧没有好转的迹象。 尤慎两手插在裤兜里,目光幽幽地凝视着赛场上跑来跑去的队员,细心地审视着比赛的种种变化,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各种因应眼前这种局面的方案。他马上就得做出个决定,到底还要不要这场比赛? 既然换上周健期望偷到一分的企图破灭了,那么保平争胜的想法立刻就被他屏弃了。他的球队是客场作战,实力明显不及对手,比分上还落后两个球,这个时候再惦记着从对手身上捞分的想法显然不切实际。在他看来,如今的武汉雅枫输给省城明远这样的强大对手并不是一桩多么可怕的事情,与其在这里惦记着平局的一分,不如把力气留给下个周日那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争取凭借着主场的优势一举拿下深圳蓝天。他决定放弃这场比赛。 他走回教练席,从兜里掏出了烟,顺手给旁边小声交换意见的助理教练还有守门员教练一人递了一支,又凑在助理的打火机上点燃烟卷,鼻子嘴里喷着白雾,望着赛场头也没回地说道:“让高劲松上把李晓林换下来。” 助理教练立刻站起来招呼坐在替补席末端的高劲松准备,然后跑去找第四裁判官,要求换人。 这个决定让守门员教练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在椅子里不安地挪动了一下,最后还是委婉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让高劲松打什么位置?”高劲松周四才在杯赛里有过一次很精彩的远射破门,帮助球队晋级下一轮,这个时候守门员教练不好说什么反对的话;而且他也理解尤慎这样做的苦衷,高劲松作为尤慎上任伊始便点名招揽的球员,却迟迟没能给他这个主教练长脸,怎么说尤慎也得多给这个年轻队员多创造一些上场的机会。可是李晓林是主力左边前卫啊,这场比赛里发挥得也教人满意,就这样冷不丁地换下场,会不会让球员心里有疙瘩? 尤慎怎么可能知道守门员短短一句话里就有这么多的心思?他甚至都没在意守门员教练说些什么,只是神情严峻地望着赛场,高劲松做好准备走过来看他有没有什么交代时,他也没说话。他还在思考怎么样才能有一个体面的输的场面。 守门员教练瞥了一言不发的尤慎一眼,咂咂嘴,准备给高劲松交代点上场之后的注意事项。 “你和魏鸿林搭档中路。”尤慎站起来截断了守门远教练的话。高劲松和魏鸿林搭档中路防守,另外一名中场队员顶替李晓林的空缺负责左路;高劲松靠左,魏鸿林靠右,尤其要注意保护接应两条边…… 高劲松唆着嘴唇蹙着眉,稍梢俯着身,一付非常用心的模样聆听尤慎的嘱咐,并且顺着主教练的指点留意打量场上的种种细微变化。他不自觉地把手伸到背后去,在球衣上揩抹着。他的手心里全是汗水。 “放松!”尤慎看出来他的不安,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就当他们是你杯赛上干掉的那支球队。”高劲松咧咧嘴,算是一个笑容。他干掉的是青岛双喜,一支甲b球队,眼前的省城明远如今在甲a联赛里排名第二,前四轮三胜一平进九球…… “还有,明远的十号习惯从右边斜向带球,然后突然分边,你得留意他的这一手!” 高劲松抿抿干巴巴的嘴唇,狠狠地点点头。是的,前几天他看明远的比赛录象时,就注意到那个明远十号的习惯性突破方向,那个巴西外援喜欢用突破调动雅枫的防守队员,然后突然把球交给边路接应的队员,接应队员再带球快速下底传中——这是省城明远的一条重要进攻线路,而且屡屡奏效。这场比赛里明远十号也很活跃,雅枫丢掉的第一个球就是这个家伙的突破造成的。 “不要紧张,把你训练里的水平拿出来,让他们看看。”尤慎再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了一句。高劲松到现在都没能融入球队,这才是他最忧心的地方——小家伙的速度跟不上球队进攻的节奏,如今只能作为防守队员来用。 高劲松挤出一个笑容,走到场地边第四裁判官的身边,撩起脚让裁判检查他的护腿板还有球鞋的鞋钉。 雅枫的进攻再一次以传球出了边线而宣告中断。第四裁判官举起了手里的电子显示牌,播音员用他浑厚的男中音清晰地告诉体育场里不多的观众,客队武汉雅枫用十二号高劲松,换下了十一号李晓林。 斜倚在教练席钢管支架上的尤慎皱起了眉头。这次传球出界是个很不好的预兆,传的人漫不经心,接应的人也没有准备,说明队员们的精力已经没集中在比赛上了。这不行!即便是输球,也得有体面地输,不然对不起那些自掏腰包来省城的湖北球迷!他死死地盯着球场,飞快地盘算着怎么样才能扭转被动的局面。 被换下场的李晓林冷着面孔走到场地边,只虚抬了一下手,两人的手掌还没碰到一起,一肚子怨气的左前卫就下了场,径直走向替补席。 高劲松不记得自己和李晓林说了些什么,也没听清楚魏鸿林大声朝自己喊过什么话,那个对这次换人的意图莫名其妙的中场也跑过来询问了好几句,又不得要领地跑开了。 比赛继续进行—— 但是比赛的双方都立刻发现了一个问题:换人之后的武汉雅枫没有在左路设置边前卫,而是派上了三后腰;可在三后腰之前却只有两名前锋,没有一个专司分配调度的队员,而进攻的组织竟然落在了右边前卫周健身上。 这个阵型让省城明远的主教练迷糊了好一会。这个南斯拉夫教练走南创北好多年,在欧洲非洲和亚洲都有过执脚经历,却从来没遇见这种怪诞的三后腰战术。他立刻通过翻译把自己的想法传递给他的队员——就打对手的左翼! 从来没有演练过三后腰战术的武汉雅枫立刻被打得人仰马翻,好在靠着球门立柱的帮忙,还有守门员接连两次精彩的扑救,总算没有再丢球。这也为尤慎重新布置赢得了时间。 接过左前卫位置的中场队员借着对手开球门球的机会把高劲松狠狠地臭骂了一通。最后连魏鸿林都气愤地指责他:“你在搞什么?!这地方也敢让他过去?!”他刚刚拼了一张黄牌才把高劲松防守失败的对手铲倒在草坪上。黄牌无所谓,关键这球再过去就是禁区线,高劲松明明有机会把皮球破坏掉,他却偏偏选择了抢断,结果被两个对手轻松地打了个二过一配合…… 高劲松表情木然地朝后退。这是一个直接任意球,距离球门不到二十码,按照平日训练时的安排,他需要站在人墙的中间。 他当然知道这次抢截不成功的危险,他也知道自己该果断地对手的这次进攻破坏,但是当时他满脑子都转的是抢截,脚下也不由自主地做了抢截的动作…… 守门员大声地指挥着自己的队友排列人墙,高劲松被队友夹带着,慢慢地挪动位置,就象一个提线木偶一般,任凭别人摆布,忽而向左动动,忽而向动动…… 从助理教练通知他上场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处于这种精神恍惚的状态,奔跑、接应、阻截、传递,还有一次不成功的突破,都象是出于下意识的本能。他的脑子里乱哄哄的,各种想法念头纷至沓来,却又什么都不清晰,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团,就象被装进玻璃瓶里的烟雾,翻滚着、纠缠着、混杂着……他似乎什么都在想,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别人说什么他都听不清楚,自己说什么也知道。他只看见一个个面孔在自己眼前晃动,有队友,也有对手。他们的神情各异,有凶狠的,也有麻木的,有愤怒的,也有幸灾乐祸的,就是没有亲切和善的,连平日里和自己要好的魏鸿林也朝自己大吼大叫,一付恨不得吃了自己的模样。他的嗓子干渴象是在沙漠里走了几天几夜,连吞咽口水都很痛苦,当然他的口腔里也分泌不出口水,他能感受到舌头和上颚表面的干燥。能感觉到自己全身上下的肌肉在一阵阵地发紧,大腿上的肌肉在不受控制地哆嗦抽搐。他甚至有一种即将抽筋的感觉。 站他身边的周健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并且朝他眨眨眼。他也对他咧咧嘴,对于这个两瓶啤酒就能灌醉的队友,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好感。除了魏鸿林和姚远,周健是他在俱乐部里关系最好的人。 “别紧张,没事的。新人都这样,慢慢就好了。”周健好心地开导他。 紧张? 噢,是的,紧张,他自己都知道自己是太紧张了。但是他就是无法控制自己。 三个省城明远的队员站在皮球前低声商量了好半天,一个队员退后两步瞄了瞄距离和路线,突然之间那个站在旁边的巴西外援撩腿就把皮球踢出来。 高劲松完全是本能地跳起来,但是皮球却从他的脚下蹿过去…… 糟糕!人还没落地他就已经在痛苦地责备自己。 好在球没进…… 脸上红一阵绿一阵的守门员紧紧地把皮球揽在怀里,勾头缩脚地爬到草丛里,直到队友过来拍着他肩膀头夸赞他两句,他才缓过精神。刚刚从地上爬起他就奔着高劲松过来,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难听话,要不是两三个队友赶紧上前抱住他,他大概会把唾沫和草末沙土一起喷到高劲松脸上,然后再狠狠地踹他一脚。 一个中卫使劲地拽开了脸红脖子粗的守门员,另外一个中卫——他胳膊上缠着队长的袖标——劈头盖脸地责骂了高劲松好几句。 这通责骂依然没起到效果,转眼间省城明远的十号就籍着左边前卫上前进攻没退回来的机会再次成功突破,高劲松补位不及时,只能靠着犯规战术把对手放倒在地。又是一个直接任意球。好在这次的位置靠近边线,距离球门也比较远,威胁性不是很大。 省城明远的任意球战术没有成功,前锋的近距离射门又被高劲松将功补过挡了出来,武汉雅枫的门前一阵混乱,然后皮球被人踢出禁区…… 直到这次反击结束,高劲松才跑到场地边让队医紧急处理他淌血的鼻子。 不止是鼻子出血,他被明远前锋那脚球轰到脸上后翻倒在球门前的草稞里,额角不知道被什么人的鞋钉挂了一下,擦出条一公分左右的血口子,血水混着汗水还有细细的沙土几乎沾染了他半边脸。队医立刻把手里的药棉塞到高劲松手里,让他自己去处理鼻子,自己赶忙去医药箱里拿消毒药水和创可贴。 队医做这一切时尤慎就在旁边,但是他没大注意身边的这些事,只是望了高劲松一眼就把注意力继续集中到赛场上。这点小伤不需要他这个主教练操心,他操心的是怎么样把比赛维持到终点,关心的是如何才能在比赛终场之前让局面不再恶化——丢两个球好解释,是“输球”,但是丢三个球便是“完败”,两者的意义一样但是意思完全不一样。他需要的是一场体面的输球! 尤慎默默地关注着比赛进展并且思索着如何体面输球的时候,高劲松也在旁边默默地打量着他。 他和尤慎打交道的时间并不长,说的话也不多,更说不上了解,认真说起来,只是在成都时才有过几次简短的交谈。来武汉后虽然尤慎也找过他几次,但是那种谈话大都带着工作的性质,除了训练,就是比赛,或者给他解释球队的技战术安排和人员调度。这些谈话都很简略,也不要他发表什么看法和意见,他只需要听就可以了。事实上因为他一直都不能很好地融入球队的战术体系,在联赛开始之前尤慎就已经明确地告诉他,武汉雅枫暂时没有他的位置,替补的位置也不能保证,不过他还是有机会,关键就看他能不能抓住机会。就这样球队里还有人在哄传他是尤慎的心腹…… 一个四轮联赛只上场二十分钟不到的队员,会是主教练的心腹? 联赛第一轮就不说了,他换上场之后还没碰到皮球的边,主裁判便吹响了终场哨,教练组只是让他上去感受一下甲a联赛的气氛。第二轮联赛尤指导就给了他机会,第七十五分钟把他派上场去踢左前卫,他的失误间接导致对手破门得分;好在那场比赛雅枫还是赢下了。联赛第三轮末段他又获得了机会,和魏鸿林搭档双后腰,可就象刚才那次禁区前的错误一模一样,抢截失败,对手斜插进禁区,中卫防守动作过大然后主裁判给了主队点球——他的愚蠢导致球队失去了几乎到手的三分,而他也失去了教练组最后的耐心。第四轮联赛连参赛大名单都没有进,在看台上度过了九十分钟,然后便被派去参加俱乐部已经决定放弃的足协杯……他很感激尤指导,真心实意的感激,就是因为尤指导的坚持他才被列入足协杯的主力阵容,这一回他也没辜负尤指导对他的信任,下半场比赛开始不久就打进了全场唯一一粒进球,帮助球队进入第二轮。教练组之所以带他来到省城,那粒进球功不可没。而在这场比赛里,尤指导甚至给了他三十分钟的时间去表现…… 现在看来他又一次搞砸了。 他知道自己拙劣表现的缘由——他太紧张了。他越紧张,动作就越走样,动作越走样,他就更急于表现自己,过分的急迫让他失去了平日的冷静和从容,有些训练里轻而易举的事情,这时就变得象山一般沉重和艰难。就象刚才,他明明已经正确判断出了那个明远十号的突破线路,只需要先一步把位置堵住就好,那巴西人就得重新寻找进攻机会,自己的队友也能更加从容地站好防守位置,可他偏偏做出了铲球拦截这个最不合理的事情…… 队医很快就处理他的伤口,他留意了一下自己的位置。还好,他还没踏出场地,不需要取得主裁判的同意就可以直接投入比赛。他都有些纳闷,自己脑袋里胡思乱想的东西那么多,怎么还记得这样的小事? 第八十一分钟,武汉雅枫的三个队员在左路继续了一连串的配合,顺利地把皮球推进到前场,在禁区边沿接应的魏鸿林第一时间就把皮球传给已经绕到底线的左前卫;左前卫依靠速度摆脱了对手,并且立刻递给跟进接应的前锋;佛朗哥迎球怒射! ——球没进。两名明远队员在佛朗哥触球之前就已经封住了他的射门角度,皮球被一个家伙用腿挡下,旋及就被人踢出来; 这个时候高劲松刚刚移动到禁区前沿接应。这次从中场开始的反击速度非常快,三个队友几乎是在眨眼间就已经完成了一个有威胁的进攻,他根本就根不上他们的节奏;而且魏鸿林参与进攻之后,他得担负起中路的防守任务,也不敢跟得太紧; 不过他赶到的时间倒是正好合适,很顺利地就用胸口卸下了皮球; 他立刻就看见两个对手立刻从左右向朝他压过来,正前面就是佛朗哥还有那两个明远后卫; 左脚磕,借着身体的轻微晃动两个对手立刻下意识地朝右方移动,右脚一扣,皮球再递回左边,他站在原地拧身摆腿立刻就发力——他已经觑见那条清晰的射门路线! 省城明远的守门员立刻飞身鱼跃,一瞬间从肩膀到手臂再到手指伸出直直的一条线,拼命想拦住从人缝里倏然飞出的皮球; 可他失败了,他的手指尖没能触到皮球…… 可他也不能算是失败,因为他还没摔在草丛里时就听到那声闷响—— 皮球砸在门柱和衡量交汇的地方,瞬间弹回来,目瞪口呆的佛朗哥根本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任由球砸在自己的大腿上……直到主裁判鸣哨示意这是武汉雅枫的左侧角球,乌拉圭外援才攥紧了拳头痛苦万状——天主啊,这样的机会自己怎么会没有补上一脚? 角球最后被雅枫队员自己顶出了底线。 虽然没有进球,但是这可是比赛开始以来雅枫获得的最好机会,要不是前锋没能及时做出应对,如今他们都能跑到场地边去庆祝进球了。好几个队员都朝高劲松称赞地笑了笑,那个刚刚还在呵斥他的左前卫甚至朝他比了比大拇指——干得不赖!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高劲松的确干得不赖。被球门柱和横梁一起挡住的射门似乎成了一个分水岭,那声闷响也似乎是一记铁锤重重砸在冰面上时发出的锵然大响,束缚住高劲松手脚的那道看不见的绳索转眼间就消逝得无影无踪。防守、配合、调度、组织,他立刻用自己的行动向队友们证明,他绝对胜任“队友”这个称谓,也值得他们信任。 第八十六分钟,武汉雅枫扳回一球,周健的传中球终于获得了回报,佛朗哥抢到了第一落点,包抄及时的左前卫完成了最后的一击; 第九十一分钟,武汉雅枫收获了第二粒进球。 那是一次教科书一般经典的进攻:高劲松断球,然后转移到右路;周健带球推进,递给中路;魏鸿林转移给高劲松;高劲松脚下趟着球,目光从右到左地扫视了一回;心领神会的佛朗哥立刻启动——就在他启动的瞬间,皮球被高劲松从两个中卫之间直塞禁区;明远的两名后卫立刻同时举起手臂向边裁示意,那个家伙越位了!可边裁判却连瞅都没瞅他们,只拎了手里的小旗紧紧地追着那个突入禁区的雅枫前锋; 不得不弃门出击的明远守门员这一回没了那么好的运气,被佛朗哥一抹就被晃在身后的草丛里,然后乌拉圭前锋面对空门轻松地一蹴而就…… 球晃晃悠悠地滚进了球门线; 主裁判悠长的哨音立刻宣布进球有效,并且把手指向中圈。 二比二! 进球的佛朗哥就象英雄一般张开双臂站在明远的球门前接受队友的祝贺,并且热情地拥抱每一个人。 武汉雅枫的教练替补席上已经空无一人,所有人都拥挤到了场地,激动地又跳又嚷。连尤慎也一蹦老高,使劲地攥着拳头挥舞了两下,嘴里还骂骂咧咧地嘟囔着什么。 明远的教练替补席上却是一片死寂,人人都是一脸的沮丧。他们的南斯拉夫主教练脸色阴沉,目光深沉,抱着胳膊肘坐在座椅里,死死地盯着对面看台上的某个焦点。他就想不明白,明明对手已经放弃了比赛,为什么到最后自己却只能收获一个平局?明明自己的球队已经完全掌握了比赛的局面,为什么会在最后时刻接二连三地给对手机会? 观众愤怒了,大量粗俗的骂娘话铺天盖地地飞向明远,还有那个前几天还被他们夸赞的南斯拉夫主教练。那个边裁也没能逃脱观众的声讨,离他最近的几扇看台上已经抛下纸团打火机这样的零七碎八的小物件。球场边很快就铺了一地的纸屑和杂物。 所有观看这场比赛的武汉都是一脸满足的笑容。客场和省城明远打成平局,这个结果足够了! 尤慎在更衣室门口等待着自己的弟子,还笑眯眯地和每一个人击掌庆祝,不停地说着夸奖和鼓励的话,临到高劲松时,他握着他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说了一句:“欢迎加入武汉风雅。” ------------ 第四章(03) 第四章(三) 明远在这场比赛里全场占尽优势,直到比赛临近结束还是两球领先,眼看着比赛临近结束,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场比赛再无悬念的时候,武汉雅枫却在最后时刻奇迹般地翻盘,短短五分钟时间里不仅接连打进两球把比分扮平,而且还趁着不甘心平局而倾巢出动的省城明远大举压上的机会,差点就再次改写比分——雅枫十二号队员的长传球落点极佳,乌拉圭前锋摆脱对手的同时也轻松地获得了皮球的控制权,假如不是主裁判当机立断鸣哨结束了比赛,明远人兴许就得喝下自己酿造的一杯苦酒。 “省城明远痛失好局。” 对于这场平局,第二天一早出版的三份全国性足球专业报纸异口同声地为省城明远感到惋惜。联赛前两名在这轮比赛里都遭遇到强劲阻击,双双告负,要是明远能把胜利保持到终场,他们将第一次登上联赛榜首的位置,这无疑也会为他们下一轮客场挑战甲a豪门上海泰星争取一些心理上的优势。 惋惜之余,媒体不约而同地听到同一个问题,省城明远为什么会在比赛最后时刻痛失好局?《足球报》认为是在比赛尾段球员注意力不集中的老毛病,证据是最后几分钟里武汉雅枫的进攻几乎没有遭到象样的阻截;《球迷》认为,问题是出在守门员这个环节,明远前中后三条线都有国脚领衔,惟独守门员是个只参加过甲b比赛的家伙,关键时候难免会犯一些错误,雅枫进的第二粒球就和他贸然弃门出击有很大关系;《北方体育报》则认为是明远的战术保守,他们不该给对手留下喘息的机会。 “为什么不写写那个裁判?”雅枫的总经理吴兴光进门就把一大叠报纸撂到了茶几上。 尤慎和两个助手正对着录象检讨比赛的得失,闲着无事的领队也在这房间里坐着。这是个文化人,现在还挂着湖北作家协会副主席的虚衔,笔头上的功底很不错,脚头上的能力却有所欠缺,因此三个教练说话时他几乎插不上什么嘴,只好一会散烟一会续水,好在他知道藏拙,倒也不招人烦。 看见吴兴光气冲冲地走摔门走进来,领队马上为吴兴光让了座,并且给他沏了杯茶,再给大家都让了烟点燃火,这才拿过茶几上的报纸来看。前后胡乱翻了翻,他已经明白吴总经理在生什么人的气。三家媒体对省城明远的平局都作为本轮联赛重头戏来报道,除了比赛进程介绍,还有赛后对主教练和核心球员的采访摘录、比赛战术评介,甚至有赛前赛后的花絮,密密麻麻的文字几乎填满了整个版面;可轮到武汉雅枫,除过描述比赛过程时顺带提到两粒进球,就只有版面右上角的甲a联赛名次榜能看见“武汉雅枫”四个字。 “这事不值得生气。”领队笑着劝解吴兴光。看吴兴光翻着眼皮不搭理自己,他又解释,“省城明远上年末转会时动静那么大,得罪了那么多人,现在大家都在等着看他们的笑话,不说那些和他们有过节的俱乐部,即便是普通球迷和读者,也恨不得看他们折个大跟头——这是人之常情。那些媒体的编辑记者们怎么可能放过这样的聚焦点呢?自然是读者需要什么他们就写什么。你没看这记者们的话明着是褒奖,暗里却是幸灾乐祸吗?”说着就读了一句报纸上的原话,“‘比赛最后几分钟的时间里,明远的防守并没有明显的漏洞,两次丢球也不是守门员的过错,赛后明远主教练对他的队员们的表现给予了肯定。’”又仰起脸笑道,“这是夸明远还是夸咱们?他们防守都没漏洞了,咱们怎么进的球?” 他这样一解释,吴兴光心头的火气也就消了一大半。领队说的道理他也知道,可自己的球队那样艰难的情况下客场没教省城明远讨了便宜,怎么说都是一桩值得夸耀的事情啊,结果报纸上就只有那么轻描淡写的几句,难免有些光火。 “这话他们也该写出来啊!不写出来别人怎么知道咱们的厉害!”话说出口,他又觉得不合适,连忙改口,“还有那个主裁判,要不是他帮忙,明远能和咱们打个平手?” 领队埋了头看报纸,假装没听见总经理的话,几个教练倒是一起笑起来。刚才他们已经看过这几份报纸,守门员教练就嘟嘟囔囔地发了好一通牢骚,内容几乎和吴兴光说得分毫不差,当时就被尤慎揶揄了几句:“你那是小孩子做了好事生怕别人不知道,就等着大人来夸你几句哩,要是没人夸你,你多半就心理不平衡,不舒坦,不满足……” 不过尤慎倒不好和总经理这样说,只好换了一个角度来看这个问题:“不写出来最好,这样就没人认真对待咱们,正好给了咱们机会。”他顿了顿,看着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才缓缓地说道,“我还是那个意见,要靠着别人还不熟悉我们的时候做好两件事,一是抢分,”这一点没人会有异议,象武汉雅枫这样的中游球队不可能奢望冠军奖杯,虽然保级的压力不大,但是多一个积分就一份保障,尤其是到了联赛后半段,这充裕的积分就是资本,能给球队和个人带来许许多多意料不到的好处。“二是加紧球队改造,尽快地丰富球队的进攻线路和得分手段。” 所有人都苦了脸。摆脱对边路进攻的依赖,让进攻套路多元化,这一直是尤慎上任以来坚持的事情,但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教练们的思想容易统一,但是队员们有意见,他们不敢当着尤慎的面说,也不敢和他明里作对,但是跑俱乐部里找吴兴光诉苦也不是一回两回,要不就干脆借着伤病的缘故不参加训练。想起这几个家伙吴兴光就恨得咬牙切齿,可他还不敢把他们怎么样,因为这都是雅枫立足的主力。再说他也有些同情他们——哎,谁乐意看着自己的铁饭碗被砸呢?更倒霉的是,俱乐部冬天里有目的招揽来的几个队员都还派不上用场:高价找来的巴西前腰是个水货,训练里云山雾罩的,看不出来,一到赛场上就露了原形;一个中场上海埂冬训时伤了大腿,至尽还在伤兵大名单里;还有个高劲松,尤慎当初把他夸得就快成一朵花了,结果迟迟融不进球队,还净犯点低级毛病,早知道就该三十万租借给顺烟,也省了每月给他的那份钱…… 想着想着吴兴光的眼前忽然一亮,说:“昨天晚上高劲松那小子表现不错啊,两次传球都似模似样的,很有想象力。”末了他还是加了一句,“就是速度慢了点,不然的话……” “不然的话也轮不到咱们来拣这个便宜。”助理教练笑着帮他把话说完。 屋子里的人都在笑,刚才他们几个还在拿这个事来说笑哩,助理教练还把一桩事当笑话一般讲出来,当初新时代的主教练郑昌盛就感慨过,要是高劲松有点短距离冲刺速度的话,,他豁出这张老脸,也要给国家队教练组推荐这棵好苗子。 吴兴光也乐了。他现在已经把报纸的事情给彻底忘到了脑后,笑着说起另外一件事:“昨天晚上我和省城明远的胖老总吃饭,他把进了球的佛朗哥和周健好生一通夸奖,还点了好些队员的名,东拉西扯半天,一个劲地和我诉苦,说什么明远队里没本省籍队员,得不到观众的球迷的认可,末了问我夏天里愿不愿意转让高劲松,他们愿意出八十万……” “你怎么说?”尤慎绕有兴趣地问道。冬训时他和明远老总也随口说过这事,他当时心里想的价钱就是八十万。 “我说没有一百二十万的话肯定领不走人,他磨磨蹭蹭半天,最后给了个一百万。” “你们说定了?” 吴兴光咂咂嘴,使劲在后脑勺摩挲了好几下,才说道:“说不上定没定,我反正口头上是应承他了,不过他们不付现金,是用人和咱们换。”他说了个人名,也是武汉雅枫冬天里联系好长时间的队员,人家最后却去了省城明远。“那球员如今在明远踢不上球,和他抢位置的还有两三个,他就想换换地方;明远也同意放人,知道咱们心仪他,先来探探咱们口风。要是愿意,夏天里两家俱乐部就把这生意做了——用高劲松换,咱们再添点,二十万三十万的,他们不计较。” 助理教练和守门员教练交换了一下眼神,都有些赞同。这生意可以做,用个年青队员换个正值当打之年的实力球员,添点钱也不吃亏,何况高劲松和其他队员不合拍,与其养个闲人,还不如卖个好价钱。可他们却没马上发表自己的意见,只望着尤慎等他说话。 “可以。”尤慎点头说道。 他答应得这样爽快,倒让吴兴光有些摸不透他的心思。 雅枫俱乐部里谁都知道尤慎和高劲松的关系。高劲松是尤慎和武汉雅枫接触时就反复提及的队员,对他的赞扬和期许丝毫不亚于自己在沁园时的几个弟子,刚刚接手主教练的教鞭,就迫不及待地把高劲松招揽进球队,还立刻就指派他去全国参加室内足球联赛,即便是后来高劲松明显达不到雅枫的要求,尤慎依然坚持给他上场比赛的机会。这事不少人在背后都有议论,连吴兴光都有些意见。可再是议论,有件事却是谁都不能不承认,尤慎对他的这个弟子可真是好的没话说。 吴兴光先了想,试探着问:“尤指导,你也觉得这事可行?” 尤慎肯定地点点头。高劲松是他指名点姓引进武汉雅枫的第一个队员,这没错,直到现在他都认为高劲松是一名好球员。可高劲松迟迟不能进入状态,不能适应球队,那就是高劲松自身的问题了。适应环境和融入球队也是一名职业球员的必要素质之一。当然,尤慎也承认,高劲松如今的糟糕表现很大一部分是因为雅枫现有的战术体系,象高劲松这样的球员本来就不适合防守反击——更能让他施展拳脚的是控制与进攻,是让他指挥调度整个球队,是别人围着他转。但是这不可能,凭他的资历还有表现,他离球队核心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需要时间。可尤慎自己都缺少时间,残酷的联赛决定他必须先用一系列的胜利来保证俱乐部的利益,同时用这些胜利来稳固自己在俱乐部里的位置,然后才能逐渐地完成球队的改造。在这个过程中,总得有人做出牺牲,总会有人受到伤害,既然高劲松不能融入球队,那么他被淘汰就很正常。是的,这种牺牲和伤害很残酷,可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也是事物发展的必然规律,高劲松在开始踢球的那一天就应该知道他踏上的是一条怎么样的道路,这条路上永远都充满着荆棘和坎坷,艰辛和磨难就是这条路上随处可见的路标,他对此也应该早就有所准备。 “好在夏天还早,我们还有机会再观察几次,”尤慎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我就不相信,省城明远钱多得没地方用,愿意花一百多万来寻这么个年轻队员。难道他们真就那么想有个本省籍的球员?除了高劲松,这个省里就再没别人会踢球了?” 屋子里沉默了一下,然后大家纷纷表态,都说应该多给高劲松上场比赛的机会,这小家伙只是一时不适应甲a联赛而已,说不定多踢几场下来,状态什么的就有了。大家都听懂了尤慎话里的意思,他已经放弃了自己的弟子,只是想让高劲松在无关比赛大局的情况下多几次替补出场、多挣几个钱罢了,这要求不算过分。谁会为了这点小事和主教练过不去呢? 吴兴光乐呵呵地把烟散了一圈。甩出去一个包袱,换回来一个主力队员,既没得罪自己的主教练,还能用这些事来抚慰那些不安生的队员,一举而数得,这无疑是桩再好不过的买卖。高兴之余,他一边享受着烟卷的沁人脾胃的芬芳,一边出了个自以为高明的主意:“干脆下轮就让高劲松打主力,我看这小子能行,昨天晚上那几下很够看呀!” 几下?尤慎嘴角抽动了一下。转播这场比赛的省城电视台是外行,关键时刻不把镜头对着比赛,反而给了那个南斯拉夫主教练……雅枫进第一个球之前不久高劲松曾经有过一次前场斜向盘带突破,三个明远队员的阻截包抄都没能拦住他,可惜距离远了自己看不清楚过程,赛后问过魏鸿林,魏鸿林嘴一咧,他当时只顾着包抄接应,哪里注意得到这些细节?还使劲地为高劲松做广告。第二粒进球前高劲松的传球有目共睹,电视里远景近景都有,进攻路线清晰得完全可以用笔在战术图板上勾画,一传一射,简单明了,这才只是“够看”?还有终场哨鸣响前的传球,二十多米的长传球,直打明远两名中卫之间最难受的那个点,要不是主裁判眼疾手快,两名中卫那瞬间的谦让和犹豫指不定就会让他们赛后连个哭的地方都找不到,这难道也只是“够看”? 他毫不犹豫就拒绝了吴兴光高兴过头的好意:“下一场他还是替补吧。”该死的电视台摄象机,要是他们捕捉到那几次画面该多好,那他现在就不用避什么师生情谊的嫌,完全可以正大光明地把高劲松放到首发的位置上,并且顺理成章地在球对的某个位置继续一下改造。 吴兴光为难地说道:“这怕有点不合适吧。”至于哪里不合适,他也说不出来。他现在的心情有点复杂,既有对自己过头话的懊悔,也对尤慎师徒的歉疚,更有对尤慎如此处置的尊敬——处事公正的人总能更多地得到别人的尊敬。 尤慎沉默了一下,说:“没事,我回头和他谈。” 吴兴光的嘴唇蠕动了两下,最终还是紧紧地合上了。他知道,尤慎要谈的不仅仅是下一轮联赛高劲松继续坐在替补席上的事,还有夏天里他将被交换到省城明远的事。他对尤慎又有几分感激。交换的消息肯定是无法保密的,两三天之内就会传遍俱乐部,刚刚为球队建功的高劲松很难说会有什么反应,让尤慎去说,比他自己去解释合适的多。 ------------ 第四章(04) 第四章(四) 眼下高劲松还不知道他的命运在不远的将来又会有一次转变。 他已经起来了好一会儿,正对着房间里的镜子焦眉苦脸,发愁着自己糟糕的形象。额角上的伤口已经结痂,几条食指肚长的几条细细长长的黑线,虽然难看,倒不怎么碍眼;糟糕的是他昨天比赛里争抢头球时,被一个明远队员的胳膊肘狠狠地顶了一下,嘴角破了好大一块皮,怎么看怎么难受,而且一说话就钻心价地痛。他下午约好了人,要去段连锐新开的烧烤店铺坐坐,晚上还要去拜望沈指导,可这付模样出门实在是让他有点不好意思出门。 不过这脸面上的事并没有影响他的好心情。 球队和省城明远打了个平手,这无疑是桩高兴事,更让他高兴的是,赛后不单是队友们跑过来和他庆祝,回到更衣室的时候,满脸洋溢着笑容的尤指导还特地对他说,“欢迎加入武汉雅枫”。这说明队友们和教练都对他的表现很满意。这同时也意味着周围的人转变了看法,开始尝试着接纳他,他也在渐渐地融合进球队。他盯着镜子暗暗给自己鼓劲。只需要再有两三场昨天晚上那样的表现,他就能在武汉雅枫站稳脚跟。他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他忍不住对镜子里的自己笑笑,嘴角传来的刺痛立刻就让他呲牙咧嘴。他只好对自己板起了脸,严肃地告诉自己,这仅仅是个开始,前面的路还长着哩。 “别照了,再照脸上也长不出花来。”和他同住一个房间的魏鸿林推门走了进来。“你这模样挺好,起码上街时不用怕人骚扰。——尤指导找你,让你过去一下。” “尤指导找我?现在?”高劲松下意识抬起手腕地看了看表。指针还没指到十一点,这时间早不早晚不晚的,主教练找自己做什么?该说的话昨天晚上就说过了,更不可能是让自己过去一起吃午饭,再说每个房间都有电话,尤指导要找自己难道还用魏鸿林带话?难道是魏鸿林在哄骗自己?这不是不可能。俱乐部里的生活单调,每天不是训练就是比赛,尤慎这个主教练管得又严,除过每周惯有的一天半假期,谁也不许私自离开基地,大家转来转去总是看见那么几张熟面孔,这日子枯燥乏味得让人厌烦,因此上总有促狭的家伙喜欢作弄人,隔不几天就闹这么一出小小的恶作剧,只求个乐子。队里已经有不少人被捉弄过。难道这回轮到自己了?他谨慎地问了一句,“这事是谁告诉你的?” “刚才尤指导在楼梯口告诉我的。” “他没说什么事?” 魏鸿林摇摇头。 高劲松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想了想,决定现在就去找尤慎,万一是什么要紧事呢? 尤慎的房间就在这层楼的服务台旁边,正对着电梯门,而且房间一天到晚都开着门,有人进出这层楼在他的房间里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不单是进进出出的队员们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那些总想着从队员嘴里套点内部消息的记者也不可能偷偷溜进去。他不得不这样做,因为他的队员里总有人不安分,即使第二天就有比赛,他们也敢溜出去花天酒地地胡混到半夜。之前发生过好几起这样的事情,他愤怒地一脚把个全身的家伙踹回了电梯里,还罚了款停了训练,可这样也没能制止住这种事。后来有人建议他学着别家俱乐部的主教练的样,把自己的房间安排在楼梯口,随时都能监视着队员们的种种举动,情况才稍微好一点,总算是震慑住那些总想乱扑腾的家伙们了。刚开始这样做的时候他很有些悲哀,为那些不自爱的队员悲哀,也为自己悲哀,但久而久之,他也就习惯了,他对那些家伙的种种表现已经麻木了,只要他们不太过分,他也不大理会他们那些偷鸡摸狗的小动作。他如今这样做只是一种习惯,一种在不知不觉中形成的习惯。当然这也是队员们的习惯——和教练“斗智斗勇”之后获得的结果总比不劳而获的结果更值得炫耀和珍惜。 高劲松在敞开的房门上敲了敲,问:“尤指导,您找我?” 尤慎让他进屋说话。正在屋子看比赛录象的助理教练言良成说了句还有事,就走出去,还顺手把门掩上。 尤慎一边在烟灰缸里熄灭了烟卷,一边指指旁边的沙发,示意高劲松坐。高劲松便坐下来,说:“刚才魏鸿林说您在找我……”他停下来,等着尤慎的反应。到现在他都不肯定是不是尤慎有事找自己,不过言良成掩门的动作让他多信了几分——尤指导找自己一定有要紧事! “唔。”尤慎靠在沙发上抚摩着自己刮得溜青的脸颊,只盯着电视画面,半晌都没说话。他原本打算把事情直截了当地告诉高劲松,可当他看见高劲松时,他又觉得这样做实在是太过分了,而且他昨天才鼓励夸奖过他,今天就要让他预备着夏天里卷铺盖走人,他也说不出口。 画面上正是高劲松那脚击中球门横梁的射门,镜头的角度不是太好,只能看见高劲松的背影,不过他那几下晃开对手射门的动作倒是很清楚,既连贯又流畅,两个明远队员在他射门一瞬间的惊惶神情也隐约能看见。 自打吴兴光和守门员教练离开,尤慎就一直在和言良成反复观看最后十多分钟的比赛。平局是一个令人非常满意的结果,但是两人都有着说不出来的迷惑——省城明远依然控制着比赛的节奏,防守也没出什么漏洞,唯一的变化就是他们的进攻不再象之前那样具有威胁了,但这个变化这很容易理解,在比赛的最后时刻他们肯定会把更多的力气花在防守上,以确保顺利地拿到三个积分,而且随着投入防守的队员数量增加,明远的防线也更紧凑更稳固,可偏偏就是防守上的加强导致他们接连丢了两个球,到手的三分也变成了一分,还丧失了联赛登顶的机会……作为明远的对手,尤慎很为自己的球队骄傲,但是骄傲过后他必须弄清楚自己球队取得这个结果的过程,这对今后的比赛会有很大的裨益。 主教练不说话,高劲松也不好冒失地问到底是什么事,只能坐在旁边陪着看录象。 录象播完,尤慎又把带子倒转回去,然后停在某一时刻,也没看高劲松,只问道:“你这个时候为什么不把皮球立刻回传给周健,明远的七号已经被球吸引过来了,你却回传给魏鸿林?左前卫的位置也不错,你为什么不把球交给他?”他说的是雅枫的第一粒进球,周健把皮球递给高劲松时明显是想做一次二过二的配合,但是高劲松却直接把皮球拨给自己身后的魏鸿林,没能获得皮球的周健继续沿着边线向前跑,原本跟在他身边的两名明远队员也散开,只略略守了他和队友之间威胁更大的传球路线。高劲松斜着跑向禁区,这个区域里的三名防守队员一人随他移动脚步,一人上前逼抢魏鸿林,还有一人挡了魏鸿林和佛朗哥之间的路线——周健身边空了;然后魏鸿林传球,周健得球然后传中,佛朗哥头球摆渡,插上的左前卫射门,球进了。这么一整个过程不过瞬息之间的事情,线路却清晰得让人鼓掌,跑动、掩护、穿插、接应,看的人都还没什么反应,球就进了…… 高劲松也在看录象,听主教练问他话,就说道:“他没什么机会。——身边跟着两个对手,还有个后卫在他前面等着,这样上去除了让对手防线更紧凑,通常没什么用。”想了想,又说道,“魏鸿林传球的时机把握得好,周健的传中球质量也高,不过他趟那两步最漂亮,刚刚把佛朗哥身边的另外一个中卫勾引得挪动了一下,失去了位置,不然佛朗哥被两个对手夹着,能不能抢到落点都难说。” 尤慎继续看着录象没开腔,伸手去摸烟和打火机。他和言良成得到的也是这么个结果,周健顺势向前趟那两脚是整个进攻过程里的点睛之处,第一是缩短了距离增加了传球的准确性,第二是逼着对手放松对佛朗哥的防守,当然还有第三点,周健这两步正好为左前卫腾出了时间,让他能够顺利地穿插和摆脱。 尤慎抽着烟,继续保持着沉默。他不知道接下来该从哪里说起。可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他得和高劲松说点什么打破目前的僵局,然后再慢慢把话题引出来。他在烟灰缸里磕掉烟灰,随口问道:“你觉得省城明远怎么样?” 省城明远怎么样?高劲松楞住了。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再说省城明远和他有什么关系?不过尤慎的话也不好不回答,只好含糊地说道:“他们还是挺有实力。” 是啊,明远挺有实力,得罪了那么多俱乐部,抢了那么多好球员,再没点实力就太说不过去了。尤慎把录象停了,转到电视画面,一面找着能看的电视,一面又有意无意地说:“他们的队员待遇不错……” 高劲松笑了。明远俱乐部满世界抛洒钞票招揽好球员,结果之一就是让球员的收入涨了好大一截,连带着教练的收入也水涨船高,惟独没好处就是各家甲a俱乐部,跳起脚来骂娘的俱乐部老总到处都是。 “你看他们今年联赛里能走多远?” 尤慎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问话让高劲松头疼。他还以为尤慎找他有什么紧要事哩,结果就是找自己来闲聊?不过说到明远这样的甲a强队,他还是很有点兴趣,于是就说道:“这个说不好。眼下明远挺风光的,排在联赛第三,可联赛才刚刚开始,待到后半段,他的主力阵容有个伤病,或者体能坚持不下来,就很难说了。”他仰起脸来看看主教练,见尤慎在认真地听他说,就接着说道,“明远的主力阵容大部分都是新近招揽的,替补几乎全是老沈阳队的,替补和主力明显不是一个水平。到联赛后半段他们肯定得吃人手紧张的亏。”他说得有点兴奋。“象昨天咱们能进两个,就是因为他的一个主力中卫因伤没上场,顶替上来的替补和老队员缺乏默契,位置感也差,佛朗哥的助攻就是因为他丢了自己的位置。第二个球也是他的毛病,后卫线造越位时他慢了一拍,结果被佛朗哥抓住了机会。” 尤慎嘉许地看了高劲松一眼。和有点长进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那些家伙不同,高劲松总是很谦逊,有什么好事也很自觉地退让一步,比如现在,他把所有的功劳都记在了队友身上,只字不提自己的表现——他的抢断和传球才是第二粒进球的关键。至于第一粒进球,尤慎不好判断,但是高劲松没把球回传给周健而是传给魏鸿林,无疑是这次进攻中很重要的一环,就是这看似随意的动作让明远以为这不是快攻而是阵地战,紧张的心情稍微放松了那么一下,因此雅枫其后的进攻就具有了很强的突然性和更大的威胁…… “照你这么看明远不会笑到最后了?”尤慎问道。 “看他们的运气了。”高劲松笑了笑,继续说下去,“反正我觉得他们靠着如今的主力阵容不可能坚持到最后,要想实现他们赛季初的目标,估计夏天里他们得继续买人,或者找更好的外援。” 尤慎的眉头蓦然皱到一起。 省城明远需要高劲松的原因就是这个!什么要用本省籍队员作招牌,什么需要挖掘市场潜力,这都是扯淡,最重要的是明远垂涎高劲松这个能踢多个位置的年青队员,这能让他们在转会市场上少费许多力气,也少花许多钱,还有就是高劲松并非武汉雅枫的主力,不存在俱乐部给队员设置转会障碍的问题。还有很重要的一点,高劲松已经有了甲a联赛的经验,不会有太多的不适应,到了明远就能派上用场。 嘿!明远的胖老总倒是打得好算盘! 他端起茶杯来喝了口水,这才说了自己找高劲松来的事:“周日和深圳蓝天的比赛里你是替补。” 高劲松没言声,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安排。这事在他的意料之中,处于对那次助攻的奖励,教练组也会安排他坐在板凳上,至于能不能上场,就得看比赛的进程了。但是为什么尤慎今天就把这个事情告诉自己呢?这时间也太早了点。 尤慎没放下茶杯,顿了顿,继续说道:“俱乐部和省城明远达成了一项口头协议,”他把话音落在“口头协议”这几个字上。“夏天里转会市场开放的时候,你和明远的一个队员做交换,你过去,他过来。”他没提明远要求雅枫补差价的事情,实际上,他正准备借着这次交换要求人手捉襟见肘明远贴补些钱,至于贴补多少,就看到时候明远的情况了——在联赛里他们越是顺风顺水,就得越有出大钱的心理准备。 “你有什么想法?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他抬起头来凝视着高劲松。这个年轻队员很多地方都合他的心意,也是他一力推荐进的武汉雅枫,偏偏迟迟不能融进球队,这教人很恼火;对于高劲松的使用他也一直很矛盾,前后已经试过好几个位置,都没有明显的效果,他对高劲松已经有些失望了。现在明远用一个他想了许久也接触过好多次的球员来换,他自然很动心。可他又很有些舍不得高劲松走,他总觉得武汉雅枫这样的中游球队更有利于高劲松——雅枫的环境更轻松,一场两场比赛有失误球迷和媒体也能包容,对球队成绩的要求也不会那么苛刻,这些都比省城明远好…… 转会去省城明远?高劲松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望着尤慎。他怎么都没想到竟然会有这样的事情。他已经顾不上打听这事的来由了,只想先弄清楚,这是不是个玩笑话? 不是玩笑,两家俱乐部的老总吃吃喝喝之间已经决定了这事,夏天转会市场一开放,两家俱乐部就会完成这桩生意。但这也不是最后结果,因为这只是一桩口头协议,很多细节都需要坐下来进一步地商榷。而且在这之前,两家俱乐部都会征询他对转会的意见和要求。 他明白了,尤慎现在是在代表俱乐部和他谈话。 他努力地让自己平静下来,说:“我没什么想法。一切都服从俱乐部的安排。” ------------ 第四章(05) 第四章(五) 两个月之后他将转会省城明远!这个突兀的消息就象晴天霹雳一般砸在高劲松头上,让他头晕目眩,他的心里立刻就乱成一锅粥,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心底里几乎成了一片空白,然后他感到惊慌,难道他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俱乐部的心思?还是他不小心说错了什么话得罪了什么人?这两桩可能都被他立刻否决了。他从来没在背后议论过什么人的长短,也没对俱乐部的各种处置发表过什么见解,即使是在魏鸿林面前,他也没说过哪怕一句针对球队战术布置的话。连平日里的训练他都不敢太卖力,只是遵照教练的安排显得很努力很认真地去做……他不可能得罪了什么人!那么,为什么联赛才开始没几轮,俱乐部就着急地把他转会到别家俱乐部? 疑惑、慌乱、惶恐、忐忑……还有一丝愤怒,这些纷繁复杂的情绪在一瞬间涌进了他的脑海,他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我接受俱乐部的安排。” 尤慎接受了高劲松的答复。 这就是他找高劲松来谈话的主要目的。他原本还为这次谈话准备了一些说辞,现在看来完全是多余的事情,小家伙通情达理,脸色平静地——至少看起来很平静——接受了俱乐部的安排,同意在夏天里转会省城明远,那么接下来两家俱乐部就可以继续保持联系,至于届时是买卖还是交换,如今还不能确定,要是高劲松在接下来的比赛里还有上佳表现的话,明远的胖老总就得有再为高劲松的这些表现掏钱的心理准备——在夏季转会市场开放之前雅枫还有十二到十五场比赛,他会为高劲松多安排一些上场比赛的机会…… “找你来就是想和你说这事。”尤慎低下头在茶几上的一堆录象带里翻了两下,找出深圳蓝天上一轮联赛的比赛录象,沉吟着又说道,“转会的事情还没最后定下来。”他抬起头凝视着高劲松,“这只是球队的正常人员调整,并不是有谁在背后做小动作使绊子,所以你也不要背什么思想包袱,该怎样训练还得怎样训练,该怎么比赛还得怎么比赛,千万不要耍性子。话说回来,即使你夏天里转去了省城明远也没什么关系,趁着年轻多跟几个教练,多适应几支新球队,对今后也有好处。” 高劲松勾着头支应了一声。 尤慎没有再说什么。他已经把自己的想法委婉地告诉了高劲松,也隐晦地提醒警告了他,至于小家伙听没听明白,或者听明白了会不会去做,就完全看小家伙自己了。他总不能手把手地指导他吧?尤慎不禁有些惆怅,高劲松毕竟是他点名找来的第一个队员,虽然没给他这个主教练脸上添什么光彩,但是也没给他丢什么脸,如今联赛才踢罢几轮就被俱乐部撂进了转会名单,他心里也不大好受。可他能有什么办法呢?队员的一切都得靠球场上的表现来争取,高劲松昨天晚上几分钟的精彩表现还不能抹杀掉他前几场比赛里给人留下的坏印象,何况在那段精彩表现之前,他的所有举动都只能用“糟糕”来形容——真不知道明远的胖老总为什么就一直对他念念不忘?想到这里尤慎又觉得有些安慰:有了胖老总的关怀,至少高劲松到明远之后的日子不会太艰难,而实力更胜一筹的省城明远在比赛里除了追求胜利,就是讲究场面控制,这倒是更适合高劲松,他那缓慢的节奏与追求速度的武汉雅枫格格不入,在明远倒是有了用武之地…… 高劲松走了。电视上已经出现了深圳蓝天的比赛。走廊里有人在大声地邀约着午饭。两个从武汉随队过来的记者在门口张望了几眼,还和他打了个招呼。吴兴光和言良成在和两个记者说笑,并且顺便把他们让进了尤慎的房间。 尤慎借着拿烟的机会,不露声色地合上了自己摊在桌上的工作笔记,那上面记着他对高劲松最新的一句评价:不适合武汉雅枫? 高劲松并不知道自己新得到的这个评语。他走出主教练的房间,也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直接踅向了走廊尽头的楼梯,连魏鸿林大声招呼他,他也装作没听见。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肯定不好看,他能感到自己脸上的皮肤紧绷得发木,太阳穴突突然地鼓动,腮帮子也因为紧咬的牙关而隐隐作痛。他眼前的一切物事都变得模糊朦胧,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他现在正处在愤怒爆发的边缘,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一个人单独地呆着。 他的愤怒自然是因为那个转会的消息。 他刚刚寻找到联赛的感觉,刚刚为球队艰难扳平作了贡献,刚刚为俱乐部贡献了一次助攻,主教练竟然就通知他,他已经被放进了夏季转会的名单里。难道这就是武汉雅枫对他的回报?况且现在距离夏季转会市场开放还有两三个月,俱乐部就真有那么迫不及待?他高劲松就真是那么不堪? 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通知他这个消息的人竟然是主教练尤慎。谁都可以来通知他这个消息,但是这个人惟独不能是尤指导,因为是尤指导把自己带进了甲a联赛,也是尤指导给予了自己信任,哪怕在自己明显显露出对甲a联赛不适应时,尤指导也坚持给自己机会,这让高劲松一直抱有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想法,他在球场上踢球不仅是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尤指导,他一定得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他自己丢脸都不要紧,但是他绝对不能丢尤指导的脸……可如今尤指导却告诉他:“你可以收拾起铺盖卷滚蛋了。” 他觉得自己被出卖了,被一个自己信任和尊敬的师长出卖了。这一点尤其让他愤怒。 这就是你们给我的回报? 怒火就象一条毒蛇在他心底里肆虐,偏偏这份愤怒还无法宣泄!因为代表俱乐部通知他的人是尤慎…… 他一个人走出了宾馆,又沿着繁华的大街漫无目的地走着。 省城似乎比半年前更加热闹了。省图书馆已经不再是这一片街道上最高的建筑物,在它的附近又耸立起两座大厦,远处还有几架高高的塔吊正在紧张地忙碌着,舞吧在白天看着有些冷清,但是昨天晚上高劲松曾从宾馆楼上眺望过这边的景象,把舞吧围绕在中心的不断闪烁变幻的彩灯光芒几乎把这一片街区都映亮了;而当初在整个省城都鼎鼎大名的王朝大酒家也不再是独领风骚,在它旁边还有街道对面都出现了新的大饭庄,而且从这几家大饭庄的气派来看,王朝酒家这一回是遇见了真正的竞争对手…… 这一切都落入了高劲松的眼睛里,但是又没有一样落到了他眼睛里。他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是顺着似乎永无尽头的街道不停地往前走。 前面的十字路口出现了红灯,他立刻转到可以通行的另一条街道上,当这一条街道又一次被红灯所阻止时,他又毫不犹豫地再一次改变了前进的方向。 直到前面的道路被一片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隔断,他才停下了脚步。 他知道这个地方,十年前他刚刚来省城时,省上三大球类项目的训练基地就在这附近。从这里再往南走便是清水潭公园,站在这里就能看见公园的标志性建筑——斯鸣塔,一座始建于明朝崇祯年间再修于清朝光绪年间的九级佛塔。但是那时左右临近全是农田,每到秋天麦收季节,站在斯鸣塔上一眼望出去全是金黄色,连空气也弥漫也一股浓郁的麦香…… 如今这里弥漫的是浓郁的柴油味,一辆又一辆的载重大卡车轰轰隆隆地穿来过去,扬起的漫天尘土半天都落不下来,连对面工地上刚刚立起桩子的楼房都笼罩这浑浊的空气里。张牙舞爪的城市正把它的触角坚决地延伸到这里,并且已经在这片土地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注视着眼前穿梭的车辆,注视着那些在工地里忙碌的工人,还有远处小山坡上孤零零的佛塔,高劲松的心里突然掠过前段时间在某本文学期刊上看见的一句话: ——我们的世界正在改变,我们不能抗拒它,只能去适应它。 他现在才渐渐地明白了那句话所包含的意义。很多东西都是他无法抗拒的,他只能接受和努力去适应。省足球队当初的解散他得适应,新时代冲击甲b无果他同样得适应,骤然置身甲a他得适应,而如今武汉雅枫把他扔进转会市场他也只能去适应。他不可能和俱乐部抗争,更不可能拿自己的前途去和俱乐部争,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期待,期待着转会省城明远之后能尽快地适应,适应环境、适应球队、适应队友、适应教练…… 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他当然也能教武汉雅枫适应点什么,比如说,适应下没有他高劲松时的滋味。他甚至在心里勾勒出那样的一番景象,失去他的雅枫就象一盘没有主心骨的散沙。 他的嘴角很快就浮现出一抹嘲讽的笑容。这一回嘲笑的对象是他自己。嘿!你以为你是谁?! 他的心情不再象刚才那么糟糕了,现在他开始发愁自己怎么走回城里去,并且惦记起他和段连锐约好的见面。更倒霉的是,他走了这么长的时间,又走了这么远的路,肚子已经饿得朝他提意见了。 他站在那里前后左右瞅了瞅,连个出租车的影子都没看见,只好垂头丧气地准备往回走,看能不能有运气截到一辆空的出租车。 他突然听见有人在大声招呼自己。 这地方也有人认识自己?他有些惊讶地转过头去。 旁边的工地大门口站着个胖胖的中年人,光秃秃的脑门上可笑地扣着一顶有些显小的红色安全帽,手里还推着一辆破旧不堪的老式自行车,正犹疑不定地张望打量着自己。看样子就是这胖子在招呼自己。 高劲松楞住了。这胖子他认识,就是他以前的房东。他赶忙急走几步迎过去,并且朝胖子伸出了手,亲热地喊了声:“四哥。”他知道胖子姓余,但是不是排行老四就不大清楚,反正以前住的地方那些老街坊们都喊胖子“老四”,他也就跟着胡乱称呼。 余胖子大概没料到高劲松竟然会和他握手,一时有些手忙脚乱,不知道是该先伸手还是该先把自己的脏手在满是尘土的外套上揩抹一回,末了他还是犹豫地和高劲松握了握手,并且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这点工夫,他圆溜溜的脸膛已经发红得有些紫胀,额头鼻尖也满是汗水。 “刚才我就瞧着象你,只是没敢认……”余胖子抹了一把汗水,额头上立刻出现了好几条黑乎乎的道道。高劲松的模样和一年前没什么分别,但是整个人看着却比过去更加老练和成熟,举止动作也象个成年人那样自信,这使他有些犹豫。 高劲松奇怪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有个朋友在这里包了点小工程,”余胖子指了指工地,又说道,“我过来帮帮忙,也找点烟钱。”说着他就掏出了纸烟。这个多少带着讨好意味的举动多半是出于他对高劲松额头嘴角两处伤口的疑惑和尊重,他实在是搞不清楚过去一年里销声匿迹的高劲松怎么忽巴拉地就冒了出来,而且一副已经见过大世面的模样。 高劲松把他递过来的烟卷又推回去,说:“我不怎么抽烟。”他瞧着余胖子推着的自行车很有些眼熟,多半就是当初他留在那居民院停车棚里的那辆自行车。不过他记得他给那车缴了一年的保管费,余胖子又是使了什么办法把它弄出来的呢? 余胖子也发觉高劲松在打量自行车,捏着烟盒讪讪地说道:“……这就是你那辆车。我看你这么长时间都没回来,我上工地没个车也不方便,又不想去买,就和守车的宋三打了个商量,先把它弄出来骑几天。”他有些不好说下去了。无论怎么说这都不能算桩露脸事。他赶忙把话岔开,“你几时回来的?你的东西我都给你留着哩。”这是老实话,高劲松去年临走时把自己的东西一股脑地都交给余胖子保管,至今那架钢丝床还有简单的行李都还搁在余胖子家的阳台上。 这个话高劲松倒不容易回答,只好囫囵说道:“我这趟只是路过省城。明天下午就得走。”他早就把他寄放的那些东西忘得一干二净,眼下又不好不给余胖子一个交代,就说,“东西还是先放您那里。——都随便您处置。要是您觉得碍事,干脆就把它们扔了吧。看样子我一时半会也不会用上了。”他肯定是不会再用上它们了。 余胖子松了口气。要是高劲松现在就要取回那些东西,他还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那些东西撂在阳台上风吹雨淋太阳晒,早就不能用了,要不是当初答应高劲松时把话说得过了头,他早把那些碍事的物什处理给收破烂的人了,至少也能卖出几包烟钱。 “你来这里做什么?”余胖子疑惑地问。不过看到高劲松的衣服打扮还有他从容的神色,他立刻就恍然大悟,“你来看房子的?”说着脸上就闪过一丝羡慕的神情。这才一年不到的时间,想不到高劲松就发财了。一年前这个小伙子是个什么样的潦倒光景呀,说句难听话,就连换洗的衣裳他都没两身哩。 高劲松摇摇头,说:“我不看房子,就是随便走走。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您……” 余胖子当然不会相信高劲松的话,随便走走怎么可能就走到了这里?他很热情地说道:“要看房子的话,你得绕到工地的另外一边去,这一片楼盘的房地产公司都把售楼处设在公园大门那里,还有好几套样板房,都是装修过的,你看了一定会喜欢。价钱也不贵,最贵的房子一平方米也才三千二,还能在银行贷款按揭。如今房子还没开始打广告,知道的人不多,你要是现在过去,还能挑个好地段好楼层。”他不无艳羡地感慨道,“可惜我没钱,要不一准买上一套——放几年等房价涨上去,就能多赚出一套房子来。即便自己住,这里也是个好地方。听房地产公司的人,这附近的地去年就卖光了……” 高劲松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好容易找到个话缝,赶紧插话说道:“你吃中午饭没有?” “啊?你还没吃午饭?”余胖子惊诧地望了高劲松一眼,这才想起来,自己推了自行车也是为了溜边回家吃午饭。这个突然的发现让他把握到一条和高劲松套近乎的途径,他马上熟络地建议,“刚好,咱们一起,我请客。我知道个地方,门面不大,也清净,烹调鱼的手段那是没话说……”他就把自行车扔在工地门房那里,引领着高劲松穿过工地直奔那做鱼的饭馆。 到了地方两人都傻了眼。饭馆还在,门面也的确不大,可门口那一溜的小汽车明白地告诉他们,这地方肯定不会太清净,即使是站在门外都能听到饭馆里吆五喝六的划拳声,间或还传出男男女女的玩耍说笑声。好在现在早就过了午饭时间,饭馆狭小的厅堂里只有一桌客人。 “就在这里吧,随便吃点什么。”高劲松说。他实在是饿了,尤其是被从厨房里飘出来菜肴香味一激,更觉得肚子里空荡荡的,脚下连一步都挪不动。 余胖子登时苦了脸。饭馆厅堂的玻璃窗户上用红纸剪出了各式鱼菜的价钱,点杀活鱼最便宜的一种,一斤也得三十块钱。这顿饭恐怕要吃掉他小半个月的工资。而且他兜里只有几十块钱,等吃罢饭一结帐,付不出钱来他这张脸又朝哪里搁?可眼下的情势也不由他不答应,只能一边陪着高劲松进门找地方坐下,一边搜肠刮肚地想办法。 服务员立刻就把热茶水送过来,并且把过了塑的菜单递到桌上,问:“你们想要点什么?我们这里最出名的就是红焖鱼,还有油淋鱼片……” 余胖子强颜笑着把菜单推给高劲松:“你来点吧,别客气。你这么久没回来,这一顿是我给你接风。” 高劲松也没接菜单,就低了头在上面来回逡巡一遍,没抬头就点了四样凉菜,两荤两素,又点了两三样热菜,最后把服务员推荐的两种鱼各点了一份,指名道姓让饭馆用最好的鱼来做。他脱了外套挂在椅背上,一头问余胖子:“四哥,您喝点什么酒?”也没等余胖子说话,他已经仰了脸问服务员,“你们这里有什么好酒?” 服务员立刻说出了两三种本省畅销的中档酒,还有他们饭馆自己泡制的几种药酒。 余胖子额头又冒出了汗珠,说:“下午还要上班哩,不敢喝酒……要不你来二两他们的泡酒?” 高劲松没理会他的话,只对服务员说:“来瓶精装的‘四喜临门’吧。”就又对余胖子说,“喝两杯酒也不会耽搁你上班。——四哥的酒量我还会不清楚?” 看服务员应承着去了,余胖子马上满头大汗地小声说道:“我身上的钱……怕是不够付帐。”他全身上下掏摸干净也不够那瓶酒的钱。 高劲松当时就乐出声来。谁说要让他付帐来着? 既然不用自己掏钱,那么悬在余胖子心头的那块大石头立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脸上也泛起了笑容,一头给自己解嘲,一头拐弯抹角地打听起高劲松过去一年里的经历。 “我去年夏天就在省城里,九月份去了成都,后来单位里出了点小变故,我就回了家。再回来有个熟人介绍我去武汉上班,我便过去了,就这么着一直在武汉呆到现在,这一趟回省城也算是出差。”高劲松真真假假地介绍了自己的情况。他和余胖子两个人之间没有什么利益纠葛,也不用担心哪句话说错了会被人记恨,这让他说起话来很随便,并且把武汉雅枫队里的几桩好玩事掐头去尾地当笑话说给余胖子。末了他说道,“……不过眼下我在武汉的工作又有些变化,说不定到夏天里我就又回省城了,到时也许还得央告到四哥你的门口,好歹你得把那房子再租给我。” 吃得满嘴是油的余胖子也知道他这是在开玩笑,便给高劲松斟满了酒,顺手再给自己的杯子添满,笑道:“租房子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情?只怕那时候你要嫌弃我那房子没这里的房子宽敞明亮哩。”他倒是念念不忘高劲松想买房子的事情。端起酒杯和高劲松虚碰了一下,就咕嘟一声都倒进嘴里,再抓了几颗油炸得又酥又脆的花生米扔嘴里,咯嘣咯嘣地起劲嚼着,就说道,“说到房子,我倒是记起一桩事。”他朝高劲松靠了过来,神情诡异地压低声音问,“你当初跑得那么快,鞋都顾不得提一下……” 他突然间做出这么一付鬼鬼祟祟的模样让高劲松有些好笑,但是接下来的一句话立刻让他大惊失色。 “……你是不是把人家小姑娘怎么了?” 高劲松登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什么小姑娘?谁家的小姑娘?他几时又和哪家的姑娘怎么的了?! 半晌他才回过神,就看见有个人在饭馆雅间门口缩头探脑地张望,急忙对余胖子说:“这事可不敢乱说。” 余胖子笑了笑没搭腔,又吃了两口菜,又说:“以前和你一起住我那房子的姜丽虹可没少在我面前打听你的事,每每看见我,总要问起你。——你是不是和她……”就一脸神秘地看着高劲松笑。 他和姜丽虹能有什么事?从俩人认识再到他去新时代俱乐部,俩人说过的话还没几句哩,他还能和她怎么样?余胖子这不是吃饱了没事瞎扯淡么?不过他倒也没为这事着恼,只淡淡地说道:“我和她以前是同事,离开那公司之前我帮过她一点小忙,她找你打听我,兴许是为了还我的人情。” 这个解释立刻让余胖子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地住了口。说起来他如今在这工地的事还是姜丽虹给他介绍的,结果他反而在背后说小姑娘这些闲话,这一点让他很有些看不上自己。不过他还是嘟哝了一句:“她的确是经常说起你……” 高劲松岔开了话题,问:“她们还住你那里?” “她朋友还住那里,她搬走了。”他捞起一块鱼肉堵住了自己的嘴。他住的那个居民院里有人在传言姜丽虹跟了个什么男人,但是他不能再把这话朝高劲松譬说,在一个晚辈面前编排另外一个晚辈的不是,而且被编排的那个晚辈还对自己有恩情,那实在太龌龊了。 “唔。”高劲松也没细问。对他来说,姜丽虹,还有姜雁,她们都是生活中曾经出现在自己周围的陌生人而已,她们的一切和他都没什么关系。他随口问道,“四嫂呢?最近还经常打牌不?”余胖子的老婆是居民院里棋牌运动的主要发起人和参与者,并且以赢多输少而著称。 提到自己的老婆,余胖子的气便不打一处来:“不提了!从春节到现在,她输掉的钱没一万也有八千,前两年在牌桌上赢回来的钱今年一起倒出去。不然的话我怎么可能……” 雅间门口又换了一付面孔,拧眉蹙眼地盯着高劲松看,还扭了脸和屋子里的人说什么。 余胖子也看见了那人,他的神情不免有些张皇。一时间他拿不准这雅间里都是些什么人,这些人又和高劲松有什么过节。 高劲松笑着朝那人扬了扬手,笑着问道:“你也在这里吃饭?”那是省城明远的八号队员,昨天晚上俩人在球场正好是攻防的对手,他嘴角这个小伤就是这个明远八号故意鼓捣一肘子给弄出来的。但是这个小动作并不妨碍俩人在比赛结束之后互相交换球衣。 明远八号用上海话骂了一句,又朝雅间里吆喝了一嗓子,里面立刻忽啦啦涌出六七个人,还有几个穿着很齐整的男女也在雅间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他们和在椅子里佝偻着身子四处张望寻觅躲藏地方的余胖子一样,还闹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了。 高劲松站起来和他们点头打招呼。这几个家伙里有两三个在比赛里朝过面,那个守门员也在,另外几个虽然没印象,但从年龄和身材就可以肯定,他们也都是明远的队员。 “赔钱!”明远守门员第一个痛苦地嚎叫着。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 高劲松没法答应这个要求。赛前他就知道那场比赛明远俱乐部的奖金数是八十万,要是赛后球队能占据联赛排行榜的第一位,还有六十万的追加奖金…… 大概明远队员也觉察到守门员的要求不可能实现,于是马上就有人嚷嚷着喊服务员拿酒:“你今天就别想站着出去!” 余胖子回家的时候天已经擦黑,到现在他还惦记着高劲松和那几个凶神恶煞的家伙比酒到底会有个什么下场。不过他倒是不大担心高劲松的人身安全,回工地上班的时候他已经听明白了,高劲松和那几个家伙是同行,但是高劲松这人不地道,坏了别人的好生意,让那几个家伙少挣了许多钱——至少可以在他上班的工地里全款买下一两套房子的钱。乖乖,那高劲松这一趟又能挣多少? 余胖子很有些赞赏高劲松。看不出来,这不吭气不出声的家伙能耐倒不小哩,三两下就能搅黄人家到手的好事!好手段啊!可他到底是在干什么呢?没能刨问出高劲松的工作,这是最让余胖子觉得懊恼的事情,因为他觉得自己也许错过了一次机会,万一高劲松有什么事需要找他帮忙,他不就可以借机也捞上一把? “四哥,什么事这样高兴?走路都笑得合不拢嘴?” 和余胖子说话的正是晌午时他和高劲松提到的姜丽虹。她手里提着两大包东西,姜雁以及一个余胖子看着眼生的年轻女子跟在她背后不远,手里也拎着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和包裹。 “你们搬家哩?”余胖子问道。 姜雁接过话头说:“我朋友的房子这几天到期了,她搬过来和我一块儿住。” 余胖子借着楼道里昏暗的灯光打量了那个陌生的年轻女子一眼,看衣着打扮象个本分姑娘。他点点头。只要她们按时交房租缴水电气杂费,他才不管她们和谁一起住哩;当然,要是她们搅什么麻糊事,他也会让她们卷铺盖滚蛋。 他笑着给她们让出楼道,却又故作神秘地说道:“小姜,你猜,我今天遇见了谁?” 姜丽虹的眼睛立刻一亮,姜丽虹脸胀得通红,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他?” 余胖子故意皱起了眉头,说:“你说的是谁啊?”他今天的心情不错,所以也和她开起了玩笑。 “他在哪儿?!” 这个问题余胖子倒真是回答不上来。他怎么知道高劲松如今在武汉的什么地方上班呢?武汉那么大,他又不好仔细盘问。 他把自己今天遇见高劲松的事大略地说了一遍,当然他兜里没钱的丢脸事他提也没有提,还有后来他怕被几个年青家伙灌醉而丢下高劲松的事他也不好意思说,只说高劲松遇见了几个生意场上的朋友,他不好搅合进去,就先回工地了。 “那……您知道他去那里做什么吗?” “兴许是看房子吧。他那几个朋友身边跟着的都是房地产公司的售楼处的工作人员。”余胖子很肯定地说道。高劲松除了看房子,还能去那里做什么?哎,可惜了,要是他把高劲松介绍去买房子,说不定这介绍费能落到他头上。 “哦。”失望的阴影立刻笼罩住姜丽虹。她咬着嘴唇许久没说话。 ------------ 第四章(06) 第四章(六) 他回省城了! 他如今是在武汉上班,这趟回省城只是因为工作上的缘由;但是他下半年很可能就会回到省城来工作。 而且他已经在为自己挑选回到省城之后的落脚地…… 这些简单的消息一直在姜丽虹的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涌动着,她努力地把它们串联起来,看能不能从中发现一些被房东遗漏掉的细节,尤其是那些对她来说很重要的细节,同时又借着自己的想象和猜测,让这些消息饱满起来,慢慢地在脑海里勾勒出一幅生动鲜活的画面。 ……他如今的境况很好。这一点毋庸质疑。要是这一年里他没能闯荡出一番事业,他怎么会想到为自己置办一套房子呢?而且清水潭公园附近的房价并不便宜,这也从另一个侧面反应出他如今的经济状况——他肯定不再是当初那个“他”了。一年前他的情况多窘迫啊,除了两身换洗的衣裳,就只有一张破弹簧床和一床薄被褥。想到那满是锈迹的折叠床,想到竹篾席下那床光秃秃的棕垫,还有挂在墙壁上的两件连胸口字迹都模糊了的运动衣……就这样他还愿意借钱给自己,帮自己迈过那道坎;他甚至连个字据也没教自己留下,在借钱给自己的当天就搬出了这个房间,然后便从自己的生活里消失了,消失得就象从来都没有这个人一样。而对她来说,那个夜晚也就此变得更象是一个梦。 要是自己能一直能在那个梦里的话,那该有多好。至少在梦里她是快乐的。即使是现在,她也经常回忆那个夜晚的点点滴滴,细心地品味着它为自己带来的种种幸福和甜蜜,并且一遍又一遍地将此作为起点,为自己设想了许许多多的美好故事。当然,在这些故事里她永远都不会遭遇到那些连她自己都不愿意回忆起的事情…… 有时候她甚至在想,要是那个夜晚她留在他的房间里的话,她的人生会不会因此而改变?也许她本该留在那里…… 每每想到这里,幸福和痛苦就同时降临到她身上,而她的眼睛里也立刻就蒙上了一层雾。 “你在干什么!”刚刚还在房间里和人说话的姜雁就象头疯狂的母狮一般冲进了厨房,一把就将她推攘到水池边,并且手忙脚乱地关上了煤气。 她这才发现厨房里全是呛人的油烟味,而她手里端着半碗水,正准备倒进青烟缭绕的铁锅里。她的脸立刻就变得和水池边上贴着的瓷砖一样白。 天啊!她在精神恍惚中几乎酿下无法想象的大祸事! “……我来吧。”姜雁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接过了她手里的碗,并且说,“你精神不大好,去坐一会儿,陪陈颖说说话看看电视……” 姜雁的新室友陈颖也走进了厨房。她没看见刚才那可怕的一幕,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关切地问姜丽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假如不方便的话,她今天晚上还是回原来租住的地方,反正她的房租还没到期,她还有好些物事也没搬过来,回去住一晚上,房东也无话可说。 姜丽虹摇了摇头,说:“我没事,只是刚才有点走神。”她又对姜雁说,“还是我来做吧,好久没下厨房,不知道手艺忘没忘……”她现在不想和人说话,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呆着。其实那也不算是心事,只能说是她对生活的美好愿望和憧憬。她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被人打搅,尤其是在她刚刚得知他的近况的时候。没人能和她一起分享这份快乐,即使是姜雁也不行,因为这快乐并不真实,而仅仅是存在于她的幻想之中…… 陈颖看了两人一眼。她知道刚才肯定发生过什么,而且这事多半还和房东在楼道里说的话有牵连,但是她没去打听,只说道:“过会儿我还是回去睡……” “你别走,吃罢饭我打个出租车就回去了,你留下来和雁子做伴。”姜丽虹急忙说道。她抹去了眼角的泪水,笑着说道,“这油烟好呛人……你们都回屋吧,我一个人能办好,以前在家的时候,我经常一个人做全家的饭。” “小颖不用走。你也别走,晚上挤挤就是了。”姜雁也说着挽留的话。她不能让陈颖走,至少有陈颖在的话,姜丽虹就不能和她说那些永远不可能有结果的话。哎,这傻女子到现在还惦记着那个高劲松,她怎么就不知道那家伙一点都不惦记她呢?他们俩当初就没能走到一起,更何况现在?如今高劲松已经发达了,更不可能把她看在眼里挂在心上……只是这些话实在是说不出口,姜雁只能看有没有办法把姜丽虹的心思从这条死胡同上挪走。 陈颖还是坚持要回去,不过她可以在这里呆到稍晚一些,因为第二天轮到她休班,所以今天无论呆到多晚都无所谓。至于一个人走夜路安全不安全,她倒不怎么在意,反正两个地方也没多远,再说这里也不是城乡结合部或者火车站那种人员往来复杂的地方,治安状况不用担忧。她洗洗手,就站到了案板前:“以前我在家也做饭,我爸就是单位食堂的大师傅,手艺全传给我了。没来省城前,连春节里的年夜饭都是我一个人操持。”一头说话,一头已经把几根胡萝卜给细细地切成丝,又就着案板用菜刀一抄,再放到盘子里已是整整齐齐地码成一堆。 姜雁问:“我记得你说还有两个哥哥,他们呢?不做家务?” “他们要念书啊。蒜在哪里?”陈颖说。她立刻就在姜雁的指点下从碗柜的第二层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用菜刀在蒜尾上轻轻豁条口子,再顺着蒜皮和蒜肉之间的空隙用指甲一挑,蒜皮就几乎是完整地从蒜肉上剥离了。“我爸妈都是老脑筋,不待见女娃……”她似乎察觉到这样说自己的父母不大合适,就转了口,“男孩自然要读了书才能有出息。我是女娃,早晚都是别人家的人,读书不读书的都无所谓。再说我家里的条件也实在供不起三个大学生……”她的神情有些黯淡。 “你怎么来省城的?”姜雁急忙插嘴问道。她可不想同时面对两个有心事的朋友。 陈颖说道:“我姨在这里上班,第一份工作就是她托人给我介绍的,就是你以前经常去的那家快餐店。”她和姜雁认识也是在那家快餐店,就在高劲松去武汉之后不久,虽然彼此都觉得很投缘,但是再以后姜雁调换到别的商场,俩人也就断了联系。 “如今的工作也是你姨给你找的?”姜雁好奇地问。 陈颖笑了:“不是。我姨早就没上班了,如今办了内退,在家专心照顾我姨父,她怎么可能认识我现在的老板?这是我自己找上门去的。”春节后有个熟识的商场售货员悄悄告诉她,有家公司正在招人,只是要求有些高,除了长相身材,还要搞什么面试笔试。她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去碰运气,结果那家公司在百十号人里只录取了六个人,其中就有她。 “工资高不?” 陈颖抓了一撮花椒扔进滚烫的油锅里,花椒粒立刻在油面上激起几簇细细的油花,又端着早就预备好的肉丝,一面看着锅一面撇撇嘴,说:“还行吧。我们老板是个台湾人,扣门得要死,还不好说话,开始时我们的提成是三个点子,看我们卖得好,马上降到两个点,现在只有一点五了。别家柜台象我们这样的销售业绩,一个月收入早就过两千了,我们才一千出头。”又抿嘴一笑,“总算比我在快餐店好点。我在快餐店里一个月忙死忙活得也才三五百块,每月刨去各项开销,压根就剩不下几个,在商场里站柜台怎么说都比在那里强,自己也能攒点钱……” 姜雁和姜丽虹都理解地看着她。她们的经历都差不多,初到这座城市时都是得到了熟人的照顾和帮扶才渐渐站稳了脚跟,在熟悉了周围的环境并且让自己适应了这个城市和这种生活之后,她们才真正地开始在这座城市里奋斗——姜雁是为自己奋斗,她一直在努力摆脱过去的痕迹,并且很期待成为一个城市人;姜丽虹是在为家里人活着,她的所作所为几乎全是为了她那个有着一张贪婪大嘴的家。而陈颖,我们现在还不知道她的目标是什么,不过这肯定是个干练的姑娘,这一点从她在案板和灶台前的干练模样就能看出来,她这边和姜雁姜丽虹说着话,手里也没停下,转眼间两个炒菜一个汤就置备得停停当当,顺手还炒了个鸡蛋,和胡萝卜丝拌在一起作凉菜,再有姜丽虹早早就买好的两样卤菜,这顿晚饭倒也算得上是丰盛,把姜雁那张小条几铺摆得满满当当。姜雁还开了一瓶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葡萄酒,用茶水杯给两个朋友都倒了小半杯。 但是这饭桌上的气氛却不怎么活跃。 姜丽虹一直都不怎么说话,闷闷地低着头坐在那里想心事。陈颖和她不熟悉,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高兴,喝了两口酒就说肚子饿,便拿了碗盛米饭,看样子是准备吃完了赶紧走。姜雁一时间也找不到什么打破这沉闷气氛的好话题,只好去开了电视,看能不能从电视里寻到什么新鲜事。 屏幕上显现出来的正是昨天晚上的足球比赛,看样子是电视台在重播比赛录象,画外音全是主持人和嘉宾对省城明远的夸赞之辞。 “这比赛没看头。”陈颖瞟了画面一眼,煞有介事地说道,“昨天晚上的比赛了。省城明远踢得窝囊,最后一分钟教人家给逼平了,他们的教练肯定是猪油蒙了心,比分都领先了还揪着人家不依不饶,活该被人家逼平。就明远这付不知好歹的模样,也亏明远的老总好意思说他们队是甲a豪门。”这些话都是她在今天的报纸上看来的。她平日里也不关心这些,只是上班时实在太无聊,只好把一份顾客留下的报纸从头看到尾,这样能打发掉不少时间。但是她对这场比赛的了解也就这么多,至于谁帮助谁进了球或者由于谁的过失丢了球,她连个大略的印象都没有。 “你能看懂足球?”姜雁惊讶地问道。这实在太让她惊奇了,她周围的人还没有谁喜欢足球,即使是商场里那些男主管,他们也很少谈论足球。甲a?豪门?这些陌生的词汇姜雁还是第一次听说哩。要知道,这个省份的传统体育强项是乒乓球,先后为国家队贡献了好几位世界冠军;除此之外,羽毛球和女子排球的水平在国内也能排上号,即使是很少被人提及的举重项目,也曾经出过一位两届全运会的轻量级冠军,这些都是人们茶余饭后偶尔用来消遣的谈资。至于足球,它在这个省份里一直就是一项不被人注意的体育项目,既不曾在历史上留下过什么值得夸耀的痕迹,也不象乒乓球那样拥有广泛的群众基础,甚至都没能在报纸上给自己开辟出一块独有的版面,所以即便如今省城里就有两家甲级俱乐部,他们也没有什么市场——甲a的省城明远,主场比赛上座率往往连一半都达不到,排名全联赛倒数第一,至于另外一家甲b俱乐部,哎,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这座城市里还有这样一家俱乐部…… 姜丽虹也怔怔地望着陈颖。 “有时候陪我姨父看看。”陈颖说道,“他以前是省足球队的教练。”这一点不尽真实,她姨父没病休之前也只是省少年足球队的教练,并不是真正的省足球队的教练,而省队和省少年队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这一点连她自己都不是很清楚,因此她这样说也不能算是故意哄骗两个听众。两个听众就更没有可能去理解这二者之间的差距,她们只是吃惊地看着陈颖,就象她就是她姨父一样。 “你姨父现在还在当教练?”姜雁问道。她知道省城里就有家足球俱乐部,电视里播放的就是他们的比赛录象。 他以前可能也是个运动员。姜丽虹默默地想到。她还记得他有两件运动衣,胸口前模糊的字迹表明,他可能就是这个省里某支代表队的一员。她小声地说道:“这屋里以前也住过一个运动员……”她满怀希望地望着陈颖,期待着她的回答。说不定她能通过陈颖的姨父打听了一些她想知道的事情。 陈颖摇头说道:“我姨父身体不好,早几年就病休了。”她没留意到姜丽虹的话,只是把平日里在报纸上看到的消息告诉两个对足球一窍不通的朋友。“明远不是咱们省里的球队,是海南的球队,只是他们把自己的主场设在这里。”她倒没注意姜丽虹和姜雁也是外省人,而且她们更不明白,为什么海南的球队要跑到这里来踢球,“主场”又是个什么意思? 陈颖只好又把“主场”和“客场”的定义解释一遍。至于为什么海南的明远会大老远地跑来省城,他们又为什么叫作“省城明远”,她也很难向两人譬说清楚,最后只好无奈地说,自己也不知道。 “你能找你姨父打听下一个人么?”姜丽虹急切地问道。 陈颖奇怪地看着姜丽虹。难道她要找的人以前就是省足球队的人么?如果是的话,那么姜丽虹又是怎么和这人有了来往?她把好奇的目光转向了姜雁,下意识地点点头。 “是她以前的一个同事,后来没了联系……”姜雁轻描淡写地说道。 “噢。”陈颖再看了姜丽虹一眼,理解地朝她笑笑,但是她马上说道,“你也别抱太大希望——我姨父才来省城不久就病倒了,省足球队里都不认识几个人。再说省队早两年就已经解散了……你说的那人是踢足球的么?”假如那人不踢足球,那么她也不用去向她姨打听。这事她也只能找她姨,她姨父到现在说话都成问题…… “……我不知道。”姜丽虹低了头小声说道。 陈颖怔住了。事情怎么是这样?她不解地望望姜丽虹,又看看姜雁。怎么姜丽虹连那男人的过去都不清楚呢? 姜雁只能对陈颖苦笑了一下,然后出来给姜丽虹打圆场:“你不听她的。那人借了她钱就跑了……”她没把话说下去。再罗嗦的话姜丽虹一定会为高劲松辩护,而且说得多了难免会让陈颖追问,这样吞吞吐吐地说上半截话,陈颖自己就能在心里把事情给圆泛上,并且不会提出任何问题;当然“借了钱就跑”这种含混说法也很灵活——既给陈颖想象整桩故事留下了足够的发挥空间,也不会引起姜丽虹的反对,最后陈颖自己就能想办法把这桩她臆想中的尴尬事给遮掩过去。 果然不出她的料想,陈颖很快就说道:“雁姐,我有桩事想拜托你。我有个同学最近也来了省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要是你们商场里要是有什么公司招揽人,你给我打个电话,或者直接打我同学的传呼……” 一连好几天,姜丽虹都在清水潭公园外的几家房地产公司售楼部转悠,期待着能碰见那个她朝思暮想的人。她收到了许多份印刷精美的广告宣传画,可她却从来都没看见他。她也找过房地产公司的工作人员打听,但是人家一听她把话说完,就立刻冷了面孔,并且毫不犹豫地用“客户资料我们无权泄露”这句话来拒绝她。最后她只能放弃了。 难道说,他已经回武汉了?或者,他根本就没有在这里买房子的打算,只是顺便在这里看看? ------------ 第四章(07) 第四章(七) 就在姜丽虹的希望破灭的时候,高劲松的希望正在冉冉升起。 ——武汉雅枫与深圳蓝天的比赛刚刚进行到下半场第四十九分钟,雅枫的一名前锋在无人盯防的情况下,突然抱着自己的大腿栽倒在禁区前,匍伏在草丛里痛苦地蜷缩成一团。队医初步诊断之后认为是大腿肌肉拉伤,这名队员已经无法继续比赛,只能换人。于是正从替补席上站起来张望的高劲松便被尤慎作为中锋派上了场。 “知道你该怎么做吗?”尤慎盯着一脸跃跃欲试神情的高劲松问道。 高劲松使劲地点点头。他是球队在中前场的第一高度,两条边路的传中球都会寻找他这接应点,他需要努力地在对手高大后卫的包围下给队友创造机会。同时他也需要为自己创造机会,他在夏天里会不会转去省城明远,就寄托在这不多的上场机会里;即便最后的结果依然是转会,他现在的表现也能为他在新东家面前多挣一些好印象。 “有机会的话,可以在禁区里大胆地带球。”尤慎小声地叮嘱他。深圳蓝光的盯人中卫防守时动作很大,上半时就两次和雅枫的队员有过语言上的冲突,两分钟之前他还在禁区里铲倒了佛朗哥,得到了满场观众的一片咒骂声,要不是主裁判当时的位置不好看不清楚禁区里发生的事,这次很明显的犯规动作就能为雅枫带来一个点球的机会。 主裁判已经在朝高劲松招手,示意他进场。尤慎抓紧时间又嘱咐了一句:“周健!” 高劲松点点头。他明白,尤慎这是让他注意和这场比赛里一直很活跃的周健沟通,加大对深圳蓝天左翼的压力。 事实上高劲松就是这样干的,三分钟之后他就和周健在客队的禁区左侧作了一个二过一的配合,掩护周健完成了一次小角度射门,只可惜皮球刚刚飞起就已经出了底线,重重地砸在边网上,让观众席上齐整整地响过一声呐喊之后就立刻泛起一大片的惋惜抱怨声。 高劲松一边后退一边问周健:“你那么急着射门干什么?怎么不传回来?”从他的位置望过去,周健即便能控制好射门动作也不可能有进球的机会,深圳蓝天的守门员已经抢先一步封死了路线,三名后卫也沿着球门形成半弧状,这种情况下周健最好的选择就是把球传出来,让队友们来延续这次威胁性很强的进攻。 周健耷拉着脑袋懊恼地啐了一口唾沫,没去和高劲松争辩。他也有些为自己的卤莽举动后悔。 第五十八分钟,雅枫左边前卫在几乎与大禁区线平行的位置内切突破,然后起球传中,高劲松在两名对手的前后包夹下艰难地抢到了第一落点,用头顶把皮球蹭给佛朗哥;佛朗哥停球,摆腿,然后……皮球被深圳蓝天的队员一脚踹出了边线。助理裁判员手中的小旗立刻举了起来——武汉雅枫的前场界外球。 主裁判并没有示意比赛继续进行,因为他看见高劲松还仰躺在草丛里。 主裁判马上跑过来询问高劲松,他是不是也受了伤。 高劲松摇摇头。他没有受伤,但是刚才争抢头球时肋骨被身前的对手隐蔽地狠砸了一肘子,疼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他背后的对手更狡猾,落地时略略地勾腰扛背,顺势就把他给掀翻在草地上。 一个对手友好地朝他伸出手来。 高劲松瞄了那个对手一眼,刚才就是这家伙狠狠地捅了自己一胳膊肘。不过他也没拒绝这份好意,握着对方的手,让他把自己拉了起来。那对手还朝他笑了笑,对刚才的小动作表示歉意。高劲松也笑了笑,表示自己并不介意。他真的是不介意。假如他处在对手的位置上,他也会这样做,也许他做的比对手刚才的动作还要狠。 半分钟之后,那个刚刚还向他伸出援手的深圳蓝天队员就抓扯着他的球衣,拼命地想伸腿把皮球从他的脚下截断; 他把小腿在对手伸过来的大腿上一绊,就立刻张舞着双手一头载进了禁区。 主裁判立刻鸣哨,示意这是一个前场直接任意球。那个倒霉的对手被主裁判口头警告,而为球队争得这次机会的高劲松也被主裁判用目光警告了一番——他假摔申请点球的企图实在是太明显了。 第六十六分钟,武汉雅枫获得了这场比赛里迄今为止最好的一次机会: 皮球经过雅枫右路队员的三次传递,成功地被周健带到禁区前沿,再由中路的魏鸿林接应转移到右边,右边前卫突破深圳蓝天的防守,然后在小禁区边沿吸引到守门员注意之后突然再传递到中路,恰恰在这个时候赶到的佛朗哥再没象上次那样拖泥带水,他迎着皮球就是一脚! 皮球被深圳蓝天的守门员稳稳地揽进了怀了,就象是佛朗哥故意踢进他怀里一样。 几步之外的高劲松目瞪口呆。直到现在,他的周围都还没有一个防守队员,而右边前卫这次传球的终点也正是他所在的位置,可佛朗哥却偏偏在最不需要他的时候出现在最要命的位置,生生地把一粒必进的球送给了对手的守门员…… 一声遗憾的叹息就象闷雷一样滚过体育场上空。好些站起来准备鼓掌欢呼庆祝进球的球迷一面咒骂着佛朗哥,一面心不甘情不愿地坐回到水泥墩子上——嗨!你说那个外援怎么就这么不晓事,他这个时候跑出来作什么?!防守他的深圳队员是干什么吃的,对手的前锋都插进禁区了,他难道就不知道去拦挡住他?哪怕拦住他一小步哩,这也总比让他去射门好吧! 站在替补席边的尤慎沮丧地把拳头狠狠地砸在支撑着遮阳棚的不锈钢钢管上。他已经顾不得就在他身边转悠的电视台摄象机了。占尽天时地利人并且完全控制住比赛局面的武汉雅枫就差这一粒进球了,可这个佛朗哥怎么就不知道把这球让过去? 武汉雅枫的教练替补席上也是一片惋惜。 “你说,他速度那么快干什么?”总经理吴兴光瞪着一双登时没了神采的眼睛,窝在椅子里,喃喃自语。“咱们这里又不是田径赛队……” 没人理睬自怨自艾的吴兴光,所有人都被这斜刺里杀出的佛朗哥气得嘴歪鼻子斜。两颊泛起潮红色的领队似乎已经透不上气,拽着脖子上齐整的领带狠劲地接连拉扯了好几下;助理教练言良成抱肘靠在椅子上,梗着脖子,脸色铁青,呼哧呼哧地从鼻孔里直喷粗气;守门员教练也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激动,扭着个脸偏着个头,呲牙咧嘴,不停地念叨着什么话;两个性急的替补队员已经在破口大骂了。 第七十一分钟,武汉雅枫再一次在前场获得机会: 高劲松在前场就开始的积极抢截压迫得对手中卫无法从容传球,他需要在回传给守门员和护住皮球等待队友接应之间作一个选择,可就在他犹豫的时候,高劲松突然出脚从他脚下勾走了皮球,并且借着身体优势把他掀翻在草稞里; 就象冥冥之中有什么人在指挥一样,就在高劲松抢得皮球的一刹那,前一刻还充盈着各种声响的体育场里陡然之间便变得鸦雀无声,似乎这满场的三万七千多名观众凭空消失了一般; 高劲松在第一时间里就把皮球传给了启动了的佛朗哥; 神色张皇的蓝天守门员立刻移动了脚步和重心,把防守的焦点放在佛朗哥这一侧; 佛朗哥带球,一步、两步、三步…… 全场观众的心跳都已经和他的脚步交汇了,一下、两下、三下……人们在死一般宁静的体育场里唯一能听见的就是自己的心跳;被渴望、期盼和焦虑所折磨的肉眼已经无法承受这短暂而漫长的折磨,不得不微微地眯缝起来,但是眼神却还紧紧地跟随着那粒黑白相间的皮球;许多人已经攥紧了拳头屏住了呼吸;胸膛里汹涌澎湃的气息正在汇聚,正在酝酿着那发泄极端情感的呐喊和咆哮; 佛朗哥他已经调整好节奏,并且把皮球交给了他擅长的右脚,只需要再有一步,他便能把皮球…… 高劲松在球门的另一侧跟进,而且他已经做好了接应佛朗哥传球的准备,他甚至还有接球后再把皮球回传给佛朗哥的想法,准备把这个出彩的机会让给自己的队友——反正深圳蓝天的队员已经放弃了抵抗,他们的后卫连一个人都没有返身追赶,全都站在原地无奈地等待着命运的无情宣判; 佛朗哥没有传球,他也没有选择射门,他带着球就奔守门员而去——他要在观众们面前展现他那细腻精致的脚法,他会好生地戏弄守门员一番然后再把皮球轻轻地磕进球门里,他要让观众为他欢呼,让他们为他疯狂,他要他们知道,他是这场比赛真正的英雄…… 可他连一个细腻精致的动作都没做出来——深圳蓝天的守门员扎煞着双手迎过来,封住他射门的角度然后一个倒地侧扑,轻轻巧巧地便把皮球从他脚下给捞了过去; 愤怒得无以复加的尤慎一脚便把地上的一瓶矿泉水踹了出去,直端端地砸在看台墙壁上,并且毫不顾忌紧紧追随着他的电视台摄象机,扯开嗓子大声地用德语咒骂了一句; 沉重的惋惜声再一次轰鸣着回荡在体育场的上空,其中还夹杂着无数声的咒骂,一些激动的球迷甚至把手边的各种杂物扔进了球场里,并且用唾沫和骂娘来表达郁结在心里的那股深沉的怨气; 只有深圳蓝天的教练席里爆发出一声死里逃生的欢呼,他们的主教练抖抖嗦嗦地把积了好长一截灰烬的烟卷塞进了嘴里,满足地长长吸了一口,再慢悠悠地吐出一道白色的烟气,并且满脸笑容地朝着对着他的摄象机举举手——他的眼睛都已经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嘴几乎都快咧到了后脑勺上; 闯下这桩祸事的佛朗哥就象个罪人一般地跪倒在草丛里,耷拉着头,佝偻着身,两手就象没有骨节一样垂在身边——他再一次把必进之球送给了对手,又一次贪功而放弃了与队友的配合…… 高劲松愤怒地盯着佛朗哥,恨不得过去狠狠地踹他几脚。佛朗哥摆膝转踝那一刻他就知道这个家伙想做什么事,他也立刻就用扬起手臂大声叫喊,期望能阻止这个混帐东西做傻事,但是一心想着如何漂亮花哨的佛朗哥根本就没留意他,他惟一期待的就只能是佛朗哥可以把球踢进,或者深圳蓝天的守门员扑球脱手,给自己留下一次补射的机会。然而,现在,一切都得重新开始…… 他连过去斥骂指责这个家伙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能愤怒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用这来表达自己的强烈愤慨和不满。 第七十五分钟,一直牢牢控制着比赛局面的武汉雅枫又获得了一次机会。 依旧是周健从右边下底,然后斜线回传中路,踩着禁区线的高劲松把对手背到身后,艰难地把皮球轻轻磕给跟上的雅枫中场队员;那名雅枫队员立刻直塞;已经被对手重点盯防的高劲松连转身的机会都没有,眼看着便只能再把皮球转移给其他队友,可他却抬脚迈步,就象散步一般地向旁边移动了一下,皮球立刻就从他两脚之间划了过去;禁区里的对手个个打点了精神,站好了位置准备雅枫迎接新一轮的进攻,谁都不曾料想到高劲松竟然会做出如此的举动——他们已经习惯了年轻的雅枫中锋那种死扛硬打的顽强作风,却没想到转眼间他竟然就变得如此灵巧细致,一时间都还适应不了,只是直勾勾地盯着皮球看;已经穿插到位的佛朗哥轻易便得到了皮球,可对手们怪异的表情又让他有了那么一丝犹豫——三个蓝天队员立刻就围住了他,一包一夹,第三名对手便同样轻易地把皮球攉走,然后立刻又高又远地踢回了武汉雅枫的半场…… 这一回武汉雅枫的教练席里再没有人愤怒声讨佛朗哥的愚蠢了。这混帐家伙要是不蠢,那才真正奇怪了哩! 但是观众和球迷却不会饶过这个佛朗哥,各种湖北口音的咒骂铺天盖地地倾泻到这个接连犯下三次致命错误的前锋头上,即便他听不懂各地的俚语,他也能理解那激荡在体育场里的怨恨和恼怒,何况他还要面对高劲松劈头盖脸的指责。 一向被俱乐部高看一眼的佛朗哥没敢为自己辩解,更不敢反驳。他只能垂头丧气地拖拉着脚步往自己球队的半场走,只能忍受来自更多队友的斥骂。谁让他接连挥霍掉那么多的好机会呢?即便是球队的队长处在他如今的位置上,也只能落个挨骂的下场。何况他还不是队长。 高劲松再没把皮球交给佛朗哥,他不能容忍一个队友如此挥霍球队共同努力创造出来的机会。这个乌拉圭外援已经失去了他的信任。 第八十分钟,高劲松远射,皮球高高地飞过了横梁; 第八十二分钟,魏鸿林禁区外二十五米左右远射,皮球在躲闪不及的佛朗哥大腿上磕碰改变飞行线路,被深圳蓝天的守门员用双拳挡出; 第八十二分钟,周健小禁区边沿补射,还没能直起身子的蓝天守门员跪着一条腿,用手在皮球上托了一下,皮球撞上球门横梁再弹回,把住球门一端的蓝天队员撩起一脚就把皮球踢出来;两名左近的雅枫队员立刻扬手,示意这球已经整体越过了门线,但是助理裁判没举旗,主裁判也没鸣哨,比赛继续进行; 第八十二分钟,雅枫右边后卫禁区外迎球怒射,皮球被禁区内一名深圳队员用身体挡出; 第八十二分钟,魏鸿林倒地射门,被深圳队员用大腿拦下,周健再打门,再被挡出,雅枫队员在禁区外的射门又高又飘,深圳队球门前骤然蹿起一簇人头; ——深圳蓝天的守门员终于在高劲松和三个队友的头顶上摘到了皮球,并且立刻紧紧地把皮球搂在了怀里。他就象一只充满警惕兔子一般小心地看护着自己的胜利果实,直到禁区里连一个武汉雅枫的队员都看不到时,他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过去的一分钟里他的呼吸都快停止了,喉咙里火烧火燎般地刺痛。 有同样感觉的人不仅仅是他一个,在过去的这短暂的时间里,几乎所有关心着这场比赛的人,在都有一种即将窒息的感觉,直到这次疯狂的围攻结束,提到嗓子眼的心才重新回到胸膛里,然后再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深圳人在为他们的好运道庆幸,武汉人在为他们的倒霉事恼恨,而再一次给深圳蓝天带来运气的乌拉圭人佛朗哥,就只能去忍受队友们的白眼——要不是他的那条腿,也许魏鸿林第一次射门时球便已经进了…… 离比赛结束的时间越来越近,武汉雅枫队员们的情绪也就越来越急噪,他们已经放弃了有组织的边路进攻战术,而是跨越过中场,直接把皮球递交给前面的队友,然后再让高劲松他们去和对手争夺、去想办法、去撞运气……尤慎站在了场地边,神色严峻地注视着球场上最细微的变化,并且不断地用手势和语言指导着他的弟子们。他的每一个手势每一句话都提醒着他的队员,要进攻,要坚决地进攻,要把进攻延续到比赛的最后时刻,要让对手把三个积分留在武汉…… 球迷们也越来越激动。他们中有许多人并不是武汉人,他们来自荆州,来自沙市,来自沙市,甚至是来自宜昌或者襄阳,他们来自湖北各地,他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给自己心爱的球队助威加油,就是为了能亲眼目睹球队获得胜利,也为了看看那些在球场上奔跑厮杀的球员。可他们从口袋里掏出大把大把的钱买这票那票,又都看见了什么?他们就看见一个肆意挥霍机会的前锋,就看见一群象没头苍蝇一样在球场上前后乱窜的球员,还有一支很少跨过中场线的缩头乌龟一般的客队。他们太失望了。许多人已经把原本希望留下来作为纪念的球票撕扯得粉碎,然后满天地抛洒。一些激进的球迷已经跑到球员甬道的两侧,准备用唾沫和言语来羞辱那些队员。更多的球迷正在陆陆续续地退场。他们是在用这种沉默的方式来表达他们心中最强烈的不满。 也有球迷在顽强地等待着主裁判宣布这场比赛结束的哨音。这些坚强的家伙相信,只要比赛还没有结束,那么就有发生奇迹的可能。而且,也许这个奇迹就发生在下一秒钟! 第八十九分钟,魏鸿林的传球,虽然皮球毫无阻碍地到了高劲松脚下,可假如他传球的时间再早那么一点的话,高劲松就不会那么被动——他如今连转身都很困难; 深圳蓝天的盯人中卫立刻紧紧地贴在他身后,并且用身体扛住他,不让他有轻易转身的机会;他的两个队友也立刻卡住高劲松的传球路线,切断了他同禁区里队友的联系;第四个深圳队员已经赶过来准备加入对高劲松的防守; 高劲松护着皮球,等待着时机; 在对手出现合围之前,他把皮球轻轻地向旁边一拨; 魏鸿林跟上就是一脚! 这一回深圳蓝天的守门员再也没有之前的好运气,他也不再象之前那般的神勇,最重要的是,佛朗哥至今还被一名深圳队员羁绊在禁区的另外一侧…… 皮球几乎是擦着门柱蹿进了网窝! 整座体育场瞬间便被淹没在欢乐的海洋里…… ------------ 第四章(08) 第四章(八) “这是一场艰难的比赛。”在赛后的新闻发布会上,尤慎和客队的主教练都用“艰难”这个字眼来形容刚刚结束的比赛。 神色黯淡形容憔悴的客队主教练首先祝贺了自己的对手,然后才把话题转到比赛上:“……在来到武汉之前,我们就已经考虑到这场比赛的艰苦性,也对这场比赛作了充分的准备,整个上半场,我们的对手都没有几次有威胁的进攻。”这一点得了记者们的首肯。除去比赛刚刚开始的那段时间,比赛的进程就一直牢牢地把握在武汉雅枫手里,可面对客队的坚固防守,雅枫人既缺少经验又缺乏有效的进攻手段,而且他们的队员也无法贯彻教练的战术意图,只能依靠边路队员下底传中然后由前锋们去撞运气,这就完全掉进了深圳蓝天为他们设计好的圈套里——在蓝天后卫线面前,雅枫的前场进攻队员根本没有身高优势,高空球几乎全被对手破坏掉,即使雅枫的进攻队员偶尔抢到第一落点,也很难形成有威胁的射门,身材高大的深圳后卫只消紧贴住他们,在身体对抗中吃亏的雅枫队员就只能匆忙地把皮球交给自己的队友,或者用一脚盲目的射门来结束掉这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机会。直到那个倒霉的雅枫前锋在无人看守的情况下突然受伤下场,场上的局面才渐渐地产生了一些变化。 “我们赛前对对手在战术方面的布置还有人员方面的调度了解得不够。”耷拉着眉眼的客队主教练坦率地承认了工作中的失误。整个蓝天教练教练组里没有一个人事先知道那个雅枫十二号竟然还能踢中锋的位置。在他的印象里,这个注册为“中场队员”的雅枫十二号有着一长串的职司,边前卫、边后卫、中后卫,还有后腰,几乎是每踢一场就换一个位置,如今更是充当起球队的箭头人物……“对我们来说,雅枫的十二号高劲松很陌生。”他直接点到了高劲松的名字。“我们料想到一个中场队员能作为中锋使用,并且,这个客串的中锋表现得还很出色,事前也没有做相应的准备。”他耷拉着眉眼,抿着嘴唇,不知所谓地使劲点点头。他记住这个名字了。这是一个很不错的中锋,有身体——在和自己的后卫们身体对抗时他一点都不吃亏,即使是面对两三个对手,他也能起跳争抢头球;有技术——这从他的护球以及突破时的转身就能看出来,一点都不花哨,连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非常实用;有头脑——武汉雅枫的进球就是他策划的一次阴谋,他护着皮球一点一点地挪动并不是真想转身突破,而是为了吸引自己队员的注意力,从而为队友射门制造机会;能吃苦——就地展开抢截几乎就是他的习惯,他甚至能象个后卫那样在前场就开始倒地铲断,通常前锋们并不愿意干这种脏活累活,因此这一点才是一个中锋最难得的优秀品质;而且他还能为队友作球,魏鸿林的进球就是最好的证明,还有他们的外援浪费的那两次绝佳机会,也是来自他的传递或者掩护。而且他还能象一个老队员那样去指责愚蠢的外援前锋,这一点更是难能可贵,只有对比赛最认真对球队最负责的队员才会有这种举动,教练们挑选队长的条件里,这一条非常重要。 一个很优秀的队员!客队主教练在心里咕哝了一句。他有些羡慕地撇了正满面春风地回顾着比赛过程的尤慎一眼。 他突然想起来,前两天教练组讨论比赛的预案时,似乎有人提到过一个谣言,武汉雅枫准备在夏季转会市场开放时将这名年青队员交换到省城明远。当时他并没在意,还对省城明远的这桩吃亏生意说了两句讽刺话,如今看来,精明的明远人才不会吃亏哩,他们用一个自己使不上的替补队员招揽来一个队长的料,而且还那么年青,吃亏的只能是武汉雅枫。不过,既然雅枫已经有了卖掉高劲松的想法,那么他们愿不愿意收现金呢? 他立刻便被自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吸引住了。他马上就开始盘算这件事的可行性。 高劲松的优势已经清晰地烙在他的脑海里,那么他的劣势呢?这个小家伙没有速度。这个缺点在下半场比赛里武汉雅枫的两次快速反击中暴露无疑,他根本就跟不上队友,而队友们为了等待他这个中锋,又不得不给深圳蓝天留出足够的时间去布置防线,最后让那两次反击的机会落空…… 然而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深圳蓝天原本就不是速度见长的球队,稳固的防守和凶悍的作风才是他们的看家本领,可连续两个赛季的净胜球都是负数,这让俱乐部和球队脸上无光。他们如今亟需的就是一名好中锋,这样才能充分发挥两名广东籍前锋技术好身体灵活的优势。可又有哪家俱乐部舍得卖掉自己的好中锋?去年年底的转会市场上,一名最多值百把万的中锋队员竟然被四五家俱乐部直接炒到三百二十万,深圳蓝天的一百八十万转会费报价,人家连个拒绝的答复都懒得给他们。 他拿定了主意,回头就让人侧面打听一下,武汉雅枫是不是真心要卖高劲松。假如这消息可靠,那么雅枫想卖个什么样的价钱?交换也可以,他球队里就有使不上的边前卫,正是武汉雅枫喜欢的那种速度型队员,论名气论实力,一定都不比雅枫心仪的那名明远队员差,再走走门路找找关系,搭上几个钱,这事基本上就成了。哪怕武汉雅枫只要现金哩,他也一定得在夏天之前把这事给敲定。 他已经开始估计什么样的价钱能让武汉雅枫动心了。 他没去考虑这桩生意会有什么阻力。球队目前的状况和高劲松的能耐及作用在这场比赛里有目共睹,根本不用他去和俱乐部游说,他只需要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就行——找什么人去武汉雅枫打听,通过什么人在两家俱乐部之间牵线搭桥,正式报价之前需不需要与高劲松联系,深圳蓝天能为高劲松提供什么样的条件…… 正对满屋子记者侃侃而谈的尤慎当然不会知道他的同行正在打着高劲松的主意,他还在恭维着客队。 “深圳蓝天的防守很顽强,我们的机会并不多。”尤慎显然不想提及佛朗哥浪费掉的那些机会,那几次射门只要能换来一粒进球,这场比赛就会变成另外一付模样。他把话题的中心放在那几个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深圳队员身上,并且毫不吝啬给予他们赞扬之辞。“……他们的守门员也非常出色,我们有威胁的射门几乎全部被他化解了;还有那个七号队员,他在上半场的那次射门就差那么那么一点便进了——假如进了,我敢保证大家一定会听到我最不想听到声音。”这句玩笑话立刻引起一众媒体记者的哄笑。是啊,要是深圳蓝天的七号踢进了球,下半场球迷们一定会呼喊“尤慎下课”这类的口号,而佛朗哥愚蠢的行为更有可能导致球迷们倒戈。“我们的队员也都是好样的,直到比赛的最后时候,他们都没有放弃对全取三分的追求……” 一位雅枫俱乐部的工作人员表情严肃地走到主席台后面,伏下身子在尤慎耳边悄声嘀咕了一句。 尤慎惊诧地瞟了那个工作人员一眼,神情骤然变得严峻起来,低声地询问了一句。 焦虑不安的雅枫工作人员艰难地蠕动着嘴唇,又说了两句。 几名经常在雅枫俱乐部走动的记者立刻认出和尤慎低声交谈的人——那是雅枫俱乐部的常务副总经理!他们立刻伸长了脖子死死地盯着两个人,生怕错过什么蛛丝马迹。 几名一直在主席台前游走的摄影记者立刻举起相机,咔嚓咔嚓地抓拍了好几个镜头。新闻工作者的职业敏感,让他们敏锐地觉到武汉雅枫俱乐部即将迎来一次重大的变故。虽然他们还不清楚那个俱乐部工作人员和主教练都说了些什么,但是两个人的神情都证明这绝对不会是桩轻描淡写的小事。 尤慎的面庞在刹那之间就失去了血色! 他的眼睛也陡然间失去了神采,就象早已燃烧到尽头的火堆那样,除了一地的灰烬,就只剩下冰凉和沉寂…… 他的双手痛苦地紧紧纠缠在一起,就象两头狰狞的猛兽在相互嘶咬,因为过度用力,关节处已经泛起可怕的青灰色。在一片安静之中,人们似乎都能听见手指骨骼扭曲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对……对……对不……”他哆嗦着已经变成灰白色的嘴唇,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还是无法完整地吐出那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大颗大颗的泪水已经盈满了他的眼眶,并且划落过他的脸颊。谁都能看出来,他正经历着一场突如其来的沉重打击,忽然涌过来的巨大悲痛即将把他把彻底地淹没。 尤慎突然站起来,绕过了主席台。 他立刻就被主席台前的电视台摄象机的电缆线绊了个趔趄,要不是靠着一个记者手疾眼快扶了他一把,他也许就会摔倒在地上,就这样,他的一条腿也跪在了地上。可他爬起来之后连句感谢话都没对那个记者说,就急匆匆地朝外面跑。 紧紧跟随着他的雅枫俱乐部常务副总在门口停下来,张开胳膊把住了门,拦住了那些一心想在挖个大新闻的记者们,无论记者们怎么哀求说好话,常务副总就是不放他们过去。 主席台上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尤慎的剧烈动作把桌上摆放的矿泉水瓶茶杯还有麦克风撞得东倒西歪,主持人和客队主教练都被淋了半身的茶水,难堪地坐在那里直发呆。会场里也乱成了一锅粥,记者们拿着录音机举着照相机,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拼命地想从别人嘴里打听出雅枫俱乐部到底出了什么事。 可谁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拦在门口的雅枫俱乐部常务副总经理翻来覆去就只有一句话:“晚些时候雅枫俱乐部会有一次记者招待会。” 不甘心的记者愤怒地指责这位搞**的副总经理,可副总经理就象一尊门神一般尽心尽职,哪怕是那些平时和他勾肩搭背的相熟记者也不可能从他那里多听到一个字! 十分钟之后,雅枫俱乐部的新闻官员就走进了这间会议室,他带来了事情发展的最新消息——雅枫球队主教练尤慎因为个人原因,现已辞去球队主教练一职;俱乐部考虑到他的具体情况,批准了他的辞职;雅枫二三线队总教练言良成暂时兼任成年队代理主教练,原二线队主教练作为他的副手;以上各项即时生效。 会议室里立刻炸了锅。 尤慎刚刚带队赢得了一场比赛的胜利,怎么好端端地突然就提出辞职?联想到尤慎的过去种种,再联想到他一直坚持的球队人员及战术调整,他辞职的背后是不是有什么猛料?是球员逼宫,还是俱乐部看他不顺眼?或者,是俱乐部顶不住来自更上层的意见,不得已而为之? 新闻官很快就为记者们解答了他们心中的疑问。 ——远在欧洲的尤慎家人刚刚发生了一次严重的车祸,女儿已经确认死亡,妻子重伤,正在医院抢救…… ------------ 第四章(09) 第四章(九) 武汉雅枫俱乐部主教练职务更迭的消息第二天一早就见诸报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球迷报》实在还为这条消息起了个骇人听闻的题目——《第二个是谁?》。好在这份报纸还有新闻工作者的良知,没有去歪曲捏造事实,而是如实报道发生在尤慎家人身上的惨事。但是他们也没有错过事件给他们提供的机会,记者在新闻中罗列了甲a甲b两级联赛里一长串的主教练名单,挨着个用事实和数据来深入剖析他们如今的处境,仔细分析着他们中的哪一个会成为第二个中途离开的人。报纸甚至为他们制订了一张“下课时间表”。站在悬崖边的第一个人是甲a联赛四川宏盛的荷兰主教练,六轮联赛仅积四分,这个有着一个红通通的酒糟鼻子的家伙马上就有机会回到马斯垂克去照顾他的郁金香了;排在他后面的是河南亚星的主教练,赛季初口口声声喊着“冲a”的河南亚星,如今排名甲b倒数第一。 其他两家报纸倒没对尤慎辞职的事做什么渲染,只是在点评武汉雅枫和深圳蓝天的比赛时,用寥寥几句话报道了这条消息。在对尤慎家人的不幸遭遇表示同情的同时,他们也表达了对雅枫球队未来发展的关心——谁会成为雅枫的下一任主教练?雅枫会聘请一位国内教头哩,还是紧跟潮流去延请一位外籍主帅? 在猜测谁会成为雅枫新任主教练这方面,武汉的媒体要比他们的国内同行思路更清晰,行动更敏捷。星期一上午出版发行的《武汉晚报》上,就已经详细登载了他们的记者和几位赋闲在家的著名教练的电话内容,这些人都说“雅枫还没有和我联系”,也都认为“武汉雅枫是家很有实力的俱乐部”,并且都觉得“雅枫还有可挖掘的潜力”,“能够在联赛里走得更远”…… 《武汉晚报》还介绍了雅枫主教练言良成的一些情况。 球员时代司职中场的言良成先后四次入选国家队,但是代表国家队参加的比赛仅有一场友谊赛;退役后在湘潭市体委工作,不久办理停薪留职手续,开始下海经商;九四年进入湖南正湘足球俱乐部;九五年四月担任长沙沁园乙级足球俱乐部助理教练;同年五月领到高级教练员证书;九五年年底,加盟武汉雅枫足球俱乐部;…… 乍一看,这只是一份普普通通的简历,可仔细一琢磨,又让人觉得有些意外,《武汉晚报》的记者竟然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寻找到这样的东西,这份能耐不得不让人敬佩他的职业素养。 高劲松面前就摊着一份《武汉晚报》,他正认认真真地逐字逐句地阅读着姚远特意指给他的这份简历。 他把这篇报道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没看出什么值得关注的地方。可姚远不会闲着没事干专程给他送份报纸吧?他又把文章从头到尾再看一遍。确实是没什么问题,遣词用字都很正确,标点符号也没用错,唯一的遗憾是随文配发的图片不是标准的一寸免冠照,这个缺陷破坏整份简历的严肃性和科学性。 “你就看出了这个?”姚远仰靠在沙发里,手里捏着一罐从高劲松的冰箱里找出来的青岛啤酒,乜了高劲松一眼。 高劲松点点头。 照片是从正面抓拍的镜头,言良成的面孔已经变得有些走形,要不是挡在他身前的尤慎用身体扛住他,看他的狰狞模样,人们就能猜想到他下一步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画面的近景人物已经因为失去焦距而变得模糊不清,但是那一蓬黑色还是清晰地表明这个家伙的身份。 高劲松知道这照片拍摄的时间,也清楚这照片里反映的故事。联赛第三轮,他们在南京踢客场,主裁判吹偏哨,那判罚偏心得连主场的观众都不好意思对客队发出嘘声。黑心的主裁判不单“黑”掉他们一个点球,还黑白颠倒地罚下一名雅枫队员。这照片里的事就是主裁判掏红牌时发生的,要不是尤指导拦得快,要不是那裁判有警察护着…… 高劲松攥紧了拳头,长长地叹了口气。要是那粒点球没被黑掉就好了——那个对手不单是从他背后铲球,而且还先铲倒了他,这种危险动作即便是给张红牌也没人敢跳出来喊冤枉,可咫尺距离的主裁判就是装作没看见,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哎——那场比赛对他很关键,也许就是从那时候起,教练组和俱乐部对他失去了耐心,即便他在最近的比赛里接连有上佳表现,可俱乐部还是下决心要把他撵出去。 “你就没看出点别的?”姚远不死心地追问。 “没看出别的。”高劲松一口咬定。他还反问姚远了一句,“就这巴掌大的文章,还能看出什么?言指导以前是国脚的事我去年就知道了,他和尤指导在球员时期就认识!” 姚远瞪着高劲松上看下瞧,半晌才说道:“你就没琢磨这琢磨其中的滋味?” 高劲松没吱声。他当然看出来了,这篇文章的背后还有一篇更大的文章。要是俱乐部里没人提供条件,那记者神通再广大,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到言良成的人事档案。可俱乐部凭什么给记者提供这样的材料呢?他们这样做,又有什么目的呢?再有,这个提供便利的人又是个什么来头?他是出于私心,还是有俱乐部的授意?可这些念头他都只能埋在心里,不敢和人说。哪怕被禁赛一年的姚远眼看着明年不可能再在武汉呆下去,可他还是不敢和他推心置腹地譬说这事。 他不敢说,姚远就敢说:“有人在背后做小动作,想把言良成撵走!” 高劲松沉默地看着姚远,良久才半是自言自语半是搭腔地说道:“言指导是个好人。”他顿了顿了,又纠正了自己的话。“他是个好教练。” “在你眼里,他当然是个好教练。”姚远撇着嘴说道,“你既不喝酒打牌,又不跑出去唱歌睡小姐,训练准时,态度认真,比赛里时不时还能给人带来点惊喜,关键是你还听话,让你坐板凳也好,上看台当观众也好,你都不在背地里说难听话,这种球员哪个教练不喜欢?哪个教练肯不对你好?除非他不想吃这碗饭了。”他把空啤酒罐捏巴成一团,扔进墙角的垃圾筐里,顺手就点上香烟,喷着烟气又说下去,“他对你和颜悦色,你自然就觉得他是个好人,是个好教练,要是他再多给你几次上场的机会,你会不会……”他突然煞住了口。再说下去就不好了。 高劲松倒没在意姚远说这席话时的腔调。他知道姚远心里苦闷,一年踢不上比赛不说,如今还只能跟着青年队训练,那些不晓事理的小年轻们都明白,他在武汉雅枫呆不长久,所以平日里根本就没把他当回事,说话做事都没个忌讳,经常让他下不来台。这才几个月的工夫,高劲松已经帮他教训了那群浑小子两三次。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言指导的为人。”高劲松说道。言指导不仅是尤慎的助理,也是雅枫二三线球队的总教练,他是全俱乐部里最忙碌的人,几乎天天都得从早忙到晚。他不单要操心一线队的训练和比赛,还得督促检查俱乐部的赛前准备,少年队那一大帮子十一二岁的娃娃更是让他有操不完的心,不说别的,仅仅是为了能让那些娃娃们一边训练一边读书这一件事,就让他把腿都跑细了一圈。 姚远仰着脸说道:“我不觉得他为人有什么好。” 高劲松警觉地看了他一眼。姚远这话里还有话。 “他性格太直,得罪人太多。其实有些事大家都心知肚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可他偏偏就揪着不放。有人已经放出了话,他的主教练位置要是扶正,雅枫俱乐部就等着降级吧。” 高劲松惊愕地望着姚远。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情。什么人这样大胆,这种话也敢说出来?但是他马上就明白过来。能说这种话的人还能有谁呢?除了几个队长级的球员,谁还敢这样粗声大气地和俱乐部谈条件? 默然半晌,高劲松问道:“他们认可谁来做主教练?” “严广顺,或者是程德兴。”姚远望着高劲松,又补了一句,“俱乐部的意思是程德兴,一来程指导带过队上好几个队员,二来他的带队风格和球队很相近。” 高劲松的脸色黯淡下来。他知道这个以“快速灵活多变”著称的教练。他同时也明白,自己在武汉的日子即将走到尽头——在新的球队里,不可能有他的位置,即便他不再奢望成为主力队员,程德兴也不会给他一个板凳。看起来回省城的事是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庆幸——至少他不需要去为下半年的出路担心。 姚远突然问道:“听说你夏天里要转会去省城明远?” “是。”高劲松有些奇怪地看了姚远一眼。他可能转会明远的事情至今还被两家俱乐部死死地捂着,连那些嗅觉灵敏的记者都没嗅出一星半点的蛛丝马迹,姚远怎么可能知道这个消息? “怎么传出去的,我也不知道。我就是个中间传话的人。”姚远倒没隐瞒什么,和高劲松实话实说地解释道:“以前把我带到武汉的那个师兄,退役之后在深圳蓝天谋了一份差事,当梯队教练。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说是雅枫准备把你和省城明远的一个队员做交换。他们俱乐部想通过我侧面向你了解一下,你自己对夏天里转会是个什么想法,是不是非得去省城明远。”说着他就笑起来。“你看,咱们俩熟得都快穿一条裤子了,所以我也不想搞什么正面了解侧面打听,就想听你个实在话,我也好去和我师兄回话。” 高劲松也被他的话逗笑了,笑完问道:“什么实在话?你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他已经猜出来姚远的意思,但是这样大的事情,无论如何他也需要求证一下。 “他们想在夏天里把你买过去。” 即使是已经猜到了深圳蓝天托人递话的意图,但是乍然听见姚远这样说,高劲松还是有些吃惊。呀!他高劲松几时就变成一块香饽饽了,忽巴啦地就有两个俱乐部盼星星盼月亮一般地朝他伸出了橄榄枝? 既然姚远已经把话挑明,高劲松就直截了当地问他:“你觉得明远好,还是深圳蓝天好?”他在俱乐部里能说上几句心里话的朋友就只有姚远和魏鸿林,这种时候他自然希望能从朋友那里得到真诚的帮助。 “深圳蓝天。”姚远不假思索地说道。 “为什么?” “省城明远如今不缺人手,他们买你过去只是为了加强板凳的厚度,何况他们这样目光远大的球队在任何一个位置上都有两三个实力队员在竞争,你过去了一时半会也不一定就能踢上比赛。可深圳蓝天不一样,他们缺人,很多位置就只有一个队员,稍有点伤病减员,联赛排名立刻就下滑老大一截。”说到这里他忽然笑起来,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可笑的事情。“知道深圳蓝天看上你哪一点了么?” 高劲松笑着点点头。既然深圳蓝天缺人,那么看上他的理由一准就是他能好几个位置。 姚远愈加笑得厉害,直到笑得有些岔了气,这才边咳边喘气,断断续续地说道:“他们如今最缺的就是一个好中锋……” 好中锋? 高劲松也不禁一个莞尔。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别人如此评价他哩。 那么就去深圳蓝天! 实际上,当姚远把深圳蓝天的邀请明白地告诉他时,他心里就已经拿定了主意。他宁可去一家中下游球队当主力上场打比赛,也不想去那些强队当替补坐在板凳上看别人比赛。 姚远收了笑容,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说道:“我也不瞒你,要是你去深圳蓝天,我也有好处——事情办成了,明年他们会给我一份合同。不过去还是不去,这得你自己拿主意。” 高劲松理解地看着自己的朋友,同时也为自己能给姚远帮上忙而感到由衷的高兴。而且他从来都不认为姚远的本事真有那么不济,他只是长期缺乏比赛的磨练而已,只要有机会上场,只要能取得几粒进球,那么他就未必不是一个好前锋,别忘了,他在去年的室内足球联赛上还差点拿到了金球奖。 既然高劲松决定去深圳蓝天,那么有些事情还需要提前做准备。转会经验丰富的姚远——其实他这辈子也只有一次转会的经历,但是高劲松连一次也没有——立刻把茶几上的各种家伙事通通挪开,腾出好大一块地方,再摆下好大一个笔记本,开始在上面记录下各种需要注意的事项。 第一桩事情就是高劲松应该和深圳蓝天提什么样的条件。蓝天俱乐部是以中锋的名义来招揽高劲松,那么高劲松就应该以中锋的名义来提条件,至于中锋该有什么样的待遇,姚远立刻就用电话从别家俱乐部里打听到最新的行情。他把这些情况都一条一条地详细记录在本子上,再比对着高劲松的情况,两人商量着添添加加。可拟完稿之后回头一看,两人又都觉得这样狮子大张嘴只能是一头撞到南墙上,只好再一条条地删删减减。直到两人都对这条件满意并且觉得蓝天不可能拒绝时,才总算把这事定下来。 第二件事是要和深圳蓝天保持密切的联系。这事高劲松不好出面,但是姚远却可以借着师兄弟的理由正大光明的来往,况且他明年铁定要寻找新东家,现在就开始培养感情虽然早了点,可也说得过去,谁也不会把这事和高劲松牵扯到一块儿。姚远还向高劲松保证,他不会和深圳蓝天走得太近乎,保持点距离更有利于谈判。 第三件事是要让深圳蓝天抓紧时间做好外围工作,比如打点雅枫俱乐部里的关键人物,疏通各种关节,最重要的,就是一定要给雅枫俱乐部一个合理的报价。至于是交换队员还是现金购买,这得等事情进一步明朗化时才能确定。 “什么事情还不明朗?”高劲松疑惑地问道。 “哪个主教练上任不先给自己找几个贴己队员?程德兴来武汉,还能不找几个和他贴心的队员?”姚远笑着说,“你当眼下球队里就只有你想着换个地方?你看着吧,他一来,夏天里就得走好几个,他也肯定要再招进几个……” “这和事情明朗不明朗能扯上联系?” “那个明远队员是尤慎想要的人,不是程德兴想要的人,所以明远想用他来和雅枫交换,这事十有**成不了。深圳蓝天和省城明远想要你,只能用现金——雅枫也等着用卖你的钱给程德兴去买人哩。” 两人把能想到的事情都商量出了个大致的眉目,姚远就准备带着那写得满满的两页纸回自己房间去用手机打电话。这种事情不敢使用房间里的固定电话。这些电话全是分机,无论是打进来还是打出去,都要经过基地的总机,值班的话务员只要搭根线,就能把两边的话听个一清二楚。 走到门口,姚远又回头叮嘱了一句:“这事谁都不能告诉,在魏鸿林面前也不能说,要是他问起,你就说准备回省城。” 高劲松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 第四章(10) 第四章(十) 接下来的两三天里,谁将成为武汉雅枫新任主教练的话题几乎席卷了各路体育媒体,电视台的体育节目邀请嘉宾为雅枫俱乐部出谋划策,平面媒体把在家赋闲的一众有名教练圈圈点点,星期二上午,本埠发行量最大影响也是最大的《武汉晚报》更爆出了惊人消息,即将接手雅枫球队的主教练很有可能是一位很有名望的意大利人,两个月前,这个意大利教头刚刚因为球队战绩不佳而黯然离开了意大利甲级联赛,而来自遥远国度的雅枫俱乐部的诚挚邀请,又唤起了他对绿茵场的深深眷恋,他希望能到神秘的东方继续自己对足球领域的探索。 意大利人?意甲联赛?两个月前? 所有这些消息被联接到一起,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跃然而出。 球迷们的热情立刻便被晚报披露出的这则消息点燃了,雅枫的外联部马上就变得忙碌起来,办公室里的三部电话几乎就没有停息的时候,可无论工作人员怎么样解释,人们就是不相信这则消息会是空穴来风,他们更愿意以自己的想法来看待雅枫俱乐部的做法:雅枫肯定是想先把合同签下来然后再给大家一个惊喜,可消息灵通的晚报记者却不知趣地提前把消息捅了出来,这使得俱乐部在与意大利人的谈判中陷入被动,只能拼命否认消息的真实性。 湖北电视台在午间的新闻节目里也引述了这则报道。 这是覆盖全省甚至全国的卫星电视频道,许多没有机会看到《武汉晚报》的雅枫拥趸们在惊讶和惊喜之余,也迫切希望能证实这条消息,于是在顷刻之间,雅枫外联部的电话就变成了这座城市里最繁忙的热线。事情甚至惊动了省上和市里的几位关心足球的领导,他们的秘书纷纷打来电话询问吴兴光,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雅枫俱乐部不得不紧急召开记者招待会辟谣。 “我们没有和那位意大利教练联系过,他的经纪人也没有同我们有过接触。”面对众多媒体记者还有不知道怎么混进这种场合的球迷,俱乐部的新闻官员矢口否认了那则引发这场骚动的假消息。“他是一位好教练,但是我们挑选主教练的目光还是停留在国内,这一方面是因为时间上的关系,另外一方面是因为本土教练更熟悉联赛,更熟悉队员,同时,他也熟悉我们球队的传统和习惯……” “这是不是也有经济上的考虑?”有记者提出了这个尖锐的问题。 新闻官摇摇头:“我们考虑更多的事情是,教练和球队的契合。并不是所有外来的和尚都会念经。”他不再理会这个记者,而是朝在座的一个自己熟识的本地记者点头,示意他可以提问题了。 “在严广顺,还有程德兴这些教练里,雅枫俱乐部更中意哪位教练?” “这两天我们和这几位教练都保持着联系,也在积极地和他们沟通,在许多事情上,我们都取得了一致的看法和意见。”俱乐部新闻官努力模仿着政府新闻发言人说话的口吻,把话说得滴水不漏。“当然,在这些优秀的教练员里挑选一位适合雅枫的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说到这里他加重了语气,“我们已经迈出了很大的一步,很坚实的一步。” “大家很快就能看到一个更加团结更加强大同样更有效率的雅枫,我相信,这个赛季里我们会走得比大家想象得还要远。” 这充满豪气的话立刻让球迷们开始憧憬雅枫的辉煌未来,可记者们却知道这是招待会即将煞尾的结束语。他们忙不迭地把各种各样的问题抛向新闻官。 “听说在前天比赛里受伤的前锋将要休战五轮联赛,缺少了箭头人物,雅枫球队将继续执行‘四四二’战术吗?” “有消息说十二号高劲松将在下一场比赛里继续担纲中锋,请问……” “听说昨天晚上代理主教练言良成和队里的几位主力球员发生了口角,连基地的保安都被惊动了,这是事实吗?您能说说这件事的过程吗?” “星期四是足协杯的比赛日,雅枫将在主场迎战去年的足协杯冠军广州五华,面对杯赛冠军和如今的联赛第四名,雅枫将采用什么样的战术?言良成代主教练准备用什么样的办法去遏制对手?” 面对来势汹汹的记者们的提问,新闻官用简洁的言辞作了统一的回答:“记者招待会到此结束。”然后就在两个保安的掩护下迅速离开了会场。 失望的人们纷纷站起来,会场里一片椅子碰撞的乱响,夹杂着人们低声议论时发出的嗡嗡声。他们原本还以为武汉雅枫能给大家带来一个惊喜哩,可除了那个意大利人肯定不会来之外,什么意外都没有发生。有球迷还在为雅枫惋惜,既然俱乐部并不在乎钱,那么为什么不把那个意大利名教头请来武汉呢?说不定他真能为武汉带来历史上的第一座足球奖杯哩。也有记者们在冷笑,雅枫的新闻官员还好意思在这里满口胡诌什么教练和队员的契合,什么走得更远,其实“熟悉联赛熟悉队员”才是最根本的缘由,没听说代理主教练言良成和队里的几位主力都快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了么?接下来,雅枫俱乐部里肯定还有好戏看! 当然也有记者立刻通过自己的渠道去了解新闻官说的“一大步”是什么意思。这些心思灵动的家伙们相信,这句话一定有所指——雅枫的新任主教练一事肯定已经有了眉目,不然新闻官不会说得那么肯定;新任主教练履约之前肯定还有自己的条件,而这个条件又让雅枫为难,所以雅枫俱乐部才在事情有了眉目之后却迟迟无法把合同签定下来,也就没有办法向外界公布这则消息。如今的关键事情是万事俱备之后,所欠的那股东风是股什么样的风? 星期二晚间,有读者给武汉晚报社打了个电话,声称在汉口区一家餐厅里撞见了几个雅枫的主力队员,和他们在一起吃饭的还有三五个不是球员的外地人。这个热心的读者告诉接电话的值班记者,他认出了几个外地人中的一个——如今赋闲在家的足球教练程德兴。 值班记者顾不得询问这读者怎么那么肯定是程德兴,也顾不上考虑这件事情的真实性,他拿上自己的采访包和照相机就奔向了那家餐厅。第二天的报纸上就刊登了这则新闻,并且配发了照片。虽然照片的角度和光线都不好,但还是能勉强辨认出站起来敬酒的一圈人就有两个武汉雅枫的队员,而面对相机镜头笑容里都带着严峻神色的中年人正是被称为“铁帅”的程德兴。 周四傍晚的足协杯比赛前,《球迷报》的记者在体育场外“巧遇”了程德兴。过去两年里这个记者采访过程德兴好几次,文章里也给程德兴还有他的球队留足了面子,因此大家也算是熟人,几句客套寒暄之后,记者便很“好奇”地问,他怎么突然就到了武汉? “我是被抓来撑门面的。”程德兴指了指身边的朋友,“他办了一所足球学校,过几天就要正式招收学生,借我的招牌来替他打广告。我自己也是个劳碌命,才清闲了几天就浑身不自在,干脆跑出来透透气,也免得在家里天天挨老婆数落唠叨——如今我可是失业了。”几句话说得大家都是笑。 “您这样的教练怎么可能失业?”记者恭维了一句,又不失时机的问道,“难道说武汉雅枫没找你?他们眼下正缺个好教练。” “他们找过我,不过我暂时没有接手一支球队的打算。”程德兴倒没否认这事,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并且说道,“我以前的队员里也有几个就在雅枫,前晚上他们设宴请我,好不好地就被你们这些记者给逮了个正着,如今这事闹得满城风雨,我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陪着他的几个人就七嘴八舌地说那个好事的晚报记者的不是,就是他的那篇文章平白生出这许多事,把几个人好好的一趟旅游给毁了。 《球迷报》的记者笑了笑,没接腔。程德兴身边的这几个人里他几乎都认识,既有前年联赛里就和程德兴搭伙的助理教练和守门员教练,也有去年才加入这个小团体的一个体能教练。难道说参加一个足球学校的揭幕典礼需要整套教练班子都出马?还有走在这群人最后的那个戴墨镜的中年人,那是和好几家俱乐部都颇有联系的经纪人,虽然他藏头露脚地不说话,记者还是一眼就把他给认出来了。 看来武汉雅枫的主教练就是眼前的程德兴了。 但是记者并没去揭穿程德兴,而是岔开了话题:“今天的比赛,程指导看好哪支球队?” “两支球队都有机会吧。广州五华实力略强一些,武汉雅枫占着主场的优势,这比赛也就是个五五开。” “要是武汉雅枫想在足协杯上走得更远,您看,他们该采取什么样的战术布置?” 程德兴没上记者的当,只是笑着说:“有半年多没碰足球的边了,你这冷不丁的问题我真还答不上。再说我也不是雅枫的主教练,就是一个普通观众,雅枫采取什么战术我都无所谓,谁输谁赢我们也无所谓。——只要他们踢得精彩就行,可别对不起我们掏的门票钱。”说着又揶揄了记者一句,“我们可不象你,脖子上挂个记者的采访证,大摇大摆地就能进去看免费的比赛。” 记者笑了。 快分手时记者问道:“程指导,什么时候您有空了,能不能让我替您作次专访?” 程德兴沉吟了一下,然后爽快地答应了记者:“专访可以,但是我也有个条件,你不能光写我,还得写写我的同事们,还有我的队员们。” 正准备走向媒体采访专区的记者楞住了。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眨巴着眼睛使劲看着程德兴。以前程德兴可没有这样好说话,“铁帅”的绰号不单是指他对队员要求严格,也是因为他不愿意和媒体配合,去年上半年他还当街踢打过一个拍他照片的记者,这让他在记者的圈子里有着很糟糕的坏名声。 记者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赶紧追问了一句:“您看,咱们什么时候作这个专访合适?” 程德兴显然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思忖了片刻,才不很肯定地说:“眼下肯定不行……” “那,——等事情有了眉目之后?” “……还是等时机成熟吧。” 记者失望地笑了。看来这次专访是不可能实现了。当然这也不全是坏事,至少他和程德兴的关系又拉近了一些,以后去武汉雅枫采访,说不定能获得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比如即将到来的夏季转会市场里雅枫会有什么样的动作,比如…… 他一头胡思乱想着可能会有的好处,一面走进了记者专用的采访区,在赛事组委会那里拿到了比赛双方的首发出场名单。 名单和他意料中的情况差不多。一心想在足协杯上卫冕的广州五华派出了他们最强大的阵容,上轮联赛里雪藏的四名主力悉数出现在名单上。武汉雅枫的阵容也同上一场联赛里的首发阵容相差不多,除了右边后卫的位置上替换了一个队员之外,就只有锋线上作了调整,那个年青队员高劲松再次和外援佛朗哥搭档出任前锋。 记者抿着嘴唇盯着这份名单。难道说这是一个信号,一直以来都是依靠快速反击战术的武汉雅枫准备改用中锋战术了? 他在名单上的空白处记下了这个突然涌进脑海里的思路,说不定赛后写稿子时就能用上。 ------------ 第四章(11) 第四章(十一) 武汉雅枫主场迎战广州五华的足协杯比赛还没开始,体育场里就已经热闹得象过年时节的庙会一般。各个方向的看台上都是密密匝匝的观众和球迷,人群发出的各种声响混杂在一起,就象有一架喷气飞机在体育场上空盘旋。四下里都有各种颜色的旗帜在挥舞,除了雅枫俱乐部传统的白色,武汉市区的各个球迷组织乃至湖北各地的球迷协会也都有自己的旗帜,颜色也不尽相同,虽然齐齐地聚集在体育场里有些不协调,但是它们无疑也给这场比赛增加了更多的喧嚣气氛。北面的三扇看台陡然扯起了一面巨大的横幅:“九头鸟必胜”,五个草书文字张牙舞爪,似乎即将挣脱白布的束缚腾空而起。这条横幅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并且换来一大片赞扬声,正无所事事的记者们也围聚到这面看台下,举着手里的照相机喀喀嚓嚓地用去了许多胶卷。 这个时候两支球队的队员已经排好了队,在运动员甬道里等待着进场了。没有人说话,只有人不安地伸胳膊踢腿,即便是相熟的对手,相互间也只是用眼神打个招呼,或者干脆就昂着脸,脸色淡然地平视前方。 第一次为雅枫首发出场的高劲松就站在队伍的中段,昂着头,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他还是有些紧张。即使他已经成为球队首发阵容中的一员,即便他已经为球队进过球有过漂亮的助攻,但是他还是无法克制地感到不安和烦躁。他尽量不引人注意地把满是汗水的手在球裤上揩抹了一下,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还使劲地甩了甩头。僵硬的后颈窝传来几声轻微的咔哒声,一股刺痛从那里瞬间就传到了他的头顶,教他忍不住咧了咧嘴,吁了口长气。 站在他前面的左边前卫李晓林回过头,目光阴沉地打量了他一眼,却什么都没说。 走出甬道之前,背后的魏鸿林捅了他一下,小声地叮嘱道:“悠着点。” 怎么又是这么一句话?昨天晚上,一向和他没什么交道的队长跑来他宿舍里坐了好半天,没话找话地和他扯闲篇,一直到两人都寻不出什么新鲜话题,队长才磨磨蹭蹭地站起来告辞,到门口时就说了这么一句话:“明天的比赛,……悠着点。”中午吃饭前,队里一个大佬也在走廊里和他说了同样的话,如今魏鸿林也是这样说。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现在周围都是,实在不是找魏鸿林要解释的时候,他只好把满肚子的疑问都憋在心里。 当然他也不是全然琢磨不出这话的滋味,即使魏鸿林不明说,他也知道这事肯定和球队主教练的更迭沾边——昨天报纸上刊登的程德兴和几个雅枫队员欢聚一堂的照片里,就有魏鸿林。可他也不想把这事认真地考虑清楚。谁来当雅枫的主教练他都无所谓,反正他再过一个月就不是武汉雅枫的人了,如今唯一需要他操心的事情就是自己在赛场上的表现。他得抓住夏季转会市场开放之前这不多的机会来证明自己,他也要靠这些表现在新东家那里为自己争取更有利的位置和待遇。为此姚远还提醒过他,让他不要表现得太突出,要是引起别家俱乐部的注意,那他最终会被转去哪家俱乐部就很难保证了。对于这一点,他倒是不太在乎,回省城也好,去深圳也罢,或者就是去沈阳海南哩,这有什么区别吗?对他来说,到哪里不都是一样踢球? 当听他说出这样的想法时,姚远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对他说:“这怎么会一样呢?到了深圳蓝天你就是主力,去了省城明远你只是一个替补!主力和替补,这怎么可能一样?” 主力和替补当然不可能一样,可他不去深圳蓝天,难道说就非得去省城明远?只要他再在接下来的比赛里接连有上佳表现,他相信待他夏天里将离开武汉雅枫的消息一放出去,就一定会有更多的俱乐部来邀请他加盟。那时候,保证给予他一个主力位置,将会成为谈判能不能进行下去的首要条件。 想到这里他就不禁有些得意。两周之前他可不敢有这样的想法哩,那时候他还在为自己的替补位置而努力。当然两周之后他或许还会为自己要求更多的东西,谁知道呢?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把这场比赛踢好。 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即将到来的比赛上,和佛朗哥一同站在中圈里等待着主裁判宣布比赛开始。 佛朗哥今天的情绪不怎么高,只是唆着嘴唇,耷拉着眼眉,就象一根木头桩子一样站在那里,脸色也阴郁得快要拧出水来。自打知道程德兴要来雅枫作主教练,乌拉圭人就一直是这样闷闷不乐。高劲松能理解他的心情。佛朗哥去年就在程德兴执教的球队里呆过,仅仅踢了两场比赛便被斥为水货,然后就被俱乐部打发回国。那是佛朗哥心头难以挥去的一段难堪与痛苦的回忆,更糟糕的是,他将再一次把这段回忆重新经历一遍…… 球队里和佛朗哥有着同样经历的人不止一个,比如左边前卫李晓林,他这几天就很少和大家走在一起;在雅枫队员为程德兴举办的接风宴里,他也是唯一没去的大哥级队员。唉,这对曾经的师徒如今的关系连形同陌路都做不到,他们简直就是互相仇视,李晓林每每提及程德兴,言语里的怨怒和恼恨就根本无法掩饰。据说李晓林这两天已经在私下里找过俱乐部,希望俱乐部能看在他过去几年的苦劳上,在夏天里放他一马,给他一条活路。 脑袋里塞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恍恍惚惚之中,高劲松似乎听见主裁判鸣哨示意比赛开始。 他立刻横着跑出了两步,和佛朗哥拉开了距离,然后越过了中线。在侧身奔跑中他斜睨了一眼场上的形势,便毫无阻碍地接住了李晓林的传球,顺势趟一下跑了两步,接着就是跨步撩腿拧腰—— 皮球立刻就飞起来,划出一条悠长的曲线,直端端地奔向广州五华的球门。 广州五华守门员惊愕地盯着那粒蓦然蹿起的皮球,有些摸不着头脑——主裁判的哨音都还没散尽,比赛也才刚刚开始,难道说武汉雅枫的前锋就能跑到禁区里来接应这莫名其妙的传球? 可转瞬之间他就明白过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他娘的不是传球,是射门!是射门! 他的脑筋还没转过来,身体就已经开始做出了反应。他立刻盯着皮球飞行的轨迹拼命地望回跑。 他就象一张绷紧了的弓一般冲进了自己球队的小禁区,然后跳起来企图阻止这该死的射门。 可皮球比他的速度更快,在他跑进小禁区之前,那个黑白相间的幽灵已经从门柱和门梁之间的夹角处窜进了球网…… 他只能徒劳地舒展开身体,然后重重地摔倒在草丛里。 这个时候距离比赛开始仅仅十一秒…… 没有球迷的欢呼,没有观众的喝彩,没有队友上来和他祝贺,甚至连主裁判裁定进球有效的哨音都没有响起。 这粒进球让所有人都懵了。 