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第一章 宵见 十五佳节,玄国国都邺城。 虽然时值正月,气候全然不似三四月那般温和舒适,但街道上灿烂的灯火让人察觉不到料峭寒意。 今日的邺城没有宵禁,有的只是极乐。极乐者,至欢也。 柔风含情,携了远处梅花冷冽清香,仿佛小家碧玉的女子翩跹自东而来。邺城城门下的主道两旁,是挂了各式玲珑小巧灯笼的白梅树。 随着这阵香风,些许梅瓣飘零落落。有的归根覆土,有的却是好巧不巧似有意引动,飞进了一辆朱顶马车中。 下一刻,一个小女孩从马车中探出头来,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白梅树上灯笼,左瞧右看。 小女孩的年纪不大,正是八九岁的样子。她的头发被盘成两个羊角结,一边一个,羊角结上扎着雪青色,缀着几颗镂空小银铃的发带。银铃随着她游移的目光正轻灵作响。小女孩看着看着,便将右手伸了出去,不知是想要自己抓住花瓣还是折取梅枝拿进马车中细细赏玩,犹疑之时,却被一个爽朗干脆的声音打断了。 “出伯!出伯!我想吃北街享颐斋的芝麻糕,还有芙蓉酥,桂花糕,哦,还有还有再来一包玉蝉果!” 声音的主人是个六岁大的幼童,虽然年纪不大,但头发却被一个白玉冠规规矩矩地束在头顶。再看身上,一身锦绣红缎箭袖,外搭了一件雪色狐裘披风。 而穿了一双饰玉宫靴的小脚丫此刻正不断踏来踏去,幼童的脸上也是有着和寻常百姓家的孩童一样的焦急神情,就好像是鸟巢里一只嗷嗷待哺的叽喳幼雏。 被孩童称为“出伯”的中年男子也是一身蓝色华衣,摸着自己的胡须正俯视不住点头向眼前的这个红豆丁答应着,如果不是这孩子叫他为“出伯”,旁人都会以为是个宠溺自家小儿子的老父亲。 “哈哈!嗯?哈哈……” 朱顶马车里的小女孩见到这幼童的模样,不禁张嘴笑出了声来,但在似乎听到什么之后,就立刻从袖子拿出来一个手帕掩嘴而笑,但眼角全然不似刚才那般弯弯如月。 或者说,她此时并不是真正的在笑。一瞬前的爽朗笑声,已经足够让人注意,被换作“出伯”的中年男子径直携着幼童来到马车前。 “在下刘出,叨扰夫人小姐了,我家少爷烦请您照看片刻。”说着,刘出又俯下身叮嘱了幼童几句,将他放在了马车旁边的梅树下,便匆匆回身向北街方向走去。 红衣幼童看向马车,马车内安静极了,就好像里面没有一个人一样,马车上的马夫对他也是不理不睬。幼童低下头,嘟囔了一句,没人听见,两只不安分的小脚丫下意识轻轻踢了一下旁边的白梅树,一个本就挂得不牢的小灯笼掉在了地上。 幼童眼睛转了转,立刻将地上的灯笼捡起来,向马车里脆生生说着:“今天有灯会,车里的那位姐姐,你要出来一起看看吗?”说着,便自己攀上了马车,丝毫不理会马夫的劝阻,掀开了马车帘子。 马车里,坐了二人。一个是穿了一身水绿绸缎冬衣的看起来年纪较大的女人,她旁边坐的正是刚才的那个小女孩。 小女孩穿了一身白裘,里面也是一身简单的素服,若是走出来,在这热闹的街道上,会是十分的格格不入。且说那幼童大胆地“登堂入室”,马车里的女人本来有些警惕,但见到来人只是个孩童,神色便放松下来,目光中却还是存有三分怀疑。 “原来是你这个小豆丁,你家管家倒也真敢将你随便交给路人,还是说,你们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小女孩的表情异常严肃,看起来丝毫不像个九岁的孩子。 “耶~姐姐,你是从哪里来的,是第一次来玄国吗?你长得……,夫子教过我,说这叫,叫什么来着?哦,对,‘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姐姐,你长得真好看。”幼童说着,脸也一起红了起来,稍稍低下头,根本没有注意到小女孩转瞬即逝皱起的“川”字眉头。 小女孩不理会幼童对她的一番夸赞,只是和身旁的女人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幼童,忽然眼前的女人像是瞧见了什么,俯下身在小女孩耳边耳语了几句。小女孩眉头稍稍又紧了紧,换了一副欢喜面孔,蹲下来挪步向前,将幼童主动拉来坐下。 “我叫公仪绯,是‘绯桃’之‘绯’。不知道这位小兄弟你又叫什么名字?” 幼童此刻的脸已经不红了,也许是知道刚才自己有些失礼,所以此刻,非常乖巧地在马车狭小有限的空间里双手向二人小小一揖。“我的名字叫做‘轩辕琲’,是只和绯姐姐的‘绯’字只差了半个字的那个‘琲’,这,嗯,对,夫子说了,这叫缘分。” 轩辕琲话音刚落,公仪绯的眉毛不禁挑了一下,好好安放在暖袖中右手已然是暗自攥紧成了拳头。 轩辕琲此时正目不转睛看着公仪绯,嘴里一边嘟囔着“怎么还不见出伯回来?”,一边又将目光转向公仪绯身旁年纪较大的女人。 “这是雁姨,就和出伯一样,不过,雁姨天生聋哑……” “绯姐姐,不如我们去猜谜吧?” 轩辕琲在马车上又原形毕露,开始不安分起来,不等公仪绯的话讲完,就拉起公仪绯要下马车。公仪绯下意识将手向后闪躲,不料,不曾想轩辕琲年纪小力气倒不小,公仪绯一个九岁的孩子竟然一时摆脱不开他。 “雁姨不必担心,我们出去就在附近走走,很快就回来。” 雁姨眼看就要露馅出声,却被公仪绯一只手轻拍在肩头,便连连点头,指指公仪绯和轩辕琲,示意让公仪绯多加小心。 但显然对“不请自来”的轩辕琲放心不下的雁姨还是将马车的帘子掀起一边,看向大大咧咧生拉硬拽的轩辕琲和在后面的公仪绯,见到二人确实是走向花灯会的方向,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但愿能在入宫前赶回来。” “雁夫人请放心,我家少爷虽然顽皮,但也绝对不会耽误了大事。”另一个人的声音自马车旁边传来,雁姨回头,是刘出,手里还拿着买好的糕点,外加一枝白梅。 ------------ 第二章 戏占 “绯姐姐,到了,到了。” 轩辕琲一个小人一路小跑,还强拉着比他差不多高了半头的公仪绯,所以,在到了离花灯会入口不远的拐角就累得停了下来。 但那一双肉乎乎的小手却还是像麦芽糖一样,牢牢粘着公仪绯不肯放。公仪绯的眉头在方才已经反复上下挑动了几回,她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再度让自己平静下来,稍稍低头看向一旁的公仪绯,又是一脸严肃,同庙里的诸方神佛妙严法相比起,竟是不相上下。 “既然你说你我有缘,不如,你叫我‘阿绯’,我就叫你‘阿琲’如何?”轩辕琲倒也没多想,马上就点了点头,随即,又拉着公仪绯直奔花灯会。 到底是一年中难得没有宵禁的佳节,又是新帝登基以来的第一个元宵节。故此,今年的花灯会,比往年更是要热闹几分,自然,人也是更多。刚刚进来花灯会的两个小孩子便看见的是数不清,往来交错,各式各样,有长有短的一条条―人腿。 “借过,借过,借个光,借个光……” 轩辕琲一边嘴里反反复复说着,一边和公仪绯左躲右闪,见缝插针,好说歹说终于是冲破了花花绿绿,莺莺燕燕的桎梏,来到了人群前面,真可谓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但眼前并非是二人预想的花灯谜廊,而是意料之外的一个人,一个算命先生。 “判阴阳,断乾坤,五行勘破决生死;窥日月,观风水,六神行化辨天机。” 算命先生是背对着两人,等到缓缓念出了几句非诗非词的莫测字句这才转过身来,微微低头看向两人。 算命先生看起来很年轻,像是二十岁刚出头的样子,黑发未冠,只是在后面用一根细细的蓝色布带和半数头发扎了个马尾,垂在脑后,其余的头发则是随意披散,几乎落至腰间。 大抵是天生清秀风骨,亦或是修道使然,总之,算命先生额上眉心间的一抹赤色水痕的印记似是昭示着他非凡尘俗子的身份,当然,也并非是眼前算命先生的假象。 公仪绯偏了偏目光,恍然发觉到周遭不同寻常的安静,刚才熙熙攘攘的人群也一个不见,但四周悬着的各式各样的花灯也分明证实他们方才看到的热闹应该不是幻象。 公仪绯眉头一皱,继而不慌不乱镇定自若看向算命先生。这时,算命先生也察觉了面前这两个幼童的隐隐恐惧,淡然一笑,从宽大的深蓝色袍袖中变彩戏一般掏出两支毛笔和两支空白竹简签。 “本道也算和你们两个有缘,便给你们两个算一卦,测个字,不收钱的不知意下如何啊?” “算就算!”轩辕琲小眼睛转了转,两只小肉手一把将一支毛笔和一支竹简签拿在拿来,却是先给了身边的公仪绯。“阿绯,我们……”轩辕琲拉了拉公仪绯,公仪绯默契地低下身,听着来自轩辕琲的耳语。算命先生也不急,也不催,就静静站在两人面前等着。 “哦,可是写好了?” 算命先生从两人手里接过毛笔和竹筒签,仿佛又是变了个彩戏似的,手一晃,毛笔不见,只留了一手一支竹签。 算命先生看向两支签子,左手的这支是轩辕琲的,上面写了一个“绯”字,而右手里的竹签是公仪绯的,上面写的是个“琲”字。 没错,轩辕琲方才同公仪绯咬耳朵时,正是起了捉弄眼前算命先生的意思,故而,两人便将对方的名字写来交了过去。算命先生嘴角微微挑了挑,沉思了一下,便念叨起来。 “绯者,论其意,帛赤色,说的便是你这身衣服了,论其形,丝非,非丝也,丝成于机杼之间,织女之手,故非丝即是非女。小公子一身朱锦烟霞,正合此字。” 算命先生暗暗瞥了一眼两个小孩子,又继续说着。“再论这‘琲’字,可就有意思了,琲者,若论意,珠串也,珠者,蚌之华,水之精,兆灵秀美姬。论其形,王非,非王也,其意又有显阴之象,故为女兆,但若从意深论,珠即是朱王,赤帝也,赤帝兆火,若是火旺,则珠毁,看来这位小姐以后可要小心,切莫引火上身……” 语罢,算命先生又是分别先后看了看公仪绯和轩辕琲,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名状的思绪,随后又笑了笑,自嘲道:“本道学艺不精,两位小友见笑了,现在已经不早,不如就提着这盏灯回去吧。” 话音方落,算命先生手里变出一盏方竹纱灯,纱面上用和竹篾一样颜色的绣线着鹤和祥云。 “诶诶诶,你算的什么?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懂?”轩辕琲接过灯,闷闷不乐,嘟起嘴也不看算命先生,一边又老样子拉起了公仪绯的手。 等再抬头时,却意外不见了算命先生的踪影。而两人,则是站在一棵白梅树旁,离两人不到百步的位置,是公仪绯乘坐的朱顶马车。 “阿绯,你说刚才那个算命先生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啊?”轩辕琲一边拉着公仪绯向马车方向走,一边仔细瞧着手里的灯。 公仪绯站定,同时也拉住了轩辕琲,眼睛又重新开始打量着这个红豆丁,突然一笑,道:“算命先生说,若你是个女儿家,定是倾国倾城的公主,若我是男儿,定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哈哈,这算命先生真真是学艺不精……” 听着公仪绯的解释,红豆丁身子不由自主地颤了下,下一刻,也“哈哈”笑起来,嘴里嘟囔着:“都怪这半吊子算命先生,害的我们花灯会都没看到,不过好在也有得了这盏灯回来。”二人边说边笑,其乐融融,很快就走回到了雁夫人和刘出的身边。 “出伯,出伯,我要的玉蝉果呢?诶?出伯,现在还早呢!我还没同绯姐姐道别呢!” 刚刚蹦跳着来到刘出面前的轩辕琲还未站稳,便被刘出立刻带走,连简单的再会也没说一声。疾疾如风的样子,多少看上去像是两方不欢而散。 奇怪的是,雁夫人和公仪绯的马车也即刻逝去,转而奔向此刻分外寂静的北门,接着又走马灯一样的兜兜转转,而后竟进了邺城中心,那个最是威严与尊贵之人的所在。 入了皇宫内殿,马车是不能再坐了的,故而公仪绯和雁夫人是徒步而行。 在漫长的宫道上,公仪绯小心翼翼地将右宽袖紧紧攥在手心里,她怕,她怕袖筒里的那个小灯笼会掉出来。 这小小动作,瞒不过身边雁夫人的眼睛。但她也只是向公仪绯微微颔首,公仪绯也同样点点头。一主一仆心照不宣,脚步加快几分,随着寥寥几个内侍,宫女连忙赶往未央殿。 另一边,刚刚被刘出拽走的轩辕琲也同样出现在宫里,只不过,和公仪绯不同,此时他正坐在一顶四人抬的小轿内,而换了另一身蓝色华服的刘出正跟随在小轿旁不紧不慢地走着。而在另一旁则是一个一身紫色宫服,头发半白,有些发福的太监。 “小王爷,哎呦,您可不知道,皇上可是十分挂念您呢!” “哈哈,丹公公,我前后也只不过才出宫了三个月而已,对了,丹公公……”轩辕琲在轿上和皇上的贴身总管丹公公,有说有笑,刘出仿佛充耳不闻,将双手叉在袖中,不时打量着周围。 而这时,远在高空,公仪绯和轩辕琲二人早先遇见的算命先生换了一身月白靛青掐牙道袍此刻正斜躺着在一柄拂尘上,右手臂支在太阳穴的位置,就这样安安静静飘在空中看着从两个方向赶往未央殿的两方。 片刻之后,他慵懒地翻了个身,顺势从空中跳下,稳稳落地,毫发未损。而在他落地后的的下一刻,他的拂尘也被他稳稳接住,拿在手里,继而潇洒地向后一甩,搭在身后,这姿态倒不像是拿了柄拂尘,而是扛了一个狼牙棒在肩上。 “本天师的两位小友,真正有趣啊~”说完,天师身形变换,有如流星转瞬,宫墙内不曾留下他一点痕迹。 ------------ 第三章 宫宴 笙歌妙曼,醉风含情。 天启二年,玄国邺城王宫里的第一场未央盛宴,也是公仪绯自出生以来,第一次背井离乡,远离熟悉的汉国宫廷,作为一个附属小国的唯一的公主被送来。 公仪绯与雁夫人二人,一主一仆,虽是一路疾行,却仍是晚了一刻方才来到未央殿。殿门已然是关了,门口重重侍卫,一个个默不作声,守着本分,如木石一般立在殿门外,如鳞似羽,一直站到阶下。 黑沉的阶下,公仪绯看不清这些侍卫的脸,但她清楚,他们此刻脸上也是木石一般,不会有任何波澜。殿外的冷寂无常,和自一门之隔后殿内传来的悠悠笙管相比,就好似是两个世界―地狱与极乐的云泥之别。 说来可笑,公仪绯虽然是一国之公主,汉国国君的亲妹妹,奈何身份低微,汉国又是玄国的臣国。所以,此时此刻,占了下风的公仪绯只好依臣礼同雁夫人一齐跪在殿外阶下。 六出飞琼漫作世间晶莹,不知何时,空中竟开始飘雪,雪下得不大,落地即融,这倒是碍不了难得的斑斓灯火,却是让公仪绯有些跪得辛苦。 一路车马奔波,浑身尚有些酸软的筋肉此刻受了无形的寒气与点点融雪的催化,开始有些微微刺痛,膝盖尤甚。这种滋味,虽然不好受,但公仪绯二人仍然不动如山,跪定在那里,一前一后,仿佛两位虔诚的僧徒。 “丹公公,你看这枝好不好,嗯……不对,还是这枝更好些,不对不对,还是这枝更妙……”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公仪绯双眼的瞳孔收缩了一下,一直微蹙的眉头竟是这般就松了下来。 那个熟悉的声音在接近,而且愈来愈快。终于,一双朱绣宫靴停在了公仪绯面前。继而,还是那只熟悉的小胖手,但,这次,却不是拉她的手了。 小胖手伸出了右手的食指,放在了公仪绯的下颌的位置上,示意她抬起头来。 公仪绯再抬起头来时,见到的轩辕琲已然是换了另一身朱红华服,引人注目的是,正调戏她的右手手腕,没错,这分明是调戏,谁能想到一个才六岁大的孩童居然能作出这样的事,不巧,公仪绯这算是被他调戏的第二次。言归正传,轩辕琲的右手手腕上,有一串红珠,一颗颗诡异的暗红色的珠子,让人有种它们是血凝聚而成的错觉。 “丹公公,我觉得这几枝都不错,就让这位漂亮姐姐同我一起呈上去,如何?嘿嘿……”轩辕琲故意这样说着,不给丹公公犹豫和回禀皇上的机会,直接拉起公仪绯便走向未央殿的偏门,公仪绯和雁夫人也顺水推舟,跟着轩辕琲前去。 “丹公公,小王爷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宫里宫外都是如此,还请您不要见怪……”看着轩辕琲故意小跑快走,刘出微微摇了摇头,只好向在一旁坑神的丹公公拱了拱手,自己也连忙跟上。只听到后面飘来丹公公的嘀咕,“真真是皇上的亲侄儿,又能把他怎么样……” “哈~”刘出笑了一下,不用回头,他也能想到丹公公无奈到似乎下一秒就会跳脚的样子,毕竟是司空见惯了的。 话说回来,轩辕琲一路小跑,一如拉着公仪绯去看花灯会路上的样子,只不过,这一次,没有那般多的人群阻隔,两个小人很快就各执一枝白梅在手里,可以说是毫无顾忌,大摇大摆地从侧门走进未央殿,但到了未央殿内,原本还意气风发的轩辕琲一下子就从猛虎变狸奴,他躬下身踮起脚尖,想要从一架两人高的屏风后面不引人注意地悄悄溜到自己的座位上。但事实表明,这是不可能的。 未央殿内,无论远近,灯火千阳,室如永昼。而在这辉煌照应之下,轩辕琲的一举一动虽然已是在他看来百倍的小心翼翼,但实际上,他的一切动作都被放大在了那架雪绣屏风之上,似皮影戏一般。 “琲儿!” 声音洪亮,无形中让人感到几分天子之威的压迫,但更多的,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的半慈半严。座上天子,是玄国如今的皇帝,亦是轩辕琲的亲伯父。 轩辕琲闻言,也不得不乖乖出来,当然也少不了公仪绯,毕竟,轩辕琲的手可是一直紧紧抓牢,从未放开过。 到底是自己迟了在先,轩辕琲便拉着公仪绯和牛皮糖似的直接扑倒在了皇上怀中。殿内下首的几位机要大臣见了,竟也是见怪不怪,只是看到公仪绯,不免互相交换着目光。 “皇伯父,琲儿可不是故意要迟到的,我早就来了,只是路过御花园,看到园中白梅开得正好,便让丹公公陪我去挑了几枝顶好的,如此这般,借花献佛……”说着,他将自己手里的白梅举起,而另一只手,正是一直抓着公仪绯手腕不肯放的那只,此刻,举起了公仪绯的手和她手里的另一枝白梅。 皇帝打量了一下公仪绯,对她的身份自是清楚。 也没多问,将两人手里的白梅接过,随手放在了一只饕餮金樽中,斜立着,又看了一眼身边匆匆赶来的丹公公和身侧下首那空着的位置后依礼跪下似是等待自家主人的刘出和雁夫人。便转头拍了拍轩辕琲的头,伸出手来,轻轻掐了掐他的小脸,道:“你这小子,夫子就这样教了你一副油嘴滑舌出来?还不快带着客人去坐好?” “皇伯父说的极是,琲儿这就带绯姐姐好生坐下,嘿嘿。”说完,轩辕琲便带着公仪绯连迈急步,像条泥鳅一样,眨眼就远离了皇帝,乖巧坐下。 刚刚坐定的公仪绯,镇定自若,和轩辕琲喝茶吃点心,偶尔说着几句。只是,目光不免放在了皇上周围,皇上的左右两边都没见有妃子,只有右手边三尺远的位置坐了一个年纪看上去比自己大上了两三岁的华服少年,想来应是太子无疑。 这边,殿内的歌舞仍在继续,刚刚的小插曲并没有干扰到众多丽人的婀娜柳姿,也没有打扰在座大臣和皇亲国戚们的观舞的兴头。 一队舞姬的表演结束,伏首低眉顺从地从大殿两旁后退离去,另一队舞姬悄然登场。 面前的这些舞姬身形玲珑娇小,赤足佩银铃,白纱水袖,峨冠束发。同刚才的那队刚退下还未走出未央殿的高大,身着红衣窄袖,配着弓矢的散发舞姬相比,一方柔情如水,另一方便是狂烈赛火。 “久闻汉国歌舞与我玄国大相径庭,今日初赏,皓月娇娥具在,唯有一点,美中不足,吾玄国境内没有汉国乐师,真是遗憾啊~”皇上看了一眼殿上已经准备好了的舞姬,目光如炬,流连辗转,最后落在了公仪绯身上。 “听闻汉国公主深谙六艺,琴艺最好,不知今日,朕可有幸能濡染一二?”说着,已有两位内侍将一古琴抬至殿中,放在了舞姬前方。 殿中人,也纷纷看向了公仪绯。公仪绯脸色如常,施施然向皇上行了礼,缓缓一步又一步,出位,入座。 右手,轻轻扫过琴弦,若有若无的声音,是一把好琴。只可惜,现在不是弹琴的好时候。 “臣女公仪绯,在此献丑了,琴艺拙劣,还请皇上勿要怪罪。”公仪绯淡淡皱了皱眉,双手已然是搭在了琴弦上,此时此地,此情此景,让她来奏一曲喜乐,真正是强人所难。 然而,一个声音,来自皇上的右手侧的座位,打断了公仪绯的思绪。“父皇,请许儿臣同奏。” ------------ 第四章 太子珷 “哦?珷儿,你素来不是更好刀剑骑猎的吗?若是丢丑,朕可不轻饶你!”皇帝这话,缓缓脱口,掷地有声,在宽敞明亮的未央大殿内回荡盘旋。 “父皇,儿臣近日在听月阁颇有心得,既然今日有汉国公主在此,又是元宵盛会,已有康王弟借花献佛在先,儿臣身为人子,又怎好不做些什么呢?”话说着,玄国太子已经从皇帝右手侧的座位上起身,礼数周全,半步不错地来到了公仪绯身旁,公仪绯旁边,早已有人备好了另一个座位等待这第二尊贵之人的到来。公仪绯抬头看向太子,刚才同康王,也就是轩辕琲,猴子似地在皇帝面前耍闹了一通,并没有认真瞧过太子,所以这会儿她正好可以好好地看一看这玄国未来的君主究竟是生得什么模样。 一眼年华,百年莫忘。公仪绯从未想过,世上竟有如此俊秀的美少年。 玄国太子,别具一格地,穿了一身青莲色的华服。虽然年纪尚不到弱冠,看上去也只比公仪绯大上两三岁,但头发同样是被一顶玉冠中规中矩地束在了头顶。与盛装的康王不同,玄国太子的身上似乎并没有繁琐过多的饰物。腰间,一管结了简单花青长绦的白玉箫便是唯一的装饰,亦是他打算同公仪绯合奏的乐器。太子风华可堪绝世,不必过多的形容,二字“无双”便已足够。 “绯公主,吾名‘轩辕珷’,不知你想要奏哪一曲?”轩辕珷说着,已从腰间夹带取出白玉箫,拿在手中。“臣女不才,初至贵国,不明玄国风土,至于琴艺,也早有所疏怠,不堪广陵,不知《南风》此曲如何?”“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绯公主果然琴艺不俗,吾来日定要讨教一二。”轩辕琲说着,嘴角轻扬,勾起一丝微笑,便坐下转身面向皇上。而公仪绯也同样准备好,重新坐定,开始抚琴。 “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虽说《南风》之曲是传说中舜帝所作,但也代代流传至今,后世之人更是锦上添花。诸多后世流传之中,尤以汉国的《南风》最为著名。据传,汉国的每一代君主继位后的第一场天地祭礼便是君主亲自抚琴于汉宫薰台,以此昭示仁君之心。 琴音动,箫声起。凤鸣龙啸,汉舞倾城。举手投足,翻覆云海。不同于方才的玄国的战舞,众娇娥纤纤弱柳,转盼含情,让诸位大臣纷纷注目,倒不那么在意此时的乐师是当朝太子和汉国的公主。 公仪绯一曲很快终了,按琴止声,万籁俱寂,不经意地偏头一瞥,正对上太子轩辕珷狭长且有些上挑的丹凤之眼,那双眼此刻正处在一个半睁未闭的状态,合同弯弯的双眉,毫无疑问,这双眼的主人现在是正在对她笑。公仪绯回过头来,起身正立,无人察觉到她的眉头又是挑了挑,一眨眼,又神色如常,依礼向皇帝作了个浅拜。身旁的太子也连忙起身,手中的白玉箫也重新放回了腰间,依礼稽首。不料,等待二人的却是皇帝的沉默,刚才的欢乐仿佛刹那间烟消云散。此刻,静寂大殿内,好像只听得到一颗颗鲜活的心脏在它们主人身体里内跳动得愈来愈快的惶恐。 “太子和绯姐姐的箫伴琴随,真好!”轩辕琲率先拍掌不停,打破了沉寂。他偏头看向皇帝,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皇伯父,说起来,琲儿先前三个月出宫,竟然连在西街灵奉寺的佛粥节都未来得及赶回来参加,还请您不要怪罪,琲儿在此先自罚一杯。”说着,轩辕琲举起桌上一个特制的小爵,将里面的果酒一饮而尽。“哈哈,你这小子,你这倒是推脱得干净!不成,朕可是听夫子说你这一去三月,不光落下许多功课,就连之前没做完的功课也尽数让人丢了,这样吧,朕就劳烦汉国公主帮朕看着这个混小子,指点一二了。”皇帝大笑一声,将轩辕琲召上前来,半训半斥地说了几句,末了,又拍拍轩辕琲的头,示意他下去。 未央殿内的群臣又活了过来,杯盏交错,好似刚才他们只是被人施了个定身咒。而在此之后,公仪绯和太子两人也分别重新入座,只是,皇帝的双眼,似含刀光剑影在太子和公仪绯两人身上一闪而过。 这边,刚刚坐下的轩辕琲感到有些奇怪,为什么身旁的绯姐姐会在那里摇摆不定呢?为什么未央殿的柱子也在摇晃?头好晕,突然好困,想着想着,轩辕琲渐渐低下头,身子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前后摆着。 察觉到了轩辕琲异状的公仪绯料想他年纪还小,刚才猛然一杯酒水,虽然不是什么烈酒,但也足够让他喝醉了。公仪绯轻声唤道,“阿琲。”轩辕琲此时尚余几分清醒,应声转头。“哈哈……”小小佳人却是掩面而笑,原来,公仪绯见到了轩辕琲的庐山真面目。面若桃花,说的是美人,但现在用来形容轩辕琲倒也是尤为的合适。 “绯姐姐,绯姐姐,你真好……”小小的身子摇摆的动作愈加作大,嘴里也开始胡言乱语。“皇上,康王不胜酒力,还请见谅。”二人身后,坐得比较远的刘出也及时顾不得君臣礼数,屈步上前,带着轩辕琲匆匆退下。待这一主一仆的身影,消失在了那架屏风后,公仪绯也打算随之起身,想要同坐在屏风旁的雁夫人一同退下,远离这让她不安的夜宴,但偏偏未能如愿。 “汉国公主今日初临玄国,照顾多有不周,来日朕让太子同康王陪你好好看看这邺城风光,时辰不早,薄酒一杯,不知公主可饮否?”说罢,已有一位内侍端来一个漆盘来到公仪绯面前,漆盘中央,放着一个两指大小的青瓷小盅。公仪绯看了一眼皇帝,却瞥见太子轩辕珷在向她使着眼色,叫她不要饮这杯酒。“玄国千里,邺城广博,臣女公仪绯在此还要多多叨扰了。”虽然公仪绯清楚看见了轩辕珷的小动作,但她仍然还是伸手拿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半滴未剩。 起身,缓缓稽首后退,从屏风后出了未央殿的偏门,殿门关闭前的一刻,玄国皇帝和诸位大臣的笑声 已经迫不及待地荡了出来。 “哈哈,皇上,这汉国公主的琴艺果然比那东街醉花楼的头牌要好的多呢……” “诸位爱卿,今日不醉不归!” 公仪绯听着,眉毛一蹙一懈,阖眼,她感到有雪花落在了她的睫毛上,雪花又马上因为体温化成水滴落在了脸颊上。“雁姨,我们走吧,去康王府。” 夜深,雪超乎寻常地渐重,一主一仆二人就这样落寞而行,直至宫外,才上了刘出为二人早已备好的马车。 可公仪绯不知道的是,在她出了未央殿后的一刻,一抹青莲俊影出现在未央殿的白玉栏旁,目送着主仆二人的离开。 “太子殿下,皇上让……” “吾明了。” 轩辕珷下意识摸了摸一到风雨雪天便刺痛不已的右手腕,径直回了未央殿,回到那个他不得不坐下的位置。 “公仪绯,好名字……” ------------ 第五章 鱼目间珠 雪沉珠玉,月蒙烟纱。 公仪绯和雁夫人的马车一路上不颠不簸,安安稳稳很快就到了邺城南街长安巷的康王府。 康王府门前,还是那个熟悉的身影,刘出。一见二人,刘出即刻将叉在袍袖中的双手脱出,合立,缓缓向刚刚从马车上下来的二人施了一个大礼。 “我家王爷今日多有失礼之处,还请公主,雁夫人多多见谅,时辰不早,在下已命人备好房间,还请二位随在下前来。” “哪里哪里,康王殿下爽朗大方,热情好客,我和雁姨,被宠若惊,接下来的日子恐怕还要叨扰了。”公仪绯微微颔首,估摸着已是人定时分,便和雁夫人同刘出缓缓步行去了康王府东面的云鸠院。 公仪绯自汉国前来,除了早先派人在邺城安置的几箱珠翠和少许田产,别无长物,除了从小看她长大的雁夫人,无一人陪同。此刻,公仪绯在雁夫人令退下了几位侍女后,方才安心宽衣解带。 “嗯?不见了?许是落在马车上了?也罢……”公仪绯见袍袖中没了那盏幼童拳头大小的灯笼,叹了口气,不免有些失落。接着,松了绷紧了一天的头发,踏入房中的浴桶。热气氤氲,伴着自水面飘荡的各色花瓣传来的馨香,让公仪绯有些昏沉,眼皮忍不住开始打架。或许,她是真的累了吧。 “康王轩辕琲,是如今玄国国君的亲侄子,四年前先康王病死,他就袭了王位,玄国国君念他出生亡母,年幼又没了父亲,自己也膝下荒凉,索性就让他留在了邺城,待成年之后再前往封地。”雁夫人故意舀起一瓢浴桶里的热水,抬手从高处倾下,迸溅出灿烂水花的同时,也正好遮掩了她不大的说话声。“父母双亡,这样说来,倒是同吾一样……”公仪绯说着,阖了眼,半坐半躺的飘荡在浴桶里,本该直垂下来如瀑黑发现在正浮在水面,蜿蜒如水蛇。 不料,雁夫人听见公仪绯略带沙哑的嗓音却慌了一下。“殿下,慎言,您别忘了,现在您可是汉国唯一的公主,公仪绯。” 浴桶里的水花不断,溅声不停,公仪绯猛然睁开了眼。“雁姨,是,我是汉国的公主公仪绯……”落寞而悠长的声音,好似道尽了一辈子的无可奈何。 “国君他……也是没办法,眼下汉国在内朝纲未稳,在外有秦齐二国虎狼,也只能暂时臣属玄国,国君他本就体弱多病,太医说国君他……四年之内无虞,眼下您是王室除了国君之外的唯一血脉,可偏偏玄国又要王室之人前来为质,别无他法,也只能委屈您的身份,公主在外为质尚有归国之日,若是质子,恐怕……”雁夫人说着说着,越说声音越小,小到公仪绯在水声之中完全分辨不清雁夫人究竟说了些什么。 在水中“飘荡”了许久,公仪绯清咳一声,再开口时,声音回复了娇小女儿的空灵嗓音。“雁姨,时候不早,我累了……”“是,老奴这就伺候公主宽衣……” 窗外,一个身影随着主仆二人的熄灯安寝也消失在了黑暗窄巷中。 另一边,康王府西面的风雎阁内,仅仅只喝了一杯果酒,就醉得一塌糊涂的轩辕琲正泡在阁内就地而建的小汤池内―耍酒疯。 “我要飞了,飞了,哈哈哈哈!”空旷,几乎无人的阁子内回荡着轩辕琲放肆的笑声。 小汤池内的水并不深,轩辕琲站起刚刚没过腰间,躺下的话,倒是可以在里面戏水一番。考虑到轩辕琲的性命安危,刘出特地命人将汤池内的温泉水控制在一定的高度。所以,轩辕琲无论如何折腾,都没有呛水的危险,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比如说,现在发酒疯的轩辕琲就在“作死”。 刚刚以为自己还在天空自由翱翔的轩辕琲,突然停了下来,继而在汤池边躺下,只不过是面朝下的,接着他又将两只手臂在身体两侧各摆出一个斜角,双腿也并在了一起,两只小脚丫开始重复着合拢,打开的轮回,紧接着两只手臂也开始前后摆动,不过前是朝向头的前,后是朝向脚的后。“咕噜噜……”轩辕琲嘴里开始向外吐着泡泡。 “哦~原来你现在是条鱼吗?不过,本天师还没见过像你这样蠢的,都不知道怎样游水的鱼,哈欠……”说这话时,还是那一身月白靛青掐牙道袍的天师稳稳当当地斜躺在他的拂尘上飘在轩辕琲的头上的半空中。 “嗯?噗……咳咳……你你你,你是怎么进来的?!出出出……出去!”猛然察觉被人偷窥沐浴的轩辕琲居然呛了水,连连咳上几声,意识到自己丝缕未着,便立刻慌张微微蹲下,将身子泡在水中,借着汤池上花瓣的掩盖,只留一个脑袋露出水面。虽然明显是处于下风,但轩辕琲仍然不忘向空中频频泼水来威胁突然现身于自己脑袋上方的天师。 “耶~真正是贵人多忘事,小王爷你就是这样对待我这个老朋友的?”天师慢悠悠说着,右手拳状支在太阳穴的位置,左手则掐成剑指,时不时晃动一下来操纵着身下的拂尘,躲避着来势汹汹的“水龙”。只不过,天师他躲归躲,每次只离水恰好三寸的距离,仿佛他是在挑衅一般。 似是恼羞成怒,轩辕琲也不管自己丝缕不着,干脆地做了一个大胆的举动,整个人忽然从水中跳起,带起一阵“巨浪”。右手趁着这一眨眼的时机,牢牢抓住了天师的衣角。“嗯?……”慵懒如猫的天师刚刚意识到不对劲,便在下一刻被猝不及防地一同拉下了水,只不过,身为成年人的天师掉在小汤池里的十分凄惨,浑身被水浸透不说,五体投地的摔法让天师感受到了来自腰间一声清脆的“咯吱”,是的,他闪到腰了。 “你个小丫头片子,本天师下次再来取灯。哎呦喂,嘶……”说着,天师果然不见了踪影。而门外听到异响的刘出这才刚刚进来,进来的他只看到轩辕琲抬头看向半空,一脸愣神地站在池子中央。 “王爷,还请您快些穿上衣服……”刘出说着,轩辕琲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宽衣。“王爷,刚才……可是被人发现了?!”刘出抬头,神色慌张,不等轩辕琲坐定,就立刻问到,毕竟,以女儿之身承袭王位,可是欺君大罪!当年,轩辕琲先后没了母亲和父亲,不免让人怀疑命格刚烈,故而,刘出就此不安排任何侍女在轩辕琲身旁,皇上虽十分疼爱她,也没让她入宫居住,这些年,轩辕琲的女儿身的身份也几乎无人知晓,更何况刘出一直以来将府内大小事务,都安排的滴水不漏。 “出伯,你放心,刚才只是我……咳咳,喝醉了而已……”轩辕琲难为情地避开了刘出的目光,脸仿佛有朵朵红曼陀迅速绽放,一直绽放到了耳根。“哎,都是我考虑不周,明日我便修书一封,让乳娘快些回府。”刘出摇了摇头,后悔不该放乳娘回家探亲。 “出伯,你看时候也不早了,您还是不要太晚睡了,早些歇息吧,府里侍卫都是一顶一的高手呢……”轩辕琲心里想着天师走前说下次再来取灯的话,打算好好研究研究那盏带回来的方竹纱灯,好说歹说才把执意要在外屋榻上值夜的刘出推出屋门。 在屋内折腾许久,轩辕琲才在榻下找到了那盏方竹纱灯,四面皆为祥云瑞鹤,没什么不同,轩辕琲左看右看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索性就将灯重新放回了榻下。“哼,等你下次来取灯,本王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呼……”说着,轩辕琲吹灭了身旁最后一丝光亮,翻身,舒舒服服的将四肢摆成个“大”字,闭眼睡去。 夜半无人,合该是与会周公,入黑甜之乡的好时辰。但有一人却独自跪在东宫庭内,衣衫有损,依稀可见三四血痕斑驳其中。偌大东宫,不见一个内侍宫女,只有这摇摇欲坠的身影。明明四下无人,这可怜的单薄身躯却还被一条长长的铁链扣住右手腕,限制在渐渐积了深雪的庭院。 “究竟……吾到底有何错?” 口齿不清,未受桎梏的左手,颤抖着从怀中拿出一个被人踩碎的小灯笼,始作俑者踩碎灯笼的力道让他记忆犹新,蛮不讲理的踩踏,好似也同时践碎了他心中对那至高至尊的存在仅存的一丝尊敬。 无助的身影再也坚持不住,直直朝前倒下,头侧偏过去,那双狭长的眼正看着天上纷纷扬扬的雪花。 “珷玞乱玉,鱼目间珠。吾错在从始至终就不该存在……” ------------ 第六章 矜危 自元宵之宴一会,白驹过隙,转眼已过一月有余,已是辟除灾邪,祓禊纳祥的上巳佳节。 邺城城东,矜河两岸,人声鼎沸。彩衣玉装,邺城里各个世家的公子,小姐俱在,可以说是好不热闹! 明君移凤辇,太子出龙楼。 按理说,素来喜欢与民同乐的玄国国君此时应该不会错过这个好机会。但今日,矜河上游被重重龙骧禁卫保护得密不透风的只有太子轩辕珷一人。不过,国君在否,并不重要,这场被刻意安排的曲水流觞,原本也正是为轩辕珷而准备的。 端坐在铁甲林里,轩辕珷有些倍感压抑。而且今日,阳春光暖,偏偏他还穿了一身和纱锻衣衫比起来要厚上几分的长袍。轩辕珷抬头看看天上稀薄的云影,下意识抿了抿嘴唇,不免又再次举起从曲水中竹制的冰鉴中取出的果酒,舌尖轻触,暑气已被削去三分,一杯缓缓饮下,浑身一阵清爽。 “太子殿下,臣弟也想尝尝从西域那边传来的葡萄酒……”轩辕琲不知何时跑到了太子身后,趴在肩头,搂着太子悠悠说到。感受到 来自肩头愈加沉重的份量,轩辕珷心里不禁默默想着,康王府最近伙食委实是太好了些,这豆丁看样子很快就要变成圆嘟嘟的豆包了。想到这儿,轩辕珷便将身后快要倾倒的豆丁团子轻手慢脚拽下来,将其安置在自己的腿上,虽然这样时间一长会腿麻,但总比趴在自己背上要好得多,不然,大庭广众之下,这成何体统? “你既然自称臣弟,总该叫像以前一样,叫吾一声‘兄长’,‘哥哥’也好,十五宵宴一别,你这小豆丁喝了杯酒,就随着他们,一口一个太子,如今吾再让你喝酒,醒来怕是吾是谁都不晓得了,哈哈。” “哪有,大臣们都在,皇伯父也在,臣弟怎好像现在这般放肆,太子哥哥,你快给我尝尝!” 轩辕琲嘴里刚刚塞了一块饼饵,口齿不清说着,两腮鼓鼓囊囊,两只眼睛却还紧紧盯着轩辕珷左手中的酒杯,样子像极了一只在四处觅食的松鼠,还是红毛的。 “你呀你呀,堂堂康王,看看你现在这样子,像是从糕饼盘里爬出来的……”轩辕珷淡然一笑,丹凤长眼合成两道缝隙,随即左手将酒杯交到了眼前堂弟的小肉手里,拇指轻轻揩下了红豆丁嘴角星星点点的糕饼屑。这边嘴角刚刚处理干净,某豆丁就迫不及待将心心念念嘴馋许久的果酒仰头倒进了嘴里。“诶诶诶,阿琲,你慢点喝,兄长不同你抢,都是你的,绯公主可是还在边上瞧着呢!”轩辕珷摇了摇头,对面前这皮猴子无可奈何。 喝了一杯果酒的轩辕琲意犹未尽,还想要再喝一杯,右手已经暗自向冰鉴中抓去,听了轩辕珷的话,居然倒不好意思再喝。毕竟,上次的糊涂醉态可是让公仪绯好笑呢!想到这里,轩辕琲突然转头,伸长了脖子,贴着太子的耳朵开始说起了悄悄话。 “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说的正是绯姐姐,依我看,这邺城之中,那些大臣家的姐姐,百个都不及她一个漂亮,我要绯姐姐做嫂子……”说着,轩辕琲还回头看了一眼公仪绯。此时,公仪绯虽然坐在离二人比较近的位置,但这悄悄话的内容还是听不到的,见轩辕琲向这边看来,便下意识回之弯眉一笑。自己也举杯,打算尝一尝这西域美酒。 “原来如此,怪不得小豆丁没什么反应……”浅尝一味辄止,公仪绯略微皱了皱眉头。原来,今日的果酒虽说的的确确是传自西域的葡萄佳酿,但到了玄国这酿造方法作了改动,另外加了米和其它几味野果进去一同酿造,所以味道比之正宗的葡萄酒自然大相径庭,也不会那样醉人。 公仪绯看向此时正坐在太子腿上嬉闹的轩辕琲,双眼中,满是羡慕。曾几何时,他还是汉国无忧无虑的皇子,自己也曾这样坐在父皇和兄长的腿上没大没小的淘气。只可惜,这样的机会,恐怕是再不会有了。 “诶?对了,今日矜河祓禊,怎么不见阿时?”轩辕珷突然问道,又从果盘里捡了个红透到发紫的果子放在怀中小豆丁的手里。“阿时?哈哈,就他那脾气,太子哥哥还不晓得?天天将君臣主仆,礼法不可废挂在嘴边,这会儿,准是去找阿赫和臭瑾了!”轩辕琲回应着,仿佛想起了什么,一脸愤懑不平,既而对着熟透的果子狠狠咬下。 “哈,你这小人,小小年纪,怎么就这样记仇,君子以德报怨,你给谢瑾他乱起什么浑名?” “哼!他害我在夫子面前出丑,趁我睡觉在我脸上画乌龟,臭瑾,就是臭瑾!君子以德报怨,我还‘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呢!” 看着眼前小豆丁气呼呼的,小嘴撅得好似可以一连垒上几块糕饼也不会掉的样子。公仪绯不禁失笑,心中蠢蠢欲动,竟是起了打趣这小豆丁的念头。说做就做,公仪绯向轩辕琲招了招手,开口就是一个让轩辕琲后来心神不宁,记挂了许久的玩笑。 “阿琲,你这,真真倒像极了我们女儿家置气的模样。” 说着无心,听着有意。女儿家,三个字,让轩辕琲一下子就愣住了。绯姐姐发现了?不,不会的,不可能的。 “祓禊时辰已到,还请太子,康王,绯公主登舟。”正出神的时候,羽林禁卫首,上前来提醒玩闹的三人,轩辕琲连忙拉着太子的手下来,又熟稔地拉起公仪绯,嘴里还嘟囔着:“上船好,绯姐姐和太子哥哥可还没好好游览矜河景色呢!” 波光粼粼,在三月和煦的春风中,三人就这样乘舟,顺流而下,舟上只有寥寥可数的几名禁卫。刘出和雁夫人因为并非王族,亦非贵客,故而从一开始就没有出现在祓禊礼上。百密一疏,两位忠心谨慎的管家今日没有跟在身边,不得不说,有心被人设下的灾厄,恐怕不知会被招惹到何人身上。 水路无尤,一路上,矜河两岸,都站满了百姓,每一个人都希望一睹未来天子的风采。只不过,这些人当中,有的衣装鲜贵,高高在上,有的衣衫普通,被其他人远远挤在后面。 水流渐渐趋于平缓,三人所乘之舟也远离了熙熙攘攘的喧闹,渐入空寂佳境了。一路上本来和太子,公仪绯有说有笑的轩辕琲这时突然察觉到有不对劲的地方来。 “太子哥哥,这边已经是城北郊外了,我怎么没看见出伯他们?” 话音刚落,三人乘坐的小舟突然从中间断裂。来不及反应,三人同羽林禁卫尽数落入水中。 “闭气!” 不知出自何人之命的带火流矢,在那一瞬间,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袭来。危急之下,太子连忙将身旁两人的头连带着整个人死死压入水中,自己也接着潜进水底。 片刻后,水面一片猩红,屈指可数的羽林禁卫尽皆浮在水面,尸身上遍布入骨的箭羽。 只是,唯独不见那三个人的半点影子。 ------------ 第七章 梦鹤来 如果有一日,能自己选择一种死法,公仪绯想,自己一定不会选择让自己淹死。这种猝不及防的感觉,不过犹疑了片刻,冰冷的河水已经冲进自己的口鼻。 “咕噜噜……”不知道在水下是待了多久,但公仪绯感到就好像过了十年那样漫长。 不停挣扎,却还是无济于事地下沉,眼前的光明也似乎在渐渐消退,直到殆尽。 “父皇,兄长,雁姨……今日,吾竟然要葬身于此吗?” “咳咳……”再睁眼时,自己已经重新回到了地面,只不过,这次是躺在河边。 “醒了?”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绯……绯儿?你可还好?”另一个声音,顿了一下,仿佛是在刻意隐盖着自己内心的惶惶不安。 等到公仪绯完全清醒,在和轩辕珷交流了一番后,方才得知,他们三人刚才在那危急情况之下,藏身水中,碰巧被路过的一位医者搭救,现下正待在他的草庐里。 窗外天色已近昏沉,天际火红一片,正预示着即将来临的大风与急雨。 许是看到了两人在浑身水淋淋的情况下还在屋子里不住左顾右盼,似在寻找某人的殷切目光,冷冷淡淡的医者虽然从一开始并不想同二人有过多的交流,但还是回应了一句。“另外一个,在隔壁房间,没醒过来,不过也没死。”听到这话的二人连忙齐齐跑向房门,冲向另一个房间,完全顾不上还没烤干的衣服。医者皱了皱眉头,很是嫌弃的继续看着眼前的正在屋内地炉上熬着的姜汤水,顺手又将那三人正在烘干着的衣服翻了翻。 “早知道应该让你们三个躺在外面,不然也不会弄脏屋子了……” 而另一间房内,轩辕琲此刻睡得分外香甜,丝毫听不见她太子堂哥和公仪绯的一遍又一遍,声音还愈来愈大的呼喊。 亦或者,她其实是醒着的,只不过是在另一个世界。 “这位……姨姨,不知道是要把我载去哪里?”轩辕琲看向四周,雾气缭绕,几乎看不清任何事物,但可以确定的是,她现在是坐在一条小船上,面前船头,有一个她看不清脸的人在撑蒿。船头的人没有回答她,船仍然在向前方迷离的彼岸划去。轩辕琲顿了顿,再次发问,顺便也大着胆子走向了船头,拉了拉撑蒿人的衣角。“嗯,正划船的那位姐姐,你可看见和我一起的兄长和姐姐了?” “嗯?小丫头,你可看清楚了,见人就叫‘姐姐’,可是会惹麻烦的。”声音听上去倒很是温和,实则却是隐忍了少许怒火。毕竟,轩辕琲的先一声“姨姨”,后一声“姐姐”,可是极大的误会,他可不是什么姐姐。这边,话虽如此,轩辕琲抬头看向他的脸,却始终也看不清,一双眼睛前好似是被遮了一层薄纱,只能看清眼前这人的身影,面容终究是看不清。 突然,船不知在何时悄然几乎靠了岸。岸边,轩辕琲看到有三只丹顶仙鹤。三只丹顶仙鹤见了即将靠岸的小舟,径直飞了过来,盘旋,一直盘旋,直到彻底靠岸,方才又落在岸边,像是专门为接轩辕琲而来。 “吾今日便送这么一回,日后莫再来了。”调转船头,撑蒿离去,只留下晕开来的点点涟漪。“喔~喔~”最前头的一只鹤张开两翅回应着,头点了点,很有礼貌地送别。 这时,轩辕琲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三只鹤,小手情不自禁直接摸向了刚刚对舟点头送别的鹤的翅膀,摸着摸着,渐渐摸向了尾羽。“哎呦!”冷不防地,被另外一只鹤啄了一下手,轩辕琲连连向右手上吹气。“真是的,怎么和臭瑾一个脾气?”不料,此话刚出口,方才那只轻轻啄了她手,不让她再摸同伴尾羽的鹤居然张开了翅膀,仿佛控制不住自己两只纤长的腿似的在原地不停兜圈子,声音和同伴相比也大相径庭。“喔~吱!喔!”看样子,十分气愤。第三只鹤,一直默默无闻地跟在这两只身后,直到看到同伴气愤地满地跑圈的模样,这才低沉地“喔,喔”二声,语重心长般的安慰。接着,轩辕琲看到三只鹤完全背对着她,凑成个小圈子,偶尔发出几声低沉的“喔,喔”叫声,样子真真和那三个如出一辙。轩辕琲此刻感到无聊至极,便干脆席地盘腿而坐,右手支在下巴上,脑子里好像听到了那个平日里絮絮叨叨的谢夫子又在长篇大论,不知不觉,竟是开始打起了瞌睡。但瞌睡毕竟是瞌睡,并非熟睡,所以,当三只鹤将她团团围起来的时候,她突而一激灵,然而,在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感到整个身子突然升高,等她完全从刚才的瞌睡中回醒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是身处山岳之上的高空,身下是一个软软的类似蒲团一样的垫子,只不过比普通的蒲团要大了很多,垫子连有三根粗麻绳,三根麻绳的另一端分别被三只鹤衔在口中。 天晓得,这三只鹤是什么时候把她这样带上来的?! 此时,轩辕琲已经完全不在意她是如何“飞”起来的这回事,而是想要知道什么时候能够落地,是的,她有些恐高,平时,在御花园里爬假山也要他人紧紧牵手,更何况是现在?再高些,云彩她都能摸得到了…… 许是恐高的心结,轩辕琲乖乖坐在垫子上,一动也不敢动,更不敢像刚才那般放肆,对鹤的尾羽动手动脚,因为她生怕一个不小心,哪只鹤突然松了口,她可就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了。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深刻体会了一遍这种感觉的轩辕琲乖巧地端坐在垫子的中央,直到她感觉垫子愈来愈靠近那方她“久违”了的大地。“嗯?好像是个草庐?这是在北郊?”轩辕琲揉揉眼睛,借着汐微的月光看向下方,然而,就在下一刻,她感到身后仿佛是有人,没错是人的手,奋力推了她一把,让她直接从尚在空中的垫子上栽了下去。 “啊~~~!!!”轩辕琲面朝大地,直直坠下去,她干脆闭上了眼睛,这样,等她摔在地上的时候,就不会感到害怕了吧?这种经历,恐怕也不会再有第二次了。但是,事情似乎并没有像她预料的那样,在她准备好坠落到草庐顶上,轻则折断几条肋骨,重则再入轮回的时刻,她仿佛柳絮一般,轻飘飘地穿过了庐顶的茅草与木料,缓缓荡下去,最终,落叶归根,回到了她此刻正躺在草庐中榻上的肉身中。 “啊!!!啊!!!”惊魂未定,甫神元归一的轩辕琲完全不知道自己经历了这个过程,只是仍然还未从刚才的坠落缓过神,不自觉一下子突然坐起,连连大叫,倒吓坏了方才一直在守着她的一大两小,三个人。医者被这突如其来,意料之外的大叫吓得险险将手里端来的沸姜汤掉在地上。 “呜呜呜,啊……咳咳……阿兄,琲儿好怕!” 几乎是撞在轩辕珷的怀里,轩辕珷感到胸口被这红豆丁撞得生痛,但听到一声“阿兄”,他竟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反倒是嘴角轻扬,继而摸了摸了这小豆丁的脑袋。软语轻声,如春风化雨。 “琲儿莫怕,阿兄一直都在……” ------------ 第八章 风满楼 且说在被轩辕珷好生安抚了很久方才不闹的小豆丁―轩辕琲,在面临眼前医者端来的姜汤,竟又开始耍起脾气来。 “不,我不,不喝!就是不喝!”一字比一字肯定,一音比一音坚决果断。看着抱手盘坐在榻上,头昂向一旁的死孩子,一脸“我不喝,你又能把我怎么样?”的样子,医者摇了摇头,接着也一同坐下来,正面对着这“小祖宗”。此时,那二人并不在房内,而是去了隔壁的房间烤火暖身。所以,现在,这个房间里,只有这大眼瞪小眼的二人。 “男子汉可是从来不怕喝什么姜汤的?姜汤的味道,他们可是还会觉得喝起来和酒一样爽呢!怎么,你这个小男子汉居然怕喝姜汤吗?除非......你不是......”医者,在说最后一句话的最后几个字眼的时候,仿佛故意一般,低下头,贴近了轩辕琲的耳朵。 一个激灵,犹如晴天霹雳。又有一个人,晓得了她女孩子的身份。 “咕咚咕咚......”轩辕琲从榻上站起,从医者手中快速拿走了盛着姜汤的粗瓷碗,一股脑,很是“豪迈”地一饮而尽。“诶诶诶!!!你慢点喝,仔细别弄脏了我的被子!”医者看着有一丝姜汤正蜿蜒着自碗沿和她的嘴角中间滑落,终于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哼!你才是小丫头!你全家都是小丫头!”说完,轩辕琲直接了当地用袖口抹干净了嘴。不料,这一举动却更让医者无法忍受。“你你你!你怎么能用衣服擦嘴呢!”接着,便是两人互相看不顺眼的“争吵”。 许多年后,恐怕连二人都没想到,这样的“争吵”,竟然就这样一直陪伴着轩辕琲,一辈子。 这边,听着一大一小在隔壁房间“争吵”的声音,在地炉旁相对盘坐在两边的轩辕珷和公仪绯居然相视一笑,谁都没有动,只是静坐着,听着那两人无关紧要的斗嘴。突然,毫无预兆,窗外,传来稀稀疏疏的雨声,但情势很快比嘈嘈切切,大珠小珠落玉盘来得更为迅疾,渐渐的,不知是那两人吵累了还是雨声太大远远盖过了他们的,总之,争吵的声音销声匿迹。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脍炙人口的诗篇,眼下虽然无雪无酒,更无红泥小火炉,但草庐外倾盆盖地的大雨,配上眼前地炉上正煮着的茶汤,契合着相对静坐的二人,倒颇有天地无声之意境。 “也不知这雨何时会停?”公仪绯淡淡说了一句,不经意看了一眼地炉中已然因为水沸而开始翻腾的褐色茶汤,便将茶汤盛出两盏,一盏留予自己,另一盏端给了有些出神的轩辕珷。“绯公主,初来玄国,便让你遇上这种事,是吾等不周……”想事想得入神的轩辕珷,直到公仪绯问他一句“何时雨停”方才归魂,待接过尚为烫手的茶汤,开口,便是满满的歉意。“太子殿下不必挂怀,生有劫,死归宁。人生在世一场,能有几个是长生安乐,万事顺遂的呢?”公仪绯双手捧着自己那份茶汤,轻轻吹凉,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这茶汤着实太烫。 蓦地,轩辕珷的脸色阴沉下来。“生有劫,死归宁……有的人,怕是人死了也依旧不会放过呢……”尽管是在如此温暖的地炉旁,公仪绯仍然还是感到一阵无由的阴冷恶寒。早先在汉国时,还在父兄怀中可以任性淘气公仪绯对玄国的皇后,轩辕珷的生母的事情有所耳闻。 那是一位惊为天人的异族尤物。冰肌玉骨,娥眉娉婷。虽说各国权贵亦或是豪侠趋之攘攘,但这位绝世天人却是出乎意外,选择了玄国太子,也就是如今的皇上。天公善嫉,在距离成为一国之母只有一步之遥时,也就是当今的皇帝登基前的三个月突然遭到刺客暗杀,药石无灵,撒手人寰。有传闻,是前丞相派人下手,为的是让自己即将进宫的女儿。而事后,前丞相一家也确实是被满门抄斩。 不过,传闻皆为人言,秘辛已被深埋,真相究竟如何,又有何人知晓呢? “同在北郊,想来近畿大营离这里应该也不远,等雨一停,我们就即刻动身前去。”轩辕珷闭上眼,缓缓吐出口气,因为大雨的寒气,他身上每一处的关节在此刻都在隐隐作痛,其中,右手腕尤甚。“现在,恐怕整个邺城上下都有人在寻找我们。”公仪绯用为轩辕珷盛了一盏茶汤,这时的茶汤温度正好,只消入口便能暖身,不似刚才那般灼舌。“出伯他们在找我们,杀手也一定在找我们。吾担心,这一路,我们恐怕不会走得太轻松。”轩辕珷换用左手端起满盏茶汤,因为他不想让公仪绯察觉到他右手的异状,一只颤抖而又无力的几近残废的手。 一夜安稳,三人在医者的草庐内安然度过了他们人生中可以说是头一遭完完全全自己处在宫外中的一晚。 雨霁天明,是时候该上路了。 “哼!你给我等着!”正欲转身就跑出草庐的红豆丁,在被医一早者捉住又灌了一碗姜汤之后,怒不可遏,狠狠瞪起了眼前这普普通通的医者。“让先生见笑了,吾之小弟被吾等平日里疼爱惯了,所以有些失礼,还望先生海涵。不知先生可否带吾等前去近畿大营,也好让吾父一报先生救命之恩。”就在医者和轩辕琲的争吵大战一触即发之时,轩辕珷突然从旁边闪进二人视线交汇处的中央,向面前的医者行了一个大礼,提出了一个十分有诚意的小小恳求。 “诶……咳咳,吾也并非是贪图富贵荣华之人,只是,看你们三个的样子,也知道是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公子小姐,这又是北郊,你们也难免人生地不熟的,吾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就送你们去许将军那里吧,不过,说好了,吾一刻也不在那里多留,那里可臭死了,谁知道他们有几个月没休沐了……”医者一边碎碎念着,一边和轩辕珷向外走去,走前还不忘带上平日里用的药箱。可是,碎碎念的他没注意到迟他们二人一刻,并未动身一起走,而是留在草庐门口的公仪绯和轩辕琲,更没注意到他们二人的手里,多了些什么。 “啦啦啦啦!!!……”待医者的碎碎念有所收敛,他才从这片刻的安静气氛中注意到离他身后三步步外,一路上吹着口哨,看起来很开心的轩辕琲。“医者恩公!你有什么事吗?”轩辕琲突然一个大大的兔子跳,凑到医者面前,笑眯眯的,原本两只水灵灵大眼睛的地方只能看见两弯初月。 “没,没什么,只是觉得你笑得很可疑……” ------------ 第九章 莫回头 “先生不必在意小弟,小弟向来如此。”轩辕珷站在医者右手边,公仪绯站在左手边,两人默契非常地配合着,一同将医者引领转身向前,再也不管身后。 昨日的阴云密布,滂沱如注在经过一夜之后并没有云烟淡去,山间行处,留下的一地不堪泥泞,让四人并不好走,尤其是医者。素来洁净惯了的医者,一路上更是扭捏非常。“啊!我的鞋子!哎呀,我的裤子!啊啊啊!我的衣角!”不过,尽管这是一次让他极其不舒服的短途步行,但他还是尽职尽责,送四人来到了距离近畿大营还剩不过二里的位置。 近畿大营的位置选得很巧妙,在矜河湍流处的一个山坡之后,湍流之上,为了方便两边安全往来,故而许将军当年一显霸王神力,搬来三棵大树放倒,架了座简陋的圆木桥在此,不过,昨夜那场不寻常的风雨助长了不少水势,等四人浑身狼狈地走来时,方才发现这桥已然不见,原本湍流的水位也涨高许多,就算是平日里水性极好的人,也不会在这里讨得到便宜。 “哎呀!我早该想到这边是过不去的,也罢,看样子,我们只好绕路从那边的崎岖山路去了。”医者看着眼前比往日危险了七分的矜河,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对身旁的三人说着。“山路?那边一直以来是秋狝外围的禁地,听说……听说有很多猛兽,狼立起来有一人多高,阿兄,琲儿……”一听说要走山路,轩辕琲立刻抓住了身边人的手,只不过,她以为是轩辕珷,实际上,她阴差阳错抓到的确是公仪绯。 一夜促膝长谈,公仪绯从轩辕珷的口中了解到不少关于眼前这小豆丁的事情,喜好憎恶,习惯……这声“阿兄”,就是轩辕琲的一个改不掉的习惯。据轩辕珷所言,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是住在康王府的,那时小豆丁还小,正是咿呀学语的时候,他日日哄着小豆丁,管他叫“阿兄”,就像平常人家的兄弟一般,一个很是亲昵的称呼。再后来,因着礼法,轩辕琲便改了口。只是,在没有外人的时候,又或是轩辕琲很害怕的时候,依旧会唤他一声“阿兄”。 “琲儿不怕,有阿兄在,豺狼虎豹什么的,没一只能伤到琲儿的!”意识到自家“小弟”拉错了手的轩辕珷,在下一刻,连忙来到二人中间,左手右手各拉着两边的小豆丁和公仪绯。样子,就好似他正护着天下间最为珍贵的宝物。 路崎行,跌跌撞撞的四人为了保证自身安危,所以就放慢了速度,除了最前面负责带路的医者,各自都拉紧了前面人的衣服,年纪最小的轩辕琲被安排在公仪绯和轩辕琲中间,轩辕珷则是主动要求站在了最后面,负责殿后。 虽说这四人一早就已出发,但不好走的一路泥泞再加上绕路,着实是浪费了他们不少功夫,再来他们进入了北郊一片格外茂密的被人称为“莫回头”的深林,即便时辰不晚,他们眼前竟也如同将夜一般,渐渐模糊了。 “呼……呼……”医者有备无患,从药箱里拿出了四个火折子,自己留一个,其他三个,分给身后的三个孩子。“先生,不知,还有多久才到?”公仪绯问着,拉扯了一下医者的后摆,自己也稍稍放慢了脚步,因为他明显感觉到身后的小不点有些气喘吁吁,几近跌倒。医者被公仪绯一拉,倒停了下来,不走了。 他,心虚了。 “先生为何不走?”公仪绯隐隐约约感到有些不对劲,心里连连默念了几声“阿弥陀佛”,希望不是他想的那样才好。 “我……我……”在昨夜和轩辕琲吵了几乎一个多时辰,到早上出发时还神采飞扬的医者,这时却变得非常犹豫,扭捏,支支吾吾。如果不是火折子的光亮不足,否则,青天白日下,这三人一定能看清他现在这张因为记不清路,心虚而涨红,且一直红到耳根的脸。 轩辕琲见医者不走,又是吞吞吐吐的样子,快人快语道:“没关系,恩公先生如果要出恭,我们在此等先生就是了!”接着,又嗤嗤嬉笑起来,医者虽然才认识这小豆丁一天,但不用想也知道,现在她一定是腾出一只手来尽力捂住了嘴,不然早就捧腹大笑了。 纠结又纠结,心虚又心虚,复杂的情绪在经过医者九曲回肠的酝酿后,终于发挥作用,让医者出了声。“嗯……我,我,我不认得这边的路……”哽咽又颤抖的声音,我们年轻的医者几乎要哭出来了。 未几,在四人认真讨论过之后,迷迷糊糊的医者和对这边的林子依稀有些印象的轩辕珷换了位置。 “你们都跟紧,千万不要落下。”轩辕珷一再叮嘱,清了清嗓子。额头,汗岑岑地,明明这林子里还是很凉爽的。 能不能带着他们安然无恙地走出这里,有几分把握?这个问题的答案,轩辕珷自己也不晓得,毕竟,来这里游玩,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呢…… “我听说,这弯弯绕绕的林子,他们都叫它‘莫回头’。”医者小心翼翼地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拉着轩辕琲的腰带的一边,既能不触碰到污垢又能紧跟其后的微妙处理。在这紧张到有些窒息的氛围,医者实在想不到说些什么好,只好随口一提下这片林子的怪名字。 “莫回头?名字倒蛮怪的,可有什么缘由吗?”公仪绯说些,听着从脚底下传来四人踩着枝叶和土石的声音,咯吱咯吱,格外清晰,不知怎地,他感觉就好像是踩断了它们的骨头而发出的痛苦哀嚎,呼……,是自己太多想了。 医者吞了口唾沫,因为胸膛里的那颗心脏,此刻正跳得分外有力且快,下一刻,就好像能从他的嘴里蹦出来一样。“我……我听说,这林子里不仅有很多狼,还有一个女鬼,他们说听到有人喊你的名字时,千万不要回头,因为那是女鬼在勾你的魂,在你回头的时候,会有狼就那样突然出现在你的身后,然后,一口咬在你的脖子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你突然叫这么大声做什么?!吓死我了!”医者被轩辕琲的突然大叫吓得一哆嗦,很显然,昨夜的轩辕琲第一声大叫,已然给他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这一次,也算是他自作自受,明明知道轩辕琲害怕,却无意中提了这片林子里关于女鬼的传闻,好巧不巧,一片叶子正好从树上落下来,十分顺当地掉在了小豆丁的后颈上,顿时惊得轩辕琲心悸失魂。 然而,就在这时,四个人,不约而同,听到了由远及近的细微声音。 “唔……啊……咳咳……”很是哀怨的声音。 是很哀怨的哭声。 是一个年轻女人哀怨的哭声。 “嗷呜~”悠长凄厉的狼啸,伴随着哭声,越来越近。 渐渐的,四人察觉到周遭不过十步的范围,有忽明忽暗,若隐若现的瘆人幽绿在游走。一点,两点,一双,两双…… 分明是来自饿狼的凶光! 被这环绕的凶光围绕得密不透风,四人也由原先的“一字长蛇”,变成了背靠背的四方阵型。 耳边,那哀怨的哭声近了,不过咫尺,却不见任何人影! 轩辕珷,额头上的汗珠更加繁密,已经保持了许久的,一动不动的姿势已经让他有些腿脚发麻。 不过,明明已到咫尺的哭声,因何在他们四人周遭游荡起来。她,又是在打量些什么? ------------ 第十章 鬼伤 “呜呜呜……咳咳,啊啊啊!”尖利而哀怨的声音,在四人上方盘旋久久,刺得是鼓膜生疼。 一声尖过一声,怨恨浓浓。 一目狠过一目,凶厉盛盛。 时间一刻刻不停逝去,诡异的哭声却完全没有消停的意思,仍然伴着周遭随时进攻的凶光在四人的耳边肆虐。 终是忍无可忍,被汗浸透了一身的轩辕珷发出了一声怒吼。 “吾,玄国太子轩辕珷在此!尔等鬼物,不得放肆!” 语毕,凄厉的哭声竟是在那一刻归于虚寂。只是,事情的发展,并没有像四人预想的那般。 昏暗光线下,四人的头顶上空,不知何故,突然出现了一角红色轻纱,那轻纱悠悠转转,仿佛自己钻进密林中一样,又消失在四人眼前的,空荡荡的,连方才的凶光也不见。然而,就在四人庆幸喘息之余,密林中空荡处的一席之地,赫赫红光,如业火红莲般绽放,伴随着讥笑的声音,在这红光之中,出现了一个女人。 一身红纱长裙的女人。 一身红纱长裙,却只露了半面的束发女人。 女人缓缓走出,慢慢走近紧张极致的四人。一步一声,一双赤足上似乎佩了小巧的铃铛,在清寂幽暗的林中发出阵阵空灵回响。 走近了,四人这才发现,这个“传说中女鬼”,仅露出的半张脸上,那双眼睛是阖上的。阖上的双眼眼尾,有如血的朱砂挑痕,在她这张惨白的脸上,十分扎眼,却有有着一种别样的美感。 “扑通……扑通……”屏住呼吸,四人好像完全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这鬼艳女人明明是阖眼的,现在却凑近了四人,由上及下,从头到脚,分外细致地打量。 “呼……呼……”医者吓得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只因突然转头向他“盯来”的女鬼。“啊,女鬼姐姐,女鬼姑奶奶,女鬼祖宗,我我……我是个皮包骨,不好吃,而且,我……我……我精血不足,气虚神散,当不了你相公啊!”医者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大堆,然而,女鬼充耳不闻,已经将注意力都放在了公仪绯身上。公仪绯发抖地呼吸,鬓角的一滴汗珠滑下,等它在公仪绯的下巴上稳住不动时,女鬼的“视线”离开了他,他方敢用衣袖擦下。 现在,女鬼已俯下了身,飘然来到轩辕琲和轩辕珷的面前。轩辕珷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恍惚间想到了这片林子成为禁地的一点缘由。 天启元年秋,新帝及诸臣猎于此,遇凶兽,死伤数人,归。 那次的秋狝,轩辕珷因为之前大病一场方初愈,所以并没有一同前去。轩辕珷记得,他的父皇,那一日,很是狼狈地归来,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透过甲胄上的缺残处,还能看到有暗红色的奇怪痕迹附着在他的皮肤上,那是在陈年旧伤上凝固了几天的血液而形成的痂。 年纪尚幼,又没了母亲。看到父亲受伤,身为人子,当然要尽孝道。小心翼翼端着汤药,去看望他的父皇。迎接他的却是厉声呵斥和一道鞭子。 “滚出去!!!” 事后,轩辕珷从大臣们的窃窃私语中得知,死去的那几人,都是父皇的心腹。父皇也是险险逃出生天,不然,一代新帝,也不至于在初次秋狝落得如此狼狈下场。 “阿兄,阿兄……她……她朝你去了!”轩辕琲声音颤颤,小手拉了拉晃神的轩辕珷。但轩辕珷好像并没有注意到她,毕竟,蚊子一样的声音,实在太小。 这边,半面女鬼忽然有了异样,在她接近了轩辕珷之后。面纱下的那半张脸,在变形,变长变宽,有冰山一角显露出来,是黑色的动物毛发。“呜……嗷呜……”不知是那哭声还是狼的啸声,在这肉眼可见的异变下,面纱被轩辕珷一把扯落,分明是一只狼的半脸! 面纱被扯落的一瞬间,女鬼冰凉,生出了和狼爪一样的尖甲的双手,冷不防地,狠狠扼住了轩辕珷的脖子。女鬼一直以来阖着的双眼在此时突然睁开,是狼的眼睛,眼角有丝丝血红顺着脸颊滑下。“咳……咳……”面色如血,渐渐转变成暗紫。轩辕珷在大力挣扎的双手,也渐渐挣扎不动。 “放开我阿兄!!!”原本还怕得缩在一边的小豆丁,这时却立刻冲了上来,手里拿起了一截粗枝,狠狠戳着女鬼的腰间,脚也一刻不停地在踢着女鬼的腿。这些举动,如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另一边,那两人也上前来帮忙,医者想也不想,直接将手边的的药箱径直丢了出去,不偏不倚,正中目标,砸在了女鬼的头上。 未想,这一砸,真的救了轩辕珷一命。女鬼好似出了神,既而松了手,双手抱住自己的头,痛苦不堪,在四人的注视下,女鬼那半张异变的狼脸和双手,时而恢复成正常的人样,时而又异变,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我恨……我恨啊……”女鬼的第一句话,从她狰狞痛苦咬紧的牙关中挤出。接着,便是那熟悉的凄厉而又深藏浓浓怨恨的刺耳哭声。半人半狼的面孔上的那双眼,此刻,有更多的血泪缓缓流下。 就在四人相互搀扶着,打算趁着女鬼不注意,溜之大吉的时候。破风一爪,女鬼将人小腿短的轩辕琲推翻在地,迅疾一扑,又将想要扶小豆丁起来的公仪绯踩在脚下。仿佛在打量哪个猎物更肥美一般,女鬼跪坐下来,用她那血红的一双狼目左看看轩辕琲,右瞧瞧公仪绯。不等那两人上前一步,女鬼在看过一遍后的下一刻,已经张开了她那半张狼面上的血盆大口,密密麻麻的尖齿如修罗场上飞来的箭雨,径直冲向轩辕琲的脸。 “琲儿!!!” 来不及拉回轩辕琲,轩辕珷一个箭步向前,将手里的火折子扔向女鬼,自己卧倒,将他最疼爱的小弟一把推开。冷不防地,女鬼的被火折子上的稀微火焰小小灼伤,趋利避害的本能反应让她在闭眼的一瞬间,一爪向前,胡乱地在周围抓了一下。这一抓,正好抓在了轩辕珷的脸上! “啊!呵……嗯……”轩辕珷登时感到左眼一阵痛楚,让他在叫了一声之后,痛到最后也只能闷哼一声,便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感到有温热的液体从眉间流过他受伤的眼睛,又顺着颧骨的边缘流向他的耳垂后面。虽然他看不见,但他知道那是他的血。 好似知道自己是伤了不该伤的人,女鬼竟一反常态,俯首像一只狼那样,急急奔向深林中的那不见天日的阴暗,比方才更为痛苦惨绝的声音依稀传来,这次是一个女人痛哭不已的声音。 那三人没有功夫理会已经跑掉的女鬼,眼下,还是伤者最重要。 “阿兄!都是我不好!呜呜呜......”轩辕琲被吓坏了,她的阿兄,玄国太子轩辕珷,风华无双,现在,脸上却是血肉模糊一片。 “莫哭,不痛,一点都不,你看,阿兄现在可是一声都没叫呢!”软语细声,好生安慰,明明已经痛到几乎说不出话来,轩辕珷却仍是嘴角轻扬,温润一笑。一旁的医者,沉默不语,看着轩辕珷不停外溢的血流中的伤处,那颗明珠,在方才的利爪下,璀璨光芒已然消失殆尽,再无复原之机。 “你们看,那是什么?!”公仪绯再三确认自己没有眼花,远处那摇曳的一点光亮,确实是火光,是冲天的火光!“嗯?那边不是?!我的草庐怎么会着火!!!”医者本来他还想着是哪户人家这么倒霉,可是他很快意识到,这边除了大营,也只有自己的草庐了。“我不管了,救命要紧!!!”医者在地上胡乱翻抓,找到了刚才打中了女鬼头部的药箱,连忙用里面还算洁净的一方窄布将轩辕珷的左眼简单处理了一下,又将轩辕珷背起,快步向前走去,还不忘让身后的二人快步跟上。 另一边,着了火的草庐四周,是一群蒙面的带着弓箭渐渐靠近的黑衣人。他们死死盯着被火舌包绕的草庐,好像在等什么人会突然出来,又好像一定要亲眼看着它被一点点吞噬干净,不留一点痕迹。不过,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们的头顶上方很高的地方,有一个人慵懒如常地躺在他的拂尘上。 “杀劫未了,横祸将至,轩辕小友,这次,你有难了。” ------------ 第十一章 父子之阂 大概是有了远远被烧的草庐发出的一点摇曳火光来作参照,医者很快就找对了方向,脚步也快上了几分,只是,因为他此刻还背着受伤的轩辕珷,所以也并没有多快,他知道,此刻过多的颠簸对于背上的那个孩子极为不利。 “究竟还要走多久!!!阿兄……阿兄他都晕过去了!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许叔叔!”因为愧疚,因为担心,相互发酵的两种情绪使得轩辕琲急不可耐,公仪绯看了看脸上还糊着眼泪鼻涕,眼睛红红的小人儿,又抬头看看医者背上,几乎一声不吭的轩辕珷,忽而又想起了什么,清了清喉咙道,“先生,今日之恩,公仪绯来日必全力相报,只是,不知先生名讳?”声音虽被刻意压低,但也足够让轩辕珷听见,失血后的一阵寒意,让他有些昏沉,却又因为听见公仪绯的声音,一抬头,牵扯到了左眼的伤口,熟悉的疼痛顿时让他清醒过来。“我呀,名字很好记,你们可别笑,也听清楚了,我姓王,王小良,可别像近畿大营里某些只知道打打杀杀的人似的,回回去那里给医官大人帮忙,总咬着舌头,叫我‘小羊’,要不就是‘小娘’!气死我了!”医者说到此处,突然感觉到脸上热热的,他知道,这绝不是因为自己害羞或者气氛,这种热感的来源,无他,只能是背上轩辕珷的伤口。 不知走了多久,在三人时不时突然的插科打诨的帮助之下,轩辕珷一次又一次从昏睡中醒来,被反复牵扯的伤口,血一次又一次流过他的颧骨,直至彻底将他青莲色的衣领染红。 寒光鳞立,甲胄无声。令行禁止,戟锽威扬。 入了夜的近畿大营,今日,比往日更寂静,如果不是此时突然有一个矮小的士兵持令入了将军大帐,恐怕,每个人都如同一个个庙中的石像一般,风雨不动安如山。 “回将军,末将无能,在矜河附近搜查了两日,也只带回了这个。还请将军军法处置!” 声音稚嫩,却一板一眼,和年龄有着极为不符的成熟,他从贴身的甲胄中掏出了被烧的只剩了小半的残破竹简,依稀还能从竹简上看出几个字眼,“雄黄,朱砂,冰片……”是一卷残余的药方。看到这几个熟悉的字眼,一直冷静地端坐的将军却大惊失色。“什么!!!他们连小……小良也……”看着眼前人找来的来自忘年交故人的旧物,将军心中百转千回。 “军法处置暂且搁下,我问你,你可亲眼看见人了?!”将军将残破的竹简接过在手,又回了神色,正颜厉声问着,哪怕他心中很清楚,这士兵其实是他私下派出去找寻轩辕珷等人踪迹的独生爱子—许赫。 “王大哥的草庐被他们放出来的火矢烧得一干二净,但赫儿确实也并未看见康王殿下他们。”突然转换了称呼,许将军怎么会察觉不到这细微变化,帐内烛光摇曳,帐外的营火也十分明亮,将外面刚刚不请自来,偷听的一干人等的身影清晰放大在营帐上。许将军神色如常,向下首仍半跪在地的爱子挥挥手,道:“你一路回来,经过那片林子时,也不小心点,看看,跟来了这么多狼也不晓得?!” 双目一凛,刚刚抬起头的许赫立刻就明白了父亲许将军的意思,父子二人默契地随手各拿起身边兵器架上的军棍,几乎是同一时间,一齐向那不远处,在火光照耀下此刻显得伟岸高大,不改猥琐行径的几条身影直直掷去。 不及闪躲,也无处闪躲,帐外的几条身影被军棍砸了个正着。叫痛接二连三,一声即止,但有一个声音却显得格外特殊。且尖且细,故意拉长的一声“哎呦”,由远及近,别扭地荡进来,就好像是有人踩在了他的猫尾巴上一样,就算挠不得,也要多叫几声来发泄。 许将军父子看着从帐子外,慢悠悠地进来的同时还在捂着额角十分夸张叫痛的人,不约而同立刻俯下身子,向下倾了倾,算是给那人行了个大礼的模样。“丹公公,您老怎么来了,怎么,皇上他老人家没一起来?”许将军说着,一双粗眉皱了皱,心里对眼前这位虽然说不上十分讨厌,但这时也绝不想看见他这一天到晚都是笑呵呵的模样。 “咳咳,太子,康王殿下和公仪公主蒙难,下落不明,皇上食不下咽,眼下正在宫里乱发脾气呢!这不,把我都撵出来了,非说让我来这边看看,看看有没有小王爷他们的消息。哎呦,许将军,你快说说,这朗朗乾坤的太平盛世,怎么敢有人把主意打到他们身上?”丹公公一边说,一边大摇大摆,丝毫不客气,一屁股坐在了许将军的元帅之位上。只是,享惯了福的略微臃肿的身子,头一回坐在实实在在没有任何软绵之物填充的垫子上,竟是有些不习惯,扭捏许久,丹公公只好又站起来。慢吞吞,走到许将军父子二人面前。“哎呦,这便是将军的儿子许赫了吧?来来来,抬头,让我仔细瞧瞧,平常皇上宴请群臣,总不见你父子二人……”丹公公说着,看看许赫从头盔里钻出来几缕弯曲长发,又看看许将军规规矩矩束好了的头发,似乎想到了什么,又仔细瞧了瞧许赫的模样,脸上神色未动,依旧仍然还是进来时的模样。“虎父无犬子,青出于蓝胜于蓝,小将军生得这样一副好皮囊,想来还是像尊夫人多些,哎呦,时辰不早,我先回宫复命了,许将军,有什么消息,可别耽搁,立刻上奏给皇上才是最紧要的……”说着,丹公公风风火火走了出去,走出很远,还能听见他尖细的笑声。 “赫儿,忍……”许将军明显感觉到身旁的爱子在发抖,怒火,比军营里的所有加起来的火把还要猛烈,却被主人强行一点一滴压制下去。 “铿!” 沉闷一声响,许赫将戴着的士兵头盔摘下,用力掷在地上。被禁锢在头盔中的一头长长卷发,此刻没了桎梏,倾泻而出,一直垂到了许赫的肩上。是的,他的确更像他的母亲。 “许赫!本元帅说过多少次?!你这脾气,将来如何为帅为将?!”许将军一改慈父面孔,既然这是在军营,哪怕面前的人不过是自己十二岁的儿子。责难如此,但知子莫若父,许将军深知许赫并非是个暴脾气的主。 龙有逆鳞,触之必怒。 许赫的逆鳞,也是许将军的逆鳞。两年前被迫饮鸩自尽的母亲,同时也成了父子二人之间的一道鸿沟。 子不知父,怨他为何没救下母亲;父不知子,盼他能放下心中介怀。 “你母亲她……也不会希望你如此……”许将军素来重武,自然不比文人能说会道,他只是期望着,许曦能早些明白他。但眼下,似乎适得其反。 “母亲她已经没了一切!没了自己的父兄,没了亲友,没了故乡,父亲,你本该是她此生在异乡的依靠和归宿!为何却见死不救!!!”自小同父母一起生活在边疆,直到七岁后才回到邺城的许赫身上,并没有邺城士族的纨绔,故作文雅之气,反而很好从母亲那边继承了北疆人的彪悍勇武,故而,父子二人的争吵,竟成了家常便饭。 许将军无话可说,想起发妻,也是悲愤交加。看着眼前发狂红眼的儿子,许将军怒不可遏,自己的眼睛也红了,但那是欲哭未哭的红。有力的右手,一把揪起许赫身上的软甲甲领,不由分说,全力直接将许赫整个人直接丢出帐外。 “本帅吩咐你做的事,做不好就别回来了!” 帐外,被扔在地上,感到一阵生痛的许曦右手攥起拳头狠狠砸向地面,只一下,他的骨节处,便已渗出了血。很快,他又爬起,径自出了行营。他相信,那四个人如果此刻还活着,他们一定是在一起的。 另一边,仿佛跋涉了千年,每一步都好似走过了千山万水的四人终于到了行营大门。而此刻,轩辕珷因为失血加外伤,已然发起了高烧。 “父皇……你既然要杀吾,吾便奉陪到底……” ------------ 第十二章 独目 美玉生瑕,不掩瑛质。 许赫大概永远不会忘记他见到轩辕珷的第一面,满目染血,唯一完好的眼,三分怨,七分恨的模样。虽然气息不济,但仍在苦苦挣扎,仿佛不满于被猎人陷阱所困的猎物,哪怕拼得个血肉模糊,肢残体碎也要摆脱已经深深刺入肌骨的铁蒺藜。 很多年后,他曾再次在邺城皇宫中再见到这惊心动魄的一瞬,只是,那人已不再挣扎,而是安然自若地大笑接受。 虽说,四人一路奔波走来,身上甚是狼狈,但许曦还是认出了与他平日里极为熟络的医者和轩辕琲。许曦警惕地看了看周围,确定没有异状,这才三步并作两步,急步上前,一把稳稳扶住了气力用尽,摇摇欲坠几乎跌得个五体投地的王小良和他背上的轩辕珷。 “阿赫?!是你!太好了,他眼睛被……被一只狼给伤了,路上一直在流血,快快,快带我们去医官大人那里!”王小良吞吐哽咽了一下,他想,今日莫回头林中发生的一切,只当是做了个噩梦吧。 待许赫带着四人,小心翼翼地特地绕了个弯,一行人方才进了将军大帐。百密一疏,他们五个人完全没察觉到,有一个蒙面的黑衣人从大营正门外昏暗处的某个草丛里将这一切都窥视在了眼中。 草丛低矮,黑衣人只用手稍稍拨开了草叶,露出一只眼来。在看到五人确确实实进了行营,黑衣人这才开始大动手脚,只见他用两只手奋力支在地面上,向上撑起,随着手上劲道的加重,黑衣人竟然从土里一点点冒了出来! 原来,为了隐蔽身形,这训练有素的黑衣人一早在丹公公来到时就已在草丛下挖了深坑,将自己肩膀以下的身躯完全用浮土埋了起来,这也难怪无人察觉到他的存在。等完全从坑里爬出,黑衣人利落地向身后的密林中跑去,不过百米的距离,突如其来的火光,方才刚从军营打道回府的丹公公一行人竟是未走,而是在此等候多时。 “回丹公公,许将军的儿子刚刚在大门外遇上了小王爷他们,他们进了大营,是不是现在就……噗,咳咳……”黑衣人的话还没说完,一柄利刃已经从他的身后甫地刺入,是那样的迫不及待,带着主人按捺不住的邀功意味,和他的话一样。丹公公看了看倒在地上没了生息的黑衣人,脸上的笑容愈发得和蔼慈祥。拖着肥胖臃肿的身躯,丹公公转了个身,低头看了一眼,砸了咋舌头。 “好孩子,现在太晚了,皇上已经在宫里歇下了,这消息,明日,我亲自替你告诉皇上去。” 说完,丹公公不情不愿地起身,摆摆手,示意尽快处理了尸首。而下一刻,就坐在了一顶二人抬着的座椅上。“回宫。”这次的声音,被刻意的压低,好似这样,就能听起来更像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声音。 另一边,将军大帐内,整个军营的医官,医女以及所有最好的金疮药,止血散都被许将军一声令下,全都调了过来。 “你说什么?!什么叫明珠尽毁,复明无望?!你,你,还有你!治不好眼睛,军法处置!!!”许将军在听了几位医官战战兢兢的陈述之后,火爆脾气战胜了京畿大将的沉稳,不过好在也只是暂时性的,几位医官的哆哆嗦嗦的小身板这才没被许将军揪起领子,一把丢出去。 此刻,躺在榻上,只剩一只完好的眼睛的轩辕珷正用它直直看向营帐的顶棚,不知是疼痛的错觉使然,还是其他的缘由,轩辕珷感到右眼也开始有些隐隐作痛,甚至有些模糊。他虽然在这里好好躺着,但许将军和医官的争吵,一字一句,没有半分漏下,都听进了他的耳朵。他知晓,不单他的左眼无救,如果不在此时速速决断,就连右眼也将会因为受到来自左眼扩散的狼毒的影响,在不多时日后一样失明。 不可以,他决不能成为一个瞎子…… 不过转念一刻,轩辕珷决之又决,作出了他这一生最不后悔,却也是最后悔的选择。 “许赫,琲儿和绯公主受了惊吓,也疲饥不堪,你带他们出去好好休息吧。”许曦闻言,没有过多的言语,将那二人带了出去,去了离此很远的一个军帐外的火堆旁坐下。“先生,麻烦您让许将军和医官大人们为我带过来几坛烈酒。”王小良一怔,看了看轩辕珷的脸,坚决,无比的坚决。他虽然才认识轩辕珷不过两日,但他也知道这孩子,此刻定是下了死心,没人能改变他的想法。 王小良动作迅速,许将军和医官们过了不到一刻就陆陆续续地准备好了一切进了营帐。 不再是昏暗的烛光,不知明亮了多少倍的周遭,明明是黑夜,此刻却晃如白昼。对这般闪耀的光亮,轩辕珷还有些不适应,右眼稍稍眯起,看向被医官拿着放在烛火上正在灼烧的刀刃。终究心里还是有些怕的,轩辕珷拿着酒碗的手还在微微发颤。 烈酒烧喉,一碗下去,已经让轩辕珷有些头晕。长痛不如短痛,轩辕珷慢慢阖上了右眼,“动手吧!” 痛!!! 比受伤时加大了不知多少倍的痛楚!明明已经喝下了烈酒,轩辕珷仍然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细薄的刀刃一寸寸切入,划开他的筋肉,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原本左眼所在的地方,空荡荡的,他知道,这曾经属于他身体的一部分,现在也只不过是一团死物罢了。熟悉的疼痛,仍然还在纠缠着他,不等医官下一步处理,被压抑了许久的声音终于一下子倾泻而出。 “啊啊啊!!!”轩辕珷一把推开要为他撒上止血散和金疮药的医官,径直冲向了烈酒。解开酒封,也不需酒碗,轩辕珷仰头便喝,鲸吞虎饮,有很多酒是直接浸透在了他的衣服上。痛,痛到极致就不会再痛。轩辕珷又将酒直接倒在已是个血洞的伤处。狂躁不安,明明已经痛到几乎昏厥,轩辕珷却一次又一次用烈酒浇在上面。 “哈哈哈!!!”狂放的笑,异样的神情,轩辕珷的左半张脸痛苦扭曲,右半张脸却是喜笑颜开。“砰!”一个没抓稳,酒坛从轩辕珷手中掉落在地,碎成几片。而他本人却是昏去,不醒人事。刚刚趁机打晕了轩辕珷的许将军连忙轻手轻脚地将他扶回榻上。“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为太子包扎!” 半夜微风细雨,清凉一过虎营。 虽然伤口已经仔仔细细包扎好,血也被止住,但伤痛不会就此淡去。辗转反侧,睡不着的轩辕珷干脆从榻上起身,他下意识看向熟悉的方向看去,帐中漆黑一片,许将军人也并不在,但榻边还是有给他留下的几坛烈酒。 “咳咳……”一大口酒,饮得过急,轩辕珷连连轻咳。帐外士兵的窃窃私语,轩辕珷当作下酒菜一样不经意听了进去。 “听说里面躺着的是太子?” “呸!这算哪门子太子?我玄国将来的皇上怎么能是个独眼龙?!” 讥语惊魔。一把睚眦必报的刀,先是割裂了士兵的喉咙,让他再也不能言语,又是一刀,挖出士兵的双眼,最后,是拖泥带水的一刀,搅着他的五脏六腑…… “阿兄……”一个软绵团子突然扑过来,肉乎乎的小手轻柔地抚过他脸上的伤口。如梦初醒,轩辕珷怔了一怔,原来方才的残忍不堪的自己,只不过是幻觉。但怀里的小不点却是真真实实的存在。 嘴角勾起熟悉的弧度,轩辕珷没有开口,只是一如既往将这红豆丁抱在怀里。之前声嘶力竭的叫喊和不节制的饮酒,已经让他的喉咙现在变得十分沙哑,就像用一块石头划过另一块石头。 两个人就这样互相依偎睡去,谁也没有说话。 很多年后,在一片熊熊烈火中,轩辕珷有一瞬间想起这个场景,自己那个隐瞒了自己多年女儿身身份的“小弟”,像只小猫一样蜷缩在自己怀里,手却紧紧抓着自己的衣领,久久不肯放开…… ------------ 第十三章 往事戏 闲庭信步,不关人间风与月。一抹月白身影,不请自来,突然出现在这幽暗死寂的诡异深林中。 “判阴阳,断乾坤,五行勘破决生死;窥日月,观风水,六神行化辨天机。” 念诵如一,天师的步子不急不缓,好似眼前有少见的人间美景,他舍不得挪开双眸,亦不忍错过。总之,天师聚精会神,一边走,一边仔仔细细将他与世无争的双目所及之处尽皆看遍。 他在寻找。 或许,一笔冤孽应该就此了解才是。 “嗯?”清眸微阖,不枉他这般周折,隐隐密密,收敛了全身气息,脚踏实地的在这满是不知名蚊虫的林子里转悠了将近两个时辰的功夫。天师俯下身,用右手掌心拂去了脚下几片不起眼的落叶。 落叶之下,是一个清晰的五爪印,不过,这印记同普通狼的相比,有些许不同。五爪上的每一片尖甲看起来尤为的长,还有些扁平,更像是人的指甲,或者说,是人与狼指甲的结合。 天师身影疾行,缈缈星点踪迹,已足够让他顺藤摸瓜找到他今天想找的那个人,至少,在很久以前,她还是个人。 奇怪的腐烂味,中间还夹杂着些许烂泥和苔藓的味道。天师下意识挥了挥手里的拂尘,但很快他就明白,哪怕他现在手里是拿了把一人多高的大蒲扇,这味道也是扇不走的。一步一步,天师愈加小心谨慎,生怕一个不小心,泄了一点自己的道者气息,就会让那个他想找的女人脱逃。 “呜呜呜……啊啊啊啊!” 尖利刺耳,痛苦扭曲的哀嚎,让天师连连加快了步伐,终于,在这凄厉的哀嚎的引导之下,天师来到了一个山洞前。 山洞很深,很深,仿佛一个永无尽头的黑暗所在。这时,哀嚎的声音渐渐起了变化,愈弱愈低。最后,直到消失前,到了天师耳朵里的,只是一个女人哀痛至极的哭声罢了。 虽然,现在那个他想找的人就在山洞的深处,但他不敢轻举妄动。但下一步,究竟要怎么做,他竟一时也没了主意。“嗯?哭声消失,她察觉到我了。当前若贸然前找,她必定警觉戒备,若是在这等待片刻,她若察觉到我对她并无恶意,想来这件事也不会很棘手了。”说着,天师干脆一挥拂尘,将脚下清出一方净地,自己则落身盘膝,以逸待劳打起座来。 “冰寒千古,万物尤静。心宜气静,望我独神。心神合一,气宜相随……” 道家清言,一诀静心。天师缓缓念诵,希望能让那个女人早些放下对他的戒心。字字入耳,山洞里好像有一个女人的身影渐渐靠近。 “叮铃……叮铃……”是女人一双赤足上的铃铛发出的声响。不知怎地,察觉到这声响的接近,天师睁开了阖着的双眼,但也正是这睁眼的一瞬间,他便坠入了一个如真似幻的虚空。 说是如真,因为眼前来来往往的人有说有笑,他甚至能闻到到来自他们身上和丝绸衣服上的香气,味道浓厚,是安息之香。他也能确确实实感受到他们是一个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温度的人。 说是似幻的虚空,是因为天师虽能看见和感觉得到,却是唯独触摸不到。一掌抚过眼前的雕梁画柱,手却是直接穿了过去,人也是一样。而且,天师觉察到,这些熙熙攘攘的众生并不能看见他。 “有趣,可是想让我知晓些什么吗?” 天师潇洒地将拂尘一甩,搭在左臂臂弯,说走就走,紧紧跟随着眼前人们前行的大方向,下一刻,他就来到了一个华丽炫目的殿宇之内。 “啊,我的女儿,我的小公主,阿娘梦见你是树神大人送来的宝珠,从今以后你就叫‘苏毗伽若’。伽若,伽若,我们未来的小女王……” 一个初生的婴孩,此时正被一个脸上涂着繁乱赭纹的锦装妇人,软语轻晃地哄着。显然,这个婴孩的身份不一般。天师虽然不是这虚空幻境里的异族同族,但到底也是行遍天下的修行人,眼前这母亲的话,他也大概听懂了七八分。 “宝珠?嗯?苏毗伽若……”天师念叨着这个异族公主的名字,竟是渐渐锁紧了眉关。 然而,不等他细想,眼前的一切忽然都作云烟飘散,但飘然殆尽的瞬间,又是一个新的幻境。 “我苏毗伽若就是要嫁给玄国太子!以后我再也不是什么小王女,也不会是你们的小女王……” 方才初生的女婴现在已长成了眼前的一代绝世丽姝。大概也真的是神灵祝佑,似乎这世间上所有美好的一切都集合在了她一人身上。双眸如星剪水,眉头频蹙浅黛,丹唇微启含月贝,真真是“此人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 如果说早在来之前,天师还心有疑虑找错了人,但如今的亲眼目睹,完完全全打消了这个念头。 是她,苏毗伽若,惊为天人的尤物。 眼前的幻境景象还在继续,天师只好耐着性子接着看下去,就当是在看戏。虽然,他对这折戏的结局已然是猜到了八九分。 情之一字误人深。也许在苏毗伽若见到玄国康王的第一面时,就已经注定这折戏不会团圆散场。在苏毗伽若满心欢喜,放弃了继任小女王,屈身下嫁到人情风俗大相径庭的玄国时,她才发现,那个她心心念念的人,并不是她要嫁的良人!后来,她才晓得,那个作为使者前来,和她一般年龄的害羞少年是太子的亲弟―康王。 嫁给哥哥的苏毗伽若,也是被深爱过的。只不过,后来,她渐渐明白,这只不过是作为面具建立在太子的狼子野心外的“怜惜和宠爱”。太子常年领兵出征在外,偶尔回来也是在外风花雪月,留她一人在毫不熟悉的邺城皇宫内。 “这里是玄国,不是你们的苏毗小国,你该清楚,在这里,男子才是天……” 风俗不通,或者说,邺城宫廷里的人,自始自终也从未将她看作是家人。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她还有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陪伴着她,是她视若珍宝的幼子。 因着太子领兵在外,皇上等人又不待见自己这个异族太子妃,故而,哪怕都已经六岁,到了开蒙的年纪,幼子仍然也只有一个乳名“武儿”。大概是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好感,武儿自幼和康王倒是十分亲厚。没过几年,康王做了父亲,时常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在康王府也乐得自在。 就这样,苏毗伽若常常带着幼子拜访康王府,日日和康王等人含饴逗弄小儿,起乐载舞。她觉得,一直如此,倒也不错。 但这欢快的光景终究也不过几载,便被突然回朝的太子给划上了终结。 “武儿,叫‘父王’。” 六年未见,更何况太子领兵出发前,他还是个人事不知的襁褓幼儿。突然冒出来一个这样的冷面叔叔,让他叫自己“父王”,任是谁,也会感到生疏害怕的吧?多次躲闪,最终躲到了康王的身后。 “咳咳……兄长莫要怪罪武儿,他只是怕生罢了。” “哼!天天跟在你这个病秧子身后,也不知都学了些什么!” 猜忌,就此被深深埋下,而它的主人无时无刻都在用内心最为深邃的嫉妒来浇灌着。肆意地,让它一点点生根,发芽,开花,到最后,结出一个恶果。 那一年冬天,邺城下了第一场雪,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将整个邺城上下都变作水晶宫一般。苏毗伽若对此并不在意,要知道,在她的故土,一年四季都是这般模样。如果可以,她真的想再看一眼漫天飘雪的苏毗故土。只是,不曾想,她再也没了这个机会。 太子联合周遭的几个小国瓜分了苏毗,她的故土,一战倾覆。 站在城楼之上,苏毗伽若一身白衣胜雪,脸上描画着赭色的繁章华纹让她看起来更是冷艳。“人,你杀了,国,你灭了,那么,也该偿还了!” 锋利的匕首从翻转的掌心亮出,她用这匕首对准了那人的心脏。然而,棋差一着,雪刃仅仅只划开了衣服,就掉落在地。下一刻,她直接被扔下城楼,宛若一只折了翼的白鸟,如同当年被推下去的康王模样。 心胸狭隘的太子并没有轻巧放过她的打算,哪怕她只剩了一口气。 原本用来对付太子的匕首,被太子拿在手里,挖去了她的双眼,接着,匕首换成了长刀,先后斩去了她的双手。虽然是被下令扔到偏远的山林深里处,但太子的几个心腹却用刀刻意划开了她脊背上的寸寸肌肤,又裹上浸了烈酒的湿布……惨无人道的折磨,让她一次又一次昏厥和惊醒,直至他们将她彻底抛下。 “吾神阿修罗,抛弃了故土的我,只愿您庇佑我的孩子……” 将死未死,苏毗伽若仍然放心不下她的幼子。而此时,一只突然出现的狼,正犹豫地徘徊在她的周围。 “吃了我吧,吃了我吧……”是祈求,是希望,在求死面前,苏毗伽若直截了当义无反顾,选择了狼的吞噬。 也不知是怨恨深重,还是难以放下对幼子的牵挂。在一阵闪耀的红光中,一袭朱衣的她再次出现,活生生的,只是,流血的双目和一双狼爪象征着她不再是人。 从此,她是为了复仇而存在的妖物。 ------------ 第十四章 千钧一发 迷离幻象,最后一丝也破灭消散,天师叹了口气,稳了稳恍惚的心神。起身,向不远处的前方看去。 五步之距,虽然天师感受到了苏毗伽若散发出的浓厚妖氛,但他清楚,眼前,她也只不过是个自责悲痛的母亲。 苏毗伽若现下是一个人的样子,只不过,阖着的双眼,因内疚而流下的却是鲜红的两行血泪。 “武儿……我的武儿……我知道他就是我的武儿,呜呜,咳咳……我不想伤他,也不想伤害那个孩子……” 苏毗伽若泣不成声,哽咽着。她在天师的面前,完全放下了戒备之心,因为她本能的感觉到,天师绝不会害她。 “当年的玄国太子和其他人,让你受尽折磨和痛苦,所以,在你化为妖邪之后,凭借着对他们血脉的感知,你遇上一个,便杀掉一个,不曾想,你有一天会遇上你的儿子和那个拥有相似血脉的孩子,这一切,也并非全然是你的错。” 天师看着眼前悲痛不已的苏毗伽若,内心已是软了三分,不禁出言安慰。但他也清楚,今天,这场冤孽,也该有个痛痛快快的了结。然而,在天师下一刻即将开口前,苏毗伽若却抢了先机。 连连抽泣了几下子,又深深呼吸了几遭。苏毗伽若总算是暂时克制了悲伤,开口,将天师的还没说出口的话直接截了回去。 “一出生,我就是小王女,将来会接任小女王的小王女。大女王,姐姐,母亲还有他们……都是坚韧不服输的女子,他们说我并不太像苏毗国的女人,我的性子就像水那样柔和。” 苏毗伽若稍稍抬起了头,看向山洞外遥不可及,亦是早已不复存在的故土的方向。她陷入了回忆,那里有她的亲人啊! 天师皱了皱眉,眉心间的那抹赤水痕迹在紧蹙的眉头下稍稍变了形状,好似一团小火苗。虽然天师不知道苏毗伽若突然谈起这些事情的缘故,但出于尊重,他并没有打断,还是耐心地继续听了下去。 “我阴差阳错嫁给了那个比帝释天还要花心的男人,他占有我,却从未真正爱过我,他说,我的性子太烈,太掘强,永远比不上他见过的那些孱弱细柳,莺莺燕燕……” 苏毗伽若说着说着,肩膀渐渐颤抖起来。诉说的话语断断续续,吞吐模糊,到最后哽咽不成,徒留血泪。 也正是在这时,天师感到眉心间传来了一阵无由的刺痛。仿佛心神感念,天师也不及拈指测算,便知道,他的轩辕小友,出事了。 这边,知晓已经闹出太大动静的许将军决定将四人偷偷送出近畿大营,然后在小心谨慎地送回到康王府上。虽然知道是以身犯险,亦是涉嫌谋逆大罪。但许将军还是吩咐许赫连同几名精兵干将,一行人乔装打扮,打算偷偷潜入城中。 这一次,他们故意为之,竟是又选择穿过莫回头林。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所在,就算是再凶残的敌人,也会忌惮这林子的那个人吧。 因为昨日夜里喝多了烈酒,又拼命叫喊了两三个时辰,轩辕珷不但高烧未退,甚至是又陷入了昏迷。昏睡不醒,神志不清,无法,一路上,只好轮流背在几名精兵的背上。 “为什么不能让出伯他们来接我们回去?如果出伯和雁姨他们知道我们没事,一定会很高兴的。” 天真稚音,看着眼前都换作另一身装扮的众人,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扫过他们每一人的眉眼嘴角,却是没有一个人是像她这般笑嘻嘻的模样。 无人回应,轩辕琲自讨了个没趣。小脑袋晃了晃,头两边的辫子也一齐摇摆起来。这样子,仔细想想,倒颇有些像一只拨浪小鼓。 “小肥兔子,你莫再摇头了,仔细你那两只兔耳朵又要松开了。”虽然是急急忙忙地赶路,但王小良也还是不忘拿这乔装成“女孩子”的轩辕琲打趣。 轩辕琲抬头,撅起嘴来,接着,便是从鼻孔里发出的一声回应:“哼!”然后,便乖乖安静下来,但她实在是对自己这女孩子的装扮很不习惯,哪怕这就是她本该有的样子。 他们这一行人,为了掩人耳目,干脆让公仪绯和轩辕琲互相调换了下“身份”,却不知,阴差阳错,正好是让两人回到了原本的模样。这两人的调换,倒还费了些心思,公仪绯还好,只是可怜了轩辕琲。 在这近畿大营里头,虽说有的是十八般武艺具精的好手,但会梳辫子的却没几个。梳辫子,难为了几个平日里挥刀用剑的粗手粗脚的汉子,今早平明时就开始围着轩辕琲的脑袋打转。那时候,脑袋的主人可还没睡醒呢!也不知是被几个人笨手笨脚扯得头皮疼还是怎样,总之,最后出现在大家视线里的,是一个红着眼睛顶着两个松松垮垮辫子的小包子脸,嘴巴撅得活像个茶壶嘴,只这一点,看着不太像个兔子。 “咔……咔……”从树上掉落下来的树枝,堆积在尚有些松软的地上,仍然被几人的脚踩得奇响。不过,也正是脚下这“咔咔”粉身碎骨的断枝让几个有丰富经验的随兵起了疑心。脚步,因此也停了下来。 好安静啊,安静得过了头,甚至没有鸟雀的声音。 “嗖……”微弱且几乎不被人察觉的一声,来去如风。一支小巧的弩箭,如星即逝,掠过正背着轩辕珷的随兵的左边面颊,留下了一道擦痕,接着,便钉在了一棵树的树干中,没了多半截进去。 很险,如果不是几人突然停下来,那么,此时此刻,恐怕那支弩箭穿透的不会是树干,而是轩辕珷的太阳穴。 一支小小的弩箭,自然不会是终点,好戏才刚刚开始! 兵行诡道,万古不变。现在,已经被盯上的几人,在此情形下,早晚都会是猎人的囊中之物。但身为猎物,也会有不服命运的时候吧?挣扎,挣扎,挣扎,为的是那渺渺生机。 “嚯!嚯!嚯!”一个接一个从四周地里钻出来的蒙面黑衣人,很快就将几人团团围住。黑衣人的手上,是一把把长刀,刀锋偏转,一道亮光闪过许赫的眼睛。下一秒,一个离他最近的黑衣人已经作出了举动。 利刃无情,仿佛连逆风也一尽劈碎,急如律令,直向目标首级,然而,他失了算。“锵!”是冰冷的铁器交击的声响!方才还如吐着信的五步毒蛇一样冲过来的利刃,只差三寸的距离就要将毒牙刺入轩辕珷的脖颈,现在,却被牢牢钳制住在一条“银色蛟龙”的口中,而那“蛟龙”,依附在一柄长枪的枪头的后方,浑然天成的一体。而这柄长枪,正被许赫稳稳用双手握住。细看,这柄长枪较军营里长枪要短上两个手掌那么长,但这也恰好贴合了主人还未长成大人的身子。“哼!银样镴枪头,能起什么风浪?”蒙面黑布下的脸,嗤笑一声,接着,只见他拿刀的手腕蓦地向下一沉,加了不过几分力道,倒让许赫一个不稳,向前栽来,踉踉跄跄,险些摔了个跟头。下意识地,许赫右手按动枪身上暗藏的机关,让枪头上的蛟龙松了那得势的毒蛇,枪头,也随即扎在了地面上。 有了这黑衣人贸贸然的试探举动,被包围得插翅难逃的几人更是警惕了几分,连连向后退去。互相背对背依靠着,凑成了另一个小圈子,将轩辕珷,轩辕琲和公仪绯三人保护起来。 “你你你们别过来!我身上有的是毒药,毒粉!你们要是敢过来,就死定了!!!”虽然害怕得双腿酸软,但王小良仍然十分嘴硬“威胁”着对面的黑衣人,说完,还煞有介事地从晃了晃身上的包袱,里面装药的瓷瓶相互撞击,发出了轻微的声响,但他也很心虚,这些瓷瓶里,装的也只不过是给轩辕珷准备的止血散和金疮药粉。 “嗖嗖嗖!”一连几发,是和方才一样的弩箭。道道都对准了几个随将的额头,于是,毫不意外,为了保护那三个孩子的小圈子出了破绽。对面,方才嘲讽许赫的黑衣人,一见时机,下一刻,从身后甩出了几条绳索,向中间抛来,绳索的一头,系了像是鹰爪一样的东西,而这次“鹰爪”所瞄准的猎物,却是轩辕琲!“小心!”许赫眼疾手快,立刻拉走了愣神的小豆丁。“可恶!真是碍手碍脚!那不如,先来解决你吧!”几只“鹰爪”扑了个空,黑衣人颇有些恼怒,不耐烦地向身后的同伴们使了个眼色,于是,这一次,几名黑衣人如恶狼扑食,一齐动手了! “阿琲!快躲好!”许赫见状,连忙将轩辕珷向树后一推,自己则再度提起那柄短枪,冲杀上前。他要那人知道,他手里的这柄枪,是特意仿造了他父亲许将军的长枪“银虬”而成的枪,不是什么“银样镴枪头”! 冷兵交锋,再度发出摧心的声响,“铿锵!!!”。一头卷发的少年,只见他一跃提枪而起,枪头配合机锁蛟龙,而少年也在空中踏中树干借力,身形扭动,竟是生生折断了那为首黑衣人的刀! 而此时,随兵也将轩辕珷暂时放下,和那两个孩子一同交由王小良照看。叮嘱完,便也随几名同伴一齐上前。 箭在弦,弓如满月,不知这次,众人是否能平安脱险呢? ------------ 第十五章 狼殇离 且说这边天师对几人的所处险境似有所感应,便忙不迭地运步如飞,尚未来得及同苏毗伽若解释,就急匆匆地跑出了山洞,一路疾奔,脑后束好的长马尾因奔行之风,竟是随同其余散落的头发一起“飘”了起来。天师心下焦急,全然忘了自己是可以乘用拂尘前往。 而苏毗伽若见天师异状,也只不过愣了一瞬,便也紧跟着冲了出去,虽然天师一字未言,但她料想到必是她的武儿他们有了什么不测。 救儿心切,身随一念。苏毗伽若的身形越来越快,也愈发变得像一只狼。等到她奋力追赶上了天师的时候,天师这才注意到,她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一只狼的模样。如果不是因为原本在双足上戴着的一对银铃璎珞还套在原地,天师的第一眼绝对想不到他眼前的这只凶猛巨兽会是刚才那个山洞里柔弱,双眼含着血泪的苏毗伽若。 眼见着这巨兽如雷奔腾,天师体力不济,一尺,两尺,二者之间的距离是越来越大。终于,在天师看着一丈开外的苏毗伽若,望尘莫及时,他一个不经意,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拂尘,他总算想起自己是可以“飞”的。 剑指凝神,玄法无极。 拂尘在天师的催动下,变大了数倍。天师口诀即止,只见他一个跃身翻腾,最终盘膝落座在拂尘上。下一瞬,拂尘便犹如离弦之箭一样冲奔而出,天师一个不稳,还险险栽了下来,毕竟,他在此之前,也顶多是在拂尘上懒散地斜躺着,在空中飘来飘去。 “喂喂喂!!!我要掉下去了!” 感受着疾风的贴面照拂,天师已经是睁不开了眼,即便是睁开,也有他万千烦恼丝如二月垂柳一般遮挡着他的视线。无法,他只好试着与他身下的如脱缰野马般的拂尘进行友好的交流。拂尘有灵,自然也有自己的脾气在,显然它没有将天师的话听在耳朵里,更何况,它并没有耳朵。 也就是在这点功夫间,天师差不多追上了已经化成了巨狼的苏毗伽若。她,停下了,前爪拘泥不前,仿佛是对前方什么的事物有所顾忌。 “嗷呜!”在一声低沉的狼啸后,巨狼一个腾跃,向前扑去。但,在半空中,像是扑在了一面“墙”上,生生被挡了下来。垂倒在地,身上筋肉乃至经脉都在隐隐灼痛,就好像有看不见的烈火一寸寸强横地掠过。 皮肉之苦,无法打退一位母亲的焦急地救子之心。一次又一次地猛扑,一次比一次更加奋力刚烈,但是,后果却是一样的,换来的,是身上愈发霸道的灼痛。执念不改,明知前方是不可逾越的荆棘火狱,却依旧如同飞蛾见了火光一般冲上去,硬生生地,像是感不到痛苦,一次又一次反抗,一次却比一次更失望。 “嗷呜!嗷呜!”一声声痛苦而悠长的嚎叫,正合着一双狼爪抓挠前方阻隔的声音。虽是已成妖邪,但也还是血肉之躯,狼爪扑打在前,发出如同击打在岩石上的声响。 待天师赶到,收好拂尘时,见到的便是有着一双血肉模糊的爪子的巨狼。察觉到前方异状,天师这才又运起剑指横手扫过他眉心的那一抹赤水痕。赤水痕顺着自身纹路,在那一瞬似有光华流转,稍纵即逝。 天目之下,天师看清了眼前一切。妙法为经,莲华作纬。无数佛语被人刻意留置在此,布下了一个精巧的结界。 “难怪当年这玄国皇帝会九死一生,侥幸从她手下脱逃,原是有高人相助……”天师喃喃自语,心下一沉,事情似乎有些变得更加棘手了。 这边,就在天师思沉静默之时。一串白色琉璃佛珠从天而降,落在巨狼的身上。随即便紧收至尽,佛光加身,妖邪遁形,苏毗伽若很快就恢复成了人身模样。只是,刚才不及挣扎与反应,佛珠如枷,将她牢牢地缚住,几乎要让她断气。 “妖孽!今日可算等到你了!喝!”佛珠的另一端,被刚冒出来的一个小和尚紧紧攥在右手掌心。毫无疑问,眼前这结界和他也脱不了干系。 眼看着小和尚左手立掌,口中念起经文,催加佛珠威力。被缚住的苏毗伽若顿时犹如身堕无间炼狱,从头到脚,每一寸肌肤,每一寸筋肉,乃至每一寸骨髓都仿佛在被火灼烧。 “小和尚,手下留情!”天师连忙将拂尘一甩,拂尘上的条条丝发瞬间变长了数倍,直冲小和尚而去,来势汹汹,但到了身前,却也只是软绵绵地朝小和尚的左手手腕绕了上去。绕指柔作老树盘根,天师兀地一拉扯,小和尚左手作动,就这样突然被天师打断了诵经。 天师行了几步上前来,看清了眼前的小和尚,虽然看上去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但已有如此修为,确实不可小觑。 “想不到你一个道门清修之人,居然和这妖孽狼狈为奸!!!” 小和尚的左手腕被天师的拂尘缠得紧,而他又不肯松了右手中的佛珠,故而,三者僵持了半刻后。小和尚愈发有些耐不住,不知怎么想的,倒是一门心思认定了天师和眼前的苏毗伽若是一伙的。 “小和尚,话可不要乱讲。我不过是想让你先听我说清楚这事情的前因后果……”天师摇了摇头,反常地快速说着,他心里愈发焦急,轩辕小友,你可千万要福大命大些啊! 然而,小和尚似乎生就一副偏执到底的性子。他不等天师说完,就开口将天师接下来的话直接塞了回去。“我不管,妖就是妖!”说着,小和尚利落地翻了个跟头,右手也松开了佛珠,只不过,他可没有想放走苏毗伽若的意思。只见他双手支地,一双脚很是灵活地将散开的佛珠缠起在自己的脚腕上。接着,加大了右手上的劲道,缓缓抬起自己的左手,立掌。好个倒挂金钟,小和尚纹丝不动,梵音再诵,却是比方才更加的蛮横霸道。 天师见眼前这小和尚是钻死了牛角尖,只好左手再起剑指,催动内元。“小和尚,对不起了,实在是有十万火急之事,来日,我定前往贵寺赔罪……” 拂尘的千丝万绦松解开来,转而拧成一个锥子,发出一道气劲,有如九天神雷,直冲小和尚的佛珠而去。小和尚见状,连忙将佛珠收起,但,一个躲闪不及,竟然被这道气劲打落到丈外,无影无迹。 “快……快……来不及了!”虽是身受梵音重创,但苏毗伽若仍然在一个眨眼间又恢复成了一只巨狼,这时,她心里也好似感应到了轩辕珷身处险境,潦草地偏头对天师说了一句,便穿风疾奔。只是,这一次,她远没刚才那般行如闪电。 与此同时,许赫一行人正和众多刻意埋伏在此的黑衣人斗得是难解难分。 一方是几位久经沙场的精兵悍将,一方是训练有素,残忍歹毒的高明杀手。 刀光剑影,血花飞溅。终于,众多黑衣人的首领不敌两个士兵的围攻,刀剑往来,他被迫一直向后退却,直到被一颗树挡住,两名士兵抓住时机,左右兼攻,两柄剑的剑锋交叉的停留在了他喉咙前,不过一寸的地方。 “这就是我玄国近畿大营里许大将军带出来的能将?两个打我一个,算什么本事?!”蒙面之后,传出一丝阴笑。 “对付像你们这种不讲道义在先,收钱杀人的货色,还谈什么单打独斗?!” 黑衣人首领不反抗,也不挣扎。顺从,乖乖地让两个士兵要挟着被带到修罗场的中间。如他们所想,剩下的黑衣人都谨慎地向后退却,不过片刻,形成了很明显的两方对峙。 杀手首领右边的士兵,首先发了声。“我们平安,他也平安。”说着,手上的剑不留余地的贴近了首领颈上的皮肉,划出一道血痕,用意很明显,就是要让对面不要再多想。 对面剩下寥寥无几的黑衣人面面相觑,又看了看地上几个死去同伴的尸体,竟是起了犹豫之心。 也就是在这时,杀手首领又发出了那瘆人的笑声。“哈哈哈,有你们几位将军在黄泉路上作陪,倒也不算孤独!”随着首领的声声狞笑入耳,几人还不知他什么意思,只当他是在逞口舌之快,直到他们一个个先后都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第一个倒下的是刚才用剑划伤了首领的那位士兵,他无法控制自如的瘫软在了地上,接着,仿佛一个羊角风发作的人,全身上下,都在不停地颤抖,抽搐。直至最后,一切归于平静。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恍然大悟,方才划破了他脸颊的弩箭箭头上原是淬了毒的。 第二个,第三个……一个接一个的倒下,一个接一个的重复着抽搐,到最后彻底安静的过程。如秋之叶,纵然是还想弥留几日光阴,奈何天地宿命绝不肯施舍给它们眷恋的机会。 “呼呼……喝!”原本半跪在地,凭手中伫立在地的短枪借力而跃,侥幸没有中毒箭的许赫提兵再战。方才的一番激斗,已经耗了他不少体力。观如今两方,对面四人,狡猾异常的杀手首领尤其难以应付,这样一来,必是败局无疑!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许赫很快就调整好了自身气息。回头,向王小良等人使了个眼色,同时自己也深提一口内气,旋身而上,一脚踏在了枪尾,继而仿若磐石压顶,许赫一脚将枪身深深压低了下去。 一瞬时机,去如飞矢。许赫借着枪身刚力,飞了出去,右手不忘抓紧枪尾,将落未落,趁着另外三个黑衣人还愣神的间隙,许赫奋力将枪作军棍之用,结结实实地同时打在了两个一前一后站着的黑衣人的头上,二人随即晕倒。第三人上前,许赫几乎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枪头上的蛟龙横扫,给了那黑衣人一个痛快。 “快跑!!!”许赫再度回身看向他最担心的那四人,发现这四人还没跑远,首领却已迫近,只好大声呼喊,一边又拖着几乎散了架的半大身躯,尽力挡在了首领身前。 “哈哈哈……”依旧是那般熟悉的阴诡笑声。首领竟然停了下来,他知道,眼前的这个少年郎气力已然用尽,哪怕只是轻轻一推,他也会栽倒在地上,半天也爬不起来。“可惜了呀,毒箭用完了呢……”一声叹息,杀手首领玩味似地看着眼前迟早是他笼中之物的五人。 鹰爪再出,毫不费力地将许赫手中“银虬”甩飞到了边上。再度甩回,首领轻而易举地,将它们的每一丝锐利都深深扣紧了许赫两边的琵琶骨中,相亲相爱致死不分的亲密。 “虽然没了毒箭,但毒针也还剩了几支,药效也稍差了些,但也好,至少还能让你亲眼看着他们四个怎样和你共赴黄泉,哈哈哈……”说着,首领将脑后梳成胡人那样的辫子一甩,用嘴小心翼翼地从尾稍衔出一根细比牛毛看起来很像绣花针一样的针来。 三寸,两寸,一寸……毒针贴近了许赫那带着些许北疆人特征的面孔,却迟迟不肯利落地刺下去,好似在构思要怎样落针,如何布经纬,就像是在思索一副绣品。 然而,一声由远及近的狼啸,打乱了他的歹毒心思。巨狼迅疾,没等到他甩动鹰爪,就已身首两离,被扯下来的头,落地时,残碎的蒙面之下,还保持着一丝僵硬的阴笑。 “唔……唔……”巨狼俯身敛尾渐渐靠近了愣着的还没跑远的那四人。“你别想吃我阿兄!要吃就先吃我!”轩辕琲对这巨狼还心有阴影,但又生怕伤了轩辕珷,故而虽远远挡不住,却还是摆成“大”字,立在了背着轩辕珷的王小良的身前。 意料之外,巨狼只是温柔稍稍抬起身子,将爪子靠在了昏睡的轩辕珷的肩头。温柔似水,贴近了额头,一兽一人,是眷恋,亦是对骨肉的不舍。 “苏毗迦若,这样值得吗?”和恢复了人形的苏毗迦若一起站在巨大的拂尘上,在半空中远远目送五人离去的天师,偏头看了看身旁的她的颈部,有一条异常暴起的筋脉。 “一切拜托了……” ------------ 第十六章 千金一戏 人声嘈杂,排成一字长蛇阵的队伍中还不乏有骂骂咧咧的几个急性子。 “诶!我说你们几个能不能快点啊?!我这刚从北郊那边打了柴顺带挖了些药材回去,我媳妇还等我回家吃饭呢!” 一个看起来高高壮壮的大汉,拖着地上的柴火,又提了提身后要掉落的满是药材的竹筐,看着眼前的长队,嘟囔着,很是不耐烦的样子。 这几日,不知为何,北门突然增派了士兵,来往的人群更是要仔细检查才能通行。 “听说是太子被刺杀了,到现在还没找到尸体呢!” 稍前的队伍里有人在偷偷的嚼舌头,满脸沾沾自喜,好像自己是个无所不知的神仙。然而,下一刻,他就被两个士兵架起抬走,等其他人再看见那两名士兵从城门里出来时,只看见了他们手里抬了一个染血的麻袋,直接扔到了旁边不远处的矜河中。 这下,没人再敢说着什么了,连一丝抱怨也没了。 长长的犹如蚁群一样的队伍中间,不前不后的位置,是“改头换面”的一声不吭的五人。 只要安稳地通过了眼前北门,再从集市附近的小巷子里就可以到康王府的后门。许将军早在他们出了军营的一个时辰前就已经用飞奴给刘出寄了书信。 但愿这几步之遥不要横生枝节。 “等等,你们几个做什么的?!”在眼看就要安生过了城门时,一个士兵却拦住了最后进来的轩辕珷和王小良。 换了一身粗布衣服,双眼处,被洁净的布条不松不紧地缠绕了起来。这样子,确实很令人起疑。 “哎!我说,你能不能别这么啰嗦,见一个问一个,等问完,到时候连个泔水都抢不上热的!” 站在旁边的另一个士兵是个比他年纪大了许多的兵痞,不耐烦地向地上唾了口唾沫,向这恪尽职守的新兵丁踢了一脚,接着压低了声音说着。一边说着,一边还斜着眼,向上翻了翻。 于是,有惊无险,总算是通过了北门。 进了北门,五人特意避开了大道,挑了条不起眼的羊肠小路,七转八拐,来到了集市中央。 此时日头正高,集市也正是一天最热闹的时候。但此时五人完全没有这逛集市的心思,愈加走得匆忙,在时不时驻步停留于各个摊位的行人中,显得尤为特别。 北门城楼之上,一个臃肿的身影,此刻正笑嘻嘻地看着那五人的身影,也不知是在盘算些什么。 “丹公公,刚才让那两个那么明晃晃地把人抬出去又扔进河里,这下,没几天,整个邺城的人岂不是都知道太子出事了吗?皇上那里……” 负责看守北门的士兵头子,颇有些担忧地看着城楼下来来往往的百姓。虽然刚才的杀鸡儆猴,已经让他们老实地闭了嘴,但等他们回到家里,也还是会像个长舌妇一样,把这件事到处外传,总不可能让他们全变成哑巴。 丹公公听见了这话,这才回过头来,脸上的笑容可掬,和这士兵头子的一张苦瓜脸一比,灿烂得好似一朵开得正盛的牡丹。 “咦~你这就不知道了吧,太子眼下生死未卜,要是那些刺客察觉到太子还活着,这太子殿下不就危险了?”丹公公慢悠悠地说着,顺便拿起桌上右手边的一双筷子,伸向面前正对着的盘子。 香嫩咸弹,片片卷如殿上朱瓦,其间还有白莹莹的似玉石一样的点缀,在西域的异种香辛的调味之下,别有一番滋味。 红木筷子的一双筷尖,轻巧地将几瓣晶莹的蒜头拨开在一边。然后,便直接了当地攫取了早已盯上的一片猎物。筷尖再度从盘子中抬起,末了,丹公公却将他这第一筷心头之好放在了对面士兵头子的碗里。 原本还是一张苦瓜脸的士兵头子,这下可是受宠若惊,连忙给丹公公斟了满满一杯酒,手颤颤巍巍地,放下酒壶的时候,丹公公面前一杯满酒只剩了九成。士兵头子看着流了一片的酒,浑身筛糠似的,这时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丹公公一双隐在他那张圆脸上的眼,此刻更是看不清了。所说以前他那双成日里头笑弯弯的眼睛是块肉用刀割开来的两道口子。现在,却是用绣花针在那块肉上刺了两行小孔。 “吃啊,快拿筷子。咱家跟你说啊,这邺城里头,做这肥肠的,属仙客来最拿手了,这猪先饿一天,又喂上两天西域的香辛料……” 丹公公一边头头是道地说着,将自己两边的宫袍大袖尽其所能地向上挽了挽,然后搓了搓一双手,直接毫不顾忌地抓起离他最近的盘子里的一只猪蹄髈。 平常那张被皇上称赞过的能说会道的巧嘴,此刻正放肆地开怀大嚼。即使是这样,丹公公也没忘了一边将蹄髈上刚刚扯下来的连皮带筋的肉一股脑地急急吞进嘴里,一边还和那犹犹豫豫还是只顾着扒饭的士兵头子大谈特谈。 “要说这仙客来的厨子可真是个做肉的好手。就这猪蹄子,他跟我说,先是用针板把这上上下下一处不落地都扎了。然后再放进去冰糖水里头泡上几个时辰,再放到冰糖莲子汤里头再煮……” 看着丹公公狼吞虎咽的样子,又听他讲这么一通,守着他和士兵头子吃饭,在一边把守的几个士兵都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一个个,眼睛都止不住地向桌上的仙客来有名的“神仙宴”看过去。其实,这一个不过四人合坐的桌子上如何摆得下“神仙宴”的全部菜品?只不过是丹公公挑了他些心头好摆上来,其中,大多都是些肉食荤菜。 酒香,肉香。二者混合成的特有的香气,丝丝缕缕,如蛇一样,慢悠悠地过去,一遇上士兵,就被狠狠地嗅进了鼻子里头。 有的士兵看着丹公公那般畅意地享受,自己的嘴也情不自禁地一齐跟着动了起来,未几,想当然地有津液顺着嘴角不争气地就流了下来,都坠到胸口了,也没被察觉。 而“始作俑者”,无知无觉,宛若饕餮在世,吞咽,撕咬,无底的贪婪。 这边,且说那五人此刻仍然穿行在集市里头。这北街的集市可谓是五花八门,有卖胭脂水粉的的小摊子,也有走街串巷拿着个拨浪鼓逗引小孩子的卖货郎…… 既是类别庞杂,这道路自然也被来往人群“分割”成了数条“羊肠小道”。窄得只能三人并肩的小路,时不时还有来往的行人。拥挤的滋味,可堪一想。 正是担心被这我行我素的人群冲散,故而五个人就像在林子里那般,各自抓紧了前面那个人的腰带。但许赫和王小良二人显然有些考虑不周,像轩辕琲这么个小豆丁怎么能让她站在最后面? 总之,等那四人好不容易从这人山人海中一个个先后挤出来的时候,这才发现,轩辕琲这小豆丁不见了! “你且先带太子殿下和公主快去康王府后门和出伯会合,邺城里头你不熟,我去找小王爷!” 说着,许赫将三人一推,将他们送进了一条小巷,自己则再度一头扎进了那乌压压的人群中。 然而,他并不知道的是,轩辕琲已经是随着人群左穿右拐,阴差阳错地从集市出来,又是镇定自若地随着大多数人走,装作是跟着自家父母出来玩的女儿,一个转眼之间,竟是来到了东街。 到底是皇族子弟,还是见过狼妖,经历过追杀的皇族子弟。若是平常人家的这般大的孩童,见自己走丢了,不是当场坐地嚎啕大哭,便是一早被拍花子盯上拐了去。 轩辕琲蹦蹦跳跳,两边的辫子被甩得已经是几乎散开了花。恐怕天才晓得,她是怎么跟着前面的几个大人在看门人的眼皮子底下就这样溜进了邺城最有名的戏台子―千金楼里来的。 一进了千金楼大门,轩辕琲就如同一只灵巧的狸花猫,左躲右避,前奔后闪,神出鬼没地绕过了热闹正看着歌舞的人们。最后,竟被她误打误撞闯进了一个戏子的屋子里头去。 “谁?!” 戏子此刻正在用心上妆,他马上就要登台了。今个儿,他演得是《沉香救母》里的那三圣母。不料,却突然被这莽撞孩童吓了一跳,眉毛没画好呢,倒是额上多了记黑点。 “姐姐……漂亮姐姐,我,我,找不到我哥哥了,你能把我送回家吗?” 轩辕琲看着眼前穿了一身粉色衣裙,打扮得和画上瑶池仙子一样的戏子,理所当然地眨了眨自己那双黑白分明,水灵灵的大眼睛,毫不见外地又叫了人家“姐姐”。 显然,她已经忘记了之前魂游矜河时,送他上岸的那人对她讲过的话,依旧见人就叫“姐姐”。 “呦~你这小嘴是不是抹猪油蜜糖了?”戏子回过头来,俯身看着轩辕琲,倒也不恼火,见这有趣的小人儿,倒开始逗弄起来。 戏子看着轩辕琲凌乱的头发,摇了摇头,便向她招了招手,既而,让她坐在了自己腿上,自己倒不急着上妆,反倒先替眼前的轩辕琲梳起头发来。 “你这小小人儿也倒真会钻,万幸可没钻到隔壁那去,你这么个俊俏模样,去了可别想着能回家喽……” 二人边说边聊,倒颇投缘。末了,轩辕琲的头发被梳成个两个鼓槌,一边一个,眉心还点了个红点。 戏子此时也开始给自己再度上妆,方才那误点上去的黑点也已经让他用花钿遮住。剩下的,也只不过再随便添上几分红润便可。 “走走走,刚才我说的可都记住了?小公子,你帮完我这个忙,我自然会将你好好送回家去……” 戏子扯着再度装扮成男童的轩辕琲,三步并两步地向着后台走去。今个儿,他有这不招自来的“小沉香”相助,还怕那几个再敢让他当众出丑不成?! “当!当!当!……”好戏开演,锣鼓点激烈,既而沉寂无声,取而代之的是绵长的声声洞箫。 “祥云闪闪起寒光,春风摆动草木香。 竹帘高卷现神像,惩恶扬善把名扬……” 方才的戏子登了台,开始唱词,台下的人各个都聚精会神的听着。而最前的一排,正中间,有个人倒比这戏更吸引人的注意。 是个少年。 一身霁色长衫,衣上描画着纷扬花瓣,细看,正是邺城街头巷尾也是最为幽艳的白梅。 明明是文人打扮,这少年的头发却不羁放纵,没有束起,直接随它们任意散落下来,而少年本人也是坐得很是随意,半躺半倚,一只腿架起,一只腿却放下,整个人就这样懒懒散散地挂在一张斜榻上。 他,正是当朝谢太傅的儿子―谢瑾。 “嗯?这这这……怎会在此?”就在谢瑾漫不经心看着表演时,一双眼睛突然瞪圆,那个还在旁边等着上场的小童,分明是轩辕琲! 如果看见这小豆丁的是许赫,他会立刻带走,可他是谢瑾。 谢瑾笑了笑,拿起手里的扇子,打开,又再度合上,用扇骨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他倒要看看,这小豆丁唱的戏可是精彩不精彩? ------------ 第十七章 归府 台上一刻,台下十年。 精美绝伦的唱词,按部就班地从戏子们的口中唱出来,台下的人们,用一次又一次的掌声为他们赞扬,掌声如潮,一波接一波,渐渐都盖住了人们的叫好声。 本来方才还歪斜着一副懒骨头的谢瑾此刻却少见地正了正衣衿,好好地端坐起来,只是两只手还是闲不下来。左手拿着合起来来的扇子,在右手手心伴着戏拍鼓点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着。或是,又立起扇子,开了合,合了又开。 这不耐烦的样子,如果是被他那一板一眼的好友兼好大哥―刘时看见,定是要说上几句,“君子有德,言必正,身不斜,心当定……”。然而,如果是他那太傅老爹在此,倒说不定会赶回家给祖宗烧起几柱高香,嘴里还会念叨着,“不肖子孙臭小子,今日可算有个人样了”云云。 “怎么还不见小豆丁上来?再不唱,我就直接带人走好了……” 谢瑾皱了皱眉,他这双眉毛本就生得好看。这一皱,竟引得旁边人家的小姐频频向他这边看来。 且说谢瑾等得有些口唇焦躁,不免错开了眼,举起一杯茶来润一润喉咙。也正是在这时,谢瑾突然愣了一下神,手中的茶杯被他拿在手里,就这样突然停在半空中,杯中的褐色茶水荡了下,几乎洒出来。 一瞬的愣神,很快就过去了,没让任何人察觉。更何况,人们的把自己的眼珠子都放在了那“三圣母”身上。 “天不公!竟是要吾母子分离……” 锣鼓点越来越慢,到了最后,在那“三圣母”的痛斥声中,渐渐隐了去,只听得丝丝胡琴哀转。 “娘亲!娘亲!!!呜呜呜……你们放开我娘亲!” 意外的声音,意外的身影。更是出乎意外的冲上台来,惊得是其他几个戏子面面相觑,这这这,戏本子里头原来可是没有这“小沉香”的啊! 按照原定的戏本子,这时候,“三圣母”该是被天兵天将们一顿棒打,接着便该一头散乱,一身狼狈地被拖拽下去。 问题也正是出在这里,演“三圣母”的戏子,虽是个新人,却颇受这千金楼里往来人们的喜爱,打赏也自然是比别的戏子要多得多。别的戏子眼红,却又不敢把他怎样。 但后来,他们却想出了一个好办法。戏本子上不是一板一眼定了这三圣母是要被天兵天将棒打鸳鸯,骨肉分离吗?那就打吧…… 锦绣衣服下的伤痕,皆是拳脚相加后的暗伤。即便是告诉了人去,又能怎样?还能让他打回去不成?到头来,台上的拳脚只会更重…… 装扮成“三圣母”的戏子在台上掩面而泣,嘤嘤之声不绝于耳,然而,无人知晓,此刻在水袖之下的那张满是桃花艳色的脸上,是欣喜若狂。 既然你们不让我好过,那我就毁了这出戏。 真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谢瑾摇了摇头,接着看下去。 此刻,无论是台上,台下都静了下来。只有那胡琴还在无可奈何地配合着“三圣母”的哭声。不过,也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只听得“二郎神”一声呵斥,不由分说地将轩辕琲推到台后,接着又亲自将那“三圣母”拖了下去。 戏呢,是接着演下去了。本以为会就此砸了场子,不料,迎来的却是台下的人们更为激烈的掌声和声声叫好。 “刚才那小沉香真是让人心疼啊……” “是啊是啊,这出加的小沉香还真不错……” 在人们的交头接耳中,谢瑾甩了甩手中的扇子,悄悄地溜去了台后。 哎呦呦,这小沉香果然还在这里乖乖坐着呢!脸上刚才上的胭脂腮红和画的眉毛已经糊在了一起,只剩那个眉心间的红点还完好无损。 “哎呀~啧啧啧,想不到啊,真是想不到,原来康王殿下不仅能文能武,还是个唱戏的好苗子,怪不得每次上课打瞌睡醒过来老头子的提问也能回答上来,看来平日里头你是在装睡了……” 揭穿老底的戏谑,除了那个天天趁她打瞌睡时,不是在她脸上画乌龟,就是拿走她的书,又或是脱了她的鞋子的臭瑾,还会是谁? “哼!也不知道当初是谁为了躲太傅,掉进了御花园的池塘里,滚了一身烂泥,活像条泥鳅!” 不知是不是这两个人天生不对盘,总之,二人一见面,历来就是如此。这和见到王小良还不一样,轩辕琲只是单纯因为王小良当初灌了她两大海碗姜汤,所以才对他火呛呛的。 “欸!先不说这些了,阿赫他现在找你找得都快疯了,我们快去享颐斋那边等他!”又是无由地一愣神,接着谢瑾直接拽下还翘着二郎腿坐在一个木箱子上的轩辕琲,飞似地从千金楼的后门跑了出去。 谢瑾跑得很急,扯得轩辕琲手都红了。尽管如此,哪怕这小人儿有些痛,也没喊出声来。因为此时她心里有另一个疑问,不解不休。 “呼……呼……臭瑾,你怎么知道阿赫他在找我?你又怎么知道他在享颐斋?为什么我总觉得你,阿赫还有阿时三个,比那犀牛角还灵呢?”待二人跑到了北街集市,这才停下来的时候。轩辕琲喘着气,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问,尤其是最后一个,她可是纳闷好久了。 “什么,什么犀牛角?老头子上课教的,你也不好好记着,那叫‘心有灵犀一点通’,这次记住了吧?哈……” 一开始,谢瑾还有些摸不着头脑,要不是平日里头和这小豆丁一起上课,多有接触。还真是一时不知他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想到这儿,谢瑾左手拿起扇子,轻轻地,在轩辕琲的脑袋上敲了敲。 只是,轩辕琲问的那三个问题,他终究还是一个也没回答。 而这边,许赫也真的是正坐在那享颐斋的大门前的台阶上,等着那两人。 身形疲软,他整个人直接靠在了身后的柱子上。因着琵琶骨的伤被牵扯,稍稍挪动一下,另找了个舒服的角度,身上的粗麻衣服,随即在他的背部显现出了一道长条汗渍。此刻,不光是在他的脸上,就是成了一缕缕的刘海儿碎发上也依稀可见有点点滴滴欲落不落的汗珠。 那几只鹰爪结结实实地扣紧,不过好在卸下来的时候没伤了他的主要经脉,真是险些要废了一身武功。 “阿赫,阿赫!” 是小豆丁的声音,响亮干脆,远在五十步外就听见了。许赫晃了晃脑袋,头发上的汗珠也随着这阵力道,飞脱出去。又是眨了眨眼睛,许赫这才用右手撑着身后所依凭的柱子缓缓站起身来。 等他再抬头时,方才那远处入眼的一大一小的两个点影,此刻已经是放大了数倍,清晰地站立在了他的面前。 早早便已相识的默契之交,既言默契,自然二人见了面也无需过多的解释,四目交汇,心下已是了然。 “无碍。” “平安。” “那我们快些回去吧……”就在轩辕琲抬头来回打量这两人神秘莫测的交流时,实在忍不住出言就打断了他们。 在旁浪荡不羁的纨绔公子,摇了摇头,样子倒颇有些神似见了他一样很头痛的谢太傅。再度合了手里把玩着的扇子,喃喃道,“阿赫,那我们走吧……” “好……” 大概是心头记挂的一事已经放下,许赫在这一字脱口后,便一头栽倒在地,他着实是太累了。 “阿赫!阿赫!你……你怎么了?” 轩辕琲见状,连忙蹲下,一双小手直接拍向了许赫的脸。没有反应,推他呢,也推他不动。就在她快要急得跳脚时,只听得谢瑾长叹了一声。 一边摇头,一边也蹲下身子,好说得说是将那昏睡过去的许赫背了起来。 “嗯,还好还好,还有气呢。”既是确认也是安抚身后的轩辕琲,谢瑾又没正形的说着。 此刻已是日头将将西斜,热闹极了的巷子也只剩了三三两两的人影。谢瑾背着许赫,二人重叠在一起的影子在青石砖地面上被拉的无限延长。 “欸,你跟紧点儿……快走……” “不是我说你,你以为你是铁打的吗?就算是,如今看来,也有生了锈一天……” 从享颐斋门口到康王府后门,一路上谢瑾都碎碎念个不停。直到进了康王府也一直没停下,到人被他好好放下的时候,还嘀咕了一句。“得亏小爷我有这平日里头上房揭瓦练出来的好底子,不然也要累趴下。”接着又对出来接应的另一位年纪一般大小的少年,吐了吐舌头,便才“鬼鬼祟祟”地从后门出了去,回家晚了,家里那老头子可又该吹胡子瞪眼了。 看着那猴似的霁色长衫翻墙而过,这出来接应的少年摇了摇头。一边嘴里如旧念叨着,“还是老样子啊”,一边拉起轩辕琲的手,将这小人儿从外面得环廊中带进屋内。 “诶,你笑了,你笑了!阿时,你这次有笑,我看见了!” 顶着一张小花脸,轩辕琲伸出右手食指指着那少年,眼睛上瞟着,那样子就好像捕快抓到了江洋大盗一样得意。 转瞬如星火,被称作“阿时”的少年脸上方才如投石入湖一般引发的一丝笑意,很快就归于平淡。 而此刻,王小良也刚刚闻讯从府上的另一边赶来,为的是处理许赫身上的伤口。同轩辕珷的失眼之痛以及许赫的穿透的琵琶骨相比,另外三人身上些许的擦伤,轻若鸿毛,不值一提。 “武功倒是未废,只是伤了些纤小的经脉,但恐怕以后也会落下个手抖的毛病……”在王小良仔细检查了许赫的伤口后,他转头回述了那少年。他好似有些紧张,清了清喉咙,却又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连连又是咳嗽了几声。 毕竟,方才眼前的这一身烟色,可是威胁了他,让他不得不从今日起成了康王府的府医。 “先生可以走,只是一旦走出王府,不会有命活过今夜……” 这少年听了王小良的话,半响无言。过了许久,终究还是叹了口气,看了一眼榻上的许赫,向王小良嘱咐了一声,便转身带了轩辕琲离开了房间。 雕花木门被捎带关紧,门轴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吱呀”。 今夜,康王府,想来应该不会太平了吧。 ------------ 第十八章 夜谈 “嘀嗒……嘀嗒……” 从漏壶中滴下,曾经一点一滴落下的存在,此刻无比清晰。 斗室昏暗,因为只有两三盏油灯豆大的火苗存在于这方寸之间。 轩辕琲方才意外走失,众人虚惊一场,到现在心神也未定。 眼下,已是二更了,除了大吃一顿就没心没肺睡下的轩辕琲和累极而昏睡的许赫,以及要看顾二人的刘出和王小良,其他几人此间都一动不动地坐在王府的书房里,或是就好像是在等着什么一样。 “呼啦……”一阵急风,吹开了窗子,连带着,灭掉了书房内的几盏油灯。凭借可人月色,现下,他们也只能依稀看见屋内那几案上香炉上方袅袅的丝缕轻烟了。 烟缈缈,本就是无所定形的香之游魂,经了这从外面吹进来的冷风一搅扰,立刻从原先的扶摇直上,瞬息湮灭。 如今虽然已是暮春,但几日以来天公都多放了雨水,故而,风虽不劲,却是让人有些寒意。 坐在轩辕珷右手侧的公仪绯哆嗦了下,他穿得有些单薄,更何况,因着他坐的方位,这风可是直冲着他来。 打了个寒颤,公仪绯感觉似乎好像没那么冷了。但后颈上竖起的汗毛和手臂上些许没有隐藏在衣衫下的鸡皮疙瘩可是暴露了他畏寒的事实。 