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品正文卷 ------------ 第1章 飞来紫藤 二月初一,司苑局里几十个宫人、太监忙得脚不沾地,有负责搬抬花盆的,有负责唱名的,有负责品鉴挑选的,有负责挂签子的,甚至还有负责数数的,不一而足。 选出来明早要用的四十二盆品相上佳的花儿后,李管事终于松了口气。 “行啦,把这些都送回棚子里,今晚好生看管着,明儿可是个大日子,若是有谁趁机躲懒,嘿,可都吃不了兜着走~” 二月初二是花神节,后宫妃嫔们按惯例是要参加花神祭、簪花祭拜的,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宫人太监们连忙口称不敢,恭敬退下。 李管事扫了一圈,直接叫住了近处的一个。 “止薇,你过来。” 叫止薇的宫人就垂着眼挪了过来:“管事有何吩咐?” 李管事压低声音问:“我之前交代你的事情,可办妥了?” 止薇犹豫了下,却问:“管事之前不是说,下月中旬前才要用到吗,怎么突然提前了?此刻乍暖还寒,花期还未至,恐怕……” 李管事哼了一声:“我可不管这些花期不花期的,你连错季的牡丹、海棠、瑞香都能弄出来,那个怎么就催不得?” 止薇抿着嘴不说话。 李管事见状,便缓和了语气:“明儿可是花神节,娘娘们在御苑那头拜完花神,没准就会逛到这头来。届时若是入了娘娘们的眼,喜上加喜,也是你我的造化不是?你既有那本事,又何必藏着掖着呢?若不是看在你这一手本事,年初浣衣局缺人那会,咱家可不会跟李尚宫替你说情……” 最后一句的言外之意已经明显到不行。 止薇万般无奈,只能点头应下:“既如此,我尽力而为就是。只是时间仓促,未必能有那么好的效果。” 好不容易脱了身,止薇便匆匆赶往御苑东北角的连碧亭。 因位置有些偏僻,旁边又没有池塘假山,故而,这亭子平时来人不多。 宫妃们多半爱在西边的荷花池那边走动,景色既优美,又离乾德宫近,还能有几率“偶遇”皇帝。 就在止薇能远远瞧见连碧亭的一角时,另一个方向却走来了个身材高大的英武青年。 他身后没跟着宫人太监,但那身常服上的隐隐龙纹已是明显的身份象征。 这位青年不是旁人,正是这座皇城的主人,也就是大齐朝如今的皇帝陛下霍衍之! 霍衍之难得使计甩掉了赵久福等人,心情很好,正优哉游哉地逛园子。 此时正是春暖花开、百花争艳之时,御苑里很是生机勃勃。 可霍衍之只看了几眼,就觉得这些红花绿叶太普通了些,有些俗气,不免有点兴趣缺缺起来。 可转头一看,左手边那条弯弯曲曲的石子路尽头有座造型别致的亭子。 不知被哪个巧手宫人种上了大片的紫藤,绵延而上,那亭子像是多了一层浅紫粉白的天然纱幔,端的十分清新绮丽。 此时正是紫藤挂蕾的时节,一簇簇的花骨朵虽未开放,却隐隐有了醉人的风姿。 霍衍之心中一动,径直走了过去。 就在他走到亭子跟前的一瞬间,突然一个女声从远处响起,带着些许焦灼之意。 “小心——” 霍衍之愣了愣:小心什么?难不成有人要谋刺? 可他没感觉到四周有人啊…… 不对,有风声! 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朝他飞来! 霍衍之以为会是暗处飞来的冷箭,于是,身手敏捷地侧了个身。 紧接着,哐当一声—— 一个花盆从天而降,直接砸在了他左侧脑门,然后晃悠悠地跌落在地。 霍衍之整个人都木了。 被砸的伤处痛得不行,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完了还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不单是被花盆砸了,还被那花盆里的花藤挂了一头一脸,现在整个人就是个花仙子造型…… 按照霍衍之的习惯,这会儿肯定要发怒的。 这也很正常,连一个普通人被从天而降的花盆砸伤头都要指天骂地一番,他堂堂一国天子,圣体安康牵连着整个大齐朝的国运,更应该好好发泄一番怒气才对! 然而,生气也得有对象啊! 霍衍之还干不出来把这花盆碎尸万段的蠢事,但他不是蠢人。 他不找花盆出事,还不能找照管这花盆的宫人出气吗? “来人啊!” 没有人应他。 皇帝陛下突然想起,自己嫌赵久福太啰嗦,刚刚就把他给甩了,这会儿没人跟着他,也没人能替他抓那疏忽职守的宫人出气! 霍衍之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憋屈得简直想骂娘! 就在这时,一个女声怯生生地在他响起:“奴婢叩见贵人,贵人万福。” 霍衍之的脸色稍微好了点,他忍着头疼将那花藤扒拉下来扔到一旁,十分警惕地进了亭子坐下,才问那主动凑上来的小宫女。 “你是哪个宫的?去,去把司苑局的管事找来!” 那宫女跪伏在地,只露出个黑油油的头顶,和两只白生生的耳朵、修长白皙的脖颈。 “回陛下,奴婢就是司苑局的。贵人方才被那花盆所伤,不如,奴婢先去太医局寻太医过来可好?” 霍衍之有些吃惊。 这宫人主动凑上来,多半是个有上进心的。口口声声称自己为贵人,也不知是真没认出自己,还是假装没认出。 可他都交代了让这宫人去找管事,她居然不应下,反而主动说要去给他找太医。 到底是精,还是蠢呢? 霍衍之正要拒绝,可头上那一抽抽的疼忽然有了加剧的趋势。再一眨眼,他发现自己竟有点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了。 难道刚刚那一下真砸出了个好歹? 别啊,朕连个皇长子都没留下呢,万一要是英年早逝了,那国朝岂不是要乱了套了! 他心中一慌,连忙挥手:“快去,去太医局!” 宫女刚领命去了,霍衍之就眼前一黑,直接昏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就听到个尖嗓子的哭声,显然是找了过来的赵久福。 “陛下,陛下您总算醒了!您可千万不能有事啊~都怪奴婢没跟好您,否则怎么会出这种茬子~~” 霍衍之看了眼周围黑压压的一堆人,眯了眯眼,总算认出了贾太医,但不仔细看还是有些模糊,此刻的他连身边的宫人、太监的脸都分不清,更别说方才那个小宫人了。 “咳咳,贾太医,朕这伤可有大碍?朕仿佛觉得,有些看不清东西……” 贾太医犹豫了下才道:“陛下这伤在头部,且砸得不轻,淤血是肯定有的,只是不知是多是少。淤血积于脑部,确实会影响视力,只要淤血散了就好了……其实,微臣并不擅长跌打损伤科,万御医倒是精于此道,若有他老人家亲自出马,肯定能事半功倍……” 赵久福一听这话就急了:“方才是谁去请的太医?明明知道陛下是什么伤,怎么偏偏不请万御医过来?” 被挤到外围去的止薇便硬着头皮,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回公公,方才是奴婢请的太医。可太医局的大人们见了奴婢的服色,只说都忙着,唯有贾太医刚好有空……” 赵久福怒道:“太医局好大的胆子!难道,你就没说是陛下要请御医?” 止薇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奴婢并不知受伤的贵人就是陛下,因见无宫人跟随,还以为是哪位王爷……” 赵久福气极反笑:“好个巧言令色的奴婢,你见过哪个王爷敢穿这五爪龙袍?” 止薇抿了抿嘴,没吱声。 这位陛下穿的本来就不是龙袍,情况危急,她哪里还敢盯着他常服上的龙纹细细看那龙爪子啊? 霍衍之脸色黑沉沉的,又不好拉下脸去怪责这小宫人。 使计甩开赵久福等人本就是他干的好事,那宫人一上来就跪下,眼拙没认出那龙爪子也算是情有可原。 满皇宫这么多宫人,没见过他本人的数不胜数,他总不能怪人家不认得他…… “行了行了,不知者无罪。若不是她,只怕朕还不知要在这儿躺多久。” 赵久福一脸惭色地跪下,口称奴婢有罪、请陛下责罚的套话,其他人也都跟着跪了。 他刚刚带着人四处寻找陛下,正好就远远瞧见这宫人拉着个年轻太医气喘吁吁地跑过去,他心中一动,派人跟了过去一看,果然陛下就在那一头!说起来,还真得感激她才是。 霍衍之哼了两声:“罚自然是要罚的,先记着!” 赵久福小意道:“陛下,奴婢先服侍您回去歇着吧?” 霍衍之点点头,赵久福连忙又交代小太监去太医局请万御医。 御辇浩浩荡荡地就要回乾德宫,霍衍之突然喊了声停。 赵久福问:“陛下可有别的什么吩咐?” 然后,就瞧见御辇上的霍衍之面色有些迷茫,左右张望了下,又摇了摇头。 霍衍之现在看不清东西,只能根据跪在地上的人身形来辨认方才那个宫人,顺势问:“你是司苑局的是吧?叫什么名字?此番救驾有功,朕要赏你。” 赵久福看向那老老实实跪着送驾的小宫人,心道,这丫头也算是福大命大,陛下在这么荒僻的地界受伤没人瞧见,偏偏就被她碰上了! 他在宫里待了快三十年,眼睛毒得很,方才不过几瞥之下,就看清了这宫女的模样。 虽是在司苑局干活,难得肤色还算白净,透着点健康的光泽。 鹅蛋脸,尖下巴,腮帮子生得略方了些,一双眉毛不画自浓,倒是十分明艳大气的长相,秀美中不失英气。 赵久福回忆着后宫里诸位娘娘的容貌,心中微动:“也不知这小宫女有没有那个福分……” 不料,那宫女下一句就直接来了句出人意料的。 “回陛下,奴婢是司苑局的止薇,今日之事不敢居功。若,若陛下一定要赏,便赏奴婢一条命吧。” 霍衍之、赵久福都被她这话勾动了心思。 赏条命? 这是什么操作? 霍衍之是个年轻帝王,娶后纳妃也才三年的事,性子又有些天真,对后宫倾轧知之不详。 但赵久福是久经风雨的,他忍不住就从这句话中品出了点味道。 “莫非,这宫女真是个有心计的,借着这个机会要给哪位娘娘上眼药?比如说,她得罪了某宫娘娘,心中害怕,求陛下护佑?” 霍衍之脸色有点奇怪,眼神有些飘忽,脖子却有些僵硬,像是在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左右看似的。 “咳,何出此言?朕看你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那宫女跪得十分标准,动都没动过。 她语气沉静,口中吐出来的话却有些惊悚:“不瞒陛下,这连碧亭的花藤便是奴婢负责打理的。今日过来此处并非凑巧,只是被李管事点了过来催花,却不想会出现如此纰漏。奴婢疏忽职守,以致圣体欠安。奴婢有罪,请陛下责罚。” 说罢,她哐哐哐就给御辇上的霍衍之磕了三个货真价实的大响头。 即便是霍衍之视线模糊,也能看得到,她身下的青石板上已显出了一丝淡淡的血色。 ------------ 第2章 小可爱万年青 就是赵久福在宫里久经风雨,也没想到事情会有这样一个大反转。 按照他的想法,这亭子上头竟有花盆无故掉落,还砸伤了陛下,负责的一干人等肯定是要重责的。此外,那帮人也要提去慎刑司好生审问一番,看是不是混入了什么奸细,故意对陛下不利。 赵久福本就打算点个小太监和这宫人一同去司苑局,找那管事说道这事,让他自动自觉把人送去慎刑司。 可万万没想到,这位凭一己之力救驾有功的宫女居然就是他们要查的罪魁祸首本人! 真要算起来,有功有过,功不及过,自然是要罚的。 但也不可能直接拉出去杖毙。 陛下会怎么决断呢? 赵久福偷偷瞥向霍衍之,却发现后者面露惊恐之色,竟回过头直直瞪向亭子的方向,手指抖啊抖的,一不留神又晕了过去。 更糟糕的是,霍衍之方才动作有些大,一不小心就从歩辇栽了下去,脑袋直直地朝着青石板上磕去。 那一声沉闷的动静让在场所有人都心惊胆战,尤其是赵久福。 “天哪,陛下——你们这些小兔崽子,一个个都没长眼睛吗?” 他一边骂人,一边去搀扶霍衍之,扶起来时果然额前有个不大显眼的红印子,正慢慢转为乌青色。 倒是和跪在一旁、额头已经破皮流血的止薇很有些同病相怜之感。 赵久福心疼得不得了,和小太监们合力将霍衍之塞进歩辇,只来得及交代了王德喜两句,就紧赶慢赶着回了乾德宫。 等人都走远了,止薇还跪着不动。 王德喜看了她两眼,有些怜悯道:“起吧。这事陛下不发话,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咱们都是底下当差的,互相体谅则个。” 止薇浑身僵硬地爬了起来,手脚冰冷,只胡乱点了点头,就引着王德喜往司苑局走。 一路无话。 她面上虽还算冷静,心里却已经乱成一团,脑子也像是装了一团浆糊。方才陛下开口要赏她那一会,好不容易搅开了,如今却又重新冷却下来,凝成一团。 她是不是死定了? 陛下为什么突然晕倒?是被她气的吗? 如果说原本止薇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此时也已经一点不剩。 她打理的紫藤花盆砸了陛下脑袋,还气得陛下又摔了一次头,罪上加罪,她已经觉得自己看不上明天的太阳了。 回到司苑局,王德喜对着李管事说话时语气就没那么客气了。 他是赵久福带出来的徒弟,嘴巧又伶俐,办事也算妥当,很能讨陛下欢心,各宫各局多半也都知道他的名号。像司苑局这样的清水衙门,就是品级更高的李管事见着他,也得毕恭毕敬的,毕竟算是御前小红人呢。 王德喜冷淡矜持地叙述完事情经过,便板着脸问:“涉事的宫人都有哪些?除了这位止薇姑娘,其他都一一带出来吧。” 得知陛下竟被个花盆砸了脑袋,李管事吓得六神无主,好在陛下似乎还没有连他都一起办了的意思。 他连忙解释:“公公明鉴,那处连碧亭平日里负责洒扫的宫人叫华英,负责侍弄那附近花草的是连珠,不过那亭子上头的紫藤花都是止薇种的。拢共就三个人,公公您看,是绑着送过去还是……” 王德喜有点无语:“三个宫女子罢了,就是不绑着过去,难不成还敢跑了?插了翅膀飞了?” 李管事连忙说:“是是是,公公说得有理。既如此,我就带两个人陪着公公送人过去。” 他一边不着痕迹地奉承王德喜,一边吩咐人把华英、连珠二人带来,连个眼风都没往止薇身上飘,俨然把后者当成了个死人。 前往慎刑司的路上,华英、连珠都惶恐不安,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华英带着哭腔哀求李管事,后者也只是冷冷道:“去了慎刑司,公公们问什么,你们就老老实实答什么!其他的少管!” 连珠见止薇脸色苍白,双眼无神,面上透出一丝绝望的死气,心中大惊。 她很努力地想用眼神跟止薇交流,但后者只回了她一个宽慰的笑,又陷入到神游状态。 一进慎刑司,三人就被分开,去了单独小房间受审。 房间没有窗,里头暗暗的,只有一盏半亮不亮的油灯,照着墙上的锁链和一干刑具,平添了几许恐怖。 止薇只看了一眼,便垂下眼继续发呆。 不多时,就有脚步声响起,一个长着马脸的精瘦男子走了进来,开口却阴柔尖细。 “唷,这不是止薇姑娘么?又见面了。” 止薇一愣,抬眼看了眼,嘴角就挂了个无奈的笑。 “马公公,好久不见了。” 那马公公便嘿笑道:“这话在咱们慎刑司倒是少听,新鲜得很。” 止薇心知肚明,进了慎刑司的宫人没几个能活着出去的,即便是出去了,也定然会夹着尾巴老实低调做人,像她这样两年不到就进两回慎刑司的确实十分少见。 “行了,废话就不说了,直接进入正题吧,止薇姑娘?” 慎刑司里的审讯刚开始,乾德宫里的霍衍之就醒了过来。 赵久福抹着眼泪凑上来:“陛下,您总算是醒了,担心死奴婢了。奴婢已经往后宫送了信,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多半一会就要来了……” 霍衍之被他哭得一阵恍惚,听见太后、皇后要来,更是忍不住哆嗦了下。 幸好他昏睡了一阵,此时视线似乎比方才清晰了些,但比起受伤前还是有些模糊。出了会神,他总算是记起了晕倒前发生的那些事。 霍衍之吞了口口水,眼神闪烁着问:“咳,万御医怎么说?” 候在外头的万御医早就探过脉、看过伤口了,此刻又问了几句,最后笑着跟他打包票,不出三五天,这个视力模糊的症状应该就能消失。然后又开了个十分稳妥的方子,最后建议霍衍之罢朝休息几日。 霍衍之刚想拒绝,赵久福就哽咽道:“陛下当以龙体为重,这伤不比寻常,要是留下什么头风之类的祸根,往后遭罪的还是陛下您呀!若是陛下有个三长两短,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可该担心坏了,奴婢也万死不能辞咎呀!” 全皇宫里,霍衍之最怕的就是太后,其次就是皇后。 无奈之下,他只能接受了御医和贴身太监的殷切关心。反正最近朝务不算繁忙,罢朝个两三天,让内阁自行忙活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霍衍之抱着锦被,呆呆地盯着虚空中某一点出神。 他在想晕倒前听到的几句对话。 “啊啊啊,狗皇帝是不是又要欺负薇薇了?心疼我家薇薇,额头流了好多血,要破相了嘤嘤嘤~以后还怎么找婆家?” “妹妹且放尊重些,这位到底是人族的帝王,不容我们一介小花随意亵渎,否则他日恐遭天谴……” 他虽然眼睛有点不大好使了,但耳朵还是听得清楚的。 第一次晕倒醒来后,他隐隐约约听到周围有些嘈杂的声音,但因当然被赵久福等人围着,又有太医在那里说话,叽叽喳喳的还不怎么明显。可最后的那两句,他听得格外清楚! 霍衍之忽然觉得手脚冰凉,心中隐隐有了个不好的猜测。 总不至于青天白日的撞鬼吧? 不对不对,朕乃真龙天子,自有龙气护体! 就算是真的撞见了,他也不必害怕这等区区小鬼! 仔细回想了一番,霍衍之又觉得不对劲了。 那两个声音听起来都挺年轻的,是女人的声音,来处像是亭子上垂挂下来的两簇紫藤花? 对啊,她们好像说了句“一介小花”? 霍衍之嘴角抽了好久,才勉强得出个看似荒谬、实则也很荒谬的推断。 那些花木成精了? 不然,他怎么能听得到它们在说话? 还是说,他只是伤了头,所以产生了些许幻听症状,那些话语都是他自个儿想象出来的? 可他从来不看这种离奇话本故事,哪里想象得出这种离谱的事? 霍衍之发了会呆,赵久福便端着煎好的药来了。 闻到那股浓郁的药味,霍衍之下意识皱了皱眉,眼珠子一转,便借口自己病中无聊,要看哪几本书,让赵久福亲自替自己去找,又抱怨小太监们毛手毛脚,上次还把他的珍藏孤本都弄坏了。 赵久福伺候他已有十几年,很清楚这位主子打小就特别不爱吃药,走得便有些迟疑。 霍衍之若无其事端起药碗,皱着眉头就开始喝。 眼见自家陛下喉头动了几下,赵久福这才放心出去给“养病”的陛下找书,却不知他一走,霍衍之就火速跳起来,将剩下的半碗药汁全倒进了一旁的万年青盆景。 这是霍衍之的惯用伎俩了,他自觉身强力壮,向来是能不吃药就倒掉。为防赵久福发现,他还时不时就让人换新盆景。 反正万御医、贾太医都说了,这只是皮肉伤,往伤口上擦些跌打药,过几天瘀伤好了就万事大吉了,这些恶心的苦药汁他也喝了半碗了,药效也该足够了! 可,今天这一招故技重施却给他带来了更大的冲击。 还冒着白汽的药汁倒下的瞬间,霍衍之清晰地听到一声迷迷糊糊的哎哟,像是什么人睡得正香被闹醒时的反应。 他动作一滞,瞟了眼无人的室内,方才那股发毛的感觉再次蔓延上心头。 “呜呜呜~烫死我了!是哪个混蛋杀千刀的往我身上泼热水?早就听说这个宫里的主子性情暴虐,两三个月就能折腾死一盆花草,今儿我算是见识到了。呜呜呜,我想回御苑,我想回乡下~~” “性情暴虐”的霍衍之僵硬地转动脖子,盯着那盆表面安静如鸡、实际上连连抱怨的万年青看。 很好! 起码,他的一系列疑问现在得到了解答。 他没有被砸出幻听的毛病,却多了个能听到这些“妖怪”说话的毛病…… 毕竟是做了几年皇帝的人,霍衍之只震惊了一会,就冷静了下来。 他小声对那万年青道:“你,你是妖怪吗?” 万年青自顾自的抱怨声突然停了下来,心中缓缓冒出个问号。 霍衍之见它不说话,又道:“朕方才不是有意的,一会就找人给你打理下枝叶,可好?” 万年青枝叶微微抖动了下,不可置信道:“你你你,你居然能听到我说话?” 就在霍衍之颇有兴致地逗弄这万年青时,慎刑司里针对止薇的审讯已经接近尾声。 ------------ 第3章 枯死的牡丹 马公公听完小太监的耳语,转过来时,便有些皮笑肉不笑。 “止薇姑娘,虽说你也是过来人了,可咱家还得再提醒你一句,不管进来前是哪个宫哪个院的,进了咱们这慎刑司就只有老实交代的份!否则,嘿嘿……” 止薇叹了口气,将刚才答的话又说了一遍。 “马公公,我方才说的都是实话,那座亭子的紫藤花确是我在打理。这也是李管事的意思,说是让我在今年春天前种出一片紫藤花帘,好讨宫里娘娘欢心。可时间仓促,来不及等那紫藤花爬上亭子顶,只得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先用花盆移栽,再将花盆置于亭子顶上的凹槽处,那花藤便可垂挂下来,形成花帘效果。为防止花盆坠落伤人,还做了加固的装置,每隔两日都要查验一遍的。上次查验正好是前天,我亲自爬了梯子上去查看,上头的花盆装置都好好的,并没有松动,应当不大可能跌落下来才对……” 马公公眼神一闪:“哦?这么说,此事与你无关咯?” 止薇脸色白了白,还是很镇定:“此事是我失职,才害得陛下受伤,我没什么可辩驳的。马公公只管按照宫规惩戒就是,我绝无怨言。” 马公公手指点了点膝盖,换了个姿势,貌似随意道:“止薇姑娘可是忘了自己上一回怎么进的慎刑司了?” 止薇呼吸一滞。 他又嘿笑道:“前年淑妃娘娘还是萧婕妤的时候,止薇姑娘不就在上阳宫里伺候?只因养死了一盆小小牡丹,就被打了二十板子,还被发配到司苑局做这等粗重活计,姑娘心里难道没有怨恨?偏巧姑娘还被指派去种这紫藤花帘,淑妃娘娘去年也是夸过御苑那紫藤花的。若是姑娘手略松一松,哪日淑妃娘娘前来赏花,那花盆正好从天而降,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止薇心中一凉。 她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自十岁入宫至今,她已经在宫里度过了第八个年头。 大齐朝祖制,宫妃、宫人采选制度不同,前者一律自官宦之家择选,三年一次;后者则是在民间采选良家女,入宫当差十年即可放回。 说起来,这也算是开国皇帝的那位仁孝皇后做的一大美事了。 前朝宫人多半要到三十才能放出,虽说还不算年老,但这把年纪已经难觅良人,出去之后只能给人做教养嬷嬷,或是嫁给老鳏夫做填房,更有沦落到花楼柳巷中苦苦求生的。 仁孝皇后于心不忍,便将宫人采选的年限放低到十一岁,又将宫人服役时长定到了十年,这样宫人出去时二十出头,在民间这个岁数的未嫁女子也有不少,更不耽误成亲生子。 止薇当时为了进宫,特地谎报了年纪,说大了一岁半,才得了十两银子留给寡母和弟弟过日子。因为是瞒着家人偷偷报的名,又没法撤销,还气得娘亲打了她一顿。 她从未想过当宫妃、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事,多年来战战兢兢当差,鲜少被卷入宫闱争斗,只想着熬过最后的几年,出宫和娘亲弟弟团聚。 可命运偏爱捉弄人。 三年前,先帝殡天,当今登基、大婚、选妃,宫里乱了好一阵子。 当时,她还庆幸自己是跟着先帝时不受宠、却家世贵重的康美人,也就是后来的康太妃,没被卷进去。 不料才过了一年,康太妃就病逝了。 她被内司拨到了当时的萧美人跟前伺候,也不是做贴身宫人,只是在外围做些洒扫的活计,照看一二院子里的花草。 萧美人出身书香门第,性子却活泼,生得又娇美,很得皇帝欢心,在宫里算是头一份。 止薇刚到她身边伺候没多久,就传出萧美人身怀龙裔的好消息。 当时的上阳宫里欢声笑语,萧美人升了位份,成了萧婕妤,止薇却是日日提心吊胆。 毕竟,当时皇后还没诞下子嗣,只有贤妃生下了大公主,萧婕妤那一胎若是皇子,皇后那边心里肯定会不舒服,更别提其他妃嫔了。 在康太妃身边伺候的那几年,她也听说了一些先帝时期的阴私之事,故而担心会有人谋害萧婕妤腹中胎儿。届时,多半是腥风血雨,她这样没有背景、没有门路的小宫人八成要跟着倒霉。 结果,她的担忧偏偏成真了。 她不在里头伺候,并不知道萧婕妤小产的经过,只知道皇帝闻讯赶来、大发雷霆,又有皇后和许多妃嫔前来探望,外头嘈杂一片。 紧跟着,她和一干洒扫宫人就被皇帝着人提进去审问。 太医指出,萧婕妤小产乃是因为屋里的那盆牡丹土里掺杂了活血的药物。刚好那盆牡丹是止薇照管了一段时间、负责搬进去的,她又是新拨过来不久的生脸人,一时间就显得嫌疑很大。 止薇正要为自己辩解,不料,皇帝陛下当时失了孩子,又被淑妃的嘤嘤哭声激得气血翻涌,竟暴怒得直接飞起一脚,踢向那盆“肇事”的牡丹。 更糟糕的是,皇帝陛下似乎脚上失了准头。 他原本只是想在那花盆上出出气,也是朝着没人的墙角踢的,然而,那花盆飞出的方向不知怎的竟歪了歪,直接往跪成一排的几个宫人砸去。 止薇运气太差,正好跪在花盆飞来的直线方向上,她也不敢躲,便被砸了个头破血流。 晕过去的她自然就没了在御前辩解的机会。 醒来之时,她已经被拖到了慎刑司里,强撑着回答了马公公的几个问题,便又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止薇浑身剧痛,赫然发现自己正在领那二十板子的杖责,跟其他几个负责洒扫的小宫人一样。 打完板子,她们几个就因为“疏忽职守”的罪责被赶出了上阳宫,并被分别发配到司苑局、浣衣局、甚至是冷宫这样的下等苦差位子上。 止薇如惊弓之鸟般熬过了那段日子,没等来任何人的后招,慢慢踏实下来,开始在司苑局安分当差。 至于是谁害了萧婕妤小产,她并不知情,只听说那件事后好几个妃嫔都被禁足罚俸,还有个小妃嫔自尽了。 她不敢埋怨皇帝、萧婕妤,只恨自己运气不好,撞上了这种事。 但她觉得,自己也算是因祸得福,司苑局的活儿虽然累一些,但没有太多勾心斗角,每日侍弄花草比伺候贵人舒心多了。 她铁了心要在司苑局安安分分熬完最后的两年,却没想到,临了又碰上新的祸事! 止薇惊讶过后,便是苦笑连连。 “早知如此,当初李管事分工之时,我是怎么都不敢应下这件差事的。马公公,我一个普通出身的宫人,从来只想安稳度日,过两年出宫和家人团聚。其他事情,我哪里敢想?再者,我每日在司苑局做事,消息并不如您想的灵通,也不知淑妃娘娘喜爱什么花儿。若不是您刚才说起,我都只以为淑妃娘娘只喜欢牡丹,毕竟当年上阳宫里最多的就是名贵牡丹,这一年多来送往那边的也多是牡丹……” 马公公阴阳怪气道:“照你的意思,你是半点不怨恨淑妃娘娘了?” 止薇摇摇头:“怎敢做此想法?说起来,当年的事也该怪我自己不够小心,才被人在那花盆里动了手脚,害了淑妃娘娘。是我对不住淑妃娘娘,我哪里还敢生出怨怼之意呢?” 上阳宫中,淑妃却不知有个小宫人心心念念觉得对不住自己。 因为得宠,位份又高,她在宫里的人手几乎不比皇后少,只是更隐蔽些。故而,赵久福一往两宫送消息,淑妃紧跟着就得了信。 她立马就急了,带着人就要去乾德宫探望。 贴身宫人绿莺苦口婆心劝了几句,劝她以腹中皇嗣为重,淑妃才勉强答应坐歩辇,而不是直接走过去。 她这座上阳宫离乾德宫很近,比坤栩宫还近一些,这也是陛下特许给她的荣宠。平日里,两宫之间来往多半也是不坐歩辇的。 淑妃带着人走到半路,迎面却碰上了皇后的仪仗。 淑妃慢吞吞地让人停下,又以更慢的动作起身要行礼。 皇后板着脸,毫无笑意,扫了她两眼,说了声“淑妃免礼”,便又行色匆匆往乾德宫方向去了。 淑妃磨了磨牙,这个皇后还真是目中无人得很呢! 等着吧,若是来日她生下皇长子,看她还敢不敢对自己这么倨傲! 一后一妃来到乾德宫时,霍衍之还在逗弄着那盆有点傻乎乎的万年青。 见到皇后来了,霍衍之如临大敌,方才好不容易放松下来,这会儿整个人神经又都紧绷了起来。 霍衍之不喜欢跟皇后打交道,因为觉得她架子太大,时时刻刻都严肃非常,很有些他幼年时的夫子模样,全然没有半点女人味。 他最怕的就是皇后的长篇大论,她口才好,经常引经据典说得他哑口无言。 可皇后的父亲是护国将军、安国公秦仲光,掌握西北军事大权,虽说忠心耿耿、不至于因为他跟皇后感情不好就要闹造反,但他也不能因为这种小事轻易跟皇后撕破脸,免得上朝时被风闻的老御史指着鼻子骂。 故而,这位皇后娘娘他向来是能避则避,不到初一十五绝不往坤栩宫去。 果不其然,皇后走进来,先给他行了个无可挑剔的宫礼,然后就板着脸、开始委婉地教训他。 主旨思想大约是,霍衍之身为一国之主,不该不带人出门闲逛,导致意外受伤。这样的鲁莽做法是大大不负责任的,会让整个前朝后宫为他担心。如有什么万一,国本动摇,朝廷动荡。云云。 教训了一通,皇后才僵硬地关怀了几句,不过,那关怀之语听起来都刻板得像说教就对了。 相比之下,淑妃的反应就十分合霍衍之心意了。 皇后说教时,她就眼圈红红、可怜巴巴地站在那儿看着他,眼中情意满满。 等皇后说完了,她才委委屈屈挪上来,十分自然地说了几句软和话,边说还边抽噎,一副担心得不得了的样子。 霍衍之心中十分熨帖,暗道,果然是朕的爱妃,不管怎么看都比皇后这个女夫子可爱迷人多了~ 就在这时,万年青突然啧了一声。 “我好像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哎呀呀,好臭呀~~嘤嘤嘤,皇宫好可怕,我想回乡下~~~” 霍衍之心中一动,竟脱口而出。 “哪来的血腥味?” ------------ 第4章 梅花和野心 皇后柳眉皱起:“血腥味?陛下可是哪里不适?臣妾没有闻到。” 淑妃愣了愣,左右张望了下,小巧的鼻子吸了吸,也一脸茫然地表示没有闻到。 霍衍之暗道不好,自己怎么这么不小心,竟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能听见花草说话这个能力,他还是不大乐意被别人知道的,不然,万一自己被认为精神失常、或是妖邪上身,即便他是一国之君,也是很麻烦的事! 他只能坚强地将这个话题延续下去:“咳,可能是头上伤口的缘故,朕这鼻子似乎也不大灵敏了……” 皇后立马去叫万御医再来一趟,淑妃也火速变得眼泪汪汪起来。 霍衍之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原本还挺有精神的,这会儿被两双眼睛紧紧盯着,他又开始头晕了。 他干脆往床上一躺,闭上眼睛装作看不到。 万御医来看过之后,心里狐疑,神色却有点凝重,只交代他要多加休息、不要劳神,又装模作样开了个新的平安方。 想到陛下要休息,皇后十分体贴地就表示自己要回去了,淑妃却嘤嘤嘤地表示想留下来侍疾。 若是平时,霍衍之肯定就答应了。 可他那盆万年青一直在哼哼唧唧的,他又想问一问那血腥味的事,只能忍痛拒绝了爱妃的请求。 “咳咳,爱妃如今身怀有孕,不宜操劳,还是先回宫歇着吧。朕并无大碍,休息两天便好。等朕好一些,再去上阳宫看你。” 淑妃平时虽有些小性子,但碍着皇后、万御医都在,只能委屈巴巴地回去了。 皇后看着二人依依不舍的样子,心里在滴血。 等两人都走了,霍衍之眼珠子一转,开始叫人。 “来人啊,给朕把那盆万年青搬过来,就放在朕床边。” 赵久福不在,似乎是去慎刑司了,霍衍之也不用找“看着它朕睡得更香”的借口,直接板起脸,小太监们就乖乖这么办了。 霍衍之又让他们都下去,然后,压低了声音开始跟万年青窃窃私语。 “小青啊,你刚刚说的血腥味是怎么回事?” 万年青的声音听起来娇滴滴的,却像个七八岁的小姑娘,霍衍之也把它当小孩子对待,还顺口起了这么个随意的名字。不过万年青倒没什么意见,它们本来就不在意名字这种东西。 它闷闷道:“就是血腥味呗。不过现在没有了,刚刚那股味儿太冲了,熏得我差点吐了。” 霍衍之想象了下盆景呕吐的模样。 然后发现,想象不出来。 霍衍之登基没费什么事,全仗着自己的生母出身名门、身居一品德妃高位,以及他的未婚妻娘家是朝中响当当的护国将军,两者为其保驾护航,他又运气很好地生得很像高祖皇帝,也就是先帝的父亲,最后被顺顺当当立了太子。 但,他也不是个草包皇帝,临朝这三年也做得像模像样,还被夸过有“乃祖之风”,让他得意了好长时间。 虽然称不上聪明绝顶、智珠在握,到底也是个头脑正常、具备一定逻辑推理能力的人。 万年青突然说闻到血腥味,是在后妃进来之后,万御医来之前的事。这会儿所有人都走了,它便说味道没了。 也就是说,如果这小盆景没使坏骗他,那血腥味多半来自皇后、淑妃中的一人。 霍衍之不自觉想到:“该不会是皇后来了那个吧?” 刚说完,他马上摇头否定了自己猜想。 今天刚好是初一,这几年每个月的初一十五他都在坤栩宫,如果皇后的月事在这几天,他不可能不知道。 可淑妃就更不可能了,她肚子里还揣着他的第三个孩子,没准还是他心心念念的皇长子呢,怎么可能来月事? 总不会是皇嗣有些不妥当吧? 可,自淑妃前年小产以来,她向来体弱,若是有见红,精神头也不可能那么好,更不可能瞒着太医局和自己。 霍衍之想不通,只能将其抛之脑后不管,又跟万年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来。 不多时,赵久福就回来了。 看到霍衍之额头青肿、双目无神、靠在床头对着盆景发呆的模样,赵久福忽然有点担心。 该不会今天这两下真把陛下的脑子砸坏了吧? 但霍衍之的下一句话很快让他放下心来。 “慎刑司那边查得怎么样了?是意外,还是人为?” 霍衍之的声音很平静,却隐含着些许不愉。 如果是意外,他还能安慰自己流年不利。 可若是人为的话,那个宫人只怕便是主谋,处心积虑用这样的机会接近自己,献媚于他,其心可诛…… 赵久福躬身回话:“回陛下,那边都问完话了,人还关着呢。奴婢带了马功明过来在偏殿候着,陛下若是精神头好,不如亲自听他说一说?” 霍衍之闲着无聊,便无可无不可地应了。 马公公进了殿内,目不斜视,一板一眼地汇报起来。 霍衍之听完了也不评价,只问:“这么说,今日之事只是意外,只是那个宫人疏忽职守?” 马公公心中一凛,看来陛下对这个结果不大满意。 他立马将止薇和淑妃的那段过往捅了出来:“那宫人虽口口声声说自己并无怨怼之意,但据她的同伴华英所说,有一次见到她对着一树梅花自言自语,还提到了淑妃娘娘的字眼,神情很是古怪……” 马公公犹豫了下,见霍衍之没什么反应,才硬着头皮说了下去。 “似乎有诅咒淑妃娘娘的意思……” 这句话就没能说完,霍衍之手边的茶盏就落了地。 “什么?她好大的狗胆!居然敢诅咒宫妃?” 赵久福原本就觉得止薇有点面熟,此刻,他终于记起自己是在何处见过这位止薇姑娘了。 回忆起当时上阳宫里的血腥一幕,他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这个止薇也是命不好,上回被搅和到淑妃小产的事里,侥幸留了条命,这回又碰上这样的倒霉事。 淑妃进宫两年有余,向来得陛下宠爱,初初进宫就封了四品美人。上一回有喜,陛下就给她升到了婕妤。而后小产,陛下怜惜非常,又趁着年节大封的机会提到了九嫔中的昭容。上个月再度传出喜讯,陛下就大笔一挥,下了圣旨封其为一品淑妃。 虽然陛下没直接封其为贵妃,按名次来论,淑妃还要排在贤妃后面,但宫里众人都知道,如今二品之上的妃嫔多是陛下看在她们娘家父兄面上封的,唯有这淑妃娘娘是实打实的恩宠,不同于旁人。 陛下登基三年,育有皇嗣的就只有贤妃、李婕妤,两人生的都是公主,陛下虽然年轻,但也盼着早日有自己的亲儿子,故而,他对淑妃这一胎的看重可想而知。 若淑妃这次真能诞下皇长子,保不准还有迁封贵妃、甚至皇贵妃的机会! 被陛下放在心尖尖上的淑妃娘娘,对上御苑里的一个微小宫人,即便后者略有姿色,结果也是不言而喻的。 你瞧,马功明随便一句话,都惹得陛下大发雷霆。看来,这个止薇肯定是没活路了。 马公公见状,连忙打蛇随棍上,开始请示:“陛下,这个宫人居心叵测,谋害陛下,又诅咒宫妃,实在是罪该万死!陛下看,是凌迟呢,还是杖毙好呢?” 不料下一秒,霍衍之突然快速扭头往旁边看了一眼,耳朵还动了动,面上有些疑惑。 赵久福比他更疑惑,那个方向上只有一盆万年青,陛下到底在看什么? 霍衍之看着他狐疑的眼神,只能勉强端着不露馅。 方才,万年青竟嗷了一声,骂他是“草菅人命的狗皇帝”! 霍衍之脸有点黑,瞪了万年青一眼,方才那一股暴起的怒气也压下去不少。 仔细一想,他今天去那亭子闲逛全然是心血来潮,那宫人如果真能神机妙算到这地步,还做什么洒扫粗活,直接算准了他每天的活动轨迹去“偶遇”算了,安全系数不是更高? 再思及晕倒前听到的两簇紫藤说的话,话中的薇薇似乎就是那个叫止薇的宫人,言语间似乎十分亲热。 他忍不住出了会神,能博得那些“妖怪”的好感,估计不会是个心机太重的坏女人吧? 霍衍之没吱声,马功明也不敢说话,只老老实实垂头等决断。 不知怎的,赵久福忽然心中一动,竟大着胆子将那段旧事中马功明没提及的细节说了出来。 霍衍之终于记起,前年淑妃小产时,似乎真有个倒霉宫女差点被他一脚踢过去的花盆砸没了命,脸上便有些讪讪。 “原来是她,朕还以为……” 赵久福连忙给他脸上贴金:“陛下许是忘了,当时查清了事情真相,知道跟那小宫人无关,陛下慈悲为怀、心存体恤,还叫奴婢关照慎刑司不要下手太重呢。” 霍衍之想了想,没想起来这茬,却也沉稳地点点头应下了,只当自己是个体恤下人的好皇帝,真吩咐过这么一句…… “咳,把人带过来,朕亲自审问几句。” 马公公去领人时,赵久福悄悄擦了把汗。 还没等霍衍之新换上的这盏茶吃完,马公公就把人带来了。 止薇额头上的伤还没来得及处理,就被押去了慎刑司,此时自然是顶着个红彤彤的额头来面圣。 视线模糊的霍衍之只瞟了她一眼,也觉得有些辣眼睛,便板着脸问:“听说,你对淑妃心怀怨怼,似乎有行诅咒之举?” 止薇大吃一惊,先是看了眼马公公,连忙跪得更低了些。 “回陛下,绝无此事!淑妃娘娘是高高在上的仙子,奴婢不过是地上的微末尘埃,如何敢做此大逆不道之想?奴婢以自己和家人的性命起誓,奴婢从未做过有害淑妃娘娘之事,更无害人之心。还请陛下明鉴!” 霍衍之脸色阴晴不定:“哦?那正月里你对着梅花念叨淑妃,又作何解释?你一个小小宫婢,在无人之处提及淑妃,难不成你这么好心,竟在祈求上天保佑淑妃和皇嗣不成?” 止薇浑身一僵,她想好的借口居然被陛下先一步说了出来! 这样的话,她是万万不能再用这样的说辞的。虽然她确实没有怨恨、诅咒淑妃,可她当时的举止也是万万不能为外人道的。 该扯个什么大旗蒙混过去好呢? 止薇想了想,只能硬着头皮开口。 “启禀陛下,因正月里传出淑妃娘娘的喜讯,宫里人都喜气洋洋的。奴婢,奴婢做了这些年的粗重活计,那几日手脚还生了冻疮,一时心绪浮动……便对娘娘心生艳羡,在无人处自言自语了几句,感怀身世而已。奴婢绝无怨怼之心……” 艳羡之心?感怀身世? 霍衍之看她的眼神变得复杂了起来。 莫非,这宫女是在明明白白地暗示她想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野心? ------------ 第5章 天下太平 连粗神经的霍衍之都听出了这言外之意,就更别提宫里的两大人精赵久福、马功明了。 马功明瞥了眼一脸娇羞的止薇,努力无视心里那股子诡异。 赵久福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在她身上来回打量。 止薇何尝不知那句话隐含的意思,可她实在没别的选择了。反正宫里倾慕皇帝的宫女一抓一大把,陛下也不能因为她“心悦”他就责罚她不是…… 空气中充满了迷之尴尬的安静气息。 霍衍之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矜持而冷淡地发话:“把人带下去吧。” 他也没说怎么处置,马功明便有些为难。可要主动开口,又怕被霍衍之迁怒,说他这点小事都要请示,要他何用。 毕竟,这位年轻帝王心性不定,没准一个不高兴就能把他这个新出炉的慎刑司副统领撸下来呢? 赵久福见状,便主动做了个人情:“陛下,那这宫人该如何惩罚好呢?” 霍衍之又看了眼垂着头跪在地上的止薇,视线刚落到她身上,又不自然地移开了。 说起来,这之前似乎还没有女子这般大胆地当着他的面对他“表白”呢! 对他暗送秋波的小妃嫔、宫人自然是遇到过的,可她们多半做得十分委婉、得体,拐角处撞上来的、不小心泼湿他衣衫的、主动替他更衣的,什么手段都有。 就偏偏没有这么丑、手段这么拙劣、一脸蠢相的! 虽然他堂堂一国之君,还看不上这么主动投怀送抱的宫人,更别提是个顶着大红脑门“表白”的了,却也不妨碍他心底悄悄乐一乐。 乐完了,想重罚的心思也就淡了。 尽管如此,他的脸色还是不好看,语气也冷冰冰的。 “宫规自有定例,宫人疏忽职守,该怎么罚,就怎么罚。” 马功明连忙应下,领着止薇走了。 出到殿外,他怪怪地看了止薇一眼,忽然短促地笑了一声。 “止薇姑娘倒是运道好,若不是碰上陛下心情好,方才那话再被旁的什么人听到,今日之事恐怕不会这么轻易结果。” 止薇抿了抿嘴,只说了句“谢公公提点”,便一路沉默着往慎刑司去了。 方才那股子娇羞之意早已敛起,消失无踪,惹得马功明心里啧啧称奇。 这样的变脸功夫,还真是宫里的生存之道,也不知她究竟会不会真有那么点造化? 止薇入宫八年,宫规早已倒背如流。疏忽职守这样的罪名,本就可大可小,弹性空间很大。重则打几十板子,轻则抽十鞭子,或是罚跪几个时辰,就不知道今天这位马公公心情如何了。 她努力为自己打气,毕竟上一回的二十板子她都熬了过来,这一次无非也就是打板子罢了。陛下都开口了,马公公总不至于把她往死里整。 结果到了慎刑司,马功明装模作样地翻了翻宫规宫训,又打量了她几眼,最后露出个古怪的笑。 止薇被他笑得直哆嗦,勉强也挤出个谄媚的微笑:“马公公该不会要给我找什么板着之类的刑罚吧?奴婢——” 马功明笑眯眯地扔开手中黄皮书册,云淡风轻地吐出一句。 “自然不会。姑娘这般姿色,焉知他日不会成人上人呢。陛下既有心放你一马,咱家可不愿做恶人。” 止薇脸上微热,也不欲辩解,只悄悄松了一口气。 既然有了这句话,这刑罚多半不会太重吧?就算是打板子,应该也不会超过上次了。 然后,她就信心满满地等来了一句:“就罚姑娘提铃七日,可好?” 止薇脚下一软,差点没瘫软在地。 这可是提铃啊! 一整个晚上不睡觉,在黑漆漆的宫城里走一圈啊! 而且还是一连七夜! 提铃简直是遇鬼的最快捷法子,他居然还好意思还问她可好? 她很想问能不能改打板子,真的,她宁愿打二十板子。 可是她没胆子问,马功明这条老狐狸在慎刑司待了多年,又刚升了副统领,谁敢轻易得罪他,问了说不准板子要打双倍。 她只能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谢公公体恤……”然后幽魂一般地飘回了司苑局的宫人所。 连珠她们早已被放了回来,只是被罚了三个月的月俸,不用受皮肉之苦。 得知止薇最后被罚提铃七天,连珠很是同情,华英面上却颇为愤愤。 “这事都怪你没固定好亭子顶上的花盆,关我们俩什么事?你犯了错,反倒还要我们陪你受罚,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止薇自知理亏,便也没跟她计较,道歉过后,对方再发牢骚,她也只当听不到。 这会儿早已过了中午的饭点,膳房也不可能专门给她留饭菜,止薇只能饿着肚子先回房一趟,给额头上点药,再出去干活。 倒是连珠偷偷给她塞了块冷掉的糕饼,让她垫了垫肚子,止薇心中感激,却也说不出什么好听话,只捏了捏连珠的手,说了句“多谢”。 “行了,咱们同在司苑局这么长时间,你又不是没帮过我,这点东西也值当一个谢字?” 止薇摇摇头:“那不一样,先前帮你的不过是小忙,这一回我还算是戴罪之身呢。你瞧其他人,个个都想跟我撇清关系,哪里有像你这么傻的?” 连珠正色道:“咱们这些底下人,做得不好便要罚,这是正理,平时又有谁少挨了上面人的罚呢?说什么戴罪之身,罚过了不就没事了?你别替我担心,还是想着怎么熬过这几晚吧。” 两人感慨了几句人情冷暖,便又分开各自干活去了。 一想到今晚开始的提铃,止薇心里就有点犯怂。 可,再怎么怂,晚上却是不能不去的! 理智告诉她,想要熬过这七天,白天就必须得争分夺秒地干活,争取每一点能睡觉的时间。否则,生生熬这么七天下来,她肯定是要废了的! 幸而今天连碧亭出了事,她虽然没被打死,李管事也不敢再让她这么个出了篓子的去照管,另外拨了人过去,直接将那亭子顶上的花盆全部撤了下来,那还未成型的紫藤花帘便这么没了。 于是,止薇的日常活计又少了那么一丁点。 花田里微风拂过,额前上了药的伤口有些发痒。 止薇下意识想摸,却冷不丁记起,前年萧婕妤小产时,暴怒的皇帝陛下踢过来的那只花盆,恰好也是砸在这个位置。 她不禁苦笑起来,估计是她跟这位尊贵的皇帝陛下犯冲吧,不然怎么每次碰着他都没好事? 幸好她今天灵机一动,来了那么一句,否则只怕没法蒙混过关。 纤柔的花枝碰了碰她的手,似乎在安慰她。 “不用怕,我还有两年零一个月就能出宫回家了……再忍一忍,八年都熬过来了,这点时间一眨眼就过了……只要以后避着点那些贵人,总能安安稳稳过去的……” 呢喃声渐渐低了下去,被春风裹挟着飘送出去,已经分辨不出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对什么人说话。 一整个下午,止薇几乎都在花田里忙活,一直到申时末,她才得了空。刚找了个角落靠着墙眯了那么一刻钟,又到了晚饭的点。 吃饭是在一条长桌子上,司苑局的宫女一块儿吃,太监们在另一边吃。 止薇额头上的伤明晃晃的,再加上这大半天的消息传递,基本上不是眼瞎耳聋的人,都在悄悄打量她。 连珠见她吃得少,便悄声劝:“你还是吃多点吧,省得今晚……” 许是因着伤口的缘故,止薇有点吃不下,却也勉强吃了一个硬馍馍,菜却没吃几口,就被其他宫女夹见了底。 因开国皇帝和仁孝皇后都性情温良,轻易不会杖毙宫人,本朝以来像提铃、板着这样的酷刑还是比较少见的,却也不代表没有,更不只是用来罚宫女。 旁的不说,就说先帝朝时,当时有个贵妃很得宠,连如今的太后、当时的德妃都要退让一射之地,却有个小妃嫔不开眼得罪了贵妃,便被罚去提铃。结果,那小妃嫔只坚持了两天,就被吓得六神无主病倒了,后来没半个月就香消玉殒了。 这是止薇前些年听康太妃说过的旧事,那位贵妃虽然一时得宠,命却不大好,没留下子嗣,第一次产子时难产死了,直接一尸两命,也成了后宫里那偶然一见的昙花。 当时康太妃悄悄对她说:“这宫里什么盛宠都是假的,只有笑到最后才是真的赢家。” 止薇知道,康太妃是在指那位笑到了最后的赢家贺德妃、贺太后,兴许也是在委婉地指点她。 她当时年纪小,也从未想过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事,便也没真正听进心里去。 那时的她万万想不到,自己还会有开罪了皇帝两次、侥幸留了一条贱命、最后被点去提铃的一天。 提铃,并不是说宫人提着铃如何如何,而是罚这个犯了错的宫人做个人肉的定时钟。 提铃时间从每天酉正宫门下钥算起,一直到五更才算结束。犯错宫人要绕着乾德宫外面边走边喊“天下太平”,声音不能太大惊扰圣驾,也不能太小。 从乾德门开始绕着宫墙走,一直走到东边的日精门,再绕过去乾德宫,走到西边的月华门,最后再到乾德门,如此算是一圈。而后便是反过来走,一直循环往复。 天色渐渐黑了,止薇也沿着长长的夹道来到了乾德宫附近。 宫门刚下钥,乾德宫的侍卫便见着了一副难得的奇景。 一个身材纤瘦的宫女手里提了个小小灯笼,颤巍巍地走过来,目不斜视地从他们面前走过,留下一句压抑的“天下太平”。 最关键的是,这个宫女生得一副好相貌,只是额头上有些红肿,显得有些狼狈。 若不是当差的时候不能交头接耳,那几个侍卫就要议论纷纷了。 比如说,打赌这位姑娘为何被罚提铃;又比如说,这位姑娘以后能不能出人头地;再比如说,这位姑娘会不会看上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诸如此类。 受罚中的止薇并不知他们在想着这些,更不知后宫之中也有人在暗夜中私语着自己的名字。 一个宫装丽人斜倚在贵妃榻上,幽幽问跪在跟前的宫人。 “你这消息可确准?陛下今天竟真饶了那个司苑局的贱婢?” 宫人回答后,那丽人突然重重哼了一声。 “你说,她是生得如何天香国色,才勾得陛下网开一面的?” 这话宫人便不好回答了,说美了娘娘不高兴,说丑了又是欺瞒主子的罪名。 幸而另一个稳重些的大宫女开口解围:“娘娘,说起来奴婢倒见过那司苑局的止薇一面,国色天香算不上,不过一双眼睛有些勾人罢了。娘娘且先别急,奴婢还听说了一件跟她有关的趣事,娘娘可要听?” 宫装丽人嗔道:“什么趣事?你就会卖关子,还不赶紧说来!否则,本宫可没有陛下那么好脾气,直接将你拉去慎刑司打板子!” 那宫女如此这般说了一通,宫装丽人先是一愣,而后竟是眉开眼笑起来。 “哎哟,居然还有这样一段旧公案,果真有趣。又正好是这个节骨眼上……既如此,咱们也不能浪费这大好机会不是?” 那宫女也笑眯眯道:“娘娘说的是。” 乾德宫内,休息了半天的霍衍之却有点无聊。 他如今视线模糊,赵久福死活不肯让他看书,一说要看他就噗通一跪,还抱着他的腿不让他去,简直烦人到不行。 再加上如今他在养伤,也不可能去后宫,更不好急吼吼地招人来侍寝,未免显得太过急色。 霍衍之只能遣走了人跟万年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对它们植物的生活有了很深刻的理解,自己则随意翻开一本闲书,有事没事看上两眼,其实根本就没入心。 不知不觉地,他的睡意又上来了,连万年青在嘀咕什么都渐渐听不清了。 就在这时,一声颤悠悠的“天下太平啊”突然尖利地闯入他的耳朵。 霍衍之浑身激灵,登时醒了过来。 ------------ 第6章 提铃小伙伴 提铃这差事极为难熬,不只是通宵达旦没法睡觉,而且,这宫墙根上晚上黑不溜秋的,随便有点风吹草动,都很容易让人想到鬼字上去。 止薇还挺怕鬼的,不为别的,只因她从小就被她娘徐氏用鬼故事吓大的,后来进了宫,从康太妃嘴里听说的宫闱阴私就更多了。那么多的妃嫔、宫人、太监惨死在这座四四方方的皇城里,她不免就对这儿产生了浓重的恐惧之情。 司苑局的宫人干的是粗重活,可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基本只需要白天干活,日落了就可以收拾收拾回去歇息了。不像其他宫里伺候的宫人,晚上还要上夜什么的,她这一年多以来过得还算舒心,起码不用担心夜半撞鬼这一条。 可她这提铃的差事刚做了一个时辰不到,就听到个幽幽的女声在她耳边说。 “止~薇~~姑~~~娘~~~~” 她险些没被吓晕过去,于是嘴里喊出的那一句“天下太平”就失了控制,宛如脱缰野马似的往外奔,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十分突兀。 止薇还不知道自己这一声将皇帝给吓醒了,若是知道,恐怕会比现在更加害怕。 可下一秒,那女声却突然扑哧一笑。 “哎呀,听说止薇姑娘如何如何,今日一见,居然是个胆小鬼。怎么,你当我是鬼吗?” 止薇本已浑身绷紧,汗出如浆,此刻却是愣了愣。 然后,僵硬地转动脖子,朝左后方的宫墙根看去。 果不其然,一株肉眼几乎难以辨认的小草正在夜风中摇晃着柔软的腰肢,仿佛在向她招手。 “止薇姑娘看这里,对对对,就是我~我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字了,只可惜没能亲眼看过你,今天终于见到了,嘻嘻~” 如果霍衍之在此的话,他肯定会大惊失色地瞪向止薇,思索着为何这个宫人也和他一样能和花草沟通的严肃哲学问题。 止薇的反应却不像他今日那么激烈,而是十分平淡,起码,比方才疑似见鬼时轻松多了。 她擦了擦额际的冷汗,轻声道:“不好意思啊,我刚才没看到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那草儿便得意地晃了晃腰肢:“哦,刚好今天有人送了两盆花儿进乾德宫,我就跟它们说了几句话。你今天被罚提铃的事,也是它们告诉我的。” 止薇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 好嘛,看来她得罪皇帝被罚的事不只是在宫人里头传播,就连这帮花花草草都知道了。 她还真是小看了这帮没长脚的家伙的情报能力…… 止薇回头看了看,发现自己所在的位置刚好在南北两处小门的中间,距离固定值守的侍卫都有一定距离,她便停下跟那株小草多说了几句话,才继续往前走。 那草儿还有点依依不舍,毕竟它附近的草儿都被殷勤的洒扫宫人们拔光了,没准过两天它也是一样的命运。难得今天能碰到个愿意陪它聊天的,死之前还是多聊几句比较划算。 止薇只得安抚它,表示自己一会还要绕回来这里,届时再陪它说话。 这之后,她心中的恐惧感大大减少,回想起那株草的话语,她甚至还觉得有些好笑,嘴角也带上了点笑意,心情轻松得完全不像是在被处罚。 说起来,她能跟这些植物沟通,还多亏了前年皇帝陛下的那一脚。 也不知是不是那盆枯死牡丹的魂灵作祟的缘故,总之,她从慎刑司里出去时,她就依稀能听到身边的花草在议论她那血肉模糊的伤了。 一开始自然是有些惊悚的,可久了她也习惯了,甚至觉得,宫里的人心思太重,远不如这些花草纯粹,便也养成了没事跟它们说话的习惯。 结果,就因为上个月被一树梅花出言搭讪,落在华英眼里,今日她就差点背上了一口诅咒宫妃的大黑锅…… 止薇摇摇头,将心底那点怨念慢慢压下。 “人家是皇帝,天底下最尊贵的存在,就是脾气大一点、眼睛瞎一点,也是情有可原的。谁让咱生来低贱,只能做伺候人的活计呢?” 就在她心里碎碎念着晃过去月华门时,突然又有个男声在背后叫她。 “止薇姑娘……” 这次她胆子可大多了,想着约莫也是刚刚那种情况,便回了半个头,眼神中带了点饶有兴致的俏皮,斜斜地往宫墙根瞟去。 结果,她看到了一双黑靴子,再往上,就是深朱色的麒麟袍,腰上挂着角犀带,左臂上还抱着柄拂尘。 这身装扮似乎很是眼熟。 止薇都不用继续看对方的脸,立马垂下头毕恭毕敬起来。 “公公唤奴婢可有事吩咐?” 马功明是慎刑司的二把手,只是个刚上位不到半年的副统管,止薇原先伺候康太妃时便是一等宫女,后来虽说先后调到上阳宫、司苑局,现在也是领着二等宫女的例,故而在他面前说话还比较自在。 可这位胖公公,一看就知道是四品的总管太监,多半还是今天陛下跟前那位,她哪里敢得罪,只能加倍的谨小慎微。 那位胖公公就慢吞吞道:“你被马功明罚了提铃?” 止薇老实称是,一句话没多说。 赵久福看她一副乖顺模样,原本准备斥责的,最后只无奈摇摇头。 “既是犯了错受罚,就要有个受罚的样子。可不能像方才那么掐着嗓子喊,免得惊扰了圣驾,到时候陛下可就不会这么轻轻揭过了。姑娘是聪明人,应该懂咱家的意思。” 止薇心中一凛,忙不迭应下,又谢过赵久福的提点。 赵久福挥了挥手,自己也转身走了。 心里却道,若不是陛下闲着没事问了一嘴,而且看着并不像是生气到要发落人的样子,他哪儿有这个闲情逸致来提点她唷? 乾德宫内的霍衍之也有些诧异。 他本意只是让马功明随便带下去罚一罚,也没有要整治那小宫人的意思,料想马功明也不会下狠手。却没想到,那厮居然让她来提铃? “要是真让她一整晚这么报太平下去,朕还用睡觉?” 派赵久福出去训斥那宫人后,他就这么跟万年青碎碎念。 万年青却道:“你们人类事就是多,要打就打,要杀就杀,还想出那么多折磨人的刑罚。一个小姑娘绕着这宫墙走上一整晚,还不让人睡觉,想想都累!我平时想挪半寸的根都累得够呛,一天里头起码要睡八个时辰……” 霍衍之嘴角抽了抽,你就一土里长的“妖怪”,能跟长了腿的大活人比? 不过被它这么插科打诨的,再加上后面确实没有再响起刺耳的“天下太平”声,他也没之前那么生气了,不多时便和万年青一同进入了梦乡。 霍衍之倒是睡得舒服了,可外头的止薇却十分难熬。 这提铃得慢慢走,不能走太快,要注意姿态。起码,拔足狂奔是万万不可的,说不定还会被巡逻的侍卫误以为是刺客。 走一圈下来大约一到两刻钟,一晚上最少也得走个二三十遍。 因为走一圈就能跟那草儿说几句话,舒缓下紧张的神经,顺便歇歇脚,前半夜还不算太难熬。 但到了后半夜,她那眼皮子就一个劲地往下坠,怎么睁都睁不开,有那么一会儿她觉得自己简直已经灵魂出窍了,只是那肉体还在惯性地走动着。 草儿打着呵欠劝她:“反正也没人监督,你就找个角落眯一会嘛。要不这儿也行,我替你望风,有侍卫小哥哥来了我叫醒你。” 止薇一开始还坚强地拒绝,但到了三更时,她实在受不了了,一边打脸、一边猫那草儿旁边打盹去了。 “小草儿,我就睡一刻钟,再多是万万不行的,你千万记得叫醒我。” 草儿答应得好好的,她就秒睡着了。 睡过去之前,止薇隐约觉得自己像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一直到被叫醒,她才猛地记起—— 据她所知,这帮花花草草比人贪睡多了,像她前阵子照管的紫藤花,基本上一个白天能醒着一个时辰就不错了,这草儿刚刚也一副困倦样,能那么精神地给自己望风才怪! 看着面前那双黑靴子,止薇欲哭无泪,只当又是乾德宫的哪位管事太监,自己偷懒被抓了个正着,顺势就要扑通一声跪下求饶,却发现猫了太久,腿脚已经发麻,一时间竟活动不开,她一屁股就坐到了二月里冷冰冰的地砖上。 不料那人并没出言讥讽或是斥责,而是如惊弓之鸟一般弹了开去,压低声音道:“姑娘提铃辛苦……可如今时辰不早了,若是被其他人看见,只怕不大好。” 止薇啊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天色,这下更慌了。 她睡过去前约莫是子时末,现在居然已经快到寅时了! 也就是说,她整整睡了一个时辰! “多,多谢这位侍卫大哥提点,我这便起来。” 那侍卫点点头,胡乱说了声“举手之劳”就跑了。 止薇白了一眼旁边那蔫了吧唧、毫无动静的草儿,扶着墙艰难地爬起来,却发现放在一旁的灯笼不知何时已经灭了,只能自怀中掏出火折子再点上。 距离今夜的酷刑结束还有一个时辰整,方才睡了一觉也清醒了许多,接下来这一路都走得顺顺当当,而且没再犯困过。 她不知方才提点自己的侍卫是哪一个,每每和巡逻的、或是守门的人擦肩而过时,总忍不住用余光瞄上一两眼,想着他日有机会报答一二。 可这些人在她看来似乎都生得差不多,穿的全是一样的服饰,又不开口讲话,她压根分辨不出来,于是只得作罢。 乾德宫外围的值房内。 袁承泰蹑手蹑脚进了屋,刚要躺下,旁边躺着的人突然嬉笑着坐了起来。 “啧啧啧,这么快就回来了?” 袁承泰绷着脸不答反问:“你今晚不是比我早下值一个时辰吗?怎么这会儿还不睡?” 王京便道:“我倒是想睡,只可惜半路见了副西洋景,心里痒痒的,那叫一个辗转反侧啊,可不得等你回来跟你说一说~” 袁承泰一把将被子拉上,盖过头顶,闷闷道:“赶紧睡了吧,黑灯瞎火的能有什么西洋景?” 王京拉长了声音叹了一声,“也没什么稀奇的,又不是花前月下影成双,毕竟今儿个没月亮,就是看到有个傻子偷窥人家姑娘睡觉而已……” 袁承泰气得一把将枕头往王京那边砸,两人嬉笑怒骂了一番,里头才重归安静。 ------------ 第7章 花神祭 五更过后,止薇终于拖着疲乏的身子回了宫人所。 此时天刚蒙蒙亮,大部分宫人已经起身,正在洗漱。 她也匆匆忙忙擦了把脸,又给额头退了些许红肿的伤口涂了层药,便跟着连珠她们去吃早饭了。 说是早饭,但宫人们的份例少,午晚餐十几个人才有三道菜,早上更不可能给做,于是每人只有一个干饼、一碗稀饭。 那饼自然也不可能是新蒸出来的,像是隔夜的,冻得又冷又硬。 止薇熬了一整晚,这会儿困意又上来了,只觉得头晕脑胀,胃口比平时差了许多,那饼根本干咽不下去。 她叹了口气,便泡着那清可见底的稀饭吃,还是没能吃完,剩下半个就收了起来,准备用体温焐热了,一会做活累了再吃。 “今日便是花神节,娘娘们巳时便要在御苑西北角拜花神。花儿须得在辰正送过去,不能早也不能晚。早了蔫枝,晚了更不行。选的花枝须得新鲜饱满,不能带有一丁点的黑斑、枯叶、褶皱……” 李管事扯着嗓子交待了几句,还板着脸喝了一声:“都听清楚了没?若是出了差错,小心你们的脑袋!” 被挑选出来剪花的都是平时精于伺弄花草的宫女,止薇也在其中。 众女按着李管事的安排,一人分了几盆花儿开始慢吞吞地剪了起来,手中动作轻巧细致,宛如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止薇的动作比其他人都更轻柔,脸上还带着一丝不忍。 好不容易选定一枝生得精致饱满的花儿,她慢吞吞地伸出剪子,对准了花枝。 剪子落下的瞬间,她却忍不住闭上了眼。 手下那盆花儿便哎哟哎哟地叫了起来,声音里还有些迷糊。 “呜呜呜,人家刚睡醒就这样对人家,好痛啊~啊,原来是薇薇啊,你好狠的心啊~” 止薇眼角一抽,这些花儿又不是傻子,早在昨天被挑出来时就该知道自己今天会受到什么对待,这会儿却跟她撒起了娇,无非就是想要她许诺日后给它多施些肥、多点去陪它聊天解闷罢了。 当着众人的面,她可不敢跟它说话,只能当做没听见,又开始寻找下一枝合乎标准的花儿。 因着昨日的小小风波,再加上额前的伤,止薇不免成了这十名司苑局的剪花宫人中最为瞩目的存在,就连李管事都来回打量了她好几次。 但她只作不知,僵着脊背默默做活。 人人都在埋头干活,便无人留意到,角落里有道不善的目光直直朝她而去,宛如一支淬毒利箭。 御苑。 西北角这儿宽敞,景色又好,又挨着西六宫,一般后宫小宴都设在此处。 一大早,这里就来了些低位的小妃嫔,个个都打扮得人比花娇,成群结队地赏花说笑。 过了不久,高位的几位九嫔娘娘也陆续来了。 贤妃来得不早不晚,站在那儿跟九嫔位上的几人说话,还问了李婕妤两句二公主近来如何,惹得众妃嫔对那家世不显、盛宠稀薄、却有幸为陛下生下皇女的李婕妤十分嫉妒。 李婕妤本人则是诚惶诚恐,说话都快结巴了。 皇后、淑妃来得最晚,都是掐着点到的。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来,一个板着脸,一个嘴角弯弯,怎么看都像是方才碰面说话时皇后又吃了瘪。 众妃嫔当然不敢打趣这两位,纷纷按位份低头行礼。 皇后说了几句开场白,便进入到了今日的重头戏环节,簪花拜花神。 妃嫔们脸上都带着深浅不一的笑意,且不说平时彼此之间关系如何,但今天的花神节是她们难得松快的日子,对本朝女子的重要意义不亚于七夕乞巧节,故而拌嘴的也少了,都只等着簪花美上一日,再跟花神娘娘许个愿。 至于各人心里许的什么愿,那就只有她们自己才知道了。 宫人们鱼贯而入,捧着盛满花枝的托盘,来到各宫娘娘们面前任其随意挑选。 皇后自然该是头一个选花的。 她却不动,笑着说:“淑妃妹妹平日不是最爱牡丹?本宫瞧着,御苑养的这魏紫不错,这般时节竟也能育出花来,只嫌花苞小了些。妹妹若不嫌弃,不如就簪它吧?” 众妃嫔原本轻松的心情便被皇后这一句打得烟消云散。 谁不知牡丹自古便是花中之王,多半为中宫皇后专属,这魏紫颜色贵重,更有花后的美名,自然不是她们一帮小妃嫔敢伸手去拿的。 可这位萧淑妃自打得宠,就放出话来,表示自己最爱牡丹,惹得陛下四处搜罗那名贵品种往她上阳宫里送,不是有意恃宠而骄么? 今日花神祭,皇后娘娘故意让她簪魏紫,估计也是存着捧杀的意思,端看萧淑妃接不接了。 众目睽睽之下,淑妃却甜甜笑道:“多谢娘娘抬爱。不过妹妹觉得,这牡丹啊,还是应季的好看,什么时候就该赏什么样的景嘛。再说了,上阳宫里什么都不多,唯独这牡丹几乎成了灾。妹妹就是再喜牡丹,今日也不敢跟皇后娘娘您争这一朵花儿呀!” 她边说边伸出手,犹豫了几下,最后捡起了盘中不大起眼的一枝浅红小花。 “妹妹蒲柳之质,怎敢与皇后娘娘争这牡丹?不若就簪这个吧,正好衬我今日的衣裙。” 淑妃今日穿了一身略嫌简单的素色深衣,只在袖口、领口、裙摆的位置绣以暗红仙鹤祥云花纹,再配上那条暗红的宽大腰带,整个人显得清雅不失高贵。 她只挽了个简单的流云髻,头饰难得精简,配这红花倒也算是十分相宜。 但,关键在于,那是石榴花! 石榴寓意多子多福,淑妃又是全场唯一怀有龙嗣的人,偏偏还抢在皇后动手之前挑了这花,若说不是挑衅皇后、向众人彰显自己得宠地位,傻子都不肯信! 再想深一些,淑妃是不是早有打算,所以才选了这一身出席花神祭呢? 皇后嘴角笑意一僵,淡淡道:“妹妹喜欢便好。” 说罢,随手挑了朵橘粉色的重瓣月季拿在手上,似乎也不准备马上簪上,只凉凉地看着一干小妃嫔不说话。 众人都有些紧张,心里更是无奈。 她们之中的大多数人,今天真的只是想来赏赏花、透透气,并不想掺和到这种高级别的斗争之中啊! 何昭容心中冷笑,萧淑妃方才虽然说自己不敢和皇后争锋,可她那话里不就是在炫耀自己得宠么?还说什么牡丹都成了灾的鬼话,可不是在隐射皇后不受皇帝看重么? 她见气氛僵持,索性笑着插话:“妾身听人说,这石榴花一年里头要抽三次花枝呢。不过呀,只有五月那一次才能结果,二月、十月里头开的都是谎花呢~呵呵,这也是民间的传言,做不得真,淑妃姐姐可不要生气。” 闻言,淑妃持花的手僵了下,刀子般的眼神就往何昭容面上飞。 皇后的脸色却好了不少:“行了,什么谎花不谎花的,咱们不过是拜个花神,哪有那么多讲究?淑妃妹妹,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淑妃忍着气,也冷冷淡淡道:“皇后娘娘说是,自然便是了。” 这话一出,便有些冷场。 皇后没再拉下脸,却也不搭理淑妃,众妃嫔继续噤若寒蝉。 唯有何昭容含笑说了几句逗趣,场上气氛才又慢慢和缓起来,小妃嫔们各自挑花的挑花,关系好的还互相帮忙簪花,只是那盘中的魏紫却无人去动。 刚说笑了几句,人群中突然传出一声娇柔的痛呼。 “哎呀,我的手……” 皇后抬眼望去,只见不远处的骚动中心簇拥着几个小妃嫔,似乎是有人受伤了。 “这是怎么了?” 众妃嫔纷纷给皇后让道,七嘴八舌道:“皇后娘娘,温美人好像不小心被花枝扎了手,流了好些血呢。” 皇后看了眼那枝滚落在地上、沾了丁点血迹的粉白蔷薇,皱着眉头,还未说话。 淑妃便不冷不热地出声:“唷,如今这司苑局真是越来越会办事了,呈上来的花枝居然还是带刺的,该好生罚一罚才是。” 皇后心中暗恨,淑妃这小蹄子明摆着是指桑骂槐,隐射自己办事不力,操办的花神祭竟出了这么低级的岔子! “传令下去,司苑局办事草率,上下诸人各罚一个月月俸,管事加罚三个月月俸!” 温美人下意识就要求情:“娘娘,都是妾身没看仔细,是妾身不好。这大好的日子,怎能因妾一人败了兴致?想必,司苑局宫人也不是有意为之……” 温美人家世一般,不过有个叔父还算得力,近来在军中立了几次功,再加上两次年节大封,她也跟着从七品御女慢慢爬到了四品美人的位置。 但她容貌在宫里只能算中等,性子也不怎么讨霍衍之喜欢,心知自己多半要止步于美人或婕妤之位,向来处事谨慎,生怕落了什么把柄给别人搬弄是非。 温美人倒也不是什么格外体恤宫人的菩萨心肠,只是怕此事传扬出去,太后、陛下觉得她恃宠而骄。 更何况,她有哪里有恃宠而骄的那个“宠”呢? 温美人想给自己博个好名声,可她哪里知道皇后心里的想法。 淑妃的挤兑明晃晃的,都快指着她鼻子骂她不顶用了,她要是轻轻揭过此事,今后在宫里如何立威? 何昭容是今年新年大封时才爬上的这个上三嫔之位,顶替了原先淑妃的昭容之位,却没分到淑妃的半分恩宠,有一回被陛下翻了花牌竟还被淑妃半路截胡,被宫妃们在背后笑了好几天。 故而,何昭容是最看不惯淑妃的。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她连忙站出来力挺皇后。 “娘娘,此事虽小,却也难保司苑局的宫人里头有包藏祸心的。单单只是罚俸,治标不治本,不若借此次机会彻查一番?” 皇后沉吟了会,点点头:“昭容妹妹说得有理,跟本宫想到一处去了。既如此,先拜完花神再说。温美人,你的伤可有妨碍?” 温美人连忙表示只是小伤,并无大碍,很是干脆地随手另选了一朵花就往头上戴,却不留神那花儿是洋红色的,跟她那身鹅黄色衣裙不大相称,又惹来旁人的几道异样眼光。 温美人心里委屈,却只能佯装不在意。 等拜完了花神,皇后就命人将司苑局的李管事带了过来问话,也不让其他妃嫔走,显然是要借调查此事立威。 淑妃站在旁边,嘴角挂了一抹嘲讽的笑。 李管事得知送来的花枝出了岔子,连忙抽了自己两个大嘴巴子,又朝着温美人磕头告罪。 皇后不悦道:“李管事,你这司苑局到底是怎么管的?昨日刚出了岔子,好在陛下胸怀宽广,未曾重责。今日花神祭,你们也这般不精心,送过来的花枝居然还带了倒刺!这事若是没个说法,本宫看,司苑局也该换个人去整治一番了!” 有那消息不大灵通的小妃嫔就有些奇怪,开始窃窃私语着讨论,昨日到底出了什么岔子。高位妃嫔们倒是淡定得很,也不知是早就收到风声,还是佯装自己消息灵通、早已知情。 李管事又连连告罪了几声,问清“罪魁祸首”是一枝蔷薇后,心中暗骂了两句。 “启禀皇后娘娘,这些花枝都是今早新剪下的,司苑局的宫人各司其职,每人负责的花种也都不一样。奴婢记得清清楚楚,伤了温娘娘的蔷薇花,应是奴婢手下一个叫止薇的宫女负责的。奴婢办事不力、御下无方,心甘情愿挨罚……” ------------ 第8章 迎春花的点拨 皇后自言自语:“止薇?蔷薇?倒是凑到一起去了!她人何在?” 不必她问,林姑姑早在听到李管事说出止薇名字时,已遣小宫女去喊人了。 止薇被带到时,见着的就是这样一副尴尬冷淡的场面。 皇后坐在上首,威严颇盛。淑妃、贤妃等人按位份落座,神色各异地看着戏。李管事跪在中间,两股战战、冷汗涔涔。 “奴婢拜见皇后娘娘、诸位娘娘,万福金安。” 虽然来之前不知出了什么事,但见这阵仗,她便猜到,多半又要倒霉了。 她还没跪下,便从周围醒着那几丛“吃瓜”花木口中得知,原来是自己负责的蔷薇花枝出了岔子,刺伤了温美人。 皇后也没废话,直接指着那带血的花枝问:“这花枝可是你剪的?” 止薇答:“启禀皇后娘娘,奴婢今早确实是负责的蔷薇、芍药这两种花的剪枝。为防万一,每种花奴婢都剪了五枝备用。论理,呈上来的花儿应是尚宫局的姑姑们挑选的。花儿每朵都不大一样,只看这模样,奴婢实在瞧不出这枝是否出自奴婢亲手剪的那些……” 淑妃给了个眼色,坐在她对面的周婕妤便冷笑道:“好个巧嘴的贱婢!司苑局这么多宫人,负责这蔷薇花的便只有你一个。这花枝不是你剪的,难道还是天上自己掉下来的?” 淑妃慢斯条理放下茶盏,捏着帕子,擦了擦嘴角并不存在的水渍,也开口附和:“虽说这花儿朵朵都生得不大一样,你也不能用记不清、认不出这样拙劣的借口为自己辩解呀~” 温美人看了看皇后,又看了看淑妃等人,缩了缩脖子,没敢吱声。 皇后冷着脸道:“宫人止薇,继续回话!” 止薇垂着头,继续冷静叙述,仿佛方才淑妃、周婕妤二人的插话对她半点影响都无。 “回皇后娘娘,司苑局宫人皆知,今日乃是诸位娘娘的花神祭,人人都十分精心。奴婢向来受李管事谆谆教诲,亦不敢在这上头松懈。这呈上去的花枝向来自有定例,枝叶上的小刺是必须提前去除的。今早剪的花枝奴婢也都做了相应处理,并在上交时由青姑姑一一验视无误。” 皇后眉头微动,不假思索道:“传苏青过来。还有,今日去司苑局取花的宫人,全部给本宫带过来!” 皇后冷眼瞧着,自己这句话一出,跪在地上的宫女绷紧了的肩线似乎松了点。 她心中一哂,倒是个聪明人呢。 苏青很快来了。 这位青姑姑约有五十左右,本是先帝元后身边的大宫女。后来元后病逝,她一直安分守己地守着坤栩宫,先帝也未曾再立继后。 三年前先帝殡天,当今登基,迎娶自己的未婚妻、也就是秦将军的嫡长女为后,入主坤栩宫。 青姑姑便自请离开,去了司苑局当差,说是年纪大了只怕服侍不好贵人,不如去打理花草树木。这也是经过皇后首肯的。 苏青三言两语便解释清楚,今日交接花枝时她都在旁验视,没有一枝花儿是带刺的。送过来的花枝没事,就是不知接过来、送到妃嫔们手上的怎么就有事了! 言下之意就是,这枝带了刺的蔷薇并非出自司苑局,更与止薇无关。 皇后又去责问那几个尚宫局的宫人,可她们全都一问三不知。 “启禀皇后娘娘,这花儿都是素玉姑姑监督着挑选的,总共二十八样花。司苑局送过来是一样五朵,奴婢们便各挑了两枝最好看的出来,供娘娘们择选。当时,当时应该是没有刺的,否则奴婢们定能发现。可奴婢们实在不知,这枝蔷薇从何而来……” 也就是说,她们交接时也没出错,是有人不怀好意,偷偷用带刺的花枝换走了原本选好的花枝! 宫人们口中的素玉不是皇后宫里的人,却也是皇后提拔的尚宫局女官。她做事出了纰漏,打的就是皇后的脸。 皇后脸色愈发黑沉,这般劳师动众的,若查不出个结果,那她就真要威名扫地了! 偏偏淑妃还要在旁边煽风点火,轻笑道:“青姑姑和这宫人都是司苑局的,该不会是看这宫女可怜,故意包庇吧?” 她话中之意虽满是质疑,但语气轻松,又带了一丝俏皮、开玩笑的意味。 青姑姑眯了眯眼,不慌不忙道:“皇后娘娘明鉴。奴婢和这小宫人素无私交,更与其他宫人没有多少往来。若娘娘们不信,大可找司苑局的人一一查问。奴婢活了这把岁数,富贵浮云都看了不少。即便是今日陷在此处,也不会怨天尤人,只当是娘娘们恩德,送奴婢去追随先主了。” 包括淑妃在内,不少消息灵通的妃嫔都知道这位青姑姑的先主是谁,平日里在御苑里偶遇着她多半也客客气气的。 唯有淑妃有些不以为然,懿嘉皇后都死了多少年了,又不是陛下的生母,陛下登基后也未追封其为太后。 如今的正牌太后当年还在懿嘉皇后手底下混过日子,岂有不记恨的道理,也不可能出面替青姑姑撑腰,她青姑姑凭什么仗着个死人在这里摆威风? 但她又不想堕了自己的身份,再次飞个眼色过去,周婕妤又跳出来了。 “姑姑这话说得可真奇怪,淑妃娘娘不过随口一句,竟招来你这些怨怼!不知当日懿嘉皇后在时,你是否也是这般目无尊卑?” 青姑姑脸色微变。 皇后却抢先喝道:“周婕妤,你该适可而止了!青姑姑乃是懿嘉皇后身边旧人,你这般不尊重,随意攀扯罪名,又如何叫别人尊重于你?” 淑妃脸色也变了,皇后明面上骂的是周婕妤,谁不知道那句随意攀扯罪名是在指她呢? 她刚要回嘴,贤妃也浅笑着开口:“皇后娘娘说的是,周婕妤这性子未免太急躁了些。咱们做妃妾的,不必学着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却也得为孩子们做个好榜样不是?听闻周婕妤和淑妃妹妹感情甚笃,时常出入上阳宫。若是一直口无遮拦的,坏了淑妃妹妹腹中小皇子的胎教,可怎么是好?” 这一顶大帽子压下来,周婕妤格外委屈。 她也不愿做这个出头鸟,可她娘家要靠着萧家,她在宫里更要巴着淑妃,哪里敢不听她使唤呢? 周婕妤见贤妃、何昭容都跟着帮腔,无奈之下,只能低头认错。 皇后板着脸斥责了两句,便定下了周婕妤的处罚,闭门抄经三十卷以平心静气。也就是变相的禁足令,什么时候抄完才准出门,抄不完就老老实实在里头待着! 其他女人多半是隔岸观火,仅有极少数听到那小皇子三字就表情微变、眼神游离的。 跪在阶下的止薇听着这些女人打言语官司,只觉得冷汗涔涔,都快浸透身上的夹衣了。 她心中暗暗祈祷着平安脱身,就算是被罚月俸、甚至是其他轻些的刑罚,她也都认了,只盼着这些尊贵的娘娘们不要扩大斗争范围,最后再把她拉下水。 毕竟,她还剩六晚的提铃没罚完呢,万一又被打了板子,她总不能血肉模糊地爬着去乾德宫吧? 结果,这贼老天似乎没听到她的心声,还偏偏要跟她作对! 一个尖细的嗓音响起:“陛下驾到!” 止薇差点没气晕,这位尊贵的皇帝陛下突然出现,莫不是今日她又要遭皮肉之苦的预兆? 其实,霍衍之已经在花丛间偷听了有一会了。 他向来不爱带着浩浩荡荡一群人出行,即便是此番养伤,赵久福碎碎念了许久,也才带了赵久福和四个小太监过来。 霍衍之知道今日皇后会在这边操持花神祭,便想着顺便过来一趟,给众人一个惊喜,所以没有让赵久福等人提前禀报。 结果,妃嫔们的惊喜没有,这意外场面倒是把他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霍衍之是从青姑姑过来时开始偷听的,一开始还有些糊涂,问赵久福是怎么回事。 赵久福心里苦,他也是跟着陛下过来的,哪里会知道这儿闹出了什么新的无头公案? 刚问完,霍衍之就被淑妃那句煽风点火的质问吸引去了心神,也不在意赵久福有没有回答了。 他听了几句,便有些皱眉。 淑妃虽然性子略有些骄纵,但在他面前从来不会这样,提及皇后也是恭恭敬敬的,今天的举止似乎有些失礼? 更别提,青姑姑是先皇后身边旧人,跟淑妃无冤无仇,她指责青姑姑包庇宫人,这其中莫非有什么缘故? 他一个不小心,就嘀咕出了声。 赵久福听得嘴角直抽抽,心里猜到答案却不敢说,只能当没听到陛下的“自言自语”。 但,有“人”回应了霍衍之的话。 一个娇媚的女声嗤笑道:“这皇帝还真是个呆子,他竟不知后宫女子皆是如此么?不管本性如何,对着他时总是温柔体贴、满心爱慕的,谁又会想得到,那些完美的面具背后生着怎样的一张脸呢?” 霍衍之心中一震,眼神不自觉就飘向声音来处,那是为他遮挡身形的一丛迎春花。 他眼角微微抽搐,强忍着跟那花丛搭话的冲动,见皇后斥责了淑妃,后者一脸委屈的模样,到底还是忍不住走了出去。 “皇后免礼,诸位爱妃平身!” 见礼过后,霍衍之便若无其事问皇后:“听说你们今日祭花神,朕顺便过来看看。这是出什么事了?怎么跪了这么些人?” 皇后有些羞窘,垂着眼将今日之事一一道来,最后带着些愧疚之色道:“都是臣妾没用,才闹出这样的岔子。还请陛下责罚!” 在身边林姑姑的暗示下,她又问候了霍衍之的病情几句。 其他小妃嫔也多半听到了风声,心里痒痒的,却没敢挤上前关心。 霍衍之表示自己并无大碍,扫了眼众妃嫔,十分难得地没有在淑妃身上停留,更没有交换目光,反倒是有些躲闪地掠了过去。 “皇后言重了。既然有人行鬼祟之事,偷换花枝,意图谋害宫妃,自然不可轻易放过。此事就交由皇后彻查,尽快找到那弄鬼的宵小!” 皇后连忙称是,觑着霍衍之的脸色,顺势道:“既如此,李管事就先带着人回去吧。最近宫中屡屡出事,都跟司苑局有所牵涉,你也该好好反省一二。” 李管家忙不迭叩谢帝后恩典,表了一番忠心,才带着青姑姑、止薇等人离开。 霍衍之用看折子的借口走了,没有再留下干涉皇后这位后宫之主查案。 众妃嫔不免失望,淑妃尤为之甚。 她向来得宠,这样的场合,陛下应当不至于对她这么冷淡的。而且,前几日陛下来上阳宫还好端端的…… 所以,只能是这几天出的变故! ------------ 第9章 敲打 淑妃斜斜看向李管事等人离开的方向,美眸中划过一丝愤恨。 皇后见状暗笑,又急着回去跟心腹林姑姑等人商量查案,直接一声令下,花神祭就此草草落幕。 回去的路上,李管事端着架子骂了止薇几句,大意是她是个扫把星,整天给他惹事,要不是她养花有那么一手,他才不管她死活呢。 止薇知道李管事是个纸老虎,也就只会过过嘴瘾,便懒得辩解,只当自己是个鹌鹑,老实听训。 青姑姑听了几句却开了口:“李管事,你也是宫里经年的老人了,今天的事虽说没查出幕后主使,可其中关窍你还看不懂么?” 李管事心中一凛,像是想到了什么,也悻悻住了嘴。 他没问,青姑姑也没解释,其他人更不敢开口询问,就这么沉默着回了去。 止薇心里却隐约猜到,蔷薇花枝一事多半有宫里的哪位娘娘插手,否则,也不能轻易混在皇后娘娘指派的人手里头做出这偷龙转凤之事。 可那幕后之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方才皇后已经当场让人查了,现场的所有花枝里头只有那枝蔷薇有问题。 如果说那人深知各宫妃嫔喜好,知道今日谁会选那枝蔷薇,故意调换,可为何那花枝最后会落在一个圣宠平平的温美人手里? 若是那人想教训某个妃嫔出出气,目标也该是如今宫中盛宠第一人的淑妃才对啊! 宫里不少人都知道,淑妃最爱牡丹,当年被止薇种死了、又险些把止薇砸死的那盆花就是牡丹,淑妃小产之后陛下怜悯,又着人搜罗了许多名贵牡丹品种送过去哄她欢心。 “若要下毒手,直接在牡丹、或是石榴花这样有特殊寓意的花枝上动手脚,比如说浸泡药汁什么的,再害淑妃小产,岂不是比换个带刺花枝更隐蔽?”止薇心里犯起了嘀咕。 也不怪她想太多,实在是这次做手脚的人手法有些古怪,倒像是哪个小孩子在搞恶作剧似的,段位离止薇所知的后宫争斗差太远了。 刚回到花田不久,止薇就迎来了一位意外访客。 坤栩宫。 宫人们伺候着皇后换上常服,便在林姑姑的示意下纷纷退下,只留下绿兰、绿桃两个心腹大宫女,以及林姑姑这位心腹嬷嬷跟皇后说私房话。 “方才御苑一事,娘娘可看出了什么?” 皇后听出了林姑姑话中试探之意,有些不耐:“林姑姑有话直说,咱们之间何必拐弯抹角?那换花之人,你可有猜测?” 林姑姑摇头:“娘娘,老奴说得不只是这个。那个司苑局的宫人,陛下刚刚可看了她好几眼呢!” 这话说得就十分明白了,就是皇后这样的直性子也听懂了。 “你是说,陛下看上了那宫人?” 方才陛下来得突然,皇后又被那花枝的公案闹得心慌意乱,竟真没留意到这个。 但,身为皇后的左膀右臂,林姑姑一双眼睛毒辣得很,不仅将陛下看每个妃嫔、宫人时的神态都看得一清二楚,更趁此机会将跪在地上的止薇打量了好几遍。 “那宫人虽形容狼狈、不施脂粉,却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宫里头,好些小妃嫔精心妆点了恐怕还比不上她呢。” 皇后皱眉道:“不过区区一个美貌宫人,陛下若是喜欢,幸了便是了。她出身太低,往后就算能生下皇嗣,顶了天最多就是个婕妤,跟李婕妤一样。九嫔之位是想都不用想的,除非她肚皮争气,连连开花……” 林姑姑压低声音道:“奴婢着人打听了,昨日御苑的事可没那么简单。原本陛下的意思,似乎本来是有意重责的。只是那个叫华英的突然跳出来,说那个止薇诅咒淑妃,然后止不知在陛下跟前辩解了什么,居然哄得陛下就转了心意……” 皇后脸色一沉,林姑姑话中未完之意她当然听懂了。 那个宫人是个有心计的,多半是借着淑妃的名头为自己脱罪邀宠,不是巧言令色捧着淑妃哄陛下,就是另辟蹊径。 不管怎么说,淑妃才是坤栩宫的心腹大患。 萧淑妃入宫两年多荣宠不衰,就在这次怀胎之前,一个月里头起码有十天陛下是在她宫里的,就是如今不能侍寝,陛下也时常过去探望,跟贤妃、李婕妤怀胎时全然不是同样光景。 淑妃虽然娘家没她强大,却也是书香门第,祖父曾在先帝朝为首辅,如今叔伯几个也都在朝中六部当差。 如果淑妃这次生下皇长子,她又久久未有喜讯传出,长此以往,中宫无子无宠,只怕她这皇后的位子也做不下去了! 皇后嘴里发苦:“姑姑,本宫如何不知呢?可,陛下的子嗣,本宫是万万不能伸手的。否则,本宫有何颜面母仪天下……” 林姑姑忙道:“娘娘,您这可就想岔了,奴婢绝对不是那个意思!” 皇后狐疑:“那你是怎么个意思?” 林姑姑附耳过去,如此这般说了一通。 皇后听了几句,眉头却没松开。 “姑姑容我再想想吧。” 不仅不自觉换了自称,就连语气都软和了许多,竟有点闺中少女撒娇的意味,但更多的是迷茫和脆弱。 林姑姑忍不住又全了一句:“娘娘,便是咱们不插手,后宫还有那么多人呢。那个止薇,如今想拉拢她的人估计不少……不过,当务之急,咱们还是得争取早日怀上龙嗣啊。否则,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皇后胡乱点了点头,神情更是幽怨。 她如何不想尽快怀上皇嗣呢? 可陛下每个月就初一十五来两次,摆明是应付了事,来了还不一定叫水,这叫她怎么怀呢? 坤栩宫中的主仆如何私语,止薇自然是半点不知的。 御苑中为自己辩解时展露的锋芒,她不是不怕,但她若不为自己说话,又有谁会替她着想? 只怕,李管事、皇后都想要找个替罪羊,而自己就是那个最好的人选。 好在暂时平安过关,被吓出的一身冷汗才干不久,她手心又湿漉漉的了。 止薇跪在冷硬的地砖上,垂眼看着那上头的祥云图案发呆。 旁边有宫人来来去去,经过她时多半都要投来个异样的眼神,或同情、或冷漠、或好奇、或嘲讽…… 半个时辰前,来人板着脸道出“慈宁宫”三个字时,她便有了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刚被带进慈宁宫,那中年女官进去内殿回禀了一句,半盏茶时间都没到,直接出来让她跪下。 女官薄薄的嘴唇吐出一句:“奉太后娘娘口谕,如你这般疏忽职守、为害陛下的刁奴,本可以直接杖毙。太后娘娘仁慈、陛下宽和,才免了你的死罪。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最后,止薇就落了个在慈宁宫里罚跪的结果。 女官没说她要跪多久,但止薇猜想,多半跪到天黑就算完了,毕竟太后可没“仁慈”到让她跪上半个白天就把她那提铃的差事销了的地步。 如今还是二月初,乍暖还寒的季节,即便是正午,阳光也并不强烈刺眼。 比起刚进宫时在掖庭宫那会儿,已经好很多了。 止薇跪在那跟个雕塑似的,思绪不禁飘到了七八年前。 那会儿是比今天更毒辣的炎炎烈日,她规矩没学好,被掌事姑姑罚顶盆,也是这样跪在院子中央。 那时的她还小,连十岁的整生辰都没过,在同一批进来的宫女里是最瘦小的一个,还面黄肌瘦的,不讨姑姑喜爱,也不怎么受同龄人欢迎。 其他小宫女都不爱搭理她,她受了罚也没人可怜,唯有一个本名大妞、后被姑姑改了名叫做秋月的小姑娘那天晚上给她递了块热帕子敷膝盖。 神思恍惚间,她仿佛又见着那个脸圆圆的秋月朝着她笑,一边脸蛋有酒窝,另一边没有,还是很可爱。 可,下一秒钟,她的眼前就闪过一张惨白、浮肿的大脸,双目紧闭,再也没有睁开…… 一阵穿堂风吹过,止薇神情一肃,跪得更直挺了。 并不长的衣袖底下,是攥紧了的一双拳头,上头还有着细微的疤痕、薄茧,都是这些年伺候人的活计磨出来的痕迹。 这座宫城是会吃人的,她得忍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 日头慢慢偏西,方才忙碌着布菜的宫人们早已退下,殿中一片宁静,想来是太后用完午膳去小憩了。 止薇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她早上只吃了半个饼和稀饭,忙活了半天,又是被点到后妃们跟前,又是被太后罚跪,体力早已耗完。 此刻,她唯一的慰藉就是怀里藏着的那半个干饼。 可罚跪时偷吃肯定是不行的,即便是太后午憩的空档,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她也不敢乱动,最多就是让僵直的脊背松一松,省点力气。 止薇在宫里待了这些年,哪里不知道,里头的人想偷窥她的一举一动而不被她发现,那是轻而易举的。 太后因皇帝受伤一事对她发火,又不能越过皇帝打死她,自然乐于看她自己露出把柄。 所以,不能动,不能输。 掌心早已被短短的指甲掐得生疼,膝盖已经开始麻木,稍微一挪,就是混合着麻痹的丝丝刺痛。 止薇只能用痛觉来转移腹部火烧火燎的饥饿感,等着它过去。 穷人家的孩子当然知道,饥饿就像一只怪兽,你越留心它、畏惧它,它就会变得愈发凶猛。若是你置之不理,过上半个时辰,它多半就会灰溜溜撤退了。即便它还有很大可能卷土重来,起码这一刻还可以熬过去。 止薇正默默想象着那只落荒而逃的小怪兽模样,一阵香风从她身边卷过,带着不容置疑的高不可攀。 来人突然在她身前停下。 “咦,这个宫人……看服色不是慈宁宫的呀,她冲撞了姑母么?” 这把满是好奇的年轻女声,估计就是贺婕妤了。 毕竟,整个后宫里又有几个女子能称太后为姑母呢? 引路的宫人没有解释,似乎只是在笑而不语。 贺婕妤不以为忤,又漫不经心道:“抬头!我倒要看看,敢惹恼姑母的贱婢生得什么模样!” 引路的宫人还是没出声,止薇却感受到几道灼灼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几乎要将自己洞穿。 ------------ 第10章 棋子 果不其然,一直等到天色将暗之时,太后身边的女官才出面,一副高傲姿态将止薇打发走了。 止薇自然要感激涕零一番,朝着殿里的方向又磕了几个头,才挣扎着站起身来。 这一跪就是足足三个时辰,膝盖以下几乎都已麻木,起来几乎走不动路。 她目不斜视,顶着其他宫人的嘲讽视线,扶着墙慢慢地走了出去。 这么磕磕绊绊走了几百步,腿部的血脉才渐渐活动开来,有了点复苏的迹象,也疼得她冷汗直冒。 今天缺了半天的差,回去肯定又要被李管事责骂的。 可她还来不及想这些,耳畔却轰隆隆地回响着贺婕妤的声音。 “啧,还真是个美人胚子,瞧着怪惹人怜爱的。若不是因为这张脸,只怕这罚……” 贺婕妤没有说下去,笑了一声,便兴致缺缺地挥了挥手,径直进了殿。 远去时,止薇还听到她们细微的说话声传来,什么太后礼佛、身体安康之类的话。 贺婕妤是太后的亲侄女,在宫里圣眷平平。当然,任何人对上那位淑妃娘娘,都只能算是圣眷平平。 可其他宫妃没有太后这个大靠山,自然而然地,贺婕妤在宫里的地位就不一样。就连皇后,对上贺婕妤也是客客气气,听说每一季的份例分发,贺婕妤那里的东西可不比九嫔位上的几个少多少。 既然贺婕妤不受宠,自然更要巴着太后不放,对太后每日起居习惯了如指掌也不奇怪。 可她今天留下的那句话…… 止薇眉头轻蹙,宫妃无端端夸赞一个素不相识的宫女生得好,这可不是什么好意头。 后面那半句更是奇怪,贺婕妤总不至于会觉得太后因为她长得好就轻罚她吧? 除非,她意有所指,说的根本不是太后,而是皇帝! 止薇背后一寒,无奈地闭了闭眼。 这么说,昨天的事还是宣扬开了,她这个险些害惨皇帝的罪魁祸首居然能被网开一面,没有杖毙、连带家人,可不就只能是这张脸的作用? 像贺婕妤一样想的妃嫔,人数只怕不少。 就连太后今日突然的发难,似乎也不仅仅是因为她的“疏忽职守”。 或许,太后是在替侄女出头,想要剪除她这个对手? 又或许,太后想帮侄女笼络她至麾下固宠? 不管是哪个猜测,今日这场平静得过了分的跪罚仍带着一丝敲打的意味。 止薇咬了咬唇,终于走出了慈宁宫门。 她这样的身份当然不能走正门,只能走小侧门。 御苑在慈宁宫东北边,路程不近,以她的身体状况要走回去,起码也要小半个时辰。乾德宫倒是近的很,只站在侧门这儿都能窥见月台一角。 这会儿天色晚了,宫人所的晚饭倒是还没开始,但,她是绝没有时间先赶回宫人所,再赶回乾德宫提铃的。 “幸好还有这半个饼……” 止薇不动声色地离开,却没往乾德宫那边走,反而调头往西边的寿康宫去了。 不多时,慈宁宫正殿的主人就接到小宫人来报。 “启禀娘娘,那宫人往寿康宫四所后头去了,进了宫女住的屋子,没一会就出来了,只说了些闲话,并未提及今日受罚一事。” 贺太后哦了一声,语调有些上扬,却不像是疑问的意思。 她保养得宜的玉手轻轻一挥,没再多话,那报信的宫人便知趣告退了。 “她之前是寿康宫哪一间的来着?” 何嬷嬷笑道:“便是那个短命的康太妃,一场风寒就去了的那个。” 贺太后又哦了一声,这一回的语气更平淡了。 “不大记得了,康家不起眼,那个女人也不起眼,能顺顺当当活到新帝登基,她也算有几分福气。” 何嬷嬷感慨道:“谁说不是呢?昔年懿嘉皇后早早仙逝,先帝爷又立誓不再立后,来了个袁贵妃,搅得后宫是乌烟瘴气。幸好,那袁贵妃没咱们娘娘有福,得宠那么些年,连个蛋都下不来。也亏得陛下讨先帝爷的喜欢,这才……” 贺太后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下,打断了何嬷嬷:“行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提来做什么,总归现下是好了。” 何嬷嬷是贺太后的陪嫁丫头,跟着贺太后进宫多年,也没出去,主动留了下来做女官。如今身上还挂着个女史的职位,虽然不大管事,走出去也是威风八面的人物。 刚才,她可是在里间暗暗观察了止薇许久,心里不免有了点猜想。 这个宫人的模样也不算国色天香,但有一点,她的眉眼跟昔年的袁贵妃有些相似,也不知太后知不知道这一点。若是不知,她可不愿意贸然提起这一茬惹太后心烦。 要知道,当年生育两个皇子、家世贵重的贺德妃可是没少挨袁贵妃的折腾,偏偏先帝还都偏着袁贵妃,唉~ 若是外头的风言风语是真的,陛下真看上了那丫头,要纳入后宫,也不知太后会怎么想…… 止薇紧赶慢赶,还是赶在酉正之前到了自己的“临时岗位”上报道。 灯笼是借的寿康宫清秋的,那半个饼也是在清秋屋里狼吞虎咽下去的,还蹭了她一碗水。 清秋先前不是伺候康太妃的,不过,她伺候的王太妃跟康太妃关系还可以,久而久之两人也混熟了。 清秋命比她好一点,王太妃虽然也不怎么得宠,但身体康健,每次见着都是红光满面的模样,心理素质比那些个先帝殡天后没了念想郁郁而终的太妃强多了。 主子活得好,底下人自然也能松快些。虽然月俸份例不多,总归是比搅在后宫那滩浑水的大小宫女们幸运多了。 止薇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这两日来,她叹的气似乎比这一年来都要多。 手指无意识地碰了碰脸颊,指尖的薄茧刮得她有些钝钝的刺痛。显然,比起她这双满是沧桑的手,她脸上的皮还算有几分娇嫩。 这张脸长得好吗? 自然是还算入眼的,尤其是在司苑局这种粗重活计的地方,她皮肤白皙、天生晒不黑,五官也算精巧,被那些五大三粗的老宫女衬托着,自然显得鹤立鸡群了。 一副好皮囊能带来的好处是很多的,往大了说,或许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往小了说,起码能让司苑局的小太监都变得“乐于助人”起来。华英昨天的怨气也不是空穴来风,总有些前因的。 可她也有自知之明,不过一具皮囊罢了,美人不仅美在皮,还在于魂。 她入宫时才九岁,读过的书不多,也就跟着哥哥勉强读了几年,四书五经都没学完,家里已经窘迫得要买不起书本了,更别提哥哥的束脩了。她把自己“卖”进了宫,也是这个缘故。 后宫中的妃嫔都出身官家,大多数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淑女。她最多也就只能算是个中上之姿,论姿容比不上淑妃等人,论才气更比不上贤妃等人,就连皇后都是才貌双全…… 那些娘娘们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有这个本事呢? 止薇想不通后妃们为何草木皆兵,可她隐约有预感,她的霉头估计短期内都散不去。 果不其然,提铃刚开始不久,就来了另一个坏消息。 昨晚跟她“互相扶持”过的那株草儿已经没了,多半是被勤快的宫人拔了,又或者,是被什么人踩死了。 止薇在那个位置站了会,才继续幽幽前行。 要说伤心,自然是没有的。 她若是这么伤春悲秋的性子,早就被司苑局那些种花、剪花、嫁接的工作抑郁死了。 可一声叹息,还是有的。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说不定,再过几日又能见着它了……” 植物是一种很坚韧的东西,就像这株最普通的草儿,柔弱,随便一个三岁孩童也能轻轻松松弄死它。可,死亡对植物来说哪有那么容易呢? 或许,它的根还在;或许,它早已将草籽悄悄藏在了土壤里、吹到了半空中…… 只要有一丁点阳光和水,它们都能长得生机勃勃。 就像这座宫城里的她一样…… 这一夜,止薇已不敢懈怠偷懒,硬生生熬了个通宵,却不知后宫里头辗转反侧的更大有人在。 其中,坤栩宫的灯火通明显得格外耀眼。 后殿中,皇后身着寝衣,披散着头发,一副准备入睡的模样,却仍是正襟危坐。凤眼微斜,眉尖也跟着蹙起。 “林姑姑,你说,太后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皇后掌着后宫大权,不敢说面面俱到,可太后把止薇从司苑局叫过去慈宁宫受罚这样明显的动静,她当然是第一时间就收到了风。 林姑姑犹豫道:“太后娘娘和陛下是亲母子,出了这样的事,对那宫女小惩大诫一番也是理所应当……” 皇后冷笑着说:“林姑姑,今儿贺婕妤可是去了慈宁宫的,你难道不知道?以她的性子,若无所图,那个止薇能稳稳当当走出慈宁宫的门?” “娘娘是怀疑太后、贺婕妤对那个宫女有意笼络?” 皇后哼了一声,没说话,但怒气却不是对着心腹发的。 如今中宫无子,甚至连个皇长子都没有,贺家心思浮动,这并不是什么少见的事。 只是这话林姑姑不好对皇后说,就怕勾出她那无子的伤心事。 在旁为皇后按摩着小腿的绿桃想活跃下气氛,便故作轻快道:“贺婕妤也是无计可施了,最近几个月陛下似乎都没在她那儿歇过几次,年后更是一次都没。这两年来,贺婕妤仗着自己是太后的亲侄女,在宫里也没给人气受,听说人缘极差呢。她现在想笼络人,早干什么去了?这会儿,也就只能捏着鼻子在宫人里挑了。她们想找棋子,也不知会不会反受其噬呢~” 她向来得宠,但今日皇后和林姑姑的对话她却是不知的。 故而,皇后脸色微微变了时,她还有些茫然,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 第11章 花翻盆、人挪位 林姑姑虽然不是皇后从秦家带进宫的,跟绿桃、绿兰等人不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如今却是皇后跟前的心腹之一。 皇后出身世代从军、功勋无数的国公府,母亲罗氏也是出身世家名门,早在她入宫之前就替她打听好了,选了这位年过三十没出宫、主动留下做女官、熟知宫闱之事的林姑姑替她保驾护航。 这三年以来,林姑姑确实对皇后忠心耿耿,也提点着她规避了不少问题,比如说跟淑妃等妃嫔之间的不必要摩擦。 皇后也渐渐信重起她来,可今日林姑姑突然提出的建议却让她有些难以接受。 太后、贺婕妤来了这么一手疑似驯服的敲打,她又有点不确定了。 挥退绿桃后,皇后还是有点不悦:“本宫乃一国之后,母仪天下,为何要纡尊降贵助个小小宫人成事?更何况,陛下未必真会看上那宫人……” 言语间透出一股高高在上的傲气,那是许多世家女子刻在骨子里里的骄傲。 林姑姑叹道:“娘娘,正是因为她身份卑微,才好操控啊。” 皇后不吱声。 林姑姑又道:“陛下登基也快满三年了,按例,今年的大选也该操办起来了。奴婢听说,好几位娘娘都在跟娘家商量,让送人进来参选呢。” 皇后微微一怔,很快反应过来,露出个讥诮的笑。 “还想利用族妹邀宠?她们倒是打得好算盘,也不怕上阳宫那位生吃了她们!对了,她可有跟萧家递话?” 林姑姑摇了摇头。 皇后自嘲一笑,笑自己多此一举。 明明那女人在宫里最为得宠,如今肚子里还揣着个宝贝疙瘩,何必要抬举其他人来分自己的宠呢? 淑妃又不是傻子! 林姑姑道:“娘娘,如今淑妃得宠,谁也不知她有没有那个好运气,新的秀女进宫后的情形也是未知数。即便如此,娘娘还是该早做打算。” 皇后心里明白这个道理,却过不去那个坎。 她自小受着名门闺秀的教育长大,从来不屑于掺和到妻妾争宠中去,更不耻于对妃嫔们下手,最多也就是冷眼看她们蹦跶罢了,左右她只要不行差踏错,她父亲还是镇守一方的国公大将军,霍衍之就不可能废后。 可成婚三年,她这肚皮迟迟未有动静,此时萧淑妃又怀上了,被霍衍之看得如珠似宝。 饶是她再淡定,自打正月里上阳宫传出消息后,她一颗心就跟放在油锅上煎着似的,没有一刻不焦虑。 所以,林姑姑今日才敢提这个话头。 那个宫人确实是个不错的棋子。 能进来做宫人的,自然都出自平民百姓之家。没有做官的近亲,也就绝了她自己的后路。 卑贱的宫人出身,最多也就只能做个宠妃。家中无人,皇帝就是想破格提拔,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这么做,除非他不想坐这张龙椅了。 林姑姑又劝:“若陛下对她的爱宠不能长久,又能留给她一儿半女,那就更好了。娘娘正好借此机会,将小皇子、小皇女抱过来养着。毕竟,宫里的规矩,婕妤以下不得抚养皇嗣……” 皇后没有再说话,垂着眼看自己扁平的肚皮,眼神慢慢变了。 “且先看看吧,这会儿贸然出手,肯定要落在上阳宫的眼里……” 翌日清早,止薇回去时已经有点腿软了,深一脚浅一脚的,跟踩在棉花裹着的刀尖上似的。 昨天,她偷偷跟清秋借了一小盒药膏涂上,否则,今天她恐怕得瘸着回去。 在宫里当差的,鲜少有不预备这种活血化瘀的外伤药的。 毕竟,按照宫规,她们见着哪位大小主子都得跪下来行礼。若是运气不好,碰上自家主子或是外头的娘娘不高兴了,随便罚跪、掌嘴也是很常见的。 止薇徐徐呼出一口气,回到房间,打了半盆冰冰凉的井水就开始洗漱。 这几日霉运罩顶,都不记得出过几身冷汗又干了,可偏偏因着提铃的差事,她竟拖了两天没有换洗。 她虽然出身小门小户,却有点洁癖,平时就算是冬天,也总要找机会擦洗一二,不然总觉得身上难受,看谁都觉得不好意思。 止薇换了身衣衫,又拖着疲倦的身躯去干活了。 司苑局里负责照管花草的宫人数量不少,但有着一手养花好技术的极少,止薇就是其中之一。 像连珠,原本虽也负责侍弄连碧亭附近的花草,但主要也就是照管一二,真发现了什么问题,她是没办法解决的,只能寻求止薇和其他人的帮忙。 许是因为她触怒了宫里两大巨头,被皇帝罚了提铃,又被太后罚跪了一天的缘故,司苑局的宫人今日看她的眼神比昨天更冷漠了些。 蔷薇花枝一案还没下定论,李管事也怕最后被抓出去当替罪羊,也下意识和止薇撇清关系。 于是,今日的她就被安排了一系列的粗重活中的粗重活。 司苑局的差事虽然累,但也分个三六九等。 最轻省的活计自然是御苑里头那些常见花草的浇水、修剪、清洁等工作了,大抵只要让绿的保持精神饱满、让花的色彩亮丽,好迎接不知名贵人的鉴赏,也就足够了。 累一点的主要就是搬搬抬抬的活计了,比如说哪宫的主子娘娘突然想要一盆什么花儿啦,司苑局的宫人当然得挑两盆好的出来,并尽职尽责抬到某宫室里。 前二者都是劳力不劳心的活,最磨人、最辛苦的却是苗圃里的翻盆、换土等工作。 跟这些比起来,施肥、防虫害这等滴水处见功夫的细致活儿倒不算什么,熟能生巧罢了。 平时,止薇多半在苗圃里做细致活儿,可今日,她就被李管事“发配”去了翻盆。 翻盆,顾名思义,就是把花盆里的植株完好地挖出来,再挪到另一只花盆里,覆盖上新土。 此举在苗圃是最常见不过的工作,从地栽换为盆栽,从小盆换为大盆,从普通土盆换为带釉瓷盆,很多情况下都需要翻盆。 即便是进入成长稳定期的植株,每年春天也最好换一次盆,主要目的在于换土,保证植株营养充足。 听起来很简单,可做起来却麻烦多多。 御苑里的名贵花种不少,翻盆时若不小心弄断了那花木的根茎,损其元气,只怕要耗费多一二个月再去养回来。 同时,腐烂的花根也必须得及时剪除,尤其是根系发达的植株。否则,烂根问题会逐渐恶化,最后导致黄叶、落花。 而且,劳作时多半得时时刻刻弯着腰,小心翼翼换过去,没出岔子才敢松口气,一个直起腰来,人总要头晕目眩好一阵。可没几息,又得弯下腰去,再朝着下一个花盆进发了。 这份差事又得精力旺盛、又得有点巧劲,一般都是找的小太监来做,不想今日却混进了止薇这么个“异数”。 因她生得好,司苑局的年轻小太监也爱跟她搭话。 见她才翻了几盆就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虎头虎脑的小太监阿亮忍不住出声:“止薇姐姐,要不你先歇一会?这活儿也不赶,左右咱们这么些人呢,这几日内做完交差就是了。” 另一个瘦瘦小小的全德也道:“是啊,姐姐你这几日都没休息好吧?白日里还这般拼命,也没人见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止薇抿嘴一笑,余光瞥着四周似乎没有李管事和他最忠心的几个狗腿子,便从善如流地略放慢了动作。 这份差事对她来说确实比较麻烦,甚至,她要比他们俩更全神贯注地操作。 否则,真弄折了哪一株花苗细嫩的根,她今天的耳根子都别想要清净了! 即便如此,那几株被她“宠幸”的花苗还是嘤嘤嘤叫个不停,俨然有些恃宠而骄的模样,估计都听说了她脾气好,变着法儿地在她面前撒娇刷好感呢。 不过,这帮花儿除了聒噪也还有很多用处,至少它们能指点着止薇如何给自己提供最优种植方案。 说起来,止薇进宫前虽然跟着母亲种过些小东西,但这一手养花的本事,却多半是在被发配到司苑局、和这帮花草叽叽咕咕的交流中学会的。 阿亮见她听劝,又笑嘻嘻地问:“姐姐可真是有大福气的,我进宫都好几年了,见到过最牛的也就是婕妤娘娘。姐姐你倒好,这几日居然在陛下、太后、皇后娘娘们跟前露了脸……” 止薇笑意微敛,抬头扫了眼阿亮。 阿亮当然也不是傻子,说话时也是压低了声音的,就他们三个能听到,却没想到,止薇那如三月井水般沁凉的眼神一横,自己竟讷讷不敢再说。 “好厉害的眼神!都快赶上上回那位婕妤娘娘的威风了,可惜命不好,没生作官家小姐,也只能跟我们一样,是个被人呼来喝去的命!” 止薇若无其事低下头去,继续着手里机械性的工作。 “姑娘!止薇姑娘!李管事让你去,去一趟!”来人气喘吁吁,神色有点复杂,似乎有着同情,又混杂着点其他的意味。 止薇心中一惊,仔细将这两日的事情都过了一遍,却猜不出李管事为何突然唤自己。 太后昨天罚了她跪三个时辰,罚了估计也就完了,总不至于还会闹出什么天天喊她过去磋磨的幺蛾子。 止薇有自知之明,太后就是再恨她,也不至于拉低身段做出这么没品的事。 这么说,多半是蔷薇花枝一案出结果了? 止薇拍了拍手上的泥,柔声叮嘱了阿亮、全德两句,将活儿交给他们,才随那报信的人快步前去。 心中虽然思虑万千,但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 见到李管事时,止薇心里又打起了小鼓。 因为,李管事笑呵呵的,全然不似今儿清早分配差事时那张晚娘脸,像是走在路上捡了两个大元宝。 但奇怪的是,李管事身边还站着个年纪比她小些、身量也娇小些的宫人,似乎是叫点青的。 “管事寻我,可有什么急事?” 李管事搓着手笑:“是好事,大大的好事。早知道止薇姑娘不是池中物,在我这小庙里待不长,今日果然应验了……” 止薇心中一突,提起的半口气怎么都吐不出来。 “管事的意思是……” “哎,你这傻丫头,这还能有什么意思?往年开春各宫各局人事都要调动一番的,方才尚宫局来人,说要把你和点青都划拨去上阳宫照看花草呢。哦对了,说是要给你领一等大宫女的例。点青年纪小一些,暂时领二等的……” ------------ 第12章 两宫之争 “上阳宫?” 任是止薇在宫中沉浮了八年,修炼出一身四平八稳的功夫,也被这话惊着了。 淑妃想要调她回上阳宫,为什么? 总不至于是,淑妃心念旧奴,故而巴巴地把她弄过去吧? 止薇见李管事口中的尚宫局姑姑并不在,瞅了眼正眼观鼻鼻观心的点青,便大着胆子套话:“管事,我有些不明白。淑妃娘娘怎么会指名要我?毕竟,当年的事您也知道……” 李管事很随意地挥了挥手:“主子怎么想的,咱们怎么知道?总之,淑妃娘娘要点你过去伺候,你就麻利地过去好了。而且,淑妃娘娘也不单是要你,连点青也要了过去,你们俩都是养花好手,去了上阳宫可要守望相助,别堕了咱们司苑局的名声……” 从李管事嘴里问不出什么,又被催着打点行李,马上就去上阳宫报到,止薇心情颇为糟糕。 她可不稀罕那什么一等大宫女的月例! 要知道,她当时被撵出上阳宫可是跟淑妃头胎流产有关!这会儿淑妃又怀上了,她再回去岂不是危险重重? 简直就差在脸上写上“大凶”二字了! 刚巧这会儿正是午膳的饭点,尚宫局的人也说忙,没功夫一直等着止薇、点青二人,交待李管事让二人在申时前去报到便走了。 止薇、点青二人吃过午饭,便回屋匆忙收拾行李。 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司苑局的宫人多半都听说了此事,看她和点青的眼神自然又变了变。 连珠跟她关系好,自然也知道她被发配过来的始末。 她一边看着止薇收拾东西,一边忧心忡忡地问:“止薇,你真的要去上阳宫吗?” 止薇无奈笑道:“上头要人,咱们底下的只有从命的份,哪里还有得选去不去呢?” 连珠皱着眉想了想,悄声道:“我听人说,淑妃娘娘脾气不大好的,尤其是前年小产之后,时常作践底下人,只是外人不得而知罢了。你别这么看着我呀,我,我有个同乡,叫雪梅的,她就分在上阳宫里做杂役。上回她生辰,我过去看她,正好看到她在擦药,不然哪里知道……” 止薇闻言蹙眉,淑妃私底下竟这般暴虐的么? 当年,她进上阳宫时几乎没近过当时萧婕妤娘娘的身,也不清楚她性情如何,却也没听说过这类的事。 可连珠为人本分,从来不搬弄是非,她这般慎重告知,看来多半有几分准。 止薇心中沉甸甸的,握了握连珠的手,不知该说什么。 两人相对长吁短叹了一番,最后,还是她强打笑颜:“瞧你这样儿,仿佛我不是要高升,而是要被推下火坑似的。那宫里就算是龙潭虎穴,我先前不也活着出来了,怕什么?最多,最多捏着你平时偷懒的把柄,逼着你跟那位雪梅姐姐求求情,帮衬我一二咯?” 连珠当然不是爱偷奸耍滑的惫懒性子,两人也不过是打打嘴仗、开开玩笑,并不会当真。 “你呀~不用你说,我过几日会寻个机会去看她。你自己多小心便是。” 到了未时,点青便主动过来寻止薇,示意自己准备好了可以出发了。 两人刚走出去,跟李管事说了些感谢他平日关照的客套话,便要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一个端庄秀美的绿衣宫人闪身而入。 “李管事可在?” 来人自称叫绿桃,是坤栩宫的大宫女,是奉了皇后娘娘之命,特意来此寻止薇去问话的。并且,很坦然地点破,问话一事跟花神祭那日的事情有关。 道完来意,绿桃才问:“两位姑娘这是打哪儿去?” 点青嘴唇动了动,没吱声,止薇则转头看了看李管事。 李管事仍是笑呵呵道:“是这样,尚宫局的姑姑要调这两个丫头去上阳宫伺候,说是今年开春冻死了两株牡丹,淑妃娘娘心疼得紧……” 绿桃道:“原来是这样,只是不曾听说……既如此,这一个就先去上阳宫罢,止薇姑娘且随我走一趟。” 止薇心头又是一跳。 李管事是个糊涂人,她却如何听不出绿桃的言外之意? 按理说,皇后掌管后宫诸事,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各宫人手的调配。 如今淑妃突然点名从司苑局要人,听这话音,像是绕过了皇后,直接找的尚宫局。而尚宫局,似乎也尽职尽责替淑妃跑了腿,有没有禀告到坤栩宫那边就不知了…… 只是,尚宫局姑姑未留下等她们、而是让她们自行去上阳宫报道的理由,似乎只是个推托的理由? 跟着绿桃离开前,止薇眼角余光忽然瞧见了面带愁色的青姑姑。 她似乎有些犹豫,踯躅了一会,还是走到点青跟前,用硬邦邦的语气说:“你人小不经事,也不认得宫里的路,我送你一回吧。” 原本还在好奇围观绿桃、止薇谈话的点青愣了下,很快绽放出个灿烂的微笑。 “恩!多谢姑姑!” 止薇冷眼瞧着,青姑姑的神色似乎更无奈了。 “走吧。” 止薇心中一叹。 青姑姑在司苑局地位有些特殊,平时也不怎么爱搭理人,唯一对这个小点青另眼相待。如今点青一去上阳宫,还不知前程如何,也怪不得青姑姑担心,要紧紧跟着将人送过去了! 在这森冷的宫墙之内,能有人真的为自己操心,还真是幸运啊! 上阳宫。 点青一路跟着青姑姑过来,没人时便悄悄问青姑姑淑妃的事,偶尔碰到有人经过才老老实实垂下头去。 到了宫门前,青姑姑微微一叹。 “好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该回了,你也进去吧。记着,到了新主子跟前,多做事、少说话!你就把自己当瞎子聋子哑巴,也好过当个健全人。明白吗?” 点青似懂非懂地应下,目送青姑姑离开后,才挤出个怯生生的笑。 “公公,我是司苑局来的,尚宫局的姑姑说调我到上阳宫这边……” 守门的小太监早得了嘱咐,打量了点青两眼,就把她带了进去。 “你先在这儿等着吧,我进去告诉二乔姐姐。” 点青乖巧点头:“劳烦公公了。” 她容貌普通,运气也不好,一进宫就被分去了司苑局,故而,她还没进过正经的宫殿呢,更别提是上阳宫这样奢华典雅的后妃寝宫了。 她到底还记得青姑姑的嘱托,只看了一眼就又垂下头去。 也不知等了多久,终于来了人。 二乔皱眉问:“怎么只有你一人?那个止薇呢?怎么,难道她不愿回来?” 点青心中一个激灵,连忙低声回话:“止薇被皇后娘娘叫去了,似乎是因着昨日花神祭上的事……” 坤栩宫。 皇后端坐上首,冷眼打量着正给自己行大礼的止薇。 模样生得是不错,身段也还行,看上去是个板正的姑娘,跟那等妖妖娆娆的小东西不是一路人。 皇后的脸色柔和了起来,示意林姑姑出声。 林姑姑便按着主仆俩商定的计划,装模作样地又将昨日花神祭的事问了一遍。 止薇老实答了,说辞和昨天基本一致,没什么出入。 皇后心里又点了点头,果然她昨天没看错,这止薇是个逻辑清晰、有条理的聪明人。若能将她笼络过来,今后派她为自己做事,也不用担心自己天天要跟着她替她收拾烂摊子。 她吃了口茶,冷不丁来了一句:“听说,淑妃点名要你过去伺候,你们俩倒是主仆情深呢。” 止薇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奴婢其实只见过淑妃娘娘两三回,不敢厚着脸皮如此攀附淑妃娘娘……” 绿桃挑了挑眉,嗤道:“果然是在司苑局野惯了的,竟敢在娘娘跟前这么放肆!” 止薇不吱声,仿佛没听到有人指着她鼻子骂她粗野不堪似的。 皇后只当没听到心腹宫女说的话。 “说起来,淑妃的上阳宫里花草众多,园子精巧别致,实在叫本宫有些欣羡。这坤栩宫大则大矣,到底有些空落落的。本宫平日里宫务繁忙,自然是没有淑妃那么多闲暇在这上头。若是能有你这般的侍花好手,替本宫好生打理一番,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绿桃眼神一闪,似乎猜到了什么,瞪向止薇背后的目光几乎都能把她刺成筛子了。 林姑姑接话道:“止薇姑娘,皇后娘娘看中你的手艺,这可是天大的体面。难不成,你还是心念旧主,想着去上阳宫伺候么?” 止薇的肩膀几不可见地颤了颤,很快又稳住了。 “承蒙娘娘美意,奴婢自然不敢辜负。只是,先前尚宫局的姑姑说要奴婢今日便去上阳宫报到……” 皇后冷笑一声:“尚宫局?本宫执掌凤印,统管后宫诸事,一个小小的尚宫局姑姑,难道还敢跟本宫抢人?” 止薇咬唇不语。 林姑姑给了个眼色过去,绿桃便气呼呼地转向皇后,像是撒娇似的说起了话。 “娘娘不过年节那阵子病了几天,如今尚宫局这帮子人心思都浮动了起来,打量着人都是瞎子聋子呢!娘娘,正好花神祭一事已有线索,尚宫局、司苑局都脱不开关系去,不如今日索性将方尚宫叫过来,一并说个清楚?” 皇后满意点头,更在止薇僵硬的脊背上看到了细微的起伏,嘴角缓缓翘起一抹嘲讽的角度。 ------------ 第13章 隔墙有芍药 “这个宫女居然敢正面刚皇后耶!她是不是脑子有病,就不怕皇后气上心头,直接让人把她杖毙?” “嗤!我看你才脑子有病!进宫大半年了吧,整天围观皇后处理宫务,你还没搞清楚最重要那几条宫规?那个叫什么仁的太后定的规矩,不让轻易杖毙宫人内监,除非是犯了谋害人命、密谋篡位这种大事。皇后现在没有儿子撑腰,天天怕自己被淑妃找把柄拉下马呢,怎么可能为泄私愤把人打死?最多,就打几个嘴巴子……” “啧啧啧,姐姐你懂得真多,不愧是比妹妹在这宫里多待了一年的老前辈~” “呸!你个小蹄子,说谁老呢?好的不学学坏的,一点正经的不学,偏偏跟那些来请安的小蹄子学这些个挤兑人的话!” …… 皇后气呼呼又冷若冰霜地走人时,止薇正巧就听到了这么一场对话。 她的视线在那两盆绿油油、连个花骨朵都没打的芍药身上飘过,很快若无其事地移开。 林姑姑落后半步,神情复杂地看着她不说话。 止薇正好抬了个眼,迎上她的视线,无法避开,只能酝酿了下情绪,怯生生地说了些“姑姑我刚刚是不是惹皇后娘娘生气了”“可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淑妃娘娘毕竟是我的旧主”之类的天真单蠢的鬼话。 意料之中的是,林姑姑没理她,只摇了摇头便走了。 皇后没让止薇起来,她就还得老实跪着,只是不知这回又要跪上多久。 四周无人,止薇小心地挪了挪膝盖,昨儿太后“赏”她的那一圈青肿还没消呢,今天又得旧伤上添新伤了。 思绪放空了一会,她几乎要在那两盆芍药的窃窃私语中睡着了。 终于,一墙之隔的偏殿里突然传来新的动静。 先是一干宫人参拜皇后的行礼声,紧接着,皇后胸有成竹的声音便响起了。 “说罢,难不成还要本宫三催四请的才肯开口么?昨天花神祭上的花枝,究竟是谁动的手脚?” 短暂的沉默后,便是几个人争先为自己辩白的嘈杂声。 林姑姑忽然喝了一声:“够了!宋婵,你屋里的那匣子金银首饰是怎么回事?还不老实招来!” 止薇皱了皱眉。 宋婵这个名字略有点耳熟,似乎是昨天花神祭上被拉出来责问的几个宫人之一,也是尚宫局里被派去司苑局取花的宫人之一。 来路不明的金银? 难道,真是她收了什么人的好处,故意在里面动手脚? 止薇耳朵高高竖起,只听见那叫宋婵的颤巍巍道:“奴婢,奴婢不明白姑姑的意思,那些都是奴婢平时攒下来的体己……” 林姑姑冷笑:“体己?你一个尚宫局的二等宫女,又没跟着哪个像样的主子!即便是哪宫哪殿的小主打赏,也不至于送你一整套水白玉的头面吧?” 砰砰几声传来,似乎是那个宋婵在磕头求饶,嘴里却没松口。 林姑姑又调转枪口,火力大开地对准了另一个人:“玉屏,前天晚上你偷偷摸摸地出门见了什么人?别想着抵赖,你那好同乡文秀可是什么都招了!” 另一个尖利些的女声说:“姑姑明鉴,那晚我只是吃错了东西,闹了肚子,并没有见什么人……” “胡说八道!” 又一个惊慌的女声突然打断前者:“那晚你回来时明明不是走的茅房那条路,而且黑灯瞎火的,也不打灯笼,明摆着是去干亏心事!” 另一个老成些的女声愤愤道:“娘娘,都是奴婢平日里太放纵了她们,教管不严,才酿出今日之祸!奴婢甘愿受罚,求娘娘惩戒!” 众女七嘴八舌地争辩了起来,突然被清脆的茶盏碎裂声掩了下去。 “想来你们是觉着本宫太仁慈了,又或是背后的主子许了重诺,才敢这般放肆!既如此,就用刑吧,拖出去院子里打,什么时候开口了再停。” 在呜呜的求饶和哭叫声中,那两盆看热闹的芍药又窃窃私语起来。 “姐姐,你刚刚不是说不会轻易打死人的吗?哎哟哟,我闻到血味了,真臭啊!” “咳,刚刚和这个不是一码事。