体育场里的许多球迷都目睹了这粒进球,可这球进得实在是太快了,快得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他们一时还接受不了这个结果,至于那些心思还没完全转到比赛里的观众,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在奇怪刚刚还沸反盈天的体育场为什么忽然间就安静得连说话声都变得刺耳了呢? 两支球队的教练替补席里也是鸦雀无声。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不相信这粒进球是真的,因为主裁判并没有鸣哨,也没有示意中圈开球。言良成甚至没看见这是哪个队员的远射,他并不象他的对手那样站在场地边,而是坐在主教练的位置上,正埋着头点烟,他就瞥见了进球的那一瞬间,目瞪口呆之中,刚刚点燃的烟卷又从他嘴里滑落到草地上。 最惶急和气恼的人是电视台的导播,他刚刚做了一个愚蠢到家的事情,把电视转播的画面切换到了主席台的近景,恰恰错过了这个精彩的瞬间。他为自己的愚蠢而破口大骂,并且一叠声地让人赶紧回放慢镜头。好在他的同事并不象他那样失去了理智,而是小声地提醒他,眼下最紧要的事情还不是慢镜头重放,而是让摄象机镜头去追逐主裁判,主裁判还没有作出进球有效或者进球无效的最终判罚。 直到这时球场上才传来一声振奋人心的尖锐哨音。 巨大的电子计分牌上立刻变幻出一个让人心醉神迷的数字。 一比零! 一秒种以前还象清晨树林里的小池塘一般安静的体育场立刻变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沉闷的鼓声响得宛如爆豆一般密集。球迷的呐喊和欢呼在体育场里雷鸣一般地鼓荡。所有的旗帜都在挥舞。一面看台上甚至有球迷燃放起了烟花,闪烁的光点和浓郁的烟雾立刻引发了一场小小的骚乱,并且招惹来一大群警察和武警。 呀嗬! 高劲松嘶吼着呐喊着,一边跑一边捋掉了自己的球衣,拿到手里就象旗帜一般地挥舞着,直到冲倒了球场边几块广告牌,他才折向自己球队的替补席,和站到场地边迎接他的言良成紧紧地拥抱到一起。 ------------ 第四章(12) 第四章(十二) 比赛刚刚进行十一秒钟,他就为球队取得了比分上的领先,这无疑是一个美妙的开局,可出乎高劲松意料的是,当一些队友跑过来和他拥抱庆祝时却不怎么热情,一些人的眼神里甚至都流露出一丝冷漠和厌恶,连魏鸿林也只是过来似笑非笑地拍了拍他的肩。魏鸿林脸上的神情也很复杂,嘴角牵扯了好几下,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高劲松并没有计较好朋友的这种冷淡表现,也没在意其他人的举动,他正沉浸在进球之后的兴奋和幸福之中。所有的球迷和观众都在为他鼓掌,那些响成一片的鼓点和摇晃的旌旗都在祝贺他的进球,摄象机的灯光和闪烁的相机弧光晃得他头晕目眩,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站在舞台中央独自享受着鲜花和掌声的明星…… 他在心里发出了一声沉重悠长的叹息。 哦!我爱足球!我爱这项运动! 等他重新回到球场中时,主裁判板着面孔朝他出示了一张黄牌——他进球之后扒掉球衣飞奔的庆祝动作是一次严重的犯规行为。 高劲松笑着接受了这张黄牌,既没为自己申辩也没感到到后悔,他甚至还感到几分自豪。十一秒、四十米远射、球门的死角,还有这张黄牌,这次进球实在是太完美了。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等比赛结束之后,他是不是可以去找主裁判把这张黄牌讨要过来作呢?这将是一份十分特别的纪念品哩。他会珍重地把它与自己在室内足球联赛上获得的金球及金靴的奖牌和奖品放在一起。这些都是他在武汉雅枫的经历,既有荣誉,又有教训…… 广州五华中圈开球,比赛继续进行。 体育场的播音员很快就确认了一条消息,高劲松的进球是足协杯创建以来最快的进球,也是自打有了职业联赛以来在各种正式比赛里最快的进球,它把原本由山东人创造的记录整整提高了一分三十五秒。这粒进球距离比赛开始仅仅十一秒,这实际上也就意味着这个记录将很难被再一次打破。 球迷和观众的热情立刻就被这条消息再一次点燃了,无数人跺脚鼓掌欢呼,把手里一切可以抛洒的东西通通抛向了空中。即使他们的球队从来没赢得过一次联赛冠军,即使他们的球队从来没捧起一回杯赛的奖杯,可联赛最快进球记录将会在很长的时间里都停留在这座城市里,他们完全可以在其他地方的球迷面前炫耀这项记录。 可更大的惊喜还在等待着他们。 第六分钟,还没从高劲松的进球里清醒过来的五华后卫们犯了一个错误,让身高不占优势的佛朗哥几乎没有跳起来争抢就轻而易举得到了右边前卫的传中球,他立刻用额头把皮球磕给了高劲松;高劲松用身体挡住五华的盯人中卫,护着皮球左右晃动了一下,试图摆脱中卫的纠缠;他这个多余的动作立刻吸引了周围三个防守队员的注意力,然后他用足弓轻轻地把皮球推到了插上的魏鸿林的前进路线上; 广州五华的守门员再一次手脚冰凉。他看过武汉雅枫和深圳蓝天的比赛录象,还清楚地记得雅枫那几次成功的前场配合,当时高劲松和魏鸿林就是这样干的,一个吸引防守队员作掩护,另外一个家伙插上射门。他的队友们又上了这混蛋对手的当! 几个防守队员也及时发现了他们犯下的错误。他们立刻抛下高劲松,试图去阻止已经作出射门架势的魏鸿林; 当魏鸿林射门的那一时刻,五华守门员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几乎停止了——他的队友不可能影响到魏鸿林射门,他现在只能靠自己,要是他能提前判断出魏鸿林射门的方向,要是他能在这短暂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时间里扑向正确的位置,要是球门的立柱和横梁能够帮他一个小忙,他一定能确保不再丢球……他塌着腰,张着双手,眼睛紧紧地盯着魏鸿林和皮球,就象一只伺机而动的猎豹,艰难地等待着决定球队命运的那个时刻; 就象有人在无形中指挥一般,体育场里骤然安静下来,人们的注意力立刻集中在客队禁区里的那个人影身上,人们把所有的感觉器官都充分调动起来,拼命地去追逐和捕捉那决定命运的瞬间。 ——皮球高高地蹿起来,越过了球门横梁,一直飞过球门后面的广告牌和环绕着球场的跑道,才重重地砸到水泥地面上,然后再猛然弹起,一头撞在看台前的水泥墙壁上。 呜—— 无数人在同一时刻发出的叹息和惋惜汇集成了一声闷雷,滚过了体育场的上空。 因为用力过猛而失去了身体平衡的魏鸿林摔倒在草丛里。他爬在地上,手里攥着两把碎草叶,使劲地把拳头在草皮上擂了好几下。看得出,他也在为浪费了这次机会而痛苦自责。对武汉雅枫来说,这次射门实在是太重要了——要是进了球,它不仅能改写比分,还能巩固球队的领先优势,最重要的是,它将摧毁广州五华残存的士气和信心,去年的足协杯冠军几乎没有再次鼓起勇气去赢得比赛的可能,这实质上也就是宣布本场比赛到此结束。可他居然把这一切都给搞砸了。 高劲松跑过来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没什么,比赛才刚刚开始哩,后面还有大把的时间去教训广州五华,他们会让五华人知道,“足协杯无人可以卫冕”这句话是真真实实的诅咒。 可武汉雅枫错过的并非只是一次改写比分决定比赛走向的射门机会,他们似乎把自己的所有好运道都挥霍在这比赛伊始的几分钟里了,从魏鸿林射门未果的那一时刻开始,整整十七分钟里,他们再没有一次有威胁的进攻,反而是作客的广州五华突然间就来了精神,牢牢地掌握住了场上的局面,并且对雅枫的球门发起了一波猛似乎一波的攻势。一时间雅枫的禁区里风声鹤唳,要不是守门员表现神勇,鬼使神差一般接连四次把五华人势在必进的射门阻挡在球门外,比分早就不会一直停留在“一比零”上。 伴随着后防线的紧张局面,雅枫的队型也被对手紧紧地压缩在自己的半场里,这个时候他们已经不可能再为自己的锋线提供什么有利的支援了,而且伴随着广州五华两名中卫位置的不断向前,高劲松和佛朗哥也被他们顶回了自己的半场。如今也只有在中线两边游弋的佛朗哥还象是一个前锋,作为中锋的高劲松却不得不时常回到禁区里去协助防守,有两次,他甚至接过了中卫的活路,在对手的地面进攻中死死地纠缠住一个五华的前锋,直到队友过来协防并且一脚把皮球远远地踢出了边线,他才松了一口气——那个矮个子对手实在太灵活了,禁区里他又不敢随便下脚断球,只能用身体抵扛住对手不让他有转身的机会……但是他马上又跑到禁区边去拦截广州五华的新一波进攻——魏鸿林莫名其妙地绊了个趔趄,在草地上踉跄了好几步,虽然最终没栽倒在草地上,可这也给了对手从中路长驱直入的机会。就在对手拉出空挡摆腿射门的一刹那,高劲松的左脚也阻挡在皮球前—— 一个射门,一个阻拦,毫无花俏可言的力量与意志的碰撞! 一家报社的摄影记者幸运地捕捉到了这个精彩的瞬间:两个互为对手的男人都是一般扭曲得近乎狰狞的面孔;射手的目光里就象喷涌着火焰,遥遥地盯着雅枫的球门;阻挡者的目光冷静得就如同一块融化不开的冰,牢牢地盯在皮球上;射手的动作很舒展,宛如一只猎豹般灵巧和优美,而阻挡者大腿上鼓起的肌肉棱角分明,就象一块块坚韧的磐石…… 两股力量碰撞的结果是一声闷响,然后皮球就倏然间原地弹起; 射门的五华队员立刻嚎叫了一嗓子,摔到在草稞里,抱着小腿痛苦地蜷缩作一团; 已经抢前控制住皮球的高劲松犹豫了一下——他已经看见了向前穿插的佛朗哥,两个五华中卫之间松散的保护不可能阻止下佛朗哥的前进路线;他也看见了沿着边路快速前进的李晓林,在李晓林面前连一个五华队员都没有——然后他把皮球远远地踢出了球场的边线。 他的这番举动立刻赢得了好一阵掌声和喝彩,两个原本准备跑过来夹击他的五华队员也赞赏地朝他竖起了大拇指,然后跑向了还在草坪上打滚的队友。 “你怎么不传?!”还隔着好长一段距离,李晓林就在大声地指责高劲松。他丝毫都不顾忌场地边把镜头对着这个方向的摄象机,口水几乎喷到了高劲松的脸上。“你他娘的怎么就是不传球?!” 高劲松默然地望着额头上青筋蹦起老高的李晓林,只是半跪下整理自己的球鞋。这个问题他没法回答。他总不能说那个五华队员可能受伤了吧?他要是这样说的话,那其实就和质问李晓林到底有没有体育道德是一回事。他还隔着鞋面伸手按了按脚面和脚踝,刚才那次硬碰硬的对抗他也不好受,好在问题看来不算大,除了活动时脚踝处有些发紧膝盖有些酸胀,别的倒也没什么。 李晓林还在骂骂咧咧。 一个队友过来把脸红脖子粗的李晓林从高劲松身边拉扯开。 嘴里不干不净的李晓林用手推攘着那个过来息事宁人的队友,几次努力都没能得逞之后,他一脚就把场地边的一个矿泉水瓶踢出老远。这个卤莽的动作立刻换来主裁判严厉的眼神警告,要不是附近的一个队友赶紧过来帮忙,两个人一起把李晓林连推带拉得带出主裁判的视线,兴许这个快要失去理智的家伙还会给自己招惹来更严重的惩罚。 广州五华的队医一通检查之后向自己的教练替补席比划了一个换人的手势。 在救护车呜哩哇啦的警报声中,比赛重新开始。 广州五华并不象武汉雅枫那样尊重体育道德。他们没把高劲松踢出边线的皮球还给主队,而是籍由这个机会发起了新一波的进攻,最终他们的进攻换来了一次极具威胁的射门,好在皮球是打在边网上。即便是这样,也让许多球迷虚惊一场。 球迷们大声地鼓噪起来,各种各样的诅咒和谩骂立刻铺天盖地地落在五华队员头上。 对于广州五华的这种罔顾足球场上道德的做法,高劲松也很愤怒,但他又无可奈何,毕竟这种骑士般的互相尊重的行为并不是足球比赛规则里要求的事情。更让他恼怒的是,五华的这种不道德做法给了李晓林机会,现在左边前卫更大声地嘲笑他,并且还不留情面地用言语来讥讽他。 这种愤怒最后变成了一次盲目的远射,然后他把怒火倾泻到魏鸿林身上:“你在搞什么?!” 魏鸿林在这场比赛里充当着突前前卫的角色,可到现在为止,两人之间只有一次成功的配合,从第六分钟那次未果的射门到现在,比赛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分钟,魏鸿林就没给他提供过一次支持。没有传球还可以说是没有机会,可没有呼应和掩护又是怎么一回事?刚刚他被四个广州五华的队员团团包围着,魏鸿林怎么就不知道上来接应? 他的朋友没反驳他的指责,也没有为自己说一句辩白的话,魏鸿林只是木着一张脸,踯躅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正在慢慢退回去的李晓林看见了这一幕,他发出了一声轻蔑的冷笑:“你不知道他在搞什么?” 高劲松扫了满脸都是讥诮神色的左边前卫一眼,咽了口唾沫,什么也没说。现在唯一能给锋线提供支援的中场就只有这个李晓林了,而且武汉雅枫那可怜的两次反击都是由李晓林这条边发起的,他不能朝一个勤奋的队友发火。至于中路和右边路……唉,他已经想不起来这些队友在这场比赛里到底都做过些什么了。 比赛陷入了可怕的一边倒的局面。更糟糕的是,这还是在武汉雅枫的主场。他们正被客队压制在自己的禁区内外煎熬着。这是怎么样的一个场面啊。比赛的每一分钟都象一个世纪那样漫长,每一分钟里雅枫的球门都在经受着对手的考验和折磨,对手的每一次射门都象一记铁锤重重地敲打在人们的心头,门将的每一次精彩扑救都会换来经久不息的掌声和赞叹,人们的心就象那粒在人丛里忽起忽落的皮球一样上上下下。有人已经在暗暗期盼着那个黑暗时刻早一些到来了,那他们就不用象现在这样在希望和幻灭之间痛苦地挣扎了。可雅枫的守门员却每每都让他们的愿望落空…… 当雅枫门将再一次在球门线上揽抱住皮球时,电视台邀请来为这场比赛作解说的嘉宾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感慨:“要是他能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他肯定能入选国家队。” 把解说足球比赛当作工作的电视台节目主持人赞同这个说法,同时他也在心里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雅枫门将表现得越出色,就越说明雅枫的后卫线无能!雅枫的后卫线无能,只能证明雅枫的中场不利……他不能再推下去了,因为比赛突然有了新的变化。 广州五华不懈的努力终于结出了一朵丰硕的花朵,两个雅枫后卫在补位时没有默契,在即将触及皮球之前相互谦让犹豫了一下,就这么短短的瞬间,便让一名五华队员抓住机会打门,并且成功地突破了雅枫门将那似乎牢不可破的十指关。 一比一。五华人扳平了比分。 雅枫门将还没从地上爬起来就已经在破口大骂两个混帐后卫,即使有队友过来劝阻和宽慰他,这也没能让他闭上自己的嘴。他甚至揎攘开拦在身前的两个队友,捏着拳头就奔那两个犯错的愚蠢东西。谁做了愚蠢事就得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他才不在乎那两个后卫都是球队里的大哥哩,即便其中一个还戴着队长的袖标,他也无所谓。他的门将地位在雅枫俱乐部里没人能挑战,也不可能被撼动,就算俱乐部猪油蒙了心放他卷铺盖走人,他也能立刻就为自己划拉一个甲a俱乐部,并且顺顺当当地成为新球队的第一门将。 两个后卫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最后还是与守门员私交很一般的魏鸿林过来,才把这个跳起脚来骂娘的家伙给劝说得消停了。这种时候,反而是外人的劝说更容易起到应有的效果。 上半场比赛的最后一分钟,魏鸿林一次冒失的铲断不仅没能阻止对手的进攻,反而送给对手一粒点球…… 一比二。 ------------ 第四章(13) 第四章(十三) 天堂和地狱到底相隔多远?这是一个非常难以回答的问题,但是武汉雅枫的球迷们如今有了答案——从天堂到地狱,仅仅需要四分钟。就在这四分钟里,他们热爱的球队,他们的武汉雅枫,先是被对手离奇地扳平了比分,然后又耻辱地被对手超越,那些失去了水准和状态的队员们甚至都没有上前和主裁判争论这粒点球的合理性,就象这事完全与他们不相干一般,连站到禁区边和对手争夺有利位置的动作都没有,只是一个个木着脸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五华队员把皮球放到罚球点上,看着他退开两步,再看着他一蹴而就。 雅枫重新开球之后两分钟,主裁判吹响了上半场结束的哨音。 高劲松立刻返过身找到了送给对手一个点球的魏鸿林,压低了声音问:“你刚才是怎么回事?”他希望朋友能给他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 ——那个五华队员停球时力量没掌握好,直接把皮球挡到了魏鸿林的脚下,这个时候魏鸿林完全可以为雅枫组织一次进攻,或者护住球为队友们争取时间,最不济他也能把皮球破坏掉,多消耗掉一些不多的比赛时间;可这么多的选择魏鸿林一样也没能做到,禁区里协助防守的高劲松看得清清楚楚,皮球滚向魏鸿林时,他的第一个动作竟然是把脚向后收,然后才象是没意料皮球会到他脚下一般,手忙脚乱地伸出腿去停球,匆忙中他似乎来不及调整自己的力量和姿势,小腿侧面正好磕在皮球上……这个二过一的小配合实在太精妙了,皮球恰好回传给了刚刚绕过另外一名雅枫中场的那个对手,目瞪口呆的中场队员简直就反应不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脚下稍微缓了缓,那个对手已经带球踏进了禁区;事情到这时刻还不能说是太坏,高劲松不怕那家伙进禁区,禁区里全是人,那家伙未必能找到合适的机会射门,哪怕他能觅到射门的路线和时机,在他那拖泥带水的射门动作完成之前,自己也能教他空欢喜一场,事实上高劲松已经提前站到那家伙的前进路线上,就等着他自己把皮球送过来;可这个时候魏鸿林竟然从那家伙背后追上来,很漂亮的一个倒地铲断,然后便是主裁判的哨音…… 魏鸿林阴沉着面孔扫了高劲松一眼,埋了头就准备绕过去。 魏鸿林的沉默和逃避更让高劲松恼怒。他一把拽住了魏鸿林,再一次问道:“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不解和愤怒,他的嗓子变得有些沙哑,最后几个音调几乎是从他的喉咙挤出来一般,浑浊得就象是在咆哮。 魏鸿林脚下停顿了一下,撩起眼皮瞄了高劲松一眼。但是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场地边的几个记者注意到了他们俩,纷纷举起手里的相机。电视台的摄象机也转到这个方向。高劲松只好无奈地放开了扒拉着魏鸿林肩头的手。这种情况下他不可能再追问魏鸿林。他更不可能在媒体记者面前让队友下不来台。 魏鸿林立刻就绷着一张脸走向球场外。 代理主教练言良成一个人站在场地边。他的两手插在裤兜里,脸色平和,目光平静,翘着下巴抿着嘴唇,平淡地打量着从他面前踢踢沓沓地走过去的队员们。本来就有些瘦弱的身架这时候他没说话。他既没训斥他的队员,也没安慰他的队员,只是仔细地审视着每一个人。 几乎所有队员都低着头,躲躲闪闪地从他身边溜过去。那几个前两天晚上还敢和他跳起脚来理论的主力也没有了和他对视的勇气,就象贼一般地远远避着他,逃一般地进了甬道。还能昂着头的队员就只有守门员。他为球队立了大功,要不是他那几次精彩的扑救,雅枫不可能才丢两个球。事实上他也是唯一受到球迷们喝彩的队员。 当最后一个队员从他面前走过去,他也转过了身,准备去更衣室里进行他生平的第一次中场指导。 被警察和体育场工作人员还有俱乐部官员阻拦在外围的记者们等的就是这一时刻,耀眼的相机弧光闪烁了好几下,可他们都失望了,言良成的脸色平静地就象刚刚看完一部白开水般的电影一样,扫过记者的眼神里也没有什么值得捕捉的东西。他很沉稳地走进了甬道。 大批因为对比赛失望所以对球队失望的球迷拥在甬道两旁的看台边,他们大声地说着难听,讥讽嘲笑着每一个钻进甬道的雅枫队员,他们甚至用恶毒的言语来羞辱谩骂雅枫队员。当言良成走过去时,一个穿着雅枫球衣的少年挤在甬道边的看台护栏上,尖着嗓子嚷嚷了一句:“湖南佬,滚回去!”他还朝言良成扔出了手里的矿泉水瓶,使劲地吐着口水。 矿泉水瓶并没有砸到言良成,但是这个不明飞行物把紧跟着言良成走进甬道的总经理吴兴光吓了一大跳,直到进了甬道,他还在嘟嘟囔囔地抱怨体育场的安全保卫措施。快到主队的更衣室时,瞥见周围没什么闲杂人,吴兴光小声地问道:“言指导,这个……下半场的比赛,咱们……” 言良成停下了脚步,等着他说下去。 吴兴光躲避着他的目光,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吞吞吐吐地问道:“我是说,下半场比赛,咱们……咱们该怎么打?” “你说呢?”说完这句话,言良成就再没理会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总经理,自顾自地进了更衣室。 更衣室里,刚刚在场上奔跑厮杀了四十五分钟的队员们满脸满脖子都是汗水,如今都坐在板凳上靠着墙壁修养积蓄体力。几个家伙昂着脸望着对面墙壁发呆。两个人在把被汗水浸湿的球衣抓在手里拧了又拧。守门员喝饮料时发出很大的声响。最后时刻犯下大错的魏鸿林正俯了身子整理鞋袜。一个队医扳了高劲松一条腿隔在自己半跪的腿上,用手指掐了肌肉和骨头,从膝盖到脚踝一路细细地检查。 言良成一踏进更衣室,屋子里的气氛就忽然变得凝重起来。 紧跟着吴兴光走进屋子的领队立刻小心地掩上了门,并且还不甚放心地使劲抓着房门把手使劲拽了两下。 言良成的目光从靠墙的一溜首发队员脸上挨个地扫视打量过去。 屋子里非常安静,安静得让人几乎喘不上气的,两个作为替补的年轻队员忍不住向墙角退缩一下。他们还是头一次经历这种场面,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样去应付。他们很清楚言指导的脾气,也很明了那几个大哥级队员的秉性,更记得前晚上几个大哥是怎么样对着言指导嘶吼,要是冲突再次爆发……他们简直不敢想象那会是什么样的一种情况。 外面清楚传来一阵比一阵响亮的整齐的口号,其中还夹杂着一些不很清楚的谩骂。 吴兴光的脸皮禁不住抽搐了一下。 是的,他知道在比赛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在足球圈里摸爬滚打了两三年,什么样的捣鬼把戏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不生气。真的,他不生气,即便是魏鸿林故意送给对手一个点球,他也不生气。比这更糟的事情他都见过,这种鸡肋般的杯赛上鼓捣这种事算个屁!可不生气和不害怕是两码事。他的代理主教练和他的主力队员即将在几万人的眼皮子底下发生激烈冲突,这种事情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他想都不敢想。但是他又不能不想,他得想办法化解掉这场冲突,至少要把这场冲突的影响控制在足够小的范围里。可急忙间他能想出什么好办法?他现在能想到的事情就是上哪里去找后悔药来吃——他不该一再纵容那几个队员,他不该在选帅问题上向几个主力妥协,他更不该让言良成来代理这个劳什子的主教练,哪怕当初就直接把他扶正哩,也比眼下发生这种事情好。唉!他怎么都想不到,一次普普通通的球队主教练更迭,最后会演变到这种地步…… 他积攒起全身的力气,靠近言良成小声地说:“言指导,……”可他也就能说出这三个字。他的确不知道该怎么样去劝解即将爆发的言良成。那几个队员……他们这次确实玩得太过火了。他只能用目光去找领队和助理教练,希望他们能帮自己说几句话。 领队正在关切地看着队医检查高劲松的腿,助理教练低了头在图板上勾勾画画,守门员教练是唯一没事的人,但是他在总经理的目光转向他之前就拧眉蹙额地死盯着天花板,咬着嘴角思考下半场的应对办法。 吴兴光只能自己来把话说完:“言指导,……您看,下半场,咱们……是不是需要调整下……战术?”短短的一句话说出来已经支离破碎。 言良成恍若没听见他说话一般,只是盯着队员们挨个来回打量,嘴角挂着一丝冷笑一言不发。 两个受不了他这种戏谑嘲讽眼神的主力终于挺起了腰杆,梗着脖子和他对视。中卫兼队长手里的球衣已经被他拧成了一条麻花。眼见着吴兴光最不想看见的情景就要在他眼前上演了。 吴总经理在心里哀鸣了一声。 完了! 武汉雅枫终于可以在各大报刊杂志上出头露脸了,他们终于能够象上海北京山东那样占据着满满腾腾的巨大篇幅被人广为传诵了,在雅枫更衣室发生的这桩事情在很长时间里都会被人反复提及,就象高劲松进的那粒球一样…… 高劲松?! 想到高劲松,想到高劲松那粒杯赛最快进球,吴兴光突然来了精神。谢天谢地啊,他还有这么个救命的稻草! 吴兴光立刻走到队医身边,就象个很有经验的骨科医生那样俯身仔细端详着高劲松的腿,并且学着队医的模样伸上在高劲松的右腿膝盖上使劲掐了两下,然后他关切地询问队医:“他的腿没有问题吧?伤着骨头没有?——需不需要送医院?” 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这里。许多人还不知道高劲松受伤的事情。对队友的关怀和担忧立刻占了上风,好些人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座位朝高劲松围过来。 莫名其妙的队医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总经理的问题。高劲松只是和他说自己左脚踝和跟腱有些发紧,左腿膝盖也有些酸胀,压根就没提过什么受伤的事情,而且他一番检查下来,发现高劲松的腿并没有什么大碍,那些酸涩胀痛的感觉多半也是因为那次对脚用力过大的缘故,休息一晚上也就过去了。可总经理的询问他不能不回答,他只好不动声色把吴兴光搭在高劲松右腿上的手支开,然后严谨地说道:“眼下看不出什么问题,——但是我手头的工具有限,具体情况需要到大医院作详细检查之后才能确定。”他小心翼翼地托着高劲松的左腿,来回屈伸了好几次,再引着脚踝转动了好几圈,朝高劲松问道,“感觉怎么样?” “还行。”高劲松说。 “还能踢么?”吴兴光急迫地问道。 高劲松赶紧说道:“没有问题。”他想站起来证明给吴兴光看,但是吴总经理既关切又欣慰地扶着他的肩膀把他按回到椅子上:“不要着急走动,抓紧时间休息一下,下半时有的是你奔跑的时候。”他轻轻地拍了拍高劲松的肩,抿了嘴又咂咂嘴,点着头很是感慨。 当高劲松说自己没事的时候,言良成也松了一口气。除却那个进球不说,高劲松也是上半时比赛里让他满意的少数几个队员之一,这个年青队员在四十五分钟里几乎扮演了场上所有的角色,中锋、中场、中卫……这是个值得信赖的队员,他在心里感慨了一声,难得啊! 但是还有更多的队员并不值得他信赖。 不过他现在已经不想把事态扩大了。他了解吴兴光的苦衷,也能理解他的难处,他答应了他,一定会让球队平稳地过渡到新任主教练上任。现在是他实践自己的诺言的时候了。 他深深地呼了两口起,尽量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环视了一圈之后问道:“下半场有谁不想踢,现在就可以说出来。” ------------ 第四章(14) 第四章(十四) 言良成接过了助理教练手里的比赛记录和图板,迅速地浏览了一遍,又把靠墙的一排首发队员依次端详打量了一回,再次不温不火地问道:“有谁不愿意踢下半场,现在就可以说出来。” 没有人吭声。 “很好。”言良成把支在木架子上的小黑板上那些乱糟糟的线条数字都擦掉,抓起半截粉笔在上面草草勾勒出一个大致的球场模样。可他没有马上布置下半时的战术,而是接上了刚才的话。“既然你们都愿意继续留在场上,那么上半时的事情我就当它没有发生,但是,”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要是还有谁惦记着倒腾那些见不得人的手脚,那就不能怪我这个代理主教练对他不客气——我会让他这辈子都别想踏上球场一步。” 言良成的声音并不大,语调也没什么高昂起伏,就象是在说着什么不相干的人和事,可几个主力立刻就满眼怨恨地盯着他,中卫黑着脸就想站起来说话,可他刚刚在椅子里挺直了腰,旁边的魏鸿林便一把拽住他。吴兴光的嘴角也忍不住扯动了好几下。他不安地走了两步,似乎想和言良成说几句话,可守门员教练马上扯了扯总经理的衣袖,用眼神警告他,这个时候说什么都只能起到相反的效果,万一要是哪句话没能说得清楚明白,兴许言良成就会以为这是吴兴光在和队员们合起伙来整治他,那样的话,事情才真正是不可收拾也无法挽回。 言良成冷笑着乜了眼睛里喷火的中卫一眼,这才把话题转到比赛里:“上半时我们落后的原因,我在这里就不多说了,下半时我们的大方向不变,防守的重心依然在中路,后卫和中场一定要注意衔接!要注意自己的位置,不要再给对手机会!”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魏鸿林了一眼,顿了顿,继续说道,“进攻时要注意寻找高劲松这个点;两条边要敢于压上去,尤其是右路,要发挥出作用;佛朗哥!”看到正和翻译窃窃私语的乌拉圭人抬起了头,他唆着嘴唇半晌没说话,末了才说道,“……我上半时派你上场了么?” 两个一直地站在墙角的年轻队员立刻笑出声来。 说是重新布置战术打法,实际上言良成只是把比赛之前就确定的战术重申一遍,然后在个别位置上作些微的调整。他压根就不相信比分的落后是因为对手比自己强大。事实上,要不是几个队员搞的那些破事,广州五华绝对没有追平比分的机会,所以他也不想对下半时的人员和战术做太大的变更。他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给那些家伙敲敲警钟。 “不要玩火!”上场之前他郑重地说道。说这话时并没有特意地盯着某个人,而是低下头轻轻地拍着手上沾染的白色粉末。即使更衣室里人人都知道这话是在告诫谁,他还是要给那些人留些颜面。 回答他的是一片仇恨的冰冷目光以及一片沉默。 看来自己的话是白说了。 言良成的嘴角挂着讥讽的冷笑,最后一个走出更衣室。他不是在嘲笑他的队员,而是在嘲笑他自己,他竟然还天真地以为自己不追求他们的错误会换来他们的感激和报答,还能让自己体面地从代理主教练岗位上退下去。也许那几个家伙已经把他的善意当作是自己的懦弱吧,自己的警告在他们眼里也许只是一种心虚的恐吓吧。你真以为自己挂着代理主教练的头衔就真是一个主教练了?醒醒吧,你仅仅是个代理主教练…… 下半时比赛刚刚进行了两分钟,武汉雅枫就换下了那名挂着队长袖标的中卫,一个今年刚刚升入一线队的年轻队员顶替了他的位置; 第四十九分钟,武汉雅枫第二次换人,在后卫助攻上去之后不回撤防守的右边前卫被替换下场,顶替他的依旧是一名从来没在任何正式比赛里亮相的年轻队员; 这次换人之后不到一分钟,魏鸿林也被替换下场——他在自己的禁区前沿得到了队友破坏出来的皮球,却不立刻把皮球处理掉,他既不把皮球分给左右两边接应的队友,也不用长传球找已经启动的佛朗哥,而是在两名对手的前后包夹下选择了带球。虽然在最后他还是成功地摆脱了对手的夹击,但是这种“愚蠢举动”实在是太危险了,目睹这一切的言良成怒不可遏地亲自跑去找第四裁判官,立刻就把魏鸿林换了下来。 替换魏鸿林的队员是周健。 武汉雅枫已经用完了全部的换人名额,但是场上的局势却没有丝毫的好转,佛朗哥依旧象没头苍蝇一样徒劳地在中线附近游弋,用他单薄的身体和两个五华中卫争夺每一次可能的机会;高劲松大部分时间都在自己的半场活动,象一个中场队员那样顽强地阻截着对手,还时不时地回到禁区里参与和协助防守;李晓林的左边路是雅枫仅存的进攻点,但是在二十分钟的时间里他只有一次机会推进到了对手的底线附近,即便是这样,他那脚质量不高的传中球也在半空中就飞出了底线…… 第六十七分钟,周健和队友的近距离的传球被对手轻松抢断,皮球立刻被传向雅枫禁区左侧前沿,一个五华队员用脚一停,皮球立时蹿起半人高,另外一个赶到的五华队员立刻撩腿射门;已经退到禁区边缘的高劲松顾不上对两个家伙的儿戏行为表示愤慨,从射手的侧翼扑了过去,他已经来不及调整姿势用腿或者身体来阻挡对手的射门了,只能拼命探出头去阻止——他成功了,他用头把皮球顶出了边变,可那个五华队员直到最后时刻也没收脚,要不是他最后时刻猛地向前那一冲,那只硬生生就踢在他的胸膛上的钉鞋就会狠狠地砸在他脸上…… 在草地翻滚的那一刹那,高劲松几乎怀疑自己的肋骨都被踢断了。 他的第一感觉不是疼痛,而是气闷,胸口如同压上了一块几千斤重的石头,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躺在地上,手脚软绵绵地耷拉在草地上,干燥的草叶和松软的沙土让他觉得很舒服,就象躺在宿舍里的床上一般,他简直想就这样一直躺着不起来,直到比赛结束为止。他甚至还很惬意地用迷瞪的俩眼望着天空里那层层叠叠的云团,望着太阳在云层后面影射出来的一团模糊的光晕。他能听到体育场里无数人在呼喊,声音很遥远,遥远得让人无法仔细辨认他们都在呼喊些什么。他能听到队友在围着那个作出如此危险动作的对手咒骂;对手很委屈地为自己辩护;有些五华队员正在息事宁人地解释劝解。他还听到主裁判在严厉地警告双方。他能感到身边有许多双腿在动。有人正俯在他身边,大声地和他说话。 好象是队医那张总是油漉漉的面孔。队医的脸上依然象平常那样带着职业性的冷漠,可眼睛里却透露出深沉的担忧和焦虑。他一直不停地对自己说着话。可自己什么都听不清楚。 他忍不住笑了。 莫名其妙就状态低迷的队友,为了进球可以不顾对手安危的对手,对球队的爱和恨紧紧交织在一起的球迷,还有那些无处不在的媒体记者……哦,他热爱这项运动,他喜欢这些和他一样沉浸在足球带来的欢乐和痛苦中的人! 可笑容还没在他嘴角显露出丝毫的痕迹,胸口的剧烈疼痛就淹没了他。电视台的摄象机捕捉到了这个画面:当队医的双手按在高劲松的胸膛上时,他就象被高压电触及一般痛苦地蜷缩起来,从双方队员身体的缝隙间,观众甚至可以看到高劲松大张着的嘴。 言良成神色严峻地站在场地边等待队医检查的结果。他已经用完了三个换人名额,要是高劲松再有点闪失,他便只能靠着剩下的十名队员踢完这场比赛,这意味他很有可能输掉自己独立执教的第一场正式比赛。不,不是很有可能输掉!他在心里立刻就否定这个了想法。这场比赛已经输了!十个队员和十一个队员并没有区别,这场比赛的最终结果不可能有太大的改变,唯一的区别仅仅是输球的多少而已。他在更衣室里的警告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接连三次惩罚性的换人也没有对比赛的进程产生丝毫影响,他的队员无声无息地就对他们的原订计划进行了调整,哪怕是换上场的三个家伙,也在不折不扣地执行他们事先的安排,继续用惫懒的态度来对待这场比赛。他长吁了一口气,忍不住在裤兜里攥紧了拳头——这些混蛋做事……实在是太过分了! 主裁判已经不耐烦地一次接一次看着手表。他开始和忙碌的队医交涉,希望队医把高劲松抬到场地边去检查,要是伤势严重,那么就该把担架车喊进场地。比赛总不能因为高劲松一个人而暂停太长的时间。 言良成已经做好了高劲松受伤下场的准备。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他的心头突然冒出一个主意,他不会再对下面的比赛作任何的部署调整。这倒不是说他放弃了,恰恰相反,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反正他说什么他们都不会听,所以他将会站在这里直到比赛结束;然后,他会兑现他的诺言,把这些人的丑恶行经暴露在媒体上,让这些混蛋永远不要想在足球圈子抬起头做人! 他的心头忍不住涌起了一阵快意。 可他马上就放弃了这个想法。他不能那样做。如今的队员所处的环境和他当初所处的环境已经完成不同了,他踢不上足球之后还有组织上安排的工作,还有固定的工资和各种福利,还有单位分配的住房和让人羡慕的工作,但是这帮年轻人和他不一样,别看他们眼下风光,可除了踢球的这几年好时光,他们几乎什么都没有——踢不上球他们就没有工资和奖金,踢不上球就不可能买得起房子,更别说医疗保障和福利,有些队员的合同里甚至都没有医疗保险,假如有不行遇上危及他们运动生命的重伤大病,他们可能连一个普通人的境遇都不如;即便他们能踢上球,他们还得和俱乐部、教练、队友之间周旋,为了保住自己在球队里的位置——其实也就是保住他们的利益——去竞争……他不能因为图自己一时之快而让这些年轻人坠入万丈深渊,让他们十几年的汗水和泪水被自己的几句话就断送掉…… 今天的事,就算了吧。他暗自拿定了主意。他希望他们今后能自己认识到今天的错误有多么的严重,并且希望他们能够自己去改正这种错误的思想和做法。至于输掉这场球……嗨,只是输掉一场足协杯罢了,武汉雅枫还是武汉雅枫。 就在失去耐心的主裁判准备用更严厉的手段逼迫雅枫队医把伤员抬到场地外处理之前,忙碌了半天的队医终于向言良成比划了一个“无碍”的手势,高劲松也揉着胸口慢慢地坐了起来。 言良成脸上总算露出了久违了的笑容。 看台上立刻爆发出一阵掌声和欢呼。虽然球迷们恨那些不成器的队员,恨那个不能教导队员去控制场面的主教练,恨不能为他们带来胜利的俱乐部,但是他们永远不会怨恨那些为了球队的利益不惜一切的好队员,对于这些优秀的队员他们也永远都不会吝惜自己的热情。他们用掌声来欢呼来表达对他的尊重和热爱,欢迎他重新投入战斗。 这之后高劲松的每一次触球几乎都会收获掌声和欢呼。 可高劲松收获的也就只有这些,比赛的场面并没有丝毫的改观。球迷们再热情,他们也不可能替代他身边的队友,当他的队友们已经不再渴望胜利甚至是盼望着比赛失利时,他一个人的力量在广州五华整支球队面前是那么的孤单和薄弱。没有人给他传球,哪怕他处在有利位置他们也假作没看见,他不得不凭借身体优势和出色的阅读比赛能力自己去找球,可即便他艰难地得到皮球,他也无法找到一个能为他做掩护和接应的队友。锋线上的搭档佛朗哥就象从赛场上蒸发了一般,很长时间都看不到他的身影;左边前卫李晓林在这场比赛里倒是出奇地活跃,但是他更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右边前卫很少压过中线,总是在和自己的右边后卫争夺防守位置;至于临时充当组织角色的后腰周健——哎,更多的时候他还需要高劲松在他身后作保护…… 第八十一分钟,雅枫队员再一次把皮球从自己的禁区里破坏出来,在中线右侧,消失了的佛朗哥奇迹般地出现了;他不仅重新回到了球场上,而且还在比他高出几乎一头的对手那里争抢到了头球;他手脚并用地在草地上踉跄了四五步,终于稳住了身体重心没有栽倒在草地上,然后就带着皮球沿着边路斜着奔向广州五华的禁区; 四五个参与进攻的五华队员立刻有秩序地退缩回去防守:一个人去盯防李晓林,两个人去夹击佛朗哥,后腰紧随着高劲松,中卫一面指挥着队友,一面为他们压阵;他警惕地防范着任何可能出现的危险; 一前一侧两个对手立刻逼得佛朗哥放弃了突破的想法。高劲松因为速度慢,还没有赶到进攻的有利位置,而且他被五华后腰紧紧地纠缠着,佛朗哥不可能把这好不容易得到的皮球交给他;李晓林在球场的另一边,佛朗哥自忖没有这份过硬的长传球本事,更不敢冒险;他只得护着皮球向角旗区域靠拢,期待着能有其他队友上来接应他; 没人过来接应他,他只能靠他自己; 佛朗哥被两名五华队员紧紧地压迫在角旗附近那块小小的区域里,两个对手一面用身体限制住他的行动,一面不停地用脚从背后探过去勾扯皮球; 佛朗哥已经绝望了,他不可能在两个对手的夹击下坚持多少时间,实际上,他已经失去了身体的平衡,即将被对手挤出边线,这其实也就意味着这次进攻将再一次无疾而终; 他也确实被对手挤出了禁区。两个对手立刻抬起手示意他们没有犯规,近在咫尺的助理裁判也没有举起手里的小旗,这表示比赛将继续进行; 但是面对如何处理皮球这个问题上,两个对手显然缺乏足够的默契,他们同时做了想要控制皮球的动作,却又都犹豫了一下,然后被挤出场地的佛朗哥再一次追过来,旋及控制了皮球;惊慌失措的两个对手在第一时间里不是追上去抢截,而是举起了手,并且用目光请求助理裁判宣布佛朗哥犯规; 助理裁判无动于衷。他怎么可能去处罚一个没有犯规的队员? 两个大失所望的五华队员立刻向佛朗哥扑过去; 可他们已经丧失了阻截的最佳时机,就在他们向助理裁判请求援手的时候,佛朗哥已经完成了传中; 高劲松、五华中卫还有五华后腰几乎是同一时间在禁区里跳起来争夺这个头球;五华后腰队员明显是缺乏争夺这种头球的经验,他跳得稍微早了一些,当皮球即将落下时他的脚尖已经踩到了地上;五华中卫的防守位置很准确,起跳时间也拿捏得很好,但是他的弹跳能力却不如高劲松,当他跳起来时高劲松已经稳稳地压在他的头顶,他只能尽力不让高劲松轻松地顶球;高劲松什么都做对了,起跳时间、起跳高度、还有半空中的那次拧腰收腹,他那微微后昂的头颅显示这几乎可以肯定是一次完美的头球射门——假如不许守门员用手来接球的话;守门员后发先至,灵活的双手已经越过了高劲松的头顶,迎向了飞来的皮球…… 可他什么都没有抓住! 当然高劲松也什么都没顶到,他还被守门员撞得仰翻在草丛里; 皮球划了一个美妙的弧线从禁区的这一侧飞到另一侧; 紧随着李晓林的五华队员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可他还是没能阻止李晓林势大力沉的射门,皮球毫无阻碍地笔直蹿进了网窝…… 体育场里立刻炸了锅,欢腾的球迷就如同庆祝节日一般把铺天盖地的掌声的欢呼送给了他们心爱的队员,还有他们心爱的球队。 心急火撩的五华队员立刻围住了主裁判,七嘴八舌地申诉:高劲松冲撞守门员在先,这球不能算! 主裁判坚定地维护了原判。他看得一清二楚,几乎是原地起跳的高劲松并没有冲撞守门员,在他作出预备起跳的动作之后守门员才抢出了球门,所以要说冲撞的话,那么应该说是五华的守门员冲撞了高劲松。但是他没有驳斥五华队员的无理要求,只是用严厉的目光让他们不要再和自己作无谓地纠缠。 李晓林已经等不及主裁判的最终裁定了,他高扬起双臂,就象一只飞舞的仙鹤那样地飞向了看台,飞向了那些为他欢呼的球迷。他要拥抱他们,他要拥抱这些可爱的家伙,他需要他们的欢呼,这球就是为他们进的!这球也是为他自己进的,但是他一定要和这些人一起分享这份快乐!当然,这里能和他一起分享这份快乐的还有几个,比如高劲松,比如佛朗哥……于是他返回场地,和高劲松还有佛朗哥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又有几个队友过来淡淡地表示了他们的祝贺,李晓林也接受他们的祝贺。他不会主动去和他们分享这份快乐,因为这粒进球对他们而言并不值得关系;但是他不介意他们主动过来要求分享,毕竟只有能和人分享的快乐才是真正的快乐。这个时候他才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这粒进球其实也能算是为了他——他攥起拳头向着言良成的方向使劲地挥舞了一下。他不知道这样远的距离言指导能不能看清楚,但是他似乎看见站在场地边的那个孤单的男人向他微微颔首。 李晓林的进球使得广州五华的进攻愈加地猛烈。他们几乎是倾巢出动,连拖后中卫都压过了半场。 这种草率的进攻立刻为他们招来了灾难性的后果。 第八十三分钟,高劲松成功抢断之后一记三十米的长传球,准确地找到了佛朗哥,乌拉圭人很拉丁化地把皮球盘过了守门员,然后轻松地把皮球敲进了无人把守的大门。 三比二! 体育场里登时沸腾了!鼓声响成了一片,人们用震天价的欢呼和喝彩来抒发荡漾在他们心里的欢乐与幸福,喜不自胜的球迷甚至玩起了今年联赛中还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人浪,汹涌的浪潮环绕着体育场起伏了一圈又一圈。看台上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到处都是激昂的口号,到处都是球迷那无法克制的由衷笑容…… 第八十六分钟,高劲松打进了本场比赛雅枫的第四粒进球: ——李晓林的下底传中,高劲松在禁区左侧不等皮球落地就起左脚凌空打门,五华守门员作出了正确的判断也做出了正确的扑救姿势,但是他还没能截下皮球…… 四比二! 这粒进球彻底毁灭了广州五华卫冕足协杯冠军的梦想。 这粒进球也让球迷陷入了彻底的疯狂…… ------------ 第四章(15) 第四章(十五) 在赛后的新闻发布会上,满脸懊丧的广州五华的主教练把比赛失利的原由全部归结到他们糟糕的运气上,在下半时前三十分钟里他们就获得了至少四次必进的机会,只要他的队员能把握住其中的一次,比赛也不可能以这副模样结束,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只能言不由衷地祝贺他的对手,祝贺武汉雅枫晋级杯赛的下一轮,祝贺雅枫的代理主教练言良成取得了自己教练生涯的第一场胜利,同时他也话里有话地说,“言指导的球队里拥有那么优秀的队员,取得这样的胜利是应该的”…… 言良成没理会五华主教练的酸话,也没接他的话茬,他先说了两句客气话,并且把对手恭维了一番,然后才把话题转入了比赛。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没有忌讳雅枫队员的糟糕表现,也没有用这样或者那样的客观理由来辩解搪塞,而是直承这种集体“低迷”是他这个主教练的责任;他甚至反复向记者们强调,大部分队员的“状态低迷”是因为这些天里大家一直惦记着雅枫前主教练尤慎,对发生在尤慎身上的悲惨祸事充满了担心和忧虑,它不仅影响队员们的心情,也影响了他们的竞技状态,而他这位代理主教练没能及时地了解这些情况并且拿出相应的有效解决办法,不得不说是他工作中的失误。好在他的失误并没有影响到球队在足协杯上的脚步,好在武汉雅枫还有李晓林和佛朗哥这样的优秀队员,因此上即便他的球队在绝大多数时间都都浑浑噩噩恍若梦游,可他们还是能笑到最后。 “李晓林在这场比赛里的表现有目共睹,球队几乎是靠他一个人在进攻,而且他的进球是这场比赛的转折点,正是有了这粒进球,我们才有了和广州五华重新角力的机会。还有佛朗哥,李晓林的进球就来自他的助攻,而他为球队踢进的第三粒进球更是让我们真正地把握住了比赛的节奏。还有守门员,要不是他,这场比赛兴许在上半场就已经结束了……”言良成毫不吝啬地夸奖着这几名联手主宰了这场比赛的队员。“还有高劲松,他的第一粒进球就改写了杯赛的最快进球记录,而第二粒进球为球队牢牢地锁定了胜利,佛朗哥的进球也来自他的助攻,对于这样的一位球员,对于他今天比赛的里表现,我想任何语言都无法准确地描述出他对球队的作用……”他因为激动而说不下去了。他的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微微埋下了头,不想让眼尖的媒体记者看见他眼圈里泛起的泪花。他很感激这些兢兢业业的队员。不是因为他们为他执教的第一场正式比赛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而是因为他们对比赛的尊重,他们用自己的行动捍卫了他们作为球员的尊严,也捍卫了武汉雅枫的尊严,最重要的是,他们捍卫了他这个代理主教练的尊严——要是比赛失利了,他不可能象如今这样坐在这里对着一众媒体侃侃而谈,他多半会怒不可遏地在记者面前揭露那些混蛋的丑恶行径,会让那些家伙再也无法昂起头来走进体育场,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他们都会被无数人戳着脊梁骨讥笑,当然这样做他自己也不会落下什么好结果,撕破脸皮之后,他也不可能再踏进足球这个圈子一步……这场胜利实际上也挽救他的足球生涯,虽然眼下看起来他的第二次足球生涯已经走到了尽头,至少是即将走到尽头。 但是他马上就意识到现在不是感慨和唏嘘的时候。他这是在参加赛后新闻发布,他面前是几十号媒体记者,还有省上市里好几家电视台的摄象机,连中央电视台的足球栏目也有一个摄制组在现场,要是被这些家伙嗅出什么味道再胡乱发挥一番,指不定就会闹出多大的动静,而且队员们还在更衣室里等着他,明天是如常训练还是放假也要他过去和助手还有俱乐部沟通之后再决定,于是他赶紧抬起头说道:“当然我们更要感谢球迷的支持,由始至终他们都坚定为我们的队员呐喊助威……” 这显然是瞎话。很多人都记得中场休息时那个从看台上扔向言良成的矿泉水塑料瓶。即使这可以理解为失手掉落,那么,那个小球迷嚷嚷的“湖南佬滚回去”又该怎样解释? 心思敏捷的主持人不失时机地接过了话缝,宣布新闻发布会进入自由提问时间。 记者们想要问的问题太多了。 武汉雅枫的队员真的是因为尤慎而“集体状态低迷”?言良成为什么接连换下三名主力队员?而且一前一后两名队员都戴着队长的袖标,这是不是意味着言良成已经失去了对球队的控制?高劲松的表现确实突出,但是整场比赛里雅枫的前锋几乎没有得到任何支持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关于这一点言良成有什么解释?还有,传说中的“雅枫俱乐部队员与代理主教练发生激烈冲突”,到底是怎么样一个情形?…… 可记者们也知道这些问题都不可能得到他们希望得到的答案,无奈之下他们只好放弃这些香饽饽,而把问题转到别的方面,更确切地说,他们把矛头指向了痛失足协杯卫冕机会的广州五华。 广州五华的主教练是对付这种场面的老手,他从比赛前的准备工作谈起,然后说到对队员状态的调整,对伤病情况的担忧,还有比赛场地的种种不足,以及今天的天气对队员水平发挥的影响,最后他很慨然地再次重申,运气——这种看不见摸不着又的的确确的东西——今天没在广州五华这边。“要是打在横梁上的那次射门我的队员能压住脚,要是雅枫的守门员没在球门线上把皮球按住,要是……”要是他的球队,那该有多好。 主持人看记者们已经再也提不出什么新鲜的问题,就打算宣布新闻发布会到此为止,可他在椅子里欠欠身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有个记者站起来问道:“言指导,听说高劲松很快就要以交换的方式转会去省城明远,我想问问,——雅枫俱乐部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要放弃这个能打场上多个位置的中锋?” 原本满脸索然的记者们立刻来了精神,刚刚合上的笔记本再一次打开了,已经关掉的摄象机也再一次打开了镜头前的盖子,照相机的闪光灯接连闪烁了好几下,连低了头喝水的广州五华主教练也惊讶地扭脸看着言良成——难道说武汉雅枫失心疯了,竟然舍得把这么好个年轻中锋用去作交换?不过他立刻琢磨出滋味,这“交换”一说不定是从什么地方混传出来的小道消息,不能当真,更可能的情况是省城明远出了个武汉雅枫没办法拒绝的大价钱。 言良成也惊讶地望着那个记者。高劲松夏天里转会明远的事情一直被俱乐部捂着,除过高劲松这个当事人还有几个教练和俱乐部头头,连雅枫内部也没几个人知晓,这记者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他脑袋里挨个审视着泄密的可能人选,嘴里却说道:“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得到的这个消息,说实话,这事我也是头一回听说。”他打着哈哈反问了那记者一句,“你觉得我们有可能把高劲松拿去做交换么?再说了,我们用高劲松去交换明远的哪个球员?明远不会放他们的主力,我们当然也不会放我们的主力。”他毫不犹豫地把高劲松划进了雅枫的主力名单里,“何况这样的中锋也不可能做交换!” 言良成的最后一句话其实也就是随口一说,可听众们却立刻把这话在心里咀嚼了好几遍:不可能做交换,那么说花钱就可以买走? “今天的新闻发布会到此结束。”主持人面无表情地宣布。 几个头脑灵活反应快的记者正眼巴巴地盼着主持人的这一句哩。主持人话音还没落下,他们就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座位,也顾不得和同行们寒暄告别便急急忙忙地朝房间外面走,有个性急的家伙甚至边走边掏出了电话,看模样他是迫不及待地要编辑为他的独家报道留版面了。可事实却远不是大家所猜想的那样——要是我们一路跟踪这个家伙到卫生间,就能听到一段令人啼笑皆非的对话:“……孙总,我刚才在武汉这边的新闻发布会上听到一个消息,雅枫准备卖掉他们的主力中锋。……对,就是武汉雅枫。……消息可靠,他们的代理主教练已经承认了这消息,但是他们不愿意作交换,只想要现金……嗯,是的,就是这样,是个年轻队员……” 我们不能不佩服这些这些长期混迹在甲级联赛里的记者,虽然他们笔下的各种报道未必能反应出事实的全部真相,他们的文章也未必能对所有人的胃口,但是他们对各家俱乐部的酸甜苦辣却是摸得一清二楚,而且因为他们特殊的身份和所处的地位,有的时候他们甚至比俱乐部和教练员们更了解球队,也更了解球员;他们已经不仅仅是媒体记者,有时候他们还担负着俱乐部和球员之间进行沟通的责任,甚至还能为俱乐部做些让俱乐部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就象我们刚刚所看见的那样,那个躲进卫生间里偷偷摸摸打电话的记者如今正兼职某家俱乐部的球探,并且很卖力地把高劲松推荐给一家恰恰需要好前锋的球队。很难想象这位记者不会从这桩可能发生的交易中为他自己捞取什么好处,可我们更难想象一位新闻记者竟然会从这种事情里为自己捞取什么好处:假如他真从电话那头的“孙总”那里得到了什么物质上的奖励,我们就不能不怀疑他作为新闻工作者的职业操守——谁敢保证他不会在物质的刺激下颠倒黑白混淆视听呢?更可怕的是,谁又能保证罔顾新闻工作者职业道德的人只有他一个呢? 言良成倒不知道自己随口的一句话竟然会引发出这么一长串的事情。结束了新闻发布会,他和主持人还有五华的主教练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客套话,就回了更衣室。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他得给队员们作一个简短的比赛总结,要和助手们商量球队明天的日程安排,还要和俱乐部商讨主教练工作的移交事宜,最重要的是,他要向俱乐部提出辞呈——他已经拿定主意,准备辞掉自己在雅枫俱乐部的一切职务,包括他的二三线队总教练职务,然后收拾起行装回湘潭。 言良成踏进更衣室的时候就已经觉察出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是一时间他还无法仔细地梳理清楚到底是哪个地方不对劲。几乎全是陈词滥调的简短总结之后,他和助理教练低声地商量了两句,又征询了总经理吴兴光的意见,然后宣布球队就地解散,但是明天下午五点半之前,所有队员都必须回到基地报到,因为明天晚上俱乐部将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他没说俱乐部要宣布的到底是什么事,但是谁都知道那是什么事——闹得沸沸扬扬的武汉雅枫选帅风波将在那个时候水落石出,“铁帅”程德兴会成为这家中南地区甲a俱乐部的新任主教练。 凭心而轮,言良成并不认为放假一天是个好主意,让队员们胡天胡地地去穷折腾将会给三天后的联赛带来很糟糕的影响,但是他如今的处境使得他不能不同意助理教练的看法,在一场“来之不易”的胜利之后,在这个敏感的时节,他和不安分的队员们最好不要有太多的接触。而且他很快就不再是武汉雅枫的人了,这个时候他也犯不着再去操心那些混蛋的那些破事——管它哩,由着他们去闹腾吧…… 队员们默不作声地接受了放假一天的奖励。 吴兴光满面红光踌躇了半天,说道:“俱乐部在宾馆为大家准备了丰盛的晚饭,而且这场比赛咱们……”这场比赛胜得是如此的艰难又是如此的漂亮,他禁不住想把大伙儿邀约到一起来为这场胜利举杯欢呼了。 队员们对总经理这不合时宜的提议置若罔闻,都在收拾着自己的随身物件,有人在小声地嘀咕着这个晚上该到什么地方去潇洒,而几个比赛里表现有失水准的主力则大声地商量着去什么地方喝一杯,而且他们还说,要不要把两个队长都喊回来。 这几个家伙明目张胆的挑衅话提醒了言良成,他终于想起来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那三个在比赛里被他替换下场的队员一个都没在更衣室里! 言良成的脸色立刻殷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嘴唇却失去了血色变得异常地苍白,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顺手抄起手边的任何物事砸向那几个肆无忌惮大声说笑的球员,可他的手脚就象被铁水浇铸的一般无法动弹,手臂也哆嗦得失去了控制。 挑衅!这是**裸的挑衅!这是对他主教练的身份和权威的挑衅!他们是想用这种方式来教他在雅枫俱乐部里威风扫地,逼他从武汉滚蛋! 是的,他要走,他肯定会离开雅枫,肯定会离开武汉,但是,他绝对不会以这种方式离开,永远都不可能! 他愤怒地把目光转向了吴兴光。这个时候他需要吴兴光的表态,他需要俱乐部的支持! 吴兴光畏缩地向后退了一步,然后才嗫嚅着说道:“他们走,没,没经过……没经过我同意……”但是他立刻察觉到这样的说法只会火上浇油,急忙改口。“魏,魏鸿林老婆来电话,说,说他家娃娃病了……”话说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个借口实在太离谱了。魏鸿林年前才结婚,这个时候怎么可能有娃娃?再说生娃娃那么大的事情全俱乐部上下竟然没个人知晓,这也实在说不通。好歹吴总经理急中生智,“是,是他哥的娃娃病了……”至于在家里排行老大的魏鸿林到底有没有个莫须有的哥哥,他现在已经顾不上了。“那两个队员,一个背上痛得厉害,一个拉肚子,刚才和我请过假……” 在队员心目中颇有些威望和人缘的领队立刻连使眼色带比手势地让磨蹭着准备看戏的队员赶紧收拾好东西走。 当最后一个队员走出更衣室,守门员教练立刻用他多年把守球门训练出来的手段抢过来一把掩上了门,可即便是隔着厚厚的隔音效果良好的木质门,还是有人听到言良成的咆哮:“我现在就辞职!”然后就是吭吭哐哐好几下沉闷的重物落地声…… ------------ 第四章(16) 第四章(十六) 言良成辞职了! 这条不出人意料的消息很快就在队员们乘坐的大客车上传播开来。有人在兴奋地窃窃私语,有人板了面孔默不做声,有人耷拉着眼皮故作假寐,也有人黑着脸隔着车窗凝望着不远处大群大群不愿意就此散去的球迷。 不少球迷们依旧沉浸在比赛给他们带来的幸福之中。虽然他们不能突破警察和体育场工作人员布置的人墙跑到大客车前,亲口对球员们说上一句感谢话,但是他们还是有别的方式来表示他们内心澎湃的情感,他们正有节奏地呼喊着口号。 “雅枫——”一个或者几个球迷用他们的大嗓门先吼上这么一腔,然后几乎所有人都紧跟着接上去,“好样的!” “雅枫——好样的!” 球迷们的情感是单纯而且质朴的,他们所要求的仅仅是一场胜利,无论过程是多么的糟糕,无论场面是多么的难看,只要球队取得了最终的胜利,那么所有的不愉快都会因为这令人欣喜的比分而烟消云散;当然,要是在比赛里还有一些让他们回味的精彩细节,要是比赛还能留下一些让他们在很长时间里都能津津乐道的话题,他们也绝对不会拒绝,这些细节和话题将和这场比赛一起牢牢地凝结在他们的心头,甚至渗透到他们的灵魂里,直到他们走到生命的终点…… “雅枫——好样的!”球迷们的口号一声比一声整齐,一声比一声响亮。 就在今天,就在刚才,武汉雅枫就为他们的球迷奉献了一场说不上精彩却绝对让人难以忘怀的比赛,哪怕是最挑剔的球迷,他也不可能说这场比赛不合他的口味:高劲松的射门改写了职业联赛创建以来的最快进球记录,那位名不见经传的守门员的高接低挡不仅毁灭了广州五华杯赛卫冕的憧憬也让许多雅枫的球迷在希望和幻灭之间来回经受折磨,乌拉圭人佛朗哥用纯粹的拉丁风格宛如舞蹈一般打进了雅枫反超的一球,全场比赛里绝大多数时间都被客队压得喘不过气的雅枫神奇般地在最后时刻将对手斩落马下,还有那个比分,这也是雅枫历史上第一次单场进球超过四粒…… “佛朗哥,好样的!”有人在大家齐声呼喊口号的间隙的插进了这么一句,于是更多的对于各自喜爱球员的喝彩声就从人群的各个地方响起来。 “李晓林,好样的!”“周健,好样的!”…… “魏鸿林,好样的!”这个昏头八脑的喝彩声立刻换来了几声哄笑,不过它很快就淹没在更多的喝彩声中。 高劲松和两个年轻队员坐在大客车的最后一排。他把自己的脸庞完全掩在朦胧的阴影中,这样他滚烫发红的脸颊就不会被别人看见,他那因为激动和兴奋而变得羞涩和局促的神情也不会被别人善意地取笑。他努力地让自己看上去和平常一样安静,低垂着眼帘,手里把玩着自己的手机,可他紧紧抿着嘴唇以及僵直的后背与脖颈还是出卖了他——如今他把自己的全部心思都放到了捕捉车窗外那嘈杂的呼喊喝彩声中,甚至都没注意到身边的年轻队友在和他说话。 这是他第二次被球迷们点名喝彩了。上一场比赛里他就为自己赢得过这样的荣誉,几十百把号球迷冲破了体育场方面的保卫,直接涌到了客车边,拍着车身翻来覆去对他说了好些赞誉话。很简单的话,不过是“高劲松好样的”这种简单的口号,以为朝他竖起大拇指,可就是这单调的口号和动作让他激动得浑身颤栗,胸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上下翻腾,直到回到基地回到自己的宿舍他还无法从那种激动和战栗中平复过来。如今他又听到这种赞扬之辞,又听到了他们对他的喝彩,他依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对待它,他依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迎接它,他只好躲到了客车的最后面,把自己隐藏起来,然后美滋滋地一个人去享受那种全身血液涌进头脑时的迷离意境,去品尝因为自己的努力从而为自己同时也为别人带来幸福的那种曼妙感觉。 恍恍惚惚之中他并没有觉察到客车上的气氛突然阴沉下来,也没有看见吴兴光陪着言良成走出体育场。吴总经理几乎是一路陪着笑脸在和言良成说话,从他那透着焦虑和急噪的神情来看,这绝对不会是一次让人舒畅的谈话,更不可能是俱乐部总经理在和一个刚刚辞职的主教练在谈话,所以当人们看见吴兴光几乎是半恳请半哀求地把言良成拽进俱乐部那辆奔驰大轿车时,不少人脸上都流露出了忐忑不安的神情——难道说言良成并没有辞职?难道说新主教练上任的事情又起了波折? 大客车刚刚开出体育场不远就停了下来,几个主力队员全下了车。他们并没有马上离开,也没有招手拦出租车,而是站在机动车道和自行车道之间的绿化带上,一边面色凝重地交头接耳,一边急惶惶地掏出手机来打电话。 大客车关上了门再一次启动,但是车轮还没转上几圈就又停下来,这一次忽拉拉地涌下了好些人,连那些没能在比赛里捞到一个替补席的看台队员也全都溜下了车,然后他们就和几个先下车的主力队员汇集到一起。于是这一大群穿着统一的人就成了这条街上非常扎眼的一道风景,过往的行人还有东来西去的司机乘客都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很快就有人从他们的相貌还有衣服上的字样认出了他们的身份,并且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乱。有人从街边赶过来想在近距离接触一下他们心目的城市英雄,有人停下了自行车好奇地打问发生了什么事,街对面也有人不管不顾地宛如耍杂技一般从车来车往的机动车道上左躲右避地奔过来,有个瘦瘦的中年人甚至强行把自己的小车从快车道上挤到路边停下,这几乎引发了一场交通事故,并且立刻招致好几个司机的破口大骂,可那个中年人对这些难听话不闻不问,甚至连车门都没关,就扒拉开人群挤了进去。这场突发的小骚乱最终被街头巡逻的警察发觉并且及时制止了,不然的话,兴许第二天的报纸就会用更大的篇幅来报道这桩事,说不定还会引来电视台的摄象机。 这一切高劲松都看在眼里,但是他并没有把这些搁到自己的心里去。是的,他知道那些队友跑下车去的缘由,这个时候他们需要用自己的行动来表明自己的态度和立场,就象车上仅剩的这四五个人,他们也同样有不下车的理由——留在武汉或者离开雅枫,这就是车里和车外的唯一原因。 在他前一排斜对面坐着的李晓林自打上车开始就闭了眼睛假寐,车厢里的骚动还有球迷的呼喊对他来说就象从来不曾存在的虚幻一般,他甚至都懒得掀了眼皮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是一个确定要离开武汉的人。从俱乐部里传出程德兴将成为主教练的那一刻开始,李晓林就一直在为自己活动,按他的话说,要是程德兴来了雅枫而俱乐部又不放他走,那么他宁可选择退役。对于一个二十八岁的球员来说,这个年龄的非伤病退役几乎可以说是一种悲壮和无奈,这也足以证明他和曾经的恩师程德兴之间的矛盾激烈了什么样的地步…… 再向前一些坐着的是佛朗哥和他的翻译。乌拉圭人很悠闲,正戴着一付耳机摇头晃脑地听音乐。他才不需要向谁表明自己的立场哩,他和雅枫的合同中规定他拿的是固定工资,而奖金也只和球队的成绩挂钩,无论谁来作雅枫主教练,无论他能不能踢上比赛,这些通通无关紧要,他和雅枫只需要依照合同处置就行,到了赛季末依照球队在联赛和杯赛里的排名然后支付给他美金。他唯一需要担心的事情就是新主教练上任之后他的主力位置,因为只有多打比赛他才能更好地保持竞技状态,也只有多踢比赛才能更好地为自己来年的出路做打算,但是在谁将成为球队主教练的事情上他压根说不上话——当然了,即便他能说上话也未必有人能听懂,于是拉丁人特有的那种无忧无虑的性格在这个时候就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实在不行,他完全可以回乌拉圭联赛里继续在替补席和观众席之间游荡。 还有两个准替补队员也没有下车,他们也是马上就要离开俱乐部的人,俱乐部已经把他俩租借给了外省的一家甲b俱乐部,他们很快就会离开武汉去新东家那里报到。假如一切顺利,那家在甲b里不上不下的俱乐部也肯定会在赛季结束之后正式向雅枫提出转会报价,这就是说,他们如今的“租借”其实就是宣布将长期甚至是永远地离开雅枫。因此上这俩人现在既不需要看什么人的脸色,也不需要去表明什么立场,更犯不着为一桩与自己无干的事情去得罪谁,他们只要把这几天消磨掉就行。 当然,不必为谁来执教武汉雅枫而焦虑的人还有他高劲松。他同样是不可能留在武汉的人,即便他想为雅枫效力,雅枫也不可能接受他的忠诚。他们早已经把他划进了俱乐部夏季转会的大名单。这个时候他不会再和那些绿化带上的队友们站到一起。事实上他在武汉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再有两个星期,他就会去省城明远或者深圳蓝天,至于他的下一个落脚点到底是省城还是深圳,如今还没有一个确凿的定论。想到这里他就有些烦躁。最令人担忧的事情就是未来的不确定性,尤其是在这种几乎会决定自己一生命运的时候。 姚远打着参加探亲的幌子昨天上午飞去了深圳,他将代表自己和深圳蓝天俱乐部面对面地坐下来商谈一些事情,这些事情里包括他的工资待遇问题,还有他在深圳蓝天俱乐部里的位置问题,不止是他将出现在什么战术位置上,而是他能不能踢上比赛,他能不能作为主力队员参加比赛…… 可到现在为止他和姚远只通过一次电话,而那次电话的内容也仅仅停留在姚远已经住进了蓝天俱乐部的招待所。 他把自己的身体再望后靠了一些,希望能躲过那些不停地在车厢里掠过的灯光。这些一明一暗的光亮让他的心情愈加地烦闷。刚才在体育场外因为球迷的欢呼而给他带来的喜悦和激动已经被他完全抛到了脑后,如今他的心头止剩下不安和焦虑。转会的事情让他忧心忡忡,他根本不知道如今姚远和深圳蓝天的商谈到底谈出了个什么样的结果,要是蓝天俱乐部不答应他和姚远之前商量的那些条件,他该怎么办?真的回省城加盟明远?财大气粗兵强马壮的明远可不会和他坐下来谈条件,他们更不可能保证他的主力地位,兴许他去了明远之后连替补的机会都不会太多,而且,要是让明远知道他只是把省城作为万不得以情况下的一条退路,明远俱乐部还会不会要他都很难说。 唉,真是伤脑筋啊。 他默默地叹了口气,在座位上挪动了一下,让自己换一个更舒服的姿势。 斜对过的李晓林似乎听到了他的叹息,木着脸转过头来望了他一眼, 高劲松也瞅了李晓林一眼。 两个有着差不多命运的队友就在这沉默的对视中若无其事地转开了目光。 佛朗哥和他的翻译在闹市区下了车。再走一段路,另外两个队员连声告别的招呼都没有,就相跟着下了车——他们自然也有他们的去处,事实上,即便他们明天不回基地报到也不会有人来对他们横加指责,他们完全可以悠悠闲闲地呆在基地外的任何地方,直到夏季转会市场的时候,然后收拾起自己的行李和这个城市说再见;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一定会以自己最大的努力,想方设法地重新回到这里,而且他们也肯定会在比赛场上用自己最大的努力来证明,武汉雅枫教他们背着铺盖卷滚蛋是多么愚蠢的一件事情…… 车上就剩高劲松和李晓林。 司机转过头来疑惑打量了两个队员一眼,然后问道:“你们是回基地还是去宾馆?”按照俱乐部的规定,这辆大客车每天晚上都必须开回基地,然后他才能下班,要是送两个队员去主场比赛时下榻的宾馆的话,他再回基地还得绕上好大一段路,所以他希望两个队员能给他行个方便,别教他再跑冤枉路。 “我回基地。”李晓林说。 高劲松犹豫了一下,然后才说道:“我也回基地。”他的确想回基地,而不想去宾馆。毫无疑问,宾馆里肯定还有不少记者在等着他和他的队友——这几天俱乐部里发生了那么多事,今天的比赛里队友们的表现又那么有失水准,那些眼睛比鹰还尖鼻子比狗还灵的记者还能不逮着人就刨问个根根底底?是的,他承认,他喜欢那种被媒体追逐被记者包围的感觉,那一时刻他觉得自己就象个歌星影星一般骄傲和光彩夺目,可这种事也得分时间和地点,更要分被包围和追逐的原由,要是记者只想从他嘴里打问出有关俱乐部的什么小道消息,那么他还是离危险的家伙远一些比较好。他还不擅长和媒体打交道,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和这些人虚与伪蛇,更不知道怎么样掩藏自己的真实想法,尤其是在那种闪光灯依次闪耀的时候,也许他就会说出一些要不得的话来——在他的足球生涯即将发生重大转折的时候,这些不该说的话兴许就会教他的转会事宜横生波折,说不定还会要了他的命…… 大客车很快就离开了喧嚣热闹的市区,行驶在通往基地的公路上。光华陆离人来车往的大马路被寂静安宁的街道所代替。路上的车辆渐渐地稀少起来。相隔很远才有的路灯闪烁着昏黄的光晕,把道路映照得间明间亮。街边也难得看见悠闲的行人。偶尔有一两家开着门做生意的店铺,主人家也很懒散地摇着蒲扇坐在门边乘凉。有时很长的一段路边都看不到住户,只有在夜色中影影绰绰的大团大团的树影和灌木丛。 李晓林一直在打电话,大部分是他打出去的电话,偶尔也有别人给他打进来的电话。这一路过来,能打破车厢里这份安静的只有他手机的单调的蜂鸣声。 到后来李晓林把该打的电话该接的电话都打完接罢,车厢里就只有汽车发电机运转时发出的微弱声响,还有车轮碾在水泥路面上那几不可闻的摩擦声。 一前一后坐着的两个人都没说话,各自想着心事。从他们那形同路人一般的冷淡表情中,很难想象这俩人在刚刚的比赛里还因为进球和胜利而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尽情地欢呼。事实上连他们自己都觉得这事很尴尬,因为他们毕竟不是旅途中偶然汇聚到一起的旅客,他们是在一起生活一起踢球的队友。可他们又都不想去刻意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 高劲松突然想起来一桩很重要的事情。 该死的,他只顾着躲开那些记者,却忘记了他还没吃晚饭!现在可怎么办?基地里的小饭堂肯定不可能为他们预备下饭食,而他要在这附近找家小饭馆的话……他喊不喊上李晓林呢? 就在他为这事犯难的时候,李晓林先说了话:“李师,前面的小鱼庄停一下!”他站起来,有些不自然地朝高劲松笑笑,咽了口吐沫,这才说道,“一起去吃个饭?” “哦?哦,”高劲松支吾了好几声,这才赶忙答应着站起来,“好。好。” 李晓林不知所谓地点着头,先朝车门走,一面走还一面向司机交代:“李师,我们吃罢饭自己回基地,你就先回去缴车吧。——反正这里离基地没几步路……”这几句话倒是说得顺顺当当,全然不象他和高劲松说话时那么生硬和艰难。 ------------ 第四章(17) 紧邻着公路耸立着一栋孤零零的两层小楼,二楼上黑黢黢的沒有灯光,楼下的大堂也只开在临街这一溜开了三两盏壁灯,把厅堂里的桌椅板凳映得昏昏黄黄影影绰绰。一楼和二楼之间不伦不类地地用瓷砖做了一个仿古的滴水檐,却又接出了一截遮雨的凉蓬,细细长长的凉蓬从楼门口一直拖到马路边,看着更象是个简易的甬道或者走廊。凉棚两边一直延伸到楼房的尽头都是用水泥砌平的空地,一边胡乱停放着两辆自行车和一辆白色面包车,另外一边是几个一看就不是城市人的男男女女,正围在一起吆五喝六地打麻将。要不是高劲松和李晓林每个星期都要从这里來來回回走上好几趟,要不是路边那块硕大的告示牌,也许他们也不能知道这里其实是个小饭馆。 打麻将的一堆人也看见了他们,有个打牌的男人昂了油漉漉脸用询问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们。看俩人的打扮,他就知道这是前面雅枫基地的队员,可他一时想不明白这俩球员跑他这里來干什么。雅枫把基地建在这里也有一年多了,可他这小饭馆从來就沒接待过哪怕一个俱乐部的人。 李晓林问:“这里还在营业么。”这话是对这一堆人说的。他闹不清楚这些人里到底是谁在管事,只好胡乱说道,“我们还沒吃饭。” 这里当然还沒打烊。 那男人立刻伸手胡乱抹散了牌局,不等他招呼,围在桌边的人也就散了,该进厨房的进厨房,该去柜台的去柜台,那男人搓着手上的油泥,满脸堆着笑问道:“你们几位啊。” “两个人。”李晓林支应了一声,又问,“有雅间么。” 那男人咧了咧嘴。他这地方哪里來的雅间哩。以前的饭馆老板倒是在二楼上预备下几个房间,可他买下这房子后看生意一直沒气色,几个雅间也难得派上一回用场,一咬牙,干脆就把那几个雅间改作了员工的宿舍……他苦笑着摇摇头,叹了口气。看來这桩生意又泡汤了。不过沒能让两个雅枫队员吃上饭他倒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只可惜了他刚才手里那付好牌了。 李晓林也皱起了眉头。这时间不早不晚的,离市区也远,关键是眼前沒有合适的交通工具,他们还能去哪里。他突然觉得有些后悔,不该那么快就把自己的二手车三个不值两个地处理掉。他唆着牙花子,不甘心地问:“……有沒有清净点的地方。” “有。”这回饭馆老板回答得非常笃定。二楼上还有个大包间,铺摆着四张桌子,虽然地方敞亮了一些,可看样子这两个雅枫队员就是他今天最后的一拨客人,那个大包间就一准清净。即便再有客人來,他也不会让他们上二楼去。这一点他可以向李晓林保证。 听着饭馆热情的介绍和把胸脯拍得啪啪响的担保,李晓林嘴角抽了几下,算是个笑容。他说道:“那就二楼吧。”他转过头去问高劲松,“你看呢。” 高劲松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哪里吃都是吃。他倒不认为李晓林会有什么心里话要和自己说,一來两人沒那份交情,二來眼看着就要各奔自己的前程,三來……这顿晚饭也不是李晓林诚心要招待自己,他自己也沒吃晚饭,喊上自己不过是抹不开那份脸面。 饭馆虽然小,接人待客的手段却还是不错,两个人刚刚在二楼大包间里坐下,就有服务员为他们端來了凉茶水,转过身又用不锈钢托盘递过來两张热气腾腾的湿毛巾,待他们抹脸擦手拾掇停当,服务员才把菜单递上來。 李晓林也沒细看,就指着菜单上最贵的几样菜一路点下來,再随意点了几样荤素凉菜,就问高劲松:“你喝白的还是红的。” 高劲松犹豫了一下,说:“……就來瓶啤酒吧。”现在不是喝酒的时候,因为两天后还有场联赛,可要是只喝一瓶啤酒的话,该不会有什么问題吧。 李晓林瞄了他一眼,这才对服务员说:“你们有什么啤酒么。”他从衣兜里掏摸出香烟和打火机。 “只有本地产的‘东湖’。” “就來瓶‘东湖’。”高劲松抢在李晓林开口之前说道。 “我要白酒。”李晓林也沒勉强他,迟疑了一下,又加了一句,“拿你们这里最好的白酒。”他不知道这小饭馆里到底有沒有什么好酒,只好这样囫囵地交代。 他接过了李晓林递过來的烟卷,沒抽,只是把烟卷放在了桌边,仰了脸四下里张望这包间里的摆设。这个时候他不能喝白酒。和长期厮混在甲a联赛里的李晓林不一样,他现在还是个新面孔,而且他的转会还沒个最终的结果,他还得继续在赛场上努力,这个时候他的每一次触球每一个动作都会影响到他的未來,所以酒精和香烟这种东西他能不沾就最好不沾。 就象饭馆老板介绍的那样,包间挺大,摆放了四张圆桌再加上桌边码放得整齐整齐的一圈皮面木椅,也不觉得空间有什么拥挤。房间里的灯全都点亮了,雪白的墙壁在灯光下有些耀眼。离他们不远的墙角,一个有些陈旧的柜式空调在咿咿嗡嗡地低声鸣唱着,缠在扇页上的两条红绸布有气无力地上下左右摆动着。隔着空调不远的墙壁上还挂着一张《猛虎下山图》,他坐的位置正好对着那张画。毫无疑问,画上绝对是只老虎,老虎身上黄黑相间的条纹还有虎头上那王字形状的黑色纹路都是明证,可虎目里既沒有威严也沒有冷煞,反而满是顽皮,连它那微微鼓起的嘴唇也昭示着它真实的身份,,它不是万兽之王的虎,而是一只憨态可鞠的猫。 高劲松咧着嘴乐了。 坐在斜对面的李晓林莫名其妙。他很谨慎地把自己从上到下审视了一回确认沒什么纰漏的地方,才半是疑惑半是好奇地问道:“你笑什么。” “那画……太逗了。” “画怎么了。”李晓林转过脸也去打量那幅画。他也立刻发现了那只照着猫画出來的老虎,禁不住笑出声來,一边笑,他还一边用粗俗话來评价那个画家和这家饭馆的老板。 服务员送來的几样凉菜小吃打断了他们对画的欣赏。李晓林一边给自己斟酒,一边问高劲松:“你也來点这个。” 高劲松塌眉愁眼地拒绝了他的好意。 凉菜里有一碟子武汉当地出名的小吃臭豆腐,四五块绿森森黄喀喀红嗒嗒的东西堆叠在一起,上面还浇着酱汁。空气里也弥漫着散发着挥之不去的难闻气味。高劲松对这东西有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畏惧。初來乍到武汉的时候,魏鸿林就曾向他盛情推荐这款独具特色的武汉小吃,可那股子浓郁得无法化解的呛人味最终使他失去了尝试的勇气,直到现在,他也一口都沒尝过。 李晓林似乎也知道高劲松害怕这臭豆腐的事情,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解释:“我喜欢吃这东西。”他拈了一块豆腐扔嘴里,边品味着滋味边说,“才來武汉的时候,第一次闻到这味道,我还以为走错了地方,也厌烦这东西,可后來不知道怎么的就上了瘾头,几天不吃心里就沒着沒落地。去年联赛结束放假回家,我走得匆忙竟然忘记捎带上一些,结果……”他又拈了一块,还热情地怂恿高劲松尝试一回。“你也尝尝,真是好东西……”见高劲松无动于衷,只好再把先前的话续下去,“结果回到家的那段时间里,我做梦都梦见了这臭豆腐好几回。”他咽下嘴里的那块豆腐,停了停才又说道,“以后再想吃这东西,就不容易啦。”不知道是不是这随口的一句话触动了自己,李晓林煞住了话,眯缝着眼睛巴咂着嘴,既象是在回味,又象是在回忆。 高劲松端着啤酒沒言声。 先头不喜欢,因为不适应;后來喜欢了,因为适应了。李晓林对臭豆腐从憎到爱的过程不就是自己对武汉雅枫从不适应到适应的过程么。倒退几十天,在他踢不上比赛的那段日子里,他不也反复地在心里质问自己到底该不该來武汉吗。那时候他甚至在怀疑自己的能力,并且一遍遍地幻想着要是沒应承尤慎该多好,那么他就可以继续呆在省城,继续呆在新时代俱乐部,那样的话,他就可以顺风顺水地徜徉在甲b那汪浅水池塘里,滋滋润润地继续他的足球生涯。可转眼间他就被两家甲a追逐,而且在雅枫俱乐部也日渐显露头角,可笑的是,就在他适应了甲a联赛也适应了武汉雅枫的同时,却不得不离开湖北去一个陌生城市,加入一个陌生的俱乐部,然后继续着从不适应到适应的过程…… 两个人都沉浸在各自的感想和感慨中,一时都忘记了吃喝。 “两位怎么不吃了。是不是菜的味道不合口味。”不知道什么时候,饭馆的老板來到了他们桌边,看见两人都停了筷子便起了误会,一边在心里责怪着不尽职的厨师一边殷切地说道,“要是菜的味道不对付,你们尽管开口说,,我这就去让他们重新做了端上來。” 高劲松赶忙拉住捋胳膊挽袖子就要去教训厨师的饭馆老板,李晓林也急忙在旁边做解释,他和高劲松在这附近住了这么长时间,竟然还不知道这饭馆里竟然有这样的好东西,不仅分量足,味道也好,比起那些名气挺大的餐厅饭店也差不了几分,只是装潢门脸沒法比罢了,但是吃饭吃的就是味道,所以下回他们一定把队上的朋友都喊上,让他们也來这里尝尝地道的湖北菜。 李晓林的这席话让老板听得满脸都是油亮的红光。高兴之余,他非得亲自下厨房给两位识货的青年人露一手不可,这可是他以前开馆子的拿手菜,,辣子鸡丁,他就靠这手本事给自己挣來了这家公路边的小铺面。 辣子鸡丁很快就端上來了,满满一盘子,全是切成拇指独长短红殷殷油淋淋的干辣椒,在一片红色的海洋中,几块已经煎得黑糊的鸡肉若隐若现。高劲松和李晓林也实在抹不开面子,只好挑挑拣拣地一人夹了一筷子,然后沒口子夸奖老板果然是一流的好手艺。 “两位慢慢吃,慢慢吃。”饭馆老板得到两位见多识广的客人的夸赞,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一番客套之后,手里夹着李晓林递给他的烟卷,满脸笑容趾高气扬地去了。高劲松这才把嘴里怎么都嚼不烂的鸡肉吐出來,又喝了水漱口,仰了脸问过來给他们续茶水的服务员:“这饭馆真是你们老板靠辣子鸡丁挣下的。” 服务员小心地瞥了瞥包间的门,这才小声地说:“怎么可能。他是卖了自己在城里的房子才盘下了这里。” 好在除去那盘鸡丁,别的菜都不是老板的手艺,两个饥肠辘辘的人既沒有挑剔的余地,又因为重重心事而沒有交谈的想法,哪怕刚才那桩“照猫画虎”的有趣事也沒能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于是也沒人劝酒说话,只是各自闷着头拈菜喝酒,饭桌上的气氛显得有些冷清别扭。不过这样吃饭倒是不影响人的胃口,而且有利于就餐的速度,一时间高劲松就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望椅背上一靠惬意地舒了口长气,又招手唤來服务员再要了一瓶啤酒。 李晓林还在低眉垂眼地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他坐在那里不动弹,高劲松也不好说先走一步的话,只好继续去欣赏画上那只虎头虎脑虎躯干的“猫”。 李晓林端着酒杯突然问道:“这两天沒看见姚远,他做什么去了。” 这冷不丁的话让高劲松有些慌神,姚远明着回广西探亲暗地里为他的事情去和深圳可不好让俱乐部知道。他眨巴着眼睛,半晌才说道:“他,……好象是回去探亲了。” “有人在深圳看见了姚远,还有两个深圳蓝天的人和他在一起。” “姚远有个老朋友如今就在深圳蓝天,那人在蓝天俱乐部里也能说上话,,,姚远想早点活动活动,明年也好有个去处。”高劲松说道。这是他和姚远早就商量好的说辞。为了让他的转会少一些变数,在深圳蓝天的转会报价正式传递到武汉雅枫之前,他们要尽力遮掩这事。他就象说一桩和自己毫无干系的事情一般无所谓地说道,“你知道姚远的情况,他明年铁定要被俱乐部清理出去,要不是他今天被足协禁赛,兴许如今他都沒在武汉了……”他有些纳闷,这李晓林突然间沒头沒脑地提起姚远,是个什么意思。姚远去深圳做什么都和他李晓林不沾边,两个人平常也不见有什么交情,他关心这事干什么。况且他说话间就不是武汉雅枫的人了,这个时候还能有闲暇工夫去操心姚远。 李晓林又给自己倒上了酒,却沒喝,沉默了良久,又说道:“你夏天里是不是要转会去省城明远。” “谁说的。。” “言良成。”但是李晓林马上就改口换了称呼,“是言指导亲口说的。他在今天比赛后的新闻发布会上说的。原话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是他的意思是:只要有俱乐部愿意抱现金來武汉,雅枫俱乐部就一定放你走。” 高劲松一时沒明白过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雅枫俱乐部不准备用自己和省城明远作交换了。而且,既然言良成会在新闻会上当着众多媒体记者的面这样说,那么这肯定是俱乐部的授意,说不定这还是为自己转会深圳蓝天预先作铺垫,,毕竟雅枫也不好把答应了先前允诺了省城明远的事胡乱搪塞,只好抬出“现金交易”这个挡箭牌。想到这里他又不禁有些佩服深圳蓝天的本事,工作竟然做得这样扎实。但是他还有一个疑虑,不知道雅枫为自己标上了一个什么样的价格,而那个价格又能不能被深圳蓝天接受呢。 他脑子里东转西转地胡思乱想,脸上的神色也跟着阴晴不定,李晓林却沒注意这些细节,只自顾自地望下说:“你知道,程德兴说话就要來武汉雅枫俱乐部上任,我就得走人,,我找好的俱乐部是陕西天河。” 高劲松吃惊地抬头望了他一眼。俱乐部到处都在哄传李晓林要去四川宏盛和雅枫去年的主教练汇合,怎么突然间他就变卦要去陕西天河了。 “我一直都沒说要去四川,陕西天河去年就在和我联系,要不是雅枫不放人,我早就在西安了,” 高劲松问:“雅枫……俱乐部现在答应放你走了。” 李晓林嘴角挂起了一丝冷笑:“他们能不放我走么。程德兴要做雅枫的主教练,雅枫怎么敢把我这个‘害群之马’再留在武汉。。,,只怕他们现在是巴不得我走得越早越好哩。” 高劲松默然,李晓林和程德兴之间的事他隐隐约约听说过一些,可他不爱打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再也不明白这俩曾经的师徒怎么就闹到今天这个有你沒我的地步,人和人之间能有那么深沉的化解不开的仇恨么。 李晓林咬着牙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嘘了口长气说道:“不说这个了,问你个,想和我去西安么。” 高劲松登时惊讶地说不出话來,怎么一顿普普通通的晚饭竟然吃出个这样的结果。。 未完待续,预知后事如何请登陆 ------------ 第四章(18) 第四章(十八) 李晓林蓦然间提出的这个提议顿时让高劲松目瞪口呆,急忙之间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李晓林可不是在和高劲松开玩笑。就在他们踢罢比赛从体育场回基地的路上,陕西天河的主教练还有天河俱乐部分管人事的老总都和他通过电话,除了对他的关心,他们还特地询问了高劲松的情况,并且直截了当地提出,让他去确认一下言良成在新闻发布会上说的话是否真实。李晓林马上就通过自己的几个记者朋友了解到了言良成当众声明高劲松可以转会时的前后诸般情形,也找了雅枫俱乐部里和他关系不错的官员拐弯抹角地打听过这事,然后他就在大客车上很有把握地告诉陕西天河俱乐部,高劲松很快就会离开武汉,但是目的地却很难说--最近没有省城明远的人来武汉和雅枫接触,而高劲松的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姚远却突然出现在深圳,并且和深圳蓝天的人搅和在了一起…… 听到这个消息,陕西天河的主教练和老总在电话里几乎是一个腔调,他们让李晓林立刻办妥一桩事--无论如何也要尽快找到高劲松当面问个清楚,他有没有兴趣去西安加盟陕西天河。性急的天河老总甚至在电话告诉了李晓林,假如高劲松愿意把自己的下一个落脚点放在西安,那他可以立刻就在球队里占据一个主力前锋的位置,还有一份绝不次于他在武汉雅枫的收入,天河俱乐部甚至可以把高劲松的户口还有人事关系都迁到西安去,并且象李晓林那样,能够依照自己的实际工龄享受俱乐部在住房和劳保福利等方面的种种优惠待遇。 "事情的前后经过就是这样。" 李晓林最后说道,"我也知道这个时候突然和你说这事不妥当,不过我说话就是天河的人了,也得为人家办点事。合适不合适的,你能不能现在就给我个话,天河那边……说不定他们现在都还在等着我的电话。"话说完了,他也轻松下来,就点燃了一支烟,等着高劲松答复。不容易啊,刚刚接到新东家的嘱托时,他压根就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和高劲松同在一家俱乐部半年多,可平日里并没多少交道,连泛泛之交都谈不上,突然间询问这么重要的事情,高劲松怎么可能对他说句实诚话?事实上他连怎么朝高劲松张这个嘴都没个切实可行的好主意。要不是高劲松恰好和他同坐一辆车回基地,要不是俩人都忘记了吃晚饭,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把新东家交代的第一桩要紧事给处理停当。 如今轮到高劲松犯难了。 在今年的联赛和杯赛里,武汉雅枫和陕西天河还没碰过面,两支球队间的第一次遭遇将在联赛上半段的最后一轮--第十七轮。但是这并不是说高劲松不了解这支球队。闲暇时他已经把俱乐部积攒下来的比赛录象都看了遍,有些比赛录象还看过不止一回,在他的印象里,素有"西北狼"称谓的陕西天河也真的象只狼,防守凶悍、作风顽强、纪律严明,传统上这支球队讲求稳扎稳打,擅长拉锯战,不追求场面而讲究最后的结果,这些都很对他的胃口,尤其是这支球队不刻意去追求速度也不讲求什么快速反击,这就更合他的秉性和特点。而且天河通过李晓林转达的那些条件也令他动心,尤其是天河俱乐部愿意为他解决户口问题住房问题,并且他还能依照实际工龄享有各项劳保福利--唉,两年前他在省队时,这些都是他奋斗的目标,而当这些东西都随着省队解散而一同消失之后,他也有很长时间的茫然和迷惘,现在陕西天河提到它们,让他油然生出一种无以言喻的亲切感。有那么一瞬间,应承这份诚挚邀请的话都已经涌到他嗓子眼了,但他还是硬生生地把它们咽了回去。 "李哥,"他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艰难地说道,"我很感激你,也很感激陕西天河的主教练和老总。"他咽下一口唾沫,低垂下眼帘,没去看满脸都是希冀的李晓林。"如今我也不瞒你,姚远去深圳,就是为了我转会去蓝天的事情,要是我早两天就知道陕西天河也瞧得上我……"他长吁了一口气,幽幽地说道,"李哥,我总不能一头和深圳蓝天拍着胸脯誓言旦旦地说,我一定要和蓝天共存亡,转过身马上就把人家一脚踢开跑去西安吧?" 李晓林瞪着他半天没说话,半晌才说道:"陕西天河这份价码不低了!" "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 "不是钱的那是什么事?"李晓林不依不饶地追问。他如今是热切地盼望着高劲松能和他一起去西安。他和高劲松的场上位置基本上没有冲突,两个人再不会因为利益分配问题而产生矛盾,而且有了高劲松在,他在新球队里和人有个磕磕碰碰时也能找到帮手,最关键的是,象高劲松这样的多面手很容易适应新环境,说不定在关键时候还能帮扶自己一把。 这个问题高劲松可没法回答。他已经应承了深圳蓝天,在深圳蓝天拒绝他之前,他不能把自己说出去的话再收回来,哪怕深圳蓝天到现在还没对他提出的条件给出个明白答复哩,他也不可能背过身去和陕西天河牵扯上什么联系。 李晓林沉默了半天,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掏摸出手机准备打电话,但是他刚刚把号拨上就掐断了电话,不死心地问道:"要是你去不成深圳蓝天,是不是打算去省城明远?" 高劲松摇摇头。他对深圳蓝天有承诺,对省城明远可没有,再说了,省城明远到现在都没和他直接朝过面说过话,谁知道明远在想什么哩。他去不成深圳他,那也未必就会去省城,到那时他就要比较各家对他有意思的俱乐部开出的条件了。 李晓林点点头。这样说来高劲松未必就能去深圳,只要有人出的价钱比蓝天高,蓝天俱乐部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到手的鸭子飞走。他又掀开手机盖,准备打电话,并且随口问了一句:"深圳蓝天给你的条件怎么样?" 高劲松立刻就苦了脸。 深圳蓝天迄今为止给他的条件只有一条,一个主力中锋的位置,即使是这个条件也是通过姚远传递给他的,至于工资待遇什么的一概没有确实话。姚远这次去深圳的目的就是要把这些实际性的条条款款落到实处。可到现在姚远也没个电话过来,也不知道这个头一回客串经纪人的家伙把事情办成了什么样。 这几乎象是儿戏一般的过程把李晓林听得张口结舌,老半天他才回过神,吃吃艾艾地问道:"你就这样……就这样,让姚远代表你去了深圳?"他就象不认识高劲松,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回。"看你挺精神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办出这种荒唐事情?你就不怕姚远半路上把你卖了?" 卖了?这不可能!高劲松立刻替自己的朋友担保。姚远绝对不是那种人!而且姚远只是代表他和深圳蓝天谈条件,合同还是要他亲自去签字才能算数。 "狗屁!"李晓林对高劲松这种愚蠢幼稚的想法嗤之以鼻。"姚远想卖你就是几句话的事。他也有这个条件!"姚远完全可以和他在蓝天俱乐部里的熟人勾搭起来,用两份合同来分割高劲松的利益,把原本属于高劲松的那份钱划出来分掉。"比如深圳蓝天本打算给你七万的工资,但是和你的合同上只有四万,剩余的三万就可以用别的名义支付给姚远,然后他们再来瓜分这笔钱。" "这怎么可能?!"高劲松反驳道。他这样说倒不是全然出于对姚远的信任,而是觉得人心远不是李晓林说的那样阴暗、龌龊和可怕,况且他相信姚远也绝对不是那种损人利己的家伙,他不会在这件事上让自己吃亏。假如深圳蓝天真是愿意付给他七万的月薪的话--当然这个数字本身就不大可能,当初他和姚远商量了很久,才乍着胆子把这个数字定在了五万元--姚远也绝不会私吞哪怕一分钱。至于这桩事彻底了结之后蓝天愿意在经济上给予姚远一些补偿,他也绝对不会感到惊讶--那原本就是人家姚远应得的报酬。 亲眼目睹过这种恶心事和恶心人的李晓林懒得在这种事情上和高劲松争论。他也没回避高劲松,就在饭桌上和陕西天河的官员通上了电话。 高劲松只好耷拉着眼皮去研究那盘为饭馆老板挣下这份产业的辣子鸡丁。 看来陕西天河的老总也象他球队的吉祥物一样,对自己看上的猎物有着一种锲而不舍的顽强劲头,李晓林很快就合上电话,并且告诉高劲松,天河俱乐部技术部门的主管官员以及一位和他们走得很近的经纪人,将会乘最近的一个航班赶来武汉,等这轮联赛结束,老总本人也会尽快到武汉来和他们汇合。 "他们想尽可能快地落实你的事情。"李晓林忍不住酸溜溜地说道,""没办法,谁叫他们缺前锋呢?再耽搁两天,等雅枫愿意放你走的消息传扬开,只怕还有俱乐部要哭着喊着来武汉哩……"他没把话说完整,但是意思却很明显,要是陕西天河不抓紧时间搞掂武汉雅枫和高劲松,那么等到夏季转会市场开放的时候,高劲松能不能去西安就很难说了。 高劲松再一次被陕西人的诚意和他们为此事而派出的豪华阵容给惊得目瞪口呆。 他记起来了,前几天他还在报纸上看见过一篇对陕西天河的报道,标题就是《锋线疲软拖累陕西天河》:今年联赛里天河就有两场比赛是在占尽优势下,却因为前锋无法进球而不得不委屈地同对手握手言和,上一轮足协杯更是把这个缺陷暴露无疑,面对一支由纯粹二线队员糊弄过场的甲b球队,他们围着对手球门来回鼓捣了整整八十分钟,就是不进球,最终还用一个倒霉的禁区内手球让对手欢天喜地地扬长而去…… "他们来武汉也不全是为了你,我转会的事情他们也要和雅枫面对面地谈判,有些细节上的问题……"这话说出口他自己也觉得没意思,就讪讪地闭了嘴。 陕西天河的盛情让高劲松非常感动,但他依然对李晓林说:"我还是得等到深圳的消息之后才能给你也给他们一个明确的答复。"要是他不答应,谁都拿他没办法,即使是雅枫也只能眼巴巴地让他呆在武汉。 李晓林死盯着他看了半天,才扭脸叫过服务员来算帐。 死脑筋! 这是今天晚上他对高劲松的第二个评价。第一个评价是愚蠢,高劲松竟然会让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自己也绝对无法约束的姚远去深圳操作自己的转会事宜,这简直是疯迷了才能有的愚蠢举动! 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其实他还是很有些佩服这个比自己年轻的队友,同时也很羡慕他。他甚至都有些嫉妒他…… 李晓林结了帐,两个人就一同出了饭馆往基地走。 饭馆离基地并不算远,只有不到两公里的平坦水泥路,虽然没有路灯,道路两旁边的白杨树也一棵棵挺拔矗立,但是透过树与树之间的缝隙,深墨色的天空中那半轮明亮皎洁的月亮依然把清亮的光辉挥洒下来。田野里夏虫的鸣叫此起彼伏。夜风裹着淡淡的青草香在大地恣意地游荡。远远近近零星散落着的农舍里闪耀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小高,"走出了很长一段路,李晓林突然张口说道,"有件事,我想和你说……" "嗯?你说。" 李晓林巴咂着嘴唇迟疑着。看来他自己也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说起。末了他说道:"我只是给你提个醒,具体怎么做法,这得靠你自己来把握……" "你说吧,我听着哩。" "陕西天河来的两个人就是想现场看看你的技术表现,你得打点起精神。" 高劲松点点头。这不消李晓林来提醒,他知道该怎么做,即便没有陕西天河这档子事,他也不可能象那些队友们在今天比赛里那样消极怠工。好歹他还在武汉雅枫的财务上领着工资,每踢一场比赛还有各种补助,他得对得起自己拿的钱,那些球迷和观众都是花了钱来看比赛的,他也得对得起他们。况且他现在的表现还关系到他在新东家心目中的印象,他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毁自己呢? "不过你也不能太卖力。你要知道,马上要来雅枫的程德兴虽然不是个东西,"这个名字几乎是从李晓林的牙缝里迸出了的。"但是他看人很有一套,要是你表现得太扎眼,兴许你就走不了--程德兴那混帐王八蛋多半不会放你走!" 高劲松又不置可否地点下头。走不了就不走,这也没什么,受伤的主力前锋还要休息好几轮比赛哩,自己有的是时间和机会来争夺这个主力位置。再踢打几场比赛,再有几回精彩的表现,兴许他就真成雅枫的主力中锋了,那时节走和不走也没太大的分别--他去别家俱乐部的第一桩考虑,不就是能踢上比赛么?既然在武汉雅枫也能踢上主力,那他还不情愿换俱乐部哩,即便能拿更多的钱他也不愿意!今后有的是挣钱的机会,如今他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多打比赛,多积累经验,多磨练自己的技术…… 看到自己的警告没被高劲松放在心上,李晓林有些急了:"你没在他手底下呆过,不知道这个人有多孬!" 高劲松觑了激动得有些脸红筋跳的李晓林一眼。他不太相信李晓林的话。雅枫那么多队员都乐意程德兴来作主教练,这个人还能孬到什么地界去?再说了,连魏鸿林都坚定地站在了程德兴这一边,说明程指导这个人还是很得人心,执教的水平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别人他不了解,他还不了解魏鸿林? 但是他突然觉得自己根本不了解魏鸿林,至少他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魏鸿林会在今天的比赛里做出那样的事情! 魏鸿林在比赛里的那些举动根本就是在为对手制造进球的机会,广州五华那粒莫名其妙的点球也是魏鸿林特意送给他们的。 他们--魏鸿林和自己那些不在状态的队友们--压根就是想让球队输! 他们不想让球队在足协杯上走得更远! 可他们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就为了把言指导撵走吗? 他立刻在心底里否定了这个答案。言良成只是个过渡性质的代理主教练,即便俱乐部愿意把他扶正,言指导自己也未必会接受,他好象更乐意去做一些二三线队伍的培养工作,或者跟着某位主教练继续学习。这从他平常很少在赛前预备会上发言就能看出来,他几乎从不当众宣扬他对球队战术布置人员调配临场调整的看法,更衣室里也很少指手画脚出主意,很多时候他都只把自己的看法和同事进行交流,在他担当代理主教练之前,人们能记住他的似乎只有他对球队训练的尽心尽职,还有就是对那些违反了俱乐部规章条例的家伙的严厉处罚。这后一点大概也是那些队员不乐意听从他指挥的原因之一。 其实言良成作雅枫的主教练也未必就是一件坏事。至少高劲松是这样认为的。 言良成很了解这支球队,也很了解这些队员,这是他的优势之一;其二,一直以来他就是尤慎的助手,尤指导执教的风格和战术习惯能够在他手里得到延续,这也能有效地避免球队成绩出现动荡。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言良成也很欣赏他高劲松,两人说话谈心的时间远比一手把他提携进武汉雅枫的尤慎要多得多,更因为尤慎执意把他放在替补席上甚至要把他甩卖到别家俱乐部的事,他更愿意让同样欣赏自己同时更重视自己的言良成来做雅枫的主教练--言指导独立执教的第一场正式比赛就把自己放进了首发出场的名单,这是一份多么深沉的信任呀! 可惜在谁来执教武汉雅枫这件事上他一句嘴也插不上…… 他现在很有点后悔。早知道事情演变成今天这付模样,那他该早点就和魏鸿林沟通下看法,说不定能把魏鸿林给说通哩?以魏鸿林在俱乐部里的影响力还有在球队里的人缘,说不定就没有今天这种剑拔弩张的局面了。 不过他也没因为魏鸿林在今天比赛里的荒唐表现而怨恨自己的朋友。他相信魏鸿林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只是他没对自己譬说清楚,又或者他委婉地表达过了那层意思,而自己却没能把握住。是的,他承认,魏鸿林今天的的确确是做了伤害球队利益的事情,但是最终却没有对球队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因此上他有充分的理由去原谅自己的朋友。 他主观地为朋友找到了开脱责任的理由,并且一相情愿地认为这场比赛只是队员在用极端的方式来表达对代理主教练的反对。至于同样是好人的言良成,高劲松觉得比赛的胜利一定能弥补言指导所受到的伤害,而且他们还胜得如此的漂亮,这就更能增加言指导在俱乐部里说话的分量,也许在新任主教练因为成绩不理想而去职时,言指导就能顺理成章地坐到主教练的位置上了。 可是还有个问题在他心头盘旋不去--谁都知道言指导只代理执教这么一场无足轻重的足协杯,魏鸿林他们干嘛还花那么大力气鼓捣这些事情? 最后他把这个问题抛给了李晓林。 李晓林咧着嘴一哂说道:"这有什么不好明白的?言指导带队赢了比赛,那程德兴带队输了比赛的话,姓程的该怎么和俱乐部还有球迷解释?他就是赢下了星期天的联赛,他也没什么脸面--广州五华是联赛第四,星期天来武汉的四川宏盛是联赛倒数第四,他赢了是该赢,输了就是混蛋,这个时候他怎么可能让言指导顺顺当当地赢一场?只有言指导输了,然后他走马上任又赢了,这样才能显出他的能耐。"说着就冷笑,"你看着吧,接下来程德兴绝对不会接手雅枫,然后队里那几个家伙一定会想方设法地输掉星期天的比赛,之后姓程的才会在雅枫俱乐部的千恳万求下来接手这付'烂摊子'!这破事他以前就干过!"他恨恨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高劲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惊恐地张大了嘴,脸色青白得就象看见无数可怕的妖魔鬼怪突然涌现在自己眼前一般,连脸颊的肌肉都在不自觉地痉挛着抽搐着,他能感觉到一股阴森森的凉气从自己的脚底直蹿上来,顺着脊柱一直浸到头顶,然后再弥漫到全身。他似乎不幸坠入了一个终年不化的冰窟,刺骨的寒冷穿透他的衣物,穿透了他的皮肤和肌肉,一直深入他的骨髓里…… 李晓林走了几步,察觉高劲松并没跟上来,转回身疑惑地看了一眼:"怎么突然不走了?" "我……没……没……没事。"高劲松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不让自己牙关扣合的喀哒声搀杂进自己的言语里。 李晓林停下了脚步,神情复杂地望着他,良久才说道:"可怕吧?害怕了?" 高劲松现在才重新掌握了自己的手脚和身体,强笑着说道:"你编故事吧?……魏鸿林他们怎么可能象你说的那样。"他嘴里说着否认的话,耳边却还是象有一个接一个的雷霆霹雳在轰然作响,心脏也在胸腔里哔哔直跳,手脚僵直得几近发痛。联想到前天晚上魏鸿林他们几个主力和程德兴欢聚一堂、回来就找着茬子和言良成撕破脸皮针锋相对地大闹一场,还把这事给捅到媒体那里在报纸上曝光,再到今天比赛里他们的种种表现,他们做的和李晓林说的环环相扣丝毫不差,步步衔接毫厘不爽--他已经全然相信了李晓林的话。 "我以前就这样干过。"李晓林轻描淡写地说道,"那次也是为了程德兴。"他把目光转向了披着银白色月光的田野。"现在想起来很愚蠢,但是当时不是这样想的。" 高劲松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他没去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那时觉得自己就该那样做,程指导也值得我那样做!"他燃起了一棵烟,停了很长时间,直到烟都烧去了一多半,才接下去。 一九八零年,李晓林刚满十岁,他那时还是个胡同里的孩子,每天只知道逃学旷课打弹弓玩玻璃球,是程德兴在小学校的操场上发现了他,并且把他推荐给了那座城市里的业余体校。 "我爸说踢球的没出息,死活也不让我去体校,而且体校离我家也远,几乎要横穿整座城市,他也担心我的安全。那时候程指导天天都往我家里跑,反复做我爸的思想工作,后来我爸告诉我,是程指导的那份热心和执着打动了他,不然他绝对不能让我去踢球。" 两年后,又是程德兴把他推荐给了市里的少年足球队,一个夏天下来,程德兴再把他引领到省少年队,然后是青年队,最后是成年队…… "我爸在世的时候,就经常和我说,这辈子我最该感谢的人就是程指导,不然我只能和他一样,在胡同里的街道工厂里做个没出息的搬运工。我一直记得我父亲的这句话,只要是程指导说的话,要求我做的事,我绝对不会打半点折扣,哪怕他要我去踢断谁谁谁的腿,我也从来没问过自己这样做到底应该不应该,合适不合适。 "九三年,就是职业联赛开始的头一年,我们去广东佛山参加一年一度的全国锦标赛,"他转脸朝一直安静地听他说故事的高劲松咧咧嘴。"你也知道,那时候这个是最重要的赛事,辛辛苦苦一年练下来,年底能拿多少奖金第二年工资能不能上浮,全都看这比赛的成绩。" 高劲松点点头。是的,那一年对他来说也是一个人生的转折点,他那年刚刚被提拔进成年队,也是平生第一次参加了最高级别的全国锦标赛;虽然他们队打的甲b组,虽然他前后只参加了四场比赛上场六十一分钟,虽然他们最终只是甲b第十一名,可直到现在,他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许多场面。 "那年我们运气不错,接连赢了好几支比我们强的队,好几场谁都不看好我们的比赛,我们也磕磕绊绊地拿了下来,最后闯进了四强。半决赛我们的对手是广东队,那才是真正的强队,可那时候我们全队上下心气足得要命,人人都憋足了劲,谁都不相信会输给广东队。每天不用教练拿着竹竿来撵,自己就相互提醒着上操场去练,练到非得到教练来撵着打着,我们才会去吃饭睡觉。哪里象现在,只要教练不说话,谁吃撑了没事去操场上熬油流汗? "还有两天就要半决赛了,那天下午我正在操场上,有个跟队去佛山的体育局工作人员偷偷摸摸地告诉我,说我家里有急事找我,电话一直追到招待所办公室了,可队里的领导就是不让人通知我。他让我赶紧朝家里打个电话问问发生了什么事。我请了十分钟假,就在招待所门口的收发室给家门口的小卖部打电话。街坊告诉我,我爸住院了,都住院好几天了,看情形怕是熬不过去了,还问我怎么还不回去看看。我就问是哪家医院,能不能帮我找找电话号码。电话号码有了,可我却没钱打这个长途。我那时身上就套了件球衣穿了条球裤,根本揣不下钱,可收发室里的人非得让我先把前面的电话费结了才让我再打。我急了,打了收发室里的人,抢了电话就给医院挂电话,最后找到了我姐。我姐接着电话就哭,说我爸不行了,就一两天里的事情。我抓着电话就哭了。后来警察来了,把我抓进了派出所。队上把我保了出来。程指导骂我不晓事。我问程指导,我家里的电话打到招待所,是谁不让我接电话的。没人说话。我说我要回家看我爸。程指导不答应,说我是主力,是骨干,要有个骨干主力的样。我哭着求他,他还是不答应。无论我怎样哀求他,他就是不答应。他不答应我连回去的火车票钱都凑不齐啊。那天夜里两个要好的队友给我凑了去广州的钱,我在广州买了站台票,缩在座位底下回了家。可我还是没能赶上看我爸最后一眼。我姐告我说,我爸最后的一句话就是问,我怎么还没回去…… "程德兴!你是不是人啊?!你还是不是人啊!" 故事说到这里,李晓林已经泣不成声,蹲在路边使劲抓扯着自己的头发,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 高劲松也无声地陪着他落泪。 虽然他打小就离开了家,一个人在各级球队里住宿舍吃食堂,但他依然能想象到一个十岁的孩子怎么样穿过城市去体校踢球,他依然能想象到李晓林的父亲为了让儿子踢球付出了怎么样的心血和操劳……他还记得他最后几次回家探望卧病在床的父亲时,脸上已经瘦得没剩几分肉的父亲,目光总是追随着他,那种满是慈祥和欣慰的温暖目光让他每每回想起来内心里总是充满了骄傲和自豪。他还记得父亲临走时说的最后一句话,那是当着他们姐弟三人说的话,也是两年中他说的最清晰流畅的一句话: "好,好……" 泪水又一次弥满了他的眼眶。 李晓林不再哭了,可他蜷缩着的身子依然抽抽得厉害,一声接一声地吐噜着长气,手也颤抖得连烟盒和打火机都没法从衣兜里掏出来。 高劲松走过去替他拿出了烟和打火机,点燃了递到他嘴里。李晓林的两只手都哆嗦得不能自已,根本就不能夹住香烟。 高劲松蹲到他身边,也燃起了一支烟。 借着烟草的力量,还有朋友的理解和关心,李晓林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终于又能把自己的故事说下去。 --自从父亲去世,他的姐姐一家就再没和他说过话。那年的锦标赛半决赛,他们队也毫无悬念地输给了广东队,只能眼看着广东队去和辽宁队争夺冠亚军,眼看着辽宁队完成十连冠的丰功伟业。他们甚至都没能争到第三名。 "我们怎么可能击败广东人进决赛呢?两支球队实力上的差距遑且不轮,那可是佛山,是广东佛山,人家的主场;裁判们吃广东人喝广东人拿广东人,难道还能祈盼着他们最后会来帮我们?就算是最后夺冠的辽宁队又讨到了什么好?那么强大的辽宁队,堂堂国家队半壁江山,不也差点就只能'九连冠'吗?--可笑,那时我们竟然真的想着掀翻辽宁也去辉煌那么一回!" 锦标赛结束,他和程德兴的师徒情分也就走到了尽头,事实上当他连夜逃出佛山去广州时,程德兴就说过,他这辈子别想再踢球。程德兴是铁帅,说到做到,他不仅治军严明,连他说出的话也是一口唾沫一个坑。锦标赛后国家队大规模集训集训,教练组点了他的名,可通知走到队上,程德兴张嘴就说,这个李晓林道德品质败坏,意志力薄弱。其实第二条都是多余,那年头有第一条就足够了,这一条就基本上堵死了李晓林进国家队的路。也是在那年冬天,足协宣布职业化联赛正式启动。他们省的青年队就是甲b球队,依照足协的规定,两支球队必须分离,不然就要剥夺青年队的甲b资格。省里有家大型企业没赶上投资参股省队,就把眼光转向了青年队,买断之后立刻招兵买马,瞧上了他。他也不愿意再呆在队上看姓程的那张丑恶面孔,情愿降了身份去甲b。可程德兴就是不同意,非得按照球队章程办事,李晓林不假离队超过十天,应该给予严厉处罚。三天旷工就只能是开除的处分,十天旷工难道要枪毙?不,程德兴这个时候提出了要"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要用组织的力量来帮助李晓林、教育李晓林、改造李晓林,所以不能开除他,留队查看一年、停赛停训停薪这两条措施就能达到挽救李晓林的目的…… "那你后来怎么到了武汉?"高劲松问道。 "不是每个人都站在他那边,也有人同情我可怜我,他们替我在程德兴面前说了好话。我自己也放了狠话,让他别把坏事都做绝了!就这样,我来了武汉雅枫,然后慢慢地从看台上坐到替补席上,再从替补席转成了主力,想不到舒心日子还没过上几天,这个家伙又阴魂不散地追来了!"他恨恨地伸出脚去死命践踏着碾压着扔在地上的烟蒂。 高劲松说:"其实转会也没什么,换个球队,多学些战术风格,多积累点经验,说不定还能派上大用场。" 李晓林瞥了他一眼,笑骂道:"你才多大岁数,也来学着人说宽慰话?还派上大用场哩!滚一边去。"看高劲松讪讪的,他自己倒觉得很有些不好意思,赶忙说道,"我这辈子的球也就踢到这份上。--你不用劝慰我,我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最好的机会已经错过了,而且也荒废了不少时间;再说很东西都定了型,改也改不过来,想再进一步几乎就是痴心妄想,更谈不上派什么大用场。我就只能找家不上不下的俱乐部混个主力半主力,一面祈祷着别受伤,一面掰着指头等退役。你和我不一样,你的基本功很扎实,技术又前面,意识和对足球的理……"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除了速度,高劲松的能力或许样样都比他强,传中球的质量比他这个靠传中球立足的边前卫还要高出一大截。他唆着嘴唇思量着,半天才说道,"听我一句劝,有机会能走出武汉雅枫,就最好离开这里吧,换个地方,你还有机会更上一层楼,说不定还能更上几层楼。"他站了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土,顿了顿,既象是对高劲松说,又象是对自己说,"在这里厮混得越久,心就越冷;看见的事情越多,就越害怕。有时候我就在想,要是我小时候没踢球该有多好,至少我还能顺顺利利地读完中学,至少我还能进街道工厂接我爸的班,说不定他老人家也不会走得那么早……我有时做梦,就梦见我爸压根就不是因为病才走的,而是因为累--有好几年,他每天两趟地接我上学放学,就是天上下刀子,他也会在体校门口等着我放学……" 高劲松默默地咀嚼着李晓林的话。 "在这里厮混得越久,心就越冷;看见的越多,就越害怕。" 他能体会到这简简单单的话里包含着多么深沉的感慨和叹息。 在今天晚上之前,他从来没有觉察到那颗黑白相间的皮球之中竟然包裹着如此复杂的关系,也从来没有感到过恐惧。是的,在过去的岁月里他也有过伤病,同样在医院的病床上挨过漫长的时光,但是病痛的折磨比赛失利时的痛苦还有落选某次赛事时的失落,这些都没有让他有过畏惧和退缩,即使是在他的母队解散之后的那段黑暗时光中,他也依然坚持着最基本的训练,盼望着,或者说企望着有那么一天他能够重新站在球场上,他会与那黑白色的精灵一齐飞舞。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他不仅重新站在了球场中央,他还把自己的舞台一直搭建到甲a的赛场,他甚至只用了三场比赛就让自己成为好几家俱乐部共同追逐的对象。他知道,如今自己的羽翼还不能说是丰满,自己的身体还未必能承受更猛烈的风雨,但是他同样知道,自己的羽翼终归会丰满起来,身体也终究会有一天能够和暴风雨相对抗,总有那么一天,他会飞得更高,飞得更远…… 但他现在知道害怕了。 不仅仅是害怕,而是恐惧。他从来没有想到足球的单纯世界里竟然还充斥着如此复杂诡异的事情,它们就象一个深不见底的旋涡,把一切东西都卷进去,然后把它们搅拌在一起,当它们再出现谁都不能分辨出它们的本来面目。他的朋友魏鸿林已经卷进去了;才和自己吃罢晚饭的李晓林所说的"很多东西都定了型"当然不会只是在说他的技术,他是在说他自己都不敢认识自己了;还有很多他熟悉或者不熟悉的队友都走出了大客车,站到了绿化带上,他们已经卷进去或者正在准备着被卷进去…… 他一定得逃离这个旋涡,毫不迟疑绝不犹豫地逃离这个旋涡! 他得马上行动起来。去哪里都行,只要能逃走就行! 精神恍惚之中,他不记得自己都和李晓林说了些什么话。 "也许程德兴没有我说的那么不堪。"李晓林神情苦涩地说道,"我对这个人的看法仅仅是我一个人的看法,我肯定也是从我自己的角度去看待这个人和他曾经对我做过的事,所以肯定搀杂有我个人的偏见,难免不够公允。其实很多人都说他是一个好教练,尤其是那些他一手带出来的队员,他们都非常尊敬他。我自己就曾经非常尊敬他,并且期望有朝一日能成为一个象他那样的人。" 高劲松惊讶得无以复加。再没有比这个更荒诞的事情了。短短一个小时里面他竟然从同一个人嘴里听到对另外一个人的两种截然相反的评价。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我们都是人,而人又总是最复杂的,同样的言语举动在这里属于很合理的行为,但是换个环境也许就很荒谬。"李晓林就象一个哲人一般说出这番大道理。他朝高劲松笑了笑,"这是我很早以前在一本书里看见的话,一直不是很明白它的意思,不过现在我弄清楚了。"显然,他在批判程德兴的同时也完成了对自己的批判,这无疑是一件让人值得为之高兴的事情,更教我们高兴的是,这种思想上的认知往往会给人带来令人意想不到的效果,这更让我们为李晓林感到高兴。 对李晓林的话,高劲松只能似懂非懂地点头应和。他还没有足够的阅历去品味李晓林话里深沉的含义。 快到基地门口时,李晓林表情凝重地向高劲松伸出了手,并且真诚地说道:"谢谢你。" 这是李晓林平生第一次很尊重地和一个与他同龄的人握手。 ------------ 第四章(19) 第四章(十九) 因为李晓林那番难以想象的遭际带来的震惊,因为担忧着姚远还没能和深圳蓝天达成一个最终的协议,也因为陕西天河突然间向自己摇晃的橄榄枝,所以整整一个晚上高劲松都没能睡塌实。他忽尔梦见自己在傍晚比赛里的那粒远射进球,可欢呼着跑向自己的队友却全是深圳蓝天的队员,忽尔又梦见自己在对手的小禁区里即将射门的一瞬间,手脚偏偏全都不不听自己使唤,硬生生地把一次改写比分的绝佳机会错过去,穿着深灰色衬衣和黑色西装裤的“铁帅”程德兴就象幽灵一般无声无息地站到他身边,嘴角抽搐着,鹰一样的目光阴恻恻地凝视着他,就是不说话;——比赛的进程立刻如同录象放映般地倒退回去,他再一次摆脱对手的纠缠,再一次站到禁区里,再一次做好了射门的准备,可就在皮球即将到来的时刻,他的手脚再一次地不受他的控制;程德兴再一次面无表情地上下打量着他……再来!再来。再来……可无论他怎么样努力,他就是无法完成射门的动作,即便在他莫名其妙地获得了主裁判的权利并且把对手全部驱赶到了禁区外,他面对着空空荡荡无人把守的球门,他还是不能如愿以偿——要么是腿脚就象被焊在草坪上一般无法动弹,要么就是待他完成射门动作时,皮球早已经从他身前蹿过去老远……到最后偌大的体育场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没有观众,没有队友和教练,也没有裁判和对手,甚至连钢筋水泥浇筑出来的体育场也消失了,天地之间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面对着一个空荡荡的球门,面对着一个不停地从远处蹿过来的皮球,一遍又一遍地做着枯燥乏味的射门动作。可他就是没法挨着皮球的边……天是灰蒙蒙的,没有阳光也没有云彩,地也是灰蒙蒙的,看不到一些绿色也感觉不到泥土的松软,四面八方都是无边无际的灰暗。没有声音,哪怕他嘶吼着想打破着令人窒息的宁静,可他连自己的声音都无法捕捉到,回答他的只有那吞噬一切的阴沉色调,还有那倏然而至又飘然而去的皮球;他能清楚地看到五十二块交错相间的黑白两色皮面都在无情地嘲笑他,狠毒地讥讽他,肆无忌惮地挖苦他。他连一点还手的余地都没有。他一次又一次发狠地想把这该死的皮球踢得四分五裂,可任凭他如何努力,就是沾不到它的边。似乎没有尽头的失败都快让他绝望了,他随时随刻都处在崩溃的边缘。但是他还不想放弃,也不能放弃——他得触摸到皮球,哪怕是碰到一次,哪怕是用手,他都得触摸到它一次,他不甘心就这样认输…… 最终还是他的手机铃声拯救了他。 电话是远在深圳的姚远打来的。 “队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武汉雅枫要把你撂进夏季转会名单的事情,是谁吃抱了撑得捅出去的?你事先就不知道点风声?……”气急败坏的姚远在电话里说得又快又急,普通话夹杂着武汉话再加上几个拗口的粤语音兜头盖脸地向高劲松砸过来。 “……你听我解释。”高劲松好不容易才趁姚远喘气的机会接上话,“这事我也是事后才知晓……” “你知道了为什么不立刻给我打电话?!”姚远的嗓门立刻拔高了好几度。“为什么不马上告诉我?!你知不知道现在我们的情形有多被动?!你的事情刚刚有点眉目,几个关键地方刚刚有点进展,如今这事一出来,人家态度立刻就变了——他们老总的手指头差点没戳到我脸上,几个人的吐沫星子喷了我一脸……” 姚远那扯着喉咙嚎叫的声音实在是太刺耳了,高劲松不得不把手机挪得离自己远一些。他对姚远的激动颇有些不以为然。他咧着嘴无声地笑了笑。看来深圳蓝天对他转会的事提前过曝光有些不满意。不过这已经无所谓了,还有两家俱乐部等着他去哩。瞧瞧人家陕西天河的姿态和热情,再看看深圳蓝天那付等鱼上钩的态度,高低深浅一目了然。说句不该说的话,现在就便是深圳蓝天答应了他的条件,他说不定还要重新思量一番——省城和西安都是不错的去处,而西安那金牌球市更是让他向往,球迷的欢呼喝彩还有媒体记者的追逐都是他期待的事情,那种红火热闹的地方才是他未来真正的舞台。 当然他只能把这些话在心里和自己说。就算是看在姚远为他奔走的这份情谊上,他也要把深圳蓝天作为他转会方向的第一选择。 待姚远的火气消停了一些,高劲松才三言两语地把昨天比赛前后发生的事情摘要地告诉了他,并且顺带提到了陕西天河。 电话那头立刻安静下来,隔了半晌,姚远才迟疑地问道:“他们真要派人去武汉和你面谈?——我是说,陕西天河,陕西天河俱乐部,真要派人到武汉和你见面?”一向言辞便给的姚远也有些口吃起来,一句简简单单的话让他给截得支离破碎。“有点反常啊……夏天里转会都是些小角色,很难看见这种大阵仗……” 高劲松也不明白这末一句到底是说给他听的,还是姚远在自言自语,就笑了起来,说:“谁告诉你说人家来和我面谈了?人家是来和雅枫商量李晓林的转会的。这也就是李晓林想拉扯我和他一道去西安,就生拉硬拽地把两个天河俱乐部官员到武汉来的目的说成是为了我——人家陕西天河知道我是谁啊?” 姚远立刻接上一句:“你是创造联赛杯赛最快进球的队员。” “你也知道了?”高劲松脸上立刻绽放出一朵花。十一秒的四十米远射破门,昨天晚上这粒进球能让他骄傲一辈子。 “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你现在脸上都长出花来了!”姚远说完就被自己的话给逗乐了。“深圳蓝天的主教练老总一边骂你和骂武汉雅枫做事不地道,一边夸你的那粒球进得精彩,一边还在哀声叹气——这粒进球又得让他们多掏出不少钱。说说,你这球怎么进的?” 高劲松捏把着电话连说带比划,好容易才让因为醉酒而错过昨天晚上体育节目里进球集锦的姚远明白他打进的那粒进球是多么的精彩,又是多么的富有传奇色彩,那可以说是他的神来之笔,是他的球技、意识、力量还有想象力的完美结晶,它甚至可以说是他足球生涯里的一个里程碑,一个继往开来的标志。 “行了行了,广告打得差不多就该停了!我这是用自己的手机给你打电话,一分钟好几块钱,先说正事,回头我用深圳蓝天俱乐部里的电话再打给你,那时随便你打广告,说不定还能让他们俱乐部的总机给你接驳到高音喇叭上,那样效果更明显。” “这也是正事。”被打断了好兴致的高劲松不满地咕哝了一句,“经纪人只有熟悉了队员的特点才能推销出个好价钱。” 姚远没理会高劲松半真半假的抱怨和调侃,只说道:“深圳蓝天这边的事情有些眉目了,原则上他们同意了我们的方案,但是具体数字有些出入,比咱们预计的要少大约三成——他们也没办法,你现在的条件不可能得到那样的待遇。不过他们也同意把这减少的部分改作奖励或者别的什么补助,然后依照赛季结束时球队的成绩还有你的表现来斟酌处理。”他说着压低了声音,“我想,这部分你不大可能拿到全部,不过至少能保有一半。这已经很不错了。” 高劲松赞同姚远的看法。这被深圳蓝天砍去的三成收入原本就是他们之前计划里的一部分,如今的状况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估计。 “主力位置也有保证,他们的主教练说了,只要你能迅速适应新球队和新环境,那么就肯定是雷打不动的主力,当然他们也会尽量给你提供机会和条件,让你尽快地与全队磨合。我看这一点对你来说不难,反正他们想要的是一个高大中锋,你当一名不用参与组织不必参加防守的站桩前锋,那还是绰绰有余,要是还能象昨天晚上那样一场比赛里为他们进上一两个球,估计明年指派队长时你都能派上号。”姚远顿了顿,又说道,“这些战术上的细节我们就不用在电话里瞎扯了,这方面你比我强。我就强调一点,他们要的是一个前锋,要的是一个能进球的前锋。——陕西天河要的是也是这个。” 一个能进球的前锋?姚远这话是什么意思? 姚远说这话的意思很多,至少比高劲松理解的多。 武汉雅枫要公开甩卖高劲松,这让深圳人感到了压力,也感到了危机,压力来自别家俱乐部的竞争,而危机则来自他们已经意识到自己可能要与一名优秀的球员擦肩而过。 “深圳人太精明了,太会精打细算了,他们做什么事都要想想自己付出了什么,而自己又会得到什么,他们不会和陕西天河盲目地砸钱竞争。”姚远向不甚明了的高劲松解释道,“当然他们也没那么多钱和陕西天河远争夺你,更不要说还有一个钱多得找不到地方扔的省城明远。他们准备在下周一向武汉雅枫正式报价一百二十万,最后的底限是一百五十万,要是超过这个数,他们就准备放弃。他们完全可以用这笔钱去找到好点的外援。” 高劲松这才有些明白,为什么深圳蓝天会因为他的转会操作曝光而对姚远发那么大的火。可深圳人就不怕找来的外援不合用?或者那外援干脆就是个挂羊头卖狗肉的“水货”? “‘水货’也比大家一起比谁更加‘钱多人傻’来得好听。”姚远说道。他倒没忌讳这样说其实是把高劲松放到了一个很难堪的位置上。“要是再有一两家俱乐部也掺合进来争夺你,说不定你的价钱能再翻一番——你有这个条件,年轻、身板好、技术过关、作风硬朗、难能可贵的是,还有领袖气质——这不是我说的,是深圳蓝天的主教练说的,蓝天俱乐部里他的态度最坚决,看那架势,即便把蓝天预备花在夏天转会市场上的钱都花在你身上,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他不是你的经纪人吧?你敢肯定你们俩不是亲戚?” 这话让高劲松笑得差点没把电话掉地上。 临收线之前,姚远郑重地说道:“劲松,你再加把劲,再踢两场好球,无论是来深圳还是去西安或者回省城,哪怕留在武汉,你也要再争取出那么两回彩,只要争夺你的俱乐部再多两家,你的事办起来就更加游刃有余,提条件要待遇就更顺理成章,那时也不怕那些俱乐部不答应。” 这个不消姚远告诉他,他也知道该怎么做。他一定会抓住眼前的机会,一定会用自己的表现来让武汉雅枫感到后悔。嘿!谁让雅枫那么不待见自己呢?他就闹不明白,雅枫俱乐部到底是谁和自己过不去,为什么自己每每出彩一回,他们就想甩卖自己一回呢? 他一头为自己的遭遇而愤愤不平,一头伸出脚去胡乱划拉着拖鞋。 他走到窗户边拉扯开了厚厚的窗帘。 刺眼的金色阳光立刻洒满了整间屋子。 宿舍楼不远处的几块草坪上已经有不少人在训练,那是雅枫的二三线球队和两支少年队,时不时还有一两声哨音响起来,那是这些球队的教练在给他们做指导,或者纠正他们不正确的动作。 高劲松扭腰拧胳膊踢腿地舒展着还有些懒洋洋的身体。 然后他看见了言良成。这个刚刚经历了队员的背叛同时又赢得了一场让人信服的比赛的代理主教练如今就站在几块草坪的结合部,揣着两手注视着一群正在做短途冲刺练习的小队员。距离远了,言良成脸上的神色看不大清楚,不过高劲松完全可以想象到言良成的神情,一定和他平时带自己这些成年队队员们一样,一丝不苟又细致入微。 这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遭遇的人,他们都是被被武汉雅枫抛弃的人,他们之间的区别仅仅在于一个是球员而另一个是教练,一个马上就要离开而另一个则还要在这个地方多呆上几个星期。 高劲松忽然对言良成产生了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尊敬。要是被无情地背叛的人是自己,要是自己的朋友会在无数人面前让自己无法收场,要是他知晓自己在雅枫的时间只能用小时来计算,他不知道他能不能象言良成这般从容地站在几块场地中间,就象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平静地督促指导队员们训练。 他很想知道答案。 言良成似乎也注意到了他,目光朝这个方向望过来,他几乎能感到言指导的目光里有着很复杂的成分,惊讶、欣慰、赞许,还有黯淡和伤感…… 他不知所谓地朝着言良成的方向点点头咧咧嘴,就逃一般地回了房间。 一股犹如针扎一般的疼痛突然从他的脚踝处弥漫开…… ------------ 第四章(20) 第四章(二十) 脚踝处的刺痛感来得很强烈,就象有人攥着一簇针在他的肌肉上戳,有那么一个时间高劲松甚至怀疑门框壁角不显眼的地方有什么尖锐的铁刺或者冒了头的钉子。但是他马上就否决自己这个无端的猜想。他每天都要在这里进进出出好多回,从来也没发生过这种事。这一定是脚踝处的肌肉或者韧带有了伤。他立刻停下了脚步,埋头细致审视了自己的脚踝一番。脚踝处没有外伤,也没有红肿,而且那突然的刺痛也完全消逝了,不单手指按上去没有丝毫的疼痛感觉,而且关节也能自如地转动。他还把腿脚绷直了比划了好几个撩脚踢腿的动作,都没感到有什么滞碍。 他立刻得出了一个结论:脚踝处的刺痛肯定是昨天比赛里和对手几次比拼脚力的结果,这种轻微的肌肉韧带损伤几乎不需要什么手段来治疗,只要他注意下休息,一两天里就能恢复。 真是见鬼了。他自言自语地咕哝了一句,打消了去找队医的念头。作为一个常年累月在球场上磕磕碰碰的球员,身上有点小伤小病实在是再正常再普通的事情,要是什么事都要麻烦队医,那还不得把人家队医给累死?再说自从他走进足球这个世界开始,他的启蒙教练沈元顺就告诉他,对待这些小伤小病的态度正是一把衡量运动员的意志品质以及精神风貌的尺子,在伤病面前能咬紧牙关挺住的人,才能真正成就一番事业。他一直牢记着这句话,并且自觉地遵守着这句教导。 从卫生间出来他看了看时间。吃早饭的时间早就过了,离午饭还有差不多两个小时,下午倒是没什么事,可傍晚时分全队都要集合看比赛录象听教练分析周日对手,说不定还要布置战术,这就是说他只有四五个小时可以自由支配。四五个小时的空闲时间他能干什么?坐上几十分钟的车进市区去看场电影,然后再连滚带爬地跑回来开会?他愁眉苦脸地思索着良久,最后也没能拿定主意。哎,看来放假也未必是什么好事啊。 他突然想起一桩事。 前几天他和大姐通电话问好的时候,他还再三邀请姐姐姐夫两口子来武汉玩上几天,让他这个当弟弟的尽一份心,不是从省城直接来武汉,而是先飞到重庆,再从重庆坐船到武汉,顺便游览一番三峡;待姐姐在武汉登上了黄鹤楼吃罢了武昌鱼,再顺江东下直抵上海,然后从上海飞回省城。这样一路下来,姐姐就把大重庆、大武汉、大上海这三座中国最大的城市全部游览了一番,也免得姐夫再成天地唠叨大姐没见过世面。而且他把两个外甥的事情也计划好了,就先让两个小家伙去姐夫陈钢的父母家住上段时间,大不了以两个小家伙生活费的名义多给两个老人留点钱。 大姐对他的这个提议不是很在意,大姐夫陈钢却把电话抢过去,和他絮絮叨叨地讨论了半天关于旅程安排还有车船票好不好买的实际性问题。 从省城到重庆的飞机票肯定不会有问题,一周有好几趟航班哩,到了重庆就更不用操心了,何英如今在重庆绿枫也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让他去寻两张头等舱的船票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至于到了武汉……嗨,到了武汉之后那还用说,想吃什么想玩什么,不就是姐姐姐夫一句话么?他高劲松在武汉雅枫混得再差劲,也绝对不能让大姐大姐夫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大姐还是不很愿意,不过她不好直接回绝高劲松的一片好心,也不能坏了丈夫的兴致,所以她就委婉地说他们两口子还得再合计一下,看陈钢单位里能不能请下长假。 从他提议这桩事到今天,七八天都过去了,可大姐还是没给他来电话。 再两三个星期他就要离开武汉了,到那时即使大姐能来武汉,他也不可能陪着。不行,他得打个电话催问一下,赶紧时间把这事落实。 他把电话直接打到了大姐的干洗铺子上。 大姐出门办事去了,是姐夫接的电话。 陈钢很高兴地告诉他,他大姐已经同意了他的建议,之所以没给他打电话,只是因为出门一趟也不简单,前前后后麻缠的小件事情太多,一桩桩一件件都得梳理处置停当——他们原本就想着事情理顺之后再告诉他,好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 这也能说是“惊喜”?高劲松撇撇嘴。他最看不上这个大姐夫的地方就是陈钢太“酸”,好象他嘴里不时不时地冒出几个文绉绉的词,不说上几句让别人“惊喜”的“俏皮”话,就显示不出他读过几天书一般。他忍不住想刺陈钢几句,可一想到陈钢是大姐的丈夫,就只能把已经撺到嗓子眼的话咽回去。 “你单位里准你的长假了?”高劲松没话找话地问道。 “准了准了。”陈钢一叠声地说道,“最近单位里事情多,本来是挺忙的,可我和单位里的几个头头们都熟,我把事情和他们一说,他们立刻便准了我三十天的假,还都托我在上海帮他们置办点时新的东西……” 高劲松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一个小县城里的文化馆能有什么破事值得忙乎的?要真是忙得不可开交,陈钢还能见天就在干洗店里坐着和人扯闲篇?还托他从上海捎带着时兴的东西?这不是扯淡嘛——上海那地界有的东西地区首府里就一准能买到,说不定在县城里就有的卖…… 他只好问下一桩事:“你们计划什么时候动身?你们那边定好日子,我得和省城里的朋友还有何英提前打声招呼,让他们预先准备一下。”他从手机包里拿出了电话薄,找到了关铭山的电话。关铭山就在省城,订个宾馆买个机票的事情可以托付给他。 “说不准日子。”陈钢迟疑了一下说道,“反正就在下个星期里,我们肯定动身。我大学里有个要好的同学就在重庆工作,我已经和他联系过了,到了重庆就住他那里。” 高劲松几乎想把电话掼到地上。这个陈钢知道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我回头就把钱打到你的信用卡上……”他知道陈钢那个名牌子的真皮钱包里有张信用卡,虽然以前鼓鼓囊囊的钱包夹层里装的都是折得整整齐齐的卫生纸,可钱包和信用卡都是真东西。停了停,他又添了一句,“你别告诉我姐,免得她又说我花钱大手大脚。” 这一天陈钢立刻就应承了。他还拍着胸脯保证,这事他绝对不会让老婆知道,他还很理解地对高劲松说:“他们女人就是这样爱唠叨,针鼻那么大的破事也能说上半天……”不过他马上就明白自己这样在高劲松面前数落老婆的不是显然不太合适,就转过了话头,“可你姐这样做也是关心你……”他很尴尬地停住了嘴。他老婆做对了,那么高劲松就做错了;要是高劲松做对了,那么他老婆做错了,站在他现在的位置,无论他批评谁都只能是给自己找麻烦。 “那就先这样吧,我上午的训练还没结束,不好耽搁太久。”高劲松笑了起来,“等我姐回来你再和她商量一下,尽快告诉我一个准确的时间。” 他急忙挂断了电话。要是再不掐断电话,他说不定会在电话里就笑出声来——他完全能够想象到陈钢张口结舌的尴尬模样,让这个爱显摆的家伙出回洋相,他觉得很解气也很快意。就是不知道陈钢旁边还有没有旁人,要是陈钢的窘迫模样落入外人的眼里,然后再被几个热心观众传扬一番的话……呵呵,光想想就觉得美气。 他又分别给重庆的何英还有省城的关铭山挂了通电话,把大姐两口子的住宿和买票的事拜托给他们。何英那里自然不用说,高劲松的大姐就是他的大姐,而且他右脚大拇趾发炎,要休战三周,正好有时间陪着高春和陈钢。关铭山则很明白地告诉高劲松,省城新时代从下周开始接连两轮联赛都是客场,作为队长和主力中卫,他不可能留在省城等着高劲松的大姐大姐夫,但是他一定会把这事托付给一个妥当的人,保证不会误高劲松的事。末了他还打听起高劲松转会的事情,并且很上心地为高劲松出了好几个不那么妥当的主意。他说道:“其实我还是赞成你回省城,钱不少挣,咱们哥俩还能隔三岔五地聚在一起吃吃饭喝喝酒说说话,上回队里吃饭,不知道是哪个家伙提到去年乙级联赛里的事,陈明灿说起你来,还一边叹息咱们球队的遭遇一边夸你的好,害得我也陪着他落了回泪……” 关铭山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话让高劲松听得满脑子糨糊。叹息球队遭遇还说得过去,可陈明灿怎么就眼巴拉地想起来夸自己呢?夸就夸吧,你们俩还哭个什么劲? 高劲松寻思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把话题岔开,问道:“队上如今的情形怎么样?”他和关铭山张迟他们通电话时,总是绝少说到新时代俱乐部的正式名称,如今在上海厮混得要死不活的张迟更是张口““当初队上如何如何”,闭嘴“如今队上又怎么怎么样”,每回俩人在电话里聊到各自的遭际和境况,张迟就不停地叹气,不停地怨天尤人连带着后悔——他在新球队里连个替补的位置都不坐不稳,更不要提别的事情;今年他统共为新东家出过两回场,参加比赛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十分钟,射门次数是三,进球数是零,唯一值得“留念”的是他的第一场比赛就吃了张红牌…… “还能怎么样?