斜投进来的月光,让轩辕珷仅仅一瞥就将这看得分明。 “绯公主,其实……你大可不必在此……” 轩辕珷起身,将自己的外衫褪下,向空中一扬,整个都盖在了公仪绯的背上。二人年纪上差了三四岁,轩辕珷的大了些的外衫罩在公仪绯身上稍稍不太合适,长出一截的衣摆堆在了公仪绯的身子两侧。 “多谢太子殿下,反正今夜我也时睡不安稳的,与其在榻上辗转反侧,倒不如在此。” 公仪绯摇了摇头,一边摇着一边也将头低下来,刻意回避了他面前轩辕珷的目光,习惯性地挑了挑眉头。 这是真的将吾当作是女儿家了,还是个弱不禁风的女儿家。 虽然公仪绯暗自觉得身为男儿的颜面扫地,但碍于现下情形和自己的身份,也只好默默接受了。 “啊!啊!” 装作聋哑的雁夫人指手画脚的大叫几声,因为她突然看见了外面院子里头,进了人,是很多很多的人。 百丈明火,几乎点亮了包括康王府在内的整条北街。但是,无论是王府内,还是王府外,安静如旧,就连被吹落的叶子掉在青石砖上的声音也一样听得到。 “哎呦呦,这屋子里头怎么就不点灯呢?” 拿腔作势的尖细说话声,除了早间在城楼之上大吃大喝的丹公公外,别人就算想模仿也是模仿不来的。 身上添了厚衣的丹公公嘟囔着,一边又亲自将那几盏灭了的灯重新点亮。一盏,两盏,三盏……一番动作下来,倒让他有些热,热得额头乃至整张脸都是亮晶晶的,无一不是泛着油光。 自顾自地坐下,打量着书房。接着,又从端着的一双袍袖里头拿出来一壶酒,还有杯子,是两个小盅。 “哈哈,是咱家想得不周呢,原以为太子殿下该是休息了,所以才来找刘管家打算好好喝上几盅的,没成想,老刘他人不在啊……” 丹公公轻手轻脚放下了酒壶和两个小盅,看了看四个人,最终又将眼睛重新扫过轩辕珷的眼睛。装作才知晓的样子,“扑通”一声,整个人竟是伏地而泣。 “哎呦喂,太子……太子殿下,您怎么就……这可让老奴如何向皇上交待?!” 刻意而为的矫作,让在场的四个人都倍感厌恶,是发自肺腑的一种恶心。 “阿时,绯公主身子单薄,这里风吹得正紧,还是带她和雁夫人去云鸠院吧。” 尽管是失去了一只眼,但剩下的右眼仍然还如往日一般透着属于玄国太子的威严。丹凤上挑的同时,它的主人也同时向一旁一直以来都静默不语的烟色身影摆了摆手。 “是。” 虽然心下清楚,此时他绝不该离开轩辕珷左右。但他也相信,若是真的有什么险要,他也绝对应该是第一个离开。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吱呀……吱呀……”这一次,除了被顺手带上的书房大门,还有方才被风吹开的前窗。 “愿汝无事……” 在刘时的带领下转过书房拐角,即将穿过另一条环廊的公仪绯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屋内烛火将二人的身影呈现在窗纱上,看样子,似乎是在交谈。 不知怎地,公仪绯隐隐约约觉得,过了今夜,他再也不会见到那个有着他皇兄影子,软声细语用糕点逗弄小豆丁的轩辕珷了。 上好的温润白瓷酒壶,被丹公公高高地举起,和眼睛平齐。腕子倾斜,自壶嘴处,壶内的酒水被倾倒到了两个小盅里,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他……居然会这样……肯给吾一个痛快吗?” 犹疑再三,嗫嚅片刻,哪怕是被一路追杀,也始终坚持的那声“父皇”,却在此刻被他轻易放弃。 或许,是他太过多情,这一声“父皇”,他早就该放下了。 看着眼前轩辕珷用左手的两个指头,稳稳夹住小盅,摇晃着,盅里的酒中醇厚的香气被激荡而出,终是挑动起似静如湖泊的二人间的一丝微漾。 不可置信,亦是喜出望外的几声尖厉大笑。丹公公面上露出意外的喜色,自己却先拿起另一只小盅,仰头,直接将酒倒入口中。 原来,酒中并没有毒。 “太子殿下啊……您可终归是皇上的亲生骨血,父子之间哪里来的隔夜仇,皇上怎么会对您怎么样呢?” 亲生骨血,这四个字,被丹公公刻意字正腔圆,清清楚楚地从唇舌之间咬出来。殊不知,却更是像在轩辕珷的心头处狠狠剜了一刀。 父子?亲生骨血?哈!可笑至极! 若真是血脉相连,缘何他却泯灭人伦,忽视他,辱骂他,折磨他…… “咳咳……” 喉咙里面尚还沙哑红肿,再经酒液的浸润更是因此引动了轩辕珷的一声轻咳。 “这酒……是母后和王叔生前最为喜爱的信雪穿庭。可惜,这梅子和雪酿出的酒,味道终究是太过寡淡,远不如近畿大营里头的那些烈酒来得过瘾……” 些许残留的淡红色的酒浆,挂在盅内壁上,渐渐浸透了原本只是为作装饰而洒在浮头的两三瓣白梅。 “皇上近来龙体欠安,太子殿下,您和小王爷出了事,可是让陛下寝食难安,您和小王爷他性命无忧,平安归来,其实皇上也真是高兴呢,毕竟,您和小王爷任是谁出了事,都……” 丹公公说着,半真半假。 真的是,皇上听闻轩辕琲出事,确实是因此寝食难安。 假的是,皇上听闻二人都平安归来,却并没有多高兴。 只是,轩辕珷很快就拦住了他的那条舌头。那双狭长丹凤眼上的弯弯细眉,现在都斜上挑起,宛若两支苗刀横在那里。平和丹凤,不怒自威,若是动了怒,便是金刚怒目。 “咣!”轩辕珷将手里的盅子狠狠砸落在两人间隔着的一方檀木几案上。力道十足,盅子不见有什么异样,倒是几案上多了个一眼便可看出来的小凹。 “你究竟想要说什么?不如直言,九曲回肠,吾可没有足够的耐心将它们一字一句都听完!” 心下明知丹公公将要脱口而出的话语,可是,轩辕珷偏偏不想听见。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将来会发生什么,轩辕琲于他而言,都会是至亲手足。 “欸~太子殿下,好好的怎就动了怒呢?你,我,该把酒言欢才是……” 眼见着轩辕珷雷霆之怒,丹公公已是了然。咬了下舌头,刚才要说的,已经是让他给抛到九霄云外。 再一次斟满两个小盅,二人竟是同时举盅,相互碰撞。一声清脆,两相投机。 待丹公公伴着府外绵延不绝的火把离开康王府时,已经过了三更天。 一袭烟色,在顾好了大大小小之后,这才从云鸠院那边故意兜兜转转了许久才悄声无息地走过来。 刘时走得急,又是绕了一大圈。等到他再度出现在书房里时,竟是气喘吁吁地开了门。 轩辕珷仍然还坐在那里,酒壶中的信雪穿庭已经没剩了。但他好像并不信,仍然固执地将整个酒壶拿在左手里颠倒过来,猛力摇晃,直到最后一滴也进了他的口中,这才罢休,将酒壶随手扔在了面前的案子上。 “呼呼……太子殿下,时辰不早,还是早些休息吧。” 尽管刘时再三去尽量抚平胸腔里那颗跳得无比激烈的心脏,希望他平静下来,但在说话时,不稳的气息还是泄露了出来。 抬头,起身,看着眼前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面色不似常人那般红润,口唇上还稍稍泛着青紫。轩辕珷皱了皱眉头,被生生挖下左眼带来的疼痛已让他麻木,如今他再皱起眉头,自然不会是因为伤口的痛。 不见轩辕珷有走出书房,随他去风雎阁的意思。刘时只好抬了头,将一双稽首而立的双手放下来,片刻,却又举起右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 哪怕也只是指腹刚刚触及,那颗属于他的心脏,此刻如万马奔腾一样的跳动,也是真真实实地让他清楚感受到了。 “呼呼……”再三深呼吸,不稳的气息也终是归律天海,平定下来。 “哈……太子殿下,痼疾如旧,稍作调息已然无碍,还请您随臣回转风雎阁,早些歇息,明日,皇上会派丹公公再来接您和小王爷回宫。” 面色渐渐恢复正常,只是比之常人,依旧要略显苍白,口唇上的青紫,倒是不见了影子。 轩辕珷见刘时这般催促,也只好随他,和他一同回去了风雎阁。 风雎阁内,好生安静。 轩辕珷再睡去前,又去看了一眼那小豆丁。唯恐搅扰了轩辕琲的香甜美梦,他和身后的刘时竟都脱去了鞋子,只着袜子走近了榻前。 玉轮明光,在经过了窗上精妙的镂刻梅花后,无遮无挡地就这样亦是化成了一朵白梅,投在了轩辕琲的脸上。 榻上人无知无觉,榻前人隐隐鼾声入耳。半响,轩辕珷看着这张软绵的小脸,最终还是忍不住伸出个指尖,将些许快伸进了嘴里的零碎鬓发拨到了一边去。 “答应吾,若有朝一日,吾不再能这样陪在琲儿身边,你要代替吾继续照料他……” “是……” ------------ 第十九章 清临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无仙无龙,隐在云雾缭绕间的看似和其他山岳没什么不同的止水峰,今日,迎来了一位久违的客人。 “哎呦……呼呼……好端端的,加什么阵法,害得我只能徒步上山。” 月白身形颤颤巍巍,无比艰难地一步一步地向山顶爬去。他的肩上,担着一副扁担,前后各有一个箩筐,两个都是沉甸甸的,将扁担压得很低,前头的,要比后头的更重,箩筐也几乎要碰了地。随着他的脚步,这前头的箩筐里头,有水样的激荡音回荡着。 这劳苦的身影前方的半空中,是一柄拂尘。物似主人形,没了往日懒散躺着的天师在上,拂尘也乐得自在,悠悠荡荡地,像只午后伏在墙头上的猫一样的摇动着它的万千丝缕。 虽说天师是几乎累得半死,但在他看见这般悠闲的拂尘时,仍中气十足,瞪着,却没开口说一字半句。 拂尘有灵,自然能察觉到身后天师的一丝不满。下一刻,它整个颠倒过来,快速地左右摇摆,接着又指指前方,好似催促个不停。 “知道了,知道了,我已经很快了,你看,我中途连歇都没歇……呼呼……” 天师说着,一边也加快了脚程。若是不再快些,说不定还要一个时辰的功夫才能到山顶。 因着脚程突然的加快,天师肩上所担的两个箩筐摆动也陡然增大。这时,后头的箩筐里,竟然传出了几声急促的“呜呜”叫声。天师没有理睬,但右手却渐渐放下,接着,紧紧抓牢了系在那后头箩筐上的绳子。 叫声,也随即停止。 “呼呼……真累,累……累……累死我了。咕咚咕咚……” 在拂尘的默默助威下,过了小半个时辰,天师终于是来到了一座竹屋前。放下担子,天师和主人连个招呼也不打一个,直接就走到檐下的一方小案旁,堂而皇之地安然落座,顺便,将案边正在煮茶的看样子有十岁模样的小道童递过来的一杯泉水一饮而尽。 蟹眼已过鱼眼成,小道童不慌不忙地倾倒出一杯茶汤来,又是再递给了天师。 “师叔……嗯……”小道童嗫嚅了一句,还是将想说的话咽回了肚子里头。一双杏眼,向竹屋里面瞥了一瞥,又快速地向天师是眨了眨。只可惜,天师恰好正闭着眼睛,一脸享受,用舌尖回味着茶汤的甘香滋味。 小道童甚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手里没停,继续又为眼前她这位还不知“大难临头”的师叔斟了一碗八分满的褐色茶汤。 这边手方停,那边小道童超乎寻常人,更为灵敏的耳朵就动了动。同样也是一瞬的事情,她听到从竹屋内传来了“咣”地一声,是酒坛被屋内那人骤然放下,酒坛底狠狠砸了一下几案的声音。 不好的预感,亦是司空见惯的场景。在下一刻,小道童立刻默默收拾好了煮茶的器皿,接着,身形一跃,宛若林中的一只梅花鹿,随即不知从哪里拿了本经书在手,而后便远远坐下。 事不关己,避之则吉。 “好……师姐~”放低了三度,又是软绵绵的,天师在此刻就好像个撒娇的孩子。 “呸!一大把年纪,四舍五入也是近千岁的人了,别在这儿和个女儿家似的,有话快说!!!” 势比万钧,来势汹汹的青年女子的声音,饱提内元,裹挟一阵疾风,连带着四周竹林也被吹落下来了不少青叶,一时间,都铺天盖地卷在一起涌了过来。 势头不妙,天师连忙起身,脚下斗转星移,步法轻盈,手上拂尘也一齐作动,绕指柔即刻幻化作万千坚锐,趁势驭锋,却不带半点回击心思。腕子偏转,以锋为笔,太极运化,两仪收纳。 霎时间,漫天飞叶尽如那一旁读经的乖乖女道童,纷纷扬扬盘旋着落下,堆成谷仓样的一小堆,聚在了院子里。 天师笑意吟吟,对自己的化解之法颇为满意,点了点头,转了个身,一边转身一边嘴上的礼数也不差。 “好师姐~哎呀!” 猝不及防的迎头一击,天师失声叫了出来。方才额头上被砸到的位置,也是登时就红了。空酒坛落在地上,没有破,他的额头,也没见有出血。 “嘶……欸!我说你……我说你这个师姐怎么这么好呀?知道师弟辛辛苦苦从山下亲自挑了上好的酒来,这还打算让我先尝尝师姐你亲手酿的酒呢……” 本欲发火,但话到了嘴边,却又被他硬生生嚼碎吞了下去,改口改的太快,还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唉……谁让他现在可是有求于人呐! “哼!见了个梨花带雨的漂亮女人,这就心软啦?你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屋内的女子仍然没有出来同天师见面,但她响亮的声音,仍带着一分浑厚玄功从竹屋内传出,刺得天师倒有些耳朵痛。 手中拂尘一甩,随性地搭在了背上,天师又是像在扛着支狼牙棒一样的拿着他的拂尘。只是,这次,他的另一只手叉在了腰上。 “哎呀呀,好师姐~师弟从邺城挑来的上好竹叶青,不打算尝尝吗?” 说着,天师又走到箩筐前,信手一提,便是一坛。然而,就在他打开放着酒的箩筐时,后面不知装了什么的箩筐盖子被顶开,一只黑亮亮的毛茸茸的小肉爪子伸了出来。天师一惊,眼疾手快,立刻又把箩筐盖好。 但这点动作,却未曾逃过那读完一页经书,向这边不经意瞥来一眼的女道童的那双杏眼。 “哈!不过也才两三坛酒,我说,你活了近千年,怎么还这么小气啊?” 竹屋内女人的声音柔和了下来,但嘴里头还是不依不饶的。她知道,她这许久不见的师弟主动登门拜访,居然还破天荒带了酒来,依他的性子,想必是又给她找了个**烦。 这边,听着师姐一而再,再而三的念叨着他活了近千岁的天师。头稍稍低下来,脸色极其阴沉。 “你个老太婆,你这四舍五入算的也太过分,本天师今年才五百多岁,要说活了近千年,再不到百年你就正好一千岁了,你莫不是忘了……” 心里头嘟嘟囔囔着,再度抬起头,天师的一脸阴沉立刻烟消云散。一个灿烂的,如三月春阳的笑容,再次出现。静默了片刻,没有再得到屋内女人的回应,许久,天师的嘴角感觉到僵硬的酸痛,他也只好松懈下来。 “再加十坛!”天师右手伸出一根食指,摇晃在自己面前的半空中。 没有回应。 “五十坛!!”天师抬起了右手剩下的四根手指。 仍然没有回应。 “一百坛!!!不能再多了……”天师的右手掌又变成了只伸出食指的模样。坚定,挣扎了许久的话语,几乎是从天师的牙缝间一个字一个字的挤出来。 左手里搭在背上的拂尘动了动,像只手一样的在天师的背上拍了拍,给他以微不足道的安慰。 “成交!东西拿来!” 爽快利落的回应,只不过,竹屋中的女人依旧还是没走出屋子一步。 付出代价的天师,想着未来几个月都要在街上摆摊算命的生活,从左手宽大的袍袖里头摸索了半天,找出来一颗青色的琉璃珠。下一刻,这龙眼大小的珠子就被他狠狠地顺着开着的竹窗,直接扔进了屋子里头。 屋子里,一只带了黑色布手套的左手,仅仅用了食指和中指就稳稳的接过了珠子。接着,珠子好好放在了手心里,被她仔细打量起来。 青色琉璃,玲珑剔透。这是,凡胎肉眼看到的假象。在她看来,这珠子周遭尚且盘绕着一层薄雾,气息微缩难辨,亦不知是好是坏。 “是苏毗伽若离去后,留下的妖丹,烦请师姐用你那双妙手,将它炼化成一颗眼珠,能正常视物便可。” 天师说着,皱了皱眉,这炼化之术,他这师姐最为精通,一颗小小的妖丹,理应难不倒她。就是不知…… 这边想着,那边就出了事。另一只箩筐里头的东西,自己跑了出来。 毛茸茸的,一身油亮亮的黑色毛皮。还未长成的身子和一只两三个月的幼犬也差不了多少。东嗅嗅,西抓抓,冷不防地,幼兽被一双手给抱了起来。 不挣扎,好乖好乖。幼兽一声不吭,仰面四脚朝天地躺在那将它抱起的女道童的膝上。女道童的一双手,此刻这小心翼翼地拨弄着它还有些垂着的耳朵,生怕一个错手,弄疼了这小东西。 下一刻,暴风急雨从小小的竹屋内堂里似百万大军一般倾巢而出,全数向汗涔涔的天师袭来。 “从小到大你就这样!!!我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师弟?!小时候,向我借地方养鲤鱼,我屋后的莲池活活被你弄成了鱼塘!后来又抱过来个女娃娃,成了我徒弟。现在,你又从哪儿弄来的一只狼崽子?!!” 天师的腿暗暗发软,原先只有额头汗涔涔的,现在倒是连背上都隐隐出了冷汗。他可还记得自己小时候被这师姐一直从山顶揍到山下的日子…… “好师姐,好师姐,你看,我这不是看翡儿她一个玩伴都没有嘛,哈哈,这只小狼乖得很,不会乱咬东西的……” 天师心虚地低了下头,瞄了一眼身上道袍的下摆,上面有些白色的可疑痕渍,那是小狼今早扯咬他衣角时流下的口水,现在已是干了。 “在超度了苏毗迦若后,我也不知道为何和她一体的巨狼为何会变成这只小狼,哎呀,好师姐,终归是条性命,总不能任其自生自灭吧?” 天师挥了挥手里的拂尘,向一旁和小狼玩得正高兴的女道童眨了眨眼睛。女道童会意,立刻将小狼竖着抱在怀里,让它两只毛茸茸的爪子搭在自己的前臂上,接着,女道童眨了眨眼睛,向着那薄如蝉翼的帷幔后斜躺在席上的神秘身影撒起了娇。 “师父~”软软糯糯的童音,就好像一块刚出了锅的糍粑。任是谁见了也会心软的,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 虽然花了很多心血的莲池让自家师弟弄成了“鱼塘”,但她还是每日花功夫给鲤鱼们将馒头掰绿豆大小的,一日三顿,照喂不误。 虽然自家的糟心师弟不知从哪儿又捡来一个才满月的女婴,但她还是在山下买了只母羊回来拴在后院,一勺一勺给女婴喂着羊奶的时候,看着桌上刚翻开几页的《乐府诗集》上的那首《练时日》,仔细斟酌了片刻,给那那女婴起了个还算不错的名字,练云翡。 虽然…… 不过犹疑了片刻,天师就足下生风,飞似的一溜烟顺着下山的路跑掉了。留下了小狼在自家宝贝徒弟怀里,还有两坛上好的竹叶青摆在院子中央的箩筐里。 “一年之后,你若不带一千坛好酒来,我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师姐的毒打!!!绿蜻蜓!” 千里之外,有那不改往日慵懒的话语悠悠传来。 “哎呀呀,好师姐,你又念错了呀,是聿清临。” ------------ 第二十章 回宫 “噔!” 漏壶上的灵动机关处,有一颗铜珠顺着轨道掉下,落在了下首的一方泛紫的铜盘上,一声清脆,是该醒来的时辰了。 被这一声首先叫醒的是刘时,他就睡在风雎阁内,那个和轩辕琲的卧房只有一墙之隔的外间。 昨夜睡得还算安稳,只是时辰晚了些,故而,刘时睁开眼睛,眼前还泛着一层雾,蒙蒙不清,太阳穴的位置,也有些胀痛。 起身,习惯性地摇了摇头,连续眨了眨眼睛,这才有些清醒。将床边随手搭在架子上的烟色长衫一甩,朝天翻了过来,搭在肩上,两只手也顺带穿进了两边的袖口。 待将脚上的筒靴穿好,还没抬头的刘时,就在眼角瞄见了一角青莲。 莫非,太子竟是一夜未曾阖眼? 急急忙忙整理好,刘时躬下身子,向走过来的轩辕珷依着礼法行了礼。 “太子殿下……” 不及说完,刘时就被轩辕珷示了意。轩辕珷的右手伸出了食指,将它放在了自己的两片有些干裂的唇上,悄无声息,一滑带过。 如同昨夜那般的小心翼翼,却没再脱了脚上鞋子,推开门,二人径直进了里间。 软榻上,轩辕琲仍在熟睡,四脚朝天,一床锦绣薄被也不知何时被这小家伙踢了下来,此刻正无辜地躺在地上,皱成一团。 再走近看向那始作俑者,歪着个脑袋,头发如同狂草一样披散在四周。头下,被暂时用来充作枕头的右臂转了转,想来是被枕得有些发麻。而此刻本该在头下的绣花软枕却是在轩辕琲的一双脚丫子下面,成了脚垫。 也不知是这枕头被轩辕琲夜里踹到脚下的呢?还是轩辕琲自己掉了个,头脚颠转了呢? 凭着往日的了解,刘时心下觉得,还是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 “哈,琲儿,琲儿,快醒醒!你不光流口水了,还尿床了!” 少有的温润笑容,像蜜糖入水一般绽在了轩辕珷的脸上。他伏下了身子,故意地,轻轻在将醒未醒的轩辕琲的耳边吹了一口气,然后开了一个这样的玩笑。 不过,事实证明,这玩笑还是有用的。 恍若晴天霹雳,五雷轰顶,原本还像案板上的面团一样摊着的轩辕琲,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一个鲤鱼打挺,轩辕琲直接站在了榻上。 圆隆隆的双眼,还不等看清眼前是哪两个人,就先朝方才躺着的地方看去,而右手也抹上了唇角,更是疯狂地用寝衣的袖子来回擦了擦整张脸。 在确认了没有任何异状后,轩辕琲这才知道,她居然被眼前的这两个人给戏耍了!她完全不会想到,这会是她的阿兄――堂堂太子轩辕珷和那个平日里头口口声声“君臣法度”的刘时干出来的事情! 轩辕琲将一双手叉在了胸前,小嘴又撅了起来,一双斜瞪着的双眼,却是首先对准了刘时。 像是故意而为,刘时不慌不忙地一稽首,道:“请王爷洗漱,雁夫人和家严已经备好早膳了,用过之后,您和太子殿下,就要随丹公公入宫了。” 说着,轩辕珷和刘时先行出门,去了外间等她。 “唉……奶娘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早知道,就麻烦出伯让奶娘一家都搬来邺城好了……唉……” 因为出生没几年,就先后“克死”双亲,又被刻意说成是天煞孤星的命格,是以除了从小照顾她的贴身奶娘,竟没有一个贴身的仆婢。 眼下,被管家刘出放了假,准许回家探亲,实际上是举家搬来邺城的奶娘一家,还有些日子才能回来,生活起居等小事,都要轩辕珷一人亲手来做。 一边梳着乱糟糟的头发,一边嘟囔着,手下没停,折腾了一番,到底是摆弄了好了自己的头发。又是急急忙忙,一双短腿来来回回跑了几次,终是穿好了另外一身衣服,等开了门时,却不见了那二人。 “嗯?没等等我就走了吗?哼!今天不理你们了!” 轩辕琲摸了摸脑袋,看着空无一人的外间,两只小脚气愤地踏了踏地面,接着,她一人干脆又直接跑到了院子里头。 等到了院子里,这小豆丁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本来想要赌气跑去找刘出的,却停在了院子中央。 不知何处传来的丝丝糯香,引动了轩辕琲的馋虫,直咬得她的心痒痒的。鼻子抽动了几下,她在寻找这气味的源头。 虽然说昨日回府的时候,她有吃过晚膳,但现在已经是过了三四个时辰,她饿了。 几乎可以说是顺着飘荡的香气,轩辕琲一路走了过来,全副心思完全是放在了这缕缕飘香上,连迎头走来的公仪绯和轩辕珷都没看见,直愣愣地,一头撞在了公仪绯身上。 “哈,我就说,阿琲肯定能找过来的,怎么样,太子殿下,这次你可赌输了。” 公仪绯抬起右手,掩唇一笑,接着偏头看向了一旁已经扯起小豆丁的手的轩辕珷。晨曦映波之下,她看见,轩辕珷左眼上的布带已是换成了一个黑色的眼罩。 这样,即便是在过了两天后还在有些流血的伤口,就算是有些血迹不小心渗出来,也基本不会被察觉到吧? “哈哈,到底是心思细腻的女儿家,是吾考虑不周,忘了,这是在康王府,琲儿怎么可能找不过来呢?” 轩辕珷说着,深吸了一口气,将还有些闷闷不乐的小豆丁轩辕琲抱了起来,有些勉强,毕竟他也没比他这小弟高多少。 “我们快些去吧,不然粥要凉了。”公仪绯看着轩辕珷有些颤颤巍巍,知道他并不能抱着小豆丁很久,只怕是下一刻二人都会栽个跟头。他连忙拉着轩辕珷一阵小跑,自己也在一边扶着轩辕琲。 不过十几步,跨了个门槛,二人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生怕摔着了到现在还撅着嘴的轩辕琲。 “小王爷,您快下来,快下来!” 这二人“抬着”小豆丁,进了风雎阁的前厅,第一个见到他们的就是管家刘出。这番景象,虽然他也是在见怪不怪的,但碍着尊卑礼法,他也只能接过轩辕琲,将她放下来。 好在小豆丁倒不是个蛮不讲理的孩子,虽说心里对早上捉弄她的轩辕珷还有些别扭,但是,美食在侧,一切消弭。 “好香啊!出伯,出伯,你是不是看我们回来太高兴了,多给府里的厨子提前多发了月钱,今个他做的比平常好多了!” 轩辕琲手里拿着白瓷调羹,小心翼翼吹了吹尚有些烫嘴的糯米粥,喝了一口,粒粒香滑,胃口大开的同时,也不忘向刘出调笑。手也向面前的一盘点心抓过去,拈起一片红糕来,咬了一大口在嘴里。 软糯细绵,肥嘟嘟的,甜的,是红豆糕。 刘出见状,只得摇了摇头,无可奈何的一笑,连带着下巴上的胡子也摇了摇。 这话从何说起,就好像自己是个很吝啬的管家一样。 不是辩解的辩解,刘出尴尬地笑了笑,又将一双手藏起在了袖子里,既而转过头,向着旁边和他一样站着随身侍奉的雁夫人看了一眼。 未料,雁夫人也有在看他。 不经意,两人的眼睛对到了对方的那双眼。接着,二人都很是慌张的偏转了过去。刹那之间,他们都心虚的觉得,这点小动作,这三个孩子应该都没看见。 “雁姨她久未亲手下厨,原本担心手艺生疏了些,还想着你们可能还吃不惯,现在看来,雁姨是多想了。” 装作若无其事,没有看见这一瞬的公仪绯,向前伸了手,用一双乌木筷子尖,挑了些盐渍的紫苏叶,放在了自己的粥上头,接着又用勺子将这紫苏叶末连同下面的颗粒分明的粥舀起,缓缓送入口中。 “哈……” 忘了将粥吹凉,舌头和口腔被温度尚有些烫人的粥灼了一下,公仪绯没有叫出来,只是微微张开嘴。张着,有丝丝热气溢了出来。 “哪里有生疏?这点心吾倒觉得,尝起来比那享颐斋的还爽口些,没那么甜腻。” 轩辕珷说着,故意同时夹起盘中两片红豆糕来,一片放在了自己碗旁的碟子里,一片也是给了公仪绯。 “那我就替雁姨谢过太子殿下了。” 公仪绯抿嘴笑了笑,出乎意外地,没有挑挑眉头。 时辰过得很快,就在三人用完了早膳,丹公公已经带人上门了,或者说,他其实已经等了很久。康王府门外,除了他来时的马车,还有另外一辆稍大些的马车同来。 “老刘啊,皇上让咱家来接太子殿下,小王爷还有绯公主一起入宫,好生修养几日,只不过,你和雁夫人,不能跟随。” 丹公公一边看着那三人坐进了马车,一边拦住了跟上来的刘出和雁夫人。这下,雁夫人可是急了,若不是刘出及时拦着,险些泄了声露了馅。 “那还请丹公公多多照拂了。”刘出压低了喉咙,用着只能身边人听见的声音和丹公公说着。一边,又从袍袖的内褡里掏出了两个银饼,一手推在丹公公手心里头。 一个错眼不见,丹公公眼疾手快,似无意之举,将拿着银饼的手向怀里一端,下一刻,银饼已然落进了他肥大的宫服袍袖中。 “哎呀,小王爷和绯公主,皇上可都是喜欢得紧呢,宫里头的宫人哪敢不上心呢?不过三五日光景,人就送回来了,你们就放宽心吧,哈哈哈……” 放下了马车帘子,马车轮子就迫不及待地向着皇宫的方向滚动,只在王府门前的青石地面上留下了两道随即隐去的水渍轮印。 今日的马车不像平日里头那般稳当,快了些,路上难免磕磕碰碰的,时不时颠簸几下,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阿兄,想来皇伯父是太着急想要见到你了,这马车才这么快。” 早上吃多了点心,食儿还等消化干净,就上了这马车的轩辕琲,此刻被颠得开始有些胃里难过,下意识地,就将小脑袋靠在了一旁的轩辕珷的身上。 听着懵懂无知的稚语,轩辕珷顺势将轩辕琲斜抱在怀里,以手为扇,给轩辕琲扇了扇风。 “是啊,他不仅是想死吾了,恐怕还想吾死了……” 这年纪尚轻的未来皇者的脸上,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嘴里喃喃细语,只有他一人听得分明。 马车一路疾驰,颠簸不断地很快就到了宫内的北门前,三人下了马车,因着礼法,他们要另外换轿子前往未央殿里的一个偏殿。 原本是一人一顶小轿,但胃里难过得紧的轩辕琲此刻却只想赖在轩辕珷的怀里,无法,轩辕琲只好将这小豆丁一齐抱上。 漫长的宫道,又是特地吩咐的放慢的脚步,三人所乘的两顶小轿,慢悠悠地行进着,直教那现在等在未央偏殿里的尊贵之人等得心焦。 来来回回,踱着步子,不顾天子威仪,皇帝在远远看见了那两顶轿子后,竟是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 “没事......你......你平安就好。” 震惊错愕,皇帝一步上前,方不过打量一眼,便紧紧抱住了才从前头轿子上下来的轩辕珷和轩辕琲。 在他人眼里,这是一个喜出望外的人父。 但于轩辕珷而言,这行径真真倒人胃口。 下令要杀吾的人是你,见吾有命回来喜极而泣的人一样是你,你究竟是在想些什么? 皇帝右手不远处的一旁,是垂手侍立丹公公。他好似也被皇帝的痛苦流涕传染,脸上的笑容渐渐,取而代之的是久违的悲戚,他抬起了拿着拂尘的左手,借着一方肥大的袍袖挡住了他的脸。 肥厚似凝脂鱼唇,此刻正极力被牙齿咬紧,为的是不让讥讽的笑声拽泄。袍袖下的脸因此变得更为扭曲。 眼前一切,正如着他心意,没有丝毫偏差的,按着早已安排好的轨道走着,真好...... ------------ 第二十一章 灯变 且说待轩辕琲等人入了宫,说是接去好生调养几日,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管家刘出心里不免记挂着,这第二日,便让刘时去风雎阁内间里多打包几件衣服,连同雁夫人收拾出来的公仪绯的衣裳,到时,尽管让谢瑾随父亲入宫时一并带过去便是了。 就这样,刘时又踏入了风雎阁。 风雎阁,说来,倒本是轩辕珷以前常来康王府上居住时的住所,后来,小豆丁常常闹着要这兄长陪,索性,也干脆搬去了风雎阁住。 而他,也一样随着轩辕琲搬到了风雎阁的那个外间。 虽说平日里有乳娘照料,但乳娘也不能随处跟着轩辕琲,是以,轩辕琲抓周那日,先康王就亲自指了才七岁的刘时来当小豆丁的随侍。 他也的确尽责,甚至,在那一天,救下了轩辕琲。 “咳咳……” 甫一入内间,因着少许飘逸的游尘被刘时吸入。肺腑之间似有裂痕被这游尘所构的无形手掌狠狠抓挠了一下,刺痛虽说不过一瞬即逝,但这滋味,也不好受。 径直走向榻边的樟木衣箱,蹲下,打开,翻找,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刘时已经将一个包袱收拾出来,正是打算转身走人的时候,榻下,有一角湘色露了出来。 为了知晓轩辕琲可是有什么事瞒着他,因此,他伸出右手,向这一角探去。 东西被从榻下拿了出来,看样子是被遗忘了有些时日了。刘时捂着嘴,抖了抖这物件上的灰尘,他大抵看得出来,这是一盏纱灯。可是,在他的记忆里,轩辕琲没有从北街集市那边买回来过。 除了元宵,他病了的那日。 刘时右手手掌轻抚上了纱灯的灯面,动作极其轻柔,生怕不慎使了一个过大的力度,这盏纱灯就会毁在他的手上。 浮尘尽去,纱灯的本来样貌也显现出来,四面,祥云仙鹤如旧。 “嘶......”刘时的右手指尖在抚过一只仙鹤的眼睛时,莫名无由,感到一阵刺痛,就好像是不小心被一束荆棘划过,接着,一滴暗红,宛如笔尖上落下的点墨,不偏不倚,正正好好落在了那仙鹤的顶子上。 转刻须臾,这滴暗红没有继续外渗播散,而是颇为均匀地染红了那只仙鹤的顶子。犹如出其不意的点睛之笔,这只仙鹤变得真实,在刘时的眼中,好像下一刻这只鹤就要从这盏灯上飞出来。 “事有蹊跷,看来还是要和阿赫一起先去找一下阿瑾才行。” 刘时嘀咕着,一边也揽衣立身,想了想,将手上的纱灯也一并装进了准备好的包袱里,事不宜迟,他要即刻动身。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刘时和身旁的身着一袭白衫的少年一同从后门悄悄出了康王府,他们手里一人拿着一个包袱,只不过刘时手里的那个包袱看起来要更大些。 二人特地挑了一条偏僻少有人家的巷子,虽说从这里穿行去仙客来要多绕上半个时辰的圈子,但这却是极为稳妥的一条路, 一路上,一袭白衫的少年的样子很怪异,时不时的,总要耸一耸肩。这异状,自然是被刘时看在了眼里。随即,他这就停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少年,他的头发,整整齐齐,被一条烟色的发带束在了头顶,其余的则是利落地梳成一条马尾甩在脑后。 “哈,头一遭打扮成这副模样,想来,你是不习惯?” 刘时轻笑一声,不过,他自认,他这头发给许赫梳得不差,要知道,他为了能让许赫那一头狂放不羁的卷发像现在这么服服帖帖的,可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无碍,我们快些走吧,他人还在仙客来等我们。” 素来少言寡语,许赫自然也不会在这时单单只是因为这头发而多费口舌。 两人脚下的步子,在这简单的一番有因无果的调笑后,默契地加快了,虽然眼下时辰尚早,但二人,此去,并非只是去送个包袱那么简单。 另一边,仙客来,一如往常,往来交错,络绎不绝的客人,进进出出,有时,同样的面孔,一日总能看见三四回,只不过,随之一起来的客人,每次倒是都不一样。若是这些新客再来,那就是常客了。 “二位小爷,请,老地方,二楼左拐的尽头,梅之间。” 一个穿着一身水绿色绸缎料子的年轻男子,早早就看见了拿着包袱走来,在往来客人中别出一格的两个少年,立刻走上前来,将二人引上了一处楼梯。 “嗯?” 梅之间内,在听见了门外长廊里传来的零零碎碎的脚步声后,百无聊赖地翘着二郎腿躺在一张斜椅上的散发少年这才睁了眼。 接着,少年又将盖在自己脸上的扇子拿下来,“啪”地一声,将扇子收好,扇头落在了左手手心里,扇柄则是还牢牢被右手握着。 “哈啊……”毫不掩饰,也不在意是否被人看了去,谢瑾一边起身一边明目张胆,极为夸张地打了个大哈欠。 家里那老头子也真是的,明知他去做了什么,却还是口口声声说他回来晚了,又不知是去哪里泼皮耍混,非是要他抄了几近一个晚上的《论语》。 困意未消,谢瑾又抬起左手掌来,来回揉了揉两只酸涩的眼睛,勉强打起个精神来,看向开门进来的那二人。 推心置腹的至交,三人一见,互相的问候已是不必,直接都落了座,那二人也是将手里的一大一小两个包袱放在了桌子上,推向了谢瑾。 而谢瑾,将手里的扇子在掌心敲了敲,只见他左看看小的包袱,右瞧瞧那个大的包袱。到最后,视线尘埃落定在了那个大的包袱上。 “欸?!我说,阿时,你难道是担心你家王爷在宫里没衣服穿?收拾出来这么大一个包袱,难不成,他还要留在宫里过冬不成?” 似是嫌弃,谢瑾用扇子戳了一下面前的大包袱。但在这一下后,他感觉到手感似乎不大对头,又用扇子敲了敲包袱顶。 “哒,哒。”两声清脆,非是意料之中的闷响。 不等刘时言语,谢瑾就先下手为强,摊开了包袱。那盏纱灯,就此被他拿了起来。 大概打量了下,在手里转了一转,谢瑾又将这灯立在了桌上。眼睛,却一直瞄在了那只被刘时的血染红了顶子的鹤身上。 “有趣,有趣,依我看,这做得……还颇有几分神似……嘶!这灯,这灯到底从哪儿来的?!” 充满好奇地把玩时不经意的一触,谢瑾的左手食指也如同刘时的一样遭遇。同样的一滴殷红,染红的,却是另一只鹤的顶子。 “嗯?” 看着两位好友面色古怪,许赫也不禁用手去触碰了那纱灯上的鹤,结果,亦是同样。 现在,这盏灯四面上,有三只仙鹤都被染红了顶子。 “你们觉得,此事会有谁知晓?” 刘时低了头,陷入了沉思,下意识里,在脑海里寻求不到解答,只好将这个问题公然抛出。 闻言,谢瑾又是将手里的扇子在左手掌心敲了敲。一时半刻,他也想不到会有什么可疑的人。 想着,想着,他也干脆起身,在二人面前踱起步子来。 “矜河里头那那个,都说了,再去找他,就一蒿把我们打出去,他应该不会主动来找我们,更何况他也只当我们是三只仙鹤……” 一边走着,一边说着,手里头的扇子也在不停的敲着,也不知是哪一者的突然加快,导致另外两者也随之加快,后果便是,在刘时和许赫面前的谢瑾的身影也是越来越快,快到刘时恍惚间只能看见他身上的衣角残影。 “小豆丁……理应也不该记得这回事,唉,大哥,会不会是我们太大惊小怪了?或许,真的只是盏普通的纱灯?” 觉察到自己的心神不定,谢瑾突然停了下来,又坐了下来,但这和平常比突而快了几分的语调,却是实实在在证明了他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也只不过是心虚的安慰。 另一边,与此同时,换回了原先一身算命先生装扮的聿清临,手里拿着个一人多高的白色幌子。上面,简简单单,只写了四个大字:“算命占卜”。 字迹虽然潦草狂放,却也好似隐含了书者的对生活的无可奈何。 此刻,他正远远站在仙客来的门口,抬头,两眼望着那方牌匾上的三个描了金,龙飞凤舞的大字。 “仙客来,仙客来,亦是‘仙鹤来’,哈……可惜啊……囊中羞涩……” 聿清临喃喃自语,随即身随心动,只见他化风而驰,转眼,已是进来了仙客来。他不单单是进来了仙客来,眼下,他已落了座,准确来说,他是躺在了一张斜椅上。 恐怕除了他自己和眼前的这三个正盯着他看的少年,不会有人发现,刚刚还在对面街头摆摊算命的先生,现下,已经进了梅之间。 “敢问道长名号?” 这边刘时刚刚拦下身旁许赫的拳头,便转身,很是温和地向聿清临问候着,手里头,那盏灯也举到了聿清临面前,无言的质问。 散漫地一瞥,看了一眼眼前在刘时手里恰好转了一圈的纱灯,察觉到了那灯上三只鹤的变化,聿清临这才慢悠悠地甩了一下手里的那柄拂尘,起身,而后,从刘时手里接过了这盏灯。 “啧啧啧,不是贫道小气,只是你家小王爷实在是太不爱惜东西,这盏灯是我借他,本来前些日子就要取回,一时有事耽搁了这才迟来,没想到这就遭了毒手。” 尽管嘴上喃喃如此,脸上也是装作一副心疼的样子,眉眼口鼻都纠结在了一起,就和他去提酒时掏出身上所有的银子时是一个表情,但是,聿清临内心却是欣喜不已。 “果然就是在这邺城,此番周折,倒也没耽搁多久,只是,不知这三人,是否......” “我三人如你所想,道长所思不差,只管直道来意便可,我们三人恐怕不能在此多有逗留。”心意一会,聿清临心中所想,好似半点不差,都被刘时料到,这一点,倒还惊的聿清临一愣。 又是看了看手中的纱灯,虽然他不知,这灯上明明有四只鹤,现在眼前却只有三个人,但,人没找错,他还是可以放心了。 聿清临抖了抖袍袖,将那盏灯又放了回去,也许普通人眼里很奇怪,一盏灯就那么被他随手丢进了袖子里头,这袖子却还是和之前没什么太大变化,仿佛那盏灯不曾存在过一样。 “这样吧,我看你家小王爷也不像是那么调皮捣蛋,如果你们能想办法让你家小王爷带太子和那汉国公主出宫来止水峰峰顶同我一聚,我就不再计较这灯的事情了,怎样?”聿清临的眼睛转了转,其实,他说这话时,实在没什么底气。 怎么看,怎么也是他在求人的样子。 不等刘时应承,这边谢瑾便用手里合起来的扇子的一面扇骨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好似想起来什么,含笑说着:“止水峰?那可是个好地方......” “哦?那不知道长想约什么时候?”刘时又是向身后一侧的谢瑾摇了摇头,一边又向聿清临问了这句。显然,他是要答应了。 左摇右拦的一番谨慎,不假思索地回应,看来这三人不仅仅是仙鹤这么简单,只是,他们究竟还在瞒着什么呢? “一年之后的今日,止水峰峰顶,我会等着你们三位带着那三位前来。” “一年之后?道长就不怕我们未必会去?” 没人回应刘时,方才还在他们眼前的聿清临又是一阵风似的消失了。 三个少年默默相觑,而后,刘时拍了拍许赫的肩膀,两人直接转身离开了梅之间。 剩下的落寞身影,看了看桌上摆着的那一大一小的两个包袱,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快些动手收拾,再不走,可是要误了午后入宫的时辰。 ------------ 无霁(上) 一 大雪纷扬,落地是片片晶莹。这本是苏毗国内一年到头见惯了的景色。只是,今日格外的不同。 “真好看啊……” 宫殿里满是女官们的赞叹声,但令发出口中这般讶异惊叹的,并非是在说这殿外的景色,而是此刻她们面前的一个初生婴孩。 寻常的婴孩一降世,都是红皱皱的,像个耄耋老人,或者说,更像只喝醉了酒的猴子。 但她们眼前这不过才诞世一刻的小王女全然不是这样。就连接生了小王女的婆婆也说,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般漂亮的初生婴孩。 细嫩光滑,宛若上好的羊脂玉。将小王女抱在怀中的女王,虽然很想亲上去,却又担心弄疼了女儿。最终,只是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用指背抚过小王女的面颊。 “吾之珍宝,是神女亲自送给吾的珍宝……从今以后,你就叫‘苏毗伽若’”。 女官们听说,在女王诞下小王女前,有一夜,曾经梦到一位神女,手中攥着一颗青色的珠子向她走来,之后,便消失不见。 这也是女王为什么要给小王女起名“伽若”的原因。伽若,伽若,至贵至坚,神佑安乐。 女王想着,等小王女长大了,定是胜过之前的包括她在内的小女王们千倍百倍。 苏毗为王族之姓,亦是国之名。苏毗国的风土人情同中原大为不同。一国二主,大女王和小女王,余者,凡是在中原该是男子担任的,亦皆由女子承担。 自然,苏毗国内上下的女人个个都是豪迈威严。中原各国的使臣来此,都颇有些不适应。 赭文黥面,疾如山狼,静若眠龙。苏毗国人素来信奉修罗战神,能征善战之名远近皆闻,就连精绝人都十分忌惮。浴血而现,战场上的苏毗人,分明就是一个个活生生的现世修罗! 然而,小王女似乎是个例外。 小王女很活泼,也很爱笑。她经常喜欢一个人光着脚在雪地里跑来跑去,有时心情非常好,就会一个人跳起舞来,和在雪地里拿着弓和长枪在勤奋练武的其他王女一比,很是不同。 二 “你看,你看,那个就是玄国的使臣,听说好像是他们的王子呢!” “他们中原人不那么叫,是叫‘太子’,不过,他们这太子看起来也太瘦弱了吧?就他这样的,我一拳头能打倒三个!” 听着耳边从远处传来的几个表姐的声音,在一旁耍着花拳绣腿的小王女分了心。 下一刻,她干脆就将手里的弯刀扔在了一边,小跑几步,两手搭在几个表姐的身上,从她们中间挤出自己的脑袋来,顺着她们手指的方向,好奇地向远处看去。 的的确确是一个很瘦弱的少年,看样子,和她年纪一般大,身上明明穿了一件厚实的白色狐裘,却还要在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铜炉”,听女官们讲,那是中原人用来暖手用的。 “咳咳……”脸色苍白,似是先天不足,那少年的身子颤了颤,咳嗽了几声,但依然坐在那里,和大女王,小女王也就是她的母亲在商讨些什么。 只可惜,苏毗伽若恨自己没生得一双顺风耳,她听了半天,也还是没听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 不过,这个少年,好像有些好看的样子?和苏毗国里的一比,好像有些不同,但苏毗伽若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同。 如果,苏毗伽若有见过中原的竹树,那她一定会将这少年和月下的竹林联系在一起。修长如竹,悠然君子,说的正是眼前这少年。 想来也是国风使然,苏毗伽若在等这少年和她的母亲等人谈完事情,就迫不及待地绕了一圈,自己先行来到了那少年在宫里住所。 “我是小王女苏毗伽若,我喜欢你!” 尽管鹅毛般的大雪已经在地上厚厚积了一层,但这丝毫不影响苏毗伽若赤着双足从一块石头上直接跳到那少年的面前来。 尚有些生疏的汉话,从她嘴里说出来,腔调有些怪怪的。 毫无防备,本想好生歇息一下的少年被这突然冒出来的小王女吓了一跳。但他很快就拦住了身旁侍卫的身手,他注意了到她脸上的赭色花纹,那是王族的身份标志。 少年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弧度,尽量保持了一身镇定,但不是因为寒冷而红了,且一直红到耳根的双耳,却暴露了他的羞赧。这位少年害羞归害羞,却同时用了极为地道的苏毗话回了这位小王女。“我叫‘阿康’,小王女伽若,你汉话讲得真好。” 这就是二人相见的第一眼。 只是,他们谁也不会知道,这一眼,就已经注定了他们被宿命所牵引,丝丝绕绕,一辈子的纠缠。 三 “阿康,你衣服上的这是什么花?和雪花倒很像,但没它们那么白!” 苏毗伽若一直很好奇少年袖口上绣着的那朵朵象牙白,她可是从没见过这种花。说着,她好奇地用手摸了摸,接着想用手接来一片雪花来比一比,只是,雪花很快就融在了她的掌心里。 “是白梅花,无论是邺城里大街小巷,你总能找到它。” 少年笑容依旧,看着因为融雪而些许失落的苏毗伽若,便将右手袍袖抖了抖,同时手也缩进去,接着又将袍袖伸到屋外,半晌,竟是兜了一捧雪花进来,完美的六角无缺之花。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你可知道,这雪花,都是六个瓣的呢……” 少年的嘴里飘然而出一句应景之诗,潜移默化,仅一遍,苏毗迦若就牢牢记住。就连会少年亲自把着她的手教她写的第一笔汉字,亦是这一句诗。 苏毗国几乎长年覆雪,是以,自来了苏毗国内,少年因着先天不足所带来的一身病症,终日也只好乖乖待在苏毗王殿内为他特设的居所中,无可奈何,却也不能离开半步。不过,好在小王女苏毗迦若日日都来陪他。 “哎呀呀,好无聊呢,欸!对了,我跳舞给你看吧!” 方才还一副百无聊赖,躺在殿内,在地上打滚的苏毗迦若说着,蹦蹦跳跳地就跑去了外面的雪地里。双脚仍是赤着,脚踝上配着的银铃空灵作响,有一刻,少年觉得这小王女真真像个天生地长的山灵。 舞姿曼妙,时而云般柔和,时而又是十分野性的彪悍狂野。铃铃泉音为伴,恍若异域的仙灵在世。 舞蹈不至半程,少年突然觉得此刻似乎好像缺少了什么,沉思一瞬,手触到了腰间,泛起一丝冰凉,那是他腰间的一管白玉箫。 天生细长,为奏乐而生的十指,按部就班地放在了玉箫的的音穴上。宫商角徵羽,明明只有这么几个简单的音节,在少年的十指之下,却是绝世之音。 一箫一舞,天人之合。 那一日,他与她谈了很多。 比如,少年很生羡慕苏毗伽若有母亲陪伴,不像自己拖累得自己母后因他难产去世,只留下这管玉箫给自己。 比如,他很羡慕苏毗这有一年几乎到头都在洁白无瑕的雪景。尽管,这是苏毗伽若看腻了的。 “放心吧,这雪不会停的,让你看个够!” 四 出使一年,一年后的今日,便是归期。少年什么都没说,或者什么也还没来得及说,就被臣属带回了玄国。 彼时,苏毗迦若离成年之龄,苏毗风俗的十六岁尚有三个月,三个月后,待她成年,也正是她继任为小女王的时候。但是,她却出乎意外地放弃了王位。 “我苏毗伽若就是要嫁给玄国太子!以后我再也不是什么小王女,也不会是你们的小女王!” 脱口而出,就在众人都以为小王女是在开着孩子气的玩笑,闹脾气的时候,苏毗迦若却开始绝食。不吃不喝,接着又是跑出王宫在外游荡了三日,直到大女王和她的母亲无可奈何的同意。 其实,玄国派使臣来的目的,也正是为太子求娶一位王女。 “迦若,从今以后,你只是迦若,不再是苏毗王族。但是,我们永远都是你的亲人……” 不理会苦口婆心的劝说,苏毗迦若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苏毗王城。 人困马乏,舟车劳顿,但也总算在规定的婚期前的夜里赶到了邺城。到了邺城的第二天,玄国王室上下就迫不及待地为太子和苏毗迦若办了大婚之礼。 然而,苏毗迦若的红盖头被揭开的一刹那,她却没见到那个久别的少年,虽说眼前这人和那少年面貌极为相似,但年长了几岁,分明不是他! “你!!!” 不知发生了何事,亦不知究竟身处何地,更不知那心心念念的少年究竟身在何方,苏毗迦若一声惊呼,身随心动,她立刻起身想要奔逃出去,却在下一刻犹如一只被天罗地网捕到的小小鸟雀,身后那一双强而有力的臂膀,将她紧紧环绕,揽入胸怀,挣扎不得,亦是挣扎无果…… 翌日天未明,榻上身畔,已是空荡荡的了。那个太子,不知何时早已离开,只留她一人在偌大的东宫里。 接下来的日子,并没有如她所想的那般简单平淡。 言语不通,风俗迥异。且不说太子对她如何,就连侍卫,宫女,太监,也是一样冷冰冰的,如同东宫庭院里的青砖。 无人谈心,苏毗伽若感觉自己就好似笼子里的一只青雀,一只被割了舌头,用针缝了嘴,用金锁链缚住脚爪的青雀。 他人究竟在哪里? 很快,在另一场皇族婚仪上,她自己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一日,太子出乎意外地带着她第一次离开了皇宫,来到了宫外。马车停下的地方,是一座别致的府邸。 “康……王……府?难道?” 苏毗伽若抬头看去,喃喃自语,满脸却是不可置信,直到她看到王府正厅,那个她熟悉的,却是换了一身红袍的少年。 少年亦是看见了她,只不过,他看见自家皇兄和她无比亲昵地执手向他走来,也只好依礼一拜。 “皇兄,皇嫂。” 二重声音,除了少年自己的声音外,还有另一个,听起来很是傲气的声音,这声音,属于他的王妃,一位邻国和亲的公主。 “皇弟今日大婚,吾与伽若理当前来祝贺,父皇他不便前来,派吾将贺礼送来。” 太子一边说着,一边用左手向后挥了挥,示意手下搬运着一件又一件贺礼。而右手,却一直是搂住苏毗伽若的腰间,出人意料的温柔体贴。 “哈,想不到皇弟的婚仪比吾的,竟是热闹许多,只是皇弟,今日饮酒可要量力而行,今日可别辜负了人家……” 话里有话,太子意味深长的一笑,便又带着苏毗伽若离开了这对新人。只是,人虽走,手上的动作一直未停。太子,时不时别有用意地堂而皇之的将左手轻柔地抚上苏毗伽若的小腹。 远远还在看着苏毗伽若的少年,见了这番光景,脸色更是苍白难看。 “你怎么了?”仿佛先行拒人千里之外语调,时来自他王妃的问候。 “无事……咳咳……”一连猛灌了几杯酒,少年呛咳了几声,原本还苍白着的脸,现下因着多饮了几杯酒倒变得有些红润。 下一刻,他却讶异了。他的王妃,毫不费力地从他手里劈下了酒杯,转而拿在了自己手里。接着,一杯,两杯,三杯…… “你不愿,我亦不愿,干脆,今日你我不如喝个痛快……” ------------ 第二十二章 破迷离 琅玕千羽,清池微澜。 少许竹影,应风而动,婆娑翩跹,伴着“沙沙”之音,晃得屋内的人的眼睛渐起迷离。 荼白不染纤尘,袖摆随着手指尖轻轻划过雕窗上的镂空花纹时,亦同微风似的掠了过去。 “哈哈,绯姐姐,快来,快来!”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传来,一瞬,如一鱼跃水,方才的还清冷寂静的屋子里头,立刻就活泛了起来。 随着愈来愈近,一阵急促的小跑的脚步声,刚刚搅了公仪绯半睡半醒之间的那寸思绪的人,现在已经从外面赤脚跑着过来找他了。 果然到底是小孩子,即使没有按时午睡,也一样那么生龙活虎,精力旺盛。 这边,轩辕琲已经扑了过来,只不过,因为知道公仪绯染了风寒,今日才好些,所以,放肆的小身板到了公仪绯面前却突然停了下来,乖乖地在席子上坐下,就好像刚才那阵风似的跑过来的和现在的她,完全是两个人。 “哈,不知道,阿琲你今天又带过来了什么?是转起来有‘嘀嘀’声的风车还是从宫外的享颐斋带回来的玉蝉果?” 公仪绯说着,偏头看了一眼这段时间被他整理成一堆的零碎东西。既有前些日子雁夫人托谢瑾带进来的包袱,也有一些是皇帝随手赐给他的珠宝绸缎,还有一些,是轩辕琲这小家伙送他的。 那一日,包袱里头送来的,不止有一些衣服,还有一个看似不大起眼的白色瓷瓶。虽然不起眼,对他来说,却是有大用处。 瓷瓶里头,装的是一些特意调配的药丸。每日只消一颗,就能让他在脉象和声音上,不会出什么岔子。再加上,他不过只是个小小汉国的公主,宫人也懒得仔细伺候。 只不过,是药三分毒,这药服得多了,人也会有些病恹恹的。 自入宫那日起算到如今,也几乎快两三个月了,这药眼看就要见底,自己也差不多是终日打不起精神。 若说是风寒,一日,两日,三日便罢了,时间一长,他这个假公主真皇子的身份怕是要露馅儿,如此一来,莫说是在此地终身为质,说不定还会被打入天牢。 想到这里,公仪绯打了个寒颤。 “欸?绯姐姐,你冷吗?如今都是六月天了,你是不是身子不大舒坦,要不我和兄长改日再来找你,今日游湖就算了……” 轩辕琲眨了眨眼睛,刚才还活蹦乱跳,现在就如一叶霜后的野草,整个人都蔫了,同时头也垂了下去。 “没有,没有,只是突然想起来方才小睡时做了个噩梦,不打紧的,我们这就去吧!这天啊,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热得和坠火似的,想来,游湖是还能凉快些。” 不想拂了这小豆丁的好意,败了他的兴致,原本将手肘还倚靠在一方小案上公仪绯这就半起了身,略是向前挪了挪,不同往日,头一回,他主动牵起了轩辕琲的手。 顺着宫道,二人一路在几个宫人的簇拥下,最终是来到了御花园中心的太平湖边。湖本无名,因着湖中有一名为“太平”的小亭,坐落在一方浅洲上。故此,这湖也索性随之就叫作了“太平”。 在远远还不到正等着二人的轩辕珷的地方,公仪绯就已察觉了有些不对劲。原本陪着他们二人一路跟来的宫人自己就先行退了下去,而坐着等他们走过来的轩辕珷身边,亦是一个宫人也没有。 “吾吩咐他们在远处候着,乘舟游湖,这等快事,有他们跟着,总不能尽兴。” 仿佛看出了公仪绯的疑虑,轩辕珷也没必要隐瞒地直接了当地说了出来,就此让公仪绯放了心,这才紧随轩辕琲也跟着上了小舟。 小舟如叶,随着轩辕珷手中的桨划开水面,这载了三人的一叶,悠悠荡荡地,竟是入了一片清香之境。 时节正好,水光潋滟,菡萏娇浓,在这一片放眼望去,似乎无边无际的莲海中,暑气也消减了许多。 此刻,轩辕珷也收好了船桨,和那两人一样,将右脚翘起在了左脚踝上,以手为枕,以舟为榻,随意找了一处空闲便躺了下来,可以说是十分惬意逍遥。 原本闭着眼睛很是享受的公仪绯在注意到了耳边多了另外一个人的浅息时,又再度睁开了眼,他将头向着一边稍稍转过去了一点,正好可以看见躺在他身边,轩辕珷的侧脸。 是左边那一侧的脸。 虽然是戴了一个金丝线绣着祥云花纹的黑缎眼罩遮盖住了那早已是一处瘢痕虬生的空洞,但是,从眉骨一直竖劈下来直到颧骨上的伤疤还是多少显露了些踪迹,就好像是一条蜈蚣,藏在了眼罩下面,却露了个尾巴出来。 他缘何今日突然让小豆丁约他出来一起游湖?想来,是有些烦心事的吧…… 太子和康王有命归来,这事值得庆贺,但说是平安无事,可这太子没了一只眼睛的事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现下大臣们都在议论纷纷,皇上也只好说是伤了眼睛,需要一段时间的修养。 可是,这样“修养”了一个月,两个月,到而今三个月。就在昨日,终于有大臣坚持不住,上奏请皇上广纳后宫,延宗承统。但却被皇上直接一声令下,随即下令让侍卫拖出了殿外,当场赏了一顿杖刑。 而挨了一顿杖刑的后果,就是那位大臣今日都没能来上朝。 这件事,虽然也只不过是公仪绯从几个宫人的嘴里偶然听了听来的那么一嘴,却也未必不是真的。 经过昨日的朝堂一论,这玄国皇帝也不得不吩咐了下去,追查矜河刺杀一事的幕后主使。不得不说,现今才想起来追查,似乎有些晚了呢…… 况且,这幕后之人,难道不正是这邺城中最尊贵,最为至高无上的那位吗? 如果说,真的要废太子,那新太子这一时半刻间,恐怕也只有一个人选。想必,这一点,他也心知肚明。 虽非亲生手足……公仪绯思绪万千,想了想,他觉得,轩辕珷断不会做出那种可怕的事情来。 “哈哈哈!” 在公仪绯想事想得入神时,耳边传来的是轩辕琲的无邪笑声,不知是什么时候爬了起来,此时她正半跪半坐在船头上,向前方探出一只手来,想要采下她面前那个最大的莲蓬。 轩辕琲年纪虽小,但因着平日里被照顾得极好,现下,这身子一向前倾斜,倒将船头压低了不少下去。 “嗯?” 身旁的轩辕珷就在这时睁开了眼睛,他本是好奇这小豆丁在搞什么鬼把戏,不料,却正好看见了她的这般举动。 几乎是眨眼间的功夫,轩辕珷立刻起了身,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将小豆丁抱在了怀里,向后倒去。 “危险,你看看,这袖子都进了水里了,若是吾再晚上一刻,你这小鬼头就要变水鬼了!” 一边紧紧皱着眉头,一边黑了脸。虽说轩辕珷是很生气,但话到了嘴边,原本严厉的教训斥责却又在最后柔和了下来。 而轩辕琲呢? 撅着嘴,低着头,眼睛却是翻向上不住偷瞄着轩辕珷,以她的角度,只能看见半张脸。在这半张脸上看见了一丝柔和后,她又立刻抬起了头,顺便也将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 右手上,正是她方才摘下来的那支莲蓬。因为入了一次水,莲蓬上湿淋淋的,不过,倒愈发显得每一颗莲子都很鲜甜。 “阿兄,我记得你最爱吃莲子粥了,我们一会儿就剥了它好不好?” 原本还冷着一张脸的轩辕珷,一见这,便再也板不住。没等轩辕琲再说第二句,他自己就先笑了,还从那小豆丁的手里拿过了莲蓬。 “嗯?好啊,这莲子粥吾同你绯姐姐用,莲子心煮出来的茶汤,你喝,好不好?” 笑语柔和方落,便眼见着经不起轩辕珷一逗的小豆丁把嘴倔起好高的样子,上唇几乎都快碰到了鼻尖。 “哈,阿琲,别理你阿兄的玩笑话,我们摘一堆鲜莲蓬,尽都煮了莲子粥喝,一碗也不给他留,让他自己喝那莲心茶去~” 公仪绯抬起袖子来,用一只手掩住了唇角,眉眼弯弯带笑,好说歹说是哄住了轩辕琲,自己一边也同时回身将船桨拿在了手里,随意轻划几下,小舟却是只在原地左右摇摆,并没见得向前一步。 也是,虽说是小舟,划桨无需花上太多的力气,但对于他这个不善此道的人来说,倒也真是件难事。 故此一看,今日的的“艄公”看来还是要轩辕珷来当,他和小豆丁乖乖采莲蓬就是了。 “江南可采莲, 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 ……” 半唱半诵的出神之间,公仪绯有那么一刻的错觉,就好像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汉国一步,他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皇子。 直到,湖面上平息了一圈圈涟漪之后,水中倒映出他那张被刻意打扮过了的男扮女装的面容。 若是一切顺利,他应该在他那所谓的“笄礼”之前,都不会被人发现。 “欸?湖里的这个人在做什么?” 在随手剥弄开一片莲叶时,轩辕琲发现了一个看起来很好玩的东西,那是一根细苇杆,一点露出水面,剩下的被湖里一个太监模样的人含在嘴里。 “哗啦!”太监的一只手突然就从湖面下伸了出来,五指聚拢作成爪状,直冲轩辕琲而去。现在动手,本不是在他的计划之内,谁让这小东西先发现了他! “嗯?!危险……咕噜咕噜……”公仪绯几乎是不曾想过,直接将身边的轩辕琲推到了身后,未料,自己却被这太监一把抓进了水里! 而这边,察觉到了动静的轩辕珷也拿着桨冲了过来。方才他屏退了一干宫人,和这二人一起上了小舟,除了这船桨和刚摘下来的几只莲蓬,再无外物。 “咕噜咕噜……哗啦哗啦……” 不同寻常的水声,是公仪绯的拼死挣扎。慌乱中,公仪绯的手指触碰到了一丝肌肤,他确定那并不属他自己。于是,食指和中指狠下了力道,深深拗进了那太监面上颧骨处的皮肉里,惹得他吃痛一声,怕是手里这孩子没轻没重,伤了他的眼睛,他竟立刻松开了公仪绯。然而,这一刻的松懈,却是让他终身后悔莫及。 “啪!啪!”重叠而连绵不绝,一下接一下的闷响,是轩辕珷正用船桨狠狠地砸着他的头,还有他身后轩辕琲拿起一个个莲蓬砸向他的声音。 不过,这船桨到底不是专门用来打人的,也就才两三下的光景,桨面就已碎裂开来,只留下半边不规整的残缺边缘。而舟中本就不多的莲蓬也见了底。太监见状,趁着那两人手足无措而停顿下来的间歇,连忙将插在靴筒里准备用来行刺的匕首抽了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轩辕珷不及多想,直接将手中的一截断桨当作一杆长枪,尽力刺入了那太监的咽喉。苍天不负,虽是一截断桨,但却让他一击即中,登时,只听见那太监的喉咙里传出“咯咯”几声,接着,他全身无力瘫软,渐渐坠入了湖底,一时半刻也不见他有再浮出湖面。 而轩辕珷再确定无虞之后,一早就亲自下了水,拼力将已经溺水昏厥的公仪绯推上了船,不及留意到安然无恙的轩辕琲已是变了神色。 “噗,呕……咳咳……” 虽然还是昏沉不醒,意识不清,但在轩辕珷的按压救治下,他已将方才吞呛进去的湖水尽数咳了出来。 直到这个时候,轩辕珷这才留意到一旁面色如土,眼中满是透露着惊恐的轩辕琲。没有多想,轩辕珷还只当他是被这突然出现的刺客惊了神,只是软下性子,出言安慰了几句便又再次下了水。 三人所乘的小舟已没了舟桨,如今若要设法快些手脚回到岸上,只能是靠懂水性的轩辕珷一人推舟而归了。 待上了岸,轩辕珷将尚在昏睡的公仪绯一把斜担扶在了肩头,另一只手,还紧紧拉着轩辕琲。 “都愣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去找太医来!!!” 一声怒气冲天的斥责,寥寥几位在岸边一直候着的宫人这才从慌神中转醒,成了忙碌穿行的蚁民。 公仪绯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一直苦苦隐藏起来的男儿身的身份终究还是被一个被轩辕珷唤来的替他宽衣的宫人给发现了,自然,轩辕珷也知道了。 “来人……” 刚刚给公仪绯换好了一身寝衣,这个就被轩辕珷手脚利落地解决了。事关重大,这件事,现在多他一个人知道,就已足够。 今日发生的事,无非只是他们三个在泛舟游湖时遇上了一个躲在湖中打扮成太监的侍卫,回来时,又碰见了一个想要和侍卫出逃的宫女。 不巧,侍卫淹死在了湖里,宫女也随之殉情,一同跳进了湖里。 ------------ 第二十三章 疑扑朔 虽说,那一日所发生的事,传到皇帝耳朵里时,无非是那三人因暑热去游湖,不料却碰见了一对相约想要逃出这金丝樊笼的“同林鸟”,那装成太监的侍卫一时惊慌,险些将他们三个都拖到水里去。 很不完善的一个故事,漏洞百出,但出乎意料的是,皇帝居然没有再追究下去,只是命宫人好生照料,同时也赏赐了许多补品珠宝。 然而,那一日发生的事情,却始终浮现在三个人的脑海里,久久不能平歇。 “公仪绯,是你身为汉国公主时的名字,不知道,你在汉国身为皇子时的名字,又是什么?” 在昏昏沉沉中,沉浸于虚离梦境,不知不觉竟是睡到昏天黑地。醒来时,殿内静悠悠的,练色如洗般的柔腻皎白,透过窗子未闭合的一道缝隙,透进来,衬得在他榻旁等候了许久的身影依稀模糊。 不等他揉上一揉惺忪的双眼,一声故作轻松的试问,便瞬间让他清醒。 本就不曾想过会得到回应,那抹方才模糊,现下已是清晰了然的身影在问完后,就自行转过了身,缓步离去。但消失在屏风后的那一时,那人的声音又从远处传来,这一次,非是向他再度试问,而是一句劝告。 “是药三分毒,多用无宜。” 显然,轩辕珷知道了一切,即便不是所有,也大概猜出了七八分。公仪绯皱起了眉头,目光还注视着那人离去的方向。 只要他不讲,接下来,还是会一切顺利的吧? 这边,出了公仪绯所住的偏殿,本想快走几步,快些回到东宫去看看小不点,谁料,半途中,还是让人拦了下来。 轩辕珷是在宫道附近遇上丹公公的,见着人时,他手里除了拂尘,还提了一盏灯,就像是知道他会经过这里,故意在这儿候着他似的。 “太子殿下,小王爷今日可是真有些吓着了,老奴已经派人将老刘接进宫里头来去照看了,您大可放心。” 体态滚圆,丹公公挺着个大肚子,却是大摇大摆,明目张胆地走在了轩辕珷的前头。一打眼,不像是在照亮引路,甚至也看不出来,究竟谁才是主子。 步步稳当,走得是目中无人,藐视王法,明明该走的是回东宫的路,丹公公却有意将轩辕珷引到了一处偏僻的角落。 “太子殿下,不知道,绯公主那儿伺候的宫人,什么时候,倒那么没规矩,出来了一个想要和侍卫私奔出逃的?” “哦?那不知道,丹公公,您那儿什么时候有了个穿了一身太监衣服的侍卫,藏在了湖里?” 话锋相对,口舌见争。一个是宫内一手遮天的宦臣,一个是敛羽待势的未来皇者。二人,对今日在太平湖发生的事情,都心知肚明。在此刻,却谁也不让谁,都是先行向对方不依不饶发出一声诘问。 两人的步子停了下来,丹公公也转过了身来,嘴角扯起,一张不知享用了多少美酒佳肴的嘴,两边向上,弯成了个大大的弧,挂在那里。他在“笑”,但是眼角却没有细细的眼纹。 无声的对峙,无声的注目。最终,还是丹公公的一声嗤笑结束了这郁闷的沉寂。 “嘿嘿嘿,太子殿下啊,老奴果然没有看走了眼,这一点,恐怕连陛下也自叹弗如。您能舍得下,自然也才有能为保下好您想护的人。” 丹公公说着,点点头,他知道,面前的轩辕珷对之前和他谈好的,已经作出了抉择。 若要保轩辕琲的命,那就要让近畿大营里掌管卫城大军的,敢在皇上眼皮子底下救下他们几个的那位许将军远离邺城,而且,是永远…… “即便是一时的自毁长城,只要琲儿能安然无恙,吾亦觉得这很值当。接下来的事情,那就有劳丹公公了。” 轩辕珷的右眼中闪过一丝愤懑,他心知这样做,怕是不知又会牵连多少人,但和那一个比,在他看来,却又那么不值一提。一个人的命和近万人的命,若让他再选一次,他还是会选择轩辕琲。 长袖一拂,轩辕珷转身便走,今日,他不想再多看一眼身后那张恶心的嘴脸。他还要早些赶回去,去看一眼轩辕琲。 “不要!不要!哇!啊!!!” 熟悉的声音,却不似平常那般无忧无虑,现下却是充满了惊惧得一声声大叫。因着自小几乎是住在一起,玩在一起,看惯了轩辕琲的淘气,轩辕珷知道,今天确确实实是真的吓到了他。 从矜河遇刺,到回宫前在那“莫回头”林附近被杀手围劫,凡是有刀光剑影,血花飞溅的场面,无论是他还是公仪绯,亦或是他人,总会及时用手捂住轩辕琲的那双黑白分明,不染微尘的眸子。这一切,本就不该让这个无邪的小孩子目睹。 然而,轩辕珷不知道的是,轩辕琲的恐惧,恰恰正是源自于他今日的所为。 在轩辕珷用一截断桨狠狠刺进那个太监咽喉里那一瞬间,鲜血淋漓,顺着断桨残缘喷涌而出,还有些许迸溅在太监的脸上,点点驳驳,很快,就染红了大半张脸,就像是下了戏台子,在幕后正卸妆的关公。 没来由地一阵头痛,头皮上似有万千银针扎似的,挑动了当时在船上见证了这一切的轩辕琲的神经。那一刻,仿佛有一条蛇信,从她的耳尖划过,又游走到了脖颈处。虽然没有被蛇的毒牙刺入,却是勾起了她心底最深一处的恐惧,她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害怕。 满面浴血,那张脸恍恍惚惚,渐渐扭曲,变幻成了在记忆深处另一个亡人的模糊模样,而她身前,一脸凶戾的兄长,和那人有三分肖似的俊秀的面孔,在她看来,已是修罗恶相。而身下的舟,晃荡不稳,更是让她有种在高处的窒息感。 在好生从湖边回去的当夜,轩辕琲就发起了高烧,明明浑身滚烫,身体却还是瑟瑟发抖,六月的暑天,在她的寝殿里,在轩辕珷的催促下,宫人拿来了盆盆燃着的炭火,即便是平时在最冷的时节,也没如此。奇怪的是,这炽热,并没有起到效用,轩辕琲的身子仍是在不停发颤。 紧紧阖着双眼,不敢睁开,因为一旦睁开,那残忍的一幕又会重现于她的眼前,如同一出戏,唱演了一遍又一遍,挥之不去。她不知道那个模糊的亡人终究是谁?为何会在她眼前的颇为真实的幻象中,一次又一次地被人从高楼上退下坠落?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此间,唯一真实的就是,她真的很害怕。 “小王爷不怕,有出伯在这儿……” 见到这般异状的轩辕琲,刘出似乎意料到她为何会如此,因为,似曾相识,几乎如出一辙的哭闹与挣扎,早在四年前,他已经见过一次。在那个晚上,还是个连话都说不完整的幼儿的轩辕琲,整整哭闹了一个晚上,直到哭到喉咙都哑了,再也哭不出声才伴着无声的抽泣酣然睡去。 看着像父亲一样将轩辕琲整个小人儿一把揽住的刘出,饶是早先对此没在意,现下,轩辕珷也想到了轩辕琲因何如此。 “出伯,对不起,今日,是吾之过……” 一向不肯轻易低头的轩辕珷,竟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嗫嚅许久,已是弱了七八分。在刘出面前,他终究还是像个犯了大错的小孩子似的低下了头。 “太子殿下无需自责,事出突然,是我考虑不周,前些日子才接到小王爷的奶娘来的书信,她和一家子已快到了邺城,左右不过再两三天的功夫。倒时,还望太子殿下可以同皇上一谈,我家小王爷也是有些日子没见奶娘了,雁夫人也是对绯公主挂念得紧……” 刘出一板一眼,将怀里刚刚哄好的轩辕琲,轻手慢脚地放下,生怕惊动这小不点的同时,还用手将蚕丝薄被的两边被角仔细掖紧了,完完全全把轩辕琲小小的身躯裹了个严实。这边刚安顿好,便就立刻依着礼数,向轩辕珷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出伯无需如此,这里也只有我们三个……” 将刘出连忙扶起来的一刻,轩辕珷掠眼一看,竟是看到了刘出脑后依稀花白的头发。 愣了一下子,不知怎地,想到了已然故去,昔日康王府里头那个几乎终日不踏出府外的皇叔。 若是他还在此,说不定是不是还会打趣一下自家的管家,太过操劳了呢? 一阵愣神过后,灵台清明。轩辕珷思度着刚才刘出的话,想想好像有哪里不对劲,眉头一皱,还是问出了自己的疑惑。“出伯,您说的奶娘,可是那位在年前被您辞了的奶娘?怎么就突然又要回康王府,还拖家带口的?” 刘出闻言,倒是哑然一笑,借着这一笑,他竟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当初,康王妃难产生下轩辕琲后不久便辞世,先康王也因此撒了个偷龙转凤的弥天大谎。本该是一位郡主,却成了世子,到后来更是承袭了这康王之位。如今,知晓这件事的,除了当年被他和先康王打发走的产婆和几个婢子,还活在世上的,也只有他和那个年前被他辞了的奶娘。说来也是他当初看走了眼,引狼入室,这妇人平日里仗着是小王爷的奶娘在府里头嚣张跋扈倒也罢了,年前居然被他发现她竟然打着康王府的幌子在暗地里头放印子钱,甚至还倒卖私盐!将她打出门去时,到底是自己太过仁慈,没想她居然跑回老家,还拖家带口,在信里威胁起他来。真是一时的妇人之仁,纵虎归山,今日贻害无穷! “哈,让太子殿下见笑了,我家小王爷,一时舍不得他这奶娘,没法子,只好让奶娘他回来了,带上家眷,举家在这邺城安顿下来,以后也方便许多......” 刘出低下了头,随口寻了个由子,希望能糊涂瞒过去,这件事,哪怕只是让轩辕珷了解到一星半点,轩辕琲的真实身份,被人发现都会是迟早的事! “哦?真的只是如此吗?哈,琲儿年纪尚幼,舍不得从小照料他的奶娘也是情理之中,吾会同父皇说,等奶娘来了,琲儿他,就和绯公主一同回康王府吧......” 愈是刻意掩饰,轩辕珷愈加坚定了要暗中派人一查的想法。嘴上,一边说着,一边转身退了出去,还不忘嘱咐了几句在殿外刚刚端来安神汤的宫女。 “这汤药太苦,伺候琲儿喝完后,下次再熬记得多加些甘草。”拿起托盘上放在药碗一旁的瓷匙,轩辕珷先行尝了一尝,又苦又涩,直让人头皮发麻,那殿里头的小家伙,若换做平日,怕是不会肯乖乖喝下去。 刘出究竟在瞒着他什么?他一定要好好查个清楚! ------------ 第二十四章 除患 暑热难过,蝉鸣不绝,整个邺城就好像是被人放在了一口铁匠用的风炉里面。 “也不知这天儿是怎么了?往年倒也没见有这般热,热死我了……” 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一早就换了身凉快的薄衣,只是,这衣服太薄,有时不等走出门三四个时辰,在这毒辣的日头下,就会被汗浸得出水。 因着这鬼天气,人们也大都懒得出门,往日热闹非常的北街集市现在也是变得少见人影,莫说是北门职守的士兵耷着肩,斜着脚,半睡半醒地躲在阴凉的角落里,就连为了营生不得不开门做生意的寥寥几间铺子,里头柜台上的老板,伙计也都蔫蔫的,像是被晒干了的枯萎草叶。 不过,事有例外,现下,倒是那茶水摊子的生意比往日好了不少。来来往往的人,屈指可数,却也因为走过来时口干舌燥,不免都会在这茶水摊子上坐坐。叫上几碗凉茶,大口大口灌下去,把自身的暑气压上一压,再让小二上一碗井水镇出的冷淘。这大快朵颐,吃面的功夫,浑身上下都凉爽了许多,身子也愈发得不想动弹了。 既是懒得挪步,又眼见没什么要紧事,就继续要上几碗凉茶,心安理得的坐在位置上,只管待在阴凉里和周围的人开始谈天说地。 不过,今日的茶水摊子似乎比往日更是热闹。因为,有那么几位客人,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扎眼。扎眼的原因,不单单是因为他们穿了一身长衣,更是因为他们当中那个嘴一直不肯停歇的妇人。 都道是女娲娘娘当初抟土为人时,多在一些泥人的唇上多用柳条点了一滴露水,所以这些泥人的口齿格外伶俐,像是比人家多长了条舌头。不过,如今看来,这个妇人不仅仅是被多滴了一滴露水,而是直接被泼洒了一盆上去,不然怎么会有如今“七嘴八舌”,口若悬河的她呢? “哎呦,这邺城里头是怎么了?热死老娘了!” “一个个都抢什么抢?!饿死鬼托生!不知道老娘怎么就生了你们这几个饭桶出来!” “让你拿不住筷子!!!还掉,还掉!都给我捡起来吃了!!” 母夜叉般的,喋喋不休的妇人的手一下又一下,颇有些力道地打在一个六七岁男童的屁股上,接着,不解气,又是拧起了男童腰间的肉,隔着件粗布衣裳,妇人的两个指头像平日里夹骰子似得牢牢扣住那男童腰上的一层皮肉,旋了几近一番。男童一声也不敢叫,乖乖地将桌上的饭粒尽都用根食指拈起,舌头一舔,悉数不落地,将碗边的饭粒收拾得干干净净都进了嘴里。 “莫打了,打坏了,你那好日子是还想过不想过了?!”桌上一边在大口喝着凉茶的男人,粗犷开腔,接着,便又用筷子将那妇人的手打落下来。 不料,那妇人竟是不依不饶直接用方才的那两个指头揪上了那男人的耳朵,“神功”再现,那男人登时满口讨饶。 “你给老娘小心着点儿你张漏风嘴,这可是邺城,要不是我,就凭你,养活得似这几个讨债鬼吗?!等到了地方,给老娘老老实实地待在府里!” 被那妇人拧着耳朵,狠狠压低了脑壳的男人暗自在桌下啐了一口,低声咒骂了几句,再抬头,满脸堆笑,就连从下巴上的新鲜胡茬上仿佛也能看到牡丹般的纹理。 “是是是,多亏了……夫人,不过,这眼看着的好日子,也多亏了咱家有威儿,没他,你我上哪儿找那么合适的孩子去……” 一边听着自家丈夫的赞誉,妇人又一边夹了一筷子菜放在那个方才被她痛打的男童碗里,接着又将筷子放在嘴里嗦了一下,砸吧了下嘴,一双乱眉横挑,皱得死紧,仿佛能将他们这一大家子旁飞来飞去的苍蝇都夹死。“这哪是菜啊?这菜叶老得都咬不动,和起仙客来的神仙宴来差远了!”因着天气的缘故,妇人食欲不佳,手里拿着筷子,将碗里的冷淘翻弄了个底朝天,一边用手扇了扇周围,到底还是嫌弃这简陋的茶水摊子,嘴上嘟囔出了声。 “哈哈,有钱就去仙客来啊!现下又何必坐在这儿,闻我们这一身臭汗呢?”邻座有个打柴的樵夫,在“咕咚咕咚”灌下去一大碗凉茶后,看这妇人的嫌弃模样,一时心直口快,再加上本就厌烦了这妇人在耳边的聒噪,樵夫说完这句直接将自家砍柴用的斧子拍在了案上。冷不防,“咣”地一声巨响,吓坏了大嘴扒饭的男童,一个不稳,从板凳上跌下,他嘴里天生的一对像老鼠牙似的上门牙,不偏不倚正好磕在了地上。待这男童哭出声来时,他那不知在谋算些什么坏水的爹娘才骂骂咧咧转过头来看一屁股坐在地上的他。 这一磕,磕得着实不轻,只见男童是满嘴冒血,就连他衣服前襟也是有淡红色的一大片块痕迹氤氲在那里,地上,几滴鲜红色中有点点泛白,不是别的,正是他方才磕掉了的一对门牙。 “哎呦,叫你不听话,叫你不听话,好好坐稳了不久没事了吗?!”妇人又急又气,还是照旧先不分青红皂白地在男童狠狠捶了几下,接着,男人连忙快速扒起饭,训斥着其他几个孩子,让他们快些吃。训斥着,从他的嘴里喷出来的,不止有声音,还有零星的饭渣。 不久,在茶水摊子的一众哄笑中,这夫妻二人骂骂咧咧地扯着大大小小连同磕掉了一对门牙的男童离开了。然而,因为着急带着男童去找间医馆看郎中,他们谁也没注意到在他们身后,已经尾随了一个影子。 “哎呦,真是热死了,今天这医馆怎么都不见有人啊?!”在偌大的北街兜兜转转了许久,妇人嘴里这抱怨火辣太阳的话也说了好几遍,从一开始的埋怨到现在变成了咒骂。不过,奇怪的是,真就是没有一间医馆开门做生意,也没见街上有游方郎中。 男童的嘴还在微微冒血,只是不似最初那般来势汹涌。但他仍旧扯着喉咙在喊疼,哭相凄惨,鼻涕眼泪几乎糊满了大半张脸,湿哒哒地,蹭得妇人的也是脏兮兮的。“哭什么哭?!你老娘我还没死呐!大白天里嚎什么丧!!!”妇人听得不耐烦,话音刚落,就用指头拧起了男童一边的耳朵,原是指望着他能长个记性,止住哭声,不料,却是适得其反,男童哭嚎得更是惊天动地。一旁,他的几个兄弟姐妹却是见状没心没肺偷偷笑得乐不可支。 “唉,你家儿子都满嘴流血喽,我劝你还是快带他去北郊那边看看郎中吧,哎哟,教训孩子也不能下那么重的手呦~咳咳......” 一个驼背老头慢悠悠地从这一家子旁经过,拄着一支竹杖,正颤巍巍地向他们身后的巷子一小步,一小步走着,看起来很累的样子,他中途偏过头来,看了一眼这男童,在旁小声嘀咕了几句。可他不会想到,那妇人回他的,会是一句咒骂。“我教儿子,要你管?!走你的路,小心别摔了跟头!” 这边咒骂方歇,妇人就紧忙拉扯男童,转身就走,还不忘回过头来对着迟了一步落在身后的男人和几个大孩子呵斥了一声。眼睛同时也下意识打量了一圈,发现刚才那个驼背老头已经不见,嘴里忍不住“啧啧”了两声。“这死老头,腿脚还蛮快!诶!还不快点跟上!这么慢,太阳都下山了!” “哈哈,如果我这死老头腿脚不快的话,怎么能麻利地送你们去见阎王呢?!” 妇人一行人走远,在方才他们经过的巷子口处窜出来一个一身粗布衣,肩上还挎着药箱的郎中模样的男人。刚才那支驼背老头拿在手里的竹杖此刻正被他拿在手里,地上,有几缕灰白的胡须散落在地。原来,方才那驼背老头正是他易容乔装的。 从他们这一家子进了邺城起,到方才的那个茶水摊子上歇脚,再到离开茶水摊子,一路上,他都始终紧紧盯着他们,如影随形。 现在,人已被他引至北郊,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不过,如果不是他上头的主子让他给那妇人暂时留个活口,他还真想第一个出手解决掉她。无他,他只是讨厌聒噪。 北郊,河边草棚。 腿脚迅速,比那一大家子早到了许久的,那个所谓的郎中,此刻正在这临时搭起来的草棚下不紧不慢的煮一锅绿豆汤,算算时辰,等这绿豆汤煮好了,稍稍凉到不烫嘴的时候,那一家子,也该到了。 “诶!有没有人啊?!有人在吗?!!”声势洪钟,有了在茶水摊子的印象,正缓缓盛绿豆汤的“郎中”一听这声音,立刻就在脑子里闪回了几个字眼,泼妇,母夜叉,长舌妇...... 急急奔入,脚步凌乱,那一家子一窝蜂地挤进了草棚,那男人也更是连问都不问,直接拿起一碗绿豆汤,只听得几声“咕咚咕咚”,怕是有人同他抢似的,什么滋味也没细尝尝,先行灌了自己一个胃饱。 “这孩子的牙不妨事,我有办法能补好,你先和我去后面取下药。”一碗又一碗,“郎中”亲眼看着这一大家子除了妇人都喝下了绿豆汤,可巧,没给妇人留下一星半点儿。不过,这也正合了“郎中”的意,这绿豆汤本来就不是给她准备的。 妇人嘴里仍旧充斥着碎星怨语,宛如一个和尚在不停地左一句右一句地念经,扰得人心烦。转了个弯,妇人随着“郎中”进了草棚后的一个小屋。“奶娘,不知道这次你怎么又回邺城了?父亲他,应该是年前就将你辞掉了才是吧......”明知故问,端坐在小屋里的刘时习惯性地用右手的几个指头十分有规律地敲击在桌子的边沿上。其实,这一家人进了邺城,若不是轩辕珷今日找他,讲与他听,他还不知道这一回事。 细想来,若是真的有什么紧要的,他和轩辕珷也只能造此无端杀孽了。 因由把柄在手,她面前的来人,也只不过是两个半大孩子,故而,即便是退到门上才发现退无可退,甚至刚才的“郎中”已然从竹杖里抽出了一柄细长的薄刃架在了她的喉头,奶娘的气焰不改,反倒是对着刘时和轩辕珷不知死活的开始破口大骂。 “乳臭未干,你们两个算什么东西,一个独眼龙,一个也不知是从哪里捡来的野种!我可是你家小王爷的奶娘,刘出都不敢把我怎么样,你们两个兔崽子想做什么!......” 口不择言,听者二人几乎是同时变了神色。“这里交吾,你先去处理那几个!”挪步上前,轩辕珷没给这妇人任何逃跑与反击的机会,接手长刃的同时,力度得当的一个窝心脚,配合着他今日脚上穿着的用金子铸了个蛟头靴头的武靴,方才不可一世的奶娘登时就几近昏死过去,胸口剧痛,她似乎还听到有“咔咔”的声响,想来是她的肋骨断了。 “她……呼呼……”一呼一吸,撕扯着肌肉,碎裂的肋骨此刻就如一把刀子,狠狠戳在血肉中,让她苦不能言。 “咳咳……”大概是因为看了眼前奶娘的痛苦模样,刘时仿佛也感同身受,手抚上肺腑之上,掌间是时急时缓的气息,闷闷的,喉头溢出了一丝腥甜。刘时深深吸了几口气,起身,从椅子上走了下来。俯身,低下了头,刘时将自己贴近了奶娘的脸,两个人的鼻尖几乎碰上。 静默,没有别的声音。有的,只是二人一急一缓的呼吸。“你究竟还瞒着我们什么?”是刻意而为的低沉声音。 “呼呼……咳咳……王爷不是王爷,是郡……” 利刃疾出,见血封喉。片刻之后,有两个半大孩子一前一后出现在矜河岸边,他们正朝着邺城中心走,身后远处,那个着火的草棚与他们似乎毫无关联。 ------------ 第二十五章 远邺 檀香慢卷,不染半分窗外风雨,雾似的浓浓氤氲,像团刚浣好的纱一样地从一顶雀形的香炉中袅袅而摇曳着,从紫铜色的雀舌缓慢地挪移而出,最后,却又一点点消融在屋子内,直至无影无形。 “吱吱吱……” 这时,窗外传来了几声零散的鸣啭,听起来颇让人欣喜。 只是,一窗之隔的屋子里,气氛远远要比外面沉闷的多。 内殿不大,但该到的人,却是一位也没少,都毕恭毕敬地伏身跪在地上。密密麻麻,乌压压的一团,前后大臣们的手脚相贴,身上厚重的官服也紧紧巴在后背。即便是如此不适,众大臣也还是不敢轻举妄动,个个都如同泥像一般,静在了那里。 “咳咳……呼呼……咳咳咳咳……”沉闷的咳嗽,随着喉咙里发出的十分不悦耳的几声回响,皇帝回头向旁边丹公公捧着的痰盂啐了一口。接着,又从一边一个小太监的手里接来了一盏刚刚沏好的茶。只是,这茶,他也只是拿在手里,用着自己覆着一层薄茧的指腹来回摩挲,半晌却并不见他喝进去一口。 几根指头在盛着温度尚有些烫手的茶水的茶盏的花纹上来回反复巡游,即便皇帝现在是闭着眼睛,这茶盏上花纹的每一丝纹理都被他知道得一清二楚。这是他的习惯,在朝议事时如此,在外论战时亦是如此。 “咳咳……”无病**,清了清喉咙,皇帝睁开了双眼,手里的茶盏被他放在了一旁。不怒而威,天子之仪,皇帝扫了一眼在他面前仍跪得好好的一干大臣,眉头皱了下。“之前朝上说过的,矜河一事的主谋,现在可是抓到了?” 不问则已,一问,却是让众大臣心惊肉跳。矜河刺杀一事,虽然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见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但众大臣也都隐隐约约觉察到,这幕后黑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启禀皇上,臣今早按例在北郊巡查时,发现了一处烧焦的残垣断壁,十分隐蔽,坍塌的砖石下还有些残余的尸骨和兵器,发现的兵器和矜河刺客所用相同,都是火弩。尸骨经仵作检查,是一个壮年男子,一个妇人和几个少年。” 无人上前,无人回应,是以,今日前来述职的许将军便一马当先,恭敬地行了个礼,将自己今日在北郊的所见,毫无保留,不加隐瞒,全都说了出来。身为武将,许将军的声音本就比一般文官的要洪亮许多,因此,他这一回禀,足以让在场的人都听了个一清二楚,就连远远跪在最末角落里的谢太傅也是一样。 只不过,许将军不知道的是,谢太傅在听见他如实回禀时,平常抓书卷都能打滑的双手却是被他狠狠攥得是骨节分明,青筋暴凸。如若不是因为他只是个文人,手无缚鸡之力,手中的笏板,怕是此刻也都要折在他的手里。 这边,始作俑者在听了许将军的回禀后,没有直接回应,点了点头,沉吟良久。内殿,又再次静了下来。 宛若暴雨成灾前的平静。雷霆到来前的安宁,往往比真正的灾厄要更为可怕,它以暂时一刻的安稳假象迷惑了人的双眼,让人们沉溺一时,等大难临头,退无可退,逃无可逃。先贤有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也未尝不是没有一点道理。 “啪!”随着一声清脆透响,方才还好端端地摆放在案上的茶盏已经飞了出来,落在伏跪在地的许将军旁边,摔了个粉身碎骨。迸散的碎瓷倒不打紧,没伤他半分半毫,只是茶水几乎是洒了大半在他的头上,顺着打湿了的头发和冠带在他的颈上绕了多半圈,才“滴滴答答”下来,所幸还好这茶早已冷透了。 “刺客入城失察,是为罪一!矜河刺杀迟援,是为罪二!!太子康王遇敌保护不周,是为罪三!!!首恶逃脱,延误至今已有三月,朕真不知道要你和你那近畿大营还有何用?!!” 龙颜大怒,群臣惶恐。 众大臣中,除开还纹丝不动伏在那里的许将军,一个个都尽如那玉兔手里捣药杵一般,一下又一下,一声接一声,各个都没了平日里的官威,只管将头死命地朝地上磕着,比去庙里烧香拜佛还要虔诚。 “臣……知错。还请皇上降罪。”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许将军风雨不动安如山。 一刻之后,群臣鱼贯而出,个个都长呼了一口气,就好像自己是被刚赦免的重犯。 许将军是最后走出来的,今日,是他留在这邺城的最后一日。过了今日,他就要带着整个近畿大营的士兵像以前一样驻守北疆交界。只不过,和从前不同,这一次,许赫却要留在邺城。 不是以少将军的身份,而是以太子伴读的身份。 不知是在想什么,许将军愣了神,就连早早等在宫门边上,准备一齐出宫的谢太傅都没发现。直到有人气得吹胡子瞪眼,把手里的笏板直接重重敲在了他的头上,他才如梦初醒,回了魂。 稍稍低了头,眼前这个挽起官服的宽袍大袖,露出一双柴棒似的胳膊,手里还拿着笏板不依不饶的儒官模样的,活像个小老头一样的人,除了和他称兄道弟的谢太傅还会有谁呢? “老许!!!你是不是还嫌自己命长!大家都不说话,你偏偏要自己站出来,你以为你还是当年那个玄国战神吗?!这下好了,皇帝老儿一旨把你贬去驻边了,儿子也扣下来了,啧啧啧,我说你什么好!你,你......咳咳......” 谢太傅一路数落着,越说声越大,垂到胸口的胡子也随着他的慷慨激昂不住地抖动着,而一旁明显要高了他一头多的许将军竟是一声不吭,只是放小了步子,和谢太傅慢慢走着。此刻,二人像极了一个教书先生和一个在旁挨训等着先生打手板的顽童。 “快走,今天一早我就让已经让兔崽子定好了仙客来的酒席在家,就知道你今天肯定过来,今天我不管,你可得好好陪我喝上几杯!” 谢太傅仍然在啰嗦个不停,仿佛把下辈子要说的也都要说完了,身边的许将军仍然一声不吭,就好像谢太傅不仅自己在说,连带着把他想说的也一起说完了。 “阿赫他……除了从我这里学到了一身行军打仗的本事,样子,性子,尽数都随了他娘。哈哈,当年,我就管不住他娘,没想到,这臭小子这几年长了年纪,我也管不住他了。他现在成了太子伴读,我人又不在邺城,只好把他托给你了,好友……” 长叹一声,许将军和谢太傅已经到了备好的马车前,谢太傅被许将军先行推上了马车,而他自己,却不见动身。 “好说好说,你看阿瑾这臭小子没事不也常调皮捣蛋,到家里,还不是乖乖听他老子我的,欸,我说,你快上来,老许,老许?!老许!!!” 就在谢太傅嘴里一边应乘着,一边俯下身子想将许将军拉上马车,不料,下一刻,反是被许将军挣开了手,狠狠推进了马车,撞在了车壁上,脑壳一阵发昏。待灵台再度清明时,许将军已经骑上了清晨来时所乘的一匹快马,几下马鞭,人已经在谢太傅的眼里缩成了芝麻大小的黑点。 “老许,你好得也见上你儿子一面再动身啊……唉……回吧……”无力阻止,谢太傅摆了摆手,只好让车夫快些将他自己一人送回家去。 翌日,天未明,北郊近畿大营就早已有人派了另一批人马前来接替许将军等人。 粮草点齐,军备盘完,甚至已点了三四遍,许将军却是迟迟不肯动身,直到前来宣旨监察的丹公公不耐烦地在许将军面前来回踱步,用他那别扭的尖音一遍遍说着时辰。无可奈何,许将军只好走出了近畿大营,右手摸着辕门上的花纹和刀枪刻痕,步子像灌了铅一样,却是怎样也迈不动。 他还想再见一人,不过,那个人,昨日生了气,恐怕也不会来了罢。 不来,不来也好,免得那邺城皇宫中那多疑的人,又会多想些什么。自己昨日执意一走了之,连老朋友的送别酒都不肯喝上一杯,不也正是为了他们的平安吗? “旌旗扬,战煌煌,士自威兮曜四方。 沙无疆,鸣幢幢,兵无却兮镇八荒。 赦无途,命无归,灵兮灵兮九州乡。” 声传数十里,许将军等一干将士已经离近畿大营走远了,但他们喊着号子的声音隐隐约约还能听得清楚。而在这北郊,最高的山头上,他们的身影虽然已经缩成蚁群般大,但在这里正目送他们离开的少年,却还是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号子,不愿错过一眼。 山头的风很大,将他费力梳好的寸寸头发又吹散开来。丝丝缕缕弯曲萦绕,却是像极了二月的垂柳,每一丝的每一寸都承载了一个儿子对父亲的挂念。 “阿爹,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 第二十六章 学箭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一过了六月,邺城的火气就降了下去,但朝中关于太子之位的争端却是半分未减,反有愈演愈盛的势头。而皇帝本人呢?却是不见有何决断,只是道于群臣,说是太子轩辕珷和康王轩辕琲在矜河遇刺,需好生修养一段时日。没有谈及太子容颜有损,亦是没有谈起太子的新人选。 群臣清楚,这是绝对不能再明提的禁忌。 尽管朝野上因太子遇刺以及太子的身体而渐起不安波澜,但在众人的悉心照顾下,那日染了风寒的轩辕琲丝毫没有被这些影响,身体很快康复,能吃能笑,仿佛这些日子以来,她从未出过宫门,一直都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康王。 执弦、挟矢、正筈、审固、举弓、引彀、发矢、敛弓。 射箭八礼,举手投足间,轩辕珷没有一丁点慌乱与错处。不紧不慢,一共十箭,中了百步之外靶心的,也是十箭。 虽说是因为常年罚跪和被锁链桎梏而几乎废了他的右手和一双膝骨,现在的他又没了一只眼睛,但是这区区百步的射箭并不能难得倒他。 从六岁起,每天天不亮他就会被他那所谓的父皇从榻上一把揪起,然后摔打在地上。接着,一日百箭的练习便是他这一天的开始。 曾经,有无数次,他都将弓上满弦的箭头对准了他的父皇,可是,最后无一例外,都被他再次放下。 “啊哈欠……唔……嗯……好吃……” 轩辕珷又再拉了满弦,中了靶心两箭,这才将弓放在了一旁,转身,坐在了瘫软在一张藤椅上的轩辕琲一旁。 他坐下来的时候,轩辕琲并没有看见他。因为,此刻她正闭着眼睛,嘴里,鼓鼓地塞满了小点心。虽然比不上宫外享颐斋做的玉蝉果香甜,也比不上雁姨做的汉地糕点软糯,但是现在只要能让她闲不下来去射箭的点心就是好点心。 看着眼前小人儿这般享受的舒服模样,轩辕珷不禁笑了一声,自己也干脆像轩辕琲一样,躺了下来。许久没有射箭,今日一动弓,手臂着实有些酸痛得紧。 “琲儿,你说你不会,吾就先来了十二箭,你现在看也看过了,该是起来中几箭给吾看看了吧?” 轩辕珷从二人中间摆放着的铜盘里用三个指头捻起了一颗圆饼状的点心,正好一口一个。然而,入口即化,甜到过分的小点心并不对他胃口,他只好又命人端来一碗酽酽的茶汤,吸了一大口,这才把方才点心的甜腻压下去。 这边刚饮过了酽茶,那边的轩辕琲就在藤椅上开始耍起了“猴戏”。 “嗯……阿兄,琲儿困了,待琲儿回寝殿睡上一觉,养足了精神再来可好?”轩辕琲说着,一边用小手拍了拍自己的嘴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两眼也眯成了两条针缝。她方才吃饱了糕点,灌饱了酸梅汤,现下肚子也撑得圆圆的,自然是生了怠惰,只像块化了的麦芽糖似的,软绵绵地赖在藤椅上,戳她也是不一动不动。 虽说这样子看上去是困乏极了,可是轩辕珷绝不会被这小豆丁就这样胡乱混过去。 “咳咳……琲儿,听说今年父皇要在北郊冬狩,猎到猎物最多的人,据说可是有好东西,到时候说不定,父皇一高兴,可是要什么给什么。”轩辕珷撒了半个谎,冬狩是真不假,可是赏赐,无非也就是些轩辕琲见惯了的玩物。然而,本来他以为能引起小豆丁兴趣的会是冬狩,这样轩辕琲就会老老实实地去练习射箭。可是他没想到,轩辕琲偏偏是将他这后半句,那半个谎言听进了耳朵。 几乎是一跃而起,轩辕珷的话音刚落,轩辕琲已经乖乖地在他身前站好。今日的轩辕琲,因着要学习射箭,特地换上了一身大红色的箭袖长衫,两边的腕子上各戴好了一个麂皮护腕,头发也梳得是服服帖帖地,被一顶黑色玳瑁冠束在头顶,没有一丝一毫的头发散落,会遮挡住她的视线。 “嗯,这才是吾的好小弟,快,去试试,一会儿你绯姐姐还说要来看呢!”轩辕珷从藤椅上稍稍抬起了头,看见眼前这一副神志高昂模样的小豆丁,很是满意。一边说着,他自己一边也从藤椅上坐起,拍了拍轩辕琲的肩头,将这小豆丁整个人转了方向,轻轻将其推向了前面放着各式弓箭的架子。 轩辕珷笑着,又饮了一碗酽酽的茶汤,眼睁睁看着轩辕琲茫茫然地被他方才一推,径直奔着他用的那张硬弓去了。 很是帅气的一张弓,不过,轩辕琲也知道这张弓也是不适合自己的。哪怕她在气力上,天生要比寻常的同龄孩童是要大了些,可是要她拉开眼前这张几乎立起来比她还要高的弓,实在是强人所难。 轩辕琲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轩辕珷,双眼眨着,希望他能上前来。不过,轩辕珷今日倒是起了逗弄她的心思,哪怕她这双大眼睛眨了快百来下,他也只是安安稳稳地坐在那里,只当什么都没看见。 “哼!不理我,看我也连中十二箭!不,十三箭!!!” 赌气似的,轩辕琲扭回了头,心里暗暗发誓,自己不单单要箭箭中靶心,还要比她的这位兄长多中一箭才行。一边想着,轩辕琲走向了一边的软弓。 其实,今日是她初次射箭,她是真的不知道如何射箭,也不清楚弓的软硬之分,她只是看见最边上的架子上,摆放了一张小而精巧的漆了百兽图案的弓在那里。 她不知道的是,这张弓其实原本就是轩辕珷特地命人依着她的身型大小和气力做的。 很漂亮的一张弓,除了有漆好的百兽在上头,一旁还摆了一个这张弓的专用箭袋,箭袋里头是专门为这张弓制的十二支短箭。每支箭的箭头是檀木做的,只是用银蜡纸裹了一层,看样子像是新打磨出的利箭,实际上这箭却是只能用来当个玩物,并不能伤人。 这边,轩辕琲已经将一支短箭搭在了弦上,而弓弦也被她拉紧,犹如一轮满月在怀。不过,到底是第一次张弓,而且她手里的这张软弓劲道也远远不足,是以,一箭离弦,还没等飞到靶子前就已落了地。 没有射中靶心,也没有射中靶子。然而,即便是弓劲力道足够,这支箭也不会中靶。因为,轩辕琲有失准头,这第一箭,她根本就没有瞄准靶心。 但落了地的箭头上还带了其他的东西,是一片叶子。轩辕琲的这第一箭被她射偏了许多,从旁边的一棵矮树穿过,而这片叶子,也正是那时被箭头带了下来。 “这……哼!”眼见着自己头箭失利,轩辕琲撇了撇嘴,很快又搭好了第二支箭。不过,这第二箭,也是没有中靶,而是落在了对面的屋顶上。 第三箭,急急如电,上了树。 第四箭,流星转逝,一头扎进了靶子旁边的鲤鱼缸。 第五箭,第六箭……直至最后,箭袋里头的十二支短箭被轩辕琲用尽,射向了四面八方。而在靶子上的,也只有那最后一箭,位置巧妙,并不是中在靶子上,二是被先前轩辕珷的那十二支箭如众星拱月般地牢牢斜夹在中间。 “噗哈哈哈……” 方才轩辕珷从轩辕琲射出第一箭开始就一直在奋力隐着自己的笑意,到如今,他终究是忍不住破了功,放肆地开怀大笑,笑得手抖,左手里拿着的一盏茶也随着他泼泼洒洒,只剩了个底。 除了轩辕珷的忍俊不禁,刚刚过来有一会儿了,一直在旁把自己藏得好好的公仪绯此时见状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一笑,便让轩辕琲发现了他人的所在。这下子倒好,原本只是拿着弓站在那里,撅着嘴生气的小豆丁,不知怎地,仿佛又是喝多了酒水,一张小脸顿时红了起来,就连耳朵也是红彤彤的。 “皇兄是坏蛋,连绯姐姐你也欺负我!” 又羞又恼,轩辕琲手里拿着弓径自跑开了,闷头奔走的方向,离这边却并不远,是她居住的寝殿。 “啊,是我的不对了,不该这样笑他。”犹豫着,一边在背后绕着指头,公仪绯一边从他藏身的树后慢慢走了出来。 见到来人,轩辕珷便从藤椅上完全起身站起,缓缓几步,踱至了公仪绯面前。公仪绯依礼浅浅一拜,心里却是莫名惶惶不安,毕竟,现在自己这汉国皇子的身份可是被这轩辕珷知道了个确凿无疑。 浅拜再起,公仪绯刻意躲闪的眼睛却是又看见了轩辕珷的脸。不过,并非是针对他而来,而是轩辕珷他自己躬下了身子。公仪绯好奇着,同时看见他去伸手捡起了一片叶子。这片叶子,许是被风吹落,自然,也可能是那小豆丁方才射到树上的第三箭弄坠下来的。 叶片尚青,只是在叶尖处,因着头夜里的落雨稍稍染了些黑色的斑点,乍眼一看,还以为是虫子咬蚀而成。 叶子的柄,被轩辕珷的左手三个指头拈花似的拈在了手里,随着手指的揉搓,叶片也在他手里转了几个来回。 “其实……吾第一次射箭时,比起琲儿还要差得远,弓弦被吾拉得太紧,还未等箭射出去,弦便断了,弄伤了吾的右手……” 话语未尽,轩辕珷似乎也不想再说下去,当年的那段记忆,全然不像今日这般欢乐。 每回想一次,便像是有刀子在他的右手上狠狠划过一下。 看着眼前的人一脸阴郁,将手里的那片叶子一点点碾进掌心,拳头也渐渐握紧。公仪绯心悸了一下,好像,眼前这人手里碾碎的,是他的心脏。 “我自小体弱多病,也不爱习武,倒是更喜弹琴。哈,太子殿下怕是不知,我这一手琴艺,不是宫里头的师父们教的,而是我皇兄一手教出来的。” 深吸了几口气,公仪绯努力稳定了自己不宁的心神。一眼瞥见了轩辕珷贴身不离的那管玉箫的时候,灵机一动,很是自然地转了思绪。 这时,公仪绯又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向刚才阴沉的轩辕珷,这才发现,那人已经贴了过来。 “你有一位好皇兄……” 轩辕珷离他越来越近,头也低下,向他凑了过来。公仪绯见状,也只好步步退却,一个不留神,曳长在地的裙摆还险险让他栽倒。 “绯公主,吾一人可哄不好那小豆丁,陪吾走一遭可好?” 说着,轩辕珷的左手,在公仪绯不稳的时候,主动靠了过来,紧紧握住了他的右手。 这异常的举动,着实让公仪绯糊涂了。 莫非,这玄国的太子,有龙阳之好不成? 半推半扯,无奈之下,公仪绯连拒绝也无法拒绝,直接被轩辕珷带走,前去找了轩辕琲。 就在二人离去后的不久,一个肥硕的身影从一架屏风后的缓缓走了出来。不是别人,是被皇上派来看看轩辕珷和轩辕琲二人的丹公公。 “有意思,有意思,哈哈,这老子当年喜欢抢弟弟的女人,没想到,这儿子也喜欢……” ------------ 第二十七章 冬狩迷山 北风烈烈,战鼓鸣扬。 佩刀携弓,锦帽貂裘。数骑飞驰,满月惊羽。这番景象,是玄国的各位世家子弟按着往年的习俗又在进行冬狩了。 今年与往年不同,皇帝本人没有来,来的却是太子,太子是带着康王轩辕琲来的。 正中首座,轩辕珷穿着了一身颇为厚实的黑裘,没想到,只是这一点,倒引起了下方几个世家子弟们的私声窃语。 “都说这太子殿下遇刺伤了一只眼睛,我看这不但伤了眼睛,连身子骨怕是也不好了,这一旁年纪不大的康王都没见冷呢。” “哈哈,我说这太子没太子的样子,倒像是只熊罴,不单如此,还是瞎了一只眼的……” “这样的人也能当太子,那我就是天王老子了!” 得意忘形,哪怕这几个没长眼的席位远远排在末次,离太子远得很,但这大庭广众之下,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被坐在上首的轩辕珷看得是一清二楚。 即便是听不清他们的谈话内容,但想想也知道,无非是在嘲笑自己这个太子。而且,恐怕这也是在场大多数各世家子弟的想法。 暗暗捏紧了指头,拳头攥如磐石,轩辕珷的隐忍之举被一旁随侍的轩辕琲和许赫等人都看在了眼里。轩辕琲眼见着这拳头越攥越紧,指节也好似发出了“咯咯”的响声。而那边,轩辕珷两眼所观之处的那几个人,仍然事不关己一般,自说自笑,全然一副旁若无人的模样。 不比轩辕珷有那般好的忍耐,轩辕琲起了身,在轩辕珷和许赫察觉到时,她这小豆丁已经跑到了那几个人面前。 “哗啦!” 轩辕琲二话不说,直接是掀翻了那几人面前共用的几案。那几人这才停下,不过,突如其来的轩辕琲的大胆之举,让他们出了神,以至于轩辕琲又拿起旁边人案上的一壶酒,一滴没剩的浇了他们一脸,他们也没反应过来。 “你们这几个混账东西!本王虽然今年才刚学了骑射,我是学得不好,你们几个也不该就这样笑我,冬狩还没开始呢!哼!依我看,你们几个也不见得比我强到哪儿去!” 先发制人,借着康王的身份,轩辕琲结结实实地收拾了那几人一顿,各世家子弟们的眼睛现在都放在了这边。 “康……康王殿下,小臣等人刚才没……”肩头被轩辕琲踩着,最先开口嘲笑的人只好乖乖伏跪在地。知道来者不善,也是他惹不起的主,下意识从嘴里说出来的辩解也带了几分颤抖。 不料,这吞吞吐吐间,轩辕琲抓住了由头,脚上也顺势加了力度,转了方向,不偏不倚踩在了那人的头上。 “不是和长舌妇似的在说我,那是在说什么?嗯?你们几个还看向本王说的眉笑眼开,说呀!” 两手叉在腰间,天不怕地不怕,轩辕琲把话音拖得长长的,似是特地给了余地,让她脚下的那颗脑袋好好想想再回答她。 被轩辕琲踩着,脸紧紧贴进了地面,板结着一层冻霜的硬土压得他脸一阵阵生疼。平日里,他哪被如此教训过?只是,现在,他也不得不服软了。藐视太子,罪可大可小,他可还没活够呢! “是!是!是!小臣平日里不学无术,今日……今日是一时糊涂,喝多了酒水,这才有了方才的胡言乱语,康王殿下,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且饶了我吧!” “嘿嘿嘿……” 隐隐约约的笑声,从席间传来,此起彼伏。这一刻,被轩辕琲踩在地上的那个世家子弟,怕是连挖个坑躲起来的心都有。 “咳咳……琲儿,你也胡闹够了吧?小心别误了大家冬狩的时辰。” 几声轻咳,轩辕珷朝轩辕琲招了招手,同时起身,举起了身旁的一张劲弓,抬手,便是朝天一箭。 一箭破空,宣告了冬狩的开始。 “驾驾驾!!!哎呀!阿时,你让他们快点,这样慢吞吞的,都抢不到猎物了!” 兴致勃勃,轩辕琲一手抓在马鞍上,另一只手里则是在头顶,高高甩着一个不过和她手臂一般长的鞭子。 这是她第一次冬狩,很是兴奋,只不过,在一旁乘了另一匹马的刘时就不一样了。他今日几乎是在身上裹了一层锦绣被子,初冬的寒气侵体,若不是刘出有事在王府一时脱不开身,今日陪在这小豆丁身边的,该是他这个管家。 不过,是刘出也好,是他刘时也罢。无论是谁,今日也都会寸步不离轩辕琲,更不会让她以身犯险。 更何况,轩辕琲,本就不该来冬狩才是。 是以,从冬狩开始到现在,已过去了将近半个时辰,在几个负责引马小官的带领下,轩辕琲和刘时一行人远远落在了人群之后,慢腾腾的,只是在附近兜着圈子。 “嘶!”一声马嘶,从不远处传来,一匹额上带着一抹白记的枣红大马停在了轩辕琲的面前。“啪!”一团毛茸茸的,毛皮上还带着斑驳血迹的东西被马上的人丢了下来。 “驾!” 一声不吭,调头便走。等轩辕琲下了马从地上捡起那只兔子的时候,这才看清,那人是许赫。 扔只兔子给自己算什么?难不成是皇兄让他来的? 只可惜,许赫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轩辕琲没来得及问他。 这边轩辕琲手里还提着兔子的耳朵,撅着嘴打量这只受了伤还在不断挣扎的兔子。那边不远处,又有另外一个人骑了马来,这次她抬头看清了人,是束好了头发的谢瑾。 “呦呵!不错呀!我们都还以为你猎不到什么东西呢!喏,收着!!!” 谢瑾从马上跳了下来,顺便也将挂在马鞍后的猎物扯下。那是一只獐子,獐子还活着,只不过被人用绳子缚住了四蹄,一路上也早是挣扎得没了力气,现下,只能老老实实,任谢瑾摆布的,将它交给了轩辕琲。 “是皇兄让你和阿赫送来的?我不要,猎物我要自己打!” 轩辕琲说着,抽出了靴筒里的一把匕首,将那獐子蹄上的绳索齐齐割断。下一刻,獐子也马上跑走了,谢瑾追也来不及。 看到辛辛苦苦捉到的猎物如此被轻易放走,谢瑾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并不恼怒。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正给那兔子包扎伤口的府医,不是别人,是上回送许赫去王府时见过的,一个熟面孔。 这府医正是王小良,见了谢瑾,也觉得有些面熟,笑了笑,便又继续闷头给那兔子上药了。 “欸!阿时,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这次冬狩,谁猎到的猎物最多,是今年能来未央殿参加年宴呢!” 这边刘时看王小良已经给那受伤的兔子包扎好了伤口,便将兔子放走了。听谢瑾这么一说,仔细回想了下,好像确实如此。 “是,我听说,宫里今年还打算请来千金楼里那个有名的戏子,叫什么我倒是不大清楚,只听说他那一出《沉香救母》唱得最好,邺城里头,要想看这出戏,可是千金难求。” 话音刚落,谢瑾便忍俊不禁,自己笑了出声来。他看了看眼前瞧着自己,这一头雾水模样的几人,特别是还叉腰站在那里的轩辕琲,他是笑得更加停不下来。 旁人许是不太清楚那戏子为何只是单单会因一出《沉香救母》而名扬邺城,可他清楚,轩辕琲也该清楚。 不过,如今看着眼前这轩辕琲也茫茫然的样子,怕是这小豆丁已经不记得这回事了。 这边轩辕琲看这谢瑾笑个不停,便觉得没趣,转过头,一眼竟是见到了不远处的地上有几只乌鸦。 这乌鸦,应该也算是猎物吧? 抱着捉几只乌鸦也好的念头,轩辕琲从几匹马后绕了一大圈,不单单是将自己的动静的瞒过了她的猎物,也瞒过了那几人。 总之,这边等刘时发觉这轩辕琲不见时,轩辕琲她自己已经跑出去了很远。 “阿时?!臭瑾?!你们在哪儿!”刚刚明明是奔着那群乌鸦而来,没想到一路追着,轩辕琲竟是误打误撞,出了围场圈子,在这山林里头迷了路。 不辨方向,胡乱兜着圈子,却是越走越远。 横生枝节,为雪所覆。此刻在她眼中,这没了叶子的乱林,就像是一群有着血盆大口,在张牙舞爪的妖魔鬼怪。 “我可是堂堂玄国的康王轩辕琲,我……我……我已经七岁了,又不是五六岁的小孩子,你们别想吓到我!!!” 为了给自己壮胆子,小人独身一人大声的喊叫,可是,她拿着匕首的手仍在发抖。 这一声喊叫,在空荡荡的林子里引起了回声,只是,这回声,在传回的时候,换了调子,在轩辕琲耳里,听起来格外的恐怖。 “哎呦!好痛!哇!!!” 一个不小心,被地上的一块石头绊倒,轩辕琲整个人登时就结结实实摔了一跤。而她的痛觉也不是错觉,刚才这一摔,她的右脚脚腕扭伤。 如今,她连走也是走不了了。 然而,也偏偏是在这个时候,有一个庞然大物正向她缓缓靠近。 看着从黑黑的林子里,愈加靠近的黑色影子,外加那双元宝似的一双幽绿的双眼睛。轩辕琲不知该如何是好,自己眼下跑也跑不走,刚刚拿在手上的匕首也不知刚才是掉在了何处。 真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我很诚实,从来不说谎的!所以我告诉你,我一点都不好吃!!!你去别的地方再去看看吧!” 随着轩辕琲的话语,方才迫近的黑影的整个身形也展露无遗。 一身黑锦般的顺滑而油亮亮的毛皮,暂时隐去了幽绿光芒的一双眸子如山涧似的深邃。这个头不小的黑狼,不住的打量着眼前正揉着脚的轩辕琲,仿佛是像个人似的立在那里思考。 接下来的事情,出乎意料。哪怕轩辕琲和刘出说,刘出也不会相信。 “哈……”从那黑狼的喉咙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声,有白色的热气从它的嘴里冒出来。它又是靠近了轩辕琲几步,在她的面前趴下了,不会打弯的尾巴直愣愣地不住地向轩辕琲的方向甩来。 看这样子,不像是想要吃自己,也不像是在说,让她自己跑进它的嘴里省得它动手。 “你可是让我趴到你的背上去?你,你知道我是从哪儿来的?!” 轩辕琲一边说着,一边挪动着身子,见黑狼没什么回应,只是尾巴又甩了甩,她便干脆放心地伏在了这黑狼的背上。 刚刚搂紧了黑狼的脖子,下一刻,轩辕琲就感觉自己飞了出去。她敢说,就连轩辕珷骑的马怕是也没这么快。 说曹操曹操到,轩辕琲稳稳趴在这黑狼身上,任它带着自己不知奔向何方的时候,身后不远处,轩辕珷骑着马找了过来,而他的手里,拿着的是在附近捡到的轩辕琲的匕首。 “把人放下!!!” 误会,误会,误会。轩辕珷不知前因,只当是这黑狼想将轩辕琲掳回巢穴,和狼群一同分食。 快马加鞭,轩辕珷紧紧追赶,却是一直只差那么几步之遥。 而轩辕琲乖乖地伏在这黑狼背上,只听得耳边呼呼生风,对身后的轩辕珷的追赶,竟是毫不知情。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随着黑狼高高的一跃,轩辕珷也御马同跃,二者转瞬之间,跨过了一条毫不起眼的冻化为冰的溪口时,二人,马匹,黑狼,尽然全都消失不见。 一片飘雪,悄然落在了溪口处的一个马蹄印上。 静悄悄的,仿若未受惊扰的一个梦。 ------------ 第二十八章 阴差阳错 “嗷呜~”引喉长啸,背着轩辕琲越过了止水峰结界的黑狼察觉到了身后另外一人的追赶,竟是加快了步子,奋力向山顶跑去。 同时骑马追赶而至,入了结界的轩辕珷这才发觉,马蹄再落处,景象突变。不同于刚才的荒山野林,眼前,显然是恍若隔世的一方仙境。 来不及驻足停留,现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来解决。 掠走他小弟的黑狼,他决不能留! 仍是电光火石,不相上下的追赶,只是,偏偏就是一直差着那几步远。 “嗯?阿兄!!!别伤它!!!” 虽然是在狼背上颠簸动荡,周遭的一切景物在轩辕琲的眼里都十分模糊。但那不远处的熟悉身影,她认得出来,是她的兄长,正搭箭引弓,瞄准了这只黑狼。 不知是轩辕琲的声音在颠簸之下变得太小还是因为其他的原因,总之,轩辕珷将手中的弓拉了个满月,似完全没有听见轩辕琲说的话一样。 “嗖!” 赛律令,超流火。一箭飞星,眼看这这箭就要射中黑狼。轩辕琲也睁大了眼睛,在这惊慌之时,黑狼又是奋力高跃。它没伤到一点筋骨,稳稳落了地。 而那支箭,却是中在了一个不知被何人突然抛出来的箩筐上。 “哎呀,小黑!你出去捕猎找吃食,怎么倒带回两个人来?我告诉你,你背上这个可不能吃!” 箩筐的主人,是个女道童。她一边向轩辕珷摆摆手,示意让他停下,又满不在乎地将箩筐上的箭拔出,扔在了地上。 女道童摸了摸黑狼的脑袋,又拽过它的耳朵,低头不知说了些什么。只见黑狼又是背着轩辕琲走了,不是像一路而来的飞驰,四平八稳,慢吞吞的。 “呕……”从颠簸中一下子平复,轩辕琲伏在黑狼背上,头晕眼花,登时感到胃里翻江倒海,直接将早膳吐了个干净。 这边,那女道童怪好奇地打量了一眼轩辕珷还戴着眼罩的左眼。一双杏眼眨了眨,知道也不该多问,同时不等轩辕珷开口,像是知道轩辕珷在想什么似的,替他解了惑。 “小黑是我弟弟,放心,他不吃人的。那位小兄弟伤了脚,我让小黑先带他去找我师父了。这位客人,你和我走便是,离这不远,很快就到了。” 轩辕珷虽然心里还尚有疑虑,但轩辕琲已被那黑狼带走,如今,他也只好下了马,任这眼前这看起来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女道童将自己引往前方的路。 女道童的话确实不假,下了马后,不过几盏茶的功夫,轩辕珷就来到了山顶的竹屋前。 紧赶着小跑进了院子,左顾右盼,哪里有轩辕琲的身影?顾不得许多礼数,轩辕珷在院子找了一圈后直接莽莽撞撞地奔入了竹屋之内。 至于样子嘛……那竹屋里的主人在事后与自家不省心的倒霉糟心师弟聿清临回忆起来时,只说了两个字:二黑。 “原来是你,来得早了。” 竹屋的主人,女道童的师父,随意地斜躺在一张竹席上,背对着来人,一手支着脑袋,一手则是拿着一盏酒正打算往嘴里送。 轩辕珷听她这话,不明何意,疑惑之声随即而出,“嗯?” 虽是来人已经走近,可竹屋的主人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仍是那般躺在地上,送尽了一盏酒入口,她翘起了一只腿立在那里。 “罢了,那小鬼的脚腕扭伤了,你们且先在这里歇下,等我叫他带你们回去。” 语罢,竹屋的主人起了身,向这轩辕珷一边的榻上指了指,便越过竹屋正厅的屏风,走了。 随着这一直只背对着他的竹屋主人的一指,轩辕珷也才注意到那榻上的人,是他挂念的轩辕琲。 “小黑,小黑,别挑食啊!乖!还有,客人的马不能吃。” 竹屋外的庭院里,女道童替轩辕珷栓好了马,又将箩筐放在了一边。转身之间,她又从屋侧拿来了一盘野果子,放在了正趴在檐下的肚子“咕咕”直叫的被她叫作“小黑”的黑狼面前。 突然,女道童像是想到了什么,于是从盘子里头捡了三枚野山梨,蹭蹭跳跳地进了屋子。 “给。”女道童爽朗大方,将两个大些的野山梨一人一个,塞进了轩辕珷,轩辕琲两人的手里。还有一个,女道童随手在自己的黑色道袍上蹭了蹭,就送进了自己的嘴里。 女道童嚼得几声“嘎吱,嘎吱”脆响,那接了果子的两人便也一同将果子咬了下去。 “唔……”一入口,果子的汁水就肆意地在轩辕珷的口中爆发,却是又酸又涩,他感到满嘴的牙都酸软了。但他看这边上的一大一小,完全没什么异样,便略微皱了皱眉头,又面不改色地硬着头皮将手里剩下的半个果子吃了下去。 同样大小的果子,在轩辕琲小了许多的手里就变得大了许多,不过,即便是在吃着果子的时候也不能阻止她甜甜地毫不见外地叫人家一声“姐姐”。 “好姐姐,你那弟弟怎么叫‘小黑’?”说着,轩辕琲指了指屋外檐下趴着,正用两只前爪捧着一盘果子吃得满脸碎果的黑狼。 女道童笑了笑,两手里的最后一点果子,准准地抛进了嘴里,接着又摸了摸自己的脑后勺。 “他被师叔带过来时还小,时常被我抱在怀里或是放在身后的箩筐里,我见他又是一身油亮亮的黑毛,于是就给他起了‘小黑’这么个名字,不过,现在看来,可能要改名叫‘大黑’了……” 不知是什么缘由,轩辕琲和那女道童虽然年纪上差了几岁,却是一见如故,聊得很是开心。 “诶,对了,这屋后还有一方莲池,莲池里的红鲤很是好看。现在算算时辰,正好也该到了喂它们的时候。你们要不要也一起来?” 盛情难却,再加上轩辕琲的孩童的玩乐天性。即便是轩辕珷只想好好留在原地,等着竹屋主人口中的另一人来接他们,却招架不住轩辕琲装出的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即刻二话不说,轩辕珷背起了轩辕琲,随着那女道童来到了屋后的莲池边上。 没来到这竹屋所在的止水峰时,轩辕珷和轩辕琲所处之地是穷冬烈风的北郊的深山乱林。要说这止水峰和那深山乱林有何不同,最明显的一点,便是这里俨然是一副初夏的景致。 是以,轩辕珷和轩辕琲一早将身上厚重的毛裘脱下,只着了身上一件便服。不过,轩辕珷的厚实黑裘之下,不单单只是一件便服,便服之外,尚有一层贴身的软甲,这也怪不得他今日冬狩时看起来是臃肿许多。 三个在年纪上还要被视为孩子的三人并排坐在莲池边的一方竹席上,穿了一身软甲的轩辕珷颇有些格格不入。 这边,那女道童这才从前院取了背回来的箩筐。箩筐里头,除了她刚刚拿出去等着晾晒的草药,还有半筐的馒头。 人手一个馒头,同时女道童像是在叮嘱自家小黑似的向身旁的二人说了一句。“这是用来喂鱼的。”便又开始耐心地给他们作起了示范。 “馒头要用指头尖儿揪下来,揪成绿豆这么大。不能太大,大了这些鲤鱼几口都吃不完,也不能太小,小了一入水便泡化了,它们吃不到。” 头头是道,女道童的手也没停,只见她在馒头上揪了几下,抬手,星星点点,一般大小的馒头屑就被她一股脑扔进了莲池里头。 随着女道童一连扔了几次,轩辕珷惊异地发现,水面上半隐半现游动的一群红鲤,竟是排成了一个太极的图形。 这边轩辕琲自然也留意到了鲤鱼的变化,心下觉得很是新奇。两只小手便忍不住拍起来,嘴里还不住嚷着:“姐姐真厉害!” 就在这边三人看着莲池里头的红鲤,目不转睛的时候。从身后传来了竹屋的主人的声音,无奈且头痛。 “翡儿,你去山脚寻一下你那个迷糊的师叔,把他带过来,他又被困住了。” 听到了师父吩咐,女道童立刻起身,捂嘴轻声笑了笑,自己便又蹦跳着跑去了前院,伏在了小黑的背上。只是,小黑没有起身,一双眼睛也闭着,仿佛是刚才背了轩辕琲过来用脱了力,现下对这女道童想要借它代步下山的念头很是不情不愿。 女道童见状,用手轻轻拨弄了下小黑的耳朵上的细毛,低下头,用着旁人听不清的声音,同自家的小黑扯了个谎。 “你也听见了,师父说师叔来了,他准是又带了烧鸡过来,你要不去,那这次两个鸡腿可都归我了!” 百试百灵的法子,女道童屡试不爽。这边她话音刚落,小黑就睁开了眼,平常她顶爱拨弄的一双耳朵也竖了起来。下一刻,小黑已背了女道童急急奔向了山下。 竹屋的主人好像并不像自家宝贝徒儿一样热情好客,轩辕珷记着,从他来到如今,这主人也只同说了两句话。 也罢,既是避世的道者,自然也是不愿多理睬自己这俗世之人的。 “嘿!嘿!嘿!” 随着几近龙眼大小的却是各自不等的馒头块,一块一块被投掷入水,莲池里的鲤鱼不但没如一边调皮的小鬼头的愿换个方向游动,反是一下子都散了去,躲开得远远的,像是被这大块的馒头砸怕了。 “唉……胡闹!你看看,这些鱼儿都被你吓跑了!” 刚才一直盯着按着太极的图样游走的鱼群,轩辕珷渐渐出了神。直至方才被身边坐着的轩辕琲这么一闹,心头恍然一惊。虽是想要嗔怪,但话到了嘴边,还是软了下去,抬起来的手,最终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弹了一下小豆丁的额头。 “琲儿才没有胡闹,刚才那姐姐是用自己平日里喂惯了法子才能让这些鲤鱼按照她所想的那样游,我用我的法子……” 说着,轩辕琲又是一连扔了一把馒头块。然而,除了一圈圈新的涟漪,仍是不见有鲤鱼游动。 轩辕珷哑然一笑,摸了摸自家小豆丁的脑袋。从她手里拿过了还剩下的半个馒头,一点一点,如同女道童说的那般细致地揪成绿豆大小。 和女道童不同,轩辕珷并不是一把将馒头抛起,而是少少地零星小雨似地向莲叶间弹出去。果然,静候片刻后,有那么几位红鲤从莲叶下钻出,从水面探出头,吃掉了馒头屑。 “琲儿,你看,虽然之前你那么性子急烈,吓坏了鲤鱼,可是,你只要在吓过它们之后性子柔下来,像这样,给它们一点甜头,它们又会对你百依百顺,言听计从。” 听着屋外莲池边上轩辕珷的一番别有用心的话语,竹屋的主人摇了摇头,将手中的酒盏放下,被一只黑色手套覆盖的左手的五个纤长的指头,百无聊赖地依次来回地轻轻敲打在了身前的竹简上。 “就算是活得够久了的鲤鱼,也只不过是为了你手里的馒头,哪管你是个夜叉还是个仙女。” 左手又再拿起了搁置在地上的一支狼毫,竹屋的主人在竹简上,写了不过寥寥几笔又再度放下,拿起了酒盏。 一双即便是阖着也知道是极好看的眼睛尽管不晓外物,可是屋内屋外的一切,哪怕是附近竹林里飘落在地的沧海一叶,也逃不过她眉心处的那只藏于一抹竹叶似的朱痕中的天眼。 屋外,轩辕珷同轩辕琲的交谈仍在继续。虽说是交谈,但说话的人,却一直都是轩辕珷一人。 “你看,对于它们来说,这馒头就是要争强的一切,可馒头就只有这一点点,所以,那些小鱼只能被远远挤开。” 莲池里,方才的鱼群都从莲叶中出来了,因着水面上不多的馒头屑挤成了一团,它们的尾巴,拍得水面时时作响。 并非是很残忍的景象,可是,轩辕琲抬头看向自家兄长时,发现他的脸上又再度浮现了那阴森森的笑容。 这种笑容,她如今见到的,是第三次。 第一次,是他们在遇刺后到了近畿大营的那一晚,她极其担心他,前去找他,发现他喝多了烈酒,一个人坐在那里,面露着这样的笑容。 第二次,是前不久,她在过生辰时,皇伯父命人送来了一筐鲜而肥美的螃蟹。他看着筐里螃蟹互相踩着,争相向上爬去,徒劳无果时,露出了这样的笑容。 第三次,轩辕琲总觉的,这笑容有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唉……这帮蠢鱼,活了几百年了,怎么还被十几岁的小孩子耍成这样。” 竹屋的主人摇了摇头,心里暗暗嘟囔着。本欲再提笔,在竹简上记下些什么时,却忽然被窗外的一阵强光镇住了眼睛。 “怎么……怎么会?!” 屋外,耀眼的强光正是来自于莲池之内的一朵血莲。而这朵血莲,在一瞬前,还是一朵无瑕的白莲。 白莲血化,一颗青色的琉璃珠从莲心中浮升现世。 轩辕琲恐怕不会想到,这眼前的一切妖异变数,皆因她方才被箩筐上的破口划破的手指甩飞的一滴血而起。 因她而起的宿命之劫,也要由她来亲手终结。 ------------ 第二十九章 醉梦不复 屋外强光迫天,气冲霄汉,远远的,教人也能是看得一清二楚。 “嗯?师叔,你看!”察觉到不同寻常的异样,还伏在小黑背上,手里拿着用荷叶包着的两只鸡腿的女道童,扯了扯身旁人月白色的道袍袖子。 不用说也早已看见,一向镇定自若的道者皱起了眉头,连忙急急向山顶的竹屋奔去。 而此刻,山顶竹屋,后院莲池,轩辕珷和轩辕琲两人在被这强光一时镇住了眼,同时都抬起了手臂遮挡。看不到任何周遭事物,两人只好原地那样待着。也正是在这时,两人的衣领一紧,不知是谁用手揪着他们,又将他们高高举起,直接丢进了竹屋内。 强光也淡了下去,轩辕珷和轩辕琲从竹屋里爬起来的时候,尽管都还稍稍眯着眼睛,但他们都看见了让他们永生难忘的一幕。 是竹屋的主人,仿佛裹挟了一身黑夜似的飘逸的道袍,她的左手,褪下了黑色的手套,如同夜空中的星星那般闪耀着。不,准确而言,这突然暗淡下来的强光似乎都是因为她一掌缓缓吸纳了进去。 光遍百里而冲天,却抵不过这竹屋主人的一掌之威。 片刻过后,一切恢复如常,竹屋的主人的左手又再次戴上了那平日里几乎不曾摘下的玄锦手套。而那颗青色琉璃珠,被她握在了手里,拿了进来。 “咣当!” 竹屋的前门被猛地一下推开,聿清临聿道长跑得太急,在屋内三人的注目下,一个跟头,五体投地在了他们面前,他的拂尘也被他抛落在了头顶,乍一眼看去,倒像是他多了一头的雪发。 就在聿清临是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满眼皆是星斗之时,有一角久违了多时,颇让他有些熟悉之感的黑色道袍在他眼前飘然而至。 “耶~我就说嘛,我这好师弟向来是最重礼数的,即便不是我生辰,也不是什么年节,见了面还行了这般大礼。真乖呵!不过,师姐可没压岁钱给你。” 见面便是针锋相对的戏谑,一点情面不留。聿清临无言以对,也只好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一边理了理自己的衣矜和乱了的头发。 待女道童和小黑一人一狼,都是一嘴油腥地回来时,见屋子里头静悄悄的,只有轩辕琲自己一个人用两只小手托着自己的下巴,很是无聊地坐在檐下的茶炉旁。 茶炉显然是有人动过了,余烬上方,有丝丝缈缈的烟火尚在。 “嗯……师父她亲自煮茶待客,还真少见。”女道童说着,用手里的荷叶背面擦了擦自己油亮亮的嘴角。 虽说是师叔带来的鸡腿,可自家师父可是向来茹素,也一并要求了自己这个徒儿。哪怕是对自己和小黑的时不时的“打牙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若被她撞见,也还是会免不了一顿责罚的。 茶炉之旁,尚有待客余下的半壶茶汤。女道童正好也有些口渴,便寻出另外两个盏子,不多不少,刚好和一边的轩辕琲一人一盏。 女道童细细品了品,这茶虽是不如刚煮好时那般好味,但到底是她师父亲手煮来,味道终究不差。甘甜绵里,余味……嗯?咳咳,自家师父真是恶趣味,煮的茶也是别出一格,先甜后苦,苦到她的舌头都没了知觉。 这边一同饮了一盏尚有余温的茶后,轩辕琲看着用两只前爪抹着嘴巴上的油星的小黑直乐,直接同它玩了起来。而那女道童却是悄悄趴在窗根下,小心翼翼地开始打量着屋子里的状况。 屋内,一贯是懒懒散散喜欢斜倚在拂尘上的聿清临和平日里最喜欢斜靠在软席上自斟自饮的主人,今日,都一改行风,像轩辕珷那般端坐在案前。 就在方才,这一对师姐弟,一人一句,将苏毗伽若委托给聿清临的事情交待给了轩辕珷。 只不过,瞒去了很多。 比如,这颗用来代替他左眼的青色琉璃珠是苏毗伽若出嫁时从故国带来的宝物。 轩辕珷永远不会知道,苏毗伽若是如何痛苦地死去,又是如何被困在不见天日的山林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亦不会知道,那伤了他左眼的巨兽便是他的生身母亲。不过,即便是知道了真相,他也断然不会怨恨苏毗伽若的吧? 静默良久,师姐弟两人面对着轩辕珷,默契地交换了眼神,却是谁也没有出声问询。 轩辕珷觑了一眼,奉于几案上用来招待他这个客人的那杯茶。没了热气,失了温度,就连香气也不似刚才那般浓郁了。 左手,扣住了茶杯,透凉的白瓷在触及他指尖之时,亦将自身的冰冷渡给给了他。 入口亦是冰冷,冷透了的茶,完全没有它原本该有的醇厚甘甜,而是让他舌头发麻的一阵苦涩。 “切肤之痛,吾早已受过,道长不必犹疑,请落刀吧。” 安然自若,轩辕珷自行褪下了左眼上欲盖弥彰的眼罩。已经长合,瘢痕虬生盘结,深深地凹下,令人目不忍视。 他等着,头却开始不明地昏沉,摇摇欲坠,到最后,完全支撑不住,卧倒在了一边。 “耶~不怕痛你早说就好了,也省的我给你煮了这么一壶麻沸汤。” 至于后来,那颗青色琉璃珠是如何化成了眼珠?而那女道长又是如何将他眼眶中的腐肉去除,替他嵌入的新的左眼?甚至没给他的脸上留下一丝痕迹。 这些,他一概不知。 不过,要说记得,他怕是一辈子也不会忘却那个梦。 亦真亦假,亦假亦真。 他记得,他第一次睁开眼时,自己是站在康王府中的后院中。院子里的白梅树不知何时变得那样不同寻常的高大,就像自己六岁那年一样,自己要拼命踮起脚尖来才能勉强折到一枝白梅。 等等,六岁?!察觉到了自己身形的变化,轩辕珷很是讶异,为何自己会突然变小,回到了六岁的模样? “琲儿,你看,这是你兄长,武儿。”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再熟悉不过却是未敢奢望能够再见的身影,从前院缓缓而来,她正逗弄着还是个团子的轩辕琲,而她的身后,是抱着团子,一同走过来的皇叔和皇婶婶。 几乎是一头扎进了已经阴阳两路的母亲怀中,紧紧抱着,不肯松手。 “哈,你这孩子,平日里也没见你这般黏着我……” 今日是郡主轩辕琲的抓周礼,大家都在。 “原来,在这里,他们还好好的,只是琲儿成了我的妹妹。” 大概了解到了是怎样的情况,轩辕珷似乎明白,他是来到了另一个地方。不过,他不知道的是,轩辕琲自始自终都是他的妹妹。 那日,在北郊的破旧不堪的草棚小屋里,奶娘最后说的那几个字,他并没有听见。 抓周礼依旧如常进行,不同于印象中当年的左右流盼,穿着一身锦绣童衣的团子,晃着软软的脖子,没有爬到那三人旁边,而是直接用两手抓起了被人刻意放在了一堆物什中的红色珠串。 有的只是长了一颗牙的小嘴,“啊呜”一口,红珠串就被一双小手塞了进去,啃得是不亦乐乎,口水滴滴答答的,流下来都打湿了前襟。 在场的客人,无一不是开怀大笑。轩辕珷自然也在笑。如果可以,他宁愿一辈子都活在这个地方,永远也不离开。 世上无不散之筵席,抓周礼过后,康王府上的客人,一个个地都走了个干净,只剩了他和他的母亲。 大概是梦境而非现实的缘故,出乎意料地,今日,他的母亲居然主动提出来,说要陪他留在康王府过夜。 在他记忆里,皇叔和母亲,虽是有着那样的情愫,但碍于身份,二人之间的交流也始终只是限于默契的箫舞弄影,含饴弄子。 依旧是坐在后院里的那棵白梅树下,时节尚早,梅花上,只有两三个早生的幼嫩,还带着淡绿色的花苞。 原来在梦中,也是会累的。轩辕珷一身疲软,以打坐入定的姿势半倚半靠,在了自家皇叔身上,真正是舒坦,也足够安心,这种感觉,很久都没有了。 还在不依不饶啃着自己腕上的红珠串的软团子坐在自己的腿上,片刻却又被自家娘亲吸引住了,偏了头,两只小手扒着轩辕珷的衣矜,把自己牢牢挂住,看向一边。 其实,不单单是这团子,就连轩辕珷的目光也留意到了的那个他其实没太多印象的皇婶婶身上。 三尺青锋驭长铗,一身红妆作戎装。他不曾知道,原来他这个皇婶婶竟是练得一身好武艺。 随着轻快且激烈的箫声,他头一回见到了他的母亲和他这个皇婶婶的合舞。一人是赤脚手持两把圆月弯刀,一人是遍身潇洒长剑流光。 扣人心弦的箫曲,一见难忘的战舞。不知是舞了多久,亦不想知道,只想一直看下去。 一曲绵长意犹未尽,轩辕珷身上的团子已经是垂着小脑袋,睡得香甜。轩辕珷不知怎地,蓦地,低声,叫了身旁那人一声“阿爹”,就像寻常百姓家的孩子一样。 