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曜卷 蛊神劫 ------------ 第一章 剑门谁牵碧玉骢 七月烟雨,是李清愁荷锄采药的时候。 眉州知府吴承辅觉得每天都是好日子。每天都有人送钱来,当然就都是好日子。他花了整整十万两买来的知府,做了三年,就赚回来了不知多少个十万两,比他在扬州做盐商好多了。 川中繁华,本就不逊于扬州,何况吴承辅又是个风雅的人。 风雅是个奇怪的东西。别人吃饭,他也吃饭,别人看风景,他也看风景,这本是很俗的事情,但风雅之人就不同,他自然能将这些俗事做得与众不同,然后就风雅无比。连伸手要钱都风雅无比。 所以吴承辅的地皮虽然搜刮得厉害,却依旧得了个清官的名号,没有人知道他家财多少,绝没人。连吴承辅自己都不知道。他已经数不清了。所以到今天他卸任的时候,他已不想再做官。他只想回到扬州的沧浪园中,载酒浮舟,度此余生。 木兰之枻沙棠舟,玉箫金管坐两头。 美酒尊中置千斛,载妓随波任去流。 这本就不是人间生活,何苦还要在十丈红尘中奔波? 无论谁有了他这样的家财,再有一座他这样的沧浪园,然后还有他这样的风雅,都不会再想着做官了。久行黑路必遇鬼,吴承辅很明白这个道理。 但他不敢遽然就走。他害怕别人知道他的底细,他也害怕仗刀拦路的江湖豪客。做多了亏心事,毕竟还是怕的。所以他花了一万两银子,大施义粥,救助没饭吃的饥民。整整放了一个月,吴承辅简直成了活菩萨。 “我从眉州百姓得来的,就要还给眉州百姓。” “我来的时候是两袖清风,去的时候是清风两袖。有道义与良心送我,就足够了。” 吴承辅放完最后一锅粥,动身离开眉州。送他的没有道义与良心,却有万民伞、清官靴,流得满地的泪和一篇篇的颂歌。吴承辅小帽青驴,仆从五六人,轻装而去。 没有人知道他有多少家财,也没有人知道他藏在哪里。 烟雨凄迷,正是好天气。 绿水海棠,细雨小桥,身着红衣的小姑娘在大哭。 吴承辅悠然地骑在青驴上,看着点点飞烟一般的轻雨飘然逸下,将远近的山水渲染成无边的一块翠玉。一切景物都被约在其中,隐隐地看不清楚。但这隐约岂非正是风雅之一种? 自从读过陆放翁“前生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吴承辅就喜欢上了骑驴。只是遗憾的是出剑门,而不是入剑门。 但出了剑门,岂非才可到扬州。十里繁华,红尘蔽天的扬州。——只是就不能骑驴了。吴承辅不无遗憾地想。 这时一阵哭声传了过来。吴承辅的眉头微微皱起。老人的唠叨,小孩的哭闹,男人的吵嚷,女人的泼辣,无疑都是极煞风景的事情。吴承辅从驴上抬起头来,不悦地向前看过去。 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坐在毛竹桥上,正掩面大哭着。她身上穿一袭大红的衣服,同这绿水、竹桥、烟雨、海棠相映合,看去极为悦目。若没有哭声,定能撩动吴承辅的诗兴。 就算如此,吴承辅却已生不起气来,抬了抬手,道:“去看看。”一名家仆立即应声向前。他已跟随吴老爷多年,知道怎么承颐应使。 吴老爷是清官,是风雅之士,手下之人当然也要雍容温润,不能让别人小瞧了。所以他走上前去,笑道:“小妹妹,你哭什么啊?” 红衣小姑娘将掩面的手指移开两支,看了他一眼,却不理他,继续大哭不止。那仆人从怀里掏出一块干牛肉,道:“不要哭了,给你肉吃。” 那小姑娘抽抽噎噎地抬起头来,道:“你这牛肉里有没有下药?”那仆人一怔,哈哈大笑道:“牛肉里怎么会下药?难道你以为我是坏人?” 那小姑娘眼睛瞪着他手中的牛肉,吞了一口唾沫,道:“我听姆妈讲,外面有些坏人喜欢用下药的牛肉来骗小孩子,吃了就人事不知,变成了牛羊,被卖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那仆人道:“这种无稽之谈你也相信?人哪能变成牛羊?何况我们也不是坏人。” 那小姑娘拿手抹了抹脸,吴承辅惊奇地发现她生得极为清秀。她歪着头看着仆人,道:“你不是坏人?那为什么上午姆妈跟我说了这个故事,下午你就拿牛肉给我吃?” 那仆人苦笑不得,讪讪道:“你不吃就算了,别败坏了我们吴府的名声。”说着,缩手就待将牛肉收回。那小姑娘嘴一扁,又待哭了出来。 这小姑娘任性蛮缠,看在吴承辅的眼中,却自有一种娇痴的风情。忍不住出声道:“吴舟,别为难她。”说着,缓步踱了上去。 吴舟躬身答应了,退在一边。吴承辅柔声道:“咱们不吃牛肉。我带了很多路菜,你想吃什么,我叫他们拿给你。”小姑娘见他面团团的一副富态相,倒也并不害怕,道:“我不要吃牛肉!”吴承辅道:“好,咱们不吃牛肉。吴舟,把牛肉扔掉。” 吴舟应声从怀中掏出藏牛肉的包裹,扔在了道旁。吴承辅微笑道:“你看,牛肉已经没有了。我们只好吃别的了。” 小姑娘“噗哧”一声笑了。这一笑,竟大有妩媚之态,衬在她娇小的脸庞上,别有一番清媚柔丽的滋味。她站起来道:“我要吃青椒炒肉丝。” 吴承辅道:“吴舟,拿青椒炒肉丝给这位姑娘。” 吴舟苦着脸,道:“回禀老爷,我们带的路菜里,没有青椒炒肉丝。” 吴承辅道:“那有些什么?” 吴舟道:“有口蘑兰笋,鸳鸯豆腐,孔雀临屏,八仙过海。” 吴承辅点了点头,道:“八仙过海乃是用海中八珍做的,滋味不错,我叫他们拿给你吃好不好?” 那小姑娘摇头道:“不好,我要吃青椒炒肉丝。” 吴承辅皱了皱眉,道:“八仙过海不比青椒炒肉丝好吃?” 小姑娘道:“八仙过海没有青椒炒肉丝好吃。” 吴承辅笑了。没有吃过的八仙过海当然没有吃过的青椒炒肉丝好吃,这话倒也没有错。可是哪里找青椒炒肉丝去? “有的八仙过海比没有的青椒炒肉丝好吃。” 这是他的结论。 小姑娘“哼”了一声,道:“谁说没有青椒炒肉丝?那里不是就有?” 随着她纤手一指,众人果然看到小桥后面,绿竹掩映中,露出半扇酒旗。 “红柿村”。倒也是个风雅的名字。 吴承辅笑了。“既然眼前有酒,我们为什么不喝他几杯?反正我们不急着赶路。” 小姑娘也笑了:“何况还有青椒炒肉。” 这酒家并不大,里面只摆了五六张桌子,桌子上满是油腻。已经有两桌坐了客人,一桌是个书生,容貌甚是清秀,倒像女子;另一桌是个江湖客,脸黑黑的,像个武夫。那江湖客见吴承辅一行人进来,翻了翻白眼,低声骂了几句,依旧低头喝酒。 两人的桌上摆了酒菜,果然有青椒炒肉。只是两人仿佛甚为寒酸,桌上都只有一壶酒,一碟青椒炒肉,外加一桶饭。 吴承辅等人将剩下的几张桌子占了。那些仆人不敢跟他坐一张桌子,红衣小姑娘却不管,所以另外几张桌子挤得极满,他们的桌子却只有两个人对坐。 店小,伙计也少。 统共就只有一个。 “砰”的一声将菜单摔到吴承辅的面前,眼鼓鼓地盯着他,仿佛跟客人有仇似的。 吴承辅倒不去跟他计较,拿起菜单看时,珍珠丸子、八宝山珍、翡翠鸭舌、水晶肘子。店虽小,菜色倒是很多。吴承辅随便指了几样,然后要他杀一条鱼,搭配几味素菜送上来。 那伙计等吴承辅点完了,突然道:“点这么多,不怕撑死你?” 吴舟等人大怒,就要冲上来理论。吴承辅摆了摆手,将他们压住,道:“你说的也是,点多了不吃,也伤上天仁爱之心。就来珍珠丸子、八宝山珍、翡翠鸭舌、水晶肘子四味,再加青椒炒肉好了。” 那伙计道:“没有!” 吴承辅一怔,道:“什么没有?” 伙计道:“珍珠丸子没有!八宝山珍没有!翡翠鸭舌没有!水晶肘子没有!” 吴承辅道:“没有为什么要写在菜单上?” 那伙计白眼翻起,道:“这店是你开的,还是我开的?” 吴承辅道:“是你开的。” 那伙计大声道:“我开的你管这么多做什么!” 吴承辅想不到这伙计的脾气如此古怪,他涵养甚高,也不生气,道:“你有些什么?” 伙计翻了翻白眼,道:“只有两样。” “那两样?” “青椒!肉!” 小姑娘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店伙极不耐烦道:“你们到底要不要吃?只管废话!” 吴承辅道:“那还有什么好说的?青椒炒肉吧。反正你也做不出别的什么菜来。” 那店伙“砰”地一声将茶壶摔在桌上,道:“你侮辱我?” 吴承辅一怔,道:“什么侮辱你?” 那店伙脸上青筋暴起,道:“谁说我只会做青椒炒肉?我会做很多菜!” “很多?” 那店伙更怒:“我至少会做三个菜!青椒炒肉,肉炒青椒,青椒炒肉炒肉炒青椒!” 那小姑娘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吴承辅也乐了,微笑道:“这有分别么?” 店伙道:“当然有分别了。你外行就不要多说!” 吴承辅叹了口气,道:“那还有什么好说的,青椒炒肉一份,肉炒青椒一份,青椒炒肉炒肉炒青椒一份。另外麻烦你上一壶酒,两碗饭。” 终于这脾气极大的店伙走了,他不但是店伙、老板,还兼做厨子。 茶自己倒,饭自己盛,酒自己舀。凭什么?就凭这附近别无人家,要吃饭只有到我这里。 好在吴老爷有很多随从,一会茶、酒、饭都摆好了,那店伙才慢吞吞地端了三个盘子上来,“砰”的一声摔在了吴承辅桌上。 一盘青椒炒肉,另一盘青椒炒肉,第三盘还是青椒炒肉。吴承辅仔细看了半天,还是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来。他皱眉道:“这就是你的青椒炒肉、肉炒青椒、青椒炒肉炒肉炒青椒?” 那店伙翻了翻眼睛,不去回答他,自顾自走了。吴承辅举筷尝了尝,这店伙的脾气虽然大,但菜做得的确不错,一碟青椒炒肉似乎比八仙过海还好吃。于是分了两盘给随从,酌酒自饮了起来。 那小姑娘却瞪着碟子,动也不动。吴承辅微笑道:“你不是想吃青椒炒肉么?怎么还不动手?” 小姑娘摇了摇头。拼命闭紧嘴唇。 吴承辅挑起一筷肉丝,道:“你别看那店伙凶巴巴的,做的菜却不错,你尝尝就知道有多香了。” 小姑娘皱起眉头,缩在凳子上,盯着青椒炒肉发呆。吴承辅拿他没办法,只好自己吃喝。 那小姑娘见他吃得高兴,忽然道:“这青椒炒肉真的好吃?” 吴承辅缓缓咀嚼,道:“简直比我吃过的任何东西都好吃。” 小姑娘试探道:“那我吃一根?” 吴承辅含笑点头。官场沉浮,商海征战,他实是很久没有见过这种自然流露的情态了。这小姑娘虽然疑心病重些,却毫无造作,纯属天然,令他忍不住心生怜惜。 那小姑娘举起筷子,店伙却一阵风冲了过来,“嗖”的一声将盘子抓起,道:“我做的菜滋味如何?” 吴承辅见他三番两次生事,心中不快,道:“倒也不错。” 店伙“咯咯”笑道:“既然不错,大老爷为什么不打赏?” 吴承辅笑了。原来他是为了要点赏钱。菜做的好,打赏是应该的。吴承辅摆了摆手,吴舟急忙趋上前,将三吊钱排在桌上。吴承辅道:“还不谢赏?” 那店伙连瞧都不瞧一眼,道:“大老爷吃饭胃口大,打起赏来却小气得紧。这点钱算什么打赏?” 他越说越生气,突然从怀中掏出几吊钱,摔在桌上,道:“不如我来打赏大老爷吧。大老爷还不谢赏?” 吴承辅脸色沉了下来。冷冷道:“你几盘青椒炒肉,还想要多少赏钱?再纠缠不休,拉你去衙门打板子!” 那店伙大笑了起来。他的笑声极为奇怪,忽高忽低,好像扯锯一般。吴承辅听了片刻,脸色已然苍白。那店伙突然住声,恶狠狠地盯着吴承辅,阴声道:“也不需要多少,吴老爷马马虎虎给个十万两银子吧。” 吴承辅吓了一跳,道:“什么?十万两?你还不如要我的命!” 那店伙冷冷道:“吴老爷愿意把命拿来打赏也可以。” 吴承辅不怒反笑,道:“原来你不是开店的,你是打劫的!” 店伙仰首向天道:“吴老爷也不是来吃饭的,竟是吃霸王餐的!” 吴承辅道:“我怎么吃霸王餐了?” 店伙道:“不是吃霸王餐,怎么到我厨霸王的店里吃饭?你以为我的青椒炒肉是好吃的?” 吴承辅脸色变了。厨霸王道:“你不用害怕,我厨霸王杀人从来不用毒。我只是觉得上天仁爱,所以杀人的时候一定要让他吃饱而已。” 他白眼珠翻起,钉在吴承辅脸上:“你吃饱没有?” 吴承辅大喘了几口气,脸色缓缓平复,道:“我没有说我的姓名。” 厨霸王哼了一声。 吴承辅道:“但你却知道我是吴大人。莫非是谁指使你来的?” 厨霸王大笑道:“眉州人谁不认识吴大人?你就不要自作聪明了!” 吴承辅道:“你既然是眉州人,就该知道我两袖清风,最后的一点俸银也买米济贫了。” 厨霸王的眼睛又钉住了他:“我是个厨子。但我也知道清官凭俸银三年绝攒不出一万两雪花银来。” 吴承辅的脸色这才变了,变得极为难看。厨霸王却笑了,笑得也极为难看:“我是厨霸王,专门管吃霸王餐的,我有个兄弟叫赌输人,专门管的是赌钱输钱的。他若是在,我倒想跟他赌赌看,你到底是要钱还是要命。” 吴承辅却坐了下来,拿起酒杯,喝了口酒,道:“我跟你赌赌。” 厨霸王道:“你?你赌什么?” 吴承辅道:“我赌我要命!钱你不妨拿去。” 他喝令一声,吴舟等几个随从将箱盒打开,里面除了食盒之外,就是些换洗衣服,和几叠书。 吴承辅从箱中翻出了个小包,打开来,里面是一小叠银票和几锭银子。吴承辅道:“这就是我全部的钱了。你若高兴,不妨全都拿去。不过我仍然希望你给我留点做路费,毕竟……” 他坐下又喝了口酒,道:“毕竟到扬州有很长一段路。”他站起来,从厨霸王端着的盘子里夹了口菜,道:“也毕竟你做的菜实在不错,你就算将我的钱全拿走了,我也不怪你。” 厨霸王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怒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 吴承辅悠然道:“你以为我在骗你?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四个老婆跟七个儿子、八个女儿已在一个月前先回扬州了?” 厨霸王道:“你的意思是说,钱已经被他们带走了?” 吴承辅笑道:“你终于变聪明了。我就说,能做出这么好的菜来,你必然不是个笨蛋。” 厨霸王跺了跺脚,仿佛就要追出。吴承辅抽空又夹了一筷子菜,道:“你也别想追了,一个月……我想他们已在千里之外。” 厨霸王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盯在吴承辅的脸上。吴承辅依旧微笑道:“我的钱都摆在这里了,你要多少就拿多少,不必替我节省。” 厨霸王仿佛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边上一人忽道:“我也跟你打个赌。” 厨霸王猛然回头,就见另外桌上的江湖客向自己举手示意。他翻起眼睛道:“有屁快放。” 那江湖客不以为忤,道:“我赌他是要钱不要命!” 他猛地站起,向这边走了过来。 不知怎的,厨霸王就觉得他的身形特别高大,幽黑的眸子中仿佛隐藏着邪异的妖魔,放射出冰寒的压力。 压力直指自己。 ------------ 第二章 身上衣衫寂寞红 那人喝了很多酒,脸色晕红,走路摇摇晃晃的,身上衣服破烂不堪,胸前更被酒渍沾满,看上去跟最落拓的酒徒一模一样。 但这人的眼睛却深沉幽黑,宛如两点鬼火隐藏在无边浩瀚的黑夜中,厨霸王被他的眼睛一照,心中竟升起阵寒意。 没有任何酒徒有这样的眼睛。那仿佛只会在地狱中出现,也只会拉人到地狱中去。厨霸王杀人无算,在这眼睛的照射下,第一次感到由衷地害怕起来。 他大喝道:“你怎知他要钱不要命?”越是呼喊得大声,便越是怯懦,这简直成了公理。 那人也不理会他,径直走了过来。厨霸王为他气势所逼,忍不住退了一步。那人哈哈大笑道:“只因这种人是决不会把钱交给别人的!” 他转身向着吴承辅,道:“我赌你所有的身家都在自己身上,如果我输了,我宁愿将脑袋切给你!” 吴承辅脸色登时败如死灰,一口酒再也咽不下去,嘎声道:“你……你怎会知道!” 那人道:“我怎会不知道?你可知我已足足盯了你一个月了。晚上吴老爷睡得逍遥快活、有滋有味的,我却要在屋顶上替你守夜。你又可知,这一月来打你主意的小贼可真不少,我杀了一个又一个,吴老爷却依旧在睡大头觉。” 吴承辅听到杀人,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颤声道:“你……你都看到了。” 那人笑道:“红杏花来我没看到,张老爷李老爷来我也没看到。我只看到吴老爷那件银票做成的内衣,只要吴老爷肯将这件内衣给我,我也就满意了。” 吴承辅忍不住站起,道:“你休想!你……你还不如杀了我好了!” 那人却不再理他,转头对厨霸王道:“你听到没有,我就知道他要钱不要命!” 厨霸王叫道:“朋友,这次买卖可是我先找到的,道上的规矩我们可不能不讲。只要朋友不伸手,我……我可以分三成出来。” 那人摇头道:“三成太少。” 厨霸王松了口气,只要肯讲价,那就说明还有余地。他忍不住笑道:“今日同朋友你相见,也算是有缘,只要你划出道来,我厨霸王就当交了你这位好朋友如何?” 那人微笑道:“我也很想交你这个好朋友。我要的不多,我只要十二成。” 厨霸王一呆,道:“十二成?你什么意思?” 那人悠然道:“他那件内衣至少值十四万两,十二成的意思就是,不但他那笔我全要了,连你这些年的收成,我也要了。” 厨霸王脸色都变了,怒喝道:“你……你是打算黑吃黑了?” 那人摇头道:“我从来不黑吃黑,我是黑杀黑。” 厨霸王终于明白这人早就存了杀自己之心,猛然一声长啸,将手中盘子向那人掷了过去。 满盘的青椒炒肉经他这一抛,登时化作万千凌厉旋转的暗器,当头罩下。油水点点,被狂放的真气催动,将那人一切退路都笼罩住。 盘子凌空疾转,倏然就到了那人的背后,尖啸声撕耳欲聋,充满整个酒铺。 那人却一动不动。他眸子中的鬼火跳跃起来,冷冷道:“你难道也要钱不要命?” “吱呀呀”一阵酸牙的声响,他缓缓从腰间抽出一柄刀来。 他的话说得并不快,抽刀的动作似乎也很慢,但当他的刀横在胸前后,满天的青椒炒肉还是没有击到他面前。厨霸王的心沉了下去。 他并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人。他也感觉到一股神秘的力量从这人身上腾起,将周围的一切全都笼罩了起来。包括他的手,他的脚,他的思维,他所能感知的一切和正在动作的一切。 能动的仿佛只有这柄刀。 这是一柄神秘的刀。刀身扭曲诡异,刀刃斜斜穿出,化作五条细长的尖刺,交叉着延展开。每一条尖刺,都反射着不同的光芒。 光芒如同眼睛,妖魔的眼睛,冷冷地盯着厨霸王。 厨霸王身子忍不住抖了起来,他的心中不可遏制地升起一股念头: 逃!逃到哪里都可以,只要不再看到这柄刀,他宁愿舍弃一切财物! 可惜天上地下,都仿佛被这柄刀笼罩住。他无处可逃。 陡然一阵狂风卷起,这柄刀猛地就被擎在半空,然后如同青天塌下来一般,轰然击下! 满天的青椒炒肉被狂风绞成飞絮凌乱,铮然声响中,盘子被充溢的刀气爆成碎片,卷飞而去。刀风星飞电掣,已然到了厨霸王面前! 厨霸王骇声大呼,这柄刀中仿佛寄宿了妖魔,一刀既出,已先夺人之魄!刀一变而为千千万万,每一刀都对准了厨霸王身上的一处要害! 那人脸上泛起一丝诡异的笑容,仿佛极为欣赏厨霸王恐惧的表情。 突地漫天刀风中闪出一支白皙的手指,在刀背上轻轻一点。 这一点没用什么力气,这手指又是白皙异常,仿佛只是在丝弦上漫不经心地一扣,或者是在美人香腮上轻轻一捏。 但刀风突然止息,万千柄刀也聚合成一柄,被这只手指阻在空中,离厨霸王的咽喉只有三寸的距离。 厨霸王忍不住大口呼吸。这一刀倏忽而来,他的性命就在这瞬息之间,失去又得回。 那人所有的动作都顿住,整个人犹如雕塑般动也不动。空中仿佛只有这柄刀,与这根手指。 奇异的妖魔化的刀,与白玉般的手指。 许久,那人嘎声道:“玉手神医?” 那手指缓缓从刀背上挪开,仿佛怕被割伤一般。厨霸王这才看到手指的主人是位书生,脸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表情来。只是他一双手白得一点瑕疵都没有,就仿佛整块白玉雕成的一般。 那书生抬起头,道:“无定刀?” 刀一阵转折,归到那人的腰间。那人哈哈大笑道:“对!我就是伊川!” 厨霸王脸色惨变,忍不住道:“妖刀伊川?” 伊川倏然回头,厉啸道:“滚!” 厨霸王如受重击,“哇”的一口鲜血吐出,一言不发,转身从窗户掠出。 伊川冷笑道:“凭你也配问我是谁?” 他转头过来,脸上已经满是笑容:“但是玉手神医李清愁就不同了,我很早就想看看这双玉手究竟是什么样子。” 他脸上的笑容吊儿郎当,眸子中的鬼火已隐去,完全不再是方才桀骜的江湖枭雄,而是个混迹天涯的浪子。 他的眸子盯在李清愁的手上。白手如玉,搁在淡青色的长袍上,极为醒目。 伊川道:“据说这双手可以抓住疾飞的鸟,也能救活垂死的病人,怎么我却看不出来呢?” 李清愁道:“江湖传言,哪里能够尽信?素闻阁下刀下从无活口,今天不是也破例了么。” 伊川大笑道:“有玉手神医在,这种宵小杀着有什么意思?” 他的眸中鬼火再度亮起,腰中之刀跃跃欲出。 李清愁摇头道:“我却不想跟你打。” 伊川冷笑道:“为什么?妖刀的名声未必比玉手低!” 李清愁笑了。他的脸色本来淡淡的,这一笑,就变得特别生动:“只因我知道你劫吴大人是为了什么。既然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为什么还要打呢?” 伊川想了想,道:“你说的也有道理。那我们还等什么呢?” 他大摇大摆地向吴承辅走去。吴承辅早已吓得全身犹如筛糠一般。 李清愁皱了皱眉,道:“你要做什么?” 伊川道:“还能做什么?一刀将这位吴大人杀了,然后脱下他十四万两银子的衣服,送到河南去啊。” 李清愁叹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吴大人虽然要钱狠了一点,但总算要的都是为富不仁者的钱,罪不该死,我们为什么不给他一条后路?” 伊川叫了起来:“后路?这种人还要留后路?” 李清愁道:“给别人留后路,未必不是给自己留后路,我是行医的,人活着,总比死了好。” 他转身对吴承辅拱手道:“吴大人已经听清楚了?” 吴承辅拼力坐直了身子,道:“不知李先生有什么吩咐?” 李清愁道:“今日黄河又泛滥了,天灾待恤,所以我们想向吴大人借银十三万两,去救助河间难民。吴大人自留一万两,想必也够日后用度了。只是钱是吴大人的,还请吴大人自行送到河南去。” 吴承辅脸上肌肉抖缩,嘎声道:“你让我将钱都送出去?” 李清愁微笑道:“不是都送出去,我说过,吴大人可以自留一万两。清名胜过实利,我想吴大人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吴承辅大吼道:“你杀了我好了!” 李清愁道:“吴大人若是一心求死,在下也不阻拦。” 他的目光落在吴承辅身上,冷冷的,淡淡的,犹如木雕的神明,隔着缭绕的烟火,看着世人。吴承辅就觉他眼睛中渐渐透出种莫名的压力,巨石一样压住心肺。过不多时,周身汗如雨下。死亡的气息浸面而来,他忍不住大呼道:“不要杀我!” 李清愁眼神一放,吴承辅跌倒在椅上,忍不住痛哭起来。李清愁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伊川道:“你为什么不杀了他,反让他自己将钱送到河南?” 李清愁道:“十三万两不是小数,吴大人出了这么大笔钱,也该收点令名,做些补偿。” 伊川看了吴承辅一眼,犹疑道:“你信得过他?” 李清愁道:“好在吴大人的家室众多,子孙蕃盛,吴大人找我不好找,我找吴大人却容易得紧。八月十五这笔银子若是还没送到河南,吴大人的子子孙孙,恐怕都会得一种很怪的病。” 他的脸上绽出丝笑容:“他们的脖子上会突然长一种疮,碗大的疮。” 吴承辅看着他的笑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李清愁笑容更盛,缓步走回自己的桌子,拿起竹笠,道:“风雨催人,我也该去采药了……” 迈步向酒舍外走去。伊川呆呆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转身一刀挥出。 这一刀却一点风声都没有。伊川喝道:“若是你敢有分毫私心,这就是榜样!” 收刀拔步,伊川叹道:“玉手神医,果然非我所及!”长叹声中,向着另一个方向大步走了。 吴承辅呆呆坐着,突地“波”一声轻响,他身前的桌子猝分成两片,向两边倒了下去。轰然震响声中,偌大的酒舍层层分开,竟然被方才的一刀从中劈成两截! 烟雨纷然,簌簌撒下。吴承辅面如土色,怔怔坐着。秋雨满山总恼人啊。 酒舍中一片寂然。 红衣小姑娘却笑了。她瞥着吴承辅,道:“想不到老爷这么有钱。” 吴承辅嘴唇牵动了下,却说不出话来。他抖索着想捡起酒杯,却无论如何都抓不住在地上滚动的杯子。那小姑娘见他可怜,不禁弯下腰去,捡起酒壶酒杯,倒了杯酒给他。吴承辅一把夺了过来,仰天喝了下去。他的眼泪却流下来。 十三万两!他的心血,他的钱!三年来他挖空心思的结果,他万代幸福的基业!现在却荡然无存了。 他不敢不听从李清愁的话,因为他知道,这种来去无踪的侠客,根本不是他能够挡得住的!他们要找他,他就算到天涯海角也躲不掉,他们要杀他,他就算穿铠着甲也护不了。 但就这样屈从么? 红衣小姑娘一直看着他,眼中也不禁露出怜惜之色。 终于,吴承辅的手渐渐稳定下来。无论如何,他总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只要活着,就一定再能搜刮到钱财来。 总算性命还是自己的,如果愿意,他还是吴老爷。这样想着,他的手便越来越稳定。他甚至想这两个人总算对他不错,居然让他自己将钱送去。清名有时的确更胜于实利,这道理吴承辅也真的知道。 只是当这个道理值十三万两银子时,他不一定还能想得起来而已。 现在他却已想通。 小姑娘也正好问道:“吴老爷想通了?” 吴承辅点了点头,总算露出了丝笑容。 小姑娘叹了口气,柔声道:“那么我可以杀你了!” 吴承辅还来不及吃惊,一道亮光倏然闪起。 他的人被这道亮光劈成两半,甚至连声音都没发出,便跌落在地! 亮光盘旋激绕,犹如闪电,一发而不可收拾,瞬间闪遍整个酒家。 然后它敛成一柄刀,光寒如水,握在红衣小姑娘的手中。小姑娘的脸色仍然那么温柔,笑容也又天真又活泼,身上的红衣一尘不染,似乎同这些事一点联系都没有。 吴大人跟他的随从却都被劈成两半,散落满地。鲜血混杂着血迹,积满地面。 小姑娘慢慢将刀收了起来,走到角落里,拣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唤。 李清愁从树下走过。 伊川的大风歌唱到了第三遍。小姑娘的凄呼干云直上。 李清愁的脸色变了。他的人倏然化作一道清风,从山上倒反而下! 他听得出来,凄呼正是从方才的酒家传出的,这就证明,在他离开的这短短时间内,必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不知为什么,李清愁就觉得心渐渐沉了下去。他极力运转功力,突奔而回! 他从未想到会看到如此凄惨的一幕! 每个人都被砍成两半,鲜血自由挥洒在地面、墙面,整个酒家内宛如地狱。小姑娘满面惊惶缩在墙角,身上的衣服鲜红夺目,也不知是本来的红色,还是为这激扬的鲜血所染? 每个人都只挨了一刀,一刀便是两半。 李清愁就觉“轰”的一声,胸中仿佛有一团怒气爆开! 他抬起头,冷森森地盯住酒家中唯一站着的人。 伊川。 伊川的脸色变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清愁一声怒叱,双手散乱,向伊川点了过去。 伊川啸道:“你听我说!” 李清愁却身形不停,倏然就窜到伊川面前,指风凌厉,直点伊川面门。 伊川怒道:“他奶奶的李清愁,你还以为我怕你不成!”一刀斜劈,风声怒啸,直逼李清愁而来! 李清愁手指扣动,在他的刀背上连弹几下,嗡然声响中,他就如游龙一般,身形往来如电,瞬息攻出三招。伊川手中虽然有刀,但这刀竟仿佛成了累赘,无论如何都追不上李清愁灵动到犹如飞仙一样的手指。 玉手神医的手,果然是江湖中最可怕的武器之一! 突然李清愁身形倏顿,伊川一呆,猛地心灵颤动,他忍不住驱刀挥出,右肩剧痛,几乎握不住手中之刀。李清愁却疾风骤雨般冲了过来。伊川一声大喝,妖刀脱手而出,向李清愁掷了过去。 他这脱手一掷,贯满全身真气,妖刀去势犹如雷霆,乃是伊川保命绝招。以李清愁之能,也不能不暂避其锋芒。伊川就抓住这瞬息的机会,一掌击在酒肆的墙上。 那酒肆被他一刀劈成两半,本就摇摇欲坠,哪里还经受得住他这一掌?轰然倒地之际,伊川身形冲天拔起,向乱山中逃去! 妖刀锐啸回旋,在空中疾弧远划,又射入了他的手中。 他身后人影若电,这一掌竟然未能阻住李清愁!伊川心胆俱裂,全力前奔。 两人眨眼就走远了。 红衣小姑娘依旧面色惊惶,缩在墙角,等到天地间所有的声息都静下来,她才缓缓站起。 她的脸上依旧挂着那种略带妩媚的天真笑容,在凄迷的烟雨中,红衣如花般开谢。 满地鲜红的尸体,就如盛开的曼荼罗花,供在她身周。 灵山飞雨,天雨曼荼罗。 小姑娘盯在这些尸体上,突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她一面笑,一面轻轻地在一截尸体上踩了一脚,用另一脚踮着跑到干净的地面上,将沾满鲜血的那只脚轻轻印下。于是就在地面上印出一个鲜红的脚印来。那小姑娘仿佛觉得极为好玩,笑得更加欢愉了,又跑到另一截尸体上,轻轻踩了一脚,踮过来印第二个脚印。她似乎于其中得到了极大的乐趣,玩得不亦乐乎。地面上鲜红的脚印越来越多,风雨如晦,淡淡地将它们撕扯成模糊的痕迹,黄昏很快就来了。 红裳如花,飞扬不止,看去就如夜色中飘舞的幽灵。 临风独舞在这寂寞的黄昏。 ------------ 第三章 振刀去国意气雄 伊川在丛林中狂奔,李清愁的一双手仿佛影子一般追在他身后,无论他用什么样的办法,都无法摆脱。 他已看出李清愁已决意杀他!他不想争辩,江湖中的事情,本就是谁的刀快谁有理,真正的道理,反而没有几个人肯听了。何况李清愁也没给他机会辩解。 秋山烟雨,伊川急速地在山石间穿梭着。他在等机会,只要李清愁稍有懈怠,他的刀就会悍然劈下。 而这一刀必然是致命的一刀,哪怕对手是李清愁也一样! 李清愁又急又怒。 吴承辅等人虽非他杀,却无疑是因他而死。李清愁无法原谅自己!他只有拼力追杀伊川,来为冤死的人报仇! 他身形化作一条青烟,盘山而上。 两人且追且逃,渐入群山深处。李清愁骤然停住脚步。 山峦重锁,已经不见了伊川的踪迹。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李清愁的真气已遥遥锁住伊川,何况李清愁的轻功并不弱,伊川的轻功却不强,他们并没有离开多远。 但伊川就如突然消失了一般,消失在这片森林中。 李清愁一停便岿然不动。他知道伊川必定用一种奇异的方式将身形隐了起来,杀招蓄势待发,只要他稍不留意,只怕这座森林,就是他毙命之所。 李清愁体内真气运转,耳目五感变得异常清晰。他忽然觉出有些异样来。 这座森林竟然静得可怕,除了细雨敲叶之声外,竟然一些声息都无。似乎其中绝无任何的生命。 这寂静仿佛有种奇异的压力,让李清愁心中渐渐不安。 突地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响,李清愁大喝道:“哪里走!”身形若电,陡然拔起,向声响处扑去! 他双手贯满真力,圈转分合,指风如刀,切入发声之处。只觉入手冰冷,竟然是一截脱落的枯枝。 李清愁本不会分不清楚枯枝与人的差别,只是这森林实在静得可怕,仿佛任何声息都绝不会发出,才令他判断错误。 李清愁手指在枯枝上一触,立即警觉,心知不妙,心念电转,猝然出手,抓住枯枝横扫而去。他本身接着这一荡之力,向一边横掠而去。 就在这时,一条人影从土中暴起,刀光雪亮如电,匹练般直撩李清愁! 他若是在李清愁手触枯枝的瞬间出手,李清愁虽然慌乱,但也可以反借枯枝击敌,但此时李清愁借来之力也已枯竭,当真是油枯灯尽,而这一刀却蓄势已久,如雷霆怒发一般! 刀光凌厉,转瞬就到了李清愁面前!森森刀光,映得李清愁的眉目尽碧! 伊川大喜,全力催动刀势。李清愁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丝笑意! 两根白玉般的手指突然搭在了妖刀上,伊川就觉刀势宛如撞到了高山上一般,再也无法推动分毫! 李清愁身躯凌空,全身的重量都透过手指加到妖刀上。他冷冷道:“你以为我真的分不清树枝跟人的区别?” 伊川不答,鼓劲上击。李清愁的内力源源透下,将他的劲力抵消,冷笑道:“何况树枝怎么可能无故掉落?那只能有一个原因,就是你就埋伏在旁边!我这黄雀诱螳螂之计,你看如何?” 伊川咬牙运劲,却始终无法将李清愁弹开。手中的妖刀却越来越重,渐渐如泰山北斗,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李清愁眸子冰冷,突然道:“那就以死赎罪吧!” 伊川猛然就觉一阵大力撞了下来,几乎将他压进地里。但他也是宁折不弯的性子,一声狂吼,妖刀嗡然长鸣,反撩而上!就算自己死了,也要砍下他一双手来! 身前人影翩然,李清愁身形翻转,向后退开! 伊川趁机落地后猛地一个翻滚,竟然没地而入。 李清愁才看清楚这片地面黝黑潮湿,微微翻动着,不时吐出细微的泡沫。竟然是片沼泽! 难怪伊川能在地下穿行无忌。但李清愁却开始苦笑了。 他也是个江湖浪子,忌讳的东西并不多,要命的是他有洁癖。 他尤其害怕的就是这种黑黝黝的、不时冒着泡的东西。一想到伊川方才就浸在这种地方,李清愁就觉得手脏得难以忍受。 因此他实在不想落脚在这种地方。但是也没有办法,只能偏转身躯,向旁边的一株老树落去。 刀光乍显,一刀从地下削出,直奔他的双足。李清愁足尖在树干上一碰,双足连环踢出。那柄刀却悄然隐去。 李清愁不敢怠慢,身子稳稳凭在树干上,留意着伊川的动向。 下一刀也许就从树背后击来,也许从树叶中滚落。伊川仿佛通晓东瀛的忍术,在这片沼泽中,已变成极为可怕的对手。李清愁全然没有把握胜过他。 但伊川仿佛被沼泽里的泥呛死了一般,竟然再也没出现。李清愁猛然想起一事,不禁苦笑起来。 这片沼泽看来不小,伊川用忍术让自己着意提防,只怕早就悄悄溜到另一边逃走了。 这场黄雀扑蝉的剧目,还不知谁是黄雀?谁是蝉? 李清愁喃喃道:“就算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杀了你!吴家十条人命,迟早要用你的鲜血算清!”身形拔起,仰天辨了辨方向,飞掠而去。 过了许久,沼泽中忽然“哗”的一声响,伊川露出半个脑袋来。他向四周看了几眼,慢慢爬了上来。 在沼泽下浸了这么久,他身上当真恶臭难当。伊川忍不住皱起眉头,连吐了几口,骂道:“这鬼地方,弄得爷爷浑身就跟掏大粪的似的。奶奶的,大粪都没有这么臭!不过总归将那只鬼手甩掉了,赶紧去弄几杯酒喝喝,好消消这霉气。”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大笑道:“李清愁这笨蛋定是认为我向苗疆逃去了,这一找,恐怕要找个十天半月的,让这贼鸟多跑些冤枉路,老子才会开心。”他越想越是高兴,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一个声音冷冷道:“你这副样子还能笑得出来,我倒真佩服你。” 伊川愕然抬头,就见李清愁站在树梢上,静静地看着他。他怪叫一声,跳了起来:“你……你还没走?” 李清愁淡淡道:“你没走,我怎么会走?” 伊川道:“你怎么知道我没走的?你不可能知道!” 李清愁道:“气味。” 伊川大吼道:“你那狗鼻子又闻到什么鬼气味!” 李清愁也不生气,依旧淡淡道:“这沼泽中的气味难闻无比,你若是从中爬出来,只要隔得不是特别远,我一定能够闻得到。你不知道,我有洁癖。” 伊川大骂道:“你有他奶奶的鬼洁癖!” 大骂声中,妖刀突然弹出,一刀劈向李清愁。 李清愁轻轻一掠,已然避开。伊川刀势却不停,轰然击在地上。那沼泽稀软异常,被他一刀击得蓬然炸开,四下飞溅而出。伊川就如狂了一般,刀势盘旋,一道道疯狂砍出。污泥臭水被刀势绞得暴风骤雨般卷天而起,弥漫整个森林。 李清愁的脸色变了。他不知是躲好,还是不躲好! 伊川疯狂笑道:“我去你的洁癖!我叫你洁癖个够!” 大笑声越来越远,刀势啸风嘶吼,一路挥斩而去。 李清愁胸口起伏,终于冲入满天的臭泥中,掌影翻飞,尽量将泥水逼开,但那冲天的臭气已四散开去,怎么也躲避不开。李清愁面沉如水,咬牙追出。 伊川笑道:“臭李清愁,我不再怕你啦!”妖刀凌空疾转,斩向李清愁。 李清愁“哼”了一声,身上突然腾起一股淡淡的赤气。一条极细的小蛇从他背后窜出,一口就咬在伊川的刀上。 伊川的刀乃是异种精钢所炼,坚韧异常,被这小蛇一口咬下,竟然咬掉一个缺口。伊川大骇,急忙收刀,心痛得大叫起来:“你……你竟然养蛊?” 李清愁淡淡道:“我本名玉手神医,自然通晓各种巫医之术,养蛊算得了什么!” 他身上的小蛇红信窜动,化作一道赤虹,向伊川袭了过去。伊川大叫一声,转身就跑。李清愁驱蛇急追。 这时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树林中暗不见物。李清愁空有通天本领,却也无法锁定伊川的具体位置。两人一追一逃,转瞬就过了百余里。 远远就见前面一片灯光闪烁,似乎到了山郭村落。伊川身形纵动,向村中掠了进去。李清愁大喜。只因村中空旷,抓住伊川的机会就大多了。 伊川掠进一所房子,突然一声大叫,似乎见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李清愁暗暗骇异,也跟着掠了进去。 这是一座很小的房子,又小又暗,似乎不是给人居住的。伊川也顾不得逃命,指着房子的一角,骇得说不出话来。 房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是放了一个宽大的木桶,桶中热气腾腾,一个女子正在洗澡。她手中拿着一根鲜红的丝带,在身上擦着。 两个男子闯了进来,那女子并不吃惊,眼睛空空地望着桶外,双手依旧拉扯着丝带,洗涤自己。透过蒸腾的热气,那丝带诡异地扭动着,李清愁猛然看清,那并不是什么丝带,竟是条两尺多长的蟒蛇! 那蛇通体赤红,在女子的身上厮磨着,这情形说不出的妖异。 而那女子的身上赫然生了许多拇指大的疮疤,布满整个身体。疮疤鼓起,微微蠕动着,极为丑恶。李清愁眉头皱起,那女子脸色极淡,就如没有血色一般。相貌平庸,更无丝毫动人之处。 伊川才看了一会,就忍不住想吐。美人出浴,本是极为香艳的画面,只是人非但不美,而且满身浓疮,更与蛇虫为伍! 只是李清愁仿佛没见过女人一般,眼睛瞪在那女子身上,竟似看呆了。伊川一眼瞥见,忍不住心头火起,冷笑道:“玉手神医就这德行?”突地大吼道:“再吃我一刀!” 妖刀突地飞出,劲气四溢,一刀挥出!李清愁扣指弹出,直奔刀锋。哪知伊川劲气旁旋,那女子桶中的洗澡水全被这一刀扬到空中,化作满天白晶,向李清愁贯来! 这一刀将整个屋子逼住,李清愁再无躲避的余地! 伊川大笑道:“你既然喜欢看,就让你一亲芳泽,多喝点洗脚水吧!”越窗而出。 李清愁顾不得追他,身子一缩,反手挥出,已然将身上的长衫脱下,化作一片玄色青云,凌空飞舞,挡在他与那女子面前。 “夺夺”一阵暴响,漫天水云尽数被他的衣服挡住。李清愁随手一抖,将长衫罩在那女子身上,转身向外走去。 那女子默默牵住长衫的衣角,看着李清愁走出,突然道:“你为什么要挡在我前面?” 李清愁顿了顿,道:“本就是我连累了姑娘,岂可再令姑娘受伤?” 那女子道:“你……你真是个好人。” 李清愁倒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那女子的目光渐渐柔和起来,脸上竟然升起一丝红晕,让她平板平凡的脸上增添了几分妩媚。 这时小屋的门突然“砰”地一声被人一脚踹开,一位女子冲进来,叉腰大叫道:“蓝羽!你又在偷懒!” 那女子吓了一跳,手一松,长衫从身上滑落。冲进来的女子冷笑道:“瞧不出来你这丑丫头也知道偷汉子。” 蓝羽眼中闪过一丝羞怒,那女子道:“怎么,你还敢顶嘴么?” 她这么一说,蓝羽的眼神迅速黯淡下来。那女子见她怯懦,更加盛气凌人起来:“你这丑丫头,还不赶紧将房子收拾好?看你弄得一地的水,一会让九夫人知道了,不揭了你的皮!” 蓝羽默不做声地拿起一把笤帚来,开始扫地上的水。李清愁忍不住道:“你何必这么怕她们?” 蓝羽扫着地,不敢回答。冲进来的女子扭头看到李清愁,脸上微讶,忽然媚笑道:“这丑丫头眼光倒是不错,偷的汉子这么俊俏!我说你这等人才,何必跟这个丑丫头,我春山姐姐不是要强盛她百倍?” 说着,整个人偎依了过来。她眉清目秀,倒的确是个美人,只是神情浮浪,李清愁皱眉拂手道:“站开些来!” 春山笑道:“呦,害羞啦?是不是在小情人面前不敢偷吃?你放心好了,我春山姐姐想要的东西,丑丫头哪里敢抢?” 她也不等李清愁答话,转头对蓝羽道:“丑丫头,将你的情哥哥让给我,好不好?”她虽然问着好不好,但听那语气,却笃定的是一副只能“好”的意思。 蓝羽停手不扫,也不作声。 春山怒道:“你不舍得么?这几天没揍你,你是不是皮痒了?” 蓝羽禁不住一阵哆嗦。 春山跳脚道:“快扫地!扫完地就去厨房,今天晚上就睡在那里,不用再回来了!” 蓝羽畏缩地抱着笤帚,不敢作声。李清愁叹道:“你为什么如此任人欺负?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尊严?” 春山大笑道:“丑丫头也有尊严?可真笑死人了!” 李清愁脸色一沉,冷声道:“任何人都有尊严,她也不例外。” 他的声音并不大,也不是很严厉,但春山就觉心头一窒,脸上的笑容顿时被抹得一丝不剩。她这才意识到李清愁并非只是丑丫头的情哥哥这么简单。 李清愁从怀中拿出一叠银票:“她的卖身契在哪里?我替她赎身。” 春山又开始笑了:“没有卖身契。这丫头就是自身犯贱,就喜欢被别人呼来喝去的,你对她好也没有用,她天生就是受穷受苦、抬不起头来的命。” 李清愁看着蓝羽。蓝羽低着头,怯怯地站在墙角。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只是替她挡了点水,她就很认真地说自己是个好人了。 只因她的身份太卑贱,太卑微,她的生命中永是欺压、喝骂,从来没有人对她关心爱护过。所以,他虽只是随手而为,但在蓝羽看来,却已是天大的恩情。 这又是怎样凄凉的事情? 李清愁伸出手去,道:“走,你跟我走。” 蓝羽忽然抬起头来,她的目中闪出一丝喜悦的光芒。李清愁的目光很温暖,目中有令她心神震动的东西。 一阵大笑传了过来,春山已经笑得喘不动气:“你要带她走?我跟你打赌,她不会跟你走的,她生来就是犯贱的命!” 蓝羽目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来,哑声道:“她说的不错,我……我就是贱命,你走吧。” 她抱着笤帚,缓缓扫起地来。她扫的不仅仅是一地的积水,也扫去自己作为人的一点一点的尊严,一点一点的自信。 扫得越多,她就越不敢相信自己会得到幸福。也许李清愁只是一个传说,经过她也就罢了,她永远只是最平凡的尘土,垫在传说的脚下。 李清愁凝视着她,缓缓道:“我另有要事,不能多耽搁。但我有一句话要告诉你。” 蓝羽仰起头来,很认真地听着。——也许,这是她听到的他的最后一句话了,此后他们将擦身而过,永远也不会相逢。 “你有你的美丽。” 李清愁穿窗而出。 蓝羽的身体却禁不住颤抖起来。 你有你的美丽! 是真的么?这个容貌平庸,身材平板,满身浓疮的女子,也有着自己的美丽么? 或许这只是一句不负责任的安慰话吧!蓝羽的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第一次,她忽然有了某种莫名的希冀。 ------------ 第四章 置酒向君语从容 伊川纵身跃出小屋,方要展鲲鹏之翼,突地停住脚步,转身掠入另一屋中。 李清愁必定想不到自己辛辛苦苦得到了机会,反而不逃吧?天高地阔,就让他使劲找吧! 伊川顿时高兴起来。这次闯进的屋子却大得很,里面珠光摇曳,锦绕翠铺,装扮得伊川前所未见的华丽。一阵香味传来,伊川迎风嗅了嗅,居然是窖藏了三十年的桂花醇。这倒不可不喝。伊川再也不去理会李清愁什么的,循着酒味就寻了过去。凳子挡路,一脚踹开;门挡路,也是一脚踹开。 伊川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活得潇洒,从来不喜欢受拘束。就算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一样我行我素,吊儿郎当。 他是天生的浪子。 踹开这扇门后,进了内厅,装设更是气派。厅中间挂了幅富贵牡丹的中堂,中堂下面,摆了一桌酒菜。宁九微坐在桌边,惊讶地看着伊川像强盗一样闯了进来。 伊川却不管她。事实上他什么都没看见,只看到了桌上的酒壶。他就笔直走到桌前,抓起酒壶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 然后他仿佛才看到桌上的菜。酒既然喝了,也不必再客气什么,何况逃了一天,伊川也饿了。于是他就抓起筷子,一顿海吃。 然后他仿佛才看到宁九微。 宁九微等着他有所表示。 伊川的脸上露出一阵喜色,抓起酒壶,大声道:“倒酒!” 宁九微笑了。她还是一动也不动,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她举起自己的兰花指,仔细地看着。然后满意地叹了口气,将双手扭在胸前。 她的手晶莹剔透,无论多挑剔的人都找不出丝毫的瑕疵。 她的人也是这样。 伊川却怒了,飞身抢到她面前,怒吼道:“你听到没有!” 宁九微定定地看着他,道:“你是在跟我说话?” 伊川道:“不是跟你还能跟谁!” 宁九微淡淡一笑,道:“跟我说话就不能这样说。” 伊川袖子使劲一抹,将嘴上的油腻抹掉:“那应该怎么说?” 宁九微道:“你至少应该洗一下澡,然后戒掉酗酒的毛病,再多少学点汉人的礼仪,才能跟我说话。” 伊川纵声大笑,道:“你这婆娘真是疯了!” 宁九微俏脸一板,又不说话了。伊川登时大怒,扬起酒壶就要摔,举到空中,终于忍住,一脚将桌子踢翻在地。 一人惨呼着从桌下钻了出来,被伊川一把抓住,大喝道:“你又是什么人,怎么鬼鬼祟祟躲在桌子底下!” 那人本就怕得紧,被伊川一喝,双眼泛白,登时晕了过去。伊川晃了几下,那人一动不动。他双手用劲,将那人丢了出去。 宁九微却慌忙站起,将那人扶住。伊川笑道:“你这婆娘看着挺好,却找个如此没用的老公!” 宁九微不去理他,小心地将那人抱着,放到了太师椅上。她的动作又轻又柔,充满了少妇甜腻的温柔,看得伊川心头火起,冷冷道:“赶紧倒酒来,要不我一刀将这人斩成两段,看你宝贝谁去。” 宁九微头也不抬,道:“这里是你家?” 伊川道:“这破地方还不够格!” 宁九微道:“我是你老婆?” 伊川道:“我还没发昏。” 宁九微道:“那我凭什么倒酒给你喝?”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盯住伊川。伊川竟突觉有股压力,让他说不出话来——这难道就是理屈词穷? 伊川嘴张了几张,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是啊,这是自己的家?她是自己的老婆?凭什么要人家倒酒?凭自己的刀快?伊川虽然是个浪子,却不是混蛋,这种话他还是说不出来的。 宁九微冷冷看着他,突地一笑。 她这一笑,就有万种风情迸出,刹那间烛光仿佛亮了十倍,整个屋子中都充满了晕眩的光芒。 她的人仿佛化作光源,每一分,每一寸都有热力窜出。 伊川突觉干渴起来。方才喝的那点酒远远不够,他需要更多的滋润。 宁九微举手扶头,她的头发宛如黑色瀑布,将她整个人笼罩住。她仿佛集中了世上所有光芒与黑暗,在这幽长的夜色里,尽情诠释着倾国倾城的含义。 她的声音一变而为低沉:“我醉了,过来扶着我。” 她的姿态妩媚而自信,因为她知道没有人能拒绝她的邀请。 伊川却哈哈大笑起来,冷笑。 “你以为我是没见过女人的毛头小伙子?再弄这些骚态,我一刀就杀了你!上酒!” 宁九微轻轻侧过头,似不胜其呵斥,眉间微蹙,略有娇嗔之意,但脸上却始终带着动人微笑,神情依旧那么婉媚自如,毫没有生气的意思。 然后她抱着晕过去的那人坐下,轻轻将他额头上盖下的头发抚起。 她的人变得淡淡的了,似乎刚才那个人间尤物并不是她。 伊川却笑了。这种变化实在有趣的很。 他忍不住想继续逗逗宁九微,于是大喝道:“你这婆娘,我叫你倒酒你总是不倒,莫非真要我杀了你这情人?” 他决定吓一吓这个很会变的小娘子,因为他想喝酒。一声怒啸,妖刀盘旋出鞘,化作一团乌云,向那人凌空斩下。 宁九微姿势不动,太师椅突地左移三尺。伊川笑道:“你以为这样我就斩不到了么?快快拿酒来,否则我下一刀可就不这么慢了。” 宁九微道:“你要酒自己拿去,可千万别吓坏了我的宝贝。” 伊川道:“你说这人是你的宝贝?” 宁九微低头看着那人的脸,柔声道:“对,世间绝没有什么宝贝,能够比得上他了。” 伊川完全怔住。那人长得也不丑,只是油头粉面,富态臃肿,怎么看也是个酒色掏空了身子的纨绔子弟,怎么可能让宁九微这种人动心?伊川再看了两眼,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宁九微却浑然不觉,悠悠道:“你若是能住久一点,就知道他宝贝在什么地方了。可惜你马上要走了。” 伊川道:“我要走?谁说的?” 宁九微道:“追你的人马上就到了,你还不走?” 伊川哈哈大笑,道:“追我?我武功天下无敌,哪有人配追我!” 宁九微叹了口气,道:“看你一身的狼狈样,见了酒菜就跟没有了命似的,还居然有脸说不是给人追着?何况若不是有人追你,你又怎会到这苗疆火倮侗部来?” 伊川扭动的身子突然停住,似乎想起了什么,啐了一口:“这里已经是火倮侗部了?却是他娘的妖怪曼荼罗教的地盘,怪不得每个人身上都挂着毒虫!” 曼荼罗教是藏边到云南的一个神秘教派,据说信奉印度邪神湿婆,教中秘法以毒蛊咒印为主,妖邪无比,世人无不闻之色变。伊川虽说久处边陲,也早有耳闻。 伊川顿了顿,又摇头道:“你太聪明了,你可知道,太聪明的女人,没有男人喜欢。” 宁九微悠然道:“是么?” 伊川重重一哼。 宁九微眨了眨眼睛,道:“莫非你想喜欢我?” 伊川冷冷道:“见你的大头鬼。” 宁九微笑道:“哎呀!你看你都害羞起来了。喜欢女人有什么怕羞的呢?我若喜欢了人,就大声地说出来。” 伊川抓起一碟笋丝,倒进口中,不去理她。 宁九微声音却依旧飘过来:“喜欢了也可以,但是要有实力才行。只会说大话的孩子,我理都不会理他。” 她话音初落,眼前猛然腾起一道亮光,神龙一般凌空夭矫转了几转。 宁九微彩裙飞动,斜退八尺,已然到了墙角。那道亮光却如影附形,追至面前。宁九微的脸色变了。亮光陡地一闪,裂电般掣回。 伊川缓缓收掌,掌缘银芒缓缓消退。他撮嘴轻吹,几根发丝缓缓飘落。伊川淡淡道:“当年南海墨剑袁独跟我斗到一千招时,便是给我一掌斩成重伤的。这种实力如何?” 宁九微俏生生站在墙角,她仿佛受伤的仙子,不敢再靠近人类。 伊川道:“还不上酒?” 宁九微慢慢走近,忽道:“你既然练成了掌刀,怎么还会被人追得这么狼狈?” 伊川道:“那只因为那家伙不是人。” 宁九微道:“不是人?” 伊川道:“简直就是个王八蛋,一句话不说就开打。我又不想要他的命,为什么要拿掌刀跟他拼?” 宁九微笑道:“原来你是个好人。” 伊川道:“好也好得有限,比如你脱光了,恐怕我就不会再做好人了。” 突地窗外有人慢慢道:“我知道你在里面,出来吧。” 声音清脆,却又蕴涵着种说不出来的寒意。 伊川一声怪叫,跳了起来:“李清愁!怎么这样都无法骗过你!” 窗外之人却默然。 伊川见他不回答,跺了跺脚,就待走出。 宁九微道:“我这里有后门,你走不走?” 伊川摇头,道:“没用的。你若是走前门,他就在前门;等你走后门时,他必定守在后门!既然免不了一战,就痛痛快快打一场又如何?” 他突然出手,一把抱住宁九微,就在她一愕之际,重重亲在她唇上。 宁九微骤然受袭,一时忘了挣扎。伊川的吻狂猛恣肆,如暴风骤雨一般,将她吻得透不过气来。 宁九微却静了下来,她的眸中一片清亮,盯住伊川,似乎在谴责,又似乎在邀约。 伊川干脆闭上眼睛,用力搂住这个无限温暖的躯体。 躯体慢慢变软。伊川却用力将她推开,“呛啷”一声,妖刀横空而出,伊川爆出一声狂啸,大踏步冲出。 宁九微突道:“等等!” 伊川身形一顿。宁九微静立着,她的声音也轻柔下来:“你想不想看我这宝贝究竟有多宝贝?” 伊川道:“我懒得看你们奸夫**的丑像!” 宁九微悠然道:“丑像?只怕你看了之后,就再也忘不掉了呢!” 她轻轻扶起椅上那人。那人依旧昏迷着,可当真了不起。宁九微在他面颊上亲了亲,腻声道:“宝贝儿,还不醒来?” 那人发出一阵“咿唔”之声,悠悠醒转。见到宁九微温润娇媚的脸蛋就在面前,忍不住就要亲了起来。宁九微娇笑道:“你这小鬼,着什么急啊?哎呀,你在摸哪里?” 伊川看得皱起眉头来。宁九微冲他眨了眨眼睛,突地在那人的后脑上轻轻一划。 那人的后脑“咯”的一声轻响,竟被她划成两半。那人手上的动作骤然停止,就如被点了穴一般。一种莫名的“嗡嗡”声却随之响起。 这声音并不大,仿佛飞萤震翼一般,但却含有某种神秘的妖邪摄力,铺天盖地而来。一时万籁仿佛都沉静下来,举天下所有的,都是这“嗡嗡”的碎音。 宁九微举手一弹,那嗡嗡声猝然穿窗而出。就听李清愁一声惊呼,瞬间沉了下去。嗡嗡声却又返回了来。只是多了股血腥之气。 宁九微皱了皱眉头,指尖连弹,嗡嗡声渐渐归于那人脑中。宁九微小心地将半截脑壳盖回去,嗡嗡声立即消失无踪。那人仿佛穴道突然解开,面上涌起一阵红潮,继续急躁地在宁九微身上摸索着。 宁九微将头靠在那人的肩上,任由他昵爱,微笑看着伊川。 灯光柔和,照在她依旧明丽温婉的娇靥上,将明暗错乱地杂糅着。她的笑容,却已变得阴森可怕。 那人脑中寄宿的,无疑是种极为怪异的毒虫。他的脑髓早已被毒虫嚼吃干净,身体只剩下没有灵魂的空壳。 这毒虫隐形无迹,连李清愁都挡不住,可不是天下难求的宝贝?只是宁九微以活人饲虫,这又是何等的狠毒? 伊川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宁九微的手轻轻抚着那人脑后,这个无限爱怜的手势,此时也变得妖邪而恶毒起来。 伊川刀光一闪,裂电般劈向那人。宁九微长袖卷出,瞬间连变几变,将刀光挡住。伊川一击不中,立即收刀,他的气势却如山岳般缓缓升起。 宁九微道:“若是早知道你是个忘恩负义之人,我就不救你了。” 伊川沉声道:“你让我一刀毁了他,咱们从此各行其道。” 宁九微笑道:“咱们现在难道不是各行其道?” 伊川怒道:“我不是在跟你耍嘴皮子!快快让开,免得误伤了你。” 宁九微摇了摇头,道:“我说过他是我的宝贝,你杀了我可以,但想伤他,却是不行。” 伊川大喝道:“那我就将你一起杀了!” 霹雳一声,光芒暴涨,妖刀电转星驰,开天辟地一般纵击而下! 宁九微微微仰头,看着如雪片一样的刀光。她的神色安详之极,竟然不避不挡。 伊川心中突然一动,瞬间宁九微那温软的身躯,那仿佛在迎凑、在觅合的唇吻,都兜上心头来。他忍不住略略一偏,刀光如水银匝地,擦着宁九微的身际滑过。 他叹息一声,收刀转身。就在此时,他的手背突然微微一麻,紧接着手腕、手臂、手肘、肩头连接着几麻,仿佛被极细小的蚊虫叮了几下。伊川心头一震,急忙跃开,右臂只觉一片麻木,浑如不是自己的了一般。 宁九微轻笑道:“你明知道我养蛊的,怎么还这么不小心?不过总算你良心好,我给你解药就是了。”说着,托了药丸,送到伊川的面前。 伊川怒道:“我怎知道这是不是毒药?” 宁九微道:“就是毒药,你可敢吃?” 伊川一言不发,抢过来一口吞下,道:“还有没有?” 宁九微吃了一惊,道:“哎呀!这里面真还有一粒毒药,你怎么就吞下去了?” 伊川不去理她。 宁九微道:“你不相信?” 她忽然拍了拍手掌,伊川就觉小腹中一道刺痛直直升起,犹如被人从肚脐斜插了一柄尖刀进去一般。这一痛当真钻骨蚀筋,伊川忍不住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宁九微叹道:“为什么我说真话的时候,你都是不肯听呢?” 她一听手,这刺痛立即消失。而且无影无踪,仿佛从来没有痛过一般。伊川嘎声道:“你给我吃的什么?” 宁九微道:“还能有什么?就是最最常见的九曲问心蛊。若是有一天你背着我做坏事,我只要拍拍掌,它就钻啊钻啊,一直钻到你心里去,你做的事情越坏,它钻得就越深。” 伊川道:“你为什么要用它来对付我?” 宁九微道:“因为我喜欢你啊。其实我是个很传统的人,只要被人家亲一下,就认为只能嫁给这个人了。” 伊川盯着她,就如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一般。 宁九微叹道:“你不用这么难过,很快你就会觉得这一切都值得。” 伊川红着眼道:“什么值得?” 宁九微笑道:“比如说,你若再想亲我,就不用那么偷偷摸摸的了。”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伊川就扑了过去。 宁九微微笑着,她已开始迎接。 伊川的手已缠上了她的香颈。但这缠绵却突然变成凌厉的杀意,伊川冷冷道:“我想现在你该给我真正的解药了。” 他掌际银芒闪动,架在宁九微的脖间。银芒晕寒,宁九微的脖子闪出一粒粒爆栗。 ------------ 第五章 当时凄然一笑中 宁九微笑了。 她的笑容中实在看不到丝毫惊惶之意,就如这双手并不是追魂夺命的妖刀之手,而架在手下面的也不是她的脖子一般。 她的笑容妩媚已极,大有惑迷之意,毫无恐惧之态,竟是一点都没将伊川的威胁放在眼里。她的神态越是镇静,伊川便越是惶惑。 宁九微笑道:“你这是做什么?难道酒后乱性,想要**我?” 她叹了口气,道:“那也只能怪我不该拿这么多酒给你喝,所以你要是想**我,我绝不反抗,这就叫咎由自取。” 她的眼睛闭上,缓缓向伊川靠了过去。 伊川却如挨上了烙铁一般,一退便是八尺。宁九微也不追赶,望着他笑道:“怎么?你不**我了么?难道要我**你?” 伊川面色凝重,一言不发。他手中的妖刀渐渐发出一阵嗡鸣之声。鸣声越来越响,伊川缓缓道:“你这种伎俩也许能骗过李清愁,但对我却绝行不通。你不给我解药,我就斩你一刀,这之中再无商量的余地。” 他双手握刀,缓缓提起。宁九微脸上笑容不减:“我这般花容月貌,你真忍心斩?” 伊川冷笑道:“我不忍心,但是我还是要斩。” 宁九微笑道:“我们要不要打个赌?” 伊川大叫道:“好!”倏然屋内便是一亮。 一道寒光猛然溅开,碰壁而返,相互交叠在一起,汹涌挤压,增生成无边的怒涛,卷涌而出。 伊川的刀就挑动着、引导着这股光辉,宛如蛰龙苏啸,乳虎振声,似无由而发,而又无远弗届,宛如命运一般,将现世与彼岸一刀打通。 一端是动的伊川,一端是静的宁九微。 她似乎没有想到伊川的武功竟如此之高,也似乎没有想到伊川这一刀真能斩下,又似乎已被这一刀的气势震慑住,在她能有所行动之前,伊川这一刀已经斩在了她的肩上。 刀气盘旋飞舞,奔涌而前,宁九微的护身真气如春雪向阳,被这一刀挥成万只蛱蝶。刀光毫不停留,穿云裳而入! 宁九微的美眸惊骇地张大,然后又闭上。 死亡腾空而起,将巨大的羽翼覆盖在她面上,这无边的黑色已足够令她窒息。寒光也如死亡,已透体深入,攫住她的心灵。 奇怪的是,宁九微并没觉得恐惧,她反而有种极度的解脱感。 她的嘴角忍不住泛起一丝淡淡的微笑。 若丧而归,谁又能说不是呢? 满室的刀光忽然冰消雪解,伊川缓缓收刀而立,满脸都是落寞。 他的怒火与锐气仿佛在这一刀中已宣泄干净,出刀之后,已不必再要结果。 因为他已经给了自己结果,他自己想要的结果。 伊川昂天吐出一声长气,笑道:“你赢了,我毕竟还是无法杀你。” 他转身向外走去。 解药、宁九微,在他眼中已与尘埃无异。 他自己的命又何尝不是尘埃?但他却不顾而去。 难道这就是浪子? 宁九微倚在墙壁上,望着伊川的背影。她的眼中似乎有异样的神光在跳跃。 伊川真的不忍心杀她么? 伊川真的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么? 也许不忍心,只是不屑,不在乎,也只是不再想去面对不愿面对的而已。 这种情形宁九微并不陌生,虽然大家表面上都对她恭敬逢迎,然而她也知道没有几个人肯真正看得起她。 因为她本就是件货物。 出卖自己,然后换回别的东西。她已习惯了这样,也已在这种情形中麻木了。 但现在,她却忽然有种冲动,有种不想再麻木下去的冲动。 伊川的步子已快跨出房门,宁九微忽然叫住了他。 “你想不想听个故事?” 伊川的脚步定住。宁九微的声音仿佛突然苍老了很多,让他无法不停住。 宁九微索性倚着墙坐在地上,缓缓道:“你知道魔教么?” 伊川点头道:“你说的可是天罗教?” 宁九微笑道:“现在是乱世,门派林立,纷争不息。武林正道早就式微了。而立世数百年、树大根深的华音阁几年前因为内讧,元气大损。目前阁主易位,人事变动,正是韬光养晦,休养生息之时,已经数年不过问江湖之事了。唯有魔教……” 伊川皱眉道:“不对,天罗教绝迹江湖已经八年了。”他摇了摇头,又道:“十年前,天罗魔教盛极一时,在武林中兴风作浪,人人得而诛之。不过后来,一代名侠、华音阁主于长空独挑魔教,一战之下,教中十大长老尽皆战死,魔教自此消声灭迹……” 宁九微点头道:“我也一直这么以为。然而我十八岁的时候,有一个少年上门提亲,他自称天罗教主之子,这个时候,我才知道,魔教并没有被消灭。而我父亲仿佛与那人的长辈相善,一口应诺了婚事。” 伊川冷笑道:“这样的好事,你如何能不答允?” 宁九微没有理会他的讥讽,依旧自言自语道:“因为,在这之前,我遇到了一个人,这人是当世的名侠,人更是生得风度翩翩。我一见之后,忍不住就爱上了他。过不半年,他的结发妻子就病死了,他于是就向我求婚。我糊里糊涂就答应了,就在那个晚上,失身于他。” 此后我对他更是言听计从,而他对我也柔情款款,只是他嫌私通的声名不好,叫我先不要讲给父兄听。我以为他是为我着想,只有更是感激敬重他。 因此,魔教教主之子的婚事,我当然万不能答应,一场大吵之下,赌气与那少年交手。那少年武功极高,本来我绝非对手,只是他旨在显露武功,并不为难我。但我怀中却藏有他送的天下第一暗器定骨针。突然施展出来,将那少年刺成重伤。那少年恨恨而去,扬言定要报复。 我父兄待要挽留,那少年已走远了。我情知闯祸,但以为这样断了那少年纠缠之根,未必就是坏事,也就不放在心上。哪知过不几天,突然有几位高手来袭。那几人武功都高得出奇,庄中措手不及,被打了个稀里哗啦。多亏他仗义出手,才得以反败为胜,而且又伤了其中三人。之后冤仇越结越大,后来我才知道,就因为我一时任性下了毒手,本来相安无事的正邪两道,终于再度大动干戈。 这一场大战下来,我父兄尽死。我得他照顾,仅以身免。我将他看作是唯一的亲人,等着他来提亲。哪知偶然之中,我发现自己深深爱着的人,竟然是只豺狼。 原来当日我父兄心怀大志,想要混一正邪两教,因此一直与天罗教修好,乃至不惜将女儿下嫁。他却深知正邪统一之后,再无他野心施展之处。于是先勾引我,再劝说天罗教主派儿子来提亲,然后装作无意,将定骨针赠送给我。本来此事也非不可化解,但是接着他遣人说动魔教来犯,而后又下重手伤了几人,终至于无法收拾。而当初他那病死的妻子,也是他亲手杀死的。 我得知之后,羞愤欲死。只是此时已经珠胎暗结,于是只能隐忍着。他知道我已发现了他的秘密,却也并不说破。等我生下女儿之后,便悄悄偷了去,然后要挟我听命于他。他此时已丧心病狂,只知号令天下,就对我说,我若能赚来一万两银子,便给我女儿一碗饭吃,而是赚不来,便只有挨饿。我起初怎么也不肯答应,他便将我锁到一个小屋去,将我的女儿放在隔壁,哭了一夜。我这一夜嗓子都几乎哭喊哑了,却无人应答。第二天我的心已冷到极处,便只有去赚钱。我一个女人,能有什么法子?但我只要想到女儿从此可以不哭了,有饭吃、有衣穿,便怎样的苦,我都可以忍受。 宁九微的声音空空的,没有任何感情。她的眼神也荒凉如同积雪的大地,声音平平板板,毫无曲折。伊川呆呆地听着,似已与这大地融为一体。 生与死,爱与恨,本就是人类永久的悲哀。 伊川并不是个没有感情的人,尽管他是个浪子。 他针芒一样的眼睛盯着宁九微,似乎想看穿这个女人。 宁九微的生命力却仿佛已全从言语中流泻干净,她的人只剩了个空壳。 终于,伊川长叹一声,过去坐在宁九微的身边,道:“原来你也是个可怜人。” 宁九微嘴角动了动,她似乎已无力再笑:“但江湖中的钱又怎是好赚的?所以我来到这边陲苗疆,想大捞一笔。” 伊川道:“说说你的计划我听。” 宁九微道:“这苗疆中什么都没有,就是金子多。苗人代代居于此,囤积极丰。我已经查看好地方,只等一有机会,便可以将之夺走,那么我的女儿也就有几年饱饭可以吃了。” 伊川皱眉道:“那岂不是对苗人很不公平?” 宁九微道:“苗疆地产颇丰,本就不依赖于金银。苗人没有货币的概念,得了金子,多与汉人换了丝带鞋帽等花花绿绿的东西。百两黄金,连一两的价钱都得不回来。与其益了那些奸商,何如益了我呢?我也不亏待他们,自然会将其中的十分之一拿出来,买了东西,送回苗疆。” 伊川点头道:“这样说来,倒真是拿了的好。” 宁九微道:“可惜我一个女子,打也打不过别人,拿也拿不走多少,明知有金子,却也是无可奈何。” 伊川道:“我帮你。” 宁九微吃了一惊,道:“你帮我?” 伊川重重地点了点头。宁九微的眼睛中又似有泪光闪动,她笑了,笑得极为辛酸:“你肯帮我去做这些坏事么?” 伊川摇摇头,道:“我不帮你去做坏事。”他盯住宁九微,道:“但这并不是坏事。” 宁九微的头低下,她似已不敢再看伊川。 伊川悠悠道:“不知什么时候机会最好?” “再过三天,便是苗疆的拜月节,那时十八峒苗人都云集此地,参加一年一度的斗宝大会。那日人最多,也最乱,人越多越乱,我们就越有机会。” 三日很快就到了,拜月节也的确很热闹。 伊川也数不清究竟来了多少人,他只觉得已经被吵得受不了了。 这座村落四周群山环抱,中间一带平原,广约十数里,现在已全都住满了人。他们有的自带了帐篷,伐倒十几丈高的巨树,削成极高的木桩,就地将帐篷支起;有的挖土凿石,筑起临时的房屋;有的干脆就席地而居,将日常用具摆得满地都是。 人一多了,便做什么的都有。卖胭脂水粉的、卖皮货毛骨的、卖丝绡绸缎的、卖金银器皿的、卖油盐酱醋的、卖衣裳鞋帽的、卖刀剑弓箭的、卖骡马牛羊的、卖山东大饼北京豆汁苏州千层糕湖州粽子的、卖柳州棺材扬州桌椅四川腊肉湖北辣子的,应有尽有,叫卖声此起彼伏。就有汉人、苗人、藏人、侗人、彝人、满人、壮人、摆夷人、维吾尔人杂沓其间,喧呼叫嚷。各自拿了货物交易来去,场景之盛,真如罗刹海市一般。 这些人交易起来极为大方,若是看中了东西,往往并不计较价钱。每每一条丝巾,就可以卖到几把金豆子。那些苗人买到之后,就匆匆忙忙地戴到身上,黝黑的面孔上尽是喜悦。这种简单的幸福最能感染人,伊川就有些被感动了。 他一扬头,又将面前的酒喝光,低声嘟囔了几句,伏在桌子上打起鼾来。 一想到自己要偷这些人的钱,伊川就觉得高兴不起来。他虽然是个浪子,有时也自诩混蛋,但是偷盗的事情,却是向来不做的。现在不但要偷,而且还一偷就是几十万两金子,不由他不忐忑。 幸好他已经答应了宁九微,伊川却从不曾出尔反尔。现在既然已成骑虎之势,那便不用多想,做他奶奶的好了。 他双手抱头,决定先小睡一觉。 反正宁九微告诉他,等她解决掉宝库的护卫之后,自然来通知他,他乐得偷闲片刻。 突地“咚咚咚”三声炮响,就听有人呼喝道:“斗宝大会开始了!”顿时方才沸沸扬扬的交易声一齐止息下来,人群一叠声地将“斗宝大会开始了!”传递下去。 伊川禁不住抬起头来,就见人潮汹涌退开,在墟中间空出亩许大的一块地来。十几个杂役模样的人麻利地将空地打扫干净,铺上猩红的地毯,然后将手中的干花撒到地毯周围。围观的群众兴致逐渐高昂起来,谈谈说说,似乎对这个斗宝大会抱有极大的兴致。 伊川打了个哈欠,无精打采地瞅着场内。说实话,他对这个边陲之地可实在没抱什么大的希望。 只听锣鼓之声震天,有人站到地毯上,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苗语诘聱难懂,伊川也听不出来他说的是什么。接着另有一人站出,这人却生得方面大耳,虎背熊腰,顾盼之间,大有威棱。他望墟中一站,竟颇有些四顾无人之感。伊川的兴致这才稍稍提起。 只听他沉声道了一句,台下众人轰然叫好,却是斗宝大会正式开始了。 那人缓步走到东面坐下,丝竹声中,红地毯上走出一对苗人,身上穿得花花绿绿的,服饰各不相同。只是每人帽子上都插着一根雉鸡羽毛。伊川听说过此乃花翅苗人,性情最是凶狠善战,等闲招惹了,立时便是拔刀相向。只见他们抬了个极大的箱子,走到地毯中间,小心翼翼地将箱盖打开,便急忙退了开去,仿佛箱子中有什么怪物一般。 伊川微感奇怪,不知道他们要献的宝是什么。 突听“咕”的一声响,箱中突然跳出一只巨大的蛤蟆来。那蛤蟆生得半人高,通体赤红,皮肤隐隐透明,似乎连中间的腑脏都看得一清二楚。它见到周围这么多人,登时凶性发作,又是“咕”的一声大叫,猛地向外扑了过去。才靠近地毯边,却如忽然触到火上一般,急忙退了回来。周围的苗人似乎早就料到了,也不紧张,指着这蛤蟆谈谈说说,仿佛极赞其凶悍。 那蛤蟆未能冲出,立时暴怒,围着地毯打转,不时“咕咕”大叫发威。不多时,又是一队苗人走了过来,这队苗人都是上身**,前胸后背画满了彩色图腾,连脸上都红一道、绿一道的,看去极为狞恶。他们也抬了一只箱子,每人手中拿了一束干草。 那蛤蟆似乎很是忌惮此草,才闻到味道,便远远躲开了。那队苗人将箱子放下,也退了出去。 这箱中自是也盛了极为凶悍的毒物,那蛤蟆仿佛知道有天敌逼入了它的禁区,不住“咕咕”怒叫,喉下一鼓一鼓的,身体也越来越透明。 突地一声尖锐的啸声,一道黑影从箱中电般射出,直扑蛤蟆。那蛤蟆将身子一挫,舌头疾弹而出,向那黑影射去。那黑影极为灵活,在空中略一转折,前端突地分开,就如一个大夹子一般,向蛤蟆的舌头钳去。那蛤蟆猝不及防,被它钳了个正着,只痛得咕咕乱叫,将斗大的头颅猛力摇摆,却怎么也摆脱不了黑影。那黑影身子一折,将蛤蟆的舌头整个包了起来,立时场中传出一阵极大的咀嚼之声,那蛤蟆的舌头瞬间被吃掉了半条。蛤蟆吃痛,舌头猛力收缩,那黑影不避不闪,被蛤蟆吸入了口中。 咀嚼之声却响个不停,那蛤蟆犹如疯了一般,在场中窜跳不绝,突地高高跃起,再跌落下来时,已经一动不动了。只是巨大的肚皮鼓涌不停,倏地一声裂响,那黑影破肚而出,停在空中。 众人这才看清楚那黑影是一只巨大的蜈蚣,巨钳若剪,模样极为狞恶。背后横生两翼,微微扇动,更是诡异之极。 先前那人站起来,大声说了几句话,就见花翅苗人满脸沮丧,而赤身苗人却欢欣鼓舞,似乎在庆祝胜利。 须臾又是一族苗人带着自己的毒物登场,厮杀了起来。这次的毒物是条蟒蛇,斗不了几合,也是被那飞天蜈蚣钻到肚子里,将内脏吃了个干净,却又是赤身苗人胜了。 之后毒物陆续登场,飞天蜈蚣又胜了金钱蜘蛛、火云蝎,却被铁线蛇缠住,吞吃干净。铁线蛇敌不过金守宫,金守宫又败给龙隼,现在场中所剩的,就是这只非鸟非兽,身子像鸟,却长了蛇头蛇颈,遍身生满鳞片,偏生背长两对肉翅的龙隼。这鸟叫声凄厉裂云,两对翅膀展开,腥风四溢。爪长喙利,力能裂虎搏豹,身上的鳞片刀砍不入,当真是天生凶猛,几可称无敌。 果然龙隼在场中顾盼自雄,众苗人一时不敢放入毒物再战。 先前那人大声叫了几声,似乎在问还有没有人敢挑战。那龙隼仿佛故意显威,昂首阔步,佼佼而视,长信吞吐,凶威悍然。众苗人都为之一窒。那人叫了几声,无人应答,方要宣布斗宝大会的结果,突地就听一人道:“我来试试如何?” 伊川双目神光暴涨,就见人群分开,李清愁缓步走了进来。 ------------ 第六章 此日蹙兮五阵从 几日不见,李清愁有些清减。他身上的长衫依旧干干净净,只是面容憔悴了一些。他缓步走出,主持大会之人皱了皱眉,拱手笑道:“这位兄台请了。” 李清愁也拱手淡淡道:“请了。” 那人道:“在下木阗,忝居火倮侗侗主,今日得拜高颜,幸何如之。” 李清愁却只是淡淡道:“我知道了。” 木阗微微一愕,道:“今日斗宝大会,乃是苗疆十八侗相聚来争蛊神之位的,兄台要比试,可有些于例不合。” 李清愁道:“你们蛊母呢?” 木阗一惊,道:“兄台也知道蛊母?只是苗疆已三十年没有蛊母了。” 李清愁“哦”了一声,道:“没有蛊母,那争什么蛊神之位?” 木阗叹了口气,道:“兄台说的也是。只是多年积习,一时也难以改正,权且就当是将四下乡邻聚在一起,大家乐一日之游好了。” 李清愁冷冷道:“既然如此,不如将蛊神之位让给我好了。” 此言一出,观众登时大哗,纷纷鼓噪起来。苗人性情本就粗旷,这下犯了他们的忌讳,哪里还会有什么顾忌?各种各样叽里咕噜呜里哇啦稀奇古怪匪夷所思的骂语一齐响起,吵个不停。 木阗举手一挥,将人声止住,沉声道:“如此说来,阁下是专门来生事的了?” 李清愁神色丝毫不动,道:“若是你们赢不了我的毒物,那自然是生事来了,否则……”他淡淡一笑,道:“只怕是自取其辱。” 木阗涵养虽高,却也不禁动怒,冷冷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兄台放出毒物来好了。” 李清愁却不动作,盯着他道:“却不知阁下输不输得起?” 木阗仰天打了个哈哈,道:“我这侗主也做了几年了,别的没有,几十万两金子还是有的,我们就赌十万两如何?” 李清愁淡淡一笑,道:“侗主先看看此物如何?” 他从怀中掏出一物,送到木阗面前。那物是一粒珠子,米粒大小,淡淡的没有什么光华,看不出有何希奇之处。木阗的脸色却变了:“避毒珠?” 李清愁道:“侗主果然有眼光。” 木阗呆了呆,道:“你既然有此珠,天下一切蛊毒都不能近你身,这蛊神之位……这蛊神之位……” 李清愁截口道:“这避毒珠乃是我的彩头,我另有毒物来比试,侗主不必担心。只是侗主的彩头又是什么?” 木阗说不出话来。要知避毒珠乃是上古懒龙内丹,传言可以避尽天下万种毒物。持此护身,直可说是横行苗疆,尤其对于专事养蛊的苗人来讲,更是无上至宝。四下苗人盯着这颗小小的珠子,无不心生艳羡。 只是如此宝物,又有什么能与之匹敌、可同为彩头的呢?木阗的心沉了下去。仗还未接,他就已经输了! 李清愁缓缓道:“侗主本也有至宝,为何不拿出来一试呢?” 木阗怔道:“我有什么至宝?” 李清愁道:“木灵!” 木阗吃了一惊,断然道:“不可能!” 李清愁笑了:“我就知道苗人气量小,输不起。” 木阗哈哈一笑,道:“阁下尽管逞口舌之利,在下说不动心、就不动心。” 李清愁道:“这么说来,侗主是要以蛊神之位相让在下了?” 木阗悠然道:“你若想做,只管做去吧。” 李清愁道:“却不知木灵应该交谁掌管?” 木阗怔住了。他的脸色愈来愈阴沉:“如此说来,你是决意要夺我镇族之宝了?” 李清愁笑道:“若是侗主赢了,那便有了两件宝贝了。” 木阗苦笑了下,道:“可避尽天下毒物的避毒珠,跟可吸取任何毒物的木灵,我侗人何德何能,可以同时兼而有之。” 李清愁微笑不答,跟适才的咄咄逼人判若两人。 伊川突然间恍然大悟,李清愁必定是中了那无形之蛊,所以才要夺这木灵以为己用!却不知他又养了什么蛊物,可以跟世代养蛊的苗人相抗衡?这斗宝大会,可有意思起来了。 场中木阗已然闪身出来,只剩了李清愁。他却并不闪开,从怀中小心翼翼掏出一物,放在了红地毯上。自己就站在一边,丝毫不以那暴戾凶狠的龙隼为意。 那龙隼似乎极为忌惮他身上的避毒珠,不敢走近李清愁身边三尺,只围着他打转,不是暴吼一声,腥涎四流。 李清愁放到地上那物,却一动不动,就如死的一般。那物只两寸余长,长相如蛇,通体黝黑,看不出鼻子眼睛,仿佛一条软鞭一般,平平无奇。李清愁道:“勾连宝贝,起床了。” 勾连倏地昂首而起,整条身体都立了起来。龙隼正逡巡走近,被它吓了一跳,暴吼一声,伸出长长的蛇颈,闪电般向勾连咬去。 勾连却不慌不忙,待到蛇头咬到身前,倏地嘴巴大张开来。它看去细小干瘪,这嘴巴张开,却其大无比,电光石火之间,迎着龙隼咬了过去。不偏不倚,正将龙隼探过来的头全吞了下去。那龙隼猝不及防,立即摇头猛摔,要将勾连甩开。只听“咯吧”一声脆响,龙隼连头带颈被它一齐咬了下来。 全场一阵惊呼,龙隼的身体犹自收势不住,依旧将半截脖子猛力摇着,满腔鲜血洒得遍空都是。 那勾连却缩腹收胸,将吞掉的龙隼之头连同半截脖子吐了出来。人立而起,摇晃了几下,似乎在对众人示威,依旧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四周苗人一齐失色。要知龙隼乃是上古异种,不但力大无穷,而且身上血液中尽是剧毒,寻常人畜沾上一点,立即全身溃烂。这勾连是何种类,怎可瞬息之间就将龙隼杀死?场中一阵静默。 李清愁面上依旧挂着淡淡的微笑,似乎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一般。 木阗却不禁面上出汗。 方才一轮比试,这龙隼将其余十七侗族的毒物一齐击败,可以说是苗疆之冠,却在勾连手下连一合都走不到,苗疆还有什么蛊物可与此物比试?莫非相传了百余年的木灵,真就这么输出去了么?一念及此,木阗更是心下忧急。 突听一个虚无飘渺的声音响起:“什么人敢来我苗疆撒野?我老婆子倒不相信他有三头六臂!” 木阗定睛看去,就见一人白发萧萧,从人群中挤了进来。木阗皱眉道:“十姑婆,这里没有你的事,快去扫地去吧!” 那老太婆却不理他,冷冷瞅着李清愁,道:“老婆子隐姓埋名才十三年,这帮孩子就将我苗疆绝艺败坏成什么样子了!” 李清愁淡淡道:“只怕你出手,也是一样。” 十姑婆头上白发根根竖起,沉声道:“今日老太婆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蛊术!” 她猛地伸手,将胸前衣裳撕开。就见她干枯的胸膛上,一排咬着五只毒物,分别是蝎子、蜈蚣、蜘蛛、蛇、守宫。那毒物身子极小,只有巴掌长短,色彩却极为艳丽,每种毒物一种颜色,纷呈红、黄、蓝、绿、紫色,五色绚烂,看去极为诡异。每种毒物背上都有一条红线,从头一直贯到尾尖。红线隐隐跳动,似乎在不停吸着十姑婆的鲜血。 十姑婆一阵哑声长笑,抓起黄色的蜈蚣,向地上蹲伏的勾连甩去。 那蜈蚣迎风翻动,身上黄光就如活的一般,交错流溢,似乎含有种秘魔的力量一般,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来。那勾连却一动不动,待蜈蚣飞到身前,猛然大嘴张开,又是一口咬下。 那蜈蚣张嘴喷出一团黄雾,身子倒飞回去。勾连猝不及防,一口将那黄雾全吞到了肚中。那蜈蚣身子在空中转折,就如飞行一般,又向勾连飞射而去。 十姑婆“咕咕”笑道:“中了我这金翠仙云,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它了!” 李清愁冷冷道:“不见得!” 就见勾连嘴中突然闪出蓝芒一闪,那金蜈刚要咬到勾连的脖子,突然断成两截,摔在了地上。 这下变生顷侧,十姑婆一声大叫,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李清愁摇头道:“你这蛊物不是勾连的对手的。” 十姑婆大叫道:“我不相信!”她颤巍巍站起,鲜血沾在白发之上,望之有如厉鬼。 十姑婆双手不停,将剩余的红蝎、蓝蛛、碧蛇、紫守宫一齐拔起,向勾连甩了过去。一时腥风大起,那四条毒物一齐发威,分四路向勾连冲了过去。 那勾连却丝毫都不惊惶,待到四物冲到跟前时,突然张口,一团黄雾喷了出去。四物口中各自喷出一团毒物,跟黄雾绞在一起。勾连却突然跃起,穿雾而入。 就听一声凄啸,那条浓紫色的守宫已然被勾连当胸贯穿,死在当地。红蝎、蓝蛛、碧蛇一齐暴怒,又分三路向勾连冲了过去。口中毒雾喷啸,凶悍异常。 那勾连却似乎百毒不侵,往来冲突,身形若电,丝毫不受毒物的影响。又战了多时,那只红蝎也被它一口拦腰咬断。十姑婆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李清愁一声清啸,道:“十姑婆,你若再不收手,今日就是你的毙命之日!” 啸声之中,勾连猛然横尾扫出,将蓝蛛碧蛇击退三尺。十姑婆脸如死灰,一声不发,捡起两只毒物,依旧穿在胸前。 李清愁淡淡道:“你若一上来就用五只毒物摆出五行阵来,未必不能胜过勾连,可是你心骄气傲,先送了金蜈之命,自然也就一败涂地了。” 十姑婆双目中突然射出一阵寒光,盯在李清愁身上:“你是女子?” 李清愁脸上漾起一丝笑容:“我是男子。” 十姑婆冷哼一声,闭上眼睛,缓缓调息起来。李清愁叹道:“看来这天生木灵,我想不要都不行了!” 木阗脸上阴晴不定,突然扬手道:“给他!” 旁边几人一齐失色,齐声道:“不可!” 木阗沉声道:“有何不可的?今日千万人目睹,我们侗人虽然气量小了点,但却不是无信无义之人!” 木阗积威日久,众人一时也无话可说,只得将木灵取了来,送到李清愁面前。却也只是小小的一截木头,同避毒珠一样,看不出有什么特异来。李清愁小心地捻了起来,凑到面前仔细地看着,许久,长出了一口气,道:“果然是天下神物,不同凡响。今日一见,当真不枉了此一生。” 他突然抬头对木阗道:“侗主想不想将它赢回去?” 木阗摇了摇头,道:“输了就是输了,我们侗人可不是食言而肥之人。” 李清愁道:“侗主身边自有人能击败勾连,却为什么不肯让我一广见闻呢?” 木阗打了个哈哈,道:“阁下说笑了。” 李清愁脸色肃穆,道:“在下平生绝无戏言!适才勾连行动反常,一直据地不起,这等迹象,必然是遇到了克星。” 木阗讶道:“克星?它这等俊物也有克星?却不知是什么?” 李清愁缓缓道:“金蚕蛊!” 木阗倏然站起,厉声道:“不可能!金蚕蛊只有蛊母能培育出,怎么可能再现世上!” 李清愁道:“那只能说是蛊母再度现世了。” 木阗忍不住前行几步,道:“这蛊母……蛊母在哪里?”他心下激动,连声音都颤抖起来。 李清愁缓缓抬手,缓缓指道:“就是她!” 他的手指指着场外角落里的一个小姑娘,那姑娘身上破破烂烂的,手中抱着一把笤帚,正在怔怔地看着场内。 却是蓝羽。 一时众人全都注目看她,蓝羽不知所措,通红着脸站在哪里,一动都不敢动。 李清愁微笑道:“她就是苗疆的万蛊之神,蛊术天下无敌,号称万蛊之王的蛊母!也只有她,能够培育出天下第一的金蚕蛊!” 木阗看了蓝羽一眼,迟疑道:“她是蛊母?” 李清愁笑而不答。 蓝羽被众人看得心慌意乱,忍不住想逃走,只是双脚发软,却怎么都走不动。木阗心下更是激动,忍不住大笑道:“难道绝迹世间三十年的蛊母,又要重现我们苗疆了?难道遮翰神毕竟没有放弃我们?” 四下苗人也纷纷交头接耳,脸上都带了种诡秘的神情。 李清愁道:“请蓝姑娘站到地毯上。” 蓝羽看了他一眼,红着脸走了进来。她脚步迈得极小,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踩到什么。众人目光灼灼,就如万千太阳悬挂在她周围,照得蓝羽几欲晕去。这短短的几步路,倒如走了漫长一生。 李清愁冲她笑了一笑,道:“侗主看好了。” 他手一挥,勾连的巨口突然张开,方才吸入的五毒之雾喷薄而出,向蓝羽飘了过去。蓝羽吓得面容失色,想要拔步逃开,却已没有了力气。那毒雾转瞬飘到了面前,蓝羽一声尖叫,笃定以为自己就此死去。 哪知那雾尽管飘来飘去,蓝羽呼吸粗重,却面色如常,丝毫没有中毒的迹象。李清愁道:“侗主请看,天生的万毒不侵,试问除了蛊母,还有谁能够做到?” 木阗脸色紧张之极,颤声道:“那金蚕蛊呢?有蛊母,也必有金蚕蛊的!” 李清愁悠然道:“金蚕蛊就来了!” 话音未了,突然就见蓝羽身上的衣裳鼓了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上凸起,要冲出来一般。蓝羽的脸色一转而为苍白,身子摇晃,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楚。突地“丝丝”几声轻响,几条金黄的影子从她身上跃了出来。 那黄影在空中急速抽动着,看不清楚长的什么样子。只约略看出形体极小,仿佛如手指长短粗细。然而才一飞出,嗡嗡之声立即响震四周,仿佛夔鼓霜锺一般。那嗡嗡声中含有种奇异的韵律,似乎暗契人的心脏跳动,才听了一小会,便烦恶欲吐,心脏砰砰震动,几乎要脱体而出。 黄影在空中停顿了些时,立即盘空而下,向勾连冲了过去。勾连知道厉害,身体盘成一团,将方才吸入的毒雾尽数吐了出来,将身子护住。那黄影盘空飞舞,所到之处,毒雾渐渐稀淡。勾连情知不妙,突然人立而起,蓝芒闪动,向一只黄影噬了过去。那黄影猛然鼓翅前冲,身子化作光晕,倏然穿勾连而过。“夺夺”轻响声中,已然将勾连的身躯撞了个大洞。几条黄影一齐围了上来,一齐咬在勾连的身上。突地一阵嘶啸声响起,黄影舍了勾连,突地起在了空中。 它们不知怎的暴怒,嘶啸连连,向人群扑了过去。那地毯周围堆满了干草,本为毒物的克星,哪知这几条黄影丝毫不怕,嗡嗡声中,穿草而过。李清愁脸上变色,身子倏化轻烟,已然挡在黄影的面前。那黄影见面前有人,一齐暴怒,嗡嗡之声大作,化作几道流萤,向李清愁扑了过来。李清愁微微侧身,一掌劈了下去。 李清愁一生尚未遭败绩,这一掌之力何等沉雄,当真有开碑裂石之能。哪知那些黄影迎风晃动,竟然循着他的掌力攀飞而至。李清愁大惊,身形展开,盘旋后退,“嗖嗖”声响中,一蓬碧海银针撒下。 李清愁号称玉手神医,用针之术,堪称天下无俩。这碧海银针更是他成名暗器,几十道银针闪电般窜动,却互相激扬,将风声消隐于无形,当真是难以抵挡。哪知这天下独步的暗器,到了黄影面前,也变得形同无用。只略阻了它们一下,立即又争相扑上。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扑了上来,挡在李清愁的面前。 那人伸手抓向黄影,一面急道:“你……你快走!”却是蓝羽。 李清愁一震,那些黄影快接近蓝羽的手时,却同时放慢了速度,围着她的手旋转起来,仿佛倦鸟近巢,乳兽恋母。 蓝羽一时情急,却不料出现如此景象,不由一呆。李清愁盯着这奇异的景象,悠悠道:“这就是蛊母神通,天下毒物,无不将你当成母亲!” 木阗惊喜大笑道:“蛊母真的显于苗疆!这真是十八峒侗人之福啊!” 众人轰然叫好,都是情不自禁地欢喜。蛊母在苗疆犹如仙圣一般,众人大多只闻其名,却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时亲临如此盛事,都是大感振奋。 李清愁微笑看着蓝羽,道:“你赢回木灵,还不向侗主讨赏?” ------------ 第七章 定许相思世世同 木阗笑道:“且不说蛊母之事,单这保住本族圣物之功,就不在小。你想要什么封赏,本酋一概答应。” 蓝羽迟疑了一下,低头道:“我……我不想要什么。” 她叹了口气,道:“真正我想要的东西,你也不能给我。” 木阗哈哈大笑道:“十八峒所在之地盛产金沙,多年所积,恐怕天下一半的金子都在此地。要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金子买不到的,可真是少了。” 蓝羽幽幽道:“可惜我只是个下人,要金子来做什么?” 木阗道:“谁说你是下人?”他站了起来,沉声道:“从今日起,你便是苗疆十八峒的天蚕圣母,连我们这十八个侗主,都归你统辖。” 蓝羽吓了一跳,忙道:“这……不行的,我什么都不会,怎么……怎么能统辖你们?” 木阗笑道:“你身为蛊母,就是遮翰神的使者,还需会些什么呢?别的且不说,单这几只金蚕,恐怕世间就没有几个人能挡住的了。从此苗疆之中,你就是第一人。” 蓝羽迟疑道:“那……那我还用扫地么?” 木阗道:“圣母此后就要居住在天圣宫中,接受万千苗人景仰参拜,哪里还需要扫什么地?此有若有人对圣母不敬,他便是我全族的敌人。” 蓝羽看了看自己的双手,道:“我真的有这么厉害么?” 木阗微笑道:“你看看你的族民们。”说着,拉着蓝羽的手站了起来。 四周的众苗人见蓝羽四下巡视,都轰然叫道:“圣母金安!”立时哗啦啦跪了一地。他们不停地磕着头,近一点的拼命地想挤近蓝羽,有的人甚至匍匐在地上,抢着吻蓝羽脚边的泥土。但无人敢碰触她的衣服,唯恐自己肮脏的手脚玷污了遮翰神的威严。 苗人世受汉人欺压,便是因为力不能敌。此时眼见传说中的蛊母再现,以后再无人能欺辱他们,心中欢喜感慨,不由都是泪水纵横。 苗人性诚信神,蛊母的传说早已根深蒂固,不可动摇。这时戮力参拜,全都出于至诚。年老一点的想起当年蛊母在世时的情景,那泪水流得更多,将头磕得山响。 蓝羽的头渐渐抬起,干枯的脸上也渐渐显出光泽来。李清愁微笑着看着她,知道她已经从自卑中走出来,开始对自己有了信心了。 有的人只有在别人的肯定中才能自信,李清愁相信蓝羽并不是这样的人,但是她需要一点因头,而这样的因头无疑是最好的。这个结局总算不错,此地事已了,李清愁也该走了。 方才他手握木灵,另一手握避毒珠,两大宝物交互作用,为他的真气引导,已然将体内的蛊毒尽数排出。木灵乃是侗人镇峒之宝,李清愁自然不愿劫夺,因此,就借蓝羽之手送了回去。 只是昨日那蛊实在诡异之极,他身怀避毒珠,却依旧悍然不惧,破了他护身真气,使他猝不及防,着了道儿。这等毒物,可从来没听说过。连他都不能抵挡,天下又有多少人能挡的?若是此物流入中原,可怎生得了?李清愁决意要好好查一查这件事。 突然,他发觉蓝羽的目光灼灼,直盯着他。众人的欢呼果然是最好的药剂,蓝羽的脸上渐渐盈满了光芒,让她平板的脸孔也瞬间变得生动起来。 李清愁的心中却忽地升起了一丝不安。 就听蓝羽道:“侗主,你可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么?” 木阗笑道:“圣母只管吩咐。” 蓝羽指着李清愁道:“我想要他!” 李清愁吓了一跳:“你说什么?” 蓝羽脸泛微笑,大声道:“我要嫁给你!” 她转身对周围膜拜的侗人道:“如果我真的是蛊母,那么引导我降生这个世界的,就是这个男人。只有他,才能让我从最卑贱的生活中走出来,我决心尽我一生服侍他。你们愿不愿意接受他为你们的圣王?” 千万侗人轰声答应:“愿意!圣母圣王永统苗疆,恩泽万代!” 蓝羽猛地转身,眼中泪光盈盈而动,对李清愁缓缓道:“我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只有你,能让我感到温暖,感到快乐。没有你,我就和别人脚下的泥土一般,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想要。只有在你出现的时候,我突然明白自己还是个人,这个世上原来还有属于我的东西。你为我留下来吧,跟我一起留在这里,做他们的圣王。” 她目中储满炽热的泪水,热烈地注视着李清愁。苗疆女子本就敢爱敢恨,喜欢什么人,就肆无忌惮地说出来。这个李清愁本很清楚,但他没有料到蓝羽一跃而为圣母之后,竟会变得如此大胆。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再也说不下去。 因为他看到蓝羽目中的光芒已在自己的话声中渐渐黯淡下去。 她的脸,也渐渐再度变得枯槁而伤悲。 一个本已绝望了的人,因为偶然的机会得到了莫大的希望,终于开始有了一点幸福的企盼,于是便很容易的,补偿似的把所有的感情、心思乃至生命都押在上边了。而这种希望却最容易忽然倒塌,而且一旦倒塌,便会带着那颗新生的心灵一起,支离破碎,再也收不回来。 这一点,李清愁也非常清楚。 他住口不说,蓝羽的笑容渐渐凝固,伸出去的手也也凝滞在半空中,仅仅划了一道凄凉的弧,却终究什么都没有握住,又将在这秋风中凋谢。 李清愁很不忍心,但他也没有办法。 他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 一瞬间,他的眼前闪过郭敖的影子。怎么这种尴尬事偏生给他碰上,而不是郭敖呢?若是郭敖,想必有很好的办法来应对吧? 蓝羽嘎声道:“你……你是不是嫌我太丑?配不上你?” 李清愁没有说话,他的笑容更加苦涩。木阗沉声道:“这位兄台,你可知道我们苗疆有个规矩么?” 李清愁不答。木阗奋声道:“我们苗疆的规矩就是,圣母说过的话,永不更改!兄台若不答应,恐怕就要从我们这些人的尸体上跨过去!” 李清愁的脸色终于变了。木阗的脸色沉静而坚毅,任谁都看得出来,他说的绝不是谎话! 周围一片沉寂,众侗人都是一言不发。他们脸上都露出坚毅而愤怒之色,手中握紧了拳头。显然,他们都从李清愁的拒绝中感到了羞辱。 突地一个苍老的声音尖叫道:“你这小子当真是不识抬举!你可知道蛊母不但是苗疆圣母,也是我巫门之主,你若是不答应,老娘我第一个不饶你!”十姑婆白发萧萧,一双手箕张,恶狠狠地向着李清愁。 众苗人齐齐发出一声咆哮,踏上一步。 羞辱,只能用血才能洗清! 蓝羽目中泪光盈盈欲滴,突地黯然道:“不要再说了!”转身掩面向外奔去。 李清愁身形晃动,挡在她面前,幽幽道:“谁说我不答应?” 蓝羽惊喜顿住,李清愁的眸子犹如一湖暖水,温柔地看着她:“若是以后你发觉我不好,你会不会后悔?” 蓝羽摇了摇头,忍不住轻泣起来。 李清愁轻轻道:“得妻如此,我又有何憾?” 蓝羽一声欢叫,抱住了李清愁的脖子。众侗人尽皆大喜,忍不住欢呼起来。十姑婆也拿袖子擦了擦眼睛,笑道:“这小子,原来是个犟种。少年人的事情,毕竟还应该交给少年人去办。” 木阗高声道:“既然兄台已经答应了,咱们好事趁早。婚期就定在三日之后如何?十八峒兄弟也不用急着回去,等喝了圣王圣母的喜酒之后,再回去也不迟。” 四下轰然答应。就有人笑道:“这婚期可不能简办,咱们怎么也得喝它三五日的酒,方才过瘾。” 另有人道:“三五日的酒?你的贺礼还没送到,哪里就想酒喝?也不怕圣王圣母不高兴,赶你出去!” 那人哈哈大笑道:“花鸪老三,不是我吹,这次你可让我比下去了。我本备了厚礼,想送给木阗老兄,正好可以转送给圣王圣母。木阗老兄可不要见怪。” 就有人抬了描金的大红箱子,送到蓝羽面前,躬身退下。其余之人也不甘示弱,纷纷将身边带的珍宝送到场中。一时将红地毯堆了个满。蓝羽手忙脚乱,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紧紧抓着李清愁的袖子,胡乱地点着头。 伊川忍不住一口将杯中的剩酒喝了个干净,喃喃道:“这小子,来了趟苗疆,就娶了个圣母回去。怎么我就如此凄惨,连老婆的影子都没看到呢?” 宁九微笑道:“你怎么没看到老婆的影子?我不是你老婆么?” 伊川道:“你这种老婆我可不敢要,什么时候给你吃了都不知道。废话少说,不是说今天动手么,怎么又不动了?” 宁九微道:“只因我发现了一个更好的机会!” 伊川对着空杯喝了一口,道:“什么更好的机会?” 宁九微道:“婚礼!圣王跟圣母的婚礼,自然大家都会非常高兴,酒也喝得多一些。酒多误事,这句话你总听说过吧?那么我们的机会就来了。而且婚礼必将持续多日,我们正可从从容容将金子运走。你说好是不好?” 伊川霍然抬头,盯着她道:“你知不知道?我越来越痛恨你了!”他忽然伸手,将空杯狠狠顿在桌上,道:“我也越来越痛恨我自己了!我真他奶奶的是个大混蛋,居然助纣为虐,鸡鸣狗盗。他奶奶的真该给人砍一千刀而死。”越说越怒,拿起头来在桌上狠命撞了几下,直撞得眼冒金星,晕晕糊糊地转了几圈,哈哈大笑道:“果然这样才舒服一些!” 宁九微微笑着看着他,也不阻拦。 三日并不是个很长的日子,伊川的酒喝醉了又醒,醒了再醉,醉到第九次的时候,外面的锣鼓丝竹之声就越来越响了。李清愁这混蛋应该在和那见鬼的圣母在拜堂了吧?一想起蓝羽身上那浓疮,伊川就忍不住恶心,不禁又灌进了一大口酒,大叫道:“宁九微!你这个骚狐狸!还不赶紧给老爷倒酒!” 一人笑道:“夫人不在,只有我这只小狐狸,伊老爷可要我倒酒么?” 伊川乜斜着醉眼看时,一个花枝招展的小姑娘走了进来。她眉梢眼角尽是春意,看着伊川道:“听说酒量好的男人身子都很壮,你是不是呢?” 伊川一把将她拉了过来。小姑娘惊呼声中,伊川“吧”的一声,在她芳颊上亲了一口,大笑道:“你想试试?” 小姑娘人都软了,合身栽倒他怀中,腻声道:“你……你不想?” 伊川笑道:“我很想,可惜……可惜我喝的酒实在太多了。” 一语未了,他的人已软软垂倒,震天的鼾声随即响起。 那小姑娘满脸失望,用力推了推他,伊川随手而倒,一些反应都没有。那小姑娘喃喃道:“夫人交代我领你去藏天窟,你醉成这个样子,还怎么去?” 伊川忽然睁开眼睛,道:“谁醉了?还不赶紧带路?” 那小姑娘吃了一惊,道:“你……你……” 伊川双目精光闪露,刹那之间,醉意全无。那小姑娘笑道:“原来你在骗我。你现在还想不想试试呢?” 伊川面容冰冷,一点都不理她,冷冷道:“你若还想试,我就又醉了。” 蓝羽盛妆坐在大堂之中,看着面前喧呼叫嚷的人群。苗疆风俗,新娘要在前堂招呼客人,而新郎却披上红盖头,坐在后堂中等着新娘。这次大婚,正值斗宝大会之际,十八峒侗人的领袖均云集此地,当真热闹之至。圣母回归,每个侗人都是从心底里欢喜,因此均皆开怀饮酒,尽情欢闹。 蓝羽心愿得偿,更是衷心地欢喜。她推脱不过,浅浅地饮了几杯酒,红晕已上眉梢。先是荣登圣母之座,接着嫁了个如意郎君,做为女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所以蓝羽禁不住众人劝酒,又喝了一杯。 她很想回到后室去,关上门好好地跟李清愁说几句话。她想告诉她自己虽然贵为苗疆圣母,但是要全心全意爱着他,这辈子服侍他,照顾他,只要他喜欢,要她怎样都可以。如果他嫌她丑,她也可以修炼苗疆神魔洞中最奇妙的七禅蛊,改换体貌,让他高兴。只要他开口,她无论什么要求都会答应。她只想这辈子跟他厮守在一起,此外什么都不要。 因为他是第一个不因她卑贱、肮脏而看不起她的人,他也是第一个真诚地对她说话的人。“你有你的美丽”,她也衷心希望他能看到她的美丽,而不是像庸俗的世人一样,只看重容貌。 她相信她一定能够做到,她也相信他能够做到。 这时,一个美艳到极点的少妇盈盈向她走了过来。蓝羽认得她就是自己以前的主人宁九微。长久的习惯驱使,使她忍不住站了起来。 宁九微赶忙赶上一步,拉住蓝羽,坐到椅子上,低声和兰羽细语着。一开始,兰羽还有些不自然,却哪里架得住宁九微这份殷勤,不久脸上也绽出微笑来。 众人只见两人低声耳语。兰羽脸上一会娇羞,一会忧愁,一会又想争辩什么,一会又苍白起来。却没有知道宁九微到底对她说了什么。 兰羽突然脸上一变,道:“他不会的!” 宁九微摇头笑道:“妹子何不自己去看看?” 蓝羽突地站起,向后室奔去。纵饮的侗人哈哈笑道:“新娘子忍不住了,咱们也不要再喝酒了,去闹洞房去!” 众人轰然叫好,都向后室涌去。宁九微赶紧拦住,道:“你们这时候过去,可不是故意煞风景么?要是圣母震怒起来,那可不是玩的。赶紧乖乖地坐着吧,要闹洞房也不用急在一时。” 众人纷纷笑着坐倒,不一会子,欢饮之声又起。宁九微缓缓坐在蓝羽方才的位子上,嘴角浮起一丝隐秘的微笑。 李清愁苦笑着坐在宽大华丽的床上,看着自己一身的绫罗绸缎。他身上被硬挂了十几朵绸子结成的大红花,头上还罩了一条红纱,然后被推在这红床上,等着新娘子来。 汉俗新娘子要在后室等新郎,不料到了苗疆,却正好反过来了。红烛高烧,室中静悄悄地一个人影都没有,暗香浮动,李清愁的心也不禁跳了起来。 这洞房花烛之夜,有几个人不紧张?又有几个少年人不满心期盼,等着这一刻的到来? 房门突然“砰”地一声被推了开,凌厉的秋风跟着冲入! 一个年轻的女子踉踉跄跄地倒了进来,凄声道:“救……救命啊!” 李清愁赶紧抢上一步,将那人扶住,定睛看时,却是在蓝羽房中遇到的春山! 只见她胸前一片赤红,全都是鲜血,面色苍白,身子摇摇欲坠,显是受了重伤。李清愁不敢怠慢,运指成风,点了她胸前七处大穴,从百宝囊中抖出一粒赤血丹,喂在她口中。 赤血丹入口即化作甘露,春山口中咯咯作响,咽了下去。李清愁松了口气,果然春山脸色渐渐红润,气息也粗了起来。李清愁轻轻将她放到床上,春山却猛然跳起,抱着他道:“救……救我!” 李清愁扶住她的双手,她的双手冰冷。李清愁柔声道:“不要怕,出了什么事?” 春山惊恐地张大眼睛,仿佛一下子还没从那恶梦中惊醒过来,喃喃道:“那个人!他一剑砍在我身上,然后又去杀我姐姐。你快去救我姐姐!我……我好怕啊!” 李清愁道:“那人在哪里?” 春山道:“我……我带你去!”她挣扎着想下床,却一阵晕眩,几乎摔倒。李清愁轻轻将她抱起,从窗中跃了出去。春山向着西南方指出,道:“就……就在那边山下!” 李清愁轻功展开,带着春山急纵而下! 救人如救火,何况他本来就是名医,职责本就是救人的。 这一瞬间,他已经忘了自己正在新婚之夜,他的新娘子正满怀着幸福,在等着他。 房门再度被人撞开,蓝羽急掠而入。 床上一片凌乱,李清愁却踪迹渺然。 蓝羽怔怔地站在房中,面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她慢慢地将凤冠取下,用力摔在地上,然后是身上披的霞帔,然后是下面垂的云绦丝带,珠索金钏。她一件件地将它们撕碎,摔裂。她的牙用力咬紧,一丝鲜血缓缓溢出。 她的尊严与自信来得容易,去得也容易。过于华丽的大厦,本就经不起风雨。 她突然转身,冲入了茫茫的黑暗中。 ------------ 第八章 可怜心事画图空 伊川皱眉道:“这就是藏天窟?” 带他来的小姑娘点了点头。伊川叫道:“这分明是个山洞!” 那小姑娘像看着怪物一般盯着伊川:“你难道从来不读书么?窟就是山洞!” 伊川依旧叫道:“可是这山洞这么小,怎么能藏那么多金子?” 那小姑娘道:“你想不到是不是?所以金子才藏在这里。” 伊川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姑娘笑了:“我叫秋水,我有个妹妹叫春山。” 伊川喃喃道:“这么聪明的小姑娘,真不应该放过。” 秋水瞟着他道:“现在就是机会,你要不要试?” 伊川盯着他,慢慢地笑了:“你果然是个很有趣的人,只可惜……”他长叹了一声,接着道:“只可惜我不喜欢被别人看着。” 他突然高声道:“十姑婆,出来吧!” 暗中一人桀桀厉笑道:“你这小子也算是不错了,居然能发觉我十姑婆的踪迹。今天是圣母大喜的日子,你若是掉头回去,老身可以饶你一条性命。” 伊川笑道:“不劳你饶,我拿着那些金子,就会掉头回去的。” 十姑婆缓缓从暗中走了出来,手中拿了一根黑黝黝的拐杖,鸡皮鹤发,面容阴沉沉的,在淡淡的月色下,果如厉鬼一般。她冷笑道:“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一会我将五行神兽放出来,你可就走不了了。” 伊川冷笑道:“五行神兽?只剩了两条不知还能不能叫五行神兽?” 十姑婆大怒,道:“就算只剩了一条,要取你的性命,也易如反掌!” 十姑婆一声厉啸,胸前突然暴起一道碧光,闪电般向伊川噬了过来。伊川身形微动,妖刀已然在手,迎着那道碧光刺了出去。只听“铮”的一声响,刀锋与碧光击在一起,就如砍到铁上一般,浑不似血肉之躯。那碧光扭动,向妖刀上缠了过来。 伊川大笑道:“好毒虫!”手腕暴震,真气嗡然勃发,将碧光震了回去。 十姑婆揉身而上,手中黑杖带起一阵狂风,向伊川扫至。杖影飘飘,正迎向那道碧光。那碧光被杖影一带,反身又向伊川扑来。 伊川精神大振,一声厉啸,妖刀倏然化作一团黑雾,向十姑婆卷去。那条碧光才扑到一半,便被妖刀截住,“铮铮铮铮”一串响,直击得碧鳞如雨,纷纷落下。 瞬间刀光与黑杖接在一处,妖刀突然加快,倏忽之间,已然破杖而入,抵在十姑婆的胸前。 伊川傲然笑道:“现在是不是该我饶你了?” 十姑婆头上白发森森竖起,嘎声道:“老婆子早就活得不耐烦了,有种的就一刀刺下去!” 伊川目中射出针芒般的笑意,道:“别人听你这么说,想必会收刀而起,不与你计较。但我不同。你认清楚了,杀你的是妖刀,你到地府记得跟阎王爷打招呼!” 他的妖刀倏然化作一潭秋水,冰冷地将人淹没。 十姑婆长声惨叫,“砰”的一声,后背撞在了石壁上。伊川狂笑道:“我还没胃口杀你这老不死的,让开了!”一刀劈下! 石壁轰然声响,那刀就如天外雷霆一般,将石壁震出三尺多的一条缺口。 乱石纷纷而下,十姑婆虽然凶悍,却也忍不住面上变色。 伊川狂态尽露,双目赤红,手臂隐隐震动,仿佛欲搏人而噬一般。被他这野兽般的眸子一照,十姑婆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这根本不是人的目光!而是恶魔!十姑婆只觉全身发软,再也无力同此人争斗。 伊川笑道:“果然人越老越怕死,你好好让开了,还可以多活个几年。”说着,携着秋水的手向山洞里走去。 十姑婆一动不动,犹如木雕。 这山洞看去不大,里面却甚为开阔,越望里走,便越是宽敞。才走了几步,就宽可三丈了。 伊川笑道:“以前有人跟我说,人越是有钱,穿的就越是破烂,想不到连山洞都是这个样子。” 秋水却不回答。伊川心下微感奇怪,游目望时,却见秋水脸色苍白,身子摇摇欲坠,已然说不出话来了。伊川大吃一惊,道:“你怎么了?” 只听十姑婆尖笑道:“你们来之前,我已经在这洞口布下了隐月蛛网,可怜你以为击败了老婆子,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被蛛网网了个正着。嘿嘿,我这蛛毒连大象都毒得死,我就不信你也身怀避毒之珠!” 伊川暗惊,急忙催运真气。就随着他真气行动,一股酸麻之力隐约而起,他的真气运行到哪里,这酸麻之力就运行到哪里!瞬息之间,真气已运行一周天,伊川便觉周身都已酸软,几乎连妖刀都提不住了! 十姑婆疯狂大笑声中,秋水“扑通”倒地! 伊川却完完全全冷静下来。只因他知道,若这时动怒或者乱动,只会让蛛毒发作得更快。他心神掣动,丝毫不调用真气,那蛛毒仿佛有灵性一般,也便在他身体中沉寂不动。耳边风声呼啸,十姑婆的黑杖当头击下。 伊川一步跨出。他这一步平平无奇,但却正好将密集的杖风躲了开来,一步正好跨到十姑婆的身侧,两人几乎贴在一起。 十姑婆吃了一惊,身子陡然后退,又是一杖着地扫出。 伊川仍是一步跨出,又跟十姑婆贴在一起。他的步子跨得并不快,也丝毫没有动用真气,但却如影附形,无论十姑婆怎么腾挪变幻,这一步步跨出,总是跟她紧紧贴在一起。 十姑婆疯狂大叫,手中黑杖胡乱挥舞,化作团团黑电,围着伊川疾旋。她的信心已在逐步减少,这伊川犹如杀不死一般,在这空寂的夜色中,宛若永远挥之不去的梦魇! 剧斗中十姑婆突然大叫一声:“我跟你拼了!”黑杖高高举起,兜头向伊川击下! 伊川一步跨出,闪到右边。十姑婆厉声呼啸,黑杖卷舞,追袭而至。伊川却不避不闪。十姑婆大喜,真气急催,要将此人一举毙于杖下! 哪知伊川突然鬼魅般地一闪,不知如何就已闪到了杖后。他紧贴着十姑婆而立,妖刀好整以暇地垂在腰际,竟是完全没有将她放在眼里。 十姑婆脸上一阵狞厉地扭动。突地手一拨,杖尾挑起,向伊川胸前点了过来。随着这一拨之势,黑杖被十姑婆倒抓在手中,头尾互调,泼风般向伊川一阵猛击。 伊川大意之下,登时手忙脚乱。黑杖光芒掣动,嘶风呼啸,绕着伊川身子转个不休。伊川突然大吼一声:“潜龙卷!” 他的人倏然旋转了起来。妖刀被他真气所催,乌芒裂电,刹那间化作一股庞大的旋风,以沛不可挡之势疾旋了起来。可怜十姑婆黑杖方才击出,就被这猛恶旋转的刀光绞成碎片,纷纷洒了一地。十姑婆一声厉啸还未发出,飙轮疾转的刀光已然冷森森地贴在了面上。她的头颅被一刀削下,砰然摔在山壁上。白发鸡皮摔成一团血肉模糊,划着山壁跌了下来,拖出一道粗长的血痕。 伊川狂笑道:“你这老乞婆,看看是你死,还是我死!” 他仿佛极为兴奋,围着十姑婆的尸体大叫大闹了一通。猛然扯动蛛毒,忍不住全身一阵急颤。低头看秋水时,已经手脚痉挛,只剩了最后一口气了。 伊川弯腰抱起她,道:“你不用担心,我现在就送你去新郎官那,他号称玉手神医,虽然言过其实,但这点毒还是难不倒他的。” 秋水挣扎着抓住他的手,虚弱道:“不……不要!她身上应该就有解药。” 伊川猛然醒悟,用力拍了拍头,道:“我可笨了!这老乞婆养的毒物,怎么可能没有解药?” 说着,他冲到十姑婆的尸体处,哗啦哗啦翻了起来。哪知翻遍了十姑婆全身,却找不出任何丹药来。回看秋水,脸色越来越苍白,已是奄奄一息。伊川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喜道:“有了!” 他掣出妖刀,一刀将十姑婆的手臂割了下来。十姑婆新死不久,血还没有凝固,手臂鲜血淋漓,被伊川提到秋水面前。 秋水吃惊道:“你……你想干什么?”血腥味刺鼻,几欲晕去。 伊川柔声道:“你乖一点,将这些血喝下去。十姑婆任由这些毒物咬着她,想必她的血中含有解毒之物。” 秋水大骇,勉力道:“快……快些拿开!我死了也不喝!” 伊川笑道:“那就只能送你去新郎官那里了。” 秋水白了他一眼,道:“等到了那里,我也死了!” 伊川道:“所以我劝你啊,还是乖乖地喝血吧。” 说着,抓起那截手臂,向秋水的嘴中塞去。秋水奋力挣扎,中毒之后,能有多少力气?终于给他强摁着将血液一口口灌了下去。等喝到第七口,伊川方才放开她。 秋水拿袖子使劲擦了擦嘴,但见袖口上满是血腥。想起十姑婆的形状,又是恶心,又是害怕,不禁破口大骂起来。秋水心中激愤,骂声越来越是响亮。 伊川却不生气,笑嘻嘻地看着她,道:“我说有效吧?你看你的脸色没那么白了。” 秋水愕然住口,果然发现身上的酸麻感渐渐消退,显然蛛毒已解。她看着躺在地上的伊川,一口脏话却怎么也骂不出来了。 伊川趴在地上,有气无力地道:“能不能麻烦你切一条大腿给我?我的毒也发作了!” 山风怒啸,李清愁抱着春山,迎风而上。 这山上都种满了松柏,夜中看去,满山萧萧,犹如鬼怪乱舞。怀中的春山呼吸渐渐微弱起来。李清愁真气提运,加快了身法。 倏忽之间,已然到了山顶。山风吹得山下的灯火氤氲,看不甚清楚。 春山轻声道:“就在那边!” 李清愁游目望去,就见山的南面有一块大石,上面一平如削,就似块天然的高台一般。上面竟然影影绰绰地站了一个人。 春山道:“快去救我姐姐!” 李清愁点点头,身形拔动,扶摇而上,乘云御气一般,掠上了高台。 台上的人正凭台下望,突然朗声笑道:“阁下好高的功夫。” 李清愁冷哼一声,道:“只怕还比不上阁下的辣手!” 那人上下打量李清愁,道:“你就是宁九微请来的帮手?” 春山突道:“他就是我们请来的!你们……”她牵动伤口,已然痛晕了过去。 李清愁慢慢将她放在台上,转身对那人道:“我们要一战么?” 那人笑道:“战与不战,其实不是你我说了算的。” 一句话未毕,那人长剑倏然刺出。 这一剑来得好快!倏忽之间,已然逼近李清愁的眉睫。李清愁真气聚发,滑开一丈。就听“咻”的一声疾响,长剑直追了过来。李清愁头也不回,一指弹出。“铮”的一声响,这一指正弹在剑脊。那人手一麻,李清愁身形翻转,五指不停弹出,“铮铮铮”一串脆响,已然在剑脊上连弹七下。 电光一闪,那人长剑掣回。月光之下,就见他脸露惊容,道:“阁下是什么人?” 李清愁道:“相逢何必问姓名……何况我本无名之人。” 那人点了点头,道:“能够在我剑脊上连弹八下之人,已不必再要什么姓名。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李清愁道:“但凭吩咐。” 那人道:“咱们就赌阁下的这只手跟我的这柄剑!只要阁下能再弹中我手中长剑,我便退走不再管此处之事如何?” 李清愁沉吟道:“那若是我输了呢?” 那人笑道:“如果你输了,也就不必再要什么了!” 李清愁双目中突地射出两道厉芒,吞吐盯在那人身上。那人丝毫不惧,执剑傲然挺立。李清愁缓缓将目光收回,道:“赌了!”身影飘飘,向那人冲了过去。 李清愁身影犹如化作一条红蟒,在剑影中翻滚浮沉。那人剑招反复运用,越运越快,却依旧刺不到李清愁,不由心下焦躁,突地一声大喝,万千剑芒合为一处,直直向李清愁刺去。 这一剑反朴归真,看去大拙,实则大巧。那人劲力内沉,这一剑竟然丝毫声息都没带起! 李清愁面容一变,身子盘旋而上,就如一片秋叶般直坠下去,竟然落入了石台外的万丈悬崖! 那人一愕,见李清愁又冲天而起,接着碎石草木暴雨般击了下来! 那人一声长啸,长剑掣动,将全身护住。李清愁十指连环弹出,草木碎屑被他弹得纵横而飞,向那人兜头袭下。那人忌惮长剑被再度弹中,不由退开一步。突然一道强劲之极的掌风破空袭来,那人反手一剑刺出,李清愁身子一折,已然站在他面前,一指向剑锋上弹了过去。 这几下兔起鹘落,那人长剑已然运到外门,再收回时,已然来不及。就听他一声大喝,身子陡然拔起。 他这一拔起,带动着长剑也一齐窜起,从李清愁的面前掠过。他此时情急赌约,只想保着自己长剑不被李清愁弹中,却忘了自身的安危。这一拔起,就如将身子送到李清愁指上一般。 李清愁手指凝在空中,却不弹出。那人身形翻滚,落到台的另一侧,默然看着李清愁。 李清愁却盯着自己的手指。 许久,那人长叹道:“毕竟是我输了。” 李清愁打断他道:“你没有输。” 那人愕道:“哦?” 李清愁道:“我在想一个问题,像你这样的功夫,要是真的想杀我,也是一剑砍死,怎么会砍不死一个小姑娘呢?” 那人皱眉道:“什么小姑娘?” 李清愁回头看时,本来重伤躺在地上的春山,已然不见了!李清愁叹道:“就是这个小姑娘的妹妹。” 李清愁头刚转过来,一道剑光犹如闪电般直逼眉睫! 方才无疑是他唯一疏忽的时刻,这人也无疑是个把握机会的高手! 尤为可怕的是,这一剑光芒之亮,远远超过他刚才显露的剑技。难道这才是他真正的实力? 一剑横来,瞬息笼罩李清愁全身! 剑芒闪亮,匹练般一晃,已指到李清愁的眉前三寸! 剑锋上隐含的真气炸开,刺激得李清愁的头发森森竖起。这剑气之盛,就算是李清愁也万难抵挡。 然而此刻,李清愁忽然伸出两指,凌空一夹。 没有人的速度能够比得上这一剑,何况李清愁出手已经失了先机。 然而,李清愁白玉般的两指,就是这样无声无息的拂在了剑脊之上。 那人一皱眉,剑上劲力吞吐,长剑平平破空向对面的浓浓夜色刺去。 李清愁的身子飘飘跃起,竟被这一剑之力带着向空中飞去。他的人仿佛没有重量一般,如飞叶,如浮尘,如落花,如飘霜。 这种身法的确太过诡异,那人心中不禁一疑,就在这瞬息之间,这一剑的力量略显衰竭。李清愁却一动犹如闪电,拂指在剑锋上骤然又弹了一下,接着身形翻动,飘飘落地。 李清愁缓缓道:“你败了。” 那人凝神看着手中的长剑,不去回答他。许久,方道:“玉手神医果然名不虚传。我实未想到你用这样的方法破了我这必杀一剑。” 李清愁静静听着,并不说话。 那人声音转厉道:“但若不是我大意,你未必是我的对手。” 李清愁默然良久,道:“我确实不是你的对手,我能弹中你的剑,你却能杀我。” 那人哈哈大笑道:“听你这一句话,足见正大光明。既然我已败了,这里之事,也不再许我插手。”说着,转身行去。 李清愁道:“等等,我方才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 那人傲然道:“我怎么可能去杀这么个小姑娘!” 李清愁的脸色变了。 夜色袭人,仿佛巨大的魔鬼凌空噬人,要将世间所有的生灵一网打尽。 李清愁的眼睛,却静静注视在那人身上。 两人的目光闪动,却突然同时爆出震怒的光芒。 他们终于明白,原来这场交手,正是别人设下的一个圈套! 宁九微的笑容却依旧甜蜜得犹如天堂甘露一般。她柔声问道:“他们打起来了么?” 春山兴奋得全身发抖:“打起来了!打得一塌糊涂,看来不死一个完不了。” 宁九微叹道:“你可真狠心,一个人死,多寂寞啊?最好两个都死了,还可以做个伴。” 伊川瞪着眼前无比巨大的一摊金沙,喃喃道:“这么多金子,可怎么运出去?” 秋水笑道:“这个再好运不过了,你看到这山洞里有个水槽么?” 伊川点了点头。秋水道:“这水槽连着一条地下河,只要你将这些金沙用这种盒子包起来,丢到水槽中去,不一会子,它们就被河水冲到了下游。你可不要小瞧这纸盒子,风浪再打,也冲不坏的!” 她露出一脸美丽的笑容:“而下游中我们早就安排了非常非常多的人,再多的金子,也可以一齐运走!” 她看着呆住了的伊川,笑道:“这是不是个好方法?” 伊川苦笑道:“我只奇怪,你们为什么不多找几个人来帮我包?” 喜堂之上依旧欢呼笑闹,乱成一片。每个人的酒都已喝到了七八分,说话都开始大舌头起来。宁九微面含微笑,看着眼前的这群人。这群人都是她的杰作,即将成为她无上的荣光。 她突然清了清嗓子,道:“你们想不想看点好玩的?” 一人脖子长长的,上面戴了十几个银环,将他的脖子拉得更长。宁九微认得他是长颈苗族的族长,只见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举着酒杯笑道:“好玩的?宁仙子往上面一站,就好玩的不得了,还要什么别的。” 众人一齐大笑。另一位酋长接着道:“今日难得大家都高兴,不如仙子就来点特别的?” 宁九微脸上笑容不减:“这好玩的,可实在特别得紧,我保证诸位一定不会失望。”她轻轻道:“带进来。” 手下丫鬟娇声答应,带了一个人进来。赤身侗主皱眉道:“狙儿,你在这么做什么?不是叫你先回去么?” 那狙儿也不答应,脸上挂着呆滞的笑容,眼睛直勾勾地盯在宁九微的脸上。宁九微向他召了召手,他便走向前去。只是身形说不出的怪异,众人虽在欢饮之中,仍不由自主觉出一阵寒意。 狙儿走到宁九微面前,便毫不客气地坐在她腿上。宁九微毫不以为忤,笑着揽住他的脖子:“好玩的来了!” 突然伸手一揭,狙儿的头盖骨随手而起! ------------ 第九章 身化秘魔驭毒龙 赤身侗主一声惊呼,满拟看到狙儿脑浆迸‘射’的惨境。哪知头盖骨掀开后,只‘露’出一个空空的黑‘洞’,里面什么都没有。仿佛狙儿全身只剩了一个空壳,已成行尸走‘肉’一般。 随着头盖骨揭起,狙儿整个人犹如失去了魂魄,嗒然垂伏在宁九微的膝上。那只空空的脑颅漆黑地盯着众人,看上去说不出的诡异恐怖。 众侗人一时都忘了饮酒,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厅中“砰砰”几声响,有人的酒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宁九微眼中蕴着丝诡秘的笑容,忽道:“现身吧,秘魔之影!” 嗡嗡之声忽地大作。 那嗡嗡之声发自狙儿的脑颅中,似乎有什么巨大的东西自其中慢慢升起。但其中仍然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众人心中都升起一阵不详的预感,那嗡嗡声忽地盘空怒啸,瞬间将整个大厅充满。 这嗡嗡声极为诡异,声音越来越响,但丝毫行迹都没有,如同无形之魔,来自天外。又仿佛根植于人们心中,只等宁九微一声呼啸,便离体而起。 宁九微悠然望着空中,淡笑道:“你们觉得我炼的这金蚕蛊如何?” 众人脸‘色’都是一变。这也是金蚕蛊?却为何与蛊母所炼制者不同? 宁九微仿佛知道众人心中所想,悠悠道:“我这金蚕与蛊母所炼不同,乃是别有秘法。虽然威力没有蛊母所炼厉害,却已无形无迹,只能见其声音。你们看是不是比正宗金蚕更加有用呢?” 赤身侗主怒啸道:“你将狙儿怎么了?” 宁九微轻轻抚‘摸’着狙儿的面庞,道:“他?他现在已经成为这秘魔之影的形体,此后天下,无人能敌,你应该为他高兴才是。” 赤身侗主怒道:“我是说他怎么样了!” 宁九微淡淡道:“他说过能为我做任何事,我只是喂他吃了颗蚕卵而已。” 赤身侗主气得全身发抖,怒喝道:“妖‘女’!我跟你拼了!” 他一声厉啸,猛地从椅子上拔起,向宁九微冲去。他手长脚长,天生勇悍,虽然不会武功,但这一冲之势,却也颇为惊人。宁九微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他,道:“你知不知道你们方才饮的酒中,也已放了秘魔之卵?” 赤身侗主大惊,道:“什么?” 宁九微轻轻扣了下手指,赤身侗主猛地一声厉啸,抱头狂跳起来。他的脑袋痛极,抱了一会,忍不住双手使劲敲了起来。宁九微柔声道:“酒力催血,秘魔之卵此时已攻入脑际,此后便以你的脑浆为食,慢慢长大。等三个月之后,你便成为秘魔之形,那时无痛无楚,刀斧不能伤,水火不能侵,弹指之间可取一流高手之‘性’命。天下多少人求都求不来这等好事,你可高兴?” 赤身侗主吼声越来越弱,终于力竭倒地,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他的脸上竟升起一丝微笑,神情变得‘迷’茫起来。这‘迷’茫中也似带了无边的欢愉,仿佛一瞬间见到了大欢乐,大解脱,从此世间一切苦都再与他无关。 空中无形的嗡嗡声也越来越响,似乎在欢庆有新的同类诞生。 宁九微的目光静静地在大厅中扫了一圈,所及众人无不颤栗。她柔声道:“你们不用担心,今天这三十六桶酒每一桶中都放了秘魔之卵,我想现在大家大概都中毒了。” 厅中十八峒侗人一齐大骂起来。有的人忍不住伸指探进喉咙,大口地呕吐起来。宁九微微笑道:“没有用的。秘魔之卵入体即化,无论什么法子都‘逼’不出来的。”她仰天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在苗疆一住三年,费尽心机,断送了巫‘门’十几位高手,才试验成功秘魔之影的培植之法,此后天下还有什么人是我魔教之敌?” 一片喧闹之中,就听木阗沉声道:“原来你是魔教的人……大家冷静一点,各峒将避毒之‘药’拿出来,分给大家服用,看看有什么效力。雄鹿将本族的木灵请出来,研碎分给大家服下。这木灵能吸收天下任何剧毒,这秘魔之卵虽然厉害,却也未必能敌得过本族的镇族之宝。” 众人听了木阗的话语,更加‘混’‘乱’了起来。各族长都忙不迭地吩咐手下人将密藏的解毒灵‘药’取出,也不敢用酒送服,就此干咽着吞下。一面雄鹿将木灵取来,另备干净的清水研碎了,分给大家服用。关系到生死大事,厅中霎时‘乱’成一团。 宁九微微笑看着他们忙碌,也不阻拦,却对木阗盈盈笑道:“果然还是十八峒之主厉害,到此关头还能沉得住气。只是秘魔之卵已入脑中,侗主可有什么办法,将脑中之毒驱除?” 木阗冷冷道:“凡事尽人力才能听天命,不试试怎么知道事可为可不为?” 宁九微击掌笑道:“果然是好男儿!好壮士!单凭这两句话,侗主就可做这云贵两省的主人。你若投降我们魔教,我保你入主中原如何?” 木阗哂道:“我若有意中原,还用等到现在?一人之霸业,哪及一族之幸福?此等话语,你再也休说。” 宁九微道:“却不知此日侗主的子民全都做了我的秘魔之形,侗主又怎样来保证一族之幸福?” 木阗端过雄鹿献上来的木灵之水,问道:“族人都分到了么?”雄鹿点了点头,木阗方才一饮而尽,缓缓道:“如果此时杀了你,是不是能解救来族人呢?” 宁九微道:“若是侗主有这个本事,那自然可以。我身上就有秘魔之卵的解‘药’,只要给他们服下,便可让秘魔之卵永远休眠。只是侗主要如何来杀我呢?” 木阗缓缓将杯子放下,突道:“其实在四日之前,我们就已经知道秘魔之影的事情了。” 宁九微淡淡道:“哦?” 木阗道:“那***放出秘魔之影,木灵便突然裂成两截。我命人仔细打探,才知道是你所为。我们虽知你必将动作,但却不敢惊动于你,因为这秘魔之影实在太过毒辣,苗峒中蛊物,无一可抵挡。但幸好我们所有的,并不只是蛊物。” 宁九微笑道:“侗主还有什么压箱之物,可否让我见识一下呢?” 木阗不答,仿佛在沉‘吟’,他慢慢道:“这里是云南。” 宁九微点了点头。 木阗道:“你可知道,十姑婆并非普通的人。她是云南第一大教派十八侗的堂主!”他的眼中突然放出‘精’光,自信的‘精’光:“曼荼罗教!” 他的手握紧:“十八峒侗人已加入了曼荼罗教,此后生死与共,表里如一。这本是个秘密,只有我跟几位长老知道,你想必是不知道的。” 宁九微脸上的笑容已有些挂不住了:“我的确不知道。” 木阗道:“现在他们已经来了,曼荼罗教镇守梵天地宫的四大天王之一,南天毗琉璃,据说可以将天斩开的男人。” 宁九微笑道:“毗琉璃这人多年前我也曾见过,还曾有过些说不清楚的‘私’事,想来他也还记得我……这人果然是个高手,却不知比江湖上盛传的‘玉’手***怎样。” 木阗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宁九微笑道:“我的意思是说,若是毗琉璃对上了李清愁,却不知两人谁能活下来?” 伊川叹着气,将一包包包好的金沙丢到水槽里。果然如秋水所言,水槽中隐隐有股暗流,将金包瞬息就冲得不见了。秋水蹲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他忙碌。 伊川忽然住手,盯着秋水:“你为何不动手?难道你就只会这样看着?” 秋水仿佛很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说我帮你包金子?” 伊川也很不可思议地看着她:“难道你让我一个人做?” 秋水笑了:“可是我是‘女’人啊,这样的事你怎么忍心让‘女’人去做?” 她欣赏地看着伊川渐渐黑下去的脸,悠然道:“何况我还有别的事要做,我敢保证,你绝不喜欢做我要做的事情。” 伊川眼神中满是揶揄:“你?你小小孩子还能做什么事情?” 秋水道:“我要去埋葬十姑婆。你若是喜欢,我也可以跟你换。”一想到十姑婆死时那副狰狞可怕的丑恶样子,伊川就倒足了胃口,急忙摇头。秋水神秘地笑道:“我想到了一个华丽的好地方,若是将她埋在那里,想必她就不会回来找我们了。” 她突然打了个寒战,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伊川,冷森森地叫道:“我死得好惨啊!”扮了个鬼脸,故意一跳一跳地向外行去。 蓝羽在大风中狂奔。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寻找李清愁还是单纯的只是发泄,她只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来。她很害怕一旦停了下来,就会想起李清愁,然后再想起他的背叛!一想到这些,她就心如刀割。 她的身世极为奇异,从小无父无母,就在十姑婆的抚养下长大。养育她的人不但要她憎恨天下的男人,而且要她憎恨‘女’人。这世界上一切活着的,就都是她的敌人。对于十姑婆的话,她不敢相信也不敢不信,只是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很可怕。十姑婆要教给她仇恨,而她本身又是如此软弱,软弱到不会去仇恨任何的人。 所以,十姑婆每次声‘色’俱厉的教育她,甚至打骂她,而她只能表面上唯唯诺诺,事后却恨不得找个别人永远找不到的地方躲起来,在丛林深处,能有一间‘阴’暗的木屋,让她在里边孤独的度尽一生。 直到遇到了李清愁——你有你的美丽。 对于别人,这也许只是简单的一句话,但对于蓝羽,它宛如漆黑天幕上的惊电,浑茫怒海上的青灯。这句话她并不陌生,她这一辈子仿佛就是在等着听这一句话,然后在它引起的冲天烈火中焚烧净尽。 然后她就会新生。 这是她的宿命。冥冥中她一直这样深信着。而但现在这宿命被唤醒它的人又亲手打破,永远不可能再现。 这个人叫李清愁。 蓝羽的嘴‘唇’鲜血淋漓,她已经忘却了痛苦。 黯淡的山‘色’中忽然闪现出一条人影。长衫,静立,带着种说不出的儒雅,昂首而立。秋风猎猎,他的身影又有说不出的萧索。 李清愁?蓝羽的身形突然顿住。 那人影缓缓回头,却是个陌生人。蓝羽怔了怔,夜‘色’中那人的笑容显得极为温煦:“你来了?” 蓝羽呆了呆,垂头道:“我不认识你。” 那人不以为忤,依旧笑道:“但我认识你,你是今晚的新娘。” 蓝羽道:“你……你怎么知道?” 那人悠然道:“你不用关心这个问题,我来是要告诉你一句话的。” 蓝羽没有作声。她已经习惯了听别人说话,别人不说的时候,她也习惯了不问。 她在等着,像以前一样,等着别人的吩咐。 那人盯着她,缓缓道:“这句话就是:你最亲的人,将会杀了你最亲的人。” 蓝羽脸上一片茫然,显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那人淡淡道:“你不明白么?” 蓝羽用力思考着,她的面上突然闪现出一片惊惶,转身向来路奔去! 那人身形不动,静静看着蓝羽,轻笑道:“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的,你要好好保重。”他的眸子越来越深,也便得越来越蓝,到后来深陷成纯粹的湛蓝‘色’,在黑夜中熠熠生光。这情形诡异无比,只是蓝羽已经看不见了。 良久,他缓缓闭上眼睛,叹道:“秋风可越来越凉了……” 烛光闪烁,木阗嘎声道:“毗琉璃怎么会跟李清愁对上?他们本就毫不相识!” 宁九微轻笑道:“可是我会让他们认识啊。你不觉得我就是一朵‘交’际‘花’么?” 木阗见援军迟迟不来,心下忍不住惊惶,强自镇静道:“他们两人都是当代人杰,就算对上了,也必能尽早罢手,那时再来救我们,也未见得迟。” 宁九微轻轻转着手中的琥珀杯,笑道:“有件事我很奇怪,现在秘魔之卵已开始孵化,怎么木族长还能说话呢?” 她这话才罢,木阗猛觉身体中隐隐一阵振‘荡’,仿佛什么东西从沉睡中惊醒,开始四处游动。同时一股软绵绵、醉醺醺的力量蔓延开来,他整个身体仿佛沉浸在太液之池中,暖洋洋的甚是受用。一时所有的痛苦、悲伤、忧愁、烦恼尽皆离体而去,身子轻飘飘的,宛如睡在了云团上。渐渐宁九微的笑声越来越是恍惚,木阗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脸上显出‘迷’离的笑容,世间中的一切,都变得与他无关了。 他的身上隐隐凸起暗紫‘色’的芒纹,纠根盘结,缓缓向头顶聚合去。 宁九微缓缓站起,在大厅中悠然走动着。她长裙曼曳,凤冠高翘,一行一动之间,风姿雍容典雅,当真有说不出的摄人之清华。‘春’山静静地跟在她背后,眼神中尽是羡慕。 宁九微站在大厅中央,赞赏地看着十八峒众豪。众人体内的秘魔之卵均已发动,意识渐渐模糊,身体缓缓颤动,面容逐渐扭曲,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但宁九微却仿佛看着一件件的宝贝,当真瞧了个目不转睛,心满意足。 她忽然转首对‘春’山道:“你知不知道他们都是宝贝?” ‘春’山道:“夫人是说,此后他们的家产窟藏,全都归夫人所有了?” 宁九微笑得更加灿烂:“这只是一部分。再过半个时辰,他们体内的秘魔之影生长成熟,那便是近百具举手间可杀当世一流高手的超级武器,你说可是不是宝贝?” ‘春’山躬身道:“奴婢恭喜夫人,从今之后,夫人再也不用担心教主责罚了。” 宁九微摇头道:“他没有责罚过我,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窗外一人冷笑道:“那么我就代他来责罚你好了!” 轰然声响中,大厅连窗带墙裂开一个大‘洞’,一人负剑大踏步走了进来。宁九微的笑容骤然止住:“是你,毗琉璃?” 那人冷哼道:“难得你还记得我。” 宁九微脸‘色’变了变,道:“李清愁呢?” 毗琉璃背后一人淡淡道:“我在这里。” 李清愁缓缓从破‘洞’中走了进来。他的神‘色’仍然从容之极,仿佛连夜的苦战并未令他疲倦、改变。 宁九微盈盈笑道:“两位平安归来,妾身当真高兴之至。满堂美酒,我们就此对饮几杯如何?” 毗琉璃‘阴’沉着脸,道:“这参杂了蛊卵的毒酒,还是你自己饮用的好。” 宁九微悠悠道:“如此说来,两位是都知道了。” 毗琉璃道:“你哄骗那些苗侗之民,说是金蚕蛊毒,实际上却别是一种秘术。而这秘魔之影的炼制方法,本就是曼荼罗教不传之宝,你还想以之害我么?” 宁九微嫣然道:“那我可真是班‘门’‘弄’斧了。不过向来有句话叫做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又曰请君入瓮,怎么毗大侠就是不肯以身示范给我看呢?” 李清愁环目看了厅中一眼,面容忍不住骤变。他号称‘玉’手***,在治病救人方面实是有很深的造诣。此时一眼看去,厅中众人身上都腾起一股若隐若现的黑气,显然是毒入膏肓之症状。只是人如此众多,却从何处下手得好? 李清愁自身也受过此秘魔之荼毒,幸亏借了避毒珠、木灵之助,方才转危为安,此时少了木灵,他一点把握都没有。何况众人都是受毒已深,只怕再过片刻,便蛊毒入脑,再也救治不了了。 宁九微淡笑看着他们俩,突道:“李公子,你跟妾身商议着在你新婚之夜,瞒了你的新娘,‘私’自奔走,妾身日前虽然答应了你,但现在想来,却是不能负了蓝妹妹。公子还是不要胡思‘乱’想,跟蓝妹妹好好过日子罢。蓝妹妹虽然容貌不足,但却是个贤妻良母,还望公子珍重。” 李清愁吃惊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人影晃动,就见蓝羽抱着一具无头尸体,缓缓自厅外走了进来。 她的眼睛里仿佛有地狱之火,熊熊燃烧,却又冰冷如铁,直冻骨髓。那是种灰死的伤痛,朽腐的怨憎,看得李清愁心头一凛。 ------------ 第十章 长怅秋山望飞鸿 蓝羽目中空空‘洞’‘洞’的,盯住李清愁,慢慢道:“原来你是为了这个‘女’人,才要离开我。你终究也跟别的男人一样,都只看重容貌。” 李清愁凝视着蓝羽,蓝羽仿佛看着他,又仿佛没有看。她的嘴角神经质地牵动着,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这一连串无情的打击已经将她完全摧倒,她想逃避,却已无处可去。 李清愁黯然低下头,却看到蓝羽怀中抱着的尸体。那尸体苍老干瘪,‘胸’前五条血线,已变成浓紫‘色’。李清愁忍不住惊呼道:“十姑婆!” 蓝羽低下头,看着颈口只剩下一块血‘洞’的十姑婆,声音中不带任何感情道:“对,是十姑婆。她是我最亲近的人,从小就暗中照顾我,抚养我长大,我却在我新房中的被褥里发现了她的尸体。” 她的身子猛烈地颤抖了起来,她的眼睛一瞬间蓄满了泪光。她终于勇敢地抬起头,直盯着李清愁的眼睛:“你为什么要杀了她!你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又答应与我成亲!”她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她猛然将尸首抛下,冲上来抓住李清愁的胳膊,一阵猛烈摇晃:“说!你为什么!” 但她又仿佛不敢去听李清愁的回答,只一味哭着道:“你为什么!你为什么!” 李清愁怜悯地看着她,终于忍不住伸手去扶她。猛然,临桌的赤身酋长一声凄叫,抱头窜起。他不停地将头向桌上撞着,口中咿唔痛呼。李清愁脸‘色’骤变。举目望去,厅中众人都是面容惨败,大难发作在即。 李清愁双手颤抖,盯住蓝羽的目光由怜悯而变为痛楚,终于双手放在了她的肩上。 蓝羽心头一热,惊喜地抬起头,只见李清愁满脸都是痛苦之‘色’。 蓝羽双目中泪光闪动,似乎在期待什么。她此刻爱极而生恨,但只要一看到李清愁,一接触到他那双手,心中顿时百感‘交’集、难以自已。只要此刻李清愁肯对她说上一句抱歉的话,哪怕一句,她也会不顾一切的原谅他,重新作他的新娘。 然而,李清愁嘴‘唇’抖索,终于慢慢道:“是的,我也只是个俗人,我更喜欢宁九微。” 蓝羽陡然发出一声厉啸,身子猛然弹开。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李清愁,爆发出一阵凄厉的狂笑。 她越笑越是大声,猛然一阵剧烈地咳嗽,她弯下腰,指着李清愁:“俗人!你也和他们一样,只是个俗人!”她猛地大哭道:“我又何必为了你这个臭男人伤心!” 厅里众人的黑气氤氲缠绕,渐渐成形,却如被无形的引力所吸,向蓝羽汇集而去。蓝羽脸上泛起一丝‘阴’森森的笑容,道:“我是蛊母,为什么还要去求一个卑贱的男人呢?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所有的人!” 她的眼睛中猛然有股暗‘色’的光华爆开,她口一张,厉啸声穿空而出,干云直上。厅中中了蛊毒的众人身子抖缩得更加厉害,蓝羽猛然止口。大寂静就如瘟疫般疯狂蔓延而出,将整个世界吞没。 她的脸上‘交’织着泪痕,泪痕下面却隐隐生长出无边的欢愉。她柔声呢喃着,仿佛母亲在哄着自己最亲爱的孩子:“世上最美丽的‘花’朵,在我怀里绽放罢。” 厅中的黑气争先恐后地向她身体中钻去。她脸上的欢愉越来越浓厚,众人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终于,他们爆发出一连串的哀号,一个个软垂在地。蓝羽身周的黑气却浓郁得犹如实质,她双手张开,犹如暗夜之母,静静的包容着无边的黑暗。 渐渐黑气越来越淡,却不是消失了,而是钻入了她的体内。蓝羽的皮肤逐渐变得隐隐透明,肤下肌‘肉’宛如黑晶般通亮,历历可数。她干枯带血的双‘唇’张开,却不再有啸声发出。 渐渐地一阵“嗡嗡”声越来越响,从她口中发出。初时仿佛‘春’蚕食叶,细不可闻;后来渐渐如天风海雨,迫人而来。而且仿佛无止境一般,由震耳‘欲’聋而为天崩地裂。这嗡嗡声妖异之极,仿佛自蓝羽口中发出,又仿佛自人本心中所生,又仿佛耳鸣呓语,荒凉宏阔,却又如从来未有。 一时众人均觉记忆涌动,自幼时而至现在,所有做过的事情均历历在目,全化作雷鸣般的轰响,在体内团团炸开。才听了一会子,众侗酋便面无人‘色’。 李清愁突然一声长啸,跨上一步。他这长啸犹如匕首般切入黑暗中,登时众人就觉心头一松。蓝羽目中光芒***,凝注于李清愁身上。不同的是,她的眼睛中满是杀机。 突地又是“嗡嗡”一阵响,蓝羽身上暴起无数‘肉’团,才一脱开身体,立即腾开两只翅膀,浮空而立。这些‘肉’团都如她先前放出的金蚕,不同的是通体漆黑,看去‘阴’森森的,极为诡异。 这些黑‘色’金蚕仿佛都生了眼睛,冷森森地盯着人,就如地狱的妖魔一般。看得侗酋们心头森寒。 李清愁苦笑了下,道:“你终于觉醒了力量,变成了真正的蛊母。” 蓝羽凄声笑道:“不好么?与其让你们这些臭男人轻贱,不如我将你们杀光!” 李清愁叹了口气,道:“本来是我对不起你,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怪你!” 蓝羽大笑忽止,‘阴’声道:“说的好可怜啊,现在你再求我怜悯,又有什么用!” 她聚指一弹,一只黑‘色’金蚕被她弹得直向李清愁飞去。李清愁却仿佛深为忌惮,不敢招架,侧身避了开去。蓝羽狂笑道:“你以为这些秘魔之影经我培植成真正的金蚕蛊后还这么容易对付?” 那金蚕在空中划出一道乌‘色’弧光,向李清愁追击而至。李清愁身影飘飘,眨眼间换了十数种身形,但那金蚕如影附形,却是无论如何都摔脱不了,反而越来越是‘逼’近。李清愁脸‘色’开始变了。 蓝羽大叫道:“都死罢!”双手突然向两下一分,万千乌光四下流溢,遍洒而出! 李清愁一声清啸:“不可!”身子陡然盘空而起,一掌向蓝羽击下! 蓝羽脸‘色’骤变,厉笑道:“臭男人!我就知道你想杀我!”手一召,满空的乌光轰然上击,‘交’织成无有光芒的暗星之银河,电‘射’向李清愁! 李清愁身在半空,避无可避,被这群乌光‘射’了个正着,只听“夺夺夺夺”一阵暴响,他身上也不知被多少只黑‘色’金蚕咬中! 他的身子被这股金蚕乌涛冲得翻滚而出,撞在墙上。李清愁翻身跃起,一言不发,向厅外冲去。 蓝羽大叫道:“臭男人!我看你能跑到那里去!”手一指,乌光盘空,一齐追了出去。 厅中霎时静了下来。 毗琉璃碧‘色’的眼珠盯住宁九微,淡淡道:“想不到你竟如此厉害,几句话就可以让两大高手杀了个两败俱伤。” 宁九微叹了口气,道:“你不知道,为了这几句话,我准备了有多久。” 毗琉璃道:“可是你辛苦培育的秘魔之影,也被蛊母吸收,而后被李清愁用计引走了。你不觉得空欢喜一场?” 宁九微摇了摇头,道:“世事变幻,哪能尽如人意?得些钱财,也就够了。何况只要能试验成功,以后还怕不能再有?” 毗琉璃也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我只有杀了你了。” 宁九微嫣然道:“多年前我们也曾相识一场,如今久别重逢,你竟然忍心么?” 毗琉璃也笑道:“我好像是忍心的。” 宁九微道:“你虽然忍心,我知道有个人是不忍心的。”她顿了顿,道:“他好像就来了。” 大厅之‘门’轰然被人一刀击开,伊川傲然阔步而入,厉声道:“谁要杀人?先问过我这柄妖刀!” 毗琉璃的眼睛微微眯起,盯在伊川的刀上。他突道:“我问过了,这柄刀说可以杀。” 伊川大笑道:“你要杀谁?” 毗琉璃长剑一指,道:“她!”他的人忽然窜出,长剑指出的时候尚距宁九微两丈余外,等这个字说完,已经指在了她眉前三寸! 伊川一声大吼,妖刀脱手飞出,直飙向毗琉璃的后背。这一刀攻其必救,伊川含怒出手,当真凌厉之极。刀势尚未及身,一股蓬勃的刀气已然匝地扫出,猛撞毗琉璃的后心。 毗琉璃脚尖点地,身子倏然横移一丈,那柄妖刀便变成向宁九微飞去。他冷笑一声,长剑光芒倏盛,向伊川攻去。却听“叮”的一声,伊川伸掌架住。毗琉璃的瞳孔骤然收缩:“掌刀?” 伊川狂笑道:“你倒识货!再接我一刀!”他掌际银芒伸缩流动,吐气开声,一刀向毗琉璃斩去。毗琉璃冷笑道:“多担心担心你的‘女’人吧!”长剑疾挑向伊川的脉‘门’。 伊川也冷笑道:“还是担心你自己吧!”迎风一晃,左右双手光芒流转,轮番砍向毗琉璃。毗琉璃长剑撒出一片银‘波’,将全身护住。猛然背后风声大作,偷眼看时,那柄妖刀不知怎么却在空中划了个大大的圆圈,袭向自己后背。毗琉璃的目光终于变了。 伊川双掌这时也卷起一阵旋风,对着毗琉璃一阵猛砍。毗琉璃想要故技重施,却被伊川‘逼’得分身不得。刀风猛恶,妖刀转瞬已及体! 毗琉璃突然反手将长剑向后抛出,同时大喝一声:“掌剑!”双掌翻涌,倏然向伊川的掌刀迎去! 伊川神‘色’一变,铮然大响中,长剑跟妖刀撞在一起,纷纷落在地上。毗琉璃的双掌也同伊川接在一起! 掌刀掌剑都是武功炼到极处的功夫,伊川当然不敢大意,猛细一口气,掌上银纹大盛,左右掌互为奥援,摆了个双龙取水之势,既攻又防,向毗琉璃迎去。 毗琉璃的双掌如毒蛇,如飞龙,如一双跳舞的仙子,又如在暗狱之火中怒啸的魔鬼,闪电‘插’入。伊川不敢大意,全力迎出,毗琉璃的双掌却倏然收回。 伊川呆了一呆,大叫道:“你这不是掌剑!” 毗琉璃冷笑道:“掌剑算什么东西?你是忘了,南方毗琉璃天本来用的就是双手之剑。”他慢慢从怀中‘抽’出一把短剑,擎在手中。他的神‘色’变得肃穆之极。那剑短才一尺,剑身透明,剑尖椭圆,宛如韭叶,却仿佛是无仞的。然而正是这柄无仞之剑,一旦握在主人手中,却宛如有了某种秘魔般的光泽。 大美不言,重剑无锋。隐隐寒气就从这无刃之剑中透出,厅中骤然一冷。 这寒气也仿佛贯入毗琉璃的身体中,他脸‘色’越来越青,终于大喝一声,一剑向伊川贯去。伊川不敢大意,双掌运劲,平推而出。才与短剑相接,猛觉内息一窒,掌刀的光芒被短剑压得直沉了下去。翠剑毫不受阻隔,依旧暴击而前。 电光石火之间,伊川一个翻滚,向后飞去。毗琉璃暴喝声中,无刃之剑剑凌空挥舞,挟影追风而至。伊川一口气喘不过来,只好一退、再退!转眼之间,就退到了厅角。那剑来势却丝毫不衰,劲舞直前,轰然击在伊川的‘胸’前。 伊川一声大叫,一口鲜血喷在毗琉璃的脸上。毗琉璃就觉眼前一片血红,目不见物,登时大惊,情知不妙,急忙后退时,就觉小腹传来一阵刺痛的凉意,已然中了伊川一记掌刀。所幸伊川此时真气已衰,这一刀之力极为微弱。毗琉璃脚尖用力,向后飘出。 伊川大笑道:“惹火你又怎样?还不是吃了我一记掌刀?来来来,咱们再大战三百回合。”他话未说完,猛然一阵咳嗽,鲜血从嘴角汩汩流下。伊川喃喃道:“他***,这次真是蚀本之极,却原来已经打不动了。” 宁九微抢上扶住他,低声道:“你……你先歇一会。” 毗琉璃大步走了上来,冷笑道:“跟我回曼荼罗总坛……”伸手向宁九微抓去。他的手指才触到宁九微的衣裳,却忽然如触电一般弹了回来,恨恨看了宁九微一眼,转身从破‘洞’中跃了出去,转瞬间走得不见了。 伊川只觉力气随着鲜血的流淌而越来越微弱,但他仍奋力大笑道:“想不到你竟如此厉害,连手都不动就打跑了这家伙。早知如此,我何必将命也拼了上去?” 宁九微见他呼吸之间,‘胸’口鲜血不住溢出,冰霜之‘色’,也略有所动。当下强笑道:“我用的是赤蝎胭脂,描的是碧鳞黛,涂的是鹤顶口红,耳边别的是雪刺环,身上穿的是火炼衣,脚上是烈芒鞋,他居然还敢空手来抓我,可不是找死么?” 伊川咳嗽着点了点头,道:“很好,很好……可惜我也只能护你到此了,以后……以后你要好好活着啊……” 他呼吸渐渐微弱,眼睛沉倦得睁不开来。宁九微呆呆看着他,突道:“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我是骗你的?” 她的脸上‘露’出一种极为复杂的笑容:“像我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为别的男人生孩子?又怎么可能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你这可怜的孩子,怎么就会相信了呢!”她的话虽然无情,但双眸中却似乎也有盈盈幽光在闪动。 伊川也笑了,他的人渐渐软瘫在宁九微的怀中,这个笑容仿佛他全部的生命力镌刻而成,在大厅黑暗的灯光下,竟似明月一般动人:“骗我的?那又如何?与其说你骗我,不如说是我骗自己。我也……我也……好久没守护别人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终至于完全冷寂。宁九微一动不动抱着他,烛火跳了几跳,终于完全熄灭,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沦落到黑暗中去。 夜‘色’狂舞,李清愁的身形突然停住。 前面是一条黑沉沉的悬崖,他已无处可逃。 追命索魂的“嗡嗡”声瞬息在他面前汇聚,蓝羽凌空飘立,身周盘旋着无数黑‘色’的光点,将她的身体悠悠托起。她平凡的面容被幽幽月影映得‘阴’晴不定,仿佛鸠盘魔母,神秘而可怕。 蓝羽嘶声道:“李清愁!你不逃了么?我现在恨不得一口一口咬下你的‘肉’来!”她咬牙切齿,目中尽是怨毒之‘色’。 李清愁笑了。那是种从容、无奈、想要说什么,却又深觉不必再说的笑容。他仰起头来看着满天的星斗,这苗疆的夜空清澈而明净,星斗历历在目,仿佛垂照在触手可及之处。这是我最后一次看星么?李清愁默默问着自己。 蓝羽看着他的神情,突然忍不住全身颤抖起来。她忽然冲了上来,一把抱住李清愁,大叫道:“我们一起死吧!”轰然向悬崖跃去! 李清愁没有闪避。他的眉头甚至在一瞬间舒展开来,仿佛所有的事情都已解决。 就这样结束吧,这不正是所有人想要的么?除了他自己。 蓝羽却忍不住啜泣起来。 山风凛冽,两人急遽下坠,蓝羽忽然抱紧他,问道:“你愿意跟我死在一起?” 她纤弱的身体在夜风中轻轻颤抖着,并不深媚的双眸却如清晨雨后,两颗最明亮的星,盛开在寂寥而清寒的苍穹上。 李清愁低头望着她,他没有回答,只是温和地笑了。这笑容仿佛一双巨手,将蓝羽温和地拢在其中,极尽所有的力量,将风风雨雨一齐隔绝出去。 蓝羽的啜泣声越来越大,她忽然哭道:“不,你不能就这么死了!” 她猛然出掌,击在李清愁的‘胸’口! 李清愁猝不及防,被她一掌击得凌空飞起,向悬崖上飞去。自蓝羽的掌上腾起一蓬绿芒,闪电般钻入李清愁的体内。李清愁吃了一惊,大叫道:“你做什么!” 蓝羽默默看着他,却不再说话。这一掌反震之力‘激’得她急速向悬崖下沉去,一晃就不见了。 李清愁攀住崖上突出的石块,向下面看时,夜‘色’茫茫,却哪里还有蓝羽的影子? 只有她临去的目光,却在月夜中挥之不散。有凄凉,有遗憾,有眷恋,更多的却是真实的幸福。那幽幽神光,如一朵生在清涧的幽蓝,无人问津的生长,含蕊,盛开着,寂寞而平凡,而在凋谢前的那一瞬,却绽放出异样的风华。 这个奇异的姑娘,就带着她奇异的感情,如此轰轰烈烈的去了。她也不管生着的人,将会如何。 李清愁怔怔地望着崖下,眼泪滴滴掉落在衣襟上。 爱情的确是个任‘性’的孩子,它只会随着自己的意思来任意歪曲人的心灵,全然不管将带来什么后果。李清愁知道,此后生生世世,他再也不会忘掉这个怯怯但坚强的侗家姑娘了。 次日,李清愁寻了条粗长的绳子,垂到崖下仔细寻找,却没有发现蓝羽的尸体。她就如同夜‘色’中的魔‘女’一般,悄然而来,然后悄然而去,不留一点星月的痕迹。崖下丛生着矮小的灌木,连一点人踪都没有。空山寂寂,却哪里寻去? 然而李清愁绝不死心!他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一直在崖底苦苦搜寻着。一身洁白的衣衫都已被荆棘划破,而他那双如‘玉’一般的双手上,也有了道道血痕。 直到第三日,李清愁渐渐走到崖边谷口,突然一枝斜出,上面挂了张鲜红的请贴。 这是一张普通的财神帖,大红的纸面,绘了金‘色’的财神,财神的身边,是金灿灿的元宝。每个元宝上有一个字,连起来就是:“七月十四,财神庙。” 上面既没有抬头,下面也没有落款,但李清愁看到这帖子之后,身形立即掠出。 帖上虽未明言,然而李清愁已然明白,无论蓝羽是生是死,此刻必然已在帖主手中! 然而,宁九微与伊川怎样了?十八峒的侗人的蛊毒解净了没有? 而一开始挥刀杀掉吴大人的红衣‘女’孩又到底是谁?蓝羽最后所见蓝眸青衣的神秘人又是谁? 这些他都顾不得了,他唯一所想的,就是千里之外的那座财神庙。他必须要在七月十四之前赶到! 今天却已是七月十二。 这手白如‘玉’,活人无算的‘玉’手***,便是我们武林客栈中的第二位客人。 ------------ 日曜卷 青天寨 ------------ 第一章 一剑舞阳聚群雄 秋高风净,暖日生烟。 庭两人剧斗正急。一人使了招“白鹤亮翅”,身斜斜跃起,手宝剑宛如鹤嘴般啄向对手。他那对手凝目注视着啄来剑尖,身形端凝不动,等那剑尖刺到面前,招式已然用老,身形陡然向后退了半步,寒泓似的剑尖已然刺空。他却趁着对手一愣,宝剑倏然探出,闪电般连拍三拍,正是崆峒派的绝技“三潭印月”。 他这时后发制人,已然尽数抢到了先机。先前那人措手不及,被他这连环三招逼得连连后退。先前那人剑光越缩越小,勉强将身护住,眼看已是不敌。后出剑那人冷笑道:“这种本领,也想觊觎舞阳剑么?” 猛听一声大响,却是先前那人一脚踹在背后柱上,身借着反弹之力,剑势如怒,轰然与对手相击。对手猝不及防,被他这剑震得双手发麻,几乎握不住手长剑。那人也是一声冷笑:“这种本领,也想觊觎舞阳剑么?” 这几下兔起鹘落,精彩至极,看得厅众人都紧张得喘不过气来。那两人都知对手是劲敌,剑招俱是一紧,斗得更狠了起来。 厅间坐了位威武的老人,似乎是此间主人,也如厅众人一般,被两人的斗剑吸引,捻着胡须,目不转睛地瞧着。他身边偎了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一身火红的衣服,映得白生生的小脸红扑扑的,就如画上的火孩儿一般。她却打了个哈欠,用胖乎乎的小手拍着嘴巴,叹道:“这两人的武功差劲得很,打来打去就是这么几招,实在没劲。” 那老人急忙摇手止住她,偷眼看去,厅诸人全为剑斗吸引,无人注意这顽童之语,才放下心来,低声道:“昆仑、崆峒乃武林有名的门派,我既然召开这剑神之会,怎能不邀请他们?”那小女孩撇了撇嘴:“他们第一代的长老一个没来,只派了几个二代弟来露丑,显然是没将我们神威镖局放在眼里么。”那老人叹了口气:“这些名门正派向来自视极高,要是真有第一代长老们来了,那倒是怪事了。不过我本也没寄望于此。” 小女孩笑道:“难道还有人比这些名门正派厉害?比我们神威镖局又如何呢?”那老人摇头道:“武林人才辈出,谁又能说比谁更厉害些?但这几年长江后浪推前浪,竟然出了几位少年人物,都是自出道来百余战,却是一战都没败过!” 那小女孩的眼睛亮了,兴奋道:“是谁这么厉害?爹你一定要说给我听!”那老人微微一笑,粗大的手掌轻轻抚在小女孩头上,柔声道:“我正要说给你听。第一位便是扇门的‘铁面神捕’铁恨。据说无论多么凶狠的大盗,从无一人能从他手逃过。多么复杂诡异的案,只要经他插手,无不指日得破。近几年铁恨已经成为江湖上的禁忌,凡他驻足之处,当真是海宴河清,再无人敢犯案。 “第二位‘玉手神医’李清愁,不但武功深不可测,而且医术如神,当真能活死人生白骨。他医、武相辅相成,自成一家,几臻化境。此人生性淡泊,不喜与人交接,生得更宛如女,但当祁连七寇被他‘医’死之后,就再无人敢轻视他了! “第三位的名号却简单,剑神!” 小姑娘冷笑道:“江湖用剑之人何止千千万万,他凭什么称神?”那老人叹道:“这个问题也有很多人想问,有的人用刀问,有的人用枪问,更多的人是用剑问。但无论问的人有多少,却没有一人知道答案,因为他们都已成死人!”他顿了一顿,续道,“直至今日,还有不少人想问,但真敢去的人却不多了。那柄剑不应该说是剑神之剑,而应该说是魔剑!”他的手抖了一下,似乎“魔剑”二字本身就有种神秘的魔力,一旦被人提起,就立即携着铺天盖地的恐惧席卷而来。他抓住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大口,神色犹自未定。 小姑娘漂亮的眼珠转了一下,笑道:“爹爹是不是见过这柄剑?”那老人身又是一抖,酒杯突地在空顿住,良久,黯然道:“见过!……如果可能,我真的不想再见到这柄剑!”他终将酒杯送到嘴边,一仰头,猛灌了下去。小姑娘眨着眼睛,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突地笑道:“听爹爹这么一说,我倒等不及想见见这柄剑了。”那老人道:“传言此人平生一无所好,只是酷爱宝剑,所以我才专门寻来了当年第一名侠于长空的舞阳剑,撒下帖开这剑神大会,就是想将他激来。” 要知于长空三十年前号称古往今来武功第一高手,他的佩剑当然是学剑之人必争之宝。于长空目空一切,当年独力约战魔教十大高手。洞庭湖上一战,虽终取胜,却内力竭尽,不日即死。此役撼动天下,而魔教高手为之一空,终于被八大门派赶出原,至今一蹶不振。而于长空的舞阳剑也就此失散,谁知三十年后,却落到了神威镖局手上,来开此剑神大会。神物英灵,当也不枉了。 那老人目光盯在案上那只细长漆黑的木盒上,慢慢道:“他若是不来,我这十万两银可就白花了。”小姑娘笑道:“不是还有铁恨跟那漂亮神医李清愁么?”那老人道:“铁恨追采花大盗去了塞北,只怕三五个月回不来。至于李清愁,一个月前有人在泸州见到过他,半个月前再传来消息时,他已经到了云南。他这一入苗疆采药,恐怕时间更久。若是剑神再不肯来,只怕……只怕……”他长叹一声,颓然坐倒,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 小姑娘捧起一杯酒,送到老人嘴边,轻笑道:“爹爹不要担心。只要此人还活在世上,女儿就有办法让他帮咱们。”那老人见爱女宛然承欢之态,不禁展颜一笑:“那爹爹就再也不用担心了!”小姑娘两只新月般的眉毛轻轻弯起,盈盈道:“爹爹,这剑神叫什么名字?” 老人吸了口气,缓缓吐出:“郭敖!” 众人就觉眼前一花,一人落在庭。时虽正午,但大家只觉一阵寒气升起。 只见这人一袭黑衣,紧裹全身,只露出两只眼睛。但那是眼睛么?厅老人自命见多识光,阅人无数,但被这双眼扫过,仍忍不住打了个冷颤。——那双眸像猫般眯着,开阖之际,一丝细微的碧光闪烁,却如最寒冷的玄冰,将一切温暖抽去。现在这双眸如针般盯在众人身上。 老人深吸了口气,道:“这位大侠……”那人忽然截口:“你可知我是谁?”他的声音竟似有种奇异的引力,小姑娘忍不住顺着他的话意问道:“你是谁?”黑衣人尖声道:“我叫袁独。” 庭霎时一片寂静。那小姑娘游目望去,只见众人面上都是一片惊骇,惊骇竟然还夹杂着几分惶急。连她爹爹的脸,都变得极为诡异。 老人喃喃道:“你就是袁独?”黑衣人自傲答道:“我就是袁独!”老人却仿佛没有听到,仍然自言自语:“你就是袁独?” 小姑娘见爹爹犹如失了魂般,显见心怕得厉害,不由笑道:“他说了他是袁独,怎么爹爹不信么?”袁独咯咯笑道:“他不是不相信,他是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小姑娘忽闪着大眼睛,笑道:“为什么?” 袁独冷冷道:“因为我若真是袁独,想要这柄剑的人就惨了。”只见他嘴角牵动,露出了个极为诡异的笑容,“你不妨试试这里有谁敢出手与我抢这柄剑。”这一笑之下,更如地狱幽灵一般。虽时方午,太阳炎炎,庭众人身上都是一冷。 小姑娘四下张望,然而众人似乎真的噤若寒蝉,一点声息都不敢出了。 江湖传说,袁独手的剑很少用来杀人,大多数时候,它都是用来吃人的。人们都说,袁独在动手取人性命之前,必将对手身上的筋肉割得七零八落,然后生生吃掉。不要说被吃之人,只要眼见过这种酷杀的人,都恨不得刺瞎自己的双眼,不再看这惨状。所以一直有种传说,袁独本不是人,而是来自阴间的恶鬼;或者说他本来是人,只是已经死了很久,却终于得到一个机会将灵魂出卖给恶魔,作为复活的条件。 可是小姑娘偏偏不信这些传说似的。她看了众人一眼,生气道:“你们为什么不去和他一战?”她拼命顿足,可爱透着几分好笑。然而满座之人却没有一个能笑得出来,纷纷低下了头,不敢看她。 小姑娘见没人理她,怒道:“要是有人肯出手,我……我就嫁给他!”她这话想要故作老成,偏偏稚气十足,可是当此之时,谁又能笑得出来? 袁独哑声道:“小姑娘,你若是急着嫁人,可千万别挑这个时候,一不小心,我杀了你未来的夫婿,你可就只能做寡妇了!”那小姑娘虽然脸皮非薄,可也被他说得满面通红,禁不住一跺脚,向内厅跑去。 却听一人朗声道:“谁要急着嫁人?怎么不等等我?”那小姑娘眼睛顿时一亮,娇声道:“就是我!你是哪位英雄?” 神威镖局的院墙虽然不是很高,但镖局本就是吃江湖饭的,道上的朋友可也得罪了不少,倒不得不防,因此,墙头上不但撒了黑灰碎钉,而且上张铁网,网上满布毒针蒺藜,当真是飞鸟难越。但此刻,这墙上却突然出现了一位年轻人,他双足立在铁网之上,竟似非常舒服惬意一般。 待看清年轻人样貌,小姑娘的眼更加亮了。那年轻人负手而立,身上着一件简简单单的粗布白衣,浆洗得干干净净,此外别无饰物。只是面容俊秀,肤色白透红,神色微赧,似乎尚不习惯在这许多人前露面。若不是他显露了这手高明的武功,只怕庭众人十人倒有人要将他当作深居闺阁的女。 那小姑娘脑灵光一闪:“你是不是李清愁?”那人笑道:“李清愁?去年我还跟他喝过酒呢。怎么,你也认识他?”那小姑娘失望地摇摇头,忍不住叹了口气。墙上那人却目光炯炯,盯着她上下打量,继而微笑道:“我听这里有人急着嫁人……是不是你?”那小姑娘羞道:“我……我只是一时……”她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因那人的目光实在太厉害——他倒真像在打量自己的新娘似的。 厚脸皮的女人若是遇到厚脸皮的男人,那真是一点法也没有。就算她是个才十三四岁的女人也一样。 但幸亏每个女人都有她的法宝,这小姑娘也不例外。她骨碌着大眼,突道:“叔叔,你要我嫁给你也行,但我嫁人可是有条件的!”那人“哦”了一声,神色似乎倏然变得紧张起来,似乎生怕自己达不到,到手的新娘会飞掉一般:“什么条件?”小姑娘春葱细指尖尖翘起,向前一指:“这条件就是赶紧把这个自我感觉很好的人赶出去!”她所指的正是袁独。 袁独似乎也是个厚脸皮的人,小姑娘和年轻人如此一问一答,他的眼睛只在剑上,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那年轻人顿时松了口气:“这条件好办得紧,你就等着出嫁吧!” 袁独突然冷道:“你还是等着做寡妇吧!”——迅捷出剑!一道乌光宛如泼墨一般,从淡青的天幕直划而下。一声碎响,墙上那人突然一个倒栽葱,直落下来。他立足的铁网从断成两截。小姑娘一声尖叫,脸都骇得变了颜色。庭一阵惊呼。没有人能想到袁独的剑风竟能击出如此之远! 袁独脸上泛起一丝残酷的笑容。似乎别人越是忧愁恐惧,他便越能从得到乐趣一般。他的墨剑回掠,却倏然顿住,他的身形也跟着顿住,脸上满是惊骇,不可置信地盯着前方,似乎突然有什么奇异的事情发生。 小姑娘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赫然看到墙上那人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她禁不住一声欢呼!那人向她微笑致意,揉着肚站了起来,苦笑道:“我这人身一向弱得很,最经不起凉风吹了。你突然扇过来这么急的风,可不是要我的老命么?” 袁独哼了一声,墨剑嗡然作响,一剑斩出。那人突地大叫道:“慢着!” 袁独一怔,墨剑来势顿缓。那人转头对小姑娘道:“这肚可实在痛得厉害。你能不能给我杯热水,压它一压?否则你未来良人只怕敌不了这墨鱼一剑。小姑娘“嗤”的一笑,道:“可以啊!——你怎么叫他墨鱼?” 那人低声道:“你看他全身乌黑,拿了把剑也黑得像烧焦的骨头一般,不是墨鱼是什么?我本想叫他乌贼,可他又不偷东西,好像跟‘贼’字粘不上边,那就只好委屈墨鱼兄了。”说话间,那小姑娘满满倒了杯热茶,递到他手。那人微微一笑,擎高了手来接。 他本就比小姑娘高出很多,小姑娘只好抬起脚来,将杯伸高递去。那人又是一笑,笑容却带了说不出的促狭之意,盯着她道:“这是不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小姑娘顿时羞红了脸,转身欲走,却突地神色一变,急叫道:“小心!” 那人陡地伸手,抓住小姑娘的手掌,劲力微吐,他的身影突然变成了两个!这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转瞬之间,两个身影又重合为一个。但就是这一瞬间,却已躲过了追命索魂的墨剑!那人双手并不松开,带着小姑娘横移两丈,这才转过身来,面沉如水,盯在袁独的身上。方才偷袭一剑无声无息,若不是那小姑娘机警,叫得及时,恐怕他此时已成亡魂。 袁独不住冷笑,墨剑犹如毒蛇般轻轻**,发出咝咝的啸响。那人冠玉般的面容渐渐变青,犹如白玉注入了层烟雾,越沉越浓。显见正自凝运真气,预备雷霆一击。 庭不乏见多识广之辈,但如此怪异的功夫,却无人见过。但越没人见过的功夫,便越是难以抵挡,威力便越是惊人,这也是武林的常识。 袁独暗暗惊心。只听那人缓缓道:“以你之剑术,竟然行此等卑劣之事,看来我杀了你,也不为过。”袁独傲然道:“只要你能杀得了我,怎样都不为过。”那人淡淡一笑,道:“那就容易多了。” 他的笑容并没什么特别,只是此时他的面容已变得比铁还青,这笑容犹如雕刻在面上一般,就显得特异至极了。袁独心下发毛,大叫道:“拔你的剑!”那人缓缓将杯举起,道:“杀你哪用什么剑?这杯水就够了。”袁独的鼻都气歪了。从没人敢如此看不起他。从没有! 墨剑扬起,缓缓在身前划了个圈。这一招叫“风生云聚”,伴随着这招,袁独的周身劲气全已提起,丝丝缕缕汇聚到胸前、臂肘,然后再到墨剑剑尖。他提剑而立,模拟鹰之翔舞,缓缓将身形展开。此刻的他正如一只奋翼欲飞的黑鹰,视天下如兔,将任意搏之。劲气如泉涌火炙,愈来愈汹涌。袁独只觉周身力量即将达到巅峰。他必杀的信心也上升到了巅峰。等到他身完全展开,墨剑的圆圈划到第三个时,就是他劲气运转到顶点之际,也就是他必杀一招出手之时! 青面人却动也不动,只冷冷看着袁独行功。小姑娘却为这庭的杀机所摄,手心满是冷汗,禁不住一步步后退。庭众人如受重压,霎时都安静下来! 天地隐晦,似乎也在等着这雷霆怒发的一击! 终于袁独功行圆满,一声尖促的厉啸,乌芒迸发,刹那间满厅都是横溢四走的剑气!剑气犹如实质,充盈冲撞,宛如万千细流汇聚成大江巨海,挟着天风海雨,向青面人倾天压下。青面人眼睛微微眯起,似乎不胜这剑气的厉芒。他的手突然挥出。挥出的手握着的,正是那杯水。水溅出。青面人另一只手掌探出,击在飞溅而出的水上。 细细的水流刹那间被凌厉的掌风击成数不清的水滴,自青面人掌下炸开!每一滴水珠在他的掌力催送下,都如一柄利剑。这一掌击出,水珠散开,何止千千万万!袁独的剑风被满天水珠割得支离破碎,冲天的剑风嘶啸之声顿时黯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水珠发出的尖啸! 袁独的面色变了。他手墨剑突然一紧,合身扑上。墨剑利锋割开了冲天水滴,向青面人噬了过来。青面人不避不闪,左手指在杯蘸了一下,一滴晶莹的水珠聚在他指尖。青面人聚指弹出,那滴水珠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飞袭袁独面门!袁独顾不得伤敌,墨剑圈转。只听“呛”的一声大响,那滴水珠散为风尘,墨剑却被震得直向后荡去!袁独面色如纸,这等神功,当真是匪夷所思。 青面人道:“你不用害怕,我方才弹指之时,已然将水滴冻成冰珠,才能将你的墨剑荡开。你若以为我已修成‘摘飞花’的功夫,那你就错了。”他口说话,手下却丝毫不停。左手不断在杯蘸着,哧哧弹出。每弹一指,便是一声大响,就算袁独不想让他弹墨剑都不行。 袁独急得口怒啸不绝,却无能为力。那小姑娘看在眼里,当真是心花怒放。只是想到这青面人若是胜了,难道自己真的要嫁给他?且不说自己小小年纪,怎能嫁人;若是当真嫁了他,半夜醒来,却看到这样一张青脸,那可真吓都吓死了。小姑娘心下盘算,口就忍不住“吓死了、吓死了”地自言自语,正当她说到第三句时,青面人身形突地一顿。一杯热茶任他挥霍来去,已然告罄,连一滴都不剩了! 袁独蓄势已久,等的就是这机会,厉吼一声,连人带剑化作一道乌芒,向青面人直投过去!他惯常心高气傲,哪曾被人这等打压?早就憋了满腹怨气,这一下乘势而起,当真有斩云裂石之威能!青面人也似乎一下慌了手脚,眼睁睁看着袁独冲了过来,却已无能为力! 突地袁独一声尖叫,竟倒撞了回去!青面人姿势不变,只是手的杯已不见了。他大笑道:“你以为我只会运水成冰么?水没有的时候,我偶尔也会用用杯的,打痛了你吧?”他笑吟吟地看着袁独,目尽是揶揄之色。 袁独倏然翻身挺起,满面狞厉!太阳已斜,淡淡的光晕照着他满身黑衣,仿佛有股怒气在黑衣下翻腾鼓涌,将他的身形渐渐撑起。袁独眯着的碧绿眼睛已然睁开,带着无穷的怨毒罩在青面人身上。他恨不能将这两道眼神化作利齿,将青面人生吃掉。青面人却浑然不觉,他面上的青气渐渐褪去,然看着袁独。 袁独突地伸掌凌空抓出。庭坐得近的一位青年不及提防,被他掌力所吸,踉跄着向袁独冲来。那青年情知不妙,反手运劲,双掌向袁独击去。袁独墨剑闪电挺出,乌光一闪,已将那青年双掌钉在一处。长剑跟着前挺,墨剑穿喉而过。那青年一声怒喝还未出口,眼珠暴凸,已然含恨而死!袁独阴笑不止,长剑有若毒蛇,带着那人的尸体,向青面人撞了过来。 这情形至为凶残,那小姑娘啊的一声惊呼,双腿酸软,坐倒在地。 青面人脸上青光一闪,犹如罩了个青铜面具一般,隐隐有光芒闪动。他陡地一声大喝:“该杀!”这口气隔空吹在袁独脸上,袁独就如被砍了一刀般,身形不由一窒。 青面人双掌倏然探出,半途变掌为爪,凌空一捞。明明隔着具尸体,但他这一爪竟虚空抓在袁独胸前。立即一蓬鲜血爆出,袁独厉喝声,鲜血犹如活物般倏然集聚到青面人掌,青面人手臂反转,将这团血雾控在手。随手一转,血雾暴长,宛如一柄红色血剑,向袁独当头戮下。这柄血剑无形无质,流光一般的红影一闪,已完全没入袁独体内。青面人手才触到袁独身体,立即松手后跃,手连摔几摔,仿佛很觉其脏。 袁独全身浴血而立,双目半闭,目神光已然散淡。他坚忍残酷,身体之伤向来不放在心上,但这次却惨败在青面人手,心伤痛,当真是难以形容。 青面人眼睛冷冷盯在袁独的身上,余怒犹自未息。他忽然展颜笑道:“方才是哪位也说了句该杀?”庭一片默然。青面人眼神若电,横扫来去,庭众人无人敢正视他的目光,一起将头低了下来。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懒散的声音:“是我。”随着这句话,神威镖局的大门忽然就裂开了。 神威镖局号称原第一镖局,大门格外威武,乃是用半尺厚的铁木打就,然后包了铁皮钉合而成。当日门成之日,老总镖头曾满意地在门前来去,夸口说这门可以传给孙辈了。哪知这似乎永不损坏的铁门,就这么忽然从裂开了。 灰尘满地。待那灰尘渐渐散去,只见一人倚门而坐,脸朝外,也看不清什么模样。身上衣衫敝破,宛如乞丐。小姑娘啐了口道:“原来是个要饭的。”这乞丐忽然站了起来。众人都禁不住随着他抬头。 ——他的身形也不是太高,身材并不特别魁梧,衣衫更是褴褛不堪,但他当一站,众人的目光却再也挪不开了。 他转过身,突地拔步向厅走来。 镖局打开门做生意,大门进来便是演武场,也就是剑神之会所在。演武场再向里就是镖局大厅。大门与大厅相距十余丈,本也不近,但此人才举步,忽然就到了厅。他探出手掌,老人面前的木盒突地碎开,一柄乌柄长剑弹起,落到了他的手。那剑光芒夺目,映得众人眼睛都睁不开了。 难道这就是名剑之华?这光华未免也太夺目了些。 那乞丐注视着那剑良久,徐徐转过身来,他的双目抬起,盯住袁独。他的目光并不十分凌厉,但袁独就觉在这目光照射下,竟无藏身之处。这散淡之极的目光,却偏偏能烛幽通微,让一切无所遁形。 袁独的后背微微发热,一滴冷汗慢慢沁出。那乞丐目光沉静,道:“以后不准你再用剑!”袁独一呆,尚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那乞丐举手一划,宝剑从上而下,向袁独劈了下来。 这一招毫无花巧,也不见得多么迅捷,但已将袁独的一切后路全都封死,无论他如何闪避,这一剑都会当头劈下,绝不会有任何差错! 袁独心念电转,刹那间将所会的剑招想了个遍,竟无一招能抵挡此剑。他逼不得已,只好墨剑上迎,运足功力,以抵挡这简化到极点的一剑。 这一剑不但自身简化到极点,而且也将对手的剑招简化到极点。在这一招面前,已不需有任何花巧,也不会有任何花巧。他一剑劈来,你便只能一剑迎上。此外再无它法。 血光如黎明冲破黑夜,鼓涌溅出。 光华射目,“嚓”的一声轻响,这一剑已将袁独的墨剑劈断,跟着如飞瀑冲击,奔向袁独的面门。袁独一声怪啸,全力回缩,那剑光芒闪动,顷刻自他头颅划下。 血光如黎明冲破黑夜,鼓涌溅出。袁独自面门以下,直至小腹,竟被这一剑划开了长长的一条血口,鲜血犹自点点溅出,撒了演武场满地。袁独一掠三丈,立即定住。他的目光犹如喷火一般,盯在乞丐手的剑上,全然不理会自己浑身浴血。 这难道就是舞阳剑的威能?这把剑若在自己手,又能发挥出多少力量来?庭每个人都不禁自问! 袁独盯了良久,恨恨道:“终有一天,我也还你一剑!”黑衣纷飞,人已越墙而去。那乞丐却并不追赶,回身对青面人道:“你是不是也想要这柄剑?” ------------ 第二章 袖底青电矫神龙 来人一剑击退袁独,本应信心正足,精气神无一不在巅峰,然而他却只理了理两只脏得已见不到底色的衣袖,随随便便往墙边一站。暖暖斜阳之下,他的身影说不出的慵懒、散漫,正如流浪四方的乞丐无二,但不知为何,众人心却隐隐涌起一种渊停岳峙,高不可攀之感。 青面人目光收缩,盯在他身上,目光芒闪动,似乎在寻找这渊岳的瑕疵。良久,他突道:“郭敖?”那乞丐微微一笑:“正是。” 庭一阵耸然惊呼,那小姑娘更是叫得大声。这个打扮得宛如乞丐的人竟然就是名动江湖的少年剑神?然而他一剑退敌的剑法、气势除了郭敖,当今少年英雄之又哪还能找出第二人来? 青面人叹道:“既然你是郭敖,这剑我就不要了。”郭敖微微笑道:“你要不要这剑,跟郭某有何关系?”青面人面上的青光渐渐褪去,露出原本唇红齿白的面目,笑道:“只因真正的舞阳剑就在你手里,这柄剑是假的!” 他这话一出口,庭众人一齐大哗。厅端坐的老人倏然站起来,怒喝道:“你说什么?这……这剑怎会是假的?”他又惊又怒,竟然有些口吃起来。 青面人然望着郭敖:“你们若是不信,不妨问他!”众人的目光一齐望向郭敖。郭敖点了点头,道:“不错,这柄剑是假的。”那老人冲了过来,一把从郭敖手抢过剑,大叫道:“怎么会是假的?这怎么会是假的?你们看,这柄剑蕴有如此光华!” 青面人冷冷道:“就是因为它的光华,才看出它的真假!你们有谁见过如此眩目的宝剑?”老人手剑光闪动,依旧耀眼生华。可那老人的信心已经开始动摇,喃喃道:“完了、完了!”他突然大喝道:“就听你们两个一搭一唱,谁知道是真是假?”青面人冷笑道:“究竟是真是假,你不会让他拿出来比较一下?”那老人突地转向郭敖。同郭敖散漫的眸一碰,霎时就觉满腔的话语全都冲回,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青面人道:“真是没出息的人,只会对我乱发火,怎么见了个厉害的,便什么话也不敢说了呢?也好,我就再帮你一个忙。”说着,向郭敖抱拳道:“郭兄,能否借剑一看?”郭敖笑而不语,青面人道:“莫非郭兄竟是个吝啬小人,连剑都不肯一示么?” 郭敖微笑道:“我的剑从不给人看,出鞘只怕必会见血!”青面人笑道:“我也听江湖传言,从没人知道郭兄的剑在何处,剑只在该在之处。小弟的眼光也算是好,竟也看不出郭兄将剑藏在身上何处。郭兄难道就不能让大家开开眼界?” 郭敖盯着他。青面人面上满是笑容,目光一闪不闪,竟似说的是真心话一般。郭敖突然抬手,将假剑丢向青面人。青面人接过道:“我是要看真剑,不是这假剑,郭兄误会了。”郭敖淡淡笑道:“只要你用这把剑施展出你的飞血剑法,我保证你立刻就会看到我的舞阳剑!”青面人脸色变了。强笑道:“飞血剑法?这等邪恶的剑术,我怎会用?何况飞血剑法已绝迹百年,我却才二十不到。”郭敖也不答话,任由他说。 青面人蹙眉道:“难道就没别的办法么?”郭敖又笑了笑。他这一笑,身上隐隐带着的森然剑气就立即消失不见,他的人也像完全沐在沉沉夕阳之下,变得温和无比。许久,他方然道:“若是你肯脱了衣裳让大家看看,那么我的剑就给你看了也无妨。” 那青面人的脸色骤然变得铁青。他的目光也仿佛变成了青色,恶狠狠地盯在郭敖身上。郭敖动也不动。青面人脸色越来越青,简直阴沉得都快滴下水来。他胸口起伏,似乎极为愤怒,厅众人这才赫然发现,“他”竟然是位女!郭敖目蕴涵着一丝针芒般的笑意,直盯着这青面女。 突听“咯”的一声响,演武场的石砖竟被这女蹬裂了两块!她突然尖声道:“姓郭的,郭敖!你真想我脱光了给你看?”郭敖摇头道:“不想。”青面女微微一怔,道:“那你想怎样?”郭敖淡然笑道:“我只是不想别人将我当成傻瓜而已。”青面女笑道:“你以为你这样就不是傻瓜么?你若真想我脱,我就脱,反正最后吃亏的是你。”郭敖脸色微变,那女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抢道:“现在你既然不想我脱了,那就赶紧拔你的剑。”郭敖沉吟道:“凭你方才一句‘该杀’,我的剑就给你看看也无妨。只是别人却没这个资格。” 众人一齐打起精神,准备看看江湖上传言剑术第一之人于长空的佩剑,到底是何模样。何况郭敖声名响遍江湖,但从没人见过他的剑,连他的敌人都没有!他的剑只在该在的地方。上一个瞬间在他身上,下一个瞬间就在敌人咽喉!奇在郭敖身上永远穿着一件破旧衣衫,犹如乞丐,周身上下没有地方能藏住一柄剑。那剑究竟在何处呢? 只见郭敖长长叹了口气,然后转头问向那青面女:“你看到了吧?”众人都不明所以,那青面女的脸色却变了,喃喃道:“好剑……好剑法!” 难道方才郭敖叹气的时候,就已经出剑,只是厅上厅下众人都没有看得出来?世间真有这样快的剑么? 郭敖笑道:“你有这等眼力,江湖上已经少有对手了。”青面女冷笑道:“好了不起么?不出一月,我必将舞阳剑夺过来!”郭敖笑了。这实在是种很好的挑衅。 微笑岂非是对付女人最有效的武器。现在这武器已然生效。 青面女的脸又开始变得铁青。她越生气,郭敖便越是然,笑道:“你这人不但内功奇特,而且会江湖上失传百年的飞血剑法,更知道我很多秘密,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是谁?”青面女的脸上青气突然全都褪去,她似乎很怕别人问到这个问题。郭敖的眼神却渐渐锐利起来,这问题无疑是事情的关键。 郭敖的剑从无人见过,但这女却知道是于长空的舞阳剑,这实在是件很怪异的事情,也许怪异到要郭敖命的程度。 那女突然道:“其实原因很简单!”眼见郭敖一脸不屑,那女继续解释道,“你知不知道花草树木都有生命?它们能看、能听,也能说。世人自以为有各种各样的秘密,却不料这些秘密全都看在它们眼。在它们看来,所有的秘密都不是秘密。也因为世人的秘密太过恶毒卑鄙,所以柳长瘿、杨生泪,槐树歪脖、梧桐枯,这都是世人的秘密害的。但幸好草木虽无情,却不是无德,我这些秘密,就是听它们说的。” 她这个解释倒十足标新立异,郭敖也不为怪,淡淡道:“哦?怎么我没听它们说起过?”青面女道:“那只因为你是有秘密的人,草木不肯与你共语。”郭敖道:“难道你就没有秘密?”青面女笑道:“你们的秘密是害人的、有毒的,我的秘密却无毒无害,所以草木们才肯跟我说话!” 郭敖沉吟着。他竟似相信了青衣人的话。青衣人脸上开始展露出微笑,仿佛很满意自己的一番言词。厅众人却已开始溜了。 那老人一眼瞧见,禁不住含泪大呼:“你们不能走啊!我十万两的银啊!你们帮帮我吧!”他这话不出口还好,一旦出口,众人走得更快。不一会,厅就只剩了四人——老人、小姑娘、青面女、郭敖。 青面女游目四顾,道:“热闹场面赶冷了,我也该走了。”说着身一晃,就到了墙头。那小姑娘急道:“你们都走了,我们怎么办?”青面女笑道:“傻丫头,你只要紧紧抓住了他,还怕没办法么?”说完,青面人回眸朝郭敖一笑:“我会再来找你的!”人已如鸿飞冥冥。 小姑娘双手紧紧抓住郭敖,脸上的表情却恨不得飞身把那青衣女抓过来咬两口。郭敖苦笑道:“小姑娘,你抓住我作甚?”小姑娘两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衫,当真有死也不放的气概,叫道:“你可千万不能走!你走了,谁赔我们的剑去?”郭敖喃喃道:“你们的剑为什么要我赔?”小姑娘愤然道:“怎么不要你赔?我们好好的舞阳剑,被你看了看,就成了假剑,不找你赔,难道找于长空?”郭敖一脸苦笑,却说不出话来。 小姑娘见他不说话,更大声叫了起来:“你敢说不是被你偷换了?你可敢让我们搜上一搜?若是在你身上搜不出真的舞阳剑,我……我情愿将自己赔给你!”郭敖通身武功,可给这小姑娘抓住了,竟似却挣脱不开。 天下有一百个浪,至少有十个都是对付女人的高手,但郭敖偏巧是十之外的那一个。 小姑娘仍然恶狠狠地揪住他:“你究竟赔是不赔?”郭敖道:“我能不能不赔?”小姑娘笑道:“不能!” 当下三人坐下说话,郭敖这才知道那老人乃是神威镖局的总镖头,名唤“铁枪震山河”上官雄。那小姑娘乃是她晚年得的女儿上官红。几天前神威镖局接下了一注大镖,自觉无力护送,因此才想出了这个法,想用舞阳剑换一位高手相助,将这批镖货运出四川。 郭敖笑道:“什么样的镖,竟然要用十万两银来换?”上官雄叹息道:“也没什么稀奇,就是些银。” 是没什么稀奇,也就两百万两白银而已。从成都运到云南巨漉渡口,来去虽只三百余里,但间要经过莽肠山、官锦山、卢陵渡等险恶处所,明朝盗贼蜂起,这么多银走在路上,当真是将羊往虎口里送。 郭敖道:“你既然自知无力护送这镖,为什么还是接下来呢?难道你不怕有命挣钱,无命享受?”上官雄道:“郭兄以为我想接么?这趟镖乃是吴越王亲自差下的,我岂能不接?”郭敖也不禁动容道:“吴越王?可是当今嘉靖皇帝的五弟,号称权倾天下的吴越王?”上官雄黯然道:“就是他!”郭敖不禁叹息道:“那你倒真是不得不接了!” 上官雄反手挥出,将身后高高摞起的木箱盖震开,银光耀眼,这箱全盛满了大锭的官银。上官雄叹道:“那吴越王不由分说,就将两百万两官银堆到我家里。这几日我吃饭睡觉都守着这堆银,当真是熬尽了心神。”他以手抚摸着银锭,苦笑道:“别人见了银眉开眼笑,我现在见了这堆银,当真是茶饭无味、心如刀割。人常说财色害人,以前我无论如何都不相信,现在却不由我不相信了!” 郭敖道:“所以你就想出了这个剑神大会的主意,想用十万两来换两百万两?”上官雄道:“吴越王给了我五万两辛苦钱,我自己的家底约有五万,这十万两,已经是我最大的能力了。”他叹道,“此事一了,我也该退隐了。江湖险恶,刀头上哪能博来钱财?能平平安安活着就不错了。” 郭敖沉默着。这件事无论在谁手,都是个大麻烦,大到可能会将郭敖整个吃掉,他可一点都不想沾染。 小姑娘目光闪动,忽道:“郭叔叔莫非怕了?”郭敖淡淡一笑,这等拙劣的激将法,他招的可能不是几乎为零,而是确确实实就是零。 那小姑娘见他并不上当,忽然跑上前去拉住郭敖的手道:“郭叔叔就可怜可怜我们,帮我们走这趟镖如何?我知道郭叔叔是位英雄,一定不会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的。有郭叔叔坐镇,还有什么蟊贼敢动这镖银?郭叔叔若是肯答应,我就……我就亲你一下,好么?”她红红的小脸扬起,望着郭敖,双目尽是殷切的光芒。郭敖心下叹息,他知道自己逃不掉了。逃不掉的事情,郭敖的处理办法一向很干脆。所以他点了点头。 第二天,神威镖局装好大车,由十二个趟手押送着,跟郭敖一起上路。上官雄老镖头直送到十里长亭,方才叮咛折回。上官红却跟着镖车一同出发。郭敖极力拦阻,却是拦不下。因为“郭叔叔答应走镖,只是赔了我们的剑,还没赔我们的大门呢。” 遇到这等刁钻古怪的小妖精,那还有什么别的法。好在郭敖也并非没有自信之人,凭着身上变幻莫测的舞阳剑,除非魔教教主亲至、华音阁阁主躬临,倒也能保住个小小孩童的安全。也就不在意了。 时方暮春,川风物,正是最为清华之时。一行人出了十里长亭,沿着官道缓缓走去,看着远处连绵的青山犹如天衣一般舒缓展开,山围里还是山,再近了便是绿树飞花,鸟兽行舞其,倒比人还自在得多。两百万两白银装了大车,由骏马拉了,上盖帆布,鱼贯相属,排开长长一列,看去颇为壮观。 郭敖跟上官红合乘一骑,行在车队的最前。上官红执意要自骑一匹,郭敖不理。所以她这一路都嘟起小嘴,不肯理郭敖。郭敖倒也落得清净。 又行了三十多里,天气渐渐炎热起来。盘大的太阳孤悬在长天正,将炎炎火箭不住投放下来。虽是暮春,但川已甚为炎热,上官红不住拿袖擦汗,心下颇觉无聊。 忽地就听前面一声呼哨。马声得得,两匹高头大马迎面走来。上官红精神一振。她这时早就忘了厉害,长路寂寥,心正盼着有些蟊贼来劫镖,好寻些刺激。眼见马背上两人尽皆劲装佩剑,双目锐利,不由心下大喜。回视郭敖,却见他微闭双目,神色淡漠,就如没看到一般。 那两位骑士驱马走近,突地左右分开,从镖车的两边打马而过。等到了车队末尾,突又拨转马头,缓缓绰在车队后面。十二个趟手脸色全都变了。那小姑娘见骑士并不动手,微觉失望。突地又闻一声呼哨,又是两乘马缓缓自前方行来。到了车队面前,也是左右错开,行到车队末尾先前两位骑士的前面,突然转头,跟那两位骑士两前两后,夹镖车而行。 只听呼哨之声不绝,一刻钟不到,已然行来了二十四骑,尽皆排成两列,行在镖车两边。小姑娘先还极为兴奋,此时却不觉心头战栗。郭敖却仍然闭目养神,不闻不问。 那二十四个骑士突地同声长啸,一齐驱马,围着车队疾绕起来!这些骑士的马术尽皆高绝,这么多人前后相属,疾驰绕行,竟然丝毫不乱,前后马蹄也绝不绊绕。一时尘土飞扬,呼哨震天。 十二名趟手再也不敢前行,赶紧勒住马匹,停在当地。黑道规矩,只要不反抗,极少发生趟手被杀之事。这十二人经验都极丰富,一停下来,立即蹲在马旁,双目注视地面,将手的马鞭抛得远远的。 马鞭也是武器。在这样的情况下,手没有武器,反而是最安全的。但这岂非只是懦夫的安全? 十二名趟手一停,郭敖的马也跟着停了下来。是上官红勒停的。郭敖眉头皱了皱,道:“怎么这么吵?”他的双目倏然睁开。 一名骑士正打马从他面前冲过,突然就觉毛骨悚然,仿佛一柄剑贴在背上一般。他忍不住转头看时,就见一双极为冰冷的眼睛瞪着他。这眼睛也如利剑闪耀,施展的正是必杀绝招! 剑气纵横!那骑士只觉全身冰冷,手脚一阵麻痹,再也控不住胯下之马。那马也仿佛感受到这无形之剑的威力,突地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将那骑士掀翻下来!后面的骑士急忙收束马匹,以免踩伤落地的骑士,二十四骑士组成的马圈登时大乱。马群嘶啸,奔开了车队。 郭敖缓缓将眼闭上,曲肱枕于脑后,然道:“走罢。”却听一人缓道:“阁下好功夫,但是若就这么走了,我们青天寨还如何号令黑道群雄? ------------ 第三章 笑弹长铗当途穷 前面迤逦而来,又是四乘马。 当先一人手拿了柄唐寅的折扇,方巾儒衣,面白微髭,脸上面团团的尽是笑容,一点江湖气都没有。他左边的那人却黑面虬须,身长腰阔,坐在马上,几乎要将那马压塌。他背上赫然背着两柄巨斧,每一个都有车轮大小,怕不有两百多斤。右边一人面色黄黄,年约四十,长得没什么出众之处,只是手臂奇长,垂手下来,竟已过膝。另一人纵在这朗朗白日之下,仍然紧紧裹着一身黑衣,眼睛虽然明亮凌厉,但两目间直拉下一道伤疤,却更为凌厉。正是袁独。 郭敖目光闪动,喃喃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有的人才不见了一日,就去做了强盗,这世上还哪里能找到什么好人?”手摇折扇的人笑道:“郭大侠不必惊异,其实他也不应该说是强盗,只因我们青天寨的‘寨’字,并非‘山寨’之‘寨’,乃是‘讨债’之‘债’。” 郭敖淡然一笑道:“今天你们来,就是想要讨债了。”那人手折扇轻摇,点头道:“正是。”郭敖道:“我欠你们债?”那人折扇一指,道:“你欠他一剑。”他指的正是站在最末的袁独。郭敖点头道:“这一剑他说过迟早都要还给我的。” 那人笑道:“郭先生这笔债务,我们倒不急着要。我们今天来,是要讨别的债的。” “哦?” 那人道:“我们来向他们讨债。”他手所指,却是那十二名趟手。这十二人随着他手一指,早就骇得脸色剧变。 郭敖道:“他们能欠你什么债?”那人笑了,然道:“也没多少债,就是些银而已——两百万两银。”郭敖也笑了:“你们名字跟别人叫得不一样,行事却和原来一样。说来说去,还是要银。”那人急忙摇头道:“不一样!别人要不着银就大打出手,我们却不一样。”郭敖道:“你们有什么不一样?”那人道:“我们是拿东西跟他们换,直到他们心甘情愿将银换给我们为止!” “你们拿什么去换?” “拿他们的手、他们的脚、他们的命!”他释释然解释道,“我们并不真的砍下他们的手,跺掉他们的脚,取了他们的性命;我们只是让他们相信,我们有这个能力,然后他们就会换的。”郭敖脸上挤出一个闲的笑容:“现在你们就来拿我的手、脚、性命,来换这两百万两白银了?” 那人似乎兴趣全都到了手的折扇上,并不回答。郭敖冷笑道:“我既然替人家保镖,那也就只有按照生意人的方式行事。只要你们将我的手、脚、性命拿来,这两百万两白银就送给你们又何妨?”那人的目光突然抬起,笑道:“老二、老三、老四,他要看看咱们的本事,你们意下如何?” 虬髯大汉怒喝道:“他要看,就让他看好了!”突地他纵马向前,双手掣动,车轮大的两柄巨斧已然腾空而起。大汉手掌凌空翻舞,两柄巨斧也凌空翻舞,就如风车一般,势道惊人。他并不是用两只手来挥舞这巨斧的。没有人能手提两百多斤重的巨斧,还能如此挥洒自如。他用他的肩、他的肘,他的胸、他的脚,他身体的每一部分。 他的手抓着巨斧,吐气开声,巨斧发出嘶声尖啸,破空而出。他的肩接着撞在斧柄上,巨斧啸声更急,凌空变幻,怒斩而下。他的肘突然撞出,恰好撞在斧面上,那巨斧相互碰撞,“呛啷”一声大响,左右旋舞,化作两团青气。他的胸却挺出,斧柄重重撞在胸前,这人却如钢铁铸就的一般,毫不动摇。斧风尖嘶,他的身跟着滑出,双脚突然飞踢,两柄巨斧冲天而起。这种运斧手法看似生硬,那大汉却运用的巧妙而灵活。两百多斤重的巨斧,已然由大拙变为大巧。 大汉突地收斧而立,傲然道:“这样的斧法,够不够换你两只手?”郭敖看着自己两只手,道:“的确够了。” 那黄面人慢慢下马,突地伸掌,按在马背上。那马一声嘶啸,竟被他按得直向地上跪去。那人跟着一掌击在马股,那马受惊,四蹄攒动,向外急奔。那人身形不动,手掌就跟粘在马背上一般,被那马带着向外急奔。他在马背上一按,身倏然退回,手掌遥遥提起,突地一掌击出。那马这时已奔到十丈以外,但它的前脚跟后脚忽然就“长”到了一起。这人凌空一掌,竟然将那马的骨骼全都击碎,生生将那马压得“扁”了起来。 郭敖动容道:“好气功。”那人冷冷道:“不知这气功够不够换你的双脚?”郭敖叹道:“就怕我的脚值不了这个价钱。” 挥舞折扇的儒士却笑道:“我的武功又怎样?”郭敖道:“你方才在大汉飞舞的斧刃上摸了三把,马奔出到四丈时,你飞纵而起,采了一根马鬃,凭你这手轻功,换我的性命,那也绰绰有余,就不必再问了。”