也就那样了。”关铭山说道。 新时代的甲b旅途异常坎坷,从第一轮比赛开始,他们就在为保级而战,在联赛里的名次也从来没能超过倒数第四,是所有人一致认可的降级热门。 “夏天里你们不打算招揽人?” “听说想换两个外援。”关铭山语气平淡地说道,“但凡是有点水平的国内球员根本就不想也不敢来,谁也不愿意和个降级热门球队绑在一起啊,可好点的外援——哎,钱不钱的先不说,就夏季转会市场开放的那二十来天,哪里就能那么顺溜地找到两个合适的新外援?我看孙总也是病急乱投医……今年来的这个主教练也是个稀松平常货色,不管主场还是客场,无论对手是河南亚星还是青岛双喜,他的战术就两个字:进攻!……进攻,进攻,后防线都被人打成筛子了,他还是嚷嚷着进攻!攻他娘个卵啊攻!”他愤怒地骂了句粗话,呼哧呼哧地喘息了好几声,才冷笑着说道,“刚才我还在训练场上和这家伙吵了一架,不是陈明灿拽着我,我非要他的好看不可!”他又骂了好几句粗话,又说道,“这丫就会讨好孙总,孙总喜欢听什么,他就说什么。——不是看在孙总为人仗义,待哥几个又确实是没话说,老子早就拾掇了这个王八蛋!” 高劲松听得目瞪口呆,良久才说道:“你以前可没和我说起过这些……”他记得上几次两人在电话里聊天,关铭山还在替那主教练说好话,并且斥责报纸上刊登的那些评论全都是胡说八道。 关铭山在电话里自嘲地冷笑了一声,说:“这又不是什么长脸面的好事,我怎么好随便和你说?再说这人是孙总请来的……唉——不说了,我去找孙总谈谈,这样下去不是个事。” 高劲松抓着电话半天也回不过神。 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又是队员和教练不齐心的事?武汉雅枫是这样,省城新时代也是这样,也许还有别家俱乐部也是这样。难道说足球比赛已经不是以前的足球比赛了吗?难道说教练和队员之间真有什么无法跨越的鸿沟吗?这怎么可能呢?是的,因为战术理解上的分歧,因为对比赛进程的观察角度和阅读思维方式,时常会出现队员不能正确地贯彻主教练战术意图的事情——这种情形在他自己身上就发生过许多回——可这些一般都能在很小的范围内很快地得到解决,即便教练和队员之间存在着偏见和隔阂,可在训练和比赛时双方都会尽可能地克制着自己,刻意地去回避那些无法调解的矛盾,而不是去把这种矛盾尖锐地对立起来。解决矛盾的唯一途径只能是大家坐下来开诚布公地商榷,或者采取别的方式回避这种矛盾,比如他选择转会,或者说尤慎选择选择让他转会,就是为了回避这种矛盾,这样做对当事的三方都有利。可如今的情形与他熟悉的环境大相径庭,关铭山和魏鸿林他们宁可采取强硬手段来激化这种矛盾,也不愿意去化解或者回避这种矛盾,这实在是让他不能理解,也无法接受。 当然他也知道魏鸿林和关铭山之间还是有区别的,但是他不愿意深究这个区别到底在什么地方,事实上他这也是在回避——他拒绝给两个好朋友下一个判断。更直截地说,他拒绝评判魏鸿林的行为。 魏鸿林是他的朋友…… 但是他还是感觉到很憋闷,就象有什么东西压在他胸膛上一样,让他的呼吸都不那么顺畅了。 他站了起来,准备离开房间到阳台上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或者干脆吼上几嗓子,把胸口郁结的怨气大声地发泄出来。 就在他站起来的那一刹那,他的左腿膝盖毫无征兆地一软,于是他就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一个踉跄半跪在地板上。 ------------ 第四章(21) 第四章(二十一) 左腿膝盖的失力同样只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事实上,高劲松根本没费力气就站立刻重新站了起来,膝盖也没有什么明显的不适应,既不觉得酸涨也不觉得胀痛。他把自己的两条腿来回细致比对打量了一回。但是他很快就失望了。他看不出它们有什么区别,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能够证明刚才短暂的失力不是他的错觉。这不可能是错觉,因为他左腿的膝盖处还有没有来得及拍打干净的灰尘。这一回他再也不敢象刚才对待脚踝处的刺痛那样等闲视之了——事情明摆着,刺痛和失力都落在他的左腿上,这说明麻烦已经找上他了。这肯定是昨天比赛里那次比脚力留下的后患!他一面叹息着暗自祈祷这可千万别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伤病,一面从壁橱里找出两件干净衣服换上。他得马上去找队医替他检查一番。 听高劲松简略介绍了自己的麻烦之后,值班的队医也不敢马虎,他立刻让高劲松坐到靠墙的木椅子里,并且拿来了一个木制的腿脚支架,架起了高劲松那天惹上麻烦事的伤腿。 “痛不痛?”值班队医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按着高劲松的膝盖,顺着膝盖骨的走向朝两侧边慢慢地移动着,并且逐渐加大了给膝盖的压力。 高劲松摇摇头。从宿舍到医务室这一路上他都在细心地捕捉着脚踝和膝盖的感觉,可什么异常情况都没发生,他还特意让左腿交替作为支撑腿和落地承重腿,连蹦带跳地蹿过了办公楼前的那几级台阶。他就想看看它会是个什么反应。可它的表现再正常不过,既不痛也不痒,让他顺顺溜溜地就进了办公大楼。 “这里痛不痛?”值班队医的手指在高劲松的脚踝处一松一紧地压着。“是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高劲松苦笑着回答。他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他用眼角扫了值班队医一眼。这个队医该不会以为自己在逗他玩吧? 队医神色不豫地乜了高劲松一眼,放开了他的脚踝,走到墙边用香皂洗了手,这才过来说道:“没什么问题。”说完他就坐到桌边拿起了报纸。他懒得理会这个年轻队员,也不想教训这个力气没地方使的混蛋——就踢了一场好球,倒学会了消遣人的本事!嗤!他毫不掩饰地冷笑了一声。 高劲松神情尴尬地坐在那里。看来他是被值班队医给误会了。他现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学着队医的样,反复摩挲着自己的膝盖,希望能找到一个可以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刚才,脚踝这里,确实是有刺痛的感觉……真的。”他小声地嘟囔着。“膝盖也……不信你看这,这里的还有寝室地板上的灰尘。” 值班队医头也没抬地挥了挥手,也不知道是对他不耐烦,还是勉强接受了他的说法。 “真的!”高劲松继续努力地为自己辩护。但是连他自己都知道,他的辩解有多么的苍白无力。该死的!他咽了口唾沫,把涌到嘴边的一句粗话一同吞了回去。算了,看来他说什么这个值班队医都不会相信,既然这样,他还在这里枯坐着干什么?还不如回宿舍蒙上铺盖睡上一觉,说不定一觉醒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又一个队医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李晓林。 两个人都看见了正在放下挽起的裤腿的高劲松。 “你的腿怎么了?”刚进门的队医问道,“是不是昨天比赛里的碰撞留下了伤?”他就是昨天比赛里为高劲松的腿脚作紧急处理的那个队医,同时他也是俱乐部医疗小组的负责人,很多队员都相信,他之所以成为医疗小组的组长,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他的医术比另外几个队医要高明得多。 高劲松马上把自己今天遭遇到的麻烦又重新譬说了一遍,并且提到了值班队医给出的诊断结果。 首席队医用询问的眼神看了看自己的同事。值班队医撇撇嘴,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他没法对高劲松这明显带着报复意味的说辞发表什么看法。不管怎么说,高劲松说的全都是事实,但是他说话的语气却很容易给人造成误解。 首席队医沉吟了一下,把已经拧开了笔帽的钢笔放到桌上,就压着一张刚刚填写了“李晓林”三个字的空白《伤病诊断暨处理意见》表,然后他走到高劲松面前,说:“你坐好,我再看看你的膝盖和脚踝有什么问题。” 膝盖、膝盖两侧、膝盖窝、脚踝内外侧、后跟肌腱、脚面、脚弓,首席队医一路细细地检查,一面不停地询问着高劲松的感觉,最终他得出的结论和值班队医一模一样:高劲松的膝盖和脚踝什么事都没有!“可能是你的心理作用。”末了首席队医耷拉着眼皮不咸不淡地说道,“要是你还不放心,——要不我和俱乐部说一声,我陪你到市里大医院去照个片?” 高劲松窘迫得脸都红了。首席队医这样说,实际上是在说他疑神疑鬼,或者干脆就是在指责他耍大牌脾气。他连忙说解释说不用那么麻烦,他还是相信首席队医的话,当然,他也相信值班队医的诊断,他只是担忧万一他的左腿膝盖或者左脚踝关节真有什么小伤小病又没得到及时的治疗,也许会给球队还有他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首席队医接受了他有些语无伦次的解释和辩白。虽然高劲松说的腿伤听上去就象是他在捏造一段乌虚子有毫不靠谱的故事,可首席队医还是选择了相信高劲松——他挺喜欢这个年轻队员:除却球踢得不错之外,高劲松也不爱招惹是非,最重要的是,这小家伙身上有一股子不服输的狠劲,这一点很对他的脾气。可惜的是高劲松很快就要离开武汉雅枫去别家俱乐部寻求发展了。想到这里他就不禁有些气恼——俱乐部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然要把这样的好队员送给别人! 首席队医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回到桌边坐下开始填写那张诊断书,刚刚写了两个字,他忽然抬起头来对高劲松说:“你这两天都来医务室做做理疗。”他看了看手表,又望了望墙壁上贴着一张表格,再和值班队医低声商量了两句,就又对高劲松说,“时间就定在下午四点五十到五点半。”他把高劲松的名字也填进那张表格里,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这几天要是再有你说的那种情况——就是脚踝或者膝盖有什么不良反应的话,你要及时地告诉我们。” 高劲松点着头应允下来。 首席队医朝进了医务室就一直没说话的李晓林点点头,示意他走近一些,然后捏着笔问道:“填个什么理由?” “腰伤吧?”李晓林手撑在桌面上俯下身,用商量的口吻说道,“反正谁都知道我腰上有老毛病,好一阵歹一阵的。你看呢?”他和首席队医是熟人,经过昨天晚上的事,和高劲松的关系也不差,所以说话就没什么顾虑和忌讳。 首席队医有些犹豫,低声说:“填‘腰伤’不大好吧?你那腰伤发作起来又是敷药又是推拿按摩的,动静太大,认真做起来麻烦,不认真做又掩不了别人耳目……你再寻思个省事的理由。” “大腿肌肉拉伤?”李晓林马上提出了第二套方案。 首席队医摇摇头。这方面俱乐部有规定,为了防范队员在平日训练巧立名目偷奸耍滑,凡是大腿肌肉拉伤这种程度的伤病都必须到大医院拍片,还要有大医院的诊断书,所以李晓林刚刚提出这个建议就遭到首席队医的否定,而且他还把不大熟悉俱乐部规章制度的李晓林好生奚落挖苦了几句。 李晓林抓耳挠腮思索了好半天,接连几个建议都没能通过,忍不住恨恨地说道:“请个假也要想理由?这不是难为人嘛!” “你得先找个妥当借口,我才好给你开病假条。” 首席队医刚刚说完就有些后悔了。高劲松还没离开医务室,这话肯定也落进了他的耳朵里,要是他再拿出去宣扬一番,说不定恼羞成怒的言良成就会来找自己的晦气……对于代理主教练踢打到门上来,首席队医一点都不害怕,可要是言良成把这番话再添油加醋地到处散播,自己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声誉就得全毁了。 他讪笑着问高劲松:“你还有事?” 高劲松摇了摇头。不是他不想走,而是李晓林一进门就朝他递眼色,那意思是让他等着,他有事情要告诉他。而且他也有些好奇——他想不出不李晓林要这张假的诊断书有什么用处。他禁不住又瞄了队医面前的《伤病诊断暨处理意见》。 首席队医立刻回过味来。问了一句:“你也想请假?”也没等高劲松答复他的问题,就伸手从文件盒里掏出了另外一张空白的表格,利索得把最初的几个栏目填写妥当,然后问,“想请几天假?” 高劲松几乎是机械地把他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首席队医一面龙飞凤舞地在“伤病状况”一栏里填写着高劲松的腿伤情况,一面头也不抬地替高劲松拿主意:“干脆就休息十天到两周吧……”说着话他已经完成了这张表格,在署名处签上自己的大名,然后从抽屉里翻找出一个印章,对着印章上残留的印泥哈了口气,就在自己的名字上钤了印,便把表格递给高劲松。高劲松稀哩糊涂地就接了过来。首席队医从桌上取过一个文件薄,翻到最近的一页作了两行注脚,又问李晓林:“你想好没有?” “头痛,这个理由怎么样?”李晓林说道。他还抬起一只手在一边太阳穴上使劲地揉搓了好几下,好象他真的有突发性头痛一样。 两个队医一起笑起来。 值班队医笑着说:“这理由好。” 走出办公大楼,看看左近没什么人,高劲松就问李晓林,他找自己有什么事? “陕西天河的人早晨就到武汉了。”李晓林手里捏着那张病假条,一边走一边说,“中午咱们一道进城去,和他们吃顿饭。”他走出了好几步才发现高劲松竟然停了脚步没跟上来,只好再踅回来,疑惑地问,“你中午有事?” “没什么事。”高劲松说,“但是我觉得现在就去和他们见面不大好,毕竟我和深圳蓝天的事情还没了断,要是姚远和深圳蓝天谈出了眉目,我今天和陕西天河的人吃饭,不是给别人一个错误的信号嘛。” 李晓林苦笑着摇摇头,说:“你怎么就是这种死脑筋?吃顿饭嘛,又不是马上就要你签字画押。别人陕西天河的两个官员连夜找了你的比赛录象去看,临上飞机前还特意嘱咐我,今天中午一定要让你一块儿过去——就冲这份重视,你也不好不去见个面嘛?” 高劲松一下没了言语。他确实没想到陕西天河竟然会如此重视他。他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腿脚,唆着嘴唇道:“……可现在去和他们见面,我……我总觉得没什么话好说。”在没和深圳蓝天谈崩之前,他实在没法给陕西天河什么允诺和保证,哪怕陕西人开出的条件再优厚,他也不能答应他们什么事。而且他也害怕当自己面对着那些优厚条件时,他会把持不住自己,要是他一时冲动点了头,回头他该怎么去和姚远解释? 李晓林巴咂着嘴半晌没说话。他真不知道该怎么说高劲松才好。他恨不得冲上去狠狠地锤打这家伙一顿,再好好地开导他一番。这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有这种脑筋不开窍的人?在更优厚的条件和更多的钱面前,允诺算个屁!可这话他只能在心里想想,嘴里绝对不能这样说。他只好换上一种说法:“其实他们今天就是想和你见个面,不会谈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他们在电话里也说了,他们还想观察你几场比赛,看看你的表现和状态是不是很稳定,会不会有什么起伏。……说实话吧,是我想让你陪我去吃这顿午饭——你去了,肯定能给我的转会增添些分量,陕西天河在一些细节的处理上也能作更多的让步。” 既然李晓林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那高劲松再执拗也只能答应下来。相互帮忙是友谊最基本的体现,何况这个忙还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他更没有理由拒绝。 他问道:“什么时候走?” 李晓林说:“不忙,咱们先去把病假条交给言指导。” “那你自己去吧,我先回宿舍换身衣服。”高劲松指指身上印有“武汉雅枫”字样的运动衣裤。“我在宿舍等你,你交了假条给我打个电话,咱们在在基地门口见。” 李晓林惊讶地问道:“你不交假条?”那你在医务室里东拉西扯胡诌什么膝伤踝伤的,到底想干什么? “我从头到尾都没提到要请假,谁知道他给我开张假条干什么。”高劲松从裤兜里掏出已经揉得皱巴巴的病假条,随手扔进路边的垃圾箱里。“你不说我都忘记问了——你东拉西扯地胡诌什么腰伤头痛的,想做什么?骗张病假条准备去糊弄谁?程德兴?” 李晓林苦笑道:“我现在怎么敢去得罪他?他不惦记着我,我就要烧高香了。”他上下逡巡打量了高劲松好几眼。“你真不知道我要假条做什么?” 高劲松摇摇头。他实在是琢磨不透这病假条除了能用来请假休息之外,还能派上什么别的用场。 李晓林叹了口气,说:“我这是向程德兴表态,我绝对不能坏了他的好事。”看高劲松一脸的不解和迷惑,他只好接着解释道,“昨天晚上的比赛赢了,程德兴不愿意现在就接手球队,所以言指导还是武汉雅枫的代理主教练;要是星期天的比赛咱们还赢了,那么程德兴还是不会接手,言指导也还会是代理主教练。你想程德兴能眼看着即将到手的帅位还有合同就在他眼前晃悠吗?他肯定不会坐在旁边干耗时间,他肯定得想尽办法教这场比赛输,教言指导自己乖乖地交出主教练的位置然后该去哪里去哪里。他能想什么办法?自然是让这场比赛非输不可的办法!怎么才能让比赛非输不可?自然得让球队的阵容不整!怎么样才能教球队阵容不整?伤病多了自然就不可能阵容整齐。阵容不整齐,队员不听主教练调度,俱乐部不给主教练撑腰,这比赛要能赢下来,我把自己的眼珠子挖了……你现在明白了吧,我要假条就是不想参加星期天的比赛,我要告诉程德兴:我不会坏他的事,也求他不要坏了我的事。” 高劲松就象什么都没听见一样,只是盯着垃圾捅旁边的一个被脚踩得干瘪的烟蒂出神。 李晓林也瞄了垃圾捅一眼,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张了好几次嘴,才干巴巴地说道:“要不,你……咱们还是一起去交假条?”他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脸颊滚烫得让他无地自容。他生平第一次从心底里鄙夷自己做的事情,也很鄙视自己这个人。 高劲松收回了目光,很慢但是很坚决地摇了摇头,说道:“不。” 他立刻注意到李晓林羞愧懊悔的神情和他那殷红得几乎快要滴出血来的脸颊,又添了一句:“你请假不踢这场比赛是为了转会,我踢这场比赛也是为了转会。”从这个方面来说,咱们俩是处在同一水平线上。 直到高劲松的背影消失在道路的拐角处,李晓林依然捏着那张病假条没有挪动地方。 最终他还是拖着沉重的双腿走上通往训练场的水泥路。 ------------ 第四章(22) 第四章(二十二) 虽然两个陕西人住宿的地方离雅枫基地并不远,但李晓林还是找人借了一辆小车,然后拉着高劲松绕着东湖边的公路东拐西转地开了半个多小时,直到能远远地望见那高高矮矮参差不齐的几根大烟囱,也能隐隐看见烟囱下那模糊得连作一片的楼房,小车才在一块写着“新湖宾馆前方五百米”的告示牌前拐了个弯,开进了一条不起眼的岔道。 这条用水泥铺就的岔道并不宽,但是很平整,车轮碾过去丝毫感觉不到颠簸,只有细不可闻的沙沙声。道路两旁边全是树身上抹着半人高白色防虫涂料的法国梧桐,郁郁葱葱的枝叶你挽着我我连着你,把道路和外面酷热难耐的世界悄然地分隔开。枝叶的缝隙间偶尔会漏出几缕金色的阳光,在地上映照出几块明亮的光班。这些亮点无疑为这凉意昂然的小天地增添了许多光彩。 高劲松蓦然发现这路面明显比两旁边的农田要高出一大截,不禁问道:“这路基是人工垒起来的?” “嗯。”李晓林点头说,“这是空军的一个招待所,不过现在也对地方上开放了。条件很不错的地方,不比那些五星级饭店差。而且这里……”他的话被自己的手机铃声打断了。看来两个客人已经等得有些着急。“马上就到,我们已经看见宾馆大门了。”他简短地回应了一句就挂了电话,又续上刚才的话。“这里很安静,等闲不会有人搅扰,——咱们俩现在的情况很麻缠,那些记者正满时间找咱们哩,再让他们看见咱们和陕西天河的人有纠葛,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现在我最怕的就是那些颠倒黑白的记者,明明我在说东,他们就楞是敢写成西,说不定还能写出南和北……” 高劲松点点头,表示同意李晓林的说法。他的熟人里就有人遇见过这事:张迟刚到上海时还是很受俱乐部器重,海埂春训时就已经是球队里的主力前锋了,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记者面前说什么“赵指导很喜欢那个外援前锋”,结果文章一见报,他立刻就傻了眼,文章竟然说他对主教练重用外援很有意见,而且心怀怨怼,这还能不要了他的命?文章见报当天,张迟就被踢到替补席上,待到甲b联赛开始,他在球队里的地位就和他的球衣号码差不多——二十二号。张迟的遭遇也给高劲松拉响了警报,所以他从来不在记者面前发表什么高见,而且除了他自己,他从来不评价别人,踢好踢孬他都不去议论。 小车开进新湖宾馆大门时高劲松有些兴奋,因为大门两边的警察竟然向他们这辆已经行使了三万多公里的红色奥托车举手敬礼。可李晓林的一句话就他的兴奋劲烟消云散:“那不是警察,是保安;那也不是真正的警察制服,只是仿冒警察制服而已。” 这个地方对李晓林来说并不陌生,他熟捻地把小车在一栋栋看上去一模一样的二层红砖小样楼之间的道路上绕来绕去,最后把车停在一栋漆着大大的“丙三”字样的楼房前。 楼前站着的两个中年男人立刻迎了上来。 李晓林和高劲松都赶忙下了车。 “这是薛指导,他是陕西天河的技术顾问。”李晓林把那个有些秃顶的男人先介绍给高劲松,然后指着另外一个年纪更大一些的干瘦男人说,“这是区老师。”他没介绍区姓男人在陕西的职务,事实上,区老师也没有职务,他递给高劲松的名片上只有一个名字和几个电话号码:“区志强;手机;座机;bp。” 薛指导和高劲松握了握手,只是笑,没有说什么,区志强很热情,紧紧地握着高劲松的右手不说,还把自己的左手也搭上去,嘴里说着:“刚才还有薛指导说起你哩。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耳朵里都不知道听说你多少次了,随便哪张报纸上都有你那粒破记录远射的描写,电视里也一遍又一遍地放你进球的画面,”说着又恰如其分地拍着了拍高劲松的手背,啧着嘴感叹。 高劲松知道区志强说的并不全是是事实。今天出版的三家全国性体育报纸对这场比赛的报道重点不是落脚在武汉雅枫的反常表现上,就是在为痛失杯赛晋级机会的广州五华抱不平,高劲松那脚远射只是这些文章里顺带提及的一个片段而已,即便是本埠的几家报纸,新闻的重心也放在雅枫的主教练更迭上,而唯一与他有关的文章,晚报的记者也把大部分笔墨花在渲染和猜测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提出转会上。倒是武汉电视二台上午重播了这场比赛的实况,在来这里之前,高劲松刚刚在电视里欣赏了自己的精彩表演。然而恭维话谁不爱听呢?高劲松握着区志强的手,激动得满脸都放着红光,嘴里只是讷讷地谦逊道:“我那也是运气……” “怎么可能是运气?”区志强摇摇头,表示不相信这只是高劲松误打误撞,他还扭脸问薛指导,“你相信这是运气吗?” “视野、判断、技术还有力量,缺了哪一样都不成。”薛指导的评价很客观,“当然也点运气的成分。” 两个陕西人都是懂球的内行,又都老于世故人情练达,事先还在电话里得到了李晓林的提醒,如今你一句我一句地配合着,几句话就拉近双方因为陌生而产生的距离,他们那恰到好处的嘉许和赞扬更是让高劲松笑得几乎合不拢嘴,他甚至觉得即便现在就答应陕西天河,也未必不是个好主意。 寒暄了几句,区志强说,他们已经在宾馆的二号餐厅预定了一个包间,但是现在离中午还有一段时间,正好趁这个空把天河俱乐部和李晓林之间有分歧的合同细节再商量一番。他说道:“大家都进屋去坐着说话,喝点饮料吃点水果什么的,反正这里的餐厅是二十四小时营业,随时去是随时吃。”说着就走在前面引路。 小洋楼里很安静。白色的墙面平平整整,看不到丝毫的瑕疵。大理石铺就的地面干净清亮得能映出人的倒影,皮鞋踩上去能听到清脆的声响。墙壁上的两组各四盏乳白色玉兰花苞状壁灯更是为这里增添了几分庄严和肃穆。 高劲松小声地问李晓林:“这里怎么没服务员?” “有,每栋楼都有两个,不过客人不发话她们一般就呆在值班室里。”李晓林很简略地说道,还古里古怪地朝高劲松咧咧嘴。 高劲松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还是不太明白,但是李晓林诡异的神情让他不好把这个问题深究下去。 两个陕西人的房间都在二楼左侧,门对着门。薛指导把高劲松让进他的房间,李晓林则和区志强进了另外一个房间。高劲松有些惊讶,这么说薛指导并不过问李晓林转会的事情?那他这个技术顾问来武汉做什么?难道真象李晓林说的那样,他是来就近观察自己的?这,这也太让人难以置信了吧…… 一进屋,薛指导就马上张罗着给高劲松泡茶。高劲松赶忙拦住他,并且说自己口不渴。他怎么好让一个长辈为自己端茶倒水哩。可他还是拗不过薛指导,末了只能顺从地坐到沙发里。 “来,尝尝我带来的‘紫阳毛尖’。外地一般没有卖,每回出个差办个事,我总要带上它,——外地的茶叶我喝不习惯。”薛指导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放到高劲松面前。“你尝尝,这茶是唐朝时传下来的,古时候是皇帝才能享用的好东西……” 薛指导滔滔不绝地夸耀起自己家乡的好茶叶,什么“口味浓香”,什么“回味甘甜”,还说唐朝时一位被人撵到四川的皇帝逃离长安之前,还特意叫身边人一定要带上这“贡茶”;宋朝时一位很有名气的文人还专一为这茶作了一首诗。最了不起的地方,是常喝这种茶不但能润肺能洗涤肠胃能健身,还能治百病…… 既然薛指导把“紫阳毛尖”拔到这种高度,高劲松怎么好再坚持自己口不渴呢?他学着薛指导的模样,端起杯子,先放到面前仔细地嗅嗅茶香,再轻轻地吹拂开水面上那几片绿叶,然后用嘴唇沾了沾茶水—— 高劲松蹙眉咂舌好半天,半晌才说道:“好!”他好不容易才把个“烫”字咽回肚子里。 “好喝吧?”薛指导满意地说道,就象个骄傲的母亲在夸耀自己的孩子一般。“我这个人就喜欢喝口好茶,也爱搜集好茶……”说起自己的爱好,薛指导的话也多起来,从陕西名茶一直拉扯到全国十大名茶,十大名茶是哪些,他们的产地是哪里,各自的特点又是什么,最早的出现年代是在什么时候……他说得眉飞色舞,高劲松就只好陪着笑假作认真听,冷不丁地听薛指导问:“小高,你家乡出产什么茶?” “我家乡?我家乡出产什么茶?”高劲松一时没回过神,把这句话翻来覆去念叨了两三遍,才说道,“好象没什么特别出名的茶叶。”他哪里有时间和闲心去关心这些。他对茶叶的认识仅仅停留在“好喝”和“不好喝”这种程度上。 “你是哪里人啊?” 听了高劲松的回答,薛指导抚摩着自己没剩几根头发的额头,仰了脸思索,说:“我记得,你们那省的省队两三年前就解散了啊,当时还有两个人来过西安,就在我们俱乐部试训,也没什么结果……”他疑惑地看了看高劲松,“你不是你们那儿省队的吧?” 高劲松苦笑着说道:“我是。省队解散后我也找过两家俱乐部,人家都不愿意要我。”他实话实说。 “哦?”薛指导诧异地望了高劲松一眼。自从有了职业联赛,两年里就有三家部队系统的甲级俱乐部更换门庭转卖给了地方,他们原本以为高劲松是被部队上挑走的好苗子,几番漂泊下来,最后让武汉雅枫给捡了个大便宜。看来不是这么回事。 半晌薛指导才又问道:“你们队解散那会儿,你是青年队的吧?”假如高劲松是省青年队的队员,这也能理解,因为球队解散时他还没出头露脸哩,自然也就不会有人留意他和重视他;可这种被忽视只是一时的事情,只要他的基础打得牢靠,随着阅历的积累以及心理的成熟,在球场上蹿红也就是几场比赛的事情。从他们了解的情况看,高劲松在武汉雅枫的表现也符合这样的逻辑——从雅枫客场挑战省城明远开始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月,可追逐他的甲a俱乐部已经有三四家。 “我那时已经在省队了。” 薛指导借着喝水的机会上下逡巡了高劲松一番,再抬头时就有意无意地问道:“你那时不到二十岁吧?”该死的!他在心里咕哝了一句。这事情来得太快,他们根本来不及了解高劲松的基本情况,所有和高劲松有关的情况就只有从李晓林处得来的只言片语,可李晓林知道的也不多,比如高劲松的母队是那支解散了的省级队,李晓林压根就没提过——估计他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事! “我进省队时是十八岁。” 薛指导捧着保温杯良久没说话。 几句简短的对话,他已经给了高劲松一个评价: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年轻人。 是的,这个高个子年轻人很年轻,真的很年轻,他黝黑的脸膛上几乎没有什么岁月和风霜留下的痕迹,笑容里还带着几分稚气,连他下巴上没刮干净的胡须也暴露了他的年龄,那些胡须还是软软的髦毛。坐在沙发里的姿势也不很自然,带着面对长辈时的拘谨,可回答自己的问题时神色却很坦然从容,既不忌讳什么,也不保留什么,有问必答,言辞虽然简略,意思却很清楚。 他想了想,再问道:“我看过你的比赛录象。——你是踢后卫出身的吧?”对于这一点他非常肯定。刚才看电视时他大致统计了一下,高劲松成功的抢断竟然超过两位数,即便是对一个正宗的后卫来说,这也是一个了不起的数字。他已经通过电话向远在北京的俱乐部头头们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和看法:“买这样的后卫永远不会吃亏。”况且还能当前锋用。 “我……以前是踢中场的。”高劲松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身上挑着陕西天河技术顾问担子的薛指导接二连三地看走眼,一张老脸上也禁不住泛起了几分红晕,他张着嘴望着高劲松,半天才挤出一句话:“这么说,这么说起来……武汉雅枫是……是买你作中场的?后腰?”他记起来,李晓林告诉过他们,高劲松一直和另外一个武汉队员搭档后腰,只是位置比较靠前,更偏重于调度组织。 “当时尤慎尤指导的意思是让我踢前腰,只是在那个位置上我一直没什么好表现,才和魏鸿林搭档了两场后腰。”事实上,在客场平省城明远那场比赛里,他和魏鸿林搭档前后腰的威力已经渐显端倪,只是后来有了这样那样的变故,他也只好顺从教练的安排客串一回中锋。 薛指导点点头。他知道尤慎,也知道尤慎前几年挑起的那场几乎席卷整个足球圈的“体能与技术”的大争论,谁是谁非姑且不论,尤慎的执教水平和挑选队员的眼光却是有口皆碑,即使是在那场大讨论进行到最热闹的时候,他的对手也没把他的业务水平当作攻击的目标。 尤慎招揽高劲松到武汉雅枫,竟然是预备着用他作前腰?前腰是什么?一个球队的前腰就是一个乐队的指挥! 薛指导忽然明白过来雅枫为什么要卖掉高劲松。卖掉高劲松这个主意多半是来自尤慎;尤慎已经察觉到这个小家伙的特点不适应球队,或者说他知道自己没有足够的时间来让球队适应高劲松,在这种情况下,与其让高劲松在他手里消磨时光磨去棱角,还不如干脆让他多闯荡一番,也许还有别家俱乐部愿意给高劲松提供一个施展拳脚的舞台…… 薛指导同时也想明白了另外一件事,为什么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李晓林反复向他们提到这个高劲松是个“多面手”,而且一再强调,他不是那种样样都能来两手也仅仅只能来两手的多面手,而是一个真正的多面手。他原本还以为这是李晓林在为自己的队友作宣传,现在看来,也许李晓林强调的还不够。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他托熟人为他寻找的武汉雅枫的比赛录象怎么还没送过来?!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这个小家伙还有哪些出人意料的表现了。 他不说话,高劲松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气氛一时有些安静。 对面房间里的谈话也陷入了一个短暂的沉默。 区志强正隔着条几满脸惊诧地望着李晓林,因为李晓林刚刚说了一句绝对出乎他意料之外的话。 “……现在不签下他,陕西天河总会后悔的。” 他作李晓林的经纪人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也一直自诩很了解李晓林的性格秉性,可他再怎么都想不到,李晓林竟然会这样说。这家伙到底知不知道,他自己加盟陕西天河的事现在也没铁板钉钉哩。是的,从李晓林提及高劲松时的语气还有神情,都能看出来他很欣赏这个比自己年轻许多的队友,可他凭什么能说不签高劲松陕西天河会后悔呢? “区老师,有些事我不好说也说不好,反正我就是有这样一种感觉。”李晓林使劲地抓扯着自己的头发,为自己的不善言辞而感到懊恼。 区志强唆着嘴唇想了想,神情严肃地说道:“你最好不要牵扯到这种关乎利益的事情里来。——这种事情关系到他人的利益,稍有不如意的地方就要走漏出去,万一出现这种情况,对你的损害很大。”他盯着李晓林的眼睛。“我说的意思你明白不?” 他郑重其事的模样倒把李晓林给逗乐了:“你都说到哪里去了。我没想着在他的转会里捞一票,再说他现在心思也没在陕西天河身上——他的一个好朋友正在深圳哩,也不知道深圳蓝天许给了他什么好处,他死活都不愿在转会陕西天河的事情松口。” 区志强倒没在意这事。陕西天河的联赛成绩虽然不如深圳蓝天,但是比起砸钱的本事,深圳蓝天却是远不如陕西天河,只要省城明远不来搅局,雅枫也不可能把高劲松卖给深圳蓝天——除非雅枫能狠下心把猪肉卖个葱价钱。 ------------ 第四章(23) 第四章(二十三) 晚饭时间通常都是雅枫基地里最热闹的时候,每到这个时间,基地的食堂一楼大厅就几乎闹成了一锅粥。那些在教练的监督和指导下,顶着宛如火炉一般的骄阳煎熬了一天汗水的后备队队员终于可以完全地放松下来,舒舒服服地洗个澡,换上一身干净凉爽的衣服,踢趿着拖鞋,说说笑笑地溜达着来吃晚饭,要是没有看见教练员在场,他们还能对着好心肠的师傅们说上几句好听话,让师傅们帮忙从食堂的冰柜里偷偷地拎出几瓶冰冻啤酒,然后就各自端着盘子在菜案上寻合适的下酒菜,再吆三喝四地凑在一起边吃边喝边说话。这个时间大约是这些队员们一天里最开心的时候,尤其是那些三线队十三四岁的娃娃,他们总是闹得最欢畅的人——现在他们不用去担心因为偶尔的偷懒被教练呵斥,也不会害怕因为某次对皮球的草率处理而被教练揪着耳朵臭骂,更不用担心被文化老师查功课。 不过今天晚上食堂大厅里却很冷清。虽然还是和往常一样满满一屋子的人,但是大部分人都埋着头不出声,只顾着朝嘴里夹菜刨米饭,有几个头脑灵醒的家伙甚至都没在食堂里多耽搁,直接找当班的师傅要了一次性使用的泡沫饭盒,胡乱装点饭菜抓几个馒头包子,就赶紧溜了出去。间或有晚到的粗心家伙不知好歹,一脚跨进来就一声高一声地乱吵闹,他们的朋友立刻就会连打手势带使眼色地让他们闭上嘴。 “出什么事了?”后来的人通常都会压低了嗓子打听。 “不知道。” “别瞎打听。” “吃你的饭!” 答案只有这三种,至于到底是哪一种,关键要看回答问题的人还有多少耐心。 于是好奇心得不到满足的后来者就会偷偷摸摸地四处张望,希望能靠自己找到答案。 食堂大厅分为内外两间,里面那间的面积只及外面的二分之一强,而且两边的饭食菜肴的内容也一模一样,但是内厅只有一队的队员才能使用,所以能进里厅吃饭也就成为一种地位和身份的象征。顺着放在内厅门口的那扇屏风两边的宽敞处望过去,能看见不少的一队队员,可与往常一队队员吃饭时那种喧嚣热闹光景不同,如今的老大哥们一个个面色阴郁神色严肃一言不发,既没人说话也没人玩笑,除了偶尔饭匙汤勺和不锈钢餐盘碰撞发出几下清脆的声响,安静地似乎连空气都凝固了。他们的面前甚至都没放上食堂特意为他们冰镇好的啤酒——这是他们晚饭时的另外一项特权,也是尤慎执教时放宽的政策之一:常年队队员晚饭时可以喝点啤酒,但是最多只能喝一瓶。 一队队员们的神情举止就很能说明问题。坐在外厅的年轻队员们都能看出来,老大哥们正在酝酿着某种行动。俱乐部里要出大事了,而且肯定是不得了的大事。外厅的人都在紧张和激动中等待着这场暴风雨的来临。有人在祈祷,希望这场风雨不要波及到他们;有人在兴奋地互相递着眼色,又有好戏看了;更有人在激动地预测着前途和命运,这场暴风骤雨过后,机会的曙光会不会照耀到自己身上? 外厅里有人小声地给自己孤陋寡闻的朋友讲解这场风暴的起因:报纸上已经登了,言指导要留任雅枫的主教练,他今天晚上开会,就是要收拾那些敢和他对着干的家伙,起码要他们写出深刻的检查,说不定还要罚款…… 马上就有消息灵通的家伙对这道听途说的谣言给予反驳:言良成能收拾谁?!收拾一队的两个大哥吗?——他还想不想干了?收拾魏鸿林倒是有可能,怎么说魏鸿林都还算不上球队里说一不二的人物,可魏哥身边也有人,眼看着就要成为主力的周健就和他挺要好,隐然已经是主力的高劲松更是他的好朋友,昨天晚上还有人看见李晓林和高劲松一起回的基地,言良成要拾掇魏鸿林,说不定李晓林也要站出来替他说好话。你说,言良成还能收拾谁?他顶天也就杀只鸡立威风而已! “我倒是听说言良成的主教练位子坐不长久,你们知道不,程……”有人才说了一半就被人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脚,硬生生把后半截话给咽回去。他也瞧见了,李晓林面无表情地从里厅走出来,身后还跟着黑着个脸的高劲松,周健就追在高劲松身边,一面走还一面急急地和他嘀咕着什么事。 即便高劲松压低了嗓子,可近处的人全听见了他说的话:“这不行!不可能!” 全食堂里的人几乎都把眼睛望向了这里,离得远的小队员们甚至有人站了起来,探头探脑地等着看热闹——呀,一队的大哥们又有纷争了哩,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赶上前两天晚上几位大哥挑战主教练权威的那出戏精彩。 周健大约也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追了两步便停住脚,有人就在里厅里说话:“让他去,又不是非得他不可!给脸不要,有他哭的时候!” 看来说这话的人在俱乐部里很有威信,话音刚刚落下,原本因为高劲松和周健的言语冲突而有些混乱的食堂外厅立刻就安静下来。二队的队员开始陆陆续续地朝外走,三队的几十个小队员却眨眼睛皱眉毛地端着餐盘换位置,一心等着瞧热闹——对他们而言,扎堆看闹热就是最令人开心的活动之一。唉,这些娃娃们还不晓事,也不可能明白眼前正在发生什么事,事实上,对与错的划分、是与非的界限,对他们来说都还停留在书本的灌输和长辈的教导上,要等他们再大一些,再多一些经历和磨练,再多懂一些事理,才有可能把今天发生的事逐渐地分辩清楚,当然他们那时也要做出选择,假如有那么一天他们自己遇见这种事情,他们是象二队队员那样沉默地离开哩,还是象李晓林和高劲松那样直截了当地拒绝;同时这也是他们审视自己的一个机会——拒绝需要勇气,也需要实力。 在回宿舍的路上,李晓林对高劲松说:“你不该那样说。” “那我该怎么说?”依旧黑着脸的高劲松立刻**地顶回去。周健在饭桌上的建议实在是太荒谬了,太荒唐了。那简直是对他的侮辱!天知道周健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竟然会让他在比赛里别那么卖命,或者……呸!光想想周健说的那些话他就觉得心里堵得慌!这个家伙怎么能给他出那样的馊臭主意,居然让他寻个理由干脆不参加比赛?! 李晓林没在意高劲松说话的语气和态度,说:“周健那样说是为你好……” “我怎么不觉得他是为我好?” “他确实是为了你好——你还能不明白,有你和没你这比赛都是一个样么?”说到这里李晓林神色变得有些黯淡,半晌才继续说道,“他知道你要转会了,不想让你的事在这个时候横生枝节,毕竟离转会市场开放还有一段时间,程德兴眼看着很快就要接手球队。你现在得罪程德兴,到头来吃亏的只能是你。” 高劲松沉默了,只佝了头走路,忽然把脚下的一颗石子踢得老远,发狠地说道:“我就不信,他管天管地,还能管得了我转会?他总不能把我留在武汉吃闲饭吧?我就是不参加比赛,他们也得给我发工资!” 他这赌气话让李晓林冷笑了好声,末了才说道:“他让你转会省城明远呢?不管是陕西天河还是深圳蓝天,他们谁都不能和省城明远比,就算明远出的价钱比那两家都低,他一样可以把你送去省城——他只要告诉吴兴光,‘不要给自己的竞争对手增添实力’,雅枫就绝不能让你去西安或者深圳。坐在板凳上看别人比赛的滋味,你又不是没尝过……” 高劲松彻底哑了。他的确没有朝这方面想过。 “他不会这样做吧?” “难说。在合同生效之前,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 第四章(24) 第四章(二十四) 就在李晓林提醒高劲松不要给自己找麻烦的时候,在基地办公大楼一楼的助理教练办公室里,代理主教练言良成和他的两个助手,还有俱乐部的总经理吴兴光以及球队的领队,正坐在一起商量今天晚上的会该怎么开。 今天的晚上的会议议题有好几个,最重要的是关于星期天那场联赛的部分,对手的战术特点、防守进攻体系中的习惯性行为、关键性人物的防守,以及球队为应对这个对手要采取的战术——包括战术要求和战术布置。讲解战术之前,还要告诉队员们,俱乐部对这场比赛有什么要求——象雅枫这种中游球队,从来都不奢望每场比赛都有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出于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他们会有选择地放弃一些比赛,这些事前就确定会输的比赛,有些是为了避强队锋芒以保存实力和旗鼓相当的对手争夺上游位置,有些则是为了还人情或者让别人欠自己一个人情。 电视里正放着上一轮联赛四川宏盛和山东东临的比赛,四川宏盛就象只病怏怏的懒猫一般,被山东东临收拾得体无完肤,要不是主裁判看在这是宏盛的主场的份上高抬了几下手,也许比分就不是区区一个“二比零”。 言良成让画面停在一个赛场的全景上,然后对吴兴光和领队说:“四川宏盛现在的踢法就是荷兰式的全攻全守,可他们的主教练没有考虑到队员的自身条件,也没有考虑队员们的体能能不能支撑九十分钟,所以四川宏盛的比赛通常开始时很凶猛,也有两分荷兰足球的模样,冷不丁地也能把人唬一跳,可到三四十分钟之后,随着队员体能下降,就现了纸老虎的原型……”他停了下来,接过了吴兴光递过来的烟卷。心不在焉的领队脸上挤出一抹笑容,又偏了身子端着茶杯准备站起来续水。守门员教练抱着手肘窝在沙发里,盯着电视一言不发。只有临时从青年队抽调过来当言良成助手的那个教练呵呵地陪着干笑了两声,然后就眼明手快地接过了领队的茶杯搁在茶几上,又跑过去拎了暖水瓶来帮大家的茶杯里都添上了水。 言良成凑在吴兴光手里的打火机上点着了烟,挥手赶开面前的一团烟雾,这才把自己的话接下去:“今年四川宏盛的九场比赛里,——包括两场足协杯的比赛——他们只赢了一场,平了一场,其余七场全是输;九场比赛里有八场比赛丢了球;三场比赛的上半时就有丢球,而且这四次丢球都发生在比赛上半时进行到四十分钟之后;有四场比赛的丢球超过两个;在最后时刻被对手破门也有三次。”他罗列了一大队数据,然后既问道,“这些说明什么?” “这些说明什么?说明了什么?”吴兴光死死地盯着电视画面,喃喃地把问题重复了两遍。 谁都没说话。谁都知道言良成不需要别人来回答这个问题。除了已经对静止的电视画面着迷的吴总经理。 “这说明四川宏盛队员的体能问题很严重!他们甚至不能支撑半场比赛,支撑不了四十五分钟!” “他们的体能问题很严重?好。好。”吴兴光点着头,一连把个“好”字重复了好几遍,巴咂着嘴说道,“好,这很好。” 不仅是正在分析对手的言良成停下了话,连捧着茶水低头想心事的领队也惊讶地抬起头来盯着吴兴光,助理教练和守门员教练更是直起了腰,一心等着吴兴光说下去。看来长期作为赛前预备会议观察员的吴总经理,今天准备给大家露一手了。 可大家的等待换来的是居然是吴兴光的沉默。 言良成咳了一声,问道:“吴总,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可吴兴光还是把满付心神都沉浸在电视的静止画面里,连动都没动一下,手里的烟卷已经积了好长一截灰白的烟灰,颤巍巍地接在烟头上。 领队煞有介事地掏出手帕蒙着嘴,煞有介事地大声咳嗽了一下,抱歉地说道:“不好意思,昨天晚上老婆非得开空调,半夜里把我给冻得——可能有点感冒。” 吴兴光这才从失神中苏醒过来。他先是手忙脚乱地拍打着落在衣服裤子上的烟灰,察觉到屋子里似乎太安静了,抬了头茫然地看了众人一眼,象是想起来了什么,就对言良成说:“很好,很不错,说得很在理。你接着说,我听着哩。” 言良成简直不知道该说他什么才好。什么叫“很好很在理”,闹了半天自己说的话吴兴光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不满地看了吴兴光一眼。 吴兴光也知道自己理亏,只好陪着笑说道:“今天事情太多了。先是被集团公司老总叫去狠狠夸了一通,又陪着两个股东和赞助商吃午饭,下午本来说早点回来咱们先碰碰头商量下晚上会议的内容,结果……结果……”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两下,赶紧低下头借着把烟头掐灭在烟缸里的机会遮掩过去,又拿起烟盒再给众人散了一圈,脸上才恢复正常颜色。他也趁机找到了合适的托辞,“结果又被人半路抓了民工,去参加一个球迷的集会……哎,这一来二去的,什么事都耽搁了。”一边说一边用眼睛瞪着领队,希望他站出来给自己圆谎。 “是啊,这是市里几个大协会的集体活动,原本想把在家的教练都喊上,再叫上几个队员的,可吴总说大家都累,而且后天还有比赛,干脆就我们俩去跑一趟。这种场合我们俩一同露面,发起这活动的球迷协会脸上也有光彩。你们是没去看,省里几个大城市的协会都派来了代表,满满盈盈一礼堂的人……”领队连说带笑带比划,硬生生地勾勒出一幅无中生有的热闹场景,顺便还把一顶“体贴同事爱护队员”的高帽子不着痕迹地戴到吴兴光头上。 守门员教练和临时助理也顺着领队的话恭维了吴兴光两句。 言良成没吱声。他压根就不信吴兴光下午去参加什么球迷活动了。昨天的比赛已经给吴兴光敲了警钟——程德兴一天不接手雅枫主教练的教鞭,他就不会有一天的安生日子。这个时候他要安抚蠢蠢欲动的队员,不能教他们做傻事;得和程德兴保持密切的联系,防止他中途变卦;还得做好俱乐部里的思想工作,好让这主教练的更迭顺利地进行。他怎么可能有时间去参加什么劳什子的球迷活动? “被集团公司夸奖了一通?”言良成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要是真在集团公司接受了表扬,吴兴光的手机为什么一下午都关机?这里面一定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 他瞄了吴兴光一眼。 吴兴光立刻耷拉下眼眉,目光躲避着他。 他思索了一下,一时也想不出那些混帐东西还能耍出鬼把戏,也就没再去管它。他在录象机的遥控板上掀了下按纽,让画面再动起来,继续出原先的话题:“从四川宏盛失球这部分的数据来看,他们的全攻全守式战术只能坚持三四十分钟,这以后队员的体能就会明显下降,到整场比赛的最后二十分钟,他们几乎没有完全丧失反击的能力。荷兰教练的想法是好的,但是宏盛的队员不适合这种战术。”这一次他的话很简短,不再提及具体的数据,也不给几个人作分析,只是陈述自己从录象中得到的结果。“我们是主场,又是面对联赛排名最末的对手,这种情况下比赛的场面和结果都是我们的目标。参考我们球队最近三场比赛的过程和最终的结果,我建议——对攻。从比赛的第一分钟起就不间断地进攻。”他端起了茶杯喝水,等着其他人说话。 这个时候一般都是吴兴光先发言,在他表示赞同或者就某个问题提出疑问之后,别人再跟着发表自己的看法。从尤慎执教球队起,赛前预备会之前的这个小会就是一次战术讨论会,即便是领队和吴兴光这样的外行人,不管说得对不对,也都可以畅所欲言,而且这个小会也不仅仅局限在与比赛相关的事情上,象俱乐部梯队建设这种长期性计划,或者针对某个队员的处分这种小事,也被拿到这个小会上来讨论,甚至连基地设施规划这种行政问题也在会议上出现过——比如言良成就在一次小会上提出少年队的文化教育问题,并且一力坚持要让小队员们每天花上半天的时间上文化课,课程至少要包括语文数学和历史,为此俱乐部不得不在社会上招聘了几名退休教师,并且在基地的招待所为这几位老教师准备了住宿的地方,每到周初周末,还得专门派车接送他们。 吴兴光没有发言。他半仰半坐在沙发里,一只手里夹着烟卷,一只手使劲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直瞪着天花板上悬挂着的日光灯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总经理不说话,别人就更不好开口。于是大家就只有这样枯坐着。领队抱着茶杯唏唏噜噜地喝水,俯了身子看面前报纸上的房地产广告;守门员教练紧锁着眉头,似乎在仔细地掂量着言良成的战术安排;临时助理教练又站了起来,殷勤地给各人茶杯里添水。 没有人说话,言良成也不着急,只捧了茶杯抽烟看比赛录象。 对四川宏盛的比赛一点也难不倒他,尤慎还在队上时,他们俩就多次讨论过这支球队,虽然不敢说对四川宏盛了如指掌,至少他知道宏盛的症结所在。四川宏盛的传统是快速灵活不拘风格,前任主教练又是知名的四川籍国脚,无论是在队员眼里还是在球迷心里,他都有很高的威望,再加上性格随和待人宽容,业务水平也不差,因此四川宏盛上下拧成成了一股绳,接连两届足协杯都闯进了四强,联赛成绩也是一次第三一次第六,隐然间已经有了强队的风范。可意外的好成绩未必就能给人带来意外的好结果,接连两年的意外收获让宏盛俱乐部有了底气,有了自信,也有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想法。于是他们客客气气地请老教练走人,再更加客客气气地请来荷兰人,一心想着让荷兰的郁金香在四川盆地更加娇艳地绽放。可今年联赛里一胜一平七负的残酷事实证明,在四川盆地栽种郁金香只能是宏盛俱乐部的一厢情愿,因为他们只找来了花匠,却没给他郁金香的种子…… 电视画面出现了宏盛那位荷兰主教练的面部特写,在他灰蓝色的眼睛里早就没有了希望的神采,只剩下疑惑、迷惘和绝望…… 四川宏盛队员的体能太差!这是所有看过今年宏盛比赛的人异口同声的评价,至于评价的依据——看宏盛队员下半场比赛跑都跑不动就知道了。 这个判断错了! 言良成和尤慎搜集了所有宏盛的比赛录象,并且对每一场比赛都进行了反复的观摩,无数次地探讨过宏盛突然衰败的原因,最终得出了一个与所有人的评价截然不同的看法——四川宏盛今年的衰落绝对不是因为体能差!恰恰相反,四川宏盛是今年联赛里体能储蓄最好的球队之一,这一点从他们海埂春训时的体能测验总成绩就能得到验证,甲a甲b全部三十六支球队,四川宏盛成绩第一! 四川宏盛输在球员的技术基本功太差! 更准确地说,四川宏盛的队员缺乏足够的比赛阅读能力!从这方面来说他们简直可以说是比赛阅读能力匮乏! 因为比赛阅读能力欠缺,所以宏盛的队员无法在进攻和防守中预先判断出对手最有可能采取的手段的行进的路线,也无法清晰地把握队友在进攻和防守中的最合理的活动趋势,因此上他们不得不把更多的体力消耗在无谓的跑动中;无谓的跑动除了带来体力的消耗,同时也会影响他们的情绪,带来心理上的压力和技术上的失误;心理压力和技术失误反过来又会影响到情绪和竞技状态。实际上这是一个相互影响的循环。四川宏盛的队员就在这个循环的怪圈里不断地重复,直到他们的体力和斗志都被自己耗尽。这同样也证明那个荷兰人并不是只会夸夸其谈——每每宏盛摔得鼻青脸肿,可隔不了几天他们又能生龙活虎地回到球场上,然后再摔得鼻青脸肿,这就说明那个荷兰人无论是在训练还是在鼓舞士气方面都很有一套办法。可惜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他的队员需要更多的磨练和更多的挫折还有更多的比赛,才能逐渐地把比赛阅读能力匮乏这个缺陷补上。问题是他还有没有时间来解决这个问题? 言良成耷拉下眼眉。荷兰人有没有时间他不知道,但是尤慎和他是都没有时间来改造武汉雅枫了,他们原本的想法就是在雅枫推行类似于荷兰人在四川宏盛的全攻全守战术、压迫式打法,在之前的长沙沁园他们已经有了成功的范例,证明这块土壤也能结出丰硕的成果,而且他们也在着手逐步地实施,比如加强战术纪律的建设,比如引进技术型球员,比如加强中场控制力……可惜的是这支球队和长沙沁园有很大的不同,那支球队是他们从无到有组建起来的,每个队员都是他们斟酌挑选出来的,而武汉雅枫的风格和传统已经成型,很难被打破,而且这里的队员特点也很难适应他们的想法。 一想到尤慎,他就忍不住为自己的朋友感到难过。尤慎,这是一位多好的人啊,又是一个多好的教练啊,还有他的妻子,那是个既温柔又坚强的女人…… 他猛地仰起脸,长长地舒了口气,就象想要驱赶走蓦然涌上来的疲倦一般使劲地揉搓着自己的脸颊。他悄悄地抹去了盈满眼眶的泪水。 他和尤慎的友谊能追溯到十几年前一起在国家队的日子,即使后来尤慎在国家少年队执教而他只是湖南湘潭市体育局的一个科员,他们的友谊也依然没有褪色,还经常在电话里为了某个事情争吵不休,或者通过信件来讨论。即使是在那场“体能与技术”的大讨论中,他和尤慎并没有站在同一条战壕里,但是这也没有影响他们的友谊,尤慎负气出国之后,他们还保持着联系,并且继续着他们的讨论。他们讨论的问题就是足球。不过和既有理论又有实践的尤慎不同,他在体育局上班时就只剩下理论,因此被尤慎戏称为“跛脚的理论家”。尤慎这样说也一定的依据,他这些年断断续续地在《中国体育》这样的大杂志和行业内部刊物上发表了好几篇学术性很强的文章,可他阐述的问题既不是被证明失败的“技术流”,也不是占据上风的“体能流”,所以根本没引起多少重视。当然这几篇文章也给他带来了好处,当职业联赛成立时,他以“前国脚兼理论研究者”的身份进了湖南正湘俱乐部,身上有了技术顾问的头衔,可不久他就发现,这个“顾问”与他当初想“理论结合实践”的初衷有不小的差距。在白拿了一年工钱之后,他义无返顾地成为了尤慎在长沙沁园的教练搭档,然后又随着他来了武汉,然后……然后就代理了这个主教练! 好在他很快就不再是代理主教练了,他也不想在这个地方呆下去了,如今他还坐在这里的原因只是因为他答应了吴兴光,做个尽职的看守教练。等周日的比赛一结束,他就会辞去他在武汉雅枫的一切职务,然后回湘潭去做自己的茶叶生意。 他瞟了一眼依然闷头抽烟的吴兴光。 他对这个俱乐部总经理没有什么成见,也没有什么怨气,即使这家伙放纵了那些队员,他也无法对他生什么气。当个俱乐部总经理不容易,这个在外人看来无比风光的位置,其实只比主教练位置好上那么一点点,麻烦事情却要多出许多——股东说话要听,球迷骂娘要劝,队员得关心呵护,同行得礼尚往来,媒体要打点关系,隔三岔五还得和各路赞助商经纪人应酬,一天到晚累死累活,兴许还有无数热病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从这一点来说,总经理其实还不如主教练,主教练哪怕成绩再此,起码还能赚个响亮的名头…… 就在所有人都埋了头想心事不说话的时候,忽然有人轻轻地敲门。 ------------ 第四章(25) 第四章(二十五) 推门进来的是球队首席队医。他一面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一面在守门员教练旁边的沙发空挡坐下来,屁股还没挨着沙发的边,就赶紧把手里的两页纸递给了言良成。 ——在这个为赛前预备会作准备的碰头会之前,队医必须就队员身体状况和竞技状态向主教练提供尽量详细的书面报告,这也是尤慎订下的规矩。这个新规定从一出台就受到了队医们的欢迎,尤其是当他们发觉尤慎不仅仅是嘴上喊喊口号而是很尊重他们这些专家的意见时,他们就更加拥护这项新措施。 言良成接了报告,却没马上看。他问道:“小庄没事了吧?” 首席队医咕嘟咕嘟地灌了好几口凉茶水,才抬起汗漉漉的脸说道:“应该没什么事。缝了七针,中度脑震荡,得住几天院。老王还在那里守着,有什么事他打电话。”他指了指言良成手里的两张纸,解释道,“报告午后就做好了,本来说见面就给你,结果后来事情一忙什么都忘了,跟着我从基地到了医院……” 言良成点点头没再说话。 吴兴光和领队一整天都不在基地里,完全不知道基地里竟然发生了这样大的事。吴兴光恼怒地瞪了言良成一言,这个代理主教练竟然把这事没及时告知他,言良成到底想干什么?!但是现在他已经顾不上追究言良成的不是了,急惶惶地问道:“小庄怎么了?” 首席队医还没来得及说话,助理教练就说道:“他在训练和人起了义气……” 急火攻心的吴兴光没把话听清楚就追问道:“和谁起了义气?!”他要看看,到底是谁给了那肇事家伙胆子,竟然敢在这个时候惹出这样大的祸事,要是一队之长被人在训练里下了黑脚,那事情就真正闹大了! 埋头看报告的言良成撩起眼皮瞟了脸皮都有些泛起红潮的吴兴光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不是庄宪,是二队的庄晓。”在下午的分组训练赛里,二队的庄晓不慎把头磕到球门立柱上,额头豁出老长一条血口子,血当场就糊了半边脸,连神智都有些不清,两个队医紧急处理了他的伤口就赶紧朝市里的大医院送。也就是因为这个突发事件,下午就该送来的医疗小组评估报告耽搁到现在。“不说今天一队在放假,就是在训练,还有谁敢和庄宪起义气?况且,”他拍了拍手里的报告,“庄宪上午就找了队医,说他的肩胛老伤发作。这里还有队医的处理意见——‘建议休息一周,不可进行力量练习和对抗练习’。”他盯着报告,又抬了头看队医,似笑非笑地说道,“一个小时我才看见庄宪那辆奥迪小车开进基地。要不是看了这报告,竟然不知道他今天上午还专门回了一趟。” 首席队医倒没什么,他原本就知道这点小手脚瞒不过言良成,只是脸上微微有些发烫。可吴兴光却被噎得半晌出不了声,好半天才喏喏地说:“言指导,你别误会,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要是闷头不出声,或者言良成还不会立刻发作,可他这样吞吞吐吐地一解释,言良成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腾腾望上冒的火气,他猛地把那两张纸啪地一声拍在茶几的玻璃几面上,铁青着脸,满是血丝的眼睛直盯着吴兴光,一字一句地问道:“那吴总经理你是个什么意思?” 吴兴光惊骇地望着言良成,下意识地喃喃地为自己辩解,声音低得连他自己都听不到自己在说些什么。 言良成也不在乎他了些什么,“庄晓病假,周健病假,李晓林病假……”他把请假的人噼里啪啦地数下来,再掀起纸来看下一页,冷笑着说道,“这里还有个高劲松,‘膝盖肌肉疲劳,脚踝韧带轻微拉伤’,也是病假,也要休息一周!很好,很不错,昨天比赛的十一个首发队员有五个伤病了。吴总经理,他们的伤病你知道不?”他突然扭脸问一脸不自在的首席队医,“假条呢?他们的假条呢?我就看见李晓林的假条,高劲松的假条在哪里?还有庄晓和周健的假条,又在哪里?!” 旁边的几个人都他突然的举动吓了一大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个都张口结舌地看着他质问吴兴光。 守门员教练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什么病假?”他终于醒悟过来言良成在说什么。六个主力伤病,这比赛还怎么踢?! 言良成突然扭脸问一脸不自在的首席队医,“假条呢?他们的假条呢?我就看见李晓林的假条,高劲松的假条在哪里?还有庄晓和周健的假条,又在哪里?!” 脑筋还没能厘清眼前这状况的队医听到他发问,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地咕噜了两句。 “这么说他们是才从你那里拿走假条的?” 领队见这事越闹越大,想说两句话来缓和一下屋子里的紧张气氛,可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竟然是“魏鸿林也请了事假”。话一出口他就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他这不是在火上浇油吗?! 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言良成听领队这样说,反而安静了下来。他紧绷着嘴唇,从已经被打翻的茶水浸的烟盒里掏出了一支烟,颠来倒去看了看过滤嘴和烟头上是否被水给浸泡过,就把这支烟撂到烟缸里,又掏出了一支,再检查一回,再扔进烟缸里。临时助理教练掏出自己的烟连烟盒一块儿递给他,他也没接,只是在湿烟盒里找。末了他似乎找到了一支还能抽的,把纸张都泡地开裂的过滤嘴扯下来扔掉,再把光头秃尾的烟卷塞进嘴里,又从衣兜里摸出打火机,自己给自己点上,喷着烟雾仰身倚在沙发靠背上。 所有人都没说话。吴兴光耷拉着眼皮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临时助理埋头研究着自己的工作笔记。领队还在为他那句不合适宜的话而暗自懊悔,并且希望能找到一个打破眼前僵局的机会。他把求助的目光转向了守门员教练——守门员教练和言良成搭档了半年多,这个时候应该能说上话。可守门员教练垮着个脸盯着窗户外,压根就不搭理他。球队里突然出现这么大面积的“伤病”,而且有病带伤的队员全部是昨天晚上首发上场的主力,要是没人在中间捣鬼,谁能相信?谁会相信?他蓦然间觉得吴兴光在有些事情上瞒着他,而且这事情还肯定不会小,再联想到即将入主雅枫的程德兴还有他那助手配备齐全的教练团队……他恼恨地扫了吴兴光一眼——咱们走着瞧! 现在言良成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他摊开了自己的工作笔记看了看,再在上面记了几笔,问道:“吴总,这场比赛,俱乐部是个什么打算?”他这样问是有目的的。对于武汉雅枫这种中下游球队来说,和强队硬碰硬显然是一种不理智的愚蠢行为,但是象四川宏盛这种送上门来的落水狗,不欺负也实在说不过去,但是打不打落水狗的决定权在俱乐部。 吴兴光沉默了半天,才说:“集团公司的意思,……是要我们坚决拿下这场比赛。”他抬起头来望着言良成,等着代理主教练的奚落和挖苦。没办法,即便言良成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扛下来,还得陪上小心和好言好语不让言良成当下就撂挑子。哎,谁让他要顺应队员的呼声去邀请程德兴呢?这是他自己给自己招来的罪。 言良成点着头应了一声,又在笔记本上写了句什么,再环视屋子里的人一圈,慢慢地说道:“如今球队的情况大家都看到了,星期天的比赛要赢球,我想这是任谁也不能打包票的事情。我只能说‘尽力’。” 没人反对他的说法。言良成这个代理主教练已经彻底失去了球队的控制,吴兴光也没法马上就让那些队员规矩下来,这种情况下谈论赢得比赛只能是个笑话,现在唯一能的事情就是尽量让这场比赛别输得太难堪。事实上,大家都认为言良成的说法已经为俱乐部保存了很大的体面。 “吴总,这里散会了你去队员那里把各人的请假条都收上来,顺便告诉他们,请假的人就不用参加预备会了,假如他们还是要来开会,你让他们就带上耳朵,不用带嘴。”言良成没去看急忙点头的吴兴光,又转头对守门员教练说,“小李参加比赛没问题吧?”小李就是球队的一号门将,是守门员教练这辈子最得意的弟子。 守门员教练有些惊讶,他没想到言良成突然提出这么个问题,不过他马上明白过来,感激地看了言良成一眼,然后说道:“还不能肯定。”言良成这是在保护他的弟子,假如他们师徒俩人也打算离开武汉雅枫,那么不卷进这场风波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吴兴光和领队彼此对望了一眼。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他们感到愕然。几个主力预备缺席星期天比赛的事情他们上午就知道了,但是这中间没有提到一号守门员啊,怎么忽然间他也有伤病了?他们也立刻就明白过来言良成这样说是什么意思。该死的,要是大部分主力都缺席比赛,那么输得再难看也不关言良成什么事,这只能说明俱乐部的后勤保障还有管理出了问题。吴兴光几乎想把那个想出这种混帐主意的人掐死——那些笨蛋真是太愚蠢了,他们自以为得意的对付言良成计划,实际上是在把他吴兴光朝火坑里推。 言良成说:“那这一轮比赛小李也不用参加了。他今年一直没歇过,趁这个机会恢复下体能。”守门员教练应承了。 言良成又对临时助理说道:“这里罢了你去通知二队那几个尖子,让他们晚上参加预备会。”他看了看表,又改口说道,“你现在就去,要是有人已经外出了,就打电话让他们赶紧回来。”他嘴角浮现出一抹调侃的笑容,对吴兴光说道,“昨天晚上有好几个队员表现失常,星期天的比赛就不用派他们上场了,让他们和身体不好的队员都呆在基地里看电视转播,顺便也好好地反省下自己。” 吴兴光除了点头说好,他还能说什么哩?他眨巴着眼睛盯着言良成脸上那戏谑的笑容,牙关咬得喀吧喀吧响。他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这个言良成竟然还有这样的心计和这样的心思?换上一大把替补和年轻队员,比赛输成什么样都很难和言良成这个代理主教练拉扯上关系;闹事的队员通通不许去现场,外人一看就知道,这是雅枫对他们的处罚,即便俱乐部出面辟谣,也很难解释清楚为什么关在基地里的全是主力。更糟糕的是,这这事肯定会上报纸,那些摇笔杆子的家伙可不会给雅枫留什么颜面。他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把那几个带头闹事的家伙全部找来,挨着个地啐他们一脸唾沫星子!瞧瞧他们办的这些好事! 散会时言良成喊住了队医。 弄虚作假被人抓了现行的队医搓着手只是笑。从做这事的时候起,他就知道这事是纸里包不住火。不过他倒不心虚,也不害怕言良成和他翻脸。事情明摆着,只要是明眼人就能知道这事的背后操纵者是谁,也能猜到这事多半还有俱乐部方面的认可和撑腰。言良成总不可能把一肚子邪火发在他头上吧。就算言良成要发火,队员、俱乐部、吴兴光和程德兴都能成为这通怒火的发泄对象,他甚至干脆就把这事捅到媒体上,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旁人去评论…… 看言良成浑身上下东拍西摸,队医就明白他是在找烟,就掏出自己的烟给他递了一支,又帮他点着火,顺手就把烟盒放在茶几上的干净地方,等着他问话。 言良成喷着烟雾问:“高劲松的伤是怎么回事?”他上午还在基地里远远看见过高劲松两回,也看见高劲松和李晓林一块儿坐车出了基地,可李晓林的假条现在就在他的笔记本里夹着,高劲松的假条在哪里?再说他也不太相信高劲松在诈伤,要是他真心想和自己过不去,昨天的比赛里他还那么拼命干什么? 队医把高劲松的情况简单说了一回。 言良成思索着问道:“他的膝盖和脚踝真的带伤?” “根本我们的检查来看,他没事,只是昨天比赛里拼得狠了一些,肌肉有些疲劳。”队医说,“这种情况下队员一般都受心理暗示的影响,是身体对过度疲惫的自然反映。我看过值班队医在他下午理疗时的病况笔录,从上午他来检查到下午理疗这段时间里,大概六个小时吧,他的膝盖和脚踝都没有再出现那种反应。所以我基本上能肯定这是他身体给他的某种暗示。” “也就是说,他的膝盖和脚踝其实是没有事?”言良成听不大懂队医的话,干脆直截了当地问。 “在没有得到进一步的详细资料之前,在没有进行全面的身体检查之前,可以这样说。”队医滴水不漏地说道。 言良成笑了笑。但是笑容马上就从他脸上消失了。他再问道:“这就是说,在进一步的检查之前,你不能肯定他是不是在撒谎?” 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队医皱起了眉头,斟酌着该怎么回答,然后他审慎地回答道:“我不能肯定高劲松是不是在撒谎。不过,假如他要撒谎的话,他应该找个更恰当的借口,而且在检查时他也该呼痛……你知道,这些球员栽倒在草丛里的痛苦表情既然能骗过裁判的眼睛,那么骗骗我们也不是太难。” 原本木着脸的言良成又被队医的风趣逗乐了。是的,队医的前一句话说到问题的关键,高劲松要不想参加比赛的话,他完全可以找个听上去让人可以接受的理由,而不是这来历不明症状不楚的膝伤踝伤。他现在能够大致肯定高劲松没有受伤。这让他心里不禁涌起一阵欣慰——至少高劲松还没欺骗他。高劲松是他和尤慎很早就看中的队员,要不是长沙沁园的股东们短视,他们冲进甲b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留住李向东等一拨晋级的功勋队员,然后招揽高劲松和张迟这些不得志的实力派球员,再用两三年时间把长沙沁园磨练成型,到那时即便不能说是纵横联赛,可成为甲a中上游球队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短视的长沙沁园。他在心里对那个已经消逝了的俱乐部唾弃了一声。 “高劲松也有假条?” “上午和李晓林的假条一起开出来的。”队医点头说道。这在报告里写着哩。再说,队医室里还有原始的记录,要是言良成有兴趣,他现在就可以去把记录拿过来。 “他怎么没交给我?”言良成有些疑惑。既然两个人同时拿到了假条,怎么李晓林的在自己手里,高劲松的却没交给自己?就便他不好意思和自己朝面,也完全可以让李晓林转交啊。 “这我就不知道了。”队医说。 队医前脚走,守门员教练后脚就进了门。他没去找守门员,那样太扎眼,就在隔壁没人的办公室和弟子在电话里譬说了这事。守门员倒是无所谓,踢不踢都行,一切都听凭师傅拿主意。 “看来你走了我在武汉也呆不长久,”守门员教练开门见山地说道,“与其被人撵走,不如我自己主动点——刚才我和南京一个朋友通了电话,他说了,我们随时去随时欢迎。” 言良成使劲地搓着有些淤肿发僵的脸颊,半晌没说话。良久他才幽幽地问道:“你说,我这样做,是不是做过头了?” 守门员教练撇嘴一哂,说道:“他们做了初一,就得预备着别人做十五。没什么过头不过头的。想想他们做的这些事,我这个局外人都觉得寒心——至于嘛,不就是想让程德兴高调接手武汉雅枫嘛,这还能难办到哪里去?新闻发布会的规格高点,新教练班子的欢迎会场面热闹点,花俩钱让下一个对手给点面子回头见面时再补还他们,这些又能花几个钱?谁还不都是这样干的?何必弄到现在大家都难受……”他顿了顿,低下眼眉又说道,“小言,咱们坐这里是说心里话,我有句话不知道你爱听不爱听——” “你说,我听着哩。” “你这事做得,——确实有点过了。”守门员教练叹息了一声。“何必哩……雅枫这回事做得那么大,迟早要传扬出去,你现在咽下一口气,大家听说了都会暗许你一声好,雅枫也会记住你的情。可你针尖对麦芒地这么一闹,是你的好也显不出你的好,不仅得罪了雅枫,还让那么多人记恨你……”他的话音渐渐低下去。 言良成也叹了口气,不禁有些沮丧。是啊,现在想想他也有些后悔。做人不该这样。唉,他当时就图痛快了,全然没考虑过这样做的后果,如此一闹腾,他和那些给他下绊子的人还有什么区别? 可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助理也回来了。他依照言良成的吩咐去找那几个平时训练挺出色的年轻队员,恰好这些队员都知晓这几天是球队的敏感时期,多一事比如少一事,晚上都没基地去玩耍。他已经知会他们准时去开会。 看看时间,言良成他们又把这场比赛的战术要点再简略地讨论了一下,便一起去二楼的小会议室。 现在还不到开会的时间,可二楼的小会议室里却已经亮起了灯光,走廊上也回荡着电视节目评论员又急又快的说话声:“……快看!……看这个球!看这个球!——马奇努!马奇努射门!——进了!”评论员的欢呼声还没落下,紧跟着就是一声懊恼的叹息,“球打在了边网上。——从我们这个角度看上去,皮球就象是进了……” 几个教练都熟悉这个声音,也熟悉这个解说足球节目的主持人,各地电视台直播联赛的主持人中,就这个四川电视台的主持人工作时最投入,他那带着浓厚感**彩的语言也最具有煽动性,四川宏盛俱乐部的老总曾说过,宏盛俱乐部能有那么多的球迷和拥趸,这个主持人的功劳最大。这个评价在甲a各俱乐部的老总中很有市场,吴兴光就在私下里说过,雅枫的球迷人数增长缓慢,电视台的足球节目主持人要负很大责任——他解说比赛就象在念自来水管道的说明书,干巴巴地直教人想打瞌睡。 几个教练对望了一眼,彼此的眼睛里都有了几分笑意。他们已经猜到会议室里的人是谁了,这种情况他们已经撞见好几回。 推开门一看,果然不出他们所料,高劲松又如前几次一样,在和几个队友讨论着两支球队的得失,并且煞有介事地直接用一只大号颜料笔在电视屏幕上涂抹勾勒。不过在围成一圈参加的讨论的人不再是魏鸿林和周健这些人,而是李晓林和几个脸上还带着年轻稚气的二队队员。 现在是个年轻队员在发表自己的看法,并且抢了高劲松手里的颜料笔在涂抹:“这马什么奇的外援速度太慢了,要是他速度再快点,这边的七号就能把球斜推到这里——这是个空挡——然后马什么奇再把皮球转移到中路,这时,这里跟进的八号就能射门了……” 这番话立刻就被人打断了,有人拿了块早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抹布把屏幕上的圈圈点点几把就抹得干干净净,夺了笔来阐述自己的想法:“你这样也不对,人家就是因为知道四川宏盛外援的速度慢力量差,所以才没贴得他那么紧。要是我和庄晓做这次配合——我这样带球前进,庄晓斜着跑向这里,这么一交叉一换位置,跟着我们的两个对手肯定不能马上判断出我们下一步的意图;交叉之后庄晓继续向底线移动吸引一名对手,我再进两步,等吸引到这边的后卫之后马上传给左边路的李哥,李哥这时就可以选择自己带球突破,或者起高球给中间接应的高哥,或者再回传给我,或者向后传再找机会……”他在电视屏幕画出一个不规则的小圆圈代表李晓林,然后在这个圆圈周围拉出了四五根箭头,每一个箭头就代表着李晓林的一种选择。 这番话立刻得到绝大多数人的认同,连站在他们背后的几个教练也都微微颔首。临时助理教练还略略挺起了胸膛。看看,看看这些队员的水平,这都是他带出来的队员! 那个得到众人赞许的年轻队员脸都红了,又偏了头问李晓林:“李哥,这个时候你一般会怎么做?” 李晓林楞了楞,他没想到那个年轻队员竟然把话题转交给他。在此以前,他基本上都是按照教练的吩咐在训练里和队友直接进行配合,或者在赛场上依靠平日里的默契来完成战术动作,最多在事后互相责备两句或者自我检讨两句,今天这样做和人探讨战术配合还是第一次。他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求助地望着高劲松。可高劲松也和别人一样等着他的答复。大家的目光都看着他,他也不能推辞,只好接了笔,又拿过布把已经在设想中完成了的战术动作抹掉,定了定神,说道:“我想,这种情况下,我大概会先观察好队友们的位置,然后,再决定该怎么做……” 周围的人都没作声。这一方面是出于对李晓林的尊重,另一方面是因为他这话说得太平淡了,毫无出奇之处。教练们说的也差不多就是这些话:拿球之后不要着急,要先观察队友和对手的位置,然后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李晓林明白,这种沉默实际上就是一种对他的说法的否认,他甚至还瞥见两个小队员的眼睛里掠过了一丝轻蔑和看不起的眼神。 “我说的先观察好队友们的位置不是在拿球之后,而是跑动之中就要观察好队友和对手的位置还有路线。”李晓林辩解道。出于为自己辩护的目的,他说话也流畅起来。“把球回传就不说了,我只说这种情况下我可那选择的进攻方式。”他在屏幕上添了两个圆圈,一个在中路,这代表中锋高劲松,另外一个是前锋,这是佛朗哥。他不太熟悉二队队员们通常的场上位置,只好用自己熟识的队友来代替。“假如佛朗哥在我和高劲松之间,那么又有两种选择:佛朗哥向前移动,我就立刻起高球寻找高劲松这个点,或者直接找你,”他指指提问的年轻队员。“要是佛朗哥向后撤,我就带球下底,然后寻机传球,再找高劲松这个点或者回身跟进的佛朗哥;假如佛朗哥在球场的另外一边,我会选择下底,等吸引了对手后卫的注意之后,再伺机传球,高劲松这个位置依然是我的第一选择——假如在我这边没有处在更有利位置的队友的话……” 有人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为什么你总是要强调佛朗哥的位置?他在左边还是右边很重要?” 李晓林点点头:“很重要。假如佛朗哥也在左边,那么这一个区域里就有三个人。”他在屏幕上胡乱地画出一个圈,把球场的左边线到禁区中间这一片范围都包括进去,“虽然对于进攻方来说,参与的人数越多机会就越大,但是我们三个人也会吸引到防守三个人的对手,这就让这片区域变得拥挤和狭窄,可选择的线路也就相应地减少……” 有一个年轻队员若有所思地点头了,并且盯着李晓林那东一笔西一笔的印象画认真地思索。但是大多数人还是没明白过来,有人在问:“李哥,为什么佛朗哥退你就进,佛朗哥进你就直接传球?” “还是刚才的理由:活动空间。佛朗哥后撤——当然他这是有目的的后撤,就是为了让防守他的对手跟着他走,掩护我和高劲松——这样这一片区域就有更多的活动空间,前进路线也就有了更多的选择,这个时候下底,因为路线的可变性大,因此战术的可变性也就更大,对对手的威胁也就更大。而佛朗哥进,他这同样是掩护和寻找机会,但是我这时不能同样也选择前进,否则我们的路线可以发生重合,因此我最好的进攻方式就是传中,或者直接带球斜着向禁区里突破。这也是我和佛朗哥的战术**叉掩护。 这一回大部分人都明白了,连那些踢后场位置的年轻队员也在点头。 又一个年轻队员问道:“要是佛朗哥在球场的另外一边,你下底传中其实就是为后面的队友腾出活动区域,同时也为高哥吸引对手的防守注意力吧?” 李晓林笑着拍了拍他的头,说:“你说对了。进攻中的任何一次前场跑动都是有目的的,不管是有球跑动还是无球跑动,无非都是为了在对手的防守体系上拉扯出空挡,掩护,呼应,战术机动,寻找更佳机会,或者捕捉第二进攻点……” 三个一直站在后面默不作声的教练简直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以前他们也看见过高劲松和周健魏鸿林他们提前跑来看录象,但是从来都不知道他们竟然会在录象前讨论这些东西。怪不得周健这个多年的替补最近一段时间好象脑子忽然开了窍,战术水平突飞猛进般地直往上蹿,隐然间已经和两个边前卫站在同一高度上,而且随着李晓林的转会,他铁定会占据一个边前卫的主力位置。原来是这样! 那个被李晓林夸奖的年轻队员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并且对同样拍他肩膀摸他头顶的队友呲牙咧嘴地笑,还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教练讲解战术时,好象也提到过这些,只是那些画在黑板上的实线虚线让人看着就头晕,听着听着就直打瞌睡。”这个话题显然得到了大家的共鸣,一起哄笑起来。还有人小声地和队友嘀咕,回头他们就要和教练提建议,以后的战术讲解课也该这样上,有实例摆在那里,注意立也能集中一些。 临时助理教练暗自拿定了主意,以后他就这样做,用比赛录象来给队员培养战术素养和战术意识。他显然忽视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在培养战术素养和战术意识之前,先得让队员队员们遵守战术纪律——他未必能有办法把纪律贯彻下去。 又有人问:“李哥,佛朗哥在另外一边,你怎么都没说传给他哩?要是他处在有利位置啦,你也不传吗?” 李晓林沉吟了一下,说:“除非佛朗哥处在绝对有利位置,不然我通常不会考虑传给他。第一,我的传中球质量不高,贸然传球的话,很大可能会成造成对进攻的机会的浪费;其二,我传球的第一考虑是中锋位置,这是因为我信任他,他肯定不会草率地把这次机会挥霍掉。” 这一下,所有人都在目光集中到了高劲松身上。虽然李晓林没挑明,可谁都知道他口里所说的“可以信赖的中锋”就是高劲松。无论是围成一圈的年轻队员,还是后面站着的三个教练,都有些羡慕高劲松。无论是谁,能够得到一个象李晓林这样的老队员的公开肯定,那都是一件非常难得的事情。尤其是那些年轻队员,他们几乎都有些嫉妒高劲松了——高劲松年龄不比他们大多少,可如今已经在联赛里创出了自己的名头,还吸引来好几家俱乐部的追逐。这个时候大家都忘记,仅仅在三个星期以前,高劲松还在替补席上痛苦地煎熬着,并且很多人都能从他脸上的神情里体会到他的痛苦。 终于有人发现了三个教练,于是在一片不太整齐的问号声中,围在电视机前的一圈人赶紧散开。年轻队员都到会议室的后排寻找座位各自坐下,高劲松就拿了布准备把电视机上的涂鸦都抹掉——李晓林的绘画实在是不怎么样。可助理教练拦住了他,并且想把李晓林叫过来,再探讨一下。助理觉得,李晓林刚才的那番话,对他这个当教练的人也很有启发,就象有人蓦然间在他面前把一扇窗户推开了一条缝,他陡然间才发现,原来窗外竟然还有另外的一番天地。这个发现让他心痒难忍,他得让李晓林这个始作俑者再把这扇窗户再撑开一些,好让他仔细地打量和观察那别然不同的世界。可他的美好愿望没能实现,李晓林先一步找到了言良成,并且把言良成拉扯到了一边嘀咕着什么。 “言指导,这个,我……”李晓林抓耳挠腮手脚似乎都找不到地方放,吞吞吐吐地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您能不能,……能不能把我那张假条,这个……还给我?” 言良成惊诧地问道:“换给你?怎么了?你怎么现在突然想把它拿回去?” 李晓林巴咂了好几下嘴,又抿了抿干涩的嘴唇,最终横了一条心,说道:“那假条是我逼着队医开给我的。我……在这个事情上撒了谎。” “假条我可以还给你,但是这场比赛你还是不能上场。”言良成瞥见已经有队员陆陆续续地走进会议室,于是马上结束了这次谈话。“原因你肯定知道,所以我就不说了。”说完他就走回了会议室的主席台,并且让高劲松把电视机屏幕擦干净也下去找位置坐好。 会议开始后言良成只字没提昨天比赛的事,也没责问那些昨天比赛里犯错经验今天又这病那伤的队员,噼里啪啦几句话就把星期天比赛的战术要点说完,然后就宣布参加比赛的十八人大名单。这个通常要进行一个半小时左右的赛前预备会,今天只进行了不到二十分钟,这让那些存心要借会议时间过久影响休息的理由闹事的队员异常失望。但是他们也没有办法,他们总不好主动提出要求会议延长时间吧?只好悻悻地带着恼恨灰溜溜地回宿舍。总经理吴兴光的话更是让他们恨得心痒痒,星期天下午他们只能呆在基地里,谁要是敢踏出基地大门一步,谁就等着接受俱乐部的处罚! 虽然谁都没把吴总经理的狠话放在心上,但是被这席话扫去的面子却更让他们恼怒。可他们也只能是恼怒而已,因为言良成已经说得清清楚楚,既然有伤病,那么就得好好休息,可以不训练,但是也不许出基地大门,不然就等着俱乐部的处分。 言良成说这话时的语气和神态都表明,这一回他绝对不是开玩笑。俱乐部也私下警告过他们,谁要敢在这个时候再乱说话再挑头闹事,那么,“吴某人虽然只杀过鸡,但是也一样会杀猴。” ------------ 第四章(26) 第四章(二十六) 在吴兴光那句“杀鸡也杀猴”的狠话威胁下,球队登时风平浪静,周六的两堂训练课也没人起哄捣乱,队员们都很老实地遵照言良成的吩咐训练。训练科目主要就是前后场的战术配合,尤其是要让几个年轻队员尽量地熟悉队友,熟悉新的环境。几个临时顶替上来的年轻队员心气倒是挺足——难得有次上场的机会,他们怎么能放过?可他们实在欠缺比赛的经验,而且他们和现在的队友根本就不熟悉,不仅在配合上缺乏默契,而且也不能及时地和身边的队友进行语言上的沟通,于是分组对抗时就不时能听到有队员在大声地喝骂,几个性子急燥的老队员甚至对呆头苯脑的小家伙动了拳头。这个时候充当裁判的助理教练就会鸣哨暂时停止比赛,跑过来纠正那个犯错的年轻队员。不管小家伙是对还是错,他都只有耷拉着脑袋听着教练的训斥和指点,同时忍受着老队员在旁边的冷嘲热讽。 言良成站在场地边细心观察着这场红蓝背心的对抗赛。更确切地说,他在观察那几个年轻队员,同时在心里斟酌着该给谁机会。这几个小家伙里只有两个还将就着能使,其他的就只能继续在青年队里继续磨练。可他现在最缺的是能传中的攻击型边前卫,两个还不错的年轻队员却是一个中后卫一个边后卫。唉,这真是教人挠头。 象征着主力的红色背心一方再次在传中球这个环节上丧失了对皮球的控制权,中锋高劲松也被两个蓝背心给扯着球衣角拉倒在草坪上。要是在比赛里,这样的动作肯定会招来裁判严厉的处罚,可在训练场上这种动作吹不吹犯规,完全要看临时裁判的心情。助理教练连眼皮都没撩一下,手一挥,就示意比赛继续进行。蓝背心一方马上由守转攻。高劲松自己爬了起来紧走几步,就到了那个传球的红背心面前,看是去他似乎在和蹲在地上系鞋带的队友说着什么。 蓝背心一方有多名年轻队员,他们的战术素养明显比老队员们差许多,差距最明显的地方就是他们还不能合理地应用场地的长度和宽度,进攻防守过程中容易出现扎堆的现象,这无疑减轻了红背心一方的防守压力。蓝背心的进攻很快就被瓦解了,但是场地的另一头也出了点小状况——高劲松一脚就把那个刚才还在系鞋带的小队员踹倒在草丛里。 助理教练的立刻吹得嘀嘀响,并且马上跑过去解决这桩突发事件。其他的队友就站在原地呼哧呼哧地喘气,或者干脆就坐在草丛里趁机休息。有人还不停地巴咂着嘴,瞄瞄场地边的饮料箱,又看看场地边站着的言良成,再瞅瞅饮料箱。可言良成就象尊塑像一样一言不发,到底还是没人敢擅自跑出场地找水喝。 那边的小纷争很快就解决了,训练继续进行…… 高劲松打骂那个年轻队员的事,连同其他老队员教训小家伙的事,言良成都看在眼里。但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他的青年队生涯就是这样过来的,刚刚进入成年队时,也有过这样的遭遇,有一回他为点小事,甚至被教练揪着耳朵骂了十分钟,耳根都被揪出了血。那次是因为什么事?好象是没戴护腿板。他还不自觉在自己的右耳根摸了一下。那时还不时兴戴护腿板,他和他的同伴们也一直觉得那东西会影响对皮球的感觉,但是自从他的耳朵被教练揪出血之后,他就再也没忘记要在训练比赛时戴上护腿板。有些时候,体罚确实比苦口婆心的说教更容易教人接受和记忆深刻。况且,在训练场上被队友呵斥责骂总比到了真实比赛里丢脸要好很多。 休息喝水的时候,他把高劲松叫了过来,问道:“你做什么打那小家伙?”他没注意到挨高劲松打的那个年轻队员实际上和高劲松是同岁。 “都告诉他好几次了,不要起高球,不要起高球,他偏不听!”说起这事高劲松就是一肚子火,还恨恨地朝地上啐了一口。“还顶嘴!” 言良成被他末一句话给逗乐了,也顺便帮那个边后卫解释道:“他是踢边后卫的,传中球的质量不高。” “我知道。”高劲松说,“我都和他说了,要是对方逼得不紧,可以多带几步,距离近点再传;或者回传给其他的队友也行。可他就是不听!他几回从边上传进来都是高球,又高又飘——这种传球最麻烦,从传球到落地的时间最长,还没有隐蔽性,人家就是没卡住位置,等他那球落地的工夫也能把空挡给堵上。我喊他传低点平点,这样速度快……” “他大概做不到,”言良成瞟了坐在草地上仰着脖子喝水的年轻人一眼。要是他有这种本事,能传出这种有威胁的好球,他早该进一队了。“而且这种球对手也容易防守。” 高劲松唆了唆嘴唇,说道:“十次里成功一次也行啊。这总比眼睁睁地看着进攻被对手破坏来得划算。”他又啐了口唾沫。 这回言良成看清楚了,高劲松吐的唾沫竟然是一团殷红的颜色。他马上问高劲松,这是怎么回事?他有些担心。虽然那几个挑头闹事的队员现在安静了,但是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做出别的毒辣事呢?高劲松前天晚上可是坏了他们好事的人,难保这些人不伺机报复,同时也给其他人一个警告。 “嘴里破了皮。”高劲松愤愤地说道。“是李晓林那王八蛋干的。他抢不过我,就下了毒手——扯衣服揪裤子再加胳膊肘。刚才我贴他近了点,他借机会一头撞我脸上,现在门牙还有点松。” 言良成笑了。关键是人不能伤着,尤其不能教人背地里下黑脚伤着,至于高劲松有没有门牙,这有什么打紧。打着光膀子躺在旁边草稞里的李晓林,一面用拧干汗水的蓝背心替自己扇风,一面也在笑,稍不留心,就让高劲松兜头盖脸浇了满头满脸的头。 言良成笑了一回,又把话题拉回来:“那小家伙踢边前卫行不?”他这是在问李晓林。 李晓林用背心抹着脸上胸膛上的水,思量着说道:“看模样,似乎比我当初还要强一些,就是比赛打得少,太紧张,身体容易发紧,动作老走样,还有就是经验差了点——不过也不象劲松说得那样差劲。刚才那小家伙是想传低平球的,让我用腿把皮球蹭了一下才又高又飘,结果就挨了骂还挨了打……” 原来是这么回事。言良成不仅莞尔。 高劲松也笑起来,说道:“要是这样我回头还得踹他两脚。你急停那一下都失去重心了,他还着急传球干什么?再朝内侧或者底线趟几步,等多吸引几个人注意,也还有机会传球。”他说着就绷起脸乜了那个偷偷摸摸朝这边看的年轻队员一眼,再啐了一口唾沫。 言良成想了想,还是决定这事自己不插手的好。来自队友的战术指导远比教练的指教更教人印象深刻。对于这一点他深有体会。在今天的两堂训练课里,虽然几个小队员的表现都不尽如人意,跑动的路线也很混乱,还经常犯一些很愚蠢的错误,但是看得出来,无论是参与防守的队员,还是参与进攻的队员,他们都在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和身边的队友作战术上的配合,更可喜的是,他们是有意识的情况地在作这种努力。可以肯定,这多半就是昨天晚上李晓林那套“活动区域与战术配合”理论的功劳。 这都是好苗子啊!他不禁有些感慨。要是让他继续执教雅枫,他会尽力地培养这些年轻人,给他们更多的比赛机会,让他们通过比赛不断地锻炼自己和提高自己。当然他也会尽力地把李晓林和高劲松他们挽留住——他们身上都有着球队领袖应该具有的气质,乐观、顽强、不放弃,他们既能成为这些年轻人的老师和兄长,又能保证球队的成绩……他忍不住悄悄地打量正凑在一起说笑的高劲松和李晓林几眼,同时在心里责怪着自己:他为什么一直没发现他们身上的这些优点?为什么偏偏到了自己即将离开武汉离开雅枫的时候,才注意到这么多如此明显的东西? 想到这里他又有些惆怅和失落。他不知道程德兴接手球队之后,会怎么样对待这些年轻人。也许会把他们再转手卖给另外的俱乐部,也许就这样让他们在青年队苦苦地等待机会,当然也有可能栽培他们,毕竟程德兴除了因为执教严谨奖罚分明而以“铁帅”闻名之外,他还因为擅长挖掘培养可造之材而有“伯乐”的美名——李晓林当年就是他的弟子,要不是李晓林自己因为年轻不懂事而生活荒唐,早该进国家队了。不过他影影绰绰听说,好象这事还有另外一个说法……他挥了挥手,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都从脑海里赶走。现在最要紧的事情是确定明天的出场名单。即便是输,也得输得有点章法。 他从来都没想过这场比赛能赢。大概唯一对胜利还抱着幻想的人就只有大股东吧。 比赛刚刚进行到第十三分钟,武汉雅枫的球门就被对手洞穿了。 电视台的摄影机立刻转向武汉雅枫的教练替补席,并且马上在镜头里捕捉到雅枫的代理主教练言良成。 收看这场联赛直播的电视观众都很奇怪,因为雅枫的主教练坐在教练席上没什么表情,既不惊讶也不恼怒,甚至都没有站起来张望一番的意思,似乎很平静地就接受了比分落后的事实。更教人奇怪的是,雅枫的教练替补席上似乎就没人关心比赛:两个助理教练打扮的人正在交头接耳地说话,几个队员面对摄象机镜头神情冷淡,一个队员仰了脑袋伸直了手臂在打哈欠,还有一个队员从上衣兜里掏着什么零碎东西用两根手指拈着朝嘴里塞,只有坐在末尾的两个年轻人站了起来,紧张地偏了身子望着体育场高处那色彩鲜艳的电子计分牌。 在这些画面掠过电视机屏幕的同时,电视观众也能听到主持人的话:“看起来雅枫似乎出了点问题。” “肯定是出了问题。”被电视台邀请来作解说嘉宾的足球名宿附和主持人的说法。“前面我们提到了,这场比赛和周四的比赛比较,雅枫换了八名首发队员,而且场上队员里,其中有五个队员是今年头一次参加正式比赛,四个队员是刚刚才从青年队提升到一线球队的年轻人——这些都很说明问题。” “依您看,雅枫的问题在哪里?”主持人没话找话。这场比赛雅枫换上大批新手,结果让“前四十分钟嚣张后五十分钟遭殃”的四川宏盛压到禁区里一通狠揍,直到现在还没组织起一次象模象样的进攻,让他这个主持人也不知道该怎么解说。他总不能拿着武汉电视台给他的工资替四川人宣传吧?唉,还有八十分钟,这时间可怎么打发哟! 雅枫的问题在哪里?雅枫的症结就是俱乐部在主教练更迭问题上不果断!代理主教练控制不住球队,新任主教练又迟迟不肯在合同上签字履约赴任,结果球队里想走的想留的想抱新教练大腿砸老教练石头的,通通掺杂在一起,乱成了一锅粥。 嘉宾当然不会把雅枫的内幕捅到电视机前,于是他选择了这两天媒体的一致口径:“听说是食物中毒,雅枫俱乐部的食堂还为此开除了两名工作人员。”他叹了口气,似乎很对雅枫这混乱的内部管理不满意,又说,“今年雅枫扩充了二三线球队的建设,后勤管理却没跟上,听说上一回去省城比赛时就有几名队员的服装和装备不知下落,尤慎当时就要求俱乐部开除那两名玩乎职守的工作人员。” “看来雅枫的足球队职业化建设要比俱乐部的管理更好一些。”主持人插嘴总结了一句。 球场上雅枫正被四川宏盛压在半场里挣扎,电视里这两个不知趣的家伙还在东拉西扯,一些球迷和观众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愤怒地把电视频道换到了四川卫视台。哼,这里也转播这场比赛!这里总算不用听那俩混帐东西败坏雅枫的名声! 电视画面能和刚才的湖北电视台接上,但是主持人对待这场比赛的态度却着实让人耳目一新:“巍子巍子巍子巍子!马奇努马奇努!王俞!马奇努!马奇努——……”随着皮球在四川宏盛队员的脚下传递转移,主持人飞快地报出持球队员的名字,每当他换个另外一个名字时,就表示皮球已经被转移,而他持久喊着一个队员名字时,皮球就肯定在这名队员脚下,尤其是他拖长了声调发出的“nu”音满屋子缭绕的时候,即便是不看电视,也知道这不是一脚长传就是一次射门。但是绝大多数观众都知道这肯定是一次射门,马奇努是四川宏盛的前锋,前锋长传的机会不是没有,但肯定不是现在——连雅枫的中锋都在禁区里防守,四川宏盛怎么可能需要一个前锋用长传来发动进攻。 “噢——”主持人悲愤地嚎叫了一嗓子,并且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这口叹息悠长得就象他已经把肺里的空气全部挤了出来,连观众都禁不住为这位感情过分投入的主持人捏了一把汗。人们甚至能听出他声线的颤抖,在这痛苦的呻吟传递到人的耳朵里的同时,人们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一个因为心爱的球队错失一次绝佳的得分机会而痛不欲生的球迷的形象,这个形象是如此的鲜活,以致于人们忍不住担心起来,要是宏盛再一次错失良机,他还能不能坚持得住。不过这声叹息也告诉那些错过射门镜头的雅枫球迷,这球肯定没进。球风偏软的马奇努射门力量不够,角度也不刁钻,雅枫的二号门将轻而易举地获得了皮球,并且顺势一个前扑,用胳膊和胸膛护住了皮球。两个跑上来准备补射的宏盛队员只得悻悻地收住了脚。 可是在雅枫发动进攻的时候,四川电视台的这位主持人连声都没吭。可当皮球再把四川宏盛截断之后,他立刻又爆发出了巨大的能量:“刘力欣刘力欣!巍子巍子巍子……” 好在宏盛还是没能把握住机会,客队传球之前,雅枫后防线拖泥带水的造越位战术把马奇努甩在了身后,宏盛前锋还没碰到皮球,助理裁判手里的小旗就高高地举了起来。 “马——奇努……”主持人拖长声调的呼喊立刻让观众明白,他是多么地恼恨这个前锋。 球场上客队占尽上风的同时,雅枫基地宿舍里的一场牌局也进行得如火如荼,今天上午刚刚回基地的魏鸿林手气好得令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现在他面前已经堆起了厚厚的两沓子大面额钞票。即便不细数他也知道,他至少已经赢了近三万的现金,这还不包括庄宪的一万块欠帐和同样数目的借帐。 已经输得灰头土脸的庄宪脸色有些发青,抓了面前最后两三张钞票扔给这一盘的赢家,发狠地说道:“欠你七百。”又去摸烟。可他的烟盒里空空如也。他一把就把烟盒捏成了一团,狠狠地扔到地上,愤怒地把气撒到电视直播的比赛上:“老周!周健!把电视关上!” “不关!老周,别关电视!好看!”一个这把没输赢的队员蹲在凳子,两只手指夹着烧了半截的烟卷,偏仰着脸吸了口烟,说,“这个家伙足球比赛说得好,就是不看电视光听他说,那也比这湖北电视台的节目地道——这湖北台什么玩意,解说比赛的人就象电视剧里被剪了卵子的老太监,说话声音软不拉叽,没一点老爷们的豪气。”他又说了句更粗俗的话,几个人都呵呵地乐起来。“最烦的就是每回找不话来说,就象个老娘们一样东拉西扯,上回把老魏结婚的事也扯上了!”他扭脸吐了口唾沫。“真是找不到屁事做!” 正在从桌子往自己面前抓钱的队员跟着说道:“我也觉得那主持人烦。去年赛季完俱乐部庆功宴上,我和他一桌,那晚上把我腻味的——简直没法说。”他做了个端杯子的姿势,还把尾指和无名指翘起来,说,“喏,他就这样,就这样……不说了不说了,再说今天晚上肯定做噩梦。”他把手里的一摞钞票数了数,问,“谁还没给?差七百。” “你有完没完?我都告诉你了,我差你七百!”庄宪瞪了眼睛吼道。 那队员也不憷他,说:“我问问都不成么?庄老大你平时打牌可不是这副模样,今天不过多输了几个嘛,你瞪那么大眼睛干什么?” 气急败坏的庄宪探过身子从魏鸿林面前抓了一把钱,数了七张扔在桌子中间,发狠地说道:“这下好了吧?够数不?”那个队员把几张钞票拢到自己面前,笑嘻嘻地没说话。 庄宪从旁边人的烟盒里挑了根烟,数数手里抓着的钞票,又对魏鸿林说:“再借六千七。凑个整数。我欠你三万。”他凑在别人递来的打火机上点着火,也没数魏鸿林递来的钞票,黑着脸说,“发牌!” “快看,四川宏盛又要进球了!”周健嚷嚷起来。 几个打牌人就象有人在指挥一样,心思立刻从眼前的牌局上转到电视屏幕上。 “周健,声音!”有人一边骂娘一边喊周健把电视的声音放出来。 “巍——子——……”四川电视台的主持人曼声高唱着。看情形进球的队员就是他喊的这个“巍子”。屏幕上一名穿着深蓝色球衣的四川宏盛队员拼命从队友的拥抱中挣脱出来,跳着蹦着撒着欢绕着边线跑。一大群宏盛队员从各个方向朝他扑过去。 庄宪咽了口唾沫,咕哝了一句谁都没听清楚的话,招呼大家继续玩牌。 那个蹲在椅子上的队员下死眼盯着那个巍子看了半天,直到镜头转开,他在椅子边熄灭了烟头,咬着嘴唇问:“庄老大,你们和四川宏盛说死没有?” “上半时四个球,路线和人都给他们交代清楚了的。”庄宪两手叠在桌子上,手指头敲得桌面啪啪响,闷了半天,又添了一句,“这才两个球,还有俩。现在才二十分钟过点,应该差不多。” “万一四川人变卦了怎么办?这四川人也太不仗义了,都和他们说了路线和人,他们还在禁区里玩这些花活干什么?想得了便宜再把哥几个涮一回?”有人很不满地说道。后卫线安排的人是和他要好的两个朋友,看着两个朋友被几个四川人这样戏耍,这几乎就和扇他耳光差不多。 庄宪沉吟了一下,说:“变卦的事应该不会。宏盛现在艰难得很,有人上门送分,他们感激还来不及哩,怎么敢鼓捣那些事?这球是做得有些过分,明明可以直接射门的,偏偏要骗了咱们的人再打空门。不过咱们的人也太蠢了,人家随便两个动作就被骗得失了位置,怪不得尤慎不给他机会。”这末一句话立刻惹恼了说话的队员,斜了眼睛瞪着庄宪说道,“庄老大,话可不是这样说——” 眼见着两个人就要起纷争,魏鸿林赶紧过来圆场:“都少说两句。刘力欣在四川宏盛说话还是算话的,他和咱们说好了是四个球,就一定是四个球。他们刚才那动作的确是过火了一些,可这样也更真事不是?打牌打牌,罢了你们点地方,想吃就吃什么——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他几句话把庄宪他们的口角给隔过去,末一句更是让几个队员都露出了笑容。今天的输家到现在只有庄宪一个人。 又有人问:“四川宏盛几时给钱?” “明天。”庄宪舔了舔嘴角,把手里的牌扔了出去。他这付牌又是赔钱货,干脆也懒得等人说话了,直接数了五张钞票丢桌子中间。“好在还有这笔钱救命,不然我这个月只能喝西北风了。” 有人怪笑了一声,说:“这能怪谁?别人都是养一个,就你最能耐,一次养仨。别人养一个还是不好就换,或者干脆就不养——有了钱还愁没小妞一头扎你怀里?你可好,不单养着,还要钱给钱,要房给房,上回那小妞头回和你见面,也就把屁股扭了两下朝你呲呲牙,你就送一辆小车。——你这样要能攒下钱,那真是没他娘的天理了。” 一屋子人都哄笑起来。有人就说,那回庄宪送车时他就在场,那个什么大学的女学生让庄宪搂着跳了两曲舞,庄宪就忘记了自己姓什么,不过那女的倒是有点本钱,是不是大学生不好考证,不过勾引男人的本事倒是挺专业。 魏鸿林倒没参与这些男女是非的讨论,只是洗着牌笑了听。 周健忽然犹如见鬼一般地嚎叫起来:“快看!快看!” 几个人停了话头扭脸看时,却看见电视屏幕上是个拉近距离的特写镜头,一双穿着白色球袜的腿在好几只黄色球袜的腿之间游走晃动;白色球袜的那双脚简直就象有生命的精灵一般,在皮球的左右上下晃动,动作的频率并不快,动作的幅度也很小,可那两只脚的脚尖脚背脚弓脚底脚后跟就象钢琴家的手指一般灵活,在脚踝的引导之下,磕踩碰触扣划,转瞬之间,方寸之地,一连串真真假假的动作就象行云流水一般舒展顺畅…… 目瞪口呆之中,几个人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最终一条穿黄色球袜的腿忍无可忍,直接横到穿白色球袜的腿的前方,把对手绊翻在地。 “他奶奶的!”有人呻吟着骂了句娘。也不知道他是在骂四川宏盛的防守队员,还是在感慨那让人眼花缭乱的动作。 “我没看清楚!庄宪,你他娘的把电视机挡住了!”有人愤怒地吼起来。庄宪身材高大,坐他对面的队员只能从他肩膀上看见小半截电视画面。他没看见前半段,只看见后半段。 电视台终于做了一件好事,他们甚至都没把镜头拉开让观众看看场上的远景,就立刻重播刚才那段画面。 这回看清楚,庄宪他们也数清楚了,穿白色球袜的两条腿只有三次起落,也就是只跑出了三步,可这之间它们至少做了六个动作,两个个真动作护住了皮球,四个假动作让试图阻截的对手全部落空,前后八条穿黄色球袜的腿楞是拿这两条腿毫无办法,最后还是靠着犯规才终止了这两条腿的前进步伐…… “这是谁?”几个人异口同声地问道。他们从来都不知道球队竟然有个这样的人物。 周健没说话。他当然知道这是谁,只有他一直关注着这场比赛,而他关注这场比赛倒不是说他关心球队的输赢胜负,而是因为他从来都不喜欢玩知牌。 魏鸿林把手里的纸牌翻得噼里啪啦响,淡淡地说道:“高劲松。”这动作他曾经看高劲松玩过几次,当然那是在新时代的时候,高劲松和他在训练里戏耍逗乐时使过两回,当时他和关铭山看得眼睛都直了,不过在正式比赛里高劲松从来没这样做过——“浪费时间。”高劲松是这样说的,可他和关铭山都知道高劲松不这样做还有更深的一层意思:有这样本事的球员一般都是对手防守的重点,受伤的几率也大很多——当对手用技术手段无法阻止你时,那么犯规战术是最简单也最有效的选择。 听了魏鸿林的一番说辞,屋子里几个人都没说话。他们知道魏鸿林说的是实情,高劲松的担忧也很有道理——对付这种技术细腻的队员,除非你比他更有技术或者更有经验或者更有战术前瞻性,否则,犯规就是你唯一的选择,而且犯规越早越好,越狠越好,要让他记得你,要让他一看见你甚至一想起你,就害怕得浑身发抖…… “尤慎,怕是也不知道吧?”庄宪撑着桌子坐下来,盯着面前的桌布,半晌才慢慢地问道。 魏鸿林摇摇头,说:“不清楚。不过我猜,他不可能知道。不然他也不会答应高劲松转会的事情。其实劲松也不用露这手就能随便在联赛找个饭碗,当个合格的中锋就足够让他寻个好点的俱乐部去当主力……”他低下头去,把手里的纸牌推成一溜,再合拢到一处,再推开,再合拢。说真的,他有点恼恨高劲松。你说你那么卖命干什么?雅枫输一场也罢赢一场也罢,和你这个马上就要离开俱乐部的人有什么关系?你至于把这个事情也显露到大庭广众之下?这以后哪家球队不把你作为重点防守对象?……他呼啦一声把牌全扔到桌子上。他更恼恨的是自己!自己早该知道劲松是个什么性格的人了,就该知道三言两语不可能打动他,为什么不早点把事情和他说清楚?!但是他立刻就在心里否定了这个想法。唉,正因为自己早就知道自己的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这件事……自己压根就没办法去张这个嘴。 屋里几个队员对望了两眼,都默不作声地坐到了桌边。即便高劲松没和他们做一路人,但是他们对高劲松也不怎么反感,其中的大部分人还一直觉得这小家伙不错——不招惹是非,不说人闲话,除了三两个要好的朋友,和谁都不远不近,技术不赖,脚下活也干净,尤其是这小家伙在球场上敢呵斥指挥任何人——包括魏鸿林在内,这就更让他们这些老队员觉得这是个值得信赖的年轻人——处事公正的人总是能更容易赢得别人的尊重和信任。当然他们现在也认可高劲松有指挥呵斥别人的资格,雅枫在杯赛里晋级,全队功劳第一的就是高劲松。虽然他们不想赢这场比赛,而且他们也确实是这样做的,但是能晋级下一轮,无论如何也是桩好事。 这当口四川宏盛打进了他们在这场比赛里的第三粒进球,但是众人都没了说话的兴致。不知道什么时候,周健已经把频道转回了湖北电视台,他们宁可听湖北电视台主持人那味同嚼蜡的扯淡话,也比听四川电视台主持人那声嘶力竭的吼叫舒服。这多少能让他们的心情好受一些。 第三十九分钟,上半时最精彩的场面出现了—— 昨天训练里被高劲松踹了一脚的年轻队员带球在右边路疾进;高劲松在中路,一面和两个防守队员纠缠,一面拼命向自己的位置上赶,准备接应;在高劲松的左右两侧还有雅枫队员,佛朗哥在右,另外一名年轻队员在左; 高劲松的速度限制他在反击中的作用,当他赶到对手的禁区线附近时,边路带球队员已经选择了突破下底;高劲松右侧的队员在大禁区边绕出弧线包抄;佛朗哥在后撤,同时把防守他的宏盛队员吸引到禁区边沿; 带球队员在底线处强行突破,然后在禁区内带球向后撤,等待接应或者传球机会;高劲松试图摆脱两名防守队员,并且在瞬间依靠身体的优势扛开两名对手,立刻扬手示意——他要球;高劲松左侧的队员已经接近小禁区,他身边的防守队员紧跟着他,同时在观察禁区内的动静;佛朗哥已经退出禁区,并且返身向底线附近运动,伺机接应,防守他的队员在禁区线上保持距离跟随移动,同时在观察禁区内动静; 带球队员在高劲松举手的时刻犹豫了一下,然后他调整身体姿势准备传球,这接连两次多余动作浪费了那转瞬既逝的机会,现在高劲松重新被两个防守队员压回外线,又一名防守队员也介入了对他的协防,并且卡住了带球队员和高劲松之间的位置联系;带球队员身手的防守队员即将恢复对他的贴身防守;高劲松左侧队员在没有机会也没有活动空间的情况下,开始向禁区外移动;佛朗哥到达接应位置; 带球队员在第一时间把球传递给佛朗哥,然后他沿斜线向禁区内压,防守他的宏盛队员立刻跟随他向前;防守高劲松在第三名队员也移动了位置,他现在的位置更接近于高劲松;高劲松左侧的队员继续向禁区外移动;佛朗哥停球,连续小幅度小力量磕球,向后场缓慢移动,寻找机会,同时保持着和防守队员的距离,防守队员也跟随移动; 佛朗哥小幅度的带球突然一变,佛朗哥和皮球的距离稍稍远了一些,防守队员立刻扑上来,就在他扑上来并且占据有利位置之前,佛朗哥已经完成了传中; 佛朗哥的传中球很平,速度也很快,唯一可惜的是,看着似乎距离高劲松有点远,高劲松必须回撤一步才有可能顶到球,而且即便是顶到球也很难形成进攻威胁——在前冲过程中再让仅及高劲松头部高度飞快旋转的皮球向相反方向也就是禁区内运动,这个动作的难度实在是教人难以想象…… ——他不可能做得到!一瞬间,所以看见这粒传中球的人的脑海里都掠过这样一句话。 从看见皮球从佛朗哥脚下飞起的一刹那高劲松就知道他该做怎么做。他双腿蹬地身体猛然向后一靠,突如其来的力量让两个抗在他身后的宏盛队员不由自主地挪动了一下脚步,在电视机前的观众都还没弄明白高劲松准备做什么的时候,他的上半身已经腾空与地面差不多平行,右腿自胯至膝到脚骤然拉得枪一般直地抡起—— 倒挂金钩! 坐在桌边的几个人脸色刷地变得如同纸一般苍白,又倏然象醉了酒一般满脸酡红。 就是那么一眨眼,就象有一阵风卷过了大地,原本充斥在球场里的铺天盖地的漫骂和倒彩就消逝得无影无踪,体育场里的所有人,还有电视台前的绝大多数人,个个都象傻了一般呆呆地看着这听是去耳熟能详但是极少有人亲眼目睹过的射门绝技,连几个堵在高劲松身后的宏盛队员也是满脸的不可思议不敢置信——从高劲松那一撞他们就知道他想干什么,但是他们又不相信他真会这样干!这样做实在是太离谱了! 更离谱的是,这次射门竟然进了! 安静,绝对的安静,偌大的体育场安静得就象这里是空旷的荒野。不,说荒野还不够恰当,因为荒野上还有风在吹拂,有草在生长,还有虫在低吟。更确切地说,这里就象是一个虚无飘渺的世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看不到,没有足球,没有球员,也没有观众…… 但是有足球,而且足球已经在对手的球网里欢快地滚动了;这里有队员,他们还在张口结舌地望着那个黑白两色相间的精灵;这里更有观众,他们要为这粒精彩绝伦的进球疯狂地呐喊尽情地欢呼! 噢—— 鼓声、锣声、尖叫声、欢呼声和哭泣声,这无数种声音最终汇集成一声春雷,悠久而绵长,沉重而高亢,轰隆隆地从大地上滚过。无数的衬衣背心报纸纸片被抛撒向空中,几十面旗帜被人舞动得猎猎作响…… 最离谱的事情发生了,终于恢复了神智的主裁判鸣哨宣布,这粒进球不算! 为什么不算?! 凭什么不算?! 急红了眼的雅枫队员立刻把主裁判团团围住,愤怒地质问他,假如主裁判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那么拼着让足协重罚,也要让他好看!根本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的雅枫守门员越过了球场跑来想问个究竟,当他听说主裁判竟然把那样的进球都给吹了出来,眉毛当时就竖了起来,二话没说就朝人群里挤——好在和他一样心情的人很多,主裁判周围全是气势汹汹捋胳膊舞拳头的雅枫队员,不然这个急躁的守门员真有可能被足协当典型禁赛。 主裁判很有理智地让雅枫队员去看助理裁判手里的小旗,那是球场里唯一一个能够一直保持清醒的人,从高劲松摆脱防守做动作再到破门,他手里的小旗一直就没放下。事后这位助理裁判也私下对朋友说,他当时也很犹豫,因为他预感到那球能进,而且要是进了,一定是精彩绝伦;但是他不后悔自己当时的举动。 被雅枫队员劈头盖脸质问带的助理裁判没说话,他威严地用手指告诉了他判罚越位的依据——那个最初带球突破下底的年轻的雅枫队员,也就是那个传球给佛朗哥的队员,他在佛朗哥传球的一刹那不是在后撤,而是在向宏盛的球门移动,他这种举动就表示他在干扰宏盛守门员的判断,雅枫在这次进攻中有不正当的得利! ——这就是越位!确凿无疑的越位! ——高劲松的进球是在守门员被干扰的情况下取得的,这绝对不能算进球! 这怎么能不算?几个雅枫队员把那个犯了错误的年轻队员拉扯过来,让他亲口助理裁判和主裁判,他们的判罚不正确,他们把一粒正当得不能再正当的进球给吹掉了!这不行!要改判!这粒进球有效! 改判是绝对不可能的,即便是裁判判罚错误,为了维护裁判的威严,他们也只能将错就错。况且那个年轻的雅枫队员把自己的嘴唇都咬出了血,痛苦得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泪水一颗接一颗地从他紧闭着双眼里冒出来。 恐吓、威胁、哀求,就差跪下了,一群雅枫队员几乎把所有的招数都用上了,可这没有用。他们再也没有办法了。他们也不能去责备那个年轻队员,失去了队友的搀扶,他现在已经象泥一样瘫软在草稞里,手指头死死地扣进土里,抓扯着草根,无声地抽泣着。无声的抽泣,这是一个人最痛苦的表现啊,那是胸膛积郁的苦闷和痛苦已经超过人们能够宣泄的极限才会现在的反应……唉!这个可怜又可气的年轻人…… 队友们都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只能默默地守在旁边,间或有人去拍拍他的肩膀。可这有什么用? 最后还是高劲松走了过来。他现在已经冷静下来了,不再象刚才那样激动——主裁判宣布进球无效的那一时刻,他觉得这个世界都象是颠倒了一般,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他要揍那个敢说那进球不算的人!要不是主裁判身边聚集了太多的人,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并且狠狠地用拳头教训他……他先是走近两位裁判,对队友们的激动情绪和过激的行为表示道歉,在获得裁判们的理解之后,他再让他的队友们都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去——比赛还没结束,只要继续努力,就还有机会。最后他走到那位依旧匍匐在草坪上抽泣的年轻队友身边蹲下来,小声地安慰他,并且肯定了队友在这次进攻中的进步和至关重要的作用,至于自己的破门无效,高劲松只是小声地警告他,再有这种事情发生,就一定要把他踹到场地外去。 队友终于放声号啕大哭起来。但是他只嚎了两声,就被高劲松的一句带着蔑视的话给制止了:“那么大的人了,也不嫌丢人?” 其实高劲松倒没觉得他那样哭有什么丢人的,事实上也没人觉得他丢了什么人,这个放声大哭的画面甚至还给这位年轻队员赢得了很高的评价和赞誉,不久之后他就真正从青年队进入了一线队,而他被提拔的理由,除了他的技术能力和战术素养之外,这次当着几万球迷和无数电视观众号啕大哭,也给他加了不少分。 上半时第四十六分住,四川宏盛如约打进第四粒进球。 ------------ 第四章(27)(上) 第四章(二十七)(上) 第四十六分钟,四川宏盛获得右边角球,皮球在半空中划出一个清晰可见的弧度蹿进禁区,在可以预判的皮球第一落点附近,攻守双方四名队员几乎在同一时刻高高地约起,竭尽全里争夺着进攻和防守的机会,最终,宏盛的盯人中卫在人群中脱颖而出,力压两名雅枫队员,把额头重重地磕在皮球上——皮球立刻被砸向地面,旋及又轻盈地弹起,从猝不及防的雅枫守门员身边一闪而过…… 零比四。 进球的一刹那体育场就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仅仅是在上半场,自己心爱的球队就让人四次洞穿球门?而且进球的还是联赛里垫底的四川宏盛!这可能吗? 主裁判的手毫不忧郁地指向了中圈;那高高耸立的电子计分牌上也变换了红滟滟的数字;客队的队员教练正欢呼雀跃地庆祝他们的胜利……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可人们还是不能相信比分会是零比四!是的,在短暂的职业联赛历史上,四比零并不是武汉雅枫最糟糕的比分,前年他们曾经输给北京长城一个一比五,但那是在北京人的地盘上,而且那场比赛还是武汉人先进的球;武汉雅枫也不是第一次遭遇零比四的比分,去年他们也曾在主场零比四输给大连东威,可去年是大连人的天下,连上海和山东这样的豪门,在主场面对大连人时,也只能求个“保平”而不敢说“争胜”,也只有湖北雅枫敢和大连人说“不”,旗帜鲜明地和大连人对攻,虽然对攻的结果是一败涂地,但是任谁提到这场比赛,提到武汉雅枫,都得说湖北人豪气。要是再往前推,还有比零比四更耻辱的比分:在一九八七年的全国锦标赛上,湖北队曾经输了个零比七,但那时湖北足球正处在历史上最黑暗的时刻,他们还在甲b的序列里挣扎,在解散足球队的威胁下苟延残喘…… 四十五分钟,零比四,这已经让人无法接受。更教人无法接受的是,球迷们看不到雅枫队员的表现有任何积极的变化,他们似乎对这个令球迷感到屈辱、让湖北足球蒙受羞辱的比分无动于衷,即使是球迷们用沉默来表达自己最强烈的不满时,雅枫人还是很安静,教练们依旧面无表情,替补们依然悠闲自得,大部分的场上队员依然不紧不慢…… 有愤怒的球迷在大声地诅咒骂娘,并且把手里的球票扯碎朝球场里扔。更多的人开始谩骂,把每一个人令他们不满意的队员还有教练通通列入了指责的范围。所有的愤怒最终汇集成三条整齐划一的口号,并且经久不息地回荡在体育场里。 “言良成——滚蛋!” “吴兴光——下课!” “武汉雅枫——解散!” 主裁判适时地用哨音宣布比赛的上半时结束。 整个上半时仅仅站起来一次的言良成,在哨音刚刚响起时就第一个从教练替补席里站起来,并且马上就在两边看台上山呼海啸一般的“言良成滚蛋”的口号声中,消失在运动员甬道里。 绝大多数上场队员都受到了这种“热情的夹道欢迎”。那个接连四次从球网里捞球的守门员还被人用矿泉水塑料瓶砸中了肩膀——他对四川宏盛的第一粒进球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要不是他的贸然出击,四川宏盛不可能那么快就占据比赛的主动;第二粒进球也和他有关系,他开出的球门球就象是特意要把皮球传递给对手的前锋。恼羞成怒的守门员拣起矿泉水瓶想把它扔回了看台。好在他的队友及时发现并且立刻制止了这种不顾后果的愚蠢举动。这无疑更加激怒了球迷,各种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立刻从甬道两边的看台倾泻下来——这也是他们唯一能够发泄胸膛里怒火和憋屈的途径了。 每个雅枫的上场队员机会都是逃一般地从这里冲过去。 “他们现在比刚才跑得快得多!”有球迷大声说道。这般奚落马上获得了众人的一致认可,并且得到一片叫好声。 这种不文明的语言污染很快就平息了,因为前排的球迷看见了落在后面的高劲松。高劲松的一个鼻孔里很不雅观地塞着棉花,嘴唇上还有一抹没擦干净的血迹,阴沉着脸,正边走边和那个当着几万观众哭了一鼻子的年轻队员说着话。 甬道两边的球迷逐渐安静下来,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球迷们知道好歹,他们再怨恨武汉雅枫俱乐部,再恼怒武汉雅枫的队员,也不能把一肚子邪火发在这两个年轻人身上——抛开那惊世骇俗的倒钩射门,雅枫上半时的九次犯规里,作为中锋的高劲松一个人就占了三次,这个数字本身就能说明很多问题,他还有什么地方能让人指责?而另外那个年轻队员,虽然人们还不熟悉他,虽然他在比赛里的表现还很稚嫩,但是他悲恸的号哭更让球迷们感动——只有渴望胜利的球员,才会把自己强烈的情感用那种极端的方式表达出来…… 人们默默地看着这两个年轻人走近甬道,默默地看着他们走进甬道。 “迟郁文,好样的!”看台上有球迷大声地喊道。 迟郁文的脚步明显停顿了一下,脸突然胀得通红。他显然没有预料到自己竟然会有这般优遇,有些不知所措。他停下了脚步,仰起脸来,想从拥挤在甬道两侧的看台上的球迷中寻找到那位好心人。这个时候,再没有什么话比这句“迟郁文好样的”更教他觉得体贴温暖了。 “迟郁文,好样的!”几个拥在甬道边的球迷向年轻队员喊道。 泪水立刻盈满了迟郁文的眼眶。他哽咽着不知道该怎么去向这些可敬又可爱的人们表达自己的感激。他希望比他更有经验的高劲松能教教他,这种情况下他该怎么做,但是高劲松的背影已经消失在甬道的尽头。 “迟郁文,好样的!”更多的人喊道,并且朝他鼓起了掌。 被球迷的欢呼包裹着的迟郁文只能一遍遍地向球迷们鞠躬致谢…… 他是最后一个走进更衣室的队员。在更衣室门口,他看见常务副总经理正和总经理吴兴光飞快地说着什么。吴兴光的神情很严肃,脸色也很阴沉,并且一再打断常务副总的话:“你能确定吗?真的?” 更衣室里的气氛很安静,除了偶尔的几声咳嗽,几乎没有其他的任何声响。隔着厚厚的门板,刺耳的“言良成滚蛋雅枫解散”的口号声依然清晰可闻。代理主教练言良成站在更衣室的正中间,脸上似笑非笑,一动不动地盯着更衣室靠墙一角放着的黑板。黑板上面还依稀残留着雅枫的战术分解图。本该对守门员的拙劣表现大发雷霆的守门员教练,如今却在房间的一角闭目养神。临时助理教练埋头研究手里的小本子,那上面记录着上半时的各项数据,还有比较有代表意义的攻防战术图例。无论是上场队员还是替补队员,全都都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偶尔有人因为受不了这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气氛而抬起头来喘口气,目光也不会和别人对视。 迟郁文一脚高一脚低地进了更衣室,在高劲松身边坐下来。直到现在,他浑身上下都还因为激动而难以控制地颤栗着,哪怕他使劲地把双手压在自己的大腿上,双脚还是不听使唤地哆嗦着。高劲松正仰了脸让队医检查他被人撞出血的鼻子。迟郁文想问问高劲松的鼻子,又想随便说点什么。他是真想说点什么,不然的话他害怕自己的胸膛会因为兴奋过度而炸开。但是他根本张不开嘴,而且他也不敢张嘴——他现在要不咬紧牙关,他的上下牙床就会不由自主地打颤。 队医取了一小袋冰块来,让高劲松自己把冰袋捂在鼻梁上,然后他开始检查高劲松的左腿。高劲松告诉他,刚才四川宏盛发角球时,自己本来已经先抢到了位置,但是左腿突然使不出力气,根本抗不住那个宏盛后卫。至于到底是哪里使不出力气,高劲松答不上来。当时情况那么紧张,他哪里来得及仔细分辨,而且这失力和上回差不多模样,也就那么一眨眼工夫——可也就是这一眨眼的工夫,对手的身体已经压住了他,他再也没法跳起来。 一个鼻孔又被堵上棉花团的高劲松嗡声嗡气地问迟郁文:“激动不?” 迟郁文点点头头。他现在也只能点头。 “想嚎一嗓子不?” 迟郁文又使劲地点点头。 不少队员都听见了球迷送给迟郁文的喝彩声,听着高劲松的问话,大家都抬起了头,眼神复杂地盯着现在还是一脸兴奋和幸福的迟郁文。 “滚门外去嚎!”高劲松说完就仰了脸不再搭理他。 所有人都不禁莞尔,几个不老成的家伙甚至笑出声来。虽然这笑容在每个人脸上都是一闪而逝,甚至有的人脸上的笑容都没有成形,而仅仅是在眼角眉梢挂上了笑模样,可更衣室里教人喘不上气的压抑气氛却被高劲松这末一句话给冲淡了不少。 连一直阴沉着面孔一声不吭的言良成,在听到高劲松的话之后,嘴角也微微扯动了一下。多好的队员啊!他在心里禁不住感慨了一声。这是尤慎自打接手武汉雅枫就立刻招揽的队员,也是自己一直比较看好的队员,可事实证明,尤慎和他最终还是看走了眼——他们都知道他是个好球员,却不知道他的作用并不仅仅是个可以放在任何位置的多面手……要是老尤的家人没出那档子事的话……唉!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身面对他的场上队员,开始了他平生的第二次中场总结和战术布置。 ------------ 第四章(27)(下) 第四章(二十七)(下) 当言良成抹去黑板上残留的粉笔痕迹时,所有的队员都不约而同地耷拉下了脑袋。他们中的一些人是因为心中有鬼,生怕言良成把满腔的怒火全部倾泻到自己头上;一些人是因为愧疚,他们没能遏制住对手的猖獗,四十五分钟里让对手接连踢进了四个球,这实在是让他们感到耻辱;还有一些人虽然和这难堪的比分干系不大,可这个时候他们却不愿意让别人注意到自己,尤其是不想让主教练注意到自己——谁知道急火攻心的言良成在盛怒之下,会不会失去理智哩,要是自己一不小心成了那条被殃及的池鱼,那才真正是冤枉。 “上半时我们踢得很糟糕。”言良成一面在黑板上重新勾勒出大致的场地模样,一面尽量让自己的话听上去心平气和。他说道,“比分落后的原因,很大一部分是由于后防线上的失误。但是这并不全是你们的错——你们在一起踢球的时间太短,也缺乏比赛经验,最重要的是,你们在场上不能集中注意力,这样就给了对手机会。对于这些问题,我要负很大的责任。” 这轻描淡写的上半场总结让人惊讶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队员们又一个个地抬起了头,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言良成,揣摩着这是不是他的真心话。 言良成没理会队员们躲躲闪闪的目光,也没去揭穿那两个上半时犯下致命错误的后卫队员,只说道:“现在再去讨论上半时的得失已经没有意义了,所以我也不想批评谁。”他寻了一段粉笔,开始在黑板上标记己方队员的位置,又说道,“四川宏盛是客场比赛,手里又握着四个进球,所以,下半场比赛他们肯定不会再象上半时那样拼命,他们一定会在自己的禁区内外摆布下一个密集的防守阵型,这就是说,”他停顿了一下,转过头来看了看他的队员,见所有人都在聚精会神地望着他,他才把话接下去,“我们将会有一个比上半场更艰难更痛苦的下半场。” 没人说话。谁都知道言良成说的肯定会成为事实,只要四川人还没傻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他们就不可能再把力气投入到进攻之中,摆下一个铁捅般密实的防守阵,就几乎能确保他们攥着这救命的三个积分和四粒客场进球大摇大摆地回家了,而从来就不擅长阵地战的武汉雅枫,就只能被球迷和媒体的唾沫淹死…… 当然也有一些人听懂了言良成话里的另外一层意思,这场比赛武汉雅枫已经彻底没了指望,甚至连找回些许尊严的机会都不一定有。有几个知道整件事首尾的人不禁又低下了头。他们早就知道这场比赛的结果,并且已经得到了庄宪的允诺和保证,但是面对言良成和身边的队友,他们总是觉得有些不安和愧疚。 “要是小高那粒球没被吹掉就好了。”有人小声地嘀咕了一句。那次精彩的倒勾射门至少能让武汉雅枫保住最后的颜面。 “那个边裁太顶真了,还有那个主裁判——他们根本就没把咱们武汉雅枫放在眼里!这可是咱们的主场!”有个替补队员愤愤不平地说道。坐在他身边的队友立刻用胳膊肘轻轻地碰了他一下,让他管好自己的嘴。这关人家裁判屁事!几个执法这场比赛的裁判这回来武汉的接待规格完全依照足协的相关规定,住的是标准间,吃的是标准伙食,说不定连盒好烟都没能抽上,比赛还能吹成这样,这就说明他们已经很给武汉雅枫面子了。况且高劲松射门时迟郁文的确是处在越位的位置上,在公在私,人家裁判这样判罚也说得过去。谁让你雅枫舍不得掏那几个钱呢?就算你们想让言良成灰溜溜地滚蛋,也不该和裁判过不去吧? 言良成没理睬两个队员的牢骚,继续说道:“下半场比赛,我只希望一条,希望大家能把平时训练的水平都拿出来!比分是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不能丢掉你们作为球员应有的尊严。我不想再看到刚才退场时在甬道里的事情再一次发生……” 更衣室的门被推开了,吴兴光面无表情地走进来,走在他后面的常务副总经理一脸不耐烦地对一个记者说:“我什么都不知道!”然后就毫不客气地关上了门。 吴兴光一进门就把言良成拉扯到洗淋浴的澡堂里。很明显,他有非常要紧的话要单独和主教练说。 可这个时候他还能和言良成私下交流点什么呢?未必咱们的吴总经理突然鬼迷心窍,又想赢下这场比赛了? 事情还真就是这样。 今天坐在主席台上的就有雅枫集团的几个头头脑脑,其中一位还是当初坚持介入职业足球联赛的集团公司副董事长兼党委书记,看着自己一力扶植起来的球队竟然在主场一败涂地丢盔弃甲,这位脸上无光的副董事长不单是拍了桌子,还当着众人的面骂了娘,并且当场撂下一句狠话:这场比赛武汉雅枫要是拿不下来,俱乐部明天就解散! 解散俱乐部,这当然是一句气话,虽然俱乐部的运转绝大部分是靠着雅枫集团出钱支持,可雅枫集团只是俱乐部的大股东之一,俱乐部还有两大股东,分别是湖北省体委和湖北省足协,雅枫集团想解散俱乐部,也得先问问那两家答应不答应,何况俱乐部的人事管辖权在省体委,行政管辖权在省足协,雅枫集团充其量也就是个大赞助商,解散球队这种事情还轮不到他们来指手画脚。 可那位副董事长的气话,吴兴光却不能不听,因为他的人事关系还在雅枫集团,副董事长不能主宰俱乐部的命运,却可以决定他的前途,所以他只能一边骂娘一边跑来找言良成商量,希望言良成能再导演一出反败为胜的绝地大反攻。 “这不可能!”还没听完吴兴光的话,言良成就一盆冷水浇在吴总经理的头上。他拿什么去扳回局面?靠着一支几乎全是替补的球队,还是靠着吴兴光嘴里那天文数字一般的胜场奖金?再说他这个代理主教练如今在队员面前已经完全丧失了威信和威望,再好的战术布置也无法贯彻下去,更惶论他现在就没有什么好的战术——再好的战术也无法抵消四川宏盛那四粒进球所确立的巨大优势! “换人!咱们换人!”额头上一圈密密匝匝汗水的吴兴光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让李晓林上,还有守门员小李!让他们都上去!怎么样?”他急得乱了方寸,完全忘记了主力守门员就没在这场比赛的十八人大名单上。 言良成忍住了想讥讽吴兴光几句的念头,说:“李晓林上场没问题,但是咱们的问题不是出在进攻上……” “那问题是出在哪里?!” 对于吴兴光这个犹如白痴一般的问题,言良成没有回答,只是接着自己刚才的话说下去:“……问题是队员们不齐心。”他没把话说完,只是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吴兴光。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滴滴答答的滴水声在淋浴室的某个角落里不急不缓地响着。更衣室里依旧是一片安静。体育场里球迷的整齐划一的口号拐过几道弯隔着几道门,传到这淋浴室里时已经很微弱了,但还是能分辨出口号的内容。 “雅枫——解散!” “湖南佬——滚回去!” 吴兴光呆呆地立在那里,然后他就象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彻底松弛下来。刹那间,一种解脱的情绪弥漫在他的身体里,他的脸上甚至都泛起一团不大正常的红晕。他大概也意识到这一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颊,嘴角扯动了好几下,很不自然地对言良成挤出一抹笑容,说道:“那……就这样吧。回头咱们找个时间……”这个时候,当他碰到和言良成差不多遭际的时候,他是真心希望能找个时间和言良成坐在一起,好好地弥缝一下两个人之间的隔阂。但是他最终还是把这不合时宜的建议给咽了回去。他没再和言良成说什么,就拖着疲沓的两条腿高一脚低一脚地先走回了更衣室。 言良成回到更衣室的第一件事,就是宣布俱乐部最新的比赛奖金,然后便对人员作了调整,两个肯定在背后捣鬼的后卫被撤换下来,替代他们的是李晓林和另外一个队员;战术也作了相应的调整,活动范围很大同时奔跑也更积极的佛朗哥后撤到高劲松身后,负责衔接与组织调度,左右两个边前卫,迟郁文和李晓林,他们的位置更向前锋线靠拢,同时也要担负起更多的进攻责任…… 下半时比赛仅仅进行了几分钟,坐在电视台直播间里的主持人还有邀请来的嘉宾就看出了门道——迟郁文和李晓林更象是雅枫的两个边锋,他们的轮番插上和内切给客队带来了不小的麻烦,更让客队雪上加霜的是,因为高劲松上半场那脚惊世骇俗的射门,四川宏盛一刻也不敢放松对他的防守,时常要动用两三个队员来对他包夹防守,而且他们在中场休息时已经得到了教练的指点,即便是在禁区前沿这种高危地带,他们也不惜使用犯规战术来阻止高劲松的突破和传球,于是在短短的十分钟时间里,武汉雅枫就接连获得了四次前场任意球机会。 “可惜庄宪不在场上,不然这球咱们还是有机会。庄宪的定位球功底在雅枫算是首屈一指的。”在李晓林再一次把禁区右侧二十五米处的直接任意球踢得离题三千里之后,电视台主持人惋惜地感慨道。“当然李晓林的定位球水平也不差,我记得去年联赛里他就曾经两次利用直接任意球机会破门得分。” 嘉宾接过了话头,说:“他们俩的水平差不多,庄宪的定位球力量足,李晓林胜在线路变化,比如这次他就想把皮球搓出弧线打球门的死角,可惜没能把握好球鞋触球的位置。过于追求细节有时候反而得不偿失。” 好在主持人没顺着嘉宾这教观众腻味的话题深入下去,而是问道:“高劲松的远射也很不错,上一场比赛里他的四十米远射进球就给人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为什么言良成言指导没让他来踢这种距离的任意球——我想,他的定位球水平也不会太低吧?” “这应该是言指导在战术上的安排,毕竟雅枫在前面没有太出众的高点支撑,另外一个,缺少了高劲松对四川宏盛后防线的牵制,四川宏盛在人员调度上也会更加从容……” 就在两个人讨论武汉雅枫定位球战术的时候,高劲松又一次在两名对手前后包夹的紧密防守下丧失了一次争夺高空球的机会。电视画面及时地切换到近景,观众可以看见高劲松搭着对手递过来的手从草地上站起来,他甚至还没完全站直,就已经朝着画面之外的某个人大声地嚷嚷着什么。 主持人巴咂着嘴说道:“高劲松的短距离冲刺始终是个问题啊,他这样的速度,雅枫很难形成反击的机会,对手也很容易抓住这个时间上的空挡布置防线。” “是啊。”嘉宾囫囵地说道。他实在是不想和这个半调子主持人探究什么高劲松的速度问题。高劲松本来就是游离在武汉雅枫传统战术体系之外的队员,不然俱乐部和前任主教练尤慎就不会早早便把他划进了夏季转会市场的名单里,而且他之所以成为一名中锋,关键是雅枫实在无球员可用,才临时让他客串一把前锋,谁曾想他突然间就红火起来了?想到这里,他就不禁为武汉雅枫的愚蠢而撇嘴冷笑:高劲松已经小有名气了,雅枫也因为高劲松这个刚刚出家的中锋而丰富了自己的战术,可偏偏雅枫早早地就把风声放出去——高劲松是可转让的球员,现在他们就是想反悔,也得掂量掂量能不能挽留住高劲松的心;更糟糕的是,在主教练人选的问题上,雅枫俱乐部处理得拖泥带水,现在言良成已经和雅枫撕破了脸皮,高劲松和队里几个大哥级队员也尿不到一个壶里,谁能保证言良成不在这事上和高劲松嘀咕点什么?毕竟高劲松也算是言良成引进雅枫的队员呀,抛开其余不说,光这层师徒关系,就得让雅枫费尽心思。他得努力控制着自己,才能让这股打心眼里荡漾开的高兴尽头不至于展露在脸上——想来吴兴光还有即将接手球队的程德兴也正在为这事挠头吧。 电视台主持人和嘉宾天上一句地上一句地浑扯时,高劲松已经找到了刚才那个盲目起高球的队友。 “你眼睛瞎啦?!迟郁文那边那么大的空挡你不传,你把球传给我做什么?!” 自知理亏的队友黑着脸,抿着嘴唇横移了几步,封住了对手可能的传球路线。 那个带球的宏盛队员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该自己带球前进还是该把球交给队友,下一时刻,靠上去的高劲松就已经果断地截下了那个家伙脚下的皮球;刚刚被高劲松叱责的队友这一回长了记性,他立刻把皮球交给身边的队友,队友再把皮球交给佛朗哥,佛朗哥即时把皮球分到边路,迟郁文带球成功突破,下底,然后回敲——插上的佛朗哥一扣,晃出射门的角度,抬脚就射! 皮球被及时挡在射门路线上的宏盛队员踢出来; 皮球几乎是直奔着正在禁区外保护接应的高劲松而来; 高劲松疾进一步扬臂展腿,迎着皮球就是一脚—— 看见他射门的对手脑袋里几乎都是嗡的一声响,两个字同时浮现在他们的脑海里:糟糕! 看见他射门的队友脑袋里也是嗡的一声响,脑子里也同样浮现出两个字:进了! 更多看见这脚射门的观众和球迷还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就听到砰的一声响,然后就看见皮球高高地飞起来…… 该死的球门横梁!它挽救了四川宏盛! 高劲松目瞪口呆的盯着高高飞起来的皮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啊,这怎么可能,它穿过了禁区里密不透风的腿和身体,就为了直端端地一头撞在横梁上?! 已经站到宏盛球门前的李晓林更是连皮球也没去争夺,一头就蹲到了地上。他现在悔恨地紧紧抓扯自己的头发和球衣,痛苦得无力自拔——皮球从横梁上弹回来,就正正地落在他身边,这时候他只消用脚用腿甚至是用身体去轻轻地一碰,哪怕是轻轻地一碰,就一准能把皮球弄进球门里……可他和周围的三两个宏盛队员一样,什么都没做,都在傻乎乎地看着皮球,看着它飞过来撞上球门横梁,看着它几乎是贴着球门线砸在禁区里,再高高地弹起来…… ——皮球最后被宏盛的守门员揽在了怀里。 惊魂未定的守门员死死地抱着皮球,用手势招呼自己的队友,教他们赶紧压出禁区;他还恼怒地指责了一个队友两句,就是他的不彻底的解围破坏差点让高劲松捞着便宜!直到主裁判用严厉的目光警告他,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一脚把皮球踹到中场。 没有进攻**的四川宏盛在中场只留下那名速度慢力量差的外援前锋,所以守门员开出的皮球毫无悬念地重新回到雅枫队员的脚下,并且立刻被交给了负责组织进攻的佛朗哥,通过一名中场队员的过渡,皮球被转移到左边,李晓林带球横向突破,接连和高劲松作了两次小范围配合之后,三名宏盛队员就被他成功地甩在了身后,他已经在对手的防线上窥得一线机会——就是现在!他把皮球习惯性地向前一趟,顺势就准备发力打门—— 这最后趟一脚的动作实在是太多余了,不仅浪费了宝贵的时间,而且也让皮球脱离了自己的有效控制,一名经验丰富的宏盛后卫立刻抓住机会卡在李晓林和皮球之间,另外一名赶上的宏盛队员毫不犹豫地就把皮球踢出了底线——这家伙看不清楚身边和背后的情况,守门员也没给他清楚的信号,再说这是球门前最危险的区域,他只能先把皮球破坏掉再说; ——武汉雅枫的角球; 李晓林在角球区先是扬了扬了手臂,这是一个暗号,他将把皮球踢向球门远端,而且他也确实做到了,皮球的确是飞向宏盛的大禁区右侧,摆脱了防守队员的佛朗哥就在这里等着皮球; 皮球刚刚在草皮上颠簸了一下,就被佛朗哥踢向球门—— 在佛朗哥和宏盛球门之间有一个清晰可见的射门角度,射门基本功很扎实的佛朗哥在周围无干扰的情况下,这种射门十回里能中七八回,而且看皮球的飞行路线,这一次射门正是那中的的七八回里的一次; 可这十拿九稳的射门还是被四川宏盛破坏了,一个注意力高度集中的家伙只是撩了撩腿,就把皮球磕出底线,扑了个空的宏盛守门员从草地上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抱着那家伙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好一通揉搓; ——还是武汉雅枫的角球,只是这回的角球换到了球场的另外一侧; 角球依然由李晓林来踢。