只不过,这一声,太过微弱,未曾被他那一如印象里那般逍遥自在的年轻康王听到,也再无机会听到。 也罢,听不到就听不到吧,在他轩辕珷的心里,这声“阿爹”,也只会属于他,永非他人。 不经意间,漫天星斗偷换了四方院上方的白日悠云,是该睡去的时候了。 “阿娘的好武儿,快睡吧……”听着身边将自己抱在怀里的苏毗伽若的声音,愈渐细弱,模糊,到最后,只余浅长的鼻息。 轩辕珷小心翼翼地将身子扭转了过来,面朝向着已经熟睡的苏毗伽若。他真的倦了,可他却不敢阖眼,因为,他总觉得,等他再睁眼时,这个梦就不复存在。 他不愿舍下,他真正不愿。 可是,昏沉沉的头,同时带动了他压抑了许久的困意,他真的是再不能支撑下去。 轩辕珷将自己的身子向前靠了靠,缩短了距离,他将自己的额头贴近了苏毗伽若的额头。 他突然明白了很多,或许从一开始这便只是一场虚无缥缈的美梦。不过,如果可以,他愿一梦如死,不复清醒。 迷离且挣扎着的双眼,最终是在看了苏毗伽若一眼后,沉沉阖起。 “阿娘,再见……” 第二次睁眼时,他已是身在围场边界,他和轩辕琲被人安稳地放在他来时骑的马上。而牵马的人,是许赫。 不愿过多问,也不愿过多被问。 轩辕珷虽然好奇自己和轩辕琲只是消失了有一盏茶的功夫,却也只好勉强起身,将小豆丁抱在怀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的离开了这里。 他只当他遇见的两个道长,道童,狼……都只是一场梦,梦散飘零,天涯无见。 可当天浑浑噩噩结束了冬狩,再回到东宫时,褪下眼罩,那毫发无损,不见有过损伤和右眼一般无二的左眼让他十分错愕。 既然,真的是一场梦,那又何必让他醒来呢? ------------ 第三十章 亡羊补牢 “啊!啊!” 今日的邺城格外的冷,没到大寒,却是有十倍于那天的刺骨之冷。就连城楼上的乌鸦也是不耐这寒冷,盘旋许久,最后也飞落下来,聚成一堆,叫声也更是不堪入耳。 搓了搓手,又端起了店家备下的茶水,抿了一口,一个带着竹编斗笠还蒙着面的下意识摇了摇头,似是不中意这茶的味道。 玄褐疏狂改旧衣,不作仙人剑流离。 是该说他能者多劳,还是该说他将功补过呢?总之,在自家师姐“手脚并用的好言相劝”之下,他,聿清临,现在是一名四海为家的剑客。 他要想办法,进入皇宫,成为太子轩辕珷的武艺师傅。 “好师弟,你可知‘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是何解?” 回想起那日自家师姐神力,将误饮了一盏麻沸汤的翡儿扛在肩头,又是轻手轻脚地在榻上放下,他突然想起了往年一段不太愉快的回忆,以至于沉闷了半晌,也没应一声,直到他的师姐用着纤长的食指一连戳了几下他的额头。 “好师弟,有些日子不见,你的修为又进步了,竟是到了这‘坐忘’的境界了,师姐还真是惭愧。” 坐忘?是在说他坐下就忘?果然,这个老太婆无缘无故叫自己一声“好师弟”,是没打算说些什么好话。 “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是说行事一旦有了差错,如果立刻前去补救,那么或许可以来得及补救。师姐您当年循循善诱,谆谆教诲,清临铭记在心,一刻不敢忘。” 闻言,眼前的师姐没有丝毫顾忌,又是斜躺了下来,继续饮起了那坛她还未饮完的好酒,二人之间的谈话也仍在继续。 “至于修为,清临不敢妄言,不比师姐您在此逍遥清修,师弟如今在邺城,看遍繁华,还是没半点进益,想来凭清临的悟性,尚需百年……” 心里明知是自家师姐还记挂着那所谓的一千坛好酒,奈何聿清临最近在邺城里转了几个月,也还是一贫如洗。更何况,这次的事情发生的又是那般突然,他也根本来不及准备。 “百年啊~于你我修道之人而言,也不过是一瞬,很快就会过去了吧……” 聿清临看着他师姐举着酒盏的手莫名一下停顿,是她的左手在颤抖?不会,想来应是他眼花了。 “一瞬百年,师姐您总是能一语中的,勘破天机,清临就不打扰了,改日再来拜访。”说着,将手里的拂尘甩到了肩上,声音低了有八度,不敢再多看身后的“债主”一眼,聿清临打算一展玄妙身法,配合无上妙计,走为上策,脚底抹油。 然而,回过头来时,那个“阴魂不散”的身影,却是正斜躺在门口,拦住了他的去路。 “好师弟,一瞬过了呀~” “好,你说吧,这次又是再加多少坛好酒?还有其他条件吗?我都答应你。”无可奈何,聿清临垂头丧气,就算是躲,他能躲到哪里去?这偌大一座止水峰,都是他这师姐的。 听到了聿清临的回答,竹屋主人立刻翻身而起,身形灵动,在屏风后的内室一阵翻腾,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件旧衣服,和一个竹斗笠。 原先约定了一年的期限来炼化那颗青色琉璃珠是为了除去珠子上的戾气,是以,珠子就被她用独门术法封印,镇在了莲池内的一朵仙莲内。 如今,一年之期未至,封印先破,再行炼化亦是无用。哪怕戾气尚未除尽,也只能将错就错给那轩辕珷装上。 破了封印的人,是小黑带来,而小黑,又是他聿清临带来。故此,这一笔账,尽都算在了他一人头上。 为免轩辕珷受那残留的戾气影响,造成严重的事态后果,他们二人中,有一个必须要前去监视轩辕珷。 而他,就是这个前去监视的不二人选。 不过,好师姐,你确定,以我这身装扮,在见到那小子前,真的不会是先被宫门前那些个侍卫先丢出来吗? 说到这身打扮,聿清临满眼浮现的尽是他那师姐摇头晃脑,成竹在胸,有理有据的模样。 “自古少年慕侠客,帝王屈尊觅将才。《南华经》有云,咳咳,昔者庄子为赵文王说剑,可见王者皆好武……” 是了,引经据典,所谓“庶人,诸侯,天子”三剑之说都被她断章取义如此,让他无处反驳。 不过,话归正途,若是真的这样随随便便就直入宫城,肯定是行不通。那么,又要找谁来牵线呢? 又是抿了一口杯中的茶水,哎呀,真难喝,果然还是比不上止水峰的凰羽雾莲。 “嗯?是了,久不见轩辕小友,今日不如前去拜访。” 说走就走,一改身着样貌的聿清临将衣下的拂尘化而为剑,揽在了怀里,双手也一同叉起。他的头稍稍低着,因为这斗笠委实是有些太大,挡了他的视线。 既是不能泄露自己的身份,那就低调些,慢慢走。 殊不知,聿清临的这一举一动,倒愈发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看他那样子,必是打架没打赢,钱也没赚到一个铜板,娘子也和人跑了!” “笨蛋,你不知道愈是高手就愈要低调吗?!我看这人啊,惹不起,惹不起……” 在过往路人的交头接耳中,聿清临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气,只好加快了脚步,只希望不要再过多引起注意。 而另一边,与此同时,未央殿前,前来参加灵奉金经筵的大臣们原本还安稳坐着,但皇帝迟迟未来,无甚顾忌下,他们竟又是吵了起来。 吵的内容,无非还是太子的人选。 一方大臣争论太子轩辕珷身子抱恙,缠绵病榻,不宜为储,应改立康王轩辕琲。 而另一方的大臣们则是争论国有长君,社稷之福,且不说康王非皇上血裔,他还尚且是个幼童,前些日子在冬狩时嚣张跋扈,所为之事,实在有辱王血,更何况皇上还千秋正盛,又何愁没有其他皇裔? 争论不休,两方大臣各执一词,个个吵到都红了脸,七嘴八舌,就如同北街集市里为了一两个铜板而斤斤计较的长舌妇人。 不过,远处的祭台上,今日这经筵的主角,灵奉寺的方丈却是一直如枯木一般,不为外物所动,静坐在那里。 一袈雪,一菩提,坐观六识现莲台。本无生,本无心,自堪清净破红尘。 灵奉寺的方丈,如今已是将近古稀之年,虽说须眉皆白,精神却仍旧矍铄。按时辰,平时这个时候,他应该是在灵奉寺的禅房内入定,他那小徒儿在一旁抄写经书。 无论前往何处,他总是不忘带上他的小徒儿,今日却是除外。 几个月之前,他这小徒儿私自偷拿了他脖子上的这串白色琉璃珠出去,一身狼狈回到寺里,被他罚到了寺后面壁思过一年,抄写《心经》。 不过,今日没有带他来,于他而言,想来是最适合不过的了。 思虑千殊百转,有所偏移,方丈的心绪有些不宁,他仍记挂着寺里正受罚的小徒儿,这孩子,但愿能早日明白他的一番苦心啊…… 这边想着,姗姗来迟的皇者已然现身,身后还跟随了一个众位大臣们久见了的身影,哪怕是裹着厚实的黑裘,还被左右的侍卫紧紧围起,离得远远,看不清面容。可是,他左眼上的眼罩,证实了他是轩辕珷。 灵奉金经筵,是玄国皇族的传统。有幸受邀者,皆是朝中要臣。讲解佛理是在其次,每年一度的经筵,实则是为皇帝及太子延福祈寿,在灵奉寺方丈的祝佑以及众位大臣的诵经声中,以期佑国祚绵长。 既是为皇帝及太子而准备,故而,今日,康王轩辕琲并没有在场,即便平日里是被皇帝宠坏的宗室,礼法却是万万不可废。 如此一来,心照不宣,大臣们也都明白了皇帝的意思。这太子,只会是轩辕珷。 “阿弥陀佛,净生大师,还请加佑吾儿轩辕珷。” 在众臣的注视下,轩辕珷被皇帝带到了净生大师面前,他要接受净生大师的摸顶祝佑。 然而,在净生大师面前,轩辕珷并没有好生的双手合十跪下,反是将左手抬起,放在了眼罩上。 眼罩被扯下,随手扔在了净生大师面前。自然,这一举动,是震惊了四座。不过,相比于此,大臣们更为讶异惶然的是,轩辕珷的左眼居然是好好的,脸上连一点疤痕都没有。 难不成,之前说太子瞎了一只眼,只是不实的流言? 皇上想来一开始也是知道的?! 方才经筵开始前还争吵得互不相让的众位大臣,如今见了毫发未损的轩辕珷,面面相觑。 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好低下头来,将自己的全副心思强行放在了面前的经卷上,口中一遍遍重复着“阿弥陀佛”的佛号,拨动着佛珠的手却都是颤个不停。 这是净生见到轩辕珷的第一面。 只是一眼,净生就察觉了那只左眼的不同寻常。于他有了这等修为的人而言,哪怕是这只眼上附了多道不同的道门术法以作伪装,那重重遮掩之下黑暗,在他看来是呼之欲出。 充满无边罪孽的沼泽,总有一日会释出来自十八层地狱的十方恶鬼。 若是先他一步下手,又会如何呢? 净生大师抬起了手,却是温柔地落在了轩辕珷的头顶,依礼为他祝佑。 这一次,他不会再错。 ------------ 第三十一章 无涯之师 且说那日经筵过后,一直是被皇帝以“调养身体”的名义扣留在了宫里的轩辕琲和公仪绯被丹公公安然无恙地送回了康王府。 不过,说是送回,也只不过是许了他们回府居住,白日里,二人仍旧是会被再次接入宫中。 再次入宫,不似前些日子过得那般悠闲,随着轩辕珷太子之位无可争议的尘埃落定,一切都恢复如常。自然,平日里的功课也都一并恢复。 轩辕琲和公仪绯每日到了时辰都要前往无涯阁学习。这无涯阁,是为玄国皇族子弟而设的专门学宫,而教导他们之人,便是太傅。 到了轩辕珷这一代,皇裔血脉稀薄,是以,一直以来,谢太傅真正需要教导的学生也只有轩辕珷和轩辕琲二人。 只是,皇帝让既不是玄国皇族,又不是男子的公仪绯一同前来,也不知是怀了何等心思? 虽说需要教导的学生只有三个,但眼下书房里坐着的人却是七个。 “一,二,三,四,五,六,七。嗯?怎么会多出来一个?” 谢太傅手里头拿着一方玉戒尺,从前首的轩辕珷一个个地数了下去,数到最后一个位置,才察觉到那多出来的一个,并不是学生,也不是像许赫,刘时这样陪同前来的伴读。 “你,是什么人?怎会坐在这里?”谢太傅揉了揉眼睛,走过来,用着手里的玉戒尺戳了戳那显然比这些个孩子在年纪上大的多的男人的背。 在自己面前,居然如此放肆,不遵礼数,就这样斜躺在那里,这分明是公然挑衅! “哦,还请太傅先生勿要见怪,丹公公说,这位先生名唤‘聿清临’,是为我等所寻的一名高手,前来无涯阁教导武艺,兵法……” 公仪绯眼见着这谢太傅和聿清临剑拔弩张,难免会有口舌之争,便立刻上前来,施施然向这谢太傅行了一礼,借这空隙,连忙将谢太傅的玉戒尺拦在了一边。 “既是教导武艺,因何来此,圣人在此,安能在放浪形骸?!” “耶~圣人归圣人,我进来时已向圣人打了招呼,怎样,圣人没有同你讲吗?” 谢太傅回身用手里的玉戒尺指了指殿内的孔夫子像,却被聿清临回呛了一句。又见着聿清临仍是不拘礼数地斜躺在那里,他可谓是气不打一处来,连胸前的胡子都颤了三颤。 “哈哈,难得难得……”有人小声嘟囔着,还发出细微的窃喜笑声。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被谢太傅时常念在嘴边的“不肖子”――谢瑾。 看见自家老爹一副气鼓鼓的滑稽模样,谢瑾没心没肺,自己是忍不住,低着头直在那里偷乐。不过,这忍得实在是太辛苦,难免露了马脚,将气没处发的谢太傅招惹了过来。 这下,他笑不出来了。 半晌,没了什么声响。聿清临睁开眼看了看情形,一个个都回了自己的座位在乖乖练字。谢太傅他在踱着步子,穿梭于六人中间,只是时不时还要“恶狠狠”地向自己这里瞪上一眼。 罢了,既然无事,也不到他来授课的时辰,他这便先离开吧,若是再多作停留,这谢太傅一时气急攻心,背过气去,他这和那康王府的管家费了的心思,好不容易混进来谋求的职位,可就要付诸东流了。 宫内不得夹藏私兵,当初被他化而为剑的拂尘自然是不能被他大摇大摆地拿在手里,在此招摇过市。 故而来之前,思来想去,看了看自己新换的枯绿色的衫子,聿清临把拂尘又化成了一个巴掌大的荷包挂在了腰间。 荷包里,他装了些从康王府里头带来的桂花糖。 一边在无涯阁里毫无目的的闲逛,聿清临一边不时从荷包里用右手两个指头拈出一颗桂花糖来丢在嘴里。 “嗯……这雁夫人做的糖,味道还真不差。嗯?乖啦!知道沾了你一身糖,很不舒爽,稍稍忍耐一刻,等我吃完了糖,就将你清理个干净。” 感受到腰间荷包的隐隐晃动,聿清临一掌按压在了荷包上,轻轻地用刚才拈了桂花糖的两个指头,像是在哄孩子一样地摸了摸荷包口,顺便,也擦干净了手指头上的糖渣。 闲逛了许久,也没见有一个人影从谢太傅那边过来,聿清临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又是叹了口气。 身法利落,不染一尘,聿清临寻了个好屋头,一个翻身,再落下时,已是躺在了无涯阁正殿的屋顶上,姿态,就同他往常倚靠在拂尘上时是一个样子。 “好风,好景,可惜,没有好茶。” 聿清临又是一声叹息,他自幼时因缘际会之下,拜入道门清修,如今已有五百余年。 都道是佛道皆修无情,按他那云游四海,不知何方的师父的说法,他若能舍下,便可早日证得大道。按他那尤为嗜酒的师姐的说法,自己是太过多情,不然也不会沾染了这般红尘事。 太上忘情吗?呵,他做不到。 “让我在这里监督,美其名曰帮我找了个依身之所,天大地大,我聿清临难不成还无处可去?唉,老太婆,也不知这时候是不是又喝醉了……” 聿清临喃喃自语,!眼波在这邺城一隅四处流转之时,却注意到了远处所在的异象。 佛光普照,金轮盛华。如此这般气势恢宏,梵光灼灼,想必是有一位得道高僧,不过,如何他先前在邺城时竟是没有所觉察?难不成,是他修为近来不增反退? 心随念动,身随心转。就在聿清临从屋顶上跳下来,想要前去那溢天佛光之处,一看究竟之时,他今日的冤家来了。 “聿先生好大本事,莫不是嫌这无涯阁太小,非要跑去屋顶才舒坦吗?” 原来,就在聿清临在屋顶上歇息了没多久时,谢太傅结束了他的授课。他在殿内派了人前去找寻聿清临,却是不见人影,没办法,那只好他亲自出门。不料,却正好看到聿清临从正殿的屋顶上跳下来。 真是目无王法,皇上怎会找这样一个狂妄之徒来教导太子他们?! “聿清临原是山野村人,比不得太傅大人知书达礼,只是觉得在这屋顶之上,风清日朗,让人别有一番开阔之眼界,怎样,太傅大人想试试看吗?” 聿清临说着,还从谢太傅面前划手指向屋顶,作了个邀延之状。 话音一落,来时气势汹汹,言语咄咄逼人的谢太傅立刻变了脸色,尤为客气地摆了摆手。他恐高这一点,知道的可没几个。 “不必不必,我脚踏实地在此欣赏美景,也是一样乐得自在。” 说着,到底是生怕聿清临下一刻将他整个人拎到屋顶,随口寻了个批改文章的由头,谢太傅抽身离去。 看着谢太傅“金蝉脱壳”的模样,聿清临咂了咂嘴。“汝乐与!以庭作井,出跳梁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 这番声音不大,将其比为“井底之蛙”的无伤大雅的戏谑之词并没有从谢太傅耳边溜走,相反,每一个字都被他听得很清楚。 “井蛙又如何?语于井蛙者,乃东海之鳖。鳖者,团鱼也,即是‘王八’,你说我这一声‘井蛙’,换来你一声‘王八’,哈哈,不亏不亏~” 谢太傅想着,抖着自己的胡子,得意扬扬地去忙了,在他身后的聿清临不知他所想,自然也不知他被这谢太傅叫了一天的诨号。 姗姗来迟,聿清临仍不改先前在众人面前的不羁放纵之态,大摇大摆地步入了正殿。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他今天要讲授兵法。可是,该如何讲呢? 就在他坐下思沉之际,轩辕珷看向他的目光却是变了。 “这聿先生好生面熟,在哪里见过呢?” 怀疑重重,轩辕珷满腹疑问,却又不好出声问询,只当是聿清临是邺城里的哪个世家子弟,或是曾奉职于宫中的隐卫。 毕竟,在他“休养”的这段时日里,许将军远调边疆,近畿大营也换了人来管,就连朝中大臣也是多有调换。 可他不清楚的是,那日冬狩,在止水峰的一会,那盏麻沸汤不仅仅是让他做了一个美梦,还模糊了他在止水峰的记忆。是以,轩辕珷并不识得聿清临。轩辕琲识得聿清临,但对他,也只有前两次见面的记忆。 除却在场的公仪绯,知道聿清临真正来此目的的人,也只有刘时等三人了。 天性跳脱,也是同时在下方等的有些不耐烦。谢瑾看着好端端坐着,阖上了眼的聿清临,半天也不见他动一下,可别是睡去了? 怀着这样的念头,谢瑾拿起了自己案上的狼毫笔,饱蘸了乌黑的浓墨,仔细看顾在手里,没让一点墨汁染了自己的衣衫。 踮着双脚,努力不发出一点声响,在另外五人的漠视下,谢瑾一手拿着书卷在前,一手握笔藏于身后,静悄悄地来到了聿清临的案前。 直至这个时候,聿清临还是没有睁眼,气息匀浅,手肘也十分舒服地倚靠在了案上,看样子,睡得真是很熟。 “聿先生,聿先生?”谢瑾唤了他两声,没反应。 确认无误,谢瑾握着狼毫的手飞速而出,啧啧,不如先给他画上两个乌眼圈,就像白罴一样。 手愈发靠得近了,然而就在笔尖即将接触到聿清临眼角的那一瞬,他睁开了眼。 “好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可惜,书卷拿反了呀!” 身法灵动,带飞了案上的宣纸,令人眼花缭乱。速度之快,往来之敏锐,谢瑾应对不及,只觉得眼前有一片枯绿纷飞,直绕得他头晕。 宣纸尽皆落地,聿清临也停了下来,一个翻身,人已是站在了谢瑾的案前,他弯了腰,将手里的狼毫笔搁置在了原处。 而狼毫笔的主人――回过头来的谢瑾,脸上,让人目不忍视,那是想要算计聿清临而得来的“肆意妄为,龙飞凤舞”的下场。 双眼各被画了好多圈,过多的墨汁就顺着他的眼角流下来,仿佛两道泪痕。泪痕尽处,是从人中延伸开来的两撇胡子。当然,他的下巴也没被放过,原本画上的“浓密”的胡须,现在糊成了墨团。 都道是谢太傅生了个“不肖子”,如今,这乍眼一看,谢瑾活脱脱又是一个吹胡子瞪眼的谢太傅。 无涯阁内,已是笑声满堂。 “兵者,诡道也,说的是兵不厌诈。这下你们应该很明白了,好了,下课。” 聿清临又是潇洒地走出了正殿,留下一殿狼藉。 无论如何,今日的课他已讲完,趁着远处那佛光未散,他要前去一探究竟。 ------------ 第三十二章 灵奉之会 一路隐遁身形,脚下不留半点痕迹,聿清临运功如神,一展御风之步,不多时,已经来到那冲天佛光近前。 眼前的佛光已不似刚才初被聿清临发现时那般清圣普照,反是愈渐隐弱,像是无端被外力强行压制而下。 有所顾忌,三思而后行。聿清临停了下来,止步于佛光上空,拂尘又被他化了出来,踏在了脚下。 “此处是邺城西街尽头,听闻玄国邺城的护国宝刹灵奉寺正是在此,观这方位,这里应当是灵奉寺后山,也罢,不请自来,且先下去一观。” 远在上空云间,缈缈茫茫,聿清临前后仔细看了看,除却式微佛光再不见有其它任何异状,便放了心,拈了个剑指,控着脚下拂尘飞进了那片佛光之中。 “哈哈哈哈!老秃驴!看来,你也有些力不从心啦!竟然叫来了帮手!” 甫一入佛光中心,聿清临就感到像入了一个偌大无边的迷阵,不过与其说是迷阵,说是虚空却更为确切。一片黑暗,无边无际,像是将所有的光亮都吞噬得一干二净。 耳边,是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诡异的说话声音。听起来,怪腔怪调,忽而是壮年男子,忽而是苍头老妪,忽而是娇滴滴的女儿家,一会儿又突然变成了个黄口小儿的声音。 “阿弥陀佛,有我净生在的一日,你这邪魔就休想有可乘之机。” 聿清临听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对方应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僧者,只是,他顺着声音的来方,却是除了困顿的黑暗,仍然什么也没有看见。 然而,下一刻,在他这不辨方向之时,那声音的源头,有一道磅礴清圣佛气涌现而出,冲向自己,聿清临连忙躲闪。 “啊!!!老秃驴,你已是行将就木之年,又是强行自身修为将我困在这破庙,你以为,你困了我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还能坚持多久?” 僧者口中的“邪魔”,虽是被方才那道佛气所伤,但气势不减,笼罩在这片黑暗虚空外的佛光又是暗淡了几分。 “阿弥陀佛,净生是出家之人,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若是以我一人,换你永堕地狱,不见天日,想来,也是大功德一件。” “嗖!”又是一道与方才如出一辙的清圣佛气袭来。 凌厉迫人,以一化三,三又化三,最后化成无数个金光闪耀的“卍”字,铺天盖地的向着周围的一片幽宙黑暗散去,紧紧依贴,中有丝络相接,如星罗棋布,经纬细致分明,千千结盘,宛若一张天罗地网将整个虚空都牢牢网住。 “刹!”是衣角主人身形急动,一过风眼的声响。聿清临只见一身披一身纯白袈裟的老和尚纵身而来。 随着他双掌合十,梵音声起,一串白色琉璃念珠登时变得有丈来长,而周遭诡异的黑暗也被那个个“卍”字构成的一张佛网罩住,愈缩愈小,直到变化成一团黑雾似的东西,被完全网住。 见到邪魔就擒,净生大师棋差一着,竟是松懈了戒防,口中念诵方止,正想要亲自动手将恢复到原来大小的念珠重重套在那佛网口处之时,突然,有一丝黑雾如漏网之鱼,从网口洩出,登时便化作一道无形利刃,穿胸而过,离心关之距也不过寸长。 慌然遭此一袭,虽不至性命攸关,却是给了那网中邪魔可乘之机,眼见着佛网在肉眼可见的一瞬间就崩为齑粉,方才的那番黑暗又再次毫不客气地蔓延开来。 “且慢,你既然说我是这位大师找来的帮手,我怎能坐视不管呢?!” 话音未落,聿清临将手中拂尘放于身后,既而抛向空中,一柄拂尘在空中一连转了好几个圈子,一边旋转,一边亦是起了变化。 聿清临同时又再行缥缈快人的身法,一跃而起,将那变化了的拂尘拿在手中,直冲头顶还在不断蔓延的黑雾而去。 “铿!锵!铿!锵!”短兵相接般的回响,只见得半空中利光往来交错不断的同时,黑雾渐落下风。 原地坐下调息压下胸前伤疾的净生大师见状,连忙再起梵音,一期能顺势制下邪魔。 随着黑雾节节败退,不负所期,聿清临最后一掌将凝成了一团的黑雾击落,净生大师也随即用那一串长长的白琉璃念珠将它死困封闭了起来。 “阿弥陀佛,今日有赖施主相协,如不弃嫌,让老衲奉茶相谢可好?” 今日之事,一切尘埃落定,净生大师双掌合十,十分热情地相邀了刚刚飞身下来的聿清临。 虽说是这邪魔此前已被他佛光所伤,功力也大为削弱。但眼前这年轻人居然能毫发未损,全身而退,真是不简单。 净生大师心里想着,不经意瞥了一眼聿清临还拿在手里,由拂尘幻化来那口剑。净生大师眯起眼睛,又是仔细瞧了一下。泛着寒光的剑身上,有两行小篆: “竹方却玉,立羽之昂。” 多年以前,他曾经见过。 珍藏的香茗在盏,袅袅檀香焚炉在侧。机缘巧合下,相见于灵奉寺后山思过静地的聿清临和净生大师相对而坐,相谈之下,竟是甚为投缘。 “聿施主,你频频侧目,可是对老衲项上的这串的白琉璃念珠以及里面封印着的邪魔有所好奇?” 净生大师一句点破,聿清临却也不好直接了当的承认。“净生大师,方才我见你对我的佩剑也是同样的好奇……” 二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聿清临长话短说,将早前见了苏毗伽若时遇见了一个戴了同样的白琉璃佛珠的小和尚的事说与了净生大师。 “噔。” 净生大师听完将手里的茶盏轻手轻脚放下,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那个小和尚,是我的小徒儿真智,施主放心,他没什么大碍,只是如今他被我罚在静室抄写经书,面壁思过。” “唔,净生大师,那不知你又是因何对我这佩剑好奇呢?”聿清临话音刚落,身后不远处,随手插在地面上的佩剑自己主动飞回到了他的手中,瞬间又化为了一柄普普通通拂尘的模样,被聿清临一甩,那万千雪丝银络又落在了他的臂弯。 这边见了一柄拂尘,净生大师心下对早先有所疑心的一事便立刻是在心里已有了定论,既是有了定论,那么不如趁此机会直接求证。 随着心中所想,净生大师也不迂曲而出,直接了然一问,“不知聿道长,可是来自止水峰?太子轩辕珷的那只左眼上的重重术法可是道长所施?” “唔......大师,你既然这样问我,想必心中已有答案,既有答案,无论对错与否,都不该太执着。更何况,大师,我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 不太礼貌的语调,心里却是对净生大师暗自起了提防之心。止水峰已避世多年,眼前这位上了年纪的灵奉寺的方丈,莫非,与自家云游在外多年的师父相识? 净生大师面目慈祥,满脸皱纹堆积,从一开始不曾放下的笑容,却突然变了,随着眉骨上全然雪白,绵长而一直垂到肩上的眉毛一抖,脸上变为了一片悔恨。 “聿道长,你我只是在此品茗,如此谈话,未免有些斤斤计较,这样下去,还有伤和气。不过,老衲这里有一个故事,你可有兴趣一听?” 净生大师从坐席上起了身,聿清临也一同站了起来,只见净生大师手中攥着另一串念珠,一颗一颗拨动着,脚下步子也随着拨动珠子的节律而来,他慢慢步向了禅院中间,聿清临紧随其后。没有等他回应,净生大师的一双长眉随着眉心的一蹙,抖了抖,故事的开端就开始了。 “很久之前,有一个皇帝,他有一日,突发奇想,想要征召能人异士,为社稷,为百姓。一连七天七夜的赛试过后,殿内只剩下了一个中年僧人和另外两名道者,那两名道者,一个是年事已高的老道长,一个则是他的徒儿,看起来很是年轻的小丫头……” 故事方开了头,聿清临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但他暂且先放在了一边,心中疑问,等眼前净生大师的故事讲完也再问不迟。 “皇帝决议给双方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他将双方带到了内阁,让他们给一个孩童相面。在这紧要关头,老道长却只让身边那个十七八岁的小丫头上前,那小丫头也不生怯,只在那孩童旁转了转,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就有了定论。” “小丫头?”聿清临皱了皱眉,嘴里嘟囔了一句,跟随在净生大师身后,已不知是在这小小的禅院里走过了几个来回。 净生大师没有回聿清临的话,仍是自顾自地讲了下去。 “中年僧人是年纪轻轻的方丈,他认得,那孩童是皇帝的太子,自然,相过面后,他心下已然明了。皇帝让他先说,中年僧人如实以告,那孩童乃是帝王之相。不过,那小丫头却是在当时就嗤笑了一声,接着,她便十分坚决地说,那个孩童将来绝不会一代明君,若是有朝一日登基,二十年内必有亡国之危。皇帝当场勃然大怒,那老道长和那小丫头却是当场乘剑而去,不见踪影。” 故事讲到这里,二人踱步也恰好回到了茶案旁。净生大师亲手斟满了二人的茶盏,自己在抿了一口香茗后,便又继续讲了下去。 “再后来,那中年僧人依旧是回了寺中当他的方丈,只不过,他所在的那间寺成了护国宝刹。又是过了几年,在某一日,他又再次被召入了皇宫,皇帝依旧是让他给一个少年看相。那个少年和太子面目极为相似,年龄小了许多,身子也是矮弱许多,虽是早逝之相,却隐隐透着帝皇龙气,僧人也只好再次如实相告,帝王之相,却不会命长。皇帝当时便叹了口气,像是同一位老朋友谈话一样,谈起了近年愈发乖戾嚣狂的太子,以及朝中以宰相卓大人为首奏请改立太子的一干大臣……” 因被邪气所伤,哪怕血已止住,净生大师却也还是不免咳了几声,抚着胸口,见聿清临一脸担忧,净生大师摇了摇头,道了一声无碍。 “没过几年,皇帝便一病不起,国事也都一并交与太子,之后,太子的弟弟意外堕楼而亡,没过几年,因太子妃之死,宰相一家也被满门抄斩,只有一个因为一时贪玩跑来护国宝刹的幼童侥幸逃过一劫。” 故事讲完了,净生大师手中的那盏茶也被恰好被他抿完。 虽然这故事讲得极为平常,也没有直接点名道姓,但不难猜出,故事里的中年僧人就是眼前的净生大师,侥幸逃过一劫的幼童应是聿清临只见过一面的小和尚真智,至于那小丫头,定是他的好师姐。 心里暗暗笑了笑,聿清临摇了摇,想不到,原来自己和眼前的净生大师还有这般渊源。 这边净生大师饮完了茶,双掌合十,脸上竟是一片惭愧之色。 “究其因果,若非老衲当年修为不及,草草而言,他们便不会死,阿弥陀佛……” 聿清临见状,只好出声劝慰,“净生大师不必自责,依你之言,皇帝当年已有狼子野心,后来之事又岂是大师之过?” 一声安慰,并不能轻松化解在净生大师心头记挂多年的悔恨,可是,如今,净生大师也还有更为重要的另外一事。 眼光对视,其意自明。戾气未除,哪怕有重重术法压制,也难保不会对轩辕珷有所影响。 “净生大师请放心,既是由我来监督轩辕珷,若他真有作恶多端的一日,那我必是第一个不放过他!” 坚毅的承诺,从眼前这眉宇清奇的道者口中脱出,净生大师知道他是值得托付的,不然,那口剑,也不会出现在他的手中。 站在禅院中央,目送了聿清临御风而去,净生大师满目疚然。 “非我之过,可是,因我一言,受到牵连而死的,又何止是他们寥寥几位?” ------------ 第三十三章 此去经年 城阙耸立,灯结千里。 旖旎醉人的弦管远远就从宛若永昼的邺城皇宫里传出,哪怕无缘亲眼一见,也能借着这靡靡乐声想象得到那此刻正于殿内起舞的舞姬们的天人容貌,有哪个不是一笑百媚而千娇生,柔婉飞红而舞绡翠呢? 一辞旧年迎新岁,城内的一切繁华景象,比公仪绯初来时恰好敢上的上元佳节相比,远远要更为热闹。 然而,这热闹却是只限于宫外。 眼前这未央大殿内的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在他看来,没有一丝真情的温度,一个个,只不过都是在看不见的丝线下,被那众星拱月,罗绮间的皇帝所操纵着的无骨傀儡。 可悲的是,自己将来也会是如此。 明明只是在这玄国待了一年,却是像过了有一辈子,不知何年,不知何月,此生,他可还有回到汉国的一日? 公仪绯有意无意地用筷子夹着面前的珍馐,他这每一箸,抵不上别人的半箸,入了嘴里,也是味同嚼蜡。 不知在汉国,此刻,皇兄他们可是也在举办年宴吗?往年到了这个时辰,自己早就被皇兄叫去歇息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席上的歌舞也是过了一折又一折,御座上的尊贵之人,也有了几分倦色。 一番冗长的君臣客套之言,无非说的也是社稷安好,国祚绵长,换汤不换药的套骨话。 欢宴散场,人却是还不能睡的,无论依着宫里的规矩还是宫外的习俗,人人皆要守岁,哪怕他们这几个是困乏极了的孩童。 守岁之夜,灯火不息。宫内各处的殿宇都是张灯结彩,明晃晃的,好似佛经里头说的彼方遍处琉璃的净土上境。 平日里头阴沉沉的东宫在今日,也难得有了一丝生气,此刻,它的主人正规矩地坐在书房里,翻阅着案上的书卷。 虽然在最初换上了这只左眼的时候,他多少对这不属于自己身体的外物还有些不适应,但随着时日推移,二者磨合相生。相比较而言,竟是比之前他自己的左眼还要好用。 “呼,呼……” 吹风似的声响,是耐不住性子,在席上乖乖坐好等着时辰的轩辕琲,她小跑着从公仪绯身边跑来,肉乎乎的小手拿起来了宫灯的纱罩子,小口吹着,烛火摇红,明明灭灭。 “别闹,去找你绯姐姐。”摇动的灯火晃了轩辕珷的眼睛,方才看书看得入神,被轩辕琲这样一打扰,着实是搅了他的兴致。 一边说着,轩辕珷目不侧视,左手却是从一旁轩辕琲手里夺了灯罩下来,好端端放下,继续翻着案上的书卷。 眼见着轩辕珷是对自己不理不睬,轩辕琲却也没生气,因为她发现轩辕珷身上一刻不离的玉箫竟是没了踪影。 “绯姐姐,你看,阿兄的玉箫不见了,是不是落在未央殿里头了,要不,你同我去找找可好?” 哪怕是有了苗头的生分,但年纪尚小的轩辕琲并不能看出,还只当是轩辕珷丢了心头爱物,自己一人在那里难过生着闷气。 “噔!” 一颗写着“亥”字紫铜珠,随着被灵动机关所触动,按着轨迹,落在了铜盘之上,声音沉闷,一如书房里的气氛。 知晓是到了时辰,守岁已成,公仪绯轻轻摸了摸轩辕琲的头,软语一言:“好了,时辰到了,阿琲,你也早就倦了吧?你先去睡,我去问问你阿兄。” 不等轩辕琲再说什么,公仪绯朝着门外招了招手,便有几个等候多时的内侍俯首进来,带走了轩辕琲。 约莫着轩辕琲乘的暖轿出了东宫,公仪绯上前几步,来到了轩辕珷的案前对面,他瞥了一眼眼前那人的腰间,除了一块眼生的团龙玉佩,确实是空空如也。 这样说来,他当初也是没有看错,从今早入宫,见到轩辕珷的时候,他就没看见那管玉箫,不是丢在了什么地方,而是他今日根本就没有随身带着。 东宫的主人用左手拿起了一支紫毫,随着笔尖在砚台里一点深浸,在左手的稳持之下,一行行端正庄肃的字体跃然纸上,根本不像是才学了两个月的书法的字迹,可事实确实如此,既是如此,那定是用笔者日以夜继,勤学苦练的结果。 轩辕珷的右手虽是陈疴难复,无法举剑持弓,却也没到了不能写字的地步,缘何他这些时日,会突然想到要换了左手来? 就是在这时,往事闪现,公仪绯立刻想到了当日在未央殿上,他与轩辕琲一同献上白梅的时候,皇帝正是用左手接过,又将白梅插在了金樽之中。 仔细想来,虽然他与这玄国皇帝见过的面,屈指可数,可是,每一次,他先用手,也都是左手。 这边,轩辕珷正在写一个“拙”字,一共八画,他正在写那最后一笔。短竖落纸,一字方得圆满。不过,不知为何,笔锋停顿了一下,也累得墨洇了纸,既而毁了整整一篇刚写好的字。 “绯公主,康王府派来的车马已经等了很久,雁夫人恐怕也是心中忧急,不走吗?” 客客气气的疑问,却是不带温暖的问候。 “为他如此,值得吗?” 公仪绯特地用了他原本的声音来质问,不复女儿的柔顺,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少年郎的坚毅。 轩辕珷听到公仪绯的问话,却是并没有着急回答,他打量了一下书房内外,好在没有多余的宫女,内侍。“吾是父皇的儿子,自然,也是像他一样惯用了左手,见笑了。” 答非所问,公仪绯不知为何,心底为轩辕珷对轩辕琲的生疏感到隐隐愤慨,更是为轩辕珷作出的选择而感到可悲。 “公仪绯,据吾所知,汉帝是汝之长兄,听闻,你还有另一位兄长,只比你大上一岁,怎么不曾听你提起?” 说的轻松,娓娓道出,说起来的就好像是自家的事情一样。 “既然太子殿下已经知晓,那我又何须多言?时辰不早,臣女也该回康王府了。” 再度恢复到娇娥之音,公仪绯不敢在此再多做停留,因为,他实在是不知道,轩辕珷会不会一直这样刨根问底,非要他说出来自己的身份,不到最后的无可奈何,自己决不能松口承认。 这边,公仪绯施了礼,向着书房门口走去,门外的一干内侍宫女已经等了很久,身子都在冷得发抖。 眼见着公仪绯的一只脚已经迈出了书房门口,轩辕珷毫不在乎地将方才写坏了的那张字的一角放在了纱灯里的烛火上烧了,又扔落在了一旁的炭盆中。 “公仪绯,等上元一过,吾便会去向父皇请求将你我赐婚。” 掷地有声,颇有份量的一句话,让公仪绯跨出门口,即将落地的那只脚停在了半途。 “不过你我年纪尚幼,大婚恐怕也要等到绯公主你行了笄礼之后。” 轻描淡写的一说,却是在心里筹划已久的计策。 被作为汉国公主送来玄国的公仪绯,不单单只是人质那么简单。既是公主,来了,必然也是为了将来的两国联姻。 症结正在于此,这边玄国联姻的人选,无非也只有两个,康王轩辕琲和他太子轩辕珷。 如无意外,太子是将来一国之君,况且自己的底细已然被他知晓,无论是从自身性命和汉国存亡来看,与轩辕珷成婚,是最好,却也是最危险的抉择。 “轩辕珷,你以为你的父皇当真是会同意这件事吗?” 不愿再多作纠缠,下一刻,公仪绯踏出了东宫的书房,只留轩辕珷一人。 是了,公仪绯说的没有错,若是皇帝当初真正有意,断然是不会当初找了那么一个玩笑似的借口,让公仪绯住到康王府里去。 “哈欠……绯姐姐,阿兄的玉箫可找到了?” 进了停在东宫后门的暖轿,公仪绯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他这才发现本该是早就到了康王府的轩辕琲却是将自己裹成一团,坐在里面。 看着小豆丁一脸瞌睡的模样,想来是等了自己好久。 “太子殿下今早一时忘了,别管了,我们快早些回去吧,出伯和雁姨一定是等到都快成了雪人了,哈欠......好困......” 公仪绯抬手,眯缝着双眼,装出一副困倦的模样,轻轻拍了拍轩辕琲的肩。这边刚刚叫内侍放下了暖轿上的帘子,只觉得一阵空荡,原是他身下的暖轿已被人抬起,晃晃悠悠地,没多时,就远离了东宫。 东宫虽大,但书房却是离后门最近,本就是空荡荡,悄无声息的东宫,轩辕珷一人在书房里只听得那抬着暖轿的内侍们的步子声愈来愈远,到最后,东宫又归于平静。 夜更深了,轩辕珷却仍是没有打算去歇息的念头,他从案前站起,自己一个随意裹了件绛红色的雪披,缓缓穿过书房前的庭院,独自一人回了寝殿。寝殿内早已生好了炭火,宫女们似是知道轩辕珷这个时候才会回来。 “你们退下吧。”向着两边的宫女摆了摆手,轩辕珷神色如常,看不到任何变化。 烛火泯灭,待寝殿的最后一丝光亮都被他亲自吹灭后,轩辕珷这才安心来到了自己的榻前。双膝跪地,轩辕珷伸手向着榻下的空间探去,摸出来了一个长长的匣子。 那是个很精巧的紫檀木匣,匣子的每一处都是能工巧匠的手笔,鎏金的机锁,栩栩如生的白梅。 轩辕珷摸着木匣上的每一朵花瓣,一丝一角都不放过,却是始终再也没有打开过。 ------------ 第三十四章 中毒 公仪绯一直以为,那一日在东宫里,轩辕珷所说的,不过是戏言。因为,哪怕是他身为太子,需要可靠的外族势力作为支持,也绝不会找上他。 小小的汉国,也只不过是玄国的附属之国,倾覆湮灭,不过是皇帝谈笑间的事情。 可是,公仪绯他想错了。 今年不同往日,明明该是养足了精神等着晚上的花灯宵宴,只是,不知何故,皇帝早先安排了人,又是要办一场佛粥经筵。 其实,那本该是在冬狩前的九月举行。 “天启三年上元佳日,帝临于灵奉神刹,舍粥万民,民皆感泣。” 若不是亲身在场,知晓来了这佛粥经筵的所谓“万民”不过是大臣和一干士族子弟,公仪绯还不知道原来皇帝也是这般虚伪。 后来有幸回了汉国,公仪绯在说书人的嘴里听到这句时,他当时就喷了一口茶出来,弄了自己一身狼狈。 “绯姐姐,绯姐姐!!!我们去喂鲤鱼吧!” 回头,红豆丁又是撞了个他满怀,这一年过去,轩辕琲长高了不少,胆子也是同样。 比如说,昨夜,出伯明明嘱咐了要装病不能过来,今早,却是瞒过了刘出和刘时两父子,偷偷藏在了他的马车里,一同跟了来。 “哈哈,瞧瞧你,昨日里还说自己是个大人了,今天就擦不干净嘴了,你可见过有几个大人是像你般模样?” 从一旁同样偷笑着的雁夫人手中接过一方绢帕,公仪绯用这帕子的一角套住了自己的手指,轻轻地擦了擦眼前轩辕珷的嘴角处,那吃完了粥还余下的汤水痕迹。 末了,雁夫人又从端过来了一些来时带来的茶点。轩辕琲迫不及待地上手,便拿了一块塞在嘴里,结果因着吃得太急,一时开始呛咳,她好像噎到了。 “不急不急,这些都是你的,我可不同你抢。”公仪绯笑了笑,又是同时一边轻轻拍着轩辕琲,从雁夫人手里接过来一盏茶水喂到了轩辕琲口中。 若龙吞虎饮,温度正好的茶被轩辕琲囫囵吞枣似得一口气灌下,直到喉咙以下,胸腔以上没了那种逼迫压制的感觉,她这才得以再次舒舒坦坦地长吐了一口气。 “我以前从没来过,没想到原来这灵奉寺的佛粥经筵也不怎样,依我看,这些和尚是该拜雁姨为师才是,连个粥都煮不好,难吃难吃,要不是今早起来我什么没吃,我才不吃那一口粥呢!” 轩辕琲嘟嘟囔囔着,她自小是最挑食的,不好吃的饭菜绝不入口,是以,自断了奶以来,康王府里头的厨子来来回回是辞退了有不下十个。 “难吃?琲儿,你可知道,寻常百姓家里,有时能有这一口粥喝已是难得,都要谢天谢地了。” 皇帝一边说着,一边从远处内院走了过来,身边除了一干随从,还有从早在旁一直随行的轩辕珷以及刚刚前来拜见圣颜的净生大师。 尊皇帝临,方才还在小小一方亭子里谈笑的两人连带着随侍在旁的雁夫人连忙跪下行礼。待起了身,便侍立在了阶下。 亭中只有两座,一座自是皇帝坐下,另一座,轩辕珷和净生大师退让许久,到底是让净生大师坐了下来。 “唔……嗯……”刚刚还在亭子里头嚷着人家的弟子厨艺不佳,这下方丈直接出来,又被皇帝嗔怪了一句,一向口齿伶俐的轩辕琲,站在阶下,吞吐了半天,竟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看着眼前支支吾吾的轩辕琲,皇帝仰头大笑,向着她招了招手,唤了她上前来,又将她向着一旁净生大师的方向推了去。 “净生大师,这便是朕口中所说的那个侄儿,康王轩辕琲。琲儿,还不快见过净生大师。” 轩辕琲点了点头,却是犹豫了下,眼前是个和尚,总不能是按宫里头的礼数来,既是佛门中人,该是按佛门之礼,可是,她从来没去过一间寺庙,更是没见过一个和尚,她实在不知晓该如何施礼。 “阿弥陀佛,老衲净生见过小王爷,小王爷不必多礼。”净生大师好似一眼看破了轩辕琲的窘困模样,稍稍从座上起了半身,双掌合十,作了一个浅揖。 轩辕琲见状,当时也明白了净生大师的意思,即刻也是同样双掌合十于胸前,只不过到底与净生大师有些不同,她是向前鞠了一个大大的躬。 “轩辕琲见过净生大师,哎呦!!!” 这一躬,不偏不倚,她和净生大师的头撞在了一起,真是尴尬到了极点。 “哈哈哈,久闻小王爷爽朗大方,为人处世别具一格,今日老衲得见,果然如此。” 虽是被眼前的小娃儿撞得生疼,可净生大师面上毫无嗔色,反倒是大笑几声,抬起一只手来,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发出了几声仿佛拍击在熟透了的甜瓜上的声响。 净生大师的慈眉善目,就此,给轩辕琲的心中留了个笑眯眯老头的印象。 其乐融融,皇帝却是一直留意着轩辕琲,又不时和净生大师交换着眼神,也不知在来此之前,二人之间,又是谈了些什么。 片刻后,净生大师退下回了禅房,只剩皇帝一人还坐在亭中。 “嗯?这是?” 许是坐了有那么一会,茶饮得多了,腹中的吃食也被消化得差不多了,皇帝就将双眼放在了桌上剩的不多的糕点之上。 “是雁姨做的糕点,味道很好。”轩辕琲回头看了一眼还站在阶下不声不响的公仪绯主仆二人,下意识地用手挠了挠自己的脖颈。 这点小动作,自然也被皇帝所注意。只见皇帝瞧了瞧糕点,像是在挑选,嘴里,说的却是轩辕琲。“琲儿,怎么,在皇伯父面前,还想像在谢太傅那儿一样,耍猴戏吗?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哪里还像个王爷……” 说着,皇帝用着左手的两个指头钳起了一块看似粉糯,被做成梅花样子的糕点,张了嘴,刚要入口。不经意一瞥,却是惊到了。 只见,方才一直左抓右挠,像极了猴子的模样的轩辕琲,脸上不知何时起了星星点点的红点,定是也痒得非常,不然,轩辕琲的脖颈,以及两颊也不会被她自己抓挠的留了几道红痕。 接着,不及再等人问询,轩辕琲只觉得喉咙发紧,像是被人紧紧钳制,她既是呼不得呼,吸也吸得不顺畅,只觉得眼前一阵发晕。 “阿琲!”察觉到轩辕琲的异状,公仪绯也不拘礼数,直接一步向前,将其稳稳扶住。 “绯……姐姐,我好难……好难过,呕……” 蜷缩在公仪绯怀里,轩辕琲又是感觉一阵腹痛,接着胃里翻江倒海,直接涌上了她的喉咙,此刻她再也忍不住,躬身向前,将胃里的东西一并都吐了个干净。 “快传太医!!!公仪绯,你竟敢纵容身边恶仆下毒?!来人,将那主仆两个带下去,严加看管!” 粉糯的糕点,被皇帝登时攥在掌心里,碾成了齑粉,剩下的糕点,也被他齐齐砸在公仪绯的脸上。 看着一地腥恶污秽,轩辕琲被几个内侍也抱了下去,而又有两个侍卫,一人钳了他一边的胳膊,公仪绯一时慌了神,他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不断跳动,头好痛。 “慢着,陛下!陛下!糕点是我做的,和公主没有任何关系,要审,要罚,只抓我一人便好!” 就在这时,雁夫人挣扎着,大声叫嚷,全然忘了她是个“又聋又哑”的人。 然而,这忠心为了护主之举,却并没有什么大用,公仪绯和雁夫人依旧是被带了下去。 亲眼目睹,轩辕珷心神一动,身子也向前探了一探,却又是突然想到什么,立刻收了回去,眼神回归了冷寂,看着被被拖行下去的那二人。 这边,皇帝也回头,甚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轩辕珷,竟是满意地点了点头,便拂袖而去。 “咯……咯……”轩辕珷的左手的骨节被他握得直响,五个指头的指甲都几乎扣进了血肉里。 不是吾绝情,是你非要断了自己的生机。 且说这边,浑身上下都不舒坦的轩辕琲迷迷糊糊着,仿佛看到了刘出。哦,原是回了王府了,好困,好难过,先睡一觉。 “王爷,王爷!!!你快醒醒!出伯带你去享颐斋!快醒醒啊!” 眼见着太医们是一个个摇头离开王府,刘出手足无措,只好拼命地摇晃着榻上轩辕琲的身子,声音带着哭腔,手也在颤抖,却还是在不停地摇晃着轩辕琲,只期望她能在下一刻就睁了眼,从榻上蹦起来,告诉他这次是又被耍了。 “出伯……唔!让我一试!”原是站在一边的王小良,跪下来,和刘时一同拉着刘出,却在瞬间一个激灵,身子也是振了振,嘴里说的话,连后来他自己也是感到莫名其妙。 刘时了一眼王小良,劝解住了刘出,心里一阵纳闷,缘何他竟是变了个人一样,他不经意,在窗外的一角,发现了半张脸,竟是聿清临! 既是已然安抚住了父亲,刘时便说了个帮忙的借口,不等他走,便先被刘出推了出去。 “聿道长,你是否该给我一个解释?” 聿清临听到声音,回了头,一脸好似调皮捣蛋被抓的神情,随即又变作了风轻云淡。 拂尘一甩,他随手施了个术法,隐去了他和刘时的身形。这样,也省的日后许多麻烦。 “看看里头那孩子的神色,你该知道她是吃了些不该吃的东西,但是,只有糕点里的牛乳是我放的。” 刘时点了点头,从刚才听来的那脉象的变化来看,本来只要将余毒再除个干净,轩辕琲绝无性命之忧,几个太医却摇头告辞,不是他聿清临在窗外施了术法干扰,便是那几个太医只能遵从旨意。 “道长果然神算,知道今日我家王爷会被落毒,便在糕点里头加了王爷吃不得的牛乳,烈毒大半都被吐了个干净。可是,不知聿道长您可有料到绯公主和雁夫人被你无端累入了天牢?” 刘时横眉一对,聿清临仍旧安然自若,右手几个指头并不着急地来回流转。 “放心,他们二人,绝无性命之忧。” ------------ 第三十五章 物证 “呼呼……咳咳……” 眼前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他的头好痛,好晕。 神智初复,公仪绯眼前仍旧是一片模糊,不过,即使是在过了一会儿头不再痛后,他依旧是看不清周遭的事物,因为他正身处于一个昏暗的所在。 “雁姨?雁姨?”孤立无助,手脚也一并被施了枷锁,虽能活动,却也是同时将他限制在了寸方之地,在此情况下,公仪绯心里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雁夫人。 一连叫了几声,回应他的,却只有手脚上锁链与地面发出的“铿锵”碰撞。 死一般的寂静,公仪绯抱膝而坐,身后的石墙冰冷坚硬,刺得他骨头生疼。 不知是这般沉寂了多久,公仪绯听见了从囚禁他的困牢的远远的另一头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奇怪声响,待那声音近了,他才恍然察觉出,那是有什么被拖曳在地发出的声音。 “进去!!!老老实实和你的主子待着!”借着困牢之门被打开瞬间透出的一丝光亮,公仪绯依稀看见有两个侍卫模样的人,将另外一个人直接摔拖进来,接着,那丝光亮便湮灭了。 “阿绯,阿绯。唔……咳咳,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熟悉的声音,是雁夫人,口中唤着他的乳名,贴近了来。昏暗中,公仪绯感觉有一双手,颤抖着轻抚上了自己的脸。那双手像树皮一样粗糙,就好像是一天之内多出来了一层厚茧。 这边,雁夫人感到双手上的一道道裂口一阵刺痛,仿佛是接触到了什么不该接触的,再细细一摸,原是自公仪绯两眼中落下的泪珠浸到了她手上的伤口中。 “阿绯莫哭,雁姨还在这里不是吗?再者,您也还是汉国的公主,没事的,没事的……” 公仪绯听着,知道雁夫人是为了瞒住他的身份,才受此刑罚,明明是想忍住不哭,可是偏偏双眼不争气,他此刻,真像是个哭哭啼啼的女儿家似的,不出声,珠连为线,止不住地接连落在了雁夫人的手上。 他真正觉得自己没用,不能为父兄分忧,连自己的身份都要藏头藏尾,眼下,更是连身边的人也护不了。 “雁姨……”本是想要开口说些什么,话至半途,到了嘴边,公仪绯却是无论如何怎样也说不下去了。 他察觉了到雁夫人的异状,缘何她是一直伏地挪移的靠近着自己…… 最后的最后,他终是放肆地大哭了一场。 另一边,康王府风雎阁内,因着食了牛乳,轩辕琲上吐下泻,一边又配合着王小良的汤药,已是毒气消散,没了大碍。只是,人却还在昏睡。 人既然无恙,那自然该是尽早向皇帝奏明,好让公仪绯和雁夫人早日从天牢脱身。 这是刘出的想法,他本来就没觉得这毒会是公仪绯和雁夫人做的手脚,更何况,是去了佛粥经筵才中了毒,安知不是那佛粥里头被人落了毒呢? 刘出想着,就要准备入宫,却很快被自家儿子刘时一手拦下。 “阿爹,今日王爷勿食了牛乳,几乎没了半条命,您应当在此细细照料,其余杂事小事,时儿可以做到。” 刘时在刘出的肩头施加了个不小的力道,刘出只好又坐回到轩辕琲脚下的一方榻上。 是他一时急昏了头,如果他不在此,贸贸然入了宫,且不说那生性多疑的皇帝不肯听他一人之言,如果府里头照顾不周,轩辕琲女儿身的身份一时漏了馅,那后果,不敢想象…… 眼下,如果要他坐视不管,将轩辕琲中毒的事情一并都赖在公仪绯和雁夫人身上,要他们二人无辜受过,甚至是永囚天牢,他于心何忍?! 可是,刘时他还只是个孩子,他之前在北郊悄无声息地派人杀死了奶娘一家,已是让他提心吊胆,愧疚莫名,如今,这等关系着王府和两国邦交的事,他能做的好吗? 这边,刘时披了件有着一圈烟色风毛的大氅,顺便将王小良也一同拽走,二人出了门,却是又同时进来一人,那人大大方方地一进了内屋,便右手支着脑袋斜躺在了离着榻边不远的席上,空出来的左手,用食指勾着一个淡竹色的荷包上的封口锦带,而荷包就在他手里这样来来回回地打着旋子。 “是我聿清临,打搅了。”聿清临抬头看了刘出一眼,停了摇晃在手中的荷包,便又阖了眼,像是安然睡去。 康王府后门,王小良被刘时揪着衣角而行,两脚直在地上打滑。 他想不到,平时看着一副病恹恹模样的刘时居然也是这般深藏不露,手上如此力道可不是一日两日就能练来的功夫。 “刘时,刘时!你刚才不是还说我很危险吗?你看,那些个太医都没治好王爷,我个名不见经传的府医反倒几副调理的汤药就治好了,这,这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尽管不知道刘时是要将他带去何处,可是王小良觉得应该不会是什么好事,他只想平安百年,是以,他在被拽来的一路上,挣扎不停。 “嗯?先生可真是奇怪,寻常医者哪个不是希望能被人交口称赞上一句‘神医’?如今先生医好了王爷,想来皇上定然会让你去太医院供职,先生,这可是修来的好福气。” 刘时回过头来偏眼瞧了瞧背对着他的王小良,这王小良倒是连连向他摆手不停。 “不了不了,还是在王府待着自在,对了,你到底是要带我去哪里?” 停了无用的挣扎,两人已经是悄悄出了后门,从一条小巷,左转右转,最后两人完全混进了热热闹闹的人群中。 时至正午,整条西街都是来来往往充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正在为晚上的花灯会做准备。 二人被人群推挤着,遮遮掩掩,最后来到了与灵奉寺毗邻的一条小巷里,透过矮墙上的镂空石窗,刘时注意到了一辆宫里来的马车停在了灵奉寺门口,从马车上,下来的是一个老迈的僧者,想来,应是净生大师。 二人又是小心翼翼地在小巷里走了个来回,灵奉寺的前门后门,竟都是派了侍卫驻守。不过这也难怪,毕竟,轩辕琲可是在灵奉寺里出的事。 “诶!刘时,你看我们也进不去,不如先回王府吧,小王爷既然没事,雁夫人他们肯定也马上就会被放回来的。” 说着,王小良转身,低下了身子,准备偷偷溜回康王府,没等走出一步,背上便挨了一脚,登时他便一阵吃痛,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一时竟是起不来。 不过,他无法起身的原因并非是无端挨的横来的一脚将他踢伤,而是有人坐在了他的身上。 “先生,眼下我们这里还有有事相托,先不要急着走呀!” 调笑着,王小良感到自己背上那人用一抹冰凉的东西拍了拍自己的脸,接着便起身,刘时也将他从地上扶起。 王小良抖了抖自己身上的泥水,看到了刚才那个将他一脚踢倒了的人,头发披散,一手拿着一个灰色的包袱,一手则是展了一面方才用来拍他的白扇。 原是上回冬狩时在围场见过的那个过来送獐子的少年郎,他记得他的名字,谢瑾。 “东西到手了吗?”刘时说着,打量了巷子的两边,除了他们三个,再无他人。 这边谢瑾听刘时这样一问一顾,脸上倒显现出一丝得意忘形,“放心吧,我是从后山那边翻过来的,除了一个在那儿受罚的小和尚,没人见过我。” 刘时点点头,觉得不能在此多做停留,便又拉扯走了王小良和谢瑾,三人又是穿过了几条交错的小巷,直奔了南街而去。 很快,三人就来到了一座宅邸附近,可是眼看就要到了后门的时候,谢瑾却是将走在他前头的两人拽到了一边。 谢瑾贴近了一处草丛,他两手将草丛拨开来,又是将几块石砖拍了进去,一处缺口便出现了。 “什么?!要我钻狗洞?!不行!!!”王小良心不甘情不愿,连连抗拒,但最后到底是被先进了院子的那两人又拖又拽地带进了院子。 原本晨起身上还刚换了一件新做的青色长衫,如今在这一番折腾下,滚了一身泥水,他自己也是造就了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 “快快快!!!” 还没有来得及开始抱怨,这边谢瑾好似又看见了什么,连忙催促着他和刘时随这他一路小跑,进了柴房。 气喘吁吁,刘时感到一阵不适,虽说如此,倒也没什么大碍,他好似是知道些什么,在柴房的一堆柴上坐定后,笑着问向了正在打开包袱的谢瑾。 “是她吗?” “是。” 简单的对话,让王小良摸不着头脑,谁?男的?女的? 然而,正在他疑惑时,他所好奇的人就来了。 “咣咣咣!”柴房的门被敲的山响,若不是谢瑾方才直接将门内锁,眼下那砸门的人肯定已是冲了进来。 敲了许久,谢瑾三人却是不敢出声。王小良倒想仔细问问,奈何却被谢瑾捂住了嘴。 这时门外那人停了手上的动作,一开口,嗓门大得却是让谢瑾哭笑不得。 “瑾哥儿,这回你是不是又带了享颐斋的玉蝉果回来,快把门打开,我在这门外头就能闻到那甜香味儿了!快把门打开!!!” 听那声音,是个二八姑娘,只是不知怎地,她嗓门不小,倒赛得过壮年男子。她在这门外一喊,怕是整个谢府的人都知道了。 “好玉姐,我这儿正做着花灯呢!等到了晚上,我带了玉蝉果和花灯一齐去厨房找你去,好不好?” 隔着柴房的门,谢瑾站起来说着,一副老鼠见了猫儿的缩头缩脑的模样,像是怕极了那门外头的玉姐。 “花灯?诶?我看看!” 出乎意料,谢瑾本来以为这随口扯的慌能让玉姐乖乖回厨房去,可是他没想到,她居然直接一个拳头打进来,捅破了柴房门上的窗纸,一只眼睛圆溜溜地,直向这里边看来! “哎呀,好玉姐,好玉姐,你先回厨房帮手,我这边花灯做好了再给你瞧!” 谢瑾连忙将手里的扇子遮在了窗纸的窟窿上,若是让这玉姐看见了刘时和王小良,麻烦只会更多。 好说歹说,一番口舌巧言,谢瑾总算是将玉姐哄骗走,回过身,直感到一阵神思枯竭。 “这是我在灵奉寺里找到的,寺里有僧人见你家王爷没用完,便留下自己享用,可是他却一连吐了几口,说是真难喝,就将这粥扔下了。” 谢瑾从包袱里头,拿出来了三个瓦罐,他掀开了左手边的第一个,说着,便把它推给了王小良。 王小良皱了皱眉头,闻了闻,伸出了一根手指,沾了些粥汤放进了嘴里。 “啊呸!好苦啊!就算加了这么多糖也还是一样苦!也不知是哪个蠢货落的毒,居然加了鸩果在粥里,这么苦,难怪王爷没吃完。” 刘时听着,若有所思,又打开了第二个瓦罐,推到了王小良面前。 这次没有闻,王小良直接从瓦罐里将那一块粉糯的糕点拿了出来,两手扯碎,又是小小尝了一小口。 “这里头除了有王爷不能吃的牛乳,别的没有什么,没问题。” 谢瑾点了点头,将打开来的第三个瓦罐又推到了王小良的面前。 王小良直接伸了手指探到了瓦罐中,摸索了半天,寻了几枚红色的小果子出来。 “这落毒的人未免也太大意了,直接将鸩果混入一锅粥中,不怕把其他大臣也毒死了?” 王小良说着,却没注意到谢瑾偷笑的表情。 “谁说这都是粥了,还有那糕点的残渣,这是王爷吐出的污秽之物……” 谢瑾玩味似的慢慢展开了扇子,挡在自己的口鼻前,哎呦,这味道从瓦罐里散出来了。 一语惊雷,王小良整个人跳将起来,“你说什么!!!也就是说你……那你刚才还捂住我的嘴,你有没有洗过手!” 看着眼前王小良跳上跳下,一直向外吐着口水的模样,谢瑾一脸幸灾乐祸。 而一旁安坐着的刘时却是思沉久久,随着皱紧的眉头一点点的松开,他心头已是了然有了双全之计。 ------------ 第三十六章 艳渊杀机 谢府柴房之内,刘时思虑了许久,心中已有对策,只是,不知眼下宫里的情况是如何呢? 默契的眼神,两相交汇,谢瑾自是明白他想要问的是什么。 “你也知道,阿赫他哪里也不会去,他可是太子伴读呀……”手腕轻摇,一句笑谈间,扇子在他手里来来回回被开合了数次。 同时,心意相同,许赫冥冥中也知道刘时和谢瑾已将宫外的事情办妥,宫内的事情,一切就要看他的了。 午过微薰摧千红,一步一莲一华容。 方才从未央点内阁召来了灵奉寺的净生大师与之相谈,皇帝很满意净生大师的对他先前向他提出的问题的答案,那个在多年以前,他的父皇同样问净生大师的问题。 解答令人满意,这一国之尊自然是有了好心情,难得的龙心大悦,又何不施以推手,将这心底的愉悦放纵到极致呢? 这,也是皇帝今日来到了艳渊台的理由。 艳,是娥姿娇态之争艳;渊,是极乐至尽之温柔渊巢。 软香温玉,香肩丰唇右手一揽在怀,左手则是拿了一个嵌了翠羽色宝石的金酒樽,里头是摇曳着的西域美酒,深邃而紫,亦是如同眼前尤物一般的妖冶。 “美人,你真是美得让人心生非念。” 皇帝说着,将怀中的异族美女搂得愈发得紧,臂环的突然紧扣,让那异族美女有些不适,耳边卷如新柳的碎发随着身上耀眼的金饰回闪的光芒,微微颤了颤。很快,她就迎势而上,整个人连带着眼前的九五之尊一并倾倒在了身下的斜椅之上。 “皇上这是将我顾得太好了,明知道我是那不堪一折的柔嫩之花,也不知怜香惜玉些……” 异族美女的纤纤玉指勾上了皇帝的耳朵,恃宠而骄探出的指尖,带着原主自有的魅惑,从皇帝的耳垂处缓缓勾落,一点一点,最终落在了那被皇帝拿在手里半滴未洒的美酒里。 如蜻蜓点水般轻点,异族美女沾了一指尖的美酒,不等她有所行动,皇帝已然先是主动地将她这指尖含在了口中,不过一滴美酒,尽被他用舌头卷入了喉中。 “就是怜香惜玉,才不能轻易放手,你这可怜可爱的人儿,朕怕你会像只鸟儿一样,一飞就不见了。” 皇帝说着,将金樽里头的酒饮了一半,剩了一半在里头,左手用两个指头稳稳夹着金樽的下座,摇晃着,直看那不多的妖冶的紫在樽底打着旋子。 “皇上啊~你不肯放手,在我这里多作了停留,岂不是要让那些史吏随手几笔,就给我留下个祸水之名?” 悠悠转转,声音一如其人,每一音都好似散着特属于那异族美女对人的诱引。小鸟依人一样的,异族美女将头埋在了皇帝的臂弯里,转盼多情的双眸,展尽了那勾人的无双百媚。 “祸水妖姬,有你这样一个爱物,便是朕日日不上朝也要流连于此……” 一边说着,皇帝稍稍从斜椅上起了身,右手抚上了这异族美女刚刚像藤蔓一般攀上来的细长的腿,接着,他干脆将眼前的她抱在了膝上。 白皙的脖颈,上面独有一颗小如针点的红痣,皇帝将脸贴近了,有缕缕引动心底欲求的香气让他愈发得痴狂,阖上了双眼,皇帝贪婪地猛吸着脖颈上的香气,他感受到了眼前美人的肌肤的灼热。 左手的金樽里,那剩下了一半的酒还好端端地在那里打着旋子,但很快,就被皇帝亲自喂进了那异族美女的口中。 两舌交缠,绵绵久久,突然,异族美女狠下了口中贝齿,皇帝一阵吃痛,却还是晚了一步,他的下唇被这美人儿咬破,一颗血珠沁了出来,皇帝用食指的指尖抹下吮进了自己的嘴里。 而异族美女作了这般大胆之举,脸上丝毫不见畏惧之色,千万柔媚不减,在方才樽中余酒的作用下,颊生红云渐掩,愈发让人觉得可怜可爱。 “美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竟有胆子让朕出彩,不知道你将来可有胆子将刀架在朕的脖子上?” 皇帝说着,左手将空了的金樽扔在一边,随着金樽落地的一声“吭”的清响,骨节分明的手掌,五个手指分开来,尽力向后伸展着,最后,却是温柔地抚上了异族美女的下颌,别有意味,来回地轻轻摩挲。 “我是不知天高地厚,皇上你可想一探我之深浅?” 使劲了浑身解数,异族美女尽展媚骨,丹唇又启,刚想说些什么,却被皇帝一掌强行捂住了口鼻。 毫不留情的霸道力道,将美人的口鼻捂得不留一丝与外界相同的缝隙,察觉到事情的不对头,异族美女这才开始挣扎,奈何身子软软的,竟是毫无反抗之力。 虽然反抗无力,但美人仍不停地摆动着自己的脑袋,无用的挣扎,却是让她的气息流失得愈发迅速。 而皇帝本人却是一脸的享受,左手又是加了力道,他再度贴近了美人的白皙脖颈,长长地吸了一口那挑动人心的四溢香气,看着眼前惊恐万状的异族美女,皇帝的眼中竟是闪过一线失落。 “你的容颜确是有那么几分相似,可你终究不是她,论容貌姿色,你远远不及她十分之一。可是你这惊慌的眼神,却恰恰是她不及你,也唯有你这惊慌的眼神,才真正惹人疼惜……” 左手上的力道加到了极致,异族美女的双眼睁得大大的,直愣愣地瞪着皇帝,挣扎的动作也是越来越小,到最后,她完全不动了。 “是不是只有这样,才能让你不能离开朕,你只能是朕的女人!” 松了手,皇帝又伸出一根手指探了探美人的鼻息,确定丝毫也无,他这才放心地替她阖了眼。 皇帝从斜椅上完全站起,紧紧抱在怀里的,是再没了声息的异族美人。松垮垮的黛色长袍衣襟被一阵风吹开,平日里掩藏在重重锦袍之下的狰狞盘虬一样的瘢瘿显现而出。 怀里抱着美人,皇帝慢慢走到了院中的一方碧绿色的水池前,眼睛也不眨一下,怀中的亡者被他直接抛进了这水池。 异族美女尚未冷却的尸身一接触了碧绿的池水,竟是起了诡异的变化,池中仿佛有无数看不了的锋口利齿,不过片刻,尸身已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为了一副雪白的骸骨,而骸骨也慢慢融进了水池,最后,干干净净,无影无迹。 看过了无数次相同的变化的皇帝像往日一般,一目不差地亲眼看过了整个过程,他竟是突然有些倦了。 无视自己不堪的凌乱衣衫,皇帝从池边的案上取过了一壶好酒,毋须杯盏,也毋须能与他对饮的人,掷去了盖子,仰头便饮,也不管是不是浸透了他的白色寝衣。 待灌完了这一壶酒,皇帝摇摇摆摆地,入了内室,找到了床榻,倒头便去面见了周公。 “太子殿下,请。” 艳渊台外,丹公公独自奉立,因为,平时这个地方,可是除了皇帝和要被送进来的美人外,是谁也不许进的。但,今日是个例外,他放了轩辕珷入内,他装作没有看见轩辕珷插在靴筒里的匕首。 一步一皱眉,轩辕珷缓缓步入了这艳渊台。虽是从未亲眼目睹,但看着满地狼藉和院中的那方诡异池水,他也能想到这里发生了何事。 “艳渊,艳渊,万艳埋骨之深渊。可悲的人呐……” 轩辕珷喃喃着,一脚踢开了挡在他脚前的被人丢弃在地的丝织衣物,眼前,不过十步,就是那人了。 睡得真熟呵,鼾声阵阵,想来是即便天有雷霆万钧也不见得会醒。 摸索着,从靴筒里抽出来了带鞘的匕首,拿在手里,却是久久没有抽出那利刃刀锋。 迟疑、犹豫不决,他还在矛盾什么? 一切的不幸都该归咎于眼前的这个荒唐而多疑的君王。 皇叔的死,母亲的死,自己被废掉的右手…… 轩辕珷拿着刀柄的右手在颤抖,随着这一下下的颤抖,雪刃将出了。他很想一刀了解,可是,他偏偏又不肯让眼前的这个男人这般轻易地死去。 被抽离过半的刀锋,在这样一闪而过的念头下,被他又拖泥带水地收回了刀鞘中。 轩辕珷的左眼闪过一丝幽绿,虽然匕首收回了刀鞘,但是,拿着匕首的手却还尚未被放下。 下一刻,只听得铿锵一声,刀鞘被轩辕珷远远扔在了一旁,匕首的寒光闪烁,回照在了他阴鸷的左眼上。 也正在这时,院子里头,有一道白影燕掠而入,有第三人的脚步声愈近了。 “太子殿下,请您三思。” 这第三人,是许赫,一进来,见状便是跪在了轩辕珷的面前,双手高举,向他呈上了匕首的刀鞘。 宫中之事,一切交与他许赫来办,他需要一个帮手,一个有身份,有地位,能劝得动皇帝的帮手。 是以,在东宫不见了轩辕珷的人影,许赫知道,他必是来此。 轩辕珷看了一眼一直尚未染血的刀锋,嘴角上扬,他笑了,同时接过了许赫手里的刀鞘,将匕首再度收了回去。 “你说的对,在此之前,吾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 第三十七章 不传秘辛 未央惶惶,静闻心声。大殿之内,气氛低沉,直让在场的大臣们都感到像是有一座大山压在他们每个人的背上。 一国之君,玄国之帝脸色阴郁得可怕地坐在雕龙御座之上,左手边,是站在一旁侍立的丹公公。而下首,则是站立于群臣之前的轩辕珷和跪于大殿中的,不卑不亢,安然自若的刘时。王小良也在一旁,只不过他低着头,手里还拿着裹了物证的包袱,身子颤着,很是胆怯。 此前,谢瑾本想与刘时一同前来作证,却被刘时直接锁在了他府上的柴房里。 虽然,他当时是开着玩笑向着谢瑾打趣道将他关起来是为了让他好好做盏花灯出来,那享颐斋的玉蝉果他刘时去替他买来。可是,他知道,这一去有命无命,却是未知之数。 他不能让至交好友无端受此牵连。 “珷儿,你方才同朕说,应当放了公仪绯主仆二人,也就是说他们二人无辜,可有证据?” 皇帝扫了一眼跪着的刘时和王小良,心中的不悦已是到了极致。 五年前已经饶了你一条性命,同样的事情,怎么今天这个少年还有胆量再来阻挠? “父皇,这二人,一是康王弟的伴读随从,一是康王府府上府医,他们二人说康王弟中毒是另有缘由,并非是有人落毒。” 沉稳应答,轩辕珷向着皇帝稽了一礼,仿佛有成竹在胸的答案,今日可以有足够的理由让无辜入了天牢的公仪绯主仆二人脱困。 “哦?不是中毒,那些太医们从康王府回来时可是说中了剧毒,回天乏术……” 随着隐着皇者威严的诘问,眉山上暗色渐掩,如愁云密布,皇帝要见怒了。 “回禀父皇,这府医说康王弟方才是一时气闭,掩了脉象,现下已无大碍,只是还在昏睡,还并没有要到了大罗神仙也难救的地步。” 不等皇帝问完,轩辕珷抢白而言,皇帝听到了这等消息,心下也不由得猛然一惊。想不到这轩辕琲也果真是命硬,五年前的毒酒有人替饮了,今日的毒粥居然也没能要了性命。 算计失手,心里怒火冲天,可是群臣在此,皇帝却也只能极力克制,强行压下。毕竟,自己可是出了名的疼爱这个无父无母的侄儿啊…… “哦?!此话当真,既是你医好的,还不快详细说来!” 故作一副真真切切的高兴模样,心里却还是忍不住发泄怒火,皇帝打翻了一旁呈上来的茶水,滚烫的一盏淋了丹公公的手,他毫不在乎,左手指准了畏首畏尾,浑身和筛糠似得抖着的王小良。 就这样,大殿内突而静默了下来,所有的人都在等着王小良的回答,可是他一直低着头,看不见皇帝的动作。虽说皇帝的话讲得也是清清楚楚,可是他还是怕,他怕死。 半天没见回应,跪在他身边的刘时立刻转了身子,将他手里抓着的包袱打开来,将物证一一摆了出来。同时,一手牵扯着王小良的衣角,压低了声音。 “你以为你什么都不说,皇上就会放过你吗?身为医者,是想因为欺君之罪而不得善终,还是为救人而死得其所?” 一句“放过”,一句“医者”,刹时触动了王小良心里的一根丝弦,同样的前半句话,在多年以前,他也同样听过。 抬起了头,王小良从包袱中捡起了一块糕点,又拿起了一个瓦罐,直视着眼前他的恐惧。 “回皇上,这是雁夫人做的糕点,是我们从灵奉寺的找来的,确实是无毒,这碗是灵奉寺的佛粥,自然也没有毒。” 王小良说着,一手将糕点扔进了嘴里,一手举高了瓦罐,将罐子里的冷粥喝了个干干净净。 心下被王小良的举动逗乐,皇帝却不改神色,口中直呛一句,“不用汝在此废言!那灵奉寺的佛粥朕也用过了,若是有毒,朕也不会安然无恙的坐在此处了!” 气势逼人,龙颜大怒,王小良面不改色,用袖子抹了抹嘴。“回皇上,这糕点里头加了牛乳,还有少许杏仁,我问过了府里的管家刘出和伴读刘时他们两父子,这牛乳和杏仁,康王殿下是万万吃不得,一旦误食,轻则颜面起疹,腹内不适,重则便是昏厥气闭。” 说完,王小良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一头。 罢了,既然说出真相是死,不说也是死,不如就按刘时所说的,随口扯这么几句半真半假的谎话出来,能救人一命是一命。 疑虑再锁眉山,皇帝的脸色变得不寻常起来,呼吸也随着情绪的波动渐渐急促,像是同时有万千只手如鲠在喉。 “呼呼……将人放了吧,但是你门两个,暂时要留在宫中!” 不明所以,不知皇帝为何会如此轻易松口放人,也不知皇帝因何会突然这般激动,王小良和刘时谢恩过后抬起了头,用着眼角的余光小心又小心地瞥了一眼刘时。 这般自信的模样,真是好算计。 另一边,康王府内,轩辕琲仍旧在榻上兀自睡得香甜,丝毫不知她这风雎阁内外,已是进了些不速之客。 “砰!砰!砰!”随着训练有素,快且强而有力的击打,正中在了正大门的几个护院的脖颈要害上,登时几个就接连倒地不起,不速之客直逼内室了。 这来着不善的动静,自然是被守在轩辕琲身旁的刘出所察觉,可眼下他也没了法子,若这些人真的闯进来,他定然是护不住轩辕琲。 天色暗了下来,西边落日余晖,霞散浴红,不多见的绮丽好景。不同于一片怡然黄昏之景,风雎阁内的氛围,却是极至的阴寂,方才的不速之客突然没有再一步动作,只是团团将风雎阁围了起来。 屋内,刘出用两只手抓着一把长刀的刀柄,两眼左看右看,十分警惕地打量着门口与轩辕琲。 突而,外面的不速之客有了动静。妖异的笛声,如夜枭呜啼,蜿蜒入了屋内人的耳朵。 “先生可要注意头顶与脚下,他们动手了!” 慵懒不改,好半天,聿清临才缓缓睁开了那双饱含了清风明月的眼睛,接着,骤然一个翻身,一脚将他面前案上的一盏油灯踢向了刘出没有照看到的脚下,刘出连忙躲闪,再看来,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被那油灯正好砸中了七寸,在地上,翻滚了几下,便不动了。 然而,这毒蛇绝不会只是一条。就在刘出一把将轩辕琲从榻上抱起时,有几条花花绿绿的东西就从丝幔罗帐上掉了下来,险险一刻,它们的毒齿就要刺破轩辕琲的皮肉。 “哎呀呀……这种东西可是不好玩呀!”聿清临将腰间的荷包扯下,再度化为一柄拂尘,而他也不知是从哪里又摸出来了来时戴过的斗笠重新戴好。 千万丝缕阴柔,如羽箭飞驰,在触到那些在笛声诱引之下袭来的条条毒蛇时,却是如尖利钢针,将它们逐一穿透。 与此同时,皇宫内殿,丹公公为皇帝面前案上的那盏雀形香炉重新换上了新的香。 随着那袅娜的烟在空中像个西域飞天一样地腾移,消散,皇帝的手指亦是不知在手里的杯盏的花纹上摩挲了多久,不怒而威的双眼,直对了那阶下的跪着的一脸苍白的少年。 特地屏退了不相干的人,皇帝终于可以将心里的疑问道出。 “刘时,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左手忽然加了力道,几个指头捏紧了杯盏,几乎要将它捏得是粉身碎骨。 而刘时的脸上丝毫不见慌张,反倒是抬起了手,故意放慢了身形,向皇帝行了一个伏地大礼。 “在我说出之前,还请皇上免我和府医王小良一死。” “哼,那就要看看你所讲的是不是实话?”被吊了一下胃口的皇帝没好气地摆了摆手,他渴求一个完美的答复。 刘时粲然一笑,缓缓而起,这特地放缓了的动作让皇帝愈发得按耐不住性子了。可刘时接下来的一句,让皇帝又不得不忍下了怒火。 “皇上,可还记得前康王王妃的贴身侍女?” 刘时双手合指而立,向着半空作了个浅稽,仿佛是在告慰着一方冥灵。 意有所指,皇帝的双眼移开了刘时的身上,漫无目的的盯着香炉中的袅袅檀烟。“康王妃身边的贴身侍女?那么多,朕怎么清楚?” “是小民讲述不清,是王妃从故国带来的贴身侍女,皇上曾经见过的,不是吗?”刘时咳了咳,右手抚了抚胸口,皇帝既然这么急切的想要说完,那么自己何不拖上一拖。 皇帝听到刘时这样一说,心里自然也想起来了,在他还是太子的时候,虽是领兵在外,但也是有那么一次回来过邺城。 “当年您来康王府,她有幸承蒙雨露,后来与王妃同日先后临盆,她诞下了一个男婴,王妃却是诞下一个死胎,更是血崩先王爷因此调换了两个婴孩,让王妃心安而仙游,那侍女也是后来染了恶疾,一病而亡。” 刘时娓娓道来,其意自明,是在说轩辕琲非是康王所出,而是皇帝的亲生骨血。 孰料,皇帝一听,却是勃然大怒,将手里的杯盏砸在了刘时面前。自己当年强幸那名侍女,这等丑事,他一个孩子又是如何知晓? “荒谬至极!你当年不过一个六岁孩童,是如何知道这些?” 掸走了大氅风毛上不小心迸溅上的茶水珠,刘时笑了笑,仿佛知道皇帝必然有此一问,“皇上息怒,想必您也知道几个月前我家小王爷的乳母失踪了,她在失踪前,将这件事说与了我听。除此之外,她还叮嘱过我,小王爷不能吃杏仁。所以,今日小王爷有恙,实在是我的过错,还请皇上三思,饶我和王小良失察之过。” 字字停顿,悠长的语句伴着刘时再度稽首飘然而出,竟是让皇帝完全再也起不了怒火。 “刘时,你说乳母失踪,这样没有人证,你以为,朕会相信你的片面之词吗?” 两方再度对上目光,一者是为帝者的阴鸷狐疑,一者是为臣者的急中周旋。 “刘时所言,俱是以实相告,要杀要剐,一切听凭皇上处置。” 镇定自若,不卑不亢。现在,就连皇帝也在心里忍不住叹服刘时的胆魄。半晌,皇帝在丹公公的耳边交待了几句,便摆了摆手,竟是让刘时和王小良归府。 在丹公公的引领下,刘时一出去便看见了还跪在外面瑟瑟发抖的王小良。他连忙抢行一步,扶了他起身。 “二位请回吧。”好生将那二人送上了回府的马车,丹公公立刻在袖子里掏出了一个竹筒,上面有一根细细的麻绳。 手指即刻拉动了麻绳,刹那间,有一束星火直冲上空,在空中散开来,磷磷冉冉。 而同时风雎阁这边,聿清临因地形所限,又不能泄露身份,是以,哪怕小小的内室随着群蛇紧密攻袭,他也只能守在轩辕琲和刘出的身边。 也正是他在全力应付猛攻的毒蛇时,突而听得屋外那阵笛声突然变了调子,哀哀沉沉,像是在奏一曲丧音。随着这哀婉的曲调,群蛇也一反常态,停下了攻势,竟是调转了头,径直向屋外散去,只余一地同伙的不堪残躯。 “哈,你这下可以放心了,他们的主子想必也是听这曲子听得烦了。哦,对了,先生,王府有常客登门了,这里由我照料便是。” 聿清临收了拂尘,插在了衣袍后的腰间,向刘出说着,自己也一手接过了轩辕琲。 “常客?什么常客?”刘出惊魂未定,聿清临的话,他听得异常糊涂,可还没等到回答,他自己已经被聿清临直接推出了门外。 聿清临他是放心的,这个当日不请自来的“怪客”,大摇大摆地在王府住下,缘何他那日是应承了小王爷,他已记不得,如今看来,他全无恶意,原以为,他是皇帝派来的暗桩…… 一路想着,一路低头,直至到了大门,刘出看到了那“常客”,竟是衣染一身血的 公仪绯和雁夫人。 “快,快扶人进屋!”不等多想,刘出连连拉着也是刚刚到了王府的王小良和刘时,和几个随从一同将两个伤者好生接入。 上元佳节,整个康王府上上下下是折腾了一日一夜,没得安宁。 “事情都办妥了?” 因着一早所发生的变故,原本到了晚上该举行的上元夜宴也临时生变,此刻,皇帝倒是独自一人在寝殿里翻看着奏折,为的是等丹公公的回禀。 这边丹公公也才急匆匆地小跑来了寝殿,气喘吁吁,连带着脸上的横肉都在晃动。 “是,一切办妥了,老奴还没恭喜陛下……” 不料皇帝却是冷哼一声,两只三白眼斜晲了刚刚跑到他身边的丹公公一眼,一个抬腿,不由分说地直接将他踢倒在了地上。 被踢到的地方是左腹偏上,正好有一根肋骨在那里,丹公公感到一阵痛楚,却也只能爬起,麻利地跪下,俯首膝行再度来到了皇帝身前。 “想不到当年无心插柳,她倒给朕生了个儿子,可是那乳母之言也不可尽信。可恨那北疆人!要不是当年堕马让朕再不能……那个臭女人!” 又是一脚,踢在丹公公的背上,力度颇大,丹公公一个踉跄,险些又躺倒在地。 可他没想到这只是个开始,皇帝一脚脚接连不断地向他踢来,他也只能受着,毕竟,多年以来,拳打脚踢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 “嗯……罢了,是朕的骨血也好,不是也罢,他现在是名正言顺的康王,是朕的侄儿,之前交待你的事情,一切就照常去办吧……” 皇帝起身去了内室睡下,丹公公仍就好好跪着,向着皇帝离去的方向磕了个头。 无人知晓,朝着地面的丹公公的脸上,除了流个不停的鼻血还有一脸诡狞的扭曲,是饱含着对那离去的背影的嘲笑。 ------------ 第三十八章 乱点鸳鸯谱 “雁姨,你看,那边的梨花开了,我去折一枝,簪在头上最好了!” 午后,康王府内,随着轮椅的碾转作响,公仪绯和轩辕琲连同了雁夫人难得是一起出了院子,来了王府的后院花圃。 上元节的那次中毒,虽然没什么大碍,但刘出终究是不放心,将轩辕琲在风雎阁关了一月有余,邺城上下只当是康王又病了,往年的这个时候,或是年头,或是年尾,轩辕琲常常“一病数月”。 而公仪绯虽是入了天牢,却也只是受了极轻的皮外伤,不过十数日的光景,便恢复得大好,连一点瘢痕都未曾留下。只不过,雁夫人的情况却是没那么乐观,因着在天牢里受了太重的刑罚,又受了天牢里的寒气所侵,王小良竟是无可奈何,无术回天,竟是几乎废了雁夫人的一双好腿。 眼见着轩辕琲跑远,雁夫人回过头,看了一眼公仪绯,公仪绯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将她慢慢推去了回廊旁的亭子里。 “公子,只为我这一双腿,您不必因此记恨于康王和太子殿下。” 雁夫人说着,一脸颇为担忧的神色看向了在她一边坐下来的皱着眉头的公仪绯。打自天牢回来的那日起,她就再也没见过公仪绯同轩辕琲和前来看望二人的轩辕珷说上一句话。 闻言,公仪绯紧蹙的眉关稍稍松了下来,抬头,看了看天际的云丝,半晌,他长长叹了口气。 “错不在他们二人,更不在皇帝,是我太怯懦,是汉国太弱小......” 心绪不宁,忿忿不平,是悔?是恨?总之,五味杂陈的情绪使然,公仪绯右手握成个拳头,捶在了面前的石桌上。尽管这一捶,公仪绯是一声未吭,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可是,这样却是让雁夫人更为心疼地看在了眼里。 公仪绯为汉国,着实是舍去了太多。 “雁姨,你觉得太子轩辕珷是怎样的一个人?”公仪绯收了手在袖子里,突而问了这样一句。 如此一问,雁夫人思沉了一下,看了一眼还在远处挑着梨花,不知该折哪一枝好的轩辕琲。 “太子近来颇受皇帝赞爱,大臣们也是称赞太子行事果决,是社稷之福。” 不明所以,雁夫人回忆起了当日在初临玄国时在宵宴上见过的轩辕珷,明知是皇帝有意刁难想要借机取笑公仪绯,却是逆着圣意挺身而出。 只是前些日子,轩辕珷奉旨前来探望,雁夫人觉得,那少年眼中,总是存着一丝令人战栗的寒意。 缘何他的心境变化如此之大? 这边,听了雁夫人的回答,公仪绯松懈下来的眉关又再度锁紧,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觉得今日有些不寻常,这种无以名状的不详感觉,让他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绯姐姐!你看雁姨这样可美吗?” 因着轩辕琲折好了几枝梨花跑来,又是直接将手里最好看的一枝别在了雁夫人的耳际,是以,谁都没留意到公仪绯脸上转瞬即逝的痛苦。 “好看,很好看。”公仪绯说着,眉关搁下,勉强挤出了一丝笑意。 然而,也正是这丝笑意,让轩辕琲有了进一步亲昵的空间,她将手里剩下的梨花一枝簪在了自己的耳边,又是取了两枝簪在了公仪绯的两个羊角髻上。 “哈哈,绯姐姐真漂亮!”虽然知道是眼前孩童的发自肺腑的真心赞美,但仔细在脑子里想想自己今日穿了一身白衣,头上插了两枝高高的梨花,公仪绯觉得,与其说是美人,可能还是更像一只竖着耳朵的兔子。 步子轻迈,从很远的地方就听见了自家王爷的欢声笑语,刘出手里头端着一盘糕点果子走了过来,脸上也露出了微妙的笑容。 “出伯!出伯!你看雁姨今日是不是很美?” 见到刘出是亲自来送糕点果子,轩辕琲虽然年纪尚小,却也大致知道刘出的心思,无非也只是借着送点心的名义过来看看他的佳人。 是以,这边等刘出放下了糕点果子转身便要离去的时候,轩辕琲踩上了桌边的石凳,同时伸手就是扯住了刘出的袖子。 因担心轩辕琲会一个不留神,身子不稳会从石凳上跌落,故而刘出一见轩辕琲的牵制,就停了脚步,乖乖地等在了原地,让轩辕琲给他也是一样簪上了一枝梨花。 有意无意,与其道是巧合,不如说是天定,轩辕琲给雁夫人在左耳簪上了一枝梨花,却是给刘出簪在了右耳上。两人有是一坐一站,看起来好不绝配。 “绯姐姐,绯姐姐,要不你就干脆让雁姨给出伯当新娘子怎么样?阿时他也乐意……” 天真童言,百无禁忌。刘出和雁夫人之间,本就有着那样的情愫,只是因着身份,一直未曾明说。如今,被轩辕琲这样一点破,两个有了岁数的大人居然还是和两个孩子似的,羞红了脸。 雁夫人颊染流霞,不知是惊是赧,嘴里不禁“哎呦”了一声,翻了下织着流云纹边的广袖,一掌只露三分掩在了嘴上,双眼弯弯,直是捂嘴暗自在袖下偷笑。 而刘出,双手又是叉在了袖筒里,头深深低下,几乎是要埋在了一双臂后,只不过,到底是藏头露尾,仅仅露出来的一点点的两边的耳尖,红润润的,像极了樱桃酪上那樱桃的红嫩果肉。 这两人的样子,真是难得一见,公仪绯左看了看雁夫人,右看了看刘出,薄薄的嘴唇一抿,自己也暗暗笑了起来。 “阿琲,你可知道什么什么叫乱点鸳鸯谱?” 调笑着,公仪绯斟了一杯茶水,拿在手里,一边问着一边看向了还站在石凳上拉扯着自己衣袖的红豆丁。 这小人儿,年纪尚小,怕是不知道自己所说的是什么意思吧? 果然,如他所料,轩辕琲并不能理解什么叫作“乱点鸳鸯谱”,毕竟,谢太傅可是从来没在课上讲过这个。 因着好奇,轩辕琲偏了头,眨了眨眼,转而竟是直接爬上了石桌,半跪在那里,两只手搭在了刘出的袖筒上,拼命地向下按去。 “出伯,出伯,什么是乱点鸳鸯谱?鸳鸯谱是什么?为什么绯姐姐说我是乱点鸳鸯谱呢?” 一连几问,轩辕琲直接抛给了此刻还埋在袖筒后的刘出。可是,如今到了这步田地,刘出怎好解释?是以,哪怕轩辕琲再用了力想要按下他的手,他也还是坚持到底,绝不能露面。 也正是在此时,两方僵持之下,刘时从前院急急奔了进来。不待轩辕琲出口询问那“乱点鸳鸯谱”是怎么一回事儿,刘时就先按着礼数忙忙向面前的公仪绯等人从左至右行了一个稽首。 “皇上派了丹公公前来,请王爷和绯公主前去宫中一聚。” 一言既落,颜面皆惊。可是宫舆已经到了王府大门前,安能抗旨不从? 忐忑不安,刘出将轩辕琲从石桌上一把抱下,将她和公仪绯带到了丹公公面前。 “放心,皇上今日龙心大悦,又正好碰上汉国那边来了使臣,便叫我来带绯公主和王爷进宫赴宴,左右不过亥时前就回来了。” 收了刘出的一块金饼拢在袖中,丹公公笑着,肥厚的下唇翻出来,比上唇有多出来一倍长,双颊上的肉也随着他两弯线似的眼一同耸着,两边的眼窝都被他这一脸无比和善的笑挤出了几道叠加的纹缝。 宫灯千放,星阑磷立。无论是什么时候,邺城未央殿永远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艳艳揺红,直恍得让人睁不开双眼。 公仪绯和轩辕琲,大约是在申时的时候入的宫。路上来时,公仪绯已经从丹公公嘴里听闻了汉国派来了使臣的事情,已来了有些时日,自己却是如今才听到了消息,怕是因着月前的那在灵奉寺发生的事,所以竟是一直瞒了下来,真是可笑啊…… 到了宫里,公仪绯也见到了那来自故国的使臣,本来原是想着和这使臣好好交谈一番,未料,丹公公和一众的宫人却是一直跟随着他和轩辕琲连同那使臣来了御花园,半刻也不离身。 是以,公仪绯除了一再称赞着御花园中的美景,再也没什么同使臣能说的,哪怕是一句简单的对远在汉国的皇兄的问候。 时辰推移,公仪绯总算是挨到了酉时。未料,皇帝居然命人设了筵席在未央殿。 此刻,因着是汉国公主的身份,公仪绯还是只能同轩辕琲坐在同一席,而那使臣是坐在了他的右手边席位。 这个使臣公仪绯并不认识,而且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如今在汉国怕是除了当初参与了商议让他假借公主身份而来的皇兄和那几位大臣,也不会有几人知晓。 是以,公仪绯也只好偏头,趁着众人大多将眼睛放在殿中央的舞女身上的时候,压低了声音,借着向对方敬上一杯酒的功夫问出了他记挂了好久的问题。 “臣妹公仪绯不肖,不知皇兄近来可好?鱼雁难至,可让我好生挂念。” 使臣神色如常,回敬了公仪绯一杯酒,半晌,只听得一句没有任何温度的回应。 “皇上圣体安康,还请公主莫多记挂。” 果然,是不识也不知他究竟是何人,也罢,皇兄安康,足矣。 宴乐将尽,更漏铜盘上那最后一颗写着“亥”字的铜珠也落了下来,总算到了可以回去的时候,然而,也正是在这时,那座上的九五之尊,却是当着众臣的面,宣告了一件令公仪绯惊惧的“喜事”。 赐婚,他与轩辕琲。 约誓今下,群臣为证,待康王成人完礼。 完全没有拒绝的余地。 “啪!”公仪绯手里的青瓷小盅掉在了地上,没有碎,但未饮完的酒却是洒了一地。 使臣的眉头在听到赐婚的时候,浅浅皱了一下,神色莫名地看向了公仪绯,又看向了公仪绯旁边已经打起了瞌睡的轩辕琲。 群臣一片恭贺声中,与公仪绯同样沉默的还有上座的轩辕珷。 他知道他那个父皇绝不会放公仪绯回汉国,既然是作为公主而来,那必然是要为了两国联姻而留下来。 不能让再多的旁人知晓他的真实身份,那“嫁”与他这个知晓他底细的太子就是很好的选择。那夜的谈话,他所说的请求赐婚也非是玩笑。 他被从天牢放出来的那一日,轩辕珷就去求了他的父皇。原本,他以为,他再也不会对这个仇人有所请求。 然而,他没想到,婚虽赐下,被赐的人却是轩辕琲。 随着稀稀落落的赞贺,轩辕珷看着皇帝亲笔为轩辕琲写下了婚书,交与了汉国的使臣。 这一切,歪斜着身子睡在案上的轩辕琲毫不知情。 不知为何,轩辕珷看着这小豆丁这样一副模样,却是嘴角渐渐上扬,到最后,成了一个温润和煦的笑。 也罢,这样是最好的选择了。 ------------ 第三十九章 天命 午后,无涯阁偏厅,悬紫回廊。 满是坠着紫藤的廊下,有二人在对弈。其中一人,是着了一身的月白箭袖,斜躺在棋盘前,右手端着一盏刚刚煮好的新茶,左手的食指勾着一个绣着一抹竹叶的淡绿色的荷包,来回地转着,两眼阖着,非是在打着瞌睡,而是在等着对面与他对弈的另一人落子。 与他对弈的正是谢太傅,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枚黑子,手高高地举在棋盘之上的半空中,迟迟未落,竟是一时僵在了那里。 许是等了太久,聿清临终是也有些不耐烦地睁开了眼。一睁眼,他便见到了谢太傅犹豫不决,左手还放在自己的胡子上,不停地抚着。 “太傅大人,君子举棋不定,可是会下臭棋的呀~” 说罢,聿清临抿了一口盏中的雨前新茶,右手手肘用力,借势起了身,左手勾着的荷包又被他再次收回到了腰间。 “哼!谢某棋艺不精,不下了不下了!!!” 生了满满一额头的易碎汗珠,谢太傅将眼前的棋局再三反复地看了个仔细,他这手里的一子无论是落在哪里,最终输的人,都会是他自己。是以,谢太傅干脆将指头里已经被他夹了许久,沾染上了手汗的那枚黑子直接扔回了棋奁中。 “那谢太傅,这下可以和我说说许将军了吧?你同他是至交,可别告诉我你不认识他。” 聿清临暗暗笑了笑,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却完全不是同一件事。论下棋,他好歹也是在止水峰排第三的,寻常的棋者与他对弈,要想赢他可不是易事,这谢太傅能与他对弈至此,已属难得了。 “哼,老许他为人豪爽,不拘小节,哪像你,心机深沉,斤斤计较,过分算计。” 谢太傅说着,眼睛却还是瞥着那正在被收拾下去的未尽的棋局,心里也不禁想起以前同许将军下棋的情景来。其实,他的棋艺比起许将军来并不高明,可他这好友偏偏就是喜欢让着自己。 聿清临点了点头,抬头看了一眼谢太傅,遐思万千的模样,想也知道,他是想许将军这个好友了。 “聿某初来邺城,有幸任职无涯,听闻宫中的侍卫们说起,那近畿大营原是许将军所驻守,虽是奉命固守皇城,却并非是听从皇上调遣,怎么又会听了皇上的,前往北疆驻边?” 说着,聿清临提起了棋盘边上茶炉上那壶茶水,给谢太傅斟了八分满。他可不想拐弯抹角,既然谢太傅不知他是想问什么,他便就此直言吧! 不过,大抵是低估了谢太傅的谨慎,聿清临问了许久,只见到谢太傅小心翼翼地挪移着两只眼睛,似是在留意着周围有没有其他的人影,又是看着谢太傅的眼睛来来回回转了几个轮回,片刻后,终是见到谢太傅有了新的动作。 刚刚说不打算继续下棋的他,手里捞起来了一把黑子,一枚一枚地按在了棋盘上,摆出了一个方中有方,看起来很是一个别致的图案。 “宫中有一处不见天日的所在,是先帝所设,豢养死士不知数,近畿大营的调遣归属死士之首,先帝,他曾经将可调用死士的小玉令给了先康王。可是,后来,那枚玉令在先康王死后便不见了。” 压低了声音,谢太傅又将一枚枚棋子收起,敛入了棋奁中。盖子合好,谢太傅缓缓起了身。 “哦?太傅大人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没有回应,聿清临心里有了一个猜测,他需要再去止水峰走一遭。 “聿先生,也到了该给两位殿下授课的时候,请了。” 这时,谢太傅一边说着一边走向了廊外的正殿方向,遥遥而向着背后还坐在那里的聿清临拱了拱手,潇洒地离开了。 说走就走,聿清临也同时动了身,可是在踏出无涯阁前,腰间的荷包晃了晃。察觉到腰间的异动,聿清临轻声喃喃着,同荷包说起了话。 “方才,拿你来做棋局的赌注,是有些不太妥当,可是,你也该知道,这局棋我是不会输的,怎么,连你也不信我?” 一边说着,聿清临自在这悬紫回廊找了处别人注意不到的地方,身形烟化,竟是生生消失在了。 待聿清临再度踏上地面的时候,他人已是到了止水峰的山脚下。 因着手里拂尘同聿清临闹了别扭,故而他一路御风而来,等人到了这山脚下,竟是感觉有些累了,毕竟,平日里自己可都是舒舒坦坦地躺在拂尘上过来的。 抬头,看了看日头下那巍巍山势,聿清临只感眼晕,罢了,反正也是来找她的,现在自己既是懒得多走,不如索性先去那里看看,也许,她也在那里。 顺着山脚附近的一处溪流,聿清临很快来到了止水峰的北谷,亦是这溪流的尽头,潺潺溪水,合着其他的水流,在此集会,成了一方湖泊。湖泊旁有一间比峰顶那人的竹苑简陋了许多的小屋。 “吱呀”一声,聿清临推开了屋门,一股幽冷的气息扑面而来,还带着些许酒味,看来,他那师姐是刚刚才从这里离开。 “唉,好好的一间屋子,怎么到了她手里就成了酒窖兼作坊……”聿清临看了看屋子里大大小小的酒坛和一干酒料,终是捏起了自己的鼻子,一脸颇为嫌弃的模样转身出了小屋。 其实,这间小屋子本是他的居所,只不过,在多年前,一个得意忘形的午后,他将这间屋子当作一盘棋局的赌注输给了他的好师姐。 嗯,这也正是为何他明明出身于止水峰,却是只能“借居”于康王府的缘由。 心里想着这不太愉快记忆中的一角,聿清临这才恍然留意到平日里头,他每来过一次便要被改动一次的守山阵法,竟是被撤了去,就算是她饮酒饮得再醉,也断然不会如此。 回想到方才那小屋里的凌乱模样,脑子里又依稀想起她曾经在设下阵法时,半开玩笑的话,“人在阵在……”想到这里,聿清临竟是罕见地皱紧了眉头。 除非……难道……莫不是那老太婆出事了?! 心里抱着这样不好的想法,聿清临足下生风,一展上乘的身法直接奔向了峰顶的竹苑。 同时,拂尘也被他化出攥在了掌中,体内元功升提,宛若大敌在前的模样。 然而,在他这样急急慌慌地一口气奔到了竹苑,又是再次撞门而入时,看见的却是一脸诧异地回头看向他的翡儿。当然,小黑也有在看他,但是他看不到。因为,小黑又长大了许多,哪怕只是蹲坐在那里,也要比他高了一头。 突然,像是知道了什么,翡儿盯着他的脸开始止不住地笑,就连小黑也是将身后的尾巴甩得生风。 “翡儿?你师父人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聿清临十万紧急的担忧已经化成了不下十倍的怒火。 他好像,又被他的好师姐耍了呢…… “师叔,师父和我打了赌,她说你今天这个时候一准又会撞门进来,不过她去拜访好友了,给您留了信,还有,翡儿可没偷看,嘿嘿嘿……” 翡儿说着,从案下拿出来一张对折的纸交给了聿清临,自己便带着小黑去了后院的莲池喂鲤鱼。 信也真的是给他的,字迹也确实是他那好师姐的,信的内容很短,言简意赅。 “蠢蜻蜓,来灵奉寺。” 哭笑不得,聿清临看完了信便走,当然,这次他离开前,先行施了个术法罩住了整个止水峰。 只留下两个小孩子在家,他可不放心。 与此同时,灵奉寺后山的静心禅院,同样是有人在一方茶案旁坐下,只不过上一次来此的客人是聿清临,这一次来的人却是聿清临的师姐。而且,这一次,在旁奉茶的,是一个浓眉大眼的小和尚。 小和尚便是净生大师的小徒儿――真智。现在,他手里正举着一壶新茶一一斟给了刚来的客人和他的师父。只不过,他的眼睛却是向旁边瞟去,游走四处,似是在寻找着些什么。只不过,那个他期冀着能出现在这禅院里,有着一双可爱杏眼的身影并没有出现。 怅然若失,却是不肯相信,执着地认为那个身影或许只是和自己开着玩笑,一时躲了起来。心不死,真智仍用眼角的余光查看着院子的四周,完全没有注意到手下的茶盏中的茶水几乎都要溢了出来。 “哈,真智,不用看了,这次姐姐没带翡儿一同出来。” 穿着一身黑色道袍的女子,在眼看那净生大师的茶盏中的茶水就要溢出来的时候,左手及时伸出,挡在了茶壶嘴下,嘴里一边说着,又是一边满脸别有趣味的神色抬眼看向了真智。 一语道破,真智恍然回神,连忙将手里的茶壶放下,既而面不改色,双手合十,向着面前笑意吟吟的女冠微微鞠了一躬,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还请道长姑姑不要妄言。” 说完,真智便退下,转身去了静室,继续抄写他未竟的佛经。 “啧啧,我说净生,当初是你说能改改他这较真的性子,怎么如今一看反倒是越来越……” 不等面前的好友说完,净生大师便出言打断,“阿弥陀佛,前尘往事俱往矣,如今他只是老衲的徒儿真智。再者,论年纪,我这把岁数怕是还不及你的零头,你又何必每次都一口一个‘姐姐’的来逗弄他来?” 然而,听了这话,女冠也不恼,抿了一口茶,便开口回击。“若是你真想让他放下,就该让我当初灌他一碗清魂汤,又何必给他起了个和他那俗家姓名卓知桢太像的法号叫作真智?明知道他那性子,终究是放不下的。” 净生大师闻言,眼眸沉了下来,不过,他很快便开始问起另一件事。“怎么还不见聿道长前来?莫不是路上有什么事耽搁了?” 话音刚落,一袭月白便悄然御风而至,他手里的拂尘还在不安分地晃动着,显然,因着拿它当赌注这件事,它可还没消气。 “哎呀呀,绿蜻蜓,看来康王府的伙食委实不差,将你养得是珠圆玉润,御风而来也是这般慢吞吞的,可让我和净生大师好等。” “老太婆,你可真是,把两个小的留在止水峰,自己倒是跑出来在这里喝茶谈天,真是逍遥。” “谁是老太婆?我每五十年才长一岁,你个绿蜻蜓又不是不知道!” “谁是绿蜻蜓?我叫聿清临,你个老太婆又不是不知道!” 明明是同出一师,几乎又是自小一同长大的师姐弟,不知怎地,二人一见面从来就是这样的相互讥讽,哪怕是还当着净生大师的面,也不肯退让。与其说是师姐弟,倒更像是街头巷尾互相泼水的邻里。 净生大师无奈地笑了笑,只好看着,听着眼前的女冠和聿清临一人一句,你来我往地“刀枪剑戟”,直至约莫过了有一盏茶的功夫,他才寻了个机会,好不容易地插了句嘴。 “关于轩辕珷左眼的事情,两位道长可有见解?” 一言好似春风雨,净生大师希冀着能以此暂息师姐弟两人唇枪舌剑,可是,他没想到也正是这个问题,竟横生了两人之间的战火。 原本,聿清临从谢太傅的口中得知了用小玉令才能调动近畿大营,而那小玉令原是在先康王手里,他猜测,或许,那枚玉令是到了苏毗伽若的手里。而那颗青色琉璃珠原是承载着些许苏毗伽若的记忆,是以,他那师姐或许知道那小玉令的去处。 三人坐下,一番交谈,最终确定了一件事情。 那枚小玉令是给了轩辕珷,轩辕珷却是将它主动给了皇上,为的是将许将军调离邺城。 “你说他进来性情大变,如此看来,显然他是受到了那珠子上未去的戾气影响,难保他不会成为一个残暴之君。” 净生大师听到了女冠的猜测,双手不禁合十再叹,“阿弥陀佛,有因必有果,若是只看他性情和襄助奸邪,离除铮臣,并不能就此一口断定他将会是个残暴之君。” 而这边,女冠虽然觉得轩辕珷想办法让许将军离开了邺城是毫无理由的事情,但比起这个,她更在意的是最终的结果。 当初她和聿清临在那颗珠子上施下了多道术法来以防万一,可她终归不放心。是以,她用了太乙神术来窥算天机。 斑驳陆离的光影中,她看到的唯有流血千里,满目疮痍,哀鸿遍野,漫天的火光更是笼罩了整个邺城。 随着日月流转,这番人间炼狱的景象在她的眼中只是越来越清晰。 是以,她觉得与其等待,不如现在直接出手解决。 杀了轩辕珷。 “不可!怎能这般莽然,他有什么错?!” 聿清临听到女冠的想法和沉默不语,心照不宣的净生大师,登时便从茶案旁起了身,横眉冷斜,这种做法他不认同! 都知猛虎伤人夺命,那你就能直接杀掉幼虎吗?! 负气而来,盛怒而去。聿清临拂袖便走,女冠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生气了。 “不论佛道,只讲交情。好友,满打满算你我不过相识三十年,你却只告知我那颗珠子的来历非同寻常,今日更是铁了心要做那恶人,是何道理?” 净生大师说着,又是为眼前的女冠斟上一盏茶水。 女冠笑笑,拿起盏子在手,抿了一口,未料,茶水已经冷了。净生大师看在眼里,女冠素来戴着玄锦手套的左手在发颤。 半晌,终是听她嗫喏出一句。 “天命。” ------------ 第四十章 无归 “唔,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朗朗童音,口齿不大伶俐,不是因为别的,是轩辕琲到了换门牙的年纪,她缺了一颗上门牙,是以,现在正背着书的她每每出声总是想着用舌尖来遮住自己牙关上缺口。 一边写着,一边还念叨着自己手里正誊录的文章。明明只要写一篇文章交出来就好了,为何还要让她背出来?这么长一篇,这么多字,是要让她抄到什么时候? 坐在无涯阁正殿内的讲堂的位置上,轩辕琲一脸愤然,就好像是自己没错一样。 当然,同时连累了替她写了一半文章的公仪绯在此一同罚抄,她确实过意不去。 交给谢太傅的文章课业,她是写了,只不过在写到一半的时候就跑出去吃点心,当时就直接忘在了脑后,直到今早,她才在入宫的马车里,在公仪绯的一番口述下,胡乱写了剩下的一半。 “啧啧,瞧瞧,瞧瞧。这可真是夫妇同舟,文海泛波呢!” 听到这话的轩辕琲拧起了眉头,这声音,这玩笑,这时候,说这话的人,就算是在她背后,她也知道是那个臭谢瑾! 这边,从外面走过来的谢瑾,虽然嘴里是这样开着玩笑,但身子却蹲下来,两手开始将地上纷飞盖地的纸张划聚在一起。半天,他手里已收好了一沓,又被他拿到了两人面前。 公仪绯见状,虽然心下刚才对他开的玩笑有些不悦。眉头已经高高挑起,但还是又松懈下来,只不过,眼睛也还是盯在纸上,头也不抬,就就连身子也是半分都未见挪移。只听得他刻意尖了声音,装出平常的那副女儿绣口,向着谢瑾道了声“多谢”,便不再多作理会。 可他不知道的是,刚才谢瑾的那个玩笑话却是引得轩辕琲心生波澜。 那天的夜宴上,她本是一时耐不住,打了个瞌睡罢了,怎么再一睁眼时就回了王府,而且告诉她,公仪绯成了她这个康王殿下没过门的王妃? 轩辕琲眼见着,刘出的两只眼睛每日是更加谨慎地在她周围来回流转,可是那又有什么办法?无非也只是更仔细些不让旁人知晓她女儿身的身份。 所幸的是,要待她成人方才完礼,她现在七岁,离十六岁还有九年的光景。 “嗯,分好了,这些是你的,这些是绯公主的。” 谢瑾说着,将方才手里的一沓文章分开来,分别交给了各自的主人。其实他也同时点了点,公仪绯已抄够了数目,案上手下压着的几张倒是多余了。而轩辕琲却正是还差着手里的那张便可以交差了。 “我看看,写完了吗?快些写,今天那芋头还说今天要带我们演习兵法呢!” 谢瑾很是着急地催着,一边又伸出来两根指头去抽夹着纸张的一角。好巧不巧,轩辕琲正写着最后一个字的最后一画,是一竖。 于是,公仪绯眼看着谢瑾的手快了一步,轩辕琲慢了一步,宣纸被谢瑾即刻抽走,那一竖,“写”得尤为的长,长到都过了宣纸,还留了一点尾巴在案上。 很是突兀的一竖,哪怕是轩辕琲的字写得可谓是“鸡飞狗跳”,这一竖也会是最引人注意的一笔。 “这……哈哈哈哈……”谢瑾没心没肺地笑着,笑到了捧腹的地步,也正是在这时候,轩辕琲直接转身跑了出去,还不忘拉上公仪绯,只丢了一句给这始作俑者。 “太傅问起,我就说是你写的!” 好嘛,这回又算他谢瑾自作自受。 而带着公仪绯跑出去好远的轩辕琲,在离无涯阁内的悬紫回廊下停了下来,反正也不很近了,那个谢瑾总不至于为这点小事追上来。 “呼呼……好了,绯姐姐,等穿过了这悬紫回廊,就能到那芋头在的烈兵堂了。”轩辕琲说着,手故意攀上来挠了挠自己的左嘴角,正好能挡住自己缺了门牙的地方。 而这点小动作怎么瞒得过公仪绯的眼睛,知道这小豆丁是不好在自己面前露出来齿缺,于是,故意一脸疑问,明知故问地问了句,“芋头?谁是芋头?是聿先生吗?” 轩辕琲大摇大摆地走着,头也不回,手里头揪了片草叶,用指头拈着在手里转圈圈。听公仪绯这么一问,立刻抬了头,转身便是用一张笑脸迎上了公仪绯。 “当然了,谢瑾他们一开始叫他聿老头,后来叫着叫着就叫成了老聿头,所以我们都叫他‘芋头’了。”轩辕琲说这话时,一口一个芋头,叫得倒是字正腔圆,也全然忘了遮挡齿缺这回事。 公仪绯看着轩辕琲的模样,忍不住暗暗发笑,却又不能让这小豆丁瞧见,只好将两片唇紧紧抿起,两边的嘴角也同时向下压着,天知道他这忍得有多辛苦。 而轩辕琲却上了兴头,嘴里说个不停,两人此刻正走在悬紫回廊里,于是,她又将从谢瑾嘴里听来的关于这悬紫回廊的事情讲了出来。 “听臭瑾说,这回廊最初是叫‘悬发回廊’的,太傅大人和另外几位夫子为了能让我们效法先辈的刻苦用功,说什么所谓‘头悬梁,锥刺股’的。但后来许将军来过一次,一听就开骂,骂那几个夫子说怎么起这个名字,一听就像回廊里有很多吊死鬼似的,谢太傅也就改了名字。” 轩辕琲一口气讲下来,公仪绯倒也听得认真,他没想到,原来这回廊的名字居然还有这么个故事,悬紫确实要比悬发好听得多。 公仪绯想着,脚步稍稍慢下来,盯着从廊顶一直坠到了地上的紫藤在看,第一眼,只看到一片迷紫,中间还有些许柔白。而近了,只盯着那单独的那一朵,恍惚间,晓风过影,如闻花铃。 而轩辕琲,自己察觉到公仪绯在后面放慢了脚步,便也不急着走,只管一人在前头淘气,东摸摸西看看,一会儿是坐在回廊的栏杆上,看着远处树上落着的麻雀,一会儿又是不知从哪里摸来几颗石子,向着树下掷去,没想要伤及无辜生灵,看样子只是想吓吓那些麻雀。 在她的后面,隔了有一段距离的公仪绯也将目光从紫藤上转向了那小豆丁。双眸中,这一抹无邪的红影,无忧无虑,十分快乐。就这样静静看着,公仪绯叹了口气,两眉锁紧,又松下,再度锁紧,又再度松下。 想不到,有一天,他的命数竟会如此。 “幢……幢……幢……”沉重而悠长的浑厚钟声,突然就从远处传来,闷闷的,像极了拖曳前行的步伐,一下又一下,直敲打在人心上,让人心颤。 虽然是来玄国不过一年多的光景,但公仪绯大抵也猜到了这并非普通的钟音,而是慰告亡者的丧音。 “绯姐姐?这?!” “乖,我们先去聿先生那里去找太子殿下。” 这一次,是公仪绯拉起了轩辕琲的手。 转过回廊的尽头,二人便迈入了烈兵堂,奇怪的是,刘时,谢瑾和许赫都在,独独不见轩辕珷。 钟声未止,氛围别样的压抑。谁也没见出声,公仪绯心里想着,绝不可能是轩辕珷出了事,也不会是皇帝,那,这丧音又是为谁而鸣? 几个人就这样安生坐着,等待着钟声的停止。没人注意得到,许赫的眼神空洞异常,就好像失去了一颗心。 等待,漫长的等待,很久,很久…… 直到轩辕珷和丹公公等人出现在了烈兵汤前,丹公公手里拿了一道圣旨,前来宣读。 听旨的人,是许赫。 他跪下了,最终还是听到了那个他宁愿不曾听闻的消息。 许将军奉旨征驻北疆,狭遇北疆骑兵突袭,轻敌再三,虽大军倾覆勇战,然终不敌,身死,尸无存。圣念往日战功赫存,一过不能消万功,其罪消弭。 …… 很长的一道圣旨,剩下的,丹公公读的什么,许赫却是一个字也不记得。 就连最后的领旨谢恩,还是刘时拍了拍他的肩,他才僵硬地像个牵线傀儡似的重重地一叩首。从牙关里,半天他只挤出一句,口齿不清,恍若呓语。 “臣……许赫谢皇上圣恩……” 手捧着黄帛锦诏,许赫的眼睛死死盯着地面,丹公公一行人早已离去,周围的人看着许赫一动不动的样子,却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劝慰。 就这样静默了许久,轩辕珷咳了一声,低沉沉地,眼睛阖上,又再睁开,他的牙关也被他咬得紧紧的。 “许将军的衣冠灵柩昨夜已被送至南郊皇陵陪葬。” 闻言,许赫便奔走出去,谢瑾,刘时两个见状,连忙也一同跟了上去。 聿清临摇了摇头,随即便向身后的公仪绯和轩辕琲摆了摆手,“下课罢,康王殿下和绯公主请先王府吧。” 待差几名内侍,宫女送走了那两人,聿清临回来时,轩辕珷还站在原地。两手都被他攥得紧紧的,十个指头上的指甲都被他深深扣在了掌心里,几乎嵌入血肉。 “自责吗?” 聿清临心里知晓许将军之死大有蹊跷,也知晓若不是轩辕珷将玉令交出,或许,许将军也不至于此,被人算计害死,还要背上轻敌覆军的诋毁之名。可是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他终究没对轩辕珷问出。 他看得出来,轩辕珷是在悔恨。 而与此同时,远在北疆的一处石塔前,一个黑衣女冠从中走了出来,双手小心翼翼地托举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 眼见着要离去前,女冠活动了下自己方才被石塔里的那杆已是无主的长枪灼痛了一下的手指。 “罢了,你既然想在这里陪着你的主人,我也奈何不了你。” 说完,女冠又是向着石塔旁站立的几个北疆祭司作了一稽,便转身走远了。 另一边,许赫一路狂奔,双目猩红,脸上却是不见再有一丝波澜,脚下生风,很快他在即将落日前便赶到了南郊皇陵。 不过,皇陵又岂是那般随随便便就可以让人进出的?他又是这样莽撞而来,自然是被看守皇陵的士兵双双横戟拦了下来。 “什么人?!胆敢擅闯皇陵!” 许赫本就心急如焚,眼下士兵突然而来的阻拦,可谓是火上浇油。素来不喜与人多有沟通,现在许赫更是一言不发,两手蛮力而上,直接将面前拦着他的双戟连同两边的士兵是一同摔在了他们身后的石墙上,自己则是纵身踩踏着皇陵周边的木制围栏,不过几步便攀过了一道矮墙,再落地时,人已是到了皇陵里的宗庙旁。 虽然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可大抵是冥冥中自有指引,许赫很快就凭着自己的直觉找到了许将军的衣冠冢。 衣冠冢,只是一座孤零零的衣冠冢,什么都没给他留下,可是,偏偏就连这样的最后一面也不肯让他见到。 跪在冢前,许赫低着头,不愿再多看那墓碑上的字痕一眼,他不信,他不信他的阿爹真的已经死了。 他不信! 就在这时,皇陵里平日驻守的一队士兵已经前来,他也不逃,仍然跪在那里。 可是这些士兵却是些不分青红皂白的,只当许赫是擅闯皇陵的窃贼,哪怕,他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有两个士兵上前来,一人一边钳住了许赫,想要将他从冢前拉走,可是半天却是拉不动,其中一个士兵耐不住性子,直接一拳便结结实实地打在了许赫的面颊上。 “唔……”许赫感到一阵面痛连带着齿痛,这一拳力道不小,让他倒在了地上,还没等他起来时,两个士兵直接又是向着他的背上和头一连招呼了几脚。登时,他变得灰头土脸,就连束好的头发也披散开来。 “呦!我知道了,你是许将军和北疆女子生的那个杂种!果然是一点都不像我玄国人!” “哼!什么许将军?!根本就是废物一个!玄国战神?!不是英雄,就是个狗熊!” “死了那么多兄弟,就因为他对北疆人一而再再而三的留手,皇上顾念旧功,还让他的衣冠冢在此陪葬,真是天大的恩典!” “就是,他连块死人骨头都没剩下,活该!!!” 一队士兵团团围上来,你一脚,我一拳,夹杂着不堪的奚落污蔑。恶毒的如同刀子似的,在许赫心上剜去一刀又一刀。终于,许赫是再也无法忍耐。 一个鲤鱼打挺,许赫翻身而立,虽然手无寸兵,可对付起来这些闲散杂碎却是不在话下。平地一记扫堂腿,周围的士兵纷纷倒地。接着,他又抢过一个士兵手里的白蜡枪,威威生风,不过几下,这一队士兵就被他都打得站不起来了。 “咣!”许赫扫视了一圈,突然眼神茫茫然地将手里的白蜡枪丢掷在了地上。下一刻,许赫蹲下了身子,揪起了一个士兵的衣矜,问道:“银虬呢?!我爹的银虬呢!” 许赫不知道的是,许将军的银虬和他的遗骨一样失了踪迹。而且,那衣冠冢里所葬的,也不过是一副临时找来的普通盔甲。 被问士兵又哪里知道,于是许赫将他丢下。接下来,他疯魔了,梗着脖子,一遍又一遍,一声盖过一声地不停问着地上的士兵。 “银虬呢?!我爹的银虬去哪里了?!!说啊!!!” 宛如剜心刺骨的毒咒,许赫每问一句,他的眼睛便更红上一分,两只眼睛,像极了林中的那只巨狼,凶狠,却是为了掩藏心底的悲痛欲绝。 这样疯魔的举止,持续了很久,直到谢瑾和刘时求得了太子手令和被许赫丢弃在地的圣旨而来。 看准时机,谢瑾稳而利落的一记手刀打在了许赫的颈上,让他陷入了昏睡。 那些士兵虽想借着皇陵的由头来计较,可刘时也当即一手太子手令,一手圣旨,安然自若地出言顶了回去。 “于公,许将军忠勇报国,其子许赫是皇上亲封的元成侯,于私,许赫身为人子,前来拜祭亡父,又有什么不对?!” 是夜,待许赫清醒时,他已身在康王府内,屋内黑漆漆的,可借着窗外皎白的月光,他看到自己枕边有一个包袱。 包袱不大,却是沉甸甸的,打开来,是一个铁制的罐子,皎皎月光下,许赫用指尖触在了这铁罐上的狼头图腾上,这图腾,他幼时居住在北疆时见过许多次。 “是你阿爹的一半骨灰,至于另一半,我留在北疆那边陪你阿娘了。” 窗外,有个女人的声音传来,许赫认出来,她是他冬狩时带来轩辕珷和轩辕琲的那个女冠。 “多谢。” 许赫紧紧抱着铁罐,在榻上向着女冠的声音的方向深深一稽,红了许久的眼睛终是洩下一滴莹珠,无声滴落。 ------------ 第四十一章 紫萝 许赫擅闯皇陵,又是大打出手,虽说是没有伤及人命,而后来赶来的刘时和谢瑾又有圣旨和太子手令在手,一番说辞是没让事情闹大,但终究许赫是有错在先,不施以惩戒,于法一途,终难说的过去。 是以,在轩辕珷再三求情之下,皇帝下了旨意,元成侯许赫藐视王法,扰乱皇陵,其罪当刖,念其孝义,笞二百,禁于太傅府,无赦不得出。 “喳喳喳!喳喳喳!啾啾啾!” 太傅府内,东院中央,一个穿了一身和院里紫萝一般颜色长衫罗裙的姑娘正掂着脚,看着屋檐上的鸟雀,嘴撮起来,不时地学着鸟叫,逗弄着。这姑娘不是旁人,正是上回谢瑾躲进柴房里也避不开的叫他一声“瑾哥儿”那个姑娘――玉姐。 玉姐长了一双略狭长的桃花眼,眼尾微弯。眼下,她手里拿着一条满叶树枝,朝着檐上的鸟雀不住地晃着,她玩得蛮开心,笑意盈盈,她那天真可爱的两颗黑黑的瞳子尽藏在了她此刻弯成了两弯月牙儿似的双目下。 不过,许是因为她一直在这样学着鸟叫,时候有些长了,扰得屋子里的人皱起了眉头,不等片刻,只听得谢瑾从屋里朝着玉姐喊着,“玉姐,好玉姐!阿娘唤你过去吃果子呢!快去,快去!” 玉姐也是好哄骗,闻言便丢了手里的树枝,风风火火地跑去了隔院。 这边,谢瑾哄走了玉姐。他在屋里的宽榻上翻了个身,趴着,手里头还拿着几条竹篾编着手里的东西,形状已有了个大概的模样,若是糊好了那粉嫩色的绢纱在上头,再多缀些涂了磷粉的木珠在中心,便是邺城街头巷里那些个八、九岁的女孩子们最爱不释手的莲花灯。只不过,谢瑾手里头的这个,可是在别处买不到的。 毕竟,为那当初一句谎话,他谢瑾可是跑去找了一位老师傅专门学了两三个月的手艺。 一边手里头编着灯身,谢瑾一边将眼睛瞟向了身边的许赫。他同样是和自己一样趴在这榻上。不过,他是不得已而为之,笞刑二百可不是闹着玩的,没要了他的命已很好,少说他也要近三个月行动不便。 不同于谢瑾,许赫正在练字。右手,拿着一支特制用铅铸成的笔,从一旁的砚台里蘸了些许墨汁,又是缓缓移到了面前纸张的上方。笔尖落下,却是没像预想中的那样游走在纸上。 自被那曾经追杀轩辕珷和轩辕琲的杀手头目用“鹰爪”穿透了他两边的琵琶骨,许赫的手就留下了手抖的毛病。练武时还好,只是在做像写字这样细致动作时,他的手却是止不住地发颤。 许赫拼命想要扼制住那不停抖着,拿着铅制毛笔的右手,他甚至是用上了自己的左手去紧紧抓着自己右手的手腕,去一笔一笔继续写下去,这般折腾,已是让他额上蔓生出了细密林布的点点汗珠。可是,他笔下的字,仍然好像虫子一样,在纸上胡乱地扭来扭去。其间,还有不少笔画落处,因为颤颤巍巍,墨直接晕染开来,直到最后,许赫也到底是没写出来一篇勉强看得过去的字来。 谢瑾叹了口气,停了手里的活计,打算替许赫重新换过一张纸。不料,他刚拿了许赫的字纸在手里,右耳便感到一阵剧痛。 这熟悉的感觉,这熟悉的力道,这熟悉手法,不是他美若天仙,温柔似水的好阿娘又会是谁呢? “哎呦!!!疼!疼疼疼!阿娘,我的耳朵要掉了!” 一边叫嚷着,谢瑾迫于拧着他耳朵的谢夫人的威压,他整个人都顺着耳朵被牵扯的方向挪了过去,乖乖地下了榻,又是乖乖地被谢夫人扯着来到了院子里。 “好小子,一天天就知道欺负人,你是不是刚才又欺负玉姐了,嗯?!” 谢夫人质问着,一手叉腰,一手却还不依不饶地拧着谢瑾的耳朵。要说这谢瑾可是邺城里数一数二的纨绔公子,天不怕地不怕,都敢在宫里上树捉鸟,下湖摸鱼。可是他偏偏最怕的就是他娘亲谢夫人来拧他的耳朵,这一点,不得不说,也随了谢太傅。 “没有,没有,阿娘,我这不是在给玉姐做花灯呢!没做好怎么能让她看见!”谢瑾笑了笑,两手小心翼翼地攀上了谢夫人还拧着他耳朵的那只手,又是小心翼翼地将那只手放了下来。 听到这话,谢夫人向着屋内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坐在廊下一方案上吃着糕饼的玉姐。这才又回过身来,右手伸出食指,狠狠地在谢瑾的额头上戳了戳,眼中满是对自家亲儿子披散在肩上,没有束起来的长发分外嫌弃。 “把头发束好!束好了就过去吃紫萝饼,哦,对了,有客人来了,还不快去!!!” 谢夫人说着,又是偏过身,向着远处东院门那边站了好久的刘时等人笑了笑,全然不是刚才教训谢瑾的那副模样。 “呦!康王殿下也来了,我这里准备不周,且待我去厨房吩咐一声。” “哪里哪里,是我家王爷叨扰了。” 谢夫人向着刘时身后的轩辕琲作了个浅稽,便退了出去,走向了别院。 这边谢夫人刚走,谢瑾就飞似地冲到了刘时等人面前,一脸愤懑,开始指手画脚。 “你,你,还有你,明明都来了,也不拦着我娘,非要她拧着我耳朵,一个个纯心看我出丑是不是!”谢瑾又跳又叫,刘时和轩辕琲面面相觑,只顾着掩嘴直乐。 而二人身后的一同前来的王小良却是手里按着药箱,躬了身子,从二人身后探出头来,两眼只盯着许赫所在的屋子的方向看去,但他所注意的却是那个还在廊下一口一口吃紫萝饼吃得正香甜的玉姐。 王小良的这探头探脑的动作,自然是被谢瑾察觉,仿佛有些忌讳似的,谢瑾向左跨了一大步,刚刚好阻隔在了这视线中间。 “先生今日可是为了来探望元成侯的伤势?阿赫他就在里间,请吧。” 一改张狂失态的失礼模样,谢瑾不由分说地扯了王小良的袖子,直接将他拽进了里间,一边催促着,一边又不忘回过头来和刘时交换了个眼色。 默契非常,这边刘时便带了轩辕琲去了廊下一同坐下,他坐在离门口最近的那一边的席上,正好将王小良唯一能瞥见玉姐的一角也给挡了个严实。 玉姐见来了客人,倒也是落落大方,虽说是自己嘴里还鼓鼓囊囊地塞满了还没嚼咽的紫萝饼,她也连忙将放着紫萝饼的盘子客客气气地向着刘时和轩辕琲一推,又是一手一个捡了一块出来,分别举到了两人面前。 “姨姨做的紫萝饼,好吃!”刘时点了点头,和轩辕琲一同接过,拿在了手里。刘时两手掰开,凑到鼻子下闻了闻,有一股淡淡的牛乳香味,于是,不等说出来,就连忙将一边轩辕琲张嘴就要送进嘴里的那块紫萝饼夺了下来。 轩辕琲悻悻地看了刘时一眼,也知道这紫萝饼她是吃不得了。 而这边,谢夫人又是亲自端来了另外的点心和紫萝饼。“听闻康王殿下吃不得牛乳和杏仁,我又另做了些,也不知味道好不好?康王殿下不妨尝尝?” 说着,便捡出一块紫萝饼来,递到了轩辕琲的面前。轩辕琲看了一眼紫萝饼,又是抬头看了一眼刘时,见刘时点点头,便也放开,毫不客气地道了声谢,张嘴便咬,直接是将糕饼从谢夫人手里这般“咬”走。 “哈,康王殿下真是不拘小节。”谢夫人掩嘴一笑,倒让刘时分外的不好意思。轩辕琲此举,就像是在王府里受了亏待一样。 坐了有一会儿,刘时因着记挂许赫,他便进了里间,只留下轩辕琲。 话说回来,谢夫人做的紫萝饼确是一绝。面里头混了紫萝汁,内馅则是加了紫萝花瓣的芋泥,糕饼的外皮刷了一层又一层的酥油蛋液,撒了一层胡麻,也不知道谢夫人是最后怎么蒸煮的,总之,这紫萝饼外酥里软,入口绵香,既不油腻,还带着些许紫萝的天然香气。轩辕琲和玉姐两人,相对而坐,是吃了一块又一块。 谢夫人看自己的厨艺有人懂得欣赏,自然也是满脸笑意地坐在那里左看右看着这一大一小吃着糕饼。 “哎呦呦,你看看,康王殿下,都是个大孩子了,现在将自己弄得像只小花猫似的,还有你,玉姐……” 谢夫人笑意吟吟地看着玉姐和轩辕琲,见着两人吃了一脸的糕饼屑,便一手一个,用指头一边一个替两人揩了下嘴角,一边还不忘打趣着。 虽是不常来太傅府作客,但轩辕琲却是和谢夫人十分亲厚,见谢夫人打趣她,她也笑嘻嘻地回了嘴。 “我今年才七岁,聿先生说没过生辰,我不能算八岁!” 而这边,一旁的玉姐也扬起了下巴,顶着嘴角的糕屑,有样学样。“姨姨,我今年才九岁!” 谢夫人一听,脸上原本慈爱的笑容凝结了一下,她缓缓抬起手掌,轻轻地抚着玉姐的头顶,眼中,怜悯,心疼,可惜,万般复杂。半晌,谢夫人叹了口气,将玉姐揽在了怀里。 “好好好,我们玉姐今年九岁。” 轩辕琲看着眼前的一幕,大概也是知晓了玉姐有些痴傻,便拿了几块紫萝饼,说是要带去给许赫尝尝,便也转身进了屋子。 可巧,王小良给许赫的伤口换过了药,出来,向着谢夫人作了一稽便落了座。 “先生,元成侯的伤势如何了?” 谢夫人哄着玉姐,一边又亲自为王小良斟了一盏茶。 王小良连连道谢,如实以告,说着许赫所受不过是严重了些的皮外伤,虽是青紫,到底是没大伤筋骨,没什么大碍。 谢夫人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既而又将盛放着糕饼的盘子向王小良面前推了推。然而,还没等她说,王小良便是开口称赞。 “谢夫人好手艺,会做这种紫萝饼的可不多。” 谢夫人闻言倒也一喜,又是斟了一盏茶,不过,却是为了给玉姐解渴,她一连吃了几块紫萝饼,难免有些口干。 “先生看着有些面善,不知我们之前可是曾在哪里见过?” 不知怎地,谢夫人就问了这么一句,王小良抿了口茶水,连忙回了过去。“我自小随着父亲在北郊居住,经常有去近畿大营看诊,甚少入城,想来夫人是认错了。” “哦,是吗?哎呀,像我这样上了年纪,可不是有看走了眼的时候?诶,先生可有娶妻,可有婚约?” 突如其来的一问,王小良险些将口中的茶水喷出来。 “嘻嘻嘻!”一旁的玉姐见状,忍不住笑出了声,一双桃花眼又再弯成了一对月牙儿挂在了那柳叶眉峰下。 其实,谢夫人也并非是无意一问,她注意到,自王小良落了座,眼光或多或少,总是离玉姐不远。 谢夫人看了看玉姐痴痴笑着的模样,惋惜似的又是再长长叹了口气。 “让先生见笑了,玉姐她……唤我一声‘姨姨’。这孩子的父母在她幼时横遭意外去世,只留她一人,可惜大病一场又是伤了神智……哎呀,茶水没了,我再去煮些来,烦请先生在此等候了。” 谢夫人说着,便提了茶壶顺着偏门走了出去。 这时,王小良仿佛抓住了时机,他谨慎地看了看里间那几人,还在聊着,一时半刻不像是会出来,眼下谢夫人也走了,院子里,除了几个侍女,也只有他和玉姐。 “啾啾啾!喳喳喳!”嘴撮成哨子,发出了以假乱真的鸟叫声,而两手的大拇指勾在一起,手掌好似鸟翼地扇动,明媚阳光下,那青砖上王小良的手影,顿时就吸引了玉姐的目光。 仿佛追逐玩闹似的,玉姐被王小良竟是悄悄带离了东院,很快,他寻着了一处隐蔽的拐角,地上的手影也消失了。 不由分说,王小良急切地将玉姐的右臂的衣袖挽起,直到手肘,一颗天然的好似一朵紫萝的朱砂痣正长在那里。 “紫萝,我就知道你没死!好紫萝!我是你兄长!我是你兄长……” 王小良登时泣不成声,玉姐却是一脸懵懵懂懂,只是抬起一只手,替王小良揩去了眼泪。 只是,王小良不知道,不远处,恰好就是太傅府的书房,可巧,谢太傅正站在窗前看见了这一幕。 谢太傅的面前还有一方摊开的纸轴,上面满是被勾了一道红痕的人名。只是纸轴的左下角,仍然还有两个人名是没有沾染一点这血似的红痕。 好似是窥见了这一幕后犹豫了许久,谢太傅终是提起了手中的笔,在其中一个人名上勾过了那道本该是在七年前就应勾上的朱砂敕痕。 “前太医玉氏之女玉紫萝,殁。” ------------ 第四十二章 生死同命 “瞧一瞧,看一看喽!新鲜出炉的芙蓉酥,香喷喷的芝麻糕!玉蝉果一百包,卖完即止!” 早早在七月半的前几天,邺城的大街小巷就已经热闹非常,街道两旁挤满了各种各样的摊子,就连那有名的享颐斋门前排着的人也是比平时多了几倍,长长的一条龙,从门口一直是几乎排到了北门那边。 摊子上,有卖珠花的,有卖茶汤的,有卖乳饼的,不过,到底是因着日子要到了七月半,所以还属卖各式冥器,香烛祭品和花灯的摊子最多。 许是因为中元将近,皇帝也发了慈悲心肠,念着是地官赦罪的时节,七月十四的清晨便命人拟了旨意,免了许赫的禁足,过了中元便依旧入宫做他的太子伴读。 到了中元节那日,天还未明,许赫便醒了。虽然受了笞刑而留下的伤还没尽好,但到底也是能一瘸一拐地勉强行走,故而许赫坚持再三说要出门,谢夫人这才同意放他和谢瑾一人拿了一个包袱出了门去。 知道自己现在几乎是邺城上下男女老少人见人厌的身份,许赫特地将头发束得好好的,又寻来些褐石铅粉,将自己因有一半北疆人的血而显然要比常人白上了许多的脸给涂抹得暗了些,再加上谢瑾在他眼角周围添上的那几笔,如若不细看,他现在的样貌和其他人没什么差异,无非,只是生得比寻常儿郎要俊俏些。 谢瑾和许赫两人一出了太傅府的后门,没走多远,便看见有人手里提了好些香烛祭品站在巷口,一身烟色长衫不改,熹微晨光下,这身影竟显得尤为瘦薄,等走近了,二人才注意到这烟衫上有点点清露,看样子刘时是等两人等了好久。 “你身子不好,东西托人送来便是了,又是何苦陪我受这露寒?” 许赫摇了摇头,想要从刘时手里接过那些香烛,可刘时偏偏躲开了,将它们一并是给了谢瑾。 “好友,能者多劳了。”双手奉陪了个浅稽,刘时笑了笑,却又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而谢瑾也没在意,一手将原先狭长的包袱担在肩上,一手又提了那些香烛,直接是大步流星地向着前方走去,许赫和刘时也连忙跟上。 约莫着到了鸡鸣时分,三人身影再现,却是在灵奉寺的后山的一处小佛堂内。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许施主还请节哀。”净生大师看着许赫跪在那铸着一颗狼头的铁罐前,不知如何劝说,半晌,也只有这么一句。 很多年前,那个玄国战神也曾这般跪在一个同样的铁罐前。铁罐里,是他的发妻。他在离开邺城前,带走了那个它,自己却也以同样的方式被带了回来。 净生大师不再多言语,转着手里的佛珠转身离开了,只留下许赫,刘时和谢瑾。 接过了谢瑾手里的那个狭长的包袱,许赫没再打开看最后一眼,便决然地将它轻手轻脚地放进了佛龛下的一处深坑,覆土,盖好。 点了祭烛,贡好了香火和各式祭品,许赫这才又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拿出了他贴身带来的一篇字纸。 写了百次,千次,字迹虽然还是不工整,但这一篇却是他写过的最用心的一篇字。 借着祭烛上豆大的火苗,许赫将字纸的一角燎了,任它一点点化在这佛龛前,到最后,只剩得余灰,一吹而散。 “阿爹……你总说赫儿日日只管舞刀弄枪,从来都不肯好好坐下来读书。赫儿……唔……”哽咽着,许赫拼命眨了眨眼,双目通红,可他终究没让那滴晶莹滑落而下。 是啊,他从未好好写过一篇课业,如今,他第一次认真写了,写的却是给亡父的祭文。 “算了,凡人活一世,不过百年,本就如流火一般短暂,我等兄弟三人从蓬莱入世,虽是为人,却万不可忘了初心,仙道一途,本就无情啊……” 一只手,轻轻拍打在了许赫的肩头,刘时的这一席话,总算是让许赫从浑浑噩噩中清醒了些。 “仙道无情,可是大哥,我的心为何还是这般痛,原来……做人,生离死别,竟是这般痛苦。我终于明白你为何当初宁愿是以仙魂降生成一个街头的弃儿,也不愿像我和二哥那样分别投一个凡胎。早知是这样的心痛如绞,我宁愿从未拥有过。” 许赫说着,谢瑾不禁想起了久远的事。那时,他们还只不过是蓬莱境的三只神鸟,为了一个人的承诺,他们甘愿入世作陪。 “大鵹!大鵹!我和青鸟刚刚选好了人家,一个投身去当太傅的儿子,一个去当大将军的儿子,你呢?!你要去哪户人家?” “我……哈,我打算直接用仙魂化成一个婴儿,至于去谁家,自有机缘……” 为着一个承诺,他们舍了仙体,仙魂入世,原先一身的修为,也只够他们勉强化成数个时辰的仙鹤。 “我们走吧……”跪了许久,许赫终是站起,低声说了这么一句,便再也不回头的离开了灵奉寺。 翌日,许赫再次入了宫,时隔多日,又再次见到了轩辕珷,这久违的第一面,不是在东宫,却是在无涯阁的烈兵堂。 踏入堂内,许赫第一眼便看见了背对着他,等了他许久的轩辕珷。少见的,轩辕珷竟是换了一身素色的绣了白蟒的太子武服。 “许赫,怎么不见你平日不离身的小银虬?” 轩辕珷稍稍偏移了头,狼顾而视,他左眼中的那方同样穿了一身素白便袍的身影的肩头,少了那银闪闪的枪尖。 低敛了眼角,仿佛想当作没看见轩辕珷从一旁摆放着各式兵器的架子上取下一杆白蜡枪的动作。 “身为人子,不能尽孝,臣将它替了自己,去陪亡父了。” “刹!”破风一掷,许赫下意识地出手,连忙将轩辕珷掷来的长枪接在了手里。 这时,轩辕珷也转了过来,不偏不倚,直对着他。“父罪子赎,吾就站在这里。” 听了这样一句,许赫不知是悲从中来还是旧疾又发。握紧着枪身的两只手,竟是不住地发颤,到最后,连枪也拿不稳,丢在了地上。 躬身下拜,稽首再三。一如当日许赫闯入艳渊台规劝几乎犯下杀君弑父这等弥天大错的轩辕珷的模样。 “臣……不能,也不会出手。” 然而,这一次,轩辕珷却没有再听他一言。 “锵!”轩辕珷几步上前,只一脚就勾起了地上的白蜡枪,自己拿在了手里。不由分说的一击,直接是用枪身向着许赫飞扫而去。 身随意动,许赫看准了方向,起身一个后翻,借了枪身,远远闪开了。 “还手!你为什不还手!!吾要你还手!!!” 