那儒士变色道:“想不到剑神郭敖的眼力也这么尖锐!只是你既然认为我们够价钱,为什么还不将银送过来呢?” 郭敖淡淡一笑道:“你们忘了我最值钱的不是手脚,也不是性命。”那儒士笑道:“还有什么比你的性命还值钱?难道是这两百万两白银?”郭敖沉声道:“是剑!”他散淡的目光突地锐利起来,声音也似注入了种莫名的自信:“斧法换手、气功换脚、轻功换命,但用什么换剑?” 他忽然转身,对着虬髯大汉:“你的斧法果然神妙奇异,但你的功夫却大半在那斧柄上。若是我一剑将你的斧柄削断,你还如何用你的肩?用你的肘?用你的胸?”大汉额头汗水涔涔而下,竟似已被他一语击溃! 郭敖再不理他,转向黄面人。他的目光更锐利,黄面人却不由不安起来。郭敖慢慢道:“你的气功的确强横,这种硬本事,本也没有取巧的办法可以胜过。”黄面人禁不住松了口气,郭敖却道:“但气功掌力,本身也有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慢!”他目光盯住黄面人:“我的剑法,却是出名了的快,你挡得住我一剑、两剑,还能挡住我第三剑么?”黄面人亦是汗如雨下!的确挡不住,没有人能够挡住!掌法气功无论多么高明,都需要一定的回气时间,快掌绝不会重,这个道理谁都知道。若是用剑的高手以快剑相御,气功再盛,又能有什么法? 郭敖看着黄面人微微颤抖的双手,满意地笑了。他转向儒士。那儒士却先笑了:“我知道郭先生看不上我这轻功,不肯拿命来换的。”郭敖点头道:“我是看不上你这轻功,也没有任何轻功可以取我性命!”儒士仍在笑,似乎赞同郭敖,又似乎根本不屑。郭敖却全不理会,续道:“但暗器就不同了。高明的轻功再辅以无形无迹的暗器,那就没人能躲开。”他看着儒士:“你是不是暗器高手?”儒士笑道:“我本来也不想是,可偏偏我从三岁时就开始练暗器了!”郭敖又叹道:“唐门对弟最为苛刻,你定吃了不少苦头。”儒士讶道:“唐门?你怎会认为我是唐门的弟?” 郭敖笑了,他此时的笑就跟剑影闪动一般,隐约但却鲜明,也如剑锋砍在敌人脸上。他然道:“你不是唐烦?”儒士这才全身定住,双目爆出两串精光,精光飞射,聚于郭敖脸上。郭敖动也不动。他的脸如石铸般坚毅,就算真有刀砍来,这张脸也不会损伤分毫。 儒士终于叹了口气,缓缓闭合双眼,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知不知道你有个习惯?你的左手一直停留在腰间,就算你方才飞逐奔马、手摸斧刃,你左手的位置也从没动过。这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你的左腰间必定有什么致命的武器,而你也习惯了将左手置于此处。但刀长枪巨,鞭凸盾圆,你的腰间却平平整整,只有个小小的袋,所以这致命的武器,十有八便是暗器。而天下暗器,又有谁能比得上唐门致命?” 唐烦沉声道:“说下去!”郭敖道:“你也许也发现了自己这个习惯,所以才找了柄折扇来,不时晃动着,引开别人的注意。但殊不知动的东西虽然醒目,但不动的东西才真正具有威胁!” “那也不能断定我就是唐烦丫?” 郭敖傲然道:“唐门虽以暗器扬名,但向来自诩光明磊落,这么烦人的唐家人,不是你唐烦就怪了!” 唐烦笑了。他的笑声尖促有力,竟然跟袁独有几分相像。“好个剑神!好个郭敖!凭你这番说辞,剑法、气功、轻功、暗器,真不够换你这柄剑的。但这东西又如何?”他一扬手,突听一阵轰隆隆的巨响传来,官道左边的树林,竟然蹿出七八个人,人影翻动,赫然架起了一门红衣大炮!唐烦尖笑道:“诸般手段都要不了你的命,但这尊大炮又如何?你可千万不要小看了它,它可是经我唐门精心改造过的,炮弹一经射出,无论击什么目标,都立即爆炸,而其藏的三万千枚毒蒺藜和化骨狼烟,也就跟着炸出,只要有一丝一毫碰上,我担保你的神剑立即会变成鬼剑!”郭敖终于动容! 唐烦大笑:“就算你能躲开,这个小姑娘呢?这些趟手呢?我不信你自己能运走这两百万两白银!”上官红的脸色也跟着变了。唐烦却更是得意:“你们运来运去,还不是运到青天寨?不过青天寨离巨漉渡也不远,你们马马虎虎就算运到了巨漉渡,想必吴越王也不会怪你们。”郭敖沉默着,似乎在考较其的厉害。 上官红目光渐渐变得跟衣服一样红,她嘶声道:“你不是剑神么?怎么连一尊大炮都挡不住?”唐烦笑道:“姑娘可千万不要怪他,只因这尊大炮太过厉害,别说他挡不住,就算于长空复生,也一样挡不住的!”上官红叫道:“他挡不住我来挡!反正你们劫了这趟镖,我们也活不成!”她说着,展开轻功冲了出去。她的轻功不是很好,却很花哨。大红的裙凌空展开,就如一朵红花。可这朵红花才放,已然被一只手拉了回来。 上官红双目赤红,大叫道:“你为什么拉我回来?你……你还是个男人么?”郭敖却不理她,对唐烦道:“这两百万两白银已经是你的了,你为什么还不将它们搬走?难道你也想我找些东西来换你的性命?”唐烦松了口气,立即道:“我的性命低贱得很,哪里敢劳剑神之手?” 他回身挥手:“弟兄们,剑神已经将银赏赐给我们了,快些来搬啊!”二十四骑士轰然答应,跳下马来,赶着镖车向前行去。每个人路过郭敖身边,都是一笑,抱拳大声道:“谢剑神赏!”那笑容实有莫名的讽刺。 剑神之剑还未出鞘,就被人严严封死,也的确值得他们笑。只是这笑实在太过值钱,竟值两百万两白银! 郭敖脸色沉静不动,这些话就如不是对他说的一般。 转瞬之间,强盗们已走得一干二净。袁独临走之时,还忘不了回头恶狠狠地盯了郭敖一眼。郭敖知道他的意思,也知道他们之间的债,是必定要还的。问题是怎么去还。是用郭敖的血,还是袁独的血? 那小姑娘忽然跳下马来,指着郭敖大骂道:“我们父女俩真是看错了你,早知道你是这样的懦夫,我们父女俩为什么不自己走这趟镖?就算被人家杀了,好歹也死得像样些!”郭敖冷冷看着她。那小姑娘却丝毫不惧,依旧骂道:“我看你这柄神剑跟烧火棍也差不到哪里去,要不怎么连尊大炮都怕成这样?” 这小姑娘实在是小,她还不知道什么是红衣大炮,也不了解其的威力。但她却了解郭敖目光的不屑,所以她大声道:“不就是尊大炮么,我就不信它能轰死我!”说着,她就蹿了出去。 唐烦一行人押着镖车去了,却不知为什么,将大炮留在了原地。难道他们就不怕郭敖用这尊大炮来对付他们? 郭敖目光闪动。小姑娘已然蹿到了大炮面前,举起火折,向引信上点去。她看到掌控大炮之人就是这样做的。当然,那人只是做了个姿势,而小姑娘却真的点了上去。郭敖脸色立即变了,他飞身纵起,拉着小姑娘一蹿十数丈,脚一点,又是十数丈开外。 突听惊天动地地一声大响,硝烟四起,将周围一齐笼住!那小姑娘料不到大炮威力竟一强至斯,双耳被震得嗡嗡作响,脸上也没了血色。硝烟散去,只见大炮身后的树林被夷平了方圆数十丈的一个大坑,林木泥土混成万千残骸,向四周飞溅开。当真是崩山坏岳,移陵平海。 小姑娘的脸色更加难看,她也明白郭敖为什么不出手了!这炮火的威力实在强大,强大到已非人力所能对抗。只是那炮火却是向后面喷射的,郭敖若是用这尊大炮来对付唐烦,只怕会将自己轰死。 炮火也没有蒺藜毒烟,这尊大炮,只是一个骗局而已,但这骗局却精巧无比——等银到手,他们将大炮丢弃,郭敖若不是个谨慎冷静到极点之人,必会以为他们乃是得意忘形,被财货迷了心窍,也许就反用这大炮来对付他们。一旦大炮掉头,那么郭敖一行就必死无疑! 突听惊天动地的一声大响,硝烟四起,将周围一齐笼住。 郭敖一念及此,额头也不禁流出涔涔冷汗。这个骗局的精巧之处就在,无论你怎么选择,唐烦都是赢家。掉转大炮来对付唐烦,只会让自己炸死;不用大炮,则只能眼睁睁看着匪徒将银运走。 上官红突道:“难道他就不怕郭叔叔追上去,趁他们没有大炮时,将他们杀个干净?”郭敖救了她一命,于是“懦夫”就又变成了“叔叔”。郭敖摇头道:“他们当然不怕。因为唐烦是用毒高手,他们纵然斗不过我,却仍可以在镖车下毒,让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银,却碰都碰不得。唐门毒物的厉害之处,想必你也听说过。”上官红哀呼道:“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将镖车劫走?”郭敖道:“谁说他们将镖车劫走了?”上官红道:“不是劫走,难道你还能将镖车变回来么?”郭敖淡淡一笑,道:“那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时候未到而已。”上官红呆呆看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郭敖道:“唐家的暗器毒物虽然霸道,但我郭敖一剑在手,虽然不一定能躲过这些东西,却有把握让他们出不了手!”上官红道:“连这门大炮也一样么?”郭敖道:“连这门大炮也一样!” 上官红疑道:“那你为什么不出剑?”郭敖笑道:“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世上的事不是只靠出剑就能解决的!”上官红摇头道:“我不明白。我只知道你若出剑,镖车就还在我们这里。”郭敖道:“在我们这里又能怎样?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我虽然很有自信,但此去三百余里,道上也不知有多少蟊贼劫夺。我的剑纵然真是神剑,只怕也会杀软了。所以,他们若是想要,就给他们又何妨?” 上官红急道:“怎么能给他们呢?”郭敖神色却自有一股自信:“你有没有注意到他们说的一句话?” ------------ 第四章 直上危崖迷旧踪 上官红道:“什么话?”郭敖目光遥望远天,然道:“青天寨却离巨漉渡不远。”上官红道:“那又怎样?青天寨还是青天寨,巨漉渡还是巨漉渡,镖车劫去了还是劫去了,我们该死还是该死!难道你也认为吴越王会认为青天寨跟巨漉渡一样,而不怪罪我们么?”郭敖道:“青天寨跟巨漉渡不一样,但我可以将它们变得一样。” 上官红冷笑道:“我倒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变成愚公了,竟然可以移山?”郭敖道:“山不可以移,但山上的东西却可以移!”上官红有一丝明白了,目光也跟着闪动起来:“怎么移?”郭敖道:“他们劫夺了镖车,必定要运到青天寨去,反正青天寨离巨漉渡不远,我们为什么不等镖车到了青天寨之后,再出手夺回来呢?”上官红眼睛亮了:“那么这两百万两银的大麻烦,就不是我们的了,而是他们的了!” 郭敖点头道:“你就将他们当作我们雇佣来的镖客,这一路上替我们打发道上的蟊贼就可以了。”上官红笑道:“只是到了地头,还免不了挨个打赏。”郭敖笑道:“那自然一人赏他们一剑!” 上官红迟疑道:“万一他们另外有什么计谋,或者埋伏了什么高人,我们夺不回来,那该怎么办?”郭敖脸色凝重:“若是那时候夺不回来,现在我们也未必能保住镖车,又何必不让给他们?”上官红终于点了点头,叹道:“事到如今,我也就只能相信郭叔叔这柄神剑了!” 当下两人将趟手遣回,向前追去。郭敖有心将上官红也遣回,哪知她死活不肯。郭敖没有办法,只好带了她一起赶路。幸好这小姑娘的轻功虽然不是很好,但也不是很差,身更轻得很。郭敖将她架在肩头,展开身形,倒并不费多少力气。 那镖车行走缓慢,两人奔了一刻钟,就追上了。青天寨的强盗果然嚣张,一行二三十人赶着两百万两白银,竟然丝毫不担心,一路谈谈说说,尽讲着方才与郭敖一战,也不怕另有别的蟊贼劫夺。 那唐烦更是威风八面,众人讲到他用一门红衣大炮骗退郭敖时,不禁大声喧哗。唐烦面露微笑,骑在马上缓缓前行,心却得意非常——什么剑神剑仙,遇到我唐门人,还不是一样变成胆小鬼? 镖车辘辘,虽走得慢,却一刻不停。镖车上的旗已换了青天寨的大旗迎风招展,看去比神威镖局的旗还要威风。 他们一行人走得饿了,便拿出些干粮在马上吃了。郭敖不敢停顿,也取了些干粮与上官红分吃。两人隐身树林跟随,虽未被这一行人发现,但蚊虫叮咬也颇为难耐。上官红竟懂事得很,丝毫也不抱怨,饿了就接过郭敖递过来的干粮默默咬吃。 如此走了两日,地势渐渐险峻起来。但一路竟然太平无事,再没有蟊贼敢出来劫夺。看来这青天寨竟然稳坐了川黑道的第一把交椅,只要插了他们的旗号,便通行无忧了。不过,什么寨有了袁独、唐烦这群人,还能不坐第一把交椅?这个郭敖倒没觉得惊奇,实际上这也是他断然将镖车交给他们的一个原因。 江湖上并不只是要将实力,威望也极为重要。 猛听唐烦叫道:“到了!”郭敖禁不住一惊,抬头望时,只见一座山峰高耸入云,上面影影绰绰地立着一座大寨,一条刚可容车的山路扶摇直上,通到寨门口。隐约可见寨门飘着一面大旗,上书“青天寨”三个大字。 唐烦一行人都是松了口气,说说笑笑,赶着镖车沿山路上去。这山路却与平地不同,他们走得极为缓慢。郭敖在山脚下立住,遥望那山,果然险峻陡拔,山上奇石林立,绝少草木,端的是易守难攻。 郭敖回身对上官红道:“你且在这里等着,我上去探探。”上官红叫道:“你又想丢下我一个人!”郭敖笑道:“我怎会如此?只是这山上绝少遮蔽,我若带着你,恐怕不免要给他们发现。而且此去除了杀人还是杀人,你一个小姑娘家,不看也罢。” 上官红虽然泼辣爱动,但听到“杀人”二字,却也不禁一凛。迟疑道:“那……那你可要早些回来。”郭敖冲她笑笑,示意她放心。带着她蹿到一棵大树上,寻了棵粗壮的树杈将她放下,另寻了几支树枝架起,一则免得她掉下,二则也将她身形遮住,不易被人发现,这才矫捷离去。 他的身形展开,在山石间隐秘行动,当真如狐兔一般灵活隐蔽。上到半山腰,遥遥看到山寨上守望的山贼们互相招呼,一齐向寨聚义厅走去,似乎群聚观看这趟的收获。郭敖心暗叫侥幸,借着山石之影,展开“八步赶蝉”,垂直拔起,凌空斜走八步,已然绕过了一道绝壑。他轻功连环施展,不一会,就到了山寨附近。 突听山寨聚义厅一阵轰然欢呼,郭敖心一震,急忙伏低。就听一个浑雄的声音道:“唐寨主跟众位辛苦了。众位不要吵闹,这些银,总归是要分赏给弟兄们的。”大家轰然答应,果然静悄悄地再无声音。 郭敖心下暗暗惊佩。只因他一路行来,发现这山寨周围可资遮蔽之物甚少,从寨顶看去,山上山下更是几乎一览无余,可见设计这寨的人胸必定大有丘壑。再听此人一句话说完,聚义厅登时安静下来,想见青天寨御下必严。所得俱均分给弟兄,不设公财,更是杜绝贪墨之道。有了这三条,无怪乎青天寨能坐稳黑道第一把交椅。 当下郭敖不敢大意,寻了处隐蔽场所,缓缓坐下,默运玄功。他的武功极为奇特,内力行开,耳目顿时变得异常聪敏,只听得聚义厅呼吸上下,约有几十人。郭敖不欲打草惊蛇,催动内力,留神听他们说话。 那浑雄的声音道:“今日我们取了这两百万两白银,作为青天寨立基之本,此后招兵买马,再也不用怕官兵的围剿了。”唐烦尖锐的声音响起:“总寨主智谋惊人,属下依计行事,果然让那郭敖上了个恶当,乖乖将镖车拱手送了过来。寨主真是英明。”那寨主哈哈大笑,甚为得意:“但若无唐兄弟跟众位兄弟前往,郭敖又怎会心生疑忌?他若不心生疑忌,我们这计策又怎会成功?”唐烦道:“其实也不用这些计策,只要总寨主亲临,郭敖纵然号称神剑,也未必能挡得住寨主三招两式!” 郭敖暗暗惊心。唐烦的武功并不算低,见识当然更在武功之上,否则郭敖也不会上当。可此刻他如此说,若非特意拍马溜须,只怕这位总寨主的武功,真是高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而唐烦虽然可恶,却想来不是拍马之人。只是一人武功若到了此等,又怎会占山为王,做这等生计?要知学武之人最是爱惜羽毛,于声名看得极重,多半是不屑这等绿林勾当的。又有谁能够自诩或他诩稳胜剑神之剑?郭敖将当代高手都想了一遍,却无一与此人吻合! 却听那寨主笑道:“唐兄弟过于夸奖我了。郭敖武功不低,我要想赢他,恐怕得在五十招以外了!”郭敖心下更是凝重。耳听他们互相夸赞完后,便开始分配这些银两。先将寨所用派好,再派了五十万两买兵器,五十万两买马匹,五十万两招人所用,剩余大约五十万两,众兄弟依辈份职位分配。足足忙了半个多时辰,方才忙好。郭敖听得更是佩服。只因此人实在是个人才,银钱分配之际极为公允,全寨上下,一齐宾服。 要知拿钱给别人,别人未必就会感激你,这其实是大有学问,郭敖自问不及,当下慢慢行功,准备等他们分配好后,山贼散去,再逐一发难。 突地聚义厅一声惨叫,群响一齐沉寂下去。浩浩山风吹过,整座山寨的人仿佛一齐消失了,再无任何声音! 这沉寂竟如暗含着极大的力量一般,压得郭敖心一震。他情知已经发生了极为重要的事情,不由纵身跃起,穿窗而入!但见聚义厅空落落的,哪里有什么山贼匪首?只有一人躺在青石地板上,身却已僵硬。那人面色惨绿,七窍都流出浓黑的鲜血,身边放着一杯酒,杯已被打倒,余汁流到地板上,竟然冒起一股青烟,显是毒身亡。大厅的一角是那辆镖车,却已空无一物。 郭敖手掌不禁沁出了冷汗。他对自己的功夫极为自信,方才厅尚有几十人,这绝对错不了,若是有一人能从厅走出而不被他发现,那他也不必称什么剑神了。但忽然之间,所有的人就都不见了。难道那声音浑雄之人,竟然是山精木魅,以魔法将这些人连同银一齐变走了么?郭敖想到此处,心里不禁打了个寒噤。 突地窗棂“咯”的一响,郭敖出手如风,推窗望时,就见聚义厅外的悬崖边上立着几只猴,正手拿石块,向聚义厅砸了过来。猴群看到郭敖,一齐呲牙咧嘴,“呜呜”啸叫,似乎在揶揄郭敖自作聪明。 郭敖不禁苦笑。两百万两白银不是小数,几十人也是很大的一群,怎会全部突然消失?若是听人如此说,他必会大笑那人见鬼了。但当这事真真切切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却总不能用一句见鬼了来解释吧! 当下郭敖展开轻功,将青天寨搜了个遍,却再也没发现一个人。厨房还有没做好的饭,有些房间里的被也没叠起,地窖一坛酒刚刚喝了一半,但人影却半个都没见着。 难道世上真有鬼神?郭敖呆立良久,只有跺跺脚,走下山去。 青天寨的大旗在风猎猎作响,似乎山魈向他挥手告别。 上官红仍在树上等着他,只不过已经睡着了。 两日辛苦劳累,这孩已经抵受不住。但她怕影响郭敖,一声苦都没喊过。只是江湖风雨,她又何必承受?她只不过还是个孩! 郭敖看着她睡梦甜美的笑容,只觉口发苦。他用什么来回答这个孩,他又将怎样回报这个孩的信赖? 上官红揉着眼睛醒来。她一见到郭敖,就喜道:“我们的镖银追回来了?”郭敖看着她希冀的眼神,心沉得更低。他实在不忍心让这双眼睛失望,但他也只能摇了摇头。上官红眼的神采倏地黯淡下来。她轻轻“哦”了一声,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是么?” 她若是发火,大骂,郭敖可能还好受一点,但她表现得这么善解人意,郭敖却只有更难受。当下他将在青天寨的见闻一一说给上官红听。 上官红一言不发地听完,目忽然流下两行清泪:“郭叔叔,我们是不是追不回镖银了呢?是不是?”郭敖忍不住鼻一酸,他很想说不是,但今日之事实在诡异,竟然毫无头绪。上官红见他的模样,也知无望,喃喃道:“难道这些人竟是妖怪变的,突然钻到了地下不成?” 郭敖的眼睛一亮,突地抓起上官红的手,道:“还有办法!”他也不及细说,抱起上官红,向山寨冲去!上官红为他感染,也不禁欣喜起来。 聚义厅依旧空阔,那被毒死之人却已开始腐烂、发臭。这毒酒的毒性竟猛烈无比,短短的一刻钟,已然将那人尸骨化解,渐渐消融下去。 上官红禁不住掩起了鼻。郭敖却俯下身来,拣了块猴丢进来的石块,敲打着石板地面。等他敲到第十七块的时候,石板赫然发出“空空”的回响!郭敖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的手掌寻找着石板的边缘,慢慢将它撬起。聚义厅的石板铺得很粗,板与板之间并没用泥灰嵌缝,撬动也并非难为。郭敖摇动多时,石板缓缓升起,被他的掌力拔了起来。 石板揭起,下面立即露出一个黝黑的洞口。郭敖心下大喜,探头向里面望时,突然一只黑箭无声无息地射了过来!这黑箭若是在石板一揭开便射出,也伤不了郭敖,但它顿了一顿才射出,揭石之人必定心神已懈,能闪过的就没几人了!郭敖手尚擎着那石板,另一手支在地板上,他已无法闪避、无法出剑! 千钧一发之际,郭敖倏然松手,那被揭起的石板轰然倒下,恰好挡住那支箭!这变化看来简单,但郭敖的反应若慢了半点,只怕就跟倒在地板上的那人一样了。 那箭头乌光泛亮,显已浸渍过剧毒,只要沾上半点,就再无可救。山风吹来,郭敖额头尽是冷汗。 他再度出手,缓缓将石板揭开,却不敢立刻探头下望。等了许久,那洞却没有毒箭射出。郭敖将劲力运足,以提防突变,方才探头一看。这一看,却不禁失望至极。那洞只有三尺,其放了个设计精巧的机关,此外别无一物,却哪里能够藏人藏银? 上官红见郭敖脸上变色,也禁不住探头来看。她却没有郭敖的修养,直接就坐倒在地,面上怅然欲泣。 郭敖只是凝目瞧着这洞口,似乎要看出什么花样来。上官红看着他的样不禁怒气顿生,大声呼道:“你还看些什么?难道你看一看,就能将镖车看回来?”郭敖沉声道:“镖车虽然看不回来,但却能看出些其它东西。”上官红道:“还能看出什么别的东西,我只要镖车!”郭敖道:“别的东西只要看出来了,还怕没有镖车?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要在地板上装这个陷阱?难道他们知道我们要挖开地板?” 上官红一怔,郭敖接着道:“还是他们要遮盖什么?”上官红认真咀嚼着他的意思,道:“你是说,这地板下面,还有别的洞口?”郭敖笑了笑,道:“反正现在也没有别的线索,我们为什么不继续探一下呢?”他再不理会上官红,又捡起方才的石头,挨着石板敲了起来。 果然,敲不多时,又一块石板下面发出“空空”的回响。上官红的精神跟着兴奋起来,不禁纵身过来。郭敖脸上神色却冷静如常,慢慢循着缝隙将石板移开,等了一会,又是一支黑箭激射而上。 上官红失望地叹了口气,探头看时,果然这个陷阱也极为仄浅,并不能藏人。郭敖却如早就料到一般,继续拾起石块,敲打起来。等找到第五个陷阱时,终于不再有黑箭射出,两人看时,那洞口黑黝黝地斜伸下去,目光已望不到底。上官红不禁一阵欢呼。 郭敖的脸色却更为郑重,道:“你留在这里,我去探一探。”上官红大叫道:“这次你别想再将我留下,我一定要跟你去!”郭敖道:“可是这洞深幽难测,间只怕有什么机关。”上官红叫道:“我不怕!反正镖银找不到,我也是要死,我宁愿死在这个地洞里!” 郭敖叹了口气,将她抱起,向洞钻了进去。 ——那洞并不甚宽,泥土的腥气刺鼻,极为难闻。再走了会,眼前黑暗,已经几乎看不到东西了。地下空气更是稀少,呼吸渐渐艰难。上官红抱住郭敖的脖,一声不发。 郭敖摸着墙壁向前潜走,也是声息全无。两人都恐暗藏了什么敌人,连呼吸之声都尽量压低,生恐被敌人先发制人。黑暗仿佛有万千魔怪狂舞,要择人而噬。郭敖暗暗戒备,玄功暗运,剑气伸缩,要在第一时间将敌人斩杀。哪知一路行来,却连半个敌人都没有。 再走了片刻,前面突然隐隐透来一点烛火。郭敖精神一长,抱着上官红向烛火奔去。他虽然脚步加快,但却丝毫不敢大意,脚步轻盈,身丝毫不触及墙壁和周围的任何物体,以免遭受暗算。 那烛火越来越亮,郭敖就觉身边的空间也越来越开阔。等奔得近了,郭敖赫然发现烛火所照之处,是个大大的洞坑,坑里银光闪烁,竟全都堆满元宝。银色为烛光所映,宝光流动,在这地下洞穴,更加显得诱人。 上官红禁不住一声欢呼:“镖银!”,挣脱了郭敖的手臂,向前奔去。郭敖一惊,上官红已经奔到了烛火之下,拿起银,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苍天可怜,他们终于找到了镖银,也就不用再担心了! 郭敖急掠一丈,也蹿进了洞穴。他刚一落地,突地脚下一虚,地面竟向下沉了下去!郭敖一惊,脚尖虚点,借力弹起,向上官红扑了过去。 但就在这时,洞穴两边的地道忽地落下两块石板,将地道堵住!这地道被堵了个严严实实,与外界一齐隔绝。 郭敖纵身而起,一掌击在石板上!那石板发出一声闷响,郭敖的脸色变了——石板岿然不动,从响声判断,这石板至少厚达两尺!两尺,已经没人能劈开了。烛光黯淡,他们的心也跟着黯淡下来! ------------ 第五章 四视茫然幽穴中 烛光照在银堆上面,闪烁出的光芒竟也有些妖异。郭敖忍不住拿起一锭,仔细看了看,叹了口气。上官红的脸色跟着变了,她仔细看了看手的银锭,赫然发现那银光黯淡灰败,这堆积如山的银锭,竟然全都是假的!这无疑是另一个计划,要引他们上钩。 郭敖探了探脚,只觉脚下地板略有松动,其色却黝黑坚实,竟似钢铁所铸。这也是个精密的机关,只要上面承载的重量超过一定额度,便会引发机簧,将两边地道的石板弹落。上官红重量极轻,因此没有触发这机关,正因如此,郭敖才难得鲁莽了一次,却恰恰了敌人的奸计。布置这机关的人竟似将一切全都算计好了,不由郭敖不上当! 巨大的失望及死之恐怖已将上官红击倒,她跌坐在地,失声痛哭起来。她的手仍旧握着那枚假的银锭,纵然明知是假的,她也不肯松开!这已是她所能握住的惟一东西了。 郭敖叹道:“到了这个地步,哭有什么用……”说着,俯身拉她起来。他身后的银堆却突然冲起,漫天飞舞的银锭间,一柄利剑毒蛇般穿出,飞夺郭敖后背! 剑光**,隐秘无声。出剑者显然是暗杀的高手,等对手感觉到背后的剑风时,此剑已得手了。但此乃地下,两边地道封闭,空间实在太狭小。他凌空出剑,虽既快且锐,但却带起了气流涌动,令烛火晃了一晃。 烛火轻摇,郭敖立即警觉。这密闭的地下,本不应该有风!同时,他也感受到后背倾塌一般的杀意。突地郭敖身形一晃,竟已变成了两个人。长剑破影而过,只划破了郭敖的衣衫!那偷袭之人吃了一惊,尖声道:“你怎么也会这一招!” 郭敖已经转回头来。偷袭那人一身黑衣,只是手长剑精光耀眼,赫然竟是袁独。也许正是因为他用的墨剑已断,手兵器并不趁手,才让郭敖在千钧一发之际逃得性命。 郭敖显然也吃了一惊,上官红却欢笑道:“快擒住他!他一定知道出去的方法!”郭敖精神一长。袁独却“咯咯”尖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事情,笑得弯腰下去,全然不顾眼前还有郭敖这个强敌。 郭敖默然看着他,等袁独笑完了,问道:“你笑什么?你总该知道,我若想擒你,你休想跑掉。”袁独尖啸道:“跑?我为什么要跑?我告诉你,你就是擒住我也没用!这地方已被堵得死死的了,我也没有离开的法!” 郭敖心一震。上官红撇嘴道:“谁会信你?你若不知道离开的法,怎会进来?”袁独目泛起一阵狠毒之色,一字字道:“只因我发誓要亲手杀了此人,就算要下地狱,我也不顾了!”他的话语冰冷彻骨,其蕴藏的怨毒,让上官红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她实在没有想到一个人恨另一个人,竟然可以到这种程度,竟然可以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这难道就是江湖?上官红宁愿远远跑开,一辈都不再和这江湖沾染半点。她也忽然明白了爹爹开镖局做镖师,是个多么愚蠢的选择。 袁独看着郭敖与上官红脸上的失望之色,极为开心。他疯狂大笑道:“但郭剑神的本领实在太大,我惟恐这小小石板还困不死他,于是就弄了一百斤火药来,两边地道每边都埋了几十斤,等会轰隆一响,地道整个封死,郭剑神就算变只穿山甲,也穿不出去了!” 上官红擦了擦眼泪,狠狠道:“你这恶贼,你怎么不将炸药埋在这洞穴下面,干脆将我们炸死算了!”袁独狞笑道:“我怎么舍得他这么快死?我要一点点看着他憋死!”郭敖心一动,就待出掌将那根蜡烛击灭。 古人虽不明究理,但却知道“气”的存在,人呼吸需要气,蜡烛燃烧也要消耗气,击灭了蜡烛,人就可以多活一会。多活一会,说不定就有机会冲出去。 他才一动,袁独冷冷道:“你若击灭了蜡烛,我立即出剑,看你能不能护住这个小姑娘。”郭敖的心沉下去了。他的剑术纵然高过袁独,但要在黑暗护住这个小姑娘,却大非易事。除非一个办法! 上官红嘶声道:“你为什么不杀了他?杀了他就少了一个喘气的,我们不是可以活得更久一些?”郭敖沉默了。袁独却怪笑了起来:“杀啊!来杀啊!能得神剑郭敖为我殉葬,我开心得很,快来杀了我吧!”他嘶声长呼,声音凄厉,犹如魔怪。郭敖淡淡一笑,转过身去,拉着上官红远远走了开了。 袁独狞笑道:“不杀我是不是?你以为我这样就感激你么?我杀不了你,这时多吸几口气,也可以让你活得短些时候!”他说到做到,立即开始大口呼吸起来。上官红遥遥看着他吃力喘气,不由心下甚觉可怜。但一想到自己吸的空气就是从这张口呼出的,又不禁大觉恶心。无论恶心也罢,可怜也罢,山洞的空气却越来越少,那烛火也渐渐黯淡下去。 郭敖朗声道:“袁世兄,今日咱们一同踏入了鬼门关,你可不可以告诉我镖银到底去了哪里?”袁独冷笑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叫你作鬼也作个糊涂鬼!”郭敖道:“也罢,那我问你另一个问题。你们在这秘道设置的机关,竟似算准了郭某要来一般,让郭某大为不解。袁世兄可否一解郭某之惑?” 袁独道:“你觉得一条逃生的地道,不会设置这么复杂的机关,是不是?”郭敖叹道:“这机关竟似专门设计来关人的,是以郭某才觉疑惑。”袁独道:“那只是因为这地道本就不是用来潜逃的!”郭敖面上变色道:“不可能!若非通过地道,你们这么多人怎么出去?”袁独道:“自然有出去的秘道,但不是这条,这条是专门用来害人的!” 郭敖喃喃道:“还有另一条秘道?”袁独怪笑道:“你想不到吧?想必你已经掘开了几个陷阱,等发现了这条地道时,便会想当然认为这是那条逃生的地道,那些陷阱都是用来掩盖于此的,是不是?” 郭敖叹道:“当彼之时,又有几个人不这样认为?”袁独道:“你虽然聪明,但设计这地道之人,却更为聪明!他早就料到了人的思维的弱点,所以才做了这条秘道出来。你可想知道那条真正的逃生地道在哪里?”郭敖情不自禁问道:“在哪里?”袁独道:“就在你挖开的第三个陷阱的壁上!但你那时已认定这些陷阱是为了掩护真正的地道所用,所以绝对不会再去仔细查看其四壁,这也是人思维的弱点!”他边说边笑,笑得都快接不上气来:“若是你聪明一点,找到那条秘道,就可以将我们一一抓获,因为我们那时就在秘道口,偷听你们说话!” 郭敖暗叫可惜,但若让他再经历一次,只怕他还是想不到这地道竟有如此多的玄机!而设计这地道之人,又是什么样的人物?就算郭敖能脱今日之困,又将如何与这样的人物对抗? 袁独厉声道:“本来我们算准你已经死定了,但我对你恨到切齿,因此不顾他们阻拦,藏在这银堆,刺杀于你。但你这王八蛋武功的确是高,竟然连这样都刺不死你!不过我能够亲眼看着你死,也就够了!”他说着,双目直直盯在郭敖身上,再也不肯移开,大有真要看着郭敖死去的势头。 郭敖默然。上官红却尖声道:“你这恶贼,当真是丧心病狂!郭叔叔,你快快杀了他,我现在只要看他一眼,便觉得恶心!”郭敖摇头道:“既然大家都要死了,我又何必杀他?”上官红大声道:“你也知道大家都要死了?还不赶紧想个办法!”郭敖道:“现在的办法就只有等。”上官红道:“等?等什么?等天上神仙下来救我们么?”郭敖居然点了点头。 给别人困在了地底,马上就要憋闷至死了,这家伙居然还跟没事人一样,一点都不着急。看来这两个人都是疯。上官红只觉自己都快疯掉了。 突听郭敖道:“袁世兄,方才你说到思维漏洞,我细细想来,的确发现了我以前的几个思维漏洞,不知袁兄可否与我参详一下?”袁独直勾勾盯着他,道:“你说。”郭敖道:“聚义厅另有秘道,这我已明白。但钻入秘道,然后再将秘道封起,这需要一段时间,但为何我一直没有觉出厅人变少了呢?” 袁独道:“你怎么知道厅人变少了?听出来的?”他冷冷一笑,续道,“还是用剑气感觉出来的?”郭敖神色震了震,他显然没有想到袁独竟会知道剑气感应之事。 袁独道:“你可发现聚义厅的窗外有许多猴么?”郭敖点了点头。聚义厅窗外的确有很多猴,他就是用它们砸他的石头来敲打地板的。袁独道:“那就是你后来感应到的‘人’。一个人钻入地洞,便从窗外抓一只猴进来。猴虽然跟人在呼吸、体温上都不太一样,但你的剑气感应想必没这么灵敏。” 剑气感应的确没有那么灵敏,可以将猴跟人都分辨出来。但是又有谁能够想到这个以猴代人的主意? 聚义厅本就在山上,最后打开窗户,猴便一拥而出。就算被别人看到了,山本就有猴,也没什么稀奇的,但却已造出几十人突然消失的假相。这计划周密而精巧,策划这计划之人,更是将一切元素全都考虑得妥妥帖贴。只是他怎么知道郭敖的剑气已经达到可感应外物的程度?还是说他本身剑气就已修到这种程度? 郭敖心下惊异,他的心灵光一闪,道:“不对!若是用猴来代替,我又怎会听到那么多人声?”袁独冷笑。他仿佛就在等着郭敖问这句话一般,声音满是讥刺:“你看过杂耍没有?”郭敖点头。每个人都看过。袁独道:“那你看过口技没有?”郭敖一怔,口满是苦涩。 口技!他突地想到聚义厅地板上倒着的人。他手的毒酒、他脸上的表情。原来此人是个口技艺人,所有的声音都是他发出来的。也正是因为他只是个口技艺人,所以最后他只能死,因为有太多的秘密不能泄漏出去。但现在这些秘密已经不是秘密了。这是不是也代表着袁独已确信他们不可能再活下去?郭敖的脸上仍是淡淡的没有表情。既没有被骗的愤怒,也没有临死的恐惧。 这或者就是浪,他们已习惯了生与死的煎熬。或者他们生来就是为了死去,被人杀的死去。 袁独的目光却难得地从郭敖的脸上抬起,喃喃道:“快了、快了……” 就在此时,洞穴的外面突地传来一声喑哑的炸声,那炸声虽不甚大,但震得洞穴扑簌簌直响。袁独疯狂大笑了起来。紧跟着洞穴另一边也是一声闷响,就听洞穴外面一阵鼓涌翻腾,轰隆隆之声不绝于耳,显见袁独埋伏的火药已经尽数引发,将地道炸塌。 洞烛火一阵猛烈摇晃,“扑”地倒地,熄灭了。袁独虽然满心怨毒,但亦为这等无边威势所惊,呆立当地,说不出话来。郭敖跟上官红心尽皆一阵悲凉,死之恐惧席卷而上,两人竟然无力阻挡。 就算有通天的剑术,也难以抵挡命运的变奏。谁又能想到纵横天下的郭敖,竟然会死在这样一个窄小的地下洞穴里?剑神剑神,这岂非也是件可笑之事? 上官红突然跳起来,大叫道:“你看你看!”郭敖顺着她手臂所指定睛看去,就见洞穴的壁上竟然破了个小孔。那小孔竟然透进一缕极为微弱的光芒!这光芒虽然微弱,但却撼动了郭敖的心神!剑风凌厉。从未有人见过的剑神神剑,终于出手了! “哗啦”一片响声,这个小孔被破成一个大洞,新鲜的空气鼓涌而入,阳光跟着倾泻进来。上官红忍不住跑上前去,就见这洞口外面竟然是一片悬崖——这地道从聚义厅挖到这里,恰好从悬崖边经过,袁独若是不埋炸药,便是神仙也不会想到这地道竟会在悬崖边上。但炸药引爆后,虽然将地道震塌,却也将这悬崖震裂开一道大口,反而救了郭敖跟上官红的性命。 这实在是巧,然而却又如天意安排。人类穷巧极智,但哪里能比得上上天的算计?冥冥似乎真有种命运的力量,若非袁独一心置郭敖于死地,郭敖怎会得救? 上官红缓缓跪倒在地,似乎为上天的威严慑服,只有跪拜才能表达出自己的敬畏之情。袁独却呆呆立着,喃喃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郭敖冷冷道:“这就是天佑善人,让你的图谋成空。”袁独暴跳起来:“你帮着吴越王运银,还有脸说自己是善人?”郭敖沉下脸,道:“我接这趟走镖,只是想救神威镖局一家。若是想与吴越王斗,你为何不找他抢?难道你怕他?”袁独又跳起来:“我怕?我为何要怕?”郭敖道:“既然不怕,又何必从神威镖局手抢?我这次接镖,也是为了查探好这镖银究竟要送到哪里,一旦吴越王接收,我便立即下手劫夺!”袁独的脸色变了。 郭敖挥手道:“你走吧。”袁独吃了一惊:“你要放我走?”郭敖笑道:“不放你走又能怎样?难道要你陪我同行?”袁独仍不肯相信:“我一心想杀你,设下这么多圈套来害你,你居然就这么放我走了?”郭敖点点头。 袁独走了两步,顿住脚,却见郭敖一动不动,迟疑道:“你是不是想趁我不注意时偷袭?”郭敖道:“我若想杀你,用得着这么费劲么?”袁独点了点头,道:“那你是真的要放我走?”郭敖微笑道:“你若是不想走,也可以自己留下。”袁独脸色变动,他似乎没想到郭敖这么简单就放他走。他迟疑着,终于叫道:“姓郭的,我也不欠你的情,我告诉你,镖银在……” 他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个诡秘的笑容,头缓缓垂下。郭敖等了许久,袁独仍然一动不动。 郭敖叫道:“袁兄?”袁独就如没听见一般。郭敖心一动,走上前去看时,袁独却已身体僵硬,死去多时了! 这镖银现在似已成了个禁忌的字眼,谁若提起来,天十地的神魔便立即赶来,取走此人的性命。山风吹入,郭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上官红却已经骇得呆住了。 突听一阵“咯咯”轻响,袁独的身躯竟然渐渐融化,最后变成一摊黑水,慢慢散开。上官红见此情景,忍不住呕吐起来。郭敖叹了口气,抱起她,从悬崖上飞身而下。 上官红受惊过度,身上渐渐发烫,还开始胡言乱语起来。郭敖情知几日颠簸,几度遇险,这小姑娘只怕有些吃不消,若是就此生病,又该如何向她爹爹交代? 上官红的身体烫得越来越厉害。郭敖心下不安——青天寨四下看不到人烟,却到哪里寻医去?他禁不住跺了跺脚,低声道:“若是李清愁这赤脚医生在此就好了,至少这烫手山芋就不会抱在我怀里。” 他话音刚落,就听头顶上一人笑道:“软玉温香抱满了怀,你却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当真男人没一个有良心。”郭敖抬头看时,就见前面树上垂下两只绣花鞋来。那鞋浅浅一弓,在顶上绣着两只小小的蝴蝶。鞋面翠绿,绣鞋轻轻晃动,蝴蝶就如飞舞在草丛一般。郭敖看得目不转睛。 树上的女轻巧跳下,却是那镖局出现的青面女。她指着郭敖的鼻道:“难道你见了每个女人都这样看?”郭敖淡淡道:“若是专门送上来给我看的,我就这样看。”那女叉腰道:“难道我是专门送上来让你看的?”郭敖道:“如果不是,你将脚伸到我面前做什么?”那女的脸色渐渐发青,恨恨道:“也许是想踢你几脚!”郭敖叹道:“我只知道,这么好看的脚是不该用来踢人的。”那女忍不住一笑,脸上的青气渐渐散去,盈盈道:“你若一开始就说得这么好听,我怎会踢你?”郭敖道:“你若一开始就拿脸对着我,恐怕我说得就更好听了!” 那姑娘更加高兴,突地脸色一沉,道:“你跟我说着话,却搂着另外一位姑娘,这是什么意思?”郭敖道:“这么小的女孩,也叫姑娘?”那姑娘脸立时沉了下去:“不叫姑娘叫什么?难道你要叫她姑妈?”她说到此处,不禁又是“噗哧”一笑。 郭敖却叹道:“这么又怒又笑的,谁能受得了?”那姑娘“哼”道:“你这人生来就是贱命,地底的炸药都炸不死,还有什么受不了的。”郭敖的目光突然变得冷峻起来:“你怎知道地底的炸药炸不死我?”那姑娘似乎一时失口,急忙捂住嘴巴。郭敖却再也不吃她这一套,冷冷看着她。剑气牵动,杀意已成形。那姑娘似乎被他吓着了,说不出话来。 郭敖冷冷道:“镖银在哪里?”那姑娘一下跳了起来:“你以为镖银是我偷的?你以为我跟他们一伙?”郭敖一句话不说,竟似已默认。 那姑娘大吼道:“姓郭的,你如此污蔑我,我不要活了!”说着,冲到悬崖边上,就向下跳。郭敖盯着她。那姑娘身形跃在空,突地转了个身,轻轻巧巧落在悬崖边上,叉腰叫道:“姓郭的!你还有没有人性?我都要寻死了,你连拉都不拉?”郭敖淡淡一笑,道:“姑娘若是要寻死,在下怎么拉得住?”那姑娘急忙道:“你能拉得住!只要你将你那柄心剑收起,保证不用拉我就死不了。” 郭敖脸色又变了变,那姑娘道:“我虽然没偷镖银,但我知道镖银藏在哪里,我告诉你,好不好?”上官红突然从郭敖身上跳了下来,扑到那姑娘面前,哭道:“好姐姐快告诉我镖银在哪,我好去救爹爹。我爹爹……”她一句话说不出来,失声痛哭起来。 郭敖叹了口气,冷冽的压力突然松懈下来,叹道:“你说吧。”那姑娘眼珠转了转,道:“说什么?”她突然面色转冷,“这时候你还能动用心剑么?”一双纤手已经赫然扣住上官红的脖,而声音却更是温柔:“小妹,我先带你去个地方,然后慢慢等爹爹来,好不好?”上官红却恍如不觉,应声道:“好啊!镖银也在那么?”那姑娘笑道:“那地方什么都有,只要你去了,就再也不用担心镖银了。” 郭敖叹息一声,道:“放开她,你走。”那姑娘奇道:“你不要镖银了?”郭敖摇头道:“我给你三个时辰逃命,三个时辰后,我开始杀你。”那姑娘道:“哦?那我为什么要放手?握着这枚挡箭牌不是很好么?”郭敖的目剑光闪动。那姑娘冷笑道:“别以为你能出其不意杀了我,你见过我的功夫,我也是个高手。”郭敖道:“在神威镖局你就一直针对我,究竟想做什么?”那姑娘盈盈一笑,道:“我想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我只想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么事?” 那姑娘突然一笑,道:“跟我回家吧。” ------------ 第六章 一馈餍如甘香封 郭敖讶道:“回家?回什么家?”那姑娘曼声吟道:“朱惠之宫,青兰之馆。班荆池塘,阶枫别院……” 郭敖耸然动容。这本是他年少时写过的一篇赋,赋的内容状靡摹丽,写的正是他家。只是这篇赋他从未拿给别人看过,这姑娘怎会知道? 郭敖双目又射出剑一般的光辉:“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知道这么多事?”那姑娘笑道:“反正你迟早都会知道,我说给你听又何妨?——对了,你想不想知道我的名字?”郭敖慢慢点头:“想。” 这姑娘实在知道太多的事情,而且每一样都足以要郭敖的命。 那姑娘笑道:“你既然想知道我的名字,为何不求我告诉你?你总该知道像我这样的大姑娘,是不应该随便将名字说给别人听的。”郭敖微微一笑,缓缓道:“求姑娘将名字告诉我听。”他已渐渐摸清了这姑娘的脾气。 女人,就应该在恰当的时候让着她们。也只在恰当的时候就够了,让多了反而更加麻烦。 现在正是最恰当的时候,郭敖知道这姑娘已经愿将名字说出,只是还想讨点嘴上的便宜而已。果然那姑娘闻声笑道:“既然你求我将名字告诉你,而且又求得这么可怜,我就只好当发善心,告诉你了吧。我叫边青衡,你听过么?”郭敖沉吟着。这名字他竟然有一丝熟悉的感觉,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过。他极力回想,却一点都想不起来。所以他摇了摇头。 边青衡显然很失望,她“哦”了一声,随即笑道:“没关系,以后你就会常常听到的。我们走吧。”郭敖道:“去哪里?”边青衡笑道:“你这人记性真是差劲得很。不是说好了回家么? 郭敖沉默了。 家?对于漂泊江湖的浪来说,家,是个多么诱人的字眼,但,家又是个多么心酸的字眼——浪没有家。在江湖的夜雨,在天涯的风尘里,每个浪都想有个家,但在暮春的马匹上,在喋血的刀锋尖,每个浪都不想有家。或者说他们不敢有家。然而不论什么浪,也不论他们想还是不想,他们都有个家。家里有白发满鬓的老父母,有兄弟姐妹,甚至还有妻儿女。 郭敖自然也不例外。只是江湖上少有人知他的家在哪里。自然他也很少提起。很少的意思,就是说他只跟李清愁提起过,此外再无别人。但这个叫做边青衡的姑娘显然知道,而且非常了解。本来郭敖会觉得奇怪,但现在他也不准备奇怪下去了。这姑娘知道得太多,而且你越问,她越不说。等你不问的时候,她反而一条一条都说了出来。这岂非也要命得紧? 边青衡的手掌轻轻抚在上官红的脖颈上。上官红面色苍白,神情憔悴。无论谁都看得出来,边青衡绝不是个狠不下心来的人,尤其是对女。所以郭敖很快回答道:“我答应你就是。你先将她放下。”边青衡摇头道:“我若将她放下,郭大侠的心剑就该放出了。”郭敖皱眉道:“那你想怎样?”边青衡道:“除非郭大侠可以自己点几个穴道,这样我就放心了!” 郭敖默然。他缓缓抬起左手,在右肋下点了几下,将劲气闭住。 边青衡松了口气,道:“郭大侠真是个重义气的人,对这小小孩童也这么负责。”郭敖神色不动,道:“走罢!”边青衡道:“但我也该拿出点诚意来才是。”她从怀掏出一颗碧绿的丸药,喂到上官红嘴。那丸药入口即化,上官红毫不费力就将它吞了下去。 郭敖耸然动容:“李清愁的碧心丹?”边青衡眨着眼睛,道:“什么李清愁的碧心丹?在哪里?”郭敖道:“你喂给上官红吃的,不是碧心丹么?”边青衡笑道:“是碧心丹不错,但不是‘李清愁’的碧心丹,而是‘边青衡’的碧心丹,你一定要分清楚了。” 郭敖又不说话了。边青衡却道:“走罢!”一声呼哨,林缓缓行出一辆大车来。郭敖的眉头皱了皱。边青衡笑道:“你看我多体贴,知道你点了穴、她生了病,都不适合步行,所以特别备了马车给你们。” 郭敖一言不发,抱着上官红跃到车上。边青衡却站在当地一动不动。郭敖皱眉道:“你怎么不走了?”边青衡叉着腰,大声道:“你倒好,大模大样就坐下了,难道要让姑娘我给你赶车么?你还是不是男人?” 郭敖看着怀的上官红一眼,从车上下来,坐到了马夫的位置上。 边青衡得意地跃进车厢,耳听她对上官红道:“好妹妹,你放心休息好了。他就算是个男人,也是个笨男人。”郭敖苦笑着一鞭挥出,马蹄得得,在山路上行开。 他行事素尚光明磊落,方才一指点出,当真已将自身的血脉封住。只是他料不到边青衡竟然不上前查看,竟似完全相信他一般。但这岂非更给他加了一道枷锁,让他不能逃走。 郭敖的御车技术极好,马车在颠簸的山路上行走,竟然很是平稳,走得也并不慢。太阳渐渐西沉。沿着边青衡的指点,马车前行,路越来越窄,也越来越难行。 路边上闪出一座小小的茅草店来。摇动的酒幌已被风尘洗刷得破败非常。边青衡用素手掀开车帘:“时辰晚了,我们就在这里歇息吧!” 酒店虽小,倒也干净。黄昏时分,店没有几个人,除了老板、伙计外,就几位农人凑了份,一起喝着最低廉的浊酒。 临窗的位上坐了位落拓的江湖客。他似已醉了,伏在桌上,看去更加落拓。他的桌上只摆了一壶酒,连碟小菜都没有。郭敖只希望自己老了的时候,不要像他这般寥落才好。 边青衡选了张新点的桌,叫老板拿水冲刷过了,方才坐下,随便点了几个小菜,郭敖叫了一壶酒。 饭菜上来了,倒也不是很粗劣。边青衡却叹着气,吃一口道一句:“不好!”郭敖也不理他。跟上官红拿菜汤淘了饭,就准备饱吃。边青衡“啪”地将筷摔在桌上,大声道:“这样的饭菜你们也吃得下?”郭敖冷冷道:“吃不下也得吃,你有更好的么?”边青衡道:“这也叫饭菜?这……这只能叫猪食!”郭敖道:“猪食又怎样,你连猪食都不会做。” 边青衡胸口起伏,脸上又开始冒出青气,大声道:“谁说我不会做菜?我这就做给你看!”她竟真的冲进了厨房。上官红偷偷笑了起来:“郭叔叔,这姑娘好像真的看上你了。”郭敖道:“有好的饭菜吃,总是件好事。”上官红道:“郭叔叔怎么知道她做的饭菜一定好吃?”郭敖道:“若是不好吃,她也不会抢着去做了!” 厨房里一阵哗啦啦地乱响,饭菜还不知好吃不好吃,这小店已经被搞得天翻地覆的了。酒店老板苦着脸站在一边,厨房里每响一声,他的脸上便是一阵哆嗦。但他也看得出这脸上时常会有青气的姑娘很不好惹,所以只能敢怒不敢言。 郭敖笑道:“你不用担心,总会有人付账的!”那老板赶紧笑道:“小店里的家伙虽然平常,但在小人看来,却珍贵无比。这些家伙跟了我几十年了,倒真不忍心眼看着它们毁坏。” 突听一声轻笑:“做好了!”边青衡托着一只大木盘,笑盈盈地走了出来。木盘上是四只小碟,两荤两素,份量并不多。边青衡显然也知道乐不可极这个道理。 上官红盯着这四碟菜,眼睛好像都直了。这菜的香气并不重,刚好挑起人的食欲,菜色更配得很好,绝不会让人觉得油腻,当然也不会太清淡。边青衡竟然是个烹饪高手。现在她站在一边,就如最殷勤的主妇一般,在忐忑不安地等着客人品尝自己亲手下厨煮的食物。郭敖显然也想不到,他的筷忍不住伸了出去,连酒都忘了喝。 一人冷冷道:“这样的饭菜也能吃得下么?”边青衡呆了一呆,怒道:“是谁在胡说八道?”窗边桌上的落拓人站了起来,忽然就走到了郭敖的桌边。他拿起边青衡煮的菜,在鼻边嗅了嗅,摇头道:“这简直是猪食。”他脸上露出种极其厌恶的表情,好像嗅到的不是香喷喷的饭菜,而是猪粪。 边青衡脸都气绿了。她冷笑道:“只要你能做出比这更好的饭菜,我就服了你,否则……”她冷笑着顿住,而没说完的话岂非比说完的话更具威胁。那人却叫道:“比这饭菜更好?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边青衡语音冰冷:“不会做菜,就滚一边。”她本就不相信这个人的菜会做得比她好。 那人道:“我做的菜至少要比你好十倍。”边青衡笑了。 那人道:“你不相信?”边青衡仍在笑。 那人叹道:“看来我应该露一手给你看看才是。”边青衡直接做了个“请”的姿势。 那人叹着气走进了厨房。但厨房却一点声音都没有。边青衡一直在冷笑。她打定主意,就算这人做出仙丹来,她也要说成是猪食。 又过了很久,那人终于托了只木盘出来。他的木盘比边青衡的还要大,木盘上只有一个盘——盘里只盛了一个包。 这包也散发着香气,看上去很好吃的样。只是这包却实在太大,足足有两尺长。这么大的包,可怎么吃?边青衡愣住了。 那人将包放在桌上,淡淡道:“饭菜好不好,不但要看做的人,而且要看吃的人。”看着大家胡疑的目光,他解释道,“纵然是天下第一的名厨做出的天下第一的名菜,若是遇到了只会胡吃的饕餮之徒,那也只能吃出寻常滋味来,是不是?”边青衡忍不住点了点头。他的话极有道理。 那人笑了起来:“所以你要能看出我这菜怎么吃,才能品评我这菜是不是比你的好十倍。否则,你连置喙的余地都没有,是不是?”边青衡冷笑:“不就是个包么?我难道还不会吃包?”落拓之人微笑不语。 边青衡一跺脚,转身对着那个包。包在桌上。整张桌仿佛都被这包占满。边青衡不禁皱起眉头来——这包实在太大,无论谁看到,都有种老虎吃天无处下嘴的感觉。边青衡脸色阴晴不定,也像头被铁笼困起的母老虎。 幸好边青衡也有她的办法。她大叫道:“郭敖!难道你就看着我被别人欺负么?”女人遇到事情不能解决时,就会将这件事情推给男人。所以现在这个包大的麻烦,就到了郭敖的手。 郭敖目光闪动,盯在包上。这包实在太奇异,就仿佛名剑客施展的绝世剑法,任谁见了,都无法不动心。他也想揭开这包的秘密,将名菜吃到嘴! 他的目光盯在包上,足足看了一炷香的工夫,突然慢慢道:“我是个剑客。”落拓人点头。郭敖道:“我习惯于用剑的思维来对待所有遇到的事情,对这个包也不例外。”落拓人再度点头。这种说法并不希奇。郭敖道:“若以剑法来看,你这包只有一个弱点,那就是这条缝。”每个包都有条缝,包皮沿着这条缝捏合在一起,将里面的馅封住。郭敖淡淡道,“我就只好对着这条缝下手了。”他举起筷,沿着包缝划下。 他虽已被点穴,但这一筷划下,姿势仍然优美自然、无懈可击。绝世的剑法,并不一定要用绝世的内功才能施展出来。这一划,融入了郭敖剑法的精髓,隐然有水鸟飞翔之姿。 包忽然裂开,平平地铺在木盘。包里面,是两碟小菜,还有一壶酒。盛放小菜的碟跟酒壶都是白面捏就,跟包皮粘合在一起,晶莹剔透。这已不再是一盘菜,而是一件很精致的艺术品。 郭敖拿起面皮捏就的酒壶,仰天灌下,手筷夹动,酒喝完之后,两碟小菜也吃得差不多了。然后他卷起整张包皮,将剩余的小菜卷在其,吃得干干净净。包虽大,但皮却极薄,酒、菜、皮吃完,刚好略饱。做菜之人显然将这一切都计算在内了。 边青衡呆住了。这菜做得固然精巧,吃得也精巧,不必问滋味,也已是天下第一等的名菜。何况看郭敖的表情,只怕滋味更远在自己之上。郭敖好像连舌头都吞掉了,那表情实在非常可恶。 落拓人的目光已经转到边青衡的身上,等着她说话。边青衡却打定主意要耍赖了。女人若是打定主意耍赖,男人便一点办法都没有了。边青衡很明白这个道理。 她冷笑道:“好了不起么?我看你这菜也没什么希奇的地方,比我的差得远了!”落拓人然道:“你的菜本也没什么……但若其有毒,那还能算好么?”边青衡吃了一惊:“菜有毒,这怎么可能?”落拓人道:“你用的是店的菜,店的油,菜油若是有毒,你做出的菜想没毒都不可能。”酒店的老板叫起撞天屈来:“客官!你可不能冤屈我们啊!我们的油怎会有毒?”他冲进厨房,将油瓶、青菜提了出来,大口喝了一口油,吃了块青菜,然后叫道:“你看我不是没事么?我们小本生意,可受不得诬陷啊!”正在喝酒的农人跟店伙计一齐围了上来,纷纷说道:“齐老爹怎会下毒?只怕是瞎说吧!” 落拓人淡淡道:“油之毒跟菜之毒都毒不死人,但是这两种毒混合在一起,再经热火之后,就变成一滴索命的剧毒,毒手员外,我说的可对么?”店老板倏然怔住了。他的身上开始透出种锋芒,使他的人看去不一样了。他已不再是个任人使唤的小老板,而变成笑傲江湖的豪客。他的目光如刀,盯在落拓人的脸上:“你又是谁?怎能看破我的布置?”落拓人笑了。他的笑容让他看起来更加落拓懒散:“我?我只不过是个厨而已。”毒手员外目光闪动:“厨?难道你就是解牛刀丁无厚?”落拓人道:“若非丁无厚,怎么识得破毒手员外的下毒妙法,又怎么能利用毒手员外的毒,做出无毒的菜来?” 毒手员外恨恨道:“你可真该死!”边青衡已然叫起来了:“你才该死呢!我们跟你无怨无仇,你为什么要毒杀我们?”毒手员外笑了:“如果没有那两百万两银,我跟你们还真是无怨无仇。” 郭敖惊道:“你也是为镖银来的?”毒手员外道:“你以为我扮作个乡下买酒的,只是因为兴趣?”郭敖不说话了。毒手员外却笑道:“你们虽未死在我的毒下,但幸好我不但叫毒手,还叫员外。” 几道杀气逼了过来。那几位农夫跟伙计的面上的神色都变了。变得跟毒手员外一样,变得夺目起来。他们已组成一个环状的杀阵,将郭敖四人围了起来。 毒手员外道:“丁无厚虽然号称解牛刀,刀功却大多时候都在解牛,我一个人就可吃住。这位姑娘的内功虽然到了火候,但有聂家三兄弟,也就够了。我们本来最怕的是剑神,可惜剑神却被点了穴。”他没有提到上官红,因为一个十一二的小姑娘,能做得了什么? 郭敖苦笑,边青衡跟丁无厚的脸色也变了。聂家三兄弟就是那几位农夫,每人手都提了锄头、镰刀,但这锄头镰刀却隐隐然与平常的有些不同,显见是极为厉害的外家兵器。这三兄弟目神光充足,手长脚长,显然也不是容易对付的人。他们品字站开,正好将边青衡夹在间。上官红似乎骇得动都动不了了。 郭敖轻叹问道:“你们是受了别人的指使,还是自己想杀我们?”毒手员外狞笑道:“到了黄泉路上,你再慢慢想这个问题吧!”他一挥手,农夫、伙计们一齐扑上。 剑光犹如闪电,却也在同时亮起! ------------ 第七章 恢恢天网更几重 毒手员外的脸色变了。他顾不得伤人,一退三丈。 剑光曲折,闪电般连闪几闪,突地隐没。聂家三兄弟的兵刃已被从削断,三人也被震退两尺。毒手员外惊魂始定,胸前的衣衫忽然裂开,血丝沁出。他终究未能避开这一剑。这一剑仿佛为鬼神之力所御,不但难测,而且难挡。 毒手员外嘎声道:“你的穴道什么时候解开的?”郭敖慢慢道:“就在我吃那盘菜的时候。”他继续道,“解牛刀所做的菜,不但能化有毒为无毒,而且能够解穴。这恐怕是你们未能想到的。” 点穴的道理,乃是将人体气血之行闭住。借助恰当的药物,自然也能将闭住的气血打开。只是从没人想过这种手法。也正因如此才能收此奇效。 毒手员外恨恨道:“若是早想到了,也不会被你打得措手不及。” 郭敖叹道:“你们走吧,我不想杀你们。”丁无厚突然转身,从窗掠了出去。郭敖一怔。毒手员外大笑,他笑得极为高兴:“郭敖啊郭敖,你虽然称为剑神,但毕竟不是神仙!你能救得了自己,可也能救得了解牛刀么?他已了我独门毒药,只怕活不过三个时辰了!”丁无厚脸上变色,陡地身形冲起,向外追去。 毒手员外的厨房,想必另外隐藏了强横的毒物,解牛刀终究未能看出全部,所以才着了他的路。他不肯连累郭敖,因此宁愿独自面对死亡。这正如大象一样,临死时,也要寻一处隐秘的所在,静悄悄地等待永恒静寂的来临。但郭敖却绝不容丁无厚如此死去!他身形奋迅,如同飞鹰,掠起之后,在空横走几步,已然在几十丈以外。追了片刻,已然远远看见丁无厚的背影。丁无厚发丝疯狂乱舞,顶着狂风,向前飞纵。 郭敖正想喊住他,丁无厚已然掠上了一重山峦,身形定住。他从怀取出一物,晃火折点燃,火光冲天而起,竟是一枚旗花流星。 郭敖心下奇怪,悄悄将身影隐了,暗查看。旗花飞射,在半空散开,撒了一天花雨。丁无厚当风而立,似乎在等着什么。过了片刻,山上出现一个人影,向这边走了过来。还未等他走近,丁无厚已经奔了过去。他嘶声道:“我了毒,快拿解药来!”那人哑着声音道:“解药我有,但你付得起价钱么?”丁无厚急道:“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那人无声地笑了。郭敖忽然感到一阵冷意。那人手的火苗扬起,郭敖赫然发现那人竟是唐烦!难怪丁无厚发觉毒后急忙赶到这里,原来是要跟唐门人交换解药。天下又有什么毒是唐门解不了的! 但这唐门人却是唐烦。唐烦是青天寨的人。他极有可能与毒手员外一伙。那么丁无厚岂不是…… 火光闪动,唐烦的脸也在闪动。郭敖不及细想,身已蹿了出去!他身凌空,剑芒已出,飞袭唐烦。但他出剑的距离实在太远,剑光飞到唐烦身边时,已没有那么明亮。唐烦显然也没想到旁边还隐了个人。身凌空后退,堪堪躲开了这一剑。郭敖身插下,立在唐烦与丁无厚之间。他身一落下,就再也不动,竟如跟山石生在了一起般。 唐烦笑了。他笑的时候,面上的表情更加酷烈:“想不到你还没死!”郭敖沉声道:“镖银在哪?”唐烦折扇轻摇,道:“在一个你绝对想不到的地方。”郭敖道:“我绝对想不到的地方?这么说,这地方我应该去过,而且一直都忽略了?”唐烦倏然顿住折扇,他的目光似乎带了份惊恐:“你当真聪明。看来在你面前,我实在不应该多说话。”郭敖淡淡笑道:“你已又多说了一句。你这话无疑承认我的猜测是对的。”唐烦闭起了嘴。言多必失,这个道理现在他已懂得不能再懂了。 郭敖注意着他的表情,更加缓慢地道:“莫非这批镖银还藏在青天寨,你们并没有运出?”唐烦突然笑了笑,他说了一句很不相关的话:“唐家的暗器,向来是不会失手的。”郭敖沉吟着,琢磨着他这话的意思。他突然回头,就见丁无厚的脸色已然变成了种奇异的死灰色。死灰带着透明感,剧毒已然侵蚀了他的全身,他毕竟没有及时拿到解药! 风声骤起,响自郭敖的背后。也就是他本来的胸前。风声劲急,本来郭敖也并不是躲不开,但他身边还有丁无厚! 郭敖只有出剑!剑光飞泻,郭敖背后出剑,但剑光就如长着眼睛般,将击来的暗器一一撞落。剑光直飞,郭敖已经转过身来。“叮!”的一声响,唐烦手的折扇已然将郭敖的长剑架住。这从无人见过的剑神神剑,毕竟还是露出来了! 唐烦目神光闪动,盯在郭敖手的剑上。这柄剑乌沉沉的,并不十分眩目,但这乌光竟如有种奇异的吸引力般,将他的眼睛吸住。 他不由叹道:“好剑!果然是好剑!”郭敖冷冷道:“今天若不是我心有旁骛,你早就死在这一剑下了。”唐烦笑道:“但我毕竟还是没死。你总该知道高手对决,并不一定非要仗着武功。”郭敖盯着他,脸色渐渐沉了下去。唐烦道:“也许,我当初不应该学暗器,现在就可以好好跟你比剑了!”他的左手突然幻出一团影,抓向左腰间的锦囊。锦囊盛着的,想必是唐家名动天下的暗器! 郭敖手长剑忽然探出,刺向唐烦左手。只要他一剑在手,没有人的暗器能出手。唐烦也不行!但就在这时,唐烦手的折扇突地喷出一蓬牛毛细针!郭敖脸色变了。这蓬细针就在他的胸前爆开,他已无力躲闪! 郭敖猛一提气,长剑顿住,凌空斩下!牛毛细针被闪亮的剑光斩飞,但郭敖就觉胸前微微刺痛了几下。这痛极其隐微,就如被山的蚊虫咬了几口一般。但郭敖知道自己已经了名闻天下的唐门暗器! 痛感迅速消退,他的胸手都升起了一阵麻木的感觉。他的神智已不甚清醒起来。这毒竟如此霸道,才一入体,就迅速走遍全身。耳听唐烦得意地大笑:“郭敖,你以为我这折扇是左手的幌,却不知道左手才是折扇的幌!你总该心服口服了吧?”可惜郭敖已经听不见了。 唐家的暗器,从来没失过手,唐家的毒也是一样! 郭敖竟然没死。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又醒转过来。他所处的地方晃晃荡荡的,似是在一辆马车。他只觉手脚酸软,身上一点力气都施展不出。躺在马车里,竟连头都转不动。但幸好这马车豪华舒适,车厢里铺着厚厚的被褥,睡在上面再舒服不过了。 唐烦为什么会放过他?丁无厚怎样了?边青衡跟上官红又怎样了?这些问题郭敖都想问,可他又不知该去问谁。马车行驶得平平稳稳,这车夫显然也久经此道了。郭敖却无法知道马车将要行去何方。是要将他送到温柔乡?还是送入屠宰场?他只能躺在车厢内,等着命运的审判。他大半辈岂非也是这样,朝不保夕,天涯亡命。只是以前他还有一剑在手,现在他却连剑都没有了。他禁不住苦笑。这是不是也是整个阴谋的一部分? 若是别人被放置在一辆马车,全身动都不能动,不知要被送到何方,难免会惊恐,会胡思乱想,甚至会崩溃。但郭敖只是苦笑了下,立即开始行动。他全身能够动的就只有大脑,于是郭敖便开始思索。 ——唐烦、虬髯大汉、黄面人、袁独、毒手员外无疑都是青天寨的人。青天寨的目的当然是那两百万两镖银,这个也毫无疑问;边青衡是什么人,郭敖本来很想知道,但现在他不想了。他已经知道,因为他早就认识丁无厚,从很小就认识。他也看出,丁无厚认识边青衡,他们是一路人,这一路人并不需要担心;上官红跟上官雄是神威镖局的人,也就是丢失镖银的人。这便是到现在为止,所有卷入这次丢镖事件的人。 袁独已经死了,唐烦、虬髯大汉、黄面人、毒手员外已确定是“坏人”,这些人都已不必再考虑,因为他们已经没有秘密了。那么谁还会有秘密呢?这秘密又是什么? 郭敖脸上露出剑锋一样的微笑。他的思维继续转动。这个事件到现在还有什么疑点? 当然有。第一个,青天寨聚义厅。地道的秘密已经解开,有两条地道,一条是陷阱,而另一条输送唐烦等人离开。耍口技的人一面模仿青天寨的人说话,一面用猴骗他。这些郭敖已了解。他不了解的是,那些银哪里去了?两百万两不是小数目,不可能堆放在通人的地道。任何一条地道若是堆放了大车银两,都已不能通人。短短半个时辰,又不可能将这些银两运到远处。那么,这些银两究竟去了何处?这本是这件事最难回答的问题,但郭敖的脸上笑容不减,似乎他已找到了答案! 第二个,在山寨地道,还有方才当唐烦暗器击他后,青天寨都有能力将他杀死,但他却没有死,只是了毒,不能动弹,被人送到未知之处。这又为的是什么?郭敖绝不期待青天寨的人会心慈手软,两百万两白银已足让任何人狠下心去。青天寨的地道看似天意,但郭敖却知道不是。这世上有很多事看来像是天意,其实都是人力所为。只不过在还没想通的时候,往往会让人以为是天意而已。 这个计划精密无比,显然策划者绝不会放任这么大的漏洞出现。袁独的炸药之所以能炸开一条路,只不过是因为他们就想他炸开一条路而已。若是他们想要郭敖死,那么这些炸药炸的就不是地道,而是郭敖!但郭敖却确确实实还活着,而且还活得好好的,也许永远都不会死。这又为什么?难道青天寨的人不怕他的剑了么?这是绝不可能的。他的剑是青天寨最大的阻碍。这也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但郭敖似乎也已找到了答案! 第三个,袁独之死。他死在一个绝不可能死的地方,死在一个绝不可能死的时候。因为当时只有他、郭敖跟上官红。那条地道既然如此隐秘,当然不会有人埋伏其。但是他还是死了。难道这其真的有天意?这个问题更难回答,奇怪的是郭敖还是一点都不担心。 第四个问题。幕后的组织者是谁?是谁策划了这一切,他的目的又是什么?是唐烦?郭敖摇摇头。唐烦显然也是个心思敏捷的人,但郭敖知道绝不是他。这一个接一个周详而巧妙的计划,绝不是唐烦能策划出来的。毒手员外等人,显然差得更远。那么,是谁隐藏在这一切的背后? 郭敖的笑容终于沉了下去,只因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到现在为止,这人从未露面,关于他的资料基本上是零。但他无疑是位高手,也许纵算郭敖掌握了一切筹码,都会被他用一根手指就轻轻推翻。他的可怕,并不在于他没有出过手,而在于他掌控一切的智慧,他参透一切玄机的冷静。若非具有登峰造极的冷静,又怎能控制这许多思维的弱点? 郭敖禁不住咳嗽起来。他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还能说话。 车帘却被掀起,那车夫回身笑道:“你醒了么?放心,很快就可以到家了!”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就如出谷黄莺般,竟然是边青衡!郭敖又开始苦笑了。她又要带他回家了。郭敖简直觉得莫名其妙。边青衡却笑吟吟地看着他,丝毫没有觉出他的不高兴。 郭敖叹气道:“临回家之前,你能不能带我去个地方?”边青衡道:“什么地方?远不远?”郭敖道:“不远。我想要你带我去成都神威镖局。”他叹息道,“我回家之前,总该跟人家说一声,免得他们认为郭某是怕事的人,丢了镖银,就一走了之。” 边青衡笑道:“你可真是个有始有终的人。两百万两银虽然多,但只要你跟我回家,自然有人替你赔的。”郭敖摇头道:“赔是一回事,道歉是一回事。赔可以别人赔,道歉却只能我自己去道歉。”边青衡道:“就算你不去神威镖局,我也要去。不去神威镖局,怎么送这个小丫头回家?” 小丫头就是上官红。她也坐在边青衡的边上,神情却没有忧愁之色。显然边青衡已将“有人替他们赔”的话,早就告诉她了。果然郭敖就听车外人声渐渐喧哗起来,车驶入闹市。他不禁有些后悔起来。早知道车要到神威镖局,他何必求边青衡? 再过些时,车停下,上官红先蹿下车,叫嚷着跑开了。那自然是已经到了镖局门口。边青衡将车停稳,扶着郭敖走进了镖局。镖局里的趟手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们,那眼光令人很不舒服。无论谁丢了两百万两银的大镖,看人的眼光,总不会太友好。 边青衡跟郭敖却哪里顾的上这些,他们走到厅,方才坐下,上官雄老镖头就迎了出来。他满面焦急,脸上的皱纹更加深了起来,搓着手道:“难道……难道一点线索都没有么?”他显已听上官红说起经过,也知道两百万两镖银已经丢了!郭敖道:“没线索。”上官雄黯然道:“这可怎么办?两百万两银啊!”他的心魂似乎已随这两百万两银一齐丢失,两眼无神,目空洞无物。 郭敖淡淡一笑,道:“你不用担心。”上官雄喜道:“郭兄还有什么法?”郭敖突地诡秘一笑,道:“我已经找出镖银的下落了!”他这话突如其来,上官雄微微一愣,道:“郭兄已经找出镖银的下落了?”郭敖慢慢点头。上官雄喜道:“那镖银在哪里?郭兄可亲眼见到了么?” 郭敖缓缓开口:“镖银就在这里,就在这神威镖局!”上官雄倏然站起,怒道:“郭兄是来消遣我了?”郭敖道:“你可敢让我搜上一搜?”上官雄慢慢坐下,喝了口茶,沉声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他这话无疑已经承认了。边青衡大怒道:“原来是你这老匹夫监守自盗,你……你……”上官雄不去理他,冷冷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郭敖叹道:“镖银装上车,被劫,然后就消失在青天寨,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了。这本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虽有秘道,偌大数量的镖银,也不可能在短短半个时辰运走。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上官雄不说话,等着郭敖说下去。郭敖道:“这个可能就是,镖银根本没运出神威镖局。”上官雄道:“镖银没运出神威镖局,那么镖车里装的又是什么?”郭敖道:“石板!铺在青天寨聚义厅地面上的石板!”他解释道:“石板本就与银重量相若,装在镖车上后,从外表根本看不出来。运到青天寨后,你们拿话稳住我,假装在分赃,其实却是将镖车的石板卸下来,铺在地上。”上官雄冷笑。 郭敖道:“这道理我本也想得通,但你们却又在石板下面设置机关陷阱,来掩盖秘道。任何人那时候都会将注意力集在怎么找出正确的地道上,便会忽略石板本身的存在,这也是人的思维的漏洞,连我也不例外!”上官雄道:“你后来怎么又想到了?”郭敖道:“袁独曾在告诉我秘道之事后,得意地说到人的思维漏洞一事,从那时候起,我就在想,我还忽略过什么思维漏洞。这一想,我就想到了几个。 “第一个,你在剑神大会完的当天给我看的银,每一箱都是真的,随便我打开哪一箱来看都一样。但第二天装镖车的时候,那些箱里的白银却全都换成了石板,随便我打开哪一箱来看都一样!”上官雄道:“那你为什么不打开?”郭敖道:“这便是人的思维漏洞。只因我已经看过了,而箱又是从同样的地方搬出的,所以我就想当然地以为箱装的还是我头天看过的白银!” 上官雄点头道:“有道理。第二个呢?”郭敖道:“第二个就是石板之事。”上官雄道:“肯定还有第三个了。”郭敖道:“第三个就是袁独之死。当时并没有别人,袁独却忽然死了,我本来怎么也想不出是谁杀了他。” 上官雄道:“现在你自然已想到了。” ------------ 第八章 玉珠金帖更相逢 郭敖点头道:“就是上官红!” 上官雄笑了:“红儿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是杀不了袁独的。” 郭敖道:“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的确杀不了袁独,可惜上官红并不是十一二岁的小姑娘。” 上官雄眉头皱起:“不是十一二岁的小姑娘,那是什么?” 郭敖厉声道:“你可听说过一个臭名昭著的人物,叫做缩骨人妖?” 上官雄道:“缩骨人妖?你认为红儿就是缩骨人妖?” 郭敖道:“正是!他虽有三十多岁,却可随意幻化成十几岁的女孩子的样子,这些年,也不知道残害了多少武林同道,若是教我抓到他,一定就地正法!” 上官雄道:“可是你怎么就认定红儿是缩骨人妖?” 郭敖道:“因为他太冷静。在遭遇危险的时候,他也会叫,也会晕,但他的体温却几乎不变。你知道我的剑气最能感应,在近距离下,甚至能感应到人体肌肉的收缩。” “也因为他杀了袁独。”他很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来,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块油布。油布裹得紧紧的,再打开后,最里面什么也没有。但若仔细地看,就会发现油布上浮着很小很小的一个小黑点。但郭敖的脸色却极为凝重,似乎这小黑点是天下最毒的武器。 他叹道:“缩骨人妖的搜神针,的确可以算作天下最邪恶的暗器。谁又能想到,天下竟有这么小的暗器?”没有人想得到,所以没有人躲得过。 郭敖的目光却越来越冷:“能使用这么小的暗器,不是缩骨人妖本人,还能是谁?能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么?” 独门的暗器,本就要独门的手法才能发出,上官雄似已无话可说。 郭敖却道:“还有第四个,为什么你们几次都可以杀我,但是却没有杀呢?”上官雄仍旧沉默。 郭敖倒也不需要他回答:“那只是因为我活着好处更多一些!我的家世本是个秘密,但我想你们现在也已经知道了。这好处就是,若是我还活着,就有人来赔这丢失的镖银,至少不会再追究到你们头上。到时,你们就可安安稳稳地享受这三十万两白银了。”郭敖苦笑道:“谁会想到我这样的浪子,竟会有个富可敌国、权倾天下的父亲?” 他的面上满是嘲弄,不知是嘲弄自己,还是嘲弄别人。抑或是都在嘲弄。他的衣衫褴褛、风尘仆仆,看上去没有点滴像是个富家子。但他偏偏就是,虽然是,但他只盼着自己不是。苍茫江湖,他为此背负了多少的苦? 郭敖道:“你们显然也得到消息,知道父亲正在寻我回去。于是你们就将我的消息故意泄漏给来寻我的人听。”这其中就有边青衡,有丁无厚。他们的出手也阻挠了郭敖。这无疑正是青天寨诸人的目的。 郭敖的目中锋芒已然消隐,他知道话是说到尽头的时候了:“所以想通了上官红就是缩骨人妖之后,这一切都容易解释了。上官红既然是缩骨人妖,那么神威镖局跟青天寨就是勾结在一起的了。整个计划也就不难全盘推出。” 上官雄喃喃道:“我们不应该放过你的!” 郭敖悠然道:“但活着的郭敖才值三十万两银子,你们绝想不到这三十万两银子有一天会将你们吃掉。” 上官雄霍然站起,厉声道:“看谁能吃了谁!”随着他一声厉喊,几条人影从内室纵了出来——唐烦、黑面虬髯巨斧客,黄面人。 郭敖神色却依旧泰然自若:“你们自然看得出我身上仍有剧毒,剑神神剑无法出手,所以料定了今日能杀我于此,是不是?” 上官雄冷笑不答。 郭敖道:“我也料定你们必定练就了一门武功,来专门对付我的神剑。这门武功或许要你们几人一齐配合,是不是?”他连问了几句是不是,这四人却依旧不回答。 唐烦突然叹息道:“郭敖,我实在不想杀你,你不要抵抗,让我们喂你点毒药,封住你的口,你看好不好?我保证不取你的性命。” 边青衡大声道:“难道你们忘了还有我?” 唐烦冷冷道:“你的功夫我们已经见过,郭敖出不了手,你能抵挡住我们三人合击么?” 斧如轮,气毙马,暗器夺魂,三种都极难挡。边青衡不禁一窒。无论怎么看,他们都死定了! 唐烦三人狞笑着逼近。郭敖的脸色却丝毫不变,仍然是那么悠然自得。这种惊人的镇定也一样具有摄人之力,唐烦的目中闪出一丝狐疑。 郭敖悠然道:“各位以为我来这里说这些话,就是为了送死的么?” 郭敖的确不像个故意送死的人。但他身上的毒也是真的。这毒本就是唐烦亲手下的,他很了解它的功用。若没有唐门的独门解药,郭敖绝不能随意行动。为了安全起见,唐烦并没有将解药带在身边,免得被别人劫夺。无论怎么看,郭敖都是头待宰的羔羊。但他的神情看起来却像是看着四头羔羊的狼。唐烦决定不管怎样,先擒下郭敖再说! 他一动,郭敖又说话了:“你们将消息透露给寻我之人,借他们将我带走,这本是条妙计,但再妙的计策也有它笨的地方!” 唐烦的脸色沉了下去。 郭敖悠然道:“第二批寻我的人,已然到了!” 大厅屋顶突地一声响,尘土飞扬!唐烦三人立即后退。猛地一阵劲风扑面,一只铁掌自尘土中抓了下来。 虬髯大汉一声大喝,巨斧飞起,飞夺铁掌!那铁掌却并不闪避,直击在巨斧斧刃之上!那掌竟仿佛不是血肉之躯,将斧刃震了个缺口,跟着疾如飘风般的一转,已将这柄百余斤重的巨斧夺了过来! 本来以大汉的武艺,绝没人能在一招之间从他手中夺斧,但这变化太诡异,也太快。他没想到有人竟敢以单手直撄他巨斧的锋芒,等他想明白时,巨斧已然易主。 那人提着巨斧,飘摇落地,却是个白衣年轻人。只是他的目光神色都透出种野兽般的狠劲,看得虬髯大汉一窒。他的手掌伸出,乌黑发亮,赫然真的是一只镔铁铸就的铁掌,难怪可以手挡利刃!那年轻人盯住虬髯大汉,似乎随时准备冲上去拼命。虬髯大汉虽然自命勇猛,也被他的目光看得汗水涔涔,他实在没有想到一个人的目光竟可如此狂野,简直一点人味都没有! 那年轻人身边还站着三个人,一人微微冷笑,另一人满面都是和蔼的笑容。这微微冷笑之人方才已与黄面人对了一掌,而唐烦的折扇一招之间,已被满面笑容之人夺去!第四人便是解牛刀丁无厚。他自然也是寻郭敖人之一。 丁无厚落地之后,马上从腰中掏出一枚雪莲,喂到郭敖嘴中。唐烦目光锐利,已然看出那雪莲瓣生七点,正是雪山顶峰上的七星雪莲,也是天下所有毒物的克星。 形势急转而下,郭敖已立于不败之地。上官雄的笑容冻在了脸上。 郭敖缓缓行功,脸上越来越红润,显见唐门剧毒,已在雪莲的功效中缓缓化解。他的双目忽然睁开,目中神光已然完足!丁无厚躬身递过一柄宝剑,乌光沉沉,正是郭敖的舞阳剑。郭敖神剑在手!他整个人又散发出种凌厉的剑芒之气,唐烦四人的面色更加灰败! 郭敖慢慢道:“我知道你们练了种专门对付我的剑阵,我若不让你们出手,恐怕你们败也败得并不甘心。” 唐烦的眼睛亮了起来。他叫道:“郭敖,你若肯独身与我们一战,我们就死了也甘愿!”郭敖大笑道:“好!”他执剑立起! 白衣年轻人冷冷一笑,突然出手,将手中巨斧掷向虬髯大汉。劲风凌厉,虬髯大汉不敢硬接,举起手中另一柄斧挡架,轰然震响中,两柄斧一齐摔落地上。虬髯大汉面无人色,低头将两柄斧拾了起来。郭敖的眉头却皱了皱。 唐烦道:“你既然决心与我们一战,请将另外几人遣开些。” 丁无厚悠然道:“你怕我们么?”唐烦不答。 丁无厚道:“你怕我们,我们就只好走开了。万一吓软了你的手,少爷打起来岂非很不过瘾。”四人连同边青衡一齐退到厅外。 郭敖反身将厅门关上,道:“你们有什么本领,就施展出来吧。今日总叫你们心服口服。” 唐烦突然大笑道:“郭敖!你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你猜的不错,我们的确练了种专门的阵法来对付你。你若与方才几人联手,我们倒真奈何不了你,但现在……”他的话并没有说下去。因为他们三人已然站成了一条线,杀意已成。郭敖依旧冷笑。 虬髯大汉突地一声大喝,双斧闪电划出!郭敖手中舞阳剑也跟着划出。双斧若如闪电,舞阳剑就如太阳!炎炎太阳之下,哪里有什么闪电?舞阳剑一折,击在巨斧斧柄上。但奇怪的斧柄并没有折断,只发出一声“铮”的脆响。这斧柄竟然换成精钢所铸! 郭敖脸色变了。 突然一阵潜流涌来,郭敖长剑啸风,逆流而上,却是黄面人凌空出掌,气功奔涌而至!气功如大海汹涌,郭敖就如浪尖上的小船。但这柄剑却如海底的礁石,无论浪潮多么汹涌,礁石却一动不动。礁石破空!飞刺黄面人!潜流中杂入几缕劲风,唐烦的暗器终于出手! 郭敖凌空转折,身子扶摇来去,躲避劲风,舞阳剑去势却丝毫不变,依旧飞袭黄面人!黄面人脸色已经变了!突地一声大喝,两轮疾风挡在黄面人面前,将舞阳剑荡开。舞阳剑纵使在剑神手中,也只是柄剑而已。剑是决计斩不开如此沉重的巨斧。潜流与锐风又起。这三人的武功相辅相成,恰好将彼此的弱点弥补掉,已成为一位三头六臂的超级高手。他们武功中被郭敖快剑克制住的弱点,也已完全消失不见。他们已没有弱点! 郭敖心开始下沉。他突地撤剑后退。唐烦三人怔了一怔,也跟着住手,狞笑道:“郭敖,你认输了么?” 郭敖道:“你们已经败了!” 虬髯大汉哈哈大笑道:“你莫非是疯了!” 郭敖道:“只因我已发现你们这阵法的弱点!” 唐烦三人的脸色又禁不住变了。郭敖悠然道:“这弱点就是,你们只能维持虬髯大汉在前、你们两人在后的格局,若是我以快身法突破虬髯大汉,则此阵法将毫无用处。教你们阵法之人也一定这样说过,对也不对?” 唐烦三人的脸色顿时变得灰白。 虬髯大汉厉声道:“我不信你能突破我的一双巨斧!”他虽叫得凶,心下却已发毛。这便叫做色厉内荏。 郭敖并没有动作,他只是静静瞧着虬髯大汉。那大汉只觉额头上的汗珠一粒粒落下来,爬过脸际。他的脸跟他的心都又痒又麻。 唐烦叹道:“不用比了。”他的神情显得极为萧索:“我们败了。” 郭敖仍然静静看着三人,道:“镖银呢?” 上官雄霍然站起:“跟我来。”他转身向内厅奔去。郭敖如影随形跟在他后面。 上官雄奔到内厅,推门而入,厅内堆满了尺余长的箱子。上官雄挥掌击在最上面的箱子上,“咯”的一声响,箱盖已为他掌力催开,里面宝光霍然亮起。屡寻不见的镖银,果然仍藏在神威镖局之内。 郭敖慢慢走上前去,他的手忍不住抚摸着锭锭白银。这白银得来的真是不容易!他的眼睛慢慢闭起,显得极为疲倦。不过他总算是胜了! 唐烦四人显得更加疲倦。就在此时,箱内的白银突然暴起,一蓬星雨闪电般击出!——这箱子长仅一尺,宽及高不过半尺,其中绝无可能藏人,但偏偏从这绝无可能藏人的箱中,跃起了一道人影。他手中射出的星雨更是出人意料,瞬间已到了郭敖的面前。 唐烦三人却同时出手,斩向郭敖!他们就像是预先布置的一般,将郭敖的退路一齐封住!但郭敖就像早就知道一般,身子突然直直躺下。这一招看来至为笨拙,但却将四人的合击一齐闪开。 唐烦的脸色很不好看。 郭敖大笑道:“我早就料到你们不将最后一招施展出来,是不会罢休的!”说话之间,他的长剑犹如闪电折动,瞬间连出四剑。四剑虽分先后,但几乎同时到达,分袭唐烦、虬髯大汉、黄面人、箱中跃出的人影。 唐烦诸人倒没料到郭敖变招如此之快,慌忙招架,郭敖出剑却再也不留情。长剑若龙,倏然就刺穿了黄面人的手掌!血雨飞溅中,郭敖剑风更急,唐烦暗器尚未出手,喉咙已然被舞阳剑洞穿。那虬髯大汉巨斧举起,但为郭敖剑威所惊,再也不敢劈下。郭敖冷冷一笑,舞阳剑霹雳下击,闪向箱中跃出的人影! 那人身形瘦小,正是上官红,只是他现在脸都骇得变了,郭敖剑风及身,他竟已不敢抵挡,高呼道:“爹爹,救命!”上官雄一声怒吼,铁拳挥出,击向郭敖后背!他拼力出手,劲道强劲之极。郭敖一剑刺穿上官红肩骨,却已不得不回剑遮挡。 上官雄抢在上官红的面前,嘎声道:“你要杀他,先杀我好了!”他白发苍苍,嗔面而呼,郭敖不由一窒。 上官红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光芒,突然出手,将上官雄向前推去!前面就是郭敖的舞阳剑!上官雄不及提防,身子直撞到郭敖的剑上!舞阳剑何等锋利,当即将上官雄身躯刺穿! 郭敖大叫一声,目眦欲裂!他实在想不到上官红竟然如此残忍,连自己的父亲都可以牺牲!他抽剑欲追,上官雄却双手抓住宝剑,喃喃道:“儿子!儿子!”这声音荒凉而悲愤,却也随着上官雄的身躯渐渐冷下去。 就算死,他的手仍然没有放开。 天下父母心! 郭敖一咬牙,从上官雄的身躯中抽出宝剑,身形闪电般弹出。远远只见红影一闪,郭敖飞般纵下,向上官红扑去。他已立誓必杀此人! 上官红却吓得胆都破了,一闪身,蹿入房中。郭敖跟着蹿入。舞阳剑已划出!猛然眼前光芒一闪,郭敖就觉一道寒意扑面而来,他心中一凛,身形已然定在当地,动也不动。红影一闪,上官红穿窗而出,看不见了。 郭敖目光闪动,却发现正墙上挂了一面镜子,镜面正对着门口。方才他看到的光芒闪动,就是这镜子发出的。而他所感到的寒意,却是因为这房间本就较为寒冷。这都是很简单的伎俩,但郭敖连番激战、频中暗算之后,难免心神紧张,一觉光芒寒意,便不自禁地当作是高手的剑芒剑气,徒然让上官红溜走。 郭敖跺了跺脚,正要再追,忽然从房屋深处,传来一阵算盘的声音。帷幔低垂,算盘声就是从其中传来。郭敖心中一动,帷幔中算盘之声忽停。 就听一人淡淡道:“你可知道你这一仗,杀掉了我七万两银子?” 郭敖道:“七万两?” 那人道:“唐烦三人每人值一万两,青天寨我布置不易,大可值二万两,神威镖局五千,这个计谋值一万五千,加起来可不是七万两银子?” 郭敖道:“你就是这计划幕后策划之人?” 那人道:“可以这么说。” 郭敖道:“但你这计划已然失败,损失的可不只是七万两,而是三十七万两。” 那人似乎笑了:“你以为那真是镖银?” 郭敖怔了怔,那人道:“那里只有一万五千两银子而已。所以我说这个计谋值一万五千两。” 郭敖动容道:“另外的银子呢?” 那人道:“时间宝贵,你就只想问这种问题么?” 郭敖沉吟着。 那人道:“你不想知道我是谁?” 郭敖仍然沉吟着。 那人也沉默。良久,郭敖问道:“你是谁?” 那人道:“你很快就会知道的。”他又道:“你不担心么?” 郭敖道:“担心什么?” 那人慢慢道:“我若是杀了你,青天寨、神威镖局、这计谋所值的七万两就不会失去。” 郭敖道:“你不会杀我的,你若想杀我,方才就不会用镜子的布置了。” 那人冷冷道:“那或许只是因为上官红还不配让我出手相救。” 郭敖迟疑了。 那人道:“你怀疑我有杀你的实力?” 郭敖冷笑。 那人叹道:“郭敖神剑,当然不凡,没有人能言其必败。只是你此时杀气已竭,精力也已衰,剑术施展之间,恐怕就不免有梗塞之处。我要杀你,并不是什么难事。” 郭敖动容。 那人道:“你不必担心,我不会杀你。因为你之所值,远远大于七万白银。” 郭敖厉声道:“你若是想我效忠于你,那是想也休想!” 那人无声地笑了,悠然道:“我并不是来网罗你的。郭敖若是能网罗,那郭敖也不是郭敖了!我今日前来,只是想送你件东西。” 帷幔轻摇,一张火红的帖子恰好落在郭敖面前。 郭敖的神色已变了,他捡起那张帖子。 这是一张普通的财神帖,大红的纸面,绘了金色的财神,财神的身边,是金灿灿的元宝。每个元宝上有一个字,连起来就是:“七月十四,财神庙。”上面既没有抬头,下面也没有落款,但郭敖看到这帖子之后,身形立即掠出。 算盘叮当,那人脸上绽出一丝笑容。 郭敖飞纵,转眼已出城远去。 缩骨人妖逃到了哪里? 镖银到底能不能追回来? 父亲这么急着找他回去是为了什么? 边青衡又将怎么安排? 这些他都顾不得了,他惟一所想的,就是千里之外的那座财神庙。他必须要在七月十四之前赶到!今日却已是七月二日。 这匆匆来去的剑客,便是我们武林客栈中的第二位客人。 ------------ 日曜卷 沙月飞鹤 ------------ 第一章 折剑鸣弦诉秋音 大同府青云县。 大同地近塞外,风光虽算不上旖旎,却是出名了产美女的地方。青云县与大同其他地方不一样,偏偏风光美极,女人也更美。只不过这里的美人,大多数都在风尘沦落着。 青云县,本来就是附近最著名的欢场。而县里最好的欢场又要算天香楼。 天香楼的头牌姑娘春腴正捧着一杯酒,整个人都偎进了凌抱鹤的怀里,娇笑道:“凌公,姐妹们都等着听你的琴声呢。” 春波碧钟,酒色艳红,就如她的脸色一般。 凌抱鹤笑道:“既然她们想听,为什么不来跟我说,却要你来?” 春腴腰肢扭动,撒娇道:“她们害羞么,哪里像我,想要什么就说出来了。” 凌抱鹤张开嘴,让她将旨酒奉入口,微闭了双目,缓缓品那若有若无的酒味。这酒乃是用秋日的金菊所酿,酿成之后,用合欢花汁冲得极淡,正是凌抱鹤喜欢的味道。他等酒味完全消尽,才笑道:“既然要听琴,为什么还不进来?” 春腴大喜,娇呼一声,登时莺莺燕燕,响成一片,从门外进来了十几位佳丽。天香楼乃是远近闻名的寻香之所,其所藏,颇为不俗。这一下群芳罗列,当真有目迷五色之感。凌抱鹤身缓缓坐起,伸了个懒腰。他身上的一袭白衣沾染了数点合欢花汁,看去更显风流蕴藉。满楼粉黛,他却看也不看,突然轻喝道:“琴来!” 春腴急忙捧出一具古琴,放到凌抱鹤面前。凌抱鹤皱了皱眉,道:“琴不好。” 春腴看了看琴,又看了看凌抱鹤,道:“琴不就是这个样么?有什么好不好的?” 凌抱鹤摇了摇头,笑道:“跟你说了你也不懂。取水来吧。” 当即有人急忙端了一盆水来。凌抱鹤皱着的眉头依旧没有松开,沉吟了一下,将手在盆摆了几下,依旧坐下,道:“如此,就不能弹清远些的了。就弹《鸣鸳春歌》吧。” 他吸了一口气,将手在琴弦上一拂。 那琴本是市井买来的普通货色,但经他这一拂,就仿佛变了,其声清远嘹亮,仿佛龙吟凤鸣一般。凌抱鹤眉头渐渐舒开,手下轻拢慢捻,声音簌簌淅淅,如江河奔流,天雨润物,不绝流出。天香楼上的众姐妹无不听得心旷神怡。一时楼咳唾不闻,只余留这袅袅的琴声。 琴音一变,由清远而入靡华,声调却舒缓流泻,如天际流云,变化万千。 就在这时,只听楼梯“格格”作响,一人走了上来。 那人走得很慢,但很坚定,仿佛一步踏出,就再也不会收回。“格格”声响,脚步声穿一楼而入二楼,缓缓向凌抱鹤所在的第三楼步入。 空远清寥的琴声突然掺杂进了这脚步声,当真如欢宴遇到了个厌物,众姬一齐皱起眉头,忍不住就要骂他个七荤八素。 凌抱鹤却全然不为所动,仿佛全身心都沉入了曲声。那琴声越拔越高,直欲破云而去。 房门缓缓推开,一人全身黑衣,站在门口。他的脸色也是一片黝黑,沉沉的丝毫表情也没有。这扬的琴声竟然丝毫感染不了他,只见他缓缓走进房,沉声道:“凌抱鹤,我乃捕头铁恨,你跟我走吧。” 众姬一齐大惊,忍不住一阵喧哗。要知无论赌场还是妓院,最怕的就是官差。而且官差到来,多半都没有好事。难道这位风流蕴藉的凌公,竟然是朝廷要犯么?倘若与之牵连上了官司,恐怕惹祸上身,再也摆脱不开。众姬都是脸上变色,再也顾不得聆听琴音,一齐站了起来。 凌抱鹤眉头微皱,轻喝道:“禁声!”他头也不抬,缓缓道:“等我弹完这一曲。” 铁恨也不答话,静静地站在房。双脚不丁不八,却已将所有的退路都封死。凌抱鹤如同不觉,依旧轻拨着琴弦,将流畅的音调缓缓送出。他的嘴角隐含着一丝微笑,显然已陶醉在这扬的琴趣。 琴声自舒而急,委婉流畅,如水涤大山,日照长河,终于音沉声消,至于寂落。天香众姬忌惮官差的威势,早就走得一空。凌抱鹤缓缓拨动着琴弦,沉吟不语。 只听“嘣”的一响,一根琴弦被他手指挑起,裂成两段。又是一声响,宫弦也断了。“嘣嘣”之声不绝,数根琴弦接连挑断,凌抱鹤抬起头来,盯在铁恨脸上,冷冷道:“你来何为?” 他双眸闪动,竟然是紫色的,目光犹如一柄利刀,直插铁恨的面门。铁恨的脸色却如岩石般不动,声音也平平板板的,丝毫起伏都没有:“我来抓你。” 凌抱鹤狂笑道:“你抓我?你抓得了么?” 铁恨静静道:“抓不了也要抓,我是官差,你是贼,我就要抓你。” 凌抱鹤冷笑道:“三年前我杀了太行七把刀,两年前云石岗云老爷被我一剑刺穿了琵琶骨,从此武功尽废。去年你们扇门号称第一高手的捕神陆云翼被我一掌打得吐血,你又有什么能耐,敢来抓我?” 铁恨道:“我没有能耐,我只知道一句话。”他的眼睛倏然放出一道寒冰般的光芒:“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凌抱鹤大笑道:“好个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就要看看你是怎么个不漏法!” 他的身突然跃起,当空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芒,向铁恨飞溅而来。 铁恨微仰着头,看着这道光芒。他没有闪,也并不动作。光芒裂电,一闪就到了面前。铁恨突然一拳击出。 这一拳所取的,并非这点光芒,而是光芒背后的人影。这就是铁恨的打法:拼命! 光芒倏然一折,在空迸散出一蓬花雨。 凌抱鹤身骤然拔高,光芒去势更厉。铁恨眉头皱了皱,拳头依旧送出。拳风激荡,轰然震响声,凌抱鹤先前所坐的桌被他一拳轰成碎片,漫天冲出!碎片如雨,向身形尚在空的凌抱鹤击去。 凌抱鹤身形急退,手光芒却依旧递出,“哧”的一声轻响,已然在铁恨的肩头划出一道长长的口。 凌抱鹤身形飞舞,落到桌后。他盘膝而坐,仿佛从没有起来一般。神态然,又哪里有丝毫剧斗过的痕迹?他微笑着看着铁恨,脸上满是揶揄之色:“现在你还觉得你跟他们有什么不同么?” 铁恨倏然回手,揉在肩头的伤口上。剧痛犹如虎狼一般,咬在他的心神间。铁恨全身颤抖,双目光芒却更清、更亮!凌抱鹤突觉一道凌厉的压力扑面而来,他所面对的,仿佛不是人,而是野兽! 受伤的,面临着死亡威胁的野兽! 铁恨沉黑的眸,光芒渐渐变得狂野,他的声音也带了种奇异的沙哑:“我不是他们!这一点你要好好记住!”他突然冲了上来。 凌抱鹤双眉之间突然透出一丝阴狠之色,道:“你找死,怪不得我!” 他深吸了一口气,身仿佛毫无重量一般,顺着铁恨的掌风向后飘去。他的剑却同时划了个青色的弧,在空一划而过。光芒闪烁吞吐,仿佛有无穷无尽之像,向铁恨直压了过来。 铁恨脸色更黑,哑声道:“你这般功夫,却用来为恶,莫非真不怕天诛?” 剑华满身,凌抱鹤然道:“就你这种本领,有什么资格谈天诛?” 铁恨眼突然厉芒一闪,他的人倏然窜了起来,向凌抱鹤的剑上冲去。凌抱鹤皱了皱眉头——铁恨实在不像个要自杀的人。刹那之间,铁恨的身躯已然撞了上来。就听一阵骨骼碎裂的声音,凌抱鹤的长剑已然贯胸而过,钉在了铁恨的身上。凌抱鹤吃惊地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铁恨冷冰冰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道:“这就是天诛!”他的左掌右拳倏然击出! 拳风振荡,化作漫天飞雪,夹杂着天地间永恒无止的冷寒,向凌抱鹤当头罩下。凌抱鹤只觉身一凉,内腑突然升起一股火热之劲,向外冲去。然后周身都陷入奇异的冰凉,再也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铁恨的怒拳却如雷霆震发,轰在了凌抱鹤的胸前! 凌抱鹤一口鲜血喷出,身被击得向后直跌而去。他的手掌翻动,运起最后一丝真气,猛然将铁恨体内长剑掣转。 长空血乱。 铁恨胸前被划开一条大口,鲜血溅出,他猛地和身扑上,一拳打在凌抱鹤的身上。凌抱鹤真气一时提不上来。铁恨左掌右拳,连环击下,哪里还有半点章法? 两人宛如两只连在一起的风筝,被铁恨拳风所引,破空飞退。 突地轰然一声响,两人撞到了墙上。铁恨真气一滞,凌抱鹤脸上泛起一丝笑容,道:“死去吧!”运起最后一丝真气,猛然向剑柄按了下去! 他的长剑钉在铁恨的胸前,这一按之下,怕不透体而过,铁恨大喝一声,一股潜劲迸发!墙壁哪里经得起如此大力振荡?登时破了一个大洞,凌抱鹤跟着跌了下去。 铁恨举步欲追,突地脑一阵晕眩,竟然连步都举不起。凌抱鹤一剑之威当真不可挡,已然重伤他的内腑。但铁恨乃是出名的遇强更强,性情坚韧无比,从囊取了几丸药吞下,立即追了下去。 天香楼下是一片水域,里面种满了荷花。时正初秋,红白荷花开了满塘,尚未凋谢。凌抱鹤如点水蜻蜓般踩在荷上,负手静立。他胸前鲜血淋漓,溅得白衣片片殷红,但他视而不见,面上气定神闲,竟似这些伤都不是自己身上的。 铁恨的功夫只讲究实用,这般登萍度水的功夫,就非他所长。他游目四顾,只见楼下停了几艘扁舟。这本是天香楼故命风雅之处,客人来时,便由小舟引到莲藕深处,自然别有一番寻香的风味。铁恨跳上一艘扁舟,劲力运处,系舟之缰被他凌空震断。铁恨双掌摧动,扁舟犹如利箭一般,射向水心。 凌抱鹤轻轻咳嗽着,慢慢道:“铁恨?” 他似乎现在才想起他的名字。 铁恨双掌一顿,停住扁舟,道:“青云县捕头铁恨,今天务必要擒拿你归案。” 凌抱鹤叹道:“人说三年前扇门第一高手就已经不是捕神了,我直到今天才相信。” 铁恨道:“我只是执行公务,做我应该做的事情,什么第一高手,第二高手,一概不知。” 凌抱鹤道:“你一定要抓我?” 铁恨沉声道:“你杀人无算,难道还想逍遥法外?” 凌抱鹤突然大笑道:“你就算抓走我又有什么用?你能抓我,自然就有人放我!” 铁恨冷冷道:“那就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了,我的职责就是抓你回去,有青云县县令的令牌为证。” 凌抱鹤冷笑道:“青云县县令?真是好大的威风!”他的目光森严,盯住铁恨:“既然如此,你现在为什么不来抓我?” 铁恨冷冷道:“你拘捕抗命,殴辱官差,已然数罪并发,若再执迷不悟,就永无回头之日了。” 凌抱鹤道:“难道我现在就有回头之日么?” 铁恨默然,缓缓道:“你本就没有回头之日了。我无论如何都要抓住你!” 凌抱鹤长袖举起,看着自己衣上的血迹,然道:“我虽然重伤,但你受了我一剑,难道就好过么?就你这样,也想抓住我?” 铁恨森然道:“还是那句话话: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凌抱鹤大笑,双眸收缩,渐渐变成一种妖异的紫色:“天网?天网?世上哪有什么天网?这么多恶人作恶,怎么没见什么天网?你妄谈天意,我先杀了你,看看天意在哪里!” 他袍袖挥拂,折下一段荷花,随手指出,向铁恨刺了过来。那段荷花方才含苞,盈盈玉露,尚含未干,看去娇柔无比,但经凌抱鹤挥动,立时一股充盈的剑意自其上勃发,向铁恨贯来。 铁恨不敢撄其锋芒,脚步错动,向左避开,跟着一拳冲出,向荷花上震去。凌抱鹤剑意虽然充盈,但荷花本质极弱,哪里挡得起铁恨的重拳?两下才一相接,荷花便被震成一蓬粉色的烟花,散乱飞去。凌抱鹤身形如流水般一转,又是一只荷花在手,跟着刺了过去。铁恨也不答话,聚精会神地运起真气,无论凌抱鹤刺来的是荷花也好,荷也好,都是脚步一斜躲开,跟着一拳冲出,将来物击碎。 剧斗之凌抱鹤突然冲天而起,双手连抓,几十茎荷花被他真气所逼,登时冲起雾茫茫的一片,向铁恨疾冲而至。 一时满空红荷碧水飞舞,交织成斑斓七彩的一片,将铁恨罩在间。 铁恨心志极其坚忍,虽处此凶险境地,却丝毫不慌乱。脚下用力蹬出,扁舟突地翻了起来,将他罩在下面。只听碎响宛如乱雨,荷花碧水全都击在了扁舟底上。凌抱鹤一声冷笑,身形展动,向外飞去。 突地就听一声大喝,风声骤然劲急。凌抱鹤骇然回首,就见偌大的一艘扁舟被铁恨掷向半空,向自己砸了下来!这一击波及之处既宽且广,凌抱鹤脚下一紧,正要躲开,哪知丹田突地一阵剧痛,竟然再无力量可运。方才两人之斗两败俱伤,都受了极重的内伤。但凌抱鹤早已不把生死放在心上。缠连着又斗了些时,终于发作了起来。凌抱鹤长叹了一声,仰头看着啸呼而来的扁舟,一时竟有种解脱的感觉。 只听轰然声响,扁舟击在地上。凌抱鹤一怔,却原来铁恨也已劲力枯竭,扁舟声威虽盛,却终究没有飞到凌抱鹤面前。凌抱鹤仰天一阵狂笑:“这就是你所说的天诛?”大踏步走了出去。 铁恨运起残余的力气,将扁舟掷出,登时就觉身上一片冰凉,内力再也提不上来。眼见功亏一篑,让凌抱鹤躲了过去,心下叹息。但他周身脱力,却也没有力气去追了。当下静静地浸在水,调动散乱的真元,缓缓行功。只要他功力略微恢复,就不怕凌抱鹤能逃到天涯海角去。 天香楼经两人这么一闹,早就乱成了一锅粥。但铁恨既然挑明了官差的身份,老鸨也不敢来罗唣。只对着二郎神像不停地磕拜,祈愿这个煞星早些离去。铁恨只管行功,理也不理他们。 突听一人大声道:“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铁大捕头。怎么,遇到硬手了?被打得爬不起来了?” 铁恨岿然不动。天香楼上缓缓走下几人,都是一身劲装,目光炯炯。当先一人相貌粗豪,手拿了两个铁胆,捏得“咔咔”作响。他目光直盯在铁恨身上,一面说,一面缓缓走近。铁恨散乱的内息刚刚黏在一起,也不答话。 那人见铁恨不答话,冷笑道:“铁捕头当真威风得紧哪,我双翅豹洪范跟你说话,你理都不理。便是青云县的县太爷,恐怕都没这么大的架。” 铁恨微微哼了一声,但觉内息渐渐可以鼓动串行,只是一运到胸前剑伤处,便梗滞不前。他不再强求,任由内息点点归聚,渐渐增强。突地冷笑道:“两年前我抓了你兄弟洪彩,你想必不服气,又忌惮我的武功,所以直到今天我重伤之下,才敢露出头来。是也不是?” 洪范“哈哈”大笑道:“人说铁捕头貌拙实巧,天下没有几个人能骗得过他,看来果然有理。不错!我就是踩着铁捕头的痛脚,寻仇来了!” 他笑容一转而为阴沉:“只因我知道像铁捕头这样的人,早晚有痛脚被人踩住,再也爬不起来的一天!” 铁恨冷冷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也来踩一脚。” 洪范笑道:“我急什么?铁捕头这个样?可不像极了落水狗?我且赏鉴一阵如何?”他此言一出,跟着而来的几人一齐大笑起来。铁恨心神何等坚韧,当下听若不闻,全力运功,只等功力略微恢复,将体内的伤势压下,这几个人哪里放在他眼里?只是凌抱鹤的剑势当真凌厉,他凝聚的真元数度冲到胸前,都被它再度击散。铁恨拼命惯了,所制伤药当真非同小可,但却疗不好这等高手名剑的创伤。 突听一人冷冷道:“滚!” 洪范登时大怒,喝道:“什么人敢对爷爷无礼?快滚出来,否则爷爷杀你全家!” 他话刚说完,一枚树枝凌空而来,敲在他嘴上。洪范“哇”的一口鲜血吐出来,四颗牙齿随之而落。垂杨柳拂开,凌抱鹤施施然走了出来。 他身上染血的白衣已然脱去,换上了一袭湖绿的长衫。长衫上朱紫藻绣,饰满身,华丽非常。 铁恨的双目倏然张大。凌抱鹤不止换了一身衣衫,他的脸色红润,身上凌厉的剑意蓄势待发,竟已在这片刻之,刚才的伤势已完全恢复了过来。 铁恨心神一沉,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凌抱鹤却不去管他,转头对着洪范道:“滚!” 洪范杀人越货,横行不法,乃是地方上的一霸,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计其数。但给凌抱鹤的眸一照,一股森寒之意从心底升起,忍不住双腿一阵哆嗦。但他毕竟是一方之豪,当着属下,无论如何不肯伏低,当下深吸一口气,将胸的惊惧压下,口胡噜道:“你又是谁?敢来管我洪大爷的闲事?”他满口鲜血,一说话更是痛得面目扭曲,狰狞异常。 凌抱鹤的眼神倏然一闪,道:“你姓洪?” 洪范不明所以,只得点了点头。 凌抱鹤脸上一片冰冷,慢慢道:“你应该怨恨你的爹娘,为什么非要让你姓洪!” ------------ 第二章 板桥茅店夜色森 凌抱鹤突然欺身而上。洪范的武功也算不俗,但哪里能挡得住他?眼前人影一花,方才还站在三丈外的凌抱鹤,已然欺到了身前。洪范一声大喝,手铁胆向外摔出。凌抱鹤左手探出,两枚铁胆尚未出手,就被凌抱鹤连手捏住。 只听到他冷冷道:“去地狱里再后悔吧!”突地一阵剧痛从手臂传了过来。凌抱鹤真气运处,洪范的五根手指一齐折断,真气跟进,将他的小臂爆成粉末。凌抱鹤运劲送处,只听格格声响,洪范的整条上臂突然刺出,森森白骨直刺入左侧肋骨,鲜血泉涌喷出,凌抱鹤手臂挺动,将洪范的左臂完全刺入心脏。可怜洪范连惨呼都叫不出来,就被这一击之力生生活杀。凌抱鹤跟着手臂挥动,将洪范的尸体摔出。双目紫气森寒,冷冷看着余下的人:“还有不肯滚的么?” 众人骇得脸色都变了,发一声喊,一齐掉头就跑。凌抱鹤一阵大笑,凌空踏步,走到铁恨面前。铁恨行功正到紧要处,明知凌抱鹤已到面前,却也无可奈何。就觉凌抱鹤的眸犹如寒电,在他身上扫来扫去。饶是铁恨也忍不住心悸。 突听凌抱鹤叹道:“你自命天诛天意,这世间的恶人,你能杀得尽么?” 一阵芬芳袭来,铁恨吃惊抬头,就见凌抱鹤递过一枚丹药来:“吃了吧,这是再生丸,无论多重的伤势,都可痊愈。” 铁恨不接,默然良久,嘎声道:“你有隐情?” 他抬头看着凌抱鹤:“若是你有任何冤屈,都可向我陈说,我虽然是捕头,但从不错抓好人的。” 凌抱鹤一怔,大笑道:“你以为我拿这丹药来是贿赂你?告诉你!就凭你一个小小的捕头,还不值这枚丹药!” 他突然出手,拂向铁恨的迎香穴,铁恨本能地晃身躲闪,凌抱鹤轻轻将药丸送到他唇间,道:“吃了吧,药已沾唇,不吃也浪费了。” 铁恨叹了口气,将再生丸含住,慢慢用唾液融化。他虽坚忍,却不固执,既知自己目前极为需要恢复力气,就不再婆婆妈妈地推辞。这再生丸当真药效强厚,铁恨才吞不多时,一股热力从丹田发出,随着周身气脉运行,缓缓布于全身。登时百脉千窍无不适意,连胸口的剑伤,都淡了下去。 凌抱鹤道:“我之所以救你,是觉得你这人有点意思,明明修为不如我,却能将我打成重伤。我们赌一把如何?” 铁恨涩然道:“怎么赌?”本来江湖人受人点滴之恩,便不可再与之作对。只是铁恨既入公门,便只好依公门的规矩行事,这些江湖人的勾当,却就不能讲究那么多了。 凌抱鹤笑道:“我们以三日为限,若你能追得上我,我便随你归案,如何?” 铁恨道:“若是追不上呢?” 凌抱鹤道:“那你还有什么资格要来捉我?” 铁恨沉吟着。他知道凌抱鹤说的是实话,他的武功本就比之不上,若是连追都追不到,还有什么资格奢谈逮捕?铁恨并不是不识时务之人,这样的安排,又实在对他太有利,他已没有拒绝的理由。 铁恨缓缓点了点头。凌抱鹤道:“如此我们便击掌为信,彼此都不得反悔,如何?” 铁恨缓缓举掌,跟凌抱鹤轻击三下。凌抱鹤笑道:“那么我就要开始逃了。” 就在此时,奇变陡生。 两人击掌才罢,双掌未离,铁恨五指突然下抓,已然与凌抱鹤的五指扣在了一起。十指纠结之后,铁恨的五指立即变得极为柔软,似乎其的骨头被一种奇异的力量抽去了。五指就如五条细蛇,顺着凌抱鹤的手腕袭上。凌抱鹤大意之下,被铁恨占了先机,再想扳回,已然来不及。只觉手腕微微一麻,脉门被铁恨扣住。跟着铁恨的手臂也绵延而上,跟凌抱鹤的手臂缠在一起。 凌抱鹤动容道:“金蛇缠丝手?” 铁恨玄功运处,将凌抱鹤牢牢控制住,这才微笑道:“不错!是金蛇缠丝手。我们三击掌之后,就不算我偷袭你。既然有赌约在先,你就跟我回去吧。” 凌抱鹤苦笑道:“想不到你这样的人也会施展诡计,是我大意了。” 铁恨肃然道:“我身为捕头,江湖上的规矩便顾不得许多。为了抓人,当真无所不用其极,这个先要说明了。” 凌抱鹤道:“责在人身,也怪不得你。只是你要押解我回去,路途遥远,可不要把我丢了才是。” 王小二是个店小二,他生平最大的爱好就是坐在店门口的门槛上看来往的客人。凡是从云门客栈走过的人,都有些与众不同,有的行色匆匆,有的闲邋遢,有的焦头烂额,有的雍容华贵。王小二总能从客人身上看出些有趣的事情来,回去讲给自己的瞎老爹听。只是店主人却极为痛恨他这个习惯,每次看到他在门槛上发呆,就吆喝着他扫地担水。所以王小二空闲的时间并不多,只有夜深人静之时,他才能好好在门槛上休息一下。只是这时候又没有人来了。所以王小二给自己起了个绰号:不快乐的王小二。 今天,不快乐的王小二依旧半蹲在客栈的门槛上,享受片刻偷来的快乐。幸好夜已比较深了,客栈老板也已在打瞌睡,不去管王小二的闲事,所以不快乐的王小二就变成了快乐的王小二。 门口的长街一片静悄悄的,最近道上不干净,客栈的生意冷冷清清的,多嘴的王小二好久没有痛痛快快地说场话了。他很希望这时能来位真正与众不同的客人,让他可以好好地说给老爹听。 他没有失望。 一串脚步声在长街的尽头响起,渐渐走近。 王小二的耳朵瞬间竖了起来,想听清楚这脚步声的真切。果然,脚步声越来越清晰,而且清清楚楚地是向着云门客栈而来的。王小二大喜,急忙拿起肩头上扛着的毛巾,将自己身上扑闪了几下,好让自己看来精神一点,然后露出只有客栈老板雪天滑倒才会有的笑容,充满期望地望着长街。 脚步声很慢,也很重,仿佛来的人有很重的病,已经走不太动了。过了很长的时间,才从暗处走到灯影里。却原来是一个乡下汉,脸色黝黑,拱腰驼背,正用力拉着什么东西。王小二正要向前招呼,却骇然发现那东西竟然是一口棺材!他不由一声怪叫,差点跌倒! 那乡下汉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王小二如此大叫,他恍若无闻,走到客栈门口,直起身来,拿衣襟擦了擦汗,喃喃道:“不行了,才走这么点路,就累得气喘。正好有家客栈,兄弟,我们就进去歇一歇吧。” 说着,拉着棺材向客栈走了进去。王小二又是一声怪叫,急忙拦住老头,道:“你……你不能进去!” 那乡下人也不停步,喃喃道:“还没叫饭吃,怎么就有些苍蝇的嗡嗡声?” 王小二生气了,拦住乡下人,大声道:“我是店小二,不是苍蝇!我跟你说,你不能进去!” 那乡下人回头看了他一眼,皱眉道:“为什么不能?” 王小二道:“你弄了这么口棺材进去,别的客人还肯住么?我们还做不做生意?” 那乡下人道:“可是我们也得吃饭、住店。” 王小二道:“饭我们可以卖给你,店你是休想住了。看你这个穷样,也付不起什么钱。” 那乡下人犹豫了很久,道:“那就请这位兄弟卖给我几个馒头,我就在这墙根上眯一宿吧。” 王小二笑道:“这倒是可以。只是你眯的时候离我们客栈远一点,我可不想沾上你的晦气。对了,你这棺材里面是什么人啊?” 他这一问,那乡下人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道:“这棺……这棺……就是邻居李大叔家不成器的儿!他一辈为祸乡里,没做过一件好事,如今终于招了天罚,年纪轻轻就死了。他爹不让他进祖坟,怕脏了祖宗的地方,于是出钱托我把他拖到外乡去埋葬。” 王小二不由起了好奇:“哦,这人到底有多坏,连祖坟都进不了?” 乡下人冷冷道:“他杀了七十条人命,**十二个良家妇女,算不算是坏事作尽,死有余辜?” 王小二咋舌半天,正要再问,却见他脸色凝重,不像撒谎,想着这棺材里居然躺着这样一个魔鬼,不由心里有些发毛,急忙道:“你等着,我这就拿馒头给你!”慌不迭地奔进了客栈。 那乡下人慢慢靠着棺材坐下,抬头望着青色的天幕。月华如水,他却突然一笑,低声对棺材道:“今晚不能住店,可委屈你了。” 不一会,王小二已经捧着几个馒头出来了。那乡下人连声道谢,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小包,层层打开来,里面是十几制钱。他数出十,递到王小二的手上。王小二掂了掂,随手丢到袖,眼睛上下打量着那口棺材,笑道:“我说客官,你带着这口棺材,到底是想到埋到哪里去啊?” 乡下人正要回答,只听客栈里一人粗声骂道:“死小二!又跑到哪里鬼混去了?开水一些也没有,你想渴死住店的大爷们?” 王小二悄悄啐了口,低声道:“这催命的大爷!一点空都捞不着,早晚我一把火将这客栈都烧了,叫你天天喝凉水!”一面嘟囔着,一面走了进去。回头还不往向那老头道:“你等着,一会开水烧得了,我给你盛一碗过来!” 那乡下人感激地道:“多谢这位小哥了。” 天色愈沉,却被暗云遮住了,看不到一丝月光。乡下人倚在棺材上,似乎竟睡着了。不过只是片刻功夫,他又醒转过来,轻轻叹息了一声。 客栈再向外,就是一片黑暗,再也看不到尽头。乡下人看了看手的馒头,叹了口气,放到了怀,喃喃道:“看来饭也没得吃了,不如尽早赶路吧。不然这臭小的尸体也快臭了。” 他站起来,套上绳索,继续拉着那口棺材向外走去。客栈门口的两盏灯光抵挡不住夜色的侵袭,晕影摇昏,照着他的影越来越淡。棺材在地上磨得嗤嗤声响,终于走得看不见了。 出了云门客栈,便是一片荒野。乡下人吃力地拖着棺材,一步一步往前挪着。暗云渐渐稀薄,隐隐露出一轮空清的明月来。银辉冷迷,虚虚照耀着整个大地,夜色更加凄清。 乡下人的脚步声突然顿住,他吃惊地抬起头来,就见面前站着一个人,吃吃笑道:“客官,开水已经烧好了,你怎么不等着喝?还要我跑这么远的路送过来。” 那人脸上的笑容有些模糊,神色僵硬,从穿的衣衫上看,赫然是方才的王小二。 乡下人急忙笑道:“急着赶路,热水就不喝了,请小哥带回去,这里谢过了。” 王小二笑道:“不喝也行,但我们客栈的东西,都是要钱的,客官随便打发一点,就行了。” 那乡下人苦着脸道:“我身上就剩下了十七钱,还要赶八十多里路,哪里有剩余的给你?我……我就只剩下这口棺材了!” 王小二脸上笑容不变,然道:“那就留下这口棺材吧!” 乡下人的身形猛然顿住,他脸上粗蠢的神情一丝一丝地褪去,渐渐沉凝起来。他微微躬着的姿势一点都没变,但佝偻的身躯却在一瞬间恍惚变化成巍峨的高山,将无边的压力彭然透出。 面黑如铁,手沉如刀,此人不是铁恨又是谁? 铁恨的头并未抬起,沉声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王小二也收起笑容,冷声道:“你的装扮也算是不错了,但却有个最大的破绽!”他的目光锐利,直盯在铁恨的脸上,这目光让他看起来整个换了一个人:“现在才是初秋,你拖着的棺材居然一点都不臭,这种香料,是乡下人能用得起的么?” 铁恨的目光倏然收缩,身上“格格”作响,身躯缓缓直了起来。他点头道:“这种小地方都隐藏着如此高手,看来我的确是大意了。” 王小二身一缩,又露出那种平凡的笑容来:“我哪是什么高手,只是鼻灵了一些,消息灵了一些而已。最近发生了几起大案,可有不少宝贝。装着尸体运出去,可再容易也没有。” 铁恨冷笑道:“你真想要我这棺材?” 王小二摇了摇头,道:“我不想。”铁恨怔了怔,王小二叹着气道:“可是我只是人家的伙计,老板说什么,自然只有听着什么了。你说是也不是?” 他转身打了个躬,道:“老板,客人不肯付帐,看来只有您亲自来讨了。” 这是荒野,荒野自然就没有人。冷月昏暗,本也黑得很。但突然间,他背后不远处就亮起了两盏灯笼。灯笼照耀下,竟然显出了一座客栈。这客栈跟方才的云门客栈极为相象,就连招牌也一模一样。 灯影飘摇,那客栈竟然缓缓向两人飘了过来。如此昏夜,如此离奇的客栈,当真是鬼气森森。 铁恨却丝毫不惧,目光森然,盯在客栈央。那客栈忽忽飘了过来,缓缓停住,从间缓步踱出一个面团团的生意人来,冲着铁恨抱拳笑道:“小店本小利薄,从不赊欠,既然为这位大爷专门烧了开水,那就请大爷多少赏一点柴火费。大家都是出门在外,大爷随便赏个几百万两银就可以了。” 铁恨冷哼道:“棺材就在这里,只怕你们拿不去!” 客店老板笑了。他的笑容看上去也有些愚蠢:“我们云门客栈的馒头也不是随便就能拿的,就算有吝啬的大爷将他揣在怀里,也一样要为它的香味熏倒。” 铁恨目光变了变,道:“毒菩萨?” 客店老板道:“我就知道遇上的都是聪明人,比这亡命小二要聪明许多。” 铁恨不答,突然深深吸了口气,毒菩萨肥胖的身躯突然飞了出去。那挂着两盏灯笼的客栈猛地爆开,已被他潜出的暗劲轰成碎片,纷纷落了一地。原来这客栈只有一扇门,在暗夜行来,当真能唬住不少人。 铁恨冷笑道:“装神弄鬼,一个个都跟我投案去吧。” 人影一闪,毒菩萨又飘了回来。他面上的肥肉都挤在一起,被铁恨一拳击得青肿起来。毒菩萨怒喝道:“给你抬举你不要,休怪我心恨!” 他双手一推一放,几十条彩带挥舞,电射向铁恨。铁恨身滴溜溜转动,手掌伸缩,已然将那些彩带全都扯在手。但觉入手滑腻,那些彩带竟似都是活物!铁恨心下骇异,急忙运转玄功,登时双掌一柔一刚,将握着的彩带捏碎。毒菩萨冷笑道:“我这碧血玄蛇的滋味如何?” 铁恨大喝道:“任你毒物再厉害,今日也要恶贯满盈!” 突地纵身而起,向毒菩萨疾扑而下。他的身影盘空,犹如一只极大的秃鹰,劲风冲射,将毒菩萨拢住。毒菩萨全然不躲闪,数道:“一、二……” 铁恨掌势将要击到毒菩萨头顶,却突地身形一阵痉挛,眼看铁拳只差毫厘就可将他击毙,但胸口犹如插入了一柄利剑一般,这毫厘之距,却是无论如何都击不出去。正争持之间,真气一时之间提不上来,“砰”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毒菩萨冷笑道:“我这毒馒头的味道如何?” 他施施然走到棺材面前,右掌也没怎么用力,击在了棺面上。只听“叮、叮”几声响,棺木上的铁钉弹出,落在地上。毒菩萨叹着气,喃喃道:“但愿你这棺能有些宝贝,这个月的份钱就有着落了。唉,小店本小利薄,可实在经不起折腾了……” 棺盖轰然倒地,毒菩萨的瞳孔却骤然收缩。月光清亮,渐渐消尽了浮云的遮翳,大地幽森,在冷辉下看得清清楚楚,只见棺的的确确是盛着一具尸体! 本来,棺材盛着尸体,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没什么好奇怪,然而这里边却不是李大叔不成器的儿。 尸体一脸鲜血,脸上还残留着极度惊恐的表情,赫然正是云门客栈的王小二! 毒菩萨脸上的肥肉忍不住哆嗦起来,他转身看去,刚才还站在他身旁的王小二已经不见踪影了。而棺材尸体的血液都已凝固,分明死了有些时候了。难道刚才的竟然是王小二的冤魂? 毒菩萨突然一把抓过铁恨,大呼道:“你这棺材怎么会是他?为什么?为什么!” 铁恨目也尽是骇异,但见棺黑血浸渍,王小二手肘也只剩下森森白骨,从折断,上臂斜插入心肺之。这种死法,和天香楼的洪范一模一样。 毒菩萨忽然“格格”笑了:“我知道了!这尸体就是宝贝!你杀了王小二,却把珠宝放进他的肚里,想骗过我,却哪里能够?”他突然出掌,抓过那具尸体,伸手往肚腹一探。 他当时真是财迷心窍,手下毫不留情。只见一片血幕腾起,王小二五脏腑竟然被他生生抓出,握在手,乱撕乱扯。血腥扑鼻,碎肉横飞,却哪里见得有什么宝物?毒菩萨登时大怒,转而伸出沾血的手爪,猛力摇着铁恨,大叫道:“怎么什么都没有!为什么!” 铁恨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比你更失望。”他的功法极为特异,毒菩萨的毒物虽然厉害,但在他功力摧运下,已渐渐化解。只是棺怎么就突然变成了王小二,这却大惑不解。 突然,就听一个声音淡淡道:“今晚的月亮好圆啊。” 毒菩萨猛然转头,就见一个人仰头看着天上的一轮明月,目神光恍惚,竟似游离于这个世界之外一般。而他身上的衣服,竟然正是王小二的。 毒菩大骇,道:“你是谁?”他眼角余光往棺木一瞥,棺尸体的确是王小二没错,而这个人呢?他心头一动,突然明白过来,王小二是早被这人杀死在棺,然后又换了他的衣服出来。此人易容术精当,刚才竟把自己和铁恨都骗过了。 那人猝然低头,毒菩萨就觉心神猛然一紧,他的眸竟然含有一种奇异的阴毒之色,透出极浓的紫气来,以他之凶悍,都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铁恨失声惊呼道:“小心!” 毒菩萨就觉眼前一花,自己的一只手臂猛然跳了起来。那人一把抄住那条手臂,双手往间一合,手臂化成一团血雾,喷在了毒菩萨的脸上。毒菩萨一声惊骇欲死的狂叫,那人静不做声,一掌直插入他的腹。手掌平伸,将毒菩萨整个人插了起来。尤为怪异的是他的双目含了种残忍酷毒的紫色,毒菩萨也算是亡命之徒,被他这紫眸一照,竟然忍不住全身发软,再也无力抵抗。而他出手狠恶,毒菩萨空有一身毒物,却连一丝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那人将他叉到空,一双紫眸对着他,突然冷冷一笑。毒菩萨霎时全身冰凉,他大叫道:“你是谁!” 那人脸上皱出一个诡异的笑容,道:“死!”手上劲力勃发。 ------------ 第三章 拔步千里风吹襟 毒菩萨发出一声尖利的哀嚎,就觉那人掌上爆发出一线寒极的芒力,宛如利剑一般,直斩入他体内。他的五脏腑被这一线芒力切得稀乱,忍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去。只要劲力再进一分,那他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就在此时,毒菩萨忽然感觉背后升起了一座山岳。 一股莽莽杂杂,如高岗,如泰阿般的劲气冲天而起,然后仿佛霜柱倾塌一般,自他背后直贯了进来。两股劲气一刚猛一锋利,顷刻接在了一起。毒菩萨连哼都哼不出来,被这两道劲力倾轧,登时七窍都喷出鲜血来。但觉那道刚猛的劲力转折变幻,将剑芒直压了出去。然后背上又窜入一道阴柔之力,拉着他直飞出去,重重的跌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没有人再去看他一眼。 铁恨盯住那人,沉声道:“凌抱鹤,是你?” 凌抱鹤笑道:“是我!你以为这区区棺木能困住我么?” 铁恨吸了口气,道:“你是怎么脱出的?又为什么杀了王小二?” 凌抱鹤冷笑道:“王小二自掘坟墓,将我盗了出来,却将自己赔了进去,这岂不是求仁得仁?” 铁恨默然片刻,道:“你既然已经脱身,为什么不逃走?” 凌抱鹤狂笑两声,转头看了看,突道:“我要杀人!” 这句话才说完,他的眸的阴冷残忍的紫色竟似乎旋转起来,越来越浓,宛如沉潭一般化不开去,在清冷的月辉的照耀下,闪烁着秘魔一样精彩的妖异。铁恨心下惊骇,只听凌抱鹤顿了顿,声音更加坚定地道:“我要杀人!” 铁恨断然摇头道:“不行!我不能让你滥杀无辜!” 凌抱鹤狂笑道:“你挡得住我么?”身影盘旋,倏然亮出一道闪电。闪电交映,他悬空盘旋,长吟道:“青气合天鱼尾紫,酒色催君雁翅红!”手腕疾斗,剑气纵横交错,化作万千细流,向铁恨击来。 铁恨左掌右拳互击,身闪动,竟然在漫天剑气抢上一步,一拳向剑芒上击了过去。 拳风才与剑气相接,他便觉得此人剑气辛辣狂暴,与天香楼上一战之时的风流蕴藉全然不同。以铁恨功力之沉凝,号称自出道来未尝一败,竟然也觉真气一滞,才压下的毒菩萨的剧毒,竟被这剑气引动,在胸口隐隐发作。 凌抱鹤一声大喝,剑光陡然亮了一倍,瞬间将铁恨的掌风压了下去。身却飘飘而起,宛如御风而行,猎猎作响声,向外飘了出去。只听他喃喃道:“我要杀人!”身在地上一触,顷刻之间,就跃出了十丈。 铁恨微微一呆,凌抱鹤纵去的方向正是方才他停留的云门镇。他忽然明白了凌抱鹤的意思,不禁大急,急忙拔步追了上去。 但轻功并非铁恨所长,而却正是凌抱鹤的得意功夫。两人起步一前一后,本就差了些时候,等铁恨奔到之时,凌抱鹤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微风轻飒,一股浓烈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铁恨的心沉了下去。 他迎风嗅了嗅,继续追了下去。 狂风怒卷,风势越来越大,天威似乎见到了人怨,吹拂而起,将明月遮住,大地渐渐陷入一片昏茫的黑暗。 死寂。 铁恨心的不安越来越强烈。突然,一声短促的呻吟透空而来! 他身平平拔起,从两丈高的墙上一跃而过。 他的目眦皆裂,忍不住一声大喝。 遍地都是散碎的肢体,有老人,有孩,有男,有女。无论什么人,都是手、足折断,身分成十几块,摔了一地。 猩红的内脏和破碎衣物纠结在一起,宛如一道道血红的蜘蛛网,凌乱地挂在墙上、树上,而残肢跟泥土搅合在一起,在墙角溅起一朵朵残忍的血花。浓浓的血液几乎将整个院都流满,然后汇聚成粘稠的细流,顺着墙根缓缓流动着。地面上一张张惊恐的脸,已经失去了生命,却依旧茫然向着苍天。 几乎在一瞬间,所有的生命都成了鬼物。这惊恐混杂着强烈的愤恨与无奈,苍天却无语。 血肉的正间,跪着凌抱鹤。他捧起一捧血,将脸埋在其,似乎深深嗅吸着其那甘美的汁液。然后他仿佛得到了无上的满足,突然昂天大笑了起来。 疯狂的笑声震的秋空月色也轻轻颤抖,寒霜默默在地上铺满白色缟素。天地无语,似乎也在为这地狱变相妖魔的诞生而恐惧。 铁恨忍不住发出一声怒啸,双目瞪得笔直,真气轰然喷发,眉目森森,向凌抱鹤走了过去。 铁恨执掌此职七年,所接的案件不计其数,也不知有多少江洋大盗栽在他手,他每次都秉公办事,务须将犯人捉到,然后活生生地带了归案。他知道自己代表的是律法的尊严,所以只是捉拿,并不用私刑,也从来不想替天行道,杀了这些人。 这不是他的职责。 但这次,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那种冲天而起的怒气,第一次,他产生了无法遏制的杀意! 只因眼前这人,已不能唤做是人了,他是恶魔!若留他在世上,不知道会有多少无辜的人被他滥杀掉。 铁恨一步步踏出,真气缓缓运转。他的功法特异,普通的人都是从丹田提气,以丹田内腑为心,增固自己的元气,但铁恨所修另有法门,却是以两手的劳宫穴为真气存储发动之所,而且两手修习各不相同,左手如江河奔流,走的是阴柔一派,右手如山岳巍峨,走的是刚猛之道。左至阴而右至阳,全力运出之时,当真有开山裂石之威能。但此法修习到后来,却可以反以左为阳、右为阴,从至阴处生出新阳,而从至阳处生出少阴,那时阴阳汇合,功力陡增四倍。只是铁恨此时功力不够,还未修炼到这一步。 但他此时就觉心有一团火冲击勃发着,左掌渐渐火热,而右掌却冰冷起来。他更不多思索,缓缓运起阴阳倒置的法门,将功力达于身体四肢。 他功力尚未够,这样行功实在危险之极,但他胸的热火烧灼着,似乎不这样便难受之极。他一定要用最大的力量将这恶魔击毙掌下,若是他藏有了一分力量,那就是对自身的羞辱! 随着他一步步逼近,铁恨就觉体内的阴阳二气缓缓行开,从左右汇聚于间,交杂成再也不分彼此的一团,犹如混沌一般疾旋起来。然后再分拆成一冷一热的两条,冲达于左右掌心。这冷热与本来的真气已截然不同,新生的内息运动之间力量绝大,刺激得他的脉络隐隐生痛,随即在身体外卷起一阵狂风,凌空压了下来。 凌抱鹤却全然不见,犹自狂笑不绝。铁恨陡然一声怒喝,真气自舌尖迸发,宛如震雷般轰在凌抱鹤的面门。跟着双掌卷起狂风,猝然插下! 他这时强运阴阳合一的法门,功力暴增,这一击之威,当真强了四倍有余。凌抱鹤全然不抵挡,被他双掌正正击,哇得一声,鲜血狂吐而出。他惨然笑道:“好、好!打得好!”反手一掌,击在自己胸前,怒喝道:“你为什么不打死我?打啊!”突地昂天长啸。 他的啸声奋发郁怒,干层云而直上,宛如天震雷一般,轰轰然啸响不停。铁恨怒气更盛,喝道:“我就要打死你这恶魔!”双掌鼓动,跟着击出。 凌抱鹤紫色的眼睛突然闪了闪,双掌电光石火抬起,同铁恨接在一起。铁恨最擅长的就是拳掌功夫,此时竭力聚力,功夫更上一层楼,却哪里是以剑法著称的凌抱鹤所能抵挡的? 只听“格格”几声脆响,凌抱鹤的双臂一齐骨折。就听他道:“不行!我还不能死!”脚步虚点,凌空弹起,向外奔去。 铁恨怒喝道:“哪里去!”跟着追出。 轻功虽非铁恨所长,但凌抱鹤已然重伤,功力大打折扣。两人追了个头尾衔接。只是凌抱鹤怪异的功夫实在太多,每每铁恨快要追上之时,就被他以奇异的身法甩脱。但铁恨内息长,后劲极足,凌抱鹤连施巧计,也无法将他丢落。 两人一前一后,渐渐向西北行去。从风光秀丽的大同府青云县,直出关外,渐渐行到黄沙万里、孤烟直上的大沙漠。 路上两人又斗了几场,铁恨杀意已起,出手凌厉绝伦,数度几乎将凌抱鹤杀死。行行渐入沙漠,铁恨心下暗喜。只因他知道沙漠气候恶劣,环境更是变化多端,绝非凌抱鹤这种富家公所能习惯的。而他当年为追逃犯,已数度出入其,已经占了地利。 铁恨跟踪之术极高,无论凌抱鹤怎么掩饰,他都能找出踪迹。凌抱鹤连吃几次苦头,也不敢大意。沙漠越走越深,四面都是黄沙一片。铁恨追击术虽高,也只能半靠猜测追下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已走了二十余日,深入大漠腹地。铁恨知道方圆百里之内,只有一座叫做坷什儿的绿洲,有口古井,过往行商跟亡命之徒,都在那里补充给水。过了坷什儿,便是更为凶险的流沙之地,当地人唤做古也漫图,意思是鬼魂居住的地方。铁恨当下也不再去管凌抱鹤去了哪里,径直向坷什儿行去。反正二十多日行来,凌抱鹤身上也剩不了多少水,在这大沙漠,没有水,只怕半天就被晒成肉干。那时,就怕自己不去抓他,他也逃不掉苍天的惩裁。 只是当初他为什么给自己那颗再生丹?而且他琴音高妙,绝无丝毫人间气息,哪里又是什么残暴之人了?可是云门镇上的惨剧犹在目前,那是绝不可更改的铁证。铁恨摇了摇头,不再想这些事情。眼看西北的天色一片枯黄,正是大风将起之像,于是裹紧了衣衫,大步走了出去。 又是一天一夜,天色玄黄,飞沙漫漫,就算在夜间,那浓厚的黄色也张满了暗青的天幕。铁恨心惶急,知道这种天威绝非人力可抗,赶路更急,终于在第二天黄昏赶到了坷什儿。一眼看到那层微淡的绿色,铁恨只觉心下登时一宽。回望天际的黄色,却已越压越低。 坷什儿绿洲方圆仅十余里,里面树木并不多,只间有一口古井,可汲些混浊的井水。但这在四望无垠的大沙漠里,已经是很奢侈的了。铁恨的蓄水在两天前已经喝完,挣扎着走进绿洲,已觉身上的真气几乎提不起来。踉踉跄跄地奔到井边,但见那井深达十余丈,里面微微能瞧见些水花荡漾,似乎比上次来的时候更深了些。铁恨顾不得许多,急忙拿了边上的水绳就要汲水。 突听一人喝道:“你这人毫无礼数,怎么闯进来就打水?也不跟主人说声?” 铁恨心下疑惑,这古井向来为无主之物,怎么今天却凭空冒了个主人出来?他心志坚凝,当下住手不汲,回头看时,就见两个粗豪汉站在一边,正向他怒目而视。铁恨一心只想喝水,并没有看到他们。这时抱拳行了个礼,道:“这井乃是无主之物,天下人皆饮的,怎么忽然又有主人了?阁下所言,只怕没什么证据罢?” 那汉大笑道:“证据?要什么证据?老说的话就是证据!你想喝水也可以,只要你喝了水转头就走,那么爱喝多少都行。” 铁恨哼了一声,道:“大道通天,我为什么不能前行?” 那汉两手叉腰,傲然道:“你可知道从这里过去是什么所在?” 铁恨淡淡道:“是古也漫图沙漠。” 那汉哈哈笑道:“古也漫图沙漠是没错,可是你知道那里是谁的地盘?” 铁恨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当然是当今皇上的地盘了。” 那汉“呸”的一声,不屑道:“皇帝老儿躲在京城里不敢出来,有什么地盘?古也漫图沙漠,那是我们铁木堡的地盘!知道为什么不让你过去么?” 铁恨摇了摇头。他的确不知道,也非常想知道,因为……他直觉地察觉到又要有些事情发生了。 那汉道:“因为老兄你长得太丑。” 铁恨实在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那汉见了他的表情,得意地哈哈大笑:“明日铁木堡二小姐比武招亲,你这丑八怪闯了进去,还不倒足她的胃口?所以大倌吩咐我们守在这里,遇到像老兄这样稀奇古怪的,就请回了吧。” 铁恨冷笑道:“这地方荒凉偏僻,难道还会有什么才俊之人么?你们小姐想嫁人,何不将擂台摆到原繁华之地去?” 那大汉裂着大嘴笑道:“这你可说错了,我们小姐美貌当世无双,才一放出风去,就来了不少年轻少侠。不相信?方才还来了一位,我黑虎一见就喜欢,马上打了一桶水给他喝,送了他过去。以我黑虎看哪,去的人虽然多,但没一个比这人好的。我们小姐嫁了他,那真是天生的一对。” 铁恨双眉一跳,急问道:“刚过去一位?什么样?” 黑虎摇晃着大脑袋,得意洋洋道:“样倒不怎么样,灰头土脸的,身上还都是血,但我黑虎一见就特别喜欢,还送了他一颗本堡秘炼的回天丹,过了今晚,他双臂上的伤就好个七七八八了!” 铁恨脸色骤变,他已经猜到,这人正是凌抱鹤!当下再也顾不得同黑虎废话,举步就追了出去。既然凌抱鹤已经过了坷什儿,若再耽搁,可就永无追上之日了。 黑虎见他话也不说,掉头就走,口大呼小叫道:“你这人怎么回事!不是说不叫你去么,诚心跟你黑大爷犟劲,是不是?”一面呼叫,一面伸手向铁恨抓了过来。 铁恨冷冷一笑,任由他抓住自己的胳膊。黑虎运劲回拉,满心摔他一个筋斗,让他清清楚楚地认识到“黑大爷”的厉害,却突然就觉铁恨手臂一软,手上的力量登时消退,然后一股强横的真力跟着推出,晕晕乎乎之,已如腾云驾雾一般飞了出去。 铁恨手指回勾,将他腰间的水袋扯了过来。只听“砰”的一声大响,黑虎深深摔进了沙。铁恨转头奔出。 同黑虎一起的那人此时突然道:“朋友,我送你一路。”猛地风声大作,几十道暗器打了过来。 铁恨更不回头,脚步踢开,万里黄沙被他踢得宛如黄龙般卷天而起,暗器纷纷打在上面,被铁恨劲气所逼,“叮叮叮”一阵响,落了一地。等黄沙消去,铁恨已然走得远了。 黑虎两人面面相觑,俱被铁恨武功所慑,说不出话来。良久,黑虎叹道:“这等武功,小姐嫁了他,也不枉了。我老黑一样高兴得紧。”说着,又哈哈大笑了起来。另一人面有隐忧,叹道:“就怕大倌不答应,那就难办了!” 铁恨心下着急,将功力催到急处,向着铁木堡狂奔。三年前他来过此处,约略知道方向。这一发足,当真如黄龙滚卷,直直地行了去。黄沙被他踢了起来,搅得漫天都是。天空的风色却更是黄沉沉的,似乎天都承受不住如此压力,渐渐沉了下来。 唯一之喜却是黑虎的水囊盛的并不是水,却是塞外有名的烧刀。此酒辛辣刺鼻,喝到嘴里如同火烧一般,寻常之人一杯就醉,但铁恨却极为嗜喝。尤为可喜的是水囊外还系了一大块干牛肉,乃是以佐料浸泡后,拿到沙漠石上晒干的。比较煮牛肉、烤牛肉,别有一番风味。铁恨脚下不停,喝一口酒,吃一口牛肉,转瞬间就行出十余里。 夜色越深,沙漠之白天虽然炎热,但当太阳落下之后,却是酷冷难当。铁恨再行了几里,将水囊两斤多烧刀尽数喝完,酒力蒸发,身上一片火热,当下将上衣扯开,便是一阵狂奔。沙漠上未起风之时极为安静,点风皆无。他这一路奔行,当真快意之极。 这一夜他奔行五十多里,终于在晨曦初吐之时,赶到了铁木堡。 铁木堡所居之处乃是另一座绿洲,比坷什儿要大很多。数百年前几位江湖人物避祸边陲,在此建立基业。经数百年的经营,以具相当的规模。铁木堡绵延几十里,将整个绿洲全都覆盖其。堡周围植满了生长力极强的铁树,用以抵挡凌厉的沙漠之风。这片铁树之林宽几里许,里面布置了极厉害的阵法,当真易守难攻。 铁恨远远就见到黑黝黝的堡顶,不禁心一宽。突听“轰隆隆”一阵响,堡几尊礼炮一齐轰鸣,有人长声道:“比武大会正式开始,关堡门!” 铁恨心下大急,将功力提到极处狂奔,远远就见那扇无比沉重巨大的堡门缓缓闭合,终于完全关了起来。铁恨不死心,举起铁掌,运起阴阳合一的功法,击了出去。那门厚几半丈,乃是用最坚韧的铁树糅合精钢所制,铁恨这一掌虽然霸道强悍,那门却纹丝不动。铁恨怒极,一连击出数掌,打得双手生痛,那门却跟他的脸一样,只管黑沉沉的,什么表情都没有。 终于铁恨自知无用,不由双足一软,坐在了门前。 难道他就只能在此坐等比武大会结束? 若是凌抱鹤夺得了魁首,那有怎样?届时铁木堡数百人都是他的敌人,他能捉凌抱鹤回去么? 就算事情没这么糟,此间凌抱鹤从别的出路逃走,他又如何追击?铁木堡方圆几十里,他又怎么守得住? 难道号称“天罗地网”的铁恨,这次就折戟在这荒漠绿洲?身上背负几十人血案的凌抱鹤,就此逍遥法外? 铁恨钢牙几乎咬碎,但面对这黑沉沉的铁门,他也没有办法,他只能等下去! ------------ 第四章 不辞一笑期同心 铁木堡里却热闹得紧。 堡演武场上搭了个高台,上面张灯结彩,又搭了个小小的彩台,彩台上红帘高挂,隐约只见里面坐了位姑娘。台下疏疏落落站了百余人,都是年轻才俊。铁木堡虽然僻处塞外荒漠之,这次比武招亲大会能约到这么多人,当真难能可贵。就算江南百刀堂的堂主要嫁女儿,恐怕也未必能多约几个。 礼炮一响,就见一位老者站了出来,对四周团团做了个罗圈躬,笑道:“今日是我们堡主为小姐择亲的大喜日,咱们武林人士不讲什么门当户对、指腹为婚,因此定下了这个比武招亲的规矩。凡是十七岁到三十岁的未婚男,都可参加比赛。优胜者便可娶了我们这位如花似玉、才貌双全的小姐。老汉废话也不多说,就此开始吧。” 他又躬了躬手,就待退下,就听台下一人阴阳怪气地道:“这么大老远地将我们叫来,拼上性命打打杀杀,却连人影都还没见上,你说如花似玉,他说倾国倾城,不会最后娶了个麻回去吧?” 那老者转头看时,就见一人浑身白衣,面目俊秀,衣着虽然光鲜,但满脸都是浮华之气。那老者倒也不敢得罪来人,笑道:“我们小姐的美貌乃是远近闻名的,这位小哥倒是不必多虑。” 那人一声长笑,道:“远近闻名?有合意坊的红宝儿出名么?” 他一言既出,周围的几位年轻公一齐哈哈大笑起来。那老者脸上变色,正待发作,就见红影一闪,一位女从帘窜了出来。 那人上下打量,但见那女生得眉清目秀,皮肤细嫩,极为好看。只是身材颇高,竟如男一般。这时柳眉含威,冷森森地盯着那人,满脸都是怒气。那人狂妄惯了,哪里管她是生气还是高兴,歪着眼睛看了一会,啧啧称赞道:“不错不错,这老儿竟然没有说谎,小妞儿倒是长得不错。就是辣了一点,好好管教管教,才会合口……” 他越说越是不堪,那女两道眉毛渐渐竖起,突然伸出右手在身前画了个半圈。那人就觉胸口一窒,一道狂猛到不可思议的大力汹涌而至,瞬间破他护身的十二道真气直入,穿肺腑而入重楼,将他全身控制得动弹不得。他一身的功夫竟然得不到半点的施展,就被这女一招制住。 那女冷哼一声,手往回收,那人就觉身上一紧,情不自禁地被她虚空摄了过去。就见一双翦水瞳仁冷森森地看着他。这下近距离地看去,其的威煞当真浓烈地冰心彻骨。那人忍不住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但他强横惯了,背后靠山又硬,情势虽然紧迫,料想她也不敢将他怎样,当下也不放在心上,依旧笑道:“还没比武,就将夫君提在手上,以后我的日可有的受了……” 他话还没有说完,就觉那女手上陡然一紧,真气汹涌灌下,却哪里还能说得出去? 那女冷冷道:“你修习小乘无量神功到了第十三重的境界,另外凌霄剑法学到了第七招,竟然佛道双修,也难怪如此轻狂。这两种神功乃是少林派与武当派的不传之秘,你居然同时修习,想来你就是武当冲虚真人的侄、少林恍若神僧的外甥旬无意了。少林武当都严禁妄语、好色,我废了你的武功,想必你不会反对吧?” 旬无意听她一招之间就叫出了自己的来历,不禁有些骇然。但随即又有些沾沾自喜,正摇头晃脑,自鸣得意,却不料那女最后一句话陡然而转。当下吓了一大跳,惊呼道:“你这贼婆娘!你说什么!” 那女也不答话,一股真气如青虹,如月芒,森森然倒浇而下,瞬息之间在旬无意的脉络游走了三次。旬无意就觉周身酸软,面上似笑非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渐渐手脚乏力,这十数年性命交修的内力,竟然就在这酸软之,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禁不住惨呼道:“你这妖女!我……我绝不放过你!以后你落到我手里,我一定要将你先奸后杀,不弄得你体无完肤,我枉称旬无意!”痛骂声,终于忍不住两行热泪淋淋而下。 那女充耳不闻,突道:“福伯。” 先前的老者急忙走上一步,躬身道:“是,大倌。” 那女道:“大会结束之后,你带着炎天令去武当一趟,冲虚道人若是不服我的判决,你不妨就将炎天令留在那里。” 福伯躬身答应了一声,退了下去。台下众人却一齐失色。有人禁不住惊呼道:“炎天令!”旬无意向来自高自大,倒没有什么人愿意为他抱不平。 那女淡淡道:“对,便是钧天四令的炎天令,也是我妹妹的嫁妆。你们谁有本事,只管上来施展,赢了这场比赛,不但抱得美人归,这柄号称隐含了武林最大秘密的炎天令,也就归你所有。” 台下众人无不耸然。大多数人都骄傲惯了,这次比武招亲,多半是看在铁木堡的面上,来凑这个热闹,本心并不想出手。但彩礼既然有炎天令,那便大大地不同了。传说钧天四令均隐含了无上的秘密,得其之一就可号令武林。若能赢得炎天令,那岂非离天下霸主不远了?如此一想,各人的心都热了起来。 那女冷眼旁观,心下暗暗冷笑,又道:“我也不妨告诉你们,炎天令的秘密,就是……” 她话音微微顿了一顿,台下群声皆静,霎时当真连针落地都能听得见。那女目光缓缓在场游走一圈,一字一字道:“炎天令的秘密,就是它便是当初魔教天罗宝藏的钥匙!” 她此话一出,台下更是大哗。传言魔教之所以在于长空一战败北,是因为之前曾起了一次内讧,魔教教主愤而出走,并将魔教的十大秘宝一齐带走。后来魔教教主埋骨荒山,这十大秘宝跟着一齐长埋地底,便是哄传已久的天罗宝藏。魔教十大秘宝各具不可思议的功效,当真有呼风唤雨、左右武林之能,这天罗宝藏更是武林人梦寐以求的天上馅饼,却因为其地太过秘密,从无人寻至。这时听说炎天令就是天罗宝藏的钥匙,怎么欢欣鼓舞,必欲取之而后甘?众人无不摩拳擦掌,准备大打一场。有些人便后悔没有多带些人手过来,到时虽然战败了,却可靠着人手众多,抢了就走。 那女道:“我们铁木堡得了这炎天令之后,多方参详,都解不开其的秘密。众位乃少年才俊,想必可以让此秘密顿开,或者也是武林幸事,我妹妹也好得个好的归宿。不是一双两好的事情?”见台下一片踊跃,微微笑了笑,向帘走了进去。 台下众人纷纷议论。就听一人道:“今日算是来对了,想不到僻敝之地的铁木堡,竟然藏了炎天令,若不是听了兄弟你的话,当真就错过去了。” 另一人苦着脸道:“我才亏了呢!早知道有此好事,我就该好好打扮一番再来。年轻姑娘都爱俏皮,说不定就看了我这张小白脸,连比试都不用,就跟我私奔了呢!不是白白得了一枚炎天令么?” 先前那人道:“你别想得美了!姐姐这样,妹妹能强到哪里去?指不定就是只母夜叉,以后可有你的罪受了。” 后面那人道:“只要有了炎天令,我怕没有出头之日?那时什么样的妞没有?我就将她晾在一边,咱们兄弟胡天胡地去喽!” 两人一齐哈哈大笑。场纷纷众言,无不如是。 突听一人冷冷道:“都给我住嘴!” 就见一人缓步走上了台去。他当真是缓步走了上去的。那台高可数丈,他就这么凭空一步一步笔直走了上去。脚下空空,什么凭借都没有,却宛如踩在了大理石的台阶上。这一手返虚空照的轻功施展开来,场的嘈杂之声登时就息了下去。却见那人衣衫褴褛,身上血迹斑斑,大概失血过多,面色苍白得可怕。一双眸更是泛着奇异的紫色,犹如魔物一般。但他身上自然有股清廓寥远之气,这般以绝顶轻功行于空,当真飘飘欲仙之感。台下众公不乏自命风流,佼佼不群者,这时却也不由得自惭形秽。 却正是铁恨苦追的凌抱鹤。 他凌空几步跨出,来到台上,冷笑道:“办什么比武招亲,惹来这群废物,徒取烦恼。我既然来了,便用他们不着,都遣走了吧。” 台下众人一时没听明白他说什么,凌抱鹤左手伸出,道:“既然如此,炎天令拿来吧。” 台下众人这才明白过来,不由一阵哗然。毒舌咒骂之声一齐腾腾而出。有人道:“什么狗洞里钻出来的贱才,大话倒说得轻松,还不给你爷爷滚下去!”有人道:“你这贼厮鸟,胡说些什么!看老爷上去将你一棍打回腔里去!”有人道:“这泼贼想发财想疯了!” 凌抱鹤冷冷一笑,道:“比武招亲如此香艳之事,也是你们这群浑人所能享的么?”他突然出手,当空冷电急闪,袖宝剑迎风晃出一道清亮的光影。凌抱鹤长吟道:“下地憩白草,何复上青天?”剑芒吞吐开阖,越旋越大,冷电森森,倏然暴涨到十余丈长短,凌空劈了下来! 但见剑气鼓荡,宛如山崩海啸一般,向着台下众人汹涌压下。众人一齐大惊,慌不迭地四下躲闪。“轰嗵”大响声,剑气砸在了演武场上。登时碎石横飞,尘烟四起。众人一齐掩鼻后退,狼狈万分。凌抱鹤袍袖一拂,长剑隐入袖不见。迎风而立,傲然不语。福伯禁不住点了点头。 凌抱鹤冷笑道:“谁若自信能接下我这一剑,不妨上来!” 台下众人面面相觑,突地一少年喝道:“山东杨潜翼,来领教尊驾的武功!”就见他身形拔起,宛如一只大鹤般扶摇而上,倏地双脚闪动,在空横走八步,飘然落在了台上。抱拳一揖,道:“兄台武功高绝,在下不揣鄙陋,前来领教。请了。” 凌抱鹤目光炯炯,盯住杨潜翼,道:“上得这个台,想必对自己的武功也有几分自信。但若我告诉你天罗宝藏早已被人掘起,你还想打这场架么?” 杨潜翼一怔:“天罗宝藏已不在了?你怎么知道?” 凌抱鹤道:“你休管我是怎么知道的,回答我便是。” 杨潜翼气势一馁,想起凌抱鹤的高绝武功,忍不住喃喃道:“既然如此,我与兄台本无远仇近尤,何必定要刀兵相见?” 他方一说完,凌抱鹤猝然低头,一双精亮的眸犹如寒电般盯在杨潜翼的身上,上下打量。杨潜翼被他看得心下发毛,强笑道:“兄台还有什么指教?” 凌抱鹤眸收回,爆发出一阵疯狂的笑声。杨潜翼就觉这笑声蕴涵了无穷无尽的力量,宛如大海潮生般鼓荡在身侧。他自小勤苦修习,真气颇为不弱,却也禁受不住如此强击,脸上渐渐变了颜色。凌抱鹤陡然收住笑声,冷然道:“我本以为你有些骨气,哪知也如这些俗人一般。你贵物贱人,那便怪不得我杀你了!” 嗡然一声长振,长剑已然出鞘。但见一泓秋水森森然横在他的胸前,灵光跳跃,犹如活的一般。凌抱鹤淡淡道:“我这剑名叫‘清鹤’,本不是出名的剑师所铸,但在我手七年,钟石品评天下名剑,将它列在第十一位。你懂我的话了么?” 杨潜翼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脸上一片茫然。凌抱鹤淡淡笑道:“你懂不懂都没关系,因为死人已不需明白什么道理的!”一剑刺出。 大漠之上炎风四溢,本极为闷热,这一剑刺出,杨潜翼却只觉一点清凉自眉间沁入,自冰入他的心底。刹那间万千情事一齐涌到心头,却都化作无边的恐惧,在他心头炸开。杨潜翼鼓起最后的力气,大吼道:“泰山无极道不会放过你的!” 他真的已不再需要明白什么道理了,因为他已明白了最终极,也最正确的道理:死! 这是唯一公正的道理,无论什么,都无法抗拒它。当它闪烁着最诱人的光芒来临时,你会发现,只有它,才是你真正想要了。伟大的,坚定地诱引你向理想的终极前进的黑色羽翼,在灿烂自由地舞蹈,让全世界雀跃歌唱。 凌抱鹤目狂热的目光稍稍减了些许,喃喃道:“我要杀人……”目光竟然又转为妖异的紫色。 他突然用力摇了摇头,目紫色稍减,环顾台下。众人被他这紫色的妖瞳一照,都情不自禁地生出一阵寒意。凌抱鹤脸上一阵萧索,道:“难道天下风流,当真就断绝了?怎么不让我看到一位真正的豪侠英雄?” 他转身向红帘走去,道:“那就让我看看这位小姐,若是不我意,何妨将此地杀得精光,免得玷污了比武招亲的美名。” 福伯抢上一步,陪笑道:“这位少侠,比武大会尚未结束,还请少待片刻,小姐自然会接见。”他的意思,是暗说凌抱鹤已稳可成为优胜者,何须急在一时? 哪知凌抱鹤却全然不理,冷冷一笑,道:“你放心,你们小姐绝不会看上我的,我也绝不会看上你家小姐。” 福伯眉头皱了皱,不明白他话的意思。凌抱鹤已然走到了帘前,袍袖挥出,一股劲风将帘震成两截,摔了开去。但见帘后坐了两位姑娘,一位身着绿衣,长得极为俊俏,当真可以说是花容月貌,只娇怯怯地坐在那里,宛如一朵带露的木芙蓉,清丽无比。只是此时被凌抱鹤所惊,满脸红晕,低了头不敢看他。凌抱鹤哈哈笑道:“果然是位美人,倒真没有辜负这四个字。可惜啊可惜。” 旁边一位姑娘大马金刀地坐着,却是方才出手废了旬无意的武功的“大倌”。听凌抱鹤如此说,她脸上倏然变色,一双眉毛渐渐竖起,冷冷道:“你可惜什么?” 凌抱鹤淡淡道:“可惜如此一朵名花,倒要放到这群废物里面招选,当真是糟蹋了上天溢美之心。不过这位小姐还是庸脂俗粉,在我看来,却大大不如你。”他目泛起一阵彩光,凝视着大倌,声音一沉犹如梦呓般道:“眉疏不画,自青于黛,颊敞未扫,更赤于脂。外物不御,心正眸,当真是天上之人。古人说绝代佳人为国色天香,我认为大谬不然,像姑娘这等人才,又有什么色能画出,又有什么香能拟就?那些脂脂粉粉,娇娇娆娆的仕女们,同姑娘一比,就如供在瓶的花朵,美则美矣,却太过娇柔。像姑娘这般,才是玉铸珠饰,浑然天成。”他一面说着,一面上下打量,竟似赏鉴什么绝世的珍宝一般。双眸之,神光隐隐而动。 大倌素来以英雄自命,只恨不能生做男儿身,平生最痛恨的就是别人说她是女,当下森然道:“你敢对我无礼?” 凌抱鹤讶然道:“天生大美,本就是为了世人欣赏的。在下既然生了这双能发现美的眼睛,自然不肯闲置了。何况倾慕之心,乃是出自天然,我口说我心,若是矫揉藻饰,便是欺心了。今日难得兴会,便是有缘,在下虽然不才,却也薄有几分品貌,一双两好,你便嫁了我如何?” 大倌胸口一阵起伏,双眉几乎倒竖起来。双目更如冷电一般,向着凌抱鹤不住扫射。凌抱鹤却全然不觉,脸上的微笑极为诚恳,所说之话虽然震人听闻,他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别人怎么说怎么看,当真是去他***。 大倌突然道:“你看我也可以,只要你能接我三招,我就嫁你如何?” 凌抱鹤眼睛一亮,道:“果真?” 大倌道:“果真!” 凌抱鹤道:“那我们来击掌为誓。”说着,轻轻一掌向大倌击了过去。大倌抬起手来,闪电般在凌抱鹤手上连击三下。凌抱鹤笑道:“你虽然说得厉害,毕竟还是防着我。” 大倌不答,沉声道:“你接好了,这是我的第一招,名字换做‘大漠狂风’。你若是接不住,只要回退跃开,我自会收手。” 说着,双掌圈动,在胸前画了个圈,“呼”的一声推了出去。立即一阵急风响起,宛如大漠之上突然激起了万里风暴一般。大倌的掌力强到不可思议,凌空发掌,直将小小内室的空气全都压迫成一股股猛恶的气流,向凌抱鹤狂卷而去。风声嘶嘶,室内的桌椅宛如巨锤扫过一般,全都碎成粉末。 凌抱鹤呼道:“好功夫!”身不退反进,长吟道:“壶暖雪芽瘦,指冷绿篆香。”十指扣弹,发出几十道无形剑气,也是“呼”的一掌推出。剑气宛如苍龙一般凌空疾转,向大倌掌力形成的龙卷上撞去。凌抱鹤身却端凝不动,好整以暇地继续向大倌打量。 大倌的脸上禁不住泛起一丝赞赏之色。两股劲力转瞬接在一起。碧绿的剑气盘转飞舞,直切入龙卷。但那龙卷却丝毫不受影响,依旧霍霍作声,向凌抱鹤疾扑而来。“轰嗵”一声大响,正正击凌抱鹤身上。铁木堡二小姐禁不住一声轻呼。大倌长袖招摇,将她身前护住。反弹的劲气还未及身,就被她远射出的护身真气弹开。 转眼烟消尘散,凌抱鹤衣衫破烂,捂着胸口不住咳嗽。大倌不屑道:“你的武功太差,剩下的两招,我看不必再试了。” 凌抱鹤摇手不打,胸口起伏,内息缓缓转动,良久,吐出一口气,笑道:“想不到你真气如此强劲,我倒是大意了。不过真气强劲,也未必有用,胜负另有所准的。” 大倌微怒道:“你一定要我杀了你是吧!”左掌右掌连接拍出。双掌宛如游龙,蹁跹飞舞,遥遥向凌抱鹤袭来。凌抱鹤身一转,避开其锋芒,跟着两指弹出,向大倌的掌心刺去。大倌啸道:“找死!”掌力陡地强了一倍,宛如天塌了一般压下。凌抱鹤目紫光一闪,招式却不变,依旧两指向她掌心刺去。劲气真力相接,凌抱鹤身倒射而回。大倌默然看着手掌。只见掌心两点微红,正是凌抱鹤的指尖所伤。 凌抱鹤却被这一掌伤得不轻,一阵咳嗽,差点喘不过气来。大倌望着他的目光有些复杂:“你之所长,乃是剑法,为什么却跟我比试掌法?你若出剑,未必会伤得如此重。” 凌抱鹤摇头笑道:“吾剑虽利,不是为你所设。赶紧比完最后一招,好定大家的去处吧!”适才一招他伤得颇重,他又奋力微笑,牵动内伤,忍不住又是一阵咳嗽。大倌看着他的目光隐隐闪动,也不知是欣赏,还是鄙视。她缓缓行功,沉声道:“这最后一招,我务出全力,倘若你能接下……” 她住口不说,反手一掌击了出去。 ------------ 第五章 瀚海击掌平沙沈 这一掌去势并不急,也没有方才两招的劲急风声相随,但凌抱鹤周身的真气却被带动得勃勃跃动。此掌竟将全部劲力内蕴,宛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寂静,于平淡却孕育着最狂野的变动,虽缓慢却凌厉之极。 凌抱鹤端凝不动,微笑站在那里。双手背负,竟是什么招式也不出。大倌心下犹疑,莫非他修习了少林寺的金刚不坏神功?还是魔教的不坏心法?但就算是这两种武功,也未必能挡住自己的瀚海长风掌。难道他竟然反朴归真,炼成了传说的嫁衣神功,真气不动不摇,任何外力都无法撼动么?若是如此,方才他又怎会给自己打得连连咳嗽,受了内伤?大倌顷刻间连转了几个念头,掌势去势虽缓,也已及凌抱鹤之体。但见凌抱鹤笑容丝毫不减,不由得更为慎重,劲力暗摧,将瀚海长风掌运至极处,真气在掌际成形,隐隐雷爆之声潜响,一掌按在凌抱鹤的胸口。 大倌霎时就觉不对,掌势触体柔软,凌抱鹤竟然什么功夫也没运,就这么站在那里挨打!大倌顾不得思量,内力急收,同时掌势一斜,向旁边冲去。但她此掌蓄意已久,威力之大,便是连她都无法控制。掌势被她硬生生错开几分,“咯嚓”一声,虽躲过了凌抱鹤的胸前,却将他的左臂击折。 大倌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铁木堡的堡主,不配做你的对手?” 凌抱鹤脸上一阵苍白,右手伸指将肩上几处穴道闭住,吐纳几口,忽然笑道:“这只有一种意思,就是你现在除了我,谁都嫁不了了。”他的面容宛如白玉一般,这笑容犹如刻在上面的雕塑,被痛苦扭扯得几乎剥离而去。 大倌冷笑道:“你知不知道我方才若是不收手,你已经进了鬼门关了?” 凌抱鹤淡淡道:“我只知道若你不收手,我娶了你也没什么意思。” 大倌胸口莫名地动了一下,待要说话,却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讲到终身大事,任她怎么潇洒,毕竟还是有些羞涩的。 凌抱鹤然道:“你能临时住手,这就说明谁能遣此,未免有情。我的建议,你可愿意考虑?” 他的眼光轻柔无比,宛如春风拂过这片入秋的沙漠大地。大倌被他这目光照射着,猛然一阵红晕悄上脸来,再也不能自主,禁不住头就低了下去。 凌抱鹤哈哈笑道:“你自命英雄,这时却又作起儿女态了。我辈行事,向来只讲本心,你情我愿的事情,何必怕什么别人之羞?我凌抱鹤今日就当着这天下群雄之面,说一句我喜欢你,你若是也有一丝怜我之意,那便应我一句,咱们拣日不如撞日,便在今日成亲如何?这些来参加大会的少侠们,便都是我们喜事的客人,连请贴都不用另发了,不是很好的事情么?” 他素来狂放惯了,只行心所喜,这一段话说出来,当真惊世骇俗。他说得扬扬自得,台下众人却一齐脸上变色。大倌脸缓缓抬起,低声道:“你说的可都是真心话?” 凌抱鹤点了点头。 大倌默默坐着,良久不语。凌抱鹤低头看着她,台下的众人连同福伯都看着两人,一时周围静到极处,几乎连呼吸声都没有了。 大倌突然抬头,道:“答允你了!”她站了起来,爽然笑道:“今日众位都不要走,须得吃完我们的喜酒,才肯放行。”她素来豪放,这时心曲放开,便不再与寻常脂粉相同,大有林下之风。 凌抱鹤大喜,道:“不想今日亡命塞外,还有如此奇遇。我……”他走上前去,方要说几句喜庆的话,突然脚步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凌抱鹤一声呻吟,手抱住了头,脸色惨变。大倌惊道:“你……你怎么了?” 凌抱鹤摇手止住了她,不让她上前,自己扶住头颅,突地一阵猛捶,脸上神色极为痛苦。众人尽皆不明白他怎么了。良久,凌抱鹤缓缓住手,呼了几口气,抬起头来,盯住大倌。大倌强笑着看着他,道:“今日是你我的喜日,你总该多招呼一下我们的客人。” 凌抱鹤脸上一丝一丝僵硬起来,他的语音同样冰冷无比:“我不能娶你。” 大倌的身体猛然绷紧,嘎声道:“你……你说什么!” 凌抱鹤摇头道:“我突然想起来了,我有多少大事未了,怎么能娶你?”他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道:“像你这样的女,想必最讨厌轻薄之人吧?你若是多打听一下,又怎会不知道原武林,我便是第一轻薄人!” 大倌的脸色变了。一瞬间变得没有任何表情。凌抱鹤又感觉真气被激得狂猛跳动,但他怡然自得地弹着衣服,竟然浑然不放在心上。 二小姐突然娇斥道:“走开!” 凌抱鹤然道:“走什么走?谁若有本事,只管杀了我好了,要我走,那得看我高兴不高兴。” 大倌怒声道:“我让你高兴!” 左掌挥出,一道潜龙般的劲气着地卷出,向着凌抱鹤击去。她这时含怒出手,再也不留任何余地。凌抱鹤若是像方才一样不避不挡,必定会筋骨断折,死到不能再死。 只见绿影闪动,铁木堡二小姐挡在了凌抱鹤面前,惊惧的道:“不要,姐姐住手!不可以杀人……”小姑娘长得娇怯怯的,莲步迈出,一袭绿裳水波似的摆动,宛如在大厅间开了一朵娇弱的花。 大倌急忙住手,生怕伤了自己的妹,怒喝道:“你为什么要挡着他?今日我不挫其骨扬其灰,难消我心头之恨!” 二小姐刚要说话,凌抱鹤低头嗅了嗅,赞道:“却原来还是二小姐香,先前我的眼光竟然看错了。这样好了,你们打上一架,谁胜了,我便娶谁。” 大倌冷笑道:“妹,你听到了,这是他自取死路,不是我狠心。” 说着,袍袖长龙一般卷出,将二小姐隔在一边,右掌跟着探出,向凌抱鹤击去。凌抱鹤双臂展开,随着她一击之力飘飘而起,腾起四丈有余,落在铁木堡墙外。远远就听他哈哈大笑而去。 大倌怒气勃生,大喝道:“哪里走!”身形跃起,追了出去。铁木堡墙极高,几可四丈,一人轻功再高,也难跃上。大倌身躯腾空,一掌击下。她的掌力极为强劲,登时反推得身扶摇而起,跃墙而入。两人一逃一追,转眼就走得远了。 二小姐顿足道:“暴风将至,姐姐却追了出去,福伯,这可怎么好?” 福伯也呆住了,嗫嚅道:“这……老仆可不知道了。” 二小姐道:“福伯,我去追姐姐回来。” 福伯大惊,道:“二小姐,这可千万使不得!” 二小姐皱眉道:“为什么不行?” 福伯一时说不出话来。 其实,二小姐虽然生得美丽,然而十三岁上得了一场大病,心智从此停滞,言谈举止实在与十三岁小女孩没有区别。若非这样,以二小姐的人才,早就得配佳偶,又何必在大漠之比武招亲?铁木堡又何必以武林至宝炎天令作为嫁妆? 然而此事神木堡上下,也就只瞒着二小姐本人而已。福伯只好呐呐道:“沙漠暴风的厉害,您又不是不知道,万一您有个闪失,老仆怎么对得起泉下的老爷?” 二小姐道:“我总是不放心姐姐啊。福伯,不要多说了,赶紧给我准备骆驼!” 福伯拗不过小姐,只好哭丧着脸去准备,暗派了几个堡的好手,跟着二小姐,怕她出事。 二小姐欢欣喜悦的来到台上,道:“大家那么远过来做客,我和姐姐没来得及好好招待,真是惭愧。今天就到此为止,日后再请大家过来。暴风快来了,各位就在堡休息吧,等天变过后再走。” 众人见二小姐美艳难得,天真烂漫,登时都后悔方才没有出手。此时都为了博美人赏识,哪里还肯罗嗦。轰然答应一声,都退了下去。一时福伯牵了骆驼过来,伺候二小姐上骑。二小姐道:“福伯,你不必跟我去了,就在堡照顾客人好啦。” 福伯道:“可是……二小姐,您自己去,福伯不放心啊。” 二小姐笑道:“有什么不放心的?上次暴风时我还独自去捉鸣风雀了呢。我追到了姐姐便立时回来,暴风不会这么快来的。” 福伯道:“既然这样,二小姐可小心了。若见暴风起时,千万不要逞强,立时便要回转。大倌武功盖世,不会有太大的危险的。” 二小姐道:“我只担心姐姐性过刚,反而有碍……好了,我走啦。” 一声娇喝,打起骆驼,得得向外行去。 一时堡门打开,二小姐策骑而出。突然,旁边闪出一条人影,抱拳道:“这位姑娘请了。” 二小姐看也不看,依旧打骆驼前行,道:“你先进去吧,比武大会延后召开,我要追我姐姐去。” 那人沉吟道:“是不是一位紫眸之人闹的?” 二小姐立即勒住辔头,讶道:“你怎么知道的?” 那人叹道:“我名铁恨,此次千里追踪,就是为他来的。这位姑娘请回吧,我自会替你将他追回的。” 说着,抱拳一揖,转身走去。二小姐急道:“你不可去!” 铁恨顿住脚步,等着她说话。二小姐道:“现在暴风将起,你去不得!” 铁恨道:“这个姑娘倒可放心,在下别无所长,就是一条贱命,怎么都死不了。” 二小姐道:“不行!要去我跟你一起去好了!” 铁恨回身讶然道:“你?”二小姐娇怯怯的,袅袅细腰,仅只一束,仿佛江南细柳下的涣纱美人儿,却哪里像这北国沙域佳人?铁恨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她与这沙漠联系在一起。 二小姐微哼道:“怎么,你看不起我么?” 铁恨不答。二小姐道:“你若是不肯,那也没有办法。只好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说着,策骑向前行去。眼见铁恨一动不动,想必是等她走远了才动身,从另一条路寻迹而去。二小姐沿着墙根缓缓走着,一面喃喃道:“姐姐跟那人是从这里越出去的,若是不快一点追出,只恐一会大风起了,将踪迹吹得一干二净,可就再也无法找了。” 她一句话才说完,铁恨已经冲了出去。二小姐脸上慢慢显出一丝笑容。她深知大姐的武功强绝一时,倒不担心发生什么事故。所虑的是大姐城府不深,时间长了,只恐了凌抱鹤的诡计。却也不可不担心。 铁恨果然不愧为神捕,一经二小姐领到两人跃出之地,立时便寻出了两人追去的方向。顺着跟了下去。二小姐也不作声,跟着他追了下去。大风将起,空气闷塞,天上的枯黄更仿佛实质,浸浸然将整个长天染成一块巨大的琥珀。两人都是艺高人胆大,丝毫不放在心上。 二小姐指着地上一处踪迹,道:“这便是我姐姐的瀚海长风掌。看来他们在道上还一面斗着。我姐姐的武功乃是在这大漠狂风练成的,你的朋友只怕要吃亏了。” 铁恨淡淡道:“他不是我的朋友。” 二小姐道:“不是朋友,难道是仇人么?” 铁恨道:“他不是我的仇人。” 二小姐笑道:“不是朋友,也不是仇人,那你为什么要追他?” 铁恨道:“我是捕头,他是要犯,所以我追他。” 二小姐讶道:“你是捕头?”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捕头这行业,在江湖人眼,是有些可笑。 铁恨板了脸不去回答,二小姐见他脸有不豫之色,立即住笑,盈盈一礼,道:“这可对不住了,我好久没见到官家的人,可有些奇怪。大侠您千万不要怪罪才好。”说着又忍不住笑起来。 铁恨哼了一声,不去理她。长沙莽莽,凌抱鹤与大倌留下的踪迹清晰异常,两人顺着一路行下。到了午时分,走至一个小沙丘上时,这踪迹却突然消失了。 铁恨皱眉站住,二小姐笑道:“这可要考考你了,你是追捕的大行家,现在应该怎么办呢?他们究竟去了哪里?” 铁恨仔细查看周围,凌抱鹤的轻功极高,一下跃出,两个脚印相距三四丈。他足着软底千里靴,脚印极为明显。而大倌以掌力助长轻功,每一跃出,便在空击出一掌,将沙面击出一坑,也是横掠四丈。只是她轻功略差一点,落地之时,脚印略微深些。两人一追一逃,都是快到急处,两行脚印,看去醒目之极。这本是铁恨追踪的最好助证,哪知从这个沙丘开始,这些踪迹一概没有了! 沙面上一平如砥,漫说是脚印,就是连一点小凹都找不出来。铁恨追踪多年,到了此时,也觉一筹莫展。 二小姐娇笑道:“大捕头也有袖手的时候了吧?你看不出来我却能看出来。只要你叫我声二小姐,我就告诉你,怎样?” 铁恨粗豪汉,向来与之交道的都是江湖豪客,这等软语,却哪里听说过?登时脸皮紫涨,将一张黑脸憋成了酱黑色。二小姐笑盈盈地看着他,便等着他的回答。 铁恨脸皮涨得通红,仿佛立时就要发作,其实心底窘迫万分。这种情形他以前何尝过?眼见二小姐盈盈娇羞,脉脉浅语的模样,正笑嘻嘻地等着他回答,心禁不住一阵慌乱。他看去沧桑,却只有二十八岁,刚比郭敖大四岁。平生塞北江南,尽在风浪顶上游历,哪里消受过这等温柔?一时心头一阵慌乱,却又没来由地感到一丝茫然无措。 二小姐见他呆呆怔住不回答,只管注视着自己,也不觉有点娇羞,拍手笑道:“好啦,你不叫就算了。我今天心情好,可以让你写个欠单。怎样?” 铁恨也觉察出自己有点失态,急忙转头去看脚底。暗深深吸了口气,许久,心神方才定住,问道:“他们究竟去了哪里?” 二小姐微微一笑,道:“我也不知道!” 凌抱鹤借着大倌掌击之力,飘飘跃出围墙,脚尖在地上一点,“哧哧”声响,着地滑出,一掠就是十几丈。沙漠之上沙粒甚粗,滑行之际别有妙处,几乎有飞翔之感。正在心旷神怡时,陡听背后一声娇叱:“哪里走!”一道掌风卷下,正是大倌袭到了。 凌抱鹤也不回头,“哧”的一声反手一指点出,运起挪移功夫,待要借着大倌的掌力再度飘出。耳听大倌冷笑不绝,那股汹涌的掌力一阵摇晃,化作万千细流,都凌空盘旋,向凌抱鹤撞去。凌抱鹤不敢托大,脚尖在地上轻点,宛如一只大鸟,贴地疾飞。“扑扑”一阵响,地上的沙土被大倌这一掌击得冲天而起,仿佛一条奋怒的黄龙,扑向青天。大倌双掌送出,将这条黄龙向前送出。她绝顶的内力贯于沙,登时化虚为实,气势更为凌厉,那些沙土被她一掌击得“呜呜”尖啸,宛如无数暗器尖刺,呼啸而出。 凌抱鹤不敢硬接,足尖运劲,用力踏出。大蓬的沙土被他一踏之力震得破空飞出,向着大倌扑去。两股沙土形成的黄幕在空碰在一起,毕竟大倌的功力更胜一筹,宛如灰龙般将凌抱鹤踢来的包在一起,跟着扑出。凌抱鹤却趁着这片刻的耽搁,运起绝顶轻功,瞬间就窜出了七八丈。 他身上衣衫破成片片缕缕,但偏生神态丝毫不在意,运劲飞纵之时,从从容容,自有种清华的态度在里面。 大倌怒气勃发于胸,忍不住怒道:“看你能逃到哪里去!”一声娇叱,瀚海长风掌运处,一掌击在沙上。身跟着腾空,宛如沙漠的苍鹰,向着凌抱鹤直扑而下。身在半空,一掌击出。猛恶的掌风遥遥向凌抱鹤罩去。 两人相距四五丈,大倌掌力虽然雄劲,但击到如此之远,却也力有所不及。凌抱鹤身形不停,袍袖挥拂而出,将她运来的劲力一一化解,长笑道:“痴情女薄情汉,我只道是传说,哪知今日却被你坐实了。难道我逃到哪里,你便追到哪里么?” 大倌又是一掌击出,冷笑道:“你便是到了天涯海角,我也必定跟去!” 凌抱鹤笑道:“这可好了,我一面不要你,你一面紧着跟我山盟海誓,天涯海角。莫非你真的喜欢我了么?” 大倌脸上闪过一阵羞怒,厉声道:“我喜欢你死!”突地发力一纵,两人距离竟被她拉近一丈,瀚海长风掌的掌劲登时强了不止一倍,宛如天塌下来一般,向着凌抱鹤当头压下。 凌抱鹤身倏地一折,不知用了什么身法,身突然翻转。原本是他逃大倌追,这下登时变成两人面对面而立。尤其怪异的是,凌抱鹤的身转过来后,本来前行的身体立即变成后行,由逃而变成向大倌直撞了过去。 这一变当真谁都料想不到,自然连大倌也想不到。她的瀚海长风掌本击向三丈外,便没有多少余力护在身周。又有什么人能想到凌抱鹤居然有这等身法? 倏然之间,凌抱鹤已经直撞入她的怀! ------------ 第六章 九野龙战碧血侵 大倌措手不及,她那瀚海长风掌狂猛激烈之极,刚则不折,急切之间,却哪里收得回来?猛然气息一滞,凌抱鹤的双掌已然贴在了她胸前天池大穴上。 大倌身骤然静住,身形迅速颤了几颤,凌抱鹤的双掌也跟着连折了几折。就在这一瞬间,大倌已然连变了几种身法,但是无论她怎么变,凌抱鹤都有应对之法,大倌武功虽高,对敌经验到底不足,此时要害为凌抱鹤所制,只要他掌心劲力一吐,不难趁此机会将她立毙当地。凌抱鹤紫眸含笑,淡淡望着她。 大倌一声长叹,道:“好功夫。”闭上了双目。 凌抱鹤微微笑了笑,道:“若论你对我的无礼,我实在应该杀了你,但你总是位女,而且又对我极为倾慕,我怎么下得了手?没奈何,只好小小收一点利息了。” 天池穴本在胸下腋侧。 然而,此刻大倌赫然觉凌抱鹤的手掌缓缓上移。她脸色顿时苍白。就见凌抱鹤双掌游移,慢慢抚上她的胸前。 这下变生不测,大倌整个人全惊骇住了,目看着他手指在自己胸前缓缓游移,实在是太过难以想象!她脑顿时一片冰凉,双眼怔怔地看着这犹如平面的世界,却依旧不肯相信。 凌抱鹤肆意轻薄之后,这才长笑收手,转身行去。背后突然升起一股震心裂肺的啸喉,猛烈的杀意冲天而起,化作暴风雨一般的万里乌云,直压了下来。凌抱鹤明知方才的举动已然批了大倌的逆鳞,但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怒也好,恨也好,大不了拼了这条性命,死又怎样? 不过死之前逃逃也没什么。耳听啸声撕耳欲裂,大倌掌力聚成爆恶猛拳,向着凌抱鹤轰击而下。凌抱鹤身倏然又是一折,垂直窜了出去。他的身法实在怪异得紧,竟可随意改变行动方向,灵活生动,丝毫不滞,当真不在任何拳理之。轰然声响,大倌一拳又击在空处。她拳势不变,随手击在地上。凌抱鹤身一震,大倌的拳劲透地而来,将他震得凌空而上。大倌抢上一步,已然封住凌抱鹤下落的方位,双臂一振,两道劲力破空而上,追袭凌抱鹤。 凌抱鹤在空躲闪不及,被她打得连连翻滚。空无处接力,大倌的掌劲愈加显得狂猛恣肆无伦。凌抱鹤又了几拳,身上疼痛,陡地狂气发作,大喝道:“看剑!” 倏然自拳劲闪出一道闪电,蓝森森地犹如毒蛇的牙齿,一晃而过。大倌密集凌厉的掌风立时被撕开一条口,凌抱鹤身剑合一,夭矫如乘云御气的天神龙,奋力斩下。大倌冷笑道:“自寻死路!”双拳鼓劲,冲天击出。 她的内力比铁恨犹强了许多,盛怒之下,内力连环增生,强到不可思议的地步。登时卷起两条粗长的龙卷,将满地的沙石一齐吸起,黄莽莽地向着凌抱鹤溅去。凌抱鹤也是嗔目一声大喝,眼睛紫芒闪动,全力运剑,猛攻而下。沙石被真气鼓动,凌厉之处不下于刀剑,凌抱鹤公然不惧,只将内息尽数鼓于清鹤剑上,全然不管身上被斩得点点血出。嗡然声响,长剑破瀚海长风而下。 凌抱鹤手腕微一转折,剑尖指在了大倌的脖上。 大倌的双拳也抵在凌抱鹤胸前。 大倌怒喝道:“杀了我!”身倏然前挺。凌抱鹤手腕微挫,依旧指在大倌喉前三分。大倌怒道:“你不杀我,我杀你!”手掌猛然击出! 她这瀚海长风掌何等凌厉,先前数度无功,是因为凌抱鹤实在太过精灵古怪,身法又骇人听闻之极。现在两人近在咫尺,这一掌全力出手,凌抱鹤却哪里能够躲得开?只听一声闷响,他的身如断线风筝一般,倒飞而出,落在地上,登时一动也不动了。 大倌怒道:“你这坏人,咎由自取,我今天杀了你,乃是你本来的罪过,须怪不得我。”恨恨地说了几声,眼见凌抱鹤一声不吭,胸口的鲜血不住洇出,转瞬就被黄沙吸干了。 瀚海茫茫,他若是化作一具枯骨,那便如何?究其原因,不过对自己轻薄了一点,当真就必死不可么?大倌怔怔地想着,突觉胸口烦乱,竟然倏然起了万种头绪,一时再也理不清楚。 二小姐很无辜地说:“你不能怪我,连你这潜行追踪的大高手都不知道,我又如何能行?” 铁恨突然抬头,道:“有血腥气。” 二小姐笑道:“我有一只小狗,名字叫做忽。长着长长鼻鼻,没事最爱嗅嗅……” 铁恨沉声道:“也不知是凌抱鹤的,还是你大姐的?” 二小姐笑嘻嘻地道:“忽爱吃肉肉,最不爱吃骨头……” 铁恨忍不住道:“你不担心?” 二小姐道:“有什么可以担心的?我大姐武功盖世,什么人都打不过她。” 铁恨摇头道:“未必。凌抱鹤武功颇为怪异,你大姐功力虽高,却阅历尚浅,真斗起来,却未必不了他的诡计。咱们赶紧看看去吧。” 凌抱鹤僵直的身躯突然动了动,发出几声微弱的呻吟。大倌心下犹豫,也不知是该扶他起来,还是该一掌下去,将他打死。凌抱鹤喘了几口气,那溢流而出的鲜血竟然缓缓回流,从他的伤口洇回身体去。这等奇异的景象看得大倌都呆住了。恍惚间就见凌抱鹤缓缓站了起来,他胸前被瀚海长风掌击破的道道血口,鲜血慢慢反渗回伤口,这情形又有种说不出的妖异,看得大倌目瞪口呆。 凌抱鹤清秀的脸庞也透出种秘魔般的阴森,长天阴沉,压得更低了下来。 凌抱鹤“嘿嘿”冷笑:“不死神功,当真是无论如何都死不了。为什么我要修习这样的武功?为什么你不打死我?” 他忽然抬头盯着大倌,目尽数是仇恨之意。 大倌一怔,道:“原来你故意触怒我,就是为了要我杀你?” 凌抱鹤仰天一阵狂笑,道:“人说女人自恋,你不以女人自居,却也改不了这自恋的恶习!你要杀我,你杀得了我么?” 他双目渐渐变成浓紫,恶狠狠地盯着大倌,冷笑道:“我把你杀了,喝干你的血,然后将你斩成一块块的,风干了来撕着吃,你看如何呢?这大漠又干又热,烤出来的东西想必别有一番风味,我倒很想试试。” 大倌听他言语渐有疯狂之意,怒斥道:“你疯了!” 凌抱鹤笑声更狂:“我就是疯了!不过你也要陪着我一起疯!”猛一扬手,抓了过来。大倌心情烦恶,冷笑一声,举拳迎了上去。嗤嗤风响,一拳将凌抱鹤咂得倒飞出去。人影翻飞,凌抱鹤倏然冲了回来,剑光一闪,当头向大倌罩下。 大倌双拳齐出,霹雳一般擂出。凌抱鹤长剑犹如灵蛇出洞,化作万千萤点,纷纷而下。这等剑术与郭敖所运大不相同,灵动带着森森鬼气,邪意十足。凌抱鹤此时面孔狞厉,配合此等剑法,当真如魔神行法,修罗秉怒。大倌闭上眼睛,不去看他,连环几拳击出,在身周交织成一道强悍的真力之网,将凌抱鹤隔开。 凌抱鹤身形越变越快,身形渐渐模糊,围着大倌不住疾刺。但大倌的掌风实在凌厉,凌抱鹤连变几种武功,却依旧攻不进去。天色渐渐阴暗,虽看不到太阳,但想来也已是黄昏了。 两人越斗越久,凌抱鹤越来越焦躁,猛地一声大喝,整个人化作一道光幢,向大倌撞了过去。轰然震响,剑气掌力硬生生地撞在一处。凌抱鹤功力少逊,飞弹而出。就听他狂笑声,又卷起一道光幢,猛然袭来。 两下相接,又是一声大震,凌抱鹤本就重伤,这两下猛撞,真气震动剧烈,却哪里能够承受得住?一口鲜血喷出,飞弹更远。 就见他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嘿嘿冷笑了几声,强运起剑气,斜斜地向大倌撞了过去。大倌眉头皱起,不明白他为何这等拼命,眼见他来势歪歪斜斜,随手发出一掌,将他打得倒退回去。但凌抱鹤竟然怎么打都打不退,随即又举着剑冲了上来。 这次他受伤已然极重,却依旧奋力前行,向大倌杀至。大倌心烦恶,也不知他为什么一定要拼命,遥遥发掌,再度将他震开。凌抱鹤倒在地上,良久良久,方才爬了起来。但他一旦爬起,就向着大倌冲去。只是凌抱鹤此时内力大失,踉跄了许久,却仍然迈不出一步。大倌冷冷地看着他,手掌扬起,却不知道该不该挥出。 突听一声娇喝:“不要伤了我姐姐!”盘空凌空盘旋飞舞,铁恨宛如一尊铜像,轰然落下,正挡在凌抱鹤与大倌间。铁恨一落地,两道冰冷的目光就瞪在凌抱鹤脸上,再也不移开分毫。 凌抱鹤大笑道:“好!好!你也来了!你们都来杀我,那就杀好了!”说着,胸膛一挺,向铁恨冲了过去。哪知他重伤之下,脚步虚浮,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铁恨冷冷地望着他,道:“这叫久行不义必自毙!凌抱鹤,你跟我归案去吧!” 凌抱鹤狂笑道:“不义!什么是义!什么是不义!我杀人是不义,别人杀我就是义!你口口声声说替天行道,惩恶扬善,可是天在哪里?善在哪里?今日我为恶你道是恶,昔日别人为恶,怎么就不见你管?为什么?”他越说声音越厉,脸上伤口迸发出的鲜血点点落下,脸孔狞恶之极。 铁恨丝毫不为所动,冷冷道:“我是捕头,我只管我手头的案,别的一概不问。但我相信头上自有青天。” 凌抱鹤狂笑道:“青天!青天!”他仰头狂叫道:“有什么青天!我一剑劈你下来!”说着,举起剑一阵乱劈。 众人见他迹近疯狂,都是微微变色。凌抱鹤却全然不觉,劈之不休。天色阴暗之极,隐隐响起一阵沉闷的雷声。大倌、二小姐熟知大漠事,知道此乃大风将来之兆,这天变之像与平日更为不同,二人心都有些不安。 铁恨盯住凌抱鹤。在他看来,凌抱鹤是疯了也好,装疯也好,有隐情也好,受过打击也好,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定要将他抓回去,交付有司审讯。而凌抱鹤将万事都置之度外,只是一剑一剑向着空砍着,砍一剑,便是一声怒骂。空隐隐的雷声也愈来愈强烈。 突听二小姐惊叫道:“不好!是龙卷风!”铁恨、大倌都是一惊,猛然就觉天地间腾起一阵狂啸,刹那间由无穷尽的遥远处直逼了过来,迅速又消失到另一端的无穷尽遥远处。这啸声撕耳欲裂,三人脸上都是微微变色。跟着天上累积到千万里长厚的黄云塌了一般倾下,直冲入沙漠地面。登时宛如万马奔腾,万鼓齐鸣,轰嗵嗵的便是一阵怒响。 那黄云才一落地,便与激起的沙石卷在一起,霎时变做灰茫茫上接于天、下临于地的巨大龙卷,摆身摇尾,疾旋了起来。黄云不住地倾下,那龙卷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长大。到后来几十百条通天彻地的灰黄柱一齐凌空傲立,带着宇宙间无上的威力,卷地而来。 铁恨脸上变色,叫道:“不好!”身退后一步,闪身挡在二小姐身前。他虽然艺高胆大,但也没想到天地之威,一强至斯!凌抱鹤却一声狂笑,道:“你总算肯出来了么?你号称青天,却也不过是混浊一片!你虽无眼,看我今日手之剑将你眼劈开!”踉踉跄跄地向龙卷迎了过去。 铁恨惊道:“回来!”伸手去拉他。突然侧面一条龙卷呼啸冲来,铁恨急忙一个千斤坠将身形稳住,突听二小姐一声娇呼,被龙卷卷得飞空而去。铁恨顾不得思索,拔身而起,直扑向二小姐。这沙漠之风凌厉之极,铁恨就觉身全然不是自己的了,什么轻功、掌力全都用不上,宛如一捆稻草,被卷得乱转一通。他奋力伸手,居然抓住了二小姐的手腕,随之借力,好不容易将二小姐拉近身侧。那龙卷更加猛恶,卷起的沙石凌空疾旋,打在人身上宛如铁刺。当此之时,也顾不得避嫌,铁恨张开双手,将二小姐抱在怀,护身真气腾出,勉强将两人护住。好在铁恨的内力虽称不上登峰造极,但是基础打得极好,乃是出了名的坚韧,虽在大风之,仍鼓动不休,减去许多伤害。怒风呼啸,犹如翻江倒海一般,耳目口鼻俱为之废,当下只有紧紧抱住二小姐,守住心神,等着风停之时。软玉温香虽在怀抱,但当此之际,铁恨又如何转得出香艳念头来? 大风鼓荡,吹得大倌扶摇不定。但她的瀚海长风掌本就是在大漠狂风锻炼出来的,今日的暴风虽然格外凶猛,吹得她也自控不得,但比较铁恨、二小姐,总归要好很多。大倌极力压缩着身周的真气,随着龙卷的来势浮沉,风吹则堰,风堰则起,脚不沾地,随着风势来去,倒也并不在意。她知道这等狂风必不能持久,漠上风势,往往一急一缓,一急的时候就似现在这样天塌了一般,等一缓的时候到了,便又云开月明,天空一片清朗。那时再想办法回铁木堡,便可无事。只是不知道二妹怎样了。方才影影绰绰看着她被铁恨救走,或者情形不会太糟糕。想到此处,大倌心下定了些,玄功默运,转以己身之功力,与此天地之威相抗起来。欲借这等无情之力,来砥砺自身本就旷绝一世的修为。 突然就见前方沙地上伏着一条黑影,隐隐约约看来,似乎是凌抱鹤。他似乎受伤太重,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空满是相互倾轧碰撞,大声嘘呼的龙卷,凌抱鹤宛如沧海的一粟,眼见旁边一股硕大的龙卷凌空一阵摇摆,直向他压了过来。 铁木堡虽僻居边陲,却也是仁义以治,当此之时,若是见死不救,可大违大倌之素习。所以她不敢怠慢,真气一沉,身随着所在龙卷的涌动之势,盘旋飞舞而下。她的真气极为深厚,这时全力施展,带动得龙卷硬生生横移两丈,跟旁边那条龙卷“轰隆隆”撞在了一起。这一下风尘暴起,两条龙卷去势都是一弱。大倌就借着这一爆之力,凌空扑下,抓着凌抱鹤盘空而上。 那龙卷被她硬驱着赶了过来,登时破坏了这自然间的自发形成的平衡。立时由先前撞在一起的龙卷之间发出一声撕裂般的厉啸,登时套在了一起,一条龙卷慢慢涨大,将另一条吞了进去。大倌就觉身上一松,去掉了一条龙卷,身边压力登减。但那厉啸之声却依旧不停,反有转急转厉之势。涨大后的龙卷几乎增大了一倍,疾旋的速度也跟着增加,四周的龙卷被它触及,不是被远远撞出去,就是被它吸收进来,更增加了它的粗度。 大倌脸上微微变色,就听凌抱鹤叹道:“我这一次又被你害死了。” 也不知怎么的,听到他的话声,大倌就觉得有些生气,恨恨道:“我从这暴风底下将你救起来,你不感谢我,还说我害你?” 凌抱鹤苦笑道:“难道你们沙漠上的人,竟然不知道大风来了时,爬在地上才是最佳的躲避方法?” 大倌不由得一怔。风吹到地面,本就是力量最弱的时候,习武之人真气充盈,发力吸住地面,当真多大的狂风也吹之不动,倒真是躲避的最佳法。自己以前为了砥砺掌力,所以从来不避风暴,这种法,可是想也没想过。 大倌冷笑道:“你以为你想得好?一会龙卷将沙卷了起来,埋也将你埋死!” 凌抱鹤不再说话,大倌“咦”了一声,道:“你的伤好了?” 凌抱鹤淡淡道:“不死神功,当然是死不了啦。你小心,风暴又来了。” 陡地一声呼啸,大倌吃惊抬头时,就见先前的龙卷已经涨大了四五倍,几乎遮住了半边天空,呼啸声更是强到宛如万千高手一齐发出“狮吼”铺天盖地压了过来。 大倌道:“你为什么要我小心?难道你不躲闪么?” 凌抱鹤舒舒服服地抱住她的腰肢,叹道:“你将我打得这么重伤,当然应该照顾我了,这等小事,你打发了就是。”他此时已没了方才的狂态,便又恢复了轻薄的嘴脸。大倌轻轻“啐”了一口,道:“专会耍赖的滑头,今日就让你看看我的瀚海长风掌!” 一声娇叱,双掌也卷起一团旋风,向那庞大到不可思议的龙卷上撞了过去! 铁恨将两只手紧紧抱住了二小姐,全力运起千斤坠的功夫,宛如一尊万年的铁桩,立在长风之。他的功夫沉稳之极,这一招千斤坠运起,当真宁折不弯,要吹断他的腰容易,要将他吹倒,却是想也休想。良久,铁恨把握着风势稍歇的间隙,陡然跨出一步。这一步跨出之后,他的身形又是端凝不动,静静等着下一次风势稍歇时的来临。他的耐心极好,风若不歇,他便一动不动。 二小姐悄悄将脸露出了一点,眨巴着大眼睛看了一会,突然道:“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他二人的脑袋相距极近,铁恨倒也能够听见,只是他全力运功,便没有余力回答。良久,方才应道:“风眼!” 二小姐脸上闪过一阵疑惑,不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突然一股巨大的龙卷斜刺里冲了过来,向二人猛扑而至。铁恨呼道:“来得好!”千斤坠运到极处,双脚连膝盖直陷入到沙下面,二小姐突然就觉身上一轻,大风竟似就此消失了一般。 这下不由她不惊,眨巴着眼睛看时,就见四处的天地泛发着一片奇异的亮黄色,脚下几丈远处沙石波波作响,仿佛被什么巨力连环画过,自动跳成一个极大的巨圆。身周的空气虽然宁静,但却有些闷得慌。只见铁恨仍不敢大意,紧紧抱住她,盯着那波波暴响的沙圈,眼睛一眨都不眨。 二小姐奇道:“咱们这是在什么地方?” 铁恨道:“我们便是在龙卷的里面。这龙卷外面虽然猛恶,但里面却极为安静。遇到了此等暴风,最安全的方法便是躲到它里面来。” 二小姐点了点头,道:“这可真是个好办法,不知道姐姐知道不知道。” 铁恨方要回答,两人面前的沙圈突然退了一尺。铁恨更不怠慢,立即拉着二小姐退了一步。过不一会,那沙圈又左移几分,铁恨两人便跟着移动几分,都保持着站在沙圈的心。好在这沙漠上聚集了颇多的龙卷,彼此之间相互制约,是以移动得不是很快。若是在海面上遇到单个的龙卷,瞬息可移千里,那便无论如何也无法躲到其了。 突然二小姐脸上变色道:“不好!” 这移动得极慢的龙卷,却猝然加快了起来! ------------ 第七章 天意高隔缈难寻 大倌一掌击在龙卷之上,那龙卷自然动也不动,却猛地一阵摇摆,已大倌真气之强劲,也被它摆得头晕眼花。她心下暗道不好,果然那支无比硕大的龙卷好像受了刺激一般,发出一阵嘶哑的啸声,突然就是一沉。这一下猛地粗了一倍,带起的狂风携万不可挡之威力,如海潮决堤,向着两人直扑而下。 大倌也登时心一滞,急忙运起掌力,急推而出。但这等天地之威何等猛烈?只听一声呜啸,大倌就觉一股腥味迎面扑来,身宛如腾云驾雾般倒飞了出去。 耳就听凌抱鹤急道:“你怎么样?” 大倌猛地清醒,一咬牙,道:“没事!让我来!”猛然就觉自己乃是被凌抱鹤抱在怀里,不由大羞,强挣着就要坐起,凌抱鹤道:“这等强攻是不行的,看我来对付它!” 也不待大倌反对,手臂一紧,抱着她窜了出去。他的轻功运开,宛如一道轻烟,绕开风势凌厉的地方,向一股龙卷背后避了过去。那股庞大的龙卷猛扑而至,与他们闪过的龙卷撞在一起,立时便是一阵暴响,去势稍缓。凌抱鹤又向着下一支龙卷奔去。这样不住躲避,背后的龙卷却越涨越大,到后来小的龙卷越来越少,凌抱鹤、大倌二人乘云御气,后面跟了一条大大的灰色沙龙。听去虽然很美,但当时的光景,却是凶险万分。 突地就听凌抱鹤道:“你相信不相信命运?” 大倌摇头道:“我不相信。就算有命运,也要从我手诞生。” 凌抱鹤看着她,脸上慢慢漾起一丝笑容,淡淡道:“我相信。我忽然有个奇怪的念头,我也要说服你相信这一点。” 他仰头望了望夭矫天空的灰龙,笑声竟含了种奇异的秘魔色彩:“所有的沙龙都聚在这一根里边了……我突然很想打一个赌,赌这沙龙并不能杀死我们。你相信么?” 他的双目突然射出一阵疯狂的光芒,大倌看得心一寒,只觉身一顿,凌抱鹤竟然住步不走,就这样仰面对着那庞大到不可思议的龙卷,竟似乎在迎接着它的到来,要将两人一起投身在这的暴风心去! 大倌心下一阵大急,忍不住出力挣扎。但她两臂被凌抱鹤紧紧抱住,穴道也隐隐受制,却哪里能挣扎得开?眼见那龙卷越来越大,灰色飘转成墨色,终于轰然一声,将两个人一齐吞没。死亡就在眉睫,而大倌突然觉得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怕。 沙圈骤然扩开,然后突然收紧,这等剧烈活动所增生引发的巨力登时压得铁恨跟二小姐喘不过气来。二小姐的娇靥憋得通红,只觉胸口一阵跳动,仿佛心脏都要从腔里跳了出来。铁恨伸手入怀,摸出了一个皮套,大声道:“套在头上!”也不管二小姐反对不反对,一扬手,给她套在了头上。那皮套甚大,连二小姐上半个身都盖住了。铁恨猛吸了一口气,右拳轰然击下。漠上沙土久经风沙,本就松软软地不甚结实,铁恨这一下全力出手,当真有崩山坏岳之能,登时就听“卡拉拉”一阵大响,被他击出了一人深的一个大坑。铁恨更不怠慢,拉着二小姐就跃了进去。耳听簌簌淅淅,噼里啪啦地一阵响,大风卷起的沙土层层落下,登时就将他们两人盖了起来。 二小姐先前还一阵惊惶,但随即觉得那沙石压在身上并不特别难受,不是很重,手脚尚能微微转动。尤其惬意的是铁恨套下来的皮套竟源源不断地流出新鲜的空气,虽被压入地下,却并不十分憋闷。那地面上大气嘘呼,龙卷肆虐,这一埋入沙,却什么都感觉不到了。相较外面的冲突激荡,这地下可真是乐国了。 大倌就觉身被用力摔了出去,高速的旋转顿时让大脑一片空白。她武功虽高,终究天威难抗,当此之境,也不再挣扎,紧紧抱住了凌抱鹤。就觉凌抱鹤也同样紧紧抱住她,身形微微颤抖着。大倌心也不知是喜是悲。 本来几乎已脱了风暴之灾的,又被此人突发奇想,说了几句狗屁的命运,就自行跳进了地狱之门。大倌忍不住破口大骂,但身体感觉到凌抱鹤轻轻的颤抖,猜想他从未见过此等塞上荒漠的天地之威,想必已经吓得极了,何必再增加他的压力呢?当下叹了口气,反而怕他一失手落入风暴,转眼就被绞碎了,当下抱得更加紧了一些。有心以掌力硬破龙卷而下,但这个龙卷实在太过巨大,一个不好,反而立即有生命危险。这个险,却是万万不能冒的。好在按照历来的推算,这次暴风没有多久也就该结束了。只要挨过一时三刻,那便极有得救的希望。 当下不敢多耗体力,瀚海长风掌的内息缓缓吐出,将自己跟凌抱鹤护住,任由龙卷将他们两个卷得越来越高。越卷得高,压力便越强大,初时仿佛周身都被绳勒住,到了后来,这绳收缩成铁箍,箍得两人周身生痛。风压逼迫,几乎连口鼻都张不开了。 一时又升了几十丈,大倌便觉神智也快给压得散了,突然,似有似无之间,头顶的天空似乎裂开了很小的一道口,露出一丝湛碧的天色来。这一喜当真非同小可,急忙用力睁大了眼睛看时,那一道湛碧越扩越大,犹如春神降临,风度玉门关一般,霎时席卷过整个天空。横绝天际的龙卷仿佛毒蛇被一刀刺了七寸,极力地挣扎了几下,突然暴跌而下! 瀚海长风,起得快急,落得也快急。头上的一痕青天才初露端倪,便如绸布撕开一个头一般,稀里哗啦,片刻已经完全晴白一片了。天气一晴,那庞大的龙卷登时就如雪狮向火,黯然消解下去。轰然烈震暴响,疾旋陡然停止,就这么如同万丈高楼坍塌一般,垂直倒了下去!那被这龙卷卷起的沙土,何止千担万担? 这一落下,就如天绅倒挂,黄莽莽的沙土布成一条几十丈的天路,层层堆跌,刹那间在大漠上堆起了一个百余丈的高台。且喜凌抱鹤与大倌被风势吸得老高,此时埋得便不是很深,大倌掌力连运,击开一个大洞,顺手将凌抱鹤也拉了出来。 但见晴空一碧无翳,玉滑如洗。长风吹了多时,此时的天幕就如最通透的琉璃,再也看不到丝毫的纤尘。当一轮虚恍的明月,孤正地高悬着,彩光滟滟,将大地照得一片通明。却并见不到一颗星。这天地间仿佛只有这轮明月,此外再无一物。风声既息,寥廓天地间便再没有别的声音,越发显得这座天造地设的高台孤独而苍茫,人在其上,就如木石化就的一般。 大倌走到台边,向下看了看,那沙台极高,灰茫茫的几乎看不到地面。壁立千寻,更如悬崖峭壁一般。 大倌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狂笑:“没眼的老天!你有本事,怎么不杀了我?你是个无能的老天,枉有人打着你的名号说什么行善仗义,你却丝毫乌龟头都不敢露!你算什么老天!快快滚出来,再吃我一剑!” 大倌摇了摇头,知道凌抱鹤的疯病又犯了。此人不知如何,行事有些颠倒错乱,当其好时,那便风流蕴藉,浊世公,说出的话来让人说不出的欢喜;当其不好时,那就狂猛凶狠,满身邪气,却又让人心冷。大倌不由自主想起他在比武高台上所说的话:“眉疏不画,自青于黛,颊敞未扫,更赤于脂。外物不御,心正眸,当真是天上之人。”他那时的目光清澈有神,自己莫名地便觉得他说的一定是真话,竟相信了他。哪知后来他突然转变,难道竟是戏弄自己的么?但看他后来疯疯癫癫的,似乎先前那个面色温柔的凌抱鹤并不是他。究竟孰是孰非,大倌可越想越糊涂了。眼下高台百丈,只有一轮明月与此狂人相伴,明月是高悬着不理人,凌抱鹤也是怒骂着不理人,大倌怔怔地看着她,想着自己的心事,不由得痴了。那轮明月的万点银辉撒下,照得她是孤零零的,凌抱鹤也是孤零零的。 大倌素以男儿自居,这等儿女情怀,可是从来未曾领略过。她在铁木堡久称堡主,威严素著,哪有人敢对她说什么风言风语?她的武功强极绝伦,铁木堡又僻处塞外,见的人本就少,就算见了,也是当她一代女侠,谁敢失了半点礼数?是以她虽长到二十五岁,轻薄欢爱的话,却是第一次从凌抱鹤的口听到。哪知竟是这轻轻的几句话,加上一阵暴风,就此便打开了少女尘封的芳心。自然,凌抱鹤并不知道,大倌虽然有所颖悟,却也并不是很知道。 苍苍茫茫的夜色,凌抱鹤突然仰面摔倒。怒骂声已绝,他仰面看着这轮冷碧的明月,竟似已看得痴了起来。一时两人一个想着心事,一个望着明月,都是静静地一动不动。大漠之上,一片寂静。 良久,凌抱鹤突然轻轻道:“今晚的月亮好圆啊……” 他的声音竟然温柔无比,大倌心一动,难道他竟是对自己说么?凌抱鹤一语说完,更不再说,依旧盯住那轮明月。大倌心思潮涌,突然就见凌抱鹤坐起身来,喃喃道:“三年大比之日就要来临,我读了一辈的书,就是为了等这个机会,不辜负了家亲的期望,可是家贫穷,无处筹借路款,这便怎生是好?” 大倌听他说的奇怪,心下狐疑。大比之日?难道武林有什么别的比武大会,每三年就要召开一次么?怎么自己却是没听说过?凌抱鹤年轻豪侠,怎么会说什么家贫穷,无处筹借路款?一时百思不解。偶然与凌抱鹤相对,但见他两只眸全陷于深湛的紫色,映着清冷的月光,幽幽深紫,妖异之极。大倌心一沉,知道有些不好,但究竟不好在哪里,却也说不出来。凌抱鹤也不理她,慢慢在沙丘上踱着步,自己喃喃道:“这便怎生是好?这便怎生是好?” 大倌听他转来转去,口所说的尽是什么大比、参试、期望云云,越听越是糊涂。凌抱鹤目的紫光越来越盛,所说的话也越来越模糊。突然,他抬头对着大倌道:“你肯帮我么?” 大倌见他满面焦急地望着她,眼尽是求肯之色,虽不明白他言下所指,却不愿让他失望,当下柔声道:“你只管说吧,只要我能做到的,我无不尽力。” 凌抱鹤嘴唇动了动,仿佛要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来。脸上的痛苦之容却越来越盛。大倌道:“什么大比?你是要钱?还是要我陪你去?