他把皮球在角球区摆放好,抬起身来观察了一下宏盛禁区里拥挤的人丛,然后他退开了两步,再次扬起了手臂—— 还是罚球门远端!宏盛队员已经熟悉了这个信号,因此上看见李晓林的手势,他们的注意力和防守的重心都有些分散和转移; 李晓林的手势的确是说皮球要罚向禁区另外一侧,可他开出的皮球却又快又平,几乎没有任何弧线就直端端奔向球门近角,高劲松已经摆脱了纠缠他的对手,并且依靠身体优势挤占了一个极佳的位置,在皮球即将到来的一刹那,他和几乎是和紧贴着他的两名宏盛队员同时起跳—— 这个时候就能看出高劲松在身高和力量上的优势,在两名对手的前后夹击防守下,他不仅完成了起跳动作,还能抢先一刻起跳从而获得了高度上的优势,他身后的对手即便在身高上不输给他,但是起跳时机的选择却不如他,足足被他压过了半个头,而他身前的对手被他的身体一撞一挤一压,连个起跳的动作都做不完全便在草地上踉跄了一步…… 收腹展腰后仰然后甩头,高劲松迎着皮球的飞行路线一头就撞过去—— 这次头球轰门的位置好——他距离球门不到三米,触球部位好——他能觉察到自己的额头正正砸在皮球中间靠上部位,时机好——球门前一片混乱,发现上当的宏盛守门忙不迭地向这边靠拢,可被他撞得在草地上手脚并用的家伙正好阻挡在守门员的移动路线上……嘿,就算宏盛的守门员再有能耐,也不可能拦挡住他的这次头球轰炸! 宏盛守门员确实是毫无办法,他只能攥着拳头看着从边线飞过来的皮球陡然一个接近直角的转向,然后就—— ——就一头撞在横梁上…… 皮球撞在横梁上,再砸向小禁区的另一侧,好几条腿都奔着皮球伸过去,佛朗哥从两三名宏盛队员之间硬生生挤过来,抢先一步先出了脚—— 皮球倏然而起,又一次撞在横梁上,这一回它没有再砸回小禁区,而是划出一道诡异曼妙的弧线,落到大禁区里的另外一侧; 迟郁文完全是冒着断腿的危险倒地扫射—— 皮球就象一个真正的精灵一般,从小禁区里密密层层的人丛中寻找了一条安全可靠的路线,直扑向球门—— 一名站在球门线上的宏盛队员用身体挡住了皮球,旋及这个精灵就被人又高又远地送出了禁区…… 这转瞬之间的三次射门让现场的球迷还有电视机面前的观众紧张得几乎无法喘息,连一直回荡在体育场里的要求雅枫解散的口号,也因为这三次电光火石般的射门而消逝得无影无踪,直到皮球被四川宏盛远远地踢出边线,整个体育场才爆发出一声沉重的悠长叹息。 观众和球迷在为雅枫与进球擦肩而过感到惋惜,吴兴光却已经痛苦得快要窒息了。他手里的大半截烟卷已经被他蹂躏得支离破碎,长长短短鼓鼓瘪瘪的烟蒂就散布在他座位前。不远处的水泥地上还躺着一个被揉成一团的纸烟盒,那是在刚才高劲松凌空打门皮球却撞在横梁上时被他气急败坏扔出去的。良久,他才松开了紧紧攥在一起的拳头,金黄色的烟丝,还有暗淡黑色水纹的卷烟纸碎片,乱纷纷地从他手里飘落下去,在脚下散了一小圈。他俯下身,两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无声地长叹了一回。 旁边的言良成看上去要轻松得多。他也确实比吴兴光轻松得多,至少他已经不需要再为这场比赛的结果承担什么责任了。他手里也燃着一支烟,还好整以暇地右腿搭左腿,仰靠在座椅上欣赏比赛。是的,他确实是在欣赏比赛,虽然他的球队还没取得进球,但是他的队员把对手压制在半场,围着对手的球门狂轰滥炸,哪怕对手只是联赛中排名最后一位的四川宏盛,他还是从心底里感到由衷的高兴——如今的球队只是零星的三两个绝对主力,还有几个刚刚踢上正式比赛的年轻娃娃,这样的队伍就把四川宏盛逼到这个地步,他没理由不为他们、同时也为他自己感到骄傲。 “言指导,咱们有没有机会破开对手的球门?”被痛苦折磨了许久的吴兴光终于认清了现实,现在他已经不再对比赛翻盘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了,只想着能进对手一个球,为自己保留最后的一些颜面,还有最后的一些机会。 言良成沉吟了一下,然后说道:“很难。”他看见了吴兴光眼睛里掠过的痛楚和失望,但是他不打算用空话来安慰他。“对手接连给了我们两次机会,咱们都没抓住,这样的好事肯定不可能有第三次。”就象是在映证他的判断,四川宏盛的荷兰主教练已经在翻译的帮助下,找来两个队员来面授机宜,看那俩队员伸胳膊踢腿的架势,还有宏盛的助理教练跑去找第四裁判官时急匆匆的脚步,显然对手也意识到防线上存在的问题,开始着手弥补了。言良成收回了自己的视线,考虑了一下,继续说:“事实上我们被对手再进一个球的机会要更大一些。咱们有些队员向前的意识太强烈,有些队员注意力又不够集中,后防线的保护也不够,要是这个时候被对手觅得破绽打个反击的话……” 一听他这样说,吴兴光立刻就瞪圆了眼睛,并且打断他的话,质问道:“那你为什么还不警告他们?你,你……”他无法说下去了。 言良成用眼角余光乜了脸皮都涨成猪肝色的总经理兼领队一眼,咧咧嘴:“警告他们做什么?有很多东西,教练是无法教给他们的,得靠他们自己。”他深深地看了吴兴光一眼,低了声音说道,“我其实是为他们好。这场比赛的结果早就决定了,你。我,还有他们,都没办法让结果变成另外一个模样,与其做无望的挣扎,不如把比赛交给他们,让他们自己去把握,这对他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吴兴光阴沉着脸,眨巴着眼睛瞪着言良成。良久,他目光里的愤怒神色慢慢地黯淡下去。是啊,言良成没说错,这场比赛的结果是早就注定的,任谁都无法改变了,但是……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把涌到嘴边的话又都吞回去,换成了又一声叹息。 这个时候吴兴光反而平静下来。既然事情已经不可能变得更坏,丢四个球和丢五个球也没什么区别,那么大不了他就不再做这个吃力不讨好的俱乐部总经理而已,到那时谁还能把他怎么样? “言指导,”吴兴光两手紧握着,胳膊肘支在膝盖上,盯着球场里来回跑动的球员,头也没抬,低声地说道,“这事,真的是,……真的是太对不住你了。” 言良成偏了脸瞅他一眼,点点头说道:“我能理解。” “我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就只有这句话——太对不住您了。”吴兴光实心实地说道。 “……没什么。”言良成抿抿嘴唇,把目光重新转到球场上。 正如言良成预料的那样,武汉雅枫在围着对手球门久攻不下的情况下,情绪难免会变得越来越急燥,连两名拖在后面保护的中卫也不时上前加入进攻,即便高劲松和李晓林一遍又一遍地警告他们,他们还是会忘记自己身上的责任。第七十七分钟,他们的莽撞给了对手一个机会,宏盛的破坏性大脚神使鬼差地落在他们那名游弋在中场附近的外援前锋脚下,这名前锋虽然没有速度也没有力量,但是他那脚轻飘飘的远程吊射还是让武汉雅枫不得不吞下自己酿下的苦果。 零比五! 当那个外援前锋背着双手,用一种闲庭信步般的从容姿态来接受自己队友的庆贺时,一度消声匝迹的下课声解散声再一次在体育场里轰鸣,愤怒的球迷甚至为客队加油鼓掌,四川宏盛队员的每一次解围都能获得不少的喝彩,而雅枫队员每一次失误都会得到铺天盖地的指责和谩骂,甚至还有打火机和塑料瓶这些杂物被人抛进了体育场里。在四川球迷集聚和湖北球迷相邻的两扇看台上还发生了零星的暴力冲突,好在由于的警察的及时介入才没有造成更严重的后果。闹事的双方都被警察带走了。 宏盛外援那挑衅一般的庆祝动作彻底激怒了武汉雅枫的队员,四川宏盛很快就为他们的第五粒进球付出了血淋淋的代价——在接下来的十多分钟里,整场比赛都还没出示一张黄牌的主裁判接二连三地掏牌,四张黄牌一张红牌中的绝大部分都记在了雅枫队员的名下,四川宏盛的核心队员巍子也被担架抬出了场地,并且马上送上了医院的救护车…… 第八十五分钟,高劲松在争抢高空球时再一次被对手暗算,他捂着鼻梁栽倒在草地上。这事几乎引起双方球员激烈的肢体冲突,好在主裁判处置得当,在给了双方领头闹事的队员各自一张黄牌之后,他让雅枫的队医把高劲松引领到球门背后去处理他流血的鼻子; 高劲松的暂时离场让雅枫在人数上彻底处于劣势,他们比对手少了两个人,但是高劲松的离场也让对手松了好大的一口气——这个雅枫中锋太有威胁了,虽然上下两个半场他统共只有三次射门,作为一个前锋来说,这寥寥的射门次数实在说不过去,但是一记右脚倒挂金钩,一次左脚的凌空打门,还有一次头球轰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武汉雅枫怎么就能拥有这样的前锋?! 第八十七分钟,就在两个鼻孔都塞上棉花的高劲松站到场地边,举手向主裁判示意自己可以重新上场的时候,武汉雅枫终于迎来了自己苦苦渴望的进球—— 迟郁文突破,佛朗哥过渡,李晓林跟进射门——球进了。 一比五。 这个比分伴随着球迷喧嚣的下课口号,一直延续到主裁判吹响了比赛结束的哨音。 ------------ 第四章(28) 第四章(二十八) 在赛后的新闻发布会上,雅枫临时助理教练代表俱乐部宣布了一条消息,代理主教练言良成已经辞去了他在雅枫俱乐部的一切职务,而关于球队新任主教练的谜底,雅枫俱乐部将另行通告。然后他就闭上了嘴,既没对本场比赛作出什么评价,也没理会各路媒体记者的连番提问,他甚至都没客气地恭维对手几句,这让主持人还有四川宏盛的荷兰主教练都觉得很难堪,只好胡乱应付了一下,就让新闻发布会潦草收场。 不过本埠的记者还是靠着自己的渠道得到一条确凿的新闻:明天上午十点,雅枫俱乐部将为新任主教练程德兴召开专门的新闻发布会暨酒会,地点就在长江大酒店。有消息更加灵通的记者还得到一条小道消息:因为这场输得莫名其妙又窝窝囊囊的比赛,雅枫俱乐部总经理吴兴光很有可能会引咎辞职。 嗅觉灵敏的记者立刻觉察到后一条消息里蕴藏的巨大市场价值。 在过去的一个星期里,言良成去职和程德兴上任,这两桩事就一直是报纸体育版的热门新闻,谣言满天飞,传闻遍地走,隔天便是一种说法,这吸引了不少读者的眼球。但是再好的菜肴,要是翻来覆去地吃,它也会渐渐变成一块没滋没味的老牛皮——新闻新闻,重点就在一个“新”字,在程德兴没有取得令人信服的成绩之前,或者他没有走到人人唾弃的地步之前,媒体应该为热情的读者提供点什么佐餐的有趣话题?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报纸的编辑和记者们。现在好了,吴兴光和雅枫俱乐部,他们之间总有点可以说道的地方吧?这几天的体育新闻报道重点,就是它了! 周一出版的《球迷》报率先把这条未经证实的小道消息发布出来,当然他们还不敢违背新闻工作者的职业操守,只能借着“某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俱乐部官员”之口,欲盖弥彰地把这段文字刊登在报纸上。但是武汉当地电视台的午间体育新闻中,就已经证明了这条消息绝对不是空穴来风,在电视新闻片段中,吴兴光和程德兴握手时的态度很冷淡,原本应该热情洋溢的欢迎辞也简短干巴,只有两句话:“欢迎程指导;希望武汉雅枫能在程指导的带领下更上一层楼。”说话时吴兴光脸上的神情倒更象是嘲讽。 高劲松没去参加新闻发布会和什么酒会。一来他还不大习惯那种觥筹交错的氛围,二来他实在是招惹不起那些拿着鸡毛就敢当令箭的记者,生怕自己稍不留神说了不该说的话,给自己的转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三来俱乐部对队员参不参加新闻发布会没作硬性规定,只是口头通知,今天下午四点新教练会在基地的大会议室和大家见个面,于是他就乐得呆在基地的队医室里,继续给他那条莫名其妙的伤腿作理疗。 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李晓林也没去长江大酒店凑热闹,他穿着件旧运动衫在基地里到处转悠了一气,最后也踅到了队医室。他实在是无所事事,就趁这闲工夫来让队医给自己推拿按摩,昨天的比赛里他的腰是真的带了点伤,到现在吸气还有点隐隐作疼。 他进门时高劲松正一面翘着伤腿照紫外线,一面有一句没一句地和首席队医聊说这红火的股市,并且把他从来都不怎么看得起的姐夫陈钢好一通夸耀:“他那回买的是延中实业,十一块二买进的,当天就涨到十四块八,第二天便到了十八块,第三天更是冲过了二十整数关,乖乖,才三天工夫,他就在那支股票上赚了个翻番……” 首席队医是俱乐部里的首席股评师,还是第一个开通传呼机股票服务的人,江恩理论、k线图、kdj指标、macd,这些平常人眼里神奇怪诞到不可理解的东西,在他嘴里是张口就来,还头头是道,基地里有不少人都是在他的影响下才走进了股市。可说来也怪,这样一个精通各种股市技术分析技巧也熟谙股市实战的人,给别人推荐股票时,推荐哪支票,哪支票就涨得人满心欢喜,可轮到他给自己选股票,买哪支就赔哪支,捂哪支就霉哪支,等他捂票捂得自己都没了信心,一咬牙卖出去时,那支股票立刻就象坐在电梯里一般直线望上涨,以至于队上有好几个队员平时压根就不关心股市行情,只打听他卖票没有,一听他卖了,转身就去追买他卖掉的那支股票,居然也赚得盆满钵盈。 “延中实业是‘三无概念股’,历来就是沪市最活跃的股票,而且从今年二月份开始,它的六十天均线由下向上穿过一百八十天均线,发出了第一次买入信号,其后周线、月线和年线接连掉头向上,并且持续发散,势头十分迅猛,庄家操盘手法也很老到……但是我觉得你姐夫的卖出时机不对,从月初到现在的跌势更象是庄家为了清洗浮筹而进行的打压,刻意作为的意图非常明显,这个时候应该继续追买,而不是观望,更不是卖出。” 队医不愧他首席股评家的绰号,一连串专业术语把高劲松和李晓林说得头晕脑胀,但是两个人也都听明白了一点,那就是这支叫“延中实业”的股票绝对可以买。 李晓林坐到队医的对面,顺便给他递了根烟,一面帮他点燃火,一面随口问道:“那您准备买不?” “没钱了。”队医很干脆地说道。说完他就苦起了脸。他在股市上“割肉”割得他老婆心疼,实在没办法,只得没收了他的帐户卡。 听完队医的悲惨遭遇,李晓林撇撇嘴,说:“这算个屁事啊,办公室里不是有电话吗?电话委托操作不是一样的事?还不用你自己掏电话费。”就把烟盒朝高劲松比划一下。高劲松摇摇头,把紫外线灯朝旁边稍微挪动了一下。他的膝盖都快烤熟了,好大一片肉皮都泛着红光。 “我老婆连我帐户的密码也给改了……”队医懊恼地说道。不过他马上又兴奋起来,在桌上桌下划拉了一番,就从抽屉里翻出来一张折叠得有棱有角的作图专用纸,打开来几乎铺满了整张办公桌,上面是他自己用铅笔勾画出来的好大一幅k线图。“这是深市的‘琼民源’,多种概念股,从年初开始就有增量资金介入,你看这里,这一段时间的成交量持续放大,而股价却一直在这个狭小的范围内反复波动,这就是大资金介入的实证……” 面对着这几乎和办公桌同样大小的图纸,还有那图纸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实心图空心图,再看看抬头页尾的一排排一行行的文字记录,高劲松和李晓林都惊讶得张大了嘴——乖乖,这得耗费多大的心血啊…… “……‘琼民源’,它一定会成为深市的领头羊,总有一天,它会和‘深发展’一样,也会和沪市的‘四川长虹’一样,成为一颗耀眼的股市明星。”队医凝视着图纸的模样,完全就象一个慈爱的母亲在凝视着她疼爱的孩子,一头说,他的手指还在图纸上轻轻地抚过,嘴里还呢喃般地念叨着,“我一定会买这支票,一定会买。” 队医这魔障一般的表现把高劲松和李晓林唬得手忙脚乱。高劲松在嚷嚷“时间到没有肉都烤焦了”,李晓林却更有经验,他拽了拽图纸,问道:“那两支股票,都叫啥名字?啥发展来着?” 队医回过了神,乜了李晓林一眼,吐出两个名字:“深市的‘深发展’,沪市的‘四川长虹’。但是它们俩绑在一块儿,也肯定比不上‘琼民源’。” “那是,也不看看是谁点的股票——经您这一点评,它就是块石头,也得变成金子。”说完李晓林就窝了脖子笑。 俱乐部里谁都知道买股票要和首席队医对着干的事情,有事没事的时候,人们也时常拿这话来调侃他,因此队医也不生气,不过他也不愿意把自己精心挑选的股票拿给两个队员来当笑话说,于是他收起了图纸,问李晓林:“你没事来队医室干什么?有这点时间不进城陪陪你的女朋友?” “早吹了。”李晓林无所谓地说道,又趴在桌上吹不小心落在桌面上的烟灰。“说话间我就要从武汉滚蛋了,天高地远的,谁还能给谁立个保证书一样——这年头能顾好自己就不错,不敢奢望别人。” 高劲松已经被紫外线灯烫得呲牙咧嘴了。队医总算记起了他,过来把灯挪到他脚踝处,还在他的脚踝上抹了好些黑黝黝黏糊糊的药膏,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说:“三十分钟。自己看着表。”就去水池子洗手,又问李晓林:“你的事情都办妥当了?” “差不多了。我昨天晚上和程德兴通过电话,他同意放我滚蛋。”李晓林说着一咧嘴,“他现在生怕我不走了哩,我要不走,兴许他就没钱买他想要的人。” “走了好。”队医在水池旁边的干毛巾上擦着手,似有心似无意地说道,“俱乐部里这阵子乱,污七八糟的事情多,指不定就再冒出啥事哩——昨天半夜我还接了个记者的电话,问我知道不知道吴总要辞职的事。”他回到桌前坐下,从烟盒里掏出支烟,凑在李晓林递过来的火上点燃,鼻子嘴里喷着烟气说,“我就说这关我屁事啊。谁来作总经理都行,大不了我回医院上班——我还真就不在这里受闲气了。” 李晓林点头附和队医的说法:“就是,少了谁这球也照样踢地球也照样转……”他一早就知道了吴兴光的事,虽然消息来源不怎么可靠,可从昨天比赛后半段吴兴光失常的表现来看,这谣言多半会成为事实。 高劲松却是现在才听说这惊人的消息,他瞪大了眼睛问:“谁说吴总要辞职?” “都这么说。也不知道消息是打哪里传出来的,反正是传扬得有鼻子有眼,挺像那么回事。不过昨天中场休息时吴总那付张皇失措的神态你也看见了,我估计这事不会有太多的出入。” 高劲松唆着嘴唇没言声。他已经是信了李晓林的话。 他现在的思绪有些凌乱。在言良成受排挤的事情上,他义无返顾地站在了言指导这一边,为此他甚至不惜和好朋友魏鸿林发生冲突,还和周健差一点就当众翻脸,而且他也曾在心头埋怨过吴兴光和俱乐部——无论言指导的水平是高是低,这都是可以在内部协调处理的事情,在球员面前处心积虑地打击他的威信摧毁他的威望,这本身就是错误的做法;况且言指导对雅枫俱乐部的贡献是俱乐部上下有目共睹的事情,俱乐部如此做法就更显得手段下作,也更让他觉得雅枫不是个好俱乐部,吴兴光也不是个称职的总经理兼领队。可即便他对吴兴光个人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看法,当他乍一听到吴兴光也要离开雅枫,他还是觉得有些伤感——吴兴光也是引领他踏进甲a联赛的人,他在替补席上煎熬的那段日子里,吴总经理三番五次地找他谈心,一方面宽慰他,一方面鼓励他,还给予他不少处理日常人际往来方面的建议。说实话,他很感激吴总,他还在心里告戒自己,哪怕他今后不在武汉雅枫了,他也不能忘记这个难得板起一张面孔的总经理,也不会忘记他给予自己的那些教诲……可他还没离开武汉哩,吴兴光就要先他一步离开雅枫了,这实在是让他有点难以接受…… 心神恍惚之中,他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李晓林扬着眉头直撇嘴,说:“谁也没说他是个坏人。不过他也不能算是好人,也就是个普通人罢了。连对错都分辨不出来的人可和‘好人’这个词不沾边。”说着就斜了眼睛瞅瞅高劲松,抿着嘴笑笑,便扭了脸对队医说,“帮我按摩下腰——昨天晚上就不怎么对劲,翻个身都发紧发疼,现在更厉害了,长吸一口气,这两边就生生地刺痛!四川宏盛的人真不地道,我都躲着他了,连球都不跟他抢了,他还下这黑手。” 队医招呼他趴到病床上,说:“你这点伤只算屁大点的事。青年队的迟郁文昨天后半夜还送去医院照片哩,左胸第五第六两根肋骨骨裂——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坚持到比赛结束的,还能和一帮子人喝酒喝到半夜。” 李晓林在病床上弓起腰把裤子朝下褪了褪,嘴里吸着凉气说:“轻点啊,那是腰,不是你家的猪大腿……哎哟!” 他高一嗓子低一声地嗔唤了半天,才总算是缓过那股痛劲,这才断断续续地说道:“迟郁文还是个吃奶的娃娃,他知道个屁!上了场连个方向都闹不清楚,就知道埋着头跑,人家都迎面倒地滑铲了,他还梗着脖子望上冲——断两根肋骨都算他走运了!”他偏了脸朝高劲松努努嘴。“看看人家劲松,再看看他,俩人一般大小,劲松还比他还小着月份哩,瞧瞧人家那机灵劲——下半场宏盛六号刚刚换上场,就被他借着提裤子一胳膊肘顶在胸口,再都不敢贴紧他,就这份打了人还教人没地方诉苦的能耐,便够迟郁文学了。” 正在看报纸的高劲松笑着骂了他一句,问:“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当然是夸……哎哟!” 队医一面给李晓林按摩,一面问高劲松:“小高,你的转会有眉目了么?”他和李晓林关系不错,所以和高劲松的关系也连带着亲近起来,高劲松同时被两三家俱乐部追逐的事情,他也知晓个七七八八。 高劲松把报纸塞给李晓林,小心地转动了一下脚踝,仰了脸说:“昨天晚上深圳那边来过电话,算是首肯了……” 李晓林又缓过了劲,就又接上了嘴:“你别一天到晚把深圳挂在嘴边了。就凭深圳蓝天那股子捏手掐脚的小气劲,能有个什么盼头?还是那句话,跟我去西安,咱们哥俩一同去闯荡出一番新天地。”就朝高劲松挤挤眼。他还有话要和高劲松说,但是这里不合适。 直到回了宿舍,掩上了门,高劲松才问:“什么事?” 李晓林收起了脸上的笑容,郑重地说道:“陕西天河诚心诚意邀请你。他们不好和你说,让我先和你吱一声,让你有个心理准备。他们预备给武汉雅枫的转会报价是这个数,估计雅枫不会拒绝。”但是这数字太沉重了,他根本没办法说出口,他只能伸出右手,屈起了大拇指和食指……他现在都不敢面对高劲松,天知道高劲松明白过来这代表着什么意思时,会做出一番什么样的举动。 高劲松盯着那三根平平伸出的手指,突然间只觉得口干舌燥,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变得飘曳模糊起来,半晌才张口结舌地问:“……这,这是……三……三百万?” 李晓林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说句心里话,他从他的经纪人区志强那里听到这个数字时,也不敢相信这是真事。倒不是说陕西天河拿不出这个钱,而是没料想到陕西天河会疯狂到为一个刚刚踏进甲a的小年青砸出这样一笔钱,这让他的心理有点失衡——他的转会费只到高劲松的一半略强,即便这中间有人为因素,两者之间的距离也不该有这么大。他也把自己的疑问告诉了区志强。区志强的回答很简单:“他在九十分钟里只有三次射门,三次都打在门框内,每一次值一百万,一共是三百万。” 这当然是开玩笑的说法,可聪明的李晓林立刻便明白过来。是的,高劲松在九十分钟的比赛里只有三次射门,但是三次射门分别是右脚左脚和头球,这样均衡的射门技术足以跻身甲a优秀射手的行列,而且排名还肯定不低,再加上那准确率和他那万金油一般的本事,陕西天河出三百万都是便宜的,要是等其他俱乐部琢磨出其中的滋味,这价钱肯定要向上翻一番,到那时,即便陕西人拿出六百万,他们也不能确保一定可以得到高劲松…… 李晓林收回了那三根手指,只竖起了食指,说:“你的签字费。”他盯着高劲松,巴咂了一下干巴巴的嘴唇,又说,“别的待遇咱们俩一样。”他承认,他现在已经很羡慕甚至是嫉妒高劲松了,陕西天河承诺他的东西,高劲松一样都不会少,可他已经二十七岁了,高劲松还不到二十二岁…… 高劲松表情呆滞地仰坐在沙发,目光空洞地盯着天花板,良久都没说话。 陕西天河承诺给李晓林的待遇,他知道得一清二楚——户口、房子、薪水、奖金标准,还有副队长的地位,只要他现在点点头,他也能拥有这些东西。仅仅是点点头,他就很有可能得到这些他梦寐以求的东西…… 良久,高劲松才艰难地说道:“……我,过两天,再答复你。” “好。” 不知道为什么,当李晓林听到高劲松这样说时,他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觉。 ------------ 第四章(29) 第四章(二十九) 言良成终于走了,程德兴终于来了,把雅枫俱乐部折腾得鸡飞狗跳的主教练更迭事件总算是尘埃落地,而且通过一个简短的见面会和一顿丰盛的接风晚宴,绝大多数队员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新任主教练其实并不象外界传言的那般死板生硬不好打交道,恰恰相反,程指导这个人通情达理,和每个队员的谈话分寸也拿捏得恰到好处,有赞许也有期待,还很风趣,这都让那些原本忐忑不安的队员们如释重负,不由得人不对他心生敬重。在晚宴上,程德兴面前的小酒盅就没有空过的时候,常常是这个队员刚刚满脸笑容地离开,另一个队员就已经端着杯子过来给他敬酒,而他是有酒必干,翻转过来的小酒盅教个个队员都觉得自己受重视受赏识,尤其是那些长年累月为了一个场上位置挣扎的替补队员们,更是被主教练轻言细语的两句话激励得俩眼直放光。 李晓林也给程德兴敬了杯酒,两个人还站着说了好些话,一个是满脸的恭敬谦逊,一个笑容始终就挂在脸上,最后程德兴还抚着李晓林的肩膀和他握了握手,语重心长地嘱咐了两句…… “高哥,不是说李哥和程指导以前有矛盾吗?我看不象啊。”迟郁文疑惑地问旁边的高劲松。他是青年队的技术尖子之一,也有了出席这样宴会的资格,不过他们几个年轻队员来了也只能坐在靠门的桌子边,而且要等老队员们都给程德兴敬过酒之后,才能轮到他们去和主教练说话。 高劲松不置可否地支应了一声。他有些心不在焉,对满桌子的菜也没什么胃口,夹了半边螃蟹扔面前的小碟子里,也不吃,挨着个地掰蟹钳蟹脚,掰下来都胡乱散堆在碟子里。这张桌上全是年轻队员,正是满怀希望憧憬未来的好年龄,难得和个主力大哥坐到一张桌上吃饭喝酒,个个都想和他套近乎,可看他这副模样,有心想和说话的,也都不敢来了,连说话喝酒都不大敢放敞声气,在这喧嚣热闹的雅间里,就这张桌子凸显得最安静,只是与周围的气氛难免有些格格不入。 高劲松也觉察到了这一点。他想了想,又抬头看了看,见程德兴旁边已经没什么人了,就抓过一瓶酒给自己面前的高脚杯斟满,准备过去给新任主教练敬酒。 “小迟,”不知道什么时候李晓林就转到这张桌子旁边,端着半杯酒问迟郁文,“伤好点没有?” 迟郁文赶紧站起来,一叠声地说自己没事。他大概没想到李晓林会特地过来打问这事,看架势似乎还要和自己喝一杯,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不单碰翻了高劲松的酒杯,还把自己酒杯里的酒泼洒出大半,把高劲松的t恤衫从肩膀到胸口淋湿了好大一片。这一下教他更是慌乱得手脚无处放。 李晓林和他碰碰杯抿了一口酒,顺势就坐下来,由着迟郁文给他斟满,却小声问高劲松:“你昨天晚上去送过言指导?” 高劲松点点头。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基地里不少人都看见了——他把言指导一路送到基地大门口,直到言指导上了俱乐部给他派的小车,他才转回了宿舍。 李晓林笑呵呵地和几个年青队员一一碰碰杯,再抿了一口,又轻声对高劲松说:“周健说,这事程德兴已经知道了。” 高劲松咧咧嘴。程德兴知道了这事又能怎么样?未必他就不能去送言指导?难不成程德兴准备拿这事给他穿小鞋?况且他现在压根就不怕什么小鞋,反正他是铁定要走的人,也找好了地方,根本没必要再看人脸色。 李晓林看他脸上神色就知道他会错了意,笑笑说道:“你听我说完——周健还说,程德兴背后和人称赞了你好几句,说你这人重情义知恩图报啥的。原话周健也没学说得清楚,反正差不多就这意思。”他转过头去和一个年轻队员说了几句不关痛痒的闲话,逗得一桌人都笑起来,他也乐呵呵笑,就又扭了脸对高劲松说,“我可是把周健的话给带到了,下来就靠你自己了。” 李晓林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话教高劲松很有些摸不着头脑,思虑了半天,还是没个头绪,随口问道:“周健,他从哪里知晓这些事的?” 李晓林一哂,说:“这还用问?肯定是程德兴在他面前夸了你,不然他怎么可能知道这些话。”这是程德兴拉拢人的老套路了,不当面说你的好话,却把这些话说给和你亲近的人听,那么这些话自然而然地就会传进你耳朵里,那时候你就会觉得自己是实实在在的“好”——看,我已经“好”到能教别人随时随地都能记住的程度了;当然了,这个时候你会更加觉得程德兴这个主教练确确实实是个知人善任的好教练…… 李晓林倒没把这也告诉高劲松。他实在是没办法说出口。虽然这是事实,可在这节骨眼上,他和程德兴又有那样的渊源,即便他把这事说出来,高劲松也会认为他是在挑拨。他只好用大半杯白酒把满肚子的话都堵回去。 他红着眼睛胀着脸,长长地呵了一口酒气,问:“你还没给他敬酒吧?” 听到李晓林的提醒,高劲松才想起这事,他赶紧找个了空酒杯,倒了一满杯的酒,急急忙忙地过去。 “程指导。”他很尊重地称呼了一声,并且用目光和这张桌上的几个俱乐部领导还有认识不认识的教练打了个招呼。 “这是小高,高劲松,去年底才过来的队员……”吴兴光为程德兴作着介绍。他的脸色不大好,眼角眉梢也没多少欢喜神色,介绍高劲松时干巴巴的语气倒象个电台的新闻播音员在读稿子。 “他就不用吴总介绍了,早就在电视上认识了。”程德兴爽朗地笑起来,“那脚改写记录的远射给我留下的印象深刻得很。”说着话他已经站起来,并且主动朝高劲松伸出了手。桌边的人也都跟着站这里。他握着高劲松的手,对周围的人说,“先前吴总还一再对我说,武汉雅枫是家小俱乐部,底子薄,人手也紧张,可看看小高就知道了,吴总那是在和我谦虚哩——象小高这样的球员在雅枫也只能在板凳上等机会,咱们哪里是底子薄呢?咱们的潜力大得很哩。”周围人都露出了笑容,也都在点头。程德兴紧握着高劲松的手使劲晃了晃,又对高劲松说,“我看过你两场比赛,让你踢前锋太委屈了,你完全可以做得更好——不是你自己做得更好,而是带领一支球队,你可以让一支球队变得更好。我相信你,你一定可以做到这一点!” 骤然听到新任主教练这样说,而且他还如此夸赞高劲松,吴兴光和两三个俱乐部的老人都有些发懵,急忙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程德兴不会是酒喝多了吧?球员的人事变动状况一早就告诉过他了,难道说他已经把高劲松要被雅枫甩卖的事给忘记了? 高劲松已经被他这席话说得满脸通红,脑袋里嗡嗡直响,他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是该谦虚几句,还是该说几句感激的话,又似乎说什么都不合适。而且无论他说什么,他都无法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想法。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这样的场合里如此评价他哩,而且这样评价他的人还是一个资深的名教头。一股难以言表的暖流骤然涌进他的胸膛…… 心情激荡中他觉得自己似乎说错了什么话。 听了高劲松的话,程德兴依旧握着他的手,点着头说道:“深圳那边的事情,你不用操心,这个坏人,就让我这个主教练和咱们俱乐部来做!——只要咱们俱乐部不放人,他们深圳蓝天总不能明火执仗地来抢。你放心,总之一句话,不能让你难做。还有姚远,那也是敬业的好队员……” 高劲松咬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他才哽咽着说道:“程指导,我敬您!”说完,也不等程德兴端起酒杯,就把自己的酒一口灌下去…… ------------ 第四章(30) 第四章(三十) 俱乐部的周详布置,新教练班子的平易随和,再加几个在队上说话管用的老队员尽心尽力地帮扶,程德兴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掌握了这支球队。接下来的两三天里,他除了安排队员照常训练,还抽空找队员谈心。这种谈心并不局限在训练和联赛上,他也和他们就俱乐部还有球队的许多方面交换看法,他告诉他们自己对球队未来建设的设想,详细地解释和阐述自己将要进行的战术革新,并且认真听取队员们的意见,假如在某些地方有分歧,他还会和队员们讨论,如果讨论的结果证明他之前的想法有失片面或者根本就行不通,他就会马上更正,然后很诚恳地希望队员能帮他出出主意,要怎么样做才能让球队变得更好。 队员们的热情和积极性都被程指导调动起来,训练之余,时常能看见他们聚在一起热烈地讨论,口沫四溅地发表着自己或成熟或浅显的看法,讨论的内容从训练时间的安排一直延伸到比赛中的战术纪律。有时他们还会为了一个细节而互不相让,争论得面红耳赤,谁也不服气谁,于是讨论的对象就从客观现实升级到互揭对方老底,再一路上升到拳脚相加,直到他们被旁边的人劝开。但是不一会,他们就又兴致勃勃地加入到讨论里,并且为支持一个与自己相同的观点而和刚才劝架的人争吵。 这种认真积极的态度并不仅仅局限在队员们的业余生活中,它还一直延伸到训练场上。球队以往的训练总是拖泥带水,要是哪次训练没有延长时间,那么可以肯定,这并不是因为队员们认真完成了训练科目,而是教练出于无奈而砍掉了一些内容。可这两天情形和以前大不一样,队员们把讨论问题的认真劲头也带到了训练场上,谁都没了偷奸耍滑的想法,个顶个都拿出了自己最好的表现,有几个即便在尤慎执教时期也是三天病两天倒的主力,如今都快成训练场上的标兵了,几个梯队的教练甚至把他们作为激励小队员的榜样。 与球队这边热火朝天的景象相反,俱乐部那边的情形却是乱一锅粥。 周二下午,一条消息就在基地传开了——总经理兼领队吴兴光,以“身体不好”为理由,已经正式向俱乐部董事会提交了辞职报告。 吴兴光真要辞职了?董事会能同意吗? 一部分人认为董事会不会同意。他们的理由很质朴也很实在:对于武汉雅枫足球俱乐部,吴兴光既有功劳,也有苦劳,董事会不可能过了河就拆桥!你想想看,倒退三四年,湖北足球是个什么样的烂光景?那个时候,借着职业联赛成立甲a扩军的东风才没掉进甲b这个大泥潭的湖北足球,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联赛还没正式开始,全省上下但凡是能和足球沾点边的人,谁不对湖北足球死了心?可人家吴兴光二话没说就来了,不单人来了,还拉来了赞助,找来了球员,楞是把个垂危的湖北足球给挽救过来了。这是什么?这就是功劳!虽然说这两三年里武汉雅枫是没取得过什么出色的成绩,也没漂漂亮亮地赢过几场教球迷津津乐道的比赛,可也从来就没有降级的危险吧?凭湖北足球那点微薄的底子,凭雅枫集团每年的那点投入,人家吴总能把个雅枫俱乐部经营到如今这般模样,不容易啊。要是这个时候董事会把吴兴光撵走了,大家都会寒心,董事会真这样做了,以后谁还敢来雅枫?谁还能死心塌地地为雅枫出力?所以啊,吴总不会走,也不能走——武汉雅枫没有谁都行,就是不能没有吴兴光。 关于吴兴光是去是留的问题上,为吴兴光感到委屈的人大部分都是俱乐部的工作人员。他们和吴兴光是老同事了,长期的共同工作或多或少地让他们之间建立了友谊和感情,骤然间听说老上级要离开,他们难免会觉得无法接受,同时他们也为自己的前途感到担忧——俱乐部里的工作毕竟不是铁饭碗。 并不是所有人都在为吴兴光抱屈喊冤。湖北足球能有今天,又不是他吴兴光一个人的本事,这是大家的功劳;要说武汉雅枫真正离不开的人,是庄宪,是魏鸿林,是周健……是这些离乡背井从全国各地聚集到雅枫旗下的球员!当然,还有程德兴这样的教练……有些人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吴兴光早就该走了!他一走,他带来的那些人就都得跟着走,这会空出多少张办公桌啊。 照道理说,这种热闹的场合不可能没有球员的掺和,可就在吴兴光辞职的消息传到队员们耳朵里时,另外一条消息也在球队里不径自走——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传出来的风声,内容也很含混模糊,只说程德兴上任和吴兴光辞职这两件事的背后有很复杂的背景,不仅牵扯到雅枫集团内部的人事变动,还和湖北省体委及湖北省足协有关联。有这样深沉的背景,谁还敢跳出来胡说八道?于是大家该训练的继续训练,该讨论球队未来的,继续讨论球队未来,至于吴兴光是去是留嘛——管谁来当雅枫的总经理哩,他不都得靠咱们给他踢球吗? 被连续卷进事件漩涡的程德兴倒象个没事人一样,一心一意扑在训练上,有机会的话,他还会继续找队员来谈心,就球队建设的问题和他们交流意见。要是有人想和他谈论俱乐部里的事情,这个时候他就会板起一张脸,很郑重地告诉那个家伙:“只说工作,其余不谈。”就连两个和他私交不错的记者,也为了这事在他这里碰了一鼻子的灰。 况且他现在也没有精力来谈论这些闲事——再有三天,就在这个星期天的傍晚,武汉雅枫要在主场迎战大连东威。 这将是一场异常艰难的硬仗啊! 他阖上因为长时间盯着电视画面而有些酸胀的眼睛,靠到沙发上,用手轻轻地揉着太阳穴。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空调工作时那种平静的声响,假如人不去刻意关注它,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这个房间也很大,围着低矮的茶几摆放了一圈真皮沙发,靠墙的电视机矮柜上是一台刚刚上市不久的大屏幕电视,旁边还有两盆郁郁葱葱的万年青,可就这样,客厅依然没给人留下臃塞的印象。房间一壁还有一扇上接天花板下接地板的偌大玻璃窗,透过窗户就能看见前面一个小小的庭院,有花有草有树,还有一个小池塘,池塘边用碎石子铺就的一小块空地坝上,还有一张小木桌和几把躺椅,一把撑开的太阳伞尽心尽职地遮挡着毒辣的阳光。 这是雅枫俱乐部刚刚装修出来的贵宾招待所,统共只有三套客房,很讲究生活情调的程德兴就成为了招待所的第一个客人。 只是雅枫主教练现在没有心情去欣赏这很别致典雅的环境。 他闭上眼睛养了半天神,站起来走到房间的一角给自己的茶杯续上水,又走回来重新坐下。他没再关心电视里播放的大连东威的比赛,这支球队他实在是太熟悉了,哪怕闭上眼睛,他也能清楚地说出大连东威的人员特点、战术得失、配合优劣……这原本就是他带了好几年的队伍,他知道这支球队的点点滴滴。也正因为他对它太了解了,他才能比别人更强烈地体会到他在武汉的第一次考试有多么艰难…… 他伸开双臂揽着沙发的靠背,盯着电视画面出神。这是大连东威再前一轮的比赛录象,大连人在中路一次的简捷配合,再一记直塞,加上禁区内一脚朴实得只能“射门”来描述的射门,连续五轮高踞联赛头名的上海泰星就此丢掉了第一名的宝座。他不禁有些骄傲:这就是他带出来的球队!虽然他已经离开大连快整整一年了,大连东威也换了主教练,进出了好几名队员,可球队依然清晰地保留着他带队时的风格,稳健的防守,耐心的相持,简单直接的进攻……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目光也停留到搁在茶几上的战术图板上。 图板上摆放着一些棋子,多少不一但是很有章法地排列成前中后几行。他沉吟着,一手团捏着茶杯盖,一手从图板旁边那堆散乱搁置的棋子里掂起了一枚,无意识地在深褐色的木质茶几面上轻轻敲打着。在他的脑海里,这些图板上的棋子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个鲜活的队员,而图版也变成了球场,他们在他的精心布置下,在球场上防守、配合、穿插、进攻,他们在往返奔跑,来回厮杀;可对手远比他们强大,他们的每一次进攻都象退潮时冲向岸边礁石的细浪,很多时候,它们甚至还没来得及在礁石上绽放出并不皎洁的浪花,就已经在涌向礁石的道路上被消磨得杳无踪影,而对手的进攻却象是暴风雨中掀起的巨浪,汹涌澎湃,连绵不竭…… 这个可怕的景象让他苦恼地把手里的棋子重新扔回了茶几上那堆棋子之中。 “5-3-2”,这是他在三天里为球队设计的第四套战术方案,也是他能构想出来的最稳妥的对付大连东威的办法,可依然有着无法弥补的破绽——他的队员很少接触这种阵型,训练中也从来没有演练过这种战术,到了赛场上也许都不知道自己的位置。更糟糕的是,在下午的训练中,队员处在这种阵型下,很难贯彻他的战术意图,以至于他不得不随时中断训练,跑过去手把手地指点他们正确的站位。现在看来,他想靠着套方案阻击大连东威的想法很难实现了。 但是他并不灰心。没事,这个战术不行,还可以重新设计一套方案,只是新方案的基础必须是雅枫队员熟悉的阵型和熟谙的战术。 他点燃了一支烟,抽了两口,就随手把烟卷搁在烟灰缸边沿的烟夹处,重新把图板上的棋子摆放成“4-4-2”格局。 在放置左边前卫的棋子时,他攥着棋子停了下来。他手里的棋子是周健。从最近这段时间的接触来看,这个队员的战术素养很不错,基本功扎实,可以踢中场的多个位置,突破和传中都有一定功底,可惜的是,他不是左脚球员,这在对抗和传接球时会吃很大的亏。他把这颗棋子放下,沉吟着拿起另外一颗棋子。这颗棋子是李晓林。作为左边前卫,李晓林的能力比周健还要突出,更重要的是,他是一名难得的左脚球员,这无疑让他在左路有着很大的优势,但是,自己和他之间有着很深沉的过节,哪怕前天晚上他们还在一起吃饭说话,可两个人都很清楚,他们之间的矛盾永远都不可能有化解的时候…… 他捏把着棋子,绷着嘴唇,耷拉着眼帘,凝视着图板。 他很快就下定了决心,重新换上了代表着周健的那颗棋子。用周健,他不需要担心队友之间的沟通,也不用担心他的战术意图的贯彻,而用李晓林,他就需要为队员们之间能不能有效地配合去操心。在集体团结与个人优势之间,他坚定地选择和支持前者。 他再一次细细地审视着这个阵容。 守门员本来也是一个难题。他原本打算在夏天里给雅枫引进一个新门将,但是考虑到这样做也许会影响球队现在的主力门将的情绪,所以他一直没有把这件事公开。现在好了,就在昨天,主力门将自己和俱乐部打了招呼,他要在夏天里换个新东家。这一下,困扰他好几天的问题彻底解决了——心高气傲的一号门将虽然说话做事都不怎么经过大脑,但是这种人一般都不屑在背后搞小动作,他完全可以把球门这个非常关键的位置交给他来把守。 “4-4-2”的阵容里,最不用他操心的就是后防线,几个后卫队员都和他贴心,中卫庄宪不仅是和他最亲近的队员,还是他的一个师兄弟最得意的弟子,这也就算是自己的半个徒弟——在体育界里,这种师徒关系有时候比血缘关系还要来得紧密,所以把后卫线交给庄宪来指挥调度,他绝对放心。 锋线上他也不用太费心思,当然他也没有别的选择——高劲松和佛朗哥,只有他们了。佛朗哥以前是和他有过芥蒂,可事易时移,如今他早就不是大连东威的主教练了,佛朗哥也不再是刚刚踏上甲a联赛的愣头青,为了各自的目标,他们对过去的种种不愉快都选择了忘记,也认可了如今的关系,他现在可以安心地使唤佛朗哥。事实上,作为前锋,佛朗哥灵活,活动范围大,门前嗅觉机敏,既能带球突破,也能为队友制造机会,这些都令他满意,可佛朗哥身上流淌着南美人热情奔放的血液,时常会在赛场上不顾战术纪律而恣意妄为,尤其是他这种即兴发挥严重伤害到球队的利益的时候,就尤其让程德兴愤怒——他可以原谅错误,甚至理智地接受背叛,可他就是不能容忍这种罔顾集体利益的事情!因此他一点都不喜欢佛朗哥。假如能给他机会重新为雅枫挑选外援的话,他宁可要一名东欧球员,他们不但有技术,还有纪律,用起来得心应手。 他没去考虑斟酌另外一个前锋的人选。他到现场看了武汉雅枫最近两场比赛,对临时客串中锋的高劲松非常满意,即便雅枫的主力前锋伤愈复出,也不可能动摇到高劲松的主力位置。可让他担心的是,小家伙最近和李晓林这个混帐走得太近,闹不好很可能会被李晓林引上歧途……还有就是高劲松的转会问题。自打他上任,前后已经有三四拨人来打听过高劲松的情况,一个曾和他打过几回交道的经纪人还在电话里暗示,只要他高抬贵手放高劲松去西安,陕西天河俱乐部就一定“另有重谢”。 他的嘴角流露出一抹讥讽的冷笑。他相信区志强说的全是真事——假如他玉成了这桩好事的话,陕西天河绝对不会亏待他。可他怎么可能会让高劲松转会?就算他放高劲松转会,他也不会让高劲松去西安。他总不能帮着同属联赛中游球队的陕西天河壮大实力吧?放李晓林过去,那是出于无奈,他不能在自己身边放颗定时炸弹,但是陕西人还想要高劲松的话,那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他端起了杯子,又喝了一口水。即使是喝水的时候,他的目光也没离开图板,脑子里还在转悠着球队的战术和人员搭配。现在他思考的是雅枫的中场。实际上,他最近所有的空闲工夫都在琢磨雅枫的中场。 雅枫的中场有缺陷,很严重的缺陷…… 这个判断不禁让人有些怀疑程德兴的执教水平,李晓林、魏鸿林、周健、迟郁文……这些队员虽然名气都不大,但是都很实用,虽然整体实力不及上海大连山东这些大球会,可这些队员组成的雅枫中场依然让许多中游俱乐部垂涎三尺——李晓林只差一步就到国家队,能力自不用细说,周健原本就可以踢中场多个位置,这个赛季里更是有长足的进步,技术、意识、战术配合样样都不欠缺,虽然他的防守能力依旧偏弱,可雅枫的中场还有一个魏鸿林,因伤缺席联赛一年多的魏鸿林,如今的状态好得令人咋舌,他的表现甚至引起了国家队教练组的关注…… 可程德兴还是认为雅枫的中场存在着很大的隐患。 李晓林善于突破,周健传中球质量高,魏鸿林防守稳健,活动范围大,一对一的防守能力和协防能力都很突出……但是这些队员里没有一个擅长盘带!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谁来拿球?谁来盘带?谁来有效地调度攻防?谁来控制比赛的节奏?没有了中路的盘带突破,雅枫的进攻就只能靠着两条边路,可要是两条边路的进攻不畅,又该怎么办? 这一连串的问题都让程德兴感到苦恼,他的眉心处浮现出一个清晰的“川”字。他佝偻着身子,上半身几乎都趴在了茶几上,两只挂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战术图板。一个方案提出来,但是马上就被他自己否定,再绞尽脑汁思量出另外一个方案,依然经不起他自己的推敲,“4-4-2”、“5-3-2”、“4-3-1-2”,还有“3-5-2”,他把他能用上的每一颗棋子作了无数的调整,可他设计出的每一个战术构想都有无法补救的死角,都给对手留下了足够多的机会…… 哎,挠头的事情啊。 他直了身子,伸手去拿放在烟灰缸上忘了抽的烟卷。这时他才发现,烟卷早已经燃到了尽头,烟蒂上挂着长长的灰白色的烟灰,无精打采地斜倚在烟灰缸边沿上。 他拿过了离他最近的一个烟盒。 可这个烟盒是空的。 他有些懊恼地把空烟盒连带着塑料纸捏成一团,随手撂到桌面上,眼睛四下里逡巡着。 他没有多少烟瘾,从来都不象他的同事们那样,在讨论问题几乎是烟不离手,薰得整个屋子烟雾缭绕,也不象他的同行们那样,一场比赛下来,环绕教练席一圈全是长短不一的烟头,但是他在独自思考问题时,依然习惯抽上两口烟,让烟草气息帮助自己平静缓和下来,对他来说,抽烟,倒更象是一种工作的调剂。 茶几上没有烟。这个结果让他忍不住有些光火。对于一个想抽一口烟却发现连这个小小的愿望都无法得到满足的人来说,再没有比这更让人气恼的事情了。他生气地把把已经抓到手里的名牌打火机扔到了茶几上,金属和木质桌碰撞时发出的沉闷声响把他自己都吓了一大跳。他望着躺在茶几上的打火机发了半天怔——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怎么突然就发了这么大的火。 好在电视机柜上还有包烟。 这不是他惯常抽的那种牌子的香烟。这包烟有着纷繁复杂的包装图案,烟盒的颜色也鲜艳得有些俗气,隔离潮气的锡纸看上去就给人一种纤薄不结实的感觉,这些都说明它的档次不可能是太高。不过他现在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他很快便点上了火,然后就象一个饿极了的老饕一样,深深地吸了一口——呛人的烟草味立刻让他的喉咙感到不舒服,还强烈地刺激着他的肺,他好不容易才忍住咳嗽的想法,然后一种难以诉说的舒畅感觉就从肺部开始,渐渐地弥漫到全身……很快他就沉浸在这烟草带来的宁静之中。 可这份对他来说十分难得的宁静很短暂,烟卷还没烧到一半,他的思维就无法自拔地转到战术图板上。 “3-5-2”和“5-3-2”,这两套阵型已经被他摈弃了;“4-3-1-2”也不大现实——他无法舍弃周健这样的边前卫不用,况且边路进攻还是武汉雅枫的传统,队员早就习惯了这种打法,而且只有魏鸿林一个防守队员他也大不放心;“4-4-2”,无论是平行站位还是菱形,都不可取,要么进攻力量无法凝聚,要么防守力量薄弱,而且他们的对手还是大连东威,一个素来以强大的中场闻名联赛的甲a劲旅…… 思来想去也没有一个好办法,他不禁长长地吁了口气——中场拿不住球,这是问题的关键啊。怎么样才能解决这个问题呢? 事实上对于问题,他心里早就有个腹案——把高劲松撤下来,让他和魏鸿林搭档中路。 高劲松在三四名四川宏盛队员前后封堵左右包夹之下依然可以带球突破的事实,这几天里一直就萦绕在他的脑海里。不管那次鬼魅般的衔球疾进是高劲松的能耐也好,还是他突然福至心灵的灵光乍现也好,至少他的脚下技术不糙,在武汉雅枫绝对能排上号,而且他很清楚大连东威那些队员的本事,要是高劲松能正常发挥,盘带和突破都有机会,况且从雅枫前面的比赛录象上看,高劲松的防守能力也很过关,论及阅读比赛、线路预判以及比赛作风,或者还要比魏鸿林高出一筹……可他舍不得把高劲松从中锋的位置上挪开。球队需要在这个位置有个高点作支撑,而且他也能有效地吸引对手的防守,从而创造出更多的机会。 他无奈地把代表着高劲松的那颗棋子又挪回前锋线。 他的思绪还完全停留在中场的症结上,所以没注意到他把这颗棋子移得太靠前了。 又过了很长时间,当他站起来给茶杯续上开水再走回来坐下时,他才注意到这个事情。他把棋子轻轻挪动了一下,让它和代表着佛朗哥的棋子并列。但是他的动作突然停顿下来,神情也骤然变得凝重起来。这两颗棋子似乎触及到他心底里的某样东西,就象一记闪电蓦然间划过漆黑一片的夜空。可闪电的持续时间太短暂了,几乎就在它闪烁的瞬间就已经熄灭了,夜空依然是一片漆黑和宁静。 他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东西,可又象是什么东西都没抓住…… 他目光灼灼地凝视着两颗棋子。他完全可以肯定,自己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即便他还没有找到解决问题的那道门,但是他已经清楚地知道,那道门并不是个虚妄的传说。也许他已经站到了门的面前,只需要轻轻地用手一推,他的眼前就会豁然开朗。 可这道门到底在哪里? 他现在就象一个在大沙漠里苦苦行走的旅人,他已经嗅到空气中那沁人心脾的水的气息,但是他却不知道池塘到底在哪个方向…… ------------ 第四章(31) 第四章(三十一) 五月中旬的武汉其实早已经进入了盛夏。红彤彤的骄阳几乎是从早到晚地恣意地喷撒着热情,大地上的一切都被它揽进了怀抱。草坪、树木、道路、楼房,还有人,只要是曝露在这阳光下的一切物事,都在这火一般的炙热里煎熬。中午时分还给人带来几分希望的天空,如今也在太阳的肆虐下退缩了,午后南方天际那乌沉沉的一大片的云团,如今就只剩下天边那一抹宛如轻纱一般的薄云,似断似续地挣扎着。看起来,人们向往已久的下雨降温依然是桩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更教人觉得酷热难捱的是,报纸电视上已经发布了来自省气象台的最新通知,这种高温天气还要持续一段时间。 雅枫基地里很安静。尽职的基地保安坐在大门口的门房里,把风扇开到最大,把制服裤子的裤脚一直拉到膝盖边,无精打采地靠在椅子上,不时舔舔干涸的嘴唇,吞咽一口唾沫,焦灼地等待着换班的时间。从基地大门到办公大楼的道路上,连一个人影子也看不到。平平整整的水泥路面闪烁着刺眼的白光,透过这白光一眼望见的所有物事都变得扭曲模糊起来。去年秋天才移植过来的小树耷拉着枝叶,无助地在道路两旁等待着傍晚的来临。只及膝高的灌木丛倒是保留着绿意,但这是苍白和灰暗的绿色。每天早晚都有花匠拖着长长胶皮水管来浇灌一回的草地,更是连喘气的力气都似乎被这高温天气剥夺了,几乎所有的草叶都匍伏在缺乏水分的泥土地上。偶尔会有一辆小车飞快地驶过,也许就会有人在办公大楼那些紧闭的玻璃窗后门朝小车的方向张望一下,但是这些好奇的人们马上就会对外面的火热世界心生敬畏,并且为自己不用在太阳下奔波而感到欣慰——这个时候,哪里都比不上一个空调开的十足的房间更教人惬意啊…… 在这个蒸笼一般的世界里,一切都似乎静止了,只有不知道隐身在何处的蝉,还在无休无止地鸣唱着只有它们自己才能听懂的歌。 时而也会有别的声响加入蝉们的合唱,那是从基地后面训练场地上传来的哨音,但是这哨音显然不如蝉鸣动听,既没有蝉鸣的悠长悦耳,也没有蝉鸣的远近起伏。 终于有一声哨响不再是连贯急促的短音了,它足足持续了好几秒,好象吹哨的人也在盼望着这个时刻——哨音悠长得甚至让人有一种彻底解脱的感觉。 “总算结束了。”助理教练吹响口哨的那一刻,魏鸿林马上就不再理睬高劲松的纠缠,他欢呼了一声,然后就坐到地上,顺势仰躺下去,嘴里嚷嚷着,“别管我,就把我埋这里吧。我要长眠在这块草地上!” 他的最后一句话让附近几个队员的嘴角都牵扯了一下。但是谁都没有笑出来。他们太累了,以至于连笑这个很简单的事情都变得奢侈起来。 轻松获得皮球的高劲松对魏鸿林的玩笑话无动于衷。在俱乐部的换帅风波中,他们站在针锋相对的立场上,很明显,他们之间的友谊也因为这件事受了影响——自打程德兴接手球队到现在,他们甚至都没怎么说话。 高劲松瞄瞄球门的方向,远远地一脚踢过去。光着脊梁的二号守门员已经坐到了球门线上,他连飞过来的皮球也没瞥一眼,一边抓扯着脱手套,一边骂骂咧咧地嘟囔着谁都听不懂的家乡俚语。看他脸上咬牙切齿的凶狠模样,估计不是在诅咒老天爷,就是在发泄对队友的不满——刚才的分组训练里,他把守的球门让代表着主力的红背心一方接连灌进去六个。他压根就没理会从他身边蹦蹦跳跳滚进球门去的皮球,把一个好不容易才扒拉下来的手套狠狠地扔到地上。 看到皮球滚进了球门,高劲松才在草地上坐下来。他放平了两条长腿,俩手撑着草坪,尽力让自己舒服一些。他的胸膛就象个风箱般的一起一伏,嘴里也呼呼哧哧地喘粗气。 这样毒的日头,这样的接连两组对抗练习,所有人都被折腾得筋疲力尽。现在,只有极少数几个队员还能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他们拖着疲塌的两条腿,挪到场地边,捞上一瓶水,咕嘟咕嘟灌上几口,就和魏鸿林一样不管不顾躺在热得有些发烫的草地上,把瓶子里剩下水全部浇在自己头上脸上和身上。 几个没参加分组练习的队员来回走动,把饮料散发给大家。 从头到尾一直在场地指导着训练的程德兴,这个时候也走进了场地,他在翻译的帮助下大声称赞了表现优异的佛朗哥——乌拉圭人在对抗中自己进了三粒球,还有很漂亮的一次助攻。 躺在草地上的佛朗哥大概有些不好意思就这样接受主教练的表扬,他坐了起来。程德兴用一个手势阻止了他准备站起来的动作,就蹲在他身边,饶有兴致地和他讨论着什么。 魏鸿林喝了水,又休息了一会儿,人也渐渐地有了些精神,左右看看没什么人注意这边,就问道:“前几天听你说,你大姐要来武汉,怎么到现在还没看见人影?” 这冷不丁的话让正仰了头喝水的高劲松楞了楞。他半晌才明白过来,魏鸿林是在和他说话,于是他说道:“早着哩。”他用手抹着脸颊下颌快淌成河的汗水,有些奇怪地瞅了魏鸿林一眼,停了停又说道,“昨天晚上我给他们打过电话,这个星期六去省城。关铭山给他们预定的去重庆的航班是下周四,再在重庆呆几天,到武汉起码还得十好几天……”魏鸿林没事打问这个干什么? 魏鸿林赶忙解释道:“我老婆想跟着你姐一道去上海。……她都问我两三回了。” 高劲松点点头,算是接受了魏鸿林蹩脚的借口。 其实他们俩心里都明白,所谓的结伴去上海,不过是魏鸿林在寻找托辞,他的目的只是为了化解两人最近几天里因为矛盾而产生的隔阂和疏远 高劲松的冷淡回应让魏鸿林有些下不来台。他只好借着喝水来遮掩自己的尴尬。 程德兴和佛朗哥的交谈似乎很有吸引力,附近好几个队员都走过去参加了讨论,声音也渐渐地大起来,偶尔还能看见人张扬着手臂比划着,大声地发表着自己的看法,旁边的人有时会点头附和,有时也沉吟着摇头反对。更多的人朝那个小圈子靠拢。这看起来倒更象是一次不那么正式的训练总结。 高劲松依旧不说话。他一面用揉作一团的背心擦着前胸后背的汗水,一面盯着球门出神。 魏鸿林耷拉着眉眼也不说话。 他本不打算在这个时候来找高劲松和解。在他看来,只要高劲松不离开武汉雅枫,他和高劲松之间的这点不愉快总会有化解和淡忘的一天,他何必急在一时?可是主教练程德兴不这样认为。程指导以为,在这种关键的比赛前夕,在他执教武汉雅枫的第一场比赛之前,球队内部不能够存在任何不安定的因素,尤其是这种不安定的因素还牵扯到高劲松和魏鸿林这样的主力队员时,就更不能听之任之。于是他找来了魏鸿林,委婉地向他指出,作为老队员,作为球队队长之一,魏鸿林应该主动去弥补和修复他和高劲松之间以为矛盾和误解而产生的隔阂。为了尽快地让两个主力队员都全心全意地投入了训练和比赛中,程德兴甚至不惜用宝贵的训练时间,让魏鸿林穿上象征替补的蓝色背心去防守高劲松——假如魏鸿林没办法与高劲松达成和解的默契,那么激化矛盾,让矛盾公开化,有时候也不失为解决问题的一种手段。 可程德兴的苦心安排没能奏效。高劲松和魏鸿林在一起训练比赛差不多一年时间了,相互之间非常熟悉,高劲松的适应能力又比魏鸿林强,难得担纲中卫的魏鸿林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不是站错位置就是动作拖泥带水,只能靠小动作阻止高劲松。幸好裁判预先就得到了主教练的提醒,对魏鸿林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是放在正式比赛里,只怕他早就被红牌撵进更衣室里了。可即便是这样,高劲松也没和他理论…… 就在他坐在地上拿着水瓶搜肠刮肚地找理由打破眼前这难堪的僵局时,高劲松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道:“周健刚才那次人球分过很精彩啊,我看小迟当时都有点傻了……” 这一回轮到魏鸿林发楞。他支吾了好几声才反应过来,赶紧说道:“他总算能踢上主力了,还能不卖力气表现一回?”话没说完他就后悔了。他什么话不好说,非得说这个?周健挤掉的就是李晓林的左前卫位置,高劲松这两天和李晓林走得又挺近,他这些无心的话要是撩拨起高劲松心头的怨气,这事可真没办法收场了…… 好在高劲松倒没在意他的话,又说:“可是难得看见他用左脚——小迟当时肯定和我一样,说不定脑袋里也是直发懵……”他转过脸去,用水瓶盖子砸了还躺在不远处草稞里的迟郁文一下,问道,“周健过你那下,你怎么没把他折一跟斗?” 迟郁文爬坐起来很老实地说道:“真没想到周哥还有这本事,当时光顾着眼晕了,等想起来时,就追不上了。” 魏鸿林巴咂下嘴,接口说:“没办法啊,说起来周健也是赶鸭子上架——队上就只有李晓林是天生的左脚将……”他现在恨不得把自己说的话都咽回去——高劲松都没理睬他前一句话,他还句句话都把事情朝着火堆上引?!他简直怀疑是不是头顶上的太阳把自己都晒傻气了。 听他这样说,高劲松又转过头来,就象不认识他一样,上下逡巡打量着他,良久才似笑非笑地说道:“天热,多喝点水……” “日(儿)本人!”魏鸿林笑着朝高劲松嘟囔了一句武汉本地人常说的骂人话,重新躺到草地上。他知道,隔在他和高劲松之间的那道看不见的沟壑如今已经被两个人一起填平了。至少,在没有爆发其他更加激烈的冲突之前,它不会再成为妨碍两人友谊的障碍。当然了他们之间也不可能再有其他的激烈冲突,主教练更迭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再说他们俩一个是前锋一个是后腰,位置不重叠,利益无纠葛,还能有什么狗屁冲突…… “等你大姐来了,和我说一声,我请他们吃顿饭——到我家去吃。” 高劲松没搭腔。 他这两天也一直在找机会与魏鸿林和解。言良成是个好教练,但是他从来没象程德兴那样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予自己那么高的赞许;程德兴的为人也许象李晓林说的那样不堪,但毫无疑问的是,他非常赏识自己,他甚至暗示自己,有朝一日,自己能成为球队的领袖……仅仅是想象一下自己带领着武汉雅枫在甲a赛场纵横驰骋的景象,他就会激动得浑身颤栗,要是他还能擎起那樽象征着荣誉的奖杯,面对铺天盖地的欢呼和闪烁成一片的弧光……哦,让该死的转会见鬼去吧!让深圳蓝天和陕西天河还有省城明远都见鬼去吧!他的当务之急是要留在武汉,留在雅枫!他要弥补同魏鸿林的关系——他要通过这件事向程指导同时也是向和俱乐部表明,他尊重俱乐部的决定,也尊重程德兴的主教练权威。他不会背叛雅枫,更不会辜负程指导对他的期望! 实际上他现在就有一个表明自己立场以及能力的机会。他坐在这里和魏鸿林说话,并不完全是因为需要弥缝两个人的隔阂,他还需要时间来厘清整件事情的脉络,有些关键地方他自己都没想清楚,或者说,他还没有完全把握住主教练的战术要点。 事情的来由是程德兴为雅枫设计的新阵型“4-4-1-1”,问题也是出在这个看上去和雅枫传统战术风格很有共同点的阵型上。 直到现在,高劲松都没明白佛朗哥在这个战术体系里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按阵型来看,佛朗哥是在他身后的影子前锋,但是在训练前的战术课上以及训练中,程德兴给佛朗哥的定位又很模糊,似乎是前腰,又似乎是前锋,又似乎是影子前锋。不过佛朗哥本人对这个概念模糊混淆的位置倒是很喜欢,这恰恰符合他活动范围大跑动积极的特点,在训练中大显身手,头顶脚踢连进三球,还有一次助攻…… 他把困惑自己的问题告诉了魏鸿林。他不是刻意去这样做。在他看来,这是很自然的事情,这样的讨论已经成了他们的习惯,他们之间的友谊也是从这种关于足球的话题开始,然后才渐渐牢固起来的。这个习惯的历史要追溯到去年秋天他们一共参加乙级联赛成都决赛时,作为同寝室的队友,一开始这样作仅仅是因为寻找不到共同关心的话题,后来就渐渐地养成了习惯。对手的特点,比赛的得失,战术的合理性,等等等等,都是他们讨论的内容,他们时常会从各自的理解出发,讨论很长时间,有时甚至是激烈的争论,也有谁都说不服谁的时候,但无论如何,两个人都觉得自己从这种讨论中获益良多。 “管那个‘1’是做什么的呢?佛朗哥是前锋还是前腰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进球了。” 魏鸿林无所谓地说道。在他看来,虽然担当裁判的助理教练还有分组对抗中替补队员一方都没有那么认真,但是程德兴的新阵型和新战术还是教人眼前一亮,新战术不仅有效发挥了雅枫的固有长处,还解决了一旦两条边被限制住球队进攻便时经常陷入无序状态的老毛病,而且被解放出来的佛朗哥更是爆发了极大的能量,表现可圈可点。他相信,凭这套阵型和战术,即使是遭遇大连东威或者上海泰星这样的强劲对手,武汉雅枫也能让对手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闹个手忙脚乱,甚至是一败图地。 但是他马上明白这样说不是太合适,就改口说道:“佛朗哥的活动范围越大,牵扯的防守力量就越多,吸引的对手也就越多,这样你的机会就更多……”边上还有个迟郁文,所以他不可能说得更多了。他知道,高劲松现在急于在程德兴面前证明自己。可再怎么急,跑去指责主教练苦思冥想寻找到的新战术,也不能算是证明自己的好办法吧? “不是这样。”高劲松立刻否定了魏鸿林的看法。“佛朗哥的位置到底是前腰还是影子前锋,这一点很重要。要是他是前腰,我们的阵型就是‘4-5-1’,或者说是‘4-2-3-1’;要是他是影子前锋,我的位置就要更靠前,要给他还有中场留出足够大的空间。”他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凝视着魏鸿林,一面打着腹稿组织着言辞,一面说道,“要是咱们踢的是‘4-4-1-1’,那么程指导也许犯了一个错误——佛朗哥的……”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但是他马上就找到了一个恰如其分的委婉说法,“他的自我保护意识太强,他和别人的联系很容易就会被掐断……” 魏鸿林沉默了。高劲松说的是事实,佛朗哥的球风确实偏软。但这也不能怪佛朗哥。象佛朗哥这种仅仅是为了来甲a联赛淘金的队员中,有很多人踢球都不够硬朗,他们的确很畏惧伤病,也很在乎参加比赛的机会,在很多情况下,因为珍惜爱护自己的身体,他们宁可放弃一次有威胁进攻,或者让原本可以成功的防守最终演变成一次致命的疏忽。但这能怪谁呢?这些在联赛里厮混的外援的合同几乎全是租借性质,所以不管他们是别国联赛里的边缘球员也好,还是业余球员也好,俱乐部永远不要希冀他们能把这里当成他们的家。况且他们还要忍受经纪人的盘剥以及不知道从哪里伸出来的脏手,他们很难真正地按合同上的约定拿到他们应得的薪水和奖金,这也不由得他们不把希望寄托在参加更多的比赛挣更多的出场费上。指望他们会把球队的荣誉放在第一位,真的是很难…… 高劲松倒没有魏鸿林想得那么深远,他只是在谈论自己看见的东西。 “……佛朗哥被盯死,我这个中锋也就完了,哪怕佛朗哥没被盯死,我这个中锋的处境也很艰难——没有佛朗哥的左右穿插跑动拉扯,我就是个固定的目标,随便上来一两个人,我就只能下来找地方哭。” 魏鸿林默然。高劲松没说错,再有能力的中锋也只是一个人,他不可能一个人独立完成进攻,即使他有射门的机会,机会也是在队友的配合下完成的——即使是偷袭,也需要队友给对手施加压力,直到对手的神经绷紧到弦断音销的那一刻…… “假如咱们是‘4-2-3-1’,佛朗哥是前腰,那么进攻的组织调度是不是他?程指导在这一点上可没有说清楚。好,就让我们先假定他是前腰——我控制高球头球回敲然后他前插,你觉得他向前的意识还有能力怎么样?” 魏鸿林还是没说话。 一直在旁边听着的迟郁文插嘴说:“我觉得高哥说的很有道理。” 高劲松瞅了他一眼。 迟郁文缩着脖子立刻说:“是劲松,是劲松。我觉得劲松说得很有道理。” 他已经在一线队跟队训练了,可还是“高哥”前“高哥”后地喊,比他还小月份的高劲松听着别扭,提醒了他好几次,逼着他改口,可他学着魏鸿林他们喊“劲松”,他自己又觉得别扭,所以就“高哥”“劲松”地一通乱喊。 看着“高哥”和“魏哥”一起把目光转向他,迟郁文有些犹豫,不过他还是乍着胆子把自己的看法说出来。 “佛朗哥踢前腰肯定不行,不说别的,他怕伤就是大问题,前插肯定不会果断。一场比赛好机会也就一两回,他迟疑一下机会就没了……”在两个一队主力面前谈论这些事情让他有些紧张,所以他的话有些前后不搭调,不过高劲松和魏鸿林都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也认为佛朗哥不适合踢前腰。 魏鸿林皱着眉头,从地上撅了根草,放在嘴里嚼着,思量了半晌才低沉了声音问道:“你说这些,到底想说明什么?”他当然知道高劲松想说明什么。他这样说只是想提醒高劲松,这些事不该他这个中锋来操心!你的事情就是当好你的箭头,管它什么“4-4-1-1”还是“4-2-3-1”,你操心好你自己就足够了! 他这个问题让高劲松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想说明什么?他什么都不想说明。他只是想找个时间和程指导谈谈,看能不能弄明白,佛朗哥在这个新的战术体系里到底有没有个清晰的概念。 “也许程指导就是刻意要模糊佛朗哥的位置,让对手一时难以捉摸。”魏鸿林说。 “模糊他的位置来蒙蔽欺骗对手,不至于连我们也一起烩了吧?”高劲松开起了玩笑。笑过之后他又说道,“而且‘4-4-1-1’和‘4-2-3-1’有很大区别,很多位置的作用都不尽相同。前者的中场中路要攻守结合,后者的两个后腰主要责任就是防守和拦截破坏;他们的进攻路线也不一样,前者……” 魏鸿林已经彻底没了听下去的兴致,低下头来脱自己的球鞋。教练怎么布置,他就怎么踢,对教练考虑不周全的地方,他的思考和临场补救也只局限在自己的责任区域内,事实上他以前和高劲松的交流也只限于小范围内的战术配合以及与自己相对应的对手的优点劣势,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讨论到如此大范围的战术体系。高劲松现在所说的东西他隐隐约约地理解一些,但是他不太明白这些战术搭配和自己有什么关联——佛朗哥是影子前锋也好,是前腰也罢,这难道能和球队的进攻路线战术意图有那么深沉的关系?一个球员,思考这些东西也不嫌它多余? 迟郁文倒是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地还能提出一些很有见地的问题。看得出,这也是一个善于动脑筋的球员。 有这么一个好听众,高劲松更是说得起劲,他甚至把自己湿遢遢的球衣铺在草地上,用手指在上面勉强划出各种图形来配合自己的讲解。他从青年队到省队再到新时代直到武汉雅枫,跟过的教练不少,接触的战术也多,除却没当过守门员之外,几乎把所有位置都踢了个遍,他需要随时为一个可能的主力位置去和别人竞争,也时常更换场上的位置,这些让他养成了勤于思考的好习惯,也几乎是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养成了遵守战术纪律的好习惯——听话的孩子总能得到最多的糖果。这似乎有些讽刺,但这确实是事实。而遵守战术纪律,这一点尤其难能可贵,即便是在足球领域最发达的欧洲,对战术纪律的理解和重视也是很晚才起步,至今还没有形成一套完整的理论体系;在国内,随着与国际足球的交流日益频繁,随着职业联赛的深入,一些教练和足球理论研究人员也循着自己的经验以及国外流传进来的资料,试图剖析它和足球运动的联系,也有少数人尝试着把它用于实践中…… 傍晚时高劲松在基地办公大楼后面花园一样的绿化区找到了程德兴,程指导这个时候正在和一个助理一块儿散步,并且兴致很高地详细阐释着他对自己设计的“4-4-1-1”阵型的心得。 高劲松的问题打断了他,而且高劲松对新的战术体系的理解也破坏了他的好心情。 “佛朗哥是前锋,也是前腰。”他武断地对高劲松解释道。然后他就挥手让高劲松离开,他和助理还有很要紧的事情要谈。 直到高劲松的背影消失在一壁假山背后,他的助手都没说一句话,也没抬头向他们这里张望一眼,只是专心地把不知道是谁放在水池边上的饭粒扔到水里,逗得满水池子里的金鱼都聚拢到这里,争先恐后地浮出水面找食。平静的水面上顿时细浪不断热闹不堪。 程德兴走过来看助手喂鱼,也拈了撮饭粒扔水里,看了一会儿,才拍着手说:“这小伙子不错,有点眼光。” 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助手只是笑笑,没搭腔。 ------------ 第四章(32) 第四章(三十二) 同主教练的谈话的结果让高劲松有些失望。他看得出来,从头到尾程指导就没把自己的意见和想法放在心上,只是他也不好打击自己的积极性,就有一句没一句地敷衍自己。 在失望过后他的心里还充满了后悔。他本不该在这个时候来找程德兴谈话,更不该当着第三者的面谈论主教练的战术。当程德兴敷衍他的时候,他就该识趣地自己寻个托辞滚蛋了,可他还缠着主教练,喋喋不休地譬说自己的看法和想法。很显然,程德兴对他的不晓事理很不满意,“佛朗哥既是前锋也是前腰”,这话既是程德兴在给新战术下一个明确的定义,又是在变相地警告他…… 他突然明白过来。他今天晚上的做法太出格了!即便程德兴对他高看一眼,但他这样的做依然是一种越轨逾权的行为,他现在还没权利对球队的战术和阵型指手画脚…… 他的情绪突然就从一个顶点滑落下来。不过这也给他已经兴奋了好几天的头脑敲响了一记警钟。 他对自己的鲁莽表现颇为懊恼和悔恨。 他这是怎么了?脑子进水了,还是被这该死的高温天气给烧糊涂了,怎么就傻楞楞地做出这种事情? 你怎么能这样做?他气愤地质问自己。你只是个普通队员,你只是有了上场比赛机会的普通队员,你就是再对球队的战术还有阵型有看法和想法,也不应该直接找上主教练呀。你应该先去找队长,向他们说明你的困惑和不解,然后让他们帮你向教练组反映情况,这才是正常的解决问题的途径,不然球队要队长副队长来作什么用呢?而且你怎么能保证自己的看法就一定是正确的?你也只是凭着自己经验一相情愿地如此理解而已,这种新战术和新阵容根本就没经过比赛的考验,谁都不能武断地预测它的前途。况且,也许你的出发点本身就是错的,这样做只是为了让你自己在比赛里能有更多的表现机会,或者,你这样做的动机并不纯粹…… 动机不纯?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让高劲松自己都吓了一大跳,脚下也突然拐了个趔趄,几乎没有栽倒在小径边的草地里。 在这水泥砌成的路上他也能把自己摔个跟头,这要是传扬出去,只怕会在很长时间都是人们取笑他的是。 他就象做贼一样前后左右看了看。还好,花园前面的办公大楼只有寥寥三两扇窗户透着灯光,那些值班或者加班的工作人员不会有这份闲心来等着看他笑话,花园另一侧的二号宿舍楼和办公大楼几乎形成一个直角,二队的队员还有梯队的那些娃娃根本就不可能看到他出丑。这些匆忙中的发现都让他安心了不少。他不禁有些哑然,这花园他进进出出了不知道有多少回,可平日里他怎么就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呢? 天色已经渐渐昏暗下来。道路边的小树,隔离道路与绿化带的灌木丛,还有远远近近的几栋楼房,都渐渐地失去了它们白天里清晰的模样,轮廓模糊起来。两栋宿舍楼上,个个窗户都亮起了灯光,隐约还能听到节奏感很强的摇滚音乐。训练场方向还有人吆喝喧嚷的声音。梯队那些精力弥漫的娃娃们总喜欢趁着傍晚凉爽的时节到训练场上撒回欢,还每每都要赌上东道,踢罢球时常连澡都顾不上洗,就跑去基地外找家酒馆放肆一番,然后再翻墙爬窗户地跑回来。青年队的队员也经常这样干,不过他们每月的收入还不错,用不着跑到球场上折腾出个胜负,但是喝完酒之后想回到宿舍,就只能和小队员一样做翻墙扒窗的勾当。其实成年队里这种现象更多也更加严重,几乎没有谁没因为这事而被俱乐部处分过,象高劲松,他就为这事被俱乐部罚了好几次款,有一回他醉得实在太厉害,连东南西北都分辨不清楚,魏鸿林和周健只好把他扔在宿舍的楼道口,结果第二天早上人们就看见他时,他居然还流着口涎鼾声不断……那一回他被俱乐部罚了差不多一个月的工资,要不是尤慎开恩,他差点就被勒令停训停赛。 想起自己当时的丑态,高劲松到现在都还很有些脸红。 不过他马上就为自己找到开脱的理由。那次是周健认识的一个女子过生日,周健请客,生拉死拽得非叫上他不可,饭桌上魏鸿林和周健俩人又狼狈为奸,变着法地灌他酒,不然他怎么会醉到那种人事不醒的地步? 他已经走到了宿舍的门口,但是他没有进去,而是继续顺着路往训练场那边溜达。 夜色已经有些深沉了。零散在基地各处的路灯早早就已经亮起来,现在它们都笼罩在一团苍白昏黄的光晕中。操场上的嬉闹声已经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知道哪里传来的节奏感很强的摇滚乐,铿锵起伏的音调中,歌手嘶哑着嗓子吼叫,晦涩难辨的歌词随着习习凉风四处飘荡。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被阳光炙烤之后的干燥的尘土味。 他顺着水泥路一直走到了训练场边,然后他停了下来。道路在这里分出了岔道,左边是去基地大门,右边是去器械保管室还有室内健身房,面前的道路则是延伸下去,横贯整个训练场,在靠近基地围墙的地方再一分为二,绕着训练场分别通往基地大门和健身房。 远处的健身房还亮着灯光。 他有些好奇。这样晚了还有谁在锻炼?但是这个念头仅仅是在他脑海里转了转,就马上消失了。他现在不想和谁打照面,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走一走,想一想。 或者并不是走一走想一想。事实上他觉得自己现在是害怕和别人照面,甚至是害怕和别人打招呼。 为什么我会害怕呢?他问自己。 他的思想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他的思想,或者说就是他自己,畏惧这个问题,拒不承认这个问题。它甚至直接跳过问题而转向其他事情——今天晚上市有线电视台要播放美国电影《云中漫步》,他向往这部电影已经有很长时间了…… 但是他还是咬着牙把自己的思绪从电影上拉回来——为什么我会害怕? 他的思想依旧在回避问题。 其实他心里非常明白,这个问题不难回答。但是他的思想根本就不允许答案清晰地浮现出来,即便他已经触摸到答案的边缘,思想也会无情地把它掩盖下去——那答案已经不是在审视自己,而是审判自己…… 他抄着两只手,顺着把四块训练场地分隔成两大块的道路慢慢地走。他没走坚硬的水泥路面上,而是走在草地的边缘。凉皮鞋踩在柔软的草叶上,就象踩在松软的沙滩一样,几乎还没有一丝声响。远远近近的夏虫们仿佛赛歌一般热闹,鸣唱声此起彼伏,常常是这边刚刚有些安静,那边就应声而起。偶尔还能听到健身房那边传来几声杠铃落地时的沉闷撞击声。 他走到了基地的围墙边,现在他需要认真地思考一下他到底应该向哪个方向走了。 他停下来,在路边的水泥墩子上坐下来,随手扯了一把草,无意识地抓在手里揉搓把玩着。 他终于战胜了自己的思想,逼着它回答自己的问题。 为什么我现在会怕被别人看见? ——因为你心里有鬼,因为你做了错事,因为你问心有愧; ……我什么地方做错了? ——你找程指导谈话,难道就真是全心全意为了球队吗?当今天下午魏鸿林不想就这个问题和你深入交谈时,你是不是还在暗中欢喜?你欢喜什么,你又为什么高兴?你和程指导谈的事情,有许多连你自己都未必知晓得清楚,你连迟郁文都没办法彻底地说服,可你还是草率地把自己的观点都抛出来,你这样做,到底是真正地为球队的利益考虑,还是仅仅是为了赢得主教练更多的好感?…… 高劲松突然变得惊慌失措起来。他没有想到,他对自己刚才不恰当言行的自我检讨,竟然会引发出这么多尖锐的问题。他立刻惶急地在心里为自己进行辩护。 他找程指导谈战术问题,当然是为了球队的利益;是的,他的想法并不成熟,这一点毋庸置疑,有许多东西他自己也是半知半解,但是程指导多年来一直从事与足球相关的工作,在自己看来复杂难懂的东西,也许在程指导那里就能迎刃而解;至于说到他希望凭借此事博取程指导更多的好感,这难道也有错吗?谁不希望得到重视和赏识呢?要说他的错误,他只是没有把握住谈话的时机而已,但是和大连东威的比赛在即,他作为主力队员,作为锋线上的尖刀,他有责任也有义务提醒主教练,尽量让新阵型和新战术变得更加明确清晰…… 他刻意避开了与魏鸿林有关的问题。他不愿意也不敢去面对它。 可他也清楚明白地知道,魏鸿林是没办法绕开的,在没有解决这个问题之前,他为自己作的一切辩解既苍白又缺乏说服力,他甚至都不能用这些借口来说服他自己。 但是要正视这个问题,他又实在是缺乏足够的勇气。 他艰难地咽着唾沫,手心里已经因为过分用力而攥出了汗水,满把的草叶也全被他捏成了碎草末。 他痛苦地埋下了头。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在水泥墩上坐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微微抬起了头。他的眼眉还是低垂着,眼神有些冷冽,嘴唇抿得紧紧地,因为下巴过分用力,脸颊下颈项两边的肌肉筋踺都有些绷起。他的神情很严肃,也很严厉,就象一个正在审视着猎物的猎手——很显然,他正在审视自己,他正在审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一些不愿意让别人知晓更不能与别人分享的东西…… 我们无从知道他是怎么样来审视自己的,也很难马上就下结论,这个艰难的时刻会对他今后的道路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我们唯一能够肯定的是,在这个晚上发生的一些事,对于年轻的高劲松来说,一定非常重要…… ------------ 第四章(33)(上) 第四章(三十三)(上) 气温依然在节节攀升,并且在星期六那天创下了一个锋值,日最高气温达到摄氏三十六点七度。高温天气成为最近人们普遍关心的一个重要事情。省气象台的专家根据最新的气象资料预测,这种高温天气还将持续数日,然后就会得到一定程度的缓解——在下周三左右,一股来自北方的弱冷空气将会影响到武汉地区,并在该地区形成一次降雨过程。但专家同时指出,这股弱冷空气的影响还不足以让气温明显下降,因此人们依然要重视夏季防暑降温工作,尤其是医院学校这种人员集中的地方,更要注意保持空气流通……云云。 在武汉短期平均气温超过连续创下常年同期平均气温新高的同时,持续的高温天气也出现在重庆、长沙、南昌、南京、郑州……而且这份名单还在不断地增添着新的名字。厄尔尼诺现象,一个很陌生的词汇被人们不断地提到。虽然很多人并不清楚“厄尔尼诺”是西班牙语人对基督教圣婴的称呼,但是这并不妨碍人们对厄尔尼诺现象的了解,太阳黑子活跃期、太平洋东部暖流、大气环流与海洋环流、气候异常……这些都成为报纸上曝光率最高的词汇。新闻里天天都会提到各级政府召开的抗旱工作会议。各路专家纷纷撰文表达自己的学术观点。农民想尽办法保住土地上的农作物,工人依旧奋战在工作岗位上…… 这段时间里能和高温天气相提并论的只有两样事。 首先吸引着人们的事物是欣欣向荣的证券市场。年初,因为国家宏观调控政策而沉寂了整整四年的证券市场,在一片熊市的向淡声调中悄无声息地转头向上,并且很快就吸引了到许多人的注意力——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不少家庭都积攒下大把的闲钱,很多人不再愿意把钱存进银行吃固定的利息,但是他们又缺乏足够的投资渠道,证券市场正好为这部分社会闲散资金打开了一道投资的大门。随着进入的资金越来越多,这个市场也就越来越红火,并且象滚雪球一样不停地壮大。人们很快就给新兴的证券市场起了一系列贴切的名字,股市,股民,沪市,深市……这个时候,人们还不大清楚,这波持续时间长达十八个月的牛市行情仅仅是中国证券市场第一波有清晰脉络的上升,在世纪之交的二零零零年,它会迎来第二波十八个月的牛市行情,在二零零六年,它将迎来第三波上升,同样是十八个月…… 另外一件事情,当然是咱们的职业足球联赛。 联赛从每年三月中旬开始,直到十一月中旬结束,在这九个月的时间里,每逢星期天,大江南北的九座城市里就会上演九出精彩纷呈龙争虎斗的好戏。九十分钟的比赛,它能够让心满意足的球迷和观众津津乐道上三四天,然后他们就会更加热切地盼望着下一轮联赛的到来。联赛蕴藏的巨大商业利益把报纸杂志还有电视的积极性全部调动起来,所有的媒体都把他们最好的记者和最好的设备派到足球场上,并且很快就在汉字文化中催生出一个崭新的名词——足记。采访一个单项的体育运动,竟然会拥有一个特指名词,这是一桩多么光荣的事情啊!这些记者也没有辜负这个响亮的名字,他们用他们的笔和镜头,记录下每一场比赛的细节,描述出每家俱乐部的涓滴,讨论着每支球队的特点,教它们生动鲜活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他们甚至不会放过一个仅仅在联赛里露过一回面的球员,很多名字都是在一夜之间便传遍祖国的大地,那些球员中的佼佼者,更是拥有比当红影星歌星都强的市场号召力,他们的一举一动,在球场上的每一次进攻防守,都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最最津津乐道的内容。收获最大的中国足球和那些眼光高明的投资者,职业联赛仅仅进行了两年时间,他们就惊奇地发现,一个新兴的潜力巨大的供求市场已然浮出水面,并且渐渐地显露出它那令人难以置信的庞大规模,足球运动已经超越了乒乓球、羽毛球和排球,成为群众最喜闻乐见的体育项目。在全国各地的中小学校里,踢足球就是上体育课时最受孩子们欢迎的学习内容,放学后,还有无数学生娃穿着仿冒的各家俱乐部的球衣,仍然在简易的球场上奔跑摔打,毫不在乎地把自己弄得满头满身都是泥。各种性质的足球学校犹如雨后春笋一般在各地建立起来,数量多得根本没法做精确统计,仅仅在辽宁沈阳一地,过去六个月里提交的建校申请报告就塞满了整整一个文件柜;望子成龙的父母们争先恐后地把孩子送进足球学校,出再多的钱他们也愿意。一直以来就为退役球员工作安置问题而挠破头皮的各级足球主管部门破天荒地发现,足球基础教育的师资力量竟然出现了供不应求的局面,而且人员缺口的数字还大得教人瞠目结舌,这样的大好局面让主管官员们再一次挠破了头皮…… 一九九六年的夏天,是一个火热的夏天,同时也是一个火红的夏天…… 可火红和火热带来的后果也因人而易。 在身边对手伸过来的友好的手臂帮扶下,高劲松从草地上爬起来。他没朝对手点头表示感谢,只是站在那里,脸色阴沉地朝已经向自己半场回收的队友一眼。大颗的汗水从他的发际鬓角流淌下来,又顺着脖颈钻进了球衣。他的脸颊上还沾着一些泥土和几片碎草叶,这是他刚才在禁区边沿摔了个狗啃泥的结果——两个身高力量都不输给他的对手一个关门包夹,他除了丢球之外便只剩下被挤倒,连半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抿着嘴唇跑向自己的位置。 控制着皮球的大连人并不急于进攻,而是很有经验地在后半场耐心倒脚,从这条边倒到那条边,再从右边递回左边,偶尔他们的边路队员也带球向前跑几步,一旦察觉没有机会,就再把皮球交还给后卫线。在这来回传递中起转换承接作用的两名国脚中卫比赛经验异常丰富,在开场时和高劲松交手几个回合之后,他们已经不会再轻易去尝试中路传球了,而是希望通过连续不断的传球等待着雅枫犯错误。他们不着急——反正这是客场,踢平也算一个满意的结果,再说比赛刚刚开始不到十五分钟,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利用;而且他们丝毫都不担心雅枫会放任他们这样近乎悠闲地传球——雅枫的新任主教练需要一场漂亮的比赛来来证明自己,即便不能漂亮地赢得胜利,他也需要一场漂亮的平局,他绝对无法容忍对手这样好整以暇地地倒脚。 雅枫队员果然就犯了大连人期望他们犯的错误。 雅枫右边前卫因为冒失地上前抢截而丢失了自己的防守位置,他和对手纠缠到一起,但是他的努力并没能马上困住对手,更没能控制住皮球;对手也没能把球传出来;但是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大连的左边后卫立刻加速,从自己队友的脚下勾过了皮球,然后他立刻利用雅枫中场防守的漏洞沿着边线奔跑…… ------------ 第四章(33)(中) 第四章(三十三)(中) 魏鸿林在边路的阻截没有成功,大连左边后卫顺利地推进到雅枫禁区左侧,他现在可以从容地观察禁区内的形势;直到这个时候,雅枫队员才发现这一片区域竟然没有人防守,右边后卫已经被一名大连队员给吸引到了小禁区边缘,胳膊上缠着队长袖标的庄宪立刻大声指挥队友上去防守;察觉自己上当的右边后卫也上去了,他想弥补自己的过失,却忘记了他原本跟随的那个大连队员;雅枫中卫即刻补上他的位置,可这又不可避免地给其他对手留出了路线和机会…… 因为依次调整防守对象和防守区域,雅枫的整条后防线出现了短暂的混乱; 机会!大连左边后卫毫不迟疑就把皮球传向禁区前上来接应的队友; 只经过一次传递,皮球就被大连东威的队员转移到禁区的另一侧; 可雅枫后防线却需要用两三个人的默契配合才能把防守重心调整到这个方向,这几乎是禁区里雅枫队员的一半;与此同时,两名大连前锋一前一后一左一右正在包抄,一名中场队员也在禁区外的中路等待机会——他身边竟然没有一个雅枫牵制; 只瞄了一眼局面的庄宪已经顾不上指挥他的队友了,也顾不上对中路的保护了,现在他根本就没时间去思考其它的事情,他得先拦住那个接近小禁区的大连前锋…… 谢天谢地,雅枫守门员在左右移动中始终留意着那个在禁区前等待机会的大连队员,就在对手触球的一刹那,他立刻对这次射门作出了正确的判断,于是他站在球门前都没挪动一下地方,便把皮球轻松揽在了怀里。 大连东威这次极具威胁的进攻就这样结束了。 雅枫守门员立刻紧跑两步,把皮球抛给了刚才防守时不果断破坏的右边后卫;右边后卫立刻传给魏鸿林;魏鸿林带球推进,靠近中线时通过自己的搭档把皮球转移到左边;周健沿边路向前,刚刚还在进攻的大连东威还来不及建立完整的防线,他们的边后卫只好一边后撤,一边卡住周健可能的传中路线; 周健的速度很快,而且他很聪明地和佛朗哥做了个漂亮的二过一配合,摆脱了那个妄图阻截他的大连后卫,然后他就带着皮球进了禁区;他没立刻选择传球,而是沿着禁区边线保持着内切的压力下底,他知道,这种情况下对手通常不会做出太激烈的防守动作,只能跟着他跑,在保护身后的球门的同时又限制着他的传球路线,现在他不需要着急,等他快到底线时对手将比他更急,对手长期训练养成的位置感会让他觉得自己球队的整条防线都缩得很靠后,这就意味着雅枫将获得更大的活动空间去完成进攻,所以他肯定会压上来,自己那时只要能把皮球传到队友脚下,机会就会在瞬间放大无数倍…… “好后卫通常都会这样做——防线越靠后对手获得的空间和机会都会越大,威胁也就越大,所以即使你没有机会,他的本能反应也会驱使他上前防守。”周健记得,这些是大家打牌扯闲篇时高劲松说的。至于为什么会在打牌时说起这些,他就实在是记不清楚了。 对手果然象高劲松说的那样,放弃了原来的位置向他靠拢过来; 一直粘着佛朗哥的大连队员不得不放弃对佛朗哥的防守,而选择了首先阻断周健最有威胁的传球路线;一名大连中卫也就只好把高劲松交给自己的队友独自去对付,他来跟随佛朗哥;一个人在禁区里防守极有冲劲力的雅枫高劲松肯定有些吃紧,另外一名大连队员立刻填补了中卫留下的位置…… 刚刚在雅枫后防线上发生的事情如今又在大连东威的防线上演了,只是大连队员的战术素养和默契程度显然要比雅枫队员们高出一筹,连续的调整并没有带来明显的混乱,依然保持了防守阵型的完整; 就在周健被两名对手围堵之前,就在他预备传球的一瞬间,高劲松突然一个停顿,然后变向,向另外的方向移动;一直跟随他移动的两名大连队员却惯性地继续向后移动,但是他们马上就明白自己上当了,他们也立刻改变了路线,可终究是晚了一步,高劲松和球门之间已经闪出了一个清晰可辨的射门角度,他俩一面移动一面大声地警告周围的队友,希望得到他们的保护;也就在这一瞬间,大连东威完整有序的后防线在中路被撕扯出巨大的防守漏洞,而跟进接应的魏鸿林也已经靠近了禁区线; 周健在被挤出底线之前成功地把皮球传了出来,皮球正正交给了瞬间处在无人盯防下的佛朗哥——他立刻射门!他也有射门角度,而且很刁钻,在近门柱紧张注视着周健的一举一动的大连东威的守门员绝对会对这次射门措手不及! 上来补位的那名大连中卫虽然没能及时贴住佛朗哥,可他及时地出现在佛朗哥的射门路线上,他立刻把皮球破坏出禁区; 这实在是太蠢了!看着佛朗哥射门的高劲松在心里愤怒地撕吼了一声。该死的佛朗哥为什么不摆出个射门的姿势然后把皮球漏给中路的魏鸿林?! 可他没有时间去指责自私的乌拉圭人,雅枫在外围再次获得了皮球的控制权,重新组织进攻,可这一次他们不可能再有象刚才那样的好机会了,现在他们要面对的是大连人层次分明的防守堡垒,而且这还是他们最不擅长的阵地战。 雅枫的进攻很快就被瓦解了,皮球的控制权落到连东威手里,现在,他们又可以通过连续传递慢慢地把武汉雅枫压回他们自己的半场,然后再耐心地寻找机会。控制比赛节奏,在一张一驰一松一紧中寻找机会制造机会,这原本就是他们最擅长的事情。 武汉雅枫的主教练程德兴已经在场地边站了很长时间了。 附近一部电视台的摄象机时常掉转过镜头来瞄瞄他,可让电视台的导播失望的是,自打比赛开始到现在,程德兴脸上的表情就没什么变化。开场十分钟武汉雅枫占据绝对优势时,程德兴就是这么一付冷冰冰的严肃面孔,当大连东威站住脚跟逐渐扳回场上局面时,程德兴依旧是这付不见丝毫喜怒的死板模样,大连人那次极有威胁的射门也没能让他有些许的紧张,雅枫漂亮的反击还有佛朗哥刁钻的射门赢得了全场球迷的欢呼和喝彩,可铁帅那张脸就象真是铁皮打造的一样,既没有兴奋也没有紧张,甚至连眼角眉梢都没丝毫的波动,只是安静地用深邃的目光时刻不停地追逐着皮球。 大连人的进攻再一次被阻止了,魏鸿林在中场断下了皮球,并且立刻把它交给佛朗哥;但是佛朗哥仅仅接触到皮球,他就被一名大连队员撞得栽倒在草丛里;皮球的控制权又回到大连人手里,比赛又回到原来的节奏上; 面无表情的程德兴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助手递过他一支烟。他没接。实际上他压根就没看见助手递过来的烟卷,他的眼睛里只有比赛,只有赛场上来回奔跑的球员和忽起忽落的皮球。助手把烟给自己点上,借着烟雾的遮掩不动声色地瞅了程德兴一眼。他知道,程德兴越是不动声色,越是证明事态的严重性——要是比赛还在他的控制之下的话,他即便不接过烟卷,至少也要摇头或者摆手。这场比赛的艰难程度肯定是远远超过了程德兴的预先估计,他的心思也全部都放在了比赛上,所以他才会对自己递过去的香烟视如不见。 武汉雅枫再一次推进到前场。 左中右三条线上都有雅枫队员。五名进攻队员中,周健、高劲松还有右前卫在前,面对整条大连东威的后防线,佛朗哥和一名雅枫在后,身边跟着三名大连中场。依照他们各自的场上位置,五名进攻队员和七名防守队员,形成非常清晰的两个层次。从人数上看,大连人占一些优势,但是从攻守关系上看,武汉雅枫却掌握着绝对的主动权——两个层次的五名进攻队员可以轻而易举地通过奔跑和穿插让大连人的防线变得千疮百孔…… 但这一回雅枫的进攻不象上次进攻那样复杂。 周健摆脱对手之后没有选择内切而是坚决地下底,很显然,他希望通过下底完成传中,让高劲松来完成这次进攻;对他的传中球非常重视的对手马上分派出人手来对付他,一个中卫丢开高劲松扑向周健,被周健甩下的边后卫也从另外一个方向赶过来; 但是摆出一付坚决下底模样的周健却在看见高劲松身边的防守队员只剩一个时,便立刻停球,然后调整姿势,即刻传中—— 很多坐在电视机前的球迷在看见周健传球的近景镜头时都发出了一声喟然的叹息,这个队员竟然在这样重要的时刻还要调整左右脚,这得浪费多少时间啊…… ——只有一名队员防守的高劲松轻易就抢到了位置。当那个大连东威的中卫丢下他,他就认定周健会选择及时传中,他也做好了抢点的准备。现在他只需要跳起来争抢到空中球,然后把它送到它应该去的地方…… 在周健抬脚传中的瞬间,丢开高劲松的中卫便折回了身,只稍稍一瞄他就知道他下一步该做什么——他没有回去协助队友防守,也没有后退去阻挡周健向球门包抄,他扑向了刚刚灵活地摆脱了对手纠缠的佛朗哥; 高劲松头球回敲的落点恰到好处,跟进的佛朗哥用胸部停住球,他现在既可以跨上两步选择射门也可以上前把球一趟选择突破,无论是哪种选择都能给对手制造很大的麻烦;可就在这个时候,佛朗哥看见了满脸狰狞目露凶光的大连东威中卫,很明显,这个家伙已经顾不得吃牌和被罚点球的危险了,他会尽全力保护身后的球门; 在脚尖即将触及皮球之前,佛朗哥最终选择了跳起来,但是他还是没能完全避开仰身阻截的大连中卫,在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之后,他就一个狗啃屎摔到草坪上;大连东威的中卫直到确定自己已经把皮球破坏出了危险区域,才抱着自己的大腿爆发出一声痛苦的嚎叫,并且在地上直打滚——他的大腿上有半截清楚的鞋印,还有好几道被鞋钉划出的血口子。 主裁判立刻鸣哨暂停了比赛,并且跑过来。佛朗哥扎煞着肩膀,摊着两手,一脸无辜地望着主裁判,同时他还用眼光和手势向几个神色不善的大连队员表示,这事和他没有关系,他已经尽力了,他不是故意踩人——你们得相信我,善良的佛朗哥是个很敬业的职业球员,我不可能干那种龌龊的事情。 可周围的大连队员谁都听不懂他的西班牙话,佛朗哥嘴里辞不搭意的英语他们也只听懂一个单词“no”。你说“no”是什么意思?你说个“no”哥几个就能饶了你?看着主裁判已经朝场地边打手势让队医上场,几名愤怒的大连队员更是推推壤壤地把佛朗哥围了起来,强烈要求主裁判把这个混帐老外罚出场去。 好几个武汉雅枫队员赶紧过来劝,魏鸿林还向主裁判解释,佛朗哥绝对不是有意这样做,他已经跳起来避让大连东威的中卫了,踩他那一脚也是因为落地时无法控制自己的缘故,况且那一脚也没有踩实,佛朗哥在脚刚刚挨到大连中卫的身体时就已经顺势摔倒了——这种情况最多也就是黄牌警告。当然魏鸿林还没敢替主裁判拿主意,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也希望主裁判能尊重事实,象佛朗哥这种无心的过失,口头警告一下当然是最好不过。 主裁判似乎就没听见魏鸿林说的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大连东威的队医在队员的大腿上检查,然后用严厉的目光警告那几个还在朝佛朗哥动手动脚的家伙。 主裁判这番举动让魏鸿林很难办。他刚才的位置离这里有点距离,因为视线的缘故,他没看清楚整个事件的前后过程,只看见佛朗哥突然跳起来,然后一脚踩在对手的大腿上,然后两个人就摔在了一起。他在肚子里骂了句娘。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骂人的话是冲着谁去的,嘴上却继续为佛朗哥开脱。他的解释很有些累赘,翻来覆去地就是那几句话,说到后来,就连他自己都有些厌烦自己,可是怕主裁判一时不高兴了朝着佛朗哥掏张黄牌红牌的,他嘴里还不敢停。同时他也有些诧异,怎么这种事今天就轮到他了?以前这种事情从来都是庄宪出面,最近三五场比赛里稍微有些变化,但是变动不大,比如后场的纠纷通常还是队长庄宪出面和主裁判解释,中前场的纠纷就好象全是高劲松来和主裁判交涉,可偏偏今天高劲松到现在也没出面……想到这里他突然联想到一桩更教人奇怪的事情,连个主力身份都不明确的高劲松出面办这事,球队上下竟然也没人出来说句酸话,这两天人前人后不给高劲松好脸色的庄宪,也从来不拿这来说事…… 他在人缝里瞥见了高劲松。这家伙坐在草地上,把鞋带解了重新系,还脱了一只鞋颠倒过来在地上磕了好几下,这才斯条慢理地穿上,又挪护腿板又抻球袜,末了就象没事人一样望自己的半场走。从头到尾,他就没朝这边瞅上哪怕是一眼。 这事有问题?魏鸿林脑子立刻转过这个念头。 虽然一时搞不清楚高劲松那样的做派到底是为什么,但魏鸿林还是收住了嘴。 这个大连中卫已经在队医的掺扶下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来回走动了几步,虽然他腿上那几条血口子很有些长,但是伤口周围却只是发红没有乌紫,看起来问题不会太大。 裁判没给佛朗哥掏牌,也没把他叫过去口头警告,只是挥挥手让队医赶紧离场,就宣布比赛继续进行。对于这样的结果,大连东威闹得最厉害的几个队员竟然也没有争辩的意思,这就更让魏鸿林觉得事情肯定和他想的不一样。 跑过高劲松身边时,魏鸿林低声询问了一句:“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劲松冷笑着回答:“点球没了。” 魏鸿林登时瞪大了眼睛,问:“什么?什么点球没了?” 高劲松没和他细解释,只是啐了口唾沫,恼恨地说:“连他娘的球权都是别人的!”他盯着刚刚跑过去的佛朗哥,腮帮子上的肌肉都在簌簌跳动,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可他到底也没追上去踹那个混帐王八蛋一脚。半晌他长出了一口气,抿了嘴唇再也不说话。 满肚皮疑问的魏鸿林只好先回自己的位置。哎,这事不急,等中场休息时他再找高劲松打问好了。 自己的队员受伤倒地,大连东威的主教练才第一次走到场地边,在队医为队员紧急治疗的时候,他就一直焦灼地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朝那边眺望。直到受伤的队员活动活动又在球场上跑得欢实,他才放心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对于这场比赛他不怎么操心。两支球队的实力差距是明摆着的事情,哪怕武汉雅枫是主场,哪怕雅枫的主教练程德兴以前就是大连东威的主教练,可雅枫要想赢下大连东威,可能性也不大。从现在场上的局面看,在中场对抗中处在绝对劣势的雅枫,很难有机会给他的球队带来什么威胁,即便有威胁,位置飘忽的那个外援前锋也能主动替他们化解——上半场他已经这样干了两三回了。说起来,他还要好好感谢这个外援一番,要不是他的位置诡异得连他的队友都琢磨不透,刚开场两分钟大连东威就很有可能会丢球——雅枫中锋的那一脚直塞传球灵气十足,他们左边前卫的启动时机也把握得恰到好处,幸好他们的影子前锋竟然会跑到突前的位置上,不然东威后防线造越位战术一失败,球队哪里还有机会来掌握比赛节奏? 他朝一直孤单地游荡在中线前后的雅枫中锋望了一眼。 高劲松。他记起了这个中锋的名字。今年才在甲a联赛里露面的一个小家伙,才二十二岁,不过甫一露面就破了联赛最快进球记录,看来小家伙的运气还真不错,据说还有几家俱乐部在拼命朝他示好,看来应该是有点真本事。他又记起高劲松那脚直塞传球。那一脚直塞真不赖,时机好,穿透性强,关键是那脚球来得毫无征兆,几乎没见他有什么太大的动作皮球就从脚下蹿出去,这份能耐可真让人不敢小觑他。可惜呀,他背后的中场太差了,组织没个组织,调度没个调度,乱得让他这个客队主教练都觉得看不下去了,到现在也没搞明白,他们的那个位置诡异活动范围大得离谱的外援,到底是前锋哩,还是个中场呢?想到这里他就不禁好笑。不用问,这怪模怪样的“4-4-1-1”或者“4-2-3-1”阵型,肯定是一贯标榜自己是战术大师的程德兴搞出来的新战术,可这新战术能不能奏效谁都说不上,可让自己的队员犯迷糊才是真真正正的祸害——他们的俩后腰中的一个在组织,外援前锋也在策划,一个人怎么能可能同时拥有两个大脑呢?他们的两个边前卫现在大概快要被脑袋里的疑问折腾得疯癫了,他们已经不大明白自己到底是该跟外援前锋保持队型哩,还是该跟两个中场保持联系。 大概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就在不远处,周健在抢截时用一个很粗鲁的动作把对手推攘到场地外。他这个很过分的动作马上招惹来裁判,也给自己找来一次严厉的口头警告,可他脸上的神情暴露出他内心的想法——他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地方做错了。而且他还狠狠地瞪了让他吃亏的大连队员一眼。 他的动作和神态都暴露他的内心想法,他现在已经处在了冲动犯错误的边缘,但是这个明显的信号没有引起他的队友的注意,也没人过来接替他的位置,哪怕是临时接替一下,也能让他稍微冷静下来。可雅枫中前场说话管用的两个队员都没注意到这个情况。魏鸿林是位置远根本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事,高劲松却是在抓住这个短暂的机会,用手势和眼神还有语言告诉一直和他一起在前面游弋的佛朗哥:滚回你的位置! 经验老到的大连队员一开球就连续挑衅周健,然后就在周健的背后铲球动作中夸张地摔倒在草地上。 ——这回总该掏牌了吧? 主裁判手下还是留了情,只给了周健一张黄牌。 大连东威的主教练笑眯眯地看着他的队员戏弄对手。作为主教练,他从来都不鼓励他的队员在球场上做这些小动作,可同样是作为主教练,他也从来都不阻止他的队员做这些小动作。看着周健满脸的不忿和不甘心,他很开心,同时他也对主裁判的宽容很不满。他还乐呵呵地转脸远远望了主队教练席。隔得远了,日头又很大,教练替补席边缘的不锈钢支架上在阳光直射下,泛着教人不敢直视的夺目光芒。他收回了目光,把注意力重新放到比赛上。作为程德兴的老对手和老熟人,他颇有些感慨——老程的运气太差了,竟然错过了谁都可以当它是软柿子捏上一把的四川宏盛…… 周健那张无谓的黄牌并没有给雅枫队员敲响警钟,不到两分钟,另外一条边上的前卫也因为同样的原因被主裁判出示了黄牌。这名队员根本就没向裁判辩解告饶,梗着脖子就离开了。前一刻还在地上捂着脚踝满脸眼泪鼻涕的大连队员立刻一骨碌爬起来,装模作样地在草地上走了两步,又一付痛苦不堪的样子弯下腰去,然后就跑得比谁都欢畅。 高劲松依然没有去和主教练沟通。前几场比赛里,通常这种情况他都会去找主裁判了解情况,或者替犯错误的队友说好话,或者向主教练解释队友犯规的缘由,总之,他会努力不给裁判留一个雅枫球风粗野的坏印象。转过身他还会安慰鼓励队友两句,要是队友的错误很愚蠢,他甚至还会骂上几句——这个时候队友最需要的就是自己人和他们说说话,哪怕是骂上几句难听话都行,这样他们才不会因为自己的错误而变得更加难受。 可他现在没时间去理这些,他自己就够难受了。 他的难受是因为他的场上位置造成的。他是雅枫新的“4-4-1-1”战术中最前面的队员,这个位置就决定了他不能回去协助防守,不然球队就缺少一个尖兵;他也很少会在中场得到球,因为他身后多了一个负责组织的佛朗哥,那家伙就象一个黑洞一样把球吸过去;最糟糕的是在进攻中,两条边路的队员似乎根本吃不准他们在阵型中的位置和战术中的作用,他们时而是边锋,时而又是前卫,闹得他随时随地都在为自己的位置伤脑筋——周健他们是前卫,他的主要作用是抢点争夺球权,是为二次进攻过度,可周健他们要是边锋,他就得在禁区里扩大活动范围吸引更多的防守,给他们创造机会……可问题是,那俩家伙到底在踢什么位置?边锋还是边前卫?现在到底是“4-4-1-1”还是“4-2-3-1”?!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连想出这个战术的程德兴有无法回答。 他设计这个战术的时候原本是为了发挥佛朗哥技术好能盘带的优势,这一点在三天的训练中也得到了验证,在佛朗哥的组织策划下,主力队员一方次次都能取得非常明显的优势,进球数也很理想。可不知道是雅枫的替补队员刻意讨好主教练哩,还是这些替补队员同大连东威的主力实力相差实在悬殊,在训练中效果很好的东西到了赛场上竟然面目全非,比赛进行到现在,佛朗哥策划的进攻还没有一次真正威胁到大连人的球门,而原本很有生气的两条边路,而陷于半瘫痪状态…… 两条边上出了什么问题?程德兴问自己。 他猛然意识到他的错误在什么地方。他不该让一个前锋去组织进攻,哪怕这仅仅是个影子前锋。组织者只能是中场队员,前腰也好后腰也好,位置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一个中场队员,这样他才能有足够大的空间去观察,去调度。他现在让佛朗哥去组织进攻,却又明确了他影子前锋的战术定义,再加上比赛给队员身体上心理上带来的压力,两个边前卫如今已经彻底混淆了自己的位置感和作用。 他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不!他不是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他立刻在心里否定了这个想法。 他不是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事实上,他是犯了两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他现在才发现,佛朗哥,这个乌拉圭人,他压根就没有清晰的大局观和足够冷静的头脑,这种人怎么能做组织调度进攻的核心? 但是这不是佛朗哥的错,是他这个主教练的错。是他在制订战术时考虑得不周详不严谨,才造成现在的局面被动,所以他不会因此而怪罪佛朗哥。 现在他需要找到一条切实有效的办法来扭转不利的局面。 办法肯定是有的,武汉雅枫的“4-4-2”阵型就不失为一个好的备选方案。 他站起来,准备走到场地边嘱咐自己的队员改变战术。可他马上就看见一直在两支球队教练替补席徘徊的电视台摄象机的镜头。他的脸上虽然不露半点声色,心里却着实犹豫了一下。这个时候他要是站起来走到场地边,匆匆忙忙地调整战术,别人会怎么样想?他会不会给人留下笑柄呢? 他扬脸看了看体育场远端高墙上矗立的电子钟。上半场比赛比赛只剩四分钟不到的时间,加上补时,不会超过六分钟。 他又重新坐下来。 摄象机镜头捕捉到了他这一站和一坐,观察力敏锐的导播立刻把这个画面插播进比赛的直播当中。 ------------ 第四章(33)(下) 第四章(三十三)(下) 就在程德兴犹豫是不是立刻就调整战术的时候,赛场上的局面却突然有了很大的改变。一直都在耐心地试探着对手的大连人,蓦然间大举压上,七八名队员同时投入进攻,雅枫的禁区内外到处都能看见身穿深蓝色球衣的大连人在跑动穿插,原本便说不上固若金汤的雅枫防线在顷刻之间就已经接近崩溃,要不是雅枫守门员表现神勇高接低档,比分早在大连人第一次射门时就能改写了——大连外援前锋在小禁区里射门时,几乎所有人都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直到雅枫守门员神使鬼差地用脚把近在咫尺的皮球拦在球门线外,体育场里才响起一片吸气声。 仅仅不到两分钟的时间,大连东威就有五六脚射门,其中三次都颇具威胁,而且他们还连续获得三个角球。这个时候的雅枫的球门,就象惊涛骇浪中飘摇的一叶孤舟,时时刻刻都让人为它捏着一把汗…… 皮球又一次被雅枫队员从小禁区边沿破坏出来,可它马上就被守在外围接应的大连人得到,只经过两次传递,它就被转移到中路;三个大连队员依靠娴熟的小范围配合,一传一递之间,皮球就穿透了雅枫布置在禁区内外的两条防线,现在,大连东威的外援前锋轻松地获得了皮球,他的身边竟然连一个雅枫队员也没有,他完全可以好整以暇地调整姿势,然后从容地选择射门角度。 刹那间时间似乎停顿了。呼喝喧嚣,谈笑怒骂,口号喝彩,沸腾在体育场里的种种声响,就在大连前锋得到皮球的那一瞬间,通通被人忽略了,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球门前那个深蓝色的人影,不少人的手脚都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脸上也浮现出木然的绝望表情。他们在痛苦地等待着这次肯定会改写比分的射门。就连在场上厮杀的双方队员都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在等待着大连前锋的射门。大连东威队员们已经在为即将到来的进球提前蓄积庆祝的欢乐情绪,而武汉雅枫的队员们在为下一刻就要降临的失败做心理上的准备。只有两个雅枫队员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庄宪和高劲松,他们咬紧了牙关拼命地向大连前锋靠拢,从他们狰狞的面孔还有那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睛里,我们就知道,即便是拼了吃红牌,他们也要扼杀大连人这势在必得的射门…… 可决心并不等于一定会成功,庄宪和高劲松再拼命,他们也无法一步就越过他们同大连前锋之间的距离,而且大连前锋也不可能站在那里等他们,俩人甚至都没来得及靠近,大连前锋已经拔脚怒射—— 面对这次射门,雅枫守门员终于无能为力了。 皮球蹿进了球门…… 唉——整座体育场发出了一声难以形容的痛苦叹息,大连东威队员的欢呼还有几百个大连球迷的欢呼完全淹没在这声悠长得让人心碎的叹息声中。 就在这痛苦的呻吟中,一声凄厉的哨音突兀地响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到主裁判身上,然后立刻转移到场地边线处的助理裁判员身上,直到这个时候,这名助理裁判才把高高举起的小旗平平地指向场地里,并且在两名大连队员的质询责问下用坚定的目光和一丝不苟的严肃神情来坚持自己的判罚。 ——是越位?! 是越位! 刚刚还被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中的体育场立刻爆发出震天撼地般的欢呼,球迷们把最热烈的掌声送给那名明察秋毫的助理裁判,同时也把这掌声送给他们自己。欢庆逃过劫难的锣鼓声碎密得完全不成腔调,几十面雅枫队旗来回猎猎挥舞,有的球迷甚至光着脊梁,把衬衣汗衫抛向空中来表达自己无法倾泻难以言述的激烈情感。 站在场地边的程德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自打大连东威突然加快比赛节奏,他就预感到比赛要出纰漏,在对手最容易疏忽懈怠时发动猛攻原本就是大连东威的拿手好戏,在比赛前他也反复叮嘱过队员们一定要时刻打醒精神应付狡猾的大连人,可事到临头,他的球队还是没能迈过这个槛……在大连前锋射门的一刹那,他几乎不能睁着眼睛去目睹进球的过程。也就在他阖上双眼等待的时候,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虚弱和疲惫,这一刻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还适合在这激烈得教人窒息的足球大舞台上继续自己的教练生涯。可主裁判的哨音拯救了他,助理裁判高高擎起的旗帜拯救了他,让他重新回到了现实中…… 他神情严肃地抚着下巴继续关注着比赛。手心里全是汗水,脸上也全是汗水,湿渍渍的感觉让人很难受。他注意到电视台的摄象机没有再把镜头对着他,就悄悄地把汗津津的手在裤子上抹了两把。场上的局势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两只球队还是在执着地在中场纠缠,大连人的气焰显然因为刚才的越位判罚而消沉下来,而武汉雅枫又因为缺乏有力的手段因此无法组织起有效的进攻,再加上上半时比赛即将结束,所以两边的队员都不怎么积极。程德兴扭脸看了看体育场高处高高耸立的电子钟,上半场比赛仅仅剩下一分钟不到的时间,即便加上伤停补时,时间也不会超过两分钟,对手不可能再有多大的心气来组织进攻,他完全可以在中场休息时再重新调整战术,让佛朗哥回到他熟悉的前锋位置上,让球队的阵型回到队员们熟悉的“4-4-2”阵型上,然后再来和大连东威周旋。 主裁判再一次看了看手表。 雅枫右边前卫一次漫不经心的传递把皮球递到了对手的脚下,他不大积极地上前作出拦截的架势;对手很快就把皮球转移到中路;皮球在大连东威的两名中路球员还有一名后卫之间转了一个圈,又被交回到刚刚截获皮球的大连队员脚下;雅枫右边前卫又逼上来,他转身护住了球,望回慢跑了两步,偏了脸看见雅枫前卫还没放弃,就把皮球轻轻一磕,打算把它交给自己的边后卫,他甚至还扬着眉毛朝雅枫前卫咧咧嘴,用大连当地的粗俗俚语逗了对手一句:“傻比……” 很难说雅枫右边前卫听没听懂这俚语的意思,也许他懂了,也许他不懂,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突然加速越过对手,并且追上了慢悠悠地在草地上滚动的皮球,然后一个很漂亮的人球分过就把上来阻截的大连边后卫给抛在身后,带球横切向大连东威的禁区。 大连东威的中卫一边大声嚷嚷着指挥自己的队友调整防守位置,一边抢到雅枫前卫的前进路线上。他只能阻止这个家伙向禁区里更进一步,无法兼顾着掐断他的传球路线。他的眼角的余光还发现一个更糟糕的事情,中路至少有两名雅枫队员在跟进,不用问,在另外一条边上,雅枫的左边前卫周健也肯定在包抄。他顾不得咒骂那两个玩火的边路队员,一面死盯着衔枚疾进的雅枫右前卫,一面摆动着手臂指着中路,用语言和手势同时要求自己的队友把中路的防守补上:“中间!中间!” 在接近禁区时雅枫前卫顿了顿,略微抬头打量一番他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知道自己可能铸下大错的大连左边前卫追赶了上来,对手一抬头一停顿他就知道对手要传球,他拉开了步伐拼命把腿伸出去,期待能阻止对手,哪怕是迟滞延缓一下对手也好,这样他的队友或许就能有充裕的时间来组织防守。事实上他的用意不仅仅是用犯规来阻止雅枫的进攻,他的脚尖是奔着对手的脚踝去的——这是一个非常肮脏也非常危险的动作…… 雅枫前卫立刻栽倒在草丛里。 但是皮球还是传了出去。 传球的质量并不高,很难判断出这是一次射门还是一次传球,要说这是射门,从皮球的飞行轨迹看它离球门还有一段距离,可要说它是传球,它的飞行路线又太靠近球门。这似传似射的皮球让攻防双方都很难受。最难受的人是佛朗哥,在队友成功断球的时候他就高度启动,但是当他从两名防守队员之间穿过去跃起来准备迎球冲顶时,却发现自己处在一个非常尴尬的位置上,他的速度太快以至于皮球的飞行路线是在他的背后——于是他很聪明地把右脚撩起来,用脚后跟兜着皮球边沿就那么轻轻一磕,皮球灵巧地改变了方向,从远端蹿进了大连东威的球门…… 所有看见这一幕的人都被佛朗哥这匪夷所思的曼妙一磕惊得目瞪口呆。即便是进球的佛朗哥也象是个局外人一样,爬在球门柱边的草地上,可笑地张着嘴,直勾勾地盯着在球网里微微晃动的皮球,很显然,连他自己都不能接受球进了这个事实。 时间似乎停顿了,人人张口结舌,不敢置信,有那么一瞬间体育场里安静得让人甚至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然后体育场就突然炸了锅。 欢呼,口哨,呐喊,喝彩,无数的声音混杂在了一起。**着膀子的鼓手们把鼓擂响得就象夏天里雷雨的雨点一般密,同样光着脊背的旗手们把手里的雅枫队旗挥舞出眩目的波浪。汗衫、衬衣、背心、扯碎的报纸还有其他人们能抛洒的物事,通通都抛洒到半空中,可即便是这些还是无法宣泄人们心中的痛快和幸福。不知道是从哪一面看台最早开始的,那里的球迷有节奏地呼喊着他们心目英雄的名字,很快地,整个体育场所有的声音都积聚到了一起,一声接一声地呼喊着他的名字。 ——佛朗哥! 一比零! 程德兴还站在场地边,他也目睹了佛朗哥精彩绝伦的即兴表演,虽然他不会象球迷那样激动地呼喊佛朗哥的名字,但是他同样为佛朗哥感到骄傲,同时也为自己的球队感到骄傲,更为自己球队在比分上领先实力在自己至少的大连东威感到自豪。更让他满意的是,这次进攻的奏效就来源于他的新战术——高劲松在前面吸引对手的注意力,佛朗哥从背后突然前插,大连东威后防线措手不及之下漏洞百出,即便没有佛朗哥诡异的射门,另外一侧的周健也有机会。 现在看来,“4-4-1-1”战术并非全然不可取,既然对大连东威这样的老牌甲a强队都能进球,那么也能给别的对手一个“惊喜”。当然这个新战术还有许多地方需要改进,比如两个边前卫的实力差距过大,周健这条边很犀利而另外一条边几乎发挥不出什么作用,再比如佛朗哥和他背后的两名中场之间的协调;还有两名后腰队员的组织能力也让他伤脑筋——无论魏鸿林,还是另外一个队员,他们都是攻弱守强,这就让球队的进攻看上去毫无章法;作为强力中锋的高劲松在这场比赛里的发挥和他前几场的上佳表现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不知道这是客观原因造成的,还是主观原因在起作用…… 不过这些在他脑海里都是一闪而过。这些问题队都不是马上就能得到解决的,牵扯到战术的部分,还需要俱乐部在夏季转会市场上收罗几名符合他要求的球员,而那些因为俱乐部内部人事变动而产生的矛盾,也许连个解决的途径都没有。 他把思绪转回到体育场里。 眼下最为关键的问题是怎么守住这宝贵的进球,怎么让这粒进球转变为实实在在的胜利和积分。 正如程德兴在中场休息时反复强调的那样,下半场比赛伊始,比分落后的大连东威就组织起一波又一波的进攻,不断地威胁着武汉雅枫的球门。整整十五分钟,雅枫竟然没有一次有效的进攻,更谈不上有威胁的射门,连突近大连人禁区的次数都寥寥可数,已经彻彻底底地陷入了被动的局面。他们现在只能龟缩在自己的禁区内外,依靠着防守人数上的优势和对手抗衡。即便是这样,他们的防线也象是洪水冲刷下的沙土堆一样岌岌可危,要不是他们的背后还站着一个守门员,兴许雅枫的球门早就被对手打成了筛子。雅枫守门员在这段时间里的表现只能用“神奇”来形容——大连人势大力沉的射门被他双拳砸出禁区,禁区外突施的冷箭也被他单手托出横梁,必进的头球轰门居然被他用指尖拨向门柱,还手脚身体三者并用,接连化解掉大连人在小禁区里的三次射门,到最后大连人的头号射手在面对他时脚下都有些发憷,距离球门不及十码且无人干扰的射门,竟然就直端端地踢进他的怀里,完全就象是特意把皮球交给他一样…… 站在场地边的大连东威主教练目睹这一切,除了羡慕对手拥有一位好守门员之外,就只剩下喟然长叹了。 他恨恨地啐了一口唾沫,也没管顾旁边的电视台摄象机,黑着脸把个空塑料瓶一脚踢出去老远,喊过一名队员低声地交代起什么。 同样站在场地边的程德兴倒没大留意到对手的这些举动。他的眼睛一直密切关注着场上的每一丝细小的变化,同时他的脑子里也在不断地做出各种判断。 这个时候大连人已经没有了开场时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队型也慢慢地向后撤,渐渐的,武汉雅枫的队员也能在中场作一些组织,在局部偶尔还能有点优势,比如上半场就很活跃的周健,就接连两次突破了对手,一次把皮球推进到底线附近,另外一次则是带球切入了禁区,虽然两次突破都没能带来实质上的威胁,但是,这无疑是一种征兆。 从开场就猛攻的大连东威久攻无果,他们需要歇口气,这既是为下一轮进攻积蓄力量,同时他们也要重新寻找进攻的突破口。 程德兴若有所思地咂咂嘴,招手把自己的助理教练叫过来。他怎么可能让对手如愿呢?他肯定要给对手紧紧发条。 于是上半时最后阶段脚踝带伤却一直坚持到现在的右边前卫就被迟郁文替换下场。 年轻气盛的迟郁文立刻改变了武汉雅枫进攻端严重左倾的现象,他和魏鸿林还有佛朗哥配合,接连在右路上演了好几次精彩突破,最成功的一次他传出了一记高质量的传中球,久久没能在比赛里露面的高劲松摆脱了大连队员的防守,顺利地争夺到第一落点,可惜从左侧包抄的佛朗哥却未能抢到皮球的第二落点;不过大连人匆忙之中破坏的皮球恰恰落到禁区外的魏鸿林脚下;可惜魏鸿林的远射功夫完全没能在这次射门中体现出来,踢出去的球让大连东威的守门员连防守动作都没做一个——皮球与球门的距离实在是大得有些离谱。 仅仅过了一分钟,迟郁文又在本方半场从对手脚下截断了皮球,他旋及就把皮球交给了魏鸿林; 魏鸿林马上通过一次短距离直传把皮球交给佛朗哥; 佛朗哥在前场靠右侧得到皮球,把皮球顺势一趟就晃过了第一个上来阻截的大连队员,几步之后,他灵巧地把皮球从右脚换到左脚,就将第二名大连队员给甩在了身后,在禁区边沿他终于利用速度摆脱了身边跟随他的第三名大连队员,然后横着带球,当第四名大连队员迎上来时他摆出了要大力抽射的姿势,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许多年后都还有人提及的戏剧性场面出现了,那名大连队员竟然很滑稽地背转过身去,并且耸肩勾头地一副准备挨打模样——这家伙或许在以前的比赛或者训练里吃过用身体阻挡射门的亏吧——可佛朗哥却把皮球一抹就绕过了这个由一个人组成的人墙,然后把皮球向前轻轻一趟——这才真正地射门! ——皮球几乎是擦着门柱撞进了球门的远端死角! 二比零! 三十米突袭,连过四人,最后用破门得分来为进攻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毫无疑问,这次进攻配得上“精彩绝伦”这个修饰性词语,它完全不输于佛朗哥自己在上半时所演出的那记匪夷所思的脚后跟射门。事实上,这次奔袭更值得球迷记忆和回味,因为它完全是个人英雄主义的体现,而在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还能有什么东西比它更值得人去长久地品味和回忆呢? 体育场立刻就变成了一座欢呼的海洋…… 再一次被自己的惊人举动所震惊的佛朗哥这一回有了经验,他大声地嚷嚷地谁都无法听明白的葡萄牙语,连蹦带跳地蹿过了球门后面的广告牌,绕了一大圈冲向了看台,一边跑,他还一边扒拉下自己的球衣,把它拿在手里挥舞着,然后他站在场地边朝扑到看台栏杆处的球迷们举起了手——这球是献给你们的,我爱你们! 虽然谁都不可能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锣鼓声中听清楚他说什么,当然也不可能有谁能真正听懂他那夹杂着大量乌拉圭本土词汇的葡萄牙语,但是这绝不妨碍热情的球迷把最炽热的喝彩声献给他,实际上现在回荡在体育场上空的欢呼就只有一个名字: ——佛朗哥! 最后还是雅枫俱乐部的官员把激情洋溢的佛朗哥连说带劝地送进了球场。一路上,佛朗哥几乎要和每一个雅枫人拥抱一下,队员,教练,俱乐部官员,在上场之前,他还攥起拳头朝球迷使劲地挥舞了一下。这个潇洒的动作立刻又引来经久不息的喝彩声和掌声。 刚刚回到球场上,他就被严谨的主裁判用一张黄牌警告了一回,脱掉球衣光着脊梁庆祝是严重的犯规行为。但是佛朗哥毫不在乎。他还跑去和高劲松热情地拥抱了一回,并且用蹩脚的汉语说道:“歇歇……” 进球了,比分再一次改写了,球队领先的优势扩大了,这些当然都值得高兴,都值得庆祝,但是高兴的劲头也就只维持了很短暂的时间,高劲松便再一次陷入深深的折磨之中。 折磨他的痛苦依旧来源于主教练程德兴的新战术体系。 也许是主教练的阐释不够完善,也许是自己的理解有偏差,但是高劲松总觉得这新阵型应该是“4-2-3-1”,一个比“4-4-1-1”更具侵略性的进攻战术体系,可如今他这个中锋孤零零地悬挂在阵型的最前面,背后没有队友的支持,前面又要面对两名以上的对手,即使他再有能耐,他也不大可能挑战这个也许是联赛里最好的中卫组合。况且这个时候武汉雅枫再一次陷入拼命防守的境地,面对急红了眼的大连人的凶猛反扑,原本就没给他提供多少支援的雅枫中场如今已经退缩到禁区前沿,只留下他这个没有速度的中锋和对手周旋。也许他在中线附近的游荡连周旋都算不上,只是因为战术纪律的约束,他必须留在这个位置上。这就让他更加痛苦——要是球队有了快速反击的机会,他这个箭头只能让机会白白地浪费掉。他希望自己能和佛朗哥调换一下位置,在这个时候,有速度有技术的佛朗哥更适合充当箭头。但是语言不通,他不可能和佛朗哥譬说解释自己的想法。他也没法向主教练陈述自己的想法,他总不能在这个时候为了这事专一跑到场地边去和程指导交流吧?他只能一面游荡,一面通过眼神和手势朝主教练示意,希望他能理解自己的复杂感受。 大连东威的这一轮进攻很快就收到了效果,他们利用一次角球的机会在雅枫禁区里制造了一场混乱,并且由一名后排插上的中卫顶进了一个球。 二比一。 扳回了一分的大连人并没有因为这粒进球而放松对雅枫的压力,恰恰相反,他们变本加厉地强化了进攻的力度,除了一名拖在后面保护的中卫,他们几乎把所有人都投入了进攻,一时间雅枫禁区里鸡飞狗跳糟乱成了一团,呼喊斥骂声此起彼伏。高劲松也不得不放弃了自己的战术责任,投入到防守中。 最终,大连东威的进攻并没有取得实质性的威胁,皮球被雅枫队员破坏出禁区。 拥挤在禁区里的人就象退潮一样散出来,得到皮球的魏鸿林既没多想也没观察队友的位置,立刻就把皮球踢向中场附近,在他的印象中,高劲松应该在那个位置附近游弋,以高劲松的本事,单个的防守队员很难和他在一对一的对抗中占太大的便宜,直到皮球都飞起来了,他才发现一直在身边协助防守的队友就是高劲松。 他张嘴就是一句粗话,骂完娘才恼恨地质问:“你怎么没在位置上?!” “你没长眼睛?!”高劲松愤怒地顶了回去。 皮球再一次回到大连人的脚下,他们重新组织起进攻。理亏的高劲松只好憋着一肚子火气跑回自己的位置,继续孤零零地在中场游荡,而魏鸿林又回到禁区前沿参加防守,至于在他们俩之间负责衔接组织的影子前锋兼前腰佛朗哥,现在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 第七十九分钟,被对手压得几乎喘不上气的武汉雅枫终于觅得一次难得的好机会,并且由周健沿着边路把皮球推进到了前场,在两名对手封堵之前,他把皮球交给了接应的魏鸿林;魏鸿林马上就把皮球转给又一次现身在球迷面前的佛朗哥; 因为两粒光芒四射的进球而名声大噪的佛朗哥刚刚碰住球,体育场里就响起了一片的掌声和呼喊。人们显然已经对这位幽灵一般神出鬼没的乌拉圭人充满了信心,谁都相信,他的这一次触球将会给武汉雅枫带来一场久违的胜利,也会给湖北球迷带来本场比赛里第三次让人拍案叫绝的精彩时刻。 停球,倒脚,一次作势突破的虚假动作,跟随他的大连东威队员立刻被晃得失去了位置,然后佛朗哥突然直塞,皮球瞬间就穿透了大连人的防线—— 一次充满了想象力的传球,同时它也是一次极具威胁性的传球,现在只需要一名英雄的同伴站出来,给皮球稍微地施加点力量,这样就能给这次精妙的传球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同时这也将为这场比赛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大连人刚刚凝聚起来的心气将会随着这第三粒进球而烟消云散…… 就在佛朗哥停球倒脚的一刹那,高劲松就知道他下一步将会干什么,他一个转身摆脱了对手,立刻追逐着皮球可能的移动路线,但是谁都知道,虽然他有很好的爆发力,也有很好的身体素质,还有很好的技术和意识,甚至还具有一些还没有完全展露出来的潜力,但是我们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他并不具备一个前锋本该具有的绝对速度,因此佛朗哥充满想象力的绝妙传球很轻易就落到了对手的脚下,这也为这场本有机会属于他的比赛划上了一个很难评价的符号——作为球队的组织者,作为球队的灵魂和大脑,他竟然在这个关键时刻忘记了关键队友极其鲜明的特点,不能不说是一个难以宽恕的严重错误……也许他该把皮球直接交给高劲松,也许这样做比他现在这一脚洞穿整条大连东威后防线的直塞还要好一些,也许高劲松的强劲远射能够再把大连人的球门再凿出一个巨大的窟窿…… 可“也许”永远都只能是一种假设,只能是一种在愿望无法实现并且遭遇到更大的失望之后的后悔与自责,这一次也没有例外。 高劲松没有得到皮球,大连人得到了它;佛朗哥充满想象力的盲目直塞给了大连东威一次快速反击的机会。效率极高的大连锋线队员也没有浪费这次难得的机会,三传两递之后皮球就进了雅枫的禁区,两名前锋直接面对雅枫的守门员。这一回雅枫守门员没能继续他的神奇表演,他只挡住一次射门,当大连东威的外援前锋补射时,雅枫守门员就只能爬在草稞里看对手庆祝了。 二比二。 仅仅过了一分钟,矗立在体育场最高处的电子记分牌就用红艳艳的数字告诉人们,比分再一次被改写:二比三。 两分钟不到,人们就从天堂跌落到地狱,刚刚还喜滋滋地等待着庆祝胜利的球迷们显然不能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短暂的沉默之后紧接就是铺天盖地的怒吼,其间还夹杂着难以用文字来描述的侮辱和漫骂,当然也有理智的球迷,他们知道这个时候应该为球员们加油鼓劲,但是他们的人数实在太少了,完全不能和愤怒的球迷相抗衡。 程德兴也不能接受这个比分。他铁青着面孔站在场地边,再也顾不上旁边的摄象机,伸直了胳膊大声地吆喝指挥着的队员,让他们向前,向前,再向前! 他的战术意图被雅枫队员们很好地执行了。可能是因为球迷的怒火,也可能是因为主教练的嘶吼,或者是因为他们自己的荣誉,兴许是因为大连东威进球之后的惯性收缩,可不管是什么原因,突然之间雅枫队员就迸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能量,他们不知疲倦的奔跑穿插包抄让场上局面完全颠倒过来,变成了他们压着大连东威打,并且把实力明显更出自己一筹的大连人死死地压迫在禁区里。 武汉雅枫现在的优势很明显,但是问题是局面上的优势并不能为他们带来进球,也不能给他们带来胜利,往往在推进到大连东威的禁区附近之后,他们就再也找不到办法撕开大连人铁桶般牢固的防线。外围队员只能盲目地皮球高高地吊进禁区,祈祷它能被自己的队友转化成一次有威胁的射门,可大连人在身高还有力量上都有着绝对的优势,几乎所有的高球都被大连人第一时间破坏掉。周健曾经有过一次突破,可禁区内到处是人,他既没有活动的空间也没有传球的路线,也就是那么一恍神的功夫,皮球就被对手给踢出了边线。这种混乱的场面里高劲松也无从发挥,大连东威的盯人中卫就象影子一样紧紧地黏着他,一刻都不让他安生。而且经验丰富的大连中卫不单是黏着他,手上的小动作也一刻都没消停过,扯球衣拽袖子踩脚后跟,外加肩膀扛胳膊肘顶,他甚至还在高劲松一次好不容易抢到机会起跳时用脊背在高劲松髋部兜了一下,让高劲松扎扎实实地跌倒在草地上。这家伙实在是太幸运了,这个非常危险的动作竟然逃过了主裁判的火眼金睛,也让大连东威逃过了点球的劫难。 佛朗哥的速度与技术优势在这种混乱的局面下也没有发挥的余地,他只能略微后撤,然后再从禁区外想办法。这个做法反而很聪明,他在中路偏左的位置接连有过两次质量很高的突破,虽然没有开花结果,但都给大连人的球门带来了一定的威胁。 程德兴立刻注意到这个细节,也马上作出了反应。他叫住一名从他身边跑过的队员,低声地主了几句,让他去把自己的意思传达给所有的场上队员——不管是谁拿到球,他都要尽量地把皮球交给佛朗哥,让佛朗哥去选择突破的方向。然后他就焦灼地继续观察着比赛的进程。魏鸿林的一次边路转移直接就被他点了名。因为旁边就是电视台的摄象机,所以紧跟着那句骂娘话他没有说出口,但是从他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神还有紧攥的两个拳头,人们就能想象到他的恼怒。他用手势和语言告诉魏鸿林,皮球要交给佛朗哥,一定要交给佛朗哥,由佛朗哥来调度。他还特意叫过从旁边跑过的周健,让他去告诉另外一个后腰,这个时候不要有顾虑,不要再专注于防守,要敢于压上去,要放手压上去,绝对不能给大连东威一个喘息的机会! 在比赛的最后几分钟里,佛朗哥当之无愧地成为了主角。在球迷整齐划一的呼喊中,他也的的确确发挥出了自己的最高水平,只是他给大连东威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作为大连人防守的重点人物,无论在禁区里还是在禁区外,他永远都不会感到孤单,随时随地都有两名以上的大连队员在热情地招呼他,他跌跌撞撞的突破与勉勉强强的传球都没能再给大连队的球门带来真正的威胁。 不过他和队友们的努力并不是全然白费,第八十八分钟,佛朗哥终于在禁区右侧完成了一次突破,在大连队员上前阻截他时,他背过身把皮球传给了高劲松,然后灵巧地一转身,就晃过了对手;背对球门的高劲松把皮球一点一拨,突然转身拔脚就射—— ——皮球直蹿进大连东威守门员的怀抱里。 “高劲松!”脸色阴郁得几乎能拧出水来的程德兴愤怒地大吼了一声。你为什么不传球?为什么不在转身之后把球传给位置更有利的佛朗哥?为什么?! 第四裁判官走到场地边,用手里的电子牌宣布本场比赛补时五分钟。 这个决定立刻招来大连东威的抗议。可他们的抗议也就只能停留在嘴皮子上,最多再冲着第四裁判官的背影骂几句难听话,接下来他们能做的就是提心吊胆地等待比赛结束,同时不停地祷告场上队员们千万不要犯错误。 大连人觉得时间就象蜗牛爬一般的缓慢,武汉人却觉得时间就象是流星一样地飞逝。雅枫依然拿大连东威的防线没有办法,而且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雅枫队员们的情绪也愈加地急燥,他们现在已经顾不上主教练的“把球交给佛朗哥”的命令了,也顾不上进攻的有序组织和有层次,每每拿到皮球,他们第一时间就会选择远射,或者直接就把皮球踢进禁区,期待着幸运的队友能够破门,期望着大连人会犯错误,也期冀着幸福能突然降临到自己头上。 第九十六分钟,魏鸿林的远射打在一名大连队员的身上,皮球刚刚落地,斜刺里赶到的周健连调整动作都没有便是一脚射门; 这次射门又低又平又快,距离球门又近,猝不及防的大连东威的守门员扑倒在地上,才勉强把皮球挡住;可他扑出了这次射门却没能把皮球抱稳,皮球在他的两臂之间来回碰撞一番就滚出了他的控制范围—— 高劲松刚刚摆脱了大连中卫的纠缠,恰恰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球门前—— 皮球距离球门不过一条胳膊的长度,高劲松和球门之间毫无阻碍,他现在只需要在皮球上轻轻一碰,皮球就能顺顺溜溜地滚进球门,然后他们就能收获一个并不算糟糕的平局; 可就在高劲松准备推动皮球的时候,他却突然一个趔趄栽倒在草地上,只慢他半步的大连中卫立刻把皮球踹出底线,并且马上就很无辜地举起双手,表示高劲松的摔倒和自己毫无关系。这事的确和他毫无关系,大连中卫难得地干净了一回,因为畏惧在如此敏感的区域如此敏感的时刻犯错误,他甚至都没象先前那样拽高劲松衣角扯高劲松球衣。 整场比赛里判罚都算公正的主裁判并没有给雅枫一个点球,他也没警告那个正被雅枫队员包围的大连中卫,整个过程他看得清清楚楚,高劲松是自己倒下去的,他倒下去时旁边既没有大连队员的手也没有大连队员的脚,雅枫不能把这个责任推委到对手身上,真要是追查责任的话,这个年轻的雅枫中锋倒是很有些古怪,他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莫名其妙地摔倒呢? “我的左腿膝盖,”高劲松低声地对附身询问的魏鸿林说到,“……突然脱力,使不上力气。”