怒火莫名,轩辕珷提枪直对,枪头直冲许赫面门而去,不料,许赫却是因地制宜,身形快了一步,头险险偏开了三分,又用臂膀一夹,借着轩辕珷这股向前猛刺的力道,竟是让枪头卡在了假山的石壁缝中。 轩辕珷见状,便又立刻舍了枪,从靴筒里掏出了随身带着的匕首,抬手便对准了许赫,手上却是没用多少力气,这样,许赫就能很容易夺下刀来了吧? 然而,下一刻,血染绢素,红了的,却是许赫的衣袖。而那把匕首的尖端,被许赫牢牢用右手攥在了手心里。 “臣……永远忠于殿下,忠于玄国。” “铿锵!”是匕首落地的金属脆响,匕首的主人却是扭头离开了。 他是一边笑着一边离开的,非是真切的笑容,而是无可奈何的哀凉。左面作喜,右面作悲,仿佛勘透了所谓社稷,所谓君臣,却也只能任人头破血流地为这冰冷的皇权作奠,到最后,只余一抔黄土。 是夜更漏将阑,同往日一般静谧无二的东宫一隅,王小良却被人蒙了头从太医署中被人带了过来。 覆面被摘下时,他原以为再见到的还是那个大腹便便的丹公公,可是,如今在他眼前坐着的,却是拿了一卷纸轴在仔细览阅的轩辕珷。 按照礼数跪下,王小良还没想明白为何他一个小小刚被提了做医官的人会被太子亲自命人带过来,轩辕珷却先念起了手里的那份宗卷。 “前太医玉氏,出于南疆,随军入邺,为先帝所信,世代奉职太医署。因察帝之隐疾无救,为帝所忌,暗戮满门。” 轩辕珷念到这里,停了下来,两眼在满是勾了朱砂敕痕的一干人名中流转许久,最后停留在了左下角的那抹鲜红色上,这一道痕迹不似那些陈年的暗淡无光,分明是近日才勾上的。 轩辕珷的越过纸轴,左眼瞥了一下还跪在那里的王小良,镇定自若,和当日在未央殿上畏头怯尾的那个小府医真是判若两人。 “王,小,良。小良为恨,点挪于王即为玉,或为主。吾很想知道,你究竟是恨自己是玉家人,还是恨屠了你玉家满门的主人?” 半晌,跪在下首的王小良仍是默不作声,仿佛他根本就没长舌头。 轩辕珷笑了笑,将手里的卷宗放在了案上,挪步俯身到了王小良的耳边,“谢太傅府里,那个叫‘玉紫萝’的姑娘可是你的妹妹?” “太子殿下,放过她……她已经失了神智,她什么都不知道。” 这话,被王小良咬紧了牙关道出,要他的命可以,但是紫萝,绝对不行。 “好,很好……” 过了片刻,王小良又是被人蒙面送出了东宫,安然无恙。除了他和轩辕珷,恐怕谁也不会知道,今夜他们是达成了怎样的一个交易。 案上有一个竹筒,它曾经的主人是玉家历代的族长,包括刚刚将它交出来的王小良。但是,现在它的主人是轩辕珷。 竹筒上封着的辰砂玉封被轩辕珷取了下来,很快,那不见天日的东西自己就游走而出。漆黑如夜,周身覆着一层好似蛇鳞却是小得多的鳞片,不知是该说它更像虫子还是更像蛇。 “同命蛊,是吗?生死同命,呵……”轩辕珷喃喃着,毫不犹豫地拿起一把匕首,紧紧攥在自己的右手掌心里,直到丝丝暗红色的血,顺着他的掌纹蜿蜒而下。 一滴,一滴,再一滴,流出的血都被轩辕珷滴在了那蛊虫的面前。而那蛊虫也不客气,似蛇一样的三角的脑袋,很快探了上来,所有的血都被它尽数吮吸了干净。 饮饱了血的蛊虫很快就起了异变,它在案上来回翻滚,仿佛像是有些疼的死去活来的模样,轩辕珷皱了皱眉头,双眼一刻也不肯挪开。 在他的亲眼目睹下,翻滚不停的蛊虫的身子断裂了开,成了一长一短的两截。但很快这一头一尾的两截又自己再生了其余的部分,成了一大一小两条蛊虫。 又是滴足了血,轩辕珷将这一大一小两条蛊虫再度引回了竹筒中。 “父皇,吾身上这一半满是罪业的血,今日便都奉还给你。” ------------ 第四十三章 山河动 又是一年飞雪玉花,不知怎地,天启六年冬,邺城里竟是下起了少见的大雪,要说见过,也只在先太子妃苏毗伽若去世那一年有过这般的雪虐风饕。 这样的天气,家家闭户,街上见不到一个行人,就连平日里最是喜欢逃了课在邺城大街小巷到处乱跑的轩辕琲近日来也乖乖待在她的康王府里,哪儿都不见她去。 不过,说起来,要是因为这天气,她也不至于是天天待在府里头哪儿都去不了。真正的缘由,是她几个月前为了摘御花园里果树上只先熟了一颗的果子送去给轩辕珷当生辰礼,自己却一个不小心从树上跌下来,所幸的是,只摔断了一条腿,别处都没什么大碍。 可她很郁闷,郁闷的是摔断了腿的她只能成日里待在王府,郁闷的是轩辕珷居然来看她都不看一眼,只是从宫里派了王小良来府上照顾。 “好了,康王殿下,来,喝药了。” 王小良小心翼翼地端了一碗药,很是耐心地说着,这是他今日煎的第三副汤药,但于轩辕琲来说,却永远是第一碗,她没入口的第一碗。 “我都说了我不喝!”满脸愤怒,轩辕琲顺手便将身下一直倚靠着的一个软枕向王小良丢了过去。 早走提防,王小良一个侧身便将这枕头躲了过去,毕竟,手里的这碗汤药要是再洒了,他今日可就没有能换的衣物了。 “康王殿下,出伯和刘时他们走前吩咐再三,一定要乖乖喝药才是,我加了许多甘草,真的一点都不苦。” 违心之言,王小良脸不红心不跳,说的十分坦诚,可轩辕琲绝不吃他这一套。 “哼!我看你就是看出伯和阿时陪了绯姐姐他们去灵奉寺,雁姨现在又在云鸠院那边过不来,所以才欺负我!” 轩辕琲说着,吐了吐舌头,将头扭到了一边,躲了起来。 王小良见状,便黑沉下了脸,一步迈上前来,坐在了榻上,趁着轩辕琲一个不注意,一手探来,捏住了她的鼻子。轩辕琲立刻张了口,老老实实地被王小良灌了一大口的汤药,但她没有咽下,只是含在嘴里,两腮鼓鼓的,像只松鼠。 “哈哈,我就知道,这招百试百灵!”王小良沾沾自喜,仰头便笑,可也正是在他这般得意忘形的时候,轩辕琲将嘴里的药尽数喷了出来,喷了他满满一脸。 登时,王小良便宛若一尊石像愣在了那里,但他的两个眸子还是精亮的,里头的那方倒过来的影子,正在吐舌头对他做着鬼脸。 自己怎么就摊上这么个死孩子?! “轩辕琲!!!你今年都十一岁了!怎么还是这么个死孩子!!!” 忍无可忍,王小良终于忍不住咆哮出声,轩辕琲不以为意,两手叉在胸前,下嘴唇一撇,翻了过来,头也转到了一边,要她乖乖喝药,想得倒美! 然而,王小良对此还有最后一招杀手锏,他翘起了二郎腿,晃着,一边手里拿着药碗在轩辕琲的面前不住地晃来晃去,药竟没见洒。 “哎呦呦,到底是小丫头,要你喝药比登天还难……呜嗯……呜呜!” 话没说完,王小良就被轩辕琲冷不防地给捂上了嘴,他手里的那碗药也被轩辕琲一手夺下,“咕咚咕咚”几下的功夫就被饮了个干净。 轩辕琲还给正在她手底下挣扎的王小良特地看了看碗底,这才低声,贴近了王小良的耳朵,“叫什么叫!说那么大声!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是女儿身吗?!你要敢说出去,我第一个就先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王小良连忙点了点头,待轩辕琲好容易松了手,便像一条被钓上来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下手真狠,就算是一般大的男孩子也不见得有她这般大的力气,真是聿清临教出来的得意门生! 王小良心里想着,刚才的一时气急也稍稍缓了过来,看了一眼还瞪着他的轩辕琲,他摆了摆手,“不说不说,你见我有哪回是真的说出去过?不过……不过你可别忘了你可是和绯公主有婚约的,成人便要完礼,到时你又要如何?” 一语正中心头烦恼,轩辕琲顿时感到一个头有两个大。闻言即倒,轩辕琲整个人摊成了一个“大”字。 虽然尚有五年,可是就算再有十年,她和刘出等人也终要想出个办法来,毕竟,她这可是撒了个弥天大谎。 “明明娶绯姐姐的人,该是阿兄才对……莫不是因为这件事,阿兄从那时起便开始疏远我?” 轩辕琲想着,心绪不宁,思绪万千,她也不知道她要如何做才好,可惜,这种事,不会有人能帮得了她。 大抵是因此突然想到了公仪绯,近日也是和她现在一般忧心忡忡的模样,她是一时的,公仪绯却是整日整日的如此。 “此去灵奉寺上香,若能见了皇伯父,也不知皇伯父肯不肯应允绯姐姐回汉国一些时日,唉……” 轩辕琲叹了一口气,她说这句出来时是无心的,可一旁听着的王小良却是有心。 虽然,这三年来,他也一直是在太医署当个小小的医官,可有那么些消息,他也是能从旁人的闲谈中听到,别人只当他在一心一意碾药,谁会想到那些不该传出来的,都被他听进去了耳朵? 比如说,近年来皇上的身子是一日不比一日,被狼妖伤了心肺,痰瘀互结,心气虚疲。这一个月来更是辗转反侧,时常感到胸口闷痛,夜里头常常是就这样醒来,非要坐起来才好。 比如说,早在一年前听说汉国便派了使臣来,说要接公仪绯回宫,举行笄礼。公仪绯也是最近托人带了书信请求暂回汉国,可是无论是哪一边,这皇帝都未曾应承。 早前便听闻汉国国君身子也是素来不大好,如今膝下也只有一位皇后所出的小公主。突然这么急着寻公仪绯回去,着实令人生疑。 况且,身为公仪绯的救命恩人,王小良自是清楚,根本没有所谓的笄礼,公仪绯是男儿身! 这紧要的关头,王小良不由得又想起来当年轩辕珷以玉紫萝为要挟,从他手里讨要走了的同命蛊,他大概知晓了轩辕珷的所做所为。 与此同时,灵奉寺大雄宝殿内,只见药师琉璃光佛尊像的两侧,各立了两道明黄色的长经幡和两个高高的,重重叠叠摆满了五层佛灯的灯架。 经幡上星星点点满是墨痕,非是被故意泼洒在上的污渍,而是皇帝亲手所书的名录,为的是向眼前这妙严慈悲的法相祈求来安康吉祥。恐怕谁也不会想到,堂堂一国之君,写在自己续命长幡上的字迹居然这般不堪。 轩辕珷点了一束香,恭敬地向着眼前的佛像拜了一拜,便将手中的香贡在了那方香炉中央。 上完了香,轩辕珷又是亲自为那还尚明晃晃,耀得人眼痛的五层灯架上的佛灯添了些灯油。 做这些事时,皇帝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一张斜椅上躺着。他的胸口起伏得很快,喉咙里也像是有什么东西似的,不上不下,直堵得他难过,重重咳着,皇帝一边慢吞吞地起了身,不得已的端坐在那里,也只有这样才舒服些。 “想不到净生和尚也是无能为力,他如今重病在榻,看来也只能是朕亲自来此了,珷儿,还好有你在,咳咳咳……” 空荡荡的大雄宝殿,皇帝的咳嗽声,起了回音,倒愈发衬得这殿内的空寂。 而这时轩辕珷走到了殿内一扇还未关紧的窗前,在双手搭到了窗上镂刻的“卍”字窗格这一刻,他好似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殿外肆虐的风雪,风啸如雷。 “父皇,儿臣好久都未在邺城见过这般风雪了,还记得上一次,是阿娘去世那年,上上一次,是皇叔去世那年……” 昔日的深重罪孽,突而被轩辕珷有意无意地在神佛法相前提起,直慌得皇帝一阵胸闷,他想要大声呵斥一句“逆子”,却是突然被喉咙里那口痰又堵得上气不接下气。 “父皇,你知道吗?阿娘和皇叔最喜欢带着吾来这灵奉寺的后山看星星,那时吾人还小,常常嘴里嚷着要把天上的那一颗颗的星星摘下来,再叫人做成最美的珠钗,戴在阿娘的头上……” 愈是不想让轩辕珷再提起那两个他最忌讳人,轩辕珷却愈是要提。皇帝怒上眉关,心口也突而痛得发紧,那感觉仿佛是有一只蜈蚣在他的心上爬来爬去,时不时还要咬上一口。 “唔……咳咳……这同命蛊的滋味果然不好受。”毫无征兆却又分外熟悉的心悸与疼痛,猛地让轩辕珷的身子一沉,他当即一个不稳,跪倒在地,不过很快他又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 当年,他用自己的血喂给了同命蛊,当场生出的子蛊在后来便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了面前仇人的丹药中,种给了他。他要他从此日日病瘰缠身,夜夜不得安宁。 种了子蛊尚且如此,自然,同时给自己种了母蛊的他所遭受的折磨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这些年你的手上沾了多少鲜血,怎么还敢祈求安康?” 轩辕珷说着,左眼中,皇帝的倒影看上去是被气得发抖,两眼暴突,就连颈上,也有肉眼可见的一条涨得青紫的经脉。 “你夺人所爱,血屠苏毗。还有皇婶婶,琲儿的母妃!若不是你当年攻破了长魏,又将她的父亲长魏之君和太子,诸王枭首于城门,辱乱众妃,她又怎么会血崩难产而死?!” 一桩桩的恶,一件件的孽,悉数被轩辕珷一字一句道出,眼前的帝王说不得,他偏要说个痛快! “呼呼呼……逆……逆子!”挣扎着,心口却是越来越痛,皇帝也是大口大口喘着,下一刻,他便从斜椅上摔了下来,扑倒在地。可悲的是,他连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心痛如绞,不单单只是这皇帝一人,轩辕珷也是一样,只不过他还有能随意走动的气力。 “只是为了这皇权,你便都将他们变成了一抔黄土,尸骸垒顶,高高在上的你,可有过一刻内疚?!!” 轩辕珷走上前,蹲下了身子,他说这话时,声音已经开始发颤,他知道母蛊正贪饮着他的心头血,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而此刻殿外,公仪绯和刘时被丹公公引领着过来了,刘出则是实在记挂着府里早先回去。公仪绯和刘时决定,就在这殿外等候皇帝和轩辕珷。 “哈,绯公主,想不到这年岁过得也真是快,眼看着你都到了行笄礼的年纪了。老奴且先退下去备好马车。”丹公公无意调笑着了一句,便欠身向后走了去。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公仪绯和刘时都听到了从殿里传来皇帝的一声惨叫。 二人不敢轻举妄动,刘时见有一扇半开的窗,他便扯了公仪绯小心翼翼地前去先看个究竟。 殊不知,正是这多看的一眼,让他们有朝一日会身陷囹圄。 殿内中央,轩辕珷手里正握着一支匕首,他毫不犹豫地在皇帝的身上又捅下了一刀。刚才捅的是皇帝的腹部,这次,却是瞄准了心脏下手。 口吐朱红,皇帝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左手死死抓住了轩辕珷的衣矜,他紧紧盯着那双只余了仇恨的眼睛,暗红色的血从他的嘴中不断的下溢着。两处致命的伤口,让他已然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轩辕珷,朕……朕始终是你的父皇,永远都是!哈哈哈哈……” 哑着嗓子,从喉咙里挤出这一句来,皇帝张狂地笑着,笑着,到最后完全没了声息,一只血红的长着蛇头的怪异虫子从他心上的伤口处钻了出来,随即,化为了齑粉。 生死同命,病伤共受。轩辕珷给了皇帝致命之击,自己也是同样。 眼前的一切变的都是那样模糊,但他还能感受得到有汩汩殷红从他腹上和心上的伤口处几乎是喷涌而出。 他好痛,好冷,他好害怕…… “轩辕珷!”“太子殿下!”“皇上……皇上驾崩了!” 一个个斑驳模糊的影子,在他面前走来走去,真的好吵,他好想睡了。 “琲儿,琲儿……”轩辕珷也不知道为何,他突然会想起来这个名字,那个叫他“阿兄”的人呢?自己难道就这样舍下而去吗? 他不甘,没他在,又有谁能护得了琲儿的周全? 就在这一点残魂弥留之际,轩辕珷迷蒙中,看到有一丝黑影从殿外飞来,在他上方盘旋了许久。到最后,直奔他的身躯而来,自己的左眼,也是好痛…… “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 灵奉寺的上空,许久未出的玄衣女冠负手静观,见此一幕,瞬间眉峰低敛,兀地黯淡了神色,一滴血,透过她终日戴着的玄锦手套,悄然从指尖滑落。 而后山的静心禅院内,净生将那串白琉璃佛珠缠绕在了徒儿真智的右臂上。 “阿弥陀佛,真智,走吧,永远不要再回来。” 最是慈悲无情的一言,净生双掌合十,头却沉沉低了下去,他,坐化了。 ------------ 第四十四章 影子 “天启六年十一月廿三,帝因心疾崩于灵奉寺,众医回天无力,太子珷悲不能持,重病三月。群臣惶恐,幸太子珷天命所归,得继大统。 先帝骤崩,归于五行。号为广帝,安于南陵……” 不见天日的所在,不见天日的卷宗,明知笔下所书并非实情,可谢太傅仍然还是将这些毕恭毕敬的记下,将暗格中那原本的卷宗替了下去。 “如今是隆裕元年了啊,哈哈哈哈……”阴森森地沙哑笑声从谢太傅身后暗处传出,谢太傅连忙将替换下来的卷宗藏进了袍袖中,就像是怕被身后的人影看见似的。 急急一拜,谢太傅离开了。走前,还不忘将笔小心翼翼地搁置在了砚台上。 而此刻未央大殿内,轩辕珷很烦躁,原因无他,左丞自他登基以来,上奏他到了大婚的年纪的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可他又岂不知晓这班人的心思? 可眼下,他虽是能够亲政,但之前交出的兵权却是在丹公公他们一帮人的手里,要他大婚,下一步,可不就是等了有能继位的皇子后再解决掉他吗? “先帝驾崩,朕身为人子,又岂能不守孝义,朕决意为先帝守丧三年,左丞大人,此事就此先行放下吧。” 轩辕珷低了头,脸上也突然现出一副凄然之色,这些时日,因着重伤初愈,继位大统众事庞杂,他消瘦许多,此刻,倒愈发显得他是为先帝的崩逝而哀恸。 闻言,丹公公虽是不悦,却也只好俯下了身子,听着众大臣异口同声说着“陛下仁孝”,拿着拂尘的手颤着,头回被人忤了意的感觉,真是不爽。 与此同时,康王府里,轩辕琲还在书房里做着她的课业,本来她可是在云鸠院那里同公仪绯下着棋,谁知聿清临就从宫里头出来,平白无故地给她带了许多课业不说,还“抢”了她和公仪绯的那局棋。 而云鸠院里,刘时,公仪绯,聿清临围坐于茶案,只有他们三人,不见侍女,小厮,就连雁夫人也是被刘时方才请去了风雎阁。 “什么?广帝是新帝所杀?!”聿清临瞪大了双眼,手里的白瓷盏被他一个错手打翻在了地上,摔了个粉身碎骨。 杀父弑君,他只不过是临时有事请辞了几个月的光景,轩辕珷怎么会作出这等事来?或者说,他已筹谋了许久。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刘时和公仪绯的安危。当时事发突然,两人见轩辕珷重伤身危,当即便冲入了大雄宝殿内,随后丹公公也带着灵奉寺的几个僧人们赶来。现在想想,无心的一眼,倒是给人落下了颠倒黑白的口实,若真要追究起来,他们两个恐怕是百口莫辩。 但如今他们二人现在倒也平安无事,料是轩辕珷的授意,可是,来日方长,归根究底,没有人比死人更令人放心。 “聿先生,若是我二人出了事,还请您看顾好他们。”刘时说着,竟连同着公仪绯一同向聿清临深深跪拜。 这一跪,是为不舍,是放心不下。雁夫人,谢瑾和许赫于二人而言确实是可生死相托的人,可多一个人知晓,便多一分危险。 多一分危险,便多一分牵连。康王、太傅、汉国,无论是哪一方,二人都不会让他们涉险其中。 静默了许久,聿清临好似在犹豫,他那素来轻看三千浮尘的双眸盯着刘时看了许久,最终他伸出双手,将二人从地上扶起。 “谢瑾和许赫呢?当真不告诉他们两个吗?” 刘时听聿清临这么一问,脸上竟是释然的一笑。“新帝将他们一个调去做了太常寺丞,一个又是刚刚上任的直突都督……” 话说至此,刘时恍然想起了前些日子他被传召入宫的情景。 “刘时,你当真要抗旨,也不愿入朝为官?” “皇上,您有谢瑾和许赫已经足够,小民文武不堪大用,能随侍康王殿下已是福分。” 他毅然拒绝了轩辕珷,仍旧是老老实实地在康王府里当他的伴读。 看着聿清临脸上乍然闪过了一丝迷蒙,刘时摇了摇头,右手又不自觉地抚上了自己的胸口。 “新帝还是太子时,曾常常来康王府小住。虽然那时大家也都不过是垂髫幼童,可他言谈中已颇见仁慈,我相信,他会是个能让百姓安居乐业的明君。不管他当初为何会作出那般举动,玄国需要他……” 又是沉闷了半晌,直到聿清临的手指再度无意触及到了腰间那个荷包, 他若有所思。 仙道合该远嚣尘,一朝错看,一朝慈悲,染遍一身纠葛,如今才发觉,是不是有些晚了呢? “好,我答应。” 另一边,灵奉寺内,净生大师圆寂,新的住持也被选出,那人是真智的师兄,一个肥头大耳的和尚。 “我没杀师父,我怎么会杀师父?!” 后山静心禅院里,真智被一众僧人乱棍重打,雨点般的,竟是下手于处处的要害。 “阿弥陀佛,师父怎么就收了你这么个忘恩负义的徒儿?” 笑嘻嘻着,如若一尊弥勒的喜乐慈悲,真智的师兄,灵奉寺的现任主持一脚踩在了真智的手上,力道慢慢施加,来回碾覆,明明是痛苦不堪,可真智却是一言不发,直咬着自己的手臂,咬得渗出了血水。 “不交待那白琉璃法珠的去向,可别怪师兄不念同门情分!” 主持一手提起了真智的颈后衣矜,将他半提了起来。衣矜几乎如绳索般地深深勒紧了真智的咽喉,他感到一阵腥甜。 他突然明白师父坐化前,为何执意让他离开,又是将那白琉璃法珠施以梵门秘术融入了他右臂的血肉之中。 只可惜他还是晚了一步。 慈悲,大善,可笑至极,口口声声说为世人,到头来也是只为自己。 真智拼命抬了头,喉咙里发出一阵呼呼的声响,主持还以为他是想通了要交待,便也将手松了一松。不料,真智却是对着他的脸从嘴里喷出一口血水,血水中,还有一颗折断了的牙齿。 “嘻嘻嘻,阿弥陀佛,那就听凭师父他老人家的遗愿吧!” 被喷了一脸污秽,主持不恼反是喜乐之相愈显,笑呵呵地,也不管真智伤势如何,是死是活,直接揪着他破烂不堪的缁衣,将他拖行到了一个被打开的地牢的小小的入口前,手上力道松懈,真智就这样被他投入了那所谓的地牢。 入口关合的一刹那,凭着丝微弱光,昏睡过去前的最后一眼,真智瞥见了眼前有一尊石像,没有五官的无面佛像。 又是到了更漏将阑的时候,轩辕珷却还在寝殿里批着一道道奏章。倒不是因为这些个奏章急需答复,而是只有他让自己忙起来,忙着批这些奏章才不会让自己胡思乱想。 他不明白,明明是给自己种下了同命蛊的母蛊,又是亲手了结了被种了子蛊的广帝的性命,缘何他竟是平安无事? 那日从心口和腹部伤口处喷涌而出的鲜血,失血后的寒冷,虽是一瞬,却非是幻觉。 心里想着,手里方才疾行如风的笔也渐渐缓了下来,直到他批完了这最后一道奏章。 “你们都退下吧……”许是看了太多的奏章,轩辕珷感到左眼一阵酸涩、胀痛。他向着殿内的宫女摆了摆手,示意了她们。 今夜这殿里的宫女个个都格外地娇艳,如若不是有心安排的,平日她们绝不会如此放肆。毕竟先帝在时,他可是最为痛恨这样的媚莺流燕。 “皇上,臣在外间。”一旁下首随侍的许赫见轩辕珷有了倦意,自己便也作了个稽,先行退下了,今夜,是他值宿。 “嗯。”一边听着许赫的回话,轩辕珷一边抬起右手轻轻揉了揉自己的左眼,并不在意地应了一声。 待许赫也退下去了外间,宫娥们又是吹熄了殿内的灯烛一个个也退了下去,轩辕珷这才像往常一般直挺挺地瘫倒在了寝殿内的龙榻上,连身上的袍服都没脱下,他便感到一阵昏沉沉的。 这可不是要入睡了时该有的感觉,而是他在忙了一日朝政后的头昏脑胀。 将睡未眠,欲醒却又睁不开眼。在刚才感到左眼酸涩后,他揉了揉,并没有什么效果,现在,反倒是隐隐作痛。 莫不是他这只突而被医好了的左眼,又要瞎掉? 丝丝缕缕的疼痛,随着时辰的推移,没有要消失的意思,反而变本加厉的加重,彻底搅了轩辕珷的朦胧睡意。 可是,现在的这点痛,又怎能和他当初的挖眼之痛相提并论?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有一个深沉的声音的声音突兀地在他耳边响起。 “果不愧是玄国的一国之君。” 这个声音,他并不陌生。当年,他步入艳渊台,犹豫再三是否要将手中匕首刺下的时候,也是这个声音,在一旁蛊惑着他。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一声声的迷乱,一声声的催促,鬼使神差的让他当时已经定了杀心。 只是,许赫的及时出现,也让他当时没并没有下手。可这杀父弑君的大错,他却还是在三年后铸下了。 “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一个利落翻身而起,顺带着抽出了悬在榻边的剑鞘中的剑。 一片黑暗中,除了他自己的心跳声,再无其他的声音。 许是怕惊动在外间值宿的许赫,又想着自己可能是太过劳累,一时梦魇了也不自知,轩辕珷又将剑放了回去。 剑归于鞘,万籁俱寂。那个声音却是真真切切地又再度在他的耳边响起。 “吾便是你啊,轩辕珷。” 轩辕珷没有回头,因为他从铜镜中瞥见,有一个和他生的一般无二模样的影子似的人正站在他的身后,贴近了他耳朵。 ------------ 第四十五章 归汉 新帝勤政,除了必要的祭礼,大典之类实在不能缺了他这个人的场合,他全然是一概不去,只管让丹公公和太师,太傅等人去办妥。 按理来说,帝位更替,这贴身内侍也该是由新帝还是太子时的随身内侍接任。 不巧,轩辕珷还是太子的时候,他并没有随身内侍,就连那东宫里伺候的宫女也是屈指可数。毕竟,最初谁都会以为他的太子位迟早会被废掉,而且,轩辕珷自己也不习惯素来清寂的东宫里多些他不熟识的旁人。 是以,待轩辕珷如今正正经经承了玄国帝位,一时间也没合适的人选,这贴身内侍,竟还是落在了丹公公身上。 轩辕珷极少出宫,一天几乎都是待在寝殿里批他的奏章。而宫外的人,即便入了宫,也少能见他一面。 就连与他最为要好的轩辕琲,上次见她这位皇兄一面,说了话,还是当初她和众位大臣一齐去参加新帝祭天大典的时候。 这一天天见不到皇帝本人,不是西宫里那些个后妃,倒也不至于急切,可偏偏公仪绯这些时日以来,却是为这事十分忧愁,心火焦旺,舌头上都起了水疱。 他确实很急,早在一年多前,汉国派来的使臣便带来了他远在汉国的皇兄生了重病的消息,最近这几个月更是又传来了更坏的消息。 这也正是他和汉国两边,频频请求让他归汉的缘由。偏是也在这个时候,先帝驾崩,他归汉的事情就这样被耽搁了下来。 不过,恐怕,先前的屡屡请求,已是让旁人起了疑心。若是他再多耽搁些时日,他汉国皇子的身份,真是再也藏不住了。 不能再等,哪怕,他要冒着性命之危。 这一日,又是到了祓禊纳祥的上巳节。虽然这上巳节不过是玄国历来的风俗,但因着是新帝继位,今年是格外的隆重盛大。 世家们的小姐都尽其所能地施展了可以说是自己一生当中不多见的动人心魄,触人心弦的一面。毕竟,轩辕珷可是尚未大婚。 许是四年前曾经在矜河遇刺,这一次,轩辕珷下令禁了乘舟。这一点,颇让坐在下首席位上的轩辕琲觉得无趣。 “阿琲,怎么不见绯公主?可是你们两个生了什么别扭?” 轩辕珷从流觞冰鉴中取出了一杯酒水,今日可不是没滋没味的果酒,而是他最好的烈酒。这一点,轩辕琲并不知情。 她赌气似的也从冰鉴中取出一杯,当着众人的面仰面一饮而尽。“回皇上,阿绯今日身子不适,需要好生修养,故而,今日只有臣一人来此。” 恭恭敬敬,是别样的生疏。轩辕珷莫名地感到一阵刺心,他也不知为何会是这般。 轩辕珷听着轩辕琲回复他时,他已将杯中的那口烈酒饮尽。只是,除了方入口时的那一晃而过的烧灼,他再也感受不到这烈酒的其他丝影。到底,这酒的味道比不上那年他在近畿大营里饮过的。 “果然是朕知道心疼人的好臣弟啊……就是不知道绯公主回汉国进行笄礼,离开些时日,你会不会不舍得?” 轩辕珷说着,将小盅夹在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像是为了掩饰右手的震颤,他就这般将小盅夹在指掌间,盘转着,目光也从盅口悄悄偏转挪移到了轩辕琲的脸上。 轩辕琲的酒量极差,这几乎是邺城上下人尽皆知的事。 此刻,轩辕琲的酒劲已上,两腮也覆上了绯色。“唔……绯姐姐很想念汉国,真的很想……” 口齿不清,嘟囔着,接着便是当着众人的面,一头栽倒在了案上。 “来人,送康王殿下回王府。”轩辕珷摇了摇头,嘴角微微上扬,虽然轩辕琲这失态的模样他见了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可他还是每每见了便忍俊不禁。 没了轩辕琲和公仪绯两个他最熟识的人在,纵然这场上巳节再是盛大热闹,轩辕珷终究是看着乏味,至于那些个他几乎从未见过的鲜衣娇娥,他更是不感兴趣。百无聊赖地饮了几盅冷酒,意兴阑珊,轩辕珷便回了宫。 回了皇宫,轩辕珷也是哪里都没有去,像往常一样回了他的寝殿。 说是寝殿,倒不如说是书房来得更为确切,殿内有许多摆放书卷的高架,每一座,都毫无空闲。在这些耸立的书架后,有一架竹色的屏风,屏风上,不见有任何的花鸟鱼虫之类的景致,独独有一枝胜雪白梅绽在那里,好似这屏风并没有被画完。 屏风后,便是另一处被隔断的内间,内间斗室,一切所需倒也周全,只是,龙榻旁案上没了铜镜,如今,空荡荡的,只剩了在那案上遗留的一抹和周遭颜色不一的痕迹。 那夜莫名而现的那个身影,轩辕珷初窥在镜,他很是讶异,可比起讶异,更多的更是恐惧。 他最怕的非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翌日一早,轩辕珷便命人撤去了那面铜镜。到如今,那个身影也再未出现过,或许,真的是他的幻觉?可是,那声声入耳,却又是那么的真实…… 轩辕珷不愿再多想,他又拿起了奏章,巧合的是,是一位大臣上奏提议不应让公仪绯回返汉国。 “嗯?”轩辕珷想了想,寥寥回了几笔,便将这奏章放在了一边。 也正是在这时,轩辕珷于眼角处瞥见有个小内侍低着头,斟了茶上来。 “先放在一边吧。”轩辕珷抬手用笔蘸了蘸墨汁,双眼目光仍旧放在奏章上,丝毫没有注意这小内侍的不同。 低着头的小内侍,依着轩辕珷的吩咐,将茶盏轻手轻脚地放下,退在了一旁,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这下,轩辕珷注意到了,他想着,这或许是个新来的,不然,他该清楚规矩。在他披奏章的时候,无论宫女内侍,没有吩咐一律只能去外间待着。 “你先下去吧。”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那个小内侍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难不成是个聋子? 轩辕珷抬起头,看向那名内侍,而那小内侍也站到了他面前,一样也是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轩辕珷脸上的惊异稍纵即逝,他早该对此有所察觉。他想,眼前的乔装打扮成内侍的公仪绯,定是许赫偷偷带进来。 他终是等不及。 “皇上,请您放我回汉国,皇兄他,真的等不及了……”公仪绯跪下来,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个响头。 可眼前的玄国新君,却是一脸不在意的样子,反倒是盯着他的脸仔细打量着。“嗯……你这汉国的新君,倒也仁孝。” 明知公仪绯所思所想,汉国又是为何急着派人来接他回汉国,可轩辕珷偏生绕起了弯子,当公仪绯回汉国的事情,不见得有要应承的意思。 “轩辕珷,我汉国势弱,腹背皆有强敌虎视眈眈,所以才臣属于大玄,你也该清楚,哪怕再有百年来,也绝对不会是玄国的威胁。” 公仪绯起身站了起来,愈加靠近了轩辕珷,不似方才的苦苦请求,现在是不卑不亢。 “嗯……看来,除了仁孝,威仪也不差。” 轩辕珷仍旧没有要应允公仪绯的意思,只是一边说着,一边将刚刚批好的奏章摆放在了一边,头也不抬,似是有意避开了公仪绯的如炬目光。 “轩辕珷!你别忘了,那日在灵奉寺,你都做了些什么?!” 口不择言,公仪绯想也没想便将这句话脱口而出,他以为这样轩辕珷也许会有所顾虑。 急中失智,公仪绯完全忘了,自己也是同样有着把柄在轩辕珷手里,而且以他现在的处境,轩辕珷想要杀他,轻而易举。 然而,听了这话,轩辕珷倒也不恼,也不见慌张,镇定自若地,他抬起了头,那一双生得和苏毗伽若一般无二的丹凤眼,此刻被他微微眯起,倒像清幽的两抹竹叶。 “雁夫人落了腿疾,此番归汉,一路车马奔波,怕是不便,不如就好生在康王府里,朕也替你找了个妥帖人能照料好她。刘出,出伯,你看如何?” 君无戏言,可是,轩辕珷就这样留有着微微笑意,盯着自己,公仪绯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他是在开玩笑。 “你同雁夫人虽是主仆,但情胜母子,你总不会忍心让雁夫人陪你一路颠簸回了汉国之后还要终日提心吊胆吧?” 轩辕珷说着,手里又再度提起了案上的笔,饱蘸了浓墨,低头写起了东西。 公仪绯没有任何回应,他大概想到了轩辕珷是想要做什么。 “嗯……出伯同雁夫人日久生情,此等良缘,朕又怎能不成人之美?只是,恐怕这时日上来得紧,你怕是赶不上他们二人的喜酒了。你想要回汉国,朕允了……” 轩辕珷仿佛在自言自语,丝毫没察觉公仪绯木然地一步步退了出去,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没过了几日,康王府里,公仪绯和雁夫人就先后接到了两道旨意。一旨恩典是允他这个所谓的“汉国公主”回国举行笄礼,一旨赐婚是将雁夫人许给了刘出。 突如其来的旨意,日子上也莫名挨得接近,三日后,公仪绯启程的那日,便是婚期。 区区三日之期,很快就过去了。 “雁姨,我……”看着在内间还在为他忙碌着打点行装的雁夫人,穿着一身暗红的喜服,她该盘起来的头发还没有盘起来。公仪绯嗫嚅许久,他终究是不知该怎样开这个口。 从小到大,他从未真正的离开过雁夫人一次,如今,他这一去,恐怕是再无交集。 “阿绯,如今虽是到了三月,可夜里风凉,一定要记得多批件衣衫,还有,在路上一走这么些日子,等回到了江城肯定也差不多快到了初暑,你最好饮冰水,可别只顾着贪凉。皇上他……既是天不假年,您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 说着说着,雁夫人手上收拾衣物的动作,渐渐也是慢了下来。 一字一句,皆是放心不下的叮嘱,平日里,公仪绯只觉得听这些时,耳朵里都要生了茧子。如今,他却是怎么也听不够,也不愿让雁夫人停下来,他可以高兴地这样听上一整天。 等过了今日,他便要启程。恐怕,再是无缘听雁夫人唤他一声“阿绯。” ------------ 第四十六章 道殒 水光连岸动,花风合树吹。 好时节,好时辰,却也偏偏是公仪绯启程离开邺城的时候。 “聿先生……”坐在马车里,公仪绯抬手掀开了帘面,看了一眼前来送他的一干人等,他小声对着聿清临唤了一句,却又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而聿清临,却是手里捧了一个尺来长的紫檀木匣,趁着公仪绯这踌躇之时,他直接抬手便将这木匣塞到了公仪绯的手里。 “唔……是轩辕珷那小子让我交与你的,大概是给你的聘礼,哈哈,一路顺风。” 听着聿清临的调笑,接过了木匣的公仪绯也是一乐。这时候,车夫也扬了鞭子。 而聿清临,又从腰间的荷包里摸出来一颗桂花糖来扔进嘴里,笑着,转身向着已经奔驰的马车摆了摆手。 屋内的人既是不忍心前来送他,那便他来,这一别,不是永别,他自然要笑着目送,更何况,他今日也是来喝喜酒的,不过,他素来不饮酒,前来喝杯茶才是正经。 虽是婚宴,又是新帝的赐婚,但到底论起来,刘出与雁夫人并不是王公贵胄,二人也不愿大肆庆祝,是以,所请的宾客,无非都是平日里头极其相熟的那几个:谢太傅一家,许赫,王小良和聿清临。 吉时初至,待一对新人第一礼拜过了天地,因着身份,该是拜高堂。而刘出原是从小被先康王收入府中的灾民,生身父母的名姓早已不得而知,是以,他和雁夫人所拜的,是先康王和王妃的画像。 刘出牵着雁夫人的手走进了康王府的正厅,而前来观礼的宾客们,包括轩辕琲都一一坐在了院中的席位上。 聿清临的位置虽处末次,离正厅不近,可这点距离,也并不妨碍他直勾勾地盯着那正厅中悬着的画像。 一者是轩辕琲的亲父,手执书卷,儒雅温润;一者是轩辕琲的生母,提剑腾跃,潇洒出尘。 这画像,细腻独到,就算他聿清临没见过先康王与王妃,却依然能从这妙笔丹青上得见那这早逝的二人的风采,最重要的是,这笔法,这气韵…… 分明是她的手笔! 聿清临的师姐除了善于炼化,她尤工画技,只是,她很少会画人像,更何况又是为这两人而画? 许是察觉到了聿清临少有的失态,谢太傅笑了笑,一手拈着胸前的胡须,一手手自取了些面前酒案上一个白玉盏里放着的白色花瓣,向着聿清临掷去。毕竟平日里,聿清临不是斜躺闭眼,便是眯眼品茗。现在这瞪大了眼睛的模样,可不多见。 但这花瓣毕竟是轻虚之物,既不是花苞,又不是被手帕兜着掷出来,终究是到了半空便飘飘然地纷纷坠下,仿佛,就像下了场花雨。 这花雨,是有目共睹。 “嗯……咳咳,臭小子!婚仪大事,怎能如此胡闹?!” 不敢回头看自家夫人一眼,但谢太傅也能实实在在感受到那向他剜来的两目尖刀,于是,他当即便稍稍转过了身,抬手,极其爽快的一巴掌,拍在了正在与许赫同席说笑的谢瑾的后脑勺上。 “哈哈哈!”席上,欢快的笑声不断。无端被自家老爹重打,虽然不知是因何缘故,但谢瑾不用问也猜得到,准时刚才他家这老头子又做了些什么,拿他出来顶包。 待众人笑声渐渐平息,司仪也正好给一对新人完了礼,是该到了宾客祝礼的时候。 雁夫人腿脚不大方便,走得缓慢,因此,只有刘出快走向一个个席位依次敬酒,再被那玉盏里的花瓣洒满全身。然而,到了谢太傅这里,玉盏里的花瓣堪堪只余了那孤零零的一瓣。 谢太傅尴尬地笑了笑,隐忍着谢夫人两个指头拧着他腰肉的酸痛,微微站起来,将那仅剩的花瓣放在了刘出的头上。 “共绾同心,百年好合。”谢太傅说着,他想,刘出应该不会介意。 一席接一席,聿清临等着,终于是手里捧着一盏茶,等到了刘出。本该好好说句吉祥话的他,却是急急忙忙地随便说了句后连忙向刘出问道:“不知这画像是出自何人之手?” “这……这画像原是先王爷某日出游后带回,至于是何人手笔,在下还真是不晓得。” 聿清临听了,也只好点点头,眼睛眯着,不经意注意到,谢太傅向着他这边看过来一眼。或许,谢太傅知道。 好容易观完了礼,聿清临本该在府上留下,给轩辕琲补一补她摔断了腿和他请辞告假那段时日里落下的兵法功课,但他却一没回客房歇息,二没去王府的书房里头等轩辕琲,而是直接拽走了被谢夫人正提着耳朵教训的谢太傅。 “太傅大人,方才在宴上您眼神有异,想必你是知道那画像是出自何人之手了?” 二人来到了王府的后院花圃中,很自然地,走着走着,便走到了那亭子里,坐下。聿清临也是即刻迫不及待地问出了这一句,其实,画像出自何人之手,他已了然于心,他想知道的是,他那师姐怎么会这般大方给那先康王和王妃画像。 “嗯……惭愧惭愧,我并不知道……”谢太傅思沉了下,眼珠子转了转,缓缓说着,待他看聿清临满是失望地稍稍垂了头,方才又缓缓道出没说完的那句话余下的部分。 “我并不知道那人的名姓,也只见过那么一面。” 聿清临听着谢太傅慢悠悠说着,抬头,正好看见谢太傅正一脸得意地抚着自己的美髯。 “哈,太傅大人贵人语迟,是我失态了。” 聿清临笑笑,又从腰间的荷包里拿出来两颗桂花糖,一颗扔在嘴里,一颗举到了谢太傅面前。谢太傅也不推让客气,将棋子大小的桂花糖也一下扔进了嘴里。 “说来话长,我同另一个人曾和康王是至交,有一日,我和他应了康王与王妃的邀约,在矜河乘舟而下,又是在北郊寻了个逍遥所在,一同饮酒行令,赋诗作画,观王妃与那人切磋武艺,实在畅快。酒至半途,有一个穿了一身月白长衫的俊俏书生模样的人,他不请自来,将手里的一杆长枪随意插在地上,直接上前来,拿起了案上的一坛好酒,仰头便饮……” 故事虽然还没讲完,但听到这里,聿清临大概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儿,他这师姐,曾经最喜欢就是打扮成他的装束模样到处骗酒。 “当时王爷也不恼,他只当是那书生是在那附近的隐士,不拘一格,洒脱出世,理所当然。可后来我们也没想到,那书生酒量绝好,将酒饮尽,不但没见有酩酊之态,反倒还同那人比试了一场拳脚,赢了,却把开始带过来的长枪扔送了出去。接着,许是因他不请自来,又将好酒喝了个干净,所以,他又当场给王爷和王妃二人各画了一副画像,之后,便决然而去,连个名姓也不肯多提一字。” 故事讲完,聿清临荷包里的桂花糖也吃完了。他顿了顿口舌,想了想,还是将另一个疑问搁下。 另一个人,与王妃比武的的那个人,不是许赫的父亲许将军又会是谁? 因酒成缘,难怪他在无涯阁当初教授武艺时,会莫名觉得许赫手里的小银虬有些眼熟。 也难怪,他师姐居然会将她用天外异铁铸了多年得来的神兵利器随手就送了出去。 说起来,自当年灵奉寺的一场不欢而散,他已是许久没见她了,这时候,可又是在止水峰的那间竹院里喝醉了,随意找了棵竹树,斜躺在那最顶端的一片虚空中,大梦一场? 当初说是要杀了轩辕珷以绝后患,可是,她终究也没忍心下手。 聿清临想着,他打算要前去拜访,不知为什么,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今日,他一定要见上他师姐一面。 “诶诶诶!聿清临!你还要给康王殿下补落下的功课呢!” 看着聿清临转身疾走,却不是康王府的方向,谢太傅好意提醒了一句。 “那就烦请太傅大人先替我了,只说我又病了便是,也省得谢夫人还要费心对你的一双耳朵下功夫了……” 谢太傅听完,聿清临人已走远,给他留下了些许无可奈何。 从康王府到止水峰的路并不远,再加上聿清临快了许多的脚程,不过半个时辰,他就到了设在北郊山林中那处结界入口处。 一步轻踏,了无踪痕。结界外面正是早春,可过了结界,俨然却是一副秋景。止水峰,最多的便是青竹,山脚却有不少枫树。往日因着结界的缘故,止水峰内的四季时节,不循天道,如今眼前的满地枫红,实不多见。 过了结界,聿清临便恢复了他那道门打扮,就连平日里被他刻意隐了的天眼之能也又以一抹赤水痕的样子重现在了他的眉心处。突而,聿清临甩了下袖子,蹲下,从地上拾起了一枚红枫。 艳色如血,边缘处还带着些许同凋残的竹叶一般的金黄,没有经过雨吹风打,这枫叶上,是不见有任何黑瑕。 他还记得,自己被他那师姐带回这止水峰的时候,迷迷糊糊的,好像那时候的止水峰也是现在这样的秋肃之景。 后来,他便又迷迷糊糊的拜了师,那头几年的光阴,除了修行,他最喜在此拾上几片他中意的红枫带回去。每每他那师姐看到,总是将头一昂,取笑他一声“童心未泯”。 手里拈动着红枫,聿清临一步步向山上走着,今日的护山大阵也是被撤了去,不过,他可不担心他那师姐会出什么事。 然而,当聿清临走到山顶的竹院外围时,他只感到出乎意外的寂静,寂静到,让他一念便想到了那个不好的字眼――死。 果然,下一刻,一道强壮而敏捷的黑影在察觉到他的气息时,立刻从屋内飞奔而出,停在了聿清临面前,是小黑。 小黑半蹲着,不停地用爪子抓挠着聿清临的衣角,又用嘴轻轻撕扯着,仿佛是在催促他入内。 没有多想,聿清临几步便腾跃而入,一入内,却是看见有一人伏倒在地,嘴角,还流着些许朱红。聿清临连忙这人抱到了一边的榻上,这时,他才认出,她是翡儿。 虽是几年未见,可因着生长在止水峰,看上去,她也只不过还和那轩辕琲是一般年岁,模样还是那般俊俏可爱,只是如今那额上眉心处凭空多了一道竹叶似的碧痕,倒衬得她有些幽冷。 “嗯?缘何翡儿的修为会突然猛增,难道是师姐传与她的?无缘无故……”聿清临探了下翡儿的脉象,又开了眉心的天眼仔细一观,除却修为猛增而致的气海翻腾,血不归经外,并没有什么大碍。 可也正是这一细想,聿清临仿佛察觉到了什么,来不及等翡儿醒来问清楚,他又奔走,夺门而出。 他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手中的拂尘,也突然像是有所感应,自行脱了聿清临的手,又是恢复成原本的剑身,径自向着竹林深处的所在疾驰飞去。聿清临连忙提了内元,脚下急运生风,紧紧跟随其后。 不过一时半刻,聿清临的剑就落了地,斜斜地插在了它要找寻的女冠身边那松软的土里。 女冠仍是穿着素来一身玄色的道袍,她就坐在山溪边,软软地倚靠在身后的一棵枫树上。头发披散着,却是宛若万千星辉汇成的一洗白练,晕染着此刻昏晓时的霞光,和身上夜沉沉的道袍截然不同。 这样子,一如聿清临第一回见到,她又被她带回止水峰时的模样。 心中知晓来者非是别人,女冠没有回头,依旧是靠在枫树上,褪了玄锦手套的左手随意拾了一片枫叶在掌心里,自掌心中,汩汩而出的鲜血,将枫叶染得更为朱红。 “当年,是我一时之气,将你断离了轮回,带回这止水峰,又是我,不愿再用竹方却玉,偏是要你承了它,弃了医道。师弟,你可曾恨我?” 女冠说着,声音低沉,给人的,是一种气若游丝的感觉。 “当年你骗我,骗我说来了止水峰就能见到我的爹娘,骗我说用不惯剑,骗我……更是自己一人去灵奉寺封了那邪物,你明知道,我平生最痛恨的便是欺骗!” 知晓眼前女冠是先后散尽了一身修为,又是之前妄自施展太乙禁术,窥探天机,生生损了自己的寿元,如今,还剩得一口气,无非也是为了等他来。 命火将湮,女冠甚至双眼已模糊到完全看不清了周遭景物,但她突然感到肩头被人一揽,拥在了一个温暖的臂弯中。 “竹苑内我留了几卷书,你看也好,不看也罢,咳咳……好可惜,看不到翡儿长大了,小黑他……又是妖性未除,莲池里的那些蠢鱼你们每天要记得喂,还有……还有……绿蜻蜓,你还欠我一千坛好酒……” 杂七杂八碎碎念着,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满是放心不下的执念,声音也是愈渐低弱,聿清临连忙将耳朵贴近了女冠的嘴边,可是,那里再也没有一点生息了。 就连臂弯里那已经失了温度的身躯也开始一点点地烟消云散,化成了无数磷磷冉冉的流萤,任是他扑抓紧握,却不见有一点留存。 后来,直到天色阴沉,漫天星辰棋布,聿清临才失魂落魄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竹苑。 “师叔,师叔,你可有看见师父?” 眨着惺忪的朦胧睡眼,初醒的翡儿一手揉着眼睛,一手不住地晃着聿清临的手。 一枚染血的枫叶,悄然从聿清临的手里飘坠而下,落在了他月白色道袍的衣角之上。 ------------ 第四十七章 轩辕武 都道人是少年时的日子都是过得飞快,对轩辕琲来说,却不是如此。自公仪绯回了汉国,她每日都淹没在了无数课业中,且不说如今谢太傅只剩了她这一个学生,自然是成日在无涯阁只盯着她,就连聿清临,也是突然在那日刘出和雁夫人的婚宴后转了性子,一改往日的慵懒,变得兢兢业业。 聿清临不闲着的后果,就是随时随地都会找轩辕琲比试上一场。不过,与其说是比试,也实在有些勉强,毕竟,从头到尾,也只有轩辕琲一人出手,聿清临,从来都是灵活地躲闪,他答应过轩辕琲,能赢他三场,就能出师。 可是,自轩辕琲七岁起开始随他习武,两人之间的大大小小比试不下百场,轩辕琲却是从来都未赢过,更难以启齿的是,每一次,聿清临身法灵动轻盈,躲躲闪闪,她甚至连片衣角都没碰到过。 不过,要她身着精铁重甲,还在手腕脚腕上各束上了铅腕,她觉得,自己还能跑起来,已经超乎寻常了。 “铿!”手里的齐眉棍被轩辕琲再度丢掷在了地上,这是今天的第三回。 如今邺城已到了初夏,暑气是一日盛过一日,轩辕琲她一身累赘,又是在烈兵堂的院子里追逐了聿清临许久,惹了一身的汗,更是口唇焦躁,难免她是不耐烦了。 “嗯?半途而废,可不是你该有的念头……”坐在屋顶上,一条腿支着,聿清临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折扇,轻扇而生凉,脸上,却不见有任何神色变化,这一来,倒颇显得他有些严厉。 轩辕琲听聿清临这样一说,连头也没抬,只顾着将身上的铅腕同甲胄一件件解了,悉数都丢在了地上。 “皇兄让谢太傅好好管教我也就算了,你个芋头为何也要在我的武学上这般认真计较,玄国这么太平,就算是要行军打仗,也不见得会让我领兵出征!” 叉着腰,轩辕琲和聿清临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在轩辕琲这样问出后,良久,二人之间只余沉默。 对峙了半晌,聿清临起了身,将手中的折扇也随手插在了腰间的衣带上后,他便轻巧地从屋顶上翻落而下,驻足而立在了轩辕琲的面前。 “你,你想做什么?!别以为你武功比我好,又是无涯阁的夫子,就能以大欺小教训我,我可不怕你!” 因着聿清临一连向她走了几步,离着她近了许多,又是一脸冷漠的神色,轩辕琲误会了,连忙从地上拾起了那齐眉棍,在身前一横。 “轩辕琲,我问你,什么叫作天下?” “天下啊?唔……嗯……苍宇之下,即为天下。”轩辕琲挠了挠头,她依稀记得谢太傅曾经教过她一段有着“天下”二字的书,可这个时候,她偏偏怎么也想不起来,只好胡乱诌了一句。 听到这个答案,聿清临阖上了双眼,又是开口问出了他第二个问题,“那何又为国?” 这一次,轩辕琲记起来以前背过的功课了,她成竹在胸地昂起了头。“国者,邦也!” 聿清临微微颔首,像是满意了这答案,可他那一双眼睛仍然阖着,他又问出了第三个问题。“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你觉得,若要百姓安居乐业,又该如何?” “唔……芋头,这问题你该去问皇兄,为何要问我?”轩辕琲蹙起了一双柳叶眉,心下觉得聿清临莫名其妙。 果然是在康王府那日请了病假后就变得有些不对劲,莫不是他病还没好? 被反问了一句的聿清临睁开了眼,手里又从腰间抽出扇子,打开来,不紧不慢地扇动。“康王殿下,我没病,在你回答完我的问题之前,我是不会回你的疑问的。” 心中所想被点破,轩辕琲小小吃惊了下,恍惚间她突然想起了她之前曾见过聿清临的事情,一次是在花灯会,一次是在风雎阁! “轩辕琲,我的问题似乎和你现在所想,没有丝毫的关联,你只要回我的问题便是。”浅浅一笑,聿清临将扇子遮住了自己的半张脸,又是转过了身子,自己也是小小庆幸,他还以为,面前的这小丫头想起了她在止水峰的事情。 大概知晓眼前的人或许是清楚,也或许是不清楚自己女儿身的身份,轩辕琲不由得有些提心吊胆。 可是,他没有提这件事,或许,他是不知道呢? “安居乐业?我觉得现在就很好啊!玄国少有战事,这几年又是丰年……”轩辕琲想到什么说什么,一边探了探头,希冀着能看到聿清临是什么神色,她还抱着一丝丝侥幸,也许,聿清临真的不知道她是个女儿家。 “嗯,不错……今天就到这个时辰吧。” 终是听到了回答,聿清临点了点头,没有转身,而是扇着扇子,缓缓走向了烈兵堂的外门。 “喂!芋头!你还没回答我呢!” 已走远了的聿清临听到这话,停了一下,双眸,扫过了手中被他化成了一把折扇的竹方却玉。他偏了偏头,眼角余光,正好看见轩辕琲还叉着腰,一脸懵懂的样子。 “因为我是无涯阁的先生,先生自然要问学生问题。” 声音不大,却也足够能让轩辕琲听得到。 “估计芋头真的是不知道,哪天让阿时再去探探好了。”挠了挠脖颈,轩辕琲的眉头终于稍稍松开。 现在,她要赶快回康王府,好好洗个澡。听说,汉国那边送来了公仪绯的传书。 “皇上,先帝在时,虽说和汉国定下了康王与公主公仪绯的婚约,可康王年纪尚幼,公主却已是行过笄礼,离大婚之期,尚有五年,这五年,难保汉国那边不会生什么变数。臣以为,应提早婚期,待康王过了十二岁,便即刻完婚!” 未央殿旁的议事秘阁,左丞侃侃而谈,待语罢,余下的众臣更是个个都随声附和,仿佛是在步步紧逼着正紧皱着眉头,看着疆域图的轩辕珷,要他快些下个决定。 “太傅大人,你,也是这么认为?”轩辕珷丹凤斜晲,抬了手,将手中的笔锋划过了疆域图上那方和玄国间只隔了个小小汉国的梁国边界。 说起来,梁国本是和玄国世代联姻,直到轩辕珷祖父那一代,嫁来的梁国公主早逝,他续娶了一位玄国世家之女并立为皇后。而轩辕珷的父皇,更是连和梁国联姻的意思也没有。梁国之君,这便大怒,断了两国的世代邦交。 可是,依轩辕珷来看,梁国国域近十多年拓增,几乎是已将汉国包绕了起来,恐怕,为着断姻之仇,只不过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臣……臣……臣既是太傅,自然是知道康王平日里最通《孝经》。康王殿下幼失双亲,先帝垂怜,是最疼他的,这才给他定下了和汉国公主的婚约。皇上尚且要为先帝守孝三载,搁置大婚,依微臣拙见,康王殿下又怎能如此不顺孝道,若真是要提前婚期,岂不是要让皇上和康王殿下背上不孝的名声?!” 谢太傅伏跪于地,从一开始的吞吐结舌,到后来直抒己见,在情在理,方才咄咄逼人的左丞和接连应和不断的臣子们,闻此,竟立刻都是哑口无言。 垂手立在轩辕珷一旁的丹公公,眉头连同着脸上的横肉也是拧成了一团,微微摇了摇头,手里垂下的拂尘也连带着轻轻摇动。 一场剑拔弩张的议政,终是鸦鹊无声地散了去。 “太傅大人,最近琲儿的功课如何?”出了未央偏殿,出乎意料地,轩辕珷叫上了谢太傅一同去了寝殿外间的书房。 谢太傅以为,这心思让人捉摸不透的新帝,会问他的,是那处不见天日的所在。如今看来,轩辕珷的心思果真是让人难以琢磨。 “回皇上,康王殿下近日课业都未曾落下,做得也是极好。想来,他日必是皇上左膀右臂,得力之肱股。” 汗岑岑地,谢太傅莫名觉得这寝殿尤为的酷热,哪怕,早有宫女内侍抬了冰鉴摆放在殿内。 听了谢太傅的回答,站在屏风前的轩辕珷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哪怕,他知道,这话里不过七分真。 “罢了,琲儿生性顽皮,还请太傅大人多多用心了,您请吧。” 轩辕珷向身后摆了摆手,眼睛,却是直盯着屏风上那未完笔的雪梅直出神。 “好工笔,只是差了些颜色!” 冷不防地,又是那个声音,又是贴近了耳边,让轩辕珷一阵背寒。 他也不知道,现在站在他背后的那个人,究竟是他自己还是别人?究竟是幻觉还是真实的存在? “白梅太过清冷,不如着色成红梅!”那个声音没有停止,轩辕珷也没有回头。但从眼角余光,他依稀看见那个和他一般无二的影子从靴筒里抽出了尖刀来,划破了自己的手掌,蜿蜒血丝,被他用笔尖蘸着,一点点勾画在了那梅花瓣上。 轩辕珷又是一阵愣神,仓惶莽然间,他突然转过了头,却是没看到任何身影。 “轩辕珷,从今吾便是轩辕武。吾是你,你亦是吾,只有自己才不会背叛自己,也只有自己才能帮助自己……” 循着这神出鬼没的声音,轩辕珷再度转身,看向了那竹色绢丝屏风上的血梅,透过了宛若蝶羽似的绢丝屏面,那个一般无二的身影正看着他,微微笑着,执着手里的笔,在屏风的另一面写下了反转的“轩辕武”三个字。 “啪!”是毛笔落地的声音,那个影子也随即消失不见,轩辕珷连忙绕到了屏风的后面。 可是,除了躺在地上的那支有着干涸血迹的笔和屏风上诡异的血字与红梅,什么都没有。 “嘶……”突然,轩辕珷感到自左手的掌心处传来了一阵痛楚,让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抬手,摊掌,他看到的,是一道新创未愈的刀口。 ------------ 第四十八章 夏氏兄妹 隆裕元年,邺暑甚剧, 三月未雨,至于八月,枯旱霜蝗,不见草木。 先逢岁旱,又遭蝗灾,轩辕珷为着这事,很是头痛。然而,这似乎只是上天给这新帝的一个小小考验。待他下令拨了皇宫内库的钱粮,又是特地派了可靠的人经手发放赈灾时,汉国那边传来了新帝继位和“汉国公主”决意在汉国为先帝守丧三载的消息。 而没过多少时日,梁国也是久见的,派来了使臣,请求联姻,再续世代之好。哪怕,轩辕珷是明说了自己也是尚需守丧三载,暂且搁置了大婚,可是梁国之君似乎早就预料到他会这般推辞,直接将使臣和那位公主一齐送来,说是公主也尚且年幼,静待三年也未尝不可。 是以,毗邻着康王府的邺城地头,在两三个月后多了一座长乐公主府。 这长乐公主府,建造得极为奢华,丁香抹壁,胡桃油涂瓦,大门处的琉璃檐下缀满了足金宫铃,每有微风细雨,又或是门客拜访,附近一条街上几乎都能听得到这落落清响。 至于府内是何景象,更是不需再提,总之,有这宛若云端仙人府邸似的长乐公主府在侧,倒隐隐显得一旁的邻居――康王府略逊一筹。 若只是府邸有所相差,轩辕琲倒也不至于会在初见长乐公主的第一面就十分讨厌她。可偏偏,这长乐公主,自幼是长在梁国宫室,被娇宠惯了,虽是生得一副尚可的好皮囊,脾气却是坏起来,百个也不及她。 “呦,你看看,我还当是这玄国地广物博,这公主府的地界还不及我在皇伯父那儿住的偏殿大,想不到这就是玄国的待客之道,啧啧啧……” 前呼后拥,长乐公主在一众随侍的陪同下,乘着宫舆,与那梁国的使臣可谓是“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她的新居前,不料,她只看了一眼,出口的第一句便是奚落。 “公主自梁国远道而来,想来是不知我玄国邺城先前枯旱霜蝗,皇上与我身为皇族,素衣节流。这公主府还是怕委屈了长乐公主您,这才依着宫内规制,请了邺城的能工巧匠来搭建的呢!” 轩辕琲撇了撇嘴,愤愤地斜了眸子看了一眼那长了她不过一岁的长乐公主和那同轩辕珷一般年纪的梁国使臣,果然不愧是兄妹,都是生的一副尖酸刻薄相,她见到这二人的第一眼就觉得讨厌! “呦,想不到玄国是正好是灾荒之年,我说,怎么这一国之都,邺城居然家户萧条,怕不是人都死光了?至于这公主府,依着宫内规制,本就该然,我长乐妹妹是玄国要嫁与你皇兄的,也就是玄国将来母仪天下的皇后,这等府邸,已是委屈了她,可怜见呢……” 梁国使臣大言不惭,嚣张跋扈地说着,一双吊眼,偏移过去,盯着长乐公主,手环绕在了长乐公主的腰上,但很快就察觉到这样不太适合,很快就松开,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睥睨着轩辕琲而来。 轩辕琲虽是在邺城出了名的“跋扈王爷”,可那也无非也只是那些个被她教训过了的世家子弟给她的诨号,该有的隐忍,该有的风度,她是知道的,也正是因为如此,她不能公然和长乐公主一干人等闹个不欢而散。 “啧啧啧,到底是要和那汉国公主有婚约的康王殿下,这康王殿下朴素无华,真是和那汉国一般无二……” 梁国使臣见轩辕琲一声不吭,只是稍稍扬起了头来用那一双灵动的眸子狠狠地瞪着他,他便更是得意忘形的奚谑,比之长乐公主有过之而无不及。 “汉国虽小,但重礼数,绯姐姐可是汉国举世倾城的绝色,又是汉国之君的亲妹。不像贵国,心无诚意,只随意寻了一位宗室王女,赐了个‘长乐’之号,便妄想玄国皇后凤位,难不成……噗哈哈哈,梁国的那些个公主都还比不上她?!鼠眼长舌,尖头凸背,果然是倾国倾城,怕是我玄国里也找不出这样的一个女子来,谁要娶她为妇,只怕不是得之者长乐,而是要朝夕相对,以泪洗面!” 梁国来使,逞一时口舌之快,偏生不巧非要对已回了汉国的公仪绯评头论足,这可是动了轩辕琲的逆鳞。是以,也不顾什么邦交联姻,有辱王名,轩辕琲登时便顶回了嘴,把平日里游街串巷听来的那些吵架的话,只挑了那最好听的,一一皆是活学活用在了眼前。 纵然这长乐公主不是像轩辕琲说的那般容貌不堪,可她自小是娇生惯养的长在梁宫,哪里受过这等侮辱,自然是立刻便红了眼,嘴里也嘟嘟囔囔着自己要回梁国。 梁国使臣见了他这平日里捧在手心里的娇儿被轩辕琲骂哭,自己也失了颜面,一时气急,仗着自己比轩辕琲高了许多的个头,一把揪起了轩辕琲的衣矜。 “都说玄国的康王最是嚣张跋扈,到底是没亲父兄严加管教,竟学了满嘴的混账话,想不到堂堂玄国的皇族,竟是这般放肆无礼!” 高高扬起的拳头,狠狠地落下,打在了轩辕琲的肩上,突然挨了这一下子,轩辕琲也不见喊疼,也不见低头认错、服软,两手牢牢抓紧了梁使的手,一脚狠狠踩在了梁使的脚上。 梁使一阵吃痛,手上便松了劲。轩辕琲趁着时机,毫不客气地还了他一拳头,只不过,她这一拳头是打在了梁使的眼上。 你来我往,互不相让,两人很快就扭打在了一起。拳脚施展得让周遭的随侍,宫人们都远远躲开了去。二人打得激烈,却是没一人敢上前去。 “你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的梁使,看今天本王不把你打成猪头!” 轩辕琲虽是年纪,个头都不比梁使,可她是谁?她可是聿清临教出来的好徒弟,她又是生来气力比常人要大些,那只是学了些花架子拳脚的梁使怎么能从她这里讨得了便宜? 不多一刻,梁使便渐渐处了下风,轩辕琲本想把他按在地上好好扇上几巴掌,但碍着身份,自知今日自己这一打已是捅了篓子,她恨恨地朝着梁使背上踢了一脚,将他踹回到了那长乐公主旁边。 也正是在这时,丹公公姗姗而来,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似的,眯着眉下的那两条刀口般的细缝,看了看两边,都是披头散发,滚了一身泥水。偏生,他还拖沓地扯着尖音明知故问,“呦?!康王殿下和梁使这是怎么了?” 没人回应,尴尬得紧。 “不怎样,方才梁使听闻康王好武,便提出要切磋切磋,让我们开开眼界!” 爽朗之音,自公主府大门传来,等丹公公抬头去看时,那方月白色的身影便潇洒地从天而降,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聿清临将手里的扇子爽快地一合,捅了一下身边亦是姗姗而来,“毫不知情”的刘时。 “烦劳丹公公挂心了,梁使方才说要好生讨教讨教,长乐公主也是极其赞成的,拳脚并用,武道入神,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冷不防地,被扇子一戳了脊骨,刘时脸不红心不跳,恭恭敬敬地走出来向着灰头土脸的梁使和忍不住嗤笑的丹公公行了个礼,扯的谎话张口即来,偏生又是这一副彬彬有礼的正经模样,吃了一嘴泥水的梁使,也不好发作,只好从牙关齿缝中挤出来咬牙切齿的一句。 “康王殿下好身手,我夏正德佩服至极,来日定是再来讨教一二。婉儿,我们入府!” 虽是当场不了了之,但到底是当街闹出了这般大动静,事后,轩辕珷借着课业不精的由头,将轩辕琲罚到了灵奉寺里,静心思过直至年关。 于是,刘时身为伴读,自然也是要跟来的。他和轩辕琲,就住在那后山的静心禅院内,除了每日要听上一个时辰肥头大耳的主持的教诲外,剩下的时辰,一切皆归自己,轩辕琲倒也乐得自在。 从小到大,轩辕琲没来过灵奉寺几回,次数十个指头都数得过来。整个灵奉寺,随时随地的等她逛,可还是头一回。 在某一日,许赫同谢瑾前来拜访刘时,轩辕琲自觉得没趣,干脆又是偷溜出了禅房。这整个静心禅院虽没康王府大,但她也还没翻完呢! 闲不下来的手,收不住的好奇心,鬼使神差般地,轩辕琲左转右转,竟是让她摸到了那灵奉寺向来秘不示人的地牢附近。 任是哪个外人,大概也不会料想得到那寺里角隅处最不起眼的佛像之下,会别有洞天,暗藏玄机。 “唔……这佛像的样子,好生面熟,倒有点像净生大师……嗯?这是什么……” 轩辕琲也没想到,她只是一时好奇地攀上了佛像,一个不小心掰弯了那佛像拈花的手指,她就险些整个人从佛膝上突然出现的那个洞口掉下去。 洞中黑漆漆的,但远处似乎隐隐有着些许的亮光。轩辕琲小心翼翼地用双脚勾住了佛像的手,然后将大半的身子探了下去。 “净生那老秃驴当年果然还是功夫不到家,他以为康王生有帝皇之气,可他万万没想到,那帝皇之气却是这小丫头所有,才映到了他身上!哈哈哈哈!” 来不及躲闪,回神,一个没有脸的影子似的人突然就出现在了轩辕琲的面前,贴近了她的鼻尖,就好像是在“注视”着她一般! 饶是胆子再大,轩辕琲也是突然被吓得心脏漏跳了一声,整个人连忙撑起手臂,从洞口中撤离,慌慌张张地,脚下一个不稳,整个人便从佛膝上跌落下去,头更是磕在了香案的一角上。 在昏迷前,陷入昏暗的最后一眼,轩辕琲再次看见了那三只白鹤。 鹤羽纷飞,莫名地,她觉得很安心。 ------------ 第四十九章 附邪 时至年关,邺城里突然起了灵奉寺闹鬼的的传闻,不单单是街头巷尾的寻常百姓,就连在仙客来里寻欢作乐,杯盏交错的世家子弟和王公贵胄也都是一个个聚着头,互相在嘴里通传着。 这也并非是空穴来风,先是有先帝驾崩在灵奉寺的大雄宝殿内,这又是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康王又莫名地在灵奉寺内伤了额角,不是出了邪魔妖道,又是什么? 更有不知是何年岁的老人家,信誓旦旦,煞有介事地摸着自己的一把雪白胡子,向自家的儿孙们说自己幼年时就曾亲眼在灵奉寺内见过那鬼物,也是个和尚模样,手里却是拿着一根人的腿骨在敲着头盖骨做的木鱼。 这话本是老人家为了让小孩子不跑去灵奉寺的夸张之言,不料,被邻里听了去,一传十十传百地,越说是越让人胆寒。 等传到宫里轩辕珷的耳朵里的时候,已经完全变成另一个故事。 灵奉寺内曾经有一位从小长在寺里的俊俏和尚,他偶然在一次香会时见到了一位权贵之妻,竟是因此动了欲念凡心。 后来,更是破戒和那夫人私下败坏了礼法,辱了佛门清誉。一场露水姻缘,夫人还为那和尚生下一子,权贵毫不知情,只当是自己的亲生骨血,还打算让他承继门楣。可事情总有纸包不住火的一天,权贵知道后自然怒不可遏,便将那和尚同夫人一并从山崖上推下去,都去喂了那崖底的野狼。 只是,那和尚到底是修行有道,成了怨鬼,日日夜夜,都要将那夫人的骸骨带在身边,长长久久地逗留在灵奉寺内,为的是有一日能亲手将那权贵杀死…… 也不知是从哪个说书先生的嘴里传到宫里来的,丹公公说着,轩辕珷听在耳里,渐渐品出了点味道来。 “诶呦,皇上,这和尚好生吓人!” 一起在身边听着故事的长乐公主夏婉脸上立刻变得煞白,仿佛真是被吓到了一样,她整个人也顺势向轩辕珷怀里靠了过去,然而,她失算地扑了个空,轩辕珷恰恰在这时站起身来,将手里的书卷放下,不紧不慢地走到了丹公公的面前。 若不是坐在她一边的兄长夏正德及时拉了她一把,她肯定会跌在地上,闹出个笑话来。 “丹公公,你认为这故事是真是假呢?”轩辕珷有意无意地问着,站在了丹公公的身侧,亲自拨了拨屋子中央的炭火盆。 “这……依老奴看,那灵奉寺乃千年宝刹,梵音清圣,又是玄国的护国神寺,怎么会有这等荒唐事,无非是街头巷尾里无知妇孺们在乱嚼舌根罢了,皇上不必介怀,想来康王殿下当是也不过是一时玩心大发,无意间冲撞冒犯了菩萨,这才受了轻伤。” 丹公公很是恭敬地回着,只不过,他尖音细语,最后提到的康王,让轩辕珷听得很是别扭,很不舒服。 这边夏正德见轩辕珷紧了眉关,也是装作无意地提了一句,“康王不拘小节,不拘礼法,上回与我在公主府门前一场比武,我佩服得紧呢!还想着近来再来比试一场,可惜看来要推迟些时日了……” 轩辕珷听着,打心底里对这对梁国宗室兄妹起了厌烦,自己脸上挂了彩,眼上的青紫可还没退下去,这就忘了教训? 自恃是梁国来的“贵客”,所谓的姻亲八字还没一撇,就这样瞧不起玄国? 轩辕珷将脸别过去一边,装作没听见那夏正德的话,转而却又是眉眼带笑,向那夏婉问到,“我玄国素来礼重佛门,每至年时,我同先帝更是要去灵奉寺设坛施粥,不知道今日长乐公主可有兴趣陪朕前去?” 自打入了玄国就一直想尽办法贴合轩辕珷的夏婉原本正愁着找不到机会,如今轩辕珷主动相邀,她自然乐意。只是夏正德,这轩辕珷一没问他,二他又怕碰见轩辕琲,自然是马上找了个借口便匆匆回了长乐府。 灵奉寺,大雄宝殿。 “阿弥陀佛,陛下亲临,我等真是有时远迎……” 虽是轻车简从,便服出行,但宫里也是一早派了人知会灵奉寺的住持,故而,待轩辕珷到了灵奉寺时,不见有善男信女,就连施粥处也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在那里,倒是迎面而来的,一身织金璎珞的肥头大耳的住持和一众同样富态的僧者有不少。 不论相貌,不论衣装,丹公公和这些个僧人是出奇的相似。 “阿弥陀佛,朕今日也只是为礼佛而来,住持何必如此多礼?神佛面前,众生平等。” 住持一直保持在脸上弥勒佛似的微笑更是深邃了几分,双手合十,再开口却是对轩辕珷的无上赞誉。“陛下是天子圣君,玄国逢灾,百姓受难,多亏陛下仁德之治,如此大功德,我等自然合该有此礼数。” 本是僧迎圣君的肃严之景,然而施粥处那里却在此时出了乱子。滚烫烫的粥,衣衫褴褛的灾民却是不由分说地直接大口大口地灌下去,哪怕烫得是喉咙嘶哑也一样如此,一碗下去便又再抢一碗,就好像是生怕自己喝不到似的。 动静闹得太大,由不得轩辕珷这边是听不见,不顾着住持嘴上再三说的无事安好,轩辕珷几步便迈了过来,也是正好,有一个老人家被抢粥的人群都挤到了后面来,一个踉跄跌倒在了轩辕珷的脚下,连带着碗里的粥泼洒尽都泼洒了一地。 下一刻,老者顾不上跌伤的疼痛,直接伏在了地上,用嘴,用舌头,指头扒划着,将那与泥水混成了一体的粥拼命地咽下,一滴也不放过。 这一幕让轩辕珷看得颇为刺心,那泼洒在地的粥中,分明不见得几粒米!怒上眉关,轩辕珷冲到了施粥的大锅前,夺下了桶勺,搅了搅,锅里泛白得清澈见底,与其说是粥,米汤,倒不如说是刷锅水。 “咣!”木制的桶勺被轩辕珷丢掷在了住持的面前,里面原有遗下的粥水也飞溅而出,打湿了住持大师那身金灿灿的璎珞袈裟的一角。 “你们,你们当初口口声声说是安顿,施粥于灾民,这就是你们灵奉寺施得粥?!” 一改素来的温和样貌,轩辕珷,这个还尚未行冠礼的玄国新君,大动了肝火。怒不可遏,他甚至感觉自己的左眼都在隐隐作痛。 在场的所有人,几乎从来没见过轩辕珷这般的生气,哪怕是当年在康王府里丹公公和他夜谈,言语中三番两次的说着先帝对他血脉归属的猜忌时,也没见轩辕珷是这样的横眉冷对。 方才一路上还像御花园里牵牛花似纠缠,依偎着轩辕珷的夏婉,此刻见了这番情景,也不由得她远远躲在了一边。这骇人的眼神,她哪里见过? “阿弥陀佛,是我等治下不严,才会有此疏漏,这几个犯了戒律,身为住持,定会严加责罚。” 住持低了头,汗岑岑地,眼睛却是不住地瞟向轩辕珷身边站着的丹公公。四目交汇,很是默契,只这简单地一眼相视,两方都似心照不宣地想到了下一步的对策。 “哎呦,皇上,皇上,都这个时候了,想来是这粥水剩得也不多了,这几个僧人也是一时惫懒,这才有了错处。既然住持大师都说会按寺内清规戒律严加责罚,皇上也不必再未此生气了,还请您保重龙体……” 清了清喉咙,丹公公挥着手里的拂尘,挤弄着眉眼,一边支使开了那些个僧人,一边又是挤出了个比花还灿烂的笑容,躬在了轩辕珷面前。 “哼,也罢,那就带朕去当日康王跌伤的那处摩若殿,听说这灵奉寺是闹鬼,朕……非、常、好、奇……” 轩辕珷突而又变了一副神色,一边的嘴角高高上扬,仿佛是学着丹公公一般笑得灿烂,可就是这样的乍变,让丹公公更觉得背寒。 他从小就在这宫里过活,在先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当了他的贴身内侍,拳打脚踢,肆意辱骂他挨得难道少吗? 可眼前这个让人摸不透性情的新君,愈是笑得温和,丹公公却愈是觉得他隐隐阴鸷如阎罗。 “这……皇上,那摩若殿其实是灵奉寺内禁殿,是历代住持圆寂之所……” 住持说着,结舌张目,到底是出家人一场,他所说的,也并非是谎话。只是,那后半句,他也实在不能讲出。 “无妨,方才大师也说了,朕乃天子圣君,自是有神灵庇佑,况且既是禁殿,缘何当日康王弟去得,朕去不得?!” 说着,轩辕珷袍袖一挥,转身便大步朝着寺内后山的方向走去。住持浑身筛糠,颤颤巍巍的手,竟是拈不动一颗手里的佛珠。 熟门熟路,比皇宫还熟悉,轩辕珷一路疾走,远远的把丹公公和长乐公主等人甩在了身后,就像那他要去那摩若殿内,有人正等着他。 “一群废物!”轩辕珷嘟囔着,狼顾而视,看向身后还没追上来的那些人的那只左眼忽隐忽现地翻腾起了一丝幽绿,他的脚步也愈加得快了,到了离摩若殿不过百步的地方,他干脆是运了轻功,直接飞入了殿中。 “净生老秃驴,你可知道你这辈子做过最错的事,并非是逞一时之气而连累了那几个凡人,而是你千不该万不该,明明想好了让真智在此接替封印,死前却偏偏后悔,慈悲为怀地想要放他走。可是偏偏让我逃了出来……哈哈哈哈!” 张狂而笑,狞邪满面。轩辕珷真真正正是变作了另一人似的,指着殿内的佛像便是破口大骂! 殿内那像极了净生大师的佛像也仿佛有所感应一般,瞬间迸发出了耀眼的佛光。 “唔……痛!好痛!”佛光普照,整座灵奉寺内的人都被定住,唯独轩辕珷却是不受这定身之术的影响,反倒是金光耀眼,他的左眼一阵疼似一阵。 “离婆离婆帝,求诃求诃帝,陀罗尼帝,尼诃啰帝,毘离尼帝,摩诃伽帝,真陵乾帝,娑婆诃……” 梵音不断,佛威大现,更是触动了聿清临师姐弟二人原本施加在那左眼上的道门术法。 “等你许久了,真是好久不见……” 施施然,飘飘然,聿清临乘着他的拂尘从天而降,不由分说的一掌直凌轩辕珷的天灵! 然而,也正是在这时,聿清临眉心处的天眼莫名一阵刺痛,轩辕珷狼似的幽冥诡绿的左眼中,一缕微弱却又熟悉到再也不能熟悉的元灵正在那瞳孔中不安地窜动。 聿清临的瞳孔立刻急剧放大,连忙强行收回了掌势,伸出一方剑指来,在轩辕珷的身上凌空划拨了一道符,硬生生将邪祟压下。 脱离了邪祟掌控的轩辕珷即刻倒地,佛光也暂行泯去,自然,方才被定了身的那些人也恢复了正常。 “噗咳咳……” 许是因为刚才强行收回掌势,聿清临反倒被自身元功所伤,竟是口吐朱红,但这也不是大碍,他随手便抹去了自己嘴角的血迹,看了看地上昏睡着的轩辕珷,又看了看殿内的佛像。下一刻,聿清临将轩辕珷扶在了自己肩头,他要带他去另一处殿宇。 片刻后,等众人在大雄宝殿内找到轩辕珷时,聿清临早已离开,他们也不知道他曾经来过。他们所见的,却是轩辕珷一人正好端端地盘膝坐在蒲团上。 “灵奉寺风雨霜雪多年,着实该整修一番了……” ------------ 第五十章 草率 自灵奉寺出了那档施粥的乱子,轩辕珷就下令削了宫中供奉的银钱,更是快刀斩乱麻地革了一干人的仕爵。 “皇上,臣恐怕此举未免有些操之过急。丹公公与左丞等人把持朝政日久,势如藤蔓,牵延绵繁。您初登大位,便如此大刀阔斧,怕是会横生枝节啊……” 寝殿书房里,谢太傅两父子同许赫尽都跪于轩辕珷的面前。到底是一向小心谨慎,谢太傅觉得轩辕珷如此不加考虑便先下手,恐怕不但不能占尽先机,反倒更是给了丹公公等人一个大放厥词,纷议轩辕珷弃负世代贤良。 “难道要朕等?!他们一个个已经都骗到朕头上来了,更是意有所指,生谣辱朕!” 火呛呛地,轩辕珷一掌重重拍向了面前的书案,惊得是面前的谢太傅把头埋得更深,几乎鼻尖都要贴在了地面上。 谢太傅身后,并排跪俯的谢瑾和许赫却是悄悄相视一下,二人都在那一瞬间皱起了眉头。 如此草率,轻举妄动,形色不忍。若不是轩辕珷还活生生地坐在那里,二人都会觉得蹊跷。这哪里是他们所知道的轩辕珷,还是太子时的他的那股沉稳劲去哪儿了? 这个疑惑一直到二人随着战战兢兢的谢太傅退出去的时候,他们仍然还没有答案。 “阿赫,你平日里在宫中值宿,轩……皇上他火气也是这么大吗?”谢瑾摇了摇手里的扇子,顺便掩了自己的嘴,刚才他可是差点大不敬地脱口而出轩辕珷这个名讳。 许赫摇了摇头,他也觉得轩辕珷没来由地反常。“我在时,从未见皇上像今日这般雷霆震怒。” 谢太傅将二人的对话听在了耳里,他也明白,轩辕珷因何震怒。他,其实从来都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说起这突变的性情,与其说是风雨骤驰,倒不如说是一个可怜的人内心最后的挣扎。 另一边,远在汉国的都城,江城中心的皇宫内,已经登基为汉国新帝的公仪绯正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寝殿里,手拨弄着面前的炭火,双眼盯着那不时迸发的星点红焰,也不知是在想什么,想得出了神。 他已是在这寝殿里闷闷地坐了几乎一整天,就连早朝也没有去。 “皇兄,原来当皇帝也是这般艰难,可是……你从来都未在信中提过一句。你曾说,我要真是公主就好了,现在,我似乎明白了……” 心中默语,公仪绯没有注意到从寝殿外面,已是走进来了一个人,是一个软萌矮豆丁。 “皇酥……皇酥……”穿着一身翠罗短衫的矮豆丁,挪着肉乎乎的小腿,嘴里咿呀着,费力地迈过了门槛,还没走到公仪绯的面前,就已先被公仪绯一把抱了起来。 这是他已逝的皇兄,所留的唯一的血脉。他这年纪尚小的侄女,还不及他膝头高,可怜这就没了父亲。 “小云儿,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噜噜噜……乖乖乖,皇叔带你出去玩。”公仪绯抱着怀中的豆丁,一边向外走去,一边嘴里吐着舌头,扮着鬼脸。怀里的豆丁也是被公仪绯哄得直乐。 果然,矮豆丁不会无缘无故地自己出现在寝殿。公仪绯一出了寝殿,走了没几步,便遇见了这矮豆丁的母后,他皇兄的遗孀。虽是没了凤位,但顾念身份,她与云儿,仍是住在这宫里,人人尊称她一声“云夫人”。 “啊啊啊……阿娘……阿娘……”被公仪绯抱在怀里的小云儿一见了云夫人,哪怕是公仪绯抱得再舒服,她仍是扭动着肉乎乎的身子,挣扎着探向云夫人,要她抱。 公仪绯见状,手上也抱不住这软糯豆丁,也只好将她小心翼翼地移交到了云夫人的怀里。 “乖乖乖……到底还是我们小云儿厉害,大臣们谁都见不着的皇上,居然被你这般轻而易举地带出来了。” 云夫人抱着小云儿,轻轻拍着小云儿的后背,末了,又转头看向了公仪绯,向他作了浅浅一拜。 “皇上近来忧思,不如前来坐坐,让我奉茶可好?” 公仪绯看了看眼前一身素衣的云夫人,点了点头,虽然什么也没说,但他也知道,云夫人请他去,不单单只是饮一杯茶这么简单。 “香茗袅转,入喉回甘。云夫人煮茶的功夫不减,比之当年,尤见精湛。” 公仪绯轻手轻脚地将手中的杯盏落在了案前的一方丝帕上,因为小云儿已是在一旁乳母的怀里睡了。 这边云夫人吩咐了乳母抱着小云儿退下,待人都走远了,这才收拾了茶案,开始谈正题。 “云姐姐……梁国已是送了位公主前去玄国,纵是暂延大婚,恐怕玄梁二国联手,也是迟早的事。” 公仪绯长长叹了口气,不知是为国祚还是为着其他的事情。然而,云夫人却没对这有什么回应,只是又为公仪绯斟了一杯茶。 “梁国狼子野心,那轩辕珷也不会不明白,恐怕他现下也是无可奈何。朕只怕,待这三年之期一过……朕真的不知该如何做……” “皇上,云娘是一介女流。今日本不该同皇上谈论朝政。可是,云娘知道,汉国如今是举步维艰,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要把云儿送去玄国或是梁国,云娘绝不会舍不下。” 云夫人说着,声音越说越小,颤颤的,连同着她手里的杯盏也在抖。 小云儿还那么小,别说亲母,任是哪个人知道要把这样一个幼童,背井离乡的送去别国,此生再不复见,都会痛心的吧…… 这也正是公仪绯为何不愿见那些大臣们的缘由,一个个畏首畏尾,不想如何让国力繁盛,终日只知苟安富贵。恐怕,自小云儿降生的那刻起,他们一早就心照不宣地打定了要让她和亲的主意。 公仪绯非是怠政而不愿见那班大臣,实在是不想让他们有提出和亲之事的机会。 可到底,他们还是威逼着,让人提出来。而那亲口提出来的人,却偏偏是小云儿的亲生母亲!为私,她确实舍不得,可她先是汉国的云夫人,曾经的皇后,再来才是疼惜小云儿的亲娘。 “不,朕绝不会送小云儿为质!偌大一个汉国,堂堂一国之君,怎么能牺牲一个幼童来换来苟活的一时安宁?!” 送女为质,以修两国世代之好,以求他国之庇佑。 这于公仪绯而言,是莫大的耻辱! “有朕在的一日,无论是谁,都不准动这个念头!” 怒至极处,公仪绯将手里的盏子死命地掷在了地上,拂袖便走向了大殿的方向。 而还留在原地的云夫人不悲不喜,双眸盯着地上那粉身碎骨的茶盏,出了神。 安心而来,忧心而去。但愿,他不会一时气急而作出什么事来,但愿罢…… 另一边,在邺城康王府内,早先在灵奉寺伤了额角,修养了些时日的轩辕琲正穿着一身短打,左右手各拿着两把短刀在风雎阁的院子中央挥舞。 虽是春寒料峭,她身上又因为要练武而穿得单薄些,但她并不觉得冷。一套刀法下来,反倒是汗流浃背。 “阿时,天气好热,要不我们去享颐斋吃樱桃酪和酥雪丸子吧!” 耍完了刀,轩辕琲蹦蹦跳跳地甩着手腕上的红珠串在廊下的茶案旁坐了下来。刘时一早就备好了茶水点心在那里等着她来。 “一会儿就去,怎么样?”轩辕琲抓起了一块糕饼,塞进嘴里,手做成个扇状,在自己耳边不停生风。 听到这话,一直是端坐在她对面的刘时这才睁开了眼,见了眼前轩辕琲的模样,双手却是紧了紧自己的衣矜,又再度放回了袖筒中。 “王爷,春寒未去,切莫贪凉。” “可是天气真的很热,你,你不觉得热吗,阿时?!” 轩辕琲叫喊着,将头拧到了一边,故意不看刘时。而刘时呢?将双手更深一步地在袖筒里放了放,面不改色,平淡如水。“王爷,春寒未去,切莫贪凉。” “哼!你不去,我自己去便是,倒是你可别说我不分你!” 盯着刘时的云淡风轻的严肃模样,轩辕琲扭头便走。片刻后,换了一身便装的她,手里提了个青铜食匣过来。打开了食匣的盖子,轩辕琲从里面拿出来了几方落了冰的漆盘,是两份樱桃酪和一份酥雪丸子。 艳红的樱桃被冰得恰到好处,即便还没入口,便已让人一阵生凉。轩辕琲用着手里的陶匙,不动自己的樱桃酪,反倒先行吃了一大勺那淋了一层蜜的酥雪丸子。她吃不得牛乳,这是她让享颐斋里特地做了她能吃的那种,不然,这酥雪丸子上,该是那浓香的酥乳。 “阿时,你真的不吃?” “王爷,你真的觉得天气很热吗?” 轩辕琲听到这话,抬头,见到的是刘时微微皱起了眉头的那张脸。 “唉……阿时,你知道吗?你和出伯真是越来越像了……”轩辕琲嘟囔着,又送了一大口酥雪丸子给自己。 很快,一份酥雪丸子,完完全全就被轩辕琲一人解决了,同时她也没觉得那么热了,反倒是真的有些冷,冷到她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 坐在对面的刘时仍旧端坐在那里,平平淡淡地问了句,“王爷,春寒未去,不如先回暖间?” 被窥见了小动作的轩辕琲又是偏了头,明明觉得已是风吹身寒,却还是死撑着回了刘时一句。“不要,屋内太热。” 一边说着,轩辕琲一边又拈起了一颗樱桃,放进了嘴里。 好冰,好冷……轩辕琲感到自己的牙齿不受控地在发颤,可鬼使神差,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轩辕琲又是拈了一颗樱桃,不过,这次她实在吃得有些急,没来得急咬开果肉,便已将樱桃囫囵吞下了肚。 就这样,轩辕琲在廊下和刘时死撑了很久,直到她感觉到小腹处开始隐隐绞痛,以前,她可从没有过这种感觉。 “糟糕,想来是酥雪丸子吃得太多了……” 就在轩辕琲心里嘀咕着的时候,另一种异样的感觉从身下传来。轩辕琲不禁稍稍低了头去看,然而,她这一眼,见到的却是自己血染了的衣裤。 “啊!阿时,阿时,我……我肚子痛,你能不能过来帮我一下?” 不知道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轩辕琲一阵惊慌,只好小声地,转过头来向刘时求助。 待刘时扶了轩辕琲起身,他也一样看见了血迹,以及轩辕琲身下被血污了的席垫。刘时连忙将面前案上的樱桃酪打翻,又是踩了几脚,他似乎是知道发生了什么,嘴里庆幸着,幸好风雎阁内院一直都没什么侍女小厮。 这边稳妥安置好了席垫,刘时才又急急忙忙地带轩辕琲进了内间,让轩辕琲躺下后,自己又是跑了出去。 轩辕琲想着刘时定是去找郎中了,现在,只她一人独处,她不禁开始胡想。 莫非,她是要死了吗? 胡思乱想之际,刘时已带了人赶回来,不过,他不是去请郎中的吗?为何是带了雁姨过来? “麻烦您了,雁姨。”刘时说着,将手里的一个包裹放在了一边,向雁夫人作了一稽,便退下守在了外间。 后来的后来,轩辕琲从雁夫人口中知道了是怎样一回事,那个,叫作天癸。 ------------ 第五十一章 囹圄 一如谢太傅当日所言,轩辕珷不加思量,鲁莽急行的大刀阔斧,不但没有成为他手里斩除奸臣的利剑,反而是成了丹公公等人拉扯他坠离高高在上皇位的一方推手。 不知怎地,也不知是何时,灵奉寺那本就离奇的闹鬼传闻渐渐地,又变成另外一个模样,荒唐无稽,却偏偏是有人信了。 “哎!你听说了吗?当日先帝在灵奉寺的大雄宝殿是看见了先康王的鬼魂,所以一时发了心疾而死。” “先康王,那不是康王的亲爹吗?听说他当年可不是病死的那么简单,他和如今皇上的生母可比先帝早先认识。” “哎呦,那这样,故事里的和尚不就说的是先康王,那权贵之妻说的可是皇上的生母?那,那皇上岂不是……?!” “嘘!不要命了!这种没来由的话也敢说这么大声,我看你是喝多了!” 还是那个当初的茶水摊子,聿清临仍是一副平常的打扮,穿了身月白衣衫坐在角落里,喝着店家那和凰羽雾莲差了许多的茶水,一门心思却都放在了那方才听来的谈话和另外一件事上。 上次在灵奉寺内,本已是让轩辕珷身受桎梏,动弹不得,他当日,只消那一掌盖在了轩辕珷的天灵,便是大功告成。 可偏偏,他是在那轩辕珷的琉璃眼中发现了他那师姐残存的一丝元灵。原本,当日在止水峰,他还以为她从此身殒道消…… 那日他又匆匆告了假,将要教轩辕琲的功课全数都抛在了脑后,他赶回了止水峰,在竹苑里翻出了她留给他的那几卷书。 原来早在炼化那青琉璃珠的时候,她就发现了这珠子,也只不过是一个封印,至于珠子里头究竟封印了些什么,她没有细谈,只说让他去寻净生大师的徒儿,真智。 “好师姐,清临从未记恨你,你却偏生要偿还吗?还是我这些年给你寻了那么多麻烦,到头来,你也留了个麻烦给我吗?” 聿清临突然觉得很是庆幸,他这师姐当初舍了自己的一丝元灵来炼化这青琉璃珠。不过,若是当初他不带着这青琉璃珠去麻烦她,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么多事情…… 一切头绪又回到了轩辕珷身上,自然,聿清临也在意起方才这听来的谈话。其实,这样的闲言乱语,他从止水峰赶回来的一路上,已经是听了许多。 不单单是街头百姓,就连仙客来里的那些王孙贵胄们也有把这当茶余饭后的谈笑来说嘴。 流传至此,轩辕珷还会不知道吗?轩辕珷即便知道了,也不能强行压下来,而朝臣们又会是如何议论纷纷? “想不到只是回了一趟止水峰,就生出这么多事来。” 嘀咕了一句,聿清临在茶盏下留下了几枚铜板,他现在要赶快去康王府,事态发展到这地步,当时目睹了一切的刘时,很危险。 与此同时,未央殿内,左丞带着一干大臣正是明目张胆地在交头接耳,哪怕轩辕珷就坐在那里,他们也不怕。一旁垂手而立的丹公公也是眯缝着眼睛笑着,看向下首的那些喋喋不休,议论纷纷的大臣。 当日在灵奉寺究竟是不是先康王的阴灵作祟,先帝又是否是因心疾发作而死,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轩辕珷的血脉身世已让众人生疑,无论他是承认还是不承认,已然先失了民心。 “皇上,民间传言日盛,妄议天子,有损皇威,还请您下令责罚!” “还请皇上下令责罚!!!” 如潮水般洪大连天,整齐一致的众大臣的附和之声,在宽广的未央殿内,听得轩辕珷刺心又震耳欲聋。 这是在逼他动手啊!为何每一个人都要逼迫他?! 情绪激动,怒气翻腾,当日在灵奉寺被压制下去的邪气也一下子趁机奔涌而出,轩辕武又出现了。 “好啊,好啊!当然要罚,当然要罚!哈哈哈!太师,你这儿子同左丞的侄子们在仙客来举杯痛饮,高谈阔论,不如先做个表率吧?!” 为妖邪一时控了神智,轩辕珷当即冲到了下首,在未央殿上拔出了一个殿上禁卫的随身佩剑,高高扬起,便直向太师身后他那儿子的头上砍去,这一切发生的太迅速,众大臣却是谁也没敢上前。 然而,轩辕珷手中的剑,并没有砍掉太师儿子的头,只是恰好劈碎了他的发冠。太师的儿子也一下子瘫软在了地上,大臣们也是吓得个个面如土色,莫衷一是,有的伏地请罪,有的是为太师的儿子求情……可无一例外,他们心里都在想着同一件事。 这轩辕珷怕不是疯了! 可不是疯了吗?轩辕珷癫狂地笑着,手中剑锋又是出其不意地一掠,在那太师的儿子的脸上留下了一道从额角延至下颌的疤痕。 很痛,但太师的儿子已然吓傻了,连一声痛也喊不出来。 “无端非议,恣论皇室。按玄国律法,该当如何呢?” “按律先行拔舌,再行车裂。可太师好歹也是世代忠良,朕又怎么能如此处刑?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这一剑,已足够让你记住了,是不是呢?” 自问自答,不等旁边的掌刑的都官尚书开口,轩辕珷阴阴笑着,转头看向了众位大臣,最后又是盯住了丹公公。 “皇上……皇上圣明,宽宏大量……” “皇上圣明……” 稀稀落落,又是近乎潮水般涌现的大臣们的附和。 真是好生奇怪,刚刚一个个如虎如豺地步步紧逼是他们,现在一个个如鼠如雀地战战兢兢的,也是他们! 早朝,不欢而散,人心惶惶,轩辕珷确实是让大臣们再也不敢谈论那从“旁人”嘴里听来的荒谬无稽之言,却也几乎是让一干大臣们纷纷都倾向了丹公公和左丞一方。 毕竟,谁也不想有一天被突然发疯的轩辕珷再在自己的脸上划上那么一剑,亦或是,项上人头不保…… 然而,是夜,聿清临却是带着刘时亲自前往了宫中,前去找了那都官尚书。 “草民刘时有罪,当日,在灵奉寺大雄宝殿内,是我一时错手杀了先帝,我已同家父刘出断离关系,文书在此,大人判我一人罪责便是。” 刘时说着,从怀中取出来一方文书,递给了都官尚书。文书有二,除了刘时想办法伪造的一份逐离书外,还有一份,是他自己写的一份罪案。 “刘时,你在这罪案上说,是先帝当日突作癫狂,意欲动手加害皇上,你一时急惧,这才错手杀了先帝。本官问你,先帝如何会突作癫狂?本官又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案情重大,都官尚书皱成一个苦瓜模样,他本已是在此先行领了左丞的授意,去查刘时和公仪绯,不料,还没等他出宫,这刘时居然自己找上门来。 “大人,你可信这世上有鬼?” “哦?怎么,你难道还想借那些百姓口中虚言来为自己开脱?” “那大人,你可知道草民的旧主,先康王殿下是怎么重病不治身亡的吗?” 都官尚书听了,眨了眨眼,似是开始有些犹豫,但最后让他决定将刘时带到轩辕珷面前,又听凭轩辕珷的命令将他押入天牢的是聿清临的一句耳语。 后来,被带到天牢关起来的刘时,问了聿清临,他究竟是在都官尚书耳边说了什么。 聿清临告诉他,他只在那都官尚书的耳边说了一句话,“弑君罪可诛九族,你想要皇上和康王殿下的人头吗?” 翌日,康王府内早已是乱作一团。刘时一去,刘出也气得生了急病。父子一场,主仆一场,刘时,没告诉过任何人他要前去认罪的事。 偏不巧,就在这关口,轩辕珷又下了旨意,随口找了一个缘由,将轩辕琲禁在了康王府内,无诏不得出府,但却没禁了他人的登门拜访。 是以,方便了谢瑾和许赫等人的同时,也难免不会招惹来隔壁的两只苍蝇。 夏正德兄妹二人,一反常态,平日里头一个是整日流连忘返于东街的红玉楚馆,一个是费尽心思天天缠着轩辕珷。同轩辕琲见了面,莫说是招呼都不打一个,不拳脚相见已经是大善。 如今,康王府出了变故,这兄妹二人倒像是来做客一样地,堂而皇之地便登了门。 “呦,这康王府平日里头是没人好生照看吗?这枝叶也不修剪,倒也真是物似主人形,还是说,康王府里已经周转不开了?” 夏正德一边奚落,一边踢着院子里盆景,看着坐在院子中央愁眉苦脸的轩辕琲,现在只她一人坐在那儿。 刘时下了狱的消息是二更时分从宫中传来的,从二更到现在已经正午,整座康王府,上上下下的人,都未曾再阖过眼,也没心思打理事物。 “本王乐意!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们二位,如果是来看笑话,抱歉,恕不奉陪!”轩辕琲远远地就看见了携手而来的夏氏兄妹二人,这两个尖酸刻薄的鬼东西,这时候上门,嘴里还能出什么来?! 看到轩辕琲气冲冲而来,夏正德拉着夏婉连连向后退,故意引着轩辕琲也一齐走过来,直至到了康王府的大门前,他带着夏婉一跳脚,跨过了门槛,而轩辕琲却是被王府门前的调来“看守”的羽林禁卫给硬生生拦了下来。 “康王殿下,圣上有令,您无诏不得出府!” 轩辕琲闻言,也只好退回几步。而也正是在这时候,那门外的夏氏兄妹两个,偏生又迈进了康王府。 一来一回,每每轩辕琲到了大门,兄妹两个便连忙退出去,待轩辕琲被拦下来走了几步远后,又一边讥讽着,一边再度迈进来,如是几番,回回轩辕琲的拳头或是腿脚马上就要打在那二人身上时,门口的羽林禁卫都会竭尽全力地将她拦住。 “就连你们也欺负本王!!!” “王爷恕罪,皇命不可违。” 轩辕琲彻底是拿那门外的兄妹二人是没什么法子了,一脸愤然,不必多言,尤其是那兄妹二人一左一右,接连在门槛处跳进跳出,明知轩辕琲无可奈何,嘴里也一边嚷嚷着,“我来了,我走了,我又来了,我又走了,你能把我们怎么样?” 怒目圆睁,轩辕琲却只能站在那里,什么也做不了。 也正是在这时,跳来跳去的夏正德,冷不防地,突然感觉肩头脖颈处一紧,下一刻,他人已是被扔在了门前的平地。 就在夏正德哎呦个不停,夏婉连忙跑来两他扶起来,该为他拍打着身上的泥尘的时候,谢瑾和许赫出现在了这兄妹二人面前。 “阿赫,干得漂亮!怎么样,夏公子,梁使大人,你可还要再来同阿赫再来比试一场?或者,换我来交手,如何?!” 谢瑾说着,将两边的袖口,向上扯了扯,挥着拳头。 “好你个谢瑾,一介小小的太常寺丞,也敢在我面前耍拳头?!耀武扬威?!”夏正德自觉失了颜面,一个拳头便打了上来,只是,还没到地方,便被许赫给挡了下来。 “那就换本侯来,梁使大人,不要忘了,这里可是玄国。” 夏正德兄妹看了看,齐齐围上来的谢瑾,许赫,聿清临还有一个太医模样的人,眼见着周边过来看热闹的街坊百姓也是越来越多,自觉得时机不对,脸上也是愈见窘状。 “那我来日再来讨教!” 羞愤难当,就连临走前撇下的这句话也是没底气的,惹得围观的百姓大笑一通后,人也都散了。 聿清临等人这才转过头来,往府里头走。不料,等谢瑾带了王小良去看望刘出的时候,在院子里的轩辕琲,却是手里直接拿了齐眉棍,直冲那最后走进来的聿清临而来。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将阿时带去认罪!他根本没有错!你又让他去认什么罪!!!” 愤恨交加,轩辕琲说这话的时候,口齿不清,眼前也是因为那晶莹而模糊,可手里的齐眉棍却是半点不偏不差,直冲聿清临而去。 “哦,那你想要的真相又是怎样的?你可知道,刘时这么做,不单单是为了你,为了公仪绯,为了你皇兄,更是为了玄国百姓!” 棍点猛势,聿清临毫无还手之意,只是脚下神变,躲开了轩辕琲的一招一式。 许是清楚轩辕琲的脾气秉性,谢瑾也从内间跑来,和许赫两个一人一边抓住了轩辕琲。 “你们都别拦我!我要出去!我要入宫,我要去见皇兄!!!我要亲口问他!阿时怎么会是弑君的凶手?!”挣扎着,轩辕琲涨红了脸,手脚并用,谢瑾和许赫一时几乎都要镇不住她。 “轩辕琲!你给我听好了!你若现在入宫,不光是害了刘时,更是会害了你皇兄,整个玄国也会落在那班大臣的手里!”聿清临说着,手高高抬起,给了轩辕琲一记重重的手刀,登时,她便不省人事。 屋内,刘出病榻前,雁夫人关切向王小良问着病情。王小良诊脉的手,微微颤了颤,转身却是从容地说了些,刘出忧思过甚。 “我无碍,夫人莫担心……”刘出轻咳一声,好说歹说,是又支走了雁夫人。 待听到了雁夫人慢腾腾地走远,刘出这才又深深叹了一口气。 “听说……时儿他……被判了秋后处决,我与他到底是父子一场,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到时候可还能送他一程?” 王小良默然不应,收拾着随身的药箱,可每一个字,他一双耳朵都听得分明。 “太医大人,刘某有个不情之请,可否助我?” ------------ 第五十二章 赴死 人言可畏,三人成虎。轩辕珷是皇脉正宗这一点,毋庸置疑,可偏偏他是要为了荒谬之言而狠下心来,让刘时来担负弑君的名头。 按玄国律法,弑君当诛九族,然事出有因,案情复杂,刘时又先行与康王府脱离了关系,是以,刑及只责其身,又经上议,到最后,终是判了他一个秋后问斩。 罪名既下,原先被一同牵扯进来的康王府众人也一并撤了禁令,准许去天牢内看望刘时。 是以,在府内被软禁了几个月后,轩辕琲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亲自去享颐斋买了樱桃酪,随身带着食盒去了天牢。 “咔啦咔啦……”随着锁链被拖曳在地的绵长而沉闷声响,狱守开了关押着刘时的牢门,久而未见过有如此耀眼的明光,刘时不禁眯缝起了双眼,恍惚许久,他慢慢看清了来人,是许赫,谢瑾以及拿着青铜食匣的轩辕琲。 “七月流火,如今邺城也快入了秋了,王爷,切莫贪凉啊……” 不知怎地,贯是正襟肃行模样的刘时,再次见了轩辕琲,脸上却是出现了平时只有谢瑾才会有的调皮笑容。 “出伯他很好,倒是你……这天牢的伙食看来不好,本王的伴读也敢怠慢!”眼见着穿了一身囚服的刘时身形比在康王府时愈见单薄,轩辕琲忍不住抽噎了一下,拼命地眨着眼睛。 刘时见状,便接过了青铜食匣,直接席地而坐,拈起了一颗樱桃送进嘴里。“没有啊,你问问阿赫,阿瑾他们就该知道,这里不知道有多舒服,我哪里有受苦呢?” 这话确实所言非虚,纵是刘时在前来认罪前已先同康王府断了关系,可又有几个人是真的敢对他动手,先不说许赫和谢瑾会把他们怎样,第一个惹恼的,恐怕会是轩辕珷。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樱桃酪从享颐斋拿来到天牢的一路上的因耽搁败了味道,还是因为这樱桃已快过了季节,明明点着数些香绵的酥乳蜜糖在上头,刘时一入口,尝的却是百般饶舌的酸涩。 “王爷,时候不早了,近来天气凉了,这天牢,还是莫要再来了……” 再三催促,刘时刻意转过去了头,只留下他穿着一身囚服,散着杂乱头发的背影给轩辕琲。 行刑之期已不远,只余三日。 早在轩辕琲来探望他之前,几乎每一天或是谢瑾,或是许赫,或是聿清临,这三人之中总有一个会来这天牢里陪他坐坐。 谢瑾同许赫都曾想出同样的一个办法,既然刘时和他们都是仙魂入世,能身化鹤形,那行刑那日便羽化遁去,再不然,便寻另一个死囚来替了他。 可刘时却不同意,回回口口声声只说,仙身不可贸然现于凡世。寻死囚来替他,更是难上加难,最后,他毅然决然地拒绝了二人的帮忙。 聿清临却是不同,每一回来,不提行刑之事,却只是念叨着同样的一句话。 “你改不了他的命。” 入天牢的那一日,聿清临如是说,在这天牢的最后一日,聿清临还是这样说。 “聿道长是否觉得刘时很愚蠢?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命数不可改却偏要逆之?” 刘时阖着眼,为自己盘好了头冠,再过三个时辰,他便要被带到城门处在众目睽睽下行刑。 “都说仙者无情,可依贫道来看,蓬莱境中有的是有血有肉的人,没错,是人,而不是仙。” 聿清临说着,将随身带来的包袱中一件新制的衣衫拿了出来,抖在了刘时面前。暗沉沉的靛蓝,一如这天牢里沉闷的气氛,不带一丝生机。 “他……父亲他会来吗?让道长见笑了,这个时候,我突然很害怕,但并不是对死亡的那种恐惧……” “哦?” “父亲他……我想他来,却又不想他来……我……呃……” 吞吐间,方才换好了衣衫的刘时,冷不防地却被聿清临一记手刀给打晕了去。 同时,牢门外的阴暗处,是王小良搀扶着的一个同样穿着靛蓝长衫的人,令人讶异的是,那人的样貌,同刘时居然是一般无二! “出伯,你放心吧……刘时交我……”王小良说着,从袖中掏出来了一串钥匙,将锁链一一都换在了易容成了刘时模样的刘出身上。 而被打晕过去的刘时,在王小良的双手下,也在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后,被易容成了刘出的模样。 “长话短说,长话短说吧!到时辰了!” 这边一切方安排妥当,刘时也迷糊着醒来,耳边只听到天牢狱卒的催促,眼前,那平白无故多出来的“自己”,虽是让他一时疑惑,但他却很快明白过来这是怎样一回事。 挣扎着,两臂却被聿清临紧紧地扣住,而王小良也在一旁说着,“出伯放心,皇帝亲赐了‘乐不知‘,行刑之时,他不会感觉到半分苦痛……” 一番挣扎无果,被聿清临紧紧扣住的手也一同随着身子软了下来,默契地,聿清临也松开了他,任由他跪倒在了那替了他的刘出面前。 一跪为养育之恩,二跪为替死之恩,三跪乃感其大义。 刘时一句话不言,闷闷的磕了三个响头,而锁铐加身的刘出却因为那“乐不知”的药效,只能全身无力酸软地坐在那里,明明阖紧了眼,却还是有那不争气的断了线的珠子缓缓落下来。 这一幕,看得是在旁的狱卒十分奇怪。嘴里也不禁嘟囔了出来,“啧啧啧,怪事,怪事,从来至今都是子拜父,你这当老子的,怎么反倒要拜儿子?” “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多拜少拜,是拜爹还是拜儿子,你管他呢?只要别误了时辰,有什么要紧?!” 反复催促再三,纵是皇帝亲临也不得扭转乾坤,聿清临同王小良连忙拽了被替换出的刘时出了宫。 而与此同时,谢瑾同许赫一并等在了康王府里,看着轩辕琲手里捧着一个点心匣子和雁夫人坐在庭院里。 他们一同在等,等着那个人能回来。 “这是享颐斋的玉蝉果吧?我记得平日里,常常见到出伯在享颐斋门口排着,买来给你……这东西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没头没脑地,谢瑾一反常态,今日好端端地将头发束好,少见地一脸严肃走近了轩辕琲,如是说着,一边,却和雁夫人交换了下双眼复杂的神色。 轩辕琲紧紧抱着点心匣子在怀,闻言,将头埋得更深了些。“往日……都是出伯买来哄我开心,你知道,我向来是不知道怎么安慰人的,所以我这才去了享颐斋……” 沉默,谢瑾转头看看许赫,又看了看一旁坐着的雁夫人,她向他微微摇了摇头。到底,谢瑾还是不忍说出事情的真相,只好又走回到了许赫的身边。 果然历来都是等待的时间显得尤为漫长,待日头沃于西边一片惨红的云霞中时,一道被拉长的影子才出现在了门廊。 “出伯,出伯!” 拖曳着脚步,仿佛神魂已失的傀儡一般,轩辕琲拉着那靛蓝身影入了内室,多余的话一字未提,而是打开了怀里的点心匣子,举起一块糕饼来递到眼前人的嘴边。 半晌,不见作动,更是急了轩辕琲。“出伯,你吃呀,出伯,是你告诉我的,吃了甜的,哪怕心里再苦也不会那么难过了……” 带着哭腔,轩辕琲干脆动手,捏开了眼前人的嘴,不由分说地将手里的糕饼硬生生地塞了进去。 然而,许是手劲暴力,眼前人脸上的易容假面也因此破了伪装,被撕扯出了一道口子。 “出伯,你的脸?不对,你不是出伯……你不是出伯!” 在轩辕琲的惊呼声中,刘时再也藏不下去,他干脆也直接将面上的假容一并都撕扯了下来。 “王爷……是我……” 阖了眼,不愿抬头,刘时将嘴中的糕饼拿出来放在手里,可才过了片刻,他又将头高高地昂起,直到不能再后仰。 可偏生地,那眼角里盈盈之物不领他的情,纵是到了这步田地,它们还是渲涌而出。 “怎么会……出伯,出伯!” 恍然大悟,轩辕琲夺门而出,骤然间,院子里的人竟是没一个能拦得下她! 急急而奔,丝毫不顾自己的身份与邺城街上行人的目光,轩辕琲横冲直撞,一路上更是不知摔了几跤,这才赶到了皇宫城楼之下。 一颗披散着头发的人头,正赫赫然悬挂在那城楼的正中央。哪怕是顶着刘时的那张脸,可轩辕琲仍然认得出,那就是刘出。 “小王爷,你慢点跑,出伯都追不上了!” “小王爷,你可千万记住,你决不能让别人知道你是个女儿家。” “小王爷,不怕,不怕,出伯在这里呢!” “小王爷,快看,是享颐斋的玉蝉果!” “小王爷……” “啊!!!”大叫着,声嘶力竭,下一刻,轩辕琲便直接冲入了宫中,出人意外地,一路上,竟是没一个人拦着她。 轩辕琲最先来到的地方是未央偏殿,她疯魔似的在殿内兜兜转转了许久,除了一干宫女内侍,着实是没轩辕珷的影子。她这便又跑出殿外,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乱窜,时不时还将挡在她面前的宫女内侍一并都推开来,活像个喝醉了酒在街上撒泼打滚的无赖。 一个头脑清醒的“无赖”。 乱窜归乱窜,到底是在夜色初降的时候,轩辕琲散着凌乱的头发,自己一人跑来了寝殿。 “吱呀!”一声,寝殿的门被缓缓推开了,轩辕珷记得,当年他还在康王府住着的时候,每日清晨,总有那么个穿了一身红袍的软糯团子,也是这般推开门,半爬半走地笑嘻嘻地过来叫醒自己。 可今日,却不是。 轩辕珷看了一眼前还跪在他面前的谢太傅,向他招招手,示意他先退到了一边。再来,便是盯着那门口的剪影,开了口。 “琲儿,既然来了,你不进来吗?” 随着这一声问候,轩辕琲跨过了寝殿大门的门槛,一步步走近了轩辕珷,一只脚赤着,也不知是何时跑丢了鞋子。 “阿兄,你也知道,是出伯,对不对?” 轩辕珷不言语,一边静静地听着轩辕琲哑着嗓音的质问,一边恍若无闻地批着手里的公文。 “你告诉琲儿,皇伯父究竟是不是你杀的?!你又为何要杀了皇伯父?!” “咔……”猝不及防,上好的狼毫笔被轩辕珷拦腰握断。 “为什么……为什么……朕也不知道……” “轩辕珷!我恨你!是你害死了出伯!是你!” 一边哭着,轩辕琲一边抽出了身旁悬着的剑,直接一步朝轩辕珷劈去,谢太傅见状,连忙也上前拉扯。 不知是受牵制于谢太傅还是轩辕琲临了下不去手,剑锋并没有落在轩辕珷的身上,可仍旧有一丝鲜红自轩辕珷握住剑锋的指掌间流下,滴滴落在了案上那道还没批完的公文上,晕染出了一朵朵宛若血梅般的痕迹。 “轩辕珷!你莫不是真怕了我会夺了你的帝位?本王从来都不稀罕!可你为什么偏偏要害死出伯?!” “康王殿下!康王殿下,谨言慎行呐!” 谢太傅声音颤颤,面前的轩辕珷,已然不是当年还在无涯阁里他所教的那个儒雅无双的太子。 “放肆!传朕旨意,康王轩辕琲御前无礼,失德败状,有辱王血!即日起外封临川,无诏不得归邺!!!” 握着剑锋的手鲜红不止,力道却更是突然加重一分,直接将它从轩辕琲手里夺了去。 “琲儿,阿兄永远会等在这里,亲手把这一切交你,亲手……” 在轩辕琲离去后的不久,谢太傅拟着旨,听见了这皇者无可奈何,微不可及的一声,恍若叹息。 可到了如今,又有几人不曾叹息呢? ------------ 第五十三章 赌局 “雁姨,时儿已找好了稳妥的人,行装也都备好,年关前您就能到江城了。” 离开邺城前的晚上,刘时看着还在为轩辕琲整理衣物巨细的雁夫人,他顿了顿,终是把话说出了口。 原本,雁夫人留在此,是轩辕珷为了牵制公仪绯,这才“名正言顺”地给刘出和她赐了婚。 如今,刘出身亡,轩辕琲又被外封临川,无人能保证轩辕珷会不会下一步是不是就会对雁夫人下手,谨慎为上,刘时便打算连夜将雁夫人送出邺城。 可是,他偏偏算漏了一处,雁夫人,并不愿离开。 “时儿,虽说你是刘出的养子,而我同你父亲也是空有夫妻之名,可我,从来都没打算要离开,我既是嫁了你父亲,便是你的母亲,刘出他……我愿替他继续照顾王爷……” “可是……” 刘时起了犹豫,他不愿再牵连上无辜的性命,更何况,那人,是雁夫人。 “或许我说的话让你很犹豫,可若你要再问,我今日也只有一句话,我永远是你父亲的妻子,认定一个人,就是一辈子……” 轩辕琲被逐出邺城,灵奉寺的事情似乎也告一段落,可邺城皇宫里,丹公公、左丞为首的一干人与轩辕珷之间的一场争斗好戏才刚刚开始。 “吱呀……”风雎阁的门,被轻轻推开,门轴转动的声音,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无意地拖曳着,尤为漫长。 人走府空,没了轩辕琲欢声笑语的康王府,荒如一片废园,哪怕这府邸的主人才刚刚离开。 “出伯,出伯!阿兄来寻我出去放风筝了!” “阿兄,阿兄!谢太傅留的课业好难,你帮帮我,好不好?” “阿兄,你欺负我!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昔日景象,历历在目,轩辕珷在风雎阁内走了许久,几乎每个角落都走遍了。他想,这一次,琲儿,或许是真的再也不会理他了。 年纪尚轻的皇者,落寞地在庭院中坐了下来,这边有人便找了过来。 来人一身月白长袍,手里执着一把拂尘,头发也好好地束在头顶处,戴了一枚练色的纱冠在上头。 如果不是轩辕珷认得他是聿清临,他还以为,平白无故,康王府内怎么会突然间出现一个道士来寻他。 “聿夫子,或者说,朕还是应当称你一声‘聿道长’?” “夫子也罢,道长也罢,出家之人,不在乎这点称谓。” “哦?那道长既是出家人,又为何当日对吾手下留情了呢?” 乍然一现的幽绿,乍然一变的神色,聿清临很清楚,现在与他交谈的,该是那轩辕珷体内的邪祟。 “妖孽,上天有好生之德,当日我手下留情,不想却是纵虎归山!” “啧啧啧……吾看你们这些自诩正道之人,也不见得比吾这妖孽邪祟好到哪里去!明明是心里记挂着一个人,一个女人,却偏偏说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真正是虚伪,虚伪啊……哈哈哈!” 随着一声仰天张狂的大笑,轩辕珷身形闪动,已是负手而立来到了聿清临面前,有意地,将头故意偏向了右边,用那左眼斜晲着聿清临,一脸邪笑。 “便是虚伪,也比你这邪魔好过百倍,千倍!当日是我失察,竟让你寻了那灵奉寺内梵光空隙,泄出了一丝邪灵,附在了轩辕珷身上,任由你为非作歹!” 一声斥喝,聿清临将手中拂尘扔向半空,冷光一过瞬化为剑,身形急动,登时便直向轩辕珷面门而来。 不料,被邪祟所控的轩辕珷也不逊色,只一个后仰,便轻巧躲过聿清临这愤懑一剑。 “是关心则乱,还是投鼠忌器,又或是吾当日错看,没想到,竹方却玉的主人,竟是只有这点能耐吗?!” 唇齿相讥,轩辕珷不主动出击,只一味地躲闪聿清临的剑招,却更是激得聿清临是怒火中烧,脚下步法生变,渐渐地,上风尽失,便是旁人也看得出,是轩辕珷刻意留手,让着聿清临。 许久,旧伤未愈的聿清临体力已至半竭,再纠缠下去,落败已是必然。 然而,也正是在这个时候,轩辕珷突而停下,哪怕,这停下的代价,是甫地一剑在喉。 “聿清临,你可想清楚了?你这一剑下去,你师姐最后仅剩的一丝元灵也会随这个凡人一同烟消云散,而吾的本体也还镇在灵奉寺的摩若殿,你即便现在杀了吾,吾也不会怎样!” 有恃无恐,轩辕珷又是故意着,将头偏了偏,将左眼凑近了聿清临的剑锋。他感受得到,这剑锋在颤抖。 竹方却玉面对邪魔,从来不会畏惧失色,它之所以颤抖,是因为它的主人在犹豫。 “聿清临,不如你同吾来玩个游戏,你赢了,吾将你师姐的元灵毫发未损的交你,你输了,便将竹方却玉交给我。” 看似很公平的一场作赌,聿清临却在眼前那人还没提出游戏规矩前先拧下了眉头。 “不谈规矩,反倒是先谈条件。你就这么肯定,我会奉陪?” “如果你真正毫无兴趣的话,现在也不会站在这里,听吾废话。” 冷哼一声,聿清临收回了竹方却玉,将化作的拂尘一甩,搭在了身后。 “聿清临,游戏的规矩很简单,若你能助那个叫‘轩辕琲’的小丫头夺下轩辕珷的帝位,你便赢了,吾会主动交出你师姐的元灵,若你输了,吾要你手中的竹方却玉来换你师姐的元灵。” 乍然一听,确实是很简单的作赌,可若真的这般答应他,不但是已先行押上了全数玄国百姓的性命,更是中了他的下怀。 聿清临的眉头紧了紧,将眉心的那点赤痕蹙得更为扭曲,他没有直接答应,而是又问了一个问题。 “你要竹方却玉有何用处?你该知道,它若不承认你是它的主人,便是毁了它也没用。” “无用归无用,吾虽是你们口中的邪魔妖道,可吾没你们那般虚伪,你同意便同意,不同意便不同意。竹方却玉,同你师姐的元灵,无论怎样看,总是吾吃亏!” 听到这话,聿清临的眉头竟一下子舒展开来,冷笑一声,“吃亏?元灵一释,那琉璃珠上的封印便会解去,而竹方却玉……若我所料不差,应是能破除那摩若殿封印,无论怎样,都是你得益,你以为我会愚蠢到如此吗?!” 心思被点破,轩辕珷体内的邪祟邪邪地笑了几声,“那又如何呢?这里是玄国,吾现在是轩辕珷,你师姐的元灵又是在吾手里,你难道还想吾会同你平等对谈吗?不如这样,作赌不改,你若赢了,吾便任你处置,你若输了,你师姐的元灵……抱歉……” 说着,轩辕珷左手掌心运起了一道火,直冲自己左眼而来,不伤筋皮骨肉分毫,却是迫得那琉璃珠内本就微弱的元灵曦光愈渐黯淡。 “住手!” “哦?那想来聿道长你是想好了?要知道,吾等邪魔可是不像你们有那么好的耐性啊……” 明知不该当日留手,更是不该站在这里挟无辜百姓的性命,同这邪魔作赌,可是他没得选择。 “那便一言为定,我助得轩辕琲夺下帝位之日,就是你伏诛之时,若你毁誓,我便是拼了命,也会毁去你在摩若殿的原身,这一点,也还请你记清楚!” 聿清临冷下眉头,即刻便走,他没有想到,他居然也会有这样同邪魔妖道妥协的一日。 可是,于公,他眼下不能取胜,还会连累无辜;于私,他又怎么能再亲手断了她的生机? “聿清临,这话该吾对你说,你们先一次毁誓,难道也当吾和你们一样吗?” 轩辕珷仍然还受邪祟所控,在听到了聿清临的最后一句话,他即刻便满是鄙夷地看向了聿清临离去的方向,左拳,五指紧扣,直至攥得骨节“咔咔”生响。 另一边,聿清临先是匆匆地赶回止水峰交待好了翡儿和小黑事情,不等平复伤势便又易了装,追上了轩辕琲一行人前去临川的马车。 路至夜途,聿清临追上来的时候,一行人已是在一处小小的驿馆歇下。整座驿馆都是静悄悄的,仿佛没有人一般。 “嗯?” 刚刚翻过了院墙,聿清临便注意到了独自一人坐在破落院阶上的轩辕琲,手里头拿着一个匣子。 “出伯,你骗我,你骗我……明明琲儿已经吃了这么多的玉蝉果,可还是这么难过……好苦……真的好苦……呜咳咳……” 阴晦月色下,聿清临看见轩辕琲从那点心匣子里拿出来一块块糕饼,一块接一块地囫囵地塞着,吞着,直到嘴里塞得满满的,轩辕琲哭也哭不出声。 除了轩辕琲和自己,聿清临也留意到,同样在院子里的,还有另外一人,是缩在暗角,背对着轩辕琲抬头望天的刘时。 “你难过的话,何不哭出来呢?” 看了半晌,聿清临最终还是先行潜到了刘时身边,刘时似乎也一早察觉到了他,对突然出现在一旁,这样一问的聿清临,一点也不惊讶,头仍旧高高昂着,两眼看都不看聿清临一眼。 “道长此来,想必已同那邪魔谈过。” “他……我们两个作了赌,所以,我便来了。”聿清临叹了口气,竹方却玉被他化成了扇子在手,百无聊赖地一下下地敲打着另一边的掌心。 “以天下作赌,百姓作筹码,这一局,委实太大了……” 平复了心境,刘时转过身,直面聿清临,可是,聿清临依旧是看不清眼前的这张脸,看不清,他脸上是否有不加抑制,放任自流的泪痕。 “那邪魔的底细,你们三人可清楚?今日,他说,原先被毁过一次誓,受了蒙骗,也不知道此中缘由究竟为何?” 轻扇着手中的竹方却玉,聿清临突而便想起来了离去前,他所听到的这一句,咬牙切齿脱口而出,不像是诋毁讽刺。 “我兄弟三人从蓬莱入世,这玄国里的底细旧事,不见得比道长多知道多少,但听道长此言,恐怕……还是要多走几次灵奉寺才清楚,阿赫同阿瑜尚在邺城,也方便走动,此事就交与他们二人便是。您如今……” “知晓,既是同那邪魔作了天下之赌,那便输不得。解铃还须系铃人,这番难逃劫数,也只能由轩辕琲她来化解。” 话音落,聿清临和刘时便齐齐转头看向了那还坐在院阶上轩辕琲。 她仍然在小声抽泣,怀里点心匣子里的玉蝉果也都尽数被她囫囵吞枣般地塞了下,只剩了残留着些碎芝麻。 “呜呜呜……出伯……出伯……” 不知是哭得太久还是因着别的缘故,轩辕琲的声音已变得沙哑。聿清临想,等到了白日里,这小丫头定然会是睑上生出两个红桃子来。 “这天下,她真能担当得起吗?” 聿清临小声嘀咕了一句。 “不试一试,又怎么会知晓呢?” ------------ 第五十四章 间心 自康王等人一去,离开了邺城。庙堂上原本预期中的风起云涌却并没有翻腾而起,轩辕珷似乎也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撇下了往日几乎不离手的公文奏章,一心都“扑”在了那梁国来的长乐公主─夏婉身上。 若是说当初在康王府旁建的长乐公主府已是极丽奢华,那轩辕珷下令让整个玄国上下近十有一的壮丁赶赴宫中修建的那些新宫室更是一绝无双。 继位不过三载,便是如此大兴土木,轩辕珷此举,很快便在玄国内留下了一个“荒政无道”的恶名。 街头巷尾的百姓们都是议论纷纷,更何况是大臣们?然而,纵是言官们上了无数公文谏言,轩辕珷全然都当作了耳边风,日日除了同夏氏兄妹无度宴饮,便是又一边催促着宫中壮丁修建宫室。 新兴的宫室林立,几乎已是到了“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的地步。然而,这些穷奢极华的宫殿实际上,也还只是小小的绿叶陪衬,在这众多得宫殿中央,如众星拱月般地耸立在那里的一座还是雏形的高台才是真正的主角。 原先这高台的所在,是先帝常来的乐所─艳渊台。像是一早打定好了注意,待轩辕琲等人离去后的不久,轩辕珷便毫不客气地下了旨意,派人拆毁了艳渊台,连同着那些台下深埋,经年累月,不知含恨了多久的残尸碎骨。 “皇上,您为先帝所守三年孝期将尽,与长乐公主的大婚也该开始着人筹备了。” 依旧是寝殿内的书房,依旧是听着下首大臣的进言,只是这次,左丞同丹公公出乎意外地没了平日里的剑拔弩张,本本分分地,礼数周全,当好着自己的臣子和贴身内侍。 “猛虎长啸,突有一日变作了温驯的狸奴,还真是让朕觉得意外而且不自在呢……” 昔日在庙堂上见惯了与丹公公一唱一和,桀骜不驯的左丞,如今他在自己面前突而地这般恭敬,轩辕珷不由得心下感叹了一句。 不过,眼下,比起忽然转了性子的左丞,轩辕珷要头疼的,却是他推脱了许久的大婚。 “哈,左丞大人还真是为国为民,事无巨细都要一一亲自处理才放心,既然如此,那便让人去挑个好日子,着手准备吧。” 语气轻松而平常,倒让人险些忘了,原本当日说了要为先帝守孝三载的轩辕珷,正是不想同这梁国来的长乐公主成婚才作了如此推脱。 “皇上乃玄国圣君,江山社稷之福,您血脉的传承,不仅仅是家事,更是国事。臣等忠国忠君,自然也不免为陛下焦灼。” 缘何突然软了态度,原是为了让他尽快有一个储君。 有了一个能继位的皇子,兵权在握的左丞等人,要推翻他,是易如反掌。 “左丞大人忠心耿耿,朕自然知晓,所以有些话,朕无处可诉,也只好是同你讲了。梁国狼子野心,送了这长乐公主来,朕若是真正立她为后,不单是会让玄国皇室里混了梁国人的血,恐怕,这邺城,也要易主呢……” 不知何时,俯首恭谨的左丞耳边,突而就出现了这样阴森森的声音,一个没注意,谁也不清楚,轩辕珷究竟是何时从上首的御座上走下来,冷不防地站在了左丞的身边。 “皇上您多虑了,梁虽强恶,但我玄国与他之间尚有汉国阻隔,其身占天险,又坐拥鱼米富地,虽国小兵弱,但余威犹存,一时也不见得那梁国能讨得了便宜。” 自感到来自身边皇者的一阵迫人的威压,饶是左丞在庙堂上纵横捭阖多年,也不自觉地有如芒刺在背,战战兢兢地回了话。 “哦?说的也是,那汉国小是小,国内百姓倒也安居乐业。可哪怕只是这样的一块弹丸小国,在梁君眼中,也一样会是盘中的美酒佳肴,更何况,夹起了汉国这一箸,玄国可便是在他眼中一览无余了。左丞大人这般自信,莫不是成竹在胸,那梁君无觊觎玄国疆域之心?” 话中有话,意有所指,本就先失了气势的左丞大人闷头不言,两道粗横眉也被他几乎拧在了一处。 “左丞大人,有时候,自信得过了头,便是狂妄自大呢……” “皇上恕罪,臣刚才只是一时糊涂失言……” “左丞大人何罪之有?方才所言,也确实不差,朕同丹公公也偶有谈起,只是丹公公同左丞大人所见有所偏倚。罢了,此事容后再议。嗯……对了,听闻左丞大人家中尚有一女待字闺中,也不知许好了人家吗?” 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左丞大人的话,轩辕珷又是没头没脑地突然问起了左丞大人家的小女儿,震得是左丞大人心慌意乱。 难不成,这轩辕珷是打算立他女儿为,从而拒了那与长乐公主的婚事?! 然而,下一刻,轩辕珷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却远比他心中所想要来得更为震惊。 “丹公公前几日同朕讲,他在近畿大营的侄儿,对左丞大人家的小女儿动情已久,想要朕为他的侄儿赐婚。” “皇上,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心切至极,莫说是出于爱女之心,还是其他的缘故,堂堂左丞之女,怎么能下嫁一个宦官的侄子?! 这件事,丹公公也曾与他暗暗提过,可他怎么能答应,将才行了笄礼小女儿嫁给那大了她十多岁的粗鄙莽汉? 一早就意料到了左丞大人瞠目结舌的反应,轩辕珷玩味似地笑了笑,慢悠悠地步回了御座,安然坐下。 “左丞大人不必如此心急,如何使不得呢?虽说年纪是大了些,也不是世代簪缨之族,可人家好歹也是驻守近畿大营的将军,你家小女儿嫁去,有何不妥吗?” 轩辕珷故意慢悠悠地拉长了语调,他亲眼看着眼前往日跋扈不可一世的老狐狸,额头上冒出了一颗颗黄豆大的汗珠。 “小女……小女……小女仰慕陛下已久,原是打算选秀入宫侍奉陛下的,臣只此女,为人父母的,自然都是偏疼到想把最好的留给他们。皇上,还望您成全小女!” 刚才一时慌张错口,左丞大人便已失了先机,本想逼迫轩辕珷,不料,如今,被逼迫的那个人,反倒是他。 “左丞大人莫不是再说笑,即便是不想小女儿嫁给丹公公的侄儿,也不至于把小女儿推到这趟浑水里来,要知道,邺城里不乏才俊,何苦来呢?” 故意而为之,轩辕珷抓住了左丞大人的软肋。左丞大人的小女儿,他并没有兴趣,但如果能凭借着与左丞大人小女儿的大婚,分间了左丞与丹公公,拿回兵权,同时又断了梁国联姻的念头,一举多得,他何乐而不为呢? “皇上,臣虽心有私念,可也却是为了玄国社稷与声名……” 战战兢兢地,左丞大人顿了顿,像是有难言之隐般地嗫喏了起来,稍稍抬起了头,两眼快速扫了轩辕珷一眼便又诚惶诚恐地低了头。 轩辕珷见状,知道他如今已是到了这步田地,除非是有胆子弑君,不然,他一道旨意令下,这左丞大人仍要乖乖地将自己如珍如宝的小女儿嫁给那丹公公的侄子。 料他也不敢轻举妄动,轩辕珷索性也就朝着还在寝殿里侍立的那些宫女内侍挥了挥手,叫他们一并都退了下去,只留了他与左丞大人。 而这边,确定那些闲杂已走远,左丞大人这才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说来。“臣听闻在梁国的探子回报,那梁国的长乐公主夏婉,虽说与一同前来的梁使夏正德是宗亲兄妹,可长乐公主自幼便是同那夏正德一处在宫里头住着,亲昵无度,越礼超常。” “宗室兄妹同住,也无甚大妨。左丞大人,你莫不是想告诉朕,这夏正德同夏婉有违人伦?” 轩辕珷漫不经心地说着,手里头拿着一道不同一般的黑色封皮的公文。这公文,同当初查到的玉氏名录都来自同一个地方,宫中那处神秘而不见天日的所在。 他玄国左丞既然有安排了探子在梁国,将这等隐秘的事情都一一打听清楚,那么,本就是玄国历代君王豢养的暗卫,这点小事,自然是也早已收录在匣。 轩辕珷初闻这事时,本也不尽信,只是远了那夏婉。可如今看来,夏正德与夏婉兄妹二人之间,恐怕也却实如这密案里所说的那样。 “臣惶恐,想来皇上也是不大清楚梁国风俗,那梁国身处南疆蛮地,多年来素是与那异族混杂相居,也一并染了那邪俗。我等中原向来是同宗不婚,可那梁国人却将这礼法抛掷脑后,百姓,王公,乃至皇族同宗而婚者,竟是司空见惯,屡见不鲜。皇上,如此悖逆之土而来的宗室公主,又怎么能担得起玄国凤位?!” 重重地一叩首,左丞大人将地面磕得奇响。 御座上的轩辕珷,听了他这一言,用手支将起了自己的下巴,两只脚也随意地交叉搭在了面前的案上。下首的左丞大人仍在那里伏着,因为,他还没有听见轩辕珷的答复与吩咐。 “有趣,有趣……” 一君一臣之间,这般地静默维持了许久后,左丞大人这才依稀听到了眼前帝者的低语。 “那好……那便依左丞大人所言,朕之大婚,左丞嫁女,玄国盛事呢……左丞大人如果无他事上奏,还请早些归府,同你那小女儿好生谈妥……” 莫名无由地一阵头痛,像是有千百只蚂蚁在他的脑髓里游走啃咬着,轩辕珷皱紧了眉头,一边说着一边不耐烦地向左丞挥了挥手。 紧要关头,异状如此,他可不能让阶下的这只老狐狸有所察觉。 “好你个肥头大耳的阉人!既然你不讲情面,想些不该的,那也休怪我先撕破脸!” 出了寝殿还没走远,左丞大人便怒不可遏地狠狠地朝着地上摆放的盆景踢了一脚,也不顾着轩辕珷尚在身后,以及迎面而来的丹公公。他看都不看一眼,直接便从他身边气冲冲而过。 透过窗格看到这一幕的轩辕珷亦或是轩辕武,阴阴地笑了。 间心之计,已成。 ------------ 第五十五章 痘疫 “雁姨,雁姨,我听他们讲临川离江城很近,左右也不过几日的脚程,不如我们偷偷去江城,我,你,还有阿时,就我们三个人,也不用告诉那邺城里的昏君……也莫同绯姐姐讲,我……我想绯姐姐了,真的是好久没见了……” 时迫年关,在从邺城前往临川的马车上,轩辕琲整个人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蔫蔫地半伏在一旁雁夫人的身上,皱着眉头,脸色也是没了往日红润,几分蜡黄倒愈见加深。 自当日奉了轩辕珷的旨意,走出邺城,一行人便几乎是日夜兼程地赶往偏僻的临川。因着路途急程,一路行来难免也有多多少少的颠簸不平,日子一久,本就不耐远途车马奔波的轩辕琲小病不断,身上更是不出一月便磨出了许多新茧、血泡,饶是雁夫人同刘时事先已料到如此,备好了许多软席厚垫也没派上大用场。 “琲儿乖,先阖了眼睡一觉,睡醒了我们就到了……” 一边慢拍着怀里昏沉沉的轩辕琲,雁夫人一边轻语,嘴里又是哼起了汉国江城不知名的小调。在这轻声细语的哄拍下,轩辕琲的眼皮愈坠愈沉,马车颠簸了几下后,她整个人已是被雁夫人抱在怀里睡熟了。 其实,说要偷偷跑去江城的话,轩辕琲一路上已说了多次。 一开始,轩辕琲只是开玩笑似的道了句自己才不会乖乖在临川当她的康王,早晚要溜去江城看看。 后来,又是说要带上雁夫人,再后来,又说要带上刘时。起初,刘时等人还以为她左右不过是在闹脾气,可后来,一行车马离临川越近,轩辕琲说这话便说得越来越多,有时,甚至梦呓几句,也都是说要去找公仪绯。 只不过,几乎每一次这样的梦,轩辕琲都会哭着醒来。 不用多想,也不必用术法探查轩辕琲的梦境,聿清临大抵也能料到,刘出之死,已是让她失了心神。 生即亡母,两岁丧父。当年她更是亲眼目睹亡父惨状,受惊失语,夜啼不止。还因此背上了“天煞孤星”的名头,被一干王公宗室所忌所厌,如果不是有如生身父母的刘出寸步不离的照料,她怕是平安健康地长到这个年纪都很难。 若说原先在邺城里最疼她的人是谁,当属从小看她长大的刘出和她曾经一口一个“阿兄”的轩辕珷。 可偏偏,也正是轩辕珷害死了刘出。 “吁……”随着车夫的一声喝止,聿清临和刘时同乘的马车也随即停了下来,一直在马车上闭目养神打坐的聿清临也中断了静心,尚不到驿站,更不是餐时,突然停下,必是有什么事发生。 “道……聿先生您在此等候片刻,我去看看出了何事?” 顿了一顿,想到聿清临的身份,刘时决定自己出去看看。几月前在邺城,他本该因为弑君之罪而被斩首示众,奈何,他改不了原本已注定的一切。 他活了下来,不曾更名改姓,也不曾易换容貌。毕竟,邺城中那些咄咄逼人的大臣,根本不在乎死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雁姨,出什么事了吗?” “是琲儿,琲儿她额头很烫!高烧不退!” 没等刘时走近前头的马车,雁夫人便已不顾地掀开了帘子的一角,很是焦急地向刘时招了招手。待刘时挤进马车里时,雁夫人这才压低了声音小心地告诉他。 “她手,足,颈项刚刚生了红疹,都怪我,我早该发现她不对劲的,怕是……怕是痘疫,这可如何是好?!” 虽是相处不过几载,但雁夫人也是真心怜爱轩辕琲到骨子里。如此危急,她话也开始说的不清不楚。 刘时闻言,也立刻蹲在狭小的马车里,立刻将轩辕琲的袖子挽起。眼前,触目惊心,星星点点的红疹,已蔓延到了指掌间。 “是我大意,我们都曾染过痘疫痊愈,只有王爷不曾经染,想来该是王爷几日前在偶然有接触发了疹的病患幼童,一路上,她又不耐车马疲途,延到这时才发了疹,雁……阿娘你不必自责至此……” 刘时摇了摇头,又将轩辕琲的衣袖松下,扯了扯,将轩辕琲的两手都握成拳状,尽量让那些红疹都被遮掩在了宽大的袍袖下。 许是出疹正旺,虽是昏睡沉沉,但轩辕琲依然能感受到手,脚,背,面,无一处不是像有百十只蚂蚁,花中小虫似的爬来爬去,啮叮不止。她禁不住眯缝着眼睛,抬起了手来抓。 “好孩子,好孩子,可千万莫抓!” 雁夫人说着,连忙将轩辕琲的手死命地按了下去。不说不动还好,轩辕琲被雁夫人紧紧缚住了手脚,反倒更觉得身上奇痒难忍,她好生难过,不住地用脊背蹭起了车壁,可这也只不过是杯水车薪,或者,更是雪上加霜。 “好痒……好痒……真的好痒,呜呜呜……”因为难受得紧,轩辕琲干脆整个人一下又一下地朝着身后的车壁撞去,连同着自己的头,仿佛这样自损八千的方法真的能暂缓她身上红疹的痒痛似的。 这样的举动,刘时和雁夫人登时便手忙脚乱。可偏偏眼下,在这郊野上既找不到医馆,也不能去找。 且不说奉旨而行的期限将近,轩辕琲又是身染痘疫,若是让旁人诊治之时发现了她是女儿身,只怕不等她能熬得过这恶疾,就已先被论了欺君罔上之罪。 若放在平日里,刘时定是能小心谨慎处理,可他此时只顾着同雁夫人一人一边按住,安抚着轩辕琲,情急之下,竟全然没有一点办法,可如今,他同雁夫人这般让马车行队停了许久,很快便会让人起疑。 也正是在这时,刘时身后的马车帘子突而被一把青玉骨扇挑开来了不过掌宽的空隙。 来者正是又换成了往日无涯师者装束的聿清临。 碍于马车狭小的空间与在内的雁夫人,聿清临不便探身,不过,也只几眼便瞧出了轩辕琲是染了痘疫。一边瞧着,聿清临便下意识地向袍袖中摸索,想将平日里偶有带的一些丹药拿出来,不料却摸了个空。 是了,来此前,他回去过止水峰一次,因为忧心翡儿,便将身上本就不多的丹药尽数都留在了竹苑。 “无妨,虽是病得凶险,但轩辕琲绝不会命止于此,我来医她。至于眼下……倒是要想办法找个僻静之所,让她安顿下来静养,我采药炼药尚需费上两三个时辰。” 于是乎,刘时便连忙安排了一行车马即刻动身出发,找寻一处能歇脚的地方,一同随行的监官因着轩辕琲几日以来一直都身虚疲乏,更是清楚轩辕琲身上落伤不少,倒也一时没有起疑,再者,他也巴不得快些送这天生倒霉催的天煞孤星到临川去,他也好能快回邺城复命。 是夜,一行车马便在离临川不过半月路程的驿馆里歇下了脚。 临川之地荒远偏僻,瘴烟四漫,附近地界的驿馆自然也是不会好到哪里去。莫说是远远比不上康王府,就连见惯了穷山恶水的随行监官一打进了驿馆大门也忍不住直皱眉头。 因着远离邺城,气候也远比邺城大有殊异。时至烈冬,不见有雪,雨水倒充沛得紧,一路上风疾砭骨,直吹得让人寒到了骨髓里头。 监官本还想着进了驿馆能好生歇歇,不料,破财不堪的驿馆却是让他几乎忍无可忍。 明明是白日青天,驿馆里却是黑压压一片,监官甩着鞭子在院子里叫喊了许久,也才有一个白发老驿差慢吞吞地挪步出来。待入了厅堂,监官坐下,却也是同时感到手上似沾了一股粘稠的污秽,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掌上黑乌乌地,也不知是沾上了锅底灰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呸,什么东西!”监官唾了一口,没好气地便端起了茶盏来,可他不拿还好,一拿就正好瞥见了茶盏上那经年累月不净的油垢,莫说是入口,只小心地嗅上一下,便能闻到一股子油腻腻的怪味,直叫人恶心吐酸。 监官拧了下眉,索性将这茶水倒在了自己的脏手上,勉强大致洗了个干净。可也正是这么一洗,才让他瞧清楚了,方才他这手上可不是沾了些锅底灰这么简单,而是无数的或残或扁,半死不活的黑蝇子! “呸!好歹我明天就启程回去了,真不是人住的地方!” 随着监官抬头细看四周,他这才注意到,驿馆屋子的顶梁,四壁上,那些黑乌乌的,他原本以为是烟熏或是油垢的东西,尽然都是聚拢在一起的黑蝇子。 纵是再见惯了不堪场面的监官也不由得忍不住从胃里涌出一股酸水来,直冲喉咙,险险就要当着众人的面吐出来。待好容易平复了不适,监官看着进进出出的差人,家丁们在他面前来来往往了许久,半晌,却唯独不见那最是重要的几人。 “呸!就这一回,下次说什么老子也不来了!” 监官嘟囔着,背着手,手里头拿着鞭子,立刻在驿馆里找寻起了轩辕琲等人的身影。 虽说是没权没势被外封到了这种鬼地方的王爷,可眼下就差那么几日,如果要真突然出了什么岔子,到头来,他也免不了被问罪。 “这天煞孤星,可别还没他那个短命老子活得长久!” 一路埋怨咒骂不断,监官没想到这破落驿馆居然也不小,他足足兜了快半个时辰的圈子,才在驿馆西角二楼最里间的屋子找到那不见了的几个。 “呸!还真会找地方!行了,我看看,一,二,三,嗯,不多不少……咳咳,眼看就要到临川了,你们可别打什么鬼主意!到时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倒是皇上若问罪下来,你们可一个都别想跑!” 监官火冲冲地推开了门,倒也只看见昏睡在榻上的轩辕琲,正收拾着行囊的刘时以及一旁给轩辕琲盖着被子的雁夫人。好在他并没有多走近一步,不然,他便会发现轩辕琲脸上那无处可遮的密密麻麻的红疹。 “大人请放心,王爷与我等定然是安分守己。倒是大人一路忙碌辛苦,合该好生歇息歇息。” 刘时迎面而来,从袖口里掏出来一锭银子,直接塞在了监官手里。 莫说是康王失势,被人孤零零地赶出邺城,就算是荣宠外封,这监官的官位阶品虽不高,可历来外封的王爷却是从来没有一个敢惹得起他。 等监官走远了,刘时立刻关了门,连窗子也一同放了下来。 “但愿聿道长能快去快回……” ------------ 第五十六章 身替 月朗星稀,临川异土,不比住惯了的邺城的舒适气候,白日里也还好,到了夜里,寒冷更为刺骨。 寒气侵体,最是能引动心肺旧疾,于刘时而言,自是大忌。果不其然,在照料了轩辕琲几个时辰之后,他歇息在了旁边的房间,三更时分,刘时突然便觉得心口处开始一阵刺痛,在这有如滚针的来回挑拨下,他渐感气急,明明每一口都是大力吸气,却仍然像是有人扼住了他的脖颈一般。 不多时,他往日苍白的面孔已慢慢浮现了两三分绀紫,性命倒是无忧,只是这关口着实让他不能安眠。 辗转反侧良久,不能阖眼,没了丝毫睡意,刘时干脆坐起身来,随意披了件外衫,便下了榻,他想去看看轩辕琲。 不料,因着周围迫人寒气的侵入,他的手脚,也都几乎僵了,他不过迈了一步,一个没注意脚下坑洼,缺损的地面木板,生生将自己绊了一下,他吸了一口凉气,胸口处,更是尤为地刺痛。 “咳咳咳……”又喘又咳,刘时一时难过得紧,本欲去隔壁房间看一眼他放心不下的轩辕琲,眼下身体的状况却又让他不由得地盘膝坐在了阴冷潮湿的地面上。 “磕噔”一声,破旧不堪的窗楞似是被风吹开,千疮百孔的窗纸也在“隆隆”作响,虽是因体弱不精武艺,但同时他也敏锐地察觉到了,有人来了,不止一人。 然而,在刘时抬起头来看时,他却是在这黑暗中窥见了一双幽绿的眸子,顿时让他心头一惊。 “无妨,他是小黑,不伤人。” 聿清临熟悉的声音从刘时身后的黑暗中悠悠传来,他将刘时缓缓扶起,又是立即动手点了刘时胸处的几处要穴,又是立刻从刘时手腕命脉上渡了一分轻柔道气,虽不能解其痼疾,但也到底是让刘时面上青紫渐渐退了下去。 “聿先生,这是……” “我先前已同你讲过,那丫头的病需要好生找个清净所在调养,你们此去临川,尚有半月路程,一路车马奔波,无论是你还是她,恐怕都熬不了多久。所以,我才带了小黑来。” 话说着,聿清临右手抬起,拈成一个法诀,“道生一,一生二……” 道门奇行术法立成,方才在黑暗中还有着一双幽绿眸子的巨兽,立刻变作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只不过,他依然还保持着身为狼形时的姿态,蹲坐在那里。 聿清临见状,微微扶了扶额,其实,他这一计施得很是冒险,毕竟,这小黑虽具了人形,可是不通人言呢,要他开口,怕是也只会狼啸。 幽冥模糊的月光下,小黑蹲在地上,向着聿清临的方向向前凑了凑,也正是这一挪移,让聿清临和刘时二人都轻轻楚楚地看见了眼前这少年头上的那一对狼耳,覆着一层油亮亮的黑色皮毛,十分突兀地立在那儿。 “聿先生……聿道长……虽说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来替王爷,可是选他……不会很冒险吗?” 哑然失色,刘时看着那对狼耳小小地动了动,面前这还有一点狼形的少年也突然开口低声呜咽了一声。 一问一呜咽,聿清临汗岑岑地转过了身去,背着手,手里的拂尘也垂到了地上。 “咳咳……化形之术,我比不得另一个人擅长,小黑他……虽不能人言,但好歹也是善解人意,趁着天还未明,我即刻带轩辕琲回止水峰,一路上只要小心谨慎些,等到了临川,我再将人好生带回来,绝无大碍。” “小心谨慎,绝无大碍?” 刘时担忧异常地反问了一句,可心虚到极点的聿清临却是大摇大摆地一直背对着他,拉扯起了小黑的一只手,开了门,打算换了人来。 心知此计实在不稳妥,但出于无可奈何,刘时也只好连忙轻手轻脚地跟了去。 “聿先生,这是……” 轩辕琲所在房间的房门被推开了一半,聿清临,小黑以及刘时小心翼翼地挤了进来,雁夫人看看想要蹲在地上,却被聿清临一把揪着站起来的那个少年,心下倒是有了几分明了,可她终究还是不放心。 “雁夫人,王爷身弱,又是染了如此恶疾,此去半月的车马颠簸,她怕是受不住,我想带她回止水峰调养身体,所以特地找来了这稳妥孩子,来替上王爷十天半个月,你大可放心,这孩子只是有些性子内敛,怕生,更是不大喜欢与人交谈……” 刘时在一旁默默听着,一边也只好默默点着头。他算是清楚了,这止水峰来的道士,贯是如此的能说会道。 而此时,一直被强硬着拽着站在一边化了人形的小黑,到底是浑身不自在,两手不住地挠着头发上的发髻,原先那一对没化去的狼耳,就被藏在两个发髻中,此外,在脑两侧幻化来的“耳朵”,只不过看着好看,没什么大用,这无疑,是让他既听不清外界的声响,又觉得一双耳朵被束得紧痛。 “咳咳……如此,这孩子就烦劳二位先照料几日了,我这便带王爷回止水峰医治。” 聿清临说着,将小黑推到了雁夫人的手边,又将轩辕琲从榻上稳稳地抱了起来。一掌抚过额头,灼热烫手,而脸上,脖颈的红疹,更是比早先的时候要更多了些,也不知是痘疫而来还是蚊虫的叮咬,但毫无疑问的是,轩辕琲的病,确实是不容再耽搁。 “二位大可放心,此去半月便回。” 聿清临说着,抱着轩辕琲便要向那屋外走去,可雁夫人却又连忙叫住了他。 “聿先生,不知……不知这孩子的名姓?” 闻言,聿清临顿了顿,灵台清明,智光猝然闪现,那三个字,几乎是第一时间从他的脑海中浮现而出。 “黓辟琅,此子名为黓辟琅,是我的徒儿。不过,你们也大可称他为小黑。” 说着,像怕是被误会一样,聿清临腾出一只手来,在刘时的掌心里用食指将这三个字写了下来。 “黓辟琅,一匹狼,道长,如此费劲心思特地取了这个名字出来,难道你是生怕别人不晓得他是狼吗?” 心里默默嘀咕着,刘时微微皱着眉头,不由得摇了摇头。 而这边,在他摇头之际,聿清临带走了轩辕琲。转身,刘时却是又看见黓辟琅再次蹲坐在了地上,显然,这是他曾经的常态。 “黓辟琅,辟琅,夜深了,不如你去我房间休息吧?” 虽然大抵知道刚离开了不过片刻的聿清临给他留下来了什么,又为何把他留在此处。可到底是不通人言,小黑对“黓辟琅”,他这个刚刚拥有的名字,并没有什么回应。更何况,他的一双狼耳被束得结结实实的,他几乎也听不清刘时究竟在说些什么,更是听不懂。 “果然这孩子甚是认生,时儿就先带他去隔壁歇息了,就不多叨扰了。” 看着雁夫人看着黓辟琅的眼神渐渐不对,刘时生怕露馅,到时要解释,怕是三言两语的,也不能解释个清楚。索性,他也学着聿清临的样子,将自己的两只手穿过了黓辟琅的腋下,半抱半拖着,将他带到了隔壁的房间。 是夜,一人一狼倒也睡得安稳,没见有出什么岔子。第二日一早,那黓辟琅又安分地与雁夫人,刘时同坐在马车里,如常上路了。 一切都依着聿清临所想而行,监官没有丝毫的怀疑。 然而,被带回止水峰治病修养的轩辕琲却远没想所期的那样,快些好起来。 被聿清临从千里之外的异乡带回止水峰的时候,止水峰也恰好是漫天飞雪的寒冬。虽然没有肆虐的狂风,但被裹在一袭雪裘里的轩辕琲,因着高热,小脸滚红,人也在不停地发颤。 聿清临见状,也连连加快了脚下步伐,直奔了那山顶的竹苑而去。 “咣!”竹苑的门被不出意外地撞开,乖乖坐在内室里抄写经文的翡儿不用抬头也知道,这一准是她的师叔。 “嗯?是上次小黑带回来的那个妹妹,她怎么了?!” 虽是年纪比上回见到时已长了几岁,可样貌的变化不大,翡儿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轩辕琲。 只不过,她的眼神有些许失落,原本,她以为聿清临带回来的,会是小黑。 “她生了急病,翡儿,先去把我备好的药煎了,给她服下。” 聿清临说着,来不及多问,翡儿连忙跑到了屋后的药室里去乖乖煎药。而聿清临这才又给轩辕琲好好探查了脉象。 果然,无缘无由,突然而生的急病,可不是什么痘疫,而是借着这征象隐伏的蛊毒。 “好端端的,怎么会中了蛊毒,又是从哪里中的?” 聿清临思索着,在脑子里也一直盘究着轩辕琲又究竟是中了何种蛊毒,该如何化解。 奈何,他当年医道学至半途便弃而学剑,这蛊毒,他实在是不精此道。眼下,若要想救得了轩辕琲的性命,恐怕,他还是要再回邺城一趟。 “唔……出伯出伯!”昏睡不醒,意识杂沉的轩辕琲只觉得全身上下都是一阵火烫,就好像是有人就要把她扔进了火中灼烧一般。 同时,在她这难过得紧的时候,眼前似又浮现出让她最为惊惧的一幕。 高高的城楼上,一袭白衣的年轻男子被另外一个男人直接推下,这推了人的男人手里还紧紧抓着一个幼儿的后衣,让她亲眼目睹了至亲惨亡的模样。 “呜啊啊啊!”本是口齿伶俐的幼儿,在此刻,却是一个字也喊不出,又惊又恐,只是哭嚎着,直到嘶哑。 “出伯,出伯!好热!” 杀了人的男子似乎并没有放过无辜幼儿的打算,他依旧紧紧抓着幼儿的后衣,像是在当一只猎物似的,将幼儿倒悬在了一个火盆的上方,偶尔有迸溅的一两个火星,立刻便让幼儿娇嫩的脸和脖颈上起了水疱。 “咳咳……呜啊啊啊!”本已经嘶哑的喉咙此时更是被烟火气呛得愈发得发不出一点大的声响,可那抓着她的男子,似乎仍然觉得这幼猫似的哭嚎太过聒噪,不由分说地,将她又再度提起来,用手掌紧紧捂住了她的嘴! 窒息的感觉,灼热的火舌,眼前穷凶极恶对她下了死手的男人,无一不让她惊恐万状。 “出伯出伯!出伯救我!出伯!!!” 心底最是放心交托和依赖的那个人,那个真心对她宠溺无度的父亲一般的蓝色身影,模模糊糊地在她的眼前晃着,却是一步未曾靠近,轩辕琲急忙伸出手来,想要向以前一样去抓着那人的袖子,可就在指尖触及的那一刻,那模糊得如同水光的影子宛如香烟一般齑散而去。 什么都没留下,仿佛从最初就一直是方遥不可及的幻影。 “出伯!!!” 心口处,如刀割一般的疼痛,轩辕琲终是知道,她的出伯再也不会回来了。 ------------ 第五十七章 障心 幽暗无声,黯淡摇晃的油灯上那一点微不可及的火苗,是摩若殿之下此间唯一的光明。 这明灭恍惚的莲花灯盏被供于一尊石佛前,不过,同灵奉寺乃至其他寺庙中的佛像的妙严法相相比,这佛像有大大的不同。 佛像的脸上,没有五官。 “阿桢,阿桢!你怎么不理我?” 佛像前的蒲团上,有一个穿了一身旧僧衣,面貌清秀的年轻男子,虽然许久没有打理头发,蓬乱的头发已经垂到了他的肩膀上,纵然,身边有一个女童正戳着他的脸,可他,仍然是一名虔诚的僧者。 阖目不闻红尘事,六欲皆空三千界。 “阿桢,阿桢!你居然不理我!你再不理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女童叫着,一连在地上跳上跳下地跺着脚,被她叫作“阿桢”的僧者这才睁开了眼,向她看去。 一张很是熟悉的脸,杏眼细眉。一个很熟悉的人,总是被她师父带在身边,偶尔来灵奉寺吃茶,同他玩的女道童。 “你……不是她。” 年轻的僧者双掌合十,再度低眉敛目,不再理会身旁那怒气冲冲的女童。 她怎么会是翡儿呢?这几乎不见天日的地下静室内,除了他,无非也只有那被镇在这里年岁不知几何的妖邪。 “呵……小和尚呀~你这几年愈发得无趣了,记得你刚来的时候,还会同我讲上那么几句的……” 女童嗤嗤笑上了几声,声音已不似刚才那般的清朗稚嫩,反而是多了几分妩媚,随着她声音的骤变,她整个人也起了变化。方才还是个杏眼细眉的女道童,如今,又化成了一副红玉楚馆的花魁模样。 但要真细究起来,恐怕那真花魁也不见得有她柔媚,倒还比她要逊色三分。 柔若无骨的一只软香玉手,轻轻地搭在了年轻僧者的肩头,长着不过寸长指甲的手指,蜻蜓点水般地扫过了僧者的脖子。 然而,年轻僧者却依旧是阖着眼,视若无睹。 纤长的食指依旧不依不饶地在僧者的后颈上如鱼泛涟漪般地划着圈子,化了花魁相貌的女妖见僧者不言语,更是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你醒来的第一眼,见到的是无相无色的我,我本来以为你要不同那些蠢秃驴一样,吓得磕头念经,要不就是同净生那个老秃驴一样,一口一个‘妖邪’!可你呢?你怕是不记得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了吧?” 女妖说着,又是嗤嗤地笑起来。 “你是谁?怎么也会被关在这里?” “你不怕我吗?” “芙蓉红颜,不过转瞬枯骨。无色无相,正是本心无垢。” 女妖回忆着,一边分饰着两角将当日的对话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她的一双桃花眼又转过来,盯着那僧者波澜不惊阖着的双目,连同她自己,一同贴近了他的额头。 不出意外地,这僧者依旧没什么反应,比他终日守着的那尊无面佛还更像一尊石像。 “呵……阿桢,你真是越来越像净生老秃驴了!” 挑弄了半天,女妖也没坏得了面前僧者的入定禅机,原本还笑得灿烂的桃花面瞬间便冷了下来,一点一点,肉眼可见地恢复成了她原本的相貌,那无色无相的诡异之躯,那像极了一具多了皮肉,却独独缺了五官的骨相。 然而,许是心里还对“阿桢”这个称呼有些抵触,亦或是不喜他人来用,年轻僧者虽是仍阖着眼,却将手里一直在拨动着的白色琉璃念珠像着女妖的方向强力一甩,佛光大作,女妖即刻便遁回了那无面佛像里。 “阿弥陀佛,小僧法号,真智。” “呸!你比净生那个老秃驴还秃驴!真是不知道怜香惜玉!” 女妖怒嗔着,刚才有一道佛光她躲闪不及,只身形稍慢了些,她这虚化身躯的手臂上便多了一道仿佛被火灼雷劈的焦痕。 收回了念珠,仍旧盘在臂上,真智对眼前女妖的嗔怪,同平日里一样,没什么反应,他静了静气,双掌合十,再度入定了。 “轩辕珷……朕永远是你的父皇,永远都是!” 那可憎的面目,扭曲狰狞着,在轩辕珷的面前萦绕着,仿佛是纠缠不休的骇人冤鬼。 “呼……” 隐隐惊魂未定,轩辕珷于一片漆黑中从寝殿的榻上醒了过来,许久未做梦了,不料,这一做,却是让他想起了许多事来。 揽衣起身,轩辕珷没有再度让人亮了灯。自从,他的左眼“无缘无故”的好了之后,就连视力也敏锐了许多。 夜中视物,对现在的他来说,同在白昼时没什么不同。 “嗯……算算日子,这个时候,琲儿也该到临川了……” 一阵微风,透过了没有严合的雕花窗的缝隙,掠过了起身坐在榻上的轩辕珷的耳际,这,多少让他灵台清明了许多。 “想不到,琲儿会这么快长大……”轩辕珷低语了一句,他不禁又想起了那年他去康王府参加抓周礼的那一日。 那软软糯糯的团子,几方大案上的笔墨纸砚,弓印金银,无论是哪一样,都没入得了眼。反倒是三个被五彩长绦缠在一起的三个幼童,被一眼看中,更是被那小人儿牢牢抓在了手里。 “哈哈……” 轩辕珷回忆着,想起了那日,他无意中绊倒了许赫,刘时和谢瑾。不仅是连累他们被缠在一起,更是被轩辕琲当成了抓周礼抓了起来。 想到这里,轩辕珷也少见的笑了笑。 “也不知琲儿可还好?临川与江城所去不远,公仪绯……嗯?唔……” 左眼,出其不意地,又是莫名而来的一阵刺痛。有了前几回的经历,轩辕珷知晓,是那个人,他来了。 身影恍惚,在昏暗的寝殿里,怕是旁人都无法察觉得到隐于这黑暗中的影子。 “好久不见了……” 那影子慢悠悠地说着,也同是在榻上,只不过是同轩辕珷相对而盘坐。如若不是轩辕珷身上只着了素白的寝衣同外衫,不然,出现在此,与他面貌无二的那个黑衣人就仿佛是一面等身铜镜中他的倒影,静在那里。 “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化作朕的相貌出现在此?” 轩辕珷起身,下意识地向后面终日挂在榻边的宝剑摸去,不料,这次,他摸了个空。 没有直接回答,或者说,更是直接忽略了这个问题,那黑衣身影也一同起身,对立在了轩辕珷的面前,左手里,拿着的,正是一把出了鞘的剑。 “轩辕珷,你觉不觉得,你同吾,现在就像是在照镜子一样?” 黑衣人轻轻转动着手中的宝剑,狭长剑身反了一丝寒光,闪过了轩辕珷的眼睛。轩辕珷眨了眨眼,下一刻,自己的左手里,也突然出现了一把与那黑衣人手里一模一样的宝剑。 倘若,不是二人身上衣衫的颜色不同,轩辕珷又知晓他这寝殿里没有一面镜子。他也真的,恍惚中,觉得面前的那个人,也不过只是镜中他的倒影。 既是虚幻倒影,那么,他终究也不是真的。 轩辕珷突而地就抬起了左手,执剑刺去,没有丝毫的犹疑。 “铿!” 冷兵交接,同时在这寂静之中发出了一声争鸣。 “轩辕珷,你想杀了你自己,再一次杀了自己吗?!” 面对着黑衣人带着些许戏谑的诘问,轩辕珷没有停手之意,手上剑锋急转,宛若流月,在轩辕珷的手中划过一个弧度,便又直奔黑衣人的胸口而来。 诡异的事情就在这时发生了,仿佛同一时间地,对面的黑衣人动作,分毫不差。同样的果决,利落,快且准。 最后,两人的剑同时刺入了了对方的右肩胛。力道不深,伤口也不大,但洇出的血,却渐渐浸染了轩辕珷大半的衣袖。 这血迹,在他惨白的寝衣上,显得尤为地刺目。 “看来今日不是你吾相交谈的好时机,那吾下次再来找你。” 鬼魅一般地来,又是鬼魅一般地消失无踪。轩辕珷突然也就像泄了气似的,疲惫异常地向后直接栽倒在了榻上。 真耶假耶?如梦似幻,如果不是此刻肩胛处的伤口还有着固执的刺痛,轩辕珷或许会认为自己是陷入了刚才的梦魇之中。 “罢了,事到如今,反正也是睡不下,那便去看看公文。” 在榻上阖目辗转了不到一刻,肩胛骨的疼痛伴着忧心,尽扫了轩辕珷的朦胧睡意,索性,他命人亮了烛火,看起了白日里没看完的公文。 公文繁杂,与以往不同的是,多了几道他这皇帝大兴土木,劳民伤财的义愤填膺之言。 当然,这其中,也不乏有几个暗里指责那长乐公主夏婉的进言,说她尚不是玄国帝后,便已越规逾矩,新修宫室,他日若掌凤印,必是祸国殃民。 更有甚者,公然在这公文里,进言让他选立国中秀丽的。 不难看出,自上一次轩辕珷那“开玩笑”似的要将左丞的女儿赐婚给丹公公的侄子后,左丞已然是当了真了。 “大婚之事,尚有余期,与其朕主动与那梁国撕破脸,不如以逸待劳,等着玄国上下对那夏婉恶憎难息……” 说着,轩辕珷将这多半数的公文先放置在了一边,看起了手头汉国来的公文。 轩辕珷本以为,这汉国的公文,左右不过是又报上来这年的进贡单子,或是风调雨顺的消息。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一次,多了几笔,寥寥却是让他几乎把手里公文丢出去的几笔。 这公文是公仪绯亲手所书,内容无多赘述,简单得很。 他按照汉国旧俗,将在三月,立他去世兄长的发妻为后,更是力排众议地将他兄长所出的那位年幼尚幼的公主立为了太女。 用意很明显,从今以后,汉国永远不会再将任何的皇族宗室送来为质了。 永远…… ------------ 第五十八章 鸦色 “唔……咳咳……这地方还真有够乱,卷宗有这么多,这是要查到什么时候?” 皇宫藏书阁内,谢瑾利用职务之便,轻轻松松地就进来了,还顺便带来了许赫。 他们二人,要查的是灵奉寺的年史,奈何,积年累月的书简卷宗实在是过去繁杂,有些更是遭到了虫蚁的啃噬,大体内容尚全,只是独独缺了关键的年月。 翻找不停,二人东扯西看,不多时,那些随手被丢下的卷宗已渐渐积聚,很快没了他们多半身。 “阿赫,你有看到有关灵奉寺的卷宗吗?” “无。” 谢瑾灰头土脸地从一堆卷宗中费力地迈出几步,来到了同样是被困住的许赫面前,他看他找寻了许久,本以为会有收获,但结果还是令人失望。 “不应该啊……你我已经去过灵奉寺翻找不见,宫中不见得连只言片语都没有,好歹这灵奉寺也是自开国便有,又是护国宝刹……” 谢瑾嘟囔着,头上的冠带头巾也歪了下来,他干脆向后一仰,整个人躺在了一堆卷宗上。 “有人来了……” 似是注意到了什么,许赫刻意压低了声音。可谢瑾完全不在意,他是太常寺丞,进来找些礼乐祭典的卷宗是合情合理,便是轩辕珷来了,也只能对地面上的脏乱皱一皱眉头。 然而,凡是也总有例外。 比如,这门外的来人,不是旁人,正是谢太傅。 这边谢瑾还一脸享受的表情舒服地躺在一堆卷宗上,头下,还特地多寻来几方卷宗枕着,好不惬意。 “阿瑾……” 许赫低声唤了一句,又向谢太傅行了礼,抬头,便看见谢太傅那时常摆弄着美髯的手放在唇边示意他莫再出声。 好吧,家事,他是插不上手的。 “谢瑾!!!” 玉郎闲梦倚琅環,老父暴怒行如雷。 声方止,谢瑾睁大双眼的同时,正好对上了自家老父逼近而来两条横眉,外加一双愤怒的双眼。 “父亲……”谢瑾规规矩矩地从卷宗中起身,恭恭敬敬地也行了礼,直到这时,他才想起来一件事。 宫中的藏书内阁,据说是因为闹鬼,故而从先帝继位时便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来看管,所以,身为太傅,自家老父,便责无旁贷地,一直身兼两职地负责打理藏书内阁,自然,这打理中囊括了将书籍卷宗归类的活计。 虽说弄乱卷宗,也有许赫的参与,但眼下,自家老爹肯定是固执地认为这都是他一人干的! “你个兔崽子!反了天了!你说说你从小到大,上树捉鸟,下湖摸鱼,什么都敢,倒也还算听话!今天……今天你居然把这里翻了个底朝天,臭小子,你想气死我!是不是?!” 横吹胡子,只见谢太傅手里抄着一卷卷宗便开始追打谢瑾。 许赫,看着都已行了冠礼的谢瑾还和只猴子似的在屋内慌张窜逃着,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这老子收拾儿子,可不分年纪,怕是谢瑾到了九十九,谢太傅也一样能利落地追着他满院子跑。 不知怎地,许赫看着只比谢太傅腿脚快了一步,却还少不了挨一两下卷宗的谢瑾,他心里,有些隐隐的羡慕。 “呼呼呼……臭小子,兔崽子!你……你……再跑,叫你你再跑!” 许久,不知道谢太傅两父子在这藏书内阁是追逐了多久,兜了几个圈子,只知道两人都气喘吁吁停下来的时候,谢太傅依然还不依不饶地拿着手里的卷宗,敲打了几下谢瑾的后背。 “立刻!马上!收拾好!然后出去!再也不许进来!”一脸气愤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谢太傅将手里的卷宗好生放在了一旁的案上,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又背着手拂袖而去。 “哎呀……这老头子……”嘟嘟囔囔着,谢瑾扶正了头巾,理平了衣袍,没再多半句话,便开始整理起地上散乱的卷宗。 许赫摇了摇头,却是暗暗笑了笑,也开始一同帮手整理。 散乱须臾,归正磨时。 谢瑾与许赫,二人原是一大早便来了藏书内阁,翻找,打闹,归整,如此下来,日头已然西沉,宫门都已到了下钥的时候。 不过,这点倒是无妨,反正,今日他们二人都要在这宫中值宿。 “呼呼……总算是大功告成,嗯?这里还有一卷……” 谢瑾狼狈一身,灰扑扑地同许赫收拾好了藏书内阁,就在他拍打了几下衣服,准备离开时,许赫却是拉住了他的衣服。 “这好像是刚才老头子拿来揍我的那卷吧?无妨,阿赫,你随意找个边角塞进去就是,反正这些陈年卷宗,左右也是没人看的……” 不等谢瑾的话说完,许赫默默地将手里的卷宗转动了半圈,显露出的黑色纸封上,分明用了金墨在那上头写了二字,灵奉。 “太好了,那我们先去你值宿的地方……” 心知手中卷宗或是藏了久远的秘辛,所以才不知被深藏在何处,要谢太傅这般大费周折掩人耳目地给他找来。 说着,谢瑾同许赫便将这卷宗好生收在了袍袖中,二人更是一前一后地小心翼翼地离开了这平常本就没什么人光顾的藏书内阁。 “啊啊啊!”二人这边前脚刚走,后脚藏书内阁上落着的寒鸦便惊飞远走,迅疾而逝,却是低空掠过了那二人。又更是仿佛不经意似的,刮蹭过那其中一人。 “嘶……这藏书内阁怪不得平日里没见人来呢,乌鸦都这般嚣张!” 冷不防地一下刮痛,谢瑾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脖颈,手再度拿下来时,已是有斑斑点点的半涸血迹留存于他的指缝之间。 而那只始作俑者,早已不知去向。 这事,二人全然不再多想,只当是平日里走路不小心,被枝杈划破。他们二人,只顾着手里的卷宗,连忙走开。 他们不知,那只爪上同样带了血的寒鸦并没有飞出多远,甚至,都没有飞出宫外。 日坠昼隐,夜色初现。 如同寒鸦羽毛一样深邃沉寂,暗岑岑地,方才寒鸦已飞入了宫中那处不见天日的所在,此刻,又乖巧地停落在了一截“枯枝”上,细看,那其实,是一个人的手指。 “嗯……好孩子,真听话……”枯枝一般的指节轻轻抚过了寒鸦的头,接着,枯枝延伸出的几乎同一只骷髅没什么分别,只剩了一层苍白皮肤的手掌夹起了一块血淋淋的东西,喂进了寒鸦的嘴里。 豆大的烛火下,那寒鸦的两只眼,就像两颗红宝石一样映着这微光。 温驯异常,寒鸦一边享受着美食,一边蹭着饲主那竹节枯枝似的食指,不见一点凶残。如果不是血色的眸子和喙上的猩红。它的饲主,也几乎要忘了这寒鸦亲血的本性。 “唔……小乖乖,你还带回了点东西呀……”沙哑如石的声音再度开口,顺便用着一根枯黄发丝从寒鸦的爪上抹下来了一丝血迹。 沾染了不多血迹的发丝,随即便被他丢入了灯烛中。遇火即燃,捻而化灰。 “去……”随着声音驱使,一只黑蚕,从他的衣袖下,只余了筋骨皮的肢中缓缓爬出,蠕动着,来到了那一小撮发灰前。 黑蚕一触及到发灰,便像极了普通的蚕遇上了桑叶一般,大口大口地贪婪吞食。随着它的进食,黑蚕的身上也渐渐显出一道蓝色的印记。随着黑蚕的蠕动,蓝色的印记也随之而动,就好像,它也是个活物。 “哎呀……他真是不听话呢,平日里常常打扰我的清修,今天还偷拿了东西出去。小乖乖,你说,要怎么罚罚他呢?” 黑蚕蠕动着,再度遁入了他的皮肉之间。而那枯槁的手指,又开始抚弄起了寒鸦的头,指尖轻轻掠过了那对血色的眸子,这是他最中意寒鸦的所在。 “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那年轻气盛的帝者,还需要他……罢了,早一点晚一点,怎样,他都是逃不出的……哈哈哈……” 沙哑的嗓音笑将起来,愈发衬得周遭阴森森的。 他伸直了手掌,寒鸦也会意地扑棱着翅膀,落在了上头,乖乖地被他挪移到了肩头。他整个人也随之转了身下轮椅的方向,向着一处暗角行进。 随着因陈旧而吱呀作响轮椅车辐的碾转,本就属于黑夜的人,再次隐遁进了那不见一丝光明的角落,无声无息。 另一边,因为值宿而留宿宫中的谢瑾和许赫二人,正好借着这没外人打扰的机会,在屋子里好好查阅那不为人知的秘辛。 玄卷金封,火漆禁印。 二人还没打开这卷宗细看,便似乎已知道这其中的内容该是有多不能被人知晓,不然,也不至如此,被封了两道印记在上头后,还要隐秘地收藏起来。 许是顾忌着卷宗上头的两道封记,许赫只盯着谢瑾,看他将它拿在手里,却是碰都不肯碰。 出乎意料地,谢瑾也是犹豫不决,不知为何,他总有那么一种感觉,一旦打开禁忌的卷宗,便会有些不好的事情发生。 “你……你先看,还是……算了,怕这两道封记做什么?!又不是封不回来!” 按耐不住对卷宗内容的好奇,以及他知道这卷宗中必有他们二人要查探的事情,谢瑾索性两手加了适当的力道,一并破除了两道封记的同时,还将整个卷宗都展了开来。 在屋内如豆的揺红灯影的映照下,那不过臂长的卷宗上,近半的篇幅被一尊半身的无面佛像所占据,余下的,是一滩和佛像墨色混杂的浊红。 或者说,这卷宗,原本就是书者用鲜血混着墨所写下。 从那刺眼的浊红中,谢瑾同许赫依稀辨认出了几个扭曲的潦草字迹。认得,却也不认得。 是梵文,二人之中,没有一人精通此道。 与此同时,许赫没有在当值看守的皇帝寝殿内,一道月白色的身影从天而降,也不管是不是有人看见了他,拂尘一扬,气劲冲破宫门,他径直地直接步进了还未熄了灯火的书房。 一路上无法压制的怒火,让素日好脾气的他,也没办法心平气和地面对眼前这悠然自得地在案前饮茶的轩辕珷。 “轩辕珷!废话少说,琲儿身上所中蛊毒的解药拿来!” ------------ 第五十九章 无解之蛊 香茗慢,胧烟卷,一切都恰到好处。如若是放在平日,就算面前的轩辕珷是敌非友,聿清临也会照样一同悠闲地坐下来饮茶。 可今日,着实不合时宜。 “哗啦……”在几乎空旷旷的偌大寝殿书房里,微不可及的斟茶声,在无声的二人之间被放大了许多。 知晓面前的聿清临盛怒而来,轩辕珷却依旧保持着自登基后贯来的那一副平静模样,不紧不慢地为自己和聿清临各斟了一盏清茶。 “聿道长,请吧。”慢慢地放下手中的茶壶,轩辕珷伸手指向了自己对面的坐席,向聿清临一作延邀。 “呵!” 只听得怒火浓烈的那人,从齿缝间挤出来了一声回应。接着,他便是又将手中的拂尘向身后一甩,搭在了肩头,自己也丝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坐下后的半晌,二人依旧保持着沉寂的僵持。 “聿道长缘何不肯给朕一分面子,连一盏清茶也不愿入口吗?” 轩辕珷笑意温润,将自己面前的茶盏举起的同时,亦是伸出一根指头来,将另一个茶盏向着聿清临的手边推移了几寸。 聿清临便垂下眸子来,瞥了一眼那茶汤。色澄见底,盏子底部那黛色的天目纹清晰可见。 “道长方才进来时,口口声声说要朕将琲儿身上所中蛊毒的解药交出,所以如今也是怕朕在这茶汤中落了蛊毒给你吗?哈哈……” 殿中烛火阴晦而不甚明朗,这轩辕珷虽是就坐在他对面也不过一臂之距的坐席上,可聿清临就是看不清,看不清他究竟是真正的轩辕珷还是被邪祟控制了心神的轩辕珷。 随着轩辕珷荡开的笑声,他也干脆地将两个茶盏同时拿起,一并将里面快冷透了的茶汤喝了个干净。 饮完,轩辕珷还和个孩子似的将手里的两个茶盏倒扣过来,亮给了他对面的聿清临看。 聿清临皱了皱眉头握着拂尘的手在案下有暗暗的青筋暴起,但他还是忍住没有一跃而起,将拂尘扫在轩辕珷身上。 “轩辕珷,我说了,将解药交出。” 聿清临伸出手来,直视着面前突然起了孩子心性的轩辕珷。然而,轩辕珷见到他这副模样,反倒出人意料地撇了撇嘴。 “聿道长,自打你这深更半夜闯进朕的寝殿,便是一直反反复复说着这句,向朕讨什么解药,可是朕从来不知道什么蛊毒,更不知什么所谓的解药。” “邪魔外道!当初你说好要与我来一场公平的赌局,如今暗算轩辕琲,公平何在?!”聿清临话音刚落,整个人也站起来,手中拂尘也瞬间化作剑形,锋芒刃尖,甫然已直指向轩辕珷的眉心。 八风尚且吹不动,泰山崩也色如常。轩辕珷干脆阖了眼,又给自己斟了一盏茶,只不过,这盏茶,他没有入口,而是用指头沾了些,在案上写下了一个“珷”字。 一边阖目写着,他一边又淡定自若地将额头抵在了剑尖上。 “聿道长,朕是轩辕珷,也曾是你教过的学生,邪魔一说,从何而来呢?就算朕是邪魔,那……朕又何必讲什么公平呢?” 用茶汤在案上写成的“珷”字渐渐风干了,只是多多少少还留下了一点痕迹,依稀还可看得出,那是一个“武”字。 微弱的豆点灯火,在竹方却玉凝白的剑身上反出一道光亮,映清了轩辕珷的左眼。 不见有前几次潜潜不出的幽绿,而是再正常不过的眸子。 不知何时,不知何地,二者,现在只剩下了眼前的这一个人。 果然……还是自己当初不该心怀的一念,就此铸成了大错。 有感旧事,怜母及子,所以他才答应了苏毗伽若的遗愿,所以他才去央求了她,却害得她道殒身销。 明明当初已是亡羊补牢的在那青琉璃珠上设下了重重术法,可是……现在看来,反倒却是成了一力助推。 握剑的手,罕罕地轻微颤抖着,努力想要克制,却是适得其反,让剑下的轩辕珷有索察觉。 “朕知道,聿道长你根本不会对朕下手。” 胸有成竹,轩辕珷抬起手,用手指缓缓推开了聿清临的剑尖,自己也站起身来。 再度开口,轩辕珷的声音莫名地沉哑了许多。“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总之,你先将那个人带去医治琲儿。” 收回了剑,聿清临的态度也渐渐缓和了下来,他知道,轩辕珷口中所说的“那个人”,应是如今在太医署任职的王小良。 没有像预计中的那样解药到手,也没有需要他出手来抢夺解药,这样一个意外的变数,是聿清临当初急匆匆赶来时,没有想到的。 罢了,那个人的医术,他也是信得过的。 就在聿清临打算照旧拂袖而去的时候,轩辕珷叫住了他。可在这挽留之后,却又是迎来的一片沉寂。 “轩辕珷,你有话就快讲,时关紧迫,我还要将王小良带回止水峰。” “阿娘……阿娘她最后有没有说些什么?” 聿清临闻言,似是无奈地阖上了眼。 当初封了他在止水峰的那段记忆,本就是打算一生瞒过轩辕珷,可没想到,他终于还是想起来了。 “我超度了苏毗伽若,她在离开前,要我替她对你说声‘对不起’,她身为人母,本该是护佑子女,可她却伤害了你,她很自责,很内疚……不过,在我看来,如今,比起她来,内疚自责的该是你,轩辕珷。” 话音落,聿清临身形化烟而散,只留下轩辕珷一人在昏暗恍惚的灯火旁伫立着。 内疚吗?自责吗?悔恨吗? 或许他曾经有过,只是如今,他的心已被他经年累月地炼成了一块坚硬的磐石,任是怎样的敲打,也不会再发出一声柔韧的回响。 也只有这样,当一把把刀子插在他的心口的时候,他才不会继续流血。 与此同时,这边聿清临刚从轩辕珷的寝殿中出来,只一个眨眼的功夫,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王小良的身后。 此刻,不是在太医署,也不是在宫中的药房,而是在太傅府后院的狗洞旁。 聿清临万万没想到,素日里最注重衣衫洁净的王小良,居然会狼狈地跑来太傅府钻狗洞,还滚得自己一身灰头土脸。 “咳咳咳……”就在王小良一边呛咳着,一边拍打着衣服上的尘土的时候,突然赶到身后衣领一紧,不过眨眼的功夫,他人已经“悬”在太傅府的高空上,方才院子里追赶他而来的护卫们手里的火把,就像一个个星点地浮动在下方黑蒙蒙的夜色中。 “啊啊啊啊啊!”后知后觉,方才还懵懵然的王小良在悬了许久后,这才开始惊慌地大叫。他看不见身后究竟是何人揪着他的衣领,他只感到像是有一只手在扯着他,不知道要带他去往何处! 惊恐极致的叫喊吵得聿清临鼓膜生痛,原本一直斜躺在拂尘上阖着眼休息,他再度无奈地睁开了眼,顺便将挂在拂尘一头的王小良一手提了起来。 然而,好端端坐在了拂尘上的王小良好像有些“惊魂未定”,仍然在大叫。 “真吵……”聿清临皱起了眉头,两根指头立刻从腰间的一个荷包里夹了颗桂花糖出来,直接“怼”进了王小良的嘴里同时,糖四方分明的棱角,几乎都要把王小良的门牙敲了下来。 “呜呜……” 一边揉着已经红了几分的嘴唇嚼着桂花糖的王小良总算恢复了些神智,他也认出来眼前这个刚才几乎要了他小半条命的人是老熟人,聿清临。 “我记得在康王府的时候,你可是喂一次药都要换几套衣服的人,怎么如今却跑去太傅府钻狗洞,还险险被那些护院抓到?莫不是看上了太傅府上的那位紫萝姑娘?今日可是跑去同她私会了?” 今日脾气暴躁归脾气暴躁,聿清临见到这久违的故人,又见到了他的一身狼狈,也贯是调侃了一番。 本以为王小良会气急败坏地顶嘴,然而,出乎意料,王小良支支吾吾嗫喏了几声,不辩解更是不言语。 就在聿清临还想着自己莫不是一语中的,说中了他的心事的时候,左手手腕上突然泛出点点荧光,有一道符咒飘然而现,缠在了上面。 这道符咒,是他离开止水峰前,特地留予照料轩辕琲的翡儿的,如今这道符被烧了过来,恐怕,走前喂给轩辕琲的丹药已经压不住蛊毒了。 想到这里,聿清临几乎随着念头同时拈起了法诀,加速驱动了二人身下所乘的拂尘。比之鹏游,比之御风,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速度,让二人的身形在天际化作了一道残影,而伴随着残影,却久不弥散的,却是一声惊过一声的尖叫。 神行风变,不理会王小良的反应,只一盏茶的功夫,二人已是落脚在了竹院外。 不过才离开半日,原本尘嚣不染的竹院,眼下,却是像被人洗劫过了一般,竹筐,竹架,连同着院子里的一些晾晒药材,通通都被打翻在地。 而此刻,屋内更是穿出了天翻地覆的大动静,聿清临连忙揪着王小良推门而入,却也正好迎面碰上飞来的一个砚台。所幸的是,这砚台谁也没砸到,只“咣当”一声,几乎将门窗砸出一个窟窿。 屋内比之屋外,倒没有预想中的更糟,无非也只是脏乱了些,而且也不见人影。 循着持续不断的声音,聿清临带着王小良到了后院,总算是让他找到了一直担心的两个孩子。 可找到人的时候,翡儿却是正拈着法诀,正极力地用一个阵法将轩辕琲困在莲池浅处。阵眼中心的轩辕琲,披散着一头乱发,衣服也被池水打湿了大半,可人,却猩红着眼,狂躁不安地正用着一身蛮力不停冲突着阵法。 “师叔!你快来,她不知怎地,突然发了狂,拦都拦不住!” 话音未落,在轩辕琲天生的蛮力冲击下,本就堪堪锢锁着她的阵法居然被她冲破了一隅,失一隅而陷全阵,没了接连不断连通着的灵力,整个阵法,肉眼可见地瞬间崩塌,连带着整个莲池中的池水也迸炸而出。 “翡儿,小心!”聿清临见状,连忙一个箭步上前,将因阵法陷落而伤及自身的云翡挡在了自己身后,手中拂尘,也及时地将轩辕琲紧紧缠绕,缚在了离王小良也不过一步远的地方。 大抵是昔年在北郊大营和莫回头林里见惯了突然发狂的人,又或是眼前的病人是轩辕琲,王小良出奇地,头一回居然没畏畏缩缩地躲起来,反倒大着胆子,仔仔细细地翻看了轩辕琲的异状,又替她把了脉。 “是蛊毒,可这种蛊毒并没有解药。” 探查过脉象后,王小良双眼愣神,似是迟疑了一下,他再三确认许久,轩辕琲所中的的的确确是那种蛊毒,玉氏一门秘不外传的一种蛊毒。 “既然是蛊毒,那必定有解,怎么会没有解药?!”聿清临说着,一边又将云翡扶起。 好在这孩子无事,不然…… 这边聿清临安顿好了云翡,又忙忙在后堂翻了许久,将一堆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尽数都拿来摆在了王小良的面前。 “无论药材稀缺珍贵,止水峰都不缺,医好她!” 虽然不知本该在临川的轩辕琲如何会在此处,她又是如何中了这等蛊毒,但是王小良也清楚,眼下,她的性命更是要紧。 “这种蛊毒……解药无他,唯有至亲之血可解,而她又是女身,更是非生母之血不可,如今……你要我如何救她?!” 聿清临闻言,眼神即刻黯淡了下来,不过,也正是在这时,王小良突然从桌上寻了把匕首,割破了自己的手掌,将流出的血,悉数喂给了轩辕琲。 “还请聿……道长保密,我的血也只能暂时压制她身上蛊毒。” “好……” 聿清临应了一声,眉关渐渐锁紧,既然这蛊毒并不是轩辕珷,王小良所下,那么,又会是何人?缘何王小良的血能压制蛊毒? 邺城的过往,看来他还有许多不曾清楚。 ------------ 第六十章 无赦罪业 人疲马乏,舟车劳苦。自离开驿馆前往临川的路途其实并没有太远,只不过山形地势所限,原本放在别处也就十天的脚程,在临川地界,硬生生地拖到了半个月。 一路上,倒也没见有遇上什么歹人,可,照料暂时作为轩辕琲替身的“那只狼”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言语不通,形貌有异还在其次。关键却是在于黓辟狼身上狼性半点未退,最喜欢半途歇脚的时候,突然跑出去追兔子,扑鸟,抓野雉。 一次两次,刘时可以推辞说是自家王爷贪玩,可回回都如此灰头土脸的手里提着一只死物回来,刘时着实头痛。 不过,好在监官也懒得留意到这些毕竟,他也只想赶快将康王府一行人都好生送到临川,好快马加鞭地赶紧回邺城。 “好了,临川的王府到了,本官就先回转邺城了。” 到了临川驿馆的第二日,监官送他们一行人,到了那新修葺的所谓的临川康王府,自己转身便走,不作一刻停留。在他看来,被赐封到这个所在,和发配边疆没有什么区别。 王府门前,刘时一边忙着安顿行装,一边自己也在熟悉着这新的康王府。 窄而暗淡的大门上头,是一块和整座宅院极不协调的新牌匾,青笔一书的“康王府”三个大字,颜色阴沉的也犹如角落里经年苔藓一般。推开了门,院子里倒也干净利落,只是花草皆枯,乱蓬蓬的杂草倒是长得有半人高,几乎都要攀上了窗格。 主屋,厢房……虽比在邺城都小了许多,但也都还好。刘时转着,也一边在心里默默清点着王府里原有的物件,他不明白,这新王府里,缘何怎会有这么多大香炉和小香炉。 “劳烦下,把牌匾取下来,顺便也把这个也放上去。” 刘时吩咐着府里家丁,手里也递过去了一道平安符。这牌匾虽说看着是新制的,但不知为何,贴近了仔细一瞧,也是灰尘遍布。索性,刘时便让家丁取了牌匾。 不料,这一取,也才看见了这牌匾的背面。这牌匾的背面,分分明明的也用青漆写了三个大字“无名观”。 显而易见,这新修的康王府原是一座废弃的道观。 “哈……无事,你们快些收拾吧……”刘时皱了皱眉头,亲自抹干净了牌匾,吩咐好了家丁,便要去驿馆接雁夫人同黓辟琅。 马车走得远了,刘时掀开帘子的一角,看了几眼尚还陌生的临川街道,街道上,不时有坐在自家门前饮茶闲谈的老人家嘟囔着什么。 虽然口音难辨,但总有那么几句,几个字眼,听得多了,还是能听清的。 “落魄王爷……” “听说是犯天煞孤星的命呦……” 坐在马车里的刘时听到这些,更是蹙紧了眉峰,直到马车停在驿馆前,他才装作无事一样,平平淡淡地过来找人。 “时儿,康王殿下……可有消息?” “聿先生传书,说王爷已大好,不日便可归来,要我等莫要担心。” “那便好,那便好。” 马车上,雁夫人再度问起了轩辕琲,刘时便如此回了她,一切无恙。坐在刘时一旁的黓辟琅看看雁夫人,又看看刘时,眼珠子转了转,藏在发髻下的两只毛茸茸的狼耳也动了动。 只不过,一直心中忧急着轩辕琲和王府事物的刘时,并没有注意到这点异样。 从驿馆到王府,一来一回,虽不远,却也费了一些功夫,刘时便安排了众人都去歇息,自己照料“轩辕琲”。 这边,进了卧房,阖了门,刘时转身便看见黓辟琅围着他转着圈子,还时不时嗅着自己的衣衫。 “不行,你现在是人形,不能出去追兔子,眼下王府……虽然是简陋了些,但也不需要你出去打猎。” 也不知眼前的少年能否听懂自己的话,刘时无奈地摇了摇头,叹出了这些天来的不知道是第几次气,将人带到了榻旁。 “你……你……你说谎……” 不知是什么时候,原先只会狼啸的少年,终是学会了开口。 “说谎?”刘时沉吟了下,立刻便想到刚才在那马车上的事情。他没想到,原来这少年也是这般聪敏。 “你知道我在说谎?” 刘时笑了笑,一同坐在了榻上。顺手替少年解开了头发,一路上,他这两只狼耳,闷在发髻里,怕是不舒服很久了。 “狮虎(师父)说,说谎是骗人,骗人……不好……坏……坏……” 初发人声,口舌还不似流盘走珠一样配合得天衣无缝,仿佛,就像是个刚刚学说话的孩子。 因为同样教过幼时咿呀学语的轩辕琲,在旁人听来的囫囵话,刘时半猜半听倒也能懂个八九分。 “那他可告诉过你,有时说谎骗人,并不一定都是坏的,有时是善,并不都是恶事。” “恶……恶……恶事,什么是恶事?是很饿,所以才坏吗?” 懵懵懂懂,有很多事情还不了解,离真正成为人还差得多,黓辟琅本能地将心中的疑惑不解直接问出。 他心底似有一个念头蓬生,他想要成为人,一个真正的人。 “哈……有的时候,有的人,确实是太饿,为了活下去才去作恶,可更多的时候,也是迫于无奈……” 娓娓道来的谆谆教诲,引得两只狼耳竖起,眼前的少年听得格外认真,两只黑白分明的眸子,全然一派不经世事的天真。 “那……你,你作恶,坏过吗?” 不经意的一句反问,刘时登时盯着他那双眸子便深陷了在了过往。 作恶,他确实有过。 曾经,为了轩辕琲,他同轩辕珷杀了乳母一家六口。 他还真真切切的记得,虽然他们那时还是少年,可这十恶不赦的罪孽,确实是他们所犯下。 他杀了乳母,轩辕珷着人毒杀了她的丈夫和孩子,又是他们两个,亲眼看着那六具尸骸同草棚在火海中消失殆尽。 可天网恢恢,当初他们还是遗漏下了些残骨,被巡郊的许将军发现。明明他是可以自己清查得到是何人所做,却偏偏只是轻描淡写地向先帝上报,到最后落了个不了了之。 然而,他从未安心过。他时常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那已经不复存在的北郊棚屋,一次又一次地,他作为一个影子,亲眼看着他与轩辕珷葬送了那六条人命。 他确实是迫于无奈,可这不会让他所背负着的罪孽减少半分。 或许,有那么一日,到了一切都可以结束的时候,他到时,再去地狱赎罪。 “你……你坏……坏……人!他!来了!他!” 语无伦次,黓辟琅好似突然察觉到了什么,这次,是他一把拖着刘时出了门,也好在这次用的是手,而不是嘴。 当初送走的是一个,如今,带回来两个。 看到王小良出现在院子里,刘时并没有太过讶异,不难想到,轩辕琲莫名中了蛊毒,聿清临怎么会不去找轩辕珷讨要一个说法? 再者,一路上“轩辕琲”过分的安静,也必然会有康王患病的消息传回邺城,轩辕珷也会派个妥帖的人来照料。 是以,他还特地为这个人留了一间厢房。 “一切可还顺利?” 刘时咳了咳,从聿清临怀中接过了还睡得昏昏沉沉的真正的轩辕琲,黓辟琅见状,也早就跑回了聿清临的身边,蹲在了他的衣角旁。 许久不见,想念非常。聿清临摸了摸黓辟琅的两只尖耳,愁苦的心境也稍微宽松了些。 “说来话长,我先带他回止水峰,你们二人可先一谈。” 重重地叹了口气,聿清临与黓辟琅的身形瞬间烟化,惊得王小良又是张口结舌。 “蛊毒无解……怎会……怎会如此……” 刘时回头看了一眼在榻上还睡得十分香甜的轩辕琲,紧锁的眉心,几乎夹成一个“川”字。 王小良犹豫不定,顿了顿,到底没向他透露出这蛊毒其实是他玉氏一门所传。如今,轩辕琲既是会中了这蛊毒,那么他玉氏一门除却隐姓埋名的他和养在了太傅府的妹妹紫萝外,至少也还有其他的传人在,而且,这个人,他在宫里。 “这蛊毒虽不致命,却会影响宿主的心性,毒发时六亲不认,残暴无道,到最后,毒侵脑髓,中毒的人……会完全变成一只只知杀戮的怪物……” 王小良颤颤着,一边哽咽着将他所知道的关于蛊毒的事情尽数道出,双眼,也不禁同样看向了榻上还在熟睡的轩辕琲。 任是谁也不会想得到,这样一个无辜的孩子,会被人迫害至此。 “至亲血脉……至亲血脉……”刘时喃喃着,明明有可解之法,奈何天公如此不作美。 半晌,愣了神的刘时,从榻旁的水盆里湿了张帕子,拧干,用着帕子的一角,轻轻地抹去了轩辕琲额头上的汗。 “罢了……劳烦太医大人了,只是,此事,不与外人,也还请大人守口如瓶。” 王小良自是点点头,连忙便转身退了出去。 静悄悄的屋子内,刘时望着轩辕琲,长长叹了口气。也正是在这时,开着的窗子外,一支鹤翎,飘然而来,刘时一伸手便稳稳抓住,而这到了手掌里的鹤翎,突而就变作了一封信。 信从邺城来,寄信之人,该是谢瑾。 厚厚的一沓,刘时更是笃定,因为许赫平日里少言寡语,自那件事后,他平日里是连笔也碰得少,更不用说是他写信了。 刘时拆开了信,字迹验证了他的猜想。信的内容,是他和聿清临委托尚在邺城的谢瑾二人去查的灵奉寺旧闻,原本,他还以为查不到或是要等上个半年。 “灵奉寺旧事皆封陈秘卷,卷中所书为陈血所污,有一二可辨者,乃天外梵文……” 刘时看到谢瑾的回述,便立刻翻了翻剩下的几页信纸,果然,附信而书的是他也同样不识的梵文。 不过,看不懂也并非没有方法,他正好认识一个能看得懂梵文,又可以放心交托的人。 只是,他自己如今身为凡胎,俗世之躯想必是见不到,更是找不到彼界之所。 “罢了,恐怕还是要劳烦聿道长走一遭了……” “咣当!”毫无征兆地,卧房的门被一个慌慌张张的家丁给推开来,来不及收好书信,刘时只好顺手将书信塞在了自己怀中。 皱了皱眉头,刘时放下了轩辕琲榻上的纱幔,回头便是一句轻声苛责。“王爷尚在午睡,何事如此惊慌?!” 那家丁也连忙跪下来,磕了个头,刘时这才发现,他脸上分明多了道血痕。 “时爷,不好了,这才刚过了午时,王府外面便来了一位大人和十几个官兵,说……说要王爷滚出来……府里的护院侍卫……我们就和他们打起来了,他们……他们人多势众,现下,怕是已经到了正厅了!”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刘时只好多叫了几个护院,又派人请了雁夫人过来,屋内门外两边守好轩辕琲,而自己同家丁连忙跑去了前院正厅。 如若他所料不差,这不速之客怕是梁国人…… ------------ 第六十一章 来者不善 从一座道观翻新修葺而成的康王府比远在邺城的旧宅邸要狭小简陋,这也更让前来挑衅滋事的那群人,尤为地猖狂。 也不过是才走出后院,刘时就听见从前院传来的闹哄哄的声音。等走近了,情形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 康王府一行算是被逐出邺城,虽是外封,但手上并无实质兵权,更别提,从邺城带来的家丁护院们,除去出发前请辞的,路上病死的,逃跑的,到现在剩了的,统总加起来也不过十来人。 这十来人,也都是些自幼长在王府里的,平日里,防些飞檐走壁小贼尚可,可眼前,怎么打得过梁国故意带来的精兵? 后果,后果自然是,等到刘时气喘着赶到正厅附近的时候,便看见已有人鸠占鹊巢地翘着二郎腿坐在主位上,门外廊下,离得稍远,并排站着的是王府里一个个被揍得鼻青脸肿,不敢轻举妄动的护院家丁。 “呵!不见窝囊废来,倒是先派了身边的痨病鬼来,真是笑话,怪不得是和那汉国公主是有婚约的呢!这就叫,‘夫唱妇随’,一对缩头乌龟!” 不等刘时步入正厅,那毫不客气坐了主位的梁国人,嘴里便不干不净地从上骂到下地,几乎将整个王府里的人都没放过。 听着不堪入耳的羞辱,任是再凡事顾全为先的刘时也忍不住地从一个护院手里劈夺下来一根齐眉棍,昂头步入了正厅。 刘时怒烧眉峰,肝火只差一点几成燎原之势。 早在来时,刘时就已打听清楚,临川地处玄国边夷,形势复杂。临溪为界,东近汉国之都江城,断崖却步,西临蛮夷南疆,剑碑划拨,南邻梁国兵狱。 汉国相好,礼尚往来;南疆避世,不见行踪。要说在临川,最大的威胁,恐怕便是虎视眈眈的梁国。 除此之外,刘时也打听到,现下领兵驻守剑碑彼端兵狱的梁国大将不是旁人,正是梁国太子――夏正韬,与那派出的玄国的梁使夏正德,是同父异母的亲手足。 穿了一身便甲在身,夏正韬索性没个正形地斜躺下来,一只脚也翘在另一条腿上,手里更是拿了个果子便啃,丝毫不将来人放在眼里。 “呸!”果子酸涩,夏正韬直接吐在了地上,又把果子掷在了地上,这才斜晲了一眼已是走到他面前的刘时。 刘时齐眉棍在手,可他却也没直接上手,不卑不亢,凛然而立。 “素闻梁国风土人情不同寻常,更是随了南疆人旧俗,宗亲通婚,如此,看来,礼法真是超脱世俗,不然,也不会有人不记得自己是客人这回事!” 夏正韬闻言,依旧是我行我素地躺在那儿,手里拿着自己耳边的一绺碎发,漫无目的地在手指上兜起了圈子, “哈……你这是在说你家那个废物王爷是此地主人?除了你们玄国那个同样废物的皇上胡编乱造的御旨一张外,你大可去街上问问那些百姓,这里原先可是我梁国的道观,你说,谁才是主人?!” 夏正韬当即便有理有据地回顶了回去,两只眼睛也都眯起来,就像一只饱餐后的猛虎那般魇足,仿佛,这小小的康王府,他势在必得。 “这……”刘时愣了一下神,他突然就想起了被改成了“康王府”的道观牌匾。看来,是一早就被有心摆在那里。 这边夏正韬继续洋洋得意,竟是翻了个身,将手臂枕在头下,一只脚仍架在膝上,不住地晃着。 “怎么,你不信?那来人……” “不必!这里是康王府,确凿无疑!” 就在夏正韬打算派了手下去摘了王府牌匾时,聿清临不早不晚,正好从止水峰赶了回来,换了一身书生打扮,不急不缓地,正从大门出走过来,手里还举着康王府的牌匾。 “哼!依吾看,你这康王府也同样没规矩,随随便便一个府上的门客也能闯进来!”夏正韬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坐正了身子,看向那愈来愈近的聿清临。 身为武者,自有一种敏锐的感觉,让他察觉的到,眼前之人的不简单,他绝不会是王府里一个普普通通的门客。 不一会儿,聿清临便举着牌匾走到了刘时身边,刘时瞥了一眼,后面那“无名观”三个大字,还是那么刺眼地烙在沉淀了年岁的木纹中。 他倒真不是嫌弃康王府是一座道观改建而成,只是,如今这情形,没有给他们留出查阅地志宗卷的功夫,对方便已先下手为强地咄咄逼人,如果这时,把牌匾大庭广众之下翻过来,失了面子的,不单单只是轩辕琲,康王府,更是损了玄国的颜面。 “我同王爷他们初来临川,没什么可做的,就跑出去走街串巷转了转,听百姓们说,这康王府原先确实是座道观,就连牌匾也都没来急换个新的呢!这我可不信,如今正好把这块蠢木头摘下来,各位在此,也做个见证,看看是不是百姓们的谣传?” 虽然看到了一旁刘时传来的焦急眼色,让他不要轻举妄动,可聿清临却反其道而行之,偏偏就要在场的所有人看个清楚! “哦?莫不是这牌匾原是用那道观匾额所改的,背面还留存了道观的名号,是真是假,我们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一看便知!” 心知肚明那匾额的背面还清清楚楚地刻着“无名观”,夏正韬迫不及待地将手臂展开来,指着正厅和厅外的他的手下,他们也早被吩咐叮嘱过,随着夏正韬的两只手臂,他们就像街头的无赖泼皮似的,开始起哄。 “亮出来!亮出来!” “就是,没什么就让我们看看!” 哄闹声此起彼伏,渐渐整齐划一,声势也愈来愈大,刘时神色紧张地看着一旁的聿清临,他在这个时候,却是轻松地一笑,将整块牌匾用力抛到上空。 “哎呀,没想到这牌匾上还积了这般多的飞尘,待我抹干净,让各位看个清楚!” 话音刚落,牌匾被抛到上空还在翻转的时候,聿清临腾空而起,步法出奇,仿佛就像踩着看不见的梯子一样跃到了比牌匾稍高的位置。 衣袖卷,臂作长巾扫埃尘;掌行功,入木三分平旧迹。 众目睽睽下,聿清临轻巧地用手掌抹平了匾额后的旧字,常人眼中,见到的,唯有他手掌在匾额处眨眼间掠过的残影和遗落一地的化为了齑粉的木屑。 “呼呼……咳咳咳……还真脏,想来是家丁还没来得急好好擦拭一番,真真让客人见笑了!” 转瞬落地,聿清临大大方方地将一整块牌匾捧在了手里,故意地吹了吹,有未尽的粉屑,被他吹起,迷了夏正韬的眼睛。 夏正韬不是傻子,他怎会不知是聿清临运功抹平了那三个大字。可他也不能直接反驳,毕竟,若他口口声声说这匾额原先是有道观名号在后面的,那么,这道观改建成康王府一事中,是谁动了手脚,不言自明。 若是他再纠缠不休地想要争辩这临川属地,那便要去查地志了,地志上,临川最初的归属,可是同他们梁国没有半点关系。 本来,夏正韬最初还想给这远道而来的轩辕琲立个下马威,为他在邺城那个不争气的前后接连出丑的小弟出气,亦是争回来几分面子。 不料,他竟失算,现在,他不但连轩辕琲的面都没见到,更是如此狼狈地被一个府上的门客弄得满头狼狈。 一边接过旁人打湿了的帕子擦了擦脸,夏正韬一边也只好从主位上走下来,带着手下离开。 “我若没认错,阁下便是梁国太子吧?怎么刚来可就要走了呢?王爷车马劳顿,抱恙在身,不能好生招待,此事,自然该交与我们二人。太子殿下,不多留一会儿,谈谈玄国的风物吗?” 人还没走到门口,夏正韬便被聿清临给拦了下来。 侧身斜晲,夏正韬这次好好瞧清楚了聿清临的样貌。在来康王府前,他可没预料到这不起眼的王府内,还藏着这般人物。他感觉得到,聿清临不单单只是武功在他之上,谋略更是不差。 “军中事物冗杂,吾也是今日好容易得了闲,才打算拜访一下远道而来的康王,不过,看来,吾今日来得不凑巧,待康王病愈,吾会邀二位先生能同康王一聚,到时可别不来呀……” 说罢,夏正韬直接用手中的佩剑的剑柄将聿清临拦着他半身的手臂强横地拨到了一边,头也不回地带着手下离开了康王府。 “咳咳……” “时爷!时爷!” 前脚刚送走梁国来的“瘟神”,后脚在几个家丁的惊呼声中,聿清临回头看到的却是呕血的刘时。 本就有心肺痼疾,刚才的动怒,更是让刘时气海翻腾上逆,血不归经,这才口吐朱红。 眼见着刘时踉踉跄跄地,几欲栽倒在地,聿清临连忙将他搀到了一旁坐下,不料,这一坐下,刘时更是大动肝火。 “你们……你们一个个可都是打小长在府里的,今日,梁国人都这般骑到王爷头上来了,你们……你们却一个个都站在厅外头?!罢了,你们都下去,自领杖刑……咳咳……” 虽说是王府势单力薄,护院家丁们一个个确实是打不过夏正韬带来的精兵,可他们一个个畏首畏尾,缩头缩脑站在厅外,任由梁国人大摇大摆地闯进王府里头来,也着实是让康王府今日闹够了笑话。 聿清临摇头叹了叹气,身为一府之主的轩辕琲身中蛊毒,性子自此暴躁执拗,行事怕是偏激,原先料理府上事物的刘出身死,如今,哪怕刘时身有痼疾,再过艰难,无论是为了整座康王府还是轩辕琲一人,也都只能勉力强撑病躯。 俗尘凡事,他不能过多插手,亦是无能为力,他现下所能做的,便是在此守好轩辕琲,继续履行他身为师者的一个责任。 “聿……哈,您如今这一身,道长怕是不合适,便只好照旧尊您一声‘先生’了……” 缓着肺腑间的气滞,刘时苍白的脸上的漾起一丝微笑,同时,他一边又从怀中取了谢瑾寄来的书信,递给了聿清临。 随意翻看了几眼,将信看了个大概,聿清临便将更多的目光投放到了还捂着胸口的刘时身上。 “是梵文,我等不识,亦是不能在邺城中寻人翻写。” “如此说来,那想必你已找到人选能翻写这些梵文了?王府这边还要你多加照料,要去何处,我去走一遭便是。” 不等刘时请托,聿清临就先行应承了下来。 而这时,刘时也从袍袖中,拿出了一支青色的羽翎,交到了聿清临的手里。 聿清临没见过,这第一眼便好奇地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打量细瞧着。 “该不会是你身上的羽翎吧?也不知是何人,竟要交托你如此信物来寻?” 听了聿清临这话,刘时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嘴角不禁微微上扬,眉毛也抬了起来,他就差没笑出声来。昙花一现般的忍俊不禁后,聿清临只听刘时回了他一句。 “方外须弥境。” ------------ 第六十二章 方外须弥 舟渡无边,瀚光迢迢。身如一叶,自流逍遥。 在一片茫茫然无边际的瀚海中,有一叶孤舟,在汹涌的涛浪中,无力前进,只能任由波浪牵制。 舟上的人,在迎面而来,避无可避的一个海浪之后,身上的衣服尽数被打湿,原先盖在脸上的头巾也是紧紧裹在了她的头发上。 浸透了海水的头巾暂时失去了它的作用,与其让它别扭地缠在头上,舟上的人索性将它一把扯了下来。 头巾下,露出来一张尚还稚嫩的脸庞,最惹眼的,还要属她眉心的那一叶碧痕。 昏天黑地的惊天骇浪中,哪怕脚下轻舟将行崩散,练云翡却仍镇定自若地,稳稳站在舟中,双眼正视着前方。 她双眼所视之处,远远地,有一方光明,清圣如来,梵音不绝,正是聿清临要她来寻人的所在。 海上有仙山,山隐缥缈间。 方外须弥境,得见方外身。 练云翡曾听她师父,聿清临的师姐同她讲过。寻常俗世之人,若是没有那般天机仙缘,能于瀚海中远远地窥见一点影子,已是难得。 若是想要出入,除了是不染俗尘的修者,余下的,更是要看天造化。 是以,聿清临这才迫不得已地让她来寻人。 在送她进入瀚海前,聿清临千叮万嘱,叮咛许久,若是实在寻不到,便早些退走。 可眼下,狂风疾浪,她无可奈何下,身后已然再无退路。若是再无法前进半步,她早晚要力竭在这卷浪中。 也正是在这时,练云翡听见身后远远地传来了更为嘈杂的响动,她回过头来看,是一方几乎盖过了天际的巨浪! 来势凶猛,就在练云翡愣了神的一瞬间,巨浪已迫近紧逼,在滔滔激浪中,她脚下的小舟,终于是崩离塌散。 “疾!”紧要关口,练云翡急忙拈成一个剑指,催动脚下所剩的唯一的飘木腾空而起,不料,那巨浪也像是有意识一般,知晓来着虽还是个半大孩子,但也非是一般的凡人,登时,只见巨浪浩势升腾,竟是同瀚海上的飓风搅在一起,一化为三,直奔着练云翡而去! 练云翡即刻升提内元,驱速脚下的唯一凭系,但在这猛烈的龙卷面前,她所做的,到底是杯水车薪。风浪的速度远比她尚不成熟的驭空来得要快,三分的巨浪,虽已大不如一体时那般猛烈,可练云翡却被彻底地困死在了这三方风浪的中心。 许久,在与三个方向不断夹击而来的风浪相持不下中,练云翡的体力渐渐耗至极限,汗岑岑地,在一片喧嚣浪潮中,她突然就直直地坠入了瀚海中。 也正是在这时,天光乍变,原本宛若阎罗恶域的黑滔瀚海,骤息之间,风停浪静,浩浩然地,远方清圣佛光普照而来,而海上,也同时升起了一阵浓雾。 “一切诸佛……”梵音唱诵,愈行愈近,一只似鹏鸟却长着人面的巨物飞掠而来,同时伸出自己的一双爪,将练云翡整个人提了出来,飞向了那清净之所。 “唔……”同时坠入瀚海,昏昏沉沉的练云翡感到有人拎着自己的臂膀,她迷糊着双眼,正是想要看清楚的时候,却又突然感到身上一阵生疼,她真个人被扔在了地上睁开眼,手上,脸上,身上,因有着海水的缘故,滚了她一身的沙土。 经过方才的风浪,练云翡手脚酸软,可她还是奋力用手肘将自己撑起来,拍打干净了身上的沙土。 看样子,她似乎是上了一片海岛的样子。于是,理所当然地,她认为自己已经找到了方外须弥境。 然而,在她面前的,是一望无际的荒岛,除了满地的沙土,还是沙土,不见有任何人的影子。练云翡踉踉跄跄地地选定了眼前的方向前进,走了许久,许久,直到她身上的黑色道袍都沥干了水分,她也只是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回到了最初被扔下的地方。 “在下凡界玄国止水峰弟子练云翡,还望能一进须弥境寻人!” 练云翡抬头望了望天,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本就不期能有所回应,寂静无声的海岛平静如旧。 毫无头绪地被困住,练云翡干脆在原地坐下,两眼盯着远处的海面,方才还是巨浪滔天,眼下,却是浓雾缭绕。 “海上有仙山,山隐缥缈间。方外须弥境,得见方外身……海上有仙山,山隐缥缈间。方外须弥境,得见方外身……缥缈间……方外身……” 喃喃着,练云翡又想起来她师父同她讲过的这首诗,原不过也只是拿来当普通的诗文教她背着玩的,恐怕,也从来没想到过,练云翡居然有朝一日会真的跑来这里。 念着念着,不知是念了几久,练云翡又是抬头望了望天。这一次,她发现了不同,海岛的上空没有云影,可近处海面上却有着清晰可见,千变万化的流云。 难道说…… 练云翡起了疑惑,起身,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再度迈进了海水中,一脚踏入海水,却不是预想中的那种感觉,反倒是软绵绵的,就像踏在了一块绸缎上,抬起脚来,她的衣衫,竟然依旧是干爽的,并没有被海水浸湿! 验证了心中所想,练云翡忽而抬起指诀,口中念诵,登时她眉心竹痕自中乍开,有神通天光透射而出,直达她所看向的“海底”。 明光异术,天目神通,是止水峰一脉之师承,若非修道大成,别有机缘,便是千百年也不见有一个能练成的。 话说回来,自练云翡眉心所发出的一道勘世天光,不但让她将那远处海面上的浓雾中的景象看得分明,“海底”所见更是让她诧异。 天佛如来,三千世界。拈花不染,菩提净土。所谓的“海底”,清清楚楚地映出一番彼方极乐盛景。只不过,宛若是镜台一般,练云翡所闻所见,俱是倒像。 “原来如此吗?” 生性聪慧,练云翡收了眉心的勘世天光,眨了眨一双杏眼,转过身去,想了想,阖了眼,到底还是十分放心地安然而卧,身子顺势向后倒去。 也正是在她与“海面”平齐的时候,她整个人,进入了她此行的目的地,方外须弥境。 “一切诸佛……一切诸佛……” 耳边传来了熟悉的梵音唱诵,练云翡缓缓睁开眼,入目者,是如在云巅之上的极乐盛景。 而此时,她也看清了那梵音唱诵的源头,是围绕在四处,飞动盘旋的人面鸟身的佛灵。 她记得,在灵奉寺同净生大师身旁的小和尚玩的时候,他曾同她讲过,彼方梵界,有佛众者,人面鸟身,善乐而颂佛,号“迦陵频伽”是也。 只是……不知道,这云巅天际,盘桓着这许多位“迦陵频伽”,不知哪位才是刚才把她从海里捞起又扔在了海岛上的那个“迦陵频伽”? “小童何来?” 悠悠回转佛子之音自不远处传来,不消说,这问的定是自己。练云翡抬头望去,只见离她最近的云头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位面貌很是清秀的尊者,很是随意地半倚半坐在那儿,满面含慈悲,却不见人间悲喜地将头朝向她,双眼,却是阖着的。 练云翡愣了愣,便“入乡随俗”地双手合十地,恭恭敬敬地走上前,向那位尊者行了个礼。 “凡界止水峰弟子练云翡,依师叔之托,为寻故人而来。” “方外须弥,纤尘不染菩提,这里又哪里会有你的故人呢?” 尊者神色不动,即刻抬起手来,便似要驱离练云翡,情急之下,练云翡连忙从怀中取出来那支青色羽翎,双手奉至了尊者面前。 “尊者且慢,云翡非是无故擅闯,只是实在不知这故人名姓,也只有这信物和一封需要交与他的信,还请尊者莫要赶我……” 心急着,练云翡的脸上顿时飞上了的两抹绯红,狂散开来,只眨眼间的功夫,就连她的两边的耳朵尖都红得和樱桃一般。 “哦,书信可先让小僧一观……” 一听到有书信,原本尊者阖着的双眼突然便睁开,整个人也坐正了身子,只是,一瞬间又觉得自己有些失礼,便连忙又恢复了常态,但隐隐迫不及待的语气,练云翡登时便心生了疑虑。 “这些仙人,最是讲求机缘,亦是最喜考验人的心性,眼前这尊者莫不是幻化来考验我的?不可,书信还是要交到那位仙长手里才是……” 在练云翡犹豫不决之际,自打见了羽翎又听说有书信后,他似乎便忍不住,一定要看信,更是改口道练云翡所要找的人,正是他。 态度巨变,练云翡更是不信,推三阻四,二人你来我往,一人一句僵持了许久。 “推三阻四,很让小僧怀疑你是妖邪一众所派来的奸细……”说着,尊者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不见一根烦恼丝的光头,将那支青羽翎在攥在手里,来回转动着,眉心处的朱砂痣随着他眉毛的挑起,就仿佛在两眉间一上一下地跳动着。 练云翡悄悄地,暗中背过了手,欲再开额上勘世天光,一窥眼前尊者法相虚实。可还没等她催动,便看见有一青色的神鸟,疾风般地从尊者和练云翡之间掠过,顺带着,还衔走了那支青羽翎。 练云翡诧异地看向青鸟,只见有无数羽翎在其周身盘桓,消失殆尽后,便有一位比她大不了几岁的清秀少年出现在了那里,手里拿着青翎,正朝他们走来。 “哈哈哈……六根未净,偶动凡心,你这是心虚了……” 突然间,又有一个少女的清音自练云翡身后传来,回头看时,原先那可疑的尊者所在处,只剩了一位“迦陵频伽”坐在那儿,微微笑着看向已走近了的清秀少年。 练云翡突然明白,大概眼前的她,就是方才把她从半空中抛下的“迦陵频伽”。 那清秀少年不言语,逗趣的“迦陵频伽”兴致缺缺,便起身又飞向了她其他还在唱诵梵音同伴之中。 “须弥境里不是该只有和尚?原来和尚也不是每个都是光头……” 练云翡虽然已经笃定眼前的清秀少年便是她这次要来寻的人,可她心里莫名就起了疑惑,既然身在须弥境静修,怎么会不是和尚?是和尚,为什么会有头发? 面前的清秀少年突然就稍稍皱了皱眉,看看手里的羽翎,直接便问,“可有东西要交与我?” “有有有……”练云翡这才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了那封书信,好在来之前,已下了重术法在上面,她方才落入瀚海之时,这书信也才没被打湿。 接过书信,清秀少年一入眼的便是某人下了界成了凡人也还改不了的龙飞凤舞的字迹。 看到了书信中的内容,是要翻写顺便查找附信中的梵文,清秀少年当场便翻来看,不料,也只匆匆看了一眼,他就忽然间变了神色。 “此中内容,恐怕要费些功夫,你恐怕要在这里暂留几日……罢了,你随我来吧……” 清秀少年摇了摇头,将书信收好在了袍袖中,向练云翡招了招手,带着她走向另一处云端。 走至半途,练云翡忽然又见那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清秀少年驻足停了下来。 “下界止水峰的铸月道长是你什么人?你怎么会和那绿蜻蜓一样有勘世天光?” “绿……绿蜻蜓??!” 这个称呼,她并不陌生,她的师父,聿清临的师姐,止水峰的铸月道长,常常是这样一边用食指戳着聿清临的额头,一边又嘴里这样碎碎念个不停。 练云翡捂住嘴,暗自乐了乐,只可惜,她也好久都没见到师父了,聿清临师叔告诉她,师父不知道又跑去哪处山头炼兵了,没有个几十年,恐怕没空回来。 待她抬起头来时,因为她迟迟不应的清秀少年已是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直盯着她眉心的那一抹叶痕,看得她有些发怵。 “唔……她是我师父,至于这勘世天光……师叔说,是师父为我开的……她又不知去哪个山头炼兵了……” 一边说着,练云翡又下意识地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眉心处那不过才一个小指指尖那么大的叶痕,她没想到,眼前的这位仙者,居然会晓得这是勘世天光? 练云翡疑惑着,心里猜想着,或许她没见过面的师祖收了一位小师叔,师父和师叔并不知晓,又或是…… 她并没有注意得到面前清秀少年突而转过了身去,面上竟是悲痛哀凄之色。 铸月姐姐…… 你,终究还是没过得了那千岁命劫…… ------------ 第六十三章 孺子可教 “银虬乍现!” 临川康王府内,轩辕琲穿了一身绛色的短打,头发也被她整整齐齐地像道人一般束在头顶。此时,她手里头正拿着一根比她高了一头多的棍子在练习着昔日她软磨硬泡缠着许赫教他的几招许家枪。 卸去了身上外加的铅甲绑腿,重甲和铅制护腕,往日聿清临让她如此苦练的目的即刻便显现了出来。 虽然不是专修身法,只练了外功筋骨,可拿着长棍在手的轩辕琲,在院子里是舞得虎虎生风。眼前这一招“银虬乍现”已被她练过了好些时日,已经完全熟练于心。 这“银虬乍现”一招的关口,就在于武者要借力使力,腾空而起,再出奇不意地将长枪猛力踢出,袭向对方的要害,难度不小,对武者的身法和气力都是不小的考验。 “喝!”轩辕琲将长棍支地,顺势腾空而起,同时又连忙将长棍直直踢出,只听得“哐”地一声,代替了枪身的长棍如箭飞逝,直至遇上不可违抗的阻碍,这才停在了那根院子里的木桩上。 轩辕琲走近了木桩,对扎在木桩上的长棍并没有多大的讶异,而是偏过头来,看木桩的背面。木桩的背面,干干净净,平整如旧,更不见有一丝裂痕。 “讨厌!”目的没有达成,轩辕琲直接抬起右手,便硬生生地将扎进木桩极深的长棍取了下来,她仔细看了看留下的那个空洞,又是从木桩的背面,直接伸出两根指头来,狠狠地戳在了上面。 这下子,两面接通了,轩辕琲用手指量了量,方才大概差了三寸,她就可以打穿木桩,果然,是功夫远远不到家,她还需要再练。 解了心中疑惑,这时候,她才将出了血的指头,在衣摆上随意地蹭了蹭。 她是天生神力不假,可她却不是铜皮铁骨,会受的伤,她一点没少。 见了此情景,不等刘时上前,在屋内一直看着的雁夫人便先到了轩辕琲面前。 “瞧瞧这一头的汗,已经练了一个多时辰了,不如坐下谢谢吧……” 雁夫人说着,拿出一方帕子,却不是擦轩辕琲的额头,而是裹住了还鲜血淋漓的两根手指。 然而,轩辕琲却是朝雁夫人作了一个浅稽,将手帕还给了她,同时,也摇了摇头,便又转身开始继续她的练习。 刘时见状,便搀扶着雁夫人回到了屋内,二人一同在窗边,紧盯着在院子里练武的轩辕琲。 一句话没说,自从到了临川后,轩辕琲的话每日便越来越少,如果不是要事,就见了刘时,雁夫人,多数时候也只是像方才那般摇头,或是点头,即便开口,也不过数个字。 “时儿,你好歹去劝一下她,这样拼命,早晚要伤了身子筋骨……” “雁姨,你也不是不知道,她性子向来执拗,便是父亲还在时,也劝不动她,更何况……唉……” 长叹一声,刘时缓缓摇了摇头,无可奈何。 而院子里的轩辕琲,再次施展“银虬乍现”,腿上力道比方才更为猛烈,朝向一根新的木桩,踢出了长棍。可偏偏,那长棍,依旧没能穿透得了木桩。 许是多次失望,轩辕琲心中顿起躁狂,两条眉毛宛若两道剑锋斜起,锁紧了眉心,无名的怒火促使她狠狠一掌从木桩上方劈了下去。 结果,便是两败俱伤,木桩被她蛮力一掌劈开来一道裂痕,而她,掌侧更是殷殷朱红,同时又觉得疼痛非常,稍有挪移更如钻心。 “唉……” 在黑滔瀚海外围等了些时日,一直不见练云翡的聿清临,掐指左算右算,也只算到她平安无事,想来她人大概已进了方外须弥境,便自先回了临川。 回来的时候,他便刻意隐了身形,坐在王府的墙头上看轩辕琲练武,看到方才轩辕琲的举动,他亦是忍不住,这便叹了口气,显现了身形,从墙头上跳了下来。 因中了蛊毒,潜移默化影响下,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那种莽撞浮躁,已初现端倪,若是不加以疏导纠正,将来徒有蛮力,一逞匹夫之勇,可就成了废材,如何能期望着她能成护佑子民的参天大树? “轩辕琲,你不痛吗?” 聿清临手里摇晃着扇子,轻描淡写地说着瞄了一眼,这半大孩子发起脾气来,还真狠,对自己也下得去这重手,看着情况,怕是已经骨裂了。 明明左手掌侧是令她痛到满头大汗,头皮发麻,可咬咬牙,轩辕琲仍是抬起头来,斜晲了一眼走近来的聿清临,道:“不痛,一点都不!” 说着,下巴高高地朝着没有人影的一边,别扭地昂了过去。怎能不痛啊?轩辕琲紧紧咬着唇齿,眼眶都已经红了。 聿清临自然也知道轩辕琲的别扭,随即将手中的扇子收好在了腰间,又是束紧了自己的衣袖,叉起了腰。 “我看今日天气不错,你把你额上的汗擦擦,堂堂康王,怎么和只狸花猫似的……咳咳,老规矩,追得到我,便算你赢了一场,赢了三场,你便可出师……” “呼!” 这边聿清临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耳边一阵风声急转,下意识地后退躲闪开,迎面而来的却是轩辕琲不依不饶,紧迫急追的长棍。 是了,今日轩辕琲身上没有穿戴重甲铅腕和护腿,再加上她这些时日以来,勤学苦练,纵然只是外功,也大有进益,是他疏忽了。 虽不占先机,但聿清临暗摧内元,运起轻盈步法,一边躲闪了轩辕琲,一边也是后来居上,渐渐地从躲闪,同步一致,到眼下更快一步的逗弄。 此刻聿清临的身形已经快到极致,非是高手,更非是眼前连轻功都未真正学过的轩辕琲所能企及的。 而在雁夫人和刘时眼中,聿清临不断变幻,围绕在轩辕琲周围打着圈子的身影,更是只剩了片衣半角的残影。 幻影神绚,令人失智。本就比之从前性子要浮躁了不知多少倍的轩辕琲,一边看着眼前转来转去的聿清临,一边左掌掌侧那剜心痛楚也不见消沉退散,二者相加,实在是让她集中不了心神。 所谓静气凝神,眼观鼻,鼻观心之类,聿清临平日里对她的教导,她此刻已完全不予理会。 隐忍克制下的躁狂,此刻,在外因的加持挑拨下,犹如破堤的洪水一般,倾泻千里。 无名之怒,让轩辕琲的神经暂时得到了麻痹,不理会还泛着鲜血的伤掌,她两手握紧了长棍,一记扫堂腿,顺带着长棍猛力地扫过了四周,甚至发出一声“啸响”。 “不妙,我怎么忘了这回事?” 聿清临见了轩辕琲异状,连连躲闪,心下直呼糟糕。 可巧,这时候王小良不在府中,去了郊外采药。 “太玄我命,神清智灵!” 因着要伺机朝轩辕琲的天灵施下术法,聿清临身形瞬间便慢了下来,暗中在背后拈起一个手诀的同时,狂躁的轩辕琲立刻便像饿了多日的虎豹一般,腾空而起,手中长棍高举,对准了突然停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聿清临的脑袋。 眼看着那施加了十足十的力道的长棍就要落在自己的天灵盖上,聿清临却仍然还是抬着头,看着从天而降的轩辕琲。 机会在此!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落下的长棍离聿清临不过一掌之距的时候,聿清临险险而动,快了轩辕琲一步,一手将长棍稳稳抓在手里,又是一步向前,另一只手,拈好了术诀,及时地将明神之术施在了轩辕琲的灵台。 浩然之气,自百会降,冲及髓神,轩辕琲登时便清醒了,只是,这一清醒不要紧,身上力道也随之松懈,加上聿清临已先她一步,顺势将迎面而来的长棍扔到了身后,她整个人慢了半步松手,整个身子也随之被带了过去,狠狠地摔了一跤。 不过,饶是这般,狼狈地摔了满脸泥尘,轩辕琲却也还记得方才聿清临同她说的“老规矩”,她不等爬起,也顾不上痛,反倒即刻伸出两只手,紧紧抱住了聿清临的一只脚。 “嗯?” 等聿清临诧异地看向地面,还以为轩辕琲被他摔昏过去时,那张熟悉的,一张黑黢黢,灰扑扑的脸,正抬起来,对着他一字一顿。 “老芋头,这局你输了。” 这算怎么一回事?聿清临抬起被抱住了的那只脚,挪了挪,却是有如灌了铅,被钉在地上的千钧施加在上,就连他身上衣袍的一角,他也抽离不开。 “怎么?想赖账?哼,想不到,你堂堂聿清临居然是个食言而肥的小人……” 轩辕琲说着,一边仍是紧紧抱着聿清临的脚不肯松手,她其实也不想起身,除了眼下她抱脚的几分气力,别说再和聿清临斗上一场,现在,她恐怕连摇摇晃晃站起来支撑一个时辰都难说。 “什么小人……我!你!你轩辕琲堂堂玄国康王,居然耍赖!” 聿清临皱起了眉头,他突然感到一丝头痛,看起来轩辕琲不单单只是性子浮躁暴戾了许多,就连鬼主意也多了不少。 “耍赖?谁看到了?除了你,有谁看到我这是在耍赖?兵者,诡道也。这“兵不厌诈”,可还是您教我的!” “谁说没有?!刘时,雁夫人不就……诶?!你们,连你们也……?!” 聿清临说着,抬起头来,看向窗边方才一直在提心吊胆看着的二人,本期望着能为他作证,却不料,他看见的却是二人在窗边背对着他的身影。 “时儿,你看今天天气不错,王太医定然能在郊外采到不少药材。” “是啊,是啊……” “哈……哈哈哈唉……”忍俊不禁,又气又笑,聿清临低头看看轩辕琲,好似想起了某一点水痕般的回忆。 “锲而不舍,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 聿清临一边微笑嘟囔着,一边将轩辕琲从地上捞了起来。 然而,看着聿清临这神秘莫测,诡异而不多见的微笑,轩辕琲心里害怕极了。 ------------ 第六十四章 玄都绯雾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上桃花始盛开。 这话,说的委实不错。 邺城除了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胜雪的清冷白梅,可北郊山头上,除了“莫回头林”,却是一处两处地,满眼都是桃花。 听老人家说,那北郊山头上,也原是有梅树的,反倒是城中不见有现在这般多。 也不知是老人家为了讲故事给小孩子听,亦或是他们还是小孩子时,就从他们的老祖宗嘴里听来的。听说,北郊原先是叫作“梅岭”的,只是,有那么一日,这梅岭上的梅树渐渐开始都没了踪迹,一日少上几棵,到后来,只剩了零零散散的桃花独占山头。 也是那时候,山下邺城内梅树一日多似一日。 “桃花开了呀……阿爹这个月,还是没来看我……” 北郊山头的桃花林中,有一所精致的宅院,规模不大,却也是精心安排过,和周围的景致恍若浑然天成地成了一体。 小桥流水,桃源远尘。这般安乐所在,却只有一个少女,和几个女侍住在这儿。 明明是怡然的院居,它的主人,住在这里的那个少女,却整日里是愁眉不展。 “小姐,大人定是因为朝中太忙,所以没法子抽身过来,不如,双城陪您出去走走,这些天,山上的桃花可是开得正好呢!” 听了这话,被称作“小姐”的少女,勉强松了松眉头,她常年居住在此,哪怕是这桃花开得再好,她都已经看倦了。 但架不住这身边刚上山来的小丫头双城“软磨硬泡”,她到底还是和她出了门,从宅院的后门幽径而出,越走越远。 一路上,小丫头双城蹦蹦跳跳的,不住地嘟囔着眼前开得灿烂十分的桃花,一会儿说要摘些回去酿酒,一会儿说还是拧了汁子,来做胭脂,一会儿又是说等到了秋天,桃子要怎么吃。 左看右看,双城完全忘记了身后还慢悠悠走着的自家小姐。 “哈,明明说是陪我出来看桃花呢,如今到底是谁陪谁呢?” 穿了一身净白,只偶有几瓣绯桃花瓣袖在衣摆上,倒显得她整个人就像是和桃花林融为了一体。 若是外人遇见,不知这山上有那么一所避世桃源,准是以为自己遇上了桃花仙子。 “双城!你走慢些!”眼见着看桃花看迷了眼的双城离她愈来愈远,少女连忙稍稍提起了衣摆,小跑着追了过去。 这桃花林景虽美,却不是尽然的安全。她听说桃花林深处有一处迷人神魂的瘴气所在,被旁人倒起了个好听名字叫“桃花瘴”的地方,十分危险,就连她那丞相爹每次来看她时,都要千叮万嘱的。 唯恐不慎误闯,她脚下追着小丫头双城的步子是愈来愈快,可不知怎地,她感到自己已追了很久,却偏偏没见到那小丫头双城的一点影子。 “双城!双城!你在哪儿?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左顾右盼,四处找寻,可除了满眼落英缤纷,她不但没找到人,而且就连她自己亦是没有察觉到,她已渐渐陷入了一个迷阵。 “小姐!小姐!!小姐!!!惨了,我怎么把小姐弄丢了?” 在另一处,原本兜着几束精挑细选桃花的双城这才察觉到大事不妙,慌的她将桃花都丢掷在地,毫无头绪地在偌大的桃花林里,疯跑起来。 此刻,在她眼里,满眼的桃花,分明却是处处相同,不多时,她便也陷入了这片绯红迷阵。 而与此同时,左丞大人家的小姐,看着眼前景象愈来愈为地荒冷,这也才后知后觉,自己怕是追丢了小丫头双城,闯进了那旁人口中的“桃花瘴”。 察觉到不对头,她即刻便转身想要顺着原路返回,不料,身后却是突然升起了绯红色的乳雾,也不知是映着灿烂的山桃使然,还是原本就该如此。 “糟了,这定是就是那瘴气了,这可如何是好?” 这绮丽异象愈显浓浓,四面八方围绕而来,就像是有意识地将她渐渐围堵在了中间。 都道是急中生智,在这绯雾紧迫的逼近之际,她虽不会武艺,但到底心细如发,居然被她看出一点生机。 绯雾虽浩势而来,却有半身虚空,而这下方的空隙,正好容得下她伏身而过。 想到这点,她即刻抓住时机,立刻便伏下身子,一边用衣袖掩着口鼻,一边匍匐着,爬出了团团绯雾。 过了绯雾,她一眼便看到了面前突然出现的小路,蜿蜒曲折,不知通往何处。 “或许从这里能绕回桃源居也说不定,罢了,不如一试……” 顺着羊肠小道,她一路只看到桃花是越来越少,似乎离这小路的尽头越近,越是看不见有桃花。 约莫着走了有小半柱香的功夫,她也终于来到了羊肠小道的尽头,是一处断崖山体,崖上,有一处细流和一处山洞。 好奇使然,她就这样走进了山洞。 山洞内,别有天地,虽然幽冷异常,但看看洞内一应俱全,顺天然而造的桌,椅,榻,棋盘,茶案,还有中央已经干涸了不知几久的水池,就知晓这里原是有主人的。 “看来主人家也不知是出了何种变故,原是打算在这里隐居不问世事,后来便走了。” 指尖不经意地划过青石茶案,除了细腻的落尘,案上掩藏在落尘下的刻痕也显现而出。 “赠陶……这些是什么字?” 岁月流转,就是最精良的镂刻刀工也会被渐渐磨灭,只剩下些微不可闻,令人琢磨不透的痕迹。 大抵是太想知道青石案上的内容,她从洞外的那处细流接了一捧水,泼在了案上,尤其是将那些文字所在处,都好好清洗了一番。 “庚巳三月初三,赠陶非然……”有些字迹到底是太过模糊,难以分辨。不过,大概可以知道的是,这青石案,原是这处主人的至交好友所赠。 “庚巳年……唔,好久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没出生呢?不过,到也有缘,我和主人名字倒是同样,可惜无缘得见。” 茶案上还有几个倒扣着的茶盏,底部也刻了字在上头。非然随手便拿了一个过来在手里,这一拿不要紧,倒让她发现,这茶盏的底部,刻着一个熟悉的名号。 这名号旁人许是不知晓,顶多只留意到正是桃源居的匾额落款,可她曾从她的父亲口中随意讲来,这是他在未出仕时的自称。 原来此地主人是阿爹的旧识? 怎么从来未曾听阿爹提起? 非然细思着,全然没留意到周遭起了变化。 “非然……非然……非然……” 如幽似幻,不知是真的有人在洞府深处唤她,还是惑人的鬼魅。亦或是,寻的是那“陶非然”,并不是她。 可不知怎么一回事,仿佛被惑了心智一般地,非然木然地放下了茶盏,起身,便朝着洞府深处那幽暗的所在,一步步走去。 就好像,她今日来,正是为了去她命中注定该去的所在。 幽暗迷神之所,除却眼前一道苔绿斑驳的石门,再无其他。门上凿刻着一株很奇怪的树,半边是梅花,那半边却是桃花。 “呼……”在指尖触及这合二为一的树时,非然刹那间感到眼前似有幻象一闪而过。 一对隐世而居的神仙眷侣,一对天人。 “非然!!!” 真实到让她几乎混淆了现实的幻象在突然传来的一声叫喊下,如梦泡影,拈指寂灭。 这一声叫喊,让她陡然惊惧,神智也还迷迷茫茫陷于刚才的幻境中,尚未恢复。两相交加,她双目一阖,整个人,便向后栽倒。 “非然!非然!你怎样?!” 左丞连忙将自家女儿拦在怀中,明明是个文官,他却不知有从哪里来的力气,慌慌忙忙地就这样抱着非然奔了出去。 行至桃花瘴前,令人生疑的是,那团团绯雾仿佛畏惧他似的,静生生地盘桓在原地,一步不前,还特地为他和非然留出了一方缺口去路。 “难道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离去前,左丞回头看了一眼,五味杂陈,桃花瘴又合了起来,他连一点影子也看不到了。 “可是……不管她身份如何,她只是老夫的女儿!” 严令厉色,左丞对这那绯雾,似在威胁。威胁过后,他连忙带着非然离开了,可被他威胁的,惑了非然心智的幽冷之音,却在后头不慌不忙地悠悠传音。 “妄想人力逆行她之天命,你能阻挡得了吗?!” “非然……非然……非然……” 梦里,那个幽冷的声音,仍旧惑着她的心神,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她一直在山洞的黑而不见五指的隧道里赤足而行,地面湿冷,苔藓混着泥土的触感,味道,都是那样的真实。 她就一直这样走着,走着,走了很久,就好像,没有尽头,直到她的眼前再次出现了那道石门。 “非然……非然……非然!!!醒来!” 那幽冷冷的魑魅之音,戛然而止,再次有人喊着她的名字时,她睁开了眼,看见的便是自家一脸焦急的阿爹和一众哭哭啼啼的侍女,其中尤其哭得最凶便是双城。 “阿爹!” 许久没见父亲,非然高兴得很,高兴到将方才亲历之景混忘了,还只当是自己做了一场尤为真实的梦。 “双城,你去看看小姐的药煎好了吗?其他人,也都先下去忙吧。” 左丞摆了摆手,又拉着身下的坐席,向着非然的卧榻凑近了些。 “好然儿,阿爹这么些年把你一个人扔在山上,让你受苦了……” 蹙了蹙眉头,非然反倒劝慰起了父亲。 “非然自幼多病,阿爹得了高人指点,这才把我安置在桃源居,是为了非然好,怎会是受苦呢?” 左丞叹了口气,看着非然的模样,扬起头来,不自觉地长叹了一声。 “当初你阿娘还怀着你的时候,阿爹梦见有仙人送了一枝桃花,后来便得了你这么个掌上明珠,只可惜,你自满月后,便一直病恹恹的,我同你阿娘,还有上头几个兄长,姐姐,都担心你养不大,若不是灵奉寺的净生大师说你十八岁前都需要养在北郊的桃花林……” 左丞说到这儿,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又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终究是阿爹对不住你。” 眼见着自家阿爹得眉头纠结得越来越紧,非然虽然还感觉头有些昏沉沉的,却是扬起头,两手搭到了左丞大人的膝盖上,就像她还是个幼童时那样,对着左丞大人撒起了娇。 “今年中秋时,我看也不必采买菊花了,阿爹可以自己上阵,再好的菊花,也不如阿爹的眉毛来得真切。” 话音刚落,无论上在朝堂还是在左丞府里向来都是一脸威严的左丞大人,却是在自家小女儿面前忍不住破了功,十分爽朗地笑出了声。 “唉……岁月催人老呦……阿爹的非然,眼看着都长这么大了,阿爹还真是不想给你过十八岁的生辰……” 听到这话,非然即刻便像块麦芽糖似的黏在了左丞背上。 “好阿爹,好阿爹,明日,明日非然就可以下山了吧?上次见阿娘他们还是在笄礼的时候。” “好好好,你先修养一日,如果明日无碍,阿爹就带你回府。” 非然高兴极了,就连对于双城刚刚送来的药,也不顾平日那最耐不住的苦涩,直接仰头,几口便喝了个干净。 倒是一旁的左丞大人还要轻拍着她,让她慢些服药。 下山回府,这确实是一件高兴的事情,可他视如珍宝的小女儿,一旦回了左丞府,却又马上要被自己亲手送入宫中。 “非然,对不起……” ------------ 第六十五章 故人来兮 “沙沙……” 细雨蒙叶,刹那婆娑。江城的夏日不比矜河围绕着的邺城,远远要热上许多。 往年还在江城的这个时候,公仪绯总会和雁夫人被好生地送往清凉台去避暑,更早些时候,还有当时只是太子的先皇和身为太子妃的云夫人一同陪着。 清凉台那里依山傍水,公仪绯住在那里的时候,曾经每天最喜欢的就是在那一个亭子里读书,做功课,吃着雁夫人和他皇嫂做的点心,听他的皇兄抚琴,甚至还要在亭中用午膳,在亭中午歇。 可惜,这样惬意的日子,他并没有过上多久。 他的父皇驾崩,病弱的皇兄登基,梁国趁机发难,不得已,他假扮公主被送到了玄国为质,而清凉台所在的临川郡,也一同拱手相让给了玄国。 公仪绯想着,不知不觉中,方才的点滴微雨已然停了,他寝殿外头,树上那些终日鸣啭的黑蝉又开始了每日的聒噪。 暑热难耐,耳边聒噪愈烈,面前案上大臣们上奏的公文,也是只见多不见少。公仪绯批复着公文,心里也愈是躁烦。 “这些个老顽固,问朝堂大事,对梁对玄的良策,一个个都是一锥子扎不出声。朕立了云姐姐为后,小云儿为太女,倒是一个个长篇大论!” 烦躁至极,公仪绯干脆解松了冠带,衣矜,背着手在寝殿里趟起了步子,一个来回快过一个来回。 毫无疑问,他公仪绯确实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做了一件让整个汉国都为之震惊的大事。 古往今来,汉君按旧俗大婚迎娶了亡兄发妻,却又立了公主为继任太女的,他公仪绯可是头一个! 顽固不化的老臣们,一个个就像那窗外树上的蝉虫似的一样聒噪。前后左右,晨昏定省,不知是上了多少奏章。 其中内容句句是慷慨激昂,可在公仪绯看来,无非都是千篇一律的咄咄逼人。 汉国兵弱,不想着进言良策,个个倒是都把主意打到了才几岁的云儿身上。这番景象,让公仪绯尤为觉得刺心。 他堂堂一国之君,难道没能力治理得好国家,反而要靠牺牲女儿家来换取苟延残喘的机会?! 公仪绯不齿。 一边是夹身玄梁二国的险境,一边是十分疼爱自己的兄长所遗唯一骨血,一边又是汉国内政的混乱。 公仪绯心里愈加得烦躁了。躁郁到极致,他干脆将手里的茶盏掷了出去,在地面上砸了个粉碎。 突如其来的惊响,慌的是寝殿内外并不多的宫人们都尽数颤颤地跪下,龙颜大怒,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唉……罢了,你们都起来吧……”公仪绯长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便又负手急匆匆地离开了寝殿。 这一日黄昏,身穿紫色长衫的贵公子模样的公仪绯出了汉宫,身边还有几名侍卫陪同着。 是了,他留了一封书信给那众顽固之首,汉相大人。信里,他留言,是要微服出游几日,此间朝政,一并交托于他。 “雁姨,一别良久,不知此回,你可还认得出‘阿绯’吗?” 从江城出发到临川,用不上几日的功夫。只是临川要界,各个关隘人群往来,盘查得十分严苛。 他和一众侍卫借口说是来临川看看,寻一寻自幼与他定了亲的那户人家的,好说歹说,也总算蒙混了过去。 公仪绯一边带着几名侍卫从关口入境,一边不自觉地摇了摇扇子,浅浅一笑。 讲道理,他也没说假话。名义上,他还是“汉国长公主”的时候,他与这刚来了临川不久的康王确实是有婚约。 三年,几乎三年没见,轩辕琲现在已是长成了个俊朗的少年吧,也不知雁姨如何,这些年她的腿疾可好些了? 自公仪绯踏足临川的那一刻,他脑中便忍不住思绪万千。胸膛里的心脏,也愈是跳动得猛烈。 “糖糕!糖糕!又凉又甜的糖糕!” 随着吆喝声,随风而来的是一股子熟悉混着糯香的甜味,公仪绯脚下的步子,自然而然地朝着那个点心摊子走了过去。 “公子,这……”虽然从安危考虑,公仪绯身旁的侍卫长一见公仪绯买了块糕便出声劝阻,可公仪绯却向他摆了摆手,自顾自地将一大块糕直接塞到了嘴里。 又软又糯,甜丝丝的,可公仪绯吃了几口,总觉得像是缺了什么,比起雁夫人做给他的,还差了一点。 看着手里被他咬去了一半的白色糖糕,公仪绯拍了拍脑袋,笑了笑。是了,雁夫人做给他的糖糕总会洒一些新晒的桂花在上头,若是没有,便淋一层她自己做的糖桂花来代替。 那种伴着桂花香的甜,能从舌尖一直浸到他的骨头里。 公仪绯嗜甜,在他人还小的时候,若不是雁夫人时时照看着,他怕是可以一口气喝干净一坛子雁夫人做的糖桂花。 “哈……”不知不觉中,公仪绯和几个乔装打扮过的侍卫走远了,公仪绯一边走着,一边将手里剩的半块糕吃了下去,却是味同嚼蜡。 “您可还要再用些?”侍卫长问着,他还以为,公仪绯或许是走得疲乏了,肚中有些饥饿。 “不必,我们先去找个落脚的地方吧……” 纵然是再嗜好甜食,可公仪绯已然过了连入口粥水都要放三四勺糖的年纪,更何况,刚才他吃得太急,不过巴掌大的一块糕,现在在胃里倒顶得他有些撑。 不多时,公仪绯一行人便来到了临川驿馆附近的客栈里住下了,这里,离康王府就只隔了一条街,离当年的清凉台也不过半个多时辰的脚程。 在客栈二楼的“天字号”客房里,缓缓饮了一盏清茶,公仪绯推窗而望,望的不是含翠远山,而是近处的街上。 街上的人往来并不多,店铺摊子也无非是那几家,有的甚至才刚过了午时这便合窗打烊了。 十分冷清。 “唉……”将这些看在眼里的公仪绯又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在他儿时的记忆里,临川郡虽称不上是汉国第一富庶之郡,那时却也是极其热闹的。随意地找间客栈落脚,便是再不去别处,各式错落夹杂的店铺,街摊也足让人闲逛上一日的。 地处四势交域,商行繁茂,所以,早在公仪绯的父皇还活着的时候,索性就消了临川的宵禁。 临川的夜市,远比白日里的临川要更为地繁热。公仪绯还记得他初至玄国邺都的时候,正好赶上元宵灯会。 十里华灯,梅失艳色。东风香动,雕砌盈弦。 邺都元宵之夜的盛景,确实是人间难见几回的极乐。 可在他心里,同他儿时的临川故郡相比,到底是比不上的。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在他的心中,有一隅角落,是他再也回不去的临川郡。 当年曾疼他,爱他的人,一个个先后都离他而去,剩下的寥寥几人,眼下也都不在身边。 自从他的父皇去世,临川郡便起了大大小小的战事,几年下来,先停下来的,是原本繁闹的夜市,再后来,又停了几国的行商往来,到最后,一天天只见丧葬行仪,黄纸纷飞,整个临川郡已近乎成了一座鬼城。 待好容易停息了战事,便又被他刚登基的皇兄划割给了玄国。从此两边便分隔开来,亲旧故友两散,咫尺之距,却因着一道关口,成了天涯之隔。 这情形,直到轩辕珷继位下了开放关口的旨意之后才有所好转。 公仪绯看着眼前颓败冷清的临川街景,不由得又挂念起了清凉台。 十年未往,好景可是依旧? 耐不住心中的期盼,一过了午间最为暑热的时辰,公仪绯便迫不及待地在几位侍卫的陪同下,乘了一顶小轿来到了清凉台外。 整整十年,在来之前,公仪绯心中原本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以为清凉台的所在仅剩残垣断壁。不过,出人意外,纵然杂草丛生,鼠蚁遁藏,可清凉台也还大抵保持着一个破败的轮廓。 “吱……哐!”公仪绯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清凉台的一道侧门。可早已腐朽了的门枢经不起任何稍大的外力,公仪绯这轻手一推,开了一半的侧门便整个脱坠在地,碎成几块,断裂的木头中,爬出了森森白蚁,直教人看得头皮发麻。 公仪绯低头看了一眼,便直接走进了清凉台。跨过了一丛丛过膝的杂草,他和几名侍卫来到了一个院子。 忽略掉外围的蓬乱杂草,看着院子里的布景,该是十分宽阔的所在,决然不似现在这般幽窄。 “哦,是了,这里该是听香榭……” 看了许久,公仪绯慢慢地,将眼前的一切和儿时的记忆重合在了一起,这里,就是他曾住过的地方。 果不其然,在公仪绯和几名侍卫又跨过了几丛杂草后,他们来到了一方残破的临水方亭,亭顶已经腐坏,只剩了四角的石柱和亭中的一方石案。 公仪绯缓缓走近了这面目全非的方亭,凭着记忆,他稍稍低了头,看向了其中一根石柱。随着目光所及,他也抬起了一只手去轻抚着那些不甚规律的刻痕。 “阿绯又长高了,只是尚不及为兄,哈哈哈……” “皇兄,你不要摸我的头了,会长不高的!” 往日的嬉笑,就仿佛还是发生在昨日,公仪绯看罢了谢谢才到自己腰际的刻痕,转而便又将目光放在了亭中的石案上。 没了亭顶的遮掩,日积月累的风雨琢磨下,石案上原本作为棋盘的纵横经纬也几乎磨灭得不剩痕迹。 从此,再能见到昔日清凉台的地方,也便只剩梦里了罢,可惜,他也很久没有做梦了。 “我们走吧……” 这边,公仪绯刚刚坐进小轿,一旁的侍卫长就察觉到了有三三两两的其他人来亦是来到了这边。 他立刻起了警惕,手也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上。在他看来,此处荒芜已久,除了念旧的公仪绯,来的怕是只有歹人。 “慢着,我们慢些走便是……” 来人近了,公仪绯透过帘子的一角,看见的是一辆马车,马车里,下来了一位穿着墨蓝色宽袍的年轻男子和一位腿脚不便的黄衫妇人。 “雁姨……” 只一眼,公仪绯便认出了来人,他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自己叫出了声。 “这是……莫非……” 被刘时搀扶着的雁夫人,虽然没见到人,但她也大抵猜到了,小轿中,坐着的是何人。 默契地,雁夫人和刘时都没有去认公仪绯。 小轿再次抬起,走得极慢,像是刻意地想要多作一些停留。就在小轿掠过雁夫人身边的时候,公仪绯本想掀起帘子瞧上一眼,却到底还是放下了手。 “此处景致甚好,勿念……” “公子所言极是,萍水相逢,保重……” 公仪绯乘着小轿离开了,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的身后,刘时搀着的雁夫人,正目送着他平安离去。 或许,有那么一日,不是母子,胜过母子的昔日故人还有再聚的一天。 ------------ 第六十六章 浮经百目 话说,自因机缘巧合之下,得以安然进了须弥境的练云翡,虽有波折,但也算顺利地将书信送到了她要寻的那人手里。 因着随信奉送的梵文还需花上功夫翻译,是以,练云翡便暂时留住在了须弥境。 仙音缭绕不绝,一切都是那般的安详和乐,即便是没什么复杂心思的练云翡也觉得在这里住上几日后,心中从未像如今这般的平静宁和。 虽然练云翡的年纪不大,修为也尚浅,更是道门中人,可几日下来,每每与她浅谈几句后,像是迦陵频伽般的须弥佛众,都会对这眼前的女童微笑点头。 果然天机注定,她是修行中人。 “妙音……姐姐,你说生死何解呢?” 练云翡托着下巴,翻看着一些她能看得懂的浅显经文,顿了顿,向着当日想要哄骗了她的迦陵频伽问到。 虽然,按照那人的说法,她该称这眼前自称“妙音”的迦陵频伽一声“前辈”,可妙音觉得听起来太过别扭,索性让她叫自己“姐姐”。 再三犹豫后,练云翡决定听从前辈的话。 常常脱离了其他伙伴,化成异域少女模样的妙音,正斜倚在须弥境中的随处可见的琉璃树树枝上的她,听了练云翡这么一问。 一双倒转的八字秀眉,微微蹙起,迫近了她眉心间的那点朱砂。 “哎呀,你个小小人儿,该是活泼好动的年纪,怎么天天总想这些来日方长的问题?有一日,便乐一日。自寻烦恼,徒增忧果,何苦来呢?” 说着,妙音便随手从琉璃树上折下来一片在世人眼中恍若珍稀宝物的碧琉璃叶,琉璃树上的每一叶都聚成莲形,妙音正是取了其中的一瓣。 她向半空中轻轻一抛,待琉璃叶做成的盏子再度落于她的掌心时,其中已盛了一盏由四周云气化作的清饮甘露。 妙音端着琉璃叶,将这盏清露顺着琉璃叶的叶尖一滴不剩地送进了自己口中。末了,又将琉璃叶折了折,揉成个绿豆糕团的模样,几口便吃下了。 一旁的练云翡在须弥境小住了几日,对此已见怪不怪,虽然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迦陵频伽的食物是生着青莲的琉璃树。 “小翡儿,你不来尝尝看吗?”说着,妙音便摘下了另一片琉璃叶,递到了练云翡面前。 看着眼前晶莹剔透的琉璃叶,练云翡摇了摇头。她自幼修道,已可避谷,偶而入口,无非也只是尝尝味道。不过,她可不是迦陵频伽,怕是没那么好的牙口来克化这琉璃叶。 “生死何解,这原是我师父常问我的,只不过翡儿悟性不高,每每讲与师父她听,师父总取笑我是只知道胡乱拿书上的话回她。时至今日,我依然还是不明白。” 说着,练云翡又将手中的经文翻过一页,她想着,或许她能从佛经中找出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这边听了练云翡自言自语的妙音,又哼唱起了梵音,一曲诵完,摇了摇头,仿佛是叹息般地嘀咕了一句。 “不经生死,生死何求呢?” 话至两头,当日从练云翡手中接了书信的少年,看过一遍信上随附的梵文后,脸色大变。 不为别的,只是因为这信中得寥寥几笔,乃是须弥境的禁忌。 正因如此,他在从一场法会离开后,便偷偷溜来了那须弥境的浮经塔。他所要查的,都封在了浮经塔的最顶层。 这原是难不倒原形身为青鸟的他,奈何如此重要的书卷,又怎会无人看守?浮经塔重重叠叠共有七层,第一层有七位佛子,第二层是十四个……到第七层,便有四十九位佛子,其中繁杂冗余的阵法更是不为外人所知。 没有准许,贸然擅自入塔,只第一层,就已有七双眼睛盯着,一层层上去,怕是行不通。 是以,他才想趁着这换班的间隙混进来,早些时候,他也曾驻守在此,只是无意投身佛门,这便又被调去了迦陵部。 一层至四层,或是修行初成的佛子,或是一样机缘巧合下从三千尘界中入境的有缘修士。 他们大多都不互相识得,这也给了他方便之门,只不过,自第五层开始,驻守的人便通通换成了有资历的佛子武僧。 他也曾听妙音无意中提过,她曾好奇地去那浮经塔的最顶层,装作路过似的去盘绕了一圈。 那个叫“妙音”的迦陵频伽说,这一看,是她自降生于须弥境中最后悔的一眼。 为何会是最后悔的一眼,他当时便问了妙音。 “自然是因为被发现,又那么多双眼睛同时盯着,盯得直让人背后恶寒。” 这个回答,他原也是没留心的,还只当是妙音胆子小。可当他想办法从第五层外围的锁链攀援而上,到了塔尖,想要设法再潜入第七层时,却发现只有天窗处的一方空隙,再无可潜入的地方。 是以,他化成了原身,飞到天窗上,索性先顺着一个小孔窥视,不料,小孔的另一端,便几乎同时有一只眼睛也盯上了他! “糟了!”冷不防地被吓了一跳,他险些叫出声来。而孔隙里的那只眼珠盯着他转了转,也未闻塔内有什么异响,只一束佛光从那只眼中闪出,耀得他睁不开眼。下一刻,待眼前刺眼光芒消失,归于黑暗,他已身在浮经塔第七层内了,更是恢复成了人身。 都道是浮经塔禁地,这第七层更是尤为的不可说。 虽然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一片黑暗,可他依稀察觉得到,此间尚有异物。如果他所料不差,除了驻守在此的四十九人,绝不会是他人。 然而,他察觉不到有佛子的气息。反之,却是一种极为让人压抑的阴鸷感。 “嘎吱……”他人没有动,四周却传来了陈旧木板的压低声,危机就在眼前! 暗摧内元,却是意外地周身不见灵气流转,在这诡异的黑暗中,他竟是一丝灵力都使不出了! 随着木板间传来的压低作响,那种迫人的阴抑之感愈为地强烈,不知如何是好,少年只好原地不动,警惕地感受着四周对他虎视眈眈的异物。 “汝非是出身须弥境……蓬莱之人,怎会来此?” 沉闷、苍老、阴鸷。随着这一声诘问,顷刻间,突然就有一束光,透过了天窗处的孔隙,投入了这一片黑暗。 登时,一方赤着上身的佛子身影出现在了这唯一的光芒中,这身影极为地高壮,几乎同塔顶齐平了。这高大不似常人的佛子,正低头看着擅闯浮经塔的少年,可他那双眼所在之处,却只见两道仿佛斧劈似的深烙旧伤,横斜在那里,连同一双眼睑也一并被封存在了那宛如蜈蚣似的疤痕之下,而他的身上,密密麻麻地,更是覆盖着数不清的奇怪伤痕。 “这浮经塔顶只他一人驻守,想来不是一般修为,明明双目俱盲,却能窥破我的身份……” 就在少年思沉之际,将头转向他的高大佛子突然抬起了右手手臂,手掌朝向了少年。 佛子的右掌心中,有一道竖立的瘢痕。然而,下一刻,那瘢痕突然便裂开来,佛子的掌心,赫然间突然多了一只眼,那只眼,此刻,向下转了转,对上了少年的目光。 “汝是何人?” 掌心处的那只眼,一动不动地死死盯着少年,佛子不见开口,可他确实是实实在在地再次发出了质问。 自知眼前佛子不易对付,自己擅闯也是有错在先,少年抿了抿嘴唇,对佛子的盘问,竟是一声也不回应。 “汝是何人?” 一样的问题,声音高了一度,佛子半举着的右臂手腕上,又有一处瘢痕裂开,如初一辙地多了一只眼,转了转,同他掌心的那只眼一样,半刻不离地盯紧了少年。 少年人突然间明白了那名字叫作“妙音”的迦陵频伽的话。 “自然是因为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盯得背后一阵恶寒……” 那么多双眼…… 原来,这浮经塔的顶层并没有四十九位佛子,仅有一位修了满身天目的佛子。 “汝是何人?!”一而再,再而三,久久得不到面前少年人的回应,佛子质问之音不知提高了多少度。 刹那间,少年只见着佛子上身处那一道道密密麻麻的瘢痕接连不断地裂开,一只又一只眼睛,全都转了转,尽数盯向了他。 “怪不得妙音会说,那是她最后悔的一眼……” 虽是修行有成,可少年也从来没见过这般情形,被这么多双眼睛同时盯着,还是头一回,他也不禁心中一怵。 身随心动,少年下意识地向着一边挪动了几步,可佛子身上的每一只眼,也会同时循着他的方向转动。 也正是在这时,佛子也挪动了脚步,朝着少年的方向,慢慢地,一点点逼近了。 “最后一次,汝是何人?” 压抑到极致,少年感到四周仿佛就像有无数只无形无状的大手,一只只缚住了他的咽喉。 性命攸关,死亡一般的威胁。少年一直紧紧抿着的唇齿发出了轻微的声响,是面前佛子想要的答案。 “多婆纳阿舍提,不过几位尊者一直都是唤我为多婆纳。” 佛子得知少年姓名的一瞬,身上密密麻麻的眼一只只地再度隐于了盘虬的疤痕之下。 “原来是你。” “那该换我来问,你识得我,又知晓我出身蓬莱,不知你又是何人?” 多婆纳说着,心里竟是暗暗生了一种对眼前佛子的亲切之感。 他确实是出身蓬莱,只是后来蓬莱生变,他才被送来须弥境,那时候,他还很年幼,甚至化不出人形。 而眼前的佛子,也许识得一位他想探听的故人? “多婆纳……这是你来到须弥境后尊者为你取的名字,你可还记得你最初的名字吗?” 佛子双手合十,在天窗投射下来的那一束光影间盘膝坐下,意外地,他的脸上,显现出了一丝微笑。 “最初的姓名……最初的姓名……我……我不是多婆纳……我是何人?” 仿佛不经意的一问,却是佛子暗里杂糅了梵音的催梦秘术。 浮经塔顶,周遭的每一处,乃至筑成塔身的琉璃木中,都有须弥境几位尊者鲜血刻化融入的法咒。是以,外人自身修为一进了浮经塔,便会随着塔层的升高而被压制得越发严重。 擅闯浮经塔,先失天时;修为受限,又失地利;孤身而来,更是无占人和。三者皆输,尽落下风的多婆纳更是中到了佛子的催梦之术,整个人,都仿佛陷入了幻境。 “我是谁……我是谁……我究竟是谁……” 念诵忽止,盘膝而坐的佛子拈花般的微笑看起来十分的诡异,而他面前的多婆纳,因着法咒的缘故,整个人都茫茫然地在那里喃喃自语。 他丝毫没有察觉真正的危险更近了。 不见站起,佛子依旧盘膝而坐,却在眨眼之间,挪移到了多婆纳的面前。 佛子再度抬起了手,睁开了那掌心中的一只眼。他的手掌,抚上了多婆纳的一双眼睛。 “多么清澈的一双眼,虽然比不上我丢失的那一双,可也勉强能弥补……” 话音刚落,抚着多婆纳眼角的指尖上突然个个生出了几寸长的利甲! 而方才的佛子,也骤然化成了一个罗刹恶鬼的模样,与方才的相貌大相径庭,却只有一点不变,那便是周身生着的密密麻麻的眼睛。 “嚓……”长而锋利的指甲,轻描淡写地划过脚下踏着的木板,携着几点火星,同时也留下了几道浅痕。 罗刹恶鬼仿佛是在将自己的指甲打磨地更为锋利一些。 “多婆纳,想不到我有一天还会取走你的眼睛,放心,我会又轻又快地下手。而且,你这一双眼睛,我会将它们放在额上,最尊贵的地方……” 罗刹恶鬼嗤嗤笑了起来,身上各处的一只只眼睛也随着他的笑声,开开合合。 小心翼翼地,罗刹恶鬼将他那锋利的指甲尖放在了多婆纳的眉心处,左右游移着。 “唔……是先取走你的左眼,还是右眼呢?多婆纳……算了,那就同时下手吧!” 罗刹恶鬼说着,抬起了同样生着锋利指甲的另一只手,对准了多婆纳的眼睛。 “百目!这么多年,你还真是什么都没变呢?不对,现在或许该称你为‘九十八目’!” 说时迟那时快,在罗刹恶鬼的指甲就要触及多婆纳双眼眼角中的时候,一直偏在一旁的瞳孔却是突然对准了多婆纳口中的“百目”。 被称作“百目”的罗刹恶鬼愣了一下,便突然感到腹部一阵剧痛,低头看时,他的下腹上多了一个金刚杵,杵身大半已没入了他的身躯。 浮经塔内外人修为虽然受限,是以,多婆纳早在来之前,便从跟随的尊者那里自行“借”来了一件法器藏在了身上。 “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记挂着你失去的一双眼……” 多婆纳说着,右手在金刚杵上施加了一个不轻的力道,旋转着,几乎要穿透了附近的一只眼。 “你想要窥探须弥山的禁忌,不可能……” 金刚杵上附带着的清圣佛光,于罗刹恶鬼而言,是要命的,哪怕只是小小的金刚杵,现下,竟是已让罗刹恶鬼身上的眼睛一只都睁不开了。 “蓬莱生变,当初也有你一份功劳不是吗?” 多婆纳突然攥紧了拳头,百多年前的事,他虽然记得不全,可眼前的百目罗刹,却是他记得不多的敌人之一。 力道再施,百目罗刹痛苦得扭成了一团,他身上已有些眼睛开始渗出墨蓝色的血。 “住手,多婆纳!” 就在这时,金刚杵真正的主人到来了,一声喝止,便将金刚杵从天窗处的孔隙收了回去。 “啊!”苦痛突消,百目罗刹顾不上塔外尚有降临的尊者,十指锋利,尽数冲向了多婆纳的双眼。 “死性不改!” 梵音洪亮,如钟鸿钧。多婆纳登时只觉得一阵外力将他从塔内捞起,却是又将他从高空直接抛下。 反应不及,多婆纳临近云地才想起来化作原身,到底还是晚了些,一头冲撞在了琉璃树上,整个人便昏了过去。 ------------ 第六十七章 所谓赐婚(上) “阿爹,非然不嫁,非然不嫁!” 穿着一身绯桃,在头顶松松地绾了半髻的非然,站在左丞府的大厅中,十分恼怒地不顾礼数从下首的坐席上站起了身。 刚刚才被左丞从北郊山上的桃源居接回了她久违的家,一回来,阿爹阿娘,几位兄嫂,却是开始迫不及待地为她准备起了婚事。 要嫁进皇宫的人是她,可她却是最后一个知晓的,真是可笑。 一家人有说有笑,谈得兴致勃勃,非然这一突兀地一声,大厅中热热闹闹的气氛瞬间坠到了冰河底。 左丞皱了皱眉头,抚了抚自己及胸的长须,双眼转向了厅外的院子。 堂堂一国的左丞,此刻,他却不敢去看一眼他的小女儿。 “非然,阿爹知道,你才刚回来,舍不得阿爹阿娘,还有几位兄嫂。可婚期在即,要娶你的,又是皇上,难不成,你要阿爹抗旨不遵吗?” 纵横庙堂多年,左丞巧舌如簧,自家小女儿非然的秉性,他做阿爹的自然也是知晓。于是,他这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无可奈何地将半真半假的交心之言,娓娓道来。 “这……” 非然自幼长于北郊山林,少不经事,性子也是极为地单纯,左丞这刻意而为的忧愁模样,居然真的骗过了她,她犹豫了。 非然身骨柔弱,就连性子也是一般柔柔的。只不过,在旁人看来,或许是懦弱更为地贴切。 大厅里安静异常,静得只听见每个人浅浅的呼吸。 “阿爹,非然才刚回来,你就又要将非然送走吗……” 嗫喏着,非然同时感到眼前事物都开始模糊斑驳。她无助地跌坐回了坐席之上,有一滴咸咸的晶珠,慢慢地划过了她有些涨红的脸颊。 不知什么时候,本就安静的大厅里,渐渐地,就剩了两个─非然与她的父亲左丞大人。 非然仍在抽泣着,她捂着双眼,指缝间不断地有泪水向外渗着。她十分难过,她以为,左丞大人又要将她送去一处不见人影的荒山野岭。 “非然……” 左丞大人走了过来,蹲在了自家小女儿非然的面前,看到非然的模样,左丞的一双横剑浓眉都要拧成了两股绳结。 他不喜欢非然流泪,也非是不喜,而是畏惧。因为,这似曾相识的情景,总会让他想起一个人来。 “非然……非然,你听阿爹讲,本来阿爹也是不想送你入宫的,可当今圣上,他需要一个不用让他娶梁国公主的理由,这才同阿爹商议,就说是先帝同你的祖父,为自家的孙儿孙女定下的亲事。” 左丞说着,指节间生了薄茧的手轻轻拍了拍非然的肩头。可眉峰却不见半点松懈。 这件事,到底是他有愧在先。 非然感受到了来自左丞的轻轻抚慰,抽噎了一下,两手将眼睛抹了抹,抬头,再度看向了左丞,这才发现,左丞已站起了身,在一旁负手而立。 “阿爹,可是……可是非然才刚刚回来,认识的人也只有你们,皇宫又是何处,是不是去了就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明明方才已将眼泪抹得一干二净,可非然再度看向背着她的左丞的身影,眼前,依旧模糊。 “哈……傻孩子,皇宫离左丞府是不远的,皇上他若允了,阿爹阿娘都是可以入宫去看你的,你自己也可回左丞府。皇上他生性纯良,想来待人也是极体贴的……阿爹保证,你不会受到任何委屈……” 素来有雷厉风行之称的左丞大人,极为少见地啰啰嗦嗦说了许多,身为父亲,眼前的他却更像是非然的母亲。 可是,哪怕他再说上十句,百句,千句。他也还是背对着非然,他不敢多看一眼非然,她与他记忆里的那个人,有着如出一辙的梨花带雨的模样。 愧疚终身,他怕他再看一眼,就会忍不住将非然连夜送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既是如此,非然去就是了……” 随着非然极为沉闷的一声应和,一同回响的,还有非然足上的银铃。她低头走了出去,大厅外的廊下,小丫头双城已在那儿等了她很久。 话分两头,左丞府里人来人往,全府上下都在热热闹闹地为小姐非然准备着各种东西。 皇宫里,礼部早在三四个月前便定下了轩辕珷的大婚之期,宫里宫外一直都在小心而谨慎地筹备着。 皇帝大婚,小心谨慎自是该然,可这筹备的明里却是借着为梁国公主夏婉修葺宫殿的明目在暗中进行。 谢瑾身为太常寺丞,也参与其中,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缝。宫内宫外,除了夏正德和夏婉这对梁国宗室兄妹和他们住处侍奉洒扫的宫人、内侍,没有人不清楚。 或许有知道的,听来的也不多,只晓得轩辕珷要从朝臣家里待字闺中适龄的女儿家中挑选一位妃子。 也有人说,人选早已定下,无非便是从文官之首左丞家的小女儿和丹公公子侄一族的族女挑一个,反正这回即便落选,以后左右也是要入宫为妃的。 众说纷纭,朝中丹公公为首的武将和左丞为首的文官势力平分秋色,自打久前轩辕珷“开玩笑”似的说要为左丞的小女儿和丹公公的侄儿赐婚,左丞便渐渐地疏离了原是合作许久的丹公公。 这几个月来,在左丞的授意下,掌管着北郊行营的丹公公的侄儿更是被大大小小的闲散文官已前后参了几本。 到如今,在先帝时,还“和睦相处”的文官武将,在朝堂上,日渐势同水火,仿佛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 这边刚下了朝,轩辕珷前脚也还没有走远,后脚便听见有几个大臣在殿上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 “皇上乃天之骄子,九五之尊,自是要选一位极贵之女,温良贤淑,这才担得起凤宫之位。论家世,这点,左丞大人的女儿,我等谁能比得上?” “此言差矣!凤宫人选是要谨慎,可如今皇上也已登基三载,开枝散叶是首要之重,听闻左丞大人家的小女儿自幼身骨柔弱,更是在北郊的宅子里养了多年才接回来,怕是难承恩泽。我将门女儿虽不比诸位大人家的女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都体健身康……” 随侍在旁的谢瑾和许赫二人,听了这般争吵,面面相觑,又是小心翼翼地看向了前方。恍然才发觉轩辕珷已寻了一处坐下来,右手托腮,左手则是用着两个指节按着漏壶的节律,正一下下敲击在他的膝上。 是坐下来听着文武两方的争吵还是坐下来在等着二人听够大臣们的争吵呢? “可都听全了?听全了就来御书房找朕。” 谢瑾和许赫,从轩辕珷的脸上,看不到一丝心绪波澜,可愈是这般安然,二人便觉得轩辕珷心里其实已是怒海狂涛。 眼看着轩辕珷离去的身影已被跟随着的宫人内侍们的身形掩盖,走得远了,谢瑾和许赫这才匆匆几步,经了宫道,来到了御书房。 等到被通传召入时,谢瑾和许赫身上的余汗还未消,额上便又出了冷汗。甚至连他们自己也不晓得,究竟是一路小跑出的汗还是进来这压抑的御书房而出的汗。 轩辕珷比二人要早一步,可等着二人的,可不单单是只有轩辕珷一人,谢太傅和左丞也一早就等在了御书房内。 “臣谢瑾(许赫)叩见皇上!” 轩辕珷看了一眼二人,连忙放下了手中正批看着的奏章,摆摆手示意他们起身,既而又瞥了一眼,那一前一后并立在旁的谢太傅与左丞。 见着御书房内侍奉的宫人内侍尽都退下了,轩辕珷也不绕圈子。单刀直入地,交待了事情。 “朕已决定接左丞大人的小女儿入宫为后,祖辈盟约,父母之命,恐怕这梁国还是会借朕悔婚的名头,趁机发兵。” 轩辕珷抿了一口手边苦涩的茶汤,将目光投降了下首的四人,似乎在等着一个答案,一个与他心中所想不谋而合的答案。 “皇上,大婚之期将近,即便是如今瞒得过那夏正德和夏婉,大婚当日,又如何瞒天过海?依臣看,不如将他们兄妹二人软禁,对梁国说是二人病了。” 左丞捋了捋自己胸前的长须,眉头紧皱不解,其实,这件事本就棘手,他这一想法,也实在算不上是个滴水不漏的高明主意。 “左丞大人,此计并非良策。若真是将梁使和梁国公主二人软禁,若说是病了,皇上这边大婚,梁国那边一见不到公主入主凤宫,二又长时间见不到书信通传,早晚要起疑心,说不准哪天便要发难。” 等左丞话音刚落地,谢太傅便即刻回了嘴,句句在理,尽点左丞的疏漏。 “那干脆就一不做二不休,让皇上下旨即刻诛杀梁使和那长乐公主,传信上便对梁国说是二人染了时疫,不治身亡。” 这边见谢太傅指出不足,心中挂牵小女儿非然入宫事宜的左丞,素来被一干臣子吹捧惯了,自是觉得谢太傅此刻是在找茬,不等轩辕珷有所表态,也立即又出了条主意。 只是,拂面带来的怒火使然,这第二个主意显然也没比软禁的法子要高明到哪儿去。 “左丞大人未免考虑不周,轻言诛杀,以病故为借口,梁帝怕是也不会信,反倒是给了他们一个出兵的好借口!朝中如今兵权尚在丹公公一干人等的手里,怎么能如此草率?” “太傅大人若是对褚某有意见,大可在皇上面前直接谏言,不必如此斤斤计较地拿人错处不撒手!” 虽然谢太傅此言缓而悠长,却像是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渐渐地捏在了一条吐信恐吓他人的毒蛇的七寸上似的,抓住了左丞的话语中的疏漏,针锋相对地趁机迎头痛击。 连日来本就烦恼良多的左丞,被谢太傅这一言所激,仿佛药信碰上了星微火苗,这便整腔怒火都炸了出来。 当着轩辕珷的面,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唇齿相讥起来。 一旁的许赫,连带着上座的轩辕珷心里都一同泛起了嘀咕,虽然说这左丞在前朝气焰嚣张,可也与谢太傅没什么交恶的地方,缘何今日,谢太傅看起来这般咄咄逼人? 旁人不晓得,可谢瑾怎会不知道自家老子的心思,不为别的,那左丞大人家的小女儿原是谢太傅和谢夫人相中的儿媳人选。 虽说谢太傅和谢夫人也只在前些日子,那左丞大人为小女儿准备的笄礼上见了一回,可夫妇两个觉得这名唤“褚非然”的姑娘和自家儿子是极般配的,尽管看起来性子是太柔顺了些,可谢太傅和谢夫人见了她,别家的姑娘竟怎么也看不上了。 然而,谢太傅和谢夫人还未来得及请托媒人,便又从别的大臣那里听来了这姑娘要入宫的消息。 这是觉得自家儿媳被皇上抢了,又不好问皇上,所以才把怨气发在左丞身上吗? 谢瑾轻轻地叹了口气,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这点动作随即便被轩辕珷瞧在了眼里。 见了眼前情形,又回想起这些天来,谢太傅一见了他,便是一副欲言又止,郁闷不已的模样,轩辕珷此时心中竟是猜到了七八分。 原先,他还以为,是自己将轩辕琲外封到临川,谢太傅这才对他满腹意见…… “太傅大人左丞大人,两位爱卿不必在此多有争执了。这事若要我玄国先出手,总是理亏的,朕想,只要想办法让梁国主动提出,不嫁那长乐公主,此事便可得圆满,诸位可有高见?” 察觉到御书房内有些颇为尴尬的气氛,轩辕珷清了清喉咙,制住了谢太傅和左丞两人之间,你来我往的唇枪舌剑。 “皇上圣明,这吃亏的事,总该让那梁国去做才好,臣等愚钝,如今实在想不出主意,您有此一言,想必妙计已成竹在胸,臣等恭听。” 这边左丞才要开口,可谢太傅眼见着,却先他一步开了口,且恭恭敬敬地向轩辕珷作了一揖,同时,双眼还得意地瞟了一眼一旁的左丞。 若不是轩辕珷尚在,而自家小女儿非然又即将入宫,只怕左丞会上来一拳打落谢太傅的发冠,再同谢太傅扭打不休。 “朕也要多谢太傅大人当年巧记,在玄梁二国的姻约上并没有细写,只写了梁国公主嫁入玄国联姻,以修两国之好。梁国那边怕是当时也没多作细想,如今,正好,可从王公贵胄中挑一位出来赐婚。二位大人可有人选?” 轩辕珷笑了笑,还好他昨日重新翻阅了与梁国来往的姻约国书,这样,也不算是他悔婚在先了。 可新的问题也一并出现,赐婚人选,最好的莫过于皇族宗室,奈何玄国几代以来皇脉稀落,适合人选更是少之又少,更何况,先帝当初因着继位人选的问题,对宗室颇有猜忌,贬得贬,流放的流放,剩下的又都远封他乡,即便现在传召也是赶不及。 那么只能退而求其次,从世家子弟中甄选,除去现今掌握兵权的将门子弟,文臣、王公中已有了家室的,年纪尚幼的,家世不低的,这般挑算下来,也只剩了两位人选。 正是如今站在御书房里的被轩辕珷召来谢瑾和许赫。 ------------ 第六十八章 所谓赐婚(下) 御书房内,轩辕珷这般出言一问,他自在御座上瞧见了一左一右的谢太傅和左丞大人脸上神情先乐而后忧的转变,可比那因着一出《沉香救母》而出名的梨君楼主的神色来得更有趣。 至于谢瑾和许赫,二人规规矩矩地站一侧,微低着头,让人看不清神色。 不过,凭着这二人的聪敏,听了自己这番话,也该即刻明白今日被召来的目的了。 虽然轩辕珷是试问他二人有何人选,可偏头用眼角余光瞥一眼旁边的谢瑾和许赫,谢太傅和左丞大人心照不宣,已是明白了轩辕珷的意思,这是要在这二人中选一个出来。 “皇上,依臣之见,赐婚人选既是要世家子弟,又非是现在掌控兵权的将门,赐婚之前,还要依例升位的,此人选非元成侯莫属,皇上正可借此良机,晋元成侯为将,一分兵权。” 先进言的是谢太傅,顿了顿,他到底还是不想自家儿子谢瑾掺和进来,无奈之下,也只好麻烦世侄许赫了。 按理来说,谢瑾总归是要比许赫要适合来当这个赐婚人选,可左丞先前被谢太傅一激,也不多加考量,不等轩辕珷有什么反应,便也进言,推荐了谢瑾。 “皇上,谢太傅此荐有失妥当,依臣看,该是赐婚于太常寺丞谢瑾,皇上大可趁这个机会,一并同元成侯提为兵部侍郎,将军。” 这下,听完谢太傅和左丞大人的进言,轮到谢瑾和许赫面面相觑了。 二人神色颇为的默契,都是十分无奈地看了看对方。 此事棘手,他们谁都不想对方来淌这趟浑水,可眼下,他们也都帮不了对方。 而这边,上首御座上的轩辕珷不慌不忙地吹了吹手里茶盏中的酽酽茶汤,轻描淡写地抿了一口。 其实,最合适的人选,早在他昨日里翻阅完两国姻约国书,想好对策的时候,在他的心中便已有定论。 这谢太傅和左丞的进言,让他心中本就有丝微倾斜的那杆衡器,更为地倾偏向了其中一方。 不知,另一方,现在可明白他心中所想? 轩辕珷将目光投向了谢瑾和许赫二人,这选择,不如交由两位人选自行定夺。 “谢瑾,许赫,你们二人可有什么看法?” 闻言而上,谢瑾和许赫又是互相看了看对方。罢了,既是躲不掉的,那便总有一个人要站出来。 “皇上,臣知晓元成侯已有婚约,所以臣愿领命!” 这边谢瑾见着许赫刚犹犹豫豫开了口,立刻便抢白过来。 许赫不善言辞,那就让他这贯是能说会道的来吧!哪怕谢太傅已向他投来了一道道诧异惊愕的目光。 “噔……” 轩辕珷将手里的茶盏落在了案上原处。“哦?许赫已有婚约,朕怎么不曾听你提起过?是邺城里哪家的姑娘?” 突然来了打听到底的兴致,轩辕珷尽数将目光都对准了愣在了原地的许赫。 如今,只要一个满意的回答,赐婚一事即可敲定。 “先父先母在时,曾为臣在北疆与人定下了一门亲事。”许赫顿了顿,鬓边的一缕卷发随着他的俯首从他的耳际松落下来。 若不是今日这样一提,他几乎要忘了这件事情。 如今看来,原本身为人选之一的他,毫无悬念地可以退出了。毕竟,他身上还流有一半北疆人的血,是他不能为将的原因,更是在玄国尴尬的存在。 然而,曾有无数个日夜,他都在想,自己如果是个真真正正的北疆人,该有多好。 “这……”谢太傅这下哑口无言了,他忘了还有这回事,亦是忘了许赫的身世。 “既然谢爱卿如此自告奋勇,那这赐婚一事便可尘埃落定了,太傅大人,左丞大人,二位可还有异议?若无异议,这便退下回府吧。” 轩辕珷左手的指节又是开始一下一下地敲打在了案上。 “是,微臣告退。” 四声齐朗,谢太傅父子连同左丞,许赫即刻便退下了,一出了御书房,左丞便抚了抚自己及胸的长须,眼眉带弯地快速瞥了谢太傅一眼,一番得意忘形尽数化作了一声畅快大笑。 “老夫就在此先恭贺太傅大人和谢瑾世侄了,加官进爵,天赐良缘,哈哈哈!” 