你说吧,这世间的事情,还当真有我们做不到的么?” 凌抱鹤突然打断她道:“我没有钱!” 大倌吃了一惊,只听他继续道:“我要把你卖给南村的洪大爷,他们一会就带人来,你收拾收拾跟他们走吧!” 他闭着眼睛,仿佛在聆听什么,又道:“你不要怪我无情,我为了上京赶考,只能出此下策啊!你要怪只能怪我们命不好,你好好跟着洪大爷过日,他说了不会亏待你的。” 大倌听得一片茫然,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凌抱鹤继续道:“宝儿也跟着你去吧,我此去京师,也无法带着他……等我有一天飞黄腾达,我自然会接他回去的。” 他这样说故事似的自说自话,眼睛闭着,在清冷的月光之下,当真如鬼魂附身一般。大倌极少与别人谈心,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好静静地听他说话,凌抱鹤要说到什么时候,她便听到什么时候。 突地凌抱鹤双目睁开,直盯在大倌的脸上。他仿佛这才发现大倌这个人,又仿佛大倌是他十世的仇人,目光尽是阴狠仇辣之色。 大倌给他看得周身不自在,强笑道:“你……你怎么了?” 凌抱鹤一字一顿,咬着牙道:“我要强暴你!” 大倌又怔住了。她虽已认识到凌抱鹤行事大异常人,但却没想到他异常到这种地步。凌抱鹤飞身而起,一把就抱住了大倌,死死握住她的双肩,往沙地上压下。 大倌大骇之下,一时忘了抵抗,凌抱鹤手指用力,“哧”的一声响,将她的上衣撕了一道口。 大倌倏然抬手,右掌已然卡在凌抱鹤的脖上,将他整个人提在空,怒道:“你疯了?” 她左右开弓,“啪啪”打了凌抱鹤两个耳光,怒道:“你原来真是个畜生!”她此时心怒气勃发,并未刻意约束真力,这两个耳光打了下来,凌抱鹤双颊登时高高肿起。大倌突然出拳,轰然击在凌抱鹤的胸前,怒道:“太让我失望了!” 她一面怒喝,一面出拳,登时将凌抱鹤打得体无完肤,鲜血淋漓。凌抱鹤却如突然怔住了一般,口大大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一点都说不出来。大倌盛怒之下,也不去管他,一拳拳猛击而下。凌抱鹤被她真气冲撞,就如风筝一般,在长风飘摇冲撞。 渐渐大倌的怒气稍稍发泄,卡住凌抱鹤脖的手稍微放松,将他的脸降下,先打了四个耳光,再喝道:“你现在还想不想强暴我?你若是能站起来,我不妨成全你!” 她这话若被另一人听见,怕不吓得屁滚尿流。但是大倌生性就是这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凌抱鹤闭目不答,如同死去一般。大倌冷笑道:“看看你自己这副样!下辈投胎再重来吧!”手臂运劲,就待将他抛出。 突然,凌抱鹤嘴唇**,仿佛说了什么。大倌凝神静听,凌抱鹤这两天被她一次次的重伤,虽然有不死神功护体,却也已虚弱得很。其声极为细微,怎么也听不清楚。 大倌心一动,俯身在他嘴边,大声道:“你有什么遗言,只管告诉我,我必为你办理……” 凌抱鹤紧紧抱着她,似乎想从她身上感到一丝温度。他的身体剧烈的颤抖,心跳的声音极度虚弱又极度沉重。大倌眼神光跃动,再不能推开他。 凌抱鹤嘴吐出一串血沫,以极轻微的声音道:“对……不……起……娘……对不起——” 大倌猛然就觉胸口一凉,她慢慢低头看时,就见清鹤剑直没至柄,已然完全插入到她的身体去。大倌忍不住身体一阵颤抖,再也抱不住凌抱鹤,身踉跄后退,终于“砰”的一声坐倒在地上。她的眼闪过一阵伤痛或者是爱怜的神光,盯在这柄秋水一般的名剑上。银色的剑柄在朗朗明月的照耀下,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芒,既明亮又阴冷,既灿烂又无情,一如刚刚夭折的少女头上洁白的花冠。 大倌勉强想挤出一丝笑容,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月色如水。 良久,凌抱鹤僵硬的身突然动了动,他茫然地爬了起来,眼睛无神地环顾着这个虚茫的大地。他的目光终于停留在大倌的身体上。这一剑虽然凌厉,但大倌的真气强悍之极,终于守住了最后的一处心关,让大倌停留在弥留的岸边。凌抱鹤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忍不住发出一声凄厉地叫喊,在夜空远远地划了出去。 ------------ 第八章 堕苦无间盛五阴 也不知过了多久,二小姐就觉身上越来越重,开始还能动一下手脚,到后来沙石堆积,压得身体生痛。她娇生惯养惯了,如何受过这等苦处?不由得心情大恶。有心跟铁恨说几句话,叫了几声,却听不到回答。二小姐心情更坏,忍不住啜泣了起来。良久,突听铁恨沉声道:“不必担心,暴风已经过去了。”轰然一声震响,却是铁恨运起全身真气,将两人身上覆盖的沙石震开。 二小姐急忙爬起来,深深地呼吸了几口,但觉这漠上的空气清新到不可思议。在地下埋得久了,突然看到皓月长空,心情实在舒畅到了极点。她在地上跳了几跳,娇嗔道:“你怎么还不出来?死在里面了么?” 铁恨良久,方才慢慢从沙坑里爬了出来。身却一阵摇晃,苦笑道:“老了,不用了,不如你们年轻人经得起折腾。你看我们同样都是埋了这么长时间,你还活蹦乱跳的,我就走不动路了。” 二小姐笑道:“所以说你要多活动啊。” 铁恨点了点头,道:“走吧,我们该去找你姐姐了。现在风停了,应该好找些。” 二小姐用力点头,道:“我们比赛一下,看谁跑得快,好不好?” 铁恨苦笑道:“你这不是诚心要我的老命么?也罢,就陪你这小姑娘活动一次!”说着,拔步奔了起来。 二小姐笑道:“赖皮!”也追了上去。只是在追之前,她回头看了方才埋身的坑一眼。那坑深几两丈,才能不受上面风暴的侵袭。但如此深的坑,如此重的沙土压在上面,怎么还能转折蜷伸?二小姐的目光也变得复杂起来,脸上神情似笑非笑的,向铁恨奔去。 明月清辉,当真是玲珑剔透之至。 两人就在这月下沙漠迎风狂奔。突然,就听远远传来一声凄厉的长啸。铁恨的脚步倏然顿住,惊道:“凌抱鹤?” 二小姐道:“他怎么叫得这么凄惨?难道是给我姐姐打得么?” 铁恨脸色沉重,摇了摇头,道:“我们赶紧去看看!” 说着,手拉着二小姐,向着啸声来处急奔而去。 远远就见一座极高的沙台耸然挺立,黝黝夜色,仿佛上可通天一般。明月斜倚在台的一角,将台的影拉得极为长大。铁恨运足目力,影影绰绰就见台上有个人影。他心神一动,对二小姐道:“你在这里等着,我上去看看。” 他运起壁虎游墙功,向台上爬去。二小姐叫道:“你可要帮我姐姐打那个坏人!”铁恨点了点头,手脚并用,转眼就爬得高了。好在那台纯由沙凝成,手脚可以运劲插入,上爬不是很艰难。不一多会,便爬到了台顶。 只见大倌躺在地上,胸口衣衫一片狼藉。凌抱鹤跪在她面前,手腕鲜血不住滴下,滴在大倌的口。铁恨怒道:“你又在做什么疯事?” 凌抱鹤摇头不语,耳听大倌心跳渐渐平稳,将手收回,涂了些金疮药收口。淡淡道:“我喂她吃了三颗再生丹,因为没有水,所以只能用我的鲜血送服。你放心,我修习的是不死神功,用我的血送药,效果更好。” 铁恨怒道:“这一剑之伤,还不是你斩的?假惺惺地做什么好人?” 凌抱鹤不去答他,只抬头看着那轮空无的明月,良久,幽幽道:“你有没有种仿如做了场大梦,忽然梦醒这样的感觉?” 铁恨冷冷道:“你便是我的噩梦,什么时候你伏法受审,我的梦也就醒了。” 凌抱鹤接着自己的话语,继续道:“这十几年,我一直活在一场过去的梦,现在,我的梦醒过来了。我若说我从此不再杀人,你信也不信?” 铁恨断然道:“不信!” 凌抱鹤叹道:“我就知道你不信。你将她送回铁木堡,我跟你回去归案。” 铁恨道:“好!但你若还想玩什么花样,我可不放过你!” 凌抱鹤不答,他俯身将大倌抱了起来,脸上尽是温柔之色。他喃喃道:“我再也不做梦了,再也不做了!所以你也快些醒来吧。” 二小姐并没有挽留铁恨,她只是轻轻道:“听说原非常美丽,是不是真的?” 铁恨低头想了很久,道:“我是个粗鲁的汉,原虽美,我却更喜欢塞外些。等我手头上事一了,我便会再回这大沙漠,喝你们的板城烧刀。” 二小姐的眼睛亮了。 铁木堡距大同颇远,两人整整走了四十多天,方才到达。一路上凌抱鹤并未再发狂态,遇到十五月圆之时,他便负手立在月下,仰头呆呆望着那轮虚照人间的冷月。只是这一路上,他再也没说过话。 铁恨只求路上不再无故生事,至于他说不说话,那当真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到了大同府县衙,递上帖,说朝廷重犯已押解到,登时层层传报了进去。门口守值的几个小衙役都是一叠声地赞谀,说县太爷为这案已恼火了一个多月了,这次缴案,铁头一定会有硕大的花红封赏。铁恨微微笑了笑,并不回答。这些年,他大盗抓了无数,可从来没见着什么花红。若不是李知县清正爱民,时常回护于他,恐怕这个捕头,他也早当不下去了。 铁恨按照手续交接完毕,便退了下去。因他掌管的是海捕的外务,升堂问案,审讯听证便与他无关,因此退到自己的寓所里歇息。到了晚上,衙役小四拿了一张帖,匆匆寻了来,说李知县在内衙备了酒席,约他小酌。当下铁恨匆匆换了衣冠,随着小四去了。 来到大同府内衙,就见李知县满面春风地坐在间,桌上摆了几碟精致的小菜,此外,别无人陪。铁恨上前打躬,李知县急忙摆手道:“内衙之,不必这么拘礼。” 铁恨告了得罪,在下手坐了。李知县亲自筛了一杯酒,送了过来,笑道:“我这个乌纱,一般的功劳在铁捕头身上。若没有捕头的浩浩之功,恐怕我的乌纱也坐不了这么安稳。请,本官敬铁捕头一杯。” 铁恨慌忙离座:“老大人如此说话,当真折杀铁恨了。老大人清正为官,铁恨佩服得很,县令一职,实在是委屈了大人。” 李知县叹道:“现在官是越来越难做了,盗匪横行,上面逼得又紧,比如这次之案,若不是捕头手段高明,及时将奸人捉拿归案,我这乌纱,已经掉了。”说着,连连叹息。 铁恨道:“老大人请放宽心,有在下一日,必当为老大人分忧解愁。” 李知县摇头道:“我做官多年,也早就厌了。能得骸骨回乡,便已足够了。铁捕头,官场险恶,人心不古啊。” 铁恨默然道:“在下只行心所是,倒也顾不得这么许多。” 李知县点了点头,又筛上一杯酒,道:“且请再满饮一杯。捕头常年在外,咱们也好久不见了。此日饮酒之后,不知何时才能相逢。请了。” 两人谈谈说说,不知不觉已喝了四斤多酒。铁恨极为佩服李知县居官清廉,不阿权贵,敢于为民请命,又兼这次捉拿凌抱鹤归案,心欢喜,免不了多饮了几杯。陡然一阵冷风吹来,但觉酒气上涌,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抱拳道:“时候不早了,老先生且请安歇吧。铁恨……去了!” 李知县默默看着他,并不作声。铁恨醺醉之,也不在意,踉踉跄跄向外走去。突地脚下一绊,摔倒地上,从此人事不知。 李知县静静地看着,脸上神色阴晴不定。 良久,铁恨方才从宿醉醒了过来。只见周围一片黑暗,看不见东西。他嘟囔了几句,又睡了下去。又不知过了多久,他身上的酒力方才渐渐褪去,这才完全清醒过来。周围依旧是黑沉沉的一片暗色,铁恨脑袋渐渐清醒,便觉得这暗色不同寻常,并非夜里景象。他试着坐起,登时心一片冰凉。原来他全身被一条极为粗长的铁链锁在了柱上,铁链锁紧,别说挣脱不开,就是想动一下,那也极为艰难。 铁恨一惊,急忙调动内息,但见体内活泼泼的,内息依旧随着心神牵引,在周天脉络里通行无阻,当下心神略安。他运起金蛇缠丝手,缓缓将两只手化作丝绸一般柔软,从铁链的间隙穿过,聚在一起,抓住一段铁链,猛地运劲迸出。那铁链发出一声“嗡嗡”长吟,却丝毫不动。铁恨心下更沉,明白已自己的功力,恐怕无法震开了。 正彷徨,突听远处哐啷哐啷一阵响,有人走了近来。吱呀一声开门的声音,有人粗声粗气道:“吃饭啦!”铁恨大声道:“这位大哥……”那人也不答话,突地一勺热粥当头浇了下来。铁恨无从躲闪,被淋了个正着。那人也不管他,提着粥桶走了。 铁恨心冰凉直透于底。他职司捉拿犯人,登时想起此乃关押朝廷重犯的黑狱。他乃朝廷命官,方才捉拿了在逃的江洋大盗回来,谁敢将他关押此处?心猛然想起李知县邀饮之事,登时心拂拂升起一阵狂怒,同时忍不住心碎裂一般的失望。他宁愿遭受百般折磨,在大漠风暴被埋起来憋死,也不愿相信平生唯一遇到的清官,竟会做出此等卑鄙之事。这一瞬间的失望之痛,当真更在身体所受的铁链桎梏之苦之上。 铁恨猛然鼓起内息,全力撞出。铁链被他绷得一阵大响。铁恨大喝道:“李知县!你在哪里,我要见李知县!” 他运足真气,连连大吼,但黑狱一片沉沉,任他喊破了嗓,也没人来理他。铁恨性发作,运劲去挣那铁链,但它粗如儿臂,专用来镇锁江洋大盗的。铁恨功力虽高,又如何能挣脱?约莫过了一天,又是哐啷哐啷一阵响,先前那人提着粥桶过来。铁恨大喝道:“你去告诉李知县……”话音未完,那人一勺热粥浇在他头上,哐啷哐啷又是一阵响,渐渐走得远了。 铁恨一动不动,任由那热粥渐渐在他头上冷却,顺着毛发链条缓缓流了下来。那粥混合了昨日的残粥,发出一股浓重的馊臭味,极为难闻。铁恨心渐渐兴起一股深沉的绝望,难道自己就要在这黑狱住一辈么?不能!绝不能!二小姐甜甜的笑容在脑海一闪而过,铁恨突然涌起无比的信心,他要走出去,靠自己的力量走出去!他不能被邪恶的力量打倒,永远都不能! 铁恨迅速冷静下来,肚随之发出咕咕的叫声。他这才发觉自己几乎饿得前胸贴肚皮了。他试着凑到链条上去,立即一股极度恶臭的气息传了过来,铁恨猛一咬牙,就着铁链舔了起来。舔不多时,他哇的一声,将肚所有的东西都吐了出去。这一下身更是虚弱,几乎连真气都提不起来。 铁恨缓缓坐倒,极力不调动真气,维持住身体最基本的需要,等待新的一天的到来。新的一天,便有新的粥喝,有新的粥喝,便可以增生出新的力量。力量每强一分,他便多一分脱困的保证。 这一天过得当真漫长之极,铁恨几乎放弃了希望之时,方才隐隐听到那哐啷哐啷的声音。这次他极为小心,耳朵敏锐地把握着那人勺落下的方位,胸脯吸气,凭空凹下一块,刚好将那勺热粥接住。那粥烫得极为厉害,铁恨却也顾不得许多,急忙将嘴凑上去,稀里呼噜喝了个精光。这粥的滋味并不好,但比起在铁链上挂了两天的馊粥,当真如同玉露甘霖。铁恨连舔了几口,再也舔不上一滴残渣,这才住口,四肢缓缓放松,运起功来。 他这些年奔波海内,捉拿各地的恶霸强盗,所积累的武学经验实在极为丰富。所欠缺的只是没有时间静下来,好好将这些经验融于武功之。这时将诸般牵挂一齐抛却,踏踏实实炼起功来,登时就将自身武功的种种不足补充起来,渐渐形成完整的体系。 黑狱什么也看不见,什么声音也没有,没有旁骛打搅,正是练功的最好所在。铁恨每日只睡两三个小时,其余时间,全都沉浸在武学之。但数着送粥那人来到第十七次的时候,铁恨已经将阴阳二气融会贯通,两掌之间阴阳可随意充换,修为增长了不止一倍。然后他便开始修习金蛇缠丝手。 这金蛇缠丝手乃是一位奇人教授给他的,铁恨费了两年的时光,方才将一条右臂炼成。这时他试着炼达全身。只要这一招练成,他便可以将身化作无限柔软,从铁链的锁困脱身而出。 阴阳二气可自由合运之后,他吃粥便没那么艰难了。一勺热粥方才泼下,他阳刚之气便围了过来,将热粥卷在一起,向口吸进。尚未达口侧,阴柔之气跟着吐出,将滚滚热粥冰冷,滋味略觉好些。有时他暗用真气从粥桶多吸一些碎粥出来,那人也是了无所觉。 等到吃了三十碗粥之后,他的右半边身已可随硬随软,当真如同没有骨头一般。再修炼了一个月,终于功行圆满。铁恨微微动意,全身倏然紧缩,扭曲软蠕,那满身的铁链层层剥开,犹如蛇蜕一般,落了一地。铁恨伸了伸手脚,但觉体内精神充沛,就如同无尽头一般。虽然脱困,但心一片平静,并无特别欣喜之感。铁恨情知自己武功大成,颇觉安慰。 耳听哐啷哐啷声响,那送粥之人又来了。想到再过片刻,便再也不会听到这声音,铁恨竟然有些不舍。当下静静站在门侧。那人开门走了进来,也不说话,依旧像平时那样,一勺热粥泼下。铁恨一言不发,紧贴在他身后,向外走去。他武功大进,连最不擅长的轻功也有了极大的飞跃,并不在凌抱鹤之下了。 狱卒晃晃地向外面走着,铁恨悄无声息地跟着他。渐渐眼前越来越明亮,铁恨便觉眼睛微微刺痛,知道此乃在黑暗呆久了的缘故。但铁恨重获自由,一时不舍得将眼睛闭上。好在黑狱建在地底,间这段走道极长,走着走着,眼睛也就慢慢适应了。 铁恨这才看出,那人竟是位老头。黑狱静悄悄的,没有人影,连守班的衙役都看不到一个,倒便宜了铁恨,从从容容遁出。只是他心奇怪,不禁对这老头产生了一丝兴趣。 那老头满头白发,身低偻着,轻轻咳嗽,极为干瘦,仿佛风一吹就倒了一般。铁恨慢慢随着他,只见他出了黑狱,沿着青石胡同慢慢走着,最后从后门走进了知县大衙。铁恨心更是疑惑,悄悄尾随了进去。但见那老头进了后衙,再进房,将手的粥桶放下,喘着气坐在了桌边,捶着腰,直不起身来。 铁恨一瞬之间竟无法相信,这位风吹就倒,苟延残年的糟老头,竟然就是他的顶头上司李知县! ------------ 第九章 慨谈未解怨憎深 不过才一个半月不见,他怎么会衰老到这个样子?铁恨本来存了满腔的热火,一心想着出狱之后要怎样怎样报复,此时见到李知县这个样子,全部计划不觉就都忘了。 李知县咳嗽着,在红泥小火炉上升起炭火来,将几味‘药’丢在壶中,慢慢拿了蕉扇在旁边扇了火,不多一会子,‘药’壶便滋滋响着,从其中腾起点点白烟来。李知县盯着那烟,怔怔地看着,突然道:“出来吧,我知道你来了。” 铁恨心中一动,从藏身之处慢慢踱了出来。他目光中的怜悯远盛于仇恨之‘色’,远远地注视着李知县。李知县轻轻咳嗽着,慢慢扇着炉火,默不做声,铁恨也是沉默不语。 良久,李知县叹道:“铁捕头,我平生只做了两件亏心事,此次对你,是一件,从前对他,也是一件。你若现在想要我的‘性’命,只管拿去,但请念在老朽虽然偶尔违法,但平日还是真心为民的份上,请你帮我做一件事,稍补我的另一件亏心事。” 铁恨道:“你说。” 李知县道:“你可知道,我本身并不姓李,我姓凌,只是我从家乡走出之后,便心中惭愧,再也不敢姓凌了。” 铁恨心中一动,道:“凌抱鹤是你的儿子?” 李知县点了点头,黯然道:“只是他从来不肯承认。” 铁恨道:“你所说的亏心事,就是指抛弃了他?” 李知县道:“不止于此。我亏对于你,还可以一死相报,但对于他,唉,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补偿的了。铁捕头,我请你看在老朽曾经关照于你的份上,以后江湖之中,多照看他一点。他从小无父无母,纵然‘性’情有些奇怪,却也不是他的罪过。” 铁恨沉‘吟’不答。李知县道:“我知道你刚强正直,多半不会答应。你且听我说个故事,好不好?” 铁恨默然良久,道:“好吧。” 李知县道:“你每次来,都是坐在红梅边的圆凳上,不知以后这张圆凳还能不能坐人。” 铁恨一言不发,走到那凳子边坐下,李知县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炉火,沉‘吟’许久,慢慢道:“我出生在乡下,家中极为清贫。但我父母极力供我上了‘私’塾,立志将我培养成一位读书人,日后为官为宦,能够有份前程。哪知到我十一岁的时候,村中的王大善人为了争我家的一块地,伙同县令将我爹诬告了个偷藏江洋大盗的罪名,活活打死。我娘哭得死去活来,流着血泪嘱咐我一定要读完书,一定要考取功名,为父母报仇。我含泪答应了,她又哭了三天三夜,终于含冤去世。我一个小孩子,身怀血海深仇,虽然想读书,却拿什么读去?我只好帮人做些闲工,赚一口苦饭吃,一得了空,便跑到‘私’塾‘门’口去偷听。等‘私’塾的哥儿们下了课之后,便拿仅有的一点钱买的糖果,哄着他们将自己的书本借给自己看。晚上便跑到河沿上,用树枝在沙地上炼字。这样过了四五年,我总忘不了父母的深仇,所以学得极为刻苦。虽然是偷学,却学得比‘私’塾的学生们还要好。后来因为识字,被乡亲们荐着做了位管帐先生,每月一两银子,倒也足够糊口。又过了两年,两个远房亲戚张罗着给我从山村里娶了位媳‘妇’,诞了麟儿,这一生,就算是过了一半了。我那发妻极为贤德,将家里管理得井井有条,虽然清贫,但井臼自安,我们举案齐眉,相亲相爱,倒也不觉得难受。只是我读书上进之心始终不死,终于在我二十四岁的时候,做了我这辈子都在后悔的一件事!” “二十四岁,人已经渐渐老了,我知道自己的机会已经不多了,于是就想不顾一切地博一博。但我家中实在清寒,无论如何凑不齐去京师赶考的路费。我思前想后,最后还是忘不了父母吐血而死的一幕,就一咬牙,将我的妻子卖给了邻村的洪老爷,换来四两银子,踏上了赶考之路。我也没有余力再寄养我的孩子,就让他跟他妈妈一齐去了。本来我想等我做官之后再来接我的孩儿回去,但没想到这一去,竟是我们父子永别的日子! 我到了京师,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让我考取了功名,钦点了江苏东成县的县令。我欣喜异常,急忙告假两月,去接我的儿子回来。哪知等我赶到家乡时,我听到的竟然是我再也没想到的噩耗!“ 李知县垂下头来,两串泪珠滴滴答答落了一身。他哽咽良久,道:“原来在我离开的那天,洪老爷就企图非礼我那妻子,我妻子抵死不从,却哪里抗得过他,被他***,之后更是日夜折磨。我的儿子不忍心见娘亲受这种痛苦,就亲手将他娘杀死,然后逃走了!我听了一恸几乎死过去,急忙托了几乎所有的人帮着寻找我儿子,但他就像从这世上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出现过。我哀伤之极,到东成县上任之后,便乞求上司将我调回家乡,守在妻子的墓旁。我知道我永远都对不住他们娘俩,恐怕我儿子再也不会原谅他这个狠心的父亲了。 又过了三年,突然洪老爷的家人来报案,说有个少年闯入他们家,连杀了十几口人。那是个明晃晃的月夜,我急忙率领了衙役捕头赶去,就见一个人影浴血站在院子里。我不知怎么的,就感觉他必定是我的儿子,于是就大声叫着他的名字。他却不理我,昂首看着那轮明月。我不明究竟,衙役们没有我的命令,也不敢上去抓人。我们就这么对垒着。良久,他突然一声大叫:“娘!我终于为你报仇了!‘然后仰面倒了下去。我这时‘胸’口一片雪亮,确信他就是我的儿子。我急忙冲了过去,将他抱起,送回了内衙。我是一方知县,手下的人也不敢干预,洪老爷那里,呵斥了几句,说是江洋大盗寻仇,就将他们打发了。我延请名医,为儿子治伤,他这几年漂泊在外,武功已经颇为不俗。身上伤势虽重,也慢慢痊愈了。只是他心中仇恨太深,不肯安宁,也不肯认我这个父亲,每天都在衙中大闹。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好用铁链将他锁住。后来有位医生说他是在童年时遭受了什么变故,将当时的情景深印在脑袋中,不能排除,从而受了它的影响。我明知道是什么变故,却为了让他再认我为父,一再‘逼’问那医生该如何治愈,乃至不惜代价。那医生只有说可以试试用曼荼罗‘花’汁‘混’合腾蛇蜕入‘药’,将他的这段记忆抹去。然而此‘药’‘药’‘性’及其霸道,虽然将他的记忆抹去,但也挫伤了他的心智,平日是好的,但一到明月清辉之夜,便会行事颠倒,不可理喻。我无奈之下,也只有答应了。然后我延请明师,教他读书,希图通过圣人之言,化解这段戾气。哪知他突然发作,竟将塾师斩成两段,逃了出去。我这做父亲的,他一次也没正眼看过。想来是再也不会原谅我了。” 李知县叹了口气,停止扇火,道:“我也知道自己负他的太多,所以平日多行善事,希望能帮他集点‘阴’德。他虽然数度犯法,我也枉了‘私’情,将他放走。我知道身膺要职,这样做万万不对,只是亏负他的太多,只好顾不得廉洁奉公了。” 他抬起头来,道:“我讲这些给你听,并不是要感动你,只是想让捕头知道,我那孩子是个可怜人,虽然‘性’情偶尔会狂暴些,但这绝不是他的过错,捕头不妨将一切罪过都记在我身上,愿抓了归案还是就地***都由我来承担,我那孩子……你就放过他吧!” 铁恨低着头,默不做声。他忽然明白了凌抱鹤为什么总是有种突发奇来的狂态。也许这样的生命他早就不想要了吧?而这之中的因果变化,已经不是他小小的捕头能够理清的了。是秉公执法,继续捉拿凌抱鹤,还是听信了李知县的话,去追拿这背后的罪魁祸首? 铁恨无从知晓答案!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无论他怎么选择,结局必将都是错误的! 突然满天的枯叶纷纷落下,又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托了起来,卷空飞舞。一股蒸腾的杀气从‘门’外侵侵然传了进来,直‘逼’这小小的斗室。铁恨霍然抬头,就见凌抱鹤踏着这漫天的落叶,悠然走了进来。他的态度那么自然,仿佛整个大地都踩在他的脚底下,他便是这个世界永远的王者。 铁恨皱了皱眉,他明显地感到,凌抱鹤的武功也强盛了很多。李知县却呆住了,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凌抱鹤微笑着走到室内,向四周环顾了一周,道:“二十年来,这是我第一次踏进你的住房。” 李知县忍不住流下泪来:“孩儿,你终于肯原谅为父了么?” 凌抱鹤默然,缓缓道:“这次远出大漠,我明白了很多道理,其中一个道理就是:无论如何,你总是我的爹爹。我就算真将老天斩了下来,这个事实还是无法改变!” 李知县忍不住一阵哽咽。凌抱鹤又道:“我还明白了一个道理,要忘掉一个‘女’人,就必须要找一个‘女’人来代替。” 他的眸子漆黑,深沉如同炉火中深藏的夜‘色’:“现在我已找到了代替的‘女’人了,但是,我却不能完全将以前的事情忘却,那就是因为你始终是我父亲,你存在一天,我就会痛苦一天!” 李知县痛苦的闭上眼睛,道:“你可知道,我也为此后悔、痛苦了几十年!” 凌抱鹤摇摇头,厉声道:“胡说!你不后悔!直到刚才你向铁恨装模作样的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依旧从来没有提到过赎回我娘!你要我,只是因为我身上流着你的血,是你凌家的人!而我娘,你是再也不会要她了……” 他的眸子渐渐锐利起来:“就是由于你卑鄙肮脏的做法,才使我完全失去了幸福。让那个畜生在月亮下‘奸’辱我娘亲,‘逼’着我亲手杀母!你若是继续活着,我怎么能忘掉这一切呢?所以,你还是死了吧。” 他的手突然挥动,万千落叶中仿佛突然起了一丝清风,并没惊起一点微尘,只是在万物之上轻柔地掠过。凌抱鹤的剑尖就隐藏在微微清风中,对着李知县的心口一剑刺下。 这一剑于大柔和中蕴含了大刚猛,虽然无声无息,却又仿佛天风海雨,带起一股无形的压力,随着那剑尖隐隐‘荡’开,就如同海‘潮’汹涌一般。可见凌抱鹤在这一段时间中也是功力大增,在剑术上又更上一层楼了。 李知县瞳孔骤然收缩。 他枯瘦的身子静静坐着,身形一动不动。剑尖倏然已及身,蕴含的真气登时爆炸开来,刹那间‘逼’出一股凌厉的气势,宛如大沙漠上的暴风,猝然爆发开来。李知县的身子似乎动了动,又似乎没有动,依旧平静地坐在那里,他的眸子中却‘露’出中很深沉的伤痛。 他的双指竖起,凌抱鹤的剑已不知在什么时候,被他夹在了指间! 这干枯的老人,竟然是位深藏不‘露’的高手?凌抱鹤跟铁恨心中都是一凛。 李知县的目中爆出一串‘精’光,盯在凌抱鹤的身上:“你要杀我?”他的话意冰寒,似乎不能置信,又似乎开始绝望! 凌抱鹤淡淡道:“这不正是你所要的么?只有杀了你,我才会真正恢复!” 李知县面容一阵‘激’动,大笑道:“好!好!我一力维护的儿子,今日竟对我说出了这样的话!人生在世,当真就不能行好么?” 凌抱鹤脸上也是一阵冲动,爆发出一阵更猛烈的笑声:“行好?儿子?十二年前你将我娘跟我卖给别人时,我就已经不是你的儿子了!若不是你,我娘怎么会死,你可知道,她是死在我的手上的!我必将也要你死在我的手上!” 他深吸了口气,脸上狂态稍敛:“这世上如此痛苦,你就让我为你解脱吧。娘一直在等着你呢。今天也必将是个月圆之夜,这纯净的月华,会指引你与娘相会的。” 李知县脸上神‘色’越来越沉,怒斥道:“荒谬!我教你的圣贤书都枉读了?***已经死了,死者已矣,只要我们好好活着,***就会安心了!” 凌抱鹤冲动地大叫道:“不!我娘不安心!我知道,她永远不会安心的,我时时刻刻都会看到她,她的眼神告诉我,她每一分每一秒都受着很痛苦的折磨,一点都不安心!”他按住‘胸’口,微微昂头望着那不存在的天穹,双目中隐隐的紫‘色’又开始流转起来。他喃喃道:“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李知县怒道:“‘混’帐!尽是怪力‘乱’神!连自己的老子也想杀,你……你这畜生!” 凌抱鹤哈哈大笑道:“我是畜生,你是什么?李俟同,我问你,你当真有半点为我娘考虑了么?” 李知县缓缓闭上了眼睛:“孩儿,这件事的确是我不对,但***亲出嫁从夫,肯为丈夫牺牲,乃是她的贤德,我所后悔的,就是当初没有将你带走。” 凌抱鹤目眦‘欲’裂,大喝道:“杀!” 突地一股强猛凌烈的真气从他身上爆发,犹如九天雷神震怒一般,轰然爆震而开,向他手中宝剑殛去。清鹤剑登时发出一声长‘吟’,通体骤然明亮起来,万千芒尾闪烁缭绕,宛如一只具体成型的大鹤,嘹亮地啸叫着,冲天而起! ------------ 第十章 归去来兮抱鹤吟 李知县双指还夹在剑上,那股大力宛如闹海巨龙,摇头摆尾地呼啸而至,他突然生出一种感觉,没有人能够抵挡这股力量!这力量仿佛贯天地而独立,荧荧然如明月般垂照芸芸众生,没有人能抗拒,也没有人能不服从!李知县心头一振,身突然冲天拔起。那股力量从身下一掠而过,突然就息了。 来是空言去绝踪。李知县身落下,心突然生出种虚幻之感。这力量的来去都太过突然,唯有其饱含的浓浓恨意,却似乎千万年都不会消退。李知县只觉胸一阵苍凉,似乎一切希望都被这种恨意硬生生地拉开,变得茫茫然地不真实起来了。悄然之间,他方才坐着的凳已然化作齑粉,纷纷扬扬撒了一地。 李知县长眉剧烈的挑动,嘶声道:“你这杀母弑父的孽!”袍袖拂动,向凌抱鹤抓了过去。凌抱鹤身一沉,长剑斜挑了上去。李知县身形晃动,已然一指点在了剑脊上。清鹤剑发出一声“嗡”然长鸣,倏地弯折。凌抱鹤脸上闪过一丝苍白,他一咬牙,长剑跟着挺出。李知县冷笑道:“你知道么?你这不死神功其实还是我设计传给你的,怎么,现在倒要拿来杀我么?” 他呼地一掌推出,道:“你可知道当初我为了得到这不死神功,费了多少心力!不知好歹的畜生!”他掌势才起,登时小屋里卷起一阵冷森森的狂风。李知县身虽风动,将这股狂风压成一股宛如实质的风柱,向着凌抱鹤冲了过去:“今日我就要打醒你!” 那风柱蕴涵了李知县十几年性命交修的内力,端得厉害非常。凌抱鹤就觉风力撕面生痛,剑光被这风力压住,登时一暗。但他的性格,却是舍生求死,宁折不弯,当下一声大喝,手清鹤剑猛掷了出去! 李知县冷笑一声,风柱去势不衰,他手指扣出,便将那飞纵而来的清鹤剑抓住。哪知那剑上蕴含的劲力狂猛之极,以李知县的修为,都忍不住全身一振,风柱去势随之一缓!凌抱鹤要的就是这片刻的机会,倏然和身扑上,大叫道:“我们一起死吧!” 李知县怒道:“谁跟你一起死!”一掌冲出。掌风咝咝,室内寒意大作,小炉上旺烧的炭火发出几声轻响,竟硬生生地被冻了起来。凌抱鹤却全然不惧,手一翻,直向李知县的双掌迎去。李知县冷笑道:“我这冰神掌又岂是你的不死神功能挡住的?” 凌抱鹤咬牙不语,他的手才与李知县接在一起,便发出一阵咝咝的细声,一道冰线缓缓升起,自手掌而至手臂,向他的胸口攻去。凌抱鹤勉力运功,抵抗身上越来越重的寒意,但李知县的功力实在高强,那冰线竟然丝毫不停。李知县喝道:“今日只须你磕头认错,我们父依然是父,这等神妙的武功,我早晚要传给你,你难道还要执迷不悟?” 凌抱鹤的眼睛突然抬起,他的双目竟然也深蕴一片冰寒。李知县没来由地就觉得一阵恐惧,凌抱鹤低叱道:“死!”他全身突然溅起一片血痕,犹如细龙般迅速游走全身。一时他就仿佛烧坏了的陶瓷般,全身都布满了细细的裂痕。鲜红的血液从这裂痕滢滢而出,却并不滴下,全都化作迷朦的血雾,将凌抱鹤罩了起来。刹那间凌抱鹤全身升起一股强到不可思议的剑气,骎骎然直上高天,然后宛如流星一般,轰然向李知县坠下! 李知县骇然道:“天魔解体大法!”脸上神色剧变,全力向后避开。凌抱鹤运足最后残余的功力,死死抓住他的双掌。李知县大呼道:“快放手!这样你也躲不过!” 凌抱鹤淡淡道:“那不是更好么?” 李知县大呼道:“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不……不要杀我!”凌抱鹤身陡然一阵颤动,剑气凌空傲旋,轰然击下! 澄碧色的光芒犹如万蛇飞舞,光华错乱,强横的真气互相撞击在一起,登时形成猛烈的爆震,向四周悍然溢出。铁恨举手遮住脸面,等震波渐渐平服后,举目看时,就见李知县跟凌抱鹤都是浑身浴血,躺在地上。却是一南一北,这两父最后还是不肯在一起。 铁恨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心只觉连伤痛都没有了。他是个执法者,从律法来讲,这两人都是罪犯,他都应该捉拿,但不知怎的,他只想快快走开,到个小酒肆里痛饮一场,醉得个神智昏迷,不要再看到这两人了。第一次,他对自己的职责产生出一丝怀疑。 李知县的身动了一下,眼睛缓缓睁开。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周围,突然大笑道:“我没有死!我没有死!” 铁恨见他苍苍白发,干枯的脸上却尽是对生命的渴求,不禁一阵厌恶。李知县翻身坐起,道:“威震天下的天魔解体大法都打不死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见我的官路还不止一县知事。小畜生,你如此对你老,不怕天诛么?” 凌抱鹤躺在地上,却一动不动。天魔解体大法虽能将人的功力提升三四倍,但也将其精气吸收干净。凌抱鹤虽然修习的是不死神功,生命力及其强韧,但在天魔解体大法的打击下,却也后继无力。只觉体内宛如出现了个极大的洞口,残存的生命力不住向其涌去,生之意识越来越微弱了。迷迷茫茫,他就看到一个温和的笑容在眼前闪现,轻轻地呼唤着他的名字。这声音仿佛天使的羽翼将他缓缓包裹住,微淡的光芒过滤尽人世间所有的痛苦,托着他向不可知的重幸福之天飞翔而去。凌抱鹤喃喃张开口,吐出模糊的两个字眼:“娘……娘!” 李知县怒道:“死了还叫娘!我李俟同没有你这种窝囊的儿!我打死你算了!”他催起残余的功力,摇摇晃晃向凌抱鹤走去。铁恨惊道:“不可!” 李知县骤然回头,恶狠狠地道:“胡说!我县令说话,哪有你小小捕头插嘴的份!”他脸上五官扭曲在一起,双目精光暴射,竟然也已有疯狂之意。铁恨心又是一凛。李知县喝道:“我自己的儿,我喜欢怎么处置,别人怎能过问?我生他出来,便是打杀,也没人能管得了!” 铁恨沉声道:“生死事大,不能任何人能夺取的。有我在,便不容你杀他。李知县,你做的恶也够了,跟我去投案自首吧。” 李知县狂笑道:“铁恨!你算什么东西,敢对我如此说话!我今日就将你一齐杀了,看你还容不容!” 手腕一旋,暴击铁恨。他虽在凌抱鹤天魔解体大法之下受了重伤,却依旧真力充盈,这一掌击下,铁恨仓促接招,身便是一晃。李知县更不停留,又是一掌击下。铁恨第一掌便失了先机,这时被他暴风骤雨般的一顿攻击,登时手忙脚乱,就觉心肺间一口浊气越聚越重,手上的劲力也越来越弱了起来。李知县须发俱张,大笑道:“铁恨,我官长一级压死你!你还能将我捉去归案么?来啊!来啊!”口狂笑不停,手上一掌掌推出也不停。他的掌力奔涌绝伦,铁恨初通阴阳大要,一时竟难以抵挡。 铁恨冷冷道:“人定不能胜天,今日你虽强,也必有弱之一时。恶贯总会满盈,李知县,你不要心存侥幸了!” 李知县怒道:“胡说!我要杀了你,就证明是天眷顾我,以后飞黄腾达,正有我享受的时候!” 铁恨怒道:“我向来敬佩你的官品,就连刚才,也真当你诚心悔过,心存犹豫到底要不要原谅你的罪过,哪知你不过是装模作样!原来你不过一个抛弃妻、利欲熏心的权狗!”他的身倏然折断,就如面筋捏就的一般,从间齐齐断折。李知县奔雷般的掌劲立即排空,铁恨身鬼魅般折了折,已紧紧贴在他身前,一字字沉声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阴阳合一的真气倏然吐出! 李知县眼神闪过一丝惊恐,双掌来不及收回,被铁恨打得斜飞了出去。铁恨痛恨他伪善无良,这一拳再不留情,李知县半空胸前格格响了几下,左肋的肋骨被铁恨拳上的潜劲尽数击断。 铁恨冷冷地盯着在地上像狗一样爬着的李知县,心尽是一片鄙视。李知县缓缓爬起,向着铁恨一阵摆手,急道:“你……你不要打了,我跟你归案便是!” 说着,捂着胸口一阵咳嗽。暗红的鲜血从他胸口不住溢出,将他的衣衫尽数打湿。他的眼神突然变得非常古怪,盯着胸前,竟抬不起来。——一枚亮晶晶的剑尖突然贯了出来,将他刺穿。凌抱鹤的声音虽有些喘息,但依旧阴沉而冰冷:“你不用归案的!” 李知县发出一阵细长的尖啸声,功力骤然回吸,凌抱鹤被他一把抓住,凌空摔到了面前。李知县的面容一片灰败,喃喃道:“儿!儿!” 他突然狂笑道:“杀的好,杀的好,心狠手辣,亲不认,果然是我亲生骨血!” 凌抱鹤眼神直逼着他,冷冷道:“我们只是血脉上的父,我恨不得身上的鲜血尽数流干,好与你摆脱一切干系。” 李知县脸上一阵翻动,哑声道:“好!好!”他的话语满是苦涩,道:“可不管怎样,我总将你当作血血,骨骨。你要摆脱我?我让你一世都再也摆脱不了!” 他的手倏然覆在凌抱鹤的天灵盖上,深深吸了口气。铁恨就觉眼前仿佛幻象一般,李知县的身躯竟然随着这深深一吸,渐渐凹了下去。他使劲揉了揉眼,却发觉这并非幻觉,李知县竟然在逆运内息,将全身功力化作丝丝白芒,直灌入凌抱鹤体内。凌抱鹤嘶声叫道:“不要!快将你肮脏的手拿开!” 李知县笑道:“来不及了。”他的身倏然踉跄后退,缓缓坐倒在堂太师椅上。他远远望着凌抱鹤,道:“此后你将再也无法摆脱,这种真气,自己是化不掉的……所以,终你一生,我的真气会提醒你,你是我李俟同的儿,就连上天也无法改变!” 凌抱鹤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呼,突然一拳击出!这一拳李知县再也无法躲开,他就跟一张肉饼般,倏然黏在了椅背上。红木做就的太师椅轰然炸开,碎成千千万万,李知县脸上浮出一丝诡异的微笑,柔声道:“儿,你此后将做为我的影而活……永远。”他的脖颈终于无法承受头颅的重量,嗒然折断! 鲜血,宛如一蓬妖艳的红莲,邪恶而灿烂的盛开在夜空。 凌抱鹤抱着头长声惨啸,仿佛极为欣喜,又仿佛极为痛苦。他的眸渐渐扩开,竟然又变成了妖异的紫色!这紫色越扩越大,凌抱鹤的呼吸也跟着变得粗了起来。铁恨心头一沉,暗暗戒备。凌抱鹤双掌扫出,一股强横凌厉的剑气卷地而起,他大吼道:“不是这样的!不是!”剑气哧哧乱响,倏然凝成一道辉煌的亮光,在铁恨面前炸开。凌抱鹤双手跟着推出,将剑光撞得直向铁恨飙去! 他这时的武功大进,剑光霍霍,竟然将这小小斗室一齐充满,随着剑势前冲,仿佛整个斗室都被他一齐搬起,向着铁恨掷去!铁恨不敢大意,运起金蛇缠丝的功夫,登时身体化作极细柔的软条,随意扭动,躲过一波波汹涌而来的攻击。凌抱鹤倏然一声大喝,剑光陡然亮了一倍,星光点点,飞溅开来。刹那间仿佛空间满都是有形无形的剑气,铁恨身法虽然怪异奇特,却也只感再也无法躲闪!只见他身一拧,陡然也是一声大喝,双拳一齐击了出去! 拳劲才吐,就化作两声霹雳,在身前炸开。铁恨功力连催,霹雳炸裂之声不绝,将凌抱鹤强横的剑光冲开一线。 凌抱鹤见久攻不下,突然收剑,铁恨掌势击空,微微一呆,就见凌抱鹤身形盘空,剑势摆动,化作一个巨大的光幢,将身体护住,猛然向铁恨撞了过去! 铁恨心叫苦,不知为什么他又忽然发疯了。几月前他从塞北将凌抱鹤押回之时,凌抱鹤极为正常,几乎已找不出丝毫的狂暴之相。方才听他说话,条理分明,极为清楚,怎么忽然之间就又如此疯狂了呢?莫非真如他父亲所说,这道罪恶的阴影将随着真气灌入他的体内,永远无法消灭? 铁恨摇了摇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只是个捕头,捉拿犯人之事他或者擅长,但要让他分析犯人的心态,那就远远不及了。眼见凌抱鹤攻势越来越烈,当真是有苦难言。难道真要在这里和他拼个你死我活?铁恨长叹一声,第一次,他觉得自己实在不适合做一位捕头。 突然县衙外传来几声琴音。凌抱鹤紫色的眸突然跳了跳,突然住手,仰头仔细分辨那琴声。铁恨见他神情古怪,当下也不再攻击。墙外的琴声转了几转,渐渐低沉,琴声袅袅,远去。凌抱鹤大叫道:“你是谁!” 墙外琴音叮咚,却无人回答。凌抱鹤收剑而起,轻功展开,化作一只大鹤,凌空盘旋,追了出去。铁恨心下好奇,也跟着越出围墙。室内只留下李知县的尸体,呆坐在椅上。他茫然的眼神盯着沸沸腾起的茶壶,仿佛在忏悔,又仿佛在询问。无论如何,他这一生是彻头彻尾地错了! 铁恨翻出之后,就见凌抱鹤立在长街的一头,他对面立着一位灰袍人,两人静静地对着,不发一言。良久,那灰袍人淡淡道:“你不认识我了么?” 凌抱鹤举手一挥,凌厉的剑气倏然破出,将长街地面斩开一道长长的裂口。他呼喝道:“我什么人都不认识!这世上一切人都该杀,我一个都不放过!” 灰袍人道:“你已经忘了么?我们不是有过约定,武功并不是用来快意恩仇,满足一己之欲的,最好的复仇方法是让天下再没有冤屈。十二年前我们在大明湖湖畔击掌为誓,共图大计,怎么你全都忘记了?” 凌抱鹤突然打断他道:“你不要再说了!我……我的头好痛啊,求求你不要再说了,你杀了我吧!” 灰袍人摇头道:“你的命珍贵得很,不值得为了这些小事而牺牲。这世界不是你我的世界,也不是某些人的世界,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斤斤于这些恩怨情仇,是很不值得的。因为……” 他的声音一变而为深深的低沉:“因为我们的生命,有更重要的意义。” 他怀抱的古琴突然响了起来,琴音连振几振,凌抱鹤的眸紫色不由自主地随着跳动起来。灰袍人叹道:“睡吧,等你醒来时,就会没事了。”他的眸也放射出紫光,一鼓而充满整个眼睛。一时周围都是紫荧荧的光华,凌抱鹤的眸不由自主地抬起来,盯住灰袍人的双眼。这两种紫光隐隐互相吸引着,抗拒着。灰袍人手长琴叮咚不绝,琴音袅袅,助长得凌抱鹤眸紫色也越来越强。终于所有的紫色连成一片,凌抱鹤的眸光芒越来越淡,终于俯在灰袍人的肩头,沉沉睡了过去。 灰袍人轻轻拨了几个音符,只等凌抱鹤的呼吸声趋于平稳,方才住手,任由那袅袅的琴音在长街尽头散尽。 他转头,脸上隐隐显出丝笑意:“铁捕头?” 铁恨默默地看着他,并不做声。灰袍人眼光闪了几闪,道:“铁捕头好高的武功……看来,可以接这财神帖了。” 他一抖手,一张大红的请贴缓缓向铁恨飘了过去。铁恨手一抓,阴阳二气运放,凌空将那帖抓在手,展开看时,这是一张普通的财神帖,大红的纸面,绘了金色的财神,财神的身边,是金灿灿的元宝。每个元宝上有一个字,连起来就是: “七月十四,财神庙。” 上面既没有抬头,下面也没有落款,但铁恨看到这帖之后,身形立即掠出。 凌抱鹤会怎样?他自己会怎样?甚至铁木堡的两位小姐会怎样?李知县为什么对他囚而不杀,还亲自给他送粥?而李知县父的武功又到底从何而来?这些他都顾不得了,他现在心目只有一件事: 七月十四!财神庙!他必须要准时赶到那里! 今天却已是七月十三。 这刚正不阿,力求天道的捕头,便是我们武林客栈的第三位客人。 ------------ 月阙卷 卷舞天下 ------------ 第一章、溅落芳尘次第歌 七月十四,黄昏。 河南,开封,清远县。 郭敖满身疲惫,站在县郊的旷野。他凝视着面前那座小小的庙宇。 曾经兴盛的香火终于抵不住时间的侵袭,将败亡的影涂在朱红的门墙上面,让那点残存的朱红也随之败亡。红色已不再醒目,在灰沉的暮色,隐隐带着苍凉的感慨,如同青春失尽的老妇,苍凉无力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小小的门楣上,挂着一块匾,上面是锈迹斑斑的三个大字:“财神庙” 郭敖情不自禁地吐了口气,伸手将庙门推了开来。那破旧的木门发出一阵嘶哑的声音,缓缓打开了。庙并没有香火,残败的神案孤零零地摆在已凋尽泥彩的财神面前,是老人最后摇落的两颗齿。 这又是一件很讽刺的事情,没有人不想发财,但财神庙的香火,却往往是最差的,几乎比土地庙还要差。郭敖慢慢走了进来,他的神色有些诧异。以他十年练剑的修为,周身剑气当真已经到了自然活泼,触物即发的境界,但他方才几度将剑气远放出去,却一点生人的气息都没有觉察到。难道这发了财神帖、约自己来此相见之人,竟然爽约未来么?郭敖深信这必不可能,他吐了几口气,缓缓调节内息,准备等了下去。 突然神案上“咯”地一声轻响,郭敖剑气一振,猛地抬起头来。就见神案间的那尊财神,竟然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点漆一样黑透亮,却丝毫感情都没有,冷冷地,如同上界真神一样,盯在郭敖身上。这实在不像是人类的眼睛,因为没有任何人的眼睛如此冰冷! 郭敖背上冒出一阵凉意,庙的暮色暗暗合了过来,四周一阵凄迷,宛如群鬼夜集,将要在这庙宇开列地狱的欢宴! 那神像却如定住了一般,不说话,也不再动作,只是冷冷地盯着他。郭敖忍不住打了一阵寒战,大喝道:“什么人装神弄鬼,再不出来,我将这庙拆了个希巴烂!” 那财神像突然又是咯咯一阵响,合着的双手慢慢张了开来。只见他手握了一串纸钱,上面用浓墨写了三个大字:“跟我来!” 郭敖才看清楚,那财神像突然缓缓退后,竟然隐进了小庙背后的墙壁里!那墙壁黑黝黝的,仿佛一张大口,悄无声息地就将神像吞没了,却依旧合上,丝毫痕迹都没有! 郭敖心下惊疑,走上前去看时,却不禁哑然失笑。原来那墙壁上有一个大洞,只不过洞壁跟墙壁都被烟尘熏得乌黑,又在薄暮之,当真就如一片整墙一般。只听里面咯咯轻响不住传来,那神像越退越进去了。 郭敖豪笑道:“瞧你装神弄鬼到什么时候?一会等我追上了你,一定将你拆个希巴烂!” 他这时也看出了那财神像内装有机关,一旦开启之后,就会自动行走。这同少林寺木人巷里的木人有些相似,只是乍见之下,不由人不吓一大跳。 突然眼前一亮,那洞壁上猛然亮起了两盏油灯。碧光森森,将周围照得一片幽幽的,人物走动,暗影幢幢,直如阴间地府一般。郭敖摇了摇头,只见那财神像缓缓前行,当下也就缓步跟了上去。 这情景,又在诡秘之,多了几分阴森。 那财神像走得极为缓慢,随着郭敖走过,两壁不断有油灯闪亮。猛地身后一阵暴响,郭敖一惊回头,就见来时的洞口,竟然合了上去!郭敖心头一震,但此时已然走得远了,再想抢着逃出去,却哪里能够?既然回头无望,那就只能继续前行了。好在郭敖本为浪,生死之事,倒真没有放在心上。当下哈哈一笑,快步追上那财神像,拍着它肩头道:“财神老兄,这下可就只能仰仗你将我送出去了。不过你若是不想出去,那也由你。黄泉路上多了你陪伴,倒也真不寂寞得紧。只是来生我投胎之后,你可要多照顾我一下,别再让我是个穷光蛋了。” 他说一句话,就在财神像的肩头拍一下,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也就拍个不停。等他拍到第七下的时候,财神像的肩头突然弹出了一截钢箍,迅捷无伦地向他手腕套去! 郭敖号称剑神,一柄剑上的修为虽然不敢说独步天下,却也当真了得。若是一开始这财神像就施展暗算,郭敖保证在瞬息之间就剑出鞘外,一剑就将它震成碎片。但它却迟迟不发作,一直到郭敖拍到第七次,方才弹出机关。要知道多拍一次,人的警戒心就多少一分,待拍到第七次,那便丝毫警戒心都没有了。郭敖几乎就将它当成了一具完全无害的泥娃娃,却哪里会想到它竟然也有恶毒的机关?只听噗噗声响,钢箍将他的右手结结实实套了起来。 郭敖笑了。他盯着财神像,仿佛看着一个顽皮的孩在恶作剧:“你知不知道我是谁?难道你以为这点钢箍就可以将我困住?” 他伸出左手摇了摇,道:“瞧见没有?我还有一只手。只要我这只手动一动,你就会四分五裂,你信也不信?” 那财神像当然不知道什么叫信不信,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郭敖摇头道:“跟你这木偶说了也没什么用,准备死吧!” 他的手一抖,裂电一般的光芒从身上升起,凌空一闪,化作霹雳般的寒光,向那财神像罩了过去。这一招几乎蕴涵了郭敖剑术的所有精粹,就算武林的一流高手,都未必能躲过,何况一具泥雕的财神像?光芒裂转,那财神像却浑如未觉,一双沉静得犹如湖水般的眸静静地看着郭敖,就如神明看着死人一般。 光芒迅速就罩到了财神像的头顶。却就在这时,郭敖就觉手腕微微一痛,他能感到一枚极其细小的尖针从钢箍弹了出来,刺入他的肌肉。同样的道理,若钢箍一罩到他手腕上,这枚细针就弹出来的话,郭敖必定能在电光石火之间凝聚全身功力,于它破体刺肤之前,就将它震碎,但在这时弹出,郭敖却已是回天无力。 他身上的剑光顿时黯淡,竟然连财神像都没有碰到,就还原成一柄长剑,光芒隐晦,落在了地上。郭敖脸上尽是不肯相信的神色,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人称少年剑神的他,竟然会被一具财神像击倒! 洞碧绿的灯光缓缓摇曳,那尊财神像就这么静静地垂着头看着郭敖,一动不动。 李清愁来到了财神庙前。 夜色更加凄迷,今天是个阴天,空连一丝星光都没有,这座小小的财神庙就如洪荒的巨兽蹲伏在空旷的原野上,等待着新的猎物的到来。 海有种生物,它们的身躯异常庞大,庞大到连它们自己都很难挪动它,于是它们便整天躺在海底,只将口尽量地张大,便有无数的鱼虾随着海流游入它们口。它们只需在猎物进入之后,闭上嘴巴,吞咽下去,便可以供给自身的生存。现在的财神庙,就如这海底的生物。它的嘴,已经张开。 李清愁伸手去推那庙门。在他的手触及到庙门的瞬间,他突然犹豫了一下,他的指甲本是蜷着的,现在缓缓张开,李清愁就用这长长的指甲将庙门推开。那庙门发出一声嘶哑的声音,缓缓打开了。李清愁的手垂下,长长的指甲再度蜷了起来。 神案上没有香火,破旧干的财神手捧着泥土做的金元宝,满面笑容地站在神案的背后。长久没有香火的滋润,这笑容看起来畏缩而谄媚,仿佛在祈求李清愁的施舍。 李清愁叹了口气,五年前他来到这里的时候,财神庙还有一位年老的庙祝,对着每个到来的人絮絮叨叨地收着香火钱,现在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连庙都破败成这个样。财神管着天下钱财,为什么自己的神像却敝破成这个样呢?李清愁负手看着这尊神像,不由心驰物外了。 突然,就听庙后传来一阵淅淅嗦嗦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人向这边走着。财神像的旁边就是一扇小门,那门通向财神庙后面的院,原来那个年老的庙祝就住在这个院里。李清愁咳嗽一声,提高了声音道:“祝道人,是你么?” 没有人回答,那淅淅碎碎的声音依旧响个不停,仿佛祝道人拖着身向这边走着,走了很久,却依旧没有走到门前。李清愁心下奇怪,突然“吱呀”一声响,那扇小门被猛力推了开来。 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门,默无声息地看着李清愁。他满头乱发,胡须脏乱,几乎看不清脸面,接着微弱的夜色,隐约能看到他身上那肮脏邋遢之极的道袍。李清愁又提高了嗓音,道:“祝道长,是你么?” 那人却一声不做,只是静静地看着李清愁。被粗暴推开的小门不住吱呀作响,来回扇动着,一下一下打在他身上。那人如同不觉。 李清愁心下奇怪,走上一步,他突然感到一阵奇怪,那人的道袍是反穿的。 反穿的意思,就是本来应该在前面的前襟,被他穿到了后面,而本来应该在后面的袍背,被他穿到了前面。那袍又肥又阔,祝道人虽然身形高大,这样穿起来,也颇觉古怪。 那道人喉发出一阵沙哑的声音,腰一折,用一种极为怪异的姿势向后弯了下去。李清愁霎时之间汗毛森竖,因为他看清了,那人并不是反穿了衣服,而是他根本就是脊背在前、胸膛在后!他整个人被一种奇异的力量折了过来,一颗头折到了脊背后,却不知如何依旧活着!他这时只如平常人一样弯了下腰,但整个人已经弯成了种奇怪的弧形! 更为骇异的是他如同不觉一般,两只手跟着弯了过来,在脊背上捶了几下。他的力气用的略为大了一点,盯着李清愁的两颗眼珠受了振荡,突然落到了地上! 红白色的眼珠落到地上,滴溜溜的乱转,一股血腥的气息,就在周围弥漫开来。 李清愁头皮一阵发炸,突然就见那尊财神像的眼睛倏地睁了开来! 他忍不住心头一阵惊骇,全速往后退了过去。就在此时,他身后那漆黑的墙壁上悄没声地伸出一根极其尖细的黑刺来,极轻微地在他身上扎了一下。 李清愁却如受雷击,身迅速变得僵硬起来。一股绿气从针孔处迅速蔓延开来,眨眼之间,已经侵蚀了他全身。李清愁再也站立不住,身一阵摇晃,轰然倒地!他的身摔到地面上时,竟然发出一阵木头触地般的声响。 那位祝道人两颗乌黑的眼眶直愣愣地盯着李清愁的身,一动不动。 李清愁拼命挣扎着想保持最后一丝清醒,但他的神智越来越混乱,终于,诡秘的绿色将整个视野包围,失去了世间的光和暗。那绿色越来越浓,最后渐渐化作一团最深沉的黑暗,将他吞没。 莽莽的原野上慢慢地显出了一个人影,缓缓地,但却坚定无比地向着财神庙走来。他的步迈得很慢,但却有种不舍不休的味道,似乎一旦迈出去之后,就再也不会收回。他的目光并没有望着前方,只因他知道自己的目标就在前面。他从不会走错,这次也一样。 财神庙依旧孤独地蹲在那里,将一身的夜色抖落在黑暗。岁月侵蚀让他一身荒凉,但它却从来没有在意过,默默的从天地初开,一直等候着这过往的武林来客,直到天长地久。 铁恨缓缓走到门前,缓缓推开门,缓缓走了进去。 他做什么事都这么有条不紊而又小心谨慎。因为他知道他只有一条命,但想要他这条命的人却很多。若不是他如此小心,他早就死了三十八次了。 财神庙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见。夜色已沉。铁恨晃亮了火折,破败的景象立即映入了他的眼帘。财神手的金元宝就跟它的笑容一样,虚假得从来不会引人注意。同样敝败的神案上蒙着厚厚的一层灰尘,上面的供碗已经残缺不全,每个破碗都装了半碗的尘土。供碗旁边,是半截沾满了灰土的蜡烛,插在满是铜锈的烛台上。铁恨小心地将那半截蜡烛拔下来,仔细地看了看,摇了摇头,放在神案上,从怀掏出半截蜡烛,重新插在烛台上,用火折点燃了。 那烛台也长久没有人用了,上面的铜锈几乎生了一指多厚。铁恨插上去的蜡烛并不长,因为他向来清廉,并没有多少银钱可以挥霍。一个多年没有升职的捕头,能有多少薪水呢? 铁恨吹熄了火折,蜡烛的光芒荧荧如豆,照在他身上。铁恨一动不动地立着。他在等,等那发放财神帖的人出现。今天便是七月十四,倘若时此人还不出现,他便自由了。为了自由,他便多等一会又何妨? 铁恨有的是耐心,他甚至连姿势都没变,就在这小小的财神庙等了一个半时辰。没有人来。 夜晚的寂静仿佛神圣不可侵犯一般,连虫声都闻听不到。唯一动的,便是那摇曳的烛火。但过了这么长时间,那烛火也渐渐黯淡下去,烛油长长地落下来,蜡烛已经烧到了尽头。 等到烛花爆到最后一颗时,铁恨磐石般的身形才动了,他从怀摸出另一支蜡烛,向烛火上凑了过去。 就在这时,他突然见到神案上供着的财神像嘴角慢慢挑动,组成了一个极为揶揄的笑容。铁恨心一震,拿着蜡烛的手顿在空,再也伸不出去。 那财神像无声地笑着,越笑越是欢畅。从那紧紧眯起的眼缝,射出两道并不属于人间的寒芒,定定地罩在铁恨身上。铁恨虽然胆大,素来又不相信鬼神,但也不由得心一震,拿着蜡烛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插在烛台上的蜡烛终于尽完了它的职责,随着最后一条长长的蜡泪淌下,摇曳的烛火渐渐昏暗,越来越淡了下去。但另一股诡异的火焰却随之冲起,碧森森地映着铁恨的须眉。铁恨骇然转头,就见层层裹满了铁锈的烛台,竟然接续着那短命的蜡烛,燃烧了起来!那火焰碧绿无比,直直地上冲着,从门缝刮进来的寒风竟然不能将它吹偏分毫! 铁恨心惊骇无比,他张口欲呼,却突然发觉自己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他用力抓着自己的喉咙,竭力想呼喊,却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巨大的寂静犹如梦魇般一下将他完全覆盖住,然后凌空压了下来。铁恨只觉自己的思维被这梦魇压得一丝丝从身体抽离了出来,他的神智也随着模糊起来。 只是无端地,那财神像的笑容却越来越清晰,最后定格为他唯一能看到的东西。铁恨的双目张得大大的,宛如蜥蜴一样盯住财神像的嘴角,趴在地上,再也不能动了。财神像也盯住他,四只没有生机的眼睛互相对视,一边是毫无怜悯的神明,一边毫无知觉的死人。 烛台烧起的碧光却越来越浓,碧光隐隐透出一股香味,在小小的财神庙渐渐散溢而开。仿佛西天如来讲经到了妙处时,天雨曼荼罗的香气。只是却再无人能够闻到了 ------------ 第二章、 几复弹剑奏鸣珂 一片黑暗。 仿佛太阳沦落,明月崩毁,一切的星辰全都浸入了海之深渊,这个世界上再无一点光芒,只有这深沉的,宛如叹息一般的黑暗,将俗世的一切紧紧围裹住,不放一丝一毫离开。 突然,一点绿光跳动,却是一盏小小的油灯燃了起来。灯光跃然,照着那灯盏乃是风磨铜所铸,花纹镂刻得极为精细,里面的油清亮明澈,几乎一点渣滓都没有。但这灯盏跟这油就价值不菲,但奇异的是,这灯所发出的光,却是诡异到不可思议的绿色。 只因那浸在油的灯心,乃是一截绿油油的植物。它有根,扎在油;有茎,长约两寸;有,在茎的末端生长的极为细长的四片;有花,那花也如一般,碧绿色的,很纤细的花瓣。这火焰就烧在花瓣上,碧油油的花,碧油油的火焰。 一盏灯亮起,跟着又是一盏。一盏灯就是一株花,瞬间开满了整个空间,一直开得遍地都是这浸在油的青莲花。碧绿的灯光照着郭敖三个人躺在地上,昏迷不醒。距离他们三丈远,也供着一尊高大的财神像,财神像下面,站着那位祝道人。只是这尊财神像却泥彩皇赫,一副受了鼎盛香火的模样,而此时的祝道人脸也转到了胸前,眼睛也重新睁开,他嘴角噙着一丝得意的微笑,看着地上躺着的三人。无论是谁,能够同时擒住郭敖、李清愁、铁恨,都很足自豪的了。更令祝道人自豪的是,他并没有动手,单凭小小的把戏就得手了。江湖上的传闻有时的确过分了些,传言无敌的剑神、医神、捕神,却哪里有那么厉害? 地上的郭敖身扭动了几下,发出几声咿唔的声响,渐渐醒了过来。祝道人面容一整,脸上的笑容隐去,面色渐渐变得一片碧绿,就跟灯光一样。郭敖茫然地抬起头来,向四周看了看,道:“我……我死了么?” 祝道人哑着嗓道:“你已经死了,现在是在阴曹地府。” 郭敖抬头看了看,道:“阴曹地府怎么会有财神爷?” 祝道人哼了一声,道:“谁说是财神爷?那是阎王爷!” 郭敖哦了一声,突然大叫道:“我……我怎么不能动弹?” 祝道人冷笑道:“你在阳间了天下第一奇毒,当然不能动弹了。就算你变成了鬼,也是不能动弹的死鬼,永远沦落到阿鼻地狱里受苦。” 郭敖淡淡一笑,道:“那倒可怕得紧。” 祝道人道:“可怕?可怕你还能笑得出来?” 郭敖然道:“幸好我会一种咒语,只要我一念,就可以将我的痛苦转嫁到别人身上去。既然会有别人来承受,我又何必害怕呢?” 祝道人皱眉道:“有这种咒语?我不相信!” 郭敖笑道:“你不相信?那我就念了!” 祝道人心不由泛起一阵紧张,就见郭敖清了清嗓,朗声道:“一……二……” 祝道人忍不住哈哈大笑道:“这便是你的咒语么?我看是蒙童在数数吧?” 郭敖双目倏然一睁,大喝道:“三!” 突地三条人影从地上拔起,万千灯盏一阵昏暗,空一片人影错乱,又倏然停止! 郭敖、李清愁、铁恨分品字形,将祝道人围在了间。祝道人面上的笑容未敛,却已有些发苦。他强笑道:“你们都是装的?” 郭敖手光芒一闪,长剑已然指到了祝道人的眉睫,微笑道:“答对了。有赏。赏一个耳光。” 祝道人道:“我明明看到你被刺了!” 郭敖然道:“你以为我这剑神是白叫的么?剑神当然全身都是剑,不幸的是我腕上也有把剑,你的毒刺刺的是我的剑,却不是我。”他脸上的笑容真诚而又坦然,祝道人却恨不得一拳将这笑容砸进他脑袋去。 他转身向着李清愁,还未开口,李清愁清秀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道:“我从十三岁开始,就已经百毒不侵了,江湖上的迷药,我常拿来做零嘴吃。” 身后一个声音慢慢道:“我没有他们那么多本事,但我那根蜡烛不是普通的蜡烛,而是这位李神医所赠,它能解百毒。”正是铁恨的声音。 祝道人越听,脸上越是灰败,突然大声道:“我既然落到你们手上,那就任由你们宰割好了!但你们想要从我嘴里问出些什么来,却是想也休想。” 郭敖慢慢摇头,道:“我们不想从你口问出些什么来?” 祝道人更大声地道:“那你们想要什么?” 郭敖默然片刻,道:“既然到了财神庙,当然是要找财神。” 他的目光挑起,盯在祝道人身后的财神像上。在万千灯火的映照下,这巨大的财神像光辉灿烂无比,带着神佛辉煌的美丽,慈悲地看着世间的一切。它本是神衹,超出这凡世的一切,所以它虽然看着,却绝不管。 但随着郭敖的话,这与世隔绝的神像却突然动了起来,爆发出一阵洪亮的笑声:“好!不愧是剑神,某家的障眼法究竟没有瞒过你!” 郭敖皱眉道:“我们接到了财神帖,既然来了,便是准备将这条命丢在这里。您又何必闹这些玄虚?” 那人一拂袖,脸上褪尽了油彩,神色十分闲淡。他不过四旬上下,两鬓却已经有些斑白,一袭长衫朱紫藻绣,虽然随意穿着,未加修饰,却已然华贵不可方物。衬得来人风神萧散之,更有一种绝世独立的傲气。 他举手一掌,将那顶财神冠打落,立时满头长发如魔龙飞卷,向后扬开。那人长身站在夜色之,当真如神衹一般。 那人笑道:“请诸位一聚,只是想看看江湖上盛传一时的三大高手,是否真的名不虚传!” 郭敖将双手笼住,淡淡道:“现在前辈您已经看到了,是否名不虚传,就不用我们后生小多说了吧?” 那人微笑赞道:“果然英雄出少年,东西带来了没有?” 话音刚落,郭敖三人同时手一翻,三枚猩红的财神帖一齐出现在手上。那人大袖挥动,三枚财神帖一齐缓缓向他飞了过去。他手一召,将它们拢在袖,打开看时,叹道:“当初我传你们武功,讲定你们艺成之后,帮我做一件事,便已这财神帖为信。现在帖在、人在,不知你们当初的话还是不是在?” 郭敖面容一肃,道:“郭敖在!话也在!” 那人不答,斜眼看向李清愁。李清愁淡淡一笑,道:“只要此事不违背江湖道义,我的话也在!” 那人转向铁恨。铁恨沉声道:“在!” 那人笑了,道:“当初我分别传了你们大悲极乐剑法、蛊神经、金蛇缠丝手,无一不是江湖的绝艺,今日我要你们做的事情,当然也艰难无比,若是你们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你们。” 郭敖向李清愁、铁恨看了一眼,道:“先生请讲。” 那人深深吸了口气,道:“我要你们助我杀上少林,取了少林方丈的脑袋!” 郭敖三人脸上一齐变色,断然道:“不行!” 那人冷冷道:“方才你们信誓旦旦,我只道江湖的男儿,果真是一言鼎。” 郭敖摇头道:“少林方丈十方大师佛法高妙,素来不与人争,乃是难得一见的有道高僧,杀他已经违背了江湖道义,请恕我们不能遵从!” 那人爆发出一阵狂笑,大殿上的万千绿火一齐黯然。郭敖三人傲然不动,宛如三块顽石,在天风海雨冷然挺立。那人倏然住声,不屑道:“有道高僧?这世间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有道高僧!你们既然不肯助我,那就请走吧!” 郭敖顿了一顿,似乎不相信他如此轻易就放过他们。但他浪习性,却也不放在心上。哈哈一笑,道:“那么咱们便后会有期。你要找十方大师的晦气,下次我见到你,少不得要砍你一剑,却不要怪我。” 说着,就待向外走去。那人森然道:“走可以,留下大悲极乐剑法、蛊神经、金蛇缠丝手!” 郭敖从怀掏出一个油布小包,微笑道:“留下又怎么样?反正我已经修会了,这秘笈就等于一堆破纸,你愿意拿回去,最好了。” 那人不接,冷冷道:“既然你已经修会了,那便留下你的武功!” 郭敖的手在空顿住,脸色也变得肃然:“我明白了,你是想将我们三个留在这里。” 那人冷哼一声,并不回答。郭敖却爆发出一阵狂笑:“我敬你曾经传功于我,可是你却自大太过了。天下能留下我们三人的,我还没见过!” 李清愁跟铁恨一言不发,各自走上一步,与郭敖站在一起。他们再不说话,但这三个年轻人站在一起,就隐然有种浩瀚的、宛如长城一般的气势透出,向四周压了过去。 那人的瞳孔渐渐收缩,最后形成两道针般的细芒,盯在郭敖三人的脸上。这长城般的气势被他的目光阻住,竟然再也不能前进半步。那人目升起一丝讥嘲之色,淡淡道:“剑神、医神、捕神,好大的威风啊,可是忘恩负义的家伙,你们忘了你们的武功是谁教的了!” 他突然身形后飘,从身后的神龛上折下一段木条,凌空向郭敖摔了过去:“出剑!” 郭敖身形不动,一道凌厉的光芒却突然横空出现,那段木条被光芒穿过,倏然就断成了两截。那人凌空一抄,断了的木条就如活物一般,跃到了他的手。那人目射出一道寒芒,冷冷道:“如此的剑法,你想必骄傲得紧,以为天下剑意,你至少已经得了七八分了。” 郭敖一笑,道:“这个我倒不敢妄自菲薄。” 那人哈哈一笑,道:“可是在我眼,这切口却一点也不平整,就在滑过木条的小小截面上,你的剑停顿了三次,只是这剑纹太过轻微,修为差一点的人,只怕看不出来。这三条纹路,便是你的剑气连鼓了三次,方才将木条削断。若是你削的不是木条,而是我,那么我便可以在你鼓息的同时,一剑制你的死命!也就是说,你挥一次剑,我便可以杀你三次!” 郭敖哈哈一声笑,昂头不答。那人道:“你不信么?那你看着好了。” 他也如方才一般将木条抛起,只是这次落向的不是郭敖,而是他自己。只见寒光一闪,自他的袖窜起,迎向木条。这道寒光并不怎么亮,也不怎么迅捷,远远看去,似乎剑质也不是特别亮。那人袍袖拂动,将削断的木条向郭敖挥去,笑道:“你看好了!” 那木条仿佛飞鸟投林一般,落到了郭敖掌心。郭敖凝目瞧着木条,他的脸上渐渐显出种灰白的颜色,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那人淡淡笑道:“不是不可能,只要我传授你一套法决,你也可以将真气修成浑然一体,刺出的剑再也没有丝毫破绽。你肯不肯听呢?” 郭敖嘴唇一阵抖动。要知道绝世的剑法对于一个剑客来说,那是怎样的诱惑!虽然郭敖素来以浪自许,但他毕竟是个剑客,他也爱自己的剑如性命。然而他知道他若一答应,就必须随着此人杀上少林,直道取了十方大师的头颅! 他的心升起一个隐秘的声音:十方大师算什么?这世界上只有剑才是真实的,答应他!郭敖猛然打了个寒战,神智陡然清醒。他大喝一声! 这声大喝,宛如佛家的狮吼,将他散乱的心神倏然聚了起来。郭敖狂笑道:“用剑法来收买我,你毕竟小瞧了我!绝世的剑法又如何?我苦下功夫,未必不能炼到。何必非要拿了良心跟你交换!” 那人叹了口气,道:“你始终不明白,我若是拿这样的剑法来对付你,你能挡得了几招?” 郭敖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满不在乎的笑容:“也许十招,也许一招,也许一招都挡不住。谁管他呢?大丈夫立身于世,但行所是就够了,哪里管得了能挡几剑!” 说着,他对李清愁和铁恨道:“走!我们一齐冲出去!若是有人拦截,我们不妨跟他拼了!” 李清愁铁恨脸上一齐闪过一丝决然的神情,随着郭敖向外走去。那人看着他们,瞳孔又开始收缩。他似乎随都可能出手,但却几次都下不了手。眼见郭敖等人越走越远,他突然一声长叹,道:“若是我告诉你们,我杀十方的原因,是因为他将我的妻囚禁在了少林寺,你们肯不肯帮我呢?” 郭敖三人的脚步一齐顿住:“你是说,你的妻被老和尚关在了少林寺?” 那人点了点头。郭敖断然道:“不可能!少林寺从来不准女入内,怎么可能关住你的妻!” 那人叹了口气,道:“若我说的是真的呢?” 郭敖脸上肌肉一阵抖动,他忍不住瞧向李清愁跟铁恨,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做答! 若是少林寺关了个女人,那少林寺也就不是少林寺了,十方大师也就不是十方大师,不该杀的也就变成该杀的了。先前的诺言,是否还有遵守的必要?郭敖瞧向那人,但见他神情一片坦然,竟然没有丝毫的作伪。 郭敖看了李清愁与铁恨一眼,两人缓缓点头。郭敖笑道:“若当真如此,就算没有财神帖,我们也必帮你。只是世情难料,间只怕颇有误会。” 那人大笑道:“误会?什么误会?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些贼秃们将我的琇湖妹关了起来,后来我屡次营救,都因为神功未成,打不过十方老和尚的八部和合掌,所以才因延至今。我亲历之事,怎么会有错?” 郭敖沉吟道:“少林寺怎么会关押了女?十方大师修行精深,这等违背祖宗之法的事情,他怎么可能做出来?” 那人冷哼道:“只怕老和尚失心疯了。” 郭敖道:“那我们就随你走一趟。虽然尊驾于我们有传艺之恩,但当初有言在先,不能逼我们做违背江湖道义之事,还请谅解。” 那人冷冷道:“这个不必你说。江湖上忘恩负义、艺成杀师的事情,还见得少了么?” 郭敖淡淡一笑,道:“大悲极乐剑法虽然绝世,但我炼的却不是这剑法。” 那人冷笑道:“不是?” 郭敖也不置辩,道:“以后你就会明白的!” ------------ 第三章、一树菩提垂婆娑 此处里嵩山不过十数里行程,那人当先向嵩山行去。郭敖、李清愁、铁恨跟在他后面。山风烈烈,将那人一头龙鬣般的长发吹得拂天而起。那人身法展开,也如苍龙般,极为迅捷地移动着。嵩山气势雄浑,山势虽然不是很陡,但山石错乱,松柏丛生,奇兀峻峭之处,不亚于黄山、华山。但那人身犹如轻烟,淡淡地在山石草木上一触,便腾空而起,一掠便是十几丈。郭敖心下惊佩,胸豪气激生,将真气提到极处,身宛如一道出鞘之剑,光气霍霍,直挥向山顶。李清愁、铁恨紧随其后。这两人的武功都不甚张扬,但李清愁的轻功本就冠绝当时,而铁恨胜在气息长,这般长途跋涉,当真极有优势。四条人影电飞激射,宛如一片云影,沿着嵩山直上而去。 那嵩山乃是五岳的岳,向来以雄奇浑阔著称。北地山川,少清峻险峭,多的是嵩山、泰山这种以气取胜的。嵩山分太室、少室两座主峰,名闻天下的少林寺,就铸建在少室山上茂密的丛林。相传少林寺乃是北魏太和十年,孝帝为安顿印度高僧拔陀落迹传教而建,后来释迦牟尼大弟摩诃迦的第二十八代佛徒达摩北渡长江来到此地,广集信徒,宏传佛义,被佛教界尊为土禅宗的初祖,少林寺的名气也渐渐大了起来。隋唐时期,少林寺盛名渐鼎,宋代其武术已自成体系,史称少林派。少林武功融合印度瑜伽、西藏密宗、土武术为一体,经历代高僧不断推陈出新,创出了名震天下的七十二绝艺,加之历代人才辈出,隐然已成天下领袖。虽然近数百年间,华音阁、天罗教声誉雀起,不可一世,但江湖人提起了少林寺,仍颇存敬畏。 此时已近午夜,四人都是武功强极绝伦之辈,于夜色掩映之下,宛如四只灰色大鹤一般,已经到了少室山脚下。突然就听山顶传来一阵扬的钟声,漆黑的少室山顶,突然闪出一片灯光! 那人突然住步,冷笑道:“少林寺果然厉害,竟然这么早就发现我们了!” 但听那钟声不住响亮,在深夜远远地传了出去。钟声颇急,果然其隐隐含了警示之意。巍巍山色,但见少林寺的灯火越亮越多,山上瞬间闪起了一片辉煌。 郭敖三人随着停住,就听那人冷笑道:“既然发现了,那我们就硬闯少林寺!” 郭敖迟疑道:“少林寺历代经营,弟几达两千,我们四个人硬闯进去,合适么?” 那人笑道:“怎么,你怕了么?”他的眼睛宛如两盏明灯,一瞬不瞬地盯在郭敖脸上。这双眼睛隐隐升腾的是兴奋的火光,果然一丝恐惧都没有!郭敖心下暗惊,摇了摇头,道:“大丈夫有何可惧?不过斗智不斗力,似乎没有必要打这种没有把握的硬仗!”少林寺毕竟领袖武林已久,其藏龙卧虎,岂可轻视?郭敖虽然一身是胆,但也不愿去撄其虎威。何况少林寺一向名声甚好,郭敖最不愿以剑相对的,就是这种敌人。 但那人却兴致极高,大笑道:“我隐忍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今天,岂可放过?今日我定要掌击十方,救出绣瑚妹。你们若是怕了,不妨就此回去!” 他突然仰天一声长啸,怒喝道:“十方贼秃!故人来找你来了!二十年的旧帐,我们今日要算清楚!” 他运足了功力,这一声长啸远远地传了出去,登时震得整个嵩山簌簌作响。郭敖眼见他狂气四溢,不由心下暗暗担心。他深知此人功力已经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少林寺虽然威慑天下,但恐怕未必有人能强过此人!他既然决意与少林寺为难,那恐怕就是少林寺的劫数到了!郭敖暗暗与李清愁二人打了个眼色,决心跟住此人,以便便宜行事。李清愁与铁恨缓缓点头,意示了解。 随着那人这声长啸,少林寺的钟声突然停住,整个嵩山沉寂了下来。接着又是一声扬的钟声,一个苍老的声音随声飘了下来:“原来是萧施主。二十年了,萧施主还是想不通么?”这苍老的声音似乎与钟声融为一体,接着钟声飘扬下来,虽然没有那人的雄浑霸道,但钟声传多远,这苍老的话音就传多远,四人卓立山下,听得清清楚楚的。 那人怒喝一声,啐道:“什么想清楚不想清楚?今日我神功大成,是一定要带我的绣瑚妹走的!” 钟声扬,那苍老的声音淡淡道:“既然如此,那就请萧施主上来吧。老衲拼着一身老骨头,再见一下天下英雄。萧施主身边的三位小友,也一并跟着上来吧。” 那人向郭敖三人低声道:“老和尚真有些门道,居然连我带了人都知道!” 钟声袅袅,重归于沉寂。那人更不停留,身形展开,向山顶掠了过去。郭敖三人自然紧紧跟上。少林寺天下古迹,山路修得极好,是以四人上得极快。哪消多时,已经到了山门之外。就见少林寺里一片灯火辉煌,两个小沙弥双掌合十,低眉顺目站在山门两边,见四人上来,打了个佛号,宣道:“萧施主请!”一座偌大的山门缓缓打开了来。 那人哼了一声,昂首阔步走了进去。道路两旁尽是少林和尚,见了那人,都是双掌合十,打个问讯。那人公然不理,一路阔步向内走了过去,一直走入大雄宝殿之内。 就见十几位和尚分坐于大殿两边,间列了三个黄绸蒲团,坐了三个须眉皆白的老和尚。那人一直走到三僧面前,笑道:“老和尚今日这么大的排场,就是为了迎接某家么?” 间老僧道:“阿弥陀佛,老衲深知施主武功既然大成,便不会善罢甘休。少林寺若不全力以赴,恐怕难以抵挡施主一击。” 那人冷笑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不过你列出这么多徒徒孙,难道就能挡住我么?” 那老僧道:“本座忝为少林掌门,倒也从未这样想过。只是施主本为一代宗主,老衲便以宗主之身份来对待你。” 那人仰天狂笑道:“老和尚!你不必拿这等身份来拘住我,今日不放了绣瑚,我便要大开杀戒了!” 十方大师叹了口气,道:“施主总是堪不破这嗔戒。令正在敝寺,可没受了一点亏待。” 郭敖脸上登时变色,急问道:“大师,此事当真?” 十方大师看了他一眼,叹道:“少林寺本不容女入内,可是老衲想来想去,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好将她困于此地了!” 郭敖脸色一寒,身上莫名地响起“铮”的一声,宛如宝剑交击,苍龙怒啸。郭敖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道:“少林寺天下正道,就算有再大的原因,怎么可以拘谨别人女眷,大师此等作法,可大大地差了!” 此话一出,两边的僧人脸上一齐变色。左边蒲团上老僧忍不住怒斥道:“何方小!竟然在方丈师兄面前口出狂言!” 郭敖斜睨着他,冷笑道:“未请教这位大师的名号?” 那老僧怒道:“老衲法号十宗!” 郭敖抱拳道:“原来是十宗大师。”他的脸色猛然沉了下去:“你也不过是个老糊涂!” 那老僧脸上一阵怒气勃发,霍然站了起来。那人大笑道:“骂得好!骂得好!少林寺的老秃驴们,可不是一群老糊涂么?” 十宗大师脸上怒气翻涌,顿时脸色变得血红一片,看去极为骇人。他的手脚颤动,几乎就要忍不住出手。郭敖暗暗凝结真气,全神戒备。他情知此人既然与十方大师同辈,那么一身佛法武功想必也到了不可思议的境界,此时含愤出手,一击之威,必定难以抵挡。 十宗大师盯住郭敖,脸上赤红之色越聚越浓,眼睛更是几乎要喷出火来。他突然转身,向着那人道:“萧长野!我来领教你的摩元藏掌!” 萧长野淡淡道:“我最好的武功,已经不是摩元藏掌了。” 十宗大师怒喝道:“任你什么武功,老衲都接下了。” 萧长野斜睨着他上下打量,摇了摇头,道:“你不配。” 十宗大师脸上红潮一阵鼓涌,踏上一步,双掌缓缓抬起。萧长野冷冷看着他,身形一动不动。突地大殿响起一声佛号,十方大师苍老的声音缓缓道:“十宗,这么多年来,你的火气还是未曾消退。” 十宗大师身形一顿,脸上闪过一丝惭愧之色。他合十一躬,道:“方丈……” 便在这时,一道森寒的剑气倏然逼了过来。十宗大师被十方方丈以佛门狮吼的劲气破掉嗔念,心神内返虚照,正是护身劲气降到最地点的时候,这股剑气却就在这一瞬间横空而来,冷森森地直指十宗大师的面门。 十宗大师脸上霍然变色,一道赤气从丹田奔涌而出,向面门聚了过去。他所炼的武功极为奇异,全仗着这一口真气运行,只要他吐气开声,将方才十方大师狮吼镇住的一口浊气吐出来,那么就可以倏忽之间将全身真气一齐调动起来,见佛杀佛,见神杀神! 他的这门武功,就叫做杀佛。乃是少林寺七十二绝艺最为霸道的一种。因其名字与佛法不合,自从创立以来,修习的不过十几人,而修成了,才三四人而已。不过修成之人,无不是纵横天下的一流高手。十宗大师脾气暴躁,疾恶如仇,入门之后,佛宗大师苦禅为了化解他先天的戾气,特意以此绝艺相授,希图以毒攻毒,让他通悟慈悲法门。须知世间万物,无不近于佛,只不过人心向背,未必能领悟而已。只是十宗大师武功尽管越来越精深,但于其的微妙法意,却从来不曾领会。 但杀佛功却实在霸道威猛无比,犹如金刚怒目,罗汉嗔眉,十宗大师倚仗此门神功,几十年从未遇到敌手。却不料今日被郭敖抢了先手,剑气逼住心头的一口浊气,杀佛功的龙象般若之力全被这一口气压住,再也施展不出来!郭敖全力运用,那股剑气微妙纵横,十宗大师身形连变十数变,一口真气却依旧被逼了个严严实实,再也吐不出来!瞬息之间,他的面孔一片紫涨,再也无复方才的赤红! 郭敖面上越来越冰冷,双手拢在袖,一言不发,目光却如冷电,逼在十宗大师的脸上。 十宗大师双脚猛然一蹬,身离地而起,犹如一只巨大的灰鹤,向殿梁上冲去。他体内杀佛劲气无法宣泄,必定会越积越强,再不脱离这股压力,轻则重伤,重则走火入魔,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但郭敖却如影附形,跟着跃起。十宗大师才跃起三丈,郭敖已然站在殿梁上,冷气森森,那无形的剑气仿佛永远不被束缚的毒龙,尖牙跃起,正对着十宗大师的心头! 十宗大师来不及思考,翻身向下落去。郭敖如影附形,也跟着纵落。剑气蓬勃发舒,十宗大师就觉身上一阵麻痒,杀佛功的劲气本就被一口浊气压住,吐不出来,渐渐有反扑之势,这万千细芒刺下,就如无数炸药,虽然不能突破他的护身劲气,但却一齐近体爆开,十宗大师就觉得体内劲气一阵涌动,竟然几乎被其一齐引爆! 郭敖漫天的剑气一齐爆开,化作一团流星雨般的光团,向十宗大师罩了下去。十宗大师一口浊气无论如何也无法吐出,真气已竭,无从躲闪。十宗大师知道,他或许只有一招的机会了! 就见他左手甩开,宛如漫不经心地拂去花朵上的残露一般,向着翻腾而下的郭敖甩去。但随着他这一甩,郭敖的剑气登时便是一滞。郭敖心知不妙,一声龙吟,满空光芒闪动,他的长剑,终于还是出鞘了! 十宗大师甩出的手却丝毫不停留,微微颤动,竟然顺着郭敖剑气流溢的空隙攻了过来。郭敖就觉这具苍老的身体宛如焕发了无穷的力量,登时一股绝大的劲气从十宗大师丹田涌出,沛然不可抵挡地向他攻了过来! 郭敖的长剑嗡然长震,十宗大师的手指还未拂到,那股充沛到不可思议的真气已然震得他双手发麻,几乎握不住长剑!郭敖双眉挑动,猛然一声大喝,贯起全身的劲气,向十宗大师刺了过去。 一剑一掌,两股大力翻涌鼓动,在大殿激起一阵龙卷。郭敖身躯腾空,宛如怒龙翱翔,向十宗大师追袭而去!这一剑,几乎已是他所能施展出的极限。他便是这样的人,遇强更强,十宗大师突然爆发的一击,已将他的战意完全激发出来,这一剑,威力大得连他都想象不到! 刹那之间,他的眼前却一阵恍惚,十宗大师甩出的手指已于电光石火之间,抓住了他的剑尖。四周骤然沉寂下来。郭敖连同他的长剑一齐固定住,再也动之不了! 郭敖眼闪过一阵诧异。他实在料想不到,被他完全逼住了真气的十宗大师,竟然能够作出如此凌厉的反扑! 就见十宗大师双指拈住他的剑尖,脸上神色却阴晴不定,瞬息变了数变。猛然就听身后十方大师一声佛号:“业障生碍,道法轮通,觉明自在,万相始成。师弟,要知一切皆佛,你不必太过悲伤。” 十宗大师慢慢收回双指,他的脸色也渐渐平复,既没有原来的赤红之色,也没有被郭敖一剑逼住的青紫色。他的脸色是一片宛如白玉般的光泽,在大雄宝殿袅袅的香火映照下,竟然有种神圣隐秘的感觉。 十宗大师缓缓退步,坐倒在自己的蒲团上,忽然展齿一笑,道:“师兄,我忽然明白了师父当初传我杀佛功的寓意了。” 十方大师也微笑道:“你明白了?” 十宗大师不答,双掌合十,说偈道:“三十年来尘满身,一心只往道寻。过尽多少龙虎渡,灵山自在我本心。咄!” 他闭上双眼,嘴角噙着一丝笑容,一动不动地坐着。十方大师脸上的微笑倏然震动起来,道:“好!好!好!你悟了,你悟了!”他的两条长眉不受遏制地跳动起来,就在此时,十宗大师鼻滚落两条玉箸,已然圆寂! ------------ 第四章、七十二艺战天魔 殿的僧人登时一阵骚动。郭敖情知闯了祸,但他浪心性,哪里放在心上?十方大师默然看着十宗大师的尸体,一时沉寂不言。 良久,他抬起头来,道:“十宗今年十二岁的。” 郭敖不明白他什么意思,点了点头。十方大师道:“但他的身体康健得很,本来能活到八十岁的,但因为你,他却只能活到十二岁,就以末那转识功强行调动自身的劲气,最终精气耗竭,圆寂西归。念在十宗师弟最后顿悟了的分上,我不杀你。” 他慢慢道:“我只请你在少林寺住上一十八年,等什么时候你通悟了佛法,不再有杀生之念时,你就可以下山了。” 郭敖怒极反笑,转头对萧长野道:“你方才有句话实在没说错!” 萧长野微笑道:“什么话?” 郭敖道:“少林寺的老秃驴都是一群老糊涂!” 萧长野纵声长笑。郭敖冷冷道:“方才一战明明是我胜了,怎么倒说的象我败了一样呢?” 十方大师嘴角挑动,泛起一丝揶揄的笑容,道:“你胜了?你可知道禅宗的末那转识功不亚于魔教的邪术天魔解体大法,可以瞬息之间让本身的功力提高两倍。方才十宗两指抓住你的长剑之时,本可以一拳击碎你的天灵盖,但他于瞬息之间通悟了佛法妙意,以慈悲为心,不肯再下这绝情的杀手,你便以为是你胜了么?” 郭敖狂笑道:“好个讲理的少林寺!方才若是十宗将我一拳击毙了,那么方丈大师必定盛赞他护法有功,我就白死了是不是?若是死不起,最好不要修炼什么武功,江湖之上,不是你们少林寺能够一手遮天的。” 十方大师慈眉善目倏然暗了下来。他的僧衣无风自鼓,犹如一个巨大的皮球一般,迅速地饱涨了起来。衬得他的脸色森然,竟然有些可怕。他沉声道:“年轻人,不要仗着剑法了得,就任意胡为。” 郭敖哼了一声,不去置答。十方大师道:“难道你要我亲自动手么?” 郭敖一惊,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十方大师,脸上神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他上下打量了几眼,突然盯住萧长野,道:“我现在明白你的感受了。少林寺自高自大惯了,真是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萧长野笑道:“至少我知道少林寺还能听进去一件事。”他握拳一晃,道:“拳头!只要你拳头比他硬,少林寺的和尚一样会变得象哈巴狗一样!” 郭敖纵声长笑,道:“就算他们不变,我们也会打得他们变!” 两人一齐抚掌大笑,旁若无人。十方大师的脸色却渐渐铁青,突然一声大喝:“结罗汉阵!” 陡地大殿人影散乱,十八位身穿红色袈裟的壮年和尚来回翻动,将四人围在央。初时还是一个一个的人形,到后来渐渐连成一片,层层叠叠的,竟然有种望不到尽头的感觉。劲气从四面八方逼了过来,却并不攻击,只是随着和尚们的飘动渐渐凝结,犹如一堵坚实到不可思议的墙壁一般,在四人身边越筑越高。大殿就见红影来回,别的景物竟然模模糊糊的,不再看得清楚。 萧长野脸色不变,他长长的衣袖流水一般垂在地上,四周的烛火被来回的身影拂散,闪得他衣袖上的藻绣一明一灭的,犹如活的一般。他长声道:“十方贼秃!七年之后,莫非你已不敢跟我对掌了么?” 远远地就听十方大师苍老的声音接道:“萧施主,七年之前,你不是我的对手,七年之后,你仍然不是我的对手,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萧长野长笑道:“谁不是对手,只有试了才知道。我只问你,你敢不敢撤了这狗屁的罗汉阵,跟我痛痛快快地对上十掌?” 十方大师冷笑道:“要对掌何必撤阵?你接着吧!” 突然就见罗汉阵绵绵密密的阵势一阵涌动,红影翻涌,一股大力向着萧长野冲了过来。那股劲力翻飞上下,宛如一群红色蝴蝶一般,霎时之间就如千千万万只手一齐击了过来,分袭萧长野遍身的穴道。萧长野冷笑道:“几年不见,贼秃的拳法更胜一筹了!”他单掌翻出,平平实实地向前击了过去。 他这一掌击出,却一点花样都没有。但周身劲气鼓涌,郭敖三人就觉劲气刮体生痛,十方大师的一拳倏然缩了回去。萧长野道:“十方!你已经老了!” 十方大师冷哼道:“未必!” 萧长野大笑,身一侧,左掌跟着击出,两人的拳掌方要接到一起,十方大师的拳头却倏然一缩。萧长野劲气鼓涌,宛如长江大河一般沛然不可抵挡地向前卷去。两人劲气相接之处,啪啪一阵暴响,十方大师枯瘦的拳头终于与萧长野抵在了一起。 萧长野脸上闪过一阵讶然,右掌划出一道弧线,跟着击了过去。十方大师的拳头又是一阵伸缩,将萧长野左掌右掌一齐抵住,竟然丝毫不逊色。萧长野脸上一阵骇异,大声道:“不可能!” 十方大师冷笑道:“外道邪魔,哪里知道佛法的奥妙?” 萧长野陡然一声大喝,双掌全力推出。十方大师拳劲回缩,就如一道极其柔韧的墙壁一般,将萧长野掌力一齐抵住,顺着他功力运行之势缓缓回收,待他力竭之时,方才回击。 他这招无我颠倒之法,也是少林寺七十二绝艺的一门,与道教的沾衣十八跌、四两拨千斤法意相同,只是更为精妙。一缩一攻,便消解了萧长野的一掌之力。如此数度缩、攻,便等于以数掌之力同萧长野相抗衡。萧长野就算有通天的劲力,哪里抵得了十方大师如此分化?是以萧长野虽然神功大成,但在十方大师的无我颠倒之法下,却也占不了丝毫的便宜。 郭敖暗暗看出不妙,正悄运剑气,准备伺机出手相助。就听萧长野突然大笑道:“十方,你真以为我不认识你这伎俩?萧某如今有备而来,准备破的就是你这无我颠倒之法!” 十方大师冷哼一声,并不答话,手上门户却守得越发紧密。 萧长野猛然回头,大喝道:“出手!” 他目光所指,正是铁恨。 铁恨一怔,遂即明白。只见他的身形突然腾起,在空化作一道极其柔软的青光,在空一折,已鬼魅般的附到十方大师双掌之间。十方大师心一惊,侧身欲将双拳缩回,然而铁恨双手竟仿佛毫无骨骼,柔软如两条长蛇,已紧紧缠住了十方大师的小臂。十方大师猝然之下正遇克星,一时那能缩得回去?只见他骇然变色,正准备运起天龙宝相的内力,将铁恨震开。然而,就此瞬间,萧长野陡地一声大喝,双掌闪电般连环击出! 这一下连环击出,登时在罗汉大阵卷起一阵狂涛!十方大师双臂为铁恨所制,纵有千般妙法,也来不及施展,被他一连数掌,一齐击在那只枯瘦的拳头上! 就听“咯”的一声轻响,那支拳头忽然扭成一种奇异的模样,十方大师一声痛哼,疾缩了回去! 萧长野仰天狂笑:“十方贼秃!这几掌对得可过瘾?” 十方大师咳嗽了几声,缓缓吩咐道:“罗汉大阵,由法转藏,咄!” 四人猛然就觉身边的压力急增,那堵由十八和尚劲气形成的无形高墙在这一瞬间被巨力坍塌,化作怒涛恶云一般,向四人排空压了下来。萧长野长袖卷动,排空而起,向阵劲气迎了过去。但那劲气竟如无处不在一般,四面八方一齐挤了过来。 光芒闪动,郭敖一剑横空,化作漫天星斗,刺了出去。但长剑刺处,却一点感觉都没有!铁恨连出数十拳,但只觉一股粘稠的大力将他拳头卷住,手臂越来越重,宛如挽了块极重的石头,却哪里还能运转如意? 倏的,连绵红影一拳迎面击来,郭敖长剑运在外门,一时无法接应,只好全力后退,但身后却同时劈来两掌,将他的去路挡住。 猛地人影闪动,一只白玉般的手掌掠来,在那只拳头上点了一点。这一点宛如鹭鸶击水,轻柔如意,但红影之却一声惨嚎,那只拳头迅速地缩了回去。郭敖回头,就见李清愁微微一笑,道:“这罗汉大阵十分厉害,你小心了!” 萧长野笑道:“这狗屁的罗汉阵乃是少林贼秃们的镇寺之宝,讲究的就是遇强更强,怎么会不厉害?你们还没有修到劲气反朴归真的地步,当然破不了了。” 郭敖冷哼道:“我看你虽然修到了反朴归真的地步,却仍然破不了。” 萧长野笑道:“你这话也不无道理。这罗汉阵从达摩祖师传下来之后,经少林寺历代宗师剔其不足,补其有余,实在已成为天下第一等的阵势。环环相扣,力量增生布发,实在不是一人之力所能抗衡的。我现在神功已成,当然能破得了这阵法。不过破阵之后,恐怕就没有余力再与老贼秃一战了。” 郭敖道:“那我们就等死不成?” 萧长野摇头道:“这阵法自然有人能破得了。” 郭敖、铁恨大为疑惑,齐声道:“谁?” 萧长野戟指道:“他!”他手指指向的,正是李清愁。李清愁怔了怔,道:“不错!我能破得了!” 铁恨尚未明白,郭敖已抚掌笑道:“我明白了,凭武功虽然无人能破得了这罗汉大阵,但毒就未必了。少林寺的和尚自称罗汉,却不知道能挡住李清愁的独门毒药么?” 萧长野也笑道:“这就叫斗智不斗力!” 李清愁从怀拿出一个小盒,那盒通体乌黑,仿佛是一截木头刻成的,上面雕刻着极其粗糙的纹路,似乎是字,又似乎是一只怪兽。李清愁很小心地将那盒捧在手,道:“这叫无形蛊,乃是蛊神经上所载的仅次于金蚕蛊的毒物。它无形无质,人所难防。只是毒性不强,只能让人晕眩一个时辰。不过此时拿来对付少林寺的和尚,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他轻轻地将盒盖掀开,就听一阵振翅之声,从盒升起,却什么都见不到。那声音在空略一停歇,便朝着外面飞去。罗汉阵充溢的劲气宛如一堵围墙,只听那振翅之声嘶嘶不绝,在周围钻来钻去。少林寺的十八罗汉掌力何等强劲?这时全力催转阵势,当真是飞鸟难逾、水泼不进。这一只小小的飞虫,虽然名列天下第二毒物,但究竟不是通灵神物,哪里能够攻破少林寺十八罗汉合力结成的阵法?那无形蛊急得吱吱乱叫,只是攻不进去! 萧长野突然大喝一声,掌力凝于一点,直袭全阵心。同时,郭敖出剑,铁恨出拳,李清愁玉指连扣,四道劲力聚为万点寒芒,同向那团红云突去!只听几声咝咝轻响,罗汉阵结成的如山劲气撕开一个缺口,那无形蛊一声欢啸,钻了进去! 立时罗汉阵发出一声尖叫,就见一个胖大的和尚身躯突然飞了起来,轰地一头插到了大雄宝殿的殿梁去,就此一动不动。看来这和尚修习的是少林寺七十二绝艺的铁头功,而且已经颇有火候,这殿梁虽为木头所制,但长久受烟熏火烤,当真坚逾精铁,他一头就能钻进去,武功之高,恐怕在江湖上能排进前百名了。单以这颗头而论,恐怕已可排入前十,只有少林方丈、魔教教主、华音阁主等寥寥几人能在其上了。 随着这胖大和尚突然发癫,罗汉阵又是几位罗汉突然癫狂。有的猛然一脚踹在柱上,竟然筋骨断折;有的一拳砸在自己的心口上,呕血不止;有的互相对殴,却只攻不守,殴了一阵,双双重伤倒地。方才横行一时的罗汉大阵,就在这瞬息之间,全面瓦解了! 李清愁脸上泛起一阵微微的笑意,将一撮香粉放到木盒,耳听那细小的嗡嗡声重钻到盒去,才小心翼翼地将盖盖上,依旧放到怀去。 萧长野微笑看着十方大师,他已不必再说什么。 十方大师脸上一片黯然,他双目无神地看着东倒西歪的少林寺十八罗汉。这本是少林的镇派之宝,是他最后的克敌制胜的信心,但现在已全面地瓦解了。他的信心,勇气,无上的尊荣与武林号令天下的地位,也在这瞬息之间一同瓦解。他嘴唇抖抖索索,最终还是吐出了这几个字:“我败了!” ------------ 第五章、相见萧郎青丝皤 十方禅师佝偻着身,缓缓走在前面,带着路。他败了,所以他要遵循自己的约定,带领萧长野等人去迎回他的绣湖妹。萧长野的面上难掩着一丝兴奋,几次想催促十方禅师走得快一些,但顾忌着在三位年轻人前的面,欲言又止。他实在应该高兴,二十年了,他终于用自己的双手击败了禅门第一高人,迎回自己的新娘。近几年,他虽贵为魔教教主,却几乎不问世事,一切教务都交给副教主处理,只是一心闭关苦练天下绝学,等的就是今天!他禁不住仰天看了看。那天也是这样的漆黑之夜吧?他与绣瑚妹双入少林寺,结果只有他逃了出来。谁也不会相信,他们闯少林的目的,不过是为了绣湖和他的一个玩笑。就这个玩笑,竟让他们一晃二十年,才能再见一面。萧长野脸上泛起一阵苦涩的笑容。若是再活一次,他是否也会象二十年那样,毫不犹豫地闯入这武林的圣地? 十方禅师走得虽然缓慢,但绝不停留。他过了毗卢点,少林祖堂,锤谱堂等,终于来到了一个小小的院落。这是一座很幽静的小院,在少林寺自成一户,青石砌就的墙壁里,隐隐可以看到几座木制的小房。院里栽满了细竹,微风时来,吹得满园的竹簌簌作响,更显得整个院落寂静清廖无比。十方禅师无声地打开院门,便双手合十,让在了一边。萧长野高大的身躯却忍不住颤抖了起来。他再也忍不住,匆忙跨上几步,冲了进去,一面呼喝道:“湖妹!湖妹!” 这份发自内心的眷慕关爱之情是无法伪装的,郭敖三人忍不住叹了口气,庆幸自己终于没有做错。猛然就听萧长野一声长啸,怒喝道:“你是谁!” 三人一惊,急忙掠了进去。就见萧长野大袖垂地,身隐隐抖动,双目凶光暴露,恶狠狠地前盯着。这个房极小,除了一张床,一张小小的桌之外,就没有别的东西了。那床上垂着长长的幔帐流苏,却是粉红的颜色,一看就不是出家人所用。床边斜坐着一位女,缓缓回过头来。 她的脸色极度冷清,然而并不苍白,却透着一种特殊的力量。这种力量柔韧而不激烈,威严而不嗜杀,并不让你瞬时感到颤栗慑服般的压力,却分明有一种天上地下,惟我独尊的傲气。她之所以不让你恐惧,是因为这天下的万物本来就是她的,已不需要证明,不需要压服;之所以不嗜杀,是因为生杀予夺,已在她手定为规则,平稳运转不休。 她身上的衣衫是墨玉一般色色泽,黑的极为耀眼,和她的长发几乎融为一体。似乎她衣上的黑色乃是世间最纯粹的颜色,连午夜的黑色都显得稀薄了。她衣衫的质地、样式绝非寻常所见,而是盛唐装束,广袖博带,细糓轻绡,恍如画神仙,却比画之人少了一分五色乱目的华丽,多了一分沉静与诡异。 这一袭如云华裳,在夜风水波般的微动,映衬着她绝世的风姿。 郭敖猛然想起,在当今天下,只有一个门派,为了纪念创派教主,服饰、建筑,都依盛唐样式。这身唐装,说明了来人的门派,也就说明了来人在武林非凡的地位。 因此,这个门派的弟,也非常珍惜这份荣耀,只在祭典盛会之时,才会躬身着之。只有其少数几人,将之时时穿在身上。而他们也称得起着这非凡的荣耀,因为其的任何一个,武功与身份都几乎处于整个武林的颠峰。 现在,她嘴角隐含着一丝微笑,饶有兴趣地看着萧长野。萧长野竟然莫名其妙地感到心一阵慌乱,竟似乎同她对视,是一件很僭跃的事情一般!他心头大震,猛吸一口气,喝道:“你是谁?湖妹到哪里去了?” 那唐装女淡淡道:“你说的是尹琇湖?她已经死了!” 萧长野爆发出一阵怒啸,身猛然直立起来。他背后狂乱飞舞的鬣发骤然直立,仿佛万千蛇鞭,一齐迅猛地挥舞着!萧长野一字一字吐道:“你杀了她?” 唐装女淡淡一笑,道:“已经死了的人,谁杀的有意义么?” 萧长野怒喝道:“若是你杀的,我就要杀了你为她报仇!” 唐装女突然抬头,她双目冷电般的光芒一闪:“报仇?这世间的事情,除了武功,你就没有别的解决方法了?” 萧长野双拳握紧,道:“我只知道只有武功强了,我才能保护得了她,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能将我们分开!” 唐装女摇了摇头,道:“弱者总是会这么安慰自己。”她顿了顿,又道:“你见过一本黑色的绢书么?你对她这么好,想必她曾给你看过。” 萧长野摇头道:“什么黑色绢书?我没见过。湖妹从来没沾惹过这些武林的东西,你到别处找好了!” 唐装女缓缓摇头,道:“我若告诉你,她的武功远比这些守卫的和尚要高,你信是不信?” 萧长野冷笑道:“不可能!湖妹一点武功都不会,你快快走开,如果湖妹死了,我便杀光少林寺的和尚!” 唐装女淡淡笑道:“还是只会杀人。十四年前我送梵天宝卷给尹琇湖的时候,她已经偷偷出去过很多次了!” 萧长野怒道:“胡说八道!湖妹一点武功都不会,怎么可能逃得过少林和尚的重重包围?她既然出去了,又怎会再跑回来?” 唐装女道:“毕竟少林寺的老和尚比你聪明些,若是你的湖妹一点武功都不会,老和尚们怎会执意将她关在此处?还派了少林寺的十大高手日夜监护?难道一个不会武功的女人,偶尔看过藏经阁的几本书,就值得让少林寺上下如此在意么?” 萧长野一呆,道:“少林寺的老和尚都是一群老糊涂,行事向来莫名其妙,我怎么知道他们什么用意!” 唐装女道:“他们的用意就只有一个,其实她是个高手。” 萧长野断然道:“不可能!” 唐装女摇了摇头,道:“你若是知道她的姐姐就是当年华音阁第一高手尹痕波,恐怕就不这么想了。” 萧长野一愕,道:“尹痕波?就是号称天下第一武学奇才的上弦月主?” 唐装女道:“原来你也知道。” 萧长野喃喃道:“原来湖妹是她的妹妹……” 唐装女道:“十四年前,我受尹痕波之托,将一本书送给她的妹妹,也是前些日,我才知道这本不起眼的绢书,居然就是天下第一等的武功秘笈,梵天宝卷。我便想向尹琇湖打个商量,看看这梵天宝卷究竟神奇到什么地步。哪知她执意不肯,我一下收不住手,就将她打得昏迷过去了,也是咎由自取。” 说着,她手一挥,牙床上的红幔徐徐张开,露出间躺着的一位美人。她本应三十多岁了,但看上去雪肤花容,宛然是十七八岁的样。这时脸色苍白,躺在床上,她嘴角微微翘起,长长的睫毛轻轻覆盖在凝脂一般的肌肤上,显得娇媚无比,倒让人错觉她是睡着了。 唐装女轻轻用手拂着她的面庞,淡淡道:“这也可谓我见犹怜了,怪不得有人二十多年了,仍然记挂着她。” 萧长野从第一眼看到这昏迷的女时,脸色就开始变了。他忍不住跨前一步,叫道:“湖妹……”脚步错动,就待扑了上去。 唐装女的手腕一滞,淡淡道:“只要你走进我身前三步内,我就让她死。看看是你快呢?还是我快。” 萧长野骤然住步,喝道:“住手!你要什么我给你好了,你可千万不要为难我的湖妹!” 唐装女注目窗外,缓缓道:“天下万物,于我莫不如粪土,只不过梵天宝卷,却是我一直解不开的心结。” 萧长野目光闪动,道:“天下的武功秘笈也不只梵天宝卷,我这里有几本,你若是满意,不妨全都拿了走,就请放过我的湖妹如何?” 说着,他掏出几个样式古旧的小本,摊在桌上。那唐装女斜着眼睛看了一眼,淡淡道:“大悲极乐剑法?逍遥功?十八摘星手?长生真气?你搜集的秘笈不少,但在我眼,却一不值。恐怕你若是见了梵天宝卷,就再也不会想要你的湖妹了。” 萧长野摇头道:“不对。这些年我潜心修习武功,本就是为了救湖妹出来。若是有湖妹在我身边,嘿嘿,我就算归老田园又怎样?” 唐装女笑道:“瞧不出你还是个多情种。只是天罗教主,人称界神魔的萧长野,怎么会为了一个女归老田园呢?” 她此话一出,郭敖三人一齐脸上变色,高声道:“你是魔教教主?” 唐装女淡淡道:“若不是魔教教主,怎会有这么高的武功?又怎会有这么多的武功秘笈?” 郭敖脸上一片苍白,喃喃道:“我早就应该想到了……我早就应该想到了!”他转身对李清愁与铁恨道:“兄弟,这次只怕是我们做错了!” 萧长野冷冷一笑,道:“我是魔教教主又怎样了?我传你们武功,可曾让你们做什么坏事了么?就算这次命你们随我杀入少林寺,那也是因为少林寺拘禁了湖妹!堂堂僧院,留禁女客,难道不应该入救么?你们这些人,自命正道人士,便是喜欢讲些假正经,还不如我们邪道来得痛快。” 唐装女笑道:“这话说的不错。只要你将梵天宝卷找来给我,我便放了她,如何?” 萧长野皱眉道:“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梵天宝卷,如何给你找去?我代湖妹答应一声,只要你放了她,我们便将梵天宝卷送给你,如何?” 唐装女摇了摇头,叹道:“很久以前,我就不相信别人的话了。或者你可将魔教教主的印信交给我。” 萧长野断然道:“好!这魔教教主就由你来做好了!”他从怀里掏出一方小小的黑石,道:“这便是我教的印信——西昆仑石。持它到昆仑山魔教总坛传我的命令,就说我将教主之位传于你,长老会当无疑义。从今天起,你便是我教教主了。” 唐装女淡淡瞥了一眼,道:“把它送过来。” 萧长野更不停留,将西昆仑石向她送了过去。唐装女冷冷道:“放下,然后你可以退下了。” 萧长野一愕,也只得依言行事,将西昆仑石放到一旁的木桌上。 唐装女欠身将西昆仑石取在手上。 萧长野淡淡道:“你到了长老会里,他们必然要验看此石,你将真气贯到其,左旋三圈,右旋三圈,便有一条血鹰从石冲出,那时他们才会相信。这本是天罗教的秘密,但如今也只有说给你听,你可要记住了。” 唐装女点头道:“这个我一定记住,多谢提醒。” 萧长野目闪出一丝兴奋的光芒,道:“那你可以放开湖妹了?” 唐装女叹息道:“真是多情种。”说着,缓步起身,向外走去。郭敖暗自聚力,等待萧长野暴起偷袭,好助一臂之力。但萧长野只是目注床上的尹琇湖,却哪里想什么偷袭? 眼见她一步一步走了出去,萧长野浑身颤抖,终于忍不住扑了上去,登时泪流满面,抱住床上的美人,哭道:“湖妹!湖妹!” 那床上的美人一动不动,萧长野心猛地一颤,就觉得她的身体渐渐变得冷了起来。抬头看时,唐装女已经走得不见了踪影,他不由心下大急,急忙运转真气,从落宫穴向尹琇湖的体内灌了进去。哪知尹琇湖体内就如没有穴道一般,真气丝毫灌不进去。萧长野心下一凉,忍不住又痛哭起来。 郭敖皱起眉头,铁恨更早已将脸转开。混乱之,李清愁却见尹琇湖的眼睛悄悄地眨了一下,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转瞬又平复了下去。他心一动,眼见萧长野哭得心酸,忍不住道:“你不用再哭了,她早就醒了。” 萧长野大喜,怀冰冰凉的身体突然跳了起来,翻了个鬼脸,道:“给你这叫化叫破了,一点都不好玩!”圆圆的脸蛋看去娇怯怯的,这鬼脸倒并不可怕,正见可爱。萧长野心情激动,一把抓住她的手掌,道:“湖妹!你醒过来了!你没什么事吧!” 尹琇湖道:“能有什么事。哎呀,你捏痛我了。” 萧长野急忙松手,但随即又握住了她的手,脸上尽是狂喜的神情,直勾勾地看着尹琇湖,却是怎么都不肯松手的。尹琇湖微微一笑,任由他握着,笑道:“你真是厉害,一块破石头就将这恶女人骗走了。方才我听得差点笑了出来。” 萧长野怔了怔,道:“什么破石头?” 尹琇湖道:“就是你刚才给她的西昆仑石啊!鬼都知道是假的啦!” 萧长野苦笑道:“那不是假的!” 尹琇湖一声尖叫,道:“什么?!难道你给她的是真的西昆仑石?你这个大混蛋!”说着就要追了出去。 萧长野一把将她拉住,道:“随她去吧,教主之位虽然重要,但你却更重要。若要我选择,我宁愿选择你。” 尹琇湖跺脚道:“不是这样的!魔教教主啊,你不想当,给我好了,为什么要便宜这个恶女人!” 萧长野手上微微一紧,柔声道:“既然你愿意,我们等你休息好了,再去抢回来好了。只是这教主可一点都不好玩,我看你也未必喜欢做。” 尹琇湖叹了口气,一下坐倒在牙床上,颓然道:“你说得轻松!你知道她是谁?” 萧长野道:“看她衣着,应该是华音阁的人。华音阁虽然不可一世,但我天罗教难道就怕了他们不成?” 尹琇湖皱眉道:“她是华音阁前任上弦月主姬云裳,现在却已加入了曼荼罗教!传说我姐姐去世后,她便是天下第一高手了!” 萧长野豪笑道:“你也别小看了我,我这些年为了救你出去,辛苦勤练武功,终于修成了天罗教的最高秘典。天下英雄,嘿嘿,我看没有几个是我敌手了。” 尹琇湖斜睨了他一眼,道:“有我厉害么?我们要不要先打一架?” 萧长野慌忙道:“当然是你厉害了!你且歇着,我们这便出去,等你休息好了,你愿怎么打,就怎么打好了。”堂堂的天罗教教主,奴颜婢膝到了此等鲜廉寡耻的程度,若是叫他教下的教众见到了,只怕要惭愧得立时钻到地下去。但此时萧长野却似乎甘之若饴,而尹琇湖也生受了。郭敖负了剑在屋内踱来踱去,似乎有些不耐烦,李清愁淡淡微笑,看着两人。铁恨摇了摇头,深觉情之一字,真是无解可解。他推开院门,当先走了出去。 猛地眼前刀光耀眼,几柄利刃宛如天神龙,带着沛不可挡的卷天真气,向着他猛袭而至!更可怕的是这几柄利刃相互之间配合得丝丝入扣,当真浑然一体,一点缝隙都没有。铁恨空有满身武艺,却一点也施展不出来。光芒刺眼,宛如神龙交尾,瞬间就刺到了面前。铁恨一个倒跃,返回房,这一下出其不意,一下将牙床撞得翻了过去! ------------ 第六章、底事人间苦消磨 萧长野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堂堂神捕,如此惊慌,不怕被人耻笑!” 铁恨还未答话,猛听“夺!夺!夺”一阵响,仿佛无数利器一齐刺在这座小房上。萧长野猛然就见房一阵摇晃,向外倒了出去!他一声长啸,长袖挥卷,将尹琇湖护住,脚下用力,宛如一只大鹤般冲天而起。郭敖、李清愁、铁恨纷纷冲起,但听轰的一声巨响,方才他们身处的房已被拉得倒了下去。灰尘蔽天,一片狼藉。 猛然间啸嘶之声不绝,无数道厉光向着空五人追至。萧长野袍袖挥拂,将尹琇湖跟自己一齐护住,真气鼓涌,却并不遮挡。郭敖三人身形舞动,将近身的暗器一齐击落。 萧长野抱着尹琇湖缓缓落地。他身上插满了各种暗器,但没有一件暗器能够刺入他的长袍一分之内。几百件暗器辍满他的一袭长袍,亮晶晶的,宛如挂满了一身的饰物。萧长野真气一振,稀里哗啦一阵响,这些暗器落了一地。萧长野沉声道:“十方长老。” 人群咳嗽一声,十方禅师那枯瘦的身形显了出来。萧长野脸上闪过一丝怒气,道:“你明明答应放湖妹走的,怎么又出尔反尔?” 十方禅师淡淡道:“我并没有出尔反尔,我只是忽然想起少林寺里还有一种阵法,从创始之时,就没有对敌施展过。今日既然遇到了萧施主这样的高手,老衲想就方家以正。” 萧长野哈哈笑道:“原来是老和尚不服输,又来较量了。有什么阵法,摆出来就是了。” 十方禅师合十道:“就是这个阵法。只要萧施主能破了这周天大阵,老衲便心服口服,敲锣打鼓,恭送施主一行下山。” 萧长野游目四顾,就见身周围了黑压压的一圈人,粗粗数来,怕不有千余人?当下大笑道:“老和尚是将寺内能行动的人都调集来了么?这叫什么阵法?简直就是群殴!” 十方禅师淡淡道:“在施主叫群殴,在老衲便是阵法。只要施主能破了这一阵,老衲便以死谢罪!”他顿了顿,对李清愁道:“这位施主也不妨再用毒物,少林寺,倒也有几个精通下毒的高手,可以与施主切磋切磋。” 萧长野皱眉道:“什么毒物能毒得了千余人?老和尚说笑了。” 十方禅师道:“如此,就请几位施主破阵吧。” 萧长野道:“慢着!” 十方禅师身形顿住,道:“施主还有什么吩咐?” 萧长野怒喝道:“便从你开始!”身形倏然化作一道闪电,向着十方禅师飞掠而去。十方禅师在罗汉阵被萧长野以强极无伦的掌力震伤内腑,此时尚未还原,功力便打了个折扣。萧长野武功何等厉害?这一飞掠,当真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旁边的僧人们一齐大惊,急忙来救时,萧长野已闪到了十方禅师的身侧,左手点向十方禅师眉心! 十方禅师毕竟修为甚深,猝然受袭,心头微微一震之后,并不惊惶,身一矮,双掌竖起,向着萧长野袭来的左手迎去。同时脚下斜踏七星步法,向后退去。他只要退后七步,便可与左右的十度、十宏禅师连成一线,那时三人合力,不但能瓦解萧长野的攻势,甚且将他牵绊住,等更多的人赶至,那便可将他层层围住,插翅也难走了。 电光石火之间,就见萧长野猛然一个旋身,已然窜到了十方禅师的背后。十方禅师全力后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萧长野的身法快到如此地步,竟然可以后发先至!他微微一愕,就在这瞬息之间,萧长野右手抓下,捏住了十方禅师颈间的大杼穴。十方禅师就觉全身一阵酸麻,鼓涌的劲气就如雪狮向火一般,瞬间消了下去,被萧长野抓在手。耳听两声虎吼,十度、十宏禅师已然抢到,两柄月牙铲舞成一片寒光,向萧长野当头罩了下来。萧长野陡然转身,一声大喝,左掌正击在十度禅师的月牙铲柄上。萧长野的劲力何等雄厚?十度禅师就觉手掌一阵酸麻,十三斤重的月牙铲不由自主地飞起,跟十宏禅师的禅杖撞在一起。 这两人功力相若,两般兵器撞在一起,都是全身一阵巨震,兵器撞得弹了起来。萧长野就趁着这瞬息间的功夫,一伸手,抓在了十度禅师的月牙铲上。吐气开声,大喝道:“撒手!”这一下,当真有龙象般若之力,十度禅师虎口巨震,月牙铲忍不住脱手飞出。萧长野冷冷一笑,月牙铲凌空挥舞,就听“叮叮当当”一阵乱响,跟驰援过来的众僧人的兵器撞在一起。众僧人都怕伤了方丈,齐齐退开。萧长野挥舞着月牙铲,倒飞而回。 郭敖、铁恨等人纷纷施展武功,将四面击来的兵刃击回。萧长野将十方大师高高举起,厉声道:“少林寺的秃驴们,听我一言!” 众僧人见方丈大师命悬他手,都不敢鲁莽,情不自禁后退几步。萧长野喝道:“你们之还有谁能作主的?走出来!” 十度大师抢上一步,合掌道:“阿弥陀佛,你快快放了方丈师兄,我们送你下山便是。” 萧长野冷笑道:“现在才说送我们下山,可不晚了?你说这位秃驴之首,我是斩呢?还是不斩?” 十度大师慌忙摇手道:“当然是不斩!” 十方大师脸色苍白,缓缓瞑目道:“我答应了萧施主,若此战不能胜则以死谢罪,如今萧施主要斩尽管斩去!” 萧长野哈哈大笑,尹琇湖突然叫道:“小心!”萧长野急忙放手,就见十方大师一口鲜血喷出,身缓缓倒下。萧长野一震,就听十方大师道:“我死则可,若想趁机要挟、辱我少林千年清誉却是不能。”他话音刚落,一双眼睛犹自强睁着,身躯却渐渐僵冷,直立不倒。长风萧萧,他枯瘦的身材宛如一段朽木,夜风渐渐冷却。 四面围着的僧人都发出一阵惨嚎般的狂啸,宛如怒浪一般,向着场涌了过来!十方大师在少林寺,几乎就是神佛一样的存在,现在众僧人眼见方丈为了维护少林寺的尊严不惜一死,当真鼓动了每个人体内的热血,就算萧长野是妖魔恶鬼,也要冲上前去,咬上两口!当先的二人正是十度与十宏,两人目光尽赤,凌空跃起,向着萧长野扑了过来。 萧长野也没想到十方禅师会当众自尽,心不由有些歉然。这二十年来他受此人阻隔,不能与尹琇湖见面,当真以将十方禅师恨之入骨。但此人两人重逢,顿觉往日的恩怨都淡了很多,心实在没有想着要杀了他。十方禅师虽然有些固执,处处想的都是少林寺的颜面,但却甚少行恶,江湖上的口碑不错。萧长野眼见他死在自己手,心神颇为震动。 眼见冲过来的众人都是面目赤红,萧长野心暗暗泛起一阵无力感。十方禅师的死让他微感歉疚,便不想再屠杀他的徒徒孙。但这黑压压的千余人挡在面前,不杀,却又怎么冲得出去? 正犹豫间,十度、十宏已然凌空扑到。两位老僧素来同门习艺,互相之间配合得丝丝入扣,这一下分进合击,威力暴增,招式还未及身,劲气狂猛四溢,将萧长野的一切退路全都阻挡住。 萧长野还未从十方禅师死亡的惊骇清醒过来,手脚不由慢了半分。眼见一道乌光夹着两股劲风已然扑到了面门,突地一道寒光从侧面冲了过来,冷森森地转了一转,同十宏禅师的禅杖接在了一起。郭敖沉声道:“事已至此,你不杀他,他便要杀你!先冲出去再说!” 萧长野定了定神,回头朝尹琇湖看了一眼,咬牙道:“先拼了!”陡地一声大喝,双手握成爪状,向着十度迎了过去。萧长野双手搅起满天的劲气,渐渐舞成一片爪影,以硬碰硬,十度禅师就觉面前全是萧长野的手掌,当下也顾不得什么招数,只全力将一套龙爪手从头施展到尾,然后再从尾施展到头,舞得个风雨不透。酣斗之,萧长野突然飞起一脚,将他踢了个跟头,向后直飞了出去。回身看时,郭敖长剑犹如闪电一般,一剑削断了十宏禅师的两根手指,再一剑将他右肩的琵琶骨洞穿!十宏禅师长声惨叫,大片的鲜血随着他剑势喷出,空的血腥味顿时浓了起来! 萧长野凌空飞起,落在尹琇湖的面前,苦笑道:“湖妹,真是抱歉,让你才出来,就遇到这样的场面。” 尹琇湖微微笑道:“你不是天罗教神教主么?怎么不将你的教众们一齐叫来,杀他们个落花流水?快!快些叫吧,也让我威风威风!” 萧长野苦笑道:“我来救你,乃是用江湖豪客的身份,不是天罗教教主的身份。试想若是我聚众前来,就算救出了你,有什么可威风夸耀的?我的湖妹要嫁的,可不是以权谋私的小人,而是顶天立地,敢做敢当的大英雄、大豪杰。” 尹琇湖撇了撇嘴,道:“小人是萧长野,大英雄、大豪杰也是萧长野,这间有什么分别么?未必大英雄就多长块肉,有什么好希奇的。” 萧长野道:“三年之前,我为了潜心研究武功,就将教大权交给了副教主,现在他只怕在千里外的昆仑山,却哪里能救我们来了?这道救兵啊,我看你不要指望了。” 尹琇湖叹了口气,道:“二十年了,我本想你能够聪明一些,没想到你还是这么笨。可我就是喜欢你这个笨劲,你说我是不是也很笨啊?” 萧长野心欢喜,纵声长笑道:“你可一点都不笨!”说着,随手将杀过来的一位僧人的禅杖抓住,轻轻一拗,那柄精铁铸就的禅杖被他拗得直弯了过去,就跟一枚巨大的鱼钩一般。萧长野一掌击出,将那僧人远远摔了出去。他这时欢愉之极,便不再下杀手。僧人虽多,但没有一人能近他身侧三尺之内。萧长野好整以暇地跟尹琇湖聊着天,丝毫不为意。 郭敖摇头道:“妇人之仁,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当得上魔教教主的。” 萧长野笑道:“难道要将他们全都杀光么?你也是于长空的弟,说出这样的话来,可不是你们正道的作法。” 郭敖一剑刺出,剑光霍霍,一位僧人长声惨叫,右臂鲜血喷出,被这一剑刺得踉跄后退。郭敖森然道:“人若以剑对我,我必以剑对人!这便是我的信条。至于什么正道不正道,哼,我可从来没有管过!” 萧长野笑道:“如此说来,你倒很适合加入我天罗教。我们教多的是你这样快意恩仇,独来独往的人物。”谈话之间,又甩出了十几位僧人。 郭敖冷笑道:“若是天罗教都是你这种优柔寡断的人物,我才不屑加入呢!” 萧长野大笑道:“无情未必真豪杰。你若是象我们这样苦守了二十年方才团聚,恐怕比我还多情!” 郭敖冷冷道:“废话少说,还是赶紧想办法离开这里吧,这些和尚都疯了!” 萧长野道:“我在等一个机会。他们熟悉地形,若这时奔出,恐怕很难逃开他们的围追堵截。只要咱们能够顶得住,总能等到他们心神松懈的时候,那时咱们一击得手,就溜他娘的!”他此时心怀大畅,情不自禁地连粗话都骂出来了。尹琇湖知道他的心意,只轻轻一笑,并不阻止。 郭敖点了点头,萧长野笑道:“你不会是已经顶不住了吧?” 郭敖道:“笑话!”长剑寒芒倏然炸开,宛如盛放在浩浩长夜的一朵硕大的白菊,冰寒般的剑气丝丝射出,宛如死亡神灵牵着骷髅攒成的巨马奔行过这个大地,倏忽之间,剑气所及之处,纷纷爆开了一片鲜血!郭敖杀得性起,长剑一阵抖动,宛如雪球般在人群滚过,登时又是几名僧人受伤。但那些僧人都被十方禅师之死激起了血性同仇敌忾的戾气,虽然明知敌人武功高强,仍然一波波地不断冲上。郭敖尽管剑术通神,再杀了半个时辰,微微就觉心头一滞,真气竟然有一丝的不畅!情知乃是运功过度,真气不能接继,偷眼看时,李清愁、铁恨也是如此,唯有萧长野袍袖挥舞,仍然不见有什么行动。郭敖心头怒震,忍不住喝道:“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萧长野袍袖流云般卷出,双手却隐含在袍袖下面,犹如排山倒海般不断将掌力发出,众僧人无论是赤手空拳还是明刀执杖,都被他挡在外面。萧长野闻言道:“再等一会!” 郭敖怒道:“再等一会我们就不住了!” 萧长野叹了口气,道:“那就只有我们自己制造机会了!” 说着,突然飞身而起,宛如一只大雕一般,凌空一闪,就到了众僧人的头上。他的双掌一分,众僧人就觉一股凌厉到不可思议的大力潮涌而来,身不由己地就被这股大力涌动,摔了出去!萧长野随着这滔天的劲力旋动,不住地将众僧人凌空抛起,向四周掷了出去。四周的少林僧人眼见落下的都是本寺的僧人,便不敢以禅杖相向,慌忙来接时,登时便是一阵大乱。萧长野宛如龙卷风一般在人群飞速移动,所及之处光头僧人漫天飞舞,围攻的阵势登时大乱。郭敖等人大喜,急忙趁着这股混乱,向外冲去。 萧长野身形盘旋,又是一个起落,向着一群僧人抓去。就在他脚尖方才触地之时,猛地便觉心神一震。这种感觉,当他初任天罗教主,教内第一高手木灵怀恨暗杀他时,他曾感觉到过。萧长野不敢怠慢急忙一个旋身,将隐藏在袖的天罗神鞭掣出,一招“八千里龙啸”,鞭影霍霍飞舞,向四周卷去。 但他始终慢了一步,四道冷冽的劲气就在他神鞭刚刚掣出之时,悄无声息地抵隙而入,正正地击在他的身上。这才是真正的杀手,一直暗藏的,最小心地等待着机会的杀手。萧长野在等待机会,这几个身着黑衣的老僧人,也同样在等待机会! 萧长野身形猛然一阵摇晃,就觉脚步虚浮,竟然有些站不稳了。四条黑影默不做声地将他围在间,萧长野不动,他们便绝不动分毫! 便在此时,突然在不远处响起了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火光随之冲天而起。那四条黑影身形都是一震,一齐哑声道:“藏经阁?!” ------------ 第七章、暂乘霹雳动汉河 萧长野心念电转,他深知藏经阁对于少林寺的重要性。二十年前他偕同尹琇湖联袂闯入少林寺,为少林寺的和尚追杀,误闯藏经阁,被少林寺的和尚误会他们偷看了其的经书,除他杀出重围外,尹琇湖便被困在少林寺,一呆便是二十年。这藏经阁不但藏有少林寺历代的经书、自达摩禅师以降历代宗师的画像、手迹以及遗物,而且还密藏着少林寺七十二绝艺的孤本。少林寺的和尚在寺满十二年之后,经戒律院的禅师们考评其人品,再经达摩堂的禅师考评其武功修为,两者都合格之后,便准许进入藏经阁外间的小屋,按照天资授予七十二绝艺之一种,俾其修炼。但就是如此,也不准许其将此秘笈带出小屋外,而且只准许阅读三天,凭其记忆修炼。而后若再查阅,那便只准给一个时辰。少林寺的和尚严禁将藏经阁的经书默诵给外人知晓,一经发现,几乎都是不赦之罪。千百年来,少林寺也随着外界革新稍作变革,只有这藏经阁的规矩,却是越来越森严,从无宽贷。由此可以看出藏经阁对于少林寺的重要性。但在此时,这少林寺的根本重地,却随着一声爆炸,轰然火起! 借着远远传过来的火光,萧长野就见四位黑衣老僧的脸色一下变得灰败之极。这四位老僧的岁数远较十方、十宏为大,脸上几乎见不到一点肌肉,枯槁的面皮长长地拉着,就如长了多年的榕树树皮一般。萧长野猜想他们是十方禅师师叔一辈的人物,大约眼见少林寺遭此巨变,终于忍不住出手了。十方禅师乃是少林寺不世出的英才,武功远较同辈的十宏、十度禅师高,而这四位老僧禅功精深,几乎比十方禅师还要胜过一俦。萧长野神功初成,大约比十方禅师略胜一筹,若单独对垒这四位黑衣老僧的一位,基本上可操胜券,若对垒其的两位,则将陷入苦战,现在四人合围,那是一点取胜的可能都没有了! 萧长野脸上变色,但他瞬即发现四位老僧的脸色变得更为厉害。突然,其一位老僧双掌合十道:“萧施主。” 萧长野不敢大意,也双掌合十道:“老禅师。” 那老僧道:“不用说少林寺几千僧人,单以我们这几位老骨头而言,萧施主觉得有几分胜算?” 萧长野微微一笑,道:“一分胜算都没有!” 那老僧点了点头,道:“现在我作主放萧施主一行人下山,你们可以走了。我保证这一路上,再也没有人阻挡你们。” 萧长野笑道:“老禅师的话,我自然相信。只是这千余人的大阵,本是为我所设,怎么忽然就撤去了呢?这实在不由我不疑心啊。” 那老僧道:“实不相瞒,少林寺藏经阁发生了一些意外,藏经阁乃是少林寺的根本重地,权衡之下,十方师侄之事只得容后再提。老僧要赶去查看,所以就不再留萧施主之步了。我想萧施主也急着下山吧?” 萧长野哈哈大笑道:“方才诸位禅师出手再不留情,现在内忧外患,却要赶着我下山,此等好事,只怕只有少林寺的高僧才能想出来了!” 那老僧皱眉道:“萧施主到底允是不允?” 萧长野冷哼一声,心却颇为犹豫。自从他见到尹琇湖之后,多年郁积的狂气已然消退不少,如今只想早日携了她的手,归隐田园,再不问江湖世事。然而,此事毕竟是少林寺先出尔反尔,摆出千人大阵,要将几人毙于阵,他身为一教之主,当着郭敖等三个晚辈的面,这口气实在难以咽下。 正在犹豫之时,尹琇湖从他身后走出,瞥了四位老僧一眼,冷哼一声,道:“哦,少林寺好大的派头。人来了说囚就囚,说放就放,也不问问我们答不答应!” 为首老僧皱眉道:“女施主,你待要怎样?” 尹琇湖秀眉一扬,道:“走自然是要走,你们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不过——”她突然一笑,对萧长野道:“你不是说你神功已成,天下无敌么,不如索性我俩就和这四个老糊涂打一架,看谁能赢得过谁!” 休说四位老僧,就是郭敖等也不禁一怔。四老僧功力何等精深,连起手来,只怕天下再无人有取胜的把握。旁人见了他们,避之尚唯恐不及,而这尹琇湖竟然张口就要和他们打上一架,当真是不要命了。 萧长野笑道:“若你喜欢看打架,我去就够了,他们哪配和你动手?”说罢将尹琇湖轻轻拉到身后。萧长野深吸口气,劲力一鼓。袍袖立即凌风招展,金线绣成的藻纹溢彩流光,在远远的火舌映照下,发出丝丝的金波。 那老僧身体渐渐绷紧,两只鬼火般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在萧长野的面上,鬼火越来越冷,那老僧的身体也越来越僵硬。 烦闷。 四道凌厉霸道而又老辣阴狠的劲气破空而来,宛如四柄巨大的铡刀一般,连环撕咬着萧长野的身体。萧长野大吃一惊,他虽然明知四老僧联手之一击非同小可,但未料想到竟然强劲到这种程度,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那老僧倏的收手,长袖垂下,冷冷道:“天罗教的神功,老衲算是略略领教了。而这位女施主说要一同下场,到底是也不是?” 他干枯得宛如鸡爪一般的手指所指,正是与郭敖三人同立的尹琇湖。便在这时,萧长野动了! 那四位老僧分四面站立,正是暗合四象方位,将萧长野的一切去路全都封死。他们的劲气连环涌动,但相生相灭,本是绝杀之势,并没有丝毫破绽。但就在这老僧指向尹琇湖的时候,这种情势却变了。 那老僧本就是四人之首,四人契合成的真气之环,是由他控制的。他这时指向尹琇湖,便使得四人连环涌动真气,微微一滞。 本来就算没有他,只有另外的三位老僧,也一样可以击败萧长野,这也是那位老僧未多加考虑的原因。但此时受他牵动,四人的真气一齐梗塞,却使这合击之势,降到了最低点!而萧长野实战经验何等丰富,周身真气压力微微一变,久已蓄势的一招便脱手而出! 他手的天罗神鞭发出一声暗哑的啸嘶,被他充盈的真气催动,一鞭就击向那领首老僧身侧三尺处! 萧长野不喜被人威胁,更不愿意尹琇湖受到一点威胁与不敬!所以他这一招已动了杀心,千万鞭影,皆是虚招,唯有攻向为首老僧一鞭,才是致命的杀着! 他一招出手,那为首老僧脸色顿时一变。他来不及细想,急忙双爪疾收,一上一下,阴阳劲气组成一个急速流转的太极图,将身前护住。一声极其尖锐的啸声闪过,萧长野天罗鞭影暗藏下的真正的杀招,已然如怒龙翻腾,冲破他的层层爪劲,轰然闪至! 那老僧脸上倏然一阵扭曲,同时冲起一道青气,一道赤气,看去极为诡异。随着两股气息升起,他爪间的太极阴阳之气,却嗡然一声,急速旋转起来,那股阴阳纠结的气团,也迅速涨大,宛如夹杂了无数精电的太阳,在暗夜放出炽烈的光华! 萧长野的天罗鞭乃是天罗教镇教之宝,这一招“云卷天外”更是十二天罗鞭威力最大的一招。他又是以有心对无心,那老僧的和合真气虽然厉害,却哪里能够抵挡得住?只见一条极为细小的暗影以诡异到不可思议的速度横冲入那团和合阴阳真气,轰然一声暴响,那团青红纠结在一起的真气,竟被这一鞭击散,那老僧脸上的青红颜色跟着一暗,立时一口鲜血冲了出来! 但那老僧的修为也实在了得,萧长野的天罗鞭破和合真气而入,去势却终究慢了些,便因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间的耽搁,旁边的三位老僧鬼魅般的一闪,已然跟为首老僧站在了一起。 立时四人的真气又连成一体,正欲成型之时,萧长野一声大喝,又是一招“云卷天外”抽出。这一招的去势跟前一招未衰的招式合在一起,立时化作狂暴凶猛的毒龙,隐隐嘶啸之声不绝于耳,向着四人霸道无比地冲去! 就听“啪啪”一阵连响,四位老僧组成的防御气壁被天罗鞭凌空撕裂,萧长野一鞭抽在四僧身上,就见一道血红的鞭影从左首老僧的脸上一直延伸到右首老僧的胸间。这狂猛霸道的一招,竟在同一时间,连伤四位功力通玄的老僧! 但就在天罗鞭击四人的一瞬间,萧长野就觉全身猛地一震,天罗鞭脱手而出,向上疾飞! 五人立时就如磐石一般,冷冷相对,再也没人说话。天罗鞭带着尖锐的啸呼射落,萧长野也不抬头,一把将它抓在手,又是一抖,长鞭就如一条漆黑的腰带一般,缠在了腰间。萧长野仰天一阵狂笑,道:“少林寺的老和尚果然有些门道,今日就卖你们个面,我们这就下山!” 那为首的老僧咳嗽几声,慢慢举手,将唇间流溢出的鲜血拭去,淡淡道:“多谢萧施主。日后老衲几兄弟,还要专程答谢萧施主如此厚恩!” 萧长野大笑道:“就算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们的!今日若不是看在湖妹的面上,老和尚们至少要死一人!” 那老僧再不说话,冷冷地瞧着他。萧长野看也不看他们一眼,转身拉着尹琇湖的素手,向着山下走去。 远远地就见少林寺仍是一片混乱,千余僧人纷纷向着藏经阁奔去。但那烈火已然焚烧了近半个时辰,就算此时移了一座湖过来,恐怕也只能救下几块断垣残壁了。此夜虽然没有风,但那火烧得极旺,劈劈啪啪的声音不绝于耳,渐渐向两边的达摩堂与戒律院烧去。 五人行走迅速,已然来到了少室山的山脚下。萧长野回头望去,不由啐了一口,道:“但愿这大火将少林寺烧成一片白地,方才出了我心头的这一口恶气。” 尹琇湖眼睛一亮,道:“那我们过几天来偷偷地放火好不好?就算这次不行,我们多放几次,总能烧光的!” 萧长野吓了一跳,道:“那怎么可以!少林寺藏龙卧虎,这次我算是真正见识到了。湖妹,此后我再也不能让你冒险。” 尹琇湖撇了撇嘴,道:“你怎么越老胆越小了?你看你现在武功这么高,区区少林寺哪里能困住我们?不多放几把火,怎么能消解我这二十年受的苦?” 但萧长野却显然胆小了,他只一味地摇着头,紧紧拉住尹琇湖的手,似乎生怕她一不留神,重新又跑回了少林寺。这次少林寺吃了大亏,不但失去了掌门方丈十方禅师,而且根本重地藏经阁被烧成了一片白地,恐怕只有第十三代祖师铁头陀敲的石木鱼能留下来,如此耻辱,又怎么肯咽下来?再抓到罪魁祸首尹琇湖,恐怕二话不说,就是一刀砍了下去。想到此处,萧长野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拉着尹琇湖的手抓得更紧了。 突然远远地就见太室山上升起一朵烟花,直冲天际。那烟花冲到尽头,猛然爆开,万千光点组成了一个大大的“天”字,在空停留片刻,方才渐渐散去。萧长野喜道:“是我们天罗教的信号,我们赶过去看看!” 尹琇湖拍手道:“好啊好啊!我正想看看天下第一邪教是什么样,单看你啊,可一点邪教的味道都没有,教人觉得无趣。” 郭敖沉着脸跟在两人后面,也向太室山纵去。他心别扭无比,总觉得此夜随着萧长野杀入少林寺,杀得心极为难受。但究竟难受在哪里,却又说不上来。他打定主意,若是天罗教真如传说的不堪,那就在太室山上大开杀戒,痛痛快快地大杀一场,出了心的这口恶气。 五人沿着那焰火的指引,向着太室山南麓的万岁峰行去。刚近峰顶,就听一人喝道:“天道无极,唯我独尊。天罗教暂驻此地,来者何人?” 萧长野长声道:“左接引,是我。” 就见暗处的巨石旁跃出一人,躬身行礼,喜道:“原来是教主亲临。属下三年后再睹教主尊容,当真是不胜之喜。” 萧长野点了点头,道:“谁带你们来的?” 左接引道:“是崇副教主。” 萧长野喜道:“崇轩也来了么?吾无忧矣!” 说着,带领尹琇湖等四人大步向山顶走了过去。 远远地就见山顶黑压压地坐了几十人,萧长野对尹琇湖笑道:“没想到连长老会的人都来了,这下天罗教高手尽出,当真可以说是横扫天下了。” 尹琇湖嘻嘻一笑,眼睛却闪过一丝隐芒。郭敖三人看在眼,心也是暗暗戒备。要知道天罗教向来行事隐秘,教由最老的几位长老组成的长老会,更是几十年未下西昆仑山了。此次突然在嵩山万岁峰出现,当真未必存了什么好心。恐怕是要对整个武林白道不理也未可知。郭敖一念及此,悄悄向李清愁与铁恨打了个颜色,真气扶摇,暗暗锁定萧长野,预备一个不对劲,擒贼先擒王,三人合力,先将这魔教教主拿下再说。此时已经过了七月十四日的午夜,便不算是三人食言。何况三人已经帮着萧长野将尹琇湖救出,财神帖所托之事,也算是了结了。 远远地就见对面一人站起身上,拱手道:“属下崇轩拜见教主。” 万岁峰顶并没有掌灯,天色阴沉,更没有半点星光,看不清楚那人的面目。但就在他起身行礼之时,郭敖猛然就觉心灵一震,嗤然声响,全身剑气不由自主已运到目间,向那人冲了过去。那人似乎也是一惊,目光转了过来,向着郭敖微微一笑。郭敖剑气灼灼,竟然在他这一笑,便再也刺不下去了。 那人年纪不到三十,淡灰的长袍在山风猎猎飘扬,沉沉夜色,只看到那人眸重重彩华盈转,清冷幽光隔空传来,郭敖禁不住全身一寒。 那人周身全都化作了空灵一片,身上仿佛随处都是破绽,却又一点破绽都没有。他仿佛已与这万岁峰融为一体,在苍茫的夜色下,变成了天地间唯一个存在。比较起来,郭敖的剑气仿佛山涧的流水,林下的清风,不会对他造成半点的威胁。 他身周没有半点流动的真气,目光幽寂清冷,却是温煦而柔和,再对视片刻,郭敖渐觉心的敌意一点点消退下去,竟然再也没有一战的欲望。他这一惊非同小可。 要知武功一物,多半要凭着旺盛的战意,方能发挥出十成的威力。高手对决,往往要借助天时、地利、人和,先要给对手造成打击,待其心浮气躁,战意消退之后,方可一举制敌。两军对垒,尚未开战,往往就要拼命地堆砌理由,先要打出正义之师的旗号,也是为了鼓舞士气。但与此人一对,战意便渐渐消退,原来十成的武功,最多只能发挥出七成来。少林寺郭敖有把握一剑制十宗大师的死命,但对着此人,他却没有了一战的勇气。 郭敖越是思想,冷汗便不禁涔涔而下!这名叫崇轩的年轻人,虽未见其出手,但却有着一种不可言传的亲和之力,这一点,也只有他童年偶遇的于长空,可以与之比拟! 萧长野点了点头,对着巨石上高坐的几位老人拱手道:“长老会三十年初下西昆仑山,不知所为何事?” 一个苍老但尖锐的声音急速地**,将冷冽的声音缓缓送下:“这次长老会破例出动,便是来免除你这教主之职的!” ------------ 第八章、长笑归去画翠螺 萧长野一怔,道:“萧某身犯何罪,要出动云长老与长老会,千里迢迢,来免除萧某的职务?” 云长老道:“崇轩,你说。” 崇轩走上一步,目注萧长野,淡淡道:“十二年前,萧兄闯入西昆仑天罗教的总坛,正逢天罗教凭武功竞选教主,萧兄以一路天掌冠绝当场,夺得了天罗教教主的位,是也不是?”他此时不再称教主,而称萧兄,那便已不再承认他的教主地位了。 萧长野冷哼一声,道:“若是当时有崇兄在,便没有我的机会了。”他情知此时有长老会的干预,此事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也就不再辩解,且看崇轩说些什么。 崇轩点了点头,道:“但是萧兄就任教主之后,却不理教务,只整天钻研教的武学典籍。此事本也无可厚非,江湖事,本就是力强者胜,萧兄若是修成天下第一高手,本教也可在江湖大振声威。只是萧兄为了专心研武,将教事务交与苏朝叡管理。苏朝叡本是个落第秀才,机缘巧逢之下获得了本前朝的武功秘笈,练成了一手怪异的打穴手法,但此人性情孤傲,落第之后不怪自己章不好,反而大骂主考官不识英才,武功大成之后,就将监考过他的十一位主考官杀了个干干净净。恰好其有一位是武当七的青松的妻舅,从而犯了众怒,被追杀得无地容身,最后只好投靠本教。因他素来风流自赏,愤世嫉俗,萧兄便以为他身怀大才而不遇,因此大加器重。那苏朝叡也确实做了几件有益之事,将教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但他始终忘不了被武当七逼得走投无路之仇,在萧兄闭关第二年,也就是萧兄接任教主的第七年,率领教十几位兄弟,偷偷杀上了武当山。一场血战下来,一行全部埋骨于两湖泽国。这十几位兄弟的性命,是否可以说是为萧兄所误呢?” 萧长野脸上神色变了变,终于叹道:“当时是我看走了眼,这十几位兄弟的性命,的确是为我所误!萧某当时引咎想辞去教主之务,是长老会秉持公道,知道是苏朝叡的过错,并没有多怪罪萧某。” 崇轩道:“当时是因为西藏准尔珂提寺的红衣喇嘛要抢回他们的镇寺之宝云香玉盖,萧兄独自出斗,连毙准尔珂提寺的七大觉士,保全了天罗教的威名。长老会因此特别施恩,不将苏朝叡之乱归于萧兄的过失。然而此事刚刚了结,萧兄又作了什么呢?” 萧长野黯然道:“之后我意气风发,第三天便杀入少林寺,同十方禅师战成平手,却在十八罗汉阵惨败!从此我才知道天外有天,少林寺千余年领袖武林,当真有他的道理。” 崇轩道:“萧兄十二年,孤身杀入少林寺三十余次,每次都是铩羽而归,严重的时候浑身浴血,几乎死于非命。长老会最后得出的结论是……” 他眸冷光流转,注视着萧长野,森然道:“不自量力,好逞己强,不纳忠谏,不识时务!” 萧长野苦笑道:“不自量力,好逞己强,不纳忠谏,不识时务……没想到长老会给我的考评,竟然是这么十个字。” 崇轩道:“长老会多次研讨,都极不理解萧兄为什么每次都是独身入少林去。天罗教虽然久不在江湖上啸雨挥风,但这几十年已经聚敛起了一股极大的力量,若是全力以赴,未始不能将少林寺一举攻下。何况我在暗,敌在明,以有心算无心,更是稳操胜券。但萧兄却每次都孤身而往,少林寺却举全寺之力以抗,这未免有些逞匹夫之勇,而且不识时务。” 萧长野淡淡道:“你们不会明白的。我救的是自己心爱的女,怎可借助教力量?就算救出来了,有什么好夸耀的?” 崇轩道:“因此长老会觉得萧兄只知匹夫之勇,做一江湖豪客有余,而做天罗教的教主,却大大不足。” 萧长野道:“我知道他们想要的是一位通晓权变,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胜利的枭雄,但大丈夫行事但重快意,这么婆婆妈妈的,有什么趣味?” 崇轩背负双手,声音毫无感情,淡淡道:“萧兄如此想,也不见得有什么过错。只是萧兄又做错了一件事。” 萧长野袍袖挥拂,山风烈烈,将他身上丝络萦绕的华裳吹得袅袅飘起,当真如灵仙夭矫。他哈哈一笑,道:“萧某做错了这么多事情,却哪里在乎多这么一件两件?尽管说来就是了。” 崇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夜色,他的眸宛如两团流转的光晕,重重叠叠,似乎永无尽头。但萧长野全然不理。崇轩凝视片刻,目光华渐渐隐藏,道:“萧兄不合在三年前又蹈故辙,再度闭关之前,将教事务全交给了别人。” 萧长野冷笑道:“这别人是谁?” 崇轩静静道:“是我。” 萧长野道:“当初我设了十大试题,你一一通过,连长老会都以为你是不可多得的奇才,难道我将教务交给你,是错误的么?” 崇轩摇头道:“萧兄为何还不明白,无论别人怎么杰出,都不能代替你自己的。你可以纳其言,但却决不能纳其行。俗言一山不容二虎,萧兄却恰恰要在一教之,树立两位教主。” 萧长野目精光一闪,森然道:“所以今日你请动长老会,要来篡这教主之位,是也不是?” 崇轩不语,他静静地看着萧长野,眼那两团流溢的彩光极为纯净,萧长野心一动,崇轩叹道:“世人往往如此,不思自身之过,却罪他人之咎。萧兄,我问你一句,你做这教主,所为何故?” 萧长野长笑道:“萧某向来不打诳语,做这天罗教的教主,便是为了教万千的秘典!萧某天下英雄,不恋财,不恋名,所贪恋的,不过是儿女情长而已!”他还手入怀,将几十本各式各样的绢书扯了出来,连天罗神鞭也如弃敝履一般抛在地上,大笑道:“今日统统还了你们,萧某再归自由之身,从此与湖妹浪迹江湖,你做教主也罢,长老会兼任教主也罢,去他娘的!” 他狂笑之声不绝,卷起熠熠的衣袖,向着尹琇湖走去。这天下第一邪教的教主,在他看来,却不过是敝履破帚,随便就可以抛弃了! 崇轩望着他,神色丝毫不动,也看不出是喜,还是怒来。他缓缓道:“萧兄似乎忘了一事?” 萧长野脚步不停,道:“由他去罢,江湖的事情,忘了也罢!” 崇轩淡然道:“西昆仑石,难道萧兄也忘了?” 萧长野霍然顿住脚步,默然良久,道:“西昆仑石,不在我身上!” 那巨石上的几位长老一齐大惊,怒喝道:“你说什么!”“教秘宝,怎可失落!”“早知道会有今天!”纷纷扰扰,吵成了一片。 崇轩静静地等长老会的怒喝静了下来,方才问道:“西昆仑石乃是本教教主的印信,萧兄将其失落,想必有必不可的理由。” 萧长野摇头道:“没有什么理由,姬云裳制住了湖妹,要我拿西昆仑之石交换,我就给她了。” 四下又是一片惊声。萧长野这句话,不仅意味着印信遗失,而且还意味着又和华音阁、曼荼罗教这两个最棘手的门派结下了梁,只怕比数闯少林的后果还要严重。萧长野掌教这十几年来,并未能大有功于天罗教,惹下的麻烦却何止千千万万! 崇轩怔了怔。他城府虽深,涵养虽高,但这样的理由说了出来,却也忍不住心神一动。 对于他来讲,心神动了的意思,就是要杀人! 但他随即轻呼一口气,将初涌起的心神震慑住,微微笑道:“萧兄真是情种,你的那位湖妹,想必很是欣慰的了。所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萧兄用情,当真无人能及。向来周幽王之烽火,唐明皇之鼙鼓,也不过如此。” 萧长野笑道:“你太夸奖我了。我哪里能跟古贤相比?只要崇兄能放我走,我就感激不尽了。” 崇轩道:“谁不放萧兄走?” 萧长野道:“我虽然不识时务,却也看出长老会已经内定了崇兄为本教的教主,我失去教主信物,难道崇兄肯放我走?” 崇轩淡淡道:“西昆仑石虽然珍贵,但毕竟是一块石头,萧兄乃是上届教主,自然比一块石头珍贵多了。” 萧长野一怔,倒没想到崇轩如此说。他疑道:“从第一代天罗教祖创教始,天罗教便以西昆仑石为教主印信,崇兄莫非要变祖宗之法么?” 崇轩微笑道:“千年之后,此日之法便是祖宗之法。西昆仑石可为教主印信,波罗镜、灞雨环当然也可以。从今日起,天罗教不要什么印信。” 萧长野愕然道:“不要印信?这怎么可以?” 崇轩傲然道:“我便是教主,还要什么外物做信?” 萧长野瞳孔骤然收缩。他的目光宛如细芒,直刺在崇轩的脸上。仿佛要将崇轩刺穿灼干,露出骨里面最深处的渣滓来。但崇轩岿然不动,微笑面对着他的目光,似乎一点也感觉不到萧长野凛然生威的杀气。萧长野双目慢慢合起,目光越来越尖细,也越来越锐利,终于叹道:“果然英雄出少年,萧某老了!” 此话说完,他袍袖轻拂,卷起一阵微风,萧长野挽起尹琇湖的手臂,缓缓下山。他走得虽然缓慢,却再也没有回头。 崇轩微笑看着他们,并不说话,也未阻拦。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一棵树,一尊石,一片流云,一点暗光,隐隐然将自身的光芒渐渐散发出去。 郭敖从他身前走过,突道:“你用剑?” 崇轩微笑着摇了摇头。郭敖吐出一声长气,道:“我本想和你比剑。” 崇轩不答,郭敖缓缓向山下走着。崇轩突然道:“大悲极乐剑并不是天罗教一流的剑法。” 郭敖也不回头,冷冷道:“我练剑,不练剑法!”崇轩不再说话。夜色浑茫,萧长野、尹琇湖、郭敖、李清愁、铁恨渐渐走得远了。 巨石上苍老的声音道:“教主,你为什么要放他们走?” 崇轩昂首看着天色,突然缓缓道:“云深风沉,看来是要下雨了……”那长老见他不回答,便不再问。崇轩回首缓步走了几步,突然笑道:“天寒露晚,五位长老难道不想喝一杯?” 众长老默不做声。崇轩也不听他们回答,挥了挥手。几位小童忙从石后转了出来,手脚麻利地抬了桌、椅在山顶平整处布置起来。顷刻之间,梨枣山果,海珍野味,装了几盘送了上来。但就是无烛。 沉沉夜色,崇轩在一张椅上坐了,笑道:“众位长老,请了。” 巨石上传出一阵淅淅碎碎的声音,天罗教最神秘、权力也最大的五位长老,从石上走了下来,坐在崇轩的对面。 崇轩拍了拍手,就听一个妩媚的声音笑道:“酒来了!” 顿时一阵甜香沁来,一人袅袅婷婷地走了上来,怀抱了个大大的酒坛。她才走上,便是一阵轻笑:“这是绍兴二十年陈的女儿红,奴家特地准备了来祝贺教主的,几位长老尝尝,这酒闻起来香醇,后劲可足得很,几位可别喝醉了。”说着,又是一阵娇笑,转身在石桌上点了一根红蜡。她声音妩媚,仿佛是对着二三友熟之人嚅嚅絮语,竟然半点恭敬之意都没有。但众长老仿佛司空见惯了,默然坐着,也不说话。 红烛临风跃动,照亮了四周夜色。 闪烁的微光之,崇轩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他脸上本无血色,但眸却似有无尽的华彩透出,层层叠叠,流转不定。幽漠的彩光宛转映照,在他清逸出尘的脸上投下氤氲暗彩,却又带上了一丝诡异的邪气。 然而,更为诡异的却是彩光来源之处。 他的瞳孔澄澈如浅湾,却又比大海还要深沉。而且,并不止一个。 双瞳重华,如远古圣君瞬,本是圣人之质。然而他整个人正如这双生彩瞳一般,一面沉着、冷静、决断,远比萧长野更适合作这君临天下之主;而另一面,却隐于这无尽夜色之后,让人永远无法看清,只是冥冥透出一种如炼狱彩莲般的妖异来。 那女笑靥如花,轻轻捧起酒坛,在人面前各浅浅地斟了一杯。然后捧起崇轩面前的那杯,笑着送到了他嘴边:“教主且满饮了这一杯,我讲个很好听的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崇轩目光一动,微笑道:“好。不过你的故事若不好听,我可是要罚的。” 那女甜笑道:“若是好听了,教主赏不赏?” 崇轩道:“赏。别人不赏,宁仙怎可不赏?”他的神色忽然就变了,仿佛一杯酒喝下去,美人软侬的几句话后,他便成了江南烟雨隈红倚翠的浊世佳公,再也没有与萧长野相对时的肃杀之气了。 宁微笑道:“那么你听好了。从前有个守财奴,辛辛苦苦赚了好多好多的金,守财奴很是高兴,天天就躺在这金上,别人连看一眼都不许。又忽然有一天,一个人将他这些金全都偷走了,然后一把火将他的房也全烧掉了,守财奴一气之下,就气了个半死。我说的这个故事,好不好?” 崇轩用两根手指轻轻将酒杯拈起,放到唇边浅浅一酌,道:“故事不好,金好。” 宁微笑道:“那就将金抬上来!”她拍了拍手,几个黑衣大汉从暗处走了上来,跪在崇轩面前。他们每人背上都背了好大的一个包裹。若其真是金,怕不有几十万斤。宁微袅袅婷婷地走了过去,揭开其一人的包裹,笑道:“这是达摩堂的金。”又揭开另一人的包裹,笑道:“这是戒律堂的金。”她双手不住揭着,口也不停说道:“哎呀,还是藏经阁的金最多,什么七十二绝金、什么达摩遗金、什么金刚金、阿含金、妙法金、尊胜金、阿弥托金、无量寿金,我统统给一包包了过来,反正教主是识货的,日后分门别类,总能从沙里淘出黄金来。” 崇轩点了点头,道:“故事说到这里,就好听了。有没有弟兄伤亡?” 宁微笑道:“全凭教主的神机妙算,那些和尚们果然全都去围攻萧长野了,本来戒备森严的藏经阁,只有几个三代的弟守着。咱们几十个人冲进去,他们就一齐阿弥托佛了。然后一把火放了进去,一切就都揭诋、揭诋、破了没揭诋了。”萧教主变成萧兄,萧兄又变成萧长野,这上一代的教主,已彻底变成明日黄花,为江湖的大浪所淘走了。 崇轩道:“很好。” 宁微道:“只是我有些不甚明白,我们多年不在江湖上行走,为什么这一次大动干戈,要寻少林寺的晦气呢?” 崇轩道:“没什么原因。只是萧长野终究是本教一代教主,怎能陷身少林寺?那是要救的。既然要救,便不妨随手将少林藏经一并取走,反正来也来了,不是么?” 宁微道:“这便是我第二个不解了。教主为什么要救萧长野呢?由着他被老和尚们杀死,不是很好么?” 崇轩端起酒杯,微微嗅着那氤氲的酒气,淡笑道:“现在还不是他死的时候。” 宁微眨着眼睛,想了想,道:“那现在我们做什么呢?” 崇轩慢慢把玩着那杯酒,突然一昂首,将它一口饮完。他的双瞳迸出一线冷冽的锋芒,森然道:“先灭少林!” ------------ 第九章、仙醴欲醉绛红蓑 宁微捧起酒坛,鲜醴的汁液再次倾下,又为崇轩满满倒了一杯。几位长老瞪着面前的杯,却一人都不喝。不知他们是因为年纪太老了,已不能再消受这女儿之酒了呢,还是因为他们为崇轩年轻绽露的锋芒所摄,徒自感慨,却有些夕阳西下的迟暮凄凉,已喝不下去这樽美酒了。 面对着锋芒毕露的年轻人,老人们总有些感慨的。越是感慨,便越是喜欢静静地回忆年轻时的光景,却不料就在这回忆,却连最后一点豪气也消磨了。只有在阳光的映照下,才能觉出萤火的惨淡,这又是永恒不变的道理。在这无人冲破的黑夜,五位长老就如峨冠博带堆成的坟墓,死气沉沉地壮美。 崇轩缓缓将酒杯托起,慢慢旋转着,让掌心的温度将那酒杯温暖,于是女儿红长久窖藏的芬芳便被体气蒸出,栩栩然飘入他的嗅觉。崇轩微闭了眼睛,让这潮湿的意味将自己的神觉渐渐沁满,然后丝丝缠绕着包围起来。他宁愿让自己片刻沉醉在游离的触觉,不再理会这大地上纷扰的一切。酒气如龙所驾的羲和之车,轰轰然将海外的仙山蜃楼驮了过来,蔚然而成为秋神憩嬉的海之殿堂。他就卓然独立在这一切的间,接受最纯净的光芒的涤洗。他缓缓吐出一串字:“上官红已去了么?” 宁微立即收起脸上的媚笑,肃然答道:“已去了,想必现在已入了少林寺!” 崇轩闭着眼睛点了点头,一口将杯之酒喝干! 冲天的大火并没有那么容易止息,尽管少林寺千余和尚尽皆戮力抢救,却哪里能够回天。那些僧人们深知藏经阁对少林寺的重要性,尽皆出尽了力气担水救火。但少林寺没有水井,日常饮用之水都是从二里外的山涧处担来。这时惶急之下,这二里路犹如海天遥隔,正应了那句老话:远水解不了近渴。一般僧人还在急急忙忙地将一桶一桶水辛辛苦苦地运了过来,那完全由木头建筑起来的藏经阁,却轰然一声,犹如火山崩倒一般,从天砸了下来! 正忙着救火的僧人们立时乱成一团。藏经阁硕大无比,这时烧得透了,倒坍下来,周围几百丈内,全都是灰火乱舞。救火的僧人们围得正紧,被这烧得熊熊的木柱们压下,登时几十人便受了重伤。立时救火时候的呼喝吆叫变成了拼力挣扎的呲痛骂苦的声音。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祷告声响成一片。 古时讲究佛门三宝,分别是佛、法、僧,这僧也列为一宝,恐怕很大的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平时端端正正地坐着,穿得光鲜明亮,以抑扬顿挫的声音大唱难懂但好听的佛经的缘故。高僧们都讲究做佛事的时候声音宏亮,有棒喝、狮吼之功用,可以振聋发聩,多渡一些有缘人,因此少林寺的和尚们在根深蒂固地崇敬如来之外,便都日日年年地练就了一幅好嗓,俾以赈世拔苦之用。此时一齐讴歌四谛的第一谛,那真有响遏行云、振声金玉之功用,驻雨惊鹤、啸虎啼猿之威能,令人不禁慨叹少林寺果然是天下第一禅院,对于人间的疾苦、佛法的奥义,理解得就是格外地透彻。 那四位黑衣老僧呆呆地看着轰然倒地的藏经阁,堆满了老皮的脸庞为这摇曳的火光所映照,一明一暗的,尽是斑驳的影。少林寺的荣宠就如这藏经阁一般,也随着一场大火轰然倒地了,这是他们所不能想象的。千秋的光荣让他们实在不能想象这是真的,他们枯槁的心灵,一时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 但他们必须要接受。这一夜之间,天纵奇才的十方大师死了,举为本寺根本的藏经阁烧了,仿佛上天已厌倦了少林寺无休无止的梵唱,挥了挥手,就让这一切都化为乌有。为首的黑衣老僧禁不住握起拳头,他枯瘦的指节发白,突起,因盛怒而激荡的真气带动得他的衣衫一齐摇晃起来。他一字一字道:“天、罗、教!”猛地一掌,击在身前的土地上。大蓬灰黄的尘土被他一掌搅起,向着坍塌的火光压了下去。掌力卷起周围的空气,发出一连串啸恶的锐音。 十度禅师、十宏禅师苦着脸走了过来,稽首道:“师叔,今日少林寺受此奇耻大辱,请师叔为我们作主。” 那老僧缓缓将手掌收回来,道:“千余年来本寺被推为江湖正道的领袖,但我们出家人,物欲两寡,江湖上的事情,管得就少了。近几十年更是潜心佛法,荒废了武功的修习,现在竟然被魔教欺上头来了!今日之仇不报,少林寺怎生再在江湖上立足?” 他眼厉芒闪烁,枯瘦矮小的身渐渐散发出一阵刀锋般的杀气,十度禅师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他悄悄低下了头,躲开黑衣老僧凌厉的目光:“就请师叔主持公道。” 那老僧点了点头。突地目光寒光一闪,冷冰冰地向戒律院的方向看去,他的声音也同样的冷:“是何方高人驾临敝寺?下来!” 随着他一声话语,四位黑衣老僧的袍袖同时挥出,一股冷飙卷地而出,向着戒律院的高墙狂溢而去。这四位老僧是少林寺硕果仅存的“苦”字辈的禅师,素来极受敬仰,万万料想不到到了晚年,竟会看到他们素来引以为荣的少林寺,差点给别人烧成了白地!这股怨气积于胸,当真难受之极。此时发现寺又来了不速之客,哪里还肯容情?一举手便是凌厉的杀招。 四人的劲气攀卷翻涌,不住增生壮大,宛如龙神行雨,越转越大,待到了高墙之侧,已经带起一阵轰轰发发的巨声,飞腾而去!耳听高墙那侧一人发出声短促的惊呼,就此再也没有了声息。 为首老僧冷笑道:“宵小之辈,也来窥探!”他四人合手之力何等强横,这江湖虽大,虽然历来藏龙卧虎,但也绝无人能够接他们联手一击。那隔墙之人,必定是死得再也不能死了! 就听墙外一个清脆的童音接口道:“大欺小,不要脸……”就见红影一闪,一个矮小的身形站在了墙上,在高墙上伸出双臂,摇摇摆摆,宛如顽童在走索一般。 在火光映照下,竟然是个十一二岁的孩。那孩粉嘟嘟的,头上扎了两个辫,辫梢用一条红色的绸带扎住了,一摇一晃的,看去很是可爱。他脸上笑嘻嘻,一双大眼睛眨呀眨的,尽是顽皮之态。一袭大红的锦袍将他全身罩住,那锦袍十分宽大,穿在他身上显得极为臃肿,更衬得他就如红孩儿一般,让人心生爱惜,几乎就要伸出手去,拍一拍他的头,温柔地告诉他这是武林争杀之场,让他快快回家去,免得父母挂念。 老僧瞳孔收缩,双目炯炯,盯在这红孩儿的身上。十宏大师暗暗诧异,歪着头看了半天,也不明白这小孩为什么会让师叔如此重视。为首老僧森然道:“贵客临门,老僧不克远迎,当真是怠慢了。” 那红孩儿笑道:“你不用客气。”他踮着脚,在高墙上走了几步,道:“这里很热闹,很好玩,我过来玩玩。” 那老僧盯着他,目光随着他的身形游走,缓缓应道:“少林寺好玩的地方甚多,我派人带你去好不好?” 那红孩儿拍手笑道:“很好啊!你要是途溜了,不带我去,我可不依的!”他脚步一抬,就要从那高墙上下来。为首老僧紧盯着他,希图从他的身法看出他的门派、修为来。 就见红影一闪,那红孩儿已经落到了老僧的身边,拉着他的衣袖,扬起红通通的小脸,笑道:“你们寺有没有狮?有没有大象?嗯,若没有的话有几具干尸也好,我最喜欢玩那东西。”他不住地问着,那老僧的脸色却越发的沉了。方才红影一闪,那孩的身法也并不怎么迅捷,但他的眼却尽是那片火红如活的影,宛如罩上了一层极其诡异的迷雾!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不由得老僧不由身形一震! 那红孩儿笑道:“怎么,你忽然不想去了么?妈妈告诉我,小孩说谎会长尾巴的!” 也不等老僧回答,那红孩儿又接着道:“你不喜欢看干尸么?干尸最好玩了,呲牙咧嘴的,可是偏偏连动都动不了。”那老僧哼了一声,似乎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十宏在一旁赶忙答道:“少林寺里有狮,有白象,却没有干尸。” 那红孩儿眨着眼睛,道:“一定有的!上次我去班巴逖布寺,他们就有干尸。他们的寺比少林寺小多了,但是干尸很多,你们也一定有的,只是不肯给我看。” 十宏被他缠得没法,道:“我们寺干尸倒没有,但是有很多木雕,都是呲牙咧嘴的,我以后再带你去,好不好?” 那老僧突然他抬了抬手,道:“十宏……”他本要吩咐十宏不必再说,只用将这缠人的孩带走,但却突然发觉了一件很怪异的事情! 他的脑海明明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左手已经举起,在空划了个弧线,指向一边侍立的十宏禅师,但他的眼睛所及,却又极为清醒地看到自己的左手安安份份地贴在身侧,一动不动!这种脑所想与眼所见的巨大差异,瞬间将他的思维撕裂成两半,他的思想仿佛被硬生生地从身体拉了出来,一面受着荆棘蒺藜的酷刑,一面看着自己的身体为丑陋的恶魔所占据,在做着自己永远不想看到的事情! 那老僧眼神闪过一丝惊恐,突然自指尖处传出股极为曼妙的感觉,似金蛇游走,蝴蝶蝉蜕,迅速就蔓延了他全身。这感觉极为奇异,他心神警讯大作,深知就此下去,必定极为不妙,但他的身体却欢欣鼓舞着,极力迎接着这感觉的到来。更为可怕的是,这感觉竟然跟他的真气融为一体,一冲,便进入了他的泥丸宫与丹田! 他脸上的惊恐渐渐定型,终于连眼睛也被一种仿佛花岗石一般的颜色所代替,神智被这感觉摔起的巨力在无形击碎,完完全全失去了对这具身体的控制! 那红孩儿拍手道:“谁说你们这里没有干尸?这不就是么?” 他忽然从袖掏出一个小盒,笑声也变得阴沉而尖利:“宁仙果然没有骗我,只要沾了这清虚甘濡,就必定会变为干尸。那班巴逖布寺的一百四十七个僧人,不都这样变成了干尸的么?” 他脸上的笑容极为欢愉,轻轻地拉着已不言不动的老僧的衣袖,目放射出的,尽是兴奋的光芒。他做的虽然是世上最毒恶之事,但脸上的表情却又最纯真无邪,仿佛只是孩童游戏,偶尔触折了一枝带露鲜花一般。 另一位老僧打了个寒噤,哑声道:“你将苦航师兄怎么了?” 那红孩儿笑道:“他叫苦航么?不对,他以后改名字了,叫做尸三十一。他很好,我要带回家去。” 他叹了口气,道:“可惜我遇到他晚了,我已经有了三十个玩尸了。要不他至少能叫个尸十八、尸十七什么的。” 那老僧兀自不肯相信,大声道:“你……你……你……你杀死了苦航师兄?” 红孩儿笑道:“他没有死,他只是呲牙咧嘴,可是偏偏动不了而已!” 那老僧怒喝道:“放肆!”他掌一竖,一掌向红孩儿击了过去!其余两僧见那孩实在瘦小年幼,自重身份,便不肯以三人合围之势对付他。但那老僧身为“苦”字辈的高僧,一身修为卓然不凡,这下盛怒出手,当真非同小可。他一掌击出,五指倏然弹开,掌力登时分出尖锐的五条,宛如生了五只坚实长角的滚圆怪物,向着红孩儿当头撞了过去。 那红孩儿突然坐倒在地,大哭道:“你们欺负我!欺负我!少林寺的老和尚欺负人啦!呜呜……”一下哭得极为凄惨,泪水纷纷而下,竟然一下就滂沱汪洋起来。 这一坐倒,那老僧含怒的一掌,竟然就此击空。那孩哭得稀里哗啦,抹得整个脸都是花的了。突然竟突然投身过去,抱住老僧的腿,将脸埋在老僧的僧袍上,嘴里兀自大哭不止。 这一个动作全然不带内力,却将自己全身要害都暴露在劲敌手,真是毫无心机,全如小孩撒泼一般。 那老僧见他如此,第二掌便击不下去了。红孩儿也不管他,一声哭得比一声高。再哭了几嗓,突地推开他,坐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 那老僧皱了皱眉,不知道他为什么忽哭忽笑的。那红孩儿哑声道:“可怜少林寺的耆宿苦情大师,此后江湖上再也没有你这号人物了!”他的声音一变而沙哑而苍老,竟似比苦情大师还要老。同他甜润的童脸合在一起,组成一副极为诡异的图画。 那老僧道:“你认识我?” 那红孩儿昂天哈哈大笑,苍老的声音在少林寺的上空盘旋,犹如枭鬼夜啼,极为凄厉。他的身突然极为诡异地扭了扭,本来瘦小的身竟然暴涨了一尺! 苦情大师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嘎声道:“缩骨术?你是锁骨人妖?上官红?” 上官红厉笑不绝,恨恨道:“眼泪里有失魂花,有惊神香,苦情,你死得总算是不冤枉了!” 随着他凄厉的话语,苦情大师的身上渐渐泛起一片青绿之色。嘶嘶之声微微发出,大片大片的黑晕竟然从他的皮肤无端生出,片刻更冲开肌肤的束缚,破裂绽放,迅速地突起两寸有余!苦情大师一声怒喝,双掌飞舞,向着上官红冲了过去!这副模样在夜色看来当真如地狱变相,恐怖之极。 上官红冷冷地看着他,一动不动。苦情大师再冲了几步,双掌就要击到上官红的面门上,但他身一软,就差这一分一毫的距离,便再也无法将手掌递出。他身上的真气急速地消失,终于身一软,倒在了上官红的脚下!苦航大师了清虚甘濡,身僵硬,不能转动分毫,他却软成了一滩稀泥,犹如全身骨骼,全被失魂花与惊神香化去了一般! 剩余的两位老僧目眦欲裂,突然大喝道:“杀!”黑衣裂空,两僧如雄鹰翔击,向上官红扑了过去! 上官红红衣招展,一个筋斗翻到了高墙上。只听“嗤嗤”两声,他的两幅衣袖被黑衣老僧撕了去。那两位老僧更不停留,身盘旋,左右闪电般换了一下位,又凌空向上官红扑了过去! 上官红清脆地笑了一声,又恢复了那甜润的童音:“你们忘了我的哭声么?” 他话音刚落,突然人影晃动,三十人同时出现在高墙上。他们的身法极快,竟似都不亚于黑衣老僧。但这些人脸上一律冷冰冰的,半点表情都没有。上官红喝道:“秘魔之影!去吧!杀!” 狂风卷动,这三十人同时跃下。劲气纵横迫绕,以两位黑衣老僧之能,都不禁被凌空逼下,踉跄后退了几步!那三十位秘魔之影用苍白的眸冷森森地扫了众僧人一眼,突然同时出手,将头盖骨整个揭了起来! 立时一阵奇异的“嗡嗡”的震响,裂彻整个少林寺,但空却什么也没有,这秘响声犹如邪魔降世,邪恶而妖异,还未杀生,已先夺魂! ------------ 第十章、秘影绣云动摩诃 宁微举起酒坛,再度斟满了崇轩面前的酒杯。 第三杯酒。 崇轩笑道:“诸位长老可以喝一杯了。”他见众长老依言将酒杯端起,解释道:“因为这是最后一杯酒了!” 满盈的甘芳之汁随着舌尖的缓缓蠕动,将细微的滑腻感觉带给口腔的每一个细节。鲜凉的触觉犹如冰封的大地一般,在体温的锁引下渐渐融化,绽放。人的心灵也便在这一刻暖暖地化开,包融进那无边的浩瀚的世界去。 崇轩满意地举杯邀请,犹如殷勤的主人一般。待那迷离的、金黄的感觉渐渐消隐入他蔚然流动的真气之后,他淡淡道:“凌抱鹤已去了么?” 宁微躬身答道:“已去了。现在想必追上了曼荼罗教的五方圣像船。” 崇轩点了点头,道:“那么你该去了!” 萧长野拉着尹琇湖的手,并未展开轻功,向山下缓缓走去。他二十年心愿一旦了之,心下之欣慰,当真难以言表。手盈盈软握,感受着尹琇湖脉脉的体温,登时便觉心平和喜乐,再无一丝不满意。做不做天罗教教主,得罪不得罪少林寺,那是想都不去想一下。此后青山碧水,海角天涯,两人生生世世,再不分开。他转头望向尹琇湖,尹琇湖仿佛知道他的心意,盈盈一笑,对他眨了眨眼睛。萧长野大喜,忍不住一声长啸,干云裂石直上。 他的啸声突然停止,眼睛不可置信地转了回去,望向少林寺的方向! 郭敖三人骤然住步。他们也感受到了从少林寺上传下来的那种极不舒服的感觉,那是种阴冷潮湿,仿佛毒蛇的尖牙一般的杀气,邪恶而诡异,隔了这么遥远,还能隐隐传来,少林寺究竟惹了什么样的对头? 萧长野喃喃道:“他终于还是出手了……” 郭敖抢前一步,道:“谁?” 萧长野道:“崇轩……就是逼下我教主之位的年轻人。” 郭敖耸然动容,道:“你说这股杀气,是由他发出的?”这不由他不惊,因为一个人若能将杀气发放这么远,实在是匪夷所思! 萧长野摇了摇头,道:“并不是他。但我知道他这几年蓄谋称霸武林,颇为培植了几件秘密武器,这恐怕就是其的一种了!” 郭敖沉吟道:“如此说来,少林寺危险了!” 萧长野脸色沉重地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郭敖深吸了口气,道:“少林寺不能灭亡。”萧长野神色黯然,长长地叹了口气。郭敖霍然转身,对着李清愁与铁恨道:“少林寺不能灭亡!” 李清愁与铁恨同时缓缓而又坚定地点了点头。郭敖身形拔起,向着少室山顶冲去!三条人影犹如三支利箭,迅速地刺入了茫茫的山林之。 萧长野叹道:“他必定觉得今日之事,是因他随我闯入少林寺,杀十方、十宗,破罗汉大阵而引起的,所以他想为延续少林寺的命脉尽一份心力。可是我……” 尹琇湖打断他的话音,道:“可是你从此之后就属于我了,我要你只为我一个人活着。” 萧长野轻轻握着她的手,道:“江湖的纷纷扰扰,从此我们再也不管了!我只为你活着。” 尹琇湖露出一个顽皮的笑容:“我可不能只为你活着。我想养一只猫咪,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它咕噜,你看怎样?” 萧长野微微一笑,道:“不但要养一只猫咪,还要造一所小房,最好靠着个小池塘,到了夏天,我们可以养一群小鸭,就有鸭蛋可以吃了。冬天若是结了冰了,就可以带着小猫在冰上散步了。” 尹琇湖微微闭起眼睛,叹道:“好美……” 突然一个声音隔空传来:“当真是好美的梦,尹琇湖,我是该可怜你还是该羡慕你?” 萧长野身一僵,沉声道:“姬云裳?” 林树枝忽然被一只无形的手甩开,折断,空出一丈宽的一条道来,姬云裳神情冷漠,犹如暗夜女神一般,自林缓缓走了出来。她长曳的黑色叠云裙层层划动,犹如水波一般,将她托着,越行越近。姬云裳冷漠的眼神盯在萧长野与尹琇湖的身上,突地冷冷一笑。 萧长野皱眉道:“你已得了西昆仑之石,还来这里做什么?我夫妻就要归隐山园,江湖上的事情,就不要再找我们了。” 姬云裳目光最终注在萧长野的脸上,凝视良久。萧长野就觉得她的目光如最深寒的泉水,竟然从他的眼睛直透而下,穿入他心神的最深处! 萧长野怒喝道:“姬云裳,别人怕你,我却不怕!你究竟要做什么?” 姬云裳目光并不收回,如同一支无形的冰锥一般,直锥入萧长野的心底。萧长野骇然发现,他的目光犹如被凝滞了一般,姬云裳不动,他的目光竟然也分毫不能转动!姬云裳淡淡道:“你已经怯了!” 萧长野一怔,突然暴怒道:“我是怯了!我同湖妹相聚之后,是舍不得死了,你究竟要怎样,干干脆脆说出来,不是很好?” 姬云裳收回目光,道:“我遇到一位生着紫眸的少年,他自称凌抱鹤,对我说了一句话。” 萧长野道:“什么狗屁的话!” 姬云裳皱了皱眉头,多少年了,从来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说粗鲁的言语!夜风渐起,萧长野袍袖临风,猎猎而动,他满头黑耀的长发为山风所鼓,化作一顷乌浪,纷飞而出,露出那张坚毅的面孔来。 姬云裳皱起了眉头。她冷冷道:“这你就不必知道了。现在你只用做一件事。” 萧长野皱眉道:“什么,讲!” 姬云裳声音更冷:“死。” 萧长野心头一震,姬云裳冰寒的目光再度侵袭而至!破风之声从冥冥骤然响起,仿佛地狱的蝴蝶,自斑斓升腾而起,向萧长野飞了过来。这一击空灵清阔无比,竟然没有丝毫杀气。但此招一出,周围的光线一齐暗了下来。 这一招竟似超越了世间所有的万物,又似是那无处不在的主宰本身,在执行着他深深厌倦的审判。这一招犹如一声叹息,怒指向萧长野。叹声虽然轻微,但无人能够躲过。 这是必杀的一招! 此招一出,所有的生机都被剥夺殆尽,剩余的只有死!尹琇湖的脸色变了。 此招一出,萧长野已陷入了绝境。 萧长野一声怒喝,犹如突然陷身荆棘的猛虎。这奇诡一般的出手将他全身的真气一齐引动,萧长野凌空拔起,一如寒夜冷电! 他斜飞的身凌空翻滚,布出十几道真气,向姬云裳拦去。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继续出招,也没有躲闪,而是身一折,落向尹琇湖的身侧。 萧长野毕竟是当世第一流的人物,姬云裳此招虽然强至不可思议,但他若全力出手,未始不能勉强接下。但他深恐姬云裳一招将自己隔开,然后对尹琇湖痛下杀手,所以也顾不得自身安危,只想护到尹琇湖身边。 就在昨天,他神功初成,傲视天下,无论对着什么敌人都充满了必胜的信心,但现在,他心只想着尹琇湖,再也没有斗胜的信念。 所以,他只有死。 没有人能在姬云裳的招数下分神做任何事,绝对没有。 萧长野身还未落下,自姬云裳手尖溢流出的暗光潮涌突然裂开,化作一点漆黑的飞芒,倏然就钉入他的前胸!萧长野一口鲜血喷出! 尹琇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她突然起身,向姬云裳冲去。她也算天下第一流的高手,此刻舍命一击,自非等闲。无数道极其锐利的真气凌空而发,瞬时漫天皆是,虽不似萧长野那样强横霸道,却尖锐以极,无孔不入。 然而姬云裳根本不看她,出手的姿势也未有丝毫改变。 尹琇湖觉得胸口一滞,一股巨力凌空落下,将她全身经脉一齐封住。同时她手那涌动翻卷的暗芒也倏然顿止!而萧长野宛如一枚鲜活的标本,被封在暗光晕转的琥珀,一动不动,仿佛死去了一般。 尹琇湖嘶声尖叫道:“放了他!我给你梵天宝卷!” 姬云裳慢慢地笑了。她并没有去看尹琇湖,而是盯着萧长野微微扭动的身躯。那暗淡的光芒犹自在空妖异地扭动着,将鲜血不住从萧长野的胸口挤压出来。萧长野挣扎着以目示意,要尹琇湖赶紧逃走。 尹琇湖的泪水慢慢流下,她身一软,跪倒在地,哀声道:“你想要什么东西,我给你!” 姬云裳终于将目光收了回来,她淡淡道:“我想要的东西,你已没有了!”她的真气突然一吐,萧长野的身宛如强弓射出的硬箭,轰然向后甩出!他全身武功仿佛完全失去了一般,与那碗口粗细的树木撞在一起,就听咯咯几声响,两只胳膊一齐断折。 姬云裳再也不看他们一眼,黑色的华裳夜水一般脉脉流动着,渐渐融入了这无边的暗夜。 “若没有她,你或许可以一战!” 这是她临去时最后的一句话。 尹琇湖哭着扑到了萧长野的身前。姬云裳去了哪里,说了什么话,都已不重要了。姬云裳的武功如何,她比谁都清楚,她深知若再浪费一丝一毫的时间,恐怕就见不到萧长野最后一面了。 萧长野被一股无形的劲气钉在大树上,就如挂住了的风筝一般。他身上的锦袍第一次显得那么黯淡而脏乱,尹琇湖失声痛哭,缓缓跪倒在他面前,用手捂住了不住颤抖的嘴唇,再也说不出话来。 萧长野极力伸出双手,想要抚摸一下她的头发。但他的身已同那树无法脱离,周身劲气仿佛全都消失了一般,再也无法提聚半分。他就虚虚地在空抚摸着,一面惨然笑道:“不怕不怕,那恶女人已经走了,我们不用怕了!”他的手距离尹琇湖的长发尚有半尺多远,他单调地重复着这个永远不能触及目标的动作,脸上泛起一阵温和的笑容,似乎这样便获得了无上的满足。 尹琇湖饱含泪水的眼睛抬起,却忍不住一阵心悸,拼尽了所有的心力,才克制住不低下头来。 萧长野目滴下两行血泪,姬云裳这一招强猛霸道,裂碎了他的双目。他的身前从顶门穿面门,过鼻梁,经下颌、前胸,一道血槽深可及寸,沁满了鲜血,便这么一划而过,几乎将他分成了两个。萧长野坚毅的面孔登时变得如夜魔枭鬼一般,极为狰狞凄厉。尹琇湖缓缓闭上眼睛,将脸紧紧贴在萧长野的腿上,用力抱住了。滚滚的泪水,却再也忍不住流下! 萧长野柔声道:“我好像已经老了,还没过几招,就感觉有些累了,你不要急,等我休息片刻,我们就下山去,到我们共同的安乐窝里去。” 他强挣扎着笑道:“我们去一处没有人能够找到的地方,养一只猫咪,还要造一所小房,最好靠着个小池塘,到了夏天,我们可以养一群小鸭,就有鸭蛋可以吃了。冬天若是结了冰了,冬天若是结了冰……” 尹琇湖就觉他的身体突然松弛了下去,一阵冰冷以他为心,迅速蔓延了出去。她惊恐地抬起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头已垂下的萧长野。满头长发依旧被山风鼓动,飘散飞舞,这个身躯,却再也不能说出柔情蜜意,作出轻怜密爱来了! 一瞬间,尹琇湖就觉得世界急速地旋转起来,强大的力量将他们两人甩到宇宙的两端去,她就眼睁睁地看着死亡的波涛从萧长野那一端汹涌传来,迅速将她的世界吞没。 那冰寒的感觉从她两手之间津津然传了出来,仿佛大地唯一的永恒,向她的心神侵蚀而去。醉过,欢乐过,笑过,哭过,本来已觉无憾的世界,顷刻之间全都是悔恨与痛苦! 尹琇湖慢慢站起身来,用手轻轻地拭着萧长野脸上的血水,她拭得极为仔细,仿佛只有在这动作,她的生命才有意义一般。她柔声道:“现在真的没有人来打搅我们了,你不要怕了,你没有说完的话,我来替你说完……” 萧长野的脸逐渐被她擦拭干净,仿佛只是熟睡一般,贴着她的脸庞温和地呼吸着。她轻轻地吻上那魂牵梦萦的嘴唇,滴滴泪珠宛如粉色的莲花,在萧长野的脸上开启:“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少林寺的和尚根本困不住我,但是……但是我好想看你为我拼命的样……我……” 她呜咽道:“到了冬天,我们就带着小猫在冰湖上散步……”双臂缓缓伸出,将萧长野冰凉的身躯抱住,缓缓用力。突听“格”的一阵轻响,萧长野的肋骨白森森地刺出,贯入了她的体内。 尹琇湖脸上显出了一丝迷朦的微笑,轻声呢喃道:“你牵着我,我牵着小猫……”她的声音一个字比一个字轻,终至在这凄清的夜色散开,散得无声无息了! 郭敖三人展开身法,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就再度来到了少林寺的山门。寺依旧一片灯火通明,藏经阁的残骸仍在熊熊燃烧着,映照着周围的夜色更加黯淡而晦涩。但方才繁繁扰扰的吵闹声已经完全静了下来,偌大的少林寺,片刻之间,竟仿佛整个变成了空空的废墟。 鬼魂盘踞的废墟。 这种感觉何等诡异!郭敖皱了皱眉,身上所感觉到的邪异的压力更重,心神烦恶,隐隐然竟然镇压不住。这突然到来的沉寂骎骎然形成了秘魔般的恐怖,嘶吼在他身侧。 李清愁缓缓环顾四周,他已经隐约感到一种极为妖邪的魔魇,已沉沉盘踞在少林寺的上空,天空飞动的赤云,就宛如它垂下的条条巨臂,随时准备攫人而啖。 而更为可怕的是,这种魔魇竟然隐隐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铁恨一声不吭,只将全身气息远远探出,从风光月影淡淡的痕迹,仔细寻觅着这寺尚且跃动的生机。微茫之,他已经锁定了少林寺人群最集的地方。 藏经阁。 郭敖三人身化飞电,向藏经阁而去。 飞电倏然顿住。 藏经阁的余火映照下,就见几十位老僧盘膝而坐,列成了长长的一排。在他们面前,笔直地站着几十位灰衣人,他们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但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的头盖骨都已撕去,漆黑的颅腔宛如上古洪荒巨兽张开的口,仰天无声怒嘶。 李清愁心下一沉,当初在苗僵,他未能尽扫的秘魔之影,终于又被魔教炼成,为祸人间! 这些秘魔之影的身后,是凌乱地或蹲或坐,或卧或立的年、青年僧人,这些僧人也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脸上都是一片绝望的神色! 这一切的对面,高高的墙头上,点着一抹红影。傲兀地凌驾于这一切之上,宛如统治者在巡视着自己的领地,狻猊在选猎山的狮虎。 李清愁一怔,这次主导秘魔之术的人,竟然不是宁微,而是当初她在客栈遇到的红衣小姑娘! 郭敖目喷出一串怒火,咬牙道:“上官红?” 上官红微笑道:“是郭叔叔!” 郭敖深吸一口气,道:“上次让你逃脱,你还敢在我面前出现,真是好大的胆。” 上官红甜润的童音笑嘻嘻地道:“上次让你逃脱,你还敢在我面前出现,真是好大的胆。” 郭敖怒道:“魔教孽,该杀!” 他身前霍然亮起一道利电,郭敖的身形就随着这利电破空而上,向着上官红一闪冲去!他亲眼目睹少林寺如此惨状,想必在自己离去之后,又发生了剧变,这剧变必定与上官红有莫大的干系。新仇旧恨交织在一起,郭敖胸口都快炸了开来,一剑出鞘,便再也不容情! 若是换了别人,见上官红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必定会小心行事,无论如何不敢如此大意。但郭敖游侠江湖,浪荡惯了,哪里管什么有恃无恃?他想杀,便出剑,至于出剑后是你死还是他死,那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一剑凌空,宛如长天飞雪,敫光闪耀,郭敖一跃三丈,向上官红凌空罩了下去! 上官红微微笑着,他手上忽然显出了一支笛,上官红举手凑到嘴边,轻轻地吹了一声。然后他便昂头看着郭敖,漫天的剑光,他竟似一点都不在意一般。他的目光欢欣而揶揄,仿佛是看着一具被丝线牵扯着跳舞的死人! 李清愁惊道:“小心!”这秘魔之影他也曾身受其害,后来合了避毒珠、木灵两大圣物,才将魔毒逼出。如今没有木灵,他连自保也未必能够,更不用说救人了,何况眼前的秘魔之影和当初相比,何止多了十倍? 那笛声短促嘶哑,极为难听,郭敖心一震,不知道他要发动什么邪法。但他艺高胆大,你有邪法,那我就一剑贯穿,破法,杀人!当下一声啸喝,真气催动更急,剑气也更明亮! 上官红的脸色变了。 并不是因为郭敖的剑气,而是他的笛声响起后,那三十具秘魔之影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展开反击,替他阻挡住郭敖的剑招,而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连入魔的灵魂都已经完全失去了! 他并非这秘魔之影的祭炼之人,只是临走的时候,宁微匆匆传了他使用之法,这下突变奇来,又哪里能够设法应对? 雪芒耀眼,转眼便将周围一切万物全都遮住。上官红脸色惨变,尖叫道:“郭叔叔饶命!” 郭敖冷笑不绝,全力催动剑气。光芒激绕之,就见上官红身一阵奇异地扭动,原本矮小的身体骤然暴缩,竟然缩到了两尺来高!郭敖的剑招所取,本是他的咽喉之处,此时他的身足足缩了一尺有余,一剑穿出,竟然刺空。郭敖此间刺出,本不留余力,此时剑招落空,真气回挫,胸口便是一窒。锁骨人妖的锁骨奇术天下独步,又加上他专以活泼可爱的小姑娘的形象出现,虽然明明知道此人可恶,刀剑相向的紧要关头,往往不免为他形象所惑,掉以轻心。但郭敖的剑术何等凌厉,上官红虽然借着此等奇术逃过一难,却也骇得脸色全都变了。郭敖变招何等迅速,还不等得上官红喘过一口气来,长剑灵蛇一般颤动,再度追袭了过来!这一剑郭敖已有前车之鉴,那是志在必得的了。上官红若再想以缩骨术逃开,那是想也休想。 尖锐的剑啸一响,大蓬的鲜血溅开。剑神之剑自然不会两度落空,郭敖手上一沉,知道已经刺入了上官红的体内。他拔剑,那长剑却重了几分。他已看清楚,长剑上既然刺了一截小小的,雪白粉嫩的手臂。就在那电光石火之间,上官红竟然以截骨分身之术,用一截手臂代替了自身,受了他这追魂夺命的一剑。 郭敖长剑震动,将那一袭红袍搅碎,却见其空空如也。就在他一剑的的瞬间,上官红已然借了这宽大红袍的遮掩,悄然遁走了。高墙之外一片黑暗,戒律院房屋众多,他这一逃走,可真不好寻找。郭敖剑气催动,要待于微茫缥缈之寻出上官红的踪迹,但上官红显然也已准备好了应对之法,剑气纵横来去,竟然连他的一丝气息都寻不出来。这时,铁恨的身影突然从一旁掠出,向戒律院西面去了。 铁恨身为名捕,这追踪之术自是所长,郭敖虽探不出上官红的气息,但铁恨却凭着多年累积的经验,瞬间辨识出了上官红的去向,几个起落,就已追远。李清愁眉头一皱,他深知上官红此时身上所藏,都是宁微培育的天下剧毒,若非精通避毒之术,必被暗算。而铁恨生性梗直,怕难免要上官红的诡计,于是施展轻功也跟了过去。 郭敖废然收剑,正不知去留,就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施主留步!” ------------ 第十一章、飘然渺兮去天罗 郭敖飘然从高墙上跃了下来,就见两位黑衣老僧目光灼灼望着他。其余的僧人仍是低眉顺目的坐着,一动不动。那两位老僧的身体在寒风微微颤动着,似乎不胜这秋夜的严寒。 郭敖稽首道:“适才郭敖多有得罪,现来请罪了,请老禅师允许郭敖为少林寺尽一份心力。” 那黑衣老僧叹了口气,道:“今日是天欲亡少林,与人无尤,就算没有施主,难道少林寺就能躲过这场灾劫么?” 郭敖不再坚持,道:“老禅师叫住郭敖,所为何事?” 那老僧不答,昂天叹道:“劫数!”他灰白的胡须一阵颤动,引得身也是一阵剧烈的抖动,竟然连坐都有些坐不稳。那老僧深吸了几口气,蜡黄的脸庞渐渐有了些红润,身才定了下来。他黯然道:“施主方才与那缩骨人妖一战,施主使出惊天的剑术,一剑向他劈了过去,那妖魔却躲都不躲,只取出了一只笛来吹,施主可知为了什么?” 郭敖道:“晚辈也想不明白。魔教妖魔行事颠倒错乱,人所难测,这些古怪的行径,倒也不必深究。” 那老僧摇了摇头,道:“你看那里站着三十余尸首,你可知那是什么?” 郭敖转头看时,就见那三十余尸首屹立不倒,说是尸首,倒像是雕塑一般。他剑气无所不在,已然探知到那些尸首一点温度都没有,早已死去多时了。有些尸首的肌肉都已坏死,怕不距去世已两三月之久。看他们身上的衣饰,宛然就是天罗教的教众,那自然是上官红带来攻打少林的主力了。但既然这些人早已死去,上官红却又带些死人来做什么? 那老僧道:“这些尸首,称之为秘魔之影,却是魔教蓄养的一种奇蛊,就在那妖魔用诡计杀了苦禅、苦情两位师兄之后,突然放出,也不知是什么毒物,连影都没有,顷刻之间,便杀了少林寺一百余僧人。老衲眼见不妙,便率领苦、十两辈的僧人迎了上去,诱其钻入体内,再以天龙禅功将此毒物困住,方才保存住了少林寺的一点命脉。除去死去的两位师兄,十方、十宗几位师侄外,十字辈以上的僧人,几乎人人体,都植了这么一枚毒物。那毒物凶险狠恶异常,老衲向来不敢妄自菲薄,却也只能勉力将其镇压住,其余的师侄们,就有些勉为其难了。” 郭敖游目望去,果然一道排开的几位老僧们,都是满脸大汗淋漓,有几位身体不住颤抖,郭敖此时已经看清,那老僧不是受不住风寒,而是身体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竭力欲钻了出来! 那老僧断断续续说到这里,身突然一抖,一口气憋住了,满脸呛得通红,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急忙双手结印,将心脉护住,内外相映,屏息静虑,要待以大悲天龙秘禅的功力,将体内的异动压了下去。 那老僧童年便入寺,一身禅功精湛深厚无比,这时全力行功,身上丝丝白气不住溢出,抖颤渐弱,终于慢慢平复了下去。那老僧吐出一口浊气,脸色松弛了下来。他急促地呼吸了几口,虽然只是片刻功夫,那老僧却显得极为劳顿。 郭敖道:“郭敖能为少林寺做些什么?” 那老禅师嘴唇蠕动,还未说出话来,猛然就听一声嘶哑的长啸,旁边一位老僧突然站了起来。他满面血红,双目鼓鼓地凸起,两只枯瘦的手臂挥动着,不住向自己的胸口抓去。他张大了口,极力想吸气,但胸膛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卡住了,吸气虽急,却连一丝空气都吸不进去。那老僧憋得厉害了,双手卡住自己的肋骨,手上青筋暴起,仿佛要将肋骨生生撕开,好让心肺直接暴露在空气,尽情地呼吸一般! 那黑衣老僧急呼道:“他已压制不了秘魔之影,杀了他!” 郭敖“刷”然脆响,将长剑掣了出来。他望着那须眉斑白的老僧,一时无法下得了手。那老僧用力撕了几下,真气已然受困,手上无力,虽扣得肋骨格格作响,却无法将它撕开,只急得呜哇乱叫,“砰砰砰”用头撞着地面,仿佛要将头颅撞破,用脑髓呼吸一般。 那黑衣老僧怒喝道:“杀了他!要不秘魔之影吸尽他的精髓,飞了出来,就无人能挡了!” 郭敖虽不明白秘魔之影有何可怕之处,但能够让苦字辈的老僧如此害怕的,想必不是什么善物。那撞地的老僧也实在可怜,才一会,头骨已然撞残了一块,淡粉色的脑浆都已淌了出来。就算没人杀他,也眼看活不了多久了。郭敖一咬牙,喝道:“世间皆苦,解脱为乐,我就助你这一剑吧!”寒芒错空,向那老僧罩了下去。 那老僧全身颤动,眼睛突出了大半个,血水不住从上面滴下来,已然连如此明亮的剑光都看不见了。郭敖剑锋催动,瞬间破体而入,将那老僧绞成混浊的一滩肉泥。 他的长剑才破体而入,刺入那老僧的三寸骨肉,猛然一阵嗡嗡声从那老僧的身体发出,向着郭敖飞了过来!那嗡嗡声沉浊郁闷,竟然含有一种莫名的妖异之力,仿佛神衹在重天上采撷的星之光辉,可以直透入人的心神深处。郭敖的定力何等深湛,但这嗡嗡声一响起,他也忍不住心一动。这嗡嗡声并不悦耳,但闻者却情不自禁地就放下一切念头,侧耳朵去。声音仿佛很近,就在耳边,又仿佛很远,远在天外,随时能消去人的魂魄一般! 这是地狱魔主的宴乐,本就不是人间所能够听到的,它也本不应该出现在人间! 郭敖忽然觉得手上一阵抖动,那股嗡嗡声竟然逆着他的剑芒而上,一阵阵的巨力仿佛大锤般击在他的剑光上,虽无形无色,却将他的双手震得几乎握不住剑柄!郭敖一惊非同小可,一声大喝,运足十二分的真气,长剑如流湍飞瀑,天河倒倾,着地卷了过去。 那嗡嗡声猛然变得凄厉无比,尖锐地嘶啸着,突然格的一声响,被郭敖连同那老僧的尸体完全绞散!那嗡嗡声虽然断绝,但微微的余震似乎仍然在人们的心灵熠熠回响着,良久都不肯散去! 夜色沉沉,如张开了一张巨大的黑翼,缓缓从诸人心头滑过郭敖呼了口长气,他实在没想到这秘魔之影,竟然如此可怕!突然就见身边几位老僧的身体突然颤抖加剧,仿佛也有秘魔之影要从身体狂冲而出一般!郭敖心一震,方才一枚秘魔之影就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若是四五只同时破茧而出,他可实在没有把握将他们全都拦截下来!恰好此时精通毒物的李清愁又不在,一时之间,真有手足无措之感。 这种颤抖竟似乎能传染一般,影响得人越来越多,转瞬之间,几十位据地而坐的老僧都面色通红,浑身不可遏制地巨颤起来。连那两位黑衣老僧,都禁不住微微变色。 那黑衣老僧急道:“秘魔之影相互牵制,已经开始发作了!施主听我一句话!” 郭敖急忙抢上一步,留神听他说些什么。那老僧探手入怀,抓出一物向郭敖扔去,道:“施主拿此物到武当山上,就说少林寺有难,请清虚道长念在武林一脉的份上,急速派人来救!” 郭敖一把抓住,也来不及看,一把揣在怀,大声喝道:“禅师,你们怎么办!这秘魔之影又怎么办!” 那黑衣老僧惨然一笑,道:“还能怎么办?老衲与众位师侄早已觉悟,宁愿粉身碎骨,与这等魔物同归于尽,也不能留他们在世间再残害世人!” 郭敖变色道:“不可!”要知那黑衣老僧乃是“苦”字辈硕果仅存的几人,“十”字辈也已经没有多少人了,若是只有这最后一条路可走,那么秘魔之影消亡之后,少林寺“苦”字辈、“十”字辈的高僧,也就在这一役完全殁去了!少林寺就此可以说是一蹶不振,再也没有争雄天下的实力。几百年来,少林、武当、峨嵋鼎足而三,支撑着武林正道的局面,现在大厦将倾,三去其一,武林的腥风血雨,势必再一次展开! 那老僧苦笑道:“我也知道不可,但此外又有什么办法?施主快快下山,少林寺的唯一活命之路,就取决于施主能否赶在魔教之前,搬来救兵了!” 郭敖心知无法,徒自称剑法通神,到了这等关头,却也全然无能为力。他仰天一声悲啸,向山下冲去!身后那黑衣老僧脸色倏然转为极度的苍白,突然他全身的骨骼一阵暴响,迸发出春雷般的声音。那老僧身上的抖颤仿佛蛇虫惊蛰一般,随着这啸怒之声滚涌而起,刹那间就从丹田心腑之处滚遍了全身。他的身体仿佛整个瘫软下去,再也没有骨骼跟血肉之分,那秘魔之影在里面冲突来去,顿时将他的皮肤冲得一团一团地凸起,看去丑恶而诡异。突地那老僧一声大喝,他的身躯轰然爆开,一蓬鲜红的血花盛开在幽暗的夜色之,浓浓的血腥之气瞬时弥散得无处不在! 旁边的青年僧人尽皆哭成一片,都忍不住跪了下来。那老僧只剩下两截枯瘦的腿脚,依旧维持着盘膝而坐的姿态,其余部分,全都化作细微的血雾,撒遍了藏经阁的土地。 凄凄夜风带着血雾的余腥,在空气越飘越远。天道隐幽,星月无光,似乎也在为这人间魔劫惨然变色! 郭敖虽也听到了那些僧人的悲泣之声,但他自知无能为力,只有咬牙加快速度,向山下冲去! 藏经阁闷哑的暴响之声不绝响起,一具具老僧的身体化作血雾喷起,然后给渐渐刮起的寒风吹去。 这些固执而坚强的老人们,虽然也曾为少林的名誉、争斗的胜负而执着、迷惑、嗔怒、故步自封、不通情理。然而,他们终于为了守护心目的圣地,为了让他们的信念延伸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血洒这繁华而荒凉的寺院。 然而,天地寂寂,他们死时,钟声沉寂,已无人为他们奏响! 郭敖发出一声嘹亮而悲壮的厉啸,随着他急速催动的身形飞掠而下。他发誓,无论要做多大的牺牲,他都要将这消息传到武当山上,就血染武当山头,也要将清虚真人请到少林寺来! 少林寺的后辈僧人们亲眼目睹着平日寺的支柱们一个个在面前化作绯红的血雾,然后蒸腾,散去。 什么西方极乐世界,什么东方琉璃世界,这佛经信誓旦旦所说的一切,都在顷刻之间离得如此遥远。他们惊恐的眼睛闪烁着茫然的狂乱,无法相信这平日宝相庄严,宛如流砥柱一般师叔祖们,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地永远消失了,只留下一连串地渣滓! 阿弥托佛、无量寿佛、燃灯古佛,这天十地的神佛!难道都目盲耳塞,再也看不到、听不见他们所受到的苦楚了么?也不闻不问,如今这不可抗拒的末法魔劫了么? 每一道的泪水流下,便是一个绝望的心灵躺在下面,这一刻,没有佛经,没有香花,没有冷静的哲思,也没有微笑的解悟。有的只是酸楚到麻木的茫然和刺痛的复仇怒火! 突然一阵娇媚的笑声在这宛如修罗场般的藏经阁震响,一抹妖娆的绿影出现在戒律院的高墙上。却是宁微。 她妩媚的眸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在群僧的光头上慢慢扫过,笑道:“上官红真是个笨蛋,把我辛苦培炼的秘魔之影用得不成样!”她脸色突的一沉,望着地上残碎的尸体,冷笑道:“我就奇怪秘魔之影为什么没有响应白骨问心笛,原来是给老和尚们做了手脚。你们以为拼了一条性命,就可以救得了这些徒徒孙了么?哼哼,没有了你们的卵翼,我看他们可怎生抵挡我的杀手?” 耳听拼尽性命保护他们的师叔祖们受着眼前这魔女的侮辱,少林寺的众僧们一齐狂怒,就听有人哑声道:“跟她拼了!”立时无数人乱哄哄地大喝:“跟她拼了!”“师父都死了,我们还有什么颜面偷活着,跟她拼了!”“少林寺岂能在这等邪魔的气焰下低头,跟她拼了!”一时这些潮议一般的嗡嗡声渐渐统一成郁雷一般的怒喝:“跟她拼了!”“跟她拼了!” 宁微浑然不觉,轻轻支起玉臂,托着雪腮,笑道:“很好!不过我倒要很奇怪如今的少林寺要如何跟我拼了。”她缓缓伸出手掌,五指轻轻扣击,就宛如在弹拨一具无形的箜篌。夜风被她的真气鼓动,也如风鸣长笛一般,呜呜的吹了起来。声音尖细而苍凉,在夜色传得很远。嵩山不分善恶好坏地将一切声音全都回传了过来,在少林寺空旷的禅院,响起阵阵声波杂叠的震响。 那震响越来越清晰,隐隐然发出层层簌簌淅淅的声音,渐渐由远而近,无比逼真地从山门、院墙席卷而来,越讲经堂、斋堂、香积厨而来,突然在戒律院外停住。 这骤然反常而至的冷静反而变成一种无形的压力,众僧人激愤的脸上泛起几分惊恐,不由自主地停口不说,神色惶然地看着四周。江湖的风雨一旦吹入这密闭百年的禅院,便带来了雷霆之震,这些僧人向来习惯了香花静坐,哪里还受得了凄风苦雨? 巨大的沉默在空间轰响,犹如雷神驾车,怒啸着卷过众人的头顶。