林老太婆不是说了吗,她们意图谋害妃嫔……” “可是,不就是一根带刺的花枝吗?又死不了人,有什么大不了的?” “唉,妹妹你不懂,这些名为妃嫔的人类很看重自己的容貌,那张脸就等于她们的命,所以也算是谋害人命了……” 止薇心中一动,忽然轻声问:“两位芍药仙子,你们还听到皇后和林姑姑说什么了?” 两盆芍药呆滞了片刻。 “你你你,你居然能听到我们说话?哎呀讨厌,还叫人家仙子~” 最后,还是那位姐姐最先反应过来:“啊,难道你就是那位叫什么薇的姑娘,我听宫里其他花草提过你。只可惜我早就进了这宫里,没能在御苑见过你……” 内殿中一人二人“认亲”之时,院子里那两个叫宋婵、玉屏的宫人已经被打得哭不出来了。 “娘娘饶……绕命……奴婢有罪……” 终于,其中一人挨不住酷刑吐了口,只是距离太远,止薇听不见具体内容。 又等了一会,她居然听到了华英的声音。 华英战战兢兢地辩解了几句,却在临时反水的玉屏指认下失去了原本的精气神,结结巴巴地道出了自己如何与玉屏勾结,将那做了手脚的带刺花枝藏进供花之中的过程。 止薇听得眉头大皱:“华英?此事怎会和她有关?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做这种事,她是蠢还是疯?” 林姑姑也问了类似的问题:“好端端的你为何要做出这等戕害妃嫔的恶事?” 许是见着先前被打得惨兮兮的两人,华英没有沉默太久。 可,这答案却让里间的止薇瞬间沉下脸来。 上阳宫。 此时正是一天中最惬意慵懒的时刻,淑妃每日这时都习惯歪在贵妃榻上晒太阳,顺便逗一逗挂在旁边的八哥鸟。 今日也是如此,淑妃的心情却不大美妙,就连那八哥连连唱出“娘娘好美”“娘娘千岁”的阿谀奉承之语,也没能让她笑出来。 “打听清楚了?人现在皇后宫里?” 跪在地上的小内监道:“未时三刻进了坤栩宫,至今未出。期间,尚宫局的素玉姑姑又带了宋婵等人过去,也还没出来。” 淑妃一听更心烦了,刚要挥手让他出去继续打探,忽然有人唱报。 “陛下驾到——” 淑妃心中大喜,连忙酝酿出几滴眼泪,微红着眼迎了起身。 这是陛下受伤之后第一次踏足后宫,就来了她这里,可见陛下心里果然是有她的。昨日花神祭上的,应该只是错觉吧? 淑妃娇滴滴地请安:“陛下万福~陛下的伤可是好全了?” 霍衍之见她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伤,一副担心到都快哭出来的模样,立马将昨天的一点小疑虑抛到了脑后。 “没什么大碍。来,让朕瞧瞧,朕的皇儿怎么样了,有没有听话?” 淑妃一颗心彻底落回了肚子里,又用起了往日霍衍之最吃的撒娇卖痴那一套。 “乖,也不乖。唉,没有陛下陪着用膳,咱们的皇儿这几日好似有些没精神呢,连带着妾身也没了胃口……” 她的贴身宫人二乔适时笑道:“娘娘这几日明明是因为担忧陛下而食欲不振,竟将责任都推到小皇子头上,真是叫奴婢都看不过眼了~” 霍衍之一愣,登时笑了起来。 淑妃面上一红,扭了扭身子,像是恼羞成怒一样,骂了二乔几句,便将她“赶”了出去。 帝妃二人在屋里说了会私房话,霍衍之便提议出去走走。 “太医不是说了吗?爱妃这胎差不多已经坐稳了,该时常出去走走了。适当动一动,届时生产时才顺利。” 淑妃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方才闹别扭的模样已经转变为小鸟依人的乖巧。 这是她和霍衍之相处这两年多来摸索出的窍门,男人都喜欢小女人,尤其是会撒娇、又会看人眼色、不一味胡闹、本质听话懂事的小女人。 想到这里,淑妃的笑更甜美了。 坤栩宫那位只怕这辈子都悟不出这个道理吧? 不对,就算悟出来了,那位皇后娘娘绝对也拉不下脸来做这种事情。否则,她为何心急难耐地想找的傀儡美人做帮手呢? 和煦的阳光照在帝妃二人身上,洒落一地细碎的人影。 上阳宫的园子收拾得很齐整,几乎全是牡丹,因着季节的原因,园子里还没有艳色的花朵作为点缀,只有那刚抽了嫩芽的新枝随着春风微微摇晃。 淑妃眼波一转,正要借这些牡丹花儿跟霍衍之重温旧梦。 “陛下可还记得,这里头有多少株花儿是陛下着人在各宫搜罗的,又有多少是民间挖来的……” 然而,她一转头才发现,霍衍之脸色有点呆滞,似乎在走神。 她娇滴滴地喊了声“陛下”,霍衍之才僵硬地转动脖子看她,眼神有些异样。 淑妃心里一抽:“陛下,您怎么了?可是龙体不适?头上的伤口还未好全么?” 素手轻轻抚上男人的前额,那儿原本的乌青色已经淡到极点,几乎看不见了。 短暂的凝视过后,霍衍之终于恢复了正常。 “爱妃不用担心,朕无事。咳,朕忽然记起,明日大朝会,有些折子还没看完。朕就先回了,你好好休养,万不可累着皇儿。” 淑妃直觉不大对,却只能强笑着恭送霍衍之离开。 “陛下到底怎么了?方才我说错了什么吗?” ------------ 第14章 花下小秘密 正如止薇想不到华英的害人动机居然是为了陷害自己一样,霍衍之也万万没想到,他竟在上阳宫的牡丹园中听到了让他震惊到六神无主、整个三观完全颠覆的消息! “又来了又来了,她穿金戴银,踩着我们的血泪来了~” “这个小贱人真是个十足的戏精!说什么喜欢我们,呸,皇帝不来的时候怎么从不正眼看我们一眼?要不是因为她,我也不会被千里迢迢挖过来,受这背井离乡之苦……” “背井离乡算什么?你试试脚底下埋尸体,一埋还是两个看看!妈耶,要不是我走不了路,我一定跑得远远的,这个上阳宫简直是臭气熏天,比屠宰场还屠宰场!” “两个了不起?我脚底下还有偏殿那个采女小产后流出来的胞衣呢!听说有四五个月了……” 回乾德宫的路上,牡丹们的“攀比”之语还在霍衍之耳边轰隆回响。 他简直不敢相信,它们口中的淑妃跟他认识的淑妃是同一个人! 怎么可能呢? 她怎么会骗他自己喜欢牡丹,哄着他给她搜罗来全国的名贵品种,却在私底下不屑一顾? 花儿说的两个尸体又是什么人? 是宫女太监?还是别的什么人? 还有,采女的胞衣? 是前年年底突然没了的那个孙采女吗?还是邵采女? 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霍衍之努力回忆着曾经住在上阳宫偏殿的那个女子,却徒劳无功地发现,除了病故这一条外,其余的他根本记不起来了。 可,那个小采女有小产过吗? 他怎么连有个采女曾经怀孕过的事情都不知?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他大婚登基以来这三年,宫里曾传出孕事的妃嫔除了贤妃、李婕妤外,就只有淑妃了啊! 就连太后,也很为他淡薄的子女运担忧,时不时还提点他不要专宠淑妃,要多多雨露均沾,尽快为皇家开枝散叶。 所以,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小产了的采女是怎么回事? 霍衍之勉强压抑着自己的狐疑,先耐着性子看了小半奏折,中场歇息时忽然指着一封奏折问赵久福。 “这个孙将军的名字似乎有点眼熟,他家里是不是有人在后宫?” 赵久福道:“回陛下,这位孙良才将军家中确实有女眷入宫,是他的侄女,入宫时是采女位份,不过——” 霍衍之心里顿时有了不详的预感。 “不过,那位孙小主运道不佳,进宫第二年就病故了。当时皇后娘娘做主,让孙小主以宝林的品级葬入妃陵。” 霍衍之哦了一声:“病故?是什么病?” 似乎是察觉到自己语气中的那份急切太过明显,他又补了句:“这个孙将军看着是个可用之才,朕是怕亏待了孙采女……” 不过,从赵久福狐疑的眼神中,霍衍之很挫败地发现,自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因时间隔得远了,赵久福对此事也不大清楚。虽然不知陛下问起的真正原因,但合格的奴仆不该质疑主子的决定。主子问起,他着人去探查便是了,想那么多干嘛呢。 坤栩宫偏殿。 林姑姑走了进来,带着一股似有似无的血腥气,熏得止薇头晕脑胀,两盆芍药更是叽叽咕咕叫个不停。 “方才这出戏,都瞧见了?” 止薇白着小脸,膝行上前扯着林姑姑的裙摆哭道:“姑姑,外头是不是死了人?呜呜呜,我没有做错什么事情呀,那花枝一事与我无关的,求求您替我向皇后娘娘求个情吧……” 林姑姑眼中露出失望之色:“除了这个,你就没有别的想说的了?” 止薇小脸更白了:“奴婢,奴婢不知自己还做错了什么,求姑姑明示……可,可是前儿那事?可,可陛下明明已经罚过了,太后娘娘也罚了,奴婢……” 林姑姑便不说话了,转身如鬼魅般地飘了出去。 经年的老宫女确实有一手好本事,尤其是在礼仪姿态方面,简直无可挑剔,比如今高位上的妃嫔们还好许多。 止薇擦了擦脸上的汗和泪,又跪在那里开始发呆。 这回,她连那两盆芍药都不敢招惹了,害得它们搭讪无果,还在旁边气呼呼地数落她。 “哎呀呀,姐姐你说她是不是傻?皇后都表现得这么明显了,她还犟着不入局!你瞧她那寒酸样,头上除了宫女统一的头绳什么都没有,连耳坠子都没有一双,衣服也明显不大合身,袖口都快磨出毛边了……吃香喝辣的日子不过,非要苦哈哈地做人下人,她图什么呀?” “你懂什么?许是人家心有所属,或是记挂着家里的青梅竹马,想着出宫嫁人呢!你以为这后宫妃嫔这么好做,随随便便就能吃香喝辣?” 听着这些略显稚嫩、却又颇有人类思考模式的猜测,止薇不禁失笑。 她的思绪忽然飘远了。 青梅竹马?那是没有的。 可她确实很想家,很想回去,很想出宫…… 冒着触怒皇后的风险,也要这样做,值得吗?也许皇后会直接让她悄无声息地死在宫里哪个角落,就像那年的大妞一样。 止薇打了个寒噤,喃喃道:“知其不可而为之……人活在世总该有些坚持、有些盼头吧?” 芍药停下了交谈:“咦,她在说什么?知、知可为?” “好像是在掉书袋,具体什么意思就不清楚了。要是皇后能把我们搬到小书房去就好了,也能学多点东西~” 司苑局。 李管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心中隐隐觉着不安。 倒不是因为一日之内他手底下少了三个人手就忙不过来了,而是,被带去坤栩宫的华英临走时的表情似乎不大对劲。再加上,偏偏她是在止薇被叫过去后不久带走,这时机未免太巧了些。 “花神祭上的带刺花枝……负责分剪蔷薇的止薇……被带走的华英……” 李管事又出了一层冷汗,口中念念有词:“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可千万别给我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然而,李管事的美好幻想还是落空了。 夕阳西下时,领着华英离开的宫人又回来了,华英却不见踪影,只带了个止薇回来。而后者脸上带着明显的灰败之气,一双眼睛也变得黯淡无神。 “司苑局宫人华英因嫉恨同僚、勾结他人调换花神祭上供花,谋害妃嫔,其罪可诛,已被杖毙……” 李管事听到这一句就被吓坏了,司苑局这帮远离宫廷纷争的粗苯人,上一次被卷进这种糟心的案子是什么时候,估计得是先帝朝了吧! 他抖了抖,勉强支撑着身子、竖起耳朵听下文,就担心皇后一个不高兴,把他这个领头的也给办了。 随着坤栩宫宫人嘴巴一张一合,李管事眼睛又瞪圆了,眼刀子往止薇身上扫了几遍,脸颊紧绷的肌肉才彻底松弛了下来,嘴角又挂上了谄媚的笑。 “劳烦姑娘了。这都是我御下不严,还请姑娘转告皇后娘娘,奴婢一定好好整顿这司苑局,将那些个小心思都扼杀在摇篮中,嘿嘿~” 一转过脸,他又冷若冰霜起来:“还有你,趁着宫门还未下钥,老实滚去浣衣局!少在这儿跟我摆出要死要活的模样,也不想想,这几日你闹出多少麻烦?皇后娘娘没让你跟着华英去了,那是主子们宽慈……” 止薇便白着脸、瑟缩着逃进了那间自己住了近两年的屋里,一进来,脸上便换成了面无表情的模样。 行李是中午打包好的,东西不多,就几套宫人服饰和一点体己罢了。这会儿倒是省了她的事,直接拎着就能走。 “止薇,你怎么会被调去浣衣局?不是说好要去上阳宫的吗?到底发生了什么?” 满脸忧色的连珠突然冲了进来,攥着止薇的手,一副她不说清楚就别想走的模样。 止薇眼中多了一丝柔色,压低声音解释了几句。 连珠既心疼又懊恼:“你说你,平时也不见你这么没眼色,怎么今儿偏这么犟呢?那位主儿就是再难伺候,也要比你之前那位好一些吧?浣衣局那边……” 止薇嘘了一声,摇头示意她噤声。 她凑到连珠耳边说:“皇后心思诡异,想要借腹生子,多半还会去母留子……” 眼见外头天光越来越暗,她也顾不得多说,直接将行李包裹打开,将前些年康太妃赏给自己的几件首饰、金银锞子全推给连珠。 连珠被方才那条秘闻震得呆住了,见状才回过神来,连连推阻。 “你这是做什么?浣衣局又不是阎罗地狱,去了就出不来。这些东西你留着傍身,我又不是没有……” 止薇无奈道:“我是被皇后以疏忽职守、办事不力的罪名发配过去的,你以为浣衣局的那些人能放我轻轻松松过了那道门?我也不全给你,总要留点东西给他们搜刮,否则……” 她没有再说下去,朝连珠微微一笑,就重新背上背囊,快步走了出去。 她的脚步很轻快,不像是被发配去最苦寒的浣衣局,而是迈向了充满希望的新生活。 昏黄的斜阳余晖笼罩在她身上,将她的身形勾勒出一道金边,竟让门边的连珠看得有些泪目。 “唉,一定是这阳光太刺眼了……” ------------ 第15章 盘算 因着头上的伤,霍衍之被万御医勒令罢朝休息三天。期间,一点脑子都不能用,不能看书,不能看折子,不能下棋,连内阁朝臣都最好不必见。 霍衍之性子跳脱,原本还觉得有了难得的三日假期,日子定然能过得美滋滋的。 可,有了万御医的这些医嘱,加上太后每日遣来一次的宫人问询,再加上皇后每天早上过来报道时的“女夫子”劝诫之语,愣是将赵久福这个混账奴婢给拉到了他们那边的阵营,每天严防死守着不让他做这做那,以至于霍衍之的假期过得无聊透顶! 初二那日溜去御苑围观花神祭,还是他磨破了嘴皮子才为自己争来的“福利”,赵久福这家伙还给他额头上了点粉,美其名曰要维持陛下的帝王气度,加上后来撞见的“斗鸡”一幕,搅得他兴致索然。 到了最后这一日,他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头也不晕了,眼睛也好使了。 霍衍之想着,下午去看望他的爱妃,一起用个晚膳,然后再回来看几本这三天积压的折子,为明天的大朝会准备下,省得一开口就在阁老们面前露怯。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去了一趟上阳宫,竟又扯出个关系到他近来十分看好的军中新秀孙良才将军的陈年旧案! 如今朝廷上几乎都是先帝朝留下的老臣子,似乎还有些党派林立的迹象,令他颇觉掣肘。 武将们还好说,毕竟这两年国内没什么战事,只有他刚登基那年北狄人蠢蠢欲动,在边关搞了一回事。 不过,很幸运的是,那年不知是不是北狄国运也不大好,他们的王也老死了,几个王子立马开始内斗,这一斗就是大半年,愣是给南边的大齐留出了足够的喘息时间。而后北狄再次来袭时,大齐早有准备,更牢牢守住了边城,北狄人只能悻悻而退。 文官们就比较麻烦了,尤其是内阁的六位阁老。 霍衍之最烦的就是,他们喜欢对着他掉书袋,一副好为人师的样子对他的决策指指点点,总让他觉着自己还是个孩子,而非即将弱冠的帝王。 其实,霍衍之从小就没被当做皇位继承人培养过,他的同胞长兄是皇长子,生母是家世贵重的德妃,且中宫无主,怎么看都是他的长兄继位可能性更大。故而,一直到他十三岁那年为止,霍衍之的人生目标都是做个富贵闲王。 没想到,他那新婚不久的长兄突然病逝,只留下个遗腹子,他的父皇母妃才重新将他看在了眼里,并惊觉这个平时跟隐形人似的儿子其实生得很像他的祖父。 即便如此,霍衍之为长兄之死悲痛过后,很快就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 要保护母妃,保护长兄的遗腹子,他就必须坐上皇位,就必须用尽一切去讨他父皇的欢心,这其中当然就包括了各种临时抱佛脚的时政策论学习。 经过这五年的理论学习和实操,霍衍之已经越来越像一个帝王。 这就意味着,他开始对先帝留给他的那些辅政老臣不大满意了! 想要换下这些讨厌的大臣,当然是不可能的,他也只能偷偷摸摸利用春闱夹带私货,但时日尚短,见效甚微。 文官入朝起点低、升职慢,即便是被他钦点的什么状元榜眼,多半都还在翰林院编书呢。按惯例,这些都是朝廷的储备人才,磨砺得差不多了就到六部继续当小官练手,或是放几年外任再回京。回来之后照样是在六部刷资历,怎么也得四十岁才能爬上侍郎、尚书这样的一二把手位置。就更别提入阁了,那都是胡子花白的老头们的专利! 总之,想要在文官里头提拔出一个举足轻重的心腹,时间成本太高。 于是,霍衍之就把主意打到了执掌兵权的武将那边。 原因很简单,武将升职比文官快多了,而兵权从来都是皇权最倚仗的利器! 先帝时,就有个边城的马奴小子,在一次战役中神出鬼没地摸进了北狄人的军帐,并带着那什么左亲王的头回来,立马被封了个三品将军。而后又带兵出征南疆,活捉并劝降了南疆首领,先帝龙颜大悦直接给封了一品膘骑大将军。前前后后,从马奴到普通士兵再到一品大将,也不过花了五年时间不到! 据霍衍之所知,孙良才是个无党无派的人,去年入冬时在跟北狄人的摩擦中立了两次小功,可以说是十分适合他拉拢的人选。 要是孙采女没死就好了,可偏偏还死得似乎有些蹊跷! 而且,孙家已经折了个女儿在宫里,恐怕短期内也不可能再送人入宫。这个最方便快捷的示好方法直接被宣告了死刑…… 霍衍之头疼万分,连晚饭都没吃下几口,就泄愤似的将自己埋进了折子堆里。 他倒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了,可赵久福这七窍玲珑心却在寂静的夜色里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奇怪,今儿个安静得有些过分了,那丫头没来提铃么?该不会是病了吧?” 赵久福找小徒弟王德喜一问,才知道,原来止薇被皇后罚去了浣衣局做事。 二十四局中,也唯有浣衣局不在内宫,而是在外皇城的一角。浣衣局的宫人无令不得擅自出入,更别提是进内宫了。 “怪不得……呵,马功明那个老小子的心思,看来这下子要泡汤咯~” 王德喜赔着笑道:“师傅说的是,咱们陛下是什么人,哪里是随便什么庸脂俗粉都看得上的?马公公想献媚邀宠,看人的眼光却糟糕得很……” 赵久福笑了笑,小眼睛一眯,便叫王德喜附耳过来,如此这般说了几句。 王德喜有些诧异,冲口而出:“师傅,陛下的意思莫非是,要彻查?” 赵久福瞪了他一眼,他便受惊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主子的心思也是咱们能妄自揣测的?让你去查,你便乖乖去查,查到什么回来禀告主子便是了。即便是查不出来什么,在主子跟前也得有话说。明白了吗?” 王德喜嗳了一声,连忙表示明儿就去那位倒霉催的采女住过的披香殿查起。 夜色寂寂,唯有一弯细瘦的新月高悬,宛若高高在上的神女正面无表情地透过那弯眸子俯视众生。 一直到第二天晚上,霍衍之才终于记起,似乎有个小宫女被罚了提铃,可这几夜一点动静都没。 他随口问赵久福:“外头安静得很,可别是躲懒不来了吧?”语气里甚至还有点怨怼,俨然要以偷懒的罪名再治一治对方。 赵久福掩下眼里的诧异之色,很快将止薇去了浣衣局一事老实道来。 霍衍之哦了一声,没抬头:“皇后下的令?是因着什么缘故?” 赵久福道:“说是疏忽职守,办事不力,又和同僚争风吃醋,以至于酿出了花神祭上的岔子……” 霍衍之便有些皱眉,随手将折子丢开一旁。 “争风吃醋?这里头又是个什么故事?” 赵久福只能绞尽脑汁地回忆着细节,并努力将这故事讲得娓娓动听。 然而,听故事的人不大满意:“皇后也是的,自己的人没把好关子,出了事就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罢了,反正那宫人心思似乎有些杂,去浣衣局也不是坏事。” 说罢,霍衍之便将此事抛开一旁,又开始琢磨起了今年春闱的主考官人选。 赵久福心里啧了一声,暗道,还以为那止薇姑娘是个有福气的,还能让陛下记起她一刻来,没想到,陛下压根好像对她没那个意思。 “好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就要这么折在浣衣局那个鬼地方了……” 赵久福唏嘘着出来,正好见着消失了一整天的小徒弟王德喜。 “事情办得如何了?” 王德喜嘿嘿一笑:“跑了一整天,连口水都没喝,师傅且容我填填肚子呗?” 赵久福笑骂:“你这皮小子,又想来在老子跟前装可怜?就你如今的身价,往哪儿去不是被巴结奉承着呀,还有人敢不给你口水喝?” “好师傅,您可别这么说,徒弟算哪个牌面上的人啊,平日里不还是仗着陛下和师傅给的体面嘛~~” 两人插科打诨了几句,便躲到了一旁的暗处窃窃私语。 王德喜道:“不过,今儿徒弟还真碰到了个一点面子不给的奇人,您猜是谁?” 赵久福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只有脸颊上那微微抽搐着的肥肉在向他发出警告。 “咳咳,事情是这样的,那个孙采女之前不是住在披香殿嘛,我过去想找人问问,结果那儿根本没人,一推门进去都是土。诶,听说孙采女去了之后,那儿就没住过人,其他偏殿里的两位小主都搬了出去,估计是嫌晦气?” “我七弯八拐地才问到,原来伺候孙采女的一个贴身宫人,叫做欣儿的,在孙采女病逝后就被打发去了浣衣局。然后不到半年,您猜怎么着?人死啦,也是病死的,这对主仆确实有些倒霉,死得前后脚的~” “对了,我今儿还在那边碰到那个止薇了,啧啧啧,洗衣服洗得手都变冻萝卜了,怪可怜的。她见着我还跑过来,跟我说她离不了浣衣局,托我去跟慎刑司跟马公公说一声,那罚是不是销了还是先记着~哈哈,您说她是不是挺有意思的?还记着呢……” ------------ 第16章 墨菊的小八卦 出于某种隐秘的心思,霍衍之没有告诉赵久福他从“特殊渠道”听来的秘闻,只是下了个泛泛的旨意,让底下人去查一查孙采女之死有无蹊跷。 故而,底下的人也不可能跟主子爷心有灵犀,能想得到孩子那方面去,都想着,是不是陛下从哪里听了些风言风语,可能孙采女是被哪个妃嫔给磋磨死的,想要为其找回场子,便这么查了起来。 可去办事的王德喜不清楚,整日伺候着霍衍之批阅奏折、接见阁老大臣的赵久福却有些猜想。 如今的霍衍之年纪尚轻,虽然有些自己的小心思,但还没修炼成日后喜怒难辨、叫人琢磨不透的帝王标准脸,提起孙采女时又不慎透了点话风,早就成了精的赵久福哪里猜不到自家主子的念想。故而,也就更看重小徒弟这回的差事了。 听到孙采女的贴身宫女被分去了浣衣局,又在短短时间内死了,这可不像是巧合! “有事说事,怎么东拉西扯的?” 赵久福不悦地给了王德喜不轻不重的一脚,又问:“还查到别的什么线索?你刚刚说的那个不给面子的又是什么人?再卖关子,小心你的狗腿!” 王德喜身形灵活地闪过了,倒叫胖胖的赵久福一招落空,差点没失了平衡。 “哎哟喂,师傅您悠着点,万一闪了腰没法伺候,主子爷又这么倚重您,咱们底下人可办不好您的差事~” 赵久福嘴角一弯,很快又压了下来。 王德喜拍了一记马屁,也不敢再嬉闹,又低声道:“孙采女性子有点孤僻,生前没有交好的妃嫔,对那个宫女欣儿倒是不错。据浣衣局的人说,欣儿性子也有点怪,也不跟浣衣局的宫人怎么来往,只有一个老姑姑跟她关系还可以。欣儿病死之后,是那个姑姑替欣儿打点的,还把她积攒下来的体己托人送出了宫外给欣儿的家人……” 赵久福侧耳听着,心里也细细盘算了起来。 孙采女是去年秋天没的,那个欣儿去了浣衣局,没熬过冬天,且两人的病因都是风寒。 这看起来并没什么不妥,一个小小的不受宠采女,和一个主子死了被发配去浣衣局的小宫女,又是在秋冬节气,穿不暖吃不饱的,冻着了、染上风寒,因为体质差或缺医少药撒手去了,这种事在宫里常见的很,几乎年年都有。 可霍衍之明显意不在此…… 主子要查,他们底下人当然只能举双手赞成、并无条件执行。 主意打定,赵久福便吩咐王德喜:“你从那个老姑姑着手,看能不能问到点线索。还有,之前跟孙采女同住在披香殿里的小主们,也可以悄悄查一查。记得,陛下不欲声张……” 王德喜嗳嗳地应着,却有些愁眉不展。 “师傅呀,我要说的那个油盐不进的奇人就是那位奚月姑姑。寻常人见着咱们乾德宫出去的,不说巴结奉承,怎么也要客客气气的吧?那个奚月姑姑就跟聋子哑巴似的,跟她说话就只有嗯嗯啊啊的回复……” 赵久福道:“我可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总之,这个人有价值的话,你得自己想办法撬开她的嘴!”说罢,他又转进殿内了。 王德喜抱着头绞尽脑汁,想了一会,竟真被他想出个好主意来。 次日一早,他就又跑了浣衣局一趟。 不过,他这次来找的不是奚月姑姑,也不是昨天套话的小太监,而是昨儿偶遇过的止薇。 王德喜来时止薇正在洗衣服,这会儿天色还早,井水也凉,她那修长白皙、本就不细嫩的手估计是在水里泡得久了,已经变得有些红肿,没了往日理花、修剪盆景时的灵巧。 但止薇脸色很从容,和昨日一样,并无怨怼阴郁之色,手下刷洗得也很认真,并无一丝敷衍之色。 再见王德喜,止薇自然是诧异的。等她听了王德喜的来意,更是微微皱眉。 她试探地说:“王公公,我初来乍到,跟浣衣局里的人都还没认个脸熟。您说的那位奚月姑姑我还没见过呢,而且,您看……” 止薇无奈地指了指跟前的三大盆脏衣服:“这么多的活儿等着呢,若是不及时洗完,只怕今日的饭食都没得吃了。王公公的嘱托,只怕我力有不逮……” 王德喜笑了笑,压低声音:“姑娘难道想在浣衣局待到死?我知道,姑娘还有两年就要出宫了。但这里不是其他地方……别的不说,你可在这儿见过几个跟你一样青春年少的宫人?而这些人,又能在这儿熬多久?如今开了春还好一些,到了寒冬腊月,啧啧啧~姑娘是聪明人,且好好想想,我改日再来拜访。” 他也不等止薇拒绝就匆匆走了,只留下她站在原地发呆。 跟奚月姑姑打好关系,向她打听欣儿和孙采女的事…… 这个任务怎么听怎么怪异,要不是知道王德喜是皇帝跟前的人,止薇没准都要阴谋论地想到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孙采女似乎是去年下半年死的?” 她一边机械地洗衣服,一边回忆着孙采女这个陌生的名字。 司苑局虽然消息不大灵通,但止薇有了一帮会“通风报信”的小帮手,时不时还要去御苑里做活,故而,她在这些小道消息方面还是有点底蕴的,只是听过便忘,不怎么上心罢了。 她依稀记得,似乎是在去年深秋的时候,皇后办了个赏花宴,司苑局的她们自然要勤勤恳恳给做东的皇后娘娘撑场面,忙活了好几天,才挑出那一批品相最好的名菊。 后来,赏花宴结束了,人手不足,李管事就把初来乍到、棍伤刚好不久的她点去了搬花盆,孙采女之死便是那天她听一盆八卦的墨菊说的。那墨菊的消息来源估计也就是赏花宴上妃嫔们的谈话,当时也只是一笔带过。 “难不成孙采女之死有蹊跷?可这事不是应该皇后来查吗?皇帝之前好像并不喜欢孙采女,突然派人私底下查这种事,实在是古怪……” 止薇正出着神,扑通一声响,她就被溅了一脸的水。 她微微蹙眉,抬头看向刚刚抱着一大堆脏衣服往木盆里扔的干瘦宫人,还未说话,后者便先声夺人。 “看什么看?你以为自己是谁?不过是个被发配过来的罪奴,整日里还勾三搭四的,衣服也洗不干净!怎么着,还觉着来这儿委屈了?自己的活儿自己做不好,难不成叫我们其他人帮你收拾烂摊子?” 止薇听到“勾三搭四”一词,心里有些恼怒,却也不愿跟华彩起争执,只当没听到后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 她垂了垂眼:“我重新洗一遍就是了,华彩姐姐放心。” 华彩见她这般逆来顺受,心里那股气出到一半又被憋了回去,只得悻悻离开。 到了午饭的时候,止薇没能洗完今天上午的工作量,去得晚了点,就什么都没捞着,碗底只剩了菜汁、馍馍渣,还有长桌旁看着她幸灾乐祸的华彩。 止薇只能饿着肚子继续干活去了,要是不在天黑前把剩下的衣服洗完,只怕她连晚饭都吃不上了。 她对王德喜说的那些话倒也不是托词。 因着她是被皇后发话贬过来的,刚住进来就遭遇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迎接礼”。她刚出去打了盆水,就发现自己的包袱被人动过了,特意留在里面的几支旧首饰消失无踪,屋里的人倒是都一派泰然自若。 欺生的现象什么地方都有,止薇也是早有准备。可她没预料到,这浣衣局里的华彩格外看她不顺眼,整日里给她找活干,还撺掇着其他宫人孤立她。 原因说来也有几分可笑。 一是,华彩跟华英曾伺候过同一个主子,有几分姐妹情在,知道华英被杖毙一事跟止薇有关,她自然要替“冤死”的华英出口气了。 二是,浣衣局里本来年轻宫人极少,像华彩这样略有姿色的更少,她被发配过来两年,费劲心力才上下打点妥当,又笼络了好些个对她有意思的太监,平日里支使着那些人办事。止薇生得好,起码比她好得多,刚来报道就吸走了不少关注,华彩自然更讨厌她了。 如果止薇知道她心中所想的话,一定会苦笑着摇头,并感慨她们二人不愧是好姐妹,竟连脑回路都惊人的相似。 掌事太监因着忌惮皇后不待见止薇,华彩也不待见她,以至于,她虽然是个新来的,活儿却是所有宫人里最重的那一个。调过来不过几天,可每天从天亮到天黑,她几乎没有一刻歇息过,简直忙得比狗还累,哪里还有闲暇去讨好什么奚月姑姑? 止薇不大想掺和进皇家的事情,哪怕王德喜明晃晃地暗示她,如果帮他办好了这事就给她找个好去处。 可她好不容易才从皇后、淑妃两尊虎口那里脱险,现在巴不得自己离宫城越远越好,又怎么会想再回去? 止薇主意很正,决心要在浣衣局里熬到出宫,就连奚月姑姑很凑巧地出现在她附近,她也只是多看了一眼,并没有改变主意。 可她没想到,变化总比计划快。 她更忘了,在这座皇城里,逃开了皇帝、后妃,还有着许许多多别的危机。有一些,还是她装傻认怂也躲不开的! ------------ 第17章 觊觎 很多时候,美貌都是一种优势,尤其是通往权力和财富的一种利器。 但,有时候,对于手无缚鸡之力、地位低下的女子来说,美貌常常都是麻烦的代名词。 在皇宫里,作为一个小宫女,比被皇帝看上、被后妃嫉妒从而的引发一系列倒霉事更糟的是什么呢? 是被有权有势的太监看上…… 止薇就很倒霉地碰上一个好色的大太监。 自古以来,皇城以内、内宫以外向来都是各司衙门的官署所在之地。六部及其他大小衙门官署多半在南边,像浣衣局这种清苦低贱的内管司局就只能在西北角挤着了。故而,时常出入这一带活动的其他司局太监不少。 止薇是在替人取东西时撞见的那个老太监,约莫四十左右,一张脸上的褶子都快开花了,盯着止薇的眼神却格外亮,跟饿了十天半个月的狼似的。 当时她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办完差事赶紧就溜了,过后风平浪静了几天,那老太监却进了浣衣局来找掌事的张公公。 止薇远远瞧着两人凑在一起说话,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只见张公公笑得倒是挺开心,还带着股揶揄意味。那老太监最后离开前,还笑眯眯地看了她几眼,看得她寒毛直竖。 止薇就是再迟钝,也猜出来那老太监的心思了。 正好连珠寻了空隙来看她,听说这事之后就很为她担心,又埋怨道:“你说你,之前要是顺了宫里那位的意思,如今也不至于被那老东西觊觎不是?” 她犹豫了再犹豫,最后还是以蚊子叫的音量说:“做陛下的女人,虽说步步惊心,可总也比被逼着那样强吧?” 止薇叹了口气。 不可否认,连珠的想法并没错,从利益最大化的角度来看,二选一当然是前者好。虽然风险高,可预期收益也大。 她强撑着给自己打气:“你有些杞人忧天了吧?虽说我现在无依无靠,随便谁都能扔一堆活给我做,可那种事……宫里向来是明令禁止的。那人虽然是內官监的,可也只是个八品的首领罢了。他要是真逼我,我也能舍了这张脸豁出去闹!” 连珠忧心忡忡道:“我如何不知道这个道理呢,只怕是小鬼难缠。万一他给你使什么绊子就糟了!” 止薇却暗下决心,接下来每日都缩在角落里当洗衣匠,哪儿都不去,这样应该不至于碰上那人了吧? 然而,理想很美好,现实很骨感。 才过了几日,张公公突然点了止薇去送衣服,还是送去慈安宫的。 张公公本来看止薇就横眉冷对的,止薇能找借口推拒其他人的要求,这位顶头上司指派的差事可不敢不做。 她只得跟着个小太监捧着太妃们新洗好晾干的衣衫出了门,一路上都平安无事,到了慈安宫,还跟清秋见了一面,说了几句话,心情也渐渐松快了些。 然而,变故就发生了回程的路上。 走到半路,那个小太监突然说闹肚子,一溜烟地就近找茅房去了。 止薇无法,只能一个人回去,并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就在远远能看到浣衣局那破败的屋顶时,寂静的宫道上突然出现了第二个人的脚步声。 止薇头皮一麻,也顾不上什么宫规仪态了,立马小跑了起来。 然而,她明显低估了来人的速度和力量。 才跑开几步,一股大力就拽住了她的衣领,将她整个人往后扯。 听到那老太监得意的低笑声时,止薇又气又怕,眼前竟有些发黑。 她咬着牙,回过身子就要往来人头脸上抓挠,可下一秒她就觉得后颈一痛,竟是被那人一个手刀打晕了。 悠悠转醒时,止薇惊骇地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宫道上,而是置身于一间昏暗的屋子。没什么摆设,四处都很破旧,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久不见天日的霉味。 靠着那点朦胧的烛光,她很快判断出,这不是老太监的屋子,恐怕也没其他人住。 可能是他打晕了她随便找的空屋,还可能,是他专门用来做这种肮脏勾当的场所! 虽然不知他为何不在屋内,但止薇不会在这里浪费时间。她只思索了两秒,便快速起身,往门口摸去。 她的手还没摸到门板,那门便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老太监正好端着酒菜进来,脸上还挂着一丝不失柔和的笑。 “唷,醒了?看来身体还不错,刚好,来来来,咱们先喝个交杯酒~” 止薇退了半步,又强忍着心中的厌恶,努力表现得天真无辜,更假装没听到他的后半句。 “公公,我这是怎么了?我方才好像在外面晕过去了,是您救了我吗?” 老太监一愣,笑得更开心了。 “是啊,看你一个小姑娘躺在路边,我就顺手把你救回来了。那戏里不都说,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许吗?止薇姑娘,我对你的心……” 止薇险些没被这后脸无耻的老东西恶心得吐出来,更加努力地朝他感激一笑。 “多谢公公相救……只是,天好像快黑了,我,我出来很久了,该回去交差了,迟了张管事要罚我的。” 老太监不以为意道:“罚什么?你放心,有咱家在,他不会罚你的。肚子饿了吧,过来吃些酒菜,今天这就算是圆了咱们的这份姻缘。” 止薇被气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果然,今天的事绝对跟张管事脱不了干系!没准就是两人,不对,三人合谋干的! 止薇对那个看似忠厚的小太监也记恨了起来,现在唯一庆幸的就是,自己没被绑着手脚,若是能逮到机会,趁其不备逃跑,估计还是有希望的。 她怯生生地看了眼老太监,犹豫地朝他挪了几步,慢吞吞地做了过去。然后,小巧的鼻子抽了抽,似乎被那酒菜的香味勾走了心神。 老太监心花怒放,暗道,这小丫头虽然长得一副好模样,内里竟是个蠢的,还把咱当成救了她的人,哈哈,早知如此哪里用这么麻烦,直接编几句谎话哄骗过来就好,也不至于还要欠老张那家伙一个人情。 不管怎么说,机会难得,还是快些把美人享用了才好。到时候,小丫头失了清白,把柄捏在他手里,还不是随便他怎么玩! 老太监将酒杯强塞到止薇手中,笑嘻嘻地要跟她碰杯。 止薇直觉这酒有问题,哪里敢喝,可这一时半会她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对策,眼角余光死死盯住了老太监进来时随手合上的门。 兴许是当时手里端着酒菜不方便拴门,或许是进门后发现她单蠢好骗放松了警惕,这门便没关死,也成了她逃走的最大助力。不然的话,她还真没把握,在没打晕或打死老太监的前提下跑掉! 她一犹豫,老太监就眯起了眼:“怎么不喝?” 止薇嗫嚅道:“我,我不能喝酒,我从小一喝酒身上就起疹子……” 老太监狐疑地盯着她,突然露出个笑:“不喝也行,那吃菜吧。你看,天都这么晚了,你回去也没饭吃了,不如吃饱了再回去?” 止薇眨了眨眼,从善如流地、缓缓拿起了筷子,随便夹了片什么送入口中,秀气地咀嚼了起来。 老太监像是松了口气,自己接连喝了两杯酒,脸上很快生出了点诡异的潮红。 止薇还在慢吞吞地吃着菜,他突然站了起来,一把捉住止薇的左手,嘿笑着说:“来吧小美人,今晚可是咱们的洞房花烛夜……” 老太监面上还带着得意的笑,却没想到,下一秒便双目一痛,竟是止薇右手中的筷子直直戳了过来。 幸好他反映得快,马上紧闭双目,那尖细的筷子才没戳中眼珠子,只是将眼皮子撞得生疼。 老太监大怒,捏着止薇左手腕的力道更大了,像是要将她骨头捏碎似的。 可他刚睁开眼,就又遭到了惊悚一幕。 继筷子攻击之后,炽热的火光又冲着他双眼扑来,那股子灼痛让他哀嚎一声,下意识就松开了止薇的手。 老太监连忙退后两步,感觉那灼热离自己远了些,才小心翼翼地捂着脸挣开了眼睛。 此时的他心中满是懊悔,什么天真单蠢,他真是被这小丫头骗了个团团转! 还搞什么洞房花烛交杯酒,瞧瞧她这个凶残的模样,连筷子、红烛这种东西都能用来“谋杀亲夫”,实在是太膈应人了! 可老太监也不是那么怂的人物,最初的震惊过后,他反倒是被止薇的反抗激起了另一种心理层面的征服欲。 他骂了声粗口:“你个小娘们,给脸不要脸,一会——” 谁知,狠话还没放完,老太监便觉得胸口一痛。 低头一看,那红烛不知何时已被止薇一手撸下,而那尖尖的烛台一端则没入了他的身体。 握着烛台底端的手纤细而洁白,看上去那么瘦弱,可它攥得很紧,几乎连骨节都突了起来,手背上暴起的那根青筋宛如一条怒意高涨的青龙,和它的主人一般正冷冷瞪着他。 “住手!你——” 烛台更用力地往前一送,老太监两眼圆睁着不说话了,嘴巴张得更大了,却除了嗬嗬的气声什么都说不出来。 ------------ 第18章 胆色 狭长的宫道上,素色宫装的年轻宫人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朝着不远处的零星灯火方向跑。冷淡的月光照在她苍白的脸庞上,将那一头的冷汗、微湿的发鬓都照得清晰无比,就像一副动人的西洋画。 “姑娘,你、你没事吧?” 袁承泰没想到,再次偶遇心心念念那位姑娘时,竟会是在这样的情境下。 一连数日不见止薇出现,他心中不免有些郁郁。又想着,也不知那姑娘是哪宫里伺候的,是不是被赦免了责罚,还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王京还打趣他,问要不要托人帮他打听一下,却被他红着脸一口回绝了,过后又有些懊悔,正想着怎么拉下脸找王京服软。 这日他下了值,刚好轮到两日假期,他便准备出宫回家一趟,看看寡居的老母和弟弟妹妹。 不曾想,竟在宫墙夹道上碰见了个拔足狂奔的她,眼睛红红的,脸色却白得可怕,指间甚至还沾了点血迹。 袁承泰定睛一看,这姑娘还不是别人,就是他心里想的那位。 他没多想就伸手一拦,把人叫住了:“姑娘,你、你没事吧?” 止薇条件反射地往后一躲,警惕的眼神让袁承泰很不自在。 “你,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她认出对方的服饰是宫中的侍卫,可混乱中的她根本无从分辨,将跟前的人和之前叫醒她的那个侍卫联想到一起。 袁承泰失望了,原来人家根本就不记得他,那倒也是,他生得本来就不是什么美男子,皮肤还有些黑,就连王京都生得比他俊,更讨乾德宫宫女们的欢心。 但他还是耐心地说:“姑娘,你手上有血,你受伤了吗?” 止薇心中一惊,低头看向右手。 果不其然,手上确实沾了些还未来得及干涸的血迹,只是并不显眼,这也说明眼前的侍卫是个眼睛很利的人。 她犹豫了下,勉强笑道:“多谢关心,只是,只是方才不小心划到了手罢了,没什么大碍。” 止薇快速用左手掏出手帕,不着痕迹地将自己“受伤”的右手包扎了起来,又朝这位好心的侍卫客客气气行了个平礼,便要转身走开。 袁承泰心中思绪万千,却不好追问,看着对方的背影,神使鬼差地说了一句。 “那个,我是在乾德宫当值的,我姓袁……” 止薇愣愣地回了个头,视线在他脸上打了个转,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在思索着他说这句话的用意。 就在她露出个恍然又惊喜的神情时,一直在腹诽自己口笨舌笨的袁承泰终于看到了一丝希望的曙光。 她是不是记得我?现在记起来了吗? 可,又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打破了他的幻想。 “咦,止薇姑娘,你怎么——你怎么也在这里?” 突然斜插出来的偏尖细阴柔的男声在清冷的夜里彰显着自己的存在。 这像是同一个问题,可又是针对两个人的不同问题。 袁承泰自然认得这位王公公,知道小鬼难缠的道理,连忙拱了拱手,简单解释了下自己出宫路过此处的缘由。 此处已经不算在内宫,而是在皇城脚下,这儿的城门下钥时间倒也没宫里头严苛,尤其是对这种在宫里头当值的侍卫。 王德喜也没怎么怀疑他的说辞。只是,心里头总觉着这两人似乎不止如此,起码有一方是。 他眯着眼看了看二人的神情,没有多说什么,直接朝止薇道:“时间仓促,姑娘可否移步一叙?”说着,视线还若有若无地往袁承泰身上瞟。 袁承泰只能知趣离开,心里却忍不住嘀咕。 “这王公公向来是赵总管的心腹,大晚上的不呆在宫里跑到外头做什么?总不至于是特地来找那位姑娘的吧?这可不合规矩……唔,不过也算是阴差阳错,顺便知道了她的名字,今后打听起来就方便许多了……” 再思及这位止薇姑娘可能记得他的事,袁承泰心里更是美滋滋的,浑然忘了方才那一幕的种种不合理现象。比如说,她的慌张,手上的血,王公公的深夜到访…… 今夜的止薇连连遭遇惊吓,心跳得要比平时快了好几倍。 即便她隐约猜到王德喜来意,可这样的时间点,这样的巧合,仍是让她忍不住心生疑窦。 “王公公找我,可是有什么事吩咐?” “姑娘这话就见外了。前几日说的那事,考虑得如何啦?” 王德喜笑眯眯地瞅了眼她不着痕迹隐到身旁的右手,没有发表任何言论。 可止薇总觉得,自己的小心思似乎已经被对方看透。更有甚者,今晚的遭遇里头,除了张管事的插手,是否也跟其他人有关?比如说…… 她打了个寒噤,不敢再想下去。 想到方才被她刺中了右边胸口、流着血在地上打滚、低声咒骂着她、却不像是下一刻就能死掉的老太监,止薇更是微微颤抖起来。 如果跟她猜的一样,说不定老太监会死,不,也许他现在已经死了,而王德喜的到来…… 即便王德喜和这事无关,只是凑巧前来,要完全抹平这件事估计也需要他的帮忙。 不然,那个老太监吃了大亏,绝对会想法子整治她。这一回还是装模作样的“洞房花烛夜”,下一次没准就是棍棒加身的凌虐了! 止薇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平和。 “能帮上公公的忙,是奴婢的荣幸。还请公公吩咐。” 三日后,浣衣局。 张管事疑惑地朝止薇投去一个眼神,却没能从她脸上读出任何答案。 照理来说,那天应该是成了事的,不然小万子回来时的说辞不会是那样。 而且,那晚止薇确实回来晚了,据同屋的宫人说,形容确实也有些狼狈,神情慌慌张张的。 用华彩的话来说就是:“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外头被什么人打劫了呢!” 可奇怪的是,止薇次日起来就恢复了正常,做活时还是那么卖力,行动举止间也不像有什么不便。 若是没成事,陈公公怎么也应该会恼羞成怒一番,却也没再来浣衣局找他,可见这事有些古怪。 更诡异的是,那日过后止薇像是中了邪似的,每天有事没事就粘着老宫人奚月,甚至还十足殷勤地主动替后者分担活计,即便她手里的活儿已经多到让人咂舌的地步…… 张管事摇摇头,心里记下一笔,决心明天亲自去寻陈公公一趟。那老家伙可是內官监的二把手,不能轻易得罪,还是得去打探下情况,好决定今后该怎么对这个新人为好。 这几日止薇的异状不仅引起张管事的注意,连华彩等人都有些侧目,就更别提她献殷勤的目标、奚月本人了。 这位老姑姑年纪确实很大了,甚至比伺候过前皇后的青姑姑还大一些,听说是先先帝时期的小宫女,不知因着什么缘故没出宫,反倒是来了浣衣局这么个活计繁重的地方养老。可她也不像青姑姑,身上带着女官品级,如今在司苑局也就是个摆设。 当然,张管事也不敢把她当做普通宫人一样使唤,每日里就分配一些轻省活计做做样子。 起码,止薇有好几次留意到,每天下午这位老姑姑都很清闲,不是这里走走,就是那里停停,其他人也都对她视若无睹,仿佛她只是浣衣局里的一抹游魂。 “你这样缠着我,到底想做什么?” 这日午后,连续无视了止薇几天的奚月终于忍不住,冷着脸质问她。 止薇眨了眨眼,笑得十足诚恳:“姑姑是聪明人,难道猜不到吗?” 如果王德喜没瞒她,前几天他才来找过奚月,只是对方不肯开口。没过几天,她又牛皮糖似的缠了上来。再加上那天王德喜和自己的几句攀谈,只要是有心人都能猜得出来,更别提在宫里平平安安活到这把年纪的奚月姑姑了。 奚月姑姑眼睛一眯,眼尾一挑,面上立马多了一丝凌厉的气息。 止薇又笑道:“姑姑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人如其名……” 奚月姑姑积蓄起的气势忽而松散,仍是冷笑,这次的笑里又多了点轻蔑。 “小丫头,你以为说几句好话就能哄骗我?未免太——” 止薇却突然打断她,压低声音,脸上仍是笑眯眯:“虽然我不知姑姑为何明明可以出宫养老,却甘愿留在这里,但我知道,这宫里、这皇城的主人只有一个……” 她转过脸去,朝着东方抬了抬下巴:“我不过是个小卒子,若是说不动姑姑,他日也会有别人出面。姑姑是看淡名利、甚至看破了红尘的人,不愿掺和到这些事里,也可以理解。但,那位主子既然想知道,不管是什么,也就只是时间的事。难道不是这样吗?” 奚月不笑了,看她的眼神第一次凝重了起来。 止薇屏住呼吸,她知道,自己的话可能已经说动了对方,即使只有一点点,也是希望。 “既然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再不开口,就得背上欺君罔上的罪名了,是吗?” 止薇眼睛一亮,面上还是谦逊的表情。 “姑姑此言差矣,咱们都是为主子当差的。能为主子分忧,既是咱们的福气,也是咱们的功劳,怎么扯得上那些?” 奚月姑姑悠悠一笑,虽然年老却不显浑浊的眼神仿佛看透了她,以至于她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竟有些无地自容了。 “看在你还有点胆色的份上——” ------------ 第19章 一簇幽兰 “看在你还有点胆色的份上,我也告诉你一句实话。不过,你真的觉得,一个能在这儿待三十年的老婆子会怕你这点小威胁?人生苦短亦愁长,你想听故事,自然也得拿出点诚意,不是吗?” 奚月姑姑的话还在耳边幽幽回荡,止薇却是一个头两个大。 是她太小看对方了,可她想要的诚意是什么呢? 奚月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呢? 还是说,她只是想用这种含糊不清的话来让自己知难而退? 一个尖锐的女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小蹄子,干活时发什么呆?可是又在想哪个情郎了?” 旁边有低低的嗤笑声响起,止薇心里无奈摇头,打算当做没听到。 不料,对方气焰似乎更嚣张了些,直接往她头脸上扔了一兜银蓝色的什么东西。 “瞧瞧你做的好事!贵人主子们的衣衫交给你洗,你却半点不上心……日日东奔西跑的,还当自己是哪宫娘娘跟前的红人呐?这回,我看你怎么跟上头交代!” 止薇奇怪地看了眼来势汹汹的华彩,扯下头上的衣衫仔细查看,神色慢慢严肃了起来。 这确实是她昨日经手洗过的衣衫没错,因为颜色鲜亮,又是单独送过来的,所以她记得比较清楚。当时,她还特别小心翼翼,怕给洗得黯淡无光,上头的主子怪罪。 可—— “这下摆的口子,昨儿洗的时候没发现有啊?而且还是好几道……”她下意识说了一句。 华彩哼哼地笑了,脸上满是幸灾乐祸。 “证据就在跟前,你还敢狡辩?洗坏了贵人的衣衫,你只等着挨罚吧!”说罢,便要抓回那衣服走开,像是要去找张管事告状的样子。 “等等——” 止薇不知王德喜有没有帮她“收拾”那个姓陈的老太监,这会儿更不想在张管事面前出头,连忙拉住华彩。 “你,你把衣衫留下,容我缝补一二,可好?” 华彩似笑非笑地打量了她两眼,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缝补?破了这么大口子,你能怎么补?” 止薇平静地看着她说:“华彩,虽说这事有我的责任,可上头的主子贵人可不管衣服是谁弄坏的。就这么上报,难不成你想连累张管事和其他人一同挨罚不成?我倒不怕进慎刑司,只是为了其他同僚着想罢了。你说呢?” 她声音不大,却也铿锵有力,以至于几个附近的宫人太监都转过头来看他们,脸上不是若有所思、就是隐隐的担忧。 华彩磨了磨牙,只得恨恨将衣服扔给止薇:“随你!不过我话说在前头,一会那位主子的人若是来催着要,我可不会替你遮掩。你要缝补,可以,最多给你一夜时间!” 灯下,银蓝的贡缎流光溢彩,宛如宁静月夜下的一汪深潭,水面倒映着粼粼波光。 整件下裙做得很秀气雅致,是收腰的设计,却没有过多的花纹刺绣,主人显然是个清雅之人。只可惜,下摆处的几道口子生生将整件裙子的美感破坏得荡然无存,就像月夜美景图上被不知名的野兽一爪子挠破的惨状。 止薇细细端详了许久,如此这般比划了十来回,才开始拈针挑线。 同屋的人几乎都睡下了,只有华彩和另一人还醒着,或不屑、或好奇地时不时投过来一瞥。 止薇不为所动地端坐着,除了那快速飞舞着的纤手、缓缓眨动的眼睫之外,整个人似乎已经化作一尊雕塑。墙上的黑影像是被烛光盯住了似的,一动不动,唯有那一针一线在光线中轻盈跳动,像花丛间翩飞的蜂蝶。 华彩当然也是会点女红的,虽然手艺不怎么出色,却也看得出来,止薇这一手女红技艺或许比不上针工局那些最好的绣娘,但也能勉强算是一流了。 如果真被她蒙混过关,自己的小算盘岂不是全泡汤了? 她冷不丁低喝了一声:“大半夜的,你自个儿不睡觉,可别想拉我们下水!这灯油可不是你自家的,要做绣活就滚出去做!” 两个人皱着眉头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止薇停了动作,只扫了她一眼,略思索了会,就从善如流地收拾东西,连带举着油灯出去了,面上甚至还带着笑。 “华彩姐姐说得有理,我这就出去,不打扰各位姐姐休息了。至于灯油的花销,虽说我也是为了大家着想,不过,明儿我会跟张管事说一声,让他在我月例里扣的。” 华彩一口气没发出去,只能恨恨地锤了棉被一拳,气呼呼地睡下了。 这小蹄子还真难对付,怪不得华英那个笨蛋会落得那般下场。如果明儿她真能对付过去,或许…… 次日一早,华彩刚睁开眼睛就往止薇的铺位看去。 果不其然,上面空空的,很整齐,显然主人昨晚一整晚都没回来过。 “华彩姐姐早~” 止薇吱呀一声推开了门,很平静地跟她打了声招呼,开始简单的梳洗。 华彩狐疑着问:“那衣衫补好了?” 止薇自顾自地梳着头,只发出了个恩的单音。 华彩更不可置信了。 那几道口子可是她亲自弄出来的,最大的那道几乎有巴掌长,小的也有一两个指节长,边缘更有不少抽丝褶皱,这样都能补好,还是一夜之间? 莫不是这丫头在糊弄人吧? “哼!口说无凭,东西呢,快点交给我!” 止薇慢悠悠道:“这就不劳华彩姐姐了。恰巧奚月姑姑今儿有差事要进宫,我便托她帮我捎带送过去永乐宫了~” 华彩呼吸一滞。 “你怎么会知道是永乐宫?你——” 她原来不大的眼睛瞪得浑圆,仿佛在看什么怪物。 止薇却回头冲她一笑,笑容干净纯粹得让她怀疑人生。 “咦,前儿永乐宫的丁香姑娘不是来过么?我还以为,姐姐对我青眼有加,有意要锻炼于我,故而特从那些好衣衫里抽出来给我洗的呢~都是我不好,没做好差事,让华彩姐姐跟着我一起担心了……” 扔下木梳,止薇收起笑容,直接把呆若木鸡的华彩和其他一头雾水的人当做无物,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迈出了门槛。 永乐宫。 丁香接过衣衫时有些诧异,浣衣局从来不会大清早送洗好的衣衫过来,今儿怎么突然转性了? 送东西的老宫人面无表情地说了几句话后,丁香脸色微微一变,还未来得及说什么,那老宫人竟自顾自走了。 “真是个怪人,这般无礼,莫不是连娘娘都不看在眼里?” 她皱着眉头展开衣衫,又细细检查了一遍,看到第三件时便察觉了问题。 这是娘娘较为喜欢的一件衣衫,缎子是入宫那年皇帝赐下的贡品,刚做好的新衣却没能上身,娘娘便查出有了身孕。等出了月子吧,这件春装又过了时候,一直到今儿才穿上,也是颇为坎坷了。 虽说宫里的高位娘娘多半讲究,只用时兴的新料子,陈年的布料和衣衫多半都拿来赏人,她家主子却不是这样爱附庸风雅、装点门面的人。 丁香隐约猜得出来,娘娘珍惜的并非是这衣衫多么好看,而是记挂着当时淑妃还未得盛宠、娘娘和陛下的那一段恩爱时光罢了。 可这衣衫却险些毁于有心人手里,如何不叫她气愤! 丁香进殿时,贤妃正抱着大公主逗弄,笑容和蔼地问询着乳娘什么,见她神色不渝地捧着件衣衫过来,才将乳娘打发了下去。 “出什么事了?一大早的给你家大小主子摆脸色?”贤妃笑眯眯道。 丁香嘟了嘟嘴:“娘娘少埋汰奴婢,这不是在想着怎么回话主子比较不生气嘛。” 她压低声音将方才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又轻抖手腕,将那银蓝的下裙柔柔展开,一簇银白的幽兰便横冲直撞地闯入了两人视线。 大公主坐在一旁,咿咿呀呀地不知在说什么,却像是被这裙子上的花纹吸引住了,扒着贤妃的膝头,胖乎乎的小手就想往裙子上抓。 贤妃哭笑不得,原本的心思也冲散了不少,示意丁香将裙子拿开,语调悠扬。 “既然是有人想用咱们永乐宫做筏子,总该有个由头。浣衣局前阵子似乎调去了个新人?女红倒是做得不错,可惜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可丁香这样的贴身心腹哪里有不明白的。 她愤愤道:“娘娘平时就是太好性了,才叫那些欺负到头上来。这事可不能就这么了了,否则,咱们永乐宫今后哪里还有什么脸面?” 贤妃慢悠悠地转着拨浪鼓,看着大公主玩得不亦乐乎,嘴角笑意浅淡。 “脸面?如今这宫里头,最怕没脸面的可不是咱们。” “娘娘是说那位——” 丁香下意识往西南方向望去,即便隔着重重的殿门、高高的宫墙,她什么都看不到。 贤妃不说话了,更加用心地和怀中的大公主互动了起来,仿佛别的什么她一点都不放在心上,此时此刻最重要的只有这个小拨浪鼓。 坤栩宫。 皇后皱着眉头喝下一碗浓浓苦药,挥着手绢让绿桃将药碗撤下。林姑姑连忙碰上早已准备好的蜜饯,这才算是解了皇后嘴里的“燃眉之急”。 片刻过后,皇后吞下蜜饯,又吃了半盏茶,这才继续方才未完的话题。 “陛下这些日子一次都没进过后宫?可是真的?” 林姑姑笑道:“娘娘这是不信奴婢么?彤史上这几日可都是干干净净的,最近一次去的还是上阳宫,不过待了大半个时辰便回了~前日召了个宝林过去,似乎也只是用了晚膳就遣人回来了。” 按理来说,这对皇后来说是件好事,即便是她从小再仔细教养,秉持着《女诫》中的种种教条,满脑子都是夫为妻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想法,却也不能排除人人皆有的独占欲。 即便是从利益角度来看,皇帝不进妃嫔的寝宫,对于一个还未生养的皇后来说也是极好的事。 可皇后忍不住多心了,更想到了个荒诞又可以理解的可能性。 难道是,淑妃不能侍寝,所以皇帝在为其“守身如玉”吗? 淑妃真的有这么得圣宠吗? 皇后拳头突然攥紧,又慢慢松开了。 不对,这阵子上阳宫的钉子并没传出什么异常消息,即便是淑妃有孕前,皇帝也没少去其他人宫里,只不过是往上阳宫跑得勤快些罢了,不至于是她想的这样。 思及前几日母亲进宫时说的话,皇后的心气更平了些。 “近日朝务繁多,听说南边春汛有些不同往常,死了不少人,如今京城也来了不少难民。想来,陛下只是无暇抽身罢了。” 林姑姑恍然大悟,又道:“只怕明儿早上请安,又会有人说起这事,求娘娘劝陛下进后宫呢。” 皇后冷笑:“姑姑何必拐弯抹角,这种蠢事本宫再不会做了,你只管放心吧。若真有人不识趣,本宫也只好让她多抄抄经,让她替南边的难民祈福了。” ------------ 第20章 六月雪之怒 “故事也听完了,差事也替你做了,还赖着这里做什么?” “姑姑这话说得稀奇,明明咱们两个是互利互惠,怎么能说成是一面倒的帮忙呢?” “……” 奚月冷着脸瞪向牛皮糖似的止薇,几十年来第一次觉得头疼万分。 她开始后悔昨晚上大半夜不睡觉在外面晃悠了,早知如此,她就是睡不着也要在硬木板上睁眼到天明,也不至于被这么个牛皮糖赖上。 可,这个牛皮糖似乎也有几分古怪,居然能猜出她待在这冷宫一般的鬼地方的真实心思…… “你若真这么神通广大,掐指一算便能猜到我的心思,怎的还要来问我那小丫头的事?” 止薇眼神游离地瞟了眼奚月姑姑窗台上那盆兰草,清了清嗓子。 “这个,只是阴差阳错听说了一点罢了。姑姑既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又何必为死人守口如瓶呢?做个顺水人情不好么,没准今后还有用得着的地方?” 奚月姑姑脸色一沉,却真的打开了话匣子。 “欣儿那丫头是被人毒死的,那天,有个宫人来寻她说话……” 赵久福听完王德喜的汇报,往日和气的胖脸也皱了起来。 “消息可确准?” 王德喜道:“准得不能再准了,徒弟可是费尽心思才敲开了那老宫人的嘴。她背景清白,宫外没有家人,宫内没有旧主,更没有干儿子干女儿,这种人寻常人利用不了她,师傅放心便是了~” 思及王德喜刚刚报出的宫人名字,赵久福倍感头大。 进了殿中,看着奋笔疾书的霍衍之便有些开不了口,只默默杵在那里思索着。 直到一个时辰后,霍衍之丧着张脸起身伸了伸拦腰,他才一咬牙一狠心,凑上去老实回禀了一番。 霍衍之原本就不好的脸色更差了。 “贴身宫女在浣衣局被毒死?哪个宫的宫人?” 赵久福弱弱地擦了把汗:“回主子,是,是坤栩宫的二等宫人蓝瑛……另外,曾和孙采女一起住在披香殿的两位小主分别是汤宝林、房御女,跟孙采女似乎交情不深。淑妃娘娘小产后,房御女被打进冷宫,她应该和孙采女之死无关……至于汤宝林,年前陛下大封后宫,晋了一级封才人。去年冬夜雪大,将披香殿房梁压塌了,正好淑妃娘娘又有喜,想要清净,皇后娘娘便做主让汤才人搬去了景仁宫侧殿……” 霍衍之脸色黑沉得可以滴出水了,听得有些恍惚。 “皇后?竟跟她有关?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心底仿佛有个声音在提示他:难道你猜不出来吗? 皇后和他成婚三年,肚子至今没有动静。大选的第一年,如今的贤妃、李婕妤先后有孕,贤妃生下大公主时,淑妃也传出喜事。这时,如果再冒出来个小小采女也怀了孕,皇后坐不住也属正常…… 难道,真像以前淑妃话里话外跟他暗示的一样,是皇后对淑妃那一胎动了手,还有孙采女…… 不对不对,如果是皇后动的手,那什么胞衣又怎会埋在上阳宫的牡丹园里? 到底是谁做了那些肮脏事? 霍衍之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半是南方水患、难民流离失所的国事,一半则被皇后、淑妃、孙采女这三个人的脸充斥着,无数个画面从他脑海中闪过,他根本无法集中精神思考。 “嘶——” 赵久福惶惶然道:“陛下,可是头又疼了?奴婢去叫御医……” 霍衍之喊住他:“不必了!万御医过来也看不出什么,每次都是老说法,看了也是白看!把那药膏子拿过来,给朕按按头。” 赵久福忧心忡忡地给自家主子捏完头,见开始闭目养神了,才为其掖了掖被子退了出去。 他不知的是,他前脚刚走,霍衍之后脚就睁开眼,对着塌边的万年青幽幽长叹。 “小青啊,你说这到底怎么回事?” 万年青不理他,还是被他扯住一片叶子晃了晃,才含含糊糊地嗷了一声。 “讨厌!狗皇帝放开我的叶子!” 霍衍之把人家弄醒,一点愧疚之情都没有,他看这些小东西每天从早睡到晚,日子过得比他这个苦逼的皇帝逍遥多了,心里不嫉妒才怪! “别睡了,再睡朕明天就让人给你浇热水。快来帮朕分析下……” 听完前因后果,万年青打着呵欠道:“哦,就这点事啊,不是很简单吗?你去上阳宫,问一问那几棵牡丹不就完了?” 霍衍之犹豫道:“这……若是去问了,不就代表朕不相信淑妃吗?她已经失了个孩子,如今还怀着朕的皇儿……” 万年青不耐烦道:“你不都找人私底下调查了吗?这又怎么算?” 霍衍之脸一红,继续嘴硬:“这怎么能一样?朕是怕中间有误会,不能贸贸然去对质,否则伤了她的心,孕妇最忌大喜大悲,也对皇嗣不好……” 万年青抖了抖枝叶,不知怎的,竟让他想到一个人狂抖鸡皮疙瘩的模样,于是更不自在了。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就继续查下去呗,还有什么好问我的?睡了,别吵我,笨蛋皇帝。” 霍衍之气得磨了磨牙。 居然敢这么敷衍朕! 要不是这小家伙平时没有起床气的时候也挺讨他喜欢的,他绝对要让人找出剪子将它剪成稀巴烂! 霍衍之不高兴了,他也不想让别人高兴。 于是,他很是光棍地把思想重担扔给了赵久福,直接胡扯了个理由,说是有消息显示孙采女死前曾经有孕,可彤史上没有相关记载。把赵久福震住了之后,直接就让他继续暗中追查去了。 次日早上,下朝后霍衍之杀了个回马枪,想去吓一吓内阁那几个老头,顺便看看他们有没有在偷懒,能不能寻个名目训斥一番,出一出他心里的恶气。 霍衍之轻车简从,只带了赵久福一人就摸到了政事堂门前。 只可惜,他在内宫能享受的隐身待遇在这儿不吃香了,内阁来来往往的人不少,他虽然换了身常服,却还是被一个年轻的侍笔认了出来。 山呼万岁过后,霍衍之只能悻悻地被众人迎了进去。 内阁首辅有些奇怪,皇帝今天怎么突然跑过来了? 在他含蓄的询问下,霍衍之也没露怯,端起皇帝的威严和架子,表达了一番自己关心南方灾民的心情,又为北疆的狄人进犯感到十分痛心,想来和诸位爱卿私下商讨对策。 内阁几人更摸不着头脑了,按理来说,想要跟他们私下议事,皇帝大可将他们招至勤政殿,不必亲临外廷这座小偏殿才是。 首辅心里一个激灵,突然想到了一个崭新的可能性。 “难道,陛下对我们动了疑心?故意前来打探虚实的?” 于是,首辅的应答更加保守谨慎了,导致霍衍之什么话都套不出来。 霍衍之心里嗤了声老狐狸,兴致索然地正准备离开,耳朵却突然动了动,视线落到了首辅书案前那盆小巧的六月雪上。 从首辅的角度看过去,霍衍之看的却像是六月雪旁边的那厚厚一摞奏折,更是出了一层冷汗。 “咳,江南赈灾一事,老臣今日便和诸位同僚拟出合适的人选……至于北疆,秦将军老当益壮,秦世子年纪尚轻,北狄人内忧未平,此番劫掠只是惯例,不足为惧,老臣以为,暂时不必急于增兵……陛下可还有其他吩咐?” 首辅觉着,自己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表情也淡定如斯、无懈可击,皇帝应当挑不出什么毛病。 然而,让他有些诧异的是,霍衍之转过头看他的眼神忽然多了几分古怪,看得他竟有点心虚。 君臣四目相对,最后,还是霍衍之轻笑一声,打破了这诡异的宁静。 “好,有郭首辅在,朕倒是少操了不少心思。爱卿们忙吧,朕回了。” 霍衍之扬长而去后,众人面面相觑。 次辅虽然对首辅的位置虎视眈眈,关系向来不和,此刻却也笑着跟首辅打起了语言官司,想从首辅口中套话,猜测皇帝今天破例大驾光临背后的意思。 郭首辅呵呵一笑,一副“佛曰不可说”的神秘莫测表情回到了书案后。 等众人各就各位,视线不再集中在他身上时,他才稳稳地从那堆折子里准确地抽出一本,再次一目十行地浏览了起来。 而下方的抽屉夹层里,一封开了封的红漆信件正静静躺在暗处。 “……蒙恩师体恤,此番江南祸事……” 一直回到乾德宫,挥退赵久福和其他闲杂人等,霍衍之才气得重重一拍桌子。 “郭畀!他怎么敢——混账玩意!实在是胆大包天!为所欲为!干脆,这个皇位给他来坐好了!” 思及刚刚在政事堂“偷听”到的秘密,霍衍之简直气得想砍人。 他背着手在殿内来回踱了两圈,脸色终于缓了些,马上叫了赵久福进来。 “去,把信王召进宫来,悄悄的,别惊动人!” 赵久福正要走,霍衍之又改了主意:“等等,还是先不叫了,你递个话去信王府,就说最近太后身子不爽,让他明儿进宫探望。” 赵久福有点摸不着头脑,却还是依言去办了。 “总觉得陛下最近有些古怪,虽说政事繁忙,也不至于旷这么长时间吧?可每回问要不要翻花牌,陛下脸色居然都有些……惊恐?应该是我看错了吧,肯定是这样,陛下怎么会害怕呢。前几天倒是招了贾宝林来陪陛下用膳,气氛明明还挺和谐的,也不知陛下怎么想的,居然就这么把人打发了回去。唉,过几天还是这样,估计得叫御膳房多上些进补的药膳了……” 他心里正嘀咕着,远远便见着王德喜沉着脸过来。 “师傅,事情有些眉目了。那个蓝瑛似乎有个同乡,叫做眉儿的,就在汤才人身边伺候。您说会不会是——” 赵久福横了他一眼:“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从前没教过你吗?大庭广众的,小心祸从口出!” 王德喜嗳了一声,又挠着头道:“对了,还有件事昨儿忘记跟您老说了。呃,就是那个止薇姑娘说的,欣儿似乎跟奚月姑姑提过一嘴,说是她家主子死就死在胆子小这点上,其他的倒没说什么。我寻思着,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这深宫里无声无息死掉的人多了去了,除了倒霉鬼可不就是胆小鬼?所以就……诶,师傅你去哪啊?” 赵久福心里恨恨骂了句小兔崽子,脚下步子迈得飞快,生怕晚一分汇报都要惹来陛下的怒意。 ------------ 第21章 苦命的白玉兰唷 “姑姑可有听欣儿提起过孙采女从前的事?” “……你又想套什么话?” “姑姑这话说的,咱俩不就是闲聊嘛。如果真是事无不可对人言,怎的还这般警惕?” “……” “掐指一算,清明似乎也不远了,姑姑如今腿脚不便,烧纸这种事情就不想有人打个下手?” “你——” 奚月姑姑简直对这个没完没了的牛皮糖无语了。 天知道她从谁口中挖出自己那些陈年旧事,还凭借着一丁点的线索猜出大致故事的! 她冷笑着把人往门外一推:“日日问这问那,我倒想问问你,你这么执着地关心一个小小采女的事,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别看我老眼昏花了,人人都传说你爬龙床不成被皇后发落过来的,可我看你在这里待得倒是挺自得其乐!” 止薇干笑两声,奚月姑姑乘胜追击。 “既然你这么能耐,又挺会编故事,不如你猜猜孙采女是个什么故事。若是猜对了,没准姑姑我就发发善心,满足你的好奇心。” 止薇脸色一苦:“姑姑真会戏弄人,都猜对了还用你说吗?” 奚月姑姑正色地关上了门:“当然要。我若不说,你怎知自己猜中与否?去吧,别吵我老人家睡觉。” 止薇不死心地挪到了旁边的小窗台边,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笑:“时候尚早,姑姑肯定睡不着的,不如我陪姑姑再打发会时间?” 她盯着奚月姑姑的白眼,硬着头皮开始说:“首先,孙采女已经死了半年,往日也不见陛下多垂青,这会儿却着人秘密调查,想来定然事出有因。若不是此事牵涉到后宫中那几位举足轻重的,就是跟孙家有关。不过,后者可能性较小,孙家势力不大……” 奚月姑姑本来不予搭理她,却慢慢听了进去,微微点头,示意她继续。 止薇又道:“其次,如姑姑所说,欣儿之死显然是遭人灭口。且不论来人背后主子是哪位,这杀人灭口的动机一贯都是为了遮掩某些事情。唔,若不是欣儿背主,和外人同谋害死孙采女,就是欣儿知道孙采女之死有蹊跷,被人斩草除根了。” 奚月姑姑似笑非笑:“那你觉得,哪种可能性最大呢?” 止薇这回却不猜了,笑得有些怅惘:“谁知道呢?我又没见过欣儿,不知道她是口蜜腹剑、还是别的什么样的人,该姑姑猜才是。不过,这宫里头没几个背主的奴才能落得好下场的,欣儿若是个聪明的,又没什么把柄被人捏着,就不会做这种蠢事。” “你倒是看得清楚,那你说,一个家世不显、宠爱微薄的孙采女为什么会死呢?” 止薇轻轻一叹:“还能是为什么?宫里的妃嫔要死,不是挡了别人的路,就是成了别人的棋子。从结果来看,孙采女死后宫里并没有什么大动静,甚至可以说是悄无声息,只能是前者了。如姑姑所说,孙采女家世宠爱都没有,那她可能有的也就只有一样东西了。作为大宫女,欣儿肯定不会不知道那东西的存在……” 奚月姑姑木着脸,突然啪地一声把窗子关了。 “该睡觉了!” 止薇没说话,静静站在窗台前,看着自己的影子发了好久呆,才慢慢地走回另一头的屋子。 今夜的月光照得地上亮堂堂的,院子里的大水缸里也有个半圆不圆的月亮浮在水上,两相辉映。 看到水面的月亮时,止薇有些恍惚,仿佛那不是月亮,而是一张像月轮一样圆、一样大、一样白的脸浮在水上,若隐若现地冲着她笑。 本该是极为可怖的幻象,可止薇并没有害怕退缩之意,反倒是一步一步地稳稳走到了水缸边。 她皱着眉端详着里面那个不够圆的白玉盘子,眼神却有些缅怀、忧伤。 “是我看错了。毕竟,这会儿还不是秋天。” 宫墙深深,清冷的夜风中,不知是谁在幽幽长叹。 上阳宫的下等宫人房里。 点青已经烧得有些糊涂了,脸儿通红,双眼紧闭,嘴唇干得几乎要裂开,唇齿间不时溢出一两声呻吟。 屋里只有她一个人,忽然门开了,有人探头看了一眼,又缩了回去。 门再次关上了,隐约有“还有气”的说话声和脚步声传来。 这间屋子满是霉味,狭窄逼兀,显然已经长久没有住人,如果不是点青病得这样,她是不会被扔到这里来等死的。 风将破旧的窗纸吹得呼啦啦地响,昏睡中的点青忽然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几息过后又慢慢闭了眼,眼角渗出几点委屈又不解的泪水。 她真的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姑姑教她多做事少说话,她听了,进上阳宫以来几乎要被人当做半个哑巴。就在她以为自己勉强扎根下来时,淑妃娘娘却忽然狠狠发落了她一遭,罚她在园子里跪了整整一天一夜。 “除了给园子里的牡丹翻土施肥,我真的什么都没做。为什么?我不懂……” 点青的死讯传来时,司苑局的青姑姑长叹了一声,什么都没说,却日复一日地沉默了下去。 宫里的气氛平静得有几分诡异,伺候的宫人们都在努力地放轻自己的脚步,生怕多弄出一丁点声响惹恼自家主子。 坤栩宫更是如此。 她们想破头都没搞懂,明明陛下久不进后宫,十五那日却来了坤栩宫留宿,次日起来皇后娘娘的脸色为何那么古怪,当天还鸡蛋里挑骨头,把端茶送水的小宫人、取膳食的小太监等人几乎全发落了一遍。 林姑姑对此心知肚明,却架不住底下的宫人心思浮动。 前些日子是她催着皇后搞小动作,可现在,她只能反过来劝皇后别心急。 “娘娘,来日方长,咱们不必急于一时。这几日,陛下不还是没去其他人宫里么?” 一说到这事,皇后脸色又多了几分古怪。 “咳,姑姑你说,陛下是不是因着月头的伤损了身子,否则怎会……” 林姑姑秒懂了皇后的言外之意,立马表示,自己这就去御膳房跟大厨们交代一番,说如今春日和暖,陛下又刚养好身子,真是需要补元气的时候,云云。 于是,乾德宫里的皇帝陛下一个没留神,就把自个儿吃得口干舌燥起来。 赵久福很有眼色地凑上来:“陛下今日可要翻花牌?” 霍衍之犹豫了下没吱声。 进后宫他是有点阴影的,在自家寝殿他还能提前安排下,让人把那些会叽叽喳喳的花花草草提前搬出去。可进了妃嫔的寝殿,这么折腾就有些显眼了。 倒不是他面皮薄,无法在花草们的注视下那啥,而是…… 一想到前几日召那个小妃嫔过来时万年青说的什么“陛下威武、九千岁威武”之类的助阵,霍衍之就直倒胃口,连带着那小妃嫔的如花容颜都看不入眼了。 更糟心的是,十五那夜去坤栩宫,刚坐下没多久,他就听到一盆芍药在旁边嘀咕,说什么皇后从娘家讨来了生子秘方,一连吃了七天,吃得眼睛都快冒绿光了,就等着狗皇帝这个药引子过来呢…… 原本霍衍之就因为孙采女的事怀疑皇后,一听这样的秘辛就更膈应了,当晚被羊肉淮山汤激起的丁点火气也消失无踪,对皇后更是冷冷淡淡,压根一指头都没碰对方就睡了。 结果,皇后居然派人去御膳房给他“加菜”,偏偏还是在他为江南总督连同郭首辅一同瞒下了海盗进犯一事焦头烂额的时候! 霍衍之对皇后本来就差的观感现在直往负分方向狂跌。 他磨了磨牙,随手翻了个牌子,看都没看就扔到一旁:“送到西暖阁,里面不要留花草。” 说完,又开始掐算起事件来,心思全部都注入到了正事上。 唔,信王已经动身五六天了,怎么都该去到了吧?走的是水路,顺着大运河一路南下,顺风顺水的话,差不多这两天也能收到加急的邸报了吧? 赵久福瞄了眼牌子,哦,是温美人啊,这位似乎也久不见天颜了,倒是跟贾宝林差不多,纯粹是踩了狗屎运被选中,也不知她运气会不会比贾宝林好上一丁点。 至于后半句的吩咐,是有点古怪,不过陛下自从那日和信王爷密谈之后,脾气就变得更古怪了,这道也算不得什么。 他老神在在地去安排了,没多久,温美人就接到了消息。 她的宫女激动得差点没哭出来,哽咽道:“主子,主子终于熬出头了,陛下终于想起您了……” 温美人虽然也高兴,但想到最近后宫里的几条小道消息,心头很快蒙上了一道阴影。 她勉强笑道:“自然是好事,别哭了,快来替我梳妆更衣。” 铜镜里的女子温婉柔美,一如两年前初初进宫的模样,还是那么年轻。但温美人知道,自己早已不是当时那个天真单纯的小姑娘了。 宫里的明争暗斗、陛下的偏宠、皇后的冷眼,这些早已将她的锐气磨得粉碎。 如今的她只能装出一副温婉淡然的模样在宫里混日子,毕竟无宠无子,谁又会给她留面子呢?像上回的花神祭一事,若是她真有几分自以为是,扒着皇后让其为自己做主,那不是自取其辱么? 可在复宠这个明晃晃的大饼面前,哪个宫妃敢说自己能承受得住呢? 温美人摸了摸发髻,眼神微动,转头吩咐宫女。 “我记得,咱们屋后头的玉兰不是开得正好?去,摘一朵过来给我簪上。” 宫女一愣,立马明白过来,笑逐颜开地小跑了出去。 小半个时辰后,霍衍之就在西暖阁里见到了一脸娇羞的温美人。 可,在留意到美人精致的容颜、光洁的肌肤、窈窕的身段之前,他的眼神却不住被美人发髻上那朵素雅的白玉兰吸引了过去。 温美人见状,更是惊喜又娇羞,颤声道:“陛下,妾见这玉兰花开得正好,便想着……妾装扮不合宫规,还请陛下恕罪……” 霍衍之看了眼正唉声叹气嗷嗷叫说自己要死了好痛好痛的白玉兰,嘴角不明显地抽搐了两下。 他干笑两声:“爱妃人比花娇,和这花儿正相得益彰,何须恕罪。还是,先歇了吧。” 芙蓉帐暖,春宵苦短。 被拥着步向床榻的那一刻起,温美人就激动得小脸爆红,到了后头整个人更是晕乎乎的,几乎不知陛下在说什么、做什么了。 自然,她也没有留意到,被陛下冷酷无情地摘下、碾碎、并扔到床底下的那朵白玉兰的悲惨命运…… ------------ 第22章 上岗大危机 “听说了么?含玉殿那位倒大霉了,嘿,前几日才出了次风头,立马就被打下来……” “温美人倒了霉?我怎么不知道,她不是性子最好的吗,怎么着?惹皇后娘娘不高兴了,还是?” “嗤~皇后娘娘的性子你还不知道?最是一板一眼、爱惜羽毛的,就算吃醋也不会用这么拙劣的手段。哼哼,还不是如今最金贵的那位,不在自家寝殿好好养胎,偏要捧着肚子去御苑闲逛,还逛到了温美人跟前~” “哦?难道是温美人恃宠而骄,跟淑妃起了言语官司,被罚跪掌嘴了?” “岂止啊,温美人直接气得淑妃摔了一跤,听说都见红了,太医院那边几乎去了一大半的人,都守在上阳宫呢,连陛下也去了~” “……” 跟着奚月姑姑接过了较为清闲的送衣衫活计后,止薇的日子稍微好过了些,起码每天能少洗两大盆衣服,手也不用再被泡得发白发皱又红肿。 这日的目的地略有些远,在东六宫,也就势必要经过御苑,没想到就听到了两个小妃嫔的窃窃私语。 奚月姑姑显然也听到了,表现得却十分泰然自若,就连发丝都没有动过一根,仍是无知无觉似的往前走。 止薇也垂下头佯装没听到,更暗自庆幸她们和那两个小妃嫔之间隔着个假山,对方应该没有看到她们。即便看到了,应该问题也不大。 毕竟她们俩的服色一看就是浣衣局的下等宫人,而那两个小妃嫔似乎也不是宫中主位,还没有那么长的手伸过来浣衣局整治她们的能耐。 不想,回程时竟碰见了皇后的銮驾,看起来像是刚探望完淑妃、从上阳宫出来的。 止薇二人忙不迭地退到宫道一旁,跪得低低的,只盼着皇后没认出自己。 然而,让她捏了一把冷汗的是,皇后的銮驾快到她跟前时,忽然喊了声停,又问一旁的宫人她们两人是谁。 奚月姑姑极快地斜了止薇一眼,立马恭恭敬敬地回答:“劳皇后娘娘垂询,奴婢两个是浣衣局的,刚送了东西去钟粹宫,这便要回去了。” 皇后没再说什么,停顿了几息就走了。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止薇总觉着皇后在看她,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或许面上还有着浓浓的鄙夷和厌恶…… “你得罪过皇后?” 步出内宫那道高墙后,奚月姑姑才慢悠悠问了句。 止薇干干一笑。 奚月姑姑不冷不热道:“看来你这个胆肥的毛病不只在老婆子跟前使,这样我也放心了。” 止薇眼角一抽,这有什么好放心的啊! 然后,奚月姑姑就很突然地跟她提起了孙采女和欣儿的事,三言两语说完了,就拍拍屁股走了。 “下回那个小喜子过来的时候,你跟他说吧,让他以后可以别来烦我了。还有你,也趁早滚蛋,少留在浣衣局祸害其他人。” 被嫌弃了的止薇默默扶额:她什么时候祸害谁了? 唯一能算得上的,应该是那个色胆包天、运气不好、没死成却被王德喜弄去北三所扫地的陈公公了吧? 一开始屡屡跟她作对的华彩最近似乎也怂了,张管事也没再使劲给她找活干,她在浣衣局待得竟有些如鱼得水。除了洗衣服这活儿比较伤手之外,真没什么可抱怨的。 可奚月姑姑为什么要赶她走呢? 离了浣衣局,她又还能往哪儿去呢? “止薇姑娘,我师父说了,你这回立了大功,主子要赏你。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王德喜现在看止薇的眼神跟过去大不一样,如果说一开始还有些好奇、怜悯,这会儿也被她出色的“情报能力”所折服,也更乐意向她示好。 他嬉笑着道:“说起来,今年咱们宫里也有两个要出宫的,玉芳姐姐是已经定下了,玉雪还没把名字报上去……止薇姑娘,要想在这宫里头活下去,且活得好一点,还得跟对了主子才是正理,你说是不是?” 止薇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平静地问:“这话是赵公公教你说的吧?” 王德喜微微睁大了眼睛,很快又垂下眼皮掩饰自己的失态。 “止薇姑娘是个聪明人,我也不跟你废话了。孙采女一事牵涉重大,主子爷这会儿还没闲暇处理。不过,你这个关键证人可不能就这么放在浣衣局里头,不说主子,就是咱们跑腿的底下人也不能安心哪。这宫里头,还有哪里能比御前更安全呢?” 止薇沉默了会,点了点头。 王德喜咧嘴一笑:“既如此,姑娘这便去收拾东西,随我走吧。” 这回收拾的速度比先前在司苑局时更快,也没了连珠这样的人在她身边依依不舍。奚月姑姑不见人影,不知又跑哪去了。 止薇有些惆怅地想,看来那日的话就是奚月姑姑对她的道别了。她早就猜到孙采女的事不会被揭破,更猜到了陛下的心思。 奚月姑姑是个看得再剔透不过的人,偏偏为了一份昔年的情谊和一句陪伴的承诺留在浣衣局了此残生。而她这个小小的过客,跟这样的七窍玲珑心比起来,也不过是多了一点特殊的“耳力”罢了。 再次回到内宫,她真的能安安稳稳活到出宫那天吗? 乾德宫。 赵久福看着小徒弟领着个水葱似的姑娘来了,定睛一看,可不正是阔别大半月的止薇! 和月初那几次狼狈的照面不同,此时的止薇既没顶着一额头的肿包,也没带着高烧不退的病态红晕或异样苍白,整个人精气神都不错,看着甚至还丰腴了一点。 赵久福暗道,寻常宫人被罚去浣衣局做苦役,不劳累病倒就是好的了,这姑娘怎么像是去享福的? 他也没跟止薇提孙采女或是别的什么事,只当她是王德喜从尚宫局新领回来补玉芳缺的宫人,点了个头就让玉芳把人带下去安顿了。 而后一连三日,止薇都跟着大宫女玉芳学规矩。除了端茶送水、更衣脱鞋这样的小事之外,更重要的是其他。 宫里头的规矩自然都是差不离的,可御前的规矩还要严一些。 一来,伺候的主子是全宫里、乃至全天下最尊贵的,伺候的规格自然也要随之提高; 二来,乾德宫勤政殿里每日来来往往的奏折数不胜数,更有不少王公贵族、阁老重臣时不时出入,这些都是外廷的国家大事,她们这些底下的奴婢就是听见了、看见了什么,也得把自己当瞎子聋子看待; 三来,也是最最重要的一条…… “咱们能在御前行走,侍奉陛下,是咱们前世修来的福气,却不是今世登堂入室的青云梯。无规矩不成方圆,在乾德宫做事,最要紧的一条就是忠诚本分。明白了吗?” 说到最后,玉芳神色更严肃了两分。 止薇心领神会,玉芳是在提醒她别生出爬龙床的心思,省得坏了规矩。 说起来,本朝太祖皇帝和仁孝皇后定下来的选秀规矩,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维持世家的体面,也杜绝了那等出身低贱、是非不分的平民女子借帝王宠爱一跃成为后宫之主的可能。 按祖制,后妃皆出自官宦、权贵之家,宫人则从平民女子中选取,后者凭美色受封妃嫔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即便是生下皇子皇女,最多也就止步于二品九嫔之位,想要母凭子贵被立为皇后绝对是痴心妄想,别说出身不低的宫妃们不答应,就是外朝的大臣们也能捏着祖制二字跟皇帝死磕到底。 至于当太后,这个可能性也不高。除非皇帝的儿子全死光了,就剩她一人的儿子活着,那到底也还有个出身高贵的圣母皇太后跟她这个生母皇太后分庭抗礼,成不了大气候。 起码,从本朝立国以来,除了先帝时的袁贵妃,从未有出身平民的宫女子凭宠爱受封高位,尤其是袁贵妃还没留下一儿半女,也就是个昙花一现的异数罢了,做不得例证。 宫规里虽然没有严令禁止宫女爬床,但这种行径还是为人所不耻的,即便能靠这种方式出头,谁又能保证自己会是下一个袁贵妃,而不是一朝得宠后被帝王忘个干净、还要被全后宫的女人百般针对的下场? 后宫里妃嫔娘娘们为了固宠,在自己不方便时推出调/教好的美貌宫人倒是常例,可若御前宫人生出了这种心思,乾德宫可就要乱了套了。但凡御前宫人里出了一个妃嫔娘娘,宫女们只会前仆后继,争宠手段百出,这样皇帝还用专心处理政务吗? 更别提,乾德宫地位特殊,宫人们虽然也受皇后、尚宫局辖管,但她们的主子还是只有皇帝一个人。皇后自然不能容许,自己在后宫的无上权威被游离于她的势力范围之外的几个小小宫人所挑战。 于是,在这样合乎逻辑的考量下,分来乾德宫的宫人全都是按着一个标准挑的。 老实本分、五官端正、但不能太好看…… 玉芳玉雪和其他几人都是中人之姿,就很符合这个标准。跟她们一比,止薇这个外来户就有点太鹤立鸡群了。 虽然被严防死守了几天,但这样的防御姿态反倒让止薇更快地适应了新的身份。 “似乎,做个御前宫人还挺安全的?” 但她没想到,第一天的正式上岗就碰上了麻烦。 玉芳三月初就要出宫了,余下的时间不多,又要教止薇和另外一个新来的宫人,也不可能面面俱到盯着她们,只能一遍遍地耳提面命,过后就推她们出去做些轻省活计,以求在这几日内尽快适应。 这日,止薇被委任了个简单任务,给陛下奉茶。 茶叶是江南来使快马上贡的最新一批明前龙井,一芽一叶,色泽嫩绿,形如雀舌,香气扑鼻,芬芳怡人。 泡茶的工序没问题,奉上时茶水的温度也刚刚好,不会太烫无法入口,也不会失了温度以致茶水香气口感都大打折扣。 问题就出在茶盏落桌那一瞬间,止薇的余光好巧不巧地瞥见了个熟悉的名字。 白纸黑字,跟着一连串的名字被写在折子上…… 今年正是三年一度的春闱时…… 她又惊又喜,震惊得连玉芳谆谆教诲的那些规矩都忘了大半,回过神来时便发现,自己被一双不悦的眸子锁定了。 止薇暗道糟糕,该不会方才偷瞄桌上折子的小动作被陛下发现了吧? 她佯做淡定,垂手侍立,做出一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老实听命样子。 霍衍之打量了她两眼,狐疑过后,又有些恍然大悟,再看她的眼神就有几分复杂。 原来是上回那个小宫女啊! 孙采女一事查来查去,最后关键证词竟被这小宫女挖到了手,不得不说,此女定然颇有心机。此番到了御前伺候,可不能让她再生出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才是。 昨天,霍衍之刚收到一封密信,说是信王一行人在下江南的途中遇刺,侥幸脱身后,才刚刚抵达受灾省份。此事气得他昨天一整天没吃下饭,更是对江南总督深恶痛绝。 霍衍之断定,江南总督瞒下的事绝不仅是和郭首辅信中所说的海寇进犯一事。毕竟,如果只是普通的海寇进犯,他完全不必隐瞒真相,大可以此借口向朝廷要求赈灾,尤其是军械、军饷这一块的支出拨款。 江南总督没这么干,只能说明,他要掩盖的事比海寇更大。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很明显,这都不会让霍衍之感到多高兴。 他前脚刚把信王派出去,明着赈灾、暗地里调查此事,没想到人还没到江南就遇刺了。 这说明什么? 说明江南总督不怕死,这厮很可能要造反啦! 被阁老重臣联手欺瞒重大军情后,霍衍之满脑子都是阴谋论,天天都觉得这皇位坐得十分不稳当,心情更是糟糕透顶。 于是,此刻见着止薇在他面前的异样举动,他除了鄙夷就只有深深的厌烦。 一个福至心灵,霍衍之突然翘了翘嘴角,冲着新来的御前宫人止薇绽开一个大大的、和蔼的微笑。 “朕记得你。上回的提铃是不是还没罚完来着?君无戏言,你既然来了这儿当值,就更便利了。今晚开始提吧,把剩下的都提完。” 止薇:……天要亡我! ------------ 第23章 沉默是金 其实,提铃这顿罚止薇本没想着能逃过去的。 当时被贬入浣衣局,事发仓促,她没能顾得上去找马公公讨意见,后来还跟王德喜提起此事,其实就是委婉地向他身后的赵久福讨个准话的意思。 不过,赵久福也没想到孙采女的事会牵涉到皇后,也没想到止薇还有回宫、且到御前伺候的机会。 最近北疆传来大捷,皇后的父亲秦将军刚打了胜仗,朝中一片欢欣鼓舞,霍衍之自然不会在这档口去跟皇后过不去。但赵久福知道,这对最为尊贵的夫妻只怕心结是难解了,开口留了止薇这个人下来,就说明陛下心里积着火,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发出来。 等止薇苦着脸跑来找赵久福时,他也是苦笑不止。 瞧,陛下这肝火没法冲皇后发,更没法冲其他娘娘发,不就只能朝他们这些底下的奴婢发了? “咳,既然陛下开了口,你听令便是了。一码归一码,陛下这也是大公无私。你可明白?” 止薇正色道:“自然明白,只是怕扰了陛下夜里的清净罢了。这几日我会多注意的,还请公公多提点些。” 赵久福满意地挥手示意她退下,心里记了一笔,决定回头让玉芳把接下来几日当值的安排调一调。 毕竟,陛下这么宽和的人突然主动提起此事,不是火气太大,就是明摆着对止薇不喜,或是两者皆有之。这种情况下,还是让止薇少在陛下跟前露面为好,也能让这丫头白日里多休息片刻,算是两全其美。 放下这件事,赵久福又开始琢磨起陛下对上阳宫那位主子的心思来。 说来也怪,往日里陛下对那位是最上心的,可月头受伤那次以来,竟然破天荒地大半个月只进了一次上阳宫的门。虽说别的宫也没怎么去,可上阳宫从来都是宫里独一份的。尤其是淑妃再次诊出身孕后,陛下大喜,每日里即便人不去,各种珍玩首饰、时鲜贡品永远少不了上阳宫那份,隔一二日就要流水一般进上阳宫的。 跟之前比起来,这个月的陛下就显得生疏冷淡了不少。宫里不少妃嫔心思浮动,就连他们这些底下的都觉得不对劲。 虽说宫规明令禁止妄自揣测圣意,可谁都知道这只是一句空话,做人奴婢的不挖空心思琢磨主子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行事怎么可能和主子的心思相符呢? 就比如说淑妃这事,如果陛下因为某种隐秘的心思厌倦了淑妃,那底下人今后到底能不能主动提及淑妃,提起来时口吻该是亲热密切还是生疏客套呢,又要不要在某些模棱两可的事上(比如说宫妃无旨擅闯乾德宫探病这种事)对淑妃继续留情呢? 作为皇帝跟前的心腹、乾德宫的大总管,赵久福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那就是,在过去的几年里总能摸着皇帝的脉。 这回,他好不容易从些蛛丝马迹中推测出了点什么,正有点沾沾自喜,却又被自家陛下的神来一笔全然推翻。 这还要说到前几日温美人侍寝一事,次日,淑妃就在御苑里偶遇了温美人,且被对方气得动了胎气。 虽说这事里淑妃看似受害者,但太医过去一看,其实没什么大事,开了副平安方也就算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就这点小伎俩,这么巧合的时间和对象,怎么看都像是淑妃妒恨温美人而故意为之吧? 如果陛下已经厌倦淑妃,或是对其恩爱转淡,这种事一出,多半能惹得陛下更加厌弃才对。 然而,出乎赵久福意料之外的是—— 陛下听说此事后先是皱了皱眉,犹豫了片刻,便发话摆驾上阳宫。最古怪的是,陛下没有心急火燎地先进寝殿看望淑妃,而是先优哉游哉地在牡丹园里逛了一圈,出来时沉肃的脸色居然缓和了不少,还很有耐心地陪着皇后又重听了一遍温美人和淑妃双方的证词。而后,便进了里间听淑妃嘤嘤哭诉,离开时已经是春风满面。 这次动胎气事件最后以温美人道歉、且被皇后罚禁闭抄经结束,淑妃则获得了来自皇帝、皇后双方的赏赐安抚,尤其是陛下这边更是大手笔,各种珍贵的补品源源不断地流进了上阳宫。 负责掌着陛下私库的赵久福对淑妃的反败为胜感到很意外,更好奇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波折。 但,除了私底下挠头苦思、对上阳宫一系更加恭敬之外,赵久福也没什么别的可做的。 和赵久福的惊疑不定不同,此时的霍衍之可以说是暂时放下了一桩心事,若不是因着信王遇刺那事,恐怕他也不会迁怒到止薇一个小宫女头上。 思及前天在牡丹园的遭遇,他忍不住再次自嘲。 “果然是朕想多了,什么埋着两具尸体,分明只是猫儿和鸟儿罢了。亏得朕当时还想到了其他的,真是错怪淑妃了。至于那胞衣,既然查出多半是皇后所为,估计是那个蓝瑛或是别的什么人为了掩人耳目做的。毕竟当时孙采女就住在上阳宫后边的披香殿里,皇后想嫁祸于淑妃,此举也很合情合理……” 霍衍之呼出一口浊气,很快将后宫这些琐碎事抛到脑后,开始看礼部呈上来的殿试备选题目。 “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行赏忠厚之至论……安国全军之道……” 他按了按眉心,不耐烦地又将纸卷丢开一旁。 这些题目都很四平八稳,若是一个月前的他,估计随便挑一个出来也就算了,可现在的他却觉得,这些题目都太空泛了,不合他的心思。 有没有一个好题目可以当做炼金石,直接作为他培植新臣子作为心腹的第一道筛选呢? 他饶有兴味地扯了扯书案旁的黄金松,这是最近新送进来的一盆老松树,不仅声音像个老头子,心智也比现在专属于他寝殿里那盆万年青成熟不少。 霍衍之试图从黄金松口里得到些许意见,后者却被他满口的之乎者也说晕了,直接装睡不肯理他,他只能一个人孤独寂寞冷地翻书找灵感。 静谧的春日夜里,虫儿们还没到聒噪的季节,唯有窗外时不时响起的细微太平唱报声与他作伴。 乾德宫里的主子秉烛翻书之时,坤栩宫里的皇后也睡不着觉。 绿桃是皇后从家里带进宫的陪嫁丫鬟,虽然没有林姑姑聪明事故,但她对皇后的心事还是有七八分了解的。 见皇后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她就悄悄凑到床前说:“娘娘可是在为上阳宫和御前那两个烦心?” 皇后不吱声,却也没否认。 绿桃见状便开解道:“不过是一个妃妾和宫女罢了,娘娘有老爷撑腰,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奴婢说句不好听的,娘娘可别打我嘴巴。即便是娘娘真没子女缘,他日不管哪位皇子登基,都得尊您为圣母皇太后,不是么?太祖皇帝和仁孝皇后那么恩爱,可仁孝皇后所出的皇子却没一个养得住的,这也不耽误她老人家在太祖皇帝殡天后安安稳稳地又活了二十多年呀。听说,那会儿的圣母皇太后在她跟前都不敢大声说话,日日战战兢兢,唯恐惹怒了她,惹怒了她背后的娘家。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皇后沉默许久,才用一个轻轻的叹气回应了绿桃的话。 “本宫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本宫如今还这么年轻,难道就真要空守着这个后位过一辈子么?万一,他日淑妃生下皇长子……” 绿桃道:“娘娘呀,奴婢方才说的只是最坏的情况,事情全然还没到这样的地步呢。且不说皇长子还没落地,就是落了地,这宫里头恨他们母子的人还少吗?娘娘您行事公正、眼里容不得傻子,可不是人人都和娘娘一样的。届时……” 她突然停顿的言外之意,皇后忽然懂了。 她不出手,不代表别人不出手,她只要装糊涂,任那些自作聪明的鹬蚌相争,她可不就能做个老渔翁了? 绿桃见皇后没反对质疑,说得更起劲了:“再者,娘娘忧心如今圣眷正隆的淑妃,又担心那个宫女心思不正,何不让她们自己狗咬狗、互相头疼去呢?娘娘如今吃着补药,大夫不是说了,最忌劳神郁结。娘娘尽快怀上小皇子才是重中之重,可不能为了那些小贱人坏了您的大事啊!” 皇后想起母亲进宫时的嘱咐,不禁有些心虚。 “可,先前那宫女油盐不进的,像是想巴着淑妃这个旧主的线上位,如今也不怎的被赵久福弄去了御前……陛下的心思实在难猜,本宫担心,此时再行笼络之举恐怕要惹陛下猜忌,那宫女也未必领情!” 说到最后,皇后语气就有些不善了,显然还有些记恨先前面子被拂一事。 绿桃连忙凑过去帮皇后按了按头,等她情绪缓和了再劝:“娘娘只怕是因为没睡好,精神不济,想岔了。咱们也不必将那宫女笼络过来,只要让她跟上阳宫对上就好了。等她得了宠,淑妃才不管她是谁的人,保准恨到心眼子里。届时若是闹出什么淑妃仗着位份高欺负新妃嫔的事,咱们娘娘作为六宫之主,自然要出面秉公处理啦。娘娘您说呢?” 皇后想象了下那场面,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个浅笑。 “行了,别按了。就你这嘴叭叭叭的,一晚上没停过,吵得人心烦。本宫乏了,睡吧。” 绿桃虽然被“嫌弃”了一句,可回塌上躺下时笑意很浓。 次日,乾德宫里刚熬了个通宵的止薇就接到了迟迟不来的二等宫女份例,以及这季的春装。 她调过来的时间不巧,正好是宫里这季的份例发放完毕后过来的,浣衣局那边属于宫外,发放得更迟。于是,她很不巧地就没混上新的宫装,只能换着穿去年的旧春装和冬装,不是短了就是厚了,不免就显出几分不得体来。 她如今不过是御前的一个二等宫人,哪里有能耐催着针工局帮她做衣衫呢。这会儿针线上的人估计都在忙活着提前给宫里的大小主子提前准备夏衫呢,宫女太监们的活计自然只能延后了。 止薇都已经做好穿一个春天旧衣的心理准备了,可这宫装偏偏来得这么快、这么及时,由不得她不多想几分。 更令她头大的是,她这几日补上提铃惩罚期间,赵总管在排班上的些许优待似乎为她招来了新的麻烦。 其他人暂时不知,可那位玉雪姑娘这两日见了她,脸色都没刚来时和气了。 ------------ 第24章 排挤 不管是在宫里还是宫外,遭遇来自相近阶层的敌意都是很常见的事情。 正如妃嫔们每日不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勾引皇帝,就是费尽心思跟乌眼鸡似的斗作一团,只为了巩固、提升自己的地位,宫人之间的争斗也差不多。 一个主子底下那么多伺候的,还不得分出个三六九等啊,可不是人人都能挤到主子跟前受重用的。虽说大家都是奴婢,一样的出身,一样的品级,但受主子看重的走出去待遇就不一样。别的不说,只说王德喜在后宫里有多吃得开就知道了。 止薇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她在其他宫苑时也遇到过类似的问题,像华英、华彩这样的人哪里都有,只看她们的手段够不够聪明了。 发现玉雪的敌意后,她马上反省了自己这几天的行为举止,确认自己足够低调之后,只能无奈地将这顶锅送给了不可能来顶锅的赵总管。 她只能更加谨小慎微,跟玉雪说话时用上自己当年对淑妃身边大宫女的恭敬讨好,更是没事就不出现在玉雪面前。 然而,即便是这样,玉雪看她的眼神也没有丝毫和缓。 尤其是玉芳正式离宫后,这种情况愈发恶化了起来。 玉芳、玉雪本是在御前伺候时间最长的大宫女,办事妥帖,很受赵总管看重。如今玉芳走了,决定留在宫中做女官的玉雪自然就成了御前宫人中的第一人,还替事务繁忙的赵总管担起了每日给宫女们排班当值、训导新来小宫人的重任。 当玉雪成为止薇的顶头上司之后,后者很快发现,自己被排挤了。 玉雪还不至于让止薇去做杂役,却拿着她之前在司苑局的经历说事,给她分配了个照管花草的差事,其余那些端茶送水之类的活儿都不必她沾手了。 从一个普通宫人的角度来看,受到这样的排挤肯定是很令人沮丧的。毕竟,被使唤着在外面吃灰,连主子的衣角都沾不上边,哪里还能获得主子的看重呢? 可止薇的反应有些古怪,也就是玉雪刚吩咐那会儿愣了下,接受后立马诚意满满地应下并谢过玉雪。 玉雪不由得想多了些:“这丫头若不是个傻的,就是心机忒深了。以后还是要多警醒着,省得让她在陛下跟前冒了尖。” 而后一连数日,止薇都闷头种花弄草,毫无往殿内凑的意思,看得玉雪更加谨慎。 “奇怪,整个乾德宫里的花草树木总共就那么几株,她哪里来的那么多活儿干?整日里忙得团团转,倒显得像是我在苛待她一样。哼,想不到这丫头耐性这么好,演技也是一流的。要不是先前听小喜子提过一嘴,还真看不出是个敢当面勾引陛下的大胆家伙呢!” 于是玉雪更警惕了,连每日打理殿内盆景的活计都自己包揽了过来,严防死守着不让止薇进殿。 止薇其实无所谓得很,她巴不得每天在乾德宫混日子,一直混到后年出宫的时候。期间皇帝要是需要她和奚月姑姑做个证,她就露个面,完事再求皇帝给她个免死金牌就好了。是否能获得皇帝看重、升为一等宫女,这些对她来说远没有小命重要。 但,她心里也有件事放不下。 上回第一次给皇帝奉茶,她就凑巧见着了哥哥名字出现在那封奏折上,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一堆人名,再加上春闱已过、殿试在即,止薇几乎有八成的把握猜测,那封折子肯定是今年会试录取的进士名单! “宋止戈,不可能这么巧,还有同名同姓的,一定是哥哥!哥哥自小就天资过人,如今年纪虽不大,但有娘亲从小细心教导,又有先生谆谆教诲,考中进士对他来说应当不是什么大难事。没错,应该是这样的……” 每每一想到这种可能,止薇就忍不住热泪盈眶。 想当年,她把自己“卖”进宫时,家里穷得简直让人心酸。她才刚记事父亲就病逝了,母亲出身不好,因为违逆家族娶了母亲为正妻,父亲被逐出族里,身后事自然也无人操办,他们三个孤儿寡母更无人伸手帮忙。母亲靠着微薄的积蓄把他们兄妹二人养大,还勉力供哥哥去念书,就是为了让哥哥将来金榜有名、光耀门楣,让早死的爹爹能含笑九泉,更让那个无情冷血的宋氏一族悔之莫及。 如今,总算是成了! 止薇站在一丛含笑花前,眼角却渗出点点晶莹。 哪怕是最后只中了个三甲同进士,哥哥也能寻个外任官职坐着,即便今后难入六部、内阁,可做个地方大员也不错。起码止薇是这么觉得的,做一方父母官还更容易做出些实绩来,总好过许多根本不知柴米几厘贵的京官纸上谈兵。 她又忍不住想,幸好当初把自己给“卖”了十两银子,否则,以当时哥哥生病都没钱请大夫的光景,她实在无法想象,没了那十两银子的支撑,哥哥后面要如何继续求学、考科举。 “也不知道娘亲怎样了……哥哥能这么早考取功名,肯定少不了娘亲的支持。不管怎么说,他们应该过得还可以吧?也不知家里是否多了一位嫂嫂,为人品性如何……” 止薇对着含笑花小声絮叨了几句,又开始为自己的现状犯愁。 她现在被玉雪防贼似的防着,进不了内殿,也就偷看不了奏折。否则,等三月十五殿试一过,她趁着进殿端茶送水浇花等名头,总是能看一看哥哥的具体名次的。说不得,还有机会打听到哥哥会去哪里做官呢! “该怎么让玉雪姐姐放松懈怠呢?跟个老母鸡似的,我是真的没想对陛下做什么啊……”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忽然响起,像个小姑娘刚睡醒在揉着眼睛和鼻子含糊不清地说话。 “你想讨好玉雪?很简单啊,投其所好你不会吗?” 止薇谦虚地问:“投其所好的道理我当然明白,可玉雪喜欢什么呢?好吃的,美容养肤的,还是针线首饰这些?” 含笑花被吓了一跳,那黄中带粉的花枝颤了几下才安静了来。 “啊,你居然能听懂我的话,看来你是个学富五车的人类啊嘛。看在我们有缘的份上,我就大言不惭地告诉你吧。玉雪是个对狗皇帝肝脑涂地的人,她只对同样的人有好感,对一切可能给皇帝造成负面影响的人和事都没好感……” 止薇强忍着不去纠正它乱七八糟的成语使用,认真地听了进去,然后仔细回忆了一番,似乎还真有点道理。 按常理推断,玉雪这样的一等宫人要排挤一个小宫人,如果不是出于嫉妒心理,剩下的只可能是防范心理了。 可她直觉前者不大靠谱,因为她观察过玉雪,每次她提及陛下或陛下吩咐的事情时,她脸上的表情是自豪、骄傲、坦然的,却没有任何一丝爱慕或忸怩之情。 “难道,玉雪对我有什么误会?比如说,她以为我是耍心机才挤到乾德宫来争宠的?” 止薇决定回头就去打听一二,又高高兴兴地给含笑花浇了点水,还给自己力所能及的地方都擦了一遍叶子,伺候得这株含笑浑身舒坦,连连招呼着止薇以后要多来看她。 止薇不假思索答应了,毕竟乾德宫气势恢宏,养的花草极少,殿内的盆景她管不着,除了几盆可能需要替换的绿油油的盆景需要照看,也就只剩下东西两个侧殿门前的这几棵树能跟她作伴了。 做完每日日常的工作,止薇就拿着浇水的花壶往回走,一边走一边琢磨怎么向玉雪示好。 走过一道小门时,突然有人叫住了她。 “止薇姑娘,你,你怎么在这里?” 止薇愣了下,抬头一看,却是个一身侍卫服的年轻男人,模样还有些眼熟,似乎正是之前偶遇过两回的那个人,好像他说自己是姓袁来着? 因着前两回都是夜里碰面,她也没看仔细,今天却是第一次将对方看得真切。 这人生得轮廓方正,耳朵很大,嘴唇很厚,眼神却很柔和,看着就像是个忠厚的人。以至于,虽然他此刻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止薇却不觉得对方的眼神会冒犯到自己、或是对自己有什么不好的心思。 但她到底还是在这样热切的目光中红了脸:“原来是袁侍卫,有礼了。” 袁承泰痴痴地看着心仪的姑娘,慢了好几拍才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收回眼神,偏过头去只敢看地板上的石砖。他知道自己应该走开,却不舍得做先走开的那个人。 因为家中老母病重,他这几日请了假在家侍疾,好不容易有了些起色,他才回到宫中当值,也正好跟初初调至御前的止薇错开了。 故而,他还不知止薇的变动,更不知这后面一层的缘故,心里只有一个欢快的想法。 “她来御前伺候了,岂不是以后就可以经常看到她了?真是太好了……” 虽然知道宫规之下他做不了什么,人家姑娘也未必对他有意,可他就是止不住的欢喜,以至于他要努力绷紧嘴唇,才能让自己不当场笑出来。 止薇朝他微微一福,正要侧身离开。 就在此时,一个讥诮的女声忽然从他们身后响起。 “啧,还光天化日的呢,就耐不住眉来眼去上了?真是半点不懂规矩……娘娘,看来赵总管近来是贵人事忙,底下人才敢这般轻忽……” ------------ 第25章 知书达理的好树 狭小的静室内,只有一案一榻一人,再无其他。 书案左上角堆着两沓厚厚的书册,左边低右边高,书本装订的线已经发黑发暗,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书案的右边则是文房四宝依次排开,只是依稀能看出,这些笔墨纸砚都是极为粗糙的,绝不是什么贡品,恐怕就连民间的大户人家都比不上。 总的来说,这是一间简朴到连普通僧人的禅房都比不上的陋室。 室内独处的人规规矩矩跪坐着奋笔疾书,若不是偶尔停下来活动下右手腕,左手又时常无意识地从腰腹位置拂过,看上去就像一尊玉做的美人雕像,给人一种沉静如水的感觉。 然而,玉雕美人本人的真实心情却远不及她表现出来的这么平静。 三日前,止薇是被玉雪黑着脸推进了这间陋室里来的,后者勒令她抄写案上的那一沓宫规,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出去。 至于受罚的起因,却也很简单。 无非就是那天止薇碰上那个袁侍卫,跟对方说了句不超过十个字的话,正巧被前呼后拥着过来乾德宫的淑妃撞见了。淑妃倒是没评论什么,止薇就被她身边那个叫二乔的宫女几句话挤兑成了和侍卫私通的、不知廉耻的贱婢! 当然,淑妃还没有胆大妄为到下令罚乾德宫宫人的地步,她只是皱了皱眉,任由二乔向玉雪转述了此事,玉雪便气得柳眉倒竖,当场就把止薇罚进静室抄宫规去了。 至于淑妃是否满意于这个安排,赵总管乃至皇帝是否知道此事,此事过后又该如何讨好玉雪以获得进殿的机会,这些止薇都关心不上了。 因为,她现在已经饿得饥肠辘辘、六神无主。 看到那一沓沓的粗糙草纸,她觉得那是蒸过了头的方形窝窝头;闻到那劣质墨汁的味道,她觉得那是隔了夜的三鲜汤;甚至于,抄到宫规中妃嫔们按品级传膳的相关内容时,她更是眼冒绿光,看着那一个个的黑字都像是变幻成了一道道美食。 抄写宫规加不让吃饭,这是大齐朝宫规里头惩罚宫人的手段之一,开创者也是那位体恤下人的仁孝皇后,主张改“武罚”为“文罚”。虽说这一条的惩罚对象也只能仅限于那些会写字的宫人,但被分到御前伺候的宫人多半都识几个字,这间有些年头的受罚静室也就成了惯例沿袭下来了。 止薇还是挺庆幸淑妃没恃宠而骄,指挥着玉雪给自己又打板子什么的,多灾多难的二月好不容易熬过去了,她可不希望刚开始的三月又是这般光景。 她掐指算了算日子,眉间笼上一层轻愁。 “宫规再抄到明天估计就能完事了,可明天都初八了,距离殿试只剩下七天。这么短的时间内,想让玉雪接受示好、放下戒心恐怕难得很……” 止薇幽幽一叹,起身伸了个懒腰,小心翼翼地挪到这屋里唯一的、还被封死了的小窗前,透过窗纸上的小洞朝外看。 前几日才熟稔起来的那株含笑似乎也看到了她,欢快地在微凉的夜风中朝她招了招手。 “啊,你悬梁刺股完了吗?什么时候出来给我沐浴更衣呀?” 止薇嘴角抽抽着轻声说:“应该明天就能出去了。”她现在饿得慌,为了让自己不那么痛苦,除了必要的动作,她都懒得做表情消耗身体里越来越少的能量。 这间屋子的位置很偏僻,旁边是库房,再加上是在夹道的最边角,这三日来,止薇基本上没听见有人从这扇挂了锁的门前走过。倒是这扇狭小的窗前,偶尔见着杂役宫人来来往往,但,像赵总管、王德喜、玉雪这些在御前得脸的人她就没见过了。 要不是这样,她可不敢隔着两丈远的距离在这里“自言自语”。 可要是不跟唯一能搭话的含笑说几句话,止薇估计自己能被这间屋子和漫长无止境的抄写工作憋疯! 在跟含笑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中,止薇忽然记起康太妃当年提了一嘴的宫闱秘闻。 先帝似乎不是在自己的寝殿里殡天的,而是在半梦半醒之间不知怎的走到了这间西配殿前,还没惊动任何宫人太监,坐在一排高大的枫树下含笑而去的。 当然,这件事也没被宫里人曲解为见鬼之类的诡秘,毕竟人人都知道,先帝当时年纪不小了,又正生着病,脑子可能有些糊涂,胡乱走出去受冻了一晚上突然去了,也算正常。 只是康太妃曾感慨过一句,说什么先帝是个帝王家难得的痴情种,又说乾德宫里那一片枫树都是当年先帝为哄袁贵妃开心种下的,袁贵妃难产而亡后,后宫就再没出过她那等盛宠于一身的妃嫔,诸如此类。 因着先帝在此处略有些离奇的死亡,乾德宫里的宫人对这一处也有些忌讳。 止薇刚调过来几天时就听说了,这间西配殿自陛下登基起就被封了起来,所有人无诏不得入内,那排枫树也被连根拔起,这才改种了如今的含笑和玉兰。平时也只有杂役宫人能在院子里走动,打理下花草、扫扫落叶什么的,但大多宫人都不爱往这里头凑,止薇当时被玉雪点了做这些活计时,有几个小宫人还偷偷给了她个同情的眼色呢。 止薇透过小窗上的缝隙,又打量了几眼院中的寥落景色,倒是没觉得这里有多阴森可怕。不过,康太妃那样的感慨她也是体会不到的,帝王家哪里又会有什么真正的痴情种呢? 人人都说先帝对那位懿嘉皇后情深似海,这才在她死后没有再立继后,可没几年又出了个宠冠后宫的袁贵妃。殊不知,不立继后的决定也可能是先帝为平衡前朝势力、不愿再为任何一个世家增添筹码的理智选择呢? 至于袁贵妃之后再无宠妃、先帝甚至开始迷恋修道成仙的事,谁又能保证先帝想成仙是为了和爱妃再续前缘、而不只是纯粹的想长生呢? 宫里的女人太寂寞,总喜欢给一些平常的事套上一层浪漫的光环,让其脱胎换骨,变作引人泪下的传奇故事,恐怕也只是想为自己添些精神寄托吧? 对止薇来说,倒是如今这位在慈宁宫深居简出的贺太后比较实在。她强烈怀疑下令拔枫树的人不是陛下,绝对是被压在袁贵妃光环底下、多年不受先帝看重的她! 想到贺太后,很自然地又想到青石板上的那顿罚跪,止薇忍不住摸了摸膝盖,打着呵欠朝窗外道:“笑笑,我要睡啦,明天再说吧。” 说罢,她和衣躺下,刚闭眼就陷入了黑沉的梦乡。 不知是不是树木不像花草那么柔弱的缘故,这株含笑倒不是很贪睡,一天里起码有一半时间都在那里自言自语,或是试图跟隔壁的玉兰吟诗作对。只是那株玉兰性子沉默寡言,不怎么爱搭理它,它就只能锲而不舍地骚扰止薇了。 “好吧,那你明天早点登堂入室来看我唷!” 含笑抖了抖枝叶,正准备沐浴在柔软的月华中跟它的新伙伴一同睡去,却被一个乍起的男声惊走了瞌睡。 “你刚刚,在跟谁说话?” 含笑好奇地歪了歪头,看向树下的男人:“他应该不是在跟我说话吧?这人看起来很面生啊,难道是个太监……” 当然,它的这些动作表现在人眼里,也不过是几声树叶晃动的沙沙细响罢了。 它没吱声,男人沉默了下,直接伸手扯下了它一片叶子。 嗷的一声过后,含笑震惊地发现,这个男人居然在笑!还是得意的笑! 含笑怒了,要是它能灵活指挥它的每一条树枝、每一片叶子,它一定甩着这些粗细不一的“胳膊”狠狠抽这混蛋人类一顿! “啊,你个恶贯满盈、面目可憎、猪狗不如、忘恩负义的混账东西,居然敢如此冒犯本树!” 男人笑得更厉害了,只是还控制着自己不笑出声来,面上表情却更扭曲了。 “咳,谁教你的这些乱七八糟的词?你可知道朕是什么人?你再胡言乱语,朕明天就把你拖出去,哦不对,就让人进来把你给砍了!” 含笑还没反应过来,旁边那株玉兰就闷闷来了句。 “笨蛋,这个人类是皇帝!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也会我们的语言,不过,你最好别惹他,省得连累到我。” 这是做邻居以来玉兰对含笑说的最长一句话。 含笑结结巴巴道:“啊?真的吗?他,他真的是皇帝?我还以为是个小太监……” 年纪较长的玉兰被移植过来前就在御苑待了好长一段时间了,自然认得出霍衍之,见状更是鄙夷这株新生不久的含笑,继续睡觉不理它了。 霍衍之却是被这不识趣的含笑气到了。 什么叫以为是个小太监? 他一身龙子凤孙的高贵气度,穿的也是几十个绣娘精心制出的常服,怎么就能接连被这些个没眼色的小宫人、花草树木给鄙视呢? 就连他屋里那盆万年青,时不时也以狗皇帝称呼他,实在是叫他心塞! 霍衍之哼了一声,打定主意,要是今晚上不收服这棵不长眼的坏树,他明天就叫人过来把它给拔了! “还不老实交代?刚刚你那句登堂入室,到底在跟谁说?” 含笑抖了抖,显然很害怕自己真会被人砍掉。 要知道,它可是辛辛苦苦好几年才长得这么枝繁叶茂!要是真砍了,即便留下树根,再长成如今的模样又要好几年,期间的大半时间,它还要一直保持着光秃秃的树桩模样,那真是太丑啦! 它正要如实交代,可就在这一瞬间,它那容量不大的树脑子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这个一开口就威胁要砍它的皇帝似乎不是什么好人,万一把止薇供出来,他会不会一生气把她也砍了呢? 含笑有点不舍得那个新认识的人类伙伴,毕竟止薇香香软软的,声音很好听,现在这个人类长得不是很符合它的审美,它不是很喜欢。 于是,便支支吾吾道:“啊,我就是在跟隔壁那个家伙说话来着……” 霍衍之眯了眯眼:“真的?” 含笑的树冠上下摇动了两下,仿佛在点头:“是呀是呀,你是皇帝,我怎么会骗你呢?你不要让人砍我好不好?我是个学富五车、知书达理的好树,很难得的……” ------------ 第26章 皇帝的难题 原本心情郁闷、躲过宫人太监出来闲逛的霍衍之险些没被这株含笑树笑死。 笑过之后,他视线又转向方才那声若隐若现的女声来处,只是,他现在也不大肯定了。 霍衍之心里有事,也没再说话,背着手又踱了半圈,就循着原路回去了。 半路上却忍不住感慨,他那位父皇还真是个人才,居然能让內官监偷偷摸摸建了个密道小门直通这里。听说,当年袁贵妃还没做贵妃时,就是在此处当值的宫人,也不知她给父皇下了什么迷药,以至于能做出这等荒唐事来。 一回到殿内,远远看见那堆熟悉的折子,他再次头疼起来。 信王在江南算是暂时扎稳了脚跟,和同去的户部官员开始组织赈灾事宜。 今年这场突如其来的特大春汛直接毁了江南数省的田地,许多农人刚插下秧苗就被泡烂了,上半年的收成也跟着泡了汤,更有不少沿江的城镇遭了水灾,冲走不少人畜财物,毁坏的房屋更是不计其数。 这样大的灾情,光施点粥米自然是无济于事的,现在的难题还是怎么把北上的这些流民弄回原籍去。 这几天,来自河南、山东等地的总督、巡抚们的折子已经雪片似的飞来,委屈巴巴地说了一通自家的难处,大概主旨就是他们家的没余粮救济这些难民啊,陛下您快点下决断把他们弄走吧,不然我们就要跟他们一起饿死啦! 就连京兆府都有些焦头烂额,很担心京城外的这些流民会造成不好的治安影响。 毕竟京城里出入的多半是达官贵族、或是达官贵族们的亲戚,万一那帮不长眼的流民真磕着碰着哪个了,他们也不好办。把流民抓了,会不会引起民愤呢?要是轻轻放过,那也不是道理啊! 总之,江南几省的官员一直在积极地讨要赈灾款,对流民问题视若无睹,甚至巴不得他们不要回来,毕竟赈灾银也是僧多粥少;其他邻近省份则一直在嚷嚷着“陛下快把流民带走”,朝中也不乏这类声音。 霍衍之自然也是倾向后者的,但他没什么好主意,问内阁吧也是语焉不详,就是他发火都没用。 郭首辅那条老狐狸只会老神在在地劝他息怒,又表示流民问题并非一朝一夕之功,当务之急除了组织江南地区的农人重新种植生产外,还是要确保京城治安不受影响,其他省份地盘上流窜的难民只能暂缓处理。 要是从前如此,霍衍之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毕竟他也不能让江南总督派兵出去把流民抓回来嘛,更不可能让其他省份直接把流民砍了、或是直接把流民给接收了。 可江南总督故意隐瞒海寇来犯一事后,他就变得疑神疑鬼起来。尤其是信王的第二封密信中透露的信息,更让他怀疑郭首辅是不是在和江南总督密谋着什么。 只可惜,信王去的时间尚短,只能探听到上月确实有海船靠岸又离开,至于沿岸百姓的伤亡细节,似乎被吴总督派人掩盖了下去,暂时还挖不到更深层的东西…… 霍衍之摸了摸下巴,再次将郭首辅、吴总督二人的履历都过了一遍。 除了后者考春闱那年是前者任主考官、前者算是后者的恩师外,倒没发现什么端倪。甚至,这对师徒虽然都家大业大,儿孙侄甥一大堆,却愣是没有结亲,这些年也是一个在朝、一个在外,像是在刻意回避着什么似的。 霍衍之突然心中一动,叫来赵久福问:“郭首辅是六十九还是七十了?今年可要大办?” 赵久福有点摸不着头脑,陛下突然这么问难道是嫌郭首辅老了,还要占着位子不挪坑? “启禀陛下,应当是六十九了。