说着,左丞一甩袍袖,负手大摇大摆地顺着宫道走远了,将谢太傅和谢瑾两父子远远落在后面。 今日的宫道格外静谧,偶有经过的宫人内侍们如是觉得。因为今日没见谢太傅和谢瑾父子两人在宫道上吵吵嚷嚷的。 往常这个时候,不是作儿子的又在顶老子的嘴,便是作老子的,拿着手里那世代承袭的太傅戒尺,说要打杀自家的“不肖子”。 这种景象才是宫人和内侍们素来见惯不惊的,如今谢太傅父子两个这般安静,便是新来的小宫女、内侍也察觉到不对来,远远的向着二人施了礼就避让开了。 路途不长的宫道,今日在谢家父子的脚下成了一条格外漫长的青石板路。 不知经过了几代风洗雨涤,最初两旁镌刻着梅瓣的青石,早就是平光如鉴,是以,没了往日父子间的吵嚷,二人一前一后错落的脚步倒格外清晰。 “走快些,要到了宫门上钥的时辰了。”谢太傅晃了晃身后手里的戒尺,催促了一声。 “父亲不怪我吗?” 这边眼见着快到了宫门,谢瑾停了脚步,声音不大地问向了谢太傅。 谢太傅却没有回头,但本就拖延的脚步却是彻底搁置了下来。在他身后的谢瑾,听见了谢太傅一声长叹。 “我谢氏一门世承帝师之责,所以阿瑾你可知晓为父手中这戒方之名?” 谢太傅说着,转过身来,将那精铜所制约有小臂长的戒方捧在了手里。戒方上坠着的朱红流苏,在摇摆几下后便静在了那里。 “丹铁为尺,以戒天子。是谓‘天子戒’。” “是了,既持天子戒,就该行戒惩之道,你祖父还在时,常会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跪在这天子戒面前痛心自责,直到他抱病而终,所以为父这才承了天子戒。” 谢太傅缓缓说着,摆摆手示意谢瑾随他一同出了宫门,直到搭乘上了回太傅府的马车,谢太傅又看了看手里的天子戒,抬头望了一眼根本就望不到的御书房的方向。 “你祖父与为父做不到的,愿你这代圆满。以戒天子,就要随时准备作出牺牲,平心而论,如果能辞官远走,为父是断不想让你涉足庙堂的!” 谢太傅又是一叹,其实,还有很多事情,他不能现在告诉谢瑾。 除却帝师之责,终有一日,他也不得不像他当初那般,在接过天子戒的同时,一并为玄国世代帝者去分担那不见天日,浸透骨髓的一隅黑暗。 “阿赫,方才在御书房,你认了你有婚约,怎么从前不曾听你提起过?” 轩辕珷不紧不慢地从棋奁中夹出一颗黑子,落于棋盘。他许久不曾同许赫手谈一局了,还记得在很久前,许赫承自他父亲许将军的棋艺已远在谢太傅之上。 谢太傅的棋艺,轩辕珷不敢妄评,也只从左丞大人的调笑中听来过,当年谢太傅还年轻,尚未出仕前,在邺城里,和另外二人并称“玄都三少”。 三人都是宗室世家子弟中出挑至极的人物,三人皆擅长棋艺,曾在三日之内一举赢遍了邺城中的所有应战的棋手。只不过,谢太傅在这三少之中,却是名副其实的“三少”。 文采第三,乐艺第三,画艺第三,棋艺第三,就连年纪,也是名副其实排在第三。 虽然是当朝太傅大人的独子,可人人见了,都称他一声“谢三少”。 直到后来,玄都三少中最善吹箫的人去了,又过了几年,最善下棋的那个人,也没了。 落子无悔,黑棋敲定,轮到的白棋却被许赫拿在手里攥了好一会儿,这才落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登时,轩辕珷又一落子,白子便被黑子吃去了一大片。 “是指腹为婚,那时臣还年纪尚幼,后来便随先父回来了邺城,既是没见过那个女子,也不知道那户人家是不是如愿有了个女儿。” 许赫见着棋局失利,面上不见忧虑,反倒是更为气定神闲地落下了手中下一颗白子。 “原来如此……嗯?是和局。” 棋局近至尾声,轩辕珷皱着眉头,仔细点算了经纬纵横上错落的黑白二色,不差半分。 是他的棋艺进步了吗?轩辕珷自认他还没这个能力,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许赫在让着他。 “阿赫,你毋须让朕。” 失了兴致,也没了再来一局的念头,轩辕珷倍感乏味地将黑白子各自归到了棋奁中,招来了宫人上前收理。 “皇上赞谬了,是陛下棋艺已远超微臣,非是臣有所顾忌。” 看着面前恭恭敬敬俯首的许赫,轩辕珷在心里叹了无数口气。 他变了,轩辕珷已许久没看到过许赫以前所拥有的虬龙般的影子。 这还是当年那个为父独闯皇陵,打翻一片的许赫吗?!还是那个在北郊荒林,一人凭着手里的白虬枪护得他和轩辕琲周全的许赫吗?! 物是人非,究竟是自己变了还是周围的人、景都变了? 或许,早在他当初“杀了”自己的那一刻,让人怀念的一切就同那个自己一样消弭于世了。 不复存在。 ------------ 第六十九章 八月十四 且说中秋佳节近了,临川虽是连遭战火肆虐,没落了昔日繁华,可到底也是一年才有一回的人聚月圆,临川郡的大街小巷,张灯结彩的,倒比往常多了许多人气。 刘时和雁夫人一早就从附近的一户庄子上买下了几筐上好的蟹子备下了,又特地从附近的酒坊里买了十几坛的好酒,除了挑出其中顶好的留予轩辕琲等人,其他的便一概打算分给府中家丁,护院。 轩辕琲平素倒也不怎么爱吃这一味,只是到了中秋之日,不大快朵颐几只,再饮上几盅当地有名的冰泉酿,大家围坐在一起,吃上几块月饼,猜几道灯谜,总归是不应景的。 可细想起来,哪怕还没到八月十五,轩辕琲便已开始觉得乏味。 往年,陪着她看花灯猜谜的人,都不在了……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会是你害死出伯……” 秋来多雨,渐生薄寒。今日也正是因为有雨,轩辕琲这才在书房里,看了一天的书,写了一天的字。 但她的心,这一天都完全没在书上,笔上,字上。 聿清临走前留给她的课业,她拖拖拉拉地,到如今也才不过写了一半,这一半里,有她写坏了的,还有她按着王小良的头让他帮着写的。 “为什么……为什么……” 同样的三个字,哪怕在当日坐在离开邺城的马车里时,她就已经自问过无数次,可到如今,她的心中依然没有一个答案。 恐怕,也不会有答案。 饱蘸了浓墨的笔尖因着自身笔杆被轩辕琲握在手中僵持在半空,此刻,随着轩辕琲右手莫名的微颤,一滴墨即刻便从笔尖处低落,没多一刻的停留,恰恰落于正写着的一张课业的正中,染坏了快写完的一张字不说,墨汁洇染,一连透过了几张宣纸。 “烦死了!烦死了!”狂躁忽起,轩辕琲将手中的毛笔丢在了一边,将染了墨的课业用力地揉成了一个纸团扔在地上,就连被透过的墨牵连的几张纸也同样没免得了这般下场。 “死芋头!留的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鬼课业,本王不写你能把本王怎么样?!哼!” 轩辕琲嘟嘟囔囔着,可巧外头的雨也停了,她干脆就彻底撂下了混水摸鱼完成了不到一半的课业,独自一人大摇大摆地出了康王府。 她可不是在“逃课”,“逃学”,除了文武两边的课业,聿清临还交待了她,让她学会如何收敛自己暴躁的心性。 聿清临说,不管她是不是康王,她都是一个人,既然是人,就不该让自己放纵成一只伤人的猛兽。 而王小良说,与其拿院子里的木桩出气,伤身伤己来发泄怒火,不如出去走一走,散散心。 这也是为何,刘时和雁夫人居然放心她一个人大摇大摆地从王府里跑出来的原因。 她有武艺在身,也不是迷迷糊糊不辨方向的小孩子,远远地派几个护院跟着,任由她出去耍,稳一稳心绪,何乐而不为呢? 可刘时和雁夫人不知道的是,轩辕琲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套也算合身的女装,换在了身上,便这样从后门溜了出去,派出来的四五个护院,一个眼错不见,还当是隔壁几户大院人家的女儿,有的想多了些,更是以为自家王爷喜欢上了那女儿家,一个个特别识趣地都找了借口没再跟随,竟是没有一人,认出来那背影是换了女装的轩辕琲。 今日是八月十四,哪怕是最近雨水频繁,也碍不了街口花灯长廊的搭建,临川郡守先前已问询过了聿清临,知晓中秋时是个老天开眼的大晴天,这才放心着了人手在主街搭起了灯廊。 也是因为如此,轩辕琲还特地准了夜市的开放。 明日即是中秋,灯廊里已然先挂好了从街头一直延续到街尾的各式花灯,虽然远远不及邺城里宫灯那般小巧玲珑、精致华丽。样子左右不过是粗线条的荷花灯,兔灯,红果灯,最是精巧的,也不过是个面目只能依稀分清五官的童子骑鲤鱼形制的花灯。 可这些是轩辕琲在邺城几乎不曾见过的,每年的灯会,总是因为要去宫里依礼拜谢圣恩而看不到,偶尔远远看上一眼,也都是宫里头见惯的式样。 上回她有好好地走马观花地看过那么一回花灯的时候,还是她初次见到公仪绯的那年。 因着近来充沛的雨水,修修停停,好事多磨的灯廊从头到尾都被丈长的不透水的油布给盖了个严实,只待明日十五一至,主街上才会生就那让人炫目的艳色。 可八月十五的浓厚烟火气不比需要遮掩的灯廊,在主街两旁,各样的摊子已早先摆出来了三四天。天色渐沉,时辰将酉。四通八达的主街小巷,陆陆续续地便有一个接一个的摊子摆了出来。 人也远比平常多了去,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这里热闹非常,分明不会是白天里冷清清的临川。 而这边,轩辕琲便顺着主街直行,一路上左顾右盼,远在异乡,这热闹,在她眼里,倒也十分有趣。逛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轩辕琲也忘了,她时从哪个摊子买来了个将军模样的半面面具,即刻便戴上了,也不嫌不方便。 可也只看了这么一回儿,她便开始兴致缺缺,手里拿着一块刚买的芝麻糯米糕,吃了一多半,也不愿再吃。 她觉得这块糕真苦,要是出伯还在,不用问,看一看也一准知道哪家的糕饼最合她的胃口。 “且说上回说到……”人来人往的人群里,突然不知从哪儿传出了一阵响锣鼓点,被吸引过去的人群波动,轩辕琲索性就一同跟了过去。待走近了,挤到人前去,才发现,原是演傀儡戏的。 轩辕琲来的不早也不晚,她落座的时候,好戏才刚开场。 “上回说到,那北疆狼兵来犯,一个个生的那是凶神恶煞,虎腰熊背,天生一对绿幽幽的眼珠子就和那豺狼一般,要不怎么就都叫他们狼兵呢?!” 讲到这儿,小小的傀儡戏台上充当幕布的一块半旧的红绸被一条由几束细竹篾缠成的短杖一下子掀开了。 不过一人张开的手臂來长的简陋戏台上,已有几个预备好的被细丝吊着的傀偶在那里互相“打杀”起来,一方是裹着黑布,手里拿着纸糊竹篾做成的“大刀”的士兵,另一方却是裹着几块零碎毛料,还用绿豆作了两只眼睛,骑着用涂了墨的纸剪成的“狼”的所谓“狼兵”。 轩辕琲笑了笑,是了,这傀儡戏讲的,大概就是当年北疆和玄国当年的战事。她虽没亲眼见过,可她多多少少从太傅和谢瑾那里听过。 战况激烈,北疆狼兵,无论男女一个个都是骁勇善战,以一敌十的勇士,他们的首领更是有力能扛鼎的勇猛,可他们玄国有一代战神─白袍将军许蛟。 听着听着,席上的轩辕琲便支起了一条腿,一手搭在支起来的腿上,一手自拿了这戏台旁边茶水摊子叫来的一壶茶汤,饮了一盏,时不时还要抓起一把蚕豆,一颗一颗往嘴里送。 “好!!!” 这傀儡戏演得热闹,台下的都纷纷叫好,其中声音最大的,莫过于轩辕琲。旁边的人,不时也向她这边看来。 轩辕琲的这副姿态作派本是同平常没什么两样,可她全然忘了,她今天可是穿了女装出来,旁边的人,有那么两三个老顽固的,看了轩辕琲这样子,都摇摇头,嘴里嘟囔着什么。可轩辕琲,整个人都一心挂在了傀儡戏上,莫说不在意,便是听都没听见。 “那狼兵的头头,名唤‘舍虎’。两军对垒,只看他手提一把带血弯刀,左劈右砍,就好似是在斩瓜菜一般,这便风风火火杀了过来! 就在这时,只见天上闪过一道白光,随着一声龙吟,一个银亮亮的枪头,甫地直刺向那舍虎咽喉。 那舍虎连连退后,许蛟许将军从天而降,持着他那杆‘银虬’在手,乘胜追击,挑,刺,穿,拨,一招接一招,一式接一式地不给那舍虎留半点余地!!!” 随着说书人声情并茂的讲述,傀儡戏台上,便同时有一尊极其精美,穿着白绸,缀着贝片为甲的傀偶降了下来,在紧密雨布的锣鼓点中,他手里那掌长的裹了一层锡箔还缀了个小铃铛在上头的“银虬”,真就是一下接一下毫不留情地直刺向他对面那裹着毛料的傀偶。 “好!!!” 这一出傀儡戏,到了最精彩的部分,不单是台下坐席上的人们,连带着两旁摊子或坐着或站着,或是骑在大人肩头的孩子,没有一个不拍手叫好的。 轩辕琲也不禁使劲地一边鼓掌喝彩,一边站起身来。嗓门洪亮,她身后的几个男子的声音都不见得要比她响亮。 然而,也正是在这时,一只酒盏毫无预兆地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在傀儡戏台上砸了个粉碎,碎瓷片连带着原先盏子里的残酒,崩了一台子和那演戏的老人家一身。 不等看得正在兴头上的人群开始骂骂咧咧,就听见从那酒盏砸落下来的对面酒馆的二楼上传来了一个慢悠悠,毫不在意的声音。 “哈哈,便是玄国战神又如何?还不是到头来,来块死人骨头都没剩!” ------------ 第七十章 不打不相识 随着阴阳怪气的嘲讽,那掷了酒盏下来的少年将军旁边的两三个贵公子模样的人,也一并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用着一句比一句尖酸而又刻薄的讥笑挖苦起了已然长逝的许将军。 令人奇怪的是,除却暗暗捏紧了拳头的轩辕琲,居然没有一人为此而生气恼火,甚至,街上都变得静悄悄的了。 人,也一个个地越走越少。 摆茶水摊子的夫妇收了壶,盏,碟,卖泥人的老人家挑起担子便走,就连刚才还热闹着的傀儡戏台附近也瞬间变得门可罗雀。 只剩了帮演戏的老人家收拾戏台的轩辕琲和一边盯着被砸断了一只手的傀偶的演戏老人家。他看着平日里他极爱惜的,如今却坏了的“许蛟”,双手颤颤着,明知不可能,却还是一遍又一遍地想要将断了的一条手臂绑回去,想要将散了花的贝片穿回去。 “不会的,不会的……” 哽咽着,老人家饱经沧桑的脸上,一滴又一滴泪不争气地落了下来,他没有再出声,只是张着嘴,任由眼泪掉下来,整张脸涨红着,连带着他花白的胡子也在发颤。 可始作俑者全然没认识到自己的错处,看了看下方又变成了冷冷清清的街道,他饮了一盏子酒,大笑几声,竟又是将手里的盏子砸了下去。 仿佛是心照不宣的密令,又或是刻意而为的讨好。讥笑未去,那几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的公子哥,有样学样,不管有酒没酒,只管一个接一个地将自己手里的盏子也一并向着街上砸去。 年轻将军模样人一如刚才没有出言制止身边几人大肆嘲讽的行径一般地,他自顾自地举起来一坛新酒,搂在怀里,开了封口,四根指头探进去,大拇指留在坛口,就这样稳稳抓牢,一口接一口地豪饮。 而此时,原本就因为这几人的侮辱谩骂,本就不剩几人的街上更是因着一个个从天而降横飞四溅的碎酒盏而变得彻底冷清了。只余了才收拾好傀儡戏坛的一干人等和将自己的钱袋交到老人家手里的轩辕琲。 “老人家莫再伤心了,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快些和儿孙们回家吧……” 轩辕琲搀着老人家,将整个傀儡戏班子护送到了不远的巷口,一路上,将断了一只手臂的“许将军”抱在怀里的老人家,不住地呜咽着,双眼模糊地对着眼前戴着将军面具的轩辕琲道谢。 不久,见着街上没了人,一直在砸着酒盏砸得不亦乐乎的几个公子哥这才罢了手,一个个拍打了几下手掌和衣衫,便又倚靠在了栏杆上,就好像刚才他们是去做了一件很费力气的功课似的。 嘻嘻哈哈着,连同着他们当中为首的那年轻将军,每个人都坐在酒馆里躬身在地的伙计身上。时不时地,总有一两个公子哥,将穿了带着登山钉的兵靴踩在身下伙计们的手掌上来回碾踏着,嘴里还不住地嘟囔着,“低了低了,再抬高些。又高了,高了,再低些……” 然而,就在他们在这儿正乐着的时候,突然间,平齐地便有一团团蒲叶包对准几位公子哥的脑门十准十地砸了过来。 几个公子哥躲闪不急,被软蒲叶包或是砸中的脸,或是砸在了身上。那蒲叶包软软的,只用草绳松松地系着,这一砸,里头的东西也都一并打在了几位公子哥身上。 都有些什么?轩辕琲也记不大清,她只记得其中几样,有从附近水坑里掘来的带着草根的烂泥,还有酒馆旁边鱼坛上新刮的鱼鳞,还有几坨轩辕琲从附近马车的马兜里弄来的马粪。 这一样样,无一不是轩辕琲就地取材,精挑细选来的。这一份份精心准备的“厚礼”,每一份都被她亲自用脚“送”了过来。 诡异难忍,混合着鱼腥,腐草,马粪的味道,很快便在一众公子哥中间蔓延开来,在场的,无论是伙计还是中招的公子哥们,都捂紧了口鼻,跑得跑,散得散。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现世报,一旁坐着的年轻将军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边一个个公子哥们谩骂不止,都在忙着洗净身上,脸上污秽的时候,只听得有一个极其响亮的女子的声音从下方的街道上传来。 “还没完呢!送你们一份大礼!” 话音未落,便见着有一根两指粗细的树枝挂着一个瓜似的东西,被声音的主人从下面扔了下来,结结实实地摔打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灯火昏暗,年轻将军只依稀看见那碎了的瓜似的东西中像有澄亮亮的东西流了出来,就在他想要凑近了细瞧瞧时,他听见了有“嗡嗡”的声音靠近了。 “不好,是马蜂窝!快跑!” 年轻将军大喊一声,这便自己一人从酒馆二楼直接跳到了街上,手指已搭在了腰间的剑柄上,小心而又谨慎地看着四周空荡荡的街道。 身为一名武者,直觉告诉他,有人还在附近藏着,伺机打算偷袭他。 “梁国太子夏正韬在此,有真本事就出来痛痛快快打一场,遮头盖脸算什么英雄好汉,正人君子?!” 夏正韬说着,手随心动,腰间长铗一瞬出鞘,锋芒毕露直指身后。 “喂!那个夏什么!我在这儿!”说着,夏正韬侧面,轩辕琲突然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右手里还拿着刚刚从后巷找来的一根一人多高的竹竿,而她的左手却是背在身后,不知藏了些什么。 “本太子叫夏正韬!你又是谁?!”夏正韬说着,脸上竟丝毫没见恼火,从他的眼中,只余好奇与求胜。 “少废话,看招!” 说着,轩辕琲右手便执了竹竿,仿佛手中握住长枪般地,已作好了准备,然而,她下一步却没见走动,而是伸出了左手,顺带着,松开了左手拉紧的一根麻绳。 麻绳松懈,备下的简易埋伏机关─一个半人高的空酒坛这边朝着夏正韬砸了过来。 凭借锐感,夏正韬翻身侧闪,手中长剑锐锋径直劈开了这空酒坛,轩辕琲的小小算计落了个空。 “哼,本太子谅你是一介女流,也只好使出这般不高明的算计来算计本太子。想来你也只不过会几招花拳绣腿,那便先让你三招,三招之内,本太子绝不还手,到时可别说吾欺负你!” 夏正韬说着,好奇不减,求胜之心也几乎被自身傲气取而代之。 他,完全没将这看起来比她矮上了一头多的轩辕琲看在眼里。 “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呢!你这么大的人了,可别被我打得哭鼻子,我可不会哄孩子!” 轩辕琲被夏正韬的狂妄自大激起了火气,登时,她便即刻回了嘴去。且不说还没交手,便是气势,嘴上功夫她也决不能输! 回过了嘴,轩辕琲已提起一分内劲,手执充作长枪的竹竿迅疾而来。 聿清临对她讲,她的外家硬功已有了一定的基础,除了每日练招式,内气也该循序渐进提升,是以这几个月来,轩辕琲每日都有按照聿清临的交待和传授,临睡前打上半个多时辰坐。 静心打坐的效果在轩辕琲提了一份内劲时,她已有所察觉。她比原先跳得更高了,手上的力气好像也多了些。 而这边轩辕琲手中“长枪”迅疾,一点一刺,犹如凶蟒出穴,有些大意的夏正韬玩闹似的躲闪的晚了些,肩上银鳞虎甲居然被轩辕琲给穿出一道破口! 夏正韬愣了一下,偏头看了看肩甲破口,又瞧了瞧轩辕琲手中使的那根竹竿。冷哼了一声,傲气不减半分,双眼中的好奇更盛。 “这姑娘分明使的是许家枪,也不知他和那许蛟许赫父子二人是什么关系,也不曾听说许蛟有女儿,真是奇了……” 夏正韬满腹疑虑,轩辕琲的一招,就被他当场看破来头,伴随着心中不解,夏正韬愈发想要摘下眼前轩辕琲戴着的面具,一看究竟。 “哦?看来这位姑娘也学过兵械,不知师从何人?姓甚名谁?” 轩辕琲急招猛攻,挑刺拨冲,招招紧逼夏正韬,竹竿头没远离过尺长,夏正韬虽是忙于躲闪,嘴上却也不忘打听着轩辕琲的底细。 而轩辕琲呢,招招猛劲,她依稀感觉得到这手中竹竿支撑不了太久,可她求胜心切,出招更是迅猛,再者受到自身蛊毒影响,心思不免波动生乱,先是身法乱了,嘴上也随便扯了个谎来应这夏正韬。 “那你可听好了,你姑奶奶我姓刘名珠!” 说时迟那时快,轩辕琲接着竹竿撑力跃至半空,想以这招她练了许久的“银虬乍现”来速战速决。不料,对面的夏正韬,却是一眼看出破绽,自己也纵身腾跃,手中长剑芒尖直指猛冲袭来的竹竿。 削铁如泥的宝剑要劈开一根竹竿是非常容易的一件事,更何况,还是一根快要碎得七七八八的竹竿? “刘珠?不知令师尊可有教过你何为势如破竹呢?” 夏正韬笑着,剑锋毫不费力地将竹竿从头到尾劈成了两半,可他还没有要停的意思,余锐未消,直冲轩辕琲戴着的面具而来。 “哼!” 这边轩辕琲也很快有所应对,一脚踏上身边的垒成了几层的酒坛,转身翻跃,从夏正韬头顶上空翻过一个跟斗的同时,正正好好地避开了夏正韬这一剑。 就这样,轩辕琲也没忘了还击,她凌空腾手反扣住了夏正韬的肩甲上的一角,将他拖倒在地,自己连忙转身几步跃走了,嘴里还不住地大声嚷嚷着,“你都多大人了,还站不稳!!!我赢了!” 而这夏正韬,摔了一跤,倒也不恼,只是从他肩甲上的破口倒刺处取下了一串红玉珠串。 那时方才轩辕琲反手扣住他时,一个不留神,被破口倒刺从手腕上勾下来的。 “刘珠是吗?看来本太子还要再去康王府一回……” 是夜,一群梁国的公子们,个个被马蜂叮得赛猪头似的跟在夏正韬身后回去了梁国的边境大营兵狱,大营的侍医们在夏正韬的营帐里一边为面目全非的公子们敷着药,一边又察觉出太子夏正韬的不对劲。 毕竟,他们可还从没见过,夏正韬会时不时从怀里拿着一串红玉珠串,笑容满面的模样。 ------------ 第七十一章 宴无宴 八月十五,月圆佳节。康王府里府外,倒也全然是一派热闹景象,可有人却没那么高兴自在。 “王爷,这是时爷让小的给您送来的。” 康王府内院,轩辕琲在厅内穿了一身新衣,手里头没停歇地补着聿清临给她留的课业。听到家丁的声音,眼角便瞥见他捧了几味果子和一盘棋子大小的月饼来。 “咳咳……那他人呢?” “回王爷,时爷在前院正招待郡守和其他几位大人,雁夫人在后厨忙着,时爷还说,要您先拿这些东西先垫垫肚子,这便去前院。” 轩辕琲听了,两条细眉几乎瞬间扭作了一个“八”字,她摇摇头,随手从盘子里捡了块小团月饼,没直接吃,倒是先从中间掰开,看了看内馅,又闻了闻。 “红豆沙?都是红豆沙的?” 家丁半低着头,小心地瞄了一眼轩辕琲,默不作声,微微地点了点头。他也曾听管家刘时说过那么一嘴,王爷是爱吃甜食不假,可偏偏这月饼是最讨厌红豆沙的。 可他又不是没记性,故意送来的,这是刘时吩咐他送来的,还让他回头嘱咐家丁,给王爷在宴上上一味提前预备好的“蟹羹”。 他虽然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也不敢多问,也只好照办,想到这里,面前王爷又是一言不发,他更是隐隐觉得他要倒霉了,头垂得更低了。 “罢了罢了,你忙吧,帮本王把这些课业收好,一张都不能少啊!” 这边家丁还在战战兢兢,正盯着自己手里掰作两半的红豆沙月饼的轩辕琲,叹了口气,一手一口,将月饼吃下下了肚,起身拂袖而去。 “来了来了,康王来了……” 远远地,轩辕琲就听见了前厅几位大人们交头接耳的声音,轩辕琲勉强扯起了嘴角,满面笑容地走了进来。 好一阵寒暄后,宴饮方才开始,轩辕琲抿了抿嘴唇,举起面前案上的小盅,想品一口冰泉酿。不料,入口却是没滋没味。原来,在她面前壶里,盅里竟都是温水。 轩辕琲皱了皱眉,随即便放下了小盅,下首的郡守见了,不免紧张起来,他还以为是冰泉酿的味道不好,轩辕琲不喜欢。 一旁陪侍的刘时见状,即刻便拍拍手,让侍女们奉上了一桌桌螃蟹宴。转而这才笑着又向郡守大人仿佛埋怨似的嘟囔着:“唉,康王殿下这脾气倔,从小就是如此,明明不会喝酒呢,还偏偏每次都要吃上那么几口,怕是一会儿又要胡言乱语了,还还望各位大人不要见怪。” 说着,刘时从自己的席位上起了个半身,向着众位大人一一施了个浅稽。郡守等人这才放下心来,又看着轩辕琲还在观赏舞乐,确定是没注意到他们,这便才安心用宴。 这边轩辕琲嘴里乏味,一早就等着雁夫人等人备下的螃蟹宴了,她不等身旁随侍的家丁动手,在她的宴馔未到时,就自己先斟好了一小碟姜醋在侧。 她其实并不很喜欢吃蟹子的肉,只是中意那浓厚的蟹膏,一口下去,齿颊留香。再者,还有一个并不很重要的原因,她并不会剥虾蟹,往常不是宫人替她剥了便是别的旁人替她剥了,还会喂她。 只是后来她大了,这才自己动手,只不过,比起吃来,她依然讨厌剥虾蟹的过程。 许是刘时一早同雁夫人讲过这般故事,今日的螃蟹宴,除了刘时,郡守等人案上是已去了壳的熟蟹外,唯有轩辕琲案上的菜肴乃是一道热气腾腾的蟹羹。 打开了装着蟹羹的青瓷盖,轩辕琲便闻到了一股扑鼻浓香。青瓷中盛着乳雾一般的稠羹,中间还依稀可见丝丝细白,伴着粒粒艳红。轩辕琲知道,那白色的该是蟹肉,艳红的是点缀的枸杞。 除却这些,尚有一朵朵指头大小的山菌浮在上头,山菌被刻意料理过了,如同朵朵山花烂漫在这青瓷中的江海之中。 轩辕琲愈闻,只觉得食指大动,自取了调羹,轻轻舀了小半碗,便迫不及待地送入口中。 一入口,味道果然不同凡响,丝丝缕缕顿时尽都化在了舌尖,除这美味外,轩辕琲还尝到了些许不一样的东西。 欺骗…… 轩辕琲并不专精厨艺,只是味觉比寻常人要来得更敏锐,再者她自幼长于王庭,山珍海味,玉露珠馐也不知是尝过多少,眼前她这手里以假乱真的蟹羹,色,香虽然唬住了她,可到底味道还是骗不过她的舌头。 “原是用虾蟹汁煮出来的豆腐羹……”轩辕琲又是送了一羹入口,这回倒真叫她给尝了出来。 感受到欺骗,轩辕琲摸摸用完了手里小半碗的蟹羹,便将目光投向了下首正忙着劝酒的刘时。 而这边刘时,隐隐也感觉背后似生了一双芒刺,回头,便迎上了轩辕琲那带了一分委屈,两分恼怒,三分质问和四分无奈的眼神。 刘时知晓,轩辕琲她在问他蟹羹的事情,也知晓,她其实知道为何会给她上一份豆腐蟹羹的理由。 看着轩辕琲目不转睛地盯着,目光完全没有要离开他身上的意思,刘时笑了笑,自己先偏了头,待到宴饮将近,王府内诸位大人该是时候同轩辕琲前去赏灯时,他起身,去取了件披风来,递给了先他一步去了里间的轩辕琲。 “王爷,临川八月夜深露重,在同诸位大人前去赏灯前,请先加衣。” 轩辕琲的嘴角稍稍向下撇了撇,左右仔细瞧了瞧里间内外,确定除了屏风后等着她的刘时外,再无他人,这才把从宴上一直粗着的喉咙松了下来。 一开口,便是嘟嘟囔囔的埋怨。 “为什么女儿家每个月非要有癸水呢?烦死了!讨厌!麻烦!我要真是男子就好了!” 屏风另一边正襟危坐在席上的刘时听了这话,到底是忍俊不禁,捂住了嘴,险些偷笑出声。 这边轩辕琲说着,也已换好了厚一些的衣衫,只不过,毛燥性子不改,还没系好披风便从披风后面冲了出来,要跑去看灯。 接替了父亲刘出责任的刘时,就在轩辕琲一半的步子都踏出了里间时,他抬手便牵住了轩辕琲的腰带。 “唉……王爷,仔细算算,今年都是十五岁的人了,可不是小孩子了。”刘时说着一边手里为轩辕琲正着衣冠,而轩辕琲,也默契地张开双臂站在那里,任他摆布。 这是就是如此,无论是刘出还是刘时,轩辕琲已养成一个这样的习惯,哪怕自己穿好了衣服,这父子两个,总有一个是要上前来再好好整理一下,索性,每回她也都这样提前抬起双臂站好。 “老芋头说了,没正经过了生辰,就算不上是长大一岁,所以,我现在还是十四岁。” 轩辕琲撅着嘴,有点不高兴的样子。就好像很多女儿家那般,小时候只管把自己的年纪大了说,表示自己已不再是无知幼童。等大了些,却又百般地找借口出来,说自己还是个孩子。 “哈,好好好,王爷今年才十四岁,明年也是十四岁,再过一年还是十四岁,我们王爷永远是十四岁。” 披风上两股缀着平安结的绸带被刘时系好,平顺地摆好后,他又侧了头,想要为轩辕琲整理一下皱了的袖口。 而轩辕琲,因着弄丢了她母妃生前留给她的红玉珠串,这会子正畏畏缩缩地将右手蜷在袖筒里,拼了命地向外拉扯着袖口,却是欲盖弥彰地更引起了刘时的注意。 刘时的双手搭了上来,展平袖口的同时,自然也摸清楚了轩辕琲的手腕上少了些什么。 要说是轩辕琲随手给丢到了街上某处,这不大可能。虽然轩辕琲对已故的先康王和王妃没什么印象,可这珠串,她平日里也宝贝得紧,怎么会无缘无故弄地图呢? 再者,刘时对于昨天一身狼狈从后院翻墙而过,几下就打倒了自家王府里几个护院的轩辕琲感到满腹疑惑,因为她昨天不仅是穿了女装,还是这般情况,浑身灰土,鞋上,裤角上也都滚满了泥水。 现在,刘时很巧妙地将二者联系在一起,得出了一个结论,昨日穿了女装的轩辕琲,同某人打了一架,那红玉珠串被那人拿在了手里。 “王爷,您和谁打架了?还被他拿走了红玉珠串?” 刘时自知这种事情决不能绕弯子,于是便单刀直入,一边随着走出里间,一边直接了当地问起了轩辕琲。 “哼!那个夏……夏什么来着?!对,夏正韬,明明打不过我,被我撂倒在地还不承认,居然勾走了我的红玉珠串!讨厌!!!” 说着,轩辕琲一脚就踢倒了井边的水桶,但力度用得不大对,她的大拇趾很痛。 “真是麻烦,王爷你怎么能让那梁国太子夏正韬看见你穿女装啊?” 刘时心下突然感到一阵心惊肉跳,轩辕琲的女儿身身份莫不是要就此露馅? “放心,阿时,我昨天可是戴着面具呢!他想瞧我的模样,我没让他看见,今天且让这小子等着,明天我就去剑碑兵狱去找他讨回我的红玉珠串!” 轩辕琲拍了拍刘时的肩头,让他放宽心。可她与刘时万万没有想到,不用等过了八月十五,第二天再去讨要。 夏正韬,他人已来了。 ------------ 第七十二章 多了个妹妹 “欸,阿时,你听府里前院怎么这么热闹,临川这边灯会还会舞龙舞狮的吗?” 轩辕琲想着,心里头那想要看花灯的心思让她急不可耐,若不是知晓还有郡守大人和其他人尚在前院等着她,她一早就翻墙跑出去了。 刘时听轩辕琲这么一说,停了脚步,耳边确实从前院的方向传来了十分清晰的敲锣打鼓的声响。 轩辕琲和刘时相互看了看,觉得有些不对头,这声音分明是嫁娶时的喜乐,谁会在八月十五的时候从康王府这般招摇的嫁女儿呢? 这般想着,轩辕琲和刘时匆匆赶到了前院。眼前,却是极为震惊的一幕。 一群穿着红衣喜服的人,列队就站在了康王府门前,这敲锣打鼓和唢呐,也正是他们发出的。 人头攒动,康王府门前很快就挤了个水泄不通。轩辕琲和刘时注意到,方才等着他们的郡守等人,在这时却偏偏没了影子。 “是梁国人。” 雁夫人拄着一根手杖,腿脚有些不利索地从转角处走了来,牵了牵轩辕琲的衣角。 一旁的刘时听了,心下不觉已萌生出一个不好的念头。 该不会是那夏正韬真的识破了轩辕琲的女儿身,所以前来找麻烦?这可如何是好?! “幸会幸会,幸会幸会……” 这边,在一群红衣喜袍的乐器班子中间,另有一个穿了一身绛红袍子的年轻男子走上前来,手里头,一手正把玩着一串红玉珠,另一只手则是托着一个锦匣。最引人注目的,他头冠上还插着一枝木樨。而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厮模样的人,他们的手里也都捧着一个两臂来长的锦盒。 这托着一个锦匣,穿着绛红袍子的年轻男子不是旁人,正是怪模怪样的夏正韬。 突如其来,手里头更是拿着那串红玉珠,刘时不好的预感更为强烈了,夏正韬这是要做什么?! 而轩辕琲,瞧见了自己那串红玉珠,虽然心里想的便是,不由分说打夏正韬一顿再拿走,可如今这场合,她若直接去抢,岂不是自招了女儿身的身份? 就在刘时和轩辕琲不明所以,也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满脸堆笑的夏正韬已走近了。 平日里穿惯了甲胄,一时换回这身长袍他当真是不习惯,插戴在他冠上的那枝木樨也颤颤巍巍地,让他有些不适。 “不知梁国太子来我康王府,有何贵干?” 轩辕琲见着夏正韬的怪模怪样,不觉已起了防备戒心,反手将刘时等人都护在了身后,故意沉下了声音,直面那夏正韬。 然而,夏正韬却不答她话,手里珠串握紧,一面打开了那锦匣,锦匣里盛着的,竟是一个沉甸甸的熟透的木瓜。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昨日令妹刘珠赠了吾这串珠玉,吾今日便来回赠一个木瓜。” 这话,不是对着轩辕琲,却是对着刘时说的。 “妹……妹妹?”刘时心下一惊,嘴上却牢固地把守极严,他和轩辕琲互相看了看,十分默契地大抵猜到了是怎样一回事。 这夏正韬定是将轩辕琲随口胡诌的名字“刘珠”当了真,他自觉聪明,知晓是从邺城来的“刘珠”,自然会以为是他刘时的妹妹。 “好你个夏正韬!之前趁本王卧病来本王府上抢地盘,现在又来本王府上抢人,是不是?!” 轩辕琲脾气火爆,不等刘时及时抓住她的手腕,她便径直叉腰走近了夏正韬,一手便朝着她那红玉珠串抓去。 想当然地,她抓了个空。 “哼,这是珠娘给吾的,你这邺城来的矮子,还想从本太子手里抢走不成?!” 夏正韬说着,一脸戏谑地低头看向了轩辕琲,他想不到,就是这比他矮上一头多的豆芽菜似的康王,居然能把他的王弟夏正德给揍翻在地?! 夏正韬不信。 而这边,轩辕琲一听夏正韬嘴里口口声声地说着“珠娘”,又见他不肯将那红玉珠串交出,火上加火,几乎就要动手。 就在夏正韬和轩辕琲一大一小,相互瞪着,眼看着气氛紧张到极点,刘时走上前,向夏正韬伸出了手,讨要那红玉珠串。 “舍妹刘珠昨日贪玩,回来便说不慎丢了先父送给她的红玉珠串,硬生生地哭了好些个时辰,现在双眼肿成桃子似的,没法子见人,太子殿下既是来交还珠串,那刘时便替舍妹先收下了。” 夏正韬看了看刘时,这是他第二次见到他。上一回见,他只记得这人身子骨不大好,如今近了细看,夏正韬这才察觉到,刘时并非是他想得那般天生不足,又或是害了痨病,而是心肺经脉受了伤。 如果顺利,那便也算是半个兄长,夏正韬居然出乎意外地将那红玉珠串交到了刘时手里。 接过了珠串,刘时便小心翼翼地细看了看,确认是原物无误,便轻手轻脚地放进了腰间的荷包里。 很好,红玉珠串已到手,接下来便该解决剩下的事情。虽然刘时还是不确定这夏正韬究竟是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道轩辕琲的女儿身的样子,可他有一点很确定。 这跟在夏正韬身后几个小厮模样的,手里拿的,绝不是藏起来的刀枪剑戟,而是所谓的“聘礼”。 想到这儿,刘时无奈非常,原先他也只从别的大臣和刘出嘴里偶尔听过这梁国风俗……大异玄国,同宗而婚也就罢了,现在这又算什么?是上门来强行提亲? 眼前这人,真的是梁国太子夏正韬吗?!这么大的事,梁帝就不管管吗?! 王爷啊,王爷,这次你闯下大乱,害惨我了,现下,你又让我从哪里去找一个妹妹出来? 脑中万千思绪混乱,可刘时还是故作镇定,脸上恭敬温润的好客笑意不减,这一关口,智火忽灿,他决定兵行险招。 至于这让他看不透心思的夏正韬是否会中计,就另当别论了。 此刻,刘时仍然将轩辕琲拦在了身后,无视她的躁动,刘时偷偷地将荷包从腰间解下,在袖口里递给了轩辕琲。 “太子殿下,这可不是小事,您这未免草率了……” 刘时抬手先指了指夏正韬手里托着的木瓜,在夏正韬急着要打开小厮们手里的锦盒时,刘时又连忙跑来,扣上了已露出一角斑斓虎皮的锦盒。 “刘时,吾梁国人婚丧嫁娶从来都没有你们玄国那么多繁文缛节,喜欢就是喜欢,刘珠嫁与吾,哪怕将来不是梁后,也会是尊贵的梁妃,你大可放心。” 夏正韬是真的不知晓“刘珠”的身份,他还只当是刘时担心他妹妹会受欺负,这便一口承诺,更要将锦盒里备好的聘礼拿出来。 “吱呀……”被刘时合下的锦盒,又被夏正韬打开了一道缝隙。 “太子殿下,先父去世尚不满三载孝期,你如今这般举动,是要陷我和舍妹于不孝!” “咣!”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刘时一边说着一边又将锦盒反扣了回去。 登时,他与那梁国太子夏正韬,一人一只手都按在了锦盒的两端,近乎势均力敌的相持不下。 “三载,不长,吾可以等,这些姑且就算做是预先用来定亲的,暂且收下,等孝期一过,吾便来迎娶令妹。” 夏正韬说着,按在锦盒上的手试着抬了一下,却没挪动半分。 “想不到这痨病鬼也有几分能耐……” 两力加持,却又十分适当,倒没把那锦盒毁了去。只是苦了这两手托着锦盒在怀的小厮,职责所在,他不敢让锦盒落地,又不能让锦盒有所损坏。是以,随着锦盒两端力道的增加,他也只好渐渐压低了自己的身子,两股颤颤地沉了下去。 这如同钳羊马一样的姿势固然难受,更何况他本就没什么武功底子,眨眼间的功夫,他的双腿已经抖得越来越厉害。 “阿时说的不错,再者,等出了孝期,已定了亲的阿珠就该出嫁了,哪里轮得到你来抢亲?!” 轩辕琲突然一声呵斥,吓得本就腿软的小厮立刻倒地,锦盒也一并砸在他的身上。 夏正韬闻言,即刻便风风火火地,也是同轩辕琲一般叉着腰,厉声问着。 “定了亲?定的哪户人家?你这豆芽菜不要告诉吾,珠娘是要嫁入你这康王府!” 夏正韬看着眼睛瞪圆圆的轩辕琲,怒火中烧,理所当然地将他所想的既定成了事实。 就是这眼前,乳臭未干,连胡髭都没见一根的毛小子,明年先要与那汉国公主完婚,即刻又要纳刘时的妹妹,这怎么行?! 所谓急中生智,用在形容轩辕琲找借口的能为上是再好不过。 一环扣一环,一谎接一谎。这“刘珠”既是她编出来的,那她的婚事,自然由她来做主。 “她自小就长在康王府,出伯生前舍不得她外嫁,自然是要在府里头嫁了,就是他了,王小良!” 说着,轩辕琲一把扯过来了一旁看着热闹的王小良,这便推到了夏正韬面前。 王小良的腿也开始不自觉地发颤了,他只是个小小的太医,平生也最是怕这些舞枪弄棒的,更何况,这夏正韬是“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呢? “走!” 言简意赅,夏正韬转身踹了一脚摔倒在地的小厮的腰,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居然就这样都散了,连带着街上看热闹的人群也都没趣自行散了。 “哼,梁国太子?愚蠢……” 一场闹剧,就此收尾。始作俑者轩辕琲撇了撇嘴,将红玉珠串戴好,将头一昂,一手一边扯了刘时和王小良,便一同去找寻雁夫人。 耽搁了这好些时候,再不去灯会,怕是连花灯上最难的灯谜也没了。 ------------ 第七十三章 枫忆 “铿……铿……”一声声沉闷的声响,是半生锈的锄头磕碰在混着石块、杂草的泥土上的声音。 “我这也才没回来看过几个月?!你就把屋子乱成这副模样?!” 聿清临说着,停了手上活计,用袖子擦了擦汗,顺便又将刚铲平了的土倒进了一旁化作狼形的黓辟琅身上的两个箩筐里。 “嗷呜呜呜……” 低声呜鸣,黓辟琅用一只成人脚掌般大小的前爪搭上了聿清临衣袍的一角,小心翼翼地抓挠着。 “你你你,说的就是你,你都这么大……这么大只狼了,别在那儿装委屈,为师走前可是交待过你,打扫,课业,喂鱼,采药,浇花一样都不能忘,咳咳……为师的要求是多了些,可我也从没教过你种田啊!” 聿清临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仍然记得,从临川那儿赶回止水峰的那一日,他还以为自己四五百岁,已经开始记性不好了,不然,他也没走错路…… 所以,有谁能告诉他,这满院的土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在聿清临填平了院子里的第九十九个土坑后,一人一狼便开始了浮土的搬运,看着背着箩筐在身,还满山撒欢的黓辟琅,聿清临每每总是觉得,自己当初怕不是抱错了,这哪里像是只狼崽子? 待聿清临拽着满身灰土的黓辟琅的一条后腿,将他拖曳回山顶的竹苑时,聿清临没好气地,直接变出来一浴盆的热水,将黓辟琅整只狼直接扔了进去。 偏偏黓辟琅无论做狼还是做人都还只是小孩子心性,只当聿清临是在同他玩闹,一进了浴盆,他即刻就化成了人身,在水里泼泼洒洒个不停。 未免被弄得一身水,聿清临退到了后院,他想着,前院的院子都是大大小小的土坑,后院恐怕也会是惨不忍睹。 在踏入后院前,聿清临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莲池里的莲花都折了,池水里养了百多年的“蠢鱼们”都翻白肚了,采来的草药连土带叶的都一股脑地被倒在廊下的台阶上…… 然而,这些预想中的一切,统统都没有发生,竹苑后院,一切景物依旧,莲百年不谢,“蠢鱼们”终日循着馒头屑游来游去。采好的草药也都规规矩矩地摆在架子的簸箕上。 一瞬间,聿清临恍惚觉得,那个人从未离开过,又或是练云翡从须弥境回来了。 直到,聿清临瞥见了廊下一角有一处空荡荡的地方,除了竹席上有一圈圈大大小小的酒坛底的印子外,再不见主人有空酒坛垒在那里了。 “师姐……铸月……清临自许从不妄言,可到头来,却还是要将翡儿骗去须弥境,若是她知晓,会记恨我这个师叔吗?” 聿清临心里头喃喃着,慢慢地穿过后院,步入一片竹林,过了竹林,他又来到了当年他的师姐─铸月,身死道消之地。 止水峰是施了结界与外界分隔开来的一座山域,而眼前此处,乃是枫河,是铸月如法炮制,又施了结界,将此处又与止水峰分隔而来的一处秘地。 从小到大,这里一直都是他们师姐弟两个为了躲师父那个老头的功课和各种杂活的指派,前来“避难”的秘地。 在枫河,他一次知道了原来每日辰时都会消失不见踪影的师姐,是跑来畅快饮酒了。 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的师姐铸月,发现了每日巳时该在竹林里练剑的聿清临,是日日跑来了枫河炼药。 虽然,聿清临一直很好奇,他师姐设下的枫河结界,为何他也能出入自如。而师父、翡儿还有小黑却不能。 “老太婆,你曾经每年都要问我,问我是不是还恨你?恨你断了我的轮回,和我的娘亲再也不见……” 聿清临仿佛自言自语地喃喃着,整个人放松地依靠在那终年都是枫红的树下,坐了下来。 此刻,竹方却玉正被他又化作了拂尘搭在臂弯里,如今的他,身影几乎丝毫不差地同那日陨落的铸月一般颓倒在那里,周身泛起了淡淡的寒星似的荧光,就好像是失去了肉身,只余了缈缈然的空惘神形。 一脸疲倦不堪,聿清临慢慢阖上了眼,可他并没有睡意。他希冀着,在枫河,或许能在梦中见到那些他怀念着的逝去人。 然而,是他错了,早在很多年前,他已失去了自己的梦。 是人都会有梦,可他,真的算是人吗?聿清临自己也不清楚。 虽然看上去和其他超尘脱俗的道长们没什么两样,可他全身上下,乃至胸膛,都是死亡的冰冷。 他活着,却也不算活着。 “我自始至终从未恨过你,只是……只是……只是遗留的不舍罢了。” 聿清临依旧阖着眼,虽然无梦,但他好像感觉到自己又做回了小孩子,很多很多年前,他有爹有娘,一家三口平静安乐地在一座不知名的小镇上生活着。 “哈哈哈!驾驾驾!” 他也曾是个调皮捣蛋的小鬼头,哪怕不是出身富贵荣华之家,只是小门小户,他那时也与爹娘过得很幸福。 他曾经最喜欢骑着他阿爹亲手用一根竹竿为他做的“战马”,手里还拿着桃树枝削成的“宝剑”,成日在街道上跑来跑去,不知疲倦。 就算是天上落了雨,他也照旧当他的“大将军”不误。 可事实证明,这样的贪玩,是要惹出大乱子的,若不是他下了雨也在街上跑来跑去的玩闹,他便不会得了伤寒,也就不会渐渐拖成了痨病。 如果……如果没有,他当年就不会那样早早夭折,他的娘亲就不会因为思子心切,郁郁而终。 “娘亲,娘亲,你为什么不理临儿,娘亲!娘亲!!” 因为年幼,哪怕已经成了阴阳相隔的一缕幽魂,他也不知道自己已死的事实,仍旧日日徘徊在他的娘亲身边。 可他的娘亲每日总是以泪洗面,仿佛看不见他的样子,阿爹也搬走了,好久都没回来过了,是因为他的病吗? 可是……可是,临儿现在已经好了,临儿真的不咳了,娘亲,娘亲,你为什么不理我? 因为他的夭折,阿爹很快便休了他那日日夜夜以泪洗面的娘亲,自己又娶了另一个女人,生了另外一个儿子。 想到这里,聿清临才恍然察觉,过了这许多年,他其实早已记不得他娘亲的面容了。缓缓睁开眼,一枚鲜红如血的枫叶,正悄然而落。 聿清临伸出了右手去接这一片枫叶,随即,这片枫叶便被他拿在了手里。两根指头捏着枫叶的叶柄,枫叶就在他的眼前来回打起了转。 “你不能再留在此地了,否则你迟早会害死她!所以你要跟我离开!” “这小鬼逗留人间太久,早就过了投胎的期限,怕是以后只能在地狱当个孤魂野鬼了……” “慢着!他是我带来,自然也要由我带走!!!” “大胆道人!打伤鬼差,擅改生死册,便是大罗金仙也别想救得了你!” 一桩桩一件件,明明已过去了几百年,可当日她为了他所做的天翻地覆的一切,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说到底,终是他欠了她一份难以还上的情。 就在这时,聿清临沉湎于过往云烟中,突然他手腕上有一道青光符咒闪现,既而却又很快被一阵火光瞬间湮灭。 这异动,聿清临自然有所察觉。他心下便突感一阵不妙,这是他未免练云翡遇上不测,特地留于她颈后的一道护身秘符。 “糟了!” 来不及多想,聿清临跃身而起,手中拂尘瞬化剑形,待黓辟琅的一双敏锐的狼耳听到声音,化作狼形从浴盆里水淋淋地跃到院子里时,他只看到了聿清临再度离去的背影和他遗留下的只许进而不许出的护山结界。 “嗷呜!嗷呜!” 黓辟琅的两只前爪,猛烈地扑向了他眼中一层薄雾似的结界上,触手却是如遭火焚的感觉。 偌大的止水峰,山顶的竹苑里,只留了黓辟琅一个,没有人察觉到,在黓辟琅缩回前爪的同时,他一双狼目的眼底,却是分明氤氲了一层若隐若现的煞气。 而在此之前,远在须弥境内,因着来找寻多婆纳而暂居须弥境的练云翡,自那日后至今再也未见过多婆纳,心里不禁泛起了嘀咕,想着是不是多婆纳忘了这回事。 这便起身,离开了暂居之所,打算先去寻那名唤“妙音”的迦陵频伽,好从她口中打听一些消息。 不料,走了几步,才到了一棵那妙音最常待着的青莲琉璃树下,便有一双手从中探出来,将她小小的身子整个都拖进了一片令人炫目的琉璃叶中。 “妙音姐姐?!你……唔!” 不等练云翡问完,神色慌张的妙音即刻便捂住了她的嘴,自己一根指头竖在了嘴前,示意她不要出声。 “来不及多和你讲了,多婆纳已经在须弥境入口那里等着你了,你快把这些穿上,我这就带你马上离开!” 说着,妙音抓起一把丝线串起的一堆羽毛似的东西就绕在了练云翡的四肢和脊背上,一圈又一圈,直到从外表上看,练云翡就好似变成了一只小迦陵频伽一般。 “张开双臂,伸直了,眼睛只管看着前方,我说什么,你就跟着一同念诵便是……” 于是,不敢多问,伪装成迦陵频伽的练云翡就这样被妙音用爪子“带着”,飞向了更为高耸的云间,亦是飞向不远处的须弥境入口。 ------------ 第七十四章 逃山 迦陵频伽之行,迅疾如风。 很快地,透过几重云雾,练云翡再次看见了久而未见的多婆纳。 这一次,那个儒雅干净的清秀少年,却是双肩上各贯穿着一条沉重的断铁链,两边肩头被贯穿的伤口未愈,还有鲜血在不断流出,已经浸湿了他大半赫身躯,一身青衫,近乎全被染成了暗紫。 “小心!!!” “大胆!!!叛徒休走!” 一声刚猛梵音自妙音与练云翡身后直袭而来。一道火舌,犹如羽箭,毫不留情地烧灼在了妙音的两只爪子和脊背上。 这一烧,妙音吃痛,更是难以忍受这专门针对迦陵频伽的烈焰,她与练云翡这便栽了下去。 “不要管我,快和多婆纳离开须弥境!” 妙音失去意识前猛力一推,练云翡也不敢多想,连忙爬起就奔向了已到了须弥境入口的多婆纳。 此时此刻,多婆纳已想了办法,在一片云雾中,劈开了一道裂缝。 “休走!!!” 厉声如钧雷,忙于奔命的练云翡一时不及躲闪,被一道白光结结实实地打在了颈上,这颈上聿清临留下的一道隐符即刻生效护体,却也不耐这光中锋刃余劲,登时,练云翡的颈旁便被豁开了一道寸来长的血口。 “呼……呼……” 突袭而至的疼痛,仿佛传遍了全身,练云翡却是一时说不出话来,太痛,太多的血,将她的咽喉直接锁紧。 饶是如此,练云翡仍是一只手捂紧了自己颈项上的伤口,跌跌撞撞地拼力跑到了情况看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的多婆纳身边。 遭逢突袭,再加上多日以来被关押受刑,多婆纳怒上心头,冷了一双横眉,抬头便是对那追击而来的尊者一声质问。 “罪不及外人,浮经塔是我擅闯,秘卷亦是我盗走,你平白无故,怎能如此伤及无辜?哪里有半点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的心肠?!” 随着情绪波动,多婆纳两肩上的紧扣着的铁枷倒刺也不知不觉更深地刺进了他的筋肉之中,一道道鲜红,也愈是将他身上的青衫染得如同李子一般的暗紫。 “阿弥陀佛,心不正,便是邪魔,持妄念,更结恶果。你们若是能随我回去,从此待在浮经塔内,再不踏外一步,一切罪业便从此化消。” 多婆纳闻言,冷哼了一声。毫不在乎身上的伤口和疼痛,只见他右手抓住了左肩头上的带枷铁链,指节泛白地冒起青筋的同时,他用着几分蛮力,硬生生地将嵌进肩头的铁枷卸了下来。 另一边的肩头,同样如法炮制。 多婆纳一声不吭,可一边还捂着伤口的练云翡见了此情此景,自己反倒是额上出了冷汗。 “罪业,何来罪,何来业?如果多婆纳盗取秘卷是罪,擅闯浮经塔伤了百目罗刹是业,那须弥境任由真正的邪魔逍遥,不知是不是也算得上是罪业呢?” 多婆纳说着,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肩上的伤口,在他蛮力扯去枷锁后带来的疼痛,远比被束缚的时候还要痛。 此刻,他急需医治,也急需带走无辜受他牵连的练云翡逃离须弥境。 可显然,这二者,看起来哪个都不可能。可也并非全无可能,多婆纳怀里,正藏着被他盗来的秘卷。 秘卷上的禁忌,既有能让他逃离须弥境的法子,也有能让他即刻恢复的法子。 可他……决不能再用。 “冥顽不灵!” 远远地,只听得来自那尊者洪钟一般的呵斥,一个巨大的手掌印便从天而降了,看样子,是要把已迫近裂缝的二人抓走。 等待二人的,就如同他方才所说,是永生永世的囚禁在浮经塔内。 “尊者且慢!!!” 千钧一发之际,练云翡听到自她身后的缝隙中传来了久违了的声音,是她的师叔─聿清临! 话音刚落,人未止,冷锋先行,竹方却玉狭长的剑身已快聿清临一步,抢先透过裂缝,来到了即将被抓走的二人身前。 刹时,神锋寒光,顿化三千剑影,齐齐地直对那从天而降的手掌印冲飞上前。掌印来势汹汹,竹方却玉虽不敌这万钧力道,奈何胜在三千化影,趁机取巧,掌印所携的力道,居然被化去了一多半。 “小心!快走!” 就在这时,费了一番周折才进入了须弥境的聿清临,右手剑指变换了三千剑影的阵势,来不及多想,即刻将二人护在了身后,更是推了一把,将二人直接推出了缝隙。 许是时辰耽搁得太久,又或是劈开裂缝的多婆纳已经跳出须弥境外,那一道裂缝,即刻便肉眼可见地开始缩小了。 聿清临却还忙于应付眼前迫近关口的掌印,只见他再次拈起指诀,嘴里念诵着玄妙真言,随着朗朗清音,三千剑影盘旋着,渐渐地在聿清临身前围成了一道有弧度的,好似半个球体一般的盾墙。 “刹!” 极威照身,哪怕身前是有竹方却玉化成的剑盾抵挡,可依旧是炽热难忍,那一刻,似有滚烫的看不见的火舌席卷了聿清临的全身。 “包庇同门,私放罪人,有朝一日,天下大乱,道长可担当得起吗?!” 不见其身,唯闻洪钟不改的浩荡佛音质问。 而经了一招,周遭几乎皆成焦黑一片的剑盾,却不见任何动静。半晌,千锋万芒如绕指柔,竹方却玉又重新化作了一柄拂尘,落在了外身道袍皆化飞灰,自己却也还是安然无恙的聿清临手上。 “那如尊者,好比一开始豢养了一只幼虎,坐视不管,任由其长成猛虎,未伤人,也就坐视不管,只一味看管镇压。一朝不慎,让他脱了樊笼桎梏去,惑乱四方,那又是谁之过呢?!” 说着,聿清临也毫不在意尊者隐隐怒火,趁机径直跳出了快要消退的缝隙,随着他身影的消失,那一道缺口,也同时消失不见,仿佛不曾存在。 “阿弥陀佛,罢了,今日之事,到底是须弥境有过在先,既是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便是谁也逃不过,你先带妙音回去医治……” “是……” 昏沉中,妙音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但她记得尊者将她揽起,再醒来时,身上一切伤口已包扎完好,周围吵吵闹闹地,是围着她的同族,其他的迦陵频伽。 “如果迫不得已,到那个时候,吾等也只好造下杀业了……” 这一句,是真是假,是错觉还是真实的,说的又是谁?是多婆纳吗?又是为何要杀他?真的只是因为他盗取浮经塔中的秘卷吗? 自那日起,这一个接一个的疑问,仿佛被揉捏成团的一瓣青莲琉璃叶似的,成了妙音心中的一隅执念。 “呼呼……” 从须弥境回到止水峰,聿清临等人着实又是费了一番周折,顾不得自己身上也有损伤,一在竹苑内落了脚,聿清临便为练云翡包扎起了伤口。 虽然鲜血淋漓,干涸而板结于练云翡脖颈、衣矜与指缝间的暗红看起来触目惊心,不过好在聿清临发现这伤口并不很严重,倒不会伤及性命,只是瘢痕在所难免。 愧疚,气愤,埋怨……各种各样的心绪百结千转,聿清临一边手指颤颤地给练云翡敷上了草药,一边嘴上不禁冒出来三个字。 “死秃驴!!!” 素来温文儒雅,脾气再好的聿清临,到如今,也忍不住咒骂出声。现下若是他师姐还在,恐怕须弥境都已经被她闹了个千疮百孔! “这几日小心,别让伤口沾到水,翡儿乖,你累了,先去睡一觉……” 聿清临轻轻地拍了拍练云翡的头顶,眼睛却是盯在背对着他和练云翡二人静坐在远处的多婆纳身上,语气也不知不觉中带上了咬牙切齿的嗔怪。 一想到当初如果不是自己将练云翡送去须弥境,这孩子便不会遇上这件事,好端端地,一个女孩子家颈项上也不会多出来一道仿佛被斩首似的疤痕。 聿清临打算和多婆纳好好谈一谈。 愈是内疚与悔恨,便愈是咬牙切齿。练云翡眨了眨眼睛,抬头望向聿清临,她总觉得,她这师叔说不定下一刻就会手里提起竹方却玉,一剑刺透坐在不远处一直不声不响的多婆纳。 练云翡点点头应了应,却是和黓辟琅一人一狼,各自躲在了一方竹屏架后头,露出半个脑袋来,提心吊胆地看着一步步走近多婆纳的聿清临。 “多婆纳,若不是看在你和铸月师姐是故交,又和刘时他们是兄弟,止水峰可不欢迎你,之前拜托了你译出的那些梵文何在?我这里也好带去给你大哥他们。还有,竹苑这里不留外客夜宿,一会儿我送你去找……” 昂着头,没好气的聿清临,愣是没正眼瞧多婆纳一眼地,自顾自地说着,然而,还未等他说完,他便听到了“咣”地一声。 这也是为何多婆纳一直背对着二人,坐在那里,一声不吭的原因,直到现在,在体力的消耗加上双肩的外伤下,他确定已经安全了,这才让他一直紧绷抵挡的意识完全松懈了。 聿清临低了头,只见多婆纳倒在了他的面前,两肩上的伤口处,鲜红汩汩而流,仿佛就像不能愈合一般。 ------------ 第七十五章 大婚(上) 时值九月,重九佳节。整个邺城都热闹非常,哪怕是先前逢上了枯旱霜蝗,朝廷又是一波波地征税征人。可这些,丝毫不影响邺城上下重阳节的气氛。 即便,是有不过这重阳的,也一早都被打发着去了北郊回避。 不同以往,邺城上下,都知晓,玄国九月,重阳之日,天子大婚。 这母仪天下,一国之后的人选,自然是左丞家的小女儿褚非然。 现如今,全邺城的人乃至整个玄国的人都知道的一清二楚,被瞒在鼓里的,只有两个从梁国来的外人─夏正德与夏婉。 轩辕珷等人,寻到了一个极好的借口,说是婚期正逢着郊祭大典,正好遵循“旧俗”,先一步将这对梁国来的宗室兄妹好生生地送去南郊。待从皇陵旁的宗庙祭祀完毕,“轩辕珷”便来找夏婉完婚。 可怜可叹这夏正德和夏婉,两个都丝毫没有察觉到不对头,两个高高兴兴地一早就乖乖地乘了马车,等在了南郊。 南郊除却有重兵把守的皇陵和宗庙外,人烟稀少,就连夏正德和夏婉等候在内的棚庐也是最近一月才修葺完工的,服侍的宫人,器具,装饰,无论是哪一处,都是万万比不上邺城皇宫的。 自骨子里头本就喜好奢华的这对宗室兄妹,一向挑三拣四的性子,在这时候也没见有多少收敛。 目中无人地,兄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仿佛已经将整个玄国都握在了手掌心里。 而与此同时,真正的天子婚仪早已在邺城皇宫中开始许久了,一身华贵大婚后服的褚非然,一手被轩辕珷轻轻握着,一边被宫人女官稳稳扶着,从太宁门走过了漫长的宫道,一步接一步,接受了宫道两旁文武百官们的朝拜。 到如今,终是来到了未央大殿前。 华衣罗裳,凤冠凝璧。褚非然却从不觉得这一身有什么好,穿起来这般沉重,这般让人喘不过气来。 或许,邺城中的每一位适龄女子,她们都想过要入宫,想过要与眼前这俊朗的年轻君王肩并肩地站在一起。可她却从未有过一丝艳羡。 褚非然,第一次尝到了拥有却不欣喜的滋味。 “这时候,谢瑾他们应该到南郊了吧,希望一切顺利。” 望着未央殿下乌泱泱的大臣们,仿佛提线木偶似的一下接一下的随着司仪口中莫名的唱诵的朝拜,轩辕珷面无表情。 大婚确实是一件喜事,即便他是个平凡人也该高兴极了。可他这手里握着的,并不是他的挚爱,她也未必见得有那么几分真心爱自己。 他与她,甚至也只是在左丞府上见过匆匆一面,说到底,这一场大婚,最初也不过只是他与左丞之间的一个交易。 非然为后,左丞便助他夺下丹公公一派的兵权。 轩辕珷想着,隐隐开始觉得他的皇后,这名为“非然”的禇家姑娘有些可怜,派了暗卫探听来的消息说,她自幼多病,便被养在了北郊桃花林里的一处宅子里。 什么仙人赠花,梦桃而生,轩辕珷可不信,他想,说不定这非然许是见不得光的外室所生,又或是从别处抱来。 奇怪的是,这种总该有些蛛丝马迹留下的渊源,那些暗卫居然没查出一丝半点来。 想到这儿,轩辕珷突然留意到,他手心里握着的那只手,不知不觉已出了一层薄汗,余光看去,手持羽扇的褚非然的身子,已经开始有些站不稳了。 可司仪的长篇大论,众臣们的大礼也还没有结束。 轩辕珷稍稍偏过头来,原是想让随侍的谢瑾去暗里提点一下司仪的,可这一回头,他也才恍然察觉,今日,谢瑾他并不在皇宫。 可也正是这一瞥,他瞥见了羽扇后,那有些摇摇晃晃,困得已经要睁不开眼的褚非然这等模样。 轩辕珷忍俊不禁,轻轻地拉了拉褚非然的手指,褚非然这才强打了精神,费力地睁开了双眼,好在她一直手里擎好着羽扇,她这困得七七八八,翻白眼的不雅失仪之举,才没被这阶下的文武百官们瞧见。 不经意的一瞥,不经意的一笑,这一点一滴,都被阶下离得近的几位大臣瞧得仔细。 升格成了国丈的左丞大人,一面尊崇着礼数行礼,一面得意扬扬地朝着一班武将看去。 他原以为,自家小女儿非然长年被他养在北郊桃林,礼数仪态上不比诸位世家贵女,再者,又是轩辕珷忌惮却又不得不联手合作的重臣之女,轩辕珷会因着这两点缘由,而厌恶非然。 可如今看来,是他这个做父亲的多虑了。看样子,轩辕珷与非然会是一对恩爱的帝后,非然不会受委屈。 那么,同时身为左丞,他自然也会尽心竭力地辅佐轩辕珷。这是他的职责所在,亦是他身为人父,自甘为爱女所做到最好的一切。 与此同时,冒做了“轩辕珷”的谢瑾,这才慢腾腾地从宗庙中出来,这个把时辰间,他同太常寺的几位同僚,大人,外加许赫,一直侯在宗庙里。 刚才有几个小内侍来报,夏正德喝醉了酒,眼下正闹酒。 很好,他们今日便是等待这一个成熟的时机。原本谢瑾还怕这夏正德不醉,特地还在酒里落了些让人易醉的药粉。 此刻,不耐漫长的等候,目中无人的夏正德在席位上,已是自斟自饮地喝了个酩酊大醉,眼下,正东倒西歪,双眼直愣愣地看着拿羽扇扇风的夏婉。 “婉……婉儿……嗝!怎么有两个婉儿?!” 因为酒醉,夏正德脸上晕了三团酡红,正是两边的脸颊和尖钩似的鼻尖。口齿不清地,他两眼使劲地眨了眨,想要看清楚眼前的夏婉身影。 只不过,饮多了加料的美酒的他,无论如何,眼中天旋地转地,也还是只有重重叠叠的夏婉。 “兄长,你胆子也真不小,眼看着那轩辕珷就快来了,你居然敢醉成这样?哈哈……” 夏婉停了手中的羽扇,嗤嗤笑着,这时候,她倒做作成了一派温柔贤淑,知书达礼的模样,将原本用来掩面的羽扇去掩住了自己的嘴。 可惜,就算这羽扇是大鹏的鸟羽制成的,也掩盖不了她那听着让人不舒服,令人作呕的笑声。 醉酒使然,夏正德骨子里头的劣根,逐渐占了上风,他耳朵里听着夏婉的笑声,眉头一皱,还当她是在揶揄奚落他。于是,这便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夏婉面前。 “本王可没醉,就这几杯酒,算……算什么!便是那轩辕珷来了又怎么样?!” 说着,夏正德一边笑着,一边丝毫不顾旁人和礼数,直接就在夏婉身边坐了下来,不安分的手,熟门熟路地,从夏婉的肩头,一路上行,抚过了白皙的脖颈,最后两根指头,轻轻地钳住了夏婉的下颌。 这南郊候着轩辕珷一行人的棚庐伺候的宫人本就没几个,又都是些胆小怕事的,见了这光景,一个个竟都低了头去,不敢再多看一眼。 “啪!” 夏婉一掌便将夏正德那只不规不矩的手给打落了去,神色在此时也正了起来,站起身躲开了夏正德。 “兄长请自重些,这里可是玄国,你怎敢在本宫面前如此轻浮?” 这时候,夏婉居然好端端地,将羽扇擎在了手中,可一双流转顾盼的瞳子,已再三泛起波澜,此刻,正不住地朝着席上晃悠悠的夏正德使着眼色。 纵是眼前盛装的妙人儿重影不清,可夏正德也知会了夏婉的意思,甚是不耐烦地朝着四周那些宫人、内侍摆摆手,随口说让他们去看看不远处的宗庙轩辕珷一行人到了何处,即刻就这样打发走了他们。 这碍事的闲杂人等一走个干净,夏正德便起身,一把从夏婉身后将她揽在了怀里。 “兄长,你可真是饮得多了,醉成这副模样,手软脚软,不然怎么这就要倒在婉儿身上来了?” 夏婉“挣扎着”,半推半就,反是让夏正德一双手臂将她圈得更紧。被美酒释放了不正的心性,夏正德开始嘟嘟囔囔起来。 “婉儿,你今天真美。真的……真的很美,你不该叫我什么兄长,百多年了,算什么兄妹,便是按着我梁国风俗,若不是太子提议让你嫁来玄国,你早该是本王的正妃了。” 说着,被翻涌的酒意开始折腾的夏正德,开始嗅起了怀中夏婉的头发,不知道是染了什么的香气,既是让夏正德闻着鼻子痒痒的,心也是痒痒的。 而这夏婉偏偏怕着轩辕珷和众臣即将到来,如果众目睽睽下看见二人如此失礼荒唐,那今日的大婚可就要变刑场了。 夏婉一边小心躲着夏正德,一边却又不完全远离他。她知道夏正德是喜欢他的。 她是梁国边域的宗室公主,她的祖父,和梁皇的祖父,拥有一位共同的先祖。几乎从记事起,她便作为“人质”长于皇宫,直到她那记忆中的父王去世,她也再没回去过。 平素,这夏正德和太子夏正韬算是对她最好的二人了。原本,她以为,身为宗室公主,按着旧俗,她会是嫁给其中一人。不曾想过,她有一日会来到这千里之外的玄国。 她知道夏正德喜欢她,她也喜欢夏正德,可她也喜欢梁国的太子夏正韬。或许,那并不该称之为“喜欢”,说到底,她只希望能有一个值得托付终身,不会让自己奔波流离的人来依靠。 “婉儿……婉儿……” 夏正德这时候又跑来,搂住了夏婉。 这二人绝不会想到,这一幕,已被棚庐外只差一步就踏进来的“轩辕珷”给瞧了个仔细。 “梁使大人身子不适,你们还不赶快搀大人去好生休息?” 夏婉错愕间,听到了棚庐外的人如是说,她立刻擎起了羽扇,遮掩好了面容。 羽扇后的那张脸花容月貌犹在,却是羞愧,胆怯,战战兢兢。 那双眼,直至夕阳西下,大婚礼成,也没发现,站于她身侧的,是戴了鎏金假面的谢瑾。 ------------ 第七十六章 大婚(下) 夜深人静,经过了一天几乎八个时辰的忙碌,玄国这一对刚刚大婚的帝后才真正地可以在寝殿内松懈下来紧张了一日的心弦。 褚非然仍旧十分拘束,她手里仍然擎着羽扇,哪怕她的手腕因为擎举了一天已经在发颤。她就这般模样,缩在寝殿御榻上的一角,一动也不敢动。 透过羽扇的略有稀疏的缝隙,她偷偷窥看着轩辕珷─这个握了她一天的手的男子。 自打一同进了寝殿,退去了宫人,直至现在,轩辕珷都完全没有要歇息的意思,他一直在一张书案前批看着堆积成小山一般的折子。 褚非然不知该做什么,大婚前的那些时日,左丞从宫里请托了几位女官,有教她礼仪的,有教她琴棋书画的,也有教她宫里规矩的,还有一位,教了她一些云里雾里的事情。 到底是婚期仓促,无论是哪一位女官的教导,褚非然都只记了个三四成,以至于现在,哪怕她眼皮又开始打起了架,她也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当当当~”远远地,从隔了几重椒墙的宫道那边传来了巡回侍卫的报更声。 折腾忙碌了一日,一听到这报更声,轩辕珷立刻便觉得自己的双眼眼皮变得十分沉重,这案上的公文,仿佛永远都不会批完一样。 下意识地,轩辕珷站起身,想要歇息,抬头,看到了御榻上那倚靠在扶枕上已经睡着,手里却还抓着羽扇的褚非然,这才惊觉褚非然居然还在等他。 缓缓几步,轩辕珷唯恐惊扰了这褚非然的好眠,他走近了,到了御榻旁,却是从靴中取出来了一把匕首。 不巧,迷迷糊糊的褚非然也正是在这时睁开了眼,轩辕珷手里的匕首,映着烛火而雪亮亮的刀尖,让她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褚非然连忙站起身,擎好了羽扇,她以为,轩辕珷是要为着她的不守礼法而杀了她。 毕竟,那教她宫中礼仪和规矩的两个女官,左一言右一语,可是再三叮嘱在宫里要小心。犯了错,不是挨打便是要砍头的。 然而,轩辕珷瞥了一眼缩头缩脑,却还小心翼翼地瞧着自己神色的褚非然,下一刻,将匕首的刀锋横过了自己的指头,丝毫不在意地划开了一道口子。 自伤口处流出的鲜血,被轩辕珷尽数滴在了御榻中央的一方素色细绢上。 褚非然就这样愣愣地看着轩辕珷如此“怪异”地滴了血,又自行裹好了手指上的伤口。 “朕知道你本就无心入宫,今夜你就暂且睡在这儿好生歇息,朕还有事要忙,不必等朕了。” 看着眼前褚非然一脸茫然的模样,轩辕珷确信,她是真的什么都不懂,就好像,她还是一张白纸。 “这禇家能养出有这般天真烂漫的心性的女儿固然难得,可惜偏偏送进来了宫里……” 轩辕珷叹了一口气,活动了一下酸乏了一天的筋骨,自扯了一道小屏来挡在了御榻前,接着便又回到书案前,继续埋首于批复了不到三成的公文堆前。 小屏后的褚非然纠结着,看到小屏那头的轩辕珷吹熄了御榻旁的灯火,只留了一盏书案上的稀微火苗。犹豫再三,也熬不住一身困乏,褚非然摘了头上的凤冠,将羽扇搁置在了枕旁,一仰,不到片刻,御榻上,只听得见她浅浅的眠音传来。 而轩辕珷呢?埋首公文,竟是这般在书案前忙了一夜。 话至两头,那梁国的长乐公主夏婉又是怎样的情况呢? 虽说是夏正德因着酒醉早早就被拖回了公主府,夏婉也是一路上擎举着羽扇,丝毫没察觉身旁鱼目混珠的谢瑾。 可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哪怕是轩辕珷早先安排宫人们在棚庐内下了令人神智昏沉的药香,夏婉也是昏沉沉地被抬回了太傅府。这事情也终归瞒不了多久。 等到了夜里,夏婉头昏胀胀地,同时感到喉咙里火烧一般的干渴,她迷迷糊糊着,推了一下身旁站着的一个人。 “茶来!” 四周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初醒的夏婉自然理所当然地以为,她是身在皇宫。 殊不知,她眼下却是被关在了谢太傅府里的柴房中,而被她支使去倒茶的,自然也不是什么宫人,而是亲自看守着她,又睡着了的谢瑾。 感到身下有硌着脊骨,生硬的异物,夏婉看不清,还以为这几根柴枝是轩辕珷平素用来防身的刀剑一类的兵器,这便没理会,更何况,她口里正渴得紧,现在更需要一盏茶来润润喉。 方才的那一声“茶来”,并没有像夏婉预想中那样,有宫人连忙为她奉上茶水。不耐烦渴,夏婉伸出两个指头尖,揪起了她以为的服侍她的“宫人”臂上的一块肉。 两根指头,狠狠地将这块拧起来的肉,在臂上转了个个儿。 “哎呦!你!你快松手!!!” 睡得正香的谢瑾,突然在梦里被这么一拧,不单单梦醒,整个人就好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从地上弹了起来。 就在谢瑾一边揉着被夏婉方才拧死的肉,想着明天说不定是一片青紫时,他的两只耳朵又受到了摧残。 “啊!!!救命啊!这里可是皇上的寝殿!你个大胆的采花贼,居然赶闯进来?!来人,快来人!!!” 看不清楚脸,只听出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夏婉这下又惊又慌,还当谢瑾是要非礼她的轻浮浪子。当下便放开喉咙,静悄悄的柴房附近,登时便走府里头养的几条狗狂吠起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本就一直偷偷守在柴房门口,想看谢瑾是不是又偷藏了好吃的东西的玉姐,原是忍不住困乏,一样依靠在门板上睡了的,一前一后,被夏婉的大声呼救和几声犬吠这么一闹,她不但人醒了,也跟着开始在柴房前乱嚷嚷。 “救命哦!!救命哦!!!” 前后夹击在两波愈赛愈高的叫喊声里,谢瑾发觉,现在便是他没长耳朵,也要被两人吵死,这样下去可不行,早晚这整个太傅府的人都会被吵醒。 一不做二不休,谢瑾果断地扯烂了自己身上还没换下的喜服的衣袖,随后立刻将这一团绫罗绸缎直接塞进了夏婉嘴里,将她的嘴堵了个严严实实。 快一步,谢瑾又拎起角落里备着的草绳,将夏婉绑靠在了一根梁柱上。 没了夏婉的高声叫喊,门外的玉姐也停了叫喊,可她也不管不顾地直接开始拍门。 “瑾哥儿,瑾哥儿!你是不是从外头买了糕饼来,我都看见了,给我留一块儿!留一块儿!” 谢瑾无奈地摇摇头,本来,这玉姐是一直待在谢夫人身边的。奈何因为褚非然入宫,谢夫人自觉的看中的儿媳被抢了,这便生了闷气,再者,他这兔崽子又是领回来夏婉这么个天大的麻烦,谢夫人干脆就从后院自套了马,一早就回了清河的娘家。 而这边,谢太傅也破天荒地去了宫中值宿,哪怕,他只是太傅,根本用不着值宿。 于是,今夜的太傅府,能做主的,也就只剩了谢瑾一人。 谢瑾被连绵不绝地狗吠和玉姐的拍门声扰得两端的太阳穴都在跳。这也注定了,他今夜不得安宁。 “玉姐乖,玉姐乖,你在这儿看好这个姐姐,瑾哥儿去给你拿糕饼。” 自一开始便是错误的决定,又在错误的地点,遇上了错误的人,谢瑾似已窥见了今夜太傅府鸡飞狗跳的慌乱。 “好,那你快点!” 玉姐说着,也真就乖乖地,进了柴房,手里拾了截柴棒,两只眼睛,紧紧盯在了满脸惊恐的夏婉身上。 谢瑾打算再去找些在棚庐用过的药香来,他后悔当初没有多点上几支,不然,预料之中,夏婉该是到明日午时才能清醒。 这边谢瑾忙得团团转,想办法安顿着太傅府里的各院嘈杂,又一边翻寻着他白天没用完的药香。 却不知,他将夏婉交待给玉紫萝看守,实在是个大错误。 且说那玉紫萝,一开始想着谢瑾真是去找糕饼,便老老实实地守着夏婉,不过,这三更半夜,她可耐不住瞌睡,只眯了一会儿眼,夏婉就开始手脚不老实了。 “沙沙沙沙……”夏婉扭动着被绑缚的手脚,在一根柴棒的断面上来回擦着,这作动,渐渐波及至远,牵动了放在高处的斧子,很快便听得一声重物落地的巨响。 “你个妖怪,老老实实地坐下!” 斧子落地的声音吵醒了再次入梦的玉紫萝,虽然她心智只不过似十岁孩童,但夏婉要逃跑的心思,也瞒不过她。 “妖妖……妖怪?!本宫是玄君的帝后,更是梁国的长乐公主,你个傻子哪只眼看本宫像妖怪?!” 愤懑不平,夏婉一边试图挣脱开手脚上的绳索,一边气到嘴都在发颤,自打几年前刚来邺城时,被轩辕琲当街骂了那么一通,还没人敢这么惹她! 不过,若是现在夏婉面前有一方铜镜,她或许该清楚为何玉紫萝会叫她妖怪。 方才惊慌失措的叫喊和挣扎,蹭花了她脸上的妆容。红的,绿的,白的,黄的,通通都如同打翻了粉盒一样混搅在了她的脸上。 这也怨不得在没有灯火的柴房里,玉紫萝把她当作了妖怪。 与此同时,蒙了面,仔细封了鼻窍的谢瑾,手里小心翼翼地拿了小半只白日剩下的药香,一路走来,随着香气弥散,万籁俱寂。直到他最后走至柴房附近,远远地,便听见玉紫萝和夏婉在争吵。 “本宫再说一次,不准叫本宫是妖怪!” 一根柴棒飞了出来,正中了谢瑾的额头。 ------------ 第七十七章 软禁 飞来横祸,意外被柴棒打中了额头,谢瑾登时便吃痛一声。直到这会儿没方才那般惊慌得夏婉也才听出是谢瑾的声音。 心下多半猜到了是什么情况,夏婉即刻吵闹不休,又跳又叫,更是喊打喊杀,在院子里不住地左看右看,找寻着夏正德的身影。 也多亏了夏婉这般胡闹,谢瑾手里所剩不多的药香发挥了最大的功效,袅袅迷烟,顺着五窍,再次迷晕了夏婉。 可同时,一旁毫无防备,还当谢瑾手里拿来了糕饼的玉紫萝,一连猛吸了几口她以为的糕饼香味,不过眨眼之间,也栽倒在地。 “夜长梦多,看来要先快些把这女人先扔回长乐公主府软禁起来……唉……算了,先把紫萝送回去。” 谢瑾摇了摇头,将亦是中了药香的玉紫萝背在了背上。 原本这夏婉本就不该被他带回太傅府的,谁知那药香白日里的分量不足,夏婉昏昏沉沉的,却也是怎么也不肯回公主府。 无奈之下,他和许赫分开了两路,许赫押送烂醉如泥的夏正德回公主府,而他先把夏婉拖回太傅府,再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去一同软禁。 刘时不在,轩辕珷又身在皇宫,谢太傅更是不愿插手此事。是以,谢瑾和许赫两个,一人一边,竟是忙乱地应付了两边整整一夜。 翌日,待夏正德和夏婉悠悠转醒时,两人先后出了内室,不等嘴里大骂不见了的宫人,便先看见了公主府内外重重把守着的玄甲军。 两人错愕之时,也十分惊奇于对方为何在此,不过,当听到门口两个谈天的玄甲兵说起昨日皇上大婚,立了左丞家的女儿为后时,凭着残存而模糊的记忆,这二人很快就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了。 “本王还奇怪呢?!那轩辕珷原先就推三阻四,先说要为先皇守丧,又说要整顿内政,修养生息,接着又兴建宫室。怎么就突然说要完婚?!原来是一早就要软禁你我!” 火呛呛地,夏正德余醉未消,半肿着眼睛,衣衫邋遢地在院子里来回踱起了步子。 而这夏婉呢?一见自己同夏正德被软禁,整个公主府里里外外又都是玄甲军,别说他与她想去找那轩辕珷理论,便是出府也出不去。 或者说,即便是两个人死在这公主府里头,梁国那边也不会有人知晓真相。 这下子,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到底只是自小养在宫里,没人精心教养的,夏婉这便开始哭哭啼啼。 头夜里早就花了的一脸妆容,这会子被她的泪水鼻涕又糊得更乱了。且因为昨日的惊慌失措的挣扎,夏婉现在还顶着一头夹杂着草叶、柴枝的鸡窝似的盘发。 如果不知道她身份的,这一打眼,准以为是个不知从哪儿来的疯女人。 自顾不暇,夏正德本就忧急自身性命,心中没了往日缠绕的花红柳绿,现在只剩了满塞的杂草。 “给本王闭嘴!!!哭哭哭,就知道哭,倒不如现在省着点用,要不等那轩辕珷把刀架到你我脖子上来的时候,你哭都哭不出来!” 夏正德没好气,一边破口大骂着夏婉一边在院子里愈来愈快地踱着凌乱的步子。 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通的夏婉,没得申辩,又寻不出法子,眼泪没见省着,反倒流得更多了。 约莫着过了一个多时辰,日头已升高了,被困在院子里的夏正德和夏婉也渐渐感到胃里一阵难受。 “咕噜咕噜……” 自打一出生就是锦衣玉食,不知道饿肚子是何滋味的二人,今日算是明白了何为“饥肠辘辘”。 饿着肚子,也就没有什么力气,没什么力气,夏正德也就不再踱步子,夏婉也停了她连绵不绝的泪水。 于是,一个还是有些火呛呛的,另一个还是抽嗒嗒的,来到了这院子唯一通向外院的门前,齐齐拍打了起来。 “轩辕珷!有本事就放本王和夏婉出去!堂堂一国之君,居然也耍这样的手段,阴奉阳违,你食言而肥!!!” “轩辕珷!!!轩辕珷!!!来人,本王要见轩辕珷!!!” 虽然是四只手在拍门,可大声叫喊的,只有夏正德一个,夏婉一声也不吭,因为她觉得这样有失体统,而且,因着刚才她的抽泣,她现下一张嘴,便要打嗝。 “咣咣咣!!!” 小门被门内软禁起来的两个梁国贵客敲得山响,可门外守着的两个玄甲军完全不理睬。反倒放心地解了盔甲,坐地一齐划起了拳。 “欸,我说,这都午时了,是不是该送点吃食进去了?” 士兵甲从一旁的食盒里取出了本该是准备给夏正德的美酒,一边又向着士兵乙说着,两眼朝着被砸得山响的小门一连瞥了几下。 “叫这么大声,拍门拍得这么响,哪像是饿肚子的?!先不用管他们,好歹先划完这局拳再说……” 士兵乙有恃无恐,他并非是不知道门里头被软禁的那二人是什么身份。只是,任是梁君来了,被软禁在此,又能怎样?这里可是邺城,玄国地界,天子脚下,再是能在梁国只手遮天,也还不是乖乖地被困在这儿? 况且,他一个阶品不高的士兵,也都晓得,这两人若是真有那个能耐,断然也不会到了今天这步田地。 拍门之声如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大喊大叫了这么好些时候,夏正德只觉得喉咙痛,肩痛,手痛,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舒坦的。 渐渐地,饿过了劲头的夏正德和夏婉都瘫软倚靠在了小门上。 这时候,早该被送进来的食盒才被一根绳索吊着,从一边的高墙落下放到了地上。 饿归饿,两人现在顾不上皇族使臣和宗室公主的身份,宛如两头饿狼一般,争向半爬半跑地扑到了食盒上。 食盒打开来,里面只剩了两碗残羹剩饭。 饭是冒尖的,从尖至底,都油亮亮的,饭粒中,还夹杂着煮老的菜叶、菜梗。没有一丝热气,就连扒出来的鸡肉也是冷硬得咬嚼不动。 “这是人吃的吗?!叫轩辕珷来!本王要见轩辕珷!!!” 虽然在梁国时,他既不是太子也不是父皇最为疼爱的幼子,可他好歹也是个王爷,他何时受过这等屈辱?! 夏正德忍不住将刚才硬塞的几口残羹冷炙给吐了出来,他感到一阵恶心。而一旁的夏婉,更是从一开始,连碗沿都没碰一下。 小门外,一个内侍模样的人听着夏正德的骂声,自己嘴里也不禁嘀咕起来。 “有的吃就不错了,看来还是没饿到时候。” 大约,约莫着时辰到了,内侍站在小门外仔细听着夏正德从骂骂咧咧再度无声,他才打算回去复命。 临了,倒也不忘朝着门口懒散的两个士兵身上各踢了一脚。 “都好生守着,回头让丹公公他老人家瞧见了,仔细叫人把你们两个的头给拧下来!” 两个士兵闻言,醉醺醺地连忙从地上爬起,一边打着饱嗝一边懒洋洋地重新站在了门口。 可等那内侍走远了,两人又“瘫”在了地上,各自腆着酒足饭饱后的鼓撑撑的肚子,又是和对方划起了拳。 “啪!哎呦!”似有清脆物件落地和一个女人吃痛的叫声。 “嗯?什么人?!嗝!” “哈哈哈嗝,还说你没醉,除了门里头那饿得晕过去的那两个,哪里有人嘛?!” 士兵乙打着饱嗝,嘲笑着士兵甲的疑神疑鬼,一边又将他面前的充作划拳赌注的玉佩拿向自己这边,这即刻迫使着想要查看四周士兵甲坐了下来,从他手里抢回来了玉佩。 正是因为如此,他们都没注意到,方才墙头上有一个脑袋悄悄地探了出来。 刚才正是夏正德让夏婉踩着他的肩膀去看个究竟,只不过两个都脚软手没劲,向后跌坐在了食盒上。 脾气秉性是差了些,可好在这夏正德和夏婉的脑子还算灵光,知道不能坐以待毙,无论将来如何,也要先想法子逃出公主府才是。 往日里在公主府背着轩辕珷等人你侬我侬,要紧关头却是要各自分飞的二人,居然在这时候,成了彼此唯一的慰藉与依靠。 话至两头,方才那回去复命的内侍已经到了丹公公的私宅。 任是谁也不会想到,这手里把持了兵权的丹公公的私宅,居然会建在多少有些冷清的西街,而且,还是在地下! 邺城中,南街多是王公大臣们的家宅府邸,北街则是有众多百姓人家和集市,而东面,千金楼,仙客来,红玉楚馆比比皆是,尤为热闹,只这西面,只有灵奉寺和几家私塾,清圣而敬畏。 可又有谁知道,这西面,灵奉寺下镇着邪魔,附近又是这大内侍暗里的私宅呢? 这回来复命的年轻内侍,熟门熟路地敲了敲一间私塾后院偏门旁的院墙角,从下至上数起的第十三块青石砖,确定没错,他这便按了下去。 随着机关转动,墙角旁一口不起眼的井里的井水“咕噜咕噜”突而干涸了下去,水退去之后,一级级带着水气的石阶浮现了。 ------------ 第七十八章 丹玉 “唔……咳咳……” 自打从井中暗阶进入了一条缀着几颗硕大的夜明珠的甬道,年轻内侍没走上几步,甚至才刚刚到了这甬道的尽头,一股子酒肉味便远远飘了过来。 不用想也知道,这时候,此地的主人,肯定是在内宅中正开怀大嚼。 过了甬道,年轻的内侍便在夜明珠的荧光下,来到了一座宛若皇宫大门似的门前,按部就班地,他在接受了几个侍卫的重重盘查后,这才真正进了来。 这丹公公的私宅,虽是建在地下,可每一处都几乎和皇宫一般无二。年轻的内侍每每来此,恍惚中,都以为邺城的白昼是到了黑夜。 像在宫里一般,年轻内侍走过了一条长长的宫道,鼻前那酒肉筵席的味道,也愈加浓重。 很快,他来到了目的地,同未央殿所差无己的一间宫室。除了冲鼻的酒肉味,其中传来的喧哗声,早在“宫道”那边,他就远远地听到了。 “义父。” 年轻内侍规规矩矩地向着中央泡在酒池里只着了一件寝衣的丹公公行了个礼。一同在场的其他大臣内侍,也都一一向他问候着。 “是玉儿呀,来来来……” 年轻的内侍,皱了皱眉头,再抬头,却是一脸欢喜。 “丹玉谢过义父。” 这边方在离着丹公公最近的席位落座,年轻内侍便被他的义父塞进手里一大块新鲜的鹿炙。 之所以说是新鲜,是因为这鹿是现宰的,如今炙烤过后,递到了他手里,还尚有些活泛的筋肉间,有殷殷血丝渗了出来。 丹玉为何不喜酒肉气味,这怕也是个缘由。 眼见着丹玉手里拿着鹿炙,却迟迟不下口,丹公公用一方蜀锦帕子擦了擦自己手上混着鹿血的油腻,那脸上的一双细缝瞥了过来。 “玉儿,可是这鹿炙不合胃口?来人……” 此言一出,远远一旁为众多享乐的内侍们炙烤着鹿肉的厨子即刻便吓软了腿,好似双腿被钉在地上一般地起不来,记得的,也只有磕头求饶了。 “不是不是,义父,丹玉刚刚从长乐公主府回来,尚未复命,怎敢在义父面前造次呢?” 话音刚落,丹玉立即低下头来,张大了嘴,把手里这一块只有五六成熟,如同幼童手臂一般大小的鹿炙往自己嘴里送。 在这大口咬嚼着的空隙,丹玉还顺手捞起了案前的酒壶,不需要酒盅,他直接对着壶嘴便饮。 一旁的丹公公看得很是高兴。他现在所看到丹玉的模样,一如他第一眼看到这个孩子时一样。 虽然,在那群孩子中,他既不是最好看的,也不是最强壮的的那个,可他却是最聪明的那个。 一群饿了数日的孤儿们,除了他,大都扑向了桌上的“山珍海味”。其中个子最高的那个,很是怕自己不够吃,毫不客气地将拳头一下接一下地挥向了四周昔日的“同伴”,直到打到他们一个个都躺在了地上,再无力与他争夺。 可他显然忘记了角落里剩下的一个瘦弱的小个子。 “啪!” 自知力量悬殊,小个子等到这时才拿起一个碗来,砸在了大快朵颐而毫无防备的那个高个子同伴的头上。 这时候,他成了这群孩子里的唯一的胜出者。桌上的“山珍海味”自然也就是他的了。 当时的他,还不叫“丹玉”。看见他狼吞虎咽的模样,一旁看着的丹公公欣喜得紧,收了他做义子,也给了他一个新的名字。 后来,他才知道,当日的“山珍海味”,是别的一群孩子的尸体做成的菜肴。而像他这样活下来的孩子,还有许多许多…… 自那以后,丹玉便厌恶起了酒肉的味道,时间一长,一众富态的内侍里,他倒成了那个与众不同的存在。 丹公公曾说,当初他在他眼中看到了贪婪与活下去的念头,就好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他果然没有看错人。 这边待丹玉好容易就着酒水,吞咽下去了大半带血的鹿炙,丹公公这才摆摆手,放过了一旁把额头磕得血肉模糊,几乎见骨的厨子。 “好玉儿,公主府那边情况如何?” “夏正德和夏婉两个被软禁,府中遍布玄甲军和侍卫,夏正德骂了皇上两个多时辰,夏婉倒没见有什么太大动静。义父,现下要传书给梁国那边吗?” 丹玉抱拳向丹公公请示着,丹公公却将手搭在他的手臂上,拦了下来。 “你们都先回去吧,宫里头缺了人伺候可不成……” 待一众酩酊大醉的内侍们摇摇晃晃地出了宫室去,丹公公抬起了一只手。 十分默契地,丹玉连忙搀扶起了浸在酒池里的丹公公,自先皇驾崩,他整个人更是肆无忌惮,连带着身上的肉也是不厚此薄彼地多了一层又一层。 这多少也让他有些行动不便,不过,穿衣这种小事,自然有人会来替他做。 丹公公的内侍宫服被丹玉拿在手里,就好似是完全扯开了一匹新上贡的蜀锦。丹玉的身形本就比旁人更为瘦削,这肥大的宫服,被他一抖一扬,更是把他整个人都遮住了。 “嗯……好孩子,到底是从小跟在义父身边的,还是你会伺候,那些个粗手粗脚,榆木脑袋的宫女,内侍可比不上你。” 丹玉微微一笑,欠了欠身,恭敬如常,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穿好了衣衫的丹公公在一旁的坐席上落座了。 “是义父教导有方。” 一边被伺候着饮了一盏新茶,丹公公一早就喜上眉梢了,他对丹玉很是满意。 虽然这孩子只不过是他从那些幸存的孩子里看中的其中一个,也并非他的族人,可丹玉于他,就好似真的是亲骨肉。 丹公公其实并不姓“丹”,现下北郊近畿大营的张将军是他的同族。入了宫,做了这等差事,是愧对列祖列宗的,是以,同其他内侍一样,他舍去了姓氏,以名为姓。 哪怕有了如今的权势,可他依旧是再不能还复本姓了。那些个他一手提携起来的同族,明里上尊他敬他,暗地里却是绝口不提。 所谓亲族,笑话! “好玉儿,义父年纪大了,也该歇歇了,有些事情,就要交给你了。” 丹公公吹了吹盏子里的茶汤,漫不经心地说着。 丹玉很聪明,只这一句,他大抵就猜到了丹公公多半是要把他派去轩辕珷身边。 “义父,皇上立了左丞之女为后,一众文臣也纷纷归诚,皇上迟早要对义父下手,这时候您将丹玉安排过去,会不会……” 丹玉心里一阵嘀咕,他虽然才入了宫没几年,没见过轩辕珷,却也从旁人嘴里听过的,凭心而论,就连丹公公都猜不透心思的主子,该是多么一个可怕的人。 “皇上确是是治国安民之明主,少年沉稳。可你知道吗?他那鲁莽冒进的性子,可是永远改不了的,灵奉寺这事他便操之过急,年前只一纸诏书就削了灵奉寺三成的奉养,那些个和尚,早就对他心生不满了。” 先前进食了大量的油腻荤食,上了岁数,胃口不及从前的丹公公一连饮了三盏茶汤,这才把一股子反上来的油腻的感觉给压了下去。 “梁国那边传书也是要传的,但不急于一时,明日,你且先去皇上面前伺候着,等时机一至,义父这里即刻传书梁国举兵攻打临川,那时皇上必然两头兼顾不暇……哈哈哈哈……” “是。” 丹玉俯首稽身,就这样慢慢倒退着,出了这处处包藏祸心的宫室,皱着眉头,丹玉一路上都紧咬着牙关,有遇上一同在宫中伺候的其他内侍,他也只点点头,连句话也不说,便匆匆忙忙地离去。 “哼,不就是仗着有丹公公他老人家疼爱和背后撑腰?!” 在阴阳怪气的传音中,丹玉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眉头也拧作了一团,他捂住了胸口,一路小跑着,总算是如他所愿地,及时来到了西街的一处巷角。 “呕……” 压制良久,丹玉将方才囫囵吞吃的带血鹿炙和美酒连带着晨起时用的一碗清粥一股脑儿都吐了个干净。 自打知晓了他当日狼吞虎咽的“山珍海味”的庐山真面目,吃东西便成了他的梦魇。他吃得极少,如果不是为了活着,他宁愿绝食饿死。 “啊!” “嗯?!”冷不丁地,丹玉身后突然冒出来了一声凄厉的鸦鸣,宛若鬼泣。 显然,在这几乎没什么人烟的西街,这突兀的鸦鸣把丹玉吓了一跳。 未几,待丹玉新打了井水,净过了口。他意外地发现,这只乌鸦似乎盯上了自己。 “去!”丹玉随手从地上捡起一颗碎石子,朝着那只乌鸦歇着的屋顶砸了过去。 如他所想,这乌鸦顿时惊飞。 丹玉没有将这乌鸦放在心上,他以为,这只不过是随处可见的一只普通乌鸦。 可他自己恐怕也记不得了,在他初来邺城时,他们之间已经见过一次了。 来日方长,他与这只乌鸦还会见到,下一次再见,说不定,这只乌鸦,是站在了它主人的肩头上。 ------------ 第七十九章 逃 “小姐!啊!不是,不是,是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今天光景不错,不如去御花园走走吧?” 自褚非然被立为玄国帝后,小丫头双城也跟着褚非然进了皇宫侍奉。她从来没想过,自小被卖入左丞府里为奴的她,居然还会有入宫的一天。 虽然,入了宫,有了女官官籍,她也依然是伺候人的,还多了诸多规矩。 双城年纪不大,比褚非然还要小上一两岁,凡事总觉得新鲜好奇,自进了宫,她这淘气性子,也不知是被教导她的女官训斥过了几回,依旧如故。 多日来,褚非然一直乖乖待在这名为“玄霜殿”的寝殿,宫人们只道是这皇后性子温润贤淑,可双城却晓得,褚非然这是不适应,毕竟,这宫里再好,她从小到大熟悉的也只有北郊的陶然居。 “也好,那就我们两个,从偏门出去。” 褚非然笑了笑,她又岂会不知这小丫头双城的心思?这么些时日,也难为她有这满心好奇,也只能陪着她在这玄霜殿闷闷地待了这许久。 小丫头双城当即如小鸡啄米似地点了点头,跟随在褚非然身后去了偏门。一路上,偌大的玄霜殿里居然没见到几个宫人内侍。 原来,这褚非然平日里甚少言语,步子也是极少迈出的,有大着胆子的宫人,内侍们多少也摸透了褚非然的脾气,反正在这闷葫芦皇后身边闲着也是闲着,也不见皇上有来,索性,大都一个个自寻去了偏殿歇脚。 宫人,内侍们想着,反正这皇后性子柔柔弱弱的,回头等女官们发现了,要打要骂的,只去她跟前厚着脸皮求个情便是了。 褚非然来之前,已同双城各自换过了一身便服。偶尔有遇上的几个宫人,居然也没认出来褚非然和双城,只当是别的殿里阶位不高的女官,一个个都低了头,连句问候话也没说的,就躲闪到一边匆匆避过去了。 虽然是没怎么踏出过玄霜殿,宫里也是不大熟悉的。可双城凭借着当日女官的谆谆教导,在心里对去往御花园的路有个大概的印象,拐了几个圈子,倒还真让她领对了路,带着褚非然进来了御花园。 “呼呼……真冷,真冷,双城怎么就忘了带手炉出来?皇后娘娘,你冷不冷,要不双城带你回去吧?” 小丫头双城兴冲冲而来,半扶半扯着褚非然小跑了一路,可等到了御花园里,两人在个没人的亭子里静坐了半晌,看了会儿雪景,便开始觉得冷了。 往日一同出门,每每都是要褚非然拉着兴致未尽,不愿回家的小丫头双城。可不知怎地,这次却是褚非然不愿回去了。 其实,在褚非然看来,在此处坐着,又或是在玄霜殿里头待着,没什么两样。 “双城,我们堆雪人吧?活动起身子来,自然就暖了。” 今年邺城的雪来得有些早,也有些大,毕竟,往年邺城可是少有积雪的。 “好好好!” 双城点点头,随即就和褚非然一人一边滚起了雪球,两个人力气都不大,废了好些功夫,到最后,一个勉强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半人高的雪人娃娃立在了亭子前的一片空地上。 石子为眼,枯枝为臂,凿痕作口。虽然大抵有了人的样子,可褚非然和双城两个看看这雪人娃娃,又看了看对方,总觉得像少了些什么。 “御花园这时候梅花开得正好,我和你各去去折些来,顺便再看看一路上有什么其他的妙景。” 就这样,双城完全没在意,放心地和褚非然在一片梅林前分开了两头。她似乎忘记了很久前,褚非然迷失在桃花瘴中的事情。而褚非然也没认清自己,会是个路痴。 “唔,处处皆是白梅,怎么不见有绯桃?” 进了梅林深处,褚非然左顾右盼,喃喃自语,不一会儿,已没察觉地失了来时的方向。 褚非然正奇怪着御花园中的数量居多的白梅,可转念一想,又自嘲了起来。 “哈,是我糊涂了,这里本是梅园,自然都是梅树,况且这寒冬腊月,哪里会有桃花呢?” 话音落下,褚非然看了周遭的白梅,无论是哪处的,都是各有各的清姿,若是非要她挑出几枝最好看的来,她可是挑不出。 “算了,反正也是用来装饰雪人娃娃的,随便折几枝好了。” 褚非然嘟囔着,用手帕绞在身旁的梅树上,折了两三枝拿在手里,转身这便回去了。 “没想到这御花园里白梅梅香竟这般清雅,那这几枝就留着,正好殿里案上的梅瓶可还空着呢……” 细嗅缕缕淡梅香,从一开始就不是自愿入宫而有些心绪低郁的褚非然,感到了一丝畅快。 纷纷扬扬飘雪不停,褚非然一身素裘穿梭在梅林中,她没有察觉到手里的梅枝,每一朵白梅中心的蕊子,却是隐隐泛着血色。 话至两头,轩辕珷出人意料地有空,跑来了宫中正在修建的高楼前,不批公文,不议国事,他只是悠闲地坐在这里,饮起了茶。 顺便,过来看看这“摘星楼”建得如何了。 轩辕珷手里拿着摘星楼的图纸,饶有兴趣地看着,在他一旁,有一顶新炉。前不久被安排过来轩辕珷身边的丹玉,此刻正亲手为他煮着茶汤。 丹玉轻手慢脚地看着那点蟹眼火,心里头,却不禁嘀咕起了轩辕珷。 他原本以为这轩辕珷真是如同他的义父口中所说,是远比先皇要圣明的贤主,可如今这般光景,年前的旱蝗灾馑未缓,灵奉寺那边也还没得个安宁,身为一国之君,居然在此安心享乐? “丹玉,茶来。” 仿佛能听见某人心声似的,轩辕珷将图纸又交回了正跪在他面前的负责建造宫室的总工大人手里,随即便吩咐起了丹玉。 “是,陛下请用。”说着,丹玉不慌不忙,从炉台上的紫胎壶中倾出来一盏茶水,不热不冷,温度适宜地递给了轩辕珷。 茶汤浓厚,轩辕珷尤喜这酽酽一味。突而,仿佛想起来什么似的,轩辕珷自言自语,又向是同某人交谈似地嘀咕起来。 “说起来,这些宫室还是为了那梁国的长乐公主而建。” “可惜,她现在被软禁在公主府,怕是这些可都享受不到了。” “关了这么些时日,不知道那女人和梁使情况如何?” 丹玉垂手奉立在一边,默然无应。这情形,他已然见过数回,自然知晓,轩辕珷是在自问自答,轮不到他来插嘴。 “启程,去宫外的长乐公主府。” 突然间,轩辕珷站起了身,向丹玉吩咐了一句,自己便朝向宫道方向离去,丹玉连连跟上,还不忘嘱咐着身后其他的宫人内侍。 “皇上要出宫,还不快去备辇?” “不必,丹玉你一个随朕去便是。” “是。” 接了轩辕珷的又一声吩咐,丹玉不敢落后,连连小跑几步,跟在了轩辕珷身后。 今日,这轩辕珷要去公主府,真的只是看看那二人死活这般简单吗? 各自换过了便装,轩辕珷便同丹玉来到了公主府里关押着那二人的小门前。 昔日这公主府内外,向来是笙歌不断,颠倒昼夜。可自从两个主人被软禁起来后,偌大的公主府,冷清得,就如同毗邻着的康王旧府。 “吱呀……” 从丹玉手里接来了钥匙,轩辕珷推门,径直便进来了小院。意外,也不意外,院子里没有那两个人的影子。 “皇上,天气这么冷,那二人许是在屋子里头,不愿出来。” 丹玉俯身,向轩辕珷说着,顺便向着一间屋子的方向指了指。他知晓,那便是夏正德和夏婉两个歇息的卧房。 轩辕珷顺着丹玉示意的方向,特意放轻了脚步,走到了窗前。那窗子已经失修,窗纱窗纸都已有了些破破烂烂的样子。 轩辕珷没有进去,就只是站在窗前透过这些缝隙朝向屋内看着,可是,除了一团虎皮、破衣似的被子,他什么都没看见。 “嗯?”就在轩辕珷奇怪着怎么不见人影时,屋内榻上那团虎皮、破衣似的东西动了动,片刻,夏正德披散着头发探出了头来。 “婉儿,你去看看那边可落下来饭食没有?” 轩辕珷偏了偏头,又看了看屋内另一角堆着的布料之类的东西,果不其然,夏婉也是披散着头发,从一堆脏乱中也钻了出来。 负责看守着二人的士兵,本就惫懒,也尤为苛刻,二人每日三餐的伙食不仅被克扣,这眼看着要到了隆冬,竟是连炭火也一并扣了许多。 以至二人不得不自己学会了燃炭取暖,更是要节省着用炭,各自把这小院子里所有能搜刮来的绫罗绸缎,皮裘,乃至覆在桌上的防尘都没落下,统统都扯了来,裹在自己身上。 “今日不是该轮到你?” “你记错了,昨日是我,今日该是轮到你去……” “怎会是我?!你才是记错了!” 在窗外看得分明,眼见着夏正德和夏婉在此狼狈落魄,却还是一贯慵懒的作派,轩辕珷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到底也还是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把负责看守他们二人的士兵拖回去军法处置,换另外两个靠得住来。” 轩辕珷吩咐了一声,便和丹玉悄悄地又退出了公主府。 “人可走了吗?” “走了。” “那继续……” 屋内两人跳将起身,夏婉的身后显现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土坑洞,而夏正德身后,则是一堆被磨得分外光滑,灰扑扑的残断木板。 这些便是这么多日以来,两人用来挖地道的工具。 ------------ 第八十章 谋 “双城!你看,我从那边折来了这些白梅。” 褚非然说着,从手里挑了枝同簪子一般长的,随手插在了小丫头双城头上梳着的斜髻上。 “嘿嘿……” 双城也同样从手里,挑了一枝出来,随手插在了褚非然的头上。 管它是什么草标为信,宫里规矩的。二人到底是像以前还在北郊山上的陶然居住着时那样,打打闹闹热络起来。 “看招!” 今日褚非然在外头待着的时间格外的长,甚至比她在陶然居住着的时候还要长。 褚非然从地上团了一团雪,松松散散地打在了双城的衣摆上,这边双城也玩性大发,把手里折来的梅枝一股脑儿地竖在雪地里,自己空出来的两手各抓起一团雪,来不及团紧实,便被她丢向了褚非然。 “看招看招!” 嘻嘻笑笑间,褚非然和双城的衣裘上都多多少少滚了些残雪。双城看见褚非然的脸颊渐渐红了起来,心大的她还以为是一时跑得热了,褚非然也没留意,只觉得脸有些发烫。 “双城,我有些累了,待给这雪人娃娃做成了手臂和花环,我们便回去罢。” 褚非然隐隐有了一丝倦意,和双城一边扎着手里的梅花花环,一边眼皮竟开始不住地打架。 与此同时,这边从长乐公主府回来的轩辕珷,出乎意外地,没有回去寝殿批公文折子,他也携了丹玉来了御花园。 轩辕珷同丹玉是从梅园的侧门走来的,刻意绕过了梅园中心。据说,那梅园中心处是个不详之地,轩辕珷的皇祖父便是在那里驾崩的。 左盘右绕,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阴差阳错,轩辕珷同丹玉,走出了梅园,远远地,便一眼瞧见了在雪地里围着那雪人娃娃的褚非然和双城。 “嗯?” 轩辕珷看得真切,他知道是褚非然和双城,他只是奇怪周围怎么不见随侍的一众宫人。 “皇上,是皇后娘娘和她的贴身女侍双城。您可要上前去瞧瞧?” “不必,有朕在,怕是会败了皇后雅趣,朕在这里看看就走。” 轩辕珷拦住了想要上前喊双城的丹玉。 蹲在雪人娃娃前的褚非然和双城让他想起来一个人。 那个曾教他,同他一起堆着雪人娃娃的人,她曾唤着他“武儿”,陪他在雪地里胡闹。 “母妃,雪人娃娃化了,雪人娃娃化了。呜呜……” 那时,邺城的雪来得快去得也快。区区一个雪人娃娃,可能刚刚成型,下个时辰就成了一摊雪水。 那时候,他总会编着他的母亲,在地上打滚,哭诉着自己化了的雪人娃娃。想必那个时候,他的母亲也是很无奈的吧,毕竟她自幼生长在终年覆雪的苏毗国,几乎从未见过这般转瞬消融的薄雪。 “所以武儿才要在失去前好好守护啊……” “守护吗?那武儿就好好护着母妃!” 沉溺于过往回忆,恍惚中,轩辕珷听到了一声闷响,天伦梦碎。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你怎么了?” 也正是这时,远处冒着雪,和双城胡闹了一两个时辰的褚非然突然便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双城的惊呼,在招来不知在何处偷闲的宫人和内侍们前,先招来了轩辕珷和丹玉。 “快去传太医!” 丹玉得了令,即刻便急急忙忙地奔太医署去了,轩辕珷将褚非然一把抱起,就近安置在了离着御花园最近的他的寝殿。 风风火火,随着丹玉而来的,不光是太医署的太医令大人,还有闻讯赶来的左丞大人。 一众人等尽都前前后后围在了寝殿内外,可观遍神色,真正焦急的,恐怕也只有跪在榻前的双城和等在外间的左丞大人。 “皇后娘娘素来身弱,今日冒雪,想来是不注意染了风寒,下官这便去准备煎药,皇后娘娘这几日多多安歇,很快便会痊愈。” 太医令说着,待轩辕珷点了点头,便恭敬地施了礼,退了出去。 他这一退,外间却还有左丞大人候着他,问清楚了状况,左丞大人便丝毫不顾地闯了进来。 轩辕珷倒也没有怪责,他知道,这左丞大人是真心偏疼这个女儿,这等无礼之举,也是人之常情。 寝殿御榻上,褚非然这场风寒来得尤急,原本一柱香前她还在御花园里同小丫头双城玩闹,这会儿却是额头滚烫地昏沉沉地睡了。 “褚大人莫要忧心,太医说皇后只是染了风寒,修养几日便好。” 轩辕珷眼看着左丞气势汹汹而来,先匆匆向自己行了个礼,便连上前几步瞧了瞧昏睡过去的褚非然。继而,这转过头来,便如一只饿鹰似地瞪住了跪侍在侧,正用浸了水的汗巾为褚非然敷额头的双城。 “当初原想着你是一直在宫外伺候皇后娘娘的,熟悉的也只有你,这才送了你入宫继续侍奉。既然是到了宫里,就该更小心谨慎,怎么还毛手毛脚,这么多宫人,怎么就看不住你一个把皇后娘娘带出去吹风?!” 左丞大人话中有话,他早在来之前,就听说了缘由,他没想到,身为皇后,褚非然在御花园晕倒时,竟是没得旁人,若不是皇上今日恰好也在御花园,怕是一两个时辰都不会有人来寻不见了人影的皇后。 左丞大抵也知晓,猜得到,褚非然性子柔顺,这宫人先得了丹公公的吩咐,不用细心伺候,又是觉得这褚非然耳根子软,极好求情,这才有了今日这么一出。 这次是冒雪染了风寒,下次呢? 轩辕珷轻抿了一口茶水,镇定自若地看着左丞大人暴怒如雷地将双城从头到脚数落了一通。 如果此处不是皇宫,而他又不是皇上。这左丞想来是早亲自动手把自己打砸一顿了。 这边,眼看着小丫头双城被数落臭骂,头是越来越低,脸上鼻涕眼泪齐出,轩辕珷这才将左丞大人叫出去,一同去了寝殿内的书房。 书房里,谢太傅谢瑾两父子同许赫已早早的恭候多时。探望了皇后,余气未消的左丞大人,这一见了平日里言语上总是合不来的谢太傅,火气远盛于在褚非然那边,待轩辕珷一落了坐,又打发了丹玉去太医那里,便火呛呛地开口上议。 “皇上,如今与梁国联姻一事虽然暂时瞒天过海,丹内侍也已卸任,却推了义子丹玉来您身边,怕是为了伺机而动。若他们先行一步传书梁国,泄露梁使和公主被囚,梁国必要借机发兵!” 这厢褚左丞才说完,那边谢太傅也开了口。虽说二人之间有些许不合,可于社稷,这二人竟是出乎意外地一致。 “左丞大人所言极是,梁国那边一旦知晓二人被囚,必然派兵攻打临川,借机取道,一并入汉。若江城关被破,无异于洪毁关堤,所害甚远。” “嗯……” 轩辕珷仿佛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就好像,他一点都不着急于这局势。 左丞大人反倒比他要更着急,在褚非然入宫前,可还从来没见他如此上心过。 “如今兵权尚在近畿大营那边,若不趁早下手,只怕那边也是要等不及。” 褚左丞步步紧逼,希望轩辕珷能快些作出个决断,可没想到,轩辕珷依旧是漫不经心,只简单地回了他一声“嗯”。 “谢瑾,许赫,你二人怎么看?” 轩辕珷又开始习惯性地用着两个指节敲打起了自己的膝头。 许赫向来是沉默寡言,是以,没意外地,这第一个回轩辕珷话的,自然是谢瑾。 “回皇上,依小臣拙见……元成侯虽得了旨意,得以掌派宫中禁卫,可近畿大营一日在他人手中,猛虎便有一日伤人的爪牙。他们那边如今按兵不动,正是等您出手,他们便可借机连同梁国两方发难,让您措手不及。” 谢瑾顿了顿,莫名地,喉咙里有一阵发紧,他也不知道,是自己愈来愈像谢太傅一样谨慎,还是自己愈来愈看不透轩辕珷,他居然会在他面前开始有些紧张的结舌了。 “嗯……许赫,那依你之见呢?” 听罢谢瑾的进言,轩辕珷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比之方才,已不是漫不经心,好像从一开始,他就完全没在意过如火如荼的局面,既不忧心自己,亦不忧心他人,仿佛一切都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这……臣以为,既是忧心梁国因为梁使和长乐公主被囚而出兵,那便让他们没有这个借口,梁国到时若执意攻打临川,兵出无名,事故不成,周遭诸国也会忧虑自身而起兵应战,于梁无益……” 许赫缓缓说着,可他话没说完,便被从上首御座上走下来的轩辕珷给抢白了。 “既不能伤那二人性命,又不能长久囚于公主府,更是不能让那二人安稳归梁。若是那二人有大错在先,为玄不容,梁国那边即便知道了,也怕是不肯出兵自取其辱了。” 轩辕珷成竹在胸,经许赫这一言,已想好了算计,只是这算计,怕是又要委屈某人了。 这般想着,轩辕珷白色御袍的一角停驻在了低着头的谢瑾面前。 书房外头,一个听完了这门脚的内侍,连忙向外奔去,他正是急着要回禀丹公公。 走得急了,路上正撞在一人身上。 “小丹总管……唔!”受了毫无防备的一刀,内侍被捂住口鼻,一声惊呼都没来得及叫喊。 再回身,寝殿偏门的枯井里,也许多年后,又该多了一具枯骨。 ------------ 第八十一章 枭反 雪落无声,连带着院子里的一切声响都归于静谧。 片刻后,轩辕珷连同着谢瑾和两三文官武员“漫不经心”地微服私下来到了公主府。 奇怪的是,本该随侍在侧的内侍丹玉,居然并不在。 自那日瞒天过海地调转了两人,邺城上下,大街小巷都在通传一件荒诞不经的无稽之谈。 都知道皇上将那梁国的长乐公主赐婚指给了刚行了冠礼,又被破格提为了大理少卿的谢瑾。 人们在称赞谢瑾好命,运途正盛的时候,却也都知道。 梁国的长乐公主夏婉和那梁使夏正德出了格。即便真计较起来,两人也只不过是极为疏远的同族宗亲,往上头再数个六七辈也不见得是一脉相承。 可那梁国“宗脉相姻”的恶名远扬,到了玄国这里,这两人便是铸了弥天大错! 按理说,这种事合该密不透风的,可轩辕珷等人却巴不得邺城人尽皆知,这样一来,梁国怎样来,都是理礼双亏在先。 唯有一点不足,便是让谢太傅一门受了“莫大的委屈”,谢太傅“气病”在家休养,远在清河的谢夫人也更是不愿回来了。 “谢少卿,这梁使和那长乐公主就被关押在此,朕今日已着人带了鸩酒,你去亲手了结吧……” 说着,轩辕珷身旁侍奉在侧的一个文官,手里已经拿出了一尊玉壶。 谢瑾也不推辞,眼看着一旁带着嬉笑意味看着他一举一动的那两三武员,这边就暗暗咬着牙,从手里接了那玉壶过来。 那两三个武员,有大将军,北郊的几个郎将,今日他们可就是来看轩辕珷和谢瑾笑话的。 在他们眼里,这般胡闹的一出,也只有轩辕珷才想得出来,他们只管开眼等着今日看好戏。 出人意外,今日关着那二人的院子的小门是开着的,负责看守的两名玄甲兵也不见了人影。等进了院子,第一眼,众人只看到了一左一右躺倒在地的那两个士兵,口鼻出红,眼窝上也泛着红紫,正不住“哎呦,哎呦”地叫唤个不停。 “你们两个蠢货!人呢?!” 掌着玄甲兵和近畿大营的将军脸上顿时一阵青白,连忙上前给了这躺在地上的二人一人一脚。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梁使和那长乐公主,不知何时在屋内挖穿了一条密道出来,被我二人发现,将我二人痛打一顿,这便逃了!” 士兵甲磕头如捣蒜,士兵乙见状也一如他一般跪地求饶。 原本,轩辕珷先前几日就已吩咐了丹玉要调换几名靠得住的玄甲军来看守两人,可不知怎地,仍旧是这两个,如今,更是让那夏正德和夏婉脱逃。 显然,这情形可没在今日过来一同准备看轩辕珷和谢瑾笑话的大将军等人意料中。 临时生变,人质脱逃,负责此事的大将军自然也脱不了干系,他本就无才无德,只是依凭丹公公提携,这才在前任大将军许蛟葬身流沙后顶替了上来。 到底是不中用,眼下,一遇了这等错,他竟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只任着那两个同样酒囊饭袋的玄甲兵在地上叩头。 这般的情形,很是微妙了。 便再是个糊涂虫也知晓,这北郊行营的大将军要完了。 那原先被关押在此的夏正德和夏婉是跑了不假,可不见得是他们将这两个玄甲兵打了一顿,仔细想想就该知道,是那二人挖了密道出来,先一步脱逃,这两个玄甲兵干脆将计就计,自己动手打了对方一顿,企图瞒天过海。 “真是愚蠢……” 谢瑾在心里默默念叨着,却有不禁有些欢欣,眼下,真是良机。 原本,说这夏正德和夏婉二人出了格这借口十分勉强,可如今人已跑走,却是意外地坐实了这件荒唐。 “好极了,大将军。没想到,你在玄甲军中威望不小,这玄甲军只认你这大将军,倒是不识得朕在此!” 轩辕珷不急不缓说着,此言一出,大将军即刻就俯首在地,声音一如同他两条打弯的腿,颤颤巍巍地,没了往日的趾高气昂,嚣张跋扈。 “皇上饶命,请……请许微臣戴罪立功,这两个混账立刻……立刻军法处置,微臣……微臣一定把那两个人抓回来!” 语无伦次,明明是冰天雪地的隆冬光景,大将军额上竟是汗岑岑的! “戴罪立功?你可知道那两人跑去了何处?这点举手功劳,抵得过这些吗?!” 说着,轩辕珷从身后几个文官手里捧来了许多公文折子,一并摔打在了大将军的头上。 有一两封公文折子上的封拓硬角,划过了大将军脸,大将军顿时感到有些火辣辣地疼。 “克扣粮饷,添办私宅,语出不敬,夺民田产……这一桩桩,一件件,大将军觉得这需要立多少功劳才抵得过呢?!” 上前一步的是谢瑾,此行结果远远超乎轩辕珷和他们商议的一切,既然已到这步田地,那兵符归属今日自然是要易主。 “传令下去,革去此人大将军位,所领部署一并依着文官们上奏来的折子里的罪状军法处置。” 轩辕珷一声令下,在场的大将军和几位贴身郎将这才后知后觉,知晓被算计了,百般慌乱中,竟是破罐子破摔地选了最为九死一生的路─反叛。 可惜,若是玄甲军和北郊行营精兵尚在,或许他们还有这一成生机。奈何,狂妄、跋扈,不可一世,一早让他们卸去了提防,本着今日来看轩辕珷和谢瑾笑话的心思,几乎毫无防备的孑然一身地来了公主府。 “你个嘴上无毛的小子,就凭你也想收拾我们?!” 死到临头嘴硬的最后一挣,大将军捡拾起地上玄甲兵的佩刀来,莽莽撞撞便直冲那轩辕珷而去,随侍文官们一早都躲得远远的,剩下的几个郎将,也一并团团围住了轩辕珷和谢瑾。 他们以为,自己抓住了这九死一生的生机,殊不知,这番举动,却是让他们真正只剩了十死无生的下场。 他们没想到轩辕珷并非是个花架子,而谢瑾也并非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一番实力悬殊的缠斗后,包括大将军在内,今日都一并被请来公主府的武员都被老老实实地扣在了赶来的玄甲军的刀下。 “轩辕珷!你好大胆子!你……你忠奸不辩!丹公公他老人家还尚在行营,就凭城中这几千兵马,抵挡得了吗?!识相的话,现在就把老子放开!!!” 愈是死到临头,便愈是无畏无惧。轩辕珷也不恼火,背手站在他面前,任凭他大声嚷嚷个够。 今日来公主府的时候,已近昏晓,过了个把时辰,到现在,已入了夜。 因着邺城历来宵禁,街上悄声无息,只有从这公主府里头传来的大将军的叫骂声和熠熠如同白昼的火光。 “报!!!回皇上,元成侯求见。” 消失了许久的丹玉,忽然在这个时候,从府外走了进来,直到这时,大将军等人才知晓,他们之中竟是出了叛徒。 轩辕珷即刻便准了通传,沉稳如常的眼中带了一丝欣喜,毕竟,他一直在等许赫的消息。 连绵的火把尽头,一身反烁着燃燃火光白甲的年轻将军大步流星地迈进了公主府,手里提着一个酒坛大小的包袱,一见了轩辕珷,便臣服跪拜。 “臣许赫拜见皇上,首恶已伏诛,脱逃的梁使和长乐公主也一并缉拿,现已扣在太傅府内。” 许赫说着,便将手里那酒坛大的包袱呈向了轩辕珷,原是暗蓝色的布料被许多外渗出来的可疑水渍洇成了更深沉的颜色,哪怕是有几乎亮如白昼的环绕在侧的火把,如今成了阶下囚的几人,也只看到轩辕珷手里接过来一个黑咕隆咚的东西。 “咕……” 叫嚣忽然便停止了,大将军咽了咽口水,轩辕珷将那东西如同先前文官们上书参他的一堆公文折子一样,摔打在了他的面前。 只这一眼,恐惧,已让他的血液凝固,让他颤抖胆寒。 那是一张狰狞而未瞑目的脸。昨日,这人还一口一个自称“叔父”的,和他们在地宫里嬉笑,欢饮达旦。 甚至还戏谑着,若是将来轩辕珷有了公主,不嫁梁国,也要从他们一族的子弟中选个来当驸马。 “如今,尔等可还有话要说吗?” 仿佛一声来自森罗地狱的质问,直至这时,他们也才知道自己是看错了轩辕珷。 一个敢于弑君的人,又怎么会是个昏聩无能之主? 茫然若失中,大将军稍稍抬起了头,看到的却是周围郎将们同样掉落在地的首级。 下一刻,他便感到脖颈一痛,从未感到过的轻松。 “呕……” 在场的各个文官,都被带到了面前,亲眼看着叛将们的人头一个个落地。他们何曾见过这等场面? 有的两腿发软,有的忍不住频频作呕,有的浑身筛糠似地把自己的脑袋藏在了袍袖之后。 “虽刚毅果决,然失正法。皇上此举,只是为杀鸡儆猴,未免暴虐太过……” 作为文臣之首的左丞,自然不会缺席的褚大人,从踏入公主府的那一刻起,一直是不动声色地看过了轩辕珷的一举一动。 他想,或许总会有那么一天,他也是同样的下场。 ------------ 第八十二章 为王 “王爷,这卷所书的是临川这一季以来的收成和税赋,这卷是土产岁贡,这卷是人丁户目……” 临川康王府的正厅内,刘时少见的热情,脸上满是笑容地在家丁们方才抬进来一箱子卷轴呈简前走来走去,分外细心地给上首歪坐着的轩辕琲一一介绍着。 缘由无他,轩辕琲马上就要迎来她的成人礼,是时候该让她知晓身为王爷的职责了。 看着那堆得如同小山一般高,能将她整个人没进去的宗卷,轩辕琲感到一阵头疼。 “怪不得平日没见阿时得闲呢?一天天只在这正厅坐着……” 轩辕琲嘟囔着,整个人抱着手臂趴在了面前的几案上,眼睛随着走来走去,口若悬河的刘时也在不停地左顾右盼。 仿佛又回到了无涯阁似的,眼前一身云山蓝袍的刘时忽然就变成了那个摇头晃脑,手里拿着戒尺和书卷,满嘴“之乎者也”的谢太傅。 “唔……”还没开始看一轴宗卷,轩辕琲就开始觉得乏了。也真是奇怪,她这一双眼皮子,怎么每回偏偏就挑在她盯着书看的时候开始打架。 可今日注定,轩辕琲的瞌睡是打不成。 就在轩辕琲十分惬意地将脑袋歪斜在手肘上的时候,刘时突然仿佛瞧清了正厅外的来人,居然自己把一箱子的宗卷都挪到了一边,这让两个新来的家丁见了都十分讶异。 他们没想到,这时爷看着是个病怏怏,轻易跑不得,气也生不得的主儿,居然气力是这般大。 然而,更让他们眼珠子要惊掉下来的事情还在后头。刘时这挪开箱子,是为了来人腾地方。 这不,两个家丁几乎都张大了嘴,张到可以塞得进去一整个馒头,他们就这样吃惊地看着聿清临举重若轻,一肩扛着一口箱子地进来了正厅。 “咣当!咣当!” 随着聿清临故意而为之,直接把两口箱子半扔在地的举动,一前一口两声响动自然而然地吵醒了马上要梦见周公的轩辕琲。 “嗯?!!!” 冷不防地被惊醒,轩辕琲下意识地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但看到眼前正拍打着手上灰尘的聿清临,她一瞬间便反应了过来。 清了清喉咙,碍于正厅内外尚有家丁,护院,轩辕琲没有过来对聿清临大呼小叫。 毕竟,随着年岁的增长,加上身边聿清临几人的教导,她的性子已经收敛了许多。 “你们下去吧,这里有聿先生和你们时爷在就好。” 轩辕琲摆了摆手,打发了家丁和护院。确定人都走了个干净,自己又合上了正厅的大门,窗子,却原形毕露了。 “这两箱又是什么?!临川府的宗卷不是都在那儿了吗?” 轩辕琲看看刘时身边那口几乎可以卧进去一个人的箱子和聿清临身边两个小了一圈的箱子,皱起了眉头。 “这是康王府内的账目,田产簿子,岁贡单子,唔,还有……” 聿清临伸出来了一双手,十个指头。他每说一件,便按下去一根手指,就这样,在数到只剩了三根手指的时候,轩辕琲叫停了他。 “这么多事,都要我一个人来看?!看完这些,怕是一年都要过去了,岂不是又要从头开始看新的?!!” 轩辕琲稍稍踮起了脚,死死抓住了聿清临的双手,就好像,制止了他这计数的行为,就能逃过今天聿清临和刘时要教她打理政务这回事儿。 “王爷莫忧心,府中账务和内宅事宜是我和雁姨分管,这临川各路的宗卷,也有各位大人分忧,您今日要学的,是知晓如何查看,熟悉此中情况。” 刘时笑了笑,说着便从身后的那口箱子里随手捡了一卷去年的收成卷录,摊开来,交到了轩辕琲的手里。 轩辕琲这辈子有多处不喜,一不喜红豆沙馅的月饼,二不喜苦涩难忍的汤药……其中有不喜者,便是她不喜欢看这些密密麻麻的字。 要她安心坐下来,乖乖把这些都看完?她宁愿去老老实实地扎一天马步。 “哎呀呀,既是已有了你们英明决断,我看临川这一年光景也还不差,那你们就继续各司其职就是了。” 轩辕琲说着,将手里的卷录塞回到了刘时手里,正抬了脚打算向外走,迎头,便被聿清临拿了一本厚账目怼到了脸上。 “这是王府上一年的花销,某人虽然不喝酒,可别也每次出去总盯着人家酒坛子砸……” 聿清临话里有话,他后悔亲手教出了轩辕琲这么一身武艺,三天两头的,她总是跑到梁国兵狱那边,“小打小闹”不断,一来二去,夏正韬也少不了来临川城内“回敬”。 两个加起来都快不惑之年了,怎么反倒比小孩子更小孩子?也怪不得临川百姓个个私底下都称她一句“混世魔王”。 接二连三的脱逃都失败了,轩辕琲在被聿清临反手押扣回几案前坐下,忍不住低头嘟囔了一句。 “哎呀!当王爷好烦!还是当女孩子好!” 聿清临和刘时听了,摇了摇头。 “职责不会因为你是男亦或是女而有所改变,你只看到那些世家小姐们不用每天埋首这些政务,却没看到她们也要琴棋书画,内外兼修。” 聿清临说着,十分随意地席地而坐,从腰间解下了一个荷包,两根指头又照旧从里面夹出一颗桂花糖来,放进了嘴里。 “你们凡人总是会这样想,要是我成为他就好了,又或是,来世我定要当个女子,殊不知每个都想成为对方,对方也艳羡着自己。” “你说什么?凡……凡人?” 年岁已经不小,可大道理还不通晓多少的轩辕琲显然没理解聿清临什么意思,一边听着刘时在旁边教她如何看收成卷录,一边撇起了嘴。 聿清临又吃了一颗桂花糖。他见轩辕琲这神情,就知晓她还是不情愿的,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没什么,你今日学不会看这些宗卷,便不要想着出去了。” 罢了,她迟早有一天会明白的。 这边,轩辕琲虽然不情不愿地和刘时学着各类账目,可她也确实是聪慧,刘时教其一,她便能触类旁通。 今日也并非是要教会轩辕琲打理卷宗,是以,各目各类匆匆看过几眼后,时辰居然意外地还尚早。 “哈……” 一切结束,轩辕琲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这种事情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干的,她只是走马观花地看过一遍就这么困乏,那平日里,刘时一动不动地替她在府里的书房坐着,往往一看就是一日,岂不是更累? 按理说,这些本该是自己要做的事情,原先自己年纪小,这才都交到了出伯和刘时手里打理。况且,刘时开始学这些的时候,也才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 想到这儿,想到出伯,轩辕琲想起了许多她不愿再想起的事情。 “啊,险些忘了……” 吃完了一荷包的桂花糖,聿清临又是忍不住将有些发粘的手指在荷包上擦了擦。一旁的刘时一边收拾着案上的宗卷,不经意地,恰好就看见了那荷包,仿佛里面有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似的,它在那里“张牙舞爪”地“蹦跳”着,可偏偏又被老老实实地系在腰上。 “哈,摊上这么个主人,不知是你的不幸还是幸运?” 刘时想着,一边从袍袖里取出来一道封函,上头盖着来自邺城皇宫那人的火漆禁印。 “王爷,这是从邺城来的御书,如果没什么要紧的,该是皇上让您奉旨入邺述职。” 意料之中,轩辕琲并没有马上接过去。毕竟,那件事,谁都不想再提起。 “唔……确实是让本王入邺述职,恐怕要即刻动身,不然要耽搁了时日。这样……阿时,你同雁姨在临川留下,本王同聿先生收拾妥当便出发前去邺都……” 犹豫了半晌,轩辕琲到底还是将那封函接了过来,只看过一遍,就撂在了案上。 她不想见那个人,就连那个人的字迹也不想多看。她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该叫作“恨”。 “既然王爷已有安排,那刘时这就去收点王爷和聿先生的行装。” 刘时深吸了一口气,他突然感到眼眶内一阵酸胀,他需要马上离开正厅。 少年老成,最是稳重的刘时,话音刚落,不等轩辕琲和聿清临有什么回应,低头便转过了身,要向正厅外走。 “阿时!” “王爷可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不肯回头,但哽咽的声音已经出卖了他。 “无事……辛苦你了……” 同样哽咽的声音,同样沉重的哀恸。心照不宣,她与他,都再也不会原谅那个人。 过了没多久,等候着行装收点妥当的轩辕琲和聿清临站在了院子空处。 聿清临不会放过任何能够教导轩辕琲的机会。 轩辕琲自己也清楚,哪怕是以女儿身冒承王位,只要她一天是大玄的康王,她便要好好守着王座下的封土。 哪怕她再累再乏,也要恪守宗法,不能辱没身上所流淌着的王血。 就算是想当个闲散王爷,文武两道也断不能厚此薄彼,哪怕只是疏懒治学,也会是王室的一个污点,史官一笔,够她留下个千古恶名了。 ------------ 第八十三章 溪谈 “小鬼头,你可准备好了?” “老芋头,你少废话,趁着阿时他们还没收点好行装马车,起码我还有三次机会!” 轩辕琲说着,两腿迈开了一步的跨度,同时稍稍低下了身子,两手也将挡在双腿前的衣摆给提了起来,虽然仍然是在院子里,但她已作好要跑走,甚至要跑出大门的打算。 聿清临教导她武艺的方法不同寻常,只说要赢过他三场。先前,她那半诈半凭实力,抓到了聿清临的人,赢下了第一场。可她没想到,这第二场比试的内容,却是不能被聿清临给抓到。 这个“抓到”可不是简简单单的像玩捉迷藏一样的被抓到,轩辕琲可以躲闪,可以跑得远远的,甚至在聿清临抓着她衣领的同时也可以还手挣脱,只要半柱香内她手腕上的那串红玉珠没被聿清临亲手摘下来,她就赢了。 从抓人到被抓,轩辕琲心里,想要胜过聿清临的念头愈来愈盛,她想出师,越早越好。 “那你注意了!!!” 仿佛当头棒喝一般的振声一呼,聿清临此话脱口,轩辕琲就意识地拔腿便跑,三步并两步,到了院门,一步借力,便如飞鸟一般,跃上了院墙。 “嗯?人呢?” 轩辕琲稳住身形,小心翼翼地朝着院内四处张望了个大概,院中,除了偶尔过来一下,又马上出去,正收拾着行装的刘时和几个家丁外,她根本没见到聿清临的人影。 “哼,想骗我?!” 闻及身后树上枝叶响动,轩辕琲旋身回踢便是一脚将院墙上的片瓦朝着树上踢飞了去,奇怪的是,瓦片没落下来,也不见有什么奇怪的响动。 好奇之下,轩辕琲干脆就从院墙上跳下,小心翼翼地,三步一回头地走到了树下,抬头望去,除了那片停在枝干上的压,也没有聿清临的人影。 轩辕琲心下奇怪着,下意识地抬起手来摸了摸脑袋。可也正是这个时候,有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熟悉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小鬼头,你输了……” 聿清临低了头,贴近了轩辕琲的耳朵,小声说着,顺便一根手指就勾起了轩辕琲手上的红玉珠串。 “现在是第二次机会!” 轩辕琲立刻转开了手腕,顺势蹲下,手肘奋力地朝着聿清临一击,自己便又趁机躲出去好远,人是又立在了墙头上。 “故计重施?哼,老芋头,本王才没那么容易上当!” 又是在院中没看见聿清临的身影,轩辕琲索性就在墙头上坐了下来,虽然眼睛一直是看着刘时和家丁们里里外外的张罗着行装,可心里还是提防得紧,耳听八方,谨慎小心地防着可能会突然出现的聿清临。 “王爷,雁夫人让您去用午膳呢!” “哦,今日怎这般早?啊,也是,可以早些启程……” 一个家丁在墙角喊着,轩辕琲完全没有多想,方才的提防瞬间松懈,等她人从墙头上刚跳下来落了地,招呼她的是两根树枝。 其中一根,以刁钻而出人意料的角度,被聿清临左手拿着穿过了她手腕和红玉珠串间的空隙,制住了她的右手。 而另一根,被充作出鞘的利剑,被聿清临的右手拿在手里,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毫无疑问,这第二次机会,又是她输了。 “王爷恕罪,王爷饶命,是聿先生让小人这么说的。” 家丁说完,不等轩辕琲说些什么,便低头溜了,比那野地里的兔子跑得还快。 “老芋头,你使诈!” “耶~兵者,诡道也。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这句话。” 聿清临笑了笑,将两根树枝抽离,掷在了一旁。轩辕琲眼见着聿清临转身便走,似乎忘了她今日还有第三次机会。 “喂,老芋头!本王还要再来一回呢!你怎么就走了?!” 轩辕琲气鼓鼓地叉腰追在聿清临的一旁,随着他一同去了后院,一路上,她不时还要躲闪着迎面往来收拾着行装的家丁们,是以,她一会儿站在聿清临的左侧,一会儿又跑到了聿清临的右侧。 “小鬼头,你说这么多,偏偏怎么就不进自己耳朵?” “什么?!” 聿清临停步偏头,眼睛垂下来,瞥向了轩辕琲,轩辕琲感到了蔑视,身高不及对面的她,干脆昂起头来,满脸仿佛只写了三个大字:“我不服。” “我问你,你我之间这第二场比得是什么?” “我不能被你抓到!” 理直气壮,轩辕琲仍旧昂着头,聿清临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再度发问。 “你再讲一遍。” “不能被你抓到!” “再来……” “不能被……被你抓到……” 第三回,轩辕琲总算是意识到了问题。是啊,这第二场比试是自己不能被他抓到,该是处处小心躲着他的,可这一回两回的,不都是自己先跑出来找他的? 轩辕琲后知后觉,可心头总还有些不服气,这促使她一把抓住了聿清临的衣袖。 不等轩辕琲开口,聿清临已知道她要说些什么了,悠悠一句,开口可是把轩辕琲气了个半死。 “够了,今日输过三回了,事不过三。” “什么?!老芋头,谁说我输了,你你你……你这是耍赖!” “哎呀,难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只准你康王殿下抱脚,不许我算计你吗?” 这一大一小,打打闹闹着,就来到了后院。这时候,雁夫人刚亲手备好了最后一道菜肴,正打算让刘时去叫人来,可巧,就见着轩辕琲对着聿清临拉拉扯扯地走了进来。 像往常一样,除了坐在首席的轩辕琲,其他人,雁夫人,刘时,聿清临和王小良都照常围坐在一起,就好像是一家人一样。 今日的午膳格外的丰盛,每一个人爱吃的菜肴尽都摆在了案上。 雁夫人不时地为轩辕琲布着菜,她面前的浅碟冒了尖,嘴里塞着一块刚到嘴的鱼,手里也没闲着,右手拿着筷子,筷头上夹着一片笋,左手里还抓着刘时方才夹过来的鸡腿。 雁夫人做的菜肴很香,她一向都吃得香甜,今日尤甚。只不过,雁夫人和刘时看起来却没有平日里那么开心。毕竟,轩辕琲等人这一入邺,这一来一回,最快也要半年后才能再见。 “哈哈哈哈……” 许是察觉到气氛有些沉闷,聿清临突然就大笑了起来。 这一笑就好似火星进了炮仗堆,屋内众人顿时也都笑开了,一发不可收拾。 “老芋头!吃菜!!!” 冷不防地,聿清临哈哈大笑着而张大的嘴,突然就被塞进来了一大筷子的青菜,登时堵得聿清临便是吐不出字,可饶是如此,聿清临也还是忍不住看着轩辕琲满嘴油星的模样在笑,好在嘴里没什么饭。 吃过了一顿饱饭,轩辕琲,聿清临和王小良三个就搭进了前往邺城的马车。毫无意外,本就有晕马车的症候,再者,又是吃得撑了,不上三刻,就连临川城的地界还没出,轩辕琲便又吐了个七荤八素。 “呕……呕……咳咳……” “给你水,漱漱口。” 说话的人是王小良,可轩辕琲抬起头,却只看见了面前的羊皮水袋。羊皮水袋是挂在一根树枝上递来的,树枝那头,远远地,王小良正小心翼翼地伸长了手臂。 “谢了,王太医。” 轩辕琲揉了揉方才还在翻江倒海的胃部,接过水袋,便是一连漱了几口。 “欸,对了,老芋头怎么样了?” “他呀,恐怕还要再打嗝打上一阵。” 说着,王小良也打了个嗝,他刚才为了止住打嗝已喝了许多水,现在晃一晃,自己就像个水袋一样,能听见水在震荡。 “我现在不太想回马车里,你呢?” “我也不想。” 头一回达成同一意见的两人,便在马车停着的小溪旁散起了步。 虽然说两人是都不想回马车里继续赶路,可两人之间也实在是没什么可交谈的,左一句,右一句,二人极其乏味地在小溪边不知兜了几个圈子。 早春尚寒,溪水也还有些刺骨。轩辕琲百无聊赖地蹲下来泼着溪水,没在意地直至手指浸得久了,身上打了个寒颤,这才随意用衣袍抹干净了手。 这边,她转过身来,便看见了王小良正盯着自己这一举一动,眉头直皱。 “哈,王太医,王小良,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像个王爷?” 轩辕琲说着,从溪边的苇草一类的杂草里挑出来一根嫩杆,叼在嘴里咬嚼着,席地坐了下来。 “是不太像,可你也不怎么像个郡主,依我看,你更像个浪荡游子。” 用脚踢开了地上的碎石子,王小良也像轩辕琲一样席地坐了下来,只不过,他分外注意,将自己垂下来的衣角都塞到了抱膝而坐的双膝之下,生怕是被溪水给打湿了。 “浪荡游子?这听着可不像什么好话,其实你想说我性子太野了吧?” 嘴里咬嚼着嫩草根,同样以打坐的姿势坐了有一会儿的轩辕琲感觉有些腿麻脚麻,干脆身子向后斜着一仰,整个人半倚半靠在了溪水边的小坡上,分外悠闲,还翘起了二郎腿。 这两人的背影,远远看去,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轩辕琲是个男子,王小良是个女子。 听罢轩辕琲的话,看了一眼轩辕琲这毫不在乎自己身份的作派,王小良无声地笑了笑。 “不,我可没这么想。那换个说法……嗯……比起循规蹈矩的做一个王爷,我认为,你更适合自由自在的做一个真正的你。” 王小良说着,抱着的双膝放了下来,他换过了一个打坐的姿势坐着,只是两边的衣角仍旧被他仔细地塞进了膝缝。 “真正的我?”轩辕琲仿佛在自问,又好像是在反问王小良,她抬起头,看了看四周,确定除了她与王小良,没外人,这才低下了声音。 “你是说做一个女子?” 这回,轩辕琲没听到王小良的任何回应。她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出伯想过,大概,也许,唔……我那把我当儿子养的父王也这么想过,至于阿娘,她若还活着,估计也会这么想的吧?” “很久之前,出伯就曾经想过,等我有朝一日被外封又或是领兵出征,我大可假称病逝或是战死,就此恢复成女儿身。” 王小良听得很认真,在他看来,这借死来金蝉脱壳的方法,不失为良策。心里这般想着,他自然也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唔……你也觉得这主意不错?可我偏偏不想这么做。” 轩辕琲说着,嘴里咬嚼着的苇草根只剩了半截,正随着她吐出的一个个字眼,胡乱摇摆。 “可你眼看着就要满十六岁了,与汉国公主的大婚也要到了期限,你躲得过一时,还能躲上一世吗?” 王小良皱了皱眉头,眉眼之间竟染了几分对眼前人的忧思。 “你说的不错,可是管他呢?!我有的是理由先躲个一两年!再者,绯姐姐其实也不是很想嫁来玄国。” 轩辕琲说着,将嘴里的苇草渣子朝着半空“呸呸呸”地吐了个干净,整个人又是干脆仰卧躺倒在了这小溪边上的斜坡上,以手为枕,翘起来的一只二郎腿还悠哉游哉地轻轻晃着。 “你的绯姐姐当然是不想嫁来玄国,本来就不是公主,更何况现在已成了汉君……” 心里知晓轩辕琲和公仪绯二人错调的身份,王小良也不知该感叹些什么,转头盯着那潺潺流溪,似是可惜又是可叹地摇了摇头。 然而,轩辕琲接下来的突然一问,却让他慌了神。 “对了,王小良,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也没见成家,莫不是……嘿嘿,莫不是真如老芋头说的,你还惦记着谢太傅府上的那位紫萝姑娘?” “哪哪哪……哪有?康王殿下您可别听那老芋头胡说八道……” 惦记确实不假,就连这次入邺也是为了能再见她一面,毕竟,紫萝是他唯一的亲人了,哪怕,她已痴痴傻傻的不记得他这个大哥了。 “嗝!溪边,嗝!溪边那两个,嗝!该上路了,嗝!上车,嗝!” 这声音,哪怕断断续续的,王小良和轩辕琲也清楚的知道,是还在打嗝的聿清临在催他们回去。 “哎呦!康王殿下,扶……谢谢……” 比轩辕琲拘束,又在意着衣服不能脏的王小良,在站起来时,不出意外地,脚麻腿麻,若不是轩辕琲向着坡上推了他一把,他险些一个跟头栽进溪水里。 “总有一天,我要堂堂正正地告诉全天下的人,我轩辕琲是女儿身!” 看过了那溪水里倒映着的自己的面容最后一眼,轩辕琲在心里默默发了誓。 很多年后,她也确实做到了。 ------------ 第八十四章 初闻 流光四月,最是闲春好风。邺城皇宫里因着三年一会的各路封王先后入邺述职,格外的忙碌。 “眼见着四月了呢……” 玄霜殿里,半卧在斜榻上,手里捧着一卷文集的褚非然,抬头望了望窗外的晚春之景,怅然若失。 只在御花园的望风雪地里淘气了那么一回,她便病了好些时候。等着天气回暖时,她风疾才刚痊愈,却又因着飞絮犯了哮症,前前后后这番折腾下来,居然是连殿院半隅的春景也没好好欣赏过。 去年这时候,她人还在北郊的桃源居,也是莫名病了那么一遭。 “咳咳……咳咳咳……”不知是不是偶有不甚飘飞进来的柳絮,褚非然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发紧,不自觉地咳了几声,连带着腮颊也染上了几分绯霞之色。 “皇后娘娘,双城这就去传太医。” “诶,莫去,不要紧,咳咳咳……等缓过这时候便好了,咳咳咳……” 褚非然及时拉住了双城的衣袖,毕竟,她这是哮症,便是太医令来看了,也只是会让她好生将养,再开些温和的补济调养的方子罢了。 除了让她多上几副汤药等着服用,其余的无济于事。如今,她也只盼着这飘絮飞花的日子快些结束。 而这边,双城忧心于褚非然的哮症,一边吩咐着几名宫人,一边自己又将玄霜殿里里外外的雕窗都关了个严实。 几名宫人手脚甚是麻利,这边忙完了双城的吩咐,便规规矩矩地站在廊下安分守己。 自打褚非然在御花园那么一病,丹公公为首的一干人等又被歼除,莫说是玄霜殿,便是整个皇宫内上上下下的宫人内侍们都淘换过了一波,偷闲耍滑的,尽都被逐出了宫外。 “双城,宫里这几天怎么这么忙?可是有使臣入朝?” 好容易止了咳嗽,褚非然放下了文集,便翻了翻下首的女官刚送来的簿子,最近似乎添置了不少东西。 这边双城走来,手里头托了一盏新茶,听到褚非然的问话,连忙便回了话来。 “听说因为是皇上登基已满三载,所以各路宗室王爷都要入邺述职,所以这阵宫里才这么忙呢!” 这时候,翻呈簿子的女官也接过话头,一并回了话。“其实自先祖起,宗室王脉渐已乏嗣,仔细算来,除了两三位偏远宗室王爷,也只有康王殿下了。” “康王殿下?”褚非然浅尝了一口新茶,这名头她在入宫前曾听她父亲左丞大人提过那么一嘴,这会子除了耳熟也再记不起什么来了。 没等女官回禀,双城便端来一盘子糕饼,摇了摇头。 “他是皇上的堂弟,皇后娘娘,你可不知道,康王殿下可从小就是个混世魔王……” 这边话一出口,双城就看见了女官的厉色,连忙伸手捂住了嘴,乖乖地退到了褚非然的身后,再不言语。 下首的女官已是宫中老人,也算是看着康王长大的,自然清楚轩辕琲没那么混账,奈何打小在宫里宫外,轩辕琲都是那么淘气出格,当年还在冬狩时,又和几个世家子弟结了梁子,后来,府上又出了那么大的事…… 是以,坊间会如此评价轩辕琲,也就不足为奇了。 “回皇后娘娘,坊间流言,言过其实,不足为信。康王殿下小您两三岁,往年下官在宫中侍奉时也曾有幸见过康王殿下几回,虽然人是淘气了些,可康王待人是极好的,从来不苛责宫人。 皇上还是太子时,时常住在康王府,和康王殿下素来和睦亲厚。皇上他,最疼爱的便是这个王弟了……” 说着说着,女官又不自觉地想起了当年康王府上出的那件事。关于那件事,她是为数不多,知根知底的宫人之一,而且,当年也是她和几个老内侍一起凑钱收殓了替子赴死的刘出的尸骨。 明明以前是多么亲厚和睦,兄友弟恭,却因为那件事闹成那个局面。如今轩辕琲又要入邺述职,等和轩辕珷见了面,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谨慎小心,唯恐褚非然看到她脸上感慨的神色后会再问起轩辕琲的其他事情,便草草找了个借口,拿过了褚非然看过的簿子下去了。 谁料,她这刚出了玄霜殿,便遇上了捧着一大堆贡礼的内侍们,走在他们前面的,是“大义灭亲”,彻底接管了宫中内侍所的丹玉。 “丹公公。” “姑姑。” 远远地,女官便按照阶品给丹玉行了礼,丹玉因着自己年轻,便也尊称一声,同时拱了拱手。 “诸王入邺,进献了不少新奇物件,皇上特命我送来给皇后娘娘,不知这时可会打扰到娘娘?” 女官摇了摇头,眼睛快速地在五光十色的各式锦盒上扫了一下,脸上照旧贯是恭敬,亲人的微笑。 “怎会呢?丹公公有劳了。只是不知,康王殿下如今可到了邺城了?” 听到这话,丹玉也笑了笑。自那件事之后,“康王”便成了朝堂上讳莫如深的二字,这后宫里更是鲜少有人提起。 能如此毫不顾忌在这时候问及康王殿下的,恐怕也只有这原先从东宫里出来的女官了。 “听那一路上的府城线奏,皇上估摸着也就这一两天,康王殿下就该到邺城了。这不,我这给皇后娘娘送过了这些贡礼,便要依着皇上的吩咐去张罗收拾掩云殿,预备着给康王殿下接风洗尘呢!” “哈哈,丹公公辛苦了,那下官不便耽搁,先行告辞了。” 两相别过,丹玉便又继续催促着身后的内侍们同他去拜见了皇后。 这一进了玄霜殿,丹玉又少不了被褚非然问东问西的,只不过,褚非然记挂的可不是轩辕珷,而是左丞大人。 “褚相身子康健,让丹玉转告皇后娘娘莫多牵挂。再者,诸王入邺述职,待康王殿下到了,皇上不日将在掩云殿设宴,到时,诸臣俱在,皇后娘娘您便能见到褚相了。” 丹玉欠了欠身子,一边又用手里的拂尘招呼着身后几个内侍和宫人将贡礼一一清点。 “真的?那真是太好了!” 褚非然听到丹玉这般回禀,打心里高兴,精神也为之一振,还像个没出阁的姑娘似的,若不是碍着众多宫人内侍在殿中,她整个人都几乎要从斜榻上跳起来,欢心雀跃。 “皇后娘娘淳孝,褚相知晓,必然心中甚慰。” 丹玉俯首,又是欠了欠身,这次,他打心底里微笑着,他是个命苦的孤儿,无论是何时何地,他见到这种场面,总是尤为的羡慕。 这边,褚非然察觉到自己方才有些太过激动,胸口处竟有些闷闷的,好似有半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不要紧不碍事,滋味却也不好受。 一边平复着心绪与呼吸,褚非然一边又突然想起来从女官和丹玉嘴里听来的“康王”,一时好奇,就又向丹玉问起了轩辕琲。 “听人讲,康王殿下同皇上极为亲厚,皇上可是已有过吩咐了?” “回皇后娘娘,皇上确实已经吩咐过,待康王到了邺城,便住到掩云殿去。这不,丹玉先来送贡礼给您,再去收拾妥当?” 乍然一现的艳羡,很快便被丹玉又换过了惯作的一副灿烂笑容。他暗里“催促”着褚非然,希望能就此放他离去。毕竟,哪怕是内侍之首,那件事,也容不得他随意来说。 “这样啊……公公有劳了。” 和一众内侍各都谢过了恩赏,丹玉如愿以偿地顺利脱身,一出了玄霜殿,在宫道拐角,他便招呼来了身后的几个小内侍,将自己得来的恩赏竟是全数均分了下去。 “谢丹公公!” “多谢丹公公!” 几个刚进宫没多久的小内侍倒也都懂礼数,个个当场便跪下来,给丹玉磕起了响头。 手中拂尘一甩,搭在臂弯里,丹玉反倒冷着脸转过了身去。 “你们一个个还不快去掩云殿那边领差事,倒在这里磕什么头,宫里头不做事可要挨罚,还不快去!” 明明是做了好事,碍于身份和威严,丹玉却还是要故作出一副内侍之首的气势来,唬得几个比他也小不上几岁的小内侍慌慌张张地赶往掩云殿去了。 “啊啊啊!” 忽地凭空一声鸦鸣,丹玉迎面只见着一个黑黢黢的影子,从他头上蛮横地一掠而过。 丹玉很讨厌乌鸦,因为它们不吉利。每每宫里头,有快要病死和老死的宫人、内侍时,它们来得比太医院和收殓的内侍们还还要早。 他曾听他那被自己算计了义父讲过,这些寒鸦能闻得出死人骨头的味道。一想到这里,丹玉便觉得胃里一阵翻腾。 “去!” 随手拾起了个铺路石子,丹玉朝着那只寒鸦飞离的方向,狠狠地抛了出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看见了最为忌讳的寒鸦,丹玉一刻也不想再多作停留,也不想朝着寒鸦正停歇的方向走去。他顿了顿足,没有犹豫很久,手里头担着拂尘,他宁愿绕过一个大圈子从皇宫的另一头赶往掩云殿。 可这却正好中了某人的下怀。 ------------ 第八十五章 寒鸦独溟 “吱呀吱呀吱……” 是木制轮子滚动着碾过了地面枝叶的声音。 邺城皇宫很大,里头住着的贵人,负责伺候的宫人和内侍,外面严守宫门的侍卫都不少。可这近千所宫室中,多半数都是没人居住的,又或者,住的人很少,比如说,轮椅的主人的居所。 “扑棱扑棱!” 有着一双血宝石眼睛的寒鸦远远地飞回了小院,照旧落在了主人那如同一截枯枝般的手指上。 “小乖乖,怎么这般没礼貌,让你去请客人,怎么反倒自己先回来了?” 被叫着“小乖乖”的寒鸦,挪移着爪子,扑棱一下,又落在了主人的肩头,像个孩子似的用着自己喙,轻啄着主人的耳垂。 如果这主人的耳垂没有干瘪暗沉得如同一片枯木,寒鸦的喙上没有一点它刚才在回来的路上扑杀猎物过后而染上的一点猩红,那么,这会是温馨的一景。 “小乖乖,又不记得收拾干净……” 猎物残留的甜腥味,被这坐在轮椅中的主人闻清楚了。竹节似的两根手指便从怀里扯出来一条绢帕,他极其轻柔地,像给一个孩子擦拭唇角一般,抹去了那一点血渍。 寒鸦极通人性,听了自家主人的“嗔怪”,头一歪,整理起了自己的羽翼。 “嘎吱……嘎吱……” 院落本就清寂,任何一点响动都不会逃过此间主人的耳朵,更何况是现在此起彼伏传来的某人踩踏在枯枝药草上的声响? “客人来了,我们去打个招呼吧!” 轮椅碾转,一人一鸦这便出了院子。 “想不到这宫中还有这等比冷宫还荒凉凄冷的所在,怕是以前有哪位贵人在这里去得不安生,平日宫里老人们这才要夜里绕开这边……” 一不曾踏入,二则宫苑幽深。本是要避开那心中忌讳的寒鸦才特地绕的圈子,现在丹玉反倒是在不知不觉中迷了方向。 随着眼前草木愈渐地繁盛,丹玉很快便转来了一道破败的殿门,也不见着有什么匾额,许是经了许多年岁,已腐朽成泥。 “这……” 知晓前路再无去处,丹玉回身便要折返,不料,却看见一人坐在轮椅上,正侧身对着他。 “丹公公初临寒舍,是鄙人招待不周了。” 一挥手,分明同常人无异。随着他这一举动,丹玉同他之间的空地突然坍塌了下去,随即便升上来了一张茶案。 茶案上,是新煮的一壶茶。 若是旁人,此时不是满腹狐疑便是心生畏惧,可丹玉偏偏就不同。镇定自若地走上来,斟好了一盏茶汤,很是仔细地品了品。 “嗯……好茶。” “公公不怕鄙人落了毒在其中吗?” 毫不避讳,单刀直入,轮椅上寒鸦的主人突兀地一问,没偏转过来,侧对着丹玉的半张脸,分明是一丝玩味的笑容。 今日这一面,是丹玉见到他的第一面,却不是他第一次见到丹玉。 在丹玉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已经见过了。 “先生若是想落毒,那必是要置人于死地,可丹玉自问,先生没有要杀丹玉的理由。” 丹玉看着眼前坐在轮椅上的寒鸦主人,心中已有了几分对他身份的猜测。 宫中有一处不见天日的所在,那里深埋了同样不能见天日的陈年秘辛。难道……难道眼前这人便是那地的主人? “哈哈哈,丹公公果然不是常人。可是,鄙人若想杀人,并不需要一个理由……” 随着寒鸦主人沙哑低沉的飘忽之音,轮椅也渐渐转了过来,寒鸦主人的真面目终于被丹玉瞧了个清楚。 半生半死,半荣半枯。也不知是怎样的缘由,才会有这般的样貌。半张脸同常人无异,半张脸却是血枯尽竭,恍若腐根枯木。若不是那深凹的眼窝中尚余一点晶光,丹玉真会以为那是个半个骷髅。 随着寒鸦主人推动着身下轮椅靠近,丹玉方才注意到,不单单是面容,连同手臂、腿、足……竟是半个身躯都同样干缩成半副枯骨。半身无恙,半身朽木,就像是有人把它们硬生生地凑在了他那一身黑绢袍子里似的。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丹玉才不会相信这是真的。 “不像那个经常见到鄙人的吹胡子瞪眼的老头,丹公公看起来并不害怕。” 轮椅贴近了茶案,寒鸦主人用他那只枯槁的手,稳稳地夹起了茶盏,另一只手给自己也斟了一盏茶汤。只不过,他一直是在手里拿着,绕动着手腕,让茶汤在盏子里打着不偏不倚的旋子,并没有要喝的意思。 “先生有话不妨直说,丹玉身上还有皇上吩咐的差事,不能多作逗留。” 不知是不是察觉此地气氛不详,又或是不愿再被那主人肩头上的血瞳寒鸦盯着,丹玉也不再拐弯抹角,甚至说完便抬步要走。 “欸?!独溟阁虽然鄙人这个废人所管辖,可也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好似是故意作对一般,独溟阁的主人已经知道丹玉急着离开,却偏偏还要拦住他的去路。 而且,并不需要他亲自动手。 阁内院墙上攀延着的,不合时令的枯藤,此刻突然就“活了过来”,枝枝蔓蔓地顺着丹玉的袍角就缠到了他身上。 “嘶……嘶……嘶……” 十分诡异地,丹玉亲眼看见这一点点缠上来的枯藤蜕变成了吐着信子的毒蛇。 “别过来!滚开!都给我滚开!!!” “滚啊!!!滚开!!!” 好似又回到了当年和一群孤儿挤在蛇群里无助的那一刻,丹玉卷起了手中的拂尘,不停朝着自己身下挥扫,动作愈来愈大,力道也愈来愈强,到最后,也分不清究竟是蛇还是他自己的腿,只顾着死命用拂尘抽打。 然而,同样的景象,在独溟阁主人的眼中却是不一样的。 他所见到的,是丹玉被盘根错节的枯藤给绊倒在地,他自己正倒拿着手里的拂尘,狠狠抽打着自己的双腿。 显然,这是茶汤的功效。 “啧啧啧,小乖乖,好了好了,我知道这丹公公的命得留着……” 肩头上的寒鸦,用着爪喙轻轻抓挠起了主人的耳垂,那样子,像是在求情。 “啪!” 兀地一声响,好似是一个不小心,主人手里的茶盏子脱了手,粉碎在了地上。 这一响,惊去了愈是挣脱就缠人缠得愈紧的蛇藤,亦是惊醒了陷入幻象当中的丹玉。 “丹玉还有差事在身,先走一步了!” 浑身满是土叶,丹玉狼狈不堪地起身,身上窝出了一衣的冷汗。不等面前这自称“独溟阁主人”的人说些什么,他便匆匆走了出去。 “罢了罢了,这皇帝身边的人一个个可真没趣,等下次再来……” 独溟阁的主人又伸出来一只竹节指,挠痒痒似的,摸了摸自己肩头上停着的寒鸦的小脑袋。 一人一鸦的身影,随着轮椅的“吱呀吱呀”声,再度消失在了一片昏堕的日影中。 另一边,轩辕珷才刚刚摆脱,打发走了寝殿书房里的一干大臣。 争议无他,纷纷都进言停了那正建着的“摘星楼”。 先有枯旱霜蝗,又是刚刚收复兵权,北有狼戎环伺,南有一汉之隔的梁国虎视眈眈,南疆更是多年按兵不动,大有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的意思。 一班文臣武将,就算不想着尽忠为君,也都想着自己上上下下的一大家子和自己的脑袋。你一言我一语,都劝起了轩辕珷不能劳民伤财。 真可笑,自登基以来,这种话还是轩辕珷头一回从这么多大臣嘴里听到。 原本,他今日召来这些大臣,是为了加紧修葺自邺城矜河起头的“矜渠”,以防将来不时之旱,更为方便玄国往来漕运。 可他的好丈人,褚相大人一开口,劝起上议停工“摘星楼”,那么这本就搁置了有些年头的“矜渠”,又被众臣的慷慨陈词给堵了回去。 “许赫,你说,朕真不是个好皇帝吗?” 御书房内,没了闲杂人等,轩辕珷也干脆是直接摆摆手,示意着下首的许赫走近些。 然而,许赫却仍旧好端端地站在那儿,与谢瑾并立。 “皇上有心为民,仁孝可鉴。” 许赫心里知道轩辕珷指的是什么,可他不善言辞,只好两件事都不表态,也不多言。 “噔噔噔……” 平常敲惯了膝头的指节,此时正拿着一枚黑子一下又一下地敲打在紫檀棋盘上,另一只手正支着歪斜的脑袋。 “谢瑾,那你呢?你也是这么认为?” 轩辕珷将头偏向了谢瑾。 “黎民万首,皆盼天恩。摘星一楼,是为全孝,一切全凭上意。” “啪!” 听够了换汤不换药的陈词滥调,轩辕珷将手里的黑子扔回了棋奁,两边的眉头仿佛解不开了。 “那班大臣如此,就连你们两个也要这样吗?!” 轩辕珷站起身,将袍袖一挥,统统负手收在了身后。 可偏偏愈是这样,下首的二人就愈是循规蹈矩地做出一个臣子该有的样子,伏首请罪。 这不是轩辕珷想看到的,他想见到的,是昔日在无涯阁为着一道术题,就能和他争得面红耳赤的谢瑾,是昔日在棋盘上纵横捭阖,大杀四方的许赫。 可如今,这两人,也都同他生分了。 忽然间,轩辕珷又端坐回了御座上,一切归于平淡,出声问询,却又是在自问。 “再有两三日,琲儿就该到了邺城吧?” ------------ 第八十六章 酒醉 且说过了几日光景,轩辕琲、天师和王小良一行人便进入了北郊地界,眼看着,便要进入邺城了。 可是,轩辕琲却迟迟不愿,半晌过去了,她或是说马车里憋闷,要停车出来透气,一会儿又说是饿了,要填垫几口干粮入口。 摩磨蹭蹭了许久,竟是将时辰一直拖到了午时,按理讲,他们这时本该已到了未央殿内去拜见轩辕珷。 “停下!” 走走停停,好容易到了城门附近,坐在马车里的轩辕琲一声令下,一行人很是突兀地停在了城门正前的行道上。 所幸此时来往的行人不多,倒也没因为阻碍而起了混乱。 “皇上有旨,康王殿下自临川风仆而来,一路想必心身乏累,不必在此查验,自可直行入邺。” 轩辕珷三番五次地催问各路驿馆,几乎到了一日三问的程度,也正是这般催问,他一早就知晓了轩辕琲到了北郊,也正是如此,今日在此驻守北郊城门的将军不是别人,正是许赫。 然而,马车里的轩辕琲仿佛就像没有听见许赫的声音一样,静悄悄地,就好像那马车里根本就没有人一样。 “王爷,城门已开。” 久久不见马车里那人的动静,许赫干脆下令让守城士兵开了城门,自己也走近了马车,双手抱拳,向着马车的门帘作了个半揖。 又是静默了片刻,只听得马车里传来一声叹息,与此同时,门帘被一只手给撩开来了一角。 那只手的手腕上,有一串红玉佛珠,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有远处窥得这一眼的士兵,理所当然地以为这是康王身边的哪位女眷,却不知,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康王。 透过门帘被掀开的一角,轩辕琲的目光穿过了大开的北郊城门,穿过了她久别的熟悉邺城街巷…… 随着目光的放远,时光,仿佛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段她最开心的日子。 “出伯!出伯!我想吃北街享颐斋的芝麻糕,还有芙蓉酥,桂花糕,还有还有,再来一包玉蝉果!” “哎呀……小王爷,多吃甜食可是要牙痛的,这么多回你怎么还是记不住呀?” 小孩子总是喜欢吃甜的,还是个豆丁的轩辕琲自然也爱甜食爱得紧,哪怕吃得牙痛到要哼哼唧唧到晚上,她也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嘴。 若不是有刘出的看管,她这康王怕是年纪小小就要生出一口虫牙,让邺城上下都看了笑话去。 每一次出门,轩辕琲几乎都要死缠着,拖着刘出磨蹭在享颐斋的大门,可刘出也总是抚着胸前的胡须,一边应声一边却又驻足原地,只看着眼前一身红袍的小豆丁从一开始的拽衣角,转而开始又蹦又跳,像只鸟窝中叽喳的雏鸟。 可每一次,服软的总是刘出。一包玉蝉果,就可以哄好气鼓鼓地像只红松鼠的轩辕琲。 突然,掀起门帘的指节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恍惚中,轩辕琲在一片西沉中,看到了当年的红豆丁骑在了一个身着蓝色长衫的中年人的肩头上,拿着玉蝉果塞了自己一嘴的模样。 “出伯也吃,出伯也吃!!!” 小小人儿笑意吟吟地将玉蝉果也塞进了那中年人嘴里,一包玉蝉果,往往走不到半路就会被一大一小给解决个干干净净,只剩了满嘴角的糕饼屑。 不是父女,更是有着远超主仆的忠尊深情,轩辕琲看着那一大一小的身影渐行渐远,地面上拉长了的影子也渐淡了,到最后行至那远处宫城紧闭的大门前,只留了那小小孩童茫然若失。 “出伯!出伯!出伯!你在哪儿?!” 一连几声呼唤,满眼不见那身熟悉的蓝衫,小小孩童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了高耸的宫门。 “不要……不要!” 来不及劝阻,轩辕琲的手在那孩童看向宫门之时,即刻便从半空中无力垂落而下。 “啊啊啊啊!!!” 悬于城楼正中随风飘摆,披头散发,死而未瞑的那颗头颅,引起了红衣孩童长久的尖呼。 这边远处,北郊城门前的马车里,轩辕琲放下了门帘,她重重地将头埋了下去。 一滴又一滴,痛失尊长的悲恸,很快便渗入了她身上的锦绣朝服的经纬丝络,遁去了痕迹。 可唯有那一幕,永远成了她心底最深的梦魇。 “走吧……” 耽搁许久,轩辕琲强装无恙,在马车里清了清喉咙便让车夫一干人等继续行进了。 “哎呦呦,正好,莫关城门,也让小王一起通关吧!” 这边轩辕琲一行人刚进了邺城,便看见不过百步远的地方,有一队车马风尘仆仆而来,与其它各方入邺的宗王不同,这位王爷居然是自己当了“车夫”,远远地甩着一杆镶金饰玉,看起来尤为花哨的鞭子过来了。 动静不小,只在城门处,便惹得一阵喧闹,轩辕琲没有心情理会,只远远地看了一眼那看起来似乎比她还小了一两岁的宗室王爷,便继续朝向皇宫进发了。 可她没想到,很快这人便同她再次遇见了。 时辰不早不晚,轩辕琲一行人踏入邺城主街时,已近午时。人还未行几步,便有内侍策马扬鞭而至,带来了轩辕珷的旨意。 除了“一日三问”,轩辕珷早在轩辕琲进入北郊前就已经着人安排好了宫内宫外的住所,眼前这一道旨意,正是让轩辕琲在驿馆里好生修整一日,明日再入宫述职。 在宗室中,有此待遇的,轩辕琲可是头一人。 心中牵挂身在太傅府的胞妹,宣旨的内侍前脚离开回宫复命,王小良后脚便迫不及待地向轩辕琲和聿清临二人告了假。 “去吧去吧,想不到王太医也会有耽于儿女情长的一天。” 轩辕琲站在驿馆阁楼上,两手搭在雕栏上漠然不应。自进了驿馆后,除了方才接旨时的应和,她几乎再没开口讲过一个字。 若不是聿清临一边调笑着一边朝王小良摆摆手,他人还不知道要在那里半躬着身子多久。 “轩辕琲,人已走了。此地没外人,你若想哭就哭出来,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 聿清临说着,随便找了一处挨着梁柱的雕栏雕栏,整个人完全不担心自己会从这二楼掉下去一般,很是自在地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放在了雕栏上。 既是借了康王之师的名头陪同前来,聿清临自然又是换下了平素那身月白的道袍。一身竹青长衫,衬得他却更不像凡尘中人。 “不讲话,也不哭出声,是要怎样?” 聿清临摇了摇头,从腰后解下了一个酒葫芦,仰头便饮。 “我记得在很久前,你说过你是不喝酒的。” 轩辕琲没有转过身来,她双眼放空,游移在一望无际的天宇。流转不停的云,一丝一缕都如同她抓不住的那方逝去身影的衣角,终是离开她了。 “唔……人总是会变的,就好比……好比你以前最爱吃玉蝉果,可自你回了邺城后,连碰都没碰过。” 饮下一口葫芦里再寻常不过的杂酒,聿清临轻微呛咳了一声,言语间竟有了迟疑踌躇。 “你说的不错,人是会变的……” 轩辕琲若有所思,目光放下,挪移看向了皇宫的方向。 只一眼,却是心痛。这来得猝不及防的心痛,促使她即刻回避了那皇宫的一隅,可她知道无论怎样,她都躲不了的。 转身之后,轩辕琲便朝着聿清临的方向走来,趁着聿清临阖目养神的间隙,她一手便夺去了那半满的酒葫芦。 “喂喂喂,你个少年人现在可不是该饮酒的年纪,仔细回去让刘时那管家婆知道了,你我都免不了他一顿唠叨。” 话虽如此,可聿清临动也不动,或者说,他根本没想阻止轩辕琲从他这里抢酒,若是他真有心阻止,轩辕琲也不会那么轻轻松松就从他手里夺下了葫芦。 聿清临眯起眼睛来看了一眼,任由轩辕琲学着他的样子,仰头便灌了一大口。 “噗!呸呸呸!真难喝!!!又辣又苦又酸!老芋头,我说你到底是在饮酒还是在饮醋!” 酒葫芦中未知的酒水甫一入口,轩辕琲就饱尝了后悔的滋味。 说是酒,它带点酸味,说是醋,它回味很苦,说是浓茶,它却分明有着酒才有的灼舌感觉。 “所以说,现在的你不是饮这壶酒的好年纪,其中滋味,百转千回。哈哈,不懂,你不懂……” 说话间,聿清临甩出了腰间青绳系带,牢牢套在了轩辕琲手中的酒葫芦上,灵活手指配合着一股巧劲,只看似轻松的一提一收,酒葫芦便稳稳地被他安置回了腰后。 “你……哼!”一时找不来词句回嘴,轩辕琲只好尤为大力地拂袖转身,没有风来,却是被她这一动作带出风来。 “啧,女人真是变化无常……”聿清临随口嘟囔了一声,好巧不巧又落进了轩辕琲的耳中。 意外地,轩辕琲默不出声,反倒是左闪右闪,最后索性一个腾跃,翻身上了屋顶寻了这么一处好所在,安然地躺下了。 “嗯?轩辕琲?你怎么又不出声?轩辕琲?轩辕……琲!” 察觉到气息突然淡薄,聿清临这才睁开双眼,只是环顾一圈,雕栏处人影不见,这最后一眼,却是发现轩辕琲不知何时爬上了屋顶。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没来由地高声长吟,猛然震地聿清临灵台清明,他突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再抬头时,聿清临只看见了在屋顶上“手舞足蹈”的轩辕琲的残影,那道残影,面色红润非常。 “糟了!轩辕琲!你停下!!!” 聿清临俯身,将身子探出了雕栏多半截时,他这毫不客气地一声叫喊,瞬间便引得驿馆里人头攒动,都纷纷朝着他看了过来。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将计就计,聿清临干脆也将诗句接过,装出一副癫狂模样来。毕竟,这堂堂康王,入邺述职的第一日就在驿馆醉得癫狂这种事流传出去,可不怎么好听。 “糟了糟了,人是跑去哪里了?要是刘时在此,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我怎么就忘了这丫头一杯即醉的酒量,真是昏了头了,居然让她灌进去那么一大口……” 且行且寻,聿清临眯缝着装出来的一双似醉非醉的眼睛,不住地打量着驿馆后尤为僻静的后巷。 “打扰了,请问阁下可是在寻我这酒醉了的康王侄儿?” 清朗之音自拐角传来,聿清临看见的那人,却正是今日在北郊城门尤为狂放,自行驱车而来那位宗室王爷。 身侧除了那醉成一团的轩辕琲外,再无他人。 ------------ 第八十七章 所谓叔侄 “啊,康王殿下约了在下前去矜河观景,这只醉猫怎会是康王呢?罢罢罢,聿某人就好事做到底,先将这年轻小子抬回去。” 不知眼前之人是善是恶,聿清临也不想多惹麻烦,嘴里嘟嘟囔囔着,想也不想便随口扯了慌来,说罢便上前要从那年轻的王爷怀中扶过烂醉如泥的轩辕琲。 只是,这手连一根发丝都没碰到,轩辕琲即刻就被那年轻王爷护在怀中,连同他整个人都退后了一大步。 “诶?既然你说他不是小王那康王侄,他人又约了你去矜河看景,那此人便由本王看顾,不劳烦聿先生了。” 说着,聿清临眼见着这自称是轩辕琲王叔的年轻王爷将轩辕琲整个人稳稳背起,转身就要离去。 “慢着慢着,聿某人出门去矜河,顺路正好送这小子回家,所以这小子还是交于……” 马脚漏洞,百出不停。聿清临自是不放心将轩辕琲交托出去,毕竟,她瞒了这许多年的女儿身的身份可不能在这节骨眼上出了纰漏。 “哦?顺路?先生说顺路,那便是识得他,先生若与他相识,那康王侄想必也与他有些交情。小王既是王叔,那替侄儿照料朋友也没什么不对,先生不必客气,天色将晚,此时再不前去矜河,怕是就没什么好景致了。” 明知聿清临是不放心将醉得不省人事的康王交给他,又知晓他是要将这事瞒下去,年轻王爷也将计就计,接着聿清临的话头,一句句是回得让聿清临无计可施,无借口再推脱。 “诶,慢着慢着,真是怕了你了,这边走要穿过驿馆后院,还请王爷带着康王随聿某人这边来。” 眼看着再无多余借口和谎言来掩盖之前的荒唐事由,聿清临垂下头,长叹一声,只好暂时信了这年轻王爷一回。 “哈,是小王考虑不周,那还烦请先生引路了。” 说着,年轻王爷又是稳了稳背上快要滑落下去的轩辕琲,二人说话说了这些时候,她尚未酒醒,在自家小王叔的背上睡得一塌糊涂。 “哎呀呀,一看先生便将小王这侄儿照料得很好,份量不轻呢!” 轻手轻脚放下肩头的轩辕琲,年轻王爷笑了笑,安然自若地便在一旁的茶案处自行坐了下来,动手给自己煮起了茶水,没有一点要离开的意思。 “嗯……既是小鬼头的王叔,人又是他背会,这时候谢客赶人走毫无情理,罢了,且先上去谈几句,时候一长,说不准他自己就先烦了。” 心中这般想着,聿清临看看轩辕琲也无什么大碍,便缓缓几步踱至了茶案对面的席位。 “先生来得正好,嗯……这邺城果然要比小王那边遥封地好上许多,这明前茶色翠香幽,入口清郁,果然好茶。” 明明是斟给聿清临的一盏茶汤,推送还不到聿清临手前便被年轻王爷又拿回了手中,自斟自尝了。 “今日之事,聿某人多谢王爷顾全了康王体面。” 聿清临说着,碍及自身的身份与修为,只微微颔首浅敬了年轻王爷,绕是如此,他也怕这一举会无端折了对方寿元。 “诶,聿先生客套了,小王既是身为王叔,照顾晚辈自是该然,更何况是圣上有托。” 年轻王爷不急不慢说着,一盏茶饮尽,只拿了了盏子在手里把玩着。不过眨眼片刻,猛地恍然大悟般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嘴中竟开始抱歉。 “哎呀呀,是小王反客为主了,聿先生请见谅。” 说着,年轻王爷连忙为聿清临斟了一盏新茶,这次,聿清临是真的饮到了。 “哪里哪里,王爷爽朗豪迈,是性情中人……” 你来我往,聿清临趁着和眼前这年轻王爷闲聊间隙,他这才开始仔细打量。 这王爷虽自称是轩辕琲的王叔,可年纪看上去并不大,也还是个和轩辕琲年纪相仿的半大少年。 玄国皇族一向男女容貌都是俊丽非常,这年轻王爷自然也是生得清秀风流。 一身饰了零星些许兽牙、皮毛的朝服和邺城风物看上去多少有些不合时宜,甚至有些异类。聿清临已然猜到,这年轻王爷是来自何方。 除了世代盘踞着披毛尚武的狼兵的北疆外,还会是何处呢? “话说回来,聿先生你该庆幸今日你在这驿馆后巷里遇到的是小王,而不是另外一个糟老头子。” 年轻王爷话音落地,他便起身将一扇半开的窗子干脆静悄悄地推开了,偶尔外面有那么一两句嘈杂唠叨便堂而皇之地穿窗而过了。 大概是方才与这年轻王爷相谈甚欢,聿清临完全没在意到这点动静,直到这来自北疆边域的王爷提及,他也才多少注意起来。 嘈杂、唠叨、聒噪,皆出于同一人。 未见其人只闻其声,却已得其貌。 如果说,午前入城时北疆王爷驭马而来是不遵礼法的狂放潇洒,那现在正坐于庭院茶案处,时刻挑剔着侍人一举一动的那一身华衣的中年人却是正故作出的一副正襟危坐的矫作姿态。 “茶水冷了,罢了,你去再煮一壶来。” “此处风景别致,你去替本王备下笔墨。” “皇上圣德,邺城才有此盛世光景。” 年轻王爷摇摇头,倚靠在窗子旁看着庭院中那中年人的身影,似是叹息。 “嗯……昔有煮鹤焚琴,今日得见乱墨毁案。” 出于好奇,聿清临不知何时也走到了窗子一侧。他来时,庭院里那年轻王爷嘴里的“糟老头子”已经在面前大半张茶案上、院中的假山石上留下了惨不忍睹的狂草。 而且,他还远远没有要停手的意思,已然盯上了脚下的青石院砖。 一样不忍心看下去,聿清临不知从哪里寻摸出一柄折扇来,遮在了自己眼前。 “唔?!” 然而下一刻,聿清临便感觉身后衣袍被人猛地一拉扯,连带着他整个人都回撤了几步,一时远远离开了窗子。 “聿先生抱歉,小王这样做也是不想让院子里那糟老头子看见。” 说着,年轻王爷便又是摇了摇头,仿佛对那在院子里龙飞凤舞的中年人非但没什么好感,而且还有着十分不好的回忆。 念头先入为主,聿清临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年轻王爷是怕了这“宗室长者”的念叨,手里轻快地摇晃着折扇,拼命想要掩住那窃窃笑意。 看着聿清临欲扬又止的眉毛,年轻王爷不禁长叹一声。 “聿先生怕是误会了,小王并不是怕被人耳听面命的唠叨。论理,要唠叨也该是小王对他唠叨。” “哦,此话怎讲?” 聿清临忽然就停了手里的摇摆的折扇,“啪”地一声骤然合起收落在掌心。 说来也是奇怪,明明二人都是初见对方,不经意的一场交谈下来,倒是突然和睦相处地像有数十年交情的老朋友。 “院子里那位,虽然看上去面相老成,但从辈分上讲,却是也要同康王侄一样,唤小王一声‘王叔’……” 语落随心,年轻王爷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多年前的那次入邺述职的情形来。 一个雄壮傲岸,胡子一大把的中年人,阴沉沉地向自己行了礼,唤了自己一声“王叔”。 不知是因为当时一旁还有轩辕珷和轩辕琲作参照还是因为天生的对好面容的亲近之心作怪,年轻王爷当时便觉得这一声“王叔”叫得他不寒而栗。 “哈哈哈哈……”一旁的聿清临不知何故,突然就笑出声来,倒不是因为他看见面前年轻王爷的一脸纠结与嫌弃。 而是在他的脑海里,已然想出再过个七八年的光景,轩辕琲正是年轻气盛时,却被几个半大孩子要叫做“叔公”,他就觉得好笑。 笑着笑着,他的眼前仿佛已经出现了轩辕琲哑口结舌,一脸无奈的模样。 年轻王爷委实是不会猜出聿清临大笑不已的原因会是如此,他自然以为是在笑自己,一时无言以对,也只好苦笑着摇头叹息。 叹息之后,便也毫无戒心地感慨万千。 “记得父皇在时,听闻宫里的老人们讲,他最宠的便是康王兄的母妃,康王兄也得了他许多疼爱。唉,没想到,那件事居然真的应验,如今,居然宗室里也只剩了小王和那糟老头子……” “没头没尾,王爷如何在此处饮茶也能饮得醉了?” 聿清临说着,为年轻王爷斟了一盏新茶。 冥冥有感,聿清临突然觉得有时宫里的事情,还有远远要比轩辕珷身上附着的灵奉寺的妖邪更为棘手的。 “是诅咒,他们都说,是康王兄的母妃咒下了整个玄国皇脉,连带着自己的亲儿子也没放过。可依小王看……哈,时候不早,小王叨扰许久,是该离开了。” 年轻王爷饮酒似地痛快囫囵吞饮下了手中的一盏茶,双眼眼帘如扇扑朔,似有若无地掠过了睡得一塌糊涂的轩辕琲,突然便起身,在连聿清临的一声客套道别都没说出口时,便悄然离去了。 当然,他没忘了躲开那还在庭院里的中年人。 ------------ 第八十八章 述职 虽然聿清临在照顾人方面着实是让还留在临川的刘时和雁夫人放心不下,但奈何当初实在没了合适的人选陪同前往。 “还好你这一觉睡得畅快,酒也醒了,人也灵台清明,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要如何背着你去见那小子。” 聿清临说着,清晨一早屏退了要来服侍的几个侍人,自己亲自叫醒了轩辕琲。 同样的侍人,昨日已来了一波又一波。个个都是……明艳动人?柔情似水? 聿清临自然知道她们的目的,可人若是真放进来,那可才是真正糟糕。 是以,说是陪同前来的康王夫子,实则他却当了近乎一天的“贴身侍卫”、“看顾大臣”。 好好休息,睡得香甜一夜的轩辕琲倒是精气神十足,看不出有一丝宿醉之态。听了聿清临的所谓调侃,一个枕头便玩闹似地丢了过来。 “哼,那大不了就不去见他,索性就干脆治我的罪,削了我的康王之位,这样我也不用躲躲藏藏的了!” 轩辕琲撇撇嘴,莫名有一股火气暗藏胸口。她自小就是如此,轻易早上可是不愿醒的,聿清临这么突兀地推门直入,便走上来摇晃着叫醒了她,她自然是百般恼火。 更何况,眼见着窗外的天还没亮呢! “听你王叔说,现下宗室之中,可就只剩了他和你,还有那糟老头子因为封地偏远尚未入宫面圣述职了,这时候才叫你已是有些晚了……哈……” 自轩辕琲睁眼后,聿清临就一直背过身躲了去,轩辕琲还以为是丢过去的枕头的缘故,可眼看着聿清临左转又转,像是在故意躲着她,还打了一个又一个哈欠。比起被突然摇醒,她突然更好奇起聿清临躲闪的原因。 “王叔?什么王叔?诶,我说老芋头,你今天怎么总躲着我?” 轩辕琲左看右看,聿清临也是一齐右闪左闪。两人一步一趋,身法倒是如出一辙的灵活。 若是有旁人在侧,乍一看,还以为二人是在跳舞。 “王叔!你来了!” 轩辕琲突然间偏头朝着环廊一喊,聿清临想也没想下意识地分了神,朝向门外环廊看了一眼。 除了远远等候吩咐的侍人,门外不见任何人影。 一瞬的失神和后知后觉的眼前心机,让聿清临疏忽了一直刻意隐藏的“真面目”。 虽然已是修行得道之身,可一夜未睡忙于看顾,他的一双眼窝已经隐隐现出了黑青。 “哈哈哈,老芋头,你怎么就成了乌眼青?” “我懒得和你废话,快点出门,时辰不早了!” 郁闷异常,聿清临本想抱怨,可想想这说起来又是话长,眼下要紧之事,该是快些入宫。 这边嘟囔着,聿清临极力半推着轩辕琲出了门,等到了驿馆前院,一早就有入宫的马车和内侍们候在了那里。 除了面生的宫人,昨日见过的年轻王爷,那挥墨毁了一院好风景的中年王爷也在。 “老芋头,你方才说我那王叔待人和气,可这糟老头子看上去比那临川府前街的屠夫还凶……” 自知来得晚了,轩辕琲更是第一眼便看见了凶神恶煞的中年王爷阴沉沉的模样,一大把胡子一直垂到了胸口,活脱脱一副阎王相。 看样子就知道是等了许久。 轩辕琲自觉理亏,眼神有些闪烁,生怕这糟老头子会对自己喋喋不休,方才如脱笼青雀一般蹦跳的劲头一下子就消停了下去。 “咳咳,康王殿下,这是您的王叔和兄长。” 聿清临清了清喉咙,扬手向着轩辕琲介绍了一前一后站立的两人,不出意外地,轩辕琲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 可这诧异很快就被满脸的欢喜给取代了。 “啊,小王叔,是你,我想起来了!” 虽然封地偏远,可前几年因着要向先帝述职,年轻王爷是回过一次邺城的,那是他头一回见到轩辕珷和轩辕琲。 “嗯,想不到康王侄还记得小王,这回可别再叫错人了,是王叔,可不是姐姐……” 眼看着中年王爷走上前来,要以宗室长兄的身份来训责,年轻王爷突然一笑,一边说着,一边借势缓和了严肃阴沉的中年王爷的情绪,借步拦在了他的身前。 这一句,却也同时让轩辕琲有些尴尬地低下了头。 毕竟这可不是没来由的调侃,而是她轩辕琲真正做过的糗事。 大抵是年纪太幼,识人不清。每每宫宴事仪,在一群鲜艳夺目的绚烂色彩中,她总是见了人,不分辈分,不分男女地就喊一声“姐姐”。 诸位宗室,王公贵卿,也不知是有多少人受了她这一声“姐姐”,诸位贵妇女眷有的诚惶诚恐,有的掩面而笑觉得童稚可趣,被错认了的王侯公卿子弟,大都欲恼不能,又或是嘟囔一句不懂礼仪。 其中要说淡然,甚至坦然接受一笑置之者,也只有眼前的年轻王爷。 那时候虽然年纪都还小,但这件事轩辕琲印象极为深刻。 因为她不仅仅是“没礼数”的叫了这位小王叔几声“姐姐”。当年可谓是众目睽睽下,她突然人来疯似的飞扑上去,将他扑倒,差点就亲在了这小王叔的额头上。 后来一直到她八、九的年纪了,她那皇伯父还总和当时的贴身内侍丹公公开玩笑,说她从小就可见将来是个流连花丛的。 “王叔,时辰已不早,与康王弟相谈也不急于这时,耽搁了入宫述职,怕是……” 忧心自身,唯恐他这刚袭了齐王没几年就会落了别人话柄,中年王爷忍不住出声催促,话还没说完,便有被年轻王爷一手给挡回了肚子里。 “阿理说的极是,那等述职后,还请康王侄和王叔去御花园走走了。” 年轻王爷和轩辕琲两相点了点头,这就坐进了各自的马车,一旁同样入了马车的齐王轩辕理的脸色似乎更阴沉了。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在内侍们的引领下,走过漫长几乎不见人影的宫道,三人同自家的侍臣就一并等在了议事书房。 等啊等,一直等到了天光大亮,轩辕珷下了早朝。 因着长幼有序,轩辕琲是最后被传召入内的,而聿清临因为是侍臣,也只好同那年轻王爷远远在殿外廊下候着。 “臣临川康王轩辕琲拜见陛下。” 踏入议事书房后,不过走了三步,轩辕琲遥遥便依着礼数行了礼。 意外地,明明在进来前,轩辕琲是恨某人几乎到了咬牙切齿的地步,这会子,却全然没了什么感觉。 “平身,近些。” 长久没见,他这声音似乎比印象里喑哑了些,许是早朝在大殿上讲多了话? 不对,他讲多了话,口干舌燥与自己何干? 轩辕琲拧了拧眉头,被一身紧身朝服拘束着起身向前进了三步。 “再近些。” 轩辕琲恭敬着垂着身子,依言又近了三步,仿佛她现在只是个被人用线牵引着的傀儡。 走过了六步,意外地,轩辕珷再没下过任何旨意。 意料之中的沉静,让议事书房内的气氛冷如冬昼。昔日亲如手足分别良久,今日得见,本该是百感交集,话诉衷肠。 然而,二人之间却实在不知从何讲起。 “陛下,康王远道而来想必身上困乏,一日是解不下的,不如先赐座?” 悄声无息地用手中拂尘屏退了议事书房内的一众宫人内侍,趁着奉茶的功夫,丹玉小声在轩辕珷面前提了一句。 自轩辕琲入了书房,轩辕珷便一直拿了份公文在手中僵硬地挡住了轩辕琲的身影。 他想念轩辕琲,却又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不想再看见当日轩辕琲满脸哀痛的模样。多看一眼,他便会自责一分,自责一分,他就不得不逼着自己更无情一分。 “混账,那还不快去!” 轩辕珷借机低声斥责,丹玉连忙退了下去,为轩辕琲布好了坐席。 “臣谢过陛下。” 恪守礼法,规规矩矩。无一处疏漏,无一处不周,就连轩辕琲也觉得现在这副被拘束在朝服里身体不像是她的了。 “琲儿,你长高了,临川也治理得不错。” 轩辕珷语气轻松了起来,这一瞬间,他好似又回到了数年前,他不是玄国新帝,不是太子殿下,只是那个最疼惜轩辕琲的兄长。 “臣惶恐,陛下谬赞。” 一声“臣”,一声“陛下”,轩辕珷觉得轩辕琲哪怕现在就坐在自己面前,贴近了自己的额发,二人之间的距离,也还是天涯海角。 “咳咳……嗯……但是听说你同那梁国太子夏正韬好似闹出了不小的动静?比起临川治物,朕更想了解下这其中曲折。” 毫不意外的生疏,让轩辕珷突然转了态度,举起茶盏润过了喉咙,轩辕珷也不兜兜转转,直接便问起了眼前的轩辕琲与那夏正韬的纠葛。 不问还好,一问,出人意料地,轩辕琲稍稍抬起了头,一双眼睛几乎冒了火。 但她马上又垂下去了头,仿佛在强力隐忍着什么。 “臣……臣知道,他们都叫臣是‘混世魔王’,可臣只是……只是看不下去那些梁国人欺负他们,明明可以反抗,明明可以去争取,为什么一定要被人按头欺辱?!” 轩辕琲说着,她突然感觉喉咙处一阵阵发紧,胸口中似有一团火要冲破而出,要将她整个人燃烧起来,脱胎换骨成一个凶残的野兽。 这点异样,轩辕珷丝毫没有察觉。 一者自当日歼除了丹公公一干叛臣后,那从灵奉寺逃脱出来,又附在了他身上的邪魔就好似沉睡了,再也不见任何动静;一者轩辕珷又是刻意避开了轩辕琲的身影,他不想对上那双眸子,不想面对来自那双眸子里的质问。 “嗯……那梁国兵狱近来确实是在那夏正韬的率领下屡屡进犯大玄关隘,就连汉国也深受其害……” “啪!” 轩辕琲辛苦忍耐了颇久,一个不注意,下一刻,她便失手打碎了自己面前的茶盏。 刹那间,书房里只余了茶盏粉身碎骨的回音。 ------------ 第八十九章 求 空寂中突兀地一声破碎,着实让不少人当即留下了冷汗。 书房里,侍奉御侧的丹玉小心翼翼地看着轩辕珷,他没有任何表示。 书房外,那位年轻的王爷和聿清临不觉相互看了一眼,愣了愣神。下一刻,两人几乎是同时不顾身份地俯耳贴身在了书房大门上。 所幸齐王轩辕理一早就回了驿馆,不然,他若是看见了二人这样举动,他的随侍也不知要听他唠叨多久。 “聿先生,若是生变,小王会冲进去,你就拉着琲儿马上跑。” “轩辕铄,你确定他会如此杀伐绝情?” 二人不约而同地压低了声音,不仅仅是因为他们谈的可以说是谋逆,更因为他们听不见屋内有一点动静。 “琲儿,你无事吧?丹玉,还不快去给康王弟奉茶?” 直至此时,轩辕珷仍然没有察觉到轩辕琲身上的异样,他以为,轩辕琲仍然在介怀,仍然在恼火,甚至,是恨。 “臣……臣请陛下恕罪,臣只是气愤那梁国欺人太甚,持强凌弱的行径,才一时气急。” 体内蛊毒发作最为猛烈的一刻被轩辕琲暗暗地强行压制了下去,可余劲绵长,那团燃烧在胸口处的火,分散在了她一双手臂之上,隐于茶案下袍袖中的手,伴随着无法控制的颤抖,青筋乍起,好似有蛟龙盘桓。 “嗯……梁国素来与大玄不和,朕正有意……罢了,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机。琲儿,你现在已有十六,你可还记得与那汉国公主的婚约?” 提及此事,轩辕珷终于是将目光正对了下首坐席上僵持着身子与他“闹别扭”的轩辕琲。 然而,此时的轩辕琲还在忍耐着蛊毒发作余劲的一点点的消退,轩辕珷和丹玉都看不见她额上已布满了豆大的汗珠。 “臣以为如今不是与汉国公主完婚的好时机。” 轩辕琲突然非常庆幸起能有聿清临这样一个好师父,在他的教导苦修下,她有一副好体魄和非比寻常的耐力。 若换作是以前的那个只知道胡闹的轩辕琲,怕是现在就叫嚷出声了吧? 与此同时,御座上的轩辕珷深知汉国是交不出所谓的“汉国公主”,自然也是抱着要推迟所谓的联姻的想法,听了轩辕琲这句话,却是默不作声,他在等轩辕琲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臣以为……臣既是身为皇族,自该恪守礼法,为宗室,为诸臣和百姓之表率,还请陛下应允,允臣……为丧子病亡的出伯守孝三载。” 灼烧之感渐渐消退,但随之即来的却是长久的麻痹之感。 轩辕琲一边说着,一边暗暗松了一口气,她尝试着去活动,却发现,她现在居然连手指也伸展不开,握成拳头的双掌水洗一般,被汗浸得青白。 “轩辕琲,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书房里的气氛顿时又变得紧张而提心吊胆起来,丹玉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轩辕琲。 身为皇族,堂堂康王却要为府里的白身管家守孝,真是荒唐! “臣幼失怙恃,自小便由出伯带大,府中一切也都有赖出伯照料。生我者父母,养我者出伯,臣跪求陛下应允!” 轩辕琲说着,向着御座上那她还没看过一眼的帝者身影重重一叩首。 “臣求您……求陛下应允……” 最后一字脱口之刻,轩辕琲便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又感觉到喉咙一阵阵发紧,只不过这次还伴随着眼眶的发热,并不是蛊毒发作。 丹玉发誓,他此前只知道轩辕珷心性深沉,是无情的一位帝者,可今日,他才知道,轩辕珷的无奈。 下首的康王说那替子赴死刘出如同父母,对于轩辕珷来说又何尝不是呢? 昔年身为太孙,身为太子,轩辕珷年少时大半的时光几乎都是在康王府度过。 刘出于他,同康王一样,在他心中是举足轻重的存在。 只是,他没得选择。重重牺牲,奠基那冰冷的御座,是他身为帝者的宿命。 “康王轩辕琲,今日临川之事已了。为刘出守孝之事,明日再议,你退下吧……” 丹玉听出,轩辕珷的声调也突然变了,是因为哽咽吗? “是,臣告退。” 僵硬着身子,轩辕琲到底还是没有好好看过一眼轩辕珷。 如果她抬头望去,她定会看见轩辕珷刻意扭过了头,昂起了下巴,只是为了不让眼泪汹涌而出。 “好侄儿,好侄儿,小王叔带你去仙客来,小王叔做东请客。” 一脸落寞,轩辕琲闻言却更是无法控制地红了双眼。 “我……要见出伯。” 不远处廊下,受了轩辕珷传召的女官已等了有些时候,她知道轩辕琲今日会入宫,那么,轩辕珷召她来的用意,自然也无需再问了。 “嗯?”果不其然,这边轩辕琲几人还没走出多远,女官便瞧见了从书房里退出来的丹玉走来向她使了使眼色,顺便暗下将一道出宫玉令交到了她的手里。 女官连忙跟在了离开的轩辕琲几人身后,行至宫门,见着是许赫当值巡视,这才放心拦下了轩辕琲几人。 “下官见过燕王殿下,康王殿下。”女官匆匆行了个礼,不等几人出声问询,便又欠身低声,将那一句紧要的说出了口。 “刘出老友的灵位与骨殖,下官等人供奉在了灵奉寺。” “那烦请姑姑随行带路了。” 无声抽噎了下,轩辕琲突然也认出了面前的女官。以往她宿在宫中时,出伯总是请托了她来照料自己。 今日的灵奉寺格外静谧,主持也换过了一位,聿清临记得,轩辕琲离开邺城时,灵奉寺的主持还是那个弥勒似得和尚。 可今日,迎他们几个来到了灵奉寺后山小佛堂的主持却是个清瘦和尚。 聿清临对于先前的主持去了哪里的问题,并不想深究,他察觉得出那摩若殿下还蠢蠢欲动着邪魔尚在,那牵制着邪魔的清圣佛气未消。 一切如常,只是苦了那叫“真智”的小和尚,怕是从此不见天日。 “这里便是刘出老友的安息处了,还有另外一位老朋友在这儿,想来他也不会寂寞。啊,燕王殿下,康王殿下,那下官就先告退了。” 女官一边将帷帽上的黑纱掩面放了下来,一边又仿佛喃喃自语似的说了一两句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突然察觉到自己失礼,这才转身退了出去。 “唔,有些面熟,像是康王兄母妃身边的旧人。” 轩辕铄看到女官的一时失神,忽然想到了什么,想过之后,却又摇了摇头。 或许,如今只剩了“惘然”二字。 “啊对了,聿先生,昨日小王和你清谈尚未尽兴,不如就去那处继续可好?” 轩辕铄上前一步,扯了扯聿清临的衣袖,聿清临这才后知后觉,心不在焉的同轩辕铄去了远处树下的茶案。 “出伯,我原先有听阿时讲,这里是有许将军在的。” 轩辕琲平平淡淡说着,抻直了袍袖,分外仔细地擦拭起了刘出的灵位和一旁装着许将军一半骨灰的狼头铁罐。 拭净了浮尘,露出的仍是空无一字的空余。该为逝者立牌描金的人,他并不在这里。 “出伯,阿时他很好,只是我这王爷当的委实没什么作为,还要劳烦他和雁姨在临川看顾着王府。” 打扫过了灵位,轩辕琲又是跪了下来。眼中,似有凛凛流光。 “许大人,阿赫他现在也很好。我刚刚才见过他,虽然头发还是那么卷,可穿上甲胄巡城的样子和您真像!” 轩辕琲突然感觉眼睛酸涨涨的,一阵阵难受得紧,可她偏偏就是不想眨眼。 她不想哭,也不能哭。 她记得,以前她只要哭闹一场,往往嘴巴才撇下来出声,王府里第一个跑来的总会是出伯。 如今呢?她若是在地上撒泼打滚地胡闹一通,他会出现吗? “出伯,我好想你……” 明明有很多话要讲,可到了嘴边,轩辕琲到底又是说不出了。 喉咙一阵阵的难受,轩辕琲无声抽噎着,强忍着,却带动了躯体的摆动。 蓦然,有一只手自身后搭在了她的肩头。 “你想哭就哭吧。” 另一边,好容易处理完了手头堆了数日的公文后,轩辕珷意外地,来了玄霜殿。 虽然是为了拉拢一干文臣,可褚非然到底也还是他的皇后。 “双城,双城,放线放线!” “好好好!” 特地吩咐了宫人和内侍不要通传,轩辕珷和丹玉就这样悄悄从偏门绕了过来。 此时,褚非然和双城主仆两个正放着风筝。 玄国有俗,春日飞鸢,线断愁离。 每年春日风好的时节,邺城处处都能看得见形态各异的纸鸢。不过,说是纸鸢,倒也不拘在这“鸢”形上。 孩子们最爱那花花绿绿的纸鸢,写过了“晦气”在上头,一个个便都要争相比个高低,看看谁家的纸鸢飞得最高最远。 年纪稍大了些的,或是放个“书卷”,或是放个“宫灯”,上了年纪的,自然少不得亲手放几只“青面獠牙鬼”到天上去,以祈求一年身康心安,无小人作祟。 “桃花,还真是少见。” 褚非然和双城手里头的风筝飞得不甚高,轩辕珷一眼便仔细瞧见了上头点点绯色。 “回皇上,皇后娘娘入宫前一直都住在北郊桃林里的一处宅子里,想来,皇后娘娘定是喜欢桃花的。” 眼见着轩辕珷看褚非然和双城放风筝看得有些出了神,丹玉大了胆子,上前说了一句。 如他所想,见过了轩辕琲,处理完了一大叠公文的轩辕珷的心情没那么沉郁了。听了他这话,反倒点点头。 “还是你想得周到,那就派人移几棵桃花来玄霜殿。” 话一出口,丹玉意外地犹豫了下,嗫嚅着回了声“是”。 也正是这时候,轩辕珷才突然想起,宫中是禁着桃花的。 先帝,他那所谓的父皇,不知为什么,对桃花异常的厌恶,和他那皇祖父截然相反。 难道只是因为皇祖父对他这嫡长子冷落,所以他便要从事事来反抗? 践踏、抹杀他那偏心的父皇所爱的一切? “从今日起,那条禁令,就废了吧。” ------------ 第九十章 鸢高飞 玄霜殿内的院子里,褚非然和双城二人手里正一人放着一只风筝。 这两只风筝都是双城自己编的竹骨,糊的春符样式。 可上头那栩栩如生的桃花都是出自褚非然的手笔。 虽然一早在入宫前,褚相大人就千叮咛万嘱咐过她,宫里不可谈桃花,不可栽种桃花,有时候连个“桃”字都见不得。 可这绯红的造物好歹是陪伴了她数载的光阴,唯一的慰藉。 “春风好,鸢高飞。鸢高飞,笑见眉。” 年纪本就不大,双城风筝在手,孩子心性顿起,哼起了还是幼童时的歌谣。 “笑见眉,不见泪。愁离去,柳梢绿。我愿皇后娘娘千千岁。” 歌谣的最后一句不是固定的,但总是祈愿祝词。唱罢这最后一句,双城扯断了风筝线,任风筝飞远了。 “皇后娘娘,趁着风好,快些断了这些个烦恼吧!” 双城说着,一边仰头看向褚非然的风筝,褚非然放着风筝,自然全身心神也都放在了那风筝上,谁都没注意环廊下绕了个圈子,一步步从背后靠近着的轩辕珷和丹玉。 “愁离去,柳梢绿。愿君安,望父健,千家万户乐年年。” 线断一刻,玄霜殿上空最后一只桃花风筝也载着哀愁远逝而去了。 褚非然和双城的心情非常好。 “双城,我们入殿吧?” “好!” 主仆两个转身欲归,去路却被轩辕珷和丹玉两个给拦下了。意料之见,意外之人,褚非然没想到轩辕珷会出现在这里。 “奴婢见过皇上!” “臣妾见过皇上……” 欢喜不见,仿佛变成了另外两个人。轩辕珷也为自己的举动而有些后悔,他似乎破坏了一份宁静。 “不必多礼,是在放风筝吗?可还有别的风筝,让朕也来放一只。” 语气平和,好像面前的皇帝也不全是像父亲叮嘱的那般性情无常。 “回皇上,殿内还余着一只双城做的风筝……”褚非然抬起了头,偷偷看了一眼轩辕珷。 眼前的他,应该没看见那飞走的两只风筝上的桃花吧? 嘴角挑起,丹玉有些日子没见过轩辕珷这般自然的笑了。 “看来这只风筝还有些地方没完工,听褚相讲皇后的画艺可是由褚相一手所教,不知皇后可否为朕代劳呢?” 书房落座后,双城很快就取来了剩下的那只风筝,丹玉也准备好了各色的颜料,毛笔。 “好啊,皇上可别取笑臣妾。” 褚非然笑了笑,接过了轩辕珷递来的一支笔,双眼刻意回避了轩辕珷,她有些心虚而且不习惯自称“臣妾”。 笔落成春,蝶舞蜂鸣。可这融融景致中,似是缺少了什么。 “怎么不画上桃花?” 手里拿着盏子,轩辕珷品了一口茶,他见褚非然搁置了笔,似是打算告诉他,画完了风筝。 可这风筝上的景致虽好,到底是规规矩矩,没有一丝灵气。 “啊?皇上恕罪,非然不是故意犯禁的!” 一听到轩辕珷的疑问,褚非然就慌了,他果然还是看见了刚才风筝上的桃花。 但他好像没有大发雷霆,而是在笑,莫非,他是想治罪自家阿爹吗? 褚非然越想越慌,她想,一切都是自己的错,眼前这人可万万别迁罪自家阿爹。 略显单薄的身形想着便要跪下请罪,可半途却被一股柔和的力道给扶了起来。 在玄霜殿的那个午后,褚非然见到了轩辕珷最为温柔的一面。 “啊,想来皇后是累了,那便由朕代笔吧,若是画得不好,皇后可别笑话朕。” 轩辕珷轻牵着褚非然的手,二人一同来到了书案旁。 笔尖饱蘸绯红,在风筝上晕染出了片片碎英。其景天成,虽然只不过是风筝上的片面只影,可仔细看去,这景致又似乎延伸开,无限风华。 就连一旁侍奉着的丹玉和双城见了,心里都暗暗觉得这只画好了的风筝若是放飞出去,煞是可惜。 “父皇生前最不喜桃花,就连宫中与桃花颜色相近的梅树也都一并伐去,甚至连个‘桃’字也提不得。可朕不是父皇,这条禁令已经废除了。” 轩辕珷换过了一支细毫,仍旧伏在案上,他用着蝇头行楷写起了自己的烦忧。一旁褚非然听了这席话,总算是真正放下心来。 “非然幼时住在北郊,那边有一处桃林,很美。” 不知怎地,褚非然觉得轩辕珷温和可亲,索性胆子也大了起来,同轩辕珷说起了北郊的桃林,就连自己错了“称呼”也没留心。 “朕还年幼时,同几位王叔也曾去过那里,确实很美,只是朕之后再也没有去过……” 蓦地,轩辕珷脸上温润笑意在那一刻僵持了下,可很快就恢复了。 “嗯,皇后陪朕再放一回吧?” 轩辕珷将风筝高举在了手里,十分满意。随即他便看向了褚非然,这一回,直接接触到了轩辕珷目光,褚非然没有回避。 眼前的人,温柔得没有一点帝者的威严。 再度来到庭院,风筝放飞的一刻,轩辕珷并没有感到烦忧逝去,所谓的轻松也不过短短一瞬。 “非然,朕就这样叫你吧?这比‘皇后’二字要好听。” 轩辕珷扬起头,阖了双眼,用心感受起了风,曾几何时,他也想像一只风筝一般。 “啊?陛下您……您喜欢就好……”褚非然突然间还有些不习惯,羞怯的回应愈见微弱,就连她自己也听不清了。 “以前琲儿还小的时候,几位王叔常常带我们去宫外放风筝,后来王叔们外封,朕也常常和琲儿自己像你和双城一样自己做了风筝溜出宫去放……” 轩辕珷仍旧阖着双眼,感受着风的畅快,他也再度陷入了回忆。 “飞啦飞啦!阿兄真棒!” “太子殿下,小王爷,该该回宫了。” “出伯,就让我和阿兄再玩一会儿嘛!好不容易才出来这一回呢!” 那是先皇破天荒地准了轩辕珷带着轩辕琲出宫游乐的一日,从清晨出了宫直到太阳西垂,轩辕琲都还没玩够。 轩辕珷记得某个红团子一边拉扯自己的袖子,一边又抱住了刘出的大腿,左看又看,说什么也不肯回宫。 最后还是轩辕珷答应背着红团子再疯跑了几圈,这才一同坐进了回宫的马车。 进了马车后的轩辕琲也不安分,每隔几步就要掀起帘子回头看。 “阿兄,要是你和我都是风筝就好了,这样,他们谁也抓不住我们,哈哈哈哈!” “琲儿这想法有趣呢,阿兄要是一只风筝,那就带着琲儿飞得远远的,夫子,将军他们谁也抓不住……” 彼时,轩辕琲还年幼,即便是现在这般年纪了,也不一定能明白轩辕珷当初的话。 轩辕珷是想带她离开这可怕的地方,哪怕这就是他们的“家”。 “琲儿?是康王殿下?”褚非然本是疑惑而自言自语的一问,然而这一问,就让轩辕珷变了神色。 双眼忽地睁开,冷冷地看向了前方,转身,面对褚非然,眼神却又柔和了下来。 “想来你也听说了,琲儿是康王叔的独子,是朕的堂弟。朕还是太子的时候,时常住在康王府,康王叔待朕极好,朕和琲儿虽不是亲手足,却远比亲兄弟还要亲。” 轩辕珷也不知道为何他突然会和褚非然说这些,或许他只是知道她不会将这些说与旁人,是个很好的倾听者。 这样的一个人,正是他现在所需要的。 “听说今日康王已入宫述职,陛下想必和他许久未见,想必有许多话要讲?” 褚非然脱口而出,随即暗暗后悔,她想起来了先前女官同她谈起康王时那犹豫踌躇的神色。 若是轩辕珷真的和轩辕琲要叙旧,这时候轩辕珷又怎么会只带了内侍丹玉来玄霜殿? 明明是三番四次触了宫中禁忌,可轩辕珷并没有要斥责褚非然的意思,连一丝怒气也无。 “朕确是有很多话想同琲儿讲,谈一谈在临川的日子……可朕做了一件不能原谅的事。” 轩辕珷心绪复杂,脑中众多的事物打起了千千结,盘桓成网,让他生起了头痛。 “不能原谅?”褚非然喃喃自语,一脸疑惑地看向了轩辕珷,又看向了丹玉,丹玉默不作声,却是轻微摇了摇头。 “朕突然想起还有些公文没有看完,等有空了朕再过来。” 意识到周遭鸦雀无声的氛围,轩辕珷拧紧了眉头,不咸不淡地找了个借口便又离去,就好像他是个贸然造访的客人。 与此同时,独溟阁里,今日意外地生出了一丝欢畅的气息。 “春风好,鸢高飞。鸢高飞,笑见眉。笑见眉,不见泪。愁离去,柳梢绿。唯愿……” 平日最是阴沉残忍的沙哑之音,如今却分明是满怀感伤悲戚。 歌谣念至最后一句,枯骨半身的寒鸦主人噤了口舌,手腕急抖,高飞天际的风筝跌坠直下,落入了庭院里的火盆之中。 惨白无华的绢丝与枯黄的竹篾瞬间湮没在了火舌中,到最后,只余了一捧灰渍,宛若告慰亡者的祭奠。 一直伏首胸前的寒鸦主人抬起了头,一眼清泪垂落,一眼却是血泪蜿蜒。 ------------ 第九十一章 入梦 自灵奉寺祭拜过刘出与许将军后,轩辕琲便随着燕王轩辕铄和聿清临回了驿馆。 虽然天色已晚,可驿馆里却没人在意。驿馆上下一早就有侍人们陆陆续续备下了烛火。 远远地看去,灯火通明,竟比那仙客来,红玉楚馆,千金楼差不了多少,甚至还要热闹。 入内,恍若白昼。“万国笙歌醉太平,倚天楼殿月分明”,在此时用来形容面前的景象是再合适不过了。 不知愁,不知苦,不知梁国大军的虎视眈眈,不知北疆狼兵的凶猛残忍。 这就是所谓的玄国皇族。 轩辕铄和轩辕琲看在眼里,分外地不适应。 “原来是王叔和康王弟,宴席已开,快些入座吧……”自述职后便离开了皇宫,不知去向的齐王轩辕理突然出现在了几人面前。 聿清临看着轩辕理一副有了几分醉意而摇摇晃晃的身子,冠不正,酒气扑鼻,这哪里还有半分昨日“进退有度”的王爷模样? 众位宗室皇族在场,于公于私,轩辕铄和轩辕琲都是推辞不得,只好硬着头皮随了众人一同入席,反倒是聿清临因为身份落了个清闲脱身。 “也好,趁这间隙就回去止水峰一遭。”聿清临转身欲离,却又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却也只来得及唤住轩辕铄。 “聿先生放心,琲儿这边有小王照料,不会让他饮醉的。” 虽然初见时是狂放无状,可聿清临知道轩辕铄是稳重可信的。 毕竟,当年的一个年幼皇子,除了一众侍臣,几乎孤身一人去了遥远的边疆封地,能安然至今,着实不简单。 “聿某人多谢王爷。” 匆匆的一拱手,聿清临即刻寻了处无人的转角,隐去身形,运步如飞赶往了止水峰。 虽然只是驿馆,可因着众贵客的身份,馆内事物统统都依了王制置办,先前更是因为某人的授意,如今馆内可谓是奢华极致。 轩辕琲入了席,依着封地与辈分,她与轩辕铄一同分在了末席。 一朝失意,众人可欺,轩辕琲算是体会到了。 虽然一个是当今皇上的王叔,一个是素来亲厚的宗室王弟。可在场的宗室皇族或多或少都从有交情的王公大臣嘴里听说了康王的事,再者轩辕琲今日又是这般平淡归馆,不少人禀着“闲事莫惹,独善其身”的态度,竟是都有意疏远了轩辕琲。 至于轩辕铄,昨日入城时他那般张狂举动,更是让宗室王爷们个个避之则吉。 是以,明明是为宗室王爷们一同接风洗尘,欢聚驿馆而举行的宴席,却是明显分成了截然不同的两地。 一地是首席,坐在那里已经醉得不知年岁的正是轩辕理,余下的宗室皇亲,在一旁不远处,或是醉醺醺地玩起了投壶,或是眼睛只盯着从红玉楚馆请来的几位歌姬,纸醉金迷。 一地便是所谓的末席,只有轩辕铄和轩辕琲二人,冷冷清清。 前席推杯换盏,一众王孙不时高声笑着,或多或少将目光投向末席的二人,仿佛就在看一桩笑话。 “啊,琲儿,王叔有些醉了,想去那边赏月,你陪王叔走一走好吗?” 酒过三巡,轩辕铄渐渐有了点醉意,可和大多数人不同,他的面色愈加得泛白,没有半点酡红。 反正是在末席无趣得紧,轩辕琲巴不得能快点摆脱这种不自在,即刻点了点头,不等邀请她的王叔先行,自己反倒快步走了。 “诶?琲儿,慢些等等你小王叔我啊!”轩辕铄见状,只好匆匆起身,追了上去。 二人这一走,显然没多少人留心,可坐于首席的齐王轩辕理却是将二人的举动尽收眼底。 “哼……自恃身份,眼中可还有本王?!”轩辕理醉眼含威,一把将怀中的歌姬推到了一边。 “滚!” 围聚在一旁的侍从们不知缘由,还以为是轩辕理看厌了这两个歌姬,连忙又寻了几位来伺候。 轩辕理怀拥着几个新来的歌姬,双眼凝视着手里的蒲桃酒,入了神。半晌,却又仿佛没事人一般,掷杯爽朗一声大笑。 与此同时,聿清临已过了北郊山林中的结界,再度踏入了止水峰。 主人虽去,护山阵法与结界仍旧运转如常。 不同于邺城的一派春景,止水峰现如今是触目茫茫天地皆白。然而由于阵法与结界的缘故,这凛凛寒意中山脚的那片枫林仍旧赤红如火。 “绿蜻蜓,笨蜻蜓,捡那些叶子做什么?还不快走!” “快点跑!快点跑!好歹也是我铸月的师弟,身法怎么能差?!” 一路上,聿清临见过了那空闲已久,被她改成了酒窖的小屋,见过了不败的枫林,见过了昔年她训导自己武功时走出来的一条上山小径…… “还好老太婆不在,不然又要取笑我了……” 飘零之雪,纷纷扬扬地落了聿清临一身,却并没有因为温度而消融。 聿清临知道,自己非人非鬼,哪怕是泪,也是冷的。 “咯吱咯吱……” 漫步踏在止水峰的积雪上,聿清临愈走步子愈慢,在他活着的四百多年光景中,只有不到百年的光阴是滞留人间。 自被她带回止水峰,真正承继了竹方却玉前,他都一直在此。 于他而言,除却记忆中面容模糊早已不知转世几何的娘亲,师父,师姐,便是他来到止水峰后最初的……亲人。 “嗯?” 突然间,聿清临感受到了腰间一丝异状,只诧异疑惑间的功夫,那被他变为荷包挂在腰间的竹方却玉突然自行脱了身,恢复成了剑形。 “罢了,你先去吧,记得让翡儿煮上一壶新茶。” 闻言,竹方却玉欢快地在山间的积雪上点了点,即刻便朝向山顶的竹苑飞逝而去,留着主人聿清临慢行在后。 待聿清临到了竹苑的院子里时,练云翡已经为他刚刚斟好了一盏新煮的凰羽雾莲。 早他一步先到了的竹方却玉正浮在一旁的半空中逗弄着黓辟琅,阿琅追扑了几次都落了个空,身下的一块地上的积雪都被他的爪子给刨到了一边堆成了小山丘。 “师叔!” 聿清临被练云翡一叫这才回了神,入了座,迎面而来的,是凰羽雾莲的冉冉香气。此刻,煮茶的小炉里正烧着练云翡与阿琅平日里在山中随意捡拾的松枝。 火苗过处,松枝丝丝皲裂燃烧,发出了轻微“噼里啪啦”的声响。 “嗯……师姐果然把你教得极好……” 转盏摇香,粼粼含光。聿清临轻尝了一口入喉,是他久违了的滋味。 这茶别处是绝不会有的,只有止水峰才有。因为这茶是他那铸月师姐用了山中的凤凰草和莲池里的白莲混了止水峰的落雪制成,旁人可没有这机缘。 “师叔不嫌弃就好。”练云翡说着,也自斟了一盏,拿在手中品着滋味。 聿清临笑了笑,眼神飘移,探着身子朝向屋内看了看,屋内没有一点动静。 “他还是老样子?” “多婆纳前辈还是老样子,每日昏睡,六识封闭。” 练云翡摇了摇头,她有些内疚,说到底,多婆纳成了这副模样,多少也是受了她的连累。 “我去看看他。” 聿清临放下了手中茶盏,宽慰似地轻轻拍了拍练云翡的肩头,右手顺便也将一旁的竹方却玉召了过来。 “嗯?翡儿,你与阿琅守在门外,师叔要一入多婆纳的识海探查。” 近了多婆纳几步,聿清临举起手中竹方却玉,冥冥中,他感觉眉心的勘世天光一阵酸胀。 这不是他的错觉,竹方却玉也在他的手中开始发颤,这情况鲜少出现。 “是,师叔……” 本是跟过来的阿琅闻言立马就跑了出去乖乖守在了门口。可练云翡却是眼眉低垂,虽然即刻应声,却是慢腾腾地不肯关门。 “无碍,翡儿,你去吧!”聿清临已开始打坐,竹方却玉也浮在了他头顶上的半空,为自己的主人结下了一层结界。 “嘎吱……” 分外担心,可练云翡仍然还是选择相信聿清临,因为她的师父告诉过她,即便天下所有人都不能信,可她的师叔聿清临绝对不会骗她。 “呼……” 聿清临拈动法诀,调动周身灵力流转,一同汇于眉心的勘世天光,一瞬强光迎面袭来,顿时聿清临感到了一阵眩晕。 眩晕过后,聿清临睁开眼,他已处在一座浮空悬岛之上。 “嗯?看样子,是那臭小子和刘时他们曾经住过的蓬莱仙岛?” 聿清临饶有趣味地看了看四周景物,想不到他当年无缘一登蓬莱,如今竟然也能在多婆纳的识海中略见一二。 “唔,咳咳……果然还是不行啊,罢了,既是探查,那便在此以逸待劳好了。” 本欲起身迈步前进,探观识海,可没想到这一动身,竟是触动了当年与灵奉寺邪魔分影一战留下的暗伤。 暗伤本无大碍,奈何聿清临鲜少如此催动灵力大费周章地探查他人识海,隐于浑厚灵力下的暗伤在扰动此间内居然就此引出,这一突发意外,立刻便限制了他的行动。 “嗯?有人了……” 聿清临仍旧保持打坐的姿势,滞留原地。他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终于有两个小小身影自远方走了过来。 “青鸟,我刚刚同仙者自经会回来了,怎么只有你一人?不见少鵹和老四?” “二哥……正在……洞中照看老四。” 走来的是两个仙童,聿清临看了看模样,依稀辨认得出那正是刘时和许赫。 “这时候他们三个应该还没有入世,他们口中的老四,嗯?定是多婆纳……”聿清临想着,随着那两个仙童的步子看去,一瞬间,识海变幻,已是来到了洞府之中。 “这这这?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居然是多婆纳?!怪不得好好的蓬莱不待着,偏偏要跑去那群死秃驴那儿!” ------------ 第九十二章 剑失明光 且说聿清临看清了识海中洞府情况,不看则已,一看反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洞府之中,三个仙童团团围着一只秃顶没毛的青鸟幼雏。 “少鵹,你给老四吃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干!只是帮了个小小的忙!” “帮忙?那老四怎么会这副模样?!青鸟你说!” “聪……聪明……绝顶。” 被唤作“少鵹”和“青鸟”的两个仙童,显然便是后来入世的谢瑾与与许赫,那个一脸气愤,将那秃顶幼雏抱在怀中的仙童则是刘时。 “啧啧啧,想不到刘时也有这般怒气冲冲的时候……” 聿清临心下想着,目光不经意又扫过了“意外受害”,还是只雏鸟的多婆纳身上。 “哈哈哈哈!” 此时若不是身处识海中的回忆梦境,聿清临这停不下来的大笑一早就招来了洞府里的三个仙童,只可惜,他的存在无人察觉。 “他们都说绝顶聪明,绝顶聪明,而且我看须弥境那些大师前辈,确实很聪明啊!” 少鵹仙童一脸真挚,聿清临从他的脸上完全看不到一丝狡诈。 聿清临想,当年他的师姐铸月也曾同他提起,这三个化成人形之后才同人语,仔细想想自己那狼崽子徒儿直到现在还是口齿不清叫着自己“狮虎”的模样,那么这少鵹仙童误解了“绝顶聪明”的意思也是理所当然。 “啾啾啾!” 突然间,雏鸟多婆纳似乎察觉了到了聿清临存在,在自家大哥怀里鸣叫着,几乎挣脱出来。 “少鵹,你看你把老四气的!仙者唤我了,你和青鸟自己想办法解决!” 大鵹仙童说着,摸了摸幼弟寸草不生的头顶,便将这挣扎叫唤的一团塞到了少鵹仙童的怀中,自己登上了云头。 “嗯?多婆纳是看到我了?奇怪……” 思索间,识海幻境再次变化,可这一回,却并不是在蓬莱了。 或者说,并不是他刚才所见的蓬莱。 天地浑噩,杂然一气。整座浮空的仙岛尽都笼罩在了一片无尽的黑暗中,漫天怨气,就好像聿清临第一次在灵奉寺遇上那不名的邪魔一般。 “离开!离开这里!!马上离开!!!” 混沌虚空中,不远处传来了铁链拖行和一个女子厉声的警告。 然而,这声警告似乎已经太迟,肉眼可见,聿清临的周身已被四散各处的黑气纠缠了上来。 碍于旧伤,聿清临动弹不得,顿时受困于识海幻境! “这是……” 随着不明黑气入侵自身识海灵体,聿清临感同身受,窥见了这此间诸多怨气生前所窥见的最后一幕。 “离开!离开这里!!马上离开!!!” 铁链拖行震颤之声愈加急躁,女子的声音也愈加凄厉,仿佛在同一时刻,她也感受到了聿清临的痛苦。 怨气冲撞,聿清临的脑海里立刻充斥了惨绝人寰的声音与幻象。 杀戮,无休无止。 性命,一条不留。 看不见是谁作恶,聿清临只看清了蓬莱无数生灵脱逃无门,被一一窒息在了不明黑气中,成为了这黑暗的祭品。 “啊!!!” “啊!!!” 感受到曾经经历过的死亡气息的迫近,聿清临下意识地大叫,几乎同一时刻,那方才出言提醒他的女子也大叫了一声。 “师叔!!!” 这是聿清临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点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聿清临才昏沉沉的醒来,眼睛还未睁开多久,练云翡和阿琅便一同扑在了聿清临的身上。 “师叔你终于醒了!” “嗷呜!嗷呜!” 感受到身上不轻的份量,聿清临笑笑,一手一个拍了拍两个小家伙的头。 “我无事,竹方却玉的主人可是没那么容易死!” 聿清临说着翻身而起,拈动指诀,然而,竹方却玉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落在他的手心。 “竹方却玉!竹方却玉!”一连唤了两声,竹方却玉是来了,却是被练云翡捧来交在了他的手中。 没了昔日光彩,灵气暗淡,现在的竹方却玉却是成了一柄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剑。 顶多只是比寻常的剑要更有了些深沉的古意。 “翡儿听到师叔您在屋内挣扎,来时,竹方却玉已经如此了……” 练云翡回忆着,开门时,聿清临周身都被黑气缠绕,是竹方却玉在他身上各处大穴点过,自行引了黑气去,这才铿然落地。 聿清临不言,想了想,将竹方却玉重新化作了一把扇子握于掌心。 是他鲁莽了,非但没有唤醒多婆纳,反倒赔了自己的兵器。 而且,竹方却玉有移灵之能,只要植在轩辕珷身上的那颗琉璃珠里的一丝铸月元灵尚在,在邪魔威逼之下,他的师姐就有二人赌局之外的一丝生机。 如今,这丝生机,却被他亲手毁了。 “多婆纳无事,刚才师叔强闯识海,并没有找寻到他的意识,许是还被困在某处,你们且先照料好他,我去隔壁调息下内元……” 强装镇定,聿清临转身便去了,练云翡没有多问,她知道聿清临心中一定不好过。 “阿姐……狮虎……师父……这里难过……”阿琅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口齿虽然不甚清晰,可练云翡明白他的意思。 “竹方却玉是师祖传给他的神兵,趁手的兵器没了神魄,就成了凡品,师叔很难过的吧……” 一边嘟囔着,练云翡一边拧干了一条帕子,为多婆纳擦去了额上刚刚浸出的汗水。 虽然六识封闭,意识受困,可聿清临强闯他的识海,对他的躯体来说也是一时的折磨。 “唔……神兵?很厉害的兵器?” 阿琅敲了敲自己的狼脑,他虽然一直在和师姐练云翡学习讲人话,可有些词句还不是他现在能理解得了的。 忽然地,阿琅想到了什么似的,飞奔而出,几乎要撞坏了竹苑的门。 “唉……估计又是去抓兔子了吧?” 练云翡摇了摇头,长长的睫毛扑闪了下,眼前似有一道光闪过。 是她的错觉吗? 这边聿清临心中沉郁,下意识地竟是走到了铸月道长卧房门前,他明明记得自己是正穿过长廊前往屋后的莲池。 是了,竹苑不同于人间平凡居所,虽是不过是外人眼中的寻常之地,内里却是别有洞天。 刚才他走过的长廊,被他那师姐唤作“问心廊”,长廊两端连通了待客的前厅和后院,两旁则是分隔于各个结界的房间。 竹苑的规模具体有多大,聿清临也不清楚,他初来止水峰时,总是会在这问心廊里迷路。 问心廊,问心廊,所以是追随着他的心意来到了她的卧房吗? 既然来了,那何不看看呢?聿清临推开了房门。 不见人影,是他糊涂了。 “师姐,你当初将竹方却玉给了我……清临有愧……” 聿清临随意寻了一处角落,又重新将竹方却玉化了出来,抚过剑身,抚过那八字铭文。 “竹方却玉,立羽之昂。哈,师父,师姐,你们错负了……” 指腹感受着八字铭文的一笔一划,聿清临只感到死一般的沉寂,任凭他输注多少灵力,竹方却玉仍旧没有一丝回应。 “匡翊,清临真的能做到吗?” 点透八字铭文之意,聿清临将竹方却玉又化作一把扇子收于掌心,他起身,却是垂下了头。 一切都好似是他错了。 聿清临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一堆书简,自从铸月身殒,他便将四散在竹苑各处的书简统统收归在了她的卧房内,堆在这里。 “难道真的只能顺从天命吗?!!” 聿清临茫然思索中,突然间跪落在了书简前,将堆齐的书简打翻在地。 其中,有一卷正散落翻滚到了他的手边,完全展开了。 不是铸月道长留下来的画,而是一句话,且这句话是留给他的。 “不要救我。” “你说不要救,我偏要救你!赌局既成,不拼到最后,怎么会知道结果!” 赌气一般,聿清临将书简重新卷起,随手丢在了面前的一方书案的坐席前,就好像留这句话给他的那个人还在一样。 不料,正中下怀,早有此计。聿清临这一扔,正好触动了久前铸月道长布下的术法。 没来由地,屋内刮起了一阵小旋风,一卷书简被卷起,摊开在了旋风前。 仍然是铸月道长留给聿清临的话,这回多了几个字。 “三恶纳命,明光复现。” 聿清临将这句看得分明,喃喃地重复着,心中也不免起了疑惑。 三恶,何为三恶?是三个恶人?还是三个恶鬼?又或是三恶道? 思索间,旋风忽骤,不知夹带了何处来的风沙,迷了聿清临的眼,甚至将他一点点吹得倒退。 聿清临不知如何停止术法,也只好先行出去再看个究竟。然而,他这一出门,门便严丝合缝地关上了,拒绝了任何的访客。 “师姐!师姐!让我进去!” 明知不可行,聿清临却还是做出了最愚蠢的举动,重重拍打在房门上。 许久不见房门开启的动静,聿清临索性又顺着问心廊离开,他是时候该回去了。 “师父!师父!你别难过!” 人才出长廊,聿清临便被撞了个满怀,一个长着毛茸茸双耳的小脑袋正蹭着他的衣服,阿琅的手里高高的举着一把木头做的小短剑。 不过半掌长,更像是桃符的短剑剑身上,还有一个浅浅的狼牙印。 聿清临一下子就明白了阿琅的意思,他拍了拍阿琅的头,将这短剑收在了身上。 “好阿琅,终于会叫师父了。” 聿清临笑着拍了拍阿琅的头,这边打算回返驿馆,冷不防地,练云翡又问了他那个问题。 “师叔,师父她什么时候回来啊?” “炼兵之事可急不得,翡儿莫急。” “师叔你真没骗我?师父该不会是像师祖那般云游去了吧?” “你师父和师叔何时骗过你呢?” 聿清临突然一怔,笑了笑,走出了屋子。 眼前的一幕何其相似。 “笨蜻蜓,师父云游去了。” ------------ 第九十三章 失忆笑谈 轩辕珷没忘记轩辕琲昨日与他是怎样结束的述职。 仔细想想,为府中一个白身管家守丧的确不合礼法,但康王轩辕琲本就是玄国百姓眼中所谓“不守礼法的混世魔王,天煞孤星。” 往日的荒唐,在这时候反倒成就了守丧的理所当然。 如今邺城内轩辕珷兵权在握,褚相为首的文臣们既是不敢轻举妄动,也没了起事的理由。 昨夜轩辕珷已经想好,先留下轩辕琲在宫中掩云殿守丧,之后便派人将刘时等人从临川接回来。 到那时,他和公仪绯就可以毫无顾忌的同梁国开战! 一早,轩辕珷就拟好了旨意,将丹玉派去了驿馆通传,让轩辕琲午时入宫觐见。 收拾妥当的掩云殿里,也一早设下了家宴。 可他没想到,在去往掩云殿的路上,再次见到轩辕琲之前,他会先见到聿清临。 “来人!保护陛……” 易了妆容的聿清临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皇宫中,拦住了轩辕珷,丹玉一脸惶然,因为轩辕珷要赴家宴,一刻前特地吩咐了周身侍卫不必追随,眼下若是这人行凶,轩辕珷可是危险了! 只是,他这声惊呼,不及出口,他整个人便被定在了原地。 “聿先生,嗯不对……聿道长,你我之间大可好好相谈,不必非要如此。” 轩辕珷瞥了一眼护在他身前被聿清临定住身的丹玉,摇了摇头。 闻言,聿清临也摘下了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一顶帷帽。 帷帽下的那双眼,充满了怒火。 “我不管你是轩辕珷还是什么灵奉寺摩若殿的邪魔分影,今日来寻你,是要探看我师姐的元灵!” 熟料,聿清临愤懑之言一出,轩辕珷的脸上却是流露出一丝疑惑。 “聿道长何处此言?自止水峰一别,朕与你已有许久没见,至于灵奉寺的邪魔,朕可是闻所未闻。” 轩辕珷说着,更为疑惑地看向了聿清临,但心中也起了嘀咕。 自从他上次造访去过了独溟阁,见过了那枯骨半身的怪人,他好像就忘记了什么似的,什么也想不起来,可他隐隐觉察得到,那是很重要的事情。 一件和轩辕琲,和他自己都有关的事情。 “轩辕珷,莫非你当真忘了不成?!这可是你先毁约的,那你寄在摩若殿的原身也不必留着了!” 情急而失控,聿清临一步上前,推开了丹玉,抓起了轩辕珷便袍的衣领。 同时,有东西从聿清临的袍袖中掉在了地上,那正是被聿清临化成了扇子的竹方却玉。 “嗯?!” 扇子一端接触到了轩辕珷的脚,顿时,扇骨上有丝丝缕缕的黑气窜动,游移到了轩辕珷的身上。 聿清临清楚的看见,轩辕珷的左眼又成了那幽绿模样。 “聿道长,许久没见了,真是脾气暴躁了许多啊!” 再度为邪祟所控,轩辕珷一把推开了聿清临,捡起了地上的扇子。 “果然是你所为!” 聿清临再次冲动上前,右手剑指凝聚一团真元,直迫轩辕珷心脉。 他要他死! 他要救回铸月的元灵! 什么匡翊辅佐,顺天命,他统统不要管! “嗯?!聿道长可是忘了你与吾之间的约定?!” 心急而冲动,冲动而失智。剑指迫近之刻,轩辕珷有恃无恐地将扇子拿在了手里,指向了自己的左眼。 幽绿中那点稀微的元灵明光,如同风中的残烛之火,随时就要熄灭。 来势汹汹的剑指处凝结的灵力瞬间消散! “这就对了,你们人间有句话,不打不相识,这样讲聿道长你与吾也算是旧相识一场。既是旧相识,老朋友,有话好讲,一上来便打只会让吾有毁约的念头。” 明明是好声好气的劝告,可这话从被邪祟控制了的轩辕珷嘴里说出,只是对聿清临的又一次警告与威胁。 “你与我之间的赌局之间虽然并没有规定不能动用术法干涉插手凡尘之事,可这回是你先算计了我和轩辕琲!轩辕琲无故中了蛊毒,你敢说同你毫无关系吗?!” 竹方却玉灵气被封,心中盘算被毁,聿清临平日里哪怕脾气再好,如今面对着一脸得意的轩辕珷,他却是怒不可遏。 “算计?有趣,难道非要吾讲得一清二楚?究竟是谁先起的算计?难道你当真吾不知道你同那入世为人的三青在暗中调查吾之身份?怎样,被怨气冲击识海灵体的滋味如何?!” 轩辕珷说着,将竹方却玉化成的扇子拿在手里把玩着,认真的模样让聿清临顿时心沉了一下。 他才想起,昔年立下赌局的那日,他曾出口试探竹方却玉于他何用? 他承认,竹方却玉可毁他摩若殿原身却也是能毁去摩若殿内的重重封印。 聿清临啊,聿清临,冲动一时,现在可是把赌注都给人家了! “你好像没话讲了,是心虚了吗?” 心知是轩辕珷身上附着的邪祟在挑衅,可聿清临却是愈发对轩辕珷没了好感。 “将竹方却玉还我!” “拿去!吾既是同你有约在先,趁人之危,明封暗抢的事情吾没兴趣!” 轩辕珷说着,将竹方却玉抛来,聿清临一手抓住。 竟是他多虑了,想不到这不知底细的邪祟还真守承诺。如果他真正有那么个念头,现在摩若殿已经遭了他的荼毒了! “聿清临,轩辕珷还有事,吾就先离开了,若还有下一次,吾可没今日这般好耐性……” 说话间,轩辕珷扶起了倒在地上的丹玉,原封不动地将他如同一尊石像似的搬到了自己身前。 “不劳你多心,与其在此一逞口舌之快,不如忧心如何派多些人手去灵奉寺!” 怒气冲冲而来,怒气冲冲而归,聿清临收好了竹方却玉,转身便要离开,轩辕琲入宫赴宴,作为随臣,他还要赶去掩云殿。 “且慢,吾的话可还没讲完。不单单是探查吾的身份,你也该知晓,随意插手凡尘之事,要付出的代价可是人命!” “你!” 聿清临回身再度看向轩辕珷,此时邪祟却正好退了去,连同丹玉的定身也一并解除。 生怕惹上麻烦,聿清临连忙隐去了身形,腾身翻过了宫墙。 只是走得太急,居然一个不小心碰下来了一片瓦。 “保护陛下!护驾护驾!”定身方解,丹玉的思绪还停顿在那时,一时间,呼救脱口而出,更是挡在了轩辕珷身前。 许是邪祟所为,又或是受到了琉璃珠上术法的压制,不知从何时开始每每邪祟离去,轩辕珷总是不会记得发生何事。 见到丹玉如此,又看到片瓦坠地,轩辕珷虽然疑惑满腹,碍于家宴,他也没有在意,只当是惊飞的宫中鸟雀。 “丹玉,朕无事。只是鸟雀,不必惊慌,让他们远远候着守门就是。” “是。” 丹玉放慢了脚步,他在心中又暗暗骂了一声他近来常见的那只寒鸦。 “臣轩辕琲拜见陛下,皇后娘娘。” 生分如昨,轩辕琲依旧规规矩矩地向轩辕珷同褚非然行了礼,哪怕是在等着轩辕珷来掩云殿的这半柱香的功夫间,她同她的皇嫂褚非然已经聊得很熟。 “琲儿不必拘礼,既是家宴,在此就无君无臣,吾依然是你的好兄长。” 轩辕珷说着,连忙扶起了轩辕琲,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仔细瞧一瞧轩辕琲的模样。 临川苦远,风俗饮食和邺城也是大相径庭,他想,轩辕琲如何能习惯呢? “哈哈,你长高了,也瘦了。” 半天没见轩辕琲有什么言语回应,轩辕珷尴尬地笑了笑,本想着捏一捏轩辕琲的脸颊,手伸出的那一刻却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当年的红豆丁,如今已长大了啊…… 感受到了肩头那份熟悉的重量,轩辕琲突然间又觉得眼眶有些酸酸的,她也不知道她为何如此。 家宴,她真正是回家了吗? 宴席上的菜品是细心安排过的,都是轩辕琲爱吃的菜,点心里也是特地避开了她不能碰的牛乳。 轩辕珷时不时为轩辕琲布着菜,水晶苞䐑,蜜纯煎鱼,蝉脯菹,羊烩缹菌……直到几乎堆成小山丘 一旁的褚非然都好似被冷落了。 然而,这顿家宴轩辕琲吃得却是味同嚼蜡。 褚非然也是同样,轩辕珷亦然。 “臣已用完,先行告退。” 一顿安静的家宴用了不过几盏茶的功夫,好容易吃下了轩辕珷为自己布下的菜,轩辕琲便起身要走。 “你……罢了,琲儿你且先去偏殿休息,朕今日尚有事与你相谈。” 不出声,轩辕琲躬身一稽,退下了。登时诺大的殿内只余了三三两两的宫人,轩辕珷与褚非然这一对帝后。 “陛下,非然告退……” 察觉到气氛的尴尬生疏,褚非然也是觉得十分不自在,索性也退了下去,只留了轩辕珷一人。 “唉……都撤下吧……” 同样没了心情,轩辕珷吩咐了一声丹玉,亦是起身离开了。 丹玉想,这位玄国的帝者,已经尝遍了孤家寡人的滋味。 且说这边,轩辕琲退下后并没有留在偏殿,吃了一肚子的佳肴,她胃里实在有些难受得紧。 偏殿里她不见聿清临的人影,干脆自己一人去了御花园。 左转右转,偏巧又是遇见了褚非然同双城。 思及方才家宴上的“冷落”,轩辕琲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对不住自己这位皇嫂,连连快行了几步,拦着褚非然向她行了一礼。 这一行礼不要紧,远远地竟是让刚被传召入宫的齐王轩辕理给瞧了个仔细。 阴鸷如鹰的一双眼紧盯着与褚非然相谈投机的轩辕琲,他的心里已然想好了一道算计。 ------------ 第九十四章 绯然 “皇后娘娘,是臣弟刚才无礼了。” 轩辕琲十分恳切,她以为褚非然如今走到御花园里来,定是因为刚才在家宴上自觉受了冷落而心情沉郁。 “原来是康王殿下,只是康王殿下何出此言?” 虽然今天师头一回见到轩辕琲,可不知怎地,褚非然对面前这年纪比她小不了几岁的康王充满了好感。 更何况,方才早在家宴开始前,两人之间已经谈得是相当投机。 “难道非然姐姐不是生了臣弟的气,所以这才丢下陛下跑到御花园散心来了吗?” 眼见四下无人,轩辕琲立刻改了口,家宴未开始前,褚非然十分乐意听她这一声“非然姐姐”。 “哈哈,康王殿下怕是误会了,皇后娘娘可没那么小气,是方才听路上宫人们讲这园子里新移栽了北郊的绯桃,所以想来瞧瞧呢!” 双城和轩辕琲年纪相仿,入宫日子不短,性子却还是那样活泼,眼见着轩辕琲一脸羞愧内疚的模样,她突然觉得这百姓嘴里的“混世魔王”倒也没那么孟浪。 “呼……原是如此,臣弟还以为非然姐姐你是生气了呢!” 轩辕琲长呼一口气,平日刻意压低了嗓音也放开来,登时褚非然和双城就愣了神。 这声音,分明是该出自一个同她们一般年纪的女孩子。 “嗯咳咳……臣弟适才走得急了,有些口干舌燥,见笑了。” 刻意清了清喉咙,轩辕琲又是压低了嗓音回了一句,心里想着,等得闲便去寻那太医王小良,左右他总会有个遮掩这女子声音的法子。 “既是如此,前头不远就有一处亭子,康王殿下同本宫去歇歇脚。那绯桃移栽之地也不远,正好同游。” 轩辕琲十分乐意,全然忘了她自己是来御花园消食兼寻人的。 “哼,叔嫂有别,这小子还真是不知礼数。嗯……也难怪,到底是康王叔的亲生骨血,哈哈哈!” 假山之后,远远见了褚非然等人离开,窥视了许久的齐王轩辕理这才走了出来。 “王爷,不如趁现在陛下与康王生隙,现下就去告上一状,让陛下将这小子赶出邺城,早早滚回那临川去。皇后失德,褚相也必然受累,那到时候,朝中一切事务,陛下可就要仰仗您啦!” 轩辕理身边的侍臣也算机灵,跟了自家主子这么久,怎么会想不到他在想什么算计? 一时为了讨好,侍臣当即就怂恿起了轩辕理。 不料,这话才说出口,他便遭了轩辕理结结实实的一耳光。 “住口!” “是小的多嘴!是小的多嘴,让王爷手疼了!” 见风使舵,侍臣连忙跪在地上叩起了响头。这功夫,他的腰上又挨了轩辕理一脚。 “你当陛下是三岁孩子还是傻子?!无凭无据的去告状,你想陛下是信本王还是信他们?!你跟了本王这么多年,怎么一点脑子也不长?!” 许是方才那一脚踢上了兴致,轩辕理连连又是不轻不重的几脚,尽都施加在了他这侍臣身上。 “本王那老子是先皇的庶长兄,好不容易挨了这么多年才没被弄死,本王也是庶出的长子,好不容易耗了这么多年才等老头子去了西天,本王那几个嫡出的手足也短命,这才袭了齐王之位。本王要小心谨慎,谁知道这轩辕珷会不会有一天要砍了本王的脑袋!” 侍臣一声不吭,默默承受着,耳朵也一同听着轩辕理每次发脾气时总要重复一遍又一遍的话。 这么多年,他已经将这种忍受当成了习惯。 “哈哈哈,想不到非然姐姐看上去是个娴静人儿,原来幼时也是这般淘气。” 御花园里新移栽的绯桃林旁,新盖的小亭里,轩辕琲同褚非然聊得开心,饮茶吃糕饼,一早入宫时的阴郁心情也见大好。 “你还说我淘气呢?”褚非然回头瞧了瞧双城捂嘴偷笑的模样,手里拿着帕子便在她身上拂苍蝇似地拍打了一下。 “听你皇兄讲,你年幼还住在宫里的时候,不是同谢大人爬树就是摸鱼,他说你有一回自己跳进了莲花池里采莲蓬,回头便没了影子,吓得宫人和内侍们一个接一个地都跳进了莲花池里。可你人呢?不知道滚了浑身泥,就坐在一边,手里还拿着莲蓬要说吃里头的莲子呢!” 闻言,轩辕琲意外地听到“皇兄”这两字后没见有什么抵触,只是尴尬地低下了头,先红了脸颊,又是红了耳朵。 双城暗暗笑了笑,若不是亲眼看见轩辕珷传召眼前这人入宫,她很难相信那“混世魔王”居然会是个这般羞答答的小子,莫说是不像个王爷了,就连个公子模样也没有,倒像是个姑娘家。 可偏偏褚非然和双城都没真正怀疑轩辕琲是个姑娘家,只当轩辕琲是不同于一般的王爷与世家公子,性子有些内敛。 “哎呀呀,总算找到你了!呼呼……真是让我好找!” 不知怎地,没了踪迹的聿清临突然从绯桃林里走了出来,绝不像是来找轩辕琲的,更像是自己一直躲在桃林中,找了个借口现身出来。 “不知这位先生是?”褚非然心生疑惑,她察觉得出来,聿清临可不是像轩辕琲那样对她热切。 并不是说对她这玄国皇后不遵礼数,相反,聿清临没等轩辕琲出声介绍,就行了个大礼。 他对自己有莫名的敌意。这是褚非然见到聿清临第一面的感觉。 “啊,非然姐姐,他是……他是臣弟的师父,也是随身辅臣。” 轩辕琲自然也察觉到了聿清临对着褚非然那不善的目光,尴尬间,她只来得及为褚非然和双城说明了聿清临的身份。 “康王殿下,陛下传召您去议事书房,这才让聿某人来寻你。” 气氛生硬起来,轩辕琲也觉得这聿清临突然有些不对劲,他好像是在找借口让自己离褚非然远远的。 “既是陛下传召,康王殿下还是快快去吧。” “臣弟告退。” 看着匆匆离去的聿清临和轩辕琲,双城等看不见影儿了就心直口快的嘟囔了一句。 “皇后娘娘,我算是知道这么好的康王殿下是怎么落了个恶名的了,有这么个活阎王似的辅臣,别人自然也都觉得康王殿下不好……” 双城摇了摇头,不免叹息了几句。褚非然却不见很是在意聿清临的态度,毕竟他既是轩辕琲的辅臣,自然该对她—褚相的女儿有几分警惕。 她听宫人们讲,轩辕琲外封临川,这其中也有她父亲褚相的推手。 “怎么?先前还和他们一起叫人家混世魔王来着,怎么只才见了一回就改口了?嗯……本宫想双城是不是也该行笄礼了?” 褚非然笑了笑,贴近了双城的耳边,这双城不知在想什么,正出着神,想也没多想,开口便回:“奴婢下个月就满十六了。” 话一出口,双城瞬间就明白了褚非然是在打趣她,立刻羞红了双颊,甚至干脆用手挡住了自己的脸,跑开了。 “皇后娘娘就知道拿双城寻开心。” “哈哈……”褚非然笑意吟吟地追了上去,她想,若真是如此,双城能出宫当了康王的侧妃,总比一辈子待在这宫里要强。 话至两头,这边聿清临一路上催促着轩辕琲快走,轩辕琲倒也听话,一直随他走出了御花园。 可在去往议事书房的路上,轩辕琲忍不住抬手,为聿清临摘下了他头顶的一片桃花。 两人就这样停了下来。 “老芋头,你怎么了?刚才怎么那样直勾勾地盯着非然姐姐,难道她欠了你钱不成?还是说,打扰到你天大的大事了?” 轩辕琲胡言乱语着,她想,许是聿清临铁树开花在桃林里看上了哪个宫女,她们方才闲谈打扰到了他。 “停下你脑中荒唐的想法!而且,你也不该叫她非然姐姐……” 聿清临突而癫狂,突而欲言又止,这举动让轩辕琲更加确信,或许聿清临方才是躲在桃林里看褚非然身边的那个年轻女官。 “好好好,不说就不说。那你总该解释下,你为什么非要我离开那儿,你怎么就知道他有传召我呢?你这是假传圣旨!” 轩辕琲来了兴致,她在聿清临身边兜起了圈子,她不信,凭她还套不出这老芋头的话来? “相信我,待在那里久了对你来说没什么好处,而且皇上确实传召你去议事书房……” 聿清临不理睬轩辕琲的举动,自顾自地向前走着,她那点心思,他还会不清楚吗? 不过,他却是有在那边窥探某人,在驿馆里轩辕铄那没头没尾的话让他起了疑惑,索性来了这御花园看看。 这一看,就让他寻到了隐于梅园中心的怨气,这怨气离着桃林越近,就越盛。 直到,他在桃林里看见了远处正与轩辕琲谈笑的褚非然。这股子怨气到了她这里,就绕开了去。 虽然是再正常不过的凡人,但聿清临就是觉得不对劲,他说不出这种感觉,可他知道不能再让轩辕琲与褚非然再有所接触。 “咳咳……老芋头,你要是真是铁树开花,非然姐姐身边的那个名叫双城的女官就不错,虽然是……” 轩辕琲还在不依不饶地调侃着,前头丹玉却向她这边小跑了过来。 是了,聿清临说的不错,轩辕珷确实要传召她了。 ------------ 第九十五章 议战 “什么,陛下您要与梁国开战?!” “陛下,三思啊!!!” “臣以为无故起兵,师出无名,更是会连累百姓。” “陛下,臣以为此事要当机立断,一举歼灭梁国!” “臣等赞同齐王的看法!” 议事书房内,今日尤为的热闹。兵部尚书,褚相,大将军,太傅,齐王……文武参半,今日尽都受了轩辕珷传召而来。 轩辕珷召他们来,不为别的,只为商讨一件大事,同梁国开战。 此言一出,登时议事书房里就如同炸开了锅,群臣你一言我一语,这便很快分成了两派。 褚相为首的老臣们,自是不愿轻易再起战事,个个不停地劝起了轩辕珷。 齐王轩辕理为首的战将们,却是个个截然不同地唱起了反调。 两方声音一边高过一边,几乎要将议事书房的殿顶给掀开了去。 “康王,你认为呢?” 许是鼎沸人声嘈杂扰耳,御座之上的轩辕珷突然叫停了众臣,缓缓问出一句。一刻间,众臣的目光都转移到了末席的轩辕琲。 轩辕琲却是沉默不言,她听到轩辕珷要与梁国开战的打算时便已恍惚了。 莫不是那日述职时,轩辕珷将她那胡言乱语都当了真,这才要起兵? 不对,既然是立了褚相之女为后,将那夏正德和夏婉兄妹两个软禁为囚……她的这位兄长,一早就有了开战的打算。 她了解轩辕珷,既是一早做好的盘算,那么此事必成。 玄梁开战,首当其冲的便是她的封地临川,这是在让她做好准备。 “康王殿下,康王殿下……”神游化外天之际,轩辕琲听到有人在低声唤她。 “既是为大玄而战,臣愿领兵。” 议事书房里鸦雀无声,没人回她。是为她的慷慨大义而震惊了吗?还是没想到她这个“乳臭未干”的半大孩子会讲出这话? 此时,此刻,就连轩辕琲她自己也想不到,摆脱玄国康王身份的一天会来得这般早。 “哈哈哈,阿琲你个孩子怎么能带兵打仗?这样吧,朕准你留在宫中的掩云殿内为刘出守孝。” 沉寂良久,轩辕珷突然大笑,仿佛只当轩辕琲是在说笑,同时顺势答应了轩辕琲的请求。 这下,褚相一干大臣也明白了,此战必开,而且会是一场只有一位胜者的大战。 “陛下……臣!”闻言,轩辕琲跪了下来,她是真正想要领兵。此战赢了,大敌梁国得除,此战若败,那她也不必再纠结于自己的身份。 然而,在脱口而出那一声请求前,一旁的许赫扯住了她的衣袖,这点动作轻微异常,旁人几乎没有察觉。 愣神间,她看到轩辕珷一旁随侍的丹玉也摇了摇头。 “臣谢过陛下恩典……” 轩辕琲知晓,她无力阻止,如今她能做的,便是安分守己地待在掩云殿等待轩辕珷的安排。 出乎意料,轩辕珷今日商讨得十分顺利,在宫门上钥前就出了结果。齐王轩辕理领兵出征,谢瑾随军为军师,其余众人皆有安排。而她,传召而来,与其说是参与商讨,倒不如说是旁听来得更为贴切。 “臣告退……”好容易挨到了商讨议政结束,轩辕琲跟随着许赫、谢瑾出了议事书房,丝毫没有在意到前头齐王轩辕理的高声壮语。 众臣一贯都是识时务的俊杰,如今她这康王惹了皇上的嫌,更是被恩典在掩云殿为府中的白身守孝,是个聪明人都知道远离她。 “阿赫,他……陛下为什么这次没有……阿时和雁姨怎么办?他们怎么办?!” 语无伦次,轩辕琲突然扯住了许赫的衣袖,她突然有好多问题要问,可这些问题,明明是不用问也知道答案的。 “临川王府一干人等,陛下已有安排,康王殿下你不必忧心……” 肩头处,谢瑾轻轻拍了拍她。这还是轩辕琲头一回见到他这般认真,他现在可看不出一点昔日纨绔子弟的模样。 “康王殿下,臣等与你许久不见,不知可有幸一同前去掩云殿,向您讨盏茶呢?” 谢瑾看到了轩辕琲眼中的惊慌,他想了想若是刘时在此,定是会找个理由带轩辕琲离开这里。 如此,他也这样做了。 聿清临也跟在三人身后,一路上,轩辕琲仍旧一句一句不停问着三人。 刘时怎么办? 雁姨怎么办? 临川的百姓怎么办? 轩辕琲时不时还要跑回议事书房,她想轩辕珷收回旨意,可一旁的许赫却死命拦着她,无数次看她跑走,又是无数次将她扯回。 许赫轻抓着她的手腕,他怕误伤了轩辕琲,却又不得不这样押着轩辕琲前去掩云殿。 “放开我!放开本王!放开本王!本王要回临川!!!” 情绪失控,蛊毒再发,一条凛凛青筋梗在轩辕琲的颈项上,许赫吃惊的同时,一时不察,竟是被轩辕琲暴增的蛮力一举,摔飞了出去! “聿道长?!这是?!这便是阿时所说的中了蛊毒?!” 来不及多想,谢瑾手执着从袍袖中抽出来“天子戒”,将发狂的轩辕琲双手反扣在了身后。 可这不是长久之计,拼命挣扎的轩辕琲是他治不住的,眼看着,轩辕琲又跳又叫,就连许赫起身赶来也压不住这身狂躁。 “说来话长,还是快些带她去掩云殿吧!这里……有太多双眼睛了!” 危急时刻,聿清临突然从袍袖里取出了一只小瓷瓶,去了封塞,将其中的东西一股脑地都倒进了狂性大发的轩辕琲的嘴里。 说来也奇,谢瑾和许赫两个都按不住的轩辕琲,在吞咽了几口瓷瓶中的药后,立刻瘫软过去,颈上的青筋也消退了。 “好吧!阿赫,你抬头,我抬脚,劳烦聿道长带路了。” “啊啊啊啊!!”亲眼看到轩辕琲蛊毒发作,又被抬走,宫墙上那名唤“小乖乖”的寒鸦扑闪抖了抖翅膀,一同离开了。 这一幕,也没逃过守在暗处丹玉和齐王身边侍臣的眼睛,轩辕琲癫狂的模样,被他们瞧了个清楚。 两方侍奉的主人,自然也知道了。偏巧这两个主人,知晓得同时,还凑在一处。 “陛下,臣记得康王叔生前身子便多有病恙,想来康王弟也是不幸随了王叔的顽疾。如此,那更是该待在掩云殿内好生休养了。” 轩辕理笑了笑,可这怀着鬼心思的笑都被掩盖在了他浓重的须髯之下。 “嗯……”正将目光,神思都放在疆域图上的轩辕珷不知在想什么,应付似地回了一声。 “臣受召来时,在御花园里有看见康王弟同皇后娘娘谈笑甚欢,现在想想还真是后怕,康王弟若是那时病发,恐怕会伤了皇后凤体。” 不经意地一句,轩辕理的话总算是引起了轩辕珷的注意。 年轻的帝者,眼中闪过了一丝怀疑,却在下一刻,将手中朱笔圈点上了图上小小的临川。 “不劳齐王兄挂心,阿琲既然留于掩云殿,自是该好生休养。” 笔过留痕,用过之后便被主人家随意丢在了一旁。只是这掷笔的力道,不同寻常,分明带了主人家泄愤的怒火。 “是,臣先告退了。”最是会审查时度,轩辕理点到为止,躬身便退了出去。 “你随朕来,去独溟阁!” 即使没有看见轩辕珷的脸,丹玉听着这声吩咐,也感觉有如芒刺在背,两片薄刀子不住地刮过自己的后颈。 轩辕珷想来还不知道,他已经去过独溟阁一回了,见过了那面相恐怖半身枯骨的阁主和他肩头上最令他讨厌的寒鸦。 一路上,丹玉一直不明白,轩辕珷为何会想着带他同去。独溟阁是埋藏了历代玄君秘辛之所,他一个随身内侍,是不该去的。 “丹玉,你且先在外候着,朕会唤你。” 听到这样的一声吩咐,丹玉松了一口气,不用他先进去侍奉便好,谁知道这回那个怪人会不会又想出别的什么法子来捉弄他。 丹玉恭恭敬敬地垂身礼送了轩辕珷,他若是来得及抬头,就会发现轩辕珷那一刻停于他身上复杂的目光。 猜想到轩辕珷或许不会那么早出来,丹玉索性靠着宫墙坐在了地上。 恍惚间,这情景让他有些熟悉。是了,很久前,他还是个在邺城街头巷尾乞讨的孤儿。 本来是跟着阿娘,阿爹和几个兄弟姐妹来邺城讨生活的,意外地,那一场大火烧死了他的一家。 虽然,他们从来都没有把他当儿子和小弟来看。他还依稀记得自己有个双生的兄长,明明是双生,他却比自己高了半头,也没像自己生了一双鼠齿。 小时候的事情,他已记不大清。他只知道,当时大家都有甜汤喝,带着他,晚了一步阿娘气急撵了他出去,他忍着齿落的剧痛,将自己的半边脸泡在了河水里,直到他肚饿睡去,又肚饿醒来。再回去时,他只看到了一群叮啄着半腐半焦尸首的寒鸦。 他认出来那些寒鸦吃的是他的兄弟姐妹,他跑开了,后来,竟是莫名入了宫。 丹玉想着这些残缺不全的记忆出了神,抬手,他摸了摸自己与常人无异的一双门齿。那是跟了义父丹公公后,他请托一名仵作为他重塑的两颗门齿。 门齿的来源,他不用细想也猜得到。 为了活着,他与那些寒鸦又有何分别? ------------ 第九十六章 亲手足 “哗啦!” 怒气冲冲而来的帝者,一进入独溟阁的大门便直接来到了存放着秘辛卷宗的秘阁。 如他所料,这独溟阁的主人正肩头担着一只寒鸦在一卷新的卷宗上写着什么。 没有直言来意,轩辕珷怒火难遏,直接将堆齐的一堆卷宗、书简统统扔到了地上。 “唔……独溟阁不是陛下你该来发泄火气的地方。” 不急不慢地停了手中的青毫,独溟阁的主人推动着身下轮椅将轩辕珷胡乱丢弃在地的书简和卷宗一一都收拾稳妥了。 “枯藤子,有时明知故问,是会火上浇油啊……”扔了一地的卷宗与书简,轩辕珷收敛了些许火气,索性自行寻了一处坐席坐了下来。 “哦?那陛下你更是该去别处了,依鄙人之见,玄霜殿清凉自有冰雪,掩云殿既是名为掩云,必然甘霖满殿,这可都是能降火气的好去处。” 虽然是身在宫中的独溟阁,可枯藤子却并不将轩辕珷看在眼里。 无论是先祖皇,先皇还是眼前的这位年轻帝者,既是到了独溟阁来,那也只有尊他这主人家的份。 “枯藤子,你该知道朕今日来,可没有要与你争辩的耐性,朕只问你一事……” 许是多年来的相处已经让轩辕珷习惯了眼前怪人的古怪脾气,更是碍于他心中忧思,轩辕珷单刀直入,可这句话还没讲完,便被枯藤子给拦了回去。 “嘘……到了时辰了。” 枯藤子伸出来一节枯枝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丝毫不在乎面前帝王的颜面与威严,自顾自地推着身下轮椅去了屏风之后。 借着桌上昏昏恍恍的烛火,轩辕珷不得不按耐心性看着那道正常多了的影子从一方小案上取来了肉脯似的东西,一点点喂给了他肩头处的那只寒鸦。 肉脯似乎不太新鲜,隔着屏风,轩辕珷都能闻到一股子腐臭,或者说,这肉脯本就是腐肉制成的。 轩辕珷拧了拧眉头,没有作声抱怨,这是枯藤子的规矩,他肩头上的那只寒鸦进食时外人一律不得出声打扰。 “陛下所问之事,答案自明,何必又要再来问鄙人?当初那件事,鄙人也说过,成与不成,蛊种在谁人身上,也不是陛下能决定了的……” 好容易等着寒鸦进食完毕,轩辕珷抬眼暼向了慢腾腾地推着身下轮椅而出的枯藤子,这枯藤子偏偏也要逆着他的意,将他要问的事情给推了个干净。 “可你也讲过,那蛊毒转嫁狂性,是会自行种在朕之血亲身上,康王又是如何会中蛊?如何他还好好的?!” 强忍着几乎被消磨殆尽了的不多耐性,轩辕珷已然要到了咬牙切齿的地步。 这独溟阁的主人果然不是他所能把握的了的,甚至,远比褚相和梁国大军还要棘手。 “陛下不必纠结您的血脉,您自然是先皇的正统骨血。只是所谓‘血亲’,‘血亲’,同宗骨血亲厚者远比同脉骨血生疏者要更受那蛊虫的喜爱啊……” 枯藤子说完,很是满意地笑了起来,他那一张半枯的面容骨相瞬间扭曲了。 他确实很满意,家传多代的秘蛊到了他的手中,总算是在诞生之后又再现了一名完美的中蛊者,他原以为,当年的落下的蛊是失败了的。 如今看来,功效升华,更盛那最初的记载。 “朕要你为康王轩辕琲解除蛊毒!转到他身上去!!!” 轩辕珷盛怒难止,随身佩剑出鞘,利刃冷锋架在了枯藤子的颈上。 “哦?看来陛下还是需要消解下火气才是……”枯藤子并不将轩辕珷的这丝威胁看在眼里,反而,他将手中的一盏凉了的茶泼向了轩辕珷。 为了躲闪这一盏茶,轩辕珷抽身退开几步,连带着手上佩剑也划过了枯藤子的脖颈。 然而,从脖颈伤口处只留出了几乎可以与墨色相媲美的深红。 “枯藤子,你可别忘了,独溟阁只是宫里的小小一隅,朕有将独溟阁连根拔起的能为,只是想与不想。” 轩辕珷长叹了一口气,将手中佩剑丢在了一边,被枯藤子的血污了的宝剑顷刻之间已见腐朽灰化。 然而,饶是如此,枯藤子依旧不将轩辕珷放在眼中。枯竹掌节,若无其事地掸了掸了衣衫上遗留的滴滴血珠。 血珠落地,只闻得青砖亦是丝丝鸣响,片刻间,青砖上留下了水穿般的印痕。 “陛下可以想与不想连根拔起鄙人寄身的独溟阁,枯藤子也可想与不想医治康王殿下,陛下没有玉令,鄙人只负责接受一半的命令,如今目的已达,陛下不该追究。” 枯藤子说得风轻云淡,他自信轩辕珷不会对他如何,如果他还想轩辕琲安然无恙的话。 “枯藤子,你!” 轩辕珷没有想到,他如今身为玄国之尊,竟然也会有被人胁迫至此的一天,偏偏,他这时候确实还奈何不了他。 “不过,只要陛下帮鄙人一个忙,那就一切好说……” 枯藤子说着,从袖袍中伸出来一条黑蚕,黑蚕上幽幽蓝色的印痕蠢蠢欲动,也不知它是活物还是黑蚕才是活物。 轩辕珷知道,这应该又是一条蛊虫,只是不知,枯藤子是打了什么算计。 “枯藤子,落蛊这点小事,你也要朕帮忙吗?这不像是你的做派。” 轩辕珷刻意避开了地上狼藉,走近了枯藤子,既然眼前这人是先明知故问,那么他也回敬他一回。 “哎呀呀,想不到陛下智火也是忽隐忽现,如果真正这么简单,鄙人也不需要陛下,小乖乖就能做到。” 枯藤子嗤嗤笑了一声,用着食指刮弄了下肩头小乖乖的嘴巴,擦掉了一丝肉脯碎屑。 “别卖关子,朕今天的耐心已经用完了!”轩辕珷说着,从枯藤子手中取来了一只小瓷瓶,装好了那只黑蚕。 可没想到枯藤子却突然敛住了笑容,推着身下的轮椅离开了。 “自然是用在必死之人身上,相信陛下能让它有个好去处,哈哈哈哈……” 这边,在外面的宫道处等待了轩辕珷太久的丹玉已经瞌睡了许久,迷迷糊糊中,他突然感觉到有人在唤他,可是不知为何,他睁不开眼来。 “丹玉,丹玉,丹玉!!!醒醒!” 一连数声呼唤,外加猛力摇晃手臂,丹玉总算被轩辕珷给叫了个清醒。 “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奴才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看清了眼前是轩辕珷,丹玉惶恐异常,说话间已是跪在地上,扇起了自己的耳光。 按理讲,他在宫里服侍这么多年,主子召唤,他该马上惊醒的,他也不知如何会睡得那般昏沉。 “罢了,朕免了你的罪,这里的主人家古怪,地方也是古怪,难为你居然能睡得这么香,走吧……” 轩辕珷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他知道枯藤子怕是给这丹玉下了迷香。不然,方才他失控地与那枯藤子吵了许久,如果丹玉听到了其中内容,哪怕一丝一点,他也不会像现在这般淡然,淡然到了熟睡的地步。 丹玉是他同父异母的亲手足,这件事是他在歼除丹公公一行人之前发现的,除此之外,他当时也从枯藤子嘴里得知,当年他与刘时在北郊棚屋放下的那场烧死了康王府奶娘一家的大火中,偏巧漏掉了一个不该活着的孩子。 如此,那一切就说的通了。先皇欺辱了先康王妃的贴身侍女,她当年确实生下了一个男婴,不久先康王妃便血崩诞下了轩辕琲。 身份棘手,所以他的康王叔才让奶娘将那个男婴带回了老家…… 后来他又被丹公公带回了宫,真是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丹玉,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走?!” 负手思索间,年轻的帝者走得有些远了,才注意到有些不寻常,丹玉没有一同跟上来,而是慢吞吞地在他身后磨蹭。 本是因为枯藤子交托他的事而心中怒火未消,轩辕珷斥责了一句,可他脑中突然回想起了枯藤子的话。 所谓“血亲”者,不仅仅是有同脉同宗之血的亲眷才称得上是“血亲”…… 他若想轩辕琲安然无恙,只能与他这位素来亲厚的宗亲手足生疏陌路。 这边丹玉受了轩辕珷斥责,连忙慌张跑上前来,大概是怕见到附近那只对他紧追不舍的寒鸦,自打来了这处,他便一直魂不守舍的。 换作平日,在别处,因为没有跟紧轩辕珷而挨了一句骂的事情,那可是从来没有的。 果然是像轩辕珷说的那样,此地主人家古怪,自然地方也古怪,就连……外人到了此地也变得有些古怪。 丹玉他察觉得到,轩辕珷看向他的眼神有些不同以往。 这位年轻的帝者看向他的目光是一直变化的,怀疑,犹豫,提防,谨慎…… 只是如今好似多了一分复杂的情绪参杂其中。 “皇上恕罪,丹玉有些……有些腿麻。” 实话实说,丹玉低下了头,等候着轩辕珷的斥责,可他最后等来的却是轩辕珷一声畅快地的笑。 “哈哈哈,罢了,但也不能不罚你,那这样吧……朕就罚你明日去请来褚相与太傅,朕要设宴。” “是。” 丹玉长嘘一口气,轩辕珷近来,似乎慈眉善目多了。 ------------ 第九十七章 夜宴 明火遍宫帷,鱼龙耀三槐。 皇帝亲自设宴,便是天大的事情也要靠后,比如说,私人恩怨。 “哎呦,原来是国丈大人,谢某真是眼拙,走到近处了这才看清呢!” 谢太傅说着,抚了抚胸前胡须,心里却不禁暗暗嘟囔,他可明明是让太傅府里的几个家丁探看清楚了丞相府那死老头还没出门。 他一路匆匆而来,本来还以为能比他先到一步,偏巧又是和这褚相几乎前后不差地一同到了玄霜殿前。 “不敢不敢,老夫小女虽为玄后,可老夫与谢大人同样,都是为大玄尽忠的臣子。” 听到意料之中的声音,褚相皱了皱眉头,原因无他,他也是派了丞相府里的家丁去探看清楚了,谢太傅明明比他还要晚一步出门。 谁想到,他们这两个老冤家居然又会好巧不巧地一同在殿前碰面。 褚相遥遥便向走来的谢太傅行了个平礼,他想,今日轩辕珷来或许是想说和他们二人。 只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恐怕要让轩辕珷失望了。不过,看在他女儿褚非然的面子上,他今日绝不会同面前这个文绉绉的死老头吵嘴。 “陛下设宴,想是为了一解皇后思父之情,褚相大人,请吧……” 出乎意外地,谢太傅今日也没有同褚相大人争辩,就连入殿也是承让了,不像久前为了下朝谁先乘车出宫的问题而大闹。 “无论是大玄还是陛下,最是尊师重道,谢大人位居太傅,自然是该先行入殿。” 褚相登时便推辞了,反是半拉着谢太傅的衣袖,将谢太傅缓缓推向了殿门。 “欸~褚相大人为文臣之首,谢某怎好抢先,还是褚相大人先行……” 谢太傅虽是不通武事,可在这时,他却打起了一手好太极。 “不好不好,论理还是该太傅大人先行……” 意外中的意外,谢太傅这昔日的老冤家也一齐打起了太极。 就在这两人互相退让,来回推让中,丹玉奉了轩辕珷的旨意,来到了未曾注意他的二人面前。 “二位大人莫要推让了,陛下有旨,两位大人一同入殿赴宴。” “哈哈哈哈,那褚相大人请吧。” “同请同请……” 一同默契地停下了手中的互相推让,褚相和谢太傅肩并肩地迈入了玄霜殿的大门。 与此同时,这边知道褚相要入宫的褚非然心神不宁,她隐隐觉得轩辕珷设宴请来她的父亲与谢太傅的目的没那么简单。 “皇后娘娘,你怎么一直愁眉不展的,褚相大人能入宫,您该高兴才是。啊!您怕不是知道一同来赴宴的还有太傅大人,怕两人吵起来?” 一边同另外几位女官为褚非然整理着妆容,双城一边问起了褚非然,丝毫不理会身边有些年纪的女官向她使来的眼色。 这边双城轻手轻脚地摆弄着褚非然满头璀璨,不见回应,加上一旁女官三番四次投来的刀子眼,她这才住了口没说下去。 她本来还想安慰下褚非然的。 “臣等拜见陛下,皇后娘娘。” “两位大人快快平身。” 一入了座,褚相和褚非然两父女的眼神就迫不及待地交汇了,二人已有许久没见。 “皇后娘娘凤体安康,老臣甚慰。”许是觉得自己这唐突的目光在宴上有些失礼,褚相举起一杯酒来,朝着上首的轩辕珷和褚非然二人敬了去。 “褚相大人爱女之心之深切,真是让朕都有些羡慕啊!” 轩辕珷平平淡淡地回了这么一句,饮尽了一杯酒。 褚非然突然觉得轩辕珷这举动不同寻常。毕竟,无论是宫外负责教导她的女官们的口口相传,谆谆教诲,还是从常常被轩辕珷派来送新鲜小玩意儿的丹玉的嘴里,她听到的,都是统一的告诫。 先皇与轩辕珷这对父子关系并不亲近,轩辕珷也极其讨厌别人有意无意让他想起先皇。 如今,他反倒自己提起,很诡异。 褚非然心里突然一阵心悸,这种感觉并不陌生,自今早她从丹玉的嘴里得知轩辕珷设宴请了她的阿爹以及与她阿爹素来有些不和的谢太傅时,她就一直有些不安。 这种不安,就好像是极细的蛛网丝,迎面缠上了她,裹紧了她,挣扎拂去之后,却才发现,自己已经逃脱无门。 宴席上,褚非然怎么看轩辕珷与丹玉,她都觉得这二人是有事情在瞒着她,怀着这样的不安心思,褚非然食不知味,内心的不安有增无减。 “褚相大人,太傅大人,朕知道因为临川之事,两位大人之间闹了些许不愉快。所以朕特地着人取来了一壶燕王几日前送来的北疆陈酿,两位大人不知肯不肯给朕一分面子,饮酒讲和呢?” 说话间,轩辕珷拍了拍手,不知何时在席间退下的丹玉,手中托着一个雕朱漆盘重新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他小心翼翼地托举着漆盘中的银制酒壶,酒壶的两边各放着一个精致的银制小盅。 “那杯酒不能喝……” 不知是因为心中太过忧急还是直觉,褚非然恍惚中听见有人在警告她。 一语惊心,褚非然走下了上首的席位,来到了丹玉面前,拦下了丹玉,亲自为褚相和谢太傅斟好了酒。 玉液倾,银盅无恙,似在告慰褚非然烦忧的心神。 银壶重新归落漆盘,丹玉拿着漆盘的手轻微颤动了一下,连带着澄明的酒液也在小小的银盅里回恍着,仿佛沉淀了殿内如月色一般柔和的冷焰灯烛。 亦是同一刻,轩辕珷轻柔地拂上了她的手掌,温暖的指尖,绕过了她微凉的掌侧,就这样牵上了她的手。 “如此……想来非然也与朕同样,希望两位大人一消旧怨。” 一边牵手,轩辕珷与褚非然一边将两杯酒递给了褚相与谢太傅。 大抵是被轩辕珷的举动所打动,而且那酒水亦是他爱女所敬,褚相不疑有他,这边接过了银盅,默契地与谢太傅几乎同一时刻饮下了这来自北疆的烈酒。 不同于邺城的贯是以时节花草入酿的清淡口味,这北疆的烈酒劲头很是呛人。 本就是不善饮酒的两个文臣,一时间竟各自都被方才囫囵闷下的不多的烈酒呛出了热泪。 “臣等定然不负陛下苦心,共助大玄!” “臣……咳,臣也是同样!” 饶是被一口烈酒呛得是红了眼眶,褚相凡事都要与谢太傅争先的脾气可是没有丝毫的收敛,恭敬一拜,也给了他掩饰一双红眼眶极好的机会。 一旁的谢太傅呛咳一声,连连亦是同样一拜,俯首的那一刻,他顿时感到一丝烈酒的冲劲直上灵窍,这股劲头,远比昔日他在北郊大营里从许蛟那儿尝到的胡椒酒更为辛辣。 “谢大人,你无事吧?陛下与皇后娘娘已回席了。不至于感激涕零吧?” “谢某无恙,不知褚相大人可是不胜酒力,额上怎会多了如此多的热汗?” 这边轩辕珷牵着褚非然的手回去了上首御座,褚相与谢太傅所谓的和气就卸下了伪装,二人相对,看向对方的狼狈面容,互相奚落的口气可是一点都没变。 “非然,听双城讲,你最喜这蜜雪截饼了。” 褚非然闻言转过头来看时,轩辕珷已取来了一块做成橘子大小的蜜雪截饼在她面前。 褚非然笑了笑,小小地吃了一口这酥脆的糕饼,没成想,这还确实很合她的口味。 她自幼不喜蜜糖,身边照顾她饮食的婆婆和侍女们便煮枣为汁替了这甜味。原本,她还以为离开了北郊的桃花林,就再也尝不到这滋味了。 “这蜜雪截饼果然不错,怎么不见陛下动箸?” 说着,褚非然随手便为轩辕珷盛来了一碗素丸炙羹,这羹汤中的丸炙不含荤腥,是褚非然近来特地嘱了膳司用笋、麸筋还有豆腐替了丸炙里头的羊肉做的。 这一味,对于近来常常前往灵奉寺斋戒的轩辕珷来说,再合适不过。 “非然真是体贴入微。”轩辕珷也是很中意这羹汤的口味,在宴上,他连饮了两碗。 除开每人各自的心思不谈,在这一场和解化怨的宫宴,每一个人都有了各自的圆满。 夜宴过后,便是到了该离别的时刻。想来是知晓褚非然一直牵挂褚相,轩辕珷想让褚相留宿宫中一夜,奈何褚相推脱再三,这不合规矩,到底还是一直留到了将近亥时,这才离开。 不舍归不舍,褚非然再双城的陪同下,一直将褚相送到了宫门的出宫马车处。 这一路上,褚相也不知为何突然谈起了轩辕珷为褚非然废了先帝禁令的事,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溟濛月夜下宫中渐多的桃花,语气沉闷。原本谈笑甚欢的父女二人之间的气氛渐至压抑,眼看着要送到宫门,褚非然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阿爹,这桃花,因何成了宫中的禁忌?” “往事随风去,如今甚好,你想知道的,阿爹以后定会说与你听。” 霜色月华洗炼之下,褚相踏入马车前最后一回眸,他看过了离宫前褚非然最后一眼,那是一张与他记忆中重叠融合,别无二致的面容。 ------------ 第九十八章 掩云 檀香清远,梵音不绝。妙严法相满面慈悲,默默听允着跪在蒲团上的一人的誓愿。 然而,此处并不是灵奉寺,而是掩云殿内的一处清净的佛堂。 跪在慈悲神佛面前的人亦不是近来斋戒的轩辕珷,而是被软禁在掩云殿的康王轩辕琲。 玄国上下历来重佛,自幼生长在皇室的轩辕琲虽然极少去灵奉寺,亦不像先帝,她的皇伯父那样笃信神佛,此刻却为了一人,安静得不似轩辕琲,跪坐在蒲团上抄诵起了佛经。 轩辕琲左手里正拈动着一串红玉念珠,其实这并非念珠,是她一贯戴在腕上的先康王妃留与她的遗物。 如今,她决意为刘出抄诵经书,以求刘出黄泉之下有善果,早日往生,这串红玉珠居然也方便了她。 “聿先生,双城今日来取走康王殿下的抄写好的经书。” 佛堂外的回廊下,一直看顾着轩辕琲见到了那个熟悉的女官身影,一段时日下来,两人之间已经十分熟络。 虽然聿清临不想褚非然与轩辕琲接触过多,奈何,自从当日轩辕琲狂性大发,宫里宫外,立刻传遍了轩辕琲患了癫狂怪症的流言。本就是失了势头的小小王爷,远离封地不说,又是被软禁在掩云殿,不单王公大臣避之则吉,就连个个宫人,内侍也不愿来掩云殿侍奉。 除却熟识的王小良,谢瑾等人,整座皇宫里,来看望轩辕琲的,竟然只有褚非然和双城二人。 每每隔上几日,褚非然和双城都会来掩云殿看望轩辕琲,取走写好的经文,代她供到灵奉寺那处空牌位前。 今日有些不同寻常,因为来的只有双城一人,聿清临没有问,毕竟身为玄后,总来掩云殿看望身份敏感的轩辕琲是会引人非议的。 “哦,那你且先在此处等候,我这就去取经书来。” 聿清临说着,一个翻身从回廊上飞跃而起,随手拂了拂衣上尘埃。 双城对聿清临这一举动已是见怪不怪,就像褚非然曾对她讲过,这聿清临在入职无涯阁当武师前,想来是行走江湖的侠客,既是侠客,那自然不该用宫里人的眼光来看待,他自有他一套不寻常的为人处世的方式。 比如,明明佛堂正门就在眼前,他却偏偏要绕一圈,从侧门进去,又绕过另一圈捧了经文出来,似是在刻意躲开那佛堂正中的妙严法相。 “聿先生真是用心良苦,为了不打搅康王殿下,还要多绕两圈。” 心直口快,只见双城掩唇一声轻笑,两眼却是不住地朝着佛堂内背对着两人的轩辕琲身上打量。 “嗯……不知双城姑娘可还有事吗?” 递交经书的一刻,聿清临敏锐地察觉了双城流转的目光,他懒得多费口舌解释他绕圈子的理由,而且他同时也察觉出一点不对劲,算算时日,今日也不是褚非然会来取经文的日子。 那么归结到一起,也只有一个可能,是双城自己偷跑来的。 想到这层可能,聿清临下意识地挪移了几步,挡住了双城视线前佛堂内轩辕琲的身影。 “有有有!近来暑热渐盛,皇后娘娘怕康王殿下仔细中了暑气,所以让双城做了些凉糕果子来,一番心意,还望康王殿下和聿先生莫要嫌弃……” 说着,双城便将地上的食盒交到了聿清临手里,头却扭到了一边,也不知是她是想绕过聿清临再看一眼轩辕琲还是因为自己的谎言而羞愧。 “多谢了……” 聿清临面无表情地接过了双城手中的食盒,颇有些分量,难为她一个姑娘家从玄霜殿的私厨里一路提到这里来。 “那……那双城就先告退了……” 宛若林中惊走的一只小鹿,双城匆匆离去,可她显然还忘了一件事,带走轩辕琲写好的经文。 “真是错看……” 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收拾好了经文,聿清临嘟囔着摇了摇头,转身之时迎面却撞上了走过来的轩辕琲。 “喂!小鬼头,什么时候站过来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被轩辕琲几乎吓了一跳,聿清临却也还是在这一句后好声好气地收拾好了东西,将双城带来的凉糕摆到了案上,唤轩辕琲来吃。 这凉糕委实做的不错,白生生的米条软糯香甜,中间还夹了蜜豆做的沙馅,食盒里装着这凉糕的浅盏下更是放了另一个小小的漆盒,那漆盒里头,盛放的是新汲的井水。 “嗯,好吃好吃,双城姑娘的手艺真不错。” 聿清临手里拿了一块凉糕,咬了一口在嘴里,弹牙的糕条瞬间被他拉长了,不等第一口嚼咽下肚,聿清临就迫不及待地将剩下的凉糕一股脑儿都塞进了嘴里。 可对面坐着的轩辕琲就不像他这么有食欲了,拿了一块凉糕在手,小小地咬了一口,轩辕琲若有所思地将这凉糕拿在手里仔细打量了起来。 自那日后,轩辕琲的性子就日渐沉静了,也变得愈加沉默寡言。 “我从谢瑾那小子嘴里打听到了,刘时和雁夫人已经准备动身,过不了几个月就能到邺城了。” 聿清临语气平淡,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却又立刻拿了一块凉糕,并不是因为馋嘴,他只是不太想多谈这件让二人烦心的事。 刘时与雁夫人既然已经动身,那么距离与梁国开战的时间也不远了。 “我在想……刚才双城姑娘好像很中意某人。” 这个“某人”,轩辕琲自然说的不会是自己。果不其然,聿清临抬头便看见了轩辕琲吃着凉糕,玩味似地看向他的眼神。 于是,聿清临嘴里又咬起了长条的凉糕,仿佛突然长出了一对参差不齐的象牙。 “哼,识人不清的小鬼头。双城姑娘怎么就看上了你?” “嗯?老芋头,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依我看,她明明是……什么?!真的假的?” 经了聿清临一提点,轩辕琲起初还以为是个玩笑,毕竟自己可是同双城姑娘一样是个女儿家,可话一出口她又恍然醒悟,那双城又不知道自己是女儿身! “哈哈哈哈!依我看来,这样也蛮好,索性你娶了人家当康王妃,这下你也不用担心别人会识破你的女儿身。” 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可轩辕琲却并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一者她不愿再让自己的秘密多一个人知晓,二者她也不愿双城这个无辜之人牵扯进来。 “看来以后要躲着她了,唉……” 这边轩辕琲叹息着将手中那块的凉糕吃完,正准备再用,可眼前的食盒里已然空空如也,再看一眼聿清临,正满意地躺倒在回廊上,像是在回味着已经被他吃了个精光的凉糕的滋味。 “聿、清、临!” 说时迟那时快,轩辕琲从食盒里取了那盛着井水的漆盒,抬手就朝着聿清临泼了过来。 可聿清临是谁,他可是出自止水峰的,即便是不能动用一身修习多年的术法,他还有武功。 况且,只是一道水泼了过来,以他的身法,怎会躲不过呢? 井水散溢了一地,该被水泼的人却是在那一刻就翻身而起,倒挂在了轩辕琲头顶的檐梁上,连一片衣角都不曾浸湿。 “哈,躲得还真快……” 自感无趣,轩辕琲嘟囔了一句便要继续回到佛堂为刘出抄诵经书,可聿清临却拦住了她。 一串红玉珠串,被聿清临不偏不倚地扔在了轩辕琲的发冠上。 “你!” 轩辕琲知晓聿清临的身法极好,却也不知道原来他这妙手空空的功夫也不差,她方才竟没察觉他是何时拿走了她这串红玉珠串。 这边,轩辕琲头顶上某人悠悠话语随着他在檐梁上晃动的身形传了过来。 “老规矩,我再数十下,比试开始,一、二、三……” 聿清临说着,掰算起了十根指头,这些天在这掩云殿里,他甚是无聊,自然又重新开始了对轩辕琲的训练。 不比第一场轩辕琲用三分狡诈,他三分放水赢了的比试,他追起轩辕琲来可是毫不留情。 自搬进掩云殿,所谓的比试已比了数场,可没有哪一回,轩辕琲能熬得过半个时辰。 “老芋头你耍赖!该早些说要比试的!!!” 在聿清临慢悠悠地数到“五”的时候,轩辕琲自佛堂小院狂奔而出,身后,是紧追不舍的聿清临。 轩辕琲的身法深得聿清临的几分亲传,虽说不上是如同聿清临一样迅疾如风,倒也是片叶不沾。 聿清临放慢了脚步,只是差一步紧追着轩辕琲,听到她嘴里的抱怨,当即便回了一句。 “早些说?若是在战场上,遇上梁国的大军,他们会远远先派了人来告诉你他们要攻城吗?!” 