奏放着宏伟的死亡乐章的寂静带着窒息之神翩翩起舞,将世间一切震响袅娜踩平,于是郁闷一扫而来,在生之屠宰场蘸血狂书。 死寂。 那戒律院的高墙上突然探出无数的头来,密密麻麻的,仿佛一夜春风,生命的梨花在这里从容开满。那些头有青的,有白的,有紫的,有红的,有花的,但有一样是相同的,这些头都是三角的! 毒蛇! 那些毒蛇宛如魔主亲自率领的大军,扫荡进少林寺的庭院。它们丑恶的目光仿佛也潜藏了虔诚,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这些传说为三宝之一的和尚们,目光有无限的尊敬——几乎就要扑上去咬一口的尊敬。它们静静地蹲伏着,只露出一颗头来,但空气已然纷纷开放着一种很清淡的香气。 一僧人脸上变色道:“这些蛇有毒!” 宁微美眸一转,十指扣响的风鸣之声突然急促而尖利起来。那些毒蛇仿佛得到了进军的命令,尽皆将身躯高高扬起,登时在高墙上张开了一层五彩斑斓的帷幕!那蛇长的可达四丈有余,短的也有一丈,密密麻麻地挨挤着,放眼望去,几乎没有尽头。少林寺的僧人们尽皆面上变色,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想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天罗教根本就没想留下一个活口! 一僧人高叫道:“蛇虫太多,大家快退入木人巷,那里有机关,可以抵御这些畜生!快!快!” 风鸣之声更急,那些毒蛇一齐毒牙怒张,对着僧人们怒啸发威。那些僧人一阵大乱,互相簇拥挤攘着向木人巷退去。有些深具卓见远识的僧人知道如此混乱,正是给了敌人进攻的机会,当下极力约束,但众僧人都急着逃命,却哪里约束得住?越是约束,便越是混乱。乱糟糟之,无数彩光在夜色急速跃起,向僧人们猛扑下去! 清风吹破少室山顶的沉沉黑云,残月透出一线,静静照在宁微的身上。她微微含笑,纤长的手指在月光轻抚,宛如拨动着无形的琴弦。湖绿色的长裙在高墙上凌风飞舞,裙上的缨络银铃发出一声声清脆的碎响。月色清泠,将宁微的全身染上了一层清亮的光环,更衬出她绝代的风华。 她脚下的戒律院一片混乱,无数毒蛇钻入纷乱退逃的人群,不住咬噬。惨叫之,不时夹杂着骨骼、血脉碎裂的声音,真是刮骨吸髓,毛骨悚然!可叹这寂静禅院,瞬时便成了修罗道场,地狱变相! 宁微脸上仍旧带着淡淡的微笑,欣赏着这惨烈的画面。毒蛇在她无弦琴音的鼓动下,更加疯狂。大的挥动巨尾,将僧人击倒,然后恶扑上去就是一通卷缠翻滚,直到将猎物的骨骼挤得粉碎;等的伏在地上,伺机跃起,咬噬僧人的脚跟,小的则从七窍钻入体内,将内脏脑髓吃个干干净净!少林寺僧人们虽然自幼习武,但这些毒蛇数量太多,杀之不绝,何况每一条都带着剧毒,见血封喉! 一些僧人被虫蛇钻入体内,疼痛难当,兴发如狂,也不分敌我,拿着禅杖乱打乱杀,一时间众僧既遭蛇毒,又彼此践踏博杀,尸积如山,惨不忍睹。只消片刻,四周惨呼之声,已不知不觉弱了一大半。 宁微指间弦声不绝。五色毒蛇仍不断的从满山遍野往此处汇聚。 “到了!”僧人群突然传来一声欢呼。 剩下的百余人浑身浴血,终于来到了木人巷前。他们眼一片狂喜,似乎又看到了生的希望。回看戒律院前遍地血腥,这短短百步之遥,又是何等的千辛万苦,死一生! 大喜之下,一个僧人伸手去推木人巷的暗门。 宁微依旧站在高墙上,似乎丝毫不想出手阻止他们,她秀发云裳一起临风而舞,真如诸天魔女,偶降凡尘。 突然,木人巷传来一阵轰然巨响! 一团巨大的火球砰的击碎大门,向众僧袭来。隆隆声,漫天尘埃翻滚,碎屑纷飞。前面十余个僧人来不及后退,瞬时被炸得粉身碎骨! 硝烟渐渐落定,血腥的气息却又浓郁起来,盘旋在戒律院的上空,久久不曾散去。 木人巷已在爆炸坍塌下去,同时坍塌的还有少林的最后一点希望!幸存的僧人们满面浴血,脸色却是惨白如纸,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起。 凌抱鹤缓步从残余的烟尘走出。他面色冰冷,手握着一柄淡青色的长剑。剑尖垂下。一道冷幽的光泽随着他的脚步,在地面上缓缓移动。 这道淡淡的冷光,将少林众僧心仅存的热度也凝为寒冰。千年清誉的少林寺,如今竟毁在天罗教三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手!而幕后的敌人,又在哪里? 宁微停止了拂弦,对凌抱鹤嫣然笑道:“哦,凌公也来了,看来教主对我还是不放心。” 凌抱鹤淡然道:“这些人不配我出剑,还请宁仙来竟此全功。” 宁微欠身笑道:“多谢凌公成全,日后教主打赏起来,自然不敢忘了凌公。”素手一拨,长的弦音又在夜空响起。毒蛇得了主人的命令,顿时宛如饕餮见血一般,向院几十名僧人扑去…… 良久,喧嚣渐渐平寂寞。少室山上灯火俱灭,一片死气沉沉,连空气,也沉闷不堪,却再也没有了往日晨钟暮鼓、梵音轻唱的生气。 凌抱鹤缓缓行至殿前,抬头望着已淡淡发白的天幕,双眸紫气氤氲。他突然纵身跃起,宛如一只巨鹤,轻轻落到殿顶。 如电的青光撕裂了就要破晓的长空,清鹤剑一声龙吟,少林寺“戒律院”的金字的巨匾,连同少林千年来统领武林的赫赫威名,终于在次日的晨光来临前,轰然落下,碎地为尘! 此时,郭敖汇合了李清愁与铁恨,舟行牛头渡。 此时,崇轩嘴角漾起一丝微笑,将最后一滴酒液缓缓咽下。 此时,武当茶寮的门口,卖唱老人的胡琴,拉出扬婉转的最后一个音,然后缓缓收起。 该是曲终人散,再唱一场的时候了! ------------ 月阙卷 飞龙引 ------------ 第一章、歌啸云霄雁途空 朝阳照耀,这是一个平和的初秋之晨。 混浊的黄河之水卷涌起几丈高的怒涛,咆哮着急速冲过,将静寂悬挂在空的阳光冲成碎片。于是碧空也带了枯黄的影,无声息地将清廖的光景黯淡下去。在明代,黄河还仿佛洪荒不可征服的巨人,肆意蔑视着人间的一切。 一扁舟航行在怒涛之,却如磐石一般,任凭风吹浪打,也不倾斜,平稳地向前缓缓漂行着。舟上三人,正是郭敖、铁恨与李清愁。 郭敖站在船头,黄河之水翻涌鼓啸,大片地河水宛如暴雨般打在他身上。上官红还是逃掉了,而少林已灭,武当正在面临风雨飘摇的境地。郭敖脸上怒意越来越浓,突地一声长啸,挥掌向眼前的河水击去! 那河水正奔腾冲荡,被他一掌打得斜泼出去。但这自然之力何等巨大,眼前万丈洪波才略退缩,立即被滚涌而来的波浪推得又向前压来。两股力量相交,风波更转猛恶,发出一阵沙哑的嘶叫,凌空向小船扑下! 郭敖大笑,任由那滔天的巨浪将身上打得一片湿。铁恨却不管他,只仰头默默看着天色。混浊的河水将青天完全遮住了,仿佛隔了一层琉璃,清廓的颜色便一起变得模糊起来。铁恨喃喃道:“天色要变了……” 李清愁弹了弹衣衫上溅上的水滴,笑道:“你们两个不要一个发怒,一个深沉了。这些追踪的人,究竟该怎么打发?” 郭敖冷笑道:“魔教孽,杀!” 李清愁微微摇了摇头,道:“魔教既然有能力灭了少林寺,派出的人未必是我们能杀得了的。” 铁恨淡淡道:“既然不能杀,那就只有逃了。我们三人若是全力逃跑,恐怕世上没有几个人能追上吧?” 李清愁道:“逃虽能逃得一时,只怕等我们力竭之时,就是别人宰杀之日了。” 郭敖道:“你有什么法就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吧,何必卖这么多关?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向来都是你拿主意,你不用再问我了。” 李清愁沉吟道:“我的法很简单,就是我们三人要分开!” 郭敖皱眉道:“分开?分开之后力量不是更薄弱了?” 李清愁笑道:“我们合在一起,互相牵制,反而不易发挥出各人的优势来。郭兄所擅长的,乃是剑法,凌厉沉雄,一往直前。所以赶往武当山报信之事,就偏劳郭兄了。” 郭敖道:“那你们呢?” 李清愁笑着道:“我们就留下来看看魔教究竟派了些什么人来。我没有什么擅长的,就只好呆在这船上,而铁兄擅长的乃是潜形追踪之术,所以铁兄不应该在船上。” 铁恨点头道:“你在船上,魔教教众跟踪你,我再跟踪魔教教众。” 郭敖哈哈大笑道:“一有机会,便是‘咯嚓’!”他做了个单手拗折的动作。三人一齐笑了起来。 李清愁道:“那么郭兄须得上路了。江湖气运,就赖郭兄此去了。” 郭敖深深吸了口气,望着李清愁与铁恨两人。铁恨脸色阴沉,几乎没有什么表情,李清愁却在微笑着。郭敖脸色渐渐凝重,突然抱拳道:“珍重!” 他的身突地一折,凌空轻巧地翻转,沉入了浩浩的黄河水。满含黄沙的河水打在脸上,郭敖就觉得眼睛一阵刺痛。他隐隐知道,魔教此次图谋甚大,观其覆灭少林一役,虽然没几个人出手,但声势浩大,无论是三十秘魔之影,还是十万蛇虫之阵,都是极为强大的力量,没有多年的经营是不可能掌握的。此次追捕他们这漏网的三人,未必会只派几个二流的高手来。铁恨与李清愁究竟挡不挡的住? 郭敖不敢多想。他们三人虽然每隔三数年才会面一次,但情谊甚深,不亚兄弟手足。如非逼不得已,郭敖是不会放下他们,独自走开的。但他深知自己此去所怀的责任更重,前途艰险,未必没有魔教教众埋伏。他无声地叹了口气,默默道:“珍重!”真气运转,身顿时就如巨石一般,剖开浩浩的浊浪,向水底潜了下去。 他所练的剑气乃是第一等的功夫,非止剑法凌厉,这一口气运用起来,足可闭住呼吸一刻有余。已定之事,郭敖便不再多想,将心思虑完全摒弃掉,想象身周如碧空浩茫,而自己如寄世一尘,了无沾染,随缘起落,身边鼓涌的浪涛便如静下去了一般,他的身也随之垂直落下。 到了河底,水势便没那么大。河面上掀起的浊浪足有两丈多高,但水底却平静地异乎寻常。只是水下全都是泥沙,搅起几尺高来,几乎没有什么明确的底。郭敖慢慢将真气从身体百窍透出去,身宛如一只巨大的八爪鱼一般,平平贴在水底前行。那水底搅起的泥沙异常混浊,纵使有人从他身边一尺远经过,也看他不见。水下虽然平静,但水流依旧以极快的速度腾流,郭敖随波而行,倒不怎么费力。 待到一口真气将竭,郭敖慢慢将身体抬起,周身的剑气浮空摸索,等到一朵巨大的浪花打过时,他才倏然伸头出去,大大呼吸几口。那浪轰然击下,他便又随浪潜了下去。他动作极为小心,河面风浪又大,纵使有人仔细查看,也未必能发现一点痕迹。 这样断断续续地行了三个多时辰,郭敖估计游出去了百余里,有李清愁与铁恨殿后,想必魔教虽然神通广大,可也追不到这里来。他摸索着水底的泥沙,向着南岸游了过去。 近岸的地方是一片很小的树林,四周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郭敖并不急着上岸,遥遥将剑气布了出去,一直过了半个时辰,确定四周真的寂无一人之后,他才拔步走上岸来。 这片树林由于有河水的滋润,长得极为茂盛,林芳草如茵,一片翠绿。郭敖上了岸,连日征战,加上方才河底潜泳,他的体力实在有些不支,也不管身上衣服湿淋淋的,便倒头大睡起来。一直睡到天色暗了下去,方才揉着眼睛醒过来,那身衣服早就干了。他便是这样的一个人,有时精明得滴水不漏,有时却又粗心得满不在乎。独行江湖这么多年而不死,也实在是怪事一件。他慢慢地伸展着手脚,在四周拣了些柴火,用火石击燃了,满满地拢了一堆,然后在火边坐着,不知道该烤鱼吃呢,还是抓只兔什么的烤肉吃。 突地就听远处传来一阵銮铃之声。郭敖心一动,他看了看自己身上,黄河里的泥沙已经将他的衣裳弄得极为污浊,这时泥水半干,衣裳黄一块青一块的,大部分都撕成碎条,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式,身上更是污糟一片,活脱脱就是个干苦力的乡下少年。郭敖将鞋脱了下来,远远扔进了河,双脚在地上一阵蹬踩,也弄得满是泥浆。大喇喇地将两腿叉开了,坐在火堆边上,掀起衣襟向脸上便是一阵抹弄。 那阵銮铃之声越来越近,渐渐就见一行十几个人骑着高头大马走了过来。当先几匹马背上都驮了个鼓鼓的布囊,里面累累的似乎是银锭。郭敖装作不看他们,最后一名镖师骑的马上没驮布囊,手擎着一面大旗,呼拉拉展开了,上书四个大字“神威镖局”。 郭敖心又是一动,只因神威镖局乃是铁万常铁老爷所开,总部设在荆州,正离武当山不远。若是此次走镖回总部,那便可设法同行,悄悄地赶往武当了。这镖局里新一代镖师功夫不高,脾气不小,经营更是混乱,要不是铁老爷早年创下些名头,只怕早就关门大吉了。镖局之向来龙蛇混杂,多一个人少一个人,那是谁也不知道的。 那镖局众人呼喊着号就走了过来。马蹄噔噔作响,一行十几人,便是十几匹马,倒是很有气势。郭敖冷眼观看,众镖师的修为倒真如传言,都平平无奇,也难怪他们只是护送了几布囊的银。 突地就听一声“哞”的叫唤。郭敖倒是吓了一跳,怎么马群传来了牛的叫声?跟着一个声音叫道:“驾!神牛快跑,咱们不比马差!” 就见马群摇头摆尾地踱出了一头牤牛,上面骑了一人。那牛看去毫无出奇之处,分明就是田里拉犁傍耘,出苦力的畜生,走得也极为缓慢,但背上那人却得意洋洋的,仿佛所骑的乃是黄飞虎的五色神牛,王恺的八百里跤,乃是无尚的奇珍,连汗血宝马都比不上。 此人穿着也极为怪异,下身着了条鹅黄的绸裤,飘飘洒洒荡了开来,裤脚就有三尺多长,在最尾端一束,乱云般堆积在牛背上。上身却赤裸着,只斜披一条绸带。若是江湖异人或者乡下富少如此穿戴,那也罢了,可此人一身皮肤洁白丰润,面容俊美,就如纯粹的白玉雕琢一般,仿佛乌衣风流的王谢弟,本该端坐凤阁鸾台,谈些清远之旨,哪里会这般不僧不道地打扮着,风尘跋涉、行走江湖?他头上戴了顶盘丝的锦帽,间却不如时下所兴一般镶了玉石,而是高高插了只凤尾,顾盼之间,凤尾下的流苏坠玉一起鸣响,金声玉振,传之甚远。 这身行头,连郭敖见了,都觉怪异,只是他却丝毫不觉,清澈的眼睛四下张望,当真是顾盼神飞。忽然一眼见到了郭敖,立即笑道:“杨老大,你看这里又有林有火,还有人在,我们为什么不歇一会?” 那领头的人三十多岁,脸上神色倒是极为干练,闻言点了点头,道:“歇歇也好。先喝几口酒垫一垫,赶到前面的镇上,咱们再好好休息。” 一行人纷纷下马,将牲口拴在身边的树上。那骑牛之人脚尖轻点,从牛背上跃下,在牛臀上轻轻拍了一掌,让那牛儿自己吃草去。他大咧咧地走到火堆旁,“嗵”的一声就坐了下来,也不管地上都是泥土草皮。见郭敖不说话,用肩膀撞了他一下,道:“我叫沈农,你好像是个小农,我们看来是一家,说不得,只好亲近亲近了。” 郭敖低头扒拉着火堆,不去理他。沈农也不在意,张目向四周望了望,叹道:“如此暮秋天气,又当日暮时节,风呼兮云怒,水击兮天浖。不正是一曲很好的自然天籁么?我们侥幸生而为人,懂得音声之曼妙,曲律之调谐,那便不能不鼓踊其后,作歌以和了。” 他拉拉杂杂地说了一大通,也不管郭敖听懂了没听懂,只管自己说得兴高采烈,手舞足蹈。更不管郭敖同意不同意,手一伸,从腰抽出了一只白玉雕就的笛,放到唇边吹了起来。 一时振音袅袅,宛如孤鹤上升,极暮天而远起。秋水纷纷,化作满空轻烟,布满天地。那鹤儿盘旋左右,渐渐白羽黑翎恍兮惚兮,散淡于纯青的天色,只余下说不尽的一片轻愁。 郭敖倒想不到他笛吹得这么好,竟然连素来雅善琴音的李清愁,都颇有不及。一时听得心旷神怡,不禁脚尖轻点,合着他的拍击打了起来。 沈农见有知音俊赏,不禁大喜,笛音稍息,就见他嘴唇微张,长啸了起来。 郭敖立时就觉一只大刀直切进自己的胸膈之间,随着沈农的啸声,不住地撕拉,将内腑脏器一块块地磨割下来,挤成粉末。这少年声音清雅好听,笛声更是有种氤淡的美丽,但一啸起来,声音登时变得沙哑干枯,宛如放了几十年不用的马车重新套了起来,早已生锈透顶的铁轴摩擦时的酸涩之声,当真惊心动魄。就算天罗教鬼音娘的鬼面箜篌、华音阁琴言的天风环佩琴、曼荼罗教持国天的伏魔琵琶也没有他这啸声的杀伤力!当真是割了狗尾巴,踩住鸡脖,以郭敖十年练剑,十年养气的功夫,都禁不住脸上骇然变色,一招“潜龙腾渊”,右手虚握成爪,自下而上翻出,向他抓了过去。 郭敖一动,沈农立即住口。郭敖就觉胸口一畅,快意之处,更胜喝了十斤云仙宫的梅艳春冰。身上压力既去,出手也就缓了下来。一转眼,就见沈农满脸兴奋地望着他。双目喷射出的狂热的火光,让郭敖都不禁打了冷颤,急道:“你做什么?” 沈农忽然起身,深深一揖,道:“知音!” 郭敖怔了一怔,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潜龙腾渊一出,他便叫自己做知音?就见沈农抢上一步,就要跟郭敖握手,郭敖如避蛇蝎,急忙躲开。沈农也不在意,当空虚抓了一把,就仿佛握着郭敖的手一般,用力撼动几下,兴奋地道:“我这一声长啸,乃是东晋祖逖闻鸡起舞时所做,名字就叫做‘鸡声’。兄台一听到我这啸声,便起座而舞,怎不是我的知音?沈某走遍大江南北,能闻吾啸雅意者,兄台乃是第一人!”说着,又是一揖拜下。 郭敖苦笑。这等啸声,若是功夫差一些的,只怕立时就会真气倒流,连吐三口鲜血。若是再多听片刻,真气多失控一会,那便走火入魔,全身爆裂而死,还谈什么知音不知音?难道真有什么啸歌叫做“鸡声”? 沈农见郭敖不答,当然以为他是谦谦君,不务虚名。又抢上一步,抓向郭敖的双手,声音热度再增几分:“郭兄,小弟这里还有犬鸣、狼嗥、狐啼、鬼啸等音,兄台不可不听。这犬鸣者,乃是孟尝君盗齐裘时所感;狼嗥者,乃苏瞻畋猎之时所兴,声音之宛妙清扬,曲折动人,那是比鸡声更胜一筹的。慢说兄台急不可待,小弟也是不敢独珍,殛欲与兄台同赏啊。” 他说得如此急不可待,却是要郭敖听他的什么犬鸣狼嗥。郭敖顿时全身寒毛森竖,情不自禁地身形暴缩,要从他不断热情相邀探来的双手解脱出来。要说郭敖的武功在江湖也算是一流了,强如他的也不是没有,但被逼得如此狼狈,却是生平仅见;被逼狼狈且不思还手、不敢还手,那不但是从前没有,想来以后也不会有的了,也可谓空前绝后。 终于在郭敖脊背靠上树干之后,他的手再也逃脱不了,被沈农狠狠地握住,就是一阵猛晃。郭敖情不自禁地就被他拉到火堆旁边,依旧坐下。沈农也不再客气,两只手紧紧抓住郭敖,仰天就是一阵长啸。果然怪奇突兀,萧疏森放,既似疯狗,又如狂狼。而且不是精神状态正常下的狼、狗,而是被逼到陷阱里,几十个人围着用棍轰击的垂危野兽,一声声嘶唤出的都是沥血的凄厉。 郭敖只觉得脑袋快要爆开,头昏昏沉沉的,剑气根本不受控制地自行运转,就待向沈农头上落去。但那狼嗥之声强大无比,郭敖一剑在手,却无论如何聚不起力气来。张口欲喝断他,声音却不知怎么的,刚到喉间就自行咽住,只觉一阵阵的酸楚。这便可谓欲哭无泪。他满含希望地寻觅着那些同来的镖师们,却发觉他们一人抱着一棵树,屏气静息,一耳紧靠手臂,另一耳死死贴在树皮上,这个姿势,正好将耳朵堵死,身体也有了着落,正可避此穿脑魔音,看来是早有准备了。他们此刻真是心无二用,慢说理会郭敖,就算郭敖拿针刺他们,他们都不会动弹分毫。 突地黄河之上传来一声急啸,瞬间划破夜色,直冲入沈农的狗哭狼嗥。那啸声来得极快,不似从人口所发,倒似极迅捷的破风之声。但是河水排空,浊浪滔天,以郭敖之能,尚且只能潜底而行,又有什么人能够如此快速行驶?沈农一怔之下,住口不啸。郭敖立时如蒙大赦,赶紧抢开一步,也抱住了一棵树——打死他可以,让他放开,那是想也休想。 突地轰然一声大响,一团巨大的黑影从河面上直冲出来,向众人砸了过来。众镖师顾不得抱树,急忙抵挡。但那黑影长几两丈,却又怎生招架?性命当前,也顾不得沈农可能会趁人之危再出鬼嚎了,只好纷纷走避。就听一阵惊天动地的乱响,那黑影砸在了篝火之上,大片的水花溅出,众人定睛看时,却是一艘黑黝黝的快艇。 那沈农却极为仗义,快艇砸下来时,他拖着郭敖就向一边滚去。郭敖乐得不显露功夫,任由他拖着。沈农一面拖着郭敖,一面低声道:“兄台不要着急,一会我再啸给你听!” 突听一个娇俏的声音道:“你们有脚的赶紧走,本姑娘不为难你们。只是这银,我收下了。” 那声音倒是好听,郭敖终于有了点生而为人的乐趣,仰头看时,就见那快艇船头站了一位小姑娘,大约十七岁,身上穿了一身荷短衣,头上挽了个小小的发髻,看去很是轻俏。这时努力做出一种恶狠狠的样来,却不料一个人若长得美了,那便失去了做恶人的资格,无论装得多么凶毒,总是很难让别人怕的。所以江湖上有名的恶人,便很少是女的。 走镖的人当然经常会遇到劫镖的。杨老大并不怎么紧张笑道:“姑娘若是少银花,在下这里还有三十两的私房钱,姑娘先拿去花了如何?银虽然少了些,但姑娘省着点花,也够买几身很漂亮的衣服,吃几顿很丰富的饭菜了。” 说着,他真的从怀掏出了一把碎银,真的向那姑娘递了过去。 郭敖不禁叹了口气。这姑娘能在浊涛猛恶的黄河之上将舟驾得如此快,驱舟一冲十几丈,手底的功夫,无论如何都不会平庸。这杨老大却看着她只是个可爱的小姑娘,便掉以轻心,那就有他的苦头吃了。 可爱,也是会杀人的。尤其是可爱的小姑娘,她们杀人的时候,简直就不眨眼。 这位小姑娘也是,她笑盈盈地看着杨老大,眼睛一点也不眨,她伸出手去,接过了杨老大手的银。杨老大脸上的微笑更盛了,能够如此轻松地解决这件事,当然最好了。镖局是做生意的,不是打打杀杀的,能不动手的时候,他也愿意将真气省下来。 那小姑娘笑得更甜,她双手一搓,那三十两碎银忽然就被她搓成了细小的一根细长的银棍,她的手一抖,这根银棍忽然就插进了杨老大的耳朵里。 从这个耳朵里穿了进来,再从那个耳朵里穿了出去。杨老大的头上忽然长出了亮晶晶的两只角。他的眼神也变得极为怪异,就这么站立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小姑娘的笑声却大了起来:“你的银我不要,还给你。” 她甚至拍了拍杨老大的肩膀,柔声道:“你是个好人,所以我决定让你不流一滴血。毕竟,这个世界上的好人已经不多了。” 杨老大用尽力气张开嘴,想说什么。那小姑娘将耳朵凑到他嘴边,道:“你还想说什么?你若是还能说出一个字来,我就把银捏成原样,还给你如何?” 杨老大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他便这么站着死去了。那小姑娘叹了口气,道:“既然你没有什么好说的了,那我就问其他人了。” 她真的站直了身,问道:“你们还有谁要给我银的?”她笑盈盈地将目光从众人身上扫了过去,那些镖师们都觉她目光平平的,但是所及之处,身上没来由地就是一阵恶寒——仿佛杀过千人的神兵利刃一样的恶寒。 那小姑娘叹道:“我就说么,好人越来越少了。我师姐告诉我,好人的钱是不能要的,所以呢,我只要‘不是好人’的钱。你们跟这个好人在一起,马马虎虎就都算你们是好人得了。你们的钱我不能要。” 她身忽然就到了马前面,轻轻扣着马背上的银囊,突地拉过一位镖师,大喝道:“这银是你的么?” 那镖师吓得一哆嗦,急忙摇头道:“不是我的,是沈先生……” 那小姑娘截口道:“不是你的,那就可以了。有谁能站出来,认领这些银的呢?” 众镖师都是一阵默然。因为他们都看到那小姑娘只是两根手指轻轻敲着银囊,那匹马就一寸一寸地向地面陷了下去。奇怪的是那马的腿并不弯折,而它也不嘶鸣,竟像是泥铸的一般。 但这些镖师一路骑着它来,自然深知它不是泥铸的。 这小姑娘的武功不但厉害,而且有种说不出的诡异,这一下便更增其震慑之意。郭敖见识虽广,一时竟也看不出来路。 那小姑娘见没人回答,一张笑脸笑得红扑扑的,更增艳丽。她柔声道:“再问一遍……” 突听一个同样清脆的声音叫道:“我!我!”小姑娘跟郭敖同时侧目,要看是谁争着回答。就见沈农高高举着一只手,极为兴奋地望着小姑娘。他的神情真叫一个迫不及待。 ------------ 第二章、绣剑如丝动芙蓉 那小姑娘撇着鲜红的嘴唇,不屑道:“你说这是你的银,可有证据?” 沈农摇着他那柄玉笛,笑嘻嘻地走了上去,弯腰敲了敲马背上的布囊,叫道:“银兄银兄,囊之睡,可适尊意乎?”说完,便煞有其事地侧着头,仔细倾听。过了片刻,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对那小姑娘说:“银兄说他睡得很好,很愿意跟着我,继续睡他的大头觉。” 小姑娘冷笑道:“瞎说八道,银又没有嘴巴,如何说话?” 沈农瞪大了眼睛道:“世间万物,千变万化,万姿千态,岂是有涯之生所能穷极的?蛇无足能走,龙不翼而飞,难道银兄无口,就不能说话了么?不通,大不通!鲁褒言:”银钱其积如山,其流如川,动静有时,行藏有节‘……“ 他滔滔不绝地背诵着,那小姑娘却不耐烦起来,挥手将他止住:“这么罗嗦,一副穷酸相。废话少说,这银我要定了!” 沈农大声道:“不行!” 那小姑娘道:“却由不得你!”说着,便转身去提那囊银。沈农微笑道:“只要你拎起这个袋,我便出手。你手有了累赘,还能挡得住我的杀手么?” 他的声音很温和,丝毫没有威胁的意味,但那小姑娘的身形却突然顿住。因为他说的是实话,实话总是最有威慑力的。 她慢慢转过身来,冷笑道:“好!很好,我现在就杀了你,看你还怎么阻止我?” 她真气运转,身上衣裙顿时鼓起,沈农慌忙道:“慢着,我有个很好的办法,你想不想听?” 小姑娘撇了撇嘴,道:“你能有什么好办法?有好办法也是为了保住银,怎会拿给我。” 沈农猛力摇着头,道:“不是的!我们来做个游戏好不好?只要你听完我三段啸歌,你便将这银拱手送给你,好不好?”他的眼又放射出了极为兴奋的光芒,身微微探出,满脸期待地等着那小姑娘回答。 小姑娘衣袖轻轻摇了下,郭敖知道她开始心动了。但她城府极深,面上丝毫不动声色,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沈农急忙道:“当然是真的了!你听好了!”他深吸一口气,开始仰天长啸。这一次,也不知会是鬼哭还是狼嗥。那小姑娘饶有兴味地看着沈农。郭敖突然心一动,他知道那小姑娘要出手了! 就见那小姑娘衣袖微微一抖,仿佛不胜这黄河边上的强风吹袭,站不稳脚跟。众镖师浑然不觉有何异处,郭敖却见那衣袖倏然弹出一截极为细小的钢丝,向沈农的胸前猛然刺下!那钢丝黑黝黝的,林日色本就昏暗,小姑娘手法极为巧妙,衣袖飘拂之下,钢丝几乎没有一丝破空之声,沈农正一脸兴奋地准备昂头高歌,却哪里能够发觉这眼前的危险?而郭敖远在四丈之外,他虽然发现,却已驰援不及! 郭敖实在不喜欢沈农的啸歌,但他更不喜欢有人杀掉沈农。因为他觉得沈农是个很有趣的人,有趣的人便不该死。郭敖心念电转,突地灵光一动,布散在他周围的剑气倏然转动,瞬间化为极为冰寒的杀气,狂溢而出! 修为到了郭敖的境界,杀气几乎已经成形,这下全力出手,众镖师登时就觉心莫名其妙地生出一阵恶寒,仿佛陡然间陷入了无间地狱一般。那小姑娘身当其冲,郭敖的杀气凌空横击而来,宛如一只无形的巨手,将她的心脏攥紧。小姑娘只觉大脑深处无来由地一痛,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惧意。但她只是眉头皱了皱,袖钢丝顿了一顿,却以更快的速度刺下! 但就是这么电光石火的瞬间,沈农的身体却宛如毫无重量一般,顺着小姑娘的劲气向后飘然退去。 他背后便是那匹驮了银囊的马。此时大半个马身已被那小姑娘以暗劲击入地下,马腹跟地面仅有一尺多长的距离。沈农的身体后退,眼见就要撞到那匹马上,小姑娘大喜,袖钢丝去势更急,宛如天外毒龙般,突一昂头,凌厉无匹地噬向沈农的喉咙! 眼见沈农已经避无可避,他的身体突然当一折,全身宛如牵线的玩偶一般折叠起来,从马腹下钻了过去。这一手易筋锁骨的手法虽然没有上官红那般出神入化,但也极为高明。小姑娘无声无息的一刺,便被他以这种极为滑稽、但又神妙无比的方法化解了。 沈农身一钻过马腹,立时便是一折,重新站立起来,这一招如同鬼魅,短短时间已变换了数种身法,唯一不变的是他的脸色,仿佛刚才险死还生的景况不是发生在他身上的一般。他依旧热切地望着小姑娘,叫道:“方才的不算!我现在啸给你听!” 小姑娘冷笑道:“啸什么啸,打吧!”她突然从快艇上抽下一根木浆,运劲向沈农扫了过去。那木桨看来黑黝黝的,极为长大,几乎比小姑娘还长。小姑娘生得娇怯怯的,此时一桨横击,力道却极为猛恶。沈农右掌划出,一掌向木桨上击了过去。 待到他的手掌快要与那木桨相接之时,沈农猛然察觉有些不对。那桨刮起的劲风裂掌生痛,随桨带起的风压竟如利刃一般。他突然发觉,这桨不是木头的,而是纯铁所铸! 他的手掌陡地一缩,小姑娘一声娇叱,真气迸发,那铁桨被她舞成一条黑龙,向着沈农追袭而至。她身看去弱不禁风,所修习的真气竟然有移山撼岳之气势,隐隐然如霸王执戈而舞,要将天下魔氛一扫而空! 沈农顿时就觉得身上压力倍增。那铁桨不但声势猛恶,而且透出种悍然直行的气势,仿佛随时可以与敌同归于尽一般。霸烈之态,令人不禁心生怯意。 小姑娘脸上露出一丝隐隐的笑意,她知道自己胜了。在她眼,沈农的一切出手都被她一桨封住,再也没有还手之力!战局已完全控制在她手,她甚至向着郭敖笑了笑,那意思很明显,看你现在还能不能救得了他! 方才郭敖暗渡杀气,阻隔了她的追击,小姑娘自然已经觉察。她的性格便是这样,你能救又如何?你能救一次,我还能杀第二次! 沈农似乎已经无路可逃! 但场情形突然发生了变化。沈农并没有出手,他只是突然张口,一声嘶哑难听到极点的啸声腾空而起,宛如瓶口打开的恶魔,瞬间就布满整个天空,张牙舞爪地扑了下来!瞬间仿佛置身阿鼻地狱一般,万千怨鬼,一齐夜哭!一声哭音,便是一柄利刃,直向小姑娘插去! 这啸声起得实在太过突兀,而且又难听到极为刺耳,令人实在难以忍受。小姑娘猝不及防,第一反应,就是急忙用手掩住耳朵。她手一送,那柄灌注了秘魔力量的铁桨,立时凌空飞出,轰然将一株大树击倒! 就算这样,那铁桨带起的劲风仍然撕耳生痛,偌大的桨身更是擦着沈农的衣裳划过。但沈农却毫不在意,高高举起了右手,脸上满是胜利的笑容,全然不去想若是铁桨稍微偏了半寸,他就会以这么既酷且眩的姿势死去。郭敖摇了摇头,这家伙真是个有趣的人,真是有趣死了。 那小姑娘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她缓缓放下双手,两注目光冰寒地投注在沈农脸上,目光闪烁,尽是杀机。沈农仿佛看不出她的愤怒,满脸无辜地追问道:“你为什么不肯听我的啸歌?我的啸声是最好的!真的!” 小姑娘胸口起伏,牙齿缓缓咬住嘴唇,用力咬紧。被人以如此怪异的方式打败,实在是种很令人痛恨的耻辱,像她这样的“魔女”,是很难忍受的。她决心立时就发作,将这个穿得烂七八糟,长得阴阳怪气的小毛孩剁成十八截。 猛地一股庞大的压力自侧面的天空出现,火山喷发一般向她压了过来。小姑娘的脑海没来由地轰然一响,仿佛无形一阵极为灼炽的热风从她身体刮过,几乎将灵魂与肉体一齐刮走!她讶然转头,就见郭敖终于站起身,向这边走了过来。他身上的衣服依旧破破烂烂的,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材质与式样,但他的人却散发着极为炫目的光芒,让那小姑娘不禁心生惧意。 郭敖就这么盯着小姑娘的眼睛,缓缓走了上来。他淡淡道:“闹得也够了,走吧!”他身怀少林寺重托,实在不想再耽搁下去。那小姑娘愤怒地盯着他,盯着他高大身形传过来的无边压力,这压力越大,她便越是愤怒!她恨恨道:“好!我走!” 她转身疾走,却突地回过头来向着沈农一笑:“你说这些银是你的,真的么?” 沈农冲她做了个鬼脸,突然出手,一把就将马背上的布囊扯裂,大锭的银从布囊滚了出来,滚了满地。沈农跟着脚尖一点,一锭银从地上弹了起来,落在手。他笑道:“你看这银上都印着个‘沈’字,我的名字叫沈农,这足可以证明了吧?” 小姑娘身顿住了。她突然“格格”地笑了起来:“那可实在是太巧了。我的名字叫沈清悒,这是我的印章,你也不妨看看。” 她的手一扯,从衣领扯出一根红线,线的末端悬了一枚小小的玉章。沈农也顿住了,他实在没有想到世间的事情,竟会巧到这种程度。小姑娘微笑道:“你有没有东西证明你姓沈?” 沈农努力想了想,终于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小姑娘沈清悒见他不说话,笑得更响了:“若是谁姓沈银便是谁的,那现在是不是轮到我做这些银的主人了?” 沈农怔住了。沈清悒又笑了笑,道:“放心好了。我不会抢你的银的。有这人在,我抢走多少,他便夺回多少。”她说的“这人”,自然就是郭敖。沈清悒一面说着,一面轻轻瞟着郭敖。郭敖理也不理。 沈清悒却依旧瞟着他,突然道:“总有一天我会杀了沈农,看看你能不能替他杀回来?”她话一说完,立时转身就走,犹如一片被风扬起的荷,轻飘飘地落到了快艇上。那快艇立即发出一阵吱呀呀的机簧转动之声,猛地弹了起来,急速滑入河水,再一瞥眼,已经漂得远了。郭敖看得清楚,原来那船是以机关驱动,并不关乎人力。难怪能在风波险恶的黄河之上行驶得那么迅捷。 沈农目注那船带着小姑娘远去,叹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听我这妙绝人寰的啸音呢?难道知音就这么难求?”他突然转身,一把拉住郭敖:“兄台!你可能理解我这凄楚的心?我的理想,我的信念,我的全部,都遭到蔑视的践踏了!”他也不等郭敖回答,立即道:“你不用安慰我,你只要听我奏完我最拿手的八部灵音就可以了!” 郭敖……郭敖此刻真恨不得刚才让他死在那丫头的手里。 所谓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沈农自然死不了的。当下众镖师也不敢再耽搁,匆忙收拾了一下,依旧赶马前行。杨老大的死尸不便携带,只好就地掩埋了。大家同事一场,各洒了几滴热泪。想到江湖多难,不知什么时候,这埋在土的便是自己,不禁都是悲从来。匆匆哭了一场,上马向前赶去。 沈农也不管郭敖同意不同意,拉着他再也不放开。好在郭敖已经问明白了他们此行所至,正是两湖间的荆州,途径武当山,恰可同行。这一路却这一路上却安静地很,再也没有碰上劫匪,郭敖也就不用显露武功。只是被沈农拉住强逼着听那八部钧天灵音,当真是痛苦无比。到后来郭敖只好运气将自身的穴道全部封住,无论他啸些什么,都是又聋又哑,什么也听不见。他们走得甚快,仅止数日,便来到了十堰,武当山遥遥在望。郭敖向沈农辞行,说是要到武当山寻访一位故人。 沈农心下不舍,但郭敖去意甚坚,也就不便勉强,笑道:“即将远离,无物可送,一点小技,不值郭兄一哂。”说着,他腾身而起,一脚向脑后踹去。他这一脚踹得极为怪异,脚心向天,竟然踹向自己的后脑。脚离脑后半尺,陡地停住,身跟着翻起,另一只脚横空扫出,身一阵翻滚,落在了一边。大风飞扬,将他绸裤高高飘起,倒像是一面旗帜。 这一招武功不像武功,杂耍不像杂耍,郭敖微觉奇怪。沈农笑道:“好好记住了,此去武当山,或者会用到也未可知。” 郭敖听他说得郑重,心下默默记住了,见他不做说明,也就不多问。他剑术通神,像这种粗浅的招式一见即明,牢牢地记在心。心盘算,怎样脚步微动,手掌斜出,便可将之变成致命的杀招,取敌性命于顷刻。沈农叹道:“八部灵音才演了部,日后相遇,一定再演给郭兄听。” 两人依依不舍地话别。郭敖心忧武林运数,不敢耽搁,拔步向武当山行去。 此时正是凌晨,郭敖走得甚快,太阳才上三竿,已然到了武当山脚下。眼见山上苍郁积翠,空碧流云,比起嵩山的雄奇峻兀,更多灵秀苍茫之姿。空微微飘下几丝袅袅的钟磬之音,令人心旷神怡,飘然几欲飞举。郭敖将头上草帽拉了拉,只见山路旁边有个小小的茶寮,腹饥饿,见此处一片宁和清净之像,似乎魔教并不知道自己受少林神僧之托,来此拜求救兵,不妨先吃些东西,再好上山。眼见山路犹如飘带,到了半山间便被白云遮住,再也看不见了。单爬这山,就要费三四个时辰。不吃些东西,可真的没有力气了。 郭敖大步走到茶寮,将草帽摔在桌上,呼道:“店家,先切一盘牛肉过来,沏一壶好茶,两斤酒!” 突听一人笑道:“几日不见,郭兄的武功似乎退步了,怎么这时才来?” 郭敖猛然回头,就见对面临窗之处,坐着一个秀雅的少年。他微笑着看着郭敖,眸闪烁着一片妖异的紫色。 小小的茶寮,登时变得无限旷大廓远,仿佛承受不了两人鼓涌而起的劲力。 剑气! ------------ 第三章、白莲无根出玉峰 夜色,将一切归拢于黑暗之中。 一个灰衣人慢慢的在黑暗中走着。他走得很专注,一面行走,一面用心倾听着周围的一切。 他倾听的并不是敌人的踪迹,而是这个自然中所有有生命的声音。 鸟在低鸣,兽在微嘶,风云在潜移,树木在生长。所有欣欣向荣的生机,都焕发出一种沁人心脾的韵律,静默地随着大地的延展而舒展开来。 那是种宛如无声春雷一般的声音,虽雄浑而淡漠,只讲与懂得欣赏的人听。 这灰衣人显然很懂得欣赏。 他双瞳中淡淡的华彩宛如夜岚一样散开,同这些自然的声音融在一起,和谐振响着。他缓缓行来,身上的长衫波浪般翻动,看上去极为缓舒而平和,但他每一抬步,便掠出去三四丈余。这等轻功,在江湖中已算是极为难得的了,更难得的却是他看上去行有余力,仿佛根本没有动用任何真气。他的人也仿佛只是自然的一部分,每一步,都如树枝摇动,海涛涌起,带着种奇异的美感。 方圆几十丈内的生物都做了他的耳目,随着他一起呼吸,一起聆听。就算有一只萤火虫飞过,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仿佛不是在行走,而是踏着秘魔的音律,在自由地舞蹈着。 忽然,静静的夜色中传来一阵蹄声,“格铎格铎”,很轻微地震响着,可以想见那骑乘人的悠闲姿态。 灰衣人慢慢收住了脚,静立在夜色中。 他知道这客人是为他而来。 夜色慢慢融开,闪出一抹白影。那格铎的蹄声也就更加清晰。白影渐渐幻化成一袭白衣,斜倚在一匹青驴上。 他看出那是一位女子,身上穿了一件洁白的斗篷,将身子连头带脚一齐罩住。斗篷里面,隐约可以见到月白的衣衫,这女子浑身上下,再也没有别的颜色,在暗夜中看来,就如刚刚开放的白色优昙一般。 青驴在距离灰衣人两丈远处,悄悄地停了下来。 那女子缓缓道:“可是天罗教主崇轩?” 崇轩代萧长野而为天罗教主,不过两天的时间,当时除了天罗教众之外,便只有郭敖等寥寥几人。而他们都不是广散消息之人,这女子如何知道崇轩做了教主?又怎知他便是崇轩?但她只是缓缓地说出来,然后静静地等灰衣人回答。 灰衣人却并不觉得惊异,也只是缓缓道:“不错,我就是崇轩。”他的语气极为平和,仿佛是跟老朋友闲谈一般。但那头青驴却似忽然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四蹄颤抖起来。 那白衣女子将手掌放在青驴头顶,柔声道:“莫怕,好好吃你的草吧。”她跳了下来,任由那驴儿到一旁吃草去了,自己却向着崇轩走去。 号称天下第一邪教的天罗教,在她眼中,似乎没有什么可怕。她白色的斗篷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就如一朵迷失在深山的白云。 斗篷深垂,却未能遮住她的眼睛。这双眼睛静静注视在崇轩身上。她叹了口气,道:“你可以停下来,听我说几句话么?” 这话问得很诡异。第一,崇轩已经停下来了。第二,这问话的对象是天罗教主。第三,他们并不认识。 崇轩却回答得很干脆:“可以。但是请先将斗篷拿下来!” 他右手的手指突然一错,一道潜力猛地勃发,宛如雨后的彩虹一般,在他与那白衣女子之间架起了一道七彩的云桥。那女子骤然遇袭,身子翩翩飞起,向后退去。崇轩的身子横掠而出,已然抢到了她面前,手微抬,那斗篷忽然就被他摘去。 那女子静静的站在夜色中,身上的白衣瞬间开谢,归于静止。 淡淡的星光之下,就见她脸上满是疤痕,宛如被大火烧过的一般,脸部皮肤无一处不泛着紫黑的幽光,看去极为可怖,而一双眸子却洞烛通幽,明亮异常。这双眸子跟溃烂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犹如两颗珍珠落到了泥沼里,看去分外的刺眼。 崇轩怔了怔,一时微有些不知所措。 那女子斗篷突被揭去,未免有些诧异,但她立刻沉静下来,微微仰起那张魔鬼般的脸,对崇轩淡淡道:“我小的时候遭了场灾劫,因此不想让别人看到我的脸。不过你若是一定要看,就请看罢。” 崇轩心下微觉惭愧,他虽然智计百出,自命有兼济天下之才,但对着这张丑恶的脸,却突然感到了从所未有的彷徨。这恶魔般的面孔竟然有种直指内心的力量,让他陷入了极为陌生的困境。 他手中拿着斗篷,却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女子静静地看着他,道:“还给我吧。”她的语音很柔和,听不出责备来,任由崇轩将斗篷披在她肩上。 崇轩看着她,忽然笑了笑,淡淡道:“其实你方才的面目,也是假的,是不是?” 那女子也微笑道:“真又如何,假又如何,譬如这飞花朵朵,又如何能说是真的、还是假的?”她纤纤的细指抬起,指的是在林中飞扬的萤火虫。点点萤火落下,一明一灭地照着他们两个人。 他们仿佛隔得很近,又仿佛隔得极远。远到虽能看见、听见,但永远无法触摸彼此。 永恒的三千弱水在他们中间流过,他们就仿佛是涅磐本身,一边是生,一边是死,永远只能相对守望着,却没有一会的机缘。 那女子微笑道:“教主怎么看出我的伪装了?” 崇轩依旧看着那些萤火:“我只是觉得,你不该这么丑的。”这句话也如在深秋最后飞舞的萤火一般,传到那女子的耳中时,已经变得一明一灭的了。 过了良久,女子淡淡微笑道:“我名丹真纳沐,修的是那若六成就法。” 崇轩道:“那若成就法乃是藏地佛教中噶举派的修行秘义,大师东来,所为何事?” 丹真纳沐道:“便是为了教主。” 崇轩冷笑道:“传闻那若成就法共有六重,其中梦境成就法修到极处之后,可以以浮世为大幻,照见天下万物的未来。不知大师看到的是什么?” 丹真纳沐肃然道:“尸骨遍地,血流成河!” 崇轩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不正快哉?” 丹真纳沐双手合十,道:“此正是我所担心的。教主就站在万千尸骨之中,仰天长笑。” 崇轩淡淡道:“天若如此,在下岂敢违逆?既然此为天意,大师又为何而来。” 丹真纳沐道:“仍是为你。” 宿鸟扑簌簌齐飞,似乎为这一句话惊起。这句话中有无边的杀气,话是丹真纳沐说的,杀气却缘自崇轩。 崇轩大笑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寄心天下,难道错了么?” 丹真纳沐摇头道:“错的不是教主,是命运。” 崇轩冷笑:“命运?你看到的命运是什么?” 丹真纳沐沉默了。点点萤火如鱼般游过,她的声音也如这水中的精灵,虽然水给了它们自由,但它们却终生困于水中:“天下是别人的,教主所图谋,终须似这些彩明的萤火。” 崇轩不笑了。 听到最好笑的笑话时,很多人都笑不出来。 ------------ 第四章、九阳神动碧灵宫 郭敖瞳孔渐渐收缩,放射出的目光犹如针芒般刺在凌抱鹤的脸上,一字一顿道:“你认识我?” 凌抱鹤眸子中紫氛如云烟一般旋转着,将郭敖的目光化开:“只要是用剑的名家,我都会很仔细地看一次。” 郭敖道:“然后呢?” 凌抱鹤淡淡道:“然后毙之于剑下!” 郭敖脸上慢慢漾开一股笑意。冷笑。“你也看过我?” 凌抱鹤道:“嵩山之巅,少林之寺,我整整看了一个时辰。” 郭敖道:“那你为什么还不过來杀我?” 凌抱鹤摇了摇头,他的目光终于收起,望向茶寮的顶棚:“你与十宗大师一战,堪称经典。十宗大师也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当年连战中条山三十大寇,全身而退,你却能一剑不出,单凭剑气就将他逼死。我杀过的剑术名家不少,却沒有一人有你的造诣。” 郭敖目光一振,道:“你用什么杀?” 凌抱鹤肃然道:“剑!” 锵然声响中,一道寒碧的青光闪出,横亘在两人中间。剑光连闪数闪,化作一泓秋水,熠熠烁动,凝结在凌抱鹤的手中。 剑气四溢,郭敖却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睛都沒眨一下。凌抱鹤也不禁露出一丝赞赏的神色,手突地一抖,长剑轻轻摆在了桌上。 “这是我的剑,其名‘清鹤’,跟了我七年了。” 郭敖目光注于剑上,良久叹道:“好剑!” 凌抱鹤悠然道:“你能看得出?” 郭敖道:“能杀人的剑就是好剑,此剑上有怨气,想必已杀数百人,怎能不说是好剑?” 凌抱鹤点了点头,道:“有道理。郭兄之剑,又如何呢?” 郭敖道:“你想看我的剑?” 凌抱鹤又点了点头。 郭敖却摇头道:“我的剑从不轻出,出必见血!” 凌抱鹤道:“头颅在此,热血在腔,郭兄随时可以挥剑!” 郭敖目光突地一亮,冷森森地看着凌抱鹤,道:“好、好!”他的手慢慢探出,刚探出的时候还是空空的,待他放到桌上时,已经握着了一把乌光沉沉的宝剑。那剑形式极为古拙,剑身毫无光芒,仿佛一截烧焦的木头一般,只是冰寒之极。 凌抱鹤站在一丈余远处,犹自能感到那剑身上散发出的寒意。 剑柄、剑锷上并无任何雕刻,毫不现眼。大凡天下名剑,杀人已多,本身亦有种震慑之威,自然不必再仰仗世俗的花巧來炫目了。 舞阳剑! 自当年洞庭湖一战,江湖中便无人不知此剑,无人不想拥有此剑! 凌抱鹤却笑了:“我这把清鹤剑乃是长安铸剑师铁翎花了三个时辰所铸,铁翎并不是江湖上有名的剑师,而铸剑所用的材料也只是普通的钢铁,但七年之后,钟石子品评天下名剑,却将它列在第十一位。十年前舞阳剑名列天下第一,于今却只是第十二,我并不想看它。” 郭敖脸上神色丝毫不动,道:“你想看什么?” 凌抱鹤笑道:“这柄舞阳剑若持在于长空手中,我必会奔命來看,就算丢了头颅也值得。但现在,我连提到它的兴致都沒有。” 郭敖瞳孔渐渐收缩,他的声音也如舞阳剑般森寒:“你是说这柄剑在我手中,已不配你看?” 他身上散发出的剑气肃杀如九秋之风,遥遥对峙着凌抱鹤,只要他答错一个字,郭敖雷霆般的攻势必将出手,那一出手,必定会令风云变色,沒有人敢怀疑这一点。 剑神的名号,并不是白叫的。 但凌抱鹤已然悠然笑道:“舞阳剑已不可看,但郭兄自己的剑呢?” 郭敖怔了怔,道:“我自己的剑?” 凌抱鹤叹道:“舞阳剑虽好,但只属于于长空,郭兄若是连这个道理也沒悟透,那我就白來了。” 郭敖却不再看他,他的目光从茶寮的窗**出,投放到那虚无暗淡的山影中。“我自己的剑……”他的声音中有些恍惚,神色忽然变得神秘而复杂! 他的手缓缓抬起,摆在了茶桌上。 清鹤剑正如凌抱鹤的人,看去平凡,但却自有种神骏的风采,犹如朝阳般熠熠生彩。在它的照耀下,舞阳剑显得迟暮而彷徨,仿佛面对着年轻人的老者,只有煌煌过去,却已沒有未來。它仅有的光辉,也仿佛是羡慕的眼光,盯着清鹤剑的蓬勃朝气。 但郭敖的手一摆在茶桌上,这个格局立即就改变了。 这是一只普通的手,宽大,干燥,筋骨很粗疏,由于长期握着剑柄,掌中已经磨起了厚厚的老茧。手上并不整洁,一路的风尘仆仆,让它沾染了斑斑的灰尘,正如郭敖的浪子身份。 但它豪放,稳定,宏阔,坚强。它放在桌上,就似一块未经锤打的玄铁,略一雕琢,便会绽放出绝代风华。 郭敖冷冷地注视着凌抱鹤:“我只有一把剑,若是你实在要看,那就只剩下这只手了!” 凌抱鹤的目光却凝结在郭敖的手上,眸中紫气氤氲流转,道:“好剑!”他目光渐渐变得兴奋,全身凌厉的剑气忍不住探出。一时间,小小茶寮已被无处不在的剑气充满,摇撼不止。 突地郭敖的手指微错,竟发出一声锵然龙吟。 凌抱鹤霍然站直身形,笑道:“郭兄果然沒有让我失望。” 郭敖缓缓抽回手,静静道:“你还想看什么?想不想看看我的剑术?” 凌抱鹤微笑着摇了摇头,道:“很可惜,我的职责并不是杀你,所以我不能出剑。我只是想在这里喝壶早茶,郭兄为什么不让我安静一会子?” 郭敖沉默了一下,道:“只是喝壶早茶?” 凌抱鹤悠然道:“看过了郭兄的名剑,我今日已无杀气,剩下的,便只有书卷气了。正可以烧两壶好茶浇之。”说着,抓起桌上的茶壶,昂头向自己口中灌了下去。那茶涌得极急,顺着他的面庞流了下來,浇得他全身都湿了。 凌抱鹤将茶壶一放,突然间伏案痛哭起來。 郭敖看得目瞪口呆,不明他为何伤感如斯。 凌抱鹤哭了一阵,突然站起,道:“古人每到山水形胜之处,便不禁痛哭。我见了天下有名的宝剑,也常常效古人之一哭。郭兄不要见怪。”说着,飘然向外面走去。 他身上淡紫色的长袍上绣满了飞舞的蝴蝶,在绮丽的阳光底下,纷飞宛如活物,簇拥着他萧萧然走出。 只听远远地长吟声传來:“寻香淡处看晚晖,一把秋光山色微。朱鹭羡鱼曲足寐,黄鹂因客谐翅飞……”诗声朗朗,转眼就失去了踪影。这茶寮中的一幕,倒似曲终人散,一点痕迹都沒有留下來。 郭敖却目注着凌抱鹤放下的茶壶,久久无语。此人虽然狂放不羁,但修为却极高,自己数度以剑气相试,都测不出他的武功高低來。倘若有一日自己与他交手,能有几成的胜算? 舞阳剑与清鹤剑,究竟谁能够不愧名剑之名? 郭敖心中突然沒有了把握。 仰视武当高峰,他忽然发觉,这一趟而來,恐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了。当下不敢再停留,匆匆吃了些牛肉面饼,却不敢喝酒,马上向山上行去。 武当山不比少室,空气要湿润很多,轻衣沾云,被那山中横斜的淡岚染成轻湿。郭敖也顾不得欣赏这无边的山景,运开足力,大步奔向山顶。不多时候,就到了武当派紫霄宫的前门。 只见宫中轻烟袅袅,一派祥和。无数弟子井然有序地行着早课,丝毫沒有什么异常。郭敖微觉放心,对着门前守值的两位小道士道:“两位师兄请了。在下郭敖,受少林寺神僧之托,求见掌门清虚道长。” 左边的那位小道士嘴撇了撇,道:“求见掌门?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掌门金身,可是你能随便见的么?” 郭敖眉头皱了皱,他浪迹江湖多年,阅人甚多,见那小道士刁难,倒也不以为怪,仍旧道:“在下乃是受少林寺神僧之托,务必要见到掌门才是。” 那小道士道:“少林寺神僧?法号叫什么啊?” 郭敖怔了怔,当日情形危急,他哪有余裕去问那老僧的法号?想來定是寺中“苦”字辈的禅师,于是老老实实答道:“我不知道那神僧的法号,想來定是‘苦’字辈的禅师了。” 两位小道士相顾大笑:“我看你是吃了发昏药了,连法号都不知道,就敢來这里诈骗?快快走开,惹得道爷动怒,一阵老拳将你打下山去!” 郭敖怒道:“少林寺已濒灭绝,我是來搬救兵的!若是延误了时刻,你可担当得起?” 那两个小道士呆了呆,突然又放声大笑起來:“少林寺濒灭?你是不是还想说魔教已经杀到了我们武当山下,连我们武当派也不保了?” 郭敖肃然点头道:“正是!我方才在山底茶寮中便遇到了一位天罗教的高手,武当山上也不可不防。” 那两个小道士笑得更大声起來。 郭敖怒道:“你不相信我?我有信物的!”他从怀中掏出少林寺黑衣老僧给他的信物,递了过去。那小道士见他说得郑重,也不敢太不相信,接过去看了一眼,不由得更是大笑不止! 只见那物锈迹斑斑,枯黑一片,无锋无刃,到像是一柄砍废了的柴刀。说是柴刀,却又比小了很多,宛如小儿过家家时拿來切黄泥、砍杂草的玩具,又已烂朽得不成样子,似乎随手一捏,就要碎为薄片,真如刚从垃圾堆里捡出來的一般。 小道士互相拿着拳头拼命地擂着,简直比看到皮影戏还开心!左边的小道士勉强忍了一下子,道:“这就是你的信物?”他突然甩手,将那柄锈刀扔进了旁边的山崖中去! 郭敖一声怒啸,身子凌空拔起,向急速垂落的锈刀扑去!那山崖极高,他的身形犹如流星一般,转瞬之间就沉得不见了。 两个小道士微微有些错愕,想不到他竟然为了一柄锈刀跳崖。但此事实在太过荒唐,他们根本沒有考虑到容或为真的可能性。 也许,动荡才是江湖的主流,沒有一个门派可以超脱,百年地平静下去,就算少林、武当也不行! 两个小道士互相重复着郭敖的笑话,越说越是大声。突地山崖上一声大响,山石暴飞,一条人影冲天飞起。那两个小道士吃了一惊,还未等他们有什么反应,人影身上猛地炸开一道闪电,凌空向紫霄宫的大门劈去! 那大门高约两丈,乃是用极厚的紫檀木夹以铁板制成,坚韧无比,乃是数十年前武当派与少林等五派共破天罗教之阴谋于武当山下之后,当时的教祖铁木道人所立。虽然百年风雨遍历,到现在仍极为结实。那两个小道士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有人会对着这山门挥剑! 但见剑光如怒龙盘旋,激起的万千条丝光冷电犹如天龙暴张开的鳞甲,挟着风雷之声裂空嘶吼,天雨汉水般倾泻了下來!登时大地一阵震动,偌大的山门被这一剑劈成两半,兀自直立不倒! 那两个小道士目眩神迷,张大了嘴,再也说不出话來。 郭敖凌空一阵翻腾,落在地上,他的脸上已尽是怒容!一夜少林喋血,数天江湖奔波,终于來到了武当山,却受到小道士的嘲噱,他实在忍不住爆发了! 见到郭敖冷森森的目光扫了过來,两个小道士腿一软,忍不住坐在了地上。郭敖回首望了望紫霄宫中升起的迷朦香雾,身子凌空拔起,向山上射去! 那两个小道士大惊,急忙跑到山门内侧,拿起磬锤拼命地敲了起來。这便是遇到敌人來袭的警报,那磬敲得一片混乱,整个紫霄宫立时就被惊动起來! 郭敖身形才拔起,就听一片怒喝之声:“何方狂徒,敢到武当山來撒野!”几条人影破空飞舞,向他冲了过來。 郭敖身形不变,掌中剑气盘旋,化作一片光幕击下。哪知那几人的功夫竟然极高,郭敖一掌将一人打倒在地,另几人各各虚空劈出一掌,掌气相击,身形凌空一阵晃动,登时闪过郭敖的剑招,向他包抄了过來。远处人影晃动,黄冠黑髻不住隐现,更多的道人奔了过來。 郭敖心下烦躁,聚起真气,怒啸道:“清虚道人何在?剑神郭敖求见!”他情知少林派灭门之事一时也说不清楚,那便不如将自己的身份拿出來了。 他一声啸出,诸道人一阵惊呼。剑神之号,在江湖上传播甚广,虽然见过郭敖真面目的人不多,但知道剑神的却不少。武当派也以剑著名,对于剑神更是闻名久矣。 猛地就听有人道:“剑神又怎样?乱闯武当,依旧是死!” 郭敖大怒,他本是率性之人,靠着一柄长剑,多年行走江湖从未受过半分轻视。这时为武林命脉奔波,却反而要受这些自己竭力保护之人的折损,这一怒当真非同小可。 斜眼看时,却见一个年轻道人手提长剑,满脸冷傲地站在那里。他不认识郭敖,郭敖却认得他便是灵山七秀之首,“灵”字辈的大师兄灵沌。此人少年成名,自命天下第一剑客,早就想约战郭敖,夺得剑神之名。只是他虽热心,郭敖却沒兴趣,是以今日方是他们第一次相遇。 郭敖冷笑道:“谁能杀我?” 突地一掌扫出。众人就觉一阵劲风扑面,不由自主地退避躲闪。郭敖长啸道:“我先杀了你!”身子陡然跃起,向灵沌冲了过去。 灵沌下意识地出剑格挡,但见眼前一片乱影,尽是郭敖高速闪动的残影,不由吃了一惊,他从未想到人的速度能高到这种地步!大惊之下,施展出成名剑技“五龙飞星”,剑尖漾起五波寒光,各自簇成碗大的一团,向着郭敖罩了过去。 这一招亦攻亦守,乃是武当剑术中的绝技之一,三年前灵沌仗之破了灵音的“海潮归波”,成为武当派年轻一代的第一高手,从此加意苦练,成了他保命全身的绝招。这时全力施展出來,但见寒光射目,犹如五条玉龙当空飞舞,映着云间点点泻下的日光,绿意森森,剑气萧疏,当真有傲视天下之概。 那郭敖却不理不睬,依旧向前直冲而去。灵沌大喜,眼见郭敖再多冲一步,那便陷入了五道剑花的交会之处,届时以他一心化用的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力重又融为一体,一齐轰下,郭敖就算有通天的本领,也必将剑折人亡! 就在将要撞上剑招的一瞬间,郭敖的身形突然顿住。他就仿佛变成石头一般,深深嵌入大地之中,再也无法转动分毫。灵沌心下大感不妙,但他此时的剑招已然用老,再也无法停住。五道各色不同的寒光,依旧如泻电一般,交辉击下! 他整个身体都暴露在郭敖面前,无处不是破绽。 灵沌眼中闪出一片恐惧之色! 郭敖的右手倏然探出,一缕冰寒之气直指出來,飙向五龙飞星所形成的五彩光团的中心。那五团彩辉乃灵沌真气凝结而成,五行已合,威力陡然增加了几倍,这缕冰寒之气却对着它刺了过去。寒气的本身乌光幽暗,丝毫不起眼,但却是名震天下的舞阳剑! 五龙交溅,寒气迅飞,两造倏忽之间就接到了一起。白、青、碧、赤、黄五色一遇到外力,登时融合成黑白交缠的一团,急速向中间聚了过去。 就听郭敖一声大喝,舞阳剑黑黝黝的剑身骤然变得通红,森森的寒气一变而为烁铁熔金的炽烈,向五龙飞星的气团爆了过去! 登时一声裂金碎玉的酸涩之声响起。郭敖的舞阳剑倏忽掣了回來,再一闪,依旧缩回袖中。但见地上亮晶晶地一片,尽是断成断成碎片的剑身。 灵沌面如死灰地站在那里,再也说不出话來。 郭敖傲然道:“你不是早想跟我比剑么?今日全了你的心愿!”一伸手,提着灵沌的衣领将他拎了过來。同时手上用力,闭住了他的穴道,提气一抡,大叫道:“谁在上前,我就杀了他!” 众道人见大师兄被他提在手中,一动不动,投鼠忌器,都不敢逼得太近,围着郭敖大叫道:“放开他!” 郭敖拎着灵沌一阵挥舞,见众道人纷纷走避,身子跃起,向着山上冲去。众道人大呼小叫地跟在后面。倏忽之间,就到了解剑池边。 郭敖手腕用力,将灵沌摔出去,身子盘旋升空,啸道:“咄!退后!”舞阳剑化作一团轰然燃烧的天火陨星,从他手中猛力投下,直插在解剑池的碑前! 他此时全力出手,一投之力卷起的热风排空劲吼,宛如莽原巨兽,据地狂啸。 一众修为略低的道士们立时便觉头脑一阵晕眩,立足不定,被剑势卷起的风啸吹得踉跄后退。“灵”字辈稍有成就者,虽能勉强止得住身子,但也被郭敖一剑之威所摄,登时踯躅着不敢向前。方才乱糟糟的人声,突然安静了下來。 郭敖劲气催动,在空中横走八步,追上灵沌的身子,依旧接在手中,向对岸落了下去。突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退后!”立即一股大到不可思议的力量卷空涌來,瞬间瓦解了郭敖盘旋在身侧的护身剑气,向他心肺间攻了过去。 郭敖与那劲气一接,便知道抵挡不住,身子陡然拔起,全身劲力迅速凝结,不泻出一丝一毫,任由那庞大的掌力将他向后推去。郭敖的身形在空中飘了了一丈有余,方才渐渐止住。他身子一挺,双足踏住了解剑池的荷叶,脸上神色尽变! ------------ 第五章、血乱长空戾气冲 郭敖目光垂下,脸色沉凝不动。他的剑气散布出去,已然感受到解剑池前聚起了三团极浓冽的真气。那真气并不是由三个人发出的,左、中、右,每一团都包涵了九个人。那九人站立的方位尽皆不同,隐然组成了一种极为奇妙的阵法。 少林派的罗汉阵乃是聚合阵中十八人的力量为一体,从而产生出人力所不可达到的大威能,从而克敌制胜。这九人合成的阵法,阵中每个人的真气却散布得清清楚楚的,有高有低,相互夹杂,并不混合勾结。但九人之间却形成了种极为和谐的关系,犹如音律一般,丝丝入扣,穷极天工,虽彼此独立,却又连横制约,成一整体。 郭敖的心沉了下去。这正是与罗汉大阵齐名的九宫仙阵,乃是武当派的震山之宝。这时一下出动了三个来对付自己,当真是颇为郑重了。 阵中为首一老道剑指怒道:“何方狂徒,竟来紫霄宫撒野!还不束手就缚?” 郭敖淡淡道:“想不到武当派的弟子不但不识好歹,而且不识高低。你还不配向我说这句话。” 那老道气得浑身发抖,怒喝道:“擒他下来!” 突然之间,眼前白光闪动,左边九人一齐跃在空中,向郭敖扑了过去。剑光错乱,交织成一扇巨大的光网,向郭敖当头罩下。 郭敖一声轻叱,脚下一招“拔步乾坤”,登时搅起白茫茫的一片水花,向九人扑了过去。那九人骤然就觉眼前雾白一片,看不见敌人身在何处,不由都是一慌。但他们均为武当“清”、“灵”字辈的高手,虽危不乱,由带头的喝了一声:“穿朱枢,转摇光!”那九人按照九宫之位,身子一阵挪移,剑网交错,登时刮起了一阵旋风。 这一招纯取守势,九柄剑往回交错,当真如同铜墙铁壁一般。但那九人都是凌空射落,守势立时变为极为凌厉的攻势,犹如一大颗陨星一般,向郭敖当头砸下。 突听“呛啷啷”一阵乱响,接着是一阵水花声。那九位弟子各自施展轻功,凌波站在了解剑池的荷叶上。凝目看时,却不见郭敖的踪影。 众人一阵迷惑,就听先前喝话的老道怒道:“快快下来!”众人一齐回首,就见郭敖不知什么时候跃上了龙虎殿的顶上去了。 郭敖昂然不理,猛地吸了口气,突地长啸道:“清虚!你不敢出来见我么?”郭敖的内力何等充盈,这一声啸出去,登时万山轰鸣,满山都是回响声。 郭敖迎风凛立,大吼道:“出来!” 众道士见郭敖直呼掌门之名,不禁都是骇然变色。 郭敖等了一会,不见回声,狂傲之气翻涌,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礼仪?怒喝道:“再不出来,我砸了你这破殿!”猛地一锤擂出,向殿顶击了下去! 突然一阵微风徐徐吹来,郭敖就觉身上一暖,一只枯瘦的手横伸了过来。 郭敖一怔,猛地提了三成真力,立时一阵风雷之声卷涌啸动,将那只手硬生生地震开。但觉那手仿佛一团棉絮似的,虚茫茫的丝毫不受力。郭敖虽将它弹开,但运出去的力量犹如击入海底,胸口烦闷,甚不受用。 他心念微动,剑气爆射而出,向身前那人轰去。那人微笑道:“年轻人,火气怎么这么大。”身子一阵歪斜,郭敖飞丸跳电一般的剑法,竟然连他的衣服都没有沾到。 郭敖突然住手:“武当清虚?” 只见那人一身洗到发白的道袍,上面沾了很多灰土,看去极为落拓。他头发随便挽了个牛头髻,用一根树枝簪住了,露出一张红润的脸来。只有这脸色,才让他看上去没有那么老。 他微笑看着郭敖,道:“我就是清虚。你大呼小叫地找我做什么?” 郭敖躬身一揖,道:“事非得以,方才冒犯,望道长毋怪。” 清虚仍然笑嘻嘻地道:“你叫几声我的名字,没什么怪不怪的。人的名字,不就是让别人叫的么?” 郭敖道:“少林有难,请道长遣人往救!” 说着,他从怀中将那柄锈刀拿了出来,递给清虚。 清虚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很仔细地看着。他的脸色已经变了,变得沉凝而郑重起来。 他慢慢地道:“我与苦雨禅师乃是幼年好友,后来分投少林武当时,便各持了一柄锈刀。说是到我们死时,再将两刀凑到一起来,回想当初蒙童嬉戏的日子……现在他的刀过来了,他的人想必已……去了!” 他慢慢地从怀中掏出另一柄锈刀,放在了一起。两刀锈迹斑驳,不知经历了多少沧桑岁月。清虚垂首,隐隐然一点清泪落到了刀上。郭敖突然就觉清虚身上涨起了一股凌厉的气势,他的目光猝然凌厉起来。此时的清虚,再也没有丝毫落拓的气象,他傲然立于龙虎殿顶,仿佛有种俯视天下之感。 郭敖心中一凛,就听清虚沉声道:“郭公子,你不远千里送信武当,乃是大义之为,在下非常钦敬。只是武当千年规矩不能废。你胁持武当弟子,私闯山门,应罚你面壁三日。” 郭敖大笑道:“高门大派,就是规矩多。好,只要你将武当派的剑谱借与我,我便在你这里住三日又如何?” 他这实在是极为无礼的要求,要知少林寺因为萧长野与尹琇湖私入藏经阁,便囚禁了她二十年,少林武当的固执相敌,清虚又怎会将一派之秘给他看? 哪知清虚淡淡一笑,道:“武当剑术能入郭神剑法眼,也是老道的荣幸。答允你啦。”说着,俯身将灵沌扶了起来,在他身上拍了几拍,解开被郭敖封住的穴道。 灵沌“啊”的一声长呼,猛然跳起。 清虚道:“不当出剑而出,罚你挑水三千担,去吧。” 灵沌恨恨地看了郭敖一眼,不敢多说,躬身答应了一声,含羞跃了下去。 郭敖稽首道:“事不宜迟,请道长赶紧派遣援兵,前去少林寺。再迟一些,只怕就来不及了。” 清虚摸了摸颔下那几缕胡须,道:“你看应派多少人去?” 郭敖沉吟道:“此去少林,千里有余,长途跋涉,似乎人不应太多。请道长遴选山中精锐,派出百余人就可以了。” 清虚点了点头,道:“我也甚有此意。”他转身道:“清远师弟。” 一位满头红发的老道士走了出来,稽首道:“掌门师兄请吩咐。” 清虚道:“你带着清明、清江、清湖、清光、清色、清羽、清琳、清桂、清处九位师弟,前去少林派看看。” 清远肃然答应了,点了九名老道士,一齐向山下走去。每位老道士又带了八个人,看来是平时练习九宫剑阵练习惯了的。方才阻拦郭敖的三团剑阵,就在里面。 想到方才他们出剑之凌厉,变招之从容自然,郭敖不禁心下大定。这九人就足以与天下一等高手相敌,十个剑阵,就是十位天下一等的高手。天罗教虽强,难道网罗的高手中能有十位剑神?郭敖一念及此,不禁微笑了起来。 但他还是不放心。毕竟他见过天罗教的威势,武当与少林齐名,天罗教能一举夷平少林,武当派纵有高手,也未必能强得过少林,那么这百人此去,又有几分保己救人的把握? 郭敖轻喝道:“慢!” 清远等人闻声住步,脸上都有些不快。 清虚面色不变,道:“郭施主还有什么指教?” 郭敖叹道:“指教说不上,只是魔教威势实在太大,我看道长应该一面往援,一面派弟子前去峨嵋、昆仑、崆峒、华山等派报信,让天下武林正道一齐会聚少林,共同征讨魔教,才可万无一失。” 清虚还未说话,那清远重重“哼”了一声,道:“你这意思,是瞧不起我们武当了?” 郭敖淡淡道:“我只知道少林已经几乎全灭了!” 清远斜斜看着他,道:“依你看来,又该如何?” 郭敖道:“众位须知此去对付的是天下闻名的天罗教,武当剑阵当然神妙无方,只是敌人未必肯给你机会布阵,所以危急关头,还是只能靠自己!” 清远道:“这些都是扯淡,有什么话痛痛快快说出来!”他入武当之前是位屠夫,说话鄙俗不堪,这么多年青灯教诲,还是不能少改。 郭敖深吸了口气,道:“办法很简单,这九人中若有一人能受得我一剑,便可任诸位下山!” 清远怔了怔,立时爆发出一阵大笑:“郭敖!你当真以为你是剑神么!” 郭敖冷冷地看着他,并不回答。 清远大声道:“好,就由我来受你一剑。咱们一剑决生死,不是你死,就是我死!”说着,一把将道袍脱了下去,随手将兵刃掣出,大叫道:“下来!” 武当乃是剑派,派内弟子绝大多数都是修习剑法,但清远的兵刃却是一柄长刀,明晃晃地拿在手上,登时迫出一股杀气。 郭敖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别人对着他挥剑,挥刀也不行! 他一步步向下走着,奇怪的是,清虚道长并没有阻拦。郭敖越过龙像,走过屋脊,再走几步,便到了檐前。他的真气也渐渐行开,遥遥对着清远。 一剑决生死,郭敖便不准备再出第二剑! 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道:“你们这些臭道士吵死了,好好的经不念,却学人家比剑!” 郭敖猛地抬头,就见一位小姑娘俏生生地站在解剑池边上,一身荷叶绿衣,随风摆舞。院中聚集百人,竟无一人留意到她是何时进来的。 郭敖皱了皱眉头,道:“沈青悒?” 那小姑娘张大了眼睛,脱口道:“你……你认识我?”郭敖不答,沈青悒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道:“啊!你……你是那个乡巴佬!” 郭敖冷哼一声,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沈青悒冷笑道:“你以为那个叫沈农的能够逃得了?我追踪他到这里,终于还是杀了他。”她的神情有些落寞:“他也不比别人有趣么,一剑下去,也是鲜血咕嘟咕嘟地冒,一会子就没气了。” 清远见他们一递一往地聊天,完全忽视他的存在,不由大怒,大喝道:“滚出去!” 沈青悒突然转向他,冷森森地道:“你说什么?” 清远牛眼一瞪,又是一声大喝:“滚出去!” 沈青悒冷冷地看着他,突然一扬手。清远以为她要出手,长刀一引,将身前护住。只见一道火花从沈青悒手中窜出,直上青天,“轰”地一声爆了开来。清远不知道这小女孩搞什么鬼,沈青悒冷冷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忽地山门外“呼隆呼隆”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震响声,直如天崩地裂一般。众道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面上都是一片惊惶。突然那扇被郭敖劈成两半的大门嘎呀呀一阵响,竟然连着旁边的墙壁一齐倒了下去!众人眼前一暗,就见一尊黑黝黝的怪物缓缓地从山门中穿了进来。那物三尺多高,六尺来宽,竟然是一条布满机簧的小艇! 沈青悒盯着清远道:“我不但来了,而且将家都搬了过来。谁敢让我滚?” 她淡淡道:“你不是要一剑决生死么?来吧!” 清远一呆,道:“我要对决的人是他,不是你!” 沈青悒反问道:“你怕了?” 清远大怒,道:“好!你先来也是一样!” 沈青悒不再说话,冷森森地看着清远,清远暴吼道:“你先出手!”他虽然粗鲁,但毕竟是一代高手,自然不肯先去攻击这娇怯怯的小姑娘。 沈青悒冰冷的眸子中闪过一丝狂热,突然娇叱道:“好!”她的脚步一错,轻盈的身子化作一缕轻烟,极为迅捷地向清远飘去! 清远长刀迎风一抖,随着他口中爆出的震雷般的一声怒喝,矫若闪电般直劈而下! 这一刀,当真有沉香劈山之气势,刀风四溢,冲天而起! 清远一刀在手,便如金刚天魔一般,气势浑然,无人敢撄其锋芒。若是他的对手是郭敖,当然可以凭着深厚的内力,神妙的剑术以强对强,与他抢攻,但沈青悒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郭敖见过她出手,知道她绝挡不下这一刀! 一刀决生死,沈青悒已死! 骤然之间,就见一朵飞花嗤然声响,从沈青悒的手中窜了出来,向清远飞了过去。清远骤然遇袭,刀势一变,纷纷若九天飞雪,将那飞花卷进刀芒之中,绞成了碎片。 登时一股硫磺的味道冲出,这点飞花,竟然只是普通的焰火! 清远上了恶当,心下更是震怒,真气怒龙狂催,将一柄长刀舞得卷天裂地一般,向着沈青悒直挥过去! 这一次他发誓无论沈青悒放什么出来,他的刀都不会停!遇佛斩佛,遇神斩神! 又是一朵飞花从沈青悒手中飞出,顷刻之间变成千朵万朵,纷纷乱飞。沈青悒双手曼妙舞动,也不知有多少朵焰火从她手中燃放。一时殿前彩光闪耀,不像是生死的比拼,倒像是开了场水陆道场一般。 清远长刀霍霍,倏忽之间就扑到了沈青悒的面前。突然他就看到了沈青悒的眼睛,也只看到这双眼睛——因为,别的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漫天的焰火似乎将世界烧成灰烬,万物在这场涅磐的火焰中褪得干干净净,顷刻就不见了。整个世界的光明,就只剩下了这双眼睛了。什么妩媚、明亮、清神、虚远,这些形容都不再用得上,这双眼睛仿若神明的照耀,不带任何慈悲或鄙夷地看着他。 清远忽然觉得整个身子陷入种虚幻的麻木中,再也感觉不到手中这与他性命相连的刀! 他的精神仿佛运动的速度太快,竟然从肉体中脱离了出来,直沉入这无人能主宰的黑暗中去。 然后他就看见沈青悒提起两根纤纤的手指,一下子就插入了他的眼睛中,直透入脑。然后,他就什么都都感觉不到了。 这实在是一招决生死! 整个道观中一片静寂,没有人能想到猛虎一般的清远师叔,竟会这么轻易地就败在沈青悒的手下,而且死得那么凄惨! 清远牛一般的身躯直冲出几丈,砰地一声撞在了墙上,才轰然倒地。他眼眶中溅射出的鲜血,已然洒了一地! 沈青悒看着手指上的鲜血,兴味竟然有些索然:“为什么每个人死的时候都一个样子?为什么没有一个死得特殊的人给我杀?”她轻轻地弹了弹手指,将沾上的鲜血溅掉,完全不理会这就是一个生命! 人群中一阵怒吼:“女魔!还我师叔的命来!” 沈青悒冷冷道:“是谁说过,要一招决生死?” 那狂呼之声登时息了下去。 人在江湖,就要认赌服输,就算沈青悒杀人的手法残忍了一些,但她既然能杀得了清远,那么清远就该死!这便是江湖上的规则,铁与血一样的规则。 清虚道长缓缓道:“杀孽,杀孽!” 沈青悒却笑了。她笑的时候,微微露出两颗小虎牙,衬着圆圆的净白的脸蛋,看上去极为妩媚,实在不像是个动手就杀人的煞星:“我来只是想要大家明白一个道理,其实人死是很容易的,无论他是不是武当的都一样。” 这是一件非常容易说出去,但却很难明白的道理。难到必须要用这样极端的方式,才会让别人相信。武当众弟子看着清远师叔的尸体,第一次,脸上开始露出了恐惧的表情,连清虚道长都不禁有些动容。沈青悒的笑脸却依旧那么纯真与无辜,似乎这一切都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然后她微笑道:“我以为,剑神要试他们一剑的用意也就在此。”她一瞥郭敖,郭敖没有回答,似是默认。 他试剑的目,无非让武当的这些名宿们放下武当的赫赫声名,认真面对对手。就他所见而言,对于久享和平的武当弟子而言,这自大轻敌的毛病实在已经成了一个习惯,而这样的习惯在面对天罗教的时候,无疑是致命的。 沈青悒此举虽然残忍,但是总是让他们明白了这个道理。为此,武当付出的代价未免过于沉重,然而或许只有沉重的代价,才能让他们刻骨铭心的记住。 沈青悒笑道:“如此,我想他们可以下山了!” ------------ 第六章、玄天高阁拘元龙 郭敖手中拿着一本《大散剑谱》,聚精会神地看着。 清虚道长坚持武当派的戒律,要将郭敖禁闭三日,郭敖倒也没想着去反抗什么的。何况清虚遣人送了十几本武当的剑谱过来,这与其说是监禁,倒不如说是很诚恳地留客了,所以郭敖也就闲适地住了下来。既然他已将音信带到,而清虚又派出了弟子前去驰援,那么少林寺的事便与他无关,绝世典籍在前,郭敖当然乐得清闲了。 这武当剑法自本朝张三丰创下,历经近百年的时间,当真已达炉火纯青,再无瑕疵的地步。在灵沌的手中虽然不堪一击,但于郭敖看来,却如翠柏青山,极为醒人耳目。 武当派的剑术讲究气清意灵,意在剑先,不以争强斗胜、破敌杀人为务,而以养神修性、澹泊自在为要。那著此《大散剑谱》的先辈,更是以驯督后辈为己任,在讲解剑法时,将剑为仙器,兵为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的道理讲了又讲。 郭敖倒是看得津津有味。他本身并不是嗜杀之人,于剑中极道颇为痴研,不过以前所习,受了于长空及萧长野的影响,都是讲究怎样克敌制胜,务狠务辣,此时看了武当派的剑术,顿觉眼前展开了一个新的境界。这至柔之术竟能弥补他原来剑法中的至刚之境,似乎可以将他的剑术再推进一个境界。 郭敖既然被关了起来,当然沈青悒也就逃脱不了,武当上下就如何处置沈青悒正在争论不休,只得暂时将她囚禁。她却没有郭敖那样的耐心,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看着那凳子不顺眼,“砰”的一脚就踢飞了。 她所在的静室和郭敖仅仅一墙之隔,透过镂窗和竹帘,还能看到彼此室中的情形,沈青悒闲来无聊,真巴不得把这小窗打个粉碎,然后拖出郭敖来痛打一架才能泻此心头之恨。 渐渐日影西斜,将黄昏的晕光涂抹在墙壁上。窗外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接着厢房的门被小心地推了开。一个小道士提着食盒走了进来,将桌子收拾了,再把食盒中的饭菜一件件摆在桌子上,躬身行了个礼,自顾自走了出去,又将同样一份食物放在郭敖桌上。 郭敖打了个哈欠,慢慢走到桌边,嗅了口气,山中素味,分外清香,郭敖满意地点了点头,夹了块蘑菇送到口中。沈青悒也走到桌边,拿起筷子吃了起来,还不时叹息几声,似要引起郭敖的注意。 她两次杀人,郭敖都是亲眼目睹,对她极为厌恶,当下也不管她,自顾自吃喝。 沈青悒透过竹帘怒冲冲地看着他,但她越是生气,郭敖吃得就越是开心。 沈青悒突然出手,抓起面前的香油口蘑,一反手,向窗棂上扔去。砰的一声脆响,木质窗棂顿时被击得粉碎,那盘口蘑带着满天木屑,穿过镂窗,向郭敖头上扣了过去。 郭敖冷笑看着她,沈青悒突觉从郭敖身上升起一股极为柔韧的力道,隔着数尺远,将她的手臂固定在空中,再也不能前进分毫。那劲力犹如长虹贯空,庞大无匹,突地一颤,转为极为猛烈的阳刚之力,轰然向沈青悒反锉而下。 沈青悒一声娇呼,身子连退几步,撞在了桌上。她的怒气更盛,一掌将两人中间的墙壁击开个大洞,抓起桌子上的碗碟,就向郭敖砸了过去。 郭敖一动不动,那些碗碟在距离他两尺远时,将仿佛撞到了一堵无形的墙壁上,砰砰落了一地。 沈青悒大笑道:“看你还吃些什么!”她揭开饭盒,将勺子探了进去,就待舀起一勺子饭,向郭敖泼去。虽然依旧不能打中他,但也能逼他个狼狈不堪。 劲气逼开饭团子的大高手?那是什么高手?沈青悒一念及此,笑得更是欢畅。 她的笑容突然就凝结在脸上。 郭敖并没有出手。他一向不喜欢欺负小姑娘,她愿意摔摔打打来泄气,那也只好由她。郭敖就站在那里,运足真气就可以了。他可不想像清远那样,给她刺了个措手不及。 沈青悒的面容扭曲,竟似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一般。 那东西她见得很多,是个人头。只不过是个放在饭盒子里的人头。 斩下来的人头沈青悒倒也见了不少,只是这个人头分外显得诡异一些。 它的脸色铁青,仿佛中了什么世所罕见的奇毒,已然将它的组织完全破坏掉。那毒极为霸烈,这人头上的皮肤竟像是春天的冰块一般,变成粘稠的一片,极为缓慢地向下淌着,只能隐约看出本来的面目。最恐怖的是那人的头顶被削掉了一片,露出中间稀泥一般灰垩色又遍布血丝的脑髓来。沈青悒的饭勺,就叉在那脑髓的正中间。 女子都是厌恶见到这些东西的,就算沈青悒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也一样。 她忍不住发出一声极为尖利的呼叫:“天罗春冰散!” 郭敖初见到也吃了一惊。他定睛看了看,突然道:“清明道长!” 清明道长就是下山去援救少林的百人之一,清远道长死后,就由他带队的。只是这带队之人的头颅,现在却盛在饭盒子中,被送到了郭敖这里。 郭敖的脸色变了。他知道下山去的百人,已然遇到了天罗教的伏击,只怕凶多吉少了!便在这时,道观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惊呼! 郭敖顾不得再管什么监禁不监禁,身子陡然穿出云窗,落到了院子中间。只见众道士脸色惊讶而又愤怒地盯着紫霄宫的山门。 半日时辰,被郭敖劈开、又被铁船撞塌一半的山门还没有修复好。这时,山门中间一字排开,站着四具尸体。 清江、清湖、清光、清色。被委派出去的“清”字辈的四大高手,就这么凄惨地站在山门下面。他们犹如古时战死的英灵一般,死,也要回到武当山! 几个“灵”字辈的道士叫了几声,抢上去扶住四位师叔。郭敖惊呼道:“不可!”但那些年轻道士已然跑了过去。 “毒”!郭敖心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他深知天罗教手段的狠辣,这几具尸体中若是没有什么花样,打死他都不相信的。 就这转瞬间,那几个年轻道士的手已经扶上了四具尸体。他们的脸上突然闪过了一丝诡异之极的表情,身子就此动也不动了。 一丝极为轻淡的青气从四具尸体上传了出来,瞬间传遍了那些道士的全身。 巍峨破烂的山门,几具摆着诡异姿势的青色尸体,站立在萧疏风中。 暮山沉沉。 众道士都为这奇毒震慑,再也不敢向前去! 沈青悒冷笑了一声,道:“瘘天碧水也未必就是天下第一的奇毒!”她忽然向那几具尸体走了过去。郭敖心中动了动,却没有阻拦她。 沈青悒瞬间走到那些尸体面前,一手一个提了起来,将它们堆在了一起。“蓬”的一声,袖中弹出一团烈火,那些尸体登时熊熊燃烧起来。那些尸体顷刻能毒死武当弟子,却对她一点危害都没有。 这小姑娘身上,看来也藏了不少的秘密。 一名弟子大怒道:“你做什么!” 沈青悒冷冷地看着他,道:“你敢碰这些尸体么?不烧了他们,难道留着继续害人么?” 那弟子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突然,火苗中闪出一行金字:“欲救余人,速到青微铺!” 众人都是一愕,郭敖突然叫道:“快些闪开!” 众人还来不及有动作,郭敖反手拉住沈青悒,倏然飞身窜上了龙虎殿顶。情形危急,他只来得及救这离他最近的人! 沈青悒怒喝道:“你做什么!”她非常不习惯别人拉她的手,尤其是男人。 就在这时,那堆燃烧的尸体突然发出一声轰嗵的大响,猛烈爆开!这些尸体中也不知藏了多少炸药,这一爆,登时卷起几丈余高的火焰,烈烈向四周卷去。那些不及躲开的道士们,倏忽之间,就被炸的血肉横飞! 沈青悒脸上骇然变色。方才她离那尸体最近,若不是郭敖觉出不对,将她拉开,想必她此时也变得跟这些道士一样了。 魔教奸计,环环相套,当真令人防不胜防。他们料到了像瘘天碧水这样的奇毒,武当派一时之间必定无法破解,只能用火烧掉它们,于是便在尸体内暗藏了炸药。那时这四具尸体,最少能杀掉几十人,当真是利用到了极限。 这连环的变故,早已惊动了掌门清虚。他红润的脸庞上却现出了一丝苍老的痕迹,晨间那澹泊清净的姿态,已经完全见不到了。眼看着门人死在自己的面前,这样的冲击当真巨大无比。他道家功夫已经修到了极处,深知天人合一的要旨,对这等专以杀戮为务的行径,便觉得有些大惑不解。 当真人在江湖,就只能以杀止杀么? 清虚叹了口气,道:“清玄、清微。”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传得极远。从龙虎殿与十方堂中缓步走出两位老道士来,同时走到清虚面前,道:“掌门师兄。” 清虚点了点头,道:“召集派中七元真气修到上元的弟子,奔赴青微铺。” 郭敖急道:“不可!” 清虚道:“郭施主有何见解?” 郭敖稽首道:“道长率领贵派精锐倾巢而出,若是魔教乘虚来攻,那便如何?” 清虚苦笑道:“我也知道此举不妥,但能让我眼睁睁地看着百余弟子等死么?若郭施主做了武当掌门,又该如何?” 郭敖也不能。魔教势大,正道消亡,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实。在武林正派自高自大,养着自己那娇纵傲慢的坏脾气的同时,魔教却在暗地里励精图治,筹划着这致命一击。此消彼长,也难怪几日之间,就先灭少林,再陷武当于不救之地了! 郭敖咬牙道:“在下随道长前去!多杀几个魔教孽子,也算为天下人做点好事。” 清虚摇了摇头,道:“多一个人,未必能多做什么。武当对敌,素来以九宫阵为主,郭施主未必能帮得上忙。老道另有事情托付郭施主。” 他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本派有五位硕果仅存的‘元’字辈的耆宿,隐居在南岩雷神洞中闭关修行。此次大难,魔教未必不会去打搅他们。郭施主不妨代老僧去镇守雷神洞,那洞极窄,施主凭借天生神剑,一人足可挡得住千军万马。” 郭敖肃然道:“此事义不容辞,郭某现在就去!” 沈青悒眼珠转了转,突道:“我也去!”跟着郭敖向南岩奔去。 自紫霄宫经大山门,到泰常观,然后再过一个三岔路口,便是雷神洞。 南方雨水甚多,山上积雨成瀑,一条条坠下来。才过了泰常观,便是一条极大的瀑布。水声轰鸣,震得耳朵都听不见了。瀑布如玉龙般在山中一冲而过,山这头与那头,架了一座铁索桥。想必每到雨季,这里便会形成绝大的瀑布,山中道士为了行走方便,便架设了这座桥。那桥年岁甚久,走上去摇摇晃晃的,极不平稳。 沈青悒一跳一跳地走着,口中不住骂武当派的道士们懒惰,一座桥也不知道多修几次,让我们沈大小姐走得这么辛苦。 山风吹瀑,水气如雨丝般纷纷落下,两人就如行在极天之顶,乘云布雨一般。 郭敖的脚步突然顿住。 迷蒙的水缬中,隐隐含着一点红色,就开放在这铁索的正中间。 这点红色就算在仙境一般的云瀑中,都显得那么妖异,邪恶,却又带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将所有人的目光一齐吸引住。但它无端地又露出种楚楚可怜的神态,令人不忍心责难它。它就如仙子与魔鬼最恰当的融合,在空灵清秀中散发着无边娇艳的光。 上官红。 郭敖的瞳孔开始收缩。 上官红却微笑道:“郭叔叔。” 她仍然是一副小女孩的装束,全身隐在一袭宽大的红衣中,只露出大半个红通通的小脸来。手上正拿着一个跟她脸一样红的苹果咬着,又可爱又懂事,让人忍不住心生怜爱。 但这个有着小女孩般笑脸的人,却是郭敖最仇恨的敌人。 她最大的武器就是她的笑容。不知有多少武林高手,便在这笑容下降低了戒心,从而横尸荒野。 谁又会对这么样的一个小女孩起敌意呢?就算明知她是个杀人的魔头,但还是不免会掉以轻心。 这便是人的本性。他们更相信看到的,而不是认识到的。 幸好郭敖已经获得了足够的教训,他杀上官红之心也从来没有消减过。 郭敖咬牙道:“上官红?” 上官红却全然不觉,脸上带着仙子一般的笑容,道:“郭叔叔,又见到你了,真好。” 她的神情极为欢愉,仿佛那笑容是发自内心深处一般。她就随随便便地坐在那里,仿佛等着郭敖来抱她。 郭敖一点点地将舞阳剑抽出来。 他第一次那么强烈地想杀人,而不仅仅是挫败对方。虽然,江湖上一直认为败就是死,但郭敖却不这样想。很多时候,他要的只是胜利,而不是对方的性命,但每次他的剑回鞘之后,带回的都是一条性命。 只因为与他比剑的人都太有名,郭敖虽然能看得透,他们却看不透。 上官红仿佛没有看到郭敖凌厉的眼神,将苹果递了过去:“郭叔叔,你吃不吃苹果?” 郭敖冷哼一声,并不作答,盯着上官红的手臂。 上官红微笑道:“郭叔叔,你盯着我的手看什么?哦,你是觉得奇怪,为什么我被你砍掉的手臂又‘长’回去了是不是?其实很简单的,天下手多的是,天罗教的神医也多的是,要将手重新长回去,也不是什么艰难的事情呢。” 她也凝视着自己的手,手指转动,缓缓将那苹果举了起来:“郭叔叔,你知道我练的功有些奇怪,普通人的手可并不适合我,只有刚好十三四岁的女孩子,要长得细皮嫩肉的,又要将武功练到恰好能容纳我的真气的程度,才最适合。郭叔叔,你知道这样的女孩子很难找的,我连杀了十九个,才找到这么一只。我是不是很厉害?” 她微笑着将苹果一样嫣红的小脸扬起,仿佛小孩子做了得意的事情,要等着大人夸奖。 郭敖的脸却已铁青。 他并不自诩锄恶扬善的大侠,也没想过一剑横行,诛杀贪官污吏,为人间立一正道,但像上官红这种奸恶到极点的恶徒,郭敖却从骨子里憎恨。他的剑气深敛内聚,接着增生发出,轰然声响中,铁索桥猛然一震,郭敖双目精光暴射,向着上官红沉步走了过去。 他的眼神如狼,精光霹雳电闪,罩住上官红,他实已坚定了决心,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必杀此人! 上官红的神态却依然那么悠然,仿佛郭敖是她很亲很亲的人,她期待着,迎接着他的到来。她的悠然也含有一种邪异的压力,只是郭敖却没有感觉出来,或许他感觉出来了,但却不屑一顾。 他的身边人影一闪,沈青悒缓缓走向前去。她的脸上冰冷一片,仿佛她整个人就是一块冰雪雕成的一般。她冷冷道:“滚开!” 上官红扬起鲜红的小脸,笑道:“大姐姐,你说什么?” 沈青悒脸上闪过一丝厌恶道:“我虽然也杀人,也用毒,但我最讨厌这种鬼鬼祟祟的行径!你若再在我面前多呆一刻,我立即就杀了你!” 上官红眼珠子转了转,在自己身上瞧了瞧,道:“我身上怎么会有毒?大姐姐,你是不是看错了?” 她笑了:“看错了毒不要紧,可千万别看错了男人。我们女人吃的亏,十条有九条是男人给的,这个大姐姐可一定要记住了。” 沈青悒冷笑道:“你身上的红衣是用赤蝎血浸的,头上的金簪中藏着黄金散,耳坠上的珍珠是不弃珠,手上戴的镯子是百尸翡翠,就连你吃的这个苹果,半边也已浸透了瘟蟥汁,只要沾了一滴,便会全身失血而死。我说得没错吧?” 上官红的笑容突然顿住。她的声音不由得有些沙哑:“你是谁?你怎么能看得出来?” 沈青悒冷冷道:“我是谁你不必知道。你只知道我的眼睛天生奇特,天下任何毒物,我都能看得出来。” 上官红不信道:“任何毒物,你都能看得出来?” 沈青悒道:“每种毒都有种无形的颜色,别人虽然看不见,但我却能够看到。所以无论什么毒物,我都能看出来。而且无论什么毒物,都毒不着我,我天生就是你们的克星!” 上官红盯着她,目中射出一阵怨毒的厉光来。沈青悒若真有这种本领,那实在是天罗教的不幸,也是上官红必杀的对象! 郭敖握紧了剑柄,走了上来。他知道沈青悒虽能克制得了上官红的毒,但锁骨人妖垂名已久,多年功力,却未必是她能挡得住的。此处下临无地,左右都无处可走,正是除去上官红的最佳时机,郭敖已不想再等下去! 上官红见郭敖走近,却忽然笑了。 她笑得极为欢畅,那尖尖的笑声忽而清脆,忽而苍老,在这幽静的山谷中,就如罗刹修罗一齐降临一般。郭敖不明白她为什么笑,他也不想知道! 上官红突然顿住笑声,她盘坐在铁索桥的正中,微笑道:“我本以为今日只能杀郭叔叔,哪知还多了你这个宝贝。” 郭敖突然就觉几道强到不可思议的杀意凌空扑下,劲袭而来。他猝然仰首,就见随着茫茫的白瀑,几条人影翻滚而下,那手中的长剑都闪烁着灿烂的光华,犹如魔电。 这一击,不但融合了此几个人的力量,而且将瀑布一泻千里的劲势也蓄含其中。 这一击,已是必杀的一击! ------------ 第七章、长寂山庐掩翠松 郭敖心念电转,于电光石火之间,他已得出结论:他挡不住这一剑! 虽然他号称剑神,虽然十几年来他比剑从来没有败过,但他还不至于狂妄到用一己之力,去招架五个跟他功力相若之人的联手夹击。何况这一击随着大瀑布而下,吸纳了瀑布凌空而来的威势,已成绝剑。 这五人实为善于因时就势的高手,这种人最难以对付。 怒龙盘旋般的剑光交织在一起,瞬间就射到了郭敖头顶! 郭敖拔剑,一剑挥出! 剑光交击,雪花般闪耀,却没有与凌空而下的光芒接在一起。郭敖一剑砍中了铁索桥,那桥本就锈迹斑斑,哪里经得起郭敖如此神力?便听“咔嚓嚓”一阵断响,铁索桥顿时裂成两段,几人一同向下跌去! 便在这瞬间,那五人合力一击已然击空,也跟着急坠。就见那五人都是剑光一缩,双手张开,袍袖飞舞,宛如巨大的羽翼一般,向着山腰滑翔而去。 上官红骇然道:“云长老救我!”那五人同时袍袖飞出,竟然如流云般卷出四丈多长,凌空将上官红捞在手中,也一齐带了过去。郭敖与沈青悒却同时施展“千斤坠”的功夫,一晃眼间,就消失在朦朦水气中。 上官红惊魂始定,呆呆看着大瀑布冲积而成的水气连绵不绝,倾泻到仿佛无底的山涧中,一时说不出话来。 郭敖痛恨她,她何尝又不痛恨郭敖。 有这么一个剑神时刻想着诛杀自己,这滋味可真不好受。所以她趁着此次围剿武当的机会,联合天罗五老,借着天时地利,施展这苦心筹划好的一击。满以为合五长老之力,定可一举杀敌,哪知人算不如天算,终究还是被郭敖以这种奇特的方式躲过去了。 难道剑神真的是神,不是凡人所能斩杀的么? 上官红暗暗切齿,她偷眼看着天罗五老的神色,喃喃道:“想不到这厮如此命大,聚合了天罗五老的一击,竟然连他的毫发也没伤到。郭敖神剑,当真名不虚传。” 那五人脸孔都隐藏在冰冷的青铜面具后面,看不出神色如何。只是他们的目光都放出炽烈的光芒,宛如烧灼的热火:“哼!天罗五老想杀的人,还怕他能够逃到天涯海角?” 上官红笑了。 她知道天罗五老已经被她这一句话挑动,此后江湖相遇,必然会尽全力诛杀郭敖。 她用红衣的袖子轻轻擦着脸庞,嘴角隐隐挑起一丝不屑的笑容,但她的声音却显得极崇拜又佩服:“那自然了,什么剑神神剑,还不是胡吹大气?遇到了我们五位长老,那便是他的好运走到头了!不过五老抓住他之后,可一定要将他的右手留给我,我早就想看看这剑神握剑之手,是不是骨头特别硬一点?肉特别劲道一些?还是筋脉长得跟别人不一样?” 那五人眼色中冷冰冰的,丝毫表情都没有:“你放心好了,我们只会废了他武功,只要教主答应,你想要怎么处置,那尽管由了你。” 上官红拍手笑道:“我便知道五长老对我最好了!我喜欢吃苹果,你们吃不吃?” 那五人脸孔扬起,往向南方,森然道:“走罢!”袍袖飞舞,瞬时就已掠出十丈有余。 上官红看着他们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变着,终于定格成两弯极细的眉眼:“对了,下一个死的是武当五老,再一个死的会是谁呢?” 郭敖自然没有死。 他一剑挥出时,已然看准了去势,大袖挥出,缠住沈青悒的手臂,带着她向下急坠,躲过天罗五老犹如天雷震发般的一击。他深知这大瀑布虽看上去险恶,却淹不死两人,但只要被天罗五老伤了半点,那可就生不如死了。 两人顺着白茫茫的水龙滚涌而下。那水的压力极大,郭敖勉强运足真力,才将倾打在两人身上的洪水弹开。沈青悒知道自己的功力差之甚远,也就不再反抗,任由郭敖带着她逐流而下。 就听“嗵”的一声响,两人一起掉进了涧中。那涧并不太宽,水流奔腾,带着两人向山下急冲而去。郭敖深恐天罗五老跟着追来,便不再施展功力,任由涧水带着两人飘去。 天色渐渐昏暗,那涧水盘旋激绕,也不知转了多少个圈,去势却丝毫未缓。 武当派今又如何?元聪五老是不是平安了?清虚掌门营救回青微铺的众弟子未?这些郭敖一概不能管了。他能做到的,只有尽量舒展开身体,减少真气在洪流冲刷中的消耗。 颓局难挽的无力感,让郭敖感到一阵泄气。 难道正道式微,便一至于此么? 又过了许久,天上的星辰一颗接一颗地亮了起来。涧水终于平缓了些,带着两人慢慢地流着。 虽已入秋,这涧水尚不很冰冷。郭敖转头看着四周的景色,但觉周围一片陌生,魖黑之中竟然连一盏灯火都没有,只怕是进入武当山中尚未开垦的部分了。回看涧水所来之处,山峦层层耸立,也不知有多少,黑暗之中,涧水是从何而来,也看不甚清。 郭敖叹了口气,将身子放松,继续泡在水里。 沈青悒冷笑道:“大名鼎鼎的剑神,原来是个什么事都办不好的废物。” 郭敖淡淡笑了笑,不去理睬。自十七岁后,他就很少为别人的评论而动怒了。 沈青悒见他不回答,更是生气,怒道:“你难道就不想个法子回去?武当快给魔教灭了,你知不知道?” 郭敖欠了欠头,看着她微笑道:“你为什么不自己想法子,却叫我想?” 沈青悒的脸色渐渐变了,变得极为生气。她突然跃了起来,大声道:“好!我自己回武当,你……你去死吧!”她一跃上了岸,立即逆着水流的方向向回走去,看样子,真的是要走回武当去。 郭敖悠然道:“不知道方才那五个人有没有追下来?他们一击未中,应该是不会甘心的吧?” 沈青悒的脚步突然顿住。这五人的剑术实已到了种神鬼莫测,可御风雷的境界,就算她天不怕、地不怕、杀人如麻,也不由得心中凛然。这五人的剑中带了种冰寒的味道,充斥着赤裸裸的杀意,简直就不像是人类能施展出来的。沈青悒宁愿跟蛇睡在一起,也不愿意再看到他们! 郭敖慢悠悠地从涧水中渡了出来,笑道:“所以就算我们想回去,也不能走这条路回去。” 沈青悒道:“那我们应该怎么走?” 郭敖道:“最简单的法子,就是将他们追我,变成我们追他!” 沈青悒皱眉道:“这是什么意思?” 郭敖道:“他们追我,是我在明,他们在暗;我们追他,是我们在暗,他们在明。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遁到暗中去!” 沈青悒目光闪动,道:“你是说,我们将自己藏起来,看到那里有火光,便悄悄潜过去,将他们都杀了么?” 郭敖点点头,道:“基本上就是这样。” 随着两人说话,突然前方乱山丛中,亮起了一点火光。沈青悒立时兴奋起来:“咱们要不要悄悄过去?” 郭敖却禁不住略微有点犹豫,这火光亮得实在太凑巧,简直就像是有人听到了他们说话,特别为他们所点的一般。若是他们就此过去,未必不是一个陷阱。但若敌人已经发现了他们的踪迹,由此引诱他们,就算他们不过去,难道就能逃脱么? 郭敖迟疑片刻,终于道:“我们还是过去看看吧。你小心些。” 当下两人运起轻功,小心翼翼地向着那点火光走去。那火光映在远处,极为明显,山风虽大,它却一闪都不闪,正是最好的路标。过不多时,便来到了火光旁边。 那火光是从一盏琉璃灯里发出的,那灯做得极为精细,四周用藤条围成一个六角的架子,上面插了磨得极薄的琉璃片,将风挡开。灯油也不知什么做的,烧起的火苗极旺,却不闪烁,还透出一丝清香。那灯挂在一株枯树上,高高地将方圆几丈内照得亮如白昼。 灯下面站了位白衣人。 ------------ 第八章、踏舞秋岩意未浓 蹴鞠一词,最早见于《史记·苏秦列传》中,苏秦游说齐宣王时言:“临苗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竿、鼓瑟、蹋鞠者。”之前的殷商卜辞有云:“庚寅卜,贞,乎品舞,从雨。”之中的 “品”据考证,就是蹴鞠之意。到了汉代,蹴鞠还被列入兵家,附会为 “黄帝所作”,演成二十五法。汉高祖刘邦的父亲便是一名蹴鞠的好手,麒麟子有云:“斗鞠新丰里,争喧皆酒徒。”即此谓。 三国时候一代枭雄魏武帝曹操,也很喜欢这些顽艺。《魏略》记载他才力绝人,手射飞鸟,躬禽猛兽,尝于南皮,一日射雉获六十三头。 又言孔叔林好蹴鞠,太祖爱之,每在左右。唐时蹴鞠盛行于朝野。杜甫有云:“十年蹴鞠将雏远,万里秋千习俗间。”蹴鞠深受太宗、玄宗、文宗、僖宗的喜爱。 传到两宋,更成立了很多专事蹴鞠的 “圆社”,大权臣高球便是因之得名复得势。然而就是因为唐宋两朝玩物丧志,这些小术便渐为有识之士不齿。 明代蹴鞠之风已杀,虽仍或偶见,却大多限于闺阁及浮华子弟玩习,方正之人,往往见之侧目。 大约武林中人,是看不起不会武功的凡夫的,这正如读书之人看不起商贾百姓一般。 于这蹴鞠一事,就尤为明显。 那人淡淡地笑着,道:“因为近客从来不到这后山来。” 郭敖追问道:“为什么?” 那人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七年来,我没见到一个外人。” 他的脸上显出一丝落寞,七年,只有一个人在这山里,那会是什么样的凄凉?沈青悒想不出来。她只知道,若是换了她,只怕连一年都呆不下去。 但那人仿佛并不觉得特别难受,他的笑容仍然那样清淡,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情。 郭敖的心却是铁的,根本无动于衷:“七年来你都住在这里?从没有出去过?” 那人说了句很怪的话:“我叫柏雍。” 郭敖知道他必有用意,便不追问,等着他说下去。果然,那人缓缓道:“若是我出去了,你会没听过我的名字?” 这是句很骄傲的话,但他的语气却极为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人人都能看得出来的事实。 奇怪的是郭敖也点了点头,道:“你这手奇门遁甲的功夫,江湖上的确罕见。” 柏雍微笑道:“仅仅是罕见而已?” 郭敖也不去回答他,反问道:“既然七年没有外人来过此地,你又在此做些什么?” 柏雍道:“我若不在此,就不会这些奇门遁甲了。” 他这句话也说得很古怪,但郭敖听懂了。奇门遁甲不但是罕见的功夫,而且威力极大。威力越大的功夫,便越难修习,当然便需要静心,这里无疑是最佳的场所。 郭敖注目着他,仿佛要从他清俊的容颜下看出点别样的秘密来。他突然冷冷一笑道:“只练习奇门遁甲么?不学人家啸歌?” 这一问凭空而来,莫名其妙,沈青悒忍不住一怔。 而柏雍脸上笑容不减,道:“清歌可娱佳怀,偶尔我也会唱那么几句的。”郭敖便不再说话。 沈青悒突然之间,就觉得这小屋内的气氛变了。方才是红泥火炉,水沸蟹吐,很怡人的气氛,现在却一变而有了秋之肃杀,冷森森地直刺入人的骨髓中。 郭敖跟柏雍微笑相视着,他们的眼神都很淡漠,但沈青悒只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从两人身上升腾起一股无形的压力,迅速在这片小小的天地中展开。 柏雍眼睛若有意若无意地看了沈青悒一眼,笑道:“看来两位佳客都对喝茶没什么兴趣。” 郭敖淡淡道:“我喜欢喝茶。”他突然提起那火炉上的茶壶,送到嘴边一阵喝得精光。那水烧得透开,壶外面一片赤红,郭敖却丝毫不觉,道:“但是有茶没水,我就没有兴趣了。” 柏雍道:“既然有茶没水,那两位且等我一会。” 他也不等郭敖两人说话,起身飘然走入内室。郭敖目注他的背影,脸色渐渐凝重。 沈青悒悄悄道:“他是天罗教的人?” 郭敖道:“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我只是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沈青悒道:“什么人?” 郭敖忽地又摇了摇头,道:“这人你也见过……却又有些不像。”他皱起眉头,仿佛想到了一个难题,心下犹豫不定。 沈青悒笑道:“这个好办,一会他出来了,我们想办法试他一试。” 郭敖沉吟道:“怎么试?” 沈青悒道:“你不是号称剑神么?跟他比剑!一个人面貌虽可能改变,但武功却不可能变的,尤其是生死存亡的时候。你就要将他逼到这一步!” 郭敖目光闪动,显然也被沈青悒说动了。他突然打量着四周,道:“这地方我总觉得有些诡异,你且小心些,不要一会着了他的道子。” 沈青悒点了点头,道:“你放心,我比你聪明多了呢。” 不一会子,柏雍从内室出来了。他方才的红带麻衣已经脱去,换了一身黑色劲装,一条金丝仿佛龙隐黑云一般镌于衣上,结出点点指头大的金星。略一行动,那金丝就闪出波波的金晕,极为夺目。这一换装,顿时于英挺中显出几分不驯的傲气。 沈青悒一呆,道:“你方才是去换衣服了?” 柏雍微笑道:“揖客有揖客的衣服,饮茶有饮茶的衣服,比试自然也要有比试的衣服。” 沈青悒冷笑道:“你想跟我们比试?” 柏雍笑道:“反正坐着也是坐着,何不动动手脚,互博一笑?” 郭敖与沈青悒对望一眼,缓缓点了点头,道:“比什么?比剑么?” 有道是人要衣装,柏雍换了一身衣服后,人便觉得俊逸了些,神色举止间疏放了很多,不似方才峨冠博带时总觉冷冰冰的有些拒人千里之感。 他这时展了展手,做了个苍鹰飞翔的姿态,道:“比剑你比不过我。” 郭敖哈哈大笑道:“这几年来,你是第一个这样说的。那比些什么?拳、脚、爪、掌、指?”说到最后一个字,他中指倏然弹出,火炉上的茶壶倏然就破了一个洞。 只有一个洞。那个洞的断口整齐无比,但洞的对面,却又完好无损。郭敖一法通百法通,这时将剑法的精要施展在手指上,卓然已成大家。他从读了武当派的剑诀之后,深知柔能克刚的道理,便将体内蓬勃张狂的剑气收束锤炼,将百炼钢化作了绕指柔,功力又上了一个层次。这等只破茶壶之一壁而不伤其另一面的功力,若在几天前,郭敖便不能做到。 柏雍摇了摇头。沈青悒跟着冷笑道:“那你还能比些什么?琴、棋、书、画、毒?”说到这个“毒”字,她的手也是微微一抖,那火炉上的火苗突然暴起,暴起前是赤红色,暴起后却就变成了冷森森的碧色,将屋中照得一片绿意。 柏雍还是摇头,道:“若是用这些我拿手的跟你们比,那不是很不公平么?要比,就比项我刚学,还没怎么学会的。” 郭敖皱眉道:“那是什么?” 柏雍脸上露出了个神秘的笑容,道:“蹴鞠!” 郭敖难得地张大了口,神色怪异地看着他。沈青悒脸露不屑,轻轻哼了一声。 蹴鞠一词,最早见于《史记·苏秦列传》中,苏秦游说齐宣王时言:“临苗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竿、鼓瑟、蹋鞠者。”之前的殷商卜辞有云:“庚寅卜,贞,乎品舞,从雨。”之中的“品”据考证,就是蹴鞠之意。到了汉代,蹴鞠还被列入兵家,附会为“黄帝所作”,演成二十五法。汉高祖刘邦的父亲便是一名蹴鞠的好手,麒麟子有云:“斗鞠新丰里,争喧皆酒徒。”即此谓。三国时候一代枭雄魏武帝曹操,也很喜欢这些顽艺。《魏略》记载他才力绝人,手射飞鸟,躬禽猛兽,尝于南皮,一日射雉获六十三头。又言孔叔林好蹴鞠,太祖爱之,每在左右。唐时蹴鞠盛行于朝野。杜甫有云:“十年蹴鞠将雏远,万里秋千习俗间。”蹴鞠深受太宗、玄宗、文宗、僖宗的喜爱。传到两宋,更成立了很多专事蹴鞠的“圆社”,大权臣高球便是因之得名复得势。然而就是因为唐宋两朝玩物丧志,这些小术便渐为有识之士不齿。明代蹴鞠之风已杀,虽仍或偶见,却大多限于闺阁及浮华子弟玩习,方正之人,往往见之侧目。大约武林中人,是看不起不会武功的凡夫的,这正如读书之人看不起商贾百姓一般。于这蹴鞠一事,就尤为明显。 习武之人真气充盈,无论什么样的鞠,还不是一脚蹴成七瓣八瓣?所以郭敖此时听见柏雍说要蹴鞠,登时大为不屑,这就如同高僧听见小和尚要去偷吃狗肉差相仿佛。 柏雍见两人不感兴趣,笑道:“原来你们还不懂功夫在诗外的道理。” 郭敖摇头道:“我只知道剑便是道理。” 柏雍“嗤”了一声道:“剑能解决的事情,永远不是什么大事。这样吧,我们来赌点彩头如何?” 郭敖淡淡道:“这世界上已没有能令我动心的东西了。” 柏雍看着他,道:“真的么?于长空的剑谱呢?” 郭敖浑身一震,道:“于长空的剑谱?你……你怎么会有?” 柏雍不答,他的手指挑起,一指向郭敖刺去。这一指去势甚缓,轻飘飘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但郭敖的脸色却凝重起来,因他已看出,这一招乃以指力而运剑术,剑意浩瀚耸达,氤氲乎磅礴,绵绵乎无穷,正是名家出手的先旨。 于长空教授他的时间不多,但这剑中要义,却说得甚为详细。柏雍这一指虽然简单,但与于长空的教诲却隐然暗含。 郭敖不敢轻视,深吸了口气,也是一指刺出。 两人手指舞动虽急,但绝不接触,也没有劲气泄漏出来,只仿佛挥麈清谈一般。沈青悒只觉一股极大的压力透过来,压得她心头烦恶,无法呼吸。 沈青悒忍不住退了一步,那股压力不但不消,反而更加沉郁宏大,她一步步退后,不多一会,已经退出了小屋。两人手指却越转越急,指间氤氲剑华也越转越大,犹如两条神龙,翻卷舞动于九霄之上。 郭敖的出手本已雄奇灵动之极,但柏雍的指却更快,更灵,更捷!都到后来,这一根手指已将郭敖的全身都封死。 他并没有运用内力,只是单纯的招数。甚至连招数都说不上,是褪尽了一切外表的剑意,是最实在的,丝毫花哨都没有的剑之精髓。这精髓,与于长空的教诲隐隐相合,却比郭敖现在所悟更深、更精、更彻!他的手指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已将郭敖完完全全困住。 这是何等的剑法? 除了于长空,谁能留下如此剑意? 郭敖缓缓收指,他的脸色已经变了。 没有人能够抵挡这样的诱惑,尤其是用剑者。郭敖幼时曾得于长空指点数日,便觉终生受益,自觉直到如今,还未跳出他当初那几句话的窠臼,此时眼见柏雍剑意萧然,有通达天地之能,哪里还能忍耐住? 郭敖傲然道:“赌了!我若输了,此生再不用剑!你要怎生比过?” 郭敖号称剑神,一身的武功都在剑上。剑对他来讲,是兵器,是武技,也是职司,是本领,是自信,是生命。他此时以剑为赌,那是很看重柏雍的剑法了。 柏雍道:“蹴鞠有很多种比法,可以比赛谁蹴得高蹴得巧,也可以设立一个‘门’,只要先于对手就鞠蹴于门内,便可得胜。要怎么比,自然是你选,免得说我做了手脚。” 郭敖沉吟片刻,他虽然急欲得到于长空的剑谱,却并不鲁莽。自知于蹴鞠一窍不通,想来蹴高时并非凭着蛮力,而是有很多的窍门在里面的。柏雍已研习多日,想必深得其中诀窍,这一项,可就比不得了。于是答道:“那就比第二项好了。” 柏雍微笑道:“那就请兄台选定鞠门。”鞠就是球,鞠门也就是蹴鞠所入之门,便是致胜之门。 郭敖四处转顾,一时也想不出来。 沈青悒眼珠转了转,道:“不如我来指定可好?” 柏雍道:“由第三人指定,那就最好了。也免除了我们两个作弊的可能。” 沈青悒笑了笑,道:“那就选武当派的山门好了!”她这话便大有玄机,柏雍既然七年未曾出山,那么便连武当派的山门在哪恐怕都不知道,还怎么比赛? 不料柏雍微笑道:“好的,便是武当派的山门。准备好了么?”他这最后一句,却是对郭敖说的。 郭敖点了点头,柏雍从墙角拿了一物出来,笑道:“这便是鞠了。”郭敖看时,就见那鞠用藤条扎成,上面蒙了一层小牛皮,绷得紧紧的,还用瘦金体写了四个小字:“疾如风火”。大约如拳头的两倍,掷在地上,卜卜直跳。 柏雍微微一笑,突道:“开始了!” 郭敖什么都不知道,自然一动不动。 柏雍脚在鞠上一点,那鞠倏然弹了起来。郭敖一脚横扫,那鞠化作一道流星,向屋外飞去。 柏雍跟着窜出,眼见那鞠被他脚尖勾住,略一盘旋,便转了方向,在暗夜中星飞电闪地去得远了。 沈青悒大叫道:“快追!” 郭敖提起一口真气,身子倏然弹出,飘飘摇摇地射在空中,迎着激荡的风声直走八步,堪堪已经赶上了柏雍。 柏雍百忙之中赞道:“好轻功!”见郭敖笔直向他落了下来,突地身子一折,平平仰了下去。他的脚却如影附形地盘住那鞠,紧贴着地面转了个半圆的弧形,躲过了郭敖苍鹰下掠的一招扑击。 郭敖脚才沾地,立即一掌打出。他的手中夹了一捧树叶,一握之间,蓬然如散天花,满天都是细碎的绿影,向柏雍冲了过来。 这等碎屑难以受力,打在身上也无大碍,只是若被侵入眼睛中,那便极难清除。柏雍身子一旋,避开正面,一掌跟着击出,将那绿影震开。但就这瞬间的停顿,郭敖两只脚一齐攻至,一只踢向柏雍的腰间,另一只则踢向那个鞠球。 他这一脚几乎用了全力,柏雍不敢怠慢,身子一阵摇晃,郭敖便觉眼前一花,似乎同时出现了数个柏雍。这些人影杂叠在一起,一时让他无法分辨那个是真的,那个是假的。便在这微微迟疑之间,一脚已经踢空。 郭敖本也不期望这一脚能伤得了柏雍,另一只脚急速转,已然将那只鞠抢了过来。 郭敖真气立即跃动,脚尖生出一股粘力,将鞠紧紧吸住,四下辨了辨方向,向着武当派紫霄宫奔去。耳听身后柏雍愤然道:“鞠不是这样踢的!” 郭敖也不管他怎么抗议,继续带着那鞠急行。反正你说你的,到时候我将鞠带入山门,那胜利就是我的了。 突地就听耳边一声尖啸,一枚石子从后射了过来。郭敖更不招架,身子略晃,将那枚石子避过。啸声大震,接连几枚石子向他攻了过来。 郭敖心中冷笑不绝,这等攻击若是就能拦他下来,那他就不叫剑神了!郭敖手指弹出,离他最近的石子被他凌空击出的剑气震成碎片,撒了一空。但另几枚石子却越过他的身体,落在了前面。 郭敖陡然住脚,放逸在身外的剑气敏锐地感觉到一丝危险,提醒他不要轻易前行! 身前只是那几颗石子,连同本来就有的几颗大树,此外别无一物。那树生得很疏,枝叶并不盛,一眼望去,绝无余物,丝毫看不出危险何在。但剑气却仍然微微震动,提醒他不要掉以轻心。 一枚石子无声无息地贴地飞来,将他脚下踩住的鞠球击飞。柏雍一掠三丈,凌空将鞠踢开,大笑道:“你且见识一下奇门遁甲的厉害吧!” 击飞鞠球的石子凌空落下,郭敖瞳孔骤然收缩。那几枚石子在他面前按照某种奇特的规律铺开,郭敖竟突然兴起一种无法下脚的感觉! 世上没有绝对平整的道路,那么人在行走的时候,就难免踩到些石头、砖块什么的。大多时候踩到了便踩到了,没什么妨碍,但偶尔就会因为这小小的石头,而一脚踏歪,甚至跌倒扭伤。武林人士修习内功之后,便可以凭着异于常人的灵觉,预先猜测到这一脚踩下后,会有不良的结果,因此而选择别的道路。推而言之,便可在打斗之中预测到危险的存在,早些趋避。武功越高,此种直觉便越是警醒,郭敖自然也不例外。现在隐隐提醒他的,正是这种直觉。 明明看去,眼前只是平平常常的几块石头,但那直觉却以异常绝对的口吻告诉他,若是他踩进这堆石子方圆一丈之内,必定会摔个跟头! 郭敖不会摔跟头。就算他脚下的这片土地突然塌了,他都不会摔。但就在这一瞬间,他的直觉仿佛出了极为严重的差错,令郭敖不禁裹足不前。 习惯之为习惯,就在于不知不觉中,人就会成为它的奴隶。现在的郭敖,就是这直觉的奴隶。 柏雍的身影却在昏暗的黑夜中看不太清楚了。 郭敖一声怒啸,舞阳剑破空而出,遥遥将旁边的一株大树砍倒,轰然一声,那堆石头已被弄乱。顿时,那被压抑住的直觉展放开来,不再有那种怪异的感觉。 郭敖大叫道:“卑鄙小人!停下!” 柏雍大笑道:“是你太蠢,我为什么要停下?” 这种态度显然是在戏弄郭敖。郭敖怒气骤增,深深吸了一口气,射着寒气的舞阳剑登时发出暗红的光芒,渐渐明亮起来。 郭敖大喝道:“不停下,我就杀了你!”他的人与剑仿佛化作了一体,向柏雍凌空飞了过去! 柏雍失声道:“御剑术!” 舞阳剑激绕起万千光芒,在夜空中有如拖曳了长长芒尾的流星之雨,向柏雍凌空溅落。 柏雍不敢抵挡,脚下联翩晃动,展开一种极为奇奥的步法,带着鞠球向前飞驶。但郭敖的御剑术实在太过凌厉,此时怒气填膺,全力施展,当真如奔马、如飞鹰、如龙驾、如雷霆。空气完全被他的剑光撕裂,带起一阵酸涩的连环震响,眨眼间就追到了柏雍的背后! 突然就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好剑法!” 郭敖猝然住手,身子一挺,已然稳稳地站在了当地。他的杀意从目光中透出,化作青荧荧的两道寒芒,逼视着黑夜的最深处。 那里立着五条人影,隐约就见每人脸上都带了个青铜面具,长长的袍袖直垂到地,宛如巨蝠垂天之翼。 ------------ 第九章、流火堪破紫泥封 当先一人冷冷道:“现在你还能往哪里逃去?” 这五人犹如五把出鞘利刀,闪烁出锋芒凌烈的光华,向郭敖压了过去。郭敖丝毫不示弱,将剑气尽数放出。两股无形的劲气凌空交会,闪电般接在了一起。 郭敖就觉身上压力陡增,情不自禁地连退了几步。但他向来遇强更强,大喝一声,剑气反震,强横无比地向五人劈去。 就算死,也不能败!这就是郭敖的信念。 便在这时,旁边响起了一个温煦的声音:“欺负小孩子,算什么本事?” 随着这一句话,郭敖便觉身边吹过一阵春风,他的剑气陡然涨大,宛如星河飞浪,刹那间将五人的压力一齐推开。郭敖一步踏出,剑气就更强了一分,那五人面貌被青铜面具遮住了,看不出神色如何,但都是身子一震,竟然被郭敖逼退了一步。郭敖更不犹豫,连踏上了三步,剑气纵横开阖,那五人便连退了三步。 那五人哑声道:“元聪!你还没死!” 郭敖回头看时,就见五个矮胖的老道士站在他身后。身上鹑衣纠结,乱糟糟地肮脏无比,但面容却极为红润,眸子更是凛若闪电,直盯着面前戴着青铜面具的五人。 就见元聪慢慢道:“十三年不见,天罗五老难道就变成了只会暗算、不敢见人的宵小了么?” 那五人冷笑一声,一齐反手将面具打飞,露出清矍的五张脸来。他们都极高极瘦,面容苍白,神色肃然,衬着一身长袍,看上去飘然若仙。只是神色之间冷冰冰的,令人心生敬畏,不敢亲近。 他们的眼中神光暴出,与元聪五老接在一起。两边都是五人,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矮胖、高瘦,红润、苍白,温煦,冰寒,武当、魔教。他们便是天生的对手,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要相互做对头的。 天罗五老冷森森道:“元聪,你已中了我们的搜魂手,还敢言战么?” 元聪淡淡道:“你也受了我浮游真气的反创,虽然比我的伤势轻一些,但加上这位少年,我们稳操胜券。” 郭敖叫道:“几位老前辈可是雷神洞中的武当五老?” 元聪点了点头,道:“小朋友,你认识我们?这面前五位,便是人称鬼煞的天罗五老。你可当心了,他们别的本领没有,暗箭伤人倒是练得极为纯熟。” 郭敖笑道:“鬼蜮之辈,有何可怕。日间武当清虚真人命我镇守雷神洞,保护五位长老,不想在这里遇到了。” 天罗五老脸上微微变色。 元聪目光何等敏锐,立时冷冷道:“原来小兄弟早就与敝派有旧,今日武当山中,便是天罗五老葬身之处!” 天罗五老怒哼道:“未必!”突然同时踏上一步,同时出手,掌力森森,同时指向郭敖! 他们五人从小便生长在一起,一同修炼、御敌,早已心意相通,便如一人一般。此时均看出若杀了郭敖,那便可合五人之力,搏杀武当五老,于是同时出手,向郭敖暗算而来! 武当五老吃了一惊,急忙来救,但连他们都情不自禁赞叹天罗五老暗算的时机掌握得恰到好处,此时又如何救得下来?那五道掌力倏然就攻到了郭敖面前! 风声劲烈,郭敖不避不闪,一声大喝,舞阳剑陡地化成了一团烈阳,向着五人合击而来的掌力迎了过去! 天罗五老的瞳孔骤然收缩:“舞阳剑?”他们都在这柄剑下吃过苦头,那种耻辱更是无论如何都忘不了。五人同声清啸,另一只手跟着挥出! 他们素来骄傲已惯,方才试出郭敖武功虽高,但不足抵挡五人合手一击,所以并未使出全力。但此时见了舞阳剑,那便再也不留余地,十只手掌在空中交织成一片天罗地网,向着郭敖当头压下!登时将舞阳剑的烈芒压制得黯淡无光。 郭敖虽然处于劣境,但毫不慌乱,舞阳剑突然脱手,向着天罗五老激射而去! 他的手上寒芒陡起,身子跟着腾空,双目中已然尽是惨烈之气! 他已准备拼命! 便在这时,就听一声长啸传了过来:“鞠来了!”一团黑影挟着呼啸之风,向着天罗五老与郭敖之间飞落! 那鞠来势甚快,轰然一声,将舞阳剑击得飞了出去!变故突生,天罗五老不敢再去伤敌,五人都是齐齐退后一步,大袖飘飘,盖了下来,就如从来没有动过一般。 武当五老抢上一步,跟郭敖站在一起,冷笑道:“好个天罗五老,偷袭后辈,竟如此不要脸!” 天罗五老脸上就如仍戴着面具一般,冷冰冰地没有一丝表情。柏雍盘旋落地,笑着对郭敖道:“你再不走,我可就赢了,那时你可要信守誓约,一辈子不能用剑!” 郭敖脸色变了变,柏雍身形展动,将鞠球盘在脚间,手一抖,舞阳剑向郭敖射了过来:“还你的剑!” 郭敖大叫道:“等等我!”身子拔起,向柏雍追了过去。 武当五老齐齐惊呼道:“慢着,先杀了天罗五老!” 郭敖遥遥答道:“来不及了,先抢到鞠球再说!”武当五老对视一眼,矮胖的身子弹起,向着两人追了过去。 他们身受天罗五老的暗算,功力已然大损,唯有联合郭敖,才有一战的可能。武当五老虽不知柏雍是何等人物,但郭敖既然将这鞠看的甚重,看来只有助他抢到此鞠,才能让他安心帮助自己了。 郭敖一声大喝,身子在树枝上点了一下,笔直向柏雍射了过去。柏雍身子古怪地晃了晃,已然盘着鞠闪开了他的追袭,一面大叫道:“人越多了越好玩,都快来抢啊!那矮矮的老头子,你们若是抢到了,我就帮你们打那高高的老头子;那高高的老头子,你们若是抢到了,我就帮你们打那矮矮的老头子!” 他说得缠夹不清,但天罗五老跟武当五老只是一哂而已。他们都是当今硕果仅存的前辈高人,若是这么容易就动了心,那便与市井宵小何异? 柏雍微笑道:“怪老头子们还看不起我。瞧着了!”他突然定住身子,郭敖剑气轰天震地,猛抢了过来。 柏雍做了个鬼脸,道:“给你!”他突然将鞠逑送到了郭敖手中。郭敖出其不意,手中的剑气方要宣泄,将这鞠逑接住。柏雍大喝道:“谁抢我的东西,我就抢他的!” 他突然一指刺向郭敖掌心的劳宫穴。他这一指刺得极为怪异,恰好是郭敖真气方震又吐时所凝聚的那一点。郭敖全身剑气轰然爆发,裹着那鞠犹如闪电般向外飞去。 柏雍大笑道:“我也学你的八步赶蝉!”身子凌空跃起,横走八步,追上了那鞠,跟着一声大喝,腾空将那鞠猛踢向天罗五老! 那鞠的材质甚为特异,经此暴射,竟然并不破碎。柏雍此脚极为巧妙,本身全不用力,却将郭敖蓬然爆发的剑气尽数转移出去,直指天罗五老! 飙风激荡,那鞠刹那间如风火云龙,昂然跃动,似欲吞尽天下万物! 天罗五老脸上微微变色,当先一人冷哼了声,举掌反切,向鞠迎了过去。掌力刚展,立时虚握成爪,带起狂猛俦劲的真气,破空直击那鞠。他这一招名叫“控鹤引龙”,意思是说就算天边飞动翔舞的白鹤苍龙,也会被他这一招击了下来。本是天罗五老最得意的招数,此时施展出来,那是很看得起柏雍了。 劲气咝咝暴响,天罗老人爪劲纵横,已然将那鞠层层包住,劲气回绕,刚要以大力金刚般的威能,将鞠爆碎,哪知那鞠突然一跳,猛然向上急飞而去。这一下变生突然,登时将天罗老人爪劲组成的力圈冲开,直射重宵! 天罗五老的脸色真的变了。 柏雍嘻嘻笑了声,道:“怎样?” 天罗五老冷冷道:“雕虫小技,也敢卖弄。” 那鞠带风团火轰然冲下,天罗五老长袖卷出,向着那鞠迎去。 柏雍微笑道:“我只奇怪人上了一次当,为什么还要上第二次!” 天罗五老不由一窒,突听一声急响破空,柏雍手中射出一枚石子,将那鞠撞得远远飞出,撞在前面的树上,接着又在地上弹了几下,曲曲折折,但却迅捷无论地飞到了柏雍手中。柏雍一根手指托着鞠,悠然转动着,道:“技虽然小了点,但刚好有用,是不是?” 天罗五老沉默着,突道:“若我们夺得这鞠,你真会帮我们?” 柏雍微笑道:“我现在就帮你们。” 天罗五老不明白他说什么,默然看着他。 柏雍解释道:“既然我与这位郭老爷是对头,你们高高的五人与那边矮矮的五人也是对头,那为什么不能我们六个联合起来,对付他们六个?” 天罗五老眼中精光暴涨:“只要你牵制住那小子半刻钟,他们就死定了!” 柏雍急忙摇手道:“不是不是,你误会了,我是说,我们六个一队,他们六个一队,只要一队中任何一人抢到了鞠,那便胜利了。胜利的彩头是,我便可以帮你们对付那矮矮的五个。你看怎样?”他转头对着郭敖闪了闪眼睛,道:“我们的彩头另算!” 天罗五老略一沉吟,道:“好,便是如此!只是他们五个若是不肯参加呢?” 柏雍笑道:“你们若是参加了,他们又怎会不参加!” 果然武当五老淡淡道:“我们五兄弟几时怕了你们这几只鬼?老道士早就想奉陪这几根骨头了。”十人目光接在一起,都满是仇恨的火星炸开。 柏雍急忙圆场道:“好啦!既然都同意了,那我们就开始了!一、二……” 他突地一声大喝:“三!”手上劲力轰发,那鞠破空劲射直上! 天罗五老长长的衣袖卷空而起,向那鞠缠去。他们的衣袖怕不有三四丈长,这一下登时抢了先机。 武当五老冷笑道:“又不是女人,穿这么长的袖子做什么?难道可以做裹脚布么?”说话之间,那鞠嗖嗖旋落,十条长袖一齐卷了过去。这般容易得手,就算天罗五老,也不禁嘴角微泛笑意! 猛地眼前乌影闪动,空中突然飞起了十只怪异的暗器!那暗器形状怪异无比,扁扁的,长长的,前宽后窄,上丰下锐,最前端蓬起一块,中间却是空的,上面系了几条带子,非起来呜呜作响,摄人心神。 暗器还未及身,一股淡淡的腥臭之气隐隐传来,似乎上面附有极为厉害的毒物,连武当山中如此凌厉的山风都无法吹散。 天罗五老暗暗惊心,眼见那暗器在空中划出十条乌茫茫的弧线,夹杂着嘶空尖啸,向天罗五老直贯下来!天罗五老跟武当五老多年敌对,可从未见他们施展出如此奇特的暗器来。难道这数年雷神洞潜修,竟让他们修成什么绝世的武功么? 几十年来双方恶斗不断,天罗五老可从来没多赚什么便宜。当下不敢再分神去去夺那鞠,十只长袖纷飞,向那暗器卷了过去。 入手但觉劲力沉雄,天罗五老功力震动,登时连展几种手法,将那暗器封得死死的。就算这暗器是霹雳堂的雷震子,那也不能伤他们分毫。鼻中嗅到酸涩的臭味更浓,天罗五老暗运大罗真气,将随着气息进入体内的毒气缓缓化开。 大罗真气传说是汉代毛仙人流传下来的,善能祛百病、御百毒,是以天罗五老虽觉那气味古怪,却也不放在心上。 就听武当五老哈哈大笑道:“饶你五鬼煞灵警,还不是捧了老子的臭草鞋?” 天罗五老脸上变色,仔细看时,却不正是五双烂草鞋么? 天罗五老地位尊崇,向来食必精,器必良,草鞋之物,书上自然读过,人间却未见过;模样约略知道,穿却是大可不必。当此性命相搏之时,又怎会想到武当五老竟会耍这种滑头?登时便上了这等恶当。想到方才传来的恶味便是武当五老的脚臭,天罗五老脸色都是铁青,用力将草鞋摔了出去。一转身,跟武当五老面对面站在了一起。 空气霎时间凝结。 一道冷寒的剑气横空而来,将十人的眉睫照得碧森森的。天罗五老跟武当五老眼神立即错开。 就听郭敖冷冷道:“既然说好了比赛方法,还打来打去的,难道都不敢比赛么?” 天罗五老厉笑道:“谁不敢了?”身子腾空而起,向鞠追去。柏雍正趁着他们争闹,偷偷地将鞠逮住了想逃跑,但见天罗五老一齐扑了过来,立即一声怪叫,一矮身,从树底下钻了出去。天罗五老身形翻滚,连接追捉。只是柏雍身法奇特,往往就在一刹那间,避了开去。 武当五老叹了口气,深深看了郭敖一眼,道:“走罢,再不走,鞠就被别人抢走了。” 郭敖盯住五人,道:“你们不逃走?” 天罗五老已追出几十丈,现在实在是逃走的最好时机。武当五老对望一眼,笑道:“我们十人乃是生就的冤家,逃是逃不了的!何况元聪五老,什么时候怕过别人?”说着,展开武当派的梯云纵,拔空追了上去。 郭敖摇了摇头,也跟着追出。 十二个人翻翻滚滚,你追我赶,不一会子就奔出近十里远。那树林更密,草丛更乱,十二人抢得更激烈。 天罗五老与武当五老都试探出郭敖柏雍两人武功甚高,一面起了爱才之心,一面也起了敌忾之心。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抢,但好歹要将这鞠抢到手,以证老骥伏枥,不下少年的至理。但郭敖与柏雍又岂是可轻易压服的,天罗五老与武当五老又彼此牵制,因此抢只管抢得越来越激烈,可是谁也没抢到。 乱草错楚,山风烈舞! 天罗五老脚尖在长草的叶尖上点了点,就待向柏雍扑去。柏雍刚做了个鬼脸,吐出舌头道:“不给你。”身子向旁边闪去。武当五老生怕柏雍偷袭,五个矮胖的身子倏然散开,向天罗五老合击过去,而郭敖乘机一脚斜出,要将那鞠据为己有。 突然,草丛中兴起了一股极大的杀意。 杀意浩瀚震荡,竟然如渊如海,绵绵如盈百里,将这片草群一齐围裹住! 那杀意实在太大,天罗五老、武当五老、郭敖、柏雍都禁不住身形一窒,只有那鞠不受控制地冲天飞起。 长草深没中突然显出了十二柄钢刀,横削向十二人的脚踝。这一变当真出其不意,钢刀来势辛辣,招数诡异如毒蛇出洞,更是人所难防。 但这十二人修为实在太高,也不见他们有何动作,已然齐齐冲天跃起。那十二柄钢刀却不追击,倏然就收了回去。长草漫漫,重归寂然,也不知下面藏了多少个人,多少柄刀! 郭敖怒啸一声,倏然从半空折身冲下。他的剑气鼓涌,将长草之下照得一片通彻,吐气开声,一掌击出。掌势凌厉,风过草偃,立即显出了下面全身都着了黑衣的人影。 郭敖的剑光猛然炸开,那些人影不敢招架,微微晃了一下,突然就不见了。 郭敖一剑击空,脸上微微变色,道:“东瀛忍术?” 谈话之间天罗五老也落在地上,冷笑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华!”齐齐出掌,向地面击去。地下响起一声闷哑的嘶吼,一条人影带着泥土冲天而起。 才冲到三四尺高时,天罗五老中猛然一只铁爪伸了过来,“呛”的一声响,那人手中的钢刀被震成两截,那铁爪跟着击出,一爪将那人的心脏挖了出来。那人满脸惊恐地望着天罗五老冰冷森然的面容,突地发出一声惊惧之极的号叫,轰然倒地,他的眸子几乎完全瞪裂! 天罗长老将心脏摔在那人的尸体上,掏出一条洁白的丝巾,慢慢擦拭着自己枯枝一般的双手。 长草莽莽,不见动静。 他知道周围埋伏众人的心已经寒。 他杀人无数,手段至为残辣酷毒,便是要敌人心寒,再也不敢与他做对。他很满意这效果。 溅血的心脏在那人身上兀自腾腾搏动,将其中残余的热血一滴滴挤轧出来,落在那人蒙面的黑衣上,再将身上的黑衣染湿。黑红交替,显得极为醒目而丑恶,就如同那人顶上胡乱挽着的发髻,以及那副怪异入骨的五短身材。 武当五老怒道:“你们天罗教当真丧心病狂,为了歼灭武林同道,竟不惜与倭寇合作,引狼入室!” 天罗五老冷冷道:“你要看清楚了,人是我们杀的,可不是你们!” 元聪怔了怔,道:“那海边倭寇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 天罗五老冷冰冰地答道:“我们也不知道!” 他们在这里争论,郭敖跟柏雍却依旧追着那鞠向前奔去。尤其是柏雍,大呼小叫的,奔了个兴高采烈。郭敖剑气纵横,追着他不住劈杀,却总是差了一点点,让他逃开了。 天罗五老冷笑道:“身处埋伏中,却还如此大意,当真是不知死活!” 话刚说完,五人却惊觉草丛一阵乱晃,仿佛水浪般迅速退了过去。退去的方向,赫然正是郭敖两人前去之处!天罗五老与武当五老都是眉头皱起,喃喃道:“难道那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眼见郭敖与柏雍走得越来越远,十人都是身形掠起,追了出去。 转过一个小山坳,只见一棵大树下搭了个小小的帐篷,在这乱山之中显得特别醒目。两人刚刚靠近,立时周围一片呼喝,草丛、树丛之中也不知窜出了多少人,也不搭话,向着郭敖两人杀了过来。 那些人的武功都极高,郭敖与柏雍仓促应战,都弄了个手忙脚乱。柏雍大叫道:“乖乖不得了,招架不住了,鞠给你!”说着,一脚将那鞠向郭敖踢了过来,同时身子一阵乱晃,在人群中钻来钻去,顷刻之间闪过了五十七柄剑,三十柄刀,二十五把枪,二十九把流星锤,外加三把子母飞镗和江湖难得一见的孩儿槊。 郭敖舞阳剑在片刻中已经连接一百七十五招,虽然无一招能突破他的剑网,但也绝不轻松,眼见那鞠向自己飞了过来,忍不住大骂道:“方才怎么抢你都不松手,现在却踢给我,当真要害死我的命么!”但他骂虽然骂,却依然长剑裹动,让过来势,将那鞠接在了脚下。就这么顿了一顿,几十柄兵器一起冲了过来。 郭敖大喝一声,舞阳剑化作烈阳之华,纷然溅开,将敌人一齐迫退。然而一击之下,郭敖隐隐觉得手腕发麻,敌人却连丝毫喘息之机也不给他,呼哨之中,又是几十柄兵器连环击到。 柏雍却趁着这功夫,钻到了帐篷前面,笑道:“这里好,人少!快,将鞠踢给我!” 郭敖一声大喝,身子盘空而起,剑光化作万千飞星,向众人飞落而下。剑神的全力一击何等凌厉,登时就将那几十柄兵器击退了一步。郭敖就趁着这片刻功夫,飞起一脚,将那鞠向柏雍踢了过去。 柏雍接过鞠,笑道:“那我就先走一步了!”转身从帐篷上掠出去。围击众人都是脸上变色,突然舍了郭敖,一齐向柏雍杀了过来! 柏雍大叫道:“乖乖不得了,难道你们也想抢我的鞠?”身子在空中滴溜溜转动,见招躲招。但来人实在太多,突地一柄流星锤横击而来,柏雍叫道:“不要打我的鞠!”但他被几柄青剑缠住了,无法驰救,眼见那鞠球被一锤打破了个洞,向着帐篷飞落而下! 众人都去围攻柏雍,郭敖就觉身上压力一轻,突然弹起,掠过人群,向那鞠射了过去。 一近帐篷,登时便是几十人杀了过来。虽离那鞠近在咫尺,却已不能腾手来抓。郭敖此时也掌握了一点抢球的技巧,身子大鹤般凌空飞舞,脚尖用力在球身上点了点,那球笔直向帐篷落了下去,“扑”的一声轻响,已然穿帐而下。 郭敖横剑架开身前的兵刃,那球触地弹起,又向他飞射而至! 郭敖心中大喜,身子转了转,任由那鞠落在胸前,吸一口真气将它粘住,在空中横走八步,向外落了去。 那鞠中蓬蓬做响,似乎刚才一落之时,有什么东西从裂口钻进了里面,然而情势危急,郭敖一时也顾不得理它。 猛然帐篷裂开,一条人影冲天而起,大喝道:“留下此物!”一掌向郭敖击了过来! 那人身上锦袍耀眼,一张国字脸,甚为威猛,但掌力却大到不可思议。郭敖舞阳剑能御千斤之力,却被这一掌打得倒飞而出,身子还没落地,脸上已全是惊容! ------------ 第十章、旌麾煌煌曙色重 那人冷笑道:“还不跪地送过来,难道要让本王亲自动手?” 郭敖上下看了他几眼,暗暗惊骇,道:“本王?你是什么王?” 那人自悔失口,怒道:“要你多管!快快将那鞠献上来!” 郭敖大笑道:“别说你只是个王,就算当朝天子驾临,想要我这鞠,那也是想都别想!” 那人似未想到郭敖竟然如此直言顶撞,脸上一阵激怒,袍袖挥舞,却突然大笑道:“好男儿!不畏本王威严,敢于直言者,你是第一人!不如你归入本王驾下,荣华富贵,任你挑选!” 郭敖淡淡道:“你有于长空的剑谱么?” 那人怔了怔,道:“没有!” 郭敖笑道:“那我为什么要归顺你?荣华富贵,嘿嘿,难道我会看在眼里么?” 那人点了点头,道:“果然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本王倒错看你了!你去吧。” 郭敖也不同他多讲,转身向外纵去。从那帐篷中跃起一人,满面都是胡须,头上也结了个冲髻,对着那人叽里咕噜说了一阵倭语,那人一呆,大笑道:“本王只顾着爱才,倒忘了那物。你放心,此物对本王也是至关重要,绝不能让别人得了去!” 说着,斜斜一掌向郭敖击落。郭敖早有防备,身子宛如大鸟般凌空盘舞,躲了开去。那人自重身份,不愿意施展轻功,挥手道:“追!务须将那鞠夺到手!” 那些截杀柏雍跟武当、天罗十老的武士们立时舍了对手,一起潮水般向郭敖涌去。郭敖心知不宜久战,带了鞠飞速像武当山掠去。 那人遥遥看着郭敖向武当山紫霄宫奔行,取出一物,道:“传本王兵符,调十万大军,兵会武当山。” 一人躬身答应了,接过那人手中的兵符,带了几人绝尘而去。旁边有人抬过轿子来,那人跨了进去,随后向武当山追赶。这抬轿之人都是罕见的高手,虽行走山路,但那轿子却是又平又稳,走得极快,远远跟着郭敖等人。 轿中之人正是当今皇上七弟吴越王。 此人执掌天下兵马,权倾朝野,手下高手无数,并且近年来多预江湖之事,所图非小。青天寨中,托付三十万镖银与神威镖局的也是此人。却不知如今他微服武当后山,与众多倭人密谋,又是存了何等样的居心? 吴越王悠闲地御轿行山,大有谢康乐的富贵风雅之气,郭敖柏雍就苦不堪言了。吴越王手下的武士极多,怕不有七八百人,得了他的命令,便是性命不要了也要将鞠抢到手。这些武士的功夫都极高,杀得郭敖喘不过气来。地下、树中不时有倭国忍者窜出,冷不防地便施展偷袭。天罗五老更如影附形,随时都觑了便宜,施展杀手。所幸武当五老见情势危险,也跟在他身边,助他御敌。合六大高手之力,也仅能自保而已。 柏雍却极为高兴,在人群中窜来穿去。他的身法极为神奇,那么多刀剑飞舞,他总能在间不容发之时,闪了过去。人越多,他便玩得越是兴高采烈。只是这等拼了性命的蹴鞠比赛,牵连的人越来越多,郭敖欲罢不能,又哪里高兴得起来? 差不多一千多人就这样为了不同的目的翻翻滚滚地抢着那小小的鞠球,渐渐逼近了紫霄宫。 紫霄宫中是一片血海。 敌人的血、自己的血散了一地。 这已是传说中的修罗场,再也没有丝毫道教清静修为的气象。清虚道长拄着剑,看着身边重重包围的敌人,重重地叹了口气。 青微铺果然是个陷阱,等自己率领武当精锐杀到之时,却陷入了魔教天龙部笑仙子宁九微布下的万蛇大阵,弟子们被数万毒虫咬噬,顷刻便死伤百人。清江、清湖、清光师弟在混乱中死于一位紫瞳少年的剑下。自己施展武当最高秘法,用清寥剑音震退了群蛇后,却接到武当山上传下的消息,说魔教率领大军攻入了紫霄宫。此乃武当派的根本重地,列位祖师的遗像遗物以及武功典籍都藏于其中,怎可不救?于是又率众匆匆杀了回来。却不料紫霄宫早已失陷,天罗教天枢部在其中布下重重机关,又有天香部的种种秘毒,杀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武当一千多弟子,到现在只剩了两百不到,难道真是天亡武当,要假魔教之手么? 清虚道长仰天无语。他的真气已消耗了大半,再也不能运起飞云一般的剑势,斩敌于丈外了。而敌人却重重包围着他们,几有千人。众寡悬殊,这仗还怎么打? 鬼音娘子抱了一柄镶嵌了骷髅头的箜篌,她的脸庞隐在淡淡的轻纱中,悠悠道:“清虚,你还迟疑什么?难道你还有谈条件的余地么?” 清虚怅然地望着她。他认识她,三十年前,没有人比他更认识她了。他知道她的本名叫云紫烟,是洛中云家的小姐,也是他出家前的妻子。但世情变幻,今日她居然带着魔教的弟子杀入武当山,要他投靠魔教,做天霜部的堂主。 天霜就是剑,武当派的剑法,总算还没被人看不起。 总有一天,我要你屈膝跪在我面前,说我错了!他还记得她说这句话时的神情,只是现在她还在乎他屈膝不屈膝么?而他真的做错了么?清虚道长极力望过去,想看清楚这雾纱轻笼后的表情。但他什么都看不见。那纱犹如武当山金顶上常年不散的积云一般,将浮世的一切都遮住了,不留下一点印记。 清虚缓缓闭上眼睛,道:“武当乃是正道,不能与魔教同流合污。” 鬼音娘子咯咯笑道:“三十年前,你还不是跟我同流合污,睡在一个被窝里?”这句话甚至比她的夺命魔音还具有杀伤力,武当众徒听了,脸色都是一变。 她猛然将脸上的轻纱拉了下来,厉声道:“正道?这就是正道对一介女子所做的事情!” 她的面容一片焦黑,上面根本已看不出五官,只剩下模糊的几个洞口,随着她的厉呼一齐抽动。她的眼睛却显得愈加明亮,仿佛腐烂的死沼中闪出的唯一一点水光。山风吹动,衣袂飘扬,她就如暗夜的修罗,在这武当的绝顶狂舞! 天气渐渐转明,又快天亮了。 清虚冷冷注视着她,长剑斜斜挑起:“我只恨当初一时手软,没将你斩杀!” 鬼音娘子身形霍然顿住,两只眼睛充满怨毒盯住清虚。她的全身都在颤抖,她的手猛然在鬼面箜篌上划下,凄声长呼道:“杀!” 天罗教众一齐暴喝,手中长剑举起,向武当众弟子冲了过去。就在这时,山下忽然传来一片轰轰的闹声,倒如山洪突然爆发了一般。鬼音娘子脸上变色,手臂霍然挥出,将天罗教众止住。猛地南侧山墙被一阵大力推倒,一大群人涌了进来! 这群人也不顾紫霄宫中有些什么人,大声啸呼着,追着一个小小的藤球发狂一般地大兜圈子。只是这群人的武功实在太高,转瞬之间就将鬼音娘子布下的合围阵势冲散了。 尤其让鬼音娘子吃惊的是,这之中竟然有天罗教的五位长老! ------------ 月阙卷 摘叶飞花 ------------ 第一章、座谈啸傲揖八方 荆州。 荆州最高的是什么?不是城外的画扇峰,也不是城内的掷甲山,而是吴越王府的云湖阁。 云湖阁高十八寻,每两寻一层,雕着一种怪兽,看去威严且神秘。因为是吴越王的宅邸,寻常百姓不敢细观,但市井传言,这九种怪兽,就是传说中“龙生九子”的九龙子。 这等僭越的事情,百姓们当然不敢深谈,但吴越王之心,也就路人皆知了。只是吴越王难得來荆州一次,因此,云湖阁的最高顶一直空着。下一层,住的是王府管家钱盈舒。 钱盈舒是个人才,一两银子可以赚來三百两,识得古董,会选名马,极懂赏鉴乐器,除了不会武功,几乎所有“人才”该会的本事,他都会。所以他虽然有些自狂自大,但吴越王还是让他做了管家,大加倚重。因此他才能住在云湖阁的次高处。 但钱盈舒自己却觉得他最大的本事并不是走马斗狗,计谋经营,他常常自命为天下第一风流公子,识美人才是他最大的本事。他的确有这个本事,昨日他识得就是春月斋的红云姑娘。 红云是春月斋最红的红倌人,碧月是春月斋最红的清倌人,红云碧月是亲姐妹,也是荆州附近十三城最负盛名的美人。只是最红的倌人当然也最骄傲,寻常的公子哥儿根本不入其法眼,钱盈舒自命天下第一风流公子,当然不甘落后。于是红云落在了云湖阁的最高处。 钱盈舒踌躇满志,吩咐下去:“闲杂人等,一律不准打搅。” 吴越王虽然回了荆州,却一直住在军中,钱盈舒仍是云湖阁的当家主,当家主吩咐下去的,还有谁敢不听从? 于是云阁高锁,一夜寂寂。 红日满床,云湖阁上依旧沒有动静。钱管家许下的赏红,也不见发下來,府中的丫鬟仆妇们都笑着窃窃私语。钱盈舒虽风流而不下流,下人眼中还是颇有几分亲和的。 看着日头越來越高,当下几个年轻的小厮由厨子老斧头带领,“砰砰砰”地敲起钱盈舒的门來。 钱盈舒是“雅士”,睡觉自然是很警醒的;红云是名妓,时间当真可用金子來衡量,也自然不肯多睡。但几人敲了一阵门,里面却声息皆无。 老斧头笑道:“钱爷昨夜下的本钱可真不少。你们再用力些敲,在这里做客的剑神郭大爷几日沒有回來了,钱爷再不去找,回头王爷怪罪下來,可不是你我所能承担的。” 那些小厮都笑道:“一会钱爷要是怪罪下來,你老可不要推得一干二净。” 老斧头笑骂道:“几个滑头别的本事沒有学会,倒知道推诿了,还不快些上去敲!” 那几个小厮也都是好事之徒,当下用力敲了起來。哪知那门并沒有锁,这一用力,登时“吱呀”一声响,悄然敞了开來。 小伙子笑道:“钱爷这可太匆忙了,竟然连门都沒关。幸亏云湖阁高……” 老斧头的眉头却皱了起來,他的脸色突然变了。苏幔低垂中,他隐约看到两人横在床上,一动不动。他的心中突然感到一阵不安,急忙抢了上去,将红红的流苏帐掀了开來。 天下第一的风流公子钱盈舒就躺在苏幔的最中间,他的神色极为平静,脸上含着一丝微笑,头微微侧着,似乎在聆听什么。他的衣服穿得很整齐,连脚上的云头鞋都沒脱。红云的头枕在他身上,脸上却一片痛苦,秀美的面容奇异地扭曲着,一双美眸圆睁,仿佛在最后一刻受到了极为残酷的折磨。 两张脸容一平静一惊恐,形成鲜明的对比,却都已经僵硬、固化,在锦罗绣帐中凝成一幅无比诡异的画面。 老斧头的手忍不住颤抖起來,几个小厮也都发觉了不妙,一拥抢上來,七手八脚地将钱盈舒与红云抬了起來。 钱盈舒身上看不到一点伤痕,面容还残留着些许的红润,并沒有下毒的痕迹;红云胸骨断折,心肺俱碎,血迹几乎浸透了整张床褥。虽然死状各异,但两条生命,总是再也不会回來了。 只有在众人纷乱的忙碌中,从两人身体夹持的位置,落下一枚青森的树叶。 凌晨寅时。九月。 杨锋,大盗,天罗教堂主。 传闻他五岁时就杀了第一个人,十一岁的时候,他同两湖大侠云冲天斗刀,竟然斗到了第三十一招。 他却沒练过任何武功,他凭的就是先天对刀的感觉,凭的就是快、狠!虽然杨锋杀了二十六个人,但云冲天还是沒有杀他,因为他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孩子。 但杨锋却觉得这是他的奇耻大辱,因此他远投荒漠,拜了大漠狂刀玉雕为师。三年,他将玉雕刀法的精髓尽数学到了手,在玉雕将血翎刀郑重地传给他,立他为玉刀门第八代掌门时,他一刀斩下玉雕的首级,随即将玉刀门斩杀干净。 只因为他不想做边陲的霸王。他认为玉雕是在侮辱他。 然后他一人一刀回到中原,在云冲天的门口,将他一刀斩成两截。随即杨锋的名头传遍江湖。他的行事也就越狠、越辣!只要他看不顺眼,他的刀就会出鞘。 他喜欢酒,喜欢美人,喜欢享乐,这一切,都需要钱,所以他做了大盗,他只会挥刀,别的什么都不会。 幸好挥刀就可以赚來很多很多的钱,只要你的刀挥得足够快。 他不光刀快,而且审时度势。近年天罗教声誉鹊起,他又投诚其中,做了一名堂主。有了靠山之后,他杀的人更是不计其数。 但杨锋从不怕人报复。只要有人的刀快过他,就算死了又怎样?男儿生着头颅,不就是等着刀更快者來斩么?所以杨锋提着葫芦,一面大口喝着,一面在街上行走。 他什么都不怕。 清晨。阳光很好。 荆州是个好地方,水清物灵,各种鲜花从阳春二月一直开到深秋十月,卖花的小姑娘也就从二月一直跑到十月。九月的秋天,正是菊花开得最好的时候,卖花的小姑娘的脸,也就笑得最为灿烂。 这一朵一朵的鲜花,会簪在书生的冠上,别在英雄的襟上,插在美人的鬓上,供在富人的堂上,然后换來米,换來面,家中的阿妈跟弟弟就可以饱吃一顿,预备接下來数日的饥饿。 这是个平常的故事,并不会有人觉得凄恻。 所以杨锋连看都不看,只自顾自大口喝着酒。小姑娘却跑了上來,怯怯道:“大哥哥,买朵花吧。我的花又香又新鲜,还便宜。” 杨锋的相貌并不值得恭维,小姑娘很害怕他,但她又不得不上來。荆州盛产鲜花,那么卖花的生意就不会很好。 杨锋乜斜着眼看了她一眼,突然一阵大笑:“你若是肯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买你的花,如何?” 他并不是想调戏这个孩子,只是他很喜欢别人怕他,而年轻的小姑娘们,岂非最怕色狼?杨锋向來喜欢采取最直接的方法。这个方法,如今就最为直接。 小姑娘却沒有害怕,她的眼睛里有了光彩:“真的么?你……你不会骗我吧?”她已很久沒有卖出去花了,任何机会她都必须紧紧抓住,否则她就要在饿了两天之后,还要再饿着。 杨锋冷冷道:“你不相信,那就算了。”他举步跨了出去,小姑娘急忙道:“好……好嘛,我告诉你就是。” 她有些害羞,轻声说了几个字,杨锋的耳力算是好的了,可也沒有听清,他俯下身子,将耳朵凑了过來,道:“你说什么?” 可能是能卖出花的诱惑太大,小姑娘踮起脚尖,凑到杨锋的耳边说了几个字。 杨锋突然觉得有些不妥,俯下身让他的重心不稳,他的刀就不能完美地挥出,能一斩杀人的信心就降低了。作为第一流的刀手,这实在是很致命的失误。 他真力运出,想将身子收回來,就在这一瞬间,一股力量突然深入到他的心肺间,瞬间,他全身的真气都被打散。而他的刀还沒有出手,再也沒有! 他最后看到的是那小姑娘的脸突然扭曲,胸膛却宛如爆炸一般,砰然碎裂,鲜血如散花雨,随后她倒在了地上。 两具尸体几乎同时摔在地上。 或者高贵,或者低贱,都一起躺在清晨撒满微霜的泥土中,再也沒有分别。小姑娘篮中的鲜花凌乱地散倒在两人的身上。 满地黄花堆积,就这样和人的生命一起,零落成泥。 这是荆州最热闹的一条街。 不久之后,荆州的衙役就赶了过來,将两具尸体搬走。忤作验尸的结果,杨锋尸体身上沒有任何伤痕,小姑娘胸前肋骨却完全粉碎。在杨锋的衣襟上,发现了一片青青的树叶。 凌晨卯时。九月。 未时,这两枚树叶都摆在吴越王府的大堂上。这是荆州捕快连夜送來的,吴越王不在府内,捕头们急得焦头烂耳,等他从军中回來。 刚刚起床的柏雍拉着不想起床的郭敖,兴致盎然的在一旁探勘物证。 柏雍和郭敖都是王爷的贵客,王爷下了吩咐,他不在府中之时,一切取与,都随二人自便,因此,柏雍说要参与查案,也就沒有人敢说个不字。何况此案來得怪异无比,整个荆州的捕头都一俦莫展之时,有了剑神郭敖的朋友代为查探,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柏雍已然换了一身探案的衣服,一袭宝蓝色的英雄大氅,暗绣满日月星辰,动静之际,星光闪烁,再配上腰间正红色撒花缎带,鹿皮及膝官靴,真是英武出众,卓然不凡。 只见他目不转睛的凝视着眼前的树叶,平日嬉皮笑脸,此次却连眉头都一直沒有松开过----只因这次的案情太为怪异。 柏雍突然伸了个懒腰,长叹道:“周大人可今年五十三了,是附近几省著名的捕头。他说死者身上沒有伤痕,那便肯定是沒有。钱盈舒与杨锋经脉、脏腑全都正常,肤色也正常,并非被人投毒,或者中了劈空拳之类的武功。红云与卖花小姑娘胸前的经脉却尽数断裂,死状凄惨,竟似被人用极强的真力震死的一般。两宗凶杀案都是死亡两人,两人挨得极近,死法却截然不同。尤其杨锋,乃是一流的高手,竟也会这样死去,实在太过匪夷所思。我想了许久,也沒想出头绪來。” 郭敖沉静地盯着案上的树叶,道:“所以你觉得线索应该在这两片树叶中?” 柏雍摇头道:“不是我觉得,而是现场中只能找到这两片树叶!” 郭敖道:“树叶只是树叶,能说明什么问題?” 柏雍伸出手去,仿佛想抚摸一下它们,他的手指距离那树叶还有半寸的距离,便不再伸出,他的眼睛突然亮了:“云湖阁高几参天,任何树木都不会生得那么高,为什么却在阁中高处发现了这枚树叶?杨锋死的地方,是荆州最繁华的街道,店铺虽然很多,但树却极少,我看过了,离那里最近的一株树,是在八十四步外。闹市人杂,八十四步外的树叶若是要飘过來,就算不被踩烂,也要沾上尘土。而这树叶却完整青翠,就像刚摘下來的一样。这说明,它有很多话要跟我们说。” 郭敖一怔,目中也露出了深思的眼色,他等着柏雍说下去。 果然柏雍道:“第一,是凶手想要告诉我们什么,但我想來想去,却沒想出來。树叶只是树叶,尽管在死人身上,它仍然是树叶,我也听不出它说的是什么。” 郭敖道:“既然有了第一,想必一定有第二。” 柏雍笑道:“第二,就是……”他拖了长腔,眼睛注意着郭敖的神色,缓缓道:“这树叶就是凶器!” 郭敖讶道:“树叶是凶器?这怎么可能?” 柏雍嘻嘻笑道:“郭大少行走江湖,就沒听说过一种功夫,叫做摘叶飞花,伤人立死?” 郭敖动容道:“但那只是夸大之词,从未听谁真正练成过!” 柏雍摇头道:“我也不愿相信,但是若不是这样的武功,又怎能让杨锋不出刀而死?又怎能不见伤痕、不下毒在闹市中要了人的性命?听说这种功夫乃是寓极霸道于极柔和,击中之人虽立即死亡,但却全身经脉完好,也找不出伤痕來,旁边波及之人,却被透出的狂暴之气侵凌,往往经脉尽断,与这两宗案件正相吻合。若说不是摘叶飞花,那就太过巧合了。” 郭敖沉吟道:“若这推断真的不幸而中,那我们又如何找出凶手?” 两人对望一眼,并不说话。 站在他们周围的荆州府捕快们,目中却都已透出深深的恐惧----摘叶飞花的功夫,已经近乎神魔,决不是小小荆州府衙能够对付的。 荆州府尹悬赏杨锋头颅告示在荆州城挂了五年,杨锋依旧大摇大摆地在城中喝酒,现在杀杨锋的人出现了,他们又怎敢撄其锋芒?但钱盈舒是吴越王的人,这案件他们不得不查。 柏雍眼神突地一亮,道:“铁恨!你的朋友,捕神铁恨!” 众捕快的眼睛也跟着一起亮了起來。号称神捕的铁恨,无论什么黑道高手都束手就擒的铁恨,岂不正是破这案子的最好选择? 郭敖却摇了摇头:“铁恨自从与我少室山下一别后,就再也不知踪迹了,我们一时到哪里找去?” 柏雍重重的叹息了一声,拾起桌上两片树叶,随手往旁边的锦盒里一扔,道:“连郭大少也找不到,那只怕沒人能找到他了,看來请铁神捕的路行不通,你们只得靠我了。” 他的话是实话,然而周围人的脸色却随着他这话而黯淡下來。 然而,柏雍“靠自己”的办法很特殊。他并不出去查案,也不再查看捕快们收集的物证,而是和郭敖在王府后花园钓鱼。 郭敖不想钓鱼,但柏雍非逼着他钓,他就不得不钓了。 他钓鱼的方法很奇怪,不用鱼竿,不用鱼饵,将鞋子一脱,脚丫子浸到水里,就算是鱼竿鱼饵全都齐全。柏雍说他的脚丫子的味道已够足的了,正有股咸鱼的味道,跟这清溪中的游鱼有些亲戚关系,恐怕效果会更好一些。 郭敖不想这么做,可是他一连赌输了七次,他就只有这样做了。 柏雍就躺在溪边的草地上,晒着九月并不暖和的太阳。 吴越王请他们來荆州喝酒,但他们却宁愿躺在这里钓鱼、晒太阳,因为吴越王的酒喝不得。 柏雍一看到云湖阁的样子,就看出了这一点。所以这些日子來,他们喝遍了荆州的大小酒巷,却就是不肯喝吴越王的酒。 沈青悒起初还跟着他们玩,后來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只剩下郭敖两人。柏雍奇怪的法子层出不穷,郭敖想不出來该到哪里去,就由着他胡闹。 柏雍打了个哈欠,道:“你怎么连一条鱼都沒钓上來?” 郭敖哼了一声,道:“这样若是都能钓上鱼來,我看天下的渔夫都该一头撞死了。” 柏雍笑道:“谁说的?你信不信我就可以钓得上來?要不要赌一场?” 郭敖仰天躺下,将两只手枕到脑后,很舒服地伸了个懒腰,道:“我才不跟你赌呢,每次赌都是我输,何况你的彩头老是假的。” 柏雍道:“这次不是假的了!我们赌藏边乐胜伦宫的恒河大手印如何?传说这大手印乃是印度大神的秘法,具有不可思议的威能,乃是天下武学的元祖。这样的武功,你不想见识一下?” 郭敖丝毫不动心,道:“绝对的好武功,但你也绝对不会。” 柏雍道:“那传言大禹登上天庭之后,向始祖之神伏羲、女娲要求见识天下最强的剑法,于是伏羲用昆明池下的劫灰铸剑、女娲创造出剑奴皇鸾,为禹演练了一招极天人造化的剑法。此招既是天下最强的剑法,也含有天下最强的诅咒,凡见识此剑者,都会立时盲目。你是学剑的,这样的剑招难道不动心?” 郭敖道:“动心是动心,但明知你沒有,我却也无法动多少心。” 柏雍还要再说,突然溪边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人一齐住口,那脚步声一直响到两人身前,就见一个大约十六七岁少女,身上穿了一身荷叶短衣,头上挽了个小小的发髻,赫然正是消失了好几天的沈青悒。 她笑眯眯的看了柏雍一眼,道:“不久前,我听说你身上有件宝物,但跟了你那么久了,却连影子都沒看到,你到底有沒有?” 但柏雍却只是笑笑:“你有沒有舞阳剑?” 沈青悒摇了摇头,柏雍道:“既然你沒有舞阳剑,我怎么会有宝物?天下的秘宝神物,都只会在郭大少这样的人身上,你我这样的穷鬼就休想了。”他仿佛很是感慨,说一句话,叹一口气。 沈青悒盯住他,突然,她转身向郭敖道:“拿來!” 郭敖道:“什么?” 沈青悒道:“舞阳剑!” 郭敖皱眉道:“你难道沒听人说过,我身上从來不带剑?” 沈青悒怒盯着他,眼睛里神色古怪之极。郭敖却微笑看着她。突然,沈青悒掉头怒冲冲地奔走了。 郭敖转头道:“你真的有宝物?难道这位沈姑娘一开始江上劫镖,不是为的镖银,而是冲着你这宝物來的?” 柏雍悠然道:“她冲着谁來,我倒不担心,只是沈姑娘的脾气很不好,这么冲出去,只怕有些人会倒霉,那时候,这罪孽不知道该不该算在我们头上。” 郭敖的脸色也有些变了。 柏雍叹道:“我只盼她不要惹到不该惹的人,你知道,荆州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 郭敖脸色变得更厉害了起來。 沈青悒的确爱惹事,这次突然找柏雍要秘宝,也的确很蹊跷。柏雍抬起头來,远远望了出去,道:“荆州城中吹吹打打的,好像在办什么喜事。对了!那是神威镖局。对了!今天是铁万常老爷子的寿辰。对了!我们说好要去喝喜酒的,铁老爷子人很好,可不要失信。对了!你说这丫头是不是还记恨着神威镖局,抢人家的镖银沒抢到,就到别人家里去闹事去?” 郭敖的脸色真的变了,他一跃而起,追了上去。 柏雍偷偷笑了。沈青悒砸不砸寿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又有热闹赶了。有热闹就有柏雍,这必定是不能少的。 MM提供武林客栈无弹窗高品质全文字章节在线阅读,高速首发最新章节,文字品质更高,如果觉得MM不错请帮助我们宣传推荐本站,感谢你的支持!你的每次分享和宣传都是我们高速首发的动力! ------------ 第二章、十二重台明月光 神威镖局很热闹。看书神器. 神威镖局实力平平,却一直因为在吴越王的照顾下,声势煊赫非常。如今总镖头做寿,当然要热闹得很了。吃这口江湖饭,自然要交些江湖上的朋友。神威镖局分局开遍了江南江北十三省,生意几遍全国,当真可以说是朋友遍天下。铁万常又存心借着寿筵之机再多交些朋友,因此大撒请贴,武林中稍有头脸的人物,几乎都接到了一份。铁府从八月就开始准备了,此时张灯结彩,喧呼扰闹,门前车马络绎不绝,府内宾客人头攒动,当真是热闹非凡。铁老爷子乃是寿星,当然要高坐在明堂上,等待大家祝贺,他儿子铁中英,代他站在门口揖客。五湖四海的宾朋都满面笑容,一面打揖,一面说着吉祥祝福的话进了铁府。 郭敖搔了搔头,道:“我们空手前去贺喜,不是很好吧?” 柏雍道:“当然不是很好,那样我的脸都会给你丢尽的。” 郭敖瞪眼道:“为什么丢的是你的脸?你当初不还装扮成神威镖局的镖头么?难道不应该给总镖头拜寿?” 柏雍嘻嘻笑了声,道:“我那时乔装打扮了,谁都认不出来。你看不是有很多人空手进去了么?咱们赶紧跟上去,就混在他们中间好了。” 郭敖不屑道:“那是江湖上打秋风、混饭吃的,你要混自己混去,我可不奉陪了。”柏雍“哦”了一声,忽然拿出一物,道:“既然如此,那就只能送点礼物了。这……这什么东西?怎么这么破烂?还透着一股汗腥味?你怎么不找点金子啦、银子啦什么的藏在怀中?” 就见他手中拿着一本破破烂烂的小册子,皱着眉头,将那册子远远举了出去。那册子年岁甚久,纸面已有些黄,想来一直被人揣在怀中,不但封面皱巴巴的,而且透出股很浓厚的汗味。册子的页工工整整的写着几个大字:“于公长空知见集”。 郭敖脸色剧变,大叫道:“你……你什么时候偷去的?”一伸手,向那册子抓了过去。 柏雍扮了个鬼脸,笑道:“就在刚才你不奉陪的时候。”嘴里说话,身子一矮,将郭敖的来式躲了过去,一面道:“我看你珍而重之地藏着,以为是什么宝贝,哪知就是这么个破东西。我看看里面写的是什么啊……”他一面躲避着郭敖抓过来的双手,一面将册子打开,念道:“壬午之秋,金张之馆,旁舒清锋,怀心赤县……咦,你的文采挺好啊。”说着,将那册子不住翻弄着。 那册子上记载的乃是郭敖回思于长空的教诲时所写的文字,平生从未给第二个人看过。此时听柏雍旁若无人地念出来,心下不由大急,连出几爪抓不住柏雍,见他越翻越后,这种**被尽数窥探的怒气再也不可遏制,冷哼一声,探出的右手倏然翻出,周围气温骤然降低,只见他五根手指连环弹出,每一弹,便是一道充盈的剑气,割裂而出!这一下突如其来,两人相隔又近,剑气咝咝暴响,将柏雍密密麻麻地困住,一齐向中间收拢过来! 柏雍怪叫一声:“你想杀人灭口!”那郁怒奔的剑气却全然不停留,宛如晴空雷电,轰然击下。五道剑气相互扣合,连一丝缝隙都没有。柏雍叫道:“还给你就是了!”一抬手,向郭敖掷了过去。郭敖将这册子看得极重,剑气急回收,以防伤及那小册子,一面真气激荡,在一瞬间将极刚之力化为极柔,形成一个无形的包围圈,将册子稳稳拖在中间,收了回来。这一招乃是从武当剑法变换而来的,精妙绝伦,那小册子丝毫没受到损伤。但郭敖仍然仔细检看了,确信它一点破损之处都没有,方才又珍而重之地收到怀中,依旧藏了起来。 柏雍微笑看着他,道:“这小册子对你就这么重要?” 郭敖哼了一声,不去理他。柏雍笑道:“其实越重要的东西,就越容易成为桎梏,豁达如你,我本以为已经看得透了。” 郭敖默然,缓缓道:“看得透就是看不透,谁能真正讲得清楚呢?” 柏雍大笑道:“你这话说的好,真有几分老和尚的味道,走,咱们去城外的十里铺吃狗肉去,贺就是不贺,不贺就是贺,管他的呢!”说着,揽着郭敖的手,就向外走去。 外面不是门,也不是路,是一张笑脸。一张能够说得上英俊、谦和、雍容、精干的脸。这张脸正满含了笑容,带着两只高高揖起的手,挡在两人面前。郭敖皱眉道:“你待怎的?” 那人笑容丝毫不减,道:“在下铁中英,人称铁面虎,今日一见,才知两位才是人中龙凤,在下就算是虎,只怕也只是一只壁虎了。” 柏雍笑道:“你是壁虎,那我们也就只好是草龙纸凤了。” 铁中英上下打量了两人一眼,道:“两位要去哪里?” 柏雍道:“十里铺有好狗肉,好烧白,我们准备去那里喝酒去。” 铁中英道:“这里就有好狗肉,好烧白,保证和十里铺的是一个锅里煮的,一个缸里舀出来的。而且出锅绝不过一刻钟。” 柏雍点了点头,道:“那可实在不用去十里铺了。可是……”柏雍指着铁府里面道:“这里明明堆满了山珍海味,铁兄为什么只请我们吃狗肉?”铁中英大笑道:“两位想吃什么,尽管自便,此后铁府随时为两位敞开!” 柏雍拱了拱手,笑道:“那就叨扰了,走、走,咱们去给老爷子祝寿去,一杯酒就祝愿老爷子寿长一岁,今日不喝够千杯,我绝不离开!”拉着郭敖就向里面走去。 郭敖道:“你不跟那些打秋风的混在一起的?” 柏雍笑道:“我已经送了礼了,为什么还要跟他们在一起?” 郭敖疑道:“送礼?你送过什么礼了?”柏雍道:“笨蛋,就是你的剑法啊!有见了剑神神剑,还不赶紧请进来的人么?” 铁家手段真是豪阔,那厅堂连同院中中足足摆了上百桌酒席,几乎全部满座。柏雍拉着郭敖在人群中不住穿梭着,这张桌子不好,那张桌子也觉得不好。郭敖浪荡惯了,倒不觉得坐在这张桌上跟那张桌上有什么区别。又走了几十张后,柏雍忽然道:“找到了!就是这张最好!” 铁家的院子是按照江南庭园的格局布置的,曲池流水,峰峦竹林,全都具体而微、极具匠心地布置在院中。柏雍指着的那张桌子,临清水,对碧山,乃是整个院子中最好的位置,但奇怪的是,这桌上却只坐了一个人。 那桌上也只摆了几盘素淡的菜色,并不象别的桌上那样山珍海味,层出不穷。当座之人,身着一袭平常的灰袍,静静地坐在那里,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举动,但周围桌上的来客,脸上都露出种很局促的神色,似乎只是靠近了这人,就会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诱出内心深处莫名的不安来。 那人坐姿极为随意,身上更未透出一丝的真气。四周笑语喧嚣,他却看也不看一眼,缓缓举杯。他脸上神色极淡,一如蓝天深处最渺远的一朵白云,悠然卷舒,却自有掩不住的出世之姿。 郭敖脚步顿住了。他的剑气已明确无误地告诉他,此人乃是他平生仅见的大敌。他并不想与此人同坐,并不是因为他害怕,而是不愿意将自己暴露在此人的目光下。 柏雍却全然不管,大咧咧地走了过去,坐在那人对面,一把将那人面前的酒壶抢过来,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喝了下去,赞道:“果然是好酒,比十里铺羼水的烧刀子好多了!喂,你怎么不过来坐?” 郭敖走过去,缓缓坐下。他的脸色变了。 对面那人微笑看着他们,在午后眩目的阳光中,他目中神光隔空传来,反耀出两重奇异的光晕,仿佛无法穿透的彩之洪波,随着他心灵的摇曳。两重彩晕氤氲流转,又透出种莫名的妖异感,既华贵又平凡,既亲和又冰冷,正午太阳的光辉都为之黯然。这样的眸子,郭敖曾见过一次。 嵩山万岁峰上。 柏雍看了那人一眼,又看了郭敖一眼,道:“你们认识?” 那人依旧微笑不答,郭敖慢慢道:“天罗教新任的教主,崇轩。” 柏雍一拍桌子,道:“我就说么!看我选的桌子好不好?坐下一谈就是故人。” 郭敖冷冷道:“我却没有这种故人。少林武当加起来一千多条人命,崇教主要怎么偿还?今日到荆州来,又想杀多少人?” 崇轩慢慢将酒杯放下,淡淡道:“我从来没杀过人,今日也不想杀。我是来找人的。” 郭敖道:“找人?你找谁?” 崇轩嘴角挑起,笑了:“寿筵就要开始,为何不等铁老爷子出来之后再谈?也许一会我要找的人就来了。” 郭敖冷哼一声,就听堂上一声咳嗽,几个中年镖师簇拥了一位满头银的老者走了出来。那老者年纪虽大,但精神极为矍铄,双目中更是精光暴射,四顾如电。才走到堂口,就哈哈一阵大笑,道:“各位远道前来,真是给足了小老儿的面子。说不得,今日要陪各位喝个痛快。”声音也极为洪亮,中气十足。 立时四面响起一片喧声,众人纷纷离座,向铁老镖师致意。铁万常的记性极好,在人群中走着,一面跟宾客打着招呼,就连矮他两辈的年轻子弟,只要他见过的,都能记得名字。闹哄哄地乱了半日,方才拜见完毕,铁万常带着亲近的几位镖师,依旧回到堂上,坐在了寿星的位置上,宣布开筵。 来贺众人一齐举杯,铁万常连饮三杯,脸色更是红润,谈笑之间意气风,不住劝众人喝酒。与会众人都极为高兴,江湖豪客,本就不拘礼数,登时喧呼轰饮之声,响遍了整个铁府。铁万常笑嘻嘻地看着众宾客,似乎极为喜欢这种欢庆的气氛。 突地,就见迎客的铁中英匆匆走了进来,俯身到铁万常的耳边,似乎要汇报什么紧要的事情。 此时,郭敖正伸筷去夹灵渠醉虾;柏雍刚饮完酒,酒杯还未仰起的下颚边移开;崇轩伸手抓向酒壶。没来由地,三人同时就觉一丝莫名其妙的寒意袭了过去。三人动作同时顿住,一片青翠的树叶从堂上悠悠地飘了下来。 铁万常的身形倏然僵硬,他还保持着侧耳倾听的姿势,但他的目光迅呆滞了下去。铁中英脸色剧变,踉跄后退几步,将身后的寿桌撞翻!他的手极力地抬起,抓住胸口,似乎要将什么东西抓出来,但突然一声闷响传来,他一声大叫,仰天喷出一口鲜血,笔直倒了下去! 众贺客吃了一惊,一齐蜂拥而上。那几位中年镖师离得较近,急忙抢上去扶住两人,却觉铁万常、铁中英两人已经气息全无,就在这瞬息之间,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杀死了! 铁万常魁梧的身体上一丝伤痕都没有,铁中英的胸前却一片模糊,经脉尽断,竟似被人用雷霆般的掌力打了一掌。然而,铁府贺客怕不有千人,整个府中水泄不通,铁老爷子身边尽是江湖老手,竟然无一人看出凶手是怎么杀人的! 那片树叶悠悠落地,覆在铁万常逐渐冰冷的身体上,似乎死神的冥贴,出讥诮的微笑,召唤着黑夜的到来。 崇轩叹了口气,起身向门外走去。郭敖的眉头皱了皱,他一时打不定主意要不要拦下他来。 突然身边柏雍大叫起来:“摘叶飞花,又是摘叶飞花!” 郭敖脸色一变,低头看去。 柏雍手中正拈着一片树叶。这树叶青翠鲜亮,仿佛刚从树上摘下来的一般,而且形状甚为奇特,并非荆州所产之物,正是钱盈舒、杨锋身上的那种。难道杀死这三人的凶手,竟是同一个人么?铁万常身上一点伤痕都没有,而铁中英却经脉碎裂而死,正与前两案一模一样。 柏雍喃喃:“莫非杀死钱盈舒、杨锋、铁老爷子的,真的是传说中的武功——摘叶飞花、伤人立死?” 郭敖脸色阴沉。他实在不能想象这么小小的一片树叶,能够杀死铁万常那样的江湖豪客。任何人都能够看出,铁万常的内功已到了相当火候,就算郭敖亲自出手,也未必能够轻易取胜,这小小的一片树叶,怎么可能? 正在这时,柏雍突然咦了一声,道:“背后有字!” 他将那片树叶翻过来,凑到阳光下仔细看了起来。那树叶背部用针刺了许多小孔,只是下手之人力道拿捏得极为精细,每一针都刚好刺入叶内,却并不刺穿,因此留下的痕迹极为轻淡,就算仔细观察,也未必能看得出来。柏雍擅长奇门遁甲,手掌上的感应之力大胜常人,这次在阳光之下入手查看,便立即觉树叶背面有字。 他将树叶举了起来,对着太阳,眯着眼睛仔细看了起来。一面喃喃道:“这字写得可真差……比郭大少差多了……郭大少比我又差多了……嗯,第一个字是朱……朱……厚……煦……朱厚煦是谁?” 他此言一出,四周的人都是一怔。良久,才有人小声应道:“这是七王爷的尊号。” 郭敖一皱眉:“吴越王?这凶手将他的名字刻在树叶后面,是什么意思呢?” 柏雍想了想,从袖中小心地取出一个锦盒来,里面并排放着两片树叶,这便是上两案留下的物证,柏雍在吴越王回来之前,暂时接手此案,这个锦盒也就一直带在身上。 树叶依旧青翠,上面各压着一张指余宽的红纸,上面分别写着:“钱盈舒”、“杨锋”。柏雍将那两片树叶小心地拿了起来,也凑到阳光下仔细地看了半天,道:“钱盈舒先死,然后是杨锋……” 他摇了摇头,将一片树叶举起,道:“这上面刻着的字是‘杨锋’。”他接着举起另一片:“这上面刻着的是‘铁万常’。”刻着“杨锋”的是杀死钱盈舒的那枚,而刻着“铁万常”的,是杀死杨锋的那张。 郭敖的脸色变了:“你是说,凶手杀死钱盈舒的时候,同时预告要杀死杨锋;而杀杨锋之时,预告要杀铁老爷子?” 柏雍微笑着点了点头。 郭敖的脸色更是阴沉:“那这第三张树叶是什么意思?难道……” 柏雍直接说了出来:“凶手下一个要杀的,就是他们所说的七王爷!” ------------ 第三章、剑击飞电耀天狼 七王爷在点将台。首发推荐去 吴越王喜欢操演兵丁,讲究身先士卒,平时并不居住在王府中,而是与众将官一起宿于兵营中。此日三江二十万军会练于点将台,总兵便是吴越王。 权贵富家子弟修习武功者很多,但像吴越王这样内力已经登峰造极,连郭敖全力一脚劲射出的鞠球也能接住的,却可以说是绝无仅有。 郭敖本不相信所谓的摘叶飞花这等传说中的功夫能够杀得了他,柏雍却不肯大意,力劝郭敖一同前往点将台,通知吴越王防范。 他的理由很简单,铁万常行走江湖五十余年,无论修为还是经验都极为深厚,可是也被这一片叶子杀死,连躲闪、警觉的余地都没有。吴越王就算武功高于铁万常,又岂能保证万无一失?同样的一片叶子飞来,吴越王就算能警觉,可能躲过?何况暗杀者若是不用树叶,而用飞刀、用剑、近身博杀呢?点将台虽兵多将广,却是否能挡得住这绝顶高手? 柏雍、郭敖两人受吴越王礼遇,眼见吴越王有难,那是无论如何不能坐视的。吴越王高筑九龙之楼,那是野心而已,此人豪爽好客,雍容大度,若不是身在豪门,所图不轨,两人倒真想交了这个朋友。所以,吴越王不能死。 荆州临江,秋风劲急,两人迎风疾行,不多时就出了荆州城,到了点将台下。 古传点将台乃是三国关羽练兵之所,吴越王封藩此地之后,追慕先贤余风,就将三江兵营总署设在了此地。多年经营,已经颇有规模。柏雍望着四周高台崇营,指点赞叹不已,却好似将来意抛在了脑后。 郭敖不想多做耽搁,抢上前去向守营的兵丁说明了来意。 那守营的兵丁是个大络腮胡子,人们就叫他王胡子,他好像听戏文一样摇头晃脑地听完郭敖的话之后,大笑道:“你说有人要刺杀七王爷?” 郭敖点了点头。 王胡子笑道:“你可知道王爷武功之高,那真是当世再无对手。前日演兵,一千把弓一齐射过来,我们王爷连躲都不用躲,那些箭纷纷落了一地,没有一支能射进他三尺之内!这等功夫,还怕什么刺杀?” 郭敖冷冷:“江湖中人,不是强弓猛箭所能够比的。” 王胡子冷笑道:“你这样说来,是看不起我们这些当兵的了?要知道这花花万里江山,还不是我们在守着?你们江湖中人除了会打架生事,真遇到大事,怎不见你们挺身而出?” 郭敖皱眉,身后却传来一阵鼓掌之声,只见柏雍大笑着走上来,拱手道:“这位兵爷说得当真痛快,江湖人士懂什么?只知道打打杀杀,哪里比得上兵爷们乃是社稷长城,中流砥柱?江湖中人顶多做个捕头镖师,而当兵的却可以封侯拜相,彪炳千秋,这其中优劣不是显而易见的么?” 王胡子听见他称赞,顿时笑得胡子都掀了起来,用腰刀指着柏雍道:“你这个人懂事,知道当兵的好处。什么时候咱们哥俩好好聊聊。” 柏雍笑道:“只怕一会七王爷真给人刺杀了,我们就再也没有聊的机会了!” 王胡子道:“这个你不用担心,王爷正在会客,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柏雍跟郭敖对望了一眼,心中都是一动。柏雍摇头道:“王爷会得什么客?这么大的机密,我猜兄台一定不知道。” 王胡子涨红了脸,道:“我不知道?我怎会不知道?不就是个红头番僧么!” 柏雍的眉头皱了起来:“番僧?怎么会是番僧?”他转头对王胡子道:“王爷在哪里会客?” 王胡子手指处,道:“看到那边两杆旗杆下的虎皮大帐了么?就在那里面。” 那大帐果然极大,顶上绣了只猛虎,镶了黄铜,看上去就如真虎一般,威风凛凛,看去极为醒目。大帐两边不远处各竖着一根旗杆,四丈余高,顶上刁斗中隐隐可以看到有兵丁在巡逻,每根旗杆上都扯着好大一面旌旗,一面绣着一个大大的“明”字,另一面却绣着个“吴”字。柏雍喃喃道:“这旗真是威风,猛眼看去,竟然有种见到太祖了的感觉。”他出神地望着那两根旗杆,突道:“若是这旗杆突然断掉,砸在大帐上,你说七王爷会不会出来?” 王胡子笑道:“旗杆怎么会断掉……” 他话尚未说完,猛然觉得郭敖的身形动了动。一道寒气扑面而来。他的感觉瞬间被这股寒气侵袭而入,冻了个结结实实,满天的阳光也倏然暗了下去! 所有的光仿佛都聚结在一起,聚在一柄剑上。这柄剑无形无质,无具无相,但却由无处不在,一剑就插向王胡子的面门!王胡子张口大叫,却觉口中已不出任何声音! 破空之声直入脑髓,这柄剑似乎瞬息就刺入了他的心底,遂即以不可思议的度透体而过。还不待他反应,又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王胡子大骇之下,本能的运转内息,却现自己并未受伤,正要庆幸,只听一阵咔嚓嚓的暴响猛然从身后传来! 金顶虎皮大帐左边的旗杆,忽然从底一斩两断,轰然向大帐砸下! 王胡子口张得大大的,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那根旗杆越落越急,他喘息未定之时,旗杆已经带着巨大的震响,砸在大帐的顶部! 就见吴越王的身影冲天而起,掌势在空中一引,旗杆还未落地,就被他一掌击中,横飞出去。同时大帐中破出一条极亮的剑光,飞影一般跳跃着,将蒙帐的牛皮割开好大一块,转开一片光幕,将升腾而起的灰尘逼开。 吴越王大袖挥舞,身形如飞天之鹰,落在了地上。他脸上英气勃,不怒而威,喝道:“什么人?” 这霸王一怒,当真凌厉,登时营中众将众兵都骇得脸上变色,一齐跪了下来。柏雍脸上的微笑却丝毫不减,笑道:“谢天谢地,你还活着,总算不枉费我们一番辛苦。” 吴越王脸色一沉,登时宛如天塌下来一般,他怒道:“本王受天之命,怎么会死!” 就在此时,右边那根旗杆突地“咯”的一声轻响,从中宛如被砍了一剑一般,凌空折断,仿佛一柄两丈余长的巨矛,向吴越王直刺下来! 这一击来得极为迅猛,剑气宛如当空烈日,照耀当场!吴越王心神微乱,那旗杆已经到了头顶三尺处。吴越王陡然一声大喝,真气随着喝声喷出,向旗杆冲去。他全身的劲气随着这一声大喝猛然运起,轰然聚于右拳,骤然轰了出去! 这一拳才一出手,立即追上先前暴喝喷出的真气,内外先后天真气统合为一,层层相激,登时焕成开天辟地的一拳,宛如将整个青天托起一般,跟那直要插入无间地狱的旗杆暴击在一起! 吴越王以秘法修成的内力强极无伦,这时猝然出手,仍旧具有极大的威力,但那旗杆下击之力实在太过锐利,吴越王拳势才与之接,便觉丹田中一股奇寒透体而下,宛如寒潭冰泉,绵绵不绝。吴越王磅礴的内力被这股尖锐无比的奇寒一刺,顿时如蛇中七寸,再也无法递进分毫。他又是一声暴喝,左手探出,跟右拳握在一起。登时上击之力强了一倍,那旗杆出一阵吱呀呀的裂响,被稳稳托在了空中。吴越王丹田真气再提,周身劲气噼啪暴响,突然收拳,瞬间又击了出去,一拳将那旗杆砸得向外横飞! 他的内力实在霸道之极,于此危急之时,竟然还能反击。那知他强敌更强,刺目的阳光中,突然闪过一线光芒,那凌空击下的半截旗杆就被这剑光劈成两半,下半截被吴越王一拳击飞,上半截倏然刺下。其势更急,其寒更利,其威更烈!吴越王出一声怒吼,方才那一掌已几乎消耗了他全部的劲气,这截旗杆飞下,他还想挥拳,但真气却已提不起来了!匆忙之中,就听柏雍叫道:“走震位、转乾跃兑!” 吴越王不及细想,依言跃起,就听身边风声劲急,那截旗杆猛然击下,正擦着他的身子直插入地下。双方蓄积的力量一起鼓涌泻出,地面竟被这一击之力击出两丈方圆的一个大坑,泥沙暴飞,宛如下了一场大雨。 吴越王身形退飞,泥沙混茫中,突然闪出一点剑光,如飞星,如奔雷,如海倾,如天裂,微茫似雾,纷舞若雪,片片激飞跳跃,向他追袭而来。 这一剑来得好快!吴越王甚至连眼睛都来不及眨,森寒的剑气已然直迫在他的眉睫上!他从来没有想到人的剑,竟然可以快到这种程度! 他想长啸,但却已然不及!这一剑毒辣猛恶,就算吴越王真气充足,也依旧挡之不住。吴越王的瞳孔骤然收缩! 突地一阵劲风从吴越王身后扑了过来,向那道剑光迎了过去。那道劲风不是剑,不是掌,更不是任何兵器,而是吴越王一掌击飞的那半截旗杆。这旗杆也没有任何的招式,只是直直地刺向那道剑光。但它实在太大,太粗,粗到所有的变化都已无用,无论那剑光怎么变化,都必定会刺在这截旗杆上! 何况这道剑光其势已老,也不会再有任何变化。木屑宛如飞雪般暴撒而出,剑与旗杆已经刺在了一起。那剑光有如毒龙一般,偌大的旗杆迅被削成亿万碎片! 这是何等的剑法,这是何等的武功?吴越王的眼中露出一丝狂怒,他为自己竟然挡不住这样一剑而愤怒! 剑光破旗杆之后,杀意得到宣泄,去势也就缓了,已不足以杀人。那截旗杆只剩下了一尺多长。郭敖挥手将旗杆扔开,目光透过木屑土灰,望向那剑光后面。 土石纷纷而下,所有的人突然都陷入了极静。一阵金属摩擦之声缓缓传来,却是那人慢慢地将剑收回鞘中。郭敖却一动不动。 土石越落越少,渐渐场中又被明亮的阳光布满,只见那人一身白衣,洁净地仿佛不染半点尘世的浮滓。白衣上用白线绣着一只白鹤,展翅怒飞,直上天空。那人束之环散开,几乎及膝的头纷披下来,将整张脸盖住,只于流瀑一般的隙间,透出两线剑锋般的神光。这神光竟闪动着妖异的紫色。 他的剑就随便地握在手中,看去十分不显眼,只在剑锷处,刻了只小小的白鹤。没人能够想到,就是这柄剑,方才两断旗杆,几乎搏杀武功不在江湖一流高手之下的吴越王。这柄剑,也被铸剑名家钟石子评为天下第十一名剑。 剑并不佳,却有盛名。盛名因剑主而得。 清鹤剑。 郭敖的目光收缩,盯在这柄剑上。那长之后的神光,也盯在他手上。郭敖沉声道:“凌抱鹤?” 凌抱鹤淡淡道:“剑神郭敖,果然名不虚传。”他微微顿了顿,道:“但下次相遇,不知你是否还有这样的运气?”说着,凌抱鹤身形倏然跃起,宛如大鹤冲天,身子在四周的营帐上点了几点,转眼走得不见了。郭敖目注他远去的方向,眼睛中神色极为复杂。 舞阳、清鹤,究竟谁更快?谁更利?于长空传下来的名剑,跟以人得名的名剑,究竟哪柄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名剑?这一招若是刺向自己,又该如何挡架?这些问题,想必有很多人想知道。但无论答案是什么,迟早要用一个人的尸体来获得,不是郭敖的,就是凌抱鹤的。 柏雍微笑着走了上来,瞅了瞅地上的大深坑,再看了看碎成几截的旗杆,大大叹了口气。两柄旗杆,一柄被郭敖斩成两截,一柄被凌抱鹤斩成三截,散了一地。还有半截旗杆竖在那里,看上去又怪异又好笑。本来威风华贵的虎皮金顶大帐,也被又砸又斩,成了一塌糊涂,就跟吴越王的脸色一样,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柏雍拍了拍吴越王的肩膀,笑道:“你也不用生气,要知道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铁老爷子要是你,肯定会这么想。” 吴越王脸上的神色变了变,道:“铁老爷子?铁万常?他怎么了?” 柏雍笑了笑:“他没怎么,只是刚刚死了而已,和他的儿子一起死了!” 吴越王脸沉了沉,只听那金帐中有人扬声道:“王爷,刺客已退,请与小僧一谈吧。” 大帐裂开,帐中人很多,但却没一人动,也没人说话。 大帐被袭,刺客来临,吴越王决战,他们都无动于衷,甚至连姿势都没变过。这究竟是因为他们对吴越王的尊敬,还是他们的姿态更高? 众人游目看去,一名番僧合十站在大帐的中央。他装束颇为怪异,不衫不袍,斜肩披着一块麻布,肩臂半坦,右臂戴着一只四指宽的铜环,嵌着红绿宝石。身材极为高大,浓眉入鬓,双目极深极黑,顾盼之间,豪气纵横;耳垂极长,上面挂了两个大大的金环;一头长生得浓密非常,是极为醒目的火红色,也不像中原之人那样直,而是翻卷成圈,波浪般纷纷披拂下来,将整个背部都覆盖住。远望如同火焰高烧,颇显诡异。 番僧的背后,是十几个头上扎着髻的倭寇,装束却和当初在武当山上看见的一样。 柏雍脸色一沉,悄声道:“怎么有倭寇,难道吴越王心怀不轨?” 只听那番僧声如洪钟,大声道:“小僧天竺遮罗耶那,拜见王爷。”他声音响亮之极,虽然只是平常说话,但在别人听来,却无疑大声吼叫。 吴越王淡淡道:“天竺僧人?你见我何事?” 遮罗耶那合十道:“小僧东来,本是要寻找天竺秘笈《梵天宝卷》的。闻说日之岛织田信长武功高强,小僧前往拜会,与之交手三日三夜,终于以一式‘波罗手’胜了半招。小僧敬佩织田施主的博学多闻,因此答应他一件事,便是将此物带给王爷。” 他从袖中取出一物,轻轻地放在了案上。吴越王眼睛一亮,道:“八尺勾玉?” 遮罗耶那点了点头,道:“织田施主所要的,也请王爷交给这几位施主带回。”他袍袖一指身后几个倭人。 吴越王叹道:“此物一月前我已在武当后山预备好了,只怪机缘巧合,却被人中途破坏,看来他是无福分拿回去了。” 他的身形突然一长,目中神光迸射,盯在了柏雍与郭敖的身上。柏雍心中一动,他想起了武当峰顶的那个鞠球,也想起了十万大军的疯狂追杀,难道,当初一球入帐,正好将那物事带走?这……这也太巧合了吧? 就在这时,忽然一阵微风吹过。 这阵风很轻,但仿佛吹进了每个人的心中,使他们的心神不由得一震。郭敖跟吴越王的瞳孔同时收缩了起来! 金帐中,忽然就莫名的多出了一个黑袍人。 那人踏着帐中尘土缓缓走来,黑色的大氅在地上沙沙作响,整个武场的刺目阳光仿佛都为之一暗。 这人年纪不到四旬,棕色的长微微束于脑后,长眉清眸,容貌相当俊雅。然而他眉心处却有着几道极深的皱纹,透出一丝凄苦之色。那人神色淡然,却自有一种掩不住的威严,目光却如剪冰裁玉,冰冷到了极点。那人跟着踏出一步,吴越王猛然就觉一股无形的压力侵了过来,这压力绵绵泊泊,庞大虽并不多庞大,却深厚雄浑,没有一丝破绽!吴越王空有一身的内力,却连半分都递不出去! 那人的目光,也注视在案上的八尺勾玉上。他斜飞入鬓的剑眉渐渐竖了起来,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八尺勾玉换中华大好的江山,吴越王,你倒是慷慨得很啊。” 吴越王身形一震,道:“你……你是谁?” 那人淡淡道:“这并不重要,我来,是要带走两件东西的,一,是这只勾玉,二,是你的眼睛。生眼却不学好,毋宁舍去。” 吴越王一怔,他大笑了起来:“你若是想要,只管来拿就是!”真气一提,流云一般的双袖已然飞起。 那人淡淡一笑,突然一点剑光从他袖中飞起,飞夺吴越王! 吴越王双袖凌空翻转,犹如乌云,他的手掌,就如乌云中的太阳,向那人压了下去! 那人的剑光忽然散开,郭敖情不自禁地惊噫了一声! 吴越王的掌影将整个金帐全都笼罩住,那人微一侧步,不知怎的,已经脱出了吴越王手掌的笼罩。 那人并不去看吴越王,而是转头盯着郭敖,他的脸上显出一丝讶意,渐渐地,这讶意幻成淡淡的笑意,道:“你就是郭敖?” 郭敖一怔,道:“不错,在下就是郭敖。阁下的剑法……” 那人淡淡笑道:“我的剑法怎么了?” 郭敖迟疑道:“阁下的剑法……似乎与我的有些相似。” 那人双眉一长,淡淡道:“拔剑!” 郭敖全身仿佛动都没动,剑已在手中。那人的嘴角牵动了一下,目光聚起,紧紧盯在舞阳剑上,良久,叹道:“好剑!” 他是在赞叹,但在郭敖看来,却仿佛只是在称赞剑,而不是称赞他。 那人目中翻涌起一片云气,仍然淡淡道:“剑好,不知道人怎么样?天下无敌的舞阳剑,是否能施展出天下无敌的剑法?” 郭敖胸中一阵翻涌,只觉有股怒气郁积勃,将要破体而出。他突然反手,将舞阳剑插在身前,空手对着那人。 那人微微一愕,继而森然道:“难道你要赤手对付我?” 郭敖紧闭着嘴,并不说话。他自己也意识到,于长空不但教给了他非凡的剑术,而且交给了他无形的枷锁。他一天不突破这枷锁,就不能成为真正的高手。这人的确是劲敌,但正是如此,却恰恰激了他天性中好勇斗狠的血气,忍不住就要空手斗斗他! 那人不再说话,轻轻抽出了一柄剑。那剑极为细长,在空中微微抖动着,就如暗夜中游离的一线光华。那人爱怜地抚摸着剑身,缓缓道:“此剑名‘丝竹’,乃我少年所用。如今我已久不用剑,今日就以之对你吧。”他的剑光突然一折,向郭敖划了过去! 这一剑来得好快,而且毫无朕兆,一剑击出,犹如空中闪裂了一道极细微的弧光,甚至就像眼睛眨了一下,丝毫没有任何剑意透出。这一剑,竟然将所有的杀气隐盖住,不放一丝出来,当敌人警觉时,已然中招倒下。这一剑,乃是真正的杀招! 剑势光晕变化,倏忽之间,已然划到了郭敖胸前。郭敖也没想到这一剑来得如此之快!他大喝一声,身子突然凌空跃起,向那人扑了过去。这一跃,堪堪将那一剑避开,郭敖身子凌空,右手一掌击了出去。光芒乍显,他以掌而运剑力,真气汹涌彭湃,向那人奔涌而去。那人微微一笑,“嗤”的一声轻响,丝竹剑划破重重掌影,直指郭敖的掌心! 无论是掌也好,还是以掌御剑也好,掌就是掌,只要被人刺破了掌心,掌势剑势都必会破掉!这一点,郭敖知道得很清楚。所以他倏然收掌,连接几拳击了出去。拳影飘忽,雄劲无俦,向丝竹剑上震了过去。那人笑道:“果然英雄出少年!只要你能接住这一招,我放了你又如何!” 随着他这一声,空中突然传来一线若有若无的琴音,郭敖心中微微一荡,却突然觉这琴音竟然是从那人手中的丝竹剑上出的。便在这时,丝竹剑细微的剑身突然迅疾无伦地颤动起来,剑芒抽*动,竟然在瞬息之间,快到不可思议的地步。立时在郭敖面前交织成一片闪亮的光幕,天塌地陷般直压了下来。郭敖待要举掌招架,但却已分不清丝竹剑的方位。丝竹剑实在太细,在急的抽*动中,根本就分辨不出剑身的本体。而只要一个招架不住,它便会如毒蛇一般,瞬间啮杀郭敖! 郭敖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丝竹剑中震音骤,闪烁得更加急起来。似乎敌人越是退却,这一招便越是沉雄。郭敖心下叫苦,眼看这光幕越扩越大,几乎就要将他的全身都笼罩住。而一点笼住之后,他便再无脱逃的机会——就算他是剑神也不行!但就在此时,他突然觉了这人剑法中的一丝破绽! 无论什么剑招,都是用剑施展出来的,无论这剑招有多神妙,剑势有多快,单以某个瞬间而言,那就只是一柄剑,它不可能挡住所有的破绽,也不可能攻往对方的全身。一式剑招没有破绽,并非真的没有破绽,而是因为剑招施展得太快,本来的破绽也就不成其为破绽了。丝竹剑形成的光幕诚然厚密无比,但这厚密,本身就是破绽。因为若太照顾上方的光幕,下方就必然空虚。这必杀的一招,破绽就是丝竹剑形成的光幕与地面的空隙。但什么剑招能够自下而上攻过去? 他的心中突然灵光一闪,想起年幼时于长空演练的剑招中,似乎有这么一式。于长空教授重在剑意,剑招只是为讲演剑意而已。但郭敖记忆之力甚强,此时不及细想,一伸手,依式直击了过去。这下光幕轰然触,向他手上卷了过去。郭敖身子却突然一矮,着地滚了过去。一滚,就滚到那人身前,掌际光芒闪烁,直指那人胸前的膻中穴! 丝竹剑离郭敖背后只有一分远,但郭敖的手掌已然贴在了那人的胸口处。两人都是一动不动,仿佛两尊雕塑一般。良久,那人笑道:“好!果然不愧是剑神,这一招‘潜虬媚渊’当真施展得出神入化,刚好就破解了我的‘绿黛烟罗’。”说着,轻音颤动,将丝竹剑收回。 郭敖退开一步,变色道:“潜虬媚渊、绿黛烟萝……华音阁的春水剑法?你是华音阁的人?” 那人淡淡一笑,似是默认了。郭敖、吴越王等人神色都是一变。 名垂天下的华音阁最终未能置身这场武林浩劫之外,还是出手了! 从眼前这人的武功来看,他在华音阁中地位也应极高。而华音阁近年来一直韬光养晦,少问武林之事。与九大门派、天罗魔教也是河水不犯井水。如今阁中第一流的人物亲现江湖,到底怀了什么目的?与那几起摘叶飞花的案件是否有所关连?让人不得不心起疑云。看来眼前这场劫难,卷入的势力越来越多,只怕最后再无人能置身事外! 郭敖默然片刻,道:“你故意求败,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人淡淡笑道:“我已经从你的剑中试出了我要找的东西。此行总算不虚。” 郭敖这一剑中流露了什么?难道这比八尺勾玉及吴越王的眼睛还重要? 郭敖犹豫了一会,道:“然而我这一招不叫‘潜虬媚渊’,叫‘明驼骏足’,是于长空先生临终所传,与贵阁春水剑法毫无关系。” 那人微笑道:“这招的来历,你日后自会知晓,关键是你现在施展出来了,而且击败了我。你想要什么,只要步某人吩咐一声,华音阁还没有拿不到的东西。” 吴越王紧皱的眉头突然松开:“你是华音阁代阁主步剑尘?” 那人淡淡道:“正是。” 他自报身份,在场诸人又是一震。十年前,华音阁主莫名暴毙,阁中内讧重重,上弦月主姬云裳叛教远走南疆。东天青阳宫主临危受命,扫平诸多反对势力,稳定了阁中局面,并誓要要查明真凶,为阁主复仇。十年来,华音阁事物一直由东天青阳宫主代摄,尚未另立新主。而这东天之主,正是步剑尘。 华音阁声名煊赫,立世九百余年,弟子之数也远逾武当少林。因而其间派系之争也就格外复杂。步剑尘本来出生医学世家,传说早年为了救治妻女所罹奇疾,才投诚其中。步剑尘孤身投诚,并非华音嫡系;武功虽高,在阁中却也算不上登峰造极,却能居摄阁主之位十年,毫无变故,可见其治世用人之才,委实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郭敖叹了口气,道:“江湖浪子,还要些什么?” 步剑尘将目光收了回来,打量了郭敖几眼,道:“十二月十二日,你若有意,可到华音阁一行。我会在那等你。”他没有说为什么,郭敖也没有问。步剑尘转身走了出去,一物铮然声响,落在了郭敖面前,步剑尘的声音远远传来:“好好保存着此物,这是你的。” 郭敖拣起来看时,那物半个巴掌大小,通体黝黑,只在中间有一小团赤红,勾勒出一团火焰的形状。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却不知有何用处。但既然是步剑尘交付的,想必定有不凡的价值,郭敖托在手中,一时沉吟不语。步剑尘越走越远,他似乎忘记了八尺勾玉与吴越王的眼睛。——难道郭敖就如此重要么? ------------ 第四章、却话平生黯然伤 遮罗耶那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步剑尘,见他远去,突然大叫道:“且等等!与我比试了再走!” 步剑尘停都不停,遮罗耶那一呆,大步追了出去。 吴越王淡淡道:“站住!” 遮罗耶那一怔,双足已然如山岳般立住。 吴越王不再看他,转身拱手对柏雍、郭敖道:“军营之中,不便待客,两位请回吧。来日本王定当奉好酒相请。” 柏雍凝视着他,道:“铁万常死了,你并没有太吃惊。” 吴越王冷笑道:“铁万常是什么人?难道还要本王替他殡葬?” 柏雍道:“那自然不用。但钱管家呢?他已经死了这么长时间了,王爷也并未给他安排后事。据说钱管家乃是王爷最得意的人。” 吴越王不再说话。 柏雍道:“还有杨锋……王爷通缉了他这么长时间,他忽然死在了大街上,但王爷居然连问都不问,难道这不奇怪么?” 吴越王道:“你要怎样?” 柏雍悠然道:“这只能有两个可能,一是这三人是王爷杀掉的,二是他们有另一重身份,王爷早就知道他们必定会死。不知正解到底是其中哪一个?” 吴越王看着柏雍,柏雍微笑。 吴越王也笑了,他忽然道:“本王告诉了你,有什么好处?” 柏雍道:“我这个人喜欢热闹,若是能将那凶手抓了出来,想必要热闹得多。王爷喜不喜欢这热闹?” 吴越王慢慢点头,道:“喜欢!本来钱管家每个月只给我管半个月的家。”他也叹了口气,道:“尽管他只管半个月,就能将王府管理得井井有条,但本王仍然奇怪,他另外的日子去了哪里。所以就跟着看了看。” 他拿出了一张纸,道:“我看到了这个。” 这是张很普通的纸,上面画了一块不起眼的黑石,画功很差劲,但柏雍的脸色却变了,变得很难看——这块石头柏雍曾亲眼见过,正是天罗教印信西昆仑石。 吴越王继续道:“本王还发现了一件事,钱管家每晚都睡在云湖阁中,但最近一个月,却好几次偷偷跑到铁万常老爷子家里去,翻箱倒柜,似乎是在找一件东西。有一天,他从铁老爷子那里找回来一张织锦。” 他微叹道:“这是一张中原很少见的织锦,上面画着一朵八瓣之花。原来钱管家早就怀疑铁万常来历非常,但他一定想不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张织锦最终到了我手中。” 柏雍的瞳孔收缩了起来:“曼荼罗图?” 吴越王沉静地点了点头:“西昆仑石跟曼荼罗图都非同小可,所以本王通知王府秘密侍卫,让他查一查这件事,但想不到,他刚有一点线索,就被人杀死了,杀死他的,是个卖花的小姑娘!”他的头霍然抬起:“现在,你是否很清楚了?” 