不过郭首辅乃是南面人,听说他们那儿的风俗是提前一年办整寿的。” 霍衍之点点头:“恩,郭首辅劳苦功高,德高望重,这次可不能慢待。你明日去朕的私库选几样好东西备着,月底送去郭府。” 赵久福纳闷着应下走开了。 “奇怪,陛下从没操心过哪个臣子的寿宴,怎么今儿竟突然转性了?恐怕,就连后宫里这些娘娘们的生辰,陛下也一个不记得叻。就连淑妃娘娘过几日的生辰,还是我提醒了陛下才记得让我备礼的,啧~” 次日一早,伺候完霍衍之上朝下朝,赵久福就捏着钥匙去开了库房的门,挑了几件寓意吉祥、稳妥不出奇的摆设。 招呼着小太监们将东西清扫一番、又归置到一处后,他才亲自关上门准备离开。 他也是在这时听见隔壁传来的动静:“外面有人吗?玉雪姐姐在吗?宫规我抄完了,是不是可以放我出去了?有人吗?” 赵久福狐疑地瞅了眼身边的两个小太监,其中一个心思灵活的就凑上来解释。 “赵总管贵人事忙,还不知道此事吧?前几日有个宫人私下和侍卫调笑,正好被淑妃娘娘撞见,玉雪姐姐就把人罚到这儿来抄宫规了。那么厚一沓宫规,从前最快抄完的也要五六日,没想到她居然这么快就完事了,也不知有没有偷工减料……” 赵久福粗短的眉毛一扭,这事他似乎有所耳闻,也没多过问,更不知具体是哪个宫人这般轻挑。可,这会儿听着那个细弱的女声似乎还有点耳熟? “是哪个宫人?叫什么名儿?” 小太监道:“好像是叫什么薇的吧,是新来的,小的也没跟她打过交道……” 赵久福张了张嘴,表情有点古怪,往前走了两步,看着那小门上的大锁却又停了下来。 “既是罚完了,就跟玉雪说一声,让她开门放人吧。小的们犯了错自然是要罚的,不过……” 他没再往下说就走了,那负责传话的小太监虽然半懂不懂,却也原话照搬到了玉雪跟前,后者听着就有些蹙眉,还是亲自去将止薇给领了出来。 见着止薇憔悴却不大显狼狈的模样,玉雪心中微微点了个头,对她的恶感也消退了些许。 “经此一役,你可长记性了?” 止薇忙不迭点头:“那日是我轻忽大意了,不该在那儿耽搁的。可玉雪姐姐,我真的只跟他说了一句话,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行了,你不用跟我解释这些。宫规就是如此,侍卫和宫女不能有私情,违者轻则流放、重则没命。即便是因着公务或是旁的什么缘由要说话,也要谨言慎行,万万不能堕了主子的威名……” 玉雪板着脸来了一长串的说教,止薇也不敢分神,仔细听完了,玉雪才满意地放她走。 “下去梳洗下,换身衣衫再去当值。邋邋遢遢的,走出去可别被人认出是御前的,没得丢我们其他人的脸!” 这几日一直没条件梳洗、只勉强靠“干洗”来保持面部整洁的止薇脸红红地退下了。 玉雪捧着那一沓厚厚的、写满了字的纸张,再看向止薇远去的背影,心情变得复杂起来。 她虽然只是平民出身,但幼年时也有个秀才爹爹教她读书写字,字如其人这个道理还是爹爹去世前教她的。故而,在看到这一手清隽遒劲的字迹时,玉雪开始怀疑,自己前阵子的猜疑是不是错了。 能耐着性子在三天内将厚厚宫规抄完、而且抄得如此整洁干净、笔风还这么大气的人,若不是先知道了是止薇写的,她说不定还会猜想书写者是个男子呢。 能写出这种字的人,怎么会是个一心爬龙床的谄媚之徒呢? 重新回归正常当值宫人队伍的止薇很快察觉到,玉雪严防死守的那道防线似乎有些松动。 最明显的征兆是,玉雪允许她进殿给盆景浇水了,到了下午,甚至还喊她去折一支玉兰花回来插在瓶子里,捧到殿内做装饰去了。 止薇自然开心不已,自此更加卖力地干活,每次进殿碰到皇帝也努力地让自己不多看其一眼。 不知是不是她心理作用,这么来回几次之后,玉雪看她的眼神似乎也和缓了许多。 但好景不长,才过了几日,皇帝突然病了。 倒不是什么大病,只是风寒感冒,御医诊脉也说是节气不好、再加上皇帝政务繁忙的缘故,开了副药,陛下吃了没两天就又好起来了。 皇帝龙体不适,后宫自然要有所表示的,皇后和诸多妃嫔就联袂前来探望了,虽然最后被放进去真正看到皇帝本人的也只有皇后和几个二品以上的妃子。止薇在乾德宫的地位本就有点边缘化,这会儿自然不会傻乎乎凑上去,也没跟皇后、淑妃等人打照面,此时的她心里还感谢了玉雪几句。 皇帝病愈后,皇后突然给御前的宫人赏了东西,打的是他们伺候陛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名义,东西也不贵重,不至于犯了皇帝的忌讳。 可奇怪的是,止薇发现,自己的那一份似乎跟其他的二等宫女不大一样,里面多了一样珠钗,做工还挺精巧。 于是,这么一来,负责代领、分发工作的玉雪眼神又有些不对了。 ------------ 第27章 殿试 时间一日日地往三月十五的殿试日子滑过,止薇的心情也一日日地紧张起来。 即便她知道理智上自己应该不需要担心,就算是三百名进士中的最后一人,宋止戈多半也能捞个外任小官当。可事关最亲的亲人、曾经和她同在娘胎里待过十个月的同胞兄长,止薇实在难以放心。 很多荒谬可笑的想法也随之冒出,比如说,万一宋止戈殿试当天出了岔子、冒犯了哪位官员甚至是皇帝,万一他突然生了病状态不佳…… 唯一叫她庆幸的是,皇后那日的古怪赏赐后,玉雪没有像之前那样继续排挤她,只是盯着她的时间又增加了些。 倒不是因为玉雪对她放了心,而是陛下最喜爱的那盆万年青前阵子忽然病了,而这几日居然被止薇慢慢治好了。 说实话,玉雪一直没搞懂陛下的审美。最近搬进勤政殿的那盆黄金松就算了,好歹还有点亮眼之处,可那盆万年青她是左看右看不觉得哪里好看,陛下偏偏就喜欢,还一改之前的做派,让人在内殿弄了个悬挂式的架子挂着,还交代人每天都要将它的叶片都擦得干干净净…… 不理解归不理解,这也不妨碍玉雪爱屋及乌,将陛下看重的丑八怪盆景看得重要无比。 故而,万年青叶子上突然出现了古怪斑点时,她立马就慌了。 正巧这问题出在止薇抄宫规那几天,玉雪就找了原来侍弄花草的二等宫人看过,后者摇头表示没辙,她只能跑去司苑局求救。可李管事拨给她的那个叫连珠的宫人似乎也不大顶事,照管了几天,斑点不仅没消失,反倒有不断增多、由红转褐变黑的趋势。 玉雪倒是想过要不要偷偷换一盆类似的万年青糊弄过去,然而,陛下对此事的关注度远超她的想象,她只能歇了这条心,老老实实地到处找人来救火。 后来点头让止薇进殿,一来是对她的测试,二来也是想看看止薇有没有那个本事。 没想到,止薇接受了这麻烦后,闷不吭声跑前跑后,真捣鼓出了一种古怪的药粉,用来兑水喷洒叶片,没几日那斑点的蔓延居然被遏制住了,还有逐渐转淡的趋势。 “……马骨、附子磨碎,再佐以少量艾叶、草木灰……” 看着司甜和连珠讲得头头是道、又专心致志的样子,玉雪总算是松了口气。 术业有专精,在某方面有一技之长的人总是更容易收获别人的好感的尊重,尤其是,玉雪仔细回想着,自止薇进乾德宫以来,除了那一次被淑妃抓包的所谓“奸情”,还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就连眼神也是从始至终干净坦然。 很巧的是,万年青的明显痊愈始于三月十四,于是乎,到了十五这日,皇帝去保和殿当主考官后,止薇终于在避开玉雪及其他所有人目光的情况下单独进了一次勤政殿。 这也是她每日进殿干活的固定时间,毕竟,没有奴仆在主子跟前乱晃着干活的道理。为了让主子们尽可能地每时每刻都享受着洁净舒适的一切,止薇和其他宫人太监都是趁着皇帝参加朝会或其他外出活动的时间在拼命打扫。 今日众人忙碌的劲头松懈了不少,原因很简单,因为陛下很可能老半天才能回来。 殿试算是会试的升级版,顾名思义, 就是殿前试人的意思。皇帝和其他主考官、可能还有内阁重臣都会列坐,当场宣布考题,三百名准进士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完成自己的答卷,写得快的最少也得一二个时辰,不过惯例是最迟可以日暮前交卷。 当然,皇帝不一定能坚持到日暮收卷之时,不过,皇帝们为了表示自己对学子们的尊重,还是会意思意思待到中场才走人,个别的还会下场巡逻一圈,看看这些学子写的文章如何、心理素质好不好。要是中途看到个龙章凤姿、文采出众的,免不了多停留一会,让大臣们做个记号,也好排名时给陛下留个面子。 霍衍之既打定了培植心腹的目的,自然是要努力礼贤下士的,故而,这日他在保和殿足足待了大半天才意犹未尽地离开。 阁老们表面倒是淡定,实则内心各有猜测,而且,他们早在开考时就被霍衍之拿出来的题目吓过一回了。这会儿霍衍之就是待到日暮再走,也激不起他们更多的澎湃情绪。 次辅跟首辅交换了个互相防备又互相理解的眼神,等收卷之后退场回到府中,才跟自己的心腹说出了真心话。 “今日陛下临场换题,此举不可不谓惊人。只是,跟题目本身比起来……” 心腹微微点头:“是啊,陛下问贡生帝王之心、帝王之政,其心昭然若揭。不止咱们,想必那些贡生里头也不乏聪明人……” 次辅哼了一声:“聪明人又如何?陛下想独掌大权,却也不想想,等那些年轻人能爬到三品以上还要多久,怎么也得一二十年吧?嘿,郭首辅这老家伙,老当益壮着呢,今年还新纳了个十八佳人,说不定十年后还稳稳当当坐在内阁呢。陛下想动他、动内阁,只怕太天真了些!” 心腹道:“恩师看得透彻。那这次的进士,咱们是不是……” 次辅不慌不忙道:“无妨,静观其变就是了……” 且不说阁老重臣们心中如何猜度,起码,这一刻乾德宫里的主人心情还是愉悦的。 今日之前,霍衍之最担心的就是在保和殿看到一群胡子花白的老进士,他现在需要的可是很多的、有才能的、有心投诚于他、无意参与党争的年轻人,那种用来填坑用的老萝卜还是越少越好。 让他很放心的是,今天看到的这些人多半都还青春正茂,最老的大约四五十,不过这样年纪的也就只有几个人。 他下场转的那几圈,也发现了好些个观点可圈可点的,其中有二三人甚至年轻得过分,霍衍之估摸着比他还小一点,甚至还有个相貌阴柔、身材瘦弱的学子,笔下观点却是格外系列,字迹也是遒劲有力、游若银钩,让他印象特别深刻。 霍衍之暗暗记下了这些名字,回宫时心情那叫一个美滋滋,简直已经开始畅想今后君臣同心、打倒万恶腐朽老臣子的画面了。 不过,他很快又记起,今天是十五,晚上得去坤栩宫过夜。 霍衍之的好心情被大打折扣,只能借看折子麻痹自己,也不需太努力就制造出一副政务繁忙的景象,赵久福自然不可能主动问他要不要去坤栩宫和皇后共进晚膳。 等到夜深了,霍衍之才慢吞吞、依依不舍地挪去了坤栩宫。 说来也怪,也不知是不是皇后最近换了妆容风格,霍衍之梳洗过后,竟觉得今日的皇后看上去格外妩媚动人,后面的被翻红浪也就顺理成章了。 绿桃等人自是欣喜不已,不料次日早上起来,她们并无缘见着帝后两人感情和睦的任何蛛丝马迹,反倒是见着一个愠怒、另一个恍惚着相对无言的古怪局面。 绿桃心生疑窦,却一句话不敢多说,轻手轻脚地要过去服侍霍衍之更衣。 这也是惯例了,基本上霍衍之在这边留宿,早上都是她和绿芍分别伺候两位主子洗漱,另有小宫女打下手。可今日,绿桃的手刚碰到霍衍之,后者就皱着眉头挥开了她,还扬声叫赵久福进来。 绿桃惴惴不安地看向皇后,不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可更古怪的是,皇后像是心中有事,整个人有点木木的,很机械地洗漱梳妆,压根没接收到自己的眼神暗示,更没给自己任何回复。 绿桃见皇帝似乎也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只能讪讪退到一旁,就这么看着帝后二人一句话不说地各自梳洗。最后,皇帝穿戴完毕了,总算是给了皇后一个眼神,仍是一言不发,只哼了一声就抬脚走了。 皇后倒是恭恭敬敬地福身送了皇帝离开,语气听着和往日没什么区别,可绿桃依稀觉得,娘娘的声音似乎有些颤抖? 等皇帝一行人走光了,皇后挥退了林姑姑外的所有人,包括绿桃。 绿桃疑惑不解地退了出去,跟绿芍嘀咕了两句,可并没有讨论出什么结果来,反倒是更加云里雾里了。 她不知的是,此刻内殿并非她们想象的那样和谐,比如说,皇后在跟林姑姑讨主意或是什么事。 皇后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秀美的五官扭曲了,和方才人前的模样大相径庭。 她死死攥着黄花梨椅子扶手,恶狠狠地瞪向跪在地上的林姑姑,声音沙哑得可怕。 “是不是你做的?你说!” 林姑姑飞快抬头,不忍地看了皇后一眼,又垂下头去。 “是。” 皇后怒从心头起,随手就从一旁的案上抓起个什么东西朝林姑姑砸去。只可惜砸偏了,正好擦着林姑姑光滑老气的发髻顶上过了。 皇后十分难得地、毫无形象地倒在椅子上,喃喃道:“你,你怎么敢做这种事?这可是宫中大忌!你这是要逼本宫自绝吗?林姑姑,本宫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这般害我……” 她边说边流泪,眼睛却黯淡得可怕,像是燃烧过后的炉灰。 ------------ 第28章 出宫 皇后是个最讲究规矩的人,哪怕是她的母亲秦夫人进宫,她也不会少说一个“本宫”,或是嘴里蹦出一个“我”。她的情绪管理得很好,面对皇帝、宫妃、太后、臣妇、奴仆们该是怎样的样子,她都做得很完美,是一个标准淑女出身的皇后。 可,她今日却偏偏在林姑姑这个下人面前失态了,而且是严重的失态。 皇后现在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眼神悲愤又怨毒,如果有实质的话,简直能在林姑姑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林姑姑神色却很平静:“奴婢也只是为了娘娘着想。此事娘娘并不知情,若是陛下或太后娘娘要问罪,奴婢自当受罚。” 皇后恨恨道:“这么说,你还觉得自己有理了?本宫堂堂皇后,居然、居然要用这等狐媚子的下作手段……此事一旦传出,本宫哪里还有颜面坐这个后位?” 她的眼神不自觉地飘到一旁的熏香炉上,又马上转开了视线。 “本宫不能坐以待毙,本宫要去向陛下请罪!你这该死的……” 林姑姑脸色终于变了:“娘娘糊涂啊,这件事只有奴婢一人知道,早在半夜已经善后妥当。这种事陛下没有实据,根本奈何不得娘娘!娘娘可别忘了,秦国丈刚打完一场胜仗……” 皇后想起今天起身时皇帝面上明显的疑惑,还有那句意味不明的“皇后没有什么话要对朕说吗”,心里满是凄然。 “父亲征战多年,身体早有暗伤,即便能护得一时,又何尝能护本宫一世呢?再者,林姑姑你自负聪明,却太小瞧了陛下。昨夜之事,陛下已心存怀疑……” 按惯例,林姑姑这样的管事姑姑是不必做贴身伺候活的,晨起时她也不在跟前,再加上对皇帝使了手段心里发虚,她更不敢在里边待着,只掐着点在陛下离开前候在了殿门外行礼,偷瞧了眼皇帝的脸色罢了。 一开始林姑姑还有些放心,毕竟皇帝每回从坤栩宫离开时脸色都差不多,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只有面无表情的淡然。 她跟霍衍之打照面的机会少,也揣摩不出对方的脾性,只能按照正常推理觉得没发生什么大事。可从皇后口中听到这话,她就知道大事不好了。 但她也不准备认输! “娘娘,秦夫人那药在宫外已找了几个妇人试过了,效果极好,只欠东风。可娘娘也知道,今年元月以来陛下留宿坤栩宫竟还未叫过一次水。奴婢也是心里替娘娘着急,才会出此下策啊。淑妃的胎已经三个月了,万一真的是个小皇子……咱们不能再耽搁了。若是这一次能顺利怀上,届时即便是七个月的早产皇长子,也好过十月怀胎瓜熟蒂落的皇次子啊!” 皇后眼睛再次瞪得浑圆,她竟不知林姑姑居然还打着这样的主意。 她冷笑说:“林姑姑倒是极会为本宫着想。可要本宫为这么虚无缥缈的一个可能去博,代价未免太大了!本宫身边,容不下这般心大的奴才。林姑姑年纪也不小了,不如就出宫养老吧。恰巧秦府还有两位闺秀需要教导,堂堂将军府应当也不算辱没你了吧?” 林姑姑面如死灰地跪坐在地,无话可说。 皇后办事雷厉风行,没几天,坤栩宫里的宫人都知道了—— 林姑姑不慎摔伤了头,皇后娘娘仁慈,请来太医为她诊治。太医说,虽然能治好,可人以后算是半废了,日常起居没什么问题,可要她再做这些伺候人的活儿,估计活不了多长。于是,皇后娘娘不忍心叫林姑姑在宫里被磋磨死,便将其送回自己的娘家去调养了,说是养好了还要给秦家姑娘们做教养嬷嬷呢。 除了绿桃、绿芍两个有些疑心,其余人都没多想,反而有些艳羡林姑姑的体面。 虽说她们不做女官的话熬满十年也能出宫,但她们都是平民女子,家中嫁妆并不丰厚,离家十年跟家中父兄感情更是疏远,更别提十年间亲人死光了的那种倒霉蛋。二十出头的年纪,配上一份微薄的嫁妆,也只能嫁个普通老百姓罢了。每日灰头土脸地过活,还不如给秦将军府上这种体面人家做教养嬷嬷,起码月例不会低,走出去也叫人敬重。 若是止薇知道这些人的想法,也只能笑着叹一声人各有志了。 她也隐约听说了林姑姑出宫的事,直觉里面多半有些什么内幕,否则皇后不会突然把自己一直倚重的左膀右臂突然自己砍掉。 “除非是有人逼她砍掉,又或者,这条臂膀已经坏死了。如果是前者的话,估计只有太后或陛下了;后者的话,难道是林姑姑投靠了淑妃还是别的什么人,被皇后识破了?” 止薇结合最近宫里的小道消息,在心里猜了一回,没找到什么灵感,很快也放了过去。 她现在一门心思就在讨好皇帝勤政殿里书案旁的那盆黄金松,想说通它帮自己“偷看”殿试结果,对方却兴趣缺缺,还不大爱搭理她。 止薇就有点惆怅,要是万年青和黄金松的位置换一换就好办了,毕竟前阵子大病初愈的万年青是个好哄的小家伙,不用凭着那份救命之恩,她多半也能支使它帮忙。只可惜她得以皇帝的喜好办事,不能随意调换两者的位置…… 一般来说,殿试都是三日后放榜。十五的考试,留足十六、十七两日给考官们勤勤恳恳阅卷,多人共同商定出卷子水平最高的十篇来,再将前十名的文章呈上去给皇帝亲启,再由皇帝钦点批个三鼎甲,考官们再查漏补缺把第四到第十名给定一下就算完事了,十八这日可以对外发榜了。 于是,到了十八这日止薇起得就格外早,即便知道自己可能什么消息都打听不到,心里还是忍不住焦躁难安。 她趁着皇帝上朝的空档再次殷勤小意地服侍了黄金松一次,声音柔得险些能滴出水,手法轻得几乎像是羽毛从肌肤上拂过。 黄金松年纪大了,性子也懒惰,本来不大想掺和人类的事,不过仔细一想,能听懂它们语言的人实在少如凤毛麟角。在皇宫里待了这些年,经历过风风雨雨的它也就认识两个而已。 既然这么着,那就帮她一次吧。否则,小姑娘家万一脾气反复,见它坏了她的事,可能会在日后折磨自己。 黄金松打定主意,这日就坚持着没打盹,一直等着霍衍之回来办公。 霍衍之翻开一本折子,它就“目”不转睛地看一本。 可好多本折子都看过了,看到它发困了,还是没看到那小姑娘交代的东西上。 黄金松实在是困坏了,忍不住主动问霍衍之:“皇帝,你们今天不是放榜吗?那个,状元、探花都是谁啊?” 霍衍之诧异抬头,很是狐疑地打量了平时问十答一的黄金松两眼。 “你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了?” 黄金松张口就来:“哦,我今天听一个宫人说,探花郎都是很俊俏的男人,夸官游街会收到很多鲜花。如果她不是在宫里的话,一定也要去街上给他扔香包……” 霍衍之也没怀疑它,随口就道:“状元是卢仲伟,江州卢家的嫡幼子,很有大家气度。探花郎萧煌嘛,确实生得很俊俏,不过朕私心觉得,他生得有些像女子,只怕说亲上不大容易……” 其实霍衍之本来不是这么话痨的人,平时跟赵久福、王德喜这些下人虽偶有说笑,但也不会这样“胡说八道”。 兴许是上回因祸得福的异能,他知道了一些正常渠道难以获得的秘辛,对人心就多了点提防,于是对这些在常人眼里死物一般的花草就更加不设防了。 黄金松没听到止薇说的那个名字,不免有些着急,正要再问,可它那颗容量不大、却久经世故的小脑子突然意识到一点。 皇帝此时已经对状元、探花的信息了如指掌,说明他已经知道了结果,很可能这会儿宫外的皇榜已经贴好了,那结果说不定也是早就送过来了。只可惜,自己昨儿下午晚上一直在打盹,没留意到是否有这样的折子递上来。 黄金松老脸一红,开始装睡不说话,没多久真睡了过去,梦里却有个面目模糊的姑娘在扯着它珍贵的叶片哭,哭得它一身都是眼泪,湿哒哒、黏糊糊的,,十分难受。 再次醒来时,黄金松果然觉得身上湿乎乎的,一看,止薇一脸期待地正问它结果。 它吭哧了几声,最后只能如实以告。 “咳,这也不能怪我,谁让你预计失误呢?兴许根本就没有递上过,人家直接在政事堂或什么地方就定下来了。要不,你去跟那边的盆景说说情?” 止薇很失望,沉默着做完分内活就要走开。 黄金松这回真觉得不好意思了,又喊住她:“那个,起码我打听到,你问的那个人不是状元,也不是探花……” 止薇回头,幽幽瞪了它一眼,心事重重地走了。 黄金松正垂头丧气着,突然身边又转出来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唔,朕刚刚好像听到你在跟谁说话?不是状元,也不是探花?你在替刚才的人打听消息?” ------------ 第29章 黄金松的苦闷 自从十八那日失望而归,止薇心情就有点低落,以至于连万年青、含笑等“伙伴”都察觉到了一丝不妥。 但这两个小家伙心思相对稚嫩,也没想太多,止薇随便搪塞过去也就不问了。唯有那位“罪魁祸首”黄金松心知肚明,这些日子每每到了点就开始装睡,就是止薇失神不小心扯到它的枝叶,他也只能老泪纵横着假装没感觉。 倒是有一件事让她觉得反常,那就是,陛下不知是不是最近朝务太繁忙了些,性子的古怪程度似乎又上了个台阶,突然显露出和过去截然不同的、对花草们的格外在意来。 十八这日玉雪身子不大舒服,告了几天的假,到了晚间,端茶送水的活计不知怎的就被赵总管钦点着落到了她头上。 止薇很沉稳地端着茶进殿,放在了离黄金松不远的书案上,正要悄无声息退下,陛下却突然嫌弃地说:“屋里的花草都是你打理的?怎么这盆黄金松早上还好好的,这会倒蔫巴巴起来?” 止薇心头一跳,看了眼安静如鸡的黄金松,有些心虚,只能老实认错。 毕竟,一个合格的奴婢就得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上随时随地认错,而不是委屈巴巴地为自己辩解,这是宫人的基本修养。 紧接着,皇帝又提起了内殿的万年青,以更加嫌弃的口吻说,怎么这么长时间了还治不好,丑死了云云,要是再治不好就把它扔掉之类的。 止薇只能再次认错,并接受了皇帝给她的三日之期。 见皇帝没其他吩咐、也没有真罚她的打算,她才松了一口气退了下去。 离开前,却发现皇帝悠悠起身,绕到黄金松旁,慢斯条理地拔了对方一缕柔嫩的针叶,然后,一声沉闷的痛呼随之传来。 止薇一头雾水地退了出去,只得提起十万分精神伺候殿内这两盆皇帝最喜爱的小祖宗来,压根没想到某个惊悚的可能性,更不知,皇帝余光里看着她僵了片刻的背脊,折腾黄金松的手更加灵活畅快了。 黄金松心里苦,很想跟止薇说破一切,可它有点怕霍衍之的威胁。 “若是不老实交待,朕不介意让人把你拖出去剁得碎碎的,连根都捣成泥,再倒去园圃里做花泥……” 它不敢向止薇透露皇帝的威胁,更猜不出皇帝的心思,只能每日默默承受着来自皇帝的折磨。 没过几日,原本精神笔挺的黄金松就落得十分憔悴,而每次“刚好”端茶进来的止薇脸上的平静也渐渐被另一种情绪所代替。 止薇开始觉得,司苑局从前流传的那个小道消息很可能是真的。 皇帝本人好像真的是个虐花狂魔! 在绝大多数人类眼里,花草都是不会说话、不会走动、不会思考的死物,用它们来发泄心中的负面情绪也无可厚非。止薇小时还在一本杂记上看到过,似乎国外有一种用花瓣算命的古怪法子。 止薇当然不能责怪皇帝是个性情暴虐的坏蛋,可她每日听着黄金松的唉声叹气,总是有些于心不忍。 再加上哥哥的事,她的情绪就更低落了,以至于,再次偶遇那位眼熟的袁侍卫时也有些无精打采的,更谨记着上一回的倒霉催经历没有迎合对方的热情,只点了个头就火速撤退,更让早已听说了止薇挨罚一事的袁承泰心疼不已。 消息还是王京透露给他的,那小子生得比他好看些,也比他会说话,乾德宫里的宫人太监多半都愿意跟他搭话,自然消息也比较灵通。 王京这人最妙的是,言谈间还总能把握着一种精准的平衡感,从来不会让人误会,只是把他当做个性格外向、大大咧咧、人畜无害的小伙子,即便是偶然撞见他跟哪个年轻宫人说话,也是落落大方,全然不会像袁承泰那日那么笨拙不堪,一眼就叫心思复杂的淑妃等人捏住了“把柄”。 袁承泰倒也羡慕不来王京的这份本事,但经过这么一遭,他心里很是愧疚自责。 再见止薇时,想要道歉,却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对方更如惊弓之鸟般逃走,他压根没机会说,这就让他更沮丧了。 好在王京私底下告诉他,这位止薇姑娘似乎还有两年不到就可以出宫了,若是他有意求娶,倒也不急于一时。 袁承泰自我调整了几日,才平复过来心情,接受了好友的提议,甚至兴致勃勃地畅想起了未来。 因着上月底老母生病休假几日,这个月袁承泰几乎没休息过,很实诚地将之前答应过跟他换班的人的班都补了回来,甚至还无偿又帮别人顶了几回班。如此一来,原本有点嫌他笨嘴笨舌的同僚们跟他关系也更好了些,待他也多了点真诚,不至于像从前那样,只是因为他跟王京这么个人缘好的交好就另眼相待。 袁承泰一直拖到了三月下旬才得到了下一次的休假日,还仅有半天。 他刚回到家,就见着精神奕奕的老母亲正跟个打扮鲜亮的中年妇人说话,刚开始还没留意,可那中年妇人一见着他就哎哟哎哟地叫唤了起来,将他里里外外夸了一通,说的全是好话,听得袁母眉开眼笑。 袁承泰马上察觉了不妥,果不其然,中年妇人刚出去,袁母就跟他笑眯眯地说起了正事。 “老大啊,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也该考虑亲事了。前几年为着给你爹、你祖父他们守孝,娘也就没提这事。可前阵子一场大病,娘才意识到这个问题。要是娘哪天眼一闭走了,你一个人可怎么办呢?你弟妹几个都还小,担不起管家的担子。娘思来想去,还是决意为你寻门亲事。你出宫机会不多,这事更得抓紧。如今三月了,四五月相看,六月把亲事定下来,最好年底就能过门……” 袁承泰一开始听着还有点脸红,可听完袁母絮絮叨叨那一通,脸色忽然白了白。 他十分艰难地,第一次开口拒绝了母亲。 “娘,大夫说了,您底子好,过了这个坎保准能长命百岁……再说了,我今年也才二十,男儿志在四方,此事还不急……” 原本打算一整个下午都耗在家里当孝子的袁承泰满头大汗地从家里逃出来,无意识地在街上闲逛着。 看到小商贩卖的精巧玩意儿,什么糖人、泥娃娃、首饰玩意,他脑海里竟第一个蹦出来止薇的面容,并稀里糊涂地就把东西给买了下来。 等东西揣进兜里,他心里又想骂自己,宫规本就严格,上回的事已经害了她一回,若是他真送了东西,这私相授受的罪名…… 袁承泰摇摇头,决定将先前那个孟浪而荒唐的念头抛之脑后。 就在这时,身旁突然有马车笃笃地跑过,是从城外来的。看车轱辘上沾的泥,很是风尘仆仆,多半是外地跑了远路来的。 虽然马车外表有些狼狈,但看得出来原本设计很有几分雍容华贵,只是被连日赶路的尘土盖去了应有的光芒。可奇怪的是,马车前面的车夫生得高眉深目,肤色红黑,跟中原人的模样大相径庭。 京城本土人士忍不住多看了眼,开始回忆最近是不是有哪国使臣要进京。 但他很快推翻了这个猜想,毕竟哪个国家都不可能就派一架马车过来觐见皇帝,不说人数过少的问题,总还得带些土特产啊礼物什么的吧?若对方真是使臣,那也太寒碜了些。 “夫人小心!” 一声轻呼让他从胡思乱想中醒了过来,很快发现,方才匆匆而过的马车竟不小心掀翻了一位妇人头顶的帷帽。 马车的主人似乎没有发现这个小小的变故,故而也没停下。那顶白色的帷帽却被马车四周的气流掀翻,飞至半空后很快落下,不巧落到了袁承泰跟前。 他下意识就捡了起来,看向一旁皱着眉头的两个女子。 妇人身边的小姑娘年约十三四岁,容貌姣好,一身水蓝衣裙,材质却低了她身边的妇人一等。再结合她方才喊的那声夫人,两人的主仆关系也就理所当然地被推断了出来。而且,从妇人的打扮、气度来看,她的夫家应该家境不错。 妇人看着年纪很轻,应该不会超过二十五,虽有些清瘦,容色也有点苍白,但神态中并无怯弱之意,突然遇到这样的意外也没有露出惊慌之色,只是朝马车离去的方向不渝地看了两眼。 但最让袁承泰吃惊的是,这妇人居然生得和止薇姑娘有些相似,尤其是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几乎一模一样。 “难道这女子是止薇姑娘的姐姐?可,若是她姐姐能嫁得好,她又何苦要进宫做这份苦役呢?而且,王京似乎打听过,说止薇姑娘是江南人士……应该不可能这么巧吧?” 袁承泰还愣愣看着那年轻妇人发愣,手里的帷帽却被那穿水蓝衣裙的姑娘一把抢了过去。 对方还气呼呼地说:“你个登徒子,做什么直直盯着我家夫人看?真是不知廉耻!” 袁承泰脸色瞬间爆红,结结巴巴地为自己解释,对方却不听,扭头回到妇人身边,快速抖了抖帷帽上沾惹的灰尘,又殷勤给妇人戴了上去。 “咳,这位夫人,在下并无恶意,方才只是……” 帷帽底下的夫人声音很柔和:“无事,是我这丫头性子急了些,公子不要和她计较便好。” 蓝衣少女还不大服气,扶着自家夫人走开时,还偷偷回头瞪了袁承泰一眼。 袁承泰有些哭笑不得,摸了摸后脑勺,开始怀疑起自己是不是长相上有所缺陷,以至于让这素未谋面的小姑娘一眼就将自己认作不守礼的登徒子。 走了一段路,他见着从皇城方向过来的仪仗,远远认出了捧着黄绢的王德喜,又辨认了对方去往的方向后,袁承泰的心思又落到其他事上。 至于方才心中那点想法,已经从他心头掠过,没有留下更多踪迹。 ------------ 第30章 无缘 王德喜是去安王府上宣旨送赏的,他没留意到袁承泰的存在,脑海里还回响着数日前止薇的请托。 “王公公,有件事想拜托你帮忙,贡院门外的杏榜,应当能安安稳稳贴上好些天吧?” 止薇不是个死心眼的姑娘,从皇帝那里弄不到消息,又发现近来皇帝有些古怪,她就心眼活络地调整了作战计划,选择向王德喜示好,很舍得地掏出新得的这个月月例来请他帮忙打听消息。 王德喜颇受重用,时不时就能出宫,给皇帝跑个腿什么的,有时候也会替赵总管出去办事。至于办的什么事,就不是她这些宫人该管的了。 数日前的王德喜初初有点惊讶,笑意里就带了点打量意味。 “还真想不到,姐姐居然还有个这么有出息的兄弟,居然考中进士了!看来,姐姐不日便可出宫做官家小姐啦!小的在此先恭贺小姐一番,若有飞黄腾达之日……” 这一个月下来,止薇也算是跟他混熟了点,连忙没好气地打断他。 “浑说什么!我多年未和家中通信,也不知他们现今状况如何。不过是兄长自小天资聪颖,当年我入宫时他年纪小小,已经将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若不是那场大病,先生说他完全可以去考秀,前儿又听你们提起春闱一事,我才生出这点念想罢了……” 王德喜见她说起同胞兄长眼中微湿,心里也有点感触。 他们身世虽然不大一样,可命运却是相似的,幼年和家人分开,遥遥相隔。他这样的人自然是出不了宫了,可止薇还有希望。 他语气也放稳重了些,不似方才轻佻:“姐姐放心,我这几日若是出去,一定替姐姐好生打听一番。即便杏榜上找不见,总还有其他法子的。” 王德喜自觉止薇的请托是件极小的小事,毕竟只是捎带脚的,也牵扯不到任何一方势力,更对自家主子毫无威胁,便也没告诉其他人,连师傅都没说,而是打着先出去探听消息、确准了之后再回来吹嘘几句的打算。 只可惜,这回止薇运气不大好,往日十日里头两三日都在外头跑腿的王德喜等了整整十日,才碰上了安王的生辰。 安王是陛下最大的侄子,也是唯一和陛下同母的兄长、那位已故老安王的子嗣,更是贺太后的掌上明珠。 王德喜年纪小,进宫时老安王早死了,彼时的小安王也不过是个小肉团子,故而没什么印象。不过,在陛下登基之后,慈宁宫贺太后对小安王超乎寻常的宠爱就开始显露端倪。 先是年纪小小就承了已故安王的爵位,安王妃罗氏的娘家父兄也因各种大大小小的理由获得荫封或提拔,可谓是满门显贵。满京城的达官显贵里面,若论尊荣,恐怕罗家也仅次于太后、皇后身后的贺家和秦家了。 倒也不是没人有过意见,可陛下一直表现得兄友弟恭,至今仍对英年早逝的兄长安王极为怀念,每到老安王忌日不是一个人独坐,就是上慈宁宫去抚慰贺太后。久而久之,也就没人敢对罗家的地位挑刺了。 有了陛下太后的分外优容,有心钻营的官员也对安王府极为奉承,碰上这种红白喜事更是不容错过。即便小安王今年只有七岁大的孩子,他的生辰也招来了一大堆长长的礼单。 王德喜带着皇帝的赏赐到安王府时,见着的就是一副车水马龙的热闹场面。 不过,他眼睛很利地发现,来的主要还是女眷居多,毕竟小安王太小了,根本没法作为男主人待客,也只能由老安王妃替他打点这些人情往来,改走“夫人外交”的路子了。 王德喜心里啧了两声,转头就去了贡院,看过一整张长长的榜单,却没见着“宋止戈”此人的名字。 他不免唏嘘了下,也没直接回宫,而是转进了一条巷子,再出来时已经不是招摇的太监服色,而是换做了普通的青衣打扮,看起来倒像个清俊的少年小厮。 王德喜进了离贡院最近的一处清雅茶楼,环视一圈,不出意外地发现,里面坐的多半都是儒生长衫的学子,还有一些气度雍容的中年人,看着像是做官的,不过王德喜认不出来面孔,猜想多半都是些无缘进宫单独面圣的小官。 他很快走向掌柜,以一种忧心忡忡的口吻向其打听起了“他家那位独自上京赶考的少爷宋止戈”,没花太多精力,就从掌柜口中套出了想要的消息。 “这么说,止薇的哥哥确实是来赶考了的,还中了会试,怎么后头的殿试竟没了名次呢?” 王德喜虽然只是个小太监,可被赵久福日日耳提面命着、又时时和朝中政务消息保持着极近的距离,要说一点政治敏感度没有,那是假话。 他立马脑补了一个“宋止戈可能得罪了什么人、这个人说不定还是主考官、所以他被残酷无情地从殿试里刷了下去”的离奇故事。 经过追查孙采女一事,再加上这段时间的共事,王德喜也对止薇亲近了不少,觉得对方是个心思纯正、刻苦忍耐的好姑娘,会答应帮她打听消息也是因为这点好感。“发现”了这个坏消息后,他顿时也没了主意,直接忧心忡忡就回了宫。 不多时,青云茶楼大堂又进来两个青年人,一个眉眼含笑,另一个则冷着脸问掌柜。 “方才,似乎有人在打听宋兄的事?” 青云茶楼能开在贡院附近,背后自然也是有点势力的,请来坐镇的唐掌柜更是个八面玲珑的能人,不说过目不忘,起码每一届举子、贡生里头那些稍有名气的他都能认个齐全。 唐掌柜一眼便认出两人,满脸堆笑道:“这不是咱们的状元郎和探花郎么?两位大驾光临,可真是蓬荜生辉啊哈哈~” 接触到萧煌冰寒不善的眼神,他才哑了声,尴尬着解释:“咳咳,方才那位是宋公子家中的仆役,说是随他家夫人一同上京寻宋公子的。没想到扑了个空,才来这儿打听消息。说起来,您二位也认得宋公子?小的记得会试结果出来,宋公子的名次似乎挺靠前的啊,怎的这一回无缘杏榜?” 得了这番解释,萧煌脸色并没有好转,反而更加阴沉了。 旁边的状元郎卢仲伟有些好奇地看他,犹豫着是否该关心这位新同僚一二。 原本二人是约好了过来青云茶楼和几个同科小聚的,不料却在大堂这里被绊住脚,但二人姿容气度过人,再加上前阵子夸官游街出尽风头,早就在京城扬名,这会儿茶楼里有不少人朝他们拱手、点头示意,先到的几人已经在朝他们招手。 可萧煌突然说:“卢兄,我突然有些急事要办,今日只能失约了。烦请卢兄代我告声罪,改日我来做东。”说罢也不等他反应,径直就步履匆匆去了。 卢仲伟心中奇怪,和众人会合后不免提起此事,又问是否有人认识那位宋公子,似乎萧煌和他关系很好。 卢仲伟出身江州世家,和出身豪商的萧煌截然不同,故而在登科之前两人未有过多接触,对其交际圈更是不了解,今日小聚的几位便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共同朋友兼同科了。 有个蓝衫的便说:“萧兄的好友宋公子?状元郎说的肯定是江南才子宋??了。他们二人可是同生死共患难的知己兄弟,又都是南边来的,平日里总是焦不离孟。萧兄文采卓绝,宋兄却是四平八稳,颇有大家气度,我还道他们这回能一同登科。没想到殿试前竟出了那样的事……” 这人摇着头叹起气来,惹得卢仲伟和其他人都十分好奇。 又有个灰衫的拍了拍脑袋,惊讶道:“该不会,那天晚上的盗匪就出在宋公子租赁的小院里吧?” 蓝衫的点点头,一脸沉痛可惜。 卢仲伟是个读起书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那种人,也不爱听这些坊间传闻,于是更一头雾水了。见着其他几位未来的同僚脸上若有所思,心里更有些羞愧,暗下决心之后要多关注世情,否则将来应酬时跟别人说不上话就尴尬了。 经过那蓝衫的解释,他才知道,原来京城里竟来了一伙盗匪,专门瞄准那些外地来的、家底丰厚的学子偷,殿试前两日宋止戈便倒了霉,半夜起来喝水跟那贼子打了个照面,对方穷凶极恶竟想杀人灭口,挣扎间贼子被宋止戈刺伤逃跑,宋止戈自己却也身受重伤。 听到这里,卢仲伟唏嘘道:“这可真是飞来横祸啊,那位宋公子我竟无缘得以相见,实在可惜。不过,他既有经世之才,三年后直接参加殿试,定然更是厚积薄发……” “唉,卢兄不知,宋公子被那贼子在脸上划了一刀。听萧兄话风,那刀痕级深,即便是用了最好的药,今后也难以彻底恢复如初。将来,宋兄只怕是……” 卢仲伟虽然有点不通人情世故,但入朝为官者不得面有明显瑕疵这一条还是很清楚的,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宋公子又感慨遗憾了一番。 与此同时,乾德宫里的霍衍之也收到了同样的消息。 “夜半遭遇盗匪、不慎毁容受伤,故而未能参加殿试?” 赵久福点头称是,顺势奉上宋止戈在会试里的卷子誊抄版。 霍衍之随意看了几眼,本来歪着的身子直了起来,神情也严肃了些,正襟危坐着看完了接下去的部分。 他没有点评,沉默了会才不悦道:“京兆尹实在是太不中用了,四五巷那边住的多半是这届学子,都是大齐将来的栋梁之才,安保上竟如此疏忽!” 赵久福跟着附和了一句,霍衍之却没有就题发挥的意思,骂完了京兆尹又叹了两声气,连道可惜。 过了会,赵久福才擦着冷汗退了出来。 虽不知陛下缘何突然心血来潮打听一个“失约”殿试的贡生,但他在打听时却听说了点风声,现在还拿不准该不该禀报陛下。 若是那个消息作准,只怕宋贡生的受伤并非意外,而是人为! 可若真是人为,那个背后的“人”也不好动啊,陛下难道能为这么个还未入朝堂、仅有一篇文章的小小学子去跟罗家和安王妃对上吗? ------------ 第31章 浴间尖叫 四五巷一角,萧煌眉宇低垂着敲开了其中一所小院的门。 院子里有些冷清,除了给他开门的小婢一人,就只有氤氲浓郁的药味来迎接他。 “萧探花来啦,快请进屋说话,公子见了您一定会高兴的。”小婢轻快地冲他笑了笑,很爽朗地打量了他几眼,眼中只有纯粹的欣赏,并无扭捏之态。 萧煌点点头,道了句“有劳锦绣姑娘”,脚步却有些迟疑。 锦绣便道:“夫人今日带着美景那丫头出去算账啦,公子不必拘礼。” 萧煌这才坦然迈开步子进了里间,短短十几步路还问了锦绣几句宋止戈的恢复情况,再见着靠在塌上微笑着迎他的人,心里生出一股无能为力的挫败感。 “宋兄,这两日可好些了?” 宋止戈点点头:“不过是些皮肉伤罢了,大夫也说十天八天就能好转了。” 他语气沉稳,面上落落大方,似乎和前些日子那个阴郁的形象截然不同了,这让萧煌心生安慰的同时更加心疼这位好友。 萧煌见锦绣退下,便凑到床前,压低声音对好友说了今日在青云茶楼偶然撞见的一幕和自己的猜测。 宋止戈习惯性地挑了挑右眉,牵扯得右脸上那条长长的、已经愈合结痂的伤疤更为恐怖,宛如一条大蜈蚣匍匐在良质美玉上,将后者原本的美感破坏殆尽。 “有人去茶楼打听我?还以我的奴仆名义去的?” 萧煌忧心道:“正是。那人打扮得普通,谈吐却滴水不漏,跟海生全然不是一路人,更不是咱们这种商人之家能调教出来的。我担心,是安平侯那边对你还不死心……” “不,应该不是安平侯。这次他们出手毁了我的容貌,绝了我入朝为官的路,已经达到他们的目的了,没必要多此一举。” 宋止戈的语气很稳,但作为好友,萧煌还是嗅出了一点冷意。 思及前阵子他和宋止戈“偶遇”安平侯世子时发生的那起冲突,他现在仍不停后悔。若不是他萧煌年轻气盛,硬要和对方辨出个高下,也不会遭了对方的嫉恨,借“盗匪”之手来对付他们。 宋止戈是被他连累了,可那天晚上,他因为有事耽搁宿在了一个亲戚府里,去他那院子的“盗匪”只带走了一些金银,宋止戈却为他的轻狂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这怎能不叫他羞惭负疚? 因为宋止戈出事,萧煌殿试时心绪不稳,竟忘了临行前师父的嘱咐,不再伪装出圆滑模样,满纸都是尖锐锋利的愤世嫉俗之言,最后竟能摘得一甲三名实在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可,他的悲痛和愧疚改变不了现实,他只能更加努力地投身入朝,不断将自己磨砺成最锋利的一把刀。届时,安平侯罗家将要付出应有的代价! “那又会是什么人呢?你都被害得这样了,难道还要阴魂不散地缠着你?” 萧煌忧心忡忡道:“京兆尹多半得了安平侯的示意,你受伤的事都封锁了起来,除了几个左邻右舍和交好的朋友,外头几乎不知道这件事,只是说那天晚上盗匪偷走了不少金银。安平侯世子心胸狭小,其父亦是蛇蝎心肠,实在叫人气愤不齿!” 宋止戈摇了摇头,反过来安慰好友。 “你也不必焦心,说不定是我之前认识的什么人呢?如今都这样了,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倒是你,既然不回家,刚好趁这段时间跟留在京中的同科好好交际一番,对你今后总是有好处的。我听说,你近来在看房舍了?如今你住在外头还好,等有了自己的府宅,只怕那儿的门槛就要被媒婆们踏破了。” 说到最后,他嘴角甚至噙了一丝过往常见的调笑。 萧煌瞪了他一眼:“别说我了,你现在到底什么打算?难不成,真要回江南去继承家业?什么宁为鸡首不为牛后,我可不信你的野心就这么点……” 宋止戈出了会神,正要开口,却被进来奉茶的锦绣打断,干脆不开口了。 宫里的止薇全然不知同胞兄长的遭遇,从王德喜那里得了口信之后,便陷入了迷茫和担忧。 王德喜虽然没把自己的脑补跟她说,但她也能猜到,多半是家里或哥哥本人出了什么事,才拖了他后腿不能参加殿试。 可,会是什么事呢? 难道是娘亲出了什么意外? 止薇心焦如焚,想出宫的心思从未有这般强烈过。 她每日心事重重地干活,好在她做事谨慎,倒也没犯什么错,就是整个人精气神和之前有了很大区别。连大病初愈的玉雪都难得问了两句,她只能强颜欢笑着敷衍过去。 最近宫里没出什么大事,玉雪看她这失魂落魄的样子,忍不住又生出疑心,打探了一番,才从王德喜口中得知此事。 正巧二人说话时,赵久福晃着肥胖而灵巧的身体走过,听了一嘴,两相映照之下,不禁对自家陛下前两日的吩咐有些狐疑。 过了两日,玉雪的女官品级终于下来了,从之前实际上的宫人主管变得更名正言顺了。 但随之而来的,就是各种更繁琐的日常事务,她也就不可能继续每天给皇帝贴身服侍了。她思前想后,又找赵总管商量了一番,这个重任就落到了止薇和另一个叫玉灵的宫人头上。 玉灵是玉雪举荐的,性格开朗,做事也算妥当。止薇却是赵久福主动提的,玉雪犹豫了下,也点头了。 这么个升职加薪的“惊喜”砸到止薇头上,她的心情却没有丝毫好转。 她最近隐约觉得,她和陛下打照面的机会似乎变多了些,而对方也一反常态,从前把她当背景路人板,现在倒是时不时瞟她两眼,眼神有些奇怪。 此外,小姐妹连珠来见了她一面,跟她说了一件事,更惹得她心生忧虑。 那是五日前的事了,刚好底下贡上一批新的奇花异草,少不免要和司苑局交接一二,碰巧来的人里头有连珠。二人久别重逢,自然欢喜不胜,办完事又说了一刻钟私房话才分开。 “你可还记得连枝?” “连珠?就是跟你一同进来的,个子很高的那个?” “是的,她和华英关系不错。” “……你的意思是?” “你走之后,有一回,我碰见外头有个小宫女来找她,分开前还往她手里塞了一团手绢,看着像是里面包了什么东西,沉甸甸的。” “那个小宫女……” “是永乐宫的人,我从前见过丁香带着她伺候贤妃娘娘出来逛园子……” 连珠点到即止,止薇心思翻转了几遍才领悟过来。 两人隔空碰了个眼神,都在对方的面上看到了一丝惊惶和恐惧。 沉默片刻后,还是止薇主动拍了拍连珠的手,强笑道:“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而且,也只是一件小事。要说罚,我也正儿八经被皇后娘娘罚过了,也没什么可怕的。她们总不能揪着这事再给我穿小鞋吧?” 连珠叹道:“我不信你不明白,哪里只是这件事呢?我只怕是,你从那时起就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更怕你成了旁人手里的棋子……尤其是,你如今还待在御前,后宫里头……” 连珠离开时脸上忧色比上回送止薇去浣衣局还重一点,止薇虽然勉强抚慰好友,自己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摸不着底。 如果连珠猜的是真的,先前蔷薇花枝案有贤妃插手,那她图什么呢? 温美人倒是住在永乐宫侧殿,归贤妃管着,可上回侍寝之前,温美人在宫里也就是个小透明,贤妃压根不必费心思去动她。 除非,温美人是知情的…… 华英或许真的是因为嫉恨自己,所以才做了蠢事,那掺和到里头的贤妃又为着什么呢? 打压皇后的威信,让她在众人面前丢脸? 止薇想破了头都没闹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最后只能选择不想,更加谨言慎行、规行矩步起来。。 “升职”后的第一天恰巧是个休沐日,止薇接到一个艰巨的任务。 服侍皇帝沐浴。 她当然是服侍过主子沐浴的,可她的前主子是爱说爱笑、看淡一切的康太妃,却不是这么个脾性古怪的青年皇帝。 作为一个临时赶鸭子上架的大姑娘,止薇心里很有几分别扭。 不过,得知今日跟日常的洗浴不同,而是要以最虔诚的姿态沐浴焚香、净手抄经,她忽然明白了过来。 这个时间,似乎就是陛下的兄长、故去老安王的忌日吧?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老安王病故时还不到二十,刚成婚不到两年,几乎是挣扎着拖到小安王落了地,没几日他就含笑去了黄泉。 当时止薇还在掖庭宫学规矩,那里人多嘴杂,什么消息都有,就听了一嘴,不少人还同情新婚不久变寡妇的安王妃呢,想不到人家熬了几年,等到亡夫亲弟上位,反倒是摇身一变成了京城顶级贵妇。 据玉雪交代,每年的三月廿七,乾德宫里都要来这么一回。 而止薇也隐约耳闻,每年这个时候,太后都会去慈恩寺住上几天,让和尚们给老安王打打平安醮,顺便为国朝祈福。 她心里感慨了一句,这对全帝国最尊贵的母子倒是和戏文里说的不一样,什么“最无情是帝王家”,起码,太后对长子的母子之情、皇帝对安王的兄弟之情,应当都不是作假。 想到这一层,她瞬间就不害羞了,抱着一种怜悯又肃穆的心态进了浴间。 就当是擦洗库房里的玉佛像! 止薇如是想。 她和玉灵两人分工合作,没一会就准备妥当了,皇帝也被请了进来。 止薇板着脸、垂着眼,尽可能地让自己眼神放空、手下却精准而轻巧地做着该做的活儿。 在经过玉佛这个心理暗示后,她顺利地压下了自己心里的那点害羞,脸不红心不跳,宽衣解带起来也十分顺手,就像是从前为康太妃这么做的一样。 脱到最后一件时,她终于犹豫了下。 和玉灵交换了个眼神,后者很体贴地要将这件对她来说更熟稔的活给接过来。 就在这时,旁边突然响起一阵尖叫。 “啊!流氓!谁把老子折进来看这活春宫的!快把老子拿出去嗷!” 止薇、皇帝脸齐齐一木。 ------------ 第32章 欺君之罪 声音来源是一颗球。 一颗带刺的球。 一颗带刺的、绿油油的、有婴儿头颅那么大的球。 止薇条件反射地扭过脖子,惊恐地看向那颗宛如炸了毛的小刺球,好半晌才回忆起来,似乎前几天连珠送过来一批“奇花异草”,里面该不会就有这么个奇怪玩意吧? 可,这颗球哪里像是花草了! 也不知是玉灵还是别的人拿进来做摆设的,方才她瞧见了,却没认出来,还以为是个模样怪异、但栩栩如生的玉雕呢! 她没敢出神太久,很快收回视线,俯身替皇帝试探水温,不期然却碰上了皇帝略带考量的眼神。 止薇连忙垂头,很想专心干活。 可那颗球像是没完没了似的,一直扯着嗓子在嚷嚷,一会说这里湿气太重它很难受,一会又说东方人恬不知耻,云云。 止薇被它搅得神思恍惚,暗下决心:“一会得找个借口把它弄出去,以后浴间不能放任何花草,否则……” “你们出去吧,让王德喜进来。不,朕自己来就行。” 止薇和玉灵一愣,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后者便怯怯问是不是她们做错了什么。 皇帝的语气有点古怪:“没什么,朕想清静一下罢了。出去吧。” 玉灵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脸儿一红,拉着止薇悄然退下。 止薇还一头雾水着,出去之后悄悄问玉灵:“方才陛下说,要王公公进去服侍,后来又说不用,咱们可要去叫他过来?” 玉灵红着脸摆摆手,又附耳跟她说了两句,惹得止薇也红了脸,只好在外头候着等召唤。 止薇看了眼外头正好的天光,面上的热慢慢褪去,心里却忍不住撇了撇嘴。 “这还大白日的,又碰上是安王的忌日,陛下竟还有这般心思?看来,先前想的什么兄友弟恭只怕都是假的,抄经也是给朝臣们看的吧?啧~帝王家果然没亲情……” 霍衍之没在里面待太长时间就出来了,还很难得地自己穿了里衣,这让曾贴身服侍过他的玉灵很是诧异。 止薇不觉有他,反倒是松了口气。 今天这样的意外要是多几次,对她来说也算是好事一桩。 伺候完皇帝更衣,紧接着就将皇帝送进东侧殿里一间单独的静室,据说是专门给皇帝抄经静心用的。换句话来说,就是这间屋子一年只用两天,一天给先帝,一天给前安王。 静室内早有人燃了佛香,闻着便叫人有一种空灵之感。 霍衍之看见香炉上的氤氲白烟,皱了皱眉,想说点什么,还是没说,挥手便让人下去了,也没留人服侍。 出来后,玉灵说:“陛下自小娇生惯养,唯独这件事从不假手他人,从前有个宫人自作主张挤进去磨墨,害得陛下不喜,还将人发配走了呢。” 止薇又绕回浴间,想趁机把那颗带刺的聒噪球带走,不料进去之后却没找见。她有些奇怪,左瞧右瞧了一番,还是没发现其踪迹,便以为是其他人将其拿走了。 她莫名其妙地摇摇头,见有扇小窗没关紧,便走过去准备合上。 结果,她眼角余光竟在窗下发现了那颗刺球! 而且,它好像已经奄奄一息,躺在地上低声呻吟着,全然没了方才嚷嚷的神气。 “呜呜呜,我的命好苦啊……我本是金虎一族的王子,却被人如此糟践,天杀的人类……我想回家,这里的水分太多了,我要闷死了……” 止薇:…… 她侧耳倾听了会,确定这会儿边上没其他人,才低声说:“王子殿下,谁把你扔这儿的?” 王子殿下从暴跳如雷转入自怨自艾模式后似乎太过沉迷,她一连问了两遍才反应过来。 仿佛得到了认可一样,它又神气活现起来:“哼!品格卑劣的人类!我为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 止薇默了默,刷地关上了窗。 某王子静默了会,再次扯着嗓子喊:“喂!人类!快把本王子捡起来!” 没有人搭理它。 某王子只能噙着泪说:“请你把我捡起来,可以吗?” 一双温柔的手托着它底下碎了一半的景泰蓝花纹瓷盆将它高高举起,一对秀气不足、英气有余的浓眉朝它微微一挑,眉毛上的圆眼里突然被笑意拉长。 “我方才的问题,你好像还没回答呢!” 从吞吞吐吐的金虎王子口中得到她猜测的答案后,止薇心里更诡异了。 好端端的,陛下做什么突然把一个当摆设的小盆景给偷偷扔了? 偏偏,扔之前他还把她和玉灵都撵了出去…… 就算是看这玩意不顺眼,他大可以让人撤了,何必要多此一举呢? 等等,刚刚这位球王子发出第一声尖叫的时候,她的眼神被其吸引了过来,可扭过头时对上皇帝的眼神…… 不对,当时皇帝看的到底是她,还是这颗球吧? 止薇小心翼翼地将球王子移植到另一个盆栽里,本想给它浇点水,后者却敬谢不敏,她才晕乎乎地走了开去。 皇帝前几天的异状再次浮现在她心中,莫名其妙开始虐那盆黄金松,似乎就是在她“图谋不轨”利用黄金松来“刺探情报”之后吧? 止薇头一次觉得自己脑子如此好用,可,这个猜测未免也太离奇了! 但另一个声音又在冷冷地说:“既然这种离奇的事能发生一次,为什么不能发生第二次呢?难不成,你把自己当成什么空前绝后的人物了?” 止薇更晕了,迷迷糊糊地,不知怎的就走到了西配殿前,站到了玉兰树下。 隔壁的含笑欢欢喜喜地招呼她:“哎呀,止薇姑娘,好久不见了,我真是一日三秋啊!对了,你最近是不是加官进爵了,怎么这么忙?” 止薇有点忧伤,还加官进爵呢,她可能要被皇帝杀头了。 如果是她猜测的那种可能,皇帝也发现了她这个知情的“同类”,多半不会留她小命的。 民间上下虽然也喜欢求神拜佛,说起坊间那些狐妖女鬼的故事也津津有味,但那都是传说、故事。没有人能轻易接受这类诡异的事就发生在自己身边,即便高贵如皇帝,也有可能被人质疑是不是“鬼上身”。 止薇想过很多种自己的死法,累死、病死、背黑锅死、被人灭口死,可,就是没想到会有这种神展开。 她对含笑说:“今后我可能不能来看你了,你要乖一点,别总是抖一头灰尘给小竹她们,她们生气了就不给你捉虫浇水了。” 含笑大惊:“你要去哪?不能不走吗?是不是那个男人要把你调走?” 原本陷在抑郁中的止薇一愣。 “男人?哪个男人?” 含笑:“哦,我没告诉过你吗?好像是忘了,前阵子有个叫皇帝的男人散步过来,对着我问这问那,好不古怪。不过你放心,我没有招出你,他不知道你偷偷戳破了窗户纸,不会扣你钱的……” 止薇简直想就地晕过去,再也不醒来就最好了。 可她那条名为理智的神经仍旧绷得紧紧的,一直绷到了日落西山,皇帝从静室里沉着脸出来。 传膳时,止薇浑身僵硬,险些没把汤羹撒自己手上。 幸好旁人没留意到,只有玉雪瞥见了,心里暗记一笔,准备后头好生训斥这神思不属的丫头一番。 家里兄弟出了事,担心归担心,却也不能坏了伺候主子这样的大事啊! “要是再不打起精神来,惹了陛下发怒可怎么是好?也不知赵总管为何非要提这丫头做一等,真是琢磨不透……” 止薇松了口气,转头却见着玉雪瞪她,心里苦笑连连。 这一天作为一等宫女的新上岗真是糟心透了,幸而今晚值夜的不是她,而是玉灵。 屋角的铜壶滴漏走到约戌时三刻时,止薇奉了杯香茶进去,给看公文的皇帝,这件事完了她差不多可以功成身退了,剩下的都归玉灵了。 然而,霍衍之这回没给她偷偷溜走的机会。 茶盏即将落到案上的一瞬间,刻意冷淡的男声突然响起:“宋止戈是你什么人?” 啪嗒—— 止薇手一滑,直接给皇帝来了个“送温暖”。 霍衍之:…… 止薇:…… 两人面面相觑了起码三秒钟,该请罪的那个才反应过来跪下,跪得瑟瑟发抖、手脚冰凉,另一个温暖过了头的气呼呼地站起身来,瞪了小宫女头顶一眼,才闷闷道:“还傻愣着做什么?就这么想被朕罚?起来,给朕换衣衫!” 止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独自完成更衣这件艰难的差事的,如果说早上她还需要努力让自己走神,晚上的她已经是一具行尸走肉了。 羞涩、窘迫、面红耳赤,这些情绪都被死神冰冷的召唤挤得退到了一旁,再没冒头的机会。 换完衣衫,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跪下,来了个标准的磕头请罪。 霍衍之满意地抬了抬下巴:“哦?你何罪之有啊?” 止薇颤巍巍道:“奴婢,奴婢犯了欺君之罪……” 正巧,这时赵久福进来准备禀报事情,书案前没见着人,里间的屏风上倒是隐隐绰绰有人影,凑过去一听,正巧听到止薇的这句请罪。 他惊得那双小眼睛都大了不少,继续侧耳偷听。 然后,就听到他家陛下啧了一声:“听起来挺严重的,该怎么罚好呢?” 一个女声低低道:“单凭陛下处置,奴婢并无怨言。” 再然后就没了声息。 赵久福正要悄悄退开,不料玉灵又急吼吼地冲了进来,慌慌张张地嚷了一句。 “不好啦!慈宁宫来人,说是太后娘娘方才晕过去了!” 霍衍之闻言,也顾不上逗这小宫人,立马大步流星走出来,见着赵久福、玉灵二人,示意前者跟上。 赵久福晃着圆润的身子快速跟了上去,却十分眼尖地认出,半个时辰前陛下身上穿的似乎还不是这件衣衫。 那么,方才在里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欺君之罪”的剧情呢? ------------ 第33章 朕就是这么想的 慈宁宫里早已挤满了人,皇后、贤妃、淑妃这几位都来了,还有不少低位妃嫔,个个都面露焦急之色,时不时看向内室,似乎对里头主人的病情十分忧心忡忡。 等“陛下驾到”的唱报声一起,大多数人脸上都闪过一丝欣喜和娇羞,看在淑妃眼里,忍不住暗暗唾了几句,又在心里记了几笔,到底是哪些不知死活的敢利用这种场合勾引陛下。 霍衍之风风火火地进来,连免礼平身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就风一般地卷进了太后的内殿。 被彻底忽略的皇后脸色白了白,扫过一干面露失望的妃嫔们时,才勉强恢复了几分镇定。 “都起身吧,太后娘娘与陛下母子情深,这会儿想必也禁不起吵闹。你们且都先回了吧,明儿一早再过来。” 皇后虽然这么说了,可没人敢走,即便进不去里面、见不着太后的面,她们也只能守在偏殿里静静等着。 何昭容的宫殿在东面,赶来得迟一些,也就比皇帝早来那么几步,还没来得及八卦。这会儿,见皇后不主动进内室,她心里有些好笑,和淑妃交换了个眼神便道:“皇后娘娘,您来得早,可否跟嫔妾们说说,太后娘娘究竟病体如何了?咱们也担心得很呢~” 皇后冷冷道:“太后娘娘洪福齐天,自有满天神佛保佑,不过是些许小恙。尔等若是有心,不如回去都为太后娘娘各抄几遍药师经!” 何昭容还要说话,却见赵久福肃着脸出来。 “陛下口谕,让诸位娘娘都且回去。” 这话正中皇后下怀,她脸色缓和了些,正要下令赶走众人,不料淑妃突然笑吟吟地对上她的眼。 “今日月黑风高的,嫔妾一个人还有些害怕呢,正好能和皇后娘娘同行。有皇后娘娘在,就是有什么妖魔鬼怪也不足为惧~” 皇后正要斥一句“子不语怪力乱神”,赵久福又补了句。 “皇后娘娘也请回吧。太后娘娘说了,让您明儿一早再过来看她老人家。” 皇后脸色慢慢胀红了,她从没想过,陛下口中那句“诸位娘娘”竟也包括了她! 好歹她也是正宫皇后,怎能和这些闲暇时用来消遣的玩意儿混为一谈? 她冷冷地看着淑妃、何昭容等人脸上或多或少的嘲讽,已经能想象她们今夜将会在背后如何嘲笑自己,可她无力阻止。 皇后勉强冲赵久福笑了笑,带着一堆乌泱泱的妃嫔都走了,留下一室宁静。 赵久福这才松了口气,想到方才陛下在内室说的“吵吵嚷嚷成何体统”,更庆幸自己没把全部的话都转述过来。 他回去候在外头听吩咐,便听见陛下有些焦急的声音。 “……你们这帮酒囊饭袋!朕不管那么多……” 霍衍之是在骂太医,因为后者一开始说得云里雾里的,后头被不懂药理的皇帝逼紧了,最年轻那个就不慎说漏了嘴。 院正心里一苦,只能来打圆场:“心病还须心药医,娘娘近几年情志不畅,再加上前年大病一场,底子有些亏空,只能好生调理……微臣先开个调养安神的方子吃一吃,看看情况……” 床上锦被里悠悠转醒的中年妇人轻咳一声,也道:“哀家无事,皇帝无需忧心……” 太医去隔壁开方子了,霍衍之才凑到床前:“母后定是这几日劳累着了,还是慈恩寺里头伺候不够精心?母后宽仁,朕却不能容他们这般懈怠!” 太后摆摆手:“行啦,哀家的身体自己知道,恐怕也没几年活头了。这也是老毛病了,每年都要来一两回的,皇帝别怪他们……” 思及今天的日子,霍衍之沉默了下来。 “朕今日抄了两卷经文,明日便送去慈恩寺。” 太后点点头:“皇帝朝务繁忙,有心便可。到底不是后宫妇人,心思还是多放在前朝吧,这等小事今后不必拘泥了。” 霍衍之固执道:“这不是什么小事,也耽误不了多少功夫。母后不必劝朕,朕心里有数。” 母子俩又说了几句闲话,霍衍之要皇后等人轮流来侍疾,却被太后拒绝,并透出想见安王妃和小安王的心思,霍衍之不假思索便应了。 太后又借着自己的病情,说自己一把年纪了才有小安王这么一个孙子,并让霍衍之加紧为皇家开枝散叶。 霍衍之脸色一红,连忙表示,太医和稳婆都说淑妃这一胎像是男孩,让太后放心休养,等着年底抱孙子。太后却道,皇长子并非正宫所出,今后只怕麻烦多多。 霍衍之一想起半月前在皇后宫里的经历,只觉得糟心无比,却也没脸跟太后说,只能讪讪应下。 见太后露出疲态,他这才退出内室。 赵久福连忙跟上,可霍衍之刚抬脚要走,动作就顿住了,还回过头去盯着屋子一角看了许久。 赵久福也扭头看过去,可,那里除了盆造型精巧的罗汉松,什么都没有。 他心里忍不住嘀咕起来:“莫非陛下最近又换了口味?看来明儿得把那盆蔫巴巴的黄金松置换了,那几个丫头也都是没眼力见的,要不是这几日陛下吩咐的事太多……” 霍衍之保持着那个姿势呆了好一会,若不是赵久福在他身后,他脸上不敢置信的扭曲表情一定要落入她眼中。 他回过头去,神情复杂地看了内室好几眼才迈步离开。 来时风风火火,离开时走得也很快,但这匆匆的步履不像是赶着去哪儿,倒更像是从这里仓皇逃离。 三月末,京城的夜晚还是很凉,风很大,吹得面色茫然的年轻人终于回过神来。 渐渐地,那茫然变作了凄惶、萧瑟、隐忍的痛苦。 霍衍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方才那番话的意思,不敢相信他的母后竟…… 罗汉松的声音和黄金松的差别很大,听上去像个老气横秋的老太婆,语气却带着一丝嘲讽和悲悯。 “啧,这个皇帝倒还称得上是个孝子,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人类总是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可哪有这么偏心的母亲?我们对自己的每一颗种子都一视同仁,这老女人居然因为当年难产的事,一直记恨小儿子这么多年!真是可笑啊~” “皇帝巴巴地要把安王送进宫来侍疾,还不知道他老娘打着让他立安王做继承人的心思吧?啧啧,这些奇怪的人类~” 霍衍之在风里站了很久,看着不远处的乾德宫透出的灯火,忽然生出一种咫尺天涯的距离感。 那个地方原本是不属于他的,应该属于他那个惊才绝艳的长兄。 父皇母后一开始属意的也是长兄,自己只是一个替补。 母后从小就重视长兄,对自己完全是放任的姿态。 幼年时他还沾沾自喜,觉得不必像长兄那么辛苦学习,却没想过,一个母亲就是再重视其中一个孩子,也总不会对另一个不闻不问,直接扔给乳娘管教吧? 难产的事,霍衍之也有所耳闻,小时候还拿去问母后,当时的她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好像是斥责了他,又罚了他身边的两个小太监,勒令宫人们不得私下嚼舌根,对他却没有具体的解释。 当时的他有些惶恐,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也没有太多委屈。如今细想起来,那些不合理的细节像善于藏匿的小人儿一样,一个个接连地从他脑海里往外蹦。 霍衍之头突突地疼,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赵久福上前:“陛下,夜里风凉,还是回去歇着吧。” 霍衍之从善如流地回了乾德宫,面上表情对赵久福来说却格外陌生。 赵久福有些奇怪:“难道太后娘娘身子不好了?可方才太医说的我听了大半,虽有些亏空,但也没到那一步啊。陛下这是惆怅个什么呢?” 次日一早,霍衍之顶着两个黑眼圈起来去上朝。 朝臣们见了,心里都有些揣测,比如说,最近后宫是不是又有哪位娘娘新得了盛宠,诸如此类的猜想。 郭首辅倒是很淡定,次辅等人若有所思,御史台的却在心里摩拳擦掌起来,要是真有这么个“吸人精血”的妖妃,他们一定要跟皇帝死磕到底,顺便名留青史! 让他们失望的是,皇帝今天并没有急吼吼地“有事启奏无事退朝”,而是很耐心地听着他们说事,时不时还能一针见血地提出几个问题。 而后一连三日都是这样,百官们打听了好久才打听出来,原来是太后娘娘病了,陛下忧心至此。 于是,御史台之外的大多数官员就有事可做了,上奏折夸一夸皇帝孝心感动天地什么的,夸得皇帝本人心情更忧郁了。 这几日,霍衍之一反常态地每天都往慈宁宫跑,跟小安王、安王妃打了几次照面,更“偶遇”了无数个前来侍疾被拒、怏怏离开的小妃嫔。 可赵久福看在眼里,总觉得陛下这阵子不大对劲,起码,对小安王似乎没了以前的亲热劲。 而且,每次离开前陛下必要在外间吃一盏茶才走,眼神还不住往罗汉松身上飘,以至于惯常想得多的赵久福忍不住开始揣测,莫非这盆罗汉松有什么问题,才导致了太后娘娘病体沉疴? 赵久福越想越觉得自己猜测得有道理,找了个机会偷偷问霍衍之,并且给了个提议。 “陛下若是担心这盆景有问题,不若奴婢寻人将其偷偷换掉?还是先取点土让太医查验?再者,这个样式的盆景,要修剪并不难……” 霍衍之幽幽地看了他几眼:“很好,朕就是这么想的。你去着人弄个一模一样的换上,不要打草惊蛇。” ------------ 第34章 何罪之有 这几日,霍衍之过得浑浑噩噩又清醒无比,止薇则是天天都跟个惊弓之鸟似的。 那日被太后昏迷一事打断的“欺君之罪”自白再也没了后文,像是被主动提出的陛下本人忘了似的,但她不敢做这么乐观的估计。 她觉得,可能陛下只是太忙,没功夫料理她,等忙完了这阵子她多半就要倒霉了。 在她焦灼不安的等待中,这一日终于来了。 先是蔫了吧唧的黄金松突然被人换成一盆精神抖擞的罗汉松,然后,皇帝下朝后就开始拔后者的针叶玩,脸上表情好似在神游九天。 止薇进去换茶时,却没听到唉声叹气或是嗷嗷的痛叫,只有个苍老的女音幽幽地在那里自言自语。 “……也没用!皇帝,我和你无冤无仇,你又何必这么小气呢?不是我不肯说,而是我也不清楚。我又不是神仙,我一个老婆子,她跟别人说的话我能记起七八成已经很好了……” 止薇看了眼“小气”的皇帝,突然意识到,这盆罗汉松并非只是为了替换黄金松而来,说不定还知道什么秘密,而在有选择的前提下,她最不想听的就是宫里的秘密。 可现在退场还来得及吗?她有点绝望地迎上皇帝茫然的眼神。 “啊,是你。” 霍衍之眼睛生得很大,圆圆的,做少年时很可爱,但长大成人后就显得有些稚气。幸而他生得高大威武,轮廓也偏冷硬,才显得不那么少年气。 伺候了他这段时间,虽然没打过太多照面,止薇却也能分辨出来,这位皇帝陛下不高兴时喜欢眯着眼看人,眉头拧起来一高一低,虽然放在寻常人脸上有些滑稽,可换成他,没人有这个胆子这么想。 这会儿,他眼睛里雾蒙蒙的,像是蒙上了一层灰霾,平日里炯炯有神的双眼此时竟有些像是刚出生的小马湿漉漉的眼,格外可爱。 止薇被自己心底的比喻吓了一跳,连忙垂下头去,不敢再看。 “你在打听你兄长的事,是吧?你们关系很好?” 止薇一听,就知道对方什么都知道了,只能安静跪下回话。 “是的,奴婢有罪。” 霍衍之怪道:“你们关系好,这也算是罪?” 止薇比他更莫名其妙,卡壳了一下才解释:“奴婢不该窥伺陛下的公文,以权谋私……” “不说这个了,说说你和你兄长的事吧。” 止薇心里的古怪已经到达巅峰,同时也略松了一口气。 似乎,陛下好像不打算捅破那层怪力乱神的窗户纸,让她成为一个不会揭穿他秘密的死人呢! 有了这个念想,止薇的语气也轻快了些,从兄妹二人幼时相处的细节里捡了些能说的说了,然后,忍不住眼巴巴地抬头看向今天这个特别好说话的皇帝。 她拿不准自己该不该问,问了会不会反而触怒皇帝,可她有十拿九稳的把握,皇帝一定知道她哥哥为什么没去考试! “陛下——” “你想问殿试的事?” 两人几乎是同时出声,前者震惊过后转为惊喜,后者却一脸恹恹。 止薇马上知趣道:“奴婢只想知道家中是否出了大事,只是前儿托王公公没能打听到太多细节。至于殿试,那是朝廷政事,奴婢不敢妄言其他。” 霍衍之沉默了会,才说:“告诉你也无妨,跟前朝无关。” 止薇心中一喜,耳朵微微一动,几乎要竖起来听接下来的话。 灯花忽然跳了两下,闪得霍衍之眼前一花,几乎将跪在地上、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小宫人看作一只毛茸茸的小白兔。 唔,这个比喻倒也挺形象,宋止戈的消息对她来说不就是根最大的胡萝卜吗? 兴许是因着太后、安王的事,这阵子霍衍之回忆了很多,也想了很多,再想到这小宫人心心念念打听兄长的消息时,原本被瞒骗而不快、想要捉弄回去的心思也淡了不少。 或者说,他现在什么都看淡了,甚至有点心灰意冷,想要顺了太后的意了。 他叹了口气:“你那兄长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若是能顺利参加殿试,前十定然有他一席之地。只可惜,殿试前几日出了些事故……” 从内殿里退出去时,止薇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玉雪皱着眉头招呼她,她抹了抹脸,才发现自己居然已经泪湿满襟。 “你这是怎么了?才抄完那么厚的宫规,这会儿又把规矩望到脑后去了?哭丧着脸给谁看啊?主子跟前伺候,岂容你这般放肆!罚你半个月月俸!” 止薇胡乱擦干脸,跟玉雪认了句错,又匆匆走开了。 玉雪被她气得肝火旺,转头又将几个新来的小宫人从头训到脚,才勉强出了口气。 止薇半点不心疼那半个月的月俸,转头回屋掏出所有家底,又揣着去找王德喜。 想不到,王德喜远远瞧见她竟调头就走。 止薇心里发急,提着裙子就冲了过去:“王公公,请留步!” 王德喜哀怨地转过头来:“止薇姑娘寻我可有事?” 他瞥了眼止薇手里的小布包,心里一颤,开始祈祷对方不是让他出宫跑腿。 然而,贼老天没有听到他的呼唤。 止薇红着眼睛,朝他郑重一福,两手奉上小布包:“王公公,我想让你下次出宫时帮忙再打听下我哥哥的消息。他前阵子遭了盗匪,受伤颇重,我很担心……我暂时只有这点了,要是你嫌不够,等这个月月俸下来,我再……” “停停停!我可没答应你跑这个腿,我也不要你的月俸……” 止薇眼睛更红了,一咬牙,竟打算跪下。 幸而王德喜眼疾手快,连忙将其扶住了:“哎哟,止薇姐姐这是做什么?折煞我了!哎,不是我不想帮你,而是……” “而是什么?” 止薇眨了眨眼,瞪着双兔子似的红眼睛不解地看他。 王德喜心里苦。 他总不能把上回收了“贿赂”出宫跑腿、后来这事被他师傅发现、然后再被赵久福拿着拂尘抽了十几下的糗事告诉止薇吧? “这个,这个,其实是……我最近做错了事,惹恼了师傅,这段时间都不会有出宫的机会。恩,所以我真的帮不了你~” 止薇不死心:“那,现下还有谁能出宫?” 王德喜把嘴闭得严严实实,只推说不知道。他实在弄不清师傅的意思,也只能对她退避三舍了。 止薇失望离开,却不知一墙之隔有人将她方才的话全听了进去。 深朱色的宫墙下,袁承泰耳朵连动了几下,直到再也听不见止薇的声音,才怅惘地叹了口气。 “年纪轻轻叹什么气?难道你的心上人跟人跑了?” 王京促狭的声音突然从他背后响起,险些没吓得他跳开。 袁承泰没理他,继续巡逻去了,心里却开始盘算起自己下一次的休假日。 “要是知道她哥哥的姓名住处,我倒是能帮她打听一二。她哥哥被盗匪所伤,这事听起来可真凶险,她一定担心坏了。只可惜,现在玉雪姑娘管得更严了,想要说上话实在不大容易……” 他犹豫了下,还是没开口向王京求助。 就因为前阵子让他帮忙打听止薇姑娘的事,这家伙整整笑话了他快一个月,没事碰着人还总说他有个心上人如何如何,最近才消停下来,他可不愿又回到先前在同僚们跟前闹大红脸的状态。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袁承泰没想到,自己才掰着指头算日子不到二十四个时辰,他就获得了一次难得的出宫机会。 不过,不是休假,而是作为皇帝的护卫出宫。 王京也和袁承泰一样,晕乎乎地被临时点来当差。也当然不止他们二人,还有另几个平时负责守卫勤政殿的。这些人全都换上一身便装,跟着一身富家公子打扮的“霍公子”、身材矮胖的“赵长随”从小门出了宫。 袁承泰以为,皇帝可能是在宫里待腻了,所以特意出来微服私访,就像话本子里写的一样,也不知回去时会不会带上什么误入风尘的貌美女子当妃嫔。 不料,皇帝本人竟漫无目的地逛起了街市,又去茶楼里坐了坐,听了会高谈阔论,然后才慢斯条理地让马车让郭府去。 今日郭府所在的街上挤满了车马,乌泱泱的全是人,人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的。 因为霍衍之一行人的马车不够豪华,没能获得大多数人让道的特权,霍衍之又不好意思自己跳出去说“我是皇帝让我先进去”这种鬼话,只能憋屈地坐在车上等着。 袁承泰守在车外,听了旁人几句对话,顿时心下明了,看来皇帝是来给郭首辅祝寿的,这位老首辅面子可真大啊。 他也想不到“去年、前年皇帝怎么没来祝寿”之类的问题,但皇帝本人心思就多了。 没过多久,因为苦等的憋闷很快被耳畔的人声打消,他忽然觉得,换一种身份隐匿在人群里感觉不错,起码他能听到很多穿龙袍时听不到的事。 比如说,刘次辅跟郭首辅不合已久,最近情况似乎越来越严重了。前阵子,刘次辅的夫人看中了张阁老的孙女要说亲给自家幼子,不料却被郭首辅的大儿媳捷足先登; 又比如说,主持今次春闱的陈阁老病了小半个月,今日仍却强撑着病体前来祝寿,脸色白得有点吓人; 再比如说,前几日某某员外郎的夫人和闺女出城踏青,不料归来时被几个流民打劫,那家姑娘的清誉算是毁了,正商量着要送去哪个寺庙修行呢…… 听了一会,霍衍之渐渐失去了耐性,给了赵久福一个眼色,后者便揣着腰牌去找了前头的管事,如此这般说了一番,那管事便一脸震惊、满头大汗地将人偷偷摸摸从另一个侧门迎了进去。 不多时,一身常服打扮的郭首辅便匆匆赶来,庄重的神色中又带了一丝诡异。 “微臣参见陛下,未能远迎,实乃臣之过……” 霍衍之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不知者无罪,郭爱卿何罪之有啊!这几年,郭爱卿对国朝忠心耿耿,劳心劳力,朕心甚慰。此番郭爱卿七十大寿,朕自然要过来贺上一贺。” 赵久福适时地送上礼单,郭首辅微微躬身、双手捧着接过,又口称“谢主隆恩”,然后很上道地请霍衍之移驾书房吃茶。 袁承泰一直紧紧跟着皇帝,但没能进去书房,也不知这两位大佬在里面商量了什么国家大事,大约过了一盏茶时间,皇帝就面带笑意地出来了,反倒是跟在他身后的郭首辅脸色有些凝重。 再次走侧门避开人群出了郭府,赵久福问:“爷,时候也不早了,咱们先回去?” 霍衍之掏出一把折扇,敲了敲左手心,沉吟道:“不急,如今春光正好,咱们也踏一回青去。” ------------ 第35章 春日杏花吹满头 春日杏花吹满头,陌上年少足风流。 清明已过,草长莺飞,两岸垂柳绿意悠扬,不少丽人、学子在此玩耍,或荡秋千,或放风筝,眼波流转间全是风情。 霍衍之看着这副宫内难得一见的生机勃勃景象,耳边还有除人声外的种种稀奇古怪的嘈杂对话,他听得津津有味。原本从郭府离开后就开始绷紧的脸松了些,甚至还主动跟赵久福打趣,说来年也要在宫里搞个这样的春日小宴云云。 赵久福自然忙不迭应下,又陪着想了些许增色的细节以凑趣,却没敢把心里话说出来。 以皇后娘娘那个严谨性子,只怕陛下提出此事又要被引经据典“教训”一番了。太后娘娘身体又不好,万一明年……这小宴多半也是做不成的,能在口头上讨陛下欢心,还是别省这点口水吧。 对自家陛下深感同情的赵久福跟着霍衍之走了一段,觉得这青也踏得差不多了,便想提议离开。 不料,霍衍之像是逛上了头,左右张望了下,竟笑眯眯地走到一棵生得最为茂密的垂柳下,泰然自若地加入了树下几个年轻人的交谈,甚至还临场发挥编了个假身份。 赵久福只能擦着汗拉开距离,又给袁承泰等人使眼色,让他们远远跟着,别露了行迹。 这是一群国子监的太学生,正就今年江南水患一事高谈阔论,霍衍之也是被这关键词吸引过去的。不料,过去仔细一听,却又觉得这帮学生说的都是些泛泛而谈的东西,他又失望地走开了。 他正准备离开,目光却被不远处僻静角落里的两个年轻人牢牢吸引。 赵久福比他更快咦了一声:“主子,那不是萧探花么?跟他一起的人似乎……” 霍衍之眯了眯眼,视线在那布衣少年面上一闪而过,心中了然。 被注视着的人正耐心倾听着萧煌说的什么话,突然心有所感,抬头直直朝霍衍之这边看了过来,更为对方眼中的考量、遗憾感到诧异。 萧煌顺着他的眼神扭头看去,脸色陡然变了,仓促回头看了眼好友,低声叮嘱了一句,才拉着他快步走来。 “微臣参见陛——” “学生参见——” 霍衍之微微抬手:“免礼。萧探花这是和友人出来踏青?” 他问的虽是萧煌,但眼神一直都落在宋止戈身上,或者说,是他脸上那道淡淡的长疤。 萧煌按下心中酸涩,微微躬身,一派坦然道:“是,宋兄是在下的好友,亦是今春的三百贡士之一,只可惜突逢变故,无缘金殿面君。” 宋止戈长身玉立,站在一旁没有开口,仿佛来自霍衍之的好奇打量、萧煌意图明显的介绍都对他毫无影响。 霍衍之配合着露出个惊疑的表情,关心慰问了两句,萧煌胆子更大了,便将当晚经过细细说了。 “居然还有这种事情?可有捉到那作乱的强人?朕,咳,我还以为京城治安已经够好的了,想不到,皇城根下居然有人这般穷凶极恶!” 萧煌沉痛道:“至今杳无音讯,只恨——” 他的话突然被宋止戈突如其来的警告眼神打断:“江南水患过后,北上流民约有数十万之众。学生听闻,不少城镇都拒开城门,少有赈济。若不是世道不太平,想必那些人也不愿意沦为盗匪。” 霍衍之眼神闪了闪,看了眼萧煌,目光又落回宋止戈身上。 他似笑非笑道:“方才闲逛至此,正好听到一群学子就此事高谈阔论,想不到萧探花和宋贡士面对这般美景,心里想的也是国家大事。有你们这帮年轻人,倒是国朝之福。” 闻言,萧煌不以为然地瞥了眼远处那几个正激烈争辩的太学生,忍不住说:“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若真叫他们去江南走一圈,只怕个个都要望洋兴叹。” “探花郎觉得治水修堤一事不妥?” 萧煌道:“并非不妥,而是……此事非一朝一夕之功,还需从长计议。若要动工,须得立即着手寻觅精通水利之人。” “探花郎以为,工部不堪胜任?” 萧煌不假思索道:“若能胜任,今年也不至于一场春汛就将旧堤冲垮了。” 霍衍之眉毛高高挑起,嘴角翘了翘,似乎觉得萧煌的话十分有趣。 “宋贡士又怎么看呢?” 宋止戈微微皱眉,硬着头皮说:“学生对水利一窍不通,只在一本杂记里看到过,前朝蜀地有位李姓水利大家耗费十数年打造了都安堰,至今亦有二百余年,仍运转如新,即可防洪、又利灌溉。或许可以着人去蜀地查探一番,兴许能找到精通此技艺的李家后人。此外,农为国之根本,如今洪水已退,若有合适的政令引导,流民们想必更愿意回到他们的土地上去耕种……” 蜀地距离京城千里之遥,交通不便,本朝立国十余年才将其拿下,霍衍之对这块临近吐蕃的地盘还真认识不多,闻言也露出几分兴趣,便没将最后半句听进心里。 历朝历代,治水都是大工程,若真能找到个有本事的李家后人,他也不必总是看着工部那帮家伙憋气了。更别提户部还天天哭穷,北疆战事连连,总不能为了治水就缺了军需这一块。 萧煌顺势道:“宋兄本是江南人,因着家里的生意这些年倒是经常来往蜀地,对这类事情自然清楚得很。你若准备回蜀地休养,打听消息倒比旁人更快捷些。” 宋止戈脸上快挂不住了。 他知道萧煌很愧疚,很想补偿他,才会主动拉着他到不知为何突然微服出访的皇帝面前刷脸。可他心知肚明,这样刷出来的些许交情不足以造成能改变他命运的影响。 “咳,学生可去信一封托家人帮忙寻找,若有消息,自当由萧兄代为呈上。” 霍衍之点点头:“既如此,萧探花便全权负责此事吧,若真寻到李家后人,恩,重重有赏。” 见他有离去的打算,萧煌有点失望,宋止戈却突然发声。 “恕学生多嘴,江南乃国中四大粮仓之一,若能及时拨乱归正,只少了今春这一季的粮食倒还没大碍。可若拖得久了,难保江南大户不会生出改田为桑的心思。江南腹地,牵一发而动全身,年底若粮价飞涨,只怕有碍长治久安。” 说完,他恭恭敬敬地长揖到地,似乎在为自己方才的莽撞致歉,似乎又还含有别的意思。 霍衍之沉默半晌,却没发话让二人告退。 一刻钟后,赵久福满脸无奈地跟着自己主子来到南城外头的流民营。 这是被京兆尹强硬圈起来的一块地方,和方才绿茵成片、生气蓬勃的堤岸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是灰色的,缺少花草的点缀,只有矮小的棚屋错落有致地分布着,显得十分拥挤。里面住的人大多衣衫褴褛、面容脏污,时不时还传来压抑的呜呜哭声。 萧煌低声道:“京兆尹严令不许他们进城做工,只许他们在此处接受救济。前阵子来施粥的官夫人、富商太太较多,近来渐渐少了,许多人也趁夜偷偷走了,不知是回乡还是去其他省份碰运气。” 突然有争吵声传来,众人抬眼望去,原来是个商人打扮的男人抓住了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后者手里还攥着个做工精细的绸缎荷包,脸色胀红着似乎在替自己辩解。 宋止戈微微一叹,没说什么。 霍衍之却隐约明白了他的感慨因何而发,无非是从这偷窃的小男孩联想到更多罢了。穷困潦倒的压力下,本该天真无邪的孩童都能如此,更别提那些孔武有力的成年男子了。 他沉着脸又看了一会,心里越来越凉。 坐在宫里只看奏折、听大臣们汇报的他可不知道城外流民是这般光景,就连京城都如此,那河南、山东那些也不算太富裕的省份呢?现在还算是春暖花开的时候,那一两个月前春寒料峭的时候呢? 在他无知无觉的时候,是不是有很多的流民悄无声息地死去了呢? 霍衍之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做得很不称职,前几天的他居然还在为母后的偏心所困扰,再往前,他甚至还因为后宫的重重污糟事感到烦恼…… 简直就像是史书上那个何不食肉糜的傻皇帝一样! 商人一把捉住偷东西的小孩脖子,似乎被对方的死不悔改激怒,后者开始扯着嗓子尖叫。 流民营里慢慢走出来几个人,有大人也有小孩,似乎在为偷东西那孩子撑腰,跟商人对峙了起来,俨然想靠人数众多逼走商人。商人虽然只带了个男仆,气势却也没减弱,还在高声招呼着远处的小兵过来主持公道。 临上车时,霍衍之忍不住叹了声:“民生艰难,是朕之过啊!” 他决定,回宫后他要静思己过,好好反省下过去三年的种种“偷懒”行为,考虑下今后的具体施政方针,努力做个好皇帝。起码,要做个不让治下百姓死得太无辜太可怜的皇帝。 霍衍之的算盘打得很精,他虽然暂时还斗不过郭首辅这些老臣,但他还有个“异能”可以帮他查探情报。总之,只要厚着脸皮多往那些大臣家里走访几次,他总能摸清楚他们的软肋,找到对付他们的最大把柄。 长安街上马车悠悠驶过,因着主人特地交代过要简洁大方、方便隐藏身份,故而设计上便显出几分粗糙来,起码,对于车内主人的身份来说是太简陋了些。 许是因为这个缘故,从对面飞驰而来的一匹高头大马冲上来时毫无顾忌,直到快撞上了,才使出自己高超的御马技术,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一边看那马儿被惊得前蹄跃起、车身剧烈抖动,一边哈哈笑着要纵马离开。 “放肆!” “何方歹人?冲撞了人竟还敢跑!” “你给我站住!” 嘈杂的声音中,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霍衍之被一股大力带得抛起,然后,重重地磕在了车壁上。 ------------ 第36章 失去 霍衍之一醒来就觉得世界格外清净。 熟悉的床帐,熟悉的被褥,熟悉的寝衣,这是回宫了? 他很快记起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幕,似乎是有人冲撞了他的马车,害得他一不小心竟又将自己给磕晕了过去。 怒气渐渐爬上心头,霍衍之哼了一声:“来人!” 一脸惊喜的赵久福红着眼凑了过来,脸上表情十分熟悉,跟花神祭前一天那场意外时几乎一模一样。 问清事情经过后,霍衍之重重拧眉。 “是安王妃的小堂弟?朕记得,罗家似乎也是诗书传礼之家……” 赵久福觑着他脸色慢慢道:“启禀陛下,冲撞陛下这无礼狂徒名叫罗章,是安王妃隔房的堂弟,叫安平侯一声堂伯父。其父任职工部员外郎,他本人只考了个秀才功名,如今已被拿下……” 霍衍之脸色不渝。 看来是个靠着安王妃、安平侯的裙带关系上位的旁支亲戚,虽然关系不亲,但敢在长安街上纵马飞驰,以冲撞平民为乐,这种纨绔子弟的倚仗可未必是他那个员外郎的父亲! “人关哪了?京兆府?大理寺?” 赵久福苦笑道:“区区一个秀才功名,奴婢哪里敢把人往大理寺送?正好碰上五城兵马司的人,奴婢便‘请’他们将那位罗公子送去京兆府里头反省了。” 他没说的是,估计过不久安王妃就该带着小安王进宫探望太后了,没准安平侯夫人也会去坤栩宫拜见。 霍衍之对这种纨绔子弟只有厌恶之情,扔下一句“告诉京兆尹秉公办理、不得徇私”,就又按着抽抽的太阳穴睡了过去。 阴暗的府牢里,一身绸缎长衫的罗公子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他用身上的玉佩试图贿赂狱卒,替他给家里传信求助,可对方收了他的东西,表情仍是淡淡,从白天等到天黑,还是没人来看他。 牢里的冷饭馊菜他哪里吃得下,春末的夜晚还有些寒意,更别提这样不见天日的牢狱了。 在饥寒交迫中,罗公子为数不多的聪明才智终于被齐齐激发了出来,他突然记起,今天怒斥他的几个奴仆中有一个矮胖的男人,声音尖细得过分,还面白无须…… 罗章顿时生出疑心:“该不会撞上了哪位进宫面圣的王爷吧?可王爷怎么会用那么粗陋的平民马车?不对,前阵子骁郡王似乎回了京,那个外乡泥腿子恐怕真能干出这种事情……” 担惊受怕了一晚上,次日大清早,他就把头上的玉簪、腰间的绣金腰带都拿去送给了昨天那狱卒,态度十分恳切地求了一回。 又等了半日,他终于见着了家里人,是他的叔父,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他父亲已经被他气得病倒在床,且要把他逐出族谱。 罗章险些没被气晕过去,等他知道昨天冲撞的人究竟是谁后,他彻底面如死灰。 中年男人摇摇头欲走,牢内衣衫不整的青年人哭道:“求叔父救我!咱们不是还可以去求王妃娘娘、太后娘娘吗?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罗家快刀斩乱麻的做法令京兆尹大为震惊,处理起来更有些犹豫。 虽说陛下开了金口,让他不得徇私,可前头还有句秉公办理。陛下到底是想弄死他呢,还是真叫他秉公判罚呢? 按理来说,在街上快马奔驰冲撞行人,若无伤亡,最多就是罚一笔钱,打几个板子就算了。但罗章那个倒霉纨绔子偏偏伤了陛下龙体,这种情况可没前例可循。 罗家态度倒是很明显,直接将罗章推出来当做弃子。现在知情人还不多,等知道的人多了,只会拍手称赞他们壮士断臂的果敢。可谁知罗家人真正的想法呢? 能做出这种决断的自然不是心思单纯之人,如果他真把罗章判死了,他日安王、安平侯一系会不会因为颜面受损报复他呢? 他们不敢怨陛下,可小小一个京兆尹还是很容易对付的。 京兆尹一夜未眠,在屋里坐了一整晚,也没想出好法子,只能硬着头皮点了个流放三千里。 没打板子,也没刺字,路上还能“不幸病故”,这完全是给权贵之家留下钻空子的判罚。 京兆尹心道,要是罗家真不要这个小子,没有动作,那也不能怪他了。起码,陛下哪里总该是满意的吧? 乾德宫里的陛下心情很不好。 原因很简单,他昨天还引以为傲、准备当做底牌的“异能”突然不见了! 最开始是发现他那盆大病初愈的小可爱万年青开始“长睡不醒”了,然后是从慈宁宫偷换过来的罗汉松老太婆也不理他了,再之后就是听到那个叫止薇的小宫人仰着头跟那株含笑说话,可他只听得到一个人的声音。 霍衍之不信邪,等止薇走了,他从那个暗门出去,辣手摧花了一番,可不管是玉兰、含笑,还是路边的小雏菊,都没有一个回应他。 平时总是充斥在耳边的叹息声、低吟声、窃窃私语声骤然消失,仿佛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声音,变得黯然失色。 这种失落感像冰冷的潮水一样包围了他,让他有种溺水的无助。 偏巧这次伤也不算重,他私自出宫的事还瞒着不让太后等人知道,这回更是没有后妃殷勤来探望他,多数全挤在慈宁宫门前表现去了,偌大的乾德宫顿时显出几分寂寥之感。 霍衍之只能迁怒到了罪魁祸首罗章身上,得知他被判了流放三千里、已经上路了时,心里还有点不得劲,总觉得太过便宜了对方。 再次见着奉茶时束手束脚的小宫人时,他心思顿时活络了起来。 止薇被打量得瑟瑟发抖,几乎以为陛下改变心意要“杀人灭口”了,对方才慢悠悠开口。 “想知道你兄长的消息?” 止薇脸色一白,马上反应过来,王德喜又把她给“卖”了。 不过,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毕竟他的主子可是皇帝本人…… 她艰难地点头称是,还未来得及按流程请罪,皇帝又问:“想见他么?” 止薇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陛、陛下此话何意?” 陛下不吱声,只深沉地盯着她看。 止薇咬了咬唇,毫不犹豫地点头:“奴婢自然是想见的,可……” “可宫规森严,你二人自然是无法相见的。” 止薇没来得及说完的话被人截了胡,即便是对着皇帝,她心里也难免生出一丝怨气。 这位年轻的陛下该不会是故意捉弄她玩儿吧? 她便不说话了,眼睛盯着地板上的花纹看,力图数出上面究竟有几道弧线。 霍衍之不满地清了清嗓子:“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若是你能好好当差,每日里不跟个游魂似的,朕兴许能赏你个恩典。” 止薇被这从天而降的惊喜砸得晕乎乎的,反应过来时已经点头应下了来自陛下的“秘密任务”。 陛下要她多去后宫走一走,听一听花草们的私房话,替他监控后宫动态? 这任务听起来有些古怪,但止薇也不是不能理解。 陛下毕竟是个大忙人嘛,御前也不缺自己这个端茶送水的壮丁,把她扔去后宫闲逛倒是更能让她的“异能”发挥光和热。 不过,打探消息也需要合理名目,她总不能在御苑里闲逛,跑去妃嫔们宫殿前要求串门吧? 止薇正发着愁,陛下的旨意就下来了。 俨然变身散财童子的皇帝先是给慈宁宫的太后送去了更多的珍贵药材,又说怜悯慈安宫的老太妃们寂寞,给她们送去不少书籍和民间玩意儿,再然后,就是各种变着法地给怀着皇嗣的淑妃,以及大公主、二公主的母妃都送了一回东西,打得还是“地方上贡了些新鲜玩意”的理由。就连最近侍疾有功的安王妃、小安王府里都得了一回赏赐,倒是皇后那边迟迟没有动静。 一直等到四月初一这里,皇帝终于开了尊口,打发了一份不轻不重的礼送去坤栩宫。 送礼人自然不作他想,直接点了王德喜和止薇二人当领头的跑腿。 对于皇帝的安排,他们不敢置喙,私底下却也有些为难,尤其是曾经在皇后面前“演”过没头脑不高兴角色的止薇。 好在东西送去坤栩宫时,皇后似乎是身体不适,或是心情不好,本人没有露面,只由大宫女绿桃等人代领。离开前,止薇隐约觉得,绿桃似乎趁她不备瞪了她一眼,她可以保证绿桃转头一定要跟其他人骂她狐媚子、耀武扬威之类的鬼话。 烛火前的青年神色微冷,听完赵久福关于“皇后突然身子不适无法伺候陛下”的禀报,只凉凉一笑。 他挥手示意赵久福退下,又喊了止薇进来。 “所以,都打听到什么了?” 止薇垂手侍立一旁,低低回着话。 霍衍之只静静听着,很少插话,偶尔露出个嘲讽的笑意。 两人的身影倒映在屏风上,忽而一阵清风吹过,影子被拉得长而扭曲,原本距离很远的两道影子竟像是缠在了一处。 ------------ 第37章 一树海棠 “听说了吗?皇后娘娘闭门思过了!” “啊?你听谁说的,不是偶感风寒、身体不适而已吗?” “嗤~什么身体不适,都是借口!要是真病了,怎么不见陛下去看她一回?肯定是初一那日陛下没去,她觉得没脸见人,故而找了这么个托词!你瞧,昨儿十五陛下也就去待了不到一刻钟就出来了~” “皇后失宠这事我知道,可怎么又扯到思过上头来呢?” “陛下说,既然皇后娘娘身子不适,自然也打理不了宫务,不如让贤妃协理。昨天陛下刚走,皇后娘娘就把印玺都给送去永乐宫了。要不是皇后犯了错,陛下怎么会下这个旨意?你说,若是上阳宫那位诞下皇子,有没有可能……” 初夏的烂漫花丛间,窃窃私语的宫装女子倒抽一口凉气,脸上闪过一丝极易辨认的幸灾乐祸,但很快又转为嫉妒。 止薇给身后小宫女个眼色,后者把嘴巴闭得更紧了,两人悄无声息从另一条路走开了。 走得远了,小宫女也没敢就着方才妃嫔话中的“废后”提出疑问,倒是被玉雪教得不错,十分老实。 两人今天是去慈宁宫送东西的。 太后的病一直不见好,月初时竟渐渐有加重的趋势,每日进宫侍疾的安王妃、小安王母子俩就在太后的请求下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就住在慈宁宫偏殿里。而后太后竟离奇般好转了,逢人就说是安王妃这个儿媳妇和小安王这个孙子孝心感动天地,更不舍得放二人出宫了。 因着这一层关系,再加上最近又有外国使臣觐见,陕甘两省又爆发旱情,皇帝忙得焦头烂额,也没空天天往慈宁宫跑,只能打发止薇等人去嘘寒问暖,天天送东西过来,大部分是给太后的,小部分则是赏给“替皇帝分忧”的安王妃母子俩。 今天送的就是书局供上的几本最新的闲书,有游记,也有话本,看书名止薇还挺感兴趣的,但她没那个胆子先一饱眼福。 到了慈宁宫,宫人见怪不怪地把她们领了进去。 小花园里,太后穿着家常衣服,正由安王妃陪着说话,小安王在旁边跟个小太监一起抓蜻蜓。 得知皇帝又派人送“孝心”来了,太后笑了笑,正要吩咐收下,顺势将人打发走。 这阵子乾德宫的人来得勤快,她也拨兀见了两三次,每一次都会见着同一个人,听身边的宫女说,此女就是上回害得陛下受伤、被她老人家罚过跪的那人。太后不大待见止薇,更对她在御前混出了头这件事很不满意,就不想见她。 不料,安王妃却突然笑着说:“陛下真真是贴心,还记得母后年轻时爱看这些玩意消遣。儿臣方才听着,说是有最新的话本?不若叫那跑腿的宫人进来,给母后念上几段解解闷,岂不也有意思?” 太后柳眉微挑,忽然想起前两天侄女贺婕妤来慈宁宫时,似乎跟安王妃说了几句私房话。 她笑意微敛,语气却还很轻快:“你这皮猴,做了母亲的人还这么调皮!分明是你自己想听人说戏,却偏要扯哀家这面虎皮!” 安王妃连忙凑趣,侍立的宫人也都轻笑起来。 就在这一片和乐融融的气氛里,止薇被莫名其妙地领了过来,又接了个新任务,念话本。 她只能随手捡了最上头的一本,以最谨慎、平和、保守的语气开始念书。 刚念了几句,安王妃便笑着嫌她说得太闷,樱桃小嘴微嘟的样子少女气息浓浓,竟一点都看不出来是个生了七岁大孩子的寡妇。 止薇快速瞟了眼神色淡淡的太后,摸不准这对婆媳到底想干嘛,只能硬着头皮往下念,并让自己尽量生动活泼一些。 这是一个没什么新意的故事,讲的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书生进京赶考,不料中途遭恶人谋害,自己辛苦写出的文章、盘缠、乃至他的户籍证明都被恶人偷了,恶人甚至靠着这些东西顶替他去赶考,考前靠书生的卷子博得了主考官青眼,又通过各种手段提前弄到了题目,更花钱买了枪手替他写卷子,最后中了二甲进士,娶了恩师的女儿,平步青云。 而可怜的书生被他推下悬崖,变得又丑又残,幸而被一个好心的过路人救起。后来得知仇人顶替自己的名字当了官,于是决心报仇。他苦心孤诣,忍常人所不能忍,即便沦落到当街乞讨也不堕君子风度,正巧被个慧眼识珠的郡王买了回去做仆人。而后就是从仆人到管家,再到心腹幕僚、军师,就连小郡主都被他的学识折服…… 总的来说,这是一个男性向的复仇故事,其中穿插了些许闺阁情事,占比较小,在话本里算是独树一帜的。看太后、安王妃的表情,她们对这个故事其实不怎么感冒。 止薇念到书生毁容那一节时,不禁想到了遭遇类似的哥哥,就有点心绪不稳,再念到后面一段时,竟突然哑了嗓子说不出话来。 反应过来后,她连忙跪下磕头认错。 安王妃看着她笑:“我忘了,外头的说书人还能有盏茶水润嗓,咱们这个戏园子倒是委屈你了。母后,还接着往下听吗?” 太后懒懒道:“又不是正儿八经说书的,不过随便听听罢了,故事也没什么意思。哀家也累了,散了吧。”说罢,就在宫人的搀扶下坐了起来,慢悠悠走了回去。 安王妃又仔仔细细打量了止薇一遍,才笑吟吟地招呼着小安王一并走了。 庭空鸟雀散,止薇这才敢擦了擦额前的冷汗,死死盯着方才太后背后的那树海棠看。 她方才突然卡壳的原因不是因为感怀哥哥的遭遇,她还不至于公私不分到这个地步,而是—— “你方才说,安王妃不会让这种隐姓埋名、来路不清白的幕僚进王府,成为王爷心腹,太后更不可能允许,这是什么意思?” 这一树胭脂海棠吓得抖落半两花瓣,马上欢欢喜喜地跟这位陌生人说起了话。 “啊,你肯定是新来的吧,宫里规矩怎么都不懂呀?安王是太后现在唯一的亲孙子,她当然要防止有奸细混进去啦。” 止薇皱眉问:“不对,太后就是再关心孙子,也不至于插手王府里的小事吧?” 她算不上什么聪明人,却也知道皇帝每天打发她过来慈宁宫有所计较,再加上那盆罗汉松隐约透出的口风,她已经猜到皇帝和太后这对母子之间似乎有些不妥。 所以,任何蛛丝马迹她都不能放过。 海棠不以为然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太后可关心安王母子了,有事没事就要召见一下,不说这些还说什么?上回她们就是在这里说起安王府长史的事,说什么之前那个死了老娘要回家守孝,新来的这个又太迂腐,她们还商量怎么把这人弄走呢。” 按惯例,各王府的长史官都是朝廷赐下的,既代表了皇帝的恩赏,也是一种提防。 如果心里没鬼,怎么好端端要把皇帝给的长史官弄走? 止薇心中警铃大作,连忙快速又问了几句海棠的所见所闻,这才提心吊胆着走了。 充当皇帝耳报神已经有大半个月了,她已经从皇帝口中得到哥哥的一条重要消息。 伤势不重,都是皮肉伤,但有损颜面。若无神医妙手回春,将他那条长疤去掉,那唾手可得的仕、途也就永远止步于此了。 说起来,哥哥的遭遇跟话本里那个书生倒是很相似,只是心怀嫉妒的仇人换成了杀人如麻的盗匪,哥哥也没有惨到变瘸子。 止薇虽然有些失望,却还是放了心。 只要哥哥平安无事就好,功名利禄都是身外之物。 哥哥如今有了贡士的功名,即便回乡守着几亩田地也能勉强过活。毕竟不用纳税,说不定还有邻里乡亲要把田地“送”到他名下,这其中自然少不了好处费。 若是哥哥仍有心为官,倒也可以去给什么勋贵或官员做幕僚,虽然憋屈一点,却不愁吃穿俸禄。 退一万步说,哥哥还能回去开个私塾教书呢,每年每个学生几两束脩,怎么都能把日子过下去的。 细细思量过后,止薇便对哥哥彻底放了心,干起活来也是精神抖擞,一心想要报答宽容仁慈的皇帝陛下。 故而,打听到这条消息之后,她就飞也似的回了乾德宫。 但她没能单独见着皇帝。 一整个下午,皇帝都在书房里接见人,听说是从江南赈灾回来的几位钦差,其中还有一位王爷。而且,似乎镇守北疆的秦将军、也就是皇帝的岳丈也进了宫。 等待之际,止薇忍不住出了会神。 要是哥哥就是话本里那个书生,说不得这位南下的王爷就是那个慧眼识珠的郡王呢!也不知王爷府里有没有话本里那样娇俏可爱的小郡主…… 哥哥伤了脸,只怕亲事上门当户对的好姑娘不好找,要是进京前成婚了就好了。 她转念一想,这样也不好,万一娶了个嫌贫爱富的,见哥哥断了前程就闹着和离那就更糟糕了,还不如单着。不过,娶郡主这种事情还是想想就好了,话本里才有可能。 “止薇姐姐,刚好你在这!里头墨汁撒了一地,快随我收拾去!”王德喜低低喊她。 止薇愣了愣,匆忙取了两块湿布,低眉敛目着进去了。 跨过门槛时正好和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擦肩而过,看服色对方应是武将,止薇大概猜出对方就是秦将军,朝他微微一福,又闪了进去。 奇怪的是,这位秦将军不知怎的停了步子,像是看了她好几眼才走。 ------------ 第38章 倒霉人 书房内寂静无声,只有空空的座椅,书案、地板上的凌乱墨迹显出不妙的信号。 止薇瞟了眼屏风后头的人影,开始眼观鼻鼻观心地擦地板。 她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将墨迹擦得干干净净,但,看着一旁被殃及的几本折子,她为难地咬了咬唇。 王德喜冲她摇摇头,她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又过了好久,赵总管从外面回来了,王德喜才如释重负地从里头出来。 止薇朝他招了招手:“王公公,方才是怎么回事?陛下方才接见的不是秦将军么,怎么突然发起火来?怪吓人的……” 王德喜看她一眼:“你怎么知道陛下发火了?” 止薇吐了吐舌头:“我进去时依稀瞧见,那位出来的将军前襟上有墨点。若只是意外不慎弄脏,陛下多半会叫咱们带将军去更衣,而不是就这么匆匆走了。难道不是这样?” “哼,你倒是有点小聪明。不过,御前的事咱们可不敢说嘴,你心里清楚就行,可别到处去说!” 王德喜这话说得含糊,可话中警告之意也透出某种意味来。 看来,近来后宫里传得沸沸扬扬的皇后失宠一事可能性更大了,否则这对翁婿怎会一见面就撕破脸皮? 止薇得了准信,便也心满意足,自然乖乖点头答应。 反正她是皇帝的奴婢,皇后是不是真要失势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更别提,她一点都不觉得皇帝会在这种时候闹着废后,最多就是借题发挥、警告一二罢了。 如果说皇帝真像碎嘴小妃嫔们说的那样,是在为可能生下皇长子的淑妃扫清障碍,而全然不顾秦将军一系在军中的势力,除非皇帝傻了。 一个时辰后,头脑清醒的陛下终于接到了耳报神带来的新消息。 “安王府长史?他做了什么?” 止薇含糊道:“这个倒没有提及,这事已经是一个多月前发生的了。此外,太……那二位谈话时,曾提及好几位大人的官衔,只是它记不住具体人名……” “一个名字也不记得?” 霍衍之像是只炸了毛的老猫,连连追问,确认那“线人”脑子不大灵光后颇为失望,又问:“那说的什么事,它总该记得一二吧?” 年轻帝王的眼眸本是最纯粹的黑,但在烛火的照耀下,又多了点灿烂星芒,神秘而遥远。 止薇知道对方生出了疑心,只能硬着头皮不管不顾地直说。 “启禀陛下,那线人说,当时那两位是在谈论春闱主考官的人选,因混杂了几个人名,它也记不大清楚,只知道一个叫首辅的被太后娘娘否决了,后来定的一个什么阁老……” 啪的一声脆响。 止薇忍住好奇心没抬头,眼角余光却很快看到,陛下冷笑着往地上扔了两截东西。 被折断的笔杆。 饰以和璧、文以翡翠、管以象牙的珍贵笔杆…… 就这么被皇帝陛下掰断当垃圾扔了。 霍衍之没说话,她也没有动,两个人一个坐在书案后,一个站在书案前,俨然又是近日来最常见的私下汇报场景。 但这次沉默的时间未免拉得太长了些,长到空气中都多了种粘腻的凝重感。 霍衍之按下翻涌心绪,静静看面前宛如一幅仕女画中主角的宫人。 时至初夏,宫里的人都已换上轻薄的夏装,面前的女子也不例外。她身段纤瘦,统一制式的宫装对她来说并不合身,在她身上却不显得臃肿肥大,反衬得这身段更多了丝风姿绰约。 但她站得很直,除了因守礼需要微微垂下的头,从脖子到腰背再到腿,无一不是挺直的。不像诗人常用来形容女子的垂柳,更像一株细瘦而挺拔的白杨,即便风沙再大也不会轻易折腰。 这样端正的仪态足以弥补她在容色、身段上容易给人的错觉,也足以让他开始考虑,信任这个词。 骨节明晰的手掌反扣书案,发出叩叩的清脆声响。 “你知道,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代表着什么吗?” “奴婢知道。” 男人又问:“你不怕死吗?” 这一次不再不假思索,而是犹豫了一会,才轻轻说:“怕的。” 止薇终于抬起一点头,让自己不必抬眼就能看到陛下前襟的位置,平静道:“奴婢是陛下的人,陛下要奴婢活、要奴婢死,奴婢都不敢有怨言。但,请恕奴婢妄自揣测一回圣意,奴婢觉得,陛下此时还有要用到奴婢的地方,就这么让奴婢死了,恐怕有点可惜。” 又是一阵沉默。 这次却不再是难言的尴尬和凝滞感,而多了一丝古怪的审度。 “你想要什么?如果朕记得不错,你上回似乎说过,对后宫娘娘养尊处优的生活很是欣羡……” 止薇终于完完全全抬起了头,圆睁着双眼朝年轻的帝王投去震惊的一瞥。 之前对答如流的勇气不知何时全跑光了,她涨红着脸,结结巴巴道:“陛、陛下,奴婢不是,不是那个意思,上次只是……” 看她卡壳的样子,霍衍之顿时来了兴趣。 “只是什么?难道你想说,朕记错了?你可知,君无戏言?” 止薇:…… 她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表示自己上次是情势所迫,为了不被打死才添油加醋了几句,她对淑妃或皇帝都没有心思,请陛下放一百个心。 可皇帝听完这番自白似乎不大高兴,却也没说什么,抬抬手就让她滚蛋了。 止薇犹豫了下,“滚”之前还是俯身下去,将被帝王迁怒的可怜笔杆一并带走了。 她浑然不知,自己这番举动被皇帝看在眼里,又暗暗在心里记了一笔。 小家子气。 多了个能腹诽还能“调戏”的手下,霍衍之的心情比方才好了那么一丁点。但四周重归安静时,他还是难以自抑地露出了个狰狞的表情。 陈阁老么? 那个曾让他满意了好几天的结果——他前阵子斤斤计较许久,在朝堂上跟大臣们扯皮了那么久,最后终于选定了个他可以接受的次好结局,也就是陈阁老这个没有明显立场的老家伙——居然早已被人提前看穿? 或者说,这样的结果其实根本不是在他掌控下得到的,只是某个幕后之人让他以为他在操纵…… 如果不是那个“异能”,只怕他现在还傻乎乎地被瞒在鼓里,当一个被架空的皇帝吧? 即便是四月中旬的夜晚,霍衍之还是觉得四肢冰凉,从唇齿到心底,一寸寸的冰冷。 他的母后到底想做什么? 后宫干政,勾结外臣,插手王府人事,对皇位继承人的隐秘期许…… 这些词连在一起,只能得出一个答案。 一个霍衍之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他简直不敢相信,以至于怀疑自己只是在做梦,从被那盆紫藤砸到开始就在做一个漫长的梦。梦里他的母后憎恶他,表面的母子情谊只是做戏,她甚至还想让他的侄儿取而代之…… 可,如果这一切是梦的话,那他也该在半个月醒来了啊! 是那个宫人的诡计吗?她想要离间他们母子? 不,她不是那样的人。 如果不是自己的要求,她根本不需要每日东奔西跑,她对同胞兄长的感情也不是能伪装出来的。 有了这个弱点、软肋,他大可不必担心她的忠诚。 拳头重重朝墙面砸去,骨肉被大力冲击得生疼,霍衍之瞬间从可悲的幻想中清醒过来。 这是现实,不是梦。 即便现实如此丑恶,他也必须去面对,因为他是帝王。 不单是为了自身的荣耀、权势,更为了这个国家的大臣和百姓,他也必须坐稳这个位置! 霍衍之的心思又回到今天信王口述的那几件事上来,心里充塞着憋闷和无力。 北狄人进犯边疆,他可以让将士们打回去。可东洋海寇来袭的事,他却被上下联手瞒了个彻底! 像是算准了钦差会在这几日进京,江南总督的报信折子也赶在今天到了。 说是报信折子,实则里头长篇大论的请罪,海寇如何来袭、缴获多少人马、多少百姓伤亡、今后如何防范等系列正事还只勉强占到三分之一的篇幅,剩下的全被分配到向朝廷讨军饷这个话题上了。 “这个吴总督真是好得很哪,不愧是郭首辅教出来的弟子!” 年轻的帝王笑得十分用力,就连那批复的朱笔也勾得极重,远远望去好似一滴粘腻的鲜血。 郭首辅稳稳地坐在自家书房的太师椅上,查看着私人驿站快马送过来的密信。 疏淡的眉头渐渐扭紧,嘟囔了句“应登这小子怎么这么鲁莽,也不和我通个气就……”,又很快松懈下来,甚至还笑了笑。 “不对,这个时候报上去倒是最合适的。这个滑头,连我也瞒了。陛下年轻气盛还好些,次辅那只老狐狸就不好说了……” 信王府,久未归来的男主人听了简要汇报后,却问起了一件看似与己无关的小事。 “你方才说,安王府的长史因为赌钱欠债吃了官司?还被送去了大理寺?” 信王府的长史官见自家主子风尘仆仆,面上却有好奇之色,便也乐于为主子说笑话解梦。 “回主子,确有此事。大抵半个月前,正巧是安王妃母子进宫为太后侍疾那会儿,安王府里可不就‘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了?那个李长史不知被什么狐朋狗友带进了赌坊,运气不好又没脑子,竟一夜之间输了个干净,还倒欠放利钱的一笔账。” “他拿不出钱还,竟趁着主子们不在府里,偷偷开了库房运东西出府贱卖,里头还有当年先帝御赐的金贵玩意儿,因敕记不明显也被他捞了出去,最后被个眼明心亮的掌柜认了出来,这才捉了个人赃俱获。您说好笑不好笑?” “安王妃倒是宽慈,在宫里听说了这消息,还特特让人拿了小安王的名帖过去说情。只是那李长史既惭且愧,又因妻子闹和离、带着女儿归了娘家,他一时想不通,居然在大理寺里上了吊,正好就在安王妃替他说情的前一天。这个人也是运气不好……” 少年王爷饶有兴味地摸了摸下巴:“听起来,确实是个倒霉人呢。” ------------ 第39章 豆瓣兰和刘海 信王本有着一张椭圆的、白净的、颇具少年天真感的脸,这回南下一个多月回来,人晒黑了点,也瘦了,脸庞拉长了些许,跟他的皇帝兄长就更不像了,看在他的乳母眼里却是感慨万千,连连说当年他母妃就是这模样。 信王从不知自己的生母是什么模样,只因那个女子运气太差。 他的生母是个平民女子,从一个洒扫宫人到宫妃,也不过是先帝醉酒的一次胡闹。可能是当时先帝的儿子太多,这个小小的采女即便怀了身孕也没掀起什么风波,最后竟真被她生下个大胖儿子来。只可惜,她因为产后大出血去了,当时的信王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看一看这个和他血脉相连的女人,她就变作了一具苍白冰冷的尸体。 好在先帝虽然爱胡闹,也没把这个新得的儿子忘在脑后,甚至还给他找了个不错的归宿,给了育有一女、再无所出的崔娘娘抚养,也就是如今在慈安宫里住着的崔太妃。 崔太妃出身好,许是因为这个顾忌,先帝一直没把他正式认领到养母的名下,故而,他也算不得崔太妃的儿子,先帝殡天后他也没法接崔太妃出来供养。后者倒还安慰过他一回,说是慈安宫里有许多老姐妹作伴,日子又悠闲,倒比出来替他管王府杂事轻松得多。 每个月,他至少要去慈安宫探一探养母的,这回离京多日,恰逢太后身体不适,更该进宫去表一表孝心。 故而,前一日禀报完公事,回府洗涮完一路上积蓄的风尘,次日一早他就马不停蹄又进了宫。 先是去慈宁宫应卯,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才到了太妃们聚居的慈安宫。 崔太妃早年生平城公主时伤了身子,后来再无所出,身子骨也偏弱,每年春天总是断断续续的犯着咳症。 信王今天过来,免不了奉上些好药材,另附上江南名医那里讨来的方子,这两样东西让崔太妃十分受用,捏着他的手絮叨了许久,说得自己又短了气轻喘起来才停。 老宫人在旁边给她顺气,也凑趣说:“老娘娘可是日日夜夜念着王爷和公主呢,只可惜,公主嫁得太远啦,一年到头来就只能见两次面。要是没有王爷,咱们娘娘日日陪着我们这些老骨头,只怕要愁死了。” 崔太妃做出个忧愁的表情:“如今咱们王爷长大成人了,要给陛下办差了,这是好事。可,今后啊,没准就是一走几个月的,叫我这个做母亲的去哪里盼着人呢?” 信王正要解释,这次只是事出突然,以后肯定大多数时间还在京城,请崔太妃不要担心。 老宫人就很懂眼色地说:“恕老奴多嘴,若是能有个王妃,三不五时进宫陪老娘娘说话就再好不过了~” 崔太妃眼睛一亮,投向他的目光满是殷切。 信王哭笑不得,自从他过了十六岁生辰,这样的戏码几乎每隔两三个月就要上演一次,养母对给他做媒的事似乎乐此不疲,要不是有陛下替他顶着,宫里头又没有他的生母,太后更是懒得操心这种事,只怕他这会儿府里能塞得满满当当。 好不容易从崔太妃那里脱身,少年王爷刚出来走了十几步,就撞见两个宫人正在墙角对着一盆花窃窃私语。 一个说“这花根里生了虫子”,另一个说“你怎么知道?它看着并无不妥呀!”,那一个却不肯解释了,直接抄起小花铲就开始刨土。 信王从小就喜欢看各种侠客行、志怪话本,曾对里头描写的江湖很感兴趣,更为里头描写的那种缠绵悱恻的感情所触动,他格外钟情的就是一个死了妻子、独身多年、遵循亡妻遗愿为她打造了一个桃花源的男子。 故而,除了决定要娶个自己真心钟爱的女子外,他平日里在王府里没事也爱侍弄一二花草。 听了两人的对话,他好奇心大起,忍不住悄悄凑了过去,想看她们到底谁输谁赢,那花泥底下是不是真有虫子。 可惜,他虽然心中向往江湖,但他的身手还没敏捷到那种地步,宫人们又都是训练有素、耳朵最灵敏的,以至于,他离二人还有十步远就被发现了。 因为是进宫觐见太后、太妃,他穿了一身很招摇的大礼服,就是冷宫里的老宫人也能认出他的身份。 “奴婢参见王爷。”两个宫人动作很迅速地给他行礼。 信王摆着手走过去,瞅了眼那盆郁郁葱葱、还未结出花骨朵的绿植,好心情地问:“这是南诏来的豆瓣兰吧?你怎知花根有虫?” 宫人呆滞了片刻,便知方才自己的话都落入王爷耳里。 “启禀王爷,这个,是奴婢猜的,主要是看着它叶根处有些发黄,再则,土壤似乎也……” 宫人似乎有点紧张,说话有点结巴,但还是很完整地表达出了自己的意思。 信王听得颇感兴趣,盯着对方小心翼翼刨开湿润的泥土,等那带有虫蛀痕迹的根部露出来后,他觉得这个年轻的宫人养花很有一手,跟他花大价钱弄到王府的那个老花匠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你是伺候哪位太妃娘娘的?” 他开始考虑,要从一位老太妃身边挖人,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以及,这件事传到崔太妃耳里会不会变味,诸如此类的问题。 不料,宫人沉默了会,声音似乎多了点尴尬。 “启禀王爷,奴婢是御前伺候的宫人,今日只是顺道走一趟慈安宫。” 另一个宫人也连忙作证,又抬出自家主子王太妃、和身旁同伴从前的旧主康太妃二人来。 信王哦了一声,又看了眼那个据说曾伺候过康太妃、如今又在御前伺候的宫人。 “本王想起来了,昨儿你给本王上过茶,是不是?” 止薇垂着眼应了是。 信王又说了句“康太妃……你倒是有些缘法,怪不得……”,然后就若有所思地走远了。 止薇、清秋二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后者打破寂静。 “啧啧,咱们止薇姑娘如今可了不得了,竟连一面之缘的王爷都认得你,该不会哪日就要飞黄腾达了吧……” 止薇作势打她,两人小声笑闹了几句,她才回了。 跟皇帝回禀打听来的有关太后的琐碎言论后,止薇寻思着偶遇信王爷不过是件小事,便也没提。 万万没想到,几日后皇帝突然找了她过来,很不客气地抓着这件事质问她。 止薇当时看着光秃秃的书案一角,正琢磨着皇帝怎么最近喜欢上了瓷器摆设,竟将之前的罗汉松给换了出去。 她微微一愣,便老实答了。 “就是前几日,奴婢奉陛下旨意去慈安宫那一回,正巧碰上信王爷从崔太妃那儿走,便说了两句话。” 皇帝阴恻恻道:“只是说了两句话?那信王怎会点名要你去王府伺候?” 止薇吓了一跳,有些失礼地抬头望了望不大高兴的皇帝陛下。 对方脸色沉沉,眼神冰寒,饱含怀疑,有些像那天晚上问她怕不怕死时的模样。 “此事奴婢并不知情,王爷当日似乎也无此意,莫不是……误会?” 皇帝像是被她气笑了:“误会?你是说朕老眼昏花了,才把他的话听错?朕竟不知,信王府上还少一个侍花的婢女,竟劳得他巴巴地进宫来讨!” 止薇眼睛突然亮了,原先的紧张顿时消却了大半。 “原来如此,想来王爷也是个爱花之人,才会这般心血来潮……” 她将那日豆瓣兰一事简单说了一遍,霍衍之才勉强相信,自家弟弟并不是对这位颇有姿色的宫女一见钟情,他说的那个理由也不是胡乱搪塞的借口,而是真心实意想给自己再找多个花匠。 即便如此,他还是板着脸瞪了止薇一眼。 “朕让你出去打听消息,可不是让你出去卖弄风情的!若真存了什么攀龙附凤的心思,朕可不会轻饶!下去吧!” 止薇只能唯唯诺诺地“滚”出去了。 虽然觉得这完全是一场无妄之灾,但好歹只是被骂两句,止薇的心理承受能力还是很强的,只要不受皮肉之苦,她左耳进右耳出也就罢了。 但信王这件事、和皇帝的怀疑也让她略有警醒,毕竟乾德宫和后宫不同,来来往往的人里头有不少外臣,还有乌泱泱的一群年轻侍卫,她想要安安稳稳待到出宫,还是得更谨慎些才是。省得又闹出上回和那个袁侍卫的误会来,饥肠辘辘抄宫规的苦日子她是再也不想过啦。 止薇思前想后,又对着木盆里的“水镜”研究了半天,最后只勉强想出了个不是法子的法子。 