他一边说一边屈了屈腿。这事魏鸿林知道,但是让魏鸿林惊诧的是,高劲松的膝盖现在又有力气了,他没有靠别人的帮助就自己站了起来。魏鸿林眼神复杂地瞄了高劲松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雅枫的角球刚刚开出,主裁判就吹响了比赛结束的哨音。 也就在球迷们愤怒呐喊的那一刻,程德兴铁青着脸头也不回地走向了运动员甬道。 ------------ 第四章(34) 第四章(三十四) 比赛结束了,但还是有大群的球迷滞留在体育场的南大门外久久地不肯散去。好好的一场比赛,雅枫竟然在两球领先的大好局面下输了,再没有比这更让人窝火的事情了。再联想到上一轮对阵四川宏盛时雅枫那糟糕的表现,愤怒的球迷非得让雅枫俱乐部给出个说法,要是俱乐部总经理吴兴光不愿意出面的话,那么主教练程德兴出来说几句也行,球迷们就想问问,为什么雅枫连个挽留颜面的平局也保不住? 雅枫俱乐部的大客车就停在体育场大门里。车厢里亮着灯,司机端端正正地坐在方向盘后面,耷眉搭眼地假寐,对大门外乱糟糟的情形毫不在意。从球迷的角度望过去,根本就看不到车厢里的球员,深颜色的车窗帘也全都拉了下来,他们也不知道到底雅枫俱乐部的官员还有教练们是不是都在车上。但他们知道雅枫队员就在这辆大客车上。就在几分钟前,当这辆客车快要驶出体育场时,两个体育场的工作人员拦下了车,并且扒着车门和车上的人简短地交谈了几句,然后有着醒目的俱乐部标志的大客车就停在了那里,再也没挪动地方。很明显,那两个体育场的工作人员是在警告雅枫俱乐部,不要在这个时候贸然离开体育场。 聚集在体育场大门外的人渐渐地多起来,几乎阻断了这一段道路的交通,清脆的自行车铃铛时不时地在人群里响起来,偶尔还会伴随着骑车人的两句咒骂,不过更多的人是在街边架起了自行车,饶有兴致地等待着事态的进一步发展。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也拐进了这条在大白天都比较冷清的大马路,司机显然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看见这么多人把道路都几乎遮断了,一面按着喇叭一面把头探出车窗大声地咒骂。可教他奇怪的是,站在马路中间的人压根就不理会他,好象也没人在意他恶毒的咒骂,反而都用一种幸灾乐祸的神情望着他。唯一搭理他的是人是个穿制服的交通警察。警察走过来,很标准地敬个了礼,就让他把小车开到街边去停下来,然后让他把驾驶证掏出来,一边检查他的证件,一边告诉他,每逢甲a联赛的比赛日,这段街道都是交通管制区,通常会在比赛结束两小时之后才会取消管制。说着警察就递给他一张纸,“明天去把罚款交了,下次不要再这样了。” 抹着额头汗水的司机接过罚款单就傻了眼。两百块!这是一般交通违规的最高处罚了。但是他觑了觑一脸严肃的警察同志,就把求情告饶的话全部咽了回去。唉,他只能自认倒霉了。 这个时候大门外已经聚集了七八百人,这其中有球迷,也有看热闹的人。球迷们在呼喊着口号,要求雅枫俱乐部派个能管事的人出来说句话给个解释,可因为缺乏组织,他们喊的口号也五花八门,有要求程德兴出来的,也要要求吴兴光出面的,还有人就是趁着人多热闹在起哄,当然其间也夹杂着一些对某位球员的点名谩骂。马路对面的街沿是个划分球迷与非球迷的界线,站在街沿上的人几乎全是看热闹的,虽然他们中间也有刚才就在体育场里观看比赛的观众,但是他们并不是武汉雅枫的忠实拥趸,也不大关心比赛的结果,纯粹就是凑个热闹。有的看热闹的家伙还在和旁边的人小声议论着这次球迷抗议活动的人数和规模,并且把它和前几次发生在这里的事件相比较,预测着这次抗议活动的可能结果。这里还有几家新闻单位的记者,他们兴奋地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一家本埠电视台甚至直接就在现场铺摆开家什,一个模样挺俊俏的小姑娘拎着个话筒,叽叽呱呱地开始了现场录象。 雅枫俱乐部一直都没人出来回应球迷的呼声,那辆大客车就安静地停在体育场里,隔着一道大铁门和外面的人群对峙。愤怒的球迷也拿缩头乌龟一般的雅枫俱乐部没办法——大门前就站着二三十个穿制服的武装警察,还有维持秩序的公安民警和便衣,这些人站在这里可不是当摆设的,要是有人敢肆意妄为的话,他肯定会吃了不兜着走。但是球迷也不愿意就这样偃旗息鼓,可他们又没有更有效的办法,只好继续把满腔怒火用语言发泄出来。 面对几百号人要求雅枫俱乐部解散、吴兴光滚蛋、程德兴下课以及某某某是个软蛋孬种熊包的话,大客车依然保持着沉默。司机甚至把车厢里的灯都关了,只留下驾驶台前的一盏小灯。昏黄模糊的光线笼罩着端坐在驾驶员座位上的司机。司机垂着手臂,脸上毫无表情,安静冷漠的目光平视着前方,对于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对于几步之外球迷的呼声充耳不闻。 看热闹的人已经走了不少,不过又新来了不少,但是总的来说聚集在这里的人是在减少。随着对峙时间的延长,有的球迷已经带着对雅枫俱乐部的失望和愤怒离开了,留下来的球迷呼喊口号也不是那么有劲了。 最终人群渐渐地散去。 雅枫俱乐部的大客车早已经离开了,大门外的武警和公安也没了踪影,这段街道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安宁,连球迷抛洒了一地的碎纸片还有许多被人踩得不成模样的塑料瓶都被体育场的工作人员打扫得干干净净,再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人回想起刚才在这里发生的事情。体育场的大铁门在路灯映照下,在水泥地上拖出长长的阴影。一只大黑猫从街边的绿化带里探出了头,警惕地打量着周围的动静,然后悄无声息地蹿进了体育场。 这次球迷的抗议活动并没有见诸报端。这种很理智的抗议行为已经无法引起读者的兴趣,事实上,即便有过激的球迷和警察发生冲突,这也未必能合乎读者的胃口。读者需要的是有关比赛的内容,有关某位球员的出彩表现或者某位球员的拙劣表演,要是这些故事里还能掺杂着雅枫俱乐部内部的恩怨情仇,那么它肯定会吸引住绝大多数读者的眼光。 本埠的一家报纸就是这样干的。他们在关于本场比赛的报道中突出了两个雅枫队员,佛朗哥和高劲松。在记者的笔下,两粒进球霸占了本轮联赛“十佳球”榜首和次席的佛朗哥自然是光芒四射,连他那脚根本经不起推敲的直塞传球也被记者贴上了“充满灵性和想象力”和“极具威胁”的标签,当然佛朗哥还是一个永不服输的斗士,直到比赛临近结束,他都还在“顽强地寻找机会”,同时他还是球队的核心,“参与了本场比赛的绝大多数进攻”,有成为“球队的灵魂”的潜力。对于佛朗哥,这位记者毫不吝啬自己的赞誉之辞,可对于高劲松,他就变得异常的苛刻。“整场比赛里很少看见他的身影”,这一句话就为高劲松消极比赛或者状态低迷定了性。但是这并不算完。“前几场比赛里,无论是充当后腰还是担纲前锋,他都积极地参与防守,可在本场比赛里,即便是自己的球门最为危急的时刻,他也绝少出现在禁区里。”对于这位见天就在雅枫基地里出没的记者来说,他自然非常清楚高劲松为什么不参与防守,可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在文章他就是一个字都不提。比赛最后时刻高劲松错失扳平比分的绝佳机会,这也是文章报道的重点,一个“即便是不会踢球的人也能踢进去的球”,作为职业球员的高劲松怎么就偏偏踢不进去?…… 要是这篇文章仅仅只有这些内容,那么它依然不失为一篇公允的报道,可记者在文章后半部分关于雅枫战术得失的分析中,却突然牵扯出两段“故事”。其一,高劲松是尤慎的心爱弟子,他们俩之间的关系到底有多么的紧密,从尤慎在接手武汉雅枫之后立刻就把当时处在半失业状态中的高劲松招揽到自己的麾下这一件事情上,就能看出许多端倪。而且尤慎对这位爱徒的信任和耐心几乎是无条件的,在今年的联赛里给了他无数机会,先后让他尝试过各个位置,即使高劲松的状态再差强人意,尤慎至少也会在替补席上给他安排一个座位;当然从无球可踢的窘境里一步登天的高劲松自然也没有让尤慎失望——联赛第六轮,武汉雅枫主场迎战深圳蓝天,高劲松凭借四十米远射而一举成名,第七轮对四川宏盛的倒挂金钩更是技惊四座,虽然此时尤慎已经离开了武汉,但是高劲松连续的上佳表现足以证明他并没有辜负尤慎的厚望……可为什么高劲松在程德兴上任的第一场比赛里就突然象换了个人一样呢?这就是记者要说的第二个“故事”——雅枫主教练的更迭并非一件简简单单的事情。随着尤慎言良成的离任和程德兴的到来,雅枫的战术自然会有调整,各个位置的球员也会重新调配,这个过程中自然少不了有球员的转会和引进,进出的球员并不仅仅局限于技战术的需要,也有人事管理方面的需要,象李晓林和高劲松这种在前任主教练手里得用的队员,通常都是球队第一批清洗的对象。何况高劲松还对雅枫的新战术颇有微词,并且在公开场合里说,这战术体系不适合雅枫…… 李晓林拿到报纸之后第一时间就找到高劲松。 高劲松正坐在沙发里,支楞着肩膀头,把电话听筒夹在耳朵边和人说话。看见李晓林进来,他也没起身,只是点点头,用眼神示意让李晓林随便坐。 看来这家伙还不知道报纸的事情,而且他对昨天比赛里自己的表现也不是太芥怀。虽然李晓林心里很着急,但是也不好马上打断他,只好把另外一张沙发里胡乱堆放的报纸杂志还有录象带裹成一团通通塞到茶几下面,这才算是给自己寻了一个能坐的地方。 “嗯,周五上午的飞机,到广州吃午饭,不过周日比赛结束之前肯定没时间。好在下午的比赛,晚上咱们一起吃。姐,我可不吃那些粤菜的,要去你家里吃你可得做家乡菜。我知道你做饭手艺差,做出来的东西也就是能吃罢了,可盈盈姐的饭菜烧得好啊,你就替我说说,让我饱一回口福——自打她去北京读书我都快忘记她做的菜是什么滋味了……” 眼看着高劲松对着电话说个没完没了,旁边的李晓林是一脸的无奈和不耐烦,终于他忍不住把报纸举起来对高劲松比画了两下——你说一个破电话啥时候打不行?这边才是大事! 李晓林焦虑的神色和他手里挥舞的报纸引起了高劲松的注意,他赶忙三言两语挂断电话,带着些歉意对李晓林说:“是我二姐。她在广州读书,说话就要毕业了。她最近才买了套房子,小户型,不到五十个平方,大卧室小客厅那种。我二姐这对房子喜欢得不得了,这几天一连来了好几个电话,回回都把房子夸成了一朵花。咱们下轮比赛不是广州的客场嘛,她特意让我去她的新家认认门……”看李晓林对他二姐的房子没兴趣,就转口问道,“那……出了啥事?” 李晓林也没说话,直截把报纸递给了他。 文章还没看完,高劲松就已经懵了。他什么时候就成了尤慎的心腹爱将了?就在几星期前,就是尤慎亲口告诉他,他将在夏季转会市场开放时作为交换筹码离开武汉,那时他怎么就没看出尤慎对他有耐心和信任呢?他昨天比赛里没有状态是因为对新战术困惑造成的,怎么能和球员转会球队清洗攀扯到一起?他又是几时在人前批评过程德兴的战术了?!他怎么可能做出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情?!别说他现在还在武汉雅枫,即便他到了别家俱乐部,也不可能在公开场合指责一个主教练的战术,更别说当着一个记者的面说那些混帐话! “这,这是,这是谁写的?”在惊恐惶急和愤怒中,高劲松结结巴巴地问道。 李晓林咧咧嘴。报纸上有作者的名字。 高劲松马上就在这篇文章标题的下面找到了作者的大名。 “本报记者华宇本埠报道。” 高劲松咬着牙坐在沙发里,紧紧地攥着拳头,报纸立刻就被他僵硬的手指给戳得支离破碎。这事没完!说他不在状态可以,说他不熟悉战术也可以,但是把蔑视主教练权威的脏水泼他身上可不行!他绝对不会放过那个记者! 华宇! 高劲松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他认识这个天天在基地里出没的记者,怎么说也算是点头之交酒肉朋友,就在大前天晚上,他们俩还在饭桌上合伙拿白酒灌周健。这才隔了几天,他就敢在报纸上红口白牙地乱嘈嘈?!不行!他得去找到这个混帐东西,让他把话说清楚,然后再把这报纸揉碎全塞他嘴里,看他以后还敢不敢满嘴喷粪! 李晓林一把揪住从沙发里蹦起来直端端望外走的高劲松。他的力气比不过高劲松,被拽得趔趄了两步,这才好不容易把满脸胀得通红的年轻人摁在沙发里。 “算了,劲松,真的,这事就算了。”李晓林一叠声地安抚坐在沙发里呼呼喘粗气的高劲松。“你何必和这种人计较?他怕是恨不得你现在就去找他理论。他们这些记者就巴望着你看到这文章生气,要是你再动手揍了他,他肯定更高兴——他能靠着这事多赚多少稿费哩,兴许他们报纸的发行量一上去,报社领导一高兴,还能给他长点工资发点奖金什么的。”看高劲松火气稍微小一些,他走过去倒了杯水,递给高劲松,又说道,“知道他是啥样人,以后少和他打交道就行了,犯不上和他生气。”他递给高劲松一支烟,又给自己也点上一支,挥挥手拨散眼前的烟雾,半晌才幽幽地说道,“眼下你要考虑的事情是怎么把这篇报道和俱乐部撕掳清楚。” 咬着腮帮子生闷气的高劲松被这末一句话给吓了一跳。 这事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需要向俱乐部解释?俱乐部上上下下谁不知道,这篇报道从头到尾完全就是那个记者为了招揽读者而生编硬造出来的噱头! “前半部分可不是他捏造的。你昨天的状态确实不怎么样,况且最后时刻那脚射门踢疵了,电视镜头里程德兴的手脚都在发抖。”李晓林说道。 高劲松立刻没了言语。他昨天晚上一回到基地就从俱乐部要来了比赛录象,来来回回地一直看到下半夜。佛朗哥的那两记射门确实精彩,但是更让他难忘的是程德兴看见他痛失扳平比分的良机时的表情——失望,失落,痛苦,无奈,还有憎恶和恼恨,这些情绪一瞬间全部涌现到程德兴的脸上,它们最终汇聚成一种毫无表情的呆板神情。那个时间他就象尊雕像一样伫立在场地边,鬓角边的一块平时很难让人留意到的老人斑黑得刺眼…… 高劲松难过地低下头,说道:“我不是故意的……”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又是为什么要对李晓林说这样的话。昨天晚上回基地的路上他都没为自己解释辩解过,虽然那时车上也没人说话,车厢里安静得只有发电机低沉的嗡嗡声。 李晓林说:“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说完他诧异地看了高劲松一眼。射门时踢疵了很正常,他自己就有过小禁区里面对空门却把皮球踢飞的经历,而且还不止一次,该进的球不进不该进的球偏偏进了,这原本就是足球场上司空见惯的事情,激动、紧张、过分放松、被对手干扰或者干脆就是自己脚下绊蒜,这些都是理由,但是“我不是故意的”这种解释他还是第一次听到。 李晓林皱着眉头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还是因为腿伤的原因?” 高劲松艰难地点点头。他舔了舔蓦然间变得无比干涩的嘴唇,使劲咽了口唾沫,才说道:“射门那一刹那,这条腿突然没了力气,站不稳……”他伸手抚摩着左腿的膝盖,手指沿着膝盖骨的边缘慢慢地摸索着,期望能给自己找出点有力的证据。但是他失望了,膝盖既不痛也不肿,连一丁点的异常反应都没有。 李晓林没说话,只是看着高劲松在自己的膝盖上摸索。他当然相信高劲松的话,但是高劲松自己都说不清楚他的膝盖到底是哪里不对路,而且经过队医的检查,高劲松的膝盖又的的确确没有受伤,两相矛盾之下,李晓林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现在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这件莫名其妙的事情。他是该安慰高劲松哩,还是该继续沉默下去。 在高劲松眼里,李晓林的沉默实际上就是一种表态。 他苦笑着收回了覆在膝盖上的手。昨天比赛里他也把这事告诉了魏鸿林,当时魏鸿林脸上就是李晓林如今的这副复杂神情。不用问,他们俩都不相信自己说的话。他端起杯子喝水,用这个动作来掩盖自己的窘迫和失望——唉,连和他最要好的两个队友都不相信他的话,那其他人就更不可能接受这个苍白无力的辩解了。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 但这并不是那种让人心平气和的宁静,而是让人心绪烦躁的安静。原本并不起眼的空调声蓦然间放大了许多倍,呜呜嗡嗡地吵得人心神不定。隔着紧闭的玻璃窗,能听见训练场上梯队教练大声的吼叫和指令。走廊里有人在说话,有人把房门擂得砰砰响喊庄宪起床,又有人说了句什么话,接着就是好几个人一通放肆的大笑。说笑声渐渐地远去,愈来愈模糊含混,看来几个来约庄宪的队员等不得,就先走了。 走廊里的喧哗越发地衬托出屋子里令人尴尬的安静。 两个人还是没说话,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李晓林手里的烟卷已经差不多燃到了尽头,他又抽了一口,就把烟头杵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还顺手捻了几转,好让烟蒂上的火头彻底熄灭。他的心思没在这桩小事上,手上的力气也没能把握住,一个不小心便拨弄得陶瓷烟灰缸在玻璃茶几上滑动了一下,刺耳的声响把两个人都吓了一大跳。 李晓林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他告诉高劲松,首席队医说话就要换人了,今天上午就在交接工作。 高劲松撩起眼皮看了李晓林一眼。这事两三天以前就已经在俱乐部里传开了,正常的人事变动而已,也值当李晓林拿出来当正经事甓说一番?况且这对首席队医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他回了老单位也免得再在医院基地之间两头跑,虽说少了一份收入,但也少受好多洋罪——队上哪个队员是省油的灯? “你下午去理疗时让新来的队医给你检查一下,要是查出点什么来,”李晓林吧咂下嘴,停了停才说道,“要是真能查出点什么来,对你没坏处……实在不行,你让他们领你去大医院检查检查……” 高劲松没吭声。 ------------ 第四章(35) 第四章(三十五) 新来的队医为高劲松作了细致的检查,可依然不能对他的膝盖和脚踝有个清晰明了的诊断,无奈之下,队医只好延续了他的前任的判断:肌肉轻度损伤,需要五到七天的休息。 这个模糊含混的结果当然不能让高劲松满意。他能想象到,当教练和俱乐部拿到这个诊断报告时,会有怎么样的反应——区区一个“肌肉轻度损伤”,就能让球队错失扳平比分的绝佳机会、让俱乐部在自己的主场被自己的球迷唾弃辱骂?!再加上那篇满纸胡言的文章,他在主教练心目中的地位立刻就会一落千丈;这个时候要是再有人在程德兴面前添油加醋地说说几句难听话……他简直不敢继续想象接下来自己会有什么样的遭际。 他马上向队医提出,希望能去市里的大医院做一次全面检查。 新来的首席队医脸上立刻露出了愠色。 高劲松的要求明显是在质疑他的业务水平! 问题是,这是高劲松自己的愚蠢主意,还是有人指使他这样干?他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坐在墙角沙发里抽烟看报纸的同事。他的同事显然对高劲松的腿伤没多少兴致,正把一个炒股票专用的大号传呼机捧在手里全神贯注地看行情。 首席队医把手里的签字笔放下,细细地审视了一遍高劲松的诊断书,再把诊断书归置到一旁的文件筐里,端起茶杯喝了口水,这才斯条慢理地说道:“到大医院去检查,得主教练和俱乐部点头才行。”他倒不是随口敷衍高劲松,这确实是俱乐部的规定,要是任谁有点小伤小病的就跑大医院,还要队医来做什么? 高劲松一时语塞。他着急为自己洗刷别人泼他身上的脏水,竟然忘记了俱乐部的这条规章制度。他马上就在心里掂量起这事的可行性。俱乐部方面应该没什么问题,吴总经理一向就好说话;主教练那里能不能同意就很难说,也许还会让程指导对自己有更多的看法。但是不管怎么样,他也要去大医院彻底全部地检查一回,哪怕俱乐部不同意哩,他自己掏腰包也要把腿伤查个水落石出——这可是他自己的腿,是他以后饭碗的保证。 首席队医看高劲松低着头不说话,立刻就打消了对他的怀疑和顾虑。是啊,眼前不过是个刚长大的娃娃,怎么可能有祸害人的心思和心计呢?他顶多也就是想趁着自己初来乍到还不熟悉俱乐部里的人事的时候偷个奸耍个滑,骗张病假条逃避几天训练而已。想到这里队医的脸色又回到了平常模样,从文件筐里抽出张空白假条,说道:“这样吧,我给你开两个星期的假,好好休息休息。不过,”说着话他严厉地瞪了高劲松一眼。“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不。”高劲松拒绝了队医的一番好意。“我还是想去市里的大医院检查一下。您帮我填张单子,我去找吴总经理和程指导。” 首席队医惊讶地望着高劲松。这年轻人怎么就这么不识相呢?自己都答应多开几天病假了,他还不依不绕地。难道他就非得让自己在上班第一天就下不了台? 队医胀红了脸,半晌才说道:“你的左膝和脚踝没什么大毛病。” “那我膝盖和腿踝时不时有刺痛和失力是怎么回事?” 首席队医张口结舌接不上话。 他死盯着高劲松看了好几眼,气哼哼地扯了张纸给高劲松填写了到大医院检查的申请,就把申请书摔到了高劲松面前。 高劲松倒没在意首席队医的态度,他拿上申请就兴冲冲地出了门,临走还没忘记对队医说了句谢谢。 这声“谢谢”几乎没把首席队医给气瘫在椅子里。他才来雅枫的第一天,就被个刚刚擦干鼻涕的娃娃拿子虚乌有的膝伤踝伤给戏弄了一回!不用说,这事很快就会传遍整个俱乐部,别人不单会因此而笑话他,还会因此而质疑他的业务能力,说不定很快就会有人来接替他的位置……要是他被撵出雅枫基地真的成为事实,他这张老脸可该怎么放?! 一直埋头关注股票行情的同事提着开水瓶走过来,帮他的茶杯续上了水——茶杯里的水已经快掩不住杯底的茶叶了,然后又给他递了支烟,凑在他的打火机上点燃烟卷,就坐在刚才高劲松坐的椅子上劝慰他:“你和他生什么气?他就是这付德行!——刚刚踢上主力就不记得自己姓什么了!他诈唬着膝盖有伤那天正好是我值班,折腾半天也没查出啥问题。”同事撇着嘴把那天的事描述了一番,末了说道,“你就让他去检查!他想去哪家医院检查咱们就陪他去哪家医院检查!我还就不信,咱们查不出来的伤,别人就能查出来!”说着便冷笑一声。 原来是这样。首席队医抽着烟没吱声,看来这个姓高的年轻人把他的同事得罪得不轻。不过这样做也不大合适,要是在大医院里检查不出个结果,俱乐部里追问起来,他这个首席队医也不好交代。 看首席队医有些犹豫,同事把他刚才看的报纸拿过来,指着上面的一篇文章说:“你当他是真有伤?假的!都是装出来的!”他看出来首席队医并不是喜欢足球的人,对雅枫俱乐部里的事情更是抓拿不住首尾,扭脸觑了觑门口,才放低了声音说道,“这个高劲松,他是前面的主教练尤慎的嫡系,这不,尤慎因为家事离开了俱乐部,他怕新来的主教练不待见他,就联络了几个队员想把尤慎的助理言良成推到主教练的位置上……”他俯下身,就象传代什么机密情报一样嘀咕道,“我听说,给他们撑腰的人是吴兴光。” 头回听说这个内幕的首席队医吃惊得把眼睛都瞪大了。武汉雅枫俱乐部上上下下统共才几个人啊,怎么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他忍不住把自己的疑问提了出来,希望能从同事那里寻找到一个答案。 同事脸上挤出些笑容,低下头去喝水抽烟,假装没听见首席队医的问题。他现在很有些后悔。他怎么就控制不住自己,对着一个陌生人说那么多不该说的话呢?前面走的首席队医是吴兴光找来的,眼前这位是球队领队请来的,领队又是眼下接替吴兴光总经理位置呼声最高的人,可要是吴兴光不走了哩?现在闹腾得欢实的这些人又该怎么办?虽然说吴兴光的离职已经快到水落石出的时候了,可保不住他还真的就不走了——雅枫是家职业足球俱乐部,吴兴光是雅枫的掌舵人,两者既然都与足球有关系,自然也都要遵从“足球是圆的”这条定律…… 首席队医也反应过来。高劲松是吴兴光的人,自己是领队的人,吴兴光和领队为了总经理的位置又争得不可开交,那么高劲松刚才的一番举动就有了合乎情理的解释——瞧!领队找来的新队医就这点本事,连我的腿有伤没伤都检查不出来,还敢大言不惭地作首席! 这事实在是太过分了!他做了二十多医生,还是头一回撞见这种事情。 首席队医气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手指头哆嗦得几乎拿不稳烟卷。 他很快就拿定了主意。哼,他们想让自己灰头土脸地滚蛋,他也不能让这些人好看!高劲松要是在大医院里检查不出什么毛病——当然高劲松那条诈伤的腿也绝不可能有大毛病——那时候,他就会让这小家伙吃不了兜着走,顺带着也要扫吴兴光一鼻子的灰! 拿到申请书的高劲松很快就在办公大楼里找到了吴兴光。他把自己的情况一说,吴总经理便爽快地在申请上签了字。可当他找到主教练程德兴时,却遇见点小麻烦。 程德兴不同意,因为这完全没有必要。对于高劲松的左腿,前后两位首席队医都做出了相同的诊断,他只是需要足够充分的休息而已,可要是他坚持去大医院检查的话,那么无论检查的结果到底是什么,都会损害队医在球队里的威信,实际上,这也损害了俱乐部在球员心目中的威信。 程德兴最不能容忍的事情就是把个人的利益置于集体的利益之上。 “这个星期的分组对抗你就不参加了。我再给他们说一声,给你单独制订一个训练计划,把量减下来,同时和队医室协调一下,一边训练一边做治疗,争取让你尽快恢复……” 程德兴的话没说完。他看得出来,高劲松根本就没把他的话听进去,还在拧眉蹙额地想对策。 他有些不高兴,说话的语气也就重了些:“小高,你有天赋,有技术,在球场上作风顽强,还有一股子永不服输的劲头——这些都是我看重你的地方。但是,仅仅有这些远远不够,要想成为一名优秀的球员,要想成为一支球队的领袖,你还需要学会如何维护集体的荣誉和集体的利益。”他抬眼望着高劲松,缓慢地但是很清晰地说道,“如何和你周围的人相处,将决定你将来能走多远……” 高劲松低着头,在心里细细咀嚼着主教练的话。有些话他听明白了,有些话他想一下就能想明白,但是有些话他却琢磨不出滋味。 看见高劲松在认真思考自己的话,程德兴便把申请随手撂到了桌上的一堆报纸里。这是一个有头脑明事理的年轻人,不需要太多的敲打就能明白自己话里话外的意思。他把摊在桌上的笔记本挪过来,准备和高劲松说说昨天比赛里的事——小家伙显然还不是很适应突前中锋的位置,在比赛里时常会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这需要他这个主教练来详细地指教他,更恰当地说,是他们俩一起来讨论高劲松在“4-4-1-1”战术中的位置和作用。他不禁又想起那一晚高劲松给他带来的不愉快——呵,小家伙说不定还在为那桩事闹情绪哩…… “程指导,我还是觉得,应该去大医院把我的左腿彻底检查一遍。”高劲松突然抬起头说道。 笑容立刻凝结在程德兴脸上。 良久,他才撩起眼皮打量了高劲松一眼,淡淡地说道:“假如你认为这样做真的有必要的话,我就签字。”他把那份申请又拿过来重新审视了一遍,拿起了笔,又问了一句,“你还是认为有去大医院检查的必要?” 屋子里的气氛骤然变得沉重起来。 站在办公桌边的高劲松有些不知所措。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这么一桩小事竟然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拼命地思索着该怎么样回答主教练的问题。什么样的回答才能既让主教练满意,又能达到他自己的目的。但是他很快就放弃了徒劳的努力,因为他发现,无论他说“是”或者“否”,都不可能两全其美。 程德兴注视着高劲松的一举一动,耐心地等待着。他相信高劲松会做出一个聪明而明智的选择。他同样相信高劲松一定会说出他想要的答案。他有这份自信。 在看不见的强大压力面前,高劲松的头禁不住垂得更低了,肩膀也紧紧地收起来。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和砰砰的心跳…… 但是他却很坚决地点了点头。 程德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从来没有队员敢这样对他!从来没有队员胆敢当着他的面直截了当地拒绝他的建议!从来都没有! 他二话不说就在申请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并且很没有风度地把它扔给了高劲松。他几乎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总算克制住那句已经爬到他嗓子眼的粗话,没让自己在队员进一步地失态…… 但是攥在程德兴手里的签字笔被他捏巴成了两截! ------------ 第四章(36) 第四章(三十六) 第二天上午,在首席队医的陪同下,高劲松去了湖北省人民医院。首席队医虽然没在省人民医院工作过,但是他在这里一样有不少熟人,很快地他就带领着高劲松找到一位不在门诊当班的运动医学方面的专家,前后不到个把小时,一份检查结果就摆在了高劲松面前:左脚脚踝肌腱轻微拉伤;左膝前十字韧带或有损伤;建议休息一周。 这和队医的诊断结果几乎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仅仅是在处理意见上:队医站在俱乐部和球队的角度上考虑,不希望高劲松因为这点小伤错过下一场比赛,因而建议小运动量和理疗按摩相结合;而专家则认为彻底的休息才是最好的治疗手段。 高劲松久久地盯着只写了寥寥几行字的诊断报告,无法掩饰的失望神情爬上了他那张年轻的面孔。就是因为这些不值一提的小伤病,便断送了球队扳平的机会?就是这些无法说出口的小伤病,便让他陷入了一场也许无法弥补的信任危机中?要真是这样的话,那他为这条腿付出的代价就实在太大了…… 专家看出高劲松情绪不高,而且从旁边队医冷淡中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神情里,这位专家也能猜到眼前的年轻人肩膀上承受的压力——他看了前天晚上比赛的电视直播,也看了昨天报纸上的那篇报道,他还看过一些其他的有关这场比赛的媒体评论,对于那次本有机会扳平比分的机会,他也替高劲松和武汉雅枫感到惋惜。 专家想了想,说:“初步结论就是这样。——要是你还觉得不踏实,我可以替你安排一下,做一次核磁共振,也许能找到你左膝和左脚踝的症结。”他伸手去按住了桌上的电话,又说道,“但是做核磁共振的病人很多,需要排队,可能要等两三个星期才能轮到你……当然我会尽量想办法把检查的时间靠前安排。”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同行。“你们做不做?” 做,当然要做,排再久的队也要做! 在这一点上,高劲松和首席队医的认识倒是出奇的一致。 接连两个电话都没能打通,对方的电话总是占线的忙音,专家索性把电话的免提键按下去,一遍接一遍地重复拨号。他苦笑着对两个都是一脸期盼的人说道:“没办法,想做这个检查的人太多,他们的电话随时都是热线。人们都以为高科技检查手段比医生的经验更值得信任,就象人们笃信大医院里医生的水平一定比小医院里的水平高一样……” 首席队医很是感慨地点点头,说:“是啊,人们总是以为先进的仪器就能够代替医生的经验,却忘记了同样的病不同的病人需要采取的治疗手段也不尽相同。”说到这里他不禁乜了高劲松一眼。他和眼前的同行一样,也是武汉市乃至湖北省内有名的运动医学专家,可高劲松显然更加倾向于相信同行的诊断,这实在是让他恼恨和光火。 专家没有接过首席队医的话茬。他只是随口说说自己的感慨而已,首席队医却是隐隐把矛头对准了高劲松,这样的谈话怎么可能进行得下去?好在这个时候教人烦闷的电话忙音终于换成了清脆的振铃声——电话总算是打通了。 专家刚刚把这边的情况介绍个大概,电话那头就一叠声地说不行,预约做核磁共振的病人眼下就已经排到了八月上旬,高劲松想提前做检查,那别人怎么办?再说哪里还能挤出空挡?就算有空挡,想插队的人也能从科室门口一直排到大街上。 高劲松和首席队医都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看着专家和对方交涉。 专家拿着电话好说歹说,总算是把高劲松的检查硬挤在六月中旬。算算日子,离现在还不到三个星期,正好和他刚才说的时间差不多。 放下电话,专家从裤兜里掏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揩抹着额头上一圈细细密密的汗水,又摘了眼镜对着眼镜片吹了吹气,一面笑着对两个人说:“这磨嘴皮子的事可不比开刀动手术轻松。”说着就把填好的单子递给高劲松。“你们带上这个先去把号排上。”又对首席队医说,“我过会儿还有个手术,就不送你们了……”说着就站起身。 首席队医也赶忙站了起来,嘴里说道:“这话怎么说的?连中午一起吃个饭的时间都没有?是联络感情的工作餐啊,又不是我请客……” 首席队医的玩笑话让专家莞尔,但是他马上说道:“你请客我也没时间。”他刚刚跨出门就又踅回来。“看把我忙得,竟把这事给忘记了——你不是去雅枫当首席队医了么?记得以后有富余的球票一定要给我留几张!” 这个小小的要求首席队医自然是一连声地答应。要是他在雅枫长久地干下去,以后免不了还要和专家打交道,即便是干不长久,这份顺水人情也不需要他掏一分钱。他甚至保证,专家不用为了几张球票而特意跑去雅枫在市郊的基地,回头他就让俱乐部把今年的主场甲等套票给专家送两套过来。 临走时专家还特意和高劲松握了握手,拍着高劲松的肩膀夸奖了他几句:“下回你们主场,我一定到现场去给你呐喊助威。”同时他也说,他家的小子最喜欢踢足球,是个雅枫迷,要是高劲松能给他找两件球员签名的雅枫球衣,他儿子一定会为此而兴奋激动上好长时间…… 高劲松马上把这事应承下来。他在心里拿定主意,他不单要给专家的儿子送几件球衣来,还要送给他几张签过名的雅枫全家福,要是可能,他还准备再送给小家伙一个特别的礼物——全体球员签名的足球…… 事情办完了,高劲松他们也没在市区多耽搁,也没给基地打电话要俱乐部派车来接,就在医院大门口直接拦了一辆出租车。“去雅枫基地。”这是上车之后队医说的唯一的一句话,然后他就绷着一张脸坐在副驾驶座位上一言不发。 高劲松也没什么话想和队医说。实际上,现在他的头脑里胡糟糟的就象一团纠缠在一起的乱麻,纷乱的思绪在他脑海里翻来覆去地乱窜。他怎么也没想到大医院检查出来的竟然是这么样的一个结果!现在好了,他拿着这份诊断书回去,该怎么样面对程指导的质询呢?一想到昨天下午在主教练办公室里那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气氛,他就心有余悸地往座位上退缩了一下,似乎这样做他才觉得更安全一些。他已经意识到,他的唐突举动已经令他陷入了一场危机之中,很可能因此而失去程德兴的信任,也很可能会失去他刚刚得到的主力位置。更糟糕的是,在旁人眼里,他是尤慎和言良成的嫡系,那么他从前天开始到今天为止的一连串难以理解的举动就很可能给人一个错误的暗示——他在阳奉阴违地和程德兴对抗,在为言良成抱不平,也许还在为吴兴光抱屈…… 他默默地叹了口气。他当然为言良成所遭遇的不公正感到不平,但是他还没愚蠢到去和俱乐部较劲,况且他也没有这份较劲的力量。至于吴兴光要离开雅枫,他倒是觉得无所谓,只是为牵扯到这桩人事变动中的前任首席队医感到一些伤感——多好的一个人啊,还有他手工绘制的那张股票走势图……想到这里他的嘴角不禁流露出一丝笑容。那张图不知道花了多少心血,还有那几只他看重的股票,股票的名字叫什么来着?琼民源?还有四川长虹?大概是叫这个名字吧。下个星期大姐和姐夫就要到武汉了,到时自己可以把这两只股票推荐给姐夫,即便他没兴致,至少也是个话题。 但是他的思绪马上又回到眼下面临的危机上。 他压根就不知道自己怎么做才能度过这场危机。他看不到有什么办法可以重新赢得主教练的信任,也不知晓如何做才能保住自己的主力地位…… 也许只有转会了,换家俱乐部重新开始。 他蓦然发现,刚才在医院里专家给他排定的检查时间,正好是夏季转会市场开放的时候。现在看来,核磁共振检查一事完全就是多余。他突然有些害怕,害怕这次检查会让自己的转会横生枝节。他现在迫切盼望着在检查之前他的转会就能水落石出,正象在医院里他迫切盼望着检查能够尽早进行一样。 不过转会的事情也不是他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深圳蓝天想让他过去,可在许多细节上不肯松口;陕西天河口口声声说只要自己过去了就能怎样怎样,可除却吃过两顿饭喝过一回茶,就再没了下文。另外一个转会的目标俱乐部省城明远,更是到现在都没丝毫的动静。倒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天津高新发来了传真,正式询问自己的转会价钱…… 空调大开的出租车里车窗紧闭,队医和司机又都点着烟卷,车里的空气实在让他憋得有些难受。他把身边的车窗稍微放下一些。外面被烈日炙晒的热气夹杂着尘土立刻透过那线罅隙扑面而来,几乎没把他呛了个喷嚏。于是他又赶紧把车窗紧紧地闭合上。 车翻过了一道低矮的山梁,远远地已经可以看到基地的模样了,他也在心里暂时做出了一个决定——在未来的两三周里,他一定要比平时更加地努力,争取把这场危机化解掉,重新赢得主教练的信任,巩固自己的主力地位。可要是这样做行不通,他就得赶紧想办法离开这块是非地,深圳、西安、省城,哪里都行,只要不在武汉就行,哪怕去天津高新也可以,他完全有信心再为自己踢打出一片天地来…… 进了基地,他就和队医分了手,队医拿着医院的诊断书复印件回办公室去填写高劲松的档案病历,他拿着原件去找吴兴光和程德兴。 一个俱乐部工作人员告诉他,吴兴光一大早就被集团公司喊去开会了,什么时候回来说不准。他只好先去找程德兴。 他在训练场边找到了自己的主教练。 上午的训练已经结束了,几块绿悠悠的场地显得格外的空旷,只有几个工人在草地上忙碌着,他们这是在给草皮做养护,洒洒水填填土什么的,再有就是把队员随手丢弃的矿泉水瓶收拢到一起,塞进一个很大的原本是用来装化肥的编织袋里。 正在教训一个年轻队员的程德兴老远就看见了高劲松,同时他也注意到高劲松手里拿着的那张纸。不过他假装没看见,而是继续大声训斥那个勾头耷脑的小队员——这家伙刚刚从青年队提拔上来,在训练场上总是显得呆头呆脑,还时常犯一些愚蠢到家的错误,所以特地把他留下来好生开导开导。 “你说说,你自己说说,我提醒你多少次了?”因为有作戏的成分,程德兴的嗓门愈加地敞亮起来,手指也真正地戳到队员的脑门上。“有多少次了?!” 小队员的头就象失去颈椎支撑一样,随着教练的指指点点而前俯后仰。汗水顺着他的发梢一颗一颗地往下滴。他的泪水都在眼睛里打转了,却低着头一声也不敢吭。上午对抗练习里,他两回上场,两回都象根木头桩子一般无所适从,不是提前跑过了位置,就是在对抗里被对手抢走了皮球…… “你说说,都让你注意和别人配合,注意和别人配合,你是怎么做的?你是怎么做的?!你怎么就光长个子不长记性哩!” 随着“哩”字从恨铁不成钢的程德兴的嘴里喷出来,他手上的力气也不自觉地大了不少,猝不及防的年轻队员身子一趔就半摔在草地上。 “你还学会耍死狗了?!”气不打一处来的程德兴撩起脚就踢在队员腿上。“起来!” 小家伙既不敢吭声也不敢呼痛,立刻就从地上爬起来,连手上腿上的尘土都顾不上拍打,就赶忙规规矩矩地站好。 程德兴很满意眼前这个年轻队员这种既恭敬又恭谨的态度,不过他又很不满意年轻队员闷头不吭气的举动。同时他更对越走越近的高劲松有一种难以消解的怨恨恼怒。你说说,俩人都是差不多的年纪,怎么差距就那么大哩! 他继续装作没看见高劲松,只问年轻队员:“你说,你当时脑子都在想什么?平时教你们的东西,你都给丢到什么地方去了?” 满肚子委屈的年轻队员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嗫嚅着为自己辩解了一句:“他们都不把球传给我……” 程德兴的面孔立刻就黑得象锅底!他斜着眼睛楞着不敢抬头的年轻队员,嘴角向下撇着,几条清晰凌厉的皱纹立刻浮现在他的脸颊上。 高劲松也听到了年轻队员的辩解。他的眉头立刻紧紧地皱起来。刚才看见主教练伸手动脚地,吐沫星子都喷到小家伙脸上,他还有些可怜他——小家伙刚刚从二队提拔上来,处处都想表现自己,训练更是舍得下力气,可老队员哪一个不是在草坪上摸爬滚打了好些年的老油子呀,在闹不清楚他是真正提拔到一线队还是临时抽调到一线队之前,谁肯认真和他配合啊?既然没有配合,自然就更说不上招呼、策应、补位的默契,因此上小家伙在训练里就时常会犯一些明显是不该犯的错误。但是这也不能怪老队员自私——年青队员淘汰率太高也是原因之一,就象雅枫青年队如今的这二十来号人里,真正有可能走进甲a赛场的或许只有寥寥三五个,而且谁都不能保证这三五个人就一定能踢上甲a,也许一场不期而至的伤病就会夺去他们一生的希望,而且他们进入一线队,还在继续在煎熬中苦苦地等待——等待主教练的赏识,等待参加第一场比赛的机会,等待那场注定只属于自己的比赛,然后他们才算是真正地在球队里站稳了脚跟,而在这之前,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留更多的汗……勤奋,刻苦,忍耐,这些都是一个年轻队员应该具备的基本品质,可眼前的年轻队员怎么能把自己的错误都怪罪到别人身上呢?“他们不把球传给我”,这能作为自己的辩护吗?别人不把球传给你,那说明别人并不信任你!你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你是一个值得信赖的队友!是一个配得上他们信赖的队友! 高劲松停下了脚步。他不打算为年轻的队友即将遭遇的暴风骤雨提供什么帮助。恰恰相反,他还很期待程德兴能给小家伙一个足够深刻的教训。 程德兴眯缝起两支细长的眼睛,目光阴沉地上下逡巡着面前的家伙。 年轻人显然还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他见主教练沉默着不开腔,还以为自己的辩解有了效果,就又补上一句:“有两次我的位置很好,可他们宁可自己带球,宁肯让防守方把皮球截断,就是也不把皮球传递给我,我……” “够了!”程德兴愤怒地制止了年轻队员的喋喋不休。 这声从嗓子眼里憋出来的咆哮吓得年轻人哆嗦了一下。他茫然地抬起头,不知所措地望着脸色阴郁的主教练。 “你下午就滚回二队!”程德兴说。但是他马上就推翻了自己的决定。“不!你现在就滚回二队!” 泪水终于从年轻人的眼睛里滚落出来。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说错了哪句话。他嘴唇哆嗦着想为自己辩解:“真的,程指导,我说的都是真的——是他们不传……” “滚!”忍无可忍的程德兴大吼了一声,把不远处拾拣塑料瓶的两个工人都给吓了一大跳。他们还以为这声怒吼是冲着他们来的,赶紧拖拽着鼓鼓囊囊的编织口袋走远一些,一面走,他们还一面在嘴里不干不净地问候着程德兴的家人和祖宗,并且恨恨地朝这边啐了一口唾沫。 年轻队员抹着泪水哭哭啼啼地走了,就剩下程德兴孤零零地站在场地边。 他咬着牙攥紧了拳头,来回踱了两步,飞起一脚就把个碍眼的矿泉水瓶踢出去老远,矿泉水瓶里还有多一半的水,瓶子在半空里翻着跟头,晶莹透明的水花也就随着飘洒了一路。即便是这样他还是不解气。他的胸膛里翻涌着股股怪火;满身的血液几乎都冲到了脸上,从脸颊到耳根烧得连他自己都能感觉到发烫;太阳穴突突直跳,眼皮子都不自禁地抽搐。可他脚边又没有什么趁脚的物事能让他发泄!…… “我造他娘!”他愤恨地骂道。 这个时候他已经完全忘记了不远处站着的高劲松。 这才几年?足球职业化才搞了几年?掰着手指头算年份,职业化联赛铺展开也才到第三年,可丢掉的东西也许五年十年也找补不回来!系统的青少年培养已经渐渐交给了各家俱乐部和社会,挂着各种牌子的足球学校就象雨后春笋一样遍布大江南北,摊子是铺摆开了,可教出来的学生能有几个派上用场?雅枫这家甲a俱乐部的青年队培养出来的苗子都只会把过错都推诿给别人,别的地方是个什么模样就可见一斑。过几年现在的一茬老队员退下去,这些如今的苗子就能顶上来?他们有顶上来的能力吗?就算他们有能力,可他们有顶上来的毅力吗?俱乐部如此,国家队自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几代足球人的口号和梦想——“冲出亚洲去”——能靠他们来实现?更不要提职业联赛这口大染缸!如今从足协到俱乐部,从代表着公正公平的裁判到连替补席都挨不到边的队员,个个都把通红的眼睛盯在红红绿绿的钞票上,在腰包越来越鼓的同时,他们的业务水平却在向相反的方向越滑越远…… 唉——程德兴忍不住地发出了一声悠长忧伤的叹息。 这个时候他同样忘记了一件事——他在这个过程中所扮演的角色和他所起的作用。我们知道,在武汉市里就有一家打着他旗号开办的足球学校,而同样性质的学校在其他省份里还有三四所;他的手机里也存着好几个裁判的手机和家庭电话号码;他到武汉,也不仅仅为了提高湖北地区的足球水平,雅枫俱乐部提供的薪水同样令他满意;而他提拔的那些有才华的年轻队员中,没有一个不把他的话奉为金科玉律,没有一个敢当他面说出一个“不”字,而那些不听他话的队员,比如李晓林,打一听说他要来武汉雅枫执教,就象炸了窝的兔子一样惶惶不可终日…… 直到空落落的肚子提抗议,他才从感慨中清醒过来。 他瞄瞄手表,已经是中午十二点过了,该去食堂吃午饭了。 他转过身,立刻就看见高劲松还站在分隔两块场地的水泥道路上。他突然觉得有些难堪。刚才自己朝那年轻队员发的一通火,还有后面的思虑感慨,肯定都被高劲松看在眼里——他在人前说话他可是很少带出脏字,无论是面对媒体还是面对队员,他都努力维护着自己强硬坚韧的形象,也很少把情绪上的波动显露出来。但是这种难堪仅仅是一瞬间,转眼他就平静下来。他板起了面孔,神情就象往常一样一丝不苟,并且目光炯炯地盯着这个少有的敢当面对自己说“不”的队员,直截了当地问道:“医院的诊断结果是什么?” “程指导。”高劲松只喊了一句就再没了声息。他不知道该怎么对主教练解释。他手里的医院诊断报告现在就象个烫手的山芋…… 从高劲松的神情里程德兴就已经猜到医院开出的诊断报告的内容。他拿过了报告,只略略扫了一眼,便冷冷地问道:“你折腾两天,就是这么个结果?” 高劲松张口结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主教练的话。他原本打算把医生建议他做核磁共振的事情告诉程德兴,但是想了想,他又按下了这个念头,只是低了头不说话。 “医生的建议是让你休息一周……”程德兴拖长了音调说道,同时撩起眼皮望着高劲松。 “我能参加训练。”高劲松急忙说道,“训练比赛都没有问题。”他可以边训练边治疗,让队医给他按摩针灸泡药水什么的。不管他的膝盖和脚踝是不是轻微拉伤,多做做理疗总没坏处。 “唔。”程德兴凝视着高劲松,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他现在还没有拿定主意怎么处理这个不听话的队员,他的“4-4-1-1”战术也缺乏一个象高劲松这样的中锋,虽然前头受伤的前锋这几天已经开始恢复性训练,可能不能立刻找回状态、适不适应新战术新打法也都是未知数,所以他暂时不会把高劲松怎么样。而且他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个心胸狭隘的主教练,他也许会忘记昨天在办公室里发生的那一幕——当然,忘记还是铭记,关键还是要取决于高劲松的态度和表现。 高劲松有些忐忑。自己是不是该说点什么?但是他又该说点什么?说自己一定要好好训练好好比赛吗?还是…… 程德兴忽然把话题转到一边:“上午省城明远发来一份传真,是关于你转会的,他们希望你能在夏天里过去。他们的报价还算公允,咱们俱乐部也能够接受,况且咱们俱乐部也不需要保留五名前锋,前锋线的人员调整也是必要的。关于这个事,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正在搜肠刮肚找说辞的高劲松楞住了。省城明远?价钱公允?雅枫锋线人员调整?他一时也整理不清楚这些头绪,可主教练还在等着他回话,于是就说道:“我服从俱乐部的安排。”这是他急忙间能想到的最好答复了。 程德兴的嘴角流露出一丝冷笑。看来高劲松确实动了离开武汉的心思,不然这个时候他应该马上表达自己对俱乐部的热爱和忠诚,而不是用这句“我服从俱乐部安排”来敷衍自己。哼!要是换个能说会道的家伙来,这个时候已经在指天画地地发誓,要和武汉雅枫共存亡了!他乜了高劲松一眼,停了停又说道:“不过俱乐部还没打算马上给他们答复。球队的人员调整也没最终定个方案,但是总要走几个来几个……” 高劲松安静地听着。这些都是俱乐部高层才能决定的事情,他怎么敢掺合着发表意见呢?可程指导把这些告诉自己又是个什么意思?提醒自己,或者是暗示自己?他有些迷茫。 看高劲松对自己的话没反应,程德兴自然也不会再在这个话题上和他说下去。他胡乱把这个话题煞了尾,末了告诉高劲松:“下午的对抗性训练你就不参加了。你再休息两天,争取在去客场之前能恢复过来……” 他咬着牙说出了这句话。他原本想说“客场比赛你就不用去了”,但是想到刚刚伤愈归队的前锋,想到自己的新战术和新阵型,想到这是自己执教武汉雅枫的第二场比赛和第一个客场,他就不得不给高劲松留出一个主力的位置…… 恨铁不成钢的程德兴 ------------ 第四章(37) 第四章(三十七) “我们和广东金穗的实力不相上下,他们占着天时和地利,我们占着人和,看上去他们的优势要大一些,可仔细论说起来,我们的整体实力又要比他们略微地高出一筹,所以这场比赛的输赢大家都是五五开。” 无论是在武汉还是广州,无论是面对平面媒体的采访还是面对电视台的镜头,程德兴都一再声称,和广州金穗的比赛只是一场普普通通的联赛,他并不是特别地看重比赛的结果。他关注的是球队能不能在比赛里发扬自己的传统,能不能在比赛里踢出自己的风格,至于什么的武汉雅枫的传统和风格,他却没有给出个完整的答案,只是笼统地说,他希望他的球队顽强、坚韧、不服输…… 听他说过这番话的人都不禁莞尔。 哪个主教练不希望自己的球队能够做到顽强坚韧不服输呢?况且武汉雅枫从来都善于打顺风球而不擅长拉锯战,在短暂的职业联赛历史上,这支球队就曾经多次在双方争持的僵局中莫名其妙地崩溃,然后一泻千里,直到这个赛季更换了主教练,韧劲不足的毛病才渐渐有所改观,也就是在这个赛季,雅枫才改写了自己一个耻辱的记录——在第五轮客场挑战省城明远之前,他们还从来没能在一场先丢两球的比赛里拿到过积分…… 虽然程德兴再三表示他不看重比赛的输赢,但是谁又能相信他口不对心的言辞呢?有好事的记者发现,这次武汉雅枫在广州的落脚点不再是他们过去常去的五星级大酒店,而是改到了天河区的一家四星级宾馆——过去两年程德兴五次带队南下广州,回回都住在这家宾馆里,而他当时带领的球队也取得了五战全胜的绝佳战绩。记者把这事写进自己的报道里,发表在报纸上,并且在文章里用调侃的口吻建议,其他的甲a俱乐部也应该重视这个风水宝地。还别说,这篇花絮报道还真受到了一些俱乐部的重视,他们还真就在挑战广东金穗和广州五华时把这里作为球队的客场驻地,而且他们也都纷纷取得了超出他们预期的比赛成绩,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年里,这家四星级宾馆就一直是两家广东俱乐部的心头病…… 武汉雅枫在宾馆的南楼包下了整整两层,并要求宾馆方面掐断了这两层楼所有房间的电话;队员们的手机和传呼机也暂时由俱乐部保管;他们同时被告知,在没有教练许可的情况下,他们不能单独和外人接触,即使有事要外出,也必须两人以上同时向教练请假;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有队员背地里把这称为“法西斯一样的军事管制”。不过说这话的人很快就被庄宪这些老队员狠狠地警告了一回,这种说法也马上就在球队里销声匿迹。因为有庄宪他们的带头,平常晚饭后队员们最喜欢扎堆凑热闹的牌局也没了踪影,大家在餐厅里吃罢饭嘴一抹,就不声不响地散了。想看电视的回房间,不想看电视的也得回房间,要是觉得两人一间的宾馆标准间憋闷,大可以去队医室,那里大概是这时节最热闹的地方——前提是你能忍受队医室里那股难闻的气味。 高劲松倒是不怕队医房间里那股浓烈的药水味道,可他畏惧那几杆球队里有名的大烟枪,四五个队员个个嘴里吞云吐雾,把个不大的房间搞得乌烟瘴气,而且他们聊天的话题高劲松也插不上嘴。瞧看两个队医都忙得额头上冒汗,他只好先上楼回自己的房间,看回头找个空挡再来做按摩。 他没想到竟然在楼梯拐角处看见了姚远! 这家伙!怎么一声不吭就来了? 他刚想打招呼,正和值班的守门员教练有一句没一句地扯闲篇的姚远就先朝他招手:“劲松,你可回来,我都等你半天了——我在汪指导这里求爹爹告奶奶地央求半天,他总算答应你和我一块出去……” “出去做什么?”高劲松纳闷地问道,“球队有纪律,不能单独外出……”再说有啥话不能在房间里说?和自己一个房间的迟郁文不是个喜欢传小话的人,再说,要是姚远带来了紧要消息,他完全可以把迟郁文支走。 姚远不等他把话说完就截断了他:“我们俩一起就不是单独外出!”说着还挺了挺胸脯,表示自己也是雅枫的一员。 高劲松和守门员教练都被他的举动给逗得咧了嘴直笑。 “有桩事求你帮个忙。”姚远靠过来,放低了声音,故意装出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说,“我在这里新近认识了一个空姐,接触了几回,感觉挺不错,可她对我总是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让我有些摸不着头绪。这不,当哥哥的知道你在这方面一向是慧眼独具,就想让你帮我参谋参谋……”说着就背了守门员教练直给高劲松递眼色。 高劲松差点被他这话给气乐了。 再没有比这更不靠谱的瞎话了! 不过他还得配合姚远的谎话。他煞有介事地摆出老手的架势,沉吟了一下,说:“这不大好吧。感情是需要男女双方共同培养的,我一个外人怎么好替你拿主意?再说爱情就象一棵养在温室里的娇嫩的花朵,需要我们……”需要我们做什么呢?他努力地回忆着偶尔在杂志上翻到的关于这方面的文章,回忆着那些自己当时觉得颇有深度和见地的理论。昨天他还在基地队医室里翻过一本封面都不知道去哪里的旧杂志,刊首语就是一篇文字很优美的爱情故事,要是当时就知道今天姚远要来的话,他一准会把那些精辟的格言警句都背下来。 好在守门员教练对温室里的花朵还有姚远的爱情故事都没有兴趣,笑骂着让他们俩滚。两个小王八蛋都是满嘴胡话,还递眼神打暗号,胡诌什么女朋友空姐,呸!就没一个好东西!不过他还是追到了楼梯口,叮嘱高劲松,晚上九点之前一定要回来,否则惹恼了主教练,一准没有好果子吃! 高劲松自然是满口答应。他可不敢在这时候去招惹程德兴。 下楼时接连遇见了两拨队友。这些人都没搭理姚远,但是又都奇怪姚远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只好借着打招呼问高劲松:“你们出去呀?” “出去走走,让姚远带着逛逛市区,顺便看看广州的夜景。”高劲松胡乱应承道。 听他这样说的人全是一脸的古怪神情。 直到走到宾馆大门一侧的停车场,姚远才埋怨他:“你就不能找个好点的借口?两个大男人看夜景逛市区,你也真想得出来!哪怕你就是说让我带你去找小姐,也比这个借口让人信服吧?”说罢他就不理高劲松,径直走向一辆黑色的奥迪轿车,拿钥匙开了车门就钻进去。很快的,副驾驶位置的车门也打开了。看高劲松迟疑着不肯上车,他解释道,“朋友的车。他自己不好过来,就让我来接你。” 高劲松问:“我们这是去哪里?”他有些担心地抬头看了看天色。最后一抹晚霞正固执地坠向远方的天际。“这几天队上查得严……”他没把话说完,不过意思很明白,要是来回耽搁时间太久的话,他就不跟姚远走了。反正周日的比赛结束他们会在广州停留两天,然后直接从这里赶赴下一个客场,到那时他肯定能有大把的时间和姚远坐下来慢慢商量一些事。他突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大对路——姚远为什么会在这个要紧时候来找自己?难道说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不远,十多分钟就能到地方。” 高劲松犹豫了一下,就上了车。 直到小车开出宾馆大门,加入大街上川流不息的车流中,姚远才给高劲松做解释:“深圳蓝天是准备星期一来和你谈转会的事情,但是我师兄这边有点事,想先和你见一面。” 高劲松知道,姚远的师兄如今就在深圳蓝天做梯队教练,也是最早在自己和深圳蓝天之间牵线搭桥的人。可他这么急急惶惶地找自己做什么?一个梯队教练不可能有给转会事宜拍板定调的权力吧? “我师兄很快就要去天津高新了。”姚远说,“他希望你也能去天津高新。”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高劲松惊讶得合不上嘴。 难怪不得前几天天津高新回突然找俱乐部询问他的转会价格哩,原来是姚远的师兄在其中起的作用。 他有些好奇地问道:“你师兄在深圳蓝天干得好好地,怎么突然就跑去天津高新了?”在他看来,梯队教练是一份很风光也很实惠的工作,许多著名教练都有过梯队教练的经历——这个时期对有志于教练事业的人来说实在太重要了:既没有主教练那么繁重的日常工作,也没有主教练那么巨大的成绩压力,既能在实践中提高自己的业务水平,又能有大量的空暇时间来观察思考总结自己和别人的经验教训,要是运气好,还能带出一批子弟兵,即便不能亲自指挥弟子们在球场上叱咤风云,也能用他们的名字来提高自己的威信……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这都是一份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工作呀!姚远的师兄怎么就能舍弃呢? 姚远一句话就把他师兄另某高就的原因甓说得清清楚楚。 “不是每家俱乐部都有武汉雅枫那么健全的梯队建设,也不是每家俱乐部都能遇见尤慎和言良成这样的教练。” 高劲松登时没了言语。 他还记得他刚去雅枫报到时基地里的凋零景象。虽然雅枫在规划基地布局时有梯队建设的考虑,基地里也有专门为后备队修建的宿舍,可宿舍楼里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好些房间里连盏照明的便宜灯泡都没装,就只有一根孤零零的电线晃晃悠悠地悬挂在天花板上。春训开始前,所有队员再算上俱乐部工作人员,整个基地里也就三五十号人,午餐晚饭时偌大的饭堂里就看见一排排整齐洁净的条桌和塑料椅。如今又是个什么光景?别的不说,光基地的食堂就是一扩再扩,每到开饭的时候,饭堂里喧哗热闹得就象到了热闹嘈杂的菜市场,去得稍晚一些指不定连个空座都找不见。食堂里的大师傅和杂工也从五六个人一路增加到现在的二十多个。即便是这样,俱乐部的后勤部门还时常抱怨说食堂的人手不够,一天下来人人累得人仰马趴。这才多少时间啊?这其中又有言良成和尤慎多少的心血呢?还有一桩事更能说明言良成到底为雅枫作了多少实实在在的工作:当言良成辞掉他在雅枫的一切职务时,许多人——包括那些态度鲜明不赞成言良成执教雅枫的人——都为雅枫感到惋惜,有人甚至还在私下里抱怨,俱乐部压根不该让言良成辞去后备队总教练的职务…… “你师兄去天津高新,还是作梯队教练?” 姚远摇摇头。天津高新的梯队建设比深圳蓝天好不到哪里去,他师兄不可能从一个泥坑跳进另外一个泥坑,去天津是作助理教练。至于为什么想捎带上高劲松,这很好理解,谁都希望身边多几个自己人。 虽然姚远说的都是实情,可高劲松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再想到天津高新年年的口号都是保级,心里就更是不痛快。他说:“这么大的事情,你该提前和我打个招呼。” 姚远知道这事自己办得有些不妥,沉默了一会儿,说:“……天津高新没有深圳人那么吝啬,你的条件他们都答应,有些地方还要比咱们当初议定的事项还要宽泛一些。”也正是因为天津人好说话,他才没想到要和高劲松先沟通一下。在他想来,高劲松到哪里都是为了踢球挣钱,没理由拒绝天津高新的邀请——事情明摆着,天津的待遇高出深圳方面一大截。当然这其中也有他自己的私心——他和他师兄的情分也比他与高劲松的友谊更深厚扎实,这个时候他肯定要先帮扶他师兄一把。 高劲松想了想,说道:“我可以和你师兄见个面,当面感谢他为我做的一切,也听听天津高新的想法,但是我现在还不能应承这桩事,这得等我和深圳蓝天见面之后再说,而且,”他就把陕西天河的事情也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姚远,末了说道,“我一直就没想过去西安。我以前答应过你,只要条件过得去,咱们就一块儿去深圳。现在我还是这个话,要是你愿意,咱们就一块儿去深圳蓝天。” 姚远把着方向盘让小车缓缓地滑到街边,半晌都不说话。 良久,他才慢慢地说道:“我已经央告我师兄,把我带去天津……”他转过脸来望着高劲松,嘴角抽搐了好几下,才在脸上挤出一个难堪的干枯笑容。“你知道,我们俩不一样……” 高劲松唆着嘴唇,默默地点了点头。 姚远紧闭着双眼使劲地用手搓了搓自己的脸颊,然后笑着对高劲松说:“到了,就是这里……” ------------ 第四章(38) 第四章(三十八) 姚远的师兄姓黄,名字叫什么高劲松却没听清楚,不过这倒不是大问题,他就跟着姚远喊师兄。 黄师兄的长相看上去要比他的实际年龄年轻得多。他个头不高,模样也很普通,清瘦的脸庞上颧骨略略地凸起;细眉毛小眼睛薄嘴唇,搭配在一起人倒显得很有些清秀,再加上一件t恤衫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还有双名牌的高档运动鞋,这套穿着打扮让他更象个广州大街上随处可见的青年人。要不是有姚远介绍,高劲松都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不过他很快就发现黄师兄并不象他给人的第一印象那样简单。这个马上就要从深圳跑去天津的人身上处处流露着南方人所特有的精明和细致。 黄师兄很健谈,也很懂得引导谈话的方向,从眼下甲a联赛里的风云变幻一直说到了前两年足球界里的一些趣事逸闻,当他知道高劲松曾经和陈明灿在同一家俱乐部厮混过几个月之后,他还回忆起当年陈明灿在老广东队里闹过的一些笑话。还有关铭山,黄师兄年轻时节最长的一次伤病就是拜他所赐…… “那关铭山真的不是个东西,我的腿都差点被他踢断了,在床上躺了足足半个月,他却一回都没来看过我。”黄师兄恨恨地拍着沙发说道,“我躺到病床上就暗暗发了誓,出去以后非得找人揍他一顿不可!可过了两天我队友给我带来个消息,关铭山真的是被人踢断了腿,说不定这辈子就踢不上球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不知道是个滋味。”他唆着嘴唇出了会儿神。“可第二年秋天全国俱乐部,我们第一轮就和辽宁队碰上,看见他们的出场名单我就是一激灵,到排队出场时,他还朝我呲牙笑,说句老实话,当时我腿肚子就有点转筋……” 高劲松笑起来。关铭山在队上夸耀自己当年在赛场上的威风时,就经常指名点姓地说哪家球队的哪个前锋被他踢到病床上一躺就是仨月,谁谁谁是一见他就腿软,看来眼前这位黄师兄就是受害人之一。 “他现在还是那付秉性么?”黄师兄问道。 高劲松没看过关铭山年青时的比赛,倒不好评价,不过他转述了陈明灿的一句话:年青时的关铭山最多就是一条疯狗,可现在的关铭山是只老狼。 黄师兄被这非常形象的比喻逗得哈哈大笑。他抹着眼泪水说:“这的确是陈明灿那张臭嘴里吐出来的辞!再好的东西,到他嘴里就要变个味!”笑罢又说道,“看来关铭山经过这么多年的磨练终于有点出息了。他年青时火气大,被人稍微一挑衅就什么都不管不顾,那支辽宁队里吃红黄牌最多的人就数他,三天两头地停赛。要不是这臭硬脾气连累了他,他又怎么会沦落到乙级联赛里挣扎求生活?” 高劲松笑笑,也不附和黄师兄的话。要是关铭山能换个秉性,早进国家队了,怎么可能屈尊到乙级联赛里?话说回来,要是没了这臭脾气,他还能是关铭山?况且关铭山还有个改 掉的毛病,他眼睛里揉不得沙子!陈明灿的嘴是刻薄恶毒,可关铭山的嘴……他可是不论时间场合什么话都敢说!要不因为这张嘴,他在甲a里踢到退役是绝对没问题。 自从给俩人相互介绍之后,姚远就坐一旁一直不说话,别人说话他就听,别人笑他就陪着干笑两声,没人说话他就给俩人添水续茶,要不就开门招呼服务员要这要那,黄师兄已经给他打了几回眼色,可他即便开口,也就说两句不痛不痒的话把冷清场面隔过去。看情形他现在也不打算帮他师兄做说客了。 黄师兄只好自己为今天晚上的正事寻找合适的时机。 他又问高劲松:“你刚才说到去年的乙级联赛决赛,我记得如今在上海浦东永和的李向东,就是去年的乙级联赛里冒出头的,今天出版的《球迷》里预测新一届国家队队员名单,中场队员当头一个名字就是他。他当时是在长沙什么队呢?……” “长沙沁园。”高劲松接口说道。他怎么可能忘记长沙沁园哩!热身赛里两家俱乐部就踢得难解难分,决赛里迎头撞上更是拼得你死我活,只可惜新时代没有甲b的命,一只脚都踏进了甲b的大门,却倒在成都人的算计上。他更不可能忘记李向东!他那时司职后腰,和担纲沁园前腰的李向东是天生的死对头,几场比赛里俩人都是硬碰硬地对掐,谁也没能在对方身上占到便宜!况且即便是他一时忘记了,媒体也会马上提醒他——李向东已经连续五轮入选联赛最佳阵容,在射手榜上排名第三,几乎每轮联赛的集锦里都有他的特写镜头和画面,不是衔枚疾进就是精彩过人,他在自己参加的第二场甲a比赛里打进第三粒进球时振臂高呼的瞬间,如今都成为中央电视台体育频道《甲a风云》节目的片头画面了…… “上海浦东永和这回可算是拣到宝了。”黄师兄酸溜溜地说道,“今年联赛开始时他们还是公认的降级大热门哩,现在……”说着摇摇头,神情里不无艳羡和嫉妒。上海浦东永和现在的成绩虽然也只是在中游徘徊,可和人们当初的预测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而且他们还是公认的全联赛最富激情和最富观赏性的球队,自己的主场场场爆满不说,即便是在客场比赛,也能让主队的球迷为他们的精彩表现忘情地喝彩欢呼…… 高劲松努力让自己的神情显得很轻松,说:“李向东的确是个很了不起的球员,他进国家队是早晚的事情,而且他也绝对不会教国家队教练组失望。”他非常羡慕这位曾经的对手。当他在报纸上看见李向东要进国家队的消息时,他不能不承认,那一瞬间他心底里的嫉妒远远比羡慕更多。这才几个月啊,两个人的遭际就已经有了这样大的分别!李向东马上就要披上国家队那件神圣的白色战袍了,他却还在为下半个赛季的去处而焦虑煎熬…… “听说他还是个正牌子的大学生?”黄师兄又问。 “好象是杭州的一家纺织工业大学。” “那他怎么跑去长沙,长沙……长沙那个什么园的?”黄师兄还是记不住那家已经消失的足球俱乐部的名字。 这个故事高劲松听不少人说过,内容也大同小异,于是他就把自己听说的各种版本揉合到了一处。“李向东毕业后分配到长沙的一家纺织厂,可上班没几个月,那家工厂就濒临倒闭,有段时间他甚至一天三顿饭都得在房东家蹭……”没多久李向东就和一拨踢野球的人混在一起,时常参加一些带点物质刺激的民间足球赛,靠着打比赛分到的彩头混日子。然后他就被尤慎捞出来加入了长沙沁园,然后长沙沁园奇迹般地从乙级联赛里杀出重围直升甲b,再后来他就被眼光毒动作快的浦东永和挖去了上海。至于这以后的事情,就不需要高劲松来一一赘述了。 这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传奇故事让姚远和黄师兄听得目瞪口呆。 良久,黄师兄才不胜感慨地说道:“尤指导真正是火眼金睛啊!” 高劲松笑了,说:“尤指导说他能拣到李向东,是真正的运气。” 尤慎到底是如何把李向东带到长沙沁园的,其中又有什么曲直关键,一直是各种版本的故事里最有分歧的地方。有说是旁人介绍的,有说是毛遂自荐的,也有人说是尤慎慧眼独具的,更有人把长沙沁园一名主力中后卫的故事硬套在李向东身上,说他是被别家俱乐部看不上眼,才背着铺盖卷跑去沁园俱乐部讨饭的。这其中尤慎自己的说法最有权威也最为可靠。那天尤慎去长沙水利中专看望一位父辈,途经学校操场时看见球场边围了无数的学生,欢呼喝彩声此起彼伏,几乎都没停顿的时候;他也是一时好奇,就拨拉开人群挤进去瞧个热闹,结果就看见一个青年人象个巴西人一样表演球场上的桑巴舞…… “就这样李向东就去了长沙沁园。听说和沁园签罢合同,他就提了个小小的要求,能不能先发给他一个月的薪水,他还欠着房东半年的房租,要是可能,发两个月的最好,因为一个月的工资不够把房钱都还上……” 高劲松叙述的这个小插曲让两位听众惊讶得完全合不上嘴。呀呀!这长沙沁园给李向东的工资到底是多少啊,怎么一个职业球员一个月的薪水竟然还抵不过半年的房租?! 待高劲松把那个数字说出来,姚远和他师兄连惊讶的力气都没有了——这点钱甚至都赶不上平日外出请客的一顿饭钱哩! 过了一会,黄师兄才又问道:“听说当时长沙沁园冲上了甲b,你们新时代又功亏一篑,尤慎曾经邀约过你去长沙?” 高劲松瞥了姚远一眼。他曾经在聊天时把自己的经历大致告诉过姚远,其中就有尤慎和自己的渊源,现在黄师兄所谓的“听说”,自然是听姚远说。不过这也不算是什么隐秘事,于是他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末了他说道:“尤指导原打算让我在长沙沁园司职中前卫,负担球队的组织调度,不过后来长沙沁园转让了甲b的参赛资格,这事也就没了下文。至于我到武汉雅枫,那纯属巧合,我当时是参加朋友的婚礼,并不知道尤指导已经接手了雅枫。” 黄师兄笑着说:“你就是不去武汉去参加婚礼,最后还是要到雅枫去报到。” 高劲松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句恭维,只好笑笑不说话。 黄师兄给高劲松的茶杯里续上水,又顺手给姚远的茶杯里续上水。他给姚远递了个眼色,表示这个时候姚远应该出来说句话了——要不今天晚上的这次见面就啥事都办不成!待到下周一高劲松和深圳蓝天见了面,情况说不定就有很大的起伏变动! 姚远低了头避开他师兄的目光。唉,他还没时间来提醒自己的师兄,事情已经和他们俩之前计议的完全不一样了。现在高劲松即便不去深圳蓝天也不去省城明远,也不可能去天津高新!他已经找到了更好的去处! 在焦虑中姚远急中生智,说:“你们先聊着,我上个洗手间。”说着就起身走出了包间。 “我也去。”黄师兄马上就寻着托辞追出来。 在走廊里,姚远把自己刚刚才知道的事简要地告诉了黄师兄。 黄师兄立刻就意识到这事的严重性。他不怕深圳蓝天——深圳人把商业上的那一套规矩也搬到了足球场上,在付出之前,他们要计算自己的成本,要考虑到投入和产出的比例,而且深圳蓝天的内部工资结构也决定了他们不可能象别的俱乐部那样,为了一个心仪的球员而一掷千金,他们和高劲松在待遇上很难取得一致;他相信天津高新的条件能够让高劲松心动。他同样不怕省城明远搅局——省城明远大概是俱乐部最有钱也最热衷于烧钱的俱乐部,很少有俱乐部能在这方面和明远比较,但是他们的球队根本不可能马上就为高劲松提供一个主力位置,可高劲松转会的目的,就是希望拥有稳定的出场时间和足够多的比赛机会。但是陕西天河却让他很有些头痛。陕西天河肯定不是甲a里最富有的俱乐部,但是他们却有甲a里别家俱乐部所不具有的赌徒气质——他们敢为他们认准的事情付出任何代价,即便无数证据证明那件事情仅仅是他们的一相情愿,他们也会一条道走到黑…… 问题的关键是陕西天河是不是已经认准了高劲松? 黄师兄思忖了一下,问姚远:“陕西天河和高劲松走到了哪一步?”不过他马上就意识到自己问错了人,姚远长时间不在俱乐部,不可能知晓事态的进展。 可出乎他的意料,仅仅是在傍晚时在雅枫呆了很短时间的姚远很明白地告诉他:“李晓林肯定要去西安。” 黄师兄皱起了眉头。他知道这个李晓林,实际上他已经认定,李晓林就是那个在武汉雅枫为陕西天河充当说客的人。而且他也听说过李晓林与雅枫主教练程德兴的深沉矛盾,只要能给程德兴制造麻烦,哪怕是微不足道的麻烦,李晓林也会不遗余力地做。何况高劲松还是尤慎相中的中前卫!一个能踢场上所有位置的中前卫! 事情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棘手。 他搓着手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就是想不出一丁点的办法来化解这个难题。 姚远就劝他师兄说:“要不,今天晚上这事就先撂到一边吧。”事情明摆在那里:天津高新能拿出手的条件,陕西天河一样能拿出来,陕西天河能答应的条件,天津高新就未必能提供——起码陕西天河根本就不用考虑保级,天津高新却是联赛的垫底球队,光景还不如四川宏盛。何况他师兄现在在名义上还是深圳蓝天的教练,即便他能替天津高新做主,高劲松也不定信不信——况且很多事情他师兄也做不了主…… 黄师兄叹了口气。 现在也只能先这样了。 不过他回到包间时,脸上却一点都没流露出内心里的失望和烦躁。他继续有说有笑地和高劲松聊天,丝毫不提及转会的事,好象这次见面仅仅是为了联络一下双方的感情。姚远也渐渐地加入了他们的谈话。三个人越说越热闹,话题也就越跑越远,茶水也在不知不觉间换成了成打的听装啤酒。 直到高劲松在无意间瞄了一眼自己的手腕,他才惊讶地发现,呀!时间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 ------------ 第四章(39) 第四章(三十九) 当出租车开进球队下榻的小天鹅宾馆时,夜已经很深了。 他没敢让出租车直接把他拉到宾馆的南楼,车刚刚拐上通往南楼的水泥路,他就让司机停车。对于他的这个做法司机很恼火。计价器马上就要跳字了,客人却在这个时候提出要下车,这年轻人显然是不想付那多出来的几个车钱!而且这个地方车辆根本没办法掉头,只有顺着水泥路绕宾馆主楼跑上整整一圈才能重新回到大街上。但是顾客的要求他又不能不照办。于是他很不情愿地把车滑到路边停下。 “十七块。”司机没好气地用蹩脚的普通话说道。一转脸,他就看到高劲松递过来的竟然是一张面额五十的钞票。“……”师傅一边找零钱,一边嘟嘟囔囔地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高劲松的全部心思都停留在如何度过眼前的难关上,压根就没留意司机在说什么,况且他即使留心也不可能知道司机在说什么——他对广东话的了解仅仅停留在几首流行的港台歌曲上。因为过分担心自己的处境,他甚至都没有发现司机连零钱都没找补便开着车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宾馆南楼最上面两层还有不少窗户亮着灯。高劲松把亮灯的房间和心里的印象比对了一下,发现不少队友并没有按临时规定熄灯休息。他心里稍稍松了口气。这说明程德兴的铁碗政策执行得并不彻底,也许他还有机会躲过去。不过顶楼中间的房间里依然有明亮的灯光,这不免让他有些紧张。那是主教练的房间,要是程德兴还没睡的话,要是程德兴也象尤慎那样无论何时何地都把房间门敞开着的话,那么他想偷偷溜回房间的如意盘算就肯定会落空,而且绝对不要妄想有个好下场——谁教他正好撞在程德兴的枪口上哩? 楼下大厅,楼梯,一楼,二楼,这些地方都很安全。俱乐部官员和随队工作人员住宿的三楼也很安全,只有一个值班的楼层服务员。服务员在听到脚步声之后从正对楼梯的柜台后面探出身来查看,当她看见高劲松身上印着雅枫字样的运动衫,还有高劲松把一根食指放在嘴边示意她噤声的手势后,就笑眯眯地点点头,又坐回去假装看她的报纸,然后从报纸上沿偷偷地窥视着高劲松的一举一动。 高劲松无声地吁了口气。好险!要不是他警醒,也许服务员已经给楼上的值班教练通风报信了。 他没急着上楼,先在楼梯口仔细地把呼吸调匀,然后才贴着墙壁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走上楼梯,边走还边仰了头仔细观察楼上的动静。他还扭脸对一直密切关注着他的服务员友善地笑着点点头,表示自己并没有其他企图。服务员倒有些不好意思,急忙低头去忙乎着并不存在的工作。但是当她发现高劲松不再注意她,就马上激动地抬起了头,并且津津有味地等着着好戏的上演。她咬着嘴唇看着象个熟练的老贼一样蹑手蹑脚朝楼上挪的高劲松,小脸蛋因为激动和紧张而涨得通红。不过她并不看好他的下场。她甚至期待着他会象前面六个倒霉家伙一样,被他们嘴里的“程指导”拎着耳朵教训,要是他们再嚷嚷着“下次不敢了”,那她肯定会更开心。她第一次觉得这辛苦乏味的夜班有时候还是挺有趣的,也第一次为接连三个夜班而感到高兴。 可她很快就失望了。高劲松已经摸到了前面六个倒霉家伙出事的楼梯拐角处,可楼上那位“程指导”低沉威严的声音却始终没出现。然后她就看见高劲松就象个迅捷的狸猫一样快速且无声无息地蹿了上去。服务员不甘心地离开了自己的岗位,轻手轻脚地走到楼梯口,仰起脸来倾听了好一会儿。除了两声细微的开门关门声,她什么都没听见…… 一直到关上房门,高劲松才敢把憋着的那口气长长地吁出来。但是一口气没出完他就象被踩着尾巴的兔子一样飞快地俯下身,把耳朵紧贴在房门上……半晌他才直起身来,伸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 总算是安全了!他兴奋得忍不住在心里和自己开起了玩笑:要是这种事情多来几次,说不定自己冲刺速度慢的缺陷就能改过来! 这时他才发现同住一个房间的迟郁文正坐在沙发里惊讶地看着他。 “你还没休息?”他先说道。他注意到迟郁文手里捧着一本翻开的。看来这小子闲极无聊,又在翻他那些百看不厌的武打了。 迟郁文却问:“你竟然没被程指导抓住?!” 高劲松很是得意地点点头,还很不谦虚地吹嘘了一番自己躲避“教练牌”雷达的能耐,并且声称这门功夫远比那些武打书里高来高去的轻功要强上许多,是崂山道士们的看家本领。他一边和迟郁文开着玩笑,一边在行李里寻出一套干净的换洗衣服,就一头钻进了洗手间。 他洗罢澡换好衣服出来时迟郁文还坐在沙发里看书。 他一时也没有睡意,就从桌上抓了瓶矿泉水,一屁股坐到旁边的沙发里,拧着瓶盖问:“这些书你都能背下来了,还看个什么劲?”也没等迟郁文说话,就探过手去撩起了书皮。不是武打书,是《北平-北京》,一套大型军事报告文学丛书中的一本。 他很有些诧异。这是他这几天正在看的书。这书买回来已经一两个月了,每每拿起书时就要遇见点零碎事,好不容易清闲下来有点闲工夫,他偏偏又在基地文化阅览室翻找出一本《荆棘鸟》,看了个开头就再也丢不下手……因此上虽然这本记叙平津战役的纪实报告文学一直就被他带在身边,却断断续续地到现在也没看完。想不到迟郁文却看得津津有味。他把手缩回来,问道,“你也看这种书?” 迟郁文说:“晚上无聊,他们又不打牌,电视里全是些老掉牙的破电视剧,就从你枕头边拿来翻翻。”他把书递过来。“要不你先看吧,——你做记号的地方我看过又把它折好了,回头你看完再借给我。”话是这样说,他的大拇指却依然夹在书页里,看模样他一点都不想现在便把书还给高劲松。 “你拿去看吧。”高劲松倒不在乎。他有些嫌弃这书,内容琐碎繁复不说,线条也不怎么清晰,东一枪西一棒地让人既糊涂又憋闷。 迟郁文也没和他客气,又低了头看书,翻过一页,也没抬头,就说道:“晚上程指导两次查房你都不在。”他也起身给自己拿了瓶水,又幸灾乐祸地说,“看程指导的脸色,只怕你这次是逃不过去了。” 啊啊?正仰脖子喝水的高劲松听了这消息,登时就被一口水呛住了,不但把水洒得衣服上沙发上地上到处都是,还捶胸控背咳嗽了老半天才缓过劲。 “程指导发火了?”他急忙问道。 “发火倒是没有,就是脸色阴沉得可怕。”迟郁文不自觉地把身体团紧了一些,大概是他想到程德兴时不自觉的反应,脸上也不禁流露出些许惶恐的神色。和其他俱乐部里年轻队员更害怕老队员的情形不一样,雅枫这些刚刚提拔到一线的年轻队员就象老鼠害怕猫一样畏惧程德兴,尤其是俱乐部刚刚用“停训停发工资”的严厉手段处分过一个年轻队员,这就更让迟郁文他们惊惶不安。 高劲松追问:“他说过什么没有?” “没有吧。”迟郁文有些犹豫地回答。高劲松惴惴不安的神情和严肃认真的口气都让他感到愕然和困惑。不就是归队时间超过规定了吗?又不是夜不归宿,就值得这样大惊小怪?他很难理解高劲松的反应。不过他还是仰脸想了想,说,“程指导什么都没说,就问我知道不知道你的去向。” 说完就低了头继续看书。他有些看不惯高劲松现在的模样——既然如此担心程指导的看法,那你干吗还这么晚才回来?!他还忍不住在肚子里腹诽了一句:毛病!唉,小伙子,你错怪你的队友了……可这也不能怪他。他刚刚被提拔上来,老队员中间的许多事情都只有一个懵懂模糊的印象,压根就没看出高劲松目前在球队里的艰难处境——他只记得程德兴在欢迎宴会上对高劲松的评价和欣赏。 “你怎么说的?” 迟郁文假装没听到高劲松在问他。 停了停没等到自己想知道的东西,高劲松只好再问一遍:“你怎么说的?程指导问我去了哪里,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我不知道。”迟郁文说。他确实不知道高劲松去了哪里。 高劲松唆着嘴唇不说话。姚远在深圳蓝天俱乐部出没的消息早就传到了武汉,有心人已经把自己和深圳蓝天联系到一起;今天晚上又有不少人都看见他和姚远走在一起,而且一去就不见回来,这说明他不单把俱乐部三令五申的赛前纪律置之脑后,同样也说明他没把雅枫主力的身份还有程德兴对他的看重放在心上…… 他不敢顺着这条思路想象下去了。他发现,只要把这些事情联系到一起,他要投奔深圳蓝天的事就是铁板敲钉一般牢靠——可这与他的真实想法有很大的出入呀!他现在最希望的事情并不是去深圳,也不是去西安,更不是回省城或者北上天津,他还是想留在武汉,毕竟他已经在雅枫呆了半年多,和队友们都有了默契。何况这里还有一个很器重他的主教练,或者说,主教练一度很器重他…… 可今天晚上发生的事让他不得不再一次认真地为自己的前途做打算了。下半年他会在哪里踢球呢? 在这个问题有个明确答案之前,他便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他很后悔今天晚上的举动,很后悔自己在听说黄师兄希望他去天津高新之后,为什么不该当机立断制止这次碰面,他甚至都不该去和黄师兄见面!他完全可以让姚远转达他的感激之情!这事太欠考虑了,也太愚蠢了,尤其是在眼前这个节骨眼上!它令自己这几天来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他这两天坚持随队训练,努力适应自己在场上的单箭头角色,程德兴对他的态度已经有所改观,偶尔也会给他一个赞许的笑容,可如今这一切的一切都随着他超时归队而烟消云散…… 更糟糕的是,他不知道这件事会不会影响到他的转会,比如程德兴会不会撺掇着雅枫俱乐部把他卖给他最不愿意去的天津高新。即便是转去省城明远,他也看不到多少希望——在明远那堆大牌球员面前,他高劲松算个什么东西?兴许他连一根赛场边的板凳都捞不到。唯一的希望就是他刚刚决定放弃的深圳蓝天。至于陕西天河,他已经不指望了,仅仅是李晓林要去西安这一条理由,就足以让他打消这个念头——程德兴怎么可能让李晓林如愿呢? 夜已经很深了,但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安稳。他的脑袋里塞满了乱七八糟的念头。他一时恍惚看见自己在省城明远的看台上痛苦地煎熬,一时又看见自己在深圳蓝天的球场上忘情地庆祝,下一瞬间又看见了西安大雁塔。可大雁塔下几时又有了一个香烟缭绕的三清大殿呢?大殿前这棵郁郁葱葱的老槐树,怎么看怎么象家乡天师观前的那棵老槐树,连围着老树堆砌起的那圈齐膝高的水泥台也一模一样,难道说天师观搬去了西安…… 球队次日上午的安排是去体育场熟悉场地。在出发之前,助理教练先宣布了对头天晚上超时归队的几名队员的处分决定:每人在晚饭之前交出一篇深刻的书面检查,再各自罚款五百。 这两样处罚都太轻了,轻得让几个不规矩的家伙甚至有了几分得意。书面检查看上去比较难,但是他们都保留着别人的“深刻检查”的底稿,只需要把几个地方修改一番,就完全可以蒙混过关,况且这种应景的东西还真能有人看不成?至于罚款五百就更不是问题,这个数字对踢一场球无论胜负输赢都有上万元甚至几万元出场费的球员来说,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就象一个边后卫在队伍里撇嘴呲牙说的那样:就罚这一点钱,还不如不罚。 高劲松紧绷着的神经也不由得轻松下来。 下午的训练课也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他先踢了半场主力中锋,下半时又换到替补队员一方,继续担任中锋,他的主力位置交给了因伤缺阵好几场的老前锋。这和前几天训练时的情况一样,教练组希望通过这种强度不大的对抗训练尽快让老前锋恢复状态。在下半时的训练里,有一次程德兴还特意让大家停下来,然后跑到迟郁文身边告诉他,有球的状态下不要紧张也不要着急,要注意观察队友的位置和对手的防守阵型,而且还要考虑到队友的特点,比如高劲松的速度不够快,所以传球时就要尽量避让开让高劲松难受的情况,要“扬己之长避己之短”…… 高劲松的心情彻底放松下来。看来他所谓的危机仅仅是他自己的臆想罢了。 晚饭后的赛前预备会上,教练组公布了参赛大名单和首发出场名单,高劲松进了大名单,却不是首发——那个状态还没有完全恢复的前锋顶替了他的位置。 ------------ 第四章(40) 第四章(四十) 周日的《珠江晨报》体育版刊登了一条让人振奋的消息:广东金穗两名主力在训练中撞在一起,虽然伤势都不严重,但是已经确定不能参加今天的比赛。 当随队的武汉记者把这条消息告诉程德兴时,雅枫主教练依然是一脸的平静。他看着饶着场地慢跑热身的队员,沉吟了片刻才说道:“我们对这场比赛的胜算还是只有五成把握。我们也缺了两名主力。高劲松膝盖和脚踝有伤,今天的比赛能不能上场还很难说;魏鸿林也累积三张黄牌停赛,这趟就没跟球队来广州。说起来我们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恰恰相反,我们的损失还要大一些。”话是这样说,可程德兴的眼角眉梢都禁不住透露着喜色。广东金穗折损的队员中有他们唯一的国脚,这名助攻能力很强的边后卫缺阵,肯定会让对手的主教练把头皮都挠破。 他把话说得滴水不漏,记者们自然不会甘心,有人问道:“金穗的主教练声称,他已经找到了咱们雅枫的软肋,还说要在球场上给咱们好看——您怎么看他这个话?” 程德兴乐呵呵地转过脸来,说:“他真能找到咱们的软肋,这是件好事,我还要感激他。说到要在球场上让咱们好看,——话说回来,我也很想给他们好看。不过比赛的结果可不是靠嘴说,而是靠球场上真刀真枪地较量。”他的话音落在“真刀真枪”上,并且有意无意地扫了几个记者一眼。在场的记者们都心照不宣地露出笑容。武汉雅枫是客场,比赛里吃点裁判的亏是题中应有的事情,程德兴咬死平局不松口,看来就是怕裁判在判罚尺度上有偏颇。 看有记者还想追问下去,程德兴就先问道:“你们广州总是这样热吗?” 被他问到的那位本地记者有些摸不着头脑,顺口说道:“是啊,就这么热,这个星期还好点,上个星期更热……” 程德兴点点头,说:“不知道比赛的时候,球场里有没有这样热。”说着咂咂嘴,又扭脸去看他的队员。 那记者说:“肯定比这还热。广州下午的气温通常都比上……”他马上就醒悟过来,程德兴说的不是天气,而是广东金穗的主场氛围。这个以省份命名的球队在市场开发上几乎排在全联赛的末尾,不仅远远落后于球市兴旺的四川重庆等地,也赶不上他们的同城兄弟广州五华,主场比赛时到现场的观众人数时常不及五华的一半,况且他们当初正是为了更大的市场而主动让出了“广州”这个地域名称,如今却落到这么个尴尬地步,实在是让人扼腕赞叹又忍俊不住。程德兴在这个时候突然提到金穗的主场氛围,当然是讥讽金穗俱乐部的短视——这才是广东金穗无法回避的软肋。同时他还巧妙地让人联想到广州五华——五华卫冕足协杯的梦想,就是断送在武汉雅枫手里,而金穗和五华的同城德比,前者从来就没有赢过…… 金穗不如五华,五华又刚刚在武汉输了个二比四,那么金穗遇见雅枫,会是个什么结果? “五五开,金穗略占上风。”程德兴还是坚持他的看法。“谁能把主教练的意图贯彻到底,谁能先进球,谁就有希望笑到最后。”说完他就把一众记者丢给了领队,招手把顶替高劲松的前锋叫到一边去说话。这个队员刚刚恢复训练,对新战术的理解不够透彻,细节处理也很不到位,他要抓紧时间给他一些指点。 夏天的天气总是那样令人难以捉摸。整整一个上午,天空中连一丝云彩都看不见,骄阳恣意地挥洒着热情,在广州这座由钢筋和混凝土造就的现代化大都市里,所有的物事都笼罩在教人难捺的火热中,到处都有让人不敢直视的刺眼白光在闪烁。空气是热的,风是热的,甚至连人们的呼吸,也带着盛夏所固有的干涸与燥热的气息。毫无疑问,即便是当地人,即便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天气,可当他们奔波在太阳炙烤下的大街小巷里时,心里也充满着难以用言语表达的烦躁和无奈。唉,他们现在是多么渴望赶紧办完手边的事再为自己寻一块荫凉地啊。可刚刚过了午饭时间,一片乌沉沉的黑云就悄然无声地出现在南方的天际。开始时它只是天边的一条朦胧的黑线,似乎是有人给蔚蓝色的天空绣上的一条不那么搭调的花边。可转眼间黑线就迅速地膨胀起来,就象有人把一瓶墨水倾倒在了满盆的清水里一样,它以一种不可阻挡的步伐绝不迟疑地扩大着它的势力范围。很快地,南方的天空就完全阴暗下来,视线边缘的栋栋高大建筑物渐渐地隐没在阴沉和昏暗之中,仿佛有只怪兽正在疯狂地吞噬这座城市。人们能在突然闷热起来的空气里感到难以克制的不安和躁动。隆隆的雷声让原本就很繁忙的街道突然变得匆忙起来,很多人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奔向自己的目的地——带着雨水气息的风更是确凿地告诉人们,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天气的意外变化让雅枫的教练和队员们措手不及。 按以往比赛日的惯例,午饭后球员们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然后他们才会集合去体育场。因为都明白这场比赛的意义所在,所以队员们也都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可谁都睡不着。一阵紧似一阵的狂风在外面呜呜嘶鸣,风中夹带的杂物把玻璃窗打得噼啪作响。窗户外就是令人倍感压抑的灰暗色调,要是不开灯,屋子里就昏暗得犹如夜晚已经来临。不远处的宾馆主楼现在就剩下一个依稀的模糊轮廓……看架势,这场风雨一定小不了。这同时意味着武汉雅枫很有可能要遭遇到一场“水球”比赛。想到这里,人们的心情立刻就变得忐忑不安起来。走廊上开始有队员从这房间串到那房间,他们希望从别人那里得到某种心理上的安慰。每个人都在述说着对比赛的美好期待,每个人都表达了对比赛的激烈程度的认识还有对胜利的信心,而且每个人也都小心翼翼地不去碰天气这个敏感话题。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球队上下很快就弥漫着一股悲观的情绪——雅枫大半的队员都是北方人,他们怎么可能是熟谙在这种天气条件下比赛的广东金穗的对手呢?哪怕比赛时雨已经停了,可那泥泞的场地依然会给他们带来大麻烦。 眼看着天气情况越来越恶劣,一些人开始用自己或者别人的亲身经历证明,这种情况下赛事组委会唯一的选择只能是让比赛延期。可即便是态度最乐观的庄宪,也不敢妄自断言比赛会延期:现在离比赛还有段时间,谁知道到时候天气会不会好转哩。 “即使比赛照常进行,咱们也不用怕金穗!”庄宪继续鼓励着身边的队友,“咱们不习惯在雨天里踢球,他们也讨不到好——雨天比赛最耗体力,只要咱们上半场顶住,下半场他们体能一下降,就只能乖乖地任凭咱们摆布。” 他的这番话并没有取得预期的效果。虽然没有人站出来反驳他,却也没有几个人附和他,大多数队员都是一脸的严肃神情保持着沉默。是啊,南方各支甲a球队或多或少都有体能问题,金穗也不例外,可他们熟悉在这种天气里比赛啊,知道在湿滑的草皮上如何处理脚下的皮球呀,更不用说南方队员从来踢球都要动脑筋,知道如何利用规则来为自己谋求利益;何况这还是人家的主场…… 就在庄宪不知道该怎样去鼓励自己的队友时,高劲松也正和周健还有迟郁文议论这场“水球比赛”。和两个队友的悲观看法不一样,高劲松认为这场雨其实是在为武汉雅枫的胜利铺路。 “咱们是不擅长在雨天里比赛,但是这没关系,咱们可以长传冲吊,争夺空中球时金穗的两名中卫身高力量都吃亏,几次冲吊就能把他们压迫在后方不敢乱动弹。这样一来,假如他们还要加强进攻的话——他们肯定要进攻,因为他们也认为这种天气就是老天爷在帮他们的忙——后场和中前场势必要脱节。有了这片空挡,佛朗哥的活动范围必然更大,咱们的机会也就更多。 “金穗是熟悉在雨天里比赛,但是他们更熟悉短传渗透的地面配合。可现在是湿滑的草皮,是泥泞的场地,是比平常沉重不少的皮球,他们的战术特长根本没有用武之地。要想赢球,他们也得依靠长传冲吊。但他们天生就没有长传冲吊的优势!这就逼得他们只能想办法在禁区里寻找制造点球的机会。所以哩,”他把头枕在胳膊上,舒服地仰靠在床上堆叠在一起的枕头被褥上,慢悠悠地说道,“只要咱们的后卫线不犯错误,不留下点球的口实,他们就很难赢下这场球。” 就这么简单? 两个队友面面相觑,半晌,周健才问道:“照你这么说,咱们这场赢定了?” 高劲松合上眼皮,没搭理周健的愚蠢问题。赢定了?怎么可能,要是场场比赛都这样动动嘴皮子,把自己和对手的优势劣势一对比便能稳拿三分,一场足球比赛还能让那么多人牵肠挂肚?知道自己的优势,明晰对手的缺点,也只能说在场面上略占上风,要赢得比赛,还需要针对性的战术布置和人员安排;战术对路人手得力,也未必就能保证赢球,还要根据比赛的进展和变化随时做调整,僵局如何打破、只开花不结果如何应对、如何寻找对手的漏洞、如何保证球队的士气,这些都要主教练花大力气去判断,也需要队员花大力气去琢磨…… 几乎就在高劲松他们讨论这场比赛的同时,程德兴也在三楼的套间里阐释着大同小异的观点:“我们的优势在于力量体能还有身高,金穗的优势在于技术细腻和短传配合熟练默契,谁优谁劣很难一下便分说明白,但是在这种天气条件下比赛,我们无疑是占优势的一方。我们完全可以扬长避短,利用咱们的优势长传冲吊,发挥中锋的高度和冲击力压制他们的后防线,然后两翼包抄中间接应,压迫他们的防线……”他边说边两手合抱做了一个朝中间挤压的姿势。“这种情况下他们的后卫肯定不敢贸然压上来,金穗的主教练又一定不会错过雨天这种天赐良机,前面在猛攻,后面在顽抗,前后脱节首尾不能呼应的话,金穗想有个好结果就很难实现了。” “关键在于咱们不能先丢球,一定要扛住开场时金穗的猛攻。”领队急忙补充了一句。这位摇笔杆子出身的领队最近几天一反常态,无论什么事都要掺一脚,无论什么事都要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尤其是在球队的技战术安排方面,他总是在想方设法地证明自己,哪怕他证明自己的办法仅仅把别人说过的话改头换面重复一遍,可他依然象在发表什么真知灼见一样说得既认真又严肃。瞧,我在足球专业领域还是很有见地的! “任领队说到了点子上,拿下这场比赛的关键就是不能先丢球!”程德兴说。 得到专家首肯的领队脸上立刻绽放出一朵花。但是他马上警觉到自己的事态,赶忙低下头端起杯子喝水,并且煞有介事地偏了头仔细看程德兴的工作笔记。 “不单不能先丢球,还得扛住金穗的围攻……”助理教练说。他也想夸赞领队两句,可他张了好几下嘴,这违心的奉承话他总是说不出口。于是他改口说道,“要提醒几个后卫,不能急噪,敏感区域里的防守动作千万不能过大,对于金穗那个小动作特别多的外援前锋尤其要留神,绝对不要上了他的当!”他低了头打量着茶几上的战术图板,沉吟着说道,“可以适当把防线扩大一些——这种雨天里比赛,皮球湿滑守门员容易脱手,要防着对手的远射,中卫要随时警惕对手的补射。”他停下了话头,耷拉着眼皮有些犹豫。下面的话,要不要说呢?又该怎么说呢?他伸手从烟盒里摸了棵烟,给自己点上,这才说道,“同时,我们的队员也可以多尝试尝试远射……” 程德兴一边思忖一边说:“是要留意他们的远射。我们也要让队员多做一些远射。还有,要让前面的几个队员随时保持冷静,要随时都有补射的心理准备。”说着话他的眉头也就渐渐地皱起来。 这是个麻烦事啊。他手底下力量足脚头硬还带准星的队员就那么三两个,其中一个魏鸿林还因为累积黄牌停赛的缘故,根本就没随队来广州…… 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 吴兴光自打吃午饭时接到一个电话,就一直冷着张面孔,谁和他说话,他都是一副不理不睬的模样,回到房间也是屁股朝沙发里一坐就再不动弹。别人都在关心着这场不期而至的暴风雨,讨论着即将到来的比赛,可他一句话也不说。 谁都不敢招惹他,即使是上蹿下跳的领队,也是谨慎小心地避开他。看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屋子里的人就都明白,俱乐部的人事变动终于到了水落石出的时候,吴兴光在雅枫的日子即将走到尽头。 是的,吴兴光马上就要从雅枫总经理的位置上卸任了,午饭时他接的电话就是说的这个事情:雅枫俱乐部的大股东已经和省里的体育主管部门谈妥,再过一个晚上,他就不是武汉雅枫的总经理了。 他们终于还是动手了。他们终于还是把他从雅枫撵走了。他们把他从他一手一脚创建起来的武汉雅枫职业足球俱乐部里一脚踢了出去。他们甚至等不及给他一个体面的离开机会,就象丢弃了一块肮脏的抹桌布一样,就这样用一个电话便让他滚蛋…… 他忽然记起来一句话:职业足球背光的一面永远是残酷而且残忍的。 这话是谁说的?好象是尤慎吧。又或者是言良成?他记不清楚了。不过他还依稀记得,他当时很认真地说,这种事情绝不可能发生在雅枫。现在回想起来,他自己都感到羞愧,感到两颊烧红得发烫——言良成的去职,难道就不是“残酷”而且“残忍”吗?言良成离开雅枫基地的时候,他甚至都没去送送这个为雅枫做出许多贡献的人,唉,老言是个好人啊……但是他马上就在心里讥讽自己:哼!你也好意思去送人家? 他容忍了队员一连串的小动作,默许他们用龌龊卑劣的手段把言良成赶走,现在好了,他的报应来了——别人也要让他走,而且他现在的境况和言良成当初一模一样,不能不走,不得不走…… 他忽然又有些悲哀。言良成走了,可俱乐部里至今还有许多人在顾念着,在为雅枫惋惜,那些言良成亲手挑选来的娃娃,会一辈子都记挂着他;可自己走了之后哩?还会不会有人能记得他这个武汉雅枫第一任总经理? 他当然也为雅枫做了许多事,可这些功劳都要算在俱乐部头上;他也为雅枫招揽来许多球员,可这些球员里会有人感激他吗?会有人挂念他吗?原本还有两个这样的队员,李晓林和高劲松,可李晓林现在已经把雅枫恨进了骨子里,而高劲松……高劲松应该会感激自己吧,毕竟是自己把他引领到了甲a…… 想到高劲松,他就突然想到了高劲松的转会,想到高劲松的转会,他就想到这个年青队员已经被程德兴剔到了板凳上。不行,他得帮帮这个年轻队员!他这样做即便不为了高劲松,也得为了他自己——他不能让雅枫俱乐部里连一个称赞他的队员都没有! 他在沙发里挪动了一下。这个动作立刻吸引到所有人的注意,然后他说道:“应该让高劲松首发。” 屋子里的人都惊愕地望着吴兴光。 这太让人觉得难以接受了!这还是吴兴光第一次在比赛的人员调度和战术布置上发表意见!以前他从来都不在这种专业性很强的场合里说话,即便有想法和看法,也只会在私下和教练组交流…… “高劲松应该首发。”吴兴光说。他的理由很简单,刚刚伤愈的老前锋状态不好的事情是有目共睹的事情,高劲松年青,体能好,身高力量在球队里都数得上号,作为前锋技术更是没的挑,不单可以左右开弓,头球功夫也很扎实,尤其重要的是,他的远射本领在全联赛都应该排得上号,这样的队员作为替补而不能上场比赛,简直就是暴殄天物。至于高劲松那莫名其妙的膝盖伤病,吴兴光认为不值一提,那只是高劲松为了掩盖错失得分良机而在匆忙中寻找到的蹩脚借口,没有必要认真追究——年轻人谁不犯点错误?只要他能改正就好。 助理教练暗暗地叹了口气。他特地把加强远射这桩事提出来,就是为了让程德兴自己做出重新重用高劲松的决定,可让吴兴光这样一说,高劲松就很难再有机会了…… 程德兴沉吟了好半天才慢慢地说道:“高劲松的膝伤和踝伤都很要紧,尤其是在这种天气里比赛球场状况复杂,稍有不慎就会加重伤势,所以我才不让他首发出场。我们这是在保护他。” “是吗?”吴兴光嘴角浮起一抹讥诮的冷笑。你以为我不明白你的心思?你不就是因为高劲松是尤慎言良成的嫡系弟子才对他小心提防吗?你不就是因为高劲松不肯事事依从你的指教才把他剔出主力阵容吗?接下来你多半还要把他踢出雅枫吧? 心里想办的事情没办成,吴兴光却突然高兴起来。好!高劲松不受程德兴赏识才好,他要是离开武汉雅枫,那就更好!这可是尤慎言良成都看重的年轻队员啊,要是他换家俱乐部再抖擞起来,嘿嘿,到时候你们这帮得志的小人就哭去吧…… 一声几乎就响在人们耳边的炸雷轰鸣着到来了。 伴随着这声雷音,铜钱般大小的白雨点立刻把房间的玻璃窗砸得噼里啪啦乱响…… ------------ 第四章(41) 第四章(四十一) 这场来势惊人的暴风雨并没有肆虐还很长时间,很快地,它就转变成一场时疾时缓的夏雨,悠悠扬扬地扫荡着困扰这座城市好几天的暑热,也荡涤着建筑物上附着的灰尘。雨势刚刚小一些,刚才还不知道在哪里猫着避雨的人们就纷纷走出来,大街上立刻绽放开无数匆匆移动的五颜六色的雨伞。被雨水冲刷得几乎一尘不染的大马路上再一次汇集起南来北往的汽车洪流,被飞驰的车轮带起的水花几乎就没有停歇的时候。现代化的大都市就在雨中渐渐地焕发出昂然蓬勃的生气。 并不是所有人都因为这夏天里难得的凉爽而感到振奋,至少雅枫人就不会感觉开心。这忽紧忽慢的雨一直在折磨着他们。随着比赛时间的临近,天气状况依然没有改变,当他们乘车抵达体育场时,雨甚至比刚才还要下得更大些,人们都可以清楚地看见雨滴砸在水泥地面上溅起的细小的水花了。无论是队员还是俱乐部官员,在走进甬道时都忍不住瞄了瞄天色,然后又都是一脸的担忧和焦虑。天空依旧被白茫茫灰蒙蒙的云层牢牢地占据着,连一丁点预示着即将放晴的征兆都看不到。唉,看起来老天爷是下定决心要和他们作对了,他们得在雨中进行比赛了…… 可当比赛开始时雨却渐渐地小了,失踪了老半天的太阳从厚厚的云层后面探出头来,把一缕阳光播撒在体育场里。 这肯定是个好兆头! 还在运动员甬道里等待出场时,雅枫队员们就在相互挤眉弄眼,一扫刚才的满脸阴霾。虽然谁都没在嘴上提及天气即将放晴的事情,但毫无疑问,他们在心里都相信这一定是某种预兆,预示着他们将会一举击败广东金穗,带着三个积分和一场胜利趾高气昂地离开。 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广东金穗竟然没有利用老天爷赐予他们的好机会,在开场的第一时间就全力进攻,恰恰相反,在比赛开始后的十多分钟里,他们推进到雅枫禁区前沿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每回投入的力量也不大,几乎没造成什么威胁,雅枫的后防线没费多少力气就把他们的攻势统统化解了。而雅枫的几次边路下底套路却打得有声有色,虽然暂时没取得实质性的进展,可回回都让对手很难过,尤其是周健主持的左路异常地活跃,就在刚才,他的边路突破就让金穗禁区右侧一片混乱,要不是中路接应的佛朗哥在草坪上滑了一交,兴许就可以庆祝进球了。 就这样踢! 自打主裁判吹响开赛的哨音,程德兴就一直站在场地边密切地关注着场上的局势变化。广东金穗的谨慎让他的嘴角忍不住流露出一丝笑容。看来金穗的主教练已经教他给打怕了,即使有老天爷的帮忙,对手也不敢放开手脚进攻,生怕一个闪失就给自己带来被动。可他们囤积重兵在自己的半场防守又能有什么作用?这是雨水浸泡过的场地,湿滑的草皮很容易让队员的动作变形走样,只要金穗的队员稍不留意就很可能送给雅枫一个定位球的机会,而在这种比赛条件下,一个前场任意球就很可能主宰这场比赛。 刚刚想到定位球决定这场比赛,雅枫的机会就来了! 第十四分钟,金穗队员在禁区前沿阻截带球寻找机会的佛朗哥时犯规,主裁判毫不迟疑地判罚了一个前场直接任意球。 好几个雅枫队员立刻围住了主裁判。这怎么能是直接任意球呢?佛朗哥被对手铲倒时一只脚已经踩上了禁区线,这绝对应该是粒点球呀!况且对手是从背后被佛朗哥铲倒的,这样的危险动作总得给张黄牌吧,区区一句口头警告就算完事了? 面无表情的主裁判对雅枫队员七嘴八舌的抗议和抱屈视若无睹充耳不闻,并且用严厉的目光扫视着围在他身边的家伙——再不让开再不开球黄牌就真的掏出来了! 雅枫队员只好放弃了这毫无意义的抗争,赶紧回到各自的位置上。佛朗哥把皮球放到主裁判指定的罚球点上,和旁边的周健交流了一下眼神,然后斜着退开两步,弯腰屈腿地摆出助跑的架势——周健突然抡起腿就是一脚大力射门! 皮球倏地蹿起来,不仅越过了五名金穗队员排起的人墙,还高高地越过了球门横梁,直到飞过球门背后的广告牌才失去了上升的动力,最后一头撞在体育场看台的护墙上。 体育场南看台上立刻传来一阵喝倒彩的锣鼓声,其间还夹杂着金穗球迷的几声怪叫。但是这单薄的倒彩声压根就没什么声势,既没能打击雅枫队员的士气,也没能鼓舞金穗队员的斗志,它甚至都没能引起更多的球迷的呼应。当然这也不能怪球迷和观众不够热情。因为金穗自身的原因,更因为天气的原因,这场比赛的上座率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偌大的体育场里只有三千出头四千不到的观众,几乎都拥挤在能遮风挡雨的南看台。 为了这粒直接任意球而离开了教练替补席的雅枫队员也带着一声叹息和满脸的惋惜回了座位。这是一次多好的机会啊!罚球点就在禁区边上,几乎是正对球门,怎么就没能踢进去呢?哪怕打在人墙上也好呀,至少还有机会重新组织进攻,可周健踢的那脚球……唉,怎么偏偏就让周健来主罚这脚任意球呢?随便掰掰指头,队里任意球能耐强过周健也有好几个,李晓林和魏鸿林都在正式比赛里罚进过比这距离还远的定位球,虽然他们都因为这种或者那种原因不能上场,可程指导也应该让高劲松在这场比赛里首发吧,他干这活可是一把好手…… 当然人们只能把这话埋在心里。程德兴要收拾高劲松的事,如今在俱乐部里已经是半公开的秘密了。而且这事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有人传言,高劲松前天晚上还罔顾俱乐部的章程明目张胆地和新东家见面,他的新东家就是深圳蓝天,在他和深圳蓝天之间牵线搭桥的人就是打着探亲幌子跑回广东的姚远。 于是就有人把不屑的目光投向坐在替补席尾端的高劲松。这家伙刚刚在联赛里崭露头角就开始一心攀爬高枝,他就不想想,这露头露脸的机会是谁给他的?呸!什么玩意儿!白费了程指导的一番苦心,当初还给予他那么大的信任和那么高的评价!当然也有明白人,他们知晓这其中的利害——无论是从战术角度出发还是从球队管理来看,高劲松都已经被程德兴摒弃了,他在雅枫的日子即将走到尽头。他们不禁为雅枫感到惋惜。多好的一个球员啊,而且他还是那么的年轻,怎么俱乐部就不知道想办法把他留下来呢? 一心一意关注着比赛的高劲松却浑然没注意到队友们复杂的眼神。 上半场比赛已经踢了快三十分钟,场面上还是做客的武汉雅枫占据着明显的优势,虽然边路进攻依然没取得实质性的效果,但是广东金穗对雅枫频繁的边路突破一时也没有什么好对策,只能借助人数的优势加强防守;好在他们对中路的防守到现在也没出什么大纰漏,刚刚伤愈复出的雅枫中锋还有佛朗哥都没得到几次好机会;原本应该很激烈的中场争夺到现在也没出现,湿滑的草皮让金穗队员无法发挥他们技术细腻的优势,因此他们不得不放弃默契的小范围配合,拣起他们并不熟悉的长传冲吊,可由于身高力量上的天然缺陷,他们根本无法和雅枫后防线对抗,除了一次远射让雅枫守门员虚惊一场,直到现在他们的进攻都没有多少起色,他们甚至都很难渗透进雅枫的禁区里。 看起来雅枫破门得分只是个时间问题,可高劲松却偏偏有一种很糟糕的感觉。可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对于这个问题他完全没有头绪。他唆着嘴唇焦虑地盯着跑来跑去的队友,拼命地想从他们身上寻找到蛛丝马迹。 程德兴也有同样的糟糕感觉。两边边路的突破虽然屡屡奏效,可中路接应的中锋却完全不在状态!是的,从比赛伊始到现在,中锋一直都很努力地贯彻着战术意图,试图吸引对手的防守力量,可他的身体状态和比赛状态都不支持他这么做,他的绝大多数努力都只能是白耗力气;而且他也不是太适应如今的单前锋位置,很多时候都忘记了他的责任是为队友创造机会,当他好不容易得到皮球时,他就总是寻思着独自完成进球的任务,这实际上就意味着浪费进攻机会——他在禁区里时常都是单兵作战,对手又怎么可能让他轻易起脚射门?还有佛朗哥,这个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影子前锋兼前腰,他被对手看守得完全没了脾气,既没一次成功的组织也没一脚象样的射门,简直就象从球场上蒸发了一般…… 程德兴坐在教练席上,一手抱着肘,一手摩挲自己早上刚刚剃过的下巴颏,一面留意着场上每一处细微的变化,一面绞尽脑汁思索着打开眼前胶着局面的方案。 上半场就在雅枫反客为主的进攻中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要巩固防守。不要和对手在中场纠缠。要多打长球,多打对手身后,千万不要粘球。要多远射……”这是中场休息时程德兴在更衣室里一再叮嘱的事情。他还特意嘱咐几个核心队员,要他们随时提醒队友注意保持阵型,注意三条线之间的衔接,警惕对手的偷袭……“要给佛朗哥喂球,让他来组织调度。前锋不要太独,你的任务就是争抢球的第一落点和吸引对方的注意力。边路要注意策应和包抄。后卫线一定要集中注意力,尤其是要注意相互间的保护……” 下半时比赛的前十五分钟几乎就是上半时的翻版,雅枫依旧利用边路进攻,中锋还是无法为队友制造机会,佛朗哥还是偶尔露一回头脸,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们的后防线向前移动了很长一段距离,拖后中卫庄宪已经多次站在了中圈弧的边沿。好在被雅枫围攻的广东金穗一时半会根本就腾不出手来进攻,不然仅凭着庄宪和守门员之间那大片的开阔地,就很可能断送雅枫之前的一切努力。 刚刚坐下的程德兴立刻就坐不住了。这是客场,这是块刚刚过雨的泥泞的场地,边路突破能不能达到目的先不说,仅仅是反复冲击造成的体能消耗就很可能断送比赛!他马上跑到场地边喊过周健,让他带话给其他人,不能这样踢,绝对不能这样踢!一定要贯彻教练组赛前制订的战术思想——稳中求胜! 也许是他的话起了作用,也许是队员们久攻不下难免有些松懈,也许是体能消耗确实有些大,总之,武汉雅枫在连续二十多分钟劳而无果的进攻之后放慢了节奏。 对手等的就是这个! 广东金穗倾巢出动! 而且他们的进攻立刻就结出了丰硕的果实! 第六十八分钟,周健在禁区前数米处的一次拖泥带水的防守不慎铲倒了对手,几步之遥的主裁判立刻判罚直接任意球,硬挤在雅枫人墙里的金穗队员在罚球的一刹那突然闪身拉开空挡,主罚的金穗队员毫不迟疑一矢中的! 一比零! 六十多分钟的优势却换来这样一个比分,这无疑是雅枫队员不能接受的结果。随着一球在握的主队全面退缩到自己禁区内外防守,雅枫队员就象疯了一样地围着对手连番猛攻,仅仅七分钟里他们就有六次射门和四次角球一个前场任意球,可这么一大把的机会他们一次都没抓住。第七十九分钟他们的努力总算有了个结果,庄宪从后面突然前插,用头把皮球砸进了网窝,可他张开双臂还没来得及庆祝就听到主裁判宣布进球无效的急促哨音——雅枫中锋冲撞金穗守门员在前,这粒进球不算,而且中锋还因此吃到一张黄牌。要不是队友拉扯得快,鼓着眼睛要找主裁判理论的庄宪也会受到更加严厉的惩罚——已经快失去理智的庄宪竟然把手伸向了主裁判…… 程德兴立刻做出调整:高劲松上,染黄的中锋下;迟郁文上,体能已经更不上比赛节奏的右前卫下。 第八十六分钟,本场比赛里消失很长时间的佛朗哥终于浮出水面,他在中路接到迟郁文的传球,突然一个很有想象力的直塞—— 皮球从两名金穗后卫之间划过去,几乎就在佛朗哥传球的瞬间高劲松也摆脱防守队员的纠缠,现在他已经把金穗的整条防线甩在了身后,他的面前只有一个满脸凶狠急急扑上来的守门员—— 拼命阻挡这次危险的金穗守门员就在高劲松摆腿的一刹那团身倒地,手脚并用摆出了誓死捍卫球门的架势——他就是拼着被高劲松一脚踹到身上,也不能让球门有个闪失!他即便被红牌罚下场,也不能教高劲松得手! 高劲松在即将射门前犹豫了一下…… 看着高高跳起来避过守门员也避过皮球的高劲松,程德兴的脸色波澜不惊,平静得就象一潭死水一般,可他眼角却不受控制地跳动个不停,双手也不禁不住死死地攥成了拳头! 比赛的最终结果就是一比零,广东金穗在很难看的场面下“侥幸”赢得了这场程德兴赛前口口声声应该是“平分秋色”的比赛。 ------------ 第四章(42) 第四章(四十二) 全场比赛占尽优势却偏偏让对手攉走了三分,再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更让人窝火愤懑了! 几乎每一个雅枫队员都是黑着一张脸进了更衣室,然后把一肚子的邪火都发到更衣室里靠墙的一圈木椅子上,把它们摔打得东倒西歪,最倒霉的那张椅子被好几个队员从门口一路摔踹到洗浴间的门口,末了一个队员嫌它挡在那里碍事,一脚就把它蹬到了墙角。椅子撞在墙上发出了很大的声响,一条椅子腿也和椅子分了家。 这个时候程德兴已经进了更衣室,队员们的破坏活动也都落在他眼睛里,但是他除了皱皱眉头,一句阻止的话也没有说。 在比赛的最后时刻痛失扳平比分机会的高劲松远远地拉在大家的后面。 他埋着头,脚步绵软踯躅,就象两条腿并不属于他一般,机械地追赶着他的队友。一个不知道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记者举起了手里的相机,朝他抓拍了一张,刹那间闪过的弧光甚至让他的脚下踉跄了一下。他茫然地抬头张望了一眼,也不知道他到底搞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又耷拉下头。 弧光再此闪过。那个记者又拍了一张。一个体育场的工作人员立刻注意到记者的违规举动。他很有些不满地用眼神警告了那个记者一下,心里犹豫着该不该把这个不晓事的家伙撵出去——运动员甬道里是不允许拍照采访的!这个时候记者都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 就在工作人员犹豫迟疑的时候,高劲松突然扑到了记者面前,二话没说就开始抢夺记者手里的相机。记者先是惊惶失措,反应过来之后他马上就勇敢地用行动来捍卫着自己的尊严。高劲松拼命想把相机从记者的脖子上拽下来,记者拼命维护着自己对所有权,两个人立刻就纠缠在一起。 这惊人的一幕让目睹这一切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急忙之间他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该采取什么样的措施。不过马上就有人反应过来——要制止这件事! 三个工作人员和一个体育场的安保人员立刻跑过去,准备把两个纠缠在一起的人分开。 但是他们的举动显然迟了一步,他们还没靠近现场,身高力量完全占据优势的高劲松已经制服了那个记者,并且很顺利地从记者脖子上拽下了相机。他用身体扛着在他背后连踢带抓的记者,打开了相机的暗盒,扯出了胶卷让它们全部曝光,然后很解气地把相机狠狠地掼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相机立刻被摔得就四分五裂,大大小小的零件铺摆了好大一摊。 “你等着!”眼见相机已经无法挽回的记者气急败坏地嚷嚷着。吃饭的家伙被人砸了,他已经顾不上自己的颜面,说话也带上了脏字:“儿(日)本人!你等着!” 高劲松朝地上啐了口唾沫,撩着眼皮乜了被两个工作人员架在一边的记者一眼。等着就等着,他倒想看看这没几分力气的家伙除了编排些乱七八糟不着四六的狗屁文章,还能有什么本事。 这时节甬道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除了体育场的安保人员,赛事主办单位的工作人员还有两家球队的人都有几个。两个更衣室的门也打开了,两家球队的队员还有俱乐部官员都走出来不少,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面看热闹一面找人打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没办法靠近的记者在体育场工作人员组成的人墙外焦急着交换着最新消息,有些家伙踮起脚尖高高擎起相机,不管镜头到底对没对准就按着快门咔嚓咔嚓一通乱拍。 眼看事态已经无法收拾,工作人员只好赶紧去找能收拾这局面的人,同时他们也把这里的事情马上告知武汉雅枫——事情明摆着,肇事双方都是武汉来的,也只有雅枫俱乐部才能处理这混乱局面。 客队更衣室里立刻涌出一大群人,雅枫的领队和主教练立刻就赶到了现场。 “高劲松!你搞什么搞!”憋着一肚子火气的领队过来没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就朝高劲松一通乱骂。“让你上场踢球你不行,打人你倒是来劲……” 高劲松梗着脖子根本就没搭理他。 比赛输得窝囊,程德兴也是一肚子火,但是他倒没象领队那样当着众人朝自己的队员发火。看到那个t恤衫被抓扯得七扭八歪的武汉来的记者华宇,再看到地上摔打得稀烂的相机,事情的缘由和经过他已经猜到几分——这事不能全怪高劲松。但是现在不是追究谁对谁错的时候,而是要赶紧把这事给平息下来,尤其是周围还有好些个记者,那么雅枫处理这件事的态度才是当务之急。可在这个地方他找谁商量解决办法?领队顶着一脑门爆起的青筋正在教训高劲松,总经理吴兴光抄着个手就象个不相干的旁人一样挤在人群里看闹热,自己的助手正在把拥挤在更衣室门口的队员朝屋子里赶,他还能找谁商量? 这个时间需要当机立断!不然拖得越久对雅枫越不利! 程德兴当即就宣布了对高劲松处理决定:罚款五千,降入二队! 这样的处理办法让人群出现了短暂的安静,然后就是见多识广的记者们就发出一片嗡嗡的议论。 毫无疑问,仅仅就这件事而言,程德兴的处理办法过于简单草率,而且对高劲松来说,这样的处分也有些不公平——和一个违反规定的记者发生冲突还没严重到需要把他降到二队。 面对这样的处罚,高劲松没有为自己辩解。虽然是记者华宇违规在前,但是确实是自己先动手,这事他不占理。再说罚款的五千对他来说也不值当个事。降入二队?要是放在几天前他或者还要担忧一阵子,不过现在他压根就没把它放在心上。哪怕是降到三队哩,难道武汉雅枫还能硬拦着不让他转会?过几天转会市场一开放他就转会走人,换个地界一样踢球。武汉雅枫他实在是呆不下去了!他对武汉雅枫已经彻底地死了心! 程德兴的处罚决定甚至让他原本充满阴霾的心情开朗起来。比赛最后时刻那次扳平比分的机会他原本是有可能把握住的,他完全可以在金穗守门员扑到皮球之前把球先挑起来再让过对手,然后他面对的就是一个无人把守的球门。可神使鬼差地他竟然没这样做。直到刚才他还在为这事懊悔,同时他也在恼恨自己——为什么会凭白无故地让这么好个机会从自己手里溜走呢?他不敢把这事朝深里想,只好一遍又一遍地给自己找托辞,一次又一次地在心里为自己辩解和开脱…… 现在好了,程德兴代表雅枫俱乐部宣布的处分为他带来了某种心理上的平衡:看,我在球场上犯下了不应有的错误,你们也处分过我了,这样咱们就扯平了,我并不亏欠雅枫…… 当天晚上,雅枫俱乐部就针对“相机事件”的肇事人高劲松作出了进一步处理:罚款还是五千,可降入二队的时间是“无限期”,而且这个处分是即时生效,也就是说,高劲松将不再随队前往下一个客场,他已经被勒令搭乘最近的一个航班独自返回武汉。 记者们对这个处分决定当然是鼓掌欢迎。雅枫俱乐部这样做无疑是在维护媒体和记者们的尊严。当然他们欢迎雅枫高调处理高劲松并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尊严,他们更高兴这场原本乏善可陈的比赛总算有点新鲜东西能吸引读者的注意力,球员打记者,这事本身就很有新闻价值,何况球员和记者还是来自同一城市,这就更能抓住读者。要是这事背后还有点牵扯羁绊的话,哈,那可是能写出洋洋洒洒一大篇东西哩。 除了记者们关心这个事,几家甲a俱乐部也在第一时间就通过各自的渠道打听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们倒是不关心高劲松为了什么打人,也不关心口口声声叫嚷着“咱们法庭见”的记者华宇是不是真要把这事对簿公堂,他们就关心一个问题——这事会不会影响高劲松的转会?武汉雅枫会不会给高劲松转会设置新的障碍? 在向外界公布处分决定的同时,雅枫俱乐部也及时把整个事情的过程以及俱乐部的处理意见上报了足协的相关管理部门。接到传真的足协纪律监督办公室官员只是扫了一眼,就把这事知晓了个大概。不就是打了个记者吗?雅枫俱乐部竟然把这事搞得这样郑重,还通报了足协,好象他们多么珍惜爱护俱乐部名声一样。官员哂笑着把这薄薄的一页纸撂到一边。好象谁还不知道雅枫那点花花肠子似的——这样大张旗鼓地处分一个队员,不过是为了吸引媒体的注意力而已,谁让铁帅程德兴带队竟然带出个两连败哩?就可惜那个年轻队员了,不晓得他还有没有再出头的机会…… 罚款也罢,无限期降入二队也罢,高劲松都没大在意。就在几分钟之前李晓林才给他来过电话,陕西天河已经找人打问得清楚明白,只要票子给够,武汉雅枫不会阻拦他的转会。李晓林还在电话里安慰他,让他别记挂着打人的事,那个满嘴胡话的记者华宇早就该挨揍了;也不要操心处分的事,雅枫的处分总不能跟他一块转会到陕西天河。末了李晓林告诉他,就在这两三天里,陕西天河就要正式向雅枫提出转会报价,不出一周他们俩的转会就能有个眉目。 这会儿高劲松带着自己简单的行李坐在出租车上,正在去往二姐高夏家的路上。他的处分决定已经“即时生效”,也就是说他现在已经不再是一队的队员,他今天晚上完全可以不回下榻的宾馆,也不需要再回去接受教练监督。至于回武汉的航班,他也打电话问过了机场售票处,每周一三五都有飞机去武汉。接听他电话的售票处工作人员还热情地告诉他,他随时去随时都有打折的飞机票,因为现在是淡季。他已经暗自拿定了主意,他今天晚上就住二姐家里,明天在市区里四处逛逛,后天再回武汉。想来俱乐部也不会因为自己迟了两天归队就把自己再降入三队,也不可能因为这事就不教他转会。 不过还有个事情一直盘旋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陕西天河就那么笃定能转进自己?省城明远就那么容易罢手? 他思量了半天,忍不住又摸出电话找到李晓林,并且把自己的担忧告诉了自己的朋友。 听他说完,李晓林在电话那头笑起来,说:“省城明远想得到你,加深板凳厚度的打算都是其次,关键是他们想给自己那支全是外来户的球队找个本省本城的队员来增加球迷的认同感和归属感。这种纯粹为了宣布而搞的面子活动,他们不会有太大的热情,要是他们认为合理的报价被雅枫拒绝,他们也许就会完全放弃这桩买卖,所以你根本不需要为这个担心。”他同时告诉高劲松,陕西天河邀约高劲松加盟是出于球队战术的考虑,是需要这样一个前锋来为球队摧城拔寨,他们和省城明远的出发点都不一样,所以高劲松完全可以把一颗心放回肚子里。“你现在只需要安静地等消息。”李晓林说。他虽然没来广州,可他的消息一点也不闭塞,高劲松最近两三天里身份突然从主力到替补的遭际他知道得一清二楚,而且高劲松拒绝深圳蓝天和天津高新两家俱乐部之后不久就和他有过联系,因此上他了解高劲松现在在心里最期待什么。“别担心,咱们肯定有机会,即便上半段的比赛咱们赶不上,还有下半年的比赛,雅枫总不能在转会合同里限制咱们的参赛场次……” 既然在陕西天河和自己之间牵线搭桥的李晓林都说得这么言之灼灼,那高劲松也就彻底对转会的事情放下了心。 出租车花了很长时间才把他送到目的地。没办法,从球队下榻的宾馆到二姐高夏的新居之间的道路几乎贯穿了半座城市,而且他们还很不走运地遇上了一次塞车。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当司机从交通电台听到前方路段又有交通拥挤状况时,就很警醒地拐进了一条岔路。这虽然让高劲松多出了一些钱,但是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笔很划算的事情,毕竟他们不需要再一边在心里反复诅咒这该死的交通一边随着慢腾腾的车流磨磨蹭蹭地向前挪。 出租车在大门口还没停稳,他的二姐高夏就已经迎了上来。 “咋这时候才到?”高夏小声地问弟弟。她抢着付了出租车的钱,并且告诉高劲松,出租车的发票也能报帐。 这发票能去哪里报帐?高劲松有些纳闷。可现在明显不是问这个事情的时候,他只好把问题先放在心里。 “咋才到呢?”高夏手里攥着发票和找回的零钱又问,“你不是早就离开宾馆了么?”她没问比赛的结果。在为弟弟预备丰盛的晚饭的同时,她也没忘记看本地电视台的比赛现场直播,所以她很清楚比赛的过程和结果。不过她有些闹不明白,为什么弟弟大部分时间都坐在球队的替补席上。他最近不是一直在电话里说自己是球队的主力前锋吗?怎么他们队都输了一个球,教练才想起来派他上场? “路上有点堵车。”高劲松恼恨地说道,“遇上两回堵车,耽误了好多工夫。”他没让姐姐替自己拿行李,虽然那行李里就只有他的训练比赛装备还有几件换洗的衣服。 高夏抿着嘴笑起来。在大城市里生活,遇上堵车是常有的事情,有的地方只要一堵上就半天也疏通不了,哪怕有警察指挥交通也很难立刻奏效。对这些小事她早就习惯了。不过她没想到弟弟在省城还有武汉住了那么长时间,竟然还会为了这个事情发点小脾气。 高劲松也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平时很少出门,没啥事一般就在基地里呆着,顶多就在基地旁边转转,难得进一趟市区。”他左右看了看,说,“你等等我。”就朝不远处的一个商场走去。大老远地来看姐姐,他居然没给姐姐捎带点礼物,这让他很有些尴尬和难堪。 高夏立刻就拦下了他。房子都是弟弟掏钱给她买的,她还稀罕什么使不着的礼物?虽然说起来只是替她付了头期房款,后面的钱还要她工作之后慢慢攒钱按月还上,但是她心里清楚,这只是弟弟怕她错过买房子的机会而找的借口,也许过不了多少时间,他就会变着法地替自己把剩下的钱都给缴上…… 最终高劲松没有拗过他姐,只好一只手拎着自己半圆不鼓的行囊跟高夏回去。 高夏挽着弟弟的胳膊,一路引他望家走,一头和他讲着新房子的好。这里的环境怎么怎么好,这里的交通是如何如何地便利,还有这里的绿化和这里的邻居,出门不远处就有两家大型农贸市场,再过去就是一家大型商场,还有医院、学校、银行…… 医院和学校?高劲松忍不住笑起来。看来二姐是真的喜欢这房子,而且还有很长远的打算,看,她都已经关心起这附近的医院和学校了。 路上高劲松才知道,何盈盈昨天就已经飞回北京了。 “盈盈姐怎么这么着急赶回去?不是说好了在这里给我接风吗?”高劲松问。“她工作的事情有眉目了?”何英在电话里告诉过他,何盈盈这趟来广州就是为了找工作,她想找个离男朋友近的地方上班。虽然何英在电话里一再声称他根本就不看好自己姐姐的这段感情,可这也没成为他掐断赞助姐姐在北京和广州之间飞来飞去的理由。事实上,和高劲松挣上钱之后一样,何英现在也负担起家庭经济担子中的很大一部分,除却资助他姐姐上大学,最近还在鼓动他在省城的父母淘换一套更大的房子,并且坚持认为他老爹应该现在就去驾校报名。 “她学校里有些事得马上回去,好象和她的毕业论文有点关系。”高夏说道。说着她低垂下眼帘,放开了一直挽着弟弟胳膊的手臂。她换了个话题,问道,“你们今天的比赛,你怎么快结束了才上的场?” 高劲松倒没注意到姐姐情绪上的细微变化,他思索了一下,就尽可能简单地把自己最近遭际到的事情都告诉了高夏。末了他说道:“就是这么个情况。我转会去深圳的事已经没多少指望了,在武汉也呆不下去,估计过段时间不是去陕西就是回省城。” “那就回省城?”高夏用商量的口吻问道。她闹不清楚省城和西安哪个地方对弟弟来说更好,只好这样问。不过她还是觉得省城比西安好,至少弟弟在那里还认识几个人,也许对弟弟的前途有点帮助。心里是这样想,她嘴里也是这样说。 姐姐替他拨打的算盘让高劲松禁不住笑起来。 “回省城远不如去西安。”笑过之后高劲松给姐姐解释这中间的差别。“去省城我是坐在板凳上——就是替补席上——熬时光等机会,去西安马上就能有主力的位置……”当然这其中还要牵扯到他的收入,显而易见,回省城和去西安在这方面也有很大的差距。他指指周围电梯公寓里那远远近近的灯火,很豪气地说,“一年下来,这差距至少能再在这里买上一套房子。” 这个数字让高夏有些咂舌。她知道弟弟现在能挣不少钱,但是她没想到仅仅是去的城市不一样,两者之间的差距就能有这么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有些惊慌和惶恐,心里空落落地无依无靠。在似乎永远也不会消散的暑气包裹中,她竟然毫无来由地感到一股沁入骨髓般的寒冷,连脚步都变得僵硬和沉重起来…… “到了。”在一栋看上去和别的楼房毫无差异的电梯公寓前,高夏停下了脚步,然后仰头说到,“十七楼。” 高劲松也学着二姐的模样仰起了脸,希望能从一扇扇透射出光亮的窗户中辨认出属于姐姐的那扇窗户,但是他马上就放弃了这个近乎妄想一般的企图。 在电梯他问高夏:“姐,刚才……你能在楼下认出你的房子?” “不能。”高夏摇摇头。 两个人突然一同笑起来。这个一点都不好笑的事情让姐弟俩笑得直不起腰,直到走出电梯,俩人都在憋不住地乐。 高夏扶着门上的把手笑得呼哧呼哧直喘气,怎么也没法把钥匙塞进锁眼里,高劲松只好强忍着笑从她手里接过了钥匙串。 可他还没扭动锁眼里的钥匙,门就自己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戴眼镜围围裙的年青男人,他手里还拎着一把油光光的锅铲,就站在门边惊讶地望着俩姐弟。 糟糕,二姐太激动,竟然带错了路!高劲松立刻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赶忙给人家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上错楼层了。”他一面连声说着道歉话,一面偷空瞅了一眼门上的房牌,这里是十七楼六十五号啊,没走错啊…… “没错,就是这里,”高夏强忍了笑说道。可转眼她就笑得哎哟哎哟直嗔唤,边笑边让高劲松进屋。 看来这是二姐的男朋友了。 那年青男人明显楞了一下。他没有料到高劲松竟然会和自己握手,手忙脚乱地把锅铲递到左手又把手在围裙上揩抹了好几下,才握住高劲松的手,一面接过他手里的行囊一面热情地把高劲松朝屋里让,又张罗着给高劲松泡茶拿水果,这边事情还没搞掂就又急惶惶地跑进厨房熄火关煤气。 “不用忙,我不喝茶,您也坐,让我自己来。”高劲松过去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说道,“我在这里又不是客人。” 年青男人搓着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天才说道:“一切都顺利吧?” 这莫名其妙的问题让刚刚坐到沙发里的高劲松很难回答,他只好含混地说道:“都好,挺顺利的,挺顺利的。” “那就好,那就好。”年青男人连连点头。 高夏原本已经止住了笑,可听见俩人这高深莫测的一问一答又笑得窝到了沙发里。 高劲松瞄了二姐一眼,怎么到现在还不给自己做个介绍?难道接下来该自己问“一切都顺利吧?” 高夏强忍着笑给俩人做了个介绍:“这是尹广岩。你俩以前见过面。” 以前见过?高劲松立刻在脑海里把二姐的熟人同学都过了一遍。这不可能!他对这个尹广岩一点印象都没有。不过这名字倒是有点耳熟,好象听人提及过几回。谁提到过呢?不可能是二姐,这一点他可以肯定。可要不是二姐,还能有谁呢? 看高劲松的神情有些茫然,高夏小声地提醒他:“你忘记了,今年春节前后在昆明?还有何英,……” 高劲松立刻想起来了。怪不得哩,他就说尹广岩这名字耳熟,原来是盈盈姐的男朋友,何英在自己耳边念叨过好几回的那个研究生!可他怎么也来了广州?和盈盈姐一路过来的?可这也说不通啊,盈盈姐回北京了,他怎么还不回去? 趁尹广岩进厨房忙碌的时候,高劲松小声地把自己的疑问提出来。 高夏一面给弟弟削水果一面说:“他有个研究项目被这边一家化工厂看上了,让他过来帮忙,虽然还没看见结果,可那家工厂已经和他签了合同,待他一毕业就过来上班,待遇挺高……”她说着说着就没了声息。 “哦。”高劲松点头支应着。看来这尹广岩挺有本事哩。“盈盈姐好眼光!”他胡乱评论道,并且探头探脑地打量着在厨房里忙碌的尹广岩。还是搞科研的,而且还是搞化学方面的科研,没出成果就有人抢着和他签合同,要是出了成果的话,不知道又是个什么光景…… “这房子,也是……也是他帮忙出的主意。”高夏又说道。 “他眼光也不错。”高劲松笑着说道。开玩笑,人家再怎么说都戴着眼镜哩,最起码也比何英读的书要多,瞧瞧人家这眼光再想想“买房子就是越大越好”的何英……一头胡思乱想,他一面打量着房间。这客厅并不大,摆下两张沙发一个茶几再搭个电视柜就再也铺摆不开什么东西,可也不显狭窄拥挤,卧室虽然没去看过,想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二姐一个人住尽够了。再过两三年自己手脚就能铺展开,再慢慢给姐寻新地界。 “这里就够好了。我们都商量好了,不要你再来乱花钱。”高夏听了弟弟的打算,急忙制止他的想法。 高劲松笑笑没接话。这是以后的事情,眼下不必和姐姐争论。 ------------ 第四章 (43) 第四章(四十三) 周一上午刚刚上班,省城明远俱乐部的转会报价传真件就到了武汉雅枫的竞技部,他们希望用一名边路球员再加四十万现金的方式求购高劲松,假如雅枫接受这个价钱,他们会很快派人到武汉敲定合同的细节…… 竞技部的工作人员不敢怠慢,立刻就通过电话把这事告知了正滞留在广州的几位俱乐部头头。很快地,他们就收到广州方面关于这件事的答复:不用理会明远,要是他们再来电话纠缠,就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价钱不合适! 工作人员一面应承,一面把刚刚收到的另外一份转会文件的内容告诉已经行使总经理权力的领队:四川宏盛愿意为高劲松付出一百八十万元现金,而且是一次性付讫…… 半个小时之后,程德兴出面联系上四川宏盛的老总。 在电话里,程德兴既没答应宏盛,也没拒绝宏盛,他把话说得很委婉:“……高劲松是一名很有才华的球员,各方面条件都很出众,技术细腻、作风硬朗、身体条件突出,能踢多个场上位置,最重要的是,他还很年轻,雅枫实在舍不得把这样一名年青球员放到转会市场上。”可雅枫又不能不把他放在转会名单上,因为球队内部竞争太激烈,高劲松很难得到足够多的比赛机会,雅枫不能为了自己的私利就让一个很有前途的球员把宝贵的运动生命虚耗在板凳上,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多参加比赛多得到锻炼…… 听完程德兴的一番话,宏盛老总立刻表示,转会价钱还可以再商量。而且他再三强调,即便这笔买卖做不成,也不会影响两家俱乐部之间的友谊——在宏盛最艰难的时候雅枫帮扶了一把,他本人和宏盛俱乐部都会记住这份情谊。宏盛现在是处在非常时期,联赛成绩很难看不说,队员伤病也一直困扰着俱乐部和教练组,昨天的一轮联赛踢下来,球队竟然就只剩下一名还能上场的前锋。说着话宏盛老总就一个劲地叹气。原本球队就进攻乏力破门乏术,已经教人焦头烂额了,如今的情况更是火上浇油。按理说,宏盛才得了雅枫好大一个人情,本不该来挖雅枫的墙角,可情势又让他们不得不这样做。说着就一连声地和程德兴赔不是。 程德兴马上就斩钉截铁地表示,这事肯定不会伤害两家俱乐部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感情! 不过他也向宏盛老总坦言了这桩买卖的难处,最关键的地方就是,球员转会并不是俱乐部说了就算的事情,很大程度也要看球员本人的意见和态度,要是高劲松死活不愿意进川,那武汉雅枫也拿他没辄。 着急上火的宏盛老总也顾不上转弯抹角打听,直接问道:“还有俱乐部对高劲松有意思?” “省城明远和陕西天河。” 这两个名字让宏盛老总倒吸口凉气,半晌才问道:“他们出多少钱?” 程德兴说了明远被拒绝的第一次转会报价。 宏盛老总说这个价钱低了。事情明摆着,明远拿来作交换的那个边前卫是年前掏一百五十万从别人手里抢来的,可抢来了自己却用不上,今年连一场比赛都没踢过,现在他们想把这赔钱货折个价再推销给雅枫。明远的算盘打很很精明,可武汉雅枫不上这个当。 宏盛老总又问道:“西安那边掏多少?” “陕西天河还没报价,只是有个和他们走得挺近的经纪人来询问过价钱,没说多少实质性的东西。”听电话那头哦了一声就没了下文,程德兴补充了一句,“我们队上的李晓林也要去西安,合同细节已经谈好了,就等转会市场开放。”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电话里才传来宏盛老总的声音:“陕西天河和高劲松有联系?” “应该有吧。”程德兴一时不清楚对方为什么这样问,就摸棱两可地说道。 “程指导,我们宏盛走的可是正常程序……” 程德兴咧咧嘴。宏盛现在走的当然是正常程序。他们想要高劲松肯定不是图谋已久,说不定就是今天早上几个头头拍脑袋想出来的主意,先前的报价不过是探探雅枫的口气,要是雅枫真有甩卖的意思,他们回头再和高劲松联系。可宏盛如今买去个高劲松能起什么作用?个把个前锋也不可能彻底扭转他们在联赛成绩上的颓势。