柏雍的眼睛慢慢地亮了,他躬身一礼,跟着郭敖追了出去。 舞阳剑萧条地插在军营的最中间,竟似从未有过如此地凄凉。这柄绝世的名剑,竟忽然变成了无人要的废物。 或许,这才是它的价值。 柏雍与郭敖走后,吴越王的手从袖子中抽了出来,他的手中,还有一张纸,吴越王仔细地读着这张纸,他的眼睛中露出复杂的,犹豫的神情来,似乎一时难以决断。但他终于叹了口气,转身过来,看着遮罗耶那:“大师一定不明白本王为什么要拦住大师。” 遮罗耶那点头:“小僧此来中原,是想寻找《梵天宝卷》的,向步剑尘这样的高人,很不容易遇到,小僧的确不明白,王爷为什么叫住小僧。” 吴越王微笑:“但大师还是站住了。” 遮罗耶那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像王爷这样的高人,也很不容易遇到,小僧难于取舍而已。” 吴越王笑道:“本王一定不让大师失望。大师请看。” 那张纸笺缓缓向遮罗耶那飘了过来,仿佛有只手托着一样。遮罗耶那的脸色变了变,他突然凌空一抓,那张纸倏然弹起,竖在了他面前。上面写着几行字。 “九月十六,洞庭湖中。武林大会,天下争雄。共参国事,歃血为盟。戮力天罗,纠曲为正。”下面落款是:“武当清虚”。 武林大会! 遮罗耶那的眼睛亮了起来。群雄必至的武林大会,才是遮罗耶那一心等待的大好机遇!只有在那里,他才更可遇到更多高手,找到《梵天宝卷》的下落! 吴越王很留心他的神色,这时满意地笑了起来:“怎样,大师是否有意思?我们可以合作。” 遮罗耶那道:“怎样合作?” 吴越王悠然道:“大师要的是《梵天宝卷》,织田先生要的是天下玄机要图,这些,本王都可以协助拿到,以吴越王府的实力,想必大师会相信。” 遮罗耶那淡淡道:“那么王爷要的是什么呢?” 吴越王深深吸了口气,眼睛透射出一片精光:“武林盟主!” 他的嘴角浮起一抹笑意:“本王这一局棋,关乎天下,而这武林盟主之位,正是全局中至关重要的一步棋。本王不能亲赴洞庭,所以要大师代为走一趟,无论如何,替本王拿下这武林盟主的位子!” 遮罗耶那沉吟着,淡淡道:“小僧早闻中原武林人才辈出,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尽胜群杰。” 吴越王笑道:“这个不必大师担心,这次武林盟主之位,万人觊觎,本王几个主要敌人,都已定下了周密的计划。在他们的彼此牵制之下,中原风头最劲的几个人物,都会因故不能参与此会。因此,只要大师按照本王说的去做,绝不会有所差池。只是……大师要小心一个人。” 遮罗耶那道:“什么人?值得王爷如此慎重?” 吴越王神色阴晴不定,良久,才冷冷笑道:“大师不必着急,到时候本王自会交代,现在还请大师先到画翠峰一行。” ------------ 第五章、画屏峻峰显锋芒 郭敖惊呼道:“清虚道长?”一阵山风吹来,清虚的身子犹如败叶一般,.追书必备郭敖抢上一步,想要扶住他。柏雍的手伸过来,将他止住。柏雍的神色极为慎重,似乎亭中并不是清虚的尸体,而是恶魔化身后的一具蜕壳。柏雍一向吊儿郎当的,这种紧张的神情,倒是第一次出现在脸上。 郭敖微微一怔,当下止住了动作。柏雍一言不,沈清悒却冷笑道:“两个自命豪杰的大英雄,却怕了一具尸体。” 柏雍微微一笑,并不回答。松风瑟瑟,画扇峰的石径上,突然传来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这脚步声踏得地面噗噗直响,每一次落脚,都是微微一滞,然后才再抬起。 画扇峰地形幽僻,山林清净,只有遥远处樵夫的歌声隐约传来,却与这缓缓脚步声相应,在林中悠悠震响着,悠远中又带着一丝阴森的寒意。阳光穿透浓密的树叶照下,碧森森的,这碧色犹如实质,沉沉地压在三人心头。 脚步声越走越近,渐渐转过山径,却是两个三十多岁的道士,背上各斜背了柄宝剑,剑锷上镶了个小小的八卦图,正是武当派的标志。两道低着头,只自顾自走着,一直走到三人身边,也不抬头,向亭中行去。沈清悒素闻少林武当中人狂妄自大,今日见了,当真更比传闻厉害。不由重重哼了一声。 那两道径直走到清虚身边,盘腿坐了下去。这一坐下,两人的脸庞顿时变得苍白,再无一丝血色,他们的生命,仿如在一瞬间被林中隐藏的秘魔之力吸走,突然便变成了两具僵硬的死尸! 沈清悒虽没有柏雍跟郭敖的修为,但也已看出了不对。她的眼睛渐渐睁大,目中充满了不信之色。山风萧萧索索,将清虚连同两道人的衣服吹动,三人虽都是垂而坐,但仿佛冥冥中有双阴毒的眼睛,躲在暗中冷冷注视着郭敖三人。沈清悒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却就在这时,山下又传来了一阵噗噗的脚步声。须臾之间,又是两位道人行了上来,也是一言不,分坐在先前两道的旁边,一坐下就死去。郭敖的双手禁不住握起,他实在没想到凶手竟如此残忍,几乎有种杀尽天下人的感觉! 一对一对的道士走上来,亭中越坐越多,到后来挤得满满的了。山中沉寂了片刻。幽湿的翠微浮在几人眼前,仿佛幽冥的碧色鬼火,在数具尸体上欢跃不停。 突然,山下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郭敖双眉倒立,似乎忍不住要出手。然而,这次上来的,却不是道士——是一个灰衣人,跟一个白衣人。灰衣人脸上淡淡的,白衣人却桀骜飞扬,眉角上翘,带着种不可一世的样子。郭敖的目光骤然收缩,盯在白衣人身上。 白衣人对郭敖的目光视而不见,微微冷笑,跟在灰衣人的身后,越过郭敖三人,也坐在了亭中。只是他们的脸没有变苍白,头也没有低下。不但没低下,还目光灼灼,打量着郭敖三人——正是崇轩跟凌抱鹤。 郭敖怒道:“杀害这么多人的,当真是你们天罗教!武当派已遭大难,难道你们真要赶尽杀绝?” 凌抱鹤冷笑道:“武当派召集江湖正道,开什么武林大会,难道会安了好心?还不是要对付我们?单凭这一点,就该死!” 说着,一挥手,一张纸向郭敖飞去。郭敖没有接,在那纸片飞过之时,他已经看清楚上面写着很简单的几句话:“九月十六,洞庭湖中。武林大会,天下争雄。共参国事,歃血为盟。戮力天罗,纠曲为正。”——正是与吴越王那张一摸一样的拜帖。 郭敖道:“天罗灭少林,破武当,存心峨嵋、崆峒,觊觎华山、普陀,武林正道联合起来,对付你们,实属替天行道!”他的目光抬起:“江湖中弱肉强食,向来不讲什么道理。今日既然被我遇到了,那也就不必多说,拔你的剑吧。” 凌抱鹤爆出一阵狂笑,道:“好,刚才一战,并未尽兴!而今我的剑在此!”他身形不动,并不坐起,手一翻,清鹤剑已然亮出! 剑锋沉静,犹如一泓秋水,才一出手,就似乎将山林中的翠色全都吸纳在一处,碧森森地化作剑锋散出的剑气,直逼郭敖的眉睫。凌抱鹤傲然道:“拔你的舞阳剑!” 郭敖笑了,像是浑然不觉凌抱鹤聚合了山林之气的压力一般。奇异的是,当他真的放开了,不觉得了的时候,这压力也就仿佛不存在了,再也不会对他造成任何的影响——并不是放开了,而是他已经脱了出来。郭敖伸手,折下一枚树枝:“这就是我的剑。” 他手执那枚树枝,随便地指向凌抱鹤。万千碧气化作流萤,随着这一指冲开。郭敖手中虽然没有舞阳剑,但此时剑意展开,却仿佛一尊炽烈的太阳,什么山林之气都消散于无形。他整个人也放射出灿烂的光辉,带着自信与霸气,傲然挺立在画扇峰上。 他的人已与这山峰融为一体,凌抱鹤的剑意若是岚,他就是山;凌抱鹤若是云,他就是大地。云翻岚卷,大地青山却绝不动摇。 凌抱鹤一动不动地看着郭敖,他的瞳孔渐渐收缩,浓重的紫芒在眼睛中闪烁聚结,深沉地犹如地狱的颜色。剑气流转溢动,在他身周越结越浓,清鹤剑突然出一阵轻微的啸音,犹如龙吟般远远传了出去。 郭敖脸上的微笑丝毫不变,他手中枝条轻轻颤动,郭敖用三根手指捏着,似乎只是吟鞭横指,并没有半分杀戮之气。 凌抱鹤眼中紫雾更浓,清鹤剑的震音愈响,偶尔夹杂着几声吡啵的震响,隐隐颤动。沈清悒脸上的青气渐渐升起,双手紧紧抱住了舞阳剑。 突地空中展开一丝细微的颤响,犹如秋蝉哀鸣,一闪就灭了。郭敖手中的树枝纹丝不动,却突然飘下一片叶子来。郭敖身形如山,端凝不动,脸上神色丝毫不变,但那树枝却探出了一尺。跟着又是一片树叶落下。不消多时,落叶纷纷,树枝已经变得光秃秃的了,但却已攻到了凌抱鹤胸前五尺处。 凌抱鹤目光冷冷地盯着树枝的最前端,清鹤剑的啸声峻极,干云之上,几乎将人的耳鼓震裂。郭敖手中树枝也颤动得厉害了起来,空中仿佛有无形的魔鬼,在觊觎着,只等他两人有一丝倏忽,就猛扑过来,将其攫到地狱的最深处。 五尺……四尺……三尺……树枝离凌抱鹤越来越近,郭敖踩下去的脚印也越来越清晰。清鹤剑的啸音越来越高昂,树枝的颤动也越来越明显!只要再多一寸,仿佛整个天幕就会垮下来,砸在两人的头上。 突地山下传来一声长啸。那啸声好猛,宛如青天打了个霹雳,轰隆隆在头顶上炸开。凌抱鹤跟郭敖都是一震,郭敖手中的树枝“啪”的一声,断成了两截。两人脸上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惊讶,这人的功力竟然有种浩淼无涯的感觉,而且深沉雄厚之处,似乎较吴越王犹有过之。吴越王的功力强极绝伦,单以内力而论,郭敖跟凌抱鹤都自问不是敌手,此人功力更盛,岂非已强到了可怕的境地? 两人正自惊异不定,山下那声长啸猛然变成一声怒喝,轰然在山中炸开。立时万木轰鸣,仿佛卷起了一阵狂风。林中栖鸟被震喝惊醒,扑棱棱全都飞起!登时漫山都是翔动的鸟之身影,以及它们恐慌的鸣叫声。万点飞影中,遥遥就见山下一个细小的黑点跃起,笔直向山上冲了过来。 来人身法极为迅捷,一跃之势,足有三丈余高,在空中直踏数步,群鸟惊飞躲避,那人身子灵动,在一只飞鸟的羽翼上一点,飞鸟如断箭一般,从云中急坠而下,他却借势飞起。跟着又是一脚点出,竟然凌空度虚,踏着万千飞鸟的脊骨,迅捷无伦地奔至山顶! 画扇峰虽不甚高,但山势陡峭,上爬绝非容易,但此人竟凭借着这种匪夷所思的身法,眨眼之间,已经冲到了峰顶。他赤足踏在一只羽鹤的背上,凌空飘落,当真如云中雷震,天外飞仙,还未出手,先声已夺人。 郭敖跟凌抱鹤的瞳孔同时收缩! 这人郭敖认识,赫然正是吴越王金帐中的红番僧,遮罗耶那! 他一落地,看了郭敖凌抱鹤一眼,顿时满面笑容,一揖向郭敖拜了下去:“小僧遮罗耶那,来自西域天竺,得见中土大德,实为幸事。”郭敖抱拳道:“大师客气了。” 遮罗耶那转过身来,对着凌抱鹤也是一揖:“小僧遮罗耶那,来自西域天竺,得见中土大德,实为幸事。”说的竟是一模一样。凌抱鹤剑气正与郭敖相斗,被他长啸打断,心下不快,仰头看天,淡淡道:“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幸从何来?” 遮罗耶那微微一笑,道:“小僧此来中土,是为了拜会武功高强之士,可惜机缘不巧,刚才好不容易遇到的几位出世高手,却只是匆匆一面,就已仙踪难觅。好在小僧接到王爷吩咐,说几位高手会在此拼斗,小僧不揣冒昧,便赶来见识一下。” 沈清悒撇了撇嘴,道:“和尚,你只拜见他们两个,怎么不来拜见姑娘我?” 遮罗耶那向她看了一眼,道:“姑娘修为不够,小僧便不想拜见。” 遮罗耶那此话出口,沈清悒一张俏脸沉了下来,冷冷道:“你的意思,是说我武功不好了?” 遮罗耶那点了点头,道:“姑娘若是不信,可以砍我一剑试试。只要姑娘能砍中我,我不但要拜见,而且诚心请姑娘赐教。只是我看姑娘没有这个本领。” 沈清悒登时大怒,狠狠道:“我有没有这个本领,试了就知道!”“呛”然声响中,拔出了舞阳剑! 沈清悒剑诀一引,斜晖闪动,向遮罗耶那的右胸刺了出去。她见那番僧托大,情知其必有几分能耐,也不敢尽了全力,这一剑七分攻,三分守,料想天竺化外之境,遮罗耶那的武功就算高妙,能高到哪里去? 只听他咕噜噜也不知念了什么东西,左手探出,五根手指叉开,向舞阳剑上拂了过去。沈清悒差点笑了起来,这样的打法,当真野蛮之极,剑术变化,岂是手掌能够格架的。当下她连留存的三分力也一起运出,剑光霍霍中,一招“风生云起”,卷起七团碗大的剑花,向遮罗耶那手指上削了过去。 只听“铮”的一声轻响,沈清悒只觉虎口一痛,舞阳剑不知怎的被遮罗耶那一指弹中,倏地飞了出去!面前人影闪动,郭敖大鹰般窜了起来,手展出,已将舞阳剑抓在手中,再一展,剑光雪华般洒下,将遮罗耶那的身形裹住。 遮罗耶那两只手一齐挥出。他的武功甚为奇特,手指支支分开,就如破碎到只剩下扇骨的蒲扇一般,极为随意地挥舞着。招式手法怪异之极,全然不似中原功夫。但他真气雄厚,招式变幻,另有一套奇诡的心法,两只手就如两只极大的网兜,满空兜捞,郭敖的剑光竟被他当空打散! 郭敖突然收剑,寒光一闪,将舞阳剑递到了沈清悒面前,道:“这次拿好了,不要再随便跟别人打架。” 沈清悒鼻子都青了:“你侮辱我?” 郭敖淡淡道:“我只是不想见你拼命。” 沈清悒突然将舞阳剑摔在地上,恨恨道:“要你来教训我!” 郭敖不再理她。遮罗耶那稽道:“这位施主好厉害的功夫,小僧再来领教几招。”他的汉话虽然语调怪异生硬了些,词句倒是文雅流畅,看来东渡之前,就曾在汉文上下了多年的功夫。 郭敖摇头道:“我不跟你打。” 遮罗耶那呆了呆,道:“为什么?你们中原人不都喜欢拼个你死我活么?来来来,使劲打,就算打死了我,也不怪你。小僧为武学而生,愿为武学而死。” 郭敖道:“我为什么跟你打?” 遮罗耶那道:“实不相瞒,我们天竺最强的武学秘典,传说由梵天大神一手创造的《梵天宝卷》,三百年前流落到东土来,小僧大宏愿,要以一己之力找回秘典,重振我教。那秘典极为厉害,东土得到之人,必定是天下武功第一高手。因此小僧东渡十年,从扶桑而至中原,就是要找到东土武林高手一个一个地比试,只要找出武功最强的人,秘典就一定在他身上。所以你们也要跟我比试。” 郭敖皱起眉头,觉得他这逻辑颇有问题。但见遮罗耶那目光炯炯,显然不是话语所能说动的,当下只是淡淡道:“我不是天下第一高手,你不用跟我打。” 遮罗耶那摇头道:“不打了怎么知道?来来来,你尽管来砍小僧,砍死了不用赔的。”郭敖冷哼一声,不去理他。遮罗耶那见他不允,便苦苦哀求。沈清悒本来板着脸,也被他胡搅蛮缠逗笑了。 柏雍忽然凑过来笑道:“我有个办法,你想不想听?” 遮罗耶那大喜,道:“什么办法?” 柏雍道:“你不是想打架么?看到对面那两个人没有?他们最喜欢打架了,你去跟他们打,保证一定能打个够!运气好点的话,还不定就能打出个天下第一高手来!” 遮罗耶那大喜,冲到崇轩、凌抱鹤面前,叫道:“真的么?真的么?”脸上尽是一片热切。 凌抱鹤冷笑道:“真的!”一剑斩下! 崇轩的手抬了抬,将凌抱鹤的剑架住,微笑道:“假的。” 他的头抬起,看着柏雍,道:“我并不喜欢打架,天罗教也并不喜欢。” 柏雍不插言,等着他说下去。崇轩道:“打架只是手段而已。” 沈清悒冷笑道:“手段?好个手段,这十几个武当弟子就被你们堂而皇之地杀死了!” 崇轩没有看她,淡淡道:“他们没有死,他们只是中了本教秘毒‘平步青云’,大脑正被慢慢破坏,却留有最后一点知觉,因此便下意识地往高处走,藉以缓解脑中的压力。但清虚道长却已经死了,因为他中了秘魔之影。”随着他这句话,清虚道长突然张开眼睛。他的眼珠已经变成血红一片,冷森森的,仿佛恶魔之眼,带着空洞的残忍直盯着众人。 沈清悒怒道:“这不比杀了他们更坏?” 崇轩不再理她,对柏雍道:“当日在武当山上,若我全力出手,未必不能让武当全军覆灭。” 柏雍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很对。” 崇轩道:“但我没有这么做,因为有个人对我说,我的克星出现了。我不能拿着天罗教的教众做孤注一掷。” 柏雍又点了点头,叹道:“有的时候手中拥有权力,也同时就背负了义务。我理解你。” 崇轩道:“所以我要将这个人找出来。他不但是我的障碍,也是天罗教的障碍。我本来也没有怀疑你们,毕竟让我退走的最大的力量是吴越王的十万大军。但现在……我越来越不能肯定了。因为吴越王只是‘果’,谁才是‘因’呢?”他的目光缓缓凝聚,盯住柏雍,似乎要将这个人看透、看穿。 柏雍笑了:“所以你将我们引到这里来,还安排了秘魔之影,就是要击杀我们两个的?” 崇轩点头道:“这是最稳妥的办法。”一句话说完,两人的目光对在了一起! 宛如两股闪电交击,天空却黑暗起来。因为闪电实在太亮,太急,太浩大! 每个人,宿命中会存在着跟他完美契合的另一半,同时也会存在着一个永远不能化解的仇人。这两人,仿佛就是这样的仇人,也仿佛是宇宙的两极,生来就是要对抗、仇恨的,他们永远没有交会的点。 柏雍的笑容仍然是那么散淡:“我们有两个人,或者我还能说服这位遮罗耶那大师,那便是三个人,无论什么人,都不能小觑我们联手一击,你以为你能杀得了我们?” 崇轩的笑容却仿佛一颗钉子,坚硬、尖锐、充满杀机:“你试试?” 无论他的目光,还是笑容,还是神情,都有种浩大的,无边无际的自信,充斥在他周围。这自信本身就是力量,柏雍忽然觉得自己竟然真的一点把握都没有。这是最可怕的,没有把握便没有斗志,没有斗志,那便连一分胜利的机会都没有了!郭敖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他的脸色渐渐下沉。 柏雍忽然也笑了,他眨了眨眼,道:“我们打个赌如何?” 崇轩怔了怔,他实在没有想到柏雍此时还提什么赌约,就听柏雍道:“三日之后不是在洞庭湖召开正道武林大会么?你敢不敢跟我打个赌,看谁能够夺得武林大会的盟主?若是我们输了,任凭你处置,若是你们输了,我只求你不杀我们就可以。”他的目中渐渐透出几分兴奋之色,不像是在生死决斗,倒似预见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一般。 崇轩淡淡笑道:“若是你们赢了,我就要守约不杀你们;若你们输在我手上,也就证明你们不是我要找的克星,我也不必再杀。看来这个赌局,无论结果如何,你们都是死不了了。” 柏雍道:“话虽这样说,但你若如此想,就不是天罗教主了!到底是赌不赌?赌不赌?”他连问两声,目中兴奋之色渐浓。 正道的武林大会,本来要推选武林盟主,来对付天罗教,然而如今这武林盟主的候选人,却多了天罗教主本人,这本身岂非就是很奇妙、很热闹的事?这样的热闹柏雍又怎肯放过? 崇轩嘴角仰起一丝微笑,看着柏雍,他的笑容虽然悠闲,但却仿佛包容了万物:“天罗教所要对付的,本就是天下群雄。能够一网打尽,不费两次力气,我又何乐不为?” 柏雍笑道:“所以决战于洞庭波上,实在符合我们所有人的利益!” 崇轩慢慢伸出手掌,道:“赌了!” “啪!”柏雍跟崇轩的手掌轻轻击在一起。 “啪!”凌抱鹤微带讥嘲的目光刺了过来,也是一只手掌。 “啪!”郭敖散拓,但却不在意任何威胁的一击掌。 “啪!”沈清悒冷笑道:“难道只有你们男人才能争夺武林盟主?我也要去!” “啪!”遮罗耶那笑道:“武林盟主是别人要当的,可武林大会上,想必一定有天下第一高手吧?” ------------ 第六章、水道萦回苇花长 夜色渐合夕阳将火红的光芒涂在青山绿水之上于是山水也一起变成了夕阳的一部分。【最新章节阅读.】 当一个人太过辉煌的时候别的人就不得不在这种光芒下改变自己的颜色反之就只能改变着去适应别人。所以强大是进化的唯一目的自然是这样人类是这样武林也是这样。也因此才有争杀有拼斗有多姿多彩的传奇。 郭敖倚在船舷上船随舟进流向洞庭湖。荆州距洞庭并不远但也不近所以他们很早就动身了只是沈清悒却又一次莫名奇妙的不见了。然而时不我待郭敖和柏雍只有先行前往武林大会希望能在会场上见到这爱捣乱的小姑娘。 落霞返照江面上金蛇腾辉、流光溢彩郭敖注视夕阳仿佛要看透这辉煌背后的败灭。是的再辉煌的晚照也终究敌不过注定要来临的夜色现在如日中天的天罗教是否也这样? 郭敖慢慢道:“原来制造凶案的是天罗教。” 柏雍注视着森森的江波摇头道:“事情不能只看其表面的。” 郭敖道:“你是说凶手另有其人?但我们追踪着摘叶飞花却的确看到凌抱鹤刺杀吴越王崇轩杀武当清虚。而铁万常死的时候崇轩的确在座。” 柏雍笑了:“那是因为你将凌抱鹤刺杀吴越王、崇轩毒杀清虚看作和钱盈舒、杨锋、铁万常之死一脉相承的事件但若改变一下角度你就不会这样想了。” 他的目光悠远起来:“钱盈舒是一个点杨锋是一个点铁万常是一个点吴越王、清虚也仅仅是一个点而已。这之间并没有可靠的线索贯穿也就是说暗杀吴越王、清虚的未必就是杀前面三人的因为我们没有证据。” 郭敖想了想慢慢地点头道:“这么说来你怀疑有人躲藏在背后操纵这一阴谋?” 柏雍的目光沉重起来:“你走之后我以隐语询问吴越王竟然得知钱盈舒、杨锋、铁万常还有另外一重身份!” 郭敖身子一震道:“什么身份?” 柏雍道:“钱盈舒、铁万常竟然分别是天罗教、曼荼罗教安插在他身边的内奸而表面上的天罗教堂主杨锋却是他的人!那么这摘叶飞花所杀的三个人必定有极为隐秘的目的也许就是要斩断某些人的左右手削弱他们的力量!” 他接着道:“我一直觉得奇怪每次青叶出现时都是死人之后为什么吴越王没死但青叶却出现了呢?难道……难道这片青叶和前边三片青叶并非出自一个人手中?后边这片青叶的目的并非杀人而只是为了引我们到画扇峰去?” 郭敖目光渐渐亮道:“你是说前三片青叶和后两片并非同一个主人?也并非天罗教所为?” 柏雍缓缓点头道:“我只是说这也是一种可能。毕竟钱盈舒是天罗教故意安插在吴越王身边的完全不必杀他。” 郭敖道:“那我们还不去找凶手却打这个赌去什么武林大会做什么?” 柏雍笑了:“崇轩、凌抱鹤跟我们都到了武林大会上你说凶手还会去别的地方么?武林盟主之位何等显赫华音阁、吴越王、曼荼罗教真会袖手旁观?这个武林大会就是我们寻找出凶手的最好的地方!” 郭敖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柏雍却突然顿住“咦”了一声眼睛直瞪着江岸仿佛看到了什么诡异的东西。此地距洞庭只有六十余里江面开阔时当傍晚江岸上都是一片田地并没有多少人只有一位白衣女子骑着匹青驴沿着江岸缓缓走着。白衣将她的面目全都遮住了看不清面容她手中拿着一支树枝打着青驴前进。对面是一片很大的芦苇荡苇花胜雪远远将那白衣女子悠游的身影掩盖其中。芦苇随风轻摆那女子渐行渐深已看不到影子只有几只鹧鸪不时从芦苇荡中惊起。 柏雍呆呆地看着眉头尽皆皱了起来。郭敖横了他一眼道:“怎么了?失魂落魄的?” 柏雍眉头极力皱着似乎因脑袋中思维的极力波荡而巨大地痛苦着他对郭敖的询问听而不闻只顾自喃喃道:“究竟有什么不对?究竟有什么不对?”他突然转头对郭敖道:“我只觉得那女子有什么极大的不对头的地方但却看不出来是什么。你看出来了么?” 郭敖怔了怔道:“什么不对头?没看出来啊。” 柏雍痛苦地捶了几下头道:“一定是非常不对头的地方我有预感若是不找出来迟早会要了我们的命!你自己先去洞庭赴会吧我赶上去看看!” 他话还没有说完“扑通”一声就跳进来江中向岸边游了过去。在江中噼哩哗啦地划着还不忘了回头大叫道:“你打头阵可千万不能输了丢我的脸啊!我回头马上赶过去!”转眼间就游到了江边钻入了芦苇从中。郭敖呆了呆凝神细想却怎么也想不出来这女子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唯一不对头的就是一个单身女子不该出现在这么荒凉的地方。但这似乎也不应该让柏雍如此诧异吧? 如果你是位刚好十**岁的女子如果你独自一人骑着头孤独的小毛驴形单影只地走在荒无人烟的芦苇荡中这时候你心中会不会涌起无数色狼的传说怕得要命?如果这时候芦苇从“呼”地一声响窜出一个浑身是水的人直愣愣地盯着你挡住你那头青青小驴的去路你会不会很害怕?如果这个人呆看了半天之后突然开始哈哈大笑起来你又会怎样呢?他如果接着手舞足蹈呢?但这位身着白衣的女子却只是静静地将青驴勒住静静地看着柏雍似乎等着他给出一个合理的回答。 柏雍却只顾着自己狂笑一点都不理会那女子的神色。他一面狂笑一面大叫道:“我想出来了!我想出来了!” 那女子却一点都不惊奇淡淡道:“这位公子想出什么来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并不难听隐隐中带着种奇异的震响形成莫名牵引的吸引力让人不知不觉就要倾听下去。高高挑起的斗篷将面容全都遮掩住一丝不露却让人忍不住遐想这白色的阴影之后是怎样清丽绝尘的容颜呢? 柏雍接着又大笑三声道:“我想明白了这个!”他张开手手中是一片青翠的叶子。这正是他从吴越王金帐中寻到的那片树叶如今被他托在手中举到了白衣女子的面前。这本是唯一的物证他应该小心些才是但柏雍却毫不在乎地举着就算风吹走了他也一点也无所谓。 那女子淡淡道:“这是一片叶子。” 柏雍居然也点了点头道:“这是一片叶子。但就是这小小的叶子却是杀了三个人的凶手。一个是风流蕴藉的管家一个是杀人如麻的大盗一个是名震江湖的大侠。所以它虽然只是一片叶子但在我看来却比杀人王的铁手还可怕。” 那女子道:“无论怎么可怕它总只不过是一片叶子。”柏雍点头道:“是的它只是一片叶子可怕的并不是它而是操纵它施展这一连串计谋的人。” 那女子淡淡微笑着问道:“什么人?” 柏雍笑了。每当他看到郭敖非常不情愿但是又不得不跟他打赌的时候他总是会露出这样的笑容:“就是你。” 白衣女子不说话了。无论是谁遇到这样毫无道理的指责也很难再说出什么来。 柏雍似乎也不期待她答话道:“刚才我在江上望到你就感觉到莫名地不对现在我终于想出来了就是这叶子。”他的眼中突然暴射出两道神光直盯在白衣女子的手上:“也就是你手中的树枝。” 白衣女子并没有缩手她手上拿着的树枝也停止了在青驴的头上挥舞着。她顿了顿道:“你看出来了。” 柏雍嘻嘻笑道:“是因为你想让我看到罢了!这种树并不生长在楚地。” 白衣女子道:“它叫沙罗树传说只有千里外的佛域才有的。佛祖释迦牟尼便是在这树下圆寂的。从此沙罗双树一枯一荣静立世间。我历尽千辛万苦也只带了一枝回来。” 柏雍道:“也正是这种神秘的叶子才成就了‘摘叶飞花’的神话。我一度也深信不疑但现在我却也想通了。” 白衣女子淡淡道:“哦?” 柏雍的目光想穿透那白色的斗篷看到黑暗中隐藏的面容但那黑暗是如此坚定就算在璀璨的夕阳下依旧凝固得犹如实质。他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因为你穿白衣。” 这个理由很古怪但白衣女子却不由自主地一震。柏雍目光灼灼注意着那女子每一个轻微的动作慢慢道:“据说藏边有个教派叫做香巴噶举派派中就是白衣为标志不知道此白衣是不是彼白衣?” 白衣女子默不做声柏雍脸上泛起一丝笑意道:“传说这一代香巴噶举的活佛是一位奇才年纪虽轻但十二成就法的功行都极深而且喜欢游历天下寻觅那渺不可知的‘缘’不知她现在是不是到了荆州?”他的笑意更加深了犹如刀锋般明亮而又深刻:“还是说我应该改口叫你空行母?” 白衣女子依旧沉默。 柏雍道:“摘叶飞花只是个传说传说并不能杀人杀人的是利用这个传说的人。一片叶子两个死人这本身就是传说不由得别人不向神话的方向去想。但只要想通了一点这个神话就不奇怪了!” 白衣女子忍不住道:“哪一点?” 柏雍悠然道:“其中一人是自杀的!” 他并不等着白衣女子回答续道:“杨锋跟铁万常的死有一个共同点这一点很隐秘我想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但这一点却是致命的。” 白衣女子静静地等着他解释下去。柏雍道:“那就是在他们死的时候都有一个人在他们耳边。全身没有伤痕离奇地死掉绝世武功可以做到从耳朵打进去的暗器也一样能够做到。若是这枚暗器非常细小那么就可以含在口中喷到对方的耳朵里造成的伤口也就极为微小甚至不会有鲜血流出。如果此暗器经过妙手打制连同机簧都可以藏在口中那么连不会武功的人都可以使用了。一出暗器后立即将机簧吞下这时装在机簧中的炸药就会爆裂机簧和那人的胸膛都会碎为尘芥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机关竟然藏在死者肚中这实在是非常好的计谋。杨锋死时正在听卖花小姑娘的话铁万常死时他儿子在耳边想必钱盈舒耳边也正有一张樱唇只不过他再也想不到温柔乡竟会变成望乡台!” 白衣女子淡淡道:“可这三个人为什么要搭上自己的性命来刺杀别人?这样对他们没有任何的好处。” 柏雍道:“对他们虽然没有好处但对他们珍爱的人却有。红云虽然浪迹风尘但对她妹妹却真心呵护如果有个人答应给她妹子一大笔钱让她后半辈子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地做人她未必不能舍身。杨锋杀过很多人其中也许就有卖花小姑娘的父母。凭她的资质一辈子都不可能报得了仇。此时若是给她一个必杀杨锋的机会她未必不肯舍身。铁万常武林大豪镖局生意如此之大难免做过一些亏心的事情。铁中英在父亲卵翼下长大自然没见过什么腥风血雨又惯以正义自命若是有人将他父亲暗地做过的坏事讲给他听他势必会大受刺激也许就想以两个人的血洗清这份耻辱。你知道江湖上的人总认为只要果断一死就算有过什么罪也都不必再负担了。” 柏雍悠然道:“十二成就法中的光明成就法不正擅长教化世人赎苦得度么?白衣空行母这一连串的凶杀是否是你的杰作呢?以江湖中的传说搅乱众人的视线而借无辜者的希望、仇恨、愧疚施展自己的手段这是否是你成就的目的?你又想从中得到什么?” 白衣女子不答。 柏雍又道:“然而吴越王、画翠峰两片树叶并不是你写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天罗教知道你是凶手便利用了你的计划。天罗教虽然击杀吴越王未成却杀了武当掌门。若你再不承认只怕这些血案都要算在你身上。到时候吴越王和武林正道就等于朝廷、江湖联合起来只怕对你很不利。” 白衣女子慢慢将斗篷揭开一条线让她的目光透出来。她的目光冷清而镇定似乎想看清楚柏雍。她突然道:“叶子只是叶子。” 柏雍点了点头等着她说下去。白衣女子道:“就算杀人的叶子跟我手上的叶子一模一样也不能说明我是凶手是不是?” 柏雍再点了点头。白衣女子道:“同样就算你的猜测再怎么合情合理那毕竟只是猜测是不是?” 柏雍苦笑了下再度点了点头。他不能不点头因为他不能否认这一点。白衣女子的目光中盈起一丝笑意:“所以你还是不能证明我是凶手。” 柏雍却笑了得意的笑:“我说这一切的原因……只是因为你拿着这串树枝的用意就是想将我引过来而这也是你杀这些人的真正的目的!”他慢慢道:“我没有说错吧?” 斗篷中忽然又是一片黑暗带着阴冷透了出来。 杀意! 郭敖乘舟直下夕阳落尽的时候已经望见了洞庭湖中的君山。山水清辉溶金泻紫澹荡生烟。山如水碧水似天蓝眼界空阔看去极为悦目。洞庭湖乃吴楚水路交通要道来往船只极为繁多星帆点点宛如云从天来。群鸟上下又似仙列灵集。郭敖却顾不上看这些景致眺目远望搜索着武林大会的踪迹。 他并不需要多费力。因为湖中心已经竖起了一杆大旗迎风抖开上面写了六个大字:“天下武林大会”。旗下是几十条大船排开组成了一个大大的方阵。那些船只用腕粗的巨索困在了一起上面铺了木板平平整整的搭建起了好大的一座擂台。擂台周围又是几十只船上面站满了人正准备迎接来往与会的宾客。 郭敖的眉头皱了起来。武林大会本为对付天罗教的宜隐不宜显现在搞得声势如此浩大似乎生怕天罗教不会知道一般。难道正道就不怕天罗教预先埋伏了无数火神索将这片湖面整个炸到海龙宫去?郭敖摇了摇头果然太平久了天下正道的忧患意识也便消失殆尽少林与武当不堪一击这也绝非偶然。他缓缓住了船泊在一边准备冷眼看这武林大会究竟能闹成什么样子最后再进场不迟。 天色渐渐越来越暗聚集的武林人士也越来越多。湖面上一片灯火通明尽数憩满了大小船只。输送货物、南北做生意的商人行脚们哪里见过这等阵仗?都纷纷避道而行。郭敖泊得虽远他的耳目闻见之力甚好倒也察看得清清楚楚。 过不多时就见擂台四周缓缓挑起了八盏大灯将四周照得一片雪亮。擂台的北面摆了一列的檀木交椅上面坐了十几位年高德劭的老者正互相笑容满面地寒暄着。郭敖情不自禁地又摇了摇头。这简直就不像是裁断武林命脉的大会倒像是宴饮歌乐的聚所一般。天罗教所图者大虎视眈眈难道这些名门正派就不能抛却这些繁文缛节?对这些名门正派的同情不由又淡了些。 大灯升起之后便有人登上擂台大声地向台下说着什么。无非是些天罗教作恶多端殄灭少林、武当人神之所共愤天地之所不容。我正道人士务必同心协力共抗魔劫因此召开武林大会公选领袖以便同进同退一战而天下之功成云云。那人说得慷慨激昂台下众人虽然也肃然而听但神色之间却大有轻松自在之色毕竟少林、武当隔得太遥远当真是事不关己。 又有几人愤然登台演说之后大家纷纷同意已比武的形式来决定武林大会的盟主。实际上这也是江湖上解决矛盾的唯一的办法强者为尊身在江湖当然唯武力是从了。便有人登上台来向四方拱手讨招。 郭敖游目四顾却不见柏雍的影子。崇轩、凌抱鹤、遮罗耶那、吴越王、华音阁、曼荼罗教更是毫无踪影。难道正道扯起的这杆大旗上暗含了什么魔法竟然让他们视而不见么?这未免也太过荒谬。又或者他们在途中遇到了什么阻拦?只是还有什么人能够拦得住他们? 台上人来人往乒乒乓乓地打着。年轻剑客不敌中年道姑中年道姑不敌老年刀手老年刀手不敌长脸双枪长脸双枪又不敌蓝袍儒衣书生手中的判官笔。连接打了十几场夜色更浓八盏大灯也更加雪亮台上站着那位身着儒衣的“八方判官”言笃意却已没有人再上来挑战了。言笃意号称八方判官乃是崆峒派信任掌门。崆峒派上有崆峒三老下有千余弟子门人由他做了武林盟主似乎也是实至名归。 言笃意再拱手叫了三阵台下无人应战不由大为得意爽然笑道:“再没有兄弟上来……”言下之意大有武林盟主已入掌中之意。 台下忽然有人小声道:“这厮四年前私自收了中原三大镖局五十万两银子的贿赂用以与天龙子夺取崆峒派掌门之位早就被人揭出来了现在还敢来夺武林盟主?”他说的声音是很小但在武林高手的耳朵里已经非常不小。特别对于言笃意。 他的脸立即铁青了。台下登时议论纷纷。言笃意神色变幻大声道:“你说我贿赂五十万两银子到底有什么证据?若拿不出来就是蓄意污蔑其心可诛!何况你常龙杀了亲生的哥哥才坐上天蝉堡的堡主为了掩盖罪行自己在肚皮上砍了一刀假装受伤难道我就不知道么?” 台下顿时又是一阵大哗连擂台北面一列坐着的十几位老者也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常龙与言笃意相互攻讦越来越烈加入的人也越来越多数说彼此罪行口沫横飞。到了后来甚至打老婆、私生子等事都抖落出来当真是大开眼界。原来声名赫赫、道貌岸然的君子们背后却是如此不堪。 郭敖叹了口气烦闷地转过头去不愿再看这些丑剧。湖面清廓明月冷辉与江中倒影一齐悠悠流转倒比这些人要好看许多。 水声微动一叶扁舟缓缓从上游驶了过来将湖月破开澹荡成万千金波更形幽远。郭敖突地一震因为他看出那舟上之人竟然是凌抱鹤! 尽管在夜中凌抱鹤仍然穿了那身白衣在月色中更显得一尘不染遗世独立。衣上那只白鹤映着月华熠熠闪动仿佛正霍霍展翅随时就要冲天而鸣一般。凌抱鹤面含微笑负手望月立在船头看都不看那热闹的武林大会竟自驱舟向下游行去。但郭敖却感觉不对了。 凌抱鹤本就是来参加武林大会的怎么会对大会却漠不关心?难道天罗教又有什么别的阴谋?郭敖虽然并不喜欢武林正道但更不喜欢天罗教尤其不喜欢凌抱鹤。他悄悄地拨转船身跟着凌抱鹤追了下去同时小心地用船帆挡住自己的身形以防被凌抱鹤现。他隐隐感觉到真正的大事即将生了! ------------ 第七章、秋月映雪舞枫狂 芦荻萧萧白如银,渔火幽摇夜色昏。 白衣女子的斗篷垂下,她的双目却如两把利刃,直透入柏雍的眼睛里。 柏雍仍然是那种散漫的笑容,仿佛一点都感受不到白衣女子眼中的杀机。 良久,白衣女子叹道:“好,我毕竟还是小看了你。” 柏雍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我这个人武功沒什么,修养也沒什么,就是脑袋好,天下事情,能瞒过我的,可真不多。” 白衣女子冷笑:“真的么?那你不妨猜一下,我为什么要杀那些人?我为什么要故意暴露身份,将你引过來?” 柏雍叹道:“这就是我唯一不能明白的。我显身江湖并沒有多久,应该不会与香巴噶举派结下恩怨才是。那三人更不值得身为空行母的你亲自动手。” 白衣女子并沒有回答他的问題,道:“我的确是香巴噶举派当代的空行母,丹真纳沐,修行十二成就法。我看重的,并不是自身成佛不朽,而是这世界中流动着,存在于万事万物背后的‘缘’。” 丹真纳沐话锋一转,道:“我在荆州杀的三人,都该死。钱盈舒自命风流,坏了多少女子的清白;杨锋杀人无数,杀的坏人远多于坏人;铁万常高扬的镖旗后面,更是无数的罪恶与血泪。我杀他们并不奇怪!” 柏雍叹息道:“这些都是理由,但我却绝不相信----因为我已经查出,他们分别是天罗教、曼荼罗教与吴越王的人了!” 丹真身子一震,柏雍的目光眯起,仿佛一支利剑,盯住丹真。 她缓缓道:“不错,杀他们,是因为我要替一个人,得到武林盟主之位!” 柏雍并不特别惊讶,丹真继续道:“江湖上新出了几个人,有他们在,无论谁都沒有必胜的信心,但他们恰恰都在这荆州城中,所以,有人请我将他们牵制开。” 柏雍道:“但武当召集武林大会,却是这两天的事情,你怎能预知?” 丹真笑了笑,道:“清虚道人的这个主意,是我建议的。这件事,其实早就在我们计算中了!” 柏雍缓缓点头,丹真续道:“钱盈舒是天罗教的人,崇轩向來爱才,杀了他,崇轩必定不会善罢甘休,这样,就能将他的注意力移开;杨锋是吴越王的人,而且……你远远想不到杨锋对吴越王有多重要,所以,他也能一定程度上牵制住吴越王,使他无法关注武林大会。而铁万常……” 丹真笑了笑,道:“你已经知道他是曼荼罗教的人,但却不知道,他是教主姬云裳的亲信,据说,本将由他引导姬云裳唯一的弟子,來参加这次武林大会!这也是一个很大的变数,是我一定要制止的!” 柏雍叹道:“崇轩、吴越王、姬云裳,还有谁,是你们要算计的?” 丹真道:“你!” 柏雍道:“我?” 丹真道:“不但是你,而且还有郭敖、凌抱鹤!你以为崇轩是怎样知道我摘叶飞花的秘密的?那是我故意泄漏出去的,而目的,就是要让你们互相牵制!” 她接着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枷锁,‘摘叶飞花’一案,就是要借这个枷锁,将每个人套住。你的枷锁是正义,所以这几桩命案都发生在你身边,你会为了草菅人命而愤怒,而这愤怒,甚至会让你放弃别的任何事情。所以,你已经失去争夺武林盟主的资格了。” 她挥枝敲了青驴一下,让它安静下來,接着道:“崇轩也有他想要的东西,那就是----他自认为存在的他的克星。他向以为算无遗策了,这正是他的缺点。以他的性格,虽然答应了你们的赌约,却必不会亲自入场争夺盟主之位,而会在场外布下埋伏,想要将整个武林大会的人一举歼灭。他的这个野心,正是我要利用的。” 柏雍道:“若他真的得逞了,整个武林大会都飞灰烟灭,你辅佐的人,又如何坐上武林盟主之位?” 丹真笑道:“他不会得逞的,我想到了这一点,自然会有对付的计策。” 柏雍顿了顿,又道:“郭敖呢?凌抱鹤呢?” 丹真道:“他们都是都是狂傲不羁之人,未必看的中武林盟主的称号。而经过我精心安排的摘叶飞花一案后,他们必定更憎恨对方,一见面就会拼个你死我活,更无法顾及武林大会了。” 柏雍点了点头。 丹真分析得非常有道理,经过摘叶飞花巧妙的连接,姬云裳、吴越王、崇轩、柏雍、郭敖、凌抱鹤,这些武林盟主有力的竞争者,都已被圈进这个局里面了。 问題是,究竟谁才是丹真要辅佐的人? 丹真仿佛看透了他心中所想,淡淡道:“等武林大会结束之后,你就知道了。” 柏雍却笑了,缓缓道:“莫非你觉得华音阁的人做武林盟主,就会好一些?” 丹真的身子猛然顿住,道:“你说什么?” 柏雍悠然道:“你辅佐的人,是华音阁的新贵,步剑尘的属下,是不是?” 丹真厉声道:“你……你怎么知道?” 柏雍道:“我一直怀疑,华音阁的步剑尘身份何等尊贵,又怎么会随意出现在点将台上?若沒有武林盟主这条大鱼,他又怎么会出动?只怕和你商定这些计划的,正是这位华音阁代阁主吧?” 丹真盯着柏雍,一字一顿道:“我还是小看了你。” 柏雍笑道:“我只是让这件事变得好玩些而已。我看啊,步剑尘和你定下的这个约定,未必安了什么好心,他也并非真想让此人上台,而你决定的那个人,也未必能做成武林盟主。” 他的声音很轻,但却有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如你所言,上天有自己注定的‘缘’,武林也会选出自己的盟主,无论什么人的干预,都未必得逞。玩弄天命的人,也必不会有好下场。” 丹真目光森森流转,默然不语,突然道:“修习了《梵天宝卷》的人,果然不一样,怪不得华音阁一定要我阻止你去洞庭,有你在,我辅佐的人真未必能夺得盟主之位。” 这次却轮到柏雍的脸色变了。 梵天宝卷,他实在沒有想到丹真纳沐能够看出这一点,这是绝无人知的秘密! 难道她真能洞悉未來,无所不知? 丹真纳沐眸中光芒隐沒,又恢复为一汪沉静的幽潭:“你们每个人,都是力量的一极,而我一定要调和这一切,所以你必须留在这里。” 她长叹一声,驱驴后退两步,淡淡道:“《梵天宝卷》是魔物,想争夺它的人很多,这便是第一个。” 不用她说,柏雍已感受到了背后盯着一双饱含怨憎的眼睛。他并沒有回头,因为只要他一动,就会招致暴风骤雨一般的攻击! 柏雍瞬间陷入完全静止,但他并不是消极的静止,这不动中竟然隐含了最强大的守势,他全身连丝毫破绽都沒有,足以抵抗住任何奇袭。 丹真纳沐微笑道:“任何人都有自己的‘缘’,由你开始的,便该由你结束。”她淡淡道:“由我开始的,也该由我去结束。” 她轻轻喝了一声,青驴咯咯,径自走得远了。 杀意森寒,柏雍只有苦笑。 眼看丹真纳沐走得看不见了,他忍不住向着身后道:“这位兄台,我们能不能打个商量?我不杀你,你也不要杀我好不好?” 那人并不作声,柏雍道:“你看这样好不好?你要学武功呢,我可以教你,教《梵天宝卷》也可以,但请你将手中的剑先放下好不好?古人云:‘乃知兵者乃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圣人尚且如此,何况我们这些碌碌无能之辈呢?对于‘兵’这个东西,那当然是能禁绝就尽量禁绝啦,你说是不是?” 背后杀意倏地一震,那人疯狂地大笑起來:“求我!快使劲地求我!多求我一会,我就让你多活一会!” 柏雍惊叫道:“沈青悒、沈姑娘!怎么会是你?” 他忍不住回头。 那股杀意疯狂攀卷,但沈青悒并沒有出剑。她脸容扭曲,再不复原來的清秀。 她手中拿着舞阳剑,胳膊却不停地颤抖着,仿佛受着什么极大的惊吓。原來顾盼有神的双眸也混浊无比。舞阳剑的剑刃也是一片漆黑。 柏雍都不确定她是否能看得到东西。他试探着道:“沈姑娘,你……” 沈青悒却全然不理会他说什么,喃喃道:“我只不过是打碎了一个瓶子,我又不知道那里面是救命的药,我逃出去了,为什么却要一次次地派人來抓我?为什么?为什么?难道我是沒有父母的孩子,就沒人疼么?” 她仿佛陷入了记忆的深思中,不停地重复着“为什么、为什么”,声音渐渐沉了下去。接着突然“咯咯”地大笑起來:“那些抓我的人都被我杀掉了,都杀掉了!我不要回去,我会死掉的!”她仿佛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眼睛张得大大的,惊恐地看着面前。但她的双目中依旧一片混浊,根本就不像能看到东西的样子。 柏雍担忧地看着她,就见沈青悒笑了一阵,怔怔地流下眼泪來:“我却沒想到,这一次先生竟亲自來了,我好怕!我不敢跟先生打啊,先生平日对我很好,我也不要跟他打!可是先生!为什么你这么狠心,竟然亲自到荆州來找我,你一定要逼死我么?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她掩面跪了下去,一抽一抽地哭了起來。 柏雍叹息了一声,走过去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柔声道:“不要怕,有我在,任何人都伤不到你的。” 他突然踉跄后退,肩膀上赫然插着一柄长剑----舞阳剑! 沈青悒疯狂大笑着站了起來,她满头乌发当风而舞,声音竟然凄厉无比:“嘻嘻,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才能夺到《梵天宝卷》,才能向步先生交代!” 柏雍的微笑凝结在脸上,变得极为苦涩,剑锋刺入的部分酸酸麻麻的,并不感到很痛,但整条胳膊却再也举不起來,显然剑中被喂上了极为猛烈的毒物。 他喃喃道:“步先生?你也是华音阁的人?” 沈青悒狞然笑道:“是啊,我打碎了步先生给女儿调制的药,又杀了他派出來追我的人,他不会原谅我了!可是我好想将功赎罪,不再过东躲西藏的生活。是丹真告诉我你有梵天宝卷,所以我才一路跟随你,接近你!可是你太狡猾了,骗不到你,我只有抢了!《梵天宝卷》这部梵天大神传下來的经书,载有生死人肉白骨的良方,比什么药都灵。你快给我,让我能回去向步先生交代,给我!”她脸容一阵扭曲,缓缓向柏雍走了过去。 她身上迸裂出的杀意压得柏雍伤口隐隐生痛。丹真纳沐也不知做了什么手脚,将她所有的潜力都迫发了出來,武功暴增至几乎达到了与郭敖相若的地步,已经成为了个很棘手的敌人。 只是这方法显然有很重的副作用,沈青悒已经陷入了半疯狂、半昏迷的状态。她的步伐有些踉跄,眼珠更泛着奇异的黑色,布满整个眸子,黑到再无任何杂色,黑到什么都沒有,什么都看不见。 在冷夜秋风中,她的身形显得那么萧索,那么惶恐、惊骇、无助。 柏雍的眼神逐渐由震惊、伤痛而变为怜悯,他真实地感受到,这个女孩子心中藏着深深的恐惧和内疚,正是这恐惧,让她甘愿接受丹真纳沐的蛊惑,将自己的心交给药物,催生出非常力量的同时将自己的心深埋起來,借以逃避痛苦。 丹真纳沐说的沒错,红云、卖花姑娘、铁中英,他们都是心甘情愿自杀的,那只因为他们不得不心甘情愿,他们在遇到她之前,已沒有别的路可走。 沈青悒也是一样。 所以柏雍原谅了她。 刺这一剑的不是沈青悒,而是丹真纳沐。 他的心中突然生出一丝愤怒,或许丹真纳沐所作的,的确是赐给他们解脱,只是这种残忍的方式,却让柏雍感到厌恶。 沈青悒中毒已深,不是等闲能够解脱得了。当下唯一的方法就是以极霸道的手法强行将沈青悒全身的真气宣泄掉,她才能够真正地清醒过來。只是这种手法太损耗精神,施展了之后,还能再参加武林大会么?柏雍苦笑,这实在是个很艰难的选择。 但沈青悒并沒给他太多的时间犹豫,她尖啸一声,一剑劈了下來。比较起郭敖,她此时的剑法更辛辣,更恶毒。剑光所指,竟然都是柏雍的身周大穴,仿佛必要将柏雍斩成肉酱才甘心一般。 柏雍叹了口气,身子轻烟般闪起,突然就出现在沈青悒的背后,一指向她的精促穴点了下去。 这一指点下,沈青悒立时一声惨啸,手中剑芒暴涨,瞬间裂开了苍穹! 柏雍更不怠慢,另一只手急忙按到了沈青悒脊背上,真气源源不断地涌出,将她衰弱到极点的心脉护住。沈青悒仿佛疼到了极点,身子突地一折,这一剑余势未衰,直直向柏雍劈了下來。如此剧烈的动作顿时牵动了她的心脉,沈青悒一口鲜血随着喷出! 剑光照亮了柏雍的脸。他当然可以放手跃开,只是他真气一断,沈青悒必死无疑。 但他若不放手,他活下去的可能性也不会大。 放,还是不放? 柏雍突然抢上,一把将沈青悒抱住,他身子向旁侧开,但两人相距实在太近,剑风凌厉,已从柏雍肩头透体而过!柏雍咬牙挺住,真气源源不绝,终于将沈青悒的心脉渐渐平息,眼神也清晰了起來。 一柄黑剑插在他的肩上,贯穿而过,背后的血肉触目惊心地翻起,鲜血染红了大片的衣物。 这就是沈青悒清醒后看到的场景。她忍不住狂呼起來,她知道这是自己造成的,她不能原谅自己犯下这样的错误! 柏雍紧紧地搂住她,声音依然是那么温柔:“不要怕,有我在,沒什么可怕的。” 沈青悒再也忍不住,眼泪抛洒而下,伏在柏雍的肩头大哭起來。柏雍挣扎着想拍拍她的头,却突然一歪身,晕了过去。 正如丹真设想的那样,当他醒來的时候,武林大会已经结束很久了。 舞阳剑又再次被它的新主人丢弃在泥泞中,这次,不知道还是不是它的价值? 群雄争集的武林大会中,谁才能真正胜出? 是丹真?是华音阁?还是那神秘的曼荼罗教?抑或是气焰喧天的吴越王府? 这武林至尊的冠冕,最终又将由谁來顶戴? 洞庭湖畔,枫林绽放如花。 遮罗耶那大袖挥舞,在小道上越行越急。他赴武林大会之约而來,不仅仅是因为吴越王的命令,更重要的,是绝传天下的天竺秘典《梵天宝卷》。 他已在佛祖面前立下了誓言,一定要取经西还。要论他在天竺的地位,绝不比织田信长、吴越王低,他本可在神宫中受万民膜拜,然而为了这宝卷,他宁愿远走东土,受他人的差遣。 暗暗夜色中,他火红的长发曳开,流云飞瀑一般,被月华染映成诡秘的紫色,身上披拂的麻衣裂开,露出古铜色的肌肤,疾行枫林之中,真如罗汉行法,渺天地而立。 越过这片枫林,就到了洞庭湖边了。 就在这时,他狂舞飞动的身形突然停止。 一停便完全静止,连卷舞的长发都倏然落下,静如止水----只因他已经感觉到,对面传來一股凌厉到已化作实体的杀意! 微茫之间,他已经辨识清楚,此人的杀意极为陌生,并不是针对着他而发出的,也不针对任何人。 杀意就如同心脏、血脉一般,已经成为那人本身的一部分,只要他存在着,这股杀意就永远升腾而上,无可遏止。这杀意本为天成,经过此人多年的淬炼,已然强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遮罗耶那号称天竺第一高手,來到中原之后,又遍会天下英雄,但这等纯粹的杀意,却是从來沒有见过! 这难道就是中原第一高手? 遮罗耶那心中涌起一阵惊喜,什么武林大会,已被他完全抛到脑后去了,他忍不住引动体内的恒河真气,催发出浩瀚的杀气,迎了上去。 苍白的月华下,枫舞落叶,赤血纷纷,绞飞满空! 枫林那端的人骤然止步,显然也感受到遮罗耶那滔天的杀气。 两人杀气交击,枫林秋叶被杀气所激,顿时落英纷乱。这江边枫叶久受风霜侵袭,到了暮秋,全都如血色殷红,在雪一般的月光下,如舞赤雪、如雨天花,带上了一种触目惊心的凄艳。 遮罗耶那眼睛缓缓闭上,他修习的天眼通打了开來,从卷空飞舞的红叶中直透而过,定在对面那人身上。 这并不是攻击,只是一种佛法神通,并不能够伤人,却可以将敌人的踪迹看得清清楚楚的。修习到了最高境界,还可以感知到敌人的功力、绝招等,以图在决战中一举致胜。 遮罗耶那的天眼通穿林落下,锁定那人的杀气,那人似乎有所感觉,顿时从身上升起一串银白色的涟漪,将天眼通隔在外面。 遮罗耶那大为吃惊。他这天眼通自修成之后,可以说是无敌天下,十年前遭遇尼泊尔国师赞榘上人,他连施四次天眼通,对方一无所觉,被他一招击败。他深信此等秘法,中原绝无人识,此人又怎知防御之法? 难道天下武学的元枢《梵天宝卷》,真的在他手中? 遮罗耶那惊疑不定,气息登时有了一丝纷乱。 那人真气微抬,银色的涟漪带起层层月色,隔空向遮罗耶那罩下。 这一下以虚击虚,那人竟以杀气而运神识,虚空搏击,凌厉无俦,此中修为早已超越了武学的范畴! 而遮罗耶那的天眼通本为域外神技,无人能挡,但那人竟然将月色调和进神识中! 杀意、月色内外交互,一炽一冷、一动一静、一阴一阳、一君一辅,借天地之威而为己用,顿时威力大到不可思议! 遮罗耶那修为虽高,但方才心神微分,被他抓到了先机,层层叠压过來,立即落了下风。 银白波涛如雪如月,轰然塌下,满天碎雪乱散,如烟如雾。 遮罗耶那突然一声暴喝,恒河真气从口鼻中直喷了出去。 这一招叫檀伽法啸,乃效仿佛祖**,以狮子吼震退邪魔的做法。此功法与中原少林的狮子吼差相仿佛,只是遮罗耶那的恒河真气已经修到了十龙十象的大解脱禅境界,这一声檀伽法啸喷出,立时宛如一柄巨大的匕首插入枫林中,虚空瞬息被刺破,形成了个浑茫的巨大龙卷,将空中、地上血红的枫叶尽数卷起,化为一条飞卷的赤龙,带着无声的嘶啸向对面那人直压了下去! 遮罗耶那满头长发受激,根根直立,尽数向后甩出。但他却为战斗的狂喜冲激着,猛然一步踏了出去。 银色波动与遮罗耶那檀伽法啸、天眼通发出的劲力在两人之间嘶咬冲突,其狂猛暴戾,并不亚于两大高手出招搏斗。枫树落叶被两人虚空中的神识相击,全都碎成赤红的粉芥,在皓月的垂照下,不停地激发出或赤红或青白色的光芒來,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中散开成一朵朵七彩的光晕,氤氲流转,越结越多,又缓缓的向中汇聚,最后纠结成一团庞大而无形的气团,挟着无尽的碎枫月华,横亘在枫林中。 遮罗耶那这一步踏出,顿时胸口如受重压,一口真气逆流而上,直攻他的丹田。他猛的一声大吼,硬生生将那口真气压下,身子挺立不动,这气团便被他推动着,直向对面压了下去! 这一招先伤己再伤人,实在是很无奈的打法,但遮罗耶那一旦战斗之后,便热血彭湃涌流,一心只想着克敌制胜,这点小伤哪里放在心上? 突然之间,胸前压力骤增,银色波动宛如巨浪般冲激而來,那人竟然也同样跨出一步,不惜受伤,也要以最霸道的方法,击倒对手! 这就仿佛两人都推着一块大石,想要将对方碾倒。 赤白交杂的无形气团竟两人同时挤迫,登时急速收缩,外涨之力也急速加大,遮罗耶那恒河真气何等强劲,也不由得感到气血一阵翻涌!但此时已沒有任何退路,遮罗耶那全身劲力暴提,再度踏上一步。这一步,登时将无形的气团激成有形,就见卷控着万千枫叶碎片的气流突地高速旋转起來。 长空中,红雨乱飞,枫声啸响,满空月色仿佛也顿时为之黯淡。那些碎叶仿佛利刃一般,切割着遮罗耶那**的胸膛。 遮罗耶那双目尽赤,再跟着又是一步踏出! 激绕旋转的气团再也不能承受如此强大的压力。突地一暗,接着带起一阵狂龙般嘶哑的啸声,轰然爆炸开!那中间夹杂的碎叶更仿佛天星陨落,飞速旋转,同时向两人恶扑而來。每一粒都仿佛满含炽烈的炎天太火,灼烧着遮罗耶那的心神。他强行克制着,只因他知道,枫林那边的对方,也未必比他好过! 暗暗夜色中,突然闪出一道明亮的光华。这光华出现得是如此突然,仿佛天地裂开一般,让人兴起一种不真实的错觉。但它又极为自然,仿佛本身就已存在,只是愚蠢的人类从來视而不见,到此刻才震惊于它的威力。 这道光华一显,夜色跟月光立即同时消退,天地间再无余物,只有这清冷冷、傲兀,但却无所不在的光华。 遮罗耶那呆呆地看着光华,眼前却突然一暗,光华尽数消散,只剩下了一柄剑。 这柄剑并不像舞阳剑一样古拙,也不像清鹤剑一样朴素,它很华丽,但遮罗耶那并沒有注意到剑的华丽。 ----因为他并沒有这个时间。 剑一挥而下,是最简单的直劈,但天上天下,却再也沒有如此完美的一劈。这一劈与那光芒一样,是不真实的,完全虚幻的,只存在于传说与想象中。 出剑、收剑、每个动作都如此完美,遮罗耶那甚至根本沒有拦阻的念头,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剑将暴溢散乱的有相无相真气劈成两半,显出中间那条淡淡的人影來。 那人影也同样华丽,只是遮罗耶那也沒能看到,他的目光,盯在剑光上,他再也沒有余裕去看别的了。 枫林落血,月光积银。 那人的面容渐渐显露在月色中,遮罗耶那却不由全身一震,惊道:“你……”再也说不下去。 那人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踏着满地红叶,从月色中缓缓走來。林中的雾气让他的身影显得有些朦胧。 那人悠然止步,淡淡道:“你认识我?” 遮罗耶那舒了口气,终于将话说完:“不。你的脸很像古寺壁画中的一个神魔----一个外道邪神。” 夜风从林尖轻轻滑过。 枫叶纷飞,满空嫣红却连长风都吹不散,飞舞着奉持在那人身侧。那人长身而立,散垂的长发在夜空中猎猎飞扬,风神潇散中,透出一种不容谛视锋芒。 他广袖凌风,月华的幽光在他衣衫上氤氲流转,散开无数辉煌的银晕,澹荡虬缦,仿佛天地间一切光华都被汇聚,都为他而生。 然而,他的全身都散发出一股任何人都无法忽略的气息。 霸气。 霸气与杀气相互纠结,一明一暗,交相缠绕在那人的身上,竟然让他的身影越來越大,遮罗耶那再盯了一会,那人一动不动,身后的阴影却宛如张开无形的羽翼,庞如山岳,巍峨地向他压了下來。 他脸上冷冷的,并不见任何表情,只有一丝嘲讽,似乎在讥嘲世人怎敢向他挥剑。 遮罗耶那深吸口气,问道:“你是谁!” 那人并沒有立即回答,他伸出手來,手中已经沒剑。剑插在他身前的土壤中,四周寂寂无声,突然一枚碎叶悠然飘下,落在剑柄上。须臾,夜风涌起,大地上的枫叶迅速将剑身盖住。 他掌中堆积满了散碎的枫叶,就如盛了满手的鲜血。 他淡淡道:“每个人都是唯一的,杀什么人,就该用什么剑,这是我对你们的敬重。” 他的脸上慢慢浮起一丝笑容,这笑容照亮了沉沉夜色,让他顿时显得有种说不出的可亲:“天下有多少把名剑,就有多少值得我出手的人。杀一个名人,就需要一柄名剑殉葬。” 他将目光投向地上的剑:“此剑名叫‘映雪’,乃是我用一斛明珠从江城子手中换來的,本來要去洞庭湖上杀一个人,但现在人还在,剑已死,既然我手已无剑----” 他笑了笑,缓缓道:“所以我已不必再去杀人了。”然后他的目光抬起,深深看了遮罗耶那一眼:“若是你今夜不死,到华音阁來找我,我必定为你准备一把特别的名剑。”他言罢转身走了出去。 遮罗耶那怔了怔,道:“等等。你既然是华音阁的人,难道不去参加洞庭大会,争夺武林盟主了么?” “武林盟主……”他念着这四个字,嘴角浮起一抹讥诮的笑意:“你们自去争罢。” 遮罗耶那愕然,道:“你是……” 那人转身离去,阵阵枫涛、浓浓夜色,仿佛都只剩下一个声音: “卓王孙。” 武林第一才女卿云曾出过一个对联,上联取自《史记·信陵君列传》:“佳公子”,求对一江湖上有名的人物。 答案就是“卓王孙”。 卓王孙有名沒名?江湖上无人愿意回答,因为这个问題太过愚蠢。近年來天罗教横扫江湖,所向无敌,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华音阁却韬光养晦,不问世事。然而即使这样,天罗教也从不敢冒犯华音阁,其实力可见一斑。 华音阁主虚席十余年,自从卓王孙存意问鼎之后,就沒有人敢存觊觎之心了----只是因为每个人都自惭形秽,不敢跟他并列。 而且他还很年轻。 他正是丹真一心一意辅佐的,武林盟主的候选人,也是吴越王提醒遮罗耶那,要一心提防的人! 丹真为他安排好了一切,却沒有想到,中途竟然杀出个番僧遮罗耶那,更沒想到的是吴越王竟会暗中安排他到此阻击卓王孙。 一战之下,卓王孙虽然胜出,但他本为杀人而配的名剑葬身枫林。于是,他也飘然离去,将本已安排妥当的盟主之位弃如弊履。 这难道真的只是机缘巧合?还是如柏雍所言,步剑尘和丹真定下这个约定,却并非真心促他成就,乃是另有所图? 又或者,武林大会上还有某种众人尚未知晓的危险?而卓王孙正是看透了这一点,借此一战,远祸而去? 无论如何,丹真所苦心安排的一切,就在这飘然舍去的一转身中,丧失殆尽。 或者,沒有人能想到,这辛苦经营,几达数年,牵扯进无数江湖名流的计谋,就在卓王孙这一转身中,尽皆付诸流水。 卓王孙,或许也只有他,能够不顾这神明的眷顾。 如今,这扑朔迷离的“缘”又将向着什么方向发展呢?万方觊觎的武林盟主之位,到底会落入谁手? 遮罗耶那脸上闪过一阵痛苦之色,他强忍至此的一口鲜血终于喷了出來。他败了,但并不是败在《梵天宝卷》下,这个他清楚地知道。他该怎么做?就此回天竺? 遮罗耶那脸上神色变幻,终于踏出了一步。就算死,他都要去赴这武林大会,找到《梵天宝卷》,这小小的折辱又算得了什么? 枫林并不大,出去后,眼界开阔,就是洞庭湖了。 湖心灯火辉煌,武林大会,已开始多时。 ------------ 第八章、金波微吐洞庭霜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 除了武林大会上堂而皇之的攻讦声外,洞庭湖上一片宁静。 月光拂过水面,仿佛水鸟度过后飘坠的羽毛,并不曾惊起任何的涟漪。那湖面也正如一块巨大的琉璃,将月光吸纳,再从最深处缓缓释放出来,湖面粼光彩晕,交相辉映,腾光返照,照得人肝胆皆冰雪,恍如置身地底那条未染俗世尘埃的冥河忘川。 凌抱鹤仰头望着那清冷的月色,似乎看得痴了,浑然不知郭敖跟在后面。渐渐船行至洞庭南岸,一片荷花荡中。深秋荷叶都已枯萎,只剩下干黄的枝茎,根根挺立着,犹如鏖战后的古战场。 波声渐小,凌抱鹤的船住了,他突然道:“偷偷摸摸地跟着,这不是郭剑神的作风啊。” 郭敖苦笑。原来他早就觉察,却并不作声,直到此时才说破,当真可恶之极。 既然给他识破了,那也不用再遮掩什么。郭敖纵身跃起,窜到了凌抱鹤的舟上。八步赶蝉的轻功妙绝天下,那小舟只是微微一沉,并不晃动。 凌抱鹤目中露出一丝赞赏的眼光,淡淡道:“郭剑神一路跟着在下,可有什么企图?” 郭敖冷冷道:“天罗教一贯鬼鬼祟祟,我来看看你要施展什么阴谋。” 凌抱鹤笑了:“湖面空阔,我能施展什么阴谋?” 郭敖哼了一声,道:“那你为甚不进入会场,却行到这里来?” 凌抱鹤脸上的笑容微动,注目郭敖,缓缓道:“我们都是学剑的。” 郭敖冷冷不答。 凌抱鹤并不生气,道:“剑贵于诚,我并不瞒你,我的确有阴谋——你看你的脚下。” 郭敖没有低头,他只是将剑气探下,眉头却不禁一跳。船舷漆黑,在月色下毫不起眼,但剑气下探,却骇然发现那船舷竟然是活的,这一惊之下,急忙低头查看,却见脚下蜿蜒扭折,那只踩在脚下的船舷,竟然是由无数条极细极长的乌蛇组成了。那些蛇见郭敖低头,纷纷昂首吐信。咝咝发威。 郭敖剑气轰然喷薄而下,在那些蛇身上一划而过,身形暴起,闪到了乌蓬顶上。那些蛇也不知是什么异种,郭敖剑气如此强烈,却只斩断了三四根,登时腥臭之气四溢,呛得郭敖喘不过气来。 凌抱鹤见郭敖狼狈闪避,不由发出一阵大笑:“这些蛇是天龙部的镇山之宝,唤做乌线追风,可在水下游走如飞,中人必死。” 他一扬手,一条脖下带着白纹的乌线蛇脱水跃起,直飞到他手中。一入手,那蛇立时变得极为驯服,温和地伏在他手臂上,不时伸出红信,如在献媚一般。 凌抱鹤抬起右手,五指虚扣,道:“只要我奏起控龙天音,它立即就能在你腿上咬一口。刚才若是几十条蛇一齐咬,几个剑神也死了!” 郭敖默不作声。 凌抱鹤道:“但我并不想这样对付你,因为……我也想看看究竟是舞阳剑强,还是清鹤剑强!” 他将乌线蛇丢开,缓缓抬手,手中一泓秋水展开,清鹤剑遥遥指向乌蓬顶上的郭敖,杀气完全扩散开,波波暴响中,四周的枯荷尽被催落! “拔你的剑!让我看看弃掉舞阳剑后,你的剑术有了怎样的进步!” 尽管郭敖站在蓬顶,而凌抱鹤站在船板上,但凌抱鹤说话时却有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他的傲兀、他的清冷、他的绝世不群,在这水一样的月华下显得那么熠熠生辉,有种让人不可逼视的光彩。 郭敖看着自己的手,他已经没有剑了,他只有这双手。这双手能够敌得过天下第十一名剑么? 失去于长空这个主人后,舞阳剑也不过仅排到第十二位而已! 郭敖缓缓抬头:“剑在。” 凌抱鹤悠然道:“剑在何处?” 郭敖沉默了一会,月光将凌抱鹤照得更为高华,却让他更为落拓。第十一、第十二的排名,已足让他们成为不解的仇人了,因为之前的排名中,大多是早不出江湖的老人。 他的目光射到清鹤剑上:“剑在你手中。” 凌抱鹤的目光骤然收缩,他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 剑在对方手中! 这句话,是何等的狂傲! 凌抱鹤倏然住口,目中隐隐增显出一丝极淡的紫芒,缓缓扩开,如轻雾一般将整个瞳仁充满。他的身形丝毫未变,但这一抹紫雾,却让他整个人都变了。 一变而如深夜的幽灵,将要飞翔而起,冷得透人骨髓。清鹤剑仿佛感受到凌抱鹤的变化,突然从剑尖开始,发出一阵清越的鸣声。细微的震缠在剑身上窜绕激荡,凌抱鹤突然一伸手,将清鹤剑插在了船板上。 “清鹤剑在此,你若有本事,只管夺了过去!” 紫芒闪动中,他的眼睛中尽是狂傲之色。 清鹤剑不偏不倚,正插在他与郭敖的正中间,凌抱鹤并不想占任何一点便宜,只因为他有种疯狂的自信,他绝不会输,永远不会! 这是他的剑,他仗它成名,它也绝不会背叛他! 郭敖的眼睛也开始收缩。他感受到了凌抱鹤那种骄傲。这骄傲本身就是力量,可以戮灭敌人的精神,在一瞬间控制住战局,引领主人走向最辉煌的胜利。 这一招非常有效,以前郭敖也经常施展。凌抱鹤虽然弃去了剑,却无疑抢得了声势上的主动。 郭敖的瞳孔越缩越紧,凌抱鹤果然是个劲敌,也许,他们要用一辈子来决战,才能分得出胜负。 月华如水,凌抱鹤眼中的紫光越来越盛,无比妖异。郭敖的心也渐渐被这种狂意感染,燃烧出熊熊烈火。 是的,他也被舞阳剑的光芒压制得太久太久,于长空,既是他毕生的骄傲,也是他一直难以超越的痛。如今,他只想彻底抛开那些辉煌的光环,那些沉重的枷锁,来和这个宿命中的敌人一战! 剑客为战而生,又何辞血染洞庭! 他的瞳孔收缩成一条细线,而凌抱鹤赫然也是如此,两人就如两匹雄豹,无声地咆哮着,要将对方撕成碎片。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 第九章、乱血如花谢未央 洞庭碧波浩淼,遮罗耶那伫立洞庭岸边。遥望着湖心的火光。他知道自己并沒有走错。 他突然出手! 一根雪白的芦苇从中断折,抛在水面上。 他的身形跟着跃起,脚尖微微用力,真气激荡,踏住芦苇向前疾飞。 一苇渡江,这本是佛祖东來时的故事,现在遮罗耶那不顾自己与卓王孙一战之后的伤势,勉力施展出來,正是要提醒自己要想佛祖那样,无畏艰险,誓将真经求取回去,光大天竺已式微的武学。 只是武林大会中有他要的东西么? 遮罗耶那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已沒有回头的机会,他必须走下去! 芦苇轻捷,不消多时,便來到了湖心。 遮罗耶那大袖挥舞,跃上船板。 就见场中八人分成四组,在激烈地厮杀着。 遮罗耶那凝神看了片刻,就觉这八人武功粗糙之极。在天竺,或者还能成为一方高手,但跟他想象中的中原武功可差了很多。 天竺本也是武学大国,只是国中经过几次大动荡之后,典籍渐渐湮沒,武学式微之极。 遮罗耶那乃不世出的奇才,幼年走遍尼泊尔等多国,以苦行而求解脱,终于在大雪山的绝顶上参悟天地玄机,开宗立派,广收门徒,天竺武学才为之一震。 后來遮罗耶那在恒河中沐浴时,悟通恒河真气,成为天竺以及周边三十六国的第一高手,被天竺王朝封为国师孔雀明王,居住菩提迦耶,显赫一时,在天竺可谓无人不知。只是他深知自身武学多由参悟而得,其中隐有重大缺陷,因此,才在晚年发大宏愿,來寻求流落东土数百年的天竺武学圣典《梵天宝卷》,以光大本国武学。 但茫茫人海,却何处找去?遮罗耶那苦寻十年,却连一点影子都沒有。这次荆州遭遇柏雍、崇轩等人,遮罗耶那忽然有种感觉,他必将能实现自己的宿愿! 这种感觉所來何方,遮罗耶那也并不知道。他满怀着希望,來到了武林大会中,希冀见识到中土至高无上的武学,得到《梵天宝卷》的下落。小挫于卓王孙后,他并沒有灰心,反而更坚定了借鉴中土武学的决心。但此时一见场中的拼斗,登时大为失望。 场中逐渐分出了胜负,八人变为四人,四人变为两人,两人变为一人,铁剑门掌门伍野照以一路铁剑十三式击败众对手,取得了第一轮的胜利。 便在这时,遮罗耶那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铁剑门乃陕中名门,并不识得天竺装扮。伍野照见遮罗耶那装束古怪,神情不屑,登时心中大怒,喝道:“你是谁,一身稀奇古怪,到底从何而來?” 遮罗耶那举袖一礼,道:“我是吴越王的宾客,此來是代王爷参加武林大会,争夺这盟主之位的。” 他声音不高,却已清楚传入大会群豪耳中。听到“吴越王”三个字,当场都是一惊。七王爷权操天下,气焰熏天,谁人不知? 然而他皇室贵胄,手握十万大军,又争这武林盟主之位何用? 江湖盛传吴越王早有不臣之心,难道他真是想借机操纵武林,有所图谋? 伍野照四下一瞥,见众人都脸有惧色,想到武林盟主正应当挺身而出,垂范天下,索性一挺胸,大喝道:“吴越王与武林中人井水不犯河水,又岂能做我们的盟主?而你一介番僧,非我族类,又有什么资格代他参战?” 遮罗耶那摇头道:“吴越王与小僧约定,让我帮他夺得武林盟主之位,小僧既然允诺了,就要尽力做到,你们中原人所谓‘言出必行’,不正是这个意思么?至于小僧万里迢迢,十年东行,却是为了见识东土绝顶武学,寻访弊派宝典。诸位打得过小僧,小僧自然离去;打不过,就得奉王爷为盟主,什么井水河水的道理,小僧一律不懂。” 伍野照冷笑道:“强者为尊,也算是武林的道理。那就请你上來,让我好好教训教训你。” 遮罗耶那与人交往极少,以为伍野照诚心向他请教,于是稽首道:“阁下邀请,小僧何幸之如。”慢慢地踏着台阶走了上來。 伍野照满脸鄙夷之色,大咧咧地施了个礼,道:“请了。” 遮罗耶那却按照天竺的礼节,繁琐地结起一连串的手印,不但表达了对对手的尊敬,而且向大神致意。 他的手印还沒有结完,伍野照的铁剑已然刺了过來。 遮罗耶那一愕,翻掌而起,将铁剑夺过,道:“你不用着急,等我施完了礼,自然会跟你打过。”一面说,一面将礼节施完,然后将铁剑交到伍野照的手中,合十道:“可以开始了,打吧。” 伍野照面色铁青地接过剑來,突地一剑刺出。这一剑,是铁剑门十三式中威力最强的“云河星涛”,剑光霍霍,就如下了一场大雨,将遮罗耶那周身罩住。 伍野照冷笑声中,剑光一紧,便要将遮罗耶那斩于剑下,报了刚才大意失剑之辱。 眼前人影晃动,也不知怎的,遮罗耶那已经脱离了剑网笼罩的范围,站在了伍野照的身侧,摇头道:“这样的剑法还不够,还有沒有更强的?” 伍野照一声怪啸,剑光在手中炸开,化作万千碎片,向遮罗耶那追袭而去。他的剑中隐藏了极厉害的火器,这下接合强猛的内力,顿时形成极为猛烈的爆炸,将长剑震碎,飞星一般向遮罗耶那溅了过去! 遮罗耶那皱了皱眉头,突然转了转身子,他身上披拂的麻衣迎风抖开,夺夺之声不绝于耳,那些长剑的碎片尽数击中麻衣,却连一点都沒有伤到他的身体。 遮罗耶那摆了摆手,道:“下去!”掌风呼啸而出,伍野照必杀之招失手,正在错愕间,被掌风正正击中,一声大叫,撞在了擂台外的甲板上。 遮罗耶那向着台下做了个团团揖,道:“小僧远來,就是想见识一下中土武功,你们若是觉得武功高于我,就请出手。” 他有什么就说什么,但在台下众人听來,那便是极为狂傲的挑战之辞。台下一片哗声,但眼见铁剑门的高手在他手下连还手之力都沒有,众人还有些自知之明,都不敢上场动手,却将目光投向北面交椅上坐着的夺冠热门,华山掌门孤意子跟峨嵋掌门心音大师。 孤意子拈了拈颌下的长须,笑道:“心音道友,是你下场,还是我下?” 心音大师心中微微不悦,道:“贫尼正要欣赏孤意道友的天星剑法。” 孤意子哈哈大笑道:“就请心音道友为吾掠阵!”说着,缓缓走下场中。他存心要以绝顶剑法震慑全场,为夺冠之战扫平障碍,因此,下场打过招呼之后,陡地跃起,凌空一剑向遮罗耶那刺下! 天星剑法剑如其名,一剑刺出,剑芒幻化成万千寒星,每一粒寒星就是死神的一道目光,直攻遮罗耶那。 遮罗耶那身形沒有动,他满头赤发却纷纷扬起。 他的脸色郑重起來,只因为孤意子的确是位高手。 只是高手大多太过自恃,孤意子凌空出剑,虽然炫目好看,但在遮罗耶那的眼中,却至少暴露出了七处破绽,每一处,都足以要他的命。 遮罗耶那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该出手杀了他呢,还是多等一会,看看他还有沒有别的绝招。他的真气被剑光激动,自然涌流,到了胸前,突地一滞,遮罗耶那知道,卓王孙那一剑已然重创了他的心脉,自己已沒有太多时间挥霍了。 他的手顺着孤意子的剑风,探了出去。 天星神剑幻化出的寒星本來密密麻麻,再无一丝空隙,但遮罗耶那的手竟不受阻挡,一把抓住了孤意子的前襟。劲力发出,将他胸前的穴道闭住。 孤意子目中尽是惊骇,不能置信自己竟然会被一招制住! 整个会场一片寂静,众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遮罗耶那,不能相信这一惊人的事实! 遮罗耶那将孤意子放开,打了个稽首,喃喃地解释着孤意子一招败北的原因。他很希望台下能有更高的高手出现,但场中众人已震惊于他高不可测的功夫,再也沒有出手了! 遮罗耶那渐渐失望,胸前的伤也越來越痛。 胸前伤口灼如火烧,也掩不下遮罗耶那的失望之情。他以绝顶的武功一招制服孤意子,本想能够逼出更强的高手來,哪知孤意子竟似已是这群人中最强的了! 难道中原的高手,在大会之前,已经被他遇尽了么? 台下的千百双眼睛中只有恐慌,却沒有甘愿一战的盛气----难道自己当真來错了么? 遮罗耶那心中突然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接着,他想到了那片美丽的佛土,自己许下的菩提宏愿。神佛慈悲的笑容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苦笑了下,或许当真只有舍身才能取义。 他再大声地问了几遍,台下依然是一片惶然。 无人应战,也沒有《梵天宝卷》。 今日的中原,竟然跟天竺一样,武学式微。 他心中的苍凉感更甚,脸上闪过一阵决绝之色,突然低头,喃喃对着孤意子念起经來。 他的目光中怀着慈悲,这慈悲是给别人的,还是给自己的? 孤意子莫名其妙,不知道这番僧要做什么。遮罗耶那突然抬头,一翻掌,一道强猛的力道探出,孤意子身不由己地一阵踉跄,向他身边跌了过去。 遮罗耶那一用力,孤意子一声惨嚎,一条右臂硬生生被撕了下來! 举场震惊! 百余艘大船上登时一片寂静,只剩余孤意子那压抑不住的厉吼。遮罗耶那目中悲悯之色更重,他的手接着探出,又将孤意子的左臂折下! 鲜血如散天花,将他的全身染红,遮罗耶那高大的身形顶着一头烈焰般的赤发,宛如魔神挺立,于暗夜中无声嘶吼! 台下几个人影跃起,高叫道:“休伤我掌门!”几柄冷森森的剑同时递了过來。遮罗耶那一伸手,抓住最前面的那柄长剑的剑身,恒河真气运起,将长剑夹手夺了过來,一剑刺入了那人的体内。惨啸声中,遮罗耶那长剑挺出,将那人的身体挑在空中,向后面几人砸了过去。 遮罗耶那内力何等凌厉?这一下全力施为,顿时鲜血四溅,几人被他立毙于剑下。 强猛霸道的武功,凶残毒辣的屠戮,顿时激起全场的愤慨,难道吴越王派此人出战,并不是想招安武林,而是要借刀杀人,将武林高手一网打尽么? 一念之间,又是几人跃上擂台,向遮罗耶那杀來。 遮罗耶那冷笑道:“中土武林,就只剩下你们这些人么?”长剑不停刺出,一剑便是一条性命,鲜血迅速蔓延,将夜色中的洞庭湖水染得宛如一块澹荡的墨玉。 “想阻止我的屠戮,就拿出最好的武功來!”他的声音魔咒般在洞庭上空盘旋,却依旧无人敢应。 声势煊赫的武林大会登时变成了修罗屠场,遮罗耶那目中悲悯之色越來越重,脸上的神色却更加疯狂,肆意屠杀着不断冲上來的人群。 天下第一的高手到底身在何处? 会为了挽救这无尽血腥挺身而出么? 恒河真气绵绵泊泊,似乎永无休止,他每一剑刺出,招式都极其普通,但威力却大到强极无伦。剑锋纵横斜出,布成一道风雨不透的网罗,将來袭的众人全都隔在外面。他盘膝而坐,左手抚在胸前伤处,只以右手运剑,但丝毫不影响出剑,倏然剑光错乱,竟然转折至脑后,将峨嵋派的一位女弟子钉在甲板上。 心音大师一声怒吼,拂尘扬起,只听“丁丁丁丁”一阵乱响,瞬息之间,跟遮罗耶那拆了三十六剑。 遮罗耶那剑光错出,一面将她的來势消解掉,一面将周围众人逼退。 心音大师刺出三十六招,遮罗耶那却出了百余剑,这中间的高下之分,当真一目了然。 突然,遮罗耶那长剑自一个诡异之极的方位刺出,瞬间就刺到了心音的胸前! 便在此时,湖面上突然传來一声清越的长啸。 啸声带着些急怒,有带着些傲兀,锋头怒射,直指遮罗耶那。 啸声初出时苍苍茫茫,并不真切,一旦入耳,却轰然震响,众人都觉脑中一阵晕眩,情不自禁退开一步。 遮罗耶那长剑被啸声激得嗡然长震,竟在空中停了下來。他脸上露出一丝惊讶不信之色,又渐渐变成不可遏制的惊喜。 他转目望向那啸声传來的方向,长剑垂下,不再肆意屠杀。 隐隐中,他莫名地感觉到,此人才是他东來寻求的真谛,是他宿命追寻的终结。 他已不必再苦行。 ------------ 第十章、相忆江湖未相忘 郭敖心沉了下去。更新最快去眼快他已看出来,这枚无比巨大的阴影应该是爆炸力极强的武器,而凌抱鹤握着的,也许就是引它的机关。看那阴影如此巨大,一旦引动,怕不连洞庭湖都被炸上天?天罗教素来不讲什么仁义道德,少林时的万蛇大阵,武当时的火神索,都是蓄意已久,要赶尽杀绝。这次又在洞庭湖底藏了这么一颗庞大的物件,难道还会有什么好心不成。 凌抱鹤目中光芒跃动,就算在暗夜的水底,也显得那么明亮、刺眼。他的目光中满是揶揄之情,仿佛在嘲弄郭敖的恐惧。而那份催生爆的疯狂,更让郭敖毫不怀疑地相信,他绝对不会将任何生命放在眼中,包括他自己的!只要这疯狂再提升一分,凌抱鹤就会将那控制动的枢纽扯下! 郭敖怒极,他知道,他也没法阻止凌抱鹤,甚至他已不能逃走,只能随同葬送在凌抱鹤那狂意四溢的自毁动作中。他的目光冷森森地罩在凌抱鹤的身上,虽然方才清鹤剑的伤势刺痛他每一分神经,但郭敖还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怒喝道:“懦夫!” 这一喝郭敖以传音入密的内功震出,顿时在洞庭湖底炸开,泥沙翻涌,卷起千层暗浪,向凌抱鹤冲激而去!凌抱鹤的身子突然颤动起来,颤动越来越烈!他突然张口,爆出一阵无声的长啸,溅起层层气波,向四周急射!这些气波与郭敖的怒喝撞在一起,两人身形都是一阵摇晃,劲气突然贯天而起,突破二十丈深厚的水层,轰然暴烈,冲开一个巨大的水柱,仿佛要直干那轮欲明欲灭的冷月,瞬息又纷纷落下,激起万层雪浪! 郭敖目光冷澈,见凌抱鹤如此激动,心中丝毫不存怜悯,因为在他眼中,以自毁求得解脱的人,无疑是最懦弱的。又是一声暗喝:“懦夫!” 凌抱鹤清秀的脸在湖泊的反射下显得狰狞无比,他突然出手,推动着那庞大的阴影之球,向郭敖撞了过来。那球庞大沉重,受了水的阻力,更是重若千钧,凌抱鹤内力虽然深厚,但也不能随意舞动如此蠢大之物。但他先已陷入半疯狂中,再被郭敖这一激,早已将最后一分理智也消除掉了,凌厉的掌风不断扬起,一掌掌轰击在那铁球上,催动那球不住向郭敖这边移来。 他此时不顾一切,全力出掌,那球的反挫之力极大,每击一掌,身子便是一阵巨震,跟着一口鲜血喷出。但他仍是丝毫都不停留,一掌掌越击越快。鲜血便在他身边形成一团淡淡的血雾,被水洇透了,渐渐扩散开去,在深水之下,呈现深沉的黑色,宛如一枚巨大的黑茧,将凌抱鹤的身体笼住。那巨球也被他掌力击得越旋越快,向郭敖轰然压下。 这等巨物一动之下,便难以停止。巨球直径怕不有十丈,一移动起来,当真如一座小山,带起万千流波,塌天倒岳般盖了下来。郭敖脸上变色,他想不到凌抱鹤竟然疯狂若此,竟然先自伤,再来伤人!巨球还未及身,带起的潜流已迎面击来,将他的衣服震得簌簌作响。郭敖心下更惊,知道这等攻势已非人力所能招架的了,当下双脚盘动,身子犹如一条巨大的游鱼,向后直退而去。耳中听着凌抱鹤的狂笑声在水下震开,形成闷哑的冲击波,震得耳朵轰轰鸣响。凌抱鹤长散开,脸上带着疯魔般的狂笑,一面更用力地掌击巨球,悍然前攻! 洞庭湖上风浪破开,一叶扁舟宛如急箭,倏然冲了过来。遮罗耶那微笑看着那舟,并不说话。他实在也不必要再说什么,他残忍屠戮中原武林人士,不惜犯下炼狱之罪,就是要逼出中原高手,如今这个人终于出现了。遮罗耶那只希望他这次不再会失望。 月华陡盛,湖面朦朦雾气向扁舟两边无声退避。那人独立舟头,袍袖猎猎凌风,似乎以真气激风浪,催动那小舟行驶。遮罗耶那的目光更炽烈。 小舟转眼就来到了擂台之前,舟中那人显然并不想多耽搁时间,劲气骤提,小舟被他硬生生地拔了起来,从人群头上越过,如落叶一般飘落擂台上面。 遮罗耶那披满赤的头颅缓缓抬起,盯在舟上。他的眼睛中闪过一丝讶异,小舟挺立,船头一人当风而立,竟然是位二十余岁的少年。难道方才隔空啸,震慑当场,连自己的恒河真气都不由自主受了影响的,就是此人么?遮罗耶那一时之间,有些不可置信。 那少年缓步走下小舟,站在遮罗耶那的面前。他身上穿的是一袭白衣,只是已经历了无数的风尘、万里征途,白衣已经敝旧不堪,却依旧整洁。遮罗耶那并没有看这些,他的目光盯在那少年的脸上。 月色如水,照得那少年微散的长泛起一阵极幽暗的蓝光。长下是一张极为英俊的脸,长久的跋涉的风霜都未能淹没他的风采,但遮罗耶那的目光并没有在他脸上多做停留,深深吸引他的,是那少年的眸子。 这双眸子生的并无特异之处,更没有特殊的颜色,却宛如两泓深潭,古镜照神,其中竟仿佛有一种洞悉天地间一切玄异的成熟与睿智——无论星辰变易、四时交替,万物生衍,阴阳运行一切的奥义都可这样的神光中得到解答。 也许,传说中大圣大智在死亡面前,回顾自己一生高山一般巍峨的节操,沧海一般深广的思想,最后对死亡坦然一笑的时候会有这样的目光。也许檀伽山上那高耸入云的梵天神的石像在为苍生思索一切苦难的时候,会有这样的目光。然而这目光同时却又如此清澈,宛如第一次打量这芸芸世间的孩子,还未来得及沾染半点俗世的杂质。然而,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竟来自同样一双眸子中! 遮罗耶那沾血的面孔上露出一丝笑意。 少年缓缓环顾四周,他的眉角淡淡飞起,深藏着一丝忧郁,似乎在为世间生灵所受的苦而不安着。他的眸子注视着擂台上的尸体,没有放过任何一具,似乎要将他们痛苦的样子全都深印在心底。 那少年的身体颤抖起来,脸上浮起一阵愤怒,一丝痛苦。他似乎在为自己没能早些到达,从死亡的恐怖中将他们完全解救出来而愤怒。这愤怒是一种另人畏惧的情绪,让这少年完全燃烧起来,他猝然抬起头,凌厉的目光射向遮罗耶那! 他的目光中已没有了悲悯,有的只是愤怒! 那少年举步向这边走了过来。他走得并不快,仿佛要借了这段时间,来调整体内的真气。但众人忽然就觉得这遥遥相对的两人之间,已不能再存在任何东西。 存在者必死。 这是种压力,压得众人不断后退,在两人中间空出很大的一片空地来。遮罗耶那的眼中显出一片欣喜,随着那少年的走近,这欣喜越来越重。那少年却不一言,径自走到遮罗耶那对面,站住。他整个身体都在熊熊燃烧,炽烈的火焰映照在遮罗耶那的心头。他的眼中也闪出一丝复杂的颜色,这怒火不仅在烧灼着敌人,也在烧灼着自己。这并不是种很好的宣泄方法,迟早会将自己也烧死。他洞彻一切的目光停在少年的眸子上,他看得到那少年的痛苦,尽管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而痛苦。 那少年胸口起伏,突然一口鲜血喷出。 遮罗耶那怜悯地看着他:“你不该出那声长啸的,勉力施为,只会让你受伤。尚未与敌交手,先挫伤自己心脉,曼荼罗姬教主座下的人,本不该这么鲁莽的。” 此言一出,大会中人一齐哗然! 这少年竟然是姬云裳的手下,号称无敌天下的姬云裳的手下! 那少年举起袖,缓缓将唇边的血迹拭去,他的动作很慢,也很认真。他的袖子上,浅浅地绣着一围花,曼陀罗花。这也是曼荼罗教中一种特殊的标志。 姬云裳座下人才无算,如梵天地宫四天王毗琉璃等,无不是独当一面的绝顶高手。然而他们身上并没有这样的标志。因为这种花纹,只会印在教主嫡传弟子的衣上。 历代曼荼罗教主只收一个弟子,这个弟子也就是下一任教主的继承人。然而如今,这件印有曼陀罗花的白衣,竟然穿在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身上! 虽然这袭白衣已然破败,花纹也已黯淡,却因为承载了“曼荼罗教”四字,这一瞬间,绽放出耀眼的光华! 那少年似乎并不在意众人的反应,只淡淡道:“我若不啸,便会有更多的人死去。他们不该死。”他的目光突然锐利起来,逼住遮罗耶那。 遮罗耶那笑了。他的笑容隐含着不能抵挡的嘲讽:“啸了又怎样?他们仍然会死去。我仍然会杀了他们。” 那少年眉头紧皱,一字字道:“只要我有一口气息,便不准你妄杀!” 遮罗耶那淡淡道:“若是你师尊前来,也许可以说这句话。但你……”他已不必再说,方才那少年一声长啸,固然显露了强劲的实力,但此刻与遮罗耶那对面站立,他的声威却显然略逊一筹。遮罗耶那虽经连番大战,体内那庞大的力量虽衰却未败。遮罗耶那冷笑到:“姬云裳若是也觊觎这武林盟主之位,就该亲自出马,只派你一人前来,未免还是托大了些。” “我为阻止杀戮而来,非为此盟主之尊,也非为了曼荼罗教。”少年微微阖上双目,他没有害怕,在这一瞬间,他的神色中竟有种莫名的忧伤,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的生命,只是为这满天血腥而痛苦。然而,当他的目光再度抬起的时候,眸子中却充满了坚毅,再无他物:“如果还要死人,就从我开始。” 他的声音并不响,但充满了誓不回头的果敢,遮罗耶那身子震了震,目光也渐渐变得锐利,盯住那少年。 两人目光交会,再没有人退开。目光如电,正面交锋!少年身上蓬勃涌的怒火变成剑光,闪烁璀璨,不可逼视。 他也是用剑的。 遮罗耶那突然向那少年躬身行了一礼。他施的是天竺最崇高的礼节,也是他的教众多次叩拜他的礼仪。那少年显然知晓这其中的含意,侧身退避。遮罗耶那却自顾自完成了礼节,或许,他拜的并不是这个少年,而是他敬仰的神。遮罗耶那缓缓道:“我很敬佩你,所以我只用我最强的绝招出手,希望你能接受我这份尊敬。” 然后他就不动了。身后的洞庭湖水,却潮涌而起,一如那千万里外,传说为大神之河的恒河之水。 郭敖心情暴躁起来,他并不习惯这种被人追着打的战斗,这与他的性格不符!他身体中狂野的力量也在激烈地冲激着,怂恿他转过身来,奋力一战。他情知这不是很好的选择,但他也不能违背自己的热血,他的悍勇、他的狠、他的骄傲,逼迫着他踊身而上,一拼就拼个你死我活! 他忽然现,自己也跟凌抱鹤一样,在心底深处,都有着自毁的疯狂冲动,也许这就是他能够狠别人之所不敢,屡次挑战武功强于自己的高手的原因!这一现让他觉得无名地痛苦,他的身体火热起来,他更加不能遏制自己升腾的战意,要返身,要出剑,要死! 与其逃跑着死,何如战斗着生!难道自己也成了个卑微的懦夫,惧怕引刀成一快么? 郭敖骤然出一声狂怒的长啸,身子硬生生顿住,双掌聚起全身力道,那巨球已轰天震地般压下。郭敖双手光芒暴开,剑意纵横而出,一瞬间劈出百余剑,光芒交结杂沓,化作两道怒龙,轰轰然向巨球上撞了过去。郭敖目眦俱裂,已拼出了全身的劲力! 暴雨般的碎击声噼啪响起,每一剑都击在铁球上,每一剑,都让那铁球轰然震动,但那铁球实在太过庞大,击来的力量实在太雄厚,郭敖的剑气虽能将它来势略阻,但仍不能完全阻挡它的来势!郭敖一声大喝,整个人撞了上去! 霸道凌厉的气劲随着这疯狂的自毁求胜行为轰然炸开,连那庞然大物都不能不为之震动,被郭敖跟凌抱鹤两股强大到简直非人类的力道冲激得直直而上,破生出狂猛的巨浪! “咯咯”几声细微的响声传来,凌抱鹤跟郭敖四肢的骨骼齐齐断折,两人如同两片败叶,漂浮在滔天巨浪中,再也没有力气对抗了。凌抱鹤抛开手中已折断的机关,侧头望着在碧波中缓慢旋转的青鸟卵,出一阵狂笑:“郭敖!看你还怎么阻挡!这下青鸟卵想不爆都不可能了,什么狗屁的武林大会、武林盟主,让它飞灰烟灭去吧!贼老天,带着你丑陋的子子孙孙一齐死去吧!” 白衣少年脸色依旧淡淡的,并没有动。遮罗耶那双手拢在一起,恒河真气充盈鼓荡,将满头赤红的长吹起,向后挥出。长散乱,犹如一扇极大的翅膀,覆盖在遮罗耶那**的脊背上。遮罗耶那的面容也渐转赤红,同那飞舞的长一模一样。他魔神一般的身躯渐渐涨大,但眼睛却合了起来。 他宛如瞑目的神祗,在衡量着人类的罪恶。他慈悲,但并不厌恶死亡,甚至因慈悲而释放毁灭。现在,他就要将这毁灭亲手带给有辜或者无辜的人们。 充盈的秘力沿着他火红的梢窜出,冲击成万千火红的箭雨,怒射进洞庭湖的波涛中。每一蓬箭雨落下,便化作一条翻涌的赤龙,将湖水高高搅起。遮罗耶那真气鼓涌不绝,赤龙越聚越多,将洞庭湖水映得一片通红,越激越高。 静静的湖泊立时冲激碎裂成咆哮的怒海,在遮罗耶那真气催送下,围着白衣少年不住盘旋。赤龙做势扑击,全都对准了那少年。 白衣少年却如不觉一般,双手很自然地垂着,仿佛并不想战斗。只是他的目光却如寒冰,如利剑,如交剪的闪电,直逼遮罗耶那的双眸。遮罗耶那恍惚之间感觉神识微微一紧,竟似受了那少年的影响,变得梗塞起来。他不由吃了一惊,霍然睁开了眸子。他的神识也随着这动作冲激而出,直逼那少年! 白衣少年的目光却同时变得散漫,游离起来,遮罗耶那的神识竟然击了个空。那少年的目光看似极散,其实却无处不在,只要遮罗耶那微有懈怠,立时便会刺入他的空隙中,出致命的一击!遮罗耶那面容变得严肃起来,这少年竟然遇强越强,隐隐然已能与他分庭抗礼。他更不犹豫,双手霍然抬起,爆轰激扬的湖水出一阵嘶喉,被他强凶霸道的恒河真气硬生生地抬了起来,碧森森地向白衣少年轰了过去。湖水中灌注满真力,这一击下,宛如千钧山岳,爆吼而下,整个擂台都被那惨碧的阴影盖满! 月光陡盛,满天霜华纷纷扬扬,如落雪、如飞花,在湖面上狂舞不休。 白衣少年并没有躲避。他的身形一动都没动,任由狂猛的湖水击打在自己的身体上,将他的衣服割开道道血口。他的目光坚毅,紧盯在遮罗耶那的眸子上。遮罗耶那忽然有种被毒蛇盯住的感觉,他明白,这少年在等待着全力一击的机会,在此之前,他绝不会浪费丝毫的力气! 遮罗耶那笑了。一种尊敬的笑,平等的笑。他似乎已满意这东来的结果,他的脸上也显出了解脱的轻松感。他高举的双手猛然压下,动了他平生最强的一击。 这一击,乃是他于恒河中沐浴,在被初生的朝阳射到眼睛而顿悟出恒河真气时所创的,因此,他将之命名为“大日恒河”。这一招虽经他在脑海中千万遍推演,却极少施展。不仅因为他几乎没有施展的机会,而且也因这一招中有个极大的破绽。只是这一破绽经遮罗耶那不断完善修改,已变得极为隐蔽。尼泊尔的国师天羽尊者在遮罗耶那施展到第十八遍的时候,才看出这一破绽来,衷心赞叹只有神才能破解这一招。遮罗耶那双手压下,恒河真气在两只手掌心圈动,赤焰渐渐聚合成形,出骄阳一样炽烈的光芒。遮罗耶那嗔目而立,真气越聚越急,他性命交修了三十年的真气,已完全灌注进这赤焰的光团中,突然之间,光华裂空穿云而出,满天都是刺目的光华,这一招已脱手而出! 四空的光芒陡然一暗,风声悄寂!没有人看清楚这一招是怎么出手的,同样,也没有人看清楚白衣少年是怎样破掉这一招的! 等光芒消散掉之后,大家才骇然现,遮罗耶那身形前倾,白衣少年左手探出,半只手掌插在了遮罗耶那的心口。两人均是一动不动,宛如泥塑木雕一般。大日恒河无限强猛的一招,竟就此被这白衣少年破解掉了! 但他显然也受到了及其猛烈的反震之力,鲜血汩汩,几乎染红了他大半个身子。只是他的眼神依旧锐利,紧紧地盯住遮罗耶那。 良久,遮罗耶那脸上慢慢绽出一丝笑容,他忽然抽身,盘膝坐在了擂台上。他微笑着看着白衣少年,道:“日后江湖事了,你愿不愿到菩提迦耶圣域一行?” 白衣少年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沉思的表情——江湖事了,身在江湖,此身若在,此事何时能了?然而无论如何,缘起就有缘灭的一天。白衣少年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遮罗耶那脸上的笑容更盛,盘膝坐下,合掌念起经文来。他的声音雄浑浩荡,几乎响彻了整个洞庭湖,但就在突然之间,这梵唱声嘎然而止,遮罗耶那就此一动不动。 他来得如此突然,去得也如此突然,就仿佛大幻一梦,白衣少年心中突然涌起一阵莫名的怅然。他垂目看着遮罗耶那,目中的沉思渐渐变为浓浓的悲悯,这悲悯既是给遮罗耶那的,也是给自己的,也是给一切人的。 长风呜咽,赤红的长散舞,随着风势一丝丝飞去。明月清冷。 云湖阁顶,吴越王叹息一声,放下了手中的千里眼。他的计划虽然失败了,但他的雄心还在,机会也还在。 只是,痛失了遮罗耶那。吴越王是爱才之人,这让他很伤心。 于是他向洞庭湖中遥遥合十,然后转身离去。 洞庭湖波光幽暗,鲜血化作一团团血花,在水中越散越淡。众人望着遮罗耶那的尸体和那陌生的白衣少年,庆幸、感激、仇恨、嫉妒、羡慕……无数双眼睛闪着异样的光泽。 四周山高月小,水波寂寂。 武林大会,盟主之尊,天下之人无不觊觎。天罗教、华音阁、吴越王府都设下了周密的计划,欲将之揽为己有,然而最终天道巧合,这场中原逐鹿,却是曼荼罗教最终胜出! 曼荼罗教远处边陲,邪多于正。面对这样的结局,中原名门大派无不羞愧、愤怒,然而又能如何?若无这位白衣少年临危出手,天下英雄道多半已经毁在这西域番僧手中。何况力强者胜,当下也再找不出能抗衡这位少年的高手了。 北面檀木交椅上的大派掌门中,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这意味着,他们只能接受这个事实。 三日之后,天下轰传新任武林盟主之名——杨逸之。 青鸟卵静静的浮在水面。凌抱鹤与郭敖的身体随波起伏,渐渐被冲远了,却是一东一西,总也不肯走在一起。 君山山顶,丹真纳沐将目光注视着湖天之际。那里无论郭敖、凌抱鹤还是青鸟卵,都不过是在无尽碧波上越飘越远的三个小点。她收回目光,微笑看着崇轩,崇轩的脸上也有同样的微笑,他淡淡道:“我早该现,我们其实都是一样的人。” 丹真纳沐的笑容渐渐收起:“但我们却都有改变不了的事情。天罗教、华音阁、曼荼罗教、吴越王会猎洞庭湖,却不料被杨逸之抢得了武林盟主的称号。我最终没能完成步先生的嘱托,你也没有找出你的克星来。” 崇轩静静地看着洞庭的湖波,道:“这也许是因为我们求的太多了。” 丹真纳沐的目光渐收:“我们若是合作,天下想必无人能挡。不知你有意么?” 崇轩笑了:“你身怀秘法,智慧群,的确是个很好的帮手,但我所要的,你永远无法帮助我。” 丹真纳沐注视着他,叹道:“那实在可惜得很。教主可不可以听我一句话?” 崇轩微笑。他背对着青天,青天却只像是他的影子。 他望着她,双瞳中重重华彩流转不休,渐渐隐灭,淡淡道:“你或许不会想到,我早将洞庭湖底深藏的青鸟卵的枢纽拆除掉了。因为,我忽然并不确定,我之前做的事情,是否是对的。” 他笑了笑,道:“小凌醒来后,一定会失望了,他本想将整个武林大会都炸到天上去的。” 丹真叹道:“那实在可惜了,看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得到西昆仑石了。” 崇轩道:“就是为了西昆仑石,你才听从步先生的命令?” 丹真点了点头,道:“我虽是香巴噶举派的活佛,但毕竟不是真的神,我的大光明法,只有在西昆仑石的帮助下,才能够成就圆满。这并不是很好的理由,但却已经足够了。” 崇轩沉吟,道:“西昆仑石被姬云裳从萧长野手中劫走,想不到最后还是归了华音阁。” 丹真道:“姬云裳和华音阁渊源极深,她将西昆仑石劫走,原本不是为了魔教教主之位,而是为了完成十年前和步剑尘的的一个密约。” 崇轩点了点头:“西昆仑石不在我这里,但我有波罗镜。” 丹真身子一震,道:“波罗镜?传说能照出人的前生后世的天罗秘宝之一?” 崇轩又点了点头,他从怀中拿出了一面很普通的镜子。传说毕竟是传说,波罗镜并不能照出人的三生,它的珍贵,在于它的背后刻着的一段真言,那是藏传秘法的总枢。有了它,虽不能让光明成就法圆满,却能洞悉整个藏传密法的真谛。对于丹真来讲,此宝并不啻于西昆仑石之珍。 丹真不能相信,疑然道:“你要将它给我?为什么?” 崇轩沉吟着,道:“或许是因为我想你摆脱桎梏,自由地活着。你知道,无论什么秘宝,都比不上心灵的自由,这或许才是波罗镜真正的意义。” 他的眼睛中有重重华彩透出:“我本寄心天下,才不惜杀戮,但现在,我只希望哪怕有一个人,能够真正因我而做到心灵自由。” 他看着丹真,丹真也看着他,忽然,两人一齐笑了。 他们身后的洞庭湖上,烟波浩淼,紫云凝结,一丝微红的光芒就要冲破重重云雾——天空终于要破晓了。天地间最初的光芒投照在君山之颠,将两人的身影都罩上一层绚烂的华光。 时代,总是动荡而纷纭。永远会有老人死去,终结上一个故事,同时也就有新人出来,谱写下一场传奇。只要人还未死,故事就将无尽流传。 武林客栈的传奇,也大抵如此。 ------------ 月阙卷 啸血飞鹰 ------------ 前言 这个故事的时间本来发生在《星涟卷·月落洞庭》之后,但由于《星涟卷》的篇幅已经太长,而这个故事又有些游离于主线之外,完全可以成为一篇独立的中篇,因此,我决定不再将它作为《星涟卷》的一部分,而仅当作武林客栈的外传,附于《月阙卷》后。 写这个故事,一是为了给铁恨和二小姐一个交代,因为第三集中,已经很难有他们出场的机会。 二是解答当《星涟卷》中,郭敖率领华音阁中部分力量,在江湖中大有作为时,卓王孙手中掌握的另一部分华音阁的力量,到底在做什么。 这是为铁恨而写的外传,也是为少年卓王孙写的外传。当然,万一外传的情节与正传有所出入,请以正传为准。 ------------ 第一章、财神 铁恨很沉着地将面前的酒碗端起,一饮而尽。他随即抓起几粒花生,仔细地剥着,仿佛已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更吸引他的兴趣了。 但他的心神,却完全集中在身后第三张桌子上。他知道,这张桌子上坐着的那个人,就是他曾经追杀了两年的两湖大盗玉郎君萧雁。 要认出玉郎君来,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因为他从不跟别人坐同一张桌子,也因为他身上永远是那件洁白的百狐袍。传说这件袍子真的是用一百只百狐的顶额那块巴掌大的狐皮做的,铁恨曾经觉得很奇怪,他整天都穿着这件袍子,难道还不脏得恶心么。 铁恨知道自己马上就不用担心了,因为他要抓住萧雁,将他送到他该去的地方。 萧雁之所以被称为玉郎君,不但是因为他身上的这件袍子,而且因为他偷的东西。他只偷两样东西,玉和女人。凡是他偷走的东西,从来就没有人追回过。而到现在,他偷了没有一千户,也有九百九十九户。而他还时常说自己风流风雅。 铁恨最痛恨的,就是这种人。 这是个很普通的小店,现在还没有到吃饭的时候,店里面只有很少的几个人,所以铁恨并没有费多大的精力,就锁定了玉郎君。但玉郎君却显然没有发觉这个灰头土脸的人,就是与剑神郭敖、玉手神医李清愁齐名的神捕铁恨。所以,他仍然大大咧咧喝着酒,吃着菜。 他喝一口酒,铁恨就暗暗冷笑一声。他在等机会。他曾经追捕两年,才捉住玉郎君,此人绝非浪得虚名的纨绔子弟,铁恨要等着一击必中的机会。 上次让他买通知府放了,铁恨此次决定不再重蹈覆辙,一抓住他,立即捏断琵琶骨,不管他还能不能被放出来,都让他无法再害人。 机会很快就来临了。 萧雁吃饱喝足,大声叫店伙达来热水,盥洗着。一个人的饭若是吃得满意,警戒心就会放得低一点。而且有几个人,在洗手的时候,还防着别人呢? 玉郎君更加不会了。就在他一双白如玉的手在铜盆中抄到第三下的时候,那只铜盆突地飞了起来,盆中的热水被雄浑的掌力激起,化作白花花的水浪,潮卷怒发,向着他迎面冲了过来。 玉郎君吃了一惊,他武功极为了得,脚下微微用力,身子倏然退了一尺,双袖卷出,一道内力向那水花逼了过去。就在此时,他的心中陡地一凛,身子不由自主地侧了半步。只听“嗤”的一声急响,他那名贵的百狐袍,已被铁恨扯去了半幅。 玉郎君心中大怒,刚要发作,却忽然看到了铁恨的眼睛。铁恨的眼睛冰冷,极静,看着人的时候,仿佛是在看一块石头,极为普通的石头。 玉郎君心中猛地一突,脱口道:“你……你是铁捕头?” 铁恨冷冷道:“我是来捉你归案的!” 玉郎君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他在江湖上行走时间颇长,也颇会过几个英雄好汉,黑道白道上的英雄人物,但没有一个像铁恨这样狠,这样韧,一旦认准了一个人,无论天涯海角,他都一直追下去,直到追到为止!玉郎君最怕的,就是铁恨,上一次的追捕,几乎是玉郎君出道以来最大的梦魇,而如今看到这坚定的眼神,玉郎君知道,又一场梦魇开始了! 他忍不住嘶声道:“天下这么多坏人,又不只我一个,你为什么就缠住我不放!” 铁恨冷笑道:“今日教我碰上了你,那么就先捉你回去。天下坏人虽然多,我一个一个地捉,总有捉完的时候!” 玉郎君身躯颤抖,眼中流露出的神情,又是愤怒,又是恐惧。他突然一声大叫,双掌错动,陡然之间化作几十只手掌,狂风暴雨一般向铁恨击去。 铁恨平平一拳击出,向玉郎君劈面砸了过来。铁恨的功夫胜在朴实,坚韧,每一拳就是一颗钉子,将玉郎君的拳势钉得死死的。尤其是他的眼睛,无论铁恨施展什么招式,他的眼睛都不会变,冷冷地盯住玉郎君,那份自信,那份坚强扑面而来,玉郎君越打越没信心,他仿佛又看到铁恨在连续三天不饮不食之后,还横穿了大戈壁,将他一拳击倒!这眼神更比铁恨的拳头凌厉,玉郎君几乎窒息! 他知道,若是自己再不能摆脱这副眼神,他将必败!而这次落入铁恨之手后,就绝不会那么轻易逃走了!因此,他当机立断:走! 玉郎君大喝一声,连出三拳,极为凶悍地跟铁恨的拳势撞在了一起。他的功夫是走轻灵一脉的,这种拼命的打法,反而较为罕见。玉郎君为人投机取巧,也从未施展过这种打法。是以这三拳奇兵突起,倒让铁恨吃了一惊。但他拳势凌空压下,转瞬之间又将玉郎君的一切去路封死。 但玉郎君争的就是这片刻的功夫,他的身子翩然飞动,疏忽之间窜上了小店的横梁,双掌飞出,将那横梁硬生生地击裂,登时整个店顶崩塌,向铁恨压了下去。玉郎君身形翻动,向店后窜去。 那小店被玉郎君击倒,铺天盖地压了下来。铁恨双拳护顶,冲天飞起。就算玉郎君想逃,那也绝逃不过他的眼睛! 尘烟蔽目,铁恨一飞冲天,落在了小店旁边的树顶,眼看宾客纷纷外逃,却始终没有玉郎君的影子。铁恨心念电转,放目望时,突地一声大喝道:“你休想瞒过我去!” 身子盘空飞舞,向一名酒保扑了过去。这名酒保看去丝毫异处都没有,只是他却快步向外走着。酒店倒塌,正常的酒保怎么会反而急着离开?这名酒保,必定是玉郎君假扮的。 顷刻之间,就能易装成酒保,这种应变的能力,连铁恨都有些佩服,只是若想瞒过神捕之眼,那还是绝无可能! 铁恨身子两个起落,已经将那酒保追上,双掌一搓,卷起一道掌风,将那人的前后左右全都笼罩住。又是一拳向那击了过去。那人身形一阵踉跄,大叫道:“不要杀我!”身子已然转了过来。 铁恨忍不住一窒,那人赫然是个陌生面孔!就在此时,猛听小店方向的远处有人长声大笑道:“我在这里,铁捕头,再见了!” 铁恨心中一凛,知道中了玉郎君的计策。他花钱让这酒保向外奔出,自是要引起自己的疑心,而玉郎君却趁机向另一个方向跑了。铁恨一咬牙,翻身追了出去。 他这一辈子追了也不知多少敌人,机变聪明强如玉郎君的也不知多少人,但最后还是让他追上捉住,凭的就是这股韧劲。现在他已暗暗发誓,无论追到哪里,一定要将玉郎君捉拿归案! 他匆匆奔回,又纵到大树上,四处查看,却丝毫也找不到玉郎君的踪影。此人仿佛从天地间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踪迹了。铁恨知道玉郎君已经去得远了,而他只要追错了方向,那便有可能再也追不上去。因此,他反而沉下心来,仔细地搜索着玉郎君的痕迹。 但此人真的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无论铁恨怎么搜寻,都再也没有任何踪迹。就连路上的脚印都没有一个!铁恨的心渐渐凉了下去,他实在没有想到,几年不见,玉郎君竟然学到了这么高明的逃生之法! 酒店门口卖熟食的王瘸子笑嘻嘻地看着他搜寻,忽然道:“你是不是在找人?” 铁恨点了点头,王瘸子的笑容更浓了:“你是不是在找刚才跟你打架的小伙子?” 铁恨停住搜寻,道:“你方才看到他向哪个方向走了么?” 王瘸子摇了摇头,道:“没有。但是有人让我卖给你一句话。” 铁恨皱了皱眉,道:“什么话,怎么卖?” 王瘸子依旧笑嘻嘻地道:“他说要你用身上全部的钱来买,你肯么?” 铁恨一句话不说,将身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递给了他。铁恨的钱并不多,只有十几两银子,但在王瘸子看来,却是一笔很大的财富了。他眉花眼笑地接了过去,仔细地数着,还用牙轻轻将那锭最大的银子咬了个豁口,露出中间亮晶晶的银面来,登时整张脸都笑得稀烂,捧着这一堆银子,直恨不得将身子都融了进去。 铁恨淡淡道:“你可以说那句话了。” 王瘸子脸上露出一丝诡秘的笑容,道:“你知道么这句话我已经说过了。” 铁恨愕然。 王瘸子道:“你可要再听一遍?”他深深吸了口气,突然扬声大笑道:“我在这里,铁捕头,再见了!” 铁恨心中登时一凉,却原来他开始追上的那名酒保,竟然是玉郎君易容成的,而他却买通了王瘸子,让他替自己在远处喊了这一声!他易容之术本就十分精湛,而当时匆匆一瞥,竟然将老于此道的铁恨瞒过去了! 铁恨急忙撇开王瘸子,向玉郎君遁去的方向纵去,但见荒野寂寂,却哪里还有他的影子?回身来看时,众人都聚集在倒塌的野店边指手画脚地谈论,果然没有方才那酒保的踪迹! 铁恨并没有愤怒,他知道,愤怒是没有用的。他只是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心,大踏步地向玉郎君逃走的方向追了下去。 但在这时,玉郎君却退了回来。 他果然是退回来的,面超着外面,一步一步,倒退着走了回来。铁恨一怔,不知道他卖什么关子,站定了身子,远远看着他。 天涯海角铁恨都有自信追他回来,何况只在眼前? 玉郎君忽然转过身来,铁恨的眉头却忍不住皱了皱。他脸上的面具又换了一张,虽然面貌与方才的颇似,但却变成了惨绿色,绿得就跟死人一般。 玉郎君戴上这样的面具,是想如何的?联系到方才他机变百出的妙策,铁恨不禁更加谨慎起来。但他又觉得一丝不妥,似乎这惨绿色,是极为浓重的颜料,被人粗暴地涂在了玉郎君的脸上。 他忽然一凛,就在这时,玉郎君脸上的面具忽然裂成两半,平平地摔在了地上。他那张苍白的脸露了出来,却一丝血色都没有。他的两只眼睛中,竟然全都是惊恐,一道剑痕深深地插入他的额头中间,从中流出的鲜血,竟然全都是惨绿色的! 这位大名鼎鼎的玉郎君,竟然被这一剑贯脑杀死,尸体却奇异地倒退走了回来! 铁恨握紧了拳头。他不喜欢杀人。他向来认为,人并没有杀人的权力,只有律法有。因此,他才费心费力,将犯人抓回去,由刑部大堂定罪。要知道,抓一个人,要比杀一个人艰难多了。 杀人者该死,就算是杀玉郎君这样的坏人也一样。 铁恨的拳头越握越紧,他忽然发现,玉郎君双手平托在胸前,竟似乎托着什么东西一般。只是一袭红纱盖住了,看不清托着的是什么。仿佛响应铁恨心中的疑惑一般,忽然一阵微风吹过,那轻纱缓缓滑落,露出中间金红的东西来。 那是一尊小小的神像,笑嘻嘻的,胖乎乎的,穿着大红袍,身上挂满了金元宝。铁恨的瞳孔骤然收缩。 财神像! 天下财神像何止千千万万,但这尊财神像却宛如催命的神仙,铁恨的眼神中竟然闪过了惊恐! 因为这尊财神像,与铁恨先前接到的财神帖中的财神,一模一样。三封财神帖,让三个江湖上风头最劲的年轻人聚在了一起,天罗教出世,少林随之殒灭,天下轰动,而现在,却出现了财神。 铁恨忽然收起眼睛中的惊恐,走到那尊财神像前,躬身行了一礼。 他的神情中,竟然极为恭敬,仿佛这财神像,是真正的神仙一般。突然之间,远处的小道上,响起了一阵銮铃声。 铁恨并没有管这些,突然出现在玉郎君手中的财神像,已经占去了他全部的心神,他已不原意再管其他任何的事情! 突然,“刷”的一声,一只鞭子向他抽了下来。 铁恨一反手,将那鞭子抓在手中,正要聚力回夺,却忽然发现,那鞭子上,并没有什么力道。他也就循着对方的施力,将自己的真气消于无形,手中抓着那鞭子,抬头看时,就见一张盈盈的笑靥,正对着自己。 他再也没有想到,他看到的,竟然是铁木堡的二小姐! 几个月前,他追捕杀人如麻,弑父杀母的天罗教恶魔凌抱鹤之时,曾误入大漠深处铁木堡中,结识了铁木堡的两位小姐。尤其这二小姐,更与铁恨一同出生入死,情根悄种。 大漠风沙,那在龙卷风暴中紧紧握住的柔荑腻感,是他久久不能忘掉的情怀!只是他江湖露立,风波困顿,却哪里想到会重温这儿女柔情?二小姐望着他的目光,也有些闪动,两人就这样看着,时间苍苍地过去,仿佛可以到天长地久。 二小姐挺了挺胸,大声道:“你知道从我们铁木堡到这中原来要走多长时间么?” 铁恨摇了摇头。他并非不知道,但是这个时候,他并不想说什么话。 二小姐笑道:“十四天!” 她的胸又挺了挺,道:“你知道从铁木堡到你要走多长时间么?” 铁恨依旧摇了摇头。这个问题,他可就真的不知道了。从铁木堡到他?有这样的问话么? 二小姐长长吐出一口气,道:“四十七天!整整走了四十七天,我才找到你!” 她忽然从马背上纵起,向铁恨扑了过去。铁恨心中一阵恍惚,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忽然一阵腻感扑面而来,软玉温香忽然冲了个满怀,二小姐一把抱住他,道:“现在找到了你,我好高兴!我好高兴!” 她笑着拉起铁恨的手,使劲地跳了几跳,铁恨心中感动,却说不出话来。二小姐笑道:“怎么,你见了我不高兴么?怎么不说话?” 铁恨使劲张了张嘴,方才觉得面部的僵硬好了一些。他擒杀凶匪悍盗,从未心软手软过,但在这娇怯怯的小姑娘面前,却仿佛极为拘束,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使劲嗫嚅了一阵,方才吐出几个字来:“我……我自然高兴了。” 二小姐满意地点点头,道:“你以前不是说中原有很多好玩的么?带我去玩吧!” 铁恨皱了皱眉。他对二小姐颇有好感,但若叫他带着二小姐四处游玩,却大感踌躇。江湖险恶,固然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去面对一个呆在自己身边的女子。铁捕头向来只跟最狠最恶的人为伍,这般柔情蜜意,走走玩玩,可是一辈子也没想过。 二小姐见他踌躇,登时小嘴就撅了起来:“大姐说陪我来找你,半路自己就溜了,现在你又不陪我玩,哼!我还是回铁木堡好了!” 她纤足一顿,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眼睛却斜瞟着铁恨。铁恨急忙道:“好!我陪你去玩就是了!” 笑容立即爬满了二小姐的面容,她这才有心情向四周张望着。一眼看到玉郎君,二小姐不由又是一跳:“啊!这个人好奇怪啊,什么不好长,怎么偏偏长了个疤在额头上!”她皱着眉低下头,却又是一跳:“这什么衣服,怎么绣着这么一头老鹰!” 铁恨心头一震,顺着二小姐纤手所指,就见到了先前蒙在玉郎君手中财神像上的那袭红巾。 那并不是红巾,而是一件裁剪得并不好的衣衫,通体呈现极为诡异的大红色。在红衣的背后,赫然绣着一只更为通红的苍鹰。那衣衫做得粗糙,但这只红鹰却绣得极为精致,钢爪厉喙,直欲裂衣而出,干云直上一般。铁恨心头更是一震,玉郎君额头上滴下的惨绿色的血落到那红衣上时,竟然渐渐渗透进衣中,一滴不剩。 铁恨心头大震:“血鹰衣?这竟然是天罗教的无上秘宝,血鹰衣?” ------------ 第二章、血鹰 那小姑娘撇着鲜红的嘴唇,不屑道:“你说这是你的银,可有证据?” 沈农摇着他那柄玉笛,笑嘻嘻地走了上去,弯腰敲了敲马背上的布囊,叫道:“银兄银兄,囊之睡,可适尊意乎?”说完,便煞有其事地侧着头,仔细倾听。过了片刻,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对那小姑娘说:“银兄说他睡得很好,很愿意跟着我,继续睡他的大头觉。” 小姑娘冷笑道:“瞎说八道,银又没有嘴巴,如何说话?” 沈农瞪大了眼睛道:“世间万物,千变万化,万姿千态,岂是有涯之生所能穷极的?蛇无足能走,龙不翼而飞,难道银兄无口,就不能说话了么?不通,大不通!鲁褒言:”银钱其积如山,其流如川,动静有时,行藏有节‘……“ 他滔滔不绝地背诵着,那小姑娘却不耐烦起来,挥手将他止住:“这么罗嗦,一副穷酸相。废话少说,这银我要定了!” 沈农大声道:“不行!” 那小姑娘道:“却由不得你!”说着,便转身去提那囊银。沈农微笑道:“只要你拎起这个袋,我便出手。你手有了累赘,还能挡得住我的杀手么?” 他的声音很温和,丝毫没有威胁的意味,但那小姑娘的身形却突然顿住。因为他说的是实话,实话总是最有威慑力的。 她慢慢转过身来,冷笑道:“好!很好,我现在就杀了你,看你还怎么阻止我?” 她真气运转,身上衣裙顿时鼓起,沈农慌忙道:“慢着,我有个很好的办法,你想不想听?” 小姑娘撇了撇嘴,道:“你能有什么好办法?有好办法也是为了保住银,怎会拿给我。” 沈农猛力摇着头,道:“不是的!我们来做个游戏好不好?只要你听完我三段啸歌,你便将这银拱手送给你,好不好?”他的眼又放射出了极为兴奋的光芒,身微微探出,满脸期待地等着那小姑娘回答。 小姑娘衣袖轻轻摇了下,郭敖知道她开始心动了。但她城府极深,面上丝毫不动声色,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沈农急忙道:“当然是真的了!你听好了!”他深吸一口气,开始仰天长啸。这一次,也不知会是鬼哭还是狼嗥。那小姑娘饶有兴味地看着沈农。郭敖突然心一动,他知道那小姑娘要出手了! 就见那小姑娘衣袖微微一抖,仿佛不胜这黄河边上的强风吹袭,站不稳脚跟。众镖师浑然不觉有何异处,郭敖却见那衣袖倏然弹出一截极为细小的钢丝,向沈农的胸前猛然刺下!那钢丝黑黝黝的,林日色本就昏暗,小姑娘手法极为巧妙,衣袖飘拂之下,钢丝几乎没有一丝破空之声,沈农正一脸兴奋地准备昂头高歌,却哪里能够发觉这眼前的危险?而郭敖远在四丈之外,他虽然发现,却已驰援不及! 郭敖实在不喜欢沈农的啸歌,但他更不喜欢有人杀掉沈农。因为他觉得沈农是个很有趣的人,有趣的人便不该死。郭敖心念电转,突地灵光一动,布散在他周围的剑气倏然转动,瞬间化为极为冰寒的杀气,狂溢而出! 修为到了郭敖的境界,杀气几乎已经成形,这下全力出手,众镖师登时就觉心莫名其妙地生出一阵恶寒,仿佛陡然间陷入了无间地狱一般。那小姑娘身当其冲,郭敖的杀气凌空横击而来,宛如一只无形的巨手,将她的心脏攥紧。小姑娘只觉大脑深处无来由地一痛,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惧意。但她只是眉头皱了皱,袖钢丝顿了一顿,却以更快的速度刺下! 但就是这么电光石火的瞬间,沈农的身体却宛如毫无重量一般,顺着小姑娘的劲气向后飘然退去。 他背后便是那匹驮了银囊的马。此时大半个马身已被那小姑娘以暗劲击入地下,马腹跟地面仅有一尺多长的距离。沈农的身体后退,眼见就要撞到那匹马上,小姑娘大喜,袖钢丝去势更急,宛如天外毒龙般,突一昂头,凌厉无匹地噬向沈农的喉咙! 眼见沈农已经避无可避,他的身体突然当一折,全身宛如牵线的玩偶一般折叠起来,从马腹下钻了过去。这一手易筋锁骨的手法虽然没有上官红那般出神入化,但也极为高明。小姑娘无声无息的一刺,便被他以这种极为滑稽、但又神妙无比的方法化解了。 沈农身一钻过马腹,立时便是一折,重新站立起来,这一招如同鬼魅,短短时间已变换了数种身法,唯一不变的是他的脸色,仿佛刚才险死还生的景况不是发生在他身上的一般。他依旧热切地望着小姑娘,叫道:“方才的不算!我现在啸给你听!” 小姑娘冷笑道:“啸什么啸,打吧!”她突然从快艇上抽下一根木浆,运劲向沈农扫了过去。那木桨看来黑黝黝的,极为长大,几乎比小姑娘还长。小姑娘生得娇怯怯的,此时一桨横击,力道却极为猛恶。沈农右掌划出,一掌向木桨上击了过去。 待到他的手掌快要与那木桨相接之时,沈农猛然察觉有些不对。那桨刮起的劲风裂掌生痛,随桨带起的风压竟如利刃一般。他突然发觉,这桨不是木头的,而是纯铁所铸! 他的手掌陡地一缩,小姑娘一声娇叱,真气迸发,那铁桨被她舞成一条黑龙,向着沈农追袭而至。她身看去弱不禁风,所修习的真气竟然有移山撼岳之气势,隐隐然如霸王执戈而舞,要将天下魔氛一扫而空! 沈农顿时就觉得身上压力倍增。那铁桨不但声势猛恶,而且透出种悍然直行的气势,仿佛随时可以与敌同归于尽一般。霸烈之态,令人不禁心生怯意。 小姑娘脸上露出一丝隐隐的笑意,她知道自己胜了。在她眼,沈农的一切出手都被她一桨封住,再也没有还手之力!战局已完全控制在她手,她甚至向着郭敖笑了笑,那意思很明显,看你现在还能不能救得了他! 方才郭敖暗渡杀气,阻隔了她的追击,小姑娘自然已经觉察。她的性格便是这样,你能救又如何?你能救一次,我还能杀第二次! 沈农似乎已经无路可逃! 但场情形突然发生了变化。沈农并没有出手,他只是突然张口,一声嘶哑难听到极点的啸声腾空而起,宛如瓶口打开的恶魔,瞬间就布满整个天空,张牙舞爪地扑了下来!瞬间仿佛置身阿鼻地狱一般,万千怨鬼,一齐夜哭!一声哭音,便是一柄利刃,直向小姑娘插去! 这啸声起得实在太过突兀,而且又难听到极为刺耳,令人实在难以忍受。小姑娘猝不及防,第一反应,就是急忙用手掩住耳朵。她手一送,那柄灌注了秘魔力量的铁桨,立时凌空飞出,轰然将一株大树击倒! 就算这样,那铁桨带起的劲风仍然撕耳生痛,偌大的桨身更是擦着沈农的衣裳划过。但沈农却毫不在意,高高举起了右手,脸上满是胜利的笑容,全然不去想若是铁桨稍微偏了半寸,他就会以这么既酷且眩的姿势死去。郭敖摇了摇头,这家伙真是个有趣的人,真是有趣死了。 那小姑娘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她缓缓放下双手,两注目光冰寒地投注在沈农脸上,目光闪烁,尽是杀机。沈农仿佛看不出她的愤怒,满脸无辜地追问道:“你为什么不肯听我的啸歌?我的啸声是最好的!真的!” 小姑娘胸口起伏,牙齿缓缓咬住嘴唇,用力咬紧。被人以如此怪异的方式打败,实在是种很令人痛恨的耻辱,像她这样的“魔女”,是很难忍受的。她决心立时就发作,将这个穿得烂七八糟,长得阴阳怪气的小毛孩剁成十八截。 猛地一股庞大的压力自侧面的天空出现,火山喷发一般向她压了过来。小姑娘的脑海没来由地轰然一响,仿佛无形一阵极为灼炽的热风从她身体刮过,几乎将灵魂与肉体一齐刮走!她讶然转头,就见郭敖终于站起身,向这边走了过来。他身上的衣服依旧破破烂烂的,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材质与式样,但他的人却散发着极为炫目的光芒,让那小姑娘不禁心生惧意。 郭敖就这么盯着小姑娘的眼睛,缓缓走了上来。他淡淡道:“闹得也够了,走吧!”他身怀少林寺重托,实在不想再耽搁下去。那小姑娘愤怒地盯着他,盯着他高大身形传过来的无边压力,这压力越大,她便越是愤怒!她恨恨道:“好!我走!” 她转身疾走,却突地回过头来向着沈农一笑:“你说这些银是你的,真的么?” 沈农冲她做了个鬼脸,突然出手,一把就将马背上的布囊扯裂,大锭的银从布囊滚了出来,滚了满地。沈农跟着脚尖一点,一锭银从地上弹了起来,落在手。他笑道:“你看这银上都印着个‘沈’字,我的名字叫沈农,这足可以证明了吧?” 小姑娘身顿住了。她突然“格格”地笑了起来:“那可实在是太巧了。我的名字叫沈清悒,这是我的印章,你也不妨看看。” 她的手一扯,从衣领扯出一根红线,线的末端悬了一枚小小的玉章。沈农也顿住了,他实在没有想到世间的事情,竟会巧到这种程度。小姑娘微笑道:“你有没有东西证明你姓沈?” 沈农努力想了想,终于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小姑娘沈清悒见他不说话,笑得更响了:“若是谁姓沈银便是谁的,那现在是不是轮到我做这些银的主人了?” 沈农怔住了。沈清悒又笑了笑,道:“放心好了。我不会抢你的银的。有这人在,我抢走多少,他便夺回多少。”她说的“这人”,自然就是郭敖。沈清悒一面说着,一面轻轻瞟着郭敖。郭敖理也不理。 沈清悒却依旧瞟着他,突然道:“总有一天我会杀了沈农,看看你能不能替他杀回来?”她话一说完,立时转身就走,犹如一片被风扬起的荷,轻飘飘地落到了快艇上。那快艇立即发出一阵吱呀呀的机簧转动之声,猛地弹了起来,急速滑入河水,再一瞥眼,已经漂得远了。郭敖看得清楚,原来那船是以机关驱动,并不关乎人力。难怪能在风波险恶的黄河之上行驶得那么迅捷。 沈农目注那船带着小姑娘远去,叹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听我这妙绝人寰的啸音呢?难道知音就这么难求?”他突然转身,一把拉住郭敖:“兄台!你可能理解我这凄楚的心?我的理想,我的信念,我的全部,都遭到蔑视的践踏了!”他也不等郭敖回答,立即道:“你不用安慰我,你只要听我奏完我最拿手的八部灵音就可以了!” 郭敖……郭敖此刻真恨不得刚才让他死在那丫头的手里。 所谓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沈农自然死不了的。当下众镖师也不敢再耽搁,匆忙收拾了一下,依旧赶马前行。杨老大的死尸不便携带,只好就地掩埋了。大家同事一场,各洒了几滴热泪。想到江湖多难,不知什么时候,这埋在土的便是自己,不禁都是悲从来。匆匆哭了一场,上马向前赶去。 沈农也不管郭敖同意不同意,拉着他再也不放开。好在郭敖已经问明白了他们此行所至,正是两湖间的荆州,途径武当山,恰可同行。这一路却这一路上却安静地很,再也没有碰上劫匪,郭敖也就不用显露武功。只是被沈农拉住强逼着听那八部钧天灵音,当真是痛苦无比。到后来郭敖只好运气将自身的穴道全部封住,无论他啸些什么,都是又聋又哑,什么也听不见。他们走得甚快,仅止数日,便来到了十堰,武当山遥遥在望。郭敖向沈农辞行,说是要到武当山寻访一位故人。 沈农心下不舍,但郭敖去意甚坚,也就不便勉强,笑道:“即将远离,无物可送,一点小技,不值郭兄一哂。”说着,他腾身而起,一脚向脑后踹去。他这一脚踹得极为怪异,脚心向天,竟然踹向自己的后脑。脚离脑后半尺,陡地停住,身跟着翻起,另一只脚横空扫出,身一阵翻滚,落在了一边。大风飞扬,将他绸裤高高飘起,倒像是一面旗帜。 这一招武功不像武功,杂耍不像杂耍,郭敖微觉奇怪。沈农笑道:“好好记住了,此去武当山,或者会用到也未可知。” 郭敖听他说得郑重,心下默默记住了,见他不做说明,也就不多问。他剑术通神,像这种粗浅的招式一见即明,牢牢地记在心。心盘算,怎样脚步微动,手掌斜出,便可将之变成致命的杀招,取敌性命于顷刻。沈农叹道:“八部灵音才演了部,日后相遇,一定再演给郭兄听。” 两人依依不舍地话别。郭敖心忧武林运数,不敢耽搁,拔步向武当山行去。 此时正是凌晨,郭敖走得甚快,太阳才上三竿,已然到了武当山脚下。眼见山上苍郁积翠,空碧流云,比起嵩山的雄奇峻兀,更多灵秀苍茫之姿。空微微飘下几丝袅袅的钟磬之音,令人心旷神怡,飘然几欲飞举。郭敖将头上草帽拉了拉,只见山路旁边有个小小的茶寮,腹饥饿,见此处一片宁和清净之像,似乎魔教并不知道自己受少林神僧之托,来此拜求救兵,不妨先吃些东西,再好上山。眼见山路犹如飘带,到了半山间便被白云遮住,再也看不见了。单爬这山,就要费三四个时辰。不吃些东西,可真的没有力气了。 郭敖大步走到茶寮,将草帽摔在桌上,呼道:“店家,先切一盘牛肉过来,沏一壶好茶,两斤酒!” 突听一人笑道:“几日不见,郭兄的武功似乎退步了,怎么这时才来?” 郭敖猛然回头,就见对面临窗之处,坐着一个秀雅的少年。他微笑着看着郭敖,眸闪烁着一片妖异的紫色。 小小的茶寮,登时变得无限旷大廓远,仿佛承受不了两人鼓涌而起的劲力。 剑气! ------------ 第三章、陷阵 但他毕竟江湖阅历丰富,沉吟片刻,先将此事前后利害都想了一遍,道:“可是我们只有这件血鹰衣啊,还缺少一件关键的东西。” 二小姐盈盈道:“什么东西?” 铁恨道:“还缺崇轩的容貌与声音。崇轩近几月在江湖上频频现身,见过他的人并不算太少,就算我们身着血鹰衣,只怕还是没人会相信的。” 二小姐笑道:“我以为你说什么呢,这个很简单的,喏,拿这个去就可以了。” 她从行囊中拿出一物,递到了铁恨的手中。铁恨定睛看时,却是一只青铜打就的面具,狰狞凶恶,雕的乃是地狱恶鬼的形象,极为可怕。 铁恨皱眉道:“这是什么?” 二小姐道:“夜王面具啊,在我们那里的传说中,夜王是大漠的神灵,专门吞吃各种妖魔。有一年铁木堡附近出了一群马贼,杀人越货,作恶多端,我姊姊就命人打了这个面具,戴了出征,一举将那些马贼全都劫杀。你现在带了这只面具过去,保证没有看到你这张脸了。” 铁恨苦笑道:“你真是小孩子的想法,难道遮住了脸,就没有会怀疑了么?” 二小姐嘻嘻笑道:“你才是小孩子呢!崇轩既然是魔教教主,哪里有人会怀疑他呢?在铁木堡里我跟姊姊就是老大,喜欢穿什么衣服,做什么装扮,手下的连问都不敢问呢!” 铁恨点了点头,二小姐所说的,似乎也很有道理。崇轩御下极严,在天罗教中几乎是一手遮天,而教众对他极为敬服。或许真的没有人敢置疑他的装束! 二小姐道:“只要你扳起脸,多发脾气少说话,一定能成的!” 铁恨脱口问道:“为什么?” 二小姐掩嘴咯咯笑道:“因为我姊姊刚接任铁木堡堡主的时候,就是这么办的!” 铁恨沉吟着,道:“那声音呢?” 二小姐笑道:“这个面具精致就精致在这里。面具在靠近唇齿的地方,安放着极为精巧的竹簧,能将人说话的声音变得不似人声,纯粹是机关丝竹发出的一般。配上这狰狞的面具,天罗教众最多认为是教主有什么安排,要故弄玄虚,丝毫也怀疑不到你身上去了。 铁恨点了点头:“就只有一件事了——洞庭这么大,我们又如何找到天罗教的人呢?” 二小姐笑了,她看着铁恨,似乎他是天下最蠢笨的小孩。铁恨给她看得心中发毛,叫道:“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洞庭武林大会才结束不久,许多名门正派都没离开,天罗教汇聚此地,自然行踪极为隐秘,我们一点线索都没有,可怎么去找?” 二小姐得意地微笑道:“说是你笨,看,说的都是笨话吧?我若有好的办法,你就叫我一声姐姐如何?” 铁恨暗暗思量,天罗教不但诡秘可怕,而下下属尽皆极为驯服,当此非常之时,非常之地,只怕再也不会露半点行踪出来。自己与二小姐搜寻崇轩的途中,可连一点端倪都没看出来。难道以追捕称雄天下的铁大捕头,还不如一个刚到中原的小姑娘不成?何况几声“姐姐”虽然难堪,但比较起江湖大计来,那终究是不足一提的。 铁恨一咬牙,道:“好!就此一言为定!” 二小姐脸上露出了胜利的笑容,竖起一根手指,得意地道:“第一个问题,你假扮的是谁?” 铁恨道:“明知故问,当然是魔教教主崇轩了。” 二小姐脸上的笑容更增,在皎洁的月光下,隐隐发出明丽的晕光:“第二个问题,天罗教潜藏不出,为的是什么?” 铁恨想了想,道:“那自然是因为洞庭大会刚毕,正道大多滞留未去,天罗教虽然强横,少了教主的命令,不敢擅自与整个正道为敌,自然要藏起来了。” 二小姐得意地道:“那么,如果这个魔教教主忽然杀入到正道的窝里去,马上就要死了,天罗教会不会出兵来救呢?” 铁恨身子又是一震,这实在是个很好的计策!瞧不出二小姐看去纯真无暇,小脑袋里转的念头,竟然犀利无比。若真身着血鹰衣入正道大闹一通,天罗教实在绝无可能放之不理的!这一招就叫做引蛇出洞,守株待兔,想不到堂堂铁大捕头,竟然真的比不上铁木堡的一个弱女子。 二小姐见铁恨目中射出喜悦的光芒,登时大喜,道:“现在你肯叫我姐姐了吧?” 铁恨一窒,脸色立时飞红。他年岁甚大,终于江湖奔走,更显得沧桑之极。为人又一贯老实持重,虽然知道这一声叫了,于自己绝无损艾,只怕还有大大的好处,但别说出声,就连口都张不开。一时挣得满脸通红。二小姐笑着拉起他的手,道:“就知道你要赖皮的。走吧,莫耽误了时间,让崇轩知晓了就不好了。” 铁恨一震,道:“若是崇轩已与天罗教会合,那我们岂不是自投罗网?” 二小姐笑道:“放心好了,既然连天鹰衣都被夺走了,崇轩的下场又会好到哪里去!不死就不错了,绝不可能还留在天罗教中!” 铁恨点点头,握住二小姐递来的手,踏碎月光,向外走去。还忘不了赞一句:“你的思维实在敏锐,我这样的粗人,可就想不出这么多巧妙来。” 二小姐嘻嘻一笑,任由他握着纤手,不再说话。铁恨只顾赶路,却没有留意到二小姐的眼睛中,射出又好玩又顽皮的目光来。毕竟,假扮魔教教主,先闹完了正道,再闹魔教,这样好玩的事情,一辈子可也碰不到几次,若不好好玩个过瘾,可实在对不住这生而为人的尊荣啊。 ------------ 第四章、天罗 铁恨的脸色却有些变了。从对战言笃意到现在,也过了半个多时辰了,周围依旧冷清清的,丝毫不见天罗教的影子,而正道却越围越多,眼看如正道高手云集,自己带着二小姐能否杀出重围,实在殊无把握。二小姐的计谋当真能成功么?铁恨游目四顾,信心越降越低。 二小姐却毫不为意,从铁恨手中接过喷火管来,言笑晏晏,突然摧动机关,立即一串火球落到临近的船上,大火熊熊烧了起来!那火一发即烈,转眼就烧红了半边天空。那些三代四代弟子们不及躲闪,登时身上衣服跟着着起火来。 飞鸿子大怒:“贼子欺人太甚!”说着,巨斧挥舞,带动着枯瘦的身形凌空拔起,宛如一朵乌云般,向着铁恨当头劈了下来! 铁恨不敢怠慢,身子忽然一旋,正要施展金蛇缠丝手的绝技,将他的巨斧夺过来,却忽然想起此地人多,必然有人从这招数中认出自己的来历,出手不由得一窒。那巨斧如雷如电,天塌地裂一般压了下来。 突然一溜火光从旁边直烧了过来,飞鸿子全神运用巨斧,冷不提防,那火已然窜到了面前!他骤然一惊,应变神速,巨斧一抬,顾不得伤敌,凌空将那火苗斩断。 铁恨住手,冷冷道:“好个中原正道,原来只会倚多取胜!” 飞鸿子回身看时,伍野照等人都纷纷纵了过来。当着这么多人,他被铁恨一招逼退,这口气如何咽得下?怒喝道:“都退后些!谁敢上来帮我,便是华山的敌人!” 二小姐猛然指着他哈哈大笑起来。飞鸿子被笑得莫名其妙,见二小姐笑得欢畅,不由恼羞成怒,大喝道:“妖女!你笑些什么?” 二小姐倏然住口,道:“不笑了!”说完,当真低眉顺眼,连看都不看飞鸿子一眼。飞鸿子更是怀疑,喝道:“魔教贼孽,道爷难道怕你这些诡计么?” 二小姐突然冲他扮了个鬼脸,道:“你不怕,不知道你的胡子眉毛怕不怕?” 飞鸿子一惊,急忙回手望脸上一抹,不禁一口凉气从丹田中直冒了出来。方才他那一斧虽然隔绝了火气,但毕竟那火来得迅捷,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已然将他的胡须、眉毛连同小半截头发都烧却了!要知道飞鸿子不但极瘦,而且毛发稀少,年轻时曾被讥笑为太监。三十岁之后戮力名方,好不容易才长了这些须眉出来,顶上的头发更是加倍呵护,方才勉强将天灵盖护住。虽然近看依旧头皮裸露,但远远望去,却也有鹤发之仿佛。这下被烧得干干净净,不啻将飞鸿子半辈子辛苦经营的结果毁于一旦,他又哪里受得了?狂呼一声,巨斧立即荡出一连串的乌色光华,向铁恨杀了过去! 突地一道普通的剑光穿了过来,飞鸿子的斧光立时一顿,被那道剑光架住。飞鸿子倏然回头,见是铁剑门的门主伍野照,当下怒喝道:“伍门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伍野照收转宝剑,长揖道:“掌门诛戮妖邪之心,吾所深知,但武林盟主在此,自然成竹在胸,你我何必忧烦呢?” 飞鸿子斜目而视,就见杨逸之静静地站在舟尾,眉头微皱,似乎眼前的混乱打扰了他的静思。 飞鸿子哼了一声,虽然心下颇不服气,但武林盟主毕竟是武林盟主,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当下拱手道:“就听盟主的吩咐!”气咻咻地走到了一边。 伍野照的眉头皱了皱,转身对杨逸之道:“盟主神剑,实已当世无双,魔教贼子,猖狂欺人,就请盟主主持公道。” 杨逸之微微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缓缓走了上来,躬身微施了一礼,淡淡道:“杨某来请教崇兄神功。” 二小姐眨了眨眼睛,道:“跟他比试长啸!这样也可以惊动天罗教!” 铁恨心念电转,缓缓点头,深深吸了口气,道:“崇某领教……” 说到这第五个“盟”字,他舌绽春雷,倏然将丹田之气从舌尖轰放出来,立时宛如六龙碾驾,一声霹雳狂震而过,这个“杨”字,宛如红衣大炮怒发,直震得船上众人耳朵嗡嗡作响。铁恨一口气再吸,声音倏然转低,但却如铁针一般,直刺入众人的耳朵:“主……”有些三代四代的弟子已然支持不住,伸手捂住自己的耳朵。但铁恨此声乃是用真气迫发,哪里是手所能掩住的?那声音穿透手掌而入,更为尖锐狠毒,直震得有些弟子耳朵中溅出鲜血来! 铁恨更不停留,双掌猛然下压,两道怒潮龙奔一样的真气从掌心勃然爆发,冲击而下,登时大片的湖水被摧得狂涌而起,一溅而腾丈余高!铁恨趁着这水激之势,啸声倏然收缩,宛如一柄利刃,直贯向杨逸之:“神剑!” 杨逸之退,他的脚步竟然有些浮虚,宛如不会武功一般。铁恨心中生疑,就见杨逸之左手凌空虚探,铁恨的眼前忽然闪过一阵错觉,仿佛那船舷上的火光、大浪腾起的浮光、天宇中森冷的月光,都被他这一挥握在手中,四面微微一暗,杨逸之的掌心却倏然炽亮起来,隐然一道剑光游走其中,倏然腾放,向铁恨贯来! 铁恨不由得一惊,他实在想不到杨逸之出手竟然如此之快,而且来势又如此之奇!这一剑横空度来,铁恨竟然觉得自己周身都是空档,无一不在这一剑的笼罩之下! 杨逸之手掌摧送,剑光电跃星飞,顷刻间已然连变四十七变,每一道变化,都足以杀死铁恨! 铁恨踉跄后退,却实在无法抵挡这诡异奇秘的剑法!江风飘荡,杨逸之宛如御风飞舞,无论铁恨退到哪里,这一剑都追袭而来! 剑光越来越近,杨逸之的眼中却闪过一丝无奈与悲凉,仿佛任何生命的消失,对他来讲都是莫大的悲哀。他空有天下无双的功夫,却不愿意对任何人施展。 二小姐忽然抬手,一溜火光向杨逸之烧去。杨逸之剑势不变,那火光却仿佛被什么吸引着一般,倏然投入了杨逸之的手中。杨逸之的剑势登时光芒大涨,剑威暴增一倍,倏然之间,已经贯到了铁恨的胸前! 凌厉冰寒的剑威直压而下,铁恨仿佛被巨石压着的蝼蚁一般,一瞬之间,仿佛连灵魂都已压实,再也无法动弹分毫!那炽烈的剑光就宛如火山迸发一般,迅速地烧到了他的面前,死亡的恐怖,一瞬间攫取了他的心! 铁恨的瞳孔倏然收缩,他实在从未有过这么近距离地面对死亡的经验!他的心急剧收缩,仿佛要呕吐一般。突然,那袭血鹰衣上突然放射出一阵刺目的光芒,一股温热的触觉从其中奔腾而出,刺入了铁恨的心底!他忽然发觉,自己再不恐惧了。 就算整个世界与自己为敌,就算整个宇宙都压在身上,他也不怕了,他能够承担这世界上的一切! 铁恨的脊背倏然拱起,就顺着杨逸之剑招的来势,身子宛如一片羽毛一般,凌空退飞,急速地刺入半空! 鲜血点点飞下,杨逸之的这一剑威力极为可怕,仍然将他的前胸斩伤!那些鲜血落到半途,竟然折向飞回,被那袭血衣吞噬。那血衣散发出的赤芒更加鲜浓,热气狂溢而出,肃杀的晚秋天气,一瞬间仿佛转为了炎炎夏日!铁恨的双目也变得血红,他的手倏然探出! 嘹亮的鹰鸣声破空响起,铁恨身屈爪伸,宛如巨鹰横空,一股宛如毒蛇抽动的冷迫感,从他身上迅速展放而出,压迫在众人的身上! 铁恨的另一只手跟着探出,洞庭上的风倏然转急! ------------ 第五章、浮游 铁恨一怔,不觉松了口气。要是这包着臭鞋子的“五叶灵石”送到天罗众人的手中,供他们瞻仰祈福,其作恶程度,实在已超过了铁恨的底线。但随即一想,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天罗教藏身如此隐秘,华音阁又是怎么知道的?卓王孙此来,想必没有安什么好心,是否是要对天罗教不利呢? 天罗五老冷笑道:“华音阁倒有几分本事,居然察知了本教藏身之地。本教图谋天下,本来不想节外生枝,但既然他欺到了门上,须怪不得我们。就请教主下令,咱们出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天罗教众首领轰然应声,个个脸上都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神情。天罗教初出江湖,便灭了少林,大败武当,声势当真如日中天。华音阁虽然在江湖上享有盛名,但天罗弟子的气势目前真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却哪里有惧怕之心? 铁恨一惊,急忙摇手道:“不可妄动!且去看看他们来意再说。” 众人答应一声,簇拥着铁恨向外走去。 二小姐偷偷对铁恨道:“据说这华音阁也是江湖中的狠角色,不如让他们狗咬狗,杀个两败俱伤,如何呢?” 铁恨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这实在是个好主意,因为华音阁虽然亦正亦邪,但毕竟邪的部分多一些。而且实力强悍之极,若是让它与天罗教交手,只怕真可两败俱伤,恰好解了正道之困。铁恨想到此处,不禁精神大涨。 月色冷清,江村萧瑟,远远就见一袭白衣,卓然立在江边芦苇处。水雾凄迷,那白衣就仿佛天鹤来栖一般。白衣虽然夺目,但更引人注目的,乃是身着白衣的人。就算他只是随便站着,那凌厉的杀气仍然迫人而来,直逼迎面过来的天罗教众。 铁恨的瞳孔渐渐收缩,越走得近,那人释放出的杀气就愈发霸道狠绝,仿佛无穷无尽一般。走到离他一丈远近,众人齐齐顿步。 因为再走过去,就是此人出剑的范围。此人杀气如此悍然强烈,出鞘一剑之威力,那是谁都不敢小瞧的! 白衣人淡淡道:“几日不见,倒有些不认识崇教主了。教主还记得当日君山之约么?”(事详拙著《武林客栈•星涟卷》) 铁恨自然不知道这君山之约是什么东西,含糊地应了一声:“但凭卓先生吩咐。” 卓王孙缓缓道:“卓某今日带了三样东西来,想要跟教主比试三场,以定输赢。” 他摆了摆手,身后忽然现出两个人来,躬身向前。一人手中捧了个陶盂,另一人托着柄样式奇古的宝剑。卓王孙道:“天罗教显身江湖,一战成名,再战而天下动,毒、机关、剑都称绝江湖。卓某不才,就向教主领教这三项。” 铁恨淡淡道:“陶盂中自然是毒,剑也在此,机关呢?” 卓王孙道:“金蚕蛊与秘魔之影分别在《蛊神经》中排名一、二,而此毒号称‘浮游’,并不知名,《蛊神经》作者泉下有知,当深恨自己未见此物。卓某向来以名剑杀名人,特别为教主寻了这柄‘碧血飞红’剑,至于机关……比试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铁恨有心让天罗教与华音阁大打一场,最好从此怨恨纠缠不清,不要再寻正道的晦气了,巴不得与卓王孙斗个热火朝天,闻言笑道:“既然卓先生有备而来,岂能不奉陪?请‘秘魔之影’!”铁恨并不知道崇轩昔年在君山上,有不再动用秘魔之影之誓,而他了解的天罗教毒术,也仅这秘魔之影一件而已。 好在身后天龙部的首领并不疑心,躬身答应一声,撮唇一啸,慢慢地,从渔村里走出来一排人。 他们的动作极为缓慢,但绝不停止。不管面前有什么阻碍,地上有污水坑洼,都是一步踏下,似乎没有知觉一般。他们脸上的神情也仿佛一模一样,再没有半点分别,而且脸色也都是一样阴惨惨的,灰眉掉下,直不像活人。 一排十人走到最前面,齐齐站住,不言不动。江边的风雾却更加凄迷,月色也仿佛深重起来。 卓王孙神目如电,在十人的身上扫过,笑道:“当日君山之山,本阁万妙灵仙已经破过秘魔之影一次。教主本已承诺,秘魔之影从此绝迹江湖,没想到教主这样的人,仍脱不了为外物所累……也罢,请试此浮游!”他突然出手,将陶盂的盖子揭开,立即一阵嗡嗡声响起,那陶盂中腾起的毒物,竟然无形无质,只闻其声,不见其体! 天罗五老的脸色有些变了,那天龙部的首领出手极快,一排十人的头盖骨,突然全都掀开,露出中间那黑漆漆的脑颅来。脑颅中绝没有任何东西,竟然是空的!同时,也有一阵诡异的嗡嗡声腾起,迅速在空中汇集! 浮游的嗡嗡声缓慢而沉着,秘魔之影的嗡嗡声却短促而急骤,两者仿佛天生的对头,迅速在空中交织成一团!天罗教众人的脸上都有些紧张,因为他们第一次见到与秘魔之影相似的毒物,看情势,浮游的威力并不在秘魔之影之下! 这番比斗虽然无形,但却极为紧张,耳听嗡嗡声忽强忽弱,两者斗得竟然不可开交。天罗五老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在空中,突然撮嘴一啸! 啸声裂石而出,宛如一柄无形的斧凿,直穿入秘魔之影与浮游相斗的圈子中。秘魔之影短促的嗡嗡声突然加急,轰然大响,空中仿佛爆开一声闷雷,突然闪出无数细小的虫影来! 天罗教众人都出了口气。秘魔之影本身就没有实体,那么这些虫影就该是华音阁的浮游了。由无形而变有形,看来秘魔之影稳胜了。果然,空中嗡嗡声越来越急,那秘魔之影凌空飞舞,直将这些浮游之虫追得四处乱窜,秘魔之影爪裂翅打,空中悲啸之声不绝于耳,那些浮游之虫宛如流火一般,身上迸出点点火光,被秘魔之影扫荡了个干净。 终于秘魔之影得胜回巢,空中连浮游的残骸都不剩下。天罗五老十只灰色的眸子,一齐盯在卓王孙的身上。 卓王孙脸色丝毫不变,淡淡道:“第一场天罗教胜,第二场,就来请教贵教的机关之术!” 铁恨猛然想起自己的身份,有心要激怒卓王孙,当下冷笑道:“毒物机关,天罗教哪项不称雄天下?卓先生还要再比试,那只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 说着,仰天大笑。他索性假冒彻底,暗暗运起真气,微微鹰鸣之声裂空而起,他身上的血鹰衣突然绽放出炽烈的红光,宛如一团燃烧的火焰,热浪逼人而来!就在这肃杀的九秋天气中,他就仿佛一团艳阳一般! 卓王孙身上释放出的冰寒的杀气被这热浪一冲,登时剧烈振荡起来! 铁恨本身的修为本就跻身江湖一流高手的行列,这血鹰衣又能激发人身的潜能,使功力更上一层楼,此时铁恨全力施展,当真有傲视天下之风范!就算与卓王孙这样的人中龙凤相对,也不遑多让! 二小姐看着他的眼神,不觉有些凄迷起来。 ------------ 第六章、希有 希有鸟在浮游的帮助下,威力极大,几乎毫无破绽。所幸这两者速度都较慢,天罗众人武功都极高,各自展开身形,转瞬就退到了洞庭湖的边上。波光浩淼,洞庭宛如上古洪荒巨兽,蹲伏在大地之上。水波涌起,照得那月色分外惨淡,一如天罗教徒的心情。 但看到这鳞鳞波光,众人还是长出了口气。天罗教在洞庭边上埋伏了几百艘快船,一旦扬帆远出,就能脱开希有鸟的攻击范围。这次损伤虽大,但未动天罗教的根本,日后卷土重來,必将出这个恶气。天罗教徒面对着洞庭洪波,都是脸上一片坚毅的神情。 天星部的众人将隐藏的船只们找了出來,众人陆陆续续地上船。每个人都知道危机顷刻,不敢怠慢,只花了小半个时辰,就以全部进入了船舱中。众人都是心情沉重,呆坐着一声不坑。那希有鸟飞行真个缓慢,到现在还沒看到影子,华音阁的人也尚未追上來。众人心稍稍宽了些。天罗五老大声吩咐起帆,开船。 猛听一声大笑道:“这无名柬帖的消息真是准!天罗教的龟孙们,老子早等得久了!” 随着这一声呼喊,洞庭湖上突然亮起万千灯盏,将湖面照得一片银亮。众人都是一惊,就见湖面上团团排开,竟然不下百余艘船,将天罗教徒们围了个严严实实!当先一人又瘦又高,偏生提了只无比巨大的板斧,正是华山掌门飞鸿子,他此时再沒有被烧掉须发的狂怒,满脸泛着红光,显得极为得意。 天罗教众都吃了一惊,只见那些船上尽皆是武当、崆峒、昆仑、华山、铁剑门等名门正派的弟子,黑压压的也数不清楚究竟有多少人。但见人明刀亮,杀气腾腾。 天罗五老脸上变色,喃喃道:“怪不得华音阁的人不追來,原來他们要让我们跟正派先拼个你死我活。他妈的!” 铁恨倒是吃了一惊,瞧不出來天罗五老一脸的古板,竟然也会说“他妈的”!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天罗五老大叫道:“弟兄们,拼了!” 天罗教的教众们都是一声喊,驱动着船只向正道冲了过去。登时两帮人马杀了个不可开交。 飞鸿子提着那只巨大的板斧,大吼道:“烧了我胡子的小娘们!赶紧给爷爷滚出來,让爷爷劈你几斧子出气,否则,让爷爷找到了你,必定斩成肉酱!” 二小姐嘻嘻一笑,轻声道:“劈几斧子是死,斩成肉酱也是死,这老头子有些呆,这么说话,还有谁肯出去啊?” 铁恨却一点都不觉得这话呆,因为正道有备而攻,不多时就占了上风,飞鸿子双目精光四射,不住寻索着,只怕马上就会将二小姐找出來。那时乱战之中,自己未必能护住她,劈几斧子还是斩成肉酱,都是有可能的事情。 耳边风声啸急,正道众人也不知有几千几万,源源不绝地冲了上來。每一波攻击,都有许多人死去。不是正派的,就是天罗教的。每一个人死去,铁恨都觉得非常心痛。 他是个捕快,他的职责,就是阻止罪恶,阻止暴力。现在这样的混乱、杀戮,实在是他最不愿见到的。虽然在这个乱世中,大多数的捕快都已沦落到同流合污的程度,但铁恨不同,他仍然在坚持着,绝不肯放弃每一项原则。 所以他千里追杀凌抱鹤,所以他一定要追捕玉郎君!这些人都是江湖中的枭雄,每一个人都可能将他毙于剑下,但他从來沒有后悔过。他甚至沒有想过,这样做值得不值得! 而现在,他要救这些人,他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去! 或者救了他们,江湖会更混乱,会有更多的人死去,但铁恨知道,杀死他们,并不是很好的解决方法。好的解决方法是什么?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一定有人会想出的! 他的职责,就是为这个好的解决方法留下机会。这也是捕快的职责! 霸横的气息从他身上冲击而起,炽烈的血红色宛如旭日升起一般,在洞庭浩淼的风波上,显得灼灼夺目,不可逼视。 铁恨将真气提到顶峰,那血鹰衣中潜藏的激发人体潜力的能量完全运转起來,铁恨长声道:“杨盟主!请以一战定输赢!” 飞鸿子嘿嘿冷笑道:“杨盟主?他早就走了!傻小子,还是等着我们去杀你吧!” 铁恨怒气勃增,冷笑道:“杀我?我先杀你!” 他的身形忽然窜动,当真如离弦之箭般,快到不可思议,倏忽之间,已然电射到飞鸿子的身前,一探手,向他劈胸抓了过去。飞鸿子大喝道:“好小子!”猛地一斧挥了出去。哪知铁恨去势全然不变,整个人都向他的斧头上撞了过去。 眼看一爪一斧就要接在一处,铁恨突然一声大喝,左脚猛然在甲板上一顿。一股沛然的力量轰然爆发,那船不由得猛力晃了一晃! 飞鸿子志在必得的一斧,就随着这一晃,硬生生地偏离了原來的方向,锐响不绝,间不容发地擦着铁恨的耳朵掠了出去! 铁恨一爪闪电般落下,已然控住了飞鸿子的脖子! 他用力一提,飞鸿子登时双目凸出,被他举到了头顶。铁恨爪如铁铸,将飞鸿子的经脉封住,他丝毫挣脱不了。铁恨扬声道:“正道的听着,你们的掌门已在我手上,马上放下刀剑,否则,我就将他力毙掌下!” 他有心立威,真气轰然迸发,强烈的赤红血色狂涌四溢,几乎席卷了整个洞庭湖!华山派的众弟子见掌门被抓在敌人的手中,犹犹豫豫地住了手,只防御,不再攻击。其余各派却像是沒有看到一般,继续杀个不停。 飞鸿子忍不住怒啸道:“他奶奶的,你们这些混蛋听到沒有?我的性命就在别人的手中,住手!住手!” 突然一柄铁剑斜刺里穿了过來,铁恨急忙侧步,这一剑几乎紧贴着他的头发穿过,将飞鸿子的长袍刺了个缺口!一剑过后,那剑风破空的锐响声方才传來,可见这一剑的速度!飞鸿子骇得脸上变色,就见伍野照一脸冷冰冰地站在面前,淡淡道:“若是放下了兵刃,那么我们的性命也在别人的手中了!你好自为之吧。” 说着,身子陡然回跃,还未落地,就连出八剑,分别攻向四名天罗教徒。飞鸿子气得破口大骂,但他又不敢指明姓名,生怕伍野照回转來,接着攻击铁恨,将自己刺死在剑下。只骂得口鼻生烟,却连自己都不知道骂些什么。 就见岸边乌云转浓,铁恨心头一震,果然那庞大的希有鸟再度飞临。高亢的鸣叫声响彻整个洞庭,几只希有鸟一齐舞动,它们身上的翎毛尽皆化作一丈多长的钢铁利刃,横空刺落!这次也不管正道还是天罗教,都要一齐刺杀! 虽然沒有浮游之助,但正道与天罗教正在拼斗之中,彼此都顾不上防御,满天利刃刺落,登时几百人哀嚎倒地,被人补上几刀,立即死于非命。 铁恨大怒,厉声道:“住手!”他实在无法想象,为什么一定要杀人!那么要律法何用?要官府何用?赤光裂电,他猛然纵了起來,宛如一道朱色的长虹,向那希有鸟贯射而去! 猛地银光射目,百余柄利刃轰然怒射,向着他宛如银浪般溅落而下!铁恨一声大喝,真气盘旋缠绕,将他全身护得严严实实的,向那利刃上撞了过去! 利刃爆如雨,惨厉地冲击着他,铁恨宛如红衣大炮怒射而出的炮弹,拔天而起,一飞冲天! 血鹰衣上的炎炎血腥之气激发着他,铁恨杀意旺盛,催促着他一丝不剩地激发着他的真气,这一击,实在已施展出了他全部的力量!热血冲脑而入,他的眼前一片血红! 柄柄利刃奔斩在他身上,尽皆刀刃翻卷,斜斜飞了出去。倏忽之间,铁恨已然冲到了希有鸟的身下! 猛然一声震天价的大响,那希有鸟的鸟嘴突然爆出一片火光,一枚巨大的铁弹夹杂着疾风烈火,轰然向铁恨飞了过來!铁恨又是一声大喝,一掌向那铁弹上挥去。但这铁弹的力量无与伦比,两下才一接,铁恨就觉喉头一甜,一道鲜血飞溅而出,身子宛如流星飞堕一般,轰然跌倒在了船上! 二小姐急步跑了过來,惶然道:“你怎么了?要不要紧!” 铁恨闭目不答,猛地一口鲜血吐了出來。他不忍让二小姐担心,勉强挤出一个笑脸,苦笑道:“好个希有鸟,竟然吐出这么厉害的唾沫!”身子一震,站了起來,道:“看我再与它大战三百回合!” 二小姐笑了,她的脸上却有泪落下。她哽咽道:“你知道么?你不该这样拼命的!” 铁恨微微一怔,不知道二小姐为什么忽然这么说。猛地一声震天动地的大响,正道群雄所乘坐的船只,竟然全都炸了开來!每一艘都木屑纷飞,散了满湖。虽然众弟子都身有武功,纷纷跃起躲避,但沒有了落脚之地,全都跌在了水中。那希有鸟重新腾舞,利刃飙射而下,正道的弟子们失去了遮蔽,在水中行动不便,登时惨呼不断,被利刃斩得满湖都是! 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來,铁恨目眦欲裂,他突然一把抓住天罗五老,几乎是大吼道:“救他们!” 天罗五老微微一怔,道:“什么?” 铁恨头霍然低下,几乎是贴在他的脸上怒吼道:“救他们,救他们上船!” 天罗五老脸上变色,铁恨用力将脸上的面具撕下,大声道:“我不是你们的教主,但是你们要是救他们,我就救你们!” 天罗五老都是一呆,突然齐声嘶啸道:“你……你将我们教主怎样了?” 铁恨冷然道:“你们教主怎样,我不知道!我现在关心的就是,你们救他们,我救你们!” 天罗五老脸色渐渐扳起,目中一片尽是森寒,冷冷道:“你救我们?你怎么救我们?” 铁恨道:“我知道,这洞庭底下埋伏着一颗青鸟卵,虽然沒有了启动的枢纽,但以我身上的血鹰衣,不难强行将它发动。那青鸟卵威力极为巨大,一旦发动,洞庭湖上将腾起海啸一样的浪涛,再也无人能越过。你们若是能够抢在我找到青鸟卵之前,渡过洞庭,那么就摆脱了华音阁的追杀!希有鸟动作缓慢,必定无法追上你们。这是你们唯一的机会!” 天罗五老冷冰冰地盯着铁恨,突然厉声道:“你是捕神铁恨,你不是自命为正义的化身么?你会救我们?” 铁恨倏然出手,劈胸将当头一人抓了过來。天罗五老武功虽然已臻顶峰,但铁恨在血鹰衣之助下,武功几如神魔,云长老猝不及防之下,竟然了无还手之力! 铁恨冷冷道:“是的,你们杀人无数,都该死!但我要将你们都抓起來,而不是杀死你们!绝沒有人有权杀死别人,绝沒有!” 说着,他猝然放手,将云长老摔了出去。另外四个人急忙扶住,脸色一齐煞白郁怒。铁恨冷冷地看着他们,天罗五老一摆手,狠狠道:“就这么做!铁恨,你最好不要死!” 铁恨仰天大笑,突然一把抓住二小姐的手,道:“你保重!”他的眼神坚毅,绝无留恋,因为他知道,即使沒有他,二小姐也会很好地活着。一定会! 二小姐用力抓紧了他的手,叫道:“我也要跟你去!” 铁恨一怔,道:“你去做什么?” 二小姐决然道:“我必须要跟你去,因为只有我知道青鸟卵在什么地方!” 月色冰寒,铁恨第一次发现,这二小姐身上竟然也隐藏着许许多多的秘密,沒有一件是他知道的。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二小姐本有些躲避,但终于也仰起脸來,毫不回避地望向他。 铁恨只觉心头热血上冲,叫道:“好!” 两人手拉着手,一齐纵身而起,向着浩浩洪波跃了下去!银光射目,希有鸟又发动了一波攻击。天罗五老冷冷盯着两人跳落的地方,突然挥手道:“救人,走!” 水下不像是湖面上那么激烈,在阴沉沉的湖水中,仿佛一切都是舒缓的,漫不经心的。铁恨忽然发现,水下原來是如此的美妙。二小姐仿佛也放开了许多东西,眼睛变得灵动而闪耀起來。铁恨忽然又发现,她的水性竟然极好,丝毫不像是在边陲荒漠中生长大的小姐。 二小姐牵着他的手,身子曼妙无比地向水深处潜着。渐渐地,一个巨大无比的黑影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二小姐的眼睛中突然露出一丝恐惧,她抓紧铁恨的手,明亮的眼睛盯着他,身子阻住他的去路。 她在阻止,也在邀请。天下这么大,为什么要为别人陪上自己的性命呢?走吧,我们一起去天涯海角,离开这烦嚣的一切! 铁恨苦笑。他该如何解释呢?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个道理,不是讲能够讲清楚的。他缓缓将二小姐拨开,仔细地看着眼前这个庞然大物。 看上去它只是个巨大的椭圆形的铁团子,但铁恨知道它之中蕴蓄的力量。那是死火一般的力量,只需要一次强力的点燃,便可以毁天灭地。财神是不会骗他的,可惜,最终并不是用它杀人,而是救人。 他缓缓驱动着身体的力量,浮到了青鸟卵的正上方。二小姐紧紧抱住了他的腰,将身子贴近他。或许,这是最后的温暖吧。铁恨很想多感受一会子,但已驱动的真气霸横狂纵,才一运发,那丰沛的力量就立即将丹田与血鹰衣结合在一起,啸血飞鹰那尖锐的力量几乎毫无阻挡地冲击进他的身躯中! 炎炎烈日仿佛直接照晒在他的身上,铁恨突然觉得自己无比饥渴,他渴望用新鲜的血肉饮饱自己干裂的嘴唇,而身体中充盈的力量,让他有着强烈的冲动,想将整个世界抱在怀中,揉成粉碎! 他的心跳鼓涌而起,越來越急,越來越快,终于,所有蒸腾的郁结的奋发的都狂溢而出,他的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片血红! 纯粹的力量,在这宛如九幽之下的湖底,猛烈地爆发开! 激烈的鹰鸣声,就算在积水充塞的湖底,都凄厉得宛如雷霆,这雷霆,已然怒发! 狂烈的力量从铁恨的身上涌出,向青鸟卵腾卷而去!巨大的反震力将铁恨与二小姐直冲到了湖面上! 湖面上果然已经沒有船只的影子,只有巨大的希有鸟,还在低低飞翔着,铁恨的体内宛如撕裂了一般,经受着地震一样的刺痛。他忽然用起最后的一丝力气,将二小姐托在了身上,喃喃道:“这是我为你能做的最后一点事情了……” 钻心的疼痛宛如巨椎,直椎进他的脑颅中,他的意识渐渐昏迷起來。整个洞庭仿佛经历着洪荒的变故,猛烈地摇荡起來,涛水直溅入天,冲激起山一样的巨浪,青鸟已然怒发,但铁恨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他渐渐迷失在心灵的荒漠中,沉睡了下去。 不知道正道与天罗教的人得救沒有…… 不知道二小姐能不能安然无恙……她的水性这么好…… 他终于昏了过去,最后的时刻,他仿佛看到一道黑影从眼前掠过,身子似乎腾空而起。 这是幻觉吧,也许那是阴间鬼吏來迎接他的船只…… ------------ 第七章、结尘 良久,铁恨方才张开眼睛,他的脑袋中宛如有一只鹰在狂暴地啸叫着,极为迅速地在这个狭小的空间中冲突来回。这使他感受到撕裂般的痛楚。他想站起来,但经脉之中空空的,连一丝力量都施展不出来。他的思想仿佛已脱离了本身的躯壳,无法指挥动这个残破的肉体。 血红的飞萤在他的眼前飞动着,烧灼着他的视觉。他努力睁大眼睛,就见一个人盘膝坐在他的面前。这人的脸上有着怜悯与悲凉。 崇轩。 铁恨一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落在他手中。他张嘴想询问,但就连这个简单的动作,他竟然也无法完成,他只能呆呆地躺着。 崇轩仿佛知道他想些什么,轻轻道:“你一定没有想到这一切都是我筹划的,血鹰衣是我送给你的,救你出来的也是我……自然,我就是真正的财神。” 他的话语仿佛是叹息:“我受了极为重的伤,恰恰又在此时,我接到消息,说华音阁已经找到了应对本教之法,不日就将大举攻来,因此,我才想到了你。当初我见萧长野传授你们三人绝学,我看重了你的坚忍毅力,因此,在《金蛇缠丝手》的秘笈之外,传授了你血魔搜魂术,便是想着用你做我的替身。这次……我本想让你用血鹰衣杀了卓王孙,除去本教的心头大患。” 他的目光垂下来,注在铁恨的脸上:“五老知道我这个计划,所以你虽然没有我的重瞳,声音与我颇不相同,也没有败露。这个计划本来完美地进行着,卓王孙一定会约战你,他的武功,一定能够逼迫你施展出血魔搜魂术来,而在此一招下,必会两败俱伤!但是我没想到,卓王孙所图竟如此大,他看透了你的身份,却隐而不宣,想天罗教和正道一举歼灭,而你竟然没将血鹰衣用来击杀卓王孙,而是引发青鸟卵,救人而来了!而你救的,不但有正道中人,而且有天罗教的人。铁捕头,我实在看错你了。” 他长长出了口气:“卿本佳人,不应该在这江湖中混迹的……” 他笑了笑,道:“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笃定你会按照我的计划行事,因为……” 他挥了挥手,二小姐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忽然出现。 江风激动,她的衣襟曼妙飞舞着,但她的神情却极为呆滞。她仿佛不敢面对铁恨,又仿佛很想看看他到底怎样了。 铁恨很想笑笑,但他却一丝都动不了。他努力想让目光温暖一些,让二小姐心里好受些。一个落魄的江湖汉子,能够要求别人怎样呢? 崇轩道:“她是铁木堡的二小姐,但也是天罗教的天香仙子,有她在你身边,我相信你一定会按照我的计划做的。” 二小姐忽然道:“我不是天罗教的天香仙子。” 崇轩一怔,他的目光倏然变冷:“你不是?” 二小姐勇敢地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的眼睛。崇轩忽然也明白她的确不是,因为在天罗教中,没有人敢正视他的眸子! 二小姐沉声道:“以前我是,但现在我不是了!” 她的脸色忽然变得极为苍白,就像铁恨的一模一样。 崇轩变色道:“你散功了?” 二小姐决然地点头道:“对!我害他失去了武功,我也要付出同样的代价!但此后我不是铁木堡的小姐,也不是天罗教的仙子,我要呆在他身边,照顾他,我要给他他失去的所有一切!” 她俯身扶起铁恨踉跄地向外走去。再也不看崇轩一眼。她走得并不快,也不稳,好几次都摔倒在地。但她却绝不停留。 崇轩的拳头缓缓攥起,以他的武功,就算铁恨与二小姐身体安健,也未必是他的对手,但对这两个半残的人,他竟然觉得无法出手。他坐在那里,看着两人渐渐远去的背影,目光中竟然有一丝妒意。 江面渐渐变亮,突然一轮红日冲破迷雾,蒸腾而上,将铁恨与二小姐的身影拉得好长好长。 两人禁不住相视一笑,因为他们知道,以后的岁月虽然漫长,他们却再也不会分开了! ------------ 星涟卷 叶落洞庭 ------------ 第一章、秋风一叶洞庭波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屋子,基本上沒有什么装饰,简单,但绝不简陋。 因为屋子中有一个人。他的衣着也很简单,很随便地坐在一张木凳上,面前的木桌上放着一碗水,清水。 他不动,水也不动。他的眼睛宛如远山,袅袅地一直入青天深处,那清水也涵荡深远,虽在一碗之间,却宛如秋江大壑,渺无尽头。 就因为有这个人,所以,这间小小的屋子,就绝不窄仄,也绝不简陋。 他淡淡道:“都准备好了么?” 屋子中只有他一个,但随着他这句话,立即一个影子从暗处窜了出來,俯身道:“是!” 他并沒有**头,也沒有表示,因为他并不必表示给任何人看。他沉吟了片刻,又道:“每一个人都在他们的位子上么?” 那个影子再度用非常肯定的语气道:“是!” 那人却仿佛还不敢肯定,道:“到现在为止,每一步计划都不差分毫地执行么?” “是!” 他得到的,仍然是这么一句话,沒有多余的一个字,也沒有多余的语气。这足以证明他御下是多么的严厉,他的组织,又是多么的有序而有效。 但他的话,却似乎太多了。 像他这样的人,本不必问这么多的。 莫非他所图谋的,实在非常之大,就连他这样的人,都无法掉以轻心? 面对着影子那非常肯定的回答,那人终于满意地**了**头,端起了那碗水。 他是**给自己看的,清水中,就是他的影子。 这世上,已沒有什么人,值得他去回答。 夕阳摇落,洞庭秋波袅袅。 一个灰衣人长身立于君山上,山中秋风奉持起他宽大的袍袖,四周无边落木萧萧而下,却沒有一片能落在他的身上。 一叶不能加诸身,秋色也为他的气势而惶然退避。 他缓缓抬起眸子,穿过这萧萧木叶,看着那夕阳惨淡的金黄,两道氤氲的彩光从他目中透出,一瞬间,竟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洞悉之下。 而更为奇特的是,他的眼睛竟然是双瞳的。 双瞳重彩,这样的人当今天下只有一个。 ----那就是悚动天下的天罗教主崇轩。 天罗教在短短几年间,声誉雀起,这几月來,更是灭少林,诸武当,血雨腥风,几乎布满整个江湖。而这一切,都出自这个双瞳少年的手下。 武林正道为了齐心协力共渡难关,在洞庭召开武林大会,推举武林盟主,一同对付天罗魔教。此事事关重大,行动绝密,戒备森严,所以直到曲终人散,天罗教的人并未前來骚扰,大家方暗自庆幸,然而谁又能想到,魔教教主崇轩竟然就在不远处的君山上,静静看着这一切。 夕阳寂寥,崇轩眼中的彩光,渐渐隐沒在暮色中,他的人也似乎和这无尽暮色融为一体。而他心中所想,是再不会有人知道了。 他突然叹息一声,道:“江湖秋水多,浮波人生,又焉知去东去西,往南往北?” 君山寂寥,他周围唯有秋风落木,而这一叹,又是为何人而发? 只听一个淡淡声音从林中传來,“我知道。因为我将往北,而你却向南。”蹄声踢踏,林中暮色融开,一抹白影渐渐幻化成一袭白衣,斜倚在一匹青驴上。 那是一位女子,身上穿了一件洁白的斗篷,就如刚刚开放的白色优昙。青驴在距离灰衣人两丈远处,悄悄地停了下來。 崇轩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这女子正是香巴噶举派女活佛,丹真纳沐,也是他统一武林的最大障碍。在这几月征战中,她总会出现在最关键的时刻,最不可思议的地方,一次次向他宣明佛法慈悲,劝他放弃杀戮。 胆敢坏天罗教大计的人,都只有死。 然而奇怪的是,丹真却还好好活着。更奇怪的是,崇轩似乎未想过要杀她。 丹真纳沐纯白的斗篷也被那夕阳染上一丝亮丽的影子,她深深埋藏起來的脸庞显出了难得的笑意。 崇轩也笑了:“你又怎生知道我必向南?” 丹真淡淡道:“先是少林,再是武当,江湖中的大派,也就剩下峨嵋了。天罗教下一个目标,难道不是南下的峨嵋山?” 崇轩笑了:“你说的并不错。天罗教的下一个目标,的确是峨嵋,而我也的确是要去南方。那你又为何要往北呢?” 丹真并沒有回答他,她盈盈的目光直视着崇轩,在温和的夕阳光照下,她的声音也变得柔和起來:“如果是我求你不去南方,你肯不肯答应?” 崇轩似乎沒有料想到她这样问,他的声音变了,变得有些像丹真方才的语调,淡淡的,漫不经心的:“这并不是活佛所应说的话。” 这淡淡的语调,正是一种隐藏,每当他采用这种语调的时候,那就是他开始说谎的时候。 丹真非常知道这一**,因为她也有这个习惯。 他们本就是同一类人。 丹真凝视着他,她深邃的目光似乎想穿透崇轩的瞳仁,直看透他的内心,但崇轩重瞳光芒变幻,却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穿透的。 她轻轻叹了口气,道:“如果我放弃活佛的身份,你能否真心地回答我这个问題呢?” 崇轩脸色变了变,丹真双目中的柔光陡盛。崇轩似乎不想与她对视,缓缓转头,望向山下的方向。他叹道:“就算我不去,峨嵋派的命运也不会有丝毫的改变,因为……因为耕耘总是在收获之前就完成了,我过去,只是看一眼我的果实而已。” 丹真目光渐渐黯淡下來,夕阳更沉,将周围渲染得有些阴森森的,丹真轻轻道:“那看來我只能往北去了!” 崇轩的目光却忽然一变,然后缓缓收回,在他的瞳仁里面汇聚成闪动的重叠旋绕光华:“你不必走了,我也不走。” 丹真一怔,道:“为什么?” 崇轩放颜一笑,道:“因为有人留客。” 就随着他这一声,对面的山坳处,突然缓缓走出一个人來。 天还沒黑,这人却着一身黑色的夜行衣,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他那野性而健美的身材。他一抖动,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轻轻颤动着,渲染出狂放而精致的力量感來。而他,也不是一个人走出來的。 整座君山,连同洞庭的波浪,甚至天上微微露出來的星斗,都被一种奇异的规律左右着,与这个人统一在了一起。 他一踏出,整座山,都同他连成了一个整体,带动起浩瀚的气势,滔天盖地般压了过來。一时天上的星斗仿佛都眩亮了起來,与脚下的大地组成天罗地网,轰然塌下! 崇轩的脸色更变,他已看出有人伏击,但未想到这伏击竟然强大到如此地步!这竟然结合了奇门遁甲、星象算术、摄心追神、行军布阵等要术,早就在君山中辛苦布置,來骤然发动,截杀自己的! 这种由人力带动天行地方,三才浑聚,共营之一击,已经超出了人力抗击的范围,也就是说,天下再无人能够接住此时的黑衣人之一击!绝沒有人! 那黑衣人脚步踏出,灵活而剽悍,宛如猎豹一般。他那灰褐色的眼睛紧紧盯住崇轩,又仿佛猛鹫看到了垂涎的猎物。崇轩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每一步踏出,两脚之间的距离都惊人地相同,绝沒有一分一毫的差别,就算沒有这个伏击之阵,此人也是个极为罕见的高手! 崇轩的脸色再变! 丹真的目光中也闪过一丝惊异:“波旬?” 崇轩目光一闪! 波旬?华音阁最隐秘、最可怕的杀手波旬? 在天罗教兴起之前,华音阁本是江湖中最庞大、神秘的组织。当初天罗教声势逼人,武林中人都以为两派之间必有一番龙争虎斗。然而奇怪的是,一任天罗教横行天下,华音阁却韬光养晦,不理江湖事务。一时传言纷纭,有言华音阁前年内讧,阁主暴毙,元气大伤;有言天罗教与华音阁已暗中结为同盟,共图天下,然而谁也不知道事实的争相到底如何。 而崇轩却知道的是,他真正的对手,已终于忍不住出手! 而华音阁隐忍数年,这一出手,必然是致命的杀招! 那黑衣人波旬的目光一闪,一串裂石般的声音响起:“崇轩,我要杀你!” 惊虹一般的剑气冲天闪起,悍然的山势被这一剑扭曲缠绕,形成巨大的刺目闪眩的龙卷,向着崇轩闪飙而來,这一剑,聚合的不仅仅是波旬的力量,而是整个君山,整个洞庭! 剑势之中,有巍峨的君山之气,又有浩荡的洞庭之势! 崇轩的脸色极为难看,突然抓住丹真,身化落叶,向后飘去,但那剑势來的实在太强,太快,转瞬之间就闪到了崇轩的面前! 崇轩冷哼一声,空着的左手倏然抬起! 就在此时,波旬背后倏然窜出两条黑影,一样矫健的身材,一样剽悍的神情,一样龙卷一样的剑光,轰然前击! 三股剑光聚合,登时增生出无限巨大的力量,崇轩的手才抬到一半,这剑光便破胸而入,怒血箭一般窜出,崇轩一声痛哼,带着丹真远远地摔到了石阶尽头! 这一剑极为凌厉狂放,崇轩一时之间只觉天昏地暗,几乎连身子都站不住了。 就听丹真惊呼道:“你……你怎么样?” 崇轩深深吸了几口气,举指封住伤口的穴道。但那伤口实在太深,仍然有鲜血不住流出。崇轩脸色苍白如纸,但他的声音仍然淡淡的,沒有一**改变:“我沒事。” 他目注着石阶之下,那三名黑衣人也目注着石阶之上。他们有着一样的相貌,一样的神情,一样的狂悍。突然他们一齐躬身道:“波旬恭送魔教教主。” 崇轩静静地看着他们,那三人却并不上來追击,只呈品字形站在当地。他们三人也完美地同这山,这湖结合为一体,沒有丝毫的瑕疵。 只要有一步的移动,他们的阵法就会产生破绽,但他们却连分毫都不移动。 崇轩叹了口气,道:“我们走吧。” 丹真看了波旬一眼,道:“那他们……” 崇轩转身,头也不回地道:“不用担心他们,他们是绝对不会离开半步的。”他笑了笑,道:“所以我们也无法离开君山半步。我知道君山上有座青神庙,里面的素菜大是不错,我们不妨去尝尝。” 他身上的伤口仍在滴血,但他言笑晏晏,姿态潇洒都雅,却沒有半**的不适意。这伤口,仿佛不是长在他身上一般。 丹真微一沉吟,**了**头,随着他向山上走去。 暮色渐苍茫,三位黑衣人当山而立,犹如山鬼一般。究竟他们三位都是波旬,还是有两位是波旬的影子? 无论如何,这君山已他们挡住,却是飞鸟难越了! 清水,又再盛满了白瓷碗,这张碗很平凡,几乎在大小的集市上都能买到。它对面坐着的人并不在乎它的好坏。反正无论用多么好的碗,最后喝的都是碗中的水,而不是碗。 所以这人从來不计较用具的好坏,但碗中的水,却一定要用惠山泉水,无论他走到哪里,都只喝这一种水。 碗旁边摆着一张纸,跟这碗一样,普通的纸,普通的字,普通的写法: “崇轩已中剑。” 但此人却一直在沉吟,仿佛这普通的五个字,其中竟蕴含了万种玄机一般。他整整沉吟了一个时辰,放在碗沿上,宛如岩石一样的手指方才缓缓抬了起來,在碗沿上轻轻扣着。立时,微微的涟漪就在碗中荡了起來。 “崇轩已中剑,那么下一个会是谁呢?” 青神庙是个很小的寺院,小到连和尚都沒有,寺院也荒废了很久。 崇轩他们到的时候,寺院里已经挤了几个人了,都是被波旬挡住,不能下山的游客。 这个绝杀的计划,实在已很早就筹划了,洞庭君山,也早已被封住。 丹真从斗篷上撕下一块白布,帮崇轩包扎着伤口。但那伤口实在太深、太大,是什么布都包不住的。鲜血仍然从白布中渗出來,将崇轩的胸前染满。 崇轩的脸色已因失血而苍白,但面容仍很平静。 这世上似乎已沒有事情可以让他动容,就算是身上中了这么一剑也一样。 丹真从院中的井里汲了一桶水,倒给崇轩,道:“看來华音阁要将你困在山上,打算饿死你。” 这是句笑话,丹真希望崇轩笑一下,暂缓伤口的疼痛。崇轩却沒有理会,沉吟道:“君山物产丰富,恐怕不是一年半载能饿死人的。他们困住了我,恐怕是不想让我下山。” 他的脸上升起一阵忧色:“看來他们要对天罗教动手了。” 丹真**了**头,道:“天罗教已挥师南下,会猎峨嵋,那么华音阁只怕会在峨嵋狙杀天罗。你上山之前,已经安排好了么?” 崇轩**了**头,道:“兵分四路,会师峨嵋,每一路都有他们的任务,不管我下不下命令,四路都会按部就班地行动。但若我被困在了君山中,只怕这便成了峨嵋行动中,最大的弱**,而给了华音阁可乘之机!” 他突然站了起來,道:“我一定要下山!天罗教近万教众,不能死在我手里!” 丹真皱眉道:“你身体这样,怎么下山?” 崇轩不禁一呆,丹真笑道:“或许我可以试一试。我修习的光明成就法,配合你送给我的波罗镜,可以将摄心术的威力发挥至极诣,波旬虽然得阵法之助,已不可力敌,但他们的精神,却未必也不可撼动,摄心术……或者是此阵法的唯一克星。” 崇轩**了**头,丹真说的不错,不能力敌之时,那便要智取,摄心术只怕是最大的利器。 清水并沒有减少,只因那人的思索一刻未止,他也顾不上做别的事情。 “崇轩伤重,那么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他唯一能够调动的力量,就只剩下伴在他身边的丹真了。丹真精擅摄心术,直控人的心灵,加上波罗镜之助,波旬的确挡不住。那我应该怎么办呢?” 他的手指轻轻地在清水上划过,手指若有若无地接触着水面,带起极为细小的层层波纹。波纹越來越大,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摄心术控心,那就给她无心之人好了。” 崇轩在丹真的撑扶下,慢慢走下石阶。石阶的尽头是三位波旬,他们头半低着,长剑出鞘,挡在面前。他们似乎是行尸走肉一般,绝不会被任何东西吸引,但若有人走进他们身边三尺,三柄长剑立即就会带着山峦灵气挥斩而下。 这样的剑招,的确不是人力所能抵挡的! 崇轩一反常态,他的身上散发着极度浓冽的杀意,汹涌鼓荡,宛如天风海雨,澹摇在他的身周。他的身躯笔直,丝毫看不出受伤的迹象來,他的眼神更为凌厉,冰寒得宛如九天星辰,直照人心底。 虽然崇轩身为天罗教主,人人都知道他的武功极高,但却从无人想到竟然高到如此地步,连狂放一时的萧长野,也未必能迫发出如此气势! 脚步虽慢,但也渐渐逼近了波旬的杀圈。宛如受到了什么驱动一般,三位波旬同时缓慢地动了起來。 崇轩的杀意猛地一窒,接着轰然迸放出去。这正是高手出招的先兆,但崇轩并沒有出手,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光华如月的镜子从丹真的手中翻卷着升起,映照着她那极为明亮的双眸,幻化成一团光雾,向波旬罩了下去。 淡淡的光辉宛如实质透出,这就是丹真最强的秘法,摄心术。在大光明镜的摧动下,摄心术的威力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境界。 三位波旬同时抬起头來。崇轩的心灵忍不住一震,他们并不是波旬!身上衣服、身材虽然像极了波旬,但他们却并不是波旬! 因为他们的眼睛多年前就已失去,只剩下六只深深的眼眶! 一瞬之间,崇轩忽然明白了,这又是一条计,一条妙计!眼睛为心灵之门户,丹真的摄心术也就是通过己之眼睛与敌之眼睛施展的,但若对方为无目之人,则摄心术也就无用武之地。更重要的是,这将会引起摄心术的反噬! 他一震之下,急忙转头,猛地就听身边传來一声压抑之极的尖啸,一道血箭迎面喷了过來! 这三位盲者的武功,竟也已高到了如此境界,似乎不在波旬之下! 崇轩身子一晃,闪到了丹真的身边,双指聚力,将**了丹真的灵台穴。丹真长吁了口气,缓缓倒了下來。她的面色极为苍白,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着。 摄心术劲力反噬,她所受的伤,更在崇轩之上! 那三名盲者的脸上慢慢绽出一丝笑容,无声地揶揄着。苍茫暮色映照下,他们就如山魈恶鬼一般,将要扑上來撕吃对手。 崇轩心经百炼,虽然无惧,但心却沉了下去。 敌人显然已将每一步都算准了,封死了,笃定了不让他下山。 那么攻打峨嵋的几万天罗弟子,下场就更加可虞。 崇轩并沒有多想,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他一般都不会再去想的。更重要的,是好好抓住手中的东西。他将寺院里唯一的一张床拿自己的衣衫铺好了,扶着丹真躺了上去。寄宿在寺院里的游客们远远看着他们,脸上尽是惊恐。在凡俗人的眼中,武林人士大都是穷凶极恶之徒罢。 丹真微笑道:“实在对不住,我未能帮上什么忙。” 崇轩摇头道:“是我沒有考虑到这一**,连累了你受伤才是。你好好躺着吧,不要多想了。” 丹真道:“那你的教众怎么办?华音阁既然能以这么周密的计划來对付你,想必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而失去了你的领导,他们又有几分胜机?” 崇轩沉吟着,慢慢道:“我做副教主的几年,戮力整顿,天罗教中法度谨严,实已比那些名门正派还要厉害。就算处境怎么恶劣,有了什么变数,那几路都一定会按计划行事。而华音阁只要稍加引导,就会将他们一网打尽,落得个全军覆沒。” 丹真道:“你们本來计划什么时候动手?” 崇轩苦笑道:“兵贵神速,就在三天之后。” 丹真幽幽道:“就沒有什么办法,让你赶下山去,或者传递**消息出去?” 崇轩道:“有自然是有,但恐怕华音阁也早就想到了。” 丹真眉头一轩,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嗯,我们可以用信鸽传递消息。” 她撩起斗篷,显露出一个小小的盒子,里面赫然盛放着一只白色的信鸽。丹真笑道:“这是我联络信息的方法,所以常带在身上。你写个纸条,通过它送出去,我的人就会按照指示,去跟天罗教众联络的。” 崇轩微笑道:“不必。你只需将它放出去,保管还不离君山,就会被人击下來。” 丹真冷笑道:“怎么可能?这只信鸽乃是天下俊种,岂是常人所能击下的?” 她一扬手,那信鸽盘天而上。丹真的冷笑更盛。但就在此时,突然一阵尖锐之极的啸声传來,那信鸽忽然笔直地落了下去! 丹真的笑容猛然顿住,她已看清,那是一种网,一种挂满了尖刀的网,高速从空中掠过。实在沒有任何鸟类,能够从这种网中挣脱。 丹真说不出话來了。华音阁安排之周密,令她思之不寒而栗。 而这样周密安排的背后,又是怎样庞大的阴谋呢?她想都不敢想。 夜色渐沉,一轮清冷的圆月,孤独的挂在夜空之上。秋夜虫唱,丹真反侧不能入眠。崇轩担心她的伤势,一直陪伴在不远处。 他忽然对她说了句很奇怪的话:“我为你梳头。” 崇轩的行动更加奇怪,他扶着丹真走到了寺院里,就在月光中拿出一面铜镜,和一柄木梳,将丹真的发髻解开,仔细地梳起头來。 青丝在他的指间流泻,他似乎极为认真,一面梳理,一面搬着镜子左照右照,似乎不放过每一处。最后满意地叹了口气,又将丹真的发髻挽起,送她进了屋子。 丹真却已经呆住。难道崇轩真的被华音阁逼疯了么? MM提供武林客栈无弹窗高品质全文字章节在线阅读,高速首发最新章节,文字品质更高,如果觉得MM不错请帮助我们宣传推荐本站,感谢你的支持!你的每次分享和宣传都是我们高速首发的动力! ------------ 第二章、深山清愁叠翠萝 李清愁终于赶到了峨嵋山下。 他的白衣已经沾满风尘,清秀的面容上也笼罩着一层忧虑。 天罗教兴起武林浩劫,江湖风雨如晦,他肩负的,正是拯救天下武林正道的重担。 峨嵋自古灵秀,峨嵋派也冠绝天下,实力仅弱于少林武当,名列天下第三大派。是以嵩山顶上,郭敖便与李清愁相约,一去武当,一去峨嵋,搬取救兵。 他们也知道,两派距离嵩山路途遥远,驰援已来不及,因此,此去的目的,更重在通知两派,并告知天罗教几种秘术的弱点。 李清愁在山路上静静地走着。青山含翠,一片宁静,时有野鹤相鸣而过,呈现出悠然的祥和来。李清愁心下稍安。他一路加急跋涉,料想天罗教虽然早有阴谋,但也未必这么快就从嵩山杀到峨嵋。眼见山中气象,仍旧肃穆安静,也就松懈了下来。 他从两河口上山,过白龙洞,来到了白水普贤寺。白水普贤寺即唐朝的白水寺,供奉的乃是普贤骑象铜像。从白水寺上去,就是峨嵋派的势力范围了。 李清愁远远望去,就见白水寺的门口站着两个年轻的女弟子,正在笑嘻嘻地说着什么。他不禁暗自摇了摇头。果然魔教久不来袭,正道大倡,警戒心未免松弛了下来。偌大的峨嵋派,难道就靠这两个女弟子守住么? 那两个女弟子见有客来,便停止了笑语,扳起脸孔来,问道:“来人是谁?到我们峨嵋派做什么?” 这话甚是无礼,李清愁心下不悦,但他涵养甚高,拱手笑道:“在下李清愁,前来拜见心清大师,求姐姐引见。” 右边的女弟子皱眉道:“掌门去洞庭参加武林大会,至今还未回来,如今掌门之职由心清师叔代管。” 李清愁一路奔波,尚不知道武林大会的事情,顿时一怔。又道:“那就请通报一下心清大师。” 那女弟子道:“李施主,你来拜访敝派,峨嵋举山皆沐荣光。只是心清师叔近年习静,未必肯见客。我们且通报了,听掌门的意思吧。” 说着,躬身导行。李清愁长揖道:“有劳了。” 一行三人自莲花石过洗象池,来到了金顶,这就是峨嵋派的根本重地,也是心清师太的驻锡之地。当下通报进去。 不时,大殿之中隐隐传来九声清磬,那女弟子失望道:“掌门师叔正在静修中,不见外客。李施主,这可对不住了。” 李清愁摇了摇头,突然提声道:“巫山李清愁,前来拜见心清大师!” 这一下乃是他用丹田中的一口清气震发,宛如龙吟一般,盘旋直上,瞬间逼到山顶高处,然后轰然散开,直震得整座峨嵋山都簌簌作响。但大殿之中松荫寂寂,却是什么回音都没有。 两名女弟子脸上变色,道:“李施主千万不可冒失,师叔静修,不可中断的,施主请改日再来吧。” 李清愁微笑摇了摇头,再次提声道:“正道将亡,心清大师独善一身,又能如何?” 这一声更加嘹亮,穿云贯日直上,轰轰发发,余声久久不绝。忽然一个沉然的声音重重道:“何方英雄,在峨嵋金顶大呼小叫?” 李清愁抬目望时,就见金顶石阶之上,站着一个灰袍老尼姑,面沉如水,一双锐利的眼神,正紧紧地盯在他的脸上。这尼姑身材极为瘦小,一身僧袍显得极为宽大。但却自然有一股沉雄的气势,宛如巍峨高山一般,凌空压了下来。 还未等李清愁开口,轩碧急忙低声道:“这是心明师叔,心清师父不在的时候,就由心明师叔来代行责罚。” 李清愁正要躬身施礼,但他忽然顿住了,微一沉吟,他决定要激心清师太出来。于是冷冷道:“你不是心清?那出来做什么?” 心明师太重重地哼了一声,道:“掌门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回去吧!” 李清愁淡淡道:“不见到心清师太,我是不会回去的。” 心明师太脸上灰色更重,恍惚之间,她的身材似乎更矮了半分,但身上宽大的僧袍,却无风自动,渐渐鼓胀了起来。两只低垂的袖子,也饱满,充起。倏然之间,她双袖齐动,眨眼之间,泛起万千袖影,向着李清愁一齐压了下来。 李清愁双目收缩,紧紧盯着那些袖影,他的身形忽地冲天拔起。 这一拔就是几丈,心明师太的头仰起,袖影冲天,向着李清愁追了过去。李清愁突然一掌斜出,击在院中一棵苍老的松树上。松针如雨,立时飞腾而下。心明师太全然不惧,双袖挥舞,那些松针还未粘到她的袍袖上,就被击得粉碎。双袖宛如云中游龙,电般追击着李清愁。 袍袖凌空,心明师太真气乍吐如春雷。突然之间,她的丹田上一麻,鼓荡如天的真气竟然一窒,双袖忍不住慢了下来。心明师太大骇,眼睛的余光掠处,就见丹田上竟然正正地插着一枚松针。细碧浅浅,才刚入肌肤而已。 心明师太的脸色立即宛如死灰,双袖真力不继。垂了下来。松针蔽天,但只有一枚,是李清愁用手发出的,但这一枚却藏得极深,在心明师太看出之前,击中了她。要知丹田乃是人身要害,若是李清愁多用一分力,心明师太的功力只怕就会受到重挫。 心明师太一动不动,良久,方才黯然道:“果然英雄出少年,我老了……老了……” 她不住地重复着最后两个字,灰白色的脸上满是萧索。 李清愁不忍道:“在下只是适逢其会,用的不是真功夫,大师不必过谦。” 心明师太霍然抬头,厉声道:“败了就是败了,难道我心明连胜败都不敢承认么?但你虽然打败了我,也不能去见心清师兄,这一点你务须明白。” 李清愁沉默着,缓缓道:“我明白……” 遥遥地从舍身崖边上传来一声清磬,一个悠悠淡淡的声音传来:“心明,带他来见我吧。” 这声音很淡,不怎么强,但那么剧烈的山风,竟然不能将它吹散,那话语就如同在众人的耳边响起一般。心明一听之下,脸上的各种神色立即收起,恭敬地答应道:“是。” 灰袍闪动,心明转身向山后走去。她并没有回头,只是缓缓道:“年轻人,跟我来吧。” 舍身崖乃是峨嵋最艰险的地方,从宋代起,此处便被封住,禁绝游人前往。山风鼓荡,几有罡风之凌厉。李清愁跟着心明走来,就见崖边一块巨石上,垒着一个小小的茅屋。微微的钟磬的清音,就是从这之中传出的。 此处极为荒凉,山高万仞,几出天表,那玉京九垓的旷绝,尽在此处显现得淋漓尽致。李清愁的心也不禁肃然起来,不由得放缓了脚步,生怕踏碎了此处那荫绿的宁寂。 两人低头走进那小庐中,就见心清师太正含笑坐在其中,望着李清愁微微点头。心清师太她的面容慈祥之极,不像是武林高手,倒像是个多子多孙的老祖母一般。 其实,心清师太武功、威望,都是峨嵋中第一人,比参加武林大会的掌门心音还要高许多,只是一直潜心修行,不喜俗事,当初才硬行将掌门之职让给心音。 李清愁想起适才的冒失,不由得脸上一红。 心清微笑道:“贫僧寄心武技,不问世事,不觉怠慢了英贤。” 李清愁急忙拱手道:“是晚辈鲁莽了。” 心清道:“请坐下来说话。” 李清愁与心明师太在下手的蒲团上坐了,心清道:“施主远来,想必是有要事相告,请说吧。” 李清愁肃然道:“天罗教已然重出江湖,少林派四代僧人,已然全部被杀,武当只怕也已岌岌可危,灭少林,屠武当,只怕接下来就是峨嵋了……” 心清师太长长的寿眉微动,道:“此事峨嵋已有所知,心音掌门正是因此下山,前去洞庭,参加武林大会,联合正道,一同对付天罗魔教的。” 李清愁沉然地点了点头,道:“嵩山一战,晚辈乃是亲临,魔教秘术之狠辣,至今仍有余悸。晚辈此来,便是得知了天罗秘术的几个破法,想告知师太,让师太防范。” 心清大师点了点头,正要问话,忽然,茅舍外面传来一阵吱吱的叫声。心清大师展颜道:“是我豢养的几只畜生来了。” 她撮唇一啸,道:“咕噜、小咪、小黑,快进来吧,你们也见见这当世的英雄。” 吱吱声中,就见三只一人多高的猿猴凌空落下,站在了茅庐中。六只眼睛精光电闪,打量着李清愁,脸上满是戒心。心清大师笑道:“此乃我初入峨嵋的时候收服的三只孽障,从不见人,就有些小家子气。施主勿怪才是。” 李清愁笑道:“哪里,哪里。” 那三只猿猴仍然对李清愁深有戒心,吱吱叫了一阵,向心清师太走了过去。心清师太皱眉道:“你们又调皮什么?咕噜,来,让我看看,你的肚子怎么了?” 那名叫咕噜的黑白色相间的猿猴肚子上高高地鼓了起来,也不知是生了什么病,还是吃了什么东西。心清大师与这三只猿猴相习已久,极为疼爱,急忙拉了过来。黄白花纹的小咪跟通体漆黑的小黑也跟着过了来,抓住心清大师的手臂一阵大叫。突然,恍惚之中,李清愁就见心清师太脸上有一阵极为淡的绿气一闪而过。 他心中一震,大叫道:“大师小心!”身子猛然飞起,一掌向那两只猿猴身上击去。 心清师太微怒,道:“你做什么!”两只袍袖飞起,向李清愁身上卷了过去。立时两道潜流宛如飞龙一般,在茅舍中腾越而起,向李清愁挡了过来。这力道虽然不如心明大师沉猛,但更为老辣而雄浑,绵绵泊泊,宛如没有终极一般。电光石火之间,李清愁瞥见心清师太的双掌掌心竟然腾起一星绿火,他不敢抵挡,身子倒跃而回。 那只叫做咕噜的猴子突然一阵惨叫,口中吐出一串白沫来。 心清师太大惊,抓住咕噜叫道:“你怎么了?怎么了?” 就在此时,咕噜那鼓胀的肚子猛地炸开,一道寒光如闪电,如雷霆,轰然击入心清师太的胸中。此物的力道极大,距离又近,贯心清师太的后背而出,刺裂茅舍,落入了崖下。心清师太一声厉啸,她抓住咕噜的双手一阵痉挛,大蓬的鲜血从她胸口溅出,但刚喷到半空中,就变成了森森的碧色。 与此同时,小咪与小黑也同声厉啸,它们身上的毛也急速地转绿,这绿色仿佛钢针一般,直刺入它们的身躯中,转瞬之间,两只猿猴已变成通体碧绿,它们口大张着,却再无声音发出,就此变成了两尊碧玉一般的雕像。 心明师太一声悲愤的厉啸,踉跄着扑上去想抓住心清大师。李清愁用力拉着她,大叫道:“不可!” 那鲜血喷出的速度竟然比不上它变绿的速度,所以看上去,宛如鲜血的末端有一点绿色闪出,急速地涌入到心清师太的胸口中去。立时,她所有的动作都静止住,宛如沉思一般站在那里,再也不动了。 唯有一线绿色慢慢扩大,一直将她的全身充满。 心明师太苍凉的哭声传了出去,不多时,人影翻飞,就见轩清、轩碧率领着众峨嵋弟子,向这边涌了过来。她们一见到心清师太如此形状,都禁不住发出一阵惊呼。 但就在人影乱入,山风卷起的时候,心清师太连同那三只猿猴,被风一吹到,立即化成一抔碧尘,散成无踪。 轩清一声凄厉地怒啸,猛然抓住心明,大声道:“是谁杀了掌门师叔?是谁?” 心明师太满面都是愤激之色,她的手指突然挺出,指向的,竟然是李清愁! 李清愁大骇,道:“心明师太,你疯了么?杀心清大师的,明明是这三只猴子,你应该是亲眼看到的!” 心明发出一阵苍凉的怒笑:“猴子能杀得了心清大师?这样的事情,天下又有谁会相信?此处下临舍身崖,前面就是峨嵋重地,茅庐之内除了你就是我,还能有谁?李清愁,你今日闯峨嵋,心清大师不见,你便用强,原来是怀了这等狼子野心!今日若放你下了峨嵋,天下还有什么公道人心?” 她袍袖拂出,将茅舍中唯一的桌子集成粉碎,厉声道:“你若想走,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 李清愁叹息一声,回顾峨嵋众弟子:“李清愁一生不行恶事,怎会无故杀死心清师太?峨嵋天下名门,难道就没有讲理的地方么?” 众弟子一时默然。心明缓缓转身,目光在众弟子的身上掠过,沉声道:“我亲眼看到他杀了心清师太,有谁怀疑我这双眼睛的,不想给师太报仇的,就站出来!” 