她给自己剪了个齐眉刘海,虽然只是薄薄的一层,但遮掉整个光洁的额头后,剩下这三分之二的脸便没之前显眼了。尤其是,原本她那张脸最惹人注意的就是那对颇有英气的浓眉,如今有了这层“遮蔽物”,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也被连带着暗淡了些。 如果说之前的她像深谷僻静处待放的花骨朵,现在的她更像是阴暗里因汲取不到充足阳光而虚弱的瘦小汀兰,即便能吸引过路人的目光,却已经失去了让人一眼便惊艳驻留的美态。 止薇顶着新装扮出来当差时,赵久福差点没认出她来,玉雪等人更是频频侧目。 皇帝倒是一点异常反应都没,这让止薇又生出点敬仰之心。 陛下毕竟是天子,为人沉稳,处变不惊,之前屡屡在自己面前失态肯定是偶然…… 然后处变不惊的陛下就对她说:“你是新来的?这茶沏得不对,你去喊那个止薇再沏一盏过来。” 新来的止薇:…… ------------ 第40章 有喜 、“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模样了?” 不仅乾德宫里的同僚们纷纷投来惊讶眼光,就连数日后偶遇的连珠也险些没认出来,还是止薇主动截住她。 连珠虽然相貌平平,却是个聪敏的女子,立马联想到了某些事情。 “可是皇后娘娘又找你了?” 止薇摇头,也不好说信王和皇帝如何如何,只能用以防万一的借口搪塞过去。 连珠将信将疑,很快又压低声音跟她说起了另一件事。 “你在御前伺候,消息总比咱们灵通些。你说,皇后娘娘那边是不是真的……” “怎么说起这个了?” 止薇笑笑不答:“我记得,你从前可没这么爱八卦。” 连珠撇嘴:“这可不是八不八卦的问题,万一是真的,这宫里就要变天了。咱们这样的小卒子没准也要跟着倒霉,上头主子的心思谁摸得准呢?要我说,万事不变,就像现在这样太太平平的最好。” “你可是听到什么消息了?” 连珠便脸上一本正经,语气却神秘兮兮地跟她说了个小道消息。 “……这是前儿个在景仁宫外头听的,说什么秦国丈打了胜仗,还没到回京述职的时候,陛下就召了人还朝,如今又不肯放人,似乎想削秦家的兵权呢!” 止薇眉心一跳:“景仁宫?何昭容?” 连珠点头:“宫里头消息这么灵通的,也就只有那几位了。多半是从淑妃那里听的,毕竟何昭容无宠无子,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家里人几次,反倒是淑妃,因着如今身份贵重,陛下不是特许她每月可以见一次家人?” “宫里好些人都说,皇后要失势了,都在押注继后会是贤妃还是淑妃呢。哦,还有人赌贺婕妤的,不过我觉着悬。” “这些日子,跑永乐宫、上阳宫献殷勤的小妃嫔可不少,反倒是中宫那儿,已经有些人不大尽心了~” 止薇垂眸,避重就轻道:“太后娘娘不肯要人侍疾,她们要表心意,也只能往有望见着太后娘娘的人跟前凑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前几日,这股风就已透过秦夫人之口吹进了皇后的耳朵里。 当时,她还有理有据地跟母亲分析,如今朝中武将青黄不接,父亲又正当壮年,陛下就是再厌弃自己也不会在这时候“杯酒释兵权”。 可连绿桃都能从底下的宫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话风时,皇后终于慌了。 若是没有上次林姑姑自作主张,她还能对自己的分析信心十足,在这些风言风语中岿然不动。可,陛下这一个多月以来的态度不能不让她警醒! 她以为陛下只是想给自己一个教训,宫务移交贤妃、没有给淑妃是给自己留的退路,最多不过三个月,自己的“病”就能好了…… 万一她猜错了呢? 陛下选了贤妃,或许只是因为怜惜淑妃身子重、不宜操劳,并不是她猜想的“不给萧家不该有念想”的合理理由。 皇后头晕脑胀着站起身来,说了声“伺候本宫更衣”,眼前就一黑。 她勉强稳住身子,绿桃就忧心忡忡道:“娘娘脸色看着不大好,可要请个太医过来看看?” 皇后咬咬牙:“请了太医,本宫岂不是只能‘真病’下去了?去,备辇,本宫要去乾德宫求见陛下。” 绿桃眼睛一亮:“娘娘终于想通了!太好了,奴婢这就吩咐下去!” 看着毫不知情的绿桃欢快的模样,皇后露出个古怪的笑。 是啊,她现在也只能“想通”了。 止薇把每天瞎转悠(打探情报)的工作做完,回到乾德宫时,便瞧见了绣有金凤的红顶辇轿。 再往里头走,就见着皇后身边的大宫女绿桃,守在紧闭的门外面露焦急之色,旁边还站着个面无表情的赵总管,两人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止薇走到阴影处,戳了下正发呆的王德喜。 她明知故问:“王公公,里头来的是哪位贵人哪?不用咱们进去伺候?” 王德喜白了她一眼:“少来套我话!要是这点眼力见都没,可别说是咱们这儿出去的,丢人!” 止薇假笑了下:“咳,我这不是寻思着,我调来这儿这些时候,娘娘都没来过一次,刚好这阵子皇后娘娘又病了,怎么……” 王德喜还是把嘴闭得紧紧的,更躲远了些,仿佛看着她就会记起被拂尘抽的惨痛经历。 “总感觉每被她找上一回,事后师傅总有借口训我。还真是邪了门了,今后还是得多避着点为好。” 想到连珠的话,再联想到皇后今日突然来访的举动,止薇不禁有些担忧。 倒不是像连珠说的那样,担心宫里风云异动殃及她们这群小池鱼,而是,如果皇帝真脑抽风,为了给爱妃腾位子把皇后给搞下去,秦家那一头怎么办? 为了防止秦家异动,废后前肯定要除了秦家的兵权,可这样不会影响北疆吗? 若是皇帝没有这个先见之明,没准秦将军为了女儿,一气之下揭竿起义,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陛下看着不像个傻子啊!应该干不出这种糊涂事吧?” 心忧国家的小宫女很快受到了惊吓。 书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的却不是她想象中的的皇后,而是一脸焦急的皇帝陛下。 “来人,传太医!” 众人吓了一跳,绿桃直接不顾礼节扑了进去,王德喜一撒腿就往外跑,赵久福给止薇也飞了个眼色,后者火速弄了块热帕子,也跟了进去。 皇后合着眼,软软躺在一旁的长塌上,多亏了脸上涂的脂粉,脸色倒不怎么苍白。 绿桃哽咽着说:“娘娘这几日心绪不宁,夜不能寐,吃得也极少,方才出门前还有些晕眩……都是奴婢不好,该劝着娘娘以身子为重的……可娘娘说……” 她可了半天却没了下文,只接过止薇递来的帕子,以最轻柔的动作给皇后擦拭头脸。 霍衍之不耐烦地瞪了她一眼,却没有发问的意思。 绿桃咬咬唇,还是硬着头皮膝行过来,含着泪珠道:“陛下,恕奴婢多嘴!娘娘与陛下乃是结发夫妻,纵然有错,也不至于沦落到受宫里那些小人侮辱磋磨的地步。咱们娘娘性子倔,不爱在陛下跟前诉苦,可奴婢却不能不替娘娘分忧。陛下行行好,绕了娘娘这一回吧!” 霍衍之哦了一声,渐渐冷静下来。 “你要朕饶了你们娘娘哪件错事?” 赵久福和止薇几乎同一时间垂了头,佯装什么都没听到。 绿桃脸色白了白,弱气道:“陛下英明,娘娘实在不该因……装病,娘娘也是一时气急,才糊涂了。陛下要怪,就怪奴婢没劝住娘娘吧,奴婢甘愿受罚!” 霍衍之第一次细细打量皇后身边这个最得脸的大宫女,心神慌乱,脸上时不时闪过一丝挣扎,可眼里却没有他以为的心虚。 “启禀陛下,太医到了。”王德喜喘着粗气报信。 霍衍之挥挥手,一头热汗的太医就木着脸过去履行职责,半点没敢想为何皇后会突然在这儿昏迷,这对最尊贵的夫妻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这背后是否还代表着什么政、治意义。 等太医一脸惊喜地说出“恭喜陛下,皇后娘娘有喜了”时,霍衍之竟一时没反应过来。 和绿桃的狂喜相对应的,是霍衍之的震惊。 他第一句话就是:“没诊错?” 太医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马上收起脸上笑意:“启禀陛下,确是是滑脉无误,皇后娘娘腹中龙胎应有一个多月了。至于方才的晕迷之症,也是孕早期的常见症状,只需要服几剂安胎药便好,陛下不用担心。” 一个多月? 霍衍之掐指一算,脸色扭曲了下。 也就是说,这个孩子是上回他被皇后“算计”得来的咯? 虽然方才皇后一脸郑重其事地向他请罪,坦诚了这是林姑姑自作主张的结果。为了杜绝后患,她已将林姑姑弄出宫,放到秦府里头严密监管。只可惜,不知是林姑姑真这么蠢笨,还是林姑姑和那个幕后主使都太聪明,这些日子以来,除了有一笔来源不明、数额也不是很大的金银外,竟没能捉住她的马脚。 刚来时皇后的态度还带着一如既往的矜傲,但说到林姑姑的事时,就变得有些低声下气了。根据霍衍之和她做夫妻这几年的经验,这像是她极少流露出来的、某件事没做好心生愧疚的表现。 皇后的解释,霍衍之只能说是半信半疑,他这样的态度反而惹怒了皇后,将她那压抑住的傲气又激发了出来。 所以,刚刚的书房里爆发了一场相对克制的争吵。 皇后指责他宠妾灭妻,为了一个宠爱的妃子要置朝局于不顾。霍衍之倍感冤枉,反过来指责皇后嫉妒成性,不配国母之位,更不管不顾地将孙采女之死拿出来做例证。 于是,皇后就被他气晕了过去。 此刻看着在绿桃惊喜连连的哭喊下悠悠转醒的皇后,霍衍之还真不知说什么好。 长期以来,皇后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不好,这样的偏见不是一天两天能够扭转的。就连现在,他甚至都有点怀疑,皇后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怀孕了,这才有底气主动跑来乾德宫跟他“对质”! “既然皇后醒了,就着人护送回去歇着吧。今后这几个月,可别再听到什么风言风语就跑来朕这儿求证了!皇后就是再不看重自己,也得多顾着点朕的嫡皇子、嫡公主!”霍衍之还是没忍住阴阳怪气了一句。 皇后呆呆地看着他,似乎还没完全清醒。 “陛下,您说什么?哪来的嫡皇子?” 绿桃已经欢欢喜喜地领了旨,一边扶着皇后起来,一边跟她咬耳朵说有喜的事了。 “你说什么?本宫真有了?” 皇后眼睛突然亮得惊人,转头瞪着下头侍立的太医。 太医给了肯定答复之后,皇后愣愣地笑了一声,也不看霍衍之,摸了摸肚子,居然又晕了过去。 乾德宫里不免又是一番人仰马翻,等到一个时辰后,再次醒来的皇后回到坤栩宫时,后宫已经引发了一场大地震。 ------------ 第41章 说书人 中宫有喜的消息跟长了脚似的,没等皇后安顿下来多久,就飞到了后宫里头的每个角落。 且不说后宫妃嫔们如何嫉妒愤恨,撕碎了多少块精致的绢帕,咬碎了多少银牙,辗转反侧了几个难眠的夜晚…… 这些人里头,贤妃如果说不上最淡定的那个,起码也是里头名列前茅的几人之一了。 第一时间送去贺礼,自然是不必多说的了,可这印玺和宫务是否该交回皇后手里呢? 丁香嘀咕说:“皇后娘娘近来不是一直病着么?又有了身子,哪里还有心力操持宫务?您才接过这么点时间,皇后若是拿了回去,未免要叫那些小妖精说嘴。” 贤妃笑笑,仍旧是把她打发去了坤栩宫请示。 她本人则洗手下厨房,作了碗清热解暑的羹汤,派人送去了乾德宫。 当晚皇帝就来了永乐宫,次日一早也没什么新的消息传出,宫里人便知道,起码短期内,贤妃娘娘是不必把宫权交回给皇后了。 一时间,宫里因为这事引发种种猜测,众人遇上永乐宫的宫人太监都比平时更客气三分。 坤栩宫。 作为皇后最信重的、也是第一个知道了皇后有喜这个大好消息的宫女,绿桃自然是最欢喜的那个。虽然陛下没把宫权交回来,但皇后娘娘似乎很宽心,只说要以皇嗣为重,她便也丢开此事,专心服侍起主子养胎。 林姑姑不在了,她便当仁不让地肩负起了调度人手的重担,一会喊这个把宫里的熏香、不宜胎教的字画摆设都收起来,一会又喊那个开私库取几百年的老山参出来煎药,忙得不可开交。 止薇和陈嬷嬷就是在这一片忙乱中来的坤栩宫。 想到临行前皇帝嘱咐自己的话,她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绿桃第一个提出质疑:“什么?陛下让你来伺候娘娘?凭——” “绿桃,不得多嘴!” 斜靠在软塌上的皇后已经没了方才的呆滞,脸色恢复如常,只多了一丝心满意足的欣喜。 “既是陛下的意思,咱们该谢恩才是。只是本宫起不了身,就由你逾礼代本宫谢一回吧。” 绿桃只能朝着南边乾德宫的方向磕了个头,爬起来后还不忘瞪止薇一眼。 直到这时,她才敢插话:“启禀皇后娘娘,陛下说了,娘娘这边自然有可心的人服侍,奴婢几个笨手笨脚的,此番过来服侍娘娘也是为了给陛下图个心安。等小皇子安然无恙了,奴婢自然不敢再叨扰……” 皇后悠悠道:“止薇姑娘言重了。你可是御前伺候的人,连你都笨手笨脚,这宫里哪还有能用的人?” 止薇垂着头不说话了,陈嬷嬷更是和她一起装鹌鹑。 等被领着去了下人们的屋子,止薇才敢松口气,却发现,绿桃直接把她跟陈嬷嬷安排在了一个屋子里。 能住两人间的屋子,倒是蛮不错的待遇,只是,这样一来想打听消息,渠道又少了些。想来,绿桃也是担心这一点吧? 一如止薇所料,绿桃果然对她们这两个外来的“新人”严防死守。 吃的、用的有关的东西不让她经手,就连止薇最擅长的种花也没叫她去做。 止薇觉得,绿桃估计是吸取了上回淑妃小产的惨痛教训,怕她在盆栽里动手,不仅没让她经手这些,更是以养胎的名义将那些花花草草都弄了出去。 不过,这就更方便顶着“陛下亲赐”“御前宫人”的名分在坤栩宫里闲逛的她收集情报了。 但,绿桃没让她闲着太久。 到坤栩宫的第三日,皇后就若无其事地点出她前阵子给太后、安王妃说书的事,还睁着眼睛说瞎话,非要说太后她们都对她赞不绝口,几句话就定下了止薇接下来的工作职责。 给她念书当胎教。 陈嬷嬷懂一点医理,年轻时曾伺候过先帝时怀胎的妃嫔。来了几日,也谨慎地指点了日常膳食几句,得了绿桃的另眼相看。 像她这样经年的老嬷嬷,宫里头有好几个,淑妃有喜时皇帝也送了一个过去。相比之下,止薇倒是比她打眼多了。 就在止薇每日强打精神给皇后念四书五经时,宫里头关于她的传言也越来越多了。 在这些传言里,她的形象变幻多端,时而是勾、引皇帝不成、被送去皇后面前做出气靶子的妖艳贱、货,时而是含羞忍辱、早早跟了皇后的忠心棋子,时而又是两面三刀、将皇后淑妃都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心机女…… 淑妃从何昭容嘴里听到这些话时,脸色很糟糕。 “荒谬!那贱婢要是真有这样的心机,何至于今日还只是个小小宫人?” 险些被怒气殃及的何昭容小心翼翼道:“没准,那贱婢就是存心留在陛下跟前呢?毕竟,咱们身在后宫里头,只能盼着陛下有闲暇时记起咱们。她做御前宫人,可是日日都能见着陛下……” “什么?” 淑妃娇美的脸庞突然扭曲了下:“倒是本宫着相了,竟没想到她能有这样以退为进的心思!” 何昭容便附和着骂了止薇几句,淑妃恢复了平静,又蹙眉说:“你说,这一回陛下遣她去坤栩宫,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 “这个,妾身可不敢妄言。不过,娘娘应该也听说了,皇后那儿对她提防得紧,日常吃用之物几乎都不让她沾手呢。真不知道陛下送她过去,究竟是想让皇后娘娘好好安胎,还是……” 何昭容一语未完,淑妃就哼道:“皇后之前不是想把她弄到跟前伺候么?这回机会来了,她倒是束手束脚起来了,真好笑!” 嘴上虽然说着好笑,面上却半点笑意都无,眼底还有淡淡的焦灼。若不是腹中时不时传来小鱼吐泡似的胎动,淑妃只怕还要说出更难听的话语。 “罢了,左右这事跟咱们无关。本宫也累了,有什么事,改日再说。” 何昭容不免又关心了淑妃的身体两句,这才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离开后,她的贴身宫女就嘀咕了起来:“娘娘真是太好性了!那位总是这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不过肚子里揣了块肉,都快把自己当正宫娘娘了!让娘娘跑腿,平日里也不见她替娘娘在陛下跟前提上一两句……” 何昭容冷着脸打量了下周围,见没人,才缓和了语气:“不得胡说!” 宫女说:“奴婢就是替娘娘委屈罢了。说到底,她是四妃,娘娘是九嫔,比她也差不了多少……” 何昭容哼了一声:“差得远了去了,起码,你家娘娘肚子里就没有块肉能耀武扬威不是?” “明年又要选秀了,娘娘还是要早做打算。奴婢觉着,偏殿里的汤才人倒是可以一用。刚进宫时,她也承了几回恩露,只是因长相装扮都肖似那位,惹了不喜,后来才被打了下来,沉寂至今。近来奴婢瞧着,汤才人似乎性子改了不少……” 何昭容与心腹宫女低语着走开了,却没留意到远处有双眼睛正好奇打量着二人身侧的一株矮树。 不多时,止薇便捧着几本书绕到了那丛矮树后头,待了一会,才若有所思着回了坤栩宫。 一进门就跟绿桃打了个照面,后者语气不善地问:“不过去藏书楼取几本书,怎么花了这么长时间?” 止薇无奈道:“皇后娘娘指名要的都是绝版孤本,十分难找。要不是拜托那几位看守陪我一起找,只怕这会儿还回不来呢。便是这样,也有两本找不着。我正准备向娘娘请罪去呢,绿桃姐姐可还要拦着我?” 绿桃这才悻悻放了她进去。 皇后对她的请罪反应不大,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板着脸随便训了一句就轻轻揭过了。 止薇对此也心知肚明,自她来了坤栩宫,被委以“说书”重任后没几天,皇后就想出了个新的“劳役”她的法子,就是让她每天跑去内宫东北角的一处藏书楼找书。 今天要这个经那个礼的某某朝代版本,明天又要某某诗集的手抄版…… 总之,这次平级借调过来后,她不是捧着本书一本正经地念诵,就是伏在案头做个没有感情的复印机器,再则就是捧着几本书来回于藏书楼和坤栩宫之间。 虽然没能为皇后做什么实质性的贴心服侍,但止薇过得极为充实。 给皇帝报信的事也只能觑着空子偷偷做,比如说,在去藏书楼奔波的路上跟王德喜或其他人接头。 乾德宫。 再次拆开蜡封的纸卷时,皇帝陛下的心情已经没了第一次的激动。 他平静地展开纸条,看了会上面干脆利落的笔迹,原本的平静面容忽然像被扔了石头的湖面,泛起一丝浅浅的涟漪。 皇后突然把殿内的花草全搬了出去,这一点倒是不稀奇,毕竟谁都不知道那些花粉里头会不会有什么东西损害孕妇和胎儿。宫里头的后妃要养胎,再谨慎都不为过。 可做出这个决定前,皇后和心腹私下感怀往事时说的几句话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淑妃惯会借题发挥!昔年她小产之事,跟房御女多半没干系,她还是闹得人尽皆知,哄得陛下将房御女打入冷宫。她这么做,不就是因为房家的御史那阵子参了她父亲一本,又因本宫拉拔过房御女,就想要一箭双雕……” “当年之事,本宫绝不信莫采女背后没人,只可惜那人做事滴水不漏,除了莫采女死得太可疑。她死得倒是不冤,真不知她是怎么混进上阳宫,在那盆栽里做下手脚的!绿桃,你可得留着点神,别叫那些魑魅魍魉的跟着进了坤栩宫……” “还有那个孙采女,本宫就觉得她死得有些蹊跷,万万没想到,竟被陛下生出那等疑心!呵,这些日子你留心着点底下的人,好好查一查,看看到底是哪个背主的奴才把脏水往本宫头上泼!” 皇帝捏着纸条的手抖了抖,很快记起当时稳婆用布托着那个未成形的胎儿出来时的情景。 “是个男胎,都快成型了啊,太可惜了~” “陛下要为妾身做主啊,一定是她们,是她们嫉妒陛下对妾身的恩宠……” “启禀陛下,莫采女招认自己嫉妒淑妃娘娘得宠,且被淑妃娘娘在众人跟前罚跪过一次,便心生恨意,勾结房御女的贴身宫女,乔装打扮混入上阳宫……” “不好啦,莫采女服毒自尽了!” “陛下,孙采女去了,这丧仪是否……” 空旷的殿内,柔软的幔帐被风带着动了动,他无来由地记起了先帝殡天时的白幡。 一时间,那些不属于他的妃嫔们的哀泣声、哭喊声似乎和那天上阳宫里重叠到了一起,此时此刻还回荡在耳边。 霍衍之像是第一次看清了这些嘈杂乱象背后隐藏的东西。 是真的伤心吗? 也许是有一点伤心的,可,更多的应该还是在为那丧失的权势在痛哭吧? 原来,他不仅是个能被朝臣联手欺瞒、被亲生母后提防的傻皇帝,他连自己家后院里的女人也从未真的认清过。 所谓孤家寡人,不过也就是这样。 ------------ 第42章 喜事连连 等止薇念到《孟子》中公孙丑这一节时,宫里因皇后有喜带来的浮躁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逐渐浓郁起来的艾叶香。 端午将近,万寿节也热热闹闹地来了。 前朝人有个讲究,把五月叫恶月、毒月,说是这个月份出生的小孩有种种不好,但皇宫里从来不忌讳这些。既然是皇帝的皇子皇女,就是生在鬼节都比寻常人尊贵,又遑论一个小小的恶月呢? 更别提当今皇帝生辰就在五月初二,宫里头这类风俗的说法就直接绝了声息。 还未进五月,宫里头就为了万寿节这日的庆典忙活起来了。 皇后要养胎不管事,这一回劳心劳力的人就成了贤妃。 本来还有些妃嫔私下说,这位贤妃娘娘平日里除了诗词歌赋和大公主,宫里其他事是一概不管的。这样云淡风轻的性子要管起琐碎事来,多半要栽个大跟头呢! 结果,她们翘首以盼得脖子都长了,愣是没见着贤妃出错丢丑,反倒是见着贤妃借着操办万寿节的事将陛下请过去永乐宫好几回,直叫她们恨得牙痒痒。 可也没办法,谁让她们不是四妃之一,也不是头个给陛下生儿育女的女人呢! 就连止薇也有些诧异,这段时间宫里风平浪静的,除了有几个小妃嫔拌嘴闹到贤妃跟前争长短、贤妃做主把禁足了两个月的温美人放出来参加万寿节这两件事之外,其他大事竟一件都无,顺顺当当来到了万寿节这日。 说起来,能有这难得的平静,皇后本人居功甚伟。 虽然秦将军还是没能被放回北疆驻守,甚至前阵子还以自己伤病劳损的理由上了道告老的折子。陛下没允,最后却点了秦世子替父驻边,秦将军就“安心”留在了京城养身体,顺带也等着抱外孙。 如此,勉强也算是皆大欢喜了。 倒是后宫里等着皇后倒台的妃嫔们连连遭受打击,最近也不敢作妖,往贤妃那里跑的人也少了,倒是有不少人隔天就往坤栩宫偏殿坐着喝茶,还打着去伺候皇后娘娘的借口。 万寿节这日,皇后当然不可能缺席,打扮得雍容华贵、气色饱满地来了,还带上了止薇这个皇帝赐下的“脸面”在身边伺候。 这还是止薇第一次参加这种级别的典礼,心里的紧张程度随曝光率一路成正比剧增。 各地藩王、大员纷纷献上珍奇寿礼,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骁郡王的礼。 他是先帝一个嫁去吐蕃和亲的妹妹和吐蕃王生下的小儿子,幼年在京城住过几年,还破天荒地被先帝封了个郡王。只是,京城的勋贵多半觉得这位郡王爷有着一半的外族血统,行为举止略显粗野,不大值得尊敬。 这位骁郡王出手十分豪爽,直接送上了一尊纯金打造、镶嵌有各色宝石的华丽椅子,让“礼仪之邦”的文臣们摇头不已。 命妇们的心思自然跟朝臣们大不一样,打量目光不住在皇后和皇后身后的止薇面上上扫过,尤其是那位秦夫人,还有萧夫人。 止薇完全有理由怀疑,自己在两位尊贵后妃的叙述中已经成了小道消息里那个妖艳贱、货。 幸好当时有先见之明地剪了刘海…… 她的头发长得快,才过了半个月,那齐眉的刘海就长过了眉毛,有点碍眼,却能给她一种诡异的安全感。 萧夫人看她的眼神颇为冷厉、挑剔,看了她几眼就若无其事转过去跟别人说话了。 但秦夫人就有点怪,有那么一会儿,止薇能感觉到对方一直死死盯着自己看,目光极为露骨。起码,她感觉,皇后似乎也有点惊讶,甚至不经意转头又打量了她一眼,转回去时脸色还狐疑着,显然没想明白秦夫人是怎么了。 皇后心生疑窦,决定等一会把母亲留下来说几句私房话,再顺便问上一问。 歌舞过后,照旧进入了献寿礼的环节。 皇后瞟了眼微笑的贤妃,心说,这次的宴席倒是全按的旧例来,也就是菜色点心出了点新意。看来,贤妃倒真的是个没有野心的。或者说,还不敢有野心? 她摸了摸腹部的位置,笑意更浓了些。 但她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当唱报的太监念到周婕妤的献礼时,后者摇曳着丰娆的身子站了起身,面若桃花地朝皇帝敬酒说祝词。 “妾身一无所长,惟愿陛下万寿——” 那句无疆还未说完,女眷席上就传来一阵骚动,接着便有人喊说“温美人晕过去了”。 皇后顿觉晦气。 上回花神祭也是这样,这回万寿节还是这样,这个温美人总是那个关键时刻掉链子的人,亏得贤妃还替她说话,否则,陛下定然记不起这个被禁了足的小美人。 周婕妤也很不高兴,悻悻地快速念完了祝词,心底腹诽了那不识趣的温美人一句,才投去个担忧的眼神。 止薇下意识就观察起座次离得最近的几位娘娘的神色。 淑妃面无表情,贤妃轻蹙眉头,何昭容表情浮夸,周婕妤的不忿掩饰得不够好,李婕妤脸上的担忧倒是最真切的一个。 唯有她身前的皇后,她看不清表情,但隔壁的皇帝还是能瞧见部分侧颜。 皇帝陛下本人十分淡定,只朝那个方向看了眼,就没了表示。 太后倒是最先发话的:“宫宴之上,吵吵嚷嚷,成何体统!还不将温美人扶下去,着太医诊治?” 皇后回过神来,也连忙端起正宫娘娘的架子,吩咐离温美人最近的两个小妃嫔去“做苦力”。 止薇眼尖地发现,那二人似乎有些不乐意,却还是乖乖将人扶了下去。 不到一刻钟,其中一个小妃嫔便欢欢喜喜地回到席上,给众人报喜,说了一大堆的吉祥话,仿佛要将自己临时离席、没能在献礼环节露脸这个遗憾补全。 “温美人有喜了?” 太后也是一惊,很快露出个笑:“这可是大喜事,恰逢今天这个好日子,算是双喜临门!” 妃嫔、命妇们面上自然是笑意盈盈,说了些好话,其中一个命妇甚至大着胆子将话题扯到了皇后身上,说什么三喜临门,又是一箩筐好话不要钱地往里塞,期间还不住偷瞧秦夫人和皇后的脸色。 只可惜,这两人下半场的笑脸都有些僵硬,倒叫心思各异的妃嫔、命妇们在心里好生笑了一回。 何昭容是跟着淑妃离席的,还没回到上阳宫,这位主子的脾气就收敛不住了。 正巧有个小宫人避让她们的歩辇仪仗不够及时,就被淑妃叫人去掌嘴十下,打了个猪头脸,后者才缓过气来。 “好个贤妃,平日里不声不响的,敢情是在今天这里等着呢!前几日她为温美人求情,本宫还当她要装一回贤惠大度的正宫娘娘呢……” 何昭容赔笑道:“姐姐何必动气,左右不过是个美人罢了。不是说了么,温美人的胎可比皇后娘娘的大上足足一个月呢。如今,最着急上火的该是皇后娘娘了。” 淑妃想起上回被温美人气得见红一事,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再算算温美人承宠的日子,这一胎可不就是上回种下的? 想到这里,她就更膈应了。 淑妃心思转了几转,勉强挤出点笑,换了话题。 “近来宫里倒是好事连连,昭容妹妹也该努努力才是。否则……” 何昭容只能强笑:“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哪里是妹妹能肖想得来的。这深宫里头,能和姐姐作伴,妹妹已经不胜欢喜了。” 淑妃静静看着她,后者只能红着脸承认自己的小心思,又试探着提了提皇帝。 “昭容妹妹一心为了本宫着想,本宫自然不会忘了你的好……” 上阳宫中的隐秘心思和对话,就像整个后宫的微缩图。 皇后在人前绷得紧紧的,一直等到回了内殿,将所有宫人都屏退,她才在秦夫人跟前露出点小女儿情态。 “母亲,若是淑妃、温美人先我一步生下皇长子……” 秦夫人不悦地纠正了一次:“该称本宫!” 然后才说:“即便如此,娘娘生下的也是嫡皇子,何惧之有?臣妇倒是想问娘娘一句,方才宴上侍立于娘娘身后那个生面孔是何人?娘娘可是对绿桃有其他安排?” 皇后愣了下,如此这般将止薇的来历解释了一遍。 秦夫人拧紧的眉头微微松开,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之色,却没有再提此人,又将话题绕回到了宫权上来。 “娘娘大婚三年,初次开怀,要比寻常人更谨慎些,只是宫权也不可全丢了开去。等到六月中下旬,这胎坐稳了,便该让贤妃松快松快了。到底大公主还小,小孩子时常有个头疼发热的也在所难免。” 从交换的眼神中看出秦夫人的暗示,皇后心中一颤,声音也艰涩起来。 可秦夫人没有久留,毕竟带了皇后的两位堂妹进宫,还有秦二夫人她们,总不好让她们在外头偏殿等自己太久。 离开时,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秦夫人点了止薇送她,一路上还微笑着打听了她的籍贯和家人等消息,让止薇更加百思不得其解。 太后、皇帝、皇后这三尊大佛的赏赐很快送到了永乐宫的含玉殿,其他妃嫔们的贺礼也陆陆续续来了。 温美人坐在榻上,看着这堆积如小山的药材衣料摆设玩物,眉宇间却一点喜气都无。 她的大宫女也在一旁愁眉不展:“主子,咱们的消息应该瞒得挺好的啊,怎么会这么快……” 温美人叹着气,摸了摸仍旧平坦的小腹。 万寿节不同寻常,正常来说,在这一天揭出有孕的好消息确实是个好兆头,可她对自己在后宫、在皇帝心中的位置心知肚明,根本连淑妃一根手指头都赶不上。她又没有个得力的娘家来倚靠,只能小心翼翼在夹缝中求生存。 因着被禁足,她本想顺势瞒到三个月再报到皇后那儿去,反正月事不准这种理由谁都能掰扯一二。 没想到,四月里头竟不声不响地闹了次宫权换人的戏码,后宫的话事人成了平日里存在感不高的贤妃,还是温美人的宫中主位。 自那时起,温美人就更小心谨慎起来,可没想到,还是被人发现了端倪,以至于,在今日的宴席上她才会因为一股刺鼻的香味激得晕迷了过去。 宫女怯怯又问:“主子,您说皇后娘娘会不会不高兴啊?” 温美人苦涩一笑。 如果她是皇后,她肯定高兴不到哪去。 好不容易传出喜讯,就在万寿节这样的大日子被她抢了风头,还要被人拿来和她这个小小美人相提并论。都不只是不高兴了吧,估计得气疯…… 再加上其他虎视眈眈的妃嫔,温美人开始担忧接下来这八个月该怎么熬了。 果不其然,次日开始,以往冷冷清清的含玉殿就变得热闹起来,大小妃嫔们打扮得花枝招展,轮番地亲自上门庆祝。 温美人位份低,又没有淑妃的底气敢闭门谢客,怕得罪人,只能强撑着出来,没几日整个人就憔悴了不少,宫女心疼不已,看在其他妃嫔眼里则是幸灾乐祸,来得更勤快了些。 像是上天觉得她还不够惨,到了端午这一日,陛下口谕,给含玉殿赐了个嬷嬷,还附赠曾在坤栩宫伺候过皇后养胎、深得后者赞许的御前宫人一个。 温美人受宠若惊,更加如履薄冰。 御前宫人:合着我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可我也没生养过啊,总叫我伺候孕妇是个什么道理? ------------ 第43章 毒计 跟温美人大眼瞪小眼过后,对方总算记起止薇来了。 “你,你就是上回花神祭上那个司苑局的宫人?” 止薇含笑道:“小主好记性。” 温美人好奇地打量了妃嫔们口中的“狐媚子”两眼,却没能找到“狐媚”的有力证据。 恰恰相反,这几日见过形形色色的人里,竟是这位“狐媚子”的眼睛最干净,视线掠过她腹部时也只是纯粹的好奇,没有丝毫恶意! 原本战战兢兢的心情舒缓了不少,温美人竟开始试探止薇在“上一任雇主”那里的职责。 止薇不好说皇后如何严防死守自己,只能含糊道:“皇后娘娘注重小皇子的胎教,平日里多半让奴婢在旁边念些经史子集的书解闷……” 温美人立马说:“姑娘是御前伺候的人,跟其他蠢笨的奴婢自然不同。既然皇后娘娘都不叫姑娘做那些体力活,我更不敢有这心思。不若姑娘就效仿从前,也为我念几本书,好让将来的小皇子小公主多沾几分书香气吧。” 止薇笑着应下了。 坤栩宫里听到消息时,尊贵的女主人还未说什么,她身边的俏丽宫人却噘起了嘴。 “娘娘,温美人也太放肆了些!不仅从您这里抢人,还样样都要学您,真当自己是什么牌面上的人了!哼,还不知道她那肚子保不保得住呢!” 皇后不悦扫过去一眼,绿桃才噤声。 温美人故意隐瞒有孕,万寿节上故意揭出博宠,确实让她很没面子。但她还不至于杯弓蛇影到这种地步。 不过是个有几分运气的低位妃嫔,两年以来承宠的次数屈指可数,除非她能抢在淑妃和皇后前面生下皇长子,否则一点威胁都没有。 先前她一直觉得,自己的头号心腹大患是身怀六甲、深得盛宠的淑妃,可经过此事,皇后才惊觉,自己之前时常忽略的贤妃似乎也是个了不得的角色。 如果温美人这事是她一手主导,那她的心思就很明显了;即便不是她,这宫里又有哪一个妃嫔不想踩着她登上那个位置呢? 母亲的告诫之语像来自地狱的魔鬼低语,声音慢慢放大,最后化作深深的烙印。 皇后目光坚定了片刻,又转为迷茫。 “你说,陛下为何偏偏要调她去含玉殿呢?” 相同的问题也在其他宫苑响起,回答的思路千奇百怪,但都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 可这一切都在皇帝亲临含玉殿看望温美人时戛然而止。 就连止薇也没想到陛下会亲自过来,毕竟她眼明心亮,那日万寿节宴上瞧着,温美人有喜一事被报上来后他也没表现出多大的喜悦,饮下臣子们祝的酒时笑容弧度跟一开始差不多,甚至还多了点若有所思的味道。 再加上她的“岗位调动”,止薇有充分理由怀疑,皇帝似乎也犯了疑心病,而他怀疑的内容却是她一个小宫女无法置喙的,就连知情都不大应该。 但她心里隐隐有猜测,皇帝让自己过来绝不是只给温美人念念书、打打下手,她搜集情报的地点也不仅限于含玉殿,而是整座永乐宫。 因着贤妃代皇后暂理宫务的缘故,永乐宫也比从前热闹不少,各宫各局的人来来往往,鱼龙混杂,也为止薇增加了不少机会。 然而,让她失望的是,贤妃虽然才名在外,却不像大多数才女那样喜欢对着外头的花草伤春悲秋,也不大爱出来走动,大多数时候都宅在殿内看书、带孩子、或是发呆。 止薇不死心,又趁着温美人每隔几日就要去拜见宫中主位的机会跟了过去,却不巧碰上屋里的盆栽静悄悄的,似乎都在睡觉。周围太多眼睛,她不便发问,也只得作罢。 贤妃这边像只没缝的蛋,相比之下,另几间侧殿、配殿里头住着的小妃嫔就容易打探多了。 止薇不过随意找了个借口走一圈,也不用见她们本人,就能从那些花花草草口中描绘出她们的大致性情。 一个吴才人性子孤僻,听闻进宫时走的也是贤妃的路线,只可惜没能生下一儿半女,后来就被其他人压了下去。这一年来多数时候都在生病,出来在永乐宫的小园子逛上一圈,对她来说已经算是出门了,贤妃也不管她,她也乐得自在。 另一个何宝林就比较活泼了,虽然也不得宠,但争宠的心一直都很活络。平时最喜欢的消遣是去景仁宫找她的小姐妹贾宝林说话,或是结伴去御苑闲逛,试图偶遇皇帝。面上她对贤妃倒也挺恭敬,尤其是近日以来,她给大公主送过好些精巧小玩具。 兴许是地位太低、人脉不足、宠爱也少的缘故,这些小妃嫔虽然会争风吃醋,但都是小打小闹罢了,还真没被她打听到什么太出格的阴谋诡计。 即便如此,止薇还是有些焦虑,生怕自己又被牵扯到什么宫闱阴私案子里。 以至于,她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摸摸自己的脖子还在不在。 皇帝在含玉殿没有待太久,连饭食都没用,吃了一盏茶,慰问了温美人几句,见她一切都好,便放心走了。 送皇帝出去时,止薇忍不住压低声音问了句。 “陛下,您该不会准备让奴婢在各宫都伺候一圈吧?” 霍衍之板着脸质问:“怎么?难道你不愿意?” 止薇木着脸回:“奴婢当然没有不愿意,只是,这样太明显了……” 她在皇后那里待的时间太短了,本来预计怎么也要到六月才走,结果一个月都不到就被调走。皇帝心思诡异,手段却太简单粗暴了,跟满宫里都是瞎子,没人看得出皇帝的小算盘似的。 这段时间霍衍之很难得地经常反思己身,闻言也不生气,仔细一想也觉得自己有些太急躁了,嘴上却不认输。 “朕是天子,朕说的话是金口玉言,朕赏下的东西还没人敢不接的,就是有人闲言碎语又如何?” 止薇嘴唇动了动,忍住为自己“人”的身份辩驳的冲动,默默回去给兴奋过度的温美人念书了。 霍衍之的自信很快就被现实击得粉碎。 五月底的时候,温美人突然中了毒,连带着伺候她的止薇也遭了殃。 消息传到乾德宫里,霍衍之正看着手里那封关于南越叛乱的密折上火。 “怎么回事?中毒?后宫这帮人可真是越来越能耐了!” 赵久福觑着陛下近来威严愈盛的龙颜,简要说了几句,书案上的奏折就撒了一地。 霍衍之顶着张黑脸去永乐宫的路上,后宫里消息灵通的几乎都知道了。 有人在温美人的书上涂了剂量极低的毒粉,于是,日日为她读书的宫人就倒了霉,就连没有直接接触书本的温美人也有轻微中毒迹象,还动了胎气! 一时间,宫里风声鹤唳,人人提心吊胆。 温美人倒霉,私底下拍手称快的自然大有人在,可更多有脑子的人想的是,万一那个下毒的罪魁祸首瞄准了自己怎么办? 皇帝本人想得更深些。 首先,不管投毒者是谁,竟敢把手伸到他赐下的人身上,这绝对是对他帝王威严的严重挑衅! 其次,这个人能在后宫妃嫔的书上投毒,他日是不是就能在他的折子上涂药呢? 感觉人身安全遭遇大危机的皇帝在御辇上决定,组建影卫的事情不能再拖延了,人选也顾不得精挑细选了,先从御林军和御前侍卫里头挑一批灵活精干的凑合着用先。 到了永乐宫,先迎出来的是贤妃,平日里云淡风轻的脸上也多了丝惴惴不安。 “情况如何?” 贤妃说:“温美人动了胎气,先时下红不止,太医来了之后扎了几针,勉强止住血了。现在还需仔细调养……” 霍衍之下意识皱眉:“那个宫人呢?” 贤妃眼睫颤了颤,仍旧是方才平静中饱含担忧的语气。 “太医还在诊治,只是……” “只是如何?” 霍衍之不满道:“吞吞吐吐、含糊其辞,怎么连你也学了这一套?” 贤妃头垂得更低了些:“情况不大好,说是那毒性猛烈,已入肺腑……” 说话间,两人已转进了含玉殿,霍衍之就听到了一片莺声燕语给自己请安,全是闻风而来的大小妃嫔,里面没有皇后。 霍衍之视线冷冷扫过众女,怒气冲冲地连道了三个好字。 “实在是好得很!后宫里竟有这等蛇蝎妇人,实在叫朕齿寒!皇后人呢?出了这种事,难道她还在自个宫里高枕无忧?” 话音刚落,外头便有人唱报皇后来了。 贤妃被霍衍之一语刺得几乎无地自容,可其他人脸色也没比她好看到哪去,似乎都在为方才那个刀子似的眼神胆寒。 皇后白着脸过来行礼,一开口就是:“臣妾有罪,是臣妾没管好后宫,才让宵小之徒钻了空子,竟意图谋害妃嫔皇嗣,求陛下责罚!” 霍衍之冷哼一声,却不说话了,直接一甩帘子进了内殿。 里头一片愁云惨淡,温美人似乎已经清醒,见状撑着身子要起身行礼。 霍衍之说了句“不必多礼”,转头就问起了太医。 太医的回答跟贤妃方才的叙述差不多,只是说得更详细些。 “……幸亏方才那位姑娘心眼活,一定要微臣带上医女,否则来不及针灸,美人小主这一胎只怕就悬了。如今虽然暂时稳住了,但母体元气到底有所损伤,今后这几个月须得更加小心。若是可以,这几日便让医女留在此处照应。” 温美人的宫女就在旁边抹着眼泪说:“幸亏听了止薇姑娘的话,否则……” 霍衍之眉头一动:“没大碍就好,仔细着点照顾你们主子。” “陛下……” 温美人既感动又后怕,双目含泪着看霍衍之,却不敢嘤嘤哭着哀求陛下留下来陪自己。 正犹豫间,就见陛下皱着眉问:“那书本上的害人毒物是什么?可有解毒之法?” 太医老脸一红:“这个,微臣几个还未得出定论,像是古籍上提到过的一种草木之毒,可症候又有细微的不同……” 这个答案显然不能让陛下满意。 霍衍之冷冷道:“朕不管那么多,人一定要给朕救回来。救不回来,你自己看着办!” 太医只能擦着冷汗跑下去继续翻古籍了,一边翻一边懊悔,早知陛下对一个小宫人也这么关注,他就不该撺掇着另一位阅历更轻的同僚去诊治宫人,自己却留在温美人这里想讨赏。 含玉殿中的嘈杂纷扰一点没进止薇的耳朵,她的意识断在小园子里给温美人念诵诗经的那一刻。 殷红的血将素色的衣裙染得凄厉非常,像一朵张牙舞爪的食人花。 止薇只记得自己似乎吐了血,可那裙子上的血色究竟有无她的贡献,她已经记不大清了。 她感觉自己像被抛到黑沉的湖水里,时而浮上,时而沉下。浮上去时有阳光照着,浑身暖洋洋的。可沉到底下时,四周又变得冰冷刺骨,像寒冬腊月里的冰湖。 她睁不开眼睛,魂灵却像是凌驾于肉体之上,可以窥见光明和黑暗的转瞬即逝。 仿佛陷入了一场漫长而沉重的梦,怎么挣扎都醒不过来。 然后她就听到了个像是从天外传来的声音,暴跳如雷,却有着勃勃生机,充满人间的气息。 “人怎么还不醒?你们这些废物——” ------------ 第44章 被算计了 后来止薇才知道,自己睡了足足三日,期间有好几回,脉息都微弱得跟个死人一样。 “好在还是救回来了!” 前来探病的连珠一脸后怕:“这回多亏了那个小陈太医,听说他拿出的方子霸道得很,其他老太医都说吃下去你就没命了,他却说什么以毒攻毒,最后竟真好了!阿弥陀佛,我就说你这个面相不像是早死的……” 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无言以对。 玉雪也板着脸来训她:“这才离了御前几天,教你的规矩都忘到脑后去啦?主子跟前也有你喝茶水的份?主子要赏你,那是主子待你的好。你婉拒,那是你的本分!” 被个高壮宫女背回乾德宫的伤患赧然垂头。 确实是她太大意了。 可,谁又能想得到有人会在书上和茶水里同时做手脚呢? 如果她推算不错的话,茶水里应该是混入了大量活血的药物,否则温美人当时的状况不会那么糟。至于书上的毒粉,剂量应该还是比较轻微的,只是两味药物碰到一起,可能就产生了比较激烈的后果。 这么看来,对温美人这胎动手脚的人或许不止一个? “温美人没事吧?” 玉雪语气照旧是那么冷硬:“不好不坏,总比你好一些,皇嗣也没事。” 止薇试探着又问起幕后主使,玉雪却沉默了会,才挑着简要的告诉了她。 “事发后,陛下震怒,斥责了贤妃娘娘,又令皇后娘娘和贤妃娘娘一同查案。当天查出含玉殿有个做杂役的小宫女不安分,审了几次都是胡乱攀咬,言语不详不实。总之,这会儿还没有定案呢。你先管好你自己吧!” 她这话说得含糊,转头玉灵来看止薇,才把最关键的部分套了出来。 “那个小宫女看着瘦瘦小小的,今年才十三四岁吧,可真是一肚子坏水!她一时说是淑妃娘娘指使的,一时又说是何宝林嫉妒温美人有喜,被打了几板子之后,竟口齿不清着说是受了皇后娘娘的指使……真是胡说八道,这样的证词自然是没法信的。只可惜,那小丫头被打了二十板子就发起烧来,人也糊涂了,没法盘问,可不就僵住了?” 止薇问:“那,如今宫务是谁管着呢?贤妃娘娘,还是皇后娘娘?” 玉灵愣了下:“说起来,这几日太忙乱,还真顾不上这茬。既然陛下都让皇后娘娘和贤妃娘娘一并查案,想必这宫权早晚都要交回去吧?毕竟,这次的事情让贤妃娘娘很没面子呢……” 止薇沉吟不语,玉灵便当她是大病初愈太虚弱,很识趣地走了。 直到屋子重归寂静,止薇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并皱着眉头环视这间陌生的屋子。 她人是被抬回乾德宫了没错,可这屋子不是原来那间大通铺呀! 说什么皇帝体恤下人,为了让她养病期间不影响其他人,特地给她挪了个单独的屋子,可这个临时征用的屋子也太好了点吧? 起居用物一应俱全,床榻被褥、桌椅盆架、杯盏烛台,这些小东西甚至比原来的大通铺还精细些,而且还有一面完好的铜镜,都赶上玉雪这个女官的待遇了。 约莫是自己因公负伤,陛下有意补偿? 不过,不管怎么说,病好了应该就要搬回去了吧?否则,这也太打眼了。 但下一秒,她就听到屋子角落有个声音粗声粗气地喊她。 “喂,女人!醒了就把本王子拿出去晒太阳!” 止薇一扭头,赫然发现,说话的竟是先前抢救回来的那颗球王子。 她下意识皱眉:谁把这家伙都一并搬过来了?该不会是要让她在这儿长住的意思? “咳,王子殿下,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球王子哼哼唧唧道:“前两天吧,比你晚那么一会,我过来时你已经在床塌上躺尸了。别废话了,快把我弄出去!” 止薇无情地拒绝他的请求。 球王子怒气冲冲地骂了她一顿,她只当没听到。 倒不是她心胸狭窄、故意报复,而是因为,现在她还是太虚了,一下地就觉得腿软,整个人像是棉花做成的,一动弹就是浑身冷汗,除了躺着发呆想事情,还真没别的可做。 “所以,你还要多久才能起来啊?” 球王子很不满地抱怨:“这个角落太阴冷了,前几天又下着雨,简直糟糕透了!” 止薇只能表示,等有人给她送饭,她就托人把它拿出去晒太阳。 等她真这么做了,球王子又不满意了,扯着嗓子想要回来。 止薇顶着小宫人狐疑的目光将其弄了进屋,对方才别别扭扭地说,外面没人陪它聊天,太闷了。 “本王子决定,这几天委屈一点陪你。等你好了,可得好好伺候本王子!” 止薇:…… 用人类的眼光来看,球王子是个很闹腾的大孩子,唯一体贴的就是在有人来时不出声吓她。没人来探望的时候,它就会跟止薇东拉西扯,有时候还会跟她说起幼年时在家乡的见闻。 也亏得它,止薇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东方姑娘才第一次知道书上写的沙漠、戈壁滩是何等模样,还有那些名为响尾蛇、骆驼、红嘴蜥蜴之类的古怪生物,在那片古老苍凉的夜空下熠熠生辉。 于是,她的养病生活就这么热闹了起来。 止薇没让自己躺尸太久,虽说是因公负伤,也不能恃宠而骄。又过了几天,等能气喘吁吁走动时,她就主动找玉雪要回归岗位。后者见她坚持,也没劝,就放她回去当值了,只是给她安排的活计更清闲了些。相应的,玉灵就要替她分担不少活。 玉雪照例板着脸训话:“你爱逞强也随你,这些活计要是做不来,在主子跟前丢了脸,到时可别来找我求情!” 止薇唯唯诺诺应下去了,却没留意到身后人的复杂眼神。 上午照例是替陛下整理书房,端茶送水的功夫倒是省却了,因为今天陛下带着赵总管又出宫去了,一直到午膳时间都没回来。 等到下午,过了最晒的那阵子,止薇又提着喷壶和小剪子去殿后转悠了一圈,将那排盆栽伺候得舒舒服服,便转到了那两株玉兰、含笑树下。 此时六月六天祝节已过,正值京城里每年暑热最盛的一段时间,难得陛下今年没有带着后妃大臣们去行宫避暑,但这样的暑热对在这里熬了八年的宫人止薇来说最熟悉不过了。 天空是碧蓝如洗的宝石色,白云也成了最珍稀的点缀,仿佛想尽力补偿前阵子连绵了几天的那场阴雨似的。 太阳已经西斜,到了寅时末,白石贴的地砖面上散发出的温热还十分明显。 好在止薇穿的宫人鞋子都是统一制式的千层底。若是像后妃们那样的软底薄绣鞋,只怕走上不到一刻钟就能烫出一脚泡。 两棵树的花期也早过了,只剩下郁郁葱葱的绿意,其中那棵含笑的树身尖尖的像座高塔,另一棵则更为椭圆些。两者虽然模样不像,但这会儿的境遇确实差不多的,都被炽热的阳光烤得不大精神,叶片蔫巴巴的耷拉着。 见着止薇时,含笑还睡得迷迷糊糊的,被她一滋水才惊醒过来。 “啊呀,好凉快——止薇姑娘你终于来了!这段时间你去哪了呀?呜呜呜我好想你,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觉得我们已经有几百年没见面啦!你都不知道这阵子多难熬,天儿太热,又没人陪我聊天,那棵死玉兰就是个锯嘴葫芦……” 止薇笑着解释说自己去出了趟公差,却没提及其他。 含笑却自顾自地抱怨,说什么这个院子的环境遭透啦,没有比它更高更茂盛树荫替它遮阳,它很怀念小时候的那片林子,诸如此类。 说了一通,它愤愤地说:“更过分的是,狗皇帝现在不跟我们说话了,每次过来散步都装着听不见我的样子,一副自命不凡又矫揉造作的表情,嘴里总是嘀咕着我不大明白的话……” 止薇心中一动,忽然记起那盆被个大花瓶替代了地位的罗汉松。 她绕回正殿,得知陛下还没回来,一边诧异,一边若无其事地摸进里头的寝殿,手里还攥了块微湿的细白棉布做障眼法。 装模作样擦拭了台案几下,她转到了那盆比上次见面时长得更加茁壮的万年青跟前。 止薇扯了扯一片肥硕的绿叶,后者吱唔了一声,没醒过来。 她算了算时间,心里有些着急,只能下了狠手。 万年青果然嗷呜一声惊醒了过来,气呼呼地抱怨了一通。 止薇好不容易安抚好它,经过一番铺垫,才顺利套出了一句话。 “你说陛下最近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应该没有吧,就是最近比较忙,都不怎么跟我聊天了。有时候说上两句,多数都像是自言自语,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不过我也无所谓啦,我还在长身体的时候,得多睡觉才行……” 止薇若有所思地离开,不想刚好在门口撞见了一身百姓衣装的皇帝和赵总管。 略带心虚的慌乱涌上心头,她匆忙垂头见礼,企图蒙混过关。 不料皇帝没立刻放她走,反倒是盯着她,意味不明地瞧了几眼,才悠悠问:“这么快就回来当值了?” 止薇说:“是,奴婢已大好了。” 赵久福在旁笑说:“有主子的体恤,又有太医医女的悉心照料,止薇姑娘自然好得快些。奴婢在宫里这二十几年,可从来没听过哪个宫人有这么大的福分呢~” 皇帝没说话,挥手让止薇退下了。 不过,还没走远时她依稀听见,陛下似乎朝赵总管轻哼了一声,似乎对他的话有些不满。 她心里的那点怀疑愈发被放大了。 该不会,皇帝之前一直是在诈她,他根本没有那个能力吧? 而她傻乎乎地上了钩,还被他支使着在后宫里团团转,为他收集重要情报,还差点把小命给丢了? “被算计”的止薇有点生气,甚至想罢工。 ------------ 第45章 怨念 “姑娘真是洪福齐天,那么凶险的状况都能安然度过,也算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了。” 去往含玉殿的路上,温美人的宫女小雅和止薇打趣。 早在那几天养病之际,温美人就派她来看望过一次止薇,只是当时她还没醒,醒了之后来的则是另一个小宫女。故而,这还是那天的投毒事件后两人初次见面。 误食了那掺有活血药物的茶水后,温美人就变得很虚弱,太医更是让她卧床保胎,这阵子连屋门都没出过。尽管如此,得知止薇解了毒,基本恢复如常后,她还是遣来宫女请止薇过去见她一次,说是要聊表歉意。 止薇自然不敢泰然受之,但小雅说得情真意切,一副请不到止薇她就不肯走的模样,再加上止薇在那边“出差”之际温美人对她确实不错,不仅生活上待遇一律跟小雅看齐,平日里甚至还允许她利用空暇看她小书房的书,让她过了大半个月入宫以来最舒服的日子。 念及温美人的好,止薇只能告假又往含玉殿走了一趟。 她无意回应小雅的打趣、以及里头隐隐的试探,只笑而不语。 带她进殿时,小雅语气略沉重:“那日你肯定是被吓坏了,再看到那片园子估计心里不舒服,所以带你走了这个小门,还望你勿怪。” 止薇自然没有意见,只是下意识朝“案发现场”的方向看了眼,即便中间隔着数重屋檐根本什么都看不到。 见到温美人时,止薇吓了一跳。 事发前,对方容貌虽然算不上多出挑,也还是个温柔秀美的娴静女子,可如今,她整个人瘦得像皮包骨,之前的家常衣服现在套在她身上松垮垮的,正斜倚在贵妃榻上合着双目养神,脸色白惨惨的,像寒冬腊月里高高悬挂的新月,怎么看情形都不大妙。 止薇下意识看了小雅一眼,后者脸上闪过一丝担忧,很快又换上轻快的语气。 “主子,止薇姑娘来啦。您不是一直念着,要见她一面吗?奴婢扶您起来吧,先把药吃了,您再跟止薇姑娘慢慢儿说话~” 温美人睁开眼,先是呆滞了一会,忽然间眼珠子转动了起来,里头射出惊喜的光,惨白的脸上也多了一点笑意。 “哪里就用你扶了,我又不是那瓷娃娃!我自己能行!” 说着,她竟真自个儿直起身子来,双目灼灼地看向止薇。 “止薇姑娘,许久不见了。听闻,你现下身子大好了,我也放心了。咱们虽然认识时间不长,我私心里总觉得,咱们俩是有点缘分的。若是因为我,让你遭殃受罪,我心里是很过意不去的……” 许是说得急切了些,温美人才说了几句,就被一阵急促的气喘制止了。 小雅连忙上前为她顺气,又劝她慢慢说。 止薇也心有感触:“小主不要急,奴婢告了假的,您大可以慢慢说,就是说到天黑也没要紧,只要您不嫌奴婢胃口大,在您这儿蹭饭……” 温美人失笑过后,喝下小雅递过来的温热汤药,这才打发了其他人都下去。 止薇直觉,这位温美人想对自己说的话似乎从现在才开始进入正题。 “小主要对奴婢说什么呢?如果是问那天的事,奴婢可能要让小主失望了。毕竟……” 温美人叹着气摇了摇头。 “那事已经快水落石出了,你今儿前脚从我这里出去,后脚消息估计就能传遍六宫。主谋是吴才人,买通了我这里一个小丫头下的毒,呵。至于动机,自然是嫉妒我有了皇嗣,再常见不过的理由。” 止薇问:“吴才人?就是您那位性子古怪、不爱出门的邻居?” 温美人点头,然后又苦笑:“如今已经不能算是邻居啦。皇后娘娘已经命人将她关到北三所那边去了,刚好就是你过来之前那一会,不然你能听见动静的。吴才人是个胸有丘壑的才女,今儿一早在屋子里引经据典高声骂了好一阵,叫我这种粗通文墨的俗人听得半懂不懂的,也不知她究竟在骂谁。” 止薇不觉得温美人是喊她过来聊八卦的。 “恕奴婢直言,小主说起吴才人时似乎并无任何怨怼之意?” 温美人静静看着她。 止薇继续说:“虽然和小主相伴时间不长,奴婢也能隐约看出,小主是个外柔内刚的脾性。若真是吴才人害得小主如此,小主未免也太冷静过头了?” 温美人幽幽道:“要是小雅她们有你的两分机智、三分忠诚,也许我是不用遭这样的罪的。” 止薇正要开口追问,对方却忽然转了话题。 “你应该听说了吧?太医让我每日卧床养胎,可如今还不到四个月,也就是说,我可能还有六个月这样的煎熬。不过,太医说我这胎就算能保住,也不一定足月。早产的话,最少也还要三四个月才成形……止薇姑娘,你说这孩子能平安生下来吗?” 止薇犹豫了下才说:“小主自然是有福之人,有陛下和皇后娘娘做主,小皇子自然能平安降生。那个吴才人……” 温美人笑得很柔和,语气却很犀利,打断她的话也很及时。 “你瞧,你说的这话连你自己都不信呢。不用请罪啦,在我跟前没那么礼数!唉,你们也别哄我了,宫里的传言我都听说了,十个人里头有八个人觉得我活不过今年的盂兰盆节。我也时常觉得,没准下个月鬼门关大开的时候,就是我……” “小主慎言!” 止薇忽然提高了声音,很快又软了语气:“有太医院的大人们在,您不会有事的,小皇子也不会有事的!” 温美人转过头,似乎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在发呆,又叹了一声。 “瞧,你们都小皇子小皇子地喊,觉得这样能让我开心点,可我倒希望是个公主呢。哪怕是个不起眼的三公主,也比皇长子这个名头好呀。” 止薇不知该说什么了。 温美人像是已经知道了这次事情的幕后主使,或者说,起码是有所猜测的,但她却不愿意告诉止薇,以至于后者一提起她就要转移话题。她今日找止薇过来见面,也不是为了从她口中刺探什么消息,好像真的只是想跟她说说话,抒发下心中的苦闷。 单看最后这句话,温美人就是个心里看得很透彻的人,可这样的透彻或许会让她更痛苦。 “小主放宽些心吧,有了前车之鉴,那些魑魅魍魉多半不敢再轻易出手了。您若是这样每日忧心忡忡的,不好好养身体,只怕原本好好的身体也要垮了。” 止薇迟疑了下,还是把想说的话低声说了出来。 “不说宫里,就是外头寻常百姓家,没了娘的孩子日子都难过呢,小主又怎么忍心,让您腹中的小皇子小公主生来就和亲娘天人永隔呢?先帝时的皇子们,能平平安安活到成年开府的人里头,没有亲娘的可只有信王爷一个。可宫里头,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崔太妃的。这里头的道理,您应该比奴婢更明白才是啊!” 听完这些话,温美人愣了好一会,才漾开个更像从前的和煦笑容。 “你说得有道理,我记下了。” 这之后,温美人又眨了眨眼,说自己想听着她的读书声入睡,并笑着保证这一回的书都干干净净,叫止薇不必担心其他。 止薇便从善如流地给她念了几页《诗经》,温美人听得兴致勃勃,甚至还想从里面给孩子选几个备用的名字。 小雅就劝她,说皇子公主们的名字向来都是皇帝起的,现在准备了只怕也是做无用功。 温美人听了不大高兴,还是止薇打圆场,说可以取几个无伤大雅的小名叫着,大名自然还是陛下起,如此两全其美,温美人这才重展笑容。 等她睡过去,止薇又委婉地给小雅提了几点建议,让后者多多纾解温美人心中的苦闷,这才捏着一把汗离开。 回乾德宫的路上,她果然听到某个角落里有宫人在小声议论着吴才人被打入冷宫的事,也从另一拨花草“线人”口中得到“确实有妃嫔在私下唱衰温美人、甚至还打赌她什么时候会归天”的消息。 更有人暗叹这件事居然没能把温美人肚子里的孩子弄没,也没把贤妃从宫权的位置上扯下来,实在遗憾的很。 至于玉灵曾跟她提到过的“关键证人曾指认何宝林、淑妃、皇后等人”这件事,倒是几乎无人提及。若不是止薇相信玉灵不是随意搬弄是非的人,这会儿只怕也要疑神疑鬼起来了。 若这件事跟止薇无关也就罢了,她向来秉持明哲保身的原则,即便先前在浣衣局时为着孙采女一事跑前跑后,也不过是利益权衡后的选择。可温美人这件事已经牵扯到她,她还差点被那个幕后主使害死,她又从温美人口中得到一些似是而非的暗示,止薇实在做不到掩耳盗铃! 作恶的人显然就是后宫妃嫔之一,动机无非就是两个,一是因为嫉妒某个幸运的妃嫔而动手加害,二是想利用这件事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不是为了宠,就是为了权。宫里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永远逃不出这两个套路。 可归根结底,会出现这样的乱象也跟一个人脱不开干系。 于是,止薇晚间奉茶后被“罪魁祸首”点名留下时,她心里就憋了一股气。 一半是为了温美人、吴才人这样的女子,另一半则是为了自己这样的无辜小宫人。更别提,罪魁祸首的皇帝头上还顶着个“算计人”的黑色光环。 偏偏皇帝对她的怨气一无所觉,反倒以先前听取汇报、公事公办的那种语气问她。 “你今日去了含玉殿,可有察觉什么异常?” 好嘛,好歹温美人也算是他的小妾,为他怀着孩子,居然连问都不问一声,只顾着其他! 止薇生硬回答:“奴婢走的小门,没经过园子,也没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事。” 皇帝惊奇地看了她一眼。 “一直没来得及问你,那日毒发之前,可有什么别的征兆?” 止薇知道,皇帝的意思是,投毒之人想要瞒过人眼不算难,却不会留意那些在他们眼中是死物的花草植物。然而,很可惜的是—— “奴婢不知,想必那人做得十分巧妙,避开了所有耳目。” 皇帝沉吟片刻,正要再问,止薇却清凌凌开了口。 “不过,奴婢今日顺道去吴才人屋子外头转了一圈,听到些闲言碎语。不知陛下可有闲心一听?” ------------ 第46章 尽忠职守 清冷僻静的北三所以一种并不欢迎也不反对的冷淡姿态迎来了两位新住户。 尘土飞扬、帷帐都成了缕缕布条的昏暗房间内,梳着双丫髻的小宫人带着哭腔看身前的宫装女子。 “主子,这屋子太脏了,哪里能睡人啊?” 宫装女子虽然头上一件首饰都无,身上穿的也是最素净、花纹最少的衣料,但她头发梳得很整齐,衣衫也没有丁点凌乱,面部表情更是一如以往,和今日早上慷慨激昂的模样相去甚远。 “别人能住,咱们怎么不能住?你要是怕,大可以回去。我记得我没让你跟过来。” 说话的两人自然就是今天刚被贬入冷宫的吴才人主仆二人。 不过,跟来的宫女却不是吴才人的大宫女,而是一个刚进宫不久的小丫头。 小宫人被吴才人口中的“别人”二字提醒,猛然记起刚刚被太监们领着过来时经过的几间屋子,里头传出的古怪呓语和“陛下妾身知错了”“放我出去”之类的哭喊声,不禁浑身颤抖了起来。 她哭丧着脸说:“主子救过奴婢的命,奴婢是不会忘恩负义的。主子就别费劲赶奴婢走了,奴婢,奴婢这就去找盆清水过来擦洗床榻。” 吴才人见状也不多说,环视四周一遍,就很顺手地接过了小宫人手里的抹布,开始亲力亲为打扫卫生。 主仆二人从早忙活到晚,才勉强折腾出了一张能睡的床和被褥,和一套凑合能用的桌椅。书架是来不及擦拭了,小宫人只能将辛辛苦苦背过来的那一包裹书先堆放在书案上。 是夜,就在小宫人准备缩在脏兮兮的软塌上对付一晚时,吴才人把她喊了过去同睡。 小宫人被感动得眼泪汪汪,跟主子在冷宫里熬下去的心思也更坚定了。 次日,小宫人一早起来,就开始给爱读书的主子打扫书架。 还未擦完第二层的架子,门外就来了个俏生生的瘦削姑娘,穿得很鲜亮,一等宫女的服色,只戴了最简单的耳坠子和一朵宫花,乌压压的刘海盖在眉上,倒衬得她那张脸更加小巧白皙了。 低头看了眼浑身灰扑扑、头上的汗黏着尘土、手里还拿着发黑抹布的自己,小宫人顿时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姐姐是哪个宫的?可是来寻我们家才人?” 止薇冲她微微一笑:“正是,不知吴才人可方便见客?” 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只有外间和里间,原本用于割断的帷帐也碎成了布条,故而也算是一览无遗,根本用不上传报那一套。 吴才人听得话音,直接就从里间走了出来,语气淡淡。 “都沦落到这里了,还有什么方便不方便——” 她正要刺上对方两句,见着止薇的模样,忽然愣了。 “怎么是你?” 止薇若无其事地反问:“吴才人以为是谁?” 吴才人不答,眼中似乎多了一丝光芒,可很快又压制了下去。 “止薇姑娘来寻我,可是为了温美人和你自己痛骂我一顿?若是这样,恐怕你只能站着骂了。你瞧,我这儿连张待客的椅子都没有。” 止薇奇道:“若我真是来落井下石的,才人就不打算为自己辩解两句?” 吴才人笑得很嘲讽:“罪证确凿,辩解又有何意义?” 止薇哦了一声,“既然才人对现状很满足,又何必对着窗外那棵美人蕉泪洒衣襟说心事呢?” 说出这句话时,她的眼神一刻都没从对方脸上移开过,也没错过任何一丁点的表情变化。 吴才人的脸色果然变了,却不是心虚的那种变化,而是被人说破了心事、戳穿了面具的羞赧。 “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止薇回了她个诚恳的笑。 一个时辰后,刚刚下朝的皇帝就在书房接到了来自冷宫的“冤情”。 皇帝心情似乎不大好,听汇报时有些走神。 止薇觉着有些古怪,但还是尽职尽责地又说了一遍她发现的疑点。 “吴才人的大宫女墨书招认当晚就上了吊,留了封遗书,不过吴才人说,遗书里的笔迹不像墨书本人的。墨书跟了她之后才开始学写字,可遗书里头的一手簪花小楷十分熟练……” “另外,含玉殿里那个做内应的小宫女受了杖责,因为天气热生了棒疮,发高烧去了。不过,吴才人现在身边跟着的宫女说,事发前那个墨书还托了个老乡帮忙夹带几件头面出宫给家人……” “还有,温美人似乎也觉得吴才人不是凶手,但……” 皇帝终于开了金口:“你说了这么多,到底找到凶手没有?” 止薇脸色僵硬,心不甘情不愿道:“暂时,还没有。” 皇帝凉凉道:“那还不赶紧去查?难不成你想让朕亲自出马?” 止薇默了默,忽然问:“若是奴婢查到什么不该查的人,陛下会怎么处置奴婢?” 皇帝的眼神更奇妙了,半晌才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止薇心里过了一遍玉灵无意中透出的那句话,再听皇帝这句模棱两可的回答,心里打起了小鼓。 万一真查到皇帝的心肝淑妃或是谁头上,只怕她那点搜集情报的小小异能也护不住她的小命了。 她无声一叹:“奴婢明白了。杀鸡焉用牛刀,陛下是天子,自然无暇理会后宫这些鸡零狗碎。奴婢一定替陛下尽忠职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等等,你刚刚说什么?” 止薇站住了,却没习惯性下跪认错,只垂着头沉默。 皇帝沉默了会,忽然哼笑两声,嘟囔了句:“果然是……的脾气,好在……” 止薇没听清,狐疑着抬头瞄了他一眼,巴掌大的脸上似乎写着“您怎么还没发怒”几个大字。 皇帝没好气地甩了本折子在案上,以彰显自己的威严。 “愣着干什么?还不滚下去为朕尽忠职守?” 尽忠职守的情报宫女垂了垂眼,却道:“不知陛下可否赐些东西给温美人,奴婢也好去含玉殿再走一趟。” 皇帝无可无不可地应了,让她直接去找赵久福开私库拿东西。 得到指令后,赵久福端着和蔼可亲的笑容,带着止薇亲自去挑东西。 后者也不敢放肆真动手挑,只说了句:“甭管送什么,都是陛下关爱温美人的心。这档口,若是能赐下些好药材和调养身子的东西,就再好不过了。” 赵久福便亲自进去捡了些灵芝山参血燕之类的好东西,装了一个大匣子给她。 止薇捧着匣子离开时,视线在隔壁那间落了锁的小屋门前滞留片刻,有些晃神,但很快就走开了。 去到含玉殿时,温美人还在小憩。 小雅得知止薇是替陛下来送赏的,喜得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却强忍着冲动,没去叫自家主子起身。 “止薇姑娘不是旁人,我也直说了。自从那事以来,我家主子夜里一直就睡不好觉,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发呆,每天这个点总要补眠的。昨天你过来了一趟,后半夜才勉强睡了下去,只是还是缺觉……” 止薇连忙说:“你放心,这种小事无伤大雅,我不会到处宣扬的。” 小雅的做法确实有些失礼,但也是出自爱惜主子身体的一片心意。再者,止薇也不觉得有这个必要,非得把睡下的温美人折腾起来接赏。毕竟她送东西只是借口,过来刺探情报才是真章。 她对小雅笑了笑:“东西先放这儿,你要没事就过目下,先点一点数目对不对。我去给贤妃娘娘请个安,转一圈再过来。” 小雅捂嘴笑说:“陛下赏的东西,哪里还有数目不对的说法?止薇姑娘快去吧,我家主子觉轻,多半再睡一刻钟也就起来了,正好和你说说话,主子午膳也能用得香一点。” 止薇慢吞吞地逛了一圈园子,最后才走向正殿方向,却在半路遇上了贤妃的大宫女丁香。 对方见着她脸色微变,却很快露出个矜持而不失热情的笑。 “原来是止薇姑娘大驾光临,可是陛下有什么旨意要宣?” 止薇失笑:“丁香姐姐言重了,便是有旨,那也不是我这样的人敢来宣的。不过是替陛下送点补品给温美人,想着不能过宫门而不入,便来给贤妃娘娘请个安。” 丁香露出个为难表情:“那可不巧了!实话说,我家娘娘正烦着呢,大公主有些发烧,身上起了不少疹子,像是要出水痘的样子。里头还有太医呢,到处都乱糟糟的。我家主子心力交瘁,正准备派人去禀报陛下和皇后娘娘呢。止薇姑娘若是有心,我就要厚着脸皮请你替我们娘娘跑一回腿了。” 止薇惊道:“水痘?那可是要紧事!丁香姑娘放心,我这就回去禀报陛下。” 丁香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又对她前阵子幸运脱险一事表示了简短的祝贺,止薇这才脱身离开去报信。 坤栩宫里也很快接到了消息。 皇后正抱着一点都没突起的肚子在散步,闻言只抬了抬眉毛:“大公主出水痘?本宫作为嫡母,似乎也该到场。可偏偏本宫这身子不争气,又没有生养经验,更不知小儿出痘该怎么办,更是连宫权都不在手里,倒是只能让贤妃多担待些了。绿桃,扶本宫回屋歇着,再去把全太医叫过来给本宫看看,方才似乎有些不适……” 若是从前的林姑姑在此,定要好言相劝一番,但绿桃是唯皇后之命是从的,自然没有二话。 丁香没能见着皇后,只从绿桃口中得了这么一句话,面上不禁有些沮丧。 绿桃面露唏嘘:“皇后娘娘也惦记着大公主呢,实在是不巧,我这会儿还得替娘娘请太医去。娘娘说了,让绿芍陪姐姐走一趟。若是永乐宫那头有什么需要,皇后娘娘也会尽力强撑着过去的。” 丁香笑意勉强:“既是这样,便劳烦绿芍姐姐了。” 等二人走远了,绿桃才挥舞着丝帕,露出个得意的笑容。 而在她看不到的角度,绿芍留意到,丁香的脸绷得紧紧的,嘴抿成了一条直线,眼中颇为急切,当下便信了丁香的所有说辞。 看来大公主的情形似乎不大好呢,一会得找个小丫头送信回去给娘娘才好。 ------------ 第47章 出痘疑云 去往永乐宫的路上,淑妃坐在辇轿里有些烦躁,一手抚着已经明显的腹部,另一手捏着的帕子不住往额上按去。 “这天儿也太热了,大公主这病啊,还真是会挑时间!”她酸溜溜地刺了一句。 二乔连忙指挥着抬轿的小太监动作更快些,省得热坏了她们家的淑妃娘娘和小皇子,谁都担待不起。 她笑容甜蜜,朝淑妃说话的微弱声音中却透出一股恶意的嘲弄。 “前儿那个受了杖刑的丫头不就是因为天太热,生了棒疮才发高热去的么?虽说境遇不同,有那好医好药伺候着,可这么热的天,即便能好,恐怕也要留下些印子,实在可惜~” 淑妃摇了摇帕子扇风,语气懒懒的。 “可不是嘛?天老爷有意降灾,又有几个人躲得过~” 二乔为哄她开心,又说起了近日听来的含玉殿里那位病痛缠身的孱弱模样,不料,淑妃却没理她,只是听着愣愣地出神。 后宫里头虽然没传出话来,但她怎么不知那小丫头死前指认的人都有哪些。 除了她,还有皇后、何宝林…… 虽然没有确凿证据,后来陛下也没有采信,直接还封了在场人的嘴。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该知道的人都心知肚明。 那么,陛下是真的没有相信吗? 来到永乐宫门前时,淑妃心想,似乎从贤妃暂领宫权那一天开始,这座曾被她轻视的宫殿就抛却了之前的淡泊宁静,热闹事层出不穷。温美人的事才告尘埃落定,这出戏的主角又变成了大公主。 她敛起所有情绪,慢吞吞走了进去,不出意外地没见着皇后,并收获了一大票闻讯赶来的小妃嫔的请安,就连何昭容、贺婕妤、李婕妤都来了。 但让她眼神移不开的,确实另一个十分碍眼的人。 不是住得最近的含玉殿病秧子,而是那个本来该死却没死成的贱婢! 淑妃冷冷看着那个宫人打扮的瘦削女子跟贤妃说话。 “……实在是不凑巧,陛下正要动身赶来,前头就送来了军情急报……” 贤妃点头示意:“陛下公务在身,本宫自然理解。还请止薇姑娘回去转告陛下,本宫会好好照顾大公主,不叫陛下为后宫琐事分神。” 止薇仿佛没听到后半句似的,仍挂着标准的微笑说:“陛下命奴婢在此协助娘娘照看大公主,娘娘放心,奴婢小时也是出过水痘的,并不怕传染。娘娘有何吩咐,只管告诉奴婢便是了。” 贤妃紧绷的神色略松了松,朝丁香点点头,后者便把止薇领了进去。 她这才分神到淑妃身上,说了几句亲热的客套话,便下了个委婉又动听的逐客令。 “诸位姐妹,你们爱护大公主的拳拳心意,我这个做母妃先替她心领了。如今时气不好,大公主又是这样的病症,虽然对大人并不十分凶险,可若是让你们为着大公主奔波劳累,别说是我,就是大公主病中知道也会诚惶诚恐的。他日大公主好了,我再带她往各宫走一趟,聊表谢意。” 最后,还郑重其事地谢了淑妃这个捧着六个月大肚子过来的母妃。 “淑妃妹妹的心是再和善不过的了,可今时不同往日,你身子重,更不能留在这里,且先回了吧~·” 有了主人家的逐客令,再加上陛下忙于公务不会前来的坏消息打击,妃嫔们从善如流地很快跟着淑妃告退。 何昭容故意挑起“温美人住得这么近居然没见着她露面”的话题,贺婕妤笑眯眯地附和,众人更是对淑妃今日大无畏的精神做了一番或露骨、或委婉的吹捧,更不乏有心人暗搓搓提起皇后做对比。 若说之前还有人觉得皇后能凭着肚子里那块肉重掌宫权,可温美人一事过后,宫里的风向慢慢就变了。 虽然温美人身边那个内应宫女被打死前说的话没传开,但在宫里的女人多半对这些事情很敏锐。 按理说,贤妃管宫还不到三个月,宫里头就闹出了温美人这事,里头还掺和了个险些被毒死的御前宫人,贤妃怎么着也该担个办事不力的罪名才对。 陛下点名让皇后出面,和贤妃一同调查,或许就是顺势再把宫权移回皇后手里的最好机会。 可没想到,案子查完了居然就没了下文,宫权还在贤妃手里,皇后还是要在坤栩宫里静静养胎。 虽说贤妃见人时总是谦虚不已,又拿皇后养胎的事来说嘴,但也架不住旁人多想啊。再加上今日皇后托词不来,两宫之间的矛盾似乎已经激化到了极点,也怪不得底下的人再次决定站队了。 淑妃见今日过来的目的达到了一半,这话听得心里畅快极了,嘴上却还要假模假样为皇后分说两句,说什么皇后身子骨弱啦、还不满三个月是要慎重些啦、方才似乎坤栩宫有人去喊太医啦,等等。 见状,众妃嫔对消息灵通的淑妃娘娘更加佩服。不过,心底那杆秤具体浮动了多少,也就只有她们自己才知道了。 住在永乐宫侧殿的何宝林心中有点惴惴。 从前贤妃不得势时,她对贤妃虽没失过基本的礼数,却也确实不够恭敬。 刚进宫那一年,有一回陛下来永乐宫看怀孕的贤妃,半路上却被她截走了。贤妃虽然不说什么,但后来的态度也是一直淡淡。 可贤妃大人不记小人过,上回温美人的事差点把她扯进去,幸好最后贤妃出面替她澄清,她才逃过一劫。何宝林觉得,这应该得益于这几个月她经常往正殿跑,在贤妃跟前刷了许多回脸的缘故。 这事之后,何宝林就坚定了跟贤妃混的决心,可今儿她想过去正殿帮忙,却被丁香等人用警惕的眼神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仿佛自己是什么害人的东西似的。 何宝林有点委屈,却也知道,贤妃今非昔比,这种讨好的机会可不常见。 在贤妃下了逐客令后,她还是面带忐忑地凑了过去,直接向贤妃提出自己想要帮忙照顾大公主的想法。 她本没抱多大希望,可想不到,贤妃居然想了想,就答应了。 于是,何宝林就跟止薇一起,给丁香等人打起了下手,负责一些琐碎的工作,比如说换帕子、试水温这样的小事。 虽然存在感不高,但何宝林心里还是挺自得的,反正她小时候也得过水痘,不怕被大公主传染。等大公主好了,贤妃一定会记她的情,说不定还能在陛下那儿博个声名…… 想到这儿,她看止薇这个御前来的“竞争对手”就更不顺眼了,开始处处跟止薇抢活干,又颐指气使地让止薇去做那些殿外的活计。奇怪的是,后者虽然惊讶,却也没什么意见,反倒还挺乐意。 “到底是宫里唯二公主中的头一个,陛下慈父心肠,忙完了多半要过来一趟的,到时候就能在陛下跟前露脸了~” 何宝林想得很美,除了大公主的病情当晚突然加重这一点之外,事情和她想象的一样发展了下去。 到了次日,皇帝果然步履匆匆地来了,连朝服都没换,似乎是刚从朝会上回来,一进门就问太医在哪。 何宝林娇滴滴地正要上前回话,就被丁香眼疾手快地挤到了一旁。 “启禀陛下,两位太医正在诊治大公主,贤妃娘娘也在里头……” 何宝林不满地瞪了眼丁香,又趁着皇帝进去的十几步路,将她酝酿了一整晚、点明了她如何辛苦侍疾的说辞道了出来。 陛下果然停下来看了她一眼,还说了句“何宝林有心了”。 何宝林喜滋滋的跟了进去,一边回味着皇帝的眼神,一边畅想着今后的美好图景。 然后,她就被太医的诊断结果吓了一跳。 或者说,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大公主患的并非是水痘,这浑身疹子的病症,看着像是接触了某种外物所导致的……” 贤妃最先反应过来:“太医说的可是那些不洁之物?可,大公主的衣物都是最干净不过的,日日浆洗,昨儿还换了三套……” 太医面露犹豫之色,支吾着说不出一句整话。 殿内气氛顿时凝滞了,大多数人都意识到了不妥,宫人们将头垂得更低了些,努力想让自己变身透明人。 皇帝用一种古怪的语调说:“难道在朕面前,太医还不敢有话直说么?朕不希望再说第二遍。” 太医头上的纱帽抖了抖,脸色变得坚毅了些,嘴里立马冒出一长串的话,像是早就打好了腹稿。 “如果微臣们诊断无误,大公主身上这疹子应该是接触了某种药粉导致的。这种药粉可能混在洗涤衣物的水中,也可能涂抹在大公主能接触到的器物上。如果长年累月接触……” 太医终于顿了下,没有擦汗,继续说:“就会中毒!” 贤妃惊得倒退两步,回头看了眼床上昏睡的女童,连声尖叫着让太医排查出那所谓的毒粉来。 宫人们也惶恐不已,尤其是丁香、大公主的乳母等人,她们都是日日跟大公主有接触的人,如果大公主中了毒,那她们岂不是也有可能中毒? “如果微臣料得不错,大公主接触到的药粉剂量轻微,脉象上还没有明显的中毒症状。只是小孩子皮肤娇嫩,比成年人娇嫩数十倍,故而,这种成年人还不会觉察的毒粉,就已经在大公主身上显现出来。” 这话一出,宫人们的惊慌失措暂时收敛了些。 贤妃倒是落下几滴泪来,不再顾忌着坐到床边,抱着大公主开始呢喃。 皇帝很冷静地看着这一幕,突然问:“太医,朕似乎记得,前不久温美人出事那天,朕拨过去照顾温美人的宫人就中了一种跟你方才描述有些相似的毒?” 太医额上的汗更多了起来。 “启禀陛下,这两种药粉似乎有相通之处。只是,微臣要在大公主的衣物中找到痕迹才敢如此断言。” 皇帝说:“既如此,现在就找吧。” 霍衍之语气很平静,随意坐到了一旁,看着众人忙乱排查的眼神也波澜不惊,直到一个瘦削的身影在殿门处闪了下,他才动了动手指。 过了一炷香,还不到两炷香的时间,就有人欣喜地喊了一声。 “找到了!” 很快又有另一个人闷闷说:“这里也有。” 贤妃秀气的眉毛紧紧拧起,两颊因为哭泣多了丝异样的红晕,眼下更是淡淡的青黑,看着十分憔悴。 “竟然会在乳娘的衣服、还有这些汗巾子上动手脚,实在是骇人听闻、匪夷所思!陛下,您是君父,您可要为大公主做主呀~” 皇帝摸了摸大公主滚烫的额头,随口恩了一声,却说:“如今宫权在你手里,你且放手去查吧。上回温美人的事,不是也查得很详尽么?” 贤妃心头一跳,不着痕迹地掐了掌心一把,并不尖锐的疼痛让她瞬间清醒。 再对上皇帝平静的眼神,她微乱的呼吸声也平和了下来。 “是,妾身遵旨。” ------------ 第48章 血书 何宝林怎么都想不到,这桩案子最后竟会查到自己的头上来。 直到被拽着离开时,她的眼神还死死锁在自己房间一角、刚刚被翻找出内有药粉的小纸包的那个妆匣上。 “不!不是我做的!有人要害我!陛下,我要见陛下!” 丁香冷冷看她:“何宝林,此事陛下已交由贤妃娘娘全权处置,您还是别费这个劲了。留着点气力,想想到娘娘面前该说什么吧!” 何宝林失魂落魄了一会,突然眼睛一亮,又嚷了起来。 “不对,一定是吴才人害我!之前温美人茶水里的药,就是她让人下的,既然毒是一样的,凶手肯定也是她!” 到了贤妃跟前,她就把自己的推断如此这般说了出来,又抹着眼泪说。 “娘娘知道的,妾身跟吴才人一直关系不好。刚进宫那个月,她位份比我还低一点,因为我说了她几句,她就一直记恨到现在。她害了温美人,现在又要来害大公主,还要一石二鸟把我也害了!呜呜呜,求贤妃娘娘为妾身做主啊!” 她哭得梨花带雨,煞是好看,显然是经过刻意的训练才有的姿态。 但贤妃没有动容,冷冷问:“你说吴才人要害你,可吴才人明明都进了冷宫了,她的得力宫女也早上吊了,她怎么害的你呢?” 何宝林说:“她肯定还有其他的帮手,说不定还在咱们宫里埋伏着呢!而且,而且,太医不是说了吗,那药粉是慢慢起效的,说不定她进冷宫之前就有所布置了。娘娘,您可不能听信谗言,错怪妾身啊!” 贤妃看了丁香一眼,后者就出来替主子问话。 “何宝林既说自己冤枉,那妆匣里的药粉又作何解释?” “我不知道,一定是有人偷偷放进去的。” 丁香对这个并不意外,又问:“大公主的乳娘说,您曾送过她一盒润肤油膏,可有这事?” 何宝林吃了一惊,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睛睁得大大的,嘴里开始发干。 在贤妃不悦的注视下,她终于不情不愿地承认:“确有此事,可那只是普通的山茶油膏啊,我自己也用那个擦手的……” “太医已经发现,乳娘的油膏里含有和你妆匣中药粉一致的成分。” 这句话像是判了何宝林死刑,她方才预感到的大祸临头真的来了。可除了不断摇头喊冤之外,她竟想不到别的话可以说了。 送油膏讨好乳娘,不过是想讨好大公主和贤妃罢了,谁能想到那个不起眼的礼物会变成害人的凶器和她本人的催命符呢? 丁香似乎还在问她跟汗巾子有关的问题,但,哭得毫无形象的何宝林除了自己的哭声,和“我要见陛下”之类的绝望呼喊,已经什么都听不清了。 可何宝林没能见着皇帝。 被贤妃传讯的当天,她身边的宫女都被带走去问话了,等她被“送”回屋的时候,里头冷冷清清一个人都没有。 她想出去找人求救,却发现门外被人挂了一个大锁,锁门的太监一句话都不跟她说,更是连贿赂都不肯收。 等到了下午,一道旨意就把她送到了北三所。 还不是皇帝下的旨,而是来自慈宁宫、饱含着因孙女被害怒气满满的太后懿旨。里头细数了何宝林的诸多大小罪名,斥她无德无才,不配做陛下的妃嫔,没有赐死不过是看在何家的面上,云云。 何宝林跟做梦似的被押了过去,知道见着斜对面的吴才人时,才清醒了过来。 她猛地挣脱太监的钳制,冲到吴才人跟前,就要掐对方的脖子。 “你这贱人!是你!是你害的我,对不对?你说话啊!” 但一个小宫人突然冒了出来,毫不客气地推了何宝林一把。 “主子,您没事吧?” 太监见怪不怪地将何宝林拽了回去,直接将其推到屋里。后者又尖叫着扑到门上,嘴上嘶吼着一些胡话。 吴才人幽幽道:“两位公公,按理说我沦落到这种境地,不该说些什么。可这人被分到我附近,我为了自身安全着想总得说上一句话。她显然已经发了疯,若是让她四处乱走,伤着了我们这些贱命人也就罢了,万一伤着了哪位过路的主子,只怕不好吧?” 两个太监一想也是,低声商量了下,就又给门上挂了个锁,任由何宝林在里头哭天抢地也置之不理。 “何宝林从前总欺负主子,前儿还跑到咱们门前来奚落主子,这回她可是没机会得意了!” 发泄过后,小宫人才后知后觉地问起:“对了主子,何宝林犯了什么事被赶过来的?” 吴才人噙着一丝古怪的微笑:“进了冷宫的妃嫔还能是犯什么事?不是谋害其他妃嫔,就是谋害皇嗣咯~” 小宫人马上说:“主子是被冤枉的,跟其他人不一样!” “唉,能有什么不一样的?到头来都差不多。这儿人少,清净,也不坏。” 兴许是没了忠心仆人伺候,又或许是被锁在阴暗老旧屋子里太过可怕,何宝林当晚就吞金自尽了。 人死得无声无息,一直到次日下午才被发现。 发现的人还不是送饭的太监,而是闲着无事、陪自家主子在外头晒太阳的小宫人。 她讨厌何宝林,也乐得看对方落魄潦倒,便凑到门窗边,就着那漏风的缝隙往里头一看,就见着了何宝林半坐半躺的僵直尸身。 坤栩宫中接到消息时,皇后有些不以为然。 “贤妃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先前那小丫头供出何宝林,她把人保了下来。可还没过几天,又把人弄冷宫去了。她这手,未免伸得太长了些!” 绿桃说:“贤妃娘娘定是借机发挥,想利用这次机会证明自己的手腕,巩固她的地位呢。娘娘,若是她不肯交回宫权,咱们怎么办?” 皇后冷哼一声:“本宫的父亲还没死呢,秦家一门战功赫赫,她休想染指本宫的位置!” 绿芍犹豫着说:“娘娘,先前供出何宝林那丫头胡乱攀咬,竟还提到了您和淑妃娘娘。如今大公主这事又牵涉到何宝林,会不会,是有心人在背后搞鬼?” 皇后皱眉:“不可能!那事已经在陛下跟前过了明路,谁都不会信那丫头——” 主仆三人正在室内窃窃私语,忽然有人小跑着进来传报。 “皇后娘娘,陛下有旨,传您去永乐宫说话!” 皇后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下意识看向绿芍。 后者脸色白了白,很快将皇后扶起:“娘娘稳住,咱们清者自清!奴婢,奴婢陪娘娘过去,若有什么不好,奴婢甘为娘娘抛头颅洒热血!” 一旁的绿桃咬了咬唇,忽然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 倒不只是为着陛下突如其来的口谕,和这背后代表着的某种不详寓意,更有突然冒尖表功的绿芍! 去永乐宫的路上,绿桃心事重重,不知该祈祷一会儿平安无事度过好呢,还是祈祷有事、但绿芍出来背黑锅好。 皇后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单独见过皇帝了,上次见面,还是温美人险些滑胎那一回。 她敏锐地意识到,皇帝似乎比上次的惊怒更沉稳了些。 当然,这并不能说明皇帝看重温美人和还未出生的皇嗣,而不看重贤妃所出的大公主,毕竟她没见着皇帝前两日匆匆赶来永乐宫的那一幕。 皇后只是觉得,自己更捉摸不透这个名义上的丈夫了,之前她起码还能摸准他的一二分心思,可那件事之后,他们之间就变得比陌路人还不如。就连此刻,她竟觉得陛下待身边的一个宫人都比待她熟稔亲热。 “臣妾参见陛下。” 皇后以为自己会久久得不到平身的示意,但皇帝没有这么做。起码,没有在贤妃面前落她脸面的意思。 皇后落座,刚问了句贤妃大公主的情形,还未来得及表达自己没能亲自坐镇的歉意,淑妃也到了。 绿芍的话又在皇后心里翻滚起来,她呼吸急促了起来,只能交叠了双手,试图借掩饰这种不安。 “既然人都到齐了,开始吧。” 皇帝目视前方,似乎没有对某个特定对象说话,但他身后的宫人很快站了出来,自袖口掏出一件东西。 “这是昨日在北三所吞金自尽的何宝林留下的血字遗书,还请诸位娘娘过目。”止薇冷静地说。 在场的后妃三人中,贤妃是最淡定的,但听到血书几个字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皇后迟疑了下,贤妃便开了口:“陛下,血书污、秽,皇后娘娘和淑妃妹妹都身怀六甲,只怕冲撞了。不如还是让妾身先看一眼,再为她们宣读一遍吧?” 皇后直觉那遗书上多半写着什么对她不利的话,即便陛下看过了,她也不能当场弄虚作假,但她也不愿提心吊胆地听贤妃“宣判”自己。 “不必了,本宫没那么娇弱。” 来得最晚的淑妃惊疑不定,一会看看贤妃、皇后,一会看看皇帝、止薇等人,视线似乎在刻意回避着被递到皇后手上带血迹的布片。 在这样的紧张气氛下,她张不开嘴,像过往那样娇声嗲气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皇后一目十行看过之后,终于抬起头来,静静看向淑妃,眼睛亮得出奇。 像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一句:“淑妃也看看吧。” 淑妃一手抚着腹部,另一只手犹犹豫豫地伸出,那轻飘飘的布片就落到了她手上,带着股血腥味,熏得她喉头欲呕。 但她终于看清了上面的内容。 “淑妃以妾幼妹亲事相逼,胁迫妾毒害温美人、大公主……妾本无根浮萍,得蒙天恩,实乃……” 不用看后面那些感怀身世的话,单前面这一句就给了淑妃一个晴天霹雳。 “陛下,妾身冤枉啊!何宝林定是嫉妒妾身,才故意将脏水泼到妾身头上!再者,温美人一事的罪魁祸首明明是吴才人,可见何宝林满口谎言,纯熟胡乱攀咬!” 皇后幸灾乐祸道:“淑妃,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何宝林若是胡乱攀咬,为何只攀咬你,却不指认别人?要说她最恨的人,不应该是一手将她送入冷宫的贤妃么?” 贤妃仿佛没听出皇后的指桑骂槐,只幽幽道:“陛下,太医在大公主乳娘身上检测的毒粉残余,和先前止薇姑娘中毒的药物基本一致。如此看来,当时妾身跟您说的猜想竟成真的,吴才人果然是被冤枉的。” 众人皆是一愣,只有贤妃、皇帝和皇帝身边的人神色不变。 淑妃还要辩解,止薇突然出言打断。 “而且,太医诊断出,大公主接触毒物时间不短,只是剂量更加轻微。若不是出了这回疹子,只怕要过上一年半载才毒发,且毒发效果并不迅猛,只会在几年间五脏衰弱而死。届时,温美人一事多半也没人记得了。” 吴才人不知何时冒了出来,也面无表情地将大宫女墨书认罪前后的异常、遗书的古怪等疑点一一列出。 淑妃跌坐在地,仍是小心翼翼地抱着肚子,凑到皇帝跟前,哭得抽抽搭搭。 “陛下,妾身真的是冤枉的,您不要听信谗言啊。既然那宫女的认罪书能作假,怎么何宝林的血书就作不得假?陛下,陛下可怜可怜我们母子吧,求陛下彻查!” 吴才人还在和淑妃隔空对峙,皇后却越听越心惊,若不是绿芍及时扶住她,她几乎要支撑不住自己。 今日之事和她无关,还能让她亲眼见证淑妃这个敌手从云端跌入泥沼,可她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贤妃和陛下站到了一处,而她被排除在外了呢? 这个小计划是他们联合起来瞒着自己进行的吗? 所以,上回调查时贤妃才那么肆无忌惮,陛下也那么袒护她?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快来人呀!” ------------ 第49章 无道 更让在场众人震惊的是,接下来止薇一本正经道出的许多秘辛,就连身处其中的当事人也瞬间白了脸。 淑妃心乱如麻,心想:“这贱婢怎么可能知道那些事?明明唯一知情的何宝林已经死了啊!难道,是二乔背叛了我?还是其他什么人?” “不对!就算是被她打听到,可何宝林的供词也不对啊。我明明只让她对温美人动手,下的也只是滑胎药,这个什么毒药与我何干?” “一定是有人要害我!不是贤妃,就是皇后!” 淑妃心里明白自己着了别人的道,可她想的这些却不能向皇帝全盘托出,否则,她谋害温美人的罪名岂不是要坐实了? 她底气越来越弱,最后干脆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如果陛下心里还存着一二分怜惜她的心思,一定会将此事轻轻揭过的。就像上次,陛下不也是为了自己罚了温美人吗? 然而,淑妃等了好一会,也没等到那个熟悉宽广的温暖怀抱。 只有二乔惊慌失措地扑身过来,一边喊着娘娘,一边用自身垫在了她身下,显然是怕她摔倒磕到肚子。 “陛下,娘娘体弱,可否容奴婢先去请太医?”二乔含着眼泪说。 皇帝没说话,微微颔首。 淑妃察觉到二乔的手松开了,另几个宫人搀着她,半抬半扶着将她送到了一旁的软塌上。 等了许久,第一个开口的却是皇后。 “陛下,淑妃妹妹的模样着实可怜,口口声声说是何宝林诬陷她。既如此,不若让人去宫外何家调查一番,看看何宝林信中提及的幼妹亲事是否属实,再行定夺?” 贤妃也说:“皇后娘娘所言有理,妾身附议。此事宜早不宜迟,早日查清真相,妾身才好让底下人安排何宝林的丧仪。若是有罪,自然按无品级宫人下葬。若是无罪,或是受人胁迫……还得由陛下和皇后娘娘共同定夺。” 皇帝语气冷淡地叫了声赵久福,后者便躬身出来回话了。 “启禀皇后娘娘、贤妃娘娘,奴婢今日恰好出宫走了趟,有关何家二姑娘的亲事,京城里确实有所传言……” 他三言两语,便将端午那日何二姑娘看人赛龙舟、不慎落水被萧家旁支小公子所救的奇遇说了出来,而后话锋一转,马上道出这位萧小公子有婚约在身的事实。 这件事止薇并不知情,不过偷瞄着皇帝的表情,似乎他已经听赵久福汇报过了,格外淡定。 她忍不住想:“何二姑娘在众目睽睽下被陌生公子从水里捞上来,名节定是毁了。如果萧公子以有婚约在身的借口不肯娶她,那姑娘也只能去家庙做姑子了。却不知萧家是如何用这事拿捏的何家?莫非,是逼何二姑娘做妾?” “……没想到,才过了几日,跟萧公子有婚约的那位姑娘突然病故,何二姑娘就名正言顺地跟萧公子定了亲。定亲那日,似乎就是五月十四……” 止薇心头一跳,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往一旁躺着的淑妃投去个厌恶的眼神。 如果何宝林的指控属实,那位突然病故的姑娘绝对不是自然死亡,事情不可能巧到这种地步! 为了宫内的一次算计,淑妃竟可以随心所欲,让家人害死一个无辜的女孩子吗? 更别提,那个女孩子原本就跟萧家旁支的萧公子定了亲,算起来,还能喊淑妃一声表姑奶奶…… 皇后、贤妃等人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都情不自禁看向“昏迷中”的淑妃。 贤妃离软塌最近,心也细,不多时便发现淑妃的身子在微微颤动,心中了然哂笑。 “陛下明察秋毫,运筹帷幄,倒叫妾身显得无地自容了。此事本该是后宫事务,却累得陛下亲自遣人查探,是妾身失职。” 皇后本因死对头淑妃被“扒皮”而快意,听到这话浑身不得劲,连忙也出声请罪。 皇帝沉默了一会,似乎在神游天外,好半晌才悠悠开口。 “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朕想着,天下之大,后宫自然也不能出其右。既然朕的后宫出了无道之人、无道之事,自然是朕的过错。所幸,亡羊补牢犹未迟也。” 他朝面露惶恐的后妃二人摆摆手,又扔下一句,“淑妃违反宫规,罚闭宫思过。何宝林按原品级下葬。” 说罢,竟站起身来大摇大摆走了,更没给心思各异的后妃再次告罪的机会。 皇后追了两步,喊了声“陛下”,却没得到任何回应,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竟也径自去了。 太医还没来到,又因二乔去了,其余宫人对这位似乎戴罪中的前宠妃也不甚关照,竟也想不到要给她披层薄被。 躺在榻上的淑妃浑身僵硬,更觉得手脚冰冷、心头发麻。 陛下那句“无道之人”是在说自己吗? 他是已经认定自己有罪了吗? 没有期限的闭宫思过,这是要把自己困在上阳宫里一辈子吗? 在这种惶恐不安的情绪刺激下,淑妃现在真的觉得肚子有点不舒服了。 贤妃微微一笑:“你们也是,虽说是六月天,可入夜风凉,怎么能让淑妃娘娘就这么在塌上干躺着?若是着了凉怎生是好?” 丁香轻快地说:“淑妃娘娘圣眷正隆,上阳宫里吃的用的全是宫里头一等的,咱们永乐宫的器物哪里比得上?都怪奴婢不好,不应该怕丢脸就不让她们献丑~” 淑妃也懒得再装,直接睁眼起身,冷冷地说:“不必劳烦贤妃,本宫这就回去闭门思过!贤妃打理宫务繁忙,一时失礼,本宫并不计较。日久天长,一报还一报,总有见真章的一天!” 贤妃笑意更加悠长:“那,我就等着再见妹妹的那一天吧。” 回到乾德宫附近时,外头居然已经夜色深沉。 霍衍之走了一段路,忽然停了,负手站在那里发呆,呆了整整一刻钟都没动过,跟雕塑似的。 赵久福左等右等,觉得不是事,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陛下,夜已深了,该回宫了。您晚膳都没用,若是伤了身子,呃……” 他本来要照旧拿太后和皇后这两尊大佛来劝的,可最近宫里形势瞬息万变,陛下对太后、皇后的态度都发生了明显的改变,话到嘴边他又说不出来了。 果然,皇帝没有理他。 赵久福苦着脸,给了止薇一个指示意味极强的眼神。 止薇清了清嗓子:“陛下,您案头的折子还有两尺高呢,该回宫批折子了。若是饿着肚子吃了冷风,再害一场病,那些折子估计就要上丈啦!” 赵久福简直想捶胸顿足。 这个宫女的脑回路到底是怎么长的啊? 陛下现在心情肯定很差,居然还句句不离批折子,这是上赶着找骂吗? 可,雕塑皇帝忽然转过身来,神色莫辩地看了两人一眼——起码赵久福觉得自己被陛下的目光照到了——然后有些阴阳怪气地说:“你当朕是纸糊的?六月天里染风寒,亏你说得出这种鬼话!” 然后,皇帝就一马当先,带着毫无愧色的宫人走了。 赵久福愣了一会,就被甩下了七八步远,跟上去后忍不住犯起了嘀咕。 今天之前,他还不知道止薇居然“偷偷”查了那么多事。 刚刚看止薇拿出这个那个证据,又以最淡定的表情爆出淑妃大宫女与何宝林的那些隐秘交谈,而陛下却对此安之若素、接受良好时,他才惊觉,这个小宫人竟比他更快更稳地在御前扎下了根。 最关键的是,陛下居然那么信任她! 赵久福心里有点酸溜溜的,如果他知道半个时辰前皇后的心理活动,说不定会想跟她来场跨阶级的惺惺相惜。 回到乾德宫,皇帝看了会自家案头,突然板着脸说:“刚刚谁说有两尺高的来着?朕看明明不到一尺半!” 止薇低头认错:“那肯定是奴婢脑子不好使,记错了。” 皇帝这才心满意足地移步去用他迟到的晚膳。 赵久福看着两人的互动,竟生出一种古怪的微妙感。 等到用膳后、止薇奉完茶下去了,整个书房只剩下皇帝和赵久福二人,皇帝主动提起话头时,他才找回点从前备受重用、独一无二的感觉。 “赵久福,今天的事你都看到了。你说,朕做得对么?” 这个问题有点尖锐,可提问的人语气却很平静,像是在问“赵久福你觉得这个花瓶图案是不是有点丑”的小事。 赵久福小心翼翼道:“陛下是天子,一言九鼎,自然没有不对的道理。” 皇帝不满意了:“跟朕也打起马虎眼来了?满宫里,朕最信的、跟在朕身边最久的也只有你了……” 赵久福被年轻的帝王话中的情绪所感染,也放下了一点防心。 “人证物证俱在,陛下秉公处理,淑妃娘娘这顿罚自然是躲不过的。不过念在淑妃娘娘孕育皇嗣辛苦,温美人、大公主也没有真的中毒,酌情减免,只罚淑妃娘娘闭宫思过,已经是皇恩浩荡。” 皇帝冷不丁问:“这么说,你是觉得朕徇私了?” 赵久福冷汗又下来了:“奴婢怎敢有这种想法,不是陛下让奴婢直说的么?”说到最后,竟还有一丝委屈。 “皇后多半也觉得朕徇私了。否则,方才怎会那般作态?” 赵久福努力地给皇后找理由:“皇后娘娘多半是被那血书上的晦气冲撞了,心绪不稳……” 皇帝笃定地说:“心绪不稳?你就等着瞧吧,再过十天半个月,等她那胎彻底坐稳了,贤妃那里又要不消停了。” 赵久福心里咂摸了下,总觉得陛下语气有点怪,还不只是针对皇后一人。 皇帝有点意兴阑珊,不再说话,转而伏案忙活公务去了。 跳跃的烛光熏黄了他年轻的脸庞,勾勒出硬朗板直的肩线,为其镀上一层金边,却无法给他增添一点暖意。 宫门被封的上阳宫和淑妃很快成了后宫的头号八卦对象,至于第二号八卦对象,自然是被打入冷宫不到半月就从冷宫回来的吴才人。 “想不到,短短时间之内你居然查出了那么多东西!连那个最不好说话的吴才人过来时,都特地跟我说起你。看来,你之前过来也不只是为了探我吧?”温美人和止薇日渐熟稔,甚至还调侃起了她。 止薇脸不红心不跳地转移话题:“小主如今气色好多了,想必奴婢‘顺便’给陛下带过来的赏赐很是管用?” 温美人笑着点头,又摇头:“东西自然是好东西,只是,心病不如心药医。我现在想开了,不像从前那样束手束脚,自然就好起来了。” 止薇不是很懂她的心路变化历程,也乖觉地没有去问,两人始终保持在一种不似主仆、不似友人的微妙关系中。 离开前,温美人欲言又止地对她说了一番话。 “你为陛下办事,自然该事事以陛下为先。可,螳臂不能当车,这次的事,那位落了下风,可她到底有过盛宠,将来母凭子贵再翻身,也不是没可能的事。你,还是要多为自己打算才是。” 止薇想了想,还是认真谢过了她,又如实说出自己出宫的打算。 “小主真心实意替我着想,我也不好瞒你。且不说那位到底有没有真正被陛下厌弃,只要有另外两位娘娘在,那位生产前多半是不可能出来走动的了。不过,即便是皇长子真托生到了她那里,有那两位的掣肘,一年半载之内多半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我一个小宫人,无牵无挂,没什么可担心的,最多躲在乾德宫不出来就是。倒是小主您,该多多保重自身才是……” ------------ 第50章 角力 何宝林丧仪过后,大公主在太医的调理下很快好了起来,身上的疹子渐渐消退,所幸没留下什么疤痕。 大公主本有两个乳母,其中那个收了何宝林送的油膏的乳母被撵出了宫。但贤妃宅心仁厚,念其一年来对大公主忠心耿耿,只是因贪便宜着了别人的道,故而并未罚她,出宫前还给了她一笔不大不小的赏赐银子。 慈宁宫的太后病早好了,不然也不会刚听到何宝林加害大公主就下了懿旨将其打入冷宫。又从贤妃口中得知何宝林背后还有淑妃作怪后,气得又连下几道懿旨去上阳宫指责淑妃无才无德、败坏门风。 淑妃的回应也很奇葩,直接以“陛下有旨,上阳宫宫门无诏不得出入”的借口死活没接太后的懿旨,最后还是太后身边的何嬷嬷厚着脸皮从侧边小门进去,义正言辞地传达了太后的口谕。 这件事让后宫女眷们看尽了笑话,有的笑淑妃脑子不清醒、都沦落到这地步了还敢跟太后叫板,有的则笑太后软弱、被这么打脸居然不撺掇着陛下夺了淑妃的封号。 太后确实很气不过,也向霍衍之表达了这个意思,只是后者没松口。 霍衍之直接把赵久福给淑妃找的理由重新念了一遍,又说:“朕子嗣艰难,劳累母后忧心多年,朕心中亦难安。淑妃生产在即,这档口还是不要出什么变故了。母后若是实在生气,大可以等皇孙落地再罚她。” 太后虽然应了,回头却给上阳宫送去了厚厚的佛经大部头,要罚淑妃抄经。 上阳宫这回没闹什么幺蛾子,很干脆地从命了。只是,每隔几日送往慈宁宫的纸张上字迹是否同出一人,也就只有慈宁宫的人知晓了。 这么一闹,那些原本还在幸灾乐祸的人人开始羡慕淑妃的底气,说些“要是我这肚子或娘家争气也不至于此”的话。 毕竟,近来连后宫里都在传,说淑妃的父亲要入阁了。 “主持了今年春闱的主考官陈阁老年纪大了,先前不慎染上风寒,结果病了两个月还没好,就上了告老的折子,陛下挽留了两回,已经批了。”被几个小妃嫔簇拥在中间的何昭容摇着扇子说。 周婕妤说:“哎呀,那空出来的名额会是谁顶上呢?” 何昭容笑得矜持:“这个可就不清楚了,咱们女流之辈,又不得妄议朝政,不过是拾人牙慧念叨几句罢了。” 众人虽面上打着哈哈,但消息灵通的、心思敏感的多半想到了。 淑妃的父亲是礼部尚书,论资历,这一回入阁胜算挺大。 要是淑妃出事前,众人一定觉得他稳操胜券了,可上阳宫的事情一传出,外头便有些风言风语,萧府门前来往的车马也少了些许。 但外头的人毕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对淑妃被罚闭宫思过这件事猜想很多,不如宫中女眷近水楼台,消息更加灵通些。 她们知道陛下对大公主的看重,更从皇后、贤妃两处各自打探过消息,前后联想,便隐约能猜到淑妃跟冷宫暴毙的何宝林、突然回归的吴才人有关。 所以她们就更不忿了,淑妃连着对陛下的子嗣动手,陛下居然只罚她闭门思过? 这简直跟罚杀人犯去打蚊子差不多嘛! 看来,陛下对淑妃的宠爱不是一两日便可消散的,没准陛下只是以退为进,想着等淑妃生产,就让她光明正大重新出现在人前呢? 一干妃嫔警惕心大增,除了比平时更努力地打扮自己、给乾德宫送吃喝、在御苑闲逛的时间翻倍之外,她们往各宫串门的频率也越来越高了。 温美人就有点头疼:“她们去皇后、贤妃跟前告淑妃状也就是了,怎么还跑到我这儿来了?” 小雅哼哼唧唧道:“还不是觉着主子您是受害人,想着撺掇您出面跟陛下哭诉,好再加重那位的惩罚?主子您可千万别心软,咱们可犯不着掺和进去。” 温美人点头:“这是自然。你没见止薇姑娘最近都没往后宫走动过?我又不傻。” 小妃嫔们蠢蠢欲动,察觉的人自然不止温美人一个。 贤妃把持着宫权,有点八风不动的样子,皇后却是越来越心急了。 皇后开始每天往慈宁宫跑,只可惜太后病好了,也不能打着侍疾的旗子,只能是花样百出地讨太后欢心,又时不时主动召安王妃进宫陪着逗太后开心。 许是皇后的奉承起到了作用,又或是太后对淑妃的厌恶占了上风,六月末,秦夫人就被太后请进宫,还捎带上了秦家几个小辈的姑娘,都是皇后的侄女。 在这次小宴上,安王妃当众对年纪最小的那位秦姑娘赞不绝口,还送了块佩戴多年的传家玉佩做见面礼。 安王妃欲和秦家结亲的消息就这么传开了,没几天,京城里大半权贵之家都听说了。 乾德宫里至高无上的天子自然也听说了。 霍衍之习惯性地想让止薇去查探下后宫最近的动静,却一连两天没见着人,主动提起,赵久福才脸色微妙地解释说是病了。 “怎么又病了?前阵子不是才病了?” 皇帝说的是在永乐宫摊牌的那天晚上,大约是因为陪着他在高处吹了风的缘故,回去第二天止薇就发起了烧。不过,那时她只休息了一天,又顶着微红发热的脸出来当值了。 赵久福小心翼翼地说:“小陈太医说是那个,余毒难清,说前头那回虽然痊愈,但底子几乎掏空了……这回染上风寒,里头的病根又被勾了出来,所以……” 似乎是被“余毒”一词唤醒了不好记忆,霍衍之脸色微微一沉。 而后才若无其事道:“既如此,就让太医好好医治,药材上不必拘束。” 赵久福少不得又拍了自家主子一番马屁,吹嘘陛下如何体恤下人、宽厚仁爱,却被陛下冷着脸甩了一句“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才知道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悻悻告退。 霍衍之倒不是无的放矢,而是被赵久福的马屁勾起了更久远一点的记忆。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上一回赵久福这么谄媚地赞自己体恤下人,似乎就是在提及他曾差点一脚踢死那丫头的往事? 想起自己的黑历史,霍衍之脸上一热,回头就让人给养病的大宫女赐下药材补品无数,甚至还无意说起自己某日看到杂役宫人偷懒,以这帮小宫人太闲的借口拨了一个去照顾止薇。 宽厚仁爱的年轻帝王心想,朕这么大方,又给她这么好的待遇,总该快点好起来给朕办事吧? 结果,一直等到了七月,也不见止薇重回岗位。 上朝时,见着那些戴着假面具、说着冠冕堂皇话语的大臣,霍衍之就在想,这老家伙最近的红白喜事会在哪一天,到时可以考虑把止薇这个情报员带上。 在宫里闲逛散心,见着绿草成荫、姹紫嫣红的,霍衍之就开始想,这帮小家伙是不是正在喊他狗皇帝,或是八卦某某妃嫔和某某妃嫔最近又发生了什么争执戏码,这种时候总是格外想念止薇这个人形翻译器。 有时独自就寝,看着静默不语的万年青,霍衍之心里也要长吁短叹一番,却不敢对小家伙透露出自己已经失去异能的事实,生怕对方会向止薇告密。 不知不觉间,年轻的帝王赫然发现,自己想起某个宫女的频率似乎高得有点惊悚。 他被自己吓了一跳,思前想后才得出结论,自己只是看重她的异能罢了,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若是没有这一条,她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宫女罢了。 不对,这丫头脾气古怪,说话绵里藏针,连皇帝都敢暗暗嘲讽,哪里普通了? 皇帝愤愤决定,一定要瞒住自己丧失异能的事。否则,那丫头知道自己的重要性,那还不得上天了? “等她病好了,得好好训她一顿才行!” 皇帝如此呢喃着进入梦乡。 然而,又等了三天,还是没见着人。 他叫来赵久福,不高兴地问:“那丫头怎么还没好?别不是仗着朕的话故意偷懒吧?” 赵久福马上为自己隔天关心一次止薇病情的决策感到万分庆幸。 他按着太医给的说法解释了遍,弱弱总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向来都是如此。那丫头病情已经有起色了,若是知道陛下这么关心,一定会好得更快些。” 皇帝悻悻道:“谁关心了,朕只是怕她死了,那些药材打了水漂!” 赵久福摸不准自家主子突变的心思,只能附和道:“陛下英明,那些药材和补品约莫值好几百两银子呢,那丫头十年的年俸也比不上~” 皇帝拍板总结:“就是这个道理!你去告诉她,再不好起来,那些药材就要从她俸禄里扣!” 赵久福心里咂摸了下,陛下这意思是要扣到那一年呢,该不会真是他想的那意思吧? 止薇对皇帝自顾自塞过来的“债务”一无所知,甚至,有好几天的功夫,她一直烧得稀里糊涂的,根本分辨不出白天和黑夜。 自从入宫以来,如果不算上中毒那次,这是她病得最重的一次。 但这一次,她似乎没有先前那次那么怕死了。 或许是因为给皇帝挖出了温美人小产案、大公主中毒案的幕后黑手,或许是对皇帝看重自己的根本原因心知肚明,再加上病中时不时出现的赵总管等人,止薇比先前底气更足,知道自己不会像普通得病宫女那样疏于治疗、最后草草用席子卷了扔出宫外乱葬岗。 得知皇帝金口玉言催她赶紧好时,止薇只能是无奈苦笑。 她也想尽快好起来,可惜这副身子不听她使唤。先前担心死在宫闱争斗中,这回得开始担心自己会不会死于小小风寒了。 皇帝见这招并不奏效,瞪了案头的折子好半晌,才把赵久福叫过来嘀咕了好一阵。 后者一脸惊喜地去给病人传话了,结果病人惊吓之下,病得更厉害了些。 ------------ 第51章 古怪郡王 潮湿闷热的丛林中,士兵们拖着疲倦的步伐淌水而过,队伍中不时传来手掌拍打甲胄的闷响,或是指甲在皮肤上抓挠的沙沙声响,以及“虫子真多”之类的抱怨。 这组编队人不多,放眼望去不过二三十人,打头的是个面有长疤的青年男子,虽然面有疲色、满是尘土,但目光仍十分坚毅。 一个小兵瞄了眼男子领口处露出的瓷白,欣羡道:“副尉,您怎么都不挨蚊子咬啊?身上也没憋出个包什么的……” 另一个小兵也插话:“就是说啊,副尉您这身皮子可比俺家婆娘的都还要白,还要嫩。俺也觉得奇怪,怎么就不招虫呢?嘿嘿,说实话,要不是您脸上这个……俺们都觉得您是哪家的贵公子呢,哪里像是跟俺们这种大老粗混一块的?” 被称为副尉的男子没好气瞪了他们一眼:“要是日落前还找不到出去的路,你们就等着在这里喂蟒蛇吧!就知道瞎扯淡!” 小兵撇了撇嘴:“昨晚又不是没露营过,怕什么?南越王孙都被咱们拿下了,还怕他几条蛇虫?” 说起十日前立下的这一功,士兵们七嘴八舌地加入了讨论,气氛渐渐活跃起来,士气也没方才低迷了。 副尉无奈摇头,顿时没了在这档口跟他们讨论口粮紧缺问题的心思。 闹了好一会,众人才安静下来,照原计划往前走。 日头移到最高处时,他们也没停下来歇息或进食,只闷头一股脑往干燥的高地走,终于在太阳下山前离开了那片雾气弥漫的密林。 队伍最末的小兵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听得他们打头的副尉官一个唿哨。 那是危险的预兆! 难道碰上南越军队了? 小兵好不容易克服逃跑的冲动,拔出刀剑,啊地一声冲上前去,却被面前那几张五颜六色的怪脸直接吓晕了过去。 鬼鬼鬼鬼鬼啊—— 宋止戈弃笔从戎的消息没能让病中的止薇感到任何慰藉。 即便皇帝告诉她,朝廷因着他那个新科贡士的名头没让他去做最底层的小兵,给了他一个有正式品级的九品副尉官,而且,这位宋副尉不仅笔杆子厉害,打起仗来似乎也不错,带着手底下一帮大老粗居然把落单的南越王孙一行人给端了,立了大功,即将升官,止薇也高兴不起来。 怎么高兴得起来呢? 战场刀剑无眼,止薇从来都没想到自小身子骨比自己弱的同胞兄长会有上战场这一天! 再想到他弃笔从戎的原因,止薇就更为兄长惋惜不已。 “忧思过甚,不宜养病。”这是小陈太医给她的断语。 止薇只能强打精神,努力让自己好起来。 冷静下来,她就猜出了几分皇帝的心思,约莫是拿着兄长的消息当胡萝卜,想要哄自己这头驴回去给他任劳任怨使唤呢。 初六,止薇就回到了岗位上。 毫不意外地接受了来自皇帝的嘲讽式欢迎后,她就听说了贤妃主动交出宫权的事。 不过,后面的发展有点诡异。 据说皇后婉拒了贤妃的请求,又夸了贤妃好一通,两人互相谦让,那场面和睦友爱到不忍看。最后皇帝没有办法,只得钦点,让皇后掌印、总揽大权,贤妃负责理事。 于是,七夕这夜的后宫女眷专属小宴就名正言顺成了皇后重掌宫权的首次亮相。 只可惜止薇无缘得见,皇帝没有去凑热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折子堆里奋战。 在赵总管的示意下,乾德宫的宫女们放了一个晚上的假,由玉雪组织着在宫人所前面的小院里玩起了穿针赛巧的游戏,一片欢声笑语。 因着幼年时母亲的教导,再加上伺候康太妃那几年时常给康太妃做衣衫,止薇女红不错。不然,上一回在浣衣局被华彩陷害,她也没办法逃过一劫。 但说来也怪,她会拈针绣花,可盆水浮针这件事她永远学不会,一放一个沉。 倒是平时不爱拿针线的玉灵很擅长玩这个,见她窘迫,还好心教了她几个小技巧,只可惜止薇还是没学会,最后只能放弃。 两人因为这件小事又亲密了些许,就凑到一处晒着月光说话。 玉灵悄声提起了后宫的宴会,语气有点神秘:“娘娘们的这种小宴,陛下往年如果不是太忙,总是会抽空去热闹一番的,今年倒是转了性子。说起来,陛下近来又有好些时日没进过后宫了~” 止薇若有所思道:“或许是朝廷事情太多,最近南边不是在打仗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算完。” 玉灵不知道宋止戈的事,只当她消息灵通,也说:“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南边那边蛮夷之徒成不了大气候的,反正再怎么打也打不上京城来,怕什么?即便真打过来了,只怕不必朝廷出兵,等刮起北风下起雪来,直接能把他们冻回去~” 南越靠海,气候温和湿润,冬日都不需要穿棉袄,只穿一层夹衣便可。习惯了那种环境的南越人如果真的有胆子北上,恐怕玉灵畅想的那一幕还真可能发生。 可这么一想,止薇更担心兄长了。 南人不耐酷寒,可北人也一样不耐酷暑,更别提书上所说的什么密林毒瘴! 她才不要兄长建功立业,只求他能平平安安回京便好。 这时玉雪过来了,听她二人在讨论前线战事,而不是在说后宫里头那些蜚短流长,心中满意,便也加入议论。 “听说骁郡王还主动请缨出战呢,只是陛下没允。” “咦?咱们京里有这么一位郡王爷么?” 玉灵见止薇有些疑惑,便笑着解释:“这位骁郡王只算半个大齐人,有时好几年都不回京,你没听说也正常。前几天你还病着,郡王爷就进过一次宫觐见陛下……” 她又将骁郡王的身世娓娓道来,止薇才知道,原来这位郡王爷是太、祖皇帝的亲外孙,是当年送去吐蕃和亲的一位公主的幼子,按辈分,皇帝还要喊他一声表叔。 “既是外藩和公主之子,又怎么会被授予郡王衔呢?” 玉雪说:“这事我也是听昔年带我的一位姑姑说的,说是先帝继位十年后,和亲的那位公主刚好病逝,咱们国中又内忧外患的,吐蕃王便想撕毁和约、趁虚而入,进犯我大齐边境。当时,南诏郡都快被吐蕃打下来啦,幸好有这位郡王爷挺身而出,在两国之间穿针引线,最后重新签订和约,这才让两国百姓免于战火。为了表彰他,先帝便封了他一个郡王的头衔,还允许他常住京城。不过,郡王爷牵挂故地百姓,一年里头大半时间总待在吐蕃,时常还率兵和西边的蛮夷之国打战,十分英勇善战,在吐蕃国内也广受爱戴……” 听到这里,玉灵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 止薇奇怪地看她,她才挤眉弄眼小声说:“玉雪姐姐将郡王说得这么好,可是想着嫁给他做续弦?” 玉雪怔了怔,似乎有点窘迫,马上板起脸来,揪着玉灵耳朵开始教训。 “胡说八道!郡王爷也是你这小蹄子能嚼舌根的人?” 好一通说教过后,她才黑着脸走开了。 夜色渐深,她准备让那些小宫人收拾好乞巧游戏的器具,回去歇息了。 回房前,玉灵还在跟止薇咬耳朵,说那位骁郡王如何英武不凡、虽然年近不惑还是仪表堂堂,又说这次骁郡王在京城一连待几个月没准就是想娶个大齐的姑娘回国,甚至还将那日骁郡王觐见时玉雪短暂愣神的故事拿出来说嘴。 止薇听得哭笑不得,内心的苦闷却被这些新鲜八卦驱散了不少,却委婉嘱咐玉灵别在玉雪跟前提这个。否则,照她的性子,说不定下回她们俩都要进去挨饿抄宫规。 至于玉雪是否看上了英年有为的郡王,止薇觉得不大可能。就算真有这么回事,已经决定留下当女官的玉雪也没什么机会,除非皇帝直接赐人。 止薇没想到,才隔了两天,她就见到了骁郡王本尊。 而这位郡王爷觐见皇帝的目的和上次大相径庭,甚至能让皇帝吓得手抖砸碎了杯盏。 止薇默默收拾残局时,就听到皇帝不可置信地问:“郡王方才说什么?你要朕给你和什么人赐婚来着?” 身材魁梧的骁郡王声音浑厚,此刻说起话来也十分低沉动听,可话里的内容却让止薇这个小宫女都跟着目瞪口呆。 “启禀陛下,臣方才说,想请陛下给臣和一位妇人赐婚。她虽只是个普通商户女子,却有着过人的心性和魄力,短短数年间凭一己之力挣下偌大家业,却不为财富权势所动。她为亡夫守贞多年,品性高洁……” 止薇这下明白过来了,骁郡王要皇帝给他和一个平民寡、妇赐婚,年纪说不定还挺大! 这话要是传出去,一定能成为轰动京城的大八卦! 皇帝显然也受惊不小,缓过神来后神色古怪:“郡王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骁郡王说:“臣知晓,大齐皇室不和平民通婚,可臣只能算半个大齐人……” 说到这里,他甚至很放松地低低笑了一声。 “再者,臣虽然挂着个郡王的名头,可囊中羞涩,家财似乎还不及那妇人。臣一个蛮夷之地来的鳏夫,娶她一个寡妇,似乎还算门当户对。陛下以为如何?” 霍衍之:……朕以为你在胡闹! ------------ 第52章 苏氏 骁郡王要娶个商户寡妇做续弦的消息很快在京城里传开了。 倒不是皇帝本人或乾德宫里的伺候的人嘴巴不严,而是骁郡王每日风雨无休地跑到那位夫人府上去拜访,已经落在了许多人眼里。 倒是身在宫里的霍衍之知道得比其他勋贵晚些,毕竟最近南越战事僵持,西北的旱情也需要大笔钱粮,没什么重臣有勇气、有兴趣跟他说这种八卦,而消息灵通的皇后也已经好些天没见到过他了。 从母亲秦夫人口中得知此事时,皇后并无太大反应,只是把这当做一件好笑的市井趣闻。 她摸着已经微微突起的腹部,漫不经心道:“母亲不是向来不爱听那些长舌妇的传言吗,怎么突然转了性子?可是有人对您说了什么?” 秦夫人脸色有点僵硬,似乎犹豫着想说什么,可视线落在皇后肚子上后,又变了心意。 她勉强道:“这可不是什么不详不实的流言,没准,哪天娘娘还能在接见的命妇里头看到那个寡妇呢!” 皇后终于来了兴趣:“这么说,此事果然是真的了?” 她沉吟片刻,又笑道:“骁郡王这性子可真是,他年纪似乎也不比父亲小多少吧,还想一出是一出的。也是,虽说是大长公主的亲生子,到底身上流着蛮夷的血,自小又在那种不开化的地方长大,礼仪上粗陋些也属正常。他若真要娶那低贱商妇,就算自个儿不怕丢人,宗正寺那边也未必答应。” 秦夫人说:“他虽然担着个郡王的名头,父族却是吐蕃老王,宗正寺只怕也做不了他的主。若他真想娶,直接把那商妇带回吐蕃王城成婚,六礼俱全,到头来宗正寺不还是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这个新郡王妃?