他们的问题是出在战术指导思想上,在队员完成熟悉或者球队彻底摈弃新的战术思想之前,他们不可能有太大的气色。也许换教练才是一个好主意。 不过他也没把这话和焦眉愁眼的宏盛老总说,只是顺着对方的话胡乱应付着。看来深陷降级泥潭的四川宏盛是真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划拉根稻草都能把它当作参天大树。可宏盛老总强调他们走的是“正常程序”又是什么意思?他皱眉蹙首思索了半天,终于想起件事——两年前足协曾经就球员转会的问题专门下发过一个文件,明确规定在球员有合同在身的情况下,一切绕过俱乐部直接与球员见面洽谈都属于违规操作。可没哪家俱乐部把这文件看成一回事,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 看来宏盛老总强调的就是这个! 宏盛想要高劲松。行!这没问题,反正在他逐渐成形的战术构思和人员构成中,高劲松已经成为了可有可无的一环,现在的问题只是高劲松能卖多少钱。他需要足够充裕的资金来打造符合他心意的球队。他现在迫切需要一名值得信赖的中锋,可稍微有点实力的中锋就得很大一笔开销,要是想得到一名好中锋,要花的代价就很难估算了,也许把俱乐部允诺他的夏季转会资金都投进去也不一定够。除此之外,他还需要一个边前卫和一个门将。边前卫好说,可门将就难了,他联系过的两三个守门员都把价钱咬得很死,无奈之下他只能把这事先放在一边。唉,实在不行的话,他只能尽一切可能挽留住眼下的门将,哪怕答应他一些过分的要求哩,也得把球门安顿好。所有这一切都需要钱!可俱乐部能交给他支配的钱就只有那么些,再多的就得靠卖球员来筹集了。好在他手里还有个高劲松,卖掉高劲松的话,他手里至少能多出二百万现金,虽然日子还是紧巴巴的,可也能勉勉强强对付了。当然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他自己得挺过眼前的难关——他接手雅枫已经连输两场了,要是再输一场比赛的话,他在武汉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他挥了挥手,把脑子里凌乱的思绪赶走。但是现在不是思考下一场比赛的时候。 高劲松能不卖给陕西天河就坚决不卖。这是个原则问题。高劲松去省城明远还是去四川宏盛都无所谓,就是不能去陕西天河。让高劲松和李晓林裹在一起是小事,让直接的竞争对手增添实力就是大事!他程德兴再艰难,也不能教陕西天河拣个现成便宜! “……程指导,我们能不能派人到武汉和雅枫面对面地磋商?”宏盛老总在电话那头问道。 程德兴一楞。雅枫能说上话的头头都在广州,宏盛派人去武汉磋商个什么劲?不过他马上就明白过来,说:“当然可以。宏盛已经向我们正式提出了转会报价,这桩生意已经进入了正常程序,你们也可以在接下来的时间和队员本人进行接触,毕竟在转会之前还有许多细节需要你们两方面坐在一起沟通。” 他不但同意宏盛可以和高劲松见面,还替雅枫答应,武汉这边也会尽力配合宏盛的工作。 说干就干,他放下电话就和一直在旁边坐着的领队说了这事。领队和昨天挨打的武汉记者华宇是酒肉朋友,今天中午又正好约在一起吃饭,完全可以在饭桌上把这事当酒话说,然后借华宇的笔来揭露谴责陕西天河的违规行经。 领队二话没说就包揽了这差使。他甚至还提议,不妨多邀约几个媒体记者一起吃饭,这事那事的只要合适都可以说说,也给队员减减身上的压力,毕竟连输了两场,许多队员都霜打过的叶子一样没有精神,连庄宪他们给队友鼓劲都说不上硬气话。 几个人合计了一番,就各自散了,领队去找华宇和记者,几个教练分头找队员聊天说话,而四川宏盛的转会邀请,则由名存实亡的俱乐部总经理吴兴光去通知高劲松。高劲松是他招揽来雅枫的,现在自然该由他送走,这也算是有始有终,至于吴兴光怎么开这个口,谁还去管那么许多——他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吴兴光的电话打过去时,高劲松正和他二姐还有尹广岩一起呆在家里玩扑克。 头天晚上高夏已经给弟弟安排好了今天的行程,上午逛街下午去水上公园晚上找家好饭店让高劲松尝尝地道的粤菜馆,可高劲松早上刚刚过来,老天爷就变了脸,黄豆大的雨扯天扯地下个不停,没办法,三个人只好坐着说话等天气放晴。该说的都说了,该聊的都聊了,有些话题太敏感又不能提,说半天话都觉得累,可要坐着不说话就更尴尬,于是高夏提议玩扑克混时间。几圈牌玩下来,在高夏和尹广岩默契的配合之下,高劲松输得一塌糊涂,糊了一脸的小纸条,接吴兴光的电话时,他的嘴都要让纸条给遮挡严实了。 高劲松很诧异,到武汉雅枫半年了,这还是他第一次接到吴兴光的电话。 “吴总……”他把嘴边碍事的几张纸条扯下来,说话才利索起来。高夏急忙拦着不让他把纸条揉成一团,可看看弟弟的脸色,光张了张嘴,没说话。 “我还在广州。今天的飞机票都卖光了,要到周三才有航班……”高劲松有些心虚。只要吴兴光挂个电话,就能戳穿他他随口拉扯的谎话。 吴兴光打断了他:“你和陕西天河走到了哪一步?” 这冷不丁的一句盘问让高劲松半天没回过神,根本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听着,要是陕西天河真心想让你过去,你就马上告诉他们,让他们把钱准备好,要准备很大一笔钱!越快越好,越多越好!” 高劲松捏把着手机不知所措。怎么吴兴光突然会说这些?他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还有这闲工夫操这些心? “省城明远和四川宏盛的转会传真到了,指名道姓要你。” 高劲松一时有些发懵。省城明远不去说了,这突然间冒出来横插一杠子的四川宏盛又是怎么一回事?他们怎么就对自己感兴趣了呢?是的,作为甲a的老牌劲旅,四川宏盛对高劲松来说不是没有吸引力,可他们至今还在联赛排行榜的末尾徘徊,他们引进一两个前锋也不可能一举扭转在联赛里的颓势。再说他们那疾攻快守的战术,自己去了也不可能适应呀!况且眼下宏盛也不缺兵少将,三十三人的一线队是全甲a最庞大的阵容,他们的当务之急不是再去招揽人手,而是卖人…… 他马上就拿定了锥,自己不能去四川宏盛趟这个浑水! 他赶忙问道:“俱乐部是什么态度?” 吴兴光就把他刚刚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明远的报价已经被拒绝了。雅枫已经同意宏盛,他们可以直接去武汉同你联系。” “他们和我联系?联系什么?”高劲松不解地问。 “你还不明白?”吴兴光在电话里冷笑一声,说,“雅枫同意宏盛与你直接联系,就是表明了雅枫的态度——他们是希望你过去。不是去陕西,也不是去明远,是去四川宏盛。在没有雅枫点头之前,任何俱乐部同你私下里的接触都是违规操作,雅枫已经准备把陕西天河告到足协了!”说到后来吴兴光都有些急了,“你想去西安,就得让陕西天河花更大的价钱!” 要是陕西天河舍不得掏大价钱,自己该怎么办? 话都已经到嘴边了,高劲松生生又把它咽回去,他不能把这个问题抛给吴兴光,但是吴总经理的这番好意他不能不表示感激。 面对高劲松的感谢话,吴兴光在电话里叹了一口气:“对不起啊小高,是我把你带进武汉雅枫,今天又是我来通知你要你卷铺盖走人,好人坏人我一个人做完了……”说着又是长长的一声叹息。他在电话里沉默了半天,又说道,“言指导的事……是我做错了,让他受了委屈,现在想起来真是太愚蠢了……”他长吁短叹好一阵,末了问道,“你和言指导有过联系么?” 高劲松犹豫了一下。他完全可以说“没有”,这样他就可以挂掉这个电话马上联系李晓林,让李晓林把最新的情况通知陕西天河。可他心里想着说“没有”,嘴上却说道:“……有过。” “……言指导说过什么没有?” “没有。”高劲松实事求是地说道。他知道吴兴光指的是什么事,但是他只和言良成通过一次电话,说的也是些鸡毛蒜皮的闲事,对于武汉雅枫还有自己遭受的不公正待遇,言良成连一个字都没有提及。 “他的电话没换吧?”看来电话那头的吴兴光有些神不守舍了,他都不想想,言良成回了湖南,怎么可能还用着武汉这边的手机号码。 “换过了,你要他的电话不?”高劲松问。 “好,你说,……等等,我找纸和笔。……算了,不要了。”说完,吴兴光就挂断了电话。 高劲松立刻拨通李晓林的电话,把四川宏盛的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诉了他。李晓林答应,他马上就和陕西天河联系,同时他也安慰坐立不安的高劲松,这不过是好事多磨而已,在这桩转会生意上,临时起意的四川宏盛不可能有陕西天河的决心和诚意,再说,只要高劲松不点头,宏盛抱再多的钱去雅枫也是白搭…… “那我还见不见宏盛的人?”高劲松不耐烦听李晓林的宽心话,问道。 当然要见。转会可以不答应,见面却是不能推脱的,因为这是雅枫俱乐部的安排,在这个节骨眼上,高劲松更不能触怒雅枫。 “咱们得给自己留后路。”这是李晓林的原话。“转会的变数实在太多了,俱乐部可以扣着人不放,咱们却不能不忍气吞声……和四川宏盛的人见见面也不是什么坏事,多个朋友多条路,指不定几时就会碰上。要是你在广州没啥要紧事,最好赶紧回来。” 当天下午,高劲松就匆匆忙忙地告别了高夏和尹广岩,登上了回武汉的航班。 ------------ 第四章 (44) 第四章(四十四) 高劲松回到武汉已经三天了,可这三天里却没有一桩让他顺心的事情。 首先是他的转会出现了波折。陕西天河在周一下午就向武汉雅枫提出了转会邀请,他们为高劲松和李晓林合计出价三百五十万遭到拒绝。雅枫明确表示,这两名球员只能单独出售。这原本就在他的料想之中,算不得什么事,当初李晓林把陕西天河的这种捆绑式转会告诉他时,他就不看好结果。事实证明他没有看错,即便他们俩已经铁定要转会,程德兴依然不想让他们俩呆在同一家俱乐部。况且陕西天河的出手并不比四川宏盛大方多少,两相比较之下,程德兴大概更希望自己去四川。 可接下来的事情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周二上午,武汉本埠的一家报纸在连续几则球迷共同关心的转会旁边,又刊登了一段消息,据“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雅枫俱乐部高级官员”说,陕西天河在“某位年青队员”的转会问题上,有不正当的竞争手段,“陕西天河俱乐部罔顾该队员还有合同在身的事实,在没有经过雅枫俱乐部允许的情况下,私自同该年青队员接触,可能还附带了丰厚的物质条件”,结果就造成“使得该年青队员情绪不稳定,在训练和比赛中的状态起伏较大”。雅枫俱乐部对这种违反足协相关规定的转会操作手段“表示出极大的愤慨”,同时也强烈谴责陕西天河这种“违背体育精神”的行为。最后,这位官员表示,雅枫俱乐部将把事件经过如实向足协汇报,并且保留采取进一步措施的权利。 周三上午,两家全国性的足球刊物就同时刊登了消息,武汉雅枫已于头一天正式向足协提出处罚陕西天河不正当转会操作的申请;足协在分别向两家俱乐部求证且开会讨论之后,向陕西天河提出警告,同时开出了一张两万元的罚单。 也就在同样的一份报纸上,还有关于今年夏季转会市场的种种消息,就在“转会市场动态”的头一段,陕西天河、四川宏盛和省城明远三家俱乐部同时求购武汉雅枫的十二号高劲松的事情便赫然在目。 拿到当天报纸的许多读者都在纳闷,这个同时被三家俱乐部追逐的叫高劲松的家伙,他到底是谁,怎么突然之间就成了抢手的香饽饽? 也有湖北球迷在破口大骂高劲松忘恩负义。要没有武汉雅枫,谁知道你高劲松是哪颗葱?你才刚刚踢出点名堂,就惦记上另攀高枝?武汉雅枫是缺你吃还是短你穿了!还有球迷就胡乱冒酸话,认为武汉雅枫就不该把高劲松捧起来,象他这种人根本就养不熟…… 这种话不单是在球迷里说,在雅枫基地里也有人在传,李晓林就听见了两三回。虽然他马上就教训那几个不懂事的家伙管好自己的嘴,可他也拿这些话无可奈何。 更让人忧虑的是,武汉雅枫只认可了陕西天河转入李晓林的想法,对高劲松的转会邀约提也没提,西安方面几回电话打过去找到雅枫的高级管理人员询问,答复都是千篇一律的“这事不急”,说完就挂电话。 别人当然不急,可高劲松不能不急,这两天他脑袋里随时随地都揣着自己转会的麻缠事,吃不好也睡不好。但是他再急又有什么用呢?他总不能亲自打电话给程德兴,让主教练给个说法。而且他还不能把自己内心的焦虑和紧张流露出来,每天的训练也不敢拉下——这个节骨眼上要是再让有心人挑出什么毛病,也许他就是不想去四川宏盛都由不得他。 他不想去四川宏盛,哪怕宏盛派来和他接触的副总经理兼技术顾问把话说得天花乱坠,他也没有起过要去四川宏盛的丝毫念头。事情明摆着,宏盛如今身陷降级漩涡无力自拔,他不愿意陪着宏盛一起坠落;况且宏盛现在的战术指导思想更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宏盛那位外籍主教练坚持的全攻全守高速进退恰恰是他的软肋,他怎么敢去趟这道浑水? 他也不愿意去省城明远。毫无疑问,在追逐他的三家俱乐部当中,明远的名气最大,实力也最强,他们的豪华阵容在全联赛十八家俱乐部里都能排进前三;明远的目标也远比四川宏盛还有陕西天河更高,从建队的第一天起,明远的目标就是联赛冠军,他们有这个决心,也有这个能耐——这支今年刚刚参加甲a联赛的球队如今以净胜球的微弱劣势而屈居排行榜的第三,与第一名的差距只有三个积分;而且省城还是他的第二故乡,他在那里生活了很长的时间,熟悉那里的一切……但是这些都不能让他不顾一切去投奔明远——那支球队里有名有姓的球员实在太多了,光现役国脚就有三四个,哪怕是那位被明远拿出来和他作交换的边前卫,也是联赛里成名好几年的家伙。他要是去了明远,天知道几时才能有上场比赛的机会。他总不能把自己的运动生涯耗费在看不到尽头的板凳上吧?不过明远还是有他向往的东西,比如联赛冠军那耀眼的光环……说实话,当明远的老总在电话里向他提到冠军的可能性时,有那么一个时刻他真真实实地动了心。联赛冠军呀,多么响亮又多么令人骄傲啊……可回过头来他便想明白一件事,即便他去了明远,明远也如愿以偿成为联赛冠军,他也不可能把这个冠军拿出来向别人炫耀——他好意思告诉别人,他是躺在别人的功劳薄上拣了个冠军么? 他不敢去四川宏盛,也不愿去省城明远,陕西天河就是他唯一的选择了。 可现在看来他和陕西天河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这些恼人的事情也让他很难在训练中打起精神来,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心不在焉地跟着年轻的队友们做动作,也不和人搭腔说话。好在青年队的教练能理解他的心情,没有让他参与分组对抗,不然很难说他会不会在对抗中出什么纰漏。 现在就连他自己都能觉察出自己的问题了。但是他又无法控制住自己。他心里随时都象揣着一盆火,毛毛糙糙地看什么都不顺眼,总想摔打点东西。他甚至还因为脚踝上的老毛病和两个队医大吵一架,要不是有机灵的小队员赶紧找来李晓林,兴许在气头上的他还会干下更出格的事情。即使是这样,他依然被俱乐部勒令赔偿队医室里被他打坏的物事,总计五百七十六块…… “别急,陕西天河那边正在想办法,事情还没到无法解决的地步,雅枫不过是想多要几个钱而已……” 同样的话,李晓林在过去三天里已经不知道说过多少遍,越说越没有底气,如今连他自己都厌烦说这些苍白无力的安慰话。 他坐在沙发里沉默了好半天,最后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只好说道:“要不,咱们下午出去走走,找个地方散散心?” 高劲松摇摇头,拒绝了李晓林的提议。所谓“找地方散心”不过是好听点的说法,实际上就是出去吃喝一顿再找两个小妞胡天胡地一番。他原本就对这种事情没多少兴趣,现在更没有这份心思。 魏鸿林推门走了进来。 李晓林只说了一句“我先过去了”就走了。他都没和魏鸿林打招呼。 魏鸿林也只当没看见这屋子里少了一个人,就坐了李晓林刚刚坐过的沙发,问道:“我才来基地,就听说你把队医室给砸了?” 高劲松看着他没说话,只是咧咧嘴,算是应承了这个事。 最近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让两个原本非常要好的朋友之间出现了很深沉的鸿沟,虽然他们都希望能够弥缝这段裂痕,也各自做了一些努力,可他们谁也无法真正地做到这一点。 魏鸿林一时也找不到好的话题,神情有些不自在,坐在沙发里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半晌魏鸿林才总算说出一句话:“你姐姐一家,几时能到武汉?” “后天中午。” “……等他们来了,一起吃个饭。” “行。” “……” 魏鸿林走了。 屋子里就剩高劲松一个人。 他耷拉着眼帘盯着魏鸿林忘在茶几上的那盒香烟。他当然知道,魏鸿林来找他,肯定不会是为了邀请他姐姐姐夫吃顿饭。但是他不想知道魏鸿林到底想干什么,也不愿意让他把话说出来。这倒不是说他记恨魏鸿林,事实上,直到现在他都很珍视他们之间的友谊——他们之间的隔阂只是暂时的,待他的环境稳定下来,他们的友谊就会相过去一样牢靠。他坚信这一点。但肯定不是现在。他现在不想再听魏鸿林把那些苍白无力的安慰话再说一遍。他现在最厌烦听见的东西就是这些四边不靠的扯淡宽心话。他只能用冷漠来撵走魏鸿林。要是魏鸿林有机会说出那些话来,他根本不敢保证自己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闹,接连有好几伙人大声地说笑着走过。 他瞄了瞄床头柜上的闹钟,现在是吃午饭的时候。 他坐在沙发里没动弹。他一点都不饿。连他自己都有些奇怪,今天早晨他只吃了半个肉包子,还参加了一个半小时的训练,然后在队医室里发了一通邪火,现在却连一点胃口都没有。 他的手机突然响起来。 他抓起电话,看了看屏幕上显示的数字。电话是从市区里打来的,号码很陌生,而且他在武汉本地除了队友和俱乐部里的几个领导之外就没人知道他的手机号码,毫无疑问,这电话肯定是打错了。他按下了拒绝接听的按钮。 屋子里又清净下来。可这份清净持续了没有半分钟,手机的铃声就再次响起来。 还是那个陌生的电话号码。他还是拒绝接听。 可打电话的人竟然不依不饶地再一次拨响了他的电话。 这一回他有些光火了,准备给打电话的混帐一个教训! 可电话接通没等他开口,那边的人倒先发了火:“你丫的再挂断一回电话试试?!长本事了啊,老子的电话也敢掐?!……” 高劲松嘴一咧乐了,寻着话缝问道:“你怎么来武汉了?事先连个电话都没有,我怎么知道是你?还以为是哪个无聊家伙在逗乐哩。” “我都急得火烧屁股了,还有心思和你逗乐?”电话那头的张迟说道,“赶紧过来,让我看看你降到二队养胖没有!” “你现在在哪里?” “武昌火车站!快点来,我还没吃饭!饿一早上了,就等你请客哩!” ------------ 第四章(45)3月1日万字章节求订阅 第四章(四十五) 张迟的突然出现,让高劲松大吃一惊,前段时间在电话里聊天闲扯时,这家伙还在电话里告诉自己,他在上海的日子过得悠闲自在,怎么悄无声息就来了武汉呢? 不过他一时还顾不上考虑这个问题,他得先找辆小车送自己进城。基地离市区太远,根本就没有公交车经过这里,出租车更是想也不用想,平时大家去市区一般都是搭队友的车,或者到周末坐俱乐部专门为队员进城而预备的交通车;然而这两种办法他临时都指望不上。 他马上就想到魏鸿林。既然魏鸿林刚刚来他房间里露过面,不用问,他的车也肯定在基地里停着。魏鸿林结婚不久便买了这辆便宜的二手车,然后就开车在基地和市区之间来来去去,有时踢完主场比赛懒得回基地,他就把车钥匙扔给别人,谁爱开谁开,挂了擦了的也不太心疼,队里不少打算买车的人都借过他的车练手艺。但是高劲松马上就打消掉这个主意。张迟在电话里根本就没提魏鸿林,显然是不想和魏鸿林照面。可除过魏鸿林,急忙间他又想不出找谁帮忙。 他很快就想到俱乐部的小车班。前两天他和四川宏盛的人见面,就是俱乐部派的车,如今他完全可以找俱乐部想想办法,而且俱乐部的几个头头都在外地,指给他们使用的几辆小车都在基地里闲着;再说了,他只是到市区,并不是要一下午都占着俱乐部的车,从基地到市区来回不过几十分钟,不会耽搁俱乐部的正事…… 他立刻就给小车班挂了个电话,掐头去尾地说了自己的难处,并且说,要是这事不合俱乐部的规矩,他可以自己掏腰包付来回的油钱还有司机师傅的辛苦费。 没等他说完,接电话的司机师傅就笑起来,然后告诉他,他这个电话打得很是时候,俱乐部正好有辆小车要进城去办事,完全可以捎带他一程,不过他们是去汉口,和他的目的地有点冲突。 “这不是问题。”高劲松高兴地说道,“你们只需要把我送进城就可以。”至于是哪个城区都无所谓,他完全可以下车之后再找辆出租车去武昌火车站。 之后的事情就很顺利了,俱乐部的小车把他送进城,在那里他很顺利地找到一辆没载客的出租车把他拉到火车站。 他很快就在车站售票大厅门口找到了挎着个黑色的旅行挎包的张迟。 高劲松顾不上和他寒暄说话。现在已经过了吃午饭的钟点,先找个地方让朋友填饱肚子才是正经。况且火车站人来人往的拥挤不堪,无论如何也算不得一个说话的地方。他记得离火车站不远就有一家很不错的饭店,菜肴的做工很精致,风味也很地道,最重要的是,无论是价钱还是饭店的档次,都配得上他和张迟的友谊。 张迟当然不会反对他的安排。 半年多没见,张迟还是老样子,黑黝黝的脸上总是挂着一丝说不上是冷笑还是讥诮的笑容,眼神很少在一个地方停留多少时间,不停地四处逡巡打量,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机灵警醒的家伙。高劲松和服务员搭话询问的时候,他就伸展着胳膊架着椅子的靠背,松松垮垮地坐着,除了点头就是说“好”。 “那就先点这些菜,需要时我们再招呼。”高劲松合上菜单,又问张迟,“喝什么酒?白的还是啤的?” “随便。” “那还是啤酒吧。”高劲松有些拿不定主意。 “行!啤酒就啤酒!” 高劲松又扭脸问饭馆里都有哪些牌子的啤酒,听了服务员的回答,他就自作主张点了一种很畅销的品牌,说:“先来一打。” 这个服务员走了,不过马上就有别的服务员送来热气腾腾的湿手帕。 高劲松一面用热手帕擦着手,一面问:“你来武汉,怎么都不提前给我打个招呼?” “原本没打算来,临时起的心思。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就顺路过来看看你。” “顺路?”高劲松一时没明白张迟说的“顺路”是怎么个意思。“顺什么路?” 张迟笑笑没说话。 高劲松立刻明白过来。他知道,张迟在上海那家甲b俱乐部很不得意,到现在也没踢上两场比赛,而且那家俱乐部的主教练对张迟的成见很深,哪怕他状态再好也不愿意给他一次机会,这种情况下张迟也不会有长期效力的想法;再联想到即将开放的夏季转会市场,他有些明白张迟来武汉的缘由了——张迟肯定是在转会的事情有眉目之后,借着顺路跑来看望他的…… 饭店服务员很快就把他们点的菜端上来,盘盘碗碗地几乎堆满了半张条桌。张迟一面帮着服务员摆布盛汤的大盆,一面说:“怎么点了这么多的菜?咱们俩怎么吃得了……” “不急,咱们慢慢吃喝。”高劲松笑着给他倒酒。 张迟接了啤酒花满满盈盈溢出杯沿的玻璃杯,等着高劲松也给自己满上,然后两个人碰碰杯,各自把杯里的啤酒仰脖全倒下去,他才惬意地享受着那股从肠胃逐渐弥漫到全身的凉意说道:“火炉武汉是真热啊!以前光听说,没亲身体验过……前三年我来过这里,可那时是在冬天,头天晚上还下过大雪,下了火车满眼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那时我心里还在想,武汉不是南方城市吗?怎么这里的冬天还会下这么大的雪?” 高劲松笑起来。他能想象张迟当时的心情。他在武汉遇见第一场雪时,就和张迟一样的惊讶,也发过差不多的感慨。 张迟眯缝着两眼,似乎是在回忆当时的情景。那场雪给他留下的印象很深,但是还有比雪更让他难以忘记的事情——武汉雅枫的前身、当时的湖北省足球队,很不客气地拒绝了他,他们甚至都没有让他把话说完。也许他们连他是谁都没有问清楚!他现在都记得接待他的那个中年男人的模样,冷漠的眼神、不耐烦的表情、还有比这些更教人难堪的那句话――这里没你的位置…… 这里没你的位置! 和这话差不多意思的话他后来又听到过很多回,但是没有哪一回象第一回那么刺耳,即使事情已经过去了两三年,可每每当他不经意之间在记忆深处翻找到这一段时,他都能感到一种无法用言辞来表达的屈辱和羞愧,然后他就象自己做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般飞快地把这一页掀过去…… 他马上就回到了现实,端起酒杯,和高劲松再干一杯之后,就换了一个话题:“你转会的事情有眉目了么?”见高劲松神情有些不自在,他马上说道,“报纸上都登出来了。”他指了指自己旁边的座位。他的旅行袋就撂在那张椅子上,旅行袋上还压着好几份报纸。那摞报纸都是他在上火车之前买来打发时间的,全是《足球风》和《球迷》这种与足球有关的专业报纸和杂志,和夏季转会有关的东西占据了大量篇幅,他如今不仅知道高劲松要转会,还知道这桩转会生意里几家俱乐部的标的。 “你可是这个夏天里最热门的人物了!好几篇文章都提到你,同时有三家俱乐部在追逐你哩……这其中还有省城明远!啧啧!连他们都能看上的球员,放在哪里都算个人物了!”张迟拍着那叠报纸连声赞叹。他由衷地为高劲松感到高兴。 可高劲松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他现在愁的就是有三家俱乐部在争夺他。 张迟嚼着块牛筋,拧着眉头问:“怎么回事?” 高劲松就把自己的苦恼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朋友。末了他说道:“……我如今就是这样一个进不得退不得的尴尬局面。早先都计划好了――不缺人的省城明远肯定不能掏出大把的现金来买我过去,我正好借着武汉雅枫需要筹措现金买人的机会去陕西天河,可四川宏盛突然冒出头,把我的想法全都打乱了,我现在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痛苦地耷拉下眼眉,盯着洁白的餐桌布。 张迟一直在安静地听着他的叙述,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也没有打断他的话,当高劲松说完之后,他马上就大包大揽地替高劲松拿了主意:“你去四川宏盛!” “什么?!”高劲松惊讶地抬起头瞪着他的朋友。他实在没有料想到张迟竟然会给他出了这么一个主意。因为激动,他还不小心打翻了自己的酒杯碰掉了自己的筷子,金黄色的啤酒立刻在把洁白的餐桌布浸湿了好大一摊。他在抢救即将倾倒的酒杯时还碰翻了两瓶啤酒,清脆的玻璃器皿破碎声立刻引来周围好几桌客人的注意。 服务员立刻走过来收拾,并且马上给他重新换了一双干净筷子。 直到服务员收拾好一地的玻璃渣离开,他也没有开口询问张迟为什么给他出这么一个主意。他相信,张迟肯定知道四川宏盛如今是怎样的一番糟糕破烂局面,而且张迟也绝对不会不知晓四川宏盛这个赛季一直遵循的全攻全守的战术要求,可张迟既然这样说,那么他肯定有自己的理由。他安静地等待着朋友给出解释。 “因为去四川宏盛是最现实的选择。”张迟说,“省城明远你肯定不愿意去,武汉雅枫也不希望你去,理由明摆着:明远给的钱最少。你想去陕西天河,但是你的俱乐部肯定不会同意——两家俱乐部实力相差无几,雅枫不可能帮着联赛对手加强竞争实力。那么你就只能去四川宏盛。因为这是你唯一能摆脱武汉雅枫的机会,除非你愿意把下半个赛季都荒废在雅枫青年队。” 高劲松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是的,张迟没说错,不管他自己承认不承认,他离开武汉的唯一机会就是去四川宏盛,至少现在看来,也只能是四川宏盛。 不过他也有自己的顾虑。 “可是四川宏盛的成绩很糟糕,情况又很复杂,而且身陷降级圈,你怕去了脱不了身。”张迟把他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高劲松无奈地点点头。同时他也说出了自己的另外一个顾虑。他已经当面应承了陕西天河,要是自己在夏天里转会的话,只会去西安而不是别的任何地方。 听了他的话,张迟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这都是什么年代了,谁还会把一句承诺看得那么重?白纸黑字的合同都不被人当回事,谁还认真在乎这么一句承诺。对高劲松这种近乎幼稚的想法,张迟真的是又好气又好笑。他立刻用无数的事实来证明,这种承诺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他甚至说道:“你信不信,陕西天河这头和你联系,许下天大的诺言,另一头还在勾搭别的前锋?假如你这边没有结果,而别人开出的条件价码又合适,他们马上就会抛下你去和别人签约?” 高劲松没言语。他相信张迟说的话,陕西天河不会死死揪住自己不放,假如武汉雅枫咬死自己的转会费不松口,即便找不到合适的前锋,陕西天河也绝不可能掏出一个让雅枫动心的价钱来招揽自己――他知道自己的分量…… 这样看来,他面前唯一的选择就是去四川宏盛,在宏盛全攻全守的泥潭里煎熬,为一个替补席中的座位忍受折磨,最后陪着宏盛在降级漩涡里越陷越深。 他为自己描绘的惨淡前景让张迟把一口酒全喷在衣服上,脸红脖子粗地咳嗽了老半天才算缓过劲来。 作为老牌甲a俱乐部的四川宏盛怎么可能降级?他们可是甲a豪门,即便抛却他们本身的实力不谈,他们在足球圈里积攒下的人脉关系也足以让他们躲过降级的厄运!何况他们今天的成绩并不是球队实力的真实写照,只要解决好俱乐部的内部矛盾,他们很快就能回到原有的轨道上…… 张迟甚至很有把握地断言,那个荷兰主教练肯定干不长久! 他作出这个判断的理由很简单:既然宏盛要转进高劲松,他们就不可能不分析高劲松的特点,哪怕高劲松再有能耐,他们也不能忽视他短距离冲刺绝对速度慢的毛病――这与他们现在的战术要求根本就是南辕北辙。这种情况下他们还对转进高劲松的事如此热情和重视,就只能说明那位荷兰主教练在球员进出问题上已经不能拍板做决定了,同时也说明宏盛俱乐部对荷兰人已经失去信心和耐心了;而一个让俱乐部失去信任的主教练,他除了卷铺盖滚蛋,他还能干什么? 高劲松不能不说,张迟的这些推断还是有些道理。不过荷兰人做不做四川宏盛的主教练,和他高劲松有什么直接联系? “怎么能没有联系?”张迟翻着眼皮看着高劲松。荷兰人干不长久,就说明他坚持的全攻全守战术很可能夭折;宏盛既然起了换主教练的心思,如今的转会动作就绝不可能是无的放失,看他们心急火燎地跑来武汉,又勾搭着雅枫在背后搞那么些小动作拆陕西天河的台,这就说明他们对这桩转会生意是势在必得。所有这些事情归拢到一起,就能看出来—— “四川宏盛已经找到了接替荷兰人的人!” 高劲松忍不住乐了。就凭着一桩刚刚开始的转会生意,张迟便推论出四川宏盛要换主教练,这家伙也实在是太能攀扯了。不过他还是很感激朋友的一番好意。他明白,张迟这样说就是想让他宽心,不要把转会四川宏盛的后果看得太严重。 “我不是宽慰你!”张迟有些着恼地说道,“去四川宏盛是你最好的选择!你还是没寻思明白其中的道理!首先,四川宏盛专门派人来武汉找你面谈就是想表示他们的诚意……” 高劲松打断他的话:“他们这是饥不择食——他们的前锋都伤了。” “都伤了又怎么样?宏盛那么多球员,未必还挑不出一个队员来临时客串一回前锋?他们几个前锋又不都是一伤就得养上半年,只要把这两三场难关渡过去就能解决前锋线上的问题。可他们这个时候还跳出来和别家俱乐部抢人,而且还是抢一个他们使不上的人,就很值得玩味了。话说回来,四川宏盛从来都不是一支硬朗的球队,前任主教练也好,现在的荷兰人也好,都没解决这个问题,他们找上你未必就不是打的这个盘算……” 高劲松低了头没说话。张迟说的话都在理,他没办法反驳。四川宏盛囤积了五名前锋,即便都有伤也能先从二队调人先顶两场,确实是没必要在自己的转会上横插一脚。“四川宏盛从来都不是一支硬朗的球队”,这话更是说中了要害。宏盛在甲a里被人称为豪门就是因为他们连续三个赛季都有问鼎的机会,可球队总要在最关键的比赛中掉链子,输掉比赛之后又只会用客观理由来搪塞,在自怨自艾和相互指责中一再丢掉追赶的时机,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庆祝夺冠,然后发誓明年一定会更上一层楼;尤其是去年的联赛,四川宏盛一路高歌猛进,积分一路领先,可联赛进行到倒数第五轮,他们却莫名其妙地输给无欲无求的湖南正湘,紧接着又在足协杯半决赛上输给广州五华,此后便一蹶不振,四轮联赛二负二平,不仅把即将到手的冠军拱手让出,最后连个联赛亚军也没能保住…… “你的速度不够快是个问题,能踢多个位置也是你的优势,但是我敢打包票,四川宏盛看上你的绝对不是这些——” 高劲松疑惑地抬头望着自己的朋友。 “你踢球比别人狠!而且,”说到这里张迟停顿了一下,思索半天才说道,“你踢球很狡猾——从去年咱们和青岛双喜那场比赛我就看出来了,你是设计好圈套让双喜十号钻。” 想到那场比赛,再想到那个因为恶意犯规而被罚下场的对手,两人一起愉快地笑起来,话题也自然而然地转到了去年的乙级联赛上。糟糕的开局,梦幻一般的小组赛出线,和乙级联赛各路豪杰连番恶斗成绩斐然,与甲b联赛近在咫尺却倒在成都人见不得光的场外手段上……去年的乙级联赛给两个人都留下了许许多多的深刻回忆。这其中有快乐的,也有痛苦的,有阴暗的,也有光明的,它们都是人生的一部分,也是他们友谊的一部分,他们甚至回忆起两人之间曾经有过的冲突,并且重新争论了一番对错,结果还是谁也无法说服谁。 他们也谈到了当时在一起踢球的人,谈到了发生在他们中的一些有趣的事情。两个人时常被回忆起来的画面逗得哈哈大笑。 “……马成不会跳舞,抱着个大姑娘,紧张得身子都要变成一截木头了,直胳膊硬腿得活象个僵尸,就这样啊,”张迟靠在椅子里模仿着马成当时的模样,伸直了左臂,右手攥双筷子半搂在胸前,微微仰起脸,翻着眼皮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说,“一首曲子跳下来满头满脸都是汗,事后还拼命朝自己脸上贴金,吹嘘自己舞姿标准。”说着他还比划着马成跳舞时的姿势僵硬着身体在椅子里左右晃了晃。 他活灵活现的模仿让高劲松笑得前仰后合,几乎没出溜到椅子下面。 在他的印象中,马成就是那么一付模样,即使被人当场揭穿老底,他都可以象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吹嘘自己的本事。这也是在新时代俱乐部里,为什么马成担着队长的职务却从来没有队员把他当作队长来对待的原因。他这个人有事时总让别人冲在前面打头阵,自己在后面摇旗呐喊,这时他跳得比谁都高,嗓门比谁都大,可风向稍微不对他就偃旗息鼓,还最喜欢在事后夸大自己的能耐和作用;这种人当然不可能赢得别人的尊重和服从。不过,高劲松还是很感激马成。在成都那段时间,马成就邀约他一起去郑州亚细亚,乙级联赛结束后还在电话里劝过他好几回,直到自己签约加盟武汉雅枫才算彻底死了心。直到现在,俩人还有联系,偶尔也会在电话里聊上几句。于是他笑着问道:“马哥在郑州的情形怎么样?” 张迟绷着嘴唇没说话,半晌才幽幽地说道:“一言难尽。” 高劲松疑惑地盯着自己的朋友,问:“怎么了?” 张迟一口气喝光玻璃杯里剩下的啤酒,才说道:“他已经不是亚细亚的主力了。”他把杯子再倒满啤酒,端着酒杯和高劲松虚碰了碰,说,“早就不是了。”说着一仰头,又喝得杯子见底,吁着气说道,“昨天晚上我和他在一起吃的饭。他在郑州也不容易。踢不上球,挣不到钱,如今连替补位置也坐不上……” 这怎么可能!高劲松不相信马成会连个替补都踢不上。四月份马成随球队来武汉踢比赛时,高劲松还请他出来吃过饭,那时马成不还一付意气风发的模样吗,怎么转眼就落到如此糟糕的地步? “他……”张迟欲言又止,把高劲松刚刚给他斟满的啤酒全倒进嘴里,才长吁口气说道,“老马太……唉,他太……” 甲b联赛第七轮,郑州亚细亚在主场迎战重庆绿枫,亚细亚上半时就领先对手两个球,按理说这种比赛一般都是领先一方笑到最后,可下半时风云突变,上半场萎靡不振的重庆绿枫竟然上演惊天大逆转,不仅连扳两球追平比分,还在比赛最后一分钟里连进两球,狠狠地羞辱了郑州亚细亚。比赛结束后,亚细亚主教练在更衣室里拍了桌子骂了娘,马成看不下去,不合替队友辩解了几句…… “其实那场比赛失利和他没太多关系,他通共就踢了三十来分钟便因为腰上的老伤换下场去休息,是因为那主教练骂得实在太难听,他才忍不住从旁劝几句,谁知道那主教练从此就记下了仇,借口他要养伤就把他踢出主力阵容。” 高劲松唆着嘴唇没说话。他的遭际和马成很有几分相似。可马成至少还知晓不受重用的原因,自己却至今也不知道被主教练冷落的缘由。哎,他可从来没在任何场合说过程德兴的坏话,更没在公开场合顶撞过他…… 他在心里想着自己的事情,嘴里却说道:“这事发生有一阵子了,怎么没在电话里听他说起过?” 张迟苦笑着说道:“老马这人好面子,之前又把自己在郑州的日子吹得天花乱坠,他怎么肯把这样的遭际告诉人?他就怕别人看他的笑话。我这回要是没去郑州,也得被他蒙在鼓里。” 原来是这么回事。高劲松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唉!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马成啊! 他又问:“老马的朋友不是在亚细亚吗?没帮他说几句好话?” “就是他朋友帮忙,老马才没被俱乐部扫地出门。不过看样子他在郑州也呆不下去了,虽然嘴上没说,心里也在动转会的心思。” 怎么又是转会?高劲松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他就在为自己下半个赛季的出路经受煎熬,张迟这一趟出门肯定也不会是专门来武汉找他吃喝玩耍,如今马成也面临着转会……他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从新时代球队出来的人就没一个顺顺利利的下场?还有留在省城的关铭山和陈明灿,他们俩的情形也不乐观一一因为球队成绩不理想,他们和主教练的矛盾几乎到了无法调解的地步,关铭山提到这事就会在电话里指着主教练的名字骂娘…… 张迟递了一颗烟给他,就手又给他点上火,然后自己再点上,张张嘴想说点什么,可末了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高劲松默默地抽着烟,情绪里充满了忧伤和痛苦,这忧伤和痛苦不仅是为了他自己,也为了他的朋友和熟悉的人。 好在张迟的转会有了结果一一不然他也不会有闲情逸致郑州武汉地乱逛悠,总算是有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可张迟接下来的话让他大吃一惊。 张迟还不如他。他至少有几家俱乐部在争抢,张迟却连个愿意接收的地方都没有…… 两个星期前张迟就离开了上海。上海那家甲b俱乐部明确地告诉他,下半个赛季球队里没有他的位置,他得自己寻出路。他先去了青岛,找到在青岛双喜当助理教练的戴振国,看能不能在青岛寻个落脚地。可戴振国在双喜负责三线队的选材和训练,成年队的人事安排根本就说不上话插不上手。戴振国还告诉他,双喜眼下不缺前锋,要是张迟是个中场,他或许还能想点办法。无奈之下他就回了北京,希望能在那里碰碰运气,可北京天津转了一圈,甚至都没能寻找到烧香拜佛的庙门。然后他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郑州,就因为马成也在郑州,而且马成一贯在电话里朝他吹嘘自己在郑州亚细亚俱乐部里如何的风光。可到了郑州才知道,事情和他想象的有很大的出入…… 听完张迟的述说,高劲松沉吟了一会儿,说:“武汉四方,你和他们联系过没有?”这是本地的一支甲b俱乐部,主场设在沙市,不过基地还是在武汉。因为魏鸿林的关系,他和这家俱乐部里几个主力打过多次交道,和其中两个还很谈得来,要是张迟愿意,他可以替他引荐一下。 张迟停下了筷子,认真地想了想。武汉四方的光景他大约了解一些,兵不算多将不算广,成绩也不上不下,既没有冲a的愿望也没有降级的危险,这种俱乐部在夏季转会市场上基本上没有招兵买马的计划,他要想进去就只能靠花钱走门路,而且是花大钱走过硬的门路。门路他倒是不担心,只要舍得钱就能找到路,可关键是他没钱!这倒不是说他张迟连个请客吃饭的钱也没有,而是他掏不起买路的钱一一那得花很大的一笔钱…… 当然他可以先在高劲松那里借钱。他相信,只要他开口,高劲松就肯定不会推搪拒绝。 可这依然是很大一笔钱。而且即便是花了钱,也不能保证最终就一定能有个令人满意的结果,那么钱就是白花了…… 高劲松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马上表示,无论张迟遇到什么困难,他都会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帮助他。 朋友的友情和关怀让张迟深受感动。他感到眼窝有些发热,喉咙里象堵着什么东西…… 但是他依旧拒绝了高劲松的提议。 “我以前跟过的一个教练如今在珠海南方俱乐部,”张迟说道,“他们今年的成绩很好,现在还是甲b的第三名,很有希望冲击甲a,他和我联系过好几次,希望我能过去……”珠海南方的好局面是真实的,那位教练也确有其人,可他从来就没主动和张迟联系过。“我刚才在火车站已经买好了飞机票,傍晚的飞机去广州……”他甚至从钱夹里翻出了机票来向高劲松证明,他说的一切都是真事。 原来是这样啊!这无疑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高劲松努力地让自己的表情配合自己的言语。他当然知道张迟说的全是谎话;要是真有这事,他怎么会青岛郑州地来回折腾自己?但是他又不能拆穿张迟,那样会让朋友更加难堪。他前言不搭后语地恭喜张迟,说到后来他不得不提议为这事再干一杯。于是俩人又举起玻璃杯碰了碰,把杯子里的啤酒一饮而尽。他把满腔的辛酸苦涩合着微微泛苦的啤酒一起喝进了嘴里,又把它们吞咽进肚子里。这是怎样的一种滋味啊…… 两个人都没有言语,各自陷入一种长久的深思之中。饭店里依然充满了各种喧嚣的声响,时常有客人大声地招呼服务员,让他们添酒加菜;一桌客人刚走,服务员都没来得及收拾好杯盘狼籍的餐桌,就有另外一桌人迫不及待地在桌边坐下;隔壁桌的几个客人已经喝得满脸通红俩眼呆滞,可依旧执着酒杯高声邀酒。可所有的声音都没能打破他们这个角落里的沉静。他们安静地抽着烟,安静地喝着酒,安静地想着各自的心事。 送张迟去机场的路上,高劲松突然想到一个事情,他问道:“你和陈明灿关铭山他们联系过没有?” 张迟摇头说没有。他苦笑着解释,“你知道,去年球队解散之后孙总一直让我留在队上,陈明灿更是一天一个电话劝我,末了我还是去了上海。为这事,海埂春训时他根本就不理我,后来连我的电话都不接。你不是不知道他那个人,恼恨上一个人,他会记一辈子。再说我现在也没脸面去求孙总……” 高劲松知道这事。乙级联赛总决赛之前,孙峻山就和张迟谈过好几回,苦口婆心地挽留他,可张迟当时是铁了心要走,为了这事还和陈明灿翻了脸。直到现在,每每提到张迟,陈明灿还会咬牙切齿地骂张迟不仗义。虽然陈明灿自己在新时代也不受重用,可他毕竟是俱乐部的元老,再不得势也有能量把张迟挡在俱乐部的门外――主教练再不看重老队员,也不能一口气把老队员全得罪光吧…… 快分手的时候,高劲松认真地对有说:“不到万不得以的时候,别去踢乙级联赛。”今年的乙级联赛又是赛会制,比赛一场接一场,如此密集的赛事球员很容易受伤,再加上一心想着出成绩的俱乐部又不会顾惜临时招来的球员们的身体,张迟一个闪失就很有可能断送自己的运动生命。 临走时高劲松把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塞到张迟手里,信封里装着三沓连封条都没扯的钱。这是他出门时就为张迟预备下的钱。接到张迟的电话,他就知道朋友需要什么!张迟竟然会在火车站广场边的一个杂货店,用公用电话给自己打电话…… 张迟手忙脚乱地要把信封还给他。 “我有钱……” “这钱你先拿着!备个急用。要是有什么难处需要我帮忙,记得一定要给我打电话。” 张迟的眼睛里顿时噙满了泪水。他低下头,把信封塞进自己的挎包,然后抹了抹脸,伸出手高劲松紧紧地握了握,说:“那我就走了。” “一路顺风!”高劲松说。 “一切顺利!”张迟说,“祝咱们俩一切都顺利!” 高劲松笑了。刚才在出租车上他又接了一个四川宏盛的电话,毫无疑问,四川人很有诚意。在张迟的建议下,他同意和宏盛再见一次面。他现在就准备过去。这一次,他准备认真地听听宏盛的想法,同时也把自己的想法认真地告诉宏盛…… ------------ 第四章(46)(上)3月2日更新 第四章(四十六)(上) 在上海时西面的远郊区,有个叫回龙镇的地方,据说在几百年前,曾经有一位落难的皇帝在动乱中从北方仓皇出逃,一跑就跑到这里,然后就在这个地方接到叛乱已经平息的好消息,于是便高高兴兴地回去接着做他的皇帝,从那以后,“回龙”就成为这个地方的地名。当然这只是流传在民间的传说。根据当地文化馆的考证,“回龙”一辞只是古吴音“郭家”的谬读,在历史上,自南宋以后,这附近一直都是郭姓大族的聚集地,在小镇的西头,至今还保留着一座郭姓宗族的祠堂,历经战火和解放后的几次运动,香火依然没有断绝,改革开放以后还愈见兴旺;两年前,印度尼西亚的一个郭氏宗亲会千里迢迢专程回来归宗认祖,并且筹集资金,把祠堂重新修缮了一遍。 可祠堂里终日缭绕的香火并没有给回龙镇带来更多的实惠。自从几年前连接县城和上海市区的高等级公路通车之后,贯穿小镇的那条老公路就不复往日的繁忙景象,回龙镇也渐渐失去了她过往的娇艳容颜和鲜活的气息。 如今走在小镇唯一的大街也就是老公路上,人们还能看见往日繁华时节留下的痕迹:公路两旁全是高高低低的店铺饭馆,它们向公路延伸出来的门脸至今还顽固地挤占着道路的空间;各式各样的招牌和幌子随处可见,不过绝大多数已经落满了灰尘,有些招牌已经缺损,只留下“醉留香饭”或者“子饭庄”这样的的字样,一个卷帘门紧紧锁死的店铺门口还高高地挑着一幅幌子,可黑黢黢的布条根本无法辨认底色,更不要说分辨原本的内容。很多现在还开着门的店铺并没有营业的迹象,也看不到忙碌的人影,摆在门口的玻璃橱柜里空空荡荡,用来遮挡蚊蝇的白纱布泛着让人恶心的黑黄色;有些门口虽然坐着人,但是他们看起来不象是在做生意,倒更象是在乘凉,三五个婆姨凑在一起,一边忙着手头上的零碎活计,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拉话;不远处一个男人把背心撩卷得老高,拱着汗漉漉的肚子,躺在一把竹凉椅上把呼噜打得山响;更有些饭馆甚至都没开门,卷帘门早就失去金属的光泽,只有一层厚厚的土。不时会有车呼啸着穿过勉强还能让两辆卡车并行的公路,在早就被碾压得满是裂痕和坑洼的道路上卷起一团团灰蒙蒙的尘土,这个时候,各种说不上名目的垃圾合着尘土一起飞舞。越过道路两边乌蓬蓬的瓦房顶,能看见远远近近的建筑物大部分都是相同颜色相同样式的瓦房,这些缺少规划的房屋摩肩接踵地紧紧挤在一起,显得既杂乱又破败,就象天边的夕阳一样缺乏蓬勃的朝气。高高低低的电视天线在每一户人家的房顶上耸立着。在这片瓦灰色里,还东一处西一点地点缀着不少白色墙面的双层小洋楼。跨过把小镇一分为二的回龙桥,镇东面的双层小洋楼更多,墙面的白色也更鲜亮。这里还有几栋更高的也更扎眼的楼房。镇政府的办公大楼是镇上数一数二的标志性建筑,就气派堂皇的程度而言,也许上海市的一些区政府的办公大楼也无法与它相比拟。镇政府斜对面的回龙镇中心学校在气派上就差很许多,不过学校拥有小镇上唯一的一栋四层楼房,勉强让人觉得有些欣慰一一好歹孩子们的教育并没有被人忽视。再往东去,镇口还有一圈五六栋三层的楼房;它们都属于一家中等专科学校,那里的几百名学生便是目前小镇上最稳定的消费群体,他们让小镇在寻找到新的可靠出路之前勉强维持着生机。 傍晚时节,一辆满车厢满布尘土的公交车从市区方向摇摇晃晃地驶近小镇。 小镇的居民一看见公交车,就知道现在是中央电视台播放新闻联播的时候。这条来往于县城和上海市区之间连接沿途六七个镇的公交线路每隔三个小时一班,从市区方向出来的末班车抵达小镇的时间,通常都在傍晚七点左右,有时会早一些,有时会晚一点,但只要车况路况正常,它达到的时间就不会太离谱,于是许多没有时间观念的娃娃都把它作为一个标准,瞧见公交车就相互招呼着回家一一这个时间回家一般都能马上吃上晚饭,要是晚了回去,没有热乎饭不说,也许还会挨一顿打…… 公交车在中专学校的门口停下来,下来一个年轻人,一个几天前我们刚刚才在武汉见过的年轻人一一张迟。 在这个漫天铺满晚霞的傍晚,风尘仆仆的张迟拖着疲沓的两条腿,回到他现在效力的甲b俱乐部。 眼下他似乎还不相信自己已经回来了,还挎着旅行包立在公路边,神情恍惚目光犹疑地盯着路边那颗郁郁葱葱的法国梧桐。 总是回来了。 一股酸涩的滋味禁不住涌上来,他痛苦地低下了头。 四个星期前,他就是在这里登上了去市区的公交车,踏上为自己寻找出路的旅程,那时候他虽然已经料想到这趟旅途会充满波折,但是他心底里至少还存有一些希望;可二十八个日日夜夜之后,他却是两手空空地回到自己出发的地方。一路的奔波和劳累,付出的时间和金钱,到头来收获的却只有一次又一次的深沉的失望。不!对他来说,“失望”已经不能恰如其分地描绘他现在的心情了,或者用“绝望”来形容更为恰当一些…… 他艰难地吞咽下一口充满尘土味的唾沫,好让自己火烧火燎的喉咙好受一些。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心理甚至拒绝承认他已经回来了,同时也拒绝承认他已经失败了。如果这个时候他身边有把凳子的话,他肯定会毫不迟疑地坐上去。实际上他现在就觉得自己的两条腿根本无法支撑住身体。只是他还保有一丝清醒,知道自己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么做,所以他还能顽强地站着。但是他再没有多余的力气来挪动脚步。 你本该知道会是这样一个结局的!他在心里对自己冷笑着说道,同时毫不留情地嘲笑着自己的软弱。 从学校里驶出来的一辆白色小汽车在他旁边停下来,一个人探出头来和他打招呼。 这是和他同寝室的队友,岁数和他差不多,而且因为两个人都是球队里的“多余”人,说起话来也比较投机,因此关系很不错。 两三句普普通通的问候客套之后,队友直截了当地问:“事情怎么样?” 张迟唆着嘴唇摇摇头。自己要滚蛋的消息在队里是完全公开的事情,大家也知道他一走就是一个月是为了什么,他没有必要隐瞒什么,也不需要用谎言来维护自己的颜面一一反正他一天不走就表示他还没有找到新东家,当然他即便是走了也不表示有地方会收留他…… 队友咧咧嘴,就从衬衣口袋里掏出烟来递给他一支,说:“上回我和你说的事,你拿定主意没有?” “我再想想。”张迟说道。他附下身在队友的打火机上点燃烟卷,顺便扫了车里一眼。后排座位上还有一个队友,不过他曾经和那家伙有过一些小过节,还干过一回架,因此上俩人就象陌生人一样各自冷冷地打量对方一眼。 队友说:“你赶紧拿个决定!那边来过几次电话催了,眼看着乙级联赛的报名截止日期就要到了,人家也不能一直干等着,你要是不乐意过去,我也得给他们回个话,就说这桩事作罢。” “我明后天给你准信。”张迟敷衍着队友。夏季转会市场关闭之后一周才是乙级联赛队员报名截止日期,队友现在不过是在嘴里乱嘈嘈而已。而且他也不愿意去踢乙级联赛。就象高劲松说的,乙级联赛赛事密集,俱乐部为了晋级通常也不会顾惜球员身体,很容易受伤。他得为自己的将来多做些考虑;所以不到不得已的时候他不会考虑乙级俱乐部。但是他也不能马上就把这条路堵死,于是就换了个话题,“你们现在去哪里?”说着又直起身朝校门里看了看,问道,“就你们两个人?” “进城去吃饭,吃完饭去跳舞。”他朝张迟挤挤眼睛。“这轮是客场,大队人马前天就开去延边了,就剩哥几个看家。那几个家伙昨天一大早就跑得没踪没影,到现在也没看见人。我和老廖想打打牌消磨时间都凑不齐人,只好找俩妞进城去逛逛。”队友迟疑了一下,问他,“你去不?要去就再给你找个妞。” “我就算了。一一刚下飞机又坐了半天车,累得不想动弹,你们去玩吧。”张迟笑着谢绝了队友的好意。从两个人坐在车里的位置,他就知道队友嘴里的俩妞一准是中专学校的女学生,因为怕同学议论和学校处分,那两个女学生肯定在前面什么地方等着他们。他又问道:“那谁在家负责?” “夏总,不过现在不在家,上午进城去办事了。还有侯敬业那个老王八蛋!”说着队友屈起中指把还剩大半截的烟卷随手弹向路边的一堆垃圾,可惜没准头,烟卷歪歪斜斜地飞到了一边。 队友咕哝了一句粗话,又仰了脸问他:“你真不去?” “不了。” 目送队友的小车离开,张迟才走进学校。 ------------ 第四章(46)(中)3月3日求鲜花订阅 第四章(四十六)(中) 俱乐部的临时基地就在这所中专学校里。俱乐部一直没有自己的基地,训练场地、球员宿舍还有办公区,全部都是租的。上赛季他们就在一块从某大学租借来的场地上训练,宿舍和办公室也在那所大学里。他到俱乐部报到没几天,整个俱乐部就搬到这里。对于这次搬迁,俱乐部的理由是为了方便管理,真实的原因却是这里的费用要比市区便宜上很大一截,更重要的是,在这里他们可以独占学校的操场,不用象去年那样看大学校方的脸色行事,更不用时常中断训练给大学生们上体育课腾地方一一中等技术专科学校,顾名思义就知道学校更看重的是学生在技术方面的提高,至于别的方面都不重要,至少没有学校的创收重要。 学校的招待所就是俱乐部的办公区和宿舍,一楼是办公室,二三楼是宿舍。这样的布局无疑很方便管理,业余时间里队员的一举一动全部都在教练组和俱乐部的眼皮子底下进行,无论谁想投机取巧,都得费上比往常更多心思。刚安顿下来时,天真的俱乐部官员还以为,他们已经成功地把队员们的种种陋习都给遏止住了,可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仅仅俱乐部的一相情愿罢了。从搬进来的那天起,队员们就开始不屈不挠地地寻找通向“自由”的途径。为了摆脱俱乐部“不近人情”的粗暴管理方式,队员们在短时间里就进行了多种尝试一一爬梯子这种古老的办法很快就被教练组每晚若干次的绕楼巡逻破解掉;撕床单绑长绳的办法既费时又费力,还有很强的技术性和局限性,它刚刚提出来就被队员们摈弃;最终获得勇士们一致采纳的对抗方式是攀爬楼房的雨水管道,它可靠、安全、隐蔽性强,还能锻炼力量和身体的协调性,最重要的是,可以反复使用一一俱乐部总不能象没收队员手机传呼那样,把雨水管道给拆了吧?队员们甚至为这新开辟的道路起了一个专用名词:二线一一第二生命线…… 学校招待所最初的设施非常简陋。房间里既没有空调,也没有单独的卫生间,每层楼道尽头的公共卫生间里靠墙的四个莲蓬头就是仅有的淋浴设施。这里当然也没有二十四小时供应的热水,事实上,招待所根本就不供应热水,洗热水澡只能去学生们的公共大浴室。刚刚住进来队员们都气炸了肺!没有空调还可以忍受,大不了让风扇一天二十四小时连轴转,总能顶点用;可没有单独的卫生间就几乎要了队员们的命,一天上下午两回训练,谁不是滚一身土出一身汗,还不能舒舒服服地洗个热水澡,这简直就是没把他们当人看!俱乐部还想不想搞足球了!不想搞就滚蛋!锻炼意志品质?谁想锻炼谁来锻炼,老子不伺候! 在队员集体罢训罢赛的威胁下,俱乐部在短短一周时间里就为每个房间更换了门窗安装了空调,又征得学校方面同意请来施工队,彻底改造了招待所的自来水管道和煤气管道以及公共卫生间,总算平息了队员的怨气。事后俱乐部财务部门为此专门算了回帐,结果显示,新增的各项开支并没有吃掉因更换基地所产生的盈余,俱乐部老总这才放心下来。在庆幸没有多掏钱办傻事之余,他不得不感慨中专学校的好运气,平白赚了一笔租金不说,俱乐部改造学校招待所的种种好处,大多也会落进学校的腰包,成为学校领导的政绩。 通往招待所前面的水泥路边一辆接一辆地停着一溜小车,大约有十好几辆,这其中只有一辆黑色轿车属于俱乐部,其余的都是队员们的私人财产。每回走过这里,看到路边的车辆,张迟都在心底发出一声感慨,唉,他来俱乐部报到时,是多么热切地盼望着能有一天也把自己中意的小车停在这里啊,可天不遂人愿,他不仅没开上自己的小车,还在过去的二十八天里把积攒下的买车钱全都花光了;他不仅花光了自己的积蓄,还把高劲松硬塞给他的三万块钱花掉了一大半,可到头来还是什么收获都没有…… 一楼楼道口那间俱乐部的值班室里亮着灯,门也没有完全关上,从门缝里望进去能看见电视屏幕的一角,花花绿绿的画面看不真切,但是电视里天气预报员悦耳的声音却回荡在楼道里——新闻联播已经结束了,时间已经过了七点半。 招待所的值班室有人影在晃动,一个穿着朴素制服的女子听到脚步声,偏出半截身子来打量,看见是他,就又缩了回去。 他没有停步就直接走上了楼梯,径直回到房间。 房间里糟乱得让人几乎无法下脚。肮脏的球衣和鞋袜扔得到处都是,空气里充斥着一种让人皱眉的酸臭气味。被拖到两张单人床和沙发之间的茶几上,胡乱扔着几包开了封或者没开封的廉价零食,零食下面还压着一副凌乱的扑克牌;茶几前的脚地上扔满了烟头。两个被人捏成团的烟盒就丢在墙角,陪伴它们的是一堆空塑料瓶,旁边是一张撕扯得破烂不堪的报纸,还有一张残破的广告招贴画也耷拉在这里,招贴画上的女明星被人用笔在嘴唇上勾勒出两撇滑稽的小胡子,一只原本很漂亮的大眼睛被人涂抹得漆黑,然后再被戳了个破窟窿…… 他无声地吁了口气,走进房间。他把旅行包撂到沙发里,又随手从沙发缝隙里掏出空调遥控器,关上了还在嗡嗡作响的空调,然后绕过茶几去打开窗户。一股凉爽的夜风立刻扑面而来,让他郁结在心头几乎快要爆炸了的闷气缓和了许多。 他站在窗前,闭上眼睛,深情地呼吸着这带着尘土气息的凉风。 直到他感到心底里翻滚的波浪渐渐平息下来,他才转过身,找了一个没用的塑料袋,把桌上茶几上还有自己床上的诸般细碎杂物一股脑地丢进塑料袋,然后把鼓鼓囊囊的袋子搁到门边的走廊上。他不想为了它再跑一趟,反正明天上午招待所的服务员在打扫卫生时也会把它收走。 粗略地收拾一番后,他打开自己的床头小柜,找出一套干净的换洗衣服,又从床底下和沙发底下掏出了自己的拖鞋,准备去洗个澡。 他这才发现门口站着一个人。 是俱乐部的助理教练侯敬业,主教练齐国华的看门狗! “侯指导!”他恭敬地打着招呼,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放下手里的物事就热情把那人朝房间里让。 “什么时候回来的?”侯敬业不冷不淡地问道,边说边走进屋子,不过对他的热情无动于衷,也没有在他收拾出来的沙发里坐下。 “刚下车……” “怎么没去值班室销假?”侯敬业依旧是公事公办的口吻。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销假?这太可笑了!他上月离队时就是接到眼前这位助理教练的口头通知,让他马上立刻赶紧去给自己联系新东家!他根本就没在俱乐部里请假!但是他不能这样回答,只好说:“我马上就去。”说着就拽过旅行包掏东西。“回了趟老家,顺道买了点特产,这两瓶酒……” 侯敬业瞄都没瞄他手里两瓶茅台酒精致的包装,说:“俱乐部里不来这套。” 张迟咬了咬牙。他突然想到一个主意:既然没有人愿意为他掏钱付那笔的低廉转会,那么俱乐部总不能白白地放他走吧?他也许还有机会继续在这里呆下去。当然想待下去还得花一番工夫,但是好在他兜里还有几个现钱,说不定就能把这事办成。而且他也可以把自己下半年的工资补助拿出部分来作允诺,或许就能打动别人。“你首先得留在甲b,然后你才能有机会。”急忙之间他已经记不清这是谁说的话了。他得抓住一切留在甲b俱乐部的机会!只要能留在甲b俱乐部,只要他能抓住那么一两次机会证明自己,只需要有那么几秒钟表现的时间,他就能重新活一次——就高劲松那样成为几家俱乐部争抢的香饽饽!对!劲松!回头他就给劲松挂电话,再借点钱把眼前的事情办成!一定要办成! 几乎是在眨眼之间他就拿定了主意。 他再从旅行包的底层掏出个巴掌大小的小盒子,放在桌上。在灯光下,殷红色的天鹅绒散发着诱人的光泽,盒顶上那个烫金的小皇冠灼灼生辉鲜亮夺目。 他立刻发现侯敬业的目光被小盒子彻底吸引住了。他不失时机地把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块精致得完全象是工艺品的手表。这是他在重庆买的好东西,原本想用它敲开重庆绿枫的大门,可事情太棘手,成功的把握性又实在太低,他找上的人根本就不敢收。 侯敬业的目光在手表上盘旋了好几圈,问:“你这次出去有收获没有?”他皱着眉头看看沙发扶手上揉成一团的球衣,张迟手疾眼快把球衣拽过来扔到旁边的脚地上,他才坐到沙发里。“你说说,我听听。”他的嘴角第一次露出了些许笑容。 收获?他有狗屁的收获!不!不能说没有,至少自己还有朋友!到现在他都庆幸自己去了一趟武汉,和劲松见了一面,劲松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至今想起来还让他心窝里暖烘烘的…… 他当然不能把这些心里话讲给侯敬业听。他只能挖空心思来编排自己对俱乐部的忠诚和爱戴,还有就是对侯指导和别的教练的尊敬和感激。在言不由衷地说着违心话的同时,他的内心极其痛苦,一方面他为自己感到羞愧,同时也为自己不得不这样做而感到悲哀。 好在侯指导也有自知之明,知道张迟嘴里的这些好听话和自己没有联系,事实上两个人都明白,这些恶心话只是缓和很久以来两个人之间一直存在的矛盾,而缓和矛盾的目的,就是为了张迟更方便地送礼侯敬业更心安理得地收礼一一要是隔阂无法消除的话,这桩事情会显得异常生硬而教人在心理上无法接受…… 侯敬业抽着张迟敬给他的烟卷,侧身斜靠在沙发里,目光盯着那块在灯光映照下璀璨夺目的手表,思忖了良久才缓缓说道:“以前都不知道,你对球队的感情竟然是这么深沉。看来在你的事情,俱乐部的某些做法确实是欠考虑,太武断。但是现在要改正也很困难,毕竟是集体的决定呀……” 张迟马上表示,在这件事情上绝对不会让侯指导为难,只要侯指导能把路指出来,剩下的事情就让他张迟来办。 “俱乐部里倒是不会有太大的阻力。”侯敬业皱着眉头说道,“可桑指导那里很麻缠。你知道,齐指导一向公私分明,眼里揉不得沙子,他一旦决定下的事情,别人就很难让他再改主意……” 张迟马上抛出了自己的蛋糕。只要能留队,那么今后他将把自己所有收入一一包括他的工资补助出场费还有奖金一一的一半分出来,交给齐指导,或者齐指导信任的任何人。而且他也不会忘记侯指导的情谊,只要能把这些话捎给齐指导,他还会重重地感谢。 这个条件让侯敬业禁不住吸了口凉气。他不胜惊愕地瞅了张迟一眼。他做助理教练的时间不短了,在足球圈里也摸爬滚打了二三十年,吃过不少不该吃的钱,也收过不少不该收的礼,可这样的条件还是头一回听说!这种条件比一次送多少现金更可观!这种条件齐国华怎么可能不答应?他肯定会答应!想想看,只要他还在执教这家俱乐部,只要张迟还是这家俱乐部的主力,那么钱就会象奔流不息的江河一样涌进他的腰包。 一股冷冰冰的气息顺着侯敬业的脊柱瞬间弥散全身。他不敢想象,要是张迟和齐国华真正达成了交易,并且把这种交易牵扯到别的队员身上,这家俱乐部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技术、水平、状态、训练、素养,所有对球员来说无比重要的东西都会在金光灿烂中变得无足轻重……要是这种事情扩散到别的俱乐部会是怎么样的一番景象。要是扩散到全联赛呢?或者别的项目呢?一种深沉的负罪感重重地压在他身上,让他的腰背不由自主地佝偻下去。 不能让他们这样做!这样会毁了足球!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呐喊着。 可另外一个声音更大:干嘛要阻止呢?反正你也有好处,齐国华吃肉,大家都喝点汤;再说,这样做也不可能毁了足球,足球那么大,还能说毁就毁的?最多就是毁了这家俱乐部。毁了就毁了,反正他们也是挂羊头卖狗肉,奔的本就不是足球。话说回来,你来这里当助理不是为了挣钱嘛,何必和钱过不去,人家可是说了的:重谢!…… 他张了几次嘴,也没能吐出半个字。房间里太安静了,安静地他能听见自己急促而粗重的喘息,还能听见自己打鼓一样的心跳。 “我去帮你和齐指导说。”侯敬业咬牙切齿地挣出这几个字。 侯敬业带着那个天鹅绒盒子走了。临走时他再三交代张迟,这件事绝对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只言片语,同时他也提醒张迟,能不能留下依旧是两可的事情。他告诉张迟说:“你可以告诉对你有意思的俱乐部,你是零价格转会,只要他们愿意接收你,可以不付钱。” 对张迟来说,能零转会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虽然自己的身价应该算很低廉,可十几万的转会费还是让好几家俱乐部摇头,这样一来他的转会就会有些转机。但是这话从侯敬业嘴里说出来,靠得住不? “这你不用管,我去和俱乐部说!”侯指导眯缝着眼睛,斩钉截铁地说道。 张迟诧异地望了侯敬业一眼。他还是第一次从侯敬业嘴里听到这样有气魄有担当的话,难免有些不适应。他当然不会知道,侯敬业到现在也没拿定主意到底帮不帮他。事实上,收下他重礼的侯指导,直到最后也没替他捎话,而且为了把他这个恶魔送走,侯敬业生平第一次越过自己的权力擅自做了回主…… 送走助理教练,张迟的心情也轻松了许多,零转会也许能打动一两家俱乐部,不过更重要的是,侯敬业已经答应替他想办法,留在俱乐部看来不会有太大的波折,因为侯敬业在行贿受贿这方面的口碑一向很好;只要他敢收礼,就说明他有把握。 他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刚才在无奈之下作出的允诺,会给他所从事的事业带来怎么样的危害…… 他应该感谢侯敬业。侯指导也许不是一个称职的教练,也许做过许多错事,但是在这个事情上,侯指导挽救了他。虽然我们知道这事迟早会发生在我们的联赛里,但是它不该由张迟来引发,或者说,我们不希望由他来引发;他所遭遇到的事情已经够糟糕了…… ------------ 第四章(46)(下)3月4日求鲜花订阅 第四章(四十六)(下) 张迟先给远在北京的父母挂了个电话,告诉他们自己的转会已经有了眉目,让他们不必再为自己的事情担心,然后他又给高劲松挂了个电话,想把借钱的事情和他提前打个招呼。可接电话的是一个女人,她说高劲松还没醒,不是要紧事的话,能不能晚一些再打过去。张迟说好。晚一点就晚一点吧,反正现在把事情告诉劲松,也得等到明天银行上班才能转帐。同时他也有点好奇:不知道这个接电话的女子和劲松是什么关系,听口气倒是挺亲密的。 他先去洗了个澡,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又去学校外面随便找了个饭馆胡乱填饱肚子,就抄着两手慢悠悠地往回走,同时继续思索自己的事情。 毫无疑问,转会是他的第一选择。即便是踢乙级联赛,也比在这里继续呆下去强! 他凭什么把自己应得的东西拿出来和别人一起分享?要是他走运,兴许他还能遇见一家象去年的新时代那样的俱乐部,那样的话他就又可以回到甲b赛场上,那时他一定要好好地表现,争取让现在看不上自己的人大吃一惊! 不过,他也知道,这种可能性非常渺茫,除非有哪家俱乐部能聚集起一拨象去年的新时代那样的队员,要有关铭山,要有陈明灿,要有马成……一想到这些队友,他们的形象就立刻在他脑海里鲜活生动地浮现出来,他甚至能看见他们脸上的汗水和笑容…… 对了,这支球队里还要有劲松! 不知道为什么,当他一想到高劲松,浮现在他眼前的竟然是高劲松愤怒的表情和紧锁的眉头,眼睛里也充满了不理解和恼恨,以至于他马上转过头来逃避朋友的目光。 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转回脸。高劲松的形象消失了,他面前依旧是宁静的校园。稀疏的路灯用昏黄的光晕指引着学校里不多的几条道路。远处的教学楼和宿舍楼一个窗户接一个窗户地亮着灯火。轻轻掠过的夜风带来依稀的流行歌曲那叮叮咣咣的节奏。在不远处的树荫下还有两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大概是按捺不住热情的小恋人们在甜蜜地幽会…… 他回到宿舍,立刻就发现自己寝室的门敞开着。 他记得清清楚楚,临出门时门是锁上的。难道有小偷来光顾? 他马上急走几步赶到了门口。 不是小偷,是招待所的一位服务员,她正在为他们打扫房间。 宿舍的卫生一向都是交给招待所的服务员来收拾打扫,这很平常,无论哪家俱乐部,都不可能指望队员在完成训练踢好比赛的同时还能保持寝室的整洁和卫生,要是没人替他们做这些琐碎事,他们完全可以毫无怨言地在猪都嫌脏的地方呆上很长一段时期,即便他们偶尔也会挥动扫帚搞得乌烟瘴气,但只需要过几个小时,房间就会回到原来的模样,即使是很讲究仪表的陈明灿,只要过两天不拾掇,他的寝室里也是又脏又乱,根本站不下人。象张迟刚才那种胡乱的收拾,仅仅是一次例外,比如我们就知道,他从来都没有叠铺盖的习惯,要是哪天早上他的被褥还是整整齐齐的,不用问,他肯定是通宵没有回来。 不过现在这事一点都不平常,因为时间不对。打扫房间有规定的时间!这么晚了一个女子还呆在队员的房间里,很容易招来非议。 可张迟又不能马上就象对待别的服务员那样要求她离开。他认识屋子里的服务员,也是招待所里唯一一个他能叫上名字的服务员一一郭晓静。 他发现屋子的服务员是郭晓静的时候,郭晓静也看见了他。她停下手,犹豫了一下,才说道:“我不知道你回来了,还以为房间里没有人。”俱乐部和招待所双方都三令五申,除了规定的打扫房间卫生的时间,服务员严禁出入队员寝室。 张迟没说话,苦笑着接受了这个解释。他刚才出门时就看见楼层服务员在打电话,一边说话,还一边拿眼睛把他上下左右打量,让他好半天都莫名其妙。他当时还疑心是自己衣服没穿整齐,现在明白了,那女子是在给郭晓静通风报信。 他站在门口看着郭晓静收拾房间,看着刚刚还乱糟糟的房间在她手里渐渐地整洁明亮起来。 正在用抹布擦拭着沙发扶手上一块油渍的郭晓静突然问道:“听说你要离开上海了?” “啊?”他有些走神,支吾了好几声才说道,“也许吧。” 郭晓静半天没说话,只是专心地对付那块顽固的油渍。过了一会儿又问道:“要去多久?”还没等张迟答复,她又说道,“听他们说,你走了就不再回来了,是吧?” “差不多。”张迟含混地说。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怎么打发她。这是个善良的好姑娘,心地就象她的眼睛那样清澈,笑起来的模样更是让人说不出来的喜爱。他知道,她对自己有意思。他也不否认自己对她的欢喜。可正是因为自己打心底里喜欢她,他才更不愿意做出伤害她的事情。而且他也隐约感觉到,过去的一两年里自己的经历,正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自己对许多事物的看法;在他没有真正适应变化之前,他也无法做出什么承诺,也不能保证自己会遵循承诺。 他走进房间,在床边坐下来,温和地看着郭晓静做事情。 郭晓静的脸颊上立刻泛起两团红晕。她咬着嘴唇不吭声,使劲地擦着沙发。她现在紧张得根本就不敢正眼看张迟。 张迟诚恳地说:“虽然这段时间不见得会离开,等到冬天里也很有可能会走,而且一走就不会再回来。象我这种人,很难在一个地方安定下来。也许未来好几年都是这种漂泊的生活。” 姑娘停下了手里的工作,抿着嘴唇思量着他话里的意思。 张迟不再说什么。他相信,她能理解他话里的意思。他从床头柜上拿过自己的手机包,掏出电话本,准备打几个电话。他要把零转会的事情传递出去,看熟人和朋友当中有没有谁能帮帮他。 他手机的屏幕上显示,刚才有两个未接电话,是同一个手机号码,前后间隔大约半个小时。看来不可能是误打的电话。可电话号码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想了想,拨通了那个号码。 电话那头竟然是孙峻山! 张迟做梦都没想到,电话那头竟然是新时代俱乐部的总经理孙峻山! “听说你不想在上海干了?要是你愿意,就回来吧,这里总有你的位置……” 他的眼眶里立刻盈满了泪水,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迷离而朦胧。他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任凭泪水爬满了自己的脸颊。 四天以后,张迟就穿上了新时代的紫色球衣,同时他也知道了新时代找到自己的由来:之前劲松和陈明灿接连通了三次电话,最长的一次俩人在电话里聊了两个多小时,也许是看在劲松的话打动了他,也许是顾念往日队友一场的情分,陈明灿终于在他转进新时代的事情上点了头一一没有陈明灿和关铭山这样的老队员支持,即使是俱乐部,也不能随便转进转出任何队员……又过了五天,他就在时隔八个月之后再次代表新时代走上了球场,并且马上证明了自己的价值一一他为球队奉献了一次助攻和一粒进球,这近乎完美的表现立刻征服了球迷,同时也赢得了队友的尊重…… 进球之后他奔到场地边跪地哀恸痛哭的景象点燃了看台上的球迷和观众的情绪,他们呼喊着他的名字,呼喊着俱乐部的名字,用掌声和欢呼来回报他。 可他们并不知道,他的举动并不是因为进球,也不是因为球队的胜利,更不是为了自己。泪水是为了劲松正在经历的炼狱煎熬而流,长跪不起是他要虔诚地为劲松祈祷一一好人就不应该经受那么多的折磨呀! 一一就在这个比赛日的前一天,远在武汉的劲松,在训练中受伤,左膝十字韧带撕裂,副韧带严重撕裂,也许会从此告别足球…… ------------ 第四章(47)(上)3月5日更新求订阅 第四章(四十七)(上) 当东方的天际刚刚泛白时,高劲松就被一阵脚步声吵醒了。 他睁开眼睛,从半敞的房门透射进来的刺眼光芒让他不得不再次把俩眼紧紧地合上,直到他听到门锁和门销碰撞产生的那声细微的啪嗒声,才再次睁开眼。眼前是一片昏暗朦胧,好半天他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依然是在躺在病床上。 他看到斜对面病床上的人轻轻地呻吟着,慢慢坐起来,然后用手搬着自己的一条腿,小心翼翼地把它挪到床边。那人的整个右脚都被石膏和绷带包裹得严严实实,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扎眼。 刚才出门的人很快就回来了。是斜对面病床上病号的妻子,她还带回来一盆热水。 女人轻手轻脚地把水盆在丈夫的病床边放下,还小声地责怪自己男人不该起来,然后她就走过来准备关门;她注意到高劲松也醒了,就对他笑笑,意思是为自己刚才吵到他而感到抱歉。 高劲松朝她点下头表示理解,同时他也示意不用把房门彻底关上。武汉的夏天气温高,即使是夜晚,暑气也让人难挨,所以医院病房里的冷气几乎晚晚都要供应到半夜;可他现在住的多人间,不大的病房里连病人带家属有十二个人,这么多人挤在一个关门闭户的空间里,再经过一个晚上,药膏味消毒水味汗味脚气口臭以及其他的各种味道通通混杂在一起,让屋子里的空气异常浑浊,就把门留个缝,通通风换换空气也好。当然也不能彻底敞开,那样做的话,走廊上的各种响动便能毫无窒碍地传进病房里,会影响到别人休息。 女人照他的吩咐让房门留下一道缝隙,又轻手轻脚地过去打开了通向阳台的门和窗户。 房间里的空气总算有了一些好转。 高劲松在枕头下摸索到自己的手机。时间还不到六点,离手术还有四个小时。他命令自己再睡一会儿一一这是昨天医生反复交代的事情,手术前一定要好好休息,不要东想西想。可是他现在一点睡意也没有,清醒得就象即将要踏上足球场。 他立刻悲哀地想到,也许他再也不能踏上足球场了。 不!别去想足球!不要去想足球!想想别的事情,想想别的令你开心的事情…… 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思想不要向足球上靠拢,拼命地睁大眼睛,在房间里寻找着足以让自己注意力转移的东西。 六张病床,六个病号,还有同样多的来护理病人的家属。他左边是姐夫陈钢,现在正均匀地打着呼噜;右边是个读小学的小男孩,昨天下午才进来,他中午放学时和别的娃娃一起抄近道翻墙回家,结果围墙垮了砸断了胳膊和一根肋骨;再过去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下楼买菜,结果在楼梯口跌了一跤,摔断了尾椎骨,被儿子媳妇送来时还一个劲地骂把香油洒地上的混蛋。对面床上躺着的是一个河南平顶山过来的病人,自己转到这间病房时,他就已经在了,脾气很大,见谁都骂,骂医生,骂护士,骂自己婆娘,他老婆说他们已经走过很多家医院,北京上海的大医院都去过,花了许多钱,可到现在也不知道他的毛病到底是咋回事,无论用什么药甚至开刀动手术,他大腿上的伤口总是不见好。高劲松在护士给他换药时见过那伤口,大腿内侧有块巴掌还大的乌紫肿块,中间半指长的创伤口子黑得发亮,还不停地流脓水,看着就让人心惊胆战;听姐夫说,怕是要截肢,所以那人才有那么大火气。唉,病都没诊断出个名堂就要截肢,这种事情搁到谁身上都受不了…… 再过去就是斜对面的夫妻俩。两口子都是农民,从黄石来武汉挣钱,没什么手艺,就蹬三轮车沿街卖菜,虽然辛苦,可起早贪黑忙一天,刨去吃喝住宿,也能攒些钱。一个月前的一天下午,为了逃避城管稽查丈夫不慎翻了车,腿脚也挂了彩。他们舍不得为这种小伤痛花钱,就一直在街边的诊所看病拿药,直到脚肿得根本穿下鞋痛得走不成路,才不得不来大医院作检查。检查结果出来把医生吓了一跳:趾骨断了两根,踝关节错位;要住院。现在丈夫已经在妻子的帮扶下站起来,让妻子搀着自己杵着拐杖向卫生间挪,一头还絮絮叨叨地抱怨大医院收钱多,一张病床一天就要二十块,妻子晚上睡的看护床连带被褥一晚上又要花五块,还有医药费和两个人的吃喝,一天下来至少要二百来块钱的开销,他不想住了,还是拿上药回家好……妻子在旁边小声安慰他,说再节省也不能吝惜看病的钱,病好了比什么都值当。直到俩人挪进卫生间关上门,丈夫还在为回家的事和妻子争执。 这个时候,病房中最靠里面的那张病床上的人也醒了。那是个文文静静的年轻男人,白皙的脸膛看上去比自己的年纪还要轻一些,除了医生护士查房,很少和旁人说话,就拿本书看。他妻子也起来了,正在整理看护床上的被褥。他们也许是夫妻吧。高劲松不能清楚地判断这俩人的关系。他们不象夫妻,因为从他们说话时的口吻,并没有夫妻间所特有的理解、包容和随意;可也不象是恋人。为什么不是恋人呢?并没有感情经历的高劲松可说不上来理由,他只是凭自己的感觉认为,他们的关系也不是恋人那样简单。 年轻的妻子一一姑且这样称呼吧一一收拾好床铺,从床下拿出一个塑料脸盆,倒上热水,又把丈夫的洗脸毛巾放进去,还用手试了试水温;然后她把脸盆放到床头小柜上,接着就把一个塑料杯里也倒上热水,又拿出塑料袋里的牙刷牙膏,把牙膏挤到牙刷上。她做这些事的时候好象还对丈夫说了什么话。她丈夫点点头,也没说什么,就站起来开始洗脸。妻子等丈夫洗好脸之后自己才洗,而丈夫等妻子也洗罢脸,才拿起塑料杯开始刷牙。 高劲松带着好奇和疑惑一路注视着他们做这些事。他还不知道,原来有人是先洗脸然后才刷牙哩。直到看见年轻的丈夫把漱口水都吐在脸盆里,他才想起来,卖菜的两口子进卫生间已经很长时间了,到现在还没出来。 他的心头蓦然涌起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有辛酸,有赞赏,有理解,有感动,还有羡慕……应该是羡慕吧。他不知道。他们应该是幸福的,至少比自己的二姐幸福…… 一股更强烈的情感涌进他的胸膛。这一回他再也分辨不出它们。 二姐…… 他立刻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回他再也无法勒令自己逃避。过去半个月里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事,就象电影一样从他眼前划过,每一幕都是那样清晰,每一幕都是那样沉重。 事情是从张迟离开后的第二天开始的…… 那天傍晚送走张迟之后,他在和四川宏盛的人又坐在一起。这次见面四川人很诚恳,介绍了许多他们球队的实际情况。他们不避讳球队眼下的困境,也不回避他的转会里会牵扯到的种种麻烦,甚至他和球队的特点有冲突的问题,也被四川人坦率地放在桌面上。整个见面过程中,四川人都表现得很有信心。他们反复提到,四川宏盛转进他,并不是想用他来解燃眉之急一一假如是这个原因的话,宏盛庞大的一线阵容和厚实的梯队储备足以让他们度过难关。他们说,他只是他们整个建队计划的一部分,只是个开始,他之所以第一个被宏盛追逐,仅仅是因为他恰恰面临着转会。同时四川宏盛观察他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去年在成都举行的乙级联赛总决赛上,他们就已经注意到他,他在武汉雅枫的比赛,宏盛也几次派人专门到现场观看他的表现。作为佐证,四川人还特意给他看了一份内部资料。从分量上来看,这说明不了什么,因为只有薄薄的三页纸,但是上面关于他的第一次记录却是新时代和长沙沁园搞的那场对抗赛,而且评价也很出人意料,宏盛派出的工作人员最着意强调的地方,不是他的技术特点,也不是他的战术意识,而是他“能驱赶别人在场上奔跑”。 驱赶别人奔跑?这也算是本事?话说回来,他几时驱赶别人奔跑了? 四川人说,他们会象陕西天河,或者别的任何一家朝他摇橄榄枝的俱乐部一样,保证他在球队里的位置和待遇,而且他们也会给他提供充足的时间和空间去施展自己的手脚。当然他们也希望他能完全施展地出自己的手段,为球队早日爬出泥潭出一份力一一毕竟球队的境况还是很糟糕…… 四川人的诚意让他感动,然而他还是有顾虑。当他把自己的顾虑说出来之后,四川人明白地告诉他,他所担心的事情也许会发生,但是他和球队的磨合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时间则可以解决任何问题。他们甚至隐晦地说,所有的问题都会得到解决。这“所有的问题”里,既包括他的问题,也包括球队的问题…… 话说到这个时候已经不需要再继续罗嗦下去了。武汉雅枫的态度已经决定他不可能顺利地转会陕西天河,而四川宏盛的热情又让他很难拒绝,而且宏盛开出的待遇并不比陕西方面差,他决定接受这份诚挚的邀请。不过他还是表示出自己的担忧:武汉雅枫或许要在转会费上纠缠,因为他知道,雅枫需要资金来为新主帅买球队。 四川人立刻让他放心,价钱不是问题。他们还开玩笑说,既然想成这笔买卖,自然就有被武汉雅枫“宰”的“觉悟”。 和四川宏盛的人分手之后他没回基地,就在附近随便找了家宾馆写了个房间。他想,反正他第二天还得进城来接大姐,不如干脆就在城里等。当然他还是在电话里和二队教练请好三天假。然后他又通过电话找到关铭山,希望他能拉张迟一把。铭山为难地告诉他,陈明灿简直恨张迟入骨,要是陈明灿不松口,那自己也不能出这个头。他只好再把电话挂到陈明灿那里。结果当然可想而知,陈明灿说了,谁去都可以,高劲松要去的话他亲自到武汉来接,但是张迟不行!这个事到此为止!再提张迟就翻脸! 碰了一鼻子灰的高劲松只好掉回头去再找铭山。好说歹说,铭山才勉强应承下来,他可以在陈明灿面前替张迟说点好话。不过铭山也把丑话说在前头,事情很棘手。 好在高劲松对这事也没抱太大的希望。成就成,不成也只能算了。所以他也没告诉张迟自己做的这些事。也许张迟东南西北胡跑一路又寻到好东家呢?谁也说不清楚。 他在宾馆里歇了一宿,直睡到快中午才起来,退掉房间在街上胡乱吃点东西便去了码头。时间刚刚好,他正赶上大姐两口子搭乘的“长江三号”客轮靠进码头时。也就在这个时候,他接到了二姐的电话。 他再也想不到,这个电话竟然是一连串不幸的开始…… ------------ 第四章(47)(中)3月6日更新求订阅 第四章(四十七)(中) 二姐在电话里歇斯底里地号啕哭泣,他根本就听不清楚她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也根本就不敢追问姐姐究竟遭遇什么事,只知道那肯定是一桩非常可怕的事情一一不然二姐的情绪绝对不会失控到如此地步。他在惊恐和张惶中不知所措,连个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幸好大姐及时地赶到了。姐妹之间总有许多办法可以沟通。大姐一边劝慰她,一边慢慢地引导她。支离破碎的事件残片也许是个很复杂的感情故事,但是这个故事的结局却让三个人面面相觑不寒而栗。可怕的事实他们每个人都变得目瞪口呆一一何盈盈在高夏的家里割腕自杀,正在医院抢救…… 三个人不敢耽搁,马上就在码头的售票处买到当天深夜飞往广州的机票。 就在他们前往机场的路上,他们最害怕听到的消息就降临了:抢救无效……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完全处在噩梦一般的状态里。他们既要抚慰精神几近崩溃的高夏,还要面对从省城赶来的何盈盈的父母;还有从重庆过来的何英。至于这桩惨事的另外一个当事人尹广岩,谁也没有去和他说话,任凭他一个人就象失了魂一样孤零零地呆着一一因为情感和血缘的原因,高家人已经认定整件事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同时他们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他身上一一要不是他移情别恋,盈盈怎么可能走上这条极端的道路?! 但何家人并不这样看。凭空降下的横祸让他们无法接受,何英的母亲一边为女儿的遭遇而哭得两眼红肿,一边破口大骂曾经被她当自己亲生女儿一般看待的高夏,同时没放过在场任何一个姓高的人。 家人的不幸让何英失去了理智,他就象一头暴怒的狮子,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随时准备跳起来吃人。要不是高劲松动作快,要不是高劲松比他劲大,也许他手里挥舞的垃圾筒早就砸在了尹广岩的头上。他的怒火也撒向躺在病床上浑浑噩噩的高夏,当高劲松阻拦他时,他的拳脚就全部落在自己的朋友身上…… 高劲松没还手,他不能也不敢还手。他甚至都没有躲避。他眼里饱含着泪水,任凭何英的拳头落自己的头上脸上身上。他心里的悲痛并不比何英少一一走了的盈盈也是他的姐姐。他悲痛地回想起盈盈姐是如何待他的。小时候他和何英在外面闯下祸事不敢回家,两个人躲在老城墙的破土洞里饿得俩眼发直,是盈盈姐拿着手电筒寻到他俩,塞给他们一人一个夹咸菜的烧饼,看着他们吃完再把他们领回去,还在家长面前替他们说好话;在地区和省足球队时,要是家里有什么好吃食,盈盈姐总会让何英喊上他一道回家去吃;后来他大了,懂了事,去何家的次数也渐渐稀疏了,又是盈盈姐教何英把好吃喝捎带到队上再悄悄交给他;即使是去北京读书,每到寒暑假时盈盈姐回家,给家里人从北京捎带回礼物时,怎么也不会把他忘下…… 他悲痛地想,要是何英的拳头能让盈盈姐活过来的话,哪怕自己让他打死哩! 但是他绝不能让何英的拳脚落在二姐的身上! 高夏同样是他姐,更是他的亲姐,无论她在这桩事里扮演怎样不光彩的角色,他都会替她扛着。这和对错没有关系;这是他的责任一一他不能任由自己的亲人被外人欺负! 他还带着沉重的悲伤和痛苦,努力地劝慰何英的母亲,希望她节哀。何英母亲立刻啐了他一脸。他也没有去擦脸上的唾沫,而是继续劝说: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坐下来商量怎么处理。 经过他和大姐高春还有姐夫陈钢的百般努力,三天后何家母子的情绪总算平静了一些。是啊,无论他们怎么做,也不可能扭转女儿和姐姐已经永远离开他们的事实…… 后事的处理只能由陈钢这个相对而言的外人来说。而且陈钢也经历过这种事,比较有经验。他提出,当下最重要的事情是要让走了的人入土为安;当然只能先在本地火化,然后再把骨灰带回去…… 何家母子默认了陈钢的提议。但是他们同意了不等于何家人同意了,何英的父亲不点头,所有的话都等于白说。 所有人都在等着何英父亲的最后决断。 三天里何英的父亲几乎没说过一句话。这个和善的男人还无法从失去女儿的悲痛中挣扎出来。从接到消息的那一时刻开始,他就几乎吃喝过任何东西,痛苦和绝望把这位性格和善的男人折磨得不成人样。自从他被儿子和高劲松搀出殓房,他就再没开过一句腔。谁都不敢去搅扰他。当屋子里乱成一团的时候,他在椅子里沉默地坐着,不吭声,也不说话,就象一具行尸走肉般,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直到陈钢用最谦卑的态度、最缓和的口气和最委婉的说辞来征求他的意见时,他才把呆滞的目光转移到陈钢身上,然后挨个仔细地打量着高家人,一个挨着一个地望过去,从头到脚地望过去。然后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苍白扭曲的脸庞上浮现出两团妖异的红晕,翻着眼睛,斜咧着嘴,一道清亮的口涎从嘴角滑下来…… 他中风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再次让两家人忙乱作一团。 接连发生的事件让高劲松在广州整整停留了十四天。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两周时间自己是如何度过的。同时需要他来面对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每当他看见愁苦困顿得人都走形的伯母时,每当他看见躺在病床上需要医疗器械才能维持生命的伯父,每当他看见两眼通红的何英,他都情不自禁地产生一种沉重的负罪感,产生一种想要逃避的想法。面对这个被愁云笼罩的家庭,他第一次深切地感到,语言,这种人与人交流的重要工具,它是多么的苍白和空乏呀! 他只能用自己的行动来表达自己的情感。但是他不是医生,无法为伯父的治疗康复出力。他能做的就是通宵陪伴护理。 可是这个家庭拒绝他的任何帮助。女儿过世了,父亲病倒了,悲痛欲绝的母亲再也无法支撑家的时候,从来都象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般任性胡闹的何英就站出来了。他毫不客气地拒绝了高劲松的建议。他白天和母亲一起守在父亲身边,用宽心话来劝慰母亲,晚上他就在病床边的小床上陪伴着父亲;他同时冷静地处理姐姐的后事。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何英就成为一个成熟的男人,即使是在政府部门复杂的人事关系中摸爬滚打过一些年头的陈钢,也不得不为这个年轻人在处理大事情上的老道手段而对他刮目相看。 高劲松只能跑去和医院说,对何英父亲的病,一定要用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药和最好的医疗手段,他出得起钱。但是人家冷冷地告诉他,这些事病人的儿子早就和他们说过了;至于产生的医疗费用,病人家属自然会和他分说清楚。 在医生冷冰冰的眼神下,他窘迫地无地自容。 他还要面对自己的亲人。 二姐的情绪依然很不稳定。巨大的精神压力让她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原本俏丽丰润的脸庞再也没有了光泽,温柔多情的眼睛再也没有了神采,她就象一朵含苞欲放的花朵,在即将盛开之时却遭遇到暴风骤雨,于是凋零就成为她无法避免的命运。她时常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谁和她说话她都不会搭理;即使别人坐在她面前,正正地对着她的目光,可她的目光却绝不会在眼前的人身上停留,就象她面前空空荡荡一般,依旧呆板地望着某一个地方。有时她又哭着闹着要去找盈盈,因为她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她做的一个梦,她会把盈盈找出来,她就能证明这的的确确就是一个梦,只要盈盈回来了,她的噩梦就结束了。这个时候大姐一个人根本就压服不住,他和姐夫两个人随时都得有一个人守在家里。 他还有自己的烦恼。 俱乐部已经接连几次通知他,让他赶紧把这边的事情了结回武汉。可这种情况下他根本脱不开身! 他怎么走?! 他怎么能提出“走”这个字?! 但是俱乐部的嗓门更高! 必须回来!这事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要是不回来,你就自己掂量掂量事情的后果! 他当然不可能现在就回武汉。俱乐部的声音再大,也不可能派人来把他绑回去。而且他根本就不在乎雅枫的最后通牒。雅枫不敢在这个时候拿他怎么样!他们还生怕激怒他,最终他不愿意在夏季转会的话,程德兴手里的转会资金就会有很大的缺口,球队的成绩也很难和各方面交代,所以他不怕一一雅枫不敢认真把他怎么样!当然他可能会在转会前背个处分,但是处分在新东家眼里屁事不顶。最坏的可能也就是他不能转会而已。他们会把他降入二队,然后扣罚他的工资,但是这样做的后果对雅枫也没有好处。他的工资低比赛上场时间少,明年转会时价钱自然就便宜,他可以用转会费的价差在新东家那里为自己争取更好的待遇,那样他下半年的收益也能得到部分弥补。这样一想,他就更不在乎雅枫的威胁了。 至于陕西天河和四川宏盛这两家心仪他的俱乐部,在听说他的遭际之后,倒是都通情达理地表示理解。他们说,他尽可以在广州处理自己的事情,不用担心俱乐部之间的谈判,只要他在转会生意谈判达成之后回武汉签字,剩下的事情都交给他们处理。 当然他所遭遇的也不全是痛苦和烦恼,最起码他还是做了一件让自己满意的事情。 他成功地说服了陈明灿,让明灿在张迟转会新时代的事情上点了头。 他也没把这事拿去张迟那里表功。因为他最初和明灿联系本就不是为了张迟。各种各样的烦心事堆积到一起,他的情绪也到了即将爆发的边缘,有时候莫名其妙地心头就会窜起一股无名火,看见什么都想砸得稀巴烂,或者干脆就上街随便寻个人搅上一架。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敏感地觉察到了。为了排解心头的痛苦,为了缓解自己的紧张,他只好在每天晚上从医院回来之后,在电话里和朋友聊天。这段时间里和他通电话最多的就是关铭山和陈明灿,时常电话一接上就是个把小时。东南西北天上地下,什么都聊。聊高兴的事情,也聊痛苦的事情;有时也说些三不靠五的话。开始还是他打过去,后来竟然是俩人给他打过来,有时铭山和明灿还合用一部电话,按下电话机的免提键,三个人就一气地胡侃。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楚,他到底是怎么提到张迟的事情的,明灿又怎么突然就答应了。事实上,他连自己到底提没提张迟的事,都不大记得清楚了。事情太多了…… 到广州两周后,四川宏盛通知他,立刻回武汉,转会的事情谈妥了! 即使没有这个电话,他也要回武汉了。何英父亲的病情早就稳定了,盈盈姐的后事也算是暂告个段落,二姐的情绪虽然没有好转,却也没有恶化。所有的事情都算是告一段落,他得赶紧回武汉。去医院和何英一家辞行之前,他提出希望能多给何家一笔钱,名义上是抚慰两位长辈,但是他心里清楚,这是为了让自己和他的家人心安一一不管怎么说,哪怕搬出那些口号,哪怕……但是,……不管怎么说,在这件事上,他们亏欠人家…… 但是这想法遭到陈钢的坚决反对,理由是没有这种说法。何盈盈是自杀,走到哪里评理都说不上民事赔偿;而且高家对何家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实际上,高家负担何英父亲的医疗费用都是多余一一陈钢的原话中把这个事情定性为“发扬人道主意精神”一一其实完全可以不负担。 满脸严肃的陈钢倒没注意到一个细节,要不是他妻子紧紧拽着高劲松的手臂,他的妻弟马上就能让他有机会去尝尝“发扬人道主义精神”。 高劲松拿出很大一笔钱交给大姐。何英肯定不会收自己的钱,两位长辈也不会接自己的钱。但是要是大姐去办这事的话,以大姐的脾性和为人,她或许能把这事办得妥妥当当。 然后他就心急火燎地回到武汉。 ------------ 第四章(47)下——本卷完! 第四章(四十七)(下) 从他接到四川宏盛的电话到他踏进武汉雅枫基地的大门,中间只隔了十三个小时,可他转会的事情却异峰陡起。 武汉雅枫认为二百七十万的价格依然偏低,与高劲松的实际价值还有些许的偏差,至于差多少一一不多,只差十万了。要是宏盛能马上掏出二百八十万,那么他们马上就能把人带走。私下里雅枫新上任的总经理承认,他们接到陕西天河的又一次报价,他们把高劲松的价码提高到三百五十万;要是继续执行先前谈妥的合同,雅枫让四川宏盛用二百七十万就把人领走,那么过大的价格落差让雅枫俱乐部很难和球迷交代,俱乐部几个头头也很难在俱乐部大股东面前过关。 四川宏盛的两位官员连同律师当场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他们愤怒地指责雅枫不讲信誉。二百七十万是双方几回合谈判最终达成的价钱,要是雅枫认为这价钱不够带走高劲松,那么他们当时就应该坦白地说出来。况且高劲松也不值三百五十万!他的技术、战术素养、身体素质还有他的年龄优势以及联赛经验和表现这些因素通通综合在一起,也绝无可能超过二百五十万!四川宏盛是看在两家俱乐部的情谊上,才愿意多掏出二十万来收购他! 可雅枫认为,高劲松或许不值三百五十万,但是肯定值二百八十万。二百八十万,这是雅枫的底限。 宏盛技术总监被雅枫总经理倨傲的神情气昏了头,当场揭了他的底:陕西天河再求贤若渴也不可能掏三百五十万来追逐高劲松;陕西天河要是真愿意出这么多钱,他马上就从武汉长江大桥上跳下去!他直言不讳地指出,这肯定是雅枫老总想钱想疯了,捏造了别人的报价!目的嘛,哼,谁他娘的还看不出来呀! 他的同事见事情要糟,急忙劝阻他,可终究是慢了一步。 教人揭穿老底的雅枫老总先是指天划地赌咒发誓这事的可靠性,然后又恼羞成怒,拍了桌子跳了脚地骂娘。他几乎用挣破喉咙的劲吼着告诉宏盛的技术总监:高劲松就他娘的二百八十万了,你能怎么样?你敢少一个大子儿,就一辈子别让雅枫放人! 程德兴也没能及时拉住他的“战友”,结果让他刚刚结识不久的“盟友”被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 高劲松就在沙发上坐着,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他眼前。他先是惊讶地看着乱作一团的总经理办公室。他从来没料想到自己这辈子第三次签合同就遇见如此激烈的场面,他还一直以为,足球职业合同的签定就该象当初孙峻山让他重新回到足球场那样,或者是吴兴光引领他踏上甲a舞台那样,在平、安静和肃穆中不知不觉就完成了,在他还没回过神之前,在他还没意识到自己的签字意味着什么的时候,就在自己的生活中翻过崭新的一页。他也从来都没料想到两家俱乐部之间转会生意的谈判过程是如此疯狂的场面,他还以为就象电视里播出的新闻节目一般哩,甲乙双方因为平等的地位和对立的利益而各占一边,针锋相对地周旋,慢慢地寻找一个双方都觉得满意的契合点;退一步说,即使不能象新闻节目里那样严肃,至少也要象电视剧里那般绚丽,在灯红酒绿之下,在觥筹交错之中,然后一切矛盾都烟消云散。 他嘴角挂着冷笑,神色阴沉地注视着被人死死架开的两个俱乐部头头。 这个时候才有人注意到这里竟然有外人,而且还是争执的核心一一这桩生意中被买卖的“商品”。 他马上就被雅枫主教练程德兴请出门去。然后门就砰然合上。 好在门并不隔音,而且撵他出来的人也忘记叮嘱他滚远一点,所以屋子里的争吵继续传到他耳朵里。 不过他对争吵的内容毫无兴趣。从小到大,他对差不多的内容已经听得快要腻味了,曾经有那么一段时期他也擅长这种争吵,可当他发现它既不能增加他的球技又不能真正解决问题的时候,他就断然放弃了这种手段。当然,他也为此负出了一些代价一一当别人用这种手段解决与他的争端时,他的反击办法实在有限;同时他也有了新的收获一一拳头比嘴更教人信服。想到这一点,他不禁又有了新的认识,是不是还有什么手段比拳头更有力呢?他知道,答案是肯定的,只是他还不知道怎么去利用它们…… 他一面听着屋子里的争吵,一面在脑子里胡思乱想。 屋子里的人终于放弃了不可能解决问题的争吵,重新开始谈判。无可奈何的四川人只有接受雅枫的报价。他们一再强调,他们现在只是接受二百八十万的报价,而不是认同二百八十万的报价。他们需要两天时间来考虑新价格,同时也需要两到三天的时间来做准备。他们带来的支票就是二百七十万,现在价钱有了变化,他们需要重新在俱乐部财务部门报备,老的无用的支票也要缴纳回去,再重新开一张一一假如他们同意二百八十万的价钱的话…… 雅枫老总大度地同意了四川人的提议。他甚至表示,雅枫俱乐部可以为此再多等两天,这期间他们将不与其他俱乐部接洽高劲松的转会问题一一实际上,因为离谱的价格,现在已经没有俱乐部对高劲松感兴趣了;他也不怕四川人反悔,因为据可靠消息,四川宏盛对高劲松是志在必得,所以压根没有和别的前锋联系。其实他完全可以把价钱再向上提一提,但是他没有这样做一一他要顾惜两家俱乐部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友谊。 三个四川人带着满腔怒气走了。临走时他们告诉高劲松,只要再坚持两天,他们就来带他走!他们保证带他走! 在上车前,宏盛技术总监咬牙切齿地发誓,总有一天,他要教武汉雅枫好看!他要教武汉雅枫的老总好看!他要看着他滚出足球圈去!他发誓! 预想中的合同没有签成,高劲松倒没有太多的惋惜和失望。反正四川宏盛很快就能带他走,多呆一两天也无所谓。恰恰相反,他倒是觉得这事很有意思。还有什么能比发生在武汉雅枫总经理办公室里的吵架事件更教人欢欣鼓舞呢?哦,也不是没有,不过,流血冲突的可能性不大,而且流血冲突更解决不了问题。 他颇有些高兴地回到宿舍。 出乎他意料的是,姚远已经从天津回来了。 他紧紧地握着好朋友的手,一时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该死的家伙,过去十几二十天里一直不开手机,害得他连电话都打不通!从广州飞回来的飞机上,他还以为自己离开武汉之前无法和他告别哩。唉,李晓林已经转会去了陕西天河,如今在雅枫俱乐部里他就只剩姚远这一位好朋友,他还以为他得孤单地离开武汉,连一个送行的人都没有。这难免让他有些伤感。而且他刚刚遭遇到那么多的事情,是多么希望能在离开之前找个人倾诉一番啊。 可姚远带来的是坏消息。 姚远回来几天了,就是因为想等着高劲松,所以才一直没动身去天津投奔他的师兄。武汉雅枫俱乐部以“无故长期超假不归队”为由,已经把他开除了…… 他刚刚积攒起来的一点好心情立刻烟消云散。他握着朋友的手,情绪低落到极点。过了很长时间,他才问姚远,为什么不早一些把事情告诉他?他也许能想点办法。雅枫正积极地想办法把他推销出去,他可以凭借这一点要挟俱乐部,把姚远留下来,执行完合同。 姚远说,他回来就知道了广州那边的事情。这个时候,他不能给高劲松帮忙就已经很内疚,要是再给他添乱……啧,这种事情他怎么做得出来? 姚远提议两个人去喝一杯,就算相互饯行了。 他立刻表示赞同。 在饭桌上,他表示,姚远也可以随自己去四川宏盛。宏盛在未来两三年里要进行大调整,动静很大,姚远也许有机会。他想,他可以把自己的待遇降低一些,让宏盛把这钱花在姚远身上,这样姚远就不会因为脸面上搁不下而拒绝自己的好心。这显然是他喝多了之后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即便他和宏盛俱乐部都同意,姚远也不可能接受他的这番“美意”。 果然,他刚刚提出自己的想法就被姚远拒绝了。姚远告诉他,这不可能,除非他是四川宏盛的核心,除非他成为四川宏盛俱乐部里说一不二缺一不可的角色,否则宏盛永远不可能为一个自己多余的队员付钱。姚远坦白地告诉他,自己也曾经起过攀附他的想法。但是他的师兄说,四川宏盛很快就要有大动作,这种情况下俱乐部里的任何人都可能被清洗,他跟过去了不但不可能为高劲松提供助力,还可能成为高劲松被清理的口实;既然他和高劲松是好朋友,那么这个时候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为高劲松祝福,希望他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他还坦率地和高劲松说,假如明年他不能和天津高新签下合同的话一一这种可能性依然存在,既然他不能妨碍高劲松的发展,他同样也不能妨碍他师兄一一他多半会回广西老家。他攒了些钱,虽然不多,但是在他的老家,完全可以买套看得过去的房子,再做点小生意,他不求能挣多少钱,只要能包揽住自己和还没影子的妻子以及未来肯定会有的娃娃的生活的话,他就心满意足了。他原本就不是一个有多么远大理想的人,能象平常人那样生活就是他的愿望;他之所以一直赖在足球队里不走,就是想多挣几个钱,这样他以后的生活就能轻松一些。他带着酒意告诉高劲松,假如有一天高劲松发达了,成为球星,再去广西踢比赛的话,而他那时候已经落魄到当街乞讨的地步,当自己找上门的时候,高劲松千万不要不认他这个朋友…… 他被姚远的话逗得哈哈大笑。他一边笑,一边把辛辣的白酒和着自己的泪水,一起灌进嘴里。 那一晚他们喝了许多酒,说了很多话,直到午夜才勾肩搭臂地溜达回基地。 姚远还给他展示自己的歌唱天赋,鬼哭一般的嚎叫闹得几栋宿舍楼鸡犬不宁,成年队的宿舍楼上接连推开几扇窗户,好几个家伙口口声声地让姚远闭嘴,不然马上就要姚远好看。可当他们发现自己也在扯破喉咙嚎之后,就只能悻悻地丢下两句狠话,然后使劲地摔上了窗户。这群家伙倒是挺识货!他的拳头硬是出了名的,曾经有一次把仨青年队的混小子全部锤趴下的“光辉”战绩,这本事在基地里几乎是首屈一指;他的酒量在全队上下也能排进前三甲,连他都喝得走路偏偏倒倒,更不可能指望他拳头下知晓轻重,这个时候去教训姚远,最后的下场肯定是自己被教训。 他知道姚远是在装醉,就象姚远肯定也知道自己是在装醉一样,俩人都是一般心思,就等着哪个不长眼的笨蛋送上门来挨揍。可惜,他们的诡计没能得逞。 直到上楼,姚远还在抱怨,他就不该走得那么近,让人识破了拖刀计。要不这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个夜晚啊,月黑,风高,酒醇,人醉,门在摇,程指导在微笑…… 程德兴的确在楼梯口等他们,不过脸上连半点笑容都没有。姚远直截就走过去,隔老远一个酒嗝就教程德兴让出了路。姚远还挑衅地乜了他一眼。可程德兴并没有进一步的表示,让姚远既没趣又扫兴。不过姚远也没马上离开,而是停下脚步看程德兴找他有啥事。 可能程德兴找他有点事,也许程德兴有什么话想在他即将离队之前说,或者程德兴想告诫他要洁身自好。可惜的是,他现在只想睡觉。他没有给程德兴开口的机会。他甚至都没招呼主教练一声,就回了自己的寝室,然后蒙上头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 然后就是“左膝十字韧带完全断裂,副韧带严重撕裂”,这是他躺在同暨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病床上,在自己的诊断报告上看见的文字。 对一个足球运动员来说,再没有比“十字韧带断裂”更加可怕的事情了。他从许多人那里听说过这种伤病的危害性,也在许多本体育杂志还有报纸上看见过遭受这种伤病的运动员后来的归宿一一绝大多数都需要经历一年左右的休养和恢复,他们中的大多数在后来的运动生涯还会继续遭受十字韧带老伤复发的痛苦,不少人即便治愈也会留下心理上的阴影,运动状态逐渐下滑…… 他现在已经不大记得清楚医生都和他说过哪些话,当他刚刚听说“十字韧带完全断裂”的时候,人就完全懵了。但是医生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全部钻进了他的耳朵。 医生毫不掩饰地对在场的两个雅枫队医表达了自己的愤慨一一完全断裂的十字韧带几乎是闻所未闻,他简直想象不出到底要怎么样的条件才能到达这种效果!今天的受伤之前一个月,队员的膝盖就已经受伤,这种情况下怎么还让队员带伤训练比赛?!与膝盖上的伤情比较起来,队员的“小腿肌腱损伤”可以忽略不计,可那伤……唉,算了,他已经无心去指责业务水平简直低得令人发指的同行了。 医生把话题转到治疗上。两种方案。第一中是保守治疗,中西医结合,传统的外敷内服,搭配按摩蒸熏,周期很长,效果嘛,不尽理想;国内有成功的范例,但是更多的是失败的教训;好处是费用低。 第二套方案是立刻做手术。运动医学在国内刚刚起步不久,硬件是上去了,但是软件同国外比较差距很大。在十字韧带伤病治疗上经验丰富的国家是西班牙、法国和巴西,技术手段各有千秋,运动员也各有喜好,很难综合评价。医院方面同这些国外同行都有联系,可以协助寻找合适医院和医生,不过国外治疗费用高昂,去还是不去、去哪里,都要自己拿主意。不过,作为病人的主治医生,他的建议是找国外专家,在国内治疗和康复,这样对运动员和俱乐部来说,能节省很大一笔开支。瑞典皇家医学院的一位运动伤方面的专家,正好是这所中南地区乃至整个南方都很有名气的医科大学的客座教授,假如他们有意思,学校和医院方面都能作一些安排和协调。当然,动手术也不能保证病人还能重新走上足球场,只能保证他有一条正常人的腿一一除了不能持续剧烈运动之外,算是正常…… 雅枫队医提出保守疗法,但是他要求做手术! 队医显然没有在这种事情上拍板的权力,他们把他一个人留在了医院。 核磁共震的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医生告诉他,之前的检查有失误,他的情况太严重,十字韧带最初的撕裂伤已经造成半月板感染,韧带断裂又进一步加深了病情,现在只能通过手术来寻求恢复。瑞典专家和医院专家组的治疗意见,是通过三次手术来最大程度地保护他的运动生命。 医生确信他把所有的话都听清楚之后,然后告诉他,这意味着要花很多钱。他说了一个数字。 花再多的钱也要医! 他不能忍受自己竟然会拖着一条腿走路! 还有足球…… 医生盯着他的眼睛,慢慢地告诉他:武汉雅枫俱乐部已经通过公函的形式,正式通知医院,雅枫俱乐部只会为他支付六万块的中西医结合疗法的费用一一这点钱肯定无法把中西医结合疗法进行到底一一而他要是拒绝保守疗法的话,雅枫俱乐部不会为他填补医药费的巨大窟窿。 医生又把一张纸递给他。这是和那份公函同时送到医院的,是交给他本人的物件,送公文的人留下两样东西,请求他们转交之后就迅速离开了。 那张纸是武汉雅枫俱乐部法律顾问发给他的信。 信很简单,只是阐述了一个事实:因为当初他和武汉雅枫的职业合同上没有有关医疗保险方面的条款,所以雅枫并不承担他的医疗费用。但是,武汉雅枫俱乐部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同时也是依照湖北省暨武汉市有关方面的规定,他们愿意支付体育事业单位系统内的最高医疗标准既人民币六万元整,帮助他治疗,希望他能尽快地恢复健康;与此同时,武汉雅枫俱乐部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同样是依照湖北省暨武汉市有关方面的规定,他们愿意支付体育事业单位系统内的最高伤残退役标准既人民币五万元整,二者合并既人民币十一万整,将于两年内分三次付讫。首付人民币六万元整。 他甚至都没对此表示自己的愤慨。 太正常了。 从言指导走上暂代主教练,再到言指导离开,然后从那时再一路走到今天,也许不这样的话,他才觉得不正常吧。 他平静地告诉医生说,他需要时间来凑钱,他会在最快的时间里凑集到足够的钱。但是他也说出自己的担忧,他也许不能凑集到那么多钱。而且他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换病房,这种单人间太安静了,他喜欢人多热闹点的地方。现在就换! 医生眼神很古怪,不过还是笑着告诉他,他有多少钱,医院就做到哪一步,钱要先缴,最后才结算帐目,假如什么时候他的钱不够支付费用了,那么护士自然会拿着医院方面发出的催款通知书来找他,要是他实在拿不出钱来,那就只能滚蛋一一滚蛋之前还是要把欠下的帐结算清楚。 接下来的四天里他拼命地打电话,四面八方地借钱。 实际上他只找过四个人借钱。张迟、明灿和铭山。他一共找他们借了二十二万。铭山五万,明灿五万,张迟还了他三万又借给他十二万。张迟这统共十五万里,有十一万都是从新时代俱乐部财务上借的,以后将按月从他的工资和奖金里扣除……他笑着想,也许张迟下半个赛季都不会再出去逛荡了。 姚远给他拿来了五万。姚远说了,自己只有十万不到,原本想都借给他,又怕他还不上,借一半就没那么怕,还能剩五万块,三万买套房子,一万五做点小本生意,五千块结婚。不要不行,钱放下人就走了…… 他也找上远在省城的段连锐。他只说自己急用钱,希望段连锐能把借自己的钱都还回来。钱很快就还回来了,除了他那四万块,还多出来一万五。段连锐在电话里告诉他,要是不够的话,他可以在省城再替他想办法。 雅枫给的四万,他借来的钱再加上他原本的积蓄,还是远远不够。 好在姐夫陈钢把他在家乡的房子卖出一个好价钱,这才差不多凑齐医生说的最低限度,但是太不保险了。 钱很紧张,非常紧张,他和姐夫已经扣到每一分钱了,但他们还是很紧张。他已经不可能再去找人借钱了。他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借了。即便是现在拖欠下的债务,他也不可能还上。从刚刚开始借钱,他就知道他不可能还上他们的钱。事实上他相信借给他钱的人,也知道他们这辈子收回钱的可能不大,可他们还是把钱借给他了…… 他有时想到这些钱,他就想哭。他原本不想借钱的,他也不想什么足球了。只要他们中的一个人不愿意借钱出来,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说,看,我心爱的足球,并不是我不爱你,而是我没办法爱你了…… 昨天上午孙峻山打来电话,说给他汇了五万块钱出来,让他注意查收。是私人汇款,与俱乐部无关。既然铭山和明灿还有张迟都把钱借给他,那他这个曾经的顶头上司,总不能不表示表示。 “还是我把你从省城带出来的哩!” “亏我那么惦记你,一转身你就把我忘记了。武汉雅枫的事情不用说了,我都知道。等你伤好了,记得给我打电话,看能不能给你找个事情干。” 伤养好只怕要等到明年了。 “三十七床,手术前准备了。”查房的护士打断他的回忆。 他的第一次手术,就在今天…… ------------ 第五章 ------------ 第五章(01)3.8日继续求订阅 卷首语:第四章,是我写的最慢,也是最痛苦的。我想,对大家來说,感觉也是这样。在中国足球这个环境里,求真实,就显得残酷;但是一点不带现实的写法,却又显得单薄;我想了很久,也写了很久,把小高的低潮期算是度过去了。现在就开始咱们的足球故事吧。 第五章(01) 时间就象流水一般缓慢而执着地流淌着,转眼就到了一九九七年的春天。 惊蛰后下过两场雨,天气骤然转暖,和煦的阳光照耀着大地。 杨柳河对岸观音山的山坡上,刚刚从地皮里冒出來的青草和枯草混杂在一起,把山坡装点得黄黄绿绿。山坳里,几簇早开的桃花红艳艳地绽放。沿河道路两旁,杨柳树新吐出的柳丝,就如少女的秀发一般,在微风里摇曳。沉寂了整整一个冬天的杨柳河,现在也彻底摆脱了冬天的羁绊,欢腾地唱着歌奔向她的归宿一一康江…… 春天的脚步并不仅仅停留在杨柳河两岸,她同样出现在人们的生活里。人们脱下厚重的冬衣,换上轻便的夹衣。服装店门口全都打出“冬装降价处理销售”的广告招牌;从地区和省城运來的春装和夏装是这个时节最畅销的商品。每天傍晚,在河畔的空敞地上,总能看见大人带着小孩在放风筝,清脆悦耳的风铃声随着风飘扬出很远。 到处都能感受春天盎然的生机,到处都是一派勃勃的气息。 开春以后,高春的干洗店里的生意就日渐忙碌起來,每天都有人把冬装皮衣送來干洗或者打蜡上油,也有人把放了一个冬天的夏季高档服装也送到这里清洗,店里唯一的一台机器几乎都沒有停歇的时候,从早到晚一直运转个不停。即使有弟弟的帮忙,高春也时常抽不出时间去接送娃娃上下幼儿园,更沒时间为丈夫和娃娃做晚饭。后來她干脆把这些事都交给丈夫,自己就安心照顾小店。这几天,她的中午晚上两顿饭都是和弟弟在店里胡乱对付。就是这样,她和弟弟的两顿饭食也吃不安生,随时都可能被不期而至的客人打断。 植树节那天,她不得不给自己放一天假一一幼儿园要组织小朋友去观音山下植树,需要家长陪同。她沒法不去。丈夫的单位也要在同一天搞同样的活动,还三令五申,任何人都不能请假。而且她也有很长时间沒陪娃娃们玩耍了,两个小家伙都为此闹了意见,经常扁着嘴对她不理不睬。她于是决定抽一天时间來陪孩子玩,干洗店里的事情就暂时交给弟弟替她打理。 这样,高劲松就临时成为干洗店的负责人。 现在,他站在小店的柜台后面,麻利而仔细地检查着一位熟悉的客人刚刚送來的两件皮大衣。 和去年的这个时候相比,他的模样有了很大的改变。脸庞依旧是黑黝黝的,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曾经在太阳下呆过很长时间,但是脸上却沒有光泽;以前就不饱满的脸颊现在更加瘦削,轮廓清晰,棱角就象斧劈一样尖锐。眼睛里已经失去往日的神采,就象熄灭的火焰,只剩下深邃的黑暗。前年秋天在成都买的夹克衫现在就穿在他身上,显得异常的宽大,仿佛它的主人错穿了别人的衣服…… 客人知道他是店主人的弟弟,因为在武汉打工时腿脚受了伤,回家來修养的。客人还客气地询问了一下他最近的身体状况。 客人提醒他,这种伤筋动骨的毛病一定要当心,稍不留意也许就会转作老毛病,并且举了自己某位同事的经历作例子,希望他能警惕,尤其是在这种春暖花开的季节,按五行來说,属于“清气升腾浊气下降”的时候,很容易给伤病留下老根…… 高劲松笑着应承着客人的一番好意。 他很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在武汉大医院做的三次手术都很成功,恢复得也很不错,瑞典专家查看过他的恢复状况报告之后,通过翻译告诉他,他有很大的希望重新回到球场上,但前提是必须要在专业人员指导下,进行长期而艰苦的康复治疗,以及循序渐进的训练……他只做了第一期康复治疗的前半段,在伤口拆线后四天,就默默地收拾起自己简单的行李,离开了武汉。他无法承受康复治疗那高昂的费用。为了他的伤病,他不仅自己欠下一大笔帐,还连累得大姐一家也为他拉上饥荒。他不愿意家里人再为他做出更大的牺牲一一他不能为了实现自己也许再也实现不了的梦想而连累家人。不仅是连累家人,还要连累朋友。他已经决定放弃足球了……他从此再沒回去。他的第二次身体检查是在地区医院做的;再后來他甚至连地区都沒去,就在县人民医院做检查。这能节省很多开销。他还欠着很多帐,也许一辈子都不能还上…… 大衣沒有问題。他把两件皮衣推到一边,拿过纸笔來填写出收据,并且对客人说:“一周以后來取。一起四十五块,取衣服时再付钱。”他把填好的收据递给客人。 见客人对时间和价钱并沒有异议,他就从柜台下面拉出个白色塑料袋,把折叠好的大衣还有收据存单一起放进袋子里。送走客人,他把鼓鼓囊囊的塑料口袋拿进里间,搁在工作台上。宽敞的工作台已经堆放了十好几袋衣物,都是他今天才收揽下的活计。新收进的衣服本不该放在这里,可姐姐不在,他又不会使用缝纫机,沒办法给衣服缝上有着收据编号的白布条,只好暂时先放在这里等姐姐回來再说。 他回到柜台边继续吃自己的午饭。 午饭是从街对面的饭馆里喊來的面条。因为耽搁得太久,面条已经被汤水泡得起糨,糊到一起;汤水也沒有了热气,即将凝结到一起的几团油花和着几段葱花一起漂浮在水面上。他从暖水瓶里倒了些热水到碗里,用筷子搅了几下,油块很快就被热水融化了,但是面条也彻底变成面糊糊。他很快就连汤带面糊吃喝得精光,然后把碗和筷子都搁置到柜台下。这碗筷都是饭馆的,过一会他们來收饭钱时,自然会把它们带回去清洗。 他在柜台边枯坐了一会儿,抽了一支烟,然后从柜台下取出一本书。 读书,原本就是他的业余爱好之一,现在则是他唯一的爱好。在他躺在病床上时,还有他回到家之后拄着拐杖行动不方便的时候,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同时也为了不让自己去思考许多遥不可及的事情,他读了不少书。这其中有,有历史故事,也有两三本比较有名的哲学书的通俗本,当然最多的是人物传记。有些书他以前就看过,不过那时候他因为年龄和阅历的原因不能理解;有些能够理解,但印象并不深。现在他有大把的时间把它们重新看一遍。很多时候他都是便看便思考。值得他思考的东西很多,有时候是书里面人物的命运,有时候是书中所涉及的某种社会现象,有时候甚至是一段若有含义的对话……不管怎么样,他所思考的东西大都与他自身毫无联系。 然而书本上的不少东西还是在他的思想上引起了共鸣。 有时候他也会放下书,想起自己在武汉遭遇到的不幸,想到俱乐部对他的无情抛弃,还有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 令人高兴的是,回忆过去并沒有让他完全陷入狭隘的愤怒和复仇中。他现在是以一种比较广阔的目光和比较务实的态度來重新思考自己在武汉前后的经历。他的审视并沒有仅仅停留在自己身上,他还同时在记忆里观察着别人。他的视野也沒有固定在自己身上,而是尝试着用别人的目光从不同的侧面观察着整个事件。有时候他也会用书本中人物的言行举止來检讨自己,甚至是批判自己…… 不过这些反思和批判代替不了他内心的痛苦挣扎。 他现在要面对的首要问題是,如何把欠别人的帐还上。 他前后一共借了三十四万四千块的帐:张迟十一万,关铭山五万,陈明灿五万,姚远和孙峻山同样是五万,还有迟郁文和段连锐……为了在武汉照顾他,他大姐还在姐夫陈钢的亲戚里为他借了些钱,具体是多少他并不知晓,问过大姐好几回,大姐总是不说;他估摸着这笔钱至少要两万朝上。在医院时他只想着如何能度过难关,并沒有为将來作太多的打算,可现在,这笔沉重的负债几乎快要把他压垮了。他实在是不敢想象自己如何才能把这么一大笔饥荒还上。也许他这一生都不能把钱还上,直到许多年后,他还得为它而忍受煎熬…… 他悲哀地掐断思绪,努力把注意力拉回眼前的书本上。 他现在看的书是《罗斯福传》。他从县图书馆把这本书借出來已经快两个星期了,但是连一半都还沒有读到。最近一段时间干洗店里整天地忙碌是一个原因,书里面牵扯到的事件和人物太多是另外一个原因一一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背景他多少有一些了解,可在这之前的美国大萧条时期他就根本沒有头绪;而且书里经常出现似曾见过的拗口的外国人名和地名,他不得不经常停下來再把书翻回去寻找。唉,不连贯的阅读也是让这本书拖了这么久都沒看完的原因…… 他翻了几页书,就再一次因为同样的困扰而放弃了看下去的打算。他决定明后天抽时间把书还回去,另外换一本一一这回一定不能再选同样折磨人的书了。 他取出夹在书里的书签,找了个干净的塑料袋把书装好,又燃起一支烟。 除了钱,摆在他面前还有其他的问題,他现在还要为今后的人生道路怎么走而焦愁。 他说话就要二十二岁了。无论在哪里,这个岁数的男人都要开始为自己谋划人生,可是他除了踢球之外,什么谋生的本事都沒有;这即是说,即使他想象个普通人那样生活,他也有许多东西需要从头去学。他现在已经不再奢望重新踢球了。他愿意踏踏实实地做回一个普通人,象一个普通人那样生活,可是,他并不知道自己该做从哪里做起。 重新踢球的可能性已经不存在了一一哪家俱乐部也不会要他。虽然他在县图书馆的过期报纸上看见,他的名字还在武汉雅枫列入冬季转会名单,但是他知道,那只不过是雅枫使的障眼法,目的仅仅是让他不着痕迹地消失在人们视线之外:雅枫不需要这个球员,转会又沒有成功,于是他只能退役…… 大姐曾经对他说,他们姐弟俩可以一起经营这个小小的干洗店,虽然收入并不多,但是足够养活他。 然而他并不愿意这样做。虽然实际上是他出钱给大姐置办的干洗店,可是大姐毕竟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这店铺实际上就是他们夫妻俩人共同的财产,仅仅是大姐一个人表态,并不能真正作数。当然,他知道,要是他坚持要和大姐一家分享这家店铺的话,姐夫陈钢不可能直截了当地表态反对。但是他同样知道,陈钢这样做肯定会给大姐的家庭带來矛盾一一他确信,陈钢绝不可能心甘情愿地把店铺划出一半來给他;当陈钢发现自己无法阻止这桩事的时候,依照那个的脾气秉性,即使当面不说,也会在背后寻着事由把心头的怨气都撒在大姐身上。因此上只要他答应大姐,大姐家的安宁也就到头了。到了那个时候,一边是自己,一边是丈夫和家庭,大姐或许就得面临家庭和亲情的选择。可无论她怎样决定,她自己都是一个受害者…… 所以他不能接受大姐的建议。 在拒绝大姐的同时,他也很感激來自亲人的关怀。 不过大姐的话还是给他提出了一个问題,那就是他该怎么样去计划自己的将來。 在这一天之前,“将來”在他的脑海里还只是一个符号,除了对它感到敬畏和顺从,就只剩下茫然。当他还在省足球队的时候,“将來”意味他会依照前辈们的足迹,少年队、青年队、成年队还有退役之后政府安排的工作,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这是“当然”;当他在奥运商场管理库房时,“将來”就是总有某一天他还能重新踏进足球场,这是“梦想”;当他在新时代和武汉雅枫的时候,将來就是一份可靠稳定的收入和一个可以翱翔的舞台,这是“现实”;再以后他就再沒思考过自己的将來。可大姐的话让他再一次开始认真地思考自己的将來…… 但是他的环境和处境都决定了他对将來的规划不可能脱离现实。从现实的角度出发,他觉得,自己完全有把握的将來就只能是一件事一一趁着自己还年轻,再到外面去闯荡一番。这一回他不会再想足球,也不考虑什么和顾虑什么。不需要计划,也沒有目标,闯荡到哪里就算哪里,闯荡出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这个想法刚刚从他脑海里冒出头,他就被它彻底吸引住了。 什么都不想,只是丢丢心心地纯粹地闯荡,他无法想象那是一付怎么样的逍遥光景。他也许会饿肚子,也许会在现实的南墙上撞得头破血流,可他怕什么呢,他正是身强力壮的好时候,有的是力气,他可以去打短工,可以去扛石头抬木头,只要他舍得吃苦,他就不可能到头來还是两手空空。 可惜他知道这只能是自己的美好愿望罢了。 还有一大堆沉重的债务在等着他…… 虽然他离开武汉之后不久,他就因为和张迟和姚远他们都失去了联系,可他怎么能忘记那些在自己危难中伸出援手的人,而且沒有联系的责任并不在他们,而是在自己一一为了凑齐巨额的医疗费用,他变卖了所有能变卖的值钱东西,再也派不上多少用场的移动电话就在变卖物品清单的第一位;回到上河,干洗店里的电话又被陈钢……唉,不去说这些烦心的事情了。总之,他和朋友失去了联系。他也无法主动和他们联系。他和他们已经走上了两条道路,除了债务之外,人生再不会有交会…… 他想,在把借下的钱还上之前,他不会再和他们联系。至少也得先还上一部分…… 想办法把别人的钱还上,才是最重要最急迫的事情。只有把债务都还清,他才能做一个爽爽利利的人。不然它就会象一座山一样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压在他的心头,无论在什么时候,他都会觉得自己比别人矮一头。 可呆在干洗店里,呆在这座小城里,他就不可能有太多的机会还清债务重新做人。 他得去大地方大城市里找机会。比如当初他在省城呆过的奥运商场那种地方,虽然微薄的工资不可能让他积攒下足够的钱偿还债务,但是那里的机会远比呆在小县城里多一一他完全可以重新从仓库管理干起,耐心地等待机会,而只要有机会,他相信自己绝对不会任由它从自己的身边溜走,他一定会好好地珍惜它…… 只有这样做他才可能真正地重新站起來。 他反复盘算这事已经很多天了。这个想法就象是一团火,在他的内心里愈烧愈旺,让他时常到半夜都无法入睡,只能披着衣服长久地坐在床头,任凭那团火在胸膛里炽热地燃烧。他的眼睛里有时还会莫名其妙地饱含着泪水,手脚也会不受控制地痉挛。他清楚地意识到,要走就是现在走。走得越早越好。不然的话,沉重的债务和未來的不可预见性,也许会迫使他丧失掉勇气和信心。那就意味他再沒有直着腰杆和别人说话的权利! 他已经拿定了主意,就是一直沒找到合适的机会和大姐说。 他清楚,大姐不可能马上赞同他的主意,他还得另外为自己的想法寻找一个足够说服人的借口。不然的话,大姐可能会把他的这种想法错误地理解成他对陈钢有意见,那样的话就完全悖离了他的初衷。 可是他编造不出理由,他也不忍心向自己的亲人说谎话。 眼看着时间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他的内心充满着焦虑和忧愁。 最后他拿定主意,不管怎么样,他是非走不可。 今天晚上就和大姐说。 至于理由……就和大姐实话实说。 ------------ 第五章(02)3月9日封推求订阅 第五章(二) 当阳光离开观音山,漫过杨柳河,把余辉撒在干洗店的柜台上时,傍晚就来临了。 高春已经回来了,还给高劲松捎带来晚饭,几个馒头和一大盆青菜炒肉,还有一只鸡腿。鸡腿是她带孩子去肯德基吃快餐时特意给弟弟买的,她想给弟弟多增加些营养。只是她并不知道,这东西的营养其实很有限。现在她一边在柜台上忙碌着,一边随时关注着自己的娃娃一一丈夫晚上有应酬,娃娃只能她来照看。眼下两个小家伙们手里挥舞着舅舅给他们掰的柳枝,咿咿呀呀地在店前的人行道上玩耍得起劲。 高劲松已经吃好晚饭,正站在脚地上闷着头抽烟。 他在等他姐的意见。 就在刚才,他已经把自己离开上河去外面寻找机会的想法通通告诉了高春。 自打高劲松说完,高春就一直沉默地忙着手里的活。西装裤已经熨烫好,裤扣也钉上了,她把两条裤腿仔细地对齐,用别针把收据存单别在裤脚上,从柜台下拿出一付衣架,将西装裤对折着塞进衣架,再把衣架挂在店面中间那一溜打理妥当等着客人来领回的衣物里。然后她又拿起一件女装大衣,把它摊在柜台上来回查验一番,再比对着货单取出早先从这件衣服上摘下来的一小包扣子,拿过针线,准备把扣子重新缝上。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高劲松一直没有再开口。 她也不想说话。 弟的话让她既伤感又忧愁。她伤感的是,弟才抛开拐杖没几天,腿脚都没有彻底好利索,就不得不出门去挣钱。她忧愁的就是他这一次出门。弟的境况和前一回不一样,前回他去省城时,还有希望重新捧上踢球的饭碗,可这一回是出门去打工,去挣钱来还他身上背负的还也还不完的帐…… 每一想到这数目巨大的债务,她就忍不住一个人悄悄地抹眼泪。要是五千八千,或者一万两万,她还能帮补着替他还上,可这是三四十万呀,她又去哪里为他凑钱呀!即便她把住的房子还有这间店铺都搭上,也凑不齐啊!再说,卖了房子,她一家人又住到哪里去?卖了店铺,家里人又吃什么?丈夫每月的那点工资还不够他自己使用,隔三岔五地还不时要从她手里拿钱。 要不,就象当初丈夫去电信局停掉店铺里电话时对她说的那样,没了电话自然就断了联系,既然断了联系,借钱的人自然就断了想头,这些钱当然也可以不用还上。 她为自己心底里冒出的丑陋念头而感到羞愧,但是她又不能不做作赖帐的打算。钱太多了…… 可她知道这念头也就只能在自己心头想想而已,她和丈夫都没脸面和弟弟提出来。这想法能不能实现且两说,弟弟硬气的秉性也注定教这事行不通!他不可能让自己背着“欠钱不还”的坏名声在世间活人! 然而要想真正地把帐都还上,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弟弟就得吃苦挣命,这教她这当姐姐的怎么安心?他才二十二岁呀,连朋友都没谈过一回,就背上如此沉重的负担,他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想着想着,她就忍不住用手去抹眼角的泪花。 把手里的女大衣挂好后,她觉得自己的心情平静了一些,于是思量着开口对弟弟说道:“你的伤才好利索,大夫交代,要多修养些日子。” “腿脚都没有问题。”高劲松说着话还把左腿来回屈伸几下。他的伤已经好了,每天早晨慢跑时,他能察觉到腿脚上的力量正在恢复和凝聚。他现在已经可以一气慢跑上观音山半山腰的观景台,然后还能慢慢地跑回来。“再说,我这回出门不是去踢球,要是平常走路的话,也没有多少影响。” 眼看这个理由劝说不了弟弟,高春只好换过话题:“你也不要为钱的事情太焦虑。人家既然愿意把钱借给咱们,就说明这钱在别人手里一时派不上用场。再说,我和你姐夫也不能让你一个人为这事犯愁肠,也在替你想办法……上一回和你说的这干洗店的事情,我和你姐夫商量过,他也赞同哩。” 高劲松“吱吱”地抽着纸烟,等高春把话说完,他就马上再一次表明自己的立场,说:“我不要。” “……不是说把干洗店给你,是咱们一起……” “那也不行!”高劲松截断他姐的话。他掐灭烟蒂上的火头,把它扔到墙角的簸箕里。店铺他不能要,哪怕是一半的店铺也不行,这事没得商量!干洗店的生意再好也有个限度,赚的钱刨开店里家里的各种花消,余下的并不太多,根本不敢指望它去偿还自己的债务;再说大姐去年为他住院看病拉下的饥荒,也需要填补;而且,两个小外甥说话就到上学读书的年龄,这又是一笔大开销。何况他根本就不相信他姐和姐夫商量过分店铺的事情! “要不,你再等等?你姐夫在外面认识的人多,看他能不能给你寻个合适的事情做。” 就他认识的那些酒肉朋友?话都涌到高劲松的嘴边,却变成了长长的一声叹息:“……我不想麻烦姐夫,这样的话毕竟要欠下别人的人情。”大姐的苦恼已经够多了,他实在不忍心再用难听话来刺伤大姐。 高春痛苦地抠着手指头,半天才说:“出门要花钱,可家里眼下拿不出钱,才还了些帐,你姐夫炒股票又亏了……” “我有钱。”高劲松说。他怎么可能再从姐那里拿钱!他身上还揣着三百来块钱,租住房的房东那里还有两百块钱的押金,合到一起也差不多有六百。揣这么些钱出远门肯定不够用,所以他预备着先到省城寻点事做,攒上两千块钱再考虑别的去向。他想,出门在外肯定会有磨难和花消,兜里有点钱他遇事就不会慌乱。具体去什么地方他还没拿定主意,广东福建或者长江三角洲都可以,这些地方经济发达,机会肯定要比省城多。 高春拨拉着一堆衣扣不言语。无论怎样她都不愿意让弟再出远门,可目前看来,她很难阻止他了。她明白,弟和她譬说这事并不是想和她商量,也不是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好建议;他告诉她这事完全是出于尊重。他已经二十二岁了,完全可以替自己拿任何主意;而且自己出嫁好些年了,按传统她现在连高家人都不是…… 想到这里她不禁更伤心。 天快黑了。在逐渐深沉的夜幕笼罩下,观音山只剩下一个朦朦胧胧的巨大身影。山脚下的几大片新建住宅区闪耀着模糊而斑斓的灯火。流连在杨柳河边的行人渐渐稀少下来。空气里漂浮着一股淡淡的孜然味,看来街道两头的几家烧烤店今天晚上的生意开始上门了…… 高春沉默了良久,才说道:“我知道,你在足球队里呆了那么多年,突然不能碰足球了,心里肯定难过。姐看你天天坐在店里发呆出神,也替你伤心难过……这也没办法。世事就是这样!爸临终时,交代过我,让我把你和二妹看顾好,可是……可是……”她绞着两只手,痛苦得没法再说下去,任凭泪水顺着她脸颊滑落。妹妹的事情就不去说了,她的遭遇多少和她自己有关联;可弟弟眼下的光景却是她这个当大姐的一手造成的一一实质上弟弟在上河县城里已经没有家了!前年买了新房,她就在丈夫的撺掇下把父母留下的那一间半老房子卖了,结果害得弟弟现在都只能在外面租房子…… 高劲松咬着牙关没吱声。泪水同样盈满了他的眼眶。 两个娃娃满头大汗敞着衣服追赶着跑进来,一个趴在柜台边踮起脚来伸直胳膊去拿茶缸,另外一个就扯着高劲松的衣角喊:“舅!水!” 高劲松抹去脸上的泪水,就端着茶缸让两个外甥轮流喝水。他讨厌他们的爸爸,不过倒是挺喜欢这两个淘气的小家伙。他还对高春说,两个娃娃都象高家的人一一硬气,跌倒了都是自己爬起来。 高春这才发现俩儿子都滚了一身灰尘;小儿子脸上还挂了彩,眉梢被柳枝划出一道血痕,血和着土把额头糟污了一大片。她顾不上自己的伤心事了,也顾不上责怪弟弟话里暗含的讽刺意味一一说儿子象高家人,实际上就是在讥嘲丈夫陈钢哩!她赶紧用手擦了把脸,就在自己的手提包翻找创可贴。 看样子两个小家伙也玩耍累了。他们灌下大半茶缸水,就腻在母亲身边,非得让高春给他们讲故事。 高春没有心思陪儿子玩,就给他们拿了两块钱,让他们自己去买零嘴吃。 等俩外甥出了门,高劲松才又顺着大姐刚才的半截话说道:“我就是在家里闲得太久了,所以才想出去走走,要是能遇见机会,就在外面闯荡一番;没机会的话,过段时间自然就回来了。”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出去了也会和你还有姐夫随时保持着联系。现在的交通通讯都方便,随时都能和家里联系上。” 这一回高春没有再寻着理由来劝说弟弟。她长吁了口气,伤感地说:“那,你打算啥时候动身?” “就这两天。” 高春点着头,思索她还能为弟弟做点什么,可不等她想清楚,就有顾客上门来取衣服。她只好把弟弟的事情放到一边,先管顾好顾客。 她很快就依照着顾客拿出的收据找到了那条西装裤。但是事情有点麻烦,裤子虽然已经清洗好,却还没有熨烫,也没有缝上裤扣。她只好一面说着抱歉的话,一面提出解决的办法:客人能不能稍等几分钟?她马上就可以把这些事情做好! 顾客答应了。他还问,他刚好要去前面买点东西,等他买好东西回来时,能不能拿到衣服呢? 高春立刻向他保证,当然可以! 既然买东西和取衣服两不耽搁,这位客人就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就在高春细心地熨烫裤子时,又有人来取衣服。 高春看了看收据,就让高劲松去把墙上挂的一件女式中大衣和一件女式皮夹克取下来,都放在柜台一边让顾客检查。 衣服都没有问题,客人很满意地问:“两件一起要多少钱?” “八十五块!”高劲松说道。 一个顾客立刻嘟起嘴,说道:“这么贵!我上回送去干洗才六十五。”说着她掏出小钱包,拿出三张折得齐齐整整的钞票,展开拿在手里又小心地数了一遍,这才放到柜台上,说,“八十吧,收个吉利数字。” 高劲松倒不好说什么。但是高春说:“两件一起原本要收一百。