玉手神医在江湖上威名素著,峨嵋派的女弟子们,倒有一半对他甚有好感,心清师太死得虽然古怪,而且的确不太可能有别的凶手,但玉手神医向来行侠仗义,可没做半点盛名有亏的事情,是以颇有弟子不肯相信,被心明师太一瞪,不由自主地就低下了头。 心明师太看在眼中,忽然发出一阵凄厉的长笑,大叫道:“好!好!想不到你们竟宁愿相信一个从未谋面的外人,而怀疑我这双眼睛,那还要它何用,要我这老婆子何用?” 她右手食中两指忽然刺出,竟然狠狠地刺入了自己的眼眶之中。立时两只眼珠噗噗弹了出来。心明师太的功力何等深湛?这一刺之下,两指深入脑颅。她一声凄惨之极的长啸,发狂一般的跃了起来,忽然从舍身崖上直跳了下去! 这一幕惨烈无比,那两只犹带血迹的眼珠在地上滚动着,宛如最深沉的梦魇,强压般刺激着峨嵋众弟子的心。 没有人再怀疑心明师太的话,因为只有死亡,才是最真实的,心明师太用自己的死,将杀死心清大师这一事实,牢牢地种在了整个峨嵋派的心中。 她们的眼睛再度抬起的时候,里面全都是血丝。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悍然,已经让她们的心血全都冲到了脑际。她们只有一个念头,杀死李清愁,为两位师太报仇! 轩清发出一声凄厉的啸声,整个身子卷成一股狂风,向李清愁冲去! ------------ 第三章、万里玉凤度霜河 (.) 剑气犹如锐风,贴着李清愁的后背追杀。【百度搜索八戒中文网.会员登入无弹窗广告】又好几次,他都差点重伤在峨嵋剑法之下。 虽然他是被冤枉的,虽然他并不想死,但他并不想因此而伤害别人。这就是李清愁。若是换作郭敖,只怕会先将她们的长剑击飞,然后再跟她们讲道理,但是李清愁……他只会跑。这却只会加深别人的误解。 轩清、轩碧,、轩朗、轩琏、轩枢、轩绯、轩重、轩凝、轩度。她们号称峨嵋九凤,几乎是峨嵋山最优秀的年轻高手。而老一辈的心湖、心笙、心虞、守拙、守温也随后追來,为了击杀这暗刺心清师太的凶手,峨嵋派几乎出动了一半的力量。 而李清愁只有逃跑。直至此时,他仍然沒有想明白,为什么心明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來诬陷他。他绝沒有见过心明,更跟她一点恩怨都沒有。那么,此事又是从何而起的呢? 他不明白,但他知道,这之中肯定有个极大的阴谋,正渐渐地展开了。 而他,就是这阴谋网住的第一条鱼。 剑风刺身如电,李清愁仗着一双玉手,左右闪躲着。 峨嵋山灵秀甲天下,山势甚为险峻,这也给了他腾挪的余地。他并不向山下行去,反而直上千佛顶,转过千佛顶之后,忽然踊身向那悬崖跳了下去! 跟随而來的峨嵋九凤都吃了一惊,急忙跃过去看时,云海茫茫,却哪里还有李清愁的影子? 几位女弟子相对喃喃道:“想不到名震江湖的玉手神医也有胆怯的时候,他竟然跳崖自杀了。” 李清愁沒死。 那悬崖果然滑不留手,崖面光滑,生满了青苔。山雨润物,青苔宛如打磨过的铜镜一般。但李清愁脸上却露出了笑容。仿佛到了这里,就不必再担心了一般。 他猛提一口气,双足凌空踏动,下落速度倏然减缓,白衣振动,就宛如一只巨大的白鹤一般,在云雾中翻腾。他的双掌错动,忽然几掌连环击在了崖壁上。那千年沉寂的崖壁,立即发出一阵“嗡嗵”“嗡嗵”的巨响,宛如中空的一般。 李清愁脸上的笑容更盛,但山崖中的云雾却更是凄迷。 突然,就在李清愁的脚下,一张巨大的白色帆布张成的大板急速从崖壁中弹出,李清愁正落在了之上。那帆布板弹力极好,李清愁轻功又高,他竟然沒受丝毫的伤害。帆布板带着他,缓缓地向崖壁中收了回去。 崖壁一片静寂,那帆布板也不知道是从何伸出的。但在李清愁接近崖壁的瞬间,那崖壁突然张开了一个口子,悄无声息地将他吞了进去。更为奇怪的是,李清愁竟然丝毫都不吃惊。 他竟似早就知道这一切一般。 那帆布板也完全收回,崖壁重新合拢,青苔沉沉,不留丝毫的痕迹。过不多时,轩碧瘦小的身形被一条巨索垂了下來,向崖底沉去。 她是去搜索李清愁的尸体的,但经过这地方时,她并沒有丝毫的停留。 又有谁能想到,李清愁竟然沉入了悬崖中呢? 那合上的悬崖中,却不像一般想象的那样阴暗。崖壁进去,竟然就是极为宽大的洞府,洞壁上,尽皆镶满了水晶。每一颗水晶都雕空了,里面嵌着细小而精致的灯盏。灯盏的光并不强,是白色的柔和的光,并不晃人的眼睛,但千万盏水晶细灯一起亮起來,却使那洞中宛如白昼一般明亮。 那洞府用巨大的石柱撑起,上下左右,都宽及十丈,人在其中,只觉极为渺小。这等鬼斧神工,几疑天地造化。石柱上都雕满了神仙灵兽,看去几似活物,云烟蒸腾,袅袅欲动。石柱绵延,仿佛绝无尽头,一直伸展到峨嵋山的另一边。 李清愁忽然笑道:“几年不见,你这留云洞更像是神仙宫阙了。” 洞中并沒有人,却忽然一阵堂皇大声倏然响起,嘹亮宛如雷霆:“本來就是神仙宫阙,说什么‘像是’?” 这声音之洪亮,震得整个洞府都嗡嗡响动。难道这洞府的主人,竟然真的是神仙不成? 李清愁皱眉道:“别再弄这些玄虚了,也不怕我笑话。” 忽听一阵机枢转动的轧轧声,就见一只长约六丈的鸾凤缓缓从洞府深处飞來,清鸣一声,停在了李清愁的面前。鸾凤双目一阵金光闪动,那颗硕大的头颅慢慢敌了下來。头颅上面,竟然坐了个人。 这人也像李清愁一样,穿了一身白衣,也是皮肤极白。只是他的白是那种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白得竟然毫无一丝人间的烟火气味。 李清愁笑道:“钟成子,你整天鼓捣这些机关器械,早晚会走火入魔的。” 钟成子笑道:“我们钟家都是些怪人,专喜欢不务正业。我哥哥钟石子酷爱铸剑,姐姐九姑专喜搜集剑谱,而我则专擅这机关之术。你看我这只‘璇玑青凤’如何?” 他随手按了几按,那青凤一声长鸣,托着他缓缓飞起,围着李清愁转了一圈。洞府虽然宽绰,但那青凤身躯庞大,也有些转折不开。只是它的动作极为灵活,竟然连洞壁都沒撞到。 李清愁定睛细看,才看清楚,这青凤竟然是用木、铁做成的,只是雕琢得极为精细,又在体外覆了一层极为长大的羽毛,看上去宛然鲜活。 青凤腾舞,作出种种动作,上下翻飞,灵动之极。看得李清愁眼花缭乱,不禁赞赏道:“这青凤当真有造物之奇,钟成子,你终于大成了。从此你再也不必居于你哥哥之下。” 钟成子发出一阵长笑,却忽然一沉,黯然道:“我哥哥铸剑,讲究心为剑引,不法成法,随心而为。我这青凤虽然妙绝天下,但终究还是借鉴了前辈鲁班的木鸟,不算我一人所为,现在的我,还不能称作超越了他啊。” 他似乎还在意与他哥哥的争强斗胜,一言及此,嗟叹不已。 他忽然目注李清愁,道:“你向來忙的很,怎么有空到我这留云洞中來?是不是有事求我?” 李清愁苦笑道:“你说的不错。现在整个峨嵋派都在追杀我,我实已走投无路。” 钟成子笑道:“为什么?莫非你欺负了峨嵋派的小尼姑们?” 李清愁笑容更苦:“我杀了心清师太。” 钟成子哈哈大笑:“李清愁啊李清愁,我本觉你诸事都好,只是太过阴柔,少了份霸气,现在可就完美了!” 李清愁摇头道:“我是被人冤枉的。但峨嵋派追得太紧,我只好求你來帮忙。” 钟成子道:“说吧,要我做什么?是将整个峨嵋山炸平,还是将峨嵋派的尼姑们都毒死?他***,我早就看她们不顺眼了。老子在这山洞中隐居,一群尼姑在我头顶上整天走來走去,老子还能有什么好运气?这么多年都沒强过我哥哥,只怕就是这个原因。” 李清愁微笑道:“那倒不用。你将这只青凤借给我,飞离峨嵋山就好了。” 钟成子断然道:“不好!” 李清愁一愕,道:“怎么,你不肯借?” 钟成子摇了摇头,道:“只飞离峨嵋山怎么能够?最少也要再飞一千里,等你安全了再说。你要去哪里?我直接将你送过去就是了。” 李清愁沉吟片刻,道:“我还是去武当山吧,与郭敖会合了,再作计较。” 钟成子笑道:“那就是武当山。”他俯身下來,在那青凤身上又按又敲了半天,走了下來,对李清愁道:“坐上去!” 李清愁一怔,道:“怎么,你不去?那我怎么控制它?” 钟成子傲然道:“若要人控制,那还算是钟成子的杰作么?你只管坐上去,就等着到武当山下吧!” 李清愁点了点头,钟成子突然握住他手,道:“记住,霸气!一定要有霸气,你才会完美!” 青凤额顶放着一张椅子,乃是用一整块木头雕成的。椅腿深陷进凤额里。李清愁坐上之后,那椅子上忽然伸出几条皮带來,将他绑了个牢牢实实。青凤的双目金光闪烁,渐渐亮了起來。钟成子微笑点头,似乎极为满意。那崖洞的大门忽然张开,青凤双目金光如柱,轰然冲天飞了出去! 双翅郁怒盘旋,卷起一阵狂风,笔直向山顶飞了去。凤顶上吱吱一阵响,就在李清愁的身边,升起四面水晶薄壁,将李清愁护住。那青凤飞舞虽然迅捷,但李清愁身边却连一丝微风都沒有。眼见群山急速后退,竟然有种晕眩的感觉。 那青凤倏然一声嘹亮的长鸣,瞬间升到了金顶上空。峨嵋山的众弟子们见到如此庞大的一只灵鸟,尽皆惊愕,抬头指看不止。 那青凤身子在空中停住,长喙开阖,突然一阵巨大的声音轰然在空中震响,声音虽大,却不似人声,仿佛只是机关摩擦一般,甚为怪异:“峨嵋山的臭尼姑们,你们听仔细了,老子杀了心清师太,还不过瘾,若是你们不赶紧下山,将峨嵋让给我,老子就一个个杀起,直到将你们全都杀光!” 李清愁只觉这声音从青鸾肚中发出,不由大骇,然而不待他反应,青凤急速俯冲,向金顶大殿飞去。 九凤中,独属轩清眼尖,已然看见凤额上端坐着一个人。她脸上倏然变色,大叫道:“是李清愁!竟然是这个魔头!”身子一长,剑光晶莹闪动,身剑合一,光芒大长,向璇玑青凤飙射而去。 就听喀嚓一声大响,璇玑青凤一翅拍在大殿的匾额上。那张挂了数百年,几可称为峨嵋招牌的“西蜀灵秀”的匾额,被青凤一翅拍断,尖笑声中,青凤冲天而起,直向正东方向飞去。 而武当山,却在峨嵋的东北方。 李清愁在半空中顿足嗟叹,但青凤一纵即逝,就已飞远,哪里來得及下去解释。 青凤带着他,笔直向北方行去。 李清愁知道,所有的这些,都只是钟成子的一个恶作剧而已。钟成子喜欢各种机关,也就喜欢捉弄人,这次想必是他在青凤身上动了手脚,才造成这一切。但无论如何,李清愁与峨嵋的仇,却是结得越來越深,几无法解释了。而杀害心清大师的罪名,也全然着落在他身上,再也无法更改。 所幸那青凤飞行实在迅速,峨嵋众弟子的身影,渐渐被抛在后面,再也看不见了。但看轩清等人那坚毅的眼神,李清愁就知道她们绝不会轻易放弃,只怕从此追遍天涯海角,也要取他的性命。 这实在是件非常非常麻烦的事情。李清愁的苦笑几乎就刻在了脸上。 还是先到武当吧,也许郭敖会有办法处理这一切。 只是他不知道,郭敖此时与凌抱鹤斗了个两败俱伤,正在湖上漂着,生死不知呢。 青凤振翼九天,直向东飞。 方向改变了之后,它将落在何处,李清愁并不知道,也无法控制。他也不想管了。由它去吧。 蜀中山地极多,青凤一路飞行,在重重山岭上飞跃而过,也不知走了多远。但它行程极为迅捷,走了一日一夜,远远就见江面浩淼,竟然飞到了长江之上。这一路行來,怕不有千里之遥,这青凤之飞行迅速,也极为骇人了。 前面绿翠森绕,江面渐渐开阔,显露出一湖碧水來。李清愁认得这是洞庭。再飞不多时,便是君山。青凤低低鸣动,长翅滑动,便从君山上掠过。 突然,一声轻响,一团闪着细碎光芒的巨网急速从君山树丛中弹起,向青凤身上绕去。咯啦一声巨响,那青凤硬生生被它拽住,立时失去了平衡,直向下跌去。那青凤长鸣声中,双翅鼓动,猛然又是两声轻响,两团辍满了尖刃的铜丝网罩下,将青凤的双翅笼住。那青凤极力扑腾,但铜网极为坚韧,无论如何都挣脱不了,不由得带着李清愁从空跌落。 李清愁眼见铜网上那闪烁着蓝光的尖刀收紧,向青凤上刺了下來。他真气鼓动,咯咯几声响,将身上缠绕的几根皮带崩断,身子腾空而起,向下落了去。 倏然一张铜网凌空落下,向他罩了过來。李清愁身形翻舞,间不容发地从网的下端窜了出去。旁边又是一张网当头罩下。李清愁目光闪处,已然看清楚,那网是由一根钢丝牵动,飞过來的。他的手就随着心念一动,倏然弹出。 玉手神医一双手称绝天下,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冷静,他的优雅,更重要的是,他的稳,他的准。食、中两指一旦弹出,那就再无不中的道理! 只听嗤的一声细响,那钢丝应声而断,网失去了牵引,向旁边飞去。空中嗤嗤声响,又是几张网飞出。李清愁不敢怠慢,身子一斜,向草丛中窜去。 就见不远处现出一抹红墙,李清愁心念一转,拔步向那边跃去。才跃过墙,就见一人微笑看着他。 崇轩。 李清愁一惊,喝道:“魔教教主?” 崇轩淡淡道:“玉手神医?” 李清愁退了一步,道:“阁下在此何意?” 崇轩苦笑道:“同你一样,都是被别人困在此处的。” 李清愁又是一惊,道:“什么人能够困住魔教教主?” 崇轩道:“我也是人,未必天下就无人能困住我。” 就在此时,忽然从青神庙外面传來一阵歌声。 崇轩笑道:“困住我的人來了。” 李清愁真气一提,全神戒备,就听沙沙沙沙一阵细响,他的眉头跟着皱了起來。这声音他非常熟悉。果然,不多时,就见许多青绿的丝线在君山草丛中游走着,倏忽缥缈,向这边赶了过來。整个君山,在这歌声才响起的瞬间,便被各式各样的毒蛇布满。其中几样,李清愁识得,竟然是中原难得一见的洪荒异种。但他并沒有动作。 崇轩却深深吸了口气,预备与将來的蛇群博杀。但与前日不同,那毒蛇才行至青神庙的墙边,倏然像是收到了什么命令一般,齐齐地顿住了。后面游移的歌声微微一窒,跟着节奏一转,变得更为凄厉起來。但无论歌声怎么摧动,那些毒蛇群却再也不肯向前一步。 李清愁淡淡一笑,道:“天罗教以毒物灭了少林,如今教主却反被毒物所困,真是天理周章,报应不爽。不过如今玉手神医在此,万般毒物都无所用,你不必费神了。” 那歌声嘎然而止,毒蛇群立即如蒙大赦,急速地撤了回去。暖暖的阳光照着,就仿佛什么事情都沒发生过一般。 崇轩禁不住微笑道:“人言李神医是毒物克星,果然不错。” 李清愁不置可否。如非逼不得已,他实在不想帮崇轩的忙。嵩山之上一战之惨烈,他再也不会忘记。 崇轩悠悠道:“只怕毒物无功后,接着会是更为凌厉的攻势。不过……” 他展颜一笑,道:“我的果实已经熟了。” 武林客栈3_更新完毕! ------------ 第四章、欲诉芳心几蹉跎 同住在青神庙中的,还有几位游客。他们似乎已经习惯了四面强敌环伺的生活,反而安然了起來,排成一排,坐在屋檐下晒太阳。 崇轩突然抬手,将一位游客的头盖骨揭了起來! 并沒有血流溅出,那名游客也沒有发出惨叫,他仍然木木地坐着,脑中一片阴暗,竟似乎完全空洞! 李清愁大吃一惊,骇然道:“秘魔之影?这里怎么会有秘魔之影?” 秘魔之影乃是天下仅次于金蚕蛊的毒物,以人的脑髓为食,练成之后化身无形,唯有嗡嗡的振翅之声。嵩山少林一役中,秘魔之影建立奇功,一举歼灭了少林这个千年大派,从此江湖上谈之色变。 崇轩淡淡一笑,李清愁也明白了过來,崇轩既然是魔教教主,身上怎么可能不携带秘魔之影的种子?想必他一入青神庙,便将这种子种入游客身上,等着发芽生长,幻化成魔。这等妖邪之物,留在世间还不知要害多少人。 李清愁游目四顾,就见那些坐在廊前的游客都是目光呆滞,对方才妖异的一幕都如视而不见一般,显见也都着了崇轩的暗算。 李清愁脸色渐渐沉下,冷冷道:“秘魔之影乃是妖物,既然被我看见,就必不能让它留在世间上。崇教主,对不住了。” 崇轩又是一笑,道:“这些已经沒用了。我的对手找來了秘魔之影的克星,由于畏惧那人的力量,秘魔之影都无法孵化。” 李清愁一怔,突然想起方才并沒有听到秘魔之影发出的嗡嗡之声,又是什么人有这么大的力量,能将威慑之力笼罩整座君山,让另天下闻风丧胆的毒物秘魔之影无法孵化呢? 崇轩将头盖骨放回,淡淡道:“从此,秘魔之影不会再现江湖。”言罢一拂袖,这一排人体连同秘魔之影未能孵化的卵,顿时一起倒在地上,化为了一堆尘埃。 崇轩叹息道:“此人用玄通青造之阵将整座君山困住了,我们沒有一个人能下山去。” 李清愁冷哼道:“那是你咎由自取!我是不会帮你的。” 崇轩轻叹道:“加上峨嵋山一千五百余弟子,还不能打动你么?” 李清愁身子一震,道:“你……你说什么?” 崇轩笑着看了他一眼,道:“你來时,峨嵋九凤倾巢追你,峨嵋派只怕有一半的力量都随之下山。而留在山中的,伤痛心清师太之死,必然不能专心防守。而本教天音、天香、天枢三部已然齐集山上,不出三日,峨嵋派必定会亡,你信也不信?” 崇轩的语调并不高,也沒有太多的感情,但李清愁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有了嵩山少林寺之战,他对于崇轩的能力与手段,实在再无半点的怀疑,崇轩若说三日灭峨嵋,那就绝不会超过一分一秒! 他的拳暗暗握起,脑海中灵光一闪,若是一举杀了崇轩,是否就能救得了峨嵋呢? 崇轩虽然从未出过手,但绝无人怀疑他的武功之高。李清愁虽然号称从來未败,但面对这如山一样沉静的崇轩,却是连半点自信都沒有。 他的拳头,也情不自禁地松开了! 崇轩点了点头,道:“不盲动,不躁动,玉手神医,你果然不负江湖上的盛名。若是我说,我想收回成命,不灭峨嵋了,你会不会相信?” 李清愁苦笑道:“这只怕是解救峨嵋唯一的办法,我又怎会不相信?” 崇轩道:“我们不妨交换一次,若是你能破了这玄通青造之阵,让我下山,我就放过峨嵋如何?” 李清愁看着他,眼睛中露出一阵思考之色。 崇轩微笑着,也看着他。李清愁缓缓地,很谨慎地道:“你为什么非要下山不可?你本不必的。” 崇轩悠然道:“我若是不下山,又怎么收回成命,阻退我的手下们呢?” 李清愁道:“你既然知晓峨嵋派追杀我,那么你必然有种传输信息的方法。你本不用下山的。” 崇轩又笑了:“好,李清愁果然不令我失望。但我的话还是算数,只要你助我下山,我就解了峨嵋之围。” 李清愁沉然点了点头,但他脸上的疑惑仍然沒有消失,道:“你既然能传令出去,又为何不通知属下前來救援呢?” 崇轩淡淡道:“因为我的对手之强,决不是常人可以想象的。我不能以天罗教数万教众犯险。”他顿了顿,又对李清愁道:“去吧,如果我沒有料错,有人在等着你。” 李清愁并未沉吟太久,向山下走了去。 看着他的背影,崇轩喃喃道:“先是玄通之阵,后是秘魔之影,再下來会是什么呢?” 同样的,另一个人也在喃喃道:“先是玄通之阵,后是秘魔之影,再下來会是什么呢?” 他的手指轻轻扣着,手指下是一碗清水。清水沒有变,他的姿势也沒有变,仍在沉思。 良久,他长长呼出了一口气:“万妙灵仙,你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李清愁一步步踏下那长长的石阶。他能感觉到,那浸体的杀意随着他的步伐,渐渐严寒,似乎在警告他,又似乎在渴求着他的血肉。 近前者死,这是那杀意冷冷的警告,但李清愁却一点停的意思都沒有。 医者父母心,他可以为了一个病人而割下自己的血肉,那么,也可以为了峨嵋千余弟子的性命而赴死。这是他应该做的,只因他相信,换了任何一个别的人,都会像他这样选择的。 他就是这样坚信着,才会心安理得地一步步踏出。 杀气陡盛。 李清愁停住,缓缓抬头。 波旬那灰色的眼睛就停在他面前一丈处,杀气在将凝未凝间波动。 李清愁绝无半分犹豫,他的脚又踏了出去。 波旬目中光芒一闪,枯死一般的黑灰色开始苏活起來! 就在这时,一声清甜的娇音传了过來:“你來了……” 李清愁的动作猝然停住,他的脚就跟全然未动过一般,很自然地摆在原地,他的身子,更沒有丝毫的波动。但波旬的杀气已被引动,铿然声响中,长剑已然出鞘! 李清愁目光闪了闪,长空裂电闪耀,波旬一剑才出,立即化作万千龙蛇飞舞,疾风啸电,向李清愁当头落了下來。 那娇音突然转急:“住……住手!” 一阵香风掠过,一只尖尖素手探了过來,向波旬的剑身上捉去。这只手的动作并不是特别快,但波旬却似乎对她畏惧良甚,长剑一折,倏然收了回去。 李清愁缓缓转头,就见半张娇靥带着微笑,正对着他。 李清愁自七八岁时就在江湖上行走,几乎已行遍整个中华,连藏边海外都多有涉足。他生得俊美丰秀,女子倾心者多,但他却从未见过如此灵秀的女子。 她乌黑的青丝垂下,遮住半张面孔,朦胧遮映,就宛如流云掩月一般,更衬得另半张绣面芙蓉,眉目如画,清丽绝尘。她那美丽中似乎有种莫名的虚无,让人见了只觉朦朦胧胧,如在梦中。 然而她的美貌,却是连梦中都不会出现的。 李清愁不由得身子一震。这女子之美貌虽然旷绝,但仍不足让他失态,他震惊的是,那女子双目深蕴,竟有着宛如海一般的深情,山一般的深意。仿佛前生后世,轮回了千亿遍方得一见的爱人。 那种宁愿粉身碎骨也要见他一面,那种纵然心沒有了、身不在了,仍然烙刻着他的印记的感觉,竟然从这双眼睛中流度过來,瞬间充满了李清愁的心! 他的心立即像一泓广阔的海洋,缓缓摇荡起來,与他相接的,是另一泓海洋,是那女子的海洋!那是如此真切的感到目眩神迷,以至于竟连波旬都忘记了! 但他却清楚地知道,他从未见过这女子,从未有! 那么又怎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难道这才是前生后世?千亿遍的轮回? 那女子盈盈一笑,宛如整座君山都堆满了鲜花,却全都在她的身上盛开:“你不记得我了么?” 李清愁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 那女子低头一笑,微显羞涩:“我美不美?” 李清愁又摇了摇头,道:“李某双目只见人间愁疾,不辨美丑,姑娘问错人了。” 那女子也不生气,笑道:“那你喜不喜欢我这样?” 李清愁淡淡道:“也无所谓喜欢不喜欢,我并不认识姑娘。” 那女子嘻嘻一笑,道:“你怎么不认识我?想想看看?” 李清愁皱眉细想,但却再也想不出來。 那女子右掌展开,一只细小的金色飞虫裂体而出,飞到她的额头处,很亲密地围绕着她飞动。这飞虫通体金黄,胖乎乎的,仿佛蚕般的形状,那双翅膀宛如蝉翼,鼓动起來,一点声息都沒有。 李清愁一震,道:“金蚕蛊?” 那女子笑道:“想起我是谁了么?” 李清愁上下打量了她几眼,不能置信地道:“蓝羽?你是蓝羽?” 那女子竖起一根手指,贴在自己的娇靥上,笑道:“以前我叫蓝羽,但现在,我是华音阁的万妙灵仙,统御天下万蛊万毒,为蛊中至尊,天下无人能及。” 她突然高傲地仰起头,那精致到极点的半张脸庞艳光照人,不可逼视:“李清愁,我命令你爱我!” 李清愁尚不能从震惊中恢复过來,他凝目细看,果然,她身上依稀还有蓝羽的影子,但这天下化人的美丽,这凌驾众生的自信,又哪里是那个丑陋而胆怯的苗疆小姑娘? 蓝羽见他沉默,骄傲地道:“我万妙灵仙本就地位尊荣无比,哪里要原來那么丑陋的脸,所以我请华音阁的步先生施展妙术,让我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李清愁,你以前因为宁九微而抛弃了我,如今我比她美得多了,你为何还不说爱我呢!” 说到以前,她的声音也有了些许波动。 她的相貌虽然像是换了个人,但心底却仍然是那么单纯,固执的相信,只要拥有美丽,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爱。 李清愁心下暗叹了口气,道:“蓝姑娘,你变得如此美丽,我很代你欢喜。江湖上如意郎君甚多,你必定会找到一个满意的,我……我不适合你。” 蓝羽摇头道:“那不成的。再多的如意郎君,我却只喜欢你。再说……再说我们已经洞房了,这一生一世,我就只能喜欢你,你也只能喜欢我。” 李清愁苦笑道:“不行的。” 蓝羽笑道:“有什么不行的?我乃蛊中之神,天下还有什么事是我做不成的?步先生封我做万妙灵仙,我的权势可大得很呢。他说我练成了金蚕蛊,江湖中沒有几个人是我的对手,今后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你娶了我之后,这一切都是你的,你说好不好?” 她晏晏而语,卿云一般飘了过來,去拉李清愁的手。 双手一接,李清愁却宛如触电一般,急忙将手抽回,道:“不……不行!我不能娶你!” 蓝羽道:“为什么?难道你不认为现在的我,要比宁九微漂亮?” 李清愁摇头道:“美丑只是外貌,并不关紧要的!” 蓝羽忽然高声嘶啸道:“不!你不明白,美丽就是我的全部!” 她的手忽然用力一拂,蒙着她半面的青丝扬起,随风飘开,将整个脸容露了出來。 李清愁目光才触到她的脸上,却不由一震。 这分明不是人类的面孔,而是地狱中魔君故意铸造的面具! 只见蓝羽半边脸仍然如方才那样绣面芙蓉,宛如天仙化人,但另半边脸却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肿块,将五官挤得甚为狞厉。比较苗疆中所见,更丑恶了几十倍。这等半边绝美,半边绝丑,看去更是森然狞恶,让人不忍再看一眼。 李清愁禁不住脸上变色,道:“你……你……” 他禁不住踉跄后退,脚下被山石一绊,几乎跌倒。 蓝羽又发出一阵苍凉的狂笑,目中却不禁有热泪滴下:“原來你仍然嫌我丑!就算我变成什么样子,在你心中,我仍然像以前一样丑,是不是?” “我为了你,忍受了多少的痛苦,才将半边脸变成这般美,但你……你却仍然嫌弃我,只记得我的丑!” 她嘶声悲啸,洞庭森波动荡,直如雁啸猿哭。 李清愁脸上闪过一阵痛楚之色,摇头道:“不是,不是的!” 蓝羽看着他那闲淡而有点忧郁的目光,忽然只觉心灵迸摧,掩面痛哭道:“步先生说了,只要我能杀掉天罗教主,就将我另半面也变得同样美丽,你喜欢么?” 李清愁一怔。 蓝羽声音更加凄厉:“究竟怎样,究竟怎样才会让你喜欢我!” 山鬼夜啼,也绝比不上她的哭声的辛凉。 那是所有积聚的希望都破灭的痛哭,是绝沒有任何安慰能够抚恤的巨大失望。 也许在蓝羽心中,只要她能够变得比宁九微更加漂亮,李清愁就会爱上她吧。但现在,所有的都是镜花水月了。 蓝羽的头突然昂起,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狂热的火花:“我的丑已经是不能改变的了,是不是?” 李清愁太息道:“你并不丑……我也从沒觉得你丑过。” 蓝羽执着地摇头,道:“不!你并不这样认为!但是,我有个办法!” 她低低道,似乎只是给自己听的:“这也许是唯一的办法了!” 她缓缓站了起來,脸上绽放出一丝发自心底的笑容:“步先生告诉我,如果这样的美貌也无法挽回你的心,那就期待來生吧!” 她徐徐抬头,笑容如花绽放,一种濒死的狂热让她的美丽惊心动魄。 她的声音中又充满了狂热的自信:“來啊,跟我一起死去,期待來生!來生我一定做你最美丽的新娘,这辈子的种种丑陋,我们一起抛弃吧!” 李清愁皱眉道:“你疯了,哪里有什么來生?” 蓝羽坚决地道:“一定有的!步先生从來沒骗过我,他说能将我变得美丽,就将我变美丽了,他说有來生,就一定有來生的!” 李清愁摇头道:“这都是妖说!蓝羽,醒來!人所拥有的,并不只是相貌,你不要过于执着!” 蓝羽狂笑道:“是的!人并不只有相貌,但我只是相貌丑一点,为什么你却就是不爱我呢?” 李清愁一时语塞。 蓝羽身为蛊母,心地善良,对他情深似海,为什么他就是不爱她呢? 李清愁的眼底闪过一丝痛苦,蓝羽倏然止笑,道:“那么我就先杀死你,然后再自杀,这个世界,我已经彻头彻尾厌弃了!” 她的手缓缓划出,一只金蚕振翅飞出。蓝羽傲然道:“秘魔之影,不过魔教小技,哪里知道蛊中大道?真正的金蚕,何必要倚仗这些东西?” 她的手一震,那只金蚕口中忽然发出一阵沙哑的鸣叫,破空向李清愁飞去! 李清愁眼见蓝羽的眼睛已经变得如冰霜一样冷静,知道她心意已决,再也听不进去任何话语,当下只好全力出手。真气一引,斜斜地向后窜去。同时,右手双指聚力,一连几十道指风,向那金蚕射去。 那金蚕沙哑鸣叫着前行,指风凌厉,竟然对它完全沒有影响。 李清愁面容一肃,瞬息之间,那金蚕已经飞近了他的面前。只见它金黄色的巨口大张,两只巨大的钳子从口中伸出來,急速地钳夹着,满脸都是贪婪嗜吃的神态。 李清愁心中一阵恶心,他的双指猝然伸出,对着那金蚕凌空一夹。 他的手指离那金蚕甚远。但那金蚕突地一声怪叫,口中的两只钳子已经被这一夹截断。李清愁跟着一指弹出,那只金蚕惨叫之声陡哑,被他将指风弹进它口中,内脏爆裂而死。 蓝羽却笑了:“我的夫君,果然是有本领的人。那么,就多给你几只金蚕如何?” 她的手抖出,十余只金蚕齐齐飞起,在太阳下闪起点点金色的亮光,向李清愁飞去。它们此次并不是对准李清愁攻击,而是在空中划出一条条金色的痕迹,看似杂乱无章地飞着,但李清愁的脸色却变了。 金蚕蛊号称天下第一蛊,这盛名绝非浪得。秘魔之影屈于第二,尚且灭了少林派,这第一的金蚕蛊,又岂是寻常? 那些金蚕在空中纵横飞舞,乃是拉出一条条金丝,剧毒的金丝。这些金丝极轻极细,倘若阳光稍微弱一些,就再也看不出來了。而其毒性更是远远大于天下任何一种剧毒,就算是武林高手,也绝沾不得半点。蓝羽养蛊之术犹胜前辈,这些金蚕在空中纵横飞舞,眨眼之间就织成一张巨大的金网,向着李清愁当头罩下。 李清愁右脚踢出,一块大石被他踢起,向那金网上飞了过去。那金网竟然坚韧无比,李清愁一踢之势何等凌厉,那金网竟然只是晃了晃,连一根金丝都沒断裂。金网更是粘涩无比,巨石竟然沾在了上面。金网震动,那些金蚕都是一阵欢啸,争相涌了过去,将那巨石咬得咯吱作响,不一会子,吃得干干净净。 李清愁看了,不由得骇然变色。 蓝羽悠然笑道:“怕么?并不怕的,我跟你一齐受这辛苦,可好?” 她拿出了一只金蚕,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那金蚕一声欢啸,撕着蓝羽的皮肉,大口大口吃了起來。蓝羽痛得脸上肌肉不住抽搐,但她仍然奋力微笑,道:“來吧,虽然痛一点,但很快就会过去。我不要这具**,等到來生……” 她眼中升起一阵迷朦的雾气,沉浸在了对未來那虚无飘渺的美好生活的幻想中去了。 李清愁大喝道:“醒來吧!沒有什么來生!” 他猝然鼓起全身的劲气,脚尖连出,几块大石被他连环踢出,向那金网上落去。他身子一肃,一指弹出。 这一指,乃是他全部武功的精华。郭敖的剑,李清愁的指,那都是江湖中的一绝。这一指看去并无什么奇特之处,但那张偌大的金网,连同十余只狞恶的金蚕,被这一指弹动,斜斜飞了出去。 蓝羽大笑道:“我的金蚕刀枪不入,你就算能打飞它们,又能如何?” 她的笑容倏然止住,因为那金蚕飞去的方向,正是波旬所在的地方! 也就是玄通青造之阵的总枢所在!整座君山的力量所压聚的终点! 几乎是本能一般,波旬那霸绝的剑光随着他灰沉的眸子一闪,裂空擘电般的轰出,向着金网撕啸而來! ------------ 第五章、报君九死未辞多 丹真受摄心术反挫,伤在心神,极难痊愈。崇轩守在她的榻前,他仰望着天上那微淡的云色,于是叹道:“天要变了……” 丹真苦笑道:“天能怎么变?还不是受困在这见鬼的君山中?” 崇轩笑了笑,道:“那未必然。” 丹真精神一振,道:“你……你有什么办法了么?” 崇轩摇了摇头,道:“我没有办法,但李清愁一定会有办法的。” 丹真不解道:“李清愁?玉手神医?他能够有什么办法?” 崇轩微笑着将李清愁与蓝羽在苗疆中的一段情缘说与她听。 丹真点头道:“如此说来,蓝羽对李清愁已然爱到了极处,最后必然会帮着李清愁对付波旬,以她的金蚕蛊的威力,的确大有可能将玄通青造之阵破掉。” 崇轩笑道:“金蚕蛊虽然厉害,但玄通青造之阵乃逆运造化之力,集合整座君山之力量于一身,蓝羽未必能破得了它。但我相信李清愁能的。” 丹真疑道:“李清愁竟然能够破掉玄通青造之阵?他能够破掉这连你我都束手无策的绝阵?” 崇轩缓缓点了点头,道:“你我若不是大意,这阵法也未必能将咱们困住。李清愁的修为,实已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只因他已经修炼成了‘情蛊’。” 丹真皱眉道:“情蛊?那是什么东西?” 崇轩道:“我从天罗宝藏的秘典中得知的,江湖传言金蚕蛊乃是天下第一毒物,但其实天下至威至毒者,并不是它,而是百年前笑傲一时的医门与巫门的最高秘法所修炼成的‘情蛊’。天罗秘典上讲医门与巫门本是两姊妹所创,共同行走江湖。但不知为什么,两姊妹忽然反目成仇,从此医门巫门成了生死仇敌,连绵争斗了五十多年,终于被天罗教灭掉。而两门决裂之后,各执半部秘籍,所以都没有修炼成情蛊。而且若要修炼成情蛊,必须要寻得天下难得一见的蛊母之体,并让她心甘情愿地废弃一半修为,将蛊母的元灵之气渡入自身,才能够筑成情蛊的根基。此后通灵变化,无所不能。” 丹真看了他一眼,道:“那你又怎么知道的呢?” 崇轩淡淡道:“李清愁本是巫山医门传人,持有半部秘籍。而蓝羽却是巫门蛊母。在苗疆,我亲眼看到了蓝羽将蛊母元灵之气灌输到他体中,情蛊筑成的情景。我也看到了华音阁苍天青阳宫主步剑尘将蓝羽邀走的情景。” 丹真沉吟着,缓缓道:“如此说来,是你故意将李清愁引到君山上来的了?” 崇轩笑了笑,道:“不错。只有李清愁,才能克制蓝羽。” 丹真禁不住问道:“这玄通之阵中连信鸽都飞不出去,你又是如何传递消息的呢?” 崇轩从怀中掏出一面铜镜,悠然道:“还记得我在月下为你梳头么?其实那并不是梳头,而是用这面镜子将月光反射出去,从而传递信息的。无论我走到哪里,我的部下都会按照我事先的吩咐,在不远处等着我,时刻注意我用月光发出的信息。玄通之阵虽然严密,但却无法将月光遮挡住。所以,我才能联络到李清愁,并将他引过来。” 他脸上浮起一阵笑容:“李清愁并不知道,心明师太跟钟成子都是天罗教的人。心明已经在峨嵋卧底多年,凭着天罗教的暗中帮助,顺利登上峨嵋长老的位置。至于钟成子……其实李清愁本应该想到,钟成子的资质本就不如他的哥哥,若没有天罗教的机关秘典,他又怎能做出璇玑青凤这样的杰作来呢?” 丹真道:“如此说来,你是胜券在握了。” 崇轩的笑容渐渐收起,他的目光也变得锐利起来:“玄通青造之阵是张网,将我网住。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利用这张网,网住要捉我的人。”仍然是清水,仍然是粗碗。 仍然是岩石一般的骨节,轻轻地扣在碗沿上,在水面荡起一波波的涟漪。 碗边的人注视着这涟漪,他在沉思。 他似乎永远都在沉思,因为他绝不能走错。只要走错一步,江湖上就会有千千万万人死去。 身在重位的人,有的更多的是责任,只是很多人看不到而已。 良久,他的手指不再扣动,那涟漪也渐渐消失。他用低微的声音道:“也该到揭底牌的时候了。” “传死令下去。” 他的这句话并没有说出来,而是用一种隐秘的手法发出的,这种手法,只有他与他最亲近的部下知道,他绝不担心会泄漏出去。波旬的剑气灵动如龙,但却是残忍、凶恶的毒龙,在空中夭矫飞舞。那剑光,竟然也是灰色的,仿佛已与山势相合为一,向着金蚕织网压了下去。 那网微微一沉,几十只金蚕一齐怒声啸叫,啸声犹如尖刃一般,刺裂了整个空间。 波旬目中灰芒突然大盛,他的身边影子一阵错乱,又显出两个一模一样的身影来,三柄灰剑一齐出鞘,荡起的剑光犹如海潮汹涌,怒压向金蚕之网。 只听咝咝一阵轻响,那金网竟被这剑气压得渐渐后退。蓝羽的脸上却浮起了一丝微笑,这微笑徐徐分散在这一半艳丽,一半丑恶的脸上,让她看去犹如毒雾中的幽灵,可爱又可怕。 她的笑声也有种森然之意:“很好,你们竟然也来破坏我的好事。那么,就让你们为我和他殉葬吧。” 她双手放在胸前,深深吸了口气,她胸脯渐渐鼓了起来,脸上肌肉一阵扭曲,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一般,空中突然横过一阵死寂的气息。 毫没来由的,波旬的三柄灰剑一齐嗡嗡长吟,三名波旬的脸色一起变了! 他们手中之剑乃是步剑尘令钟成子的哥哥钟石子所铸,剑方出炉,便浇灌了波旬的鲜血,实已与波旬心神相合,剑身长吟,那便是预示着极强的危险来临! 三波旬的喉咙中齐齐发出一阵暗呀的吼声,他们一齐收剑,一齐退了一步。 那些金蚕蛊也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全都停止了飞动,只剩那张金网无人主持,落在了地上。 蓝羽的双手缓缓举起,她的胸前破了一个大口,隐隐然可以看到心脏在其中蓬蓬跃动着,但却没有鲜血流出来,浓灿金色的血液,被蓝羽捧在手中,形成一团巨大闪亮的金光,缓缓升起。 蓝羽声音一变而为充满隐秘的诡异感:“金王出世,天下太平,众邪伏隶,神巫中兴……波旬,你应该感激,能够死在金王的喙下!” 她的手用力抛起,那团金光陡然裂开,显出一团胖乎乎的东西,悬停在空中。它的身上也生着金蚕那样的翅膀,只是不是一对,而是七对,通体也是一样的金黄,却极为肥胖,有着一颗大大的脑袋,五官相貌,像极了刚出生的婴儿。它的身下,是四只小腿,前两只像人的手,后两只像人的腿,都极短极小,蜷在身体下,几乎连动都不会动。它样子虽然丑怪,但派头却极大,胖胖的脑袋高昂着,竟似天下人全都不在它眼中一般。 蓝羽厉声道:“金王!去杀了这三个人!” 那金王看了波旬一眼,似乎嫌他们太丑,呜呜叫了一声,摆了摆硕大的脑袋。 蓝羽怒道:“你不听我话,看我以后还爱不爱你!” 那金王方才无可奈何一般,摇摆着飞到了波旬的面前,突然“呱”的一声婴儿啼叫,一口红雾向波旬吐了出去! 这红雾看似随意,但快到几乎不可思议的地步,竟然比江湖名家射出的暗器还要迅捷! 李清愁吃了一惊,就听铮铮几声响,波旬手中三柄长剑,竟被这一口红雾击成六截,纷纷落在了地上! 波旬尽皆一呆,似乎不能接受这个事实。金王却高昂着头摇摇摆摆地飞了回来,偎依在蓝羽的身边,呜呜叫着,似乎在表功一般。 蓝羽亲昵地抚摸着它,道:“嗯,很好,将这三个人杀了后,再替我将李清愁杀了。” 便在这时,波旬的动作全都静止,他们的身躯中,却迸发出了凌厉的杀意。 玄通青造之阵绝非普通的阵法,以波旬的修为,再加上布阵之人的妙手,实已将整座君山的灵气都汇聚在阵法的一点上,供波旬使用。与之相斗之人无疑与整座君山相抗,哪里有丝毫的胜机?但整座君山的灵气何等巨大,就算借助了阵法,也不是随便能够施展的,以波旬之能,也要拼着内腑受伤,才能够施展这惊天一击。 而这片刻的宁静,却正是他们全力出手的朕兆。 他们受了金王一击,心中的残忍已被全部唤起,这一招,威力更在击伤崇轩的一剑之上! 李清愁首先觉得不妙,叫道:“小心!” 那金王天生灵物,也觉察到了危险,呱呱叫着,在空中蹬开四条粗短的小腿,向波旬飞去。但才飞到他们身前两尺左右,便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只急得呱呱直叫,却怎么也冲不过去。 蓝羽也终于发觉不对了,张手要召回金王,便在此时,三名波旬的头一齐抬起,他们的眸子中,再也没有丝毫的眼白,尽是漆黑的瞳仁!一瞬之间,死一般的恐怖蔓延而出,向着两人一蛊炸裂般席卷了过来! 波旬沙哑的声音低啸道:“死!” 三只手掌突然一齐击出,那聚合了君山灵气的一招,竟然在掌缘处爆发了点点晶亮的光斑,仿佛繁星闪耀的黑夜,向着两人天塌般冲下! 冲卷之势极为缓慢,但却有种不可阻挡的感觉。此种威力,的确不是任何人力所能抗衡的! 蓝羽骇然色变,双手撩起,一串金光从她身上迸发,尽皆幻化成只只铜头铁额的金蚕,向波旬的掌力上迎了过去。波旬掌力怒潮涌卷,宛如天风海雨,迫人而来,仿佛天神行法,将那些金蚕全都打得裂体血溅,倒卷而飞。 转瞬之间,这黑潮一般的掌风,已然卷到了蓝羽的身边! 蓝羽睁大了眼睛,怔怔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虽然贵为苗疆蛊母,御蛊施毒的功夫天下第一,但自身却脆弱无比,几乎连最粗浅的功夫都不会。而波旬所施展的,乃是将山川灵气尽皆转化为内息的最为纯正的功夫,而其功力之精深纯粹,更已经到了辟邪戮神的境界,哪里是金蚕蛊所能抵挡得住的? 蓝羽连声呼啸,要那金王冲上前去。但那金王也被波旬的声势镇住,呱呱怪叫着,抱住蓝羽的脖子,死死不肯放手。 眼见那团黑影越来越大,通亮的正午,一瞬之间就成了漆黑的黑夜! 这一招,竟然有日蚀般的威力! 瀚瀚青山,仿佛被他这一招凌空扯出一个庞大的透明的影子,向着蓝羽与李清愁直压了下来! 蓝羽的眼睛绝望地睁大! 一阵轻风闪过,她的眼前显出了一袭白衫。 李清愁那倜傥的身姿,就宛如玉山一般挺立在蓝羽的面前。 蓝羽大叫道:“不!你不要上去,你会死的!” 她突然涌身而起,大张开双手,想要护住李清愁。李清愁双目中有什么东西动了动,他攀住蓝羽的肩膀,将她拉到自己的面前,另一只手仿佛要为她扫除灰尘一般,挥了出去。 这一挥,就跟他平时的风姿一样,极为闲雅而清淡,一团青红交缠的雾气从他的掌心腾起,转瞬之间结成一座朦朦胧胧的玉树,笼罩在他的面前。 这雾气将他跟蓝羽都笼了住,看去隐隐约约的,极为不真实。 波旬炸裂般的掌力涌卷而至,但那玉雾竟宛如实物一般,丝毫不动,将那掌力挡在了外面。只是李清愁的身子,却宛如风中之烛一般,突然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慢慢地,他的身形静止,波旬的眼睛却惊恐起来,仿佛看到了恶魔一般,盯在李清愁的身上。 “你……你怎么可能挡得住?你怎么可能挡得住?” 他们喃喃地重复着,身子缓缓坐倒。 李清愁淡淡一笑,并不说话,蓝羽的眼睛亮了起来:“情蛊?传说中的情蛊?你什么时候练成这么神妙的武功?你还是想保护我的,我,我好高兴啊!” 她笑了起来,半张秀面笼罩在一层红晕之中,分外动人。 金王肥大的脑袋摇摆着,呜呜低吟,似乎不太高兴一般。 蓝羽撇了撇嘴,道:“你瞎说些什么?什么他快死了?” 突然,李清愁的身子一晃,一道血箭从他口中怒喷而出,正向着蓝羽飙去,登时将蓝羽的面孔沾染。李清愁脸色煞白,身子缓缓软倒。 蓝羽吃了一惊,李清愁口中鲜血,却是一点停止的迹象都没有,仿佛要将体内所有的血都呕出一般。蓝羽慌了手脚,一把抱住李清愁,哭道:“你……你怎么了……” 波旬得意地大笑道:“你以为玄通之阵是这么容易破的么?他现在身受整座君山之力,死定了!” 蓝羽怒道:“都怪你,还要来说什么风凉话!金王,去咬他!” 那金王也是看着波旬生气,老早就在呲牙咧嘴的了,一听到命令,立即冲了出去。可怜波旬三人才施展出这绝天灭地的一击,全身劲气都被君山灵气带走,几乎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眼睁睁看着金王冲了过来,却是一点招架之功都没有。金王伸出肥胖的粗短腿,一人一脚,都将他们踢到了悬崖下去。得意地回过头来,想要主人夸赞一下。眼看李清愁全身都染得通红,脸色却已苍白如纸。 蓝羽紧紧抱着李清愁,只有在这时候,李清愁才没有挣扎。也许只有这时候,李清愁才是属于她的。 她痛哭道:“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既然你不爱我,就让我死去好了,还救我做什么?苍天!你为何不让我代他死!” 终于,李清愁血势稍止,他的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隐隐可见其中的筋络。他努力地抬起手,去拭蓝羽脸上的泪痕:“别……别哭,这不怪你……” 蓝羽泪如雨下:“都怪我!都怪我!若不是我胡闹,你又怎成为这个样子?我好恨啊,我为什么不能修炼成蛊母的最高境界,那么我就可以以蛊为药,医治你了!” 李清愁强笑道:“现在不是很好么?至少在这一刻,你不用担心我不爱你了。” 他摸着蓝羽的脸,目光中尽是温柔:“傻孩子,你是蛊母啊,并不是任何人的附庸,为什么不能为自己活着呢?” 蓝羽抱着他,哭道:“不!我就喜欢为你活着!因为……因为只有你不嫌弃我丑啊!” 她将头埋在李清愁的怀中,放声大哭。 李清愁缓缓摸着她的秀发,目光中显出一丝痛苦之意,慢慢道:“先只求这一刻吧,人生又有多少一刻呢……” 他的声音越来越缓,眼皮也越来越重,几乎再也睁不开。放在蓝羽发上的手,也在渐渐僵硬:“其实我好想喜欢你……” 他说到这一句的时候,声音已经轻微得宛如花蕊上卷起的风,蓝羽埋首号哭,并没有听见。 是的,不会听见了。 李清愁的手终于停住。 仿佛感受到什么一般,金王发出一阵呱呱的凄啸,昂首夜空。 当温暖变成悲凉,蓝羽的手终于不甘地放下,她的双目空洞,喃喃道:“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她忽然掩面哭了起来:“都是我害的,这都是因为我啊!” 她的身体中渐渐有金光腾起,有许多还未成形的金蚕从她的皮肤下冒出来,它们的眼神也一样是空洞的,慢慢有金丝从它们口中吐出,将蓝羽全身都包围了起来。金王着急地呜呜叫着,上下扑腾,似乎想制止蓝羽,但那金丝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渐渐将蓝羽和李清愁的全身都围裹起来,成为一个巨大金色的茧。 蓝羽将自己的心和李清愁尚有余温的身体一起埋葬起来。 ——这个世界,她再也无法面对了。远远的,青神庙中,丹真迎风而立,她的眼睛也有些湿了。她修习香巴噶举派的六成就法,心如浮云无定,已不明白人的感情,竟然能如此摧心裂肺。只是一股莫名的愁苦不断从心底泛起,让她觉得很不好受。 她低声道:“你有没有什么法子救他们?” 崇轩望着远处,他没有回答丹真的话。 丹真白了他一眼,嗔道:“你的心难道是铁做的么?都不可怜他们?” 崇轩的手中拿着那面铜镜,他的脸上掠过了一丝痛苦之色:“圪砢屹死了。” 丹真皱了皱眉,道:“什么?” 悲伤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她实在不想听到什么死讯。 崇轩缓缓举起镜子,在阳光下晃了几晃,道:“一直用镜子跟我传讯的圪砢屹已经死了,我的讯息收不到任何回答。” 他的眼神渐渐锐利起来:“他怎么会死?” 丹真怒道:“他怎么会死,我怎么知道!” 崇轩凝视着她,眼神中忽然闪出一丝痛苦与愤怒夹杂的神色:“但这种传讯方式,我只跟你说起过。香巴噶举女活佛,人称空行母的丹真那沐,原来你仍然是华音阁的奸细!” 丹真身子一震,道:“你有什么证据!” 崇轩淡淡道:“其实在君山上看到玄通青造之阵时,我就怀疑了。因为玄通青造之阵虽为奇门遁甲之阵,但其法却在中原早已失传,唯一可能留有记载的,就是当年号称龙变天君的最小的弟子,达布喀尔。达布喀尔,后来后来成为香巴噶举最大的敌人,因为他后来背叛佛法,入了印度曼荼罗教,带领曼荼罗教四魔将噶举派满门族灭!” 丹真冷笑道:“既然达布喀尔是我们的敌人,我又怎会去学他的东西?” 崇轩看了她一眼,缓缓道:“达布喀尔虽然名为香巴噶举的敌人,但我却知道,他晚年忏悔前愆,悉心向佛,曾经跪行入噶举桑顶寺,以求赎罪。后来他在通天岭得道,当年掠走的典籍,未必没有再送回桑顶寺。而且……” 他顿了顿,道:“据说他强入噶举派的时候,曾经被一个小女孩智败过一次,那个小女孩,是不是就是你呢?” 他的眼神,突然锐利了起来! ------------ 第六章、缘觅三生今若何 丹真的脸色渐渐转白,她竟然有些不敢面对崇轩的目光,但她迅速地自嘲般笑了笑,道:“不错,这个小女孩就是我。也就是那次,师父被达布喀尔杀死,我接掌了女活佛的位子。” 她的笑容中有些辛凉:“也就是那年,我入了大藏静室,开始修习六成就法,三年以后,我破关出山,游方天下。” 崇轩的眼神慢慢消沉下去,他转过头去,仍旧望着那远远的,青青的天:“进了青神庙之后,我便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的一举一动,都好像被华音阁觉察了一般,连第二次邀你用摄心术对抗波旬的玄通大阵,都被他们算计到了。这若是巧合,那也太过于巧了。” 他悠悠叹了口气:“于是我就故意说出我的秘密,目的就是查出这个泄密的人是谁。可惜的是,为了调查,竟然让圪砢屹死去了。” 他的眸子中有些悲伤,这悲伤却不是为了圪砢屹。 丹真淡淡道:“其实你不用费这么多劲的,因为整个青神庙中本就沒有几个人,你很容易就可以怀疑到我。” 崇轩脸上露出一丝痛苦之色:“我宁愿不是你的。” 丹真脸容动了动,崇轩的声音听起來有些怅然:“你这种人,本不是外物能够拘束住的,若不是西昆仑石,那么告诉我,为什么。” 丹真沉默了。崇轩静静地站立着,等待她的回答。 无疑,这非常艰难,寒风吹起丹真的斗篷,她的脸在阳光与阴影中游走着,也让她显得捉摸不定。她久久沒有回答。 崇轩忽然转身,缓慢地向山下走去。他的身影为君山的绿色沾染,显得那么落寞。 丹真的心禁不住又是一动,身为女活佛,本不应该心动的,那么这惘然的失落又是什么呢? 永远是不相亲近的白衣,淡淡悠远的眼神,不是很好么,为什么要有惘然,有失落呢? 丹真一咬牙,突然道:“噶举圣典中有一个传说,说是四百年后,灭世魔劫到來。大难一至,魔君临凡,佛法湮灭,生灵涂炭。唯有一个人,才能拯救整个世界的命运,也就是我们信奉的三界救主。此后四百年间,藏边动荡不休,西方曼荼罗教大肆入侵,加之内讧不断,藏边佛法日渐衰微。噶举派也分裂成数支,其中一脉便是我们香巴噶举。我们不像别的宗派那样,屈从于曼荼罗教淫威,而是一直在四方寻找这唯一能克制魔劫的‘救主’。三十年前,香巴噶举几乎全派被灭,幸存者藏身山林草莽,苟延存活,然而我们却绝未放弃这寻找救主的信念,四百年來,找出救主,重兴佛法,便是香巴噶举每个弟子、包括我这个空行母唯一活着的理由!现在,我找到了!” 崇轩住步,沉吟道:“他就在华音阁中?” 丹真缓缓点头:“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罢了。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会守护着他,等待他的觉醒。所以,我也会悉心帮助华音阁,因为,神的意愿,不是凡人应该抗拒的。” 崇轩道:“这此剿杀我的行动,就是他策划的?” 丹真摇头道:“不是,直到如今,他对天下纷扰,也只是冷眼旁观。策划这次行动的,是华音阁的主人。” 崇轩皱眉道:“华音阁沒有阁主。” 丹真道:“是,自十年前阁主暴毙后,华音阁一直沒有另立新主。而步剑尘已居摄华音阁主之位十年。我要守护的人,则是步剑尘的属下。” 崇轩颔首,道:“我若是要你带我去见步剑尘,你想必不愿意,但若是我自行找出他來,你是否可以不管呢?” 丹真沉默着,缓缓道:“我并不想向你出手,因为你是个可怕的敌人。” 崇轩微微一笑,道:“君山虽然不大,但处于洞庭之中,四面可藏身的地方很少。若是离得太远,又沒有很好的传讯方法,很难控制整个局面。所以,这个策划之人,藏的必定不会太远。” 他向四面环顾了一下,道:“我若是想监控敌人,必定要找一个能看到他的地方,但青神庙已经在君山最高顶了,那么我会找什么地方呢?” 他的目光再度落到丹真的身上:“何况像他这样的人,必定喜欢获取第一手的资料,绝不愿意中间隔着太多环节,而你既然在这个计划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负责将我的行动报与他知,他必定不愿意你轻易暴露,也不愿太多人知道你的存在,因此,极有可能,他跟你是直接联络的。” 一丝笑容慢慢爬上他的脸颊:“虽然很难置信,但综合这种种因素,唯一可能的藏身之处,就只有这青神庙了。我一直在想,你是怎么躲过我的耳目,将消息传递给他的,但现在我想出來了,因为你只是说大声一点,他就听到了。是不是?” 他的手忽然抬起,并沒有任何朕兆,客房的墙猛地被他轰出一个大洞,露出了青神庙的后花园來。崇轩一字字地道:“他已料定我们沒有闲情逸致四处赏玩,因此,就躲在了我们卧榻之侧,而且,就算我要到这花园中來,想必你也会阻拦的!” 后花园中很空,稀疏的并沒有多少草木,深秋的梅树并无特殊的风姿,老干虬屈,就如一位垂垂老者。树下是一张石几,上面早生满了厚厚的青苔,青苔上面,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碗,盛满了清水。 黑色大氅,仿佛乌云一般,停在水边,炽烈地烧烤着人的视线。这沉寂之极的黑色,穿在他身上,竟然宛如烈焰一般跃动着。 他的年纪不到四旬,棕色的长发微微束于脑后,长眉清眸,容貌极为俊雅。然而他眉心处却有着几道极深的皱纹,透出一丝凄苦之色,淡然的神情中,却自有一种掩不住的威严。 隔着空墙,崇轩的声音缓缓传來:“早闻华音阁中步先生的盛名,今日一见,风采还盛江湖传言。” 那人淡淡一笑,眉间的凄苦之容却更是深厚:“叫我步剑尘就是了,不用称先生。” 崇轩道:“华音阁不问江湖事久矣,又何必自污?” 步剑尘手指轻轻拂动着碗沿:“华音阁自问名声不在少林武当之下,天罗教应该先來找敝阁才是。” 崇轩微微一笑,他举步向花园走去:“风來吹花,便是花來顾风,风花无尽,只不过其中多了我们这些俗人而已。” 他静立梅树之下,仰头叹道:“可惜來的早了,梅还未开,东风先冷。” 步剑尘手指猝然停住,刀锋一般的目光已然抬起,凿在崇轩的脸上:“教主既然料事如神,将在下的谋划全都看得一清二楚,那就请猜一下,我为何要自露短处,让你找到这里來呢?” 崇轩手拂着那青翠的梅叶,道:“先是玄通之阵,后是无心之人,再请蛊母,步先生已逆知我所能仰仗的,就是空行母与秘魔之影而已。先将我斩伤,再将我这两**宝封住,无非是想探我的底细。” 步剑尘道:“不错!天罗教重出江湖,一时声势无俩,但你身为教主,却从來沒出过手,更绝沒有人知道你的底细,但天罗教上下却对你都极为敬服。” 他的目光锐利起來:“崇轩,天罗教最神秘的是你,最可怕的也是你!不弄清你的底细,华音阁绝不敢盲动。” “江湖人士,最可仰仗的就是武功,这个玄通青造之阵的杀局,就是将你手中所有的王牌破掉,逼你施展武功,而且是最强的武功!” “但我仍然低估了你,沒想到你有这种大异常理的传讯方法,也沒想到你竟然可以这么迅捷地将信息传到峨嵋,召來远在千里的李清愁!” 崇轩淡淡道:“钟成子本就是机关高手,这些都是他最擅长的技艺。” 步剑尘缓缓点头:“所以我才明白,对于你,什么手段伎俩都是无用的,所以我才用了最简单、最直接的手法----将你引过來,面对面地决战!若是你还有办法不出手,我佩服你!” 随着他这句话,杀气猛然散下,正午的阳光,陡然森寒起來! 杀气并不是从步剑尘身上发出的,而是隔着虬健的梅树,度空而來。 波旬引君山之力逼迫出的杀气,固然霸绝狂怒,无人能抗,但却绝比不上此人。 因为,他的杀气中,透出了无与伦比的自信。这杀气仿佛与生俱來的一般,已与他的生命,他的灵魂固为一体,迸发出神明一样的力量。 这杀气中透露出的王者气象,是波旬无论如何都比拟不了的。 崇轩的眉头骤然缩紧,然后缓缓放开,他的瞳孔在急速地闪变着,想要看清楚这杀气! 步剑尘嘴角孕起一丝微笑,他看着这杀气,仿佛看到自己最满意的作品一般。只因他知道,在这杀气面前,绝沒有任何人还能藏私! 他慢慢道:“传说天罗宝藏中藏着天罗教的秘宝血鹰衣,不知道这血鹰凌空一击,能否挡住华音阁剑神的长剑呢?” 梅叶纷纷! 古虬的梅树仿佛也被这剑气摧动,木叶萧萧,远远振荡着洞庭洪波,天地剑都充满了肃杀之意! 崇轩的眉头剧烈地震动着,一个白衣人缓缓地踏着遍地梅叶,走來。 剑气凌空,宛如神龙,但他的身上却沒有丝毫剑气,杀气。他就如温雅的君子一般,背负着双手,面目之中,充满了淡淡的书卷气,傲气。他的白衣,宛如天上的白鹤,再无丝毫的尘俗气息,他本就是灵仙一样的人物,不沾染丝毫尘滓的。 崇轩的身躯却已经绷紧! 他已看出來,这踏着梅叶而來的白衣人,身上的武功绝对不可轻忽置之。他的剑气或许沒有波旬挟阵势之威力那么浩大凝重,却更为灵活,更为准狠,只要崇轩有丝毫的疏误,就会倒在他的剑下! 崇轩的双瞳开始收缩。 ------------ 第七章、血啼长空动天戈 他眼前这个人的名字,是卓王孙。 武林第一才女卿云曾出过一个对联,上联取自《史记·信陵君列传》:“佳公子”,求对一江湖上有名的人物。答案就是“卓王孙”。 卓王孙有名没名?江湖上无人愿意回答,因为这个问题太过愚蠢。华音阁主虚席十余年,自从卓王孙存意问鼎之后,就没有人敢存觊觎之心了——只是因为每个人都自惭形秽,不敢跟他并列。 虽然他还没有继任华音阁主,但他早已是江湖上第一流的人物,第一等的高手! 卓王孙龙凤之声震响,缓缓传来:“你不是我的对手,因为你已经怯了。” 这一声并不是简单的一声,而是合着卓王孙杀气的波动,祲祲然如白日生焰,向崇轩轰卷而下。 崇轩不由得一窒! 果真他已经怯了么?他能够出手么?他的底细,能让步剑尘知道么? 步剑尘一瞬不瞬地盯着场中的两人,这是他苦心营造出的局面,他一定要有所收获。 崇轩淡淡一笑,忽然扬声道:“步剑尘、步先生!难道你不敢与我一战么?” 步剑尘长长的眉毛动了动,没有做答。 崇轩的目光转了过来:“今日幸会华音阁众高彦,既然要比试,为什么不比试个痛快?崇某不才,倒要先讨教步先生的高招,再来与卓先生做生死之搏,如何?” 步剑尘心念倏动,已然明白了崇轩的意思。步剑尘乃是华音阁中第一人,而对付天罗教之务,乃是由步剑尘一手操办。 江湖中人人知道,步剑尘最高明的乃是医术,这剑中一道,还未达极处,所以与他一战,取胜的可能性极大,而且杀了步剑尘之后,华音阁对天罗教的种种布置都会中断,就算崇轩败于卓王孙之手,武功底细全都泄露,也已经没关系了。 这实在是很如意的算盘,崇轩紧盯着步剑尘,等待他的回答。 步剑尘的眉峰不住地抖动着,显然,他的心中也争执不下! 一个淡淡的声音缓缓道:“算了,以步先生城府之深,是不会答应你的要求的。” 白色的斗篷,就在如此明亮的灯光下,却依然看不到其中深藏的面貌。 丹真纳沐缓缓走到了梅树下,青青的梅叶落在她身上,仿佛时光的尘埃,在心灵的洁白上染下泪滴。 丹真直视着卓王孙,她的目光中有些坚毅:“我代他与你一战,出招吧。” 步剑尘眼中锋芒一闪,道:“你出战?” 丹真点了点头。 步剑尘冷笑:“你与卓王孙一战?” 丹真点了点头! 步剑尘大笑:“你与你所寻找的三世救主一战?” 崇轩眼中神光一凛,原来丹真所一直寻找,守护,侍奉的,竟是眼前这个人! 丹真没有说话,她仍然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步剑尘笑声倏然顿住,冰冷地盯住丹真,道:“好!我成全你!” 卓王孙看了看丹真,摇头道:“我不能杀她。” 步剑尘厉声道:“为什么?” 卓王孙缓缓将鞘中的长剑抽出,他的目光中深孕敬意,看着那把剑:“这是周武王在牧野郊誓的时候所用的昧爽剑,乃王者之剑、大极之剑,乃是我专意寻来,杀魔教教主的,此剑不能杀女子。” 杀名人而用名剑,这是卓王孙的习惯。 步剑尘冷笑道:“用我的丝竹剑!” 他手一挥,一道迅疾的剑光闪过,插在了卓王孙的面前。 丝竹剑犹如一道弧光荡漾闪烁着,步剑尘傲然道:“丝竹剑乃名剑,香巴噶举派的女活佛,也是名人!” 卓王孙看着这柄剑,他的目光中突然闪过一阵狂热!这柄剑与眼前站着的人,对于他仿佛有极其强烈的吸引力,让他回想起鲜血从脖颈中溅射出的凄厉快感。 他忍不住霍然将长剑拔出! 杀气轰然翻卷,极度浓缩地集中在他身边,席卷成狂风一样的漩涡! 处于风暴最中心的卓王孙,整个身躯都在放射着悍然的劲气! 崇轩的脸色变了,他想要拉住丹真,但丹真却赶上一步,向那漩涡中走去! 卓王孙的眼睛中闪过一阵杀意,那柄丝竹剑倏然从他手中脱出,凌空翻卷,被他的劲气催逼,怒射向青天! 那极为细薄的剑身受空气的积压,迸发出一连串嘹亮的锐音,宛如天雷怒发,一声声轰击在丹真的身上! 丹真微微一笑,她拿出了她的武器。 这武器,竟然是一只净瓶。从净瓶中倒出来的,是最纯净的水。丹真的另一只手划动,将水卷成一个薄薄的水波,宛如明镜一般,向身前送去。 那炸裂的雷声轰击在这水镜之上,那镜光顿时一片涣散,但却依然顽强地聚合了起来。丹真不住倾倒,刹那间在身前结出了六道镜光。 她修习的是香巴噶举派的六成就法,拙火,幻身,光明,梦境,迁识,中阴。这六道镜光,每一道,都是一成就法,实已施展出了她全部的修为。 她的人,也如群星护住的明月一般,悄然站立在这镜光的映照下。她的面容上,竟然是一片罕见的恬淡。 卓王孙双目中燃烧着强烈的火焰,那柄丝竹剑眨眼升到百丈的高空,然后随着他双手霍然催动,凌空倒贯而下!这一击,强烈得似乎要将整个君山裂成粉碎! 丹真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紧那道剑光,她的身躯同时跃了起来,竟然向那剑光上迎了去! 六道镜光被她连环催动,圈成一道直线,向丝竹剑上迎去。只听波波一阵轻响,丝竹剑悍然飙落,眨眼间已经连破三道镜光! 丹真胸口一阵翻滚,一口鲜血喷出。那散碎的镜光包围而上,将丝竹剑生生地拉住!丹真厉啸一声,身子倏然翻转,三道镜光圈转,带着那柄名剑,向着卓王孙刺去! 卓王孙右手暴伸,一手指天,劲气汹涌潮卷,向丹真迎去! 丹真手中的一道镜光倏然炸开,立即化作炽烈的光芒,怒涌而出! 卓王孙双目只觉一阵刺痛,不禁本能闭上眼睛,便在这时,丹真身形已然欺近他面前,丝竹剑锐音骤做,向卓王孙一剑刺下! 但她的眼睛中闪过一阵痛苦之色,丝竹剑禁不住缓了一缓。 她这些年的辛苦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为何苍天不忍,要让她与苦苦寻觅的三界救主对决? 自记事以来的种种经历,一时皆在她的心头闪过,尽皆化作哀伤的密雷,轰炸在她的胸前。 她本来还可以守候在这里,静静地等待救主觉醒,回归自己的宿命,但自己为什么又要与他兵戈相向呢? 崇轩那仿佛远山一样沉静的眸子闪过,丹真忽然觉得自己一败涂地,原来以一生所追求的,都是一场梦境。 这种酸涩浸满了她的心房,让她忽然感到一阵极为悲凉的怅然。一时间,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但就在此时,一道劲气凌空刮过,卓王孙的拳头宛如裂空闪电,一拳将丝竹剑轰断,跟着轰在她的面门上! 这一拳来得好快,丹真心念电转,这才意识到自己能够用水镜制约住丝竹剑,原来是卓王孙的诱敌之计! 她的心禁不住一乱,卓王孙身躯宛如魔神立世,一双手幻出万重光影,层层压下!拳还未及身,那凌厉的拳风已然压得丹真喘不过气来! 耳听崇轩一声暴喝:“要杀她,先杀我!”立时又一道拳风闪起,呼啸而来! 丹真莫名地就觉心中一宽,卓王孙先前一拳的劲气在身体中炸开,她娇哼一声,卓王孙拳势再摧,将她击了出去。转身大笑道:“早就在等着你了!” 他一拳先退丹真,再击崇轩,但崇轩就觉自己的手掌仿佛击到了石壁上一般,竟然全然无法撼动他! 卓王孙冷冷一笑,体内真气怒潮卷涌,宛如无穷无尽般向崇轩压了下来。崇他不敢怠慢,身形一旋,身子顿时化作一条龙卷,层层迭迭的掌影幻出,瞬间跟卓王孙对了六十余掌!每一掌怒冲,他的身躯便是一震,但终于,将卓王孙这风云变色的一拳挡住了! 卓王孙身子不退反进,全身压了前去。强大的劲力自全身散发了出来,席卷向崇轩!方才他只是一拳之力,但现在,却是全身,也是他的全心! 崇轩面容一肃,也是同样用全身的力量冲了上去! 悚动天下的两位高手,终于交战! 狂逸而出的劲气宛如毒龙一般四逸而出,那些梅树首当其冲,被炸得粉碎断裂,向四周飞跌而去!卓王孙快到不可思议的身形凌空飞舞,那些梅树、梅叶尽皆被他卷起,向崇轩压了过来。 “呛”然一声响,昧爽剑出鞘! 《尚书》云:“武王戎車三百两,虎賁三百人,与受战于牧野,作牧誓。時甲子昧爽,王朝至于商郊牧野乃誓。王左杖黃鉞,右秉白旄以麾,曰:逖矣西土之人。” 后来武王文成武功于天下,乃取西方精金,铸了这柄昧爽剑。此乃王者之剑,也是取胜之剑! 卓王孙杀得性起,施展的,乃是他一生武功的精华,自华音阁创建之人简春水传下来的春水剑法! 这一剑出,风声顿息,整个天地之间,响动的,全是这一剑的声音! 步剑尘忍不住心头的兴奋,他不由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楚被这一剑逼迫出的崇轩的武功! 这必将成为他攻败天罗教的最关键的一点! 天地神魔都为这一剑而赞叹。 这实已是人类剑术的极诣,浓重的剑光将崇轩整个人包了起来! 崇轩仿佛想施展什么,但仍然犹豫了一下,这一剑已然神龙怒卷,电射而下! 一剑从崇轩的肩胛斜斜划下,直达后背。若不是崇轩危急中缩了半分,这一剑,已然取了他的性命! 崇轩一口鲜血喷出,在空中化作万朵血莲,向卓王孙罩了过去。卓王孙长剑一展,血莲尽消,崇轩趁着这片刻的耽搁,飘身退到了梅树下。 卓王孙的剑风,却跟着追裂而来! 新伤旧创,一齐发作,退无可退! 奇怪的是,崇轩并没有惊惶,他的脸上,还现出了难得的宁静,看着昧爽剑的目光,现出了一丝冰寒。他的手忽然撕开胸前的衣服,立时一道血光腾了起来! 刹那间,神魔的赞叹全都化成了凄啸,这血光之浓冽,竟似连天地也为之变色! 步剑尘的眼睛中闪过一丝讶意,喃喃道:“他竟然已经修习成了血魔搜魂大法?” 步剑尘的心跳也忍不住急了起来,他一定要看好这一刻,不漏走一点一滴!他甚至运起了少林的“天眼通”。 卓王孙剑势却丝毫未停,矫光凌厉,如风,如雷,如电!瞬息纵横,切到了崇轩的面前! 崇轩的手却散开! 那血鹰衣紧紧贴在他的胸前,似乎已经化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随着他的呼吸,不住狞恶地蠕动着,剑光凌厉,那血衣上绣着的一头巨鹰爪鬣飞张,竟似要离衣而起一般! 卓王孙的剑再变,如蛟龙,如猛虎,如鹰隼!飞流泻电,汹涌而下,剑势越来越凌厉,两人正面直撼的一刻,也越来越近! 也许江湖命运,就要在这一剑中决定! 空中忽然响起一阵惨烈的鹰鸣! 崇轩最后的秘密,上古秘宝之一的血鹰衣就要出手。 传说身着血鹰衣的人,能将血魔搜魂大法施展到不可思议的境界,能顷刻击杀一位武功高于自己数倍的绝顶高手!然而一旦施展,全身的血脉都将因不能承受这强大无比的力量而暴烈! 这一招若出,必然杀人杀己,玉石俱焚! 这一剑,是为她而出。 丹真的眸中顷刻盈满泪水,嘶声道:“不,不能!” 步剑尘眸子深处却闪过一丝阴冷——两败俱伤,这其实才是他最想要的结局! 就在此刻,奇变陡生,就在卓王孙这一剑运转到极处,再也不能变化时,它却突然出现了最不可能的变化——剑势倏然回转,在任何人都未反应过来之前,刺进了步剑尘的胸口! 剑身上蕴蓄的强大的劲力爆炸而开,步剑尘脸上闪过一阵不能相信的惊骇,劲力轰然震响,将他刺入了背后的梅树上! 崇轩一怔,鹰鸣之声顿止,他却似乎受了重伤一般,踉跄退后,倚在了梅树上,登时就觉气血麻痹,再也无法出手。 卓王孙脚步一退,已出了场中,淡淡道:“武王伐纣,乃造昧爽,这一剑,不但是君王之剑,更是以下易上,改朝换代之剑。步剑尘,这个位子你也做得太久了吧?” 步剑尘脸上一阵抽搐,厉声道:“你……你竟然敢做出这等犯上的事情来!” 卓王孙微微一笑:“华音阁在我手中,我一定会将他发扬光大的,你放心去吧。” 他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持剑向前一步,步剑尘的身子晃了晃,忽然消失! 卓王孙脸色变了变:“木遁?”他凌厉的目光在林子中穿梭着,忽然一笑,道:“中了我这一剑,你又能有何作为?让你多活几月又何妨?” 他优然转身,道:“此击虽然不中,但华音阁另立新主也不过早晚之事。我不乘人之危,崇轩,等着我的战书吧!” 他仰天发出一阵狂肆的大笑,拔步下山而去。 崇轩凝视着他的背影,脸上渐渐显出少有的郑重之色。 步剑尘虽然可怕,但直觉告诉他,这个卓王孙,才是他真正的敌人! ------------ 第八章、踏花归去白云歌 丹真苦笑道:“没想到事态竟然演变成这个样子。”崇轩沉默着,道:“他是你要找的人,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丹真惨然地笑了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又何必再说呢?崇轩看着她,目光中渐渐露出了一丝温柔。他也静默着,没有说话。 又何必再说呢? ------------ 星涟卷 空山龙吟 ------------ 第一章、日落秋江玉树伤 郭敖依稀记得自己与凌抱鹤洞庭对决,两人劲气交击在巨大的青鸟卵上,两败俱伤,都是手足折断,随波而去。 凌抱鹤狂烈的笑声刺耳震响,那是郭敖永远忘却的。 但现在,他却疑惑了,因为他感到周身炽烈无比,竟宛如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熔炉中一般。 他不是漂在洞庭之上么? 郭敖奋力地想睁开眼睛,但眼皮却仿佛有千斤万斤重,无论如何都睁不开。 一声接着一声,他的耳鼓被巨大的撞击声充满着,直透进心底,砸开了他尘封多年的记忆。 不,这不是记忆,而是他永远不想再记起的噩梦。 郭敖的心不由自主地收紧,这撞击声每响一次,他整个身子都一阵颤抖。那炽烈的热浪席卷了他所有的意识,将他的恐惧完全蒸发出來,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全无抗争之力的孩童时期,熊熊烈火中,一个黑色的人影站在他面前,用罪恶的铁锤狠狠捶打着他的身体。 这就是他的死神,他的魔王。 他惊恐地嘶叫着,用尽力气挣扎。但他随即发现这全无用处,他的咽喉被紧紧扼住,身体也被捆缚在铁链中,连动一动都艰难无比。 这一幕本被郭敖封在心底,永远埋藏在了记忆深处,现在却又那么清晰而鲜活地出现了,将他再度拖入煎熬的深渊。 武功,计谋,此时全都无用,他只是一块铁,在熔炉中被敲打着,承受生不如死的酷刑。 那敲打声越來越响,身边的火焰也越來越热,郭敖终于放弃了挣扎,使劲蜷缩住自己的身躯,瑟瑟发抖,想逃开这无边的热苦。 但如同多年前一样,那烈火却不因为他的惊惧而减弱分毫。 突然,那巨大的敲击声猛然止息,整个世界都安静下來,陷入窒闷的寂静中。郭敖大喜,吃力地挣扎着,盼望着有一缕光将自己照耀,好让自己看清楚究竟身处何地。 他绝不希望再回到原來的梦魇中! 一阵清凉从头顶沁下來,蘸满他全身,接着,那浓密的黑暗被撕开了一条,郭敖急不可待地睁大了眼睛,就看到一张憔悴的脸一闪而过。 不是那个人!他大大松了口气,惊恐的心渐渐安定下來。 黑暗被一条条地撕去,郭敖渐渐明白,他并非被绑了起來,而是全身上下缠满了绷带。那难忍的酷热,只不过是因为全身上下都涂满了药性极强的伤药。 他受伤极为严重,一连做了一整天的手术,才堪堪将他的性命保住。他所听到的敲击声,就是手术的器具相碰而发出的。声音本不大,但反射到他脆弱的神经中,却无疑是焦雷阵阵。 这手术虽为救命,但一整天下來,也几乎耗尽了郭敖所有的精力。巨大的疲倦侵蚀着他的心魂,他只想尽快躺下來,陷入沉睡中。 但他还不敢睡,心底躁动的惊惧使他圆睁双目,搜寻着所能看到的每一丝踪迹。 他并沒有看到太多,这是个很简陋的茅屋,屋里摆着各式各样奇奇怪怪的瓶瓶罐罐,所盛奇形怪状,绝大多数都是郭敖所不曾见过的。那惊惧促使他极力辨认着这些东西,他认出了一个罐子中装着的是一颗两尺长的人参。 这些罐子装的都是药材么?郭敖心更定了些。屋子里沒有剑,不是江湖人的住处。这个发现让郭敖不再恐惧,他的目光转而望向茅屋中心的那个人。 那人正在洗着自己的手,他洗得很慢,似乎是想借此來消除疲乏。 灰色的斗篷几乎盖住了他的全身,斑驳的长发散开,隐约露出他的面容來。 那是一张极为清绝的脸,只是面容中却含着一份落寞与愁苦,再加上满脸的疲倦,让他整个人都蒙上了一层灰色。 他发现郭敖在看他,也望了过來,微微一笑,道:“好好休息吧,沒有大碍了。” 他的笑容极为安详,甚至让郭敖觉得有些熟悉,却又一时无法回忆起來。 “这是你的,千万别再丢了。”那人和善的微笑着,将一道冷光放在他掌中。 沉重的冰凉入手,却是如此熟悉。 舞阳剑。 他曾抛弃过的舞阳剑,此刻却再度回到了他手中。 郭敖心中长长松了口气,什么剑心,什么枷锁,什么突破,不过是骗人的鬼话,在这无依无靠的时刻,只有这柄长剑,还忠诚的跟在他身边。 他一时有些感动,牢牢握住剑柄,再也不愿放开去。 舞阳剑透出淡淡的光芒,让他的心彻底放松下來,巨大的疲倦宛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迅速就将他吞沒了。 而失去多时的功力,开始一点一滴在他体内复苏。 力量,他需要力量,他绝不容许那梦魇再度发生,他的人生,要由他來掌握,而不是别的任何人。 那人的医术居然很高,高得远超郭敖的想像。 洞庭一战中郭敖所受的伤极为严重,连他自己都感觉不到还有生机,但在此人的悉心治疗下,他的生命之火又重新燃烧起來,整整三天的时间,郭敖仍然时而昏迷,时而清醒,身上的伤痛也不时发作,仍只能静养,无法下床活动。 茅屋中极为清净,那人自救他之后,就再未出现过。郭敖全身仍然裹在那重重的绷带中,只不过五官露了出來,他可以正常地呼吸,巡视。 他已完全从那个梦魇中清醒,不禁为自己的恐惧感到可笑。 是啊,他是郭敖,那个多年以前的梦魇,再也不会回來了。 郭敖并不饿,大概那人所喂的药物也有疗饥之用。他盯着茅屋中漏下的阳光,静静地回想着所经历的一切。少林、武当、仇杀、谜局,从他一入江湖,就从未脱开过。 洞庭大会怎样了?柏雍找出凶手了么?李清愁铁恨他们,又是否平安?郭敖发觉自己无法不挂心这些,他只想伤快快养好,好去亲眼看看他的朋友们,看看江湖。 一个稚弱的声音传來:“你也生病了么?” 郭敖一惊,他急忙转头,却见一个小女孩静静地坐在茅屋中间,亮亮的一双大眼睛看着他。那女孩脸色极白,就宛如最纯粹的玉一般,似乎连阳光都不能在之上留下丝毫的痕迹。白色的长裙宛如云一般轻,上面寻不到一丝皱痕,也沒有半点灰尘。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双手平平放在膝上,整个人就仿佛一尊精致的瓷娃娃,沐浴在茅屋微微的风中。 郭敖心中动了动,难怪自己沒有觉察到她的存在。 他将舞阳剑藏在身下,笑道:“是啊,我生病了,不过就快好了。” 小女孩道:“你骗我,一旦病了,就不能好了。” 郭敖道:“不会的,什么病都能治好,不信你看,过两天我就能跑能跳了。我带你出去打雀玩,好不好?” 那女孩摇头道:“不行的,我不能出这个茅屋。” 郭敖奇怪道:“为什么啊?这屋子里装满了东西,逼仄的紧,外面有花草,有阳光,有很好玩的小鸟小兽,可比这里好多了。” 他从第一眼看到这女孩起,就不禁对她起了爱怜之心,见那女孩脸上淡淡的,沒有丝毫快活之情,不禁就要逗她开心,于是将自己少年时在江湖中的见闻讲给她听。 他讲到华山上有很多很多好大的花,讲到藏边之地有个奇怪的阵势。 这些,本是他也已遗忘的,却在那场大病中中,竟慢慢回忆了起來。此刻一点点讲出,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那女孩静静地听着,脸上却沒有丝毫的艳羡。她有着远超过她的年龄的平静,倒让郭敖觉得自己是个夸夸其谈的顽童。 那女孩等他说完,道:“爹爹告诉我,外面不好,叫我不要出去。” 郭敖默然,外面的世界是多姿多彩,五色缤纷,但真的能称得上好么?看着小姑娘那淡淡的脸庞,他忽然无言了。 若是那个世界好,他也不必落得遍体鳞伤了。 那女孩道:“你吃了我的药。” 郭敖一惊,女孩指着茅屋中那些大大小小的瓶罐,道:“这些都是爹爹为我采的药。”她又指着几个空瓶子,道:“这些都被你吃了。” 郭敖心中涌起一阵歉意,道:“真对不起,我一定采了还给你。” 那女孩摇头道:“不用。我只想告诉你,生了病不要吃药,一吃药,病就治不好了。” 郭敖更是吃惊,他忍不住盯住那小女孩,仔细地看了起來。那女孩脸上玉一般的洁白是那么的缥缈,竟让显得有些虚幻。 他越看越惊,这女孩究竟得了什么病? 突地一个疲倦的声音道:“小鸾,不要打搅哥哥。” 那小女孩站起身來,握住來人的手。那人脸上仍然布满了憔悴与疲倦,他注视着郭敖,目光在郭敖身上游走着,似乎已看穿了他身体中的一切,缓缓道:“你真气恢复的速度很快,超出了我的估计,但你的身体却恢复得太慢。” 郭敖苦笑了下,他也很想赶紧恢复,无奈这伤势实在太重。 那人道:“我已等不到这么久了,你忍住些痛。” 他转头对小女孩道:“小鸾,你去看看紫缨苏开了沒有,好不好?” 那小女孩点了点头,听话地向外走去。那人等她的身形完全隐沒了,这才伸手拿起了挂在墙壁上的一只葫芦。那葫芦极大,上面布满了紫色的花纹,看上去古意盎然。 那人满脸都是郑重之色,对郭敖道:“你也看出了,小鸾受不得任何惊吓,所以我先将你的穴道封住,免得你痛得叫出來,吓了她。” 郭敖本极为硬朗,就算利剑斩身只怕也不会叫出來。但闻那人如此郑重,知道此物非同小可,于是点了点头。 那人伸出两根手指,瞬间流水般点住了郭敖胸口的七**道,将郭敖周身经脉封住。他的手法极为怪异,每一指点下,郭敖就觉指尖所触周围的一大片筋肉立即不受控制,但气血运行却依旧通畅。 那人从桌上拿起一瓶水,慢慢倾洒到郭敖身上。 ------------ 第二章、四胜乾坤万法藏 那不是普通的水,含有一种极为奇异的芬芳,才一倾出,便溢满了整个茅屋。就算郭敖的筋脉都被封住,却依然能够感受到那宛如置身众香国里的馥郁。 那人仿佛知道郭敖心中的想法,淡淡道:这花露的名字就叫做众香国,乃是香妃们最爱食之物。花露一入人体,便迅速渗入,跟你关节、肌肉中的淤血融在一起。香妃们吸食众香国的同时,也就将你体内的淤血吸出,同时再将体内的凝香脂反哺到你血脉内,此物于疗伤大有好处,可迅速使你复愈。只是香妃吸食之时极为痛苦,你且忍耐。 他说着,将葫芦的盖子拔开。猛然茅屋中金光大乱,一丛金影从葫芦中流泻而出,同时金影丛中腾起一股虽然淡约,但极为清爽的香气,跟众香国浓郁的馥香混在一起,更是花笼柳约,众妙纷呈。 郭敖忘了那人的话,甚至期待金影飞得更近一些,好多闻闻这不似人间的香味。 猛地一道尖锐的疼痛直刺进郭敖的肉体,郭敖自谓身经百战,但却抵不住这一刺之疼痛,若不是穴道被制住,已狂叫出口。那疼痛刺进之后,立即啜吸起来。每一吸之下,剧烈的疼痛立即沿着他的血脉飞速蔓延,游走遍全身,最后笼约在他的心脏处,就宛如一只无形的手,在上面狠狠一捏。 那种痛苦根本不是人类所能承受,郭敖大汗淋漓,疼得几乎失去了意识。 而这仅仅只是一刺而已,金影光乱,覆在他身上的香妃也不知有几千几万,每一刺,他的全身就宛如被巨大的车轮碾过,连肉体带那颗心全都被碾成了灰尘。 他承受的简直如这个世界再造时的阵痛,无边无际,广大浩瀚。 他的心从未这样脆弱过,无声的狂啸中,他竟然硬生生疼昏了过去。紧接着,他又痛得醒了过来,就这么反反复复,一直经过九度之后,那些金影才仿佛餍饱的酒徒,慢腾腾地离开他的身体,飞回那人手中的葫芦里。 郭敖心下一宽,连身体中不断腾起的那股烧灼般的痛楚都顾不得,昏死过去。 一股冷冽的真气透入他的体内,使他忍不住激烈地跳了起来。 那人沉沉的眸子注视着他,淡淡道:现在还不是昏睡的时候,记起你的武功! 还要记什么武功?郭敖身心疲乏到了极点,只想跌倒在床上,什么事也不想,哪里还去考虑什么武功? 那人盯住他,一字一字道:若你睡下,那就只有死! 那人的身上忽然腾起了一阵杀气,他的人立即变了。 苍老、疲倦,忽然就远离了他的身体,他变得干净、肃杀,他身上那件平凡的灰色斗篷也变得夺目起来。 郭敖注视着他,突然全身一震,叫道:你你是步剑尘! 他记得步剑尘。那个在吴越王军营中初见到的华音阁代阁主,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个落拓而苍老的医者,竟然是他! 这其中的差别也太为巨大了。巨大得让郭敖根本想都没想到! 但步剑尘一旦露出锋芒,那就是任何人都无法掩盖住的。 望着他越来越锐利的眸子,郭敖知道,自己若不小心应战,只怕一招之内就会死在他手上! 这绝不是个玩笑。步剑尘从来不开玩笑。 但重伤之下的郭敖又有什么力气来面对步剑尘的一击? 步剑尘轻轻抽出了他的剑,那柄如丝一般细,如竹一般轻的丝竹剑。 突然,满室都是清越的鸣啸声,步剑尘手腕轻轻一抖,丝竹剑顿时化作一团清光明影,向郭敖突了过去。伴随着这团清光的,是那游丝一般的剑身所震发出的鸾凤之声。这声音本悦耳之极,但在正面承受剑威的郭敖耳中,每阵清音都仿佛雷霆炸开,几乎轰散了他好不容易集聚出来的真气。而那团清光,倏忽之间已然斩到了郭敖眉心处! 斗室中突然紫光一闪,郭敖手中忽然出现了一把长剑。 舞阳剑! 宝剑才出,立即化作一道紫电,直向清光劈下。那清光忽然散开,化作万千流萤将舞阳剑的紫电包住。 郭敖就觉双手剧震,再也拿捏不住剑柄,舞阳剑脱手而出。清光炸开,还原成丝竹剑的样子,点在了郭敖的眉心处。 步剑尘一动不动,面上显出了疲倦之容。良久,他叹道:不行这样远远不够。 郭敖见他如此失望,心中也有些歉意,急忙捡起舞阳剑,道:再给我三天的时间只要我的内力恢复,我一定能挡住这一剑。 步剑尘摇了摇头,道:这一剑叫大雪孤舟,并不是我最得意的剑法,你若连这一剑都挡不住,又如何能够做到天下无敌? 郭敖吃惊道:天下无敌? 步剑尘脸上的倦容更胜,道:我本也想多给你些时间的,但他既然已出手,就绝不会停下。我必须尽快让你领悟剑心诀! 郭敖讶道:你你怎知我会剑心诀? 步剑尘淡淡道:这就是我救你的原因,也是你必须要天下无敌的原因! 郭敖笑了,笑得有些揶揄,也有些心酸:那你必定会失望的,因为我永远无法再领悟剑心诀了! 步剑尘双目倏然张大,厉声道:不可能!这世上若还有一个人能领悟剑心诀,那就必定是你! 郭敖摇了摇头,道:你不知道反正,我是无法悟出剑心诀的,日后你就知道了! 步剑尘盯着他,似乎想看出来他所说的是否真话。渐渐的,他脸上的疲倦愈来愈浓,转化为深重的失望。 郭敖傲然道:就算没有剑心诀,难道我就不能天下无敌了? 步剑尘不去管他,喃喃道:剑心诀剑心诀他颓然坐倒,道:那该怎么办? 他满脸的失望刺激了郭敖,郭敖傲然道:难道没有剑心诀就没法活了么?你再出一剑,看我接得住接不住! 他双手平举舞阳剑,眉宇中尽是决然之色。他最恨别人瞧不起他,见步剑尘目中尽是轻蔑之意,顿时激发了他旺盛的斗志。 体内残余的内息火焰般烧灼了起来,他甚至有信心接住步剑尘任意一剑!接不住就死! 步剑尘盯着他,目中有了一丝赞赏。但他仍然摇头:能接住我的剑法,不算什么稀奇,也绝称不上天下无敌。 郭敖狂傲之气发作,厉声道:那你让我接谁的剑法? 步剑尘沉吟着,终于手指伸出,道:从这茅屋中走出,穿过那片树林。我会在尽头等你。只要你能再度出现在我的面前,你就没辱没了你父亲的名号。 郭敖身子猛地一震,死死盯着步剑尘,眼中仿佛要喷出火来。 父亲?! 自己的父亲,难道不是臭名昭著的权奸严嵩么? 自己难道不是奸相的少子么? 他的嘴唇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似乎要问些什么。 步剑尘却冷冷看了他一眼:你应该明白我的话。若不明白,也就不必再站在我面前。 他眼中的神光垂照在郭敖身上,郭敖突然发现自己什么都问不出口,他甚至不敢再看步剑尘的一眼。 他应该明白,他只能明白! 然而,步剑尘口中的他的父亲到底是谁? 郭敖虚弱的身体中突然腾起一阵热浪,猛然转身向林中奔去。 父亲这两个字仿佛重逾千均的大锤,一次次击打在他的心头。 郭敖倏然止住奔跑,久久立在丛莽中,直到风露打湿了衣服。破碎的时空片断宛如五彩的色块,从他眼前一一滑过,每一块都带着尖锐的刺痛,刻划着他的记忆。 他似乎能听到自己的神经被割裂的钝响。 郭敖跪了下去,死死抱着头,强忍着脑后剧痛,整理这些毫无次序的残片。 父亲。 他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可怕的是,浮现在眼前的竟不是严嵩那冠冕惶然的脸,而是另一张清绝萧散的面容。 记忆一点点清晰,渐渐凝聚成那段儿时与于长空相处的日子,以及于长空和自己母亲的一些对答。 那难以琢磨的只言片语 青凤,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我后来回去找你,却被人告知你已经被魔教杀死了,为了替你报仇,我独闯魔教 我当年身有要事,不得不走,那时你已重身,我本留有足够的银两,哪知 我此次来,就是要将我全身的功夫教给宁儿,他必然能够独步武林,做一代名侠。 宁儿,严世宁,就是自己儿时的名字。 郭青凤,这个受尽欺凌、郁郁寡欢的可怜女子,却是他的母亲。 那么,于长空,这个独步江湖的大侠,这个天下第一的绝顶高手,这个权重一世的华音阁主,到底和自己有着什么样的关系? 为什么,他会在临终之时找上门来,将绝世的名剑和绝世的剑法交给了自己? 难道那传说是真的么? 郭敖脑中又是一阵剧痛。他突然拔步向前狂奔而去。 无论如何,他都急切地想知道答案。 郭敖能够感受到随着他的步伐,他身上的伤势也完全被牵动,开始隐隐作痛。他甚至有些喜欢这疼痛,因为疼痛能让他暂时从记忆的梦魇中清醒过来。 他需要这份清醒,因为他的确没有什么别的筹码了。 茅屋坐落在一座不幽静的湖边,周围景物极为幽清,连一点人声都闻不到。 郭敖止住了奔跑,循着步剑尘的指引,慢慢向前走着。不知怎的,他心中隐约感到有些不安。 周围很安静,在朝阳映照下,一切都那么安宁,那么透明,看不到一丝危险,但郭敖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强。 终于,他意识到了不安的原因。 ——这周围太安静,不但没有人声,连鸟声、风声、虫声都没有。那些树静静地立着,仿佛就算暴风雨袭来,也绝不会动一分一毫。 这是个死气沉沉的世界,压得郭敖几乎透不过气来。终于,他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只是一声轻微的咳嗽,那沉沉的死寂突然就被打破,郭敖忽然就听到了声音,无穷无尽的声音。那声音一发而不可收拾,铺天盖地般潮涌而来,郭敖心中一阵惊恐,他知道,一定有什么东西被他这一声咳嗽所引发。 他顿住脚步,舞阳剑迸出一丝紫芒,笼罩在身上。他已准备出手。 募地里,树林中忽然生出了一层淡淡的雾气,向郭敖卷了过来。郭敖心中警惕,立即运起了龟息之法,将呼吸闭住。周围雾气越来越浓,突然,一声短促的啸叫从雾中传了过来。 郭敖急忙转头,脸色骤然改变。 那雾气中载沉载浮着一朵花,一朵极为鲜艳的花。花盘大如栲栳,上面布满了七彩的花瓣,随着雾气振荡,微微颤动着,就仿佛是在呼吸一般。 突然之间,那花发出了一声锐啸。郭敖心头一震,这朵怪花难道真的是活物? 他正惊讶之间,那花层层花蕊突然张开,一道白雾疾吐,向郭敖冲了过来。那白雾又粘又腻,倒更像是怪花喷出的黏液,郭敖惊惧之中,身子一滑,向旁边闪去。 他身边就是树,郭敖贴身树上,躲开那团雾气,忽然之间,他就觉得一阵极为怪异的律动从树身传来!他急忙闪开,只见那树一阵扭曲,竟然化成了一条粗大的蟒蛇,周身青翠欲滴,大口张开,红信急速吞吐,向郭敖冲来。 郭敖一声大喝,身子间不容发地与那大蛇擦身而过,长剑挺出,刺进了大蛇的尾部,真力运处,将那大蛇挑起,向那朵怪花掷去。 他仍然对怪花充满了忌惮之情,宁愿勇斗大蛇,也绝不敢靠近怪花半步。那怪花又发出了一声短促的鸣叫,一口白雾喷出。白雾碰到蛇身,立即散开,将大蛇完全笼在其中。大蛇发出一阵痛苦的嘶叫声,白雾剧烈地扭曲着,那只大蛇竟全部被白雾融化于无形。白雾更显粘稠,周围响起了一阵尖锐而又惊惧的啸叫声,郭敖急忙转头,他的脸色立即白如纸。 所有的树木都在诡异地扭曲着,显出它们本来的面貌。每一株绿树都是一条青翠巨大的蟒蛇。那些蛇生得极为狰狞,周身布满了暗绿的光斑。 巨蛇扭动,光斑如流,满目的巨蛇就组成了一片诡异绿斑的海洋。 而郭敖就是这片海洋中的孤岛。 怪花又发出了一声啸叫,那些蟒蛇仿佛受到了命令驱使,一齐高高抬起三角形的头颅,向郭敖窜了过来。 郭敖紧紧握住舞阳剑,这把曾屡次伴他出生入死的宝剑,是否还能解救他脱难? ------------ 第三章、云中相望水苰香 步剑尘站在一座石亭当中,亭中空无余物,只有四只颜色各异的石柱。 东方青石,西方白石,北方玄石,南方赤石。 此刻立在步剑尘面前的,正是南面的赤血石柱。 一团朦胧的血雾就围绕在赤石周围,缓缓流动,石体通透润滑,遍布着丝丝缕缕的经脉,而那些经脉似乎还随着血雾的运转,在无声搏动着。 步剑尘一手悬于血石之上,真气缓缓渗下。石上红雾流转,不时有细小的震动传来,透入他的手掌。这些震动虽然微小,却告知他太昊清无阵中所发生的每一点细微变动。 怪花的出现,巨蟒的显身,都历历在他心头浮现,他知道,郭敖正在经历着四天胜阵中最诡秘、最恶毒的太昊清无之阵——那由上古奇兽镇守的蛊毒之阵。 四天胜阵分四个方位拱守着华音阁,据说从未有人能破阵而入。 步剑尘让郭敖独闯此阵,也是想要历练他这把名剑,让他能够突破自己。 但若是郭敖不能突破呢? 步剑尘的长眉微微震了震,他知道,经他亲手改变过的四天胜阵,决不会对任何人留情的。江湖就是这样,不进则死。 突然,从西极太炎白阳阵中传来了一阵奇怪的波动,并迅速地向东方太昊清无之阵涌去。步剑尘的眉头遽然皱起,难道有什么人能突破四天胜阵,来去自如?而且他所去的方向,正是郭敖所在之处! 显然他并没有怀着什么好意!步剑尘身子倏然站起,跟着缓缓坐了下去。 只因他已想明白,此人是谁了! 只有一个人,天上地下只有一个人,无论什么阵法机关都困不住他,无论什么绝境禁地都奈何不了他。 只是步剑尘没料到他们两人会这么早会面。 那么,郭敖能从他手下逃脱么? 步剑尘聚起了所有的精神,全神感受着石柱传来的每一丝震动。 巨蟒向郭敖逼了过来。对新鲜血肉的渴求让它们极度兴奋,血盆大口张开,喷出了淡淡的雾气。郭敖虽然逼住了气息,但仍然感到一阵晕眩。从体形上来看,这些巨蟒都是上古异种,凶猛灵警,极为难斗。 何况,还有朵神秘莫测的怪花。 危机,就在旦夕之间。 郭敖强提了一下真气,不禁苦笑起来。与凌抱鹤那场势均力敌的决斗让他精神、肉体、经脉尽皆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创伤,虽有步剑尘施救,但他此时体内的真气仍不到全盛时的十分之一。他所能施展出的剑法的威力,也不过是本来的二十分之一。 怎么办? 郭敖忽然抬头,注视着那朵怪花。无疑,这朵花是群蟒的首领,他可以感受到那些蟒蛇对怪花的恐惧。他又该怎么利用这恐惧呢? 他的身子忽然疾飞而出,一剑就刺中了一条蟒蛇。 那蟒蛇本也是凶狠毒物,但因为冒进,已有大半条身子进了怪花的威慑范围,此时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正对着怪花呜呜乞怜。郭敖一剑刺过来,它连反抗都不敢,被郭敖运劲挑起,向怪花砸了过去。 那怪花沙哑啸声中,又是一口白雾喷出,将巨蟒包了起来。郭敖一声大喝,连人带剑撞了过去。怪花猝不及防,顿时暴怒,白雾一口接一口喷出。郭敖手起剑落,一连几十剑砍在巨蟒的尾部。那巨蟒裹在白雾中,一双眼睛早就被雾中剧毒蚀瞎,又受了如此痛苦,哪里还有理智?大口张开,一口就将怪花咬住! 郭敖大喜,却见一阵白光闪过,那只巨蟒的身子就在这一瞬间已变成洁白一片。郭敖情知不好,急忙后退,那巨蟒已在片刻之间被蚀成了一阵白雾,向他吹了过来。 那怪花毒性竟如此之强!郭敖越战越是心惊,嘶啸声中,怪花又是一口白雾喷出。 郭敖心中一动,那怪花越来越怒,但却不向他追来,难道此物竟然无法奔行么? 他身子疾掠而起,看似撞入了白雾中,但却在间不容发中闪过雾气,窜到了怪花的根部。 那怪花骤然失去了他的踪影,暴躁地嘶啸着,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郭敖的踪迹。郭敖屏气凝神,就见那怪花的下半身根藤缠绕,形状极似一位盘腿坐着的女子,两截小腿深深埋入了土中。那朵诡异的大花就顶在它的头顶,随着身体的呼吸,颤悠悠地抖动着。 ——这是何等怪物?郭敖越看心中越惊。他仅余的内息已几乎耗尽,再也没有出手的力量。 他只能任人宰割! 突然,不远处传来了三下掌声:能在此危急之际看穿蔽玺的弱点,阁下并没让我失望。 随着这声音传来,那被唤作蔽玺的怪花仿佛受了什么指引一般,身子急速钻动,向土中缩了进去,片刻之间,就被层层藤蔓盖住,看不真切了。那些巨蟒也收起了毒牙利齿,重新结成了古树的模样。 郭敖心中大为惊讶,抬头看时,就见一个年轻人负手站立,正在含笑看着他。 郭敖心中闪过这个念头:这个年轻人原来并不在此,否则,就算怪花巨蟒再多一倍,他也会一眼看到此人的! 江湖虽阔,却没有人给郭敖带来这么深刻的印象,他就仿佛浩浩长空垂了一片羽翼下来,看到的虽然是他的身影,却无疑这整片天空。 郭敖瞳仁急速收缩,沉声道:你是谁? 他感觉的到,此人绝对比蔽玺怪花加上满山巨蟒还要可怕。 那人的脸上却一直挂着淡淡的微笑,悠然道:我来看看你 看看我?郭敖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 那人却转身离开:一个月,这是我给你的时间。 他的身影萧萧而去,但声音却依然传了过来:步剑尘并不明白,这阵法已不能给你带来什么了! 石亭中,步剑尘忽然发现他手中的赤石柱停止了颤动,无论他怎么透入内息,也不会再有任何信息传递过来。 他抬起头,就见郭敖站在他面前。 郭敖已通过了太昊清无阵,但步剑尘却感受不到一点欣喜。 他慢慢站起来,声音有些嘶哑:欢迎你来到华音阁。 郭敖一惊,华音阁?号称江湖上最神秘之处的华音阁? 他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向四周打量起来。 若只是这么泛泛看来,华音阁并没有什么诡异可怖之处,一条河流从中穿过,带映着无边的绿树和绯红俪白的花朵。无数楼台亭阁就掩在这绿树鲜花中。 绿树苍苍,这片土地竟似越看越广,不知边际,郭敖的目光极力探出,也只能看到冰山一角,传说中华音阁那些或恢宏壮丽、或妖异恐怖之所,却仿佛都隐藏在无边雾气之中,一时难以寻觅。 他只感到,这里的宁静。秋风瑟瑟,不时有几声鸟鸣响起,显示出这是个祥和的地方。 华音阁是个祥和的地方?这个结论连郭敖自己都觉得好笑。 天罗教的声威虽然一时无俩,灭少林,屠武当,但江湖上公认的第一大帮,却从二十年前起,就是华音阁了。 那时长空大侠于长空初膺阁主之位,一剑震铄江湖,二十年来,于长空的威名无人能及,华音阁的声势也没有任何帮派能凌驾其上。 是以郭敖虽然只看到了红墙绿树,仍忍不住心中一阵激动。 华音阁!这里面藏了多少的龙,卧了多少的虎? 远方,雾气氤氲,展开一片无边的水域,水云深处,风烟被晨风吹开,隐约露出一座巨大的汉白玉牌楼,和周围环绕的几座盛唐风格的殿宇。 烟波缥缈,水色森森,传说中蓬莱瀛州,也不过如此罢。 步剑尘手指抬起,遥指着那牌楼道:从今天起,你就是华音阁的阁主。 郭敖大惊,失声道:我做阁主?这这怎么可能? 步剑尘淡淡道:你知道原因的。 郭敖胸口起伏,大大喘了几口气。 是的,他知道原因的,是因为那个独一无二的人。 那个叫做于长空的人。 华音阁无上的声威是由他缔造的,郭敖的一生也是他的手笔。 想到那个人曾经傲立于这座牌楼之下,天下英雄尽慑服,郭敖不禁用力握紧了拳头。 步剑尘并没有看他,缓缓道:看来你已经明白了。你想必也明白我为什么这么急着让你膺阁主之位。 郭敖点点头,他想起了太昊清无阵中的那个少年。 君山一战,若不是步剑尘在最后关头用遁术逃脱,若不是他手中还保留着那人如今还不能完全控制的资源,若不是那人还有几件重要的部署没有完成几日前,华音阁就已经易主。 自那一战后,占尽先机的他,竟并没有急于发动攻势,反而凭空消失在江湖深处。 无人知道他所去,无人知道他所踪。 更为可怕的是,仍然居摄华音阁主之位的步剑尘,竟无法趁机将他消灭,只能如一个垂垂的老者,在最后的阵地中垂死挣扎,等待着他羽翼全丰,取代自己的那一天。 那一天已经不会太远。 ——这就是步剑尘无论如何也要急着扶植郭敖上位的原因。 郭敖沉吟着,试探着道:为什么不让他做阁主呢?我觉得他更适合一些。 步剑尘的眸子倏然抬起,盯在他脸上。 这眸子凌厉而沉着,步剑尘似乎在观察,郭敖所说的究竟是不是真话。 一字字的,步剑尘道:华音阁若是交到他手中,必会败亡!而且 他冷笑道:我想不到于长空的儿子竟会怕了别人! 听到这句话,郭敖的身子不由剧震 权重武林,名满天下的于长空,爱上的却是一个不会武功的平凡女子,郭青凤。 二十余年前,为了继任华音阁主,于长空暂时离开了已身怀六甲的青凤,远赴洞庭。当他志得意满,得胜归来之时,只看见了残破的院落,和空无一人的小屋。 传说青凤已被魔教杀死,因此于长空独闯魔教,杀得天罗教一蹶不振。然而,他能够改变整个江湖的命运,却并没能找回他的妻儿。 青凤流落到严府,成为权奸严嵩的侍妾。在怨深似海侯门内,一天天忍气吞声,苟延存活。她并没有想过去寻找于长空,因为她只是一个怯懦的女人,只希望能够在艰难的生活中,让自己与儿子吃上一碗饭,远离江湖争斗,这就足够。 直到世宁十岁那年,于长空连败魔教十大长老和九华名侠辛铁石,重伤濒死。就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远走千里,只身找到了他们。(事详拙著《舞阳风云录月出秋山》) 这本是一场普通的重逢,然而世事变幻,命运却向着完全无法控制的方向运转。 于长空奋战力竭,死于严府,世宁逃走,浪迹江湖。 多年后,这个出生在严府、原本注定要远离江湖的孩子却有了一个新的名字,郭敖。 剑神郭敖。 继承自母亲的姓氏,也铭记着他对母亲的承诺——等他有了出息,一定要将母亲从严府救走。这一切,本是他永生不会忘记的。只是,他的部分记忆,却在一场可怕的灾劫中,被破坏得不成片断。直到重伤在凌抱鹤剑下,又接受了步剑尘宛如再造般的治疗,才渐渐回忆起来——回忆起他的父母,他的童年。 故事本没有特别的动人之处,也不知在江湖中上演过多少遍,只是因为有了于长空的光辉,才变得如此不平凡。 郭敖怔怔的立在屋中,心中如五味杂呈,不可平息。 于长空的儿子,这就是是句祝福,还是串魔咒? 童年、少年所经历的一切从他眼前一闪而过,那些痛苦与欢喜全都与这六个字相关! 原来自己的一生,早已为这句话改变。 郭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深吸口气,道:我并不怕任何人,只是我疏懒惯了,不想做什么阁主,何况你不是做得挺好得么,为什么要禅让给我呢? 他转身走去,傲然道:我并没给任何人丢脸,但现在,我是郭敖,仅此而已! 他大步跨了出去,心头掠过李清愁,铁恨,柏雍,他要去找他们,一起再战江湖。 华音阁纵然是天下第一大帮,也不过是一方所在,又岂能卧得了真虎、藏得了狂龙? 步剑尘一抖手,一幅白绢向郭敖飞了过去:就算如此你也不肯答应么? 这副白绢恰恰好落在郭敖的手中,不用他展动,就自行打了开来。 郭敖的身形立即顿住。 七日之后,与先生论剑于西湖城隍阁。 落款赫然是天罗崇轩! 郭敖讶然盯着步剑尘,他并没有小瞧步剑尘半分,他也并没有见过崇轩出手,但他知道,这两人若是论剑的话,无论用什么方式,败的肯定是步剑尘。 崇轩并不是个随随便便的人,步剑尘既然接到了这封战书,那他就非去不可了。 败了的结果,就只有死! 这也是步剑尘为什么急着将华音阁主之位传给他的原因么? 步剑尘一字字道:我乃华音阁的代阁主,代的就是你父亲,现在,该是将阁主之位归还的时候了。但是,华音阁并不是一言堂,你要做阁主,就要自己去争取。 一朝天子一朝臣,你去将苍天青阳宫的韩青主、下弦月主秋璇的职务解除吧。 郭敖知道,这是个考验,是对他有没有实力就任华音阁主的考验。 他必须要接受,因为他不能坠了于长空的威名。 于长空的威名,是永远都不能坠的。 更何况,如今除了华音阁,还有谁能对抗天罗教,对抗崇轩? 或许,继承阁主之位,以华音阁之力对抗天罗教,是解救武林苍生于水火的唯一途径。 郭敖抬起头,目注着步剑尘所指向的苍天青阳宫。那里,有一个他所不了解的高手韩青主,而他,却浑身酸痛,真气枯竭,行将就毙。 但他必须走下去,因为他是于长空的儿子,因为他是郭敖。 没有人知道,于长空在郭敖心中的分量,也没有人知道,身为权奸少子的痛苦。而如今,这痛苦已经荡然无存——他的父亲,不再是人人唾弃的奸臣,而是旷古绝惊的大侠! 若自己真是于长空之子,那舞阳剑的束缚,还能成为束缚么? 不,那是他继自父辈的荣耀!属于他血脉的荣耀! 这荣耀,将带领着他,对抗魔教,拯救武林,建立起属于他自己的伟大功业。 郭敖紧握舞阳剑,一步步向前走去,心中却被无边的喜悦充满: 只要走下去,他就一定能像于长空那样伟大! ------------ 第四章、海棠花乱醉时妆 同样的四封白绢,摆在了四张桌子上。 “七日之后,与先生论剑于西湖城隍阁。” “天罗崇轩。” 四个皱紧了眉头的人,呆呆对着这封白绢。 他们的脸上都是死灰色。 这二十年來,他们再也沒显出个这种神色了。因为他们是神拳门掌门,铁剑门掌门,九华掌门以及吴越王。少林先灭,武当再亡,他们就是江湖上最有权势的人了。 峨嵋,依旧是秀丽而安宁的峨嵋,沒有半分江湖险恶的峨嵋。 沒有人知道,天罗教天音、天香、天枢三部已齐集山下,等待发动致命的一击。 步剑尘与卓王孙相争,华音阁已无余力來管天罗教的闲事,峨嵋的灭亡,又能延后几时? “不出三日,峨嵋必定会亡。”这是崇轩的断语。 苍天青阳宫通体青色,并不特别雄伟,却有种逼人的古意。 郭敖慢慢走上台阶,手刚扶在那古拙的兽钮上,紫檀木的大门就自动张开了。 院子很幽静,里面种满了翠竹,清风拂面,将那阴阴的碧气推扫到整个院落里。竹子下面是浓密的青苔,将半埋在土中的石雕全都染成了浓碧色。 于是,那幽静就更深了。 纵然每一分每一寸都充满了恬静的祥和,郭敖仍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他残余的真气全都运到了脚尖上,全力感受着踏出的每一步。 他必须要确保每一步都正确无比,这样他才能走下去。 他的伤口依旧在痛着,也在迅速地恢复。哪怕再多半天,他都能以全新的姿态应战。但郭敖知道步剑尘的用意,若是他能以这种状态赢得了韩青主,那么伤痊愈后的他,也许就能赢得了太昊清无阵中的那个人吧。 一想到那个人,郭敖心中顿时充满了沉沉的压力。 他十一岁就踏入江湖,屡历生死,见识高手无数,却从未有任何人给他这么重的压力。 他能战胜这个人么? 于长空的儿子,能赢得了他么? 郭敖的拳头紧握,他心中充满了斗志。不能输,一定不能输! 他的头霍然抬起,一个淡淡的人影出现在房门处。 若不是郭敖刚同步剑尘分手,他一定会认为眼前的这人就是步剑尘。 他实在同步剑尘太像了,那疏淡的眉峰,那忧郁的气质,以及那身洗到发白的布衣。唯一不同的是那人的年纪比步剑尘轻了很多,他的眼睛中也就更多了份俊逸之气。 一见到他,郭敖立即得出几个结论。 第一,这人很崇拜步剑尘,也许他就是步剑尘的弟子。 第二,这人很骄傲。 郭敖的眉头有些皱起。骄傲的人武功都不错,若是他还有步剑尘那般的冷静沉着,郭敖赢的机会不会大。 问題是他的实力,到底能有几分像步剑尘! 那少年盯着郭敖,他的目光很凌厉,似乎想将郭敖看透。郭敖不与他的目光对视,脸上淡淡的,等着此人发话。 他很疲惫,疲惫得连出招都力不从心了,而只能接招。 那少年笑道:“你是郭敖。” 郭敖一惊,他认识自己? 那人见他吃惊,眉梢孕了一丝笑意,道:“你不必吃惊,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一定要将对手的一切全都打探清楚,所以当我说出你的缺点优点时,你不用惊讶。” 郭敖沉默着,凝想着这句话的意义。他缓缓道:“你是韩青主?” 那少年微笑道:“是我,步先生离开青阳宫、居摄阁主之位后,便由我代理苍天青阳宫主之职。”他注视着郭敖:“你是个很令我迷惑的人,你有时表现得很睿智,有时又鲁莽冲动;有时侠肝义胆,有时又冷酷绝情。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我究竟是个怎样的人?郭敖苦笑。他叹道:“我是个剑客。” 韩青主慢慢点头,道:“不错,你是个剑客。”他肃然道:“拔你的剑!” 郭敖眸子中爆出一丝精光,青阳宫中倏然闪过一阵森冷的杀气! 韩青主看着他,眼神中有些揶揄。也许他在想,重伤如斯的郭敖,能够做得了什么?慢慢地,郭敖笑了:“一剑。” 韩青主有些沒听清楚,问道:“什么?” 便在这时,剑光冲天而起。 满庭碧气,这剑光也是碧色的。韩青主瞳孔骤然收缩,他竟然沒看出來这一剑是如何击出的,他甚至沒看到这一剑从何而來!但只要在青阳宫中,他就可以应付任何攻击,所以他并不太担心,他只是不愿硬接这一剑,所以他退。 武学并不是暴力,赢就要赢得优雅。 漫天碧气仿佛都被这一剑搅动,韩青主一退之后,才看清楚,这一剑斩向的并不是他,而是那丛竹子。他立即觉得一阵难过,这丛竹子装饰得绝不仅仅是青阳宫的庭院,还装饰了他的优雅,他绝不能容忍有人破坏它! 韩青主后退的身形立即冲出,向郭敖的剑光迎了过去。 就算真气几将枯竭,郭敖的剑光仍决不可小视,不仅仅因为他是剑神,更因为他每一剑刺出,都尽了自己的全力。 郭敖知道,这一剑刺出后,自己将再也沒有能力刺第二剑,所以,这一剑就是绝剑! 韩青主绝不是个无知的人,所以他才与这团碧色剑光相接,就立即明白了这一点。 而郭敖的剑光此时已如滔天巨浪般压了下來。 这是悍然的一剑,这也是赌上性命的一剑! 韩青主眼中闪过一丝讶然,他想不到郭敖一出手,竟然就是如此惨烈!他一咬牙,周身劲气也翻滚提起,做这誓死的一争。 剑气几乎已刺进了他的肌肤,这一剑,注定了是两败俱伤。 突然剑光一沉,碧气茫茫,立即归于静止。韩青主一愕,聚满内力的双掌摧到了郭敖面前。郭敖的宝剑却已消失,手中空空。 巨大的压力陡然失去,韩青主一时无法适应,大大喘了一口气,勉强将双掌收住,大声道:“你……你做什么?” 郭敖瞧着那丛竹子,凝思道:“我在想,我若是砍了这片竹林,纵然胜了,是不是胜得殊不光彩?” 韩青主冷哼道:“当然!不过赢就是赢,输就是输,你一剑出手,逼得我一切招数都沒施展出來,青阳宫的种种妙处居然全都如废物,也算你的本事。” 郭敖沉思道:“若是于长空來此,他必然不会这么做。所以,这把剑决不能砍竹子。” 他反手掣出舞阳剑,脸上闪过一阵傲然之意。 韩青主的目光也盯在那柄剑上,他突然笑了起來:“我知道步先生让你來的用意了!也许……也许你真的能行!” 他大笑道:“你去回复步先生吧,你已经过了我这一关!不过你要小心下一个人。” 郭敖道:“为什么?” 韩青主叹道:“我只能忠告你一句,你绝对绝对不能向这人出剑,否则你会死得很难看!” “送客!”他大喝了一声,砰地将青阳宫的大门关上,几乎碰歪了郭敖的鼻子。 他的大笑声尚不住从宫中传出來,让郭敖疑惑不已。 绝对不能向此人出剑? 难道华音阁中这个叫做秋璇的女子,竟然与前任上弦月主姬云裳一样,身怀着绝世的武功,与威慑众生的杀意么? 韩青主并不像是个说大话的人,那么秋璇这一关,绝不会好过。 所以虽过了第一关,郭敖却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來。但他的脚步并沒有停止,他必须要走下去。 冥冥中似乎有个孤高的影子在看着他,鞭挞着他,让郭敖无法停步。 他离这个影子的荣耀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 青阳宫的竹影一直连绵出一里许,将浓重的绿意随意挥洒在这条河的两边。绿影到了河转折的地方就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火红。 那是一丛丛,一簇簇的海棠,开得正是鲜浓。 郭敖知道,他已进了第二关。 想起韩青主的话,他不由谨慎起來。 绝对不能向秋璇出剑?那他该怎么打败她?郭敖沉思着。 他只能沉思,与韩青主一战耗尽了他残存的力气,他连避开陷阱的谨慎都沒有了。 他绝不敢高看自己的武功,方才他一剑击退韩青主,并不是他的武功高于对方,而是对方太傲。他看得出青阳宫中有重重杀机,不过是因为韩青主面对重伤的自己时,放松了警惕,最终被自己一剑逼得來不及施展。 这海棠花连绵无尽,比青阳宫的竹林广了好多,显见下弦月主在华音阁中的权势,也比那位代理的青阳宫主要大了许多,其中安能沒有机关?那些海棠花丛看似随意栽种,郭敖暗以剑意相拟,竟有种广漠浩瀚之意,看得他无比心惊。 但他一路走來,却连一只机关都沒有触动,竟是无惊无险。 花海无尽,秋璇何在? 郭敖一片茫然。他体内的伤突然一阵剧痛,郭敖步子踉跄,几乎站立不住,急忙拉住一株海棠,这才勉强站住。 他大大喘息了几口,突然一个慵懒的声音传了过來:“放开你的手。” 那声音娇媚之极,宛如一朵白云,在阳光中淡淡浮沉,却又飘转九天之上,淡然注视着这个纷扰尘世。 一只玉白的手臂抬起,抬起在海棠花中。 蓝天、花海、绿叶似乎在一瞬间被剥离了艳丽的色泽,变得灰暗阴郁,唯有一道明媚的日光仿佛从天际深处透空而下,静静笼罩在这条玉臂上。 这光是如此夺目,几乎将郭敖的眼睛晃花。 慢慢地,绚烂的光影从手臂上扩开,一个人影依着花枝,徐徐坐了起來。 郭敖正在诧异,不知从哪里吹起一阵幽风,将遍地落花扬起,又缤纷飘落。 漫天花影中,那人似乎不满俗客打扰了她的休憩,幽幽叹息了一声,将垂散在花床上的秀发拢起,又随手摘下一朵海棠,挽住松松的发髻。 她起身、摘花、盘发,每一个动作都优雅无比,却又透着难以言说的妩媚。 更可贵的是,这妩媚并不带丝毫做作与炫耀,仿佛这就是她与生俱來、最自然的姿态。 她的动作很慢,但或许是那道红色的光晕太过刺目,郭敖竟始终不能看清她的容貌。即便如此,郭敖仍禁不住暗自震惊。他自幼行走江湖,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如此风华的女子。国色天香、倾国倾城一类的词语,用在这个叫做秋璇的女子身上,也不过是一些俗气的赞誉罢了。 而且,她还非常年轻。 她的绝代风姿并不來自于岁月的沉淀,而只是上天那太过慷慨的赐予。 郭敖久久注视着她,目光沒有丝毫偏移。 秋璇却毫不在意,微笑着迎着他的目光,似乎早已习惯于别人在她的美貌下的反应。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她淡淡笑道:“你來这里做什么。” 她并沒有问郭敖是谁,也许是因为这并不重要? 郭敖怔了怔,心中却忽然涌起一阵挫折感,他笑道:“我來找秋璇!” 春衣破败,伤痕满身,郭敖的笑容也显得有些落拓。 秋璇目中终于有了一丝在意,道:“你就是步先生所说的那人?” 郭敖点点头,秋璇一抬手,道:“喝下去。” 她手中握着一只白玉盏,那杯子也跟她的手一样,润若凝脂。杯中满盈的是火红的液体,不知为何物。浓香阵阵,从杯中溢出。 郭敖不禁一阵迟疑。 秋璇也不看他,只凝视着手中的玉盏,轻轻转侧着:“此乃鹤顶红与琼林玉露调制而成,其毒无比,你可敢饮么?” 她的语气中透出淡淡的笑意,却也透出淡淡轻蔑。 郭敖心中忽然升起一阵冲动,一把夺过杯子,昂头喝了下去。 秋璇抬头看着他,眼神中并无惊讶,仿佛早就料到郭敖会如此。 郭敖喝完,笑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若是死于这杯毒酒下,算我命该如此。若是侥幸还留有一口气,秋姑娘就随我去见步先生。” 秋璇轻抚着手上的一支海棠:“去见步先生?”她突然笑了起來,仿佛听到了天下最好笑的事。 她的笑很狂,很张扬,但却丝毫不损她的美丽。 狂而不损其媚,或者这也是上天赐给绝代佳人的特权。 郭敖却被她笑得有些生气,剑眉竖起,重重地重复了一次:“跟我去见步先生。” 秋璇止住笑,脸上那种倾城的妩媚淡了些,却透出孩子一般的娇俏与顽皮:“跟你?” 她樱唇微启,徐徐吐出一个字:“好!”突然伸手向郭敖抓去。 郭敖骇然,正要躲闪,却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竟已完全不能动弹! 他的意识非常清晰,但身体却已完全不受控制,正在惊骇,秋璇已一把将他提了起來,伸手拿过一根长竹,竹上拴了条长长的丝线。 秋璇手一抖,丝线将郭敖绕住。 秋璇轻轻笑道:“好沉的鱼饵,相信小黑一定会喜欢的!” 她身子飘起,宛如卷起一阵红香之风,向河的源头飘去。 河的源头是一条巨大的瀑布,瀑流飞湍曳翠,直泻千里,冲激出了一方小潭。 秋璇望着深潭,笑道:“上次让你跑了,这次看你还能不能逃脱?” 就见她轻轻一抖手,长竹深深插入了潭边土中。丝线层层围绕,将郭敖紧紧绑在竹子上。那竹子黑沉沉的,却极为坚韧,郭敖这么大个人绑在上面,竟然连颤都不颤。 秋璇身影如花飘动,也不知在潭边布置些什么。许久,她俯下身,轻轻整了整郭敖胸前的丝线,对他嫣然笑道:“保重。” 一拂袖,丝线层层展开,郭敖身子直落而下,扑通一声,半截身子浸在了潭水中。 秋璇的声音从崖上传來:“昔日任公子用大牛作饵钓巨鳌,今日我以你这笨牛作饵,不知能否钓出小黑來?” 说着,身子飞舞而上,消失在花丛之中。郭敖目能视,口不能言,闻说她要以自己钓这潭中的某一灵牲,心知不妙,但饮了那杯酒之后,手脚僵如木石,却是无论如何也动弹不了。 郭敖半截身子浸在潭水中,丝线颤颤而动,他就仿佛蜻蜓一般,不住点着水面,晃出一层层的水晕來。 突地,那潭水陡然长了一尺。 郭敖心中一寒,眼睛余光急忙下视,但见清澈的潭水忽然就变成了深碧色,浑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他大吃了一惊,急忙用力挣扎,就见水潭的正中央,映出了一团巨大的灰影。 那灰影怕不有三丈方圆,宛如一片黑云,静静沉浮在潭上。什么灵牲,竟然如此巨大?郭敖心中一阵骇然,突地一声莽牛怒吼,一只硕大的头颅猛然从水中冒出,正突在他面前! 那头颅呈四角形,大如栲栳,头颅的正中间生了一只长大的黑角,高高冲天而起,从角底部起,巨大的鳞片将整个头颅覆盖住,看上去威猛狞恶之极。此头才浮出水面,立即潭水就宛如煮沸了一般,咕嘟咕嘟冒个不休,几乎将郭敖淹沒! 若是郭敖手脚自如,功力全在,自然也不怎么怕这怪物,但此时全身僵硬,一丝武功也施展不出來,怎不心胆俱裂? 可怜他连啸声都发不出,只能跟这怪物大眼瞪小眼,默默注视。 那水中怪兽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慢慢地沉入水中。郭敖心中一宽,却发觉潭水中仿佛生出了一股巨大的吸力,拖着他向下沉去。难道这怪兽要将他拉到巢穴中再行吞噬?郭敖心下焦灼,那丝线陡然一振,牵着他摆脱了潭水的吸引,飞纵而上。郭敖大喜,猛地就听脚下一声狂吼,潭水冲天而起,那怪兽踏波飞越,竟一飞两丈,向他冲了过來! 怪兽离水,形象更是狞恶凶猛。它有些像龟,背上生了个巨大的甲壳。郭敖先前所见的灰影,就是这只背甲。它身子长约数丈,每隔三尺,就生有一对巨大的肉翅,此时奋力腾空,竟然跟郭敖追了个首尾相接。大口猛然张开,口中利齿一尺多长,向郭敖猛噬了过來。 一股巨大的吸力从它口中狂涌而出,那丝线陡然拉直,郭敖就觉身子猛然下坠,周围突转黑暗,竟被这只怪兽硬生生地扯到了嘴中。 腥风大盛,那怪兽一口咬下! 突地,就听秋璇清叱道:“小黑!” 那怪兽似乎极为害怕秋璇,闻声一愕,巨大的吸力陡然消失,丝线猛然弹起,将郭敖抛了出去。 秋璇的身影冉冉自花丛中升起,笑盈盈地看着怪兽。 ------------ 第五章、脉脉碧血照澄塘 那怪兽情知不好,莽然一声巨啸,一头向潭中潜了下去。突听机簧声大响,一排巨弩从花丛中激射而出,正中怪兽的对对肉翅。每只弩上都拖了一枝巨竹,怪兽肉翅被锁,无法扑腾,再加上巨竹浮水,登时行动大为迟缓,几次想要潜水,却无论如何都潜不下去。行动稍大,牵动了肉翅伤处,阵阵剧痛传来,引得它一阵阵痛呼。 秋璇红裳如花,从天而降,赤足踏在那怪兽的头顶,笑道:“我早就叫你投降,你却就是不听,怎样,还不是落在我手中?” 那怪兽见了秋璇,不知怎的极为惊惧,硕大的头颅埋在水中,连动都不敢动。它伤处的鲜血流出,将整个潭面染得通红。 秋璇笑道:“有了你,我家咕咕跟噜噜又可睡个好觉了。不是我要伤你,实在咕咕和噜噜很可怜,没的吃没的睡,所以你不要怪我哦。” 她笑盈盈地扯住丝线,将郭敖浸在怪兽的血中,道:“此兽也是上古龙种,其血可辟百毒。姑娘今日心情不错,先放了你,以后休要再来罗嗦了。” 那怪兽的鲜血浸入郭敖体内,郭敖就觉全身暖洋洋的,被鹤顶红困住的身体渐渐复苏了起来。猛地,他就觉那潭水又是一阵凶猛的震动,急忙大声道:“不好,快走!” 潭水突地冲天而起,水中又露出一个硕大的头颅,跟先前的怪兽极为相象,只是更大一些。那头颅一显即隐,潭中水势却又狂又猛,不住上窜。噼啪几声,那些钉在怪物翅身的巨竹一一断裂。 郭敖虽已能够行动,但真气几乎枯竭,却哪里能够挣脱?被潭水冲了个昏头转向,猛地一团巨大的黑影已在面前。 耳听秋璇娇叱道:“孽畜找死!” 她身上忽然冒起一团彩光,一左一右,两只淡绿色的怪虫舞空而起,向潭水中扑了下来。两只怪虫长得几乎一模一样,都极似金甲虫,只是耳朵极大,仿佛翅膀一般悬浮在空中。狂风陡起,怪虫的两只耳朵兜风张开,竟达到身体的数倍余长。日光透过,衍射出七彩华辉,一线啸音直上,烟火般层层爆开,如九钟齐鸣,天神作乐。郭敖心神大震,竟差点被这啸声所摄! 双虫直扎入潭中,猛地一阵浓血涌出,潭水急速退了下去。双虫齐齐飞起,落在秋璇的肩头。那潭水迅速转为风平浪静,两只怪兽显然吃了极大的苦头,再也不敢露面。 得胜的两只怪虫对着秋璇一阵呢喃的啸叫,狞厉的面容忽然变得疲惫不堪,缓缓钻入了秋璇怀中。 秋璇柔声道:“咕咕、噜噜不怕,我早晚逮住它们,叫你们饱餐一顿。”她拍着怀中的双虫,踏着残花乱蕊,一面低声安慰着它们,一面去了。 郭敖依旧被丝线吊着,悬在水面上,无计可施。忽然潭水一阵涌动,郭敖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猛拉进了深潭中。 郭敖吃惊挣扎,凝聚起全部的力量,一拳砸了出去。 他知道,这一拳无法伤了那怪兽,但他又能如何? 砰的一声闷响,郭敖就觉自己的拳头击中在一个绵软之物上,似乎不是怪兽那坚硬的躯壳。他微微怔了怔,满潭水花中,就见一人正拉了自己向潭边游去,自己这一拳正砸在那人的脸上。那人猝不及防,被砸得向旁边摔去,他手中刀光一闪,将缠住郭敖的丝线斩开,身子游鱼般窜动,拉着郭敖从芦苇中游了上来。 郭敖实在没有想到,这个赶来救他的人,竟然是韩青主。 韩青主爬上岸来,还不敢停留,一直拖着他走出去一里多远,这才倒在地上喘息着。郭敖这一拳情急出手,力量不小,将他清秀的脸庞砸得高高肿起。 韩青主勉强笑道:“早知道你还有这么多力气,我就不救你了!” 郭敖惊魂始定,道:“那是什么东西?” 韩青主道:“这是上代阁主从藏边捉来的灵兽隆准。据说已经活了几千年了,乃是龙的一种。它们栖息在这忘忧湖中,不时出来捕猎虎豹之类。它们受了前阁主的教化,从不伤人,但力量极大,生性灵警,寻常高手都挡不住其一击,但自秋璇来之后,它们便深藏潭底,极少再显身了。” 郭敖点头道:“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叫我不要向秋璇出剑了。单她身边的那两只怪虫,我就未必打得过!” 韩青主笑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以后你就会知道的。” 郭敖疑道:“难道她真有绝世武功不成?”他见识过秋璇的出手,虽然当世已罕见,却仍不是他的对手,何以韩青主说得如此郑重? 韩青主悠然道:“你若如此想知道,为什么不去试试呢?只要你一剑刺出,就会知道原因的!” 郭敖默然,他素来狂傲,但也知道这一剑是万万刺不得的。 他沉吟着,缓缓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韩青主眨了眨眼睛,笑嘻嘻地道:“因为我觉得你很有意思,你要知道,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向那人挑战了!” 那人,郭敖知道韩青主所指的是谁。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了太昊清无阵中那个孤高的身影。 是的,他能胜过那人么?他忽然感觉到一阵深深的疲倦。 他站起身来,道:“我要十二头健硕强壮的公牛,一只大铁锚,还有若干木炭、调料。” 韩青主讶道:“你要吃烧烤么?” 郭敖道:“不须多问,一会你就知道了!” 韩青主呆呆地看着他,突然咯咯大笑道:“你真是个有趣的人,我决定帮你!你等着!” 他如飞般走了。郭敖盘膝坐下,深深吸了口气,调运起体内散乱的真气来。他受了香妃之噬后,体内的淤血已清理干净,伤势在迅速地恢复着,逐渐感觉到体内的真气越来越圆满。他的自信心也在增加着,若是他不用武力就能擒住这两头隆准怪兽,那等他武功尽复之后,是不是就能胜过那人呢?而那看似万物不萦于心的秋璇,会不会也对他另眼相看呢? 郭敖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韩青主又如风般冲了回来。 十二头壮硕的莽牛跟在他身后,每一头莽牛身上都驮着一堆东西。巨大的铁锚,木炭,调味品,均都齐备了。韩青主只扔下一句话,就如风般走了:“我要去看守青阳宫了,不过你的一举一动我都会看到的!” 你的一举一动,华音阁里每个人都会看到。 郭敖心里很明白这一点,他将十一头牛牵到离潭不远的地方,牢牢拴好,然后,将剩下的那头牛牵到潭边。潭水依旧清澈,郭敖甚至能够看到潭底那两团巨大的黑影。隆准兽正在凝视着潭面,只是方才的惊吓让它们不敢贸然出击。 郭敖一剑将莽牛头斩了下来,那牛连叫都没叫出声来,扑通跪倒在潭边,鲜血从腔子里咕嘟咕嘟冒出来,将潭水染出大片血红。 潭水一阵翻涌,血迹洇开,整个潭都变成了淡红色。那巨大的黑影嗅到了这甘甜的血腥,不安地扭动着身躯。但对天敌的恐惧,却使它们只敢深深潜藏在水底,绝不轻易出头。 郭敖将那只巨大的铁锚插在地上,将牛头捞起来,插在铁锚上。那巨大的牛身子洗剥了之后,用铁锚的三只脚撑起来,生起炭火,烤将起来。一面烤,一面将各种调料合水拌了,抹在牛身上。不一会子,那股诱人的香气就飘荡了出去。 潭底黑影的躁动更加急骤。郭敖取下一截烤到半焦的牛肠,扔到了潭中。那牛肠在水上飘荡了一会,便突然被一股巨力扯着,直向潭底潜去。两团黑影交揉在一起,争抢着这团牛肠。郭敖知道,对吃惯了生食的野兽来讲,烹饪精到的熟肉,将是无上的美味。 他知道食物对饥饿者的诱惑有多大,他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这正是他亲身经历过的教训啊。 他慢慢地烧烤着,极为用心地调节着火候跟调料的香浓,不时撕下一截内脏,扔到水中去。潭中的那两团黑影争抢着,变得越来越清晰。当所有的内脏都扔完了之后,郭敖甚至能看到隆准兽头顶那巨长的角。 他嘴角噙着一丝满意的微笑。时机已成熟了。 肉香撩人,那只铁锚也被烤得通红。郭敖微笑着,他慢慢将另外十一只牛的缰绳笼在一块,缠绕在了铁锚的另一端。 隆准兽见他并不再投入食物,逐渐焦躁起来,又见这么长时间那怪虫也不显身,便忘了天敌的存在,慢慢向岸边靠拢。郭敖见它们游到了岸边几丈处,知道再不出手,两只怪兽只怕就抵抗不了肉香的诱惑,奔上岸来。他突然大喝一声,一脚向那铁锚上踢去。 那铁锚连同烤得肉香四溢的莽牛一齐腾空而起,向潭中落下。两只隆准大喜,阔大的头颅冲出水面,向牛身子咬下。 只听一声惨叫,那只烧红了的铁锚正落在较大的那只隆准兽的嘴中,郭敖一声大喝,一把石子击出,十一只莽牛一齐吃痛,拼命地向外奔去。咯嚓一声,铁锚正勾在隆准兽的下颚上,十一只莽牛一齐前冲的力量何等巨大?那隆准兽被拉得箭一般向岸冲去。 但这等上古龙种毕竟不凡,嘴中嵌了这么大一只火红的铁锚,仍然悍勇之极,两只粗壮的前爪在地上一按,硕大无比的身躯疾窜而上,将一头莽牛扑到在地。 但那莽牛实在太多,另外十只受惊,更是戮力奔跑,只听一声轻响,隆准兽的下颚被硬生生拉断。它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叫,粗长的身子倏然直立了起来,跟着轰然摔倒,便此没了声息。 郭敖知道自己的计策已经成功。就算以隆准兽如此悍猛,它也绝受不了烧红的铁锚入口。耳听一阵悲嘶,水浪轰卷,另一头隆准兽破水跃出,抢到已死的隆准兽身边,口中悲嘶不绝,围着它不住打转。猛地一声大响,那隆准兽竟一头撞在先死怪兽的长角上,角贯喉而入,两兽身躯紧紧迭压着,双双死去。 郭敖一阵讶异,慢慢踱了过去。但见后死的那只怪兽用粗长的躯体盘旋着先死的怪兽,两兽紧紧相偎,竟似生生世世,永不分开。 他心中一阵震动,不觉黯然。自己设计杀了这两只灵物,究竟是对还是错? 郭敖苦笑了下,不再多想。舞阳剑光闪过,将两只巨大的头颅砍下,用力提起它们向海棠花深处走去。 海棠瓣瓣落如血,秋璇斜倚在海棠花树下,她的手中依旧握着那个白玉酒杯。 郭敖来到她身前,她连看都不看一眼。她的目光迷离朦胧,似乎已超越了这个尘世,而期汗漫于九垓之上。 郭敖一言不发,将两只巨大的头颅重重掷在地上。秋璇那朦胧的目光这才清晰起来,她看了看兽首,再看看郭敖,她的目光中有了一丝讶意。 她能看出来,郭敖的功力顶多恢复了三分之一,只同江湖上普通的高手相若,而普通的高手,是绝无可能擒得住隆准兽的。 但现在,两只隆准兽的头颅却全都在她身前。 秋璇的目光第一次郑重起来。她的怀中响起两声尖锐的欢啸,两团明亮的彩光突然从她胸口透出,倏然就射到了隆准兽那巨大的头颅上。咯的一声响,隆准兽的头颅竟被它们生生钻开,露出中间那乳白色的脑髓来。它们欢喜地埋首其中,不多时,就将那团拳大的脑髓吸了个干干净净。 它们细小的脸上显出极度满足的表情,大大的眼睛眯着,身躯酒醉般地摇晃着,想飞到秋璇身上,却无论如何都达不到。秋璇弯下腰来,将它们抓起,放在自己肩膀上,它们就相亲相爱地偎依在一起,满足地沉睡了。 秋璇柔声道:“咕咕和噜噜说,谢谢你。” 郭敖笑了笑,转身向外走去。 秋璇眉头皱起,道:“你不想带我去见步先生了?” 郭敖笑道:“这两只头颅,不过是我的礼物而已,本就是送给咕咕和噜噜的。只是想问你,你愿意接受我的挑战么?” 秋璇凝视着他,夕阳之中,郭敖显得那么桀骜不逊。 淡淡地,她笑了:“我接受。” 郭敖道:“有个人忠告我,绝不能向你出剑,但我是剑客,剑是我唯一的武器,所以,我的挑战就是比剑!” 秋璇嘴角挑起一丝揶揄的微笑,道:“那人的忠告很有道理,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 郭敖傲然笑了笑,道:“明晨露晞之时,我会再来,一剑取你鬓角的红花。若我败了,不妨拿我的脑浆去喂咕噜!” 他说完,大步走了出去。夕阳布散在他身上,看去是那么辉煌。 秋璇轻轻抚摸着两只怪虫的背脊,喃喃道:“看到没有,又来了个很有趣的人呢……” 郭敖并没有回那间茅屋,他走到了石亭中。 步剑尘已不在了,郭敖仰天沉思良久,缓缓坐了下来。他的真气缓慢而生涩地运行着,逐渐打通身上闭塞的经脉。他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回来了,那个一剑纵横江湖的郭敖,又回来了。 “你绝不能向她出剑!”韩青主并不止一次叮嘱过他,这叮嘱,又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答案就在明晨,那时,他将刺出这注定的一剑。 明晨。 阳光渐暗,将漆黑的影子布散在他身上。黑夜来临,然后就是黎明。 ------------ 第六章、紫府仙萧来凤凰 黎明。 郭敖慢慢踱着步,走过了海棠花径。 海棠带露,分外娇艳,郭敖走得很小心,似乎每株海棠都是一位沉睡的美人,不忍惊动。 步剑尘给了他一个天大的重担,同时也给了他生活的意义,让他重新感觉到了生命的跃动。郭敖并非一个愚者,很多时候,他鲁莽,冲动,只不过是因为他不想思考罢了。江湖风雨,人又何必那么冷静?但现在,他知道自己必须要慎重。 韩青主的叮嘱,绝非空穴来风。秋璇身上的两只怪虫,竟能让上古龙种隆准兽如此畏惧,绝非凡物。昨日她用来缚绑郭敖的丝线,细到了极处,但坠了个人后,无论隆准兽如何吸扯,都绝不断折,韩青主出手一剑,虽然将丝线斩断,但郭敖看得出来,他已出了全力。 这么小小的一段丝线竟然要让韩青主尽全力,又岂是寻常的宝物?但秋璇却弃之若敝履。身家十万的富翁,丢了一两银子绝不捡起,难道这条宝丝在秋璇看来,不过是十万身家中的一两银子? 郭敖越想心下越沉,剑道的根基便是信心,他还有足够的信心击出那一剑么? 秋风萧萧,也有些寒了起来。 满地海棠,美人依旧。 秋璇笑看着郭敖,似乎有些期待:“你打算如何击出这一剑?” 郭敖沉吟着:“海棠无辜,不应染上杀气。在这里,我无法出剑。” 秋璇深深看了郭敖一眼,笑道:“就冲这句话,我让你挑选比剑的场所。” 郭敖仍然沉吟着,缓缓道:“姑娘天纵蕙质,想必明白,无论什么剑,都绝非简单的一柄剑,不但要看手持的是什么人,还要看是在哪里施展的。君子所持之剑大若天下,中正平和,剑虽能御,气不能挡。小人所用之剑阴狠毒辣,旁逸斜出,剑锋若针,剑气若瘴。而海棠从中,刺出的无非是花下之剑,浓艳风流,可舞而不可斗。绝巘顶上,刺出的却是肃杀之剑,夺命锁喉,凌厉如电。” 秋璇笑道:“想不到你对剑中之道也颇有领悟。” 郭敖一笑,道:“宋代有位奇侠叫龙八,他所施展的瀚海长风掌以山川灵秀之气为力,一掌拍出,山川为动,沛不可挡。越是在钟灵毓秀的地方,掌力便越是沉郁雄厚。在下不才,尚有几分追慕先贤之情,知道要挡住姑娘之剑,也需要借助山川秀气,助此剑意。” 秋璇目中光芒晕转,似乎提起了兴致:“你要借什么山川秀气?” 郭敖道:“韩青主屡次警告我,绝不能向姑娘出剑,所以,我这一剑,该是赌命之剑,所以,要借就借天下最灵秀的山川。峨嵋。” 峨嵋,自然是他非去不可的地方,因为他担心李清愁,他知道天罗教在剿灭少林武当之后,下一个目标一定是峨嵋派,去峨嵋通报的李清愁现在怎样了? 能约秋璇远上峨嵋,既能避开华音阁中种种防御,又能打听李清愁的消息,实在是一举两得。 秋璇笑道:“那可就难了,此地距离峨嵋怕不有千里之远?” 郭敖摇头道:“若无峨嵋助剑,我甘拜下风,但若是身在峨嵋,我有必胜的信心。” 秋璇笑了。笑得很婉媚,笑得有些揶揄,又笑得善解人意:“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绝不能去峨嵋,所以才这样说。” 郭敖道:“绝不是,至少我还有这柄剑。” 紫光一闪,舞阳剑被他横握在手中,光芒吞吐不定,一线龙吟从剑身上发出,婉转缭绕于海棠花丛中。 秋璇双目凝注在剑身上,她自然认得,这柄天下无敌的宝剑。这柄剑本就可以震慑天下,有此剑在,天下绝无不可能之事! 因为此剑属于那个辉煌的名字。虽然那人已不在了,但剑势声威仍在,绝没有人敢小觑。 秋璇脸上浮现出一丝郑重,道:“好,我相信你,我们这就去峨嵋!” 她看着他,轻声道:“你知道么?我很想你打败我!” 郭敖脸上沉吟之色更浓——只有天下无敌的人,才盼着别人打败他。 难道秋璇的修为,竟高到如此境界了么? 秋璇悠然走过海棠花丛,在落花中间,伏着一只巨大的鸾凤,长几四丈!它身上覆满了七彩的羽毛,高昂着凤头,看去神骏英武。 郭敖大骇,几乎错疑自己到了琼岛仙府中。他绝没有小看秋璇,但仍想不到秋璇竟豢养着如此灵物!秋璇见他那发呆的表情,笑道:“这是假的。” 郭敖这才注意到,那鸾凤一动不动,果然不类活物。但是此等巨大精致的一只鸾凤,纵然是木头雕成的,也是珍稀之极。就是不知道秋璇带他来看这只木鸾是什么意思。 秋璇道:“它虽是假的,但却能载我们到峨嵋去。” 此物能载他们去峨嵋?郭敖几疑自己听错了! 秋璇解释道:“前日华音阁截获了这只璇玑青凤,钧天部详审之后,云是从峨嵋飞过来的。此物制作极为精巧,钧天部一时也不明如何操作,但此凤本就被设定为飞回峨嵋,只是被我们捉住了,才羁留此地。你要去峨嵋,那就上来吧。” 说着,她身子翩然飞起,落在了青凤头上。 郭敖有些犹豫,但大话既已经说了,又岂能改口?当下运起轻功,也跳了上去。 秋璇在青凤头顶扣了几下,几片雕琢精致的水晶薄壁从四面升起,将两人护住。跟着青凤发出一声嘹亮的鸣叫,突然两丛金光从凤目中射出,金灿灿地直烛两三丈远。那青凤抖翅剔羽,突然身子拔空而起,在华音阁上空打了个盘旋,直向西南飞去。 身在空中,眼界清阔,秋璇心怀大畅。她强行将璇玑青凤从钧天部要过来,便是想遨游天际,一扩胸臆。此时心愿得遂,高兴之极。 至于与郭敖的一剑之约,反正他必败无疑,也就不放在心上。 也因此,她没有看到,郭敖双目中渐渐升起一股恐惧之意。惧意越来越深,天不怕地不怕的剑神郭敖,身子竟慢慢颤抖起来。 那无边的狱火,狰狞的捶打之声,竟仿佛从天际徐徐传来,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青凤嘹亮鸣叫着,越过山川大地。 峨嵋,已遥遥在望。 步剑尘缓缓抬头,望着那遥远的天际。他知道,自己也要行动了。在郭敖还未正式就任华音阁主之前,他一定要消除所有的变数,力求不出现任何的阻隔。 最大的变数,就是卓王孙。 步剑尘甚至能看到那双心怀天下的眸子,他的手紧紧握起来了,他耳边响起丹真的话: 卓王孙必将会是华音阁的主人,也是华音阁最后一任主人。 他万万不能让华音阁灭亡,那是他的承诺。 白云缭绕在千年沉寂的崖壁上,静默地看着这两个不速之客。那青凤在崖边盘旋着,缓缓坠下,穿云而过,两人面前显出一个巨大的洞口。青凤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叫,缓缓自洞口飞了进去。 随着青凤翔舞,那洞府次第亮了起来。 红色、橙色、黄色、绿色、蓝色、靛色、紫色的灯依次闪亮,将洞府笼罩在一片七彩的异辉中。那些灯通体都是水晶雕就,光芒柔和明艳,灯光流转,就宛如泻水流波一般,绚丽已极。 秋璇笑盈盈地四下张望着,深感此次没有虚来。 郭敖的身体却已开始颤抖。 那洞府越深入便越是广大,似是整个山腹都被淘空了一般。里面装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秋璇竟一样都不识得。最为奇异的是一朵巨大的莲花,高十数丈,花瓣紧紧闭合着,矗立在洞府的正中央。 青凤围绕着那朵莲花盘旋,发出一声嘹亮的鸣叫,莲花竟慢慢绽放开来。 莲蕊正中间盘膝坐着一个白衣人,他手中拿着一只拂尘,指引着青凤盘舞落到了莲房之上。那莲房径长七丈,广大无比。白衣人放下手中的拂尘,向青凤走了过来。 他似乎并没想到青凤身上竟然藏了两个人。 秋璇脸上闪过一阵笑意,她知道,这个人必然很有趣。 咯咯一阵声音传来,秋璇微觉讶然地转过脸来,就见郭敖死死盯着白衣人,钢牙几乎咬碎。 她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郭敖认识这个人? 正疑惑之间,就听郭敖用一种压抑之极的声音嘶叫道:“钟……钟成子!” 白衣人身形倏然顿住,他眼中闪过一阵冷冽寒意,直盯向青凤的头颅。他的眼神立即变了,变得有些困惑,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喜悦。 他眼中的寒意完全消失,他的人也变得潇洒而悠闲,仿佛看到了多年的老友,又仿佛突然拣到了倾国连城的珍宝:“你还记得么,三年之前,我就说过你一定会回来的!” 郭敖目中几乎喷出火来,紧紧盯着钟成子:“你……你这恶魔,你竟然还不死!” 钟成子大笑道:“怎么会死?我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光,我居于大罗仙境中,不与凡俗同染,怎会死?你此次回来,是不是想求我完成上次未竟之事?” 郭敖大叫道:“住口!住口!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杀了你!” 他面孔涨得通红,似乎全部生命与力量都化成了怒火,将他整个人都焚烧起来。 秋璇不禁有些讶异,郭敖的反应怎会如此剧烈? 上次未竟之事?那究竟是什么? 钟成子目中闪过一阵狂热:“还是说,你已经突破了大罗仙障,自行用心火锻造出了不败心剑?那就施展出来吧!” 他双手张开,无比真诚地道:“来,刺我一剑。如果你真的修成了不败心剑,一定可以破我护身的大罗仙阵。来,杀死我,让我看到我三年的期待没有落空!” 郭敖大叫道:“那我就杀了你!” 他猝然出手,身子猛地向前冲去。一道紫色的艳影随着他的身形飙射而出,化作一丛怒放的剑华,在他身周蓬炸而开。剑光盘旋飞舞,威力愈来愈大,最后凝结为一道深紫的光影,厉啸震响整个洞府,向钟成子冲去。 这一剑,乃是凝结了郭敖重伤这几天来的所有心得,是他参悟剑道更上一层楼之后的率意而为,这一剑出手,郭敖有信心胜的过凌抱鹤的清鹤剑。 但钟成子脸上却泛起一阵失望之意,深深叹了口气。 他的身后倏然闪过了两道凌厉的白光。 白光在他身前交击,形成一个巨大的、耀眼的十字,跟着横扫而出。一阵断金曳玉的巨响爆出,郭敖连人带剑都被这个巨大的十字斩中,禁不住踉跄后退。 白光消散,那十字显出它的本来面目,却原来是两只巨大的刀刃。刀刃的尾端互相连接在一起,也不知钟成子用了什么手法,让这刀刃宛如手臂一般,可以自由曲伸、摇摆。 这两截手臂一样的刀刃从钟成子的背上伸出,让他看去就像是个生了四只手臂的怪物,这怪物正充满了失望与惋惜地看着郭敖,摇头道:“不行,你太让我失望了。你不但没修成不败心剑,连大罗仙障的第一层都没有勘破。那个连凌天宗都击败的少年剑神哪里去了?(事详《舞阳风云录·长空剑诀》)为什么我有种看到蠢材的羞耻感呢?” 他越说越怒,白光闪动,巨大的刀刃追着郭敖刺了出去:“我费尽了心血,就培育出你这个废物来么!” 郭敖发出一声受伤的咆哮:“你这妖人,谁让你培育了!” 他恶狠狠地刺出一剑,却被那刀刃轻轻挡了回去。 钟成子的声音里满是受伤的失望感:“我为什么选择了你这个蠢材,还一厢情愿地认为你一定能够突破天人极限,修出剑中极道呢?” 他也暴躁起来,两只巨大的刀刃狠命地挥舞着,暴雨一般地击向郭敖。 秋璇脸上闪过一阵讶异,她实在没有料到,这个蜷缩在山腹中的苍白男子,武功竟然高到如此程度,白光交斩如电,将郭敖打得没有还手之力。 他竟然真的想杀掉郭敖! 郭敖还不能死,她还期待着郭敖的那一剑。想到一剑刺出后郭敖的表情,秋璇就觉得极为有趣。就算单为了如此有趣的事,秋璇也绝不能让钟成子杀了郭敖。 她身子翩然飞下,叫道:“住手,你不能杀他!” 钟成子冷冷一笑,背后突然又升起一道白光,闪电般隔挡在秋璇和他之间。他没有向她出手,因为这隔挡已经足够了,料想如此坚韧的屏障,眼前这个娇怯怯的小姑娘是无论如何都突不破的。 哪知秋璇的身子轻轻一转,白光贴身而过,已落到钟成子面前。 钟成子惊讶地转过脸来,他开始认真地打量着这个小姑娘。 白光倏然收回,转而斩向郭敖。三道巨大的刀刃纵横飞舞,击得郭敖透不过气来。 钟成子脸上却转回了那股散淡而优雅的笑意:“小姑娘,你想不到见识一下剑道中的极诣?” 郭敖脸色陡变,大叫道:“不要听他胡说!” 钟成子脸色一寒,刀芒陡摧,将郭敖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看着秋璇的目光却柔和而温煦:“你看到我现在的武功了么?等你领悟到剑道极诣之后,随手一剑,就可以破尽我护身的大罗仙阵,一剑将我击杀。不但是我,天下任何高手,你都想杀谁就杀谁。那种傲视天下的姿态,唯有你才能拥有。小姑娘,你想不想试试?” 他的目光变得热切无比,狂烈地盯着秋璇。 只要身在武林,就没有人能抗拒这种诱惑,钟成子有足够的信心! 尽管那锻造过程的确惨烈了一些,让郭敖这样的蠢材望而却步,半途而废。但他相信,真正的天才是不会畏惧这些的。 而秋璇,也许就是他穷一生精力所要寻找的天才。 秋璇笑了:“剑道极诣?真的有这么厉害么?” 钟成子急忙道:“当然有,绝对有的!” 秋璇蹙起眉头:“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这种空口无凭的事情,我该怎么来相信你呢?” 钟成子见她有些动心,一腔热望登时被完全引起,再也控制不住,急道:“我现在就演给你看!”三道白光倏然回转,托着钟成子飞了起来。 秋璇的脸色有些变了,她已看出,钟成子方才并没有施展出全力。 难道他的武功竟然高到如此境界,应对郭敖这样的高手都如此轻松?钟成子这一飞几达四丈,三道白光交击成一朵娇艳的白花,升腾在他身周,将他严严密密地护住。 便在这时,他面前忽然出现了一道淡淡的剑光。 那仿佛是情人眸子中的一丝怅然,又仿佛是盈盈秋波中的一抹慵懒。 白花依旧光焰烛天,但却掩盖不住这抹剑光那淡淡的冷光。 钟成子胸前忽然爆出一片血光,威力浩荡无边的白花竟然无法护住他,被这一抹冷光斩成重伤!白光轰然散乱,每只巨大的刀刃上都留有一道深邃的斩痕。 这一剑,竟然是无坚不摧,无力不破! 钟成子身子坠落,重重摔在地上。鲜血不断涌出,但他的脸上却满是欣喜之意,大叫道:“看到没有?这就是我穷一生精力模仿出来的剑道极诣。要知道这只是模仿,若是真正的剑道极诣,这一剑就足以要我的性命!你该相信了吧?” 他兴奋的目光呆了呆,因为他的面前已没有了秋璇的踪影。他极目搜索,才发现在他演示剑道极诣的时候,秋璇已经乘机拉起郭敖,冲向了一个泛着微光的洞口。 有光,便有路。 她想逃走?钟成子费力思索,见到了这么高明的剑术,她竟然还想逃走? 她竟然一点都不动心? 这怎么可能! 但看着他们奔向的洞口,钟成子脸上浮起了一丝微笑。 那是禁忌啊,尤其是郭敖的禁忌。 ------------ 第七章、一世魔魇起彷徨 幽光极为隐晦地闪烁着,仿佛是在向他们宣示生之希冀,又仿佛是在诱惑,诱惑他们投入到更大的黑暗中去。 郭敖突然住脚,一股恐惧感从那幽光中喷薄而出,硬生生地植入到他的心中。 那是一位高手对于危险的直觉,曾在危急关头数度救了郭敖的性命。 难道有什么更可怕的敌人藏在这洞中,等着阻杀他们? 难道那敌人比钟成子更为可怕? 郭敖目中泛起了一阵复杂的神色,命运再度以广漠的未知姿态矗立在他面前,让他感到无边的恐惧。 这种恐惧,原本只存在于那些残破的记忆里,多年来重未有过,而今却如此不可遏制的涌上心头。 秋璇皱眉道:“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的确有些来不及了,因为钟成子背后又伸出几只更粗更长的刀刃,正以刃为足,向他们缓缓逼了过来。 进还是退? 郭敖一咬牙,拉着秋璇的手,冲进了洞穴那淡淡的微光中。 隐约之中,他听到了钟成子一声长叹。 幽光越来越盛,将他们包围住。两人被这幽光吞没,只剩下脚步声撞在洞穴的壁上,铿锵作响。 郭敖的脚步猝然顿住,再也不肯前进半步。 秋璇一下停不住脚步,但郭敖的手紧紧攥住她,拉得她手臂一阵剧痛。秋璇讶异地看了郭敖一眼,却赫然发现郭敖身子剧烈地颤抖着,一双眸子完全被惊恐塞满。 秋璇心中升起了一阵错愕,她看到的似乎不是个身临极度危险的剑客,而是一个被惊惧压倒的孩子。 她忍不住顺着郭敖的目光看去,美丽的面容瞬时也被惊愕充满。 这并不是通往山外的通道,而是一间小小的房子,是间陈列室。只是那些陈列品太过于奇异。它们每一件都是模糊的,扭曲的,仿佛是一团写满了墨,然后揉烂了的纸团,被乱糟糟地堆在了这里。但盛着它们的托盘,却是镂刻了极为精致的花纹的金盘。 一丛巨大的水晶从金盘中矗立而起,将它们包裹在中间,它们就仿佛是亿万年前的化石,被冻结在这巨大的水晶中。 这一团团模糊的陈列品,却恍惚散发着极为诡烈而残忍的气息,让人不忍再看。 因为,它们实在太像一个个的人。 一个个被扭曲,揉烂了的人。 秋璇甚至看到了一个头颅,那个头率头颅尚且完好无损,也因此它面部上的表情是如此生动,生动到它每一丝纹路中所表现出来的恐惧,都足以骇破一个常人的胆。 秋璇忍不住想象,那团污糟的黑团,实际上就是它的身体!这个想法让她禁不住一阵恶心。究竟是什么样的手法,会将一个人的肉体蹂躏到这等地步? 秋璇呆了片刻,转身向外冲去。她绝不愿在这里多呆哪怕一秒钟。 猛然一声响,郭敖一头栽倒在地。 他的手仍然紧紧握着秋璇,任她如何用力,都无法摆脱。那仿佛是沉入奈河的鬼魂所握住的最后一丝温暖,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开的。 郭敖双目紧闭,身子抽搐着,竟已昏迷了过去。 秋璇怔了怔,将头上簪着的海棠摘下,用力向郭敖眉心刺去:“快些起来!这里不能睡的!” 一个声音道:“每个月的十五,我都要到这间房子里呆半个时辰,好好看看我的这些作品。” 钟成子身形潇洒地踱了过来,尽管鲜血浸透了他胸前的衣襟,还在不停地向下流淌,但他却全然不觉。 他的神情中带着一丝傲岸,看上去荣耀无比:“虽然它们都失败了,但却源于一个伟大的构想,所以它们一样伟大无比。” 他的目光从这些污团上掠过,目光中带着无限的赞赏:“每次我坐在这间斗室中,我都觉得是与伟大同在。” 他的目光掠过它们,最后落在抽搐的郭敖身上,那声音柔和无比,仿佛带着无上的慈祥:“再次回来的你,是为了完成我的构想,还是响应着它们的召唤呢?” 他的双手大大张开,仿佛要拥抱这些污团:“它们都是你的兄弟啊!” 昏迷中的郭敖仿佛听到了这句话,身子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秋璇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你……你说这些都是他的——” 她仿佛觉得这两个字很残忍,犹豫了许久,方才吐出:“兄弟?” 钟成子微笑道:“不错!它们都很伟大,为了成全他们中最优秀的一个而牺牲了自己。若不是郭敖这个懦夫在最后关头逃走,它们就不会死得这么没有意义了。” 他的眸子落在秋璇身上:“所以你肩负的责任重如泰山,它们将因你而变得伟大无比,而我的构想,也将实现。” 秋璇冷笑道:“让我完成你的构想?你可知道我是谁?” 钟成子的微笑优雅无比:“你是我的孩子,我的公主,是造物伟大的创造——也许你自己都不知道,你的体内流淌着的每一滴血液,只有真正的剑道天才才能拥有,别再逃避了!” 一只只刀刃从他背后伸出,将整个洞口挡住。刀口上反射着洞中充斥的幽光,那幽光漂移着,无边无际,不可捉摸。 秋璇忽然想到,这幽光正是从禁锢着那些污团的水晶上发出的。 她用力地抓住了郭敖的手。 但郭敖却连动都不再动了。钟成子脸上的微笑让秋璇有种毛骨悚然的危险感,她突然抽出一柄匕首,猛然刺在了郭敖的肩头上。剧烈的疼痛让郭敖倏然弹身而起,然后,他的目光便被那些养在水晶中的污团紧紧吸住,再也无法移开。 曾几何时,他熟悉他们每一人,他熟悉他们每一张脸。 他也记得他们离开他,走向那团烈火时的惨叫,最后,是他在那团烈火中。 那是地狱般的回忆,本被紧锁在郭敖的心底,是他永远不愿触及的。 但现在,这个封印被血淋淋地揭开了,于是悲痛与惊惧一齐来。 他想要伸出手来,触一触这些早就迷失的脸庞,但他却不敢,他只怕一动,就会再落进那个梦魇中,再也醒不过来。 钟成子带笑的声音传了过来:“还记得被他们包裹住的感觉么?” 这句话猛然刺进了郭敖的心,他那宁静的身躯再度剧烈地颤抖起来,无法控制的颤抖!钟成子发出一阵刺耳的尖笑声,似乎是在享受着郭敖的恐惧。 一阵苍凉的怒啸自郭敖的口中发出,他的双目猝然转过来,冷冽地盯在钟成子的脸上。他的颤抖那么剧烈,但这双眼睛却极为安静,仿佛天地改换,风云变诡,都不能影响这双眸子! 因为这眸子中再也没有任何感情。 那是伤到极处,怕到极处后的宁静。 撕裂的怒啸带起郭敖的身躯,向钟成子冲了过去。钟成子眼中露出兴奋的光芒,仿佛终于等到了这一刻,白光骤然激烈,他背后的刀刃带起一阵七彩疾风,向郭敖斩下! 郭敖并没有闪避,刀刃斩在郭敖身上,那些七彩光晕瞬间透体而入,深深钻入了他的血脉中。然而郭敖一刻也不停,一拳向钟成子的脸上轰去! 这一拳一出,满洞幽光登时黯淡,十几块巨大的水晶一齐破裂,郭敖拳头上涌起一篷鲜血,却有一种莫名的力量突然生出,牵引着那炸响再度汇聚到这拳头上,仿佛带着十几人的怨恨,痛快地轰在了钟成子的脸上! 钟成子的脸立即扭曲,被这一拳砸得直向后跌出,重重撞在了洞壁上。 他那精妙无比的大罗仙阵,竟然挡不住这一拳。 但他却狂笑了起来,仿佛看到了什么珍宝一般:“打得好,打得好,从此,大罗真气已然注入你的身体,你再也不是以前的自己了。” 郭敖大踏步向他冲来,却被秋璇一把抓住,叫道:“快走!” 郭敖头脑稍稍一清,知道钟成子奇怪的机关极多,再不走,只怕再也不能逃脱了,急忙与秋璇一起,向洞外奔了出去。 钟成子的狂笑声轰彻整个山洞,远远传了过来:“你一定会再回来的,你记住,这是你的宿命!” 这笑声宛如诅咒般深深刺进了郭敖的心中,他咬住牙,拼命压住心底的恐惧,狂奔而出。 这一次,他们并未受到任何阻拦,顺利地冲出了山洞。但山洞在悬崖的正中,他们无处可逃。上视是苍茫的天空,下视是青翠的山谷,他们就悬在半山腰中。 秋璇皱起了眉头,也许他们应该抢下那只璇玑青凤的。 郭敖忽然放开她的手,向自己的胸口抓去。他的表情极为痛苦,似乎要将体内某种肮脏的东西挖出来一般。 片刻之后,他似乎发现自己的努力都是徒劳,只得颓然住手,仰头向天空发出一声长啸。 啸声凄厉,震动云霄。他突然踊身一跃,向谷底跳下! 这并不是要逃命,而是自杀。 秋璇大惊,不明白郭敖何以如此,伸手欲要拉住他,却又哪里来得及? 云雾缥缈,崖下早已不见的郭敖的踪迹。她从怀中将那两只怪虫掏出来,道:“咕咕、噜噜,快些帮帮我!” 那两只怪虫尚在沉沉睡着,闻言强自张开眼睛,不甘心地啸叫一声,慢腾腾地张开两只巨大的耳朵。秋璇身子凌空跃起,两只怪虫四只巨大的耳朵尽皆张开,仿佛四只巨大的伞,将风兜住,让秋璇平稳落下。 山谷中是一片浓密的丛林,里面生满了藤蔓野草,积了厚厚的一层。也因此,当秋璇找到郭敖的时候,发现他虽全身是伤,却并未送命。只见郭敖嘴紧闭着,绝不肯说一句话。秋璇知道,在那个山洞中,一定留有郭敖极为痛苦的过去。 她轻叹一口气,沉默地拉起郭敖。 郭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量向外爬去。藤蔓缠住了他的脚,他就使劲蹬扯着,野草挂住了他的手,他就用力撕抓着,仿佛要将恶魔植入自己体内的种子驱除。 然而他不能。他能做的,只是远离这个山谷。 他想要离开的也许并不是这个山谷,而是那段记忆,那场梦魇。 秋璇静默地跟在他身后,她知道,在这件事上,没有人能帮得了他。 要走出自己的心,终需只能靠自己。 一天一夜的挣扎,他们终于走出了山谷。 秋璇已彻底对这次峨嵋之行失去了兴趣,她只想快些回到华音阁,躺在自己那片海棠花丛中,尽情欣赏美酒与夕阳。 江湖险恶,秋璇甚至后悔再次踏足于这片土地上。 朝阳升起的时候,郭敖脸上的狂乱已经渐渐平复。甚至,比以前还要冷静、坚毅。但他的眼中,却透出一种异样的光芒。 他机械的向前走去,却并不是在下山,而是上山。 秋璇望着他的背影,竟隐约感到有些陌生。 ------------ 第八章、瑶台飞血战龙狂 上金顶。 秋璇有些讶异,她这才想起,他们来峨嵋的目的,是为了借助山川灵秀之气,让郭敖施展出最强一剑,决战于峨嵋之巅。 难道郭敖还没有忘掉这件事么? 郭敖的脸色越来越冷。时近正午,蜀地日色幽淡,穿过峨嵋无边翠木,变成一片森碧,再照在郭敖的脸上,便将他的脸照得斑驳陆离、阴晴不定。 金顶已然在望。 郭敖忽然转过头来,对着秋璇道:“我将比剑的场所选在金顶大殿之前,你没有意见吧?” 秋璇默然,点了点头。无论在哪里都一样,都只会以郭敖惨败而告终。 钟成子的刀刃并非指向秋璇,他只是在炫耀,在求告。否则,他早就死了。 不要向秋璇出剑,这也是个禁忌。 金顶寂然,大门紧闭,似乎整座山都在沉睡着,并不欢迎他们的到来。 郭敖猛然用力将大门撞开,里面的目光齐唰唰地向他们转了过来。 秋璇没有想到,门内院子中竟然有这么多人,几乎将整个山头都塞满!这些人都穿着红黑相间的长袍,手上都握着兵器,可以看得出,他们的武功都不弱,甚至不少都是威震一方的高手。 那些人显然没有料到二人的闯入,目光中充满了震惊。 郭敖却长笑了起来:“我没有失望,今日我赢定了!” 他转身向着秋璇,悠然道:“这些就是我的剑!” 秋璇看着他,眸子渐渐亮了起来,她嗅到了一丝有趣的味道。 她能看出,从那个阴暗恐怖的洞穴中走出之后,郭敖身上起了某种莫名的变化,或许,这能让峨嵋之行变得有趣起来? 她甚至有些期待郭敖的出手,让她好好看看,他究竟要刺出什么样的一剑。 郭敖转过身,缓缓向人群的正中间走去。那些人想要拦住他,但郭敖身上升起一股异样的杀气,却让他们不敢妄动。但当郭敖逼近大殿时,几十把长剑同时亮了起来,雪浪般的剑光连成一片,将郭敖挡在了外面。 郭敖低下头,血,将他的鞋袜染湿,他循着血流来的痕迹看去,就看到了一具扑倒在台阶上的尸体。那是一具女尼的尸体,郭敖知道她死的时间并不长,因为鲜血透过鞋袜,还能感觉到一丝温热。这样的尸体还有很多,歪歪斜斜地倒在台阶周围,将大殿围了一圈。 殿门口,守着几十名女尼,脸上全都布满了惨烈的表情,郭敖看到了她们的心情,曾几何时,他也有过这种誓死保卫某物的决心。 所以他停住,转过身来,就站在这群女尼身前,面向着那些人。郭敖的目光掠过他们,淡淡道:“我知道你们是天罗教众,也知道你们是来灭峨嵋的!” 众人耸然动容,所有的目光齐聚在郭敖身上。郭敖笑道:“我们并不相干,我是来比剑的。” 那些人稍稍松了口气,郭敖身上透出的气息让他们感到有些压抑,他们决不愿意在即将攻灭峨嵋的时候,惹上这么一个难缠的对手。 哪知郭敖却说了句让他们费解的话:“但见到你们,我忽然想起我的另一把剑来。” 他的手伸出,一把洋溢着淡紫色光芒的古剑出现在他掌中,郭敖手指抚过剑锋,那剑身上响起一阵微微的啸音,一望而知是柄绝世的好剑。 众人中有几人见识广博,禁不住叫道:“舞阳剑!你是剑神郭敖?” 郭敖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他反手将舞阳剑插在台阶上,淡淡道:“舞阳剑以山川秀气为剑,但现在,我的剑却是你们!” 他猝然凌空一抓,随着他手势才抬,一篷诡异的红光突然从他手间溅射而出,竟随着他的五指布散满周围一丈,鲜血飞溅,五名天罗教徒的头颅被这几道红光掠过,直飞向天! 郭敖缓缓收指,他每根指尖上都凝结着一点鲜血,他将沾满鲜血的手掌加于额头,阖上双目,长长出了一口气,似乎在享受这血液的温暖。 然后他睁开眼睛,双目已变得完全赤红。 他的手再度挥出,诡异的红光闪电般掠过,又有十几人被这红光扫成两段! 而每杀一人,红光便强盛一分。天罗教徒一阵大乱,纷纷掣出兵刃,向郭敖攻了过来,但郭敖身子已幻成了一团血光,每一动便有几人死亡! 秋璇心头闪过一阵不祥的预感,眼前的郭敖已不是她能够想象与控制的了,她再也不想继续。于是,她转身,向山下走去。 红光陡然强盛,一闪就到了她身前,郭敖长笑道:“我还未出手,你怎能走?” 秋璇就觉一道大力涌了过来,她纵身疾退,绯红的衣衫越过人群,飘到大殿门前。她身子才站稳,就看到了郭敖那红到诡异的眸子。 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想起了山洞中陈列的那些扭曲的肉团。 从进入山洞开始,郭敖的行为就渐渐失常。难道这可怕的剑法,也就是他封印在自己心底的秘密么?那么,他为什么又将它施展出来呢? 秋璇蹙起了秀眉,沉沉思索着。 郭敖的声音轻轻传来:“小心了,我要出剑了!” 她猛地一惊,就见几朵血花炸开,组成一幅凄美的图画。那是郭敖的手闪电般挥过,将几名教众的头颅斩下。而他的手掌染满了这些鲜血,也仿佛一朵赤红之花,妖艳地在空中滑过,逼人的剑气就从其中流泻而出,直溅秋璇! 秋璇并不担心这道剑气,她只是有些心惊。 因为,她完全看不到郭敖,她看到的只是一个完全幽闭起来的灵魂。 她看到的仍旧是剧烈颤抖着的、昏迷着的、怀着无际无涯的惊惧,蜷缩在绝望尽头的孩子。 剑气冲天,卷起峨嵋金顶上残存的森森碧气,陡然化得凌厉无匹,带着冲天厉啸,向秋璇直斩而下。 天罗教徒的脸上都露出了绝望的神色,这一剑威力之强,恐怕连金顶大殿都能斩成两半! 剑气直取秋璇。 不要向秋璇出剑。这个禁忌就要在这一刻被斩碎,化为尘埃。 秋璇却全然不动,漫天红光就在触及她衣襟的一瞬间,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郭敖忍不住动容,他的剑气仿佛击到了汪洋大海中,并未激起一丝风浪。他骇然抬头,就看到两只面具。 一左一右,两只青铜面具,森然矗立在郭敖面前,几乎将面具背后的人完全覆盖住。面具的顶端有两只突出的魔怪一般的利角,上面涂满了奇怪的花纹,看上极为骇目;但面具上雕的,却是无锡阿福一样的胖娃娃脸,在满足而天真地笑着。这面具的雕工精细之极,魔怪长角的森厉,胖娃娃的富态,都栩栩如生。这两者组合在一起,却有种异样的诡秘。 面具后伸出四只红润的手掌。郭敖那威力无匹的剑气红光,就被这四只手掌挡了个干干净净。郭敖血红的双目中也不禁露出了一丝讶异。 一个干涩而有些沉闷的声音从面具背后响起:“飞血剑法?” 另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声音从另一具面具背后传出:“这等邪剑本该灭绝才是,想不到我们两个老头子又见到了。” 秋璇笑道:“既然让正义的哼哈二将见到了这么邪恶的剑法,那一定就要铲除的了。你们慢慢打,我先回去了。” 郭敖目中赤红之色更浓,长笑道:“想要铲除我?那就看你们受不受得了我的剑了!” 他一探手,红光陡长,向两边疾射而去。那两位头戴面具的神秘客同时出手,郭敖就觉两道沛然之力猛然扫出,凌空将他的剑气截断,跟着反压而下。那么霸猛的飞血剑法,竟被这两人硬生生压制住。 耳听那两人怒道:“在我们两位老人面前,还敢施展这等邪恶的剑法,难道当我们这两位武林正义使者不存在么?” “我管你!” “你肆意行此恶事,滥杀无辜,难道就不怕天诛地灭么?” “你管我!” “咦?!” 郭敖甚至能想象到两只面具后的脸的表情,他心底涌起一阵快意,忍不住长笑起来。 笑声中,众人的脸色却都有些沉重。 飞血剑法是最为邪恶的魔道剑法之一,乃是以敌人或者自己的鲜血增加剑势的威力,杀人越多,威势越盛。这种武功虽为罕见,但也并未罕见到绝传江湖的地步。几乎每一代都会有几个邪派高手,仗着这种剑法,横行江湖。然而,却没有一个人的飞血剑法,能凌厉到郭敖这种地步——这几剑一出,几有天地破碎,神鬼难当之力! 难道他还得到了其他秘法的淬炼,才让这种邪道剑法显得无所不能? 猛地一阵响亮的大笑声传来,就见峨嵋金顶上冉冉飞来三四只巨大的璇玑青凤,钟成子的声音铺天盖地而来:“好!杀得好,这样才有霸气,才会成为天下无敌的剑神!什么狗屁的天理人情,天诛地灭,都是骗小孩子的玩意!” 他的手扬起,指着金顶万千人中的郭敖:“杀吧,在大罗真气的引导下,这些人都将成为你的剑,而你将成为天下无敌的剑!” 天罗教众闻言一阵惊恐,有人认出钟成子来,大叫道:“钟成子,你也是天罗教众,竟敢行此残杀同道之事,难道就不怕雄尊降怒,教主将你形神俱灭?” 钟成子大笑道:“我已与天地同寿,什么人能灭我?什么天罗教,什么雄尊,岂能约束得了我钟成子?今日我修成剑道极诣,连崇轩都不是我的对手,你们这些小孩子,还是乖乖地成为剑的一部分吧!” 他座下的青凤突然一声鸣叫,口中喷出一阵淡红色的粉雾,迅速在金顶布开。天罗教众惊恐叫道:“钟成子,你下的是什么毒雾?” 钟成子笑道:“放心,此乃桃花仙瘴,只会令你们的内息迟缓,武功打点折扣而已。” 那些天罗教众齐声怒喝,纷纷向外冲去。钟成子慢悠悠道:“但你们千万不要冲出这团红雾,因为桃花仙瘴之外,就是青梧仙瘴,沾之必死。” 众人这才看清楚,粉雾之外,还有一层淡淡的青光,映在峨嵋山千重碧气里,十分隐晦。但山顶风那么大,却依然吹不散这层青光。想到钟成子的种种可怖之处,天罗教众不禁都是一凛。他们不由都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要是崇轩在这里就好了! 只听钟成子悠悠叹了口气,道:“若是崇教主在此,我忌惮他神鬼莫测的手段,若是没有十分的把握,可真不敢动手。但现在,你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粉雾更浓,天罗教众就觉内息都是一窒,胸口烦闷之极,几欲呕出。但郭敖却感觉到无比的舒畅,这层粉雾中仿佛含有无穷无尽的力量,正不住灌输到他体内。他的目光越来越锐利,身上的杀气也越来越浓。 哼哈二将的掌力,已渐渐约束不住那团跃动的赤红。 郭敖直盯着哼哈二将,两人心中同时升起一股寒意,哼大叫道:“乖乖不得了,这小子越来越厉害了,老头子快撑不住了!” 哈也跟着叫道:“咱们这天下无敌的正义使者,看来是主持不了正义了!” 郭敖目中泛起一阵冷意,大笑道:“原来你们已经明白了,那就送你们上路吧!” 他身子倏然后退,被哼哈二将控约住的那道赤红剑芒立即被拉长,宛如一道长虹,溅射在郭敖与哼哈二将之间。郭敖身子闪电般向一侧跃出,只听一阵惨叫,被这道剑芒触及到的天罗教众,尽皆身子断为两截,浓重的血腥气冲天而起,金顶之上顿时充满了腥风血雨! 哼哈二将急忙收手,郭敖手一抬,那道剑芒顿时收缩到他的掌间,吞吐不定。漫天血气宛如受到什么牵引一般,向他的掌间汇聚而去。那道剑芒更深、更红,耀眼欲盲。 郭敖长啸道:“试试这一剑!” 他身子飙射而出,赤红的剑光萦绕在他身周,宛如一个巨大的血球,向哼哈二将冲了过来。哼哈二将冷笑道:“才学了几招剑法,就想挑战老头子?” 他们退后一步,两只手掌一起拍出。一掌直立,一掌横斩,郭敖的剑光竟然无法越雷池一步! 但郭敖全然不惧,长笑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那就等我再杀几人!” 他身子闪电般退入人群中,血浪立即高高溅起。他的身形一退即进,掌间那无形的剑光更加浓烈起来。 郭敖双目浓赤,但神情却极为冷漠:“十人之剑不能胜你们,我就杀百人,百人不能,我就杀千人!” 钟成子闻声纵笑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知道么,你缺少的就是这道邪魔之气啊,现在你完美了!” 郭敖赤瞳抬起,冷冷盯在钟成子身上:“我杀了这两个老不死后,接着就来杀你!” 钟成子兴奋地大叫道:“我等着你呢!只要你能杀得了我,我死都甘心!” 郭敖不再说话,双瞳缓缓垂下,照在哼哈二将身上。怨怒的杀气从他身上散开,整个金顶都被这股凌厉的邪气包围。 哼哈二将忍不住退后一步。 突地,大殿殿门轰然打开,几十位女尼鱼贯而出,秋水一般的剑光指向郭敖。 郭敖一动不动,目光却倏转森然:“我是来救你们的,你们的剑为什么却对着我?” 为首一位尼姑身上遍染血迹,正是峨嵋九凤中的轩清,面容肃然道:“本派讲究的是除魔卫道,你滥杀残忍,便是魔头。” 郭敖大笑道:“我杀的都是你们的敌人,岂能是滥杀?” 轩清合掌道:“阿弥陀佛,峨嵋弟子乃方外之人,并无敌人。” 郭敖怒极,道:“那这些人来这里是做什么的呢?难不成他们要杀你们,你们就引颈就戮。” 轩清道:“那倒不必。他们乃是凡俗之人,不懂慈悲,是以打打杀杀。峨嵋弟子志在自保,方才据挡各位施主,误伤了十几条人命,已是大为过分,死后当落血池地狱了。” 郭敖冷笑道:“如此说来,我若是死后,要生生世世都浸在什么血池地狱了?” 轩清道:“那也不至于。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施主只需消了杀意,峨嵋立时又成清净之都。” 郭敖冷笑道:“我却不相信什么神佛地狱。我只知道,若我真的放下手中刀,我立即就会落入地狱!你们是出家人,我不想杀你们,快快闪开,我要出手了!” 轩清面容无比虔诚,道:“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施主若是出手,便请先对付我们吧!”剑光如水,层层布在郭敖身前。 郭敖脸上的红光一闪而灭,冷冷道:“你们当真不闪开?” 轩清缓缓摇了摇头。她身材瘦小,裹在宽大的僧袍里,并不显眼,但现在却仿佛是一块碑,将郭敖所有去路一齐挡住。郭敖不再说话,红光倏然破空而出。 猛地眼前风声大作,一座庞然大物猛然向他砸下。郭敖心灵与剑光几乎相合,动念之间,身子已然斜退八尺。只见一个巨大的金卵矗立在他的面前。 那卵有一人多高,尽是由金色的丝线缠成,坚固之极。卵顶上,坐着一位头戴青铜面具的黑衣人。哼哈二将大喜,叫道:“大哥来了!” 他们得意洋洋地对郭敖道:“我大哥嘻来了,你就威风不起来了!” 嘻、哼、哈,他们的名字可真是奇怪。 郭敖知道,这决不是他们真的名字,这三位老人看似疯疯癫癫的,功力却深到不可思议的境界,远远超过郭敖所遇过的高手。他们为什么会形影不离地保护着秋璇,郭敖并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要打败他们,取得华音阁阁主的位置。 那时他才不辱没了手中的舞阳剑。 ------------ 第九章、万仞佛山曙色长 郭敖并沒有多说话,手中红芒猝然击了出去。嘻惊咦一声,身形飞舞而起,红芒敲在了金卵上。立即一声稚嫩的鸣声响起,嘻落在哼哈二将的身侧,大笑道:“你惨了,也让你吃吃这个小家伙的苦头!” 一团金光从卵上腾起,显出一个通体金色的胖乎乎的虫子來。他只有拳头大小,生得却极为可爱,大大的脑袋,清秀的面庞,蜷缩着的手脚。如果不是通体金色的肌肤,倒是似极了一个极为惹人怜爱的孩子。但他的背上,却有七对蝉翼般的翅膀,轻轻抖动着,将他的身子托在空中。 金王。万蛊之王的金王。 现在,他那双大眼睛里充满了愤怒,盯住郭敖,口中呀呀呀呀的一阵怒啸。 郭敖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单看相貌,便知道这只怕是种从未见过的蛊虫。他对这些假扮婴孩的怪物沒有半分好感,红光掣动,厉声道:“滚开了!” 金王冷不防被这道红光抽中,饶是他肌肤如铁,也是一阵剧痛。不由得立即暴怒,“呱哇”一声儿啼,一口红雾吐出,向郭敖击了过去。 郭敖哪里将他放在眼中?飞血剑法卷起漫天血腥之气,向这团红雾搅去。哪知剑光才碰到红雾,立时便觉一阵粘滞之力四面八方涌來,将剑光困住。 郭敖吃了一惊,另一只手闪电般掠出,硬生生将这团红雾斩开,这才勉强将飞血剑光收回。饶是如此,仍觉一阵心神激荡,心浮气躁。 那金王却仿佛受了侮辱一般,一阵呱呱大叫,猛地张嘴用力一吸。钟成子脸色惨变,他所布下的桃花仙瘴与青梧仙瘴几有天地造化之功,这么多武功高强的天罗教众都不能破,但被金王这么一吸,竟宛如宿鸟投林一般,尽皆被他吸走! 金王的肚皮高高鼓起,打了个饱嗝,似乎很是满足,但目光再落到郭敖身上时,却立即暴怒起來,似是想到了郭敖击他的那一剑。呱的一声叫,又是一团雾气喷出。 这团雾气却是青红交杂的,雾气才出,钟成子脸上立即变色,大叫道:“快些闪开,这雾气粘不得!” 郭敖心头一凛,脚尖**地,身子疾退。雾气扫到了台阶上,石色忽然就变成了暗灰色。众人都是大惊,金王头斜斜抬起,看着钟成子,似是怪他提醒,倏然七对小小的翅膀一齐闪动,化作一道金光,向钟成子射了过去! 钟成子情知不妙,急忙发动大罗仙阵,几道白电缭绕而出,身子腾空而起。金王却一头钻进了璇玑青凤的躯内。那青凤通体都是钢铁铸成,却丝毫碍不住他的去势。一阵咀嚼吸食之声从青凤腹内传出,钟成子脸色更是惨变。 他知道,这青凤体内,藏着他这十几年來秘密炼制的各种蛊毒,威力极为恐怖,可以说是他的看家本领。但现在,这些蛊毒显然都被金王嚼吃了。 他究竟是什么怪物,竟有如此威力? 金王慢腾腾地从青凤腹内飞出,肚皮已然鼓得滚圆。他摇头看了另外几只青凤一眼,似是想吃,又似是已经饱了,再也咽不下了。他摇摇摆摆地飞起,抱着这几只青凤,在它们的额头上都咬了一口,留下一个淡金色的唇印,这才满足地向那个金卵飞去。 郭敖似笑非笑地站在卵前,悠然道:“这卵中究竟藏着什么东西,叫你如此舍不得呢?” 金王的翅膀顿时凝止在半空中,发出一阵焦急的呼叫,似乎极为惧怕郭敖损害那个金卵。 郭敖冷哼一声,赤红的剑光烛天腾起,向金卵落下。 金王发出一阵声嘶力竭的锐啸,全力冲了过來。但他的來势又如何快得过剑光?这一剑直劈在金卵上! 一阵闷响传了出來,这一剑将金卵直劈成两半! 郭敖却忽然怔住,他发出一声不可思议的大叫:“李清愁?” 李清愁双目紧闭,坐在金卵的正中间。他的面容恬静,仿佛只是睡去了一般。郭敖双目中的赤红色稍减,伸手向李清愁扶了过去。 随着他的手伸入,卵壁上的金色退去,转而为深沉的红色,一如他的眼眸。 李清愁的双眼倏然睁开,深深盯在郭敖的脸上,缓缓道:“郭敖,你又入魔了。” 郭敖一愕,伸出的手瞬时顿住。 李清愁双目清澈,仿佛透过郭敖的眸子,直看进他的灵魂深处。 郭敖突然感到了一阵深入骨髓的痛苦,他双手抱住头,大叫道:“不……不要跟我说话!” 他的痛苦叫声转化为一阵大笑:“我沒有入魔,我是武功大成!你知道么,再沒有人能打败我了,绝沒有人!” 李清愁看着,幽幽叹息了一声,他忽然伸指,一指**在了郭敖的眉心处。 他缓缓道:“你在恐惧什么呢?” 郭敖一声大叫,李清愁的手指仿佛是一块烧红的烙铁,连他的灵魂也一起灼伤。有那么片刻的功夫,他双目中的赤色隐去,显示出來的却是巨大的恐惧。 这恐惧瞬间将他的全身都占满,郭敖忍不住大叫道:“救我……救救我!” 但赤色转瞬而來,将他再度吞沒。然而郭敖的身子却在剧烈颤抖着,那道被钟成子植入体内的大罗真气,已完全引动了三年前残存在体内的魔种,彼此呼应,慢慢成长,正在一****蚕食他的心智。这道大罗真气,将本无殊能的飞血剑法化为无上魔剑,也将他变成一个充满恐惧的噬血恶魔。 他忽然明白,无论什么力量都救不了他,因为那恐惧來自他的心。 他无法将自己的心挖出,丢弃。所以他无法摆脱这恐惧。 李清愁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怜悯。 李清愁无法理解郭敖的恐惧,因为合他与郭敖、铁恨之力,绝不必惧怕任何人。而无论郭敖出了什么事,他们都绝对会站在郭敖这一边的。 那么郭敖还恐惧什么呢? 他抬头,望着钟成子,难道郭敖怕的是这个人么?他认识钟成子多年,这个人的确有些古怪的门道,但绝不至让郭敖害怕到这种程度。 李清愁的眉头深深锁了起來。他轻轻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无法脱身,去追寻自己的困惑了。 他最后瞥了一眼空空的金卵,那里面的空间很大,足以容下两个人。 只是蓝羽去了哪里呢? 他缓缓收回目光,也收回了那声叹息。 他目注钟成子,道:“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放过他好么?” 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玉手神医的请求,钟成子也无法例外。 他微笑着抬起双手,道:“好,就冲着神医这句话,我今日袖手!” 李清愁深深看了他一眼,扶起了郭敖。只要钟成子答应让他救治,他就有绝对的把握治好郭敖,哪怕他一只脚已经跨进了鬼门关。 钟成子并沒有食言,他微笑看着李清愁,似是宽容,又似是有着绝对的把握。 李清愁伸指**了郭敖身上的几处穴道,但觉郭敖体内真气杂乱之极,这几指能不能镇住他的真气,殊无十分把握。然后他伸掌抵住了郭敖的后背,将自己的本命元气缓缓渡入其体内。 这股本命元气乃是李清愁一身医术所萃,是他治病救人的根本。这股元气丰沛绵厚,连绵不绝,渡入人体内之后,就算只有最后一口气,也可以接续。 李清愁沉稳不如铁恨,狠辣不如郭敖,便是由于半生修为,都集聚在这股本命元气上。也因此成就了他玉手神医的名号。他自忖以自己的修为,本命元气入体后,至少可以将郭敖体内的异变控制住。 钟成子猛然发出一阵刺耳的尖笑声,他厉声道:“李清愁,我就等着这一刻呢!” 随着他这声怪叫,郭敖体内猛地升起一股极强的吸力,将李清愁的本命元气吸住,使劲侵夺了起來。李清愁猝不及防,那股本命元气刹时被吸去了十之七八! 郭敖的身子倏然脱出,诡烈的红芒倏忽之间笼罩住整个峨嵋金**! 李清愁真元被夺,就觉体内空空荡荡的,胸口烦恶无比。 耳听钟成子尖锐地笑道:“郭敖此时已入魔,一切全与常理相反,你用真气助他疗伤,却无疑将他往火坑里推。却原來是你害了他!” 李清愁怒道:“你……你怎不早说?” 钟成子笑道:“我说过袖手,就一定会袖手。你看到我出手了么?” 李清愁待要再说,峨嵋金**风云倏乱,郭敖双目赤红如血,脸上杀气大盛,一举手之间,红光怒发如电,他身边的十几位天罗教徒尽皆身首两段,鲜血烛天而起。 郭敖发出一阵凄厉的笑声,大叫道:“沒有人能胜得我,沒有人能欺得我!” 他血红的眸子中满是鲜浓的杀意,厉啸道:“我要杀尽你们!” 李清愁大惊,道:“不可以!”只见眼前红影乱舞,郭敖身子飞纵而來。 李清愁一咬牙,玉手陡然伸出,向郭敖弹來。 红血如潮水般倾泄而下,李清愁本命元气被夺,却再也无法抵挡。只觉胸前一阵烦恶,李清愁不禁闭上了眼睛。 突然,一只手伸了过來,抓住他的衣领,将他使劲向后拉去。 铿然声响中,郭敖一剑斩在了地上,整座峨嵋山仿佛都晃动了起來! 李清愁脸色微微一变,郭敖血红的眸子追着他映了过來。那道猩红的剑光,也一直追着他袭至! 但背后的这只手仿佛有通天彻地之能,无论郭敖的剑法如何猛恶,依旧不能斩到李清愁的衣角。 郭敖目中杀气猛地大盛,身子斜窜而出,冲进天罗教人中就是一阵乱杀。 李清愁身形稍缓,只见拉住自己的人,正是那个头戴青铜面具,自称为嘻的神秘客。 只听他肃然道:“看來我们三位糟老头子要大开杀戒,共出一掌了。” 话音才落,三人一齐举起了右掌。但见三只手掌尽皆呈玉白色,在浓艳的血气中,犹如佛骨般刺眼。手掌缓缓翻动,顿时一股沛然之力自三掌中生发,湛然向外排去。 这三掌所夹的威力,竟仿佛能改天换地! 李清愁大惊,道:“三位前辈,不能杀他!” 嘻搔了搔头,道:“那可就难办了,我们的乾天神掌施展出后,天下无敌,威力至强至猛,要杀他容易,但若只是伤他擒他,可就千难万难了。” 李清愁道:“他受钟成子引诱,一时入魔,前辈千万要给他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绝不能杀了他啊!” 只听一声冷哼传來:“他要有改过自新的机会,那被他杀死的人呢?”一人森然踱了过來,正是峨嵋派的轩清。 她冷然望着李清愁,道:“先诛杀此獠之后,再杀你为心明、心清师叔报仇!” 李清愁轻叹道:“二位师太绝非我所杀,此心天日可表,日后你一定会明白的。” 轩清冷冷道:“我现在就明白的很!” 嘻看了轩清一眼,又看了李清愁一眼,突然道:“还有一个办法能行,你们想不想听?” 轩清的脸色稍缓,道:“前辈请讲。” 嘻微笑道:“在大罗真气的控制下,他已完全入魔,加上他以前曾习过正宗的魔道武功飞血剑法,如今以魔御魔,绝非常人所能控御。除非我们三人用乾天神掌将他摧为肉泥,否则他便会噬血增强功力,威能越來越高,直到杀尽这里所有的人。” 他越说,轩清便越是心惊。只见郭敖來去几如电,红光剑芒越來越强盛,知道嘻所言非虚。急问道:“那该当如何是好?” 嘻肃然道:“峨嵋派素称为降魔第一,这个法子,就须在峨嵋派中求。” 轩清愕了愕,道:“在本派中求?那是什么?” 嘻一字字道:“那便是峨嵋派的镇派绝学:慈航普度!” 轩清叹道:“本派绝学慈航普度乃降魔第一心法,将本派弟子的所有修为集聚到一人身上,显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之法像,降魔镇邪,无拘无碍。但这门武功反噬之力极强,自心明、心清师叔死去后,本派已无人能承受住慈航之力了!” 嘻笑了笑,道:“不!这里有一人能承受。” 轩清摇头道:“前辈说笑了,弟子虽然有先入地狱之心,但委实力有不及,无法胜任。”她长叹一声,神色黯然,似乎为自己无力化解这一惨劫而悲哀。 嘻悠然道:“那就是他!”他伸指指向的,赫然是李清愁! 轩清愕了愕,愤然道:“他杀害了心明、心清师叔,我们绝不会与他同仇敌忾!” 嘻淡淡道:“但此时邪魔横行,而这是唯一的办法。” 轩清牙齿使劲咬住嘴唇,目中喷出热火,盯着李清愁。 李清愁心下黯然。只听嘻道:“但慈航普度威力无比,你虽修为够了,但仍有极大的可能从此武功尽废。你可愿意?” 李清愁看着那个神魔般的血影,想到他们共行江湖的逍遥,指**江山的豪情,不由道:“我愿意!” 轩清嘶声道:“你休想!我不会将全身功力都传给你的!” 嘻悠然道:“你应该也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是执着于个人恩怨,还是降魔卫道,我想你应该很清楚的!” 轩清大叫道:“不要再说了!” 她紧紧盯住李清愁,牙齿几乎将嘴唇咬出血來!她仿佛要靠着两只眼睛就将李清愁嚼碎,吞沒。她很想冲上去,一剑捅死这个杀了她师父师叔的人,但又有个声音告诉她,江湖上人称玉手神医的少年高手,也许真的是唯一能承受住慈航普度那无上威力的人。 至少在现在的金**,是这样的。 ----除魔卫道,还是个人恩怨?轩清的心都在滴血。 她猛地回头,大叫道:“结普度大阵!” 峨嵋弟子脸上都是一阵犹豫,轩清嘶声道:“准备施展慈航普度!” 她的身子飘然而起,就趁着峨嵋山上的风雾,飞舞了起來。 缁衣飘转,尽含慈悲。 嘻道:“莫怪我老人家多嘴,慈航普度讲的是心,你若是勉强,就不必施展了。” 轩清咬住牙,不发一言,但她的身子却不再停下,脚步越來越急,带着峨嵋派的十数个弟子,一齐围着李清愁旋转曼舞。 缁衣开谢,如蝶飞扬。 突然,她们一齐出掌,击在李清愁的背上。立即一圈氤氲的佛光从李清愁的背上腾起,迅速沒入了他的体内。李清愁不禁发出一声曼啸,身子飞纵而起。 半空中倏然大放光明,金**半空中,忽然显出了一圈七彩丽辉,萦绕缠绵,组成了万丈毫光,将整个峨嵋峰**都笼在其中。李清愁身子若浮若沉,就悬在其中。 轩清全身功力几乎尽耗,但仍忍不住脸上变色,叫道:“佛光?” 只见满空尽是彩辉,伴随着李清愁身子腾起,布满清宇寰宙的,便是名闻天下、但却沒几人得见的金**佛光。轩清眼睛中满是欣喜与迷惑,难道真的是自己的虔诚感动了诸天神佛,所以才在他们施展出慈航普度时,显漫天佛光么? 只见佛光中隐约显出一尊佛陀的影子,颔首合掌,慈悲面世。 轩清一惊,忍不住叫了出來。她看得清清楚楚的,那佛光中的佛影,赫然便是李清愁! 佛光冲天,那奇异的妙境震慑住每一个人的心,就连被魔火迷住心窍的郭敖,也禁不住微微一顿,仰头望着这神异的美丽。 李清愁的身影宛如佛陀降世,缓缓落下,她的手掌就如同菩萨手中的杨柳枝,轻轻拂在了郭敖的额头。 甘露垂下。郭敖猛然就觉心头一清,佛光那无限的光辉照耀进了他的心房。金光夺目,郭敖忍不住闭上了双眼。 通天震地的心跳声响起。 漫天佛光渐渐合成了一颗心的形状,一颗被血色浸染的心,正被金色的光芒照得通透无比,悬挂在金**之上。无数细小的暗影,就在那心灵的血海中沉浮挣扎。 李清愁的手掌缓缓抚过郭敖的额头,漫天佛光登时又强了一倍。通天彻地的心跳声也强了一倍。 那血海中细小的暗影们,似乎同时抬起了头,茫然地看着头**上荧荧旋转着的这片大光明,仿佛是地狱中的恶鬼,第一次见到太阳一般。灵心柔和的光芒,也照亮了他们那湿冷的心底。 渐渐的,有什么东西融化了。 在佛光的照耀下,它们竟似想起了过去一般。生的欢乐重新在他们那干枯的心房中滋生,使他们暂时忘记了血海的束缚。 真正的忘却,就是解脱。 就在这一刻,郭敖心中的恐惧、焦灼、暴虐也仿佛随着着光影的照耀,被封印、凝固,成为无限灵台上的一块块顽石。 然后,心跳声渐渐小了下去,而这些顽石的影子也渐渐淡了…… 佛光氤氲,郭敖睁开双眼,然后,他看到了李清愁。 看到了他那充满关切和善意的脸。 郭敖忽然明白,自己并不需要恐惧,因为他还有朋友。 李清愁对他笑着,这笑容使他明白,无论他发生了什么事,李清愁都会全力帮他;正如同无论李清愁遇到了什么艰难,他也一定会誓死相助一样。 他忍不住握住了李清愁的双手,想尽力笑一笑。 他突然就觉李清愁的内息微弱之极,竟似一个毫不会武功之人! 郭敖大吃一惊,急忙抓紧李清愁的手,将全身劲气都度了过去。 李清愁笑着摇了摇头,道:“你沒事就好了!” 郭敖目中迅速充满了泪水。 友情,这友情救了他,却令李清愁失去了全部功力。 他嘶声长啸着,双目尽赤,盯住钟成子,叫道:“是你!是你蛊惑我的心意,我一定要杀了你!” 钟成子笑道:“如果你愿意,那就來啊!” 郭敖一声悲啸,向前冲去。李清愁一把拉住他,轻声道:“你……你难道还不明白么?真正促使你入魔的,并不是大罗真气,而是你这颗杀戮的心啊!” 郭敖身子一震,他恍惚中仿佛明白了什么,但他仍坚定道:“我知道,但就算是入魔,我仍然要杀了他,否则我就对不住你!” 说完,他拔剑,舞阳剑,转身,一剑挥出! 这一剑并不是飞血剑法,但却含着郭敖所有的决心,所有的战意。 钟成子脸色陡变,他似是想要招架,但身子才刚一动,剑光便已闪到了他的胸前! 一篷血花从他的胸口涌出,他的人被这一剑那无上的力量推动,飞了起來,带着大篷鲜血向山下飞跌而去。他的声音遥遥传來:“我是不死的……我一定会回來……” 郭敖紧紧握住李清愁的手,目光缓缓垂下,盯着三位青面老人。 他沉声道:“我还未接三位之剑呢。” 他又恢复了那落拓而孤傲的姿态。飞血剑法乃是邪剑,威力虽然广大无比,但却极耗用剑人的精气。郭敖此时身子已极为虚弱,甚至承受不了一次比斗,但他知道,他不能倒下,他甚至不能败。 因为他不能对不起李清愁。他一定要当上华音阁主,用华音阁那无上的财力物力,让李清愁恢复武功。为此他不惜与任何人一战! 嘻叹了口气,道:“为什么要接我们三人的剑?我们三人又不用剑的。” 他摇了摇头,转身向山下走去,一面走,一面嘟囔道:“年轻人就是只知道好勇斗狠,一**也不明白老头子的苦心。剑并不是唯一的真实啊!” 秋璇冲着郭敖做了个鬼脸,笑道:“算你赢了就是!”说着,也随着嘻、哼、哈三人走下山去。 那些女尼冲着郭敖李清愁怒目相向,一齐走进大殿,砰地一声,将殿门关上。 而天罗教的教徒早就走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下满地尸体。就连金王也早就走得无影无踪。 山岚苍茫,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他们两人。 ----真的赢了么?郭敖不禁长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必须要找到步剑尘,因为只有他才能治好李清愁。 失去了本命元气后的李清愁,已无法再称为神医了。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自己。 郭敖最后看了一眼峨嵋,那莽苍的秀色中,有他永远的惊惧。 体内的大罗真气渐渐沉寂下去,但绝未消失,而是深深潜入他的骨髓,只等待着下一次复苏的机会。 他能够摆脱这一切么? MM提供武林客栈无弹窗高品质全文字章节在线阅读,高速首发最新章节,文字品质更高,如果觉得MM不错请帮助我们宣传推荐本站,感谢你的支持!你的每次分享和宣传都是我们高速首发的动力! ------------ 星涟卷 春水流觞 ------------ 第一章、玉阁风霜高九重 郭敖站在步剑尘面前。 他并没带着李清愁来,因为他不确定步剑尘是否欢迎李清愁。 他还不了解华音阁,也不知道华音阁中有些什么规矩,但他知道,像这样百年传承的大派,都或多或少会有些古怪之处,尤其不愿外人随便入内。 但他并没有犹豫,因为要他放下李清愁,还不如杀了他。所以他站在了步剑尘面前,心里多少有一点内疚。 也许自己辜负了这个人吧。 步剑尘脸色淡淡的,瞧不出来是喜还是怒。他望着那青翠的远山,良久不语。 沉默就这样在两人中间缓缓蔓延开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步剑尘道:“你赢了韩青主与秋璇,从现在起,你就是华音阁的阁主了。” 郭敖愕了愕,他就成为阁主了么? 步剑尘说完之后,站起身来,走进了四天胜阵中。 郭敖苦笑。就这样成为阁主了么?没有信物,没有仪式,没有授受,没有认可! 他看着自己,没有发现任何的不同。 华音阁阁主,这个权倾天下的名号,就这么随便地授予给他了么?郭敖呆呆地站在那里,任由苦笑爬满了自己的脸。 一瞬间,一个念头闪入了他的脑海:步剑尘究竟在想什么呢?他对自己究竟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他认可自己的所作所为么? 他是否真的愿意将阁主之位交给自己? 郭敖无法回答!他只好回到了青阳宫。这是华音阁中他最熟悉的地方,也是他安置李清愁的地方。 韩青主笑嘻嘻地看着他,似乎在等着他宣布好消息。 郭敖叹着气,他实在不觉得这是个好消息,反而有种被轻视了的羞辱感。 哪有这样的阁主? 韩青主悠然道:“你的确已经是华音阁的阁主了,这点毋庸置疑。” 郭敖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每个传承百年的宗派,都有它的古怪之处,难道这就是华音阁的古怪所在? 韩青主道:“天下所有的宗派都是世袭制的,纵然不是父子相传,也必定是师徒相传,不管子、徒是不是英雄好汉。但华音阁不同,每个华音阁的人都可以自封阁主,但他必须要通过自己的力量,让各种所有的人都承认他是阁主。” 他舒舒服服地倚在墙上,那是个紫檀木的罗汉床,床中间摆了个矮脚几,几上的红泥小火炉中新茶正蟹沸,韩青主半闭着眼睛,神色中尽是悠然:“华音阁传承的信物不是稀世的珍宝,也不是第一代阁主的遗物,而是阁中众人的信任。” 郭敖沉思着,道:“如此说来,我已经取得了三个人的信任了?” 韩青主颔首道:“不错,苍天青阳宫,下弦月主,步先生。虽然只有三个人,却无疑是华音阁中的半壁江山。但既然有东方苍天青阳宫,就有西方均天少昊宫、南方炎天离火宫、北方玄天元冥宫,这三宫的宫主跟我绝不相同,并非步先生的属下,所以绝没这么容易取得他们的信任。而下弦月主之外,还有上弦月主,之下还有新月妃、朔月妃等人,也绝非易于之辈。不过他们并非最可怕的。” 他的面容也严肃了起来,似乎连他都不愿提及那几个名字。郭敖看得出,那必定是华音阁中最隐秘的存在,也是决定了华音阁大权孰落的中坚之人。韩青主深深吸了口气,珍而重之地将火炉上的水壶提起,满满倒了小小一杯热茶,托在手中,道:“我一直觉得,这么好的茶,人喝了实在是暴殄天物,所以我向来只是看茶,绝不饮。” 他果然只是将那杯茶托在手中,仔细地看着。良久,方缓缓道:“华音阁自古以来,便信奉诸权制衡,不令一支独大。阁主之下,还设三位元老,这三位元老也可兼任阁中职务,但地位却在一切职务之上。其中之一便是元辅步先生。剩下两人则是你一定要提防的。步先生虽然代管华音阁,但这两个人,他却指使不动。” 郭敖知道自己又听到了一件华音阁的秘梓,郑重问道:“剩下两位是谁?” 韩青主的目光离开了茶杯:“仲君、财神!” 提到这两个名字,他的面色有些肃然:“元辅、仲君、财神各司其职。元辅辅佐阁主处理政事,仲君负责研习、开拓阁中武学,财神则执掌阁中财政。这三人都是华音阁的支柱,缺一不可。” 仲君、财神。 郭敖深深吸了一口气,单从这两个名字上,他就感受到了这两个人的分量。不错,无论华音阁势力有多大,都一定需要这样的两个人。 韩青主慢悠悠地叹道:“可惜他们中至少有一位,已经认定了他的新阁主。”他抬头看着郭敖:“你一定听说过他的名字——卓王孙。” 卓王孙! 一个人只要在江湖上呆过一个时辰,他一定就会听到卓王孙的名字。如果天下只有一个人可称为人杰,一百个人中至少有九十九个会坚信是卓王孙。 郭敖、李清愁、铁恨、凌抱鹤、崇轩、柏雍、吴越王、丹真纳沐,每个人都是难得的高手,甚至称霸一方,权倾天下,但没有人的光芒能盖过卓王孙。 谁能无师自通,修炼出绝世的剑法? 谁能惊才绝艳,沐浴着绝世的风华? 浊世乱世,他却一尘不染,萧然立在天地之间。 这世上没有他做不成的事,也没有他击不倒的敌人! 郭敖久闻大名,却无缘识荆。但他忽然之间,就知道了谁是卓王孙!四天胜阵中那个孤绝的身影,那一句笑傲天下的话,若非卓王孙,谁又有此等豪情? 慢慢地,郭敖的拳头握起,他的决心也已确定。 