他又是陛下的叔伯辈,只怕陛下也不好管这荒唐事。左右丢的都是咱们大齐皇室的脸,唉!” 秦夫人虽然嫁的是武将,但她娘家却是书香门第,她本人也是从小接受得严格教养长大,格外注重自己和周围的人做事是否符合“礼”之一字。 在她的熏陶下,皇后就成了霍衍之心中的“女夫子”,因此,听到这话也颇为忧心。 “母亲,照您这么说,连陛下都不好出面阻挠,还有什么办法呢?难道,咱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骁郡王自甘下贱,将整个皇室的名声都败坏了吗?” 秦夫人见皇后已经上钩,心中隐隐得意,面上却还是踌躇不定。 “也不能这么说,若是骁郡王带着新夫人长居吐蕃,再不回京城来,过两年,这件事也就慢慢被淡忘了。” “不可能!” 皇后斩钉截铁道:“您还不知道么?自从前几年吐蕃新王继位,骁郡王就在西边待不住了,原来一年里头最多来大齐一二个月,现在几乎有一半时间都在这边。只怕是他在吐蕃国内势力遭到新王打击,不得不退走。长此以往,等新王羽翼渐丰,他恐怕就得在京城养老啦!” 秦夫人叹道:“那,只怕是没法子了,只能盼着还未结亲的长公主心胸开阔些,也盼着未来的驸马不要介怀这些小事吧。” 霍衍之登基已有三年,他膝下虽只有两个尚在咿呀学语的小公主,可先帝是个多情人,除了这个皇位和江山之外,殡天时还留下了几个未成年的公主妹妹给霍衍之做遗产。 作为皇后,秦氏当然也得主持操办几位长公主的选婿、大婚,去年刚嫁出去一个,还剩下两个不到及笄之年的呢! 想到骁郡王之事可能带来的坏影响,以及给她后续工作增加的工作量,皇后顿感头痛。 母女间一番商议过后,皇后很快得出结论。 骁郡王这桩荒唐婚事得想办法搅黄了。 正如秦夫人所说:“臣妇可不愿,娘娘将来的小皇子还要管那种低贱商妇叫一声婶婆。” 皇后也不愿跟那样出身的女子搭上关系,因为骁郡王是皇帝的长辈,她也得跟着矮那商妇一头,这种憋屈感她可不会老实咽下。 半个时辰后,宫门外。 秦夫人噙着一丝满意的笑,优雅地上了自家马车。 “苏氏,就你这种低贱的出身,还妄想着攀高枝?你就等着跌进尘埃里吧!” 与此同时,京城南边一条普普通通的胡同里。 身着蓝衣的少女手里拎着个四四方方的药包,快步走到挂着个小巧“宋宅”木牌的门口,以三长两短的节奏敲了敲门,都不必出声,里头就有人前来应门。 锦绣皱眉问:“怎么去了这么久?可是缺哪一味药材?” 丝萝俏皮一笑,将纸包递过去,又跟着锦绣进了灶间。 “没有的事。就是缺谁的,也不会缺咱们夫人的呀,那掌柜的又不傻。夫人可还在睡着?” 锦绣恩了一声,忧心忡忡道:“夫人这个毛病啊,年年到这时候都犯头风,几年了也不见好。唉,只听说春秋两季容易旧疾复发,没想到……” 丝萝哼道:“可见这世上的大夫都是些欺世盗名之辈,还说什么神医呢,连头风都看不好!我看呀,那位郡王说的什么太医多半也是如此。都过去好几天了,一个人影也不见,想来是皇帝老爷不愿意借人给咱们。” 锦绣瞪她:“你这张嘴,就知道胡说!皇帝陛下也是你能编排的人?也就是咱们边上没住人,隔墙有耳懂不懂?要是有人听到你的话,跑去跟京兆尹大人举报,说你妄议天子,你就完了!” 丝萝悻悻噘嘴,不愿听锦绣说教,便找了个去看夫人醒了没有的借口,蹦蹦跳跳地跑进里屋去了。 不料进去一看,夫人竟没像锦绣说的在睡觉,而是愣愣地靠着床头,坐在那里发呆。 丝萝连忙端了杯热茶过去:“夫人可要润润嗓子?” 苏氏刚接过茶盏,院门又被以同样的三长两短节奏敲响了。 她有些无奈:“去吧,去给郡王开门。只是不必领他进来,还像昨天那样。” 丝萝依言去了,打开院门一看,外头果然站着那位身材英武、双目炯炯、不怒自威的郡王爷。 小姑娘好奇地看了眼他身后那个蓝布长衫的年轻人:“见过郡王。这位是——” 骁郡王说:“这是本王跟陛下借的太医。哦对了,你姓什么来着?” 那年轻人脸色扭曲了下,还是恭敬地回答:“回王爷,微臣姓陈,名菖蒲。” 骁郡王恍然点头,又对丝萝说:“这位是陈太医,带他进去给你家夫人看病吧。” 陈太医就隔着纱帐,给这位“据说十分得骁郡王欢心的商妇”切了脉,又听她描述了病症,坐在那里沉吟了许久,才犹疑着提出针灸之法可能比吃药更有效些。 骁郡王咳了一声:“这个,恐怕不妥。苏夫人毕竟和你男女有别……” 透过纱帐,苏氏无奈地看了眼那个不肯老实待在屏风外的男人,含笑道:“郡王爷所言差矣。我虽然蒙下人尊称一声夫人,却不是什么尊贵出身,没有这么多繁文缛节好计较。再者,这位陈太医的年纪做我儿子都可以了,还有什么好忌讳的。” 说着,她就示意丝萝掀起纱帐,直接以病容示人。 骁郡王本想退到屏风后头,又觉得陈太医一个外人可以在场,自己似乎没有退避的道理,便顿住脚步,只是不敢直直盯着苏氏瞧,心里还美滋滋的,觉得在场的自己似乎被苏氏接纳成了“内人”。 陈太医怔了好一会,才开始动手取针,但这一会儿也足够让骁郡王心生不满了。 陈太医虽然年轻,但也在宫里待了两年,察言观色的功夫也学得不错,很快就从周围三人的脸色上发现了不妥,连忙为自己辩解。 “失礼了。方才听夫人说话,在下猜想夫人年纪约和家母差不多,见到夫人还这般年轻,实在有些诧异。” 解释完了,他也不理自己会不会被误会,只闷头寻找穴位。 丝萝不觉有他,反倒有些开心:“好些人都这么说呢!我们夫人驻颜有方,要不是梳了妇人发髻,出门总要被人当做未出阁的姑娘家搭话呢。” “丝萝!”苏氏嗔怪地喝了她一声。 小姑娘却没多想,自顾自道:“听说姑娘生得和夫人有六七分相似,若是他日姑娘回来了,您两位一起出去,旁人见了一定说是两姐妹,不像是母女呢!夫人,您说是不是?” 苏氏头上顶了两根刺入的金针,不好动作,只能以更严厉的眼神瞪向丝萝。 不料,陈太医听了这话,原本很稳的手忽然抖了抖,险些划到了苏氏的鬓角。 这个小失误被骁郡王看在眼里,他十分不满,心里甚至腹诽起宫里那位尊贵的表侄来。 “说什么让我自己去太医局找人,愿意来的绝不阻拦,敢情皇帝早知道那帮老家伙不肯拉低身段过来,特地弄了这么个后生家来哄我?哼,要是治好了也罢,治不好的话……” 出乎骁郡王意料的是,接下来的针灸再未出现什么惊险,顺顺当当地结束了。 只是,拔针后随丝萝出去写方子时,陈太医压低声音问了小姑娘两句话。 “你刚刚说,你们家姑娘生得和这位夫人十分相似?” 丝萝点头称是,他又问:“那,你家姑娘可是已经出阁?” 丝萝瞪大眼睛:“天!难道你想向我们姑娘求亲?太医大人,您实在是太唐突了。我就当这些话没听到过,您写了方子赶紧回吧。” 陈太医:…… ------------ 第53章 秦夫人的盘算 自从在御书房里听到了骁郡王的一番“肺腑之言”,知道他是如何厚着脸皮请求皇帝赐婚,被拒后又继续以那位夫人旧疾难医的缘故请皇帝赐个太医给他看病,止薇对皇室一族的看法就被完全刷新了。 当然,她身份卑微,见过的皇族中人也不多,撇去后妃那群外姓人不算,无非就皇帝、几位公主,以及信王、骁郡王这几人罢了。 这些人给她的观感都差不多,不管性情如何,那种骨子里生来的高高在上却是抹不掉的。即便是年轻爱说笑的信王,笑容里也带着那么一丝高贵的矜持。而这位骁郡王,说实话,若不知他的身份,不看他的衣袍饰物,她估计会以为这人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武夫呢。 因为当时止薇也在场,知道个中情由,后来等骁郡王走了不久,皇帝就冲着止薇发泄起来了。 “这个骁郡王,定是被外头的女人迷了心窍!居然要娶个寡、妇做王妃!最可笑的是,那个寡、妇似乎还不大乐意嫁他,他倒还巴巴地跑到我这儿来求赐婚圣旨,实在是叫人不知说什么好!” 止薇眨眨眼,不大确定皇帝是要自己发表意见,还是只需要自己静静倾听,或是想要听她附和奉承。 霍衍之没好气道:“想说什么就直说!别搞得好像朕一不高兴就要拖你出去砍头一样!” 止薇从善如流道:“启禀陛下,奴婢觉着您大可不必为此事担心。郡王爷行事随心所欲,若是那位夫人肯松口,只怕这会儿他的聘礼都送过去了,哪里还会进宫求陛下成全呢?既然那位夫人不愿高攀郡王爷这门亲事,说明她多半是个有见识、脑子清明的人,定然也不会陪郡王一起胡闹的。” 霍衍之先是觉得有点道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万一那寡、妇并不是真心拒绝骁郡王,只是借此抬高身价呢?但凡女子,哪里有不愿意攀上一门好亲事的?朕看,你的推断未免太过一厢情愿!” 止薇仍是低眉顺眼地回话,可话里意思却隐隐带着点不驯。 “恕奴婢多嘴,天底下女子何其多,陛下虽然富有四海、后宫佳丽无数,此生见过的女子却不足天底下的万分之一,又怎能轻言世上所有女子都是嫌贫爱富、贪慕虚荣之辈呢?远的不说,就说宫里头这数千宫人,难道她们当中人人都盼着能嫁给王公贵族?” 霍衍之一噎,下意识说:“难道不是这样?” 止薇终于抬头,用很惊奇的目光看向他,好像第一次见到他似的。 良久,她才慢吞吞地说:“奴婢虽然交友不多,却也认得许多底层的宫人。她们对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忠心耿耿,非常思念家乡的亲人,都是些最老实本分不过的女孩子。” 小宫女的话说得委婉,可霍衍之还是觉得有点丢脸。 虽然,霍衍之自认不是什么万里挑一的美男子,起码比不上信王那家伙俊俏,可他也生得浓眉大眼,仪表堂堂,体态匀称,也算得上是人中伟丈夫了。论名义,宫里头的女人都属于他,虽说那些宫人身份低微,可要想靠着宠爱做妃嫔也不是不可能,她们自然应该对他有意才对啊! 为什么在这个小宫女嘴里,他堂堂一国天子,竟还比不上那些宫女家乡的什么泥腿子亲戚吸引人? 或许还有更隐秘的一层心思,只是霍衍之现在还察觉不到,他只知道自己有点懊恼,甚至想违背方才让小宫女开口时许下的不罚她诺言。 于是,御书房里的空气陷入好一会的尴尬安静。 静思过后,霍衍之却不得不承认,这丫头虽然说话不中听,似乎还是挺符合逻辑的。 起码,前几年一直跟着他伺候、今年初刚出宫的玉芳就很符合止薇描述的那一类人,玉雪似乎也差不多。 幸好这会儿边上没其他人。爱面子的皇帝想。 尽管如此,男性魅力遭到打击的皇帝还是不大服气,重提辩论话头。 “好你个伶牙俐齿的丫头!就算你说的有道理,可你又没见过那位寡居女子,你怎知她的品性值得信赖,不是你口中那种贪慕虚荣的人呢?” “这点奴婢自然不能保证,只是根据当前已知情况做出大致合乎逻辑的推断罢了。” 止薇很老实地败下阵来,又无辜眨巴了下眼睛:“其实,陛下若是为郡王担心,大可派一两个人出宫探查一番那位夫人的家底、为人、品行。若对方真心怀不测,再如实告知郡王,想必郡王也能死心了。” 霍衍之兴味索然地摆摆手:“查了又有什么用?反正宗正寺那边肯定不能答应的,随骁郡王胡闹去吧。朕一个晚辈,可没工夫替他操这份心!” 闻言,止薇心里隐隐有点失望。 或许是因为同情那位一腔爱意、却注定得不到回报的郡王爷,也为那位不知名的夫人惋惜吧。 想到那条并无明令禁止、只是约定俗成的“皇室不和平民通婚”规矩,止薇不禁有些愤愤。 本朝立国也没满百年呢,虽说开过皇帝本就是前朝贵族之后,可再往前几个朝代历数过去,泥腿子老百姓当上皇帝的案例还少吗?那些平民出身的皇帝不还是有一抓一大把的平民亲戚?从平民百姓摇身一变成了皇族,难道他们身体里流着的血脉就变了色吗? 如今高高在上的这些王公贵族,往前十代,祖辈里又有多少是高贵到底的呢?而现在外头的匹夫走卒,焉知他们当中的几代子孙会否在多年后成为新的王朝主人呢? 但她知道,这些话只能在心底想想,对谁都不能说,否则她真的是要人头落地了。 止薇必须得承认,她会想这么多、心情这么激愤,跟那位夫人寡居的身份也大有关系。 因为,她娘亲也是寡居多年,爹爹去世后,多少媒婆踏破了宋家的门槛,都没能哄得娘亲松口。甚至在她进宫前,娘亲都还一直为去世的爹爹穿着不起眼的素色孝服,其心至诚。 幼年时,止薇很害怕娘亲再嫁,因为再嫁的话,很大可能娘亲就不要他们兄妹二人了。可慢慢长大,看着家里经济状况越来越差,娘亲和哥哥身体又不好,时常缺医少药,那时她就很希望自己能多个新爹爹。若是新爹爹愿意照顾他们兄妹二人,不把他们赶出门去就再好不过了。 那时,止薇甚至旁敲侧击问过娘亲这些,可娘亲不肯再嫁,说要等看着他们兄妹二人成家立业,自己就下去见她爹爹。每每提到这个话题,最后总是母女俩抱头哭一通,然后不了了之。 如今,止薇离开家里进宫已有八年多,虽然知道哥哥近况,却不知娘亲如何。她恋家的心思被骁郡王这件事勾了出来,便按捺不下去,日日琢磨着,等哥哥随大军回朝,是否可以向陛下求个恩典见上哥哥一面,或是托人向他打听下家里的近况。 止薇万万想不到,她印象中那位忠贞至极、死守家风的娘亲居然正是骁郡王那位“荒唐”的意中人! 秦夫人得到消息时也不大敢相信。 她记忆中的那个苏氏是个才情横溢、美貌多情的女子,虽然家道中落,从官宦千金沦落为青楼歌姬,一身气度也不输许多大家闺秀。就连初见之时,她自己都被对方的绝代风华摄去了一半的心神,险些忘了自己去寻她的初衷。 面对她的鄙夷和冷眼,当年的苏氏没有苦苦哀求,没有跪地求饶,而是以一种和她身份不相称的高贵姿态悉数回敬。就连最后那一次擦肩而过,苏氏留给她的也只有一个淡漠到极点的眼神,没有仇恨,只有可怜,和一丝隐约的嘲讽。 苏氏面对她时,并不像一个小小的青楼歌姬面对武将世家的夫人,更像是两个地位完全平等的女人。 苏氏看不起她,可怜她,因为她是个抓不住丈夫的心、只能靠着卑劣手段将情敌逼走的可怜女人。 这样高高在上的怜悯让秦夫人更加恨她! 这十九年来,午夜梦回之时,秦夫人时常会看到年轻的苏氏。 苏氏带着清浅的笑意,挽着秦仲光的手,走在秦府里,走在繁花似锦的园子里,走在京城的大街上,走在幽静的林间小道上…… 每每惊醒之时,秦夫人都会看着身侧熟睡的男人或是空位告诉自己,名正言顺的秦夫人是她,而不是苏氏或其他女子。苏氏再好,也已经嫁作他人妇,远走他乡,她不需要再害怕。 养尊处优的日子过久了,她真的渐渐忘了苏氏,可她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还会在京城再次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容。 更令她惶恐的是,苏氏的女儿不知为何竟也进了宫,还在御前伺候,似乎还颇得皇帝信重。 秦夫人心中警铃大作。 难道,这个该死的苏氏当年要跟她抢夫君,如今苏氏的女儿又要回来跟她的女儿争抢了吗? 秦夫人猛地站起身来,问侍女:“国公爷人呢?可回府了?” 侍女看她一眼,怯怯道:“国公爷约一刻钟前回的府,像是,去苏姨娘的院子了。” 秦夫人心中微沉,重新坐了回去。 苏姨娘是秦仲光新近纳的一房小妾,容貌清丽,谈吐不俗,颇受秦仲光宠爱,近来一个月里头竟有半个月宿在那贱人的院子里。 旁人都在私底下传,说因为安国公打了太多胜仗,功高震主,皇帝开始忌惮这位国公岳丈了,才故意借养病之机将其扣在京城,派了世子去北疆镇守。 又有自作聪明的人说,安国公在这种时候纳妾实在是韬光养晦之举,一来二去的,皇帝定然会放下戒心,他也就能再次受到重用了。 可只有秦夫人心知肚明,那位苏姨娘之所以入了秦仲光的眼,全然是因为此女生得跟当年的苏氏有三分神似,而且刚好也姓苏。 秦夫人和秦仲光做夫妻已经二十二年了,一双儿女都已成人,世子文武双全、可堪大用,女儿也已经贵为皇后,她绝不担心这个苏姨娘会对自己的地位造成什么影响。 可,偏偏就是在这种时候,苏氏以寡居妇人的身份回来了。 秦夫人简直难以决断,到底是顺势让苏氏嫁了骁郡王那个粗莽武夫好呢,还是搅黄了这门亲事好。 前者,会让苏氏获得更高的地位,却也断了她和秦仲光的最后一丁点可能性。 后者,能让苏氏继续背负着低贱商户、丧夫寡居的身份,秦仲光的心思却难以提防…… 思量许久,秦夫人心中的天平还是开始向后者倾斜了。 秦仲光如今贵为国丈,一举一动满朝皆有目共睹,比那位行事荤素不忌的外来郡王更需谨慎。他这样的人尚且会为皇帝不信任自己愤懑,又怎么会弃如今的富贵荣华于不顾,调头去追觅年少时对他不忠的青楼歌姬呢? “没错,就是这样。他一定不会被那女人再次迷惑,他还是我的!” 秦夫人终于绽开一个满意从容的笑:“去,找个人把这封信笺投到骁郡王手里。记得做得干净些,别被人查到我们头上!” 侍女接过信笺去了,才走两步又被叫住。 “对了,苏姨娘侍候国公爷辛苦,你忙完这件事就去库里挑些好东西给她,可别拿那些个次品糊弄人。知道了吗?” ------------ 第54章 离开 当日,苏氏让陈太医针灸过后,头疼的症状缓解了些许,吃了两日药汤,竟渐渐觉得精神大振,只剩下点隐隐的闷痛不适,痛感不似前几日那样剧烈了。 两个侍女都啧啧称奇,尤其是丝萝,前儿还在骂世间神医都是欺世盗名之辈,今儿就开始碎碎念陈太医的好了。 这日,丝萝便说:“夫人,郡王待您那么好,能不能请他再让陈太医来一次呀?人家都说什么治标不如治本,就算是华佗在世、扁鹊复生,也不可能一次针灸就完全治好了的,还是多针灸几次比较保险。” 苏氏嗔道:“你这丫头就是个混不吝的,人家可是宫里的太医,平时都是给宫里的娘娘、陛下治病,能答应出宫看我这么个商户女人已经是恩重如山,怎么好再叫人家多来几次?” 丝萝满不在乎地说:“哎呀,我听人家说,他们这些太医看似尊贵,其实俸禄很低的叻。而且,他们也不是每天都在宫里头候着,总也有回家的时候。咱们可以花钱请他来看病嘛,我才不信,许他几百两他会不肯来!” 锦绣摇头失笑:“好你个败家的丫头,平时没见你替夫人挣一分钱,花起钱来倒是爽快得很,动辄就是几百两银子!” 说得丝萝不大自在,她才回到正题:“郡王热心豪爽,咱们承他的情,可也不能得寸进尺吧?小丫头,我看你不是想着夫人早日恢复,而是盼着再见那位小陈太医吧?” 丝萝脸上一红,连忙为自己辩解。 锦绣却故意板起脸来训她:“还狡辩!昨儿我都瞧见了,就在门口那儿,你跟他说了好几句悄悄话,说着说着还脸红了!” 丝萝只得嘟着嘴解释:“你少污蔑人!那陈太医是个浪荡子,竟问起姑娘的事来。昨儿我还训了他一顿,叫他不要痴心妄想呢!我怎么可能对他,对他有情意?哼!不跟你说了!” 小丫头一甩帘子跑了,听她说话的两个人却震惊不已。 “等等!你回来!把话说清楚!” 费了好些口舌,锦绣才从丝萝口中问出昨天陈太医的原话来。 小丫头天真烂漫、不知就里,锦绣却是个心里通透的,立刻便对苏氏说:“夫人,一定是姑娘!陈太医在宫里见过姑娘!姑娘还好好的,真是太好了!” 苏氏也激动万分,只是她性情娴静,说不出什么欣喜若狂的话,只默默掏出帕子抹眼泪。 丝萝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陈太医问那话的意思并不是肖想姑娘或夫人…… 她拍手笑道:“夫人快别哭,这不是好事情么?从前咱们只知姑娘在宫里,却不知具体在哪伺候,寻了几个门路都问不出什么来。这下可好了,咱们赶紧去找郡王,让他替我们问一问陈太医吧!” 苏氏想到阔别多年的女儿,眼泪又忍不住往下滚。 自从她抛却了过去死守的所谓严正家风,“自甘堕落”地抛头露面经商,家里经济情况渐渐好转以来,她每年都要上京城打听一次,就是想知道女儿止薇的消息,可每次都是失望而归。 她也怀疑过,女儿会不会早就被磋磨死在那座深深的宫城里了,可儿子从来都很笃定地用龙凤胎的心电感应来劝她,妹妹一定还活着,否则他不可能一无所觉。 苏氏只能安慰自己,或许女儿进宫后被哪个贵人改了名字,故而打听了这么多年都没消息,却没想过,她这些年托人打听的对象根本只是些骗钱吃酒的外围太监,哪里又能真的打听到内宫的消息? 照她本人的心意,骁郡王她是万万不敢攀附的,她也无心再嫁,只是碍于对方先前替自己在蜀地的铺子解决了一桩麻烦,京城重遇之后,她不好意思总将恩人拒之门外罢了。 外头的风言风语,她也偶有耳闻,只是不放在心上,想着等病好了就尽快离开京城回江南躲个清净,或是继续南下,去江西或徽省打听儿子的消息,总好过在京城每日提心吊胆。 没想到,女儿的消息居然在这时主动出现! 一旁的锦绣觑着她的脸色,试探着说:“事关姑娘,夫人还是主动给骁郡王去个信吧?否则,只怕夜长梦多……” 苏氏胡思乱想了一会,终于点了头,派了稳重的锦绣去传口信。 丝萝留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地说:“哎呀,早知道陈太医认识姑娘,咱们昨天就该主动问他的,锦绣姐姐也不必又跑这些路了,郡王府离咱们这儿好像怪远的。” 苏氏苦笑,她哪里想得到有这么巧的事,陈太医居然恰好认识万千宫女中的止薇,实在是缘分! 主仆二人坐立不安地等了大半个时辰,锦绣才回来,却带回来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骁郡王突然离京了! 锦绣没能从郡王府的下人口中打听出更多消息,也不知骁郡王去了何处,只知道他前儿晚上就走了,正好是那天带陈太医过来之后不久。 最先提出这法子的丝萝十分失望,暗自懊悔,那日要是自己没想歪,当场问一问陈太医就好了。 苏氏到底比她见多识广些,想到了某个可能,下意识蹙起眉来。 锦绣穿过起来,想了想却说:“夫人,虽然郡王走了,可咱们还能找其他门路呀。陈太医既然在太医局供职,京里一定有人认得他。我再去几间大的药铺打听下,没准能问到点线索。” 丝萝立马跳起来:“我也去!药铺我熟!” 苏氏见状,便打发丝萝出去宋记香铺,寻两个伙计陪她一块去打听,让锦绣留下休息。 与此同时,宫里头的止薇也听到了骁郡王骤然离京的消息,而且,还是听皇帝眉开眼笑着说的这事。 倒不是因为霍衍之心心念念着表叔的荒唐第二春,觉着表叔突然离京便可跟那女人一刀两断,而是那封让骁郡王不得不突然搁置续弦计划、赶回吐蕃的密信。 吐蕃王突然暴毙,没留下遗嘱,也没留下可以继承王位的儿子! 前任吐蕃老王总共有六个儿子,其中老大、老二、老三都是老王的元配生的,老四、老幺是和大齐公主生的,老五则是另一个侍妾所生。 骁郡王就是那个老幺,他的同胞兄长四王子命不好,在老王去世时死于乱军手中。 当时的吐蕃大王子重权在握,又有二王子、三王子的拥护,当之无愧地登上了王位。许是因为四王子死得蹊跷,他也不敢再动老幺,怕惹来大齐的报复,就分了块小封地,将骁郡王远远地打发了。 这些年,骁郡王也一直很安分。平日里不是治理封地,就是四处游山玩水,时不时还要回大齐住上一阵子,一副对吐蕃王权毫无兴趣的样子。 时间久了,吐蕃王也慢慢放下戒心,又靠着骁郡王这条纽带,想要利用他在大齐这边讨好处了。今年想要点丝绸瓷器,明年想要点茶叶大米,后年就想要江南瘦马了…… 骁郡王这次突然来京城长住,也是因为不堪其扰,故意躲了回来。 没想到,几月不见,那位王兄居然就这么死了! 不管哪朝哪代、什么国家,帝王将相级别的人物都会出现在史书上,他们的死因多半有迹可循,“暴毙”说辞代表的阴谋诡计几乎已约定俗成,皇帝、骁郡王自然也不能免俗。 骁郡王接到心腹密信,当即进了宫,叔侄密谈一番后,他便快马加鞭匆匆赶回吐蕃。 吐蕃王没生下王子,他的两个弟弟虽然前两年也病死了一个,名义上还有两个活的可以争一争呢。除去他们,下一辈的成年男丁少不得也有心思。这会儿,吐蕃王城只怕是乱成一团了。 吐蕃是骁郡王出生、成长的地方,他对那儿感情颇深,碰到这事自然着急上火。可,他那位尊贵的表侄心里却是高兴得很。 止薇隐约猜到皇帝高兴的原因,也十分理解。 站在普通百姓的角度,自然不希望王位更迭时发生什么乱子,因为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可站在本国的角度来看,邻国越是乱成一锅粥,对本国就更为有利,这是有脑子的人都能明白的道理。 霍衍之甚至打起了小算盘:“可惜骁郡王没什么野心,否则,要是让他做了吐蕃王,朕才算真的放心呢。” 他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国事上,直接就将骁郡王那点风流韵事抛之脑后了。 不料才过了两天,皇后借着给两位即将及笄的长公主相看夫婿的借口,主动请霍衍之过去坤栩宫,说完了这件事,却委婉地提起了骁郡王那桩“不得体”的婚事。 她没敢指责骁郡王不识大体、行事浪荡,却借题发挥,口口声声说是为长公主的亲事担忧。 霍衍之默默地听着,直到最后才答:“皇后既然要专心养胎,这些琐事就先别费心了。相看的事,朕会让贤妃去办,到时名册总不会忘了送一份到坤栩宫来,皇后也不必担心。至于骁郡王的事,本就只是市井传言,并无求证。皇后贵为国母,今后碰上这种事情还是要兼听则明,不能偏听偏信,免得坏了郡王的名声。” 皇后被说得有些难为情。 若是以往,她定要引经据典跟他辩两句的,可自从上回熏香一事以来,她见着皇帝总是心虚不已,更加不敢造次,只得讷讷称是。 又过两日,皇后才若无其事地召见了秦夫人。 她有些抱怨地说了母亲两句,大意是母亲传来的话似乎不实,害得她在陛下跟前失了体面,落了几句埋怨。 秦夫人有些吃惊,毕竟她的人手打听得清清楚楚,骁郡王在京城的这段日子,可是没少往苏氏家门口跑。听说,前几日还借了个太医去给苏氏瞧病。 若不是真对苏氏有心,堂堂一个郡王,哪里至于小意到这个地步? “陛下真这么说?” 她半信半疑地说了太医一事,皇后也纳闷起来。 “或许是,郡王自个儿跑去太医局要人,陛下并不知情?” 秦夫人略点点头:“也有可能。陛下日理万机,哪有功夫盯着这么些小事。你也是,虽说如今养胎最重,可宫里头的大事小情你也不能一概不知啊!” 她虽心知太医局不归内宫管辖,皇后这边也是鞭长莫及,却心烦气躁地拿这个说了皇后两句。 秦夫人之所以心中不悦,却是因为那封信没能递到骁郡王本人手里,她的人送信过去时,骁郡王已经离京。 她心说,这样也好,没了他的庇护,她想要对付苏氏倒是更容易些。 心中的计划逐渐成型,秦夫人便有些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陪着皇后说宫里的事。 说完贤妃如何在前两日的中元祭上大出风头,皇后话锋一转,忽然有些扭捏地说起另一件事。 “母亲,这话也只是跟您私底下提一提,您可千万别对别人说……” 秦夫人打起精神:“这般郑重其事,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皇后压低声音:“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陛下,他最近一个月都没召幸过宫妃,本宫觉着有点不大对劲。” 秦夫人说:“年初那会不是也有一阵这样么?兴许是近来天气热了,国事又繁重,没什么大不了的。像你父亲那样,在军中做武将兵士的,别说一个月了,就是几年也正常的。你如今有了孩子,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皇后却还是忧心忡忡:“可,万一这胎是个公主呢?” 她如今有了指望,自然不会像年初那次一惊一乍的,还要张罗着给皇帝送补汤什么的。但她就怕自己运气不济,真生下个公主来,又因之前那事失了皇帝的敬重,今后更是连半个子嗣都捞不着。 皇后此刻担心的却不是霍衍之的身体如何,而是难得清明地怀疑到了另一件事上。 “母亲,本宫是怀疑一个人。那宫女生得颇有姿色,上回本宫也跟母亲提起过的。本来想听从母亲的意见,将那丫头笼络过来,没想到她半点不识趣。才发配去了浣衣局,没几日居然又找了赵总管的门路,硬是挤到了御前伺候。如今,陛下似乎对她十分器重。底下的小妃嫔说,回回在御苑见着陛下出来散心,后头都跟着那丫头……” ------------ 第55章 步步紧逼 如果说之前的秦夫人只有三分担心,此刻听到皇后的话,那三分也变成了七分。 她略一思索,镇定地问:“除此之外,可还有其他什么征兆?那宫女可有记过档?” 皇后懊恼摇头:“不曾。只怕陛下是个怜香惜玉之人,要等定下名分才做真夫妻呢。” 像是被这话里哪个字眼刺激到了似的,秦夫人突然提高声音说:“胡说!陛下的元配正妻是你,除了娘娘,谁敢跟陛下做夫妻?娘娘可不要再说这话了。” 皇后也觉得自己失言,再次乖乖点头,又叹自己怀胎以来似乎愈发懒怠,脑子都转不过来了。 秦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皇后几眼,才问她要止薇的资料。 “母亲要那贱婢的家世资料作甚?如果本宫没记错,她家乡并不在京畿一带,不好拿捏。否则,当时本宫怎会果断放手?” 说到这里,她又有些愤愤不平:“那贱婢去御前伺候以来,本宫倒是给过她一次机会,只是她不识抬举,哼!” 秦夫人不动声色道:“娘娘身在宫中,许多事都放不开手去做,幸而臣妇腿脚还算利索,可以为娘娘奔波几回。只要那贱婢不是家人死绝了,或是远在天涯海角,臣妇总能想出法子来的。” 她又缓和了语气,安慰皇后:“娘娘千万不要跟那等贱婢争风吃醋,没得堕了身份。只要把她家人拿捏住了,不说万事大吉,起码也是高枕无忧。陛下志向高远,品格贵重,即便贪慕几日她的容貌,也不会为了她纡尊降贵去帮扶那么一门卑贱的亲家。娘娘只管好好养胎,盯紧宫权,旁的事由臣妇为您操劳便可。” 皇后感动不已,果然信了秦夫人的话,转头就让绿芍取来宫人名册给秦夫人过目。 离宫时,秦夫人心里还在过着那几条简短的信息。 “宋氏止薇,常州溧阳人,庆德十九年春入侍。家有寡母长兄二人。擅写字、女红。十两银。” 上头没记录其母的姓氏,秦夫人却有六七成把握。 因为她知道,当年苏氏离开后,确实是跟着个姓宋的士子南下了,跟常州倒也能对得上号。而且,苏氏现如今确实是寡居的身份,只是没想到,早在那时候,苏氏就死了丈夫。 秦夫人心中不免多了丝快意,觉得这是上天对苏氏的惩罚。 谁让她不安分守己,不老老实实做个歌姬了却残生,偏偏要来勾她那位“好夫君”呢? 秦夫人叫来管事,低声吩咐了几句,后者虽有些纳闷,却还是火速去办了。 过得两日,还在寻找陈太医的主仆三人就接连得了几个坏消息。 先是绸缎铺子遇到几个地痞撒泼,竟被他们毁了好些个布匹,还惊吓走了不少女客。 而后又是香铺出了问题,有女客拿着买过的面脂到店里哭闹,说是用了之后脸上奇痒无比,要香铺给天价赔偿金。 再之后,就连那间米铺都出了问题,半夜里遭了贼,掌柜第二天去报官,官差一来,却在后院柴房里发现了不少贼赃,当下就把掌柜当做盗贼抓了起来。 这些都是苏氏近几年慢慢发展出来的产业,除了那间香铺倾注较多心血外,其他都是让得力的管事置办下的产业。如今突然在同一时间倒霉,实在叫人心焦。 可这几件事太过凑巧,就连最天真的丝萝都觉得有点不对劲,只是嚷嚷着说要不要去寺庙里拜拜、去去霉运。 锦绣想得多一点,担心是哪位对骁郡王有意的贵人动的手,没准是更上一层的意思,好叫她们夫人知难而退,不要再在京城丢人现眼。 只有苏氏心知肚明,这些霉运多半跟那位秦夫人有关。 前些日子,宋止戈随军南下时,苏氏就打算跟着离开的。可刚好这边的香铺出了点事,那会儿掌柜家中又不巧办起了丧事,她不得不留下来处置,碰巧又旧疾复发,只得暂留京城养病。 不料,一日她撑着病体去香铺走动时,却偶遇了多年未见的秦夫人,还不巧被对方见着了没来得及戴帷帽的自己。 苏氏心知不好,本想顺势离开,却又碰到骁郡王,后者盛情以待,又给她延请各路名医,甚至包括宫里的太医,她南下的计划就这么搁置了下来。 就在她下定决心要走时,女儿突然又有了消息。 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似乎都像是天意,是天在留她下来,面对昔年不愿再见的故人,面对心底最深处的那道伤疤…… 幸好,那道伤口早在多年前愈合。 苏氏无奈苦笑:“我放下了,可别人似乎还耿耿于怀呢。这般苦苦相逼,何必呢?” 先是对她名下那些铺子下手,若是她不识趣,继续留在京城,恐怕还有得倒霉。秦夫人的手段,她年轻时早已领教过,过了这些年,她地位节节升高,想必手段也是更加炉火纯青了。 苏氏暗道,若不是她从儿子口中得知盗匪事件背后隐情,只怕她这会儿还得疑心那位秦夫人一二呢。 她不免又有些恨自己太过矜持,早知如此,干脆厚着脸皮央求骁郡王替自己打听一二,说不定现在都能见到女儿的面了,又何必这么进退维谷? 苏氏细细思量了一整夜,次日便吩咐丝萝点两个伙计随自己南下。临行前,又细细嘱咐了锦绣一番。 安国公府的女主人很快收到了消息。 秦夫人却不敢放松警惕,仍派了人手紧盯着那户小院和宋记的几间铺子,尤其是留下来看屋子的那个侍女。 手下盯了几天,就有了新发现。 “打听一个姓陈的太医?她想做什么?” 手下说:“听药铺的老板说,那姑娘听说陈太医金针之术十分高明,想重金聘请他给她家夫人治病。” 秦夫人略放了心,心道,看来苏氏还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步步紧逼,选择匆匆离开,却留下那侍女,只是为了求医问药罢了。 陈太医多半就是被骁郡王借去的那个,似乎没什么名气,应该是给低品级宫妃看病的小太医。就算真能被她请到了,应该也没什么威胁,更何况九成九是请不到的。 秦夫人心念既定,便不把先前没投出去的信笺当烦心事了。恰恰相反,骁郡王突然离京,似乎还回了吐蕃,和苏氏渐行渐远,她也不必担心苏氏飞上枝头变凤凰压她一头了。 苏氏这头尘埃落定,秦夫人便把大半心神分到了宫里的苏氏女儿身上。 问皇后看名册,拿捏家人的借口是假,确定其身份才是真。 她当然不可能花大力气去将苏氏赶尽杀绝,她也不需要这么做。想对付一个小小的御前宫人,只需要一点小小计谋便可。 机会很快来了。 进了八月,家家户户开始陆续播种冬麦,隶属于皇家的皇庄也不例外。 每年春天,第一茬麦子种下去时,勤政的帝王都会去皇庄做个样子,下一回地,给礼部官员提供一点赞美自己的素材。 但,今年很不凑巧,霍衍之不幸意外受伤,正巧错过了春种,他就把主意打到了秋种上来。 倒不是霍衍之本人沽名钓誉,形式主义,而是今年大齐国内很不太平。 南方沿海不止有海寇袭扰、南越叛乱,那场春汛毁了不少良田,而后又是陕甘二省的大旱,更不必提因为这些灾荒死了、逃了多少百姓。 细数下来,只怕今年能收上来的钱粮最多是去年的2/3,说不定还没这么多,明年的收成也要受影响。 要是闹得不好,某个地方的灾民吃不饱饭,揭竿起、义,霍衍之就要更头痛了。 所以,他决心以身作则,让底下的官员也跟着重视农耕,杜绝一切叛乱的源头。 到了八月初三这日,钦天监测出来这个月最适合栽种的日子,恰好秋高气爽,万里无云,皇帝就穿着十分简朴的麻衣,在一群穿着更简朴衣服的大臣拥护下,一起去皇庄种地了。 照例,这种活动都会带上几个后妃,也让她们露露脸,显示下她们在后宫的地位。比如说,去年的春种,皇帝就只带了皇后和淑妃二人过来。 可奇怪的是,今年皇帝居然一个妃嫔也没带,连个宫女都没带,只带了赵久福赵总管和另一个小太监轻车简从地来了。 知情的便猜测,说是皇后、淑妃齐齐传出喜讯,这种粗重活计当然不能让她们来操劳。 可更多明眼人就在心里暗笑,哪怕不下地,换上一身粗布衣服,站在田埂上装装样子,名声都好听点啊。说什么不方便挪动,实则还是圣心不再! 和赵总管一样,以小太监名义跟着过来的止薇自然也得下地,总没有主子在地里忙活、奴才却在岸上干看的道理。 她伺弄惯了花草,手脚也不比寻常大宫女细嫩,很快就上了手,捏着小布袋,慢悠悠地往翻好的沟里撒麦种,撒得十分均匀。 赵总管就不行了,他生得矮胖,肚子又大,持续弯腰劳作对他来说简直是酷刑,还没过上一炷香,他就满头大汗,气喘如牛。 跟来的百官们比他们更糟糕的都有,多半是些面白长须的瘦弱文臣,可人人都咬牙坚持着,起码要把陛下坚持久一些。 这种时候,百官们竟隐隐生出一种诡异的怨念。 陛下年轻力壮也就算了,为什么耐性还这么好? 以前不都只是种个两垄做做样子嘛,今天起码有四垄了吧,怎么还没有停下来的打算啊喂? 出于某种不可描述的原因,霍衍之今天确实格外的精力充沛。而且,他心里存着事,隐隐将今天的耕种成果跟收成划上了钩,不免要比从前卖力不少。 过了好半晌,他终于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回头一看,大臣们感动得都快哭了,他带来的两个奴婢阶层代表也已经大大落后于他。 霍衍之摸了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说了几句勉励的话,便率先走上去。 在这场全民劳作中,唯一能偷懒的就只有外围的御林军,和内圈的几个宫廷侍卫,以及皇庄里本来就有的几个姿色粗陋的奴婢。 霍衍之接过小婢递上来的热手帕,擦了擦额上的汗,视线不自觉落在了边上靠他最近的两个年青侍卫脸上。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他们就是李统领给他挑出考核的影卫备选人员之一,今天仍旧以普通侍卫的身份保障他出宫时的人身安全,也是对他们的一道考验。 他给了赵久福一个眼色,后者虽然形容狼狈,刚爬上来,却很醒目地冲他点了点头。 霍衍之顿时放心,继续对陆续上来的大臣们表示赞赏慰问。 就在这时,田里突然发出一阵惊恐的叫嚷声! 众人转头望去,远处竟冲过来一头似獐似鹿的野兽,竟不管不顾地朝着人群这边狂奔而来,大有雄狮捕猎的气势。 “怎么回事?那是皇庄里圈养的畜生吗?” “天,那东西好像发狂了!快跑啊!” 还滞留在田里的大臣们如鸟雀散,纷纷向两头散开,或是朝着岸上跑。 一时间,场面乱作一团,甚至还有人踩到了同僚的脚或衣服下摆,最后两人齐齐跌进旁边挖好的浅沟里,好不狼狈。 那野兽跑得飞快,一眨眼就冲到了人群最密集处,速度却一点都没减,也不怕人,活像是中了邪,直直地蹦跳着往岸上众人簇拥之处扑去。 大臣们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敢情这玩意是有心之人驯养出来刺杀陛下的? 众臣子惊恐万分,首辅年纪大了腿脚慢跑不动,次辅稍微年轻点,麻利地就跑到了霍衍之面前挡着,脸上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 最后,那野兽终于被旁边的侍卫一刀砍下了头,算是有惊无险! 霍衍之接受了来自重臣们的亲切问候,又捏着次辅的手说了好几句感动的话,才被人众星拱月似的下去收拾收拾回宫了。 可人一退下,霍衍之就黑了脸。 原因很简单,那头被训练过的畜生是冲着赵久福来的,刚刚赵久福就在他跟前,外人看着便像是冲着他来的,是对他安危的极大威胁。 可是,那个侍卫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冲上来护着他,像次辅那样。 而是主动朝“小太监”方向跑了两步,再回过头来确认情况,发现他被众人团团围住,那侍卫竟干脆一伸手,将那“小太监”扯到自己身后,砍下兽头之后居然还面露关切,对“小太监”问了话! 霍衍之赫然记起,那野兽未出现之时,这个侍卫的眼神就时不时盯着止薇的方向看。后者获救之后的反应也说明,她认识这个侍卫! 朕的宫女居然跟侍卫有私情! 她信誓旦旦地表示人各有志、不愿攀附权贵,就是为了这个人! 所以,四舍五入等于,朕在一个小宫女心里还比不上一个其貌不扬的侍卫! 霍衍之觉得自己要气炸了。 ------------ 第56章 造福百姓 霍衍之黑着脸回了宫。 随侍的大臣们都以为,皇帝是被那出“疑似刺杀”事件刺激了,正憋着火准备彻查。就连知情的赵久福,也觉得陛下的演技突飞猛进,愈发炉火纯青了起来。 然而,只有皇帝一人心知肚明,他气得根本就不是这件事。 回到宫里,他屏退众人,只留下赵久福,详细问了一番那个侍卫的来路。 赵久福当时没留意到那一幕,还以为是陛下觉得那侍卫英勇过人,想要奖赏,便如实说了那袁姓侍卫的家底和为人品性。 不料,皇帝听了之后,并没有吩咐他挑东西赏赐,脸色反倒更黑沉了些,弄得赵久福有点摸不着头脑。 良久才道:“此人刚勇有余,机变不足,还是让他在御林军里多历练两年吧。” 这就是一票否决的意思了。 赵久福更是一头雾水,只得依言去跟李统领商量着把这事敲定了。 袁承泰本人也很快得到了通知。 当然,他并不知道影卫一事,更不知前阵子长官挑选自己和王京等人出去是为了什么,他只管服从上司的命令,也不像王京那样多疑,还四处去打探消息。故而,被踢出了特训小队之后,他也没有太多的受挫感,只当是自己哪里表现不好被刷了下来。 倒是王京,他那日没跟着去皇庄,不明就里,便有些为好兄弟不平,认为那李统领肯定是偷偷收了贿赂,不然不会把袁承泰刷下来。 “那天要不是你,只怕好几个年迈体弱的大人们都得被那野兽撞伤,陛下不赏你也罢了,怎么连李统领也一点情面不讲?实在是古怪!” 袁承泰也想不通,反过来劝王京。 “宫里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不是我时运不济,就是我能力不足,两样都没什么好说的。” 过了一日,他当值时又撞见了止薇,满腔心事无人诉说,考虑许久,才悄悄跟王京说了皇庄那日之事。 王京听得有些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你是说,那位止薇姑娘打扮成小太监,跟着陛下去皇庄了,还一起下地了?” 袁承泰不好意思地说:“是啊。虽然她换了装扮,可我还是一眼就把她认了出来……” 王京扶着额头打断他:“等等,你刚刚说,那只野兽冲着人群奔过去时,你先是把那位姑娘护在了身后,才拔刀应敌的吗?” 袁承泰老实点头,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像是在纳闷好友为何会不断重复他的话。 王京深呼吸了几次,以一种陌生的目光打量了他好一会,突然换了话题。 “你要不要考虑跟李统领说一声,调去其他地方?京城大营虽然苦一点,你回家还更近一些,没准哪天还能上战场。带兵打仗不是你一直以来的梦想么?” 袁承泰想了想,面露犹豫之色。 王京对这个一根筋的好友的心事再明白不过,他继续循循善诱。 “我知道,你想留在宫里,还能多见那位姑娘几眼,对吧?可你要想清楚了,人家姑娘在御前这么有体面,将来就算放出宫了,定然也不会空手出去。你呢,我也不怕你生气,你家里的情形你自己也知道。若不趁年轻打拼一番事业出来,就靠着祖辈传下来的这个位子混饭吃,你将来用什么求娶人家姑娘。你说是不是?” 这话果然说中了袁承泰的心事。 他是长子,底下好几个弟弟妹妹都还要婚嫁,母亲却体弱多病,一家子人都靠着他的微薄俸禄过活。若是能将止薇姑娘娶回家,他定然也不忍心让她每日辛苦劳作。为了让家人和未来的妻子过上好生活,他自己少不得要吃点苦头了。 三言两语将袁承泰劝转了心意,又带着他去找李统领喝了一次酒,敲定这事之后,王京才敢出一口大气。 原本只是隐隐的猜测,却在见到李统领之后更加确定了。 陛下定然是因为那事对袁承泰生出了不好的观感,否则,李统领不会用那种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袁承泰,又在他小心翼翼提出想去京城大营的要求后绽出一丝欣慰。 至于陛下心意为何如此,极大可能是当日袁承泰置尊贵的陛下而不顾,跑去护着个卑贱的“小太监”,或是另一个更糟糕的可能…… 不管怎么样,把人弄走就好! 引发这一系列人事变动的女主角本人却对此一无所知,甚至根本不知道那位袁侍卫已经调走了。 自从去了趟皇庄回来,她已经连着抄了三天的书了,抄得眼花缭乱,连吃饭时都改用了左手,只为了让可怜的右手有休息的时间。 抄书这个新任务是皇帝扔给她的,而且,抄的不是其他,而是各种农书! 还没个正当理由! 可皇帝最大,他的命令没人敢违背,而且只是抄书,又不是让她做什么杀人放火的事,止薇也没法拒绝。 就在她险些淹没在那堆《齐民要术》《农政全书》《汜胜之书》里时,皇帝终于大发慈悲,让她结束了这种单调的苦役生活。 可下一秒,皇帝就开始问她抄书的心得了。 止薇老实回答:“那些字奴婢多半都认得,可连在一起,就看不大懂了。” 皇帝高深莫测地唔了一声:“你在家时从未干过农活么?” 止薇头垂得更低了:“启禀陛下,奴婢家中没有田地。故而,也不需要种田。” “既然你家无田,那你家靠什么过活呢?难道是经商?” 忧心天下农事的皇帝终于来了兴趣,却又失望起来。“是了,你家是做生意的,还跟蜀地有来往。” 止薇狐疑抬头:“陛下何出此言?奴婢确实随家人在蜀地待过两年,可,奴婢家中并无人经商啊!” 霍衍之嘴角抽搐了下,不想被小宫女知道自己跟她兄长曾谈天说地过的事情,索性用朝廷会调查每一个新科贡士的家底为由搪塞了过去。 确信皇帝记性颇好,不会弄错这种事,止薇更加惊疑起来。 父亲死前,家里一直靠几亩薄田的出产过活。她之所说家里没有田地,是因为她们兄妹出生后不久父亲就死了,家里坐吃山空,只能把田地给卖了,母亲给人洗衣缝补,又因为通文墨,时不时帮相熟的邻居看信、写信,也能得点小钱,才养得活他们这两张嘴。 那会儿,很多妇人都兴走街穿巷做小买卖,给富户女眷卖点头花啊什么的小玩意,碰到集市也会上街摆摊,还有好心的邻人要教止薇娘做这门小生意,可她从来都是婉言谢绝。 在止薇的记忆中,母亲是个认定了一件事就不回头的那种人,特别固执。似乎是因为父亲家里不同意这门亲事,将父亲逐出族谱,母亲自尊心受挫,更决心要堂堂正正活出个人样,不叫那个宋氏家族看不起他们。 “或许,是我进宫之后母亲的想法变了?” 止薇仔细回忆了下,当时母亲得知她为了弄银子给哥哥看大夫竟把自己给“卖”了,那么优雅克制的人居然破天荒嚎啕大哭了一顿。没准,母亲的转变就是这样来的? 她觉得自己的推理有几分道理,便彻底信了皇帝的说辞,更觉得家里如今境况肯定比八年前好得多,至少不必担心母亲挨冻受饿,已是万幸。 止薇回过神来,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却不好开口,只时不时偷偷瞅皇帝一眼。 皇帝终于不耐烦了:“贼眉鼠眼的做什么?你的宫规就是这么学的么?” 训完人,霍衍之只觉得口干舌燥,气呼呼地抓过茶盏,灌了一大口下去,还是觉得喉咙干渴。 止薇小心翼翼地说:“陛下可是喉咙不适?奴婢下去给您再沏一盏润嗓的来吧。” 皇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看书的背影刚硬而孤绝。 止薇犹豫了下,还是去沏了茶,奉上来时又偷看了眼皇帝脸色,果然比方才好了点。 所谓“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软”,虽说整个皇宫的东西都属于皇帝,这盏茶自然也不例外,可小宫女谨小慎微的讨好模样看在他眼里,滋味还不错。 霍衍之清了清嗓子,再次大发慈悲。 “想说什么就说吧,别作出那种怪样子,难看得紧。” 止薇立马从善如流:“启禀陛下,奴婢是有一件事想请教陛下来着。” “说。” “陛下方才不是说,每一个新科贡士都会有专人去调查其为人品性和身家情况吗?不知,那些信息里面是否包括家人相关的呢?” 对上霍衍之狐疑的眼神,她最终还是没继续含蓄下去。 “陛下,奴婢其实只想知道,奴婢的娘亲是否还在世,就这一条……” 小宫女眨巴眨巴眼睛,十分恳切地望着霍衍之。 他心中一软,没留神就点了点头。 小宫女眼睛亮了起来,注视他的目光从未如此热切。 霍衍之耳尖微热,忽然记起一事,心头一凛,便举起拳头假咳了两声,侧过头去不看她。 “这个定然是有的,你若是替朕办好一件事,朕就让赵久福给你打听去。” 止薇不假思索地答应了,表示自己愿意替陛下上刀山下火海。 不料,皇帝只轻飘飘地来了句:“最近的农书可不能白抄,朕瞧着,你上回去那皇庄时挺开心的,不若等出了苗,你就去待上十天半个月的,跟那田地里的秧苗好生聊聊天,挑些耐寒耐旱的良种出来,也算是你为朕立了功,造福了百姓。” 止薇:……行叭,您说怎么就怎么。 ------------ 第57章 谣言 麦种出苗很快,光照充足、土壤水分适宜的话,一般七天便可发芽。 止薇抄书就抄了三天,等皇帝的口谕下来,没几天她就拎着小包袱去了皇庄。 乾德宫上下大多数人都对她的离开感到诧异,甚至有小宫人提心吊胆地想,是不是止薇说错话得罪了陛下,以至于遭到这样的“放逐”。 就连大致知道个中缘由的几人,听说这事时神色也颇为诡异。 总之,没几个人觉得止薇这一去还能回来,更没人觉得她这次去皇庄不是变相的“惩罚”。 至于为什么会遭到这样的惩罚,那就见仁见智了。 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和止薇共事了几个月,玉雪先时对止薇的偏见和猜疑基本上都没了,得知此事时心情很有些复杂,不知是该为她担忧,还是为她庆幸。 说到底,不管是在乾德宫里待着,还是在皇庄上待着,止薇总是能出宫的。她若心里真像她这几个月以来表现出来的那样淡泊名利,没准,皇庄比御前更适合她。安安稳稳地在庄子上熬到出宫,其实也是不错的选择。 玉灵却因少了个说话的伴有些闷闷不乐。 原本玉字辈的四个人里面,有个玉明前年生病去了,玉芳出了宫,剩下一个玉雪又是古板性子,还仗着自己年纪、资历都比她略长整天训她。可除了玉雪,其他小丫头年纪又太轻了,说不上话。 好不容易来了个年纪相仿、口风又严、还不会随意指摘别人的止薇,对方却又像个无根浮萍似的,被陛下指挥着这里去、那里去,现在还把人支使到了宫外。 “陛下到底想干什么啊?真是莫名其妙!”玉灵心里愤愤地想。 可很快,她们就开始为止薇的离宫感到庆幸了。 因为,在止薇离宫后的第四天,上阳宫怀胎八个月的淑妃娘娘突然发动了,经过二十几个时辰的艰难生产,终于诞下皇长子,九死一生。 然而,由于在母体里受到刺激、早产,皇长子身体极弱。 太医断言,即便能活下来,一辈子也是汤药不离身的命。而且,还很有可能活不过成年。 尘封已久的上阳宫宫门终于打开,迎接皇宫里那位尊贵主人的莅临。 淑妃在皇帝面前哭得死去活来,口口声声求皇帝给她们母子一个公道,并明明白白指出,她的这次早产是有人暗害。 人人都知道,被关禁闭的淑妃决不可能甘于沉寂,她复出于众人面前的时机不是产子,就是新年。 可没人想到,淑妃的产子比她们想象中的早了许多,更血腥了许多。 虽然生产当晚闻讯到场的只有贤妃,其他人碍着上阳宫封宫的圣旨还不敢凑上前去,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宫里。 上阳宫封宫这两个月,宫里人心浮动,底下的太监宫人没少往外跑。再者,淑妃又是意外早产,格外凶险,身边伺候的二乔等人个个都忙乱得跟无头苍蝇似的,哪里还记得起管束底下的小宫人。 故而,妃嫔娘娘们想打听里头的消息其实很简单。 反过来说,这些妃嫔娘娘们想要送点什么消息、或是别的什么人和物进去,恐怕也不怎么难。 贤妃现在就在为这个问题头疼。 幸好她手上没有凤印,只是担着大小琐事的职责罢了,碰上这种疑似谋害妃嫔皇嗣的大事,她当然不假思索,直接将这烫手山芋扔了出去。 “皇后娘娘身子重,无法亲来上阳宫坐镇,妾身那晚才会擅自专权,还请陛下、娘娘恕罪。只是,淑妃妹妹这话实在骇人听闻……妾身也是六神无主,还望陛下、娘娘拿个主意。” 皇后早有打算,当然不肯将别人不要的麻烦接到手里来。 她冷笑道:“贤妃倒是说得轻巧!自本宫有孕以来,宫权宫务都是你在管,这一个月若说有什么不同,也就是放着那枚凤印的盒子又换了个地方罢了,可底下管事的人却没变。上阳宫封宫以来不问外事,淑妃自顾不暇也就罢了,可贤妃怎么敢将此事推托得如此干净?” 一后一妃争执不下,齐齐看向皇帝。 皇帝本人却懒得开口,只安慰了淑妃几句,便叫了慎刑司的马功明上来,让这两个管事的后妃放开手脚去查。 淑妃没得到期望中的柔情劝慰,但,皇帝眼中那缕淡淡的关切之意已经足够让她心中重燃希望之火。 她一咬牙,就穿着单薄的寝衣下了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凉的地板上,字字泣血地说:“陛下,求陛下可怜可怜我们母子吧。皇长子就是妾身的命啊!若是寻常康健孩子还好,可皇长子他……如今这个上阳宫对他来说就跟龙潭虎穴似的,让他跟着妾身在这冷宫里住着,妾身实在不忍。陛下若是有一二分怜惜,便将皇长子送去慈宁宫养着吧。妾身求您了……” 在场的皇后、贤妃脸色一变,一个据理力争,另一个则垂眸不语。 最后,皇长子当然没被送去慈宁宫。 不管皇帝出于什么考虑做的决定,皇后都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 毕竟,被太后养大的皇长子,即便是庶长子,那身份也不同一般。跟这个比起来,她倒是觉得,淑妃重获自由也不算太难接受了。 要知道,上一回之所以栽倒,就是因为她对温美人腹中皇嗣和大公主出了手,一下子就是两个皇嗣啊!她如今即便生下皇长子,却也只是个病恹恹、很可能夭折的皇长子,陛下就是暂时原谅了她,将来若碰上类似的事,再旧事重提一番,效果没准还会更好。 贤妃想得却没皇后这么简单,她从淑妃的举动中看出一个很关键的点。 那就是,这个女人虽然宠爱不如往昔,可要论琢磨皇帝心思,全后宫里可能她还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因为淑妃早产一事,皇后、贤妃拿着鸡毛当令箭,借着查案的机会,拔除了不少往日看不顺眼的钉子,又将上阳宫里的人换了好一批。 对此,当事人淑妃一概不理,只紧抓身边的几个大宫女和奶娘、以及皇长子。 “只要皇长子健健康康活下去,那才是本宫的好处。现在折损几个人手并不算什么……” 二乔凝重点头:“娘娘说的是。” 后宫一片腥风血雨,就连位居前朝后宫之间的御前宫人们都察觉到了那股子异动。 皇后、贤妃自然没胆子动乾德宫的人,可常规的问询却是逃不过的,尤其是淑妃早产前半个月曾往后宫走动过的太监宫人们,全部都要接受慎刑司马公公的责问。 和宫里的风声鹤唳不同,皇庄里简直可以称得上世外桃源。 这时,止薇还没听到宫里的消息,每天穿着粗布衣裳在庄子里游走,上午在田埂上走一圈,完成皇帝给的任务,下午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安排时间了。 她性情随和,虽然算不上开朗外向,但她自带“御前宫人”的光环,又在前阵子秋种日和皇庄上的几个奴婢有过一面之缘,故而很快就和她们熟稔起来。 这些女孩子不能算是宫人,而是皇庄管事在庄子附近的村子里招来做粗活的,每个月也按时领钱,但契约都是一年一签的。她们受教育程度多半不高,在家也经常做农活,来了皇庄只需要做一些杂役宫人的活计,对她们来说其实算是比较清闲的。 很多时候,她们还会带着止薇在皇庄内不起眼的角落里钻来钻去,为她细数这儿的美景,又说她们村子里的事。但,更多的时候,她们会好奇地问止薇很多宫里的事情。 有一个叫红英的胖姑娘就问过止薇,皇帝家里的金锄头有多重,是不是得有上千斤。 止薇在宫里看惯了那些口蜜腹剑、两面三刀的小人,好一些的也都是含蓄内敛、像她一样老实不多话、不敢惹祸上身的,如此纯真活泼的年轻姑娘,她真的已经许多年不曾接触过了。 她很珍惜这样的友情,便捡着些能说的事告诉她们,比如说皇帝平时吃多少道菜啦、一件龙袍需要多少个绣娘连续赶工一个月才能制成啦、妃嫔娘娘们平时都有什么消遣啦,诸如此类的小事。 因为止薇“见多识广”,又读过书,其他姑娘都很羡慕,闲下来时还有求她教她们写字的。 尤其是红英,虽然生得有些胖,可她五官其实很小巧可爱,更是姑娘们里最少女心的一个,还会红着脸跟止薇说她们村的教书先生如何有文采、她很想跟他有共同话题之类的私房话。 就在止薇逐渐奠定自己在姑娘们中的重要地位时,皇庄里突然来了一拨人。 红英说:“宫里来人了,应该是哪位贵人要过来小住玩耍。不过,皇帝老爷前阵子才来过,这次应该不会是他吧?” 另一个姑娘说:“有可能是那位大长公主,封号我忘记了,她去年就带着孙子来过这儿,我给公主端茶,她还赏了我一对锞子呢。” 止薇心思稍定,不料,随后皇长子诞生的消息就像上头赐下的东西一样飞速传遍了整个庄子。 与此同时,皇庄管事一脸古怪地跑来找她。 “陛下不日即将亲临,姑娘既是御前伺候的,届时便依旧由你负责吧。” 又过了一天,止薇早上起床之后,竟赫然发现,姑娘们看她的眼神突然变了,变得十分复杂,距离感十足。 只有红英偷偷跑来问她,一脸同情道:“止薇,我听人说,你是皇帝老爷的小妾,你因为得罪了一个叫淑妃的娘娘,才被撵出宫来的。现在皇帝老爷突然出宫,其实是在追你的。真的是这样吗?” 止薇:……??? ------------ 第58章 针对 皇庄虽顶了个皇字,可本质上也只是个庄子,过来当差的都不是什么体面人更别提里头还有一大拨按年雇佣的乡下丫头、青壮,这些人全没什么见识,不知道宫里头等级森严,闲暇时就爱东家长西家短的,更是听风就是雨。 于是,那几个出宫安排皇帝出游、及赏赐工作的太监将淑妃生产的消息一传开,众人以讹传讹,再传回止薇耳朵里,不知怎么就变成了红英嘴里的诡异模样。 她哭笑不得,只得好声好气地对红英解释了一番,又信誓旦旦表示自己绝不是皇帝的什么小妾,她出宫来这里也不是被哪位吃醋的娘娘撵出来的。 为了转移红英的注意力,止薇拉着她去田埂里走了一圈,又指出了几株她用黄色丝线做了记号的植株,并以“这话我只告诉你不告诉别人”的秘密口吻向红英透露,这个“秘密任务”才是她被调到皇庄上的真正原因。 虽然红英不大懂其中关窍,但她隐约猜到,止薇姑娘见多识广,又是奉了皇帝老爷的圣旨来这里办公事,想必这个“秘密任务”重要的很,不好轻易对外声张,更不好以此为借口澄清谣言。 知道了“大秘密”的红英正。义感爆棚,觉得自己很有责任替止薇澄清,于是很努力地在人前帮她辩解。 想不到,谣言不仅没被成功澄清,居然还扯到了红英自己头上。 “气死我了!她们居然说,我是为了讨好你,将来你进宫做娘娘,我就可以做你的女官了。什么官不官的,我才不稀罕呢!” 止薇只能又用教她读书写字的法子让红英冷静下来。 不料,这日教学完毕后,红英沉默了会,竟认真地对她说:“止薇姑娘,你人这么好,长得又好看,皇帝老爷没看中你,是他的损失。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我可以把贾先生让给你,他可是我们村最有文化的年轻人了,听说还考过举人的,就是腿脚不好……” 说到最后,已是满脸娇羞。 止薇对此敬谢不敏,好说歹说才让这位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姑娘打消了给自己做媒的念头。 见她表示绝不跟自己争教书先生,红英才重新欢喜起来,又和止薇絮絮叨叨说了些贾先生有关的事情。 止薇含笑听着这番小女儿心思,可越听越觉得惊心。 因为,这位贾先生腿脚上有点小残疾,据他说是前些年进京赶考路上落下来的毛病,因为这个就没去考进士,直接留在这个小村子里做了教书先生。最关键的是,这位教书先生平日里笔耕不辍,似乎经常写些话本戏词,去城里卖给书坊、青楼那样的地方。 止薇马上记起上回在慈宁宫里念的那个话本子,里头的书生遭遇似乎跟这位贾先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只除了贾先生没有毁容、也没有遇到什么王爷和小郡主的垂青…… “莫非,话本中所写的真有其事?那位贾先生被人夺了名字和身份,求告无门,只能靠写话本来抒发胸臆中的苦闷?真会有这么离奇的事么?还是说,他并没有碰到什么奸人,只是不慎摔伤了腿脚、失去上殿机会,故而将其美化加工,变成了一出离奇曲折的复仇大戏?” 大约是因为兄长的相似遭遇让止薇有些恻隐,更同情话本中的书生,故而,皇帝大驾光临之时,她满脑子想的还是红英口中的那位贾先生。 按提前来人通报的话,这次皇帝来皇庄的名目是看看秋种时那批麦苗长势是否喜人,以此表达皇帝对天下农事的关注。 不过,止薇觉得,皇帝可能就是不想在宫里待了,故意跑到庄子上躲清闲的。 因为皇帝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了信王过来。 而且,这次皇帝没坐上回的豪华辇车,而是在一队侍卫的护送下,和信王二人各自骑着马来的。 看到信王的那一瞬间,止薇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只可惜,她的这番努力似乎没起到什么作用,信王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咦,皇兄,她不是上回我跟您讨、您还不肯给我的小丫头吗?怎么几天不见,人被您发配到这么个冷落地界来种田?” 信王一脸痛心:“皇兄实在是暴殄天物,侍弄花草的手怎能用来种田插秧?不如,皇兄还是允了臣弟吧!” 提前被皇庄管事点出来随侍的止薇头皮一麻,就是没转头,都能感觉到她旁边另一人的灼灼目光。 被管事挑出来伺候尊贵主子的自然得是模样周正、身材匀称的,故而红英没有入选,被选上的这个叫小玲,虽然姿色不显,但在那些乡下丫头里面也算是不错的了。 止薇顾不上想小玲回头会如何跟别人传这些话,她只盼着皇帝不要因此又怪罪她蓄意勾引信王什么的。 信王这话一出,霍衍之就顿住脚步。 他顺着信王的目光朝身后看了眼,才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她啊,朕险些没认出来!都说庄子依山傍水,最为养人,这丫头过来几日,不想竟黑了这么多!” 止薇:…… 她只当自己是个聋子,默默地跟着两位主子去田间巡视了一番。 皇庄管事一路弓着腰开路,十分详尽地介绍了当日由皇帝本人亲自栽下的种子发芽情况,又大大赞了皇帝一番,说是百官们的那些沟垄麦苗生得就是不如陛下的好,可见天威浩荡、连这些麦苗都不敢不努力生长。 这些奉承话听得霍衍之脸色微沉,直接将人挥退了,只留止薇、小玲和几个侍卫如影随形地跟着,便和信王在庄子里信步漫游起来。 信王说:“听管事方才那话,秋种那日定是十分热闹,只可惜臣弟刚从西边回来,没能亲眼见证……” 皇帝说:“行了,朕知道你的意思了。明年不管哪里闹灾,总不叫你出去奔波劳累便罢。只是到时,信王可得来庄子里陪朕多开垦几亩地才行!” 信王脸色一苦,连连求饶。 “我的好陛下呀,您就饶了臣弟吧。出远门一趟,京城都没进呢,就被您拉着来庄子上种地。赶明儿我得上宗正寺那儿告状去,就说这个王爷做不下去了,还不如自己买块地去做地主老财,还不必自己亲自耕地……” 兄弟二人就此说笑起来,信王倒还罢了,倒是从一进庄子就黑着脸的皇帝,此时脸色也松快了不少。 止薇在后头看得惊诧不已。 她从未见过皇帝和别人这般说笑,即便是她初入上阳宫那一年,偶然看到皇帝陪着淑妃逛园子时,笑声也不是这样的畅快开朗。 就像是有一层薄薄的、透明的壳包裹着,让这样爽朗的笑声无法全部透出,抵消过后只余四五分或者更少。 看来,信王果然很得陛下心意呢。 止薇若有所思地想着:“听这话音,信王像是又被派出去赈灾了,西边多半就是陕甘二省了。短短半年之内,就劳动信王两次,而不是旁人……” 没过多久,前头的二人果然收起笑声,指着田里的青青麦苗说起了陕甘二省之事。 信王叹道:“赤地千里,种粒皆绝,乡人多流亡,卖儿鬻女者不胜其数……” 他又比划了下他看到的土地干涸奇景,以一种奇异的声音表示,他生平从未见过那么可怕的场景。 “裂缝真有拳头那么大?”霍衍之不可思议地问。 信王沉重点头:“最干旱的地方确实如此!成人还好些,若是有小儿在上面行走,只怕也要掉进缝里起不来呢!” 霍衍之完全无法想象那样的场景。 他活了二十年,到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西山行宫和猎场,这些地方离京城不远,即便小有旱灾也不至于到信王口中的地步,以至于他一直觉得书上说得有些夸张了,想不到竟是真的! “我爷爷就是二十年前山西逃荒过来的,他老人家就见过那样的田地呢!”小玲突然插嘴。 那尊贵的兄弟二人诧异转头,看了眼理直气壮的小玲,视线又落到她旁边试图伸手拽她的止薇。 “这丫头倒是好胆色!是庄子上伺候的?”信王笑着说。 小玲欢欢喜喜地点头称是,见信王生得和气又俊俏,便大着胆子说:“总听人家说皇帝老爷如何王爷如何,我本来还以为皇帝老爷得有我爷爷那么老呢,起码也要有我爹那样了,没想到您二位还这么年轻……” 止薇终于忍不住了,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道:“启禀陛下、王爷,乡里姑娘不比宫里那些,言语粗放,不通规矩,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大人不记小人过……” 小玲虽然没读过书,却也听得出来“言语粗放,不通规矩”这几个字是在说她没有礼数,不免生出几分气恼。 但她到底还记得这是在贵人跟前,不敢如何,只能“暗暗”瞪了止薇一眼。 只可惜,小玲没经过宫里的历练,还没学会如何不露痕迹地表达自己对敌人的鄙夷和蔑视。 于是,这突如其来的瞪视,不仅被瞪的人看到了,还明晃晃地落在了两位尊贵的旁观者眼里。 信王啧了一声:“果然是稚子天性,一派淳朴天然!” 年轻的皇帝老爷却冷了脸:“怎么?难不成在你眼里,朕就是会轻易滥杀无辜、刑罚下人的暴君么?” 止薇心道不好,只能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请罪。 她心说,好在这会儿是在皇庄里,地上虽然脏了些,可到底泥土松软,比乾德宫那锃光瓦亮的地板好跪多了。 小玲见状有点懵,突然记起皇庄管事前两日的教导,得好好伺候皇帝老爷,要是让皇帝老爷不高兴了,就是她的罪过,云云。 她便也心不甘情不愿地跪了下去,胡乱说了些自己有罪的话。 霍衍之沉着脸不说话。 信王正要站出来打圆场,突然刮起了大风,天上的云层翻涌着,竟像是要变天的模样。 “陛下,眼看要下雨了,还是先回去躲一躲吧。” 霍衍之哼了一声,大步走开。 小玲跪在地上不知所措,偷偷抬头看了眼贵人的身影,还不等后者走远,就扯着哭腔问止薇:“要下雨了,咱们能不能起来啊?难不成要一直跪下去?” 止薇默默不语。 思及这件事的起因还在小玲身上,或者说,是在她多管闲事的份上,她就更沮丧了。 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她想了很多。 从出宫前诡异的抄书任务,到莫名其妙的种地任务,再到今天的这一番故意挤兑…… 止薇隐约发现,皇帝似乎在针对她? 可是,为什么呢? ------------ 第59章 秋雨 信王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哪。” 霍衍之默不作声地走着,心道,这小子怎么突然诗情画意起来了? 信王又说:“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家,若是淋了雨染上风寒可怎生是好?” 霍衍之脚步一顿,若无其事地继续朝前走。 信王又换了副口吻:“那两个丫头目无尊卑,实在可恨!让她们得风寒病死太便宜她们了,皇兄,不如这样,臣弟这就亲手去了结了她们的性命!如何?” 霍衍之终于停了下来,静静地看信王。 信王面不改色,眼神在身后某个侍卫的刀柄上瞟过,俨然一副“只要皇兄你答应了臣弟马上就拔刀劈人”的模样。 霍衍之转过身去,默默磨牙,并翻了个白眼。 “去!把人领回来。” 信王毫不诧异,转头正色交代了侍卫一句,后者便小跑着朝方才来时的方向去了。 止薇二人如蒙大赦,见天色不妙,也跟着往回跑,刚进到屋里,外头就下起了绵绵细雨,且有逐渐转大的趋势,天色瞬间暗下去不少。 小玲拍着胸脯直道好险,止薇却透过那被秋雨叩着的窗棂见着了一炷香前莫名其妙发脾气的皇帝老爷。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乖觉一点,再度主动认错,却又担心最近脾气阴晴不定的皇帝老爷“趁机”再罚她一通。 就在这时,皇帝老爷先是鄙夷地瞟了她沾着泥痕的裙摆,然后开口了。 “还傻愣着做什么?信王千里迢迢归京,风尘仆仆,你们没瞧见?难不成要朕自己动手服侍信王?” 小玲还在发愣,止薇便训练有素地反应了过来。 她附耳过去叮嘱了小玲几句,二人便神色各异地分头去伺候两位贵人了。 为了避免皇帝老爷借题发挥、延续上次的指责,止薇很利索地将更和气的信王交给了不太擅长伺候人的小玲,自己则去应付她心里那个被贴上了“麻烦”标签的霍衍之。 换洗的衣物自然是提前预备好的常服,还不是之前要装样子穿的那种粗布衣衫,而是前几日宫里针工局直接送过来的新衣。 对于更衣这件差事,止薇早就在最近这两个月里磨练出了一副厚脸皮,如今已经能脸不红心不跳、面上一派淡定、实则疯狂走神地完成了。 但不知怎的,今日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瓦片的滴答声、衣料摩擦的沙沙声组合到一起,却让她格外的心神不宁。 止薇打定主意一句多的话不说,省得被找茬。 结果,皇帝老爷反倒是自言自语起来了:“这一场雨下的好,可惜,京城的雨下不到西边去。” 唔,看来皇帝虽然心肠有点黑,喜欢捉弄她们这些下人,到底还算个好皇帝,这会儿都心心念念着灾民呢。 止薇犹豫了下,还是没吱声,继续和那繁复的衣带作斗争。 果然,皇帝老爷不悦道:“哑巴了?还是在庄子上野惯了,一点规矩都没了?” 止薇眼神不错,紧盯着腰带上的龙纹,为难道:“回陛下,可宫规里头说了,主子若是自言自语,奴婢只能当做没听到,不得多嘴多舌,擅自插话……” 霍衍之瞪大了眼睛,显得他一双虎目更迥然了些。 “巧舌如簧!巧言令色!” 止薇无奈一叹,终于放开整理衣带的手,退后一步。 “陛下要杀要剐,还是直说了吧。奴婢心眼极小,受不住这样的战战兢兢。还求陛下开恩。” 霍衍之更惊讶了:“你,你这是什么话?什么要杀要剐?朕——” 止薇却不答了,落落大方地提起另外一个话头,将她到皇庄上来后的工作内容简要汇报了一遍。 “陛下和百官们试种的那亩田地总共有九千多株麦苗,奴婢已经和它们中的大多数有过简单的交流。有一些嫌弃此处泥土太过湿润、肥沃的,奴婢已经用黄色丝线做了标记。来年收获时可留出那部分麦种,再行试验……” 霍衍之被她这么一打岔,险些忘了本来在争论什么。 他将她打发过来纯粹是不怀好意,随口掰扯了个理由给她罢了,没想到,这丫头居然还把事办得像模像样! 只可惜,他如今没了那样的“异能”,不好马上验证她的话,只能像她说的那样,留下来年的麦种,交给擅农事的老农去试种一番才行。 说到擅农事这一茬,霍衍之猛地记起,前不久被萧煌举荐的那位来自蜀地、精通水利之术的李姓匠人。听萧煌的话音,这里头宋止戈的家人似乎出力不少。 他有些不大自在,偏过头去看窗外不知疲倦的纷飞雨点。 “唔,看在你差事办得不错的份上,朕也不能食言。你家人的消息……” 其实,止薇将皇帝说过的话都记得牢牢的。即便上回那个“承诺”听上去更像是玩笑,可她却还是想要相信,并且决定厚着脸皮主动问起。没想到,倒是皇帝自己提了起来。 可皇帝嘴里吐出的却不是她母亲的下落,却是—— “其实,一个月前,你兄长的小队在南越丛林里失了踪,一直到前几日才传回消息……” 止薇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声音却变得很轻、很犹豫。 “陛下……奴婢的兄长,可是,可是……”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就像是从天外传来似的,而远处的霏霏雨声却突然变得很近,鼓噪得就像她的心跳声那么大,那么吓人。 霍衍之突然回头,见着她白着脸摇摇欲坠的样子,心中一突。 来不及深想,他就皱着眉头走了过去,一把捉住止薇的胳膊,三两步便将其带至旁边的圈椅前,二话不说就将其塞了进去。 “做出这副样子做什么?你兄长没死,活得好好的呢!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动辄一惊一乍……” 不满抱怨了两句,他才缓缓道出近来南越战事的状况。 原来,当时宋止戈奉命带着一队小兵试图穿过密林,绕到南越王军的后侧包抄,打对方个措手不及。不料,一队人却在密林里迷失了方向,不仅离南越王军越来越远,反而还深入到了西边的山蛮领地里,成了山蛮王的俘虏。 听到这里时,止薇脸上回复的丁点血色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宋止戈也不知凭着什么,竟获得了山蛮王的信任。后者不仅放了他自由,居然还跟他谈起了合作,表示愿意归降大齐朝廷,更是派了几百壮丁护送他们离开寨子。 按照宋止戈原计划,一伙人悄悄抄了山蛮一侧的近路,直抵南越王庭,将坐镇王宫的那位老王和一干妻妾儿女逮了个正着! “你这位兄长运气实在是好,先是南越伪王的干儿子被他捉了,然后又是伪王一家子连锅端。伪王的两个亲儿子在外领兵打仗,听到消息,一个就地投降,另一个领着手下的人已渡海逃走了。要不是先前那一出盗匪案,朕的朝廷倒是能多一普通文臣,却少了一位有着上天眷顾的将神!” 霍衍之有些志得意满,甚至已经开始研究,等这次大军回朝要给这位弃笔从戎的宋副尉升个几品的官衔,才符合他将来的打算,又不至于打眼到让吏部按下不批。 止薇得知兄长平安无事,甚至又立一功,惊喜得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一直听到最后半句才清醒过来。 “兄长不过是侥幸有几分运气罢了,哪里称得上什么上天眷顾?陛下未免夸赞太过,只怕折了他的福气。” 霍衍之哼哼两声,只当她是在故意谦虚。 “敢问陛下,大军何时还朝?”止薇见他似乎心情又转好了些,便大着胆子问。 霍衍之高贵冷艳地斜睨她一眼,心里却在嘀咕。 “难得有机会捏着这丫头的软肋,让她多来讨好几回再说,岂不是更划算?” 瞌睡来了送枕头,信王的到来正好打断了二人的交谈。 “皇兄,如今天色愈发暗了,看这样子,今夜恐怕赶不回去了。” 霍衍之毫不在意:“明日正好休沐,赶不回去就住上一晚。怎么?你府里有人翘首以盼等着你回去?” 信王似笑非笑地扫了眼正要退下去的止薇,嘴角马上露出个大大的苦笑。 “皇兄何必故意揭人短呢?您如今可是有儿子的人了,也不体谅兄弟一二。” 霍衍之语气更加嘲讽,脸色却微微沉了下去。 “你若是愿意,这会儿只怕十个八个儿子都有了,又何必来羡慕别人?你年岁也不小了,崔太妃回回见着朕都要提你的事,听得朕耳朵都快长茧了。朕告诉你,今年之内,最多明年,你必须得把王妃娶进府!” 信王背过脸撇撇嘴,回过头却是苦哈哈地笑着应下,嘴上又说了一通“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言论,惹得霍衍之嘲讽连连。 这位少年王爷的变脸技术叫止薇看得叹为观止,可皇帝的反应更让她有些奇怪。 在她进宫前的记忆里,普通平民百姓如果得了个大胖儿子,家里人人都要喜气洋洋好一阵子,尤其是做父亲的那个,更恨不得脸上刻有“老子有儿子啦”这几个大字,跟别人攀谈时也喜欢有意无意将话题往“生儿子”上引。 毕竟女儿家总是要嫁人的,任你家财万贯也得有个儿子来继承,更别提富有四海的皇帝陛下了。 可,她怎么隐约感觉,陛下有了皇长子,竟不见有多欢喜? 要说皇帝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内敛人,或是面皮薄爱害羞的少年郎,那也罢了,可他偏偏不是那样的人。 “这么看来,宫里头只怕出了点什么事。不是跟淑妃有关,就是跟皇长子有关。这回被‘撵’出宫,可以算是因祸得福了。只希望玉雪她们都平平安安的,不要被卷进去吧。” ------------ 第60章 世外桃源 庄子上不像宫里讲究规矩礼数,厨下更不会准备得妥帖周全,还是止薇亲自挽起衣袖煮了一锅姜茶,又拜托小玲送过去给两位贵人。 小玲高高兴兴地去了,还埋汰了她一句:“瞧你这灰头土脸的样,还不赶紧回去换身衣衫?若是让皇帝老爷瞧见了不顺眼,你受罚可别拉上我!” 止薇无奈摇头,她也想不到庄子上的厨房这样脏乱,灶台附近积的灰不知几层厚。她只是随便生个火煮点汤水,居然能把自己弄成个小花猫模样! “怪不得,陛下上回过来就没用饭,敢情是向来如此,厨下也无需担心献丑,故而愈发不上心打理了。” 她正摘下身上围裙,突然进来了两个侍卫模样的年轻人,其中一个五大三粗的大咧咧地发问:“姑娘,可有姜汤赏我们两碗?方才这位兄弟不慎淋了雨,只怕受了寒气。” 止薇不假思索点头,又将锅里剩下的那些舀给了来人,只是每人只分到一小碗。 她面有愧色:“抱歉,我没煮太多,要不你们等等,我再煮一些?” 衣服上有着湿痕、面庞更清秀些的那位忙说:“不必劳烦了,这点管够了。” 先前问话那人直接将两个碗都推到他面前:“全给你。老子身强体健的,又没淋雨,用不着喝这玩意。” 止薇忽然觉得淋雨那人有些面熟,似乎就是刚刚被点过去叫她们回来的那人。而且,她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在乾德宫见过此人。 就在她忍不住多打量了那人一眼时,对方却也在暗暗打量她。 目光相触时,两人皆是一愣。 止薇心中微窘,面上却落落大方:“这位侍卫小哥有些面熟,想必是在御前伺候的吧?” 王京微笑着点点头,心里忽然掠过一个不大可能的想法。 紧接着,止薇咬了咬唇,果然又问了个问题。 “不知,近来这几日,玉雪姐姐和玉灵她们可还在乾德宫?她们,可还好?” 王京紧绷的心弦一松,彻底放下了先前的怀疑,却暗暗替好友叹了一声。 “好。乾德宫里诸人都好,只是……” 他欲言又止地看了眼后头,住了嘴。 旁边那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撇撇嘴,咕哝了一句“全宫里都知道的事有什么好怕人说的”,自己却也压低了声音,嘿嘿笑着看向厨房里这位不知名姓的好看姑娘,用一种神秘兮兮的语气,将近来宫里最大的八卦简要告知了对方。 止薇果然被吓了一跳,只是反应不像说话人想象的那么大,后者不免有些失望,便要使出浑身解数,说些惊险又动听的故事来哄姑娘。 王京见状,连忙连哄带骗地将人拖走了,生怕这张嘴还要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他好不容易才把袁承泰那小子弄走,要是再栽一个傻子进去,他岂不是又要倒赔一顿酒钱? 皇帝、信王二人最后还是没留在庄子上,而是趁着雨停赶回了城里。 小玲十分失望,情绪低落得晚饭都没吃几口。不过,到了第二天,她又精神抖擞着跑去跟其他人炫耀自己昨儿在信王那里得的赏了。 奇怪的是,止薇担心的事情却没发生。 信王昨天见着她时对皇帝说的一番话似乎没有传开,因为没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或用异样的眼光看她。 所有人都在讨论着那位和气爱笑、据说还没娶王妃的信王,尤其是姑娘们,个个都面红耳赤,俨然自己有了麻雀飞上枝头机会的样子。 而这些人里面,被允许近身伺候过信王大半个时辰的小玲顺理成章地成了人群的关注焦点。 止薇纳闷了半天就想明白了,小玲没说出去多半是不想分散自己身上的关注。 她心里摇头失笑,却也没说什么,去打击这位乡下姑娘心里的美好幻想。反正,时间是让人清醒的最好利器。 贵人们不来的时候,皇庄里就像世外桃源一样清净怡人。 当然,只要有人的地方都免不了勾心斗角,可在止薇看来,小玲那群姑娘的所谓“勾心斗角”实在天真得可爱,让她生不出半点较量对抗的心思。与其说是争斗,不如说是明晃晃的套话和刺探。 止薇行得正坐得端,更无所谓那些谣言,久而久之,姑娘们多半都不大信那些事了,又簇拥到她身边来叽叽喳喳问这问那了。 只有小玲,许是因为亲耳听到信王说的那些话,心里又存了些懵懂情思,对她的态度倒是渐渐不如以往。 这些当地雇来的姑娘们月俸不如止薇,可有一样福利却是止薇盼不来的。 那就是,每个月她们都能轮流休假一天,可以回家看望父母亲人。 皇帝离开后的第三日,刚好轮到红英休假。 回去前,她缠着止薇又苦练了好几天,终于抄了一首勉强称得上端正的小诗在纸上,欢欢喜喜地揣着回家探亲去了。 次日晚上回来,红英脸上比平时更红润了三分,又来找止薇说悄悄话。 果不其然,第一句话就是:“我把那首诗送给贾先生了。” 止薇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淡定些,仿佛姑娘家主动给男人送诗并不是什么过分的事。虽然她早有预料,特地挑了一首十分含蓄的望京抒情诗,抒的这个“情”也只是思乡之情…… 红英红着脸说:“先生夸我字写得不错,问我是谁教的,我就说了你的事。先生还夸了你呢,说什么,让你这样的姑娘种地可惜了。若生作男儿身,科举上的成就一定比他强。” 听得科举二字,止薇心中一动,若无其事地转了话题,跟红英说起她记忆中的那个落难书生的话本来。 说到最后,她叹了一声:“只可惜,这个话本我在宫里只看了前半部分,后半截却无缘一见。也不知京城的书肆里有没有得卖,我又出不去……” 红英立马主动请缨:“贾先生虽然腿脚不好,但每个月总要进城两三次买书的。他这个人爱书如命,整个屋子全是书。你要是想看那话本,我托后几日回去的姐妹帮忙捎个信,让贾先生替你寻一寻。” 止薇从善如流地报上话本名字。 想不到,中秋当天,那话本就被送进了庄子,效率高得连红英都有点不可置信。 红英看着止薇若有所思摩挲着书皮的样子,不禁有些吃醋,两种不同的感情和理智在心里不断拉扯,最后还是红着眼圈对止薇“摊牌”。 “我知道,我没你好看,也没你识的字多,可是你都没见过他人呢,他怎么能——” 止薇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明白过来后哭笑不得。 她故意板起脸来说:“可是,你前几日不是说,觉得那位贾先生与我十分相称,要介绍给我相看的吗?” 红英嗫嚅着辩解:“那你不是没答应嘛?怎么才过了几天就反悔了?” 止薇笑道:“你都能反悔,我为什么不能反悔呢?这样才公平不是吗?” 看她笑得促狭,语气跟刚刚完全不一样,红英才知道自己被捉弄了。 她恼羞成怒,掐了止薇腰间软肉一把:“好啊,平时看着不声不响的,原来也是个促狭鬼!” 两人笑闹了一番,止薇的心思才回到那本书上来。 红英心系著者本人,无暇他顾,她却看得很清楚。 这本书上墨痕不新,虽然工整,却不是刻印的,而是手抄的。再结合送书的速度之快,止薇基本可以断定,如果哪位贾先生不是话本著者的话,他一定是个奇人,不仅喜欢买书、看书,还喜欢抄书的那种奇人。 初步确认心中猜想,止薇又问起贾先生来到红英村子前后的许多事情。为免红英误会,她又半真半假地说出了自己兄长的不幸遭遇。 红英果然听得心有测测,并义愤填膺地骂起那些该杀千刀的盗匪来。 果然,据贾先生所说,自己是赶考途中不慎遭遇盗匪,落下山崖,把一条腿给摔断了。虽然后来及时找了大夫医治,却不能恢复如初,落了个一条腿微跛的毛病。 “这些山匪实在可恶得很!戏里都说,那些什么绿林大盗都是劫富济贫的好汉,实际上都只认钱,哪里管别人生死!这些人身上不知背了多少人命,哼,要是被官府抓到,判他们个斩立决才不好呢,最好是凌迟什么的,这样才算是一报还一报!” 止薇心里却想,过了这么久了,也不知道京兆府将害了兄长的盗匪捉拿归案没有。想要指望官府出头,还不如指望这些盗匪黑吃黑,自己遭报应呢! 红英又愤愤地说:“这世上到底还是恶人太多。有些人面上人模狗样的,心里比谁都坏!山匪好歹是坏得坦坦荡荡呢,那些人……哼!贾先生落难之时,曾去找他一个同窗投靠,想不到那人竟半点旧情不念,让家仆将贾先生赶了出来,还不是觉着自己做了官威风了,瞧不起贾先生这个跛脚举人了……” 止薇忙问:“做官的?可知那人姓甚名谁?” 红英摇摇头:“先生不肯说。这些事许多人还不知道呢,是我从前不懂事,总喜欢缠着他,他才对我提起过一次。后面我再问他,他却不肯再提了。” 当天,宫里赐下来不少月饼吃食,虽然都是分给宫人的那种做工较粗糙的学徒出品,用料却还不错,让皇庄里干力气活的众人吃得很畅快。 对止薇等人来说,承乾三年的中秋就这么平淡地过了,可宫里头就全然不是一回事了。 ------------ 第61章 中秋宴 中秋宫宴,还没出月子的淑妃当然没有出席,可即便缺席,她照样成了整场宫宴上被提及频率最高的名字。 因为前几日淑妃产子,盛装出席的皇后似乎不如以往容光焕发,妆容打扮也愈发庄重老气。 许是淑妃早产的“元凶”尚未落网、事情未能彻底查清的缘故,这几日宫里气氛都格外端凝,连带着这场宫宴也比从前安静不少。 再加上,皇后看向贤妃、温美人二人的眼神格外不善,更虎视眈眈地瞪了许多小妃嫔一眼,似乎是在担心上回万寿节宴上的“惊喜”重现,整个宴会就更沉寂了。 若不是皇帝的到来为众女注入一剂强心针,只怕整场宴会都要以这种难堪的冰点气氛为终结。 温美人对皇后的忧虑心知肚明,也不理旁边的打量眼光,只默默地坐在那里,打算熬到太后、皇后、皇帝这三尊大佛退场,自己就可以借故离开。 皇后面上虽跋扈,却不是她最害怕的人。一想到上回莫名其妙的晕倒、被诊出喜脉,温美人心中还是寒意阵阵。 一直到太后率先退场时,让皇后提心吊胆的戏剧场面都没有发生,众妃嫔只是朝着皇帝那儿频送秋波,又争先恐后地要上前给皇帝献艺,并没有谁扶着额头幽幽晕倒的。 令皇后更满意的是,皇帝似乎心不在焉,没怎么认真欣赏美人歌舞,只是坐在上首默默地吃酒。 皇后如今已有五个月的肚子,坐了半场早已腰酸背痛,有点想提前撤退,又不想给在座的小妖精们腾出勾引皇帝的机会,正犹豫着,一个面生的宫女就跌跌撞撞地小跑着跪到了众人跟前。 皇后头皮一麻,直觉有什么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果不其然,那宫女一开口就说:“启禀陛下、启禀皇后娘娘,大事不好了!二公主落水啦!” 今日的中秋宫宴属于家宴,只有皇帝和太后、后妃等人参与。按理来说,这种场合皇帝膝下的子女都必须得出场的。可皇长子刚出生,两位公主也才刚学会走步,不好教规矩,在宴上难免怕出丑,故而,贤妃、李婕妤都只是把孩子带过来,在她们的父皇跟前露了个面,就吩咐心腹宫人将孩子先送回去了。 万万没想到,二公主有李婕妤的宫女和奶嬷嬷陪着,居然还能不慎落水! 闻言,在座众女皆尖叫惊呼出声,被吓得花容失色,李婕妤第一个两眼翻白着晕了过去,又激起一阵喧闹之声。 皇后下意识看了贤妃一眼,在后者面上却只看到纯粹的担忧。 皇帝最快反应过来,开始责问那个来报信的宫人事发经过和二公主现状。 得知二公主已经被会水的小太监救了上来,皇后露出个心有余悸的表情,说了几句侥幸的好话,又无奈地扶着腰,陪着皇帝、带着大部队往二公主那边去了。 即便是贤妃隐晦提出,她也没答应回去休息。宫里突然发生这种意外,还在这么个好日子,万一二公主真没了,她这个做母后的还只顾着自己养胎,朝臣们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她淹死。 悠悠转醒的李婕妤哭了一路,不住跟旁边安慰她的一个小美人重复着“我就该陪着她回去的,都是我的错”诸如此类的话。 温美人跟在后头,脸色有些苍白,还是贤妃留意到了,主动提出让她回去歇息,她才满怀感激之情地领命退下了。 等身边没了人,小雅才拍着胸脯说:“这也太凶险了些!小主,以后啊,小皇子小公主可不能离了咱们的眼睛。谁知道那些人都怎么伺候的,就是二公主孩子心性贪玩,想要去水边看月亮抓星星,她们也不能疏忽到这种地步啊!” 温美人沉着脸点头,却没说别的什么,只吩咐小雅叫个人出去打听。 回到含玉殿,温美人也不敢真的合眼休息,只心惊肉跳地等消息。 小雅本来还劝她,可没多久,被派出去的小太监就一脸惊惶地跑了回来,报告了个更意外的新消息。 原来,就在众人得知二公主出事那会,上阳宫里的皇长子也突然病重! “据说,太医院里大半太医都被召集去了上阳宫,情况似乎不大好,淑妃娘娘已经气急攻心吐了血……” 主仆二人心中狂跳,念了句阿弥陀佛。 小雅又打发那小太监出去继续打听,才试探着说:“主子,这事是不是太赶巧了些?皇长子那儿……可二公主……” 温美人手脚冰凉,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只暗暗吩咐小雅先去准备一套素服,以备不时之需。 这一晚,宫城里没几个人真正能合眼,包括宫里这两位地位特殊的孕妇。 温美人熬了半宿,一直等到天将破晓之时,微微有了些困意,外头终于传回了消息。 二公主没了。 皇长子救了下来。 眼前闪过昨天李婕妤哆哆嗦嗦煞白的脸,温美人叹了口气。 “去把素服拿出来,伺候我梳洗吧。” 八月十五中秋夜,本该是阖家团圆的好日子,最后却闹成了凄凄惨惨的白事,好不叫人唏嘘。 慈宁宫里的太后离场较早,一开始也没人去通知她,直到最后二公主真夭折了,凌晨时她老人家才得到消息,随之报上来的自然还有淑妃和皇长子的事。 太后脸色沉沉,当下就让何嬷嬷替自己走一趟,传自己口谕,把如今管宫的两个媳妇骂了个狗血淋头。 而且,太后针对的还不只是中秋夜的乱子,更是将淑妃早产、温美人和大公主中毒等等一系列事情都挖了出来,明晃晃地指责皇后、贤妃二人志大才疏,将后宫管得乌烟瘴气、乱七八糟,差点连“德不配位”这样的词都说出来了。 贺婕妤听说此事,乐得差点没笑出来,转头还要装出一副肃穆的样子去慈宁宫劝慰姑母,又不遗余力地给皇后、贤妃二人上眼药。 妃嫔们纷纷登门拜访,“安慰”没了女儿的李婕妤,言语间不乏有人提及,若不是昨夜淑妃抢先一步将太医全叫走了,二公主落水之后也不至于迟迟等不到太医医治,也就不一定会落得个早夭的下场。 李婕妤如丧考妣,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整个人变得呆呆傻傻的,听见这些话也没反应,叫那有心挑拨的小妃嫔好没意思,只能悻悻转头去其他人中间煽风点火。 处于争论中心的淑妃既要养病,又要养儿子,又要坐月子,更是闭门不出,只打发人给李婕妤那里送了一份厚厚的丧礼,宛若补偿。 被太后“点名批评”的后妃二人反应不一。 贤妃第一时间跪下脱簪请罪,转头又亲笔写了请罪的奏疏,一式三份送往太后、皇后、皇帝处,大意是自己德不配位,管宫不当,导致发生如此惨祸,希望能得到应有的惩罚。不等三人有反应,她自己已经换上了粗布衣服,每日三餐也换成了粗茶淡饭,还不见一点肉腥,说是要为不幸夭折的二公主静修祈福。 皇后闻讯后气得牙痒痒,却不能学着贤妃装模作样,只能硬着头皮去皇帝、太后那儿请罪,又硬着头皮表示自己会将功折罪,查清真相,还二公主一个公正,云云。 可太后没给她这个机会。 太后和皇帝母子二人密谈过后,几个月以来一度左右摇摆的宫权突然被交到了太后手里。 明面的理由当然是皇后身子重、不堪操劳,可皇后心里自己知道,这是太后和皇帝的迁怒,其他妃嫔亦如是想。 一时间,贺婕妤变得众星捧月起来,仿佛皇后已然失宠,贤妃也没了再战之力,太后的亲侄女贺婕妤要坐收渔翁之利了。 毕竟,太后年纪大了,先前又病了那么些时候,还险些没挺过去。现在就算康复了,身子骨肯定也大不如前,怎么可能有精力应对那么多的琐碎宫务?全部交给底下的嬷嬷女官又不放心,这种情况最好还是在妃嫔里面挑一个打下手。 而满宫里跟太后有血缘之亲的人只有一个,就是贺婕妤。 就连贺婕妤本人也是这么想的。 可,还没等她窃喜两天,太后那边就透出风来,她把安王妃请进宫来了。 像上回一样,安王妃没怎么推托就接受了太后的好意,再次住进了慈宁宫偏殿。 各宫司局的管事、女官们来往出入慈宁宫,也总是能见着太后和安王妃母慈媳孝、形影不离的和睦场面。 于是,有时候太后精神不济,有些事务由旁边的安王妃代劳,也就不值得大惊小怪了。 宫里波谲云诡的权力斗争全然没影响到皇庄内的平静。 尽管如此,二公主突然薨逝的消息还是给这片世外桃源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阴影。 止薇和其他人一样,从管事沉肃地通告了这个消息之后,就都匆匆忙忙地换上了粗布素服,开始为这位年幼夭折的小公主服丧。 据说,丧事办得很大,不亚于皇子葬礼规格,显然皇帝很重视这一位公主。 这是红英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话,可止薇在皇帝身边伺候了这小半年,却没看出来他对那位二公主有多看重。 贤妃那里,他还每个月去一趟,但李婕妤那里能分到的关注,可能只有前者的三分之一。二公主能见到父皇的机会,多半还是各种宫宴的场合。若说这对父女情深意重,她是不大信的。 但,再次见到皇帝时,后者的阴郁颓然却让她羞愧不已。 大约是皇帝携信王前来皇庄的十天之后,皇帝又独自一人来了,还带着赵久福,没让止薇或其他人近身伺候,也没跟止薇说一句话。 就她远远观察到的信息来看,皇帝似乎跟谁都没怎么说话,包括御前最得意的赵总管。 进了庄子,他就开始信步闲逛,从田地这头走到荷池那头,又绕一个大弯走回来,期间没有停下过一次,更没有为那朵花儿、哪株草木驻足,脸色沉肃中带着点怔忪,仿佛一直在神游天外。 皇帝甚至破天荒地留在庄子上用了一次饭。 这个突如其来的要求让厨娘们战战兢兢,手抖得几乎握不紧菜刀,还是止薇临危受命,使劲浑身解数,才在几个厨娘的协助下整治出了一桌能看的家常菜色。 厨房里众人连带管事都提心吊胆,担心这样简陋的菜色会招来陛下的怒火。 不料,皇帝居然默默地吃完了,又在书房里看了会带过来的折子,直到天色渐暗才回了宫。 离开前,赵总管甚至主动找管事问了一嘴,得知今天主掌勺的厨娘是宫里出来的止薇,还若有所思地赏了管事一袋子钱。 止薇没有享受到同等的物质奖励,却被管事提名表扬了一番,并将她调到了厨房做事。 止薇有些纳闷,不免点出自己来皇庄是种地的这个大前提。 管事却嘿嘿一笑:“这个我自然知道。你不用担心,平日里主子不来,你爱干嘛干嘛去,闲暇时调教下几个厨房就行。要是主子来了,这个担当重任的人还得是你。” 止薇更莫名其妙了,难不成皇帝还会经常过来吃饭不成? 她不禁嘟囔:“这个管事想往上爬想疯了,要是能入宫,约莫他跟司苑局那个李管事能成为莫逆之交,都是有心无力的典型。” 结果,才过了五天,管事笑眯眯的打脸消息来了。 皇帝陛下又光临了。 ------------ 第62章 沉迷出宫 像上次一样,霍衍之还是面沉似水地在庄子里胡乱逛了一圈,一直走到微有汗意才回转,又按部就班地看起那堆永远都看不完的折子来。 等差不多到午膳的点,赵久福便殷勤伺候着布菜,霍衍之赫然发现,菜色对比上回好了不少。 一吃,味道却有几分熟悉,像是出自同一位厨子之手。 “要不是今日所见,朕还要以为,庄子上人人都吃的是那般粗茶淡饭,连朕来了也一视同仁呢。”他讥诮地说。 赵久福连忙解释,上一回是事发突然,庄子上没有准备,手忙脚乱,云云。 心里却道,自从二公主薨逝以来,陛下的性子最近是愈发古怪了! 明明宫里那么多御厨做的美味佳肴,偏偏食不下咽,上回出宫了吃那些个粗茶淡饭,倒还吃了整整一碗半! 要不是因为上回亲眼见着,赵久福也不会特意去问管事内情,更不会叮嘱管事这些个小事。 如今看来,这一步倒是赌对了。 赵久福看着自家陛下面上挑剔、嘴下不停的模样,心里乐开了花,差点脱口而出,想要请示陛下把止薇那丫头调回乾德宫去负责小厨房。 只可惜,整顿饭过程中皇帝也只开了一次金口,其余时间不是默默吃饭,就是皱着眉头思索。 赵久福心里叹气,陛下一定还在为宫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烦心。 人家都说“娶妻当娶贤”,可,他这个做奴婢的私心里实在觉得,皇后这个国母做得实在不够格,板正有余、精明不足,否则,宫里也不至于乱成这个模样。 想当年,先帝元后崩逝之后,中宫之位虚悬十几年,后宫里头你争我斗、尔虞我诈,那样的乱象实在叫他这样的底层小太监胆寒。他虽然现在爬到了足够高的位置,却也不想眼睁睁看着历史重演。 可,以陛下如今撒开手不问诸事、全权交给太后的做法,安王妃罗氏隐隐插手后宫大权,以及一后二妃齐齐蛰伏不出的情形来看,不久的将来恐怕会更加混乱不堪。 赵久福隐晦提过一次,可陛下很快转开话题,显然不愿深谈。 他闹不明白陛下究竟在想什么,却也不敢再拿这事去烦陛下,只能盼着陛下早日从二公主的悲剧中振作起来。对他来说,皇帝没几天就往宫外跑这种异常的举动也成了陛下爱女情深、排遣心中苦闷的代表。 但,朝臣、宫妃们却不是这么想的。 反应最大还是前者,尤其是御史台的大人们,几乎天天都要上一道折子,控诉皇帝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 即便皇帝调了两队御林军日常驻守皇庄,他们还是不满意,天天拿“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话来逼皇帝让步,放弃这种类似于自我放逐的行为。 只可惜,皇帝并没有虚心接纳他们的意见,一开始还自己看看折子,后来是扔到一旁不看,再到后来,他索性在皇庄的空地上生火将那堆千篇一律的折子全给烧了。 止薇很不幸地成为了“打压士族言论”的帮凶之一,赵久福亦如是。 熊熊火堆跟前,止薇和霍衍之、赵久福大眼瞪小眼。 跟惶恐不安的赵久福不同,她这个进来端茶送水路过被拉壮丁的“帮凶”面无表情,似乎对此并没多少心理负担。 皇帝沉沉看她一眼,对赵久福说话的语气更加嘲讽。 “行了,少装出那副样子。这事除了天知地知,就这丫头和他们几个人知道。要是哪位御史上折子弹劾你这个奸臣贼宦,朕向你保证,他们几个也逃不过。如何?” 在场的侍卫连忙看天的看天、看地的看地、放空的放空,将“我们没有存在感”这句话实践到了极致。 止薇僵硬地扯扯嘴角:“回陛下,奴婢什么都没做,什么都不知道。” 许是因为止薇临危不乱的巾帼气质吸引了皇帝的注意,稍后他在林中乱走时,竟主动问起止薇的去向,似乎有点埋怨她没有主动跟着自己伺候的意思。 赵久福连忙解释,说止薇去厨房里忙活午膳了,又顺便替止薇表了回功。 直到这时,霍衍之才知道,原来这几次自己过来享用到的那些家常菜色竟多半出自那丫头之手,怔忡了下没说话。 赵久福还想等到一个夸赞的评价,不料陛下却突然发起了呆,过了一会,又主动问起另外一件宫里的小事,不禁失望。 “看来,陛下不知为何真恼了那丫头。难不成,今后那丫头就都留在庄子上,跟那些村姑混迹到一处?” 他这么想着,跟着陛下往前走了一段,却忽然发现,陛下竟绕到了厨房的后头,这会儿正透过后窗漫不经心地往里面看。 赵久福心中略有猜想,狐疑地瞥了眼陛下的侧颜,也跟着往里头看。 果不其然,他见着了止薇姑娘纤瘦的背影,乌油油的发丝被一块蓝色白花的粗布包着,颇有几分农家气息。她身边的两个厨娘也是相同打扮,似乎是为了防止发丝落入锅碗瓢盆或菜肴当中。 赵久福暗道,这个止薇姑娘果然是个心细的,不错不错,可堪大用。 可下一秒,他就见着止薇从一个厨娘手里接过一颗嫩生生的白菘,然后一脸惊恐地将其扔了出去,恰好还砸在了附近的水盆里,溅了自己一头一脸的水花,颇为狼狈。 扑哧—— 赵久福赫然发现,笑的人竟是自家陛下! 厨房内因为这颗白菘引发了小小骚乱,两个厨娘也都善意地打趣起止薇,后者也不好意思地为自己辩解了两句,以至于说话声盖过了后窗外的突兀笑声。 笑过之后,霍衍之像是意识到什么,快速敛起笑容,冷冷斜了赵久福一眼,转身大步流星走掉。 只留赵久福在原地一头雾水,实在想不通,皇帝既然恼了止薇,又对她不像有意的样子,怎么还会见着对方倒霉就笑出声来呢? 看一个小姑娘犯蠢可以解闷逗乐,是这样吗? 因为之前几次怀疑、几次被推翻的经历,赵久福现在已经对止薇姑娘的前程不抱希望了,只能把霍衍之的高兴归为这个原因。 毕竟,他是怎么都想不出刚刚皇帝心里在想什么,以及,止薇为何会对着一颗嫩生生的白菘露出那么诡异的表情。 霍衍之虽然没听到那白菘“说”了什么,可他在这方面还算有些经验,登时记起某次宠幸小妃嫔时那朵嗷嗷叫的玉兰还是什么花儿,知道这些刚从枝头或根茎上摘下来的“东西”还能苟延残喘一段时间。 “八成是在尖叫或是怒骂吧?” 难得换位思考的皇帝陛下想,如果他变成了一棵白菘,又被人“粗暴”地砍断了“腿”,送到厨房里,还要面临着即将被剁成丝的悲惨现状,他一定也会趁着还有神智时气愤大吼几声的。 “这么说,把那丫头放到厨房去倒是个不错的选择,最好只让她负责洗菜切菜……”坏心眼的皇帝如是想。 等菜送上来之后,皇帝一本正经地问起方才的“帮凶”去哪了,怎么不来伺候自己用膳。 等止薇来了,皇帝就开始疯狂移动眼神,示意止薇布菜,将小姑娘支使得团团转,还要当着人家的面挑剔每道菜色的不足。 厨子本人自然只能老实请罪,态度还十分诚恳。 可皇帝偏偏就是不罚,嘴上却嫌弃个不停,等快吃完了才刻薄地扔下一句。 “若是下回还是这种水平,你还是洗菜切菜去好了,朕虽然穷,却还不缺那点请厨子的钱。” 赵久福冷眼看着,小姑娘的脸色被皇帝说得一会红一会白,显然是被皇帝这“流氓”行径弄得又羞又气。 他不禁有些同情止薇了,被皇帝选为解闷的目标,虽然荣幸,却也挺苦的。 止薇很想说,那就请陛下自带御厨出宫吧,不要折腾她们这种半路出家的奴婢了。结果,接触到赵久福眼神后,她又打了退堂鼓。 赵总管每次露出这种眼神,就是强烈的否定和警告,她还是不要尝试虎头拔须这种危险操作了。 这日,霍衍之足足吃了两碗饭,说的话也比平时多了一倍。 这是他的心腹大太监精心统计后得出的结论。 等皇帝回了宫,红英又星星眼地跑来找止薇说话了。 “陛下最近怎么来得这么勤快?今天还要你全程伺候,啧啧啧~你老实说,上次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是不是骗我的?” 止薇被戏弄了半天,只觉得心力交瘁,也懒得解释,只言简意赅将今天的伺候过程描述了一番,就收获了红英的殷切同情。 “啊?想不到陛下居然是这么挑剔的人,可人家是皇帝嘛,挑剔一点也是正常的啦。不过,我觉得你做的菜味道都很不错啊,皇帝老爷平时吃的都是什么山珍海味啊,才会把你的菜挑剔成那样?” 止薇撇撇嘴,忍不住就把她对宫里御膳房的真实评价说出了口。 “……看着是精美绝伦,可许多菜都是中看不中吃。贵人们的菜都要有几个专人先试吃,没有毒才能呈上去。一来二去的,就算有保温的盒子,最后吃到嘴里时也不是那个味儿了。夏天如此,秋冬就更麻烦……” 红英对皇帝老爷家的金锄头、金烧饼系列幻想果然幻灭了一大半。 不过,止薇吐槽归吐槽,却也知道自己的厨艺只能算中等,跟御膳房的大厨还是颇有差距,皇帝挑剔她的许多细节里面,起码有一半她可以继续改进。 接下来的几日,她索性在厨房里埋头做菜,同一道菜前前后后可以做七八遍,吃得众人不知是喜是忧。 小玲还偷偷找管事,控诉止薇铺张浪费,却没得到管事的支持,反而被训了几句。 那之后,众人才知道,原来宫里给皇庄拨了好大一笔预算,基本全用在厨房这一项上的。目标只有一个,让出宫散心的皇帝陛下吃得称心如意。 一开始,皇帝出现时众人还诚惶诚恐,活像是皇帝一咳嗽他们的天就要塌下来一样。 可到后来,皇帝的出现变得频繁而有规律起来之后,大家都冷静了不少,该干嘛干嘛去,有些个心大的还能一边种地、一边面色如常地向田埂上的皇帝老爷请安了。 绝大多数人都很快接受了皇帝每隔几日必要来皇庄一次的现实,只有极少数人开始琢磨这一举动背后的意义。 止薇也是好些日子之后才发现,皇帝居然是每逢休沐就往皇庄跑这个事实。 刚开始,她还能自我脑补是伤情于二公主薨逝的原因,可到了后来,皇帝脸色日益和缓、语气逐渐轻快起来时,仍定时定点地往这边跑,她就觉得不对劲了。 ------------ 第63章 两人的心思 止薇去找赵久福寻求答案,后者却没比她多知道多少“内幕”。 不过,赵久福“不经意”地透露了些许内宫如今的情况,止薇才知道,原来她出宫这一个月以来,宫里头的大权竟落到了太后手里,很可能还被安王妃分去了大半。 止薇在慈宁宫里见过这位守寡却不甘寂寞的安王妃,还为她和太后说过一段书,她可没忘记那天说完书后自己在海棠花口中打听来的重要情报,更不会忘记皇帝陛下知道后的震怒。 止薇自认不算什么绝顶聪明人,也没有皇后、贤妃这些世家女子熟读书卷,肚子里那点墨水也仅限于入宫前学的那点基础和入宫后零零碎碎自己看的几本书罢了。 但她可以不自夸地说,她在宫里待了八年有余,比现在这批后妃入宫的时间都要长得多,看得人情冷暖、人心叵测也更多一点。 从旧主康太妃口中,止薇知道,太后不是那种甘心在后宫养老的女人,而是那种可以为了一个既定目标蛰伏十数年之久、心性坚韧的女人。 这位皇帝的生母、大齐最高贵的女人,如果跟她的儿子不是一条心,会出现什么后果呢? 止薇很难理解,为什么有人攀爬到了权力的最顶峰,却还要汲汲营营,只为了将上山的路重走一遍。如果不是闲得慌,就是脑子可能有毛病。 要是寻常人家碰到这种事情,顶多也就背地里骂一声母亲偏心,要是对方做得过分了,还能去打官司讲理。 可皇家的事情哪有道理可讲,输赢胜败就在生死之间,只有赢家才有权力“知道”并“告知”真相。 如果止薇没猜错的话,太后应该是想让小安王做皇帝的储君。 但,皇帝已经有了两个公主、一个皇子,宫里头的大肚子孕妇还有两个,显然生育能力属于正常范畴。按照这个速度生下去,二十年内应该不用愁继承人的问题。 那么,太后会放弃吗? 从现在后宫的动静来看,显然不会。 皇长子虽然有了,可因为早产身体孱弱,能不能活到十岁都不一定,更别提继位了,哪一个头脑清醒的帝王都不会选这么个病秧子做继位之君。 “所以,这才是陛下躲到庄子上的原因吗?”止薇脑子里冷不丁冒出这个想法。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得有道理,很可能陛下是看透了太后的布局,心寒于母子离心,不愿意面对现实,或者说,不愿意母子相残,故而远远地躲了出来,讨个清净。 止薇皱着眉头,竟忧心忡忡地自言自语起来:“可是,逃避不能解决问题啊,万一……” “万一什么?”赵久福莫名其妙地问。 她吓了一跳,连忙敷衍了过去。 下午在书房伺候时,止薇存了这点心事,就免不了有些心不在焉。 皇帝今天难得没有带折子过来,只是优哉游哉地看了半天书,又拆了几封外头送进来的密信,看完之后脸色就诡异了起来,还来回偷看了止薇好几眼。 止薇一直没有发现,由始至终都在考虑如何委婉得体地提醒陛下。 她当然不觉得自己比皇帝还聪明,想得到皇帝想不到的事,可她坚信“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道理,也不希望哪一天宫里头真乱起来,前朝改天换日,龙椅上换个小娃娃来坐,届时只怕国朝动荡,她们这些底下的奴婢、百姓都要跟着遭殃。 “启禀陛下,奴婢怀疑太后娘娘想干掉您换小安王上位”这种说法是绝对不可能被采纳的,说不定还会被拉出去砍头,罪名是非议皇室。 止薇只能犹豫着提起个话头:“陛下,您还记得被您发配去西北充军的那个罗章吗?” 皇帝嗯了一声,语调和眼尾同时上扬,显然是询问的姿态。 “咳,前儿个奴婢听说,他似是立了什么功,从军奴成了军官,如今也是一方猛将了呢。” 皇帝又嗯了一声,视线落回书页上,漫不经心道:“所以呢?” 止薇硬着头皮说:“奴婢见识短浅,只是听人说了这事,觉得靠军功升官实在容易,所以感慨两句罢了。” 皇帝再次抬头,深深看她两眼。 “你是在暗示,朕该给你兄长升官吗?” 止薇忙辩解自己并无此意,这才在皇帝审度的眼神下,硬着头皮、十分委婉地说起了自己的担忧,还附赠了个标准的跪礼。 “奴婢并不想用恶意揣测他人,更不敢妄议贵人,只是因着陛下从前那些吩咐,不可避免地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事情……要是奴婢哪里说得不中听了,还请陛下责罚……不过,奴婢的答案还是跟上次一样的……” 皇帝静静地听着,一直听到最后这一句,才微微动容,蹙着眉头问她:“什么答案?” 止薇诚恳地说:“奴婢是个贪生怕死的人,所以,如果可以的话,还请陛下不要砍奴婢的头,留奴婢再为陛下效命个一年半载。” 然后就可以放奴婢出宫了。她默默在心里补上这么一句。 静默过后,皇帝转过脸去,似乎不大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才咕哝了句。 “你倒是会讨价还价!果然是家族遗传……” 止薇只听到只言片语,有些奇怪:“陛下您方才说什么?奴婢没听清……” 霍衍之视线回到书案一角的密信上,眸光流转,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转而提起另一个话题:“说到你兄长,倒是有个消息可以告诉你。南征的大军准备回京了,这几日开拔,到了下月中旬,你应该就能见到你那位好兄长了。对了,你想朕封他个什么官儿来着?” 前半句还是正儿八经的告知口吻,后半句却是假正经的调侃。 止薇知道,皇帝这是没有恼恨自己方才“谏言”的意思,可是他没有表态,又是个什么意思呢?不管怎么样,她都尽到自己的本分了,结果如何都与她无关了。 她按了按自己的小心肝,面无表情地从地上爬起来。 “自然是陛下和吏部的大人们说了算。不过,奴婢下月真能见到兄长?” 霍衍之想了想,露出个极浅淡的笑:“你猜?” 止薇:…… 逗完小宫人,目送着对方的背影出去,霍衍之嘴角的笑瞬间垮下。 他拧着眉头取出方才那封信,又仔细看了一遍,才将其扔下,又不渝地瞪向那纸张,仿佛上面画着个吃人的魔鬼图样似的。 “怎么偏偏这么巧?这丫头的娘居然就是骁郡王那个意中人?” 霍衍之不可思议地摇摇头。 之前得知骁郡王的这桩“风流韵事”,他还跟小宫人就“天下女子的品性”辩论过一回,当时的他怎么想得到还有这种隐情。看小宫人屡次欲言又止想讨问她家中亲人近况的模样,多半对此事还不知情。 霍衍之有点好奇,要是她知道了这事,知道自己险些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从卑贱的小宫女变成郡王的女儿,不知她还会不会像那天一样据理力争,为自己辨个子丑寅卯出来呢? “唔,不对。照吐蕃这么个闹法,恐怕还不只是郡王!吐蕃人不拘泥礼法,女子地位颇高,没准还真会欢欢喜喜接纳这么一位大妃……” 霍衍之思索了一阵,忽然觉得不对。 要是苏氏成了吐蕃的大妃,名义上还算是他的表婶,跑来跟他讨要一个卖身进宫做宫女的女儿,他能拒绝吗? 于情于理,当然都不好拒绝。 霍衍之心里深处有个极小的声音在叫嚣,似乎是不愿放人走。 可,为什么不愿呢? 他暂时还没有答案。 霍衍之有些烦躁不安地起身,一边在屋内来回踱步,一边思索:也许是因为其他宫女都没她有趣?也没她复杂难解? 说她胆小怕事吧,关键时候还挺派得上用场,搜集起那些对太后、皇后、妃嫔不利的情报时比谁都大胆。 可说她胆大妄为吧,碰上点芝麻绿豆大的事就惶恐不安,请罪的话说得比谁都溜。 说她没眼力见吧,该装死的时候她也挺会装鹌鹑,存在感低得令人发指。 可说她知进退、有城府吧,这丫头今天居然特地来提醒他安王妃的事,看他的担忧眼神又很像一只老母鸡,怪好笑的…… 霍衍之就着这个老母鸡的形象幻想出一副场景,自己在心里笑了好一会,心情才平和下来。 日头渐渐西斜,透过纱窗照了进来,是暖意稀薄的深秋阳光,却照样给周遭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灿灿的柔光。 青年斜倚在西窗前,长腿松松交叠,左手松松握着一卷书,眼神落在书页上,嘴角含笑,像是在书上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右手手腕极为闲适地垫在脑后,充作额外的靠垫,修长的手指甚至还在无意识地动来动去,像在脑后弹奏着谁也看不懂的乐章。 止薇端着新沏的茶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闲适轻松的场景,格外家常、又陌生。 她怔了怔,竟突然生出种近乡情怯的古怪冲动。 她怕自己的到来会破坏这副画面的美感,更会让画面的主人公瞬间神经紧绷,秒变另一个人。 威严而阴郁。 即便后一种形象更为熟悉,更加可控,可不知为何,她隐约不想看到他太快回来。 这样的陛下,看起来很快乐的样子呢。 ------------ 第64章 书生 山中无他事,寒尽不知年。 皇庄位于京城北郊,后面挨着山林,也能勉强够得上几分这样的意境。 时间点滴流逝,很快进了九月,秋意渐浓,满山都是红红黄黄的枫叶或银杏夹杂在一起,美得让人惊心动魄。 尤其是,对止薇这种幼年时多在南方生活、入宫后又被圈在一方宫苑之内看那绿树红花的小丫头来说,更是看得每日里目不暇接,恨不得跑到林子里,在那松软干燥、铺满落叶的地上打个滚。 不知是不是她眺望远处山林的眼神太过炽热、以至于传染了某位皇帝陛下的缘故,重阳后一日,照例出宫的皇帝陛下忽然下令,他要去林子里打猎。 皇帝的理由找得极好,因为今年四处都在闹灾荒,他这个一国天子也不好意思去行宫避暑、顺便去围猎什么的。但皇庄就在京郊,紧挨着的那片山林也属于皇家的地产,进去打个猎十分方便省事,还可以节约人力物力。 于是,他谁都没告诉,只带着信王和几队侍卫就浩浩荡荡骑马去了。 对于皇帝沉迷出宫、在皇庄消磨时间这件事,大臣们从一开始的反对、拒绝、劝告,发展到现在,几乎快麻木了。 因为,他们劝不动皇帝,就连阁老们都没能让皇帝转变心意。 有个御史甚至想来个撞柱死谏,却被皇帝身边的侍卫眼疾手快地救了下来,顺手还“不小心”踩断了他的腿骨,以至于,那位御史大人只能躺在家里养伤三个月,再没敢绝食死谏这回事。 大臣们最担心的主要就两个问题,一是安全,二是体统。 前者是重中之重,后者只是一个好听的说辞,其实他们更担心的是,皇帝整天跑出宫玩,可能会沉迷于外面的花花世界,比如说恋上些乡野村妇非要带回宫纳为妃子,诸如此类。 令他们吃惊的是,这两种担心都没发生过。 唯一的“安全事故”还是皇帝的亲卫队的马不小心踩死了一个老农的鸡,被那不长眼的老农扛着锄头出来说理。 此外,大臣们赫然发现,最近的皇帝陛下很喜欢跟他们聊家常,时不时就会提起一嘴他们家中琐事,让他们心有测测,不知到底是有政敌故意打小报告,还是皇帝的眼线干的。 一时间,大多数臣子对皇帝的敬畏感达到了新高峰,大臣之间也猜疑不断。故而,行为出格的皇帝本人竟获得了难得的和平。 当然,前提是得学会无视那些三不五时就会递上来给皇庄提供露天取暖原材料的小本本。 马背上的信王就不无佩服地说:“皇兄威严日盛。臣弟去甘州之前,朝廷里的老大人们脾气似乎没这么好?” 霍衍之凉凉一笑,“不过是他们事情繁多,自顾不暇罢了。” 首辅和次辅最近乖觉了不少,主要还是因为他借着有御史参江南总督剿匪不力、隐瞒灾情,顺手把吴总督给停职了。而吴总督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停职停得很利索,表现出一副配合调查的模样,又在自陈折子里炮轰次辅一派的江南地方官员如何掣肘他的工作。 底下的虾兵蟹将打得火热,上面的头头却笑得比平时更为真诚亲切。朝中暗流涌动,能挥得动笔杆子的御史大多都被两派各自拉去写弹劾对方的折子了,哪有功夫一个劲地盯着皇帝的私生活? 信王说:“还是陛下机智过人。这一招祸水东引不错~” 霍衍之哼笑:“今天这么卖力拍朕马屁,可是要求朕什么事?” 信王嘿嘿一笑:“自然!臣弟只求,一会狩猎时皇兄能让一让臣弟,别让臣弟输得太难看。” 霍衍之笑得更嘲讽了:“你不是从小就要仗剑走天涯的么?这几年的骑射功夫都哪去了?可别不是都忘光了吧?” 信王连忙转移话题,提议说,“单纯狩猎无趣,不如狩猎后现烤一番,充作午膳?” 在马背上气喘吁吁的赵久福也附和说:“这主意不错,不若让奴婢去吩咐一声,让人带上些烹调用料,就在营地处等候陛下和王爷归来?” 霍衍之虽然不觉得在山林里烤肉和带回几里外的庄子上再烤有什么本质区别,却还是顺势应下了。 被当做“烹调工具”带过去的止薇却有点懵。 她这个半路出家的假厨子炒炒菜也就算了,怎么还要让她表演野外烧烤? 关键是,她不会啊! 赵久福顿觉苦恼,因为他也不会。 好在营地驻守的侍卫里有人知道,几人凑头商量了一会,终于商量出了个章程。 止薇决定依葫芦画瓢,照那侍卫描述的,先把野物皮毛给扒了,然后开膛破肚,洗洗干净,里里外外抹上点香料粗盐什么的,用质地坚硬的细树枝一串,就可以挂到火上烤了。 她跟赵久福等人分头捡树枝、捡石头,做完所有准备工作,开始等待外出狩猎的皇帝等人回来。 可等了半晌,皇帝、信王却带着个活人回来了。 当然,野兔子、野鸡什么的也有些收获,却在这个大活人的衬托下全没了存在感。 最神奇的是,这来人并不是什么貌美动人的林间仙女,或是落难的小村姑,而是个面白有须、年约二十七八的书生。 后者跟皇帝、信王几人一样,都跨坐在马上,只是脸色有些苍白,身前还坐着个侍卫。 止薇狐疑地想,皇家的山林里怎么突然冒出来这么个人?若是个樵夫,还可以理解为生计所迫、铤而走险,可一个书生……他莫不是来刺杀皇帝的吧? 很快,她就从信王的话里得到了答案。 “赵总管,止薇姑娘,庄子上可有大夫?” 得到否定的答案时,信王眉头一皱,表情更愧疚了。 “既如此,先生不如随我等去庄子上歇息一二,等人叫大夫过来治伤?” 止薇的视线再次落到那人被马背遮挡了的另一条腿上,这才发现了对方那深色布衫下摆上沾有几点暗色,像是血迹。 “是被误伤的过路人吗?” 因为这一桩变故,皇帝也没了野餐的心思,直接吩咐回庄子。 可巧,刚接近了庄子,众人就碰上了挎着小篮子出来挖山苦菜的红英。 