因为你是头回上门的客人,才优惠你十五。” 顾客显然认为八十块钱的价钱更合理公道。她的一个同伴也在旁边替她帮腔,认为高春打个八折并不少赚钱;而且便宜五块钱还能多拉到一个回头买主,显然是笔合算的买卖。可是高春说,洗一件衣服原本就只有几块钱的利,八五折已经没有赚她们钱,即便要拉买主,也没有赔本做买卖的道理…… 在她们为五块钱起争执的时候,高劲松拿过两个塑料袋,把折叠整齐的两件衣服都放进去搁在柜台上。他不耐烦这种讨价还价的事情,也没有讨价还价的本事,所以也没跟着掺合。 他忽然听见有人惊异地小声说话。 “是你呀!” 多半是谁又碰见自己的熟人了。他好奇地转过脸,却看见自己的熟人一一前年他在省城认识的小老乡。他对这个快餐店小领班的记忆力有很深刻的印象。 他立刻笑着朝小老乡点点头,并且问道:“你来洗衣服?”看小老乡抿着嘴唇不说话却把眼神朝旁边的两个女子瞄了瞄,他就明白,她这是陪别人来取衣服哩。他就把已经拿到手里的笔和收据本子又放下,问,“你几时回来的?” “我休年假,回来都五天了,明天就要回省城。你呢?”小老乡昂着脸问他。大概觉得自己话里的含义不很清楚,她又补上一句,“你几时回来的?”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高劲松局促地笑着,含混地说:“回来一段时间了……不过,过几天我也要去省城。” “哦。” 话题进行到这里就无法接续下去了,他和小老乡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在就在他们说话的短暂工夫里,高春和顾客已经达成一致意见:为了多招揽一个熟买主,高春舍弃了五块钱的利润;而客人和她的同伴都表示,她们以后要是有需要干洗的衣服,都会送到高春的小店里…… 临走时小老乡对高劲松说:“那么,咱们回头在省城见。” 高劲松笑着点头答应,也说:“好,回头在省城见。” 看着三个女子穿过街道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中,高春才问:“刚才那姑娘是谁呀?”不等弟弟说话,她的问题就象连珠炮一样抛出来。“是你在省城认识的?刚才怎么也不给姐介绍一下。看那闺女模样,年龄比你小不多少;听口音就是咱们上河人一一她家里是做什么的?模样也不错,挺受看咧……” 高劲松急忙打断他姐的话,说:“我就和她朝过两回面,连个名字都不知道一一你都想到哪里去了!” “连名字都不知道,你就和人家说,‘回头省城见’?”高春拔高了声音学他说话,明显是不相信他的解释。 高劲松苦笑起来。人家都说“回头省城见”,他还能怎么说? 两天后一大早,他挎着松松瘪瘪的旅行包,手里用塑料网兜拎着一个中不溜的酱坛子,在县城的客运中心买了一张去地区首府霍川的车票。临上车前,大姐高春死活把一个信封塞进他手里;信封里面是硬嘎嘎新崭崭的二十张百元钞票。 他把信封揣在上衣内侧的口袋里,让它紧贴着自己的胸口。 他揣着亲人的关怀和温暖离开了上河。一个半小时后,这份暖融融的关心又陪伴着他离开霍川市,奔向省城…… ------------ 第五章(03)3月10日封推求订阅 郁闷很快会过去,激情即将到來。本月要冲分成订阅榜,希望大家多订阅支持。另外,请在看盗版的书友也來投投鲜花吧,今天欣喜的发现,上鲜花榜了,谢谢大家~ 第五章(03) 高劲松原本以为,他这趟旅程还会象以前一样,从上河出发,横跨霍川和康平两个地区,穿越六七个县城和无数的大小集镇,在路上停无数次车,上下无数短途的客人,经过七八个小时令人疲惫不堪的颠簸,最后才能到达省城。但是客车刚刚离开车站,他就觉得不大对劲,因为车并沒有象以往那样沿着纵贯霍川市区的主干道向北行驶,而是掉头向南。他不禁惊讶地想,难道司机喝醉了酒,连方向都迷糊了。但是周围的旅客似乎对此司空见惯,一个个都安然地坐在座位里,或者看客车上放映的香港电影,或者仰着头靠着椅背假寐……既然周围沒有人站出來提醒司机,他也只好闷着头不开腔。不过他还是抱着一种看好戏的心理,安静地等着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客车离开市区不久,就在一个岔路口拐了弯,再行驶几分钟便望见这段道路尽头的一个公路收费站。收费站的工作人员沒等长途客车驶近,就已经拉起栏杆放行。 “……速公路霍川……” 高劲松只來得及看见这几个字,客车就前后颠簸了一下,缓缓开上那条不断向上延伸的弯道。 原來客车是要走高速公路。 高劲松不禁对自己刚才的担忧感到好笑。他还以为司机师傅会犯下南辕北辙的错误哩。 你可真是个土包子。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同时他也疑惑,自己怎么从來就不知晓地区有这条高速公路呢。他想,他大姐也肯定不知道地区到省城之间的这条道路,不然去年夏天他们从省城回家,就不会让租來的小车开上那么长时间;而且他去年初冬來地区作身体检查,也沒听人说起过这事。他当然不知道,这条高速公路的霍川至康平段,是今天元旦才正式通车,它一头连接着省城和更北端的一条横贯东西的战略交通大动脉,另外一头还在继续向南延伸…… 客车在平坦的高速公路上飞驰。车窗两边全是一望无边的绿色麦田。除了绿色,还是绿色。无边无际的绿色。从霍川到康平再到省城,奔流不息的康江水浇灌了两岸无数的土地,沿康江而下几百里地,自古以來就是有名的米粮川。 高劲松根本无法从洋溢着春意的绿色里辨别高速公路沿途的城市,只能靠着公路边一闪而过的路标,带着兴奋的心情,逐一打量着远处陌生而熟悉的地方。蓬邺、中灞、下河……刚刚过去的鸿牟是全省著名的水果之乡,属于康平地区;再过去就该是康南,然后就是康平…… 当远处的地平线上不断冒出第一根高高细细的烟囱时,高劲松便知道,客车马上就要到康平了。他很熟悉这座城市。他还在霍川地区少年队时,就來这里参加过两次秋训,也是在这里,他被选拔到省少年足球队;十八岁那年,他还被借调到临时组建的康城钢铁集团足球队,参加了工业部在太原组织的一次全国钢铁企业的运动会,并且为钢铁集团拿回來一座冠军的奖杯。他还记得,在庆功会上,集团公司的党组书记对他们几个从省上借调过來的队员说,要是他们愿意,等他们退役之后,完全可以到集团公司工作;书记当场拍着胸脯向他们保证,到时候只要一个电话,他就会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好。这位党组书记说话算话,省足球队解散时,的确是有几个老队员找到他,也有那么两三个愿意把户口迁出省城的队员,最后是去了康城钢铁集团。 然而他一点也不喜欢康平。康平留给他最深的印象就是无数巨大而高耸的烟囱,烟囱口昼夜不停地冒着滚滚黑烟;这些黑烟让康平的空气也污浊不堪,无论走到哪里,总能闻到一股呛人的煤烟味。城市里的道路是灰蓬蓬的,楼房是灰蓬的,连道路两旁绿化带里的树叶上都落满灰尘。而清澈的康江从这里开始就变得浑浊;在城市北边,康江主河道竟然呈现出泾渭分明的六七种颜色,黄的黑的红的白的……就是看不见清亮的江水。据下游的人说,某些河段甚至都沒有鱼虾,江里的水也不敢用來浇地。唉,众多的重工业企业为康平经济带來飞速发展的同时,也极大地污染了当地的环境…… 可是眼前的这几根烟囱却让他感到惊奇一一烟囱口吐出來的不再是黑烟,竟然是白烟;烟柱也不是翻翻滚滚扶摇而上,而是随风而动渐飘渐远渐散渐淡,他甚至可以透过薄薄的烟雾看见蔚蓝色的天空。呀。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说康平的重工业都搬迁了。车过康江时,他还特意隔着车窗留意了一下桥下的江水。浑浊的江水似乎沒有什么变化,可离桥不远的江心就停着两三艘小船,桥边的水泥堤坝上还坐着几个人在悠闲地垂钓;在江水两岸,都是看见大片大片的绿色…… 这一切都让他惊异地张大了嘴。 康平的重工业企业真的搬迁了。 他很快就回忆起省电视里曾经播出的一个专題片,好象就是介绍康平当地政府下决心花大力气整治工业污染的;据说治理的成效斐然。可惜的是专題片里充满了对当地政府的讴歌和颂扬,还夹杂着大量的人物访问,过度的称赞和过多的采访让整个节目看上去缺乏必要的可信度,至少高劲松就不相信电视里的康平就是真实的康平,而那些鲜花盛开绿草成茵的片段,也被他理所当然地认定是电视台剪辑盗用的影像资料。 看來他又错了。就象他不知道高速公路已经连通了霍川和省城一样,他也不清楚康平这两年的变化…… 不久他就在一望无垠的绿色里睡着了。 直到有人轻轻地摇晃他的肩膀,他才从睡梦里醒过來。 客车已经停下了,车厢里也走得只剩他一个旅客。 摇醒他的人是这辆客车的司机。司机师傅笑着告诉他,省城已经到了;要是他想坐这车再回霍川也可以,不过,他得先去买车票。 高劲松不好意思地对师傅笑了笑,赶紧从行李架上取下自己的旅行包和那坛子酱。他还顺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还好,夹克衫内兜里的信封并沒有在他睡着的时候有什么闪失。他不由得轻轻吁了口气。有了这些钱,他完全沒必要再在省城逗留,待他把手里捎带的大酱给老师送过去,他就可以轻轻松松地去沿海地方寻找机会碰碰运气。至于具体的目的地,他还是沒有个清晰的思路。他已经决定,把自己的未來交给老天爷來决定一一广东福建浙江上海,他能买到去什么地方的火车票,他就去什么地方。管它哩,反正到哪里他都是人生地不熟,那就让一切都从头开始吧。 他挎着包拎着罐子,迈开一双长腿,走下了客车,很快他就混杂在出站的人群中。 城南长途汽车站,不,不能再这样称呼它了,自从它迁移到如今的位置,就有了一个响亮的新名字,城南客运中心;不过它还是象以往那样的纷乱、嘈杂和热闹。宽阔的六车道大马路上车流穿梭飞驰,便车道上自行车來去如梭,街道上拥挤着进出车站的旅客,他们拎着提着拖着扛着各种各样的大小包裹,行色匆忙;一家店铺门口立起一个黑色的大音箱,喇叭里传出震耳欲聋的流行音乐: “我的爱你离我而去。 我的爱你离我远去。 我的爱你何时才会再回來……” 男歌手声嘶力竭的吼叫让人根本不敢在店铺门前停留。一些人忍受不住噪音。无法从店铺前经过。只好稍微绕点路拐到便道上。等离店铺远一点再重新回到街道上。骑自行车的人只好皱起眉头给行人让路;这样一來。原本还算畅通的便道也变得不方便起來。一辆拉货的三轮车还因为避让行人。不小心把旁边的两辆自行车挤倒在隔离便道和快车道的绿化带里。于是一场纠纷就此无法避免地产生了。更多的自行车被迫停下來;一些骑车人看见便道被阻断。就自作聪明地把自行车骑进快车道。这虽然不会造成交通事故。但毫无疑问。这样做会带來交通隐患。不久。两辆警察的摩托车就闪着警灯到达现场…… 高劲松就在马路对面的公交车站看着整件事的发生。 他在等七十一路公交车。 站台上拥挤着很多人。这个公交车站是个大的公交枢纽。有十几条线路的公交车从这里经过。把客运中心出來的旅客分散到城市的各个角落。几乎每隔两分钟。就有一辆公交车在站台前停下來。下來几个人。然后再搭载走一些人。可站台上等车的人却不会有明显的减少。等车的人自发地抱成一团。把公交车的专用车道给侵占了一截。沒办法。从客运中心出來的大多数人都在这里等车。附近的居民或者临时在附近办事的人也在这里等车。狭小的站台根本容纳不下这么多人。于是不少人就只好站到公交车道上。 在交警的调解下。马路对面便车道的小纠纷很快就得到解决。引发这场纠纷的店铺多半也受到警告。教人着恼的噪音马上就消失了。高劲松看见。一个警察在店铺前挥了挥手,两个男人就赶紧把大喇叭搬进了屋,一个女人还站在警察身边,很委屈地说着什么话一一看來她是想博取警察的同情。警察很不耐烦地又挥了挥手,大概是告诉她,以后不允许再这样做,然后两个警察就跨上摩托一前一后地离开了。 警察的话还是很有威信,至少在高劲松登上七十一路公交车离开时,那家店铺也沒敢再把大喇叭搬出來。 当公交车售票员询问他到什么地方时,他掏出两块钱买了一张到小关庙的车票。他想,现在时间还比较早,他可以先到小关庙附近寻个便宜的小旅社写好房间,把自己的行李先寄存好,再收拾下,然后再把带來的大酱给沈指导送过去。他知道自己现在无论是外表还是神态,都和以前大不一样,但是他还是希望不让两位老人知道他过去大半年的糟糕光景,所以他决定在见他们之前,自己先“梳洗打扮”一番。而且他一年多时间沒见过师傅和师母,只提一罐大酱显然不合礼数,他还得顺路给他们买点水果,还有奶米分什么的营养品。他预计买这些要花费两三百來块钱。在他原來的打算里,刨出这笔开销之后,他最近一段时间都会非常拮据,他也做好吃苦的准备,可是大姐临走给他预备两千块钱,就让他未來的日子里充满了阳光,如今看來,他已经不需要再滞留在省城打短工攒钱了。他打算在今天去探望过启蒙教练之后,明天一早就去火车站买火车票…… 他不禁又伸手去摸了摸胸口的夹克衣内兜。 他的胳膊立刻僵住了,脸色也变得异常阴暗。 上衣内兜里那个厚实的信封不在了。 不仅是信封不见了,他揣在内兜里的五百块钱同样不见了。 他马上在腰上摸了一圈。他的夹克衫下摆是收腰的,要是信封不小心从衣兜里滑落出來,不可能掉落到地上。他也沒把衣衫敞开过。但是装钱的信封不在了。 他马上就意识到,自己被可恶的小偷光顾了。 可小偷是在什么时候从他身上把钱偷走的。 他阴沉着脸,眯缝着眼睛,紧咬着牙关,拼命地回想从走出客运中心再到登上七十一路公交车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一切,任何细节都不放过。 他下长途汽车时信封还在,这一点确凿无疑;从客运中心到公交车站这一路上他沒和人有过接触;在公交站台上也不可能一一他身量那么高,平常人很难在他毫无知觉的情况下从他上衣内兜里掏东西……唯一的可能就是在登上七十一路的那一刻。 这辆七十一路公交车到站时,为了抢夺车上的几个空座位,三五个人在公交车门口挤作了一团,人人都想第一个上车,人人都不愿意把第一个上车的机会让给别人。他看见车门口有些拥挤,还特意站在原地等他们分出个先后顺序。好象就是那时有人在背后推过他一把。难道就是那个在背后推自己的家伙。他立刻就排除了这个可能。他当时扭头扫了那家伙一眼,记得那满脸急相拼命向前挤的家伙猴一般精瘦,起码矮自己一个半头,即使是自己让他來摸自己的衣兜,那家伙也绝对沒有从自己上衣内兜里掏东西的可能。 还能有谁。 他上车之后就一直站在这里,前后左右都不和人挨靠,小偷也不可能有作案的机会。 他突然明白过來是怎么回事。他快上车时,刚刚上车的一个家伙匆匆忙忙地又要下车,还在车门口把他撞了一下……就是那个上了车又下车的家伙。自己上车,他下车,位置上的优势就抵消了他身高上的优势,再加上那莫名其妙的一撞一一那家伙肯定是趁那一撞的工夫从自己衣兜里掏走了钱。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那是大姐专门为他筹措來的钱啊。就这样被小偷给偷去了。他恼恨自己,怎么就这么不小心。他更恨该死的小偷,有手有脚的干什么不好,非要去做小偷。因为懊悔和愤怒,他把牙关咬得死紧,腮帮子上的一条条肌肉鼓鼓楞楞地凸起,他甚至能感到肌肉在抽搐。他攥紧了拳头,因为太过用力,不仅五个指头的关节都泛起了可怕的青灰色,连胳膊都在痉挛和颤抖。 要是该死的小偷现在敢出现他面前,他发誓,他绝对要拆掉小偷身上的每一块骨头。他保证,他绝对要让那家伙记住这一天。永远记住这一时刻。他要让小偷只要再想起这个“偷”字,就会畏惧得浑身发抖。一一不。他不需要小偷畏惧他,他只要小偷去死。 但是他只能把自己对小偷的无穷诅咒埋在心底…… 他甚至连那家伙的面孔都沒看清楚啊。这人海茫茫的,教他去哪里寻回他的钱。 他麻木地站在车厢里,呆呆地注视着车窗前划过的一切,街道、车辆、行人、车站…… 事实上他什么都沒有看见。难以言喻的痛苦自责正在一波接一波地袭扰他。滔天巨浪一道道地掀起,又一道道地悴然倒下。在破碎的浪花中,他看见大姐带着关怀和忧伤的憔悴面容。 他的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 他旁边的人都同情地望着他。他们都看得出來,眼前的年轻人正经历着一场巨大的痛苦;这痛苦的來势是如此的猛烈,以至于他手里紧紧攥着的公交车座椅的靠背,都开始扭曲和破裂一一那可是用申请了国家专利的硬质塑料做的呀。 在为他的可怕遭遇而伤感的同时,他们也感到一些好奇,这年轻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然会让他陷入如此痛苦的境地…… ------------ 第五章(04)3月11日更新求订阅 第五章(四) 小关庙是省城火车站邻近处一大片城乡混合区域的统称。就象绝大多数其他城市的城乡结合部一样,这里也是省城有名的“脏乱差”地区,即使每年都有有关部门的“专项整治”,可情况并没有太多的改善,往往是整治时期大见成效,治安状况和卫生条件都迅速好转,但是整治活动结束后不久,这里就很快恢复到往日的肮脏和杂乱,治安案件层出不穷,恶性刑事案件也时有发生。相关部门对此根本就拿不出个妥善的解决办法。前段时间,曾经有两位市人大代表提议,把小关庙地区重新规划建设,完善基础配套设施和政府基层组织。可这个看着很不错的提案刚刚拿出来,就遭到一片反对声一一不实际!首先,市政府没钱,“三横三纵通两江”的城市改造计划已经让财政焦头烂额,政府实在是拿不出钱来投到小关庙的项目上;其次,小关庙范围内的几个居民小区里,居住着大量前几年城市扩建时迁移的“农转非”人口,他们对当初的拆迁补偿政策一直深怀不满,对政府的拆迁行为也多有不理解和诋毁,而且小关庙附近的大量廉价出租房就是他们赖以维生的基本手段,要是冒冒失失地在这一片区域大动干戈,侵犯了他们的利益,闹出了事情谁来负责?市政府“双文明建设优秀单位”的牌子还要不要了?其三,小关庙地区的政府基层组织本来就结构健全,关键是有谁愿意去收拾那里的烂摊子?有谁敢打包票能收拾那里的烂摊子?其四,…… 面对如此多的具体问题,两个市人大代表只好偃旗息鼓,他们的提案也随之被束之高阁。于是小关庙依旧在纷乱和热闹中,继续扮演着它“城乡结合部”的角色。 当然两位人大代表的提案还是为小关庙带来一些变化,比如主要街道的路面都重新铺垫了一回,在交通状况繁忙事故多发的几个路口都设置了红绿灯,警察也加大了在这里巡逻的密度……总之,这些早就该做的事情还是为小关庙附近居民的工作和生活带来了好处,最明显的变化是,大白天在街面上基本上看不到不三不四的人到处逛荡。 就是在这种与以前不一样的氛围里,高劲松在小关庙公交车站下了车。 他还沉浸中自己的苦难中,精神也倍感疲惫,所以并没有注意到周围环境的变化,只是略微有些奇怪,怎么自己下车之后,竟然没看见举着各种旅店招牌的人来向自己兜揽生意?他记得,前年差不多时间他来过这里,当时围在他身边的人几乎让他寸步难行…… 他在站台上默默地站立了一会儿,让自己昏乱的情绪稍微平复一些,然后就挎着旅行包拎着陶土罐子,凭着模糊的记忆走进了一条肮脏的小巷。 他很快就穿出小巷,来到另外一条街道上。 他在小巷和街道的交汇处停住脚步。 和他刚才下车时的街道不一样,眼前的街道要狭窄许多,也要纷乱许多。街道两旁都是大大小小门脸肮脏的店铺,道路两旁的三轮车停得一辆紧挨着一辆。三轮车上拉着各种各样的蔬菜和水果,还有鲜活的鱼虾和被草绳绑着腿脚的活鸡活鸭。道路也坑坑洼洼,黑乎乎湿溻溻的地面似乎从来就没干过。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怪味,鸡鸭散发的臭味和水果的清甜气息还有卤肉的香味混杂在一起…… 看来他走错了地方一一这里是个农贸市场。 不过他还是在路边看见了一家旅社。街道的斜对面还有一家。他分别到两家看上去就和街道一样的肮脏和纷乱的旅店询问了一下,价钱都不便宜,住一晚上通铺要五块钱,双人间是三十块。 他毫不犹豫地返回了大马路。 顺着大街走出一站路,他找到一家看着比较象样的旅馆。这里的通铺是八块,双人间四十五,虽然比刚才的地方要贵了差不多一倍,但是胜在干净清爽。他决定要个通铺。他想,他不可能马上就能寻到工作,身上的钱一定要省着花用;而且,即便他找到工作也不可能马上就领到工资,他必须让自己坚持到在发工资的时候…… 在缴纳房钱的时候,他顺口问老板娘,这里能不能洗澡,还有,他随身的行李能不能寄存? 老板娘撇着嘴说,旅店里的公用卫生间可以洗澡,但是他们不供应热水,要是他想洗澡,尽可以去路对面的澡堂;至于小件物品可以在旅店里寄存,也不另外收费,不过旅客的贵重物品最好是自己保管,因为丢失了他们也不管赔。 他从旅行包里取了两件干净的内衣,便把包寄存在柜台里。至于装大酱的土陶罐子,他就拎着去了通铺大间。他想,总不会有人连这玩意也偷吧! 他很快就在男卫生间里洗了凉水澡。并不并冷的凉水洗去了他一身的灰尘,也驱赶走长途旅行带来的疲惫,更重要的是,凉水让他毛乱狂躁的心情安静下来一一他晚上还要去见人,他不能让两位长辈看出来自己的潦倒和窘迫。 他洗过澡,回到大间自己的铺位上坐了一会儿,抽了一支烟,等头发干了之后就拎上土陶罐子出了旅馆。 他花了一个半小时才从小关庙走到小东门一一只为了节省两块钱的公交车费。路上他还买了一大网兜的鸿牟苹果。买水果又花掉二十多块钱。唉,现在他身上只剩六十块钱不到了。他焦愁地为接下来的几天犯难。可这钱又不能不花。他总不能拎一罐子大酱就跑去看望自己的启蒙教练吧? 但是这段路程他也不是全无收获。走过东门大桥时,他在省人才交流中心大门外看见一张告示,上面说,明天上午九点,中心将举办一次人才招聘活动,届时将有一百多家企事业单位来到现场,他们可以提供上千个工作机会…… 他的心立刻被这则告示紧紧地抓住了。他现在急需的就是一份工作!明天上午他一定要过来看看!他的要求也不高,管吃管住再好赖给点钱就行一一他现在根本就没有挑肥拣瘦的条件,也没有那份心思,只要有份事情做,哪怕背石头扛大包都可以! 另外,他还注意到,告示上特别提示,这次人才交流是临时增加的活动,并不影响中心每周六和周日的正常活动。 看到这一条,他的心情就更放松了,这预示着即便他明天上午没找到工作,他也可以过几天再来一趟。他默默盘算了一下,觉得身上的钱还能支撑到周末…… 当然,他也明白,他不一定就真能在这里找到事情做,省人才交流中心的档次毕竟比较高,他要想份工作,这几天还得多留意报纸上其他的人才交流会的信息,以及工厂单位的招工消息,这些才是他应该去的地方。 他带着满脑子的胡思乱想走进省体委老宿舍大院。 直到站在沈指导家的门口,他才收束了心神,长长地呼吸两下,然后轻轻地敲了两下门。 门里立刻传来他熟悉的霍川口音:“来咧来咧!” 然后他就看见师母围着个碎花围裙,手里还拿着一只**的碗,一头给他开头一头说:“疯丫头,天天不知道在想啥事儿,总是丢三拉四!这回又是把啥拉下了?”说着就张了嘴楞住了。 “师母!”高劲松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 师母楞楞地盯着他看了半天,才手忙脚乱地把他朝屋子里让,并且大声地喊:“老头子,老头子,你快来看看一一快来看看呀!看是谁来了!”泪花在她眼睛里闪动着,连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谁……谁……谁啊?”他的启蒙教练沈元顺杵着根拐棍,颤颤巍巍地里屋挪出来,还口齿混杂不清地询问着。 “师傅!”高劲松急忙把手里的东西放下,赶上几步搀住老人。 老人浑浊的眼睛突然睁大了,直勾勾地瞪着他;老人的手脚都抖得厉害,几乎不能把持住拐杖,嘴唇更是哆嗦得只能吐出几个无法分辨的音节。高劲松急忙半搀半架地把老人引领到沙发上坐好。 师母也被老伴的样子给吓得够戗。她苍白着脸,赶紧张罗着拿药片倒开水。 两个人一起动手,总算服侍着先让沈指导吃了药。这个过程中老人一直用充满悲伤和忧愁的眼神瞪着高劲松。高劲松猜想,他的遭遇兴许已经传到了沈指导的耳朵里;老人有许多话想对自己说。 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他的料想,坐下来后师母对他说的第一话就是:“你的腿伤怎么样了?” “已经大好了。”高劲松说。他把膝盖屈伸了好几下,还把脚踝灵活地转来转去。 “医生怎么说?”师母追问道。她自己就是医生,对“好”和“不好”有很严格的评判标准。 高劲松的神色黯淡下来,默然半晌才幽幽地说道:“功能没有障碍。不过,要想重新踢球,需要半年以上的恢复和训练……” “容易复发不?”师母再问道。她长期在体育系统工作,了解运动造成的伤病给运动员带来的最大问题和麻烦就是反复发作,很多运动员都是因为无法忍受反复发作的伤病带来的**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折磨,不得不选择退役。 高劲松苦笑得点点头。在师母面前,他甚至连这一点都无法隐瞒。唉,他原本还打算把整件事都对他们隐瞒的。 师母忧伤地望着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前些天还在和老头子说起你。自从去年春天你来过一趟,就再也没个音信。夏天里还在报纸上看见你的事情,都是好消息,一会说你进了个球,一会说你破了职业联赛的记录,隔几天又说你要回省城来……那些天里,老头子可是为你的事高兴坏了,连饭都能多吃半碗,晒个太阳打个盹都能把自己乐醒。可末了,末了……年前才从报纸上知道你的事。”她哽咽得说不下去了,低了头用手背抹泪水。 “报纸上?我的事?”高劲松惊讶而疑惑地问。 “就是前段时间的事情……” 从师傅断断续续的述说中,高劲松才知道他的事情怎么会被报纸捅出来。 上个月中旬,山西男子排球队的一位队员猝死在训练场上,因为这位排球队员生前长期是国家男排的主力队员,在国内排球领域乃至全亚洲都享有盛誉,所以他的去世成为各大体育报纸的热点新闻。各家体育刊物还不约而同地把报道重心放在他的身后事处置上。据披露,那位不幸的队员去世后,山西省体委按照相关政策规定,仅仅给予他的家人五万块钱的抚恤金,这在报纸上引起轩然大波一一难道一个为国家作出那么大贡献的运动员的死,才值五万块钱?!即便后来山西省体委把抚恤金的标准提高到二十万,依然不能让媒体和读者满意一一他们不满意的是山西省体委处理这件事的态度!蛮横无知与官僚主义让山西省体委在全国读者面前丢尽了脸面…… 那段时间报纸上随时都充斥着关于运动员伤病后如何生活的讨论,高劲松的事情也是在广泛的讨论中被记者翻出来的。 在师母的记忆里,当时报纸上提到高劲松时,用的称谓是“去年足协杯冠军球队武汉雅枫的队员”;他就是因为膝盖伤病治疗费用高昂,不仅花光了自己的积蓄,还连累上家人,最后连第一阶段的康复治疗都无力承担,才不得不选择提前退役。记者还从国内知名的大医院了解到,要想把这种伤病彻底治愈,至少要花费数十万一一这样庞大的数字,一个普通足球运动员肯定承受不起;记者断定,高劲松为了自己的伤病,至少背了四五十万的债,甚至更多…… “你真借了那么多钱?”师母红肿着眼睛,担忧地问道。师傅的眼眶也泛起泪光,在旁边忧伤地看着弟子。 “开刀动个小手术而已,哪里要得了那么多钱!”高劲松斩钉截铁地否定了记者的推断。“报纸上胡诌哩!”不过他还是承认,自己为了治病,是找人借了些钱,前后也就借了三四万块钱。他没留在武汉继续做康复治疗,是因为身边没有可靠的人照顾,而且,康复治疗的手段并不复杂,他回家之后只要依照医生制定的康复计划执行就可以。 师母狐疑地望着他,看来她不太相信“借了三四万”的说法。不过她老伴已经咧着嘴笑起来一一沈指导当然相信从自己弟子亲口说出来的话;劲松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从来就没在他面前说过半句假话! 老教练还含含糊糊地咕哝出几个字眼:“钱……钱……” “钱都还上没有?”师母替他把话说完整。 高劲松使劲地点点头,高兴地告诉他们:“借的钱差不多都还上了!只差千把块钱而已。” 听他说得如此笃定,师母脸上总算露出些笑容。她这才想起来,孩子坐了大半天,还没吃晚饭哩。她立刻准备出门去买些好酒好菜,要为这事庆祝一番。 高劲松马上拦住她,并且说,他到这里就象到自己家一样,好歹能吃喝就行,不必为了他破费。再说,他也不是挑吃拣喝的人,而且他现在也不能喝酒一一腿脚才好利索,要忌酒。说着他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因为烟灰缸上还搁着支烧到一半的烟卷一一这是师傅硬塞给他抽的…… 吃晚饭时,师母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 “去上海。我一个朋友在上海东胜俱乐部,他帮我安排好了,就在他们俱乐部随队训练,慢慢恢复……” ------------ 第五章(05)3月12日更新求鲜花订阅 第五章(五) 第二天上午九点,高劲松准时来到省人才交流中心。 他原本以为,这个时候招聘会才刚刚开始,应该没有多少人来应聘,或许他还有时间多走几家招人的单位,为自己留意一个相对不错的工作,可是在交流中心的大门口,他就察觉到事情和他自己设想的不一样一一昨天下午还冷冷清清的地方,如今进进出出地就象一个热闹的集市。 招聘会的现场在中心的二楼。上楼梯时,他就能听到呜呜嗡嗡的嘈杂声响在整栋建筑里回荡。他知道,这种喧嚣的声响其实是很多人拥挤在一处封闭空间里同时说话时造成的共鸣;它说明来参加招聘会找工作的人肯定超出他的想象。而且他还发现,走在他旁边的人几乎都是朝着同一个方向。他的心里禁不住浮现出一种不祥的预兆。 他忧心忡忡地走上二楼。 楼梯口的两边,靠窗和靠墙,各站着不少人,他们默契地让出一条从楼梯通往招聘会现场的狭窄通道,默默地抽着烟。大团大团的烟雾不停地从人堆里冒出来,转眼就被从敞开的窗户里灌进来的寒冷北风刮得无影无踪。这些都是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漠然的神情里带着对现状的麻木,呆滞的眼神里充满对未来的阴郁和忧愁…… 看见这些比他来得更早的人,高劲松的心情更加沉重。说不上什么理由,或者他根本就不愿意去找什么理由,仅仅凭着直觉,他就知道今天在这里找到工作的希望非常渺茫。也许他应该换个地方去碰碰运气? 但是他没法停下脚步,身后涌动的人群裹挟着他,把他带进了招聘会现场。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大幅标语:欢迎广大下岗职工再就业! 他还没来得及思虑清楚标语上的字句到底蕴涵着什么意思,就看到大厅里黑压压一片攒动的人头…… 一个多小时之后,他才跟随着围绕现场缓慢移动的人群重新回到楼梯口。他在楼梯边找到一个空位置,也掏出了烟。楼道里的风势太劲,打火机冒出的火苗根本就留不住,他只好背过身来对着墙壁,又兜起了衣服,这才好不容易把烟点上。他狠狠地抽了一大口,然后紧闭着嘴,让烟气在身体里打了个旋转,才让它从鼻孔里缓缓地喷出来。这个时候,他才发觉自己竟然在大厅里挤出一身汗,内衣也被汗水浸润了,被楼道里的凉风一吹,前胸和脊梁都有凉飕飕的感觉。 他把夹克衫的衣领竖起来,好遮挡无孔不入的寒风,然后继续默默地抽自己的烟。 ……刚才他在招聘会上走了一圈,什么收获都没有。 临时组织的招聘会确实象人才交流中心在告示说的那样,有上百家单位参与,提供上千个工作岗位,可大多数招工单位需要的人是熟练的技工、有工作经验的工人、有管理经验的中低层干部……总之,他们要的不是生手,而是找来马上就能派上用场的熟手。这些工作机会都和他无缘一一技术和经验他一样也不占。也有几家单位在招聘仓储运输管理人员,但是人家一听他的自我介绍,马上就用蹩脚的理由打发他走人一一他只做过半年多扛包送货的粗笨活,和人家招聘告示上所说的“仓储运输管理人员”完全不搭界。有家招聘业务员的饮料厂倒是对他很有兴趣,两个人用霍川话攀谈了好一会儿,可最后那位业务经理听他说自己没有文凭,就只能惋惜地告诉他,单位规定,这回在省城招进的业务员,必须有大专以上文凭,或者三年以上从业经验,或者在省城有广泛的人事关系……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单位都对他紧闭大门。有两家广告公司和一家保险公司就愿意给他提供工作机会,专职兼职都可以,可他对自己拉广告跑保险的本事没有信心,也只能谢绝对方的好意。 他还在一家工厂的招聘点留下了自己的姓名,还留下了他临时驻留的旅店的电话。这是他在招聘会现场找到的唯一一家既不要求经验也不要求技术的招工企业。这是一家从沿海过来建厂的高新技术企业,如今厂房还没竣工,设备也在安装调试,企业就抓住这机会对员工进行再培训。即便他应聘的岗位是库房搬运,也必须参加为期三周的培训。当他得知这二十多天里没有工资也没有补助之后,他就放弃了这份工作。 手里的烟卷马上就要燃到尽头,他又掏出一支来接续上火头。剩下的烟头被他随手扔到楼梯上。楼梯的旮旯里都是长长短短的烟头,看来交流中心的清洁工倒是不愁没有饭碗。 把这支烟也抽完,他挤出抽烟的人堆,准备去会场再撞一回运气。也许刚才他遗漏掉什么机会呢? 这一回他出来得更快。 除了几张红红绿绿的宣传单,他依旧没有收获。 站在楼梯口抽烟的人已经所剩无几。他看了看手表,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是快吃午饭的时候了。越来越多的人带着失望的神情,沉默地从会场里走出来;有些人一边走还一边忿忿地针对招聘会发表着难听的评价。不管他们是不是还有力气评价,不管他们是不是愿意评价,至少有一点他们是相通的,他们根本就不愿在这里停留。剩下的这些人大概都和高劲松一样,抱着侥幸心理一一反正午饭前这点时间也办不成什么事,不如等人更少些时,再进去撞回大运。 高劲松站在楼梯口的墙角,一边抽烟,一边翻看着几张别人塞他手里的宣传单。宣传单都是别家职业介绍所举办的招聘会的推介资料,时间、地址还有对象都很详细。他留意了一下,发现最近的一场招聘会就在明天上午,地点就在火车站附近某家工厂的职工礼堂。他把这张单子单独揣起来,另外几张就胡乱折起塞在了裤兜里。 一根烟抽完,他就重新走进会场。 现在会场里已经不复两个小时前的盛况。那时应聘的人在几条甬道里挤得就象一锅熬过了时间的粥;每个招工单位的摊位前都站满了人;每个招工单位的工作人员都必须同时应付七八张向他们提问的嘴;每个刚刚踏进会场的人,心里都充满了希望,哪怕是最悲观的人,脑海里也肯定有美妙的憧憬……但是眼前的一切却足以证明,任何热闹和喧嚣终究会有个尽头:曾经堵得水泄不通的每条甬道里,如今都只剩稀稀拉拉的几个人还踯躅在招工单位的摊位之间;招工单位的工作人员就象刚刚打完一场战争一般疲惫,筋疲力竭地坐在椅子里抽烟喝水休息;花花绿绿的空白招工表格遍地都是,每一张表格都踩满了鞋印;零散破碎的纸屑随着窜进会场的寒风而轻盈飞舞…… 高劲松怀着渺茫的企盼,顺着甬道慢慢走着,仔细审视着两边摊点挂出来的招工信息。 越走他就越绝望,因为他看见一些招工单位的摊位上已经没有工作人员。这些离开的工作人员显然都是去吃午饭了。这实际上也意味着招聘会已经临近尾声。 他的愿望随着越来越多的工作人员收拾起东西陆续离开而渐渐地接近破灭。 他茫然地看着甬道两侧用廉价的层板隔离出来的招工摊位。一些心急的工作人员甚至都没空取走挂在墙壁上的招聘海报,有家单位甚至连前来应聘的人填写好的登记表也遗留下不少,扔得桌子上地上到处都是。唉,这些人啊…… 然后他就再一次看见华隆商场的招聘海报。看见这张海报,也就意味着他把会场从头到尾又走了一遍。 华隆商场招聘海报上的楷书字体很工整,内容更是扎实,从招聘公关部经理、财务部见习经理、人事部见习经理、仓储部见习经理、安保部见习经理……一直到招聘收银员和售货员,林林总总十几项科目共计数十个岗位。可惜,海报上没有一个岗位适合他。紧跟在“仓储部见习经理”后面的应聘要求清清楚楚一一大学专科以上学历,三年以上实际工作经验,有商场从业经验者优先…… 华隆商场的工作人员还没走。一个长头发的女子正在一张张地检视招工表格,把它们分门别类地装进不同的档案袋;一个中年男人正站在摊位前抽烟。看样子他们也准备“撤”了。 他的目光从他们俩脸上掠过的时候,那男人也正在观察他。两人的目光对视了一下,那男人先开口问道:“你是来应聘的?” 对于这个问题,高劲松根本就没有思想准备,他楞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赶忙点头说道:“是啊,我来应聘……” “应聘哪个部门?” “仓储部……”高劲松呐呐地说道,脸上有些发烫。他一没学历二没文凭,要应聘仓储部经理实在可以说是“痴心妄想”。但是机会就在面前,他不能不赌上一把。也许他们还没找到合适的人选呢? “以前做过仓储工作?” “是。” “在哪里做?” “……奥运商场。”高劲松更难为情了。 “唔?”中年男人皱起了眉头。 高劲松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看来又是他一相情愿了。刚才他应聘时,也提起过自己曾经工作过的地方,但是别家招工单位的工作人员都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有人甚至当面质疑是不是真有这么一家“奥运商场”。 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中年男人又开口了。 “我知道那家店,以前在西干道上,快到西二环路了。”男人笑着说,“我儿子在那里花了我不少钱。” 高劲松也陪着他笑起来。看来事情还有门。 笑过之后男人问道:“你的学历是?” “……高中。……高中毕业。” “我们要的是大专毕业生,还要有工作经验。”男人为难地说。 高劲松理解地苦笑了一下。唉,他要是有张大专的文凭,还会在招聘会现场待到现在吗?话说回来,他要是真有张大专文凭,他还会是现在的潦倒模样吗?看来今天上午想找份工作是没指望了…… “……不过你可以应聘安保部见习经理。” 已经对这事彻底不抱希望的高劲松惊讶地站住了。 他先张望了一下中年男人的神色,看他是不是在和自己开玩笑;然后认真地看了看海报上关于安保部见习经理的要求一一“退伍军人或武警优先”。 他迟疑了一下,才说:“……我没当过兵。” “我知道你没当过兵。”中年男人笑着说。看高劲松诧异地盯着他,又解释道,“我当过兵。”但是他马上发现自己的解释让眼前的年轻人更糊涂了,只好转过话题,说,“不是非得要求退伍军人,只是……这个岗位不需要太多的工作经验,也不需要文凭。我只是觉得你的身板和神情……怎么说哩?应该说,你很适合商场的安保工作。”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真是越解释越乱了! “早上你刚刚进会场时我就注意到你一一”他伸手比划了一下,但是又发现自己的手势和要描述的事实在理解上可能有很大的差距,就只好胡乱挥了挥手中断了比划。“你的身高,比平常人都高出一截。” 高劲松笑了。 中年男人继续说道,“你知道,今天这招聘会是针对下岗职工再就业问题的,他们的年纪和我们的要求有差距。而且,保安这工作一般都是年轻人才愿意干……”这也是他注意到高劲松的原因之一。当然还有别的原因他没说出来,比如他一眼就看出高劲松与周围的人都不一样,除了身高这样的外表因素之外,也有其他的地方也不太一样…… 高劲松唆着嘴唇想了想,认真地说:“我……怕做不好经理的事情。” 听了他的话,不单中年男人乐呵呵地笑起来,连一直在听他们说话的长头发女子也笑出了声:“就是怕你做不好,才要先做‘见习经理’。” 中年男人笑着给他解释什么是“见习经理”。因为华隆商场这几年一直在高速发展,营业网点已经从省城延伸到周边的郊县,今年下半年开始,还准备向周围几个地区级城市扩张;随着企业规模日益庞大,中低层干部后备力量的培养锻炼就提到了集团公司的工作日程上……见习经理的见习阶段,实际上就是他们的学习培训阶段,不过“见习”阶段一过,经过考核合格,他们就会被指派到华隆百货集团的各个商场,在具体的领导岗位上担任副职,在工作和实践中继续积累经验;坦白地说,他们就是今后华隆商场发展的管理干部储备。 神经高度紧绷的高劲松一时半会还理解不了这么多的消息,他就记得中年男子的一句话:“……直白地讲,安保部见习经理在‘见习’期里,实际上就是商场的保安,但是……” 原来就是保安呀!他恍然大悟。这工作他能干!然而,见习期间有工资吗? 听到他结结巴巴地提出的问题,长头发女子几乎笑岔了气,半晌才从桌上仰起头说:“当然有工资。谁敢不给你发工资,你就去法院告他!” 有工资就好!高劲松倒不在乎长头发女子笑话他,又问道:“什么时候能上班?” 那女子又抢着回答:“今天下午就可以。不过你得先填表!”说着她就递了一张绿色表格过来。 填表的时候,高劲松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问:“能解决住宿的问题吗?” 这个问题长头发女子并不清楚。一直弯腰在旁边看高劲松填表格的中年男子说:“能解决。商场的保安原本就要轮流值夜班,有些人的家也不在本市,所以商场专门租有房屋给他们住宿。”他看见高劲松在填写履历时有些犹豫,就问他,“你在奥运商场做了多长时间?” “半年多一点。……差不多七个月吧。” “这之前和之后你在做什么?这些都要写上。从高中时期开始填就可以。” 高劲松踌躇了一会儿,才在履历上写下自己在奥运商场之前的简单经历。 一一从一九九一年到一九九五年,他都在省足球运动队作运动员。 看着他的履历,长头发女子满脸惊讶地望着他。她肯定没想到他竟然是个足球运动员吧?中年男子的神情却很复杂,目光一直在他脸上和他的履历之间来回游移,却不说话。直到女子把他的履历郑重地收起来,他才吐了口长气,说:“你下午一点半来公司人事部报到。我需要点时间和安保部门通个气。”他取了张自己的名片递给高劲松,又说道,“住宿的问题你不用担心。” 高劲松离开时,华隆百货公司人事部经理,也就是那位中年男子一一现在我们知道他叫汪国强一一很惋惜地对他说:“都不知道那些当官的是怎么想的,好好的一个足球队,怎么就要解散哩?……” 这个问题高劲松无法回答。 同样的问题他问过自己无数遍,但是从来都没有答案。 ------------ 第五章(06)(上)3月13日更新~ 第五章(六)(上) 中午一点半,高劲松就带着自己简单的行李,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省城最热闹繁华地带的华隆商场。 在商场六楼的百货集团人事部,他见到汪国强,和汪国强在一起的,还有百货集团安保部的两位经理。他们要对他进行面试。 面试的内容很简单,几乎都是围绕着高劲松那份简历,尤其是他离开奥运商场之后的经历一一他没在简历上填写过去两年的状况,这让安保部的正副经理觉得心里不踏实。高劲松告诉他们,他在前年夏天遭遇了一场严重的车祸,之后就一直呆在老家上河养伤。他还挽起裤脚,让他们看他左腿膝盖上那两道手术后留下的伤疤。第一次手术留下的伤疤足有一指宽十公分长,微微凸起的肉瘤泛着暗紫色的光泽,就象他的膝盖下咧开了一张可怕的嘴……这道伤疤让屋子里的人半天都不说话。他们能想见眼前的年轻人曾经经受过什么样的磨难。 也许是伤疤打动了两位经理的恻隐之心,也许是他们相信人事部经理的眼光,总之,这之后的面试完全就是走过场。末了安保部的两位经理告诉他,待他在人事部门办理好相关手续,在后勤部门领上服装之后,就可以去安保部报到。这其实也就意味着,他已经通过商场的面试了。 高劲松有点吃惊。他这样就可以上班了?虽然他知道,保安并不算是一门技术工种,但是总不至于如此简单吧?难道在上班之前就没有职业培训?至少两位经理也该给他介绍一下他的职责范围和工作方法吧。 安保部的副经理告诉他,他去报到时就能知道公司的各项规章制度,还有保安工作的纪律和守则;至于职业培训,假如他接下来的表现令集团公司满意,而他本人也愿意继续留在集团公司工作的话,他们再做安排一一他们会替他报名参加公安部门每月一期的安保培训,培训班的结业证也是他在见习期内表现如何的考核标准之一。 原来是这样!看来人家考虑得很周详。 他很快在人事部签好试用工三个月的劳动合同,就跟着上午见过的长头发女子去后勤部门领服装。 在这里他又遇到大麻烦。即便他只是个见习经理,可按规定,他依然需要领商场主管一级的服装,于是问题出来了一一他身上的钱根本就不够缴纳四百块钱的服装押金。他对人家说了他被小偷光顾的事情,希望别人能考虑到他的实际困难而网开一面。后勤部门的工作人员对他的遭遇表示同情;可同情归同情,押金的事他们也爱莫能助,公司有制度,再说他们也不可能替他把钱先垫上。 这件事情长头发女子也帮不上什么忙,但是她跑去把汪国强找了过来。 汪国强提出一个折中的办法:高劲松用自己的身份证作抵押,先把服装领出来,等他领到工资,可以再拿钱把身份证换出来。 汪国强提出的解决办法虽然和政府部门颁布的“经营单位不能以各种名义暂扣员工有效身份证件”的有关规定起冲突,可在他的劝说下,后勤部门还是勉强同意了。高劲松也愿意把身份证作抵押。他想,既然商场已经解决了他的住宿问题,那么身份证件对他来说就不重要了;再说,他眼下最需要的是工作,只有工作才能解决他的燃眉之急,哪怕早上半天班,都能让他早一刻从窘迫的环境里挣脱出来…… 办完手续,领上制服,他就到安保部门的办公室报到了。 差十分钟到三点的时候,高劲松随着十余位当班的同事一道走出办公室,在一位保安领班的带领下,开始熟悉新的工作环境。 “……每层楼都有甲乙丙三个固定的值勤点,甲就是大门,在二三四层就是自动扶梯进卖场的位置;乙,就是消防通道,三楼乙,就是指三楼的消防通道;丙,货运电梯,……”领班一边领着他在货架柜台之间的甬道里巡视,一边小声给他解释商场保安的日常工作。“乙号门和丙号门都有椅子,每隔一个半小时各岗位交换一次,这样可以轮流休息……” 高劲松走在领班旁边,一边听一边在心头默记。他现在已经换上了商场统一订作的深蓝色双排扣西装,还穿着雪白的衬衣,打着深灰色的领带,踩着一双擦得铮亮的皮鞋,看上去完全就象一个长期坐办公室的年青白领。 “……二楼卖场是商场里最热闹的地方。专柜多,营业员多,顾客多;尤其是晚上和周末……我们的职责就是及时采取措施制止纠纷,避免小事端扩大,尤其是要避免因事态扩大而影响到其他顾客……” “哪些算是纠纷?”高劲松问道。 “主要是营业员和顾客之间的纠纷。顾客和营业员之间时常发生分歧,好在大都能在专柜上和营业员协商解决,不需要我们出面。即使纠纷不能解决,还有卖场主管和各专柜自己的业务员。不过你知道,有些难缠的顾客很难打发,”领班苦笑着小声说道,“有些顾客甚至是借题发挥大吵大闹,主管也无法对付,这个时候我们就要出来,想办法让顾客冷静下来,避免冲突升级,或者把顾客劝到办公室关上门来协商解决办法,避免事情闹大影响其他顾客和商场的正常营业……” 高劲松笑了笑,表示自己明白了。 在二楼自动扶梯右侧的卖场甬道里,他突然看见一个熟人,就是那个前几天还和他说在省城见的快餐店小领班。不过她现在穿着一身身商场的营业员服装,站在货架边,正和两个看衣服的女顾客说话。看样子她是在给她们介绍柜台里的服装。不过两位顾客大概没有认真购买的想法,只是在一排夏装里胡乱翻检几下,就自顾自地说着话走了;她脸上也没流露出沮丧的神情,把有些凌乱的衣服整理好,就默默地站在柜台边。他注意到,小领班原本披到肩膀的头发已经梳了起来,也象别的留了长发的营业员那样,在脑后挽了一个小小的发髻;这让她原本就很白皙的脖颈看起来就象天鹅一般纤细挺拔。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在留意自己,小领班转过了头。她马上就认出高劲松,并且惊讶地张大了嘴。 高劲松笑着朝她点点头。看,你前几天才说在省城见,这不,咱们就见面了? 小领班大概是看懂了他嘴角浮现的笑容,一双清澈动人的眼睛立刻就笑眯眯地朝他眨了一下。 当他走到柜台旁边时,小领班胳膊支在柜台上,飞快地小声问:“你几时在这里上班了?” “今天才来。”他现在终于从她胸口的铭牌上知道了她的名字,陈颖。他微笑着小声说道,“原来你在这里上班呀……” 小领班左右瞄了瞄,大概还想问点什么,可高劲松已经随着同事走过了柜台。 由消防通道走上三楼的时候,同事问高劲松:“你和刚才在碧曼露专柜的那个营业员,以前就认识?” “我和她是同乡……” 同事沉默了一下,才说道:“上班时间我们一般不能同营业员说话。” 高劲松能听出话里的提醒和警告意味,他马上说道:“我记得了。” 同事又说道:“当然也不是绝对不能说话;偶尔说几句也无妨。不过,有顾客在场的时候可不能说。说的时候更不能让上头看见!尤其是要当心业务部那俩婆娘!她们啥事都要写进报告里……” 高劲松点头答应。随即他问道:“业务部的婆娘?”他对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本不大上心,但同事的话里带着那么深沉的怨恨,又主动挑起这么个说话的由头,他要是置之不理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所以他只好假作自己很好奇。“那两女的都是卖场的主管?”……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高劲松一直呆在商场四楼。他在四楼乙值勤点坐了一个半小时板凳,又被调去四楼丙继续坐板凳,傍晚时他被派去值守一楼甲,也就是在商场大门外值勤。大约快到七点的时候,他的同事吃罢晚饭来和他换班。 他从换班的同事那里得知,他有二十分钟的时间吃晚饭。 员工食堂就在商场五楼。严格地说,这里根本就不是食堂,而是商场的饮食卖场。和其他四层营业区域一样,这里也全是各家饮食店的专柜,经营着各式各样的吃喝,所谓的员工食堂,不过是紧邻在一起的一家面馆和一家饭馆的柜台。高劲松为自己点了食堂里最便宜的伙食一一素面,可半斤面条和两个馒头还是花掉他三块四毛钱。他还发现,当他捧着大海碗吃喝时,不单是同一张餐桌的人在偷偷打量他,连旁边就餐的人也在悄悄张望,并且小声地发着议论,仿佛他忽然之间就成了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一般…… ------------ 第五章(06)(中)3月14日更新求鲜花订阅 第五章(六)(中) 吃过晚饭,他被调换到卖场,具体的工作范围就是从一楼到五楼的营业区域来回巡视。 这个时候,商场里的顾客明显多起来,每一层卖场,每一条甬道,每一个专柜,随时都有来来去去的人,似乎是永远不会停止转动的自动扶梯不断地把人送上送下。商场喇叭里不简间断地播放着歌曲和音乐。顾客或是单人,或者两三人同伴,步履悠闲,神态从容,在各个专柜转来看去,时不时地停下脚步,在货架上翻翻服装的式样,摸摸服装的质料;营业员带着浅浅的笑容为她或者他耐心做介绍。不时能看见手里已经提着印刷精美做工精细的纸袋的顾客还在各个专柜之间流连,也不时有营业员拿着货单和现钞,在柜台和收银台之间步伐轻快地过来过去一一她们是去替顾客看上的物件交钱哩。 高劲松已经在卖场里巡视了两遍,这是第三次从一楼乘自动扶梯来到二楼。 他随着人群离开扶梯,转向右边的卖场。他并没有走进小领班陈颖所在的那条甬道,而是站在环绕卖场的通道和甬道的交叉路口,略略地扫视了一回甬道里的情形;然后他就顺着通道继续向前走。他的工作就是沿着环绕每层卖场外围的通道巡视。 现在已经有不少营业员认识他了,在他走过的时候,她们就在他身后隐蔽地指指点点,并且在和顾客交谈的同时,也抽空和同事说上两句关于他的话。晚饭时他在餐厅里表现出的惊人饭量,如今已经插着翅膀传遍了商场上下,并且为营业员们每天枯燥的工作增添了一个新的话题。 他当然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商场里的“知名人物”,只是认真地在商场里巡视。 他已经大致适应了“巡视”的工作,总算可以控制着自己的步行速度,让自己从自动扶梯的出口沿着通道绕到进口的半圈巡视能耗时五分钟。唉,为了让时间走得快点,为了让自己的步伐慢点,他都被自己折腾出了一身汗!他这辈子走从没这样慢腾腾地挪过步子,即便是他不得不借助拐杖行走的时候,也比现在的走得快。 他在扶梯边的甬道口停下来。甬道中段的一处柜台前,几个女顾客正围着一个营业员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也许是什么麻烦事吧?他想了想,就踅进了甬道。其实他自己心里也知道,这只是个借口,他不过是想过去看看小领班陈颖在做什么。 他以为是纠纷的柜台啥事都没发生,他还没走到地方,那几个女子就又呼啦啦地转去了另外一家专柜。他于是慢下脚步,并且朝旁边柜台上正在忙碌的陈颖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 陈颖也看见了他,抿着嘴朝他笑笑,同时把手里已经折好的衣服装进塑料袋里。旁边还有两个挎着包的年轻女子正牵扯着挂在衣架上的一条裙子议论长短。 陈颖把塑料袋装进早就预备好的纸袋,小声地问他:“你不是运动员嘛!咋来商场做保安了?” 高劲松听她这样问,不由得楞住了,支吾了两声才说道:“我退役了。”他什么时候和她说过他是运动员的?“你怎么知道我以前是运动员?” “那年你在快餐店和我们说的呀……” 他和她说过这事?还是前年在快餐店里和她说的?他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陈颖瞪大了眼睛盯着他,半晌才说:“你才多大呀,怎么就退役了?是在骗人吧?” “肯定比你大!”他忍不住笑着说道。 陈颖白了他一眼。看模样她倒没为这句话生气,不过她也马上接高劲松的话一一她的同事拿着几张单据和收银台找回的零钱过来了,她得先照料顾客的事情。 “这是发票。这是找您的三十四块钱的零钱,您点一下。”她的同事用标准得就象电台播音员一样的普通话对一位顾客说,同时她还热心地对另外一位顾客说,“……这裙子颜色和您的肤色很般配,您的个子又高挑,穿上去肯定很合适。这件紫色的也不错,样式正是流行……”她突然不说话了,僵直地站在原地,死盯着高劲松。 高劲松朝陈颖的同事点了下头。自打她一开口说话,他就把她认出来了一一他以前在奥运商场时一位同事的亲戚,名字嘛,叫姜……他看了一眼她胸口上的铭牌了,哦,姜雁;他那位同事好象叫姜……姜……姜丽虹?他记不太清楚了,恍惚就是这名字。 前两个顾客还扯着裙子在犹豫,柜台里货架前又前后脚走进来两个顾客,眼看着陈颖忙碌地招呼客人,高劲松就转了身准备离开。 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然后他就听到有人在喊:“抓小偷!” 他立刻转回身紧张地寻找着声音的来处。 就在他前面隔着三四个柜台的地方,两三个男人正堵着柜台的两个出口,把一男一女都堵在柜台里。柜台里的男人拼命地想从堵道的人身边挤出来,女人披头散发,抓刨着堵道的人,同时声嘶力竭地叫嚷着:“抓小偷!抓小偷!抓小偷呀!” 堵门的是小偷的同伙!高劲松马上就察觉到这一点。他们的目的就是羁绊住失主,让小偷顺利逃脱!旋及他就发现了动手偷东西的家伙一一那瘦得满脸就剩一层皮的混蛋一边埋头疾走,一边把手里的东西朝旁边一个女人的手里递;他们交接的东西是个黑色的长皮夹!钱夹转眼就从接货女人的手里消失了!高劲松还看见一位自己的同事出现在甬道的另一头,正在看热闹的人群里朝这边挤。 已经转移了赃物的小偷也看见了高劲松,但是他既回避也没躲闪,依旧直直地冲着高劲松跑过来。或许他根本就不相信一个商场保安能把他怎么样。当他看见高劲松略微侧身时,他的眼睛里还流露出一丝嘲讽的冷笑一一哼,这些商场保安确实不敢把他怎么样。 就在他快要冲到高劲松面前时,高劲松突然向前跨了一步,一脚就蹬在他小腹上! 小偷突然头前脚后地横飞起来;他就象背后被人栓上了一条绳子然后用力拉扯一般,猛地向后蹿,然后扎煞着手脚摔在大理石地板上,并且在打磨得光亮水滑的大理石地板出溜出去好长一段距离,直到轰然一声撞上一个专柜的木质柜台。他立刻头脚佝偻蜷缩成一团,一手捂着肚子痛苦地低声呻吟,一手使劲地在柜台边脚抓挠…… 看见同伙转眼间就被打倒在地,在出事柜台上作掩护的三个家伙竟然没撒腿就跑。他们口里咋咋唬唬喊着骂着,顺手就从两边柜台上操起各种趁手的家伙事,满脸狰狞地冲过来预备拾掇高劲松。 没人敢阻拦他们,恰巧隔在三个家伙与高劲松之间的顾客和营业员惊惶地躲闪起来。慌乱的人们还在发现,刚才阻截小偷的保安,在这个时候竟然有些发楞。哎呀,他不会是也被吓着了吧?怎么还不避开呢?一些好心的人禁不住为他担心起来。 甬道另外一头高劲松的同事刚刚挤出人群,他根本就来不及上前帮忙,只能抓着手里的对讲机紧急要求增援!隔了大半截甬道,还有商场里从来没休息过的歌声和乐曲,还混杂着别处嘈杂的声响,高劲松依旧听到同事在焦急地喊:“快来人!他妈的!快!二楼!二楼右一走廊!” 三个家伙冲过来那一瞬间,高劲松确实有点犯迷糊。他倒不是害怕三个手里挥舞着木衣架铁衣杆的小偷,而是他压根就没想到,这仨混帐东西竟然敢冲上来报复?难道他们就不怕周围的人把他们撕成碎片? “啊!一一”看见第一个小偷冲到高劲松面前把衣架砸向他的头,有顾客不由得捂着嘴尖叫了半声。 高劲松一拳头就砸在那家伙的脸上。 那家伙的惨叫立刻盖过了喇叭里的歌声,在商场二楼里回荡;他两手掩着脸,踉跄着退了好几步,直到胳膊架住一个柜台才总算没摔倒在地上;鼻子嘴里的血顺着他的手指缝朝外淌…… 第二个家伙手里的木头衣架结结实实地砸在高劲松的肩膀上。咔嚓一声,衣架断成两截,那家伙却被高劲松连肩带臂地胳膊一揽腿一别,立刻就仰面摔在地板上一一他的脑袋和地板碰撞时的那声闷响让周围窜起好几声尖叫,还有一片的吸气声; 挥舞着铁衣杆的家伙下场最惨,他被高劲松拽着头发拖了一步,然后就在围观者的尖叫和吸气声中,后脑勺重重地撞在旁边柜台上;他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软绵绵地滑在地上。 目睹这一切的数十个顾客和营业员,一个个都象庙里的泥塑一样傻傻楞楞。他们都被眼前发生的事情惊呆了。谁能想到,四个刚才还穷凶极恶的家伙,转眼间就被人打得滚的滚爬的爬,而造成这一切的商场保安却象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连脸色都没太多的变化;他甚至都去多瞄地上躺着的几个家伙一眼,就迈步走向一直畏缩在柜台里的一个女人。 高劲松还没开口,那个满脸煞白的女人立刻抖抖索索地从挎包里拿出一个黑色长皮夹。这就是刚才她从同伙手里接过的那个钱夹。她还没来得及离开,也来得及转移藏匿赃物,四个同伙就全被眼前的保安收拾了…… ------------ 第五章(06)(下)3月15日求鲜花订阅 第五章(六)(下) 警察赶到的时候,现场已经被几个商场保安控制起来。听说商场二楼当场住几个小偷,不管有事没事的顾客都朝这边来看热闹,甬道两头涌堵着不少人,几乎是水泄不通。人们在小声地打听议论着刚才的事,人人都对小偷扒窃偷盗的行为恨之入骨,不时有人在人群里高声喊叫:“就该把这帮小偷朝死里打!这群小偷,打死都是轻的!”这种情况下保安根本无法把小偷带去办公室看管,而且三个被高劲松打倒在地上的小偷,一个抱着肚子不断呻吟,另外两个至今也没清醒,在不知道几个家伙被打成什么样的情况下,保安也不敢胡乱移动他们。而高劲松,现在正被钱夹失而复得的一男一女围着,两口子不停地对他说着感谢话。 一名警察找到高劲松询问事情经过的时候,另外一名警察就在查看几个小偷的状况,他很快就过来对同事说:“要医院派救护车来。两个家伙现在都还昏迷着……”他呲牙咧嘴地表示,俩昏迷的家伙情况都不乐观一一看来这帮家伙是遭商场保安围起来打了个够,然后才报的警!不过他话里话外倒没一点指责商场保安的意思,隐隐地还带有点羡慕。 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场面渐渐地变得有些失控,幸好一个保安领班灵性,他让同事手挽手把甬道两头堵上,这才好歹让愤怒的人群没机会对几个小偷采取进一步的动作。要没有商场保安以及警察的保护,也许人们能把几个遭人恨的小偷踩死…… 不多时间,两医生和三个护士就都来到现场,他们立刻给三个瘫在地上的家伙做了简单的检查,粗略结论是:一个可能是轻微脑震荡一一被高劲松绊摔的那个家伙;一个可能是严重的脑震荡一一头和柜台“亲密接触”的那个家伙;还有一个不清楚具体状况一一就是被高劲松踹得倒飞出去的小偷一一多半是有内伤;至于被打得鼻子嘴里直冒血,满脸满身都是血迹的家伙,反而伤得最轻一一他就是鼻子嘴里淌点血罢了,流一会儿自己就不流了,压根不用送医院…… 五个小偷该送医院的送医院,该被警察带走去问话的被带走,在人们的赞叹感慨还有唾弃中,发生在华隆商场二楼卖楼的热闹一幕很快就散场了。不过这桩故事还远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它的整个过程被目睹它的营业员当作传奇故事流传下来,直到几年以后,老营业员偶尔还会在上班时,把它讲给新来的营业员听…… 高劲松也被警察带回去问话,他们需要作笔录,而且因为中间出了点麻烦,因此他们必须把整件事情询问清楚。 高劲松和他的同事,还有商场的营业员和现场看热闹的顾客,都一致证明,高劲松打的是小偷,而且他们亲眼看见女小偷把赃物从包里取出来,由高劲松把它还给了失主。不少人亲眼目睹,赃物就是个黑色的长皮夹;而失主是一对夫妇,他们俩还因为高劲松为他们找回失物而激动得泣不成声…… 麻烦的就是这个! 现场没有找到那俩失主!他们可能趁人多的时候悄悄地溜走了!没有他们的证明,高劲松的所作所为就很可能被小偷诬告一一蓄意伤人是很严重的治安案件,而蓄意伤人并致人重伤……假如小偷坚持的话,这都可以作为刑事案件被立案侦察……而且眼下他已经遭遇到麻烦:女小偷已经翻供,说她男人被高劲松无故打成重伤…… 她男人就是高劲松第一个踹倒的家伙。刚刚从医院传来的消息,他被打得脾脏破裂,从照片的结果来看,坏掉的脾脏只能做手术摘除…… 她已经放出话来,要求高劲松负责赔偿她男人的医药费营养费误工费还有精神损失费;另外几个被高劲松打伤的人也口口声声说他们是清白的,他们同样要求赔偿。他们还说,要是高劲松这个穷保安赔不上这笔钱,那么雇佣高劲松的华隆商场就得替他赔上。 他们当然不敢当着高劲松的面提这些要求,不过他们可以当着警察的面叫嚣。他们倒也知道,警察不敢拿他们怎么样,至于当着高劲松的面……或许很长时间他们都不想再见到高劲松吧。 陪同高劲松到公安局接受调查的安保部副经理愁眉苦脸地问:“难道别的顾客的证明材料没有作用?” “……他们只是口头证明。他们都不愿意做笔录,也不留下姓名和联系方式,所以……他们的话也不能算是证据。”警察苦笑着说道。他们办案最怕的就是遇见这种情况,有时候案子明明已经查得水落石出,可就是没人愿意出来指证,结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罪犯逍遥法外。 “我们商场还有那么多营业员也看见了,她们都能证实这伙人是小偷。” “怕是不行咧。”警察叹息着说道,“要是你们商场也成为连带被告,营业员的证词不会被法庭采纳。”他给高劲松还有安保部经理递上了烟,还帮他们点上火,说,“这事很麻缠。不过你们还是要先想办法把几个伤者的情绪稳定下来,看能不能协商解决……”他现在已经用“伤者”来代替“小偷”了。唉,作为警察,他也觉得异常地窝火。可是他也没办法。要是那失主两口子不偷偷摸摸地溜掉,他们至于被几个小偷逼迫到这般田地? 经理叹了口气。他知道警察说的是实情,要是找不到失主,商场就就只能认倒霉,不仅要给几个小偷赔小心说好话,还要接受他们的勒索。唉…… 但是这事到这里并没有结束,至少对高劲松来说,事情并没有结束。 他在警察局里的时候,市里一家有线电视台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说是华隆商场出了保安打人的恶**件一一保安又打人了!四名顾客,三人重伤一人轻伤!这样的结果还能了得?电视台立刻派出值班采访小组,急急火火地赶到现场。谁也不知道他们都是从哪里找来的目击者,更不清楚他们是怎么做的采访,反正当高劲松他们在警察局里时,这条经过编辑和剪辑的消息就已经插播进了那家有线电视台的深夜新闻节目…… 华隆百货集团的几位老总立刻就被这条消息折腾得坐卧不安,一系列指示也立刻通过电话传达下来: 查!一定要查清楚!是哪几个保安打人?打人的保安立刻开除! 安保部门是怎么管理商场保安的?要彻底整顿该部门!正副经理都要扣发当月当季度奖金!商场保安都要加强学习,要严加考核,不合格的即刻淘汰! 当晚值班主管在干什么?他们怎么就不出来制止! 还有人事部,他们是搞什么吃的,怎么能让这种害群之马混进来滥竽充数?! 公关部在搞什么?这种情况下正是要他们出来和媒体沟通,他们是怎么沟通的…… 当然,几位老总还一致同意,如今最重要的事情是要把事态摆到可控制范围内,比如要尽快去医院和几个伤者协商;比如要和报纸电视沟通,让他们尽量少把这事曝光,还有商场的营业员和其他工作人员,都要叮嘱到…… 高劲松还没回到商场,他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命运。 他在华隆商场上班的第一天,就被商场开除了,而且是在华隆百货公司知晓他勇擒小偷的情况下被开除的。 他没有想到自己抓小偷,竟然把自己给“抓”起来了。 但是他并没有对华龙商场的这种做法感到多少惊讶。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他经历的事情太多了,他完全可以平静地接受这个结果。 回到华隆商场六楼安保部之后,他没有马上就离开,而是在安保部的沙发里对付着睡了半宿。第二天上午后勤部门的人刚刚上班,他就拿着脱下来的制服还有押金收据,换回自己的身份证。他口袋还有一份招聘会的宣传单,他完全可以趁时间早去哪里碰碰运气,说不定能找到一份仓库保管的工作哩。 人事部经理汪国强在电梯前拦住了他,并且告诉他,今天早上,省城有两家报纸已经对商场昨晚发生的“保安斗小偷”事件作了正面报道,而公司方面也认识到,他们在这桩事情才处理方法上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一一这都怪那家该死的有线电视台,他们不实的新闻误导了别人一一公司希望他能留下…… 汪国强为了劝他留下,甚至把报纸都给他带来了,但是他没有兴趣看那篇文章。对他说来,报纸上说他抓小偷也好,打顾客也罢,都无所谓,他唯一感到可惜的就是,他“打人”的时候,那几下手脚本可以更重一些,为什么要在最后时候留力气呢?呸!那些家伙也配得上是“人”?! 不过他还是很感激汪国强的挽留。可这份感激和华隆百货完全不搭界。 最后他还是拎着自己简单的旅行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 第五章(07)(上)3月16日更新 第五章(七)(上) 高劲松走出华隆商场时,天空中正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现在正是上班的高峰时节,街面上车水马龙喧哗不堪。公交车站台上挤满黑压压的人群;街道上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雨伞;便道上的自行车就象两股永不停歇的洪流,滚滚向前…… 当高劲松赶到在市图书馆三楼举办的招聘会现场时,他没在门口看见多少人进出。门口摆着两张拼接在一起的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三四个人,正在悠闲地抽烟喝水;他走上楼梯时,只有一个看报纸的女子翻着眼睛瞄了他一眼,然后就又埋下头。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幸好他在门边看见招聘会的海报一一看来他没走错地方。难道说招聘会已经结束了?他看了看手表,时间还不到十点,不可能这样早就结束吧? 管它哩!他想,既然来了,进去看看再说…… 可他马上就被人招呼着拦下来。看报纸的女子问他,有没有在这里建立过档案? 他摇了摇头。难道说没有在这里建档就不让进不成?他把宣传单拿出来给女子看,他就是照着宣传单上的介绍找来的。 “你要是没有建档的话,就要买门票。”女子没瞧他手里的宣传单,只抓着报纸,一付公事公办的口吻冷淡地说道,“十块一个人。” 这么贵?高劲松原本准备掏钱了,可听女子说出的价钱,不由得犹豫起来。 “要是建有档案的话,门票就只要两块。”女子接着说道。 这个价钱还差不多。高劲松问:“怎么建档案?” 女子解释说,建立档案就是在他们职业介绍公司填一张表格,由他们存档管理;不过他们保管他的资料并不是免费的,这同样要花十块钱,然后用填好的表格从职业介绍公司换取一张红色硬纸片。等他在公司有了备案,成为公司的服务对象,那他再参加招聘会时门票的价格就肯定有优惠,也能优先查阅公司里最新的招聘信息,公司还会优先把他向用人单位推荐…… 高劲松思忖了半天,咬牙掏出十块钱填了张表格一一要是在会场上没能找到工作,他还可以去他们公司查阅些资料嘛!女子收下表格就递给他一张硬纸片,上面写着“海川职业介绍公司会员证第xxxx号”,就是高劲松以后享受职介公司优惠服务项目的凭证。有了这张卡,他现在只需要再掏上两块钱就能买上门票了。 手里攥着印着“门票”字样的纸条,他紧绷着嘴唇走进会场。唉,他还能怎么样呢?总不能到了门口又折回去吧?那他花的两块钱公交车钱不就白费了?他现在亟需一份工作! 偌大的会场里太清净了。和昨天在省人才交流中心那种拥挤堵塞的情景迥然不同,今天应聘的人不多,招人的单位更少,好些原本应该是招工单位的摊位上,就只有桌面上摊着的一张介绍工作岗位的招聘海报,还有一把或者两把空空如也的椅子一一压根就没有负责介绍情况和回答咨询的工作人员;有些摊位甚至就只有一张桌子而没有椅子。好在现在还留在会场里的工作人员的态度都还不错,总算让他的心理感到舒服一些。 可他转了半天也没能寻到合适的岗位。这里的招工单位大多都需要司机,或者需要技工和熟练工,要不就是经理或者主管。这些工作他连问都没去问,他没驾驶执照,怎么可能当司机?他也没技术,更没有当经理需要的文凭和经验,所以他只能看着这些待遇挺合乎他心意的岗位干咽唾沫。他想干的仓库保管倒是看见过两回,可摊位上都没个接待的工作人员,只有招聘海报摊在桌面上……他在会场里转了整整一圈,连保安的事情也没看见一个。他不由得有些沮丧一一看来门票钱是白掏了…… 他掉过头,准备再转一圈,看看有没有漏掉的机会。 他很快就有了惊喜的发现:他刚才踯躅了许久的一个摊位上突然有人了,他们招人的方向正是他熟悉的仓储管理! 戴眼睛的工作人员听了他应聘的意向之后,马上滔滔不绝地向他介绍单位的种种好处:首先是工资高,高劲松应聘的职务每月连工资带奖金至少超过一千五;然后是福利好,单位会为每位员工购买医疗保险…… 听着戴眼睛的家伙口沫四溅地把他们公司吹嘘得天上有地上无,高劲松不禁有些纳闷,怎么他就没问问自己有没有工作经验呢?不过,眼镜不问他的工作经历和工作经验,是最好不过了一一他作了七个月的库房保管员,每天的事情就是把仓库里成堆的衣服搬进搬出,要不就是骑着破自行车送货取货,和仓储管理好象不太靠边…… “能解决住宿的问题不?”他随口问道。 “没有问题。住宿绝对没有问题!为了解决员工的住宿问题,我们公司在新都花园租了一个单元,两个人住一个房间,屋子里还有卫生间。要是你干得好做得长久,还能享受福利分房,前年进公司的人今年已经有人分到房子了,也在新都花园。我们就是要把公司营造出家一样的气氛……” 能解决住宿就帮了他的大忙!高劲松高兴地想。十块钱的建档费和两块钱的门票一点都不愿望!两人一间,还有卫生间,条件优越得简直出乎他的想象!除过这家公司,他还能去哪里寻到这么舒适的环境? 他打断眼镜的话,急切地问道:“怎么办手续?” 眼镜让他缴了五块钱,然后给他一张表格让他填写。眼镜表示,收的钱只是收表格的成本,他们怕高劲松填了他们的表格却奔了别家公司一一不能浪费公司的资源呀…… 高劲松根本就没听眼镜的解释,爬在桌上认真地逐项填写表格。他在心里暗暗笑话眼镜他们公司杞人忧天一一凭他们的条件,谁还舍得扔掉金饭碗投奔别家企业? 眼镜等他把表格填好,就指着大门口的一张桌子让他去找那个穿皮夹克的人,每介绍成功一份工作,职介公司都要登记。 高劲松就拿着表格回到门口。 皮夹克拿着表格看了看,又看了看高劲松,用羡慕的口气对他说:“你可找了份好工作哩。他们公司工资高待遇好,员工都舍不得离开,等闲有了空缺,马上就有员工的亲戚朋友先抢着占上一一你今天来可是赶上了好时候!”旁边坐着的两个人也同意皮夹克的话,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高劲松,还小声议论说,不知道他走了什么狗屎运道,竟然挤进了那家公司…… 高劲松也笑了。他原本还对眼镜的话有些许顾虑,不过听职介公司的人都这样说,就禁不住更信了眼镜几分。呵,伴随着他的倒霉运道今天总算是到头了! 皮夹克拿着表格在一册本子上登记,对他说:“按规定,你被用人单位录取了,要缴一百块钱的介绍费。” 介绍费?! 刚刚还为自己的好运气而高兴的高劲松突然察觉事情有些不对劲。他在报纸上和电视里都看见过无数次利用介绍工作进行诈骗的事情,难道他今天也遇见骗子了?他虽然找工作心切,可他还没着急到丧失理智的地步一一这笔莫名其妙的介绍费让他引起了警觉。 “介绍费一百块。”皮夹克又重复一遍。他告诉高劲松,这是对那些在职业介绍公司会建档的人的优惠价,假如高劲松刚才没有成为会员的话,那么介绍费将会高出许多,依照他应聘公司的待遇,他至少要缴三百块钱。“……也许还不止三百哩,毕竟他们公司是出名的工资高待遇好,前年招进的那批人现在都分到了住房咧,就住在新都花园……” 高劲松皱起了眉头。同样的话他刚刚在戴眼镜的工作人员那里听说过一回,但他当时正沉浸在找到工作的兴奋和激动中,没有留意戴眼镜的家伙都说了些什么。新都花园?福利分房?他的嘴角禁不住掠着一抹冷笑。去年夏初他去新都花园还有附近的几个楼盘转悠过,当时的房价就是三千八,要是眼镜他们公司舍得在那里给员工分配福利房,他们公司又怎么可能在这寒酸破败的礼堂里搞什么劳什子的招聘!他们要真在新都花园分房,估计他们那里扫厕所的工作都要抢得打破头! 他清醒地意识到,他上当了! 他要皮夹克把表格还给他,而且他要求他们把他刚才缴纳的十块钱退还他,至于那两块钱门票……就当他花钱买个教训吧。 皮夹克肯定也知道假招聘的事情露馅了,不过他并不害怕。他漫不在乎地把表格扔到桌上,然后说,钱是不可能退的。即使他隔桌被高劲松拎着肩膀提起来,他还是很客气地让高劲松放手一一显而易见,这种场面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陌生。 两个帮腔说话的家伙也站起来。可他们既没劝说高劲松冷静,也没急着上来把俩人分开,只是用一种看戏般的眼神注视着高劲松的举动。看他们不慌不忙的模样,倒象是在等高劲松动手一样。 高劲松愤怒地盯着嘴角挂着讥诮笑容的皮夹克。他真想揍这家伙一顿呀!可揍他一顿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他们不可能把钱退还他一一他们收的钱都有合理的名目,是建档费、门票钱和表格的工本费,即使进了派出所,警察也拿他们没办法。何况,看皮夹克和他同伴的模样,他们正等着他先动手哩,到时候他不仅讨不回自己的钱,说不定还会因为打人的事情再被讹上一笔钱!再想得远一些,这家挂羊头卖狗肉的职业介绍公司能大张旗鼓地把招聘会开到市图书馆,至少说明他们在某些方面还是很有些能耐…… 最终他只能按捺着满腔怒火,不甘心地放开皮夹克,然后一巴掌就把面前的桌子掀翻,把自己刚刚拿来的表格撕扯得粉碎。 ------------ 第五章(07)(中)3月17日更新 第五章(七)(中) 他回到大街上。 乌蒙蒙的天空依旧阴郁地飘洒着小雨。星星点点的雪花夹杂在细细的雨丝里,在寒洌的北风里悄无声息地舞动着。街面上看不到几个人,即便有人走过,也是行色匆匆步履匆忙。店铺里的生意人无精打采地坐在门口,心灰意懒地等待着可能的买卖上门。偶尔会有一两辆出租车安静地驶过这条僻静的街道,在积水的路面上碾出两道清晰的痕迹;但是在雨点的敲打中,车痕很快就会消逝得无影无形。远处耸立着高高塔吊的工地传来一声悠长的哨音,然后吊车长长的铁臂就在半空中缓缓地移动。从工地的方向还传来一声沉重的钢铁撞击声,在寂静的雨声中格外的刺耳…… 高劲松挎着干瘪的旅行包,在小雨中静静地走着。 他现在的情况更加窘困,几乎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去沿海打工、挣钱还饥荒,这些长远的打算都被他暂时抛在脑后,如今他面对的最紧迫问题,是如何在钱花光之前找到一份工作。他兜里只有四十三块八毛钱了,四张面额不等纸钞和六个大大小小的硬币,就是他的全部财产,在这些钱花光之前,他必须找到一份工作! 雨丝已经把他的两个肩膀都浸湿了,可他自己对此却是知觉一般,也没有想着要停下脚步找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做什么都行,哪怕是在饭馆里端盘子洗碗都可以!他现在没有挑剔的本钱,只能先想到养活自己,不然他就只能灰头土脸地回上河去。回上河,这个笑话一般的想法刚刚出现在他头脑里就立刻被坚定地否决了一一他现在空着两手回去,能被姐夫陈钢笑话死!他丢不起人!况且,他现在连回去的钱都不够!当然钱并不是问题的全部,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在省城的熟人那里借到路费一一他在省城里的熟人很多,要是他求到他们的门上,他们不可能拒绝他,他们甚至还能替他找到体面的工作,让他不用再象现在这样在雨天里挣扎煎熬。可他不愿意这样做!他不希望熟人看见他现在的境况,不想他们在他面前流露出同情和伤感。他总觉得,他要是还接受他们帮助的话,那他就连做人的最后一点尊严都没有了一一他现在唯一剩下的东西就只有一点点浅薄的自尊!要是现在再去央告别人帮忙,那他连这点微不足道的自尊都无法保有了!在别人眼里或许是可笑的、但是在他内心里却无比珍贵的自尊!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希望能靠着自己的双手,重新站起来…… 他一面走,一面悄悄地把躲闪的目光在街道两边的各种店铺门口逡巡,看有没有哪家缺人。他知道,有些缺少人手的店铺会把招聘启示贴在橱窗或者门上……当他留意着店铺的门窗时,就象自己在做贼一样,生怕被别人注意到他的举动。 他终于看见有一家店面的门边立着个红纸写就的牌子,招聘…… 难以言述的喜悦刹那间就充满了他的胸膛。他疾走了几步,这才看清楚,红纸上写着“本店招聘女服务员一名”…… “吃饭还是吃面?”小饭馆的老板就坐在店门口招揽客人,看见高劲松兴冲冲地走过来,他还以为是生意上门了。“拉面擀面刀削面都有;炒菜热饭也有……”他已经招呼小工赶紧把收拾碗筷桌椅了。 高劲松怔怔地摇了摇头。 老板用狐疑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不吃饭你高兴个什么劲?顺着高劲松的目光他也注意到自己门口的招聘启示,善意的讥讽笑容浮现在老板脸上。 高劲松用最快的速度逃一般地离开了那家饭馆。 饭馆早就被他甩在视线以外,他现在也走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可他总觉得饭馆老板的笑容不停地在他脑海里晃动,张开的大嘴和讥诮的眼神让他无地自容。大姐忧伤的面容也浮现在他脑海里。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痛苦而关切地望着自己…… 泪水和着从额头鬓角划落的雨水一起,流淌过他的脸颊。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扭曲和模糊起来,行人、街道、车辆、楼房…… “遭你娘的!搞什么搞!” 刺耳的刹车声还有司机劈头盖脸的臭骂让他回到现实里。他这才发现,他浑浑噩噩中竟然在一家写字楼的地下停车场门口停下来,刚刚从停车场地下车道里开出来的一辆面包车差点就撞到他,好在司机方向盘打得快让过了人,却把路边的一个垃圾桶给撞得歪歪斜斜。眼下脸色苍白的司机一边怒气冲冲地开门下车,嘴里一边不三不四地乱骂。 在停车场门口值班的两个尽职的保安已经瞄上了他,他只好苦笑着在路边停下来,等着别人过来理论。唉,他在心里默默地叹息着,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哩?好在他已经看清楚这只是一桩小事故,除了一个垃圾桶被撞得翻倒在街边,垃圾洒了一地,面包车也就挂花了几道漆皮,司机和车上的女乘客都不象挂彩的模样。 但他也知道,事故虽然小,可要是别人安心追究,他得赔钱,百把块的修理费总得掏…… 然而他去哪里找钱来赔呢? 司机师傅还没走到他面前,他就已经赔上一副笑脸。他预备用最谦恭的姿态来迎接马上就要到来的暴风骤雨。 可料想中的暴风雨却迟迟没有来。走到高劲松面前的胖司机上上下下打量他半天,默了半天突然惊讶地说道:“……咦!怎么是你?!” 高劲松这才看出来,司机师傅竟然是他以前的房东余胖子! 可眼前穿西装还戴眼镜的人真的是余胖子?在高劲松的印象里,前年余胖子还是他房东时,手里总是摇着一把黄不溜丢的蒲扇,因为怕蒲扇磕碰着撕裂,在扇子边缘总要用线再密密地缝一匝;裤兜里揣着团已经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大手帕,时不时地掏出来,从头顶到脸膛再到粗粗的脖项一路揩抹着汗水,末了还要使劲地拧拧,再塞进裤兜里。记忆最深刻的是有一回去余胖子家补缴房租,正巧碰上余胖子两口子吵架,余胖子勾头搭脑地站脚地里,他媳妇扯开了喉咙跳起脚地骂。 “果然是你!”余胖子咧咧嘴说道,“在车上就瞧着象你,就是没敢认。什么时候回来的?” “四哥,”高劲松笑着问候。他瞅了从车上下来正皱眉咂嘴的女人一眼,就问道,“你怎么在这里?”那女人无论是身量还是模样,都不是他记忆里四嫂的精明泼辣形象,显然不是余胖子的老婆。 “过来办点事……”余胖子指了指高劲松背后的停车场。 停车场进出口也没挂个牌子,高劲松根本就看不出个究竟,他只好笑着点点头。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两天。” 余胖子掏出烟,给高劲松递了一支,顺手又给一直在旁边守着高劲松的两个保安一人递上一颗。保安已经看出来他们俩是熟人,就接了他的烟走回大门口;不一会儿,其中一个保安就戴着袖套拎着扫帚和簸箕从停车场里走出来。他和高劲松还有余胖子,三个人一起动手,很快就把倾倒的垃圾桶扶正,又把地上的垃圾都收拾干净。 高劲松把簸箕还给保安,瞥了一眼面包车,搓着手问余胖子:“您的车?” “哪里是我的车。我那点破本事怎么能买得上车?是单位的车,我开出来办事的。” 高劲松不好意思地说道,“您看,我一时走神,让你撞了车……” 余胖子挥着手很豪迈地说,“屁大的事情!不值当提!再说撞得也不厉害,就挂花点漆皮,不碍事。”他这才注意到高劲松肩上挎着旅行包,就问:“你这是去办事呀?去哪里?我开车送你过去。” “我也没什么事,就是随便走走一一不麻烦您了。”高劲松谢绝了热心的余胖子。他的事情不是搭辆顺风车就能解决的…… 余胖子的同伴一直旁边冷眼看着他们说话,余胖子说开车送高劲松办事时,她已经不高兴地耷拉下眼帘,又听高劲松婉言拒绝了余胖子的一番好意,就马上轻轻地咳了一声一一她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这样啊……那就不耽搁你了。”余胖子倒不好多说什么了。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高劲松,说,“留张名片给你,有时间好联系……你等等!”他突然又想起什么事,跑到车子伸手在驾驶台上翻腾几下,捏把着一支笔又跑回来。“这名片是去年国庆节前印的,上面的电话不对……”说着就要回自己的名片,想改正几个错误的电话。可笔在纸片上划了好几道只留下浅浅的痕迹,就是不见墨水。他使劲地把笔挥了几回,还是不出墨水,只好讪笑着说,“该死的,要派用场时它给老子装怪象!一一你有笔没?” 高劲松掏出笔递给他。他已经注意到名片上的内容,“……达诚物业管理公司,经营部,余富民,副经理……”。“副经理”这三个小字不禁让他的眼前一亮。一瞬间,他的心脏就不争气地砰砰乱跳起来,而且。他不由得吞了一口唾沫。 余胖子把纠正了错误的名片再递给他,说:“真不用送你一程?” “不用。”高劲松沙哑着声音说道。他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让自己的脸上有点笑容。现在,他的心脏正不争气地砰砰乱跳,而且感觉到口干舌燥,就象喉咙里燃烧着一团火…… 女人已经先一步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余胖子也友好地握住他的手,嘴里说着改天再联系的客套话:“……有事给我打电话。” 眼前就有事!可高劲松急忙之间不知道如何开这个口,眼看着余胖子已经绕过车头拉开了车门,他再也顾不得多费心思琢磨怎么提起话头,连忙追上去。 余胖子已经半坐在驾驶座位上,看他赶过来,就又下了车站在路边等他。 “四哥,你们那里……就是你们公司……还缺人不?” 余胖子疑惑地望着他摇了摇头,问道:“你有朋友想找事情做?” “不是我朋友。”高劲松咽了口吐沫,艰难地说道,“是我想找事情做……” “啥?!你要找事情做?!”余胖子可笑地张大嘴瞪大眼睛。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耳朵里听到的话!这家伙不是在武汉发大财么?怎么一转眼就把饭碗丢了?他到现在还记得高劲松去年夏初时回省城的风光模样,在饭馆气派地请自己吃喝,和一帮开小车的年青人称兄道弟,嘈嘈着几套几套地现钱购置新开发的楼盘……怎么一年时间都不到就潦倒落魄到这般光景?他不禁又上下打量了高劲松几眼一一高劲松的模样倒是没太大的改变,只是比前几回见他瘦削一些,可那双眼睛里却没有一年前的神采,深邃幽暗得就象一堆已经熄灭的火…… 看来高劲松真的是要找事情做! 想清楚这一点,余胖子倒有些犹豫了。他刚才热情地和高劲松说长道短,就是因为高劲松发达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派上些用场;可事与愿违,高劲松如今的境况比前年自己作他房东时还要糟糕。他不大想帮这个忙。至于推脱的借口他倒是不用多想,胡乱拉一个出来就能把高劲松打发掉…… “先不说这事。你吃饭没有?要没吃的话,就和我们一块去前面吃……”话说出口,余胖子自己都有些惊讶,他原本是想拒绝高劲松的啊,怎么变成邀高劲松一起吃午饭了?“你的事饭桌上谈。” 高劲松怎么可能拒绝这样的提议呢?午饭吃不吃都无所谓,关键是他觉得余胖子的话让他找工作的事情出现了转机,就象阴雨天里灰沉沉的云层突然透射出一缕璀璨的阳光…… ------------ 第五章(07)(下)3月18日更新 第五章(七)(下) 高劲松上车之后才知道,车上的女人是余胖子在物业管理公司里的同事。 余胖子所说的回民饭馆并不算远,面包车在城区里还没改造过的老街道上拐了几个弯,就到了地方。才到地方余胖子就傻了眼。整整半条街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到处都是残垣断壁,一地的破砖碎瓦。在这片瓦砾堆中,唯一还算完整的地方就是在临街处一栋老式的木结构两层小楼房;楼顶黑扑扑的瓦已经被掀掉一角,泛着朽黑色的木头椽子曝露在碎雨中;二楼上两扇窗户如今连窗框都没了踪影,只剩下两个黑黝黝的大洞,窗框和墙壁衔接的地方搭拉着一绺蓝不啦叽的花布,也许是房东扔下不要的窗帘;墙面上一溜到地的白灰大概是不久前才吐沫的,还泛着几分新意,可灰浆调得不均匀,抹灰的人也没有尽心尽力,所以有些地方厚有些地方薄,厚实的地方灰浆已经干裂出一道道裂缝,稀薄的地方却连墙面上原有的建筑材料也遮盖不住,混在黏土里的篱笆在白色的灰浆衬托下,愈加地清晰……看来,做这活路的人其实不是在粉刷墙壁,而是在抹石灰水杀白蚁。 楼下却是另外一番光景。一楼的两家店铺都在门口支起了大块的木板,木板上摊着各式各样的服装,三四个人守在木板边,热情地招呼卖一个从他们面前经过的路人。一个胸前挂着个黑皮包的人,一手里抓着一大沓零碎钞票,一手里提着个喇叭,粗声大气地一遍又一遍地嚷嚷:“来看看呀!来看看呀!拆迁赔本大甩卖啦!来看看呀!三百块的衣裳只卖一百二啦!吐血大甩卖啊!四百二的皮鞋只卖一百八啊……”可他吼叫得声嘶力竭额头见汗,路过的行人却没几个认真停下来,即便有人按捺不住拣便宜的心思走到摊子旁看看,也很快就摇头撇嘴地去了。 余胖子把车在这条街上转了两圈,就是没看见他盛情推荐的回民饭馆,脸上登时有些挂不住。他把车停到路边,跑去打听回民饭馆的去向。 他很快就带着一脸的失望和懊恼回来了。回民饭馆春节前就搬走了,问了几个人,有说搬去北城的,有说搬去东城的,还有一个人说得斩钉截铁:老板回兰州老家了! 余胖子只好征求两个同伴的意见,看他们有没有好建议。 高劲松对这顿吃喝根本就提不上兴致。他现在只关心自己的工作和前途;而且他也没觉得饿。 余胖子的同事对一顿午饭招引来的这许多事情颇不耐烦,默了半晌,就推说她人不舒服,现在就想回家;下午她就不去公司上班了,教余胖子替她请个假。余胖子一面开车,一面小声地说了些安心劝慰的话。可他白搭了半天唾沫,他的同事直到下车也没给他个好脸色。 他们俩在前排正副驾驶座位上嘀嘀咕咕小声说话时,高劲松就一直在假装看车窗外的景色。不多的生活经历告诉他,余胖子和那女人多半不是一般的同事关系。要不是他有事要余胖子帮忙,这种时候他就应该马上下车,而不是摆出一付不相干的模样,死皮赖脸地坐在这里。 穿过一个十字路口,余胖子的同事突然拉开车门下了车,随即就钻进一辆在路口等绿灯的空出租车,出租车缓缓地驶出一长溜等待通行的车辆,向右拐个弯,很快就从两人的视线里消失了。 高劲松吃不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突然出现搅扰了他们,他思量了一下,嗫嚅着问道:“四哥,要不,我下车吧?” 余胖子唆着嘴唇摇摇头,说:“不关你事……”说着又苦笑一下,无比惆怅地叹了口气。他拧着眉头问:“那……咱们去哪里吃午饭?” 高劲松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他现在哪里还有心思吃饭?而且这顿饭是他有求于人,总不能让余胖子掏钱,可他身上哪里还有请人吃午饭的钱!即便他愿意掏光身上所有的钱,用一顿午饭来换取一份工作,四十块钱又能吃喝到什么好东西?但是他偏偏还不能拒绝余胖子的提议一一也许没吃上午饭,余胖子就不会帮他的忙…… 就在他迟疑着是不是把自己的实际情况告诉余胖子时,余胖子又开口了。 “要不,就去去年咱们去过的鱼庄?”他已经看到高劲松脸上的为难神色,就说道,“去年你请过我一回,这一回就让我做东……” “四哥,我的事情……”高劲松一点都不想吃这顿饭,就是余胖子请客他也不愿意去。要是工作有着落的话,哪怕是借钱哩,他也要请余胖子大吃一顿…… 余胖子打断他的话:“这事急忙帮不成。饭桌上咱们慢慢说。” 饭桌上余胖子也没让他说。眼见着俩人把一瓶白酒都喝掉了一大半,一大盘鱼和几样荤菜素菜都快见了盘子底,工作的事情却还是没下文,高劲松心里急得火烧火燎,可余胖子就是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但是他也没办法立刻就拉下脸来离开。因为余胖子就象对待一个相知多年的朋友一般,对他说了好些掏心的话,从自己早些年的工作生活一直拉扯家庭和婚姻,说到动情的地方,还当着他的面抹开了眼泪花…… 他只能耐着性子听余胖子述说自己不幸的婚姻。 余胖子大概是好长时间没这样和人说过话了,话匣子一打开就再也收不住口。他现在已经喝得满脸泛青鼻头发红,额头上都能看见汗水的光泽,舌头大了好几圈,可还是把高劲松当知己一般地掏着心腹话。他的情绪太激动了,甚至都没注意到听众焦躁的神色。或许他不在乎吧…… “……你是见过我前头的婆娘的,长相不怎么样,可是个精细的女人,能干,家里外面都拾掇得整整齐齐敞敞亮亮,就有一点不好一一心太凶。几年前我和别人合伙开了家冷饮店,原本挺红火的生意,她偏说天天都是我从早到晚守在店里,红利就应该多分一些,值当是工钱;就为这事,朋友一怒之下不仅当场掀翻了摊子,到最后连我的电话也不接……唉!那女人心胸窄,她都没想想,我一个人闲在家就是吃干饭,有个事情做还能散散心,顺带挣几个小钱。再说哩,就算冷饮店是小本生意,可我一个人怎么戳火得起来?房租、水电、机器、家具……我们哪里能拿出那么些现钱?她就是太抠门了,抠门抠得让我出门都抬不起头……平常人们之间走动来往,总得有来有往才能长久吧?可我怎么出去走动?说句不怕你笑话的话,过去几年,我就是想买盒烟,都得先看她脸色……” 高劲松耷拉着眼眉不吱声。 他算是看出来了,余胖子今天请他这顿中午饭,既不是念旧,也不是好奇,更不是帮忙。实际上,余胖子就是想朝他倾诉满肚子苦水的。 起初他还不太明白余胖子为什么会找上他。按说,作为房东和房客,两人的来往只有单纯的金钱交易,既没交情也没情谊,余胖子实在不该把这些话告诉他,即便俩人去年曾经在这鱼庄附近吃过一顿饭,可谁都明白,那顿饭啥意思都没有,仅仅是顿饭而已。再说,余胖子的岁数或者比他大着一轮都不止,他和自己说那些生活琐事家庭纠纷,他就能断定自己能听懂?况且两个人无论是在生活中还是在工作上,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交集和来往,他把这些事告诉自己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人,还说得眼泪汪汪,到底图个什么? 他越来越后悔陪余胖子吃这顿饭,瞎耽误工夫不说,还要做出一付专注的模样听别人的烦心事。唉,要不是他求着余胖子,他都想拎着包走人了!他默默地长吁一口气。他自己都是一肚子的苦水,谁来听他说哩…… 他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余胖子会拉扯自己来听他的故事。 就是因为自己和余胖子没有来往,也不算是熟人,更不是朋友,所以余胖子才愿意把这些话对他说,就象他想找个人来倾吐过去一年多的不幸遭遇的话,他也愿意把心里的实话都告诉一个象余胖子这样的人,这种时候,熟人和朋友反而都不适合一一他又不需要谁来怜悯和同情…… 他依旧耷拉着眼眉听着余胖子的故事,不过脸上的神情已经从敷衍和无可奈何转变为严肃而认真。 余胖子的故事告一段落,他问道:“这么说,你已经离婚了?” “是啊,总算离了。”余胖子神情复杂地说道。对于他的家庭来说,无论他离婚的理由多么堂皇,可他内心里总是充满了歉疚;对于他个人来说,离婚又是一种解脱,他能感到自己身体上和心理上双重的轻松。他还没能彻底从自己的情感中脱离出来,所以也没有注意到高劲松的问话里称谓的细微变化。 “孩子判给谁了?” “儿子判给她了,房子也是她的。”余胖子笑起来,“现在我也和你当初来省城一样,在外面租房子住。”两套房子还有儿子都归她,这是前妻同意离婚的条件。 高劲松陪着他笑起来,并且又帮他把酒杯斟满,说:“离了也不错,单身汉也有单身汉的好处。”以前他常听人这样说,于是就搬出来劝慰余胖子。 听他这样安慰自己,余胖子一怔,抬起头仔细地把他看了几眼,就哈哈大笑起来。 他把杯子里的酒都灌下去,才想起来询问高劲松过去一年多的经历。 “去年夏天我在武汉受了伤,一直在老家上河休养,直到年后才见大好。”高劲松轻描淡写地说道,“养伤看病拉下了一些帐,在上河又寻不到合适的事情做,就来省城找机会。” “伤到哪里了?”余胖子好奇地问道。但是他马上就意识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是工伤吧?怎么单位就没管你?” “膝盖的十字韧带断裂。”高劲松说,“和单位签的工作合同不够缜密,人家只给赔付了六万。这点钱对我的伤病来说是杯水车薪……” 余胖子不清楚十字韧带断裂是个什么程度的伤,事实上,要不是高劲松提到膝盖,他连十字韧带在人身体上的哪个部位都不知晓。不过他从高劲松枯涩的表情和简单的话语里能听出来,这伤病的后果很严重,治疗的费用肯定极其昂贵。没听高劲松说吗?几万块钱都只是“杯水车薪”…… 他眨巴着眼睛盯着高劲松。真没看出来,这小子好象还读过不少书哩。 他踌躇了一下,又问,“你在武汉做的啥工作?”他惦记这事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先高劲松租他房子时不过是个打工的穷光蛋,可消失半年多之后,再出现在他面前时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功成名就的自信。自从去年夏初的那顿午饭之后,他就一直在琢磨高劲松走的是哪条门道…… “踢球。” “踢球?”余胖子急忙之间没能琢磨过来这词的意思。 “踢足球。在武汉雅枫俱乐部。” 职业球员?! 余胖子被他平平淡淡的一句话惊得目瞪口呆,半晌都囫囵不出一句话,只是睁大了眼睛瞪着高劲松。职业球员?就是象省城明远或者省城新时代里那些队员一样的职业球员?他就象头回看见高劲松一般,再把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回,再联想到高劲松当初租住的小单间里那些印着本省字样的运动服装和铺盖被褥一一嗨!他不就是个踢球的吗?! “那,那……你后来……你,你现在,就不能踢了?” 高劲松摇摇头。对他来说,再回到球场上或许是最不切实际的想法了…… 余胖子好奇地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高劲松就把自己前年夏天开始的事情简单地说一遍。他如何凑巧地加盟新时代,新时代又是如何在成都功亏一篑,他怎么去的武汉又是怎么成为武汉雅枫的一员,一直说到去年夏天他在被几家俱乐部瞧上的时候却偏偏遭遇到严重的伤病,还有武汉雅枫在他住院期间对他的不公正待遇…… 他在讲述自己的经历和目前的状况时,余胖子就一直端着酒杯,象个雕像一般坐在椅子里,既不提问,也不插话。高劲松传奇一般的故事简直让他听得入了神,全然没有察觉杯子里的酒都洒到自己的名牌西装上。 “就是这样,我现在踢不上球了,还背了一身的债。这次来省城,就是想找份工作,慢慢地挣钱把帐还上……” 余胖子这才象是从梦中惊醒一般,连连说道:“工作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不用担心。我有办法!我有办法。”但是他马上就苦起了脸,犹豫了半天才说,“……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干……活路倒是不繁重,可就是钱不多。” 高劲松现在需要的就是一份工作,工资的多少他一时还考虑不上。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余胖子。 “小区保安的工作,你愿意做不?” “行!”高劲松使劲地点点头。只要是正经工作就行! “钱不多一一头俩月试用期工资只有三百八,正式聘用再加八十块,公司包住宿,但是不管吃喝,而且一个月要值差不多十个夜班,当然值夜班也有点补贴。”余胖子简要地把小区保安的情况介绍了一下。“要是你愿意,下午我就能帮你把手续办上。”对他来说,这是举手之劳的事情,他分管着两个小区的保安工作,招聘个把人手只需要同公司人事和财务上打个招呼而已。 高劲松感激地对他说:“四哥,你这可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余胖子连忙摆手。他只能帮高劲松这点小忙,实在不能受高劲松的感谢:“保安的工作你先干着,其他的事情慢慢想办法。”他表示,他的同事一一就是刚才下车的女人一一认识不少人,可以通过她再慢慢地留意更好的工作。他同时安慰高劲松说:“债务饥荒的事情你也别太放在心上,数目那么大,不是说还就能还上。再说,说不定哪天你时来运转,又能踢球了呢?那点钱不就不算个事情了?” 吃完饭,他就开车把高劲松拉到他们公司去办手续。 事情很顺利,他很快就填完各种表格,并且领到了小区保安的工作服。他现在更感激余胖子了一一胖子不仅为他垫上工作服的押金,还塞了三百块钱给他。他手里捏着几张硬格格的钞票,泪水立刻就涌进眼眶里。 胖子却象没注意他情绪上的波动一样,在办公桌上翻找着什么东西,直到他抹掉了泪水,才抬起头来说:“新都花园和康江人家,你乐意去哪个地方?” 高劲松不明白胖子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两处地方都是住宅小区,他在哪里都是做保安,难道还有什么区别? “姜丽虹在新都花园开了个酒吧。”胖子笑着说,“那女娃可是一直惦记着你……”说着他的神情有些黯淡。那可是好女娃,可怜啊…… “我去康江人家!” ------------ 第五章(08)(上)3月19日更新~ 第五章(八)(上) 转眼之间,时间就到了仲夏。 省城的夏天总是火热的,可今年的夏天尤胜往年。 这一切都因为足球,因为职业联赛,因为省城有明远职业足球俱乐部。 我们知道,在这个省份和这座城市,足球是个很少有人问津的体育项目,历史上从来没有取得过什么值得夸耀的好成绩,自从省体委在几年前为了保全运会和奥运会夺牌项目而一口气砍掉各年龄段的所有足球队之后,足球的影响力更是一落千丈,这里也就渐渐沦为一片足球的荒漠。因此上省城明远自打落户省城那天起,就一直花大力气开发市场,可无论他们如何与媒体搞好关系,无论他们如何与球迷沟通,哪怕他们的门票价格在全联赛里都是数一数二的低廉,主场比赛的上座率依旧徘徊在所有十八家甲a球队的末尾。说起来,去年才参加甲a联赛的明远在赛场上表现并不差,最终排名第四也算是不错的好成绩,今年联赛更是第一个主场就上演六比零“屠杀”四川宏盛的精彩场面,然而观众和球迷就是不买帐,球市还是不见起色,每逢主场比赛日,体育场里总是空着大片的看台,偌大的体育场,稀稀拉拉的观众,激烈的比赛,这三者结合在一起,总让人感觉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滑稽;就连转播比赛的电视台摄象机也很少把镜头转移到看台上一一因为观众实在是太少了。 然而随着联赛的进程,这种情况终于得到改善,第五轮明远主场四比一大胜北京方圆时,俱乐部惊奇地发现,主场上座率首次突破了五成;第十轮主场对阵上海泰星时,从体育场售票窗口卖掉的门票超过三万两千张,最后统计记过,购票入场的观众是三万三千七百六十三人一一这数字已经超过体育场容量的八成;六月十五日联赛第十四轮,体育场首次爆满!而且这种繁荣景象并非昙花一现,六月二十九日联赛第十七轮,去年的冠军大连润森挑战明远前四天,体育场售票窗口就已经张贴出告示:本场比赛门票售磬! 周日傍晚的比赛是在四万两千多名到场观战的球迷山呼海啸一般的呐喊声中进行的,省城明远以三比零的比分,干净利落地终结了大连人七场连胜十九场不败的记录!这场胜利立刻就点燃了球迷几近沸腾的情绪! 就在战胜大连人的那个晚上,似乎整个省城都沉浸在欢乐的海洋里,在这座城市里的任何一家餐厅饭馆里,无论是街边的饮食摊点还是灯火辉煌的大饭店,都能看见成群结队举杯高歌庆祝胜利的球迷,他们是如此的高兴和放纵,以至于不少警察直到深夜还没能下班一一噪音扰民的报警热线让警察忙得焦头烂额…… 七月六日联赛第十五轮,省城明远客场一比零力克武汉雅枫,积分跃居联赛排名的榜首。省城多家电视台第一时间就播发了这条消息,而且在当晚的节目中不断以图象和文字形式反复提示,次日早晨出版的省城三大报都在头版显著位置以大字标题进行了强调,各家报纸的体育专栏更是用比平时多出一倍的版面进行了详细报道,还配发了大量的照片和文章。 仿佛就在一夜之间,足球便成为最时髦的话题,而比赛的门票,则成为最受人欢迎的礼品。人们争相谈论着省城明远的一切,队员、教练、训练、比赛、战术、换人……有时还会为某一个细节而引发争论。不仅球迷与球迷之间存在着见仁见智的争论,几家报纸也时常出现针锋相对的文章,两家报社甚至在讨论“四四二”与“五三二”这两种阵型谁更适合明远时,发生了激烈口角,因而在各自的报纸上对对方口诛笔伐,大打口水仗…… 球市的火热并不仅仅局限于体育场的上座率,也不仅仅是给市民的生活增添一些新鲜话题,对于明远俱乐部来说,它意味着实质性的经济效益。抛开门票销售收入和赞助商的慷慨解囊不算,单是俱乐部纪念品专卖店的效益,也足以让许多商家眼红心热一一看看大街小巷里那些穿着背上印有“省城明远”字样球衣踢球的娃娃有多少,就知道明远专卖店的生意有多么的红火,即便只有十分之一的球衣是正版来路,这卖衣服的钱也能论堆算!更教人嫉妒的是,明远联赛登顶的时间恰恰是中小学校放暑假的时候,足球夏令营也成为这个夏天里的热门话题,打着“明远”旗号举办的夏令营更是让大人娃娃趋之若骛。想想吧,这些明远足球夏令营的小营员们,人人都有一套从明远专卖店买来的球衣球裤,这就是多少钱?这些夏令营还得向明远俱乐部交纳一笔不菲的商标使用费,这又是多少钱?况且在赚钱的同时,明远俱乐部还不花一分钱就替自己打了广告,推广了自己的品牌,培养了自己的消费群体……走遍天下,还有这样的赚钱生意没有? 省城里不多的几家足球学校也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 因为生源匮乏,这几家足球学校原本都是苟延残喘濒临倒闭的状态,可转眼之间就欢蹦乱跳地活过来了;不仅都活过来了,还都有了闲钱在报纸电视上打广告了,就连春节前就已经宣布清理退费关张的市体校外江足球分校,也大张旗鼓地宣称,他们不是倒闭,是整顿!他们现在要以崭新的面貌来迎接新的挑战!而且他们是最早挂出新招牌的,就挂在半年前刚刚摘掉的“市体校外江足球分校”的位置,焕然一新的招牌也更加醒目一一省城明远职业足球俱乐部足球学校第一分校!不仅招牌是焕然一新,连校舍和训练场地都是焕然一新,当然价钱也焕然一新一一每年各种各样的费用合计超过三万,也就是说,普通工人家庭要应付孩子六年的足校学习与培训,也许会倾家荡产……有人曾经质疑过外江足校的收费标准,可学校方面铮铮有辞:全国都是这样的收费标准,横向比较起来,外江足校的费用只能算是中等偏下。省城的报纸上也曾有文章讨论过足球学校的收费问题,认为“足球是起源于工人阶层的运动项目”,同时又是“工人阶层最喜爱的体育运动项目”,它“不应该把工人的子女拒之门外”……文章探讨的方向不仅是足球学校的收费问题,也涉及到足球运动的服务对象与市场需求,文章里揭露的问题很现实也很深刻,内容也很专业,还被两家全国性足球专业报纸转载,可是这篇原本应该受到足球业内人士重视的文章并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很快就淹没在各种各样的联赛消息里,连个水花都没有荡起……联赛依然红火,球市依然红火,足球学校依然红火,球迷的情绪跟随着球队的成绩,也是同样的红火…… 高劲松不是球迷,他不会因为省城明远昨天刚刚输掉一场比赛而感到窝火,所以当他同事一面开启大门的铁栏杆一面愤怒声讨昨天比赛里黑心瞎眼的主裁判时,他只是附和地笑笑,一句评价的话也没有。 他现在没在“康江人家”住宅小区上班了,而是在三环路外的“外江人家”。两处“人家”是同一个地产开发商做的楼盘项目,物管公司也是同一家,所以他来这里上班并不是跳槽,而是正常的调动。当然了,说是完全“正常”的调动也不对,起码物业管理公司经营部的经理余富民就帮了他不少的忙,他调过来之后不仅成了正式的合同工,还当上了外江人家保安班组的小头目,肩膀上担着不大不小的责任。 外江人家是三年多前才落成的小区,占地面积大,修得就和公园差不多少,环境秀丽幽静,到处都是青草绿树,池塘园圃,可就是离城区实在太远,难免有些美中不足,所以小区里的房子倒是都卖出去了,入住率却一直不高。因为住户少,所以物业管理工作相对地也就很轻松,连他们这些保安的日子也过得悠闲恬适,至少当班的时候还能边照看大门,边看看门房时的小屏幕黑白电视。 两个巡逻的保安恰好走过这里,于是三个伪球迷再次为省城明远下半场比赛开始时被吹掉的那粒进球争吵起来,争执的焦点就是那球到底越没越位。吵吵嚷嚷的声音越来越大,似乎谁的声音大,谁的理由就更加充足,就能压过对手一头。直到高劲松不耐烦地瞪了几个家伙一眼,他们才想起来现在是工作时间。 一个巡逻保安鬼鬼祟祟地凑到他跟前,给他递过一支烟,还朝他递了个眼色,意思是有话到边上说。 高劲松随那保安走开几步,那个叫马拉拉的家伙才小声地说,他有点事想早下班那么几分钟。 “几分钟?”高劲松看看手表,乜了满嘴胡话的马拉拉一眼。时针还不到三点,离四点半的下班时间还早得没边没沿。 马拉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腆个脸只是笑,说:“就那点破事,高头您还不清楚?那帮家伙就跟催命一般追着我不放……您抬下手就放我过去了。”说着就把两盒好烟塞在高劲松衣兜里。 高劲松皱起眉头说:“王头那里你去吱过声没有?”他知道马拉拉的一些情况,抚顺人,曾经在体校踢过几天足球,去前年明远俱乐部满世界招揽人手的时候,从辽宁千里迢迢跑来试训,结果没被明远青年队看上,又没回家的路费,就滞留在省城打打工,偶尔踢踢野球。这家伙身材不高,身体素质也差强人意,不过踢球的能耐在业余球员里也算是出类拔萃的尖子,而且脑子灵活能说会道,所以在省城野球圈里小有名气;自从省城里刮起足球风,时常有各种野路子球队邀请他出场客串,不仅经常混得嘴油肚圆,隔三叉五得还能挣点外快。又因为他特别崇拜阿根廷球星马拉多纳,人又长得矮,所以有促狭的家伙给他起了个绰号马拉拉,久而久之,这绰号就成了他的名字,本来的名字倒很少有人知道。 “不敢和王头说!今天下午队里也有比赛,王头一准不放我……” 王头是物业管理公司在康江人家的负责人,也是“保安队”队长。这周围有好几处住宅小区,合在一起有百数十个保安,无聊时也常常吆三喝四地踢一会儿球,慢慢地一群踢得还算过得去的人就聚集在一起搞起个球队,连统一的球衣球裤都有,还起了个很霸气的名字,就叫“保安队”。 高劲松皱起眉头说道:“你总不能让我替你背黑锅吧?” “那怎么可能!要是马头来寻我,你就告诉他,说没看见我!”看高劲松一脸不郁的神情,马拉拉又改口说,“你就说我病了……你就说我下午没来上班!”这也不行!旷工要扣工资奖金。“要不,你就说我下班就跑杜家集去了!” 听他这样说,高劲松登时笑起来。杜家集是十多里地外的一处场镇,镇上有条名气极大的歌舞酒吧一条街,各种档次的消费应有尽有,是省城有名的灯红酒绿地方。据高劲松所知,马拉拉虽然球踢得不怎么样,自己的身体倒是很爱惜,几乎从来不朝那地方走。看来今天下午的比赛对马拉拉很重要,不然他也不会端起屎盆子朝自己头上扣。 “赌得那么大?”他瞥了马拉拉一眼。虽然赌注大小和自己不相干,可马拉拉毕竟是同事,和他的情况也约莫类似,所谓同病相怜嘛,他不能不关心一下。 马拉拉笑着说:“我没赌,就是去挣出场费。不过两边赌注压得大,有这个数,”他伸出三个手指头撮了撮,高劲松也没看明白是到底三千还是三万。“我的出场费是六百,输球不关我事,赢了还能分花红。” 既然马拉拉没参与钱的事情,高劲松就放心了,于是说道:“那你去吧。小心点,别走二号门,让王头看见你就走不成了。” 马拉拉就和一道巡逻的同伴交代几句,然后兴冲冲地走了。 ------------ 第五章(08)(中)3月20日更新 第五章(八)(中) 马拉拉的身影刚刚在公路转角处消失,物管公司的负责人王正清那张黑瘦的长脸就出现在高劲松面前。他虚着眼睛张望着公路半天,才问道:“刚才那是谁?”他眼神不大好,又嫌戴眼镜不利索,所以看什么东西总要把眼睛眯缝起来。 “谁?”高劲松也抬头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嘴里明知故问。 “刚才公路上的家伙!是不是马拉拉拉?” 高劲松从岗亭里探出身来望一回。公路上别说人影,连车都没一辆。在毒辣日头的照耀下,平整的路面反射着刺眼的白光;道路边的绿化树焉耷耷地立着,蝉在树叶里“知了知了”不歇气地鸣唱。 “没人啊。”高劲松说。他又补上一句,“没看到有人出去啊。”他从岗亭里拿出一瓶饮料递给王正清。 在小区里巡视了一圈走得口干舌燥的王正清接过饮料,拧开盖子咕嘟咕嘟灌下去小半瓶,这才发现不大对劲。他把瓶子凑到眼前瞄了瞄牌子,说:“你怎舍得买这东西了?”他有些奇怪,高劲松是公司里出名的吝啬鬼,平时在小区对面的学校食堂里打饭都舍不得买份荤菜,今天怎么破费了? 高劲松笑着说:“上午巡逻时,看见七栋二单元的人搬家,我搭了把手,刚才人家特意买了半件饮料过来说谢谢的。” “哦。他们没找搬家公司?” “好象搬家公司的人把他们什么贵重东西磕碰坏了,起了纠纷,最后闹得搬家公司连尾款都没收上,家具也没帮他们搬完……” “后来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高劲松闹不清楚王正清问的是什么事,就反问了一句。 “纠纷解决没有?” “哦,这事啊一一搬家公司没收到尾款就走了,我帮着他们把东西都搬上楼,业主骂过几句也就算了。”高劲松只好把先前的话合到一起再说一遍。说话时又有辆小车从公路上拐过来,他站起来准备过去查验通行证;王正清摆手示意他不用出来,自己走过去检查。他很快就举手让高劲松拉起栏杆。其实不用他去询问,高劲松坐在岗亭里已经看得清清楚楚,车牌号很熟悉,开车的就是住在临江那十几栋别墅里的一个女“大款”。 “知道这女的做啥的不?”王正清的眼睛追着奔驰跑车,嘴里神神秘秘地说道。 高劲松摇头说:“不知道。”那女业主做啥的和他有屁的相干啊。 “知道萧岩不?” 高劲松当然知道萧岩省城明远的八号,中场主力,队里说一不二的大佬,去年在球场上会过几脚。不过高劲松还是摇头:“不知道。是《蝴蝶舞翩跹》的男主角?”《蝴蝶舞翩跹》是最近市电视台热播的一套都市言情剧,演员清一色的俊男美女,老套的大企业办公室恋爱剧情,对话内容恶心得高劲松连馒头都咽不下,可偏偏每天的报纸上都是头号收视率的节目,这不能不让高劲松怀疑自己的审美观一一他是不是已经跟不上时代的脚步了? 听见这电视剧的名字,王正清就象尾巴被人踩住般一跳老高,说:“别提他娘的蝴蝶!恶心死人的破玩意!我恨不得把所有的蝴蝶都掐死!然后全挂在城门楼子上风干!……” 都是这该死的破电视剧,让他昨天晚上连省城明远的比赛都没看舒坦!他老婆霸着电视机,连广告时间都不许他调换节目,他只能跑到大街上找家小饭馆,点了一瓶啤酒一碟花生米,腆着个脸蹭电视看。 看见他跳起脚来把电视剧一通臭骂,高劲松更加确认自己的确是跟不上时代了一一看,他都和王正清有共同语言了!王正清可是余胖子的狗肉朋友。但他也没提醒王正清,现在的话题是说谁是萧岩。 俩人从难看的电视剧说起,一直拉扯到马路对面外江足校食堂难吃的伙食,烟都抽完两支,王正清这才想起来他来这里的正事,问道:“你看见马拉拉没有?” “半小时前看见过,他在巡逻。”高劲松看看手表。“差不多又该过来了。”他又给王正清递过一根烟,还替他点上火,问,“你找他啥事?” “也没啥事,就上星期那帮科技大学的学生输了球,想找回场子,约在今天下午再会一场……”王正清把烟卷举到眼前仔细瞅了瞅,寻思了一下,就拉长脸说道,“马拉拉是不是跑了?” 看见他仔细打量烟卷的商标,高劲松就知道坏事了。他平时抽的都是一两块钱的劣烟,今天马拉拉给的是十来块的高档烟,没想到王正清眼睛不好使脑筋却转得这么快。既然被人瞧出来,他也不好抵赖,只好实话实说。 听高劲松把事情说完,王正清瞪着俩眼半晌没说话,手指哆嗦得几乎夹不住烟卷,最后气得使劲一跺脚,啐了一口唾沫,骂道:“这……这……这杂碎!这不是害死人嘛!” 高劲松被他张惶的神色吓了一跳,赶忙问道:“怎么了?” “我……他……遭娘瘟的!这下可被马拉拉害死了!” 高劲松一面劝慰急得六神无主的王正清,一面耐心盘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三言两语他就弄清楚状况:上回一群大学生输了比赛丢了颜面,今天要找回来,可谁知道比赛说话就要开始,上一场大胜对手时包揽所有进球的首席射手马拉拉却临阵脱逃,另外一名主力后卫昨天又吃喝坏了肚子,两员大将缺席,这比赛还能踢吗? 高劲松听他说得凄凉,禁不住乐了。不就是场业余比赛嘛,输了又不会降级,赢了也没奖金,至于慌张成这个样子?好歹他也是物管公司在外江人家的头号人物,说出去就不怕人笑话。 “就是有奖金我才着急!” 高劲松惊讶地张大了嘴。一场野鸡比赛也有奖金,这是什么说法?但是他马上就醒悟过来,看来这场比赛的双方还在输赢胜负上押了赌注的。 确实是这样,比赛双方不仅都押了钱,还都是押的重注,保安队里有几个家伙不仅押上自己的工资,还从同事那里借来钱做赌资;押钱最多的就是王正清,他把刚发的工资奖金补助联赛加班费全押进去了,一共是一千四…… 高劲松粗略算了算,保安队这边大约凑了四千块花红,难道大学生那边也出这么多?一帮穷学生可能拿不出这么多钱吧?可要是大学生不拿四千块出来,王正清他们凑钱作什么呢?他思量半天也没想清楚,就试探着问:“大学生他们也拿四千块出来?” “当然!”王正清生气地白了高劲松一眼。大学生不拿出同样多的钱,谁吃撑了凑这份子?但是他的思绪马上就又回到已经没多少胜算的比赛上。他现在连责怪马拉拉的力气都没有了,正挖空心思盘算着回家怎么向老婆解释“挪用公款”的大罪。 高劲松继续问:“你怎么一场比赛就押这么多钱?”他的话里已经略略带着些责怪的意味。不用问,王正清作为保安队的队长,队员们凑钱“集资”的事和他脱不了干系,而且他作为物业管理公司的管理干部,这样做就更不对一一带头把一个月工资押在一场比赛胜负上,还想着靠这个挣钱,就是赌博!这和赌点小东道是两码事! 王正清有些脸红,嗫嚅着说道:“我不是就想多挣几个烟钱嘛……”在他看来,和大学生重赛一场,简直就是给保安队送上门来宰割,而且大学生还主动提出花红翻倍,更是合保安队员们的心意一一这简直就是白送钱给他们嘛!可现在看来,人家敢提出这建议,就是有了准备,再加上主力射手马拉拉溜号……唉,看来自己的钱是白扔了! 高劲松出主意道:“能不能和大学生们说说,比赛就比赛,不提钱的事?” 那怎么行!脸色都还没缓过来的王正清立刻把头摇得象拨浪鼓一样。足球圈里混的就是一个口碑!既然答应人家赌注翻倍,那就只能翻倍,现在改口说“友谊第一比赛第二铜臭休提”的话,他王正清还有保安队以后还想不想在省城足球圈里混了?现在别说赖帐的事,连“人员不整改日再赛”的借口都不能提!也说不出口! 他这样一说,高劲松登时哭笑不得。想不到连个省级足球队都没留住的省城,竟然还有这样重诺言守信誉的业余足球圈子!真正的足球圈里都少有这样的事情,许多时候连早上说好的事情,中午就能变卦,头天拍胸脯说好的价钱,隔天就翻脸不认帐…… 他顺口就想说我帮你们踢一场,话涌到嘴边,却改口说:“下班后我也去你们助威。”他在足球学校看见过几回业余队的比赛,没点战术配合不说,场上动作粗野凶悍的程度,更是让他这个曾经是职业球员的人都心惊胆战,最让人畏惧的是,有时后卫的铲断根本就不是奔着球,而是直接对着带球人的腿,仿佛球过去都无所谓,只要留下一条腿……令人欣慰的是,后卫不职业,前锋中场们也不职业,遇见这种要腿不要球的情况时,前场队员通常都会毫不迟疑地放弃足球,所以至今为止他也没看见伤筋动骨的事情。 “要是人手不齐,你也来凑个数。”王正清说道。他同时提到另外一件事,公司里已经准备让他下个月就去参加公安机关的保安培训班,等他从培训班出来,也许要调到康江人家去做保安部的副主管。 高劲松已经知道这事一一昨天傍晚余胖子就提前通知过他,王正清现在再提到这事,他一点都不感到惊讶。不过他还是在口头上表示了对王正清的感激,并且说,只要球队需要,他完全可以上场去充数,踢前锋或者中场不合适,后卫总是可以的。 王正清就想听这句话。高劲松会不会踢球都无所谓,关键是他的身高还有身体素质都比那个还在拉肚子的后卫强,再在旁边稍微点拨一下,嘿嘿,“钢铁后卫”不就有了?他就不信,在高劲松面前,那帮大学生还敢冒着伤胳膊断腿的可能闷着头乱跑! 他马上把自己的后卫经验一五一十地告诉高劲松。要盯人,不要盯球;要卡住位置,不要胡跑瞎追;出脚要果断,不要犹豫;既然有身高体重的优势,就不能让优势荒废了,该贴紧就贴紧,该蛮干就蛮干,谁要是不顺从,就给他一个深刻的教训,让他看见你就哆嗦…… 他譬讲这些注意事项的时候,高劲松的神情非常专著,不断点头答应,还时不时冒出一两个幼稚问题来请教这位资深业余后卫。看着王正清恨不能把满肚子的后卫经验都灌输给他的认真模样,高劲松不禁有些好笑:要是自己把曾经的经历告诉眼前的保安队队长,王正清会是怎样的表情呢?他会不会把队长的位置让出来呢? “还有,你上场时要听我指挥,别乱跑一一好多家伙头回上场都象没头苍蝇一样,结果没几下就把自己折腾得没了力气,你到时跟着我……” “好,我跟着。”高劲松应承道。 看来王正清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事情。奇怪呀,他不是和余胖子是酒肉朋友吗?难道余胖子就一点都没给他露过口风?他不禁更是感激余富民。多好的一个人啊,答应自己不随便言传,硬是连多年的好朋友都没告诉…… “反正你听我的!”王正清末了说道。时间差不多了,他得抓紧时间赶回办公室去安排一下,还要编个理由应付家里,唉,事情真是多啊,好在他给后卫线又加了一个保险! 可多个半吊子后卫还是不能解决他的大问题! 该死的马拉拉,回头非掐死他再扔太阳地里晒成人干! 王正清满脑门心思,连再见的话都忘记说就掉头朝回走,还没走出几步,高劲松便追出来,问他:“比赛是几点啊?” “五点!” “在哪儿?” “下班你先来办公室,罢了咱们一块儿过去。就在对面的外江足球学校!” ------------ 第五章(08)(下一) 第五章(八)(下一) 四点半不到,接班的同事就过来了,他们还笑着告诉高劲松,急红眼的王正清正在办公室里乱咬人哩;同时也提醒他最好搞快点,不然眼看今天晚上就要被老婆撵到大街上的王头,说不定先把一肚子邪火洒到他头上。 交割好工作,高劲松连制服都来不及换,就先去物业公司的办公室。他想,反正他也没什么衣服好换,到时候就穿这身上场;足校的四块场地都不错,草坪底下填埋了好几层炭渣黏土,草皮也够厚实,这种场地不太怕摔跌,只需要找双球鞋还有护具保护好腿脚就行。 因为着急去办公室集合,他没循着楼房与楼房之间宽阔的水泥道路走,而是抄了捷径一一从小区中间的大片绿化带穿过去。 “保安!保安!” 穿过人工湖时他被人叫住了。他站定了脚步,却看见是那个开奔驰跑车的女业主,省城明远大佬级球员萧岩的…… 他心里惦记着被同事形容成疯狗的王正清,可业主找上来他也不能走,只好等着业主过来询问道:“您有什么事?” 女业主现在的模样比她开车时戴墨镜的样子要顺眼得多。她说她的狗不见了,想问问他看见没看见一条小鹿犬,还用手比划了一下,说:“就这么大!刚才我回家,一开门它就冲出来了,在假山那边和张婆婆家的大斑点玩了半天,俩狗追来追去的,跑着跑着花生米就不见了。” 高劲松瞪着脸色通红神情焦虑的女业主,简直不知道该说才好。花生米不见了,那就去菜市场上买!想吃油炸花生米就去饭馆! 他耐着性子问:“花生米是在哪里不见的?”他知道,花生米是女业主给小狗起的名字,这条还没猫大的小狗也因为这个响亮的名字,在小区里颇有名气。 “就在假山那边不见的。不过现在不知道跑去哪里了。”女业主看来很着急,一边解释一边“花生米花生米”地叫个不停,就是没听见有狗声回应她的召唤。 “需要我帮忙吗?”高劲松再问道。工作守则上规定得清清楚楚,他们要为业主提供热情周到的服务,虽然帮忙找狗的事情暂时还不清楚是不是也在工作范围之内。他现在是多么渴望女业主能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不! “好!”女业主很干脆地回答,然后她就做主划分了各自的搜寻范围。“你去那边,我去这边,你找到了就大声喊我。”她解释说,“花生米怕生人!我怕你喊它它不答应。” 找狗的工作持续了差不多半个小时,连一组巡逻的保安也被女业主请来帮忙,最后通过保安们的通话机才确定狗的位置一一它竟然钻到小区二号门门口的超市里去了!超市里整天开着空调,比顶着日头曝晒要舒服得多…… 等高劲松到公司办公室的时候,只有两个工作人员在无聊地等着下班。工作人员告诉他,王正清早就带着保安队的队员去足校了;王正清走时还特意给他留了话,让他无论如何也要赶紧过去。 他又转回头去足校。 足球学校就在小区的马路斜对面,不到两百米的距离。学校四周都是被房地产公司买下来又闲置着的土地。被大段大段单薄的围墙圈起来的荒地上看不到一户人家,只有青黄的野草。因为没人打理,被日晒雨淋风吹的围墙有些地方都坍塌了,从缺口能看见围墙里的荒草茂盛地疯长着。足球学校的三四栋小楼就孤零零地伫立在这一片荒地上。 刚刚走上马路,他就简单有些不寻常,平时根本就看到人影的足球学校门口,今天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竟然挨挨挤挤地停了一长溜大车小辆,连能装二三十人的大客车都有好几辆。难道说科技大学的大学生为了赢回颜面,搞出了这么大的排场? 他带着满脑子的雾水走进学校。学校里的车更多,食堂前的空场坝几乎被车辆挤占得连块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两个学校的保安拿着话筒指挥交通,他们既要给新来的车辆安排位置,又要给里面的车留出足够的通道,忙得满头满脸都是汗…… 车多,人也多,绝大多数都是成群结队的娃娃,从**岁大的娃娃都十五六岁的少年都有,个个都是一脸油汗兴致盎然的模样。他注意到,绝大多数娃娃都穿着印有“省城明远”字样的球衣,有些还穿着明远的球裤和球袜,手里拎着护具和镶着钉子的球鞋,脚下踢趿着拖鞋,就象个真正的球员一样。也有大人。有些大人大概是陪孩子来足校的,可另外一些人就很难看出来这里的目的。从食堂到训练场短短的百多米距离,他还看见过几个脖子上挂着相机的记者,连电视台的摄象机都瞧见两台…… 快到训练场时他见到丢狗的那个女业主。她好象又换过一身衣服,眼下在两三个人的陪伴和簇拥下边说边笑地从他旁边迎面走过。她没和高劲松打招呼,甚至连瞥都没瞥他一眼。看来她已经把刚刚才帮自己寻找小狗的保安忘记了。 训练场的人更多,每一块场地都围起一堵密实的人墙,尤其是最左边那块足校从来不对外租借的草坪,观众里三层外三层,时不时还响起一阵大笑或者赞叹欢呼。 他很快就在一块草坪边的树荫下找到王正清。 王正清正和人交涉着什么事,也没和他说话,只是点点头,用眼神示意他自己去找地方先休息。他就在两个同事旁边坐下来。从同事那里,他很快就了解到足校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就是省城明远的队员今天下午来这里参加社会活动而已一一大小球星们陪明远足球夏令营的小营员们踢踢球,签签名,再指点几下。可这就了不得!不仅各路打着明远旗号的夏令营来了,连其他足球夏令营也闻风而动;不仅小营员来了,小营员的父母也来了,最后连省城几家足球学校都派出了代表队,还惊动了省城里所有的新闻单位,于是,小小的外江足校就热闹得象乡镇上的集市…… “那,王头和那俩人在交涉什么事?”高劲松接了别人递来的烟,凑在同事手里点火,同时问道。 同事喷着烟雾开心地笑起来,说:“场地都占着哩!没场地怎么踢球?大学生那边的头头说,等这里的活动罢了再比赛,可王头把身家性命都押在这场怎么看都赢不了的比赛上,怎么能同意嘛?现在正在商量改天再踢……” “你的身家性命也押上了吧?”另外一个同事揶揄了这家伙一句。“除了王头,就数你押的钱最多,要是输了,你这月连西北风都喝不上!” “喝不上就不喝了。”这家伙惬意地躺在草稞里,说,“我现在倒想喝西北风啊,可这晴天毒日头,怎么喝嘛……” 既然今天没有比赛,高劲松坐着把烟抽完,就准备回去了。他要先回去把汗水浸透的制服换下来清洗晾晒,不然明天就还得把这酸哄哄的衣服套身上;身上黏乎乎地难受,还要洗个澡;而且说话就是足校食堂卖晚饭的时间,碗筷也需要回去拿。 一个同事叫住他,让他先别忙着走,大家伙都是死里逃生,晚上肯定要出去吃喝一顿庆祝一番,等会他也要一块儿去吃饭。同事还说,既然高劲松来了,不管上没上场踢没踢球,都算是球队的一份子,集体活动肯定得参加…… 高劲松嘴里笑着说:“我又没凑钱押花红……”可他还是坐下来。这顿晚饭看来他是非去吃不可了,不然同事和王正清面前都不好交代,别人也会认为他这人不合群。不过他也拿定主意,这场比赛他既没出力又没出钱,所以等饭局结束时,他可以再把自己应出的那份饭钱交给王正清;至于王正清收不收,就是另外的事了…… 他和俩同事扯着天南地北的闲篇时,就看见一个人惊疑不定地朝他走过来。 他立刻认出了这个人一一华隆商场人事部经理汪国强! 高劲松急忙站起来迎上去,一面打招呼,一面从兜里掏出烟来。 “你咋在这里?”汪国强惊讶地问道。即便他已经看见高劲松身上的保安制服,可还是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们找你好长时间了,还以为你又回老家去了……你咋还在省城?” “你们找我?”高劲松也很惊讶。“你们找我做什么?”他在华隆商场上班的当天,商场就把他辞退了,怎么间隔这么长时间还在找他?他马上就在脑子把华隆商场前后的短暂经历回想一遍,看自己有没有什么疏漏一一除了揍几个小偷,他什么都没干啊!他连商场的大门都没走出过,还能捅出什么漏子?华隆商场找他?这事太奇怪了! “……”汪国强张张嘴,却没说话。他左顾右盼了一下,说,“那边人少,咱们去那里说话。”他引着高劲松走了几步,来到分隔两块场地的通道边。这里离高劲松的同事距离远,过来过去的都是不相干的人,说话也不怕别人偷听。 “别人在法院把你告了!” ------------ 第五章(08)(下二)3.22 第五章(八)(下二) “别人在法院把你告了!” 汪国强的第一句话就把高劲松吓了一大跳,脑子立刻嗡嗡地乱成一锅粥。有人去法院告他?谁告的?告他什么事?他脑子里就象走马灯一样疯狂地乱转,却实在想不出来他到底犯了什么事。他除了欠下一屁股债之外,还能有什么事能朝法院那地方走?难道说是张迟关铭山他们告的?这个想法刚刚在他脑海里冒出头,就立刻被他否定了。他了解他们,即使自己真地还不上钱,他们也不可能走司法途径逼迫自己。但是陈明灿就很难说了,这个广东佬脾气乖戾,翻脸就不认人…… “那几个小偷把你告下了,说你无故把人打成重伤,现在……” 原来不是陈明灿!高劲松吁了口气,顿时觉得心头一阵轻松。他就说嘛,陈明灿和他关系还没恶劣到需要对簿公堂的地步。同时他也感到有些歉疚。他不该在都没弄清楚其实的来龙去脉之前,先怀疑人家陈明灿…… 但是他马上就惊愕地瞪大眼睛,盯着汪国强,追问道:“你刚才说,是谁去法院告我的?”他觉得自己很有可能是听错了。 不是可能听错了,而是肯定是听错了!周围的声音太吵闹嘈杂,而且自己有可能吃官司的消息来得太突然,他有些精神恍惚,所以一定是误听了! “……就是那一晚你抓到的那几个小偷。”汪国强皱眉苦脸地说道,“没证据,也没证人,警察拿他们没办法,就把他们放了。商场替他们支付的医药费,还给了些钱,可他们现在赖上商场,非得要求赔偿一大笔钱,商场不愿意,他们就把你告了。商场是第二被告,也附带民事赔偿……法院的传票下来两三个月了,因为找不到你,那几个小偷就天天在办公室里闹。”他说话时一直盯着脚下,眼睛都不敢瞧高劲松,仿佛自己就是个小偷。 这事让高劲松目瞪口呆。他大张着嘴,神情滑稽地盯着汪国强。 几个小偷竟然把自己告进了法院?法院竟然还受理了这个案子?世上还有能比这更荒诞的事情吗?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刺眼的阳光都黯淡下来,周围过往的人个个面目模糊,喧嚣的人声就象隔着一座山传过来,飘飘渺渺无可捉摸…… 这太荒唐了! 过了很久,他才从迷惘中清醒过来,问汪国强道:“那你们公司想怎么个应对?”既然他和华隆商场都成为被告,那么听听同一条船上的人的建议总没坏处,何况华隆商场既然千方百计地找他,他们总该有点想法一一那么大的单位,总有个法律顾问吧,长年累月处理各种案子的律师们,总要比他更有经验。 作为人事部的负责人,汪国强也太不清楚公司的打算,这种司法纠纷通常都是公司的法律顾问处协同公关部来处置,他只知道,最近两个多月公司一直在找高劲松。 “……没办法啊,那几个小偷轮番到公司办公室里闹腾,保安碰都不敢碰他们一下,警察都拿他们没办法。法院三天两头地发传票……” 这事开始的时候还不大,可后来不知道怎么走漏了风声,被华隆商场的几个竞争对手得到消息。这些对手可比几个小偷的本事大,整件事情的过程很快就掐头去尾地递到几个记者手里,要不是华隆商场前身就是本市的头号商业流通企业,在省市两级政府都能说点话,用行政权利压着事情不许见光,这事早就已经改头换面出现在报纸上了。可现在有人在背后点拨小偷,把事情闹到了法院,华隆商场就再也无能为力了…… “找你好麻烦!你在履历上的资料太简单,连个联系电话都没有,只好顺着你身份证上的地址找到省体委,结果省体委说你的档案资料都在省人才交流中心,跑去交流中心一问,人家说,从来没从省体委接收过你们的档案,又只好再回到省体委……”说到这里,汪国强拐开话题,问高劲松,“你知道你的档案资料现在在什么地方不?” “我的档案……应该是在武汉吧?”高劲松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说道。档案在哪里他确实不知道,问题是档案这东西有什么用处?又不能吃喝又不能抵债…… “武汉?你几时去过武汉?”汪国强疑惑地看着高劲松。他现在还能记得高劲松的履历,上面没一个字提到武汉。 高劲松不想在武汉的事情多纠缠,说:“那你们就准备算了?” “我们倒是想‘了’,可别人不愿意‘了’,几个小偷狮子大开口,合计要商场赔偿一百二十万。” “那你们找我做什么?”高劲松摊开两只手无奈地说道。他没钱!就是有钱,也不可能赔给那几个王八蛋! “找你做什么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法律顾问处和公关部都在找你。”汪国强说,“要是你愿意和我们公司一起应诉,你就给我打个电话,我帮你联系;”他唆着嘴唇想了想,又说,“要是你不想支应这个事,就当今天没看见我!”说着话,他把烟头狠狠地掼在地上,伸出皮鞋把烟头碾得支离破碎。对于好人被小偷恶人先告状而法院又受理的事情,他有感到不可思议和窝囊。 “行。您把名片给我一张,我回头寻个时间进城去找你。”高劲松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汪国强上回给他的名片让他弄没了,只好再要一张。这官司肯定是要应对!在这一点上,他毫无迟疑一一他打的是打小偷!他是在保护其他人的财产,是在维护社会的安定,法院不可能判他!而且这事是因他而起,哪怕华隆公司后来的处理办法不公允,也没有让华隆公司背黑锅的道理。 收好名片,他才想起来自己该问问汪国强怎么来了外江足校。 “我儿子在足球夏令营……”汪国强说。他十岁的小子现在迷足球,天天滚得和泥猴一般,晒得黝黑皮瘦。“今天是明远俱乐部特别组织的活动,球队所有队员都在,全市的足球夏令营也差不多都来了,我在单位请了一天假,陪着娃娃过来。”他朝远处一堆排着队等着几个明远队员签名的娃娃指了指。“就那个晒得和小黑娃一样的,就是我儿子!” 那一堆娃娃个个都晒得象小黑娃,高劲松也看不出他指的到底是哪一个,只好胡乱点头,嘴里说了好几句夸奖娃娃的话。由于高劲松曾经有过职业球员的经历,所以他不着边际的夸奖令汪国强很高兴,还掏出烟来散给高劲松,愉快地讲起娃娃们在夏令营里学着踢球的笑话和趣事。 “……就是他!就是他帮我找到花生米的!不信你们就问他!” 有人很不合时宜地打断两人的谈话。高劲松一回头,就看见小区那位开跑车的女业主,现在她正兴高采烈地向别人说,她并不是不想来,也不是嫌天气热太阳大而故意迟到,确确实实是因为狗丢了一一这个保安就是证明! 跟她走一起的几个年轻人都笑起来,有个家伙还举起手里的相机,几乎就在他按下快门的一瞬间,高劲松把身体转了过去。 见他遇见熟人,汪国强就告辞走了。 女业主扯着高劲松的衣袖,说:“你告诉他们,你刚才是不是在帮我找花生米?就是我那条小鹿犬!”高劲松敷衍地点点头,她就高兴地对旁边的一个瘦长脸的精壮男子说,“哥,就是他帮我找到花生米的……” 自打女业主从人群里找到高劲松,那男子就一直皱着眉头思索,现在他又是一副想起什么的豁然模样,还伸出手和高劲松握了握,还略微点头算是打招呼。 都过去一年多了,想不到萧岩这家伙还是能认出自己! 高劲松带着一种怅然若失的滋味地离开了足球学校。他自己都很难说清看见萧岩还有那些明远球员时,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嫉妒他们?肯定不是!那么是羡慕他们?也许有点吧。不过他们没什么地方值得他羡慕,除了足球!可这一点就足够了!他们还能在球场上翱翔,他却折断了翅膀…… 快走出学校时,他被人叫住了。 叫住他的人是个胖胖的中年男人,面目挺和善,嘴角微微地朝上翘,似乎随时都带着笑容。 胖子一张嘴就喊出了他的名字:“高劲松?” 他疑惑地盯着胖子,莫名其妙地点点头算是应承。他不认识眼前的胖子,记忆里也没有朝过面的印象,当胖子从桑塔纳小车里下来时,他还以为是要找人问路。他有点闹不明白,自己几时就变得这么有名气了,连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人都能马上叫上他的名字。 “果然是你!”胖子高兴地咧开嘴,说,“你几时回省城的?没在武汉雅枫了?” 高劲松更惊讶了。这胖子是怎么知道他和武汉雅枫有瓜葛的?他只把自己的事和余胖子说过,难道余胖子和眼前的胖子说起过自己?可一转眼他就把这念头抛到脑后。即便是余胖子提到过自己,眼前的胖子也不可能一眼就认出他来! “您是……” “你怎么穿这身衣服?”胖子诧异地问道。他现在才看见高劲松穿了一身保安的制服。他马上就明白过来高劲松现在的处境,急忙用另外一个话题来掩饰自己的尴尬。“你的伤都好了?” “好了。”高劲松越来越惊讶。自己的事情,这胖子知道得不少啊! “那……你还能踢球不?” 高劲松苦笑着摇摇头,说:“……怕是不能了。”康复治疗的黄金时期早就过去了,如今他再想恢复当初的状态重新回到球场上,除了吃苦锻炼之外,还得祈求命运的眷顾。