他不会认输的,他一定要取得阁主之位,让步剑尘承认他,认可他! 他坚定地道:“你知不知道上代阁主是如何取得大家的信任的?” 韩青主笑道:“我自然知道,但可惜的是,这对你没有半点帮助。” 郭敖道:“说说看。” 韩青主双手转动着杯子,目光似乎陶醉在那氤氲的茶雾中:“于长空当年只不过单人只剑来了华音阁一次,就行剑江湖,数年之后才再度归来,但华音阁中无一人否认他的阁主地位,因为他已成为了天下第一,身上自然有股霸主之气,令人不得不慑服。” 郭敖沉默着,霸主之气?他并不理解这四个字的涵义,那是什么东西呢? 看来,他的阁主之路,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郭敖叹了口气,倒了一杯热茶给李清愁。 李清愁神情倒是很淡,似是浑没将功力全失之事放在心上。这等神情看在郭敖眼中,当真是心如刀割。他知道,李清愁绝非不在乎,而只是不愿让自己难过,所以将所有的忧愁都深埋在心底。 热茶,从他的手中,传到了李清愁手上。 韩青主看着他们两人,忽然道:“有个人掌握着阁主之位的钥匙,你想不想知道?” 郭敖看着他,目光中没有惊喜,也没有催促。只有坚定了决心之人,才会有这种眼神。 韩青主很了解这一点,所以他没有卖关子,道:“秋璇。” 郭敖的目光忍不住收缩了一下,秋璇?这个女子背后竟隐藏着如此多的秘密,不但有三位武功绝世的老者守护着她,而且关系到华音阁主之位的着落,她究竟是什么人? 但郭敖并没有问,只是淡淡道:“谢谢。” 因为他早已有了决心,为了取得阁主之位,他遇佛杀佛,遇魔杀魔。谁若阻挡他,就只有一个后果:死! 要如何才能取得全部华音阁中人的信任,当上华音阁主呢? 郭敖苦苦思索着。他必须要当上华音阁主,因为此时这已不只是步剑尘的嘱托,而有了责任,对李清愁的责任。 郭敖是习武之人,并且是个高手,他知道武功全失对一个人的影响有多大,他也知道一旦失去武功后,就绝不可能轻易恢复。 也许只有华音阁主,才有这样的能力。 所以他必须要做上华音阁主,让李清愁不但恢复武功,而且要更上一层楼。这样他才能对得起李清愁。 要怎样才能做上华音阁主呢?郭敖不断地沉思。他隐约觉得,无论韩青主还是秋璇,都并不是真正与他作对,他们也从未使出全力过。也许这是因为他们都是站在步剑尘这边的,那么上弦月主、新月妃、朔月妃、少昊宫主、离火宫主、元冥宫主呢? 还有那神秘的财神、仲君?他们又站在哪边呢? 是不是卓王孙那边? 郭敖的眉头紧皱起来,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艰难。同时,他的心中也做出了决断。既然元辅、仲君、财神是华音阁中的三大中坚,那么只要取得这三人的认可,大局便可定矣。 所以,他再度站在了韩青主的面前。 韩青主面上满是惊讶:“你要去找财神、仲君?” 郭敖沉着地点了点头,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结果,绝不会轻易更改的。 韩青主惊讶慢慢变成了笑意,再度问道:“你要去找财神、仲君?” 郭敖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是的,只要取得元辅、财神、仲君的支持,我觉得基本就可将大局定下来了。” 韩青主笑道:“你想的本没错,但你可知道,这件事情有多么困难?” 郭敖一怔,道:“困难?为什么?” “不为什么。”韩青主摇了摇头,继续道:“先说仲君。他在于阁主去世后,已离开华音阁,自立门派,甚至还有传言,他当年是叛教而出,与华音阁势如水火。只有阁中上层知道,这些传言乃是无知可笑之极,仲君与华音阁感情之深,绝非常人可以揣度的。” 他叹息了一声,又道:“仲君虽然远居边陲,但每当华音阁遇到困难,他都会出现在阁中,为步先生分忧解难。和于长空一样,他们都是三十年来,华音阁的荣耀所在,再无旁人可以比拟。” 郭敖点了点头:“如此说来,仲君平时并不在华音阁中,看来要见他一面,的确不易。那财神呢?” 韩青主皱眉道:“若说仲君只是难见,财神就是不能见了。因为他本就是华音阁最大的秘密,就连步先生,也未必知道他是谁!” 郭敖沉默了,他本以为财神、仲君就跟步剑尘一样,住在华音阁中,领华音阁的职务,但现在看来,这个想法是多么的幼稚。 韩青主瞥了他一眼,道:“不过,你若是能找到财神与仲君,也许他们就会认可你!” 郭敖叹了口气,他认为韩青主说的不错,起码他的言外之意是正确的:若是郭敖连找都找不到这两个人,那他们是绝无可能认可他的! 他心中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有一个人可能帮得了他! 只要找到这个人,也许一切困难都不再是困难,华音阁主的位子,将非郭敖莫属。 郭敖笑了,他的心情第一次轻松起来,因为他看到了曙光。 真真正正的曙光。 步剑尘坐在茅屋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碗清水摆在他面前,却没有一丝动过的痕迹。 郭敖已经当上了阁主,尽管还不是大家都承认的阁主,但至少已大大地迈出了一步,而且还在辛勤地努力着。他本该高兴才是,但他的眼角却爬上了几缕皱纹,仿佛有更多的烦心事,在未知的前方等着他。 这时,郭敖走了进来,对他道:“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步剑尘抬起头看着他。 郭敖的脸上有种自信,步剑尘心中忽然兴起了一丝不悦,于长空是从来不会将自信挂在脸上的,因为他的自信已深入骨髓,他的剑就足以说明一切,而不须再作别的说明。他忍不住要拿郭敖跟于长空比较,同时忍不住想,若是郭敖有于长空的剑术,那么自己所有的烦恼,就都不是烦恼了! 但郭敖的自信多少感染了他,让他也有了一丝振作,道:“什么事?” 郭敖道:“我让你帮我找一个人,只要找到此人,我必能坐稳华音阁主的位子!” 步剑尘的眉头又皱了皱。靠别人的力量么?于长空是绝不会这样做的,因为这个尘世已没有人能与他比肩。但不能强求每个人都是于长空,就算面前这个人是他的亲生儿子也一样。 步剑尘的叹息融化在口中,淡淡道:“你要找的是什么人?” 郭敖道:“一个叫柏雍的人。”他生怕步剑尘不知道这个人,续道:“这个人吊儿郎当的,大男人却喜欢换衣服,应该在江湖上很抢眼才是。” 步剑尘颔首道:“柏雍么,我知道这个人。他跟沈青悒在一起。” 郭敖讶道:“你认识他么?”话才出口,他立即恍然,步剑尘认识的也许不是柏雍,而是沈青悒! 他突然明白过来,沈青悒极可能也是华音阁的人! 否则,她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又怎可能架着那艘大船,横行江湖? 虽然郭敖已经想到,却还是忍不住向步剑尘求证:“沈青悒……也是你的属下?” 步剑尘淡淡道:“韩青主,沈青悒,本来就是师兄妹。”他看了看郭敖惊愕的眼神,道:“我还有一个弟子,她的名字也带了一个青字,而这个人,想必你也认识。” 郭敖更惊,喃喃道:“你是说……你是说……”却始终没能说出那三个字。 步剑尘笑道:“你想得没错,正是边青衡。” 郭敖不可置信的摇头道:“她不是……她不是严府派来,找我回家的么?” 步剑尘微笑道:“她是我早就安插在严府的人,目的的确是接你回家——只不过不是严府,而是这里,这个叫做华音阁的地方。” 郭敖眼前又浮现起那双葱绿色的绣鞋,和那张冰冷的俏脸,忍不住道:“那她现在怎么样了?” 步剑尘摇了摇头:“都怪青悒那孩子,不小心打碎了我为小鸾配置的药,从华音阁逃了出去,我派边青衡去找她,却被她设计打伤了。” 边青衡,沈青悒……一切似乎连贯起来,郭敖恍然大悟。 原来沈青悒是因为打碎了给步小鸾配制的药,才四处逃亡,她故意接近柏雍,本是想抢到《梵天宝卷》,治疗步小鸾的疾病,以图将功赎罪,没想到却被丹真利用。而当初她口中时时提到的师姐,竟就是那个口口声声要带自己回家的边青衡! 边青衡是步剑尘安插在郭敖身边的棋子! 她找他要舞阳剑,不过是为了确认他的身份。她对他使出似像非像的飞血剑法,也不过为了引起他的注意。 ——华音阁予取予求,得到一本飞血剑谱也不足奇怪。 渐渐的,郭敖心底泛起一丝苦涩,这一切,却是早已安排好了的。 原来他在江湖上的一举一动,都落入了华音阁的监控。 原来那些人,都是骗他的,他们对他好,只是因为他是于长空的儿子。他们接近他,也只是步剑尘计划的一部分,只是希望将他扶上华音阁主的宝座。 他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说的挫折感——到底谁才是真的看重他? 若没有于长空,他的一生会一文不值么? 步剑尘注意到他情绪的波动,缓缓道:“边青衡就在阁中养伤,你想去看看她么?” 郭敖摇了摇头。既然一切都是安排,那这重逢又有何用呢? 步剑尘叹息了一声,道:“明天早上,柏雍就会到华音阁来。” 他不再说话,郭敖也就不再问了。 步剑尘用什么方法找到柏雍,柏雍又怎样来到华音阁,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见到这个人,而且一定是在明天早上。 这就是步剑尘的风格。 郭敖走在华音阁的路上。两边参天的古木、脚下巨大的青石,让他的身影显得有些孤单。 他甚至希望遇到一两个人,能认真问问他们,是否认识自己,认识这个即将成为他们阁主的人。 但华音阁中花很多,草很多,树很多,木很多;亭台楼榭很多,山水形胜很多,就是没有人。华音阁中异乎寻常的平静,连一个人影都见不到。这感觉,就仿佛他进入到四天胜阵中一般。 难道他现在进入的不是华音阁,而只不过是四天胜阵的一部分么?他抬头看了看,华音阁正中央那巨大的白玉牌楼仍然映日生辉,楼台殿阁也都是他初入华音阁时所看到的那样,一切都很熟悉,只是一个人都没有。 郭敖的眉头皱了起来,这究竟是怎么了? 越是古怪,他便越是小心,慢慢地走着。华音阁仿佛突然变成了一片鬼域,再也见不到一个人影。郭敖走近青阳宫,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他所修习的剑气别具一格,可遥遥感知到别人的存在。 青阳宫中只有一个人的气息,那就是李清愁,竟连韩青主也不见了。 郭敖一面思量,一面缓缓前行。花香渐重,他行入了那片海棠花丛中。 只听清婉的声音笑道:“你又来我这里做什么?是想讨打么?” 正是秋璇。郭敖嘴角孕起了一丝笑意,谢天谢地,终于让他见到了一个活人。 仍然是浩洁的玉腕,仍然是如玉腕一样洁白的酒盏,仍然是满盏血一样的酒液,仍然是秋璇。 这一幅无比绮丽的美人图,重见之时,却让郭敖心底升起一阵隐痛。 血色的衣衫,如花的笑颜,还有那娇俏含嗔的语气,都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这半月来,记忆渐渐恢复,让他想起了钟成子梦魇般的铸造,然而,这或许不是最痛的。更痛的是,他想起了一个自己在少年时代曾经爱过的人。 那个一次次欺骗他的女人。那个曾将利剑刺入他胸口的女人。 如果可能,他宁愿永远不能记起她的名字。(事详拙著《舞阳风云录·塞上秋风》) 她曾将替他治伤所用帐单摔在他面前,上书“上好长白山老参,纹银一百两整”、“三十二年茯苓,纹银九十一两”……然后佯嗔道:“这些东西,你怎么赔给我?” 她也曾骗他,让他心甘情愿,代自己赴死:“吃下这枚丹药,你的内力就会复原,然后帮我杀掉乔大将军。” 她也曾泪流满面的抱着好友的尸体,一字字对他道:“我的心,已随她死了,全天下的男人,都是我的面首。” 多年前那飞扬的红色倩影渐渐和眼前的秋璇重叠,难分彼此。 回想起来,自己初见秋璇的失态,并非完全因为她的美丽,还因为,她让他想起了这个人。 郭敖心中不禁一震。他一次次警告自己,秋璇不是她,她早已死去,死在自己兄长的剑下。这个叫做秋璇的女子,比她年轻得多,美丽得多,高贵得多,神秘得多。 他心底渐渐刺痛起来,目光却停留在秋璇慵懒的笑靥上,久久不愿挪开。 但郭敖知道,这份娇慵之后,是三位绝世的高手形影不离的守护,是通往华音阁主之位的秘径。 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接近眼前这个女子呢?仅仅因为她是通往阁主之位的钥匙么?郭敖心中不禁有些惭愧。 秋璇正慵懒的望着他,似乎在揣测他的心意。 她眼波笼罩下,郭敖的心中跳了跳,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但这个念头忽然就跳开了,让他无论如何都捉摸不定。 所以他沉吟着,秋璇也不再说话,把玩着手中的玉盏。 终于,郭敖打破了沉默:“峨嵋山上……真对不住……” 他始终觉得对秋璇抱有歉意,因为是他将秋璇拉到峨嵋山上,经历了那段腥风血雨的。 秋璇淡淡一笑,道:“你不必觉得抱歉,我该感谢你才是,让我经历了那么有趣的事。” 郭敖苦笑,钟成子,峨嵋山洞,都是他不愿提起的禁忌,而秋璇居然觉得有趣。 是啊,一个人若是身边永远跟着三个绝世的高手,的确有资格觉得任何事都有趣。 郭敖心头泛起一阵酸涩,或许这就是人与人的不同,他的童年,是在艰难中渡过的,从未享受过被绝世高手保护的感觉。 而眼前这个女子,却似乎是华音阁天生的公主,予取予求,都是那么的自然。 秋璇眨了眨眼,道:“你能不能告诉我,钟成子究竟对你干了些什么,竟然让你如此惧怕?” 只是听到这个名字,郭敖的心就不由颤了颤。那是他的禁忌,他绝不会告诉任何人! 秋璇见他犹豫,悠然道:“你或许不知道,我手中握着一件秘密之物,这件东西甚至决定了华音阁主的推选。你若是告诉了我,我就将这件东西交给你,你看怎样?” 她的笑容在日色中渐渐晕开,显得那么不可抗拒。 郭敖不由得怦然心动。因为秋璇所说的话,与韩青主不谋而合!究竟是什么东西,竟然有如此大的力量,能左右华音阁主的继承? 郭敖沉吟着,他的脸上泛起了痛苦之容,显然,这个决断极为艰难。但一想到李清愁,郭敖心头立即恢复了平静。 是的,朋友,这是可以让江湖浪子忘却自己的唯一理由。 郭敖咬了咬牙,道:“钟成子是个恶魔,他相信天下无敌的剑,不是由钢铁铸成的,而是人。” 秋璇惊讶道:“这个想法倒是匪夷所思,钟成子也的确是这样变态的天才。难道你就是他所选择的铸铁?” 郭敖脸色苍白,缓缓点了点头,道:“他还相信,绝世的剑一定要无情,所以,他就用鲜血来铸剑。为了让效果更好,他用的是所铸剑之人的朋友的鲜血。他豢养了一大批少年,将他们关在一起,通过苦难折磨他们,让他们不得不互相帮助,才能苟全性命。等过了一年之后,这些少年彼此之间都是比亲人还亲的感情之后,他就开始铸剑。那是……” 郭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段恐怖的岁月。 那是烈火烧灼着的,痛苦的岁月,那是惨如地狱的,让人的希望破灭殆尽的岁月。仅仅只是回想一下,郭敖就有再度沉沦的窒息感。 他的声音也开始颤抖起来:“我们被投入巨大的熔炉中,四周都是灼热的炭火、钢铁,唯一能够让自己清凉一点的,就只有同伴的血——但这些同伴,却是一起生死与共的亲人。我们没有食物,没有出路,只有一柄剑。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杀戮。” 郭敖禁不住喘息起来,仿佛那火与血都燃烧在他的身周,组成无数的触手,在拉扯着他,要将他重新陷入那无边的地狱中。那是他绝不愿意再次尝试的地狱!郭敖甚至能够感到那种永都未曾遗忘的痛苦在身边翻腾蔓延,几乎呛进了他的咽喉。 他大口地呼吸着,肚腹处腾起一股热力,要将他整个人燃烧起来:“杀掉了别人,才有食物;杀掉了别人,才有清凉!”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梦魇,显然,他所受的痛苦绝不止这些。 秋璇皱眉摇着手,道:“你不用再说了。” 她嫌恶地看着郭敖,眉峰微微蹙了起来:“你手上染满了多少鲜血?你真下得了手么?” 郭敖的笑容里有凄惨:“我一个人都没杀。” 秋璇微哂道:“一个人都没杀,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郭敖刚要说话,一阵巨大的恶心突然从心底泛起,郭敖再也忍耐不住,踉跄着冲出,伏在太湖石上呕吐起来。 是的,活着才是最大的罪恶,在那个血与火的世界中,郭敖承受着最大的罪恶。 秋璇终于站了起来,笑道:“好啦,你不要再说了。你的这些经历一点都不有趣,我已经不想再听了。” 郭敖整个身子都伏在太湖石上,那阵突如其来的呕吐几乎将他所有的精力都压榨干净。秋璇的话仿佛是一场赦免,将郭敖从往日的回忆里解放出来。 他昂头,看着那蓝蓝的天,那天是那么的干净,完全不像他,从身体的最深处,就是污秽而罪恶的。 他在等着秋璇兑现自己的话,他知道,秋璇不会骗他的。 秋璇注视着掌中的花瓣,淡淡道:“你先喝杯酒,等天晚了,我带你去拿那件东西。” 郭敖没有再问,他知道秋璇不愿说的话,他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他缓缓坐在太湖石上,开始沉思。 秋璇也没有再找他说话,夕阳如血,渐渐坠入了海棠花丛中。 直到星辰布满了天空,秋璇忽然站起,笑道:“该走了!”说着,飘身向外走去。 郭敖一言不发,跟在她身后。 华音阁不知从什么时候又恢复了喧闹,形形色色的人充满了阁内,他们见到郭敖与秋璇,很恭谨地点点头,却并不说话,也没有人来干预他们,更不要说盘问了。 郭敖知道,他们的敬意并不是给予他的,他只是沾了秋璇的光而已。 也因此他更为惊讶,想不到整天与海棠为伍,只做“有趣”的事的秋璇,竟然在阁中享有如此崇高的地位。 他知道华音阁是个务实的地方,如果没有真正的本领,绝难在此立足。郭敖见识过秋璇的武功,虽然也是一流的水准,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令整个华音阁钦服。 郭敖盯着秋璇那窈窕的背影,越发觉得这位美丽的少女高深莫测。 秋璇一面含笑对他们点头致意,一面向花丛深密处行去。花丛深处,是一带假山。这是苏州园林式的设计,山中有水,水中有山,山水相映,花木繁茂,组合成一片怡人的美景。秋璇正走着,整个人突然就消失不见了。 郭敖一惊,急忙住步,四下打量着,却没有发现任何的不妥之处。难道秋璇竟有鬼神莫测之能,可以遁入虚空么? 正沉吟间,就听秋璇道:“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进来。” 郭敖循着声音望去,只觉秋璇的声音是从山壁中传出来的。那山壁完全是一块整体,根本没有丝毫裂痕,秋璇是如何进去的呢?他不由得有些犹豫,秋璇的声音再度传了过来,却含了些笑意:“呆子,你走前一步看看。” 郭敖按照她的话,试着踏前一步,却不由愕然。那块看似整体的山壁,竟在这一步踏出之后,忽然就断成了两截,中间露出条一人宽的缝隙来,秋璇就站在中间,盈盈看着郭敖。 郭敖眉头皱了起来,他盯着那片石壁,良久,方才悟出玄机所在。 那两片石壁的花纹丝丝入扣,若是离得稍远,两边的花纹便吻合在一起,绝难发觉是两块石壁。由于那缝隙很窄,若非站在缝隙的正前面,绝难发现它。显然,山隙之中隐藏着某种秘密,设计之人不想让别人发现。 郭敖心中立即充满了浓厚的兴趣,就在此时,秋璇的人影闪了闪,就从山隙中消失了。郭敖不敢怠慢,急忙挤进了山隙。 这片刻的功夫,郭敖已经对山隙后的世界有了各种各样的想象,但他仍然没有想到,山隙后面竟然如此广大。 若说这里面是无边无际,却也有些夸张,但那四周山壁却笼罩在一团诡异的白光下,仿佛有徐徐扩张,永无尽头之感。 郭敖惊讶地打量着周围,发觉洞府的尽头,是一座巨大的铜门。 这铜门显然已有不少年头,因此,铜的颜色有些陈旧,不再是新铜的亮黄色。但无疑有人定期地打扫,所以它上面一尘不染,被擦得晶晶生亮。铜门上突起着一团团碗大的铜钉,雕铸成龙之九子的模样。最正中间,是两只巨大的青渗渗的龙头,不知是何物铸成,看去古朴之极。 秋璇伸手向那龙头上推去。 突然,一声尖啸在山洞中响起,那尖啸裂空如电,倏然充满了整个洞府,仿佛那铜门也被震动,一齐嗡嗡怒响了起来。郭敖就觉心头一紧,那啸声仿佛有形一般,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一惊,舞阳剑倏然出手,剑指前方! ------------ 第二章、丹书千载玉尘封 一条灰色的身影倏然在洞府中出现,她全身都裹在灰衣中,只露出两只眼睛。那眼睛仿佛两枚毒刺,恶毒地盯着她面前的每个人。她的身材极为瘦小,衣服紧紧裹在身上,凸出嶙峋的瘦骨。她整个人就像是一枚刺,不是刺了别人,就是刺了自己。 她才显身,啸声便陡然停止,却发出一阵尖锐如刺的声音:“住手!你该知道你只能带一个人来这里的!” 秋璇应声住手,笑嘻嘻地转过头来,道:“九姑,你为什么老是想管着我呢?一个人是来,十个人也是来,何况,我并不觉得里面的东西有什么了不起的。” 那九姑锐声道:“就算没什么了不起的,可这是祖宗的遗训,你难道敢违背么?” 她这话才出口,郭敖就知道秋璇肯定会反驳。像秋璇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又怎会将祖宗遗训挂在心上? 果然,就见秋璇笑道:“祖宗遗训?我怎么没见有人遵守过?上代阁主在的时候,没有十个人,也有八个人进来过,怎么没见你阻拦呢?” 九姑怒道:“那时岂能与此时相比?他又怎能与上代阁主相比?” 她横眼看了郭敖一眼,自然满眼都是不屑。 郭敖情知他们所说的上代阁主便是于长空。自然,绝没有人能与于长空相比,他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但听到九姑言中的轻蔑之意,郭敖心中仍然有些不悦。 秋璇淡淡道:“若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与于长空相比,那就必定是他。九姑,这次你可看走眼了。” 她再也不管九姑,伸手将铜门推了开。九姑厉啸道:“你……你不能这么做!” 秋璇不去理她,引着郭敖向内走去。九姑暴跳如雷,张牙舞爪地发怒着,但她却无论如何都不敢进入门中,更不敢动手阻挡秋璇。 这巨大的铜门内,又有什么样的秘密? 一入门内,却又是另一个世界。 这是铜的世界,门内的每一分,每一寸,都是精铜铸成的,没有一毫灰尘,也看不到一点别的东西。铜的微黄隔绝了这世界上所有的颜色,在这里面,连看出去的目光都泛着隐约的铜色。 那是古旧的颜色。 然而那也是肃穆的颜色,秋璇曼步在黄铜地面上,嘚嘚脚步,是这世界中唯一的声音。郭敖不敢作声,静静跟在她身后。 他知道,自己正在向毕生的光荣与梦想行去,尽管他并不知道那光荣是什么。 秋璇终于停下了脚步,他们停在一个巨大的黄铜书桌面前。那书桌展开两丈,宽广沉厚,仿佛是这个世界中唯一的摆设,它上面凸起一支莲台,莲蕊中心端端正正地摆着一本泛黄的书册。 那也是古铜的颜色。 难道这本书册就是秋璇要带他看的东西?它上面记载的是什么东西,竟有如此重要的作用,能够决定华音阁主的大权孰落? 郭敖有些不相信,但他随即看清了小册子上的字。 《春水剑谱》。 他的心不由得跳了跳,难道这便是华音阁第一代阁主简春水亲手写下的《春水剑谱》? 每个武林派系都有自己最粗浅的功夫,也有派中最高深的精华。比如初入少林寺的俗家弟子们首先要学的就是少林长拳,等武功进展到一定境界后,才被授予派内武功的精华——少林七十二绝艺。粗浅功夫的威力自然不能与派中精华绝艺相提并论,大多数教派中最粗浅平凡的功夫往往流传江湖,就算没拜入此派的江湖浪人也颇能演练几手。 但只有一派,它最粗浅的功夫就是最高深的功夫,那就是华音阁,这门功夫就是《春水剑法》。 春水剑法流传江湖,共有一十二式,江湖上几乎人人都会,但自每代华音阁主手中施展出来,却具有惊天动地的威能,这也是江湖上最大的秘密。 许多人相信,这一秘密,就隐藏在真正的《春水剑谱》中,每代华音阁主所见到的剑谱,也就是简春水亲手书写的剑谱,与江湖上流传的、人人所知的剑谱一定不会相同,其中多半包含着一套心法,只有修习了这套心法,才能将春水剑法真正的威力发挥出来。 所以郭敖初见这本小册,心中之激动真是难以言寓。因为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武功,绝世的武功。 他也知道,华音阁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要做华音阁主,就必须领悟春水剑法,真正的春水剑法。 所以他急忙凑上前去,小心翼翼地翻开了这本古册。同时,他也瞥见了封面上“春水剑法”四个大字的旁边,有着一行小字:“蜀中简春水”。这五个字让他的心陡然火热起来。 他整幅心神立即完全被这本古册吸引,再也顾不上去管秋璇。 秋璇盈盈一笑,挥手将旁边的一盏铜灯点燃,飘然出门而去。 但郭敖的心却凉了下来,每翻过一页,他的心就更凉一分。 春水剑法本就没有几式,迅速就被他翻完了,郭敖身形一阵踉跄,几乎跌倒在地。 这本册子上的春水剑法,跟江湖上所流传的一模一样,只要花两钱银子,就可以在稍大点的书肆买到一本,两者内容一模一样,并没有一个字的差别。 郭敖心凉如水,他仍不太甘心,再度将册子翻开,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这次他确定,他没有看错,的确是一模一样。 他脚一软,禁不住坐在了地上。 关于春水剑法的重重传说涌上心头。 第一代阁主简春水凭着十二路春水剑法打遍天下无敌手,创建出声名显赫几百年的华音阁来。 每一代华音阁主所领悟的春水剑法都不一样,但都堪称天下绝学,而上代阁主于长空所领悟尤其不同,也使于长空手中的舞阳剑横扫天下,无人能挡住其轻轻一剑。 于长空领悟的春水剑法,被人称为剑心诀。 但为什么只有他看不出任何奥秘来呢? 难道自己没有当阁主的命么?郭敖不禁悲凉地想着。他使劲挣扎着站了起来,想要走出去,却只觉所有的力气都在方才的一瞬间失去,连迈步出门的勇气都没有了。 因为他无法去面对步剑尘,无法去面对李清愁。但他又能做得了什么? 忽然,一个淡淡的,清幽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看不懂这本剑谱么?” 那声音中有股隐约的力量,仿佛直接在郭敖的心底震响,让郭敖觉得亲切无比。 他忍不住向这个声音倾诉道:“不错,我觉得这本剑谱跟江湖上流传的春水剑法一模一样,我无法从这样的剑谱中领悟绝世剑法啊。” 那声音跳了跳,仿佛是一个柔和的笑音,然后再度响了起来:“孩子,什么武功让你印象最深刻、最难忘呢?” 郭敖怔了怔,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他始终忘不了在那个阴森的水牢中,于长空教他武功的情景。因为那是他第一次学武,武学的天地对他来讲无比的神秘、新奇,轻易就占满了他那颗年少的心。所以他自然而然地回答道:“是我第一次学习剑法的时候。” 那声音柔然道:“对了。因为你那时候最专心,我猜你施展最多的剑法,也是那时候学习的,尽管那并不是威力最强的一招,是不是?” 郭敖点了点头,这位前辈说的不错。当年于长空所教授的剑法几乎已融入了他的生命中,就算在半昏迷中也可以随手使出,这也数度救了他的性命。 那声音道:“那你不妨用那时的心态来看这本剑谱,记住,要忘掉江湖流传的春水剑法,要当这是唯一的春水剑法,这是简春水亲授的剑谱。” 随后,这个声音便不再响起。郭敖定了定神,回想着方才那似乎在心灵深处响起的话,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拿起了那本泛黄的小册子,打开了第一页。 是的,他不该那么浮躁,简春水亲笔所写的春水剑法,想必其中一定有些玄机,只不过自己尚未领悟而已。他摒去种种浮躁的念头,开始认真地、字字咀嚼地看起了春水剑法。 这一次,他看了半个时辰,他仍然没看出这本剑谱跟江湖上的剑谱有什么区别,但他心中若有所悟,原本梗塞在心间的武学难题,竟然解开了几个。 合上最后一页,郭敖的眉头开始皱了起来。他无法理解自己是如何破解这些难题的,因为他并没有读出任何不一样的意思来,字句还是那些字句,就跟花两钱银子从寻常书肆中买来的一模一样。 但郭敖却觉得自己的心清灵起来,他坐在书桌前已有半个时辰,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浮躁。他沉吟着,他知道,自己一定忽略了什么极为重要的关节,而这关节,也许就是春水剑法最大的秘密。 缓慢地,他再度翻开了这本古册。 这一次,他足足读了三个时辰。 他并不想花这么多时间,只有当最后一页翻过之后,他才霍然意识到,竟然已过了这么久!每一句都是那熟悉之极的字句,但郭敖就是忍不住要反复诵读,仿佛自己并不明白这些简易之极、熟悉之极的句子一般。 他是不明白,这一遍读过之后,他脑中的难题又解开了几个,但更多的难题包围而来,让他不敢骄傲,只能敬畏。 所知的越多,未知的就越多。 这个道理,郭敖朦朦胧胧地懂了。所以,他再度翻开了古册。 这次,他连第一页都读不过去。反反复复的,他就是在读前三句话,无论如何都无法越过第四句。 但他的心境却清明无比,仿佛徜徉在一片未知的世界中,所见所闻,无不是从前困惑已久的惊喜。但这惊喜却伴随着惊恐而来,恍惚之中,他似乎是在害怕着,既害怕他读来读去都是在读这前三句,又害怕见到第四句。这种交揉的怪异感觉渐渐孳生为巨大的痛苦,他仿佛被撕成了两半,一半狂喜着,一半惊惧畏缩。错乱的感觉让他几乎死去。 终于,他忍不住合上了书册,呻吟道:“前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伴随着幽幽一声叹息,那个声音再度在他心中响起:“因为你已开始悟了。这就是春水剑法的真相啊。” 郭敖又忧又喜,道:“春水剑法的真相?前辈能不能说得更清楚些?” 那声音道:“这却不行,每个人参悟的春水剑法都不相同,彼此之间也绝不可能相互传授。所以,你要想学得真正的春水剑法,就只有靠自己。记住,用你的心,因为春水剑法是心剑。” 郭敖心中动了动,心剑?他忽然响起很久很久前,于长空讲给他听的一段话,这二十年来,他从未想通过这段话是什么意思,因为它讲的是心,跟剑没有丝毫的关系。 刹那之间,这段话在郭敖的心头一闪而过,他忽然觉得自己悟通了很多道理。 他禁不住手舞足蹈起来,流泻的剑光从他手中挥出,漫天中都是铜屑!他这随意的挥洒竟就将四周的铜壁削去了好大一片,剑光宛如梦幻一般,罩住了这个古铜的世界。 每一招都是春水剑法,每一招都是绝世的剑法! 古册上的一字一句都在郭敖心头流过,他不必再看古册,那上面的字迹就自行出现在眼前,他刺出的不是剑法,而是书册中的一个个苍古遒劲的字。 而这些字,就是剑法,绝世的剑法。 这,就是春水剑法的本相。 十二招剑法只是形,这片刻挥舞出的千招万招中,又蕴涵了多少剑之神?形与神齐,密不可分,才是完整的春水剑法,化身亿万的绝剑。 郭敖收剑而立,神完气足,他从未觉如此快意过,他也从未感到自己的武功这么高明过!所有困惑着他的武学难题,都在这一刻解开。 他忍不住大笑起来,声音震得铜壁轰轰直响。郭敖一鼓劲,那轰响倏然强大了几十倍,沛不可御!他的内息,也似乎随着领悟了真正的春水剑法而强大了许多。 现在的他,登峰造极,无与伦比。 但一缕轻柔的叹息,却穿透了轰笑,直插入他的心底:“我终究还是失败了……” 郭敖有些不理解,自己领悟了春水剑法,为何指点他的前辈却说自己失败了呢?他心头上闪过一阵困惑,叫道:“前辈……前辈!” 但那声音却再不出现。郭敖心头闪过一丝黯然,初窥秘境的兴奋感稍稍减退了些。 他在铜壁间搜索着,呼喊着,但那个声音就如从来没出现过一般,找不到蛛丝马迹。 终于,郭敖放弃了寻觅。他将古册恭谨地放回了原处,深深施了一礼,大步走出了铜门。 现在的他,有足够的信心战胜任何敌人! 天色,渐渐明了起来。 华音阁。 再度出现在郭敖眼中的华音阁,带给他的却是不同的感受。虽然已几度进入这个江湖上盛传的禁地,但郭敖却觉得自己与这片秘境格格不入。 是的,对于这片土地,这些建筑,这群人来讲,他是个陌生人,他们将他按照陌生人来对待,他也当自己是陌生人。他要获得他们的认可,他要让他们承认他是阁主,然后,他们就会变得熟悉。 但现在,郭敖不再是个陌生人了。他踏着清晨的凉露,走在华音阁的小径上,衣衫拂过丛丛不同的花树,他感到这一切是那么的熟悉,他能够领略这一切,欣赏这一切,甚至控制这一切。 因为他已领悟了春水剑法,他已具备了华音阁主的资格。 他不再需要强求别人来认同他,他需要的,只不过是让别人知道。所以他越过这一切,来到了华音阁最正中的牌楼下面。 他知道这个牌楼是用来祭天的,每届阁主初临大位,都要在牌楼前面告祭天地,宣谕天下。所以他也来到了牌楼下面。 只有站在牌楼的正下方,才能明白这牌楼究竟有多大。 而这种壮伟更映衬得郭敖极为渺小。但郭敖的双目中却充满了狂烈的自信,他知道,练会了春水剑法的他,跟这牌楼一样伟大! 所以他的身子拔地而起。 牌楼旁一支汉白玉的巨柱巍然耸立,上面雕满了符咒般的奇怪纹路。郭敖认得那这些符文并不仅仅只是装饰,而是上古钟鼎文,刻的正是历代华音阁主的名字。这些文字是郭敖第一次看到,但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在他跃起前的一瞬间,他忽然领悟到,这些纹路跟《春水剑法》正本上的神似。于是他想起了韩青主的话:秋璇掌握着华音阁主的钥匙。 难道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只有在秋璇带领下读过《春水剑法》正本并领悟的人,才能够登上华音阁主的宝座?那么让众人承认他的地位的方法,是否就是运用真正的春水剑法,在这个柱子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郭敖一念之下,身子立即舞动而起。他此时已将春水剑法融会贯通,只觉胸臆间滞留的气息通畅无比,心灵活泼泼的,每一念一动都带着无上的狂喜。他的身前只是闪过几点微弱的光芒,那柱子上的纹路忽然宛如流水一般地淌了下来,迅速漫过了柱身下方的一段空白。 郭敖不必再看,就知道于长空的名字之下,便是郭敖两个字。 这两个名字联合得丝丝入扣,几乎似是出自一个人手下,比上面那些有正有斜的名字更加和谐一些。如不是新旧有别,简直就几疑是一人之手笔。 郭敖凝视着这座石柱,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丝微笑。 今日、明日,阁中的人就会看到这座石柱吧,然后他们便知道我修成了真正的春水剑法,然后就会承认我的地位的。 郭敖很自在地想着,转身过去。有那么一刻,他的身子呆滞了一下,因为他看到了一个身影,就站在他背后。 这是个有些怪异的影子,因为他戴了顶很高很高的帽子。初出的阳光照在这顶帽子上,将上面用金线绣制的远山流水耀得粲然生光,那是一件很华丽,很宽大的衣服,却连一点装饰花纹都没有,只是纯白,白的就如一片云,被一根麻绳束在了这人的腰上。这人赤足而立,看起来又飘逸又傲然,虽华丽而又舒放。他微笑看着郭敖,郭敖的笑容也不由就灿烂起来。 “柏雍!” 他大笑着,扑上前来,一掌击在柏雍的肩上。 柏雍脸上的笑容立即凝固,呲牙咧嘴,但却绝不肯嚎叫出声,郭敖很奇怪他居然还能维持着淡淡的语调:“这就是你招呼老朋友的办法么?” 郭敖笑道:“抱歉抱歉,我一时高兴过头,下手便没了轻重。” 他高兴地站在柏雍面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柏雍脸上也露出了一阵喜色,道:“几日不见,你的武功大长啊,本来低了我许多,但现在看来,只怕也就是低一点点了。” 郭敖大笑道:“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告诉你吧,我领悟了真正的春水剑法!”他本不是个爱炫耀的人,但无论什么人突然掌握了这么高明的武功,都忍不住想显露一下。何况郭敖跟柏雍相识的时间虽短,但却无疑是生死之交,在他面前绝没半点的拘谨做作,不过是想跟他一起分享这份喜悦而已。 果然,柏雍骤听之下,吃了一惊,叫道:“真的么?”他再也顾不得峨冠博带的风仪,抢上前去,一把将郭敖推开,仔细地看着汉白玉牌楼的石柱,道:“这就是你的手笔?” 郭敖得意道:“当然!” 柏雍的目光紧紧吸摄在石柱的纹路上,良久,他长身立起,道:“你说的不错,你果然已经悟透了春水剑法,现在不是我高你一点点,而是你高我一点点了。不过你不要得意,我从你方才刻的纹路上已窥知了你的剑路,你的春水剑法未必对我有用呢。” 郭敖笑道:“你就只管吹好了。” 柏雍神秘地一笑,想要说什么,却忽然又噎住。他这欲言又止的神情让郭敖有些疑惑,郭敖忽然想起,他有太多的事情要问柏雍,比如沈青悒到哪里去了?步剑尘是怎样找到他的?但他想起柏雍是他的朋友,这些问题便生生噎在了喉咙里。 但有个问题是他不得不问的,他迟疑了一会,终于还是道:“你怎么知道这支柱子上刻的是春水剑法?” 柏雍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瞪圆了眼睛:“你不会不知道吧?江湖上所有的人都知道的,这是华音阁的天仪柱,这支柱子只能由历代华音阁主使用真正的春水剑法才能雕得上去的。” 江湖上所有人都知道么?郭敖微有些奇怪,因为他就不知道这件事。但他并没有打算追问,他将自己的苦衷讲给了柏雍听。 柏雍很认真地听着他是如何来到华音阁,如何杀上峨嵋,如何会了春水剑法。柏雍对别的事都不怎么关心,追问道:“你是说,你本来无论如何都读不懂那本古册,但想到很久以前,于长空传授给你的那段话后,忽然就悟通了,而且一下子就修成了春水剑法,就宛如修习了十几年一样?” 郭敖点了点头。他也很困惑,因为他先前领悟春水剑法是如此艰难,而后来又是如此容易,一旦领悟后,就仿佛修炼了十几年,熟练之极,仿佛他从初学武开始,修习的就是春水剑法。 柏雍道:“这没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因为于长空本就已领悟了春水剑法,那段话,正是他所领悟的精华。你之后所学的任何武功,所修习的任何招数,都不由自主地受了这段话的影响,所以你修习的虽然是不同的武功,但恰似是在修习春水剑法。等你看到真正的春水剑谱后,一旦想通,也就融会贯通了。只是毕竟……” 他忍了忍,有些惋惜地看着郭敖一眼。但随即道:“你说的不错,你的确修成了春水剑法,当真是要恭喜你。” 郭敖叹道:“可我还是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当上这个阁主。” 柏雍微笑道:“既然只有修成春水剑法才能当上阁主,那你现在已绝对有了这个资格,还怕什么呢?我要是你,我就将所有的人都招集过来,看谁敢不服从我!” 郭敖犹豫了一下,道:“这样是不是太鲁莽了些?” 柏雍笑道:“有什么好鲁莽的?要做一方霸主,就要身带霸气。行事干干脆脆、有担当才能服众,你这样畏首畏足,当真不是做领袖的料。”他看着郭敖,面容忽然肃了肃,道:“不过,有句话我忍不住说,你要不要听?” 郭敖笑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了?想说的话就赶紧说好了。” 柏雍目注于他,恍惚之间,脸上显出一丝忧郁之色,声音也变得恍惚缥缈起来:“你何必混迹这中间?为何不能乘鹤从龙,远遁天地之外,做逍遥之人?” 他脸上那顽笑之容完全隐去,目中神色郑重之极。郭敖心中忽然闪过一丝疑问,为何自己一定要置身这中间呢?华音阁主之位,对自己就那么重要非争不可的么? 他苦笑,也许,若是别人,这些问题就不是问题,他可以勇敢地留下来,也可以潇洒地走。但他不行,他是于长空的儿子,是李清愁的朋友,这些关系宛如密密麻麻的线,缠绕住他,将他向前拉扯着,没有别的去路。 他摇了摇头。 柏雍的目中闪过一丝忧色,但迅速地转变为他经常带着的那种笑容,道:“其实我觉得你的问题非常好办,你现在唯一的困难就是威望太低,难以服众。那你为什么不作些事,让自己的威望迅速地升上去呢?” 郭敖眼睛亮了亮,他并不是没想到这一点,只是他没想出来该做什么大事。柏雍既然这么说,那就代表着他一定有办法! 他急切地看着柏雍,柏雍眼睛中的笑在缓慢地变着:“现在江湖上什么事公愤最大?” 这个问题不需要太做思考,所以郭敖很快答道:“那自然是天罗教突发袭击,先灭少林,后诛武当。不但将这两座大派夷为平地,而且将其弟子杀戮殆尽,武功秘笈尽皆一火而空。” 柏雍笑道:“那就对了,天罗教杀,你就救!少林武当既然被灭了,那你就重建起一个来。” 郭敖困惑道:“重建起一个来?怎么建?” 柏雍笑道:“少林武当虽然被灭了,但这种千年大派,往往根深叶茂,直接或者间接的弟子遍布江湖各处。他们畏惧天罗教斩草除根,是以此时不敢妄动。但这些人对师门感情极深,只要有人发一个头,只怕立即就能聚起几百、几千人来。少林被夷为平地不是?那就再建一座!弟子被杀戮殆尽不是?那就再招一批!武功秘笈被一火而空不是?那就抄一份给他们!不要告诉我华音阁中没有武当少林的武功秘笈!” 郭敖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这个计划他并不是没有想过,目前也只有华音阁,才有人力武力将之实施!但初膺阁主之位的他,有力量调动这么庞大的人力物力么? 柏雍淡淡道:“我只想告诉你一个事实:若是你现在调动不了,你以后也一定无法调动!” 他悠然笑了笑:“想想以前的华音阁主,有谁是求着别人认可的呢?” 郭敖的拳头不由得握紧了。是的,不单华音阁,就算别的大派,又有哪个帮主掌门是求着别人认可的呢? 他若想做华音阁主,或许要真的拿出点霸气来。 郭敖的目光渐渐变得冷峻,他知道,是该做决断的时候了。 柏雍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道:“今天日头很暖,我想睡个午觉,你可千万不要吵醒我。” 说着,他钻进了旁边茂密的花丛中。他真的是钻,因为那花丛太密,只有俯下身去,才能从那微小的罅隙中蹭入。柏雍此时也不管自己的峨冠博带以及那份从容的气度了,使劲挤进了花树中,一会就不见了。 郭敖看着他,眼中有一抹羡慕。但当他的目光再度回到牌楼上时,他的目光重又冷峻。那牌楼上,日光将三个大字映得分外灿烂: “华音阁!” “你已经修成了春水剑法?” 韩青主的眼睛不由自主低睁大、再大、又大,丝毫都不掩饰他的震惊。 这种表情看在郭敖的眼中,已不再是震惊了,简直就是惊骇,见到了怪物一样的惊骇。郭敖不太明白韩青主为何如此惊讶,当下点了点头。他不需要隐瞒什么,同样,他也并没有夸夸其谈,他的的确确练成了春水剑法,没有人比他更知道这一点了。 韩青主凑上一步,似乎是为了更好地看清楚他:“你真的已经修成了真正的春水剑法?” 郭敖又点了点头,心中也浮起了一丝疑惑。为何韩青主要这样逼问呢?韩青主长长出了一口气,叫道:“老天!这实在是不可置信的一件事!你知道么,强如于长空,也足足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方才觉悟出真正的春水剑法,而你却只用了一天。不!不!你只用了一个晚上!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啊!” 于长空用了一个月?郭敖的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自己只用了一晚?是自己已经超越了于长空么?他的心头不禁掠过了一丝喜意,但他随即恍然明白,自己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悟通春水剑法,并不是自己的功劳,而完全得益于于长空传他的那段心法,那段自己多年来不明所以的心法。这么一想,郭敖的眉头又重新蹙了起来。自己终究还是因人成事啊。 他不再去想这件事,因为此事的复杂,已超出了他的想像。甚至连韩青主脸上的喜色,也变得有些厌烦起来。他问道:“我要怎样才能召集所有的阁众?” 韩青主笑道:“若是你还没有悟通春水剑法,想要召集所有人,当真是难如上青天。但现在……” 他的手指遥遥指出,越过了青阳宫重重筠影:“你只需走过那个牌楼,敲响后面那口皇鸾钟就可以了。” 郭敖点了点头,迈步跨出了青阳宫。 他的耳边飘过韩青主稍掺忧虑的话:“但愿你没有骗我才好。” ------------ 第三章、欲借修罗击碧钟 天仪柱依旧矗立在华音阁的中心,顶天立地,几近风雷,上面行行龙飞凤舞的剑痕字迹,由远极近,由顶至踵,依旧傲天地而存在。郭敖忍不住驻足,仔细地看着这些字迹。他从第一个看起,一直看到最后一个——也就是自己刻上去的,紧挨着于长空的名字。 这些字迹中没有简春水的名字,因为在所有的阁主中,只有他不需要向世人证明自己顿悟了春水剑法。从第二代阁主萧凤鸣开始,每个人的名字,都用自己所顿悟出的剑意,镂刻在这只石柱上。每个人的剑意都不相同,相同的是它们的威力。 那都是傲绝天下的剑意,绝不容任何人小觑。 只除了两个人,于长空与郭敖。这两个人的剑意几乎一模一样。在这些各具特色的剑痕中,显得稍微有些突兀。 郭敖微微皱起了眉,觉出了一丝不妥。 他仔细地看着自己的那一剑,缓缓吐出了一口气,压下心底的不妥之念。 郭敖的心有些沉重,他知道,就算他挥出了如于长空一样的剑,他也依然被于长空的阴影所笼罩。 究竟到什么时候,他才能超越这个人呢? 突然,石柱似是起了一阵扭动,最下面的几个字迹,竟渐渐变得模糊,终至于消失不见。郭敖惊骇地看着这一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抢上一步,就见他用春水剑法刻上去的自己的名字,已消失不见了。 难道自己修成的,竟不是真正的春水剑法,所以这石柱不肯承认么? 这怎么可能!郭敖用力地揉着自己的眼睛,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你所修的不是春水剑法,是魔剑!” 郭敖霍然回头,就见九姑宛如厉鬼之影,虚虚荡荡地浮在花树之中。她的双目宛如尖锐的闪电,劈在郭敖的脸上。郭敖目光闪处,就见九姑手中握着一只玉瓶,他霍然明白了,方才字迹的消失,一定是九姑搞的鬼! 果然,九姑举起手中的玉瓶,喃喃道:“所以我用化石水将它消去,免得污脏了华音阁的天仪柱!” 郭敖心底腾起一股怒火,厉声道:“九姑,你凭什么说我的剑法是魔剑?” 九姑发出一阵干枯的,宛如夜枭一般的尖笑,厉声道:“因为我是剑谱的守御者,我知道真正的春水剑法是什么样子!” 郭敖大笑,剑光突然从他胸前涌出,然后倏然闪灭。石柱上被九姑用化石水抹平之处,重新又出现了两个大字“郭敖”。 郭敖的笑声中充满了自信与得意:“这岂不是春水剑法?我看你是老糊涂了!” 九姑尖叫一声,扑了上去,从玉瓶中倾出几滴乳白色的液体,溅到石柱上,郭敖重新刺出的字迹又在慢慢消失。郭敖收住笑容,不再理她,转身向牌楼后行去。 九姑撕心裂肺地大叫道:“你敲不响皇鸾钟的,只有真正的春水剑法,才能敲响这口钟!” 郭敖不再理她,消失在牌楼背后。 华音阁中花树极为繁茂,但在这个牌楼背后,却连一株花树也看不见。牌楼后面是一列巨大的阶梯,仿佛上通于天一般,向前延展着。阶梯也是用汉白玉砌就,通体洁白,充斥着难以言谕的庄严感。仿佛一个俯首面地的巨人,将他那宽广的脊背对着渺小的世人。 郭敖犹豫了一下,举步踏上了阶梯。 恍惚之中,一股无形的肃杀自阶梯中散发而出,直逼郭敖而来。郭敖的心震了震,但他并没有停留,笔直走了上去。 那阶梯极为漫长,仿佛已插入白云之中,郭敖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方才走到了尽头。尽头是一个巨大的平台,也是用汉白玉砌就,上面几无一物,显得极为空旷,只在正中间,悬挂着一只青铜钟。 郭敖慢慢踱了过去,那钟被平台衬得极小,但走近看时,却极为巨大,几乎有郭敖四五倍那么高。钟身上浮雕着九鸾九凤,每一头都有两丈多高,爪哕向天,羽翼飞扬。虽然,这些巨凤上都在岁月的风雨中结满铜锈,化为沉沉青色,但却依旧如此傲岸不羁,仿佛一声风雷,就能将它们唤醒,重新破空而出,翱翔九天之上。 郭敖的手慢慢抚了上去,他能感受到铜锈覆盖下,鸾凤身上花纹的精致,他也能感受到岁月在这座大钟上留下的苍老印记。 是的,这是一口老钟,一口老到不能再老的钟。 老得让人想起上古萧韶九成,有凤来仪的传说。这里承载着华音阁千年荣耀,千年记忆。 但用什么来敲呢?郭敖四下搜寻着,他没有看到钟槌,广大的平台上除了这口钟,便已一无所有。他按在钟身上的手掌微微用力,那钟却连动也不动,更不用说响了。 他脑海中忽然兴起了九姑所说的话,难道必须使用春水剑法,才能敲响这口钟么? 只有敲响这口钟,才能召集华音阁的人;只有春水剑法才能敲响这口钟;只有顿悟了真正的春水剑法的人才能够成为华音阁主。 这一切是这么的顺理成章,于是他缓缓抽出了舞阳剑。 他的心下忽然有些感慨。多少年以前,也是这柄剑,在这个高台上,施展出春水剑法,让这口巨大的铜钟轰鸣。 而现在,历史即将重现。 他的感慨转化为兴奋,手中的舞阳剑也在发出轻微的鸣声,似是为即将到来的时刻而欢鸣。 九姑那尖锐的笑声又出现在高台上。她就仿佛是一只枯瘦的鸟,蹲踞在高台栏杆上,狞笑着望着郭敖:“你敲不响的,而且你一定会为亵渎神钟而遭到惩罚!” 她的声音听上去就仿佛是诅咒一般:“这座高台,其实是一座巨大的阵法,而这口皇鸾钟,就是阵法发送的枢纽。若是一击敲不响皇鸾钟,那么高台中所蕴含的绝灭阵法立即就会发动,将企图亵渎华音阁主无上权威的妄人化为齑粉。你一定会遭受这样的报应的!” 郭敖淡淡一笑,道:“既然如此,你还不赶紧下去,免得遭受波及么?” 九姑尖声道:“老身早就不想活了,为了见到你这种狂妄之徒遭受报应,老身就算陪上这条命又何妨?” 郭敖皱了皱眉,决定不再理这个疯疯癫癫的老婆子,全意回想着春水剑法的剑意。那本被铜色的古卷在他脑海中徐徐打开,无数笔画化为剑招,清晰无比地在他脑海中呈现。 一剑而化万剑,万剑本为一剑,这无上的剑意让郭敖有种自由的解脱感,他的手轻轻抖了抖,舞阳剑化成一道流光,准确无误地施展出春水剑法第一式:冰河解冻,向铜钟刺去。 郭敖并没有太多考虑剑法,促使他施展出这一剑的,也并不是冰河解冻的剑招,而是春水剑法的剑意。 剑意出手,化为剑招,内为意,外为招,招随意动,意在招先,这一出手,已足惊天动地。 天地间忽然掠过了一丝清风,拂过郭敖的脸,跟着拂过他的手。郭敖就宛如乘风云而御飞龙,这一招更是灵动夭矫之极,直撞在威严的皇鸾钟上。 一声龙吟般的鸣啸,自钟身上腾放而出,似乎在这一瞬之间,就响彻了整个大地! 这一声,宛如神龙惊蛰,从此天下再不安宁。 九姑的身子在这声轰鸣响起的一瞬间,便呆滞住。 郭敖转过身来,并没有说什么,这已无需解释。 九姑的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她嘶哑地尖啸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响?” 她身子踉跄地扑起来,直扑到皇鸾钟上。她那瘦小的身子狠狠地撞着这口苍老而巨大的钟,恶狠狠地道:“难道你也跟我一样,老糊涂了么?” 她用她干枯的指甲抓着钟身,用她那瘦小的脚踢着钟,甚至露出一口残破的牙齿,企图将钟咬下一块来。但正如她所说的,除了真正的春水剑法,任何招数都不能让这口钟鸣响。无论她怎么发疯,那口钟仍然寂不做声,任她戕害。 郭敖摇了摇头,转身向台阶下行去。他不想再看到九姑,不知为什么,这个疯狂的老太婆总让他心神不宁。 他刚踏下第三节台阶,猛地身后传来九姑的厉啸:“既然连你都背叛了,我这老太婆活着还有什么用!” 然后,一声闷响传来。郭敖惊骇地转过头,就见到九姑脑浆崩流的一幕。这个倔强而疯狂的老太婆,竟全力撞在了皇鸾钟上,鲜血顺着玉白的阶梯淌下,仿佛在青天的尽头绽开一朵浓云般的伤花。 郭敖的心神猛烈地摇晃了一下,九姑的残尸倚着古钟慢慢斜倒,但她那双眼睛却依旧狠狠盯着郭敖,其中写满了狞厉,一如她最后的诅咒:“亵渎神物,你会遭天谴的。” 这几个简单的字,在夜风中回荡,显得如此凄恻,可怖。 郭敖身历江湖十数年,所见过的死人无数,但此时,却从心底泛起一阵极大的厌恶与恐惧,再也无法停留,踉踉跄跄地向下奔去。 但九姑那临死镶嵌住的眼神,却始终无法挥去。他忍不住怒骂道:“死老太婆,为什么单单跟我过不去!” 他刚奔到牌楼前,脚步便倏然顿住,因为他看到,牌楼前站了黑压压的一片人。 皇鸾钟鸣响,终于将华音阁的人召集来了。 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一样,有的惊惶,有的疑惑,有的厌恶。显然,突然响起的皇鸾钟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们显然没有做好准备。 皇鸾钟响,表明已有人顿悟出真正的春水剑法,也就表明华音阁主已有了人选。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自汉白玉台阶而下的郭敖身上。他们那种种不同的神态,也就一齐在这目光中浮现。 郭敖心中并没有他预先所想的欣喜,相反地,这些复杂的目光让他想到了九姑,那四溅的鲜血从他眼前掠过,他望着这些人,不由自主地联想,这些人也许也会有血溅长空的一天。 他正在沉吟,人群中抢出一人,厉声道:“你是什么人?竟敢私自敲响皇鸾钟?” 那是韩青主。 郭敖正在猜想韩青主这么问的用意,就见眼前剑光一闪,韩青主长剑在手,一招寒鸦戏水向自己攻了过来。郭敖这一日都在存想新学到的春水剑法,其中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在他的脑海中。此时见韩青主刺出的这一剑虽然狠辣迅捷兼而有之,放之江湖之上也是一流的高手,但其中绝无春水剑法的真髓,于是随手也是一招寒鸦戏水刺出。 两道剑光才一交击,立时高下便判。韩青主的剑光虽然灼目,但却无法压下那一缕细细的光芒。这道光芒似是漫不经心而发,却在一瞬之间就穿透了浓密的剑光,指在了韩青主的胸前。 于是冲天剑光消散,只剩下一柄剑,舞阳剑。 韩青主脸上变色,惊叫道:“春水剑法?你悟出了真正的春水剑法?” 舞阳剑不动,韩青主缓缓退后,脸上写满了惊惧。只有在旁人都看不到的瞬间,他的眼角才极为隐蔽地眨了眨,向郭敖示意。 郭敖心底涌起了一阵感动。 韩青主早就知道自己修成了真正的春水剑法,皇鸾钟响起,所有人都知道春水剑法已然重现江湖,他这样的做目的,无非是想重新强调这一点,而且指明会春水剑法的这个人,就是眼前的强者,就是郭敖。 于是所有人的眼神都变了。无论它们本来是惊惶,是疑惑,还是厌恶,现在都掺杂了很大的敬意。 无论谁顿悟了春水剑法,都值得尊敬。 这是华音阁的规矩。 郭敖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已经成为华音阁主,但不知怎地,他并没有感受到这份权力所带来的荣光。 也许是因为九姑的搅乱? 他定了定神,方才想起自己本来的目的。他要依照柏雍所言,利用华音阁的人力物力,重建少林寺。现在就是开始。 他的目光缓缓在这些人的脸上,身上,灵魂上游走着,他企图看透他们所有的秘密,从而得知他们是否真正钦服于他。大多数人接触到他的目光,都低下头来,这让郭敖感到一丝得意。令他疑惑的是,他并没有看到两个人。步剑尘与秋璇。这疑惑瞬间也就释然,因为他知道秋璇是不受约束于任何人的,而步剑尘,也许不是他这个初膺阁主之人所能召唤的。 同样,他也没有发现像财神或者仲君的人。 但他仍然惊叹于华音阁的实力,因为在聚集的人中,有许多的武功明显远在一流高手之上。他沉吟着,慢慢道:“谁掌管本阁秘笈?” 一个长相清秀的小姑娘越众而出,对他轻轻一礼。她行的是唐时的礼节,而不是现在通行的万福。这让郭敖也有些意外。 那小姑娘道:“月写意司本阁侍书。” 郭敖点了点头,道:“本阁所藏少林寺秘笈共多少本?” 月写意躬身答道:“少林寺修的是外家功夫,后来由内入外,变化出七十二绝艺。但少林寺功夫绝不止这七十二门,大大小小算起来,共有一百三十二种武功心法。本派藏有一百三十种,只缺了《易筋经》与《洗髓经》两种。但据第十七代阁主断言,连少林寺中所藏的这两本心法,都是错误的,所以没有收录。” 她淡淡说来,郭敖不禁有些吃惊,忍不住问道:“如此说来,少林寺所有的典籍,本派都藏有了?” 月写意道:“据本阁记载,这一百三十二种武学秘籍中,有三十六种是达摩祖师亲手所写的,其中二十九本藏在本阁,少林寺中的真本只有五种,另有两本流落江湖,不知所终。后来演变出来的七十二绝艺,本阁只藏有四十六种,剩余的二十六种全藏在少林寺藏经阁中。剩余的二十二本心法,本阁就只藏了六本真本,别的都是摹写的了。这些大都是少林长拳、罗汉腿等功夫,没有收藏真本的必要。” 郭敖心下惊意更盛,连少林寺这样名垂千年的古刹大帮,本派的武学秘笈真本居然大半都落在华音阁手中,其他派别的情况可想而知了。 他不愿将心中惊诧表现在脸上,点了点头,道:“若是要将这些武学秘笈统统誊录一遍,需要多长时间?” 月写意道:“不需要时间,因为本阁本就各誊了三遍,分别收藏,以备不测。若是需要,只管拿出来就是。” 郭敖点点头,道:“那就将它们尽皆取出来。” 他再度抬头,向着众人,道:“谁司掌本阁建筑?” 一中年男子越众而出,道:“秦歆。” 郭敖道:“你从今天起,率均天部诸人,负责少林重建之事。谁司掌本阁服饰?” 一温婉女子道:“琴言。” 郭敖道:“我要你织一面大旗……” 他不停地吩咐着,从旗帜,到重建少林寺的细节,到江湖上宣扬,无不安排得井井有条。柏雍将所需做的大事全都筹划清楚,而细节则交给月写意等人。足足忙了大半个时辰,郭敖才将这一切全都吩咐完。但他并没有半点疲倦之感,反而心中极为兴奋。 当他逆风站在嵩山绝顶,将那面恢宏的大旗缓缓展开之时,他的胸襟被豪气塞满。 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就应该做些豪壮之事啊! 不留千古之名,岂足七尺之身! 这一瞬间,他感到自己也是个伟大之人,举手投足可以决定江湖命运。当年于长空剑试天下,是否也就是这种豪迈? 第一次,郭敖觉得自己竞争这华音阁主之位,并没有做错。 他身后,是一百多位能工巧匠,正在紧张地劳作着。被大火烧成焦池白地的少林寺,在他们手下,逐渐恢复了那庄严法林的本来模样。而在这几日中,韩青主已然将天罗教来袭时幸免于难的少林僧侣找了回来,一齐参加少林寺的重建。华音阁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这重建工程极为顺利。那些僧侣看在眼中,又惊又喜,不时眼角转到郭敖身上,便立即换上感佩交加的神情。 这一切,郭敖全都看在眼里,他知道,自己的抉择并没有错。 猛地,一声洪亮的吼声在嵩山顶上炸响:“华音阁主在哪里?” 郭敖目光立即射了过去,就见一人雄壮魁梧之极,普通人身高七尺,他足足有九尺九高,满身肌肉,满脸胡须,旺盛的精力似乎要从裸露的肌肉中迸出。望之便如一头发怒的雄狮。他身后跟随着十几人,也都是一身劲装,武功都极不弱。 韩青主满脸警惕,叫道:“华音阁主在此!你们想怎样?” 那人凌厉的目光立即逼了过来,脚下加劲,几乎跑了过来。 韩青主面容更紧,突然扑通一声,那人纳头跪倒在地,就向韩青主拜了下去,一面大声道:“恩人哪!朱猛给您磕头了!” 这一下倒闹得韩青主手忙脚乱,急忙道:“你这是做什么?” 朱猛抬起头来,脸上已尽是泪光:“我乃少林寺第三十一代俗家弟子,本派遭魔教卑鄙无耻剿灭之时,在下未能赶来救难,一直抱愧在心。现在恩人倾华音阁之力,重建少林寺,实在是天大的恩情。以前朱猛对贵派多有妄言,实在是罪大恶极,哪里比得上贵派仁义侠心?朱猛在这里给阁主您老人家磕头,以后粉身碎骨,必报重恩。阁主领着我们去打魔教,朱猛一定冲在最前面!” 他说着,一面猛打自己的耳刮子,一面使劲磕头。他身后的那群人也一齐跪倒,纷纷赞颂华音阁的侠义。韩青主哭笑不得,指着郭敖道:“他才是我们阁主,你们认错了。” 朱猛等人都是一愕,抢过来又要叩头。 郭敖急忙拦住他们,道:“武林履此大难,凡习武之人,皆当互帮互助。你们若是真有心,就当出自己的一份力,拜不拜我,倒没什么要紧。” 但朱猛仍旧强行磕了三个头,爬起来大叫道:“阁主他老人家说的有道理,咱们与其婆婆妈妈的感激,不如做些实际的行动。日后等阁主需要的时候,自然能见到我们的诚心。现在说多了,倒显得咱们虚伪了。大伙跟我来啊!” 他们发一声喊,一齐挑担挖泥,干起活来。他们内力充沛,精神健旺,对少林寺又是一片真诚,干活几乎不要命。看在郭敖眼中,大为欢喜。从这一日开始,不断有少林弟子、受了少林恩情的武人投奔来。短短几日过后,少林寺中竟云集了数百人。 华音阁本介乎正邪之间,江湖中人多敬而远之。但此时在郭敖领导下重建少林寺,立即赢得了极大的声望,这数百人无不誓死效忠,甘为马前卒。郭敖也没什么事要他们做,所以也就是淡淡应之。 十日后,率先修复的藏经阁竣工,数百人汇聚在院中,看着新涂的油彩,都是心中感慨万千。但想到少林寺千年古刹,竟被魔教一火而空,现在虽然重建,但不知何时才能够恢复原来的名声,不由得潸然泪下。 郭敖站在台阶上,看着他们。他知道他们心中在想什么,扬声道:“当此风雨飘摇之时,我辈武林中人最重要的就是团结互助,来抗魔教。本阁不才,愿效微薄之力。今日为重建少林寺,当倾华音阁所有。” 他挥了挥手,一众弟子手捧大箱,缓缓走了过来。那箱中都盛满了书籍,群豪有些眼尖,立时认出是少林寺的武学秘笈。立即叫了起来。群豪立即鼎沸。 每个人都知道,若只是将少林寺的僧院建筑起来,并不能影响大局;但若是将少林寺被一火而空的典籍送回来,那就可以薪尽火传,将这座千年古刹传承下去。 自古以来,每门每派都在暗中收集别门秘笈,以求触类旁通,但像华音阁这样公然示之于众,而且雪中送炭,当真是自古无之。不由心中都是极为钦佩。硕果仅存的燃眉法师抢了上去,抓起一本《拈花指》翻着,大叫道:“是真的!是真的!”他太过激动,一口气吸不上来,就此晕了过去。他的弟子急忙抢上去扶住他,但见他双手仍然紧紧抓着那本拈花谱,牢不放手。 郭敖眼角也有些湿润,扬声道:“咱们再在这里多住几日,等少林寺根基稳固之后,大伙愿不愿意跟我到武当山,再将武当派重建起来?” 众人都是一愕,不敢置信地望着郭敖,跟着欢声雷动。少林武当两大派世代交好,嵩山上的这数百人,只怕全都与武当瓜葛相连。有些眼见少林重建,而武当犹颓,欢喜之中不免难过。此时听郭敖如此一说,哪有不欢彻心肺之理?也不知是谁带头,大家一齐跪倒在地,感激郭敖的大恩。 郭敖不愿受众人跪拜,急忙抢上去扶起他们来。耳边只听韩青主轻声道:“我本来只钦佩你的武功,但现在……我真正认为,你就是我们的阁主!” 郭敖微微一笑。 少林寺既然重建,便不可没有方丈。燃眉法师在大家执意推举下,答应暂摄方丈之位,监督余下的重建工作。大伙儿谈论起来,都是豪情万丈,说到魔教,都盼着此时魔教再度来袭,好在郭敖带领下,将魔教打回西昆仑去。但盼来盼去,却总不见天罗教的踪影。 郭敖将嵩山上人分为两拨,一拨作为少林寺俗家弟子,留在嵩山上,帮着少林寺抵御可能的侵害。另一拨人随从他南下武当山,重建武当派。临别之日,群豪都是心情激荡,久久不愿放行。个个信誓旦旦,愿做牛做马,报答郭敖的恩情。另有一批江湖豪客按捺不住,一早就下了山,约集好友,共赴武当山。 可以预见,这消息不多时就会轰传武林,然后便会形成一股极为凝聚的力量,矛头直指天罗教。天罗教先灭少林,再诛武当,声威震铄天下,本来想与之为敌者都不敢妄动。但现在郭敖重建少林寺,无疑给了这些人足够的信心,令他们甘愿一死酬知己。 他们沿着嵩山山路下山时,群豪的欢呼还不能停息,几乎要将整个嵩山掀翻。郭敖笑吟吟地看着这些江湖豪客胡闹,一点都不介意。是的,这些人的脸上闪烁着孩子一样的神情,毫不顾忌地开着各种各样的顽笑,天下,重又掌握在他们手中了。 突然,一声尖锐的嘶啸声钻天而起,一瞬间充满了所有人的心。那是绝望的、极度惊骇的尖啸,令每个人都不寒而栗。所有人都顿住脚步,停住顽笑,脸上升起了不安之容。 他们清晰地听出,这声尖啸,正发自少林寺中。 他们刚走出的、重建的少林寺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竟让其中的僧侣发出这样的尖啸?群豪一齐大惊,突然人影闪烁,郭敖的身形冲天拔起,射进了少林寺! 群豪这才反应过来,挤挤撞撞地向少林寺中冲去。他们冲过了尚未建成的大雄宝殿、戒律院,来到了藏经阁,然后他们全都停住。因为他们看到郭敖定定地站在藏经阁的大门前。 另一个瘦小的身影,站在藏经阁的门口。藏经阁只打开了一扇门,那个身影正是燃眉大师。显然大师送走郭敖他们之后,忍不住激荡的心情,打开藏经阁,准备修习其中的武学。但他的身形就定在藏经阁的门口,他一只脚已经踏入了阁中,但无尽的恐惧已然将他击垮,让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尖啸。 难道藏经阁中出了什么变故?群豪的目光纷纷掠了过去,他们没看到任何东西。 本来充斥满藏经阁的经书,竟全都没有了。连一本都没剩下,偌大的藏经阁空空荡荡的,只留下满地的灰烬。 华音阁千山万水运来的,少林寺赖以传承的一百三十本秘笈,以及少林寺本身留存的经典,全都化为灰烬,仿佛夜间起了一场大火。 燃眉法师身形剧烈地颤抖着,郭敖脸上露出一丝不忍,手搭在他肩膀上,安慰道:“大师……” 燃眉法师突然跳了起来,嘶啸道:“不可能的!这是不可能的!你们将经书藏到哪里去了?” 他脸上闪动着疯狂的神情,枯瘦的双手一翻,用力抓紧郭敖的手臂,大叫道:“将它们还给我!” 郭敖手臂被他狠命抓住,剧痛异常。他了解燃眉法师的心情,也就不以为忤。方要劝解,燃眉法师忽然身子一阵剧烈的抽搐,生生痛晕了过去。 郭敖阴沉着脸,转头目视着看守藏经阁的人。这也是少林寺硕果仅存的几位僧侣,名字唤作普贤、普弘、普智。这三人对望一眼,沉声道:“我们知道这时候无论说什么,都无法弥补我们的过失。但自我们看守的这十几日来,绝没有外人进入过这里。尤其是昨日,更是连一个人都没有!” 郭敖沉吟着,道:“你们凭什么要我相信?” 三人齐齐惨笑一声,道:“阁下对少林寺有再造之恩,但愿日后能一样佑护着少林寺。有阁下在,我相信少林寺定可无虞。” 郭敖心中忽然升起了一股强烈的不安,普贤、普弘、普智突然齐齐出掌,重重击在自己的额头! 咯嚓一阵响,他们的头颅骨轰然裂开,脑浆崩流而出。郭敖一声大叫,他眼前恍惚出现了九姑撞钟自杀的惨状。 郭敖痛苦地抱住头,躬下身去。 三具尸体轰然倒地,没有人再怀疑他们。因为死是最真实的,也是最无法辩别的理由。群豪心中不由都掠过一个可怕的念头:既然没人进入藏经阁,那这些经书又是如何烧尽的呢?他们抬头看着苍天,明丽的日光中,天色竟然有些昏暗。 难道真是天亡少林? 普贤三人破碎的头颅逐渐与九姑在他脑海中遗留的影像渐渐吻合,狞恶地压迫着他的神经,仿佛在重复着一句讥诮的话语:“逆天而行,你会遭天谴的。” 郭敖咬着牙站了起来,他不相信天命,他只相信自己的手,自己的剑。他知道,这是一场阴谋,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这阴谋所指向的,不是少林寺,就是他。所以,他绝不会认输的。他咬牙道:“传令华音阁,再送一批经书过来!” 说完,他再也不看普贤等人的尸体一眼,大步向山下走去。群豪默不做声地跟在他身后,虽然同样是去重建武当,但现在的他们,心中却殊无欢愉。 ------------ 第四章、春山剑雨染葱茏 武当山的情况并不比嵩山好多少,魔教存心立威,一战剿平武当之后,便放了一把火,将武当真武观烧成一片白地。 武当山较嵩山更为陡峭,石料、木料运输极不方便,重建工程进展缓慢。 好在先下山的那批江湖豪客已经聚集了一批人,这些人中有许多乃一方霸主,早年或受武当大恩,或与武当有间接师承。 武当遭惨祸之时他们由于距离较远,未能尽一分心力,多数抱憾中心,此时见华音阁牵头,早就愿誓死相从。 有些人不惜倾家荡产,雇佣丁夫将木石输送上山。是以武当山中来帮手助威之人,比之少林寺几乎多了一倍,工程进展,倒也未受太多耽搁。 武当山的情况并不比嵩山好多少,魔教存心立威,一战剿平武当之后,便放了一把火,将武当真武观烧成一片白地。武当山较嵩山更为陡峭,石料、木料运输极不方便,重建工程进展缓慢。好在先下山的那批江湖豪客已经聚集了一批人,这些人中有许多乃一方霸主,早年或受武当大恩,或与武当有间接师承。武当遭惨祸之时他们由于距离较远,未能尽一分心力,多数抱憾中心,此时见华音阁牵头,早就愿誓死相从。有些人不惜倾家荡产,雇佣丁夫将木石输送上山。是以武当山中来帮手助威之人,比之少林寺几乎多了一倍,工程进展,倒也未受太多耽搁。 但郭敖却丝毫都不敢松懈。华音阁既然藏有少林寺的武功秘笈,当然也就藏有武当山的。他此时受到群雄情绪的感召,深知自己这样做虽然大违华音阁的初衷,未必能得到财神、仲君的拥戴,但却于江湖大局极为有利,像韩青主等年纪较轻之人就情绪激昂,想要随着他做一番大事业。 然而,武当也会出现少林那样的不测之灾么? 重建依然在进行着,由韩青主亲自押送的武当秘笈也运到了武当山上,并没有出什么差错。一切看上去都很顺利。郭敖亲自监督,将武当山的溟霜石室重开,用来放置这些秘笈。溟霜石室建成于百年前,墙壁中内嵌铁条钢板,用泥石浇铸而成,厚达两尺。除了仅留的一个门外,连一个小孔都没有。而郭敖就坐在这扇门前,绝不放一个人进入。 显然,武当山上的每个人都听说过少林寺中发生的事,也就没人置疑郭敖的做法。相反,他们暗暗感激郭敖,因为只有真心想帮忙的人,才会这么在意别人的财物。 这些秘笈送到武当之后,便是武当的财物了,而且是武当派延续、发展的基石。 不用等到真武道观完全建成,只要将财物与秘笈交接给清玄道长,华音阁帮助重建武当派的壮举,就算完成了。 第七日清晨,郭敖携着远道赶来的清玄,小心翼翼地打开溟霜石室的石门,他心中怀着忐忑与不安,深恐看到的又是一堆堆的尘埃。幸好,那些秘笈还完好地堆放在室内,并无一丝损伤。他轻轻呼了一口气,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心情也跟着舒畅起来。 华音阁本介乎正邪之间,与少林武当多有恩怨。纵然不是水火不容,但也少有往来。少林武当殁后,正道失去两大支柱,风雨飘摇,人人惶惶,派派自危,更说不上联手对付魔教了。谁都想不到华音阁此时挺身而出,挽狂澜于将倒,扶大厦于将倾,尽全力重建少林武当,还正道以希冀。这份胸襟,当真是人所难及。 群豪目送郭敖下山时,都不禁暗暗发誓,日后就算华音阁再如何欺压他们,都绝不反抗;但凡华音阁主之命,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 郭敖的心情也很愉悦,武当重建的顺利冲淡了少林寺中遇到的不愉快,让他顺理成章地将那场诡异的大火称之为意外。 他率领教众回归华音阁,第一次,感受到了华音阁主那足以制御一切的权力。 他相信,自己能够驾驭这权力,在江湖中大放一段异彩,就如重建少林武当一般。 天下有几人有这样的魄力与勇气? 无尽清波,云蒸霞蔚。 华音阁最核心的水域霜钰湖上,风烟正盛。白玉牌楼与天仪柱耸天而立,在湖波中投下巨大的影子。 步剑尘就站在湖畔,看着踏日光而来的郭敖。这个年轻人神采飞扬,似乎满空的日光都只照耀在他身上,让他逼生出无比的气势。 步剑尘不得不承认,郭敖的表现,已经大大超出了他的想像。 尽管,他还没有于长空那超绝一切的霸气,但他能够走出华音阁,力助正道,由外而内建立威信的气度,让步剑尘觉得自己的选择,也许并没有错。 但他能打败卓王孙么?步剑尘心中殊无半分把握。那个人就仿佛是永远不败的,不但没人能够打败,而且没有人配做他的对手。 但郭敖也许能,因为郭敖承继了于长空的荣光,独一无二的于长空。 步剑尘深深吸了口气,看着郭敖站在他面前,恭谨地行了一礼。 郭敖道:“我现在算不算是华音阁主?” 步剑尘沉吟着,思索着郭敖说这句话的含义,慢慢道:“只要你能命令动华音阁的人,你就是华音阁的阁主。” 郭敖也思索着这句话的含义,点了点头,道:“我想请问步先生,如何能让一个人的武功恢复?” 步剑尘的目光倏然抬起,凝注在郭敖脸上。郭敖一动不动,迎着步剑尘的目光。 于是,步剑尘的目光散开,望向天际的浮云:“身为阁主,不应太关心别人的死活。” 郭敖沉默,然后道:“我不能。” 步剑尘也沉默,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只能做华音阁的代阁主,却不能做阁主么?” 郭敖摇了摇头,他不知道,江湖上也没有任何人能知道。步剑尘代华音阁主十几年,将华音阁管理得井井有条。他本身的武功也许并不太强,但又有谁敢向他出手?何况传言步剑尘与仲君私交极好,他实在有足够的理由成为阁主。 但他没有。步剑尘语调中也有些伤感:“因为我的心不够坚定。华音阁主手中握有太大的力量,也背负着太多的责任。我可以承担这些责任,但却无法控制这些力量。” 他的目光重新凝注在郭敖身上:“你也一样。否则,在峨嵋山上,你就不会被钟成子控制。” 郭敖一惊,步剑尘足不出户,但峨嵋山上发生的一切,无不在其掌握。他不由想起了峨嵋山上的那片血红,那时他沉浸在少时的回忆中,施展飞血剑法,杀人无数。那时,若不是李清愁,他的心几乎沦丧。 步剑尘悠悠道:“你要做阁主,就要让你的心坚定,浮世的一切,不过是筹码,只有你超然于这一切之外,你在博弈——所以你不必再理会别人的生死。” 郭敖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明白步剑尘的意思。在高位者必须要明大局,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在决断时绝不能受个人感情的影响。 但郭敖能如此做么?他能放任李清愁全身武功尽失而不管么?也许自己还是无法胜任华音阁主之职吧,郭敖有些悲哀地想着。但他已决定,就算不借助华音阁的力量,他也一定要将李清愁救好!他转过身来,向青阳宫走去。 他知道,步剑尘若不想答应的事情,无论是谁,无论怎么求,他都不会答应的。 否则,他就不会居摄阁主之位十年了。 步剑尘的声音缓缓传了过来:“要将失去的东西补回来,那是神才有的力量,所以,若想恢复武功,当有神的遗物才行。” 郭敖的脚步立即定住,步剑尘续道:“而今武林中相传为神衹灵物的,只有十件,大部分都在天罗教手中。你若是能将天罗十宝的灞雨环寻来,我就助你恢复李清愁的武功。” 他再也不多说一个字,消失在氤氲的水气中。 灞雨环,郭敖仔细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了一遍。 天罗十宝,天罗教手中,这个讯息包含了什么含义,郭敖很清楚,但他没有一丝的犹豫,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剑。 上天入地,他都要找到灞雨环! 但如何才能找到崇轩?如何才能说服他交出灞雨环?郭敖满脸都是苦笑,他可以重建十座少林寺,但却没有把握说服崇轩做任何一件事。 甚至,他根本没法找到崇轩! 柏雍舒惬地躺在罗汉床上,倚着的是韩青主最爱的丝竹绣枕,手中拿着的是韩青主最爱的红泥茶盏,喝的是韩青主最爱的雨过天青茶。奇怪的是,韩青主不但不抱怨,而且很服气地扇着自己最爱的紫竹折扇,用自己最爱的小火炉煨茶给柏雍喝。他似乎还生怕柏雍不满意,每煮出一杯来,就面色紧张地等着柏雍评点。柏雍的脸色一直是淡淡的,这让韩青主越来越不安。 柏雍已经换了一身竹叶青的绸缎长袍,用一条红丝带随便地扎在腰间,仿若魏晋人物,风流倜傥。 做什么事,就要穿什么衣服,这是柏雍的原则。 这身衣服,自然最适合林下品风,悠闲自得。 郭敖踏进青阳宫中时,就看到了这一幕情景。他并没有奇怪,因为他知道以柏雍之能,自可让韩青主俯首。这也让他的愁容稍解,他相信,柏雍一定会有办法的。 果然,柏雍面色丝毫不变地听完郭敖所说之后,悠然将手中的茶喝完,道:“你想要找崇轩?” 郭敖点点头。 柏雍道:“我可以帮你。” 郭敖大喜。 柏雍道:“你想要灞雨环?” 郭敖点点头。 柏雍道:“没有问题。” 郭敖惊喜。 柏雍道:“其实找崇轩极为简单,只不过你没有想到而已。” 郭敖静静地、很认真地听着,因为,他知道柏雍决不会骗他。果然,柏雍道:“江湖上传言道,本月十五,崇轩要约步剑尘决战于西湖城隍阁,那么,你又何必费心去找他呢?” 他这一说,郭敖登时想起,步剑尘果然说过此事!要找崇轩真的很简单,那么如何拿到灞雨环呢? 柏雍悠然道:“那你就要带我去了。” 郭敖迟疑着,但他并没有把握能从崇轩手中要出灞雨环来,所以,他点了点头。他知道,如果柏雍答应能拿到灞雨环,他就一定能拿到! 柏雍又拿起一只茶盏来,缓缓饮下,道:“你有空的时候,不妨多来喝几杯茶。” 郭敖刚跨出的脚步顿住。柏雍放下手中的茶盏:“你的杀气太重,这样不好。” 郭敖苦笑着,他也知道自己这段时间做了许多可怕的事,但他能停止么? 柏雍摇了摇头,道:“城隍阁山高风大,我该穿什么衣服呢?” 月圆之夜,与先生论剑于西湖城隍阁。 天罗崇轩。 柏雍喃喃念着,他的眉头皱起,因为他在沉思着。等他念到第九遍的时候,他忽然道:“我发觉崇轩这个人很难对付。” 郭敖道:“何所见而言此?” 柏雍道:“你看他下的这封战书,完全不管别人答应不答应,言下之意,就是他决定的事情,没有人能反对。如果没有猜错,步剑尘拿到这封信的时候,一定非常吃惊,因为这封信出现在他绝想不到、但却一定能看到的地方。” 郭敖叹道:“你没有猜错。” 柏雍道:“步剑尘看到这封信,就知道自己非应战不可,因为崇轩既然能将信送过来,就表明他有足够的能力让步剑尘无法拒绝。不但如此,铁剑门掌门、神拳门掌门,九华掌门、吴越王都没有办法拒绝。” 郭敖皱眉道:“关他们什么事?” 柏雍笑道:“一定关他们的事,因为他们也都接到了同样的一封信!” 郭敖惊道:“难道说崇轩同时约他们五人城隍阁论剑?也就是说……” 柏雍道:“你猜的没错,也就是说,崇轩自信能挫败他们五人之联手!我向来没小瞧过他,但仍没想到他的武功竟然高到了如此的境界。” 郭敖沉默着,铁剑门伍野照,神拳门周鼎乾,九华陆北溟,华音步剑尘,以及大内吴越王,这五个人的武功均极为不凡,崇轩武功高绝,但又如何抵挡这五人联手? 郭敖的心沉了下去,他见过吴越王与步剑尘的武功,单这两人联手,他就没有必胜的把握。那他又如何夺得灞雨环呢? 柏雍的手指竖了起来:“你只有一个机会。” 郭敖很认真地看着他,等着他解释。 柏雍微笑道:“你要知道,崇轩既然要同时挑战五大高手,必然不会早来,至少要等到五大高手聚齐了,才会显身。这恰好给你留出了足够的时间。你只要……” 九月十五的傍晚时分,暮色正浓。 他们正乘着一叶扁舟,荡漾在西湖之上。柏雍映着粼粼的波光,指点天下。郭敖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丝笑容。夕阳中,江南山水秀如西子,在西湖四面蔓延着,逐渐露出了一角翼然,仿佛挂于天外。 那便是城隍阁,余杭城的最高处。 郭敖踏着染满青苔的石阶,慢慢向上走着。当他的脚步跨入城隍阁时,他的目光也在一瞬之间望到了四个人。 此刻夜色更浓,烟雨凄迷,四人的脸都隐在城隍阁的风雾之中,看不清楚。但每个人都气度不凡,想来正是伍野照、周鼎乾、陆北溟、吴越王。他们各据厅中的一方,彼此绝不交谈。 郭敖才一出现,四双眼睛立时全都盯在他身上。郭敖面无表情,缓缓走到阁的中央。阁正中是一只石桌,遥遥与城隍像相对。 郭敖慢慢坐了下来。他没有说话。 伍野照冷森森地横了他一眼,道:“小子,你还不走,一会便死无葬身之地!” 郭敖淡淡一笑,道:“我不走,你们走!” 伍野照向来心高气傲,闻言大怒,道:“你说什么!” 他的面前陡然闪过一道剑光。那剑光取的并不是他,而是从他眼前一划而过,夭矫盘旋,宛如一条神龙一般,倏然上腾,凌空变换,恍惚之间仿佛动了几动,但却又似乎并未有发生任何变化。但周鼎乾与伍野照心中却都兴起了一股森然之意,仿佛这一剑直刺进了他们心房! 两人齐声道:“于长空的剑心诀?” 一言既出,两人都是脸上变色,相互对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惊恐。伍野照与周鼎乾都是本派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做了掌门之后,更是目空一切。也正是如此,当年于长空游剑天下时,先找的就是这两个人。于长空本想与两人各自一较高低的,但见了他们之后,大为失望,只出了一剑,就将两人击溃。两人大受挫折,回去后苦思苦练,二十几年过去了,于长空那一剑犹在眼前,但两人仍未想出破解之法! 这击败他们的一剑,正与郭敖此时所施展的一模一样。春水剑法第一式,冰河解冻。 郭敖悠然道:“这不是剑心诀,这是真正的春水剑法。” 伍野照脸上尽是死灰之色,强笑道:“剑心诀本就是从春水剑法中演变而来的,剑心诀就是春水剑法,春水剑法就是剑心诀。你既然修成了这等武功,我们两个老头子果然该走了。” 他脸上尽是萧索之意,一颗雄心在剑光闪烁的瞬间,尽数消磨。 这一剑,他仍然挡不住! 郭敖知道他心中所想,犹豫了一下,道:“两位前辈,请将兵刃留下。” 伍野照霍然抬头,怒火几乎将双目烧赤,他的声音在城隍阁狭小的空间中扭曲变形:“你说什么?” 显然,铁剑门掌门的自尊让他绝受不了这个侮辱,他宁愿死!他的手一翻,铁剑门第一名剑碧水剑宛如一潭秋水,盈盈握于他的手中。 周鼎乾跨上一步,叫道:“伍兄,难道你还不明白这位少侠的苦心?” 伍野照微微呆了呆,周鼎乾目注郭敖,道:“请问少侠姓名?” 郭敖抱拳道:“不敢。在下郭敖。” 周鼎乾耸然动容道:“剑神郭敖?” 郭敖笑道:“剑神的称号,只是江湖上的谬赞而已。在下愧不敢当。” 周鼎乾脸上也显出一阵萧索之意,摇头道:“果然英雄出少年,我们这些老不死的真该退了!好,咱们的兵刃就给你吧!” 他的兵刃是一只青铜护手,重重落在供桌上。 伍野照还在犹豫,周鼎乾笑道:“难道非要将你这柄剑斩断了,你才肯罢休么?” 说着,将碧水剑夺了下来,并排放在供桌上。拉着伍野照的手,飘然下山:“老鬼,你该庆幸,江湖大事,不用我们这几把老骨头来抗了。” 周鼎乾的洒脱有些出乎郭敖的意料,但这个结局却是好的。 他转头,就见陆北溟正盯着他。 陆北溟的名气并不大,因为九华山本就是个韬光养晦的门派。但上一代掌门九华老人却在江湖上大大有名,号称武林第一人。叛出九华的辛铁石,更是被冠为真气第一、剑气第一、杀气第一、名气第一。陆北溟虽然籍籍无名,但作为辛铁石的师弟,九华老人的亲传,又执掌九华门户,郭敖一点都不敢小看他。尤其是看到陆北溟的眸子,郭敖更是肯定,此人的修为,绝对在伍野照、周鼎乾之上。 慢慢地,陆北溟笑了:“你修成了真正的春水剑法,看来你已经是华音阁主了。” 郭敖点了点头。陆北溟的身形站起。他的身材并不高大,但却有股伍野照周鼎乾所没有的气度:“如此说来,重建少林武当,也是你的主意了?” 郭敖又点了点头,想到少林藏经阁那场稀奇古怪的大火,又有些黯然:“晚辈只是尽一份心力而已。” 陆北溟微笑道:“好、好!果然英雄出少年!” 他这句“英雄出少年”说得与周鼎乾一模一样,但其中含意却大为不同。周鼎乾是心伤自己,陆北溟却是真诚地对郭敖加以期许。郭敖感知到他话语中的真意,不由得大生亲近。 陆北溟道:“你代替步剑尘来,想必有着自己的安排。华音阁也的确可与天罗教抗衡,贫道就不侧身其中了。不过若有用到九华之时,只管来找我。” 他也飘然下山,铮然声响中,供桌上又多了一柄剑。望着他的背影,郭敖不禁有些怅然。 他的耳边响起了一个浑厚的声音:“荆州一别,想不到再见你时,你的武功又高出了一大截。当真是江湖之大,无奇不有。” 吴越王的金冠映在西湖山水中,显得极为刺眼。他斜倚在城隍阁的画槛上,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郭敖眉头微微皱了皱,道:“既是故人,我不愿与你动手。你走吧。” 吴越王笑道:“我的风头都给你抢了。你知道么,我本来打算出手将这三人逐走,独战天罗教主的。可惜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你威风。” 郭敖道:“你也想独斗崇轩?” 吴越王傲然道:“本王素来有个心愿,便是与当今武功最强的几个人一一交手。遇到了这么好的机会,岂肯轻易放过?你想要本王下山,只有一种办法,就是将本王击败、逐下山去!” 他霍然起身,傲然立于亭中。他身材魁梧,相貌威严,这一立,登时如虎啸高山,气势逼人而来。 郭敖笑了。 因为他有必胜的把握。他看着吴越王,悠然道:“你不会对我出手的。” 吴越王冷笑。他不相信。他乃天皇贵胄,执掌天下兵权,一呼百应,权势熏天,向来是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绝没有人敢阻拦。郭敖又凭什么说他不会出手? 郭敖的手探进了怀中,慢慢抽出,吴越王的脸色立即变了。 郭敖手中的东西平平无奇,只不过是一枚蜡丸。若说这蜡丸有什么奇特之处,就是其上印了个小小的虎头。虎头形象奇古,天下只有极少的几个人认识,这虎头跟掌管大明兵权的虎符一模一样。 这虎头本就是由虎符印上去的,而印的人,就是吴越王。虎符不可伪造,这枚蜡丸,天下也只有一枚。 蜡丸中封着的,就是天下玄机要图,本在武当山后被柏雍的蹴鞠夺去,如何出现在郭敖的手中呢? 吴越王心中电闪过一个念头,他不由得大叫道:“你早就知道这蜡丸中是什么了!” ——所以毁去的就只是蹴鞠,郭敖早就将其中的蜡丸取出来了。 这真是好毒的计策!吴越王钢牙几乎咬碎,恶狠狠地看着郭敖。 郭敖面上露出淡淡的笑容,这笑容中有些讥刺,似乎是在嘲弄吴越王怎么现在才想明白这个道理。接着,他将蜡丸用力地抛出。 吴越王一声大叫,身子陡然拔起,向那枚蜡丸追去。但他又如何追得上一枚小小的蜡丸?一人一丸仿如流星飞堕,迅速湮入了江南烟雨中。 郭敖知道,就算吴越王能找到这枚蜡丸,也绝不可能在两个时辰之内赶回来。 两个时辰,他与崇轩的决斗必然结束了。崇轩的武功深不可测,他决不愿意在战前消耗一分一毫的力气,所以,才用了这个计策,诳走吴越王。 想象着吴越王找到那枚蜡丸时的表情,郭敖脸上不禁露出了笑容。蜡丸里当然有一张纸,却不是天下玄机要图,而是一幅鬼脸,柏雍亲手画的鬼脸。 那枚蜡丸也是柏雍伪造的,只不过他过目不忘,而且一双妙手旷绝天下,骗过了吴越王而已。 郭敖盘膝坐下,静候崇轩到来。 西湖烟雨,是江南最盛之地,山川灵秀,风光软丽。崇轩就随着初生皓月,踏着满山烟雨,缓缓走向城隍阁。 他孤身一人,没有带任何的帮手。是因为他对自己的武功太有信心,还是另有安排? 崇轩才一出现在山上,郭敖立即便发觉,但他并没有动,他知道,无法避免的大战即将来临,他多积蓄一分力气,就多一分胜算。 但他能胜得了天罗教主崇轩么?雷霆手法灭少林诛武当的崇轩,一出江湖便震惊天下,虽未出手,然声望已经空前。何况,罕有人知道,少年之时,郭敖就见过崇轩。自那时起,崇轩就在他心中留下了秘魔一样的影子,几乎与恐惧同在。 他能够战胜这一直亘在他心头的大敌么?郭敖忽然发现自己的呼吸开始错乱起来,他终究无法完全压住心头的不安,所以,他挺身而起,看着那沿着阶梯盘旋而上的人影。 一串红烛在供桌前亮起。 那双重华盘旋的瞳子,也似乎越过了烟雨与烛光,落在他身上,将他的一切看穿。在这可穿透一切的注视下,郭敖忽然发觉自己的一切布置都那么脆弱,不堪一击。 他的手心透出一丝冷汗。 崇轩的身影宛如跟这夜雾连成了一体,静静停在城隍阁的门口,他的眸子反而隐在了重雾之中,与他的身影浑容成一体。郭敖的手禁不住攥紧。 他看到了崇轩的笑意:“丹真输了。” 郭敖一怔,不知道崇轩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崇轩续道:“少林重建的消息传来之后,我就知道,尽管我下了五封战书,但来的却只有一人,便是你。” 郭敖忍不住问道:“丹真以为来的是谁?” 崇轩沉默着,似乎连他都不愿提及那个名字。 但他终于还是说了出来,他说出来的时候,漫天风雾正紧:“卓王孙。” 郭敖心也跟着紧起来。 崇轩的话音中有一丝感慨:“其实我也情愿来的是他,毕竟我们还算故人。” 郭敖涩然道:“自然是故人,我还知道,财神帖真正的主人,便是你。” 他的笑容有些苦涩:“萧长野传我们三人大悲极乐剑法、蛊神经、金蛇缠丝手,而只有我们自己知道,你却传了另外三种绝技:飞血剑法、情蛊、血魔搜魂术。” 崇轩淡淡道:“你不必记挂此事,我当初传你们这三种武功,也自有目的。李清愁用情蛊帮我解了君山之围,铁恨用血魔搜魂术替我受了洞庭之难,(事详《武林客栈·啸血飞鹰》)而你的飞血剑法,也迟早会为天罗教所用。财神帖的恩情已不必挂怀,如今,你执掌华音,我领袖天罗,我们注定了会是敌人。” 郭敖深深吸了口气,道:“所以我说服其余几人,便是想要与你一战而定胜负。” 崇轩的眸子抬起:“如此甚好。” 郭敖让胸中的豪情不断滋生着,只有这样,他才能压下对崇轩的恐惧。 漂泊江湖十数年,他从未想过与崇轩决战,因为那就如上天摘星一样不切实际。但现在,他的确站在了崇轩面前,握着手中的舞阳剑。 郭敖忽然将舞阳剑一抛,铿然声响中,舞阳剑插在了城隍像前的供桌上。他伸手将伍野照的碧水剑操起,道:“既然必定要战,我们为何不约点彩头呢?这柄舞阳剑虽不是天下珍品,却由于长空而成名。我以此剑为彩,你若夺得了此剑,天下人人知道你战胜了郭敖。” 崇轩沉吟着,道:“不错。当今江湖中再没第二把剑比它有名了。我又该以什么为彩头呢?” 郭敖淡淡道:“能与这把剑相抗衡的,只有天罗十宝。你随便拿出一件来,便足以为彩。” 崇轩点头,道:“梵天宝卷、湿婆之弓久不现人间,西昆仑石已入华音阁,惊精香已无,天罗神鞭损于萧长野之手,波罗镜已送丹真,秘魔之影并非宝物,血鹰衣显世不祥,潜龙珏镇于本教总坛。在我这教主手中的,便只有一枚灞雨环了。我便以此为彩。”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了城隍供桌上。郭敖一瞥之间,发觉灞雨环形状极为古怪,并不像是一只玉环,而是通体赤红如火,又厚又重,倒像是一块玉牌。玉牌的一侧有无数的细丝,结成环状。 崇轩淡淡笑道:“传说灞雨环力量生生不息,佩之者内息永不穷尽,天罗十宝,妙绝天下,拿来与舞阳剑同为彩质,还是我赚了便宜。” 他的话音中有些感慨:“若是二十年前的舞阳剑,天下没有任何东西配的上与之并列。” 郭敖心中微微有些不悦,冷哼道:“那我们就开始吧!” 话音刚完,他的剑当胸平平举起,剑意已然腾了出去。城隍阁周围忽然变得一片寂静,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在这柄剑的控制之下。 生,或者死,命运或者轮回,都在这一柄剑之下。 ------------ 第五章、旨酒高歌狂意浓 这是傲绝的一剑,是宿命的一剑。 但崇轩却丝毫不动。他的身躯仿佛是一片空无,浑不在天地之间。无论命运或者轮回,都无法约束。他的目光越过千山万水,停留在郭敖的剑上。 却没有任何一柄剑,能够穿越过万水千山。 郭敖忽然就发觉他与崇轩之间的距离,竟变得无比遥远。他甚至不确定,崇轩是否还存在于这个世上! 但崇轩却一动不动,只是身上腾起了一缕极为隐秘的红光。夜色隐微,烟雨凄迷,这红光就仿佛是一只含了幽怨的眼眸,在静静凝视着。一凝视间,就渡过了千万座山,千万条水。 这就仿佛是一场幻梦,紧紧笼罩在郭敖心头。郭敖不禁有一丝茫然。 轻轻地,崇轩的声音穿了过来:“你败了。” 郭敖心中一股怒火莫名地腾起,他嘶啸道:“我没败!” 崇轩的声音更加空灵而缥缈:“传说真正的春水剑法乃心剑,而不是有形之剑。你敢弃舞阳剑而用碧水剑,说明你已悟通了第一层。但你仍执着于用剑,还未通达最高境界。此时你的心已乱,你伤不了我。” 郭敖的心慌乱了起来,他知道崇轩并没有骗他,因为在那个幻梦中,崇轩与他的距离不断地拉大着,这预示着两人修为之间的差别天差地远。但这怎么能够? 他已修成了真正的春水剑法,他本该天下无敌才是,一如当年的于长空。 他怎么可能还未出手就败给了崇轩? 岂能如此! 他的双目中倏然燃起了一阵熊熊的烈火,碧水剑仿佛受到了一股神秘而强大的力量的感召,嗡嗡颤动了起来。剑锋缓缓上举,平郭敖眉峰而立。 郭敖的心激烈地冲荡着,但他却竭力压下那份山呼海啸般的恐惧,全力运转着手中之剑。恍惚之间,那柄剑也在反抗着,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在阻挠着他这一剑,但郭敖却决定将他刺出。 因为若是他在此刻放弃了,他将永远无法摆脱崇轩的阴影! 崇轩似乎是在叹息:“你应该找个更好的时机的,等你的剑法圆融自主之后,也许我就不是你的对手了。但现在……” 他语气平淡,并没有刻意地轻视郭敖,但郭敖的心却在一瞬间感受到巨大的羞辱。他的剑剧烈地颤动着,忽然刺了出去。 他的心已乱,但剑法却丝毫不乱。这一剑盈贯着他所有的羞辱与尊严,竟也有种沛然不可御的庞然之势,向崇轩怒压而下。 这一剑搅飞了烟雨,断送了浓抹淡妆。 崇轩的脸色稍变。他忽然想起,郭敖名垂江湖的,不是他的剑法,而是他的狠。 郭敖的剑法也许不如凌抱鹤,但两人交手数次,反而是凌抱鹤稍在下风,便是由于郭敖的狠。郭敖一旦狠起来,身可以捐,命可以不要,天可裂,地可崩! 而现在,巨大的耻辱感显然已经激发出他的狠意,此时的郭敖,已与剑合为一体,傲然立于人间万象之外。这一剑,以凄迷烟雨为自己的光芒。 一声嘹亮的鹰鸣声破空而起,崇轩身上的红光倏然变浓了起来,将这一剑带起的光芒也尽映成了赤红。于是似乎整座城隍阁都笼罩在这种红中,郭敖的身形连绵飞舞,腾旋在红之中,陵压三千丈,一剑刺下! 啪的一声响,崇轩腰间衣带被这一剑的威压斩断,他的衣襟凌风飞舞而起,而他的人也被这一剑推动,倒退了两步。 碧水剑宛如一泓碧水,沉在崇轩身前。 红光宛如实质,将剑光托住,两者宛如凝固了一般,抵在两人中间。郭敖心中的悲愤之气也不由得一歇。 他逼退了崇轩,这个在他心目中本高不可攀的存在,并不是神,也一样可以被他的春水剑法逼退。 那剑法,本就是传自无与伦比的于长空,自然可以逼退任何人。郭敖一念及此,信心陡然一盛。他有把握击败任何人! 冷啸声中,他硬生生地又踏上一步,剑上碧芒宛如流萤般炸开,将他右臂包住,向崇轩切了过去。这一剑,更狠,更快! 一声惊呼从郭敖背后传来:“不可出剑!”一道人影猛然自供桌后跃起,拉住郭敖的手臂,硬生生地将他拉退了一丈。 崇轩一拂袖,红光消隐,他的面容前所未有地严肃起来,盯住窜出的那人。柏雍脸上却仍旧是那副漫不在乎笑嘻嘻的样子,身上一袭劲装,头戴英雄巾,十足的江湖好汉装扮。 他不住嘴地埋怨郭敖:“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么?不要出手!我埋伏在供桌后面,只要他将灞雨环放在供桌上,就是我们的了。你只需找个借口溜走就行了,我自然有办法脱身。计划得好好的,为什么你总是忍不住呢?” 是的,柏雍与郭敖早就计划好了,这一战本就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要一定取得灞雨环,就必须要使诈。使诈的手法就是郭敖用舞阳剑将崇轩的灞雨环诳出来,然后由早就埋伏好的柏雍盗走。这个计策很简单,但越是简单的计策,便越容易得手。 崇轩脸上并没有讶异,他盯住柏雍:“阁下身手当真了得,竟能挡住剑神的全力一击。” 柏雍笑嘻嘻地道:“剑神算的了什么?就算是你,虽然早就练成了血魔搜魂术,更将血鹰衣穿在了身上,但要想杀了我,还是不可能的。山人自有妙计,不过不说给你听。” 崇轩眉峰耸了耸,脸色仍然不变:“你怎知血鹰衣在我身上?” 柏雍悠然道:“我通晓阴阳算术,天地历法。凡世间一切秘密,无不在我掌握中。你的这些小秘密,又算得了什么?” 崇轩淡淡道:“那你可知道灞雨环上喂有天下第一的奇毒?” 灞雨环正握在柏雍手上。他一手执灞雨环,一手执舞阳剑,闻言笑道:“我还忘了告诉你,我从来不上当的!” 崇轩不答,柏雍刚说完这句话,他的身上忽然闪过一阵碧光,身子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碧气毫无朕兆地爬满了他全身,他甚至来不及运气相抗,就摔倒在供桌前面。 崇轩淡淡道:“我也忘了告诉你,我从来不骗人的!” 郭敖大惊,抢上前来。 崇轩道:“你最好不要沾他,这毒气极重,你碰到一点,就会变成跟他一样。” 郭敖大吼道:“你……你当真恶毒!我要杀了你!” 他的眼睛中倏然闪过一道红光,手中的半截碧水剑上慢慢出现了几道红纹,跟着整截剑身都变成了通红一片。郭敖嘶啸着,声音仿佛野兽一般。 崇轩淡淡道:“飞血剑法杀不了我的。你真的想要灞雨环?” 郭敖吼道:“我现在只想杀了你!” 崇轩面容忽然一肃,冷冷道:“就算你献身为魔,也杀不了我!你若想救你的朋友,最好静下心来,好好听我的话!” 这几句话宛如当头棒喝,击碎了郭敖的疯狂。他大大喘了几口气,神情委顿了下来。 崇轩道:“我可以将灞雨环给你,也可以救好你的朋友,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郭敖大喜,急忙道:“什么事?我答应你!” 崇轩负手看着窗外连绵的夜雨,缓缓道:“闻说华音阁中藏着简春水亲笔的春水剑谱,只有看过这本剑谱的人才能够领悟真正的春水剑法。我想要亲眼看看,这本书究竟有什么玄奇之处。” 郭敖一惊,崇轩提的这个条件当真苛刻之极,但他看了看灞雨环,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柏雍,咬了咬牙,大声道:“好,我答应你!” 崇轩转身,道:“两日之后,我在华音阁东面的妙笔山顶等你。灞雨环就给你了。” 他飘然向山下走去,重又与西湖烟雨融为一体。 郭敖大叫道:“解药呢?” 崇轩的声音飘飘渺渺传来:“你已答应了我的条件,所以毒药就变成解药了。” 郭敖急忙俯身,就见柏雍身上的碧气已褪得干干净净,虽尚昏迷,但鼻息粗壮,已然无事。他拿起灞雨环,也不觉得有任何异样。 夜色更浓,烟雨将城隍阁整个包围了起来,郭敖知道,他说过的话,必须要做到,否则,崇轩就会像这烟雨一样,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幸好,灞雨环终于在手了。取到了灞雨环,这一战就不算是败。 灞雨环轻轻放在了步剑尘的面前。步剑尘冰霜之色也不由为之动容。 灞雨环乃是天罗十宝之一,崇轩为防有失,一直都是带在身边,亲自保管。而现在,这枚至宝却在郭敖手中。这意味着什么? 不苟言笑的步剑尘终于笑了起来,却并不起身去救治李清愁,伸手将灞雨环递给郭敖:“将它挂到皇鸾钟上。” 郭敖不明所以,步剑尘道:“此物乃是将上古灵物生制而成,处于不生不死的边界,善能吸摄天地灵气而化为人的内息,所以佩之者内力永不垂尽,实在是武林中人的圣物。但此时它体内却连半点内力皆无,若要拿来救治李清愁,必须要先让它吸足天地灵气才行。皇鸾钟便是最好的所在。” 郭敖点了点头,他突然想起了崇轩断裂的衣带,却不禁有些暗自得意。能一剑斩断崇轩的衣带,他这招春水剑法,威力也算不俗吧。 虽然心中知道这也算不得什么,郭敖仍然有些飘飘然。也许每个人都有免不了的虚荣,愿意得到别人的认可,愿意超越自己本不可逾越的高山。 他登上天阶,将灞雨环挂在皇鸾钟上,猛地,那钟发出了一声长吟。郭敖一怔,就见灞雨环上那无数的触须竟仿佛活过来了一般,全都深深植入了皇鸾钟巨大的钟体上。而一抹宛如铜锈般的绿气从钟身上蔓延而起,钻入了灞雨环中。 这神异的景象几乎让郭敖看呆了,良久,他才转身下了高台,拔步向铜室走去。 只是将春水剑谱借给崇轩看一下,想必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浓重的夜色包围了华音阁,也包围了整个高台,只有紧紧吸附在铜钟上的灞雨环,发出依稀的微淡碧芒来。 碧芒只能照出三两步,此外就是伸手都驱不开的暗夜。但在这暗夜中,却恍惚出现了一个人影,一阶一阶,沿着那巨大的阶梯,步上了这象征着华音阁最高处的玉台。 他的脸映在灞雨环的碧芒中,显得有些清矍,更有些憔悴,但这憔悴却难掩脸上的喜色。 步剑尘。 他注视灞雨环良久,突道:“难道见到此物,你还不肯相信他么?” 他仿佛是自言自语,但随着他的话语,暗夜中忽然显出了一个淡淡的人影。 漆黑,寂静,仿佛已与这黑夜融为了一体。 若不是步剑尘这句话,它将永远隐在这黑夜中,直到朝霞布出第一缕阳光时,才消散在苍穹中。 来是空言去绝踪。 灞雨环碧光流转,将来人纤长的身影投照在巨大的皇鸾钟上,一朵夜色之花,就在鸾凤飞扬的身姿上徐徐盛开。 淡淡的声音随之响起:“不是不信。峨嵋那一幕,你我都曾见到。我一直在想,或许,他更适合做一个浪迹江湖的浪子,而不是华音阁主。你我这样执意辅佐他上位,只怕终究会害了他。”来人顿了顿,仰首望着空中皓月:“我怕真有那一天,我会辜负了对他的承诺。” 步剑尘似乎明白他口中的“他”指的是谁,面上不禁也流露出一阵凄伤。 他也叹息道:“这些我何尝不明白。但你也知道那个谶语……也许,郭敖就是能破解谶语的唯一人。” 来人突然回过头,他全身笼罩在一袭黑色的鹤氅下,一方狰狞的青铜面具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唯有一双淡淡的眸子从夜色中透下,却如古镜照神,深不可测。 他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微笑:“你老了,华音阁垂世千年,不是一个谶语可以灭亡的。” 他说得如此笃定,如此自信,步剑尘不禁默然,良久才道:“不错,但我仍希望下一届的阁主是他,毕竟,他是于长空的后人,也是你……”他将目光投向黑衣人,后边的话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月华垂照,黑衣人静如澄潭的目光中也有了轻轻的涟漪。 一时,沉默在夜色中渐渐蔓延开,化为无边的寂静与哀伤,徐徐布满了高台。 黑衣人轻轻叹息道:“我明白,他无论做过什么,也不过是一个孩子,我不会怪他。” 步剑尘垂首道:“所以,我希望你给他一个历练的机会……”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到后来更已哀恳之意。 黑衣人没有看他,淡淡道:“我会给他这个机会。”他将目光挪向远方的阳宫,道:“大罗真气并未从他体内消失,而是潜入他的血脉,不断挑动他的噬血之心。” 他顿了顿,嘴角浮起一丝讥诮:“钟成子的招数虽然恶毒,但以华音阁之力,并非不可救药,最关键的,是他心中本有的怀疑、恐惧、自卑……这些,才是他入魔的根本,没有人能帮他。若他不能尽早走阴影,接下来的一个月中,他会就将华音阁乃至整个武林闹得天翻地覆。” 步剑尘没有答话,但从他的脸上的忧郁中看出,他也早就料到了这一点。 黑衣人微笑道:“而我们的历练就在这里。” 步剑尘一怔。 黑衣人道:“我决定给他一个月的时间。在这期间,他要大闹华音阁或者大闹整个江湖,都任由他去。我们要做的,只是因势利导,逼他真正悟出春水剑法。而后的事,却只能靠他自己了……若他能不负所望,战胜自己的心魔,他就是当之无愧的华音阁主。” 战胜心魔,或许比战胜天下第一高手更加困难。这个道理步剑尘自然明白,但他还是皱起了眉头:“但若不能……”他没有说下去。 一个月,一个月的破坏,若郭敖真的不能控制心魔,那华音阁当如何,整个天下又当如何? 黑衣人遥望远天,一字字道:“若不能,我会亲手将一切恢复原状。”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可置辩的力量,让人无法怀疑。 他脸上浮出淡淡的笑意,仿佛在这一言中,天下秩序就已笃定。 步剑尘点了点头,显然,他对此人极为信任,信任到根本不去追问恢复的方法。 “如此,就以一月为限。” 步剑尘向他拱手一礼,转身向高台下走去。 那个宛如黑夜的人,仍凝视着那一抹碧光,久久没有离去。 他究竟是财神,还是仲君?抑或是另一个能左右华音阁命运的人? 郭敖却出现在四天胜阵之外。他怀中揣着的,正是简春水亲笔书写的《春水剑法》。不管他如何相信崇轩,他仍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因为他知道这本《春水剑法》对华音阁有多重要。若没有这本秘笈,也许华音阁便不会存在。 从这本书中领悟的春水剑法,才是华音阁立于武林的根基。而这种剑法,是绝不可能通过其他途径学得的。强如于长空,将自己对《春水剑法》的心血领悟写成了一本《剑心诀》,但却无一人能看懂。 真意奥妙,不落言诠。是以这本书对于华音阁的意义,不亚于天罗十宝之于天罗教。 郭敖又怎敢有丝毫的闪失? 他才刚到妙笔山峰顶,就见崇轩负手立于山顶,在等着他。一瞬之间,郭敖有一丝犹豫,他心中泛起了一阵不祥之感,催促着他转身回去,宁愿归还灞雨环,也不要将这本书递到崇轩手中。但理智告诉他,他绝不能转身。 所以他沉默着将《春水剑谱》递到了崇轩手中,沉默地退后一步,沉默地等着崇轩翻看。崇轩并没有在意他的反常,接过书来,映着微淡的月光,仔细地翻看着。 郭敖本以为崇轩是想学习春水剑法,但崇轩看得虽不算快,却也绝不算慢,过了小半个时辰,已将这本薄薄的书册翻完。崇轩手合在书上,闭目仰头沉思,半晌,默然将《春水剑谱》递给了郭敖。郭敖忙仔细地看了一遍,书册丝毫未有半点破损,他的一颗心这才落了地,急忙将秘笈揣进了怀中。 良久,崇轩缓缓低头,叹道:“简老先生果然是神姿天纵,也只有他,才能写出这等奇书!” 郭敖一惊,道:“你已经领悟了?” 崇轩笑了笑,摇头道:“此等奇功,岂是这么容易可以领悟的?我只不过是想开开眼界而已。何况我于剑术修习并不多,若要领悟春水剑法,只怕需要一年的时间。” 他似乎觉察到郭敖的不安,微笑道:“你放心好了,我若想改习剑术,也不必等到今天。天罗十宝中的潜龙珏,便是修习剑术的无上秘宝。” 郭敖脸上一红,不过崇轩的话让他大为放心。他拱了拱手,道:“就此别过。等用完灞雨环后,便行奉还。” 崇轩背向月光,萧萧而去,道:“不用还了。用以恢复武功后,灞雨环残存的精气就会散尽,它再也不会是天罗之宝了。” 他的身影慢慢隐在妙笔山的山荫中,郭敖却不禁怔住了。 《春水剑法》固然是华音阁的神器,灞雨环又何尝不是天罗教的珍宝?若是这次交换损折了天罗十宝之一,不过是见识了一下春水剑谱,那岂不是大大的不值? 崇轩真正的用意显然不止于此,那么,他真正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山风凄然,郭敖满腹心事难以明。唯一可放心的是,《春水剑法》没有半点折损,也没被掉包。当他将秘笈放回铜台上时,他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却才发现由于自己捏得太紧,秘笈左角处竟被捏上了一斑水渍。他不禁自嘲地笑了起来。 是啊,何必如此杞人忧天呢? 他回到青阳宫,发觉李清愁仍在努力地练功。望着李清愁那紧紧皱起的眉头,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些努力全都值得——起码,他对得起朋友。 李清愁轻轻叹了口气,废然坐起身来。显然,他这半日用功,并没有收到任何成效。功力全失本就是件致命的打击,绝不可能随便修炼几天,就能痊愈的。李清愁虽然心下怅惘,但见到郭敖时,脸上不禁露出了笑容。他并不是个让朋友担心的人。 郭敖笑道:“我早知道你这个人神出鬼没,却仍想不到你竟然会躲在一只蛋里面。” 他本是没话找话,想逗一逗李清愁。哪知此言才出,李清愁脸色陡然一变,竟满脸都是赤红之色,猛地一口鲜血喷出。 郭敖大吃一惊,急忙抢上扶住他。就见李清愁的脸仿佛要沁出血来一般,红得可怕。他身上的温度也高得怕人,纤弱的身子更是摇摇欲坠。 郭敖惊道:“你……你怎么了?” 李清愁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激升的嫣红这才略略消退。他勉强伸出手指,在胸前膻中穴边点了几点。但他手上无力,这几指下去丝毫无用。郭敖急忙几指点出,准确无误地将真力度入李清愁的体内。李清愁大大喘了几口气,那如潮的赤红,方才平复。 只是一旦潮红退却,他的脸色就变成一片惨白,白得吓人。 郭敖心中不安,道:“你究竟怎么了?” 李清愁不答,忽道:“有酒么?” 郭敖道:“有!你等着!” 他将李清愁搀到罗汉床上,斜倚着躺下,急步走了出去。青阳宫中一片寂静,韩青主正在守着他那一片翠葟,喃喃地不知说些什么。郭敖一把抓住他,叫道:“快去拿些酒来!” 韩青主骇得脸色都变了:“酒?华音阁里不许饮酒的!” 郭敖怒道:“胡说!我就见过秋璇饮酒的!” 韩青主道:“那不一样。华音阁里的规矩千千万万,但没一条管得了月主。你若想喝酒,只能找她要去。不过我劝你还是不要去,华音阁最忌饮酒,尤其是阁主,更须凛遵。” 郭敖冷哼道:“什么规矩?连酒都不喝,还算什么江湖中人?快去到秋姑娘那里,给我提三壶酒来。” 韩青主脸色惨变,直着嗓子道:“你想要我的命,只管拿去,但要我去拿酒,那趁早一刀杀了我!我对你忠心耿耿,想不到竟然落得如此下场!” 说着,韩青主声泪俱下,一把鼻涕一把泪,抓着郭敖的衣襟擦了起来。 郭敖一把将他推开,怒道:“我自己取去!” 韩青主一把将他拉住,惊叫道:“不行!绝不行的!” 郭敖闪身让开,春水剑法的绝妙奥义展开,已然飘出了青阳宫,隐身在花丛中。 他并非不知道入乡随俗,既然做了华音阁主,自然要遵守华音阁的规矩。只是眼见李清愁如此玉树凋伤,难道连一点酒都喝不得么? 他心中一股冲动涌起,立时将所有的规矩都抛诸脑后,轻功闪处,已然闪入了那片海棠。 秋璇永远都是那么轻闲,也永都是那么妩媚,但此时的郭敖却顾不得欣赏,一把将她身侧那个巨大的酒坛抄起,道:“秋姑娘,借你这坛酒一用,日后必当加倍奉还。” 秋璇轻轻一笑,道:“第一,我不姓秋,秋璇只是我的名字,所以不要叫我秋姑娘;第二这坛酒乃是采海棠花蕊中最尖处的一点酿制而成,光是收集酿制之物就用了三十年,你赔得起么?” 郭敖一呆,他没想到,这酒居然如此价值惊人。这不禁让他有些犹豫,的确,这样的酒,他赔不起。 秋璇又是一笑,道:“第三,我这酒并不是容易喝的,你若是敢喝,只管拿去好了。” 郭敖大喜,拱手道:“多谢秋姑娘!”他抱着这坛酒,兴冲冲地回去了。 他抱走的这坛酒,名叫香馀秋露,绝不是一种可以随便喝的酒。这一坛下肚之后,只怕有很多事都要变得有趣了。 秋璇看着他的背影,嘴角不禁漾起了一丝笑意。 郭敖将酒坛提到青阳宫,一时找不到酒盏,就用韩青主的茶碗斟酒。两人每对喝一碗,韩青主的脸便哆嗦一下,嘴里喃喃的也不知说些什么,大概是痛惜自己苦心搜索来的珍品,竟被当作酒具糟蹋了。要知道茶乃是处士隐人的高雅之兴,哪是闹市酒徒之能比呢?猛地就听一声轻响,两只茶盏碰在一起,其劲稍大,登时碎成了数片。郭敖哈哈大笑道:“咱们兄弟有三四年没这么痛快饮酒了,可惜铁恨不在!” 说着,又拿过两只茶碗来。韩青主爱竹嗜茶,所居之处的南壁上是一排湘竹砌就的玲珑架,上面摆满了一只只各式各样的茶壶,乃是韩青主一生苦心搜集所得,全出于名家之手。郭敖所拿的这两只,看去并不起眼,但上面所著的“天高月小,水落石出”几个字,却是苏东坡的亲笔。而这两只茶碗一旦入了郭敖之手,看来迟早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而郭敖脸上已有了几道红痕,要阻止只怕来不及,韩青主重重叹了口气,摔门而出,索性落个眼不见、心不烦。 李清愁一言不发,酒到杯干。他的酒量本不如郭敖,但郭敖脸上已露出醉色,他的容颜依然如旧,丝毫不变。柏雍早就躲得一点影都没有了。 又喝了几杯,李清愁忽然免冠徒跣,跳到了罗汉床上,击节高歌道:“九垓风兮吹云襟,驾六龙兮追夕辰,时不与我兮寐邓林。” 这段歌慷慨激昂,李清愁唱得声裂翠竹,但他忽然纷纷泪下,竟是哽咽难以卒句。 郭敖知道他心中定然有块垒郁积,却也难以劝解。突然住口不饮,道:“你想必是被天罗教欺负狠了,所以才如此大反常态。你随我去,取得一物,然后你就可以逍遥横行了。” 他说的是灞雨环。 李清愁本不想随他去,但酒劲冲头,全身忽然一阵燥热,忍不住冲口大叫道:“好,我随你去!” 郭敖也是全身发热,将衣襟扯开,两人迎着风,摇摇晃晃地向华音阁正中的牌楼行去。穿过重重竹影花树,两人走到了牌楼前面。李清愁的脚步猝然顿住,盯着那面牌楼。 牌楼正中的三个大字在水光的映照下,显得那么刺眼,李清愁的双眼宛如喷火一般,紧紧盯在上面。 华音阁。 李清愁忽然想起了那个苗疆的少女,想起了她萦绕在自己耳边的哭泣。 这一切,全都因这三个字而起,若没有这三个字,蓝羽又怎会成什么万妙灵仙,又怎会与自己生死相搏,最终化茧包围了自己? 华音阁! 酒劲上涌,那潮水般的热力直钻进李清愁脑中,他猛力转头,对郭敖道:“我们是不是好朋友?” 郭敖也正酒气上涌,并未发现他的异常,笑道:“自然是好朋友了,而且是最好的朋友。” 李清愁紧紧咬住牙,道:“你以前救过我,我也数度救过你,可以说是同生死,共患难过。最艰苦的时候我们一同分吃过半个烂桃子。你如果记得这些,那就答应我一件事。” 他的语气,他的神态,全都大违常态,如果郭敖没有喝这么多酒,就一定能看出来。但现在,他只是很平常地笑道:“什么事这么大不了?竟让你这么认真?你我情谊何必多说?你只管讲出来就是了。” 李清愁盯着牌楼,一字字道:“我要你将这面牌楼掀翻,砸成碎片!” 他的眼神炽烈而坚决,话语中绝没有半点回寰余地。郭敖点了点头,笑嘻嘻地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砸一面牌楼么,瞧你说的就跟天塌下来一般。” 他转过身来,脸上还是满不在乎的表情。当他的目光接触到那三个大字时,他的酒忽然醒了。 砸这面牌楼?砸这面象征着华音阁权威的牌楼?他骇然回视着李清愁,但李清愁的眼神中没有丝毫畏惧与退缩。 郭敖心中兴起了一丝惶然,酒劲稍稍褪去后,他自然知道砸倒牌楼后有什么后果。也许是他们两人被乱刀分尸,也许是两人被天涯追杀。不管什么后果,他的阁主之位是做不成了。 他忍不住低声对李清愁道:“这牌楼……” 李清愁猝然转头,两只略带疯狂的眸子却又极为清澈地罩在他脸上,就这么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大笑道:“我说着玩的呢,你还真当真了?” 他大笑,笑得眼泪都落了下来。 朋友,只是朋友。 慢慢地,郭敖的拳头紧紧握了起来。他的心底忽然涌起了一股冲动,他看着李清愁,知道得很清楚,眼前的这个人已无缚鸡之力,他看到了李清愁的眸子,知道只要李清愁有半点力气,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出手。但他没有,所以他那么郑重地求自己,但自己却为了劳什子的阁主之位,拒绝了他。自己算什么狗屁的英雄,又有什么脸说着狗屁的友情? 他心底的冲动猛地灼烧起来,将他的心烧成焚城大火,也将他的声音烧高了八度:“这牌楼……这牌楼可真不容易砸啊!” 随着话声,他的身形高高跃起,光芒微闪之间,舞阳剑厉声怒啸,笔直轰在了牌楼的正中,将那个“音”字斩成了两截! 巨大的轰响几乎贯穿了整个华音阁,群山仿佛都为这一剑所惊,猛然震响起来。所有处在华音阁中的人,无论是繁忙还是清闲,高傲或是淡泊,全都在这一瞬间感受到那巨大的惊悸。 从这一刻始,也许华音阁就不是原先的华音阁了。 郭敖身形借力盘旋,又是一剑怒斩在牌楼旁的天仪柱上。他体内的那股烈火越烧越旺,让他莫名地感到一阵阵烦躁不安。唯一让他快意的就是这股烈火随着他的剑势飙出,让他稍觉安宁。这快意又诱发他连绵出剑,剑剑轰在天仪柱上,将历代阁主铭刻下的文字斩得碎屑乱飞。 天已破晓,隐隐朝阳中,皇鸾钟发出叹息一般的悲鸣。 这是一场灾难,灾难正中心的两个人,却都在疯狂着,发泄着。 李清愁脸上腾起一阵嫣红的兴奋,他的十指都在轻轻颤抖着,似乎无法承受这复仇的快意。 漫天曙色突然一暗,一朵浓黑的墨云如破九天而下,飘落在他身前:“住手!” 声音不高,却带着无上的威严,令郭敖那近乎疯狂的剑势也不由得一窒。 下意识中,郭敖撤回斩向天仪柱的一剑,向来人劈去。 一道雪浪般的劲气旋转着飙了过来。这道劲气也同样充斥着难以言谕的威严,宛如凤凰临空,傲视尘寰。若是平时,郭敖一定会躲闪,不求伤人,先求自保。但一连番的剧烈动作让他体内的酒劲完全发挥出来,他已经无惧天地! 暴喝声中,舞阳剑幻起一道冷电,皎然临空,宛如亮起了一轮明月,带着悍然霸气,向下怒斩。 来人冷哼一声,巨大袍袖临风舞起,整个夜色仿佛都随之波动。 郭敖的剑气突然失去了目标,因为面前忽然全都是目标。被他砍碎的牌楼,被剑气搅起的花木,恰好飞过的禽鸟,甚至天上微淡的云,尽皆化为凌厉的杀手,在那股雪浪劲气的驱使下,向郭敖怒攻而来。 郭敖这一剑虽然具有无上的威力,但他斩谁才是?就这么微微一迟疑间,劲气猛然生发自他的身前,重重击在了舞阳剑上。 剑锋受击,急速弯折,啪的一声,撞在了郭敖胸前。剧痛宛如山岳般压下,郭敖闷哼一声,轰然跌入了牌楼的断壁颓垣中。 郭敖刚要爬起来,漫天夜色宛如滔滔江水,凌空压下。 郭敖练成春水剑法之后,修为已高绝出尘,但在这道劲气的虚压之下,竟心浮气躁,站立不定。 来人冷冷注视着他,一字字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天色已微微破晓。 一道黑影盘踞在残破的牌楼顶端,纵然是在青苍的晨曦中,他的身影仍然是那么阴沉,宛如一重浓浓的雾,笼罩住整个天空。 来人的容颜被一张青铜面具隐去,隐不去的,是他举手投足间的雍容威严。 郭敖奋力挺身,大笑道:“我自然知道,我早就看这柱子不顺眼了!” 他喃喃道:“凭什么我刻的就不是春水剑法,他们刻的就是?” 此言才一出口,郭敖不由得一惊,难道自己竟是如此在意此事么? 来人冷冷道:“你可知此柱乃是历代阁主的武陵,更是华音阁威震天下的象征?” 郭敖笑道:“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斩起来也不觉得跟普通的石头有什么不同!” 来人叹息一声,似乎掩不住心中的失望:“华音阁的武功不着于文字,剑中精意,便是由历代阁主通过这些刻字传下。历代阁主为防有人私心,所以立此牌楼于天地,让他们的刻字显于每个人之前,以示平等之意。每个人都可从这些字中领悟,但只有领悟出真正春水剑法的人,才能够任位阁主。你毁去的,不但是华音阁千古流传的武功,而且是历代阁主的苦心。” 说到历代阁主四个字,他清冷的眸子霍然抬起,望向郭敖。 他的言下之意相当清楚,这历代阁主,当然也包括了他的父亲——于长空。 他是在说,他辜负了,于长空的苦心。 他的目光隔空透下,逼得郭敖不由自主低下了头,但瞬间更大的屈辱感涌上心头——他为无法对视他的目光而羞耻。 这羞耻瞬间转化为了熊熊怒火,他大吼道:“与我父亲有什么干系,你们还要拿他来压我到什么时候?” 来人淡淡道:“若不是因为你父亲,算杀了你,也抵不掉这损失。” 说着,他的衣袖缓缓抬起,冷寒的威严也随之而生,潮水般向郭敖迫了过来。 郭敖一惊,知道此人就要出手,却哪里还顾得上争辩?全力摧动手中的舞阳剑,挡在面前。 一个清矍的声音响起:“仲君,且听我一言!” 郭敖又是一惊,此人就是华音阁三大巨头之一的仲君么? 司职华音阁武学的仲君,修为果然高到了惊世骇俗的地步! 四周压力一轻,郭敖重重松了口气,这才感到胸前伤处仍在剧痛,真气竟一时不能凝聚。他微微侧目,就见步剑尘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他身后,还随着很多人,几乎华音阁中所有的人都被这场大闹所惊,不由自主地聚拢而来。他们的脸上都带着惊恐,只因没有人能想到,这神圣的牌楼竟也有遭到破坏的一天。 步剑尘急步而来,挡在郭敖面前,拱手道:“仲君,我们曾约定一月之限,莫非你忘了?” 仲君淡淡道:“正是因为有这一月之限,我才会出手。因为我发觉,只靠他自己,是绝无力走出阴影、顿悟剑法了,因此,我们必须稍作督导。” 他对步剑尘的态度极为随意,显然,这位向不露面的仲君,地位还在步剑尘之上。 郭敖怒极反笑:“我要你来督导?我看你是疯了!”还要再说下去,就见步剑尘的目光牢牢盯在自己面上。 步剑尘曾救他性命,郭敖此刻虽然狂妄,但还不愿公然顶撞他,只得暂时忍了下去。 步剑尘回头对仲君恭声道:“郭敖虽然不拘小节,但也不是如此狂诞之人,不妨听听看,是否别有隐情。” 他转身,盯着郭敖,眼睛的余光,却注在李清愁身上。 他的意思不言而喻,他自然知道因为蓝羽,李清愁对华音阁极为痛恨,郭敖如此狂为,只怕就是李清愁教唆的结果。 李清愁悠然跨上一步,笑道:“郭兄,你为兄弟做的也够了。此后好好做你的阁主。” 他抬头,看着仲君那肃杀的影子,脸上绽出一丝笑容。 他若有那般天下无敌的武功,一定会用来救死扶伤,而不是借着强绝的武功,这么高高在上,这么凌驾、控制别人。 然而,她为什么一定要做万妙灵仙? 是因为华音阁,还是因为自己? 李清愁心中忽然涌起了一丝后悔,他又为什么定要执着于自己的那些缘由呢?微笑渐渐浮现在他脸上,只有他的心,才知道蓝羽是多么爱他,而是他辜负了这一切。 蓝羽投身华音,为的,不过是一张美丽的面孔,为的不过是讨来他的欢心。 所以,或许华音阁并没有错,最该死的是他。 所以,他将微笑着面对死亡。 郭敖怒喝道:“你胡说什么?”他大步跨出,挡在李清愁面前,喝道:“我是阁主!” 他的目光冷森森地盯在每个人的脸上,他的声音中充满了狞恶的霸气。 酒气催逼下,大罗真气似乎从骨骼深处蒸腾而上,那霸猛的劲道在他经脉间炽烈地翻卷着,他的瞳仁中生出了丝丝红线,郭敖用尽了全身力气,大吼道:“听到没有?我是你们的阁主!” 他傲然转身,声音却依旧在轰鸣着:“所以我就是你们的过去、现在、未来!什么历代阁主?就算他们现在活着,也要跟我较量一下剑法,胜得过我再说!” 他的吼声足以让天地震动,但回应他的也只有自己回声。 所有的人都冷冷看着郭敖,仿佛看着一个披甲执戈的暴君。 仲君淡淡笑了:“这就是我要督导你的原因。”他注视着郭敖,那目光似乎要透过他的肌肤,直入骨髓:“狂傲,是一种力量,但前提是你要有配的上这狂傲的武功——你以为自己真的天下无敌了么?” 这目光竟有些熟悉,郭敖心中涌起一阵极大的不快,高声道:“难道不是?我施展的可是真正的春水剑法!你以为你是谁?也配来教训我!我若认真出手,胜你只用一招!” 他的吼声越来越大,却说明了他越来越是心虚。 仲君毫不以为忤,他点了点头:“我也希望你能做到。” 突然间四周的空气仿佛都被抽空,仲君那黑色大氅无风而舞,卷起漫天夜色,向郭敖袭去。 四下一阵惊声。来人中不少也是顶尖高手,自然能看出这朴实无华的一招中,蕴藏着多少剑道精意! 一直以来,司职阁中武学的仲君绝少出手,但没有人怀疑他的武功。 仲君数十年无敌天下的传说,也是华音阁不灭的荣耀。 郭敖全然不顾,舞阳剑挺出,一招潜虬媚渊,剑光匝地而起,宛如一道怒虹,向仲君轰然击去。 仲君如云的黑裳突然凝止在虚空,双手微动,在空中结出了八个不同的手印。 他的姿态优雅无比,从容无比,仿佛不是武者在比斗,而是那窥得天地奥义的大宗师,偶然布坛灵山,为万千弟子讲法传道。 灿烂华光闪烁,空中的手印恍恍忽忽间并不消失,一同组成了一尊神灵的幻影,向郭敖缓缓压下。 郭敖大笑道:“若是你赢了,说明春水剑法不过是狗屁而已,华音阁自然也是狗屁;若是你输了,这牌楼白砸,华音阁依然是狗屁。这一战你可是亏定了!” 舞阳剑与八影神像瞬间冲在了一起,剑尖倏然剧烈地颤动起来,郭敖的心竟莫名地一紧,手上的剑却有了一种诡异的波动,甚至全然不受他的控制! 这在他驾驭舞阳剑以来,从未有过! 难道,这柄跟随已久的长剑,也会背叛他么? 猛地就听一人急叫道:“快退!” 他就觉一只手抓住他的衣领,猛地将他提起,向后拉去。这一招对他来讲熟悉之极,赫然就是阻退他与崇轩对决之招。 郭敖大怒,道:“柏雍,不要你来插手!” 便在这时,那神像突然加快,幻化出一蓬耀眼之极的电光,倏然交击,化作滔滔雪浪,怒卷而下。郭敖方才站身之处,被轰出了一个丈余宽的大坑! 如此威力,绝非人力所能及。郭敖再狂傲,也不由为这等威势所摄,说不出话来。 柏雍却笑了:“传说八瓣曼荼罗的力量可以引出上古神明,将整个世界都轮入毁灭的深渊中。想不到这传说的武功,竟会在夫人手下施展出来。” 柏雍冲他眨了眨眼睛:“姬夫人、曼荼罗教主、华音阁仲君,传闻风华绝代,为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呢?” 仲君注视他片刻,嘴角渐渐浮起一个微笑,轻轻挥手,那狰狞的面具应声而落,露出一张清丽绝尘的面容:“不错,我就是姬云裳。” 姬云裳。 四下一片哗然。 二十年来,几乎人人都知道她的美貌迥出尘世之上,却极少有人谈论她的容颜。只因为每一个提起她名字的人,都会在她那宁静而广袤的威严下瑟瑟震颤。 二十年来,岁月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反而装点了她倾倒天下的庄严。或许,这种华严、强大、深广、慈柔的光辉,才是美丽的真实。 清风,捧起她夜幕一般的鹤氅,在半空中如云绽放,让她看去宛如夜之女神,执掌着整个夜色,也笼罩庇护着这片大地。 大多数华音阁弟子眼中的惊疑渐渐化为感动,自前任阁主于长空暴毙后,传说姬云裳与华音阁决裂,远走边陲,自立门户,没想到她竟一直没有离开,还出现在华音阁最需要她的时刻。 他们的眼中已有了泪光。 郭敖突然明白为什么刚才会觉得她的目光有些熟悉了,原来她就是姬云裳! 他不由举目四顾,看到的却是教众眼中的崇敬与感动,这让他的心中渐渐涌起一阵怒意——为什么不是对他? 只听柏雍叹道:“其实江湖武功本没有什么正邪之分,也未必外道就是邪魔,正派就是侠义。夫人所施展的虽然是曼荼罗花,但运功的手法,流转的内息,却无一不是华音阁嫡传,所以这门功夫也就是的的确确的正派武功了。” 他的眼睛也盯住姬云裳,道:“令我担心的倒是这朵花……” 姬云裳的手上执着一朵花,那是一朵黑色的花蕾,形状怪异,绝非中原所有。 柏雍的话语中带着一丝忧意:“暗狱曼荼罗……怎会在夫人手上?” 那花上少了八瓣,难道方才威力无伦的八尊神像,就是由这八瓣所化么? 什么样的花朵,竟然有如斯威力? 连郭敖的脸上都不禁露出了一丝畏惧。 姬云裳并不回答他,只看着郭敖,冷冷道:“你若想再战,尽管出手。” 柏雍紧紧拉住郭敖,连忙道:“于阁主逝后,天下再无人配与夫人一战。” 姬云裳摇了摇头,注视着郭敖道:“我今日出手,并不是想羞辱于你。而是想让你明白,华音阁主之位只传给顿悟了春水剑法之人。你的剑法并非自己领悟,而是袭自你父亲。这样的春水剑法,永远无法无敌天下。” 她的话中并无恶意,但仍听得郭敖胸口一阵怒气冲出,大声道:“你是说我的剑法是抄袭的?胡说八道,我没有,我不承认!” 他厉声道:“抄袭的剑法能击退天罗教主崇轩么?” 姬云裳微哂道:“你能击退崇轩?” 郭敖傲然笑道:“你不信?他可以作证!” 他转头看着柏雍,柏雍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苦笑。 这苦笑令郭敖心中立即一阵慌乱,但他却并不很害怕,因为他说的是实情,崇轩的确在他一剑之下后退,那一剑的剑风将崇轩襟带撩开。 他等着柏雍回答。 柏雍脸上的苦笑越来越浓重,终于道:“夫人说得不错,崇轩的确不是他的剑法所能击退的!” 郭敖惊骇,震惊,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柏雍,心中的愤懑累积着,猛地爆发出来:“连你都帮着她说话?” 柏雍道:“我并不帮着谁……我只是无法说谎而已。那一剑,的确没能伤着崇轩,他的腰带裂开,只是因为他要施展血鹰衣,自行震开的。所以我拉住你,不让你继续出剑……出剑必死。” 姬云裳冷冷道:“所以他今日又拉住你,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 她的声音透空而下:“因为你并没有悟出属于自己的春水剑法!” 郭敖厉声道:“你胡说!我会证明给你们看的!” 他冲了出去,冲向铜室山洞。 ------------ 第六章、流云孤月总相逢 他要拿出《春水剑谱》,指给他们看。没有人知道他有多在意这件事,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心中怀着多大的恐惧。 因为一旦他所顿悟的不是真正的春水剑法,那么他所有的骄傲,就将灰飞烟灭,没有立足之地。 他将一无所有。他将是背负着剑神之名的小丑,他将是剽夺舞阳剑的江湖败类,他是躺在父亲江山上坐享其成的败家子! 郭敖的心炽烈地燃烧起来,他一定要找到那本剑谱,他要证明给他们看,他施展的,是真正的春水剑法! 是自己悟出的春水剑法!同时,一股巨大的恐惧慢慢从他的骨髓中钻出,咬啮着他:若不是真的呢? 他将何在?还有谁会多看他一眼?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能全力狂奔,不敢兴起任何一个念头。 铜室山洞的门仍然紧闭着,但却没有人看守了。自从九姑死后,这个地方仿佛就变成了死寂世界,再没有任何人驻足。 郭敖顾不得这股难言的压抑,旋风一般冲进了铜室山洞中。他要取出简春水亲笔写的《春水剑法》,指给他们看,他所学会的、施展的乃是真正的春水剑,绝没有半分虚假。 若不是天仪柱已被他砍坏,他还可以拿于长空留下的剑痕做证明,那可是跟他一模一样的剑痕啊。 都怪九姑这个死老太婆,居然拿化石水来溶掉我的剑痕!郭敖心头烦乱,各式各样的念头层出不穷,越是压制,便越是纷纷扰扰。 他猛冲进去,身子却突然定住,一股巨大的恐惧宛如雷霆般殛住了他的灵魂,他竟忍不住剧烈颤抖起来! 石室的正中央是一座巨大的黄铜书桌,仿佛是这座洞府唯一的主宰,却在正中心盛开着一朵枯黄的金莲,仿佛是它刚强之外的温柔。 莲蕊展开,显露出颤巍巍的莲房来。那上面,本应该是华音阁命脉所系的《春水剑法》,但现在,这本旷绝天下的秘笈,却不见了。 不见了!郭敖眼睛瞪得大大的,急速地扑上去,搜寻着这石室中的一切。 不见了!的确,搜遍山洞的每一个角落,都看不到《春水剑法》的影子。 它就仿佛插翅飞走了一般,从这个世界中消失了。只有一撮灰烬,留在古铜的莲房上。 郭敖搜寻的动作慢慢停止,他的目光无法遏制地盯在这撮灰烬上,一个恐怖的念头轰响在他的心头:难道这本秘笈已经焚毁,这灰烬就是它的遗留? 他忍不住伸指将那灰拈起,想仔细地看一下。哪知他的手指才触到,灰烬遍坍塌下来,仿佛散开了一片苍白的雪。 郭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无法相信这一切!两个影子出现在洞府中,一是步剑尘,一是姬云裳。 显然,他们有着出入这禁地的权力。步剑尘几步冲了上来,脸色立即变了。 他张了几次嘴,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秘秘笈呢?郭敖惊恐地道:不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会这样!步剑尘沉静的面容瞬时被狂怒充满,猛地跨上一步,厉声道:秘笈呢! 郭敖心底猛地泛起一阵强烈的反感,一道烈火般的真气在他血脉中翻腾着,将他的恐惧跟负疚烧得烟消云灭,他厉声吼了回去:不见了! 难道你看不见么?一言才出,步剑尘的脸上立时显出了无比的惊骇。郭敖自然知道《春水剑法》对华音阁来讲意味着什么,事已至此,他索性心一横,厉声道:什么狗屁的剑谱秘笈,有什么用? 我说过!我已经修成了真正的春水剑法!我就是剑谱,我就是阁主!你们信奉我就可以了! 步剑尘看着他,脸上被巨大的失落和内疚充满,他突然仰天长笑,一字字道:我真是引狼入室、咎由自取。 丝竹之声骤起,他手中无剑,尖尖的手指被内息鼓动,爆出连绵的剑气,向郭敖袭来。 但见幽暗的斗室中猛地亮起了万缕精光,每一缕都由他指尖划出,向郭敖迫下。 只要被他的指尖划中一丝,那极度凝聚的劲气便立即爆开,而其余的万缕光芒也会在一瞬间围拢而上,将对手击死方休。 这一招乃是绝杀,不杀死敌人,就杀死自己。郭敖虽已狂态毕露,但仍不愿跟步剑尘动手,所以只有后退,但一退,那本就绵密的光丝骤然增多,化作一只大茧,几乎将他全身都罩住。 郭敖才动了一动,指尖微微一麻,被一缕光丝划中,立时所有的光丝都仿佛燃烧了一般,骤然鼓动,迸放出明亮的光芒,向他潮涌而至。 几乎是本能一般,舞阳剑破空翔舞,一招怀珠沧浪卷出。登时那些光丝上的亮光黯了一黯,郭敖这一招春水剑法出自于长空苦心顿悟的剑心诀,几乎是天下武学的总元,无坚不破,无坚不摧,剑势才一动,步剑尘胸前立时微微一凉,跟着霸猛的剑气抵着他的心房炸开,渲染成一朵鲜浓的血花,将他飞抛了出去。 剑心诀并非以力胜,而以心胜。伤的不是人,而是心。步剑尘缓缓从地上爬起,他的心已伤,已死。 郭敖急忙收剑,但已来不及。他跨上一步,想要扶住步剑尘,就听步剑尘苍茫一笑,笑声中满是艰涩:好好! 果真是英雄出少年!郭敖叫道:步叔叔,不是这样的!步剑尘厉声道:不是这样的,又是怎样的? 你私自酗酒,击毁了本阁的牌楼,然后焚毁本阁圣册,罪行滔天,还要怎样? 郭敖张张口,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还要怎样?难道他能辩解说,斩牌楼是为了李清愁,而春水秘笈的毁却,也与他没有关系? 隐隐地,他猜想到,秘笈毁却只怕与那夜崇轩的借阅有极大的关系。无论如何,这本书都是从他手中借出去的,出了意外,便是他的罪责。 别人或者不知道,但郭敖心知肚明,这些祸事都是他惹起的,甚至是他主动惹起的! 他剑击牌楼时,未始没想过后果。他借出《春水剑法》时,未始没想过后果。 那么,当这些全都变成了恶果时,他又如何推诿呢?郭敖咬着牙,忽然跪倒道:步叔叔,我愿意领罚。 一直不言不动的姬云裳突然道:你知道自己错了?郭敖刚要回答,体内真气突然波动,一股悍然的冲动几乎将他身躯焚却,让他想要出剑,想要恣意战斗! 但残存的意志却告诉他,他不能有任何的举动。他咬牙道:是。我愿尽一切力量补偿。 姬云裳看着他,突然淡淡道:这是春水剑谱。郭敖一怔,却不明白这话的涵义。 他抬头望着姬云裳,却从她的眼中读出了轻蔑。——这是春水剑谱。言下之意,就算你粉身碎骨,也无法补偿。 郭敖心中一阵酸楚,但随即被心底的烈火化为无边怒意,他厉声道:那你要怎样? 姬云裳轻轻一挥手,莲台上那堆灰烬顿时扬起,瞬间已落得无影无踪。 她也不看郭敖,只望着满空的尘埃,道:只有真正领悟了春水剑法的人,才有资格弥补这个损失。 郭敖一怔。她的话并没有错。毁掉的是简春水的春水剑谱,只有另一个能写出如此密典的奇才,才有资格弥补,才能让华音阁的武学延续。 姬云裳将广袖在身前轻轻引开,露出一朵血色之花:打败我,证明你领悟了春水剑法,我就放过你,否则她的目光陡然一凛,望向郭敖:否则,你就死。 她的话如此笃定,再不给郭敖丝毫辩解的机会。郭敖咬了咬牙,嘶吼道:姬云裳! 别人都怕你,我却不怕,我今天就要让你看看春水剑法的真义!话音未落,舞阳剑一声龙吟,向姬云裳恶扑而去! 恍惚之间,姬云裳的身形化作一团黑影,悬浮在铜室中,无所在却又无处不在,而她的眸子却仿佛是两点寒星,森然罩住郭敖,似乎上天入地,郭敖都无法逃脱她的拘缚! 她的身形才一展动,手中的暗狱曼荼罗花立即爆出八瓣残蕊,尖锐的嘶啸声中,八蓬巨大的剑芒在她身周闪现,仿佛是八只垂天的死亡羽翼,托着她凌空而来。 剑气还未及身,死亡的气息已然充满了整个铜室!郭敖忽然发现自己的长剑已没了用处。 因为姬云裳攻来的这一招范围实在太大,来势实在太急,只凭一柄剑,无论如何都挡不住的。 退?有了对战步剑尘那一战的教训,面对如此凌厉的一剑,他绝不敢退! 挡无法挡,退又无法退,该如何办?郭敖猛地左臂用力,那只巨大的铜桌被他凌空掀了起来,翻滚着向姬云裳冲去。 那铜桌庞大之极,宛如一座小山压下,剧烈的撞击声中,八瓣曼荼罗全都击在了铜桌上。 而同时,郭敖的舞阳剑也刺了出去。剑心诀,伤的不是人,而是心。脱胎于于长空剑心诀的春水剑法,也有着一样的威力。 舞阳剑才一动,便已化身千亿——冰河解冻,这是春水剑法的起手势。 紫光,似乎要将整个铜室充满,但最明亮的一点,却赫然在姬云裳的胸前闪现。 剑光凝成的明月,就静悬在姬云裳身前,那光芒清柔之极,仿佛是情人的眸子,但却能伤透人心。 郭敖自以为这一剑时机掌握得恰到好处,正是姬云裳攻势被铜桌挡住的一瞬间,这一招,他笃定天下已无人能挡! 姬云裳黑袍微动,那黑色的身影陡然幻成了两个,一模一样的两个。这幻象是如此真实,几乎无法分辨。 冷辉般的剑光自然也无法分辨,只见它悄没声地没入到一个幻象之中,立时死亡般的光芒展现,将那幻象裂为尘埃。 姬云裳却毫发未伤,冷笑道:好剑,好剑法。剑是最强的剑,剑法是最强的剑法,但用使用它们的人却不是最强的。 郭敖能听出她话语中的嘲讽,心更如沸腾般地炽烈起来:住口,我用的就是最强的、春水剑法! 舞阳剑猛地一划,裂变出冰河解冻的招数来。此招还未老,郭敖踏上一步,剑势飙转,又是一招寒鸦戏水击出,跟着由饮虹霁涧而至怀珠沧浪,他每发出一招,便踏上一步。 四重剑气交叠在一起,宛如卷起了一地的狂风,向姬云裳猛冲了过去。 每一剑都是无上的剑法,每一剑都沛不可御,每一剑都必杀!但姬云裳那冷澈的眼眸却仿佛穿透了重重剑光,紧紧盯在郭敖脸上。 她那冷幽的声音也仿佛从遥远的九天之上透空而下,她只说了四个字:冰——河——解——冻! 此话才出,郭敖面前陡然失去了姬云裳的身影!四招威力极大的剑法立时击空,狠狠撞在了山洞铜壁上,一阵猛烈的撞击声传来,劲气反激,郭敖眼前一黑,几乎晕倒。 就在此时,暗狱曼荼罗花化为一团璀璨的华光,无声无息地拍在了他的背上。 咯嚓一声,他的右肩胛骨被生生拍碎,身子被这股大力推动,撞出了石洞。 郭敖勉强抬起头,他脸上竟是惊愕,姬云裳那一剑来得太快,他竟完全没有看清她的出招、收招。 唯一明白的是,她使用的,也是春水剑法的第一式——冰河解冻!同样的剑招,春水剑法对春水剑法,冰河解冻对冰河解冻,败的尽然是他? 竟然是郭敖,是华音阁主,是于长空的儿子!郭敖不可置信的看了看手中的长剑,难道,他的春水剑法真的是抄袭而来,永远不能属于自己? 一种巨大的屈辱感从心底袭来,郭敖发出一声厉啸,将舞阳剑挽起一团光幕,将整个身体包裹起来,化为一道夺目的紫光,向姬云裳撞去。 这不仅是手中之剑,而是全身之剑,心神之剑。这一剑已用尽全力。整个铜室都禁不住瑟瑟战抖,似乎也在为这一剑的威力震颤。 姬云裳却仍掩不住眼中的失望:还是剑心诀她的目光突然一冷,手腕微沉,一道暗红的光芒倏的从暗狱曼荼罗中冲出,将八瓣之花染得血红,她一字字道:你,的,剑,法,又,在,哪,里! 每一个字,都宛如春雷一般在铜室中炸响,回声隆隆不绝。每一个字伴着一招冰河解冻催发的剑气,重重的击打在郭敖身上。 在这短短的一句话中,姬云裳一共用了八遍同样的剑招——同样的冰河解冻,但这瞬间的八次施展,却又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八种姿态,每一种却都如名花美人,赏心悦目之极。 但这美丽却又是倏起倏灭,难以捉摸,瞬间又已归于寂寞。郭敖连一招都没有躲开。 他只觉八股巨大的力量如山岳崩崔,连绵不绝,一下下击上自己的身体,却绝无抵御之力! 陡地眼前一亮,身上剧痛万分,耳听一阵惊呼,勉强抬头,只见自己已被击出了石洞,摔在自己砍断的牌楼上。 华音阁的弟子还未散去,脸上都露出惊容。郭敖料想姬云裳有心让他声威扫地,特意选择在众人面前杀死他。 他不禁泛起一阵苦笑,只觉周身劲气都快涣散掉了。失去了内息的压制,大罗真气更将他的全身都焚却,炽热的灼伤遍布全身,倒将伤口的剧痛掩盖下去了。 他的肩骨虽断,但仍紧紧握着那柄舞阳剑,仿佛握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姬云裳轻轻摇了摇头,将目光挪开,似乎不想再看他的惨状。她沉下衣袖,那朵血色之花又隐没在如云的黑衣中了。 就听她冷冷道:将他抓起来。立时一群华音阁的弟子围上,几柄剑铮然出鞘,抵住了他的后背。 姬云裳道:损毁本阁圣物,本当立即格杀,念在你父亲的份上,暂且只废去你的武功。 她转而望向步剑尘:就由你动手行刑。步剑尘垂手道:是。他转身向郭敖走来,眼中再也没有任何宽容与期望。 步剑尘在郭敖面前住步,他看了郭敖一眼,深深叹了口气,取出一方丝巾在丝竹剑上擦拭了几下。 瞬间,那纤细的剑身发出妖异的青光,似乎已淬上了某种不知名的药物。 郭敖挣扎着抬起头来,嘶声道:步叔叔,连你也要害我么?步剑尘没有回答他,手腕一抖,丝竹剑发出一声悦耳的长鸣,缓缓刺入了郭敖肋下。 这一剑刺得并不深,却疼痛之极,郭敖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呼。就觉全身劲气如海浪般在体内游走翻滚,而那股诡异的真气首当其冲,向伤口处宣泄而去! 一股恶寒从郭敖身后升起——他们真的要废掉我的武功,就为了一本剑谱! 郭敖心中顿时被巨大的仇恨侵占,他用尽全身力气,拼命与那股吸力抗衡,要将每一寸内力保存在体内! 步剑尘刚刚觉得那股大罗真气就要被丝竹剑带到郭敖体外,一阵剧烈的震动却从剑尖传来,似乎在与步剑尘争抢那道真气,反锉力之强,连他自己本身的内息都受了震动。 步剑尘皱眉道:放手!他才出口,一声尖锐的嘶声从身边传来。他匆遽转头,就见一抹红色从郭敖心头透出,迅速染遍了他全身。 厉啸声中,郭敖的眸子激烈地盯在他脸上。那是一双彻底红透的眸子,——或者说,那不是眸子,那是两团跳跃的烈焰,疯狂的魔火! 步剑尘心头一寒,话语硬生生地顿住,就觉一股大力冲来,他刚才已被舞阳剑挫伤,内力降到了最低点,如今仓卒之间,不及抵挡,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宛如落叶一般向后飞去! 姬云裳袍袖一带,步剑尘去势顿缓,轻轻跌落在地上,却止不住一阵猛烈地咳嗽。 他的鲜血,却在空中迅速聚集为一朵红云,向郭敖飞去。郭敖的眸子宛如一团鬼火,飘动在血雾中。 这双眸子凌厉地盯着姬云裳,他的声音中有着与以前的他绝不相同的冷酷:我该怎么杀你们呢? 柏雍脸色立即变了,他不知道郭敖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但他知道,一股巨大的危险出现在郭敖体内,这危险足能吞噬掉这里所有的人! 他眉头紧紧皱起,苦苦考虑着对策。滔天血色自郭敖身上升起,化为一团缭绕的红云,直指向姬云裳。 姬云裳眸子中显出一阵错愕,但这错愕迅速被厌恶代替,她冷冷道:你居然自甘堕落到去修习如此肮脏的魔剑,我真是看错人了! 郭敖昂头,发出一阵鬼哭般的笑声。他体内那奔涌的大罗真气全都化成了炽烈的冲动,燃烧着他每一寸精神:为什么修炼这样的剑法? 你们这些居住在洞天福地里的人有什么资格问我!他霍然挥手,那碎掉的肩胛宛如一条鞭子抽出,才一动,一蓬鲜血立即溢溅而出。 鲜血才离体,立即化作一道赤红剑光,向姬云裳激射而去:胜者为王是不是? 那我就打败你,叫你承认我是阁主!飞血剑法。春水剑法若说是最强之剑,飞血剑法便是最邪之剑。 御剑之人所遭越苦,情绪越是动荡激烈,剑法的威力越大。郭敖心绪激荡,那飞血剑法施展出来,也便强猛霸道,威力足足提了一倍有余。 以剑心诀为基的春水剑法,虽然不能说是天下无敌,但也已不遑多让,再掺入飞血剑法的邪厉,那就真的无人能挡了。 姬云裳的眼中并没有畏惧,却凝起一阵深深的悲伤。他们本不该给他这个机会的! 她举手一划,手中的暗狱曼荼罗花猛然炸开,两组八瓣之花凌空绽放,一攻一守,攻者如天外飞仙,如景天长虹,向郭敖度去;守者绽放成八轮相互依叠的光环,只守在她的身前。 郭敖嘴角牵动,组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他的剑势不变,这一剑,招数仍是冰河解冻,却夹杂了极为诡异的变化。 但飞血剑红光怒炸,却绝非先前的一剑所能比拟!剑光嘶啸,漫天血影在半空中汇聚,撕扭,最终凝聚成一具丈余高的怪影,盘旋在郭敖身后,仿佛剑主用鲜血召来的神魔。 姬云裳注视着他,眼中的温度渐渐冷却,她徐徐抬手,广袖垂下,那朵血色的暗狱曼荼罗就在她掌心飞速旋转起来。 蓬的一声轻响,暗狱曼荼罗花花瓣被她的劲气崔起,在空中盘旋飞舞,交织出张无比华艳的织锦。 锦绣徐徐变化,勾勒出无数缤纷的色块,初看上去毫无章法,但凝视的时间稍长,竟能变化出浮世万千。 曼荼罗阵,无所不包,无所不盖,它就是这个世界的本源,是万物苍生的最初形态,却也是最后的归宿。 而她手中花柄却似受了无形的引导,渐渐弯曲出一个诡异的弧线。郭敖双目血红,发出一声厉啸,手中的血剑带着漫天魔影,暴涨数丈,向那张花瓣交织的锦绣扑去。 轰然巨响传来,四周仅存的巨石残片被这两股大到不可思议的力量完全催成尘芥,宛如落雪一般纷扬而下,将一切垄盖其中。 苍天、大地似乎也在瞬间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罅隙,发出凄厉的哀鸣! 尘埃飞扬,久久不定。李清愁、步剑尘、韩青主等一流高手,就站在三丈之外,却完全不能看清爆炸中心的情况。 这一战到底是谁胜谁负?渐渐的,一串血珠从飞扬石屑中湮出,滴落在大地上,已被石屑染成一片皓白的地面,顿时被绘上一株殷红的寒梅。 步剑尘惊道:仲君!雪尘少定,他已能勉强看清,那串血珠出自姬云裳腕底。 舞阳剑正插在她身前的土地上,兀自晃动不休。姬云裳广袖微微褪开,一道赤红的剑痕从她手腕上蜿蜒而下,而她手中的花柄,却堪堪抵住郭敖的眉心。 郭敖眼中的赤红更盛,正直直盯在姬云裳面上,双拳被他握得咯咯作响。 他为自己接不住这一剑而愤怒!姬云裳冷冷的看着他,终于摇了摇头,轻轻叹息道:不可救药。 她手腕一沉,那花枝发出一声轻轻颤动,向郭敖肋下刺去。她刺向的,正是步剑尘刚才刺的意舍穴。 难道,她要亲自动手,废去郭敖的武功?就在那花枝要拂上郭敖身体的一瞬,他突然道:姬阿姨! 姬云裳一震。这一招便再也刺不出去。她沉潭般的眼中,渐渐泛起涟漪。 ——姬阿姨,这三个字,实在包含了太多往事,不堪回想的往事!郭敖身上压力一轻,顿时狂态更盛,他顺势将那花枝抓住,抵在自己额头,厉声道:刺啊,刺啊,你忘了么? 你答应我父亲,要照顾我终身,你刺啊!杀了我,你又如何对得起他在天之灵! 姬云裳依旧无言,但步剑尘等人已感到她的气息有了微微的波动——这本是一个绝顶高手不该出现的情况。 刺啊!刺啊!郭敖的喊声无比疯狂。她突然一用力,那花枝瞬时化为尘埃,在夜风中散得无影无踪。 郭敖手中一空,不禁踉跄了几步,跪倒在地上。她收手而立,仰头望着远天的朝阳,一字字道:你走罢,带着你的舞阳剑一起。 华音阁没有这样的阁主,于长空也没有这样的后人。郭敖霍然抬头,直直盯着她,眼中尽是仇恨。 姬云裳挥了挥手,围观的人立刻让出一条道来。郭敖咬牙点了点头,踉跄着将舞阳剑拔出,转身向人群外走去。 姬云裳转过身去,她实在不想再看他一眼。突然,一阵剑气从身后冲天而起,姬云裳惊觉回头,却见郭敖的舞阳剑已经架在了步剑尘的脖子上! 步剑尘连遭重创,此刻已经没有了反抗的力气,更重要的是,他的心已经完全冷透。 只见郭敖一手抓住步剑尘的衣襟,将他向前推了几步,却在离姬云裳三丈开外的地方停住,嘶声笑道:姬阿姨,我突然想起来,我是华音阁主,所以要走的不是我,是你。 姬云裳目中冷光隐动:放了他!郭敖冷笑道:放了他可以,只要你用这柄剑,也在自己的意舍穴刺上那么一下。 他说着,一探足,将丝竹剑凌空踢起,直落在姬云裳身前。姬云裳并不答话,她的目光如寒泉般透下,似乎要将郭敖照穿。 郭敖的笑容都有些扭曲:怎么了,姬阿姨,你们刚才不都是要用这柄毒剑来刺我、废我武功么? 现在可不是咎由自取?姬云裳深深看了他一眼:那不过是为了你好。为我好? 郭敖狂笑了几声,咬牙道:既然是这样的好事,让姬阿姨刺自己一剑,想来也没什么大不了了? 他的声音猛然一冷,舞阳剑微沉,顿时在步剑尘咽喉处划了一道口子:快,我数到三,你还不动手,我就杀了他! 鲜血沿着他的手臂流淌下来,沾湿了他的衣袖。姬云裳眼中终于透出怒意:杀了他? 你可知道,正是他一心一意栽培你,还曾救了你性命?郭敖厉声道:那又如何? 我只知道,刚才要废我武功的就是他!姬云裳默然,一扬手,丝竹剑已到了她的手中。 剑光摇曳,照出她宛如天人般的面容,她也不禁有些迟疑。这柄剑淬上了化功散,本可为郭敖散去体内大罗真气,若此刻刺入自己体内,却是极为不妙。 就算玄功通天,也至少要损失四成真力,就算事后以灵丹奇方弥补,也至少要一年才能完全复原。 更为关键的是,若她损失四成真力,还有谁来控制事态发展,谁来恢复被郭敖打乱的次序? 大篷鲜血在朝阳下绽开,舞阳剑已然挥出。一声闷响传来,离郭敖最近的一个华音阁弟子仰面倒下,头颅却滚落到郭敖脚边,且被他一脚踏住。 姬云裳怒道:你郭敖已将沾血的舞阳剑重新架上步剑尘的脖子,狞声道:你再不动手,我必然杀他! 姬云裳看着他,心中兴起了一阵巨大的悲哀,她退后了一步,脚下竟有些跄然。 她的修为几乎通天,生平更几无一败,但她这一次却败得如此彻底。因为这个她托步剑尘寻来的年轻人,这个她曾救了他不止一次的少年,现在正用占满鲜血的剑,指向他的救命恩人,屠戮着无辜的同门。 咎由自取。姬云裳嘴角浮起一丝自嘲的笑,她不再看他,将丝竹剑缓缓刺入了意舍穴。 遍地曼荼罗花瓣的艳光刹那萎落,因为它们的主人,真的心伤了。郭敖手中的舞阳剑在空中斩落,胜利的光芒让他看上去如此张狂:我们是否可以不打了? 姬云裳不语。郭敖笑道:那就不打了。他的身子倏然窜动,一指点在姬云裳的璇玑穴上。 跟着一路连绵向下,紫宫、玉堂、膻中、中庭、鸠尾、巨阙,一直点到气海穴,几乎将任脉穴道全都点完。 跟着四清、中注、商曲、石关、阴都、通谷,一直点到俞府,又几乎将少阴点完。 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无法动弹分毫了。郭敖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更重:姬夫人,曼荼罗教主,仲君,华音阁的不败战神可是我还是愿意叫你姬阿姨。 你高高在上几十年,难道不累么,何不到牢狱里休息休息?但当他转过身来之后,他脸上连一丝笑容都没有了。 他盯住步剑尘,一字字道:我不缚你,也不点你的穴道,但你若是敢有丝毫的异动,我就杀了你的女儿! 步剑尘身子一震,他的脸色变得极惨。显然,郭敖击中了他心防最脆弱之处。 郭敖冷冷一笑,他踏着高台的台阶走了上去。他一直走了二百五十八阶,这才站住。 在这个位置,他比任何人都高,甚至比整个华音阁都要高。他在高台上仰天大笑:仲君、元辅都被我一一打败,谁还怀疑我领悟的不是春水剑法? 他的笑声长久不绝,直笑得最后呼吸都难以维系,但他仍然没有停止。 笑声断续不绝,嘶哑无比,谁知道这笑声中是高兴还是痛苦?突然,他的笑声戛然而止,因为他听到了一个极细的声音:倒行逆施,你会遭天遣的。 郭敖的脸色立刻惨变,他怒喝道:谁?谁在说话?台阶下一片寂静,仿佛刚才那声轻语,只是晨风带来的错觉。 郭敖举剑眉前,厉声狂呼道:谁?站出来!华音阁的弟子们看着他,宛如看着一个陌生人。 无人敢应他的话,也无人敢站出来反抗这个少年暴君。恐惧、鄙薄、仇恨仿佛化为实体,沉沉的压在华音阁的上空,久久不能消散。 郭敖剑尖横斜,犹豫着是不是要大开杀戒,在属下中逼问这句不祥之语到底出自何人口中。 突然,柏雍微笑着打破沉默:你听错了,刚才没人说话。郭敖霍然回头,目光紧紧盯在柏雍脸上,似乎在分辨他的话的真假。 柏雍脸上却是一片坦然,道:不信你问他。两人的目光同时转向李清愁。 李清愁沉默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是的,没有。郭敖默然良久,终于也点了点头。 今天流的血的确已太多,空中的腥气让他厌恶。他收剑入鞘,大步跨下台阶,拉着李清愁与柏雍,沉色道:走,我们喝酒去! 言罢扬长而去,身后躺着的正是华音阁那破碎的牌匾。步剑尘的神色更加苍老——难道他刻意要避开的华音阁的命运,终究还是无法避开么? 他辛凉地叹了口气,看着那越升越高的红日。 ------------ 第七章、呛然生平块垒胸 郭敖满斟了一大杯酒,挨个跟柏雍与李清愁碰了碰,大笑道:“现在觉得快意了么?我算出了一口恶气。” 李清愁艰涩一笑,将酒杯举到口边。他的目的达到了,但心中却没有一丝欢愉之意。他实在没想到郭敖竟闹到这么大,尤其是他后来的作为,让李清愁感到极为陌生。 用剑指着自己的救命恩人,这还是他所认识的郭敖么?李清愁凝视着郭敖双目中那若隐若现的红芒,忍不住一阵阵地心悸。他知道,也许正是自己,将郭敖害成这个样子。是他的责任,就要他来弥补,李清愁咬着牙,将这杯苦酒饮下。 这的确是苦酒,因为今天发生的事实在太多、太多。 柏雍也在叹着气。他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是精致的丝绸的衣服,在衣边上镶了极为精致的金线,每一动,金线就仿佛有生命般舞动着,将衣服上绣的蝴蝶映得宛如活物。他并没有束冠,让头发随意地披散着。但他的面色也不好,而且不太愿意说话,只是闷头喝酒,每喝一口,就叹一口气。 郭敖停杯不饮,道:“你叹什么气?是不是觉得我今天太过分了?” 柏雍摇摇头,道:“我还是那句话,这里不适合你呆,郭敖,走吧!我们本来浪迹江湖,不是很逍遥很快意么?” 郭敖默然,他手中的酒杯晃动着,金黄的酒液就仿佛是垂落的夕阳,一不小心就陷入完全的黑暗。他涩然一笑,道:“我还能走么?” 他看了看李清愁,仍然是武功尽失的李清愁。他再看了看自己,不足以称英雄的自己。他的忧郁忽然完全止息,他傲然道:“我不但不走,还要做前无古人的华音阁阁主,我要证明给他们看,我郭敖,才是天命的华音阁主!” 他目中红光隐显,啪的一声响,酒杯在他掌中炸成粉末!郭敖哈哈大笑道:“酒杯酒杯,连你都怕我么?” 柏雍淡淡道:“我看他们只是畏惧你,并非真正信服你。你这阁主做的有些不尽不实,又有什么意义呢?” 郭敖目中精光闪动,笑道:“我早有安排,他们马上就会死心塌地,决不会反抗我的。因为,我将给他们前所未有的荣誉感。” 柏雍道:“哦?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郭敖猛地拂袖,将酒杯的碎屑震开,一字字道:“灭天罗!” 他见柏雍错愕,更加得意,解释道:“我重建少林、武当,武林正道感念我的恩惠,愿意受我驱驰。我再统合华音阁的力量,与正道联合,同天罗教一决高下,不难将它一网打尽。那时华音阁一家独大,声势无与伦比,华音阁的弟子走在江湖上,将被世人当成救星。这种荣誉感前所未有,他们还不竭力拥护我做他们的阁主?” 他说到高兴处,纵声大笑。柏雍与李清愁对望一眼,面上都有忧色,试探道:“如此交战,死伤怕不有千人万人。你不怕么?” 郭敖淡淡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皆然,何独异于今?到时我将飞血剑法传于他们,借着别人的鲜血,越杀越猛,越杀越强,天罗教人再多,也绝不是对手。杀!杀!杀!将他们全都杀个精光!” 三个杀字出口,郭敖猛地一声狂啸,仰头将酒喝干,大叫道:“到时再也没有人能欺你们了!”他双目中尽是通红的血丝,精神亢奋之极。 柏雍淡淡笑道:“是啊,有你在,还有谁能欺我们呢?” 郭敖一喜,柏雍居然也认同了他的地位,这让他极为高兴。他转头,正与柏雍的眸子对在一起。忽然之间,他就觉得柏雍的眸子无比深邃,他不禁好奇,这眸子中有些什么。柏雍似乎知道他的想法,瞳孔逐渐扩大,变得更加深广而黝黑。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柔:“睡吧,睡吧,只有在梦中,你才是这个世界的主人,在这里,绝没有人敢反抗你。” 郭敖只觉天旋地转,缓缓躺了下去。 在睡梦中,白云翻飞,似乎又回到了当年闯荡江湖,无忧无虑的日子。他和李清愁、铁恨一起,躺在海边,任海风将自己的发髻吹得散乱。他真想就这样睡过去,永远不再醒来,但他的心却微微觉得有些不妥,猛地,一道诡异真气从丹田冲起,成了一枚针,在他心底狠狠刺了一下。郭敖满脑子的混沌倏然化去,他变得无比地清醒。 这是他多年流落江湖所形成的本能,曾经数次助他躲过了极大的危险。郭敖情知自己身处不测,当下一动不动,连眼皮也不眨一下,闭目斜卧,静静地倾听四周的动静。他知道自己所感受到的这种朕兆绝非空穴来风,而一旦这种朕兆出现,随之而来的危险几乎可以将他瞬间杀死,郭敖岂敢轻易妄为? 只听柏雍淡淡道:“你的武功并未失去,为什么不告诉他知道?” 郭敖心中一凛,谁的武功没有失去?李清愁么?郭敖心中又是一凛,李清愁的武功并未失去?他怎么不告诉自己?难道…… 郭敖背上沁出了一阵冷汗,这几日的往事闪电般涌上心头。他为了让李清愁恢复武功,斗天罗,战华音,几乎身败名裂,为天下公敌,然而他所努力的目标,现在忽然不存在了。李清愁的武功并未失去!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郭敖心头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他的心忍不住颤抖起来。他的眼前再度闪现过片断往事,那是与李清愁携手江湖、笑傲天下的岁月,但现在,尽皆化为苦涩。郭敖紧紧闭住眼睛。 朋友。 毕竟只是朋友。 就算肝胆相照,但朋友只不过是朋友而已,无法永远祸福与共。 在敌对的华音阁里面,李清愁掩盖自己武功未失的真相,为自己留一份筹码,这也无可厚非。而自己已为华音阁主,他本就不应该告诉自己的。 本就不应该。这一切合情合理,郭敖渐渐想通了。但他的心却仍旧苦涩无比,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 那就分别吧,此后各自经营自己的世界。 耳听李清愁无声地叹了口气,静默道:“你有没有刀?越薄越好,我不想他太痛苦。” 柏雍叹道:“你一定要动手么?也许郭敖无法谅解你的。” 郭敖心弦猛地一震。刀?谅解?李清愁要做什么? 唰的一声响,一道冷气沁体而来。柏雍缓缓道:“这把刀名唤蝉翼,功力到处,取人性命而不见血,刀过之后,不见伤痕。你……你拿去吧。” 李清愁淡淡道:“谢谢。” 郭敖的心完全沉了下去。 谢谢。 李清愁拿着刀,然后说谢谢。这柄刀,要做的事自己不能谅解。 李清愁要杀他? 郭敖忽然心灰意懒,李清愁要杀他。 十几年相交的朋友,可以生死相托的兄弟,现在骗着他为自己卖命,还想杀他。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为自己找了一柄很薄的刀,可以减少一下自己的痛苦。 李清愁要杀他! 郭敖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冷气慢慢移动着,果然,向自己转了过来。李清愁用刀的手法绝不平凡,冷气凝结为一线,倏然斩到了郭敖的头颅上。郭敖甚至能感受到那股冷气已沁入了自己的脑海里,让他感受到那欲死的麻木。 他的心忽然怒跳起来,一股激烈的冲动宛如毒龙般疾窜而起,瞬间盖过了他所有的意识。 既然所有的人都背叛我,那所有的人都该死! 他的双眸霍然睁开,猛烈的红光暴涨而出,他的手掌也闪电般探出,一把抓住了李清愁的手腕! 李清愁吃了一惊,叫道:“你……” 郭敖冷笑道:“想不到我会在这时醒来吧?” 他更不停手,剑心诀冷然在心中凝转,运掌如剑,雪光若电,重重两掌砍在了李清愁的双肩上。立时就听咯嚓两声,李清愁满脸惊骇中,双肩被斩成粉碎。郭敖更不停留,双掌拿住他的膻中穴,聚力一吐,将他的血脉封住。李清愁张口刚要说什么,但连一个字都未吐出,就被点住穴道,身形生生定住。 柏雍大惊,叫道:“你……你做什么?”抢上来救。 郭敖笑道:“不要急,我只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 他的手一抹,将李清愁腕中的蝉翼刀躲过,身子一转,刀光如同雪练,着地洒了出去! 柏雍来不及躲闪,刀光飞纵满室,已然将他罩住。 柏雍吓了一跳,道:“你疯了?” 他的身形看似随意地扭了几扭,那么猛烈的刀光,竟然堪堪擦着他的身边削了过去。猛地郭敖手腕一紧,刀光蓦然增大,宛如白龙卷动了银浪,整个斗室之中刹那间全被雪亮的刀锋充满,再无柏雍立锥之地。 柏雍大叫道:“住手,我有话说!” 郭敖手腕一抖,漫天刀光不见,冷笑道:“你与李清愁密谋害我,还有什么话好说?” 柏雍喘了口气,理了理散乱的头发,道:“你错了,我跟李清愁不是害你,而是帮你。你不知道……” 他本想说,“我们是为你治病”,空气中忽然响起一声极细的“嚓”的声音,柏雍话未出口,脸色瞬间苍白,踉跄后退。他的力气仿佛突然完全消失,竟然立身不住,右手扶住桌子,那肘却支撑不起体重,哗啦啦一阵响,跌倒在木桌上。他颤抖着嘴唇,声音几乎哑住:“你……你……” 郭敖傲然而立,手指在蝉翼刀的刀脊上轻弹一下,凝神听那宛如龙吟一般的锐声,赞叹道:“果然是好刀,你说的没错,杀人不见血,刀过不留痕。” 他目注柏雍,微笑道:“你应该庆幸,死在这么好的刀下面。” 柏雍目中闪过一阵愤怒:“你疯了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我们是朋友啊!” 郭敖一阵狂笑:“朋友?朋友看着我出生入死,居然不将真相告诉我?朋友居然将我迷晕,想要杀我?” 他的声音越拔越厉,犹如夜魔厉鬼:“从今而后,我再没有朋友,有的只是下属与敌人!” 他使劲一抖,蝉翼刀啪的一声断成两截,郭敖双目赤红,宛如鬼火,一字字道:“我、是、华、音、阁、主!” 柏雍再也不能支持,身子轰然滑到地上。这一刻,他忽然并不愤懑,也不再憎恨,他的眸子仿佛堪破天命的明镜,照定郭敖:“他们说得没错,这样下去,你会遭天遣的。” 又是那句熟悉的话,这次却出自“朋友”之口。 显然,柏雍刚才明明听到了那句诅咒,却和李清愁一起骗了他。 不过这又有什么所谓? 郭敖看着他,没有愤怒,没有厌恶,只是笑了笑:“杀了两个朋友而已,老天昏聩惯了,哪有功夫管这样的小事?” 他转身,踉跄着出了青阳宫。 他要做华音阁主,但与几日前不同的是,他不再是为了任何人,而是为了自己。 朋友,恩情,都如过眼云烟,风一吹就失去了本来面目。唯一不变的,只有权力。 所以郭敖一定要取得天下最强的权力。既然得不到他们的真心,那就让他们全都臣服在自己的脚下,予取予求。 他一面狂笑,一面走着。他杀柏雍,李清愁;囚步剑尘,仲君,还有谁能与他抗?这个阁主,他做定了! 但郭敖才走出几步,就发觉不对。整个华音阁静悄悄的,仿佛所有的声音都忽然消失了一般。他沉吟着,走过青阳宫,没人;走过少昊宫,没人;走过离火宫,没人;走过玄冥宫,仍然没人。郭敖的眉头越皱越紧,心情也莫名地烦躁起来。这寂静中似乎有种诡异的压力,让他心绪不能宁静。 是那个尚未露面的财神在搞鬼么?还是华音阁的人怕了他,躲起来了?他胡思乱想着,猛然抬头,只见自己来到了那片海棠花丛中。 秋璇也神秘地失踪了么?郭敖心底兴起了一股莫名的紧张,突然,花丛中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你不去做你的大阁主,来我这里做什么?” 郭敖笑了,至少秋璇还在。他仿佛放下了心头的一块大石头,大喇喇地走上来,笑道:“我在多谢你送我那坛酒,替我解了心头的两个大疙瘩。” 秋璇忽然狂笑起来。郭敖怔了怔,不知道她笑什么。秋璇越笑越厉害,吃吃道:“你喜欢那坛酒?好,你什么时候想喝,便来向我要吧!” 郭敖给她笑得莫名其妙,点了点头,道:“好的。”他犹豫了一下,道:“你知不知道……” 秋璇忽然不笑了,忽然就正襟危坐,脸上连一丝笑意都没有:“你想知道阁中为什么这么安静是不是?” 郭敖倒没料到她如此兰心蕙质,自己还未开口就知道要问什么,只好点了点头。 秋璇瞟了他一眼,道:“你觉得自己武功怎么样?” 郭敖笑了笑,道:“还不错吧。” 秋璇道:“想必你重伤柏雍、李清愁,囚姬云裳、步剑尘,自以为天下无敌了是吧?” 郭敖一惊,姬云裳、步剑尘之事被秋璇知晓不奇怪,自己重伤柏雍、李清愁只是片刻之前,秋璇看似一直在此饮酒,却是如何知道的?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看透这个慵懒的女子了,但现在看来,她仍然是他心头的一片迷雾。 秋璇的笑容中带着一丝揶揄:“你不会相信,如果他们认真应战,每个人都能打赢你。” 郭敖笑了。 他本觉得秋璇是个神秘人物,但此时的看法已经一落千丈,原来也脱不了女人的窠臼,头发长,见识短! 郭敖斜瞥着秋璇,傲然道:“你错了,没有人能胜我。” 他突然张开双臂,指着远方环绕的山峦、近出的楼台亭阁:“这些,这些,这些,华音阁中的一切,都是属于我的。”他的目光在秋璇身上顿住,他很想再加上三个字:“包括你。” 但是他还是没有说出口。 此刻,他的心竟然异常平静,那股大罗真气也没有出来干扰——难道这就是自己的本意,难道自己本身,也是这样邪恶的么? 郭敖心中不禁一惊。但这惊觉瞬间又被满腔志得意满掩盖。 他注视着秋璇,又将那句话在心底重复了一遍:“包括你。” 他现在已经是华音阁主,权顷武林,富甲天下,难道不应该用最好的剑,穿最好的衣,饮最好的酒,得到最美的美人么? 更何况,她还是华音阁中最特殊的存在。 “华音阁的规矩千千万万,无一为秋月主而设。” 曾几何时,她那与生俱来的特权也让郭敖艳羡、忌妒、不平。 不过现在好了。 郭敖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在心底默默道:“我能征服天下,就能征服你。” 秋璇虽不知他在想什么,但从那满面飞扬跋扈,也知道他已无可救药了,于是摇了摇头,轻声道:“我送你件东西。” 她从脖子上解下戴着的那串项链,递了过来:“华音阁正中的牌楼向正西走三里许,是一座山壁,山壁之前雕了一只极大的猛虎,你若仔细看时,就会发觉那只猛虎的眼睛中缺了一只瞳仁,而这就是那只瞳仁。” 她的项链是一颗乌黑的石珠,看上去平平无奇。 秋璇道:“去帮我将这颗石珠还给猛虎吧。” 郭敖沉吟着,慢慢伸手,慢慢接过这串项链。他知道,秋璇绝不会无缘无故地送一串项链给他,那么就必定有着特别的缘故。 郭敖想了想,将这串项链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大步向外走去。 秋璇看着他的背影,轻轻道:“一月的期限将满,也该让他教会你点什么了。” 石虎依山而建,足有三层小楼那么高,威猛的姿态,在牌楼下方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郭敖慢慢攀上石虎身侧的阶梯,借着正午那浓烈的阳光,仔细看去,果然石虎的左眼中少了最正中的一块瞳仁。郭敖掂着手中的项链石珠,突然手一弹,石珠破空而出,正中石虎左眼,严丝合缝地嵌了进去。 石虎背后的石壁,无声无息地滑开了一个小门。郭敖犹豫了片刻,躬身钻了进去。 小门里面是一条狭窄的石道,曲曲弯弯地通向山腹。小道中没有灯火,只能借着道口漏进来的微弱的日光,勉强看清前面的道路。郭敖不知道这石道中有些什么,所以走得极为小心,尽量不碰触到任何东西。好在这石道并不长,不一会子就走到了尽头。 尽头是一个很隐蔽的石台,如不是刻意显耀,站在上面的人绝不会被发现。石台下方是个巨大的石室,郭敖一眼望出去,不禁笑了。那些失踪的华音阁中人,全都在石室之中。 这么人聚在一起,却不发出任何声音,只因他们的正中央,站着一个人。只要有此人在,天上天下的威严似乎都汇聚在了他身上,其他的人都渺如虫蚁,只能奉献自己的恭谨。 郭敖脸上的笑容更盛,因为他认识那个人。 那个人就是卓王孙。在四天胜阵中站在他面前的卓王孙,吞天噬地的卓王孙,傲然与他立下一月之约的卓王孙。 郭敖饶有兴味地看着围在四周的人,他只看到了臣服与崇拜,那是当他站到他们面前时,所看不到的。郭敖忽然想起来,当他初入华音阁时,也曾有一天,所有的人都不见了。难道那时他们也汇聚在这个石室里,接受卓王孙的召见? 那么,他们早就承认卓王孙的阁主地位了,后来的自己,反倒是抢他的位子了。 所有的华音阁中人,都在这里,包括青阳宫中多次向自己效忠的韩青主,他的恭谨比谁都多。只除了三个人,仲君,步剑尘,秋璇。仲君与步剑尘被自己关押起来,那么,选择站在自己这一侧的,只有秋璇么? 郭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欢畅,他忽然转身,悄悄退了出来。当走出山道后,他甚至轻轻哼着歌,心情简直好极了。当然,他没有忘记将那串项链拿回来,将石道关上。 他回的仍然是青阳宫,既然自己已经是阁主了,华音阁中每个房间都是自己的,想到青阳宫,就到青阳宫;想到离火宫,就到离火宫。 现在去青阳宫,只不过想去而已。 他一踏进青阳宫中,不禁又讶异了一下。柏雍居然没死,他身上不知何时换了一件白袍子,头上扎了只白带子,十足的病号状。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居然又能走又能动的,还帮李清愁解了穴,接好骨头,涂上了云南白药。 只不过郭敖双掌一刀下手实在太过狠辣,柏雍虽然治愈了两人,但一时哪里好得那么快?两人的脸色一个是纸一般白,一个是白纸一般,靠在一起,柏雍是呼呼喘气,李清愁是气若游丝。一见郭敖进来,柏雍一声怪叫:“你杀了我们一次还不够,还想杀第二次?” 郭敖笑了,指着柏雍,又指指李清愁,道:“你是我的朋友,他也是我的朋友。你们都跟我是朋友,彼此本不认识,但现在你们成了朋友,我倒是外人了。世界真奇妙,不是么?” 绿竹披拂,青阳宫中满是森然的绿意,郭敖双目中漂移的红光令他的话语充满了诡异。 柏雍脸上变色,惨叫道:“你……你放了我们吧!” 郭敖微笑道:“放了你们?难道你们不想见证我的辉煌了么?” 他脸上的笑容更加诡秘,让柏雍充分感受到了不祥,忍不住问道:“什么辉煌?” 郭敖道:“你知道么?我忽然有了觉悟,也许我的武功真的不够高,所以华音阁中人才没有追随我。” 他双目渐渐亮了起来。柏雍只觉青阳宫中越来越冷,忍不住问道:“你……你想怎样?” 郭敖双目一炽,血红的细丝爬满了他的眸子。他笑得很柔和:“我忽然发觉,钟成子说的没错,我是一柄绝世无双的剑,只不过还没铸造成功而已。所以……” 他慢慢靠近柏雍与李清愁,一字一字道:“我要铸剑。” 柏雍皱眉道:“人怎么可能会被铸成剑?” 郭敖眼睛闪闪发光:“这来源于一个伟大的构想。”他将手中握着的蝉翼刀放在了桌上,微笑看着它:“这柄刀,铸造得非常之好,但若只是放在桌子上,它杀不了任何人。然而……”他拿起刀,随意挥舞了两下,刀芒暴涨,寒气充满了整个斗室:“然而它在我手中时,就能杀死任何人。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笑笑,看着柏雍。柏雍苦笑道:“你得意思是说,这柄刀只是形体上的刀,而真正的刀、能杀人的刀是你?” 郭敖赞许地点点头,道:“你说出了第一重道理。不同的刀价格不同,威力有大有小;而不同的人修为不同,威力也有大有小。这之中的差别,就是铸造。” 他将蝉翼刀提到手中,手指轻轻抚摸着那轻薄的刀锋,感受到传到指尖上的森寒:“刀剑能够铸造,人自然也能铸造。铸造可以使刀剑变得更锋利,也可以使人变得更可怕。这铸造的过程,就是纯化啊。纯到最后,人就变成了一把剑。” 他的笑容看去有一丝讥嘲:“你能相信么,人会变成一把剑?但有钟成子是这么告诉我的。他还告诉我,一旦铸造成功之后,我就再也无惧无忧,那时天下无敌,无往不利。” 他的指尖微微一压,刀锋刺破他的手指,立时几滴极小的血滴沁出,却迅速地被刀身上散发出的杀气蒸发,化为一抹微淡的血腥气,散在空中。 郭敖的脸色有着沉思的表情:“我今天看到所有华音阁的人都聚在一起,朝着他们的阁主罗拜。但他们拜的却不是我,这不是很奇怪么?不是只有我才是他们的阁主,不是只有我才顿悟了春水剑法?” 他的话语越来越轻柔,但神色中却掺杂了些困惑之情:“我努力为他们战斗,努力想取得他们的认可,但他们却为什么总是反对我、不信任我呢?正如你们两个,我拼命地想保护你们,不惜与崇轩作战也要取回灞雨环来恢复你们的功力,为了让你们心情舒畅而宁愿得罪整个华音阁,但你们却还要杀我、背叛我,这是为什么呢?” 他摇摇头,满脸的不理解。 柏雍叹道:“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其实……” 郭敖截口道:“所以,我想,这其中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我不够强大。也许等我的剑真的能够纵横天下时,你们才会死心塌地跟着我,是不是?所以,我必须要铸剑。” 他眼睛中露出了丝坚定,散漫而炽烈的杀气从郭敖的身上腾放而起,渐渐充满了整个房间。为这股杀气所逼,他全身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色,蝉翼刀的薄锋被激得激烈地颤抖起来。 邪异的笑容在郭敖的嘴角出现:“那么,就让我们开始吧!” 空中忽然出现了一阵锐响,蝉翼刀化成了一只剧烈跳动的音符,在绿竹掩映下疯狂地跳跃着。柏雍眼前一片乱,下意识地想要躲闪,但重伤之下,却哪里还能躲过?立时,万千血滴轰然溅入空中,宛如最深沉的叹息,略停了停,跟着飘然而落。 郭敖大睁着眼,望着那些血雨落在他身上,落在他眼里,落在他的灵魂中。他的眼里有兴奋,也有失落;有伤感,也有希冀。是的,他丢失了很多很多的东西,他要在这血雨里重新取回来。而这一切,都需要天下无敌的武功。 只要能够天下无敌,他还能成为阁主,甚至能够率领天下正道谋取永恒的福利,他也能成为他的朋友坚实的依赖,永远不会再有背叛。 也许,到那时,他可以接回自己的妈妈,让她也过上幸福的生活。 这个沉沦的世界有着太多扭曲的东西,使人可以把握到,但却无法掌握。这一切,都依赖于强横的力量。 那个世界中,人们可以放开一切怀抱,尽情地享受着他所提供的亲情,友情。他们不会再想着背叛,他们思想单纯,但却因单纯而幸福,因为他们不必再选择。 只要选择他,就对了。 鲜血如同早晨的雾,沁入了郭敖的皮肤。有一些凉,好友的血有些凉,他感到一股由衷的兴奋,想大声吼叫,却只觉一股极大的力量从心底释放出来,将他的吼叫声堵住。这是种极为矛盾的感觉,他明明感受到了自己体内的这股力量,足以称得上无敌的力量,但却无法掌握。那种距离无敌只有一线之遥却又永远无法触摸的感觉让郭敖几乎疯狂。 他霍然抬起头来,双目变得极为明亮。他眼睛中闪烁着顿悟的光芒:“我差点忘了,铸造是需要火的!” 一块火石从他的怀中飞出,蝉翼刀的光芒却如影附形地围了上来,瞬间无数点火花爆了出来! 青阳宫中本就多是花树,韩青主附庸风雅,收集了很多摆设,自然也就做了许多木架。尤其致命的是,他最喜欢的是竹子,所以整座青阳宫几乎都是用竹子建造的。火星飞溅,落在竹木上,立时星星点点地燃了起来。郭敖狂笑道:“要烧,就更猛烈些吧!” 他身影闪动,一掌击在巨大的酒坛上。暗黄色的酒液立时溅了出来,一触及那些火星,轰然一声响,火舌猛然吐出,茁成几丈高,将整座青阳宫都卷了进来。那火烧得极为猛烈,才片刻功夫,巨大的火舌就将周围全都填满,三人被紧紧围裹住,连逃都无处逃! 柏雍脸色大变,道:“你疯了?这会连你都一起烧死的!” 郭敖咯咯笑道:“身为一柄剑,是无法从熔炉中逃出去的!而只有朋友的血,才能铸出真正的名剑来。你知道么,虽然你们想杀我,背叛我,但我仍然当你们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请献上自己的血吧。” 两人才说了这几句话,那火势更猛,烛天燎日,将三人都卷进了狂暴的红色中。火舌灼人,柏雍再也顾不得郭敖,扶住李清愁,向外逃去。 郭敖的身形轻轻动了动,已挡在了两人面前。他脸上的笑容有些邪异,又有些兴奋:“死心吧,我不会让你们离开的……” 烈火映在他的双眸中,一片赤红。郭敖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仿佛突然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他的声音仿佛哑掉了,嘴唇抖动,却再也无法将那句话说完整。当啷一声,蝉翼刀掉在了地上。郭敖双手抱住头,猛烈捶打着,仿佛那里面寄居着恶魔,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将它驱赶走。 柏雍不忍,踏上一步,扶住他,道:“你怎么了?” 郭敖猛地一把推开他,光芒闪耀之中,蝉翼刀重又回到了他的手中。猛地刀光激荡,郭敖一刀劈在身前,跟着身子跃起,刀光护身,一招一招狠辣的招式连绵不绝地递出,似乎有一位无形的高手跟他正激烈对打着。过不多时,郭敖单膝跪倒,蝉翼刀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刺出,停住不动了。 郭敖喘息了片刻,他慢慢收刀,身子俯下,似乎是从地上拖起了一个无形的物体,交到了柏雍的手上。柏雍眉头微皱,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刀光霍霍,郭敖一刀刺在那个无形物体的身上,抓住柏雍的手,不住地对着自己做抛洒的动作。柏雍大惑不解,不知道郭敖在做什么。 就在这时,郭敖突然倒地,昏迷了过去。 这连串诡秘的举动让柏雍这样绝顶聪明的人都无从索解。 大火越烧越旺,柏雍知道不能再做停留,一把拉起郭敖,准备带着两人逃出火中去。但那火实在烧得太大,四周都是茫茫的火势,柏雍重伤在身,却又如何救出两人? 但奇怪的是,柏雍并不是很担心,他只是解下了自己的腰带。 只要是腰带,就绝不会大。柏雍这条自然也不例外。稍微了解柏雍的人,都会知道他习惯于做什么事穿什么衣服。如果有足够的时间,那么吃饭就要有吃饭的衣服,饮茶也要有饮茶的衣服。但无论柏雍的衣服怎么变,他的腰带却绝不会变,只是这个习惯,却在柏雍精巧的掩饰下,没有被任何人发现。现在,这条腰带被柏雍解在手上,随随便便地抖了抖,竟瞬间张成了两丈余宽的一片薄幕,将三人裹在中间。 薄幕上绣着极为精细而又艳丽、复杂的花纹,只要围裹的方式稍微不同,露出的花纹就不会一样,所以才不会当成是同一条带子。但就算是这花纹,也极薄,几乎透明,就仿佛是他的那柄刀一般,足以当的起“蝉翼”二字。 这些花纹中带着微微的水意,那么大的火势,竟然无法穿透这层薄幕,被挡在了外面。三人身在其中,虽然仍周身炎热,却不会那么致命了。柏雍拉着两人,轻轻向外移动着。 他才走了两步,突然住脚,双目中闪过了一阵警惕之容。一丝危险的朕兆在他心头闪过,让他无法再多跨出一步! 竹子乃是最易烧之物,但却无法持久燃烧,但青阳宫中的这场大火已经烧了这么久,不但不熄,而且火势越来越猛,一眼望去,整个世界仿佛都被火焰卷住,看不到一丝一毫别的颜色。 这绝不正常。 难道有人想困住他们,不让他们出去么? ------------ 第八章、情剑交折心为锋 柏雍皱起了眉头,钟成子道:“飞血剑法乃是邪剑,靠着吞噬生人的精血来发挥出恐怖的威力,这是武林中关于飞血剑法的传说,然而只有极少的人才知道,真正的飞血剑法是怎样。它乃是三百年前一位不世出的剑术奇人精研剑中极诣的心得。剑道无情,只有晋入无情之境才能够发挥出剑道最强的威力。但要怎样才能无情呢?这位奇人便由情入手,创出了两种速成之术。一种便是借助猎杀鲜血,伤害别人或者伤害自己来使自己的感情压抑、爆发,使哀伤、愤怒、恐惧、怨尤的任何一种情绪暴涨,将其他情感压制,只留下这独一之情,来近似地模拟无情之境。另一种便是情之焚灭,也就是俗称的心死。哀莫大于心死,心若死了,自然也就无情了。当一个人太执着于一种感情,而这种感情又背叛了他,逼迫他对之挥出一剑的时候,也就是他所有感情都崩塌的时候。那时,他的心就会死去。” 柏雍灵警地四下观望着,他知道,此人既然有此恶意,就决不会轻易放他们出去! 突然,一个清柔的声音在火海中响起:“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居然这么快就发觉了。” 柏雍笑道:“这实在是很简单的事情,我本来也不想看出来的。你知道,太聪明的人往往就有太多的烦恼,实在是件很不愉快的事情。” 他叹着气,装模作样地叹着气。那个声音却很认同他的话,道:“你说的没错。我喜欢聪明的人,实在没有杀你的理由。但郭敖才刚觉悟,绝不能被打搅,你们就留在里面,陪着他铸剑吧。我保证那是很有趣的经历。” 柏雍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抓住郭敖跟李清愁的手也缓缓松了开,他的面容前所未有地郑重起来:“你是钟成子?” 那声音突然沉默,良久,方才缓缓道:“我真不应该用聪明来形容你,如果当初我铸剑的对象是你,也许我早就成功了!” 柏雍脸色凝重,道:“你居然没死,还敢潜入到华音阁来?” 对面浓重的火焰忽然分了开来,一团黑影从火海中显出。那真的只能用一团来形容,因为这个人的脚已经齐根断去,他的上半截身子也受了很重的伤,双手软软地垂在身侧,看来也已废去。几只巨大的刀刃从他背后伸出来,支在地上,将他的身体托起。 只有他的面目仍然清俊无比,妖异的清俊。 钟成子清柔的声音忽然变成了毒蛇般的嘶啸:“金顶之上,郭敖的那一剑威力的确极为巨大,但却仍然无法杀死我。滚落山崖,废去了我的双脚双手,但我仍然存活了下来。但我却极为高兴,因为这一剑让我看到了希望,那就是,我的铸剑是成功的!” 他双目中也闪动着疯狂的光芒:“于是我来到了华音阁,投靠我的姐姐。她本是负责守护春水剑谱的人,因此我得以藏身在与铜室一墙之隔的房间内,趁机指点郭敖领悟了春水剑法,但遗憾的是,他太执着于剑心诀,未能觉悟出真正属于自己的春水剑,差了那么一丁点。我本已绝望,但他又自行选择了重铸血剑,让我看到了真正的曙光!你知道么,十年之前,若是郭敖肯主动配合我,他早就天下无敌了!当然,现在也不晚,绝不晚!” 他盯着柏雍,以及柏雍背后昏迷的郭敖,残缺的身体都在兴奋地发抖:“他资质不差,只是有着太多的顾忌,有着太多的感情。他渴望朋友,想成为大侠,善良,自律。但又自卑、多疑,永远想要证明自己!这些都是障碍,一层层阻挠着郭敖的剑。我实在很难想像剑上挽着这么多东西,还能有多利。所以我的责任就是挥起巨锤,将这些杂质统统锻造去。” 柏雍笑了:“就用这火?” 钟成子也笑了:“不。真正的锤,不是火,不是血,而是感情。” 他指着柏雍与李清愁:“就是你们两人啊。” 柏雍皱起了眉头,钟成子道:“飞血剑法乃是邪剑,靠着吞噬生人的精血来发挥出恐怖的威力,这是武林中关于飞血剑法的传说,然而只有极少的人才知道,真正的飞血剑法是怎样。它乃是三百年前一位不世出的剑术奇人精研剑中极诣的心得。剑道无情,只有晋入无情之境才能够发挥出剑道最强的威力。但要怎样才能无情呢?这位奇人便由情入手,创出了两种速成之术。一种便是借助猎杀鲜血,伤害别人或者伤害自己来使自己的感情压抑、爆发,使哀伤、愤怒、恐惧、怨尤的任何一种情绪暴涨,将其他情感压制,只留下这独一之情,来近似地模拟无情之境。另一种便是情之焚灭,也就是俗称的心死。哀莫大于心死,心若死了,自然也就无情了。当一个人太执着于一种感情,而这种感情又背叛了他,逼迫他对之挥出一剑的时候,也就是他所有感情都崩塌的时候。那时,他的心就会死去。” 他奇异的目光紧紧盯着柏雍与李清愁:“郭敖最在乎的感情是什么?是不是友情?” 柏雍与李清愁的脸色变了,显然,他们非常清楚,郭敖是个极重友情的人。他的头可断,命可捐,但却绝对不会做对不起朋友的事。 他的善恶观、正义感都不甚强烈,唯一的正义,就是友情,为了友情,他甚至可以剑斩华音阁的牌楼——这是否就是飞血剑法修到极处的朕兆呢? 钟成子笑了:“所以等他向你们挥出致命一剑的时候,便是这场锻造收尾的时候。那时你们将见到世上最耀眼的一柄剑……” 他的身子慢慢隐入到火丛中,那宛如毒蛇般的嘶音却仍然不断传来:“对了,忘了告诉你们,当年在我的太初之炉中接受锻造时,郭敖养了一具死尸。他每次杀了人,都拿着这具死尸的手,将杀的人剖开,淋血到自己身上。他一定觉得自己并没有杀过人,所以心中才少能安宁……” 柏雍沉默着,缓缓叹了口气。他终于明白郭敖在晕倒前为什么做那么奇怪的动作了,那一幕一定深印在他的脑海中,无论如何都忘却不了。 一直沉默着的李清愁突然道:“我终于明白了!” 柏雍看着他。李清愁目中忽然滚下了两行泪:“我同郭敖初遇的时候,携手共闯江湖。我们惩恶扬善,之间碰到几个罪大恶极之辈,必须加以屠戮。每次郭敖都抢着杀死他们,从来不要我动手。我问他时,他笑笑说我是神医,神医不应杀人。但现在,我明白了,他知道杀人的阴影对一个人的创伤,然而他选择的并不是自己逃避,而是让我远离。他……” 柏雍叹息道:“郭敖并没有错,错的是钟成子。所以,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他盯着那无边的烈火,嘴角慢慢爬上了一丝笑意:“你用这等火遁之术就想困住我,但你想必不知道,我最擅长的就是奇门遁甲之术。当你发觉自己被自己布下的阵势吞没时,那时的表情想必极为好笑!” 他伸出手出,手中赫然出现了十几枚极长的细针,每一根上面都镂刻着火焰的花纹。柏雍一抖手,细针向火焰内射去。那猛恶的烈火仿佛受到了什么驱使一般,竟随着那些细针,翻卷出去。柏雍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就在这时,他的背上忽然腾起了一阵尖锐的寒意,他霍然回头,就见郭敖坐在地上,双目紧紧盯着他。 那双眸子中,已全是血红。 柏雍一凛,只听郭敖一字字道:“我要铸剑!” 恍惚之间,他的身形化作一团漆黑的风暴,将火焰统统卷了起来,怒冲而前! 他血红的双眸中空无一物,已没有了感情,也没有了迟疑与恐惧,有的只有冰冷的凛然。这凛然让他的力量再无半点梗塞与保留,一冲之下,所有的力量都发挥到了颠峰,恍惚怒卷,就仿佛是风神行法,海神行空,天下所有一切全都化作为他助威护驾的风暴,随着他激荡恣肆,世间的所有一切,全都臣服在他无上的威猛中! 这一冲,凛如电,厉如虹! 柏雍大吃一惊,他下意识地手一抖,剩余的细针向郭敖射了过去。 立即炽烈的热火受细针驱使,猛地化作一条巨大的火龙,向郭敖轰卷而至。火焰四溅,顿时将郭敖的目光完全遮住。郭敖双手交叉胸前,狂烈地压了下来,庞大的火龙立时被风暴卷住,冲天而起。他的身影,迅捷地冲到了火龙之后。 但柏雍却不见了。 郭敖身体陡然停住,他的双目被烈火映成了红色,但里面却没有半点波动。他一停,全身都陷入寂静中,绝没有半分力量外泻。 