红英见到这队人马奔腾而来,不仅没有被吓一跳,反倒是看得津津有味。在这种看热闹的心态驱使下,她跪下去行礼的动作就慢了半拍。 于是,她就瞧见了夹在侍卫人群中的一个格格不入的人。 “贾先生?您怎么会在这里?”红英失声惊呼。 她的很快被得得的马蹄声盖了过去,除了留意到她的止薇和贾先生本人外,几乎无一人听见。 一马当先的霍衍之却瞧见了那胖丫头古怪的脸色,不禁回头看了眼。正好,当时贾先生也回了头,那个胖丫头愣在原地一会,竟扔下篮子就朝他们这边追来。 下马时,霍衍之就问:“先生认得刚才那丫头?” 书生长揖到底:“不敢欺瞒陛下,草民和红英姑娘算是半个同乡。” 霍衍之把马鞭扔给赵久福,似笑非笑:“先生倒是好眼力,不过,世上不乏这样好眼力的人。” 信王笑吟吟插了进来:“皇兄有什么话要考量的,可否给臣弟一个面子,等这位先生治好伤再说?” 书生又叹着气说:“王爷礼贤下士,体贴入怀,草民受之有愧。” 霍衍之在众人的簇拥下进屋,“哦?先生何出此言?既无心虚之事,为何要有愧?” 书生虽然行路一瘸一拐,有些狼狈,神情却十分严肃,也不因腿上的伤口疼痛扭曲过分毫。 “心中有愧,自然是因为做了心虚之事。草民从乡人口中得知,庄子上的贵人每隔几日会大驾光临一次,故而想要沾沾这份福气。只是这儿的庭院难以接近,草民也只能在山林一带走走,碰碰运气,没想到今日竟好运至此……” 他苦笑着瞥了袍子下摆破损处的血污一眼。 信王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又朝书生抱拳示意。 “都怪小王莽撞,箭术不精,才误伤了先生,实在是失礼。若先生不怪,还请留在此处养伤,让小王略尽地主之谊。” 霍衍之暗暗哼笑一声,这小子倒是打得好算盘,要借他的地方来给自己做人情,也不问问他允不允许。 “这么说,先生倒是个坦荡荡的小君子了?” 他把脸一板,换了质问的口吻:“若不是你手无缚鸡之力,身无利器,且有残疾,你当自己还能在这儿被奉为上宾?朕的行踪,也是尔等乡野村夫能肆意窥伺的?” 书生拱手,神色坦然:“陛下息怒。草民这腿着实不好跪,只怕扯到伤口,延误救治,又要要在贵地耽搁多几日。陛下既厌我恶我,不若还是免了草民的请罪吧?” 霍衍之原本装出来的气快弄假成真了,笑意更为狰狞。 “你这书生倒是好胆色!” 书生笑说:“草民大胆,是因为知道陛下仁德宽和,不会跟我等泥尘中的贱民计较。再者,陛下又何尝不是好胆色呢?若非如此,草民身边那些乡野村夫也不至于真能猜得中陛下的出行规律……” 霍衍之不笑了,一甩袖子出了去。 信王目光一闪,继续走礼贤下士的路子,笑眯眯地打听起书生的身世、以及和那位红英姑娘的小故事来。 ------------ 第65章 就你话多 众人没有等太久,一个大夫模样的人就被个侍卫用快马送进了庄子,下马时险些没把胆汁都吐出来。 不过,红英来得比大夫更快一些,只是不敢冲进去见贾先生。 她在外头急得团团转,截住止薇打听。 回来之后,止薇已经从侍卫口中得知了大致事情经过。 原来,皇帝、信王二人轻车简从去林子里打猎,没料到居然会有人只身跑到山林里发呆。刚好,信王追一只獐子时就接近了此人,后者又被浓密的灌木丛遮挡住了,信王射出的箭就十分不巧地将这人的小腿给射穿了。 “说是当时已简单处理了伤口,上了金疮药,等大夫来了就好了。” 红英急得眼泪汪汪,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止薇,想要进去照顾那位贾先生。 止薇只能硬着心肠拒绝,又宽慰她,方才信王似乎提出让贾先生留在庄子上养伤,或许红英还有机会可以亲自照看。 然而,等大夫诊治过,重新处理了伤口,贾先生还是被马车送回了邻近村庄的自己家里养伤。 这让红英极为失望,甚至跑去找管事请假,被拒绝后竟然做出了辞工的决定。 止薇下意识就劝她:“辞了这儿,你哪里还能找到酬劳更丰厚、差事更清闲的?就算你爹娘哥嫂没意见,可你要以什么身份去照顾那贾先生呢?你们无亲无故,你就不怕乡里人说闲话吗?” 可红英说:“你说的道理我都明白,可我心里就是放不下他。先生本来就腿脚不便,这回又伤了好的那条腿,家里也没人照顾,眼见着要入冬了,一定诸多不便……” 止薇扶额叹道:“那位贾先生若是明理懂事,便不会希望看到你做这样的傻事。他若是对你听之任之,又不给你任何承诺,只怕这人品性也不值得你牵挂。再说了,大夫不是说了只是皮肉伤,并未伤及筋骨吗?” 红英摇头,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止薇。 “止薇,你不懂。我心悦他,就想对他好,想亲眼看着他安然无恙,我才能安心。你说的那些考量很实际,却不是我心里最重要的事。如果换了是你,你的意中人正在遥远的地方受着煎熬,难道你能为了这点钱和差事就将他弃于不顾吗?” 止薇微怔:“可,再过几日,你不就能休假回家看望他了吗?” 红英仍是摇头,扔下一句“那不一样”,就挎着她的小背囊走了。 红英的一席话让止薇很是震惊,她第一次认真审视红英提出来的问题,然后可悲地意识到,她想象不出自己的意中人会是什么模样。 或者说,只要还用这个皇家奴婢的身份小心翼翼地活着,她就不可能对任何一个人卸下心房。 如果能恢复自由,回到家里,有了娘亲和兄长的保护,做回个正常的小姑娘,或许,到那时她才会考虑这个问题吧。 这场虎头蛇尾的私人狩猎就此落下帷幕,止薇也失去了一个可以说点心事的伙伴。 但她没空为此懊恼,因为,皇庄里多了个常住的贵客,她这个每隔五天忙活一次的假厨子也变成了日日上阵,忙得不可开交。 住进来的贵客是信王。 那日,和贾先生深谈过后,这位王爷突然拍板,自己要学习皇兄重视农桑的工作精神,决定在庄子上住一段时间,好好参悟下老庄之道。 但,止薇觉得,信王住下来似乎只是为了每天定时定点去拜访那位贾先生。 鉴于她没能随侍,也不知道两人是如何相谈甚欢,具体说了什么,只能从信王每日回来时的神色猜到,那位断绝了仕、途的贾先生或许将会成为信王的一个得力幕僚。 皇帝的态度有些微妙,最直观的表现是,狩猎那日之后的休沐日,他没来。 止薇委婉问起膳食的安排,信王却露出个颇有深意的笑。 “皇兄近日只怕都不会过来了,止薇姑娘不用太紧张,本王饮食不用太精细,做些家常菜就好。” 虽然不知信王的笃定从而何来,但止薇却相信他不是随口编来哄自己的。 确认短期内皇帝不会出现,止薇却不觉得卸下了肩头重担,格外想建议信王从自家王府弄个厨子过来,拯救她于水火之间。 信王果然是个怜香惜玉的好王爷,一次见着止薇手指冻得通红的可怜模样,立马就让止薇的心愿成了真。 他不仅弄过来两个厨子,甚至还把他府里的花匠、一些名花异草、以及他的诸多个人用品也搬了过来,又大费周章地让管事在庄子里新搭一个棚子养花,还指了止薇去做这项事务的管理人员。 止薇对自己不断变换的职务调动已经麻木了,只当自己是块砖,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 她开始重操旧业,跟信王的花匠一起侍弄花草,切磋养花心得。 只是,如今天气越来越冷,这些名贵的花儿多半都进入了冬眠状态,多半都懒洋洋的,一如庄子上的大多数植株。 故而,止薇的耳边已经清净许久了。 一直到半个月后,皇帝才若无其事地再次出现。 期间,信王只有逢大朝会才会进宫一次,偶尔回京城一趟,时不时去找贾先生说话,大多数时间都泡在庄子上,看书、种花、闲逛,俨然一位年轻隐士。 皇帝的到来让止薇颇为吃惊,当时听信王的话音,她甚至以为,起码这个月都不会见到他呢。 赵久福却一点都不吃惊。 事实上,在这半个月里,他已经从一开始的狐疑、到震惊,现在已经心如止水了。 回宫的第二天,皇帝让他去皇庄给信王送东西,怕他住不惯。 第三天,皇帝让他去皇庄送珍馐佳肴,说是怕他吃不惯那里的“粗陋饭菜”。 第四天开始,皇帝没再送东西了,可脸色一天比一天阴沉。 休沐日当天,皇帝派了两个侍卫去庄子上,明面上是保护信王安危,实际上嘛…… 赵久福回想了下近来每天定时定点送到皇帝案前的小纸卷,以及某个不慎被他看到只言片语的小纸卷内容,决定把这件事彻彻底底忘掉。 他什么都不知道,真的。 某日大朝会后,皇帝留信王说话,问了几句在庄子上住得如何的关心话,后者赞不绝口,又对前几日皇帝的赏赐连连谢恩。 信王没有提到其他人,可转头就回信王府,把小半个王府的家当都搬了过去,俨然有常住的打算。 得知信王开始在皇庄上养花弄草,还有红袖添香之时,皇帝的脸色就更不好看了,尤其是后宫里闹出皇后和安王妃争吵这件事后。 赵久福虽然把那些来路不明的小纸卷都“忘掉”了,可“忘掉”之前,他依稀记得,那日的小纸卷似乎比平日多了好几个,陛下面上也比平时黑了几个度。 幸好,南下征讨南越叛军的一干将士们凯旋回朝,终于将萦绕在乾德宫诸人头顶上的阴云驱散了一部分。 赵久福伺候着皇帝接见了不少将领,却因为某日不慎着凉犯了寒证,偏巧就错过了那位传说中如有神助的刀疤脸小将宋止戈。 不过,他从“代班”的徒弟王德喜口中得知了当天皇帝接见宋止戈的经过。 “师傅,不是我吹,这位宋将军长得跟止薇姑娘可真像!要不是有那么一道疤,走出去绝对能引得大姑娘小媳妇追逐。都说平远候家的大公子俊美无俦,我看,这位宋将军也不遑多让……” “说起来,这位宋将军也是个传奇啊,原本都考中了贡士,却突逢变故,又弃笔从戎,从个九品小副尉做起,如今才过去短短半年,居然已经混到正五品的定远将军啦,简直是太厉害了!” “嘿嘿,陛下当时还想封他更大的官呢,只是宋将军死活不肯答应,还说什么自己年纪小,经验不足,立功全凭运气,不值得陛下这般看重。又说,如果陛下愿意给他机会,他愿意远赴边疆,继续磨练自己,不为立下赫赫战功,只为不做纸上谈兵之流。陛下似乎挺喜欢他的,还留他一起用膳了,甚至拉了几句家常……” 因着这些越来越明显的迹象,赵久福再也没法否认,陛下很可能真的对止薇姑娘另眼相看了的事实。 结果,跟着陛下来到庄子上,听见陛下对止薇姑娘说的第一句话却是—— “厨房的活忙完了?知道信王大度宽容,故意蹬鼻子上脸地偷懒?快去备膳,朕饿了!” 赵久福不禁陷入迷茫。 若说陛下无心,他每天盯着那两个侍卫传回来的消息阴晴不定是为哪般? 若说陛下有心,他每次对着止薇姑娘不是冷嘲热讽就是言语挤兑,这又是什么操作? 赵久福虽然只是个太监,没了男人的功能,也没了追逐女子的心思,可他起码知道“投其所好”这个道理啊。 他忧愁地看了眼皇帝,又看向止薇。 彼时的止薇正蹲在新搭好的棚子外头,跟前摆着几个大木盆,里面都装满了清水。她伸出指尖,探进水里搅了搅,勺起一瓢正要起身,就遭到了皇帝的这番诘问。 她愣愣地解释:“见过陛下。此事是信王爷的吩咐,奴婢需得照看这棚子里的花草……” 皇帝把脸一板,本就不怒自威的脸庞此刻更加庄重肃穆、不可侵犯。 “朕看,你是在庄子上待太久了,不仅忘了自己的身份,还忘了自己的主子是谁!” 止薇心中如遭雷击,有些诧异,但更多的是委屈。 她一个小宫女,因为某个不够光明正大的理由被“发配”到庄子上,而皇帝不来,常住于此的信王便是地位最高的话事人。难道,信王让她往东去,她还能说自己偏要在西头么? 长长的眼睫微颤,掩去小小一帘阳光,巴掌大的小脸大半竟隐没在了阴影之下。 “陛下教训的是。奴婢这就去厨下帮忙。” 止薇没有犹豫,只轻轻放下手中木瓢,朝身后老花匠点头示意,便飘然远去。 留在原地的霍衍之默然不语,心头隐隐烦闷,好似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颇感无力。 赵久福心里嘀咕了句:“一个好奴婢就该及时为主子解忧除烦……” 他也学着皇帝把脸一板,说:“陛下,这个止薇姑娘脾气可真是越来越大了。您瞧瞧,她刚才的眼神多么冷淡,一点愧疚之色、尊敬之意都无,竟像是有恃无恐的样子。她定是找信王爷为她撑腰去了!” 霍衍之恍然,心道,怪不得他心里觉得不对劲,原来那丫头的眼神果然不大对劲。幸好赵久福及时指出,否则他就要被那丫头在信王面前告黑状了! 他愤愤道:“今日就让她回宫去!日日在这里,心都待野了!实在是不像话!” 只是,他嘴上抱怨个不停,却没有一句准话说要如何惩罚这个“脾气大”“性子野”的坏宫女。 赵久福严肃点头,附和说:“照奴婢看,这样不听话的丫头就该送去慎刑司,好好教训一番。” 听到慎刑司三个字,霍衍之却沉默了,似乎被勾起了某一桩不大美妙的往事。 冷静下来后,霍衍之似乎恢复了理智,不善地瞪了赵久福一眼。 “就你话多!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 第66章 荷池历险记 虽然皇帝语气十分坚定,态度十分坚决,神情十分坚毅,但,止薇还是没能回宫。 变故发生在这一日的午后。 皇庄西南角有个荷池,面积比御花园里那个更大些,却没有宫里头的精致,一丛从的荷叶长得太过旺盛,看上去不免乱糟糟的。 但据管事说,夏天时那儿的景色倒还不错,此时也有些小小的睡莲可看。 只可惜,这座庄园夏日里没什么贵客来访,倒是秋冬两季造访的频率略高些,因为这儿有一眼小小的汤泉。 可皇帝本人也没泡过这里的汤泉,因为这个庄子位置不是顶好,更远些的汤山庄子才是他最常去的过冬胜地。会来这儿过冬的多半是蹭不上汤山的没落勋贵,或是不爱去凑热闹的清高一族。 时值深秋,管事见皇帝近来光顾得少了,也不知下回过来会是什么时候,便殷勤推销了一会庄子自带的汤泉。 “陛下,咱这庄子上的汤池虽小,可胜在水质清冽,热力充足,沐浴处昂首可见星辰……再者,四周移植了不少药草,以作熏香,闻之可消除疲倦、延年益寿……” 信王在旁听见,便笑着说:“早听管事的说了,只是皇兄一直不出宫,臣弟也不好意思擅专。难得皇兄大驾光临,不如赐臣弟一个享用汤池的机会?” 霍衍之向来身体健壮,最近心火又颇旺盛,对汤泉哪里提得起兴致。 他照旧嘲讽了信王那副“娇弱”的小身板一番,来到那眼汤泉源头处看了两眼,果然不能比汤山上的那些,于是大手一挥,让信王自个儿泡去了。 赵久福因为今天“话太多”,遭到霍衍之嫌弃,被冷酷无情地扔给了信王使唤。 “好好伺候信王沐浴,要是伺候得不好,回宫就去慎刑司领罚!” 自知小心思被看破的赵久福只能苦哈哈地应下。 霍衍之在两个侍卫的陪伴下转了出去。 荷池就在附近,虽则时节不对,荷花早已谢了,睡莲的花也快开败了,无甚美景可看,但他远远瞧见,两个农人打扮的中年男子淌水走下池子,走到池水没过他们膝盖以上的位置,便弯下腰,双手在底下摸索着,且不断往更深的地方走去。 这副情景不由得吸引了霍衍之的注意力。 “走,过去看看他们在干什么!”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犹豫着不知该不该直接告诉陛下答案。。 等霍衍之到了池边,刚好,有个农人抓着一段成人胳膊长、裹满泥巴的长条形东西出水,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霍衍之仔细看了一会,才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莲藕。”又站在那里,饶有兴致地看他们劳作。 甚至,为了不让自己一行人吓到劳作中的两个农人,他还悄悄躲到了几株高大的残荷和池边灌木围成的一个死角处,又吩咐两个侍卫不要出声惊动他们。 侍卫也很配合地藏好了,在皇帝的问询下,低声对皇帝说了些挖莲藕的常识,以及他少年时和同伴下池塘摸藕却被黄鳝咬了的趣事。 霍衍之听得颇有趣致,心情轻松了不少。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一个熟悉的女声在前方响起。 “张叔,何叔,今日收获如何?” 被点到名的两个汉子纷纷响应,其中一人举起手里的长长莲藕:“止薇姑娘,这个保准您满意。您瞧,这藕节多长、多饱满,肉质一定紧实粉糯,用来炖汤最好不过了。” 霍衍之挑挑眉,探头去看突然冒出来的小宫女。 止薇却道:“这个可是红花藕?今日可不成。信王爷命人传话,说汤泉燥、热,想吃藕汁做的清爽糕点,须得用白花藕最好。劳烦您二位再辛苦一会,往那头再挖一挖。” “行吧,王爷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办好了。只是白花藕都种在池子中央,只怕得划船过来才行。” 霍衍之不知藕和藕有什么区别,心里却冒起一股邪火来。 信王那厮前脚才进汤泉,这丫头怎么后脚就来巴巴地要莲藕了? 什么信王命人来传话,分明是这丫头在主动巴结吧! 霍衍之心中格外悲愤。 这小宫女才出来一个多月,就忘了自己这个主人,明里暗里向信王示好了。 果然,先前信王主动讨人不是没有原因的。 要是继续这样下去还得了? 没准,哪天信王就要拉着小宫女的手,来请自己赐婚了。 霍衍之气得眼前一黑,脚下一滑,险些没栽到池子里。 他身形一歪,看得侍卫心惊胆跳,纷纷惊呼出声。 “小心!” 好巧不巧,止薇离开的方向正是朝他们三人这边走来,乍然听到这声大吼,她被唬了一跳,不知怎的竟脚下一崴,身不由己地往旁边摔倒滚去。 三人所站的位置地势略低,又极为隐蔽,止薇根本没瞧见人。 摔倒后的短暂瞬间,她还在想是不是哪株树啊草的在上演单口相声呢。 彼时,霍衍之险之又险地抓住了一旁灌木的硬枝,稳住身形。 不料这头却有人骨碌碌地滚了过来,带着一股不可抵挡的冲击力朝他滚来。 霍衍之下意识一闪身,甚至还后退了两步。 等和对方擦肩而过时,他才反应过来。 这会儿,这附近除了他们三人和池子里挖莲藕的两人外,似乎就只有一个人…… 而那个本该在岸上走的小宫女不见了人影…… 霍衍之伸手一捞,却只抓住了对方的一片青色衣角。 嘶啦一声,布帛清脆的碎裂声后,止薇头昏脑涨地跌到了池子里。 “来人啊——” 皇帝陛下从呆滞中清醒,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竟是:“方才那两人都能徒步下水挖莲藕,这个池子应该不深吧?” 他脑子一热,也跟着跳了下去。 等浑身都被冰冰凉的池水裹挟住,他也同时醒悟过来,他的凫水技术还是几岁时学的,已有起码十年没有实践过了。 然后,霍衍之很快发现,他站的池子这边并不像农人下水那头那么浅,起码他现在就踩不到池底。 最要命的是,京城近两个月没怎么下过雨,这荷池的水位降下去不少,而这一圈本来可能是个低洼地建成的小台子之类的地方,很光滑,却不容易上岸。也就是说,他救了人还不能从原地上岸,得游到边上有浅滩的地方才好上去。 就在他努力尝试划水时,两个反应慢了半拍的侍卫匆匆解下佩剑、外衣,纷纷往水里跳。 霍衍之扑腾了几下,羞愧地发觉,自己只能勉强保持着不沉下去,想要带着个人划水上岸确实有点困难。 更何况,他现在还找不着止薇人在哪! 可跳都跳了,救人不成也就算了,总不能还要等侍卫来把他捞上去吧? 这未免也太丢他一国之君的颜面了! 霍衍之试着在水里找人,可池水被他搅得浑浊,他水性又没好到可以透过这种浑浊视物的地步,最后什么都看不到。 狼狈地探头出水面,他又羞又窘地吼了句:“你们快去捞那丫头,朕不用你们救!” 为了保持平衡,他的脚在水底胡乱踩着,这会儿无意中踢到了个什么东西,一只脚竟被死死束缚住了。 “糟糕,是水草!” 霍衍之万万想不到,自己英雄救美不成,刚放完狠话就要被打脸。 他脸色胀红,十分艰难地蹬着脚,试图挣脱那该死的水草束缚,结果却越蹬越紧。 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几瞬之间。 最后,他欲哭无泪,几乎要放弃尊严求救之时,身边突然响起哗哗水声,像是有东西从水下破空而出。 就在这时,霍衍之看到,不远处的侍卫动作顿住了,眼睛瞪得又大又圆,活像是见了鬼。 他回头一看,就见到个浑身湿漉漉、湿发一缕缕沾在额前、小脸煞白的“女鬼”出现在自己面前。 而且,这“女鬼”还挺面熟。 霍衍之认真地思考了一秒钟,艰难地说:“你会凫水?” “女鬼”止薇神色古怪,静静地看着他说:“陛下,您在往下沉。” 缓慢下沉、脸色涨红的霍衍之:…… “女鬼”深吸一口气,猛地扎进水里,扑腾翻起的水花溅了霍衍之一脸。 他来不及生气,便感觉自己腰腹两侧像是被人往上托了托。 不明所以的侍卫游了过来,焦急地勾住他腋下,试图拖着他游出去。 霍衍之察觉到脚下那股束缚之力似乎有所变化,但仍存在。 他忙阻止侍卫的举动,并调整好面部表情,以最正经的语气道出了他当前的状况。 另一个侍卫闻言,连忙也学着止薇的模样,捏了鼻子钻下水去试图帮忙。 但他还没看清水下是个什么情形,霍衍之感觉身子一轻,那股无形的束缚已经去了。 他保持淡定姿态:“好了,可以上岸了。那丫头人呢?” 止薇憋着一口气,徒手替皇帝陛下解开了那团乱糟糟的水草,只恨自己在水里没法说话,否则,对那水草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恐怕也能奏效,便不必这么艰辛了。 然而,她不能说话,耳朵却还能听见水草的只言片语。 如果她没听错的话,那团水草依稀在破口大骂影响了它午睡的皇帝,以及用蛮力伤害了它部分“柔嫩”茎叶的止薇。 止薇没有回去跟皇帝三人挤到一处,而是远远地游到另一侧,也是更靠近可以上岸的池边的地方。 时间似乎过得很慢,却也很快。 止薇一马当先,不多时,霍衍之也在忠心侍卫的扶持下很快上了岸,四只落汤鸡在萧瑟的秋风中瑟瑟发抖,极为狼狈。 虽然刚才一片混乱,但过了这么一会,止薇已经想明白了一部分。 她知道,方才那一声“小心”多半是侍卫喊的,她不慎落水不能怪任何人。 可她不知道的是,皇帝陛下不知为何也突然落了水,可她分明记得自己滚过去时并没有撞到任何障碍物啊! “难道,我落水的姿势太诡异,以至于吓到了陛下,害得他跌跤?” 止薇刚要给皇帝陛下行礼,就忍不住打了个极响亮的喷嚏。 霍衍之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果然是个野丫头,居然连凫水都会,技术还比朕好这么多! “得了,还行什么礼?赶紧回去换身衣服……” 皇帝嘟囔着就要往回走,还习惯性地抖了抖衣袖,可惜只抖落两根细细的水草,以及三片小小圆圆的鱼鳞。 午后的阳光从头顶直射而下,照着皇帝袖子上那三片鱼鳞,反射出炫目的光芒。 止薇和侍卫只能假装自己什么都看不到。 他们这边落水、救人、上岸的动静早已吸引来了另一头的关注,这会儿,那两个农人已经划着船靠了过来。 不知是眼拙还是故意,他们竟没认出这四个落汤鸡之一就是他们尊贵的皇帝陛下,只焦急地朝止薇问:“发生了什么事?哎呀,你的手怎么流血了?” 霍衍之低头一看,小宫女的指缝里果然蔓延着一丝殷红,只是因为浑身都在滴着水,故而被稀释了不大显眼。 “怎么回事?” 他眉头大皱,一把捉起那只手:“方才被水草割的?” 明明在水里泡了好一会,可,肌肤接触的地方竟温热如斯,在此刻手脚冰凉的止薇看来,那热意更是可以称之为烫意了。 她被那突如其来的热意和那人身上独有的龙涎香气息吓了一跳,快速将手抽回,小心翼翼地后退半步。 “大抵是这样吧,奴婢也没留意。只是小伤,陛下无需担心……” 看着小宫女防备十足的姿态,霍衍之额头青筋一跳,气得简直不想说话。 还是身后的侍卫怯怯说:“陛下,汤泉就在近处,想来也备有换洗的干净衣衫。这等时节容易着凉,陛下不若顺势过去泡一泡热汤,驱驱寒气?” 霍衍之冷哼一声,调头往汤泉走去。 走了两步,却又突然回头,瞪着那个湿漉漉站在原地的小宫女。 “愣着做什么?还不跟上!” ------------ 第67章 悔意 信王独享汤池的惬意时光就被这几位不速之客打断。 得知皇帝竟不慎落水,信王吓得一个激灵,连忙裹上衣袍出来见驾。 赵久福指点着众人忙活起来,分工合作,自己伺候陛下沐浴,这个谁去取陛下的大氅,那个谁去厨下熬姜汤,还有一个谁去让大夫前来候着。 被众人簇拥着的皇帝陛下脸色还是黑沉黑沉的,直到换下那身湿哒哒、满是水腥气的衣袍,脸色才好了点。 汤池中白雾氤氲,霍衍之欲言又止。 赵久福看他两眼,试探着说:“奴婢已经让人给止薇姑娘那儿送热水了,陛下无需挂怀。” 霍衍之眉头一松,却没说什么。 赵久福回到日常伺候陛下的关心模式:“陛下怎么的好端端落了水?可是那两个侍卫不得力?他们也是,眼见着陛下走到水边,竟也不阻拦一二。若是奴婢在场,就是冒着触怒陛下的风险,也得拉着陛下回来呢。” 霍衍之偏过头,握拳送至嘴边,假咳两声:“就是一时不慎,脚滑了。” 他默默地想,幸好来时路上已经警告过他们三人,不得将今日之事宣扬出去,否则,他对外形象真要全毁了。 赵久福又痛骂了皇庄管事和俩侍卫一番,先骂前者不好好修缮庄子上的工事,再骂后者不够醒目,然后貌似无意地问起。 “说起来,止薇姑娘怎么会也落了水的?奴婢似乎记得,陛下从这儿转出去时,那丫头并没跟着呀。” 霍衍之眉毛拧起,立马回忆起了那丫头脆生生的嗓音跟农人要什么白花藕时的情形。 他冷哼一声,不答反问:“方才,信王可有遣人去厨房要什么莲藕做的糕点?” 赵久福愣住了:“这……奴婢没听王爷提起。” 霍衍之脸色又黑了两分。 信王、厨房、糕点、莲藕、止薇…… 这些看似不相关的词连在一起,背后的逻辑似乎呼之欲出。 赵久福福至心灵,猛地猜到了真相。 “咳,兴许是来之前吩咐的吧。奴婢可是听管事说了,信王爷是个雅人。自从他住到了庄子上,别的不说,菜肴上总是别出心裁、花样百出。管事的说,若不是信王爷从自家搬来了厨子,只怕庄子上原本的厨娘能把头发愁白,或是工钱也不要了直接走人……” 听了这番解释,霍衍之脸色略好了些。 毕竟,他很了解自己这个异母弟弟。能为了一本游记里的故事死活不肯成亲,那么,在吃食上精贵些、安排周到些也算不得什么了。 最关键的是,这说明,小宫女并不是个忘恩负义、见异思迁、巴结讨好的小人。 霍衍之心情好了点,回想起方才那丫头在秋风中冷得肩头发颤、嘴唇微紫的模样,又涌起一股怜惜之意。 下一秒,那个响亮的喷嚏又出现在他脑海中。 “怪模怪样,丑死了,不过还挺有趣的。”皇帝如是想。 严格来说,当着皇帝的面大打喷嚏,这也算是御前失仪了,可以罚她一罚的。 不过,看在这丫头为自己解了一回水草之围的份上,还是绕她一回吧。 年轻的帝王浑然不觉,此时的他嘴角竟挂上了一丝宠溺的微笑。 起身喝过姜汤后,匆匆赶来的大夫气还未喘匀,就要给霍衍之把脉。 霍衍之挥挥手:“朕没事,一点也不冷,连个喷嚏都没打,不必看了。你去给那个宫女看看吧。” “这……只怕于礼不合。” 王府大夫看向信王求助,后者笑眯眯道:“皇兄,您的身体康泰可干系着国朝气运,轻忽不得。还是让大夫看看,稳妥为上。若是无甚大碍,最多不过小半柱香时间,耽搁不了止薇姑娘的小小风寒。” 不知为何,霍衍之总觉得信王这厮话里有话,笑容也格外有深意。 他不情不愿地伸出手给大夫诊脉,最后结果却让他有点哭笑不得。 大夫表示,陛下并没有风寒着凉的症状,反倒是近来有些阳火上升,阳盛阴虚,需要吃一吃调理的养生方子。 霍衍之板着脸说:“既没有大病,朕回宫再让御医开方便可。你且去吧。” 结果,大夫去了很久才回来禀报。 因为被皇帝陛下钦点的“患者”果然不幸染上风寒,身上发热,头重脚轻,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了。 不知是不是察觉了皇帝对那宫女的特别,大夫的脸色变得比方才更严肃。 “启禀陛下、王爷,此女的风寒来势汹汹,有些异于常人,似乎先前得过什么大病,将身子掏空了,故而才会病来如山倒……” 这样的说辞,霍衍之不是次听了,上回止薇因为一个小小风寒躺了半个月时,太医就是这么说的。 想起那一回止薇中毒的情形,他心中更是愧意翻腾。 若不是他把人扔去含玉殿做耳报神,也不会中了那些蛇蝎妇人的毒计,奄奄一息,而后又屡次小病酿成大病,几乎撒手人寰。 如今,他的影卫虽然人数不多,却也初步成型,再加上慎刑司马功明替他调教的那批不起眼的宫女,这些人已经可以替他搜集后宫中些许重要情报了。他再也不需要通过这种明晃晃的方式刺探那些宫闱阴私,即使还是有危险,却也将风险级别降到了最低。 霍衍之不是冷血帝王,他还没有亲手杀过人,此刻的他甚至一想到止薇就觉得有点难堪的羞愧。 如果小宫女因为他之前的鲁莽死了…… 如果她死了,他会怎么做? 厚葬、赏赐她的家人,像对待每一个忠心的宫人太监一样吗? 心底的声音在喊“做不到”,甚至隐隐有些恐惧夹杂其间,就像是初初得知母后的奇葩想法那几天,每晚午夜梦回之时他都会梦到自己从皇帝变成布衣,就像是这样的因失去带来的恐惧。 大夫还在一本正经地说着医治和疗养相关的话,并且表示患者不宜挪动。 信王在旁感慨:“幸好本王有先见之明,带了个大夫过来。庄子上有温泉,正好可让止薇姑娘休养。皇兄你只管放心……” 霍衍之脸色一沉,随之拍板决定,最近朝廷事务繁多,他需要信王替自己分忧解劳。 换句话说,信王的隐士生活彻底结束。 就在止薇昏昏沉沉地养病之际,信王被皇帝一道命令扔到了礼部干活。 适逢前阵子首辅、次辅两派斗得热火朝天,互相弹劾对方的人马,皇帝一看,这些大臣果然有些不干不净,便从善如流地把那些贪官污吏给罢了职,朝中一时间空出一批官职,虽然都是不显眼的小职位,却也足够让今年春闱新进朝堂的那些年轻人兴奋不已了。 萧煌就是这批年轻人中的一个典型,还很巧地被分去了礼部做个小小主事,就在新来的信王爷手底下打杂。 而礼部此时正好迎来了一个重大任务,紧挨着南越、刚刚归降的山蛮部落跟着北上回京的朝廷军来朝贡,他们要负责接待这批蛮夷之地来的客人。 如果信王早来几天,他一定会头疼不已,因为这里头涉及的细节问题极多。 比如说,山蛮们来了他们派什么品级的官员去迎接,派多少人去哪里迎接,让他们住在哪里,多少人一个房间,餐食的规格是怎样,他们进宫觐见时又要持什么样的礼仪,诸如此类。 他们只能参考旧例斟酌着来,而最好的借鉴案例就是南越。 南越从前是南越国,被先帝打下来之后就成了南越郡,不过,先帝还是保留了南越王的名头,将其变成了类似信王、安王这样的亲王级爵位,而南越郡就算是划给这位亲王的封地。 这些年来,朝廷并不怎么干涉南越的日常事务,却把地方官员的派驻抓在了手心里。而这次南越叛乱的标杆世间就是,朝廷派去的南越总督被南越王给砍了。 总之,在这种半自治的氛围中,每年往京城送岁贡的南越大臣也颇具地方特色,表现得更像一位使臣,也不是一个谦卑的臣下。而朝廷对南越也不大看重,回礼也不怎么丰厚,据传南越王生出叛乱之心也跟这一点有关。 礼部侍郎几人的意思是,照着南越的规格对待山蛮就好了,无需太过伤神。 萧探花不同意,觉得山蛮人帮助朝廷用奇兵大破南越叛军,立下汗马功劳,不能和曾经的叛军和战败一方相提并论。 只可惜,萧探花此时只是个小小主事,又没资格跑去找皇帝告状,只得屈从于上司的意见。 结果,山蛮人一来,萧探花果然就在迎接的城门口被给了个下马威。 因为山蛮人觉得自己受到了慢待,很不高兴,还嘟嘟囔囔地跟当时在场的宋将军抱怨。 彼时,宋止戈立下的两次奇功已经被上司原原本本送到了皇帝案头,也获得了远程擢升,不再是出京时那个小小副尉的身份了。 两人本是好友,分隔数月再见,自是欣喜感慨不已。 萧煌使了个小心眼,知道好友回京后必会受到召见,有意让他帮忙在陛下跟前提及此事。 宋止戈也在场亲眼见着刚刚险些酿成的冲突,甚至还充当了一回和事佬,当即一口答应下来。 皇帝听完汇报,果然对礼部的小家子气做法十分不满,当天就叫来礼部尚书、侍郎几人敲打了一番。这会儿将信王扔过去,除了不愿他每日在庄子上和止薇朝夕相伴之外,更存着将朝堂的水搅得更浑的心思。 信王隐约猜到了点内情,暗笑之余,索性将皇帝这面大旗挥舞得更放肆些,直接越过礼部头头,命萧煌全权负责接待山蛮使臣一事。 他甚至还想把那位刀疤脸战神小将军弄过来给自己做几天特殊保镖,毕竟这个年轻人和山蛮人关系好,天赋异禀,居然还在短短时间内学会了部分山蛮话,又是科举出身,可谓是他心目中能文善武的侠士典范。 不料,皇帝一口回绝了他的要求,理由是“宋小将军要去探亲,没空。” ------------ 第68章 狐狸精 止薇一睡醒,就发现自己的待遇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皇庄虽名为皇庄,里头却是也有试种的田地,但它本质上还是一所皇家别院,功能是给皇室中人和他们的姻亲散心解闷的。为了满足这种需求,庄子里就建了几所客院,那眼温泉就在其中一所小院子之中。 皇帝本人来时,自然住的是面积最大的主院。信王住的则是景色最优美的客院之一,挨着一片竹林。其他达官贵人若是来了,也是在剩下的客院里挑拣。 比如说,去年来的那位大长公主就不喜欢竹子,她就带着孙子住在了附近有一大片花田的客院。 至于管事和止薇这些伺候人的,就只能在庄子一角的简陋房子里挤一挤了,就像宫里头的宫人所。 不过好在庄子地方够大,止薇身份又有点特殊,还不需要跟其他姑娘们挤通铺,而是自己有一间小小的屋子。 可那间屋子也是家徒四壁,比起宫里头的寒酸多了,就连浣衣局的屋子都比这儿好得多。 刚来的时候,止薇还在心里嘀咕,是不是这边的管事觉着山高皇帝远,才故意苛扣至此。这样的质疑和偏见一直持续到她无意中看到管事本人的屋子才得以告终。 然而,那日她在温泉小院昏昏沉沉睡过去之后,醒过来却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 被面是绣样精美的锦缎,身下是软和的褥垫,帐子是茜色纱罗做的,屋里还有淡淡的熏香味道萦绕,像是颇为名贵的沉水香。甚至,她手心裹着伤口的还不是普通纱布,而是最为轻柔丝滑的贡品云水绸…… 倒不是止薇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宫里头多得是,可她没见过自己睡在这样的好东西中间…… 更令她惊悚的是,她才刚从床上爬起来,外头就小步快跑着进来一个小姑娘,开始对她全方位的嘘寒问暖。 “止薇姐姐可算是醒了,您这都睡了整整两天一夜啦,头还疼不疼,先喝点水,我给你亲手煮了些清粥,最适合病人吃了……” 而且,这小姑娘还不是庄子里的人,而是乾德宫的小宫女绛雪。 上回止薇病重,也是绛雪被拨过来照看自己。虽然知道是上头的意思,但绛雪对她确实尽心尽力,从不过分奉承,也不会冷眼苛待,更没有偷奸耍滑之说。 那之后,绛雪就成了止薇在乾德宫里另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伙伴,只是因为分工不同,不怎么能经常见着面罢了。 止薇看着绛雪淡定的表情,觉得头嗡嗡得疼。 “绛雪,你怎么出宫了?难不成,你是做了什么错事被撵过来的?” 绛雪莫名其妙地解释:“做错事?自然没有……是赵总管让我过来照顾你的呀。” 止薇比她更莫名其妙。 “赵总管让你来照顾我?为什么?我是不是还在做梦?” 她捂着一抽一抽疼的脑袋,又跌坐回了床榻上。 绛雪连忙扶住她,快手快脚地又将她塞进了被子里,继续淡定解释:“赵总管说我办事机灵,手脚勤快,又跟姐姐你说得上话,所以就让我过来了呀。除了我,还来了三个人,都是在这个院子伺候姐姐你的。” 她说得理直气壮,仿佛乾德宫大总管特地拨个御前小宫女去皇庄照顾另一个被“撵”出宫的御前大宫女这件事一点都不奇怪。 止薇一天多没进食,烧又还没全退,整个人晕乎乎的,也顾不上跟绛雪争辩这个问题了。 简单洗漱过后,她吃了点粥,又躺回去睡了会,脑子才渐渐清明起来。 “陛下这是在闹什么幺蛾子?” 止薇认真思考许久,勉强得出个靠谱猜测。 多半是那日她钻到水下替皇帝解开水草、还不幸受伤病倒,皇帝心生恻隐,故而给她提供了个完美的疗伤环境。 恩,一定是这样的,不可能有其他原因! 止薇自我脑补着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时已是黄昏。 饭后,她一边瞪着那碗散发着白雾的苦药汤,一边问绛雪:“这是哪一处的院子?” 绛雪说:“这里是河山居。”然后,一脸淡定地继续收拾碗筷。 止薇:…… 河山居就是主院的名字,寓意很明显,就是万里河山的意思。 这个院子是皇帝本人专属的,就算是比皇帝长了一辈的大长公主、甚至是皇帝老娘本人过来,也只能在剩下的院子里挑。 当然,这里不想像西山行宫,皇帝和后妃就算大驾光临,也不会在这里长住。但止薇来了皇庄才知道,主院这边总是隔两三天就要全面打扫一次,就防着皇帝心血来潮过来。 上回秋种之时,止薇跟着皇帝过来伺候,自然是进过主院的,可她当时进的是正屋。 后来,她被莫名其妙“撵”出宫后,一直就住在后头,即便皇帝偶尔过来,她也只是来前头伺候一二,只见过东边被改造成书房的厢房内部模样,却一直无缘得见对面那间西厢房的样子。 现在她知道了。 原来,西厢房是这么富丽堂皇的设计,估计是让嫔妃们住的? 止薇面无表情地想。 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绛雪,我什么时候能搬回去?” 绛雪奇怪地看她:“搬回去哪里?” “自然是我的那间屋子。” 绛雪:“那边冬凉夏暖,大夫说不利于疗养,所以,不能搬回去。” 然后,止薇就知道了,原来,自己被挪到这里养病是仁慈的皇帝陛下颁布的旨意,而且皇帝陛下还说了,她养不好身子就不能出这个院子,还不能做任何活计。 止薇一头雾水。 皇帝这次对她这个小宫女是不是太看重了一点? 虽然上回在乾德宫时也是差不多的待遇,挪去好一点的房间疗养,病愈前不必当差…… 可,这儿是河山居啊! 要是皇帝过几天又过来了,那她还好意思继续住在这里吗? 皇帝在东厢房里看书、看折子,她躺在西厢房里盖棉被睡大觉? 这场景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啊! 止薇战战兢兢地养起了病,一边祈祷皇帝不要来,一边盼着自己赶紧好起来搬走。 结果,第二天,过来复诊的大夫就说她心思太重,这样不利于调理身子,又说了八百字劝她放宽心,絮叨得她全无招架之力。 好不容易退了烧,止薇提出要搬出去,却遭到绛雪无情的拒绝。 理由是,必须要彻底调理好身子才算康复,退烧不能算。 止薇这下子更胆战心惊了。 哪有这么关心属下的? 要是皇帝对每个奴婢都这样,只怕宫里也没人干活了,大家都齐齐躺着疗养算了! 再看大夫开的药方子,还有每天下午、晚上绛雪给她端来的各式名贵滋补品,止薇深深觉得,如果自己这样的奴婢多一些,估计没两年国库也能掏空了! 从皇帝的古怪举动中,止薇隐约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她心里有个模模糊糊的猜想,却无法验证,又不敢去仔细深想。 在这种焦灼的思虑中,止薇心事重重,恢复得更慢了些。 隔一日就过来一次的老大夫每次都要摸着胡子摇头叹气,并循循善诱。 绛雪见她郁郁寡欢,等彻底退了烧,又撺掇着她去泡温泉。 初始,止薇断然拒绝。 可等到后来,连老大夫都加入游说行列,又细数泡温泉的各种好处给她听。 此外,信王搬回了王府,皇帝一连两个休沐日都没有出现在庄子上,这里重新变得安静冷清,止薇这个住在主院的御前宫人一时间竟有了种翻身做主人的错觉。 她犹豫再三,还是在绛雪的陪伴下去了温泉小院。 动作小心翼翼,跟做贼似的,连其他三个宫女都不敢带出去,还故意趁人不备偷偷溜出去。 一行人路上还偶遇了满脸笑容的管事,后者关心问候了一番止薇的身体,态度殷勤得像换了一个人。就连温泉小院里当差的人,看止薇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小玲就是这些人其中的一个。 信王搬到庄子上来住的那段时间,她运气好,被拨了过去听竹苑当差。虽然信王自己带了贴身奴仆过来,小玲也只能做做洒扫、端茶、上菜这般的小事,却也不妨碍她对着信王发花痴。 信王脾气温和,对待下人没有架子,这便助长了小玲的野心。 小玲没见过多少达官贵人,只见过县太爷吹胡子瞪眼睛的凶恶模样。她知道王爷是个很高贵、很有地位、很有钱的身份,比县太爷厉害多了。这样厉害的人,脾气应该比县太爷更厉害才对,就像那位总是黑着脸的皇帝老爷。 小玲便觉得,信王对她那么温柔,她一定是特别的。 可是,她很快发现,信王不止对她这么温柔,他对止薇说话时更加温柔。 这一点让小玲十分不快。 更糟糕的是,信王突然搬走了,回到了京城,短时间内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想到身份高贵的心上人,小玲就格外怨恨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都怪那个止薇!要不是她落水,陛下也不会让王爷回京!哼,那个狐狸精,勾引了陛下,大摇大摆住进了主院,却害得我没了接近王爷的机会……” 小玲本想趁止薇还留在皇庄时狠狠报复一回,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报复没什么意义。 她不敢杀人,也不想被皇帝砍头,更不想牵连家人。 就在这时,有人笑眯眯地在她耳边说。 “你也讨厌那个狐狸精对吧?如果我说,有一个办法能利用她,让你在王爷面前得宠,再狠狠踩她一脚,让她从此再无在你面前耀武扬威的机会……” ------------ 第69章 金屋藏娇 养病期间,红英来拜访过一次止薇,还是从其他回家休假的姑娘们口中得到消息后匆忙赶来的。 虽然二人分别时闹得有点不愉快,红英觉得止薇太过理智,甚至有点冷酷无情,不懂她一颗情窦初开的少女心,止薇也觉得红英太过感性,不切实际,更不把女儿家的清誉当回事…… 但是,别后重逢时,没人会提那些事,气氛整体来说还算和谐。 红英见到止薇住在比过去华丽的屋子里,还能呼奴使婢,那个“宫妃带球跑”的猜想又冒了出来,害得止薇闹了个大红脸。 跟过去信誓旦旦否认不同,现在的她居然有点心虚! 可,当红英告诉她贾先生这几日已经进了信王府做幕僚时,止薇就更替红英担忧了。 尤其是,红英还说,贾先生搬进信王府之前,在村里养伤的那些日子,都是她和家人轮番过去送饭煎药,贾先生对她说了许多感激的话,甚至还教她念了几首诗。 看着红英激动的模样,止薇犹豫道:“虽然幕僚不能入朝,却也可以做些实事,贾先生也算是如愿以偿了。只是,你这边……” 红英恍若不觉,既喜且忧。 “是啊,先生总算熬到能出人头地这一天了。唯一不好的就是,家里去一趟城里要走上两个半时辰呢,我都好几天没见过先生啦。不过,前天我和我爹进了一趟城,刚好在书肆门外见着了先生。他穿戴得比从前好多了,可对我们还是一样的和气,还请我们去王府吃茶点呢。我还见着了王爷,不过只见了个后脑勺……” 止薇无声叹气,犹豫了下,还是直说了。 “我的意思是,贾先生如今身份不一般了。信王爷这般看重他,没准,哪一日王爷还会为他说一门好亲事呢!” 红英神色一僵,当即争辩起来。 只是,一直到最后,两个姑娘谁都没能说服谁。 一个说她相信先生对她有意、不会做陈世美,另一个说贾先生连个准话都没给、不值当她傻等。 最后,红英气得跳了起来,赌咒发誓说她现在就进城去找他当面问清楚,然后两人齐齐看着外头微暗的天色无奈苦笑。 离开时,绛雪客客气气地让文竹送红英出去,半路上正巧碰到了小玲。 让红英刮目相看的是,她才离开庄子没多久,这小玲居然跟换了个人似的。 穿的虽然还是普通的布衣,可颜色、配饰等搭配都比从前看上去和谐顺眼了不少,一看还以为是哪位大家婢,俨然从她们从前的村姑形象脱离了出来。 说了几句话,红英更诧异了,险些以为小玲是不是像话本里那样被人借尸还魂了,否则,怎的说话也比从前斯文有条理了许多? 红英纳闷着走了,小玲却依旧挂着适当的笑容和文竹搭话,二人一直走到河山居附近才分手。 等文竹进去了,天色渐暗,小玲的笑终于消失不见。 她对文竹是如此,对待绛雪则更是殷勤。 虽然绛雪年纪比小玲还小三岁,可小玲在她面前笑得那叫一个和气友善,忙前忙后打下手,还提供各种接地气的贴心引导,为绛雪在这儿开展工作大大提高了便利性。 一日,轮到小玲休假回家探亲,回到庄子上时,她带了不少自家的腊肉、饼子和其他零嘴吃食回来送人。从管事到小姐妹都分了个遍,河山居这边的几位身份隐约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宫女们当然也分到了,还是份量最多的。 止薇被绛雪推着出院子晒太阳时,正好就见着这一幕。 她心中啧啧称奇,毕竟她来了庄子上两个月了,从未见过小玲如此豪爽,也从未在小玲手里讨过什么好处。 更让她奇怪的是,自打先前信王归京时来了一次,小玲对她的态度似乎就有些变化,不如从前和善。可,现在她冲止薇露出的笑容可谓是十分热情,让她一时难以招架。 绛雪初识小玲,自然不知道这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只笑着提了一句“小玲姐姐倒是个热心肠的”。 止薇笑而不语,那笑却是苦笑。 她想,小玲一定是跟管事和其他人一样,因为自己待遇上涨浮想联翩,没准底下人都在传她哪天就要进宫当娘娘了呢,会如此谄媚也属正常。 经历最初的震惊和担忧后,止薇难得过了一段无人打扰的清净悠闲日子,心思也慢慢沉静了下来。 她虽有所怀疑,但还不敢确准,陛下也什么都没说。 所以,她也没必要天天战战兢兢地担心着那些可能根本不会发生的事,没得到头来只是愁白了头,半点意义都无。 既然陛下开恩,让她这个小奴婢享受高级疗养待遇,她就听之任之好了。最多,养好了身体,她再任劳任怨替陛下多跑几趟娘娘们的宫室,帮他偷听几回娘娘们的宫斗小计划好啦。 即便陛下真对她有意思…… 每次一想到这个可能,止薇就忍不住浑身冒冷汗,不想继续再想下去。 “一定不可能的。就算真有那么点意思,估计过几天也就忘了吧?” 这是她养病期间想得最多的问题,以至于,她手脚冰凉、额头冒冷汗这个频繁出现的毛病被绛雪抓了个正着,还跟老大夫言之凿凿地抱怨他的方子如何如何不中用,气得后者背地里没少嘀咕。 “嫌弃老朽医术不精,你们怎么不去请太医?要不是看在诊金的份上,老夫还不想跑这么大老远地来给个下人看病呢!” 这话是老大夫出门时一个人嘀咕的,绛雪自然听不到,止薇一开始也不知道,后来还是她出去溜达时听一棵桂树说的。 止薇跟谁都没提起过这话,倒不是觉得自己有重要到被人冒犯了就必须告状、然后等什么人给自己撑腰、惩罚那个看不起人的老郎中。 她只是怕绛雪听了那话真去打小报告给她请太医,那就太打眼了。 止薇也不觉得老大夫面上关切、私底下轻蔑的两面派作风如何令她不齿,只是隐约有些不忿罢了。 像他那样有点名气的民间郎中,不还是布衣一个?居然还挑拣起病人的身份是否高贵来了,倒也真是稀奇! 但,出乎意料的是,没过多久,绛雪竟主动把那大夫给“辞退”了。 原因也很简单,止薇的风寒一直没完全好,前面虽然退烧了,可没几天一不小心又开始低烧,病情反反复复的,根本无从调理起。这种情况,病人遭罪,照顾的人也心累。 就在这时,小玲突然献上一味治风寒的民间偏方,试过之后居然挺有效。 欢喜之余,绛雪不由得开始质疑那个郎中的水平,干脆换成另一家医馆的坐堂郎中,配合着那偏方一起用,算是防治相结合。 看着止薇脸色慢慢好转,绛雪对小玲好感度就更高了。刚好跟着过来的三个宫女里面,有一个人不幸也染上风寒,被挪出去河山居了,没法干活,小玲就补上了这个缺。 止薇虽然有点狐疑,却没发现什么不对劲。 再加上,小玲住进河山居以来也安守本分,干活比从前更加勤快利落,说话做事也显得有分寸了许多,和绛雪等人都处得不错,也不总是一味的奉承巴结讨好,不像是别有所求的样子,止薇便渐渐放下了防心。 小玲大大松了口气,却丝毫不敢懈怠。 提点她的人说了,她想要做到的事,一定得先获得止薇的信任,现在才是趁热打铁的时候! 于是,宋小将军来到传说中的皇家别院时,小玲正照着既定计划在绛雪面前进行阶段的讨好卖乖。 当然,说辞是她见识短浅,举止粗俗,很羡慕宫里头出来的姑娘们谈吐文雅、知书达理,想要跟她们多多亲近,学些东西,云云。 绛雪也教了小玲一些简单的礼仪,尤其是接待客人这一块。 正好有人上门,小玲就被她带着过去“实习”了。 宋止戈当然早就知道双胞胎妹妹在宫里当差,更将“卖身”原因记得清清楚楚,全因他当时生病了家里没钱医治,九岁大的妹妹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他寒窗十年考科举,年纪小小到京城参加春闱,而不是像他老师建议的那样,先外出游历几年再去考试会比较稳妥。 他想要高中,想要做官,却不是为了自己。 一是为了为爹娘光耀门楣,二则是为了早日帮妹妹脱离终日伺候人的命运。即便不行,见上一面、打听个消息总是可以的。 只可惜,命运的安排总是让人猝不及防。 半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想不到春天里会遭到那场横祸,那之后无缘金殿的他更想不到,今时今日的他居然摇身变成了个武将! 更令他难以理解的是,皇帝见他坚辞厚赏,居然主动提及小妹,并恩准他们兄妹二人相见。 宋止戈站在别院门口,心中闪过种种猜测,额上冷汗涔涔,竟比得知自己毁容之时更觉惊悚恐惧! “小妹该不会被陛下金屋藏娇在这儿了吧?” 他绞尽脑汁地回想着回京后听萧煌说的朝廷上的大小新鲜事,可除了陛下于八月初喜得麟儿,最多再添上陛下近来喜爱出宫游玩、在别院小憩这一条,其他的都是朝堂之事了。 比如说,江南水利工事的巨额预算引发争执,清平侯等勋贵纷纷慷慨解囊、为朝廷分忧,户部尚书大丢面子。 又比如说,信王在陕甘二省擅自杀了几个贪官,朝中不少人弹劾,以至于信王躲在城外半个月没敢回王府,但陛下还是力保他重回朝堂。 再比如说,南越新总督的人选,山蛮领地今后的管理方案,军队编制…… 宋止戈暗道:“应该是我想多了吧?虽然只见过两次面,可陛下看起来是个年轻有为的帝王,也有大魄力。这样的人怎会轻易被美色所惑,还干出这种弄把人藏在别院里的蠢事呢?宫里头又不缺那一间屋子……” 被绛雪等人引进去时,宋止戈以淡定中隐含焦虑的目光快速打量着别院里的一草一木和每一个人。 他很快意识到,绛雪是宫里头出来,因为,宫女们似乎都有一种独特的走路方法。 宋止戈想:“或许是小妹和这姑娘是一起被拨过来当差的,不是说陛下经常出宫嘛,这也是为了方便伺候陛下起居……” 然后,他被带到了河山居的院门口,看到了个歪在躺椅上晒太阳的年轻女子,面容略有些苍白憔悴,五官却和娘亲格外相似。 宋止戈看看站在止薇身旁的两个下人打扮的姑娘,再看看止薇身上的衣料。 他深深叹了口气。 ------------ 第70章 两封奏折 宋家这对双胞胎兄妹从小就生得特别像,哥哥过于俊秀,妹妹却颇为英气,一直到六七岁时才渐渐显出不同来。 即便分别近九年,二人还是在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尤其是止薇,她知道哥哥的不幸遭遇,根本不需要犹豫,看到那道刺眼长疤时便可以百分百确定。 宋止戈的个头拔高了许多,离家前还比他略高一点的止薇此时已经比他矮了大半个头,却还是熟悉的面容。 止薇自认已经被多年的宫廷生活磨平了性子,可再次见到家人时还是压抑不住心中激动,直接不顾男女之别,就扑进了哥哥的怀抱,哭得像个泪人。 任是坚信“男儿有泪不轻弹”、又在军中历练过的宋止戈也忍不住红了眼圈。 兄妹二人还顾不上说话,就抱头痛哭了一顿。 “这么说,他们兄妹二人感情倒是极好!” 听取汇报时,皇帝陛下如此评论,口气略有些不冷不热。 赵久福笑道:“这是喜极而泣。奴婢若是能见一回家人,保准能哭湿两条袖子外加整个下摆,陛下可要一观?” 霍衍之哼笑着说:“少在朕面前打马虎眼!你家里若还有人了,以你现在的身份,难道还怕见不着一回面?” 赵久福忙表忠心:“奴婢算是个什么身份?不过是陛下的下人罢了,哪敢以权谋私呢?” 皇帝对宋家兄妹团聚一事的点评就此揭过,但,赵久福却不能假装忘了此事。 因为,那日之后没两天,宋止戈就正儿八经上了个折子,说了一番兄妹情深的话,请求英明的皇帝陛下大发慈悲,提前放止薇出宫,让他们一家团圆。 奏折这东西,并不是都能送到皇帝本人手里。 一般来说,皇帝阅批之前,要经过通政司呈交,再经过内阁“票拟”,也就是两轮的筛选。 于是,在一帮互相弹劾、使劲哭穷、歌颂赞歌的奏折中,宋止戈这道画风迥异的折子就吸引了些经手官吏的注意,但也没离奇到一石激起千层浪的地步。 毕竟,宋止戈虽然运气爆棚、在平叛中立了些功劳,做了个五品小将,本人又是弃笔从戎的出身,但他面有瑕疵、出身不高,唯一好友不过是个小小礼部主事,武官的品级又向来不作数,得自动减个两三级才能跟文官平起平坐。 所以,现在京城里对他感兴趣的人并不算多,除非是那些有待嫁女的小官之家。 但,安国公府上却对这个小将十分关注,前院后院亦如是。 平叛大军回京时,是带着南越王室的俘虏、和山蛮部落的代表等人进的城,而后礼部又特地安排了一天做献俘仪式,京城的所有勋贵官宦几乎全部出动,这其中自然少不了皇后的娘家。 安国公夫妇二人都去了,也都看到了被推选出去做献俘代表的几人之中的宋止戈。 秦夫人早知宋止戈的身份,当时苏氏刚出现在京城,她就将对方的底细打探了个全,还暗暗为宋止戈被盗匪所伤、留下长疤而欣喜。 后来宋止戈跟着大军去了南越,她更是幸灾乐祸,只觉得苏氏这个儿子八成要折损在战场上了。即便不死,回来可能也会缺胳膊少腿的,她担心的事情就更不可能发生了。 可如今,宋止戈不仅四肢健全地回来了,还一飞冲天成了五品武将。而且,据小道消息传言,陛下似乎对这个年轻小将十分赞赏,若不是后者坚辞,就要赏他个四品武官做了。 现在就这么看好,若是再多几场战事,这小子岂不是要直上青云了? 秦夫人恨得要死,却不敢在丈夫面前表现出一丝一毫,更盼着后者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安国公秦仲光对宋止戈的经历早有耳闻,因着同为武将的缘故,不免生出些惺惺相惜的心绪,便有意结交这个军中新秀。 那日献俘仪式上他站得很近,故而将宋止戈的面容看得很清楚。 当时,秦仲光就皱了皱眉,似乎想起了什么人或什么事,让一直暗暗观察他的秦夫人捏了一把汗。 仪式结束后,秦仲光甚至还主动上前跟这次平叛的主帅寒暄,特地跟宋止戈说了两句勉励的话,又问起他的家庭情况。也不知宋止戈说了什么,看在秦夫人眼里,秦仲光似乎没有生疑。 等霍衍之终于在成山般的折子里“临幸”到宋止戈这一封“求妹书”时,秦夫人正好在坤栩宫里见皇后。 皇后抱着六个月大的肚子,跟母亲抱怨长嫂安王妃如何得太后欢心,如何仗势欺人。 秦夫人心不在焉:“娘娘不要总是盯着这些旁枝末节不放,早日哄得陛下回心转意才是关键。安王妃再如何,只要陛下一发话,难道她还敢在宫里一直住下去?” 皇后讷讷道:“本宫求见陛下好几次,可陛下态度总是不冷不热……” 秦夫人摇头叹气,干脆也不指望能走通皇帝这条路了。 她强打精神:“如今快入冬了,最容易伤风感冒,尤其是小孩子。小安王体格不甚健壮,哪天来个头疼脑热的,他那个母妃自然也就不好继续在慈宁宫待下去了。” 皇后喜上眉梢,对母亲的手段又有了新的认知,从前会有的隐隐担忧、惧怕已经变成了从容接受。 秦夫人若无其事道:“听闻,近来陛下拨了几个宫人去别院庄子上,娘娘可知道此事?” 闻言,皇后嘴角笑意一僵。 “如何不知?不过装聋作哑罢了。如今陛下厌弃了本宫,对其他人也没个好脸色,内史那边久久无人上册……能有人博得陛下的喜爱,将来为皇家开枝散叶,自然是好事一桩。” 皇后对止薇的观感十分复杂,也曾想过让母亲出手,拿捏住止薇的家人,但,现在的她已经无暇顾及了。 皇后甚至反过来安慰秦夫人:“母亲不必担心那个丫头,不过是个低贱出身的奴婢罢了。只看陛下迟迟不将人接回宫,这么名不正言不顺的,便知道陛下对其并非真的上心。这样的女子,就是多来几个,本宫都无所谓了。” “可,那贱婢的兄长如今有了官职,他日若是得了陛下青眼,提拔起来,只怕要成一大隐患!” 皇后想了想,还是没放在心上。 “母亲说得有理,不过,那姓宋的不过是个五品小官。别说咱家,就是淑妃、贤妃她们的娘家也够他喝一壶的。还不知道他下次上战场能不能回来呢!如今,还是先把肚子里这个宝贝疙瘩平平安安生下来才是……” 秦夫人不能说出自己真正的担忧,又为皇后在宫中的处境担忧,只得没精打采地回了。 与此同时,沉吟许久的皇帝陛下终于下了决断。 他把宋止戈的折子重新塞进了待批阅那堆折子的最底部,一副没有看过的样子。 无意中看到这一幕的赵久福:……陛下您到底是怎么了? 宋止戈等了好几天,也没等到回音,不免有些纳闷。 他怀疑通政司的小吏暗自把他的折子扣下没往上发,因为,萧煌就跟他提过这种潜规则。毕竟,满朝上下那么多文官武将,要是人人的折子都要送上去,岂不是要类似阁老们和陛下? 于是,宋止戈又写了一封主题十分严肃正经的奏折,主题是山蛮归顺后管理方案的个人建议,顺带在折子末尾提了提小妹的事,还委婉无比地告了通政司一状。 当然,他不会傻到直接告状,说陛下我给你写信可是那该死的通政司不给我递,而是以退为进,先为自己前一封奏折中提出要求的冒失向皇帝请罪,再请陛下原谅自己这个和亲人失散多年的可怜人…… 霍衍之看到这封奏折时,脸色很是好看。 已经趁皇帝不在、偷偷抽出那封最底下的奏折看了一遍的赵总管明知故问:“恕奴婢多嘴,今天又是哪个不开眼的臣子惹陛下生气啦?” 霍衍之没作声,将折子扔进留置那堆里面去了。 过了半日,他总算主动提起话头:“朕记得,宫里头的这些宫女都是签的十年契约吧?” 赵久福给予肯定答复,心道,看来,陛下果然是动心了,否则怎会为宋小将军的请求而烦恼? “蒙仁孝皇后恩德,宫女们服役十年期满便可出宫,若想留在宫中,便要通过女官的考核,层层擢升……” 霍衍之装模作样地点点头,又问:“可有提前转为女官编制的?” 赵久福一愣:“并无此先例。不过,若是那宫人品行兼优、又有功劳加身,应当是可以的……”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艰难地转头偷看皇帝。 只见年轻的帝王眸子亮晶晶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揶揄的笑意,像是想到了什么坏主意的调皮孩子。 赵久福心里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 陛下,您不想放人走,直接一点抬进后宫不就完了?为什么要舍近求远,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呢? 他左思右想,觉得陛下正在一条错误的道路上踽踽独行。 忠心奴婢赵久福决定将陛下引回正途。 他两眼一闭,胸脯一挺,将自己豁了出去:“陛下,您是不是,想让止薇姑娘长长久久留在宫里?” 霍衍之考虑了一个眨眼的时间,深沉地点头。 赵久福心中一喜:“那,陛下何不尽快给止薇姑娘一个名分?如今她兄长也是有官职的人了,封她个六品宝林也不算出格。” 霍衍之原本淡定的脸色瞬间扭曲了。 他涨红着脸,瞪着赵久福怒斥:“谁说朕要封她做什么宝林?朕怎么会看上那个没眼色的丫头?朕只是,朕只是……” 想了半天,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自觉不错的借口。 “朕只是觉着,这些日子为着她劳师动众、请医延药,花费颇多,让她就这么走了有些划不来罢了。朕堂堂天子,总不能跟宋小将军讨债……” 赵久福瞠目结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陛下您平日里的精明果断哪去了? 果然,情情爱爱这种事会让人变傻,幸好他是个太监。啧。 ------------ 第71章 热热热 再见到皇帝陛下大驾光临皇庄时,止薇就察觉到,对方态度有些诡异的别扭。 但止薇比霍衍之更别扭。 作为一个编制内的宫人,伺候主子是分内事。皇帝不来时做一回闲人也就罢了,哪怕是她住在任何一个不是河山居的院子里,都能老老实实在屋里装鹌鹑,大可不必和皇帝打照面,可她偏偏就住在皇帝隔壁…… 止薇拢了拢身上的蜜合色棉袄,呵出一口淡淡的白气。 自从哥哥那日来见之后,已经过去了半个月,天气也越来越冷了。 绛雪不知从哪儿弄来一箱子皮子,带着文竹等人给她做了两件狐裘,可她愣是没敢上身,只捡了这件最不起眼的袄子穿着。 若不是绛雪嫌弃她原来的冬季宫装太单薄,怕她着凉,死活不肯给她穿,她连这件新袄子都不会上身。 “哥哥说要求陛下开恩放我出宫,也不知那折子递到陛下跟前了没有。还是寻个机会当面问一问陛下为好。” 她心念既定,便佯装淡定地跟着绛雪等人出了去,一如既往地做起了宫人的分内事。 皇帝照旧带着两个侍卫去巡逻他的宝贝试种田了,没带宫女,也没带赵久福。 赵久福得了闲暇,便问止薇身子可好些了。 止薇自然只有说好的份,更要借此机会搬出河山居,又顺便说了些对皇帝感激涕零的好话。 赵久福眼神复杂,笑呵呵道:“陛下大爱无疆,这份心意,止薇姑娘可要好好回报才好啊。” 止薇一个激灵,仿佛嗅到了赵总管话里的深意。 她左右张望了下,压低声音问:“赵总管这话是什么意思?奴婢听不明白,还求总管指点一二。陛下他……” 赵久福定睛看向面前的年轻姑娘,只觉得眼前一亮。 经过这一场病,止薇似乎出落得更加出挑了。即便有淡淡的一层刘海遮蔽着,可病中愈显苍白、吹弹可破的肌肤让那清艳的眉眼比从前更突出,轮廓更为深邃,偏偏又多了点西子捧心的风流姿态,着实叫人移不开视线。 “怪不得,方才进来时陛下也愣了一小会呢。” 赵久福回想着陛下那疑似落荒而逃的背影,无奈摇头叹气。 止薇却把这看做了赵总管对自己的回应。 她颤声道:“赵总管,奴婢可是做错了什么?是不是,是不是我兄长惹怒了陛下?” 止薇很快想到了这一层,毕竟她什么也没做,皇帝若是对她有了意见,那也只能是因为那件事了。 这让她平白无故又多添了一分紧张,毕竟,兄长的官职来之不易,是靠着战场上的厮杀换来的,可不能因为她再毁前程。 至于皇帝为何要因此发怒,这原因已经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了。 “咳,姑娘不必担心,宋将军很受陛下重用的。这不,昨日陛下还亲临城郊送他……” 赵久福顿觉失言,猛地住嘴,恨不得一把咬掉自己的舌头。 倒不是怕透露了什么军事机密,而是,他私心里觉着,陛下选择今日过来,没准是希望亲自告诉止薇姑娘这消息的,怎能被他一个老太监抢了先! 止薇睁大眼睛,连忙追问:“送他?兄长出了城?他去了哪里?难道是又有战事了?” 赵久福苦着脸道:“这个,咱家也不好说,姑娘回头问陛下吧。”说罢,他忙不迭寻了个借口溜了,才得以逃脱止薇的灼灼目光。 陛下态度暧昧又别扭,他实在拿不准该用什么态度对待这位止薇姑娘,只能先远着了。 霍衍之在外头转了半圈,听着皇庄管事在旁边絮叨着一级分蘖、二级分蘖等古怪名词,略混乱的头脑也被料峭的寒风吹得清醒了些。 视线落到边角处一株扎了黄色丝线的麦苗上,霍衍之心中微动。 “这些标记出来的长势倒还不错,可它边上的那一圈怎么都瘦巴巴的不长个儿?” 管事解释:“止薇姑娘说了,这些做了标记的都是试验种,不能多浇水。小的一想,它们都挤挤挨挨着,也没法单不给它浇水,只得让人做了一圈记号。” 他指着那麦苗划了个小圈:“圈里的都只给寻常的一半水分,这个时候正好需要肥水,才能生发蘖片,故而连累了这一小片麦苗……” “这么说,那株绑了丝线的倒真是良种?”霍衍之很快抓到了重点。 管事毕恭毕敬道:“目前看来,确是如此。若是能等到来年,收集一批种子再试种一次,便能完全确定了。” 他少不了又吹捧了皇帝一番,说了些歌功颂德的话,话里话外更没少提止薇,跟止薇病倒前态度判若两人。 霍衍之出来本就是因为见了止薇心里头别扭,想躲个清净,结果又听了一耳朵止薇长止薇短的,心里愈发不得劲。 挥退管事后,他暗道:“朕堂堂天子,难不成还怕了一个小丫头不成?整个庄子都是朕的产业,凭什么要朕躲着她在外头吹冷风,她却在屋里头舒舒服服地坐着?” 霍衍之一鼓作气,气势如虎地回了河山居。 止薇已经惴惴不安地侍立在老地方了。 “参见陛下。外头地冻天寒的,陛下先用些热茶暖暖身子吧。” 霍衍之机械地接过她呈上来的温热茶盏,热度刚刚好,比平日里略热一些,在这个季节却是刚刚好的温度。 茶盏刚掀开,一股清甜不腻的茶香就扑鼻而来,入口的甘润瞬间让他暴躁的心绪瞬间熨帖下来。 腾腾白雾被寒意驱散,露出垂头侍立的年轻容颜,明明熟悉无比,却让他怎么看怎么别扭,看一眼就多一分的热意上涌。 霍衍之想,一定是这茶加了姜片的缘故,要不就是地龙烧得太热啦。 他下意识就想骂负责烧地龙的人铺张浪费,可刚要发话,就看到脸色还有些苍白的止薇,猛地想起这屋里还有半个病人在。 霍衍之憋憋屈屈地咽下了喉咙里的话,自己动手脱帽,解开外袍领口,可身上那股子热意一时半会散不去,简直是杯水车薪,他只能吩咐更衣。 止薇看看左右,绛雪等人不知消失到哪去了,赵总管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她只得硬着头皮上去。 幸好,陛下只是嫌热,脱掉了外头那件夹棉圆领袍子,换上了一件较薄的家常袍子而已,并没有任何露出部位需要止薇强制自己走神。 然而,这期间总免不了些许肌肤轻触的机会。 比如说,替皇帝解开剩下几粒纽扣时不小心滑过颈侧的纤手,脱下厚重外袍时隔着中衣拂过时来自掌心的微微热意,套上家常袍子时不慎从手背上掠过的微凉指尖…… 霍衍之猛然觉得,针工局的绣娘可能掌握了什么神仙秘法,竟将这普通的锻袍制成了夹棉的锦衣效果,实在是精妙的很! 他不自然地勾着指尖拨了拨略紧的衣领,率先一步走出外间,止薇落后几步,没有出现在他视线范围内,这时热意才慢慢减退。 霍衍之深沉地瞟了眼装鹌鹑的赵久福:“茶凉了,还不去重沏?要清爽些的,不要放姜。” 赵久福麻利地去了,留下一室寂静,和大眼瞪小眼的两人。 止薇在书案上没看到折子堆,料想皇帝近来可能比较清闲,今天也不是过来加班的,那就不需要她在旁边磨墨了。 她试探着问:“奴婢给陛下拿几本书消遣,可好?” 得到确切答案后,她像是找回了从前相处的正常状态,自然而然地按着皇帝的旧日口味挑书去了。 其实,就止薇来看,皇帝是个不错的皇帝。虽然暂时看来政绩平平,但私底下却是个勤勉的,每日除了忙公事,看的书都是一本正经的,里头绝大多数都是她不感兴趣的那种。 她照旧将上回皇帝没看完、做了记号的一本《治世龟鉴》挑了出来,也顺手拣了几本其他的一并送上,以供备选。 皇帝看看案头的书,并没如她所料拿起那本正经的治世古籍,而是选了一本叫做什么夜谈的小书,扭着眉头翻阅了起来。 止薇心道,看来陛下今天是决定好好休闲一日了,幸好没只给他挑经史子集,否则这会儿该吃白眼了。 不料,皇帝才看了几眼,就大大皱起眉头,将书本扔到了案头。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本?谁把这种东西放到朕的书房来的?实在该死!” 话本? 止薇心头一跳,连忙垂头解释:“小书房的书都是管事亲自打点的,平日里洒扫的人手则不一定。不过,前阵子信王爷在听竹苑小住时,让人来河山居找过几次书。不知此书可有哪里不妥……” 她见皇帝脸色稍缓,便知搬出信王这尊大佛的做法起了效果,便想伸手取过那书,看一看后头的印记,兴许能找到点线索,起码能知道是外头书肆自行印制的,还是宫中监造印刷的。 结果,皇帝猛地将书抢了过去,她甚至指尖都没能挨着那书的边。 霍衍之耳朵又热了起来,脸上却装得若无其事。 他清了清嗓子:“咳,罢了,这话本也没什么太出格的地方,不必追究了。今后,这书房就由你管着,吩咐下去,让底下的人都多上点心,别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往里头塞。” 止薇愣愣点头应是,转念一想,不对啊,她不是被发配出来种田吗,怎么兼职了几天厨娘,现在又换了差事? 她终于忍不住发问:“陛下,请恕奴婢多嘴,奴婢能否搬回原来住的地方?” 霍衍之看她浅淡的唇色,下意识撇撇嘴:“身子都没养好,就这么急着搬回那间四面漏风的小破屋子?” 止薇辩解:“哪有陛下说得那么寒酸?那屋子不过小了些,可一应摆设俱全……” “那屋子没有地龙,你是想把自己冻病了,浪费朕在你身上费的药材?” 霍衍之重新翻开书,眼神在书页上飘忽不定,语气是刻意的平淡。 “开春再搬。” 止薇还在努力争取自由,表示自己可以多盖一床棉被,却只换来霍衍之一句凉凉的“没有多余的棉被给你,死了这条心吧。” 她简直要被皇帝莫名其妙的赖皮态度气哭了。 ------------ 第72章 凫水 过后,霍衍之还是找了个借口,将皇庄管事好好教训了一通。 管事莫名其妙,还以为自己是哪里怠慢了止薇,被吹了“枕头风”,于是,过后待止薇更加热情起来。 止薇比管事更莫名其妙,既纳闷皇帝因那本书发火的真实原因,又对皇帝变幻莫测的态度、和赵总管古怪的提点感到一头雾水。 那日,她还是寻了机会向皇帝问出心中疑惑。 果不其然,陛下毫不迟疑地告诉她,北疆战火重燃,急需朝廷支援,宋止戈就跟着大军去了北疆为国效命。 但,有关于那封折子的事,任凭她如何旁敲侧击,陛下都不为所动,一副不知情的模样。 止薇便以为,可能那折子根本没递上去,也就没被陛下看到过。故而,她不需要再怀疑、担心哥哥是因为触怒了皇帝才被发配边疆的。 兄妹二人见面时,除了抱头痛哭之外,当然还各自交换了这些年来的大小事情。 止薇这边没什么可说的,寥寥数语便将这些年做人奴婢的苦处全都一笔带过。在她看来,宋止戈和苏氏这些年白手起家的经历可称传奇,让她感慨不已,只恨自己没能参与其中,亲眼做个见证。 宋止戈却道,若不是她当年“卖身”的大胆举动,娘亲也不会下那样的决心,更没有白手起家的本钱,他说不定会直接病死在那个寒冷的冬天。所以,宋家如今的偌大产业起码有一半以上是属于她的,将来都要给她做嫁妆。 分别前,宋止戈还将京中产业都告诉了止薇,让她记牢宋宅的地址,又说他已经给娘亲去信,估计不多时便可入京,只等他日有机会便可一家人重聚,云云。 结果,止薇没等来皇帝的开恩,没等到娘亲和那个宋宅,却只等到兄长再次奔赴战场的坏消息。 原本还在怀疑皇帝对她别有用心,这会儿止薇突然不敢确定了。 虽然她没什么经验,可也听过些许话本故事,知道正常人喜欢一个人就想要讨好对方、博得对方欢喜的道理,像红英待贾先生就是如此。 可,皇帝若真对她有意,怎会忙不迭地把她那位刚下战场的兄长又派了出去呢? 朝中主帅、大将难得,可五品的小将领难道还能少了宋止戈一人? 止薇知道自己这样想不大对,可她就是放心不下兄长安危,甚至隐隐将这种焦虑化为了对皇帝的淡淡怨念。 如果秦夫人知道她的想法,一定会为皇帝打抱不平。 因为,宋止戈会被点名出征,这其中还少不了她和她那位好夫君的“推波助澜”。 自献俘仪式以来,秦仲光私底下又见了宋止戈这位后辈小将一面,深谈过后对其更加赏识。于是,在北疆战事再起之时,他就举贤不避亲地举荐了宋止戈。 霍衍之看好宋止戈这个后起之秀,也想让他多磨砺一二,多积攒些经验和功劳,将来可以替换下那几个势力根深蒂固的老将。但他也有些惜才之心,见宋止戈刚结束了在南越的长途跋涉、回到京城,又因着止薇的缘故,想让他稍微歇一歇再出去刷战功。 没想到,秦仲光一言既出,朝堂上附和的人竟还不少,其中还不乏几个文官。 最后,就连宋止戈本人也挺身而出,表了一番忠心。 大势所趋,霍衍之只能从善如流地答应下来,过后却叫了宋止戈和其他几个被点到名的武将去御书房说话,一副十分看重的样子。 武官里议论纷纷,不少人都觉得宋止戈太年轻,出的风头太过,只怕心态容易失衡,在战场上吃亏,又劝诫那位蒋姓主帅多多劝诫他,不要让他走上歧途,云云。 秦仲光听着这些酸话,只一笑而过,心底里有些狐疑。 他那位在兵部任职的好岳丈跟他政见不合,翁婿俩基本上就没有意见一致过的时候,前些年时不时还会因为军械的事当众吵架,他今天怎会突然主动开口附和自己呢? 真是奇怪! 秦仲光没多想,更不知那日下朝后,他的好岳丈就派人给他的好夫人送了张只写着“事毕”的短笺。 雪白的信纸被人缓缓摊平,上头的折痕却是纵横交错,显然主人已经拆看了好几次,却十分心绪不宁。 “夫人又在看少爷的信了,大晚上的吹着风不睡觉,仔细明天起来又头疼!” 丝萝俏皮地说着话,手却灵活无比地从苏氏面前将信纸抽走。 “好夫人,您都能倒背如流了,就别看啦。这封珍贵的信还是让奴婢束之高阁,日日清香三柱地供着好啦。” 苏氏作势打了她一下,幽幽叹道:“要是这会儿还在江南就好了。止戈这封信已是月初写的了,如今才辗转送到我手上。等我们回到京城,至少也要冬月了。还不晓得水路能不能走,万一结了冰,怕不是要耽搁到快腊月去……” 丝萝不以为然:“夫人这是关心则乱了,即便水路走不得,咱们难道还缺那点车马费么?只要不遇上绿林好汉拦路打劫便好……” 苏氏没好气瞪她一眼:“这丫头,嘴里就不能说点好的。” 结果,还真被丝萝这小丫头一语成谶。 她们一行人还没出蜀郡,就在山里碰见了满脸横肉的山匪。 京城郊外,止薇一直在苦苦等待着娘亲的到来。 兄长定然已经告知娘亲她的下落,即便娘亲囿于身份无法进皇庄,她也可以跟管事说情放自己出去一两刻钟。就算是真没法通融,或是皇帝哪天心血来潮又让她回宫,以至于见不着面,总还能留个信件什么的托人传递一二,做个念想。 可她从兄长离京开始等,一直等到了冬月下旬,也没等到有人上门来求见她。 倒是皇帝前前后后又来了几次,甚至有一次,还把她留在乾德宫的零碎东西全捎了过来,包括那盆带刺的金虎。 止薇心理压力更大了,实在住不下去,最后想了个折中的法子,从河山居的西厢房搬出来,住到边上的小屋子里去,还逼着绛雪等人给她挪了个屋子。 霍衍之只当不知道她私底下的折腾,也从未踏足过西厢房,每次过来只是默默地看书,时不时让她读上一段助眠。 有时,止薇看着皇帝睡熟了,便准备撤退,可她一停下,皇帝又睁开了眼睛,面无表情地指责她懈怠偷懒,她只能默默接受自己是个没有感情的读书机器的事实。 有时,皇帝也会突然就书中内容考校她一二,或和她闲谈,语气甚至还会带着点慵懒、随意。 每当这种时候,止薇就格外紧张。 比如说,这一天皇帝听她读了一段跟治水有关的书,突然问她:“江南女子都像你一样精通凫水吗?” 止薇只能结结巴巴地为江南女子辩解,免得自己这个野丫头败坏了她们温婉可人的好名声。 皇帝却没及时打住,继续好奇发问:“那你是怎么学的?难道是宋止戈教你的?” 止薇见皇帝谈兴颇浓,不好冷场,只能老老实实回答。 “奴婢入宫前并不会凫水,娘亲说那是男孩子才学的,故而不让奴婢学。兄长幼时身体不大好,也没有下过水,奴婢却不知他如今是否会……” 霍衍之听得更好奇了:“听你这话,你的凫水之术居然是在宫里学的?这是怎么回事?” 也不怪他大惊小怪,只能说,宫规森严的内廷、几乎专属于男孩子的凫水这两样东西压根就沾不上边,更别提是集齐在一个小姑娘身上了。 止薇神色一黯:“康太妃是南人,凫水技术精湛。天气好的时候,她曾带着奴婢几人偷偷去御苑里最偏僻的池子里玩水,奴婢也是她教出来的……” 霍衍之以为,她神色黯然是因为记起了病逝的旧主康太妃,便有些讪讪。 他绞尽脑汁地替康太妃说了句好话:“康太妃性子确实活泼得很,朕小时还吃过一回她给的甜糕呢。只可惜……” 只可惜,先帝喜欢的是会撒娇的解语花袁贵妃,而不是大大咧咧、敢带着宫女去凫水的康太妃。 止薇浅浅一笑,脑海里闪过康太妃灿烂的笑,以及她在无人处的自言自语。 “皇帝老儿算什么?不就是根公用黄瓜!老娘才不稀罕去巴结他呢!当妃嫔福利待遇这么好,只要没人来陷害,就这么混吃等死也不错嘛~” 不可否认,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在十一二岁的她心里造成了极大的震撼。可,跟着康太妃那几年,止薇确实看着她过得很逍遥快活,慢慢懂得了她的处事之道,并渐渐认可。 跟康太妃比起来,其他妃嫔活得太累,到了最后却也没能比康太妃过得好多少,甚至还有许多人死在了康太妃前面,可以说是十分讽刺了。 在怀疑皇帝心思、担忧自己前程的这些天里,止薇甚至想过,如果皇帝真要把她收编进后宫,她也没办法拒绝,毕竟怕惹怒了皇帝要拖累娘亲和哥哥。但,她完全可以学习康太妃的处世哲学,就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不理会其他人。 可她很快记起自己学习凫水的初衷,不是为了讨好康太妃,而是为了那个记忆深处的小姑娘,和她自己。 那个叫着土气名字的大妞,因为面如满月,肤色又白,被起了个秋月的雅名。 秋月是止薇在宫里的第一个好友,兴许也会是唯一一个真正交心的好友。可她没能活过入宫的第二个年头,就溺亡在一个很浅的池子里,一个几乎不可能溺死人的池子里。 秋月不是死于失足溺水,而是因为,她很不巧地刚好在那时路过,就顺势成了高位者争斗的牺牲品。 而那所谓的高位者,其实也就是几个待选的秀女,甚至还不是妃嫔娘娘! 止薇看着秋月被泡得发胀的尸体被人拖去掩埋,看着那几个秀女有的落选、有的高中,看着高中的那两人晋位、获宠、失宠,仿佛看着一幕荒诞离奇的戏剧。 及至先帝殡天,新帝登基,后妃陆续入宫,过往历史重演,那些明里暗里的争斗手段被孜孜不倦地用着,半点新意皆无。 这样的宫廷,能容得下第二个康太妃么? 皇后、淑妃、贤妃她们能容得下她么? ------------ 第73章 小雪 入冬以来,雪已经下过好几场,坤栩宫广阔的庭院里有些角落已经结了冰,小宫女们走过时格外小心翼翼。 不一会,就听到有大宫女在打骂小宫女。 “你个小蹄子就知道躲懒,冰层这么厚,摔着了你我倒也罢了,若是不巧皇后娘娘路过此处,万一有个干系,这后果你担得起吗?” 小宫女便嗫嚅着解释正要去取热水,心里却不满地嘀咕起来。 皇后娘娘入宫整三年了,可一次没往这边来过,现在更是双身子即将临盆,天寒地冻的,她哪里会冒这种险出来溜达? 再说了,坤栩宫又不是一个小宫殿,而是一个宫殿群,只比乾德宫那边的三大殿小一些。地方这么大,天气又越来越冷,她们这几个洒扫宫人哪里来得及让每一处都时时刻刻保持着干爽无冰的状态呢? “罢了,如今人手略有不足,也不能全怪她们。左右娘娘鲜少出来走动,咱们跟在娘娘身边的多留点心就好了。” 小宫女朝绿芍投去感激的一瞥,对先前说话的绿桃更是暗暗撇嘴。 从前皇后娘娘得势时倒是倚重绿桃,可近几个月来,皇后威风不再,林姑姑又走了,性情稳重的绿芍就渐渐成了娘娘跟前的第一人。其实,别说是皇后娘娘,就是她们底下的小丫头都更喜欢不爱打骂作践人的绿芍呢。 如今谁不知道,后宫里说话份量最重的不是皇后,而是太后和太后最喜欢的儿媳安王妃! 自从二公主薨逝后,陛下就鲜少踏足后宫,更不管宫权旁落一事。 自从安王妃掌权以来,虽然不曾明着克扣各宫的份例和人手,却拿着仁孝皇后拟的那份宫规当免死金牌,转头就跟太后禀报说各宫闲散人手太多,不符合祖制,人闲了就容易生是非。 仁孝皇后是开国皇帝的元后,当时百废待兴,宫里也不可能大兴土木、广招美婢,各项规定都是走的务实简朴的路线。如今都过了好几十年,随着宫里的妃嫔、皇子皇孙不断增加,当然只有添人的份。 即便当今陛下的后宫还不算很大,人丁也不兴旺,但宫里的宫人太监数量并没有做太大削减。久而久之, 众人也都对各宫人员超额这个事实视若无睹了,只当是潜规则。 众妃嫔万万想不到,安王妃竟捏着这条旧例对她们开刀,还哄得太后答应,放了一批年纪大还不愿出宫的宫女,又拨了一批人充到针工局、浣衣局这样活计繁重的司局去。 妃嫔们委屈得想哭,品级高的也就算了,只裁减了几个杂役宫人,可等级低的再一减,也没剩几个人手能使唤了。 她们还不能去太后跟前哭诉,只能迂回地找皇后、曾经管过宫的贤妃去倒苦水,只是收效甚微。 妃嫔们一筹莫展,只得捎信回娘家哀求父兄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于是,外朝突然多了一些御史上疏,无外乎是指责安王妃不在其位、却谋其政,不仅蛊惑太后,谋得宫权,公然插手后宫诸事,还克扣后妃的份例用度,害得不少小妃嫔挨饿受冻病倒,云云。 看这批奏折时,霍衍之还兴致勃勃地按上疏人的派系、背景分了许多类别,好不容易发现几个跟妃嫔娘家无甚挂碍的,还特意记下那些人的名字,留待以后有合适时机再启用。 可表面上,他却将上疏的人全都骂了一通,每一封奏折上批阅的话语都不重样。 霍衍之照样拿祖制说事,一时骂这个人数典忘祖;一时骂那个人奢侈无度,甚至还反过来指责他们各自修身齐家方面的黑点;一时又说今年国中四处受灾,你们不好好想着怎么治理反而就盯着朕后宫那点事,还要不要脸啦。诸如此类 总之,皇帝陛下的意思很明确,他要支持由安王妃主张发起、太后力挺的这场后宫整风活动。 而且,他并不是因为愚孝才这么做的,他是为了以身作则,让百官都学习他和后妃们勤俭朴素的生活态度,上行下效,将钱都花到刀刃上,避免无谓的攀比和奢华。 当然,皇帝虽然也主动减了些用度,可保卫工作方面的人手却是不可能削减的。 王京经历了无数轮的筛选和考验,终于成为了皇帝亲卫中的一员,却也从此告别了那身精神派头的侍卫服。 得知自己新岗位的具体职责时,他内心五味杂陈。 早知要天天倒夜班,还要穿得跟个乌鸦似的听墙角,碰上下雪天还要穿得跟个送葬人死得,他还不如跟袁承泰一起去大营呢。否则,这会儿他也能一起北上去打狄人了。 要是运气好一点的话,没准还能分到他们都十分敬仰的那位宋小将军麾下呢! 不过,就他这个小身板,恐怕熬不过北疆的冬天,也就这刺探情报的工作适合他。 王京心里摇头叹气,下意识缩了缩头,整个人都匍匐在墙头一动不动,耳朵却机灵地从下头和隔壁传来的各种动静里辨别人声。 在一大堆鸡毛蒜皮的日常对话中,他终于听到了有价值的信息。 “都准备妥当了吧?” “东西备好了,这几天就可以动手。” “你可得小心点,别又走漏了风声,到时候我可保不了你!” “上回的事若不是我,主子哪里能坐收渔翁之利,只可惜没能一举扳倒淑妃……说起来,那丫头也是命大,现在还……” “行了行了,别废话了,回去吧,一会要惹人怀疑了。” 王京皱着眉头看那两个宫女匆匆走开,矮个那个他不认识,可那高个子…… “怎么会是丁香姑娘呢?” 王京上岗有十来天了,通过各种渠道探听到的后宫秘辛简直比他这二十年来听过的故事都要荒诞离奇! 他原本还喜欢跟宫女们说笑,现在却是见着她们就头疼,只觉得那些灿烂、娇羞、矜持的笑脸下可能都隐藏着尖利的毒牙,可怕得紧。 方才听到的这种对白可不像是小事,而且还提及了一个命大的丫头,结合上回的事、扳倒淑妃这些关键词,王京猛地记起五月里那次毒害妃嫔皇嗣的案子。 他记得很清楚,当时温美人差点小产,被陛下拨过去照顾温美人的止薇姑娘也差点中毒身亡。 因为这事,一个小才人被打入冷宫,后来查明清白才重获自由。淑妃和一个小宝林则被定为真凶,前者因为身怀皇嗣被幽禁在上阳宫,后者发配冷宫没几天人就死了。 可,如果丁香和另外那人指的是这件事,那岂不是说明,真正下手害温美人的其实是贤妃? 那这一次的“准备妥当”到底是在准备什么? 该不会又瞄上了倒霉的温美人吧? 王京掐指一算,一张脸顿时皱成了苦瓜。 温美人快临盆了,皇后也快生了,随便哪一个出事都是麻烦啊! 一阵冷风吹过,将树梢上的雪粒刮到了王京头脸上,激得他打了个哆嗦。 “啧,宫里头的这帮老娘们真能折腾,幸好我不是皇帝。还是如实汇报,让陛下头疼去吧!” 但皇帝这会儿不在宫里。 正好就是今天,霍衍之毕恭毕敬地将太后老娘送出了宫。 后者先去了汤山脚下的清觉寺礼佛,又住进了皇家在汤山上的温泉庄子。 按照先帝的习惯,每年起码一整个冬月都是在温泉庄子上过的,当今前几天刚立了个勤俭朴素的高大形象,自然不能食言而肥,为着自己的享受浪费人力物力。 但孝顺的幌子总是最好打的,谁能指责太后这个全国身份最高贵的寡妇想要在佛诞日这日去礼佛、为国朝祈福的这点小小心意呢? 皇帝这个做儿子的要送老娘一程,顺便住上几天更算不得什么出格事。 可陛下确实是个言出必行的好皇帝,送完太后就自己带人回宫了,甚至连温泉庄子的主院都要让给太后住,还上演了一出新式孔融让梨的戏码,叫随侍的礼部小官啧啧称奇,决心回去要给孝心感天地的皇帝陛下写一曲赞歌。 可,问题又来了。 安王妃这个孝顺儿媳伺候着太后出宫去了,老人家还要小住几日,那宫里的事由谁来管呢? 可也没人敢问,只能盼着这几天不要闹出大事。 太后刚住进温泉庄子不到一个时辰,就貌似无意地提起:“皇帝近来总喜欢往皇庄别院跑,这大冷天的也不嫌麻烦,不知庄子上的人伺候得精不精心?” 安王妃闻弦音而知雅意,立马说:“此处离别院也不甚远,不若儿臣让人去将别院管事的人带来,让母后见见?” 太后不甚在意地点点头,仿佛这事对她来说可有可无。 安王妃吩咐了两句,便伺候着太后进屋小憩了。 到了下晌,又下起了小雪,飘飘扬扬的落了薄薄一层,积在窗台上晶莹透亮。 太后歇完午觉,便听安王妃说,“人已经来了,就在外面等着。” “既如此,就带进来吧。” 屋外,终于不必在雪中罚站的止薇终于如蒙大赦,小心翼翼抖了抖肩上和头发上的雪粒,跟在管事后头进去。 屋里一片寂静,只有茶盏和茶托之间碰触发出的轻微清脆声响。 管事用最殷勤的声线、最卑微的姿态行了大礼,止薇也规规矩矩跪了下去。 可太后迟迟不叫他们起来。 止薇离管事不远,余光甚至能看到对方脸上有冷汗缓缓滴落。 她拳头攥得更紧了些。 毫无疑问,太后召见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冲着她来的。 ------------ 第74章 指婚 送太后出宫礼佛,将其安顿好后,霍衍之没有直接回宫,却转到了信王府上,在小书房里跟信王进行了一场深入的谈话。 谈话的前半段还比较正经,都是公事,但谈完公事之后,霍衍之一放松,话题走向就偏了。 因为,最近这位全大齐含金量最高的单身贵族信王爷成了京城最新缠绵悱恻八卦传闻里的男主角,八卦热度仅次于前阵子的刀疤将军英勇擒敌记,如今情报来源比之前多了不少的皇帝自然不可能不知道。 让霍衍之感兴趣的是,女主角的身份也十分特别,不是旁人,正是前阵子进京归顺的山蛮部落的大族长之女坎雅! 山蛮人之所以被大齐朝廷叫做山蛮人,是因为他们世世代代都住在山上,靠山吃山,自给自足,不跟山底下的百姓来往。 长此以往,山蛮人内部就形成了一个封闭的生态小圈子,虽然分了大小部族散居在不同山林里,但他们还是会奉一个实力最强的大族长为首领,就像大齐的皇帝统领着各省郡的最高长官一样。 从这个角度来看,坎雅就相当于山蛮人的公主,身份还是比较尊贵的。 因为山蛮人是主动归顺,还在平叛之战中立了功,自然不能按照南越战俘的待遇来。 先前入城时略受了些怠慢,皇帝回头就把礼部敲打了一顿,又将年轻风趣、办事稳妥的信王塞了过去当特使。信王一上任,山蛮使臣的待遇立马提高了一个档次,自然而然地,山蛮人都喜欢上了这位年轻王爷。 坎雅就是其中最狂热的那一位。 “据说,坎雅对你一见钟情,天天往你信王府门口堵人,逼得你天天换不同的小门出去办差,有这回事吗?”霍衍之好奇地问。 信王苦哈哈地说:“哪里是什么一见钟情啊?那天大军进城时,那姑娘都没往我脸上多瞟一眼,反而一直在偷瞄宋小将军……” 霍衍之仔细看了眼弟弟,很快点头。 “那倒也是。若不是宋爱卿遭了那场横祸,他确实是个翩翩君子。跟他比起来,你就差得远了。朕瞧着,他那道疤看久了也不甚可怖,会博得姑娘们青眼也不出奇。可那蛮夷女子怎么又喜新厌旧,看上了你呢?” 信王只当没听到对自己的埋汰,木着脸继续汇报自己某一天在街市上英雄救美,从几个口出狂言的纨绔子弟手中救出了落单的坎雅,本想着只是尽职尽责维护朝廷的脸面和邦交关系,想不到坎雅就此认准了他,甚至还大胆到当中告白的地步。 “……她甚至还游说臣弟跟她回南边入赘,甜言蜜语多得实在不像个女子,可怕至极!”信王惊魂未定地感慨。 得知只是对方单相思,霍衍之就放下了大半的心,嘴上仍不免要调侃几句,比如说,吓唬信王要给他和坎雅赐婚,让他过去靠“美色”上位,彻底收服山蛮人,正所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两个异母兄弟从小感情就好,对彼此都熟悉得很,没外人在时信王也很随意,甚至还配合着霍衍之演了一段,表示如果陛下真赐婚,等他当上山蛮大族长,他就要拥兵自重,趁机吞并南诏、南越。 “所以,为了大齐的长治久安,陛下还是不要出此下策了!” 信王一本正经地另起话头:“对了,山蛮使臣前几日跟臣弟提起,说是下了雪路不好走,想要开春再回去。臣弟想着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让驿馆多供奉他们两月的口粮罢了,陛下觉得呢?” 霍衍之心里呵呵冷笑,“无妨,拨多几个守卫过去保护他们安全就是了。说起来,太后似乎颇喜欢坎雅活泼的性子,崔太妃近来还托人给朕捎了个口信,说想见信王一面。朕想着,不若办个赏梅小宴,邀上山蛮使臣,倒也两全其美……” 信王瞬间不敢作妖了。 太后的老古板性子怎么可能喜欢坎雅的“活泼”? 倒是崔太妃现在越发不挑剔,只要是个活的姑娘她估计都能接受,到时候,黑心的皇兄再顺水推舟把坎雅指给自己,他就要头大了! “臣弟有罪!其实,这些山蛮人满口谎言,根本不是怕天冷难行路,只是生长在南边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所以故意赖在京城不走。臣弟虽然不愿堕了国朝体面,却也不让他们天天白吃白喝瞎晃悠。陛下放心,臣弟这就回去约束他们!至于小宴一事,赏梅的最佳时节似乎还没到,不如,此事还是容后再议吧?” 霍衍之故意沉下脸:“果真如此?这些山蛮人实在不堪为伍,女子更是行止浪荡,只恨不能将其驱逐出京城。信王实在不堪其扰,不若朕下旨,将那坎雅指给勋贵子弟为妻,也好断了她的念想。” 信王连忙出言阻止:“其实,坎雅姑娘人还是不错的,正直勇敢,善良大方,比京城里扭扭捏捏的大家闺秀好多了。这般女子,若是配给那些只知斗鸡玩鸟的纨绔子弟,岂非可惜?”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事不关己之时,霍衍之马上发现,自己这个王弟似乎不大对劲。 “既然你对那女子评价如此之高,为何不索性纳了她?虽说出身低了点,做个侧妃倒也不算辱没她。你若真心喜欢她,朕也不是不能让她做你的正妃。” 信王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坎雅姑娘性格太过热情,臣弟有些吃不消。” 霍衍之有些狐疑,继续追问,信王被逼急了才支支吾吾地解释。 “坎雅的父亲只有她一个女儿,将来她多半是要继承族长之位的,不可能留在京城。” 霍衍之满不在乎地说:“这还不简单?她没有兄弟,难不成连堂兄弟都没一个?在里头选一个贤良有才能的就行了。实在不行,就在族里选嘛,他们山蛮人不是讲究什么自主嘛。” 信王摇摇头:“那也是她从小到大的理想,臣弟自然不能为了一己之欲就折断她的羽翼,未免太自私了。与其那样,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给她一点希望……” 霍衍之怔了怔。 他没想到,信王居然会有这样的想法! 在他看来,女子还能有什么理想,无非就是打扮得好看点,找个不错的丈夫嫁掉,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罢了。如果要说理想,她们的理想应该是夫妻感情和美、家庭和睦、儿女有出息了吧? 可信王居然会如此珍之重之地对待那个蛮夷女子,甚至为了对方委屈自己,这简直超出了霍衍之的理解范围。 他也把他的疑问说出了口,却获得信王一个含笑的了然眼神。 “皇兄是天子,富甲四方,坐享齐人之福,眼里看的是九龙冠冕,胸中装的是锦绣河山,自然不需要为臣弟这种庸人才会有的小问题烦恼。” 信王的话说得好听,可霍衍之隐隐觉得,信王像是在暗示自己根本不懂什么是感情。 他还没琢磨出个究竟,就被一个突如其来的访客冲淡了心思。 “王爷,外头来了几个人,说是奉太后娘娘懿旨来的。” 在小书房里消磨了半个下午的霍衍之、信王齐齐一怔。 太后这会儿不是该在庄子里泡温泉吗,怎么突然派人上信王府来? 难道是温泉庄子上出了什么急事? 信王莫名其妙地出去接旨。 霍衍之没动弹,出宫的仪仗按部就班送回去了,他是带了亲卫悄悄过来的,自然不欲声张。 他在小书房里等了足足一炷香,才见信王顶着一层薄薄的雪粒进屋来,神情呆滞,仿佛遭受了什么重大打击。 “怎么回事?太后叫人过来做什么?” 信王哭丧着脸说:“皇兄,这事可不能怪臣弟!是太后,太后她老人家不知发哪门子疯,突然给臣弟赐了个人!” 霍衍之直觉不妙。 作为信王的嫡母,太后就是再不关心他的婚事,这种事情也会时不时象征性地来一回。据霍衍之所知,太后起码给信王府赐过两回美貌宫女,最后却都被信王指使去种花浇水了。 信王那两次的应对也不算太出格,太后也睁只眼闭只眼当没看到,两人一直保持着面上的情谊和隐约的默契。 所以,信王没理由因为一个新赐下的宫人这么紧张啊! 霍衍之的疑问很快得到了回答。 “皇,皇兄,那宫女您也认识的,就是皇庄上的止薇姑娘……” 咔嚓—— 霍衍之手里的杯盏直接被捏成了碎片。 见状,信王更忧愁了。 “皇兄您的手……快来人,去拿金疮药和干净纱布……” 霍衍之木木地坐在那里,感觉不到手上的疼痛,也听不到信王焦急的呼喊。 整个人好像被一种古怪的介质隔绝开了,让他体会不到心底应当爆发出来的那些激烈的情绪。 震惊、愤怒、失望、悲伤…… “你是说,太后特地下了懿旨,把她赐给了你?” 信王小心翼翼地点头,犹豫了下,还是没敢说出太后的原话。 要知道,先前两次太后都只是含糊其辞地赐宫女,这一回却是正儿八经地说明了,她老人家赐的这个宋家女就是他信王的侍妾! “她人呢?” 信王无奈地使了个眼色,身后便有人悄无声息地出去,将人带了进来。 霍衍之看着装束一新、小脸煞白的止薇,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回过神来时,竟发现屋里其他人不知何时已走了个干净,只剩下他和止薇二人,以及桌案上摆着的纱布、伤药。 联想到信王方才的种种举动,再及先前的些许暗示话语,霍衍之不禁扶额长叹。 就连信王都比他更快发现他的心意吗? 他这个兄长是不是做得太失败了? 行礼过后,止薇垂着头过来,不声不响地就开始替他上药。 纱布划过肌肤,却及不上她的指尖冰凉,几乎一点温度都无,简直不像是活人的手。 霍衍之用眼神描摹着这双像是从冰封海底钻出来的雪女之手,再沿着衣袖缓缓往上爬,掠过领口的细白狐毛,最终落在那张似乎看了千百遍的容颜上。 他没有急着问止薇是怎么回事,只是反手握住了那只微颤着为他上药的小手。 “陛下——” 止薇下意识想挣脱,见他吃痛地嘶了一声,却不敢再挣扎。 她心中惊慌,声音都哑了,只能小声又喊了一句:“陛下,这样于礼不合。奴婢如今的身份……”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他冰封的心湖,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霍衍之忽然用力一扯,蹲在他身前小心上药的姑娘就失去了平衡,朝他这边跌来,恰好被他拥了个满怀。 熟悉的清冷甜香沁入心脾,让他紧绷的神经随之松懈,甚至轻快地跳起了舞。 他想,他可能顿悟了。 信王的理论狗屁不通,喜欢一个人当然要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别人如何他不管,他霍衍之从不喜欢被逼着做选择,堂堂天子当然是两个都要! ------------ 第75章 侍妾 霍衍之很快从止薇口中问出了事情经过。 约一个时辰前。 安王妃看着止薇,笑吟吟地夸了一句。 “果然是个冰肌玉骨的美人,怪不得能叫陛下见天地往宫外跑呢。瞧着还有几分眼熟,似是在宫里头见过?” 止薇只能硬着头皮自报家门。 “竟有这般巧的事?” 安王妃抚掌而笑,又仔细敲了止薇几眼:“上回就觉着是个美人坯子,如今才过了小半年,出落得更水灵了。” 她转头对太后说:“都说女大十八变,要我说呀,这个年纪的姑娘家就是一天一个样,母后可别怪儿臣眼拙才是~” 太后冷冷笑了,一双丹凤眼跟刀子似的在止薇面上刮,冷不丁忽然来了一句。 “你确实是眼拙。” 安王妃讶道:“母后此话何意?” “哀家的意思是,陛下何许人也,怎会因为贪恋美色置礼法于不顾?刚刚那些话,在哀家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可不许到外头丢人现眼!” 安王妃不情不愿地应下了,却嘟着嘴说:“可陛下屡次出宫,又把这丫头安置在庄子上,难道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嘛?” 她问的是太后,可看着的人却是止薇。 太后也不回答,挑着眉斜睨止薇。 止薇被这对婆媳一唱一和弄得莫名其妙,却也知道这会儿该自己表态了。 她没有犹豫太久,就将为自己辩白的话说出了口。 “启禀太后娘娘、王妃娘娘,奴婢向来尽忠职守,不管是在宫内,还是在别院里,都只知道按主子的吩咐做事。至于其他念想,那是半点都不敢有了。奴婢不知为何会有那般谣言传出,还望太后娘娘、王妃娘娘肃清谣言。奴婢的清白不足为惧,只是怕坏了陛下的名声,奴婢万死不能辞其咎……” 跪在一旁的管事先是一头雾水,这会儿就明白过来几分了。 敢情是这位止薇姑娘太过得宠,又哄着陛下不把自己抬进宫受那条条框框约束,以至于让太后看不顺眼了,故意过来敲打她的。 猜出太后大致用意后,管事刚松了口气,又开始犹豫要不要给止薇帮个腔。 他很担心,万一太后发怒,当场把止薇姑娘弄死了,回头陛下一查,岂不是要牵连到自己头上? 虽说太后尊贵无比,他一个小小管事在她跟前只是蝼蚁般的存在,根本没有发言权,也护不住止薇姑娘。 可,如果陛下的心上人被弄死了,陛下哪里还会通情达理到替管事考虑的地步,没准就要让他给止薇陪葬了! 管事绞尽脑汁地想着对策,正好听太后哦了一声。 “这么说,你谨守本分,与陛下从无瓜葛咯?可还是处子之身?” 止薇被这神来一笔的问题炸得满脸通红,反应过来后,却又感受到了深深的耻辱。 她闭了闭眼,拳头攥得更紧了,只当没看到在场所有人的惊奇反应,包括皇庄管事。 “回太后娘娘的话,奴婢确实是……” 后面几个字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往外蹦出一个字,脸上血色就少一分,到最后化为死人般的煞白。 管事犹豫了下,还是开了口。 “启禀太后娘娘,陛下每回上庄子来,都要查问一遍试种田的近况,并亲自到田埂上查看,有时还会和田间的老农交谈一二,似乎在讨论农事上的问题。回到居处时,陛下也常常手不释卷,经常让小人去外头书肆搜罗农事相关的书籍。恕小的多嘴,陛下在庄子上时并未沉溺女色……” 安王妃听得啧啧称奇,忽然面露感伤,转向太后低低诉说。 “想不到陛下竟是这般用功,是我们这些庸人错怪了陛下。想当年,夫君也是这般勤恳,夜夜挑灯读书,不至三更不肯休息。否则,也不至于……” 太后脸色也变得哀伤起来,拍了拍安王妃的手,制止她继续说下去。 “好了,既然是一场误会,哀家也没什么可说的。流言止于智者,不过,任由它这般传播开去,对陛下的名声确实不好。” 她噙着一丝冷笑看止薇,好像屠夫正在用严苛的眼光挑选今天该杀哪头猪。 “你既是陛下的奴婢,自然该为陛下解忧,是不是这个道理?” 太后手一抬,就有人半搀着管事下去了,后者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拖了出去。 止薇心里突突地跳,直觉对方似乎在筹划着什么。 可她猜不透太后这头蛰伏多年的老狐狸在想什么,反正,太后看她不顺眼,决不可能把她弄进宫。想要根除流言,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让她死。 止薇不甘心因为这种理由送掉小命! 如果是之前也就罢了,可她现在见过了兄长,得知娘亲平安无事,还等着跟她们团聚…… 先给了一个人希望,再让她落入更无边的黑暗深渊,何其残酷! 止薇深吸了口气,缓缓道:“太后娘娘说的是。” 太后像是察觉到了她心中所想,冷冰冰道:“你放心,哀家没有让你死的打算,哀家不是这么心狠手辣的人。” 她起身走了两步,看了看止薇,又将视线投向门外飘絮般的飞雪。 太后的声音忽然变得缥缈起来,像是在呢喃自语:“说起来,陛下生得肖似他的祖父,可你知道最像先帝的皇子是谁么?” 安王妃在她身后不假思索地开口:“自然是夫君……” “是啊,可惜他走得太早了。说来也好笑,你父皇走了这几年,哀家居然都快忘掉他生得什么模样了,只能从信王身上找一找念想了。他的生母虽然出身卑贱,倒有个争气的肚皮……” 安王妃忧心忡忡地喊了声“母后”,就将太后从这种追怀过往的忧思中拉了出来。 太后回过身来,再次看向止薇时已经恢复如常。 “先前信王在别院住了好些时候,期间是你伺候的吧?” 止薇猛地抬头,惊骇地看向太后,也顾不上礼仪了。 她急急解释:“回太后,奴婢与王爷也并无私……” 太后抬手,示意她噤声,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你虽有个兄长做了五品武职,但家底还是微薄,侧妃之位你担不起。先去信王府伺候着吧,他日有了孩子,若你兄长有些出息,哀家可许你一个侧妃之位。” 止薇简直要被太后的话震出五脏六腑,脑子都转不动了。 太后要把她指给信王做侍妾,再给她画个侧妃做大饼,让她好好表现? 确实,除了把她弄死,让她嫁人也是个很直接的解决方法。 可止薇觉得,太后不像心慈手软的人,更不会给自己揽麻烦上身,给她做媒。 就算是真要做媒,太后也大可以随便将她指给什么死了老婆、年过五十的小官,何至于扯上信王呢? 有那么一瞬间,止薇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要沸腾起来了。 她想要挺直腰板反抗,她不要把自己的后半生交由别人决定,她不要给信王做妾…… 可太后的眼神还是一样的犀利,几乎还不等她反应,就让人捧出了一杯酒、一把匕首、以及一尺白绫。 显然,这是一道选择题。 想到还在等着自己想见的娘亲和兄长,止薇就无法心无挂碍地赴死。 她唾弃自己的懦弱、贪生怕死,更为自己的卑微和弱小感到悲哀、不忿! 她没有做错什么,如果有,那一定是八年前的她就不该选择为了十两银子出卖自己! 她恨狠绝的太后,恨装模作样的安王妃,恨那个明明已经远离却还用阴影笼罩着她的宫廷,恨这个该死的世道,恨无力掌控自己命运的事实…… 她恨那位年轻的帝王。 他为什么不来救她? 如果不是他的若即若离,他的特殊对待,她不会成为太后要亲自出手拔除的眼中钉,也不会落得这样的结果! 她甚至也有点恨信王。 止薇不是傻子,她知道太后不会无的放矢,选了信王肯定有理由。 思及之前探知的某个隐秘,止薇不得不怀疑,太后可能是想离间皇帝和信王,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止薇思绪有些糊涂,还悲哀地想,为什么信王和皇帝不能表现得关系冷淡一点呢,要是那样的话,她不也能躲过一劫了么? 可她又立刻清醒了过来。 这对尊贵的母子若要过招,一定会殃及池鱼,她只要还待在御前,甚至还在京城,就躲不过要被他们的斗法波及。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太后的人推搡着打扮一新,跟个大礼包似的送到信王府门口的。 当时,她身边还跟着绛雪小玲等四人,她们被带过来时都莫名其妙的,见了止薇更觉古怪,一直到何嬷嬷宣读了太后的口谕,她们才一一回过神来。 四女反应各不相同,有震惊的,有木然的,有欣喜的,可止薇已经分不出心神去关注了。 站在王府侧门时,止薇就一个念想,希望信王把她给退回去。 然后,她就被领到了一个没想过会再见、且在此时见到的人面前。 更令她惊恐的是,陛下竟毫不顾忌地抱住了她! 他的大掌附在她的手上,源源不断的热意让她忍不住心生亲近,却又更想逃离。因为她不敢沉溺于此,生怕自己会被消磨掉所有的意志。 陛下在她耳边沉声说:“你放心,朕会替你解决这事!你今天就跟朕回宫!” 止薇再也无法继续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下去了。 她想要挣脱出去,不受太后的控制,不成为他人博弈的棋子,可她不想要用这样的方式获得“救赎”。何况,这根本不是救赎! 强撑着站起身后,止薇一咬牙,还是跪了下去。 “陛下先前允奴婢和兄长见面,这份大恩大德,奴婢永不敢忘。求陛下开恩,让奴婢回家吧!” 霍衍之没有做声,表情却是不可思议,许久才道:“你说什么?” “奴婢说,求陛下放奴婢走。奴婢不愿做人妃妾,只想回家和家人团圆。求陛下恩准!” ------------ 第76章 归家 “为什么?难道你有意中人?” 霍衍之先是动容,而后又恢复了面无表情,问出来的这一句话却像是在咬牙切齿。 止薇连忙否认:“并无此事。” 霍衍之脸色缓和了些,更不解了。 “你讨厌朕?” 止薇愣了愣,继续摇头否认。 “奴婢不敢,也不曾这般想。陛下是个好人,否则也不至于容忍奴婢偶尔的放肆……” “那你为什么还要回家?” 霍衍之神情有些莫名其妙,却还是主动伸手将她拉了起来。 止薇有点哭笑不得:“陛下,这不是一回事。自入宫以来,奴婢无时不刻不想着回家,和家人团聚……” 霍衍之打断了她,语气里甚至带着点纳闷和笑意。 “你跟了朕,难道就不能见他们?” 止薇说:“那不一样。奴婢和家人分隔多年,怎能只满足于短短一面……” 霍衍之锲而不舍,将她拉得更近了点。 “你若喜欢,大可召你母亲入宫小住。再者,天下女子到了你这般年纪都要嫁人的,难不成她们都像你这样,因为舍不得亲人而一生不嫁?” 止薇叹了口气,大着胆子说:“陛下这是在强词夺理。天底下大多数姑娘都能在双亲跟前待到十几岁成人才出嫁,奴婢怎么能跟她们比呢?” 霍衍之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在偷换概念,磕绊了一下才解释。 “若不是太后突然要插手,朕大可以放你出宫和家人待上几个月。刚好明年春天会有选秀,你还能跟着她们一起进宫,也不大眼。可如今却……” 选秀二字冷不丁刺痛了止薇的心。 “陛下,奴婢身份低微,当不得您这般厚爱。” “朕说当得就当得!” 霍衍之无意识地摩挲着止薇的手背,不是宫中妃嫔保养得当的那种滑、腻手感,却带着点瘦骨伶仃的骨感美,竟叫他心头微痒。 止薇神情微冷,不着痕迹地收回手,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看,声音很小,却很坚定。 “陛下,奴婢刚刚说了,奴婢不愿做人妃妾,求陛下成全。” 霍衍之终于听清了她的话,方才第一遍说出时有些含糊,语速很快,他只留意到了下半截的“和家人团聚”,却忽略了前半截。 他的心顿时凉了一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止薇一动不动,保持着看脚尖的姿势,宛如一尊白玉做的美人。 “就是字面意思。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奴婢在宫里待了太久,看过的肮脏事比陛下您知道的多多了。宫里每天都有人莫名其妙地死掉,背上奇怪的罪名,被诬陷,被诋毁……” “奴婢实在不想成为比踩到泥里的弱者,更不想成为加害的那一方……” “奴婢的意思,陛下可明白?” 初初听时,霍衍之还有些诧异,听到后来甚至心有感触地点了点头。 “但凡有人之处,必然会藏污纳垢。后宫乱象朕已知晓,今后总不至于亏待了你就是。你不愿入宫,可你能保证,嫁给外头那些凡夫俗子就不会遇到这种问题吗?” 霍衍之嘴角挂着丝讥笑,轻轻巧巧地举出京城中某个侯爷、某个军官、某个御史家后院的污糟事作为例证。 “就是庄稼汉有了闲钱还想娶二房,你怎能保证你嫁的夫婿一辈子不变心?” 他心里觉着止薇既世故又天真,却没好意思直接点出。 但止薇听懂了他的嘲讽,她白着脸说:“这就不劳陛下操心了。奴婢只能看一步走一步,即便将来的夫君另有新欢,奴婢也大可以选择和离、析产别居……” 她一口一个未来夫君,听得霍衍之着实上火。 他气上心头,只想将这张不会说甜言蜜语、不会撒娇、只会跟他对着干的讨人厌的小嘴堵上! 然后,他就神使鬼差地用了一种身体力行的方式将其堵上了。 世界瞬间清净,心跳声被放大,眼前只剩下那双陡地睁大、满是不可思议的星眸。 温热和微凉相接之处,柔软甜蜜得像冬日里那碗腾着白汽的糖蒸酥酪。 霍衍之想要再尝上一口,被亲得七晕八素的止薇却被窗外头一声“啊呀好羞羞那两个人在干什么”吓醒了。 止薇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勇气,竟一把将猝不及防的霍衍之给推开了,还将其推到了旁边的小几上。 霍衍之嘶了一声,扶着撞到小几上的后腰瞪了止薇一眼。 “你这丫头真是胆大得紧……” 此时,外头又响起了匆匆的步履声,这让浅尝辄止、还想再接再厉的皇帝陛下心中极为不快。 “启奏陛下,宫里头来了急报!”是赵久福的声音,带着点难得的慌乱。 止薇也顾不上难为情,更来不及思考陛下和她之间的这团乱麻该如何解开,她就被塞进了马车。 霍衍之本想带她一起回宫,可止薇坚决不肯,并长跪不起。 最后,霍衍之无奈之下,只得松口,命人送她回宋止戈在京中落脚的那处小宅子,又另拨了信王府上两个侍卫去保护她。 绛雪四人也被一并打包塞进了这所小宅子,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敲开宋宅院门时,险些没将刚好从外头回来的锦绣吓得欢喜傻了。 自苏氏匆忙离京后,锦绣留了下来,每日都在外奔波,不是替苏氏照管生意,就是继续打听陈太医的下落。 只可惜,她一直无缘见到陈太医,更从一个老大夫口中得知,那位陈太医在京城无亲无故,根本没有宅邸,直接就住在太医院里面,平日里很少出来。 不过,那老大夫说了,陈太医心肠好,每年碰上雪灾、饥荒、瘟疫之类的大面积灾祸,若有流民在城外聚集,他总是会在休沐日出宫走上一趟,自掏腰包给那些流民治病开药。像年初江南水患,陈太医就没少往城外跑。 于是,锦绣没事就往城外转悠,心里十分矛盾。既盼着能见到陈太医,又不希望出太大的灾荒,苦了一方百姓。 前些日子少爷跟着大军回了京城,且皇恩浩荡,允少爷见了一回姑娘,这才算是了了锦绣这一桩心事和任务。 锦绣这日照旧去铺子里点了点账,下晌天光微暗时才回到小院,不想竟在门口见着个容貌肖似自家夫人、和少爷形容差不离的的年轻姑娘! 可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锦绣想不到,在皇家别院里伺候人的自家姑娘居然被众人簇拥着回来了,穿戴气度也比其他人隐约高出一截。 锦绣觉得不大对劲,却还是一脸惊喜地迎了上去。 “姑娘?姑娘怎么突然回来了?” 止薇看了两眼面前这个年纪不大、却显得十分稳重的姑娘,试探着问:“你是锦绣?” 锦绣更确信眼前的人就是自家姑娘了,连忙开门将人迎了进去,又偷偷打量着绛雪等人,旁敲侧击问起这些人的来路。 止薇心头烦乱,也不知该作何解释,只想着先含糊过去。 “娘亲可在?” 得知苏氏还未回到京城,止薇心头更笼上了一层阴影。 绛雪浅笑着对锦绣自我介绍了两句,又说:“我们几个都是主子特地点了,过来这儿伺候姑娘的。锦绣姐姐大可不必拘束,平日里该怎样就怎样。只从今日开始,那些梳洗打扮、端茶送水的活计只交给我们,姐姐只管陪着姑娘便是。” 锦绣不禁心生狐疑,绛雪话里这个主子指的究竟是谁呢? 少爷没跟她说太多,只说姑娘不在宫里,而是在皇家别院。又嘱咐她,说是若夫人回了京,只需带些好东西过去别院打点,那管事的是个贪财胆小的,多半能通融让夫人见一见姑娘。 锦绣生长于民间,不懂宫里和别院的区别,心想着大约就是主宅和别庄的区别,前者贵重,后者冷清僻静,姑娘多半是做错了事被罚过去了。 可这位“主子”竟能轻而易举把姑娘送回家,估计权势不小,怎么也得是皇家人吧? 她试探着问:“不知绛雪姑娘口中的主子,是哪一位贵人?” 绛雪还未开口,小玲却在旁笑嘻嘻道:“咱们主子可了不得,普天下都没有比他更贵重的贵人啦!” 绛雪皱着眉头,扯了扯小玲的袖子,后者才住口。 锦绣却被吓了一大跳,对着止薇做了个口型。 止薇无奈点头,直接拉着她进了屋,还第一次行使起给别人下令的权利来。 “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我和锦绣说说话。” 绛雪领命称是,转头就让那两个还懵着的侍卫一人一边守门去,又点文竹三人去烧水做饭。 小玲被分配到的工作是给止薇烧洗澡水,因这儿厨下的设计她用不习惯,一不小心蹭了一脸灰,心里格外没劲。 “哼,还是个没名没分的就指使起我们来了,我倒要看看你能神气多久!” 文竹端着洗好的菜蔬走进来,随口说了她一句:“一个人嘀嘀咕咕的说什么呢?” 小玲连忙起身接过那铜盆:“没什么,我骂这灶不听话呢,嘿嘿。” 文竹道:“这儿确实窄小了些,也不知陛下怎么想的,竟把人安置在这儿。” 一提起这个,小玲就来气。 原本她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被打包送到信王府门口时才得知,止薇居然被太后亲口点给了信王做侍妾! 小玲嫉妒得要死,却很快冷静下来,知道自己必须老老实实跟着止薇进信王府,这样才有机会接近信王爷。 可,她才看了信王爷两眼,没过一会儿,就被再次打包塞到了这么个鸟不生蛋的小院里来。 而且,看绛雪等人的反应,似乎还是认定止薇是皇帝的人,太后口谕、信王侍妾什么的全不作数了,她的美梦也泡汤了! 离意中人远了也就算了,还要在这个比她家大不了多少的校园里憋憋屈屈地伺候人,这样的落差如何能叫小玲接受! 小玲磨了磨牙:“谁知道呢?八成是里头那位哄得陛下松了口呗~” 文竹点点头,却对她比了个嘘声的手势。 “咱们几个既然到了一处,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了,还是多盼着点姑娘好吧。他日等回了宫,有了正儿八经的身份,你我走出去也可扬眉吐气了。” 小玲笑得苦涩,她辛辛苦苦蛰伏到止薇身边可不是为了替她烧洗澡水的呀。 ------------ 第77章 保大or保小 止薇跟锦绣在屋内聊了不久,就被外头信王府的来人打断。 止薇心里一提,还有些担心太后那道口谕,生怕是她的后招。 结果出去一看才知道,来人只是奉信王之命来给她送东西的。 说是信王的意思,实际上就约等于皇帝本人的意思,或是信王揣摩着皇帝心思提前给这位小嫂子送过来的小小孝敬。 也不是什么金贵东西,都是些寻常大户人家过冬时用得上的东西,其中最多的就是衣物,看模样像是在外头成衣铺子里现买的,送东西的人还特意叮嘱绛雪等人按着止薇的身段连夜赶两套出来换着穿。 也有些吃的用的,甚至有不少滋补品和药材,连毛皮都送了半箱,可以说是十分周到体贴了。 这浩浩荡荡的送礼架势顿时引起了左邻右舍的围观,更激起了小玲的强烈嫉妒。 若不是绛雪三人频频侧目,她只怕很难控制住自己扭曲的面部表情。 用过简单的晚饭,简单梳洗过后,锦绣怯生生地说:“姑娘,天色已晚,先歇息吧。” 止薇站在门前,看着黑漆漆的天幕,心里像是被放在油锅里煎着似的,哪里有什么心思睡觉。 和小小宋宅遥遥相望的宫墙内,却也无人入眠。 宫门下钥的点早过了,可几乎座座宫殿都是灯火通明,尤其是乾德宫正北面的坤栩宫,气氛更是凝重。 一盆盆的血水从内室端了出来,每一个宫女脸上都带着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慌,甚至还有人在小声地哭,却又被人很快制止。 霍衍之冷着脸端坐上首,面无表情地看着来来去去的宫女,听着旁边小妃嫔的关切之语,好似在看一出滑稽戏。 王德喜一溜小跑从外面近来,头上都是雪,脸上却红彤彤的,呼哧呼哧喘出来的都是热气。 霍衍之终于开口:“温美人那边如何了?” 王德喜说:“回陛下,温美人还在生产,产婆说宫口还没全开呢。贤妃娘娘和赵总管在含玉殿坐镇,还有诸多娘娘在旁帮忙……” 霍衍之一皱眉:“让她们都回去!生孩子的事情她们能帮什么忙?不给温美人找麻烦就差不多了!” 王德喜领了圣谕,忙不迭又小跑着去永乐宫了。 那边离坤栩宫可不近,他对后宫里那些娘娘小主们的惯用招数心知肚明,万一就差这么一会儿,温美人那边的皇嗣出了事,陛下肯定轻饶不了他。 皇帝这话说得下首的一干妃嫔面有讪讪,尤其是久未出宫门、强撑着过来应卯的淑妃。 自从上回月子里闹的那一出,她身子弱了不少,倒也因祸得福,接了皇帝不少赏赐,也没有因二公主的事责罚她。 可她到底还是心虚的,还借着皇长子将陛下请到上阳宫几次,可每次她想提起此事为自己辩解,都会被陛下故意岔开话题,还要用那种了然的眼神看着,淑妃心里就更没底了。 失望之余,她也安慰自己好歹还能有子万事足。即便真失了宠,凭她娘家的地位、她的品级、皇长子生母这些荣耀,她照样能在宫里屹立不倒,只要皇长子安安稳稳活到成年。 更别提,她如今也还算青春貌美,陛下又是个重旧情的人,谁能保证她没有翻身的一天呢? 她上回被人设计,现在还背着谋害大公主、间接害死二公主的两口特大黑锅,哪里还敢对宫里的两个孕妇动手。没曾想,太后、安王妃前脚才刚走,后脚这两人就出事了,这里头没问题她死都不信! 淑妃认定,既然皇后自身难保,那么今日之事绝对和贤妃脱不了干系,可谓是一箭双雕!