吃苦他不怕,可命运呢?冥冥之中那只看不见的手总是在他的前途略见顺利时,一次又一次把他导引向深不可测的深渊,省队时就是这样,新时代差不多也是这样,在武汉时更是让他万劫不复…… 他的回答就让胖子很是失望,再看到他脸上流露出悲哀和伤感,胖子好象也有些难受,沉默了良久才叹了口气,说:“你如今在哪里上班?” “一家小区里作保安。”高劲松说。他总算想起来这胖子是谁了一一省城明远的老总。怪不得对自己的事情那么清楚哩。 胖子从兜里掏出张名片递过来,说:“要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你一定要给我打电话……”他大概还想说点什么,可一时又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又感慨地叹息一声,才回过身上了小车。 “记得给我打电话!只要我能帮上忙……”这是胖子临走时的最后一句话。 高劲松还没走出学校,胖子的名片就被他撕扯成几张碎纸扔进了垃圾桶。 他又不能踢球,留着一个俱乐部老总的电话作什么?再说,他对自己现在的工作挺满意,到年底就能攒够钱去沿海,那时就更不需要一个足球俱乐部老总的电话。 ------------ 第五章(09)(上) 第五章(九)(上) 抓小偷的人居然被小偷告了,这黑白颠倒的事情本身就让人感觉不可思议,偏偏人民法院还受理了这桩案子,就更让高劲松感到难以理解和接受一一难道人民法院也替坏人撑腰? 当这个问题第一次浮现在他脑海里时,答案自然是否定的。法院当然会主持正义,这一点毫无疑问!他确信法院不可能冤枉一个好人,就象他确信自己不可能再回到球场上一样。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自己的看法又有一些转变,因为他记起来,他曾经从报纸电视里看见过不少关于法院执法偏颇的报道。这些报道让他变得犹疑起来。当然,他自己也曾经是个公众人物,也曾经上过报纸电视,知道媒体做新闻的传统和政府机关汇报工作的习惯恰恰相反,政府机关喜欢报喜不报忧,而媒体却喜欢挖掘社会的阴暗面。记者通过他们的笔和嘴,把他们的主观认知披上事实真相的外衣,让读者和观众误以为电视和报纸告诉他们的,就是事实的全部,可实际上,读者和观众所看到的,仅仅是记者所看到的,或者是记者想让他们看到的,它可能是真相的一部分,却不可能是所有的真相…… 可即便是真相的一部分,它也是真相呀……。 而且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法院会接受几个小偷的状纸呢?难道他们看不出来,那几个家伙是小偷?即便法官没有火眼金睛,派出所的警察也该告诉他们真相吧;既然法官知晓小偷们是恶人先告状,为什么他们还要发传票呢? 这实在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而且有些疑神疑鬼一一事情的背后会不会有人在捣鬼呢?要是真有人做手脚,小偷们胜诉也不是没有可能…… 接连几天,打官司的事情就一直在高劲松脑海里盘旋,闹得他有些神不守舍,连上班的时候注意力都无法集中,接二连三地出了好几回差池。好在保安的工作很简单,略有差错也很容易弥补,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捅出太大的篓子。 他觉得应该尽快和汪国强联系,尽早和华隆商场的律师见上一面,听一听专家的建议和意见。 他原本想在周四就去华隆商场,不巧的是,头天晚上有位同事家里有点事,请他代个班;周五倒是该他轮休,偏偏保安足球队又要和科技大学的大学生们踢场比赛,王正清希望他能到场;周六周日又接连下了两场雨,磨磨蹭蹭地,直到周一上午他才真正有了空闲。 他原本打算搭乘小区的交通车先进市区,然后再换乘公交车去华隆商场,可他到一号门时才知道,交通车在上一趟的回程中出了点事故,被一块不知道从那里飞来的碎石子砸碎挡风玻璃,连司机都受了点轻伤,所以上午剩下的两个班次都取消了。 他只好多走几步路去足球学校门口去赶公交车。 可他在公交车站上等了二十几分钟,也没有看见公交车的影子。还是一位蹬三轮车的熟人告诉他,叫他别等了,公交车不会来,南陀寺公交汽车总站里有人在闹事,人多得把车站的大门都堵住了。 “怎么回事?”高劲松问。 “还不是因为钱啊。”蹬三轮车的人说,“公交公司把公交路线卖给私人经营,别人买了路线买了车,雇了司机和售票员,满心指望靠这个挣钱,结果本钱还没收回来,公交公司又要把路线的经营权收回去,只退还买路线的钱……刚才两边争执得快要打起来了,警车都开来好几辆……”他边说边摇头,看来双方没能真正打起来让他很失望。 看来今天是没公交车了。高劲松仰起脸看看天,盘算着能不能骑车进城,可火辣辣的日头还有不见一丝云彩的天空都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你去哪里?我拉你过去。”三轮车夫又开始为自己兜揽生意。 “进城。多少钱?” “只能到二环外。别人都是十块……你给八块就行。”三轮车夫还大度地打了个折扣。 “五块。”高劲松说。不能再多了。要是搭公交车的话,到一环内才两块,坐小区的交通车更便宜,才一块钱。 三轮车夫不愿意降价,高劲松也不想再添钱,俩人在价钱上各自坚持立场绝不让步,生意就此泡汤。蹬三轮车的人走了,高劲松也准备回小区。唉,看来他只有下午赶小区的交通车进城了,只是这样一来时间就很紧张,他原本还想顺带办的事情就都办不成了。 一辆小车在路边停下来,然后丢狗的那个女业主就从驾驶座上朝这边探着头说:“看着就象是你。你这是去哪里?” “进城。”高劲松说。自从在足校里替女业主证明她丢狗是事实之后,两人也算是熟人了,偶尔在小区里见面,也会笑着打个招呼,说两句“吃了没”或者“又要出去”这种不相干的闲话。 “你这是去哪里?”高劲松问道。他想,要是女业主也进城的话,说不定愿意让他搭个顺风车。 事情果然如他所愿,女业主探过身拉开车门,说:“我也进城,你上来吧,我开车送你。” 高劲松也没有客气,嘴里说着“那就先谢谢你了”就上了车。他还问道:“你怎么今天开这车了?”这是一辆尼桑。 “和别人换着开。”女业主说。她利索地重新发动了汽车,然后就象个老司机一样把车开得又稳又快。 这是新开发的地区,道路虽然宽阔,可路面上的行人和车辆都很少;道路两旁除了大片大片已经建成的住宅小区和正在建设中的楼房,还有大片大片空旷荒芜的土地。荒芜的土地上长满了野草,各种颜色的野花掩映在绿草中…… 车外的景色虽然单调,可总有些可以欣赏的地方,不过车里却太安静了,安静得让高劲松感到很不自在。 按理说,别人让他搭车,他总得说点什么,哪怕是顺口胡扯淡哩,也比这样傻坐着强。可面对女业主,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难道让他去奉承那只比猫大不了多少的狗?那小鹿犬看着倒是一副精灵模样,就是太小了,全身没二两肉,还熬不了一锅汤…… 就在他为说点什么来打破沉默而发愁时,女业主先说话了:“你以前就认识我哥?” “谁?你哥是谁?”高劲松一时没回过神,就随嘴问道。 “我哥就是上回和你在足球学校握手那个人,脸比马脸都长的那个。”女业主说着就仰起头来笑了一声。 高劲松不知道她笑什么。萧岩的脸是长了一些,不过和马的脸比较,还是有差距,而且差距还很大。再说,她哥脸长,她这个当妹妹的笑什么? “你们以前认识吧?” “不认识。”高劲松说。这是实话。他和萧岩在球场上就会过那么一次,话都没说过,谈不上认识。 “我哥也说他不认识你……” 这叫什么话!这话头让他怎么接着说下去?高劲松咽了口唾沫,只好直盯着前方。再坚持十几分钟就能到二环,然后他就说自己到地方了,下车再找辆公交车去市区,把华隆商场的事情办妥之后,去师傅家坐坐,和师傅师母说话话,到下午回来;晚上自己值夜班…… “可我总觉得你们应该认识……”女业主自顾自地说,“我问过我哥两回,他坚持说不认识你;我还问他周围的人,他们也说不认识。可我总是觉得你们应该是熟人一一好奇怪,看见你们握手时我就有这想法,但是我哥的朋友熟人我都见过,就是没见过你……” ……值夜班该带本什么书去打发时间呢? 女业主一个人嘟嘟囔囔地说话,冷不丁地又问道:“你认识王总?” “王总?”高劲松愕然问道,“谁是王总?” “就是我哥他们俱乐部的王总经理。”女业主瞥了他一眼,似乎是因为他不知道王总而感到惊讶。“那天在足球学校门口,我看见他特意走下车和你说话……” “……他找我问路。”高劲松说。 “不象是问路吧。我见你们说了好些话哩,还看见他掏名片给你!”女业主显然对高劲松的敷衍很不满意,就当面揭穿了他拙劣的谎言。“他的车刚走,你就把他的名片撕了,扔在路边的绿化带里。他只为了问路,给你名片做什么?” “……他想让我去他们俱乐部当保安。”高劲松无奈地说道。早知道女业主废话这么多,他就不搭这顺风车了!他有些纳闷,萧岩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妹妹。他记得,他还在省少年队时,萧岩就已经是国家青年队队员;按年头推算,现在萧岩至少也是三十岁的人了,他妹妹怎么说也该二十四五了吧,可旁边这个自称他妹妹的女子,看相貌顶多也就二十出头,举止言谈更是……怎么说哩,她说话太……唉,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 “不会吧?”女业主稍微偏偏头打量下他的神情,大概是在判断他是不是又在撒谎,然后转过头边开车边说,“找保安的事情也要总经理亲自处理?”她又用眼角的余光审视了高劲松一回,然后笃定地说,“你肯定在骗人!”但是她好象又有些不相信自己的判断,问,“你是不是在骗我?” “前面那个十字路口过去停一下,我就在那里下车。” ------------ 第五章(09)(下)求订阅冲榜~ 第五章(九)(下) 高劲松想中途下车的如意算盘没有得逞,因为女业主说,无论做什么事都应该有头有尾,所以她答应把高劲松送到华隆商场,她就一定会送他去。 她把话说到这个地步,高劲松还能怎么办?他总不能直言不讳地拒绝萧南一一他现在终于知道女业主的名字了一一的一番好意吧。于是他只好继续呆在车里,一边做出一副很欣赏城市景色的模样,一边忍受着萧南的喋喋不休。 “……我哥他们昨天又输球了。他是队长,输了球心里肯定不好受,说不定还要被教练骂,就会更难过。我好心好意地打电话去劝慰他,可我还没把话拉扯到主题上,他就把电话挂了,这不是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嘛!亏我这当妹妹的那么惦记他,他竟然不领情;不领情不说,还挂断我的电话,还在电话里朝我吼。他凭什么吼我?又不是我害他们输球的!输球不高兴,但是气也不能朝家里人头上撒,是不是嘛?他这样做也太过分了吧……你说是不是?” “嗯,是太过分了。”高劲松耷拉着眼皮看着驾驶窗前挂着的玩具熊,口不对心地附和道。省城明远又输了?这场输了的话,他们的榜首位置怕是保不住了。 “就是,太过分了!”萧南愤愤地说,还搬出一大堆萧岩这个当哥哥的不是来证明,他这样做是有前科的。 高劲松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 罗里罗嗦地抱怨半天,萧南突然叹口气,沉默半天才闷闷地说:“……我哥……他们球队那么厉害,怎么会输呢?” 萧南的自言自语被高劲松误以为她是在和自己说话,他楞了楞,下意识地说:“老队员太多,体能蓄存不好,是一个原因;接连在强强对话里取胜,队员教练俱乐部都骄傲了,是第二个原因;比赛里太急燥,不知道一口吃不成一个胖子,是第三个原因,关键是俱乐部上下在赛季初都没有料想到这个赛季会这么顺利,在胜利面前,反而不知所措……”他的话音渐说渐低,最后没了声息。他现在才意识到说这番话的场合不合适,他也不该说这些话一一他怎么还对足球如此的上心和热情呢? “哦。”萧南靠在座椅背上盯着路口对面的交通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虽然她最近到现场看过几场足球比赛,可她对这项运动的理解依然停留在输赢胜负上。 进了二环路萧南就不怎么说话了。双向六车道的大马路上渐见繁忙,车辆已经前接后续连成了两条河,她需要小心驾驶。道路两旁的建筑物再也不象二环外那样稀疏;远远近近的高楼大厦渐渐地连接成一片,绿色反而成为这片钢铁铸成的世界里的点缀…… 令高劲松意外的是,萧南并没在华隆商场让他下车,而是在商场不远处找了个临时停车场停,把车停在那里。她说她也要去华隆商场。她对高劲松说,她天天都没地方去,也没个朋友同学说话聊天,就在市区里各个商场里逛来逛去打发时间,饿了随便吃点,累了就回小区去休息,直到傍晚她哥有时间,才会陪陪她,不过有时俱乐部有活动,或者萧岩要应酬,她就只好一个人回那栋别墅看电视逗狗玩。 看见她在这里下车,高劲松还以为萧南在商场里有业务一一在武汉雅枫时,庄宪的一个女朋友就是某个服装品牌的代理商,在好几个商场里都有自己的专柜。可听萧南这样一说,他就觉得很惊讶,她既然在这里待得这样不顺心,那为什么还不回老家呢?他隐约记得萧岩就是老山东队的人,萧南说话时的口音里也带着一些河南腔。 但是这些问题他都不好问,只好说,自己并不是去商场里买东西,而是去华隆百货公司找人谈点事情。 “你要代理品牌专柜?”萧南瞪圆了眼睛惊奇地看着他。她马上又说,“等你的专柜谈好了,我来给你当售货员!” 高劲松笑起来。他刚才还以为萧南是代理商哩,一转眼他在别人眼里也成代理商了。他笑着解释道:“我还背着一大笔债务哩,哪里会有钱代理品牌。我就是来找个人,谈点事。” “我能和你一起去不?”萧南问道。看高劲松露出为难的神情,她又说,“是什么事?你和我说说,说不定我能帮你出主意!三个诸葛亮顶个臭皮匠嘛!” 高劲松被她末一句话给逗得哈哈大笑。他看出来了,萧南并不是嘴碎话多,而是在萧岩的遮蔽保护下,她和外界缺少必要的联系和沟通;而且他也看出来,这姑娘的心底其实很好,并不是她带墨镜开跑车时那副拒人千人的冷冰冰模样。 萧南看见他乐得嘴都合不拢,先是疑惑后是恼恨,末了终于明白是自己说错了话,才忙不迭地改口:“……呸!是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说着她也红着脸地笑起来。笑过之后她又问,“到底是什么事?你告诉我,兴许我能帮忙哩。即便我帮不上忙,我还可以去找哥,他在这里人头熟,肯定能有办法……” “其实也没什么事……都是小事情。” 他在商场旁边的小巷口停下来,指指狭窄的巷子说道,“我就从这里过去了。谢谢你让我搭车,回头小区见。”说完,他就迈开两条长腿走了。 他从商场职工上下班的通道进到商场的后勤区,又通过货运电梯来到华隆百货集团的办公区,然后在保安的指点下很顺利地找到汪国强。汪国强马上就把他领到一间会议室。在那里,他见华隆百货的两个法律顾问还有一位副总经理。他们一直在等他。 律师首先询问了案发当时的详细情况,而且进行了记录,直到他们把他们想知道而高劲松又能回忆起来的东西都询问清楚之后,一位律师才问道:“你现在是怎么个打算?” 高劲松望着这位戴着无框眼镜的律师,疑惑地问:“什么意思?什么叫‘怎么打算’?” “就是说,你是准备庭外和解,还是应诉?”另外一位律师解释。 “当然是应诉!”高劲松毫不犹豫地说道。庭外和解?和那帮混蛋和解?这怎么可能?!他宁可去蹲大狱,也不可能和解!让他去和一群小偷和解,那还不如让他去跳康江! “你们想和解?”他不满地瞪了两个律师还有坐旁边一直不开腔的副总经理一眼。 副总经理和律师们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才说道:“我们也不想和解。”他给高劲松递了一支烟,还替他点上火,然后说,“所以我们才想和你先见见面。” 他这样一说,高劲松就放心了。刚才他还以为商场的意思是和解哩。虽然他不相信法院会偏袒坏人,但是他也同意副总的看法,在应诉之前,他们两家被告是该在一起先沟通商量一回,如何在法庭上采取一致的步调。 副总经理线代表华隆百货集团向他表示道歉。当初在处理这桩事件的时候,集团公司先入为主,错误地把电视新闻当作事实真相,因而辞退了他,后来他们发现新闻报道失实处置失当之后,又无法和他取得联系,因此这个道歉被拖延到今天,这中间让他蒙受的冤屈和委屈,都是集团的错误。同时他也直接告诉他,华隆百货希望能改正这个错误,希望他能重新回到商场来上班。 高劲松接受了华隆的道歉,但是他表示,他不可能再回到商场来上班,他现在的小区保安工作干得好好的,没有理由换地方。 副总经理告诉他,回商场之后他就不可能还是“保安部见习经理”了。同时他还暗示,集团公司准备把他的事迹塑造一番,然后拿出去宣传。怕高劲松一时不明白“宣传”是怎么回事,副总经理忍不住暗示他,这会给他今后的事业带来数不清的好处…… 他不解释的话,高劲松原本还不怎么明白,他这样一说,高劲松立刻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小偷告抓贼的,这事无疑会在社会上掀起轩然大波,引起广泛讨论,只要他是华隆商场的一员,那么无论官司是输是赢,商场都能竖立起一个正面的形象,即便他被辞退的事情让人抖搂出来,“知错能改”也会为商场赚取一个好口碑;可要是他不回到商场的话,那么即便官司赢了,商场的形象也会被蒙上一层阴影,要是输了,那评价就会更差一一慑于小偷威胁被迫辞退员工,只这一条就能让许多顾客心生顾虑…… 他理解商场的苦衷,可他还是不能回来,他说出自己的理由:“我现在的工作是请托熟人介绍的,要是我无缘无故地离职,那介绍我去的人会很难办。” “你在那里是做保安,回商场是做管理……”副总经理急忙说道,“你的熟人也不能阻拦你在事业上发展吧?” 高劲松笑笑没搭话。他当然不可能因为余胖子为他介绍工作的缘由而不回商场,可他不能把这话当着副总经理的面说出来。要是汪国强和他说这些,他也许就实话实说了一一正是因为商场当初二话不说就辞退他,所以他不可能再回来! 不过他还是诚恳地表示,在某些细节的处理上他可以配合商场,比如,他离开商场并不是因为商场辞退他,而是他主动离职,至于原因嘛,现在不就在商量吗? 副总经理说得口干舌燥,高劲松就是不答应再回到商场,至于两个律师,他们的职责不在这里,只是随口帮着副总经理说两句,看高劲松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就在边上商量官司的事情了。 最后,副总经理勉强接受高劲松的建议,但是他“主动离职”的理由,却没能落实。高劲松的身体肯定没问题,家里也不能出事,无论是个人品质还是工作态度都无可挑剔,这些都不能成为他“离职”的理由。可他离职总需要个理由吧?烟都抽了好几支,茶水也续了再续,就是寻不出个合适的缘由。最后只好把它搁置到一边,先来谈谈官司的事情。 律师很郑重地告诉高劲松,官司输的可能比赢的可能还大…… 什么?高劲松差点没跳起来。 律师很镇静地说,输掉官司的可能性很大。因为没有物证,没有直接的人证,连派出所的问讯笔录也无法作为佐证,唯一有利的地方就是那五个原告全部都有盗窃的前科,有四个人还因为盗窃蹲过班房。可是这一条在法庭上没有意义,法官不会因为这些人以前是干什么的就主观判断谁对谁错,一切只讲证据。就证据而言,小偷们的证据显然更有说服力一一他们有医院开具的诊断结果、病历和费用收据,还有一盒电视台记者在医院拍摄的录象带…… 他们越说高劲松就越愤怒。 黑白真的就能颠倒过来?坏人真的就能骑到好人脖子上?小偷竟然敢公开对抓贼的人进行报复?! 他不信! 一位律师叹着气说道:“别说你不信,刚开始听说小偷跑法院告状时,连我都不信。从来就没见过这种事情!别说没见过,听都没有听说过……可有啥法呢?法院的大门不仅对好人敞开,也对坏人敞开;它不仅维护好人的权利,也维护坏人的权利一一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人人’,当然就包括‘好人’和‘坏人’……” 他的同行听他这样解释“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忍不住张了嘴想说点什么,可他的嘴唇蠕动了好几下,最后只是干咽口唾沫,长叹口气就什么都没说。 高劲松强制自己镇定下来,然后问:“那我们怎么样才能稳赢这场官司?” 前一位律师说:“这需要找到当时被盗的失主……”他和同行交流了一下眼神,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他们对找到失主的可能性都不看好。他们已经反复商量过案情,那一男一女两个失主才是案子的关键,只要他们能出庭作证,所有的指控都能迎刃而解,可那俩人当时就不愿意出来替高劲松作证,如今人海茫茫,又去哪里找呢? 高劲松想了想,问副总经理:“在案子开庭之前,商场会在报纸上造一些舆论吧?” 副总经理说,百货集团的公关部门已经为舆论造势做足了工作,好几家平面和电视媒体都摩拳擦掌等着这场好戏,而且这几家新闻单位和商场的关系平素就不错,不会再象上次那样进行歪曲报道。 “那,能不能在新闻报道里提及一下,我们正在寻找那两位被盗失主的事情?”高劲松问。 副总经理和两个律师一起呆住了。哈!这确实是个好办法!这么多天了,他们怎么都没想到呢? 副总经理使劲一拍大腿,就兴冲冲地出去找人商量布置这事。两位律师也面露喜色,兴奋地小声交换着意见一一眼见得一场输多赢少的官司就能翻过来了! 等副总经理回来,几个人又商量接下来的一些事情。其实就是两位律师在商量如何走法律程序,高劲松和副总经理都插不上嘴,只好在旁边喝水抽烟说点闲话。副总经理现在是真心实意地想让高劲松再回来上班一一别的不说,光这年轻人的脑子如此灵光机敏,就值得商场培养! 可任凭他怎么说怎么劝,高劲松总是不松口。他当然知道在商场的发展前途要比在物业管理公司要大得多,可他却不能为了自己而让余胖子在公司里丢了脸面。最后他谢绝了副总经理一起去吃工作午餐的邀请,和律师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之后,就离开了商场。 他在街上随便吃了碗面和几个馒头,又提了些礼物去看望沈元顺老教练两口子,等他赶着末班车赶回外江人家时,天已经擦黑了。 他回到宿舍,先看了看值班的顺序,又洗了个澡,换上保安的制服,看看时间差不多,就夹着本书来到大门口的岗亭,接替下同事的工作…… ------------ 第五章(10)(上)求订阅冲榜 第五章(十)(上) 一连几天,高劲松都是值夜班。这工作很辛苦,从头一晚的十点到第二早上的七点,他和同事要轮流在小区三个门口的岗亭里单独值守,或者拿着手电筒在小区里来回巡视;工作也很乏味,完全是千篇一律,枯燥得让他们都没有交谈的兴头,就连值守岗亭和巡逻之间的工作交替,也只是沉默地交换一下眼神,然后坐在岗亭里的人就默默地拿起搁在工作台上的手电筒和步话机,一声不吭地走进模糊阴沉的夜幕里。 这天午夜,时间刚刚踏进新的一天,高劲松提着手电筒走向小区一号门。 他已经在小区里绕了七八圈,现在是来和马拉拉换班的。 离门口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一只比猫大不了多少的黑乎乎的影子就朝他扑过来,绕着他的脚连蹿带蹦喑喑直叫,还不时地拉扯撕咬他的裤管。 “你再咬!”高劲松笑着呵斥小鹿犬一声,“再咬就喊你主人赔!”小狗立刻跳开两步,偏着头看他两眼,又倏地窜过来,在他脚边绕个圈,再跑前几步停下等他。瞧它的意思,是让高劲松赶紧跟它走。 这就是萧南那只叫花生米的小狗。最近两天,萧南有事没事地总喜欢在他值班时来找他说话聊天,花生米也就跟着主人和他厮混得熟络。 萧南果然在岗亭边。她一边和岗亭里值班的马拉拉说话,一边仰了脸顺着花生米跑来的道路上张望。岗亭里明亮的灯光洒在她的脸庞上身上,映照出一团淡淡的光晕。 “……那时我还真有点怕了。你想啊,那四个人手里都有家伙,我一个人身单力薄还是赤手空拳,怎么可能打得过?可我被他们几个挤在墙角,逃都逃不掉,所以我把心一横,想着即便我今天迈不过去这个坎,怎么也要拖个垫背的……” 听着马拉拉用评书演义的手法讲述自己街头斗殴的故事,高劲松就忍不住笑着摇摇头。唉,马拉拉想和萧岩的妹妹套近乎,也不用把自己的形象“拔高”到这种地步吧?这和他前两晚拼命吹嘘自己足球踢得有多棒多厉害,差不多是一个后果一一萧南又不是萧岩,她对足球的了解就是能从比分上看出来胜平负,哪怕马拉拉就说自己是马拉多纳,恐怕萧南都会问,马拉多纳又是谁…… 萧南已经看见他和花生米一起出现在路灯的灯光下。她脸上立刻就浮现出笑容,还朝他招了招手,同时向他瘪瘪嘴,耷眉白眼地做了个怪相,表示马拉拉的故事不好听。 “……踢倒一个我就没那么怕了,被那丫挺的捅的那一刀也不那么痛了,我当时就想,有一就有……” “嘟嘟嘟……”,一连串短暂急促的报警声打断了马拉拉的故事,他立刻中断讲述抓起工作台上的步话机。几乎就在这同时,高劲松已经通过步话机和值班室联系上了。 “十三栋一单元七楼十三号!两次黄灯警告!”值班室的工作人员简明扼要地通告所有夜班值勤人员。 “电话打通没有?是不是错按报警铃?”高劲松直截问道。他是带班的小头目,这个时候一般都是他来提问。而且这种错按报警铃的事情经常发生,让保安们跑过不少冤枉路,十三栋十三号那个孤身老太婆更是经常按错,他不能不先确认一番。 “电话没人接!” “我在一号门!马上就过去!” 高劲松转身就朝小区里跑。李奶奶有高血压!她的子女每回来小区看望她,都会特意和保安们交代一番,希望保安们平时多留心多照顾一些。也有人建议,他们应该把老人接到身边,这里离医院毕竟有段距离,真要出点事送医院都来不及。关于这一点,李奶奶的子女也很无奈,城市里太闹,环境和空气都不好,老人就是受不了城市的喧嚣才执意要在清净的远郊买房子;可他们这些做子女的又无法搬来这里和老人住一起,这里毕竟离城市太远,他们自己上班还有娃娃上学都是麻烦事…… 高劲松赶到十三栋一单元楼下时,另外两位在附近巡逻的同事也到了,高劲松让一位同事留在楼下,自己和另外一个同事上去。 他们飞快地爬到七楼,手还没摸到门铃,值班室的通知又来了。 警报解除。值班室刚刚和业主联系上,老人说,她半夜起来上厕所,想开灯却一直没摸到开关,可能就是在那时误碰了报警铃;值班室先前给她打电话时,她正在厕所里,没法接电话。 没事就好!高劲松和同事都吁了一口长气,抹了把额头鬓角的汗水,既宽慰又无可奈何地苦笑…… 他重新回到一号门的岗亭,和马拉拉换班。 萧南还没走。花生米温驯地趴在她脚边,连头带脚都匍伏在水泥地上,半睁着眼睛打瞌睡。 马拉拉拎着手电筒走出岗亭时,还意味深长地朝他眨眨眼。嘿,这帮家伙!自打萧南有事没事爱和他凑近乎之后,就一直在冒酸话,马拉拉还说,早知道会这样,他那天就不去踢那个野鸡比赛了,他要是不去踢球,帮萧南找狗的好事怎么会临到高劲松?萧南的哥哥可是萧岩呀,萧岩可是省城明远的大佬啊,只要他肯出来替自己说句话,自己还用继续在小区里当保安吗?那时候别说明远青年队,怕是一队都能进哩…… 现在,高劲松坐在岗亭里,萧南就把着岗亭的门,两个人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说着闲话。头两回高劲松也不习惯让个女孩站在门边和自己说话,可业主不能踏进岗亭,这是物业管理公司的制度。开始他还劝萧南早点回去休息,不过劝过两回没效果之后,他也只好听之任之,反正说话说累了,她自然知晓回去,小区里的治安又一直很好,他也不用担心她的安全。 话主要是萧南在说,高劲松一般都只是听,间或会插一两句口,有时也会就事论事地开两句玩笑。萧南的话挺多,话题也多,今天碰见了什么人,遇见了什么事,在商场里看到什么款式的服装,电影院又有什么好电影,她都拿出来叽咕半天。连她哥新近谈上的对象,她都要在高劲松面前评价一回,认为那女的这不好那不好,说话还嗲声嗲气,也不知道她哥怎么就把她看上了。 “是你哥的对象还是你的对象?”高劲松笑着问。 萧南朝他翻个白眼。他这是明知故问嘛,那是个女的! “你哥的对象,你激动个什么劲?好不好的,……你哥觉得好就行。” 萧南一时语塞,半晌才说:“身高都不般配嘛,还都没我高……”她把手放到鼻子前比划着,表示她哥的女朋友才这么高,看高劲松戏谑地看着她,又觉得不合适,向上挪了挪,到额头时又有些犹豫,再放低一点。 高劲松上下打量她一眼,嘴角流露出一抹笑容,转过头去留意着从公路上开过来的一辆小车。她自己就不怎么高,萧岩的身高在球员里也只能算一般,按她比划出来的高度,萧岩和他对象的身高很般配嘛。 “你笑什么?”萧南瞪圆眼睛问,“是不是觉得我身量不高?”不过她显然也知道身高是自己的弱点,也没太在这上面纠缠,而是说,“关键不是身高,是他谈的女朋友一年不如一年,前年在济南时还找个女大学生谈对象,现在这个书都还没我读得多,我起码还是个中专生……” 她是个中专生,她哥找的女朋友就得比中专生强?什么狗屁逻辑! 不过高劲松不能把肚子里的话说出来,而且他也不能提中专。通过这几天里的接触,还有和萧南断断续续的交谈,他隐约感到,她来省城的背后似乎另有隐情,因为从她旅游中专毕业再到她来省城之间,这大半年时间里都在做什么,她从来都没提起。照她的性格,那要是段安静平和的日子,她肯定早就把它搬出来,可她从来没一个字提到她来省城之前的情况,就说明那段日子并不平静。他有些好奇,但是并不想知道。既然她不愿意说,自然就有不说的理由…… 从公路上过来的小车在栏杆前停下来。 高劲松已经认出这是小区某位业主的车,坐在驾驶座位上的正是那位业主。他按下按钮,把栏杆升起来。 业主并没有马上就开车离开,而是隔着车窗和萧南说了几句话。看来他们俩以前就认识。 “我哥的一个朋友,卖车的。”萧南说,“我去过他的公司,又大又敞亮,好气派……” “哦。”高劲松放下栏杆。他嘴里敷衍着,眼睛却注视着公路。一辆小车明明已经开过去了,偏偏又倒退回来,然后缓缓地驶到便道上。 萧南突然有些着恼地说道:“你这人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对什么都无所谓?都漠不关心?我说这个你说‘哦’,说那个你也说‘哦’,你明明就认识我哥,偏偏说不认识,你和他们俱乐部的老总肯定是熟人,你也说不认识……” 高劲松没说话。他都没理会莫名其妙发火的萧南,聚精会神地凝视着那辆在便道上磨磨蹭蹭的黑色小车。他甚至还感到一丝紧张,总觉得马上就会发生事。他走出岗亭,惴惴不安地盯着在便道边停下来的桑塔纳。 ------------ 第五章(10)(下)求订阅冲榜 第五章(十)(下) “劳驾,和您打听个人……这里有没有一个叫高劲松的保安?” 那人一开口说话,高劲松就楞住了。他本以为这是个问路的人,谁知道那人张口就指名道姓地说要找他!而且当他借着路灯朦胧的灯光看清楚来人时,更是惊得目瞪口呆! 天啊!竟然是孙峻山! 孙总!他怎么会在半夜里跑来找自己? 因为逆光的缘故,孙峻山并没有立刻认出眼前的人就是高劲松,他眯缝着眼睛焦躁地问道:“你们这里有这个人吗?有个叫高劲松的保安吗?” “……”高劲松张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就象被什么东西堵上了一样,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只能发出几个毫无意义的音节。他现在不仅无法说话,连手脚都颤抖得厉害,他甚至都不能用手势告诉孙峻山,自己就是他要找的人。 他的举止让孙峻山意识到什么,他凝神端详了一阵,才不很确定地说:“小高?” 即使高劲松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脖子还是僵直得无法转动,就象有根铁索把它紧紧地束缚在岩石上一般…… 这个时候孙峻山终于把他认出来了。 “你……”孙峻山刚刚开口就再也说不下去了。显然,对于这样的重逢场面,他也没有太多的心理准备,他现在和高劲松一样百感交集,也同样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能紧紧地握着高劲松的手,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两个人就这样相视而立,直到萧南走到高劲松的旁边。小狗花生米紧紧跟在她脚边,用警惕的眼神盯着孙峻山。 “……小狗挺乖的。”孙峻山首先反应过来,急忙用夸奖小狗来遮掩刚才的失态。不过花生米对他的夸奖毫不领情,还露出尖牙喑喑地朝他叫了好几声。看它还想采取进一步的行动,萧南赶快喝止住它。她已经看出来了,这个人和高劲松之间有着非同一般的友谊,一种她无法体会但是可以理解的深沉情感…… 孙峻山看了萧南两眼,突然说道:“你是萧岩的妹妹吧?” “啊?你认识我?” 孙峻山说:“不认识,不过你们兄妹俩眉眼挺象。别人给我提起过,你还养了一只叫花生米的小狗。就是这只狗吧?”他说着就喊小狗的名字。花生米依然面露凶相小心地打量着他。 高劲松总算醒过神,他嗓音沙哑地问道:“孙总,您怎么……怎么来这里……”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来找你。”孙峻山说。 “您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直到现在,高劲松才总算从恍惚中彻底清醒过来,能够把一句话完整地说出来。他左右顾盼着,想找个地方让孙峻山坐,可这大门口除了值班岗亭,什么都没有。他又不能把孙峻山朝岗亭里让。要不,他找个人来替他个班? 孙峻山拉住他。站着说话就好。能找到他,就是天大的好事情,哪怕站这里喂蚊子都值! “是明远的王总和我说的,他说在这附近见过你。” 几个小时前,孙峻山陪几个客人去吃饭,在饭店遇见了也在那里待客的明远老总王松林。王松林在寒暄时无意中告诉他,前几天自己在外江足校曾经碰到过高劲松。他当时听到这个消息,诧异得几乎把手里的酒杯都摔到地上。送走客人,他就心急火燎地让司机开车过来寻找;可王松林也不清楚高劲松上班的确切地方,他就只好顺着公路一个小区一个单位地问过来…… “你怎么就当上保安了呢?”孙峻山皱着眉头问道。他现在都无法相信高劲松竟然会当上保安。即便高劲松就穿着保安的制服站在他门前,他还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你怎么会当保安呢?” 高劲松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除了做保安,还能做什么?就是这份保安的工作,还是他好不容易才寻下的。况且,保安也是一份正正当当的职业。 “你什么时候回省城的?身体怎么样了?伤都好利索没有?你回来了,怎么都不和我打个招呼?……” 这一连串的问题让高劲松无从说起。他只好挑拣着能说的事情先告诉孙峻山:“伤病都好了。春节前就在医院做过检查,膝盖和踝关节已经恢复正常……” 孙峻山打断他的话,问:“既然都正常了,你还在这里搞什么?怎么不回武汉去?!” “我回武汉干什么?他们已经把我除名了……”高劲松说。他眼睛里闪烁着愤怒的火花,语气却平静得就象在述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武汉雅枫把你除名了?这怎么可能?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孙峻山诧异地望着高劲松。他知道高劲松和武汉雅枫的纠葛,这在足球圈里几乎公开的秘密,可他从来没听说过高劲松已经被武汉雅枫除名的事情。“你的名字不是还在他们的名册上吗?去年武汉雅枫足协杯夺冠时,名单里也有你啊!他们怎么就把你除名了?” 听了孙峻山的话,高劲松也有些迷糊了。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他的名字依然在武汉雅枫的名册里。但是当初他躺在医院病床上时,雅枫俱乐部的办公室主任是怎么告诉他的?他依稀记得办公室主人说,“依照湖北省运动员伤残退役补偿制度暂行条例”,他最终能从雅枫俱乐部领到十二万赔偿金……虽然他最终只拿到九万七千四百块钱一一剩下的部分被雅枫的财务部门以各种名目扣下了一一但是这钱无疑是他伤残退役的补偿,既然他都领到了钱,那么他自然就已经是“伤残退役”了…… 他当然不知道,武汉雅枫自己都没脸皮把这些话拿出来去朝别人譬说解释,怎么还好意思宣称他因为“伤残”而“退役”了?他们只能把他的名字安插在二队里,好掩人耳目,等事情随着时间渐渐地被人淡忘,再让他的名字静悄悄地消逝。高劲松同样不知道,在他出事之后,武汉雅枫在夏季转会市场几乎颗粒无收一一有高劲松这个活生生的例子,谁还敢朝武汉雅枫去?他更不知道,因为有他的事例在前,今年全职业联赛里的所有俱乐部的球员,从乙级一直到甲a各家俱乐部的职业球员,都要求把医疗保险项目列入合同一一这还是医疗保险第一次以法律的形式出现在运动员的合同里。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我的名字还在武汉雅枫的名册里的事,雅枫从来没和我说过。但是我想我已经不是他们的人了。按照湖北省的政策,在领到那笔钱之后,我在事实上已经是退役了……” 高劲松刚刚把自己的经历讲述到一半,孙峻山就已经明白了事情的整个经过,再加上他零零星星听来的消息,他几乎能拼凑出一个比高劲松自己的描述还要完整的故事。 沉默了一会儿,孙峻山问道:“这么说,你的康复治疗完全耽搁了?” 高劲松抿着嘴唇挤出一抹笑容,痛苦地点点头。 看见他点头,孙峻山的脸色阴郁得几乎能拧出水来。现在他的内心也许比经受过这一切磨难的高劲松还要痛苦。高劲松的痛苦来自**和精神上的折磨,而他痛苦则来自一种对足球运动的深挚热爱,当这种热爱和高劲松的命运交织在一起,就更令他伤感一一他正在亲眼目睹一个很有才华和天分的球员象流星一般地陨落…… 很有才华和天分,这就是他对高劲松的评价。虽然他没有球员的经历,也没有教练员的经验,但是他还是能从别的队员身上,看出高劲松的与众不同。前年乙级联赛最后一场,关铭山被红牌罚下场,临下场时关铭山把队长的袖标交到高劲松手上,那是他第一次感到高劲松的不同一一在关铭山和高劲松之间还隔着两个队员,两个年龄更大经验更多资历更深的老队员,可关铭山宁可多走两步,也要把袖标亲手交给高劲松,而别的队员并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反对,仿佛这是理所当然……那场比赛之后,不堪重负的老教练郑昌盛病倒了,在医院里,曾经不看好高劲松的郑指导再三叮嘱,希望新时代能不计代价挽留住高劲松,他挽留了,但没把高劲松留住……今年春节后球队聚餐,在酒桌上关铭山再次说,这是他踢的最后一年,当时自己还笑着和他开玩笑,问他走了谁来做队长,关铭山端着酒杯想了很长时间,才说“高劲松最合适”,他记得,关铭山的话一说出口,满座的人都沉默着不说话…… 一个念头瞬间就涌进了他的脑海一一不行!他不能就这样看着高劲松陨落!得想办法帮帮他! 可是又该怎么帮他呢?又该从哪里帮起呢? 他给自己点上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大口,这才想起来忘记给高劲松递烟了。 等高劲松也把烟点上,他才再拾起刚才的话题,问道:“想没想过再踢球的事情?” 高劲松的眼睛里蓦然跳动起一团火花。但是火花是短暂而且黯淡的,几乎在它燃起的同时就熄灭了。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他已经为足球努力过很多次了,他不仅为它流过汗,还流过血,甚至还流过泪,可到头来他收获了什么?除了膝盖上那道可怕的疤痕以外,什么收获都没有……哦,不能说什么都没有,至少他还有一堆沉重的债务,这也是足球给他带来的…… 他目光和神情上的变化都落在孙峻山眼里。他知道,高劲松眼下已经对足球彻底死心了。不过孙峻山并没有死心。他换过一个话题,又问道:“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高劲松也没有隐瞒自己的想法,说:“我准备先在这里干一段时间,等攒上点钱再去沿海,那里工作机会多,发展的机会也多,挣的钱想来也要比这里多。我得先挣钱还债一一还差你们好几十万哩。”他说着就笑起来。要不是话题拉扯以后的事情上,他都还没想起来,孙峻山也是他的债主。 “你欠我的钱可不少。利息可以不要,本钱得还我一一到现在我都还没能填上窟窿,老婆天天跳起脚骂,说我拿钱出去养小的……”他忽然意识到和高劲松说这些不合适,就尴尬地中断了这个话题。他沉默了一会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不过你也不能去沿海,天南地北地,你跑那么远我们这些债主也没办法找你……咱们这样,你把这里的工作辞了,到俱乐部来当保安一一反正我们那里也缺保安,你看怎么样?” 高劲松抿着嘴唇低下眼眉。他不想让孙峻山看见他眼睛里感激的泪光。他知道,所谓去新时代做保安,不过是孙峻山的玩笑话;可是去俱乐部上班,却是孙峻山诚心诚意的邀请一一这哪里是让他过去上班,这是让他过去康复和恢复!他还知道,只要他答应,孙峻山就绝对不会亏待他,他会为他提供一份好工作和一份优厚的工资,也许比他期待的沿海发展机会还要好。 对孙峻山的感激让他不能马上就开口拒绝,因为他拒绝的话,会落孙峻山的颜面;从天而降的机遇又不能不使他犹豫,这也许是他最后的机会了;可黯淡无光的前途还有通向球场的道路上的荆棘坎坷又让他惶恐畏惧,要是再有点磕碰的话,他的腿也许就完了,他总不能带着残疾走完后面漫长的人生吧…… “你可以认真考虑考虑再答复我。”孙峻山笑着说。同时他也提醒高劲松,考虑的时间不可能太久,就只有今天晚上,因为他不会替他隐瞒消息,关铭山陈明灿还有张迟,他们明天早上就能知晓他在省城的事。“他们也是你的债主,最迟明天中午他们就会来,也许上午就会赶过来,等他们来了,你就没时间考虑了……你可要想好,现在走还来得及,不然张迟来了谁都不能保证你的安全一一他去年啃了半年的窝窝头。” 这**裸的威胁让高劲松不禁一个莞尔。他能想象得出来,在俱乐部借了一大笔钱的张迟,至少有两三个月不能过他潇洒的浪子生活。 “张迟他们还好吧?” “关铭山和陈明灿还是老样子,一个成天骂骂咧咧,一个整天惦记着钱,张迟倒是变了许多,还谈了个正经女朋友,说是今年联赛结束就结婚。” 张迟要结婚了?这可是难得的好消息。高劲松兴奋地打听着张迟女朋友的情况:“他女朋友是哪的?” “上海的,标标致致的江南水乡女孩,说话细声细气文文静静的。听张迟说,这女孩是从上海撵着他跑来省城的,他们的故事……你回头让他亲自告诉你,内容曲折离奇,快赶上眼下热播的电视剧了。” 高劲松笑了。孙峻山是变着花样让他赶紧应承下去新时代上班的事情哩。他承认,他对孙峻山的提议动心了,但是事情来得太突然,而且牵扯的地方也太多,他真的需要考虑一下…… 一直在旁边安静地听他们说话的萧南突然说:“我觉得你应该回去踢球。” 两个男人都被她吓了一大跳。他们站在岗亭边拉了这么久的话,竟然都没留意到她。 孙峻山问:“你觉得?说说你的理由。”他知道这女孩是萧岩的妹妹,也约略地听说过一些她的事情,刚才他看见她和高劲松深更半夜呆在一起时,还有些惊讶哩一一他以为高劲松和萧南是恋人关系。不过他没打算把自己听说的事情和高劲松说。就这方面来说,他和高劲松的性格倒是差不多,他们都很少在背后议论别人的长长短短。 “男子汉大丈夫,在哪里跌倒的,就该在哪里爬起来!”萧南的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可惜她亮晶晶的眼睛还有兴奋的神情都和台词不大配合,她现在的模样就仿佛是遇见什么新鲜事一般,纯粹是因为新奇而觉得好玩,而不是想要激励高劲松。尤其是那只趴在地上竖起耳朵的小鹿犬,更是破坏了她精心准备的台词和现场严肃的气氛。 她板着脸装大人说教的神情让孙峻山和高劲松都忍俊不住,不过他们还能控制住自己,只是脸上的肌肉有些不受控制地抽搐,可在小车边抽烟等着孙峻山的司机就笑得连烟都夹不住,眼下正手忙脚乱地把掉怀里的烟头朝外扑腾。 笑过之后,高劲松对孙峻山说:“那好,我听您的安排。不过我这边有些事情还需要处理,也许会耽搁点时间,等事情都办妥,我就来俱乐部报到。” 送走孙峻山,高劲松就一直沉默地站在岗亭边,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他得把整件事都好好地想一想,还要把这两天里自己需要办的事情都好生梳理一遍。 萧南也没有走,就坐在旁边的水泥花台上,一边抓着把草叶有一下没一下地逗狗,一边扑扇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 过了很久,她才说道:“我就说我怎么可能看错嘛,你果然和我哥他们早就认识!” 临走时,她还提出一个要求,那就是一定要介绍她认识刚才孙峻山讲的故事里的男女主人公,她想听他们的爱情故事。 这或许才是她刚才鼓励高劲松要象个男子汉的真正目的吧…… ------------ 第五章(11)(上)月底了,求订阅冲榜 第五章(十一)(上) 这是九月的最后一天,星期六。 从清晨开始,雨就连绵不断地刷刷下着,天地间的所有物事都被笼罩在薄薄的水雾中。雨时密时疏,一直没有断头。大团大团的乌云被风驱赶着,从南方的天际乌压压地向北边漫过去。离球队宿舍不远处的酒店主楼,因为空气里的尘埃被雨水荡涤的缘故,轮廓看起来无比的清晰。主楼最低的几层现在已经被淡淡的白色雨雾包裹起来,偶尔在主楼前稍停即去的小车,也在雾气中变得模糊起来。 这是场被人们盼望已久的雨水,它可以有效缓解已经在省城肆虐半个月的高温酷暑天气。不过对很少的一些人来说,它又来得太不是时候。 新时代足球俱乐部的所有人,都厌恶这场来之不易的雨水。唉,这雨正好趁了珠海南方那些人的心意,他们正瞌睡哩,老天爷就给他们送来枕头。呸!珠海南方算是美气了,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烧的高香,竟然能在客场踢上水球! 吃早饭的时候,无论是队员还是俱乐部工作人员,个个脸上的表情都很阴郁。小小的餐厅里飘荡着压抑的气氛。为了调动队员们的情绪,从来就没什么形象的守门员教练还特意讲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黄色小笑话,可和他同一张餐桌的人都没反应,只有临桌几个年轻队员干笑了几声,听上去倒象只是为了给守门员捧场,而不是因为他讲的笑话。 靠门边坐着的高劲松也听到了笑话,但是他毫无表情,只是默默地吃着早饭。他旁边的张迟连笑话都没去听,正抓着个啃掉一半的鸡蛋,和桌对面的迟郁文小声地说着话。 “……你想啊,那些话能随便说吗?队员上场不上场,关键要看平日训练的态度和训练的水平。水平不忙说它,就说你最近的态度吧,你觉得你的态度端正吗?” 看起来张迟正在教训迟郁文,或者说他正在开导迟郁文。 迟郁文这几天正在闹情绪。他是今年夏天时从武汉雅枫转会到新时代的。经过几场比赛的熟悉和磨合,他原本已经坐稳球队主力右边前卫的位置,可在上个月的一场比赛里因为恶意犯规吃了张红牌,不仅导致球队输球,还被足协追加两场停赛,让主教练郑昌盛大光其火,从那以后,迟郁文就再没上过场。因为这事,他在私下里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不知道怎么回事,话竟然传到郑指导的耳朵里,于是这一场他连比赛的大名单都没能进。 “……就算你有委屈,你也可以找我说啊,或者和关老大陈哥他们说吧?即便你觉得和我们说这些不合适,也可以找教练找俱乐部呀,怎么能把那些话在俱乐部里乱言传呢?” 张迟说得口干舌燥,可迟郁文木着个脸,头也不抬地只顾把吃食朝嘴里填思。 高劲松已经吃罢了早饭,看看外面雨下得正紧,风夹着雨水把餐厅三面的玻璃窗砸得啪啪直响,只好先在餐厅里坐一会儿,等雨劲过去再走。 他把几乎没落下什么吃食的餐盘推到一边,从兜里掏了颗烟,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上了。他知道抽烟的习惯不好,会延误他的身体恢复,这也是队医再三叮嘱的事情,可他现在还戒不掉,尤其是当他有心事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点上一颗一一唉,这都是他在卧床养伤期间落下的坏毛病。 他烧着烟,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丝毫都没有注意到张迟一个劲地朝他递眼色。 首先是他的官司就要水落石出了,下周一第三次开庭时就会有个分晓,遗憾的是,因为他们无法提供最重要的人证和物证,法院最后的判决结果很可能就是华隆商场的法律顾问预料的那样,他和商场一起败诉,然后赔偿原告的各种经济损失和精神损失。他现在已经不太关心官司的输赢了,生活已经给他上了重要的一课,让他深刻地理解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真正含义;他也不会因为判决结果而怨恨法官,因为在官司的进程中,他已经知道法律讲的不是人情,而是证据。他现在担心的就是最后的赔偿金额,还有就是他需要赔多少。根据律师们的经验,赔偿的金额肯定不会象小偷们要求的那样多,可也不会太少一一二三十万总是要赔的;虽然这笔钱商场出大头,但是他作为第一被告,至少会负担赔偿金额的四分之一,或许是三分之一…… 这就是说,他至少要赔小偷们十万啊。问题是,他现在去哪里寻这么多钱? 朋友熟人那里转借是不可能的,他现在还欠着他们的钱,一分钱都还没还过,即便别人愿意借给他,他也张不开这个嘴。 从俱乐部的财务借钱更不现实。先不说以他的身份能不能借到这么一大笔钱,就算他有资格让孙峻山单独批条子,财务上也拿不出这么多钱一一俱乐部根本就没钱! 在来新时代之前,他绝对不敢想象,堂堂一个甲b的职业足球俱乐部竟然会没有钱,可事实就摆他面前,由不得他不信:俱乐部至今还拖欠着队员们三个月的工资,比赛奖金出场费还有训练的补贴以及各种津贴也有拖欠,象关铭山他们这些老队员,个个手里都有好几张俱乐部开的白条,多的十数万,少的三五万……比如今天就是甲b比赛日,按惯例球队昨天就该在市区里住下,那里离比赛场地近,交通条件也方便,可就为了节省开支,球队要等到中午才会离开通惠大酒店。球队长期住在通惠大酒店也是缺钱造成的,只有通惠大酒店才愿意让球队赊帐住宿吃喝,而且一赊就是六个月…… 随着他在俱乐部里呆的日子渐长,他才慢慢了解到新时代缺钱的原因。缺钱并不是因为经营不善一一和绝大多数职业俱乐部一样,球队根本没有经营的传统,主要依靠大股东输血;也不是因为球队成绩差强人意一一没有钱自然就谈不上成绩,在缺人缺钱的情况下,郑昌盛还能顽强地让球队在降级区外盘旋,足见老教练的执教能力;而是因为俱乐部的大股东出了问题。至于大股东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眼下还不清楚,俱乐部里倒是传得风一股雨一股的,他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当然,从他的角度来看,即便俱乐部再缺钱,也没有亏待他。是啊,作为莫名其妙的“主教练行政助理”,他应该每月都领到一千七百块钱的工资和差不多同样数额的乱七八糟的补贴,然而他每月领到的仅仅是工资,其余部分都在俱乐部财务上挂着帐,可这已经让他非常满意了一一这几乎是他做保安时收入的三倍!而且他还可以在教练和队医的指导下做恢复性训练,他们会依照他身体的即时状况和恢复的进度,不断调整训练的方向和强度;他们不仅热心地替他安排计划,还不收他一分钱,也不要他的礼物,最多就是吃他两根烟,让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样感谢人家。唉,俱乐部哪里是没有亏待他呀,这简直就是在优待他啊! 他想,要是他还能再回到球场上,要是他还能踢球,他一定会竭尽全力毫无保留地把自己奉献给球队!只有这样做才能报答他们对他的恩惠! 可惜他还不能踢球,因此上他即便想报答这些好心人,他也力不从心。他知道,对他来说,再回到球场上只是一个渺茫的愿望;虽然他的身体状况一直在好转,但事实上,直到现在队医都无法确定他还能不能重新回到球场上…… 他是多么想帮球队一把呀,尤其是在球队风雨重重的节骨眼上一一球队距离降级区只有两分,也许今天下午的比赛结束之后,球队就会陷入保级的泥潭。很难想象,一支内忧外困的球队能保级成功,更难想象的是,要是真正遭遇到降级厄运的话,新时代俱乐部还会不会继续存在下去…… 张迟把劝解的话都翻来覆去说几遍了,迟郁文就是不搭理他,使眼色高劲松又无动于衷,只好借着扒拉鸡蛋皮的机会,用胳膊肘捅了高劲松一下。 高劲松这才把思绪拉回到眼前。他看了看木着脸一言不发的迟郁文,又看看满脸都是无可奈何神情的张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可能去开导迟郁文。迟郁文吃红牌连累球队丢掉三分,事后既不向队友道歉又不向教练认错,被郑指导赶出主力阵容是必须也是必然的事情!这和他们俩的友谊无关!但是他现在要做点什么事来转移两个人的注意力。要是张迟下不台的话,事情可能会闹得更大。 他从兜里掏出一叠纸片,翻检出一张来铺在桌面上,又叫过旁边一个年轻队员周至栋,给他们俩讲解他昨天晚上才发现的情况。 他昨天晚上看珠海南方的比赛录象,无意中注意到他们的主力中卫很年轻,然后他还特意在球队的资料室里查阅了所有关于珠海南方的报道,终于弄清楚,这名中卫才二十二岁。那篇报道他也带了一份复印件。他从那叠纸片里找出复印件,交给张迟。 “……防守稳健,制空能力强,长传球处理上佳,接连几场……”张迟把复印件上勾勒出红色记号的字句小声读了一遍,眨巴着眼睛问,“什么意思?” “这上面没提他处理球是不是果断。”高劲松说。 张迟脱口就是一句粗话。他觉得自己被高劲松戏耍了。连旁边的周至栋都用一种无法理解的眼神望着高劲松。谁都知道,后卫,尤其是中卫,处理球果断是最基本的素质,难道高劲松不能踢球了,就连这一条也忘记了?写文章的记者嫌费事没写而已,值得这样看重? “我特意看过几场录象,那中卫身体条件好,脚下活挺细,还干过两次在禁区前调戏对手的事,视野也宽敞,估计他以前不是踢中卫的……” 哟嗬!还有这样的好事? 张迟和周至栋立刻就来了精神,把两张纸片看了又看。张迟对高劲松捕捉比赛细节的功底深有信心,问道:“你确定他喜欢卖弄脚法?” “不是每场都会这样做。不过俱乐部找到的五场比赛里,其中两场都有过这种事,还有一场他吃过黄牌,就是因为处理球不果断最后只好用犯规来阻止对手……” 五场比赛就犯了三次同样的毛病,这就够了。对于张迟这种机会主义前锋来说,只用给他一次机会,说不定他就能干点大名堂出来! 还有一张纸片上是专门给边后卫周至栋的提示。 珠海南方的十六号队员在场上的位置是右边前卫,他在带球遇阻时,有个习惯性动作,总喜欢把球停在原地然后身体向前作势虚冲,假如他接连两次从球的右侧虚扑,那说明他接下来很可能选择向禁区前沿突破,要是他在皮球左右都虚扑一次,那么他带球下底的可能性更大…… “不会吧?这么夸张?”周至栋抓着纸片使劲挠头。比赛的细节捕捉都做到这份上,别人还怎么踢?“这样……不等于说他自己凑到枪口上么?” 张迟一巴掌扇他后脑勺上,说:“想好事吧?还凑你抢口上?你知道他的习惯也不见得能跟上节奏!”他咧了嘴乐呵呵地说,“不过你要是能接连坏他两三回事,估计他这场比赛也就废了,再没有比瞧见底牌更叫人恼火的事情了,哈哈!” 估计想着同样好事的张迟没能把握好手上的力量,周至栋哎哟地叫了一声。他一面揉着自己的后脑勺,一面盯着纸片看,似乎要把纸上每一个字都掰碎了吃进肚子,嘴里还问:“这是不是说每个人都有自己习惯的动作?在突破啊防守呀或者射门的时候,都有习惯动作?” ------------ 第五章(11)(下) 第五章(十一)(下) “差不多吧。”高劲松说。大部分球员在做技术动作时都有点小习惯;当然也有一小部分球员没有特别突出的习惯,所以他们的技术动作总让人觉得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连他们的对手都会感到敬佩和服气,媒体和球迷自然也会给这些球员很高的评价,称他们为球星或者准球星。 “……大迟哥,”周至栋缩着脖子问道,“大迟哥射门的时候有什么习惯?” 张迟立刻又是一巴掌:“你吃熊心豹子胆了,敢找我的死穴!找死还差不多!” 高劲松笑着悠悠地说道:“他射门前,总喜欢把目光从皮球溜到球门……”张迟射门时很不自信,两年前他就知道了,这种前锋防守起来轻而易举,只消让自己的影子出现在他的视线以内,他射门的决心就会消退许多,只要他稍有犹豫,下面的事情就好办了…… 正抓着周至栋手指头使劲掰的张迟目瞪口呆。这话他几年前听人说过,说话的人是他当时的教练,原话记不清楚了,但是内容一模一样,教练也说,要是他不敢肯定自己和球门的相对位置的话,他永远都只是一个三流前锋。这么多年来,教练的话就象诅咒一样跟随着他,他在球场上也混得一天不如一天,唯一的辉煌和荣誉就是前年在乙级联赛里拿了个金靴…… 他不知不觉地松开了手,瘫坐在椅子里。他想起来了,前年穿金靴时,高劲松就在他身后,当时还没感觉到有什么差别,直到刚才高劲松一句话说破他的习惯之前,他都没意识到有什么区别,可现在看来背后的队友是谁还是有区别的,而且区别很大…… 可惜劲松不能踢了。他伤感地想到这一点。他曾经问过队医,高劲松到底还有没有可能踢球,队医除了摇头就是叹息,说出来的话也是模棱两可:耽搁的时间太长了,恢复起来需要漫长的时间,而时间最容易消磨一个人的意志,也许在他重新回到球场之前,他就已经坚持不下去了;再说俱乐部境况艰难前途未卜,能不能给他提供一个持续的恢复环境,谁也说不清楚…… 周至栋揉着手指头,问高劲松:“那你哩,你有什么习惯?”他倒是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习惯,只是没有留意到高劲松突然黯淡下去的脸色。 张迟强笑着说道:“他的习惯就是自己能不跑就不跑,让别人替他跑……” 高劲松挤出抹笑容,给迷惑的周至栋解释:“我短途冲刺速度慢,所以喜欢传球,尤其是远距离传球。” “你以前踢中锋的,怎么还喜欢传球?是助攻吧?”周至栋更是迷茫。在他的印象里,高劲松是中锋,一个中锋喜欢传球?这简直不可思议! “他是屁的中锋。”张迟笑着揭了高劲松的老底。“前年咱们球队刚组建时,他是顶着左前卫的名号进来的。第一场踢的是右前卫吧?第二场是后腰,第三场还是第四场没上,然后就是中卫,再接着前腰,最后一场还是中卫,到了武汉雅枫竟然摇身一变成中锋了一一程德兴枉称个‘程伯乐’,眼睛都瞎了,把你当中锋使!”说到程德兴他就来气。遭他娘的!不是程德兴混帐,劲松怎么可能落到今天的光景!“他还好意思腆个脸到处夸耀自己执教多少年,给国家队培养了多少人!什么玩意!”他恨恨地啐了口唾沫。 周至栋还是第一次听说高劲松的事,他兴奋地眨巴着眼睛,问道:“你能踢那么多位置?你到底是踢什么位置的?”看高劲松不说话,就去拉扯旁边一直不吭气的迟郁文。“小迟哥,你和劲松以前就在武汉雅枫,他踢什么位置,你知道不?” 迟郁文叹口气,说道:“……除了守门员,什么位置都能踢。”他眼神复杂地看了高劲松一眼,又补充道:“要不是……嘿,他要是能留在武汉雅枫,说不定这会儿都戴上队长袖标了,哪能轮到庄宪魏鸿林在雅枫抖威风。” “老魏和庄宪的水平都挺高。”高劲松沉默了一下,说道,“尤其是老魏,能入选国家队,说明他……” “说明个屁!”迟郁文愤愤地打断他的话。“不是程德兴天天给国家队教练组打电话,他凭什么能进国家队?是他防守好,还是他组织调度强?就会天天围着程德兴转,扯根鸡毛就当令箭!我要是有他这份拍马屁的本事,也能进国家队!” 高劲松不好再说什么。他知道,迟郁文被武汉雅枫扫地出门,就是在球场上和魏鸿林起了争执。两人的口角从球场上一直闹到球场下,还在更衣室里干了一架,结果他被程德兴打入冷宫,魏鸿林却什么事都没有。 外面的雨小了一些,守门员教练就招呼大家先回宿舍休息,集合上车进市区的时间教练组会另行通知。 队员们开始陆陆续续朝餐厅外面走。 周至栋原本打算和迟郁文一道走,可高劲松不露痕迹地扯了他衣服一下,他才醒悟过来,大迟哥还没跟小迟哥把话说完哩…… “第一次打首发,兴奋不?”高劲松原本没什么话要特别和周至栋说,不过既然让他缓一脚再走,就只好随意找个话题来闲聊。 “有点。”周至栋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还不满二十岁,是球队里年纪最小的队员,要不是后防线上实在无人可用,教练组也不可能在这么关键的比赛里把他派上场。 “郑指导要我告诉你,他相信你的能力!他相信你一定会给他带来惊喜!”高劲松顺口胡诌着说道。为了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有可信度,他补上一句,“原话是,说不定他能让我眼前一亮!”话说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了。“眼前一亮”这种文绉绉的语言不可能从郑指导嘴里说出来,换做“那小王八蛋还是有些能力的”的话,可信程度更高。 好在周至栋已经分辨不出来这话到底是谁说的了,他激动地问:“郑指导真是这样说的?他真这样说过?” 高劲松肯定地点点头。他还得把谎话继续圆下去,反正周至栋也不可能找郑指导当面对质。 “郑指导还说,他希望上场之后要时刻记住自己肩上的担子,要沉着,要冷静,要稳重。球队左边路的防守重担就着落在你身上了。明灿大哥的体能一直不好,攻上去容易,再回来就难,你得时刻注意保护他身后。不求进取,只求稳固,这是郑指导对你的期望。” 一次就能得到主教练如此多的期许,周至栋激动得脸都有些红了。啊呀,自打他来到球队,这还是郑指导第一次对他说这些话哩,虽然由高劲松来转述让人有些费解,但是想想主教练那张永远没有笑容的黑脸膛,他就不由自主地有些畏缩害怕。对,也许就是因为自己害怕郑指导的缘故,郑指导才特意让他的行政助理来和自己说这番话的! 乐了半天,他才想起来自己现在应该谦虚一些,于是问道:“那……劲松,你说,我到场上该怎么做?我是说,除了稳重和冷静之外,还需要做什么?” “注意关老大的手势,要听从他的指挥。”高劲松边想边说。一时让他说说边后卫需要注意什么,他还真有些说不上来。倒不是他不知道,而是千头万绪地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况且场上形势千变万化,也不知道怎么说。他只能挑拣一些基本的东西来说。 周至栋显然有些失望,这些他都知道。他还以为高劲松能指点他一些高明的招数哩。 “……雨天场地湿滑,轻易不要出脚;出脚时一定要果断,不要拖泥带水;还有,要多长传,粘水的皮球又重又滑,落地时有积水,皮球的速度和方向都不好把握,长传球有时能让对手判断错误,做出错误的动作。” 周至栋点点头。 “你要是得了球,别光顾着给明灿大哥,要直接找大迟哥他们,不通过中场,直接找前锋线……” “那明灿大哥会不会呵斥我?上一回比赛里我有个球没传给他,他前后说了好几天。”周至栋迟疑地说道。陈明灿骂他不传球的事情,到现在他都记忆犹新,而且他觉得后来接连两场比赛自己没坐上替补席,也许就是陈明灿在背后捣的鬼。 “雨天比赛,体力消耗大,你不把球给他,他感激你还来不及哩,怎么可能骂你?”高劲松在心里无声地叹息一声。这周至栋才多大的娃娃,就已经知晓皮球传谁不传谁的厉害关系了。这不行!回头还得去找明灿,让他改改这坏毛病一一传谁不传谁是战术决定的,他不能当面背后地乱骂人;还有,无论周至栋做得对还是错,他都是为了球队好,即便是错了,也是水平问题,更不能乱骂人。 想着想着,他就又不由得叹了口气。 有时候想想,他好象是上孙峻山的当了,当这个主教练行政助理,要操心的事情比关铭山这个队长还多…… 明灿大哥?对,回头找明灿时就这样叫,看他好不好意思! ------------ 第五章(12) 第五章(十二) 高劲松并没有马上就去找陈明灿,而是作为俱乐部办公地的附二号楼。 今天是比赛日,事情多得很。 他首先要检查球员装备的准备情况。球衣球裤球鞋球袜护具还有鞋钉,所有比赛里要用到的装备都要仔细检查核对,象球衣球裤这种易损耗物品,要对照大名单多预备几套;标明新时代字样的运动夹克,需要多准备几套,因为谁都说不清楚下午比赛时雨到底还在不在下,也不能确定雨大还是雨小,为了保护坐在替补席上队员的身体,也为了替换下场的队员不至于淋雨感冒,多带些干衣服肯定不会有错;饮料的出厂日期要一件一件地检查;干净的毛巾浴巾是必须的; 他手里拿着记录本,和三个工作人员一起依次核对满屋子大小纸箱里的各种物品,每一样物事的质量和数量都正确无误后,他就在那件物品下打一个勾。记录本上的科目甚至包括了洗发水香皂沐浴液这些琐碎物品,并且都有特别的注明一一谁喜欢用哪种牌子的洗发水,谁又喜欢用某种牌子的香皂,都需要一一对照检查…… 这些赛前准备工作中的繁琐细节,都是他接手主教练行政助理之后才开始建议施行的。初时工作人员并不买他的帐,因为这样做在无形之中增加了他们的工作量,连总经理孙峻山都不理解一一用什么牌子的洗发水、不用什么牌子的沐浴液,难道还能改变比赛的结果不成?但是高劲松坚持这样做。他的理由很简单,俱乐部应该竭尽所能为球员踢好比赛提供一切便利条件,洗发水香皂当然也包括在其中。他还说,要是比赛不顺利的话,准备工作中的任何一点疏漏都可能进一步恶化球员的情绪,也许还会导致不必要的矛盾冲突,所以赛前工作时,就应该尽力化解掉潜在的矛盾诱发条件;而要是比赛顺利的话,这些细节就能锦上添花,让球队内部的气氛更加欢乐和融洽。孙峻山争不过他,只好掉过头去做几个员工的思想工作,让他们来适应工作中的新变化。 “蓝风沐浴液。”他对着记录本念道。 “有。”一个工作人员立刻找到一个乳白色的塑料瓶,递给他。他拿过来拧开瓶盖倒了一点在手背上,透明的粘稠液体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香。他又把盖子拧好,让工作人员把它放进纸箱里,然后在标着“陈明灿蓝风沐浴液”的事项下打了个勾。下面是张迟最爱用的婴儿用香皂。 “宝宝香皂。” 那位工作人员马上找到这东西,在交给高劲松过目以后再放进纸箱里。 今天的准备工作复查进行得很顺利,再也没有象前几回那样不是缺东就是少西,列在清单上的物品没有疏忽也没有遗漏,这教高劲松放心不少。他刚才还担心,几个工作人员还会象前几回那样故意给他添乱哩。看来他们也能分辨好歹,知道准备工作细致的话,球队输球就不能把责任推卸到俱乐部的后勤保障上,要是比赛有一个理想的结果,后勤人员还能获得俱乐部的表扬和嘉奖。 工作虽然顺利,但是等到把十多个大大小小的纸箱都搬上车,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 忙完这一切,三个后勤人员就可以稍稍休息一会儿,待吃过午饭以后再启程去体育场。 可高劲松不能休息,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忙碌。 他回到办公室,给市区里的一家三星级宾馆还有体育场分别挂了个电话。三星级宾馆是球队主场比赛日的驻留宾馆,中午球队要在那里吃午饭,饭后休息两个小时,然后再体育场,在球队出发之前,他必须确认酒店方面的接待工作是不是已经全部绪一一午饭有没有准备好,房间是不是空出来。要是这些还没有预备停当,他还要负责俱乐部和酒店方面的沟通和协调工作。至于第二个电话,那是因为昨天下午他在检查体育场更衣室时,发现澡堂里有两个莲蓬头坏了,还有一个水龙头的热水开关有问题,根本无法控制水量的大小。体育场方面当时答应马上解决,他还特意叮嘱体育场的人,修好了一定要打电话知会一声,可到现在都没消息,他只好打电话过去问一下。 酒店的接待工作已经就绪,球队随时都能过去,饭菜也是按照俱乐部的要求,以素菜和清淡为主,肉食只有两样,盐腌牛肉和炸鸡腿。体育场方面已经把坏掉的热水开关还有不出水的莲蓬头换过,只是负责这事的人忘记把消息及时通知俱乐部。 看来情况还不错。 第三个电话打给新时代的球迷协会,俱乐部希望协会能把球迷组织起来,在今天的比赛里制造点气氛。 他的话还没说完,协会负责人就很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并且说,协会没办法组织人去球场。 “人家省城明远给球迷协会提供资金上的支持,你们给了什么?明远可以租大客车拉球迷去球场,你们舍得花这钱不?人家明远还组织球迷到基地里参观和联欢,你们呢?明远球迷协会的旗帜喇叭锣鼓都是明远置办的,你们帮球迷协会置办了什么?去年那几杆破旗烂鼓现在还在用哩!”他甚至讥笑道,“就算你们肯花钱雇人,怕是也没人愿意在雨天里跑来看一场甲b的比赛吧?” 协会负责人说的都是实情,高劲松没办法反驳,而且现在是有事求着人家,更不能挂断电话。他只能捏着话筒听协会负责人发牢骚。 等负责人发泄一通之后,他先对球队前一阶段工作中的失误,向负责人道了歉,然后又说,在现在的情况下,俱乐部更希望能得到球迷和球迷协会的理解和支持,希望球迷协会能够组织一些球迷去现场为球队助威,他还提到,球迷和球队,实际上就是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缺了谁都不行一一球迷需要球队的精彩表现,球队需要球迷的喝彩欢呼…… “行了行了,你就不用朝我解释这些了。我去问问,看有没有人愿意去。”负责人不耐烦地说道,“我真是倒八辈子霉了,当初竟然会答应来做这劳什子球迷协会的头头!”说完他就挂断电话。 高劲松放好电话,走到窗前朝外面看了看。 南方的天空总算有了一抹苍白的亮色,雨似乎也比早上要小一些,雨水洗过的空气里夹杂着泥土和绿草的芬芳,浸润着人的肺腑。 也许雨就要停了。他有些高兴。要是雨依旧下个不停的话,北城体育场是个不遮风不挡雨的露天体育场,怎么可能有球迷愿意到现场看球呢?何况这还是甲b的比赛…… 他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因为自身的先天条件不足,比赛场面和成绩又无法吸引球迷和观众,所以新时代的球市异常低迷,很多时候一场比赛只能卖出百十张球票,体育场里空荡荡的看台看上去既教人失望又令人伤心,足球比赛最大的魅力就是集体情绪的发泄,可面对无人喝彩的场面,即使是最有激情的球员,也会感到单调和乏味,以至于连进球之后和队友的庆祝也只能是简单的敷衍。这种情况下,球队唯一能依靠的就是球迷协会,希望他们能组织球迷到现场制造一些热闹的气氛,调动球员的情绪和积极性。可在省城这座足球氛围并不浓郁的城市里,又面临着省城明远的竞争和打压,区区一个球迷协会又能有什么办法?再说,球迷协会的运转不仅仅是球迷的热情,他们也需要资金和物资呀,而且在球队战绩糟糕,球迷稀少力量薄弱的时候,他们也只能靠着俱乐部来输送最基本的运转资金和物资。可是眼下俱乐部资金紧张,又不能给球迷协会提供多少帮助,只能在球票的供给上尽量满足协会的要求。这听起来倒更象一个笑话一一看新时代的比赛还需要门票吗? 他模糊地意识到,因为毫无起色的战绩和糟糕的财务状况,新时代俱乐部和它的球迷俱乐部正在逐渐走进一个怪圈,球队无力帮助球迷协会壮大,球迷协会也无法组织球迷来支持球队,无法帮助球队扩大影响和号召力。至于球队的影响与号召力到底意味着什么,他还不是很清楚,他只是隐约觉得,对于俱乐部来说,这两样东西都应该很重要。 他挥了挥手,把脑子里杂乱的念头通通驱赶走。球迷协会也好,俱乐部的号召力也罢,这些都是孙峻山和俱乐部领导班子应该考虑的事情,他一个主教练行政助理要做的事情,就是做好主教练和俱乐部交代给他的事情。 他回到办公桌前,把工作日志拿起来,仔细对照一遍今天上午要做的事情。 还剩最后一件事。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包东西,然后走到隔壁主教练的办公室门口,敲了敲虚掩的房门,然后推门走进去。 屋子里烟雾缭绕,呛人的烟草味冲得人直皱眉头。三个教练还有孙峻山都在这不大的房间里,都没说话。电视里正播放着珠海南方的比赛录象,不过没人去注意电视上的画面。茶几上胡乱丢着好些纸,有大有小,小的和他早上拿给张迟和周至栋看的卡片差不多,大的就是一张复印纸,每张纸上都是各种各样的数字、符号、虚线实线和简单潦草的文字。 这种用纸片记录战术、图解配合以及文字提示的方式,也是他的建议,是他从尤慎和言良成那里学来的。尤慎喜欢把这种纸片交给特定的某位队员,言良成喜欢把它们作成幻灯播放,而他则建议新时代俱乐部把一些重要的战术图例一一不仅是自己的战术配合,也包括对手惯用的战术一一通通画出来,然后贴在俱乐部的告示栏上,让大家能经常揣摩。郑昌盛还在此基础更进一步,要求把这种图张贴到俱乐部的每一个角落,餐厅、队医室、会议室,还有宿舍,能贴的都贴上,他要让每一个队员熟悉每一个战术配合,熟捻自己在战术中的位置和作用。这样做的效果到底怎么样,暂时还无法知晓,球队的成绩似乎也没有显著的提高,该输的比赛并没有赢,不该输的比赛也没有输,队员们对这种做法的反应很冷淡,说不上反对,也没人明确表态支持,只是郑昌盛和两位助理教练都认为,有这种手段肯定比没有强。 孙峻山看见他,就问:“宾馆和体育场的事解决了?”以前这些事都是他亲自过问,但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他已经把不少和球队有关的杂务都交给高劲松处理了,自己也好专心一意地去奔波资金。 高劲松点点头,简单地介绍了一下两边的情况。 郑昌盛放下手里拿着的复印纸,思索了一下,问:“体育场的场地现在怎么样?” “我没问。”高劲松说,“场地情况要等过去看了才能知道。我已经让后勤准备了三种鞋钉,具体用哪种要到比赛前才能决定。”场地情况现在还无法确认,一切都要看这场雨持续的时间和雨量的大小,等他到体育场观察过草坪之后就能有个准确的预测。 听他这样说,郑昌盛略略颔首,就把注意力又转到那张纸上。他没再多问什么,对高劲松的工作能力,他还是很满意。说实在的,重新到新时代作主教练,令他满意的事情可不多,但孙峻山把高劲松找回来,并且安排给他当行政助理,这绝对一桩让他满意的事情。高劲松踏实,能干,脑子灵活还能坚持原则,队员里说话也有分量,这让他在球队管理上省了不少力气。唯一可惜的是小家伙可能无法再踢球了,不然的话,他真的是想培养他来顶替关铭山的队长角色;哪怕新时代不能长久,他还可以动用自己的老关系,在别家俱乐部给他安排个好位置。可惜呀…… 高劲松把手里的三包饼干放在郑昌盛面前,提醒说:“这是您的‘药’。” 旁边的几个人都笑起来。老教练有严重的胃病,又时常不记得按时吃药,忙起来饭时也不准,所以三天两头胃疼,好在现在有高劲松随时提醒,因此上这么长时间也没见再发作。 “哦,哦。”郑昌盛接连支吾了两声。然后才有些慌乱地把茶几上的饼干都装进孙峻山递过来的挎包里。他原本想对高劲松说两句感谢话,可怎么也张不开嘴,半晌才问道,“你几时去体育场?” “十二点出发,大约一点能到。” “哦。”老教练点点头,就不再说话了。 守门员教练等高劲松离开办公室并且掩上房门,才惋惜地说道:“多好的一个苗子,生生被武汉雅枫和程德兴废了……” 谁都没有对守门员教练的话作出反应。孙峻山闭着眼睛揉着自己发胀的太阳穴,助理教练在审视着首发队员的名单,老教练郑昌盛还在盯着手里的纸片出神,连守门员教练自己都在闷着抽烟,似乎他刚才什么都没说过。 ------------ 第五章(13)(上)月底急求订阅鲜花 第五章(十三)(上) 雨还在唰唰地下着。整个体育场都笼罩在蒙蒙的水雾中。球场上双方的球员穿着完全湿透的球衣球裤,在雨中筋疲力竭地奔跑着,提醒和警告的短促呼喊在空落落的体育场里回荡,显得既单薄又单调。队员们的球衣上都不同程度地糊着大块大块的泥浆,个个都狼狈得象只泥猴,可谁都顾不上揩抹,往往从地上爬起来,只是匆匆撩起衣角擦把脸,就急急忙忙地重新投入比赛。 场地上时不时会响起队员提醒或者警告队友的短促呼喊;声音在空荡荡的体育场里回荡,听起来既单薄又单调。偶尔也会传来一声刺耳的凄厉哨音。更多的时候,体育场里就只有均匀的雨声。 场地边还有三台摄影机在追逐着球场上的变化。摄影机、转播车还有工作人员都是属于本市的经济电视台,可他们来这里并不是要转播这场比赛,而是受雇于外地的电视台,为别人作现场直播一一所有的电视画面将通过卫星线路即时转到珠海,然后由珠海的一家电视台在当地播放。至于省城里的球迷和观众,他们根本看不到这场比赛。 四周的看台上几乎没有观众,只有一排排一圈圈整齐的水泥座位,它们用近乎残酷的灰暗色调,冷静地包围着在球场上奔波的球员。只有西看台的最高处有一截遮风挡雨的地方,零零散散地坐着十几个人。 这些人都很安静,既不喝彩也不喧哗,偶尔场上有精彩的配合或者惊险的场面,他们都也不象平常球迷那般哄闹激动,最多也就是神色有些紧张,或者攥紧拳头,要么就是吁一口气。看起来他们并不象是热情的球迷。 他们确实不是球迷,甚至也不能算是观众,他们是两家俱乐部的工作人员。对于他们来说,围着足球转只是工作,俱乐部只是他们的雇主;他们不需要为足球欢呼,足球也不是他们的全部一一工作就是工作。眼下他们虽然都聚集在这里,可对球场上的瞬息变化并不是特别关心,只是默默地等待比赛结束。 高劲松也在这里。在他前面一排坐着新时代俱乐部的几个员工,在他旁边坐着的却是萧南。 萧南是特意跑来看球的。至少她是这样对高劲松说的。不过自打两人见面开始,她的话题就和足球无关。 她正在讲述前两天她去四川九寨黄龙风景区旅游时的故事,她是如何与旅游纪念品商店里的奸商作斗争,最后用九百块钱买了一块原价一千四的玉坠。她还把玉坠掏出来给高劲松看,指着上面精细的花纹向他炫耀自己在玉石鉴赏方面的经验和见识。 “好眼力,这石头起码值一千二。”高劲松随口敷衍着。他的目光只是在玉坠上转了一圈就回到球场上。新时代刚刚有次不算机会的机会,珠海南方的后卫大脚破坏时皮球飞得不远,又被新时代一个队员顶进禁区,可接球的家伙在射门前停顿了一下,结果珠海南方一个队员立刻把皮球铲出了底线。 张迟这混帐! 高劲松忍不住在腿上轻轻拍了一巴掌。这里离珠海南方的球门还是有段距离,门前晃来晃去的都是一身泥浆的球员,他根本分辨不出哪些是进攻队员哪些是防守队员,可是那射门队员一停顿,他就立刻认出那是张迟一一怎么射门前要确认球门位置的毛病就是改不掉? “是玉!”萧南翻着白眼看着他。 “哦。”他又在萧南托在手里的那块白石头上瞧一眼。“这羊雕得挺精致,神似……” “这是马!” 雕的是马?他仔细地打量了两眼。确实不太象马,但是他不能再说是羊,只好换个话题,问道:“你去四川,就买个石……玉马?” 怎么可能就买个玉坠呢?萧南嗔怪地乜他一眼。她这一趟去的地方可不少,九寨沟和黄龙大草原只是其中一站,她还去了青城山和峨眉山,然后下重庆,游三峡…… “是吗?这样啊,你不说我都不知道。哦,那然后呢?”高劲松嘴里胡乱答着腔,眼睛却一直留意着球场上的形势。 雨天里的比赛总是缺乏滋味,尤其是场上比赛的双方都还在降级区附近徘徊时,场面就更加难看。因为场地泥泞草皮湿滑,双方都没有什么小范围的配合,通常都是从后场直接一脚把皮球送到前场,让前面的队员和对手去争抢。可是这种简单粗糙的处理球方式很难奏效。双方都在后场囤积了重兵,皮球往往就是从后场传递到对手脚下,然后对手再把皮球的控制权再移交回来,如此周而复始…… 这样做的后果就是苦了两边的前锋。 珠海南方的两个前锋都是巴西人,脚下也算有点真本事,语言沟通上又没有障碍,时常一个眼神上的交流就能把对手防线搅得人仰马翻,也靠着默契为球队立了不少功劳,可今天这场地条件让俩人吃尽了苦头,滚了一身的泥,却只寻到一次射门的机会,而这唯一的一次机会,还让九号前锋踩着蓦然停下的皮球一个马趴摔在新时代球门前的泥坑里,把新时代的后卫们惊出一身汗,再笑了个半死。 新时代的两个前锋的光景也好不到哪里去。玻利维亚外援库库和张迟一样,是个标准的门前机会主义者,除了等着别人为他创造机会,就只能在球门前拾漏补遗,可现在球都是在半空里高来高去,他就只好一遍又一遍地用瘦小的身躯去和别人高大的后卫争夺高球。这差事对他几乎是无法完成的任务,最终的结果除了时常爬在地上抓两手泥,就连个球边都沾不上。他的同伴张迟比他的情形好一些,偶尔还能碰下球,可张迟的球衣已经快被泥浆糊满了,刚才主裁判警告他假摔时,不得不先用手帮他抹掉糊在球衣后背上的泥,这才能辨认出球衣上的号码。 张迟和库库的日子虽然不好过,好在球队的后防线倒是挺稳固,一时半会看不出有什么凶险,高劲松这才又问萧南:“那就是说,你是从武汉回来的?” “从济南……”这一回萧南说得倒没那么起劲。她神色黯淡地低下头,扣着自己的手指头,半晌都不说话。 高劲松假装没看见她神情上的变化,又转过头去看比赛。 陈明灿在左边的传球有些大,皮球越过和库库一起跳起来争抢的珠海南方队员头顶,直飞进禁区,被珠海南方的五号截了下来。 这个五号就是他特别提醒让张迟留意的家伙!就是那个喜欢卖弄脚下技术的中卫! 张迟毫不犹豫就贴了上去。 可珠海南方的五号也不傻,张迟还没靠近,他就已经把皮球传递到边路,看来这家伙知道,这种场地条件下在禁区里卖弄脚法无异于玩火。 张迟只好随着珠海南方压出来的后防线慢慢向后退,等待下一次机会。 “你走这么长时间,回来花生米还认识你不?”高劲松开玩笑说,“它没咬你一口?” 萧南的情绪还是不高,勉强在脸上挤出点笑容,说:“……它敢!” “看来是咬了。”高劲松笃定地说道。他还为自己的推论作解释,“什么样人就养什么样狗。看你的样子,就知道花生米不是条好狗。” 萧南笑了笑,也不和他争辩,抓根不知道从哪里寻来的细木棍,拧着眉头在地上画来画去。 她这付模样,倒教高劲松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他已经习惯萧南在他面前叽叽呱呱地说个不停,她突然沉默下来,顿时让他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他想了想,问道:“你有心事?” 萧南继续在水泥凳上画着毫无意义的符号,似乎没听见他的话。 高劲松意识到事情可能有些不大对劲。他把心思从球场上收回来,用平静而严肃的语气对她说道:“要是你觉得合适,可以告诉我……也许我能帮你出点主意。” 萧南手里的木棍停顿下来,抬起头盯着球场看了好一会,然后才轻轻地摇摇头。 她说:“其实,也没什么事……” 高劲松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没啥事?没事摆出一付心事重重的模样干什么?他欲言又止。她肯定有什么心事,只是不愿意和自己说而已。算了,不说就不说吧!这很正常,要是自己遭遇到什么事,也不可能和她说……事实上,他现在就有满肚子的话想找个人说,可谁会听他说呢?张迟关铭山他们已经够焦愁了,他不想再去拿自己的事搅扰他们;孙峻山为俱乐部的事忙得焦头烂额,根本就抽不出时间来听他说,再说孙总和他在年龄上差着那么大一截,又是上下级的关系,实在没法说;余胖子倒是会听自己说,可胖子这段时间一直在和女朋友闹矛盾,上星期一起吃饭时一个劲地长嘘短叹,他又怎么好说? 他下意识地从兜里掏了根烟点上,这才好不容易把分散的心神重新聚集到眼前的比赛上。 现在,珠海南方的十六号队员正带球从右边推进。被对手二过一配合绕过的陈明灿体能已经下降,显然跟不上对手的节奏,他追了几步就放弃了,转头去掐断十六号的传球路线。右路的突破传中,原本就是珠海南方最习惯的攻击手段之一,不过这条进攻线路在今天的比赛里根本没有发挥出作用,就象这一次,十六号队员看见周至栋逼上来,犹豫了一下,就匆忙把皮球回传给队友去处理一一开场不久他就被周至栋接连三次断下皮球,如今面对周至栋的逼抢,心里总是发憷…… 他的队友在陈明灿的阻拦下也没找到好的传球方向,只好再把皮球传给他。 他在边线旁控制着皮球,等着周至栋上来抢截。可令他遗憾的是,嘴唇上还留着柔软髭须的周至栋就象个老队员一般沉稳,一步一步地靠上来,却偏偏不急于起脚。他已经观察到,又有一名新时代的队员跑过来,看来他们要对自己实行包夹战术。现在他连把皮球传递出去的机会也没有,只能无奈地选择突破。 第一个作势欲扑的动作做出来,对手根本没反应;第二个动作做出来,对手还是没反应,可他真正要带球突破的一瞬间,眼前的年轻队员已经先他一步站到他带球突破的路线上,他完全就是主动把皮球送到别人脚下! 周至栋立刻把截断的皮球交给包抄上来的队友;队友趟了一步就递给刚刚跨过中线的陈明灿;陈明灿一个人球分过摆脱刚刚还被他纠缠现在又来纠缠他的珠海南方队员,跑了几步看好位置觅到角度,立刻就把皮球传出去一一 被珠海南方五号中卫贴身防守的张迟急赶几步,终究还是在球门外小禁区边沿赶上皮球,但是他已经彻底失去了射门的机会和角度一一他人还在半空,使劲拧腰转身撩起脚来用脚弓把皮球一磕一一他在底线外的草坪上接连翻滚了两三圈,满身满脸都是泥水,却总算没教皮球飞出底线;皮球不仅没出界,磕回去的位置还恰倒好处! 一一库库迎球冲顶! 高劲松一巴掌就重重地拍在自己大腿上! 见鬼了!这球都能被珠海南方的守门员挡出去?! ------------ 第五章(13)(下)月底求订阅 第五章(十三)(下) 上半时的比赛结束了,双方暂时以零比零平分秋色。 在高劲松看来,上半时的比赛并不激烈,皮球是在忽前忽后地来回飞,双方的队员也都跑得气喘吁吁,可几乎没有什么惊险场面,创造的机会也寥寥可数。珠海南方最好的机会就是那次禁区内的“单刀球”,可惜前锋踩了球车;新时代最有希望的射门就是库库的冲顶,偏偏对手的守门员反应机敏,用胳膊把皮球挡出了横梁。剩下的时间大家都在瞎跑乱折腾,把自己累个半死。 要是他在球场上,他会怎么踢?他忍不住想到这个问题。 他当然会向中路靠拢! 珠海南方防守的重点就在边路,防守的核心就是遏制新时代的两条边,因为太重视陈明灿负责的左边路的突破能力,也太担心新时代右边路的传中能力,他们的防守阵型都在不自觉地向左右两边倾斜,这无疑在中路留下了绝好的空挡;只要球队在下半时继续强走两条边的同时,稍微加强一下中路的攻势,说不定就能起到很好的效果;哪怕不专一指派人手强打中路哩,就让两条边适时地向中间靠拢,也许就能有回报一一要是两条边路再不时调换下位置,珠海南方不死都得脱层皮! 可惜他也只能在心头想想而已。 球场上已经没有球员了,只剩下一块空荡荡的草坪。草坪上到处都能看到因为球员滑铲抢截时被鞋钉划翻的黑土,横横竖竖,在雨水清洗过的绿草丛中格外扎眼。两边的球门前更是一团烂污,从大禁区线到球门都有好大一块黑乎乎的泥浆地。 这两三排勉强能遮挡风雨的座位上不时有人站起来走动,活动活动因为坐得时间太久而僵直的腿脚。也有人在小声交谈,细密均匀的雨水滴答声让谈话的内容根本就听不真切。不少人都在抽烟,淡蓝色的烟雾一团团地冒起,马上就被夹着雨丝的风吹得无影无踪。 高劲松也点了支烟,然后瞥了一眼萧南。 萧南把胳膊抱在胸前,两只眼睛无精打采地看着空荡荡的体育场,原本挺有光泽的脸庞在阵阵漫舞的轻风丝雨中变得有些苍白,现在就连嘴唇也失去了血色,灰扑扑地让人感到难受。 他默了半晌,说道:“你先回去吧。这雨怕是停不了,你又穿得少,小心感冒着凉。” 萧南摇摇头,说:“我不冷。” 高劲松没办法劝她离开,临时又想不出什么好话题来转移她的注意力,只好闷着头抽烟。萧南一直都有心事,这一点他很早就看出来了,几乎每回提到老家和她在学校读书的事情,她的情绪都会有很大变化。但是她不愿意把事情和自己说,自己就没办法帮她。当然,即便他知道事情的由来,也不见得能帮上忙。 他以为,萧南的烦心事应该和能感情问题扯上边。 道理很简单,萧南有个好哥哥,在省城明远当队长的萧岩,绝对不会在物质生活条件让他妹妹受委屈。虽然萧南一直说萧岩这不好那不对,可高劲松看得出来,两兄妹的感情还是很深厚,要是萧南有什么不开心不如意的事情无法向她哥开口的话,那几乎就能肯定,一定是她个人情感方面的问题。想来也只能是这样,象这样年轻漂亮的姑娘,身边自然不会缺乏献殷勤的人,高劲松以前就知道,明远队里有个队员隔三岔五地总和她走在一起,前段时间哪家演艺公司的男演员也跑得挺勤,不是给她送花就是请她吃饭。她大概是心头拿不定主意挑花眼了,所以才显得情绪不高…… 但是这种事连她哥萧岩都插不上手,高劲松就更帮不上忙,况且她还一直闷着头不说话,他就更没办法替她出主意。实际上,就算萧南肯对他说,他也没什么主意,最多顺着她的心意,说几句不着痛痒的废话。 过了一会,萧南突然把一直捏在手里的木棍远远扔出去,说:“晚上陪我吃饭。” 高劲松楞了楞,然后才说:“比赛完了我还有事……”比赛结束后他要领着人去收拾更衣室,所有的东西都要重新装箱运回去,该洗的洗,该进库房的进库房,有些东西要淘换,还要登记核销。此外,他还要从电视台那里搞一盘这场比赛的录象资料,晚上就要为这场比赛做一些技术统计,比如犯规次数、角球数、定位球数、己方攻入对手禁区的次数、对方进去自己禁区的次数……林林总总的一大堆数据,还得附上自己对比赛的简单评价,然后在明天上班的时候向郑指导汇报。然后就要开始准备下场比赛,剪辑录象、战术概览、个人特点、伤病情况…… 唉,他这个行政助理的事情太多了,哪里还有空陪萧南去吃饭?有时候太忙,都顾不上吃饭,只能用开水泡几包面,胡乱对付一顿。不过这样忙碌也有好处,起码他不用担心今后的出路,到目前位置,至少有三个人在私下里告诉他,要是他愿意,下赛季可以换家待遇更好的俱乐部,当然,还是做主教练行政助理。 萧南就象没听见他的话一样,自顾自地说:“那就等你把事情忙完咱们再去。” 高劲松没有再反驳她武断的决定,因为下半场比赛快开始了,重新换过一身干净球衣的队员正在陆陆续续地上场。他只能先把吃饭的事情搁一边。 和上半时情况不同,下半时比赛刚刚开始,珠海南方就发动了一轮猛攻,三分钟里就有两次极具威胁的射门。好在第一次射门被关铭山用脚从球门线上捞出来,第二次射门巴西前锋太追求角度,结果打在边网上,都和得分差之毫厘。不过这两次射门依然教高劲松紧张得有些晕眩一一要是珠海南方现在就取得比分上的优势,那新时代多半就输定了。 接连好几分钟,皮球一直停留在新时代的半场,看来中场休息时珠海南方的教练组有针对性很强的布置,他们的进攻势头凶猛,几个攻击队员在中路轮番插上,两个巴西前锋不停交换位置,让新时代的防线总是处于混乱之中,教防守队员疲于奔命。 珠海南方在第七分钟的射门几乎就成功了,可关铭山的中卫搭档罗马尼亚外援沃留乌申斯基飞身堵枪眼,皮球端端正正地砸在他胸口上…… 皮球还没落到地上就被关铭山一脚踢出了边线;力保球门不失的老沃却捂着胸口一头栽倒在泥水中,手脚都在乱抽搐。 主裁判立刻鸣哨中断比赛,然后招手让新时代的队医赶紧过来。 谢天谢地,老沃没事,经过队医的紧急处理,两分钟后他就在队友的搀扶下慢慢地站起来,伸伸胳膊压压腰再踢踢腿,再蹦达几下,就又精精神神地继续投入比赛。 沃留乌申斯基才站起来不到半分钟,周至栋又摔倒在场地上。他在抢截断球时,被对手在背后推攘了一把;对手自己也没站稳脚步,踉跄中球鞋在他身上蹭了两下。 周至栋立刻抱着一条大腿大声嚎叫起来,并且在泥泞的草地上来回打着滚。 主裁判跑过来,先制止珠海南方十六号对周至栋的挖苦讽刺,严厉地警告他几句,又对抱着大腿坐在泥浆中的周至栋招招手,示意他赶紧起来参加比赛;还竖起食指朝周至栋摇了摇,意思是这种小花招骗不了人。 阴谋败露的周至栋咧着嘴,一面笑,一面自己从泥地里爬起来。 “他是装着受伤?”平时几乎不看球的萧南疑惑地问。在得到高劲松肯定的答复之后,她又问,“那裁判怎么没处置他?” 高劲松没回答这个愚蠢的问题。要是作假就要被裁判处置,那比赛还怎么踢?足球比赛还有什么魅力?球员诈伤,裁判误判,这两件事原本就是构成足球比赛那无与伦比的魅力中的两样重要因素,它们和激动人心的辉煌胜利一样,值得人们长久地回味和思考,也只有有了它们,足球比赛才是完整而富有张力的…… “那,你们队里那个后卫刚才倒在球门前,是不是也是诈伤?” “也许是吧。”高劲松模棱两可地说道。老沃被皮球闷在胸口上当然是真的,但是栽倒在草坪上手脚抽搐,就一定是假的!这些老后卫个个经验丰富手段老道,看着珠海南方来势凶猛己方防线即将崩溃,就急忙想办法让比赛暂停,以此打断对手的节奏,也让自己的队友获得一个喘息的机会。可惜担纲配角的周至栋演技生疏,竟然让主裁判看出了端倪,白白浪费一个好机会。 “你以前踢球时,也搞过这些名堂?” 高劲松笑了笑,没否认也没为自己辩护,算是承认了萧南的话。假摔,诈伤,骗点球骗定位球,这些球场上的捣鬼伎俩他都干过,有成功的经验,也有失败的教训,有进球的欢呼,也吞咽过黄牌的苦果…… “这样做假,有意思么?”萧南皱着眉头问。 这个问题高劲松倒是从来没想过。他也不愿意去深入思考这个问题。但是他以为,这些手段只是球队战术组成的一部分,谈不上弄虚作假,也和一个人的道德品质无关。假如有一天他还能重新回到球场,他一定还会做这样的事…… 就在他走神的时候,场上风云突变! 上半场比赛很少靠近中路的陈明灿突然出现在禁区前沿,还和右边路带球的队友做了一个交叉,负责防守他们俩的珠海南方队员因为线路重叠而出现短时间的混乱,也就在他们交换位置的瞬间,斜向奔跑的陈明灿突然直塞传球! 皮球径直蹿进禁区! 库库两脚一分,漏过皮球一一 已经埋伏进小禁区的张迟趁着珠海南方禁区里一片混乱的机会,把皮球一趟,闪出了空挡; 这一回他再没有浪费转瞬即逝的大好时机,也没有再去确定自己和球门的相对位置,更没去追求什么角度和力量;他拧腰摆腿就是一脚! 珠海南方的守门员做出了防守姿势,却没办法在这么近的距离里阻止皮球,在他的身体侧摔在草皮上之前,皮球已经从他肋下蹿进了网窝! 张迟扎煞着双手抬头打量了一眼边裁,看边裁并没有举起手里的小旗,他才一蹦三尺高,挥舞着拳头怒吼一声…… 一比零! 就在新时代第一粒进球八分钟以后,库库终于在无数次失败的头球争抢中获得一次机会,他总算抢到第一落点,并且顺利地把皮球磕给中路跟进的陈明灿;陈明灿也没有浪费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在三名珠海南方队员的围堵下,毅然出脚射门,皮球砸在横梁上,又一头撞进网窝…… 二比零! 在接下来的比赛里,比分再也没有变化,新时代终于赢下了一场他们原本不太奢望三分的比赛。现在,他们和降级区的分数线已经拉大到五分,二十四轮联赛以来首次和降级区的距离超过一场球…… 高劲松没和萧南一起吃晚饭。他倒不是在乎吃饭的那几个钱,而是事情实在太多了,他都不知道要到几点才能忙完。他说了半天好话,直到他许下改天一定陪她逛街,还要赔上这顿晚饭的诺言,才好歹打消萧南执意要和他回俱乐部的念头。 临走的时候,萧南突然想起一件事,说:“马拉拉最近一直在找你,还朝我问你的电话。我能把你的电话给他不?” “他找我做什么?”高劲松奇怪地问。 “不知道。我问他,他也不说。刚才我出门时,他还在问你。我没问过你,不好把你的电话和他说。” 高劲松沉吟了一下,对萧南说:“那你就把我的电话给他吧。” 萧南点点头。在提醒过高劲松不要忘记自己的诺言之后,她就走了。 马拉拉找自己?他想不出来马拉拉找能有什么事找自己。 ------------ 第五章(14)(4月1日更新,祝节日快乐) 第五章(十四) 新时代在内外交困之中,艰难地赢得了一场比赛,可这场比赛给球队带来的却不是欢乐,而是一场内讧。 内讧的起因就是俱乐部拿不出获胜之后理当颁发的奖金。 奖金并不多,只有五万块,这个数字完全无法和省城明远或者上海泰星相比较一一这些甲a豪门一场比赛动辄就是数十万上百万的奖金,每位上场的队员还有数千到数万不等的出场费。即便是与同在甲b联赛里的河南亚星或者天津高新比较,新时代也只能算是寒酸,那两家有实力冲击甲a的俱乐部为球队预备的平局奖金都是十五万,而在这十五万的平局奖金里,也同样没有包含球员的出场费…… 对于新时代的球员来说,出场费是一个遥远的名词,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从来都没切身体会过什么是出场费,象周至栋这样的年轻队员,甚至连比赛补助和比赛津贴都没见过。不仅是他没见过,象关铭山和陈明灿这样几乎场场都上的老队员,也有很长时间没见过补助和津贴了,假如不是每个月的工资单上都有这两个收入项目,他们或许已经忘记这些都是他们的正当收入。可是,工资单上有这两项收入又能怎样?没这两项又如何?还不都是一样,钱照样拿不到手!连基本工资都拿不够数,谁还敢指望别的钱? 俱乐部现在没钱,四面八方欠着一屁股债,这事大家都知道,大半个赛季下来,谁的手里没有几张俱乐部立下的欠条?大家也能理解和体谅俱乐部当下的难处,知道并不是俱乐部和孙峻山不情愿给大家发钱,而是大股东那里出了问题一一大股东在赛季初应承下的款项,大多没有落到实处;俱乐部从大股东那里拿不到钱,孙峻山又拿什么发给大家? 可比赛获胜,俱乐部竟然毫无表示,这就难免让许多人失望。不仅仅是失望,还有一种深深的失落感一一工资拿不够可以忍耐,没有补助和津贴可以忍受,没有观众呐喊没有球迷欢呼也可以接受,可比赛取胜竟然两手空空,这难免让人肚子里憋着一股气…… 胜利之后俱乐部都不“意思意思”,这可是本赛季第一次,而且这场比赛胜利带来的三个积分还让球队同降级区拉开了距离,俱乐部居然还不“表示”点什么,那就太过分了! 更过分的是,有人证明,俱乐部并不是因为没钱才不发奖金。俱乐部的财务上有钱!财务上不仅有钱,还是一大笔钱一一足足有四五十万!可他们就是不想发! 俱乐部有钱不发奖金的消息就象是一颗火星掉进了油桶里,立刻就让队员们气炸了肺! 再没有人站出来为俱乐部和孙峻山说好话了。比赛的当天晚上,几乎所有的队员就在陈明灿的带领下,涌进了孙峻山的办公室,口口声声要求俱乐部给个说法一一没钱所以发不出奖金,大家能理解,可俱乐部现在有钱,凭什么还不给大家发奖金? 孙峻山急忙给队员们作解释,不是不给大家发奖金,而是发奖金的钱一时还没有着落。 有人立刻指出,俱乐部的财务上就有几十万现金。 孙峻山根本顾不上追查这消息是谁透露出去的,只能先安抚情绪激动的队员。 不错,俱乐部的财务上确实是有一笔钱,但是远不如传言里说的那么多,只有二十七万;这钱也不是拿来给队员们发奖金的,而是有别的专门用途,要填还通惠大酒店的一部分帐单,要结算体育场的一部分租借费用,要为接下来的两个客场订机票安排住宿,要解决球队的杂务开支…… 大部分队员相信,孙峻山说的全是真话。谁都有眼睛,都能看见他一天到晚四处奔走,求爷爷告奶奶,忙得焦头烂额四脚朝天,还不都是为了俱乐部?还不都是为了能给队员们创造一个好环境?说心里话,新时代俱乐部虽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总经理孙峻山待大家是真的不错,无论是对球员还是对普通工作人员,他都是掏心掏肝地体贴照顾,所以他也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也正因为俱乐部里有这样一位总经理,所以队员们每个月能领到的钱都不多,队里倒是相对平静,也没有其他俱乐部里经常发生的纠纷吵闹,即使是队员们平日里扯闲篇,话题拉扯到俱乐部的前景和个人的前途,唏嘘感慨拍桌子骂娘,情绪再差,也没有人会说孙峻山的坏话。 然而尊重孙峻山是一回事,比赛获胜不发奖金又是另外一回事。 可是面对孙峻山那双因为缺少睡眠而满是血丝的眼睛,面对那张因为忧愁和焦虑而愈见瘦削的面孔,队员们又实在说不出太伤感情的激愤言辞。 他们也不愿意就这样离开,就只好用沉默来回应。 “大家不用急,俱乐部正在想办法,大家要相信我,要相信俱乐部。”孙峻山也只能用这种缺乏说服力的话来劝慰队员,并且拿起茶几上的烟盒给所有会抽烟的队员都散了一根,末了他自己却点上一根从衣兜里掏出来的烟。 挑头闹事的陈明灿说:“我们不是不相信您,我们是不相信俱乐部。俱……” 他话只说了一半,腿上就被迟郁文踢了一脚。 迟郁文注意到孙峻山把桌上的高档好烟散给队员,自己抽的却是两块多一包的“康江”烟。他小声地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陈明灿。 孙峻山没注意到两个人的小动作,他还以为陈明灿已经说完了,就拧着眉头继续苦口婆心地解释:“奖金不是不发,只是要缓两天,希望大家能够理解俱乐部的难处,也希望大家能支持俱乐部的工作。大股东那里也发了话,等捱过这段时间,等资金周转过来,马上就把钱打过来,到时候不单是这一场比赛的奖金,连以前欠大家的钱都会补上……” 同样的话他已经说过不少次了,因此队员们都露出怀疑的神色,后排站门边的一个队员说:“孙总,大股东那里的情况谁都不知道,谁也不敢保证他们就一定能拿出钱来,眼下俱乐部正好有钱,你干脆就拿点出来给大家都发上一些……我们要的又不多,前面胜场的奖金平日训练补助什么的我们也不想,就想要这场比赛的奖金……您也知道,队上好些人都快揭不开锅了,虎子老婆生孩子,连买奶粉的钱都是他媳妇的娘老子在垫着……” 不少队员都扭了脸去看那个绰号叫虎子的队员,人人脸上都露出同情的神色。他们都知道他媳妇才在老家给他生了个闺女,却没几个人知道他已经连给孩子买奶粉的钱都寻不到了。有些人的目光里还饱含着悲伤,他们在为队友的遭际而伤心的同时,也在担忧着自己的命运。 靠墙站着的虎子木着一张脸,耷拉着眼帘,一言不发地狠劲抽着烟。 孙峻山的脸色瞬间就变得和纸一样苍白。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事。他颓然坐倒在沙发里,手指哆嗦得几乎不能夹稳烟卷,灰白色的烟灰落得满裤子都是。良久,他才既象是对队员,又象是自言自语一般地念叨:“发,发,奖金,这就发给大家,这就发给大家……” 他站起来,脚步沉重地走到办公桌前,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简单地嘱咐了几句,又转头对众人说:“大家再等等,会计和出纳马上就过来,奖金马上就发。” 陈明灿大概也被虎子的事情给惊呆了,隔了半晌才说:“孙总,时间都这么晚了,就不要再教别人跑来跑去地了一一既然俱乐部已经答应要发奖金,早一天晚一天也没关系。我们都相信你说的话,奖金……”他环视了一圈,却发觉没有一个队员愿意站出来附和他的话。看来大家更相信捏在自己手里的钱。 迟郁文的脑子到底要活络一些,他马上接着陈明灿的话说:“奖金不奖金的,其实大家都不是太看重,奖金给多还是给少也不重要,关键是赢了一场球,和降级区的距离拉开到五分,俱乐部却连个说法都没有,大家心里凉,这才和俱乐部赌气一一孙总,我们可不是朝着您撒气,是气俱乐部背后的大股东,没钱就不要搞足球……要是大股东真拿不出钱来,还不如趁早把俱乐部卖掉,甲b的招牌还是能卖个好价钱!” 他的话引起少数人的赞同。这些家伙都是自忖有几分实力的人,也几乎都是队里的主力,他们巴不得新时代把俱乐部给卖了,那样的话,无论他们是为新东家效力还是改换门庭,肯定要比现在的日子过得舒坦。 大多数人还是沉默。即使是嗓门最大的陈明灿,这个时候也一声不吭。他不仅不吭声,还用眼角的余光乜了一眼迟郁文。 “就是要卖俱乐部,也要先把甲b的资格保住。” 说话走进来的是郑昌盛。他和珠海南方的主教练是球员时代的老交情,如今在球场上虽然作了对手,比赛罢了依旧要叙友情,他免不了要请老朋友吃顿饭,可饭才吃到一半,守门员教练就给他打电话,说俱乐部里出了事,他只好匆匆忙忙地寻了个托辞回来,刚刚走到门口,就听到迟郁文在大声发表自己的“高见”。 挨挨挤挤站了满满一屋子的队员立刻给老教练让出一条路。 郑昌盛走到迟郁文面前,鹰一样犀利的目光直盯着他看上看下,直到迟郁文低下头去,老头才鼻子里哼一声,冷笑着说:“卖不卖俱乐部,你说了能算?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看看自己有几分能耐!以为踢过几天甲a了不起了?这屋子里踢过甲a的人多了,别人可都没你这么张狂,整天数落这个骂那个,连国家队教练组都不放在眼里,你还真是个人物!怎么就没去当个记者,评评战术指点下用人,说不定还能弄出点名堂……”看着迟郁文脸上的红晕一直漫到耳朵根,他才扭脸对队员们说,“俱乐部如今的情况,我不说大家也知道;孙总成天为钱的事情操劳,大家也都看得见;俱乐部今后怎么走怎么发展,这不是我们能操心的事情一一哪怕大股东不搞足球了,俱乐部要转让了,咱们也得首先保住甲b的资格。有甲b的资格,大家的钱还有指望,没甲b的资格,结果会怎么样就不用我来说……” 他停下话,把屋子里的队员挨个打量一番,放缓语气说:“眼下咱们努力的方向就是保级。有钱要保级,保住甲b资格才能对得起俱乐部和孙总;没钱更要保级,只有保级才能谈到以后的事情。即便有些人心里惦记着转会,惦记着走人,也要先把俱乐部保住一一你要记得,最后几场球的表现决定你在新东家心目中的地位!”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迟郁文一眼。至于你,哼!收拾你的办法有的是! 在郑昌盛的主教练权威面前,在守门员教练和助理教练的反复劝说下,因为俱乐部暂缓分发比赛奖金而在队员里产生的抵触情绪,就渐渐消停下来。当天晚上,当俱乐部财务部的会计和出纳遵从总经理孙峻山的指示,把比赛奖金足额发放之后,不少队员都露出欣喜和满意的笑容。他们既羞愧又感激地对孙峻山说,无论如何,他们也不会让球队降级,他们一定要拿出十二分的力气,争取赢下后面的十轮比赛。 也有一些人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地接过原本就该属于他们的钱。他们的心里话,迟郁文已经代表他们俱乐部挑明了。他们现在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当初为什么会选择来省城,为什么会看上这连工资都发不上的新时代。后面的比赛怎么踢,能不能赢,球队会不会降级,他们不在乎,也不想操心。在他们看来,无论新时代降不降级,他们都不可能再在这里呆下去,等这个赛季结束,他们肯定要找个新东家,重新寻个甲b球队去踢球。他们中一些头脑灵光的人甚至盼望着新时代降级,这样在转会的时候,新时代也不能给他们标上个高价钱;他们还期待着新时代补不齐欠他们的钱,这样欠下的薪水和报酬都能折算进转会费里,新东家少了现金的支出,转进他们的想法就更不会动摇。至于损失的经济利益嘛一一嗨,谁还能指望新时代能翻过身还上这笔钱? 一场风波就这样消弭于无形之中。等到周二上午球队重新聚集起来开始训练时,再也没有人提起奖金的事情…… ------------ 第五章(15)4月2日更新求订阅 第五章(十五) 奖金的事情转瞬间就风平浪静。队员们又象往常一样,在几个教练的带领下开始周而复始的恢复性训练;郑昌盛还是板着他那张爬满皱纹的黝黑老脸,披着运动衣,抱着胳膊,站在场地边一言不发;俱乐部的员工各自忙碌着手头的事情;孙峻山照旧早出晚归…… 看着这熟悉的景象,新时代俱乐部里似乎是波澜不兴,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球队又回到旧有的轨道上。 然而谁都知道,自从奖金风波爆发的那一晚开始,眼前的平静就只能是一种假象,在平静的水面下,就是波涛翻涌的暗流,它现在蛰伏不动,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完全能够想象,一旦时机来临,这股暗流可以在瞬息之间倾覆新时代这艘千创百孔的破舢板…… 稍微有些头脑的人,甚至可以准确地预知它爆发的时间一一下一次比赛胜利的时候,就是它露出狰狞面目的时刻;哪怕是场平局,它也会毫不迟疑地扑向俱乐部! 有些人在焦急地期盼着这个时刻,比如迟郁文这样的有实力又不愁找不到新东家的球员,上周末的奖金风波让他们尝到了和俱乐部对抗的甜头,他们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抓住一切机会朝自己口袋里塞钱,能多塞一点算一点,俱乐部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有些在冷漠地等待着冲突再次来临。象虎子这样的普通队员,他们对俱乐部不抱任何希望,也没有详细地规划自己的将来,俱乐部能补上他们的钱当然好,补不上他们也没心情去和新时代闹,明年有踢球的机会他们自然会踢下去,没有踢球的机会他们也不会怨天尤人,收拾起行囊走人就是……也有些人在战战兢兢地观望着事态的发展,象周至栋这样的小队员,他们最害怕的事情不是欠薪,不是球队降级,而是无球可踢,要是事情真地走到那一步,那才是天塌下来一样的灾难一一除了踢球,他们还能做什么? 周至栋他们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有威望的老队员身上,希望关铭山和张迟能站出来,用他们的威信化解掉俱乐部眼前的危机。 可第一队长和第三队长都选择了沉默。 这就难免教人奇怪,第二队长陈明灿是钻在钱眼里的人,为了奖金他挑头闹事,这一点都不教人意外,可关铭山和张迟不约而同地沉默,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就教人无法理解和接受了。 然而仔细想想,这事又很正常。 严格地说起来,关铭山也属于第二类球员。下个月关铭山就该过三十三岁的生日了,状态和身体条件都每况愈下,眼下是踢两场歇一场,腰背上还有老伤,每每发作起来痛苦得连腰都弯不下。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他最后一个赛季,他自己也是这样说的。他不仅在嘴里这样说,心里也是这样想,平时没事的时候,总是翻着个小本子计算自己这两年里攒下的钱,看看这些钱够他在退役以后做个什么样的赚钱营生。他现在也只关心这件事,而对于俱乐部里别的事情,他都采取了不闻不问不参与的态度。当然,要是谁敢在比赛里偷懒耍滑,他还是会端起队长的架子,上去就是一顿拳打脚踢一一他嘴皮子笨拙,既说不清楚也说不过人家,只好用拳头来解决问题。 张迟的情况则和他不一样。按道理,以张迟的能耐和本事,他应该归于第一类球员。首先他有实力,上赛季后半段他为新时代攻城拔寨,头顶脚踢进了十一个球,是队里的头号射手,这个赛季出场二十五次进球九个,虽然效率有所下降,但这不全是他自身的原因,而是球队拖累了他;其次他也不用操心自己的将来,上赛季结束时就有甲b球队邀请他加盟,今年夏季转会市场开放时,他也有机会换家俱乐部,要是新时代最终降级或者不搞足球了,他转会后的待遇反而会更优越一一新东家可以把转会费上的节省贴补到他身上去。他既有实力又不担心今后的出路,所以他应该属于有心闹事的队员,而且他也有带领队员和俱乐部理论的条件一一他是球队的第三队长,他挑头闹事的话,聚集起来的队员会更多,队员们的底气也会更足。 可张迟从头到尾都没在这事上说过一句话。无论在什么场合,只要话题稍微和俱乐部的糟糕境况沾边,他通常都是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这天上午的训练结束,陈明灿又借故和他一道走在队友们后面,东拉西扯半天,话题终于拐到俱乐部上。 “球队的情形不妙啊,要是周末的比赛有个平局,奖金不兑现的话,怕是又要闹起来。” 陈明灿说。 张迟用眼角瞄了他一眼,又瞅了前面没两步远的迟郁文,没有说话。情形是不妙,可要是没人带头的话,各自为自己盘算的队员又怎么能闹起来?就靠迟郁文?别看他在那一晚声音挺大蹦得挺高,可他在球队里的时间太短,说话没人会听!即便有人和他一块闹腾,也许都不用再请郑昌盛出面,只要高劲松朝他面前一站,他的气焰就能矮上一半截…… 陈明灿看他不说话,就又说道:“眼看联赛就要收关了,明年俱乐部是怎么回事,谁也说不清楚。俱乐部欠咱们大家那么多钱,总得先给个说法……”他停顿了一下,把脚下的一颗石子踢进路边的草丛里。“要是明年俱乐部不搞足球了,咱们找谁要钱去?孙……” 张迟截断他的话,说道:“孙总正在想办法。” “他能想到什么办法?要是能有办法,他早点干什么去了?要是能有办法,俱乐部能落到眼下的地步?” 张迟没看他,只是等他把话说完,才冷笑着讥讽:“你以为闹起来,孙总就能有办法了?俱乐部就有钱了?你以为罢训罢赛,就能教俱乐部把你的钱给补上?” 陈明灿原本打算好的一肚子说辞,都被他这几句挖苦话给堵在嘴里,吭吭哧哧半天,才说:“……我这也是为了大家好。就因为钱的事情,大家都是满肚皮的怨气!俱乐部要是再不发点钱表示表示,恐怕连上场队员都凑不齐整,更不要说保级降级的事了。咱们俩都是队长,不能眼看着球队闹起来……再说,虎子连给娃娃买奶粉的钱都没有,你又不是不知道。” 听他说到“咱们俩都是队长”,张迟不由得笑起来。 不过笑容转眼就从他脸上消失了。虎子的事情他也听说了,还和几个队员凑了点钱让虎子先用着,可虎子是个硬气人,说什么都不拿他们的钱。 “……也不单是为了虎子。好些事情你都不知道,”陈明灿耷拉着眼眉说。他虽然在钱上面看得紧,其实平时花钱并不吝啬,做事还喜欢讲个哥们义气,不象关铭山那样脾气上来六亲不认,所以队员们都喜欢和他亲近。“有些人在队里领不到钱,又不敢和家里说,就只好克扣自己……”他说不下去了。说起来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抽了十多年的烟,现在竟然为了省几个烟钱开始戒烟了,想想就让人心酸。 张迟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听着。 陈明灿说不出口的事情,他不是不知道。俱乐部也欠着他不少钱,他心里也一样有怨气。他是主力前锋,比陈明灿关铭山他们年轻得多,状态又好,几乎没伤没病,今年的比赛只缺席了一场,是球队里出勤时间最长的队员,也是领到白条最多的队员。虽然没和其他人认真比较,可他心里明白,如今他才是俱乐部欠薪最多的队员。而且和陈明灿关铭山这样积攒下家底的老队员不同,他回到新时代的这一年多时间里,其实没挣到几个钱。去年的半个赛季,他为了高劲松的事在俱乐部里借了好大一笔钱,按月扣下来,直到今年赛季开始时才算把帐抹平。可窟窿才填上不久,俱乐部的财务状况就急转直下,他在球场上奔波劳累,换来却大多是一张张盖着俱乐部红印章的欠条…… 可俱乐部再亏欠他,他也没脸面去和俱乐部闹一一是孙峻山给了他东山再起的机会,是新时代让他重新回到球场上!要是没有孙峻山和新时代俱乐部,他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家乙级俱乐部里掰着指头等待着退役哩。 所以他再有怨气,也不能向俱乐部和孙峻山撒,更不可能带头领着队友去和俱乐部闹腾! 他也有自己的主意。要是俱乐部的环境不见好转的话,他踢完这个赛季就转会。至于去哪里,他暂时还没去考虑。不过他并不担心自己的将来。他已经不再是去年夏天那个挎着旅行包满世界敲门的小人物了,只要他愿意,总能替自己寻到一家满意的甲b俱乐部。 “……我觉得,要是咱们俩一起站出来,俱乐部总得让点步,多多少少,总能让大股东再掏出点钱……”陈明灿依旧在做着他的思想工作。 “我不参与。”张迟打断他的话,说道,“但我也不会站出来反对你们这样做。总之,无论你们想怎么闹,都不用来问我,我不会和你们一道。你知道我是怎么来新时代的……”他没把话说完。去年夏天,是高劲松替他敲开了新时代的大门,是孙峻山引领他走回球场,是新时代给他提供了舞台,无论如何,他这辈子都要念这个情! 陈明灿咽了口唾沫,准备再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服他,可话还没说出口,就看见专门请假去处理私事的高劲松急急惶惶地从俱乐部办公楼的楼道里冲出来。 他和张迟不约而同地问道:“你的案子怎么样了?” 问完话,两人又都讪讪着闭上嘴。昨天早上出版的省城三大报,都用大篇幅报道了这桩小偷告状的新鲜事,见义勇为的“高姓保安”与华隆商场一同败诉的消息,也成为人们广泛议论的话题,今天的报纸上都还有后续报道,各路专家都在从各自的立场出发,检讨在这个案子上法律是否做到了“公平和公正”。 “输了!”高劲松简洁地说。他满脸都是焦急的神色,一边回答两个人的问题,一面仰着脸四处张望。 “法院怎么判的?”张迟问道。 “你要赔多少?”陈明灿问道。 又是两个愚蠢的问题。七万六千八百四十一块,报纸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昨天中午他们还在一起议论过高劲松的赔偿金额,在诅咒该死的小偷的同时,还在担心高劲松赔不上这笔钱的话,该怎么办一一他会不会因此而被抓起来坐班房呢? “赔钱!赔几万!”高劲松回答完他们的问题,马上就问道,“看见孙总没有?电话打不通!” 张迟摇摇头。陈明灿拧着眉头说道:“……俱乐部,怕是没钱借给你……要不,你先从我这里拿点去应付一下,后面的再慢慢说?”管他哩,先拿几千块钱把小偷打发掉,以后他们要再敢来追讨,随便喊两个人就能让他们滚蛋!慢慢说,哼!慢慢说就是什么都不想说! 高劲松点点头,却没顺着他的口气说下去,左右看看,又把停了脚步站在旁边的迟郁文叫过来,问:“看见孙总没?” 迟郁文也摇头说没看见,还问:“你找他做什么?” 高劲松大概没听见他的话,转身就蹿进了楼道,一眨眼又蹿出来,站在台阶上直跺脚,嘴里也骂骂咧咧:“急死个人!平时没事总能看见他在眼前晃来晃去,有事了找他,偏偏谁都说没看见!小车还在这里,人去哪里了?” “会不会去吃饭了?”陈明灿说。 “吃个屁!这才几点钟,餐厅都没开门,他啃木头还是嚼门锁?” 陈明灿只好闭上嘴。 眼见连陈明灿都碰了这么大一鼻子灰,张迟和迟郁文心里再是好奇,却不愿意开口。事情显而易见,平时嘴里很少冒粗话的高劲松连陈明灿都敢顶撞,他们俩谁去乱搭话也不会有颜面。 能让高劲松着急上火成这样,看来是有大事件。 两个人不说话,也不挪地方,都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大事件。 ------------ 第五章(16)4月3日更新求订阅 第五章(十六) 孙峻山并不知道高劲松在满世界地找他。眼下,他正坐在通惠大酒店的总经理办公室里,和副总经理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他来这里是为了商量解决俱乐部拖欠酒店费用的问题。但是酒店的总经理不在,事情又不能再拖延下去,他只好一边喝水一边等着酒店的总经理回来。 他嘴上说是来商量解决问题,其实是希望酒店能考虑到俱乐部如今的难处,念及两家单位两三年以来的情分,继续让俱乐部在酒店里住下去。当然,他知道这件事情很棘手,即使还不包括酒店免费让球队使用的两块草皮的保养费,俱乐部拖欠酒店的各项费用也已经超过七十万,酒店方面已经两次三番地正式发函,通知他们赶紧结清帐目搬走。所以这一次他并没有象平常那样,让俱乐部副总经理来和酒店交涉,而是亲自登门拜访。他想,酒店的总经理总不能把他这个老战友也吃闭门羹吧? 战友确实没让他吃闭门羹,酒店的副总经理客客气气地把他迎进去,还给他泡茶水点烟,说话也同样客客气气,内容和前两次一模一样:总经理上午出去办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孙峻山知晓副总经理说的都是假话。他来之前,还特意去酒店停车场看过,战友专用的小车还停在那里。看来战友已经猜到了他的来意,是故意躲着不想见他。可他不能揭穿副总经理的假话。不仅不能揭穿假话,他甚至不能走。这事情非常要紧,要是今天再见不到战友的面,俱乐部是真有可能被酒店撵出去。 茶水续了再续,早就没了茶叶的清香,话题也换了再换,再也寻思不出什么有趣的新意,抽烟抽得嘴唇舌头都有些麻木,酒店总经理就是不露面。 他只能无奈地把来意挑明。 副总经理立刻皱起了眉头,为难地说:“你们俱乐部已经欠我们很多钱了,住宿、餐饮、卫生……这些费用我们都是看在你和我们老总的情分上,看在咱们两家单位多年的友谊上,全部给你们打的对折。林林总总六七十万了,要是你们再不把款子打过来,我们也很难办啊。” “我们现在遇到了困难……”孙峻山又给副总经理递过一支烟。“大股东那里出了点麻烦,资金都陷进去了,大概要到年底才能周转过来,这之前只能麻烦……” 副总经理接了他的烟,摆着手谢过他的火,自己点了火喷着烟雾,愁眉苦脸地说道:“你们有麻烦,我们也有制度啊,老孙。不是不帮你,也不是要撵你们走,可你们……你们,你们总得理解理解我们吧?你们俱乐部占着两栋楼,吃住都在我们酒店,七八个月一分钱也不掏,你让我们怎么和上面交代?” 孙峻山只好陪着笑脸说:“我这不是给你们送钱来了吗?” 他确实是带着钱过来的。他兜里揣着一张俱乐部开给通惠大酒店的现金转帐支票,可是他拿不出手,因为支票上的金额只有四万块钱一一这点钱连半个月的吃住都抵挡不住,他拿出来也只能是白白招来一通挖苦和讽刺。 上周他从俱乐部第二大股东那里央求来的二十七万,现在就剩这点钱了。他原本计划好,把二十七万里的十五万划给通惠大酒店,好歹都要把赛季尾段的这点时间撑过去;接下来还有五个主场的比赛,城北体育场那里也要支应一些,这又要刨去五六万;剩的钱要坚持完赛季是痴心妄想,不过总能从其他几个股东那里再想点办法,东拼西凑零敲碎打,怎么说也能划拉到一些钱;还有大股东,大股东虽然说资金周转困难,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溜边掐角地,哪里不能找出点钱呢?这样他就能让俱乐部熬完赛季……至于俱乐部的前途和下赛季怎么办,他现在还顾不上考虑。 但是事情的变化总比人的计划要来得快。 先是队员哄闹奖金。这钱他不能不发。当他听说虎子连给娃娃买奶粉钱都掏不出来的时候,他就决定,不管怎么样,也得给队员们把奖金先发了。不发不行!俱乐部亏欠这些队员太多了,他亏欠这些队员也太多了,要是他这个时候还把钱攥在手里,还不给他们发上几个,他还能算是个俱乐部的总经理吗?况且这钱还是队员们应得的,他更不能用任何来阻挠!队员在一个观众都没有的球场上流汗奔跑,他们图什么?不就想多挣几个钱吗?出卖自己的劳动换钱,天经地义的事情,谁能阻拦,谁敢阻拦?他孙峻山更不敢阻拦!说实话,那一晚队员们围着他讨要奖金时,他不是愤慨,也没有恼怒,更不是记恨,他只有羞愧一一为自己当的这个俱乐部总经理而羞愧,为自己的无能而羞愧。 钱是发下下去,不多,只有五万,摊到每个队员头上就更少,有些既没上场也没坐到替补席的队员,拿到手的只有三四百块,可就这寥寥的几张钞票,也让那些队员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容。队员们在咧着嘴笑,他的眼眶却湿润了,整整一晚上他都没睡好,翻来覆去地总是梦见自己把欠队员们的钱都给补上了,一个不差全部都补上了……在梦里,队员们脸上的笑容才是发自肺腑的高兴和喜悦,而不是他在办公室里所看见的那种带着哭相的笑脸…… 梦总是要醒的。当他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依然面临着困窘的财务境况。而且,他现在要面对的事情更加艰难,因为他已经把计划外的奖金提前支付了,所以二十七万只剩下二十二万,他还需要用这些钱来填补通惠大酒店的窟窿,弥补城北体育场的亏欠,应付球队参加主客场比赛的各种开销,支撑俱乐部的正常运转…… 因为和通惠大酒店的总经理是战友,熟人说话总能体谅一些,所以他先找上体育场。 最少十万,不然球队就滚蛋!体育场的负责人一点都没给他留面子,话说得斩钉截铁,而且给他下了最后时限一一周一下班的时候看不到钱,球队再也别想踏进体育场一步!哪怕少上一分一厘,球队也同样别想再踏进体育场! 十万就十万!他咬牙付了这笔钱。他把话也说得清楚:在赛季结束之前,体育场不许再出水龙头坏了锅炉烧了这种纰漏! 体育场收到钱之后给了他一个答复:要想事事顺心顺意,那就最好把钱都还上!别忘了,俱乐部还欠着三十万! 所以他现在只能拿出四万块钱给通惠大酒店…… 通惠大酒店的副总经理眨巴着眼睛看着他,半晌才说道:“孙总,你们俱乐部欠我们七十六万,你拿这四万块过来,是个什么意思?”他的眼皮子都没往摊在茶几上的支票上撩一下。 “俱乐部眼下实在是拿不出钱来……” 副总经理抱着手肘仰在沙发里,仰望着天花板,就是不吭声。 办公室里陷入一种令人难捱的安静。 死一般的寂静还是只能由孙峻山来打破。没办法,他现在是在央求人家。 “再缓几天,我想办法再给你们凑一万……” 副总经理嘴一咧,倒吸了口凉气。 “……再凑六万!”孙峻山咬了咬牙,重新吐出个数字。 副总经理还是不开腔,只是半眯缝着眼睛满脸焦愁地盯着天花板。不过他抱着胳膊轻轻敲打手臂的手指头倒是泄露了他的心事。显然,他的忧心焦虑的神情完全就是装模作样。事实上,他的表情也确实是装出的。通惠大酒店是几年前省政府某位大领导的神来之笔,原本是为了应对政府机关各种各样的会议;就象绝大多数领导拍脑袋想出来的主意一样,事情原本是好事,希望能节约政府机关的行政支出,可选下的地方实在太偏僻,交通又不便利,真正建成之后才发现,把这里当成会议场所费用更高,于是就又改回先前的地方。就这样,通惠大酒店自开张之日起,季季都是亏损,年年都是亏损,一直持续到新时代俱乐部进驻,状况才有所好转一一至少亏得不象以前那么厉害。哪怕今年俱乐部已经拖欠他们几十万,可在财务部门的帐面上,这几十万依然是酒店的营业收入;虽然一分钱都没收到,可它毕竟是应收款项。就是说,通惠大酒店现在还不敢真正地撵人一一要是真把新时代撵走了,气急败坏的孙峻山恼羞成怒翻脸不认人,拍拍屁股把俱乐部的烂摊子丢给下一任,那“应收款项”恐怕就只能朝“呆坏帐科目”里做…… ------------ 第五章(17)(上)4月4日更新求订阅 第五章(十七)(上) 酒店不敢把逼新时代俱乐部逼急了,可他们又不能不三天两头地给孙峻山念一遍紧箍咒,随时提醒他双方的债务关系。更重要的是,俱乐部拖欠费用已经超过七个月,再不催促上级部门也不肯答应。再说马上就是国庆节,酒店也需要钱来给员工发福利。偏偏这些话还不能直说,要靠孙峻山自己领会一一酒店方面的意思,也是多敲出一点算一点。 问题是满脑子都在琢磨去哪里踅摸钱的孙峻山,现在根本就无法领会副总经理的言外之意。 看看要到吃饭的钟点,副总经理只好把话给孙峻山挑明,末了说:“你们起码要先付十六万,不然我们也过不了关……”要是到时候上级部门把酒店撵得鸡飞狗跳,酒店就只好把俱乐部扫地出门,然后走司法途径,两家单位对簿公堂。 孙峻山苦着脸不知道该怎么说。俱乐部要拿出十六万很困难。别说十六万,即便是拿出十万都很困难。他现在都还没想到能到什么地方去寻刚才应承副总经理的六万块钱。 “十五万也行。”副总经理退了一步。这是他和酒店总经理反复商量之后才决定的底线。他一双眼睛紧盯着孙峻山。要是孙峻山还不知足,那他也只能公事公办了。 “好吧。”孙峻山无奈地答应了。他马上又说道,“你们得宽限我们几天。” 副总经理露出舒心惬意的微笑,说:“只要你们这个星期以内把款子打过来就成。” 钱!钱!到哪里去找钱? 孙峻山带着一脑门的官司,从酒店的后门走出来。正午的炽热阳光立刻刺得他眼花缭乱,烧灼一般的炎热空气也让他混身上下都感到烦躁难受一一他刚刚离开酒店,已经习惯了酒店中央空调制造的凉爽宜人氛围的身体,一时还无法适应空敞地里的高温。 恍惚中他听到有人在喊他。 他顺着声音眯缝起眼睛看了半天,总算认出来喊他的人是高劲松。 “你的事情办妥了?”他已经从报纸上知道了高劲松案子的结果,所以没再去询问事情的经过。“俱乐部的情形你也知道,现在没法帮上你的忙。你回头到我那里来一趟,先拿点钱去把那几个家伙安稳住,再慢慢来处理。”这话几乎和陈明灿的话如出一辙。从内心里说,孙峻山也不认同法院的判决,可事情既然出来了,无论采取什么样的对策,首要的事情都是把小偷稳住,然后再想办法解决。 高劲松感激地点点头。不过他跑来找孙峻山可不是为了这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 “有家饮料厂想给球队赞助。” 这就是高劲松急急火火到处找他的原因。 急忙之间,孙峻山根本就没反应过来高劲松在说什么,他只是让高劲松先跟他回办公室,然后再细细地商量该怎么应对那几个该死的小偷。“……你先跟我回办公室,拿点钱先去把那几个小偷打发掉,回头再想……” “有家饮料厂想给球队赞助!” 这次孙峻山总算听清楚了。他忽然就停下脚步,目瞪口呆地盯着高劲松,问:“赞助?什么赞助?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但是他马上就反应过来,急忙追问:“谁给咱们赞助?哪家企业?你说是饮料厂?哪里的饮料厂……” 高劲松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一连串的问题,只好简单地说:“是康平地区的一家饮料厂,鸿康集团。”至于这家企业都生产哪些东西,他也不太清楚,人家倒是让他尝过两三样果汁饮料,他也说不上来名字。 他不知道鸿康集团是作什么的,孙峻山倒是知道这家康平地区鸿牟县的知名企业一一电视里经常能看见他们的广告,几个少年男女拿着他们生产的果汁饮料,在电视屏幕上摇来晃去地跳着劲舞,嘴里哼着谁都听不清楚的劲歌;另外,他还知道,这家企业不仅在省内饮料市场上占着很大的市场,在周边几个省份都有着不小的份额,前段时间还上过报纸,新闻里说,他们有两种饮料都进了人民大会堂。 “你听谁说他们要赞助咱们球队?”孙峻山问道。到现在他还是不能相信这好运道能落到自己的头上。怎么说鸿康集团也是省内饮料行业的大品牌,即便他们要找球队打广告,也应该和甲a的省城明远攀交情吧?再说,今年的联赛只剩两个月不到的时间,鸿康再急也不用急这点时间吧? “他们老总亲口和我说的。”高劲松说。他也看出孙峻山不大相信他的话,赶忙添上一句,“老总现在就在办公室里等你,还有两个经理也在。郑指导他们正陪着他们说话。” 孙峻山张大了嘴再也合不拢,半晌才说:“他们老总和你说赞助的事情?你认识他们老总?”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高劲松嘴里说出来的话。虽然他知道高劲松的秉性,不可能拿这样的大事开玩笑,可要他相信高劲松去了趟法院当了回被告,就和鸿康的老总攀扯上关系,那他宁可相信今天的太阳的从西边出来的! “不认识。”高劲松老老实实地说道。 他从来都不认识什么鸿康集团的老总。在昨天之前,他连听都没听过这家企业,他很长时间都没怎么看电视,电视里的广告更是一晃而过;饮料里他只知道可口可乐,还有本地产的一种矿泉水。果汁这东西他也很少喝。前两年他没钱去享受这玩意,后来有钱时又有俱乐部专门供应的饮料,等他回家养伤时,他又没买乱七八糟饮料的钱了…… 孙峻山听他把鸿康的果汁称为乱七八糟的饮料,禁不住笑起来。他现在已经有些相信这事了,一边急急忙忙地赶路,一边仔细打听事情的经过。 ------------ 第五章(17)(下)4月5日 第五章(十七)(下) 事情的由来是这样的。高劲松的官司确实是输了,不过这桩事的前前后后,都被华隆商场的公关部门作为一种宣传企业文化的方式,通过他们的关系,在报纸电视上作了不少的报道,还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和持续的讨论。就在法庭判决他和华隆商场同时败诉的当天,就有不少企业站出来,通过媒体表示,他们愿意为高劲松承担诉讼费用和民事赔偿。鸿康集团当时也想替他承担这些费用开销,不过他们并没有把想法告诉媒体,而是通过办理案子的律师,直接找上他本人。 “那就是说,该你赔的钱,现在是鸿康集团帮你付?”孙峻山惊讶地问。鸿愿意掏这笔钱他倒是不怎么惊讶,变相地打广告宣传企业和产品而已,可鸿康没找媒体却找律师的做法就让他很惊诧,这样做显然不仅是为了打广告那样简单。“他们希望你站出来在媒体上替他们说话?”他觉得这才是鸿康直截找上高劲松的原由。不过高劲松在处理这桩滑稽荒唐的案子时很慎重,从来都不同意在报纸刊登自己的真实姓名,直到现在,新闻报道里提到他的时候,还是用“高姓保安”来称呼他,至于上电视一一他几乎没有接受过电视采访,唯一的一次新闻背景采访,不仅要求记者不能提到他的真实姓名,还要求电视台专门处理过他的影像画面。 “没有,律师说他们不要求我做任何事,我才答应的。”高劲松说,“昨天下午他们已经帮我把钱交给法院了。” 孙峻山觉得这事有些不可思议:“那他们找你做什么?” “他们的老总还没办厂之前,家里也被小偷偷过一回,辛苦几年攒的钱,还有家里的值钱东西,几乎被小偷一扫而空,把他们两口子气得几天几夜吃不下东西睡不着觉,所以他最恨的就是小偷!”高劲松笑着解释。就恨小偷入骨这一点来说,他和鸿康的老总简直是志同道合,尤其是他当时处置小偷的“暴行”过程,鸿康老总听得眉飞色舞,最后非得拉他一起去吃晚饭。 “他怎么想起来赞助咱们球队了?”孙峻山再问道。已经彻底相信了真有好事掉到自己头上,可事情来得太突然,他还无法接受。心情激动之下,他走路都有些发飘,要不是高劲松在旁边拉扯得及时,有两次他差点就摔到草地上。 “他们的一个经理去年在武汉做市场,在电视里看过武汉雅枫几场比赛,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就把我认出来了。” 其实也不能说是别人把他认出来了。 饭桌上总要喝点酒,酒喝多了话题自然就从打小偷的事情越扯越远,也不知道是谁提到省城明远和足球,他就借着酒劲说了一些和足球关联的话,立刻让满桌人刮目相看。之前别人都知道他在一家甲b足球俱乐部里上班,说话又这样内行,自然就有人朝他打听足球圈里的趣闻逸事,一来二去,他不小心就透露出自己曾经在武汉雅枫踢过一段时间,当时就被那个市场部经理给认出来,并且翻出他至今保持的两项甲a联赛记录一一最快进球和最远距离破门,还是去年联赛十佳射门之一…… 至于赞助的事情,是今天上午鸿康的人主动提起的。 说到这里,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孙峻山说,昨天晚上他喝得多了一些,大概还没离开饭桌就醉得不醒人事,是鸿康的人给他安排的住宿,一直睡到上午九点过才爬起来,因此比事前请好的假期晚回来了半天。 孙峻山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和赞助的事情相比较,晚回来半天算个屁事!要是赞助的事情能落实,他马上就给高劲松放一个月的带薪假,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所有费用全部由俱乐部报销! 可这样的好事能轮到新时代吗?孙峻山心里也没底。 省城里还有家甲a俱乐部,再过两个月联赛结束,甲a甲b里大半球队的赞助都要重新签定,鸿康集团再有钱,怕也不会把钱撒到新时代身上吧?眼见得这支球队都是奄奄一息了,鸿康投在新时代的钱和撒到水里有什么区别? 鸿康集团来的几个人也认为投在新时代的钱和把钱撒到水里区别不是太大。他们不仅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说的。这些话当场就教孙峻山和郑昌盛下不来台,连高劲松也莫名其妙一一来的路上鸿康人可没说过这样的混帐话! “没区别,但是有效果。”鸿康的老总乐呵呵地说。这个看上去就象个工人实际上也确实是当了二十年纸箱厂工人的老总一点都没总经理的架子,不仅说话时嘴里不时蹦出几个粗鲁字眼,和孙峻山没说两句话,就象多年熟识的朋友一样,老孙长老孙短地乱喊一气。 “老孙啊,我们把钱投到你这里,就为了两件事,一是气气明远那帮王八蛋……” 市场部经理在旁边插话解释,前年年底他们就想和明远合作,拿下明远球衣背后的广告位置,可是明远俱乐部话说得客气,意思却很明白:鸿康这种地区性小企业,还攀附不上明远这棵大树,当时就把几个鸿康的头头气得半死,发誓赌咒总有一天要教省城明远好看! “二是我们想看看足球的广告效果,顺便积累点经验。你们球队的实力一般,成绩一般,名次也靠后,想来破费不了几个,而且我们只想赞助到这个赛季结束,下赛季要是还有合作的可能,大家再坐在一起谈。” 外表粗犷的鸿康老总其实是个精细人,心里的盘算精细,说出来的话也滴水不漏;他的话虽然不中听,可句句都说在实处,让人无可辩驳。况且他们来之前就已经做过细致调查,知道买断甲b球队背后广告的价码,一年下来是在八十万到一百六十万之间浮动,平均到赛季里,一个月只消十几二十万,所以他们只出三十万,买断新时代球衣背后的广告位置。 这个价钱已经很不错了。几位教练还有俱乐部里能坐下来参加这次不伦不类商业谈判的干部,个个都使劲朝孙峻山递眼色一一这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机会,赶快答应,迟一步就怕别人变卦! 孙峻山却没急着答应鸿康老总的建议,而是先把俱乐部眼下面临的困难都摆到桌面上,然后对鸿康老总说:“三十万的赞助对我们确实很重要,我们也亟需这笔钱,可刚才我把俱乐部的具体情况都说了,能不能保级是两可的事情。虽然我们不希望球队有降级的一天,可要是真地降了级,也许会拖累你们公司,让产品的信誉受影响……” 俱乐部里的几个干部只能干瞪着俩眼,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总经理做傻事!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操这狗屁不值当的闲心!钱,钱才是第一位的!管它三七二十一,先把钱抓到手里再说! 鸿康老总却呵呵直乐,还指点着坐在角落里的高劲松说:“他在路上就说,孙总是个实在人,看来他的评价没错,孙总确实是个难得的实诚人!” 高劲松只好在鸿康人的笑容还有俱乐部干部刀一般的眼神里挤出一抹笑。他哪里知道孙峻山竟然会是这样的“实在人”啊! 可他们又怎么能知晓孙峻山的苦心。他这样直率坦白,就是想多捞几个钱!鸿康老总肯定在来俱乐部之前,就把球队的方方面面都打听得一清二楚,想隐瞒都隐瞒不住;他们已经对球队知根知底,还乐意撒钱进来打水漂,就说明这桩生意飞不了;再说能在两三年里就把个街道企业鸿康老总,说话就真的那么直白?难道不是想听点什么投其所好的东西? “三十万的球衣赞助,这是不可能更改的,咱们也不能坏了你们足球圈里的规矩。”鸿康老总说,“不过哩,我们还有个计划一一去年甲b的保级分数线是二十八分吧?咱们这样干,从三十个积分开始,球队每增加一个积分,我们集团就多掏三万块钱……” 俱乐部里的干部全部都象孙峻山刚刚听说赞助的消息一样,张大了嘴不说话。 一个积分三万块钱?乖乖,这才是真正的大买卖呀! 孙峻山也是乐得合不上嘴。 他在想,这消息要是传到队员耳朵里,会是怎么样的一番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