这实在是陌生的郭敖,可怕的郭敖。 柏雍运用奇门遁甲之术,隐藏在火焰之后,看着郭敖。他不得不承认,现在的郭敖极为可怕,具有决战任何高手的资格。 但强横的武功就是全部么?人不应该快快乐乐地活着,为什么非要去寻找那不存在的无敌呢?他叹了口气,手一抖,两枚细针甩了出去。 这细针看似不起眼,却是用西方太白精金打制而成,中间灌满了极为珍稀的金水火精,用特殊的手法甩出,一枚细针就是一团烈火。这是以火运火之术,乃是火遁的一种,两枚细针出手,瞬间蓬散成两个一人多高的火团,从郭敖身边一闪而过。 这是柏雍试探郭敖的。如果郭敖将这两个火团当作是他跟李清愁,那柏雍就会接连发出手中的细针,将郭敖越引越远,趁机逃走。若是郭敖不理,那他就可用这火团攻击郭敖,也会制造出机会来。 哪知两枚细针才出手,柏雍的心猛地震了一震。他知道不妙,立即收手,只听咻的一声轻微的嘶响,蝉翼刀的冷光就沿着他胸前,迅捷无论地贯了过去。柏雍冷汗大冒,却迅速被烈火蒸干。他急速地甩出几枚细针,身子连变几变,方才重新隐形在火中。 但一剑之后,郭敖的身形又再停住,不言不动。柏雍盯着他,却已不再敢试探。此时的郭敖,已然高深莫测,他手中的剑,也充满了邪恶的力量,绝没有人敢小觑。 柏雍不敢再动,冷汗涔涔,不住流下。 一直沉默的李清愁忽然道:“这火不对。” 柏雍苦笑道:“当然不对了,钟成子只怕想用这火把我们烧死。” 李清愁摇头道:“不是。这火里有迷魂乱情的药物,所以郭敖才表现得那么奇怪。” 一句话提醒了柏雍,他吸了一口气,细细品位,脸色陡变:“不好!你说的对,我们再不走,只怕就来不及了!” 李清愁摇了摇头,道:“我们不能走。你能不能将他引过来?只要给我一息的时间,我就有办法定住他的心神,让他从迷幻中解脱出来。” 他说着,深吸了一口气,手际忽然腾出了一团粉红色的光影。 柏雍紧紧盯着他的手,失声道:“这难道就是天下无双的情蛊?” 李清愁惨然一笑,道:“这本是蓝羽生命凝成,我本绝不会用它的,但现在……” 柏雍犹豫了一下,咬牙道:“既然你已经修成了可制御心神的情蛊,定然可以将他从疯狂迷失中救回来。我们拼了!” 话才说完,他的身影伴着一团火焰,忽然窜了出去。 他一动,郭敖的剑立即也动了。剑一动,冷光直指柏雍的心房! 剑心诀,剑出心伤。 紫电起处,烈火从中被劈成了两半。他的身影已然欺至了柏雍身前! 他那双不带有丝毫感情的眸子已捕捉到柏雍的踪影,错愕之间,柏雍甚至有种错觉,一旦被这双眸子罩住,就没有人能够逃脱! 但他并不想逃。他的身子反而电般迎了上去,胸膛紧紧与郭敖贴在一起! 他的心,也就被郭敖的身体挡住,仿佛不存在了。 这一招太过怪异,怪异得连郭敖都不禁一呆。蝉翼刀光芒依旧,但他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刺出。——那该怎么办呢?他不禁茫然。 这茫然不过是一瞬之间,但柏雍已然把握住,双手闪电般扣住郭敖的脉门,大叫道:“出手!” 他只觉郭敖体内真气汹涌之极,重伤的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多拿住片刻。 但片刻已然足够,因为粉红色的雾团,忽然出现在了郭敖的头侧。 一根玉白的手指就裹在这粉色中,轻轻按住了郭敖的左太阳穴。 李清愁内息缓缓转动,天下最神秘,最奇特的情蛊,渐渐从他的食指上腾了起来。 粉色在他的指端绽放,乍看情蛊只是一团微淡的雾气,但才透出,郭敖的脸立即开始扭曲,七情六欲化成万千表情,在他脸上急速变换着。李清愁闭上眼睛,全力摧动情蛊,郭敖的表情恍惚之间仿佛被逐渐拉长,放大,钻摄入那道急速颤动着的粉雾中,进而蔓延成红亮色的细纹,镂刻在李清愁的肌肤上,逐渐向他的心房反攻而去。 李清愁的脸色越来越红,他仿佛受到了什么激烈刺激般,身子狂烈地颤动起来。而同时,郭敖却如被怒雷轰中,身子即刻定住。 柏雍长出了一口气,勉强笑道:“好了好了,终于完结了。” 李清愁脸上浮起了一阵宽慰的微笑,突然双掌聚力,霍然将郭敖推开。一道狂猛的力量骤然在两人之间爆发,郭敖大喝一声,被猛烈的爆发力冲得立身不定,顷刻之间,身上已多了大小几百处伤痕! 但李清愁却扑地而倒,就宛如死了一般,再无一丝气息。显然,这一指虽轻,却已耗尽了他全部的精气。 郭敖踉跄后退了几步,止住身形。他缓缓将持剑的手放下,静静的立在当地,脸上一片默然。他仿佛对全身的伤痕全然不觉,又陷入了另一场梦幻中去了。 柏雍长出了一口气,勉强笑道:“好了好了,终于完结了。” 他身子一软,差点栽倒在地。方才几下电光石火的动作虽短,但无疑也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再加上被大火烤炙了这么久,柏雍只觉烦闷欲死,只想找个清凉的地方倒头好好睡一觉。 且喜郭敖的心神已被定住,不再疯狂,最大的危险已然去除。 李清愁修习的,是真正的情蛊,威力浩淼无穷,专慑心神。柏雍亲眼看到情蛊入脑,那么郭敖的心神就再也不会波动,立即就会转入清明,所以所有的问题也就不再是问题了。他真该好好休息休息。 被自己的朋友拿刀砍的滋味可真不好受,柏雍苦笑。 一抹光华静寂地绽放开,仿佛是云朵在大海上留下倩影,春天为草原停驻绿意。那光华蕴含着美,美得令人心碎。柏雍与李清愁都忘记了躲闪,只静静地欣赏着那份绽开的娇娜。 光华并不强烈,却仿佛是由淡淡的伤凝成,淡到只能在夕阳下自己细细地体味,淡到无法对别人言说。这又怎能抗? 光华消去很久很久,那抹伤却依旧在,亘在心头,却已永远不能除去。 柏雍霍然想起,这竟是剑心诀。 郭敖的剑竟然就在那一刻斩下! 柏雍脸上尽是恐惧,但他的心却被这抹伤完全震慑住,想要嘶吼,却只能虚弱地叹道:“为什么?为什么情蛊解不去你的狂?” 郭敖的目光垂下,叮的一声,蝉翼刀从手中滑落,掉在被烈火烤焦的地面上。 他淡淡道:“你难道没有发觉,我的心神并未受制,我所做的,就是我的本意啊。” 柏雍怔住了,他看着郭敖。在无穷的烈火中,郭敖的眸子中不带丝毫的波动,他的身形站在那里,就宛如一堵高山,充满着沉静的力量。他的剑气没有丝毫外溢,但毫无可疑的是,只要他一动,就立即会有毁天灭地的力量迸发。 这难道就是无情之境么?竟然是如此完美啊。 钟成子的剑终于铸成了,然而这样的郭敖,还算是人么? 抑或他只是一柄剑而已? 郭敖淡淡看了柏雍与李清愁一眼,转身向外走去。他的目光中,再丝毫的感情。 柏雍忽然感受到了莫名的恐惧! 大火,终于渐渐熄下了,残余的火苗在嘶笑着,挣扎着,揉成一团团暗红色的笑容。那是钟成子躲在阴暗处的笑,面对着自己终于炼成的剑。 那必将是天下无敌的剑。 华音阁最深处,一座山谷被青色的藤蔓爬满,显得格外空寂。四周是高绝的山崖,上面只露出一片半月形的夜空。月华如流水一般从山壁的间隙中倾泄而下,将整个山谷浸染上粼粼清光。 青色的石牢孤立在山谷中央,四周再没有其他建筑。 草木繁盛,似乎已经有数百年无人踏足此处,然而细心看去,就会发现,这些草木的姿态是如此怪异,每一枝都直直挺向夜空,宛如被某种秘法瞬间石化,从此便永远保持了那干涸的姿态。 没有飞鸟,没有蜂蝶,没有虫蛇。一切的生机都已断绝。 剩下的只是一片死寂。 姬云裳正站在石牢中央,负手仰望牢顶的小窗。 月光透过小窗,投照在她身上,让她的面色显得有些疲惫。但她整个人依旧如夜色一般平静,庄严,似乎无论在何等情况下,都能将一切掌控在自己手中。 步剑尘被关押在与她一墙之隔的牢室中,却显得忧虑了很多:“都是我有眼无珠,才让华音阁遭此重创。” 姬云裳淡淡道:“你不必太过自责。是我太过自负,我本以为,那日铜室斗剑,能助他领悟春水剑法,也能化去他体内的大罗真气,只可惜,我低估了他的心魔。” 步剑尘道:“可是你的伤……”他没有再说下去,眉头却皱得更紧。 如今,姬云裳已是华音阁中唯一能克制郭敖的人了。若她的武功大损,又有谁来收拾这越来越失去控制的局势? 姬云裳遥望月色,缓缓道:“你不必太担心。那一剑让我损失了不少功力,但剩下的也足够了。只是……” 她长长叹息了一声:“只是我已不能看着他这样走下去。” 步剑尘道:“你是说……” 姬云裳回过头:“我决定让他做回原来的郭敖,这才不辜负长空的托付。至于华音阁,自然会找到它真的主人。” 步剑尘的声音有些苦涩:“你是说让我们放弃他?”他有些不甘心地望向姬云裳:“或者,我们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姬云裳摇了摇头,她深深的看向步剑尘:“这已是我能扭转局面的最后机会。” 步剑尘当然明白她在说什么,不由颓然坐下。他似乎思索了良久,才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只能依你所言……然而,然而我们要如何才能将一切恢复?” 姬云裳道:“这我自有安排,不过我要你帮我演一出戏。” 步剑尘疑然:“演戏?” 姬云裳嘴角浮出一丝冷笑:“他接下来,就会带领华音阁弟子去攻打天罗教,借此建立声望。若无出意料,他一定会以华音阁弟子为要挟,逼我领军。” 她平平淡淡地说了出来,步剑尘却不由一惊:“他,他怎会如此猖狂?” 此问才出,他立即意识到自己多此一举,以郭敖现在的志得意满,目中无人,这样做当真极有可能! 姬云裳将目光投向窗外,淡淡笑道:“我要你全力配合他,而我正好利用此行,去见一个人。然后,一切都不必担心了。” 她没有说下去,步剑尘心中却充满了疑惑——这个人是谁,为何能让姬云裳如此看重? 难道,他就是华音阁的另一命脉所系? 月光下,姬云裳的脸上浮起了一丝难得的笑容,因为她已看到了,秩序的恢复,人心的回归。 没有让他继承华音阁主,多少有点遗憾,但或许对他而言,这才是最好的选择罢。 郭敖的脚步有些疲乏,但充斥着他的心房的,是无边的寂静,以及由这寂静所产生的力量。这种掌握了至强力量的感觉让郭敖感到无比舒适,他不由得奇怪,自己当初为何没有接受钟成子地建议,主动投入到熔炉中去呢。 这场大火烧的地域极广,将青阳宫整个变成了一片瓦砾,但这些只不过是过眼云烟,丝毫引不起郭敖的关注。他踏着焦黑的土地,笔直走了出去。 他去的地方,正是华音阁正中的牌楼,被他斩成碎片的牌楼。但郭敖并没有停留,而是穿过这片废墟,一直走到了石虎之下。石虎背后是山壁,紧闭的山壁。郭敖突然出剑。 剑光并不怎么亮,因为郭敖并不想杀人,他斩的是石虎。 剑气随意挥洒,却已带上了不可抗拒的尊严,因为他的剑与人已合而为一,而舞阳剑的确是天下第一的名剑。 石虎巨大的额头轰然落下。郭敖并不停手,一剑一剑连绵不绝地挥出,巨大的石虎被削成了一根极大的石柱。郭敖好整以暇地慢慢雕刻着,终于将那石柱雕得极为精致而圆润。 当他雕到第十九剑的时候,石虎内的机关终于被触发,咯呀呀一阵响,石道之门打开。但郭敖却全然不看一眼,等到石柱雕好之后,他收回宝剑,将那只石柱推倒,滚到了牌楼之前。他的力量仿佛永不衰竭一般,跟着将石柱立起,竖在了原来的天仪柱之处。 他满意地看了几眼,身子烟尘般腾起,脚尖在石柱上点了几点,已飘到了石柱顶上。他双掌霍然击在石柱上,大声轰鸣,震彻整个华音阁,石柱微微下沉,没入土中。郭敖身子受激腾起,方才沉了一沉,立时又是一掌击在石柱上。连环几十掌击过后,那石柱足有两尺没入了土中,坚实之极。 郭敖也就不再出掌,任由身子缓缓垂落。 他出的是剑。剑光闪动,他的身子轻烟般缭绕着石柱,等他落地之后,那石柱上已然布满了花纹。 一个个巨大的字写满了柱身,有宋体,有隶书,有正楷,有狂草。每一笔一划都充满了沉凝的剑意,如神龙几欲破壁而去。 但字却只有两个字: “郭敖!” 郭敖站在石柱下面,满意地看着这面新修的、刻满郭敖名字的天仪柱。 他淡淡道:“你们老是怪我坏了你们的天仪柱,现在我还给你们一个,高兴了吧?” 他转身,面对着不知何时受了大声震动而聚拢的华音阁众人。 每个人的目光却都如此冷漠,仿佛看着一个怪物。 一个强大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怪物。 然而,没有一个人想逃走。反而,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同时踏上了一步。 郭敖神色不动,只是笑了笑:“你们想造反?” 众人默不做声。郭敖双目转动,只见韩青主畏畏缩缩地躲在人群中间。 他淡淡道:“韩青主,我与你颇为交好,你为何也背叛我?” 韩青主见自己极力躲藏仍然被他发现,脸不禁一白,惊吓般地抬起头来,叫道:“我……我是被他们拉来的!我没有!” 郭敖道:“拉来的?好,你过来,站在我身边。” 韩青主有些犹豫地跨出一步,他看了一眼郭敖,郭敖面上神色丝毫不动,就宛如一潭深水,极为沉静。 他不由得住了脚,脸上阴晴不定,突然大叫道:“不错,我是背叛了你!可你也不想想,你这些日子都干了些什么?你砸了牌楼,毁了圣典,还将青阳宫烧成了一片白地!我所有的收藏心血都在里面啊!我无法预知你还能做些什么,但我不想再冒这个险了!” 郭敖道:“那些都过去了,我现在答应你,我不但不会再毁坏华音阁的一草一木,而且要带领你们,让华音阁的荣光遍布整个武林。你相信么?” 他那久已沉静的眼神中闪过了一丝精光,这是他的愿望,也是他变强的一个理由。他并没有忘记这一点。他的心已不会受任何情绪的影响了,但他却不是个自私的人。 始终都不是。 韩青主苦笑了笑,道:“以前我或许会相信,但现在……我无法相信你任何的承诺。” 郭敖慢慢抬头,目光再度掠过别人,他淡淡问道:“你们相信么?” 所有的人都躲避着他的目光,没有人有任何表示,但郭敖能在他们的神色中,看到隐藏极深的鄙视。 他们不相信他了,又有谁能相信一个砸了圣迹,毁了圣物,又几乎将青阳宫烧成一片白地的人呢? 郭敖的心沉了下去,他努力变强的原因,就是想要这些人毫无保留地依赖他,就是想要保护这些人,但这些人却已不再相信他了。 他们看着他,就像看着恶魔。 慢慢地,人群分开,显出两个人来。 郭敖脸上露出一丝讥刺的笑容:“好,我就奇怪他们怎么敢反抗我,原来你们两位已被放出来了。” 姬云裳与步剑尘一同看着郭敖,他们脸上并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深深的倦意。 姬云裳淡淡道:“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郭敖抬头,笑道:“姬阿姨,你受了那么重一剑,还能站在我面前,我当真是佩服你。你不觉得这只新的天仪柱更宏伟,更光辉么?” 他指着自己用石虎雕成的巨柱,那上面刻满了字,怕不有几百几千,但却只有同样的内容:“郭敖!” 每一剑都是奥妙精微的剑法,每一笔都是无双的剑意。郭敖的笑中充满了坚强的自信:“华音阁也会一样的,所以你实在不应该反抗我的。” 姬云裳看着郭敖,就像看着自己犯了错的孩子:“为什么不能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开始?武林之大,并不是只有一个华音阁。” 郭敖不再说话,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他的笑容就跟他的脸色一样沉静:“一位是绝顶的高手,一位是绝顶的谋士,再加上这么多江湖上一流的剑客刀客,我实在连一分的胜算都没有。” 他目光迎向姬云裳:“其实不用弄这么大的阵仗的,就算以你现在的力量,也绝对可以胜得过我。我还没有狂妄到那种程度。” 姬云裳沉吟着,忖度着他这句话的意思。 郭敖笑了笑,续道:“在动手之前,步叔叔一定劝过你,是不是?” 姬云裳不答。她眸子深处露出一丝讥诮。 郭敖根本顾不上去看她的反应,径直说下去:“道理很简单,步叔叔知道,以我现在的武功,你或许能胜得过,但却没有必杀我的把握。只要我不死,华音阁中的人就没有一个是安全的。” 他的手伸出去,随便在周围点着:“这些,就是我的护身符。” 姬云裳点了点头,心中却升起一丝悲哀。 这个要挟,她已经替他想到了,她没想到的只是,郭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神色丝毫没有愧疚。 那就意味着,郭敖根本将这要挟看做似家常便饭,毫无道德的障碍。 他的孩子,竟然会这样绝情。姬云裳摇了摇头,他已完全不是当年的郭敖了。 郭敖淡淡道:“但我却不愿杀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相反,我会尽全力保护他们。” 姬云裳冷笑着,看着郭敖。 郭敖仰首向天,缓缓道:“因为大战即将来临,他们都是维护正义的力量,我岂能让他们有任何的折损?” 姬云裳淡淡道:“什么大战?”她的声音中没有惊讶,因为她已不屑于做任何伪装。 郭敖却没有注意这点异样,而是一字字道:“华音阁率领的武林正道,为剿灭邪魔天罗教而发动的战争!” 一切与她所想如出一辙,看来,她还是最了解他的人。 姬云裳想到这里,不禁自嘲的一笑。 郭敖满心充盈着大业将成的喜悦,昂首指点道:“我要你跟步叔叔拟定一个详细的计划,包括如何联合武林正道,如何将天罗教一网打尽。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你们最慢也要在三天内将这个计划给我。” 姬云裳看着他,轻轻道:“两大阵营交战,要死多少人?要持续多长时间?要造成多大的灾难?你有没有想过?” 郭敖的双目猝然罩在她脸上,他的话音很轻,但却含着无形的冷森:“我没有,我只想过你一定会同意!”姬云裳静静的看着他,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有些可怜。 ——你若不答应,我就大开杀戒。这就是他的威胁。 郭敖森然注视着姬云裳,这句话没有说出口,但他相信姬云裳能够明白。 姬云裳慢慢地点了点头。 郭敖以为自己的胁迫起了作用,满意地道:“你明白了就好,我等着听你们的计划。” 他转身,向青阳宫的方向走去。那里有他的朋友们,他无法抛下他们不管。 死尸也是要掩埋的,当然,如果是活人的话,还要再补上一剑。 青阳宫的繁华与优雅已皆不存在了,只剩下残灭的青烟,犹自在缭绕着,慢慢飘上天际,随后被风吹散。空气中飘散着一丝败亡的味道,郭敖忽然发现自己很喜欢这种气息。 他喜欢灰烬,纵使随着风吹遍天地,但灰烬就是灰烬,不会再变成亭台楼阁,也不会有任何的私心与妄想。 郭敖行走在灰烬中,忽然发觉,世上的一切,也许只有都变成灰烬之后,才能够平等。 这念头让他的嘴角不禁扬起了一丝笑容,但这丝笑容却迅速沉淀下去,因为他看到了两个身影,两个在挣扎,在存活的身影。这一发现让他讶异之极。 柏雍半边身躯支撑着李清愁,正奋力向灰烬外走去。他们身上没有伤,被剑心诀伤了的人,都是找不出伤痕的。 因为他们伤的是心。 但剑心诀下从无活口,郭敖知道得很清楚,自己那一剑,确确实实刺中了柏雍两人的心脏,他们应该死得不能再死了才是,又如何会出现这种情形? 他停下来,饶有兴味地看着两个人。 柏雍仿佛触电般住脚,他在郭敖露出微笑的一瞬间,就发现了郭敖的踪迹。两个人的目光交会在一起。 柏雍身子颤了颤,郭敖背负着手,绕着两人正转一圈,反转一圈,脸上的笑容越来越诡秘。柏雍忍不住问道:“你……你笑什么?” 郭敖悠悠道:“与天罗教一战势在必行,但我本来有一个担忧,那就是谁来对战天罗教主崇轩?崇轩虽从未出过手,但身怀血鹰衣、驾驭天罗教下无数高手的他,自然是此次决战中最大的变数,由谁来消除这个变数呢?” 他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柏雍,让柏雍不由得有些毛骨悚然,勉强道:“那自然是你啊……真正的春水剑法可没怕过任何人。” 郭敖微笑道:“本来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现在,我找到了最好的人选,那就是你。你实在让我很觉得惊奇。” 他叹道:“说实话,杀了你,我本来很是遗憾的,因为我早就这么认为:若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对付崇轩,那就必定会是你!你中了我的剑,居然还不死,很好、很好!” 他亲热地凑上来,拍了拍柏雍的肩膀,两人就跟原来在荆州城中追查摘叶飞花一案一般无二,但柏雍的脸上却露出了恐惧之意,他大叫道:“不行!” 郭敖丝毫不动怒,笑道:“为什么不行?” 柏雍张了张嘴,却什么推脱的理由都想不出来,最后叫道:“因为……因为我想不出来穿什么衣服去杀他!” 郭敖笑道:“我忘了,你做任何事都要穿相应的衣服的。放心好了,这个问题,我早就给你考虑好了。不信,你看。” 他从怀中拿出一根碧玉簪,轻轻放在柏雍面前,悠然道:“我相信,这衣服一定适合你的。” 他的目光转过来,看着李清愁,笑容依旧那么沉静:“有神医在此,我想你们一定能在三日内将自己的伤势疗好,因为……三日之后,战争便开始了。” 李清愁垂着头,不去看郭敖。他不敢看,因为他怕一看到郭敖,自己就会崩溃。 现在的郭敖已不是他所认识的郭敖了么?那会是谁呢?但无论是谁,李清愁都知道,自己那个可生死相托的朋友,已经彻底地失去了。 从此再没有一个人可以共述豪情,再没有人可为你慷慨赴死。 李清愁忽然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实在很失败,他本可拥有天长地久的爱情,但却从身边溜走;他本能结交彪炳日月的友情,但却化灰湮灭。 这,究竟为何?他的心绞痛起来。 郭敖却踏着轻快的步子走了,只有当这脚步声完全沉寂之后,李清愁才敢抬起头来。 柏雍却身子完全定住,双目露出巨大的恐惧之情。从他那不住微微颤动的脸庞上,李清愁感到了一股惊惧,他忍不住问道:“你……你怎么了?” 柏雍咬牙道:“沈青悒!” 郭敖心情很愉悦,因为他知道柏雍决不会逃走的,那枚玉簪,是他亲手从沈青悒头上取下的,他知道柏雍一定能认得出来。 只要认出来,他就绝不可能走。而他不走,李清愁也就绝无可能走。郭敖很了解李清愁,他们本是同一类人,将朋友看得比什么都重。唯一不同的是,对于现在的郭敖来讲,朋友已完全不值一哂。 他已有些记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似乎有些很重要的东西从自己的心中剥离了,换来强大的力量。但郭敖很喜欢这种感觉,因为他需要力量。 他即将带领着正道中所有的人,将魔教完全消灭。从此华音阁的功勋将覆盖整个大地,无与伦比,无人能及。而这些,都是在他的领导下完成的,那么,他的暴虐,他的妄为,都将被别人忘记,留下的将只有功勋。他从华音阁年轻一代的脸上已看到了跃跃欲试的表情,这些年轻人,身怀高明的武功,心中更多的是扬名立万,怎会知道苦难、灾厄呢?只要战端一启,只要他们取得第一场的胜利,他们就会迅速站在他这边,而他在华音阁中的地位,将无可动摇。 我将引领着你们,走向辉煌的终结。 郭敖微笑着,虽然手段稍欠光明,但他的用意是好的,而采取这些手段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世人并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而郭敖又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告诉他们。 就仿佛铸剑一样,铁胎并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于是便要由锤子来告诉它。等到无数的锤击之后,铁胎就会知道了,因为那时它就成为一把剑,一把可杀人,可流血的剑。 郭敖嘴角露出了微笑。他确认自己的做法没有错,一万分地正确。他不禁对姬云裳与步剑尘怀有鄙夷,妄称绝顶高手,居然不知道什么是对错,要他这个年轻人来告诉他们,看来真是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 痛骂了姬云裳与步剑尘,郭敖的笑容更加愉悦,突然,一双笑吟吟的美眸忽然出现在面前,郭敖的思绪倏然顿住,他赫然发现,自己已行入了海棠花丛的深处。 秋璇仍然像郭敖第一次见她那样,慵懒,娇媚,手中握着酒尊,尊中是深色的酒液。 郭敖盯着她,收敛起的笑容又慢慢绽放。 他记起来了,秋璇是唯一一个没有造他反的人。这个发现让他感觉舒畅了很多,虽然秋璇目无上司,孤高散漫,但郭敖决定容忍她。 因为她毕竟是华音阁中独一无二的。 他笑道:“不请我喝一杯么?” 秋璇摇了摇头,道:“你那么威风,我这里的酒可不配你喝。” 郭敖不以为忤,在秋璇的对面坐下,沉吟了片刻,道:“我要与天罗教开战了,你有什么意见么?” 他本不是随便将心事说给别人听的人,但看到秋璇脸上的淡然,他忍不住想让她震动起来。果然,秋璇的双目立即亮了起来:“那会不会非常有趣?” 郭敖笑了:“再没有比它更有趣了,简直有趣死人。” 秋璇的眼睛更亮:“那就绝对少不了我!你快走吧,我要做准备了。” 她这么直接地逐客,郭敖却不生气,站起身来,道:“能不能告诉我,你要做什么准备?” 秋璇眨了眨眼,道:“听说天罗教中有很多宝贝,我得赶紧腾出一个大袋子来,好准备装去!” 郭敖哈哈大笑,拂动海棠,走了出去。他的心情忽然变得很轻松,因为他知道,至少秋璇是站在他这边的。 那就为了红颜一笑,倾覆天下吧。 想到这里,他登上路旁的一块巨石,将双臂张开,仿佛要将一切置于羽翼之下,但突然又觉得自己的理由有些滑稽。 红颜一笑? 难道没有了朋友的他,已经只能靠这还不着边际的爱情,来支撑自己的空虚了么? 秋璇托着腮想了想,一双凤目越来越亮。她突然大叫道:“嘻、哼、哈!三个老家伙快出来,我有要事让你们去办!” 黑影瞳瞳,三张青郁的面具出现在花丛旁。 她拿出一封描着海棠的信笺,交到为首的黑影手上,大言不惭地道:“不把这封信送到,就不要回来见我!” 那人没有答话,拿好信转身离去。显然他们对于秋璇这种颐指气使,也已忍受得习惯了。 看着三人远去的身影,秋璇实在忍不住,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件事实在实在太有趣了! ------------ 第九章、清鹤长引绝无踪 他静静道:“不论多好的朋友,都可能背叛你,因为自己的需要而走上不同的道路。也许有的人选择报复、用仇杀来解决这一切,但我却将头抬起来,看得更远一些。如果我结交的朋友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而是天下,是黎民,是百姓,那就再没有背叛。两位可看到现在的江湖中道消魔长,江湖正道在天罗侵逼下奄奄一息,难道不是我们习武者匡扶正义之时?剑倚长空,不才是我们习武最大的抱负么?那么,我们又何必计较于个人的得失,甚至一派的得失?相信我,牌楼斩了可以重建,宫殿烧了可以再修,但江湖正义,如果倒下了,却无法再扶持了!” 丹书阁乃是历代华音阁主议事之处,郭敖自然也不例外。 虽然天气并不冷,但他还是换了一身紫色的狐裘,端坐在正殿中宽大的石椅上。 华音阁主,食不厌精,用不厌细,难道不是么? 更何况,衣饰冠冕,也是一种威严。 郭敖就在这种威严的簇拥中,冷冷地看着姬云裳与步剑尘,缓缓道:“三日已过,你们的计划呢?” 步剑尘犹豫了一下,道:“天罗教势力遍布天下,绝不可小觑。若是与之开战,最关键的是要联合所有正道力量,先去其臂助,再一鼓而擒之。” 郭敖道:“看来你是有个详细的计划了,从头说吧。” 步剑尘沉吟着,道:“天罗教轻松就灭了少林武当,实力之雄厚,百年来无一宗派能过之。华音阁也需小心对之。日前我曾与崇轩对面交锋,布下了极缜密之局,仍未能困住他。此人惊才绝艳,实在了得。天罗教在此人率领下,事无巨细,都井井有条。崇轩在天罗教中的威信,再无一人能够达到。所以,要灭天罗教,必须先杀崇轩。” 郭敖颔首道:“说的有道理,但如何才能杀崇轩呢?” 步剑尘道:“崇轩尚滞留余杭,并未归塞外,似是有所待。他日前约集四派掌门,会斗于城隍阁,似乎是想以武功震慑天下,使武林中人不敢与他抗。我们可以同样的方法对付他,阁主……阁主不妨出帖约战他,老朽再布一个杀局,管教他不死也须重伤。” 郭敖微笑道:“若算计的是别人,此计实在大妙,但若是崇轩,则这是条呆计。没有任何杀局能困得住崇轩,这一点我比你清楚多了。所以,你的计策要改。” 步剑尘沉默着,郭敖道:“首先,这封战书绝不好下。四派掌门之所以不得不应战,是因为崇轩的那封战书下得他们不得不应。我们这封战书,是否也会有同样的效果?所以,第一个问题,就是谁来下这封战书。” 步剑尘沉吟着,道:“老朽颇觉还能胜任。” 郭敖摇头道:“不行。你已接过崇轩的战书,再依样下回去,只怕会落个拾人牙慧的笑柄。听说正道新出了位武林盟主,叫做杨逸之。说来也是我少时的故人,若由他来下这封战书,那就完美了。” 杨逸之,也曾是他少年时出生入死的伙伴,只是他现在提到这三个字,没有丝毫故友重提的喜悦,而只是在说一个工具,一个可供利用的工具。 他微笑道:“杨逸之的武功怎样,我最清楚,何况他现在还是武林盟主,这封战书由他来下,说明华音阁与正道的联盟紧固无比,崇轩势必不能小觑。华音阁主与正道武林盟主共约天罗教主,崇轩又岂能不来?” 步剑尘迟疑道:“但……杨逸之又怎会答应?” 郭敖冷冷道:“这种小事,你必定能办妥的。是不是,步叔叔?” 步剑尘脸色变了变,没有作声。 郭敖悠然笑道:“那么,接下来就是第二个问题了,崇轩来应战时,我们该做些什么?” 步剑尘无法回答,显然,郭敖要的答案绝非一个杀局。 果然,郭敖微笑道:“没有了崇轩的天罗教,实力足足减了一半;但我这个阁主做得名不副实,有我没我都一样。那么,去了教主与阁主后的天罗教对战华音阁,胜算又会有几分呢?” 他目光如锐电,直刺向步剑尘脸上:“所以,我与崇轩约战之时,便是华音阁与天罗教开战之日!” 步剑尘脸色更变,郭敖嘴角徐徐浮起一个笑容:“步叔叔,你的伤太重,我就不派你冲锋陷阵,让你留在阁中养伤,顺便帮我打点杂事。这次不会说我忘恩负义,寡情薄信了罢?” 他的语气居然十分诚恳,步剑尘只得苦笑着点了点头。 郭敖又转向姬云裳:“至于仲君你……你虽然刺了自己一剑,功力只有以前的六成,但我想也足够了。你率领华音阁诸位高手,驾驭均天部仿制的璇玑青凤,可在一日之内抵达西昆仑山,杀他们个措手不及。韩青主等率领本门弟子,快马赶过去,也不过七八日。那时内外夹攻,可在一日之内攻陷天罗教的根本之地。此后我们盘踞其中,更与正道诸派里应外合,天罗教的援兵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必定能稳操胜券,天罗教必亡!” 步剑尘脸上露出沉思之色:“老朽有两点存疑:第一,若是崇轩在一二日内赶回西昆仑山,有他坐镇,天罗教仗地利之势,只怕本阁人数再众,都无法攻破。第二,若是天罗教弃总坛而不顾,反而占了本阁,那又如何呢?” 郭敖笑道:“这就是有心无心之分。咱们早有准备,倾巢而出,所以华音阁要不要无所谓。但天罗教本部人马十之六七都在总坛里,被咱们困住之后,哪里能够放弃?所以无论如何,他们都要驰救的。步叔叔不必担心这个,至于崇轩……” 慢慢地,他的脸上显出了一丝冷峻之容:“他绝对无法赶回去的!” 华音阁要不要无所谓。 这番妙论让步剑尘一时气结,不过他没有说什么,这些日他对郭敖的性情已有些了解,既然他如此得意自己的此番安排,那无论他再说什么也没有用的。 丹书阁中一片沉默。 良久,就听姬云裳淡淡道:“就依阁主所言。”转身就要离开。 步剑尘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神色也平静下来,默默跟在她身后。 郭敖忽然道:“两位请留步。” 姬云裳与步剑尘止步,回头看着郭敖。 或许是姬云裳这声“阁主”让郭敖心中大为愉悦,他脸上的暴虐之气也淡了些,他似乎反省了自己片刻,才道:“两位想必觉得现在的我飞扬跋扈,独断专横,是个十足的暴君。” 姬云裳与步剑尘没有回答。 郭敖道:“我几乎亲手杀了两位最好的朋友,还差点将华音阁毁了。两位也许觉得我疯了,但我知道,我付出的代价全都值得,因为我获得了绝顶的武功。这就让我有足够的筹码来保护天下所有的人,这是我对剑的新的理解。” 他静静道:“不论多好的朋友,都可能背叛你,因为自己的需要而走上不同的道路。也许有的人选择报复、用仇杀来解决这一切,但我却将头抬起来,看得更远一些。如果我结交的朋友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而是天下,是黎民,是百姓,那就再没有背叛。两位可看到现在的江湖中道消魔长,江湖正道在天罗侵逼下奄奄一息,难道不是我们习武者匡扶正义之时?剑倚长空,不才是我们习武最大的抱负么?那么,我们又何必计较于个人的得失,甚至一派的得失?相信我,牌楼斩了可以重建,宫殿烧了可以再修,但江湖正义,如果倒下了,却无法再扶持了!” 姬云裳一言不发,等郭敖说完了,才淡淡一笑,回身出了丹书阁。 步剑尘叹道:“自古英雄出少年,你是阁主,想飞多高,就尽管飞吧。” 郭敖含笑一揖,目送两人。他的笑容中满含自信,因为他握着的是天下无敌的剑,坐着的,是天下无敌的权柄。 他要做的,也必将是天下无敌的功勋,他决不允许任何人阻挡他! 他的剑,本就应该为了天下苍生而铸。想到自己以前只是拘泥于一人两人之友情,郭敖忽然觉得非常可笑。再也不会了,从此之后,这柄剑将为天下苍生而挥,若有人敢阻拦,就必被斩成两段! 庄园若是大了,就必定会有阴暗的,看不见的角落。而这些角落中躲着的是什么,想必活在明处的人,是无从知晓的。 华音阁中又有多少这样的角落?又有些什么躲在其中? 钟成子尽量将身子蜷缩在假山洞中,但他的脸上却满是兴奋。这个洞很小,钟成子又很怕人发现,不时用力,将残缺的身子向洞中挤去。只有在无人发现的暗处,才可以看出来钟成子伤得有多重,他几乎已无法支撑起自己的身躯。 如果那还能说是他的身躯的话。 他并不是一个人,他的对面,还有另一个人坐着。那是个小姑娘,样子很甜美,她手中拿着一只大苹果,脸蛋就跟这苹果一样,红扑扑的格外惹人爱怜。 她身上是一袭大红衣衫,显得她那么娇小,玲珑。 她看着钟成子,脸上尽是天真无邪,道:“钟叔叔,你若是这么怕,不如我送你出去好了。” 钟成子脸上的笑容倏然一暗,他恶狠狠地盯着红衣小姑娘,冷冷道:“上官红,你不要叫我叔叔,我听着恶心。” 上官红悠然道:“我叫郭敖也是叔叔,他听着还很开心呢。当然,他现在恨不得我死。” 钟成子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微笑,道:“你惹上了他,一定没有好下场。他现在的武功之强,绝非你能够匹敌的。” 上官红叹道:“所以我才担心啊。钟叔叔,你能不能告诉我个法子,让他杀不了我?他既然是你铸的剑,你一定有法子控制他的。” 钟成子冷笑道:“法子自然是有,但我为什么告诉你?” 上官红笑嘻嘻的,似是一点都不生气:“钟叔叔,你想必忘了,若不是我驮着你,你哪能动得了?你又如何布下火阵铸剑?如何吃?如何喝?钟叔叔,我只要把你丢在这里不管,你觉得你还能活多久么?” 钟成子冷冷道:“那你将我丢下啊!我就算死了也不告诉你!” 上官红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倏然出手,钟成子残缺的身躯被他提了起来,上官红脸上的笑容却又天真又柔和:“钟叔叔,我有很多很多的苹果,你要不要多吃几颗,然后才肯告诉我呢?” 钟成子脸上露出恐惧之色,显然,他深知这个红衣小恶魔的可怕之处,也知道她这些日来任劳任怨地帮助自己,必定是有所图。但他更知道,自己不说的话也许还能活下去,若是说了,只怕上官红立即就会杀了他。 上官红的笑容越来越甜美,她扼在钟成子咽喉上的手却越来越紧。 钟成子脸皮紫涨,但残废的他,又如何与上官红相抗?上官红发出一声娇笑:“钟叔叔好棒哦,再坚持一小会,我就亲亲你。加油哦!” 猛地一声轻响,一股大力潮涌而入,上官红的手上一轻,钟成子霍然不见了。 上官红大惊,红衣闪烁,身子闪电般窜了出去。 淡淡月光下,站着一个灰色的影子。 钟成子残缺的身体,就握在他的手中。 崇轩。 天罗教主怎会显身在华音阁中?难道是嫌恶自己做的不够好,来惩罚自己的么? 上官红皎好的面容上闪过一阵惊惧之色,急忙跪倒。钟成子更是缩成了一团,似乎在极力躲避着崇轩的视线。但他被崇轩提在手中,还能躲避到哪里去? 崇轩没有说话,他的眸子也仿佛融入了月光中,同这份淡淡的皎洁水乳交融,不分彼此。猛地一阵咯咯之声传来,上官红身子发颤,上下牙齿情不自禁地扣击在一起。那咯咯声并不只来自他,还有一半从钟成子的口中发出。 崇轩缓缓将钟成子放在地上,淡淡道:“我吩咐你们的都做完了么?” 钟成子与上官红齐声道:“都……都做完了!” 他们的声音都忍不住发颤,因为崇轩的面容中没有一丝笑意。 崇轩冷冷道:“那为什么还不走?” 钟成子呆了一呆,郭敖方铸成剑,他岂能走?但崇轩的命令,又岂是他能够违抗的? 上官红也呆了呆,一把掮起钟成子,向外飞奔而去。虽然他是崇轩最得意的左右手之一,但也不敢撄崇轩的怒意。 实际上,自崇轩执掌天罗教而来,他从未发过怒,从未惩罚过任何人。但每个人都下意识地知道,若是崇轩发怒,必将极度可怕! 崇轩看着两人的背影,不由暗暗叹了口气。钟成子图谋的是什么,上官红图谋的又是什么,他知道的一清二楚。他更知道,作为一位领袖,就该适度纵容属下的欲望。 关键是控制。 崇轩的身影渐渐变淡,似乎也一齐融入进这月光中。他来到华音阁的使命已经完成,是该回去了。 西湖烟波浩淼,崇轩的住处,就在湖中心的小岛上。他在柳浪下解开一叶扁舟,缓缓向湖心岛而去。 明月堆积在湖面上,时有野鸟呢喃,景极清幽。崇轩身在碧波之上,但心寄天地,想到江湖险恶处,不禁悠悠叹息。 突地,就听一人轻声道:“湖山清幽,何不暂留尊步?” 崇轩一惊,脚尖内息顿处,扁舟立时在水面上定住。却见一人微笑立于水面上,一袭青衫,似仙人踏波而来。那人衣衫很简,谦谦君子,拱手相询。 但崇轩的扁舟才一定住,立即慢慢退后一尺许。 同时,那人足下踏的柳枝也在缓缓退后,直到两人间的距离约足三丈为止。崇轩不由暗暗惊心,虽然他心有所思,但靠近此人三丈之内而不觉,也极为罕见了。 他不由目光注入此人身上,却见此人目间似有一层悒郁,映在苍茫的月华中,似乎天地闲愁,都贯注在他一人身上。 崇轩微微笑道:“杨逸之杨盟主?” 那人淡淡一笑,道:“盟主之位,不值教主一哂,说来只是辱了清听。” 崇轩笑道:“盟主此来何事?” 杨逸之脸色黯了黯,道:“为华音阁主郭敖下战书。” 崇轩道:“这十几年来,我从未接过战书。” 杨逸之目光抬起,恍惚似是看着漫天的月光,悠悠道:“月华如斯,世间一切如尘,又岂堪跋涉?” 他长声太息,突然之间,满空的月华陡然一黯,崇轩一惊,身子箭矢般后窜而出。洪波涌起,被他这一点之力激得冲天怒发,化作丈余高的水墙,无论什么攻击,都必被一拍而散! 但月华一黯之下,接着倏然一亮,那月华竟似有形之物一般,闪电般怒劈而下。一声嘹亮的鹰唳破空响起,那月华凌空错乱,围着崇轩一阵闪耀。轰嗵一声,崇轩激起的洪涛巨波溅落而下,杨逸之的踪影已全无。 一篇战书在月华下缓缓展开。 “昔孙曹会猎于吴。今山川犹在,豪兴未减,沉沙遗碧,剑光犹红。何不以光风霁月为剑,论于湖波浩淼之上,追斯人于未逝,慨古今之慷也?投桃之约,今当李报,弹剑之邀,违者不祥。郭敖敬上。” 崇轩知道,这场约定,自己必当得去。 吴山城隍阁。 满目山川,西湖胜景,尽收于眼底。郭敖凭槛而望,不禁意兴湍飞。 几日之前,崇轩约战于此,他方顿悟了春水剑法,但仍抵不过崇轩,尽落下风。但现在,铸剑已成的他,又岂能再战再败? 他慢慢将酒杯送到口边,秋璇藏的香馀之酒的确有独到之处,每次郭敖饮完之后,都有股要剑斩天下的慷慨之情。这次,他将挑战天下最强横的存在,将之斩在三尺身前。 他有足够的信心。特别是在他动身之前,迫使姬云裳率领三十余位华音阁的高手,乘坐璇玑青凤,秘密向西昆仑山大光明境潜去。人数虽少,却无疑集中了华音阁七成的战力。而失去崇轩的天罗教,实力仅余五成。而同时,韩青主率领剩余的华音阁弟子,火速向西昆仑山奔去。等他们赶到时,天罗教也就基本上灭亡了。 郭敖悠然一笑,又斟满了一杯酒。 感激涕零的少林、武当两派也来到了华音阁周围,跟随郭敖共谋大计。他们带来了一个坏消息,无论少林还是武当,搬过去的武功秘笈都神秘地消失了,仅余一堆灰烬。 是烧毁了么?但却没有纵火的痕迹,也绝没有外人进入其中。郭敖想到春水剑谱同样蹊跷的焚毁,不由将这一切都算到崇轩头上,不过这也无所谓了,崇轩即将死在自己剑下。 至于这些武林同道,既是来帮他的,也是来要东西的。郭敖看的很清楚,所以答应他们再抄一份给他们。少林武当欢天喜地答应了,一面紧锣密鼓地召集其余正派,一同前来对抗魔教。 少林的燃眉悄悄求郭敖将武当的剑法也转录一份给他,郭敖一并答应了,反正只是多抄一份而已。他看着燃眉那欢喜若狂的表情,不禁有些好笑。燃眉不知道,郭敖也答应了清玄道长同样的请求。 人总是贪得无厌,不知道自己只能吃到自己饭量那么多的饭,再多余的,也都是浪费。就算燃眉道长是天纵奇才,也未必能近研少林所有的武功,要来武当剑法,由于派路有别,也不能修习,勉强练的话,大有可能真气走岔,从此一命呜呼,再多的秘笈有什么用? 真正有用的,一本就足够了。 郭敖长叹一声,他知道,自己要尽全力,才能保护这些人,使他们不灭于魔教的扩张中。为此,他舍弃了朋友,但郭敖从来没后悔过。 现在也一样,他甚至等不及崇轩来,好让他轰轰烈烈斗上一场。 然后,便是满山遍野的好消息,天罗教将在他的锣鼓催送下,从此一蹶不振。 咯咯咯,木质楼梯轻轻响了起来,沉稳,轻捷,正是崇轩一贯的声音。 郭敖将酒杯放下,他知道,面对崇轩,不能有丝毫的懈怠。连一丝机会都不能留给他,否则,惨败的必将是自己! 一个人影慢慢从楼梯处升了上来,郭敖的瞳孔骤然收缩。 凌抱鹤。 并不是崇轩。 郭敖的愤怒才生气,便立即安静下来,完完全全地安静下来。因为他已在瞬息之间,嗅到了危险的信息。 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在他没有看到、算计到的地方! 凌抱鹤也很安静,他细长的眼眸中甚至飞扬着一丝笑意,慢慢地走到了城隍阁的石桌前,将双手按在上面。 他的手上握一件东西,一件郭敖十分熟悉的东西。 暗狱曼荼罗。 郭敖的眼角跳了起来。 凌抱鹤眼眸微微合起,目光宛如针一般刺在郭敖脸上:“知道我是怎么来的么?” 他顿了顿,似是等着郭敖回答,又似是确认郭敖不会回答:“我乘着璇玑青凤。” 郭敖笑了,他笑的时候牙齿紧紧咬在一起,显得有些狰狞。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如此周密而精严的计划,竟然在一开始就完全失败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如此? 郭敖紧咬牙,一字字道:“崇、轩?” 凌抱鹤的笑却是隐藏的,平和的:“你应该相信我们是生活在一张网中,而他就是收网的人。” 郭敖身子一震,收网的人? 凌抱鹤悠然道:“你败了。你现在回去,也许能看到韩青主率领的三百弟子,正灰头土脸地往回赶呢。” 郭敖一口怒气再也忍不住,霍然站起身来,双目宛如燃烧的火炬,灼烧在凌抱鹤的脸上!那是两团鬼火,郭敖的声音也仿佛是从地狱中透出一般森冷:“我本来已彻底败了,但他不该派你来。” 他傲然,决然道:“你就是我反败为胜的筹码。” 凌抱鹤大笑,狂笑:“那你想怎样?打败我?杀了我?” 郭敖慢慢走向前来,他的语音冷得几乎结了冰:“杀了你,或者抓住你,囚禁在一个崇轩永远都找不到的地方。” 他慢慢道:“然后我再去找宁九薇,找上官红,找天罗五老,一直到崇轩再无人能用为止。那时,看看谁才是收网的人?” 凌抱鹤居然点头,道:“你这个办法很好,我也认为这是对付崇轩的唯一办法。但你觉得你能抓住我么?” 郭敖淡淡道:“崇轩唯一的失误,就是错估了我现在的武功。他难道还认为你足以跟我抗衡么?” 说到最后一个字,他的脚步定住,剑光倏然溅出。 那是一抹光,一抹淡淡的伤心,倏然就穿透了凌抱鹤的心头,很小心地在他的心中安了个家。然后,这一生中累积的所有记忆,都复苏起来,纷至沓来,最后凝结为一抹伤心,跟一滴泪珠。 泪珠坠落在尘埃中,而伤,则蚀透了他的心。 只这一瞬间,舞阳剑已穿心而过,半截剑尖自凌抱鹤的背后透出来,凌抱鹤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茫然与沉醉,喃喃道:“好……好剑!” 舞阳剑倏忽不见,凌抱鹤踉跄后退。鲜血宛如怒箭飙出,他却仍然沉醉在那抹伤心中,只道:“好……好剑!” 郭敖缓缓道:“我的武功已绝不是你能比拟的了,所以你该死。” 凌抱鹤也笑了:“但你知道什么是心么?你又知道什么是伤心?” 他的人忽然化成了一团光,清鹤剑宛如一头冲天而起的仙鹤,羽翼飞张,将凌抱鹤覆在其中,向郭敖怒冲而至。 郭敖眉头皱了皱,剑光再次挥出。 凌抱鹤的心已破,但他的生命力却在邪魔诡异的不死神功的驱使下,仍旧顽强无匹,激发得他的剑势宛如天河倒倾,恍如一梦。 这是凌抱鹤最后的一剑,也是最强、最厉的一剑! 这样的杀招,也只有身具不死神功的凌抱鹤才能施展出来。 郭敖剑招迅速改变,硬生生拍在清鹤剑上。他只觉清鹤剑宛如山洪爆发一般,劲力大到不可思议,登时身子被激得冲天而起,而清鹤剑的剑尖宛如毒蛇般噬了过来! 这电光石火之间,生死立决! 郭敖心中涌起了无数的悔恨,他不该自大的,他应该在刺中凌抱鹤的时候出重手杀了他的!但现在,所有的悔恨都已无用,都化为对自己的谴责,滚涌在心头。郭敖暴怒,舞阳剑闪电般刺出,没入了凌抱鹤的肩头! 他的剑术本以狠辣为长,此时悔恨与暴怒齐生,立时回复了凶辣的本色,全部劲力都贯入了舞阳剑中去,猛然刺出! 要拼,就拼谁更狠;要拼,就拼谁先死! 凌抱鹤哈哈大笑,似是极为快意。郭敖更怒,剑尖劲力猛然炸开,凌抱鹤眼前一黑,几乎晕过去,但同时,他的清鹤剑,也刺进了郭敖胸膛。 不死神功宛如一直无形的巨掌,一次次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拉回,他只觉全身劲力在急速地流逝,甚至连握住手中的剑,都显得极为艰难。 他忽然长啸道:“你答应我的!” 郭敖已被怒气冲昏了头,劲气连环爆出,凌抱鹤血肉溅在空中,模糊了城隍阁的雕梁画栋。凌抱鹤似乎陷入恍惚中,不住地叫道:“你答应我的、你答应我的!” 郭敖剑势再动,已然掌握了完全的主动,冷冷道:“去死吧!” 劲力潮涌而出。 但一股霸悍浩荡的内息从凌抱鹤的背后轰然卷至,仿佛沙漠上的狂风一般,倏然吞噬了凌抱鹤,跟着向郭敖怒攻而至。这股狂猛的劲力竟全然不管凌抱鹤的死活,一触之下,凌抱鹤一口鲜血喷出,手中清鹤剑登时窒住,他的双手却倏然下缩,一把抓住舞阳剑,死都不放手!而那股劲力卷舞成风暴,就在郭敖一愕之间,轰然击在他胸口上! 郭敖也是一口鲜血喷出,身子重重撞在了墙壁上。全身劲气几乎涣散,猛力回夺之下,舞阳剑上还沾了凌抱鹤的残血。 郭敖心底忽然兴起一股强烈的厌恶,猛力甩着舞阳剑,似乎想将所有的不愉快都甩掉一般。 大倌轻轻抱起凌抱鹤。 他的脸上露出笑容,渐渐化为僵硬。 他再也不会入魔了,而他深恶痛绝的不死神功也再不能救他。 他已从罪恶的命运中解脱出来,从此,将只归属自己。 大倌的泪落了下来,落在凌抱鹤不肯闭上的眼睛里。他最后的表情定格在吃力地仰望中,似是想看清楚大倌。他的嘴唇微微张开,似是有无数的话要讲。 但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 大倌使劲拥住凌抱鹤,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生命里。她忆起在通天的月华下,凌抱鹤对她说的几句话。 “我平生只亏欠两个人,我的命要留着报答另一个人,所以不能给你。” “但答应我,让我死在你的手上。” 泪如月华,清冷无限。 郭敖死死地盯住紧拥着的两个人,他的心底忽然兴起了一阵强烈的妒忌。这妒忌让他更加暴怒,舞阳剑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那受伤的胸口灼痛得几乎燃烧起来,他能感知到自己的功力至少下降了三成。 这两个该死的人,居然伤了自己?没有了天下无敌的武功,他拿什么去拯救华音阁、拿什么去拯救天下?猛烈的伤痛与愤怒让郭敖的意识模糊起来,他大吼道:“死吧!死吧!” 伤心之剑划过,但无论凌抱鹤还是大倌,都没有伤心。他们脸上凝聚着淡淡的笑容,似是对郭敖辛辣的讽刺。这笑容让郭敖更是狂怒,舞阳剑闪烁成狞厉的光环,将两人的笑容划碎,划残。 他并没有来得及告诉郭敖,并不是崇轩派他来的,而是他自己,想来看看传说中的春水剑法,想来看看舞阳剑和清鹤剑的对决,到底是孰胜孰败。 他知道了答案,因此他的心也自此得到安宁。 然而郭敖呢? 他心中猛然一惊,收剑在手。空中每一分飞溅的血红,却都似是一声轻柔甜蜜而两心知的笑,如怨鬼水袖,曼舞在郭敖身侧。 郭敖忍不住一声大叫,冲下了城隍阁。 正如凌抱鹤所说的一样,迎接郭敖的,是血,是伤,是痛。 三百名华音阁弟子,几乎人人身上都是伤。这些养尊处优的精英们,再也没有平时的从容潇洒,布满了丹书阁的每一个角落。郭敖心中的伤痛愤怒达到的顶峰,忍不住仰天打了个哈哈,就听一人尖声大叫道:“阁主!阁主!” 郭敖还没理他,他的叫声已变得呼天抢地的,声泪俱下。他的人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一把抱住郭敖的腿,哭诉道:“阁主啊,我们被包围了!兄弟们死伤严重。阁主!我们该怎么办?” 郭敖有些奇怪地盯着脚下这个全身缠满绷带的人。他无法相信,这个几乎崩溃而懦弱的人,居然就是风雅到宁愿死也不能无竹的韩青主。 这懦弱以及伤残让郭敖厌恶之极,他冷冷道:“要怎么办我怎么知道?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 韩青主一呆,大叫道:“阁主,你不能不管我们啊!” 但郭敖已经飘然离去,天地之大,竟似乎没有韩青主措身之地。他茫然,他愤怒,但他无能为力。 郭敖牙齿几乎咬出血来。他能够不管韩青主他们么?绝对不能!他要保护天下苍生,就要先从韩青主他们开始。但他不能表现的懦弱,他深知,若是连自己都懦弱了,那他所保护的这些人就更无路可走了。 他要为他们安排好未来,万无一失的未来。所以,他出了华音阁,来找少林武当的燃眉、清玄。 他知道,正道已然聚了大大小小十几个宗派,人数不下两三千人。有这批生力军在手,郭敖仍有一战之能。他冷笑,握紧了双拳。 郭敖走后,韩青主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脸上的痛苦与惊惶不知何时已经烟消云散,他向其他弟子挥了挥手,那些“重伤”的人也迅速翻身爬起,退了下去。 韩青主叹息了一声,一点点将身上的绷带撕掉。 看着郭敖狂怒的样子,他心中不由升起了一阵内疚。 或许不该这样骗他罢。 正道人士果然很多,但为什么多数都是下山的呢?郭敖心中的不祥之感又再度显出,他不敢怠慢,全力施展轻功,掠上了山顶。 燃眉大师与清玄道长正相互拱手,道:“后会有期。” 郭敖大叫道:“两位要去哪里?” 大师、道长见到他,登时脸色有些不自然,燃眉大师揶揄道:“贫僧……贫僧忽然想到快到佛陀的诞辰了,须要回寺料理一下大小事务。等佛诞日过后,一定再来效犬马之劳。” 郭敖心沉了沉,对清玄道长道:“道长呢?” 清玄脸上红了红,道:“贫道忽然接报,观内闯入了几个小贼,疑似天罗教的探子。所以……所以要赶紧回去审问一下。” 郭敖心底雪亮,一定是华音阁失利之事传到了他们耳中,所以都打退堂鼓了。他们难道忘了他们的道观寺庙乃是自己帮着建起来的?如果没有自己,哪里还有什么少林寺、真武观?如果华音阁败了,被灭过一次的少林武当还能存在多久? 怒火炽烈,在郭敖的胸中燃起,他慢慢转头,只见另外的宗派也在悄悄撤退。他微笑道:“既然各位都有要事,在下也不便挽留。感激诸位助拳之盛情,在下决定将华音阁珍藏的各派武功秘笈的真本,拿出来还给诸位,当作是个小小的谢意。” 清玄与燃眉一听,双目登时闪亮。但此等好事哪会来的如此轻易?他们紧张地问道:“真……真的么?” 郭敖笑道:“不但少林、武当,其余各派的秘笈本派也藏了不少,要送就送个彻底。就请各位稍等片刻,我命人送过来。” 清玄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张嘴咯咯笑了两声,却急忙捂住。眼见燃眉不停掀着胡须,不由心底一沉,道:“大师不是要赶佛诞日的么,怎么还不走?” 燃眉老脸一红,道:“佛祖么,那么多诞日都过了,也不急在这一个……倒是你,不是要回去审贼么?” 清玄也是脸一红,道:“什么小贼,要我武当掌门亲自去审?” 两人怒目相视,四只脚却像是定住了一般,再也不肯挪动分毫。另外的掌门们拿包的赶紧放下,走路的急忙回来。弟子们下了山的,更是火速唤人召回来,好在一会抢书的时候多一双手。 郭敖微笑,哼着歌下了山。 ------------ 第十章、秋华暗凋流韶容 歌声显得稚嫩,笨拙,渀佛是一首古老的童谣,在华音阁庄严森重的殿宇中缭绕盘旋,显得极不和谐。 郭敖却渀佛全然不觉,他哼着歌,施施然走进了华音阁的核心----虚生白月宫。 这是历代阁主的寝宫,步剑尘虽居摄阁主之位,却不住在这里,因此这座宫殿已空寂了十年之久。郭敖三天前才命人打扫一新,搬了进去。 做阁主,就要有做阁主的样子。 虚生白月宫空旷高大,如今被郭敖装饰得金壁辉煌,处处放满了奇珍异宝,炫人耳目。 他并不喜欢富贵本身,他只喜欢富贵带來的威严。 紫色的狐裘已然染血,郭敖将它脱下,随手扔到殿角那株丈余高的珊瑚树顶,再也不看一眼。 郭敖悠然换上了一身红底绣金的火涣衫,在镜前缓缓整理着自己的衣饰。 曾几何时,他一直觉得柏雍的习惯非常可笑,但如今却恍然大悟。 人,一定要优雅的活着,优雅的修饰自己,才能显出真正的高贵來。什么帝王将相,英雄豪杰,剥离了重重的修饰,又和普通人有什么分别?所谓无双的气度,也不过是仪仗、冠冕、法器堆砌的神话罢了。 巨大的石镜照出他有些阴郁的脸,他的容貌本來十分潇洒落拓,如今却在大罗真气的作用下,一点点变得削瘦、俊秀,显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在那袭赤金色火涣衣的映衬下,更渀佛一个终年不见阳光的病人。 郭敖在镜前矗立良久,似乎极为满意自己的仪表,口中的歌声也更加响亮了。 过了片刻,他似乎觉得周围的光线黯淡了下來,才转身走开,将殿中的灯盏点亮。 灯盏遍布大殿中的每个角落,他一盏盏点着,绝无遗漏。他的动作很仔细,也很悠闲,渀佛刚才三百弟子的惨状虽在眼前,却都不是他的烦恼。 灯火辉煌,照得虚生白月宫满壁锦绣,绚丽无比。郭敖满意的坐了下來,他面前横着一张洁白的雕龙玉案,上面呈着一坛香馀花露,是从秋璇那里“舀”來的。 这个舀字未免有些勉强,因为舀的时候,她人不在。 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华音阁都已是他的了,这区区一坛酒又算得了什么。 郭敖连喝了三大杯。香馀酒还是那么醇厚,正如灯火仍是那么辉煌,前途仍是那么美好。 所以郭敖一点都不害怕,他能够感觉到功力正在慢慢地回复,只要他的神剑还能施展出來,就沒什么可怕的。 只是他的心有些倦,毕竟,任何人遇到这样的事情,都不可能不在意的。 灯火摇曳,四周扶摇的琼树在厚重的波斯地毯上投下婆娑的影子。虚生白月宫实在太过高大,就算放置了无数华丽的装饰,却仍然显得空旷。夜色透过十丈高的穹顶洒落,却又被绚烂的灯火冲淡。 郭敖就独坐在这满堂金光玉彩中,月光在地上投出他长长的影子,却显得那么的寂寞。 郭敖此刻只想跟秋璇喝杯酒,舒解一下心头的郁闷。 他已经沒有朋友了,他的苦衷也无人能够理解。但秋璇一定能,郭敖还沒见过那个女子能跟秋璇相比。这样的女子,才会理解郭敖那欲救济天下的苦心。 她一定能。 这念头让郭敖的心沉静了不少,但杯中的酒却使他浑身燥热起來。他忍不住站起身來,來回走着,一个念头不由自主地从他心底冒起: ----若是连秋璇都无法理解呢? 那就再无一个人与他站在一起了。 郭敖的心有些急躁:她怎会不理解?她那么与众不同! ----她又怎会理解?你已经败了,全部兵力都被别人打败,你的追随者也对你失去了信心。她又怎会理解? 郭敖手一紧,玉盏在他手心中爆成了粉末,他用力将这团晶莹的碎屑抛掉,心情前所未有地恶劣。 那他就会是真真正正孤单的一个人,就宛如在火炉中时,就算他虚构出一个伙伴也一样。 ----秋璇会不会是他虚构出的伙伴? 郭敖紧紧咬住嘴唇,一定不是,因为若是那样,最华丽的衣服也无法掩盖他身上的血腥,怎样的珍宝都装点不了虚生白月宫的寂寞;若是那样,这个天地就会是他更大的熔炉,他一生都将在其中,永受煎熬。 他重重坐下,双目中崩射出锐利的光芒。秋璇一定会赞同他,一定会站在他这边,绝不会有另外的可能。 于是他笑了。 娇慵的声音几乎就在笑容自他嘴角沁出的一瞬间响起:“偷來的酒好喝么?” 郭敖身子一震,急忙站起。就见秋璇身披一件水红的绮裳,缓步走了过來。那衣裳上用精致的丝线绣满了各色海棠,聚成一片花海,当胸口那朵巨大的海棠娇艳欲滴,掩映着她那如花娇靥,相映生辉。 她的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容,正注视着郭敖。 郭敖笑道:“不经传召,就私闯虚生白月宫,你真是好大胆子。” 秋璇也笑了:“不经同意,就偷走了我的酒,你才是好大胆子。” 郭敖禁不住大笑起來:“好,自今天起,这座虚生白月宫便随你出入。” 秋璇淡淡道:“多谢,但我的酒,可不能随便供你糟蹋。” 郭敖摇头道:“岂能说糟蹋?大将出征,当以酒壮行。饮君一杯酒,才能以千秋功业來还。” 秋璇不去看他,缓缓走过來,在对面坐下,摘下头上的牙梳,将一束如水的青丝握在手中,轻轻梳拢着,淡淡笑道:“你要出征?” 郭敖道:“不错。天罗教与华音阁必有一战,今日便是此战之始。你祝我一杯酒,我当踏平西昆仑山,提崇轩头來献。” 他满斟一杯酒,握在胸前,狂烈地看着秋璇。 英雄出征,美人祝酒,这本是千古佳话。郭敖心中的忐忑本使他几乎不敢与秋璇对视,但越是如此窘境,他的狂狠之气便越是激发而出。 只要秋璇答上一句,他便饮尽此酒,摔杯而出,将鲜血洒遍神州大地。 秋璇低着眉,娇慵的眼神只专注在自己流云一般的秀发上。象牙梳宛如白玉,与她的纤指映衬,交织成天下无双的美景,她的目光沿着这秀发流云,转到郭敖脸上,郭敖的脸色陡然变了,因为他看到了她眼中的讥嘲! 轻轻地,秋璇道:“你还想玩到什么时候?” 郭敖只觉心底的长城轰然倒塌。无敌的武功,狂傲的心境,刹那间堕乱成摇摇欲坠的危楼,在煌煌灯火下,脆弱无比。 他嘎声道:“你……你说什么?” 秋璇的手指在黑发上打着旋,将黑发搅起來,然后再任由它们从指尖滑落。她悠悠道:“你想必以为自己武功高明,决断出众,所以实至命归成为阁主的,是不是?” 郭敖紧紧闭上嘴,双目射出傲然的光,不屑回答。 这问題,实在是故意侮辱他的! 秋璇淡淡道:“但你可知道,你只所以能做阁主,是因为步叔叔极力推荐与促成的!” 郭敖大笑。能悟出春水剑法,难道也是步剑尘的功劳? 秋璇目光中有一丝怜悯:“你想必觉得,你能悟出春水剑法,这是你成为阁主最关键的原因。但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能悟出剑法?而这也正是步叔叔推举你的原因!” 她柔声说着,渀佛对这件事十分不屑:“因为你是上代阁主于长空的儿子。” 郭敖身子震了震,大叫道:“胡说!胡说!就算是又怎样?我照样悟出了春水剑法,我照样是靠自己的努力坐上了华音阁主的位子!” 秋璇笑着举起了一根手指:“证据一,仲君跟九姑都说过了,你的春水剑法并不是你悟出的,只不过你不肯承认而已。” 郭敖猛然闭上了嘴。他的剑法还是抄袭的?不,错了,九姑错了,姬云裳也错了,秋璇也一定是错了! 错了的人该死! 他的心中升起了一阵强烈的厌恶之情,他恨恨地看了秋璇一眼,他实在沒想到,这么风礀卓绝的一个人,竟然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他必须帮她纠正,这是他的义务。 想到这里,郭敖的神色渐渐冷静下來。 秋璇却沒发觉他心绪的波动,竖起了第二根手指:“证据二,你现在败了,败得很惨,败得一无所有了。能真正觉悟春水剑法的人,绝不会败得这么厉害。” 郭敖心底更怒,他此时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舀他的失败來讽刺他,就算是秋璇也不行! 他冷笑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从一开始就错了?” 秋璇道:“错的不是你,应该是我。我本就应该想到,一个时期,只有一个人能领悟真正的春水剑法的。他既然已经领悟了,你所领悟的,就一定是假的。” 郭敖道:“他?”他忽然对秋璇口中的“他”生出了强烈的好奇心。 一抹笑意从秋璇的腮上兴起,淡淡地晕出一个梨涡來:“他是我第一个带进铜室石道中去的人,但当他得知我是带他來学习春水剑法的时候,他大笑着走了出去,连一眼都未曾看那本简春水亲笔写的剑谱。他告诉我,他早就领悟了春水剑法的精髓,他还告诉我,真正的春水剑法,是绝不可能从那本剑谱上学到的。我本來还不相信,因为无论于长空还是之前的阁主,都是看了这本剑谱后才领悟出春水剑法的,所以我又带你进去了。但看了你所领悟的春水剑法后,我才明白,他说的是对的。因为他就是那样的人,世间所有的规矩,似乎都不是为他设。” 她眼睛中泛出一丝彩光,照进郭敖的双目中,他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妒意。因为他这一生中,从未有任何人为他露出过这种神光。 秋璇。 这个唯一沒有背叛过他的人,竟然还带别人进过那个密室! 这个对一切都不屑于顾的女子,竟然对另一个人露出了如此爱慕的神色! 难道在另一个战场上,他也是如此惨败着的么? 他开口,声音竟是一片沙哑:“他是谁?” 秋璇微笑:“你应该知道他的。你所有的光荣与尊严,不过是他暂寄在你这里的而已。” 郭敖怔了怔,但那个孤傲的影子倏然贯满了他的心房。 ----一个月,这是我给你的时间。 郭敖的心猛烈跳了起來,他咬牙道:“卓王孙?” 秋璇轻轻拍手,道:“你果然是个聪明孩子。我给你那串石虎瞳珠,便是想要你看看他的威仪。可惜你们沒有打起來,否则你会被狠狠揍一顿的。” 她笑着:“那样对你有好处,看你现在,简直一无是处,我看就欠一顿狠揍。” 郭敖脚步一阵踉跄,几乎站立不住。 他能做华音阁主,原來只是因为他是于长空的儿子。 就算如此,还是别人让着他,他才能做上。 郭敖嘴角涌起了一阵苦涩的笑容。 他的剑法是假的,地位是假的,荣耀是假的,他还有什么是真的么? 他看着秋璇,一动不动。 他曾是那么相信这个女子,在决战的前夕,像个虔诚的信徒一样祈求她给予的勇气,但她却用这些荒唐的话來欺骗他,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 凭什么? 就凭他喜欢她么? 看來他是太纵容她了。他太过纵容仲君,纵容步剑尘,纵容柏雍,纵容李清愁,纵容韩青主,所以他们想背叛他,就背叛他;想伤害他,就伤害他;想欺骗他,就欺骗他;想羞辱他,就羞辱他! 他们忘了,无敌的只有郭敖一个人,他们是在郭敖的翼护下才有这种种权力啊,他们忘了是郭敖无私的奉献,才使他们拥有这一切的么? 什么卓王孙,什么姬云裳、崇轩,纵然天下无敌又怎样?谁有郭敖这样一颗无私为大众的心?他们为什么不谅解他的苦衷与奉献呢? 郭敖忽然仰天狂笑了起來。 所有的一切,都是错误的,都在他无私的奉献面前忘记了虔诚。他们应该付出代价。 秋璇皱起了眉头,厌恶道:“你鬼笑什么?” 郭敖霍然低头,笑声顿时哑住:“你该知道,我喜欢你。” 他跨步,慢慢向秋璇走了过來。及地的长袍在地上发出沙沙轻响,金色的文藻绣满长袍每一个角落,都在灯火映照下发出粼粼的幽光。 他阴沉的脸色也被摇曳的金光映得阴晴不定。 郭敖的声音就跟他的目光一样冰冷:“从我第一眼看到你始,我就觉得你那么特别,冥冥中似乎有种温暖从你的心底发出,萦系在我身上。我极力地讨好你,就像你说的那样,这一切是那么的有趣。” 他的脚步重重踏下:“你的谎言并不能改变一件事实,那就是我才是这里的主宰!我要你用你的身体认清楚这一点,那也许会让你好好铭记住,彻底洗清你所有的错误。” 秋璇看着他双目中的疯狂,也禁不住惊惶起來,道:“你……你要做什么?” 郭敖冷冷道:“我要你扫除心灵上的浮尘,清楚地认识到,你心底的英雄,是我!” 逼近,高大的阴影将秋璇笼罩。秋璇怒道:“你疯了!” 郭敖冷笑在脸颊上挑起:“我沒有疯,疯的是这个世界,竟然蒙蔽了如此纯洁的心灵。追随我,你才会看清楚这世界的真实。” 秋璇怒道:“快些滚开,你难道不知道我是……”然而她后边的几个字再也说不出來----她颈侧的穴道已被郭敖点住。 郭敖的声音中带了几分轻蔑:“我知道你是谁,华音阁的公主,天生注定要受宠的女儿。可是你现在还能呼唤谁呢?这里是虚生白月宫,绝沒有外人能进入,那三个死老头也是再不会出现了,而你的两只怪虫,也只有靠声音能唤醒,但你试试看现在还能呼叫出声么?” 秋璇眼中一片骇然,她往后退了几步,尽力张了张口,却已发不出声音。 郭敖伸出手,轻轻拾起她披散的长发,眼中的柔情却显得有些残忍:“为什么要拒绝?难道你不知道我喜欢你么?” 他一步步进逼,秋璇一步步后退,最终被他逼到冰冷的墙角。 他一把抓住秋璇的手,将她的手腕牢牢按在墙上,然后身子整个压了上去。 秋璇厌恶的将脸转开,郭敖却故意追逐着她,在她耳边轻轻道:“你们说得沒错,我比不上我的父亲。他有过两个女人,一个就是我的妈妈。一个孱弱的女人,不能保护我,也不能保护自己,受尽了这个世界的**。我同情她,但却无法尊敬她,想起她受辱的样子,我就痛苦得全身发抖!” 他似乎完全沉浸入自己的悲伤中,声音都有些嘶哑,片刻,他顿了顿,爱怜地伸出手去,抚摩秋璇的脸颊,继续道:“第二个,就是华音阁的仲君,姬云裳。虽然我恨她,但我知道这才是完美的女人。她是如此强大、高贵、不容谛视……至少,能庇护她的孩子,让他们幸福,让他们不受欺凌!所以我发誓,我以后的妻子,也要和她一样。” 郭敖在她耳边诉说,手却顺着她的腮,向她的胸前滑去:“直到遇到了你,我知道你就是我要寻找的。你不会像边青衡那样,为我的地位而接近我----因为你不在乎;也不会像红姑娘那样,在敌人的胁迫下利用我----因为沒有人能胁迫你。所以……” 郭敖突然抬起头,目光怔怔的盯在秋璇脸上,一字字道:“我要你追随我!” 他的手霍然一沉,秋璇衣衫上的海棠花海被这股狂猛的力量撕开,露出一片凝脂。 秋璇眼中满是惊骇,她极力挣扎,但双手被郭敖牢牢钳住,却完全不能挣开。 郭敖一手握住她的手腕,一手用力搂过她的腰,让她完全贴近自己:“追随我……” 他喃喃自语,突然低下头去,在她颈畔一阵乱吻。 秋璇突然停止了挣扎,她的头霍然扬起,冷冷的看着他。 这眼中的冷漠竟让郭敖感到一阵恐惧。 她轻轻张开口,重复着几个字。虽然沒有出声,但郭敖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你会遭天遣的。” 每一个人,都这样诅咒他,就连秋璇都不例外! 郭敖心中碎裂般剧痛,绝望地吼道:“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 他强行抬起秋璇的下颚,让她注视着自己,一字字道:“难道我就真的比不上别人么?” “是么?”他低吼一声,不待秋璇回答,突然俯身向她唇上吻去。 秋璇皓齿猝然咬下,一瓣丁香溅血而开。郭敖痛哼,手指闪电般探出。秋璇的身体被这道强猛的力量击得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郭敖急忙抢上扶起。 她似乎被他刚才那一击击得晕厥过去,但痛苦与嫌恶仍如镌刻的一般,留在她清丽的脸上。 这痛苦与嫌恶宛如是一根针,猛地刺入郭敖心底。 他不禁大怒,一股猛烈的火力自心底冲起,大叫道:“为什么不行?难道我配不上你?那你最初又为什么要对我好?难道你也在骗我?” 凄厉的声音在虚生白月宫里回荡,却得不到任何回答。 他猝然住口,定定地,俯视着秋璇。 “我会让你幸福的。” 这句话如同用生命钤印成的诅咒,在他口中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几成了低声的呜咽。他一面啜泣着,一面恣意地吻着她冰冷的双唇,手中却紧紧握住她腰间的丝带,向下解去。 绯红的衣裙散开,郭敖的身子一震,发出一声重浊的嘶吼,渀佛是被灼伤了一般。 突然,一个尖厉的声音直穿了过來:“畜生!” 冷光飙转,倏然轰击而來。 郭敖反应才迟了半刹,那冷光轰然怒卷成万道皎电雪光,每一道都带着死亡的狂烈之舞,崩天彻地而來。 郭敖大惊,推开秋璇,电闪而退! 那冷光來得实在太快,太急,而他应挡得又实在太慢,太迟,眼见夜色宛如无声的狂潮,堆起数丈高的巨浪,向他卷涌而下,郭敖双臂一震,硬生生地向巨浪中插去。 一声厉吼冲天响起,怒血自郭敖身上飙射而出。他实在想不到这一招威力竟然如此之大,竟在一瞬间轰破了他的护身剑气,几乎将他的心脉斩断! 他抬头,就见姬云裳鹤氅翻飞,踏空而來。 郭敖大愕:“你不是被崇轩捉住了么,怎么会在这里?” 姬云裳并不回答,依旧一步步向他逼來。殿中铺就的巨大青石,都在她的开天裂地的杀气中纷纷破碎! 郭敖不知不觉向后退去,退了几步,恍然道:“我明白了!你根本沒有被抓,而是勾结天罗教,你才是华音阁的叛徒!” 姬云裳沒有停步,狂涛卷涌,夜色中响起一阵清厉的凤吟,却是她缓缓将暗狱曼荼罗掣出。 郭敖心中激怒,厉啸道:“姬云裳,你敢以下犯上?” 姬云裳完全不去看他,而是仰天惨笑:“今日我杀了他,你须不能怪我。”冰霜般的眸子中,却已有了泪光。 这泪光只瞬间就已凝结,化为无边肃杀。她广袖垂下,一道威严的杀意自她身上飙出,周围的一切,竟全都化为完全的寂静。 唯有一道袅袅的剑音,在姬云裳长袖中震动,这剑音恍惚已化作长空裂电,欲斩九垓! 郭敖虽已窥剑道极诣,却仍不由得惊心。 他这才知道,日前姬云裳与他一战时,根本未施展出全力。 那她此时为何如此激怒? 难道她见不得郭敖幸福,要将美满自郭敖身边斩开么? 难道她也偏袒卓王孙? 郭敖心中一股怒气爆开,他生生踏上一步,厉啸道:“叛教投敌,就是该死!” 撕耳欲裂的剑光声浪冲出,舞阳剑陡然出现在郭敖手中,剑锋光乱,直指姬云裳。 姬云裳紧紧盯住舞阳剑,怆然笑道:“我不该如此看重这柄剑的!” 她的身子飘起,就像是一朵夜云,天地却在她的剑光下显得如此渺小。 这一剑,连轮回都能斩断。 姬云裳的双目却已闭上,她不愿看到那人的血在自己眼前纷飞。 ----毕竟那是和他一样的血脉! 剑气直冲斗牛,就要将这片大地斩开,化为永生的尘芥,亿万年都无法再度凝集。 一声匆遽的声音直插了进來:“仲君且慢动手,大错还未铸成!”随着,那清矍瘦削的身影向剑光错乱处落了下來,姬云裳脸色稍变,剑光斜了斜,那惊天动地的大威力忽然化作一缕春风,萦身而灭。 姬云裳一字字道:“步剑尘,你若敢阻拦,我连你一起杀了!” 步剑尘退了一步,查探了一下秋璇的伤势,又将披风解下,覆在她身上,脸色极度难看,道:“大错尚未铸成,他……他还不致死。” 姬云裳摇了摇头,一字字道:“你到如今还袒护着他?” 郭敖厉声道:“你们两个在胡说些什么?想杀我,就拔剑來吧,我岂会怕?” 步剑尘转身,深深盯着他,他的脸忽然变得无比苍老,连皱纹都显得那么清晰。每一丝皱纹中,都包含着无数的悲悯:“你真的不知道么?” 他的声音中似乎带着极为沉重的、可怕的秘密,让狂怒着的郭敖也不禁感受到了惊惶,急问道:“我知道什么?” 步剑尘慢慢道:“秋璇是你的妹妹。” ------------ 第十一章、此心应舍饲毒龙 当啷一声大响,舞阳剑摔倒在地上,郭敖踉跄后退,他双目中尽是惊惧,突然暴怒道:“你……你胡说!你再敢胡说半个字,我一定杀了你,杀了你!” 他一把抓住步剑尘的肩头,内力狂涌而出,将步剑尘的肩胛骨捏得咯咯作响。 步剑尘一动不动,脸上却是寂静的萧索:“秋璇是阁主于长空于跟仲君姬云裳的亲生女儿,我本以为你知道的!” 郭敖的身子突然蜷缩起来,在那袭赤金色的长袍中瑟瑟发抖,他眼神斜斜向上,望向姬云裳。 姬云裳猝然阖上双目,手中的暗狱曼荼罗宛如风中之烛,在无边的杀气众微微震颤。 郭敖缓缓放手,双脚一软,坐倒在地。他脑海中一片混乱。 “秋璇是你的妹妹。” 一个意识清晰无比地跃浮在这团凌乱中:你犯下了滔天罪行,从此,你将被最卑鄙淫邪的人所不齿。 他痛苦地抱住了头,使劲将脸埋向地面,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这一生都在艰苦中度过,甚至连本来的姓氏都舍弃了。他有着天下无敌的父亲,却让他背负了一生都甩不开的沉重枷锁。他一辈子都想对别人好,为此他从华山舍身崖上跳过,被别人用剑刺过,但他都无怨无悔,坚定地认为应该将自己的武功奉献给所有的人。就算他背弃了友情,也只是想保护更多的人。 但为什么会缔造这样的结局?老天是瞎的么?他还怎么去面对他的属下,面对他那光荣而天真的梦想? 一阵沙哑的狂笑自郭敖口中发出,他慢慢抬头,站了起来。他的瞳孔邪异地扩张着,将整个眼珠占满。那漆黑就仿佛拥有无限的力量一般,贪婪地吞噬着周围的光芒。 巨大的长袍无风自鼓,金光红影簇拥下,就听郭敖大笑道:“假的,都是骗人的。全都想骗我,所以串通起来编了这么好的理由。你们以为我会相信么?” 姬云裳怒道:“畜生!你还在执迷不悟?” 郭敖那邪异的眸子深深注视着她,冷笑道:“尤其是你,你这个凭借一本正经掩蔽自己的坏女人。你的罪,让你该受天下最残酷的惩罚。” 他霍然回头,眸子中仿佛放出了乌黑的光,紧紧吸引住步剑尘的目光。 郭敖的声音仿佛是一圈绳索,卷住了他的心: “因为她弑杀了自己的亲夫。” 步剑尘一凛,他看了姬云裳一眼,决断地摇了摇头:“不可能!他们伉俪之情甚笃,是绝不可能相互残杀的!” 他喃喃道:“不可能,绝不可能的!” 郭敖的眸子宛如针一般刺着他:“其实你在听到的一瞬间,就已经相信了,是不是?因为以于长空的武功,本就没有人能杀了他的。既然他死了,那他就有着非死不可的理由。” 他靠近步剑尘的耳朵,轻柔地,仿佛揭开秘密的轻纱,轻声道:“也许这理由就是她?” 他看着步剑尘脸上神色的剧变,大笑了起来:“也许你应该亲自问问姬云裳,看她是怎么回答的。” 步剑尘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姬云裳,姬云裳的脸却是冰冷一片。神秘而诡异的笑容聚拢在郭敖的脸上,他的双目放射出奇异的光彩,对于自己所安排的这个局,显然投注了足够的热情:“她一定对自己当年的那一剑极为得意,因为它杀死了天下第一高手。” 郭敖拥起那身宽大的红袍,疯狂地大笑起来,不管步剑尘与姬云裳的脸色在他那响彻云霄的笑声中变得极为苍白。步剑尘嘴角颤抖,刚要问话,郭敖笑声倏然停住,将手指竖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声道:“嘘!先别急,等大家都到了再问。” 话音未落,他猛地挥拳向身旁的一方石像砸去。 那石像顶端雕着一块九转铃,机簧牵动,石铃在他这一击下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那啸声腾空而起,洞穿虚生白月宫,直达苍穹! 这是虚生白月宫中,紧急召集阁众的机关。 只消片刻,虚生白月宫中就多了不少人,每一个都惊骇的望着姬云裳、步剑尘还有郭敖,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即便是紧急之下,敲响九转铃,虚生白月宫也不是每个华音阁弟子都能进来的。 来的,都是华音阁中职位可观者。 郭敖满意的看着这些人,手指一根根蜷起来,仿佛在数算着什么,终于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好了,该来的都来了。” 步剑尘却沉默起来,他甚至不敢看姬云裳,因为他害怕自己真的问出这句话来。 只要问了,他跟姬云裳之间的信任就完全崩塌。 姬云裳脸上的惊讶,愤怒,伤痛一丝一丝收起,回复成她本来的冰冷。她那本可颠倒众生的面容此刻却仿佛是一件精雕细刻的玉器,笼罩着着冷傲与威严的光。 这冰冷骄傲的后面,是一颗什么样的心呢? 她没有抬头,只凝望着步剑尘的影子,那是在夕阳的光下,急速地抖动着的影子。 她知道步剑尘的心中正在剧烈地交战。 骗过郭敖,率众前去昆仑,本是她的计策。一切如她所料,她已找到了那个人,定下了万无一失的计划。无需多久,郭敖就会恢复成以前那个江湖浪子,华音阁也会选出新的主人。 然而,即便是她,也会有算错的时候。 她绝没有想到郭敖会突然侵犯秋璇,没有想到自己的盛怒,更没有想到郭敖会在此刻,将她那隐藏多年的伤痛提起。 “因为她弑杀了自己的亲夫。”在听到那句话的瞬间,她的心中就已响起破碎的声音。 普天之下,再没有第二句话能让她如此动容,如此悲伤! 这不是伤在剑心诀之下,而是因为眼前这个人,这个簇拥在一身华服中的少年暴君,这个她曾一心一意想要帮助、辅佐的孩子。 她的笑有些无奈,也有些悲哀。 虚生白月宫中一片沉寂,华音阁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姬云裳身上,目光中充满了惊骇、愤怒与期待。 期待的是姬云裳的辩解,愤怒的却是对郭敖的愤怒。 每一个华音阁弟子都已下定决心,只要仲君说一句不是,他们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把郭敖这胡言乱语、血口喷人的混蛋砍成两段。 绝没有人能侮辱阁主于长空,也没有人能侮辱仲君姬云裳! 二十年来,这两个名字都他们的骄傲,他们的信念! 灼灼目光中,姬云裳徐徐抬头。 她凝望着步剑尘,声如凤吟:“他说的不错,长空……是我杀的。” 四周一片惊声,每一个人都骇然望着姬云裳,脸上只剩下一片灰色。 那是一切都已坍塌后的灰色。 步剑尘头猛然抬起,直直地看着她,仿佛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姬云裳淡淡地笑着,她知道,若是另一个人对她说这句话,她也一定会极度惊讶。 她也一定会像步剑尘那样,为于长空报仇的。但奇怪的是,她不再悲伤,她甚至有些解脱的感觉。 终于说出去了。 这一剑,于长空是笑着去了,但她却在午夜梦回时,数度泪湿满襟。那一剑斩断的并不只是生命,而是数十年的恩爱,数十年的相思。 这些都是债。 步剑尘的颤抖霍然停止,他的脸上慢慢露出一丝辛凉。他的声音仿佛是秋天里的枯草,没有一丝生命:“为什么是你?” 为什么是我? 姬云裳的笑更加凄凉:“为什么是我?” 步剑尘突然暴怒起来:“你可知道我发誓要为阁主报仇的么?我若不能手仞凶手,所有与我有关者全都沦入地狱,受万世刑罚,永世不得超生!” 什么样的誓言,能够这么恶毒? 步剑尘深深陷进自己的狂怒中:“你可知道,我发的是血誓啊!” 姬云裳的瞳孔骤然收缩:“你去过血池?” 步剑尘惨然点头,一字字道:“你该知道,在那个禁忌之地发过的誓,一定会应验的。” 姬云裳涩然苦笑道:“你为什么要发这样的誓?” 步剑尘惨笑:“因为阁主对我的恩情实在太重,我无法报答。” 突然,一声尖响,丝竹剑拔鞘而出,指向姬云裳。 姬云裳脸色映在细长的剑身上,阴晴不定。 步剑尘一声长啸,丝竹剑顿时幻起千层剑光,向姬云裳袭去。 他知道自己修为与姬云裳差得太远,这一出手,便是全力以赴。他也知道自己赢得过姬云裳的机会不足一成,所以早就做好了将鲜血酬知己的决断。 只是他无法放得下小鸾,他那孱弱多难的女儿。 眼泪几乎要模糊了视线,巨大的伤痛让他的神智都开始恍惚。 丝竹剑一窒,步剑尘猛然抬头,就见剑身已完全没入姬云裳的体内。姬云裳竟然完全没有招架,躲闪。 步剑尘大骇,忍不住放开剑柄,细长的丝竹剑在姬云裳的胸前抖动着,仿佛是一个夙世轮回的印记。 他忍不住大叫道:“你为什么不躲开?” 姬云裳惨然一笑,没有回答。她握着丝竹剑的剑柄,一寸寸将它拔出。 骨骼破碎的声音无比刺耳,大蓬鲜血在她指间开谢,但她的笑容中却有份释然,因为她终于偿还了这一剑。 于是,数十年的恩爱,数十年的相思,都不再为空。 她的声音也仿佛来自天际:“我这条命已经还给了华音阁,自此,再没有承诺能拘束我。” 她的目光投向郭敖,这目光剥离了愤怒与悲伤,唯留下一片澄静。 令人心胆俱寒的澄静。 郭敖的心也不禁被这寒意所摄,剧烈的颤动了一下。 随即,他的心中涌起一阵狂怒,他没想到,这个女人已经重伤至此,他却还是惧怕她! 他冲上前去,将姬云裳手中的丝竹剑夺过,用力在空中挥舞着:“那又如何?又如何?” 姬云裳任由他将剑夺去,只淡淡一笑:“我若今日不死,日后千山万水,也要斩你于剑下!” 没有过多的威胁,这句话从她口中而出,已是足以匹敌死神的诅咒。 郭敖呆了呆,突然狂笑道:“我等着,我等着你!”他手中长剑一抖,就要向姬云裳斩落。 步剑尘嘶声喝道:“住手!” 郭敖猝然收剑,恶狠狠地望着步剑尘。他的神色急剧变换,突然,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 他将丝竹剑放在步剑尘手中,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你终于应了自己的誓言,为我父亲报了仇。全华音阁的人都看到了呢。”他脸上满是愉悦,似乎真诚地为步剑尘感到欢喜。 他说的没错,此刻,华音阁弟子们全都怔怔的站在虚生白月宫中,望向他们,不知如何是好。 鲜血化成红雾,将姬云裳笼住,与辉煌的灯火相映,显得极为耀眼。 步剑尘呆呆看着手中的丝竹剑,眼中慢慢沁出了一滴眼泪。 又为何,要刺这一剑? 郭敖笑道:“你一定很后悔刺了这一剑,是不是?” 步剑尘无言,他的确分不清楚,是不是该刺这一剑! 若他知道杀于长空的是姬云裳,他还会发这个誓言么? 郭敖叹息着,满怀悲悯地道:“那让我帮你一把,赎回自己的罪过吧!” 他的掌倏然在丝竹剑上一带,剑锋嗡然回折,刺进了步剑尘的胸口。郭敖一掌拍在弯曲的剑身上,失魂丧魄的步剑尘动也不动,任由他将整柄长剑拍入了自己的胸口。 步剑尘低头,看着自己的胸。那同样是一枚夙世轮回的印记,钤在他的胸口。他忽然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剧烈地咳嗽着。 因为他忽然发觉这件事非常可笑。 他辛辛苦苦将郭敖找来,动用一切力量使他成为阁主,不惜任何代价遮掩着他的过错,为的就是让他将这柄剑刺入自己的胸口么? 步剑尘大笑起来。 如果这只是一场戏,那可是相当精彩的一幕啊。 他没有笑太久,因为他很快就倒在地上。他伤得实在太重。 郭敖一直微笑看着他们两人,他甚至随着步剑尘蹲了下去,盯着两人看了很久。他的脸上始终挂着神秘的笑容,似乎在期待着步剑尘跟姬云裳会有更精彩的表演。 过了良久,郭敖才轻轻站直了身体,突然叫道:“韩青主。” 旁边帷幕一阵乱颤,韩青主尴尬地从帷幕中抬起头来,看了郭敖一眼,不敢说话。 郭敖脸上带着愉悦的微笑,但不知怎地,韩青主只是看了一眼,便觉心底一寒,呼吸几乎瞬时停止。 郭敖微笑道:“我想将这两个人交给你,你能保证将他们完好无损地交还给我么?” 韩青主一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郭敖搔了搔头,道:“那就很不好办了,因为这样你就显得很没用了。” 亮光陡然一闪,韩青主就觉小腹一阵炽热,他惊讶地抬头,就见方才还插在步剑尘身上的丝竹剑,已深深嵌入了自己的身体中。他茫然地深深思索着,不明白这件事为何发生在自己身上。然后,倒下。 郭敖笑了,在韩青主身子倾倒的一瞬间,握住了丝竹剑的剑柄。所以他不需要用一点力气,丝竹剑就从韩青主的身上拨出了。至于这样会使韩青主的伤口扩大了一倍,这却不是他所关心的。 他皱了皱眉头,喃喃道:“是不是因为我太凶,所以韩青主才不肯帮我呢?” 他有歉然看了韩青主一眼,声音放得很柔,很轻:“琴言,楼心月。” 他望向的,是站在台阶下的两人。 两人都是一惊,琴言急忙低头,躬身道:“阁主。” 楼心月冷冷盯着郭敖,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郭敖也看着楼心月,他的笑容很温和,却让琴言心头发寒,悄悄扯了楼心月一把。 楼心月怒道:“大不了被他杀了,我为何要怕他?” 郭敖柔声道:“不错,为什么要怕我呢?我喜欢你这种性格,因为有性格的人,往往也有本事。”他转身向大殿门口走去,笑道:“这三个人就交给你了,一个是我的救命恩人,一个是我的继母,一个是我的得意属下……你可要记住,不可以让他们有丝毫伤损的。” 大门涩然作响,徐徐打开。郭敖的身影渐渐没入了门外的夜色中。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看不见了,琴言才长出一口气,抬起头来。此时的郭敖散发着一股妖异的魔力,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她从未感受过这种窒息的感觉,那实在太难受,太压抑。她转头看了一眼步剑尘与姬云裳,刚松开的眉头又紧紧皱了起来。 这可如何是好? 郭敖的心情却极为轻松愉快,因为他一直哼着歌。这歌声一直伴随着他,来到了青阳宫。 他还记得,他的两个朋友,留在这里。他决定要探望探望他们。 柏雍与李清愁对坐在灰烬里,正在闭目疗伤。 郭敖悄悄站在他们身后,赞叹道:“我每次见到你,都觉得很神奇。你本受了那么重的伤,居然还活蹦乱跳的,现在几乎跟没伤过一样了。” 柏雍一动不动,郭敖悠悠道:“要是姬云裳跟步剑尘有你这样的本领就好了。” 柏雍倏然睁目,道:“你伤了他们?” 郭敖微笑道:“是步剑尘伤了姬云裳,然后我为我亲爱的继母报仇,又伤了步剑尘。” 柏雍盯着郭敖,双目一瞬不瞬。郭敖眨了眨眼睛,道:“我脸上有花么?” 柏雍一字字道:“你还有没有人性?你难道看不出来,你能做上这个阁主,完全是他们两人努力的结果?” 郭敖微笑道:“我看不出来。” 柏雍闭上眼,不再说话。 郭敖笑道:“我只看出来,你若是不赶紧去看看他们,他们只怕撑不过今日晚上。” 柏雍深重地叹了口气,双目睁开,诚恳地看着郭敖:“住手吧,郭敖。你该明白,你这样做下去是没有结果的。” 郭敖笑了笑,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道:“所以我来问你,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的笑容很灿烂:“仲君带着阁中主力投敌,三百位属下战败,正道援军又要逃跑,刚才又差点强暴了自己的亲生妹妹,只怕此时已经众叛亲离,成了孤家寡人。你说我要怎样才能战得过天罗教,成就辉煌的功勋呢?” 他叹了口气,道:“只怕只有你这个天才脑袋才能帮得了我了。” 柏雍冷哼一声,道:“我帮不了你,我也不想帮你。” 郭敖突然暴怒,一把掐住柏雍的脖子,厉声道:“你若不帮我,我就大开杀戒!先杀李清愁,再杀了沈青悒!他们都是你害死的!” 柏雍冷冷看着他,郭敖的手紧紧卡住他的咽喉,一丝气也透不进去,但柏雍的脸神却丝毫不变,就那么冷漠地看着郭敖。 郭敖忽然“啊”的一声,急速收回手,脸上又浮现出温柔的笑容,双掌合十,抱歉道:“对不住,我忘了咱们是很好的朋友,我不该用这么粗鲁的方式对你。请你接受我诚挚的歉意。”说着,他微微鞠躬,脸上的歉意是那么诚恳。 一旁静坐的李清愁倏然睁开眼睛,注视郭敖,他的双目中露出一丝惊恐。 此时的郭敖,还是那个快意江湖的剑神么? 李清愁与柏雍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重重的迷惑。 柏雍叹了口气,道:“郭敖,我最后劝你一句。你若此时回头,我仍然当你是朋友。” 郭敖忽然将手指竖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丝微笑:“我想到啦,就该这么办。” 他拍了拍柏雍的肩膀:“你想不想知道我的计划?”说着,大笑而去。 他的确想通了很多问题,这尤其让柏雍与李清愁担心。 车辚辚,马萧萧。 无数车驾随着郭敖上山,郭敖仍然哼着歌,表情十分愉悦,让看着的人都觉得心里极为舒畅。 尤其是看在燃眉大师与清玄道长的眼里。几驾大车上满登登地堆满了书籍,仿佛是极普通的货物一般,这让两人多少有了一点疑惑。有本书因为包扎得不好,从车上掉了下来,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字《莲心掌》。燃眉大师耸然动容,因为莲心掌正是少林七十二绝艺的一种,他急忙抢上,才翻了几页,脸上就充满了惊讶与欢喜之意。 因为这的的确确是莲心掌的秘笈,而且是少林寺早就丢失多年的秘笈。清玄道长一看到燃眉的表情,立即窜了出去。他一把扯下马车上的那本《真武剑经》,慌慌张张地看了几眼,脸上的表情立即变得似笑非笑,使劲揣进了怀里。 其他的人一见两人如此反应,立即一哄而上,纷纷抢了起来。燃眉与清玄脸色大变,怒道:“你们这帮无礼之徒,竟敢跟少林、武当的掌门抢东西?快快滚开!” 但这些人哪里管得了这些?刹那间将几驾马车围得水泄不通,哄抢起来。 郭敖微笑看着这纷闹的一幕,不由大为赞叹。这么多人拥挤着,还要抢夺秘笈,施展出来的拳法武功可真是精妙之极。你看燃眉大师怀里抱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书,吹胡子瞪眼睛的,面皮紫涨,一面破口大骂,一面施展出不知是罗汉拳还是观音指的武功来,驱赶着周围的人。但他双手又要护着怀中之书,还想抽空多抢几本,那拳指施展出去,能不能打到人,还真是一个极为恼人的问题。 堪堪夕阳落尽,众人的哄抢才有了个大致的结果。但却没有一个人满意的,互相喃喃骂着,几乎就要动手群殴。 郭敖抬眼望去,山岚幽寂,绿树掩映,一座巨大的石殿殿顶就从拐角处透了出来。 郭敖微笑道:“天色也晚了,大家去歇歇脚吧。”先行几步,进了殿中。 有道是拿人的手软,众人虽急于带着战利品下山,却也不好直接拒绝郭敖的邀约,只得一面争执,一面跟在他身后。 这是一间废弃的大殿,殿中积满灰尘,似乎多年无人踏足过。 殿阁空旷,暗影重重,众人正有些犹豫,就觉一阵诱人的香气从大殿深处传来,郭敖挥了挥手,沉重的帷幕打开,众人这才发现帷幕后面竟堆满了密封的酒坛,旁边还摆好了刚烤好的牛肉。 郭敖挥掌拍开一坛的泥封,顿时酒香四溢。他将酒坛提起,满饮了一口,赞道:“好酒!” 抓起旁边的牛肉,就是一顿乱嚼。大家争斗了这么久,也都倦了饿了,纷纷拿了酒肉,按门派拢在一起食用。 郭敖微笑道:“等诸位都吃饱喝足了,我索性拿出华音阁中由第一代阁主简春水亲笔所写的《春水剑法》来,让大家开开眼界。” 众人一听,精神顿时一长。传说只有这本《春水剑法》,记载的才是真正的剑谱。而无论简碧尘还是于长空,那绝世的武功都脱胎于这本秘笈。一听郭敖要公开此宝,哪有不激动的?为了在等会的争抢中能多些力气,都狠命咬着酒肉,争取快些回复内息。有些甚至将门派中秘传的大还丹、香露丸大把地抓了下酒。 郭敖微笑着,浅酌低唱,仍然哼着那首不知名的歌。 燃眉醉醺醺地拉着郭敖的手,道:“郭兄弟真是千古难遇的英雄豪杰啊。老衲平生没佩服过人,可见了郭兄弟,这颗心啊,就服服帖帖的,再说不出半个不字来。人家说有的人天生就有英雄气概,老衲本来还不相信,此时算是彻底服了!” 说着,用力拍了拍郭敖的手背,哈哈大笑起来。 他自己笑了几声,见郭敖并不附和,有些尴尬,支吾了几声,道:“郭兄弟说要将《春水剑法》与我们共赏,这就拿出来吧。” 郭敖笑容渐渐和煦起来,盯在燃眉的脸上,话语温婉,就仿佛是跟一个多年的老朋友说话一般:“你拿了我的书,喝了我的酒,还拉我的手,我们是不是已经成为好朋友了呢?” 燃眉笑道:“咱们当然是好朋友了,老……老衲早就将郭兄弟当成朋友了。” 他觉出有些不对,想将手抽回。郭敖手一翻,将他的手掌攥住,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原来我们都已经是好朋友了,怎么我却不知道呢!” 燃眉脸上变色,急忙运劲回夺,一股劲力洪涛般卷了过来,就听咯嚓嚓一阵脆响,他的五根手指突然一齐跃了起来,在他手掌上扭曲着。骨骼噼啪作响,沿着指间的缝隙分裂着,不一会儿整个手掌就变成了五只巨大的手指。这分裂却并不停止,一直顺着他的手臂连绵而上。咯嚓嚓的声音越来越响,他的腕骨硬生生地被挫碎,分成了鲜明的五支。鲜血激溅,涂得满地都是。 这一切,都在燃眉的嘶啸声中完成的。等分裂延续到他的肩胛时,精修苦进的燃眉大师终于晕了过去。 郭敖躬下身来,笑嘻嘻地看着燃眉,道:“你现在比较像我的朋友了,因为我的每一位朋友,都几乎被我杀死啦!” 他目光抬起,看着每一个人:“还有没有人想成为我的朋友?” 众人齐刷刷地掉头。不敢与他对视。郭敖拢着那袭宽大的绣金火涣袍,重重叹着气:“做我的朋友很有趣的,你可以体验到这个世界上无与伦比的境界。你们不想试太可惜了,因为……” 他的目光停在清玄身上,清玄急忙道:“我……我该下山去审小贼去了……” 郭敖那欢愉的笑容陡然收住,冷冷道:“因为不做我的朋友,就是我的敌人!” 他面容极冷,却爆发出一阵惊天大笑! 所有的人都禁不住心底一震,郭敖身形倏然涨大,在满身金色藻绣的映衬下,宛如死神般笼罩全场,他的笑声狂烈:“做我的敌人,你们准备好了么?” 他一把抓起一只酒坛,用劲甩在山崖上。酒坛砰然碎裂,酒液缓缓流了出来。好酒,金黄的酒液宛如蜜汁一般,浓稠微浊,清香扑鼻。只是酒坛底下赫然游出了一只淡金色的小蛇。 众人一齐大惊,纷纷将身边已饮干的酒坛击碎,他们的脸色全都变成了死灰色,因为每只酒坛里都游出了一条蛇。 淡金色的金冠王蛇。天下奇毒金冠王蛇。 郭敖笑声倏然停住,冷冷道:“佛说,贪婪是种罪!” 清玄脸色变得很惨,冲到郭敖面前,嘴唇哆嗦着,大声道:“我对阁主忠心耿耿,请阁主赐我解药!” 郭敖微笑道:“你现在知道做我的朋友的好处了?” 他轻轻踢了燃眉一脚,道:“他是我的朋友,所以不用担心毒酒的问题。”他俯下身来,将一枚药丸塞进了燃眉的口中。那药丸入口就化,燃眉脸上本笼着一层死灰色,此时迅速褪却,虽因失血过多而苍白,却显然已不再受蛇毒的困扰。清玄眼巴巴地看着郭敖的手,想要出声哀求,却又找不出话可说。他毕竟是武当掌门,还记得一点颜面。 郭敖大笑道:“求我啊,只要求得我高兴,我就将解药给你们。” 清玄再无顾忌,伏地大声哀求起来,别人一看,那肯落后,黑压压地跪倒了一片。刹那间阿谀之声四起,当真是要多肉麻有多肉麻,要多恶心有多恶心。哀求了片刻,又忍不住互相骂了起来。 郭敖闭上眼,极为陶醉地享受着这一切。他乐在其中。 他伸手,从身后的马车上提出了一个羊皮囊,随手抛了出去。皮囊落在人群正中间,立即散开,一蓬丹药骨碌碌地滚了出去。 众人一呆,立即醒悟过来,发一声喊,狂冲了过去,顿时抢成了一片。清玄凭着绝顶武功,率先夺得了一颗,急忙吞了下去。双手还不肯停住,想再夺几颗,留着备用。 他身前的人突然惨嚎一声,住手不再争抢,呆呆看着清玄,脸上露出恐怖之极的表情。 清玄大惊,厉吼道:“你看什么?你看什么!” 那人挣扎着想指指他,但一只手却无论如何都抬不起来。清玄心中恐惧之极,抬手抹了抹他的脸。他的脸随着手就掉了下来。他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忽然就感到了一阵极度的轻松。 他所有的一切,都从身上脱落,只剩下一幅沾满血肉的骨架,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骨架中的五脏六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兀自蠕动着。旁观的人能清晰地看到那枚药丸随着内脏的抽搐不住地陷落,所到之处,那些鲜活的器脏全都变成了一堆腐烂的黑泥,跟着脱落。 什么毒药,竟然有这样诡异的威力? 众人心头剧震,就听几声怪叫声响起,却是几位手脚快的,比清玄晚不了几时吞下了药丸,刚看到清玄的惨状,自己也就步了后尘。有一个人用手扣进咽喉,想将药丸扣出来,他的确做到了,而他的咽喉,也被扣出了一个大窟窿,乌黑的鲜血不住冒出。 众人发出一声大叫,忙不迭地将抢到的丹药扔掉。他们一齐惊恐地看着郭敖,郭敖欢愉地哼着那首无名的歌,兴奋地笑道:“好不好玩?” 众人尚未从清玄的惨死中解脱出来,不敢回答。郭敖悠悠道:“我只不过想要你们知道,只有听我的话,才会得到真正的解药。” 一声叹道响起:“你何必这样做?” 这声叹息仿佛就在耳边,众人都不禁一惊。四下看去,却再无旁人,唯见一个白色的人影,尚在半山处,正踏着满山落叶缓缓行来。 郭敖一动不动,看着他缓缓步入殿中,笑了:“又是一位老朋友。” 白衣振振,不惹尘埃。 杨逸之在郭敖身前三丈处止步,他的眉峰中锁着悲悯,对武林正道,也是为郭敖。 他叹息:“你何必与他们为难?” 郭敖冷笑:“你又何必与我为难?” 杨逸之沉默,许久,道:“我未想到,我们二人之间,会有一战。” 郭敖摇头:“我们不会战的。因为我们有着相同的敌人。”他柔声道:“那就是天罗教!” 杨逸之眉头挑了挑,他背负双手,静静等着郭敖说下去。 郭敖微笑道:“我用的手段虽然卑劣了一点,但只是想挑起他们的斗志,与天罗教一战。你也知道,只凭他们的自觉,只怕还未开战,就早跑光了。” 杨逸之默然,显然,他无法反驳这一点。 郭敖道:“若想要解药,就拿天罗教徒的首级来换,你是他们的盟主,若你能杀得了天罗教主崇轩,那我就给你足够的解药,将他们全救过来!这个交易怎样?” 杨逸之一时无言。 郭敖期待地望着他,脸上的神情说不上是诚恳还是讽刺:“更何况,我们也曾共过患难,如今你我分别执掌武林半壁江山,这番宏伟的事业,岂能没有你参与?” “我所有的朋友,都注定要在这一战中,名垂青史。”说着,他大笑转身,向下山行去。 杨逸之没有回答,只是仰头向天,轻轻叹了口气。 要杀崇轩么? 郭敖依旧哼着歌,心情更是愉悦。 只剩下一件事了,若这件事也妥当了,那一切就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了。若这件事一直放任不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化成洪涛,将他吞没。 谁才是财神? 华音阁中最后一位极神秘、权势极高的元老,究竟是谁?他在哪里?又在做些什么? 这可真是个棘手的问题啊。 郭敖的歌哼得并不稳,因为他的思绪很杂,很乱。 山道上突然冲来了一个黑影,远远地,一见到郭敖,就娇呼道:“阁主!大事不好了,天罗教已经杀到门口!” 郭敖一惊,脚步猝然收住。琴言疾冲而来的脚步收不住,差点撞在了郭敖身上。但她从郭敖眼中并未看到紧张之色,相反,一缕微笑自郭敖脸上泛出,他喃喃道:“终于来了么?原来他还是怕我啊。” 琴言急道:“阁主,快去救援吧,楼姐姐她们快守不住了!” 郭敖微笑道:“急什么?华音阁名垂天下数百年,哪里是说攻就攻破的?我们慢腾腾下去,才能正捣其不备呢。” 他不但不向山下走,反而向山上行去。琴言又忧又急,掉头奔了回去。 郭敖摇头道:“傻孩子,难道你不知道华音阁有四天胜阵卫护,就算天罗教倾全力来攻,也未必能攻得破么?” 他悠悠笑了:“何况以我这些日来对华音阁的了解,其中至少藏了三十位早已绝迹江湖的老魔头,若华音阁真有危急,他们岂能袖手?” 他不禁想起了卫护在秋璇身边的嘻、哼、哈三人,心中涌起一阵愤怒。若不是这三个老不死的恰好不在,他又怎能动得了秋璇一根手指? 他重重哼了一声,突然显身在正道群豪身前! 群豪一惊,就连杨逸之也有些愕然,不知道郭敖去而复来是何用意。 郭敖一字字道:“天罗教就在山下!” 群豪耸动,郭敖却破颜一笑,道:“不过已经被华音阁的四天胜阵困住了。你们跟我下去,只管拿刀拿剑砍,一个头颅就换一枚解药。” 群豪一阵欢呼,他们大都听说过华音阁四天胜阵的威力,天罗教纵然势力雄大,被困住了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耳听体内的剧毒有肃清的希望,都是如释重负。 一千余人在郭敖的带领下,鱼贯而下。 ------------ 第十二章、洛阳宫殿化为烽 偌大的华音阁隐在黑暗中,显示出极为诡异的宁静。 ----天罗教兵临城下,阁中仍然如此宁静,这的确很不寻常。 难道,华音阁已被攻克? 众人不敢出声,各自展开轻功,迅捷无伦地向前奔突着。在郭敖的指点之下,他们迅速通过了布在华音阁周围的四天胜阵。 阵中悄无声息,一切如常,似乎根本未被触动。 难道琴言是在说谎?难道是天罗教的实力太过强劲,在瞬息之间就让华音阁失去了抵抗之力? 这又如何可能? 郭敖与杨逸之一言不发,但他们的眉头却一齐皱了起來。 华音阁的大门就在面前,那黑暗却仿佛更重了起來,覆压整个华音阁。郭敖心中朕兆忽起,就听一人道:“诸位且请留步。” 一道火光轰然窜升天际,纷纷落了下來,立时化作几十道巨大的火龙,将周围映得一片通明。那火龙也不知是何物烧成,烈烈燃烧着,火势丝毫不见减少。 正道群豪都不禁心头一凛,纷纷住步,就见崇轩微笑背负双手,站在华音阁大门之前。丹真依旧一袭白衣,一张斗笠,陪在他身旁。 他们身后,左边,是几百名黑衣打扮的武者,众人一望便知是天罗教教徒。右边,坐着三百多人,赫然乃是华音阁的弟子。步剑尘脸色平静站在他们中间,旁边是柏雍与李清愁、韩青主诸人。 郭敖的瞳孔骤然收缩起來! 华音阁居然与天罗教相安无事,这实在太惊人了! 正道群豪心下迷惘,一齐目注郭敖,等着他发号施令。 郭敖脸色阴沉,望着步剑尘,第一句话竟然是:“姬云裳呢?” 步剑尘摇了摇头:“仲君伤势过重,已带着秋璇,暂回曼荼罗教去了。此后阁中之事,暂由我全权负责。” 由他负责,言下之意,郭敖已经不是他们的阁主了。 郭敖似乎并沒有听出这等言外之意,依旧拥着那袭极其宽大的绣金红袍,傲然四顾着。 步剑尘望着他,心底却长长叹息了一声。是他苦劝姬云裳离开的,因为,他实在不愿意看着郭敖死在她手上。即便如此,她留下的那个诅咒,也迟早会有实现的一天。 千山万水,我必斩你于剑下。 她的誓言,从未落空过,他极力安排,也不过希望这一天來得晚一点罢了! 郭敖全然不明白他的苦心,整了整衣袖,冷笑道:“她人虽走了,但叛变的心却留了下來……”他霍然抬头,盯住步剑尘:“结果连你也受了感染,一起投敌了么?” 步剑尘面容淡淡的,并不生气,也不置辩。仿佛是心中有愧,又仿佛是根本不值得争辩。 郭敖瞧在眼中,心中怒气更增,他锐利的双眸突然射向崇轩,冷道:“想不到我还是低估了你。” 崇轩微微一笑,道:“华音阁名垂百年,一草一木都已沾染灵气,受兵戈不祥。我们不如在此决战,如何?” 郭敖冷笑,他那完全扩散的瞳孔立成森黑一片,紧紧盯着崇轩,却忽然破颜一笑,道:“人言天罗教主崇轩从未将任何人放在眼里,想不到现在却为了我费这么大的周折,我又该如何报答呢?” 崇轩脸上闪过一丝黯然之色,道:“我只悔自己不慎,至令抱鹤枉死……” 郭敖微笑道:“既然如此,你何不去陪他?” 他脸色陡然一寒,扬声道:“金冠王蛇之毒中掺杂了丹顶红,一时三刻若得不到解药,则毒性攻心而死。于今只有一个时辰了!” 正道群豪各各心惊,不知谁大喊一声:“砍了他们这群王八蛋!” 众人一齐大声呼喊,红着眼冲了上去。 杨逸之正要阻拦,却被郭敖拦住。他含着笑容,先指了指杨逸之,又指了指柏雍,冷冷道:“我今日所说的话不想有任何人反对,你们最好严格按照我的话來做。” 柏雍、杨逸之、李清愁尽皆默然,天罗教的黑衣教众与正道群豪已然打了个难分难解。郭敖紧紧盯住崇轩,凌厉的剑气飙发激荡,崇轩虽然不惧,但也暗暗惊心,不敢轻易妄动。喊杀声越來越紧,郭敖突然扬声道:“能带华音阁弟子头颅回來的,一样换解药!” 步剑尘脸色骤然一变,急声道:“结波若阵!” 但却哪里來得及?正道群豪杀红了眼,一闻郭敖的命令,立即潮水一般冲了过來。正道群豪占了个人多,华音阁与天罗教武功稍高。但战到后來,杀红了眼,华音阁与天罗教也互相攻杀了起來。 杀声震天,只有不远处的华音阁,还保持着静寂。 杨逸之脸色变幻,眼看着正道群豪人数虽多,但除了同门同派的弟子之外,相互之间的配合极差,往往一人对一人不落下风,但两人对两人就稍有逊色,而三人四人以上的阵法战,就颇有不如了。幸好有少林派的罗汉阵与武当派的真武剑阵将群豪护住,这才杀了个旗鼓相当。看了不多一会,正道群豪就死了三四十人。 杨逸之心头极为不忍,数度想出手,郭敖冷冷道:“你的风月剑法只能出手一度,能救得了几个人?” 杨逸之一窒。 郭敖注视着一千余人誓死血战,双目中忽然怔怔地流下泪來。他抽噎道:“你们两位难道不觉得感动么?” 他喃喃道:“你看这些江湖好男儿,为了对抗邪魔外道,抛头颅洒热血,横尸神州大地,为自己的子孙们谋一处永福。我们应该敬重他们!” 他忽然跪下來,向血战的人群拜了几拜。 李清愁脸色一变,柏雍与杨逸之脸上都闪过疑惑之容,不知道他要做些什么。 忽然,一缕轻音钻入了他两人的耳中:“随我一齐出剑,只要杀了崇轩,其余诸魔都不足为惧!” 柏雍与杨逸之都是一凛,知道郭敖说的并沒有错。天罗教乃是当今武林的公敌,此次若再战败华音阁,只怕天下再无可与之抗衡。眼见黑衣教众行动整齐划一,渐渐取得了上风,而华音阁却似早已与天罗教沆瀣一气,无心抵抗。柏雍与杨逸之对望一眼,各自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决断。 崇轩当杀! 柏雍沉吟之色终于决然,道:“你如果真的要杀崇轩,就要听我的安排。” 郭敖脸上浮起一丝微笑:“当然。普天之下,就数你的智谋最高了。我留你到现在不杀,便是想借助你的这颗灵心。” 柏雍苦笑颔首道:“如此甚好。你安排正道群豪与天罗教先交手,死伤这么多人,本是为了最大限度地激发出自己的飞血剑法,使搏杀崇轩时更多一分把握。但你却不知道崇轩修习的乃是血魔搜魂**,也是因血成威,配合他身上所穿的上古秘宝血鹰衣,威力比飞血剑法更高!死尸血气越多,他的威力越大,咱们的胜算就越小!” 杨逸之忍不住动容道:“血鹰衣竟然在崇轩身上?” 柏雍苦笑点头。 血鹰衣,传说是青鸟魔族长老心头之血染成,能将血魔搜魂之术发挥到极至,顷刻击杀武功高于自己数倍的高手。 血鹰衣,因血而生,无坚不摧,传说出世之时,连天上的神明都可以击落。 郭敖却并不担心,微笑道:“你自然是有办法的,是不是?” 柏雍收起了永挂在他脸上的嘻顽之色,肃然道:“要杀崇轩,须要先杀丹真!” 郭敖沉吟点头,道:“你说的很对,丹真虽然未显露过武功,但诡异之术层出不穷,出其不意施展出來,往往能收奇效。我同意先杀她。” 柏雍笑了笑,道:“你若是同意,那就好办多了。一会我们一起出手,殂杀崇轩,丹真一定会阻止。等她出手之时,我们便转攻向她,一举先杀了她,再趁着崇轩心神激荡之时,一招必杀!记住,绝不能让崇轩的血鹰衣出手。” 郭敖击掌道:“果然是好法子!相信咱们三人联手,天下再无人能挡得住!” 杨逸之眉目间蕴含一丝犹豫,迟疑道:“但是……” 柏雍微笑道:“杨盟主武功特异,只能出手一次,不过不须担心,这一次就已足够了!” 杨逸之注视着柏雍,柏雍脸上的微笑显得那么自信而安定。杨逸之终于缓缓点了点头,叹息道:“可惜这么多大好男儿!” 郭敖大笑道:“死得其所,又有何憾!” 剑气如虹,猝然自郭敖跪伏的身上冲天而起,华音阁前湿重的血腥之气被这股剑气冲激,化作一层淡色的红雾,笼罩在郭敖身上。郭敖倏然立起身來! 他那宽大的绣金红袍临风鼓涌,此时更如顶天立地的魔神一般,卷绕着一天红雾,踏四极而立! 激战中的三方都感受到一股凌厉霸猛的杀气在场中轰然怒卷着,心头不禁兴起一股强烈的冲动,双目尽皆赤红! 同时,一个宛如厉枭般的锐吼声曳空响起:“崇----轩----” 恍惚之中一道红影裂开了长空,带着淬厉的锋芒,越过千万激斗中的人群,向崇轩怒飙而去!那是裹在红中的亮,亮的正中间,却是一点伤,伤心的伤。 这一剑,足以惊天动地! 郭敖才一动,杨逸之与柏雍同时出手! 漫天交搅在一起的月光与红光齐齐一暗,跟着陡然明亮起來!所有的光都仿佛聚拢在一处,就随着杨逸之衣袖缓摆,似剑似锋,向崇轩袭來。那是一抹光,在影中沉沦浮动的光,但比之郭敖那沾满血色中的狂烈之伤,却绝不遑多让! 风月之剑,聚合了杨逸之所有修为的剑法,一剑既出,他本人便弱如孺子。可想而知这一剑是多么可怕! 柏雍的武器不是剑,而是他这个人。随着郭敖的剑心诀、杨逸之的风月之剑,他整个人都窜了起來,向崇轩扑了过去。 这是柏雍第一次施展武功,却是如此怪异。 但这一扑之下,崇轩的瞳孔骤然收缩,仿佛是横行天下的巨兽突然看到了天敌! 因为柏雍这一扑,恰好将郭敖与杨逸之的空隙完全填满。剑心诀与风月之剑本是绝不相干的武功,郭敖与杨逸之虽然联手,但他们的武功相差太大,绝不可能心灵相合,发挥出最大的威力來的。阵法,本就是很深奥的学问,只有经常性的练习,才能够如意施展。 但柏雍这一动,格局便立即不同。他双手斜引,扑出的姿势极为怪异,但左手牵着舞阳剑,右手引着风月之剑,两股完全相左,一霸猛一清远的剑意,却在他的牵引下丝丝入扣,化作一道沛然不可挡的强烈剑气,湛然狂涌而至! 这才是真正天下无敌的剑法,就算是崇轩,也绝难抵挡! 崇轩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想不到这三人竟然用这种奇异的方法联手,他也想不到从未出手过的柏雍,居然能施展出如此高明的功夫來! 崇轩急退! 他的轻功竟出奇地好,足尖才动,身子已然退开八尺!但剑心诀伤的是心,风月之剑如风如月,两种剑法都仿佛不受距离的影响,倏然就点到了他的胸前! 嘹亮的鹰啼声冲天而起,崇轩仿佛知道自己无法再躲,身子倏然顿住,他的衣襟霍然张开! 一人娇声呼道:“不可!” 一轮明月骤然闪现,悬在了崇轩身前。 柏雍心神忽地一荡,恍惚之间,就见沈清悒飘身而下,一剑向他刺了过來。 柏雍嘴角凝起一丝冷笑----丹真果然忍不住出手! 这样的摄心术已无法再让柏雍心灵动摇,他左手牵,右手引,融合得丝丝入扣的剑心诀与风月之剑立即化成一道森寒的光流,向幻化为沈青悒的丹真轰卷而去! 这一招,的确是天下无敌的剑法,不但杀得了崇轩,而且一定能杀得了丹真。这一点,柏雍有着十足的信心! 但猝然只闻一声怒喝,舞阳剑寒光陡盛,迅捷无伦地跳了起來,向崇轩刺去。 柏雍大惊,他的牵引之术本就需要三股力道相合相符,同心协力才行。但此刻的郭敖竟然忘记了先攻丹真的约定,剑心诀强行脱离控制,独战崇轩! 登时一道凌厉的反噬之力强攻心头,柏雍如受重击,不由呕出了一口鲜血。 丹真手中的这团明光,正是天罗十宝中的波若镜,善能制御心神的波若镜!在丹真修习的光明成就法的驱使下,波若镜虽不足以控制郭敖这样的高手,但足以干扰他的心神瞬息! 郭敖心神被波罗镜扰乱,投身独斗崇轩,三人合击之势瞬间已破!柏雍心底涌起一阵叹息,看來苦战已是免不了了,事情紧急,已容不得他多想,只得全力运转牵引之术,带着杨逸之的风月之剑,向那团明光灼去。 明镜之后,是一张似笑非笑的脸。那轮明镜之后的脸向他看了一眼,忽然叹了口气。明镜倏然大放光明,一道冷电皎若月色,向柏雍疾飙而至! 柏雍只觉一股莫名的狂怒从心底升起,仿佛明镜对面,就是自己生生世世的仇敌! 盛怒中,柏雍只觉全身的真气都仿佛在一瞬间受到了巨大的牵引,向那明镜宣泄而出! 他望着明镜中的笑脸,全身骨骼都禁不住咯咯作响。仿佛食皮寝肉,不足以化解他的狂怒,夙世轮回,不足以消弭他的深仇。 这种仇恨,他一生中从未有过,也绝不该有! 柏雍猛然惊觉,奋起全部的劲力,想要将真气收回,但却已经來不及了。 这全力的一击化为无边金色波浪,向镜中卷涌而去! 就在这一瞬间,他眼前出现了一道光。 这道光初看不是很强,但瞬间已经破碎了虚空,直插入他的金波之中。 柏雍知道不妙,正要侧身让开,但那道剑光來得太快太狠,他的身形才动,就觉一股深重的疼痛自骨髓中裂出,迅速爬满了全身。 他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飞跌而出。 杨逸之惊呼道:“小心!”他急忙收手,却已來不及,击伤柏雍的,正是他所发出的风月之剑! 这枚邪异的镜子,竟将同时勾动两人的全力一击,又将这两股足以毁灭天地的力量牵引开去,化为互相残杀! 杨逸之怒不可遏,但他已完全沒有了再出一招的力气。 只听一个女子的声音轻柔道:“你修炼的武功奇特,只能出一剑,却可惜了波若镜。” 那面明镜上发出了一声龙吟似的裂响,忽然碎成了千片万片。 丹真一袭白衣,站在镜后,眼中有些惋惜:“你们一定还不明白,为什么你们绝高的武功,会被这一面镜子牵引?” 杨逸之和柏雍看着对方,默然不答。 为什么?为什么这两个初次谋面的人,会瞬间涌起如此大的恨意?为什么,那惊天动地的两招,会突然不由自主地被牵引到一起? 丹真淡淡笑了,她的声音仿佛來自天际:“只因为,你们修习的都是梵天宝卷,而在一个世界上,只能有一位梵天宝卷的修习者,因此你们注定了要彼此残杀,方死方休!” 柏雍和杨逸之都有些愕然----梵天宝卷? 丹真微微冷笑:“梵天宝卷本有正副二卷,你们各执其一,都从中领悟了无上的武功。然而,就连你们也不知道,梵天宝卷并不仅仅是一部武功秘笈,还蕴含了巨大的秘密,这个秘密注定了,在你们之中只能有一个人能存活,你们即便今天不死,日后也会继续对决下去,这是你们的宿命!” 她遥望远天的皓月,似乎也在为这宿命而悲哀:“更何况,梵天宝卷之间的对决,力量连天地都能崩崔,极有可能引起莫大的灾难,让整个世界变得不再安宁。因此,我曾尽了一切力量,阻止你们相见,然而这一天还是來到了,因为----”她的声音无比坚决:“我宁愿违抗神的旨意,也不能让任何人伤害他!”她猝然住口,目光却投向崇轩,月色下,她缥缈的白衣也显得有些凄清。 柏雍看着她,眼中渐渐透出怜悯。 梵天宝卷的拥有者注定了将要对决。传说那一天到來之时,天地变易,星河崩崔,大地都将变为赤红。她看到了这个未來,因此寻找到波罗镜,让他们的对决发生在镜中----一个虚幻的世界,并以它彻底破碎为代价,换來俗世暂时的安宁。 但这一切,并不是她出手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只是,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崇轩,在他们三人的合击之下,施展出血鹰衣。 血鹰一旦出世,施用者必定筋骨俱碎,永远失去武功。 而失去武功对于崇轩而言,也等于失去了实现信念的机会。 于是,她宁愿破碎波罗镜,宁愿中断自己寻觅的缘,也宁愿接受神的惩罚。 柏雍和杨逸之默然不语。这个永远流浪人间,寻觅不可知的“缘”的白衣空行母,曾几何时,她自己也化为了缘的一部分,受着命运永恒的捉弄与折磨。 柏雍捂住鲜血不断奔涌的伤口,嘴角又浮起了那熟悉的笑意。 血影四乱! 绣金红袍宛如魔鬼的羽翼,覆盖了整个夜空。剑光错动,舞阳剑顷刻间划出了十余招! 波罗镜引导的,是梵天宝卷之间的对决,是以对郭敖无效! 每出一剑,郭敖瞳孔中的赤红就浓一分,因为他的剑并不只是对着崇轩,所有近他身边八尺内的人,不管是天罗教华音阁还是正道,全都被他一剑穿心,鲜血吸噬到剑身上,化作狞厉的剑气,增长着他霸绝天下的杀意! 杀意已几乎成型,与那道红雾纠缠在一起,宛如神魔的羽翼,在郭敖身周狂舞。他的每一剑出,都仿佛伴随着冤魂的嘶啸与怨怒,杀生夺魂。 每一剑都是一道伤。 剑心诀与飞血剑法在他手下完美地统合在一起,他的剑术已高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在这等魔剑的催逼下,崇轩再也无法保留什么。 他的身形闪电般在剑光中穿梭着,甚至无法反击! 点点血雾散开,就宛如盛开在暗夜里的妖莲,却预示着生命的凋谢。 郭敖大笑:“崇轩,我知道你始终留着最后一手,但在我的剑下,你还能施展出來么?” 他狂笑,剑却出得更快:“我让你作茧自缚,至死都施展不出这一招來!” 崇轩冷笑道:“你以为我真的施展不出來?” 他飞舞的身子倏然停住,手指急速在舞阳剑上一弹,丰沛的劲力运处,郭敖的长剑不由得微微一窒。便趁此片刻的空裕,崇轩身形冲天而起! 嘹亮的鹰唳声贯穿了整个苍穹,随着崇轩的身形越攀越高,唳声也越转清厉,到后來几乎铺天盖地,镇海陵岳! 崇轩身前的衣襟忽地全部爆开,一团浓重的血红奔涌而出,结成一只血红的鹰状,合着他傲视天下的英姿,向郭敖猛冲下來! 但崇轩的脸上却透出浓重的悲凉。 这一招,本是禁忌,不应该出现于世间。 尽管它堪称天下无敌。 郭敖脸上涌起了一阵慌乱,他清楚地感受到那团血红所产生的威压! 那是席卷一切的,践踏撕碎一切的威压!更邪异的是,血红之中隐藏滚动着极强烈的噬血气息,隐隐牵动着郭敖的心神,让他不由自主地耸身上去,去跟那血红合为一体。 那飞扬的血鹰,不是索魂的恶魔,而仿佛是救赎的神明。 郭敖脸色惨变,显然他感到了这一招的可怕!他扬起了舞阳剑,剑光冲天,却被那团血红映得那么惨淡。 暴猛的血色气旋轰然怒起,凌空闪烁,阁前剧斗所释放的血气尽数被它吸摄干净,膨胀无比巨大的龙卷,几乎将整个月色全都遮住,奔发出雪山洪崩一般的巨声,就要向郭敖凌空卷來! 丹真脸色猝变,厉声道:“不!”她上前一步,单薄的身影宛如一朵白色的幽莲,静静的开在夜色中,要将满空的血影挡住。 一个同样的声音自郭敖身边响起,李清愁也猛地冲了上來,护住郭敖,大叫道:“不!不要杀他!” 崇轩一怔,全力撤手! 一声哀厉的嘶鸣传來,血鹰还未成型,就已消失在月色之中。赤龙一般的血芒也在郭敖的舞阳剑尖堪堪凝住。 丹真紧紧握住崇轩的衣袖,脸上一片惊恐。 崇轩对她一笑,似乎是要告诉她,不必担心,然而胸口血气却一阵狂涌,突一低头,鲜血呕出,沾染在他有些苍白的下颚上。 千钧一发之际,他强行将即将出世的血鹰收回,血气反噬之强,无异于一位绝顶高手临身搏击,即使他的血魔搜魂术已练到随心所欲的地步,一时却也绝难承受。 丹真扶住他,默默不语。 李清愁一面挡在郭敖身前,一面扭头回望着郭敖浴血的脸,叫道:“我一直相信,这不是真正的郭敖,我一定能医好他的!” 郭敖惨笑:“你医好我?我沒有病!” 他眼中闪过一阵狂烈,嘶声道:“我就是我,我沒有病!” 李清愁哀伤地看着他,轻轻道:“那你还能记起來,什么是朋友么?” 郭敖身子震了震,他仿佛突然陷入了极大的困惑,甚至顾不上再挥舞他的剑。 李清愁望向崇轩,哀恳道:“不要杀他,给我一刻钟的时间……只要那个人到了,我就一定能治好他!” 崇轩抬手拭去血痕,缓缓点了点头。 郭敖仰天狂笑,道:“治好我?什么人居然有这么大的本领?” 李清愁不答,只是忧急的望着山下。看來,他真的是在等人。 什么人居然有这么大的本领?众人心中充满了和郭敖一样的疑惑。 郭敖一阵大笑,他脸上的狂乱中也透出些许悲哀:“沒用的,你的情蛊治不好我,你的友情也治不好我!” 灯火煌煌,山下人影微动,李清愁面上一喜,终于长长松了口气,微笑道:“那亲情呢?你的母亲呢?” 突然,一个惊喜的,忐忑的,慌乱的,却又带点慈和的声音传了过來:“世宁,真的是你么?” 郭敖一闻见这个声音,如受雷轰电掣,身子突然僵硬,似是想要转过身來看一眼,但却连一根手指都无法移动。 残杀着的武林群豪,虎视眈眈的崇轩丹真,伤重待救的战友同盟,全都不再重要。漫天夜风忽然散去,一切有声的全归寂静。 全天下就只剩下那一个声音,仿佛带着积年的慈爱,轻轻呼唤他:世宁,真的是你么? 倏忽之间,郭敖仿佛再看到了那栋小楼,于是往事宛如剑心诀的伤,倏然穿透了他的心。 那是悲欢的往事,几乎已将他破碎的心钤印满,反倒不敢记起了。 他颤抖着转过身,惨白的月光下,他看到的是一张憔悴的,苍老的脸。 他身子不由得剧震,难道母亲已经苍老到如此了么? 他细细地瞅着那张脸,是的,那是他的母亲,是脖颈上抵着剑,逼迫他离开那个罪恶的家的母亲。 郭敖不由得怆然落泪,叫道:“娘!” 他奔过去,扶住了凤姨。 凤姨哭道:“孩子,果然是你。娘现在走投无路了,你肯收留娘么?” 她沒有说谎,她的确已经走投无路。 就在一月前,严嵩贪墨之事已然暴露,被处抄家流放之罪。世态炎凉,当年权顷朝野的宰相如今竟无立锥之地,甚至找不到一碗饭吃,只得沿街乞讨。当年的同僚们指指点点,幸灾乐祸,有人甚至说起,严嵩少年时,就有年相士断定他饿纹入口,最终将饿死街头,这个看似不可思议的预言似乎就要实现了,却沒有任何人同情他们----人们眼中只有仇恨,鄙视。 严府侍妾或被罚沒,或四散逃走,唯有凤姨还跟在他们两父子左右。并不是因为有什么感情,而是她早已习惯了做他们的奴隶,何况如今的她,也实在沒有别的地方可去了。然而,严嵩父子却丝毫不曾感念她的忠贞,而是暗自谋算着,将她卖为奴仆,换得一顿饱餐。 就在这时,李清愁托人找到了她。 凤姨这才想起,原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儿子,早就离家出走、浪迹江湖的世宁,如今就是她唯一的依靠。 于是,李清愁托人将他们接到此地,希望她能用母子之情,将郭敖心中的最后一点良知唤醒。然而此刻的郭敖,是否还能记得凤姨,记得那份亲情? 李清愁心中,也沒有绝对的把握。 月华大盛,流水一般从众人身上淌过。 凤姨期待地看着郭敖,心中却有一些恐惧----他的变化实在太大,再也不像当年那个承欢膝下的孩子了。 郭敖的目光在她脸上凝注良久,终于笑了,他的声音也清朗起來:“如何不肯收留?你是我的娘啊,无论走到天涯海角,只剩下一口饭,我也要娘先吃!” 凤姨明显松了口气,抚摸着郭敖的脸:“孩子,你这些年在江湖上漂泊,沒受什么辛苦吧?” 郭敖道:“沒有什么辛苦!交了几个很好的朋友,还做了天下第一大阁的阁主,娘,以后再沒有人能欺负你了。” 凤姨叹道:“只要你好好活着,娘就放心了。娘听说你生了病,可该让大夫好好看看。” 郭敖大声道:“我沒有病!不需要看什么大夫。” 凤姨见他发怒,登时住声,畏畏缩缩地看了郭敖一眼,低下了头。 郭敖看在眼里,良为不忍,他轻轻道:“娘,你不用为我担心,等江湖事了,我们找个无人的山林归隐,我耕田养牛,抚养您终老。” 凤姨垂泪道:“好,你不肯丢下娘,娘已经很欣慰了。” 郭敖一笑,心下甚感温暖。无论如何,娘总是肯原谅自己的儿子的。那就赶快了解这一切,和娘亲一起归隐山林吧。 他的笑容忽然凝住,因为他看到了两个人影。 这两个人也是他无论如何都忘记不了的!他甚至还清晰地记得他们用鞭子在自己身上烙下的痕迹,那是永生难以忘记的痛。 郭敖冷笑道:“想不到你们两人还有脸來见我?” 世蕃已不再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公子了,他畏缩地看了郭敖一眼,强笑道:“六童,哥哥來看你了……” 郭敖怒喝道:“住嘴!你是谁的哥哥?我跟你仇深似海,今日看你还能以娘要挟我么?” 剑光倏闪,化作一道蓬勃的亮光,溅射到世蕃的身前!世蕃虽然也学过武功,但跟郭敖相比,却是天差地远,不由一声尖叫:“别杀我!” 凤姨一把将郭敖的手拖住,哀求道:“六童,今日我们娘俩相会,乃是天大的喜事,就……就放了他吧。” 郭敖胸口起伏,道:“娘说的有理,我就放了他。但这个老奸贼……” 他的剑再度抬起,厉声道:“严嵩!你这个老奸贼,祸乱天下,霸占我娘,今日落到我手下,却是无论如何都放不过你!我郭敖做了不少错事,就杀了你,赎回一些罪孽!” 他钢牙紧咬,对此人痛恶到了极点,这一剑刺出,再也不留半点情面! 严嵩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道:“人到难处,果然连亲子都绝情。你刺吧,但你就算杀了我,也仍然是我的儿子!” 郭敖狂笑道:“我的父亲是大侠于长空,看來你这老贼还不知道!” 严嵩脸上变色,郭敖的剑刺到了他的胸前。突然,他的手被狠狠撞了一下,郭敖猛然转头,就见凤姨使劲抱住他的手,竟似无论如何都不肯放一般。 郭敖脸上闪过一阵惊讶:“娘,你为何不让我杀这老贼?” 凤姨不敢看他,低声道:“你不要多问了,娘不想在此多呆,我们快走吧!” 郭敖心下疑窦大起,他知道娘对这老贼恨之入骨,绝无感情可言,那又为何护着老贼呢?他看着严嵩,只觉心中越來越憎恶,似乎这老贼就是他所受一切苦的來源,冷笑道:“我杀了这老贼就走,很快的!” 剑光猛起,插入了严嵩的身体。凤姨不知从哪里冲出的一股力气,猛然使劲撞向郭敖,竟将他撞得踉跄后退。郭敖大感意外,叫道:“娘!” 凤姨披头散发,嘶声哭道:“孩子,难道你还不明白么,娘不能让你背上一世的骂名啊!” 郭敖笑道:“杀了这老贼,天下人只会觉得快意,只会说我大义灭亲,怎会骂我呢?他又不是我亲爹!” 凤姨脸上显出浓浓的悲伤,身子剧烈地抖动起來,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郭敖脸色逐渐变了,他忍不住抓住凤姨的双臂:“娘,他不是我的亲爹的,是不是?” 凤姨的泪水终于流出:“孩子,他就是你的亲爹啊!” 郭敖大叫道:“不!我的爹是于长空!” 凤姨低声哭道:“那是我骗你的,也是骗他的!他当年离开时,我未有有孕,却为了能让他回來看我,编造了那个谎言。后來他果真找上门來,我也只好隐瞒到底,暗中也希望他能传你绝世武功,让你从此不再受人欺负,我……我都是为你好!” 她霍然抬头,苍老的脸上满是泪痕:“弑杀生父,是会遭天遣的啊!” 天遣! 这不祥的咒语又一次响起,郭敖面沉如水,一言不发,剑光倏然窜出。 严嵩一声惨叫,一截手指飞出,郭敖咬破自己的手指,鲜血点点滴下,跟严嵩的血混合在一起。 他的脸色冰冷得可怕,怔怔地看着那两股鲜血融合在一起,就宛如亲昵的一家人。 一点笑容自郭敖的脸上升起:“原來是为我好……” 他突然狂笑起來,笑得身子打跌,笑得疯狂地在地上打滚。 突然,他飞身而起,抓住步剑尘,大声道:“听到了沒有?我能做上阁主,不是于长空的功劳,他不是我亲爹!” 他凄厉地看着步剑尘,狂啸:“我沒有犯下逆乱之罪,因为于长空不是我的爹,姬云裳不是我继母,秋璇也不是我的妹妹!” 郭敖仰望夜空,整个心似乎都要裂为碎屑。于长空,姬云裳,秋璇,步剑尘,华音阁……原來他们都与他无关啊。 全无关系。 这个念头宛如巨锤一般敲打在他的心头,将那些碎屑一起震飞,郭敖顿时如被抽空了灵魂,整个身子都变得轻了起來,仿佛脱出了形体,在暗夜的上空哀哀游荡。 全无关系,那么你所谓的理想,信念,勇气、担当呢? 为了这些理想,这些信念,他不惜与天下人为敌,不惜被所有人误解,不惜背上重重罪名,不惜将自己隔绝在满屋金玉里,在寂寞中瑟瑟发抖。 他寂寞,痛苦,但也骄傲着,憧憬着。 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在为了父亲的荣誉、为了华音阁的未來、为了武林、为了世人而奋斗。哪怕受一点误解又有什么关系,这不过是实现信念时的挫折罢了。 如今,白发苍苍的母亲却用一句话将他的世界粉碎。 原來,这些信念、责任都不是他的。是他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你的事业,威望,成就……却也不过是一场骗局! 从这一刻,他将一无所有。他将是背负着剑神之名的小丑,他将是剽夺舞阳剑的江湖败类,他将是无故扰乱了别人秩序的恶棍! 一切都是骗局。 郭敖笑声拍天动地,却又渐渐消沉下去,他低着头,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要骗我?为什么害我还不够,还要揉碎我的心呢……” 凤姨犹豫着走过去,她有些害怕此时的郭敖,但这毕竟是她的儿子,是她此后的依靠。她想将郭敖拉起來:“孩子,我们走吧……” 她的笑容忽然梗住,郭敖倏然抬头,他的双眸中闪耀着无边的红光,已经看不到眼白,那红光充斥了整个眼珠,仿佛是地狱的热火,又仿佛是神佛的慈光。 凤姨身子剧烈颤动着,终于静静地垂下了首。 郭敖柔声道:“娘,你还记得这首儿歌么?你告诉我,痛的时候,唱一下,就不会痛了……” 轻柔的歌声慢慢响起,他扶着凤姨,将她搂在自己的怀里,大颗的泪滴纷纷落下,将凤姨消瘦,苍白的身躯染满。 歌声纷纷飞舞,卷满整个苍凉的夜色。 唱一下,就不会痛了…… 可是我现在,好痛,好痛……娘,你又在骗我了。 郭敖惨然一笑,身子腾起,宛如夜空翔舞的恶魔,穿过无尽的虚空。 严嵩与世蕃脸上忽然闪过了一丝痛楚,他们的身形再也不会动了。两股鲜血破空溅起,在沉沉的夜色中盛开了两朵伤花。 李清愁不由发出一声厉啸,心骨俱裂,他沒想到,自己千辛万苦,为郭敖寻回了母亲,却是这般结局。 弑父杀母的罪过,足以另任何一个人堕入地狱,永不超生。 难道他已注定,要沦入魔道么? 夜空无言。 歌声若有若无,却又凄艳哀婉,宛如一个孩子绝望的啼哭。在深深的夜色中,流曳出无尽的哀伤。郭敖身形追逐着那点哀伤,飞快地划过夜色残留的痕迹。 十八位正道高手脸上忽然也露出了伤心之色,他们的心,已被郭敖一爪掏空!紧接着,天罗教黑衣人的血,溅到了他们脸上。他们与他们的敌人死在了一起。 只有郭敖还在翔舞着,飞翔永无尽头的黑暗。 歌声缭绕,只有死亡,才能平复那覆灭的伤痛。 世人尽该死。 ------------ 第十三章、结缘归去天地空 崇轩忽然感到一阵心寒,猛抬头,郭敖那双妖异到极点的眸子,紧紧盯住了他。隐约间,一缕笑容自郭敖的脸上升起,他赤金色的身形忽然化成一团迷蒙的闪电,向崇轩飙了过来。 他的意识已消沉在那股血色中,但他还记得一件事,那就是杀了崇轩! 猛地,一个小小的红影出现在了崇轩面前,上官红的笑脸无论在什么时候看起来都是那么甜美:“郭叔叔,你还记得我么?” 郭敖眸子中泛起了一阵怒意,如果他在这世间还有几个人必须要杀的话,上官红绝对算一个。他的剑锋一转,冷冽的寒气立即冲上官红噬了过来! 奇怪的是,上官红并没有害怕,他笑嘻嘻道:“郭叔叔,我知道你很恨我,但遗憾的是,你杀不了我。郭叔叔,一想到你那么高的武功,那么恨我却就是杀不了我,我就高兴极了。” 冷光若电,自舞阳剑尖上奔涌而出,瞬息功夫,已弹射到上官红的面前! 郭敖此时被一股极大的恨意与狂怒充塞满,他既然决意要杀上官红,就绝不会因任何原因而改变! 上官红手倏然一扯,郭敖的舞阳剑嗡然一阵响,竟然停在了上官红的身前! 上官红手中擒住的,正是钟成子。 只不过钟成子的样子已实在不能说是个人了。他和他陈列的那些伟大作品一样,污秽、残破、就如同一张揉碎的废纸。 只是更为凄惨的是,他还活着。 生不如死的活着。 上官红发出一阵得意的笑声:“郭叔叔,我用了十二道极刑,才让他说出,原来你的唯一弱点就是他啊。你若是一柄绝世的剑,那他就是剑鞘。只要有他在手,郭叔叔,你无论如何都杀不了我的!” 郭敖幽静的眸子中一阵神光转动,他握紧了手中的剑,但剑华却仿佛被无形的枷锁笼罩,无论如何无法向钟成子刺下。 上官红疯狂地大笑起来,她实在太高兴了,尤其是看到他恨之入骨的郭敖这么痛苦。 钟成子脸上忽然闪过一阵扭曲的笑容,他盯着郭敖:“你的确已成为天下无敌的剑了,整个天下,都将在你的剑下震颤……”他狂笑了起来,笑声在空山上盘旋,听去宛如夜枭暗啼,凄厉无比。 上官红皱起眉头,突然把他高高拧了起来,一字字笑道:“钟叔叔,只要有你,他还不能算无敌是么?只要钟叔叔拿出最后的大罗仙阵来,挡住他这一剑,天下的人都会感谢你的!”她嘴角聚起一个甜甜的笑容,柔声道:“否则,钟叔叔做的恶事太多,就只好下地狱了。” 她红袖一动,指间已多了十二枚五寸长的银针,每一根上,都淬着不同颜色的剧毒,看上去诡异无比,她咯咯娇笑道:“钟叔叔还没忘记十二道彩虹的滋味罢。” 钟成子只看了一眼这些银针,全身顿时缩成了一团,剧烈的颤抖着。可以想象,他曾在这十二道银针下受过怎样的酷刑。 上官红突然逼近一步,道:“钟叔叔怎么还不出手呢?”一枚银针已抵上了他的左太阳穴。 “不!”银针还未入体,钟成子已发出一声惨叫,上官红面露微笑,得意的看着他,却将银针在他额前游弋着,似乎在找更合适的地方下手。 钟成子似乎整个崩溃下去,声音也有些嘶哑:“不,不要刺我,我……我去挡他这一剑。” 上官红却不着急,轻轻将钟成子放在地上,又轻轻地为他解开穴道,还躬下身去,掏出丝巾为他擦拭额头的汗水,仿佛是极为乖巧的女儿一般:“几年前,我曾经杀过一个很有名的人,他就是霹雳堂堂主雷老先生。传说他对自己制造的火器极为珍爱,甚至为了这些火器杀妻弃子。然而当我用第七道彩虹指着他的时候,他捧出了所有的火器制造图放在我的脚下,只求我让他死得快一点。从那天起我就知道,无论工匠多么爱他的作品,都比不过爱自己的性命的,钟叔叔你说对么?” 钟成子面色苍白地点了点头。 上官红脸色一凛,声音也变得无比苍老、嘶哑:“那你还不动手?” 钟成子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抬头望着上官红,畏缩道:“是,是,我马上就动手,然而……”似乎不敢再说下去。 上官红本是个多疑的人,见他欲言又止,不禁道:“你还想耍什么花招?” 钟成子赶忙摇头道:“不,不是。我的大罗仙阵中的确有最后一招,不仅能挡住郭敖一剑,还能让他暂时清醒过来。只是这招极为损耗真气,以我现在的伤势,勉强出手,势必功力全散,再也无法复原……” 上官红抬起红扑扑的小脸,上下打量了他一阵,讥诮地笑道:“钟叔叔,以你现在的样子,还想要什么武功?” 钟成子摇了摇头:“我死不足惜,只是这上古流传的大罗仙阵却会从此失传,而他下一次发疯之时,天下就再无人能克制,除非……”他抬头看了上官红一眼,就不再说。 上官红警觉道:“除非什么?” 钟成子低声道:“除非我把这大罗仙阵传给你。” 上官红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崇轩。却见崇轩正和丹真低声说着什么,似乎根本无心注意到他,心里顿时一定,也压低了声音,故作怀疑道:“钟叔叔会这么好心?该不会传了一套错乱的心法给我,好让我走火入魔罢?” 钟成子摇了摇头道:“我的性命都在你的手里,又怎会骗你?难道雷老先生明白,我就不明白性命比什么都珍贵的道理?” 上官红晃了晃手中的银针,甜甜笑道:“这十二银针入脑后,钟叔叔果然聪明多了。”她蹲下身去,贴着钟成子耳朵道:“钟叔叔,这仙阵要怎么传?” 钟成子也笑了:“不须别的,只要你的一只手臂。我自会用秘术将你的血肉融入阵法之中,渗入他的心灵。等接他一剑之后,我功力散去,你就成了这无敌剑神唯一的主人,你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 上官红看了失魂落魄的郭敖一眼。 操纵这样强大、疯狂的一个傀儡,足可以称霸天下,更何况,这实在是一件快意到极点的事情,她不由有些心动。只是这手臂…… 她这条手臂已经失去过一次,正是少林一战断送在郭敖手里的。后来她杀了十几个和她年龄、武功接近的小姑娘,才找到这么一条替代品,虽然不是出自天生,却也极为珍爱。 她看了看钟成子,又看了看郭敖,手臂可以再找,这控制郭敖的机会却只有这么一次,她一咬牙,突地挥手。血雾暴散,那条堆粉砌玉的胳膊,已经生生斩下。 钟成子伸出背后的残损的铁仞,必恭必敬地将那条胳膊接过,道:“多谢大人信任,此事我自会替大人办妥。” 上官红小脸痛得一阵扭曲,一面点穴止血,一面冷哼了一声,算是答应。 钟成子捧着手臂,向前爬了几步,突然对呆立在不远处的郭敖喝了一声:“郭敖,你还认得我么?” 郭敖似乎这才从梦魇中醒来,微微转头,看了他一阵,嘶声道:“钟成子。” 钟成子笑道:“我说过,你还是会回来的,回到这个熔炉中间来。如今,你的剑终于铸成,我还是没有看错你。” 郭敖依旧诡异地看着他,头颅缓缓转侧,又重复了一次:“钟,成,子!”他的声音渐渐迸出仇恨,手中的舞阳剑,发出一声凄厉龙吟! 钟成子大笑,他身周有白雾渐渐腾起,在头顶汇聚成一朵巨硕的白莲:“想杀我么?” 郭敖双目浸血,一道绯红的血影沿着他的手臂灌入舞阳剑中。血气宛如活动的筋脉一般,在紫色的剑身上膨胀,搏动,这飞血夺命的一剑随时就要化作狂龙,却始终在一种无形的捆缚下,无法脱出! 钟成子摇头道:“你无法出手,是因为你还被以前的梦魇迷惑。我说过,只有铸成的剑,才能施展出剑道极诣来。等你领悟到剑道极诣之后,随手一剑,就可以破尽我的护身阵法,一剑将我击杀。不但是我,你可以击杀天下任何人!如今,若你真的剑道大成,就应全力向我一击,试试看能否破掉我这最后的大罗仙阵!” 郭敖的双眸都被血色充满,他嘶声道:“你说得对,弑父杀母的罪过我都能犯下,我还怕什么剑中主人?” 钟成子道:“好,这才是我铸成的剑,就让我看看剑道极诣,是否真的能天下无敌!” 郭敖仰天长笑,震得山野颤动,他的笑声戛然而止,目光突地凝止在钟成子身上。 他说了五个字:“谢谢你的剑。” 而后,舞阳剑带着瑰丽的光芒,向那朵巨硕的白莲劈下。 蓬的一声闷响,舞阳剑似乎完全没有受到任何抵挡,瞬间穿透了那朵白莲,完全没入了钟成子的胸口! 钟成子狂笑不止,大蓬鲜血就随着他的狂笑,从他的胸前、口中喷出。 突然,他止住笑,将那条粉嫩的胳膊扔在地上,嘶声道:“根本没有最后的大罗仙阵,我是骗他的。” 他凝望着郭敖,眼中满是狂热与欣慰:“我宁愿死在我最好的作品手下。从今之后,没有人能约束你,我用我的生命,给你自由!” “从今而后,所有的人都将铭记,天下最好的剑出自钟成子手下,我死而无憾。” 他猛地一声大喝,一口鲜血向郭敖喷去。而他的人,竟在这瞬间枯萎,似乎他生命的精华,已随着这口鲜血喷出。 上官红错愕着,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声苍茫的长啸自郭敖口中发出,那柄舞阳剑重又灼亮起炽烈的光芒来! 剑光猛然遮蔽了整个夜空,上官红三魂出壳,着地滚出,剑光却宛如追魂使者,紧紧噬着他的身形! 上官红受钟成子欺骗,自断右臂,正是又怒又恼,又痛又怕,哪里还敢抵挡,不禁凄厉叫道:“教主救我!” 崇轩缓缓踏上一步,他不能看着上官红就这样被郭敖杀死。他这一步一出,立即一股威势横空而来,郭敖的剑光倏然顿住。 剑光与目光汇集在一起,全都盯在崇轩身上。 崇轩淡淡道:“杀了我,你就拥有了天下,又何必跟他们过不去?” 郭敖嘴角上挑,露出一个邪异的笑容。不错,只要能杀了崇轩,上官红又能跑到哪里去?他握紧了手中的剑。 剑光耀虹,照亮了两人的眸子。 崇轩转而望向丹真,淡淡笑道:“他已经完全疯了,我若不出手,他必将所有人屠杀殆尽……这一次,你不许阻挡于我。” 丹真眼中泪光闪烁,一时无语凝咽。 崇轩道:“血鹰虽然狞厉,但不足以取我性命,不过是失去武功而已。以一身武功,换天下太平,也算值得了。” 丹真望着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最终背过身去。 天地苍茫,情伤心伤。 恍惚之间,郭敖的剑光已然刺到了崇轩心前! 崇轩叹息了一声,他们之间的决战,终于无法避免。但他却无法定义这场决战。是华音阁与天罗教之间的决战么?郭敖杀的人中,华音阁的也占了不少。是正邪之间的决战么?他实在分不出来,两人究竟孰为正、孰为邪。 但他绝不敢小看郭敖这一击之威力,身子陡然跃了起来。血魔搜魂之术刹那间被他提升到极点,顿时他的身上浮起一层淡淡的血雾。那血雾仿佛有生命一般,才一出现,一股强猛的吸力便随之而来,四下纷倒的尸体忽然直立了起来。它们扭曲残破的头僵硬而机械地转动着,猛地炸了开来。一团血气自这些死尸身上腾起,极为迅捷地向半空中的崇轩投去。 崇轩扬声厉啸,啸声直干天地! 血雾纷茫,聚拢在他身上,就仿佛是两只巨大的血翼,迎风抖开,将崇轩托在空中。 东天苍茫的月色升起,银白的月光却无法穿透这浓重的血色,将这片大地照耀。崇轩仰头,胸前残余的衣衫裂开,嘹亮的鹰唳声铺天盖地响起,一只巨大的血鹰在他身前凝形出现,他身上的血气尽数吸附到血鹰身上,那血鹰身形立即涨大到了十倍! 血鹰宛如燃烧一般,猛地又是一声厉啸,身子翻腾而起,立即一股巨大的血色龙卷出现,霸悍无比地横扫方圆十数丈内,向着郭敖天塌地陷般压了下去! 身在此间之人,武功大都不错,但被那血鹰卷起的狂风吹动,顿觉身子一阵踉跄,性命交修的真气几乎溃散,竟然无法立足! 众人都是脸色惨变,恐惧地看着这翱翔天地的血鹰! 传说中无双无对的血鹰,一击必杀的魔道最高武功! 郭敖脸上闪过一阵炽烈之色,他的眸子倏然紧缩。舞阳剑也在这瞬间飙出一道炽烈的剑光,托在他身体之前,向那血鹰冲去。他神色中并没有半点惊恐,却布满了残忍与杀戮的疯狂。 天若挡就斩天,地若挡就裂地!他已完全陷入杀戮的世界中,不想出来,也不想觉醒,唯有的,只有杀、杀、杀! 那龙卷委实巨大,擘空吞云而来,宛如上古洪荒巨兽,身还未至,鼓吹的气息已将郭敖的身形卷住。郭敖一口剑气吞吐,身子猛地急速旋转起来,也化作一道巨大的龙卷,跟血鹰摄放出的血色龙卷撞在了一起! 激电缭绕,那血鹰竟是由无数的剑光汇聚而成的,郭敖身形被那巨大的龙卷噬进,顷刻之间,已连拼了百余剑!每一剑都从虚空而来,威力却直可斩天。郭敖每接一剑,身形便晃一晃,到后来,血鹰光芒越形粲然,郭敖终于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 郭敖一声大喝,舞阳剑尽力抬起,那口鲜血尽皆喷到了剑身上。他发出一声困兽的嘶啸,鲜血倏然化成血光,自剑身上炸了开来。惊虹一般的剑光自他身上迸发而出,轰然暴响中,将血鹰催放出的龙卷一斩两段! 血鹰嘹亮高啼,倏然一折,向郭敖怒飞而下。同时崇轩也是一口鲜血喷出,身子摇摇欲坠。 血鹰散发出的厉光照亮了郭敖的双眼,但郭敖却已无力躲闪了。 用血魔搜魂术施展出来的血鹰衣,堪称天下无敌的功夫,只有传说中的湿婆之弓与梵天宝卷堪堪抵挡住,而郭敖手中有的,只有舞阳剑而已。 他眼中闪过一阵迷惘,呛的一声响,舞阳剑几乎脱手。他借剑用力支撑着身体,前尘幻影,刹那间在心头浮现,都被这道血光照成一片赤红。 他是该死了么? 郭敖很想哼一句歌,但他喉头苦涩,却是无论如何都哼不出来。 血鹰越扩越大,将他的身形完全覆盖住。郭敖轻轻闭上了眼睛。 猛地一声巨响传来,郭敖倏然睁眼,他并未感受到轮回的痛楚! 李清愁! 李清愁被血鹰巨大的冲力完全击中,身子再也停不住,狠狠撞在了郭敖身上。郭敖踉跄后退,巨大的惊骇将他吞没,他勉力扶着李清愁,张大了嘴,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一个字。 李清愁惨然一笑,想要说什么,鲜血不断从他口中涌出,将他的话语淹没。 于是他不再说话,冲着郭敖微微摇了摇头,向后倒下。 郭敖身子陡然僵住,任由李清愁的身体滑落,不知道该做什么。 他忽然双手抱住头,痛苦地嘶嚎起来:“我知道你想说,我们是朋友,你让我不要再杀人。但……为什么?为什么我记不起什么是朋友?” 他发出一阵阵苍凉的悲啸,身子颤抖得越来越剧烈:“为什么?为什么我感受不到悲伤?” “为什么我无法痛苦?为什么!” 他的悲啸落在大地上,大地无言,只有无尽的回声,凄厉的在夜空中盘旋。 每一个人都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怪物,他们每一个人仿佛都在无声的说着一句话,一句九姑曾在皇鸾钟前说过的话:“你会遭天谴的。” 是的,天遣。 这句无数人说过的诅咒,终于到了应验的时候了么? 然而,血鹰衣都杀不死我,天谴又在哪里? 郭敖厉声嘶啸,突然跪了下去,仰望苍穹:“我杀了亲生父母,杀了兄长,杀了朋友,可是天谴呢,天谴在哪里?” 薄云笼罩的穹庐上,只有一轮孤寂的明月,无声垂照在他身上。 赤红的长袍占满了鲜血,却让那些璀璨的金色文藻更加鲜活。郭敖伏倒在大地上,长发完全散开,全身剧烈颤抖,似乎在无声的痛哭,他的身体被掩盖在这华丽的文藻下,却显得苍白、黯淡,宛如死灰。 众人无言地看着这个华服簇拥中的少年暴君。 他也曾如此热血彭湃地仗剑江湖,打抱不平,那时,他只想做一个浪子,在江湖上打马纵歌,累了的时候,还有二三知己,纵情畅饮。 他也曾心怀天下,在少室山顶立起猎猎大旗。那时,他只想做一个英雄,一个能肃清天下,匡扶正义的英雄。 他也曾如此疯狂的破坏,烧毁青阳宫,剑劈天仪柱,发动武林正邪大战。那时,他也不过是一个太渴求大家认同的孩子,只是想脱开父辈的笼罩,证实自己。 然而,如今,这一切与他无关了。 他是一个陌生人。 你无论怎么哭告、哀求、破坏……都没有人再容忍你,关怀你,劝说你,不会有人为你悲哀,遗憾,甚至动怒,甚至没有人会看你一眼。 他已经彻底被天下抛弃。 郭敖突然抬起头,他从心底感到了一阵惶恐。他望向崇轩,望向步剑尘,望向柏雍。 他们眼中没有了丝毫温度,甚至连恨也没有。 郭敖仿佛觉得自己被赤身裸体放入了一个不可知的世界,他的目光慌乱地逡巡着,突然拉过一名华音阁弟子,急问道:“你知道什么是天谴么?” 那名华音阁弟子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摇头。郭敖发出一阵咯咯的邪笑,道:“我知道了,原来这就是天谴!” 他猛地一用力,那名弟子一声惨叫,右手被他硬生生地撕了下来,立时痛得连声惨叫。郭敖大笑道:“我知道了,这就是天谴!” 他昂头道:“为什么我的天谴还没有来?” 柏雍脸上变色,脱口道:“不好!他完全疯了!” 仿佛是印证他这句话般,郭敖身子又化成一道黑潮,向人群中卷去,开始了疯狂的杀戮。此时已无人再能挡住他了! 杨逸之双眉深蹙,道:“该怎么办才好?” 柏雍犹豫着,终于道:“杨盟主,只有你才能拦住他!” 杨逸之叹息道:“可惜我对《梵天宝卷》的领悟极为奇特,三个时辰之内,只能施展一次风月剑法。” 柏雍怆然一笑,道:“我有办法让你再次施展风月剑法,但你要答应我,这次绝不能留情,一定要杀死郭敖!因为,他已经完全入魔了!” 杨逸之盯着郭敖,他有些不忍,却终于点了点头,道:“好吧,我答应你!” 柏雍点点头,将手放在他背上:“你只能施展一次剑法,是因为你修习的《梵天宝卷》不全,真力不能随意运行。我将你的经脉打通后,你或许还是不能随意施展风月之剑,但却多了种可能,在你全心全意,舍身于剑时,便可能会再次施展出绝世一剑来。” 一股微淡的气息自他的掌心发出,融入到杨逸之的体内。杨逸之不由得浑身一震,那气息竟跟他所修习的一模一样,入体之后便迅速跟本来的修为融合为一,再也不分彼此。 杨逸之也是梵天宝卷的修习者,他明白这道劲力就是柏雍所悟的《梵天宝卷》的精华,而这是绝对无法重生,也无法弥补的。 杨逸之脱身挣开,摇头道:“不可……” 柏雍却牢牢握住他的手,笑道:“我传功于你,只是因为我厌倦了江湖,行将离开。此后……《梵天宝卷》只有一个主人,再没有传说中的对决,今后的武林,也只有靠你来守护了!” 杨逸之仍在摇头,突然四周杀伐之声大作,却见郭敖身化魔龙,正在大肆屠戮,瞬间竟已杀了三十几人。 柏雍正色道:“传说《梵天宝卷》是创世神写下的典籍,是光明的元枢,本是为了对抗杀戮与破坏之力而生。你我有缘得到此书,便注定不能独善其身。如今郭敖献身为魔,血鹰已出而无功,天下唯一的希望,就是这《梵天宝卷》了。” 杨逸之眉头紧蹙,神色更加凝重:“为什么是你?” 柏雍随即又笑了,那闲散不羁的神情又浮现在脸上:“我天生是个懒人,最近又运气好,交了桃花运,所以只好先去救沈青悒,再和她隐居山林了。这样悠闲的好事你就让我抢先一步,维护天下的重担你先担几年罢。” 杨逸之看着他,似乎还在思索什么。柏雍趁他犹豫的一瞬,双掌突然错动,那股微淡的气息瞬间透体而入,与杨逸之体内真气回合,顿时融化得了无痕迹。 杨逸之一惊,扶住他道:“你又何苦?” 柏雍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苍白,但他的笑容却更加萧疏:“此间之乐,你早晚也会明白的。我要去华音阁石牢救沈青悒了。记住,不能心软。”他看了郭敖一眼,声音有些怆然:“杀了他,才是对他最好的结局。” 杨逸之默然,终于点了点头。 柏雍推开他,挥了挥手:“日后有空,可以到武当后山来找我。我会很多种啸歌,一起啸给你听……”他转过身,踉跄着向山下行去,再也没有回头。 “血鹰衣都杀不了我,天谴又在哪里?”随着郭敖一声声绝望的呼啸,鲜血染红了大地。 天谴在哪里? 峰峦回响,天地也似乎与之同问。 生命就在舞阳剑夺目的光芒中,无声枯萎,寂静庄严的华音阁门前,顿时化为无边炼狱。 天谴在哪里? 杨逸之眼前浮起了一片血海。 几月前,洞庭之上,遮罗耶那也是这样大肆杀戮,是他踏波而来,独战武功高如神魔的遮罗耶那,阻止了那场杀戮。 如今这一幕又已重演,只是化身为魔的,却是他曾肝胆相照的朋友。 曼荼罗教中,是他为自己护法,完成了梵天宝卷最初的修行。如今,这部完全成型的绝世密典,第一次出手,却是为了杀他。 杀了他,才是对他最好的拯救。杨逸之缓缓合上了双眼。 一团月华在杨逸之指尖凝聚,这汇聚了柏雍嘱托与修为的一剑,这决定天下命运的一剑,终于再度凝形! 突然,只听一个淡淡的声音道:“明月恼人,如何不肯照耀?” 轰的一声响,四天胜阵中忽然大放光明,将这一片天地照得无比明亮。郭敖倏然住手! 杨逸之心一宽,心神刹那间融会到那团不分彼此的内息中去。 血气缭绕中,郭敖的眸子就宛如冷电一般,紧紧盯着前方。 一人萧然,踏月而来。他的影子才一出现,华音阁众弟子脸上登时显出一阵喜色,情不自禁地大叫了起来:“阁主!” 郭敖厉声道:“谁是阁主?我才是你们的阁主!” 月色渐明,那人的形容越来越清晰,郭敖大笑道:“卓王孙,你终于来了!” 卓王孙淡淡道:“一月之约已竟,从此你再不是华音阁中人。” 郭敖厉声道:“我知道你想做华音阁的阁主,但只有我见过春水剑谱,只有我领悟了春水剑法,你凭什么做阁主?” 卓王孙笑了,月亮的光华映在他的笑容上,他的笑忽然燃烧起来,恍惚之间似乎整个天地都随之而笑:“春水剑法?从我开始,华音阁主再无需领悟春水剑法。” 郭敖一窒,他的心不禁愤怒起来,因为他看到了卓王孙身上有一样东西,是他永远无法拥有的,那就是霸气,与生俱来的霸气。敢为天地立言,敢以身先天下的霸气。 于长空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气概? 郭敖狂怒着,身子剧烈颤抖起来,冷笑道:“千古的规矩,你说改就改,凭什么?” 卓王孙没有回答,他只是转头看着华音阁众弟子。众弟子互相看了一眼,忽然全都站在了卓王孙身后,只除了步剑尘。 步剑尘的身子也在颤抖着。 郭敖怒到极处,反而冷静下来,咬牙道:“我杀了你后,看你是否还这么骄傲?” 卓王孙昂首,望着那悠远而淡淡的远天:“我每杀一个人,都会为他找一柄最适合他的剑。我本该早点来的,却一直没有找到适合你的剑。” 郭敖笑了:“那你现在想明白了?要用什么剑来杀我?” 卓王孙缓缓道:“舞阳剑!” 郭敖笑了,舞阳剑就在他手上。 这把剑是他所有的荣耀,也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依傍。他曾以为他能放下这柄剑,但千秋万古之后,他才发现,这柄剑已经是他的生命,无法割舍。 要杀郭敖,就需要用舞阳剑。 郭敖道:“我倒要看看,你用什么招数来破我的春水剑法?” 卓王孙沉吟着,缓缓道:“你还没明白,这世上根本没有春水剑法。” 郭敖脸色剧变,大声道:“你说什么?” 卓王孙淡淡道:“世上根本就没有春水剑法,有的只是自己觉悟的剑意。简春水老先生写这本春水剑谱的时候,将自己所顿悟的剑意全都凝聚其中,希望后世之人能从他的剑意中,顿悟出属于自己的剑意,所以才不重招式。这一点,我看到春水剑谱上的四个字的时候,就已经领悟了,所以我不必再去翻看剑谱里面的内容。” 他的目光倏然落下,却仿佛浩瀚的大海,将郭敖困住:“而看完整本剑谱的你,又领悟了几成呢?” 郭敖更窒,他心底甚至涌起一阵羞愤之意,为什么他就没想到这一点?难道他真的不如卓王孙?他恶狠狠地盯着眼前这个人,这个抢夺了他一切的人。 他的身份,他的地位,他的光荣,他的梦想,甚至还有,他的爱情。 郭敖突然大声道:“我要杀了你!” 他一步踏出,周身的血气猛地鼓涌而起,他厉声道:“我要杀了你!” 他又是一步踏出,刚明亮的月色被他滔天而起的剑气倏地湮灭下去,他凄声道:“我要杀了你!” 剑光轰然暴射而出,舞阳剑在一瞬间化成一道流星,向卓王孙横空而去。这一剑,郭敖赌上了全部的胜机! 这一剑不中,他将以身殉之。因为他知道,这一剑如不得手,他的信心将完全跨掉。 卓王孙淡淡道:“看清楚了,这才是真正的春水剑意!” 他的手倏然动了,郭敖不由得一顿,他不由自主地控住了剑势,想要看清楚卓王孙究竟是如何出手的。 他看清楚了,漫天剑光挥霍,组合成三个巨大的字: “卓王孙!” 那是狂压天下的狂气,傲出长天的傲气,那是无法模仿的,也无法企及想望的威严,在这个人的手下施展出来,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不可一世! 这是否每个男子心中的理想? 这三个字的最后一划,铮然敲在舞阳剑身上。这柄绝世的宝剑在这一瞬间显得是那么的灰暗,被这一指敲中,两股霸悍的真气撞击,舞阳剑嗡然折为两段,卓王孙行云流水般抄起飞射的剑锋,刺入了郭敖的胸膛。 郭敖居然完全无法招架!他踉跄后退,脸上已全无血色。 卓王孙负手而立,淡淡道:“我要杀你。” 剑锋如芒,直溅郭敖。郭敖失魂落魄般,竟忘了闪躲。 杨逸之脸色大变,风月之剑信手而出,叫道:“不可!” 两道剑光交溅在一起,杨逸之长身玉立,站在郭敖身前。 他心中涌起一阵感叹,这一剑,他本要杀郭敖的,却还是出手救了他。 卓王孙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杨盟主还未令我失望。你若能再挡我一剑,我便饶了他又如何?” 他左手轻弯剑尖,嗡然声响中,半截舞阳剑被他折成了个半圈,凌厉的剑意却倏然溅了出来。 杨逸之黯然道:“可惜我只能出一剑!”他回想起柏雍,心头不禁涌起了一阵怅惘,他知道,从此江湖之上,他是再也不会见到这位少年了。他传功给自己,是为了心中最后残留的那份友情,此后江湖中便尽是厌倦,又如何能再停留呢? 卓王孙淡淡道:“那就走开,天下能顿悟剑中三昧的人不多,我不想杀你。” 杨逸之默然,脚步却一动不动。 卓王孙目光渐形凌厉,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老朽愿以一命换一命,不知可否?” 步剑尘的形容看上去前所未有地苍老,蹒跚走到卓王孙面前。夜风吹起他的头发,竟已有斑斑白色。 卓王孙淡淡道:“仲君结尘而去,财神武功已失,华音阁元老,就只有你一人了。” 步剑尘死意虽坚,闻言不禁一惊,脱口道:“你……你知道财神是谁了?” 卓王孙悠然一笑,手中多了一枚信笺,道:“就在此中,我已看过。” 他微微用力,那描着海棠的信笺蓬然化为粉尘。 卓王孙的目光从步剑尘、崇轩身上一一扫过,淡淡道:“我当日不杀你,便是为了今日将你们三人一齐驱逐,从我而后,华音阁再不设元老之职,权力只归于阁主一人。” 步剑尘惨然道:“丹真的预言并没有错,华音阁传世千年,看来真的到了灭亡的一天了。” 卓王孙笑道:“华音阁在我手中自会发扬光大,你但可放心的去了。” 步剑尘却摇了摇头:“你想必一定很疑惑,为什么你武功、计谋、气度尽皆高于郭敖,而我却一心一意阻止你上位?” 卓王孙淡然笑道:“想必是为了于长空的嘱托。” 步剑尘怆然一笑,道:“你错了。我阻止你,不过是我看到了你的未来……”他顿了顿,又道:“一个门派,能传承千年,不是因为它每一任的领导者都惊才绝艳,而是因为制度的完备。长老议事,诸权制衡,这样,就算在某代产生一个平庸的阁主,华音阁仍会平安的运转下去,直到将来。这才是华音阁能历经千年风雨,始终傲视武林的原因。” 卓王孙淡淡道:“我一个人就已足够。” 步剑尘摇头道:“或许你能,但以后呢?大权归于一人,是天下最危险之事。当某任阁主并不能如你一样掌控一切时,华音阁的劫难也就到了。”他抬起头,望着他,声音显得无比苍老:“你仿佛因为破坏而生,你会破坏掉所有的制度,所有的规则,因此,也破坏了华音阁的未来。” 卓王孙注视着他,一字字道:“我就是华音阁的未来。” 步剑尘呆呆地望着他,似乎也为他话中无尽的气势所摄。 他终于点了点头:“很好,可惜我看不到这未来了……”他望向郭敖:“我一生都为华音阁奔劳,现在老了,也不想再去别处了。你若是答应我放了郭敖,就取了我的性命吧。他落到今日之惨,未始没有我的过错……” 他看了郭敖一眼,郭敖大笑道:“步叔叔,我乃奸贼严嵩之亲子,跟于长空没有半点关系,你又何须献这个殷勤呢?快快走吧,小鸾还等着你呢!” 步剑尘摇摇头,道:“我只知道我答应过阁主,要找到你,好好照顾你。你是不是阁主的儿子,我并不知道!” 郭敖一怔,开始大笑,歇斯底里地大笑。 步剑尘不再看他,黯然对卓王孙道:“我只有一个女儿,你知道她是无辜的。” 卓王孙面容一肃,道:“我会好好照顾小鸾的……你智谋空绝天下,为人坚忍,我若不杀你,华音阁不安。” 步剑尘笑了笑,道:“我知道,所以我一直为你留着这柄剑。”他轻轻地从身后掣出一柄青郁的重剑,交到卓王孙手中。 昧爽剑。 文王伐纣之剑。以下易上之剑。改朝换代之剑。 血乱长空。 卓王孙葬剑于地,而后慢慢转身,盯住崇轩。 “你便是财神。” 众人耸然动容,无论谁都想不到,执华音阁牛耳的三大元老之中最为神秘的财神,居然是天罗教的教主崇轩! 崇轩脸色苍白,笑了笑,道:“这个秘密,本来只有我和仲君知道的。” 卓王孙道:“她和你共同策划了这场密谋,耗时十年,动用人力物力无数,为的又是什么?” 崇轩道:“华音阁有意一统武林,但却不愿背负恶名,于是派我潜入天罗教,想借着魔教之手,扫平天下,然后再与华音阁里应外合,殄灭魔教。如此,则美誉、声望、权势皆归华音阁所有,武林中门派纷争,互相杀戮的日子,也算有了个尽头。” 卓王孙点头道:“这个计策很好,但要取得天罗教的信任,并非易事。” 崇轩嘴角泛起一丝苦笑:“的确不易,我花了三年的时间,才坐上副教主的位置。然而更难的,却是让天罗教得到足以替华音阁肃清天下的实力。为此,我先集齐了四天令,再远走千里,前往藏边乐胜伦宫掘出天罗宝藏。又花了无数的心血,才让其中的秘魔之影得以重新使用。” 十年,十年的苦心经营,他让本在于长空剑下凋零的天罗教重振声威,横扫武林,这其中付出了多少心血,多少代价。 卓王孙点了点头:“在此之间,仲君也该帮了你不少忙罢?” 崇轩道:“于阁主去世后,她是唯一知道我身份之人,当初击杀萧长野,也是受我所托。” 卓王孙道:“萧长野武功极高,当年虽决心退隐江湖,然而难保不有出山的一天,更何况尹绣瑚并不是一个耐得住隐居的女人。我若是你,也会这么做。” 崇轩也一笑道:“我们本来就是一类人。” 卓王孙道:“我只是不明白,当初君山一战,你被逼入绝境,却为何依旧不肯向步剑尘说明身份?” 崇轩苦笑道:“少林、武当已灭,峨嵋也危在旦夕。自那时起,华音阁出手讨伐天罗教,赢得无上声望,就已是计划的一部分。为了让这个计划更像一点,仲君和我并没有让步剑尘知道我的身份。”他看了卓王孙一眼,淡淡笑道:“不过你放心,那时你杀不了我,因为仲君就在一旁,若到最后关头,她一定会出手。” 卓王孙盯着他,突然道:“你当时也很想与我一战罢?” 崇轩一怔,随即笑了:“的确,我那时出手,是想将你毙于剑下。” 卓王孙冷冷道:“也是为了那个预言?” 崇轩道:“我并不相信什么预言,只是觉得,你若一天活着,丹真就一天不能获得自由。杀了你,她再不会寻觅四方,再不会为虚无缥缈的神示、预言痛苦……”他淡淡笑了:“我也曾让铁恨做我的替身,本想你死在他的血鹰之下,可惜机缘巧合,我始终没能杀得了你。” 卓王孙淡然道:“不必遗憾,因为天下没有人能杀得了我。我只是在想,为什么你和仲君的计划最终没有执行完呢?” 没有执行完?崇轩再度苦笑了。 的确,按照计划,他应该在恰当的时候,和华音阁里应外合,将天罗教完全灭绝。然而,十年了,他寄身西昆仑山,经营着这块原本贫瘠偏僻之地。每一个天罗教众都将他奉为神明,以为他能带领着他们走向中兴。 正是这种崇敬与热情,时时让他觉得迷茫。 曾几何时,他也曾一次次憧憬着自己计划实现的那一天,那时天下将没有派别,没有争斗,有的只是一个辉煌无比的名字——华音阁。 但当这一天真的就要来到之时,他却迟疑了。 他如何去面对数千教众惊惶、绝望的目光? 他有些自嘲的笑了笑,却没有说出他的迟疑,而是换了一个理由:“因为我忽然发现,江湖上若只有一个门派,未必是什么好事。” 卓王孙慢慢点了点头,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看来只有你知道这个道理。我本该杀了你的。” 崇轩苦笑:“但我用过血魔搜魂术之后,武功全失,已经不配一杀了,是么?” 卓王孙摇头:“因为我本没有为你准备适合的剑。”他转头看着丹真,道:“你们走罢。” 崇轩点了点头,向丹真走去,却突然笑了:“动手吧,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丹真洁白的面容上也笼了一层哀伤:“你说得对,无论我还是你,都不应该再掺入到这武林风雨中了。” 她手中有一块不起眼的石头。西昆仑石,传说能储尽人的三生。丹真凝望着崇轩,西昆仑石中的波纹在缓缓萦转着,似乎是一只沉睡的眼。 丹真慢慢道:“相见何如不见?你我本就不该相遇的!” 她拿起崇轩的手,握在西昆仑石上。崇轩身子一震,只觉一股困慵之意袭上心来,整个世界都变得朦朦胧胧起来。但他心底一段沉埋的记忆却霍然雪亮起来,瞬间占满了他整颗心。 那座交映如光影的湖,那个叫做莲华的女子。(事详《武林客栈外传·天罗宝藏》) 那段早就被封闭如尘埃的情缘。 他凝视着丹真的眸子,却发现丹真也同样在凝视着他。他忽然明白,他早就遇到过,爱过这个女子,但仿佛注定一般,他只有离开。 就宛如轮回。 她只是他一瞬间的情人,从此,将永远在尘世中陌路。或许他还会遇到她,还会看到一样深情的眸子,但他却再也不记得,为何这深情如此熟悉,如此悲伤。 他心中会永留一分怅惘,却不知从何而来。 西昆仑石慢慢静止,崇轩的手自丹真手中滑落,他仿佛失去魂魄一般,慢慢走入了月光中。 他没有回头,丹真的目光也垂下,不去看他。他们两人的记忆,就都留在了这颗西昆仑石中,此后,他们只有来生,没有今生,前世。 月华正明。 卓王孙缓缓道:“我虽答应不杀你,可也不容你为祸人间。我要用玄铁链将你锁在青阳洞中,你可愿意?” 郭敖好不容易自狂笑中停住,道:“我只有一个要求。” 卓王孙静静等着他说。郭敖倏然出手,指着上官红,道:“我要他跟我关在一起!” 上官红一声惨叫,起身欲遁,但卓王孙的目光转在他身上,他竟然连跑的勇气都没有了。恍惚之间,只听卓王孙微笑道:“我答应你。” 上官红心胆俱裂,不由晕了过去。 自此,华音阁天霜谷青阳洞中,就多了两个囚犯。一个不时会在月下发狂,追打撕扭着另一个。另一个就只能拼命躲藏,不久就伤痕累累。 这个山谷与世隔绝,绝没有旁人能够进入。 只是每隔七天,会有一位面上隐隐透着青气的少女,为他们送去食物和水。 她似乎大病初愈,清秀的脸上写满了悲伤。 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李清愁疲倦地躺在黑暗中,感觉自己的生命在逐渐失去。突然,一双温暖的手覆上了他的脸,李清愁就觉那温暖竟是如此震撼,如此熟悉。 热泪从他的心头涌起,流出眼眸。李清愁不敢睁眼,只觉一个柔腻的脸庞跟他挨在了一起。他的心怀忽然放开,所有的顾忌都化作流风散水,不纳心怀。 因为他是如此怀念那份温暖,哪又何必再拒绝呢? 传承千年的华音阁,终于寂静下去了。 宛如它所经历过的每一次江湖纷争,尽管会令它满身尘埃,却不能损折它的神秘,美丽。皎洁的月色再度上来时,四天胜阵重新运转,将它与这个世界隔绝。翌日,江湖上每一个门派都接到一份大红帖子,署名: “华音阁阁主卓王孙”。 一个江湖上的新时代,于是来临。 (《武林客栈》系列全文完,后事请见《华音流韶》系列) ------------ 外传 ------------ 第四章、春山剑雨染葱茏 武当山的情况并不比嵩山好多少,魔教存心立威,一战剿平武当之后,便放了一把火,将武当真武观烧成一片白地。 武当山较嵩山更为陡峭,石料、木料运输极不方便,重建工程进展缓慢。 好在先下山的那批江湖豪客已经聚集了一批人,这些人中有许多乃一方霸主,早年或受武当大恩,或与武当有间接师承。 武当遭惨祸之时他们由于距离较远,未能尽一分心力,多数抱憾中心,此时见华音阁牵头,早就愿誓死相从。 有些人不惜倾家荡产,雇佣丁夫将木石输送上山。是以武当山中来帮手助威之人,比之少林寺几乎多了一倍,工程进展,倒也未受太多耽搁。 武当山的情况并不比嵩山好多少,魔教存心立威,一战剿平武当之后,便放了一把火,将武当真武观烧成一片白地。武当山较嵩山更为陡峭,石料、木料运输极不方便,重建工程进展缓慢。好在先下山的那批江湖豪客已经聚集了一批人,这些人中有许多乃一方霸主,早年或受武当大恩,或与武当有间接师承。武当遭惨祸之时他们由于距离较远,未能尽一分心力,多数抱憾中心,此时见华音阁牵头,早就愿誓死相从。有些人不惜倾家荡产,雇佣丁夫将木石输送上山。是以武当山中来帮手助威之人,比之少林寺几乎多了一倍,工程进展,倒也未受太多耽搁。 但郭敖却丝毫都不敢松懈。华音阁既然藏有少林寺的武功秘笈,当然也就藏有武当山的。他此时受到群雄情绪的感召,深知自己这样做虽然大违华音阁的初衷,未必能得到财神、仲君的拥戴,但却于江湖大局极为有利,像韩青主等年纪较轻之人就情绪激昂,想要随着他做一番大事业。 然而,武当也会出现少林那样的不测之灾么? 重建依然在进行着,由韩青主亲自押送的武当秘笈也运到了武当山上,并没有出什么差错。一切看上去都很顺利。郭敖亲自监督,将武当山的溟霜石室重开,用来放置这些秘笈。溟霜石室建成于百年前,墙壁中内嵌铁条钢板,用泥石浇铸而成,厚达两尺。除了仅留的一个门外,连一个小孔都没有。而郭敖就坐在这扇门前,绝不放一个人进入。 显然,武当山上的每个人都听说过少林寺中发生的事,也就没人置疑郭敖的做法。相反,他们暗暗感激郭敖,因为只有真心想帮忙的人,才会这么在意别人的财物。 这些秘笈送到武当之后,便是武当的财物了,而且是武当派延续、发展的基石。 不用等到真武道观完全建成,只要将财物与秘笈交接给清玄道长,华音阁帮助重建武当派的壮举,就算完成了。 第七日清晨,郭敖携着远道赶来的清玄,小心翼翼地打开溟霜石室的石门,他心中怀着忐忑与不安,深恐看到的又是一堆堆的尘埃。幸好,那些秘笈还完好地堆放在室内,并无一丝损伤。他轻轻呼了一口气,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心情也跟着舒畅起来。 华音阁本介乎正邪之间,与少林武当多有恩怨。纵然不是水火不容,但也少有往来。少林武当殁后,正道失去两大支柱,风雨飘摇,人人惶惶,派派自危,更说不上联手对付魔教了。谁都想不到华音阁此时挺身而出,挽狂澜于将倒,扶大厦于将倾,尽全力重建少林武当,还正道以希冀。这份胸襟,当真是人所难及。 群豪目送郭敖下山时,都不禁暗暗发誓,日后就算华音阁再如何欺压他们,都绝不反抗;但凡华音阁主之命,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 郭敖的心情也很愉悦,武当重建的顺利冲淡了少林寺中遇到的不愉快,让他顺理成章地将那场诡异的大火称之为意外。 他率领教众回归华音阁,第一次,感受到了华音阁主那足以制御一切的权力。 他相信,自己能够驾驭这权力,在江湖中大放一段异彩,就如重建少林武当一般。 天下有几人有这样的魄力与勇气? 无尽清波,云蒸霞蔚。 华音阁最核心的水域霜钰湖上,风烟正盛。白玉牌楼与天仪柱耸天而立,在湖波中投下巨大的影子。 步剑尘就站在湖畔,看着踏日光而来的郭敖。这个年轻人神采飞扬,似乎满空的日光都只照耀在他身上,让他逼生出无比的气势。 步剑尘不得不承认,郭敖的表现,已经大大超出了他的想像。 尽管,他还没有于长空那超绝一切的霸气,但他能够走出华音阁,力助正道,由外而内建立威信的气度,让步剑尘觉得自己的选择,也许并没有错。 但他能打败卓王孙么?步剑尘心中殊无半分把握。那个人就仿佛是永远不败的,不但没人能够打败,而且没有人配做他的对手。 但郭敖也许能,因为郭敖承继了于长空的荣光,独一无二的于长空。 步剑尘深深吸了口气,看着郭敖站在他面前,恭谨地行了一礼。 郭敖道:“我现在算不算是华音阁主?” 步剑尘沉吟着,思索着郭敖说这句话的含义,慢慢道:“只要你能命令动华音阁的人,你就是华音阁的阁主。” 郭敖也思索着这句话的含义,点了点头,道:“我想请问步先生,如何能让一个人的武功恢复?” 步剑尘的目光倏然抬起,凝注在郭敖脸上。郭敖一动不动,迎着步剑尘的目光。 于是,步剑尘的目光散开,望向天际的浮云:“身为阁主,不应太关心别人的死活。” 郭敖沉默,然后道:“我不能。” 步剑尘也沉默,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只能做华音阁的代阁主,却不能做阁主么?” 郭敖摇了摇头,他不知道,江湖上也没有任何人能知道。步剑尘代华音阁主十几年,将华音阁管理得井井有条。他本身的武功也许并不太强,但又有谁敢向他出手?何况传言步剑尘与仲君私交极好,他实在有足够的理由成为阁主。 但他没有。步剑尘语调中也有些伤感:“因为我的心不够坚定。华音阁主手中握有太大的力量,也背负着太多的责任。我可以承担这些责任,但却无法控制这些力量。” 他的目光重新凝注在郭敖身上:“你也一样。否则,在峨嵋山上,你就不会被钟成子控制。” 郭敖一惊,步剑尘足不出户,但峨嵋山上发生的一切,无不在其掌握。他不由想起了峨嵋山上的那片血红,那时他沉浸在少时的回忆中,施展飞血剑法,杀人无数。那时,若不是李清愁,他的心几乎沦丧。 步剑尘悠悠道:“你要做阁主,就要让你的心坚定,浮世的一切,不过是筹码,只有你超然于这一切之外,你在博弈——所以你不必再理会别人的生死。” 郭敖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明白步剑尘的意思。在高位者必须要明大局,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在决断时绝不能受个人感情的影响。 但郭敖能如此做么?他能放任李清愁全身武功尽失而不管么?也许自己还是无法胜任华音阁主之职吧,郭敖有些悲哀地想着。但他已决定,就算不借助华音阁的力量,他也一定要将李清愁救好!他转过身来,向青阳宫走去。 他知道,步剑尘若不想答应的事情,无论是谁,无论怎么求,他都不会答应的。 否则,他就不会居摄阁主之位十年了。 步剑尘的声音缓缓传了过来:“要将失去的东西补回来,那是神才有的力量,所以,若想恢复武功,当有神的遗物才行。” 郭敖的脚步立即定住,步剑尘续道:“而今武林中相传为神衹灵物的,只有十件,大部分都在天罗教手中。你若是能将天罗十宝的灞雨环寻来,我就助你恢复李清愁的武功。” 他再也不多说一个字,消失在氤氲的水气中。 灞雨环,郭敖仔细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了一遍。 天罗十宝,天罗教手中,这个讯息包含了什么含义,郭敖很清楚,但他没有一丝的犹豫,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剑。 上天入地,他都要找到灞雨环! 但如何才能找到崇轩?如何才能说服他交出灞雨环?郭敖满脸都是苦笑,他可以重建十座少林寺,但却没有把握说服崇轩做任何一件事。 甚至,他根本没法找到崇轩! 柏雍舒惬地躺在罗汉床上,倚着的是韩青主最爱的丝竹绣枕,手中拿着的是韩青主最爱的红泥茶盏,喝的是韩青主最爱的雨过天青茶。奇怪的是,韩青主不但不抱怨,而且很服气地扇着自己最爱的紫竹折扇,用自己最爱的小火炉煨茶给柏雍喝。他似乎还生怕柏雍不满意,每煮出一杯来,就面色紧张地等着柏雍评点。柏雍的脸色一直是淡淡的,这让韩青主越来越不安。 柏雍已经换了一身竹叶青的绸缎长袍,用一条红丝带随便地扎在腰间,仿若魏晋人物,风流倜傥。 做什么事,就要穿什么衣服,这是柏雍的原则。 这身衣服,自然最适合林下品风,悠闲自得。 郭敖踏进青阳宫中时,就看到了这一幕情景。他并没有奇怪,因为他知道以柏雍之能,自可让韩青主俯首。这也让他的愁容稍解,他相信,柏雍一定会有办法的。 果然,柏雍面色丝毫不变地听完郭敖所说之后,悠然将手中的茶喝完,道:“你想要找崇轩?” 郭敖点点头。 柏雍道:“我可以帮你。” 郭敖大喜。 柏雍道:“你想要灞雨环?” 郭敖点点头。 柏雍道:“没有问题。” 郭敖惊喜。 柏雍道:“其实找崇轩极为简单,只不过你没有想到而已。” 郭敖静静地、很认真地听着,因为,他知道柏雍决不会骗他。果然,柏雍道:“江湖上传言道,本月十五,崇轩要约步剑尘决战于西湖城隍阁,那么,你又何必费心去找他呢?” 他这一说,郭敖登时想起,步剑尘果然说过此事!要找崇轩真的很简单,那么如何拿到灞雨环呢? 柏雍悠然道:“那你就要带我去了。” 郭敖迟疑着,但他并没有把握能从崇轩手中要出灞雨环来,所以,他点了点头。他知道,如果柏雍答应能拿到灞雨环,他就一定能拿到! 柏雍又拿起一只茶盏来,缓缓饮下,道:“你有空的时候,不妨多来喝几杯茶。” 郭敖刚跨出的脚步顿住。柏雍放下手中的茶盏:“你的杀气太重,这样不好。” 郭敖苦笑着,他也知道自己这段时间做了许多可怕的事,但他能停止么? 柏雍摇了摇头,道:“城隍阁山高风大,我该穿什么衣服呢?” 月圆之夜,与先生论剑于西湖城隍阁。 天罗崇轩。 柏雍喃喃念着,他的眉头皱起,因为他在沉思着。等他念到第九遍的时候,他忽然道:“我发觉崇轩这个人很难对付。” 郭敖道:“何所见而言此?” 柏雍道:“你看他下的这封战书,完全不管别人答应不答应,言下之意,就是他决定的事情,没有人能反对。如果没有猜错,步剑尘拿到这封信的时候,一定非常吃惊,因为这封信出现在他绝想不到、但却一定能看到的地方。” 郭敖叹道:“你没有猜错。” 柏雍道:“步剑尘看到这封信,就知道自己非应战不可,因为崇轩既然能将信送过来,就表明他有足够的能力让步剑尘无法拒绝。不但如此,铁剑门掌门、神拳门掌门,九华掌门、吴越王都没有办法拒绝。” 郭敖皱眉道:“关他们什么事?” 柏雍笑道:“一定关他们的事,因为他们也都接到了同样的一封信!” 郭敖惊道:“难道说崇轩同时约他们五人城隍阁论剑?也就是说……” 柏雍道:“你猜的没错,也就是说,崇轩自信能挫败他们五人之联手!我向来没小瞧过他,但仍没想到他的武功竟然高到了如此的境界。” 郭敖沉默着,铁剑门伍野照,神拳门周鼎乾,九华陆北溟,华音步剑尘,以及大内吴越王,这五个人的武功均极为不凡,崇轩武功高绝,但又如何抵挡这五人联手? 郭敖的心沉了下去,他见过吴越王与步剑尘的武功,单这两人联手,他就没有必胜的把握。那他又如何夺得灞雨环呢? 柏雍的手指竖了起来:“你只有一个机会。” 郭敖很认真地看着他,等着他解释。 柏雍微笑道:“你要知道,崇轩既然要同时挑战五大高手,必然不会早来,至少要等到五大高手聚齐了,才会显身。这恰好给你留出了足够的时间。你只要……” 九月十五的傍晚时分,暮色正浓。 他们正乘着一叶扁舟,荡漾在西湖之上。柏雍映着粼粼的波光,指点天下。郭敖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丝笑容。夕阳中,江南山水秀如西子,在西湖四面蔓延着,逐渐露出了一角翼然,仿佛挂于天外。 那便是城隍阁,余杭城的最高处。 郭敖踏着染满青苔的石阶,慢慢向上走着。当他的脚步跨入城隍阁时,他的目光也在一瞬之间望到了四个人。 此刻夜色更浓,烟雨凄迷,四人的脸都隐在城隍阁的风雾之中,看不清楚。但每个人都气度不凡,想来正是伍野照、周鼎乾、陆北溟、吴越王。他们各据厅中的一方,彼此绝不交谈。 郭敖才一出现,四双眼睛立时全都盯在他身上。郭敖面无表情,缓缓走到阁的中央。阁正中是一只石桌,遥遥与城隍像相对。 郭敖慢慢坐了下来。他没有说话。 伍野照冷森森地横了他一眼,道:“小子,你还不走,一会便死无葬身之地!” 郭敖淡淡一笑,道:“我不走,你们走!” 伍野照向来心高气傲,闻言大怒,道:“你说什么!” 他的面前陡然闪过一道剑光。那剑光取的并不是他,而是从他眼前一划而过,夭矫盘旋,宛如一条神龙一般,倏然上腾,凌空变换,恍惚之间仿佛动了几动,但却又似乎并未有发生任何变化。但周鼎乾与伍野照心中却都兴起了一股森然之意,仿佛这一剑直刺进了他们心房! 两人齐声道:“于长空的剑心诀?” 一言既出,两人都是脸上变色,相互对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惊恐。伍野照与周鼎乾都是本派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做了掌门之后,更是目空一切。也正是如此,当年于长空游剑天下时,先找的就是这两个人。于长空本想与两人各自一较高低的,但见了他们之后,大为失望,只出了一剑,就将两人击溃。两人大受挫折,回去后苦思苦练,二十几年过去了,于长空那一剑犹在眼前,但两人仍未想出破解之法! 这击败他们的一剑,正与郭敖此时所施展的一模一样。春水剑法第一式,冰河解冻。 郭敖悠然道:“这不是剑心诀,这是真正的春水剑法。” 伍野照脸上尽是死灰之色,强笑道:“剑心诀本就是从春水剑法中演变而来的,剑心诀就是春水剑法,春水剑法就是剑心诀。你既然修成了这等武功,我们两个老头子果然该走了。” 他脸上尽是萧索之意,一颗雄心在剑光闪烁的瞬间,尽数消磨。 这一剑,他仍然挡不住! 郭敖知道他心中所想,犹豫了一下,道:“两位前辈,请将兵刃留下。” 伍野照霍然抬头,怒火几乎将双目烧赤,他的声音在城隍阁狭小的空间中扭曲变形:“你说什么?” 显然,铁剑门掌门的自尊让他绝受不了这个侮辱,他宁愿死!他的手一翻,铁剑门第一名剑碧水剑宛如一潭秋水,盈盈握于他的手中。 周鼎乾跨上一步,叫道:“伍兄,难道你还不明白这位少侠的苦心?” 伍野照微微呆了呆,周鼎乾目注郭敖,道:“请问少侠姓名?” 郭敖抱拳道:“不敢。在下郭敖。” 周鼎乾耸然动容道:“剑神郭敖?” 郭敖笑道:“剑神的称号,只是江湖上的谬赞而已。在下愧不敢当。” 周鼎乾脸上也显出一阵萧索之意,摇头道:“果然英雄出少年,我们这些老不死的真该退了!好,咱们的兵刃就给你吧!” 他的兵刃是一只青铜护手,重重落在供桌上。 伍野照还在犹豫,周鼎乾笑道:“难道非要将你这柄剑斩断了,你才肯罢休么?” 说着,将碧水剑夺了下来,并排放在供桌上。拉着伍野照的手,飘然下山:“老鬼,你该庆幸,江湖大事,不用我们这几把老骨头来抗了。” 周鼎乾的洒脱有些出乎郭敖的意料,但这个结局却是好的。 他转头,就见陆北溟正盯着他。 陆北溟的名气并不大,因为九华山本就是个韬光养晦的门派。但上一代掌门九华老人却在江湖上大大有名,号称武林第一人。叛出九华的辛铁石,更是被冠为真气第一、剑气第一、杀气第一、名气第一。陆北溟虽然籍籍无名,但作为辛铁石的师弟,九华老人的亲传,又执掌九华门户,郭敖一点都不敢小看他。尤其是看到陆北溟的眸子,郭敖更是肯定,此人的修为,绝对在伍野照、周鼎乾之上。 慢慢地,陆北溟笑了:“你修成了真正的春水剑法,看来你已经是华音阁主了。” 郭敖点了点头。陆北溟的身形站起。他的身材并不高大,但却有股伍野照周鼎乾所没有的气度:“如此说来,重建少林武当,也是你的主意了?” 郭敖又点了点头,想到少林藏经阁那场稀奇古怪的大火,又有些黯然:“晚辈只是尽一份心力而已。” 陆北溟微笑道:“好、好!果然英雄出少年!” 他这句“英雄出少年”说得与周鼎乾一模一样,但其中含意却大为不同。周鼎乾是心伤自己,陆北溟却是真诚地对郭敖加以期许。郭敖感知到他话语中的真意,不由得大生亲近。 陆北溟道:“你代替步剑尘来,想必有着自己的安排。华音阁也的确可与天罗教抗衡,贫道就不侧身其中了。不过若有用到九华之时,只管来找我。” 他也飘然下山,铮然声响中,供桌上又多了一柄剑。望着他的背影,郭敖不禁有些怅然。 他的耳边响起了一个浑厚的声音:“荆州一别,想不到再见你时,你的武功又高出了一大截。当真是江湖之大,无奇不有。” 吴越王的金冠映在西湖山水中,显得极为刺眼。他斜倚在城隍阁的画槛上,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郭敖眉头微微皱了皱,道:“既是故人,我不愿与你动手。你走吧。” 吴越王笑道:“我的风头都给你抢了。你知道么,我本来打算出手将这三人逐走,独战天罗教主的。可惜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你威风。” 郭敖道:“你也想独斗崇轩?” 吴越王傲然道:“本王素来有个心愿,便是与当今武功最强的几个人一一交手。遇到了这么好的机会,岂肯轻易放过?你想要本王下山,只有一种办法,就是将本王击败、逐下山去!” 他霍然起身,傲然立于亭中。他身材魁梧,相貌威严,这一立,登时如虎啸高山,气势逼人而来。 郭敖笑了。 因为他有必胜的把握。他看着吴越王,悠然道:“你不会对我出手的。” 吴越王冷笑。他不相信。他乃天皇贵胄,执掌天下兵权,一呼百应,权势熏天,向来是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绝没有人敢阻拦。郭敖又凭什么说他不会出手? 郭敖的手探进了怀中,慢慢抽出,吴越王的脸色立即变了。 郭敖手中的东西平平无奇,只不过是一枚蜡丸。若说这蜡丸有什么奇特之处,就是其上印了个小小的虎头。虎头形象奇古,天下只有极少的几个人认识,这虎头跟掌管大明兵权的虎符一模一样。 这虎头本就是由虎符印上去的,而印的人,就是吴越王。虎符不可伪造,这枚蜡丸,天下也只有一枚。 蜡丸中封着的,就是天下玄机要图,本在武当山后被柏雍的蹴鞠夺去,如何出现在郭敖的手中呢? 吴越王心中电闪过一个念头,他不由得大叫道:“你早就知道这蜡丸中是什么了!” ——所以毁去的就只是蹴鞠,郭敖早就将其中的蜡丸取出来了。 这真是好毒的计策!吴越王钢牙几乎咬碎,恶狠狠地看着郭敖。 郭敖面上露出淡淡的笑容,这笑容中有些讥刺,似乎是在嘲弄吴越王怎么现在才想明白这个道理。接着,他将蜡丸用力地抛出。 吴越王一声大叫,身子陡然拔起,向那枚蜡丸追去。但他又如何追得上一枚小小的蜡丸?一人一丸仿如流星飞堕,迅速湮入了江南烟雨中。 郭敖知道,就算吴越王能找到这枚蜡丸,也绝不可能在两个时辰之内赶回来。 两个时辰,他与崇轩的决斗必然结束了。崇轩的武功深不可测,他决不愿意在战前消耗一分一毫的力气,所以,才用了这个计策,诳走吴越王。 想象着吴越王找到那枚蜡丸时的表情,郭敖脸上不禁露出了笑容。蜡丸里当然有一张纸,却不是天下玄机要图,而是一幅鬼脸,柏雍亲手画的鬼脸。 那枚蜡丸也是柏雍伪造的,只不过他过目不忘,而且一双妙手旷绝天下,骗过了吴越王而已。 郭敖盘膝坐下,静候崇轩到来。 西湖烟雨,是江南最盛之地,山川灵秀,风光软丽。崇轩就随着初生皓月,踏着满山烟雨,缓缓走向城隍阁。 他孤身一人,没有带任何的帮手。是因为他对自己的武功太有信心,还是另有安排? 崇轩才一出现在山上,郭敖立即便发觉,但他并没有动,他知道,无法避免的大战即将来临,他多积蓄一分力气,就多一分胜算。 但他能胜得了天罗教主崇轩么?雷霆手法灭少林诛武当的崇轩,一出江湖便震惊天下,虽未出手,然声望已经空前。何况,罕有人知道,少年之时,郭敖就见过崇轩。自那时起,崇轩就在他心中留下了秘魔一样的影子,几乎与恐惧同在。 他能够战胜这一直亘在他心头的大敌么?郭敖忽然发现自己的呼吸开始错乱起来,他终究无法完全压住心头的不安,所以,他挺身而起,看着那沿着阶梯盘旋而上的人影。 一串红烛在供桌前亮起。 那双重华盘旋的瞳子,也似乎越过了烟雨与烛光,落在他身上,将他的一切看穿。在这可穿透一切的注视下,郭敖忽然发觉自己的一切布置都那么脆弱,不堪一击。 他的手心透出一丝冷汗。 崇轩的身影宛如跟这夜雾连成了一体,静静停在城隍阁的门口,他的眸子反而隐在了重雾之中,与他的身影浑容成一体。郭敖的手禁不住攥紧。 他看到了崇轩的笑意:“丹真输了。” 郭敖一怔,不知道崇轩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崇轩续道:“少林重建的消息传来之后,我就知道,尽管我下了五封战书,但来的却只有一人,便是你。” 郭敖忍不住问道:“丹真以为来的是谁?” 崇轩沉默着,似乎连他都不愿提及那个名字。 但他终于还是说了出来,他说出来的时候,漫天风雾正紧:“卓王孙。” 郭敖心也跟着紧起来。 崇轩的话音中有一丝感慨:“其实我也情愿来的是他,毕竟我们还算故人。” 郭敖涩然道:“自然是故人,我还知道,财神帖真正的主人,便是你。” 他的笑容有些苦涩:“萧长野传我们三人大悲极乐剑法、蛊神经、金蛇缠丝手,而只有我们自己知道,你却传了另外三种绝技:飞血剑法、情蛊、血魔搜魂术。” 崇轩淡淡道:“你不必记挂此事,我当初传你们这三种武功,也自有目的。李清愁用情蛊帮我解了君山之围,铁恨用血魔搜魂术替我受了洞庭之难,(事详《武林客栈·啸血飞鹰》)而你的飞血剑法,也迟早会为天罗教所用。财神帖的恩情已不必挂怀,如今,你执掌华音,我领袖天罗,我们注定了会是敌人。” 郭敖深深吸了口气,道:“所以我说服其余几人,便是想要与你一战而定胜负。” 崇轩的眸子抬起:“如此甚好。” 郭敖让胸中的豪情不断滋生着,只有这样,他才能压下对崇轩的恐惧。 漂泊江湖十数年,他从未想过与崇轩决战,因为那就如上天摘星一样不切实际。但现在,他的确站在了崇轩面前,握着手中的舞阳剑。 郭敖忽然将舞阳剑一抛,铿然声响中,舞阳剑插在了城隍像前的供桌上。他伸手将伍野照的碧水剑操起,道:“既然必定要战,我们为何不约点彩头呢?这柄舞阳剑虽不是天下珍品,却由于长空而成名。我以此剑为彩,你若夺得了此剑,天下人人知道你战胜了郭敖。” 崇轩沉吟着,道:“不错。当今江湖中再没第二把剑比它有名了。我又该以什么为彩头呢?” 郭敖淡淡道:“能与这把剑相抗衡的,只有天罗十宝。你随便拿出一件来,便足以为彩。” 崇轩点头,道:“梵天宝卷、湿婆之弓久不现人间,西昆仑石已入华音阁,惊精香已无,天罗神鞭损于萧长野之手,波罗镜已送丹真,秘魔之影并非宝物,血鹰衣显世不祥,潜龙珏镇于本教总坛。在我这教主手中的,便只有一枚灞雨环了。我便以此为彩。”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了城隍供桌上。郭敖一瞥之间,发觉灞雨环形状极为古怪,并不像是一只玉环,而是通体赤红如火,又厚又重,倒像是一块玉牌。玉牌的一侧有无数的细丝,结成环状。 崇轩淡淡笑道:“传说灞雨环力量生生不息,佩之者内息永不穷尽,天罗十宝,妙绝天下,拿来与舞阳剑同为彩质,还是我赚了便宜。” 他的话音中有些感慨:“若是二十年前的舞阳剑,天下没有任何东西配的上与之并列。” 郭敖心中微微有些不悦,冷哼道:“那我们就开始吧!” 话音刚完,他的剑当胸平平举起,剑意已然腾了出去。城隍阁周围忽然变得一片寂静,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在这柄剑的控制之下。 生,或者死,命运或者轮回,都在这一柄剑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