这种时候,她可不能回上阳宫当缩头乌龟,省得一觉醒来又被贤妃那贱人往头上泼脏水! 淑妃也不顾霍衍之的话刺耳,强笑着说:“陛下说得是。如今天气愈发冷了,也不知皇后娘娘还要多久才能生下小皇子,总不好叫妹妹们都在这儿耗着。不若让她们都回去吧,留妾身一个在此照应便好。妾身虽不才,到底也算是有过生产经验,没准到时还能帮把手。” 霍衍之一想也是,他这个后宫乌泱泱的二十好几号人,实打实生过的就贤妃、淑妃、李婕妤三个。自从二公主没了,李婕妤就称病闭门谢客,就连今天晚上这么大的动静都没能让她出来看一眼。这会儿他能指望的上的也就淑贤二妃了。 不过,这两个人手上可都不怎么干净,个个都不是善茬啊…… 霍衍之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淑妃立马要凑上去替她分忧,却被他挥手轻轻推开。 淑妃又羞又窘,贺婕妤则扑哧一笑笑了出来。 “淑妃姐姐,都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妹妹倒觉着,这吃猪肉的经历跟养猪可不能混为一谈,毕竟……” 贺婕妤话未说完,就被霍衍之不耐烦地打断。 “淑妃留下,其他人先回去吧。” 妃嫔们看淑妃热闹的目光顿时转移到了贺婕妤身上,顺势还染上了一层哀怨和嫉妒。 淑妃心中一喜,可霍衍之又凉凉开口了。 “回去之后都紧闭宫门,若有什么人胡乱走动,明日也不必回去伺候了。”话里是明晃晃的威胁,有少数几个心虚的已经有点坐立不安了。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霍衍之才悠悠开口。 “淑妃啊,你说今天皇后和温美人怎么就这么凑巧,齐齐早产了呢?” 淑妃眉心一跳,心中微酸。 虽然许久未曾听到过“爱妃”这样的称呼,可今天的陛下话中的寒意实在太明显了,由不得她不跳出来为自己辩白了。 眼见跟前是铺得厚厚的地毯,周围都是陛下的人,并没有皇后的耳目,淑妃很老实地马上跪了下去。 “陛下,皇后娘娘是因为听到宫人汇报温美人早产,一时受惊,又急着过去看望温美人,这才不小心崴了脚。若是绿芍等人所说不假,这事应该是个意外。不过,温美人那边……妾身却怀疑有些蹊跷,只是事关重大,妾身不好妄言……” 霍衍之哦了一声:“事关重大?怎么说?” 淑妃吃一堑长一智,现在也不跟皇帝来梨花带雨、欲语还休那一套了,三言两语就将她掌握的情况说了出来。 霍衍之托着腮听着,一开始还不怎么,听到后面却来了精神。 “你是说,冷宫里头那个何宝林不是自尽,而是有人杀人灭口?那是何人这么大胆呢?” 淑妃委屈地说:“陛下若不信妾身,何必还要问妾身呢?当初大公主那事,妾身绝对无愧于心……” 迎上皇帝怀疑的眼神,她咬了咬唇,只能低声认错。 “妾身当初确实利用了何家二姑娘的亲事,让何宝林替妾身捉弄温美人一二,谁让她上回冲撞了妾身,险些害得妾身小产呢?可妾身敢对天发誓,温美人的书上那些毒粉确实不是妾身指使人放的,妾身哪里有那个胆子啊?当时妾身就怀疑,一定是何宝林被谁利用来对付妾身,只可惜还没能查个清楚,何宝林就被人灭口了……” 霍衍之问:“你口口声声说何宝林是被人灭口的,可有证据?” 淑妃吞吞吐吐道:“那天夜里,妾身派二乔去北三所找何宝林,想问个清楚。可二乔刚过去一看,何宝林已经绝了生气,躺在地上。因门锁着,二乔也进不去,只能先回来。可听第二天吴才人的小丫头说,她们当时发现何宝林时,她躺着的姿势和位置都不大一样,像是后来又被人翻动过的一样。而且,大公主的乳娘也有些古怪,妾身后来派人去查,才知道她被撵出宫后回了老家,买了不少田地,出手阔绰得过分,妾身怀疑她是受了人指使……” 霍衍之漫不经心地敲了敲茶盏壁,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的意思是,那封血书是有人故意放到何宝林身上污蔑你的?可朕怎么记得,里面陈述的似乎和事实并无太大出入?” 淑妃脸色涨红,窘迫得眼泪都出来了:“妾身发誓,妾身做鬼迷心窍过那么一回,只怪当时妾身太糊涂~看在皇长子的份上,陛下就饶了妾身这一回吧?” 霍衍之合上茶盏,放到一旁,静静看她。 “淑妃没骗朕?只有过这么一回?” 淑妃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连忙膝行向前,全然不顾伺候宫人的眼光,一把抱住霍衍之的腿,柔情似水地举起右手中间三指。 “妾身发誓,若有半点虚假,当遭天打五雷轰!” 霍衍之冷不丁问:“那孙采女的事呢?” 一听到这个名字,淑妃眼中闪闪发光的泪意瞬间化作了惊恐! 她几乎维持不住脸上的柔情似水,勉强做出个疑惑的表情:“孙采女?宫里头还有这么个人?自从年初有喜以来,妾身忘性就有些大……” 霍衍之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果然如此。 有那么一瞬间,他只觉得那几桩大大小小的陈年公案都不要紧了。 左右现在他有了自己的耳目,不必再担心被这些巧言令色的女人哄骗。再加上止薇的那个小小异能,今后的宫中应该再也掀不起太大的风浪才对。起码,在他意料之外的应该没有。 一想到止薇,他的思绪忽然飘远,似乎回到几个时辰前在信王府和小宫女对峙的场面。 霍衍之嘴角又浮现出一丝浅淡的笑意,眼尾微微上扬,仿佛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 淑妃愣愣地看着他微笑,看那大掌落在自己手背上,可那片温热还未来得及完全贴合,就已经轻轻推着自己远离。 “陛下——” 霍衍之敛起笑容,很平静地说:“淑妃回去吧。这儿有朕守着就足够了,你回去照看皇长子,好好养育他长大成人。等他满四岁,朕会给他选个好师傅,教导他做一个贤王。” 淑妃的心直直沉到了谷底。 这宛如诀别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道陛下永生不打算再踏入上阳宫一步了吗? 她的皇长子如今还未满百日,却在将来的储位之争上被判了死刑吗? 内室里突然冲出个满头是汗、裙摆上还沾着血的中年婆子,慌慌张张地冲霍衍之喊。 “皇后娘娘只怕不好了,敢问陛下,不知要保大还是保小?” 与此同时,含玉殿内亦是满室甜腥的血气,搅得在场之人皆心神不宁。 王德喜刚带来皇帝的口谕,就听得里面有人尖叫着说“不好啦小主血崩啦”。 王德喜一咬牙,转头冲进偏殿,将候着的那位惴惴不安的老太医拽了进去。 太医一脸为难:“这,这恐怕于礼不合……” 王德喜急道:“哎呀,这都火烧眉毛了还讲什么礼不礼的?陛下口谕,若能保得温美人母子平安,大家都有厚赏。若是有个万一,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太医胡子抖了抖,最后还是屈服了,临进产房前还犹犹豫豫地问:“万一不能母子均安,只能保一个……” 王德喜立马板起脸,恨不得一脚将老太医踹进去。 “没有万一,赶紧进去!耽误了医治,我让陛下杀你的头!” ------------ 第78章 平安 后半夜时雪下得更密了,细细点点的雪花,在天地间纷纷扬扬,很快将宫墙、飞檐、金顶都染成了一个颜色,地面也被铺上了一层洁白的雪被,一眼望过去空旷而清冷,一丝人气都无。 这座自前朝沿用至今的古老宫城安静得出奇,可对后宫诸女来说,这绝对是惊心动魄的一夜。 尤其是伺候两位产妇的宫人太监们,个个都像是提着脑袋在当差,就怕一个不好,自家主子升天了,即便能逃过天子之怒的惩罚,他们还不知要被掌权的安王妃拨去什么鬼地方做苦活呢! 汤山上,安王妃本人和太后却睡得颇香。 安王妃起得很早,听着心腹传来的最新线报,心情颇为愉悦。 她神清气爽地抱着一瓶嶙峋清艳的梅枝进了太后的屋子,笑着对着正在由何嬷嬷梳头的太后说:“母后今儿倒是起晚了,可见这温泉庄子合了母后心意。若不是……母后该在此住多几日的。” 太后看着何嬷嬷给镜中的自己戴上庄重的外出首饰,几不可见地笑了笑。 “皇后生产,乃是国之大事,哀家于情于理,都该回宫坐镇才是。” 说罢,她又让安王妃打点行装,做好准备提前回宫。 等梳妆完毕,何嬷嬷下去传膳,太后才顺势挥退其他闲人,和这个最宠爱的长媳说私房话。 “母后,计划进行得很顺利。贤妃安插在含玉殿的人给温美人下了催产药,她是一宫主位,看顾温氏生产责无旁贷,这边是稳妥的。至于皇后,坤栩宫里咱们的人手趁乱也动了点手脚,让皇后娘娘也跟温氏一道同甘共苦去了。不过,陛下昨晚上一直守在坤栩宫,快上朝时才离开,她们不大好动手。” 太后嗯了一声,像是早就听其他人汇报过了,并不吃惊。 “秦氏温氏二人都是头胎,又未足月,一个七个月,一个八个月,都凶险得很。哀家早嘱咐过她们,不到必要时候无须出手。说不定,老天爷都会站到咱们这边来。”说罢,竟还念了句阿弥陀佛。 安王妃连连附和,心里却打起了小鼓。 她早知自己这个婆母心肠冷硬,当年贵为德妃时,手上也不知沾过多少血腥,如今年纪大了信起了佛,可本质的冷酷劲儿还是有增无减。 安王妃命不好,新婚不久就守寡,足月生产时也不大顺利,过去几年了还对那种徘徊在鬼门关的恐惧感印象深刻,此时竟也对同为女子的秦氏、温氏生出了些许怜悯之心。 可怜悯归怜悯,想要达成她的目标,或者说是,达成太后和她二人的目标,秦氏她们决不能生下一个健康的皇子,否则后患无穷! 安王妃唯独担心的就是,太后对自己的亲儿子、亲孙子居然都忍心下这样的毒手,这样的冷血实在叫她胆寒。 虽然安王妃知道,太后一直对当年生下陛下时的难产耿耿于怀,母子亲情不甚和睦,又偏执地觉得长子之死也是受次子所克,可安王妃担心,如果有朝一日她儿子真坐上了那个位置,自己这个新晋皇太后被太皇太后死死压着,又有什么乐趣可言? 婆媳二人用过早膳,宫里派过来报信的人才刚刚到。 太后面无表情地听完禀报,看了眼表情哀戚得颇为真诚的安王妃,心里冷冷一笑。 一行人匆匆回到宫里,进了神武门后,太后并未先回慈宁宫安置,而是直接去了坤栩宫。 出乎太后意料的是,本该在上朝或在御书房处理政务的皇帝居然也迎了出来。 霍衍之神情沉重地说:“母后回得倒是快,可见那报信的办事妥当,该重赏。” 他跟前的王德喜闻言,连忙应声,小碎步着跑下去给赏钱了。 那接赏的小太监也不敢居功,脸上甚至不敢露出一丁点喜意,只觉得这赏钱拿着烫手,还是不要有第二回为好。 太后心中一突,抬眼仔细打量了皇帝几眼,见对方脸色微黄,眼下一圈青黑,眼白里还有不少红血丝,显然是熬了个通宵。 “皇后产育,乃是国之大事,哀家听到消息就匆忙赶回来了。毕竟宫里头没个管事的人,哀家不放心。说起来,方才从承光门到坤栩门这几步路,哀家就见到好些个宫人太监胡乱地走动,着实不大像话!” 霍衍之没应声,只引着太后往里走,安王妃只得在旁暖场。 “怎的就这么凑巧,温美人竟和皇后娘娘凑到一处去了?不过,她们俩的日子似乎也就差个十天半个月的,撞在一起也是缘分。今儿一早起来,母后和臣妾听了报信可吓坏了,母后心焦得很,还是臣妾哄着才吃完了早膳,带了几个人就回了宫,连行囊都来不及收拾,只能让何嬷嬷留在庄子上慢慢打点。” 霍衍之淡淡点头:“安王妃有心了。” 众人边说着话,边簇拥着太后、皇帝进到殿内。 太后还等不及坐下,就问:“方才路上问的小太监说,皇后发动至今还没生下,如今情形如何了?” 闻言,霍衍之表情更淡了些。 “后半夜时情况有些不好,朕已命太医施了针,如今产婆、医女等人都在想办法。” 太后拈着佛珠问:“温氏那边呢?怎么就忽然发动了?又是八个月……” 这话说的便是淑妃了。 淑妃当时因涉嫌毒害温美人、大公主一事被幽禁上阳宫,刚好也是八个月时发动,颇有些蹊跷。且生产也极为艰难,拼死拼活生下的皇长子还是个先天的病秧子! 霍衍之垂眸不语,微微叹气,似乎也想起了那个命苦的长子。 太后皱眉,声音马上抬高了。 “皇帝,这会儿可不是伤神的时候!温氏到底如何了?这个空档,萧氏不在坤栩宫守着,该不会是在温氏那儿吧?先前,萧淑妃害过温氏一回,这次提前发动,若又是那毒妇所为吧,哀家可不会再轻饶她!” 因着晚上宫门要下钥、城门也要关,昨天,太后只来得及在天黑之前接到温美人发动的消息,皇后摔跤也跟着早产的事还是今天早上才接到的线报。 可为了赶着在城门开时第一个出城报信,那人早早就摸出了宫,并不知道后续情形。 回宫之时,太后身边又被皇帝派去报信的人跟着,更不好大张旗鼓地马上问话,这会儿,她还真不知道温氏和腹中胎儿是死是活,故而跟皇帝装腔作势时也带上了点真诚的焦急。 “母后莫急,温美人那边有贤妃照顾,淑妃等人都在自个儿的宫室里,是朕让她们不要出来的……” 霍衍之还未说完,外头就有人拔足狂奔而来,惊喜地喊了句:“陛下,启奏陛下,温美人平安生下三公主啦!母女平安!” 太后怔了怔,嘴角立刻浮上欣慰笑意。 “好!温氏有功,当重赏!” 安王妃很有眼色地主动告退,先行回慈宁宫替太后打点赏给温美人的礼物了。 霍衍之也松了口气,抬眼望向外头苍茫的天地,却觉得心里也一片白茫茫的,竟没了半点情绪波动。 太后又瞧了他两眼,只当他是在为皇后发愁,故而也没表现出什么欣喜之态。 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可能皇帝只是不喜欢温美人,毕竟,他最近连后宫都不去了,一门心思只记挂着那个肖似袁贵妃的贱婢。 若是让那个贱婢真进了后宫,恐怕又是一个权倾后宫的袁贵妃,幸好她及时出手,将人塞进了信王府后院! 皇帝和信王年纪相近,从小就十分投契,感情竟比许多亲生的兄弟还好,也算是皇家里的一桩奇闻了。如今皇帝有意培植自己的羽翼,更想重用信王,可等那贱婢成了信王的人,兄弟俩还能彼此信赖、合作无间吗? 许是太后低估了皇帝、信王二人的情谊和默契,也低估了皇帝的胆大妄为程度,故而,她并不曾留下眼线,也并不知道止薇前脚进了信王府,不到一个时辰又从另一个侧门被送了出去。 此时的宋家小院里,气氛也有些紧张。 趁绛雪服侍止薇用早膳的时候,小玲就将锦绣堵在了角落里。 她语气不善地质问:“姑娘昨儿晚上脱下的这枚镯子,怎么今天就跑到你自己的妆匣里去了?” 锦绣大惊,自是不肯承认。 文竹、燕巧见状也上来打圆场,说这其中是不是有误会。 小玲却不管不顾,直接扯着锦绣就要到止薇面前分辨,并扬言要让止薇看清锦绣的真面目,云云。 止薇一晚上辗转反侧,几乎没怎么睡着,天刚蒙蒙亮就醒了,这会儿正头疼着,听到小玲标志性的大嗓门就更疼了。 得知事情经过后,止薇脸色有些古怪。 她虽然没见过锦绣,却从兄长口中知道,锦绣是个稳重大方的女孩子,里里外外一把手,深受娘亲信重。虽然是丫鬟的身份,但娘亲对她其实跟亲女儿差不多,甚至还为她备了一份厚厚的嫁妆,只是锦绣一直没碰到意中人,故而那嫁妆才没能送出去。 小玲手里攥着的那枚镯子,是太后昨天命人给她打点的“嫁妆”之一,做工成色还算精致,但也不是什么上好货色,最多值个十两银子。 若说从娘亲那里领着五两月钱、有厚厚年金、还有大额嫁妆的锦绣会图这么个小镯子,甚至在主人的宝贝女儿刚回到家的第一天晚上就下手偷窃,那她未免也太蠢了! 跟相识不过数月、交情浅薄的小玲比起来,自然是跟她血脉相连的兄长更值得信任。 止薇看看小玲,又看看锦绣,这才慢斯条理地放下勺子。 “哦,你不说我差点都忘了,这镯子是我送给锦绣的。这么些年来,锦绣替我照顾娘亲,居功甚伟,这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 她转向锦绣,嗔怪道:“锦绣姐姐也是,怎的这般促狭,不直接告诉小玲,还要配合她一起演戏?兄长说得果然不错,锦绣姐姐可是个不能得罪的弥勒佛,这下我算是领会了。” “什么?怎么可能?这个镯子明明……” 止薇无奈地瞥了眼质疑到一半又失了声的小玲,都不用想都猜得出小玲的蹩脚盘算。 “行啦,只是误会一场,你也别放在心上。你若不想待在这儿,大可直接告诉我,赶明儿我让人送你回皇庄。只是有一条,你在我宋家待一天,就得把锦绣姐姐当我一般尊重,不可随意对她呼三喝四的,知道了吗?” 止薇伺候惯了别人,如今身份陡然变了,可看绛雪等人还是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也不想随便抖什么威风。可小玲的做法实在诡异,让她不得不防。 锦绣也顺坡下驴,微笑着跟小玲道了声不是。 小玲偷鸡不成蚀把米,正气恼不已,又不敢正式撕破脸,只得强笑着应下,将这事轻巧揭了过去。 ------------ 第79章 生与死 镯子事件过后,锦绣觑了个空子钻到屋里,和止薇又叽叽咕咕说了许久话,不外乎是小玲如何、其他人如何、将来如何打算,云云。 止薇浅笑着一一应对,视线却时不时地游离到窗外。 “小丫头,我在外头被冷风吹得头晕脑胀都没出声,你在屋里头烤着火叹什么气?有那功夫伤春悲秋,不如寻两根麻绳来把我缠上!” 被雪染成银白的老栎树粗声粗气地跟止薇搭话。 它年纪大了,竟也染上了人类的毛病,年纪越大觉越少,大半夜的竟被屋里新住进来的小姑娘叹气声吵醒,抱怨了两句,不想对方居然还能听懂它的话,还跟它交谈了起来。 老栎树还在嘟嘟囔囔地抱怨:“这院子里住的人一点都不懂事,一看就是南边来的,不晓得我们北边的树过冬辛苦!我年纪大了,可受不住折腾。我也不指望你们用什么丝绸布帛的来裹着我,可麻绳总是很便宜的吧?” 止薇心里烦闷,也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分散下注意力,干脆亲自出去寻了麻绳过去缠树。 这情景落在众人眼里,自然各有思量。 有看她好的人,如锦绣,自然瞧着欢喜,觉得自家姑娘从里到外没有哪里不好,美丽善良,就连待一棵树都这般小心翼翼,只可惜前途未卜,实在令她担忧。 有看她不好的人,如小玲,便觉着她多此一举、矫揉造作,或是觉得她果然改不了低贱出身的习惯,做什么都要亲力亲为。 绛雪将众人神色都看在眼里,第一个上前去帮忙,顺势避过众人向止薇快速说了一句话。 “姑娘,陛下昨儿匆匆回宫,是因为宫里头出了事,皇后、温美人都早产了。” 止薇吃了一惊,“怎会如此?我还以为是朝廷上的事情……” 她早就掐算过,若能足月生产,温美人应该是在腊月里生,皇后可能还要拖到正月,可如今才是冬月十八,这二人又在同一时间齐齐早产,实在没法叫人不多想。 “陛下方才命人来传话,让奴婢几个伺候好姑娘。这几日宫中纷繁杂乱,姑娘且在家耐心等待,正好能去信和宋夫人团聚相见。” 止薇再次露出惊疑神色,这会儿她看绛雪的眼神就不一样了。 从前,绛雪只是御前的一个小宫人,因和她有一二分交情被拨过来照顾她,后来病愈之后二人也一直像过去在乾德宫时一样相处,只是共事见面的时间更多了些罢了。 短短一天之内,止薇突然从小宫女变成了信王侍妾,又变成了被皇帝软硬兼施着要弄进宫、暂时还无名无分的人,绛雪也从同僚成了她的奴婢。 止薇还未来得及消化完这样突兀的身份、地位转变,此刻却又从对方话中猜出一个事实。 绛雪是皇帝的人,而且,还不是普通的宫女! 她说皇帝刚刚命人来传话,可宋家小院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只能说明,这所谓的传话是私下暗传的。除了明面上的两个信王府侍卫、绛雪四人之外,莫非这院子外头,皇帝还有其他眼线盯着? 止薇昨晚上想得头都破了,也没想到脱身良计。 她承认,陛下为人不错,她确实也有点动心,可这不足以让她放弃自由,飞蛾扑火般地回到那座阴暗的宫廷。绛雪道出的昨日宫中惊变,更给她增添了浓重的恐慌。 她实在不想在后宫战战兢兢地过日子,像温美人那样,绝大多数低位妃嫔都是如此,苦等一年也等不见一次天颜,好不容易走了一次运又要遭到高位者妒忌、毒害,好不容易熬到临产又被设计,也不知能不能平安度过这一难关。 止薇倒是想跑,可她也知道自己是在痴心妄想。 除了锦绣,剩下的六人里头绝对无人肯助她,此刻又知道外头可能还有暗着,这份心思就更黯淡了,更别提,她又怕自己跑了会牵连到还在北疆作战的兄长。 不过,若是能得了陛下允准回乡探亲,路上出点“意外”也好作假? 止薇灵机一动,心里有了念想,情绪也平和了许多,只带着些隐隐的焦灼和内疚。 昨夜,她就从锦绣口中得知,娘亲已经带着人赶回京城,按理说十天前就该到了,可不知为何迟迟不见人影,锦绣去了信也暂时没有回音。 若不是知道苏氏是跟着镖队、带着几个强壮家丁上的路,锦绣几乎可以肯定苏氏是出事了。 尽管如此,止薇还是十分担心娘亲的安全。 她干脆跟绛雪如实说了此事,试图争取离京。 “既然陛下无暇他顾,又说了允我和家人团聚,不若你们几人随我去寻我娘亲?” 可惜,绛雪立马就否决了这个计划。 “既然夫人已经启程回京,这会儿多半是因着什么事情耽搁在路上了。信件不通,姑娘也不知夫人走到了哪里,匆匆去寻,说不定找不到人,还要跟夫人错过。一来一回,不过是浪费时间,还不如在这儿专心等待夫人进京。” 止薇不死心:“可,万一娘亲出了什么事呢?生病、遇到匪徒、或是流民……我实在放心不下。锦绣说了,从京城到蜀中,我们家有几个驻点,每次都是沿路这么走过来。娘亲走的肯定也是这条路,我沿路过去寻她,打听消息……” 绛雪被她磨得不行,只得答应晚些时候汇报上去。 止薇千恩万谢,绛雪却只遗憾地看着她。 “姑娘,我说句实话吧,陛下恐怕是不会让您出京的。即便是在这个时候……” “皇帝,这个时候可得更加保重身子。” 太后拈着佛珠对霍衍之说:“熬了一宿了,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还是先回去歇着吧。我这把老骨头虽不中用,也能替你守在这儿几个时辰。” 霍衍之却婉拒了太后的好意,不肯回去歇息。 “劳母后挂心,儿子不累。” 太后皱起了眉:“年关将近,朝廷事务向来是最多的。这两日出城进城,哀家瞧着,似乎有些流民又聚集到城门外乞讨了,也不知是不是其他省过来的。今年初雪下得早,皇帝得多留心各地上报有无雪灾。” “母后说的是。今儿朝会上,朕已经和郭首辅他们议过此事,也准备了应对方案。今年天象古怪,一年里头倒快集齐了能有的灾荒,恐怕是上天在向朕这个天子预警,说朕是无德之君,该退位让贤呢!” 太后悚然一惊:“皇帝怎么说起这种丧气话来?” 霍衍之提起个话头,看了看太后神色,却又不继续往下说了,也没工夫说了。 因为,绿芍突然从产房里冲出来,高声喊着要叫太医,一问之下,皇后竟是快没气了! “不可!你这贱婢,好大的狗胆!” 太后下意识就要阻拦:“太医皆为男子,怎能让他们进后妃产房?如此岂不是要坏了皇后名声?皇后乃一国之母,并非寻常小妃嫔可比……” 温美人那里生得艰难,请了个老太医进去,太后是知道的。 她也知道温美人下半辈子多半是再也没机会承宠的了,更对自己当年生次子难产时坚持不要太医的情景印象深刻。不管于公于私,她都决不能赞同这样的做法。 绿芍头脸上都是来不及擦的汗,眼中蕴着泪,整个人被一种灰色的绝望气息包裹着。 她扑通一声跪到霍衍之跟前,将头磕得砰砰响。 “陛下,奴婢求求陛下,救救我们娘娘吧。求陛下开恩,我们娘娘从未做过害人的事,却被小人所害,落得如此境地。求陛下念在和娘娘的结发情分上,大发慈悲吧……” 说到最后,绿芍的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下去,额头也多了一抹刺眼的红。 霍衍之忽然一个晃神,仿佛透过这抹殷红看到了什么人,又记起了什么事。 他是皇帝,他高高在上,这样的场面应该看得多了,心也冷了,可此时的他偏偏狠不下心去拒绝。 到底是一条,不,两条人命啊! 霍衍之没有再犹豫,也顾不上什么礼法规矩,大手一挥,直接让候着的几个太医全进去了。 太后阻拦无果,气恼非常。 “皇帝一意孤行,将来落得一身骂名可别后悔!” 霍衍之幽幽道:“若为了规矩礼法,叫一个本来可以活的人死掉,朕才是真的后悔。” 太后面沉似水,盛怒过后,思绪却不禁飘远回到二十年前的那个初夏。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划过霍衍之的脸庞,仿佛是在端详着他,却又像是在透过这张脸看着过去记忆里的某个女人。 那个女人是她宫里的侍婢,容貌生得很普通,出身也很卑贱,却偏偏和她前后脚地怀上了身孕。 当时的贺德妃如何能想到,自己的随手之举竟在多年后为自己博了个生母皇太后的尊荣回来。 可她一点也不开心,安王病逝时,她甚至隐隐觉着是自己的报应,是那个女人的怨恨报在了她的儿子身上…… 太后不敢再深思下去了。 她是大齐朝的皇太后,皇帝是她亲子,皇家玉牒上写得清清楚楚,此事除了她和何嬷嬷二人外再无第三个活着的知情人,而何嬷嬷对她忠心耿耿,此事决不可能再被旁人知道。 她要当好这个太后,为自己的亲孙子谋划。 有朝一日,她一定要让那个侍婢生下的卑贱儿子将皇位拱手相让! 不知过了多久,产房里忽然响起哭声一片。 并不是个别人因为担忧、紧张发出的小小啜泣,而是,在持续不断的产婆呼喊之后突然出现了死一般的短暂寂静,然后齐齐爆发出来的哀声痛哭。 “皇后,皇后娘娘崩了!” ------------ 第80章 对峙 霍衍之抬头一看,天居然又快黑了。 他忽然觉得耳边的哭声很不真实,太后哀戚的表情、平静的眼神在他看来也荒诞得可笑。 明明屏退了所有妃嫔,亲自在坤栩宫坐镇,产房里也有他的人盯着,就连那两个产婆都是他让赵久福亲自把关找来、提前备下的,为什么还会出事? 是皇后太倒霉,还是下手的人太狡猾,他太自以为是? 是了,早上朝会期间他曾离开过一个时辰,难道是这段时间内动的手? 想到自己布下的暗手,想到几个时辰前那个认为一切尽在掌握的自己,霍衍之忽然觉得头痛欲裂。 他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在呆呆地重复着宫人的话:“皇后崩了?” 那宫人并不是绿桃、绿芍,却是个生面孔。 她泪流满面地说:“娘娘拼死生下小皇子后,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就……” 产房外众人精神一震。 本以为是一尸两命,没想到皇后居然还挣扎着生下了个嫡皇子! 太后功亏一篑,心里别提多难受了,幸好这红白喜事一起来,她得了孙子,却死了媳妇,倒也不必装出欢喜的样子。 她沉着脸让人把二皇子抱出来,正要吩咐人按部就班开始准备皇后丧仪。 霍衍之却道:“母后且慢,朕有话要问太医!” 太后不以为然,只提点了一句:“这几个太医年纪也大了,哀家看,不如也都让他们告老还乡吧。” 霍衍之不接话,给了身后王德喜一个眼色,也不管太后在后头喊“产房秽污,陛下不可”之类的话,自顾自进了产房。 里头还跪着乌泱泱的一群人,太医跪在外围哭丧着脸,宫女们跪在产床边嘤嘤地哭着,其中一个甚至还哭晕倒在了地上,看着像是绿桃。 霍衍之走过去看了眼皇后冰冷苍白的脸,就不忍再看,退后几步。 他也不废话,直接点了两个人出来问话,又沉着脸逼问太医,几乎是以死相逼的问法。 一炷香后,太后等得不耐烦了,让人进来催请,却见着个宫女被人绑住手脚、帕子堵了嘴巴,正在地上呜咽着流泪,似乎在求饶。 再仔细一瞧,这宫女模样有些眼熟,可不正是刚刚第一个冲出来报丧的那个! 霍衍之看了来人一眼,面无表情地说:“来的正好。去,将太后请进来,听一听这个口出狂言的贱婢说的话。” 太后心道不好,却还是强撑着架子不肯进去,做出一副莫名其妙的震怒样子。 “产房污、秽,且又是死了人的,哀家身子骨糟糕得很,又在这儿坐了一整日的冷板凳,可再禁不住折腾了。皇帝要让哀家见什么人,何不将她拉出来再见?” 正好王德喜又小跑着进来传了回话,霍衍之脸色更加阴沉,几乎可以拧出水。 “好得很!既然母后坚持,那便到前头一并见了吧!” 霍衍之带着太医、产婆和几个宫女出去了,剩下的大部分人都从惶恐不安升级到了自觉死路临头的水平,尤其是平日里跟刚刚被抓走的宫女有来往的人。 皇后娘娘是被那贱婢设计才失足跌跤小产,生产时又是那贱婢趁产婆忙乱不备,偷偷往娘娘产道里塞了秘制药粉,这才害得娘娘羊水早破、宫口迟迟不开! 按太医的说法,若非后头的药粉作用,皇后娘娘断然不至于毙命,顶多因为生产元气大伤,以后再也生不了罢了。 虽说皇后失势,可到底还有个正宫皇后的名头在,如今各宫娘娘都齐齐沉寂,全然没了过去争奇斗艳的心思,到底是何方神圣敢这么明晃晃地出手,难道不怕陛下事后清算吗? 太后一见着被拖出来的那宫女就明白了,不禁暗恨贤妃用人不得力,竟这么快就露出了马脚! 更让她警惕的是,贤妃居然在这时候来了,脸色白白的,身边的宫女也魂不守舍的,自家主子风帽上的雪粒竟也忘了小心翼翼掸去,后头还跟着赵久福、马功明和另外几人。 马功明是慎刑司的二把手,虽然只上任一年,但办事颇得圣意,基本上现在已经掌握了大半实权。他突然出现在坤栩宫,还跟赵久福一起,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而且,仔细一看就能发现,赵久福带来的那几人竟和霍衍之跟前那些人都是一样的配置,太医、产婆和宫女,只是少了个被绑起来的“嫌犯”! 安王妃闻讯赶来,先是扯了帕子抹了抹干涸的眼角,为皇后哭了几声丧,又忐忑不安地强笑着关心起到底出了什么事。 太后不耐烦地掸了掸膝盖上并不存在的灰,不着痕迹地试图跟贤妃交换眼神。 “皇帝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如今皇后刚去了,宫里头到处乱糟糟的,最要紧的事情还是先发丧!天色已晚,怎得又弄来这么些人?再拖延下去,宫门下钥,又要拖到明日了!” “母后说得有理。”霍衍之神色冷淡,目光一一掠过在场众人,尤其是在贤妃身上停留了最长时间,“赵久福,你先说吧。” 赵久福应了声是,便用平板的声线,简明扼要地将过去十二个时辰内含玉殿的惊险一一道来。 “这么说,温氏是吃了那碗燕窝粥才突然发动的咯?经手的人都有哪些?”太后忙不迭地追问。 赵久福头垂得低低的:“事发之后,经手宫女太监已经全部控制在了含玉殿,奴婢赶到之后,除了看顾温美人生产,还协同马公公将人审讯了一番,已经找到了凶手。只是,那凶手见状不好,说出供词后竟以金簪刺颈,已经去了。” “审讯期间,这个宫女全程在场见证,太后若有想知道的,也可以问她。”马功明在旁殷勤地补充。 太后脸色难看了一瞬间,听到说那宫女已经自尽时,快速瞥了眼赵久福等人,很快松了一口气。 那贱婢全家都被捏在自己手心里,她没那么容易供出自己,不然不会这么快就选择自戕。 果然,当她问起那已死宫女的供词时,贤妃就软软地跪倒在地,眼神空洞而无神,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安王妃默默站在太后身边,看着贤妃魂飞魄散的样子,差点没笑出声来。 恐怕,贤妃一直以来都觉得那个宫女是她的人吧? 不然,她也不会利用完那人给温美人下毒,还扯出了淑妃往温美人茶水里动手脚的事,转头又给自己生的大公主下手,玩了一回贼喊捉贼,成功将所有黑锅往淑妃头上栽。 现在皇后死了,留下个没娘的二皇子,确实是桩麻烦事。不过,若是能趁机将贤妃拉下马,淑妃又还背着几口黑锅,宫里的高位几乎全被一网打尽,到时候,不还是太后和她说了算? “贤妃?这是怎么回事?莫不是那宫女故意栽赃,贤妃怎会——” 太后两眼一翻,身子歪了歪,才在安王妃的搀扶下坐稳了。 “皇帝,此事事关重大,可不能听那宫女一面之词,还是得慎重些。” 犹豫了会,太后又说:“这么大的事,皇后去了,贤妃又被宫女构陷,宫里的高位也就只剩淑妃一个了。皇长子这几日情形可还好?最好还是让淑妃过来一趟吧。” 霍衍之心里冷笑,他这个母后还真是时时刻刻都不忘替淑妃上眼药! 说起来,如今这个混乱局势,能被拉出来背黑锅的就那么几人,贤妃跟太后关系不清不白,自然是生了皇长子的淑妃更合适做这个替罪羊了! 从前他被蒙住眼睛耳朵,看不清事实真相,或是心灰意冷,懒得追究,可这一回他不能再得过且过了! 即便不是为了止薇的那些话,他也不愿让自己被一堆污浊的泥沼包围! “母后说的是,确实得慎重些。” 霍衍之挥了挥手,竟连问都不问贤妃一句,就对赵久福说:“温美人产女有功,屡次遭奸人所害,却能逢凶化吉,可见有大气运。即日起,晋温美人为修仪,移居景阳宫正殿。下去记得拟旨。” 贤妃呆呆地听着这道旨意,脑子里嗡嗡的都是回响。 连升两级不出奇,毕竟物以稀为贵,哪怕只生了个公主,在这宫里头都金贵得很,当年她不也是凭着生下大公主才封的妃吗? 可本朝宫规,一般只有二品以上的妃嫔才可居正殿,除非是特别受宠、宫里妃嫔又不多的情况才会允许三品的婕妤住正殿,而温美人正好就跨过了婕妤这个坎,成了温修仪,可以堂而皇之地从永和宫含玉殿搬出去。 陛下没有开口,可他急着让温美人从永和宫搬出去,这个做法似乎已经暴露了他对自己的不信任! 即便有太后的回护,和她准备的辩解说辞,陛下还会信吗? 霍衍之又将另一旁久等的人唤上前来,吩咐道:“给她松了嘴里的帕子,仔细些,别叫她咬舌自尽了。” 等那束手就擒的宫女开口之前,他甚至勾起一抹讥诮的微笑。 “方才怎么说的,现在还怎么说。若有半个字不一样,朕不管你背后的主子多手眼通天,你那些个家人、亲朋好友一个个都得下去陪你!” 那宫女自从被绑着拉出来,就一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也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只是气氛太过诡异,无人敢主动开口询问。 见皇帝像是胸有成竹的模样,安王妃手心都是冷汗,将帕子攥得更紧了些,一言不发地盯着那宫女。 “陛下,奴婢是被人所逼,无奈之下才加害皇后娘娘的。奴婢若不这么做,宫外一家老小都要跟着去死,奴婢实在是没有办法啊!” 太后一把捏住了扶手,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着自己没站起来。 霍衍之用眼神示意宫女继续,可她说到这里,神情却瑟缩了起来,躲躲闪闪地不肯抬头,说话也支支吾吾起来。 他冷笑一声:“怎么?难不成逼迫你谋害皇后的人就在此处?所以你才不敢抬头、不敢吱声?朕说了,方才你怎么说的,现在还怎么说,一个字都不能错!否则……” 短暂的静默过后,那宫女忽然抬起头来,猛地直视着一个方向。 “是,是安王妃!是她逼奴婢这么做的!” 太后重重一拍桌案,怒视宫女,最先提出质疑。 “好个贱婢,竟把脏水泼到堂堂亲王妃头上来了!老实说,你背后的主子是哪一宫的?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安王妃被吓得花容失色,浑身颤抖像是患了打摆子的病。 “你这贱婢,怎能如此污人清白?我何时做过这种事?陛下,母后,这贱婢一定是在胡乱攀咬,你们可不能信了她啊!我一个妇道人家,没了夫君扶持,不过是想替夫君、儿郎尽孝道,这才进宫伺候母后几日罢了。不想竟惹上这般官司,这,这可叫人怎么分说呢?呜呜呜,我还不如随夫君一并去了好了,也省得被人……” “行了!王嫂且先别忙着哭,听她把话说完吧。” 宫女定了定神,又开始提着气将刚才招认的那几件事一一说来,还比刚刚详细了不少,说的全是安王妃如何找上她、平时在哪里接头、具体让她做了些什么事、这一次皇后“意外早产”前的具体谋划,诸如此类。 桩桩件件听上去都无比真实,就连太后也一脸震惊,没了方才的怒容。 安王妃只觉得毛骨悚然,呜呜的假哭声这回变成了真哭,害怕的眼泪不住往下滚,却还不敢哭得太大声又被皇帝斥责,求助的小眼神不断往太后脸上飘。 可太后坐在上首,面无表情,也不看她。 方才的震怒、震惊过后,神情再度恢复到了无悲无喜,宛如一尊高高在上的菩萨。 ------------ 第81章 两个母亲 宫里乱成一锅粥时,秦府里才刚接到皇后早产的消息。 秦仲光闻讯,立马离开了小妾苏姨娘的院子,回到正院寻秦夫人说话。 “怎么突然就发动了?我记得,娘娘的胎不是才八个月不到?” 秦夫人早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会儿正在屋里团团转,仿佛这样就可以纾解心中的焦虑和担忧。 “确是如此,前几日我进宫时,娘娘还好端端的,太医说一切皆好,并无早产之兆。定是宫里头那些小贱人对娘娘下了手!” 她恨恨地撕碎了一条锦帕:“这些个小蹄子真是胆大包天!不是淑妃,就是贤妃!哼!等娘娘平安度过此劫,我定然要助娘娘讨回这口气!” 秦仲光虽然也着急,却对妻子的怀疑不以为然。 “娘娘到底是正宫皇后,虽然不掌宫权,可有太后娘娘庇护,那些妃嫔哪里能真伤得了她?如今情形不明,你还是别胡乱攀扯那几位娘娘,到底都是有子嗣傍身的!” 警告完妻子,秦仲光呷了口热茶,语气略放松了些。 “我已经让人在宫门外候着了,一旦有什么消息,马上就能送到咱们府上。早产伤身,你准备些吃的用的,到时带进宫去。若是能生下个皇子,我……” 说到这里,他脸上的笑意转淡,思绪似乎飘远,说了几句囫囵话后,又去了他的练武堂舞刀弄枪了。 秦夫人失望地发现,丈夫的心思已经跑回到带兵打仗的事上去了。 他心里只想着女儿生下皇子或公主对他未来几年的影响,却根本没想过“女儿是否真被人所害”或“女儿能否挺过这道难关”等问题。 都说女表子无情、戏子无义,可这世上的男人无情起来也不遑多让! 当年,苏氏进了秦仲光的眼时,正好就是她怀上第二胎之时。 她费尽心思赶走了苏氏,还坏了她的名声,逼她带着肚子里的孩子嫁给那个姓宋的士人,当时的她以为自己赢了,可直到现在,她才悲哀地发现,秦仲光能因为脸面狠下心和苏氏决绝,却也能照样冷硬着心肠对待她和她的一干儿女。 这个男人永远最爱自己,爱手里的军权,远甚于爱任何其他人。 可他眼高手低,有贼心没贼胆,不然也不会沦落到现在混日子的地步。 这样的男人,到底当初是他身上的哪一点让她着迷,让她为其做下一件件、一桩桩的错事? 秦夫人已经记不起自己初为人妇时的心情,但她此刻还是一个母亲! 对丈夫绝望后,她还必须为自己的儿女打算! 正当此时,心腹侍女过来对她耳语了一件事,更让她警惕。 “什么?太后竟把那贱婢赐给信王做侍妾?当天又被人从信王府带走了?” 秦夫人大惊失色。 将所有线索串联到一起后,她想到了一个可能。 陛下昨天做孝子,送太后出宫,午后折返回京。止薇被汤山庄子上带着徽记的车架送到信王府时是未时,申时离开,而皇后发动早产时似乎就是酉时! 若不是酉正宫门下钥,皇后发动的消息不至于拖到今天上午才送过来秦府。 “该不会是那小贱人被陛下送进了宫,皇后娘娘一时气急,才突然发动的?可先前几次和娘娘交谈,娘娘并不知那贱婢真实身份,似乎也接受了现实,还巴不得陛下赶紧把人弄进宫,她好收拾那贱婢,又怎会因这件事发怒呢?” 侍女连忙解释:“那女子并未入宫,而是住进了先前宋家那个小院,夫人可还记得?就是苏氏一家在京城的落脚地,宋小将军自南越归京后也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才去的北疆。” 得知止薇被一群奴仆簇拥着送回家,里头甚至还有信王府的侍卫,又有信王府后来往小院送东西的事,秦夫人忽然有点糊涂。 “难道是信王觉得,直接抬进府太寒碜了,要让那丫头从自家发嫁,还要选个好日子不成?” 她冷笑着嘱咐侍女,命人再盯紧了宋家小院。 太后这一招可谓高明,若是能就此打发了那丫头,即便将来身份被揭穿,已经冠上侍妾之名的她再无翻身机会,更不可能和皇后一较高低。皇帝虽然年轻气盛,但,应该还做不出抢兄弟女人的糊涂事吧? 秦夫人这般安慰着自己,结果,午膳都还没用完,就听到了个坏消息。 信王府的侍妾忽然病死了一个,被人匆匆抬着棺材去城北下葬了。 这消息能瞒过不知情的大部分人,可像秦夫人这种级别的贵妇,哪个不知道信王在女色方面口碑好得出奇,后院里干干净净,连朵野花都长不出来? 刚好是这个时候死了个侍妾,时机未免也太巧了! 果不其然,秦夫人的心腹不多时就犹豫着回来禀报,说是有人昨天在信王府一个小侧门边见着了个肖似皇帝的青年男子。 秦夫人已经不需要更确切的证据,已经能断定,这是皇帝和信王联手做的一场戏! “好啊!那贱婢到底何德何能,竟能让陛下这般为她?难道,就不怕太后雷霆大怒降罪于她么?是了,一定是因为怕太后怪罪,所以才没有马上将人带进宫。明年春天又要选秀了,没准陛下是打着让她走明路的算盘?” 止薇虽然是平民出身,但好歹她兄长如今了有了官职,虽然武职向来不被人看重,但说出去还是能忽悠人的。宋止戈是五品小将,宋止薇进宫时的位份最高就可以封个五品才人。以皇帝的偏爱,没几天就要往上蹿了。 可如果不经选秀,直接抬进后宫,宋止薇此时还算是宫女中的一员,按例都是要从末等的更衣开始往上熬的。 进宫的时机、身份不一样,进宫后的待遇也随之截然不同。 秦夫人想通这些关窍,再思及坤栩宫中正艰难生产的女儿,心中大恸,更将苏氏母女恨到了骨子里。 “不行,不能让她进宫!离选秀还有两个多月,还有时间,我得赶紧想想办法。” 心腹侍女谏言:“夫人,咱们先前不是在小院边上赁了间屋子么?那儿院墙矮,都是些普通木门,半点不结实。那巷子里若是来了些流民地痞,夜里不慎摸黑走错了屋子,也是极有可能的。” 秦夫人连连点头:“不错,就这么办!你现在就去寻人,此事宜早不宜迟,只怕陛下等不及来年选秀。” 心腹侍女微微一笑,自信满满道:“夫人忘了,哪里还用得着去寻人,后院里头最近不是正好来了几个穷亲戚么?” 秦夫人一拍额头,猛然记起,苏姨娘的兄长前阵子投奔到了京城,打完了秋风,又厚着脸皮住进了秦府,一副要赖到地久天长的模样。 苏大壮生得贼眉鼠眼,整日里就喜欢往那花街柳巷里跑,不然就是去赌坊。为了捉苏姨娘的把柄,她确实让人跟了好些天苏大壮,收集了不少他的赌债,光秦夫人从别人手里买来的就有一千两,还不论其他人的。 苏姨娘虽然得秦仲光欢喜,可秦仲光一介武夫,只会在战场上打打杀杀,全然没半点经济头脑,秦府的财政大权向来都掌握在秦夫人手里。苏姨娘过门这几个月,吃的用的也不过几百两。秦仲光自己的私房也不会超过一千两,还不可能全部用来贴补苏姨娘。 换句话说,苏大壮早就捏在秦夫人手心里了,只看她什么时候想要将苏姨娘的脸按在地上死踩,届时才会全部抖落出来罢了。 “不错!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一千两可不能白花了,你这就去找那苏大壮说话。若能将事情办好,别说这一千两,我再贴补他五百两养女人!只是有一条,事情必须得办得漂亮!” 这日下半晌,锦绣从铺子里回来时,便瞧见有两个贼眉鼠眼的男人站在巷口,抄着手往宋家小院望去。 她经过时,那二人嘴里还说了些混不吝的调笑话,油腻腻的眼神还落到了她身上。 锦绣皱了皱眉,将风帽压得更低了些,快步走到院门处,敲门而入。 止薇听她说了这事,便安慰她:“许是街坊邻居来看热闹?你今儿出去铺子,还不知道,咱们家这门一个白天都被敲响了多少次,不信你问绛雪。” “可不是嘛,我出去买菜时都被那些三姑六婆围着问了好一会,好不容易才挤了出来,险些没能抢到新鲜的蔬菜。”小玲脸色有点尴尬,却还是挤出了笑跟锦绣搭话,一副正努力消解早上误会的模样。 绛雪也笑吟吟地说:“今儿燕巧是最辛苦的了,应门都应了起码十次。若不是两位侍卫大哥板起脸来还能吓得住人,咱们今儿就得去订新的门板和门槛了。” 止薇无奈摇头,昨天回来时的阵仗被人看到了,没准又经过一番传播,此时也不知被传成了什么样。 锦绣这才放下心来,尽职尽责地跟自家姑娘汇报了一通铺子的情况,听得止薇头晕脑胀。 她从来就没接受过管铺子这种训练,身上为数不多的技能基本上全是在宫里磨出来的,拢共不过就是种花、凫水、伺候别人起居这几样,说出去还真挺丢人。 好在苏氏经营的铺子里还有一间粮铺,跟在皇庄上“种过地”的止薇终于对上了频道。 锦绣说起如今粮价一天一个样时,她终于打起了精神。 “可是秋粮收成不好导致的?先前我一直在宫里待着,并不知外头物价如何。倒是出来皇庄上住了几个月,听管事和其他人说了些才知道。可我似乎记得,八九月时粮价还未这么高啊。” “估计是天气的缘故。今年天冷得早,听说运河都快冻上了,官道上也有不少结冰的,往北边不好运粮,粮价才一个劲地往上涨。夫人从前嘱咐过咱们,不能跟风乱涨价,不赚穷人家的血汗钱。如今城里最便宜的粮米就在咱们粮铺了,可里头的库存也不剩多少了,今日早早就关了门。若是外地的粮车再不来,最多再撑三天,咱家粮铺就要关门大吉啦。” 止薇心有触动:“娘亲高瞻远瞩,慈悲心肠。只是,古来‘斗米恩升米仇’,那些买惯了咱家粮米的百姓若见咱们关门,也不知会不会做出什么过激事情来。若是能放官仓入市就好了……” ------------ 第82章 哭灵 止薇小时家里是有过田地的,只是爹爹死得太早,没人会带着她一个小女孩出门看人种田。那些地没多久也就卖了个干净,进宫前娘亲家教太严,止薇甚至没见过田地是个什么模样。 但她知道,土地是人最坚实的倚仗,没有它,就种不出粮食,养不活这么些人口,更遑论其他。 她也听说过很多因为荒年大面积饿死人的故事,小玲就说过她爷爷逃荒的事,让她记忆尤深。 在庄子上待了几个月后,止薇发觉,自己其实很喜欢大多数人会嫌弃的那种土腥气,尤其是下雨前后时。 陛下给她的任务虽然古怪,可她琢磨了数月,觉得其中颇有道理。 她这点小小异能,不会上天遁地,不能通神见鬼,除了跟花草们唠唠嗑,能做出点有功于人类的也就是这件事了。 若没有太后突然插手,陛下的暧昧对待,止薇定会在庄子上老老实实研究那批试种粮。在她被放出去前,起码还能试种两茬,产量、性状这些大致都能摸索出点门道来了。 回到家中,她还能继续在自家田里做试验,过个几年,没准能研究出些高产的新品种来。起码,能让平民在丰收年时多省下些口粮,在荒年时不至于饥饿致死。 届时,她也算是不往人世间白走一遭了。 粮价一事让止薇心有所感,刚想跟锦绣打听下家中田产分布情况,转头却被绛雪婉转提醒,最多不过来年春,她是要进宫的。 止薇心头烦闷,想到霍衍之时更加不快。 她实在想不明白,她都说得那么直接了,陛下怎么还是听不进去,非要让她进宫,还对她…… 更让她愤愤不平的是,此时的她相当于被“软禁”在宫外等着他的垂怜,可他却在宫里等着他的两个妻妾给他生孩子添丁! 前脚还在说如何心悦她,后脚就去其他女人产房边候着了。 这鲜明的前后对比,何其荒谬可笑! 情绪最低落之时,止薇甚至决定,等下次再见到他,一定要跟他说个清楚明白。只要他不怪责兄长、娘亲,就是豁出去她这条命都无所谓,要杀要剐,随他便好了! 可,等到暮色四合之时,众人突然听到了沉重的钟声。 一声,又一声,沉闷而悠长,仿佛每一下都撞在心头,震得脚底下坚实冷硬的地面微微战栗。 绛雪脸色一白,看向钟声传来的方向。 “是宫里!” 止薇也被惊得跑出小院,伸长脖子看向夜空中的宫城方向,即便除了一片黑之外什么都看不到。 宫里的钟不会无故长鸣,而且接连不断地敲响,这只能是某个重要人物的丧钟! 而这样浩大的丧钟也不会为一个小小妃嫔所响,除非是皇帝、太后、皇后、太子这几人不幸殒命。 “皇后昨夜早产,发动至今还没有消息,难道……” 她和绛雪交换了个眼神,很快从对方眼中确认了相同的猜测。 最大可能就是,皇后崩了,难产而亡! “皇后娘娘崩了?这怎么可能?我不信!你们一定是在骗我!” 二皇子降生的消息是和皇后崩逝的讣告一起送到秦府的,可秦夫人当时就晕了,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这样。 宫里派出来传信的太监被她抓着胳膊,一脸为难:“秦夫人,还请节哀顺变……” 秦夫人看着一脸灰败的秦仲光,终于回过神来,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珠泪滚滚而下。 “怎么会这样?我今日去求了平安符,寺里的大师还跟我保证,说一定会母子均安的,怎么会变成这样?夫君,皇后娘娘她真的——” 秦仲光虽然大部分心血都放在培养长子上,但还是心痛这个唯一的嫡女。 但悲痛之余,作为二皇子的外祖父,秦家一门的顶梁柱,他还得努力为秦家打算才是。 且不管女儿之死究竟是难产意外、还是人为,陛下会如何处理,经此一事,他这个国丈爷没准过一两年就被其他人替代了。 庸俗之人或许会趁机往宫里塞女儿,更想保住那个后位,但秦仲光满心里想的都是兵权,想要征战沙场! 陛下很可能因为皇后之死对秦家感到愧疚,而这份愧疚之心就是他重回北疆的关键! 送走了送信的太监,秦府上下都挂了白,秦仲光夫妇二人也换了素服。 “夫人,人死不能复生,想开些吧。如今娘娘不在了,宫里一定忙乱,也不知二皇子有没有人好好照顾,咱们这个做外祖的若是能替陛下分忧……” 秦夫人已经不再流泪,眼睛却红彤彤的,听到这话,呆滞表情中又混入了难言的痛苦。 她冷冷道:“宫里还有陛下、太后,且不说二皇子刚出生吹不得风,即便他满了百日,陛下也不会轻易送二皇子出宫的。除非……” “除非什么?” 秦仲光皱着眉头问,他在这方面的弯弯肠子还是比不上妻子。 秦夫人神色更冷:“除非陛下已经放弃了二皇子!” 秦仲光悚然一惊,连茶水都喝不下了。 他虽然没打算掺和进皇家储位之争,可亲生女儿做了皇后,如今又生了个嫡子,虽说人撒手西去了,可二皇子将来赢面还是很大的,这种稳赚不赔的投资他又怎么舍得放过? 秦仲光心中讪讪,面上却没说什么,只板着脸叮嘱妻子:“明日命妇进宫哭灵,你看看能不能跟绿桃说上话,问清楚今日的情形,咱们也好做打算。” “娘娘人都没了,还有什么打算可做?”秦夫人冷冰冰地问。 秦仲光奇道:“自然是要查清此事,替娘娘讨个公道了。不说咱们如何,这对二皇子将来也好。” “公道自然是要讨的,可如今陛下青春年少,等二皇子长大成人还得多少年?宫里人心叵测,万一养不活……” “你疯了!” 秦仲光猛地站起身来,左右看看发现除心腹外并无他人,才挥手示意心腹关门退出。 “你个疯女人,居然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小心叫人抓着把柄,说咱们非议天家!” 秦夫人彻底闭嘴,一句话也不说了,眼神仍旧是冷酷而沉痛。 她听着秦仲光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计划,说他要上疏给陛下,要为娘娘讨个公道,要重掌兵权,要替二皇子撑腰,空茫茫的脸上一丁点表情都没有。 她心里只剩下刻骨的恨意,像一只困在铁笼里的小兽,正叫嚣着要破笼而出! 她急需为这份恨意找到一个出口,一个可以恨的人! 可,次日入宫之行却让她失望了。 秦夫人没有见到绿桃,甚至没能见到坤栩宫的任何一个熟人。 趁着哭灵的短暂歇息时间,秦夫人试图贿赂一二个宫女太监替她去坤栩宫跑趟腿,可钱是送出去了,回音却迟迟不来。 这让她直觉不妙。 “宫里一定出了什么大事!还跟娘娘崩逝有关!”秦夫人咬牙切齿地对自己说。 昨日丧钟长鸣之时,报信的太监给的说法是,皇后娘娘因难产力竭不幸去了,能产下二皇子已是得天之大幸。 当时她乍闻噩耗,哀恸过度,没来得及追问,为何皇后会突然早产。不过,看如今的情形,只怕她问了也问不出个什么究竟来! 到底是谁在封锁消息? 是太后,其他妃嫔,还是陛下? 秦夫人心中寒意阵阵,来回过着这几种可能性,越想越绝望。 皇后灵柩按制停在长春殿,离坤栩宫不远,这几年秦夫人出宫进宫早已将附近地形了熟于心,到了下晌她终于按捺不住了,便装了回晕。宫女搀着她下去歇息,她便趁机偷偷摸出了长春殿,独自前往坤栩宫。 这样做是有违宫规的,可秦夫人实在顾不得那么多了,只垂着头小碎步地往前跑,踩得地上的雪咯吱咯吱地响。 她有自信,如今皇后初初去了,她这个皇后的生母即便再不受人尊重,应该也不会有人捏着这条罪名要来打杀她的。 被人拦下时,秦夫人先是紧张不安,可看到来人当中被簇拥着年轻帝王时,又化成了悲痛的哭嚎。 “陛下,臣妇参见陛下!求陛下告诉臣妇,娘娘到底是被何人所害?娘娘生产前几日,臣妇才入宫见过娘娘一次。彼时娘娘腹中胎儿安康太平,并无异常,何至于突然早产而亡?” 停了大半日的雪忽然又飘飘扬扬着落了下来,将霍衍之的视线搅得有些模糊。 他微微一叹,命人落辇,亲自将秦夫人扶起。 “国公夫人慎言,皇后当然是难产去的。是朕没照顾好她,朕愧对秦家。皇儿满月百日都还未出热孝,他日等周岁时再办一场,亦可慰皇后在天之灵……” 皇帝难得的温言安慰和殷勤搀扶却没能招来秦夫人的一丝感激。 她脑海里只回荡着一个想法,陛下是知情的,他连自己都不敢告诉,一定是怕宫闱秘闻传出去造成不良影响,没准还是为了护着哪个宠爱的妃嫔! 愧对她? 既然真的愧对,为何连个真相都不给? 娘娘才刚走,陛下就能这般冷心冷肺,再过几日,他还会记得元后秦氏和二皇子吗? 秦夫人木木地盯着霍衍之看:“臣妇懂了。臣妇告退。” 皑皑雪地上又多了一行凌乱的脚印,无声滴落的眼泪滚入泥尘,很快消失不见,却终将化作开在荆棘上的仇恨之花,妖艳而诡谲。 ------------ 第83章 夜半来访 按宫里规矩,皇后去世属于国丧,都要停灵七七四十九天才出殡。 而停灵期间,京城的各级命妇都得每天天不亮就在宫门口等着,按秩序被治丧太监领着进去哭灵,一直哭到宫门下钥前才能出宫。总的来说是个苦差事,只有孕产妇才能豁免不去。 秦夫人虽然是皇后亲母,又是一品国公夫人,却也没有豁免的待遇。当然,她痛失爱女,心如刀绞,只恨自己没能为皇后提防好那些小贱人,每天都哭得真心实意,更不可能主动告病假不去。 可头七刚过,安王妃就突然告了病假。 就连几个六七十岁的老夫人都每天坚持着进宫跪哭,相比之下,年轻力壮的安王妃此举就有些打眼。 好事者不免想起,皇后崩逝前的几个月都在“专心养胎,无暇管宫”,而这位安王妃似乎就是隐在慈宁宫的幕后之人。两者之间有龃龉再正常不过,可做得如此明显,未免也太蠢了些! 安王妃身份特殊,哭灵时本该站在命妇里的前排,缺了她一人谁都看得出来,此事很快传了开去,就连没资格进宫哭灵的低等官吏之妻都听说了此事,国公府秦府自然不可能不知情。 秦夫人气得当晚回去就摔了两个茶盏、一个大花瓶,房中骂声不绝。 “好个罗氏,竟选这会儿摆谱,莫不是以为我儿去了,这后宫就是她的天下?” 秦夫人冷静下来一想,却发现有些不妥。 安王妃再蠢,她身后也还有个太后,这种时候搞这些幺蛾子,难道太后会坐视不管? 她冷不丁竟想到了个荒谬无比的可能性。 让一个寡居的王妃长住宫中,还插手宫务,最后闹出一后一妃齐齐早产之事,连皇后都没了命,皇帝还要掩盖事情真相…… “该不会,陛下他对安王妃……” 秦夫人只觉得天雷滚滚,头疼欲裂,连忙命人去安王府查探据说迁出宫来养病的安王妃。 此时,卧病在床的安王妃也听到了外头的闲言碎语,正苦笑连连。 她何尝不想硬撑着哭完这七七四十九天,可,谁让陛下不给她这个机会呢…… 想到那日在坤栩宫被硬塞进喉咙里的药丸,还有这一日比一日衰弱的身子,就连太医都找不出问题所在,她只觉得遍体生寒。 陛下早就知道太后和她的盘算了,那天的对峙不过是一次摊牌,就连太后都无力反抗,如今被幽禁在慈宁宫里,她一个小小王妃又如何能与至高无上的皇权相抗衡。 总角之年的素服男童面带愁容,在她床前殷切地问:“母妃你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安王妃眨眨眼,敛起眼中泪光,拍着男童小小的手背说:“快了,快了。” 她现在唯一庆幸的是,儿子什么都不知道,陛下也答应不会牵涉到她的家人,前提是他们没有反心。 探得安王妃果然病得极重且古怪时,秦夫人心中怒火稍缓,对于二皇子将来的担忧则有增无减。 寻常人家死了正妻,多半要守一年的孝才会再续娶。可天子与旁人不同,就算是死了父亲,也是以日代月地只守二十七日,更别提妻子了。 皇后去了,可这半点不影响开春的选秀,说不准还会有大臣以此为理由,要把选秀办得更隆重些,好选出个新皇后坐镇中宫。 那宋止薇家世卑微,即便能被选入宫,也不可能登上后位。淑贤二妃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可,万一那丫头的身份被捅出来,局面就不一定了! 不管是秦仲光还是皇帝,他们一定都乐意让这个新的“秦家女”登上后位,对他们来说是两全其美的事。 可,届时她那还在襁褓之中的小外孙要怎么办好呢? 只要一想到外孙喊宋止薇母后的样子,秦夫人就气得七佛升天,恨不得一刀将其捅死! “是了,她还没进宫,还有机会……就找苏大壮去办……” 秦夫人下定决心之时,止薇却在油灯下拨弄着一小捧形状大小略有不同的麦种。 她披散着头发,只穿着中衣,肩头披着件袄子,一副准备入睡的打扮。 屋内只有她一人,其他人都被赶到了外面。 她手指在麦种上点来点去,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在说着什么,一边嘟囔一边从中挑选十几粒来放到一旁,又跃跃欲试地用两截短棍将剩下的麦种夹起,凑近烛火,做出要炙烤的模样。 霍衍之翻窗进来时,见到的就是灯下美人抓着麦种玩火的诡异一幕。 “你这是在做什么?”他好奇地问。 止薇被他吓了一跳,一不留神,手里虚虚夹着的麦种正好掉到了烛心里,一阵青烟飘出。 与此同时,一阵刺耳的尖叫声也在她耳畔响起。 “哪个混账龟孙儿在打扰老子的冬眠?要吃就吃,剥皮抽筋,老子还没怕过呢!” 止薇面皮抽搐了下,原本因见着陛下的惴惴不安竟被这麦种插科打诨的话驱走了不少。 她匆匆将那麦种夹起,吹了吹,重新放回桌上,不理会它的抱怨,只朝霍衍之低头行礼。 “夜色已深,陛下怎会突然大驾光临寒舍?” 她嘴上问的客气,心里却有了个模模糊糊的猜疑。 陛下武艺如何她不清楚,可也不至于好到可以飞檐走壁的地步,要说他搞这么一出没有绛雪等人的协助,她能把眼皮子底下的蜡烛给生吃了! 霍衍之看着她,幽幽道:“宫里太冷,出来取取暖。” 止薇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坏掉了,有地龙的乾德宫会比宫外冷? 她微微侧身:“陛下,可否容奴婢稍整仪容?” 止薇语气克制,身子却绷得很紧,垂着头、弓着腰,压根没打算直起身来。 “在朕跟前,不必再称奴婢。” 止薇从善如流:“民女衣衫不整,不宜面圣,若陛下能给民女一点时间穿衣,民女感激不尽。” 霍衍之像是这才意识到这一点似的,不大自在地转过身去,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响,心里像是被羽毛挠过似的痒痒的。 可一想起长春殿里没了气息的皇后,他就什么心猿意马的心思都没有了。 “陛下,可以了。”止薇平静中略带忸怩的声音传来。 霍衍之转过去一看,止薇匆忙之下胡乱套上的衣衫不见丝毫凌乱,显然是训练有素,不像普通的官家小姐一般,没了侍婢连衣服都不会穿。只是一头长发来不及梳,只得照旧披着,有种别样风情。 “在家里待得习惯么?” “尚可,只是见不着家母,也打听不到消息,民女有些担心。” 霍衍之冷不丁说出她的心思“你想求朕让你出京寻人?” 止薇眼睛忽然亮闪了起来,盯着霍衍之嘴边的笑纹看,很快变得暗淡。 “陛下既然不肯答应,何必还要明知故问?” 心头压着事,霍衍之也没了往日逗弄小宫人的心思,直截了当将他的安排说了出来。 得知陛下已经派人出京替她寻母,止薇心里有点堵。 她叹了口气:“这是民女的家事,陛下又何必如此呢?” 霍衍之剑眉微挑:“早晚都是一家人,为何不能如此?” 止薇的脸慢慢爬上了粉红的晕色,她双手紧握,有些不安地垂下眼,那眼睫颤了好几下才恢复如常。 “陛下,民女的心思仍是一样,入宫并非民女所愿……” 她本以为自己这话会激怒陛下,可对方只静静看着她,毫无发怒的征兆,也不打算开口的样子。 止薇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陛下乃是天子,坐拥后宫三千佳丽,要什么美人没有,民女不过一张皮囊生得略顺眼些,可青春易逝,最多不过几年就不堪入目了,届时陛下还会有更多更新鲜的美人可看……” 霍衍之嘴角微抽,终于抬手示意她住嘴。 可他没有反驳止薇的话,也没有发誓会如何如何待她好,却忽然提起另一个话头。 “你还记得天方奇谈里那个国王吗?” 止薇一怔:“陛下是说,那个每天晚上杀一个新王后的国王?” 霍衍之点点头。 止薇艰难地吞了口唾沫:“记得。” “你觉得,朕会变得跟他一样吗?” 止薇有点糊涂,“自然不会。且不说陛下并非如此残暴之人,就是咱们大齐的国法也不能容许天子这般无道吧?更何况,陛下没有必要这么做呀,难道是哪位娘娘……” 说到这里,她瞬间闭嘴,胡乱揣测哪位娘娘给陛下戴绿帽,她真是不想活了。 “你的想法倒是跟信王差不多。你这丫头,有时朕会觉得,你生作女儿身有些浪费……” 霍衍之看她的眼神有点怪异,又回到刚刚的话题上:“朕或许做不出一天杀一女的事,可未必会好到哪里去。故事里,宰相家的女儿可以为了全国的女子不再遭殃自请入宫,你就不想挺身而出,造福大齐?” 止薇这下可以确定,皇帝的故弄玄虚是在忽悠自己了。 她有些羞窘,正要赶人,可霍衍之又不看她了,自顾自踱步过来,伸头看她原本拨弄的那些个麦粒。 “深更半夜不睡觉,反倒在跟麦种为伍,朕倒是从未见过像你这般接地气的女子。” 止薇心中憋气,口吻也变得揶揄起来。 “陛下若是喜欢,皇庄上那些姑娘都很乐意进宫陪伴陛下,每日在陛下耳边说些松土、施肥的有趣事!” 有趣二字她特地加重了语气,听得霍衍之又是展颜一笑,虽然只是很小幅度的一个微笑。 “这些事,朕若要听,听你一人说足矣。” ------------ 第84章 二心 止薇心中骇然,不禁思索起霍衍之话中深意来。 陛下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会不会是她想太多了? 这个“一人足矣”,或许只是听她一人说煞风景的农事,而不是字面意义上的一人足矣。 止薇思来想去,却没胆子问出口,更没那个厚脸皮,只讷讷说了句:“陛下莫要说笑了……” 她眼神闪躲,不敢看霍衍之,心里却有点隐约的渴望,即使明知那是不可能的奢望,却还是没来由得想要一个允诺。 可霍衍之没有就此话题说下去,而是颇感兴趣地问起了麦种一事,仿佛要践行他刚才的话,要跟她挑灯夜谈农桑之事。 止薇只得打起精神应付起来。 她轻声说:“民女先前发现,这些能播种的种粒其实都有生命,和脱壳后的米粒、麦子不同。这些都是民女让家人寻来的种粒,总共有三个品种,民女想试试能不能跟它们沟通,找到些播种的技巧……” 说了片刻,止薇慢慢清醒过来,心中苦笑连连。 即便真给了什么允诺,他日不还是有烟消云散的一日,将所有身家期望都放在一人身上,实在太过冒险! 霍衍之原本听得还算津津有味,正要出言逗她一逗,可见她情绪渐渐低落下去,只得跟着叹了口气。 他从前可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看上这么个死硬脾气的小宫女。 官宦之女他见得多,可那些相处模式都没法套用到止薇身上,他一时间还真不知如何跟她打交道才好。 实在没办法,霍衍之只能将撒手锏用了出来。 “对了,你兄长在北疆又立了一小功,升了半级,如今已是归德中郎将了。” 止薇眼睛亮了,连忙追问:“不知兄长可有受伤?战况如何?何时才能返京?” 霍衍之无奈道:“恐怕短期内不成了。上个月北狄人突袭了一回,边关损兵折将,若不是朝廷军支援及时,说不定还要将边城丢掉。” 意思就是,只要人手一天不足,宋止戈就得在边疆驻守多一天。 止薇的满腔欢喜都化作了忧虑,更觉得霍衍之在拿兄长的事威胁她进宫,原本按捺着的小脾气也冒了出来,不愿再和皇帝兜圈子。 她沉默了一会,忽然抬起头来质问:“陛下到底想怎样?深更半夜到访,即便民女身份特别,却也是个闺中女子!陛下这般不尊重,可是将民女看做歌姬舞女之流,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霍衍之愣了愣,连忙上前一步解释:“你怎会做此想法?朕只是……” 他本想说,他这几日忙于公事,还要操心皇后丧仪、太后等人之事,根本连觉都没时间睡,却还要担心她在宫外过得好不好。好不容易挤出点时间过来看她,却因时辰不对,怕招人误会,才故意让绛雪清了场,结果却遭她如此误解。 可他转念一想,止薇说得确实也没错。 这会儿都二更了,没有哪个良家女子会欢迎这样的夜半来访,止薇不过是因着他的身份不敢发怒罢了。 霍衍之支吾了片刻,最后竟挤了句“抱歉”出来。 他无视掉脸上的热意和心里的难堪,不大自然地说:“朕今日出宫办事,恰好路过此处,见你屋里还亮着灯,便想来看一看你。是朕思虑不周,下次不会了。” 止薇愣了愣,看着他面上一闪而过的难为情,满腔的怒火竟突然歇菜。 她心里嘟囔了句“还有下次”,神情有些迷茫:“既然陛下是守礼之人,还是早些回宫歇息吧。” 霍衍之回想着信王说的那些个话本上追求女子的招数,目光落到止薇细白的小手上,不禁有些蠢蠢欲动。 可他还是及时控制住了自己。 “咳,确实不早了,那朕改日再来看你。” 止薇嘴角一抽:“陛下,改日就不必了吧?” 可霍衍之哪里听得进去她的话,直接又从窗子跳了出去,转过脸去之前,还冲她笑了笑,眸中似有星河璀璨。 人走了,可从窗口吹进来的冷风还在。 止薇额前碎发飞舞,却半点不觉得冷,面上一片烫红。 明月清风,皑皑白雪,天地间竟是难得的安宁。 止薇在自己屋里发怔时,另一边屋里,小玲耳朵忽然动了动,问文竹:“哎,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文竹躺在那儿已经快睡着了,不耐烦道:“能有什么声音?天寒地冻的,总不至于是来了贼。” 小玲推开窗子往外看了眼,正好见着墙头上有片衣角一闪而过。 不多时,小玲听到隔壁有轻微的关门声,是绛雪走了进去。 小玲心生狐疑,暗道,“莫不是绛雪跟什么相好的约了半夜三更见面?若是这样,倒要找个机会拆穿她才好。” 她好了伤疤忘了疼,浑然忘了初来乍到时想借打压锦绣立威的窘状,只想着怎么重拾在止薇跟前的信任,再借止薇之力回到信王府。除了信王爷那点念想,她对现在的处境一点都不留恋,毕竟,在皇庄上她都不必做这么多活计呢! 次日起来,她就格外留意绛雪的一举一动,终于在下半晌时发现了端倪。 小玲借口出外买东西,出去之后却一直埋伏在小院附近,等绛雪出去时,她才悄悄跟了过去,正好见着绛雪跟隔壁巷子的一个年轻男人说话,只是说了没几句就分开了。 她得意地笑了笑,正琢磨着怎么利用此事为自己牟利,眼前便多了把十分不合节令的风雅折扇。 折扇主人穿着一身白衣,还披着白狐毛滚边的斗篷,纵然容貌只有五六分俊秀,却也被这身风雅打扮衬托成了七八分,落在没见过多少男子的小玲眼中,就成了谪仙般的男子。 “姑娘可是本地人士?在下来此寻亲,不慎竟在此处迷路,不知姑娘可否帮个小忙?” 谪仙公子就连声音都格外好听,小玲整个人如痴如醉,哪里记得起其他,只点着头跟那人去了。 绛雪回到小院,做了好一会活,却还不见小玲踪影,不禁摇了摇头。 这个小玲心思太杂,在皇庄时还好一点,出来之后恍恍惚惚的,做事也不勤快,竟还蠢到一上来就针对锦绣,也不知是抽什么风。 “该不会又借口买东西跑出去偷懒了吧?”绛雪嘟囔了句。 大半个时辰后,小玲终于回来了,手里并没带着她出去之前说要买的物件。 绛雪冷冷斜她一眼,说了两句敲打的话。 小玲有些不悦,却无愧疚之色,只推说在外头碰到了村里的乡亲,故而耽搁了一会。 绛雪思索了一夜,次日还是找止薇私下说了这事。 “小玲像是个心思大的,咱们如今身在宫外,处处都得小心,若是她心不在焉,将主子的身份透出去,只怕后患无穷!” 止薇没多大反应,只是皱了皱眉。 “她若不愿在这儿待着,给她点钱,让她回去吧。要回家,还是再回皇庄,都由得她。左右我也不是什么官家小姐,就是个平民女子罢了,也不需要你们这么多人照料,只我自己跟锦绣一人也能行。” 绛雪忙表了番忠心,见止薇听得不耐烦,又揽下了劝退小玲的任务出去。 昨夜陛下大驾光临当然是她帮忙安排的,也没有要偷听壁脚的意思,可这几间屋子的隔音做得不大好,她为了放风站得不够远,还是依稀听到了几句只言片语,知道止薇不乐意进宫为妃。 绛雪对止薇的特立独行有些刮目相看,只是想到自家主子皇帝陛下,又忍不住有些唏嘘。 她心想:“这个小玲见过主子,知道这里头的弯弯绕绕。若放她出去胡说到底不好,还是将她送回皇庄好了。” 不料,次日皇庄的人一上门,小玲竟不愿走,还情深意切地表示自己除了止薇姑娘身边哪都不去。 止薇见状,也不好赶她出门,只能对着皇庄管事道了声抱歉。 管事来得莫名其妙,走得更莫名其妙,可心里更加确信,这止薇姑娘是个有大造化的人,哪怕是要他白跑一趟,也算不得什么事。说不定,下次再见时身份就不一样啦。 这之后,即便止薇不说,绛雪心里对小玲更生疑窦,基本上没给她机会近止薇的身。 年关已近,锦绣不再每日外出去铺子,而是让伙计有事过来寻她。她将厨房的活儿彻底抢了下来,连端茶送水的事绛雪也都亲自来做,小玲则被挤到了边缘,只能做些外围的粗活。 奇怪的是,小玲居然没半点不满,每日对着她和锦绣都笑呵呵的,自己独处时也时常傻笑,一副春心萌动的样子,完全像是变了个人。只是每天出去买菜时仍有些拖拉,绛雪跟了她一回却没发现什么端倪,只得暂时作罢。 绛雪是打听过小玲底细的,在她看来,一个小小村姑,城府也不深,即便心思有异,应该做不出什么杀伤力太大的事的。 与其将她赶走,不如将计就计,来个瓮中捉鳖,更容易找到幕后之人! 绛雪故意放松警惕,不再敲打小玲,她要求外出也从不阻拦,只私下让暗处的人将她盯紧了。 万万没想到,几日后却还是不慎中了招! ------------ 第85章 痒 京城冬日干冷,即便是大户人家的娇小姐,也不会日日都要沐浴。毕竟沐浴太勤快只会让皮肤更加干燥,除非每回沐浴完了都在全身上下涂抹润肤的油膏。 可天气太冷,若是家中财力不足以自己打造地龙,浴间温度也是没保障的。等涂抹完全身,只怕主家的姑娘们都要被冻死了。 宋家小院格局太小,人手也不足,自然更不可能做到这点。 止薇喜洁,也只能隔一二日用木盆沐浴一次,中间只用热水擦身,贴身衣物倒是日日换洗,从不懈怠。即便如此,绛雪还觉得太委屈她了,甚至还隐晦提起换一处大宅子的事。 止薇哪里敢应下,只能以跟娘亲约定好在此相见的借口推了。 腊月初八这日,止薇带着众女亲自下厨,煮了一大锅腊八粥,又烧了一大锅水,舒舒服服洗了个澡。 洗完后,正当她披散着半湿不干的长发烤火时,止薇忽然觉着身上痒痒的。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自己偷懒没擦到背上那块皮肤,再加上靠着两个大火盆烤火,以至于太过干燥引发的瘙痒。止薇就没在意,心想着,等烤干头发再补涂一回油膏。 不料,那股干痒之意竟有蔓延之势,从背上到胳膊,似乎连成了一条线。 止薇皱着眉,勉强熬到头发快干时,解衣一看,却差点没被自己的眼睛吓到。 白皙的后背上竟出现了一道道血痕,胳膊上也不例外! 她将锦绣叫了进来,后者一见之下也是惊呼不已。 “这是怎么了?可是里衣上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锦绣忙不迭绑着止薇换下其他内衫,又用温热的帕子替止薇擦拭了一遍上身,可止薇身上的痒意却丝毫未减。 绛雪得知,脸色顿时沉下,打量了遍四周,却没见着小玲人影。 “小玲呢?人又跑哪去了?” 文竹说:“姑娘方才说今天过节,晚上一起吃锅子,差几味调料,小玲去东市买去了。” 锦绣也证实了这个说法,只是脸色有些犹豫。 “方才,我本是想自己出去买的,小玲主动提出要帮我,我就……” 两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些了然。 自从管事上门那日开始,小玲被分配的活计就很难跟姑娘沾边,浆洗、叠衣这种活自然也不可能由她来干。可宋家小院太小,衣衫就晾晒在院子里,谁也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盯着衣衫不放,小玲若要动手脚还真有可能! 绛雪没有再废话,眼神在院内众人身上转了圈,又点了旁边闷声不吭的燕巧出去请大夫。 文竹见状,也没说什么,默默走到一旁择菜。 结果,一直到燕巧将大夫带回宋家小院,小玲都没回来。 绛雪脸色难看非常。 请来的大夫没能从那衣衫上发现什么端倪,又嘟嘟囔囔地说看不到伤处他无法下诊断,只开了一味外用的药膏就拍拍屁股走了。 止薇擦了那药膏,初时确实觉得清清凉凉,可过了一阵又痒了起来。 绛雪见她难受得紧,当即就要传话回宫,要请个太医或医女来替她看诊,却被止薇拒绝,还板着脸勒令她不许回禀此事。 且不说这么做不合规矩,她也不觉得这点问题需要大惊小怪。更何况,这毛病在身上私隐处,怎好随随便便对宫中那人提及? 只要一想到霍衍之看到这汇报内容的表情,止薇真是窘都窘死了。 可随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天都黑了,小玲还是不见踪影,绛雪彻底坐不住了。 “一定是她做的!都说没有千日防贼的,果然,我天天这么盯着她,还是被她得手了!”她恨恨地说。 锦绣提议,“不如去衙门说家里走失了人,让捕快帮忙找找?” 止薇冷静地说:“既然她在得手之后果断逃走,多半早就备好后路了,衙门不一定找得到。只是,据那大夫说,这并不像是什么毒物,起码不会致死。她费尽心思,应当不可能只是为了捉弄我!” “难道她还另有图谋?会不会是那民间大夫经验不足,没见过这等手段?” 绛雪嘴里推敲着,心中微动,若是宫中流出的秘制药粉,说不定还真能瞒过寻常大夫,看来寻宫内的太医也不保险,没准对方的后手就在太医局呢。 “除了这二人,京城可还有其他名医?” 绛雪口中说的二人不外乎这次请来的周大夫,和上回止薇皇庄养病时请的那位王老大夫,都是名声在外,但似乎医术都比不上他们的名气。 锦绣在京城待得最久,闻言便道:“城里的四大药堂,就周王两家最为出名,诊金也是最贵的。实在不行,也可请陈章两位大夫来试试。” 文竹冷不丁插话:“大夫都是男子,姑娘的患处在身上,只怕不好诊断。那陈章两位大夫即便是来了,恐怕也无济于事。” 绛雪皱眉:“靠我们口述只怕难以做到精准,姑娘身上的血痕似乎还有扩散之势。如今看来,只能进宫请一位医女了……” 燕巧犹豫了下,怯怯说:“其实,早上来的周大夫那间回春医馆里有个女伙计,好像是周大夫的远房侄女,自梳不嫁,跟周大夫学了些医术的。只是,我见着她只是在分拣药材,也不知有几分本事……” 锦绣惊喜道:“既是这样,我连夜去请她过来看看。” 绛雪有些犹豫,看了看外头天色,又看止薇神情,只得答应。 她心中却暗暗盘算起来,若是一会来的女大夫没有良计,明天一早就得送信进宫。至于陛下什么时候看到,看到后会不会派人出宫,那都不是她能管的了。即便止薇怪罪,她也没什么好说的,陛下的要求谁敢不执行呢! 秦府。 秦夫人一身素服,在侧门下了马车后,就没跟身边的秦仲光多说一句话。 两夫妻都是从宫内哭灵回来,折腾了一天,身心俱疲,秦仲光也没心思安抚妻子的古怪情绪。在他看来,这都是因为皇后突然崩逝的缘故。只要妻子不会丧失理智,搅得家中鸡犬不宁,对他不敬、冷淡都是小事。 刚到二门处,秦夫人就见着了一身白裙、弱柳扶风的苏姨娘,在寒风中亭亭玉立,宛如一朵白玉兰。 秦夫人没说什么,冷笑着离开了,白玉兰可禁不住这腊月里的冷风吹。 秦仲光皱眉问:“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这……” 他刚要说“这不合规矩”,可苏姨娘微微侧过脸去,露出个泫然欲泣的表情,他就不忍心斥责了。 这个小苏氏,最像他记忆中那女人的一点就是她的侧颜,还有那一双要哭不哭的水眸。 “这天儿太冷了,你身子弱,万一冻坏了可怎么是好?” 苏姨娘受宠若惊地笑了,“妾身只是想早点见到国公爷。国公爷进宫一整日,一定累了。妾身已经让人准备好热锅子,就等国公爷了。” 她温柔小意地伺候着秦仲光去了侧院,后者用过热乎乎的晚膳,又享用了一番美人服侍的温汤浴,虽然没能真做点什么,心里却是格外满意。 可等屏退了人,苏姨娘突然就变了脸色,神情惊恐地跪了下来。 “国公爷,求国公爷救妾身一命,救妾身那不成器的兄长一命吧!” 自苏姨娘进府以来这几个月,秦仲光对她格外满意,从来不会缠着自己要求份外的东西,就连苏大壮那个兄长也是他亲自寻上门闹了一场,无奈之下苏姨娘才求了他唯一一回。 爱屋及乌,秦仲光也不愿苏大壮出事,便搀起美人问到底出了何事。 可苏姨娘跪着死活不肯起,即便得了他允诺,都不敢有一丝一毫放松。 听她说完,秦仲光神色一肃。 “你说的可是真的?苏大壮没有说谎?” 苏姨娘红着眼道:“兄长为人好吃懒做、贪生怕死,没什么优点,就是胆子忒小,故而也只能做些偷鸡摸狗的小恶,其他事他是不敢沾手的,又怎敢在这种事上糊弄国公爷?那债主原本只让他还了赌债,后来又改口,让他去害那姑娘。他觉得蹊跷,便假意答应,去宅院外头转了两圈,却越看越觉得不对劲,那宅院附近似乎有人盯梢,……” 秦仲光语气微冷:“那你怎么知道,这事跟夫人有关?” 苏姨娘怯怯道:“兄长不敢祸害那姑娘,怕得罪了不知什么人,就来寻妾身要钱还赌债。可妾身并没那么多钱,就,就就让梅香拿着国公爷送妾身的些许首饰衣衫出去当铺换钱。兄长跟梅香一起,不料走到半路,却突然见到夫人陪房里的何兰跟永兴赌坊的人在一处说话……” 她抬眼看了看不怒自威的秦仲光,心一横。 “妾身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有幸到国公爷身边伺候,已是妾身的福气。妾身什么都不求,为了免去夫人的疑心,妾身什么都愿意做。兄长是妾身唯一的亲人,只求夫人高抬贵手,饶我们兄妹一命吧!” 说到这里,她秀美的脸庞竟突然扭曲起来,捂着肚子倒了下去,显然十分痛苦。 秦仲光连忙喊人请大夫,却被苏姨娘拦着。 梅香一脸哀恸地上前解释,“姨娘没有大碍,只是方才服下了绝子汤,不免有些副作用罢了。这是抓药时大夫就说过的,奴婢本想劝姨娘,可姨娘不肯听……” 秦仲光心中顿时软如春水,随之而来的却是对秦夫人的愤怒和厌恶。 与此同时,秦夫人还不知侧院里头的这一出闹剧,她在接见另一个心腹。 后者汇报时,她终于露出了皇后崩逝后的第一个笑,冷淡而阴毒。 “让黄三尽快将那丫头处理掉,免得夜长梦多。” ------------ 第86章 连环计 夜深了,秦府里很安静,整个京城都很安静,这是皇后崩逝以来的常态。 国丧期间,禁止各种宴饮娱乐的活动,自然没人敢在这时候触皇家霉头,即便是要作乐,也都躲在深深宅院里避人耳目之处才敢。 秦仲光就在一个这样的小角落里审讯何兰。 何兰是秦夫人最重视的陪房何管事的长子,不在府里伺候,负责看管府外的铺面生意,平日里也穿金戴银,活脱脱一个富家公子模样。 此刻的他被人捆了手脚,只能蜷缩在地上,身上衣衫碎裂,脸上、身上都流着血。如果有旧日相识在,对方一定认不出何兰,他实在是狼狈得太不堪了。 可何兰不敢露出一点怨色,因为面前的人是国公爷。 秦仲光收起手中的乌黑鞭子,眼中闪过一道嗜血之色,很快化作不屑。 他渴望在战场上大展拳脚,对着个活靶子抽鞭子,这种事实在无趣得紧! “如何?刚刚问你的话,答案可记起来了?” 何兰嘴里塞着的脏帕子被人扯出,忙不迭地呜咽道:“小的记起来了,小的这就说……” 他没有父亲何管事对秦夫人的忠心,又过惯了好日子,实在怕再挨打,不仅三言两语老实说出自己去找永兴赌坊的大手所为何事,直接就把秦夫人给卖了。 得知秦夫人在外搜集苏大壮的赌债,准备借此对付苏姨娘时,秦仲光有些愕然,眼神透出浓浓厌恶。 可听到秦夫人的最新计划时,他神色变得凝重了起来。 “那宅子里住的到底是什么人?” 宋家小院位于城西平民区大榕树巷子,离三教九流混杂的地带比较远,那附近住的都是普通人家。秦夫人突然改变主意,不利用苏大壮对付苏姨娘,而是捏着把柄逼苏大壮去祸害一户普通民宅里的小家碧玉,这逻辑实在是让秦仲光看不懂。 可何兰也不知道任务目标的底细,“夫人没说,只说那户人家不是京城本地人士。那姑娘年纪约十七八,听说生得花容月貌。近来府里表姑娘、三姑娘都在议亲,小的猜想,或许跟此事有关,也没敢问……” 秦仲光不耐烦又抽了他几鞭子,他还是哭丧着脸求饶说不知,又弱弱地招出了另一件事。 “那苏大壮胆子太小,赌坊的人催逼了好几天都不肯真的动手,夫人等得不耐烦了,又让人去寻了城南的黄三公子,准备在那家姑娘的侍婢身上动手脚。只是,具体计划如何小的就不知情了,夫人没经过我……” 秦仲光隐约觉着这事不大对劲,当即派了个心腹家将出去,连夜去打听那小院中住着何人。 他与妻子何氏结发二十年,虽然前些年聚少离多,对她的行事风格也略知一二,知道何氏绝不会做白用功。如今皇后崩逝不久,宫中情势不定,二皇子孤立无援,何氏全副心神都在这件事上,怎么会为了什么表姑娘、三姑娘的亲事主动找事? 再者,能用得起侍婢的多半不是普通寒门闺秀,也不知是不是哪位外地世家之女,又因什么缘故得罪了何氏。 如今秦家正是风雨飘摇之际,秦仲光可不愿因何氏一念之差,得罪了不该得罪的势力,又害得他要困守在京城碌碌无为多几年。 “去,让几个人盯着主院,尤其是夫人身边那两个丫头。有什么不对劲的,马上来通知我!” 秦仲光的指令开始被执行时,春梅正走在苍茫的夜色中,手里提着个没有点的灯笼。 她熟练地穿过蜿蜒的小径,仿佛穿梭过无数回,半刻钟后,她走到园子一角的假山旁,很轻地清了清嗓子。 一个黑影从假山里转了出来,“春梅姐姐可算是来了,等得小生好苦呀。” 是个略带甜腻男声。 春梅并不意外,也没有跟对方打情骂俏,只低声吩咐了两句,便要转身离开。 黑影笑嘻嘻着低声挽留,却被春梅斥了一声,才就此作罢。 跟在春梅身后、隐在暗处的人考虑了下,没跟着春梅返回,而是等春梅走出去十几步路,才摸过去假山后头,跟着那黑影离开。 天上云层太厚,将初八的弯月遮挡得严严实实,透不出一点光来。 大榕树巷子也很黑,尤其是天色渐晚,巷子两旁的人家大多熄灯睡了,走在里头的人手里提着灯笼,那光却在时有时无的冷风吹拂下摇摇欲坠,能照拂到的地方不过眼前。 直到走出这条巷子,外头街道两侧的灯火出现在眼里时,行人才重重松了口气。 “今夜辛苦周姑娘走这一趟了。若是那药有效,改日我们定当重谢。” “医者父母心,我虽只能算是半个医者,也知道这是本分。出诊的酬金我已经拿了,重谢之说就不必了。若是不好,姑娘明日再来寻我,或是我伯父。” 绛雪将那姓周的女大夫送走,脚下匆匆又回了宋家小院,没半点停歇,又进了厨房。 她看了眼正在煎药汤的锦绣、文竹二人,眼神闪了闪,没说什么,就将文竹支使了出去。 绛雪上前替了文竹烧火的活计,低声问正在锅里搅动长木勺的锦绣:“刚刚你没走开过吧?” 锦绣表示没有,她才彻底放下心来。 “行了,你回屋去吧,这里有我一人就够了。难不成,你还不放心我么?” 绛雪赧然一笑,低头出去了。 不多时,锦绣就端着个热气腾腾的木盆进来,绛雪则忙着伺候止薇脱衣擦身。 绛雪说:“周姑娘说了,这药煎成药汤涂擦患处,再配合周老大夫开的药膏,如无意外,三至七日即可痊愈。只是究竟是什么作怪,她也拿不准。赶明儿我让人剪一片衣角,带出去查查,应该能有回音。” 止薇有点不好意思,只是不好拒绝,她也想知道小玲背后究竟是什么人在作怪。 她看不清更够不着背后的患处,只能趴着让锦绣她们帮忙。虽然炕上暖和,可脱下里衣时,浑身皮肤还是被寒意刺了下,跟针扎似的。 她一个激灵,也不知怎的,神使鬼差就说了句:“奇怪,那周姑娘药箱不大,倒是恰好带了这许多味药材出来。” 绛雪捏着热帕子的手一顿,回忆了下,犹豫着说:“方才我瞧着,那药箱里药材不多,周姑娘说是听周老大夫说了大致情况,天色又晚,故而带了些可能对症的药过来,免得我们抓不到……” 锦绣和她对视一眼,小声说:“她应该不至于……吧?几个月前我在京城打听陈太医消息,回春药堂里确实有周姑娘这么个人。而且,若是有人设计,为何不直接买通周老大夫,在那药膏上动手脚?” 止薇沉默了会,自己取过内衫穿上。 “罢了,这药先不擦了,也不是不能忍。绛雪明日就将这两种药、以及今日那件衣衫一并送出去查验吧。” 锦绣有些心疼,等绛雪出去了才说:“姑娘腰上似乎有些极浅的伤疤,可是在宫里……” 止薇轻描淡写地将三年前的事提了提,听得锦绣更是心疼不已。 绛雪在门外听了只言片语,只觉得头大如斗。 陛下当年自己做的孽,现在算不算是自作自受? 翌日一早,宋家小院的消息还未来得及正式传出去,绛雪就得知,陛下派出去查探苏氏下落的人终于传回了消息。 “只是,这消息听起来有些不妙啊,怪不得陛下要先瞒着姑娘了。” 绛雪打定主意先不告诉止薇。 小玲不知下落,姑娘身上的古怪红痕,周家大夫疑似有古怪…… 即便陛下没发话,可这一团乱麻还没解开,又要让姑娘为苏氏之事烦心,她也做不出这事。 可,也不知是不是身上不舒服的缘故,止薇昨晚上几乎没睡着,今日心绪更加烦乱,想到远在边疆的兄长、失踪了的母亲便忍不住落了泪,锦绣去劝,还抱着锦绣大哭。 绛雪只得硬着心肠,佯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只盼着传信的那些人手脚利索点,别耽误了姑娘的病情。 结果,一直等到后半晌,才有个一身布衣的年轻人敲响了小院的木门。 应门的是燕巧,她愣了愣:“敢问官人……” 那年轻人抱着身侧的药箱,客客气气地解释:“主子让我过来给人看病。”说着还朝东边远处的天空看了眼。 锦绣在院子里看到,定睛一看,那年轻人可不正是上回见过的小陈太医? 她连忙迎上前去,将陈太医带进来,旁敲侧击问了一通,又在绛雪的眼神示意下确认,对方是被皇帝陛下派过来给自家姑娘看诊的。 陈太医和止薇也算是老相识了,此时在宫外相见,不免都有些愕然。 陈太医扫视了眼这间屋子,眉毛微挑,没说废话,直接从药箱里掏出个玉瓶。 “送过去的那些东西都查过了,多亏你们细心,否则那药汤和药膏混在一处,就是灵丹妙药也救不回来。为防万一,我要替姑娘再诊一诊脉。若是无碍,一会用药便可。” 止薇皱了皱眉,冲陈太医点点头,两人坐到一旁开始诊脉。 “那两种药混到一处会如何?可是有毒?” “致死倒不至于,不过会奇痒难耐,如果不绑住手脚,患者多半会将自己抓挠到毁容。即便伤口愈合,也会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疤。”陈太医淡淡解释。 锦绣惊呼,“连环计?实在是太歹毒了!究竟是何人所为?” 文竹面有怒色,当即就要冲出去回春药堂找人对质。 她忽然用狐疑的眼神看向燕巧:“昨天,去药堂请人的就是你,该不会你跟她们是一伙的吧?” 燕巧结结巴巴地否认。 绛雪皱着眉斥道:“都闭嘴!让陈太医专心诊脉,现在还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 她殷切看向陈太医,其余人也多半如此,想从这位皇宫里出来的“特使”身上得到些内部消息。可他只摇了摇头,随后又将注意力放回到指尖下的温热脉搏上了,什么都没说。 止薇闻言便垂下了眼,若不是那幽幽一叹,倒像是对此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 ------------ 第87章 做戏 “查到里面住的是什么人了吗?” 秦仲光坐在书房里,目光落在案上的灯盏,一动不动,语气却带有一丝寒意。 家将抱拳答道:“户籍司和牙人那里都问过了,买下那屋子的是个宋姓人家,几年前就办了过户手续。当时登记时,写着是普通商户。巧的是,宋小将军归京后也在里边住过一阵子,想来是宋小将军的家人盘下的屋子。” “宋小将军?宋止戈?” “正是。” 家将犹豫了下,又道:“属下在大榕树巷子打探时,似乎感觉到有人在暗处窥视,实力和属下恐怕不相上下,不像是普通人。而且,据几个邻人说,宋家小院里奴婢成群,训练有素,也不大像是民间小家小户……” 秦仲光皱了皱眉。 宋止戈是他看好的后辈,举荐宋止戈去北疆历练也是他的意思,但他从未调查过宋止戈的家世背景,只知道对方是个普通商户子。 可何氏怎么会突然针对起宋止戈的家人来呢? 还有,这宋家到底是谁住在里头,还有人在暗处看护,派头竟这么大? 秦仲光性格粗中有细,虽不懂后宅争斗那一套,可前朝的局势他还是能看得清的。上一回,他举荐宋止戈时就有些狐疑,不明白岳丈何尚书怎么会突然跟他站到同一阵营,当时还以为是这位兵部尚书惜才善用,如今看来,很可能何氏也从中做了手脚。 这时,他的心腹管事走了进来,脸色既喜且忧。 “国公爷,那姑娘醒了,只是……” 秦仲光不耐烦道:“只是什么?有话直说!” “只是,那姑娘是个哑巴,而且不识字。” 秦仲光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哑巴?是天生的哑巴,还是?” 管事硬着头皮说:“是被人灌了药毒哑的。” 秦仲光怒极反笑。 “好,好个毒妇!毒哑了还不放心,若不是我让人跟着……哼,居然草菅人命到这般地步!等她弄死了那哑巴,弄死了宋家小娘子,接下来还要对付谁?如此蛇蝎妇人,我定要休了她!” 隐约知道内情的管事连忙劝阻,“我的国公爷诶,这个节骨眼上您可不能冲动。皇后娘娘才走了这些日子,外头的人都等着看咱们笑话呢。即便是夫人做了什么错事,咱们关起门来好好说就是了,何必闹得人尽皆知呢。” 秦仲光压下心头火气,直接吩咐:“将那丫头提过来,我亲自审!” 可叫他失望的是,他没能从这个奄奄一息的丫头嘴里问出什么有效信息来。 他问她是不是受人指使去害宋家人,那女子痛哭流涕着点头。 可他问是不是秦夫人指使时,那女子却茫然摇头,最后比出三根手指,谁也不清楚她到底想说什么。 就在秦仲光犹豫着要不要找何氏对质时,证据却自己找上了门。 心腹管事一脸怪异地带着两个人进来,其中一个被五花大绑,还打得鼻青脸肿,另一个则是昨夜跟着那黑影找到哑巴女子的手下。 “国公爷,属下昨夜为了救人,不慎被这厮逃走。今日想去那一片寻他踪迹,不想却看到他这副模样倒在巷子里,属下叫醒他问了几句,见他无所不答,就把他带回府了,任凭国公爷处置。” “这么说,他招出他背后的主子了?” 那手下犹豫着还没开口,被绑着的那个已经嚎啕着招了。 “国公爷,国公爷,小的什么都肯说,您别杀小的。小的名叫黄荃,本地人士,因家中排行第三,又有一副好皮相,人都叫我黄三公子。前几日,突然有人拿着五百两银子来找我办事。我也不知那药粉有什么功效,梅香只让我接近那家的奴婢,哄得她们愿意动手即可……” 黄三说到最后,见秦仲光脸色还算平静,索性为自己喊起了冤。 “小的本不知那家人里还有个做官的,一时财迷心窍就应了下来,没想到,事成之后,找我做事那人竟反过来威胁我,若不杀了那个小玲,就要去告官,用诱拐妇女的罪名抓我。我也冤枉啊,那小玲明明是自愿跟我走的,怎么能算诱拐呢?可梅香她,她拿着贵府的腰牌,小的实在是怕……” 秦仲光给了个眼色,管事立马退了出去,让人兵分两路,一路去衙门打听是否有个叫小玲的女子走失报案,另一路则是去了大榕树巷子。 被派往大榕树巷子的仍是那位家将秦和,虽然战功平平,但跟在秦仲光身边有些年头,还跟着他进出过几次宫廷。 陈太医看完诊从宋家小院出来时,正好就跟这位家将打了个照面。 秦和脸色微变,犹豫着上去打了声招呼。 陈太医发现自己被认出,也无可奈何,只隐晦地暗示秦和不要将他过来这里的事宣扬出去。 事实上,陈太医也知道,秦和最多不对外瞎嚷嚷,回去肯定得告诉他的主子秦国公。可止薇既然出了这事,就说明这事瞒不住了,他这么说也不过是尽职尽责罢了。 秦和回去后,果然第一时间向秦仲光汇报了此事。 秦仲光当即被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他可不觉得,以宋止戈的官职和脸面能请到陈太医来给家人看病,况且宋止戈人都不在京城。 陈太医态度暧昧,这说明他多半是奉上头的命令过来的。而且,据说那宋家小院里住着的是个年轻姑娘和几个侍婢、男仆,那应该是宋止戈的姐妹…… 何氏莫名其妙要对付那姑娘,宫里头又派了人来治病,还有那暗处的警卫,不知被何人制服、扔到他们面前的黄三…… 秦仲光一个激灵,突然想到了个让他更为头疼的可能性。 该不会是陛下哪次出宫见到那姑娘,对其一见钟情,被何氏得知后设计报复吧? 秦仲光觉得,蛇蝎心肠的何氏很可能干出这种事情。 他微微一叹,重新坐回椅子上:“伺候笔墨!” 秦和有些莫名其妙,动作笨拙地磨起了墨,疑惑地问:“国公爷这是……” 秦仲光脸色凝重,嘴里吐出一句。 “写谢罪折子。” 与此同时,主院里的梅香有些惴惴不安。 皇后丧期未过,夫人自然还是一早就进了宫,可昨晚上答应她事成后来复命的黄三迟迟未至,她不免有些担心事情出了纰漏。 若真出了岔子,等夫人下午回府时才去查证,只怕人都跑得没影了。 梅香当机立断,马上出府去黄三住处,没见着人,又转去了回春药堂。得到满意答复后,才带着一丝隐忧回了秦府。 大榕树巷子。 止薇昨夜几乎熬了一宿没睡,早已困倦不堪,这时用过陈太医给的药,身上红痕的痒意略有缓解,睡意便慢慢上涌。 锦绣劝她去补个觉,她却不肯睡,强撑着等出门打探消息的绛雪回来,疲乏的眼神时不时掠过院内斗鸡似的文竹、燕巧二人。 就在她眼皮子上下打架时,绛雪终于沉着脸回来了。 “回春药堂的周大夫走了,说是老家有事回去了,那周姑娘也不见人影,想来是连夜跑了。” 文竹冷笑着掐了一把燕巧:“那两人果然有问题,一定是你跟他们串通好的,否则,那药怎么会出问题?” 燕巧急得眼都红了,结结巴巴地辩解:“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去回春药堂只是因为它最近,又是城里数一数二有名气的。我不是京城本地人,入宫这么多年,哪里知道哪家药堂好?这些都是锦绣姐姐告诉我的,而且也是文竹提议去的这家,你们都忘了吗?” “可他们家有个女大夫的事却是你主动提起的!”文竹没好气道。 燕巧咬着唇,委屈道:“我去的时候她就在大堂里捡药,还有个老太太问她某某病抓什么药吃,我就记下了嘛。我真的不是有意的,姑娘您要相信我……” 止薇叹了口气。 “还不老实交代么?那你老家父母哥嫂今年起了两栋青砖大屋,这又怎么说?他们世代只是普通种田的,也没人出去经商,今年收成不大好,还托人来京里寻你,不是吗?” 燕巧脸上的委屈之色瞬间褪去,变得不可置信起来。 “你们怎么会知道……你们早就派人去查了……可文竹……” 止薇又看了绛雪一眼,后者冲她点点头,转过脸去,对着燕巧时又化作冰冷和嘲弄。 “你是不是想说,这些天我不让文竹、小玲两人进屋,反而对你网开一面,是因为她们身上都很可疑,你这个闷头做事的才被显了出来,是吗?” 绛雪凉凉道:“还是说,你以为乐儿生病那事自己掩饰得很好?” 乐儿就是当初和绛雪、文竹、燕巧三人一并拨过去照顾止薇的第四人,因为突然生了病被挪出去河山居,后来才补了小玲进来。 燕巧愣了愣,突然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怪不得,那之后我就没在庄子上见过乐儿,也没听说她病情如何,她一定是出去了吧?” 绛雪点头,因为乐儿就是被派出去燕巧老家查探的其中一人。 文竹也插话说:“你以为自己做得隐蔽,可小玲第一次找上门来时我就怀疑了,她一个乡下丫头,哪里会猜得出我们的喜好,还不是有人告诉了她?既然乐儿被挤出去,绛雪和我又是一条心的,最可疑的自然只有你了。想不到,咱们御前被玉雪姐姐管束得那般严,还是混进了你这种叛徒!” 燕巧这才明白过来,原来,绛雪和锦绣联合起来打压文竹、小玲,居然只是做戏给她看! “是我技不如人,你们要杀就杀吧,别牵扯到我家人就好。” 止薇听到这里忍不住出声:“是不是有人用你的家人威胁你?若是这样,你大可以跟我们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背后之人再怎么厉害,难道还能比陛下还大?” 燕巧神情奇异地看了她一眼,而后又转为漠然。 “那是因为奴婢有自知之明,不是每一个宫人都像您这般幸运。” ------------ 第88章 再见 出乎止薇等人意料的是,燕巧一直没松口,招出自己幕后的主子究竟是谁。 绛雪脸色十分难看地将人带走了,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回来,隐晦地告诉止薇,燕巧的事已经有人接手,让她不必担心。 “如今一下子少了两人,主子那边应该会再派人手过来。” 止薇情绪有些低沉,有气无力地拒绝。 “不必了,我这里庙太小,容不下她们那些大佛。人少有人少的好处,有你们三个就够了,我又不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富家小姐。” 绛雪不敢反驳,只得虚应下来。 止薇心情恹恹地睡了过去,却睡得不怎么踏实,先是梦到自己在宫里如履薄冰的那些日子,又是梦到燕巧血淋淋地趴在自己面前哭的样子,也不知睡梦中叹了多少声气。 醒来时见着一室灯火,外头的天居然已经黑了。 “锦绣,什么时辰了?怎么也不叫我——” “酉时快过了。” 止薇愣怔着看向答话的人,下意识冒出一句,“我莫不是还在做梦?” 桌边坐着的青年男子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嘴角一勾,手里捏着的信纸顷刻间收了起来,专心致志地跟她大眼瞪小眼起来。 “睡糊涂了?还是饿傻了?朕让她们进来服侍你用膳?” 止薇吓得马上直起身子,警觉地用棉被将自己裹成了个大球,支支吾吾道:“不,不必了,不要惊动她们。陛、陛下怎么又来了?” 一个又字,听得霍衍之嘴角笑意顿时僵了。 自己什么时候沦落到被嫌弃的地步了? 偏偏还一听到她出事就没忍住玩宫外跑,出来看到她睡得正香,还不敢惊醒她,就这么守了一个时辰! 他肯定是中邪了! 霍衍之垂眸不语。 止薇有些窘迫,斜着眼看床尾挂着的外衫,心里十分犹豫,是否该用最快的速度起身穿衣,还是继续以这种不得体的姿态窝在棉被里跟皇帝陛下说话。 静默片刻后,霍衍之才低声说:“皇后丧期一过,贤妃就会去皇觉寺清修。” 止薇啊了一声,刚睡醒的脑子有些转不动。 陛下突然过来跟她说贤妃做什么? “等等,去皇觉寺清修?怎么会……难道,陛下的意思是,贤妃娘娘不会再回宫了么?” 霍衍之点点头,视线在她松松垮垮的寝衣上一掠而过,很快移开。 “这是她罪有应得,你就不必为她求情了。” 止薇沉默了会,忽而抬眼问他:“燕巧的主子,就是贤妃娘娘么?” 她心里有所猜测,可又觉得,陛下就算心悦于她,也不至于因为这一桩小事雷厉风行地将贤妃“发配”到了寺庙里清修。这背后一定还有其他事,只是陛下不肯告诉她。 霍衍之恩了一声,冷不丁又来了句。 “不过,这次的事不全是她筹划。” 止薇更不解了。 燕巧背后的人是贤妃,可还有其他人插手此事,难道小玲背后又是其他人?会是谁呢?难道是淑妃? “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了,总而言之,你放心,朕今后定能护住你平安。这次对你下手的宵小之徒,朕向你保证,她们会得到应有惩罚的。” 撂完狠话,霍衍之又恢复到神情自若,温声道:“睡了这么久,一定饿了。朕让她们备好了汤饭,你多少吃一点。” 他敲了敲桌子,不多时,外头的安静中就多了轻轻的脚步声,还有杯盏和桌面发出的轻微摩擦声。 绛雪、文竹各自端着个自带铜盖的大托盘进了堂屋,放到桌上后,绛雪便转进了止薇的屋子。 只见止薇缩在棉被里一动不动,眨巴眨巴眼睛,很无辜地看向绛雪,满脸都是求助的小表情。 绛雪面上淡定,心里却是长叹不已。 “奴婢伺候姑娘更衣吧。得快些,一会饭菜该凉了。” 在绛雪的小身板遮蔽下,止薇勉为其难套上了衣衫,愤愤地朝那始作俑者投去一瞥。 结果,霍衍之一副君子非礼勿视的样子,全程没盯着她看,只对着空气发呆,等到她可以了,才慢斯条理地起身,率先步出堂屋,甚至还扔下一句,“快点过来,朕饿了!” 止薇嘴角抽抽地跟着走了出去,到了桌边,只见桌上摆着几样小菜,还散发着热气,因天气冷,多以汤羹为主。但吸引了止薇视线的,却是桌上的两双碗筷。 虽然有所预料,但要和陛下一起用膳,这个待遇实在让止薇有些难以消受。 霍衍之坐到了主位上,绛雪、文竹低眉顺目地侍立一旁,前者在霍衍之左侧,显然是要为他布菜的。后者则站在霍衍之对面位置的左手边,似乎就等着止薇入座了。 止薇心有所感,仿佛只要坐到那个位置上,许多事就像是默认了一样,就可以水到渠成了。可她心里隐隐有些不愿。 霍衍之见她犹豫着不动,眉毛微挑,说了声:“你们先出去。” 绛雪、文竹从善如流地退了出去,擦肩而过时,止薇隐约感觉,绛雪似乎朝她投来个复杂的眼神。 止薇叹了一声,硬着头皮走过去,捡起绛雪放下的银箸。 “你这是做什么?” 霍衍之不悦拧眉,伸手按住她准备布菜的小手。 止薇无奈,对上那双清亮的眸子,叹道:“陛下这又是打算做什么呢?” 四目相接之处,似乎隐隐有缱绻情思萦绕,又像是隔着一层迷雾,叫人看不清楚。 “陪你用膳。” 止薇噎了噎,耐心道:“陛下,这样于礼不合……” 话未说完,人就被按到了凳子上。 “你除了于礼不合,还会说别的什么?坐下,老实吃饭。” 霍衍之看着这几样寻常菜色,面不改色地先动了筷子。 止薇心里更是堵得慌,忍不住脱口而出:“陛下什么都不愿意说,奴婢又能有什么好说的?” 霍衍之筷子一顿,似是避重就轻。 “朕说过,不许你再自称奴婢。” 止薇自嘲一笑,正要说什么,却见面前碗里多了块嫩笋尖。 饿了大半日的肚子开始咕咕作响,酸水直冒,她只得屈服在这糖衣炮弹面前。 她默默吃了几口,垫巴了肚子,吃着吃着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见霍衍之又要给她夹菜,她才木着脸说:“陛下,这小院里的所有支出都是锦绣掏的,包括这饭菜。既然是自家的东西,就不必劳烦陛下赏赐了。” 霍衍之的筷子停在空中,抖了抖,顿时有种冲动想要拐个弯去敲这丫头的脑壳。 两人默默无言地快速用完晚膳,霍衍之才开了尊口。 “哼,你要知道什么,想问就问吧!不过,朕只给你一个问题的机会,你得想好了才问。” 扔下这一句,他又不禁腹诽,这丫头喜欢把心思都藏在肚子里,想要什么也不直说,当他是蛔虫么?也不对,起码她有一条心思就从来没藏过,明明白白告诉过他好几回。 思及此处,霍衍之连忙补充一句,“想要让朕放你走,不可能。只这一条不可以问!” 止薇微怔,嘴角浮出个很浅的笑来。 “陛下不说,民女还想不到可以这样拐着弯问呢。到底是陛下英明神武,机智过人……” 她话锋一转,笑意也被敛起。 “不过,民女真正想问的是,娘亲是不是出了事,陛下故意让人瞒着民女?” 霍衍之眼瞳微缩,若无其事地反问:“何出此言?” 他有些失望,毕竟,他以为止薇会更想知道小玲背后的主使者是谁,他也不是不想告诉她,只是说出来势必又要牵涉到皇后之死,还有太后、安王妃等人,这团乱麻他着实还不想将止薇也扯进来。 止薇仔细看他几眼,神色微冷。 “不过是觉着绛雪前两日忽然有些不对劲罢了,锦绣提起娘亲之时,她脸色有些古怪。本来,民女只是略有猜测,可方才陛下的反应却让民女有了七八分确信……” 霍衍之心道不好,这小宫女的眼力未免也太好了些!还有那绛雪,本来以为可堪大用,结果居然被抓到了马脚,回头得罚她两个月月俸才行! 他继续佯做镇定,甚至皱起了眉头。 “恐怕你多想了,朕并未勒令她们不告诉你什么。你娘亲若有了下落,朕怎么会故意瞒着你呢?退一万步说,瞒得了一时,瞒不住一世,朕怎会做这种傻事?近来天寒地冻,通讯传送不及时也是情有可原,不过,那帮人的动作确实有些慢。朕回头再让人催催他们,这样你可放心?” 止薇有些狐疑,可见霍衍之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便觉得自己是疑心太过了。 “你倒是母女情深,唯一的机会就这么用掉了,不后悔?” 霍衍之故意将话题转开,让止薇不要再想这事,可止薇只是摇了摇头,“不后悔”这三个字说得很坚定。 他有点憋屈,这世上好奇心害死猫的人多了去了,可这种一点也不好奇的人还真难对付。若不是自己位高权重,既是宋止戈的“上司”,又掌握着寻人的情报能力,这会儿小宫女对他的态度一定反抗得更激烈。 止薇突然主动提起话头,“绛雪说,没有陛下的旨意,我们不得随意外出,是吗?” 霍衍之轻咳一声,“并不是这样说。只是,这里守卫太少,朕怕你出什么事罢了。你若有想去的地方,只管跟绛雪说,让她去安排。不过,需要点时间调度人手……” 止薇无奈叹气,许久才说:“民女想去清觉寺为娘亲祈福,不拘哪一日都行。还请陛下成全。” 清觉寺位于城外东北角,在汤山附近的一座小山脚下,寺庙规格偏小,还挺简陋,唯一出名的是寺里的了无方丈,据说佛理、辩论十分厉害,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可说道之处。故而,香火不算鼎盛,香客也不怎么多。 上回太后出宫,不知怎的突然要去这小破寺庙里礼佛,似乎就是因为听说了无方丈佛法高深,想去见识一番。 不过,止薇个人觉得,太后突然跑去那儿,没准也打着顺便收拾自己的主意,毕竟皇庄离那儿很近。 清觉寺名气不显,但奇怪的是,基本上每回苏氏进京找人打听止薇的消息,她都会去寺里拜一拜。故而,要为苏氏祈福,止薇就没有考虑其他选择。 霍衍之犹豫了下,“这……” 他倒不是怕没有人手护送止薇过去,只是,这丫头整天想着跑路,他实在有些担心。 止薇莫可奈何,终于从唇缝里挤出一句。 “若是娘亲平安归来,我,我的亲事自然听娘亲的。” 霍衍之微怔,好不容易反应过来,还未来得及欢喜,便见止薇以袖挡脸,快步走开了。 他欣喜道,“明日休沐,朕亲自陪你去上香!” 外头没有回答,却传来一声闷响。 险些没被门槛绊倒的止薇面如桃花,浑然觉不出脚指头的疼,耳边嗡嗡声四起,心弦忽然一松。 ------------ 第89章 两卦 因着冬月里太后大驾光临,清觉寺在京城里名气大震。 即便如此,滴水成冰的腊月里,却也没多少闲人会放着城里香火鼎盛的慈恩寺不去,而是千里迢迢跑到汤山去进香。 这日,寺里来了几个不一般的贵人。 小和尚远远见着,连忙蹬蹬蹬跑回去喊方丈:“师父,师父,又有肥羊来了!快起来接客!” 了无方丈胡子一抖,斥道:“臭小子,尽会胡说八道!什么肥羊、接客,满口污言秽语,也不怕佛祖爷爷降雷劈了你!” 小和尚委屈地辩解:“明明是您说,前儿腊八给四里八乡的村民施粥米,掏空了家底,要徒儿警醒着点拉客的……再说了,您老不是总教导我们,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么?徒儿说话时心无旁骛,色即是空,倒是师父您想歪到了一边去,可见得师父……” 了无方丈连忙起身,制止小和尚再说下去。 “罢了罢了,是为师不好。为师这就接客去,是男是女,来人几个?唉,都说老衲能说善辩,怎的收了这么个徒弟?赶明儿得打发他出去游历,否则定要被他气死……” 方丈打发走小和尚,面无表情地迎了出去,正好跟来人打了个照面。 他念了句阿弥陀佛,正要施展出自己看相、掐算的功夫,来一句绝对吸引人的开场白。 可,当方丈视线落到刚取下幂篱的年轻姑娘面上时,竟愣了愣,打好的腹稿被自己吞了下去,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句。 “女施主生得面善,不是京城本地人士吧?” 这话问得有点不伦不类,乔装成普通贵公子跟在一旁的霍衍之当即皱眉。 那日,他只将太后送到山脚下,没亲自上山,也就没见着那位方丈。此刻见了无主动搭讪,问的话又逻辑不通,便觉得对方不是个正经和尚。起码,不是那位传说中精通佛法、舌灿莲花的方丈大师。 不料,止薇居然回以和善微笑。 “大师好记性。小女子的娘亲曾来过贵地几次,想来大师是见着她了。” 她抿嘴一笑,今天刚好铺子里出了点问题,锦绣不能陪她前来,否则,以这位了无大师的好记性,说不定还能认出锦绣来。 了无恍然道:“既如此,那位女施主的心愿当是圆满了。两位施主请随老衲进来吧!小庙清寒,财力不足,小和尚们嘴皮子功夫厉害,却不擅长打扫,还请多多留意足下。” 霍衍之脸色木然。 这个和尚不仅上来就攀交情,还开口闭口就是钱不钱的,绝对不是什么靠谱和尚! 只可惜,止薇没能猜出他的想法,因见了无态度亲和,也不随便打禅机,再加上苏氏那一层缘故,便忍不住心生亲近,原本不多话的人竟颇为主动地跟了无说了好些话。 一来二往间,还未走至大殿,霍衍之已从二人口中言语猜出了大半。 “原来,苏氏和这小寺还有这等渊源,怪不得小丫头偏偏要来这里礼佛祈福。位处清幽,建于断崖之上,云雾缭绕,倒是个好地方……” 不多时,众人来到并不雄伟的大雄宝殿前。 了无方丈对着止薇、霍衍之二人合十。 “两位施主要进香,便是此处了。若想解签、点灯、辨法,老衲便在后头的念佛堂前候着。”说罢,便飘然往后头去了。 止薇脚步一顿,忽然意识到,霍衍之自进来就没说过一句话,她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甚至还走得快了一步。 她脸上微红,很小声地说:“是民女僭越了,陛……” “好了,不是说好了在外头不这么叫我的么?” 霍衍之虚虚揽过她的肩,只用了一分力气,便轻轻巧巧将她推入殿内。 “你不是要上香么?快去吧,我在外面转转,顺便等你。” 止薇咬了咬唇,最后红着脸点点头,在绛雪的陪伴下进去了。 绛雪眼疾手快,取来三柱清香给止薇亲手点燃,又抱着签筒站到一旁,等止薇礼敬过后来摇。 止薇拜了三拜,微合着眼,口中喃喃有词。 过了许久,她才起身将手中清香奉入香炉。 摇签筒的过程就快了许多,清脆的啪啪声过后,一支古旧的签掉到了蒲团上。 绛雪将止薇搀了起来,正要领她去后头找大师解签,不料止薇却笑着站到一旁,也让她为自己求上一签。 绛雪有些不好意思,左右看看,发现陛下早没了踪影,不知转去哪儿了,这才壮着胆子跪了下去,以极快的速度给自己求了一遍平安富贵。 二女各拿着一支签文往后头走,可奇怪的是,转过去之后也没见着霍衍之,倒是今天过来的几个侍卫里还有一半紧紧跟在她们身后。 “奇怪,公子怎么突然不见了?莫不是脚程太快,去后山赏景了?” 止薇道:“有可能。咱们快些解了签文,去寻他吧。” 二女拦了个小和尚问路,才知道念佛堂并不是大雄宝殿正后方,而是在西边,要从旁边的小路拐过去。 走着走着,止薇眼见旁边坑坑洼洼的矮墙,忍不住感慨了句。 “这个清觉寺虽然香火不旺,地方倒也不小。格局颇为大气,殿里头的佛像也古朴清雅,不像我年幼时住在乡下,那儿都流行什么金身佛,菩萨天王们个个都刷得五颜六色,颇为吓人。就是年久失修,一片衰败之色,可惜了~” 绛雪笑道:“姑娘说的是。不过,姑娘焉知这清觉寺的佛像雕成之初不也是那样五彩斑斓呢?没准,只是过了百八十年,彩漆脱落才显得如此古朴。” 止薇摇摇头,知道绛雪故意这么说,以冲淡对娘亲下落的担忧之情,便也笑了。 拐过这两堵窄窄的矮墙,止薇便见着了眼熟的一片青色衣角。 她探出头去,果然见着霍衍之长身玉立,正在屋檐下和了无方丈说话,只是脸色不大好看。 止薇强忍着给他屈膝行礼的冲动,一脸淡定地走了过去。 “公子,大师,这是我二人的签文,烦请大师解上一解吧。” 了无先将两支签都接了过来,各看了两眼,沉吟片刻后问:“急水滩头放船归,风波做浪欲何为。若要安然求稳静,等待浪静道此危。姑娘要问姻缘、家人,还是财运?” 止薇脸上又染了层红霞,不敢抬头看霍衍之,只小声说:“问家人平安。” 了无像是听到了,又像是没听到似的,捋了捋胡须,一本正经道:“此签乃是中签,不好不坏,有好有坏。自身作福,婚姻不就,家宅作福,寻人难归……” 霍衍之极为敏感,听到那“婚姻”二字便开始提心吊胆,再听到后面“寻人难归”时,彻底心虚,索性黑着脸打断了这似玄非玄的解说。 “什么叫婚姻不就?你这和尚不要信口开河!” 了无大师无奈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老衲都是根据签文一字一句解的。您看看,这个风波做浪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不过只要安心等待,多半都度过此厄。这签虽然气运平平,却是有惊无险……” 止薇连忙追问:“大师,您说寻人难归,又说家宅作福,可若要寻的就是家人呢?这该如何解?” “这……” 了无犹豫了下,问道:“不知女施主要寻的人在什么方位?若是能提供那人的生辰八字,老衲或可为其占上一卦。” 止薇却苦笑道:“我却不知娘亲的八字,只知道她的生辰……” 了无略吃了一惊,却不说话了,左手掏出几根草杆在桌上拨弄,右手却转着手里念珠,口唇微动,似乎已经开始掐算。 霍衍之瞒着止薇苏氏失踪的消息,心里底气不足,既不想在这儿等着看和尚骗人,更不想走开了真被和尚算准了说出来,正两相为难。 了无突然皱了皱眉。 “此卦恐怕有些凶险,不过,老衲瞧着,最凶险的境况已经安然度过,女施主不必太担心。” 他微笑着对止薇说:“女施主母女二人,老衲都是见过的,也为你们看过面相,心里头有数。你二人都是先苦后甜的命,前半生孤苦流离,后半生终有报偿。如无意外,都能活到七老八十,寿数比老衲少不了几多。女施主只管放心便是。” 止薇捏着一把汗,听他说完后,心中大石才落地一半。 虽然大师是这么说,可谁知道这位大师是不是真的铁口直断,万一说错了,娘亲仍有危险,那可怎么办? 但她也不能流露出怀疑之态,只能佯做放心,感谢了无大师一番。 了无深深看她两眼,微微一叹,又转向没求签的霍衍之。 “这位施主,可要老衲为你算上一卦?” 霍衍之虽然面上淡然,可心里还在为了无的卦象震惊不已。 “古怪!这和尚难道真有几分道行不成?他说苏氏会有凶险,刚巧苏氏前阵子就是在白象县附近失的踪,还有过路人说看到了马匪留下的痕迹……” 他定了定神,神色漠然道:“不必了,我不信神佛之道。” 止薇见状,便笑着打圆场。 “既如此,有劳大师再为她解一解这支签吧。” 了无拍了拍脑袋,不好意思地说:“差点忘了还有一支,女施主莫怪。老衲年纪大了,记性越来越差……” 绛雪抿嘴笑道:“大师说笑了。劳烦大师为小女子算算事业前程。” 了无咦了一声,脸色有些奇异,就连止薇也吃了一惊。 她本以为绛雪和她一样,人在宫内多年,最想知道的莫过于家人的平安,没想到这丫头居然问的是事业前程! 止薇不禁浮想联翩起来,“难不成,这丫头想当上尚宫局之主、一品女官吗?” 了无眯着眼看了看绛雪那支签,不假思索地絮叨了起来。 “女施主这也是一枚中签,中途虽有些小波折,但有志者事竟成,若能坚持下去,定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霍衍之面无表情地发话:“既然解完了,就走吧。” 止薇心中虽还有些惴惴,比起来时的担忧,此刻已经和缓了些许。 她眼神亮晶晶的,忽然冲霍衍之一笑:“公子,难得出来一趟,何不去外头再转转?家宅深深,这等山景可不多见。” 霍衍之心中熨帖,神色也好看了些许。 二人正在领着其他人离开,不料,了无大师却突然开口。 “这位施主若信得过老衲的话,老衲赠你一言。” 霍衍之看了看了无,不知怎的忽然头皮一紧,直觉这老和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他漠然转身,只扔下一句:“多谢大师,可我只信自己,从不信命。” 止薇心有所感,回头看了无。 只见那老和尚一身灰色僧袍,在寒风中傲然屹立,萧索神色中略带担忧。 等人去得远了,他才喃喃道:“眉心隐有黑气,恐怕近期会有血光之灾。若是一意孤行,多半害人害已……” 一阵冷风吹过,冻得止薇打了个哆嗦。 她再次狐疑回头,依稀觉得檐下那株老树似乎说了句什么,却听不清楚。 ------------ 第90章 梅林 屋檐下,老和尚看着垂挂下来的冰帘若有所思。 两个小和尚蹬蹬蹬从不远处跑过来,其中那个瘦的手里捏着纸张模样的东西,神色激动,后面跟着的那个一脸傻乎乎的笑,配上圆乎乎的脸更显得傻气。 “师父,师父,我们有钱啦!” 了无长眉微动,仍是一派云淡风轻的高人模样。 “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对我们出家人来说更是如此。佛门净地,你们为了区区小钱喜怒形于色,反倒还不如许多红尘中人,实在叫为师不齿!” 瘦小和尚撇撇嘴,“师父,今天的贵人捐了一千一百两的香油钱。先头那女施主给了一百,她们出来之后,跟着她们的侍卫偷偷进去塞了一千。徒儿想,那侍卫俸禄肯定没这么多,应该是那位年轻公子的意思。” 听到金额后,还要一本正经说教的了无大师顿时闭嘴。 他很快反应过来,清了清嗓子以掩饰自己的失态:“钱财都是浮云,一切都是空。不过,这些钱粮可以让我们救济不少百姓了,倒是好事一桩。” 瘦小和尚道:“咱们寺也可以过几年安稳日子了。往后,您要施粥也该看着点,别只顾着渡人,却忘了渡自己!那些流民虽然可怜,却都比咱们几个老弱病残能打。万一有生出歹心的,跑过来打劫咱们,这可如何是好?” 了无不以为然:“佛祖割肉喂鹰,以身饲虎,方能涅槃重生!不过是让你们勒紧裤腰带,节省多点粮食救人,你们就这么多话说!” “师父您老了,牙口不好吃得少,可我和师弟还在长身体呢!” 了无头疼地挥挥手,“罢了罢了,把银票拿去给你们师叔记账,让他下山给你们买点油豆腐改善伙食。” “好耶,有油豆腐吃了!”圆脸小和尚忍不住插话,“对了师父,上回太后娘娘来咱们这,给了多少香油钱呀?” 了无皱眉警告:“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说!还有,寺里人口少,你们也别偷懒,出去看看贵人走了没。若是需要歇脚、吃茶,或是吃素斋,也好为人家引路。” 瘦小和尚却摇头道:“他们去后山看梅花了,不用我们跟着。” 了无哦了一声,也不搭理他们,再次陷入沉思状态。 “古怪,今天这位贵人的面相实在是古怪,明明是大富大贵的公侯命,居然变成克己克亲的早死孤命!啧,难道是有什么高人在背后作祟?世间果然无奇不有,可惜老衲只懂算命,不懂改命。那个小姑娘倒是跟老衲有点缘分,跟这种人走到一起,只怕更多波折……” 两个小和尚见他口唇翕动,不知在喃喃说些什么,见怪不怪地走开了。 瘦的那个一脸精明样,马上跑去找师叔了。面上傻乎乎的那个眼珠子一转,却偷偷拐上了去后山的小路。 小胖和尚心思单纯,虽不知攀附权贵是什么,可,这会儿霍衍之几人在他眼里就是油汪汪的香豆腐,他可不能错过。 清觉寺的方丈古怪,连带着其他僧人也都有些怪脾气,没太多清规戒律,小和尚便大着胆子溜到后山去了。 清觉寺后头的梅林占地面积不小,前年,了无大师在那边摆了个五行桃花阵,似乎有些功效,以至于,不知情的香客经常在那里迷路。小和尚靠着给香客们领路赚了不少私房钱,要不是这样,这帮和尚没准会在太后娘娘大驾光临前就饿死了。 小胖和尚心道,今天两位贵人一出手就是一千两,想必打赏也不给太吝啬。要是可以的话,他要跟着师叔下山采买,顺便偷带些点心进来吃。 他抱着个破瓶子出了后山门,顺着熟悉的小径往梅林走,不多时便身陷于清新的绿意盎然中。 不是树梢的绿叶,而是梅枝上的绿萼梅花正迎风招展。 小和尚远远看到几个人影,连忙放慢速度,若无其事地走过去,一边走还一边打量树上的梅枝,仿佛自己并不是来等着引路,而是奉师命前来折梅。 他小小的身影很快被霍衍之身后的侍卫发现,其中一人下意识按住刀柄,却马上被另一人阻止。 “是庙里的小和尚,你多心了。” 那人看了和尚两眼,这才放下心,将抽出几毫的刀重新插了回去。 “主子安危,多心总好过不上心!” 因他们站得有些距离,说话又小声,霍衍之并没听到这段对话。 止薇本来也没听到,可头顶的梅枝晃了晃,她便带着些诧异回头看了眼说话二人。 “怎么了?”霍衍之关切道。 止薇摇头,伸手轻轻拨弄那簇给她传递情报的梅花。 “没什么,只是觉得,此情此景美得不大像真的,倒像是在做梦。” 霍衍之挑眉,“哦?此处景致虽好,可宫……家里头也不是没有,只是少了座小山头罢了。别的不说,就说梅花,家里头也有好大一片红梅,不比这里逊色。” 止薇轻笑一声,“那当然不一样!” “你若喜欢,不如他日移栽几株回去家里养着?”霍衍之跃跃欲试。 霍衍之一口一个家里地说着,止薇听了本有些高兴,可很快记起这位主儿前两年为淑妃搜集天下牡丹名品的“韵事”,神色冷了些。 “都说家花不如野花香,公子家里头的梅花再好,恐怕也没有这外头的绿萼梅动人。不过,这都是眼前的罢了,谁知道他日这绿萼梅移栽了还开不开得成?” 霍衍之噎了噎,忽然觉得止薇是在指桑骂槐。 “咳,有你在,这些花儿还怕吃不饱穿不暖么?”他故意用调侃的语气,试图冲淡方才的些许尴尬。 止薇又气又笑,“原来公子是想雇小女子回家做花匠?那敢情好!小女子这般好使的花匠,世上可没几个,您打算给出什么样的待遇呢?” 霍衍之沉吟片刻,一本正经道:“亏得我祖上还有些薄产,想来,黄金万两、良田千顷讨个花匠回家还是足够的。” 他觑着止薇脸色,又试探着加了句,“若是姑娘不喜富贵,还有权势可以作为薪酬……” 止薇心中微惊,忽然沉默下来,没有再角色扮演下去。 两人在梅林中信步闲逛,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绛雪和侍卫们都跟着远远的,生怕打扰了前面两人的独处。 远处的小和尚看得心急不已,“这帮人怎么还没发现自己迷路啊?我刚刚好像被他们看到了,继续待着不走,这折梅花的借口恐怕也不好使了~” 他心一横,索性将手里的破瓶子往旁边石头上一摔。 啪—— 清脆声过后,瓶子碎成了几块破陶片。 小和尚揉了揉眼睛,做出个愁眉苦脸的表情,蹲下去开始捡陶片。 这动静果然吸引来侍卫们的警觉,简短商量过后,其中一人前往声源处查看,留一人在原地等他,其余人继续跟着霍衍之往前走。 那侍卫寻到小和尚时,顿时松了口大气。 “怎么又是你?小和尚,大冷天的你不在庙里念经,跑出来做什么?” 小和尚红着眼、憋着嘴说:“师父让我来折梅花,可我找了一圈,好不容易找到最好看的那支,却不小心把瓶子给摔了。我不敢回去,怕师父骂我……” 侍卫不禁失笑,打量两眼小和尚身上单薄的僧衣,想了想,从腰间掏出十几枚铜钱。 “罢了,这些钱你拿回去,重新买个瓶子。你师父不会骂你的,去吧。” 小和尚惊喜不已,眼睛亮晶晶的,假意推拒了一次便收下了铜钱。 辞别侍卫后,他捏着支梅花,喜滋滋地往回走,心道:“虽然没能讨着赏钱,但一个破瓶子换来这些,倒也不算亏。唔,我得走慢一点,没准一会他们绕不出来还得喊人,我就过去领他们出来。” 他走到个隐蔽地方,一屁、股坐到他平时经常坐的青石圆墩上,开始守株待兔。 忽然间,一道黑影掠过,紧接着又是一个模模糊糊的黑点在远处窜动。 小和尚揉了揉眼睛,“奇怪,难道是刚刚太用力了?怎么看东西重影了?” 再次睁开眼时,视野范围从模糊慢慢变为清晰,那些黑影果然不见了。 小和尚点点头,“看来果然是眼花了。今后不能这么卖力了,我还如此年轻,可不能像师父那样,换上飞蚊症就不好了。唔,没准师父就是年轻时假哭骗钱太多,老了才会眼花花。” 他搓着手认真考虑了几息,决定打道回府,省得被冻坏了,还要得飞蚊症。 就在小和尚步出梅林范围之时,止薇忽然皱起眉来。 这会儿,她也顾不上称谓问题了,脱口而出就是一句:“陛下,似乎有些不妥。林子里好像突然多了好些人!” 霍衍之回头一看,发现侍卫少了两人,责问之下便有些怒色。 绛雪怪道:“姑娘怎知林子里多了人?难道,姑娘耳力比他们还要好?” 被点名的那两个侍卫脸色有点尴尬。 这时,其中一人忽然耳朵一动,低喝道:“确实有人来了,我也听到了!” 另一人慢了几息才反应过来,却都证实了止薇说法不错。 止薇对上霍衍之的眼神,下巴微扬,有意看了几眼身边的梅树,霍衍之便明白了过来。 他凑近止薇耳边问:“大概有几人?” 温热气息熏得止薇脸上微热,却又很快被潜在的危机冲散,冷却下来。 “不知,只知道不少,起码比咱们人多。”止薇也很小声地告诉他。 这算是两人才知道的小秘密,也不适合告诉其他人,故而两人选择用这种方法交流。看在绛雪等人眼里,又是各一番思量。 霍衍之沉着脸点头,开始发号施令。 “发信号,让那两个回来!恐怕来者不善!” ------------ 第91章 夫妻“交心” 止薇等人登上马车前往清觉寺之时,秦仲光正好气势汹汹地走进了秦夫人所在的主院。 秦夫人听了梅香的汇报,正有些惊疑不定,见着秦仲光也没甚好脸色,正要冷冷刺上一句,却听得秦仲光阴恻恻道:“都下去,我和夫人有要事相谈。” 秦夫人皱了皱眉,不知秦仲光在闹什么,心里有些警惕,便拉着梅香不让她走。 “梅香和妾身情同母女,最是忠心。国公爷要说什么机密事,她竟也没份听?何况,时辰不早了,妾身还要进宫……” “进宫?还进什么宫?都聋了吗?给我滚出去!” 众婢觑着秦仲光脸色,连忙屈膝退下,唯有梅香被秦夫人扯着不好挣脱,只能尴尬地站在那里,立马招来秦仲光的怒喝。 “大胆贱婢!连我说话都使不动了?敢情这国公府的主子并非姓秦,而是改姓何了?” 秦夫人心头微跳,也被激得火起,莫名其妙地怼了回去。 “国公爷是在西侧院那里吃了炮仗过来的么?做什么跑到我跟前来抖威风?梅香是我的人,卖、身契也在我手里,她可不姓秦!” 梅香早已在秦仲光怒喝之时已经知趣跪下,此刻更是进退维艰,只能老实磕头求饶。 “都是奴婢的错,国公爷要罚就罚奴婢吧。” 秦仲光冷笑着走近,长腿一伸,竟直直朝梅香心口位置踹去。 若不是彼时梅香正在磕头,正好矮了矮身子,此刻也不至于只捂着肩膀歪坐在一旁流泪,而是捂着心口晕死过去了。 秦夫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了一跳,站起身来,用力推开秦仲光,嘴里骂道:“秦仲光,你是疯了不成?无端端跑来我跟前撒野,还打我的人!你是国公爷了不起,可我娘家的人也还没死光!你若想打杀了我,给苏氏挪位置,呵,我告诉你,你做梦!” 她将梅香扶起,温言关心了两句她的伤,知道只是伤了肩头,这才放下心来,继续和秦仲光对峙。 可她看到的却是秦仲光冰冷酷寒、饱含厌恶的眼神。 秦仲光轻蔑地瞥了眼仍跪着的梅香,好像在看一只蝼蚁。 “罢了,既然夫人心疼这个奴婢,那就让她一并听着。反正,这事她也算是当事人之一。” 秦夫人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胆战心惊道:“国公爷这是什么意思?梅香怎么了?你今日过来到底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这个问题似乎该我问夫人你吧!”秦仲光冷笑道,“我想请教你,堂堂一个国公夫人,表面光风霁月,私底下却派贴身婢女勾结赌坊打手、地痞流氓,她到底想做什么呢?” 秦夫人快速看了梅香一眼,后者也震惊地抬起头来。 两人对视过后,都在对方脸上发现了同样的惊恐和懊悔。 若说秦仲光来之前还心存半分侥幸,此刻已经百分百判定了秦夫人的罪名,他怒火更盛,直接甩过去一个响亮耳光。 啪的一声过后,秦夫人呆若木鸡。 “你打我?你凭什么打我?你个混蛋!” 她红着眼就要挠秦仲光的脸,后者身手敏捷,及时将她推开。 秦仲光手劲大,一个没控制好,正好把秦夫人推向了那张大理石台面的黄花梨圆桌,磕得秦夫人后腰生疼。 秦仲光脸色有点不自然,但很快就将其抹平。 “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做的那些肮脏事,我都知道了,陛下也知道了。我之所以要屏退众人,不过是想给你这个国公夫人留点最后的颜面罢了。谁知道你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从今日起,你就在这院里养病吧,哭灵的事也不必再去了,苏氏会替你进宫……” “苏氏?你做梦!” 秦夫人尖叫起来,“文氏去也罢了,苏氏一个小小侍妾,凭什么替我这个主母进宫哭灵?她有什么资格?” 秦仲光漠然道:“既然国公夫人病重卧床,世子夫人又柔弱多病,无法操持中馈,我扶个侧室、乃至平妻也不出奇吧?” 梅香闻言心中大骇。 国公爷居然知道了她们做的那些事! 那是不是说明,失踪的黄三也已经落到国公爷手里了?还有回春、药堂的人,难道他们并不是跑路了,而是被国公爷给抓了? 秦夫人瞪向秦仲光的目光好像要吃人。 她一字一顿地说:“秦仲光,你凭什么这么对我?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 秦仲光不耐烦道:“你少叽叽歪歪这些有的没的,要不是你生了那副蛇蝎心肠,使出百般诡计要害那宋家女,也不会险些连累我的仕途!幸好陛下圣明,不曾迁怒怪罪于我……” 他沉吟片刻,又道:“从前我不在京城时没留意,如今想来,你这一年来频频进宫,小动作不断,肯定没少在皇后娘娘面前煽风点火!若是没你这个娘,皇后娘娘说不定还能安安稳稳坐镇中宫呐。哼,我也懒得说你了,你好自为之吧!” 秦仲光袍袖一甩,就要大步离开。 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阵尖利的笑声,是秦夫人在笑,笑得像个绝望的疯子。 他脚步顿了顿,没回头,继续往前走。 笑声突然停了,变成了如泣如诉的幽幽女声。 “秦仲光,你这个薄情负心的人渣!我真是瞎了眼……苏氏出现时,我就该这样笑着将你拱手让出,哈哈哈!我本是何家的天之骄女,做什么要跟她争抢你这么个人渣?即便是生过孩子,肚子里还揣着个小的,可我那时双十年华,也还算年轻貌美,有着强大的娘家,有着丰厚的嫁妆,就算和离,也不一定找不到人家。可你们……你和苏氏,呵呵,我真想看到你和她走到一起,又为了其他女人、权利、富贵抛弃的样子……” 秦仲光听得愣了。 一开始,他还以为她口中的苏氏是指如今的苏姨娘,可听到后面才知,她说的竟是当年那人! 他刷地转身冲了回去,揪着秦夫人的衣领质问。 “你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你再说一遍!苏氏到底是怎么回事?” 梅香也听得糊涂了,她跟在秦夫人身边才十年不到,哪里知道那些个陈年旧事。 她觉得自己像是听到了不该听的秘闻,而且,看夫人面上的癫狂表情,似乎接下来还要爆更多的雷,她实在是不想听啊! 梅香趁二人扭做一团,弱弱地往门边退,一步,又一步。 这对夫妻已经顾不上梅香这个小丫头了,一个趁着秦仲光靠近用指甲抓他,另一个则费劲地要制住对方,让其就范招供。 一番混乱过后,秦夫人被反手制住,按到了厚厚的暗色地毯上。 她活了快四十岁,从未有一日像今天这么狼狈。 钗斜鬓松,满面是泪,一边脸上是被汗水粘着的乱发,另一边则是紧贴着毯面的绒毛,甚至能从呼吸间感受到地毯上未及时清扫的灰尘。 她又哭又笑,闹了好一阵子才安静下来。 “秦仲光,你不就想知道当年到底怎么回事么?可笑啊!当年你看到苏氏跟那士人躺在床上时,反应可不是现在这样。当时你不肯信她,难不成现如今就转了性?” 秦仲光心中如遭雷击,愣愣听着,手下的劲忽而松了。 秦夫人像是破罐子破摔,也懒得挣脱,仍保持着那个被制服的姿势,半躺着说:“没错,是我做的。这种手段其实很粗浅、很简陋,是个有脑子的人都能看得出来不对,谁让你蠢呢!哈哈哈!” 秦仲光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 “贱妇!你休要巧言令色!你当人人都跟你一样心机深沉吗?你到底对苏氏做了什么?当年,她突然离开京城是不是也是被你逼的?她根本没有嫁给那个什么士人……” 秦夫人挣扎着起身,神色古怪。 她没有正面回答秦仲光的疑问,只自顾自地说:“其实,早在当年我就该看出来的。你这个人自以为是,很难听得进去别人的话,也不知你这种性子怎么混出这些战功来的。或许你会打仗,可你不懂女人,也不懂感情。” “你口口声声说爱苏氏,可如今的小苏氏,你还不是要抬她做侧室、做平妻?若是你真爱苏氏,你怎会因为怕伤及颜面不肯听她解释,怎会多年来不曾前去寻她问个清楚,又怎会对着个替代品如珍似宝?” “其实,你只爱你自己。我早该看清你的面目,不然也不会落到如今的地步。我欠了苏氏的,果然她要来讨债了……” 秦仲光听得脸色再次胀红,怒不可遏地再次揪着她质问。 “你到底说不说?苏氏到底去哪了?她现在在哪里?她,她可还活着?” 秦夫人吃吃地笑了起来,那窃笑的模样不像个中年妇人,倒像个二八少女,配着她如今的狼狈模样更是不伦不类。 “你真想知道?呵,那我就告诉你,她确实跟着那士人走了,这点我没骗你。而且,她还嫁给了那人。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她有一个必须要嫁人的理由……” 秦仲光好像想到了什么,却不敢说出心中猜想,还是秦夫人替他说了出来。 “呵呵,苏氏离京时就有了一个月身孕,还是出了城,投奔到那什么寺庙里时发现的。你猜那孩子是男是女,生父究竟是何人?” 秦仲光脸色快速灰败下去,他已经知道了这个问题后半段的答案。 他因为错信这毒妇,亲手推远了今生最爱,还让自己的子嗣流落他乡,认贼作父…… 结果,秦夫人给他的“惊喜”远不止这些。 “对了,你还记得那个只有举人功名的士人叫什么吗?其实我也不记得了,就只记得他姓宋。你说巧不巧?宋止戈也姓宋,他的双生妹妹也姓宋……我的女儿进宫做了尊贵的皇后,她的女儿进宫做了卑贱的下人,只能跪在阿芙面前为奴作婢。可如今,风水轮流转,呵呵,这都是我做下的孽啊!” 秦仲光心中大震,“难道,当时在乾德宫时匆匆一瞥的那个宫女便是我和苏氏的女儿?怪不得,竟生得跟她这般像!若不是这样,那日在街上碰到小苏氏时,我也不会动了心思,纳她进府……” 他正心神不定着,秦夫人忽然嚎啕大哭起来,对着空气一声声地喊皇后的闺名,神情痴狂。 “阿芙都是娘不好,是娘做的孽报应到了你头上,娘就不该生下你……当年若是不鬼迷心窍,狠下心来和你爹一刀两断,也不至于……” 主院里寂静无声,只有她的低低哀鸣时而传出,带着种刻骨的悲凉。 秦仲光呆呆坐在秦夫人身旁,一动不动,不发一言,好似化作了一尊雕塑。 他看着外头天地间一片空茫,恍惚间似乎看到有细雪飘落。 他忽然想起年轻时鲜衣怒马、打马游街的自己,想起花楼旁的匆匆一瞥、为之倾心,想起小院里那段红袖添香的温馨时光…… 可除了这些甜美的回忆,剩下那些酸涩、刺痛的更让他记忆尤深。 被“捉奸在床”时的震惊和辩解,见到何氏时的欲言又止,最后一面时的那滴眼泪…… 他到底是错过了。 ------------ 第92章 战 “快一点,再快一点!” 马鞭抽在矫健的骏马身上,卷起一片带着雪的风,刺骨寒凉。 马上的秦仲光神情惊惶地目视前方,可只见着漫无边际的白,上上下下地起伏着,好似没有尽头。 “怎么跑了这么久还没到?还要多久?”他不耐烦地回头问家将秦和。 后者也顾不上风里都是雪粒冰碴,只迎着风喊:“启禀国公爷,按照咱们的脚程,应当还要半个时辰。” 秦仲光面沉似水,将胯下的马儿夹得更紧了些。 “驾!都走快点!” 见秦仲光一骑绝尘而去,秦和只得招呼着小弟们奋力跟上,心里却有点纳闷。 夫人私底下搞小动作,似乎是要对付一个姓宋的姑娘,因为后者得了陛下青眼,而夫人刚死了贵为皇后的亲女,心中落差很大。 这些他是知道的,可他不明白的是,怎么国公爷今日早上去了趟主院,出来时就失魂落魄的,竟还让他带路去了那宋家小院! 可到了地方,国公爷也不敲门,只站在门口发呆,竟有点近乡情怯的意思。 好不容易敲响了门,从应门的丫头口中得知主人不在时,国公爷神情像是有些失望,又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十分古怪。 约一个时辰前,秦和跟着神思不属的秦仲光在街上转了一圈,忽然见着几队兵士匆匆跑过,后头还跟着信王。 秦和有些奇怪,以为城里出了什么大案子,正要找个小兵问个究竟。 不料,信王突然停了马,避开所有人跟国公爷说了几句话。而后,国公爷就一扫先前的颓唐,整个人战意熊熊,当即就回府带了几个亲信好手出了城,直奔清觉寺。 秦和知道,这大约是信王托国公爷帮忙办事,却想不通,差遣国公爷跑去个小破庙里到底能干什么,帮忙求神拜佛吗? 如果秦仲光有读心术的话,这会儿肯定会哭笑不得,甚至是欲哭无泪。 他千里迢迢跑去清觉寺可是要去救驾的! 几乎是众人加速的一瞬间,清觉寺后山上空炸开了一朵绿色烟云。 与此同时,杀手们如鬼魅般从暗处飘出,将止薇等人团团围住,梅林中安静得落雪有声。 霍衍之神色平静,眼底却是化不开的浓浓阴霾。 他们一行人总共带了六个侍卫,加上绛雪和他们二人,总共九人。其中两个侍卫被小和尚绊住,不在跟前。故而,他们七人被十数个黑衣人围住,完全是一面倒的架势。 四个侍卫将霍衍之、止薇二人围在中央,就连绛雪也只呆了一瞬,就抽出头上发簪攥在手上,准备当做防身武器。 止薇下意识往霍衍之身后缩了缩,皱着眉说:“陛下,咱们这是遇刺了吗?” 霍衍之低低恩了一声,一手将止薇带到自己身后,另一手则自袖中摸出了把短匕,塞给止薇,头也不回地说:“给,拿着防身。” 止薇愣了愣,连忙摇头:“不行,给了我,您怎么办?” 霍衍之轻笑一声,身子一弯,竟从靴子里又摸了把更长的匕首出来,看式样居然还是一套,上头镶的细碎红宝位置一模一样,只是大小不一。 止薇木着脸接过那枚小匕首,下意识将其握紧了。 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背对着霍衍之,却坚定地迎上了这一面某个黑衣人的阴鸷目光。 说时迟,那时快。 两人准备防身武器的这点功夫,黑衣人已经从外围不断逼近,和四个侍卫交起手来。 因为对方人数太多,他们都是一对二、一对三,防守得十分吃力。 黑衣人显然是冲着霍衍之来的,一旦有机会,都懒得管那些侍卫,直接挥着刀剑杀向霍衍之,甚至不惜负伤于侍卫们手中。 终于,两个黑衣人突破了防线,冲向霍衍之这边,雪亮的刀锋刷地砍了过来, 好在霍衍之武艺功夫没落下,勉强躲过这一波攻击,又从袖袋里掏出个不知名的小东西,一通乱按后,那离他最近的黑衣人竟圆睁着眼倒在了地上。 霍衍之连忙捡起那黑衣人的长刀,将匕首换到左手,跟另外那个黑衣人缠斗起来。 止薇看得眼花缭乱,缩着身子慢慢往旁边挪,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将手里的短匕送入了那黑衣人的后心。 下一秒,霍衍之手中的匕首也顺势割破这人的喉咙。 止薇还没来得及消化自己杀了人的事实,就被霍衍之的笑容晃了眼。 “不错,巾帼不让须眉!” 绛雪见状,也顾不得其他,直接厚着脸皮道:“陛下,您都有大刀了,这小刀能不能借奴婢使?奴婢觉得,奴婢也能做个巾帼……” 霍衍之噎了噎,白她一眼,直接将那带血的匕首扔给了她,又将手里那个巴掌大的圆盒给了止薇。 “你们两人小心点,方才只是出其不意,侥幸干掉了一个。他们提高了警惕,可不是你们轻易能对付的。” 果不其然,那四个侍卫渐渐在黑衣人的围攻中落了下风,纷纷挂彩。 霍衍之武艺平平,也只能勉强一对一打个平手。 唯有被众人遗忘的一角,止薇拨弄了几下手中小盒,里头便有数道银光刷地飞出,有的没入地下,有的则刺中了黑衣人的不同部位。 而这些人都无一例外,中招后身体都变得僵硬起来,手里的刀剑掉落,人也跟石头一样栽到一旁。 绛雪星星眼道:“难道,这就是话本里说的什么暴雨梨花针?姑娘你可得小心点,上面的毒碰到一下就要死人的。” 止薇靠这个小手段接连干倒两个黑衣人,顿时引起了对方的觊觎,离他们最近的两个同伴提刀杀了过来。 绛雪说:“姑娘,赶紧发针干掉他们!” 止薇抬手瞄准,那二人果然心生惧意,开始蛇形走位过来。 止薇好不容易对准个目标,按下去时却发现没动静。再按,仍是如此。 “不行,恐怕这里头的金针是有上限的。”她沮丧地说,“方才好几针没准头,浪费掉了,实在可惜!” 黑衣人见她手中小盒没了威力,大着胆子冲了过来。 霍衍之连忙回身来救,其余侍卫也都退守成了个小圈子。 经过这短短时间内的厮杀,霍衍之他们总共干倒两个黑衣人,另外两个则被那盒子机关放倒,可还剩下九个黑衣人在对他们穷追猛打! 九对七,单看数字倒还勉强算势均力敌。 可若减去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之辈,那就只剩下九对五了,仍是一面倒的围杀! 霍衍之看了看天,原本平静的脸色渐渐扭曲,仿佛有什么事脱离了掌控。 他再次扔出一枚信号弹,这回是红色的。 那为首的黑衣人见状哈哈大笑,“陛下以为会有人来救你么?告诉你,你布置在山下那些傻大个都还在睡觉呢。要是运气好,没准还能有人活着醒过来,而不是被冻成僵尸!” 霍衍之脸色更难看了,手下长刀的攻势也越来越重。 止薇听得心中大震。 陛下早在山底下布置了人手吗?他早就知道今天很可能遇刺? 照这黑衣人说的,他们应该是发现了那些人的存在,可能嫌太费劲,没杀他们,只是把他们弄晕了?不过,这冰天雪地的躺在外面,过上一个时辰人也能冻死了。 “陛下还是束手就擒吧,若是乖乖退位,咱们主子还可保你一条小命。”黑衣人还在游说。 霍衍之冷笑道:“退位?退给谁?你家主子吗?” 那黑衣人忽然沉默,好一会才说:“陛下会知道的,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手一扬,大喝一声:“都没吃饭吗?给我杀,把其他全杀了!只留一人活口!” 止薇听得更是胆战心惊。 黑衣人要留的这个活口当然只可能是霍衍之一人,否则也不会说出那番话。 可是,为什么呢? 寻常人谋朝篡位,哪个不是杀了皇帝、换自己登基,哪有特地留下皇帝一条小命的? 难不成,幕后主使是想把陛下变作他手里的傀儡,让陛下亲自颁下退位诏书,以保全他的声名么? 是宫中两位皇子的背后推手,还是哪位王爷? 纷繁混乱的想法在很短时间内掠过止薇心头,却得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黑衣人的攻势愈发疯狂,侍卫们的伤势越来越重,甚至有一人已经浑身是血,却还在孤勇地奋战。 “陛下,不要挣扎了,属下也不想伤您的……” “属下?朕可没有你这种无耻的手下!” 霍衍之怒喝道:“你回去告诉母后,即便朕要退位,也不会给安王!你让她死了那条心吧!” 那黑衣人闻言一愣,正好给了和他厮杀对战的侍卫一个小小空档,一剑刺中了他的手腕。 黑衣人手中长剑落地,退到了其他黑衣人身后。 霍衍之说得更大声了,“怎么不说话了?是朕说中了?你的主子除了母后还能有谁?” 黑衣人阴沉沉道:“既然陛下神机妙算,那属下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只能捉了陛下回去交差,让主子亲自劝说陛下了。” “这样下去不行!”霍衍之一刀劈倒个黑衣人,匆匆对止薇说:“你们两个先走,他们的目标不是你们!” 止薇犹豫了下,却没答应。 她小声道:“陛下,我知道一条路,要不我带你先走吧。其他侍卫大哥,我就无能为力了……” 霍衍之不解其意,她也顾不得解释,只能喊了两个字。 “梅树!” 听到的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有霍衍之听懂了,也只懂了一半。 “好!就听你的!” 侍卫们得令,开始兵分两路,两人防守,另两人朝一个方向猛攻,想着杀开一条血路让霍衍之等人离开。 可黑衣人哪里肯放他们离开! “想走,没那么容易!” ------------ 第93章 逃 染血的刀锋从四面八方袭来,直奔霍衍之后心而去。 就在这时,止薇眼睛一亮! 梅林深处终于出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那二人来不及说话,抽出刀剑就加入了战局,从背后杀了黑衣人个措手不及。 霍衍之趁乱砍了个黑衣人,杀了出去,众人殿后,他带着止薇、绛雪二女开始往梅林深处跑。 确切来说,应该是止薇带着他跑。 止薇口中念念有词,隔一会就蹦出个“向左”“向右”“直走到头再往右”…… 绛雪听得糊里糊涂的,跟着跑了一阵,回头一看,黑衣人居然真被他们甩开了一段距离! “奇怪,明明隔着不远,他们怎么不追上来,反而跟无头苍蝇似的转?” 止薇喘着粗气道:“这片梅林里有个迷踪阵法,不知是哪位高人布下的,总之,在里面乱窜很容易迷路。” 绛雪更狐疑了。 既然如此,那姑娘是如何知道离开的正确路径的呢? 霍衍之心知肚明,早猜到止薇的“神机妙算”来自何方,无非是这迷踪阵法本身的梅树们罢了。 心头很快掠过一丝愧意。 若不是他太过自负,故意以自身为饵,逼太后铤而走险,也不至于带累止薇落入如此危险境地。 山下那些人还生死未卜,为他们殿后的几人多半负伤,情形堪忧…… 在止薇的“带领”下,不多时,三人就离开了这片绿萼梅林。 可,他们却无语地发现,梅林后头并没有下山的路,只有一片白茫茫的空地,一顶草庐,和一面断崖。 止薇欲哭无泪,喃喃道:“我也不知会这样,那老梅树难道是骗我的?” 霍衍之额角青筋跳了跳,拉着她走到草庐那头,借着后者遮蔽身形。 “应该没有骗你,恐怕这里是寺里方丈打坐参禅的地方。” 他目光落在草庐内的破旧蒲团上,很快转开,冷冷盯着梅林的方向。 止薇探出头,打量了两眼地形,大胆建议,“要不,我们从这梅林的两侧绕回去,那些杀手被困在林子里,不一定能发现我们。” 绛雪道:“可是,两侧的路似乎非常窄,只能容一人通过。若是一个不小心,就要滚到山下,只怕有性命之忧。不如在这里等几位侍卫大哥过来会合,我们再一起杀出去?” 霍衍之脸色沉沉。 梅林里的六个侍卫还不知能不能活下来,更别提要顺利找到他们这里了。 “朕不信山下的人会全折在他们手里!那些人都是精锐中的精锐,想要短时间内全灭他们,还不给他们留任何发示警信号的机会,起码也得出动上千人,配以武林高手、鬼魅手段。母后在军中扶植的人或许能调动这么多兵卒,却没有那样的底蕴!一定会有人来救援的,你们且放心!” 止薇皱了皱眉,不为所动。 “陛下,若是坐困于此,等待援兵,无异于将生死置于他人手上。且不可知因素太多,恐怕不值得冒这个险。” 霍衍之如何不知道这个道理。 若他只是一个人流落此处,他肯定不会犹豫,直接用止薇的法子,从两侧包抄过去,赌一把不会遇上黑衣人刺客,顺利绕过梅林回寺下山,没准还能碰到姗姗来迟的援兵。 可,多了止薇二人,他不得不瞻前顾后起来,想要选择更为稳妥的法子。 “陛下,侍卫大人们恐怕支撑不了多久,您,早做决断吧。” 止薇眉宇间带着浓浓的忧虑,却勉强冲他一笑,似乎在安慰他不要害怕,不管如何她都会和他待在一块,祸福同享。 绛雪眼珠子一转,心神略定,凑过去对止薇说了句什么,便猫着身子,鬼鬼祟祟地往梅林一侧的小径挪去。 霍衍之见状低喝:“你做什么?” 因怕说话动静被梅林中人听到,他也不敢大声说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绛雪越走越远。 他没好气道:“这丫头!才跟了你几天,性子就变野了,可见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止薇无奈地笑了笑,轻声说:“绛雪只是去查探敌情而已,陛下无需担心。” 果然,绛雪走到梅林边界处,动作更加小心翼翼,不敢深入小径,只走了一小段路,便折返出来。她却没有直接跑回来草庐这头,而是快速朝另一侧跑去,如法炮制了一番,才施施然回来。 “陛下,奴婢打探过了,林子左侧比右侧略安静些,咱们跑出来时也是往右边拐居多。那些刺客恐怕都在右边跟侍卫厮杀,或是在寻找我们的下落。奴婢觉着,姑娘说得也挺有道理,咱们从左侧走,没准真能顺利逃脱!”她眼神亮晶晶的。 止薇嘉许地点点头,转过脸来,也用同款亮晶晶的眼神看向霍衍之。 “陛下……” 霍衍之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罢了,就依你们俩吧。如今生死危难之际,朕这个天子说话分量可没你们俩加起来重。” 二女忙道:“陛下言重了……” 定下逃跑计划后,三人便争分夺秒地要走。 只是,因为小径狭窄,只能容纳一人行走,他们必须得连成一条纵队。于是,谁先走、谁后走的问题就来了。 止薇提议,她和绛雪二人分工合作,一个打头阵,另一个殿后,最安全的中间位留给霍衍之。 绛雪对此十分赞同,虽然今天的无妄之灾也得怪陛下“坑”了她们一把,可谁让天上地下陛下最大呢,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就是她这种小虾米的职责所在吗? 然而,霍衍之却死活不肯同意。 “你们二人都是女流之辈,自然是朕打头阵,你走中间,绛雪殿后。” 于是,绛雪就亲眼目睹了一遍陛下和姑娘“吵架”的全过程。 最后,止薇没能吵赢,因为霍衍之“不要脸”地拿出了皇帝的特权,一票否决了她的提案。 绛雪悄悄跟她咬耳朵,“其实,陛下在前头也没什么不好,万一出了什么事,最前头的跑得快。” 这话却没能安慰到止薇多少,她私心里觉得,万一半路上不幸碰到刺客,陛下绝不会丢下她们二人独逃。 霍衍之见她们二人说悄悄话的亲密模样,不禁觉得有些刺眼。 “行了行了,虽说外侧小径狭小,可那梅林又不是什么杀人阵法,必要时刻还可以躲进去,你们至于为这点事纠结半天么?” 绛雪心中豁然开朗,连忙拍了一记龙屁:“陛下英明。” 止薇没吱声。 要是老梅树没对她说过这迷踪阵法的诡异之处,这话还真能安慰到她。只是,那阵法诡异得很,谁知道再进去之后会不会出现其他的什么变化? 三人默不作声地走上了既定的路线,手里各自攥紧了长刀或短匕,既要看眼前的路,又要紧盯着右侧梅林,生怕有人从里头窜出来,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心情如履薄冰。 梅林很大,可以隔绝视线,却挡不住里头的动静。 霍衍之隐约听到,右前方仍有刀剑碰撞之声,只是离他们有些距离。 他心中稍定,这起码说明,那六人中至少还有一二人未殉职。 止薇也想到了这一点,脸上露出了点笑意,很快又消失不见。 梅林中一片落英缤纷,更有身着黑衣或普通武袍的尸首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死不瞑目,渐渐变得浑浊的眼底还倒映着半空中被刀剑之气扫下的梅瓣。 现在,还在圈子里站着战斗的人只剩下九个。 方才霍衍之等人突围之时,有两个黑衣人跟着冲了出去,却在梅林里迷了路。 剩下缠斗的两拨人里各有伤亡,黑衣人剩下五人,侍卫则剩下四人,个个身上都伤痕累累,血滴得一地都是。 为首的那个黑衣人就是迷路的二人之一。 他伤了右手,此刻只能用左手握着短匕,小心翼翼前行。 在发现这林子有诡异之时,他第一时间就喊住了同伴,让其不要贪功冒进,免得两人失散了更麻烦。 打转了半柱香后,黑衣人急了。 “统领,这林子跟鬼打墙似的,好像怎么走都走不出去!找不到皇帝,还退不回去,这可怎么办是好?” 统领沉着脸环顾一周,阴恻恻地笑了。 “雕虫小技罢了。你来,直接将这些树全砍了!我就不信,他们能在这藏一辈子!” 黑衣人下属犹豫地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大钢刀。 “可,这么大一片林子,总不能全砍了吧?那得砍到猴年马月啊,山下那帮人要是……” 统领厉声喝道:“你是傻子吗?谁让你全部砍了?你就朝这个方向砍过去,他们刚刚就是朝着这边走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里应该是有什么玄机阵法,只要破坏这些梅树,阵法就能自解!” 黑衣人下属只得任劳任怨地当起了伐木工。 统领在旁也没闲着,试着跃上树梢高处查探,却因身体不够灵活、梅枝太细弱,失败了好几次,最后只得灰溜溜地选了最低级的方式,选了一棵树干最为粗壮老梅树,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他动作粗鲁,脚踩树杈,手抓枝条,将一树晶莹淡雅的梅花搅得七零八落,宛如秃了头的老母鸡,端的十分丑陋。 巧的是,这株老梅树便是刚才为止薇引路的“好心人”之一。 它怒不可遏,叉腰怒骂着它所能想到的所有污言秽语,可那统领充耳不闻,只紧紧攥着它维持平衡,抬高了身子朝四面八方看去。 终于,他瞳孔一缩。 “看到了!他们在那边!” 许是高处视野不受遮挡的缘故,统领现在不受阵法干扰,不仅看到霍衍之三人正绕着梅林远去,更将林中空地上缠斗中的两方人马看得一清二楚。 统领从腰间掏出个小东西,往霍衍之的方向一扔。 砰的一声过后,土黄色的烟雾顿时在东面弥漫开来。 与此同时,统领大喝一声:“众人听令,朝信号弹的方向追,皇帝在那边!不要跟他们浪费时间!” 他从梅树上跳下,眼神对上砍树砍得气喘吁吁的黑衣人下属,面皮不禁抖了抖。 这下属倒是挺卖力,就是砍的方向完全反了。 “统领,您不是说他们往这个方向跑了吗?”下属有些委屈。 统领:“……少废话!赶紧跟上,一会烟散了不好辨方向!” ------------ 第94章 困兽犹斗 统领一声令下后,其余黑衣人纷纷听命,顺着土黄色烟雾来源处追去。 梅林虽大,可统领站在树上的这一声大吼十分瞩目,再加上那枚土黄色信号弹,霍衍之等人便知道自己行踪泄露了。 “这样不行,要不我们还是钻进林子里吧。”霍衍之提议道,“你那几个引路人还在吗?” 止薇试着开口问了几句,却没有树肯搭理她。 “不成,它们好像,好像都睡着了。” 方才主动助她的也只是一株看不过眼的老梅树,后者为了帮她,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愣是将附近的两棵树也给叫醒了,不然,她们可能还真躲不过黑衣人的追杀。 如今已是寒冬腊月,山野中的小动物大多冬眠了,这些草木之灵陷入沉睡也属于正常。 霍衍之有些失望,只能加快了脚步。 绛雪听得迷迷糊糊的,却不敢开口问。 就在这时,北边忽然刮过来一阵凛冽的风,将梅林上空的烟雾吹得四散。 黑衣人顿时失去了目标,停下脚步,面露犹疑之色。 跟着他们追过来的侍卫们也抄着家伙攻了上来,双方又陷入混战之中。 绛雪虽然看不到众人打斗的一幕,却一直留意着右侧半空中的烟雾弹。 此刻见烟雾四散开去,她惊喜连连,也顾不得这股冷风吹得自己脖子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老天有眼!这风是老天爷派来帮咱们的!太好了!” 霍衍之没好气地想,朕乃真龙天子,老天爷要是不帮他,那就是老天瞎了狗眼,回头他就把一年四时八节的祭祀供奉全部减半! 还有,那帮亲卫队的混账家伙,居然这么容易被别人绊住脚! 他们要是被一锅端了,回头他就把卫队长给撤职! 要是没被一锅端,却拖延至今还不来救援,还是得把卫队长给撤职,所有人罚俸一年! “亲卫队一定是出了内鬼!哼,这些混蛋!”他无意识地嘟囔了一声,却落到了止薇耳里。 她欲言又止,正要说什么,忽然又一声爆破声自上空传来。 霍衍之满怀期待地抬头一看,又是眼熟的土黄色浓烟。 不远处再次传来一声大吼,梅林中的混战再次中止,黑衣人砍倒一个侍卫后,又齐齐朝着霍衍之这边冲了过来。 即便风还呼呼地刮着,但黑衣人离霍衍之已经越来越近,只要有一点指引都能带着他们寻到正确的方向。 危险近在咫尺! 三人脸色一黑,不禁手足冰凉起来。 照这样子下去,他们很大几率会被黑衣人追上! 进入梅林,无异于自投罗网;可不入梅林,左侧又是一眼看不到尽头的深渊…… 霍衍之将手中刀柄握得更紧了,浑身绷紧,一副要跟黑衣人拼死搏斗的模样。 忽然间,止薇眼睛一亮。 “陛下,再坚持一下下,有……告诉我,我们很快就能离开梅林了,前面大约还有二十来丈,拐过那道弯,再过去就有一条下山的小路,我们可以偷偷下山……” 霍衍之惊喜道:“好!朕今日若成功脱险,必要回来为它塑金身、封神位!” 止薇无语凝噎,只得分神抬眼,仔细看了这棵给她指路的“好心树”,努力记住它的模样,省得他日陛下回来封错了树。 不过,从这棵树的积极响应程度来看,只要止薇能过来亲自找一遍,它一定不会默不作声,让其他树抢了它的功劳。 “我记住了,人类的皇帝,你可要记得你说过的话……” 止薇噙着一丝笑,准备安全脱身后再转达梅树的交代。 这时,风势突然转小了。 她有些忧心地扭头看去,却赫然发现,梅林里突然变得格外安静。 由远及近的匆忙跑步声、刀剑相碰撞的清脆声、黑衣人统领的呼喝声,这些统统都消失了。 绛雪小声说:“他们信号弹是不是用完了?姑娘你看,他们都没再扔出来指路了……” 止薇眼睛突然睁得格外大,瞳孔却缩成了很小的一点。 她一把拽过绛雪,快速扑倒在自己身上。 一道乌光自绛雪原本站立的地方飞快掠过,落到左侧的山崖下,划出一道完美弧线。 与此同时,轻微的扑哧声忽然在她们身侧响起。 绛雪顾不上那动静是什么,手忙脚乱地从止薇身上爬了起来,连连告罪,又是感激不尽。 刚才摔倒之时,她将左侧那乌光看得分明。 如果没有止薇及时出手,恐怕那乌光没入的地方就是她的喉咙了! “姑娘,您没事吧?” 止薇勉强道:“我没事……嘶……” 绛雪视线落到止薇的腿上,那里有一根粗短的黑色箭头,十分突兀。 那一片洁白的裙角都被血染红了,而且还在不断扩大。雪地上也多了点点红梅,看着触目惊心。 止薇挣扎着站起来,很快被折返回来的霍衍之拥入怀中。 山风凛冽,梅香混合冰雪的味道萦绕周身,此刻扑面而来的却是他身上独有的清淡熏香。 在乾德宫里做宫人时,止薇也曾做过这般的繁琐小事无数次,对这清冽的味道最是记忆深刻。 身体里的血液流动得速度更快了,原本麻木的伤口慢慢痛了起来,疼痛开始蔓延。 “我没事……陛下没受伤吧?” “朕一切安好。” 霍衍之握紧了她的手,眼神冷冷地瞪向黑箭来处。 狂妄笑声忽的响起,伴随而来的是消失了好一会的脚步声、人声等动静。 “没想到,陛下不仅很会怜香惜玉,连逃跑都很擅长嘛。要不是属下有备无患,带了这把弩过来,只怕还真捉不着您!”黑衣人把玩着手里的精巧弓弩,从迷幻人眼的梅花丛中走了出来。 止薇心中一凉。 她面前站着四个黑衣人,包括那为首的统领在内。 四对三…… 她腿上受了伤,绛雪和她加起来只能算半个战力。如果要动手,根本是一面倒的屠、杀。 林中再无其他动静,那几位侍卫好像已经消失在世上了一样。 要么是被制服了,要么就是丢了性命…… 黑衣人统领步步逼近,眼中闪着激动的光,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反倒一点都不急了。 “陛下,属下早就说了,今日只是过来请您回去说话,不会殃及性命,您又何必让属下难做呢?这大冷的天,小姑娘又伤了腿脚,若是不及时救治,只怕将来要落下病根。好端端一个国色天香的姑娘,若是成了瘸子,他日可怎么侍奉陛下身边呢?” 绛雪怒道:“呸!刚刚你们还说只留一个活口,如今怎么又改口了?我们姑娘如何,不是你这等宵小之徒能妄言评论的!” 止薇扯了扯她,不让她说下去,生怕惹怒了黑衣人,真就把她们当场给砍了。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黑衣人没动手,只静静地站在离他们三尺开外的地方,好似猫捉老鼠的戏耍姿态。 “陛下,属下来之前是得了令的。这会儿您负隅顽抗也没用,宫里头只怕早就变天了。您只要自废一手或一脚,咱们立刻就护送您和两位姑娘回京。如何?” 二人闻言大惊,太后好毒的心肠,为了逼皇帝退位竟生出这般心思,要将他逼成残疾! 世人都知道,不管是身体还是面目有残缺的皇子根本无缘大宝,就算是天子也得退位让贤,理由荒谬得可笑。因为大多数人都相信,肢体残缺是老天降罪,说明这人有罪,有罪的人又怎能做九五之尊呢? 止薇忙道:“陛下不可!” 霍衍之神情冷漠,却反问:“张副统领,既然你们都胆大妄为到谋朝篡位的地步了,为何不直接杀了朕,另立安王为新君?宫中若真被太后掌控,伪造一份遗诏对她来说并不难。” 黑衣人统领脸上的得意一扫而空,化作了隐隐的恐惧。 “您,您怎么知道我……”他的声音甚至变了,不像原先那么低沉粗犷,而变得清朗了许多。 止薇不认得什么统领副统领,绛雪却瞬间明白了过来。 她脸上怒气更盛,气得攥紧了拳头。若不是形势比人强,她定要跳起来骂那副统领个狗血淋头。 因为,这个张副统领就是影卫的二号人物,仅在李统领之下。李统领多半驻守宫中,掌握影卫的总调度,张副统领打下手、出外勤的机会更多。自从出宫以来,绛雪还跟他打过一两回交道。 万万没想到,那个内鬼居然会是他! “朕方才一直没想明白,你们若是发现了山下的人手布置,为何不直接杀掉他们,却要留下他们的命。起码,没有全杀掉……”霍衍之冷笑连连,语气冷得彻骨。 “现在,朕才算是确认了,原因很简单,你不舍得杀掉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让朕猜猜看,那里面是不是还有些人,特意改头换面了,此刻就站在朕面前?” 张副统领身后的几个黑衣人不自然地挪开了视线,还有两人看向对方面面相觑。 霍衍之哈哈一笑,仍旧是面无表情。 “实话告诉你,今日之事,朕早有后招。即便皇后崩了,后宫无主,宫权旁落于太后之手……呵,你们以为宫城是那么好拿下的么?宫权宫权,不过是掌管些祭祀礼仪财物罢了,她能买通你们这些个半路出家的亲卫队,没有兵符,能如何使动朕的御林军?” “即便你们几人今日将朕格杀于此,朕仍有两个皇子可以承嗣!太后不过是个普通女流之辈,安王妃命不久矣,见识短浅,纵容外家横行乡里,她们能勾结几个朝廷重臣,却堵不了满朝文武的悠悠之口!想要绕过朕的皇子扶安王上位,不过是痴人说梦!” “你们若是迷途知返,朕可饶你们家人性命,绝不牵连无辜亲眷。若是执迷不悟,哼,就等着诛九族吧!” ------------ 第95章 故事 这一长串话掷地有声,震得黑衣人一方顿时没了动作,原本握着刀剑做出准备战斗模样的都缓缓将手放下。 绛雪见状一喜,心道:“果然陛下英明神武,不打没准备的仗。” 可她很快想到另一个问题。 既然陛下胸有成竹,为何之前不直接说出来,劝这些人弃暗投明,反倒要拉着她们东奔西跑,又耗死了几个侍卫才说呢? 绛雪视线快速在霍衍之、止薇二人面上掠过,只见一个面无表情,毫无惧色,另一个则是柳眉轻蹙,也不知是为着当前的困局发愁,或是被腿上的疼痛所挂累。 张副统领显然也跟她想到了一处去。 他呆愣片刻过后,打量着四周嘿笑道:“险些叫陛下糊弄过去了。若陛下还有其他援兵,为何不早点出来,也好叫属下心服口服!若是没有……” “张副统领是听不懂人话吗?” 霍衍之露出个幅度很小的讥笑,“朕现在或许没有援兵,可你们擒住朕,难道朕敢带着朕回京城?信王有朕口谕,早在朕出城之时就已拿下城防。你们要是现在放下兵器,及时退走,亡命天涯,或许还能逃过一劫!” 张副统领沉默了下,语气也变得嘲讽。 “即便陛下说的是真的,我等也不可能就此出逃,属下家中还有妻小……” “可他们却未必如此。”霍衍之神色漠然,“人是朕让李统领挑的,朕自然清楚,他们里头有三分之一都是无亲无故的出身,否则难担大任。你们蒙着脸,朕瞧不见你们,也记不住你们的模样。就此退走,朕只当你们死了,也不会追究你们的家人。” 那三个黑衣人再次交换视线,其中一个站在最后面的甚至悄悄后退两步,似乎开始犹豫是否要离开。 “谁敢走!” 张副统领似有所觉,大喝一声。 他左右两侧的黑衣人快速回头,见同伴有退缩之意,竟再次举起刀剑。 那黑衣人顿时不敢动了,双膝一软直接跪倒,沙哑地说:“副统领,小的婆娘刚生了儿子,可不能让她们受到牵连啊!” 张副统领呸了一声:“不过是小皇帝随口胡说两句,你就信了?他既能神机妙算,何以让自己的宠姬落到如此地步!” 那黑衣人犹豫了下,朝止薇瞟了一眼。 只见她脸色比方才又多了三分惨白,显然是寒冷和伤口失血造成的虚弱。 在绛雪的搀扶下,止薇勉强撑直了身子。 她努力无视着“宠姬”二字给心头带来的不适感,扬声道:“我很好奇,太后一系的人究竟给诸位许了多大的好处,才让你们应下这谋逆大事?我虽只是个小女子,却也知道,尔等不过是中下层武职,上头的帝位轮到谁坐,对你们来说影响应该都不大才对……不知张副统领或其他几位壮士能否给小女子解疑?” “就是啊!张副统领,陛下平日里待你们可不薄!即便你跟李统领素日有些不和,也不至于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谋反吧?要知道,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绛雪一颗七窍玲珑心,很快猜出两位主子都在尽力拖延时间,她也拿不准到底有没有援兵到来,只能跟着附和起来。 张副统领古怪地看了霍衍之两眼,犹豫着没说话。 反倒是跪在地上那个黑衣人支支吾吾地开了口:“统领说,陛下不是皇室血脉,如今重扶安王上位,只是拨乱反正、匡扶正道……” 风早已停了,空气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绛雪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陛下可是太后的亲子,怎么突然就不是皇室血脉了? “荒谬绝伦!” 止薇只愣了一瞬就反应过来,驳斥道:“陛下乃是太后娘娘次子,出生时必有产婆、宫人、女官为证,亦是正大光明上了皇家玉牒的。再者,陛下模样肖似先祖,宫中老人都是知道的。若不是因为这一点,当年陛下登上储君之位可不容易。你们为了谋朝篡位,竟编造出这种无耻理由抹黑皇室,简直是不知所谓!” 张副统领在面巾下舔了舔干燥的唇,眼神奇异。 “这可不是属下胡乱编造的谣言,而是太后娘娘亲口所说!” “什么?这怎么可能?” 绛雪惊呼出声,止薇担忧地看向不发一言的霍衍之。 有人开了头,张副统领后面的话就顺了很多。 “太后娘娘说了,她是在您登上帝位之后才发现不妥的。当年,太后历经三天两夜生下的九皇子脚底有一枚红痣,可您却没有。太后娘娘查问了不少宫廷老人,才知晓,原来……” 听着张副统领将某个风姿绰约的奶娘私通侍卫、秘密产子后还玩了一出掉包计的故事娓娓道来,止薇只觉得荒唐无比。 “既然张副统领拿着太后编的话本故事,哄骗底下人揭竿起、义,朕寻思着,也该给你们一个解释才是。” 他扬眉一笑,很干脆地说:“朕确实不是太后亲子……” 这句话可谓是石破天惊,不只是止薇、绛雪震惊不已,就连黑衣人一方都颇为触动。 张副统领喃喃着重新举起了雪亮的刀锋,“果然!既如此,您就别怪我们无情了!皇家血脉不容亵渎,兄弟们——” “不过,朕也确实是先帝的至亲血脉。”霍衍之轻描淡写地补了一句。 气氛再次陷入凝滞。 黑衣人你看我、我看你,似乎有种“梦里不知身是客”的迷茫感。 绛雪也被搞糊涂了。 太后说陛下是小宫女和侍卫私通生下的孩子,可陛下又说自己是先帝之子,却不是太后之子,那他的生母到底是谁? 只有止薇圆睁双眼,似乎从并不遥远的记忆中猜出了一丝端倪。 如果陛下所说不假,那太后的苦心筹谋、偏心对待就有了解释,那个所谓宫女侍卫私通的说法多半也是纯属子虚乌有…… “该不会,陛下的生母真是个小宫女,只是被太后杀母夺子吧?”止薇心中一惊,却很快记起,当时的贺德妃已经有了个儿子,应该不至于铤而走险干出这种事情吧? 众人皆一头雾水,霍衍之却没了继续解释的打算。 张副统领的脸色几乎要比面巾更黑沉。 太后确实许诺了他高、官厚禄,但这些都不足以让他跨过心中最后那道底线,天地人君师,谋朝篡位这种事不仅要抄家灭祖,还要遭到天罚的! 若不是有着“混淆皇室血脉”这个理由,再加上,那个离奇的故事还牵扯到他的上司兼对手李统领,只怕他真不一定能下这个决心! 他隐隐觉着,霍衍之的说法似乎比太后的更可信。 毕竟,宫里规矩森严,一个乳娘想要瞒着所有人生下孩子,又玩一出掉包计,一直到长大成人这么多年都没人发现,那也太离奇了些! 可,张副统领还不想放弃心中的最后一丝侥幸。 万一陛下是骗他的呢? 万一陛下并没有什么后手呢? 万一太后和安王此刻已经把持了京城呢? 都说富贵险中求,张副统领现在就怕自己一念之差,放过霍衍之,让他回到京城翻盘,那先前的大好局势可就毁于一旦了! 可若是不放,万一陛下真安排了后手,就等着他们回京城自投罗网…… 现在投降还能为家人讨个平安,自己逃走也可保得一时平安。 等回了京城再投降,到时候,抄家灭族估计是躲不过的了! 霍衍之斜睨过来,冰冷的眼神似乎瞬间穿透了黑色面巾,看清了他究竟在犹豫什么。 “既然张副统领还没想好,不妨再多考虑片刻。只有一件事,你们身上可带有金疮药?若是没有,方才跟着朕的几个侍卫应该有,你们可去他们,他们身上找寻。” 提及那几个殉职的侍卫,霍衍之语气低沉,很快恢复如常。 “若是她出了什么事,朕可不能保证,一定罪不及你们的家人!” 张副统领这下子更相信霍衍之了。 要是没有后手,正常人能这么冷静淡定,还跟他们讨金疮药救治宠姬么? 他只犹豫了下,就阴着脸,从腰间掏出个小瓷瓶扔给了绛雪。 绛雪手忙脚乱地接起瓷瓶,拔开瓶塞,先小心翼翼嗅了嗅那味道,确认那是金疮药独有的辛辣味,应当问题不大,这才要给止薇处理伤口。 只是,方才拖延了近一炷香时间,流血速度虽有所减慢,但伤口附近皮肉竟隐约有点青黑。 绛雪惊呼道:“这箭上有毒?这里面可是解药?” 张副统领翻了个白眼,正要说什么,跪着的那黑衣人弱弱出声。 “箭上没毒……” 绛雪半信半疑,嘟囔着开始研究怎么拔箭。 “既然没毒,怎么皮肉都变色了?” 受伤者本人勉强笑了笑,“应该是失血过多,加之天气寒冷,伤口附近皮肉受冻,又有淤血堵塞导致的……” 霍衍之直接将绛雪拨开,抢过那药瓶,蹲下去亲自查看止薇的伤口。 “不打紧,没伤着骨头,取出敷上药便可。只是有些痛,你要是忍不住,就咬朕。”他低声对止薇说。 止薇脸上飞红,下意识瞟了黑衣人一眼,心道,她可没这么大的胆子,咬什么不好咬当朝皇帝陛下,她又不是没带帕子出门! 霍衍之虽然没在外带兵打仗过,却因为被人说肖似马上打江山的先祖,从小就很认真修习着皇家课程里的武术课。当时安王还在世,他觉得自己当储君机会微乎其微,便想做个大将军纵横沙场,更在这方面下了一番苦心。 在成为储君之前,他跟着信王两个异母兄弟在宫中四处胡闹,没少受伤。当时的贺德妃对他有些漠不关心,但出了什么问题,贺德妃一定会重罚他,和他的身边人。很多时候,因为怕受罚,他都是瞒着旁人,自己偷偷处理伤势,也练出了一手涂金疮药的好手势。 只是,拔箭这项任务对他来说就有些新奇,且不忍了。 霍衍之回过神来,冷着脸吩咐:“你们都转过脸去!不准看这边!” 张副统领心中的天平已经渐渐朝投降倾斜,只是还不能下决心。 他犹豫了下,便招招手,让身后三人随他一道乖乖转过去。 霍衍之给了止薇一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又扯住了绛雪的手。 止薇的指尖在绛雪手心里快速划动着,忽然被一阵抽搐替代。 她将喉咙里那声痛哼硬生生吞了回去,看也不看那截被拔出的短箭和污血,悄无声息地在霍衍之的搀扶下站起身来。 身后太过安静,张副统领不禁有些不耐。 “好了没有?” 绛雪连忙嚷了一句,“快了快了!姑娘,忍着点,就一会……” 止薇配合地喊了声疼。 张副统领只能继续耐心等待。 衣物的窸窣声沙沙传来,而后是什么东西落在雪地的沉闷响声。 绛雪的声音再次响起,“敷上药便好了……” 十几息过后,张副统领终于觉得不大对劲。 一回头,雪地上除了那支被掰成两段的黑色短箭和一滩污血之外,哪里还有别的什么人? ------------ 第96章 何方神圣 郭府。 信王和郭首辅在书坊大眼瞪小眼了半个时辰后,终于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开。 他到访的第二户人家则是刘府。 刘次辅亲自出门迎接,笑容和气中带着点拘谨。 “今日休沐,不知信王爷突然到访,所为何事?可是陛下有什么旨意交代?” 信王点点头,“确是如此。” 刘次辅做出个洗耳恭听的模样,下一秒就被信王身后涌出来的黑甲兵士吓了个仰倒。 “信王爷这是做什么?下官入阁十年,向来兢兢业业,为先帝效命,为朝廷操劳,从未做过半点亏心事!不知今日下官是犯了什么罪名,要劳烦信王爷亲自缉拿?” 刘次辅没被吓得六神无主,只愣了会就大声质问起来。 二人正好站在刘府大门口,这一番争执很快吸引来了过往行人和其他府邸门人的注意。 信王冷着脸,朝西边拱了拱手,沉声道:“本王奉陛下口谕,特来缉拿刘英,谁敢质疑?刘英身为内阁重臣,表面乖顺,私下勾结内宫女眷,染指御林军,意图谋朝篡位,证据确凿,其罪当诛!来人,给本王拿下!刘府上下一百零七口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黑甲兵士鱼贯而入,刘府里很快乱了起来,原本看门的两个仆人也吓得跪倒在地,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刘次辅脸色难看,却不发话去拦那些人。 “信王爷说话可要有依据!下官清流出身,如今六十不到便官至次辅,不说权倾朝野,倒也举足轻重,何须勾结什么人谋朝篡位?再者,下官家中并无一个女眷在宫中侍奉君王,又如何勾结内宫女眷?什么证据确凿,这完全是子虚乌有、栽赃抹黑!到底是谁?是谁在害我?” 他神色俱厉,一时间还真镇住不少旁观者。 刘次辅喝道:“信王爷,下官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如此害我?是不是郭首辅的意思?” 信王面露无奈之色。 “次辅大人,刘家虽无女眷在宫中为妃,可上一辈……呵,你我心知肚明,何必要在众人面前说得这么明白呢?陛下既然下了旨意,自然是有了决断。你为虎作伥,这些年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操纵吏选、买官鬻爵……即便没有谋朝篡位这事,你也落不了什么好下场。要本王说,你还是趁早歇歇,省些力气去跟大理寺分说吧!” 信王挥了挥手,身边的兵士便一拥而上,将刘次辅五花大绑起来,押入府内。 信王回头一个扫视,大门口围观的人顿时做鸟雀散。 这时,刘次辅才流露出一丝阴狠神色。 “信王爷捉了下官,口口声声说奉了陛下旨意,可若陛下今日回不了城呢?” 信王神色一冷,“这就无须刘次辅担心了。有这个功夫,还是多替自己家人想想吧!” 刘次辅重重哼了一声,不以为然道:“信王爷手拿鸡毛当令箭,即便将满朝文武都捉了又如何?此刻恐怕小安王早已经进宫了……小皇帝刚愎自用,血统有疑,落得这般下场实数活该。信王到底是先帝的子嗣,前后两次赈灾也颇显才干,若能迷途知返,太后娘娘不会埋没了你这般人才。小安王年岁尚幼,宗室里仍需有个得力帮手……” 信王脸色扭曲了下,居然缓缓笑了。 “刘次辅啊刘次辅,你想得倒是挺美,这会都成阶下囚了还想策反本王!你也不想想,没制住小安王这颗最重要的棋子,本王会先来捉你么?” 信王摇摇头,语气有些不屑。 “你一个普通文官,打又打不得,跑又跑不快,本王自然是万事俱备了才过来的。不然,你哪来的那么大脸面?” 刘次辅脸色一僵,还有些不信邪。 太后和他筹划此事已有数年,正好天赐良机,让那小皇帝为着个宫女神魂颠倒,屡次三番往宫外跑,还轻车简从带那女子去上香祈福。先前,他之所以按下那些弹劾,让小皇帝更加肆无忌惮地自由出宫,就是为了今日这个最好机会! 明明一切都安排好了,怎么会被对方料尽先机呢? 信王嘲讽的声音又悠悠响起。 “虽然太后算是本王的母后,可本王还是忍不住好奇。太后入宫快三十年了,除了每年的年节、万寿节,你们二位应该没有机会见面吧?即便有那么点青梅竹马的情分,可只是这样,你堂堂内阁重臣,居然甘心做一后宫妇孺的马前卒?实在可笑的紧!听闻刘次辅和刘夫人感情甚笃,也不知刘夫人知道这事会做何想法……” 刘次辅脸色彻底刷白,无话可说。 连进宫前的太后跟他的关系都打听得一清二楚,这完全是有备而来! 说不定,今天小皇帝故意轻车简从出城,就是为了让他们放松警惕,引他们入瓮! 刘府人心惶惶,男女老少被绑在一处像群蚂蚱,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与此同时,慈宁宫里也不平静。 贺太后一巴掌将茶盏扫到地面,厉声质问:“什么叫找不到人?哀家让你们去接人,现在才来跟哀家说人不见了?你们好大的狗胆!” 跪在地下的一个太监苦着脸说:“奴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本来在宫门口接了安王爷,奴婢几个就往慈宁宫这边来。不想,走到御苑时忽然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 另一个太监边磕头边说:“奴婢也是这样!醒来之后,安王爷就不见了。奴婢以为是安王调皮,在御苑里玩儿,便找寻了好一会。奴婢见实在找不见人,这才急忙回来禀告娘娘……” “两个狗奴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贺太后怒不可遏地挥了挥手,“把所有人都派出去找!还有这两条狗,拖出去打,打一百棍!” 原本万无一失的计划被全盘打乱,任是太后隐忍的心性,此刻也不禁烦躁起来。 那两人本是她宫里养着的大力太监,不仅力气大,跑得也特别快。之所以派他们出动,就是为了防着被侍卫阻拦。可没想到,她准备好的这些都没用上! 两人突然同时离奇昏迷,鬼才相信会是巧合! “一定是皇帝或淑贤二妃做的手脚!他们不可能猜到哀家的打算,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呢?” 距离慈宁宫不远的一处幽静宫室里,个子瘦小的安王也很迷茫地问了面前的男人一个问题。 “本王为什么要待在这里?不是太后祖母召本王入宫觐见吗?你的官没祖母大,胆敢劫掠本王,难道不怕祖母砍了你的头吗?” 见小安王神态跋扈,李统领只微微一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安王头顶的素冠。 当年的安王风神玉秀,谈吐文雅,让大半个宫廷的适龄宫女们都为之倾心。可这小安王只继承了他父亲的好相貌,气质却半点都不相似。果然是多年长于妇人之手,被养得刁钻又怯弱了! 太后已是如此,安王妃又……今后少不得要陛下多多操心了。 李统领如是想着,目光投向了远方的虚空,呢喃道:“按计划,陛下也该回来了吧?迟迟不归,莫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皇帝陛下也很想回来,可他此刻还在清觉寺的后山上猫着。 张副统领发现被骗后,一声令下,带着三个黑衣人,气呼呼地追了上去。可追了好一会,却没见着半个人影,心知自己又上了第二回当,气得差点原地爆炸。 “他们没从这边下山,一定是原路退回去了!” 张副统领雄赳赳气昂昂,就要兵分两路去堵霍衍之他们,其中一路顺着原路回去,另一路则直入梅林。 思及方才在梅林里迷路的窘状,手下们便有些犹豫,尤其是那个最先动摇、准备投降的。 “统领,刚才陛下说的那些话要是真的,我们就算捉着他也无济于事啊。不如趁乱各自逃走?” 他弱弱举手提议,却被张副统领啐了好大一口。 “蠢货!皇帝要是心里有底,他刚刚跑什么?这点事情都看不明白,就知道卖队友!你跟着我,另外两人一路,马上去搜!” 另外二人立马抱拳表忠心:“统领放心,我们二人绝不会背信弃义!那狗皇帝满口谎言,血统不正,人人得而诛之!” 张副统领满意点头,用威慑的目光瞪了瞪第三人。 四人兵分两路,很快各自消失在了林子中间或外围。 那两个要进梅林的黑衣人口上说得信誓旦旦,心里却打起了小鼓,尤其是发现自己又开始兜圈子时。 其中一人道:“不怕,统领告诉了我们秘诀。只要站到高处,便可窥破迷云。来,你扶着这棵树,我爬上去看看。” 另一人欣然同意。 如此这般操作了一番,上树的那人刚把头探出去,就觉得眼前一黑,额头一凉。 巴掌大的石头不知从何方飞来,将这人脑门砸了一个浅浅的印子,鲜血蜿蜒而下。而后,双目一闭,直接瘫倒跌下地面。 “怎么回事?哪来的血?你怎么了——” 几丛花树后,两个身影若隐若现,却在黑衣人发现之前又寻到了新的藏身处。 不多时,又是一记石头攻击,来势比方才更加猛烈,正中第二个黑衣人后脑勺。 黑衣人身子晃了晃,似乎想要回头看,却翻着白眼晕死过去。 霍衍之松了口气,连忙冲过去,将二人的刀剑捡过来,给地上躺着的二人各自补了一刀,又扔了一把给绛雪。 他循循善诱道:“刚才你扔第一下的准头不错,就是力度不够。好在那石头够尖利,不然效果可没这么好。你主子受了伤跑不快,一会若是撞上那姓张的你得好好护住她。” “我哪里有那么娇弱?又不是那几个侍卫……” 止薇一瘸一拐地从花树后走出来,手里还攥着方才那支匕首,神情微嗔。 绛雪微笑道:“幸好姑娘和陛下心有灵犀,及时退回原路拐角处,又躲进梅林,咱们三人才能逃过一劫,还顺势救下了两位侍卫大哥,实在是再好不过。只可惜他们伤势颇重,一时间难以挪动。咱们是主动出击,解决那姓张的和胆小鬼,还是守株待兔?” “守株待兔太过被动,自然不可取!”霍衍之毫不犹豫地说。 止薇忽然皱了皱眉,侧耳倾听了片刻,肃容道:“又有人来了,就在林子外头,起码有七八个。” “难道,是那些叛徒前来支援他们?”绛雪悚然一惊,将手里染血长刀握得死紧。 霍衍之却道:“未必如此。若是跟姓张的一丘之貉,应该一开始就来了。兴许是咱们的人,走,直接去见见!” “这,未免太过冒险了……”止薇犹豫不决。 霍衍之对着她时声线很温和,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没事,就赌一把!大不了把方才的说辞再背一遍,姓张的听了都摇摆不定,那些底下的小卒更好忽悠。再者,那两人的伤势再拖下去,怕是要冻死了林子里了。随朕去见他们,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 ------------ 第97章 救驾 秦仲光带着人刚走近梅林,就闻到了一丝若隐若现的血腥味。 他心道不好,连忙一马当先冲了进去。 结果,还不到一炷香,他就悲哀地发现自己迷路了。更惨的是,因为他冲得太快,几个人还被冲散了,他身边只剩下秦和这个家将。 “国公爷小心,这林子似乎有古怪!”秦和懊恼道,“方才那小和尚就说要替我们带路,却被我们拒绝了。早知如此,就该把他也带上……” 秦仲光眯着眼睛环顾四周一圈,冷笑道:“不过是区区五行八卦之术罢了,困不住我!” 他口中念念有词,又用剑鞘在雪地上画了些古怪的图案,像是在推演着什么。 “休生伤杜景死惊开……生门,生门在哪里……” 突然,他眼睛一亮,以沾着雪泥的剑鞘指向某一个方向。 “这边!随我来!” 刚走出去不到七八步,花树后便闪出了两张熟悉的面容。 其中一人是皇帝陛下,他自然再熟悉不过,可另外那年轻女子的眉眼,可不正是苏氏年轻时的翻版…… 秦仲光心头微暖,目光炽热,见霍衍之神色冰冷,几人形容狼狈,手上、身上多半沾有血迹,连忙按下心中所想。 “臣救驾来迟,陛下恕罪!” 霍衍之挑眉疑问,“国公怎么突然到此?” 秦仲光将先前偶遇信王、被托以重任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眼神又忍不住往止薇身上飘。 霍衍之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手里带血的刀却没放下。 “既如此,那就劳国公替朕收个尾。朕的亲卫队副统领张横勾结外人,率领手下叛变,此刻身着黑衣,带着个手下正在那头寻朕,你们可去将其捉拿。” 他慢吞吞地交待完,突然问:“还有,朕有两个忠心侍卫还在林子里等待救治,你们……你们怎么只来了两人?” 秦仲光老脸一红,很不想承认自己迷了路跟部下失散这事,却被老实的家将秦和一语道破。 “回陛下,此处似乎有五行八卦阵法,末将等人不慎失散了……” 秦仲光连忙辩解:“陛下,臣也略通阵道,此阵机要已被臣解出,捉拿那张横绝不在话下!” 霍衍之点点头,没露出嘲讽神色,自然地说:“这林子是有些古怪。既如此,先把人找齐吧。朕就先回寺里歇着了。” 他转向止薇,低声说了句什么,却被后者摇头拒绝,最后只能一手提刀、一手扶着一瘸一拐的美人离开。 既然秦仲光说自己能行,他当然不会说什么,更不可能把止薇“借”给他做引路人。 “姑娘家身娇肉嫩的,耽搁了这么久,也不知会不会落下老寒腿什么的。”霍衍之心里嘀咕着,决心等再走远一点,走出秦仲光等人的视线,不管止薇怎么抗拒,他都得把她扛回寺里。 绛雪跟在后头,却敏感察觉到陛下这位前岳丈的古怪眼神。 “奇怪,这秦国公今天心急火燎地跑来救驾也没什么,可他怎么老往姑娘脸上看啊?该不会,这老家伙看上了姑娘吧?不对,他哪来的胆子跟陛下抢人?不可能不可能……” 折返回去的路上,三人刚出梅林,就在棵枯死的老树下见着个胖乎乎的小和尚。 小和尚见着霍衍之提着把染血的刀、凶神恶煞的模样,登时吓得哇哇乱叫起来。 “杀人了——” 霍衍之回头看了两眼,没好气地将刀扔下,接过绛雪还他的匕首,在小和尚面前晃了晃。 “再瞎嚷嚷,今晚上就吃和尚肉!带我们回寺,找你们方丈!” 小和尚被吓得眼泪汪汪,一边抹着泪在前头带路,一边哽咽着说:“施主,和尚肉不好吃,老和尚的肉更不好吃,你们能不能不要吃我们?” 止薇扑哧一笑,连忙出言澄清。 “小师傅莫怪,我家公子只是跟你开个玩笑。方才,我们几人在梅林里碰到了一群匪徒,与他们恶战了一番,故而才这般狼狈。” 绛雪也附和道:“是呀,我们都是好人,不是那起子作奸犯科的贼头。小师傅,你方才一直守在这里么?可曾见着什么异常动静?” 小和尚擦了擦眼泪,努力回想了一阵,才懵懵懂懂地说:“匪徒?他们是不是穿着黑衣服?我刚才好像是见到过奇怪的黑影,可他们好像会飞,快得很,我没看清是不是人,还以为我眼花了呢~” 霍衍之皱着眉问:“你们这后山总共有几条道?除了从寺庙后门和这条小路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路?” 小和尚犹疑道:“这……好像没了吧?” “方才秦国公应该是从寺庙里穿过来的,他没提及,想来庙里的师傅们都没受损伤。那伙人可能是从刚刚我们想逃走的那条小径上山的……”绛雪尽职尽责地分析着。 霍衍之脸色不大好看。 他让人提前勘探过这儿的大致地形,知道有这么条小路,原本是备着让安排好的影卫从那里上山、提前埋伏的,如今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只怕,其他人也凶多吉少了! “咦?不对,那里怎么多了块大石头?”小和尚突然顿住脚,回身探头朝山下望去。 绛雪也跟着他伸头出去看,霍衍之却面无表情地盯着小和尚,身子一动不动,甚至还扯了止薇一把。 “呀,这不正好是那条山道吗?”绛雪激动道,“陛,公子,我们的人应该是被大石拦住了,说不定还活着!” 霍衍之淡淡恩了一声,不置可否。 小和尚挠挠闪亮的脑门,打量止薇两眼,又露出个讨好的笑。 “毕公子,这位女施主受了伤,正好我师父会点医术,可以替女施主医治一二。” 霍衍之笑了笑,露出森白整齐的牙。 “你师父就是了无方丈?我也正想找他好好聊聊呢。” 念佛堂前。 霍衍之等人回到方才算卦之处时,老和尚了无正蹲下身子捡拾散落一地的佛珠。 还隔着老远,小和尚就嚷道:“师父,师父,山里来贼了,这几位施主被人打劫了!快给他们治伤吧!” 了无抬头见着霍衍之冷厉的眼神,微微颤抖着的白胡子抖得更厉害了。 “呃,这血光之灾怎么来得这么快……老衲的看相之术难道精准到这般地步了?” 他捡完最后一粒佛珠,直起身子,细细打量了几人一番,才说:“是这位女施主受伤了?几位请随老衲来吧,伤药都在禅房里头。” 霍衍之脚下不动,冷笑着说:“方丈倒是铁口直断,前脚说完血光之灾,后脚这寺庙里就出了贼。大师作为一寺方丈,不知该作何交代?” “这,老衲只懂念佛,不懂抓贼,更不会武艺。贼人来了,老衲亦束手无策,只能在心中默诵五百强盗成佛的经文了……” 止薇扯了扯他的袖角,提醒道:“公子,那些贼人是从后山上来了,大师在前头寺里,不知情也情有可原。” 霍衍之如何不知这个道理,只是刚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此刻见着什么人都觉得不可信,疑心格外重。 了无没法,只能让小和尚跑了趟腿,去将伤药取来,又就近在念佛堂边上的小屋里替止薇查验了一番伤口,果然做出了无毒的诊断。 绛雪摸了摸心口,念了句“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止薇却觉得她有些过于大惊小怪了,要是真有毒,她能一点都察觉不到异常? 不多时,秦仲光一行人便回到了寺里,手底下的人一个没少,还活捉了张副统领等几个活口,又将霍衍之说的还有气的侍卫给抬了回来。 霍衍之满意点头,直接当着了无的面说:“带人将寺里搜一遍,看看有没有可疑的人藏匿其中。方丈应该没意见吧?” “阿弥陀佛~老衲问心无愧,自然不会介意。只是小庙老旧,还请贵人们搜查时手脚放轻些。” 霍衍之脸色扭曲了下,从牙缝里挤了句,“方丈放心,若是误会一场,所有修缮费用我包了!” 了无又是一声阿弥陀佛,神色却变得喜滋滋的。 “那贵人快去吧,随便打碎什么都不要紧,给和尚们留些锅碗瓢盆吃饭就行。” 小和尚在旁认真补充:“饭菜也别弄洒了,这会儿师兄们肯定快把饭做好了,不能浪费啊!” 霍衍之:……这都是一群什么奇葩和尚? 秦仲光带着人亲力亲为,将清觉寺上上下下都翻了个彻底,并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霍衍之这才消去怀疑,给了绛雪一个眼色,后者很识趣地摸出一张银票递给了无方丈。 “大师,我们出来得匆忙,没想到还有要用钱的地方。这一千两您先收着,他日小女子再替我家公子补送过来。” 了无白胡子剧烈地抖动着,看看绛雪,又看看秦仲光等人,目光再次移回霍衍之脸上。 突然,他双目绽放精光,透出一抹不可思议的色彩。 “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实在是,哈哈,施主这一千两花得不冤,老衲再附赠你一句话,如何?” 霍衍之很警惕地看向他,心道,这老和尚神神叨叨的,莫不是又要诅咒朕? “不必了,我说了,我从来不信这些。什么血光之灾,不过是凑巧罢了!你再胡说,我就拉你去见官!” 了无满腔热情被浇灭,老菊花般的笑容也褪色不少。 秦仲光见状,却大着胆子站出来,试探道:“公子不信这个,属下却有些信。不知大师可否为我算上一卦?” 霍衍之不置可否,秦仲光便走上前去,悄悄补了句:“劳烦大师替我算一算,我命中该有几儿几女,如今都在何方?” 离得近的、将这话听在耳里的人脸色都有些古怪,尤其是霍衍之。 要知道,秦仲光可是他的正牌老丈人,最近刚死了独女。因为秦夫人谋害止薇的事,他为了撇清关系还特地上疏,将处理那何氏的职责揽到了自己身上。也就是说,他跟何氏的关系应该处于很糟糕的状态。 这会儿,他怎么会突然问卦儿女?难不成是想要换个正室夫人吗? 了无也有些诧异,却还是依言为他掐算了一番。 “唔,这位施主也是大富大贵的命。如无妄动,应能平安顺遂到老。子女缘方面也很顺,总共有五子二女,不过还有一个未曾降生落地。至于都在何方,这个老衲就算不来了……” 霍衍之挑挑眉。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皇后的兄弟姐妹可没这么多。何氏生了一子一女,还有个早已病逝的老姨娘生过两个庶子,死了一个,活了一个,但在国公府上存在感极弱。至于庶女,那是一个都无,不过也不排除很小时就夭折了…… 秦仲光却听得痴了,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止薇不放。 他恳切道:“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你娘亲,她,她可是姓苏,江浙人士……” ------------ 第98章 惊喜 回京的路上,众人是在一种诡异的沉默中度过的。 止薇心情格外不平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秦仲光是她爹? 怕不是疯魔了,才能说得出这种鬼话? 秦仲光对此一笔带过,没敢提他当年和苏氏的恩怨情仇,只含糊说了句有小人作祟,害得他和苏氏天涯两隔,云云。 止薇可没忘记秦仲光的身份,哪里敢攀这门亲,更觉秦仲光此时突然跳出来说这事有些诡异,只得假装听不懂对方的话,又搬出自己那早死的短命爹做挡箭牌。 秦仲光不死心,又说了些苏氏早年的模样、性情、兴趣爱好等,听得止薇阵阵心惊。 最后,还是霍衍之见状不好,若无其事出言,以止薇有伤在身、宫里情形不明的理由,打断了这一场古怪的对话。 霍衍之本想和止薇共乘一骑,后者为了避嫌,却没答应,硬是拉着绛雪一起上了马。 二女乘着一匹最温顺的马儿,跑得不快不慢,正好被众人护在中间。 绛雪满心的疑问想说,却都找不到合适的时机,生怕自己此时碎嘴被别人听到,惹了陛下不快,只得一声不吭,实则心里跟猫挠似的。 “我滴个乖乖~这止薇姑娘造化未免也太大了些!本来只是个小宫女,因兄长争气成了官家小姐,以为这也就顶了天了,我还在担心这个身份进宫不好封妃呢,结果还有这么一层隐情!” 绛雪不禁浮想联翩起来,心里乐滋滋。 “止薇姑娘竟是先皇后同父异母的亲妹子,虽说只能算是个私生女、庶女,可以秦国公的身份,姑娘进宫封二品以上绝对没问题了。只是,先皇后刚去不久,明年的选秀肯定是要推迟的了。若拖到后年,还有足足一年时间,秦国公想给姑娘弄个好听的身份也不成问题了。看来我运道不错,那方丈解个签并不十分准哪。” 可她偷眼一看,却只见止薇面上沉重,毫无喜色。 “姑娘,可是伤口疼得厉害?” 止薇一怔,摇摇头:“无碍,那药效果还不错,已经不怎么痛了。”说罢,再次陷入严肃的沉思。 绛雪心里打起了小鼓,思前想后,却也想了许多,如秦夫人、苏氏、秦国公口中的所谓小人,等等…… 方才的窃喜如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却是对漫漫前路的担忧。 皇后刚薨逝没多久,秦夫人知道此事后能接受吗? 有了秦国公掺和进来,只怕苏氏失踪的事快瞒不住了。 若姑娘知道苏氏下落不明、疑似遭劫,她能乖乖待在京城配合陛下吗? 和绛雪不同,止薇心里压根没想自己今后如何、秦家人如何,她满脑子都是苏氏。 苏氏动身已久,本来早就该到京城了,如今却迟了大半个月,一点消息都没有,再加上了无大师的签语,止薇实在难以放心。 若说宋家这孤儿寡母有什么值得秦国公觊觎的,只怕要笑掉别人大牙。所以,秦仲光不可能自己编出这样的谎言来哄她。 要么,秦仲光说的是真的;要么,是陛下授意,想要给她“镀金”。 可若是后者,秦仲光跳出来的时机未免也太巧了些。 止薇看得明白,先前躲避追杀之时,霍衍之跟她们一样紧张,全无在那张副统领面前装模作样的架势,更是不知秦仲光会突然前来救驾。 如果要给她“镀”一层更尊贵的身份,今天并不是最好的时机。 “这么说,他说的还真有可能……” 她心乱如麻,一时想到分别多年的娘亲,一时想到音容笑貌早已模糊的爹爹,一时又想到还在北疆生死不知的兄长,再看着前头马背上的霍衍之、秦仲光,喉头更是堵得发慌。 一扇通往富贵荣华的门似乎已经敞开,就在她面前遥遥招手。 可她莫名不愿走近。 止薇神思恍惚,眼中一片白茫茫,耳里只剩下那无止境的得得马蹄声,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马儿才终于停了下来。 “我们,这是回来了?城中无事?” 城里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样兵乱马乱,百姓们还在正常走动、做买卖,甚至还面露兴奋之色,似乎正交头接耳讨论着什么。 霍衍之心头一块大石落地。 他一声令下,众人兵分两路,一路人马负责护送止薇回去,另一路人马则随他进宫。 秦仲光心里很想领第一个任务,可身份摆在那里,没法子,只能千叮咛万嘱咐,让家将秦和照顾好止薇。而后,便一脸严肃地护送着皇帝进宫去了。 见京城情况平稳,想来是信王等人将那些乱臣贼子都给镇压了下去,前路平坦,他心里便打起了小算盘。 虽然死了个皇后嫡女,可这个私生女也颇得皇帝眷顾,说不定他这个国丈还没当到头! 没准,皇后留下的小皇子还能让止薇这个姨母帮忙照顾,简直是两全其美啊! 秦仲光心里美滋滋的,恨不得当下就浮一大白。 霍衍之却不知他这位岳丈复杂的心理波动,心里快速过着许多事,神情愈加冷肃。 见到被幽禁在宫中的太后时,他只漠然扔下一句,就要转身离开。 “太后年纪大了,也该安享晚年了。小汤山的行宫修得不错,景致也好,边上还有了无大师讲禅。陪都是老祖宗起事之处,也是个气运昌盛的地方。朕不想再多说,太后选一处吧。三日内,朕会亲自送太后移宫。” 太后虽有所预料,却还是被他的态度气得两眼发黑。 “混账!你是要忤逆哀家吗?你要将哀家赶出宫,就不怕满朝文武戳你脊梁骨?” 霍衍之冷笑一声:“太后所行之事,若是让你口中的满朝文武知道,恐怕你贺家上下的脊梁骨全加在一起都不够戳的!何必说这些话,图惹人笑话?” 高坐在上的太后心中微颤,仿佛已经看到了某种不可扭转的大势。 “早知如此,我就不该留下你这个祸害。那贱婢可真是生了一个好儿子,哈哈哈~”她悲凉地笑,好似鬼哭。 霍衍之闭了闭眼,没有再追问生母当年之事,他早在几个月前就已查到了线索,如今只是确认罢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太后见他要走,艰难地再次开口:“皇帝!哀家可以出宫,但是,安王你必须让我带走!” “不可能。” 霍衍之站在阶下,却像是俯视她,神情格外冷漠。 他被这个女人骗了二十年,一直仰视着、敬爱着她,想要靠近,又会因为她的冷淡感到困惑,甚至是自我怀疑。 如今真相大白,他终于明白,原来不是因为他比不上兄长好,也不是因为他出生时难产害得她险些毙命,只是因为他不是她的亲生儿子罢了。 太后急了,匆忙起身阻拦:“有何不可?难道你想斩草除根?不!哀家绝不容许你动安王!” 她一脸警惕之色,看他好像在看一个既定的刽子手。 两人之间生疏冷漠到了极点,全然不像名义上的母子关系。 霍衍之回眸,淡淡道:“二十年前,你为了地位,甘愿让刚夭折的幼子无名无分入土,可见亲情于你来说,根本比不上权势重要。休要再跟朕打亲情牌!你想把安王笼在身边,并非怕朕害他,不过是想利用他,另寻机会卷土重来罢了。你觉得,朕还会给你机会么?” 太后心里的那丝侥幸彻底破灭。 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已经成长到她无法掌控的地步了,甚至不惜以身犯险,就是为了引她入瓮! “那你发誓,决不伤害安王!你答应哀家,哀家今天就出宫!” 霍衍之嘲讽一笑。 “朕乃天子,一言一行皆为国之表率,何须向你一蛇蝎妇人发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今次出宫后,你是不可能再见着他的了。” 太后失声喊道:“不!” 她知道事情已无转圜之地,也不愿放弃那高高在上的尊严继续哀求,只跌坐回去,扯着前襟大口大口地喘气,没掉一滴眼泪。 临走前,霍衍之不冷不热地扔下一句。 “都说祸害遗千年,太后若能活得长久些,没准还能看到成人后的安王。在他明理懂事之前,您就别想着让贺家替你做什么手脚了。安分些,否则,朕也不能保证会做出什么来。” 霍衍之雷厉风行,回宫当天就处理了一批人,包括次辅等人在内。 安王府上上下下换了一批人,就连安王妃的陪嫁婢女都被卖的卖、赶的赶,只剩了一个寻常进不了内院的小丫头没被清算。 看着府里的零落模样,安王妃险些没呕出一口血来,当场去世。 翌日,太后突然移宫。 京城里人心惶惶,众人都以为,安王府一定出了什么变故,多半是跟皇家阴私有关。 毕竟,被抓进了大理寺的次辅一家,身上背的罪名可是“欺君罔上,意图篡朝”! 皇帝不提,底下的大臣们也噤若寒蝉,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尤其是大理寺的人,巴不得快刀斩乱麻把次辅一系给定案,省得他们天天胆战心惊。 处理完这团乱麻过后,刚好年关封笔,霍衍之总算能分些精力出来,考虑下儿女情长的事了。 可,他还没移驾出宫,就接到了一封来自吐蕃的火漆密信。 信是骁郡王亲自写的,或者说,现在该改口喊他吐蕃王了。 霍衍之对此早有预测,自骁郡王赶回吐蕃,他已命西南军进入一级戒备状态,随时准备接应骁郡王。 没想到,骁郡王没要他一兵一卒,竟全靠自己就把这王位给拿了下来,叫他佩服不已。 但,最令他震惊的不是骁郡王当上了吐蕃新王这件事,而是信里透露的另一件事。 信里,吐蕃新王告诉了他一个好消息,自己娶了个新王妃,是大齐平民。 这算是再度联姻,王妃背后不牵涉吐蕃境内任何一方势力,吐蕃新王请他安心坐龙椅,起码在他二人有生之年,吐蕃和大齐都能太平无事。 霍衍之看到那句新王妃是大齐人时,心里就咯噔一下,嗅到一丝不详意味。 果然,吐蕃新王下一句话就是,那位新王妃和先夫生有一对儿女,女儿不幸沦落到大齐皇宫中为奴为婢,十分凄苦。 由于新王妃十分思念女儿,他爱屋及乌,已经封了这个继女为吐蕃公主,准备把她迎回吐蕃去过好日子,给她选王夫。 吐蕃新王在信里还苦口婆心地说,虽然只是继女,但仔细算下来,也能喊霍衍之一声表哥。他这个做表哥的坐着龙椅,每天吃香的喝辣的,怎么忍心叫亲亲表妹沦为旁人奴婢,为人驱使? 霍衍之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 这样的表妹,他可一点都不想要啊! ------------ 第99章 公主 霍衍之犹豫了足足一炷香,拿不准该不该暂时瞒下此事,考虑过后,却又推翻了这个想法。 很快,他就为自己的英明感到欣喜了。 因为,吐蕃新王不仅给宫里送来了密信,那信使身上还带了第二封信件,一出宫就调头去了大榕树巷子。 止薇看着手里的信纸,直接被上头的巨大信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还没消化完自己亲爹可能另有他人的大料,她亲娘就给她送上了一份更大的惊喜! 一个更加位高权重的后爹! 止薇原本并不知道此事,霍衍之心里有着小九九,没跟她提过,但她在大榕树巷子住了这些时候,锦绣早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给自家姑娘交了底。 不得不说,当时听锦绣提起时,她终于在心里将骁郡王和某个寡、妇的韵事对上了号,觉得世事巧合得有些荒谬。 大齐民风不算太保守,寡、妇再嫁很常见,止薇也不愿意娘亲从青春少艾时守寡到死,对后者的第二春乐见其成。 可,这第二春的对象若换成当朝王爷,就太夸张了些。 虽然止薇对自家娘亲的品貌很有信心,但看事情也很实际,几个月前还听了不少勋贵圈子对骁郡王追求苏氏一事的批驳之声,便觉得这多半不能成。 谁能想到,如今竟会是这么个结果? “骁郡王是个好人,从前都没仗着权势逼迫过夫人什么。如今,既然他已将夫人娶过门,这事就是板上钉钉了,夫人应该也是心甘情愿的。” 锦绣笑着念了句阿弥陀佛,说道:“也不晓得中间到底出了什么事故,夫人从蜀地出发来京,最后竟兜兜转转去了吐蕃,还跟王爷碰上了,真是侥天之大幸啊!” 止薇心思浮动,忍不住阴谋论了下。 娘亲失踪,总不会就是那位王爷搞的鬼吧? 吐蕃信使来时也不知道那位半路出家的“吐蕃公主”就在大榕树巷子,送信时,还被四面八方的防守吓了一跳。 他虽然是孤身入城打头阵,但非常灵敏,嗅出了某种意味,连忙给止薇卖好。 止薇从这人的恭敬态度中看出了不少东西,比如说,最重要的一条,她娘亲这个王妃的位置应该坐得很稳当。 因为,吐蕃使臣拜见完皇帝当天,就跑到止薇跟前献殷勤了。 这些人出发前可是被耳提面命过的,此次前来大齐,主要目的是把新公主捎回吐蕃去,跟大齐皇帝联络感情还在其次。毕竟,他们本来就是亲戚兼盟友,彼此间信任都有一些,没什么可特地表现的。 为了表示尊重,使臣甚至把止薇给请到了驿馆里住着,衣食住行都尊以公主礼,态度极为自然,仿佛他们并不是来大齐讨公主,而是带着个公主过来出使似的。 止薇对这种身份的变幻受宠若惊,却也没拒绝使臣的好意。 她很想见到娘亲,不管她如今时何模样、身份,她相信,她们之间的亲情纽带没有断。否则,她就不可能有这份待遇了。 绛雪、文竹对这神来一笔的转折也感到十分震惊,尤其是略知内情的绛雪。 她暗自决定,坚决不能把陛下压下苏氏失踪消息一事告诉姑娘,秦国公那天嘀咕的话她也全忘了,死都不能往外说! 两人忍不住在私底下商量,若止薇真跟着吐蕃使臣回吐蕃了,她们该怎么办? 按理说,她们是陛下的人,可给了止薇姑娘,后者就成了她们的正经主子。 一奴不事二主,实话说,近段时间以来,瞒着姑娘给陛下通风报信,这事做得确实不大地道,她们心里都还在过意不去呢。 一番讨论过后,二人达成共识。 她们现在是顾不上远在“天边”的皇帝陛下了,只能紧着近在眼前的止薇了。 即便止薇要回吐蕃去,她们也得老老实实跟着去,否则,若止薇一去不回,陛下非扒了她们的皮不可。 吐蕃使臣队伍里多了个公主这事,京中的勋贵圈子也都听说了。 可,没几个人敢主动上门拜访。 一来,皇后丧期还没过;二来,前阵子疑似发生了一起宫变,连太后都远走出京。 即便知道骁郡王翻身变成了吐蕃新王,但京城勋贵向来自恃颇高,哪里看得起外邦的君王公主,兼之人心惶惶,更没心思串门看热闹了。 止薇这位新公主也轻易不出门,神秘得很,没什么人见过她的真容。 截至新年大宴前,真正见过“吐蕃公主”的人除了山蛮使臣外,就是秦国公了。 秦仲光听说此事时还不以为然,只道骁郡王得了造化,可没两天,他就从霍衍之口中得知了真相。 霍衍之看的清楚,当时,他这位岳丈的脸色可谓是精彩纷呈,比调色盘都要五彩斑斓。 他隐晦暗示了几句,便大发慈悲,将其打发走了,让他独自去舔/舐内心的伤口。 秦仲光呆呆地出了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本以为,苏氏独身多年未再嫁,或许也是在默默等他,等着他和她们母子三人团聚。 如今,一切都变了! 要是苏氏嫁了个平民,或许他还能做点什么,但,他敢打吐蕃王妃的主意吗? 陛下话里的暗示,他听懂了,是希望他争取将止薇留下来,不要去吐蕃。 秦仲光自然也愿意这么做。 他忧心忡忡地去了驿馆,止薇的态度却很冷淡。 无奈之下,他只得觐见皇帝,建议把宋止戈调回京来。 霍衍之犹豫了下,没答应。 北疆战事未平,因为一己私欲,擅动兵马,这可不是明君之举。 大年初一,宫里照例办了个新春大宴,诸多王公大臣及家眷命妇都可入宫列席。 然而,因为冬月里发生的系列大事,这个新春自然是不可能大肆庆祝的了。 虽然不如往年喜庆,但,该有的规矩礼节却也没少。 “滞留”在京的山蛮使臣和吐蕃使臣都接到邀请出席,止薇这个新鲜出炉的吐蕃公主自然也不例外。 止薇刚进场,就觉得四面八方的探究目光都汇聚了过来。 她脸色微红,手心都出了层薄汗,只能庆幸,自己今日一身吐蕃装饰,头上顶着的金冠将她小半张脸遮得严实,给她添了不少安全感。 吐蕃人喜爱金银,无论贵族、平民,都喜欢把自己往富贵荣华的方向打扮。 止薇这一身已经算是精简过来的成果了,但相比大齐女子,还是十分华贵显目。 尤其是那身金线绣的锦衣,在阳光底下简直能亮瞎人的眼。配上描绘得体的妆容、明艳大气的眉眼,登时就将命妇们的眼神吸引了过去。 家中有女眷在后宫的那些格外紧张,开始担心,这位番邦公主是不是来和亲的。 勋贵里没成婚的适龄男性开始浮想联翩,觉得皇后刚刚薨逝,也许皇帝会为了面子不纳美,而把这位番邦公主赐给他们。 宴席开始后,众人心里齐齐一凉。 因为,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高坐主位之上的皇帝陛下虽然表情克制,但眼神没少往吐蕃公主那个方向瞟。 众人大恨,更是没好气地剜了止薇好几眼。 看久了,其中一两人心里就开始嘀咕:“这吐蕃公主怎么看着像是有几分眼熟呢,奇怪!” 信王一连接到霍衍之好几个眼神暗示,心里苦笑,只能端起酒杯遥敬吐蕃使臣。 “贵国新王继位,又和我国有联姻之仪,实乃太平之兆。贵国公主国色天香,秀外慧中,若是能与我国再结秦晋之好,两国亲如一家,岂不美哉?” 止薇端着的客套微笑瞬间凝滞,美目一扬,视线便落在了那人身上。 像是心有所感般,那人也微微侧头看了过来,嘴角扯得紧紧的,仍是那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模样,可眼底分明多了些笑意。 止薇暗骂一声,垂眸装聋。 反正她就是个花瓶,联姻这种事不可能三言两语就定下来,使臣也没有决策权力,她压根不用担心。 果然,使臣们纷纷露出为难之色,委婉地表示,事关重大,他们需要向吐蕃王请示。何况,他们家公主过来并没打算和亲,只是仰慕齐国大国气象,来此游玩罢了。 王公大臣们愣过织好后,心里纷纷开始骂娘。 女眷们心明眼亮,看出这是信王在替皇帝开口,免得堕了皇帝英明。 瞧瞧,吐蕃这么个小国,居然给脸不要脸,莫不是以为自家的公主有多尊贵不成? 男人们有看得清的,便骂这信王果然会摸皇帝的脉,这个马屁拍得可以说是恰到好处了。 也有不明就里的误以为,信王这是看上了吐蕃公主,在演绎现场版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呢。 只可惜被使臣回绝了,也不知这么个娇滴滴的大美人最后会便宜了谁。 坎雅当即跳了出来,也端起一杯酒敬信王,将他那番话变了变,如法炮制地来了个直白的“求婚”。 这下,王公大臣们不止是发愣了,有人没忍住笑出声来,有人吓掉了手里的酒杯,一个个跟见了鬼似的,盯着坎雅看。 止薇也好奇瞄了坎雅两眼。 不料,后者却对她没甚好感,直接恶狠狠瞪了回来,转过头去,看信王时又换了一副模样。 信王头疼不已,好一番折腾才把坎雅请了下去。 这次宫宴让众人看清了些许形势。 比如说,年前突然离宫、连过年都没出现的太后,今后只怕难在京城再见到她了。 又比如说,信王之前不声不响,这一年替皇帝办了几件差事,连次辅都给一锅端了,果然深得圣心,今后得多巴结着才是。 再比如说,吐蕃公主还真有可能入宫,得给宫里的外甥女、侄女们赶紧送信才是。 没两天,最后这条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后宫。 反应激烈者寥寥,原因很简单,她们都快忘记皇帝长什么样了,多来个公主不公主的,对她们又有什么影响呢? 淑妃、温美人等人闻言,只愣了片刻,又喊人将小皇子/小公主抱过来逗趣了。 能平常心对待的人到底还是少,主要都是那些有子万事足的妃嫔。 有些人不甘寂寞,娘家又有些本事的,便在暗地里出了手。 在驿馆遭遇了几次莫名其妙的“投毒”、“醉汉”之后,吐蕃使臣脸色黑如锅底。 再加上纷至沓来的拜帖、请帖,止薇也是不堪其扰。 好容易熬过正月十五元宵,她跟使臣商量妥当,竟悄悄连夜出了城。 等驿馆的人发现时,里头只剩下半数人马,和绛雪这个留下来收尾的代表了。 于是,这日的王德喜又擦了半日的御书房地板。 ------------ 第100章 大结局上 擦完地板的王德喜有点纳闷,跑去问他师傅赵久福。 “陛下英明神武,连慈宁宫那位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也能轻松化解宫变。影卫的兄弟们神出鬼没,怎么竟连个番邦驿馆都看不牢?” 赵久福嘴角一抽,没有解释。 他总不能说,陛下掉以轻心的原因是,正月十五元宵那晚他偷偷溜出宫去见止薇姑娘了吧? “止薇姑娘倒是好耐性,偏偏挑了个没有宵禁的好日子,上半夜同游灯市,下半夜就卷包袱跑路!这可真是,叫人不知说什么好了。”赵久福心里唏嘘着走开了。 陛下这会儿心情肯定很不好,为了乾德宫上下人等的安全,他还是牺牲小我顶上吧。 远在京城之外,一行普通车队之中,也有人在怔怔回忆着昨夜璀璨的灯景。 自腊月里那次在城内分别以来,他们总共只见过两面。 第一面是她作为吐蕃公主被使臣们带去充场面、觐见皇帝之时,第二面则是新年里的那次宫宴。 虽然说了一两句话,但都是场面上的客套话,听不出任何特殊含义。 唯有那对视时的火热目光让她心悸,时常忘记自己已是可以直视他的身份,而下意识垂头敛眸。 看在霍衍之眼里,则成了那一低头的不胜温柔娇羞。 朱雀街上熙熙攘攘,男女老少大多打扮一新,脸上洋溢着欢乐笑容。青年男女们眉目含情,正好都借着这良辰美景寻觅有缘人。 止薇没穿那身显眼的吐蕃服饰,换上了自己的旧衣,站在衣着鲜艳的人群当中,竟半点不显暗淡。 她腿上的伤养了大半个月,早已好了。 养伤期间,宫里没少往她那儿送东西。再加上吐蕃使臣“孝敬”的那一份,直将她养得容光焕发、肌肤胜雪,原本内敛的美开始绽放华彩,让人看得目不转睛。 饶是霍衍之,在宫里朝夕相处看了她大半年,也惊艳不已。 说来也怪,两人难得见面,昨夜并肩同行,几乎走了小半个京城,说的话却不怎么多。很多事情,似乎只需要一个眼神,便能彼此意会。 离开前,在一个小摊前,霍衍之亲自提笔,在素绢灯面上写了寥寥数行小字。而后,一转手就将那八角宫灯塞到了止薇手里。 “惟愿岁岁人依旧,但祈年年……” 止薇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茫茫雪地,情不自禁地低声念了出来。 锦绣狐疑道:“姑娘说什么?” 止薇脸上微热,快速将帘子放下,不让外头透进来的光线将自己的窘迫显露于人前。 然而,她很快就后悔了。 车底下中空处烧着炭盆,暖融融的,比之烧了地龙的内殿也不遑多让。原本掀起帘子还能透些气,这会儿倒是更燥热了起来。 文竹抿嘴无声一笑,难得主动开腔:“姑娘恐怕是在愧疚,把绛雪扔下挨骂,想着今后怎么补偿她吧。” 昨夜,她和绛雪二人跟着止薇出门,虽然只是远远地跟着,听不清前头二人说了什么,却也能从互动中看出一丝旖旎之意。 故而,这会儿调侃起止薇来,便有些荤素不忌了。 锦绣明白过来,也捂着嘴吃吃地笑。 止薇脸蛋更红了,只得白她们两眼,转过脸去装没听到。 马车在低低的笑语中走远,只留下一道长长的印记,将其和那座古老的王城相连,仿佛在指引着外出游子归来的方向。 宫里。 绛雪瑟瑟发抖地回禀完,连头都不敢抬,耷拉着脑袋,一副任君处罚的可怜模样。 霍衍之几乎要气笑了。 到底从什么时候起,这两个丫头竟“背叛”了他,彻底站到了止薇那边去? 故意瞒着他出城一事,还大咧咧地留了下来做汇报,这是吃定了他心慈手软,不会处罚她不成? 可他还真不能光明正大地罚绛雪,毕竟,把人送过去、又交代她们要对止薇忠心耿耿的人,不正是他自己? 绛雪见他不吭声,又挣扎着弱弱说了句:“姑娘说,陛下贵人事忙,她在京城待着也是无趣。还不如走一趟吐蕃,见一见夫人和吐蕃王,领略一番吐蕃的风土人情。届时,或许能厚着脸皮给陛下做半个智囊……” 霍衍之挑挑眉,脸色缓和了些许。 绛雪心中大呼好彩。 果然,一开始就该这么顺毛的,错过了最佳机会,实在失策! 看来,还是姑娘太好伺候了,在她身边待久了,心机都被狗吃了…… 绛雪心里正自我反省着,陛下突然幽幽开口。 “吐蕃的风土人情确实有些奇异之处,不过,那边地处高寒,你主子身子弱,待久了恐怕不好。身边伺候的人又少,朕放心不下。你下去收拾收拾,今天就出发吧。” 三言两语间,绛雪就接下了带人追上止薇、一路护送其往吐蕃的任务。 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她的最根本任务只有两项。 一是待在止薇身边,时时刻刻提醒她,别在吐蕃玩疯了不肯回来。 二是给吐蕃王送信。 绛雪等人日夜兼程,终于在第四日赶上了车队。 得知她还带了封皇帝亲自手书的信件时,止薇心头跳得快了些,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她隐晦问起,绛雪却是一问三不知。 止薇只得作罢。 结果,一个月后,等她抵达吐蕃王城当天,她的新爹爹看完信,还没来得及让她去找苏氏团圆,就沉着脸留她下来谈心了。 “这……以国书求亲?他怎么会……” 止薇震惊不已,简直不敢相信,话都说得支零破碎。 心头隐隐的猜测被证实,慌乱过后,只剩下丝丝缕缕的甜蜜,和如在梦境般的虚幻感。 递取国书这事是很严肃的。 起码,不会有一国之君特意送了封国书过去邻国,表示要娶邻国公主为小妾。 这样就不是求亲,而是结仇了! 小国之间的交往都是如此,即便求亲那方已经有了王后,也不耽误把新娶的这位封为西宫,和元配平起平坐,肩挑两头。 然而,大齐国家大业大,不能以小国度之,但国书一出,最少也会给个高位,不然就是打脸吐蕃王了。 “此事非同小可,我还要和你娘亲商量一番。如今先问问你的看法,不知你是打算留在吐蕃,还是回去?” 止薇支吾着答不上来。 吐蕃王心领神会,直接把她打发下去见王妃了。 母女二人隔了近十年没见面,此刻见了自然感伤不已,抱头痛哭了一番,又各自叙说了这些年的大致经历。 止薇觉得自己在宫里那些事乏善可陈,反倒是觉得,苏氏一个弱质女流竟能把生意做得有声有色,连个第二春都找得轰轰烈烈,实在是女中丈夫,令她佩服不已。 苏氏却半点不以这个为豪,说起来还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既行商、又二嫁,怕是把宋家的门楣给埋没了。 说起来,她这第二春的红线关键还在于,她们离开蜀地后不慎遇匪,辗转碰上吐蕃王军,见到了彼时还未上位的骁郡王的属下,才被其救出。 后来又发生了许多惊险事情,苏氏没有一一赘述,也是没勇气顶着一张“老脸”跟女儿说这些事。 止薇嘴角抽抽着想,宋家人早把她们赶了出来,哪里还有什么门楣之说? 在她看来,娘亲待宋爹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提及宋爹,止薇便犹疑着提起了秦仲光。 苏氏脸色果然变了变,将侍女全部赶走,一个人没留。 母女俩密谈许久,苏氏轻描淡写提及旧事,面上不露分毫难过,唯有提及那人名字时眼中掠过一丝无奈和厌烦。 止薇马上表态,“我和兄长只有一个爹爹,今后这话我再也不提了。兄长那边,等他从边疆回来,说不得那人会找上门去。照我看,最好先让人送封信给他,免得他惊怒之下做出什么事来。” 苏氏欣然点头,拉着止薇的手,将她看了又看。 “总觉得你还是个小姑娘呢,如今处理起这些事情来,也像个大人模样啦。好容易才一家团聚,可惜没两年又要说婆家了。阿娘舍不得啊……” 止薇脸上一热,含糊着过去了。 苏氏看在眼里,没多说什么。 当晚,她就明白过来了。 “什么?要娶我家姑娘进宫?不行,好不容易才逃出那个火坑,我怎么能把她再推回去?” 苏氏是大家闺秀出身,平时说话温声细语,可,她早年丧夫,带着两个孩子苦苦支撑门户,后来又在商场混了这些年,也磨出一副爽利性子,早跟秦仲光记忆里那抹白月光不大相同了。 尤其是在相熟的人跟前,她就更不端着了。 见吐蕃王不吭声,苏氏立马急了:“你该不会真想答应吧?他不是刚死了皇后,丧期都还有一年才过吗?这会儿急吼吼地要跟咱们联姻,怎么可能会许以后位?你说要封止薇做什么公主,我本来就不答应,现在……反正,我不许你拿她做政、治联姻!你要嫁公主,自己去叔伯兄弟家找一个送过去!我家姑娘苦了这些年,我可不能让她再受委屈了!” 吐蕃王生得人高马大,不怒自威,此刻却扯着嘴角眨了眨眼,无辜得像个大孩子。 “咳,王妃误会了。事情是这样的,听说咱们姑娘出宫前就在乾德宫伺候我那大外甥,感情甚笃……” ------------ 第101章 大结局下 欢乐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 吐蕃地势高寒,春天来得比平原地区更晚些,但因新王妃来自大齐,不习惯异地风土,吐蕃王愣是带着一干大臣、家眷跑去了林州办公,顺便消遣,赏赏桃花。 底下大臣有些意见,觉得为了一个女子劳民伤财,不大合适,恐怕会激起民愤。 结果,通通被吐蕃王驳回。 “王爷的原话是,先王在时三不五时纳美,还经常借着美人的名义要各地方上贡,他不过是新娶了个老婆,并没有诸多小妾,为国库省了好大一笔,如何能记起民愤?当时,那大臣的脸色简直好看极了~”丝萝捂嘴偷笑。 苏氏瞪了她一眼,轻斥道:“小丫头,就知道鹦鹉学舌!” 丝萝、锦绣等人自然为她的现状高兴,可晒恩爱这种事,苏氏可还没那么厚的脸皮在业已成人的女儿面前做。 锦绣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悄声道:“姑娘这会儿八成听不到我们在说什么,王妃信不信?” 苏氏回过头,看着止薇叹了口气。 本来,她夫妇二人带止薇过来赏桃花,是为了让她领略一番吐蕃境内难得一见的“小江南”美景,也是顺便躲一躲大齐皇帝的“催婚”。 结果,万万想不到的是,来了之后,她这姑娘只看了一炷香的花,转头就跑去跟看守桃林的老花农聊天了。 止薇回到府里,也很少跟同龄的姑娘们应酬,却天天在那个疏于打理的后花园折腾。 她不是种花,而是种起了地,说是要在现有的元麦种子里挑选一批更好的出来,过两个月带回王城去试种。 今日,母女二人来到后花园散心,在没有花的架子下歇脚。 止薇却坐不住,又走到边上,去看她前几日种下的种子有无发芽。 “姑娘这也太勤勉了!不知道的,说不定还以为咱们王爷多苛待这个继女呢。” 丝萝嬉笑道:“自姑娘来了,外头好些王公贵族想要贿赂我和锦绣姐姐,想要打听姑娘品貌呢。要是他们知道姑娘平时不爱绣花、却爱种地,也不知他们会欣然求娶,还是吓得拔腿就跑~” 绛雪笑眯眯地扫了丝萝和苏氏一眼,从后者表情中确认,丝萝这丫头多半对那封国书的内容并不知情。 “姑娘品貌皆是一等一的好,哪里还怕没人求娶,只怕是王妃心疼姑娘,不舍得叫姑娘早嫁,故意这般埋汰姑娘罢了。也不知,外头那些想要求娶的公子哥会多伤心呢。” 苏氏笑笑,并不接话。 绛雪嘴角也挂着笑,心里却很苦。 “陛下,不是奴婢不帮您争取,是您这位新丈母娘软硬不吃、太难收买啊!” 一个月后,止薇随着吐蕃王一行人回到王城,照样闭门不出,闷头搞发明。 期间,大齐送过来两三封信,皆委婉表达了请吐蕃王考虑上一封国书中提议的意思。 咨询过王妃意见后,吐蕃王终于不再只是让属下代笔打太极了,亲自上手回信。 京城。 霍衍之收到信时表情有点诡异。 赵久福头皮一紧,自觉地闭上了嘴,毫无贴心关怀的意思。 可,霍衍之不肯放过他,幽幽道:“赵久福,你说朕这位吐蕃王舅是个什么意思?” 赵久福疑惑不解,接过皇帝扔来的信件后,脸色也变得愁苦起来。 “有话直说!一把年纪了,做什么鬼脸?” 赵久福苦哈哈地擦了擦冷汗,这叫他怎么说呢! 吐蕃王信里大肆描写自己和新王妃恩爱情深,还刻意提到自己多年来洁身自好,除了前后两任王妃外并无他人,言下之意已经很明显了。 他要是直说“陛下,吐蕃王嫌弃您妃嫔太多,不想把继女嫁给您”,陛下会不会罚他去冷宫扫地? 在霍衍之的目光威胁下,他还是吞吞吐吐地挤出了一句话。 “奴婢揣摩着,吐蕃王心爱王妃,又爱屋及乌,恐怕不想将止薇姑娘远嫁……” 霍衍之狐疑道:“真的?” “这个……奴婢也只是胡乱猜的,做不得准。不过,上回吐蕃使臣来时似乎有提过,吐蕃王有几个看好的青年才俊,准备在那几人中间挑选驸马……” “什么?”霍衍之怒道:“难不成,朕竟不如几个……” 他愤愤哼了一声,话没说下去。 赵久福咬咬牙,横下心来,又补了句:“陛下膝下的公主们,他日长大成人时,陛下挑选驸马,自然多半也会在身家清白的未婚青年才俊里挑。总不能让金尊玉贵的公主们一嫁过去,就当个半大孩子的娘不是……” 霍衍之眼角重重一抽,似乎领悟到了赵久福的意思。 “好奴婢,你竟敢——” 赵久福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却默不作声,没有求饶,只一脸惆怅、可怜巴巴地跪着。 是夜,乾德宫里的灯火一直亮到很晚才熄。 十日后,吐蕃王收到了大外甥的回信。 他兴致勃勃地拆开来看,没留神看里头小信封上备注的那行小字,差点没被酸到牙都掉了。 “去去去!送去给公主,让她亲自过目!” 送信人不知就里,也没告诉止薇这信是谁寄的,还以为是国中某位狗胆包天的贵公子在奏折里夹带了情书,便忍不住私下窃笑,目光中透着调侃的意味。 止薇接过信时有些莫名其妙,瞄了两眼内容,却是脸蛋爆红。 “这,这是何人写的东西?怎么送到我这来了?” 送信人转述完吐蕃王的原话,止薇心中一跳。 能让吐蕃王转达的信件,恐怕这世上也没几人了。 更别提,这诗写的还正是元宵花灯会上的一情一景一人…… 情报小头头绛雪第一时间得知此事,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 “陛下总算是出手了,我再也不用在这儿吃糌粑了,呜呜呜~再不回京,我这高原红就要消不掉了!” 但她没高兴太久。 因为,止薇就是收到信那天辗转反侧了大半晚,第二天起来之后似乎又恢复如常了。 过得几日,京城又有信件送来。 这回,吐蕃王看都没看,直接叫人转送去给止薇。 当晚回房,还跟苏氏说了好久的私房话,大意是贬低大外甥、吹嘘自己,云云。 半个月过去了,来自大齐的密信已经形成了一定的规律,基本上五天左右就有一封,最长也长不过十天。 止薇也会回信,但回信频率不高,大约两封来信回一封的节奏。 信中写了什么,除了两边收发信件的本人之外,自然无人得知。 但,吐蕃王宫里已经悄然流传起了一个新消息。 她们那位天姿国色、脾气颇好、十分体恤下人的新公主可能要送去跟大齐和亲了! 至于对象是谁,八成就是隔三差五送情信的那位嘛! 能把情信往王宫里寄的,除了王公贵族、或是吐蕃王看重的青年才俊,其他人想都不用想! 再说了,虽说这新公主来路不大正,可到底顶着个公主封号。吐蕃王又爱屋及乌,平日里一应衣食住行莫不是最上等的待遇。再加上,止薇脾性品貌都是一等一的好,似这等好姑娘,哪里能是凡夫俗子能肖想的? 现任吐蕃王和前任王妃生的子女都已成年,前任吐蕃王的子女侥幸在去年的混乱中存活下来的也都受封赐府,迁出宫外居住了。 于是,如今的吐蕃王宫人口极为简单,基本上没了利益冲突,底下的宫人们日子过得也舒坦,这段时间闲着没事尽在琢磨新公主的亲事了。 因为规矩不像大齐皇宫森严,宫人出入宫廷较方便,像丝萝那样接受了“贿赂”、企图为国中某公子说项的人就有不少。 早在大齐的神秘贵公子开启鸿雁传书模式前,就有零星一两人这么干。 等止薇那儿情信泛滥了,这些宫人带来的就不是情信了,而是各种寄托着思慕者情思的小物件。 比如说,一把小扇子,一块自己雕的玉佩,几尾小鱼…… 这日,止薇甚至收到了一朵雪莲花,只生长在全年云雾缭绕的雪山上的稀罕花儿。 在吐蕃,送这花还有另一样意思,就是求爱。 来了吐蕃几个月,止薇也恶补了些常见的风土人情,见状连忙让人“退货”,甚至还难得板起了脸,还搬出了苏氏做靠山。 那宫人神色讪讪,只得捧着珍贵的雪莲出宫还给那位公子。 “据说,那位公子一气之下,转头就去跟前任老王留下的一位小公主求婚呢~”绛雪幸灾乐祸地说。 止薇笑笑,半点不挂心。 本来她就是不爱应酬的性子,也没跟哪位贵公子打过交道,就连面都没见过两回,还都是在不得不出席的宴会上。光一面之缘,连话都说不上,这样的好感实在太薄弱了,即便动用了最珍贵的花儿,也不能代表什么。 绛雪把近来这些动态都一一记录下来,准备给陛下原样汇报,以寄家书为名混了进去。 她却不知,吐蕃王早就盯上她了,特地将她那封“家书”截留了下来,拆开来就着下午的茶点看了好一会,权做消遣。 霍衍之收到这封“告密信”时,神色有点不妙。 这信明显是被人提前拆看过了的! 经过去年深冬那件事,朝廷上下都被他清洗了一遍,被贬谪的太后党不计其数,如今,朝野上下不说一片歌舞升平,起码,还没人有胆子偷看他的密信,更大喇喇地留下这么明显的痕迹! 所以,结论只有一个。 吐蕃王是故意的! 霍衍之一火,就给这位王舅指名道姓写了封信,言辞十分激烈。 吐蕃王看完,撇撇嘴,转头就跟苏氏吐槽。 “你瞧瞧,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点耐心都没有,现在居然还想威胁我!如果不把止薇嫁他,就要把边境贸易税率翻倍,啧!” 说着说着,吐蕃王又动情道:“想当年,你拒绝了我二十几次,我的心意还是像天上的月亮一般明亮坚贞,也不曾以势压人,逼迫你嫁给我……” 苏氏按了按乱跳的额角,无奈道:“王爷,咱们都一把年纪的人了,能不能不要总是把这些挂在嘴上……” 五大三粗的吐蕃王扁了扁嘴。 她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还是说止薇的事吧。王爷究竟打算怎么办?” 吐蕃王立马恢复了正常,一本正经道:“按理来说,若不考虑个人感情问题,此事对两国自然是百利而无一害。至于止薇的心意,想必最近这几个月王妃也揣摩出一二了。所以,此事关键还在于,小皇帝心意是否坚定,能否耐得住寂寞……” “可我记得,上封信里他似乎承诺了,若能得止薇为妻,必会以王爷你为楷模,绝不相负。王爷是觉得,这保证还不够?” “男人的话不可信……咳咳,不是,区区一句话就想叫本王嫁公主,他想得美!” 吐蕃王信誓旦旦道:“王妃放心!本王早已让人给留守京城的几人送信,命他们暗中结交人脉,打听后宫情况。若是这几个月他都等不得,后院又多出个新美人或是别的什么喜讯,咱们就可以直接另择良婿了。” 苏氏只得耐着性子,继续等京城来信。 结果,等到夏天都快结束了,她还没等到什么“喜讯”,反倒是来了个大大的坏消息。 “什么?陛下不慎坠马重伤?这怎么可能?”止薇震惊不已,小脸煞白。 她慌乱了片刻,很快又找回了理智。 “若是重伤,这事宫里一定会瞒着,怎么可能大肆宣扬?怕不是误传的假消息?” 苏氏一脸愁容道:“我也希望是假消息呢,可这口信是乾德宫的一位赵公公亲自到郡王府上传的。坊间也有传闻,只是不知伤势轻重。想来,这事多半是真的。” “赵总管亲自去郡王府传信?” 止薇听着有些半信半疑。 这之后,消息接连不断地传来。 之前那条重伤的传言被澄清,说是经过全力救治,如今伤势无大碍了。 但因为伤到了头,短时间内很难好全,只能慢慢地修养着。 “说是这么说,可,听说如今已是信王监国,和内阁几大员一同理事了。”苏氏忧心忡忡道,“若不是真的伤重,怎至于此?” 她有些侥幸,幸亏还没松口定下亲事。 否则,还没出嫁、或嫁过去不久就当寡、妇,她可不愿闺女重蹈自己的覆辙! 可,自消息传来,闺女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比之前更加沉默寡言了。每天神思不属的,还会对着院子里的花草、乃至后花园里那块地里即将成熟的元麦自言自语,活像是跟人说话似的,语气还会因为意见不同突然变得激烈。 “万一皇帝真个不好了,岂不是要叫她伤心?” 苏氏怕刺激止薇,不敢当面跟她说,只能私底下跟吐蕃王诉苦。 后者脸色有些怪异,“此事王妃不必忧心过度……” 苏氏疑惑不解。 他左右看了看,又特意挥退众人,关起门来才悄声解释了一番。 “其实,本王收到的线报称,小皇帝伤势并不重,只是断了条腿罢了。不过,他这里似乎被摔出了点问题……”吐蕃王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苏氏大惊,“什么?摔傻了?怪不得要让旁人监国……” “不是,没傻!” 吐蕃王连忙解释,“就是有些神叨叨的,没事还会跟地上的蚂蚁说话,其他时候都还挺正常。御医说了,极少数人伤了脑子之后会出现类似症状,也不一定什么时候好……” 苏氏总算放了心。 没变傻子,只是成了个哑巴,倒也不算太糟糕了。 可她也不想要个哑巴皇帝当女婿啊! 不对,哑巴还能当皇帝吗? 两口子正琢磨着这事,止薇突然来找苏氏,表示自己要回大齐。 两人面面相觑,婉言相劝。 但止薇决心很坚定,顺手还送上了一匣子据说产量更高的元麦种子,表示这是送给吐蕃王的礼物,算是她在吐蕃叨扰这段时日的谢礼。 吐蕃王顾不上研究这份古怪谢礼,开始打点人马送止薇回大齐。 止薇本要谢绝,架不住苏氏要求,只得勉强答应。 她心中焦急,根本无心关注其他,等出发时,才看着那浩浩荡荡的车队傻了眼。 这哪里像是临时出行,分明像是送嫁妆的架势吧? 吐蕃王大手一挥,表示咱们吐蕃虽然穷点,但也没穷到要自家姑娘艰苦朴素的地步。更别提,蜀地多匪患,万一又碰上了,可就不妙了。 苏氏在旁边假咳两声,他才悄悄补充说明。 “这些东西有一半是你母亲备下的,这一去山长水远的,顺便捎上,省得回头又派人运一遍,省事!也算是有备无患,哈哈~” 这含蓄调侃的话听得她脸皮发热,连心里的担忧也抛却了大半。 这一去,恐怕就真的再难回来了。 车队走走停停,行驶得十分缓慢,过了数日才进入大齐境内。 这日,止薇在车中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了个熟悉的声音在喊她换茶。 她陡然惊醒,反应过来自己只是梦到了过去的旧事。 “即便那人真在这里,哪里又还能说出话来呢?” 忽然,外头一声唿哨,车架缓缓停了下来。 “可是到了驿站?”她冲着探头进来的绛雪问。 后者神色古怪,摇头道:“不曾。只是前头的路被人挡住了,过不去……” 止薇有些迷惑,掀开车帘往外看。 只见左前方有个青年男子,手里提着个木笼子,里面装着两只正扑腾着翅膀的大鸟,踏着已经枯黄的野草地快步行来,腿脚稳健,毫无大病初愈的虚弱模样。 因为逆着光,止薇一时看不清来人的面容,但那熟悉的身形却让她心跳忽然乱了节拍。 男子忽然顿步,将笼子举到面前,似乎说了句什么。而后,那两只大鸟居然慢慢停止了挣扎,乖顺无比地各自站好。 一个微弱的声音从路旁野花丛里传出:“啧,这两只大雁怎么这么蠢,说一会放它们还真信~人类信得过,母猪都能上树咯~” “咦,那人不是……”绛雪小声惊呼。 止薇怔怔地坐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似乎过了很久,又像是只过了一瞬间,木笼连带木笼后的人都站在了她的面前。 “在下孑然一身,身无长物,唯有一片真心和这对活雁相许,不知姑娘可有兴趣收下?” 止薇愣了愣,竟扑哧一声笑了。 “只是一对活雁便想打发我?” 她威严转头,对绛雪说:“告诉这个登徒子,本公主的身份!” 绛雪苦哈哈地点头称是,对着前任主子露出个歉意而狗腿的笑。 霍衍之若无其事,直接就着车窗,把怀里的木笼子塞了进来,惊得二女一声惊呼。 他笑眯眯道:“原来是异邦来访的公主殿下!正好,近来国库空虚,在下穷得就剩下个头衔了,不知公主殿下可有兴趣听我分说一二?” 说着,他竟十分自来熟地摸上了马车。 在无声的号令下,车队又恢复了先前慢悠悠赶路的速度。 主车架里安静了一瞬,传出一声轻哼。 “我就知道吐蕃王和母亲别有居心,原来竟是和你合起伙来骗人!” “唔,其实也不是骗你,朕确实不慎摔断了手来着……” “那信王监国一事?” “哦,朕摔断的刚好是右手,还有头……” 车子渐渐行远,里头的说笑声被车轮辘辘搅得支离破碎,在秋风的裹挟下飞向不知多远的远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