合情合理的一句,回得轩辕琲是哑口无言,同时,忙于闪逃,轩辕琲也没多余的功夫来口舌相争。 追逐间,不过片刻的功夫,轩辕琲和聿清临便先后跃过了佛堂的矮墙,来到了隔壁的一处院落。 “太慢了!” 也不知这同样的三个字说过了多少次,聿清临一如既往,在时辰将到前,突然快进一步,抓住了轩辕琲的腕子。 “哼!还没结束呢!” 与往常同样的一挣扎,轩辕琲一拳朝聿清临打来,可聿清临即便知道脸上会挨这一拳也还是取下了轩辕琲的红玉珠串。 “看来不像你我担心的那样,他们两个人在此处很好……” “嗯……” 总算得了空闲,前来看望轩辕琲的谢瑾和许赫刚一进院子,抬头便窥见了这一幕。 二人手里各提了一坛好酒,他们今日来此,是来为谢瑾送别的。 ------------ 第九十九章 罹别 “叩叩叩叩……” 同样的敲击声持续了很久,比往常要持续得更久,久到王小良以为是他今日来得晚了,没人应门。 良久,随着持续了好一会儿,每连续四下叩门就会停顿一下的规律敲门声,太傅府的后门敞开了。 “原来是王太医,还请随老身来,夫人和玉姐儿等您很久了……” 自从回了邺城,王小良几乎每日都要拜访一回太傅府,后来自己也觉得不太妥当,索性回回都偷偷绕到了太傅府后门,这日子一长,府里的老侍女们一个个都能从叩门声上听出来来人是他王小良了。 可今日,给他开门的是他从未见过的一个婆子。 “见过谢夫人。” 虽然和谢夫人已经十分熟络,可每每见了面,王小良还是客气如初,不仅仅是因为对方的身份,更是因为谢夫人是养育了他妹妹多年的恩人。 王小良来拜访的理由无他,自然是为了探望玉紫萝,玉紫萝仍然不记得他是谁,却是和他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熟悉与亲昵。 平日里,玉紫萝最喜欢缠着谢瑾,眼下却成日吵着要找王小良,寻不到人生起气来,就连谢夫人拿来紫萝饼哄她都是不管用的。 今日的太傅府格外的安静,而且王小良也没见到谢太傅的身影,他想或许谢太傅还在宫中没有回来。 “紫萝乖,紫萝乖,今日给你带了花灯。” 王小良刚从随身的药箱中拿出来那荷花样式的花灯,就被玉紫萝抢了去。别的姑娘家都喜欢好看的珠花,她却最喜欢这好看的花灯,也最喜欢拿着花灯围着各个院子一圈圈的跑。 “紫萝你慢点跑,仔细摔了!” 坐在茶案前的谢夫人不放心地高声叮嘱了一句,转头便继续为王小良斟上了一盏新茶。 她突然想要开口问上一句,却又住了口,兀自摇了摇头。 罢了,紫萝如今能这样开心度日,哪怕一辈子都是个“九岁孩子”又如何,即便治好了她,难道要她接受家破人亡的事实吗? 想到这里,谢夫人唇齿靠上了手中的茶盏,新煮的茶汤还很烫,一下子便烫到了出神的她的舌头。 “哈,太医大人见笑了……我只是……只是忧心紫萝的将来,无奈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家。” 谢夫人稍稍掩了唇,她这一烫,怕是接下来多半日都要食不知味了。 “啊,啊……是啊,想来是谢夫人怕紫萝出嫁会受委屈。” 明知谢夫人的意思,王小良却是陷入了两难,只好随意回了一句,他抿了一口茶汤,真烫。 “按邺城的风俗,紫萝早该嫁为人妇了,若不是她……心思太过单纯,也不至于耽搁到如今……” 谢夫人话头紧逼,王小良闪烁其词,只好一直支支吾吾回避着谢夫人的目光,不断将一口口尚有些滚烫的茶汤送入口中。 “咳咳……不知王太医今年年有几何啊?!” 绕了许久圈子的谢夫人终于直言不讳,高声向王小良问出了一个母亲会对女婿问出的问题。 “咳咳!王某惶恐,二……二十七。” 呛了一口茶汤,王小良微微低下了头,他一瞬间突然明白了谢太傅为何会怕他府里的这位夫人。 正想着如何不失礼,又不会泄露身份的推辞谢过谢夫人这做媒之心,谢夫人却又马上问出了下一个问题。 “哦……二十七,将近而立,太医大人怎么如今还未娶妻?” “这……这……” 谢夫人身出将门,自幼也习了几手拳脚,一身风骨自然也承袭来了武将的气魄,如今句句紧逼,王小良汗涔涔地不知如何是好,心中叫苦不迭。 “就是就是,想当年当今圣上还是太子时,太医大人就曾来过太傅府,与玉姐儿玩闹在一处,相处得不错。” “是啊,夫人,想必是太医大人多年都未娶妻,正是为了玉姐儿。” “太医大人难道怕是觉得身微言轻,我家夫人会不允你不成?” 没等着谢夫人再度开口问王小良第三个问题,院子里一众老侍女便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一个接一个地围拥了上来,仿佛是预先商量好的。 “这……我……她……谢夫人……” 王小良他感受到了一阵要命的窒息。 时机恰到好处,谢夫人散退了围着王小良的一众老侍女,她可不想这么个好人选被当场吓昏过去。 于围堵的昏暗中忽见光明,在这转瞬即逝的一线光明中,王小良看见了一个人,那是叉腰站起俯首看向他的谢夫人。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希望你能照顾好紫萝。” 没了方才的盛气凌人的逼亲架势,王小良突然对这温柔下来的谢夫人感到奇怪,与其说是希望为紫萝找到一户稳妥可靠的人家,她更像是在交待遗言。 不,该是他多想了,谢大人位居太傅,是皇帝恩师,谢夫人是清河守将之妹,前几日已经随军出发的谢瑾更是颇得皇上的信任与重用,无缘无故太傅府怎么会出事呢? “谢夫人,可是我……我是……” 犹豫再三,看清了院落中没什么外人,就在王小良要说出他其实是玉紫萝的大哥,是当年玉家满门抄斩时遗落逃脱的一子时,拿着荷花灯的玉紫萝,满头大汗地从别的院子里跑了回来,见他还在,不依不饶的非要他带自己去北街玩。 “哈哈哈,阿瑾那臭小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从临川那边回来,就烦请太医大人带紫萝出门去北街走走了。” 谢夫人畅快一笑,点点头,便支使一个老侍女拿来了一个分量颇是不轻,不算小的钱袋,放进了紫萝的袍袖中。 “谢夫人客气了,王某怎好让紫萝姑娘破费呢?再者……” 然而,不等王小良说完话,他同紫萝就被一众婆子侍女给送出了后门,送得很急,仿佛巴不得二人快些出门。 “去吧,好好玩啊……” 谢夫人挥手向着二人道别,直到后门完全紧闭。 “夫人,把紫萝她托付给王太医是极稳妥的,你可以放心了……” 婆子说着说着,到最后,变成了哽咽。 谢夫人却还在盯着那道紧闭的后门愣神,依依不舍,或许她还有机会再见。 或许,没有。 “你们也离开吧。” 谢夫人转身缓缓走向了前院正厅的方向,那里还有人在等着她。 “夫人,老奴不走,老奴不走!” “老奴也不走!” 跟随着谢夫人的身影,几个府里的老人纷纷也来到了前院,固执地,拒绝了谢夫人的好意。 从后院到前院的路程上,一片死寂,不见任何人影。 渐渐地,地上突兀地出现了一道道似是拖曳痕迹的血痕,越来越多,空气中也渐渐多了甜腥的气息。 愈是靠近前院正厅,这残忍的遗证就愈多,直至正厅院墙外,遍地皆是血肉模糊的尸骸。 正厅的大门被一众身上挂红的护院用木板挡了个严实,每一块木板都在吱呀作响,就好像正厅里有一只被困住的猛兽,随时就要冲破这并不结实的牢笼,继续那嗜血的暴行。 “马上离开!离开!!走啊!!!” 喝退了固执不肯离去的一众老仆,体力已拼至极限的护院们终于倒地,木板被震碎的一刻,谢夫人终于下定决心拔出了手中的剑鞘中的佩剑,她决意亲自来送相伴了半生的夫君最后一程。 没人知晓,为何白天在宫中还好好的谢太傅在回到太傅府后不过片刻间的功夫就成了杀人不眨眼的野兽。 他不认得任何人,不记得任何事,心中唯有一念。 杀! “大人!夫人!” “走啊!!!快走!!!” 看着一众老仆脚步凌乱离去,谢夫人打翻了院内的烛火。 看向染血一身,朝她扑来的谢太傅,她自认她未必能拦得住眼前狂性大发的的谢太傅,那么,就让她陪他共赴黄泉……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一众老仆到底也是没能安然逃出生天,离生不过只差一步,他们最后却都倒在了等候在那里的众多黑衣人的刀口之下。 这一夜,如同多年前的那个无月的夜晚,邺城里有一所宅院,火光冲天。 而宅院的上空,无故盘旋着许多的鸦鸟,乌压压的,宛若劫云。 这边,王小良带了玉紫萝出门,刚到了北街,玉紫萝便叫嚷埋怨起袍袖里钱袋的沉重,王小良自然便笑着接了过来,这一接,却不是一般的仅仅几贯钱那样的沉重。 钱袋打开,露出来的是两根金条和厚厚一叠书信似的东西。 王小良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他看到了第一封书信上潦草慌乱的寥寥数语。 “照顾好令妹紫萝,马上离开邺城。” 王小良立刻翻了翻剩下的书信似的东西,是清河的地契和田契。 就在他愣神的当口,北街入口的十字街巷便传来了一阵喧闹,预感不妙,王小良连忙收拾好了手头钱袋,扯起玉紫萝就朝太傅府的方向奔去。 几丝闲言随着街头的酒肴香被他听见、闻见,被烧,死光,尸首…… 慢慢的,这酒肴香逐渐稀薄,扑面而来的是焦灼的死气,浓烈到呛人,足以让他回想起当年同样的惨状。 “真是可怜哦,太傅府里怎么就遭了匪徒流寇的毒手?!” “邺城太平已久,哪里来的流寇,我看分明是左相……” “嘘……你不要命了!小心你的脑袋!!!” 带着紫萝,远远藏身于人群中,王小良看见有一个满身狼狈,蒙着头的人被一众匆匆赶来的羽卫押入了通往天牢的囚车。 随着人群被羽卫驱散,王小良留意到大门不远处的地上似乎遗落下来了一片衣角,悄悄捡走了看时,上头是一只被血污浸得暗红的绣鹤。 “嘻嘻嘻,是姨姨绣给谢叔叔的,脏了,脏了……” 闻言,王小良带着紫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太傅府,却是在拐进巷口后,猛然跪落。 他决意留下,为恩,为仇。 ------------ 第一百章 悬紫吊影 在丹玉慌慌张张跑进寝殿书房前,轩辕珷正独自伏在那幅红梅屏风前的书案上睡得正香。 他很少有睡得这么安稳的时候。 至于美梦,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他已多年无梦。 自从五、六岁起,他每日天不亮就会被先皇从榻上拖拽而起,用一瓢冰冷的井水浇醒。 先练武,再习字,接着又要赶去无涯阁听谢太傅的经课,经课后便是六艺……就这样他会一直奔忙到深夜,就连早膳、午膳和晚膳都是在片刻的功夫间解决的。 那时的他,只希望自己快些长大,等他本事都学会了,他就能好好睡上一觉,睡多久都不会有人叫他。 然而,在长大前,他那位父皇却逼着他学会了“无情”,用他的余生让他明白了什么叫做“残忍”。 人人皆道他的父皇天启广帝是武功卓越,远高前古的一代玄帝,皆知他是玄国尊贵的太子,未来的玄帝之尊。 但是却没有人知道他常常会被无端暴怒的天启广帝用一条精铁所铸的链铐铐住右手,关押在院子里罚跪,同时遭受着来自天启广帝非人的毒打。 一切怨尤都只不过是因为他难以启齿的隐疾和毫无根据的猜忌。 他再也没有安稳地睡过,梦里,天启广帝是与他同在,如影随形的狰狞梦魇。 “皇上!皇上!不好了!!太傅府出事了!!!” 丹玉几乎是打着滚进来的寝殿书房,惊惧异常的叫喊吵醒了轩辕珷,提前结束了他渴望、期盼已久的睡梦。 “何事?讲来……” 丹玉并不震惊于轩辕珷的镇定,他可是玄国之尊,况且,此事本就同他有关。 然而,就在丹玉向他说清了太傅突起狂疾,杀了府中上下所有活口的时候,轩辕珷失手打翻了书案上的砚台。 “谢大人呢?!” “已经押入天牢,派了羽卫看守。大理寺那边也已放出消息说是流寇起乱……” 冷不防地,丹玉被突然走上前来质问的轩辕珷拎起了衣领,那一瞬,他在这位玄国之尊的眼中看见了怒火和一丝愧疚。 不过片刻,轩辕珷便匆匆赶来了天牢,见到了已然成为了阶下囚的谢太傅。 “老臣……拜见陛下……” 声音沧颓,拜倒行礼的动作更是麻木僵硬,不是狂性未去,而是面前这人心已死了。 一时君臣无言。 “太傅大人……你可还有什么未了结的心愿?” 轩辕珷的声音平静异常,即便眼前谢太傅沉默良久,他也知道他内心恐怕也只是在记挂一人。 “太傅大人尽可放心,谢瑾此去,定能平安归来……” 得到了轩辕珷的一个承诺,谢太傅了然地笑了笑,想要恭敬地叩谢轩辕珷,却是碍于手上桎梏,僵硬笨拙地又是摔倒跪在了地上。 目之所及,血染一片,甚至将他残破的衣袍染成了紫色,这是他罪恶滔天的实证。 “祸福无门,唯人所召。” 当年还是太子的天启广帝授意他率人屠戮了玉太医满门,又是栽赃抄斩了前丞相一族…… 如今这一切皆是他的果报,屠人满户,自灭家门。 “多谢陛下恩典,臣只希望今日之事,莫要传到临川去。” 听了谢太傅喑哑的回应,轩辕珷阖了眼,心痛之余,只好应下。 “太傅府横遭祸事,流寇匪乱屠戮无状,举门除大理寺少卿谢瑾出征临川外,无一活口。” 谢太傅笑了,这是最好不过的了,比起一个残忍的真相,一场荒谬的变故来得更能让人接受。 身上为沉重的枷链束缚,谢太傅不得不半躬着身子,将腰弯了起来。他一生不曾轻易弯腰,即便是在天启广帝面前,他俯首下拜时也是挺直了脊背的。 “不求陛下恕臣之暴行,只是臣半生投身无涯阁,死前对那处阁子还有点挂牵,还望陛下允臣这不情之请。” 轩辕珷闻言,没有多说什么,摆摆手,让人卸下了枷链。在一众羽卫的看管下,他与他一同来到了无涯阁。 一进入无涯阁,轩辕珷便又摆了摆手,示意让一众羽卫都退下去大门外候命。 羽卫长虽然颇有顾虑,却也还是不敢不遵皇命,连忙带着一众羽卫守在了无涯阁大门外。 没了外人在侧,轩辕珷和谢太傅默契地一同来到了悬紫回廊下的棋案旁,坐下了。 “陛下执黑,请先行。” 谢太傅将装满黑子的棋奁推向了轩辕珷。未料,轩辕珷却自取了装满白子的棋奁来,将装满黑子的棋奁反推了回去。 “此处既是无涯阁,自然该以先生为尊,学生不能造次。” 既是皇命,谢太傅不得不从,抬手一子,迟迟未落,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片刻后,平淡一笑,终于落子。 不知是轩辕珷的棋力精进,还是谢太傅心神不定,这一场棋局尤为地漫长,每一着,谢太傅都要想很久。 轩辕珷并不觉得急躁,因为他今日有的是功夫来陪谢太傅下这一局棋,这会是他最后一次陪他下棋。 “陛下可还记得您第一回下棋时的事情?” 看似不经意地一落子,轩辕珷的白子却被吃掉了一大片,轩辕珷没有在意,反而认真地回忆起了他第一回下棋时的事情。 那时候他还很小,不是太子,而是太孙。不过,说是太孙,却连个小太监也不如,就连他们也能欺负他。 “啊,是太孙殿下。” “拜见太孙殿下。” “臣见过太孙殿下。” “是武儿,快来,快来……” 那天是他头一回跑出了东宫,被小太监们追着,他拐拐绕绕地进了无涯阁。 虽然他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多生人,可他却一点也不怕生,更何况,那个和另一个孩童正对弈的人看起来很和善,而且还知道自己的名字。 “武儿乖,我是你康王叔,他是你十王叔。” 很和善的那人将自己抱到了膝头,给自己拿了一块糕吃。 那块糕,很香,很软,他那时想,或许是拿天上的云彩做的。 “康王叔,十王叔。”乖乖地叫了人,康王叔抹去了他嘴边的糕饼屑,便继续了手头的战局。 他不太懂,索性乖乖地坐在康王叔的膝头看着。他大概猜得出来,这是一种游戏,就像他的母妃会用石子在地上和他玩的那个画格子的游戏一样。 “啊!康王兄!你……你!你!” 面前那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十王叔因为一着不慎,反被康王叔反攻了一角,吃掉了许多白子。 一旁的谢太傅忍不住上前来帮忙,虽然是不该,可他的康王叔谅在他那十王叔年纪还小,便也没介意。 然而,他这一大意,反倒让谢太傅有了可乘之机,几着下来,已有反败为胜之势。 康王素来并不在意输赢,只是,今日他觉得如此输了很没有面子。哪怕,对面的是请了外援相助才赢了他。但是,终归是他大意。 “康王叔,如此如此……” 一直观棋的他突然扯了扯康王的衣袖,小声说了什么,康王听了恍然大悟,既惊又喜,连忙落下了至关重要的一子。 这一子,让他得以反败为胜。 “哈,也是那时候起,学生便拜了您为师父,学习下棋。可后来,再也没赢过一局。” 语落子亦落,轩辕珷想起了不愉快的事情。 因为后来,他那太子父王回来了邺城,与他一同随谢太傅学习棋艺的十王叔和年纪最小的燕王叔被外封到了北疆,没了消息。 过了几年,邺城宫中常常收到各地诸王的死讯,那个谢太傅最为得意的弟子,他的十王叔的消息亦在其中。 至天启继位,祖帝诸子,唯余三息。 再久远漫长的记忆也终有尽头,就如同眼前的棋局,下得再慢也终有输赢。 随着最后一子挣扎落定,棋局上的结果已经了然分明。 “臣已败北,是陛下赢了。” 谢太傅笑了笑,阖上了眼,他感受到有一阵轻柔的风拂过了他的眉角。 耳边,仿佛又响起当年此地众人的笑声,其间更有一个朗朗童音,让他难以忘怀。 “师父指教了,这次学生一定要赢你!” “学生虽然败北,但要再来一局!” “再来一局!” “再来……” 屡败屡战,不服输的性情,这才是最令他得意的弟子。他知道,总有一天,这个孩童会长成一代玄国之尊。 半生为帝师,他知晓了太多秘密,不管真相究竟如何,留于他的,只有一条死路。如今,轩辕珷已然君临天下,他可以瞑目了。 “师父……” 即便是阖着双眼,谢太傅依然能听得到轩辕珷咬紧嘴唇的这声敬呼,以及……杯盏落于他面前的声音。 原来是毒酒吗?哈,到底自己也是没白教他一场。 谢太傅睁开眼,缓缓从坐席上起身,又跪下,向已转身离开的轩辕珷磕了最后一个头。 “臣……谢陛下恩典!” 轩辕珷没有走远,而是等候在了大门外,离开,只是不想亲眼目睹昔日恩师谢太傅七窍流血的死状。 他在门外等了很久很久,虽然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可每一点一滴的流逝,轩辕珷都觉得好似过了数年。 没有任何声音,一片死寂。 “吱呀……” 熬过了漫长的等待,轩辕珷再度推开了无涯阁的大门。 棋案上的那杯毒酒半分未少,可谢太傅确确实实死了。 他踩在竖立起来的棋案上,用那他满是血污的残破衣袍悬在回廊的梁柱上,最后……送走了自己,在轩辕珷看到他时,已然断气了。 悬发回廊,悬紫回廊,兜兜转转数载,也许当年戏言说笑的战神许将军也没想到,多年后,他的故友真的将自己悬了上去,了结了一生。 ------------ 第一百零一章 系白 深夜静谧无嚣,唯闻梵声。 每日照旧斜躺在佛堂外的环廊上的聿清临抿了一口葫芦里的酒,向这佛堂内那个背对着他的身影觑了一眼。 “难得性子这般稳重下来,看来那小子的医术还不算差……” 说来也怪,自从被软禁在了这掩云殿后,轩辕琲几乎再也没像从前一样那般狂躁,聿清临也有过疑虑,莫不是天天抄写佛经就能平定轩辕琲身上的蛊毒,奈何没有什么证据,他也懒得多想,只当是王小良的医术精进不少,蛊毒被压制了下去。 闲云无事,纵使这掩云殿外的侍卫拦不住他,可聿清临也只能留在此地,既然应了当初的赌局,应了刘时和雁夫人的托付,他便要顾好轩辕琲。 思虑间,聿清临不免又看了一眼安安静静抄诵着经文的轩辕琲。 宛若金丝笼中的一只青雀。 聿清临想,世人皆羡王孙贵胄,学得文武艺,拼了命也要争出头来,却不知在这重重宫墙中,王孙贵胄却也羡慕极了他们,比起这几眼见方的庭院上的一角昏沉淡云,他们更向往那无边无际的天宇。 “唔……咳咳……” 突然间没来由地眉心天目一阵抽搐,聿清临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顾不上被酒打湿了的衣襟,也不在意是佛堂,聿清临立刻冲了进去,来到了轩辕琲的书案旁。 轩辕琲安然无恙,只是她手中的青玉狼毫无故在她手中断成了两截。 “你的手劲真是有够重……” 聿清临稍稍松了一口气,嘟囔着,藏于身后的手却掐算起了某人的命数。 不过片刻,得到了结果,聿清临脸色阴郁了下来。 “唉……虽不是多贵重的东西,可到底也是太傅大人送我的,用了这么多年,我还有些舍不得,哪日若是非然姐姐她们能来,就请托看看能不能修好……” 轩辕琲说着,将断笔收拾在了一旁,不知怎么回事,她突然感到心中莫名一阵沉郁。 “老芋头,今日可还要再来比试一场?” 故作轻松,轩辕琲抬头向聿清临问去,她试图想要用这种方法来让自己不那么注意到莫名的沉郁。 然而,这种不好的感觉,却是越来越厚重,比之前的每一回都要强烈。同时,她也察觉到了聿清临的不对劲。 “可是阿时和雁姨他们有事?又或是阿瑾在临川遇上了敌军?!你一定知道什么了,是不是?!” 心中忧恐,万千记挂。 今日确实不同寻常,不但皇后褚非然和她的随侍女官双城没有来取她抄写好的经书,就连前几日说要来送信的许赫也没有来。 “幢……幢……幢……” 仿佛是自幽深昏暗中出现了一位疲倦的行者拖曳着灌了铅似的步子,这闷长的钟声让听到的每一个人的心口都兀地沉落了下去。 不是为了迎接凯旋归来的战将的辉煌钟鸣,而是告慰亡魂的凄然丧音。 这钟声,轩辕琲并不陌生。 皇祖父,皇伯父,还有许将军……每一次钟声响起,就意味着有一位王公薨殂甚至是龙驭宾天,只不过这次会是谁呢? “这钟声……是……” 尽管聿清临一言不发,但他直勾勾地看着轩辕琲收好的断笔的眼神无疑是交待了一切。 “不!不可能!!前几日夫子先生……那谢老头还同我下棋呢?!!怎么可能!” 轩辕琲猛烈地摇着头,不相信,亦是不愿接受。 直到她跑出佛堂,迎面撞在了低着头的许赫身上的那一刻,她仍然不信。 “阿赫,哈哈,阿赫,你怎么这时候才来,是不是先去谢老头的太傅府送信去了,谢夫人怕是又说要给你介绍清河娘家的侄女给你认识吧?” 轩辕琲猛地拽住了许赫便服的衣袖,十指紧抓,将衣袖上的猛虎绣纹都扯得出了皱。 她嘻嘻笑笑,略带埋怨与调侃似地抬头向着许赫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堆,一如往常,许赫寡言无应。 借着院子里昏暗的灯火,许赫在轩辕琲的眼中看见了满满映着光亮的打转的泪水。可这双眼睛的主人却偏偏更是笑得灿烂,仿佛这样,这些打着转的晶莹剔透的珠子就掉不下来。 虽是惯见的沉默不语的模样,可许赫手里拿来的素白绫带却是不假,轩辕琲知道这是为自己准备的。 玄国有俗,凡师者丧,弟子皆以白绫缚腕一载,是谓感怀授业解惑之恩。 许赫的左手腕上,已是裹好了一段白绫。 “之前曾听别人讲过,谢老头为……为什么惧内,是因为……因为谢夫人当年嫁给谢老头的时候,哈哈哈,随行嫁妆里带上了一支八十斤……八十斤重的狼牙棒。怕不是她侄女许给你时还要带上这么一支来?哈哈哈哈……” 谢太傅辞世已是事实,可轩辕琲仍然不肯相信,明明悲伤到极致,她却仍然拼命笑着。 笑着,同时涕泗横流。 “流寇作乱,太傅府罹难,无一幸免……” 明知这是大理寺放出来的漏洞百出的交待,明知轩辕琲不会想要知道这样一个结果,可许赫还是伸出微微颤抖着的双手为轩辕琲系上了那条白绫带。 谢瑾随军出征在外,谢太傅生前所教过的学生中,活着,还在邺城内的,也只剩了自己、轩辕琲还有那眼下正在寝殿书房内的那个人。 “哈……” 伴随着轻巧,释然而落寞地一声笑,轩辕琲整个人跪坐在了地上,没了泪水。 纵使她不参与朝政,也不知邺城内的近况,但她也不是个傻子。无缘无故,哪里来得所谓流寇? 一切都是为了那饰玉镂金的无情御座,统统都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掩云殿内,伴随着传遍宫内宫外的沉闷丧钟,还有轩辕琲不肯停歇的大笑。 一次又一次,他抹杀掉了她生命中那些亮丽的色彩,一次又一次抹杀掉她的信任,她已经没有泪可流了。 与此同时,天牢深处,丹玉拧着眉头来到了一个个被悬在一方水池上的大木笼前。池水很是浑浊,散发着阵阵令人作呕的熏天恶臭。 至于一个个木笼,与其说是木笼,却是拿乱葬岗来作比喻要来得更为贴切。只不过乱葬岗里只有残缺不全的尸首,这木笼里装的却是还活着的“尸体”。 “夏正德,夏婉。” 环绕着众多的木笼看了许久,丹玉才从其中一个里辨认出来了披头散发,躺在一堆污秽中仿佛死过去的夏正德和夏婉。 谁能想得到,昔日在邺城内趾高气昂,一掷千金的两位梁国贵客,现在居然成了阶下囚,缩在这一方满是污秽淤泥的木笼子里。 丹玉的一声轻唤,好似并没有叫醒二人,夏正德只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便又睡去。而一旁的夏婉,连眼睛都没睁开过,只是从蓬乱的头发中摸来了一只虫子,径自送进了嘴里,很快齿间便传来几声脆响。 两人在此处的日子,比之软禁在长乐公主府的时候要更为苦楚,原先起码还有不多的残羹冷炙,到了这里,每日能有一两个冷馒头都算是好的了。 这也难怪二人会浑浑噩噩地在这笼子里活成了不人不鬼的模样。 这边丹玉忍耐着池水上涌来的恶浊气息,一边又唤了几声夏正德与夏婉,二人仍旧不见有什么回应。 然而,丹玉的耐心已经用尽了。 随着丹玉偏头使向一边狱卒的眼色,几名狱卒立刻明白了这位内侍总管丹公公的意思,连忙一同扳动了控制着众多木笼的机关,几声枢轴的吱呀碾响过后,悬着木笼的铁链突然放长,众多木笼纷纷坠入了下方的水池中。 “扑通!扑通!” 除却木笼落水的声音,同样此起彼伏的还有众多囚犯的咒骂声。一时间,各种不堪入耳的语句就如同水池中蓬勃散发的浓重污臭一样,在这吊笼水牢里弥漫开来了。 再次把众多木笼重新吊上去的时候,夏正德和夏婉两人终于是完全清醒了过来,夏正德和夏婉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各自朝丹玉啐了一口唾沫。 然而,毕竟丹玉离他远远的,夏正德和夏婉并没有如愿。 “看来梁使大人和长乐公主在此处住得颇为惬意自在,大人与公主有如此生龙活虎的模样,想来皇上也可放心将两位大人送回梁国了。” 是的,今日丹玉是奉了轩辕珷的旨意而来,放两人出来的。 话音刚落,登时牢内就炸了锅,其他还被困在木笼中的囚犯们一个个更为大声地咒骂起来,连带着悬着木笼的铁链也开始猛烈地摇晃,一个个木笼几乎都要坠脱了下来。 而夏正德,夏婉两个听到能回去梁国,立刻转变了态度,两人纷纷在木笼里就磕起了响头,完全没了方才仅余的一点啐人的骨气。 这番举动,引得牢里的狱卒们纷纷大笑。 丹玉却在同时迫不及待地离开了,门外有备好的车马行囊和一众护送二人回程的侍从,他要做的已经做完了。 “一切可安排妥当了?” “回陛下,奴才按照您的吩咐,让几名暗卫备了车马行囊,那夏正德和夏婉两个已经在路上了。” “好,那你退下吧……” “是……” 尽管轩辕珷一直是背对着丹玉,可丹玉在小心翼翼退出寝殿书房,为轩辕珷关上房门的一刹那,他看见了轩辕珷抬起了自己的左手。 左手的手腕上,赫然是一段缠好的白绫。 ------------ 第一百零二章 兵狱韬略 “太子殿下,玄国那边传来了消息,王爷和长乐公主已经被放了出来,前些日子已经启程回转梁国。齐王轩辕理率军不日也将到达临川,依臣之见,恐怕就是要等着王爷和长乐公主回来梁国后与汉君联手开战。” 与临川边营仅又几里剑碑相隔的梁国兵狱大营内,夏正韬一边用着一块染血的绸缎擦拭着手中的佩剑,一边好似漫不经心地听着军师的汇报,同时在他的脚下,还踩着一个刚被笞刑伺候完,全身染血的兵士。 “还有吗?” 夏正韬悠悠脱口而出,擦拭完了剑身的一面,这边手里又换了一块干净的绸缎,从脚下的兵士身上蘸取来了血,继续擦拭起了另一面剑身。 军师看得有些心惊肉跳,虽然他知道梁国兵狱里一向军令如山,赏罚分明,却也没想到这太子夏正韬将这话奉行到了几乎残暴的程度。 “回殿下,探子也有传来消息,玄国太傅府罹难,除了此次随军出征的谢瑾,无一幸免,大理寺放出消息,说是流寇作乱。” 听到了这个消息的同时,夏正韬停顿了一下,但很快他又换过了另一块干净的白绢,与之前不同,他这次是蘸了一手的滑石粉,继续擦拭起了剑身。 指腹感受到了剑身在隔着一层白绢传来的温热,夏正韬这才嗤笑了一声。 “呵!常听父皇取笑那玄国的天启广帝是被苏毗国的王女背叛,才得了轩辕珷这么个便宜儿子,依吾看来,这轩辕珷自毁长城,坑杀忠良的本事,比起他老子也是不遑多让。” 军师连连赔笑,眼睛下意识地看向了夏正韬还踩着的兵士,透过了一道道血痕和凌乱的发丝,他突然认出来,这是先前由他派去被软禁在了长乐公主府里的夏正德和夏婉身边的一个细作。 那时候,夏正韬吩咐过了他,挑上几个身手不差的派去玄国,混进长乐公主府,倒不是为了伺机救人,而是为了“看住”夏正德和夏婉,让他们两个老老实实地待在玄国。 眼下,玄国那边悄悄把那二人给送了回来,自然是要借机说夏正德和夏婉潜逃,以此开战。 军师脑子里各种杂乱无章的想法转个不停,最后全都胡乱地搅在了一起,渐渐地,他觉得那地上半死不活的兵士和他长得非常相似。 不,是长了张一模一样的脸! 不,就是自己,是自己躺在那里,即便不是现在,迟早他也会躺在那儿! “军师大人,如今才不过九月,你已经冷到发抖了吗?” 夏正韬说着,换过了第四块白绢,开始为自己的佩剑上剑油,不同于一般将帅乃至普通兵士所用的牛脚油和马油,夏正韬用的是山茶油。 “哈……殿下说笑了,微臣只是在想下一步的计划,听闻临川康王府内人士已经在回返邺城的路上了,既然如此,殿下可要派人捉拿,挟为人质?” 军师的脸上又是一阵堆笑,他看见夏正韬已经擦好了他的佩剑,光亮亮的剑锋被他放在了脚下那兵士的喉咙处,兵士惊慌异常,连连紧张地咽着口水,喉结一上一下,就在那剑尖下来回游走。 “滚吧!吾刚擦干净的剑,还不想在杀掉一个玄国人前就先沾上一个梁国人的血!” 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兵士顾不上一身伤痛,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太子的营帐。 这边夏正韬将剑也收回了剑鞘之中,转身坐下,看了看面前铺平的疆域图,这才朝着军师摆了摆手。 “玄梁交战已是必然,眼下挟持两个对轩辕珷无关紧要的人也是白费力气,比起这点小事,你该想想那两个还在半路上的蠢货!” 说到这儿,夏正韬一时怒上眉关,重重一掌拍在了面前的疆域图上。 他夏正韬可不似他这同父异母自小锦衣玉食长在宫里的手足夏正德,他从小就是被梁帝扔在军营里长大的,年纪渐长后梁帝更是索性把军务都一股脑儿都丢给了自己。 哪里像长于梁宫妇人之手的夏正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只是让他和那个夏婉多忍耐些时日,这便忍不住了。 至于那长乐公主夏婉更不必说了,在宫里时就成日围着几个皇子们转,他偶尔回宫处理军务,这夏婉就像苍蝇似的天天守着他的寝殿大门。 打心底里,夏正韬实在是看不惯这两人,那是一种发自内心,源于尚武信念的对两个废物兼蠢货的深深厌恶。 “那……殿下可要派人中途劫下王爷和长乐公主?前些天宫里也派人传来了皇上的口谕,陛下下令让殿下您把王爷和长乐公主安然无恙地送回……” 一边说着,军师的身体一边仿佛不受控似地抖成了筛子,他知道他说的这些无异于火上浇油,可这口谕已被他押瞒了好些天,若再不说,只怕最后追究起来,自己的失职罪责会更大。 “哼!老头子只知在宫里宴饮无度,这些个糟乱事情统统都甩给了吾,要吾忍下这两个蠢货干下的荒唐事,不可能!!!” 军师大人的一句话,如同星火崩入了干草堆,夏正韬的怒火一发不可收拾了,一时间,他高声叫吼着起身,一脚踢翻了面前的书案。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都道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眼下这般形势,依微臣拙见,不如派人假意追杀送行车队,暗中把王爷和长乐公主带会。那轩辕珷既然也是偷偷将王爷和长乐公主送回,诸国自然不知内情,还以为王爷和长乐公主尚在玄国……” 夏正韬的一声吼叫,彻底让军师软了腿,他登时便跪倒在了那里,可嘴上却不含糊,将自己的分内之事做得尽心尽力。 也正是这样一个主意,让夏正韬突然缓和了脾气,接过了他的话头,自行说了下去。 “因为都不知详细内情,即便都知道轩辕珷是另立了玄后,也会同大梁一样,自然以为那二人在玄国还是坐上宾。你说……如果,只有一个王爷狼狈地逃回来,大家会怎么想?” 跪倒在地上的军师低了头,夏正韬一字一字说着,他同时也觉得夏正韬离他是越来越近。 宛如一只林中悄然伏击的猛虎,如今没对他下手,只不过是出于对猎物的戏弄之心。 “是……诸国自然……自然认为是轩辕珷杀了长乐公主,况且风闻玄国皇室之人常有狂郁之疾,如此一来,诸国定然会一同助梁,剿灭一个胡乱杀人的疯子……” 军师一边说着,一边试探着抬起了头,这才发现夏正韬不知何时又坐回了主位,自行铺好了疆域图在地上细看。他这才放下心来,稍稍松了一口气。 只是牺牲一个无关紧要的长乐公主,就能扭转对梁国威名的不利局面,顺便也能遮掩住夏正德和夏婉两个人的丑事,实在是一笔合算的买卖。 “你还跪在那里做什么?!是想着去哪儿为自己准备一副好寿材吗?还不快去安排吾刚才吩咐你的事情!” “是是是!!!” 军师又是被夏正韬这一声吼给吓得哆嗦出了一身的冷汗,勉强支起了还在发软的双腿,军师转身两步并三步地便要跑出营帐。 然而,到了营帐门前,身后传来的一声熟悉的霹雳呵斥,几乎又让他跪倒在地。 “慢着,就先照你方才所言,派人追杀护送车队,但那个女人先留活口,把这两个蠢货先一起带回来,吾自有安排。” “微臣明白,微臣这就去办……殿下,您可还有其他的吩咐?” 军师咽了咽口水,试图舒缓下紧张的喉头,可他嘴中干涩涩的,这点作动不过安慰罢了。 “这回可别再挑些像先前派去玄国的那几个废物了,以免再生出什么不必要的事端,否则……” 夏正韬顿了顿,原本正视着地上疆域图的双目瞬间朝上翻了上来,如同两弯月似的钩子钩住了军师有些微微发颤的身子。 “否则,吾便只能赏罚分明,为军师大人备好一副薄棺了。” “微臣明白,微臣告退!” 半是踉跄,半是夺命而奔,军师总算浴着一身冷汗离开了夏正韬的营帐。 梁国有如此一位储君,若是登临帝位,不单单他这一个小小军师终日担惊受怕,众臣更是会如履薄冰。 “或许……” 军师猛烈地摇了摇头,连忙制住了内心的想法,动身前往了暗营。 ------------ 第一百零三章 信任 玄国邺城皇宫,玄霜殿内,褚非然安安静静地坐着,任由双城为自己一一卸下了满头的珠翠。 褚非然默然地看着一件件无双的不世珍宝从她的发间被双城抽走,到最后,长缎似的头发顺肩披落。 明明没了那些金银玉石的外物加持,可褚非然却仍感到头发沉甸甸的,垂下来,把这不轻松的分量压在了她的一双肩头上。 “呼……双城,近来宫中事物繁杂,皇上那边我有时脱不开身,你替我多去看看康王殿下。” 褚非然说着,明明倒映在眼前铜镜中的自己的影子,却成了掩云殿内那个在她看来还是个孩子的轩辕琲的颓丧身影。 自从前些天宫里传来了谢太傅阖府罹难的消息,轩辕琲便噤了口,除却每日再为谢太傅一家多多念诵往生佛卷,再无一个多余的字。 “是……” 刚刚陪同褚非然从掩云殿看过了轩辕琲回来,一向笑口常开的双城也少见地换上一副忧愁的神色。 除却喑哑着一副喉咙念诵佛经,轩辕琲终日沉默,若不是从未离开过掩云殿一步,双城都要以为她今日见到的轩辕琲和当日在御花园里的亭子里那个动不动便害羞的轩辕琲是不同的两个人。 不似往日,褚非然和双城主仆二人之间也愈发沉默了,换作平日,每每进了玄霜殿的大门就能听见二人的欢声笑语。 然而,这愉悦的声响已然要销声匿迹。其实,不单单是玄霜殿和掩云殿,现下整座宫城内外都仿佛被一团看不见的乌云所笼罩。 沉闷到上上下下,宫内宫外的王公大臣们都备感压迫与焦灼。 太傅府的遭遇,有如无形的锁链,将他们每一个人都一圈圈缠困起来,缚手缚脚让每个人憋闷着的同时,偏偏又将他们当中绝大多数的人都连接在了一起。 一者败,则俱败矣。 虽然是常年被褚相大人安置在北郊桃花林中那处几乎与世隔绝的桃花源,可褚非然也觉察得出来,不管是不是所谓的流寇之祸,轩辕珷迟早会把这件事归咎于她的阿爹头上。 一向政见不和,偏偏又是发生在轩辕珷为二人设下的和解宴后不久,不由得不让人多想。 “难道……” 灵光闪过,那日的夜宴上的情形再度浮现。 盛托着银壶与一对银盅的漆盘是丹玉奉上来的,酒是她亲手所斟,敬酒是她敬奉了自己的父亲褚相,轩辕珷则是敬奉了谢太傅。 可当时的轩辕珷所选的那一盅酒却不是离他最近的那一盅,他与她错开了手,取走了另一盅去敬奉给了谢太傅。 虽然毫无凭据,但是褚非然的脑中忽然又响起了在当日警告她的声音。 “酒中有毒。” 这么说,岂不是自己无意中害死了谢太傅乃至整座太傅府的人?! “不!不!” 褚非然突然叫出声来,摇晃着头,怔怔地站起身,将面前的铜镜打翻在了地上。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您……您怎么了?!” 连同双城在内的一众女官、侍女显然都被褚非然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到了,赶忙都围了过来。 被簇拥着,褚非然只觉得一阵晕眩,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天地摇晃间,她突然觉得内疚非常。 “对不起……对不起……” “非然……非然……非然!你醒醒!” 迷沉呓语着,褚非然听到有人在唤她的名字,睁开眼,待适应了那殿中柔和的烛火,她看到的,是将她搂在怀中的轩辕珷。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轩辕珷说着,便从侍奉一旁的双城手里接过了一方从温水中刚绞干净了的锦丝帕子。 温软的帕子刚落上了自己的额头,褚非然就有如被天雷加身,浑身不自在地挣扎着从轩辕珷的怀中挣脱到了一边,小心挪移着,到最后避无可避,只好抱膝坐在了那榻上的一隅角落。 “皇后为鬼魅所惊,人多了反是照顾得不周全,除了双城与丹玉留守殿外,你们都先退下吧,今夜朕亲自照料皇后。” 敏感地察觉到了褚非然不寻常的心神恍惚,轩辕珷连忙退下了连同太医在内的闲杂人等。 这边人都走了七七八八,双城又被丹玉请托了去太医署取药,最后也只剩了丹玉一个手里头垂着拂尘不远不近地候在了门外。 屋子里轩辕珷和褚非然之间的对话,丹玉听得一清二楚。 “非然……” “陛下,那日夜宴的酒中……” “非然,你多虑了。” “陛下您要杀的是臣妾的父亲,与谢太傅又有何干系?” “皇后,朕方才已经讲过,是你多虑了。” 虽然屋内那人质问的声音满含内疚与责怪,轩辕珷的回应中也有了一丝薄怒,可丹玉半步未移,仍旧好生地守在原地。 因为他知道,轩辕珷绝不会动褚非然,却也绝对不会告诉褚非然事实真相。 在那日的夜宴上,银壶中的酒没有毒,两个银盅里也没有毒,所谓的毒,一直被轩辕珷小心地藏在右手的无名指和中指的指缝中,直到他取过了那盅酒…… 褚非然确实多虑了,轩辕珷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要杀褚相,而是一心想要置谢太傅于死地。 无论是漏洞百出的流寇作乱还是故意人为的癫狂怪疾,任是谁都不会想到背后的主谋是轩辕珷和那个独溟阁的怪人。 如此干净利落,几乎斩草除根的解决掉了太傅府,既是保全了谢太傅最后一点颜面,又不必再忧心那诸多的陈年秘辛。 这是轩辕珷深思熟虑过了的。 眼下,他不愿多言,是因为他真的爱上了褚非然。 丹玉知道,正是因为爱褚非然,所以轩辕珷不会伤害她;正是因为爱褚非然,所以轩辕珷会对她说谎隐瞒,也正是因为爱褚非然,轩辕珷宁愿她误会下去。 他生怕她有一日会戳破了那名为谎言,遮掩着真相的一层薄冰,绝望地发现了真正的自己。 他怕再从褚非然的眼中看到那如同轩辕琲一样生疏陌路的失望。 他怕…… 丹玉一个字不落地继续听着屋内二人的对话,意料之中,轩辕珷和褚非然二人吵不起来,在几声平淡无味的问候与质问后,屋内便陷入了寂静。 “吱呀……” 时辰掐算得刚刚好,这边轩辕珷推开门打算回返自己的寝殿,这边双城就从太医署取了药回来。 “陛下可有什么吩咐?” 几乎是异口同声,丹玉和双城同时向轩辕珷行了礼,一同问了起来,未料,轩辕珷却只是催促双城进去好生照料褚非然。 可抬头时,丹玉又再度遇上了轩辕珷看向自己,如同当日在独溟阁门前那样看着自己的目光。 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似乎更浑厚了。 “方才你在玄霜殿都听见什么了?” “回皇上,奴才方才又起了瞌睡,什么都没听见。” 在回去寝殿的宫道上,轩辕珷有意问起了丹玉,丹玉也极是明白轩辕珷的意思,这便为自己寻了个恰如其分的借口。 看到轩辕珷似是满意地轻轻颔首,丹玉松了一口气。 “丹玉,你认为朕这样解决了太傅府,是太过残忍吗?” 轩辕珷的脚步停了下来,转头看向了一旁垂着身子的丹玉。 “回陛下,您是大玄的陛下,无论做什么必是经过深思熟虑了的,奴才斗胆妄言一句,太傅府的牺牲是为了顾全大局,如此取舍,是您为大玄着想的果断,有时候……残忍也是一种仁德……” 想是侍奉了轩辕珷许久,丹玉虽然并不能太看透轩辕珷,却也渐渐壮了胆子,而轩辕珷也对他亲近了许多,换作从前,即便他敢,若说出这些来,只怕不等明日的日头升起,他就会身首异处了。 闻言,轩辕珷转了转眼眸,他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了丹玉。 到底不愧是有着玄国皇室的血脉,即便是出身乡野,如今又沦为内侍,这般稳重的言谈举止也非是寻常人家能比的。 “朕再问你一次,你方才在玄霜殿都听见什么了?” “回皇上,奴才听见皇后娘娘认为是您要毒杀褚相大人,却意外害了谢太傅。” 一样的问题,丹玉却讲出了与第一次不同的答案,他知道,这时候再装糊涂是不明智的。 “走吧……回寝殿,朕还有许多奏文要批。对了,你明日替皇后去掩云殿看看康王……” “是。” 一应一和,语气平淡。 可在丹玉听来,却是无比舒坦,他感受到了一丝亲近,那是一种久违了的感觉。 被信任的感觉。 ------------ 第一百零四章 枯藤紫萝 平时白日总在太医署整理药材的太医王小良,不同寻常地提前回到了他在宫中的住所—药园。 只因为,他藏了一个人在药园里头。 “良哥哥!良哥哥!” 刚刚摸到简陋的小屋门外,一只眼睛便透过了门上残破的一个孔洞望起了王小良。 “莫急莫急,紫萝,嘘……” 听着屋内玉紫萝着急的叫喊,王小良连忙放下了手中藏掖着的几个油纸包,翻找起了身上的钥匙。 开了这小屋这几日才新上的锁,王小良更加小心翼翼捡起几个纸包便溜了进去,但愿,没人看见。 “好紫萝,好紫萝,你慢点吃,这些都是你的,没人同你争强。” 一放下纸包,王小良便拿出来了里面的几个馒头,几块烧鸡,统统给了玉紫萝,玉紫萝也不推让,毕竟,王小良有时一出去就是一整天,甚至有时连接两天都不见人影。 这回也正是如此,王小良两天不见人影,玉紫萝就被锁在了这小屋中两天。 仅仅两天的折腾,小屋里已经杂乱一团,不过也不是太糟糕,意外地,一向洁癖的王小良没有丝毫的嫌弃。 “良哥哥,你也吃!你也吃!” 说着,玉紫萝扬起了一脸油星的下巴,将半只鸡腿举到了王小良的嘴边。这半只鸡腿上,甚至还有大半个清晰可见的牙印。 “哈,紫萝乖,兄长不饿,紫萝吃。” 王小良说着又将鸡腿推回到了紫萝的嘴边,自己也同时起身绕到了玉紫萝的身后。 两天的折腾下来,玉紫萝原本的双丫发髻早就散脱下来,一头长发夹杂着几根茅草蓬乱成了一团。 王小良笑了笑,却是寻了一把梳子来为紫萝梳起了头,手上动作极其轻柔。 很多年前,在邺城的玉府后院里,他与紫萝的娘亲也是这样为紫萝梳头的,而他,常常在一旁分寸不落地看着。 “哎呀!” 紫萝骤然一声惊呼,将王小良从美好的回忆中拉回了现实,这惊吓到了王小良,他以为是自己一时手重梳疼了紫萝的头发。 手掌用着再轻柔了几分的力道抚上了紫萝的头顶,然而,正是这一抚,让王小良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指腹下,紫萝的头皮上有着异样的隆起。王小良连忙剥开了头发去看,这才见到了这处异样隆起的真面目,一块位于后脑,铜钱大小的,狰狞的陈年旧疤。 原先在太傅府时不曾发现,这些天来为了瞒藏玉紫萝,即便王小良对他这妹妹照顾得再周全,却也因为尚有宫职在身,他也一直没有发现这块疤,直到他今日为紫萝梳起了头发。 如此,王小良阴郁了多日的内心终于有一丝曦光投射了进来。 他原以为是在当年玉氏一门被诛杀屠尽时,年纪尚幼的玉紫萝的心性受了极大的刺激,这才造成她的病症,他甚至已经放弃了玉紫萝能恢复正常的希望…… 可如今看来,他的妹妹紫萝的病症是因为当初后脑处的不轻的旧伤,也就是说,紫萝还有一丝恢复正常的可能。 这一丝初现端倪的可能,让王小良瞬间打消了他准备从太医署请辞的念头。 虽然宫中不甚安全,可如今这片药园却成了他医治和安置玉紫萝的最好的居所。 他已经定下了决心,他会用毕生所学来医治好他这唯一的亲人。 说做就做,安抚好了被他关了两天的紫萝,又简单打理了小屋,为紫萝重新梳好了双丫髻后,王小良再次匆匆出了小屋,只不过这一回,直至走出药园,赶回太医署,他也没想起来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 他忘记了要锁上屋门。 没有锁上屋门的后果,便是玉紫萝偷偷跑出了药园小屋,走前还不忘学着王小良的样子,关紧了小屋的门,偷偷摸摸地伏着身子摸了出去。 王小良说,他这几天是同她在和某人捉迷藏,所以要小心翼翼的,千万不能被别人发现。玉紫萝很听话,哪怕她只有个九岁大的孩子一样的心智,出了药园后的一路上,她也是躲躲闪闪,藏头藏尾地没让偶尔经过的宫人和内侍们瞧见。 不过,到底也是不熟悉宫中的路途,玉紫萝乱走一气,兜转了几个圈子后,竟是误打误撞地来到了宫中的那片禁地。 虽然周遭布满了奇怪而凌乱不堪的枯藤与杂草,宛若凄凉的荒败野冢,可紫萝一点也不害怕。 “嘿嘿嘿,他们肯定不会找到这里来!”这般想着,玉紫萝干脆就偷溜进了离她最近的一处殿宇中。 此处,不巧正是枯藤子所在的独溟阁。 “嘻嘻嘻!!!” 玉紫萝嬉笑着,径自推开了独溟阁的大门,在几乎空荡荡的院子里左顾右盼了一会儿,看准了一旁矮墙上的藤蔓,索性跑到了一边,蹲在了那里。 “唔……有不速之客呢?扰、人、清、闲。” 与此同时,独溟阁暗室内,正给自己饲养的名为“小乖乖”的寒鸦喂食的枯藤子听到了院中传来的声响,心中分外恼怒。 他不知道,又是哪个不长眼睛,狂妄着胆子的宫人或者内侍,又或是入宫混了个闲职的纨绔子弟胆敢在这个时候来打扰他! 如此,既然来了,那就永远留下吧…… 一如既往擦拭干净了小乖乖嘴边的血痕,枯藤子让它飞落在了自己的肩头,这便推着自己身下的轮椅缓缓去了院中。 在这间隙,玉紫萝还乖乖地蹲在那群藤蔓旁,等着“捉迷藏”中的另一方,她完全没有注意到,这独溟阁的主人已经渐渐接近了她。 枯藤子一路来得很慢,倒并不是因为身子的影响而推不动身下的轮椅,而是他在想这次要如何处理“不长记性,胆大妄为”的来人。 是像以前一样把他们困在蛇藤里吓个半死不活再丢去花圃当花肥还是换个花样呢? 思索间,枯藤子推着身下的轮椅来到了玉紫萝的面前。 而玉紫萝这时候却正好把头埋进了膝头,整个人缩在藤蔓边上,似乎是想让藤蔓遮住自己的侧影。 “奇怪……这蛇藤居然没有半点动静?” 枯藤子疑惑着,一边打量起了缩头缩脑的玉紫萝,显然玉紫萝这举动也让他很迷惑。 她这是怕还是不怕呢?不怕,她为何要一早埋首,若是怕,她又怎么有胆子跑进了他这独溟阁? “你可知此处是何地?” 枯藤子沙哑声音不改,质问起了玉紫萝,不料,这一问,玉紫萝却一下子捂着自己的双眼跳了起来。 “嘻嘻嘻,你抓到我了,那该换我抓你和良哥哥了!十、九、八、七……” 玉紫萝说着,认认真真开始数起了数。 “原来竟是个傻子……” 枯藤子看了看玉紫萝的身形年纪,再结合她的言谈,当下便明白了是怎样一回事,他想当然地以为是玉紫萝被人哄骗了进来。 “三、二、一!鬼要抓人啦!嗯?!你怎么还没躲起来?!不好玩,不好玩!” 数完了数,玉紫萝放下了双手,睁开眼睛,便看见了面前的枯藤子。 意外地,她一点也没觉得害怕。反倒是埋怨起了枯藤子,当即不依不饶地又跳又叫。 她还以为这“捉迷藏”里,面前的枯藤子永远是抓她的“鬼”,她只有被抓的份儿。这不公平! “你……你……你……” 枯竹节样的指头突然茫然地在半空中伸了出来,同时,枯藤子诧异,惊愕地看着玉紫萝。 不是因为玉紫萝见到了他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却不害怕他,也不是因为玉紫萝把他当成了抓人的“鬼”而生气。 而是因为,玉紫萝这一张与他记忆中的那张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容。 若说是人死复生,他是不信的,可要说眼前这傻大丫头和他记忆中的那个女子没有任何关系,他也是不信的。 “我不管,我不管!我也要当鬼抓人,凭什么这些天都是你来抓我和良哥哥?!” 说话间,玉紫萝撇了撇嘴,眼看着就要像个小孩子似的哭闹起来,枯藤子这才回过了神。 接下来,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枯藤子软下了语气,哄起了玉紫萝,又陪她玩了好一会儿的捉迷藏。 甚至,把小乖乖交到了玉紫萝的手里,随便她逗弄。玉紫萝的手没轻没重,不停地揉搓着小乖乖的脑袋,又是不一会儿就揪下了小乖乖的一根羽毛。 迫于自家主人的威严,小乖乖却是连叫都没叫一声,更别提它会啄回去了。 “小乖乖会学人讲话吗?” “小乖乖是寒鸦,不是八哥,也不是鹦鹉,它不会学人讲话。对了,小丫头,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 “可是……可是姨姨和良哥哥说了,不能随便告诉生人名字!” 玉紫萝转了转眼珠,像只松鼠似地看向了枯藤子。 于是,枯藤子努力地从半枯的脸上挤出了一个在他认为是极其和善慈祥的笑容。 “唔……你我之间已经说了有一百句话了,所以我们是熟人。” “这样啊,也对……那我告诉你,你可不准告诉别的生人,我叫玉紫萝。” 玉……紫萝。 果然是同那个人有关系,血缘关系。 ------------ 第一百零五章 遗族 “呼……近来太医署还真是忙碌。” 在回去药园的路上,王小良嘟囔着擦了擦额上的汗,更为谨慎地将自己平日里背着的破药箱护在了身前。 这药箱子比往常沉了许多,沉到王小良在这么个暑热还未完全消退的天气里,没走上几步路身上便出了一身臭汗。 可王小良却不敢歇,因为他怕别人会突然发现他这药箱子里的玄机。他偷偷从太医署里拿走了许多瓶丹药,眼下就藏在药箱子里面。 更何况,他手里又是拿了几个装满食物的油纸包。 平常白日里的药园鲜少有人,如今到了昏晓之刻,更是除了他这个小小的太医要回来那简陋的居所,绝不会再有他人。 “呼……呼……不行,我要快点才行,不然紫萝又要着急了!” 喃喃说着,王小良好不容易腾空了一只手出来稳了稳肩头上药箱的旧布带,布带有些残破,三三两两的线头都崩离了原本的位置。 是以,明明心里焦急得很,王小良却又不得不因为这快要断掉的药箱带子和另一只手上的油纸包而只能小跑着。 “紫萝!紫萝!我回来……了……” 忍着一身臭汗,不等走近药园的小屋,王小良就高声唤起了自家妹妹的名字,他想让她早点知道自己已经回来了,不用那么害怕。 然而,随着这几声叫喊,王小良走近了小屋时,看见的却是空无一人的房间和没有上锁的屋门。 “哐当!” 一时失神,骤然间,药箱的带子断了,王小良手里小心翼翼叠着罗汉的几个油纸包一并和药箱子都掉落在地。 王小良慌了,这是他的错,是他白日里走得太匆忙所以才忘了锁上屋门。 “紫萝!紫萝!!紫……” “无故犬吠,扰人清梦,玉氏阖族怎么如今就剩了你这么个心浮气躁的废物?” 听得身后有喑哑低音传来打断了他的寻人叫喊,王小良连忙回了头,他看见的,是缓缓推着身下轮椅过来的枯藤子。 不远处的茶案上,紫萝不知何时伏倒酣睡在了那里,嘴中还嘟嘟囔囔的梦呓着。 “你……你……你!你是何人?!” 虽是身为医者,可王小良仍然惊骇于枯藤子这异于常人半身枯骨的形容,他不知道眼前这人究竟是谁,居然知道他是玉家人! “哼,玉氏一族好歹也是出自苗疆的百年大族,当年追随祖帝,虽论不上驰骋沙场,却也是有胆有识,神如虎魄。怎么到了你这小子这辈,倒成了躲在人家檐角下的野猫,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枯藤子见了王小良一副惊愕哑口的模样,打心底里立刻便对他起了鄙夷,从鼻孔里冷哼一声后,眼睛不住地在他身上细细打量了起来。 不比他的妹妹玉紫萝,王小良和枯藤子心中的那个人没一点相似的地方。 “你一定很疑惑我为什么会知晓这么多事情,那我就告诉你,你可听清楚了,我是宫中那处禁地独溟阁的主人—枯藤子。” 枯藤子说着说着,一边低下了头,因为在他面前的王小良倒在了地上。 “呵,真是懦弱无能……” 若是他现在手里有一把剑,他定会上前挑了王小良的一双脚筋,反正他现在也站不起来。枯藤子想着,情不自禁地推着轮椅又靠近了几步。 孰料,王小良却是将手一抬,朝自己身上扔来了一个没有封口的竹筒。竹筒落在他的膝头,很快就从里面窜出来了很多细小的如同腐烂果子里那种随处可见的黑色小虫子。 枯藤子愣神的一瞬,这密密麻麻一大片的黑色小虫立刻钻进了他的皮肉里。 “紫萝!醒醒!紫萝!” 趁着这间歇,王小良也是连滚带爬来到了还酣睡着的玉紫萝的身边,猛烈摇晃着她的身躯,却是怎么都叫不醒。 “哈哈哈哈,好小子,你倒是应变不差!见了我这半身枯筋竭脉,竟用这专食人坏死腐肉的尸虫来对付我!可惜,太轻敌了啊……” 听着枯藤子沙哑哑的笑声,王小良焦急万分,干脆想将睡得正香的玉紫萝背起,这便要慌不择路地跑出药园。 偏偏又是这时,听得枯藤子传来的一阵笑声愈发诡异,同时,王小良也感觉双腿一软,没等他将玉紫萝背起一半,他就先双腿瘫软地倒在了地上。 他竟没察觉到这枯藤子是何时给他下了毒的! 与此同时,枯藤子暗暗运化起了一身毒功,只顷刻间,原本还在他筋骨肌脉间啃噬着他的尸虫瞬间化消成了齑粉,融进了他的血肉。 王小良眼看着枯藤子又是一点点靠近了,看他的眼神,就好像是在看垂死挣扎的猎物。 “大人,您要杀我就杀了便是,舍妹紫萝心智才如九岁幼童,她什么都不知道!” 就在这时,王小良感受到腿上的麻痹感稍稍退去,连忙拖着身子,挡在了枯藤子和玉紫萝的中间。 “哼!玉晏良,当年你若是如今有这份胆气,你妹妹紫萝也不会无故受伤成了现在的这副模样,不是么?” 枯藤子说着,双眼恨恨地盯着地上爬来的王小良,他叫出了他那个已经多年不曾用过了的名字。 若不是玉氏阖族只剩下了他这么一个传人,看见了他这和虫子一样爬来爬去的模样,他真的会忍不住出手杀了他! “唔……只是一时的经脉麻痹,并不是毒药,你……你究竟是谁?!” 短暂的经脉麻痹在两人对视的这片刻间,渐渐消散,太医王小良,或者说是玉晏良得以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 久违的不曾被人唤过的名字,明明有很多次机会彻底铲除他和紫萝这两个玉氏余孤的机会,还有他那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玉晏良心中突然明白过来,眼前的枯藤子并没有想要杀他和紫萝的意思。 甚至,他很可能是当年父亲的旧识。 “一个早已被你们认为死去的外人,即便说出来名姓,你这个玉家小辈怕是也不会认得我!” 玉晏良坚持不懈的追问,一瞬间让枯藤子变了脸色。 扭曲、痛苦、无尽的折磨—生不如死! “啊啊啊啊!” 同一时间,枯藤子的耳边也响起了一个年轻男子的无休无止的惨叫,昼夜不停,直到最后麻木,喑哑成了沙砾划过石头般的阴沉嗓音。 那个年轻的男子正是他自己。 意外获罪,他原以为一死便是,却不知在那吊笼水牢里被关了几个月后,当时还是太子的天启广帝便将他交给了一群方士用来试药。 折磨到最后,他活成了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从炼药房里重见天日的那一天,他也同时得知了另外一些让人绝望的消息。 他心中的那个她随着外封的年幼皇子去了凄苦的边疆,第二年便病逝了。 玉太医因为知晓了天启广帝伤后不能生育的秘辛,阖族都被屠戮抄斩! 他发誓他要复仇! “玉晏良,或许你还记得你有个入宫为妃的姑姑,但是你恐怕……甚至你的父亲玉太医玉大人,都没有同你讲过,你还有一个被玉氏阖族抛弃了的伯父……” 迟疑再三,枯藤子终于是强忍着心中翻腾伤痛的不悦向玉晏良说出了自己的身份。 这一说,就好像又拿了热油来,浇在了他心口那处已经脓肿发溃的旧疮上。 因为枯藤子之所以说他被抛弃,是玉氏阖族自始至终就不曾将他这个养子真正看作是玉家人。 除了他那名义上的长姐待他极好,没有人真心待他,甚至在他那养父终于晚来得子后的不久,他的名姓便从宗谱上被剥了下来…… “你……你是……你是!” 方才惊魂未定的玉晏良在听到眼前枯藤子的话后,双眼的瞳孔瞬间再度放大。 他这一天的见闻,足称得上是惊心动魄了。 虽然年事久远,当年玉老太医还在世时,作为孙辈的他还不过是个四岁的幼童。可他记得,当年的玉家大宅里确实除了一位姑姑,他还有一位伯父。 “伯父,您……您如何会成了这副模样?!” 玉晏良颤抖着声门再度仔细打量起了枯藤子那异于常人的可怖形貌,他想象不到当年在枯藤子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大抵猜得出,这和蛊毒联系匪浅。 若真的是蛊毒,那……那他的这位伯父当年又是忍受了多大的折磨?! “呵……这一切都拜玄国皇室所赐!” 突然间,枯藤子面相完好的那半张脸的额际上凛凛现出了一条暴怒青筋。 抬手,枯藤子忍不住一掌隔空打碎了院内的水缸。 一声巨响,惊得玉紫萝睁开眼,几乎从茶案上跳了起来。 “良哥哥,良哥哥,这个叔叔真好,他陪我玩了好久好久好久的捉迷藏……” 玉紫萝摇晃起了还在惊愕中的玉晏良的衣袖,丝毫察觉不出眼下这僵持紧张的气氛,毕竟,她现在还是个“九岁的孩子”。 玉晏良随即低下头,在玉紫萝的耳边说了几句,就哄得玉紫萝小跑回了小屋里。 他知道,眼前的枯藤子绝不会是单单为认亲来的。 “好侄儿,你信也罢,不信也罢。伯父如今也想替你的父亲照看好你和紫萝,废言莫谈,伯父可以医治紫萝,而你替伯父在宫中帮忙如何呢?” “我……紫萝……” 玉晏良皱了皱眉头,他不是不知道独溟阁是什么地方,他这时候也已经想通了许多事情,譬如先前轩辕琲中的蛊毒,譬如死得蹊跷的太傅阖府…… 可事到如今,他还有的选吗? “一切尽凭大人吩咐。” ------------ 第一百零六章 梦碎 时值八月,月圆无缺。 这是谢瑾头一回在临川过中秋,也是头一回没在邺城太傅府里过中秋。 虽然他现在也是身为军师来到了临川郡守的赏月宴上,热闹非常,可他还是想念太傅府里的那种热闹。 “唔……又是青红丝。” 谢瑾试探着咬了一口宴席上为众人备着的象棋子大小的月饼,如他所料,这里头果然有他不甚喜欢的青红糖瓜丝。 他想他娘谢夫人做的月饼了。 “哈哈哈!想不到谢大人当了军师后居然也是文质彬彬的,我等粗人比不了,比不了!!!” 虽说是赏月宴,可除却他与齐王轩辕理外,宴请的倶是军中武将。 久经沙场,自然看不得他拿着个象棋子小团月饼还要吃上好几口的扭捏模样。更何况,在他们眼中,自己也不过是靠了祖荫提拔上来的毛头小子。 “诶……来来来,敬军师一杯!” 这边调笑未止,那边已有人陆陆续续举了酒过来,一个个虽然笑容满面,心里却是咬牙切齿地打算将他灌个大醉。 上首主位的齐王轩辕理,仿佛没看见似的,转头同临川郡守谈起了诗词歌赋,喋喋不休地卖弄起了自己。 “好好好,诸位大人豪爽,那谢某自然也不能推辞……” 眼看着一盏盏就围了上来,谢瑾皱了皱眉头,索性也站起身,将一只脚踏在了席案上,毫不在乎地将众人敬来的酒一盏盏送进了口中。 “哈哈哈哈!军师大人真是好酒量!好酒量啊!” 远在边疆,驻军多年。这些个想要找茬灌醉谢瑾的兵士,武将们并不晓得谢瑾在邺城是什么样的人物,他们只知道谢瑾是轩辕珷明面派来督军作战的谋臣,暗里监着齐王轩辕理,等着那梁使和长乐公主安然送来的皇帝心腹。 他们不知道,早在入仕前,这秀气的公子哥在邺城里就已为自己争下了“千杯不醉”的名号。 众将喧闹间,最初的劝酒已成了拼酒,盏子也干脆都换成了酒坛。 “好!!!” 喧嚣一阵高过一阵,原本拉扯着临川郡守细说月色朦胧的轩辕理也被这热闹给吸引了去,临川郡守也乐得自在,摆脱了轩辕理那不知所谓,平仄不通的“诗文”。 “再来!” 这边饮过了一坛,谢瑾将整个酒坛翻转过来,一滴未剩。他也干脆利落地将酒坛砸在了地上,又自行启封了另一坛酒,仰头便饮。 而他的面前,已经喝倒了两、三个方才挑衅而来的武将。 “好!爽快!本王也来!” 许是不服谢瑾的酒量,又或是为了在众多将士面前先立下个豪迈的印象,齐王轩辕理也加入了这场拼酒。 “为帅者,率也。只是拼酒不免有些乏味,就由本王代诸位将军和你赌一场,军师大人赢了,兄弟们就听凭谢大人调遣,若是输了……” 说话间,轩辕理卸了半身累赘的甲胄,只剩了一身贴身的剑袖短衣,他松了松筋骨,仿佛已准备好了迎接他的胜利。 “若是输了,那谢某立刻听凭王爷吩咐,等那梁使和长乐公主两人一到立刻回去邺城!” 谢瑾说着,亲手为轩辕理奉上了一坛子酒。与此同时,束发的冠子不知何时散脱了,连带着他的头发也都披散着垂到了肩上。 “好啊!好好好好!” 随着谢瑾和轩辕理拼酒开始,周遭团团围看的大小武将们再度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喧嚣。 好好的赏月宴,如今反成了与坊间市井无异的荒唐闹剧,这怕是畏畏缩缩的临川郡守没想到的。 半醉半醒,如梦似幻。纵然人声鼎沸,可在某人耳朵里,却是静默了。如坠五里雾中,恍惚间,谢瑾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邺城,当年他还在仙客来,亦或是千金梨君楼内与一众王公贵族家的子弟拼酒拼得正畅快的时候。 在谢瑾少年轻狂的记忆里,往往半途不到兴头,自家的太傅老爹就已经卷起朝服宽大的袍袖,从马夫那儿借来了鞭子,怒气冲冲地赶来喝止住了他的荒唐行径。 谢家世代太傅,不单单教出了众多皇室子弟,更有不少王公大臣家的子弟,论起辈分来,谢太傅都算得上是这些个世家子弟们的老师。 是以,打断了那么多回的拼酒,却没有一回是有谁敢拦得下谢太傅的。每每,谢太傅都要拽着被鞭子捆了个结实的谢瑾一同回府。 现下,谢瑾自由了,他却一点没为这而感到高兴。 不知为何,他近来格外想念那座邺城里的太傅府,他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赶回去看看。 早在过来临川的路上,他就已在半途中见过了悄悄被护送着赶回邺城的刘时与雁夫人一行人。 当时,刘时还同他一本正经的开玩笑,说他与雁夫人二人可是走不快,若谢瑾过几日追上来,说不定还能一道回返邺城。 他现在的确生出了这样的念头,轩辕珷当初指了他来当这“名不副实”的军师,无非也只是为了保证这几日梁使和那长乐公主别出了什么岔子。 甚至允诺了齐王轩辕理事后可以随时将他遣回邺城。 若不是眼下那二人迟迟未至,这几日间的功夫他早早就打马离开去追刘时和雁夫人的马车了。 身为轩辕珷的臣子,前前后后,先是被莫名赐了婚,算计得背上了“发妻红杏出墙”的耻辱,又是被轩辕珷一道旨意派来督军,被一众将士羞辱至此,他实在有些委屈。 有口难言无处说,现在他也只能埋头痛饮了…… 然而,他本就并不是个贪饮杯中物的人,更何况,方才与一众将士拼酒时,他已经微醺。 如何能比得过慢悠悠才饮了不到半坛的轩辕理? 是以,谢瑾手里新开的一坛不过才被他饮了不到小半,他就已然是身形不稳地摇摆晃荡起来。 若不是前后尚且围着这许多人,谢瑾恐怕早就脚下一个不稳要平地摔一个跟头。 “醉咯!醉咯!” 迷糊中,谢瑾听到了一个武将在起哄。仿佛开闸泻洪一般,周围各个大小武将都开始起哄。 “倒!倒!要倒了!” 明明已是快撑不住摇摇欲坠的身子,谢瑾却仍旧豪气将散落在肩的头发甩开,从自己的腰间拿出了那把往日里走街串巷时最喜欢的玉骨扇,擎在手心里,开了又合,合了又开。 他突然间明白了一件事,虽然是浪荡人间二十载,可自始至终他都不曾真正喜欢过这人世。 他狂,他笑,他痴,他醉……一切其实都是他在逃避罢了。 自己真正是醉了,醉得彻底,不然也不会像家里的那个老头子一样在心里念叨了这么多。 “咣当!” 勉力喝了个干净的酒坛随着谢瑾的脱手,在地上响了个干脆。 “哈哈哈!军师大人果真好酒量,本王输得心服口服!” 轩辕理仰头大笑,眼看着谢瑾醉得几乎不省人事,手里拿着扇子倾倒倚靠在了院中的桂树下,这便搁置下了手里才饮了不过几口的那坛子酒。 他十分坦然地向眼前的谢瑾认输了。 “来人,还不快些送军师大人回去歇息?!” 扯过了一个歌姬在怀,轩辕理一边转身调戏着离去,一边还不忘回头吩咐了几个武将把谢瑾抬回了大营。 “哼,原来千杯不醉不过也是个虚名……” 这边已经回到主位上的轩辕理看着被两个门外小兵拖拉搀扶下去的谢瑾,嘲弄着摇了摇头。 昨日他刚刚得知了从一路上的驿馆传来的消息,除了那夏正德、夏婉两个快要到了临川地界,还有太傅府罹难的惨闻和谢太傅的死讯。 轩辕珷派人传了秘旨予他,要他将太傅府的消息好好瞒住谢瑾,待夏正德和夏婉二人平安入梁,就将谢瑾立刻遣返归邺,同时在临川出兵攻打梁国。 “真是伴君如伴虎……” 轩辕理摇了摇头,他知道轩辕珷不会轻易留下谢太傅,却也没想到太傅府会是这样一番下场。 这边,醉得如同一摊烂泥的谢瑾一路上被几个武将几经转手,最后也算安然地被两个兵士搀扶回了大营。这两个兵士也是急着喝酒吃肉,将谢瑾抬上了卧榻,胡乱地翻了一角被子盖上就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直到他们跑出去很远了,军帐里静悄悄的时候,谢瑾突然睁开了双眼。 在一片漆黑中,他的双眼宛如两点璀璨的星光。 “阿爹!阿娘!我想你们了!” 虽然平日里巴不得离太傅府越远越好,可眼下醉得深切的谢瑾却实实在在地喊出了这一句他平常贯是难以启齿、难为情的话。 “我要回邺城,我要回太傅府,我要回……我要回去!!!” 含糊不清地嘟囔着,谢瑾终究扛不住酒醉带来的睡意,兀自酣睡了去。 梦里,他已然骑上了那一匹营中最快的被人称作是“神行驹”的马。 雪蹄逐尘,月鬃追风间,他已经看见了邺城的北郊城门,走过城门,那穿过几条街口,在那东街乌衣巷的巷尾处的,就是太傅府。 太傅府的大门,近在眼前,他一手推了上去,指尖触及的那一刻,他意外地感受到了一阵冰冷,真实又令人恐惧。 下一刻,整座太傅府在他面前碎化成了齑粉。 他的梦也碎了。 ------------ 第一百零七章 祸起 戌时,梁国剑碑兵狱地界外的一处荒野上,一辆马车正慢悠悠地赶往梁国的驻边大营的方向。 除了马车上的车夫和马车里的两个被交托过来的人质外,马车的前后,还有另外三三两两骑马随行的几个护卫。他们时不时地警惕地盯着四周,却也忍不住出神地多看了几眼这凄凉的荒野。 愈是靠近前方剑碑兵狱的地界,可怖的残骸断骨就愈是随处可见,除了这些,还有各种各样的残刀断剑,它们无一不在诉说着连年战火的残忍与无情。 然而,比起剑碑兵狱,这里的景象不值一提。 剑碑兵狱,倒不是真的有剑形的石碑立在那里,反而有的却是一把把深陷入土的残兵锈戟。 远远看上去就像是立在那里密密麻麻的石碑一样,将每一个亡者都困在了那里,他们从未安息。 不知是马车需要整修还是因为别的缘由,不甚平坦的荒野上,马车起了颠簸,伴随着这颠簸的还有马车里令人耳红面赤的男女间的调笑声。 浪荡到了极致,我行我素,马车里的一对男女全然将车夫和几个护卫当作了空气一般。 “哈哈哈,好婉儿,这可是真的?!这次回去我定要向父皇请旨封你做我的正妃!” “多谢殿下……” 凌乱了衣衫,马车内夏正德软玉温香在怀,大手轻轻抚在了夏婉那已有些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夏婉此刻也小心翼翼地将头靠在了夏正德的胸膛上,宛若一只被人养了许久,温驯的爱宠。 和夏正德有了孩子的这件事,她也是从未料到的。一开始的害喜她只当是舟车劳顿,至于日渐丰腴的身子,她还以为是出了那吊笼水牢后伙食好上了许多的缘故,直到天癸迟迟未至,她才后知后觉。 如此,木已成舟,就算她本该是身为联姻玄国国君的宗室公主,引诱了皇子,犯下了这般大错,也不至将她置于死地了吧? “真好……” 夏婉说着,自己也与夏正德一同抚上了小腹。 这是她与夏正德的亲生骨肉,亦是她能不死的筹码。 就在这夏婉松了口气,夏正德也还沉溺在初为人父中的喜悦中时,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是该执行密令的时候了。 当初轩辕珷确实是出于安全的考虑,这才派了暗卫死士来护送夏正德和夏婉两人,可真正的目的却是要在梁国的剑碑兵狱地界处决这二人。 放这两个人质活生生地回梁国,夏正韬不会留着他们两个的性命来让轩辕理率领的玄甲大军有正当出兵的理由。 与其被人反制一着,不如就先让这两个人直接魂归故里。 如此荒唐行径的二人,能在剑碑兵狱踏上黄泉之路,也是他们的荣幸。 “怎么停了?!是到大营了?!” 察觉到马车停滞了许久,夏正德有些骂骂咧咧地探出了身子,眼前一片荒凉,怎么看也不像是有人烟的样子。 “诶!本王问你话呢!怎么不走了?!” 一朝脱樊笼,夏正德便一朝不改他那身骄纵狂妄的习气。 眼下他和夏婉的性命马上就要了结在此,他却还没意识到这些个护卫已经几乎要把刀架在了他和夏婉二人的脖颈上。 “已经到了。” 为夏正德和夏婉当了一路车夫的暗卫头领简而扼要地说了一句。 他的眼睛不住地开始打量起了衣衫凌乱,尚且还露着大半个胸膛的夏正德的全身。 倒不是他看不惯,正鄙夷着夏正德的这副模样。相反,他是其实是在思考从哪里下手比较稳妥。 一刀没入心窝,简单了当。可那样看上去像是漏洞百出的劫杀,这里可断然不会有什么作乱的流寇。 要死得再自然不过,倒不如索性毒死这两人! 奔亡逃命的路上,风餐露宿,饥不择食是情有可原,更何况,这两个人又哪里知晓是不是毒果子? 在这荒野上,死前能吃上一顿饱饱的毒果子也是一种幸运。 就在这暗卫头领思索间,夏正德一直在喋喋不休地呛声,从未间断。反是夏婉却畏忌地瑟缩在马车的角落里,小心翼翼地护着自己的肚子。 即便再是头脑蠢笨,她也是自小长在梁宫里看人眼色长大的。眼下这情形,分明不对领! “本王可是堂堂大梁皇子,你……你们要做什么?!!” 叫嚣着,夏正德冷不防地被两个人高马大的暗卫给硬生生地从马车里拖拽了出来,扔到了地上。 地上混着尖棱石头子的硬土块在他细皮嫩肉的脸上划出了一道血痕。 感觉到脸上流过一丝异样的温热,夏正德用手指摸了过去,然而,还没等他下一句开骂,他就忙不迭地跑去前面扑倒在了地上。 方才那一刻,同样被拽出来扔到地上的还有夏婉。 也多亏了有夏正德这个垫子,夏婉才不至于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夏婉一阵后怕,两臂更是紧张得要命地护住了自己的肚子。 然而,这可不是出自母爱的天性,却是本能地对于生的渴求。 不论她是不是能先从这些暗卫手里脱逃,若是她腹中的这块肉没了,即便能安然逃回梁军大营,她也是一样要死的。 这可是她的保命符! “你们两个少费力气,也别罗嗦。乖乖地吃了果子上路,说不定我们兄弟几个还能趁着太阳没下山把你们的尸首送还到你皇兄手上,哈哈哈哈!” 暗卫头领身后,一个手持宿铁刀的暗卫说着,不耐烦地从怀里摸出来了两颗红彤彤地果子扔到了夏正德和夏婉面前。 自信于两人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暗卫头领和剩下的几个暗卫转身便开始整典起了行囊。马车里一切不必要的东西都被一股脑儿地乱丢在了地上,毕竟马车内里空间狭小,他们过一会儿可是还要放上两具尸首。 “快点,别给老子磨蹭!难不成要老子喂你?!” 监督着两人的暗卫耐心极差,眼见着二人磨蹭,他干脆用刀扎挑起了果子,一边骂着一边就要把刀尖上的果子强硬地送进夏正德的嘴里。 “呜!呜!本王不吃!呜!!!” 夏正德拼命咬紧了牙,试图不让这毒果子进嘴,然而,这没什么耐心的暗卫已经用蛮力将刀背上的碎果子捣进了夏正德的唇间。 不过推推躲躲的这半盏茶的功夫,夏正德就感觉到了自唇齿间传来的麻痹之感。 “哈哈哈哈!哈……” 暗卫大笑着,他这一口气还没笑到一半,冷不防地却被一支暗箭给打断了。 这支箭,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喉头。 “呼呼呼……”嘴里翻腾着几近乌黑的血沫,刚刚还逼迫着夏正德和夏婉两人的暗卫眨眼间的功夫便倒在了地上,成了躺尸。 “啊!” 这躺尸正好落在夏婉的脚边,她心头一惊,一声惊呼刚出口,她便被人强硬地从地上拽起来,连同夏正德一起被拖到了一群兵士的后方。 “太子有令,让你们解决掉这些人,由我护送王爷和长乐公主回大营……” 军师说着,又是连忙拉扯着夏正德和夏婉两人上了马,自己也随着寥寥几名暗营兵士一同赶回了大营。 一方是常年蛰伏沙场中的暗营兵士,一方则是终日不见光影的宫中暗卫,孰优孰劣呢? 答案不重要,早在来之前军师就已在这些兵士的出行酒中下了毒,在毒发前,这些兵士怎么说怎么也会同那些暗卫拼个两败俱伤。 这样一来,没人会知道夏正德和夏婉这二人究竟是不是一起安然无恙地活着回来了。 有惊无险,夏正德和夏婉回到了梁军大营,二人直接被带入了夏正韬的营帐。 不料,一踏入营帐,夏正韬不等夏正德开口,便塞了一把刀在他的手里。 “杀了这个女人。” “兄……兄长?!” 唇齿麻痹未消,夏正德诧异之余,连同握刀的手也是发颤的。 “为了顾全梁国皇室的颜面,这个女人留不得!所以吾才叫你亲自动手!” 夏正韬斜睨了夏正德一眼,意外地,夏正德居然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夏婉亦然,她被夏正德好生地护在了身后。 “要杀了她,且先杀了我!” 一时间,夏正韬的神经被这句话刺激得既惊又怒。 惊的是,他这废物二弟居然也会有如此硬气,敢对他这大梁太子高声叫嚣。 怒的是,好容易鼓起的这点骨气却是为了一个害得大梁颜面尽失的女人! 然而,还有更让他震惊的事情在等着他。 因为情急,因为出自对夏正韬的了解,害怕夏正韬会对夏婉动手,夏正德干脆脱口而出了夏婉已有身孕的事情。 “兄长且慢!婉儿腹中已有了我的骨肉!您若不信,大可请了军中御医来诊脉!” 这一句话确实远比百十个跪在面前求情的夏正德要有用的多,话音刚落,夏正韬手里已出鞘的佩剑又被他缓缓收回了剑鞘中。 难以置信,恼火难制。几欲发作的夏正韬低头看向了夏婉方才一直小心护着的肚子上。 而夏婉也是同时别有心机地故意将腰身挺了挺,将微隆的小腹几乎腆成了将近四个月的模样。 “明天、一早、就带着这个女人回去皇宫,向父皇请罪!!!” 抬头,夏正韬重重一脚踢在了夏正德的肩头,将他整个人踹翻在地。 除了这一句,他再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于是,这便起身去了练场训兵。 这两个丢人现眼的废物,他是一眼也不想再多看。有这样的王爷,迟早有一日,大梁皇室会成为全天下人口中的千年笑柄。 ------------ 第一百零八章 风波 “玄甲军来临川前,皇上已赐了本王一道密令,待梁使和长乐公主到了剑碑兵狱地界便将你派回邺城。既然如此,谢大人,即日启程吧?” 寥寥数语,轩辕理就这样打发他上了路。 不过这样也不错,谢瑾在追赶刘时和雁夫人一行的车队时这般想着。 他甚至已经想好,等回去了邺城,他便向轩辕珷请旨将自己调去文苑,又或是无涯阁。 既然从老头子那里承了“天子戒”,那他就该安分守己地在无涯阁待着。其实,他也对自己这忽如其来的变化而感到奇怪。 他还从未这样不安过。 自从离开临川后,这种感觉在他的心口处越发得逼迫,闷闷的压着他,让他难过。 不过好在只过了十余日的功夫,他很快就追上了刘时和雁夫人一行人。有了这两人相伴,这种感觉似乎退却了不少。 谢瑾也没有再多想,他只当他是离家太久,想迫不及待地赶回太傅府,所以一路上才焦躁不安。 而这边谢瑾前脚刚走,轩辕理也从几日前回返的探子口中落实了夏正德和夏婉已然启程回了大梁皇宫的消息。 他这便立刻发起了第一波攻势,联合临川外境紧紧隔了一条临溪的汉国军队,刚过了重阳节便来到了剑碑兵狱地界。 隔着不过百十步,轩辕理第一个开了口,这一开口就是厉声数落了夏正德和夏婉的行径。 “想不到汝等梁国的王孙贵胄居然会作出这等让人耻笑的事来!看在先皇和祖皇的面子上,本王就先饶你们首阵!” 话音刚落,轩辕理自己就大笑起来。这不是他第一回上战场,自从行了成人礼起,他便投身了玄甲军。 早在天启帝还是储君的时候,他就同这位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王叔常年出征在外了。 也多亏了他这年少时立下的军功,这才让他顺利承袭了齐王之位和玄国最富饶的封地。 他一早就听说了如今统率剑碑兵狱处驻扎的梁国大军的不是别人,正是不久前刚刚才行了冠礼的梁国太子夏正韬。 比起还是个初出茅庐的乳臭未干的小子的夏正韬,轩辕理自认即便如今是在对方的地界上,他也绝对不会输! 然而,他注定要为自己的这点狂妄自大而付出代价。 也正是他还不依不饶,嘴上嘲弄着夏正德和夏婉两人时,突然间一支箭从城楼上疾飞而来。 仿佛故意般地,这支箭正正好好,不偏不倚地擦过了他的脸颊,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惊愕之余,轩辕理抬头看向了城楼。城楼之上,夏正韬正不紧不慢地将手中的铁胎弓放了下来,很显然,这支箭他是故意准准地射出,只擦伤了轩辕理的面颊。 “齐王殿下,我们太子殿下说了,只要你们现在识相地退兵到临川城北三十里,那大梁就暂且停下这次的战事。若你们大玄将这临川拱手相让于我等,那大梁就不追究你们玄君轩辕珷囚禁大梁皇子,绞杀长乐公主的事了!” 同样站在城楼上,随侍在夏正韬一侧的军师扯紧了自己的喉咙朝向轩辕理喊了过去。 他说的,完全同轩辕理说的不一样。 大玄说夏正德和长乐公主罔顾人伦,私逃归梁,梁国这边却是说轩辕珷囚禁了夏正德,绞杀了长乐公主。 双方各执一词,一时间,同样在城楼下方,率领的汉国军队的年轻将军听得沉默不语。 这年轻的将军不是别人,正是如今的汉君—公仪殷,或者说,是曾经在玄国以汉国公主身份为质的公仪绯。 虽然不知其中详细内情,可公仪殷觉得,无论是玄国还是梁国,两边不可尽信。 “岂有此理,你大梁其风不正在先,怎么如今倒拈黑作白,指鹿为马地血口喷人?!如此荒唐可笑的言辞,难道这就是大梁的态度吗?!夏氏小儿,你可敢下来,与本帅一战?!” 方才夏正韬故意而为的一箭,实实在在地折了轩辕理作为玄甲军主帅的颜面与眉角。 本就不曾将夏正韬放在眼中,轩辕理如今更是恼羞成怒,大声叫骂起来,同时手中军令旗扬,指挥着身后的弓兵队列上前,一个个训练有素的兵士,无不张弓引弦,只待主帅再次旗落,便要将这箭雨射向对面的剑碑兵狱。 然而,随着玄甲弓军的作动,远远可见城楼上也有了动作。只见那夏正韬和军师退了下去,数十梁国兵士尽皆在城楼上列队,每两人守住了一处城墙上的缺口。 “嗯?!这是……” 突然,城楼各处亮起了道道白光,晃得方才一直紧盯着城楼动静的轩辕理一时眼痛。 他连忙再度挥扬了手中军令旗,让一众弓兵暂时搁置下了蓄势待发的羽箭。 再度抬眼望去,轩辕理这才看清了城楼上这耀眼白光究竟为何,是一面面竖立起来,一人多高的精铁盾。 “齐王殿下常年驻守北原,想来也是不知道梁国大军最擅盾守,这剑碑兵狱的关隘也是烧土为城,强攻不利。” 沉默了许久的公仪殷策马上前,来到了轩辕理身后,平平淡淡说着,就好像是在暗里责怪起了轩辕理方才的鲁莽。 “汉君此言差矣,这梁兵盾守坚城,不能强攻,可之前也没与我大玄这玄甲军交过手。汉君怕是也不知道我大玄的玄甲军最擅攻城,当年别说是雪原上的苏毗国,就连有着千骑营的长魏国也都被玄甲大军一一剿灭,眼前这些,不过是区区墨守城池的南梁水兵……” 身份尴尬,自小因为是庶长子而不受父亲待见的轩辕理如今身为玄甲军主帅,一时自傲比天,睥睨众士。 他哪里会将小小汉国的国君公仪殷的话听在耳里,愈是好声好气地同他商议,他愈是要一意孤行,打算强攻剑碑兵狱。 公仪殷和他率领的三千轻骑也被他下令调去了后方大营防守。 “唉……” 公仪殷忍着这口气摇了摇头,只好领命而去。 即便他是一国之君,即便他远比轩辕理更懂得如何攻城,可他什么也做不了。 与此同时,紧张着的不单单是临川一地的战况,还有比往日更为沉寂着的玄国朝堂。 自从谢太傅阖府遭难,邺城中贯来是听风为雨的街头巷尾的谈闲书生们将自己舌头尖上,嘴皮子的这点功夫水平发挥到了极致。 个个都是舌灿莲花,将太傅府罹难的缘由归结于朝堂之争。 一时间,风言四起,就连丞相府里品级最低的负责洗刷马桶的家丁们都起了疑惑。 莫不是,真的是自家褚相大人因为政见不合所以就勾结了流寇,屠了人家满门? 满城风雨不停,远比当初轩辕珷血脉是否正统一事要闹得更大,就连大理寺,一众言官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将这些统统上奏给了轩辕珷。 “三人成虎,流言止于智者,诸位大人不知有何见解?” 早朝上,轩辕珷在未央大殿上看过了一道道疏奏,无一不是模棱两可,闪烁其词的奏文。 这班大臣们,其实个个心里也都清楚得很,太傅府一事必有蹊跷,和褚相,和另一人都脱不了干系。 可偏偏这另外一人,是不能说出口的一人。 轩辕珷一声问,无人敢应。众臣心里明镜似的,轩辕珷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谢太傅与褚相二人中的任何一位,是他们当初太小看这位年轻的玄君了。 如今继位不过四年,已然收回了兵权,敲打了灵奉寺,至于吏治……如今的满城风雨也只不过是一个开始。 “老臣斗胆,既是整个邺城上下都道是老臣与流寇勾结,那还请皇上下旨,将老臣收押天牢,以待一切查明清雪。” 炯目如鸷,褚相侧步上前,在未央大殿中向轩辕珷深深一稽首。他自信,即便轩辕珷如今兵权在握,也不敢,亦是不能将他落下大狱。 在这与梁国临川交兵的当口,轩辕珷不会同时让大玄有内忧外患的机会。 然而,就在褚相信心十足地这般自请之后,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褚相忠心可鉴,朕又怎能不辨黑白,将江山股肱落狱?只是……人言可畏,朕决定让吏部尚书褚子甫代褚相大人暂代左相之位,褚相大人这段时日也可在府中安养度闲,不知意下如何呢?” 意料之外,难以置信,群臣面面相觑。这哪里是为了褚相的声名清誉?分明是寻了个借口让褚相赋了闲。 不过,这暂代左相之位的人却又是褚相的亲儿子。轩辕珷这一手,着实让群臣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如果真是打算要除掉褚相,怎么反倒又提拔了他儿子,难道是因为皇后? “老臣……遵旨……” 五味杂陈,褚相大人面上颜色不大好看,平日里贯是精灵的那条舌头也在这时候不听使唤,在口齿间如离了水的鱼似的翻腾了半晌,这才教褚相大人挤出来了这么几个字。 倒是一旁褚相大人的好儿子—吏部尚书褚子甫自谦了几句,这便毫不推脱地领了轩辕珷的皇命。 那张嘴巴,裂得就好似御花园里的牡丹。 ------------ 第一百零九章 身世 褚相当天赋闲在家,退下朝后,便止不住地开始在丞相府的院子里来回地踱起了步子。 “为娘就知道,我甫儿有大出息!你爹是丞相,如今你又是丞相,来日乖孙长成,定然又是丞相!!!到底是为娘生养的嫡长子,可比西跨院的养出来的那几个争气多了!” “是阿娘和阿爹平日教导有方,子甫定当光耀褚家门楣!” 褚相一边踱着步子一边听着自家儿子和自家夫人的谈话,登时便是气不打一处来。 家里有一个蠢妇就已经够了,缘何还要多出来这么个蠢儿子?! 可若说是真蠢,他这么多子嗣中,除了褚子甫在他的提携下如今好不容易成了吏部尚书,剩下的那些,竟都是些扶不上墙的烂泥。 这边,眼见着褚子甫和褚相夫人两个还在兴高采烈地想着将来权倾天下的白日梦,丝毫没察觉到火都要烧到眉毛了,褚相大人是一刻再也忍不下去了。 只见褚相大人突然停下来了来回穿梭于院子里的步子,转了个弯,连带着还没换下的朝服的衣角在脚边打了个旋子,他快步流星,来到了还张着嘴大笑的那母子二人前。 “啪!”丝毫不差,两声耳光完全重叠在了一起。 褚相大人的两只手干净利落地,一左一右甩了自家夫人和褚子甫一人一巴掌。 他生气得很,手上的力道自然大了些,除开这挨了耳光的两人险些没被打翻摔倒在地不说,褚相大人只觉得自己的两只手也是疼得很。 这两巴掌下去,褚子甫愣了神,身子不由得向后躲了躲,他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了自己的亲爹褚相大人。他这回可没做错什么啊? 至于褚夫人……可不像自己那给她争了一口气的宝贝儿子那样畏惧褚相大人。这结结实实的一巴掌,可是如同一点火星崩进了粮草堆里,将褚夫人整个人都点着了! “姓褚的!你好端端发什么疯病?!皇上看重甫儿,这才叫他代了你的左丞。怎么,你非要自己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占着这位子才高兴?!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你怎么就心甘情愿地对外人掏心掏肺?!宫里那非然丫头说不准根本不是……” “住口!!!” 眼见着褚夫人一时嘴急,险些就要将褚非然透疑的身世给抖了出来,褚相又是抡圆了胳膊,这回毫不留情地看准了褚夫人的长舌朝她扇了一巴掌。 这次的巴掌分量不轻,远远比刚才那两巴掌要来得沉重。 也不知是褚夫人着实站不稳,还是故意要让褚相大人难堪,挨了这一巴掌的她,竟是直接坐在了地上。 任是谁也不会想到,堂堂褚相大人的发妻,居然和街头巷尾的泼妇一般洒起了泼。 “你不让我说,我偏要说!!!姓褚的,老娘十六就嫁进了你们那时一穷二白的褚家,没有那些嫁妆,没有老娘天天忙前忙后,养蚕织布,你能清闲地考个功名出来?!能养活得起西跨院里的那些狐媚子?!!当初也不知道从哪家红玉楚馆里抱来的野种,还记在在了我的名下!” 褚夫人破口大骂,鼻涕眼泪齐流不停,一只手更是抬到了半空中,伸出一根指头来指起了褚相大人。 就好像这样,能在褚相大人的天灵盖上戳出来一个洞似的。 “娘!娘!!小声点,这时候可别胡乱说这些,小……小妹她可是皇后!” 眼看着自家老子的脸由红转白,由白转红,到现在愈见黑青阴沉。褚子甫连忙把坐在地上撒泼的褚夫人给拉扯搀扶了起来。 他在提起褚非然的时候,舌头磕绊了一下,不为别的,只是他平日里已经叫惯了三个字“小杂种”。 被扶起来的褚夫人嘴上仍不饶人,她一点都不怕褚相大人会再招呼她几个爽利的巴掌,总不至于因为被皇上罢了职权和一个不明不白的外人而要活剐了她! “滚!滚!!都给我滚出去!!!” 褚相大人面色极其难看,脸耷拉得极长。大抵是因为今天在朝上受了不小的打击,方才的吗三巴掌也耗费了他不少气力。褚相大人没再动手,只是厉声呵斥着褚夫人和褚子甫,将两人和一众战战兢兢的家丁、侍女尽数都撵出了东院。 这下丞相府里诺大的东院里,就剩了褚相大人一个。 没了其他人在一旁,褚相大人又是心烦意乱地在院子里兜上了好几圈,时不时还要对准廊柱上的鸟兽花纹来上一脚。 可这样做的后果,无非只是踢痛了他自己的脚趾。 “啐!” 褚相大人心中暗火无处发泄,喉咙里也哽得他难过,这一难过,他浑身上下各处就起不自在。 明明是九月时节,他却感到一阵阵要命的暑热,这促使他将身上的朝服脱了下来。这是他自家的丞相府,又是无人在侧,褚相大人索性将朝服揉成了一团,直接丢在了地上,自己进去了书房。 丞相府的书房最是个闲适的去处,冬暖夏凉,还有不知从何处来的一股梅花冷香。这不同寻常之处倒不是因为建造之初独到的构造,而是因为书房下的密室。 准确地说,一切都该究缘于书房下密室里的那一枝白梅。 谨慎又谨慎,小心又小心,褚相大人确信真的没有别的人进了他这素来不让人进来的书房后,这才蹑手蹑脚地调转了书架上一本书的位置,进来了通往地下密室的暗道。 “非然……是我……” 褚相大人走近了密室中心,那里只有一处私设的香案,香案上没有牌位,没有画像,只有一枝看似才被折下不久的白梅。 整间密室里都浸染了一股久久不散的梅香,哪怕真的是只有这一枝白梅。 “非然……我……” 闻着鼻下丝丝不变,一如当年的幽香,褚相大人突然意外地变得拘谨起来。毕竟,他这次来得十分唐突,且失礼。 因为方才的急热,他如今身上只留了寑衣。 “非然,这就是你说的报应吗?当年……终究是我……” 褚相大人不单单意外地拘谨,他的言辞也变得怪异起来。他眉关紧缩,双目却是极其温柔地,一边唤着自家小女儿的名字一边看向了香案上的那枝白梅。 那神情,仿佛是在与一位红颜知己默默对视着。 一瞬间,随着经年累月积染的梅花香,褚相大人陷入了许多年前的回忆之中。 那时的他还未入仕,只是在北郊外的一处茅草屋里只知道终日埋首书林学海的书呆子。 既是书呆子,自然是要被家里的“鸠盘荼”天天念叨的。 是以,受不了黄脸发妻的无端唠叨,他每日一大早便会出门去往山头的梅花林,有时一待便是一日。 后来更是搭了一处小院在那边,若是无事,他便终日住在那里,或是信步而游,或是烹茶悟道,十分自在。 “嘻嘻嘻……你是何人?这么多年,可是头一回有人能冲破了那瘴气还好端端走进来的!” “我……小生……” 只是一时好奇和纯属偶然,当初他只是为了避雨才误打误撞地闯进了那片神仙洞府。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那时的她,还是“陶非然”,而不是“褚非然”。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出尘的女子,即便他也同样没见过邺城内红玉楚馆里有名的花魁,但他觉得,即便花魁在此,也比不上这样一个女子。 不,是根本无法同她相提并论。她是仙子,如何能用平平无奇的俗物来比较? 就这样,他认识了那处神仙洞府里的“陶非然”,他一点也不讶异于她的身份,她是北郊的山灵。 她也同样不提防他,仅一面的交谈过后,就告诉了他,她除了是北郊的山灵,更是负责看守被关押于此的妖邪。 她说,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外人了。 那日,他与她清谈了许久,久到雨停了,又下过了另一场;久到夕阳西下,残月一弯挂上了远处的梅峰;久到鸟鸣风静,周遭浸染了一股雨后独有的幽冷梅香。 如果能再重头来过,他只希望永远停留在那时,他与她从来都不曾走出过那一片迷瘴。 ------------ 第一百一十章 愧疚 远离尘嚣,自在逍遥。除了偶尔那布满湿滑青苔的石门后会传出不那么让人愉悦的声音。 一如那湿滑的青苔,被关押在门后的妖邪的声音生冷冷的,偏又像一条蛇似的,缠绕在脖颈上,腻得直叫人汗毛立竖。 “哈哈哈哈……在这片林子里住了这么久,你就不担心挂念你的亲人、故友吗?” 这妖邪的声音虽然不那么让人舒服,可他这一句话却是实实在在地提点了他。 然而,既然能安乐于此,他又何必去挂念那些个烦心事呢? “世事烂柯,我既然已身处此地良久,说不定他们已然作古,又何必想呢?” 忽视了山灵非然再三莫要与这石门后的妖邪交谈的警告,那时的他,倒是趾高气昂,仿佛一点不在意地说出了这句话。 可若是有另外一人在旁,一定会看到他手里正攥着一个不过巴掌大的木雕马。 褚相大人年轻时为了养家糊口,倒也曾同一位老木匠学了点手艺,后来便又搁置下来,偶尔动手雕琢了那么一两件,也只是当作玩乐。 可他这“玩乐”的成品,也着实不俗。先有他在北郊那处茅草屋里的案几,后又有他前几日为陶非然做的一套茶具。 虽然比不上邺城内那名家手笔,却也是自有一番雅致。 “哦?既是烂柯,如何你还把那蠢物抓在手里不放?” 最是不留情面的一句针对,妖邪揭破了他拙劣不堪的谎言。 他记得他那时把木雕那攥得更紧了,几乎都要把马腿拗断。 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蠢物,而是一点牵挂。那时候,他的儿子褚子甫已经出生了,正是牙牙学语的年纪。这木雕马,是他刻意做了好久想送给自家儿子玩的。 “你这妖邪,被关押在此,不思悔改,反倒管起我的事情来了!” “哼……我是可怜,可你那家中的妻儿不是更可怜吗?无缘无故就这么被抛下,原就是背井离乡而来,在此地无依无靠,这母子两个怕是要风餐露宿……” “尔等妖邪,住口!!!” 被贯是会洞察心思的妖邪说穿了心底最不愿面对的,在那一刻,他心中的防线瞬间塌毁了。 不理会妖邪狂妄的笑声,他一拳又一拳砸在了那道石门上,他打不到这妖邪,只好砸这石门来泄愤。 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竟是如同着了魔一般,几乎将自己的拳头都要砸石门砸得见骨。 直到外出的陶非然赶回来,及时唤醒了他的神智。不然,他那一双手可是要废了。 “非然……我……我想回去看看他们,你放心,就几日。自此我便断了俗念,同你一辈子守在这儿……” 在陶非然为他轻手轻脚止血上药,包扎伤口的间歇,犹豫再三,他到底还是将这点挂念对她说出了口。 只不过,他仍然没有告诉她真相,那在北郊住着的可不是他所谓的“兄嫂一家”,他根本也没有什么所谓的兄长,他就是他自己的“兄长”。 “既是如此,那便回去看看吧……你若是……罢了,早去早回……” 他不曾看见她脸上的落寞。 他想,只几日的功夫,他去去就回,之后再也不要出这神仙洞府,他要同他的非然相守到老。 然而,他太高看了自己的淡泊,也太高估了自己的薄情。 虽然家里的糟糠妻仍旧是见他就骂,实在是惹人烦。可一见了许久不见的儿子,他整个人便不再觉得家里头这泼妇有多聒噪了。 之前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孩子,到如今,已经是个会招呼人的鬼灵精了。 只有一点差强人意,他儿子会叫“娘”,会叫家里的看门黄犬为“快腿”,饿了会要东西吃,渴了会要水喝……该会说的一句都不少,可偏偏就是不会叫“爹”。 “哼!你个整日不着家的死鬼,只知道躲在那林子里和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狐、女鬼享清闲,也怨不得儿子不认得你!!!” 家里的这凶狠狠的鸠盘说的这句话也真没有说错,委实是他离家太久了。 于是,就这样,他留了下来。 一天与两天有什么分别,两天与三天有什么分别…… 不知不觉,他便停留盘桓了几个月的功夫,总算儿子学会了叫他一声“爹”。 然而,他还没有准备好要遁隐山林,这几个月间的功夫,他不光只是教会了自家儿子叫他“爹”,他又去参加了邺城的官试。 虽然,他已经考了多年都没有考中,但在离去之前,姑且就让他再考这最后一回,等上几个月,让他彻底死心。 况且,眼看着家中又要多了一个叫他“爹”的人…… 多半年过去了,到了放榜的日子,他意外地在那一长串的名录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姓。 没过上几日,他又添了一个女儿。 登得庙堂,儿女双全。那时的他,真可谓是春风得意。得意到,甚至让他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曾想要与那陶非然归隐山林,白头相守。 就这样,他带着家里那还是喜欢唠叨骂人的鸠盘和一双儿女搬进了邺城里的一所宅院。 又是不知过了多久,他在邺城里摸爬滚打了好些年,这才成了吏部尚书,就连他住的宅院也是搬了几回,扩建了几回。 如果不是她突然找过来,他都不曾想起当年的事情来,他甚至以为那只不过是一场虚无缥缈的美梦。 “非然,你的样子还是没有变啊……” “非然?那是我的名字?那你一定知道我是谁了?” 佳人面目不曾被岁月摧揉,一如当年那般的出尘。只是除了几分仙气,她脸上尽是茫然的神色。 明明记得他的名姓,却是忘记了他和她的一切。 褚相大人也是后来再度前往那处神仙洞府时才从那依旧被关押在石门后的妖邪口中知晓,这一切皆是因为他。 “凡人皆寡情,男人皆薄幸。这凡间的男子嘛……自然也不少你这一个薄情寡幸的……哈哈哈!” 抚摸着石门上突兀而生的绮丽花纹,看着周遭已然变幻成一片桃花林的神仙洞府,他从妖邪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真相。 她等了他许久,她还记着他会回来找她。 然而,他却再也没了人影。 “莫不是出了不测?” “凡人生老病死,实属平常。可你么?难为你竟动了凡思……” “不行,我要去寻他,可……” 心中挂牵迟迟未归的挚爱,却又因为山灵之神和看守妖邪之责而不能随意离开北郊的梅林。 两相犹豫间,竟真让她想出了个妥帖的妙法。 双姝异命,一魂两分。 既是要守着北郊被关押着的妖邪,那便留此半身。 她想寻他,那便让这半身去寻。 是以,半身化绯,永守北郊;半身为梅,寻君四方。 不过到底这也是逆了无常天命的禁术,怎会没有什么代价? 守住北郊妖邪的半身虽然灵力俱全,却全无一点神思,只是一尊守在那里会动却有形无实的神像。而这出来寻他的半身虽然会笑、会哭,有着七情六欲,却也同凡人没什么两样,甚至除了他的名姓,其他的完全都不记得。 碍于身份与声名,褚相大人作出了一个他后悔了一辈子的决定,他将陶非然安置在了一间外宅里。这一回,他仍然对她说了一样的话,他会回来见她的。 这一次,他并没有食言。只要一得了空闲,他便会去那座宅子里去见她。 他教她诗书,他教她琴棋画艺…… 只是,这一回他只告诉了她,他与她曾是极好的故交知己。他想寻一个合适的时机,与她真正的做一对神仙眷侣。 他仍然记得,她同他说,她最爱白梅,所以他和她在那所宅子里植下了许多白梅。 他以为,这样的日子,他与她还可以过很久。 然而,不知是天意弄人,又或是不知从何人嘴里传出了风声。那时的皇上,如今玄帝轩辕珷的皇祖父偶然微服街巷时,竟遇上了出游北郊的陶非然。 就这样,陶非然糊里糊涂地入了宫。从此失却了陶非然这一名姓,成了邺城皇宫里的罗浮夫人。 祖皇待她极好,知道她喜欢白梅,便派了人将北郊山头上的梅树尽数都移来了城中,宫中。 甚至为她在御花园里建了一方梅园。 在那时,褚相想过,既是入宫做了皇妃,定是一生无忧。这样想着,他心中的愧疚也减轻了许多。 然而,他错了。 ------------ 第一百一十一章 罗浮影 祖皇虽然是大玄的第二代圣君,但他这“祖皇”之号却是当之无愧。 金瓯成缺,山河变色。天下大乱多年,能像先头的傀儡皇帝在失去了半壁江山后还能守着残山剩水,偏安一隅,已是万幸。那时的祖皇还是玄王,虽有皇帝在上,可大玄的生杀大权统统都在他一人手中。 傀儡一样的初代玄君,只在那镂金雕龙的御座上坐了不到三年的光景,便“下了罪己诏”,退位让贤,传与了自己的堂兄—玄王。 祖皇还未登基前便已有了正妃,既是正妃,那自然是要封为玄后的。 更何况,她的身份,可还是梁国的长公主。 关于后宅之事,褚相大人一直觉得只是自己家里有这么个难缠的鸠盘夜叉,却不知这其实可以说是妇人通性。 一切皆源于“嫉妒”二字,别说是街头巷尾的寻常夫人,还是他家中的母夜叉,就连一国之后也不能幸免。 祖皇爱罗浮夫人,为她移来了满城白梅;为她一笑,免去了玄国百姓的三年徭税,因她悲悯,灵奉寺内便多了一处施恩舍…… 殊不知,这爱得深切,某人的嫉恨就酝酿得更是怨毒,日复一日,在这浓郁怨毒之中终于滋生出了一场恶孽。 “听说了吗?罗浮夫人啊,可不是人呢?” “啐,这可不能空口无凭的瞎嚼舌头,宫里的那位罗浮夫人不是人是什么?是妖?是鬼?!你见过有这么貌美心善的妖邪吗?!” “那你可曾见过几年都不曾色衰容老,能使枯梅复春,身上还有一股子天生香气的凡人吗?罗浮夫人又不是仙子!若真是仙子,邺城大旱她如何坐视不理?!” “这……罗浮夫人,莫不是真是梅华化妖而来?” 那是他第一回真正见识过了何谓“三人成虎”,在有心之人的授意下,哪怕她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也要被说成是一个十恶不赦,啖人血肉的妖邪。 是以,那玄君祖皇渐渐薄了对罗浮夫人的宠爱,可到底也是没如玄后的心愿回去她的玄霜殿。 毕竟,玄君身边从不缺少一个足以让他为之驻步的女人。 玄君的冷遇如同一味药引,被投入了玄后常年守着冷榻而生出的孤怨之中,连带着那经久不散,从未消却的嫉妒,共酿成了更为幽怨的不择手段。 褚相记得,那年的冬至,是他见到她的最后一面。 她一身素衣,一如当初他见到她时的模样。唯独不同的是,她满头银丝,与她经年未变的面容相比,十分的妖异。 彼时,先康王还是个在她怀中的襁褓幼儿。 “不是!不是!!我不是妖孽!!!” 怀中酣睡正浓的麟儿被强行夺去,挣扎间,她被一众羽林卫绑上了刑台。 纵是她喊破喉咙来得千言万语的申辩,也不抵宫外寥寥几句流言。御座上的那个男人,玄国的圣君,他不信她。 哈,既是圣君如何能有一位妖妃在侧? 寒刀霜刖,罡风刮骨! 在一众大臣和玄君、玄后的注视下,她一身素衣随着她所受的刑罚,活生生地浸染成了赤红色的衣裙。 连同着被风吹落的白梅碎瓣,也成了飘散的红雨。 “我……你们既说我是妖邪,那我便真正遂了你们的心愿……” 怨愤九重无可却,红雨漫天闻风萧。世间再无罗浮夫人一人。 褚相大人清楚地记得,随着她最后的一声叹息一同飘出的还有她对玄国皇脉施下的诅咒。 好似在那最后一刻,她想起了她自己,也想起了自己。 “啊!皇上,你看,妖孽现形了!!!” “快看!快看!果然是妖孽啊!!!” 褚相大人是在她断了气后一直埋着头的,可周遭同僚们的连连惊呼和玄后的一声尖叫让他按耐不住地突然直起了身子。 刑台上已不见了那惨状十分的亡躯,取而代之的,是平地而生的一棵绯桃。 在漫天风雪中,在满台满眼的淋漓鲜血中,开得灿烂的绯桃,异常的妖冶且妖异。 这棵绯桃,当场便被玄后命人连根拔起,斩之烧之,就连灰土也扬进了宫里的不知哪口枯井里。 忌讳同母,太子也就是天启广帝继位后更是对绯桃颇有忌嫌,甚至在宫中下了禁令。 至于还是个幼儿的先康王,玄君索**托给了另一个妃子抚养。 没几年,玄后便去了,又过了几年,祖皇也是病躯难支,尽管如此,他每日还是会去那片梅园待上一两个时辰。 那十几年是邺城皇宫最是安稳的年岁,直到祖皇动了废嫡易储的念头…… 那时,他在朝中沉沉浮浮多年,仍然还是吏部尚书,他亦是斡旋了多年,受了皇命暗里同一班文臣护着先康王。 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太子羽翼渐丰,又有军功在身,怎么看先康王也不会有登临天下的机会。 这是他这辈子做的第二个最后悔的决定,为了左丞之位,他投靠了太子,后来的天启广帝。 玄君祖皇的病是一日重似一日了,每日除了被几个内侍搀扶着去梅园转转,他什么也做不了。 不然,早几年被他送去苏毗国的先康王也断不会被太子派人接回来。 这一切与他无关,褚相大人如是想着。 天启元年前的那个隆冬风日,褚相记得,那天邺城里的白梅也香得如同这枝一样。 祖皇驾崩得十分突然,等一众内侍发现这件事的时候,他冰冷冷的身体已在砭骨的寒风中僵了一两个时辰。 也是那一夜,他做了一个梦。梦里的罗浮夫人仍旧穿着那身白衣,一双眼睛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他,时刻不离。 他往右,一双眼睛也跟着转向右边,他往左,一双眼睛也同样会跟着转到左边。他在梦中无状奔逃,这双眼睛便一直紧紧跟在他的身后!她是在怨他,所以才要留了一双眼睛来对他紧追不舍,这样的恐惧一直持续到他从梦中惊醒。 梦醒了,他却没觉得这只是一场噩梦那么简单,榻边尚存着萦绕不散的桃花香。 翌日,好不容易从宫中脱了身,他便立刻独自一人潜行到了那处北郊的山头。 这一回,整座山头都变了个他几乎不识得的模样,原先满眼的梅花林已经不见,入眼的却是不该在这时节开放的桃花。 绯红如醉,他当时险些便要死在了那片桃花瘴里。 是一个手里拿着一枝白梅的小女孩救了他,见到小女孩的第一眼,他便知道那是非然。 “嘻嘻嘻,这半个不如就留予我吧……你以为如何呢?” 虽然不知道此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守着妖邪的半身怎么会突然变化成了一名女童,可他知道,将她这一个看起来不过才六、七岁的孩子一人留在此处是极其危险的,即便这妖邪仍然在石门封印后脱不了身。 所以他从此便多了个“女儿”,他为她取名为“褚非然”,将她记在了家中夫人的名下,却又是只将她安置在桃源居中。 这桃源居,原是他当年在此闲居时的那间破庐,仔细命人修整了一下,添置了些许物什,又是寻了好些稳妥可靠的人过来伺候,这才让他安心的将褚非然留在北郊。 这一留,便留了十一年。 这十一年中,每每去时,那妖邪嘻嘻笑笑的声音宛如不散的梦魇环绕在他的耳边,那是出自他口中最歹毒的诅咒。 “她命中注定要再次死在宫中,你无论如何都救不了她,嘻嘻嘻……” ------------ 第一百一十二章 秘辛 “皇后近来如何?” 批看公文的年轻玄君从他的随身内侍手中接过了一盏祛寒茶汤,仿佛蜻蜓点水,不经意地随口问了一句。 “皇后娘娘一切安好,近来仍是常常去掩云殿去看望康王殿下。” “哦?看望是么……可还有别的事情?” 半躬着身子的丹玉又一次感受到了背上有两片刀子滚动的感觉。 “皇后娘娘同康王殿下每日相谈甚欢,再无余事。” “相谈……甚欢……是么?如何个相谈甚欢的模样?你且说来……” 感觉到轩辕珷语气突然转平,丹玉背上也松懈了力气,一直僵在那里的两块肩胛骨也被他松放了下来。 不过,就在他刚要畅快地松上一口气时,轩辕珷却突然扔了手中的公文,走下了书案前的坐席。 丹玉没见到他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他是在大步流星地正朝着寝殿外面走去。 “丹玉,还不快跟上?!既然皇后娘娘和康王谈得那么高兴,朕也要去听听!哈哈哈哈!” 一反常态,轩辕珷仰头大笑着几乎是大摇大摆地走出了他的寝殿,完全没有平常那副稳重的模样,甚至没有一位玄君该有的样子。 丹玉一点也不诧异。 时而阴沉,时而狂躁。轩辕珷近来阴晴不定,时常变成“另外一人”的时候是越来越多了。 见过好多回,丹玉已经习惯。他之前就曾从他那位被他亲手送上黄泉的义父讲过。 “这大玄的皇脉啊……多半是染了太多恶孽,所以这些个王孙贵胄没几个能好好活到老的……” 这话委实是不差。 从驾崩在梅园的祖皇算起,天启先皇那一辈的王爷们死的死,残的残,到天启二年时,也只剩了先皇,疯掉的先齐王和最幼的燕王。 下一辈子弟,更是大多体弱多病,能成人的更是贫少,仔细算算,祖皇的血脉才不过到了第三代,如今也只剩了玄君轩辕珷,齐王轩辕理,燕王轩辕铄和康王轩辕理。 怕是这轩辕珷身上也带了癫狂的隐疾,丹玉如是想着。 “快走!快走!!快点走!!!” 兴致异常高涨的轩辕珷十分嫌弃身后丹玉拖泥带水的步伐,一路上,似乎到了每走上四五步就要催促一声丹玉。 丹玉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加快脚步,紧紧跟在突然变得有些癫狂的轩辕珷身后。 出了寝殿,穿过几条宫道,轩辕珷和丹玉已然来到了掩云殿外。 然而,在这个时候,轩辕珷却又在掩云殿外停住了,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所以不打算入殿。 丹玉不明所以,只好安分地守在轩辕珷的身后,看着他在掩云殿前踱起了步子。 他想,或许轩辕珷仍然不知该如何面对轩辕琲。 他先杀了刘出,而今又杀了谢太傅…… “哈哈哈,丹玉!随朕先去玄霜殿等着皇后!” 莫名其妙地,在掩云殿前少说转了也有五六圈的轩辕珷突然又是仰头大笑,一只手干脆也叉在了腰间,腾出来的另一只却是过来拉扯起了丹玉,半拖半拎地带着他朝着玄霜殿的方向走了。 这二人前脚一走,后脚便有一角月白的袍子闪过了半开的掩云殿大门的门缝,仿佛一只轻灵的狸猫。 丹玉连忙快了脚下的步子,心里却又不禁一阵嘀咕,毕竟他还从来没见过轩辕珷有像现在这般癫狂的时候。 好似他不是轩辕珷……不对,不对,就算眼前的这人再疯,也是如假包换的轩辕珷,是大玄的玄君。 然而,被一路提着衣领拖到玄霜殿的丹玉恐怕也不会想到,他眼前的轩辕珷,不过是有着轩辕珷壳子的妖邪。 “快点,快点!!!” 从掩云殿到玄霜殿,轩辕珷是特地拎拽着丹玉从一条少有人经过的宫道过去的。 轩辕珷,或者说是现下正占着轩辕珷的壳子的妖邪似乎特别不满意丹玉那慢吞吞的步子。即便他已经像只老鹰捉了猎物在爪中似地拖拽着丹玉,他仍然还在口中催促着不停。 这也难怪,往常丹玉没在他跟前伺候着的时候,他总是运上身法快行几步,往往都是眨眼间的功夫挪移到要去的地方。真正像现在用脚走,他不习惯。 “下官见过皇上……奴婢见过皇上……” “免礼免礼!” 玄霜殿不比掩云殿门前那般冷清,不等走到近二三十步的地方,拎着丹玉的轩辕珷就陆陆续续见过了好些女官和宫人。 自然,这些女官和宫人,见到丹玉这副模样,也都一个个低了头,生怕自己也哪处不对,惹恼了轩辕珷。 许是觉得样子不太妥帖,等走进了玄霜正殿,轩辕珷立刻将手劲一松,丹玉脱开开,险些没撞到朱漆雕柱上。 “哈哈哈,你可真是笨手笨脚!” 不知道什么时候,轩辕珷已经站在了那根朱漆雕柱旁,伸出了一条腿来,将快要迎头撞上柱子的丹玉一脚踢倒在地。 虽然是个不太合他眼缘的凡人,可到底也是自己这身壳子的血脉相连的兄弟,这一撞要撞死了,可就不好玩了。 “奴才谢过陛下!” 忙不迭地从地上利落地爬了起来,丹玉又是站到了轩辕珷的身侧。 “陛下,可要奴才为您备上茶汤?” 今日邺城内无雪,却有摇枝寒风。便是小跑了一路过来了玄霜殿,丹玉也觉得身上还是有些冷的,更何况,眼前的轩辕珷匆匆忙忙“赶来”玄霜殿,连雪裘都没来得及披上。 “唔……好……” 在眼前随意进来的一方不知道名字的庭院里,轩辕珷左顾右盼,最终将目光锁定了一处廊下的棋盘。 他从容地盘膝坐了下来,眯缝着双眼应了丹玉。 “慢着!你去寝殿书房,将屏风下暗格里的酒替朕取来。” 轩辕珷一边说着,手上一边摆弄起了棋盘上黑白错落的棋子,细看,他是在自己和自己下着这棋盘上已有的棋局。 “陛……陛下?” 听了轩辕珷的吩咐,丹玉愣了愣,他还从不知道原来轩辕珷在自己的寝殿里秘密地收有藏酒。 就在丹玉惊愕愣神的这阵功夫,轩辕珷一手执白,一手执黑,紧盯着棋局的眼睛突然起了变化—他的左眼眼底泛起了一阵幽绿。 “信雪穿庭,朕让你去将信雪穿庭取来。” 轩辕珷偏了偏头,右半张脸望向了丹玉,丹玉连忙应了这一声吩咐,腿脚麻利地赶去了轩辕珷寝殿的方向。 “唔,你当真舍得?” “不是舍不舍得,而是你绝无赢朕的可能!” “嘻嘻嘻……话可别讲得太早……” 前脚丹玉离开,后脚与自己对弈的轩辕珷突然莫名其妙地嘟囔起了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伴随着每一句语气的变化着的,还有他的左眼。 荧光明灭忽闪,这让正与“自己”交谈和对弈着的轩辕珷看起来更为诡异了。 与此同时,丹玉人已是急匆匆地赶到了寝殿书房,他跑得太急,在屏风前蹲下来时,还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虽然轩辕珷对他的吩咐不过几十字,甚至没有详细告诉他到底是哪处的暗格,可这难不倒丹玉。 仔细地翻找翻找,再小心翼翼地整理好,他能做到。况且,他并不需要将每一个暗格都翻找一遍。 既然是轩辕珷珍藏宝贝到都要收到寝殿暗格里的美酒,那他想必已经是很久没有动过了。不常动的东西,自然总是被压到最后,或是某处看不见的角落。 最后一格暗格被打开了,里头有一小坛,瓷白色的,似乎还隐隐透着梅香。白瓷小坛里淡红的酒浆打在内壁上,倒衬得瓷面看上有些淡粉。瓷坛的封口处,被人贴了一道红底黑字飞金的签子在上头,签子上写的,也确实是轩辕珷要丹玉来寻的东西—信雪穿庭。 确认无误,丹玉两手轻轻地将白瓷坛捧了出来,好似是在抱着一个筋骨娇嫩的奶娃娃一样。 但是,这处暗格里除了信雪穿庭,尚有一件别的东西。 像是一角被火烧了只剩一半的书信。 丹玉的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偷看的冲动,事实如此,他也确实这样做了。 然而,在双眼扫过那书信上的残言片语后,看信的人脸上出现了让人难以想象的错愕神情。 “不会……不可能……不可能……” 丹玉一下子坐倒在了身后的空地,残信也飘落到了地上。 他方才委实是跑来得是太急了,直到现在也没注意到这个被他打开的暗格门上,没像别的暗格门上有着一层厚厚的积灰。 他的注意力如今更是都转移到了惊愕之中,只因为,那寥寥数语告诉了他一件秘辛,他是先皇的血脉。 ------------ 第一百一十三章 迟闻噩耗 驿马长途,星转斗移。 自从临川启程,谢瑾、刘时和雁夫人一行人已是在路上行了将近三、四个月。 不似当初轩辕琲从邺城外封到临川时的拖沓,一行人既是没有带上许多行装,一边也是不断地有收到从邺城传来催促着他们速速归邺的信函。 本是要五个月的行程,一行人不敢路上稍作停留,硬是提早了大半个月的时节赶了回来。 “啊……真好。阿时,看来我们还能赶上年夜饭……” 在前往清河城的山路上,谢瑾不时地打量起了这周遭对他来说愈见亲切与熟悉的景象。 清河城是离邺城最近的防城,城中百姓除了守将与兵士,大多也都是世代守将和兵士们的后人。 他对清河城并不陌生,因为他的母亲—谢夫人正是这清河城守将家的女儿,这里对他来说,是外祖家,更是第三个他最想回来的所在。 “哈哈哈,阿时!之前我阿娘可同我讲了,我那几个舅舅可是都争着想拉你和许赫当我几个表妹的夫婿呢!嗯……不过阿赫那小子已经在北疆与人有了婚约,看来他们只能抢你一个了,哈哈哈,等一会儿进了清河城,可别怨我没提醒你!” 谢瑾说着,将散下来的一鬓碎发用手拨到了脑后,他笑了笑,快意非常,丝毫不加掩饰地荡漾在了他的唇齿之间。 其实他平日里是习惯用扇子挡了自己的脸再这样放肆的,可他只要一想到自家几个虎背熊腰,人高马大的舅舅团团围着刘时争着抢着要他当自己的东床快婿的情形,他就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然而,这边谢瑾骑马跟在坐着刘时与雁夫人的马车旁已是笑了好一会儿,马车里的刘时却不见有任何动静,换了平日,刘时不管是想没想出对策法子来,总是要淡然笑着回他一两句的。 可今日,他异常的安静。 并不单单只是从他开始讲起自家几个舅舅都想抢他当女婿,也不单单只刘时一个,雁夫人和刘时二人从一大早出发时就沉默极了。 谢瑾停下了他的笑声,弯起的一双随了谢夫人眉眼也渐渐板了回去,这时候,他在容貌上倒更像是谢太傅了。 突然严肃认真起来的谢瑾在方才的一瞬想通了其中关节。既是眼看着到了清河城,不日就能回去邺都,这两人自然不免要想起刘出来。 “谢瑾啊,谢瑾……你可真是!刚才好好的,讲什么能赶上年夜饭的话?!” 自觉一时失语,谢瑾兀地尴尬地垂下了脑袋,像只拨浪鼓似地晃了晃。 年关将至,合该是举家团圆,聚在一起吃年夜饭的时候,可是……康王府中再也没有了出伯这一人。 察觉到马车外谢瑾突然的沉默,马车里的刘时自然明白了他是突然想到了刘出,他一准以为雁夫人同自己心中正十分难过。 难过不假,却不只是为了刘出。 一路上,谢瑾要日夜看顾二人的周全,所以每到一处驿馆,从邺城传来的御令都是交托给了他来看。 轩辕珷好似一早就知道了谢瑾会和他们一同回来邺城,所以在前几天刚接到的传书中特地吩咐了刘时去办一件事情。 “待尔等到了清河,见旨如朕,大理寺丞谢瑾即刻驻留,其余人等十日内归邺,不得有误!” 无端的一道秘旨,毫无理由地让谢瑾留在清河城,刘时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可他的这丝疑惑很快就有了答案。 随着皇宫信函中的一道秘旨,尚有另外一封交给他的书信。 这封信也是轩辕珷写的,内容与秘旨一样的潦草。可它带给刘时的惊愕与悲痛远远要超过离邺城越来越近,对刘出的思念。 信中,一切都被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邺中流寇作乱,太傅府罹难无一幸存……秘而不宣,鲜有人知,若谢瑾知之,望汝好生劝慰。 坦白而言,他实在无法开口。流寇作乱,全府罹难……如此……如此荒谬的事情,便是轩辕珷亲口告诉谢瑾,他也断然不会相信。 “祸根啊……祸根……” 刘时这般想着,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突然明白了缘何谢瑾说当初谢太傅会在群臣议战时奏请了轩辕珷,荐了他一个大理寺丞来当随军军师。 谢太傅应该也很早就察觉到了,轩辕珷视他为一个必除的威胁。 如今,真正知晓先皇死因的外人,那也只剩了他与现在的汉君了。 小心翼翼地,刘时挑开了马车帘子上的一角,透过这一角,他看到了马车前头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清河外城雪景的谢瑾。 他没忘了自己的职责,不时地四处张望警惕着白茫茫,偶尔点缀着冬绿的四周。可在那一双眼睛里,刘时看见了属于一个孩子般的天真与喜悦。 若不是谢瑾他现在已经是有了官职在身,还要看顾着马车里他与雁夫人,他定会毫不在乎别人的眼光,立刻跳下马来,在雪里翻腾几个滚子。 “回家了!回家了!!马上要回家了!!!” 三鹤偶尔会有心意相通的时候,刘时从一早便听见了谢瑾在心里将这句话念叨了无数遍。 可是…… 看着几乎要在马上“蠢蠢欲动”跳将起来的谢瑾,刘时无言地苦笑了一声。 “雁姨……时儿该如何同阿瑾说,如何同他讲出……讲出这些……” 他自那天起就同雁夫人一同将这件事瞒住了谢瑾。他将这件事,同许赫一样,深深埋了起来,就算三人有心意相通的时候,谢瑾也绝不会知晓。 可如今已是眼看着到了清河内城,他同雁夫人是再也瞒不住了。 刘时没有听到雁夫人的回应,他只听见从雁夫人口中传出来一声长叹。 “还记得太傅大人同聿先生一样,最喜欢吃桂花糖了……” 相对无言,沉默不语,马车里的两人听见马车轮子似乎渐渐慢了下来,是了,是到了清河内城了。 “这……这是?!莫非……” 一到了城门外不过百步远的地方,谢瑾便停马愣住了。 因为他看到了满城的一片素白,却不是因为风雪,那是为了丧祭而准备的缟素。 走近了,城门前,城墙上的兵士,从城门前经过的几个行人,无一不是一身缟素。 守城的那个认得他的一双老兵士见了他,更是都装作被迷了眼睛似地揉了揉眼睛。 谢瑾心中愈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清河内城上上下下,男女老幼人皆一身素白,只是主城楼上并没悬上白色的丧祭旗。 “难道是光哥儿?不可能,他还那么年轻……” 怀着这样的不安,谢瑾又是加快了马车与自身的行程,几乎是横冲直撞地赶到了守将府。 一路上,没人怪他。 等到了守将府前时,谢瑾看见府匾上已然挂上了一方白色的丧祭旗。 “阿时,雁姨,我……我先去看看!” 来不及照料后方还有几步未到的车马,谢瑾回头朝马车喊了一声,这便急匆匆地从马背上直接跳了下来,滚了半衣袍的雪,慌慌张张地直奔府内去了。 他不信几个舅舅、舅母,又或是那几个表哥表妹会出了什么事情。 进了正厅,谢瑾松了一口气。 他这几个舅舅、舅母、表哥和表妹一个都不少,都好生生地站在他眼前呢! 可是,那这些……又是为谁办的丧事? 谢瑾看过了一圈舅舅、舅母、表哥和表妹,每一个人都低着头,不敢瞧他。众多女眷,府里的几个老府丁也都在抹着眼泪。 这时候,刘时搀扶着雁夫人也走了进来,这二人同他的几个舅舅、舅母、表哥和表妹一样,竟是垂着头,不敢瞧他。 一瞬间,谢瑾仿佛明白了什么,他的心也好似被人突然埋进了屋外的风雪中。 “大舅舅……二舅舅……三舅舅……” …… “好光哥儿……你告诉我,你和我说……说清楚,可是我爹娘他们出了什么事?我求你,告诉我……” 问过了一圈长辈和他的表哥表妹,无人回他,他只好走到了那个只比他大了一天的表哥面前,哽咽着,问出了他最不愿面对的这个问题。 被称一声“光哥儿”的年轻兵士模样的人,听了这话,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虽然他咬紧了牙关,却无法遏制自己红了的眼眶。 “邺城那边传来了消息,流寇作乱,太傅府……太傅府罹难,无……一……幸……存……” 谢瑾的表哥光哥儿紧咬着牙关,到底还是将这残酷的事实一个字,一个字地挤了出来。 比悲痛更盛的,是他对轩辕珷与褚相的愤怒! 就在他告诉了谢瑾这个消息后的下一刻,他整个人都要跳起来,似乎要卯足一股子长劲,一下子跳进邺城,跳进皇宫,跳进那未央大殿里,一刀斩下轩辕珷和褚相的人头来祭奠他冤死的姑母一家。 “都是那狗皇帝和那个奸相!” “光儿,住口!!!” 谢瑾的大舅舅立刻呵斥住了自家小儿子沈庆光,可他却无法阻止整个守将府里的开始抽泣的女眷和哭嚎着的老府丁。 “呜呜呜,小姐……姑爷……” “姑母……姑父……” 再看谢瑾时,他整个人已经颓然地跪倒在了地上,方才滚了半身衣袍的雪也尽都融化在了他的身上。 几乎浸透了他的衣袍,亦是掩埋了他刚刚落下的几滴泪。 ------------ 第一百一十四章 嫉 “丹玉,倒茶来。” 邺城皇宫内的寝殿书房里,轩辕珷正批看着如今正替父代任左相的褚子甫上奏给他的公文。 大概是看得有些烦躁,轩辕珷同时也感觉有些口干舌燥,便唤了一旁的丹玉让他倒茶来。 “丹玉,朕有些口渴,倒茶来。” 轩辕珷批看过了一行,似乎丹玉让他等得有些久了。于是,轩辕珷不免又吩咐了一次。 可他手的朱笔还没有停下,因为他要抓紧功夫快些在午膳前把褚子甫这些龙飞凤舞又长篇大论的奏文批复完。 然而,一边的丹玉不知怎地就愣了神,轩辕珷这一声、两声的吩咐于他就像一阵风似的掠过了他的耳朵,却没进去他的心里。 丹玉似乎是在想什么都想得入了神,只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像木雕一般。 “丹玉!朕已经吩咐了三遍了,你倒的茶水呢?” 轩辕珷皱了皱眉头,翻过了一页公文,虽然他面露愠色,却还是忍耐着一股子火气,提高了自己的声音,又向丹玉吩咐了一遍。 “啊!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听到轩辕珷不悦的声音,丹玉这才回过了心神,手脚麻利地为轩辕珷倒了一盏茶汤来。 接过了茶汤,入喉却可以说是冰冷。原来丹玉已是愣神许久,茶炉的火候也一时看顾不到,这茶盏中的茶汤,只勉勉强强剩了一点残余的温热。 轩辕珷只抿了几口,便将茶盏放在了一旁,他又继续批复起了案上剩着的大半的公文。 “咳咳嗯……丹玉,丹玉,丹玉!” 有意地,轩辕珷清了清喉咙,一连唤了三声丹玉。 这一回,丹玉没有愣神。可轩辕珷的这故意的举动,却让他心惊肉跳。 他……明知我是…… 却不杀了我…… 哈……也是,一个内侍,怎么能威胁得了他…… 自那日在暗格里发现了那封残信和残信上关乎自己身世的皇族秘辛,丹玉的心就再也没有一刻安宁。 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这一切未免太过荒谬离奇,可这一切看起来又不像是假的,世上不会有这般巧合的事。 “陛下,您可有什么要吩咐丹玉的?” 暂时屏退了脑中这混沌成一团迷雾,这一团迷雾,这些天阻塞了他七窍,几乎要让他丢了三魂,不见了七魄。丹玉一如往常,恭敬地垂下来了身子,问着轩辕珷。 然而,轩辕珷却不应他。 不知要做什么,丹玉却也不敢再退回去。只好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又开口问了一次。 “陛下,您可有什么要吩咐丹玉的?” “哗啦……” 轩辕珷连头都不抬一下,只是又翻过了手中的一页公文。 这是那褚子甫上奏来的最后一页公文,谢天谢地,他在午膳前总算能把这长篇大论的乌糟糟的几页纸彻底的放下了。 这个褚子甫,比之他的父亲,真正是差太多了,很难想像他这样一个庸才是如何年纪轻轻就成了吏部尚书。 朝廷如此局面,这吏治……轩辕珷突然有了些倦意,如今大玄竟是不知不觉中面临了内忧外患的艰难。 他那所谓的父皇,深受大玄子民尊敬的天启广帝,还真是给他留了一个烂摊子。 就在轩辕珷眉头紧皱,看着眼前这剩下的最后几行天书似的公文时,先前一连问了轩辕珷两声的丹玉没得到半点回应,他微微颤着身子,在那里躬了好一会儿,听见了轩辕珷搁笔、收拾公文的声响。这才又壮起了胆子,近了轩辕珷一步。 “陛下……您可有什么要吩咐丹玉的?” 丹玉皱了皱眉头,他感到腰间一阵酸痛。天晓得,他方才在一边到底是躬了多久。 “嗯……朕要去玄霜殿,你也一起来。” 像是为了故意报复方才丹玉的走神,轩辕珷也没吩咐丹玉做什么,起身便朝着屋外玄霜殿的方向去了。 丹玉不等轩辕珷催促,照旧快了步子跟上来,可一路上,他走神的情况却比在寝殿书房的伺候在侧时要更多了。 有好几回,丹玉总是走走就停了下来,要不就是该拐弯穿过另一条宫道时,他仍然愣愣地盯着地面的青石砖,一个人闷头地向前走着。 “丹玉,你可是害病了?若是得了风寒没精神,就去太医署找王小良看看。” 不知为什么,轩辕珷今日的心情好的出奇。出于一分淡漠的血脉亲情和一个玄君的仁心,他不但没有追究丹玉的心不在焉,反而问起了丹玉的身子。 “奴才……奴才无事……” 陡然间被这样一问,丹玉不但没有感到安慰,心中反而更是惶恐。 “陛下他要这是做什么?” “是在试探我吗?” “或许他已经知道……” 丹玉的心思愈发凌乱,他万分紧张地跟在轩辕珷身后,继续朝着玄霜殿走。 这回轩辕珷到底是起了疑虑,因为自从上回从玄霜殿回来后,丹玉整个人都变得怪怪的。 然而,他又怎么晓得,这都是因为那妖邪占着他身子时,将那件他准备瞒一辈子的事情泄露给了丹玉。 “近来……非然可还是照常每日都会去掩云殿看望康王?” 眼看着快到了玄霜殿前,轩辕珷仿佛想起来什么似的,突然问起了丹玉这件事。 又出了神的丹玉被轩辕珷这么一问,索性一股脑儿的将他看到的,听到的统统都说给了轩辕珷听。 “回陛下,皇后娘娘和康王每日相谈甚欢,今日……今日,皇后娘娘还为康王整理了散掉的发冠。” 话音落地,丹玉才后知后觉地捂上了自己的嘴,因为他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 听说他那父皇就是一个对人猜忌心极重的人,这过分到甚至刻薄冷漠的猜忌恶果,就连当年他的太子正妃和如今已是玄君的轩辕珷也未能幸免其中。 直到现在,也还有一两传言声称,轩辕珷并非是先皇天启广帝的亲生骨血,而是那苏毗伽若和先康王的孽生子。 那么……轩辕珷是否也有着和那人一样的深重猜忌? 况且…… 丹玉突然想起了久前齐王轩辕理在轩辕珷面前的那一番“添油加醋”的说辞。 这些天,轩辕珷又是总问起皇后和康王相处得如何…… 想到这里,丹玉紧张地咽了咽,他喉咙现下干涩得很。 “看来今日非然在玄霜殿中,走吧……” 无视了一路上向他行礼的宫人、女官们,轩辕珷径自走进了内殿。 穿过了仍旧摆放着上回来时他与“自己”对弈用过的棋盘的回廊,他来到了一处安静的院落。 在这处院落里,春有绯桃,夏有菡萏,秋有红叶,冬有寒梅。只因为他知道褚非然是极其喜欢绯桃的,却又觉得一年中剩下的那些节岁没了绯桃,这院子里不免要有些落寞,所以他早先就派了人将院中植满了一年四季的应景花木。 他也同样知道,近来一直与他生分起来的褚非然,除了去看望康王,便是在此处待得最久了。 “皇后娘娘,您要是想要一条彩绦,只管吩咐双城就好,何必要自己做呢?” “哈……只是觉得无趣罢了,双城,你看,这个颜色的珠子可好?” 院中胜雪带着幽香,罗浮满园迷离人眼。轩辕珷和丹玉走进来时,褚非然和双城正坐在廊下编着几条彩绦。 这种装饰了珠子的彩绦,是玄国人在过生辰时才会佩戴在身上的一种装饰,大多数都是由家中的女眷编了才会佩戴上。 轩辕珷记得,他上次佩戴着这种彩绦,已经是十多年前得事了。 褚非然和褚相的生辰都不是在这时节,那她现在又是在为谁而编? 轩辕珷很快就想到了答案。 “是啊……算算日子,琲儿也到了该行成人礼的时候了……” ------------ 第一百一十五章 欲诛 “非然,你这彩绦编得不错,可是为朕编的?” “嗯……这黑色丝线里要嵌上几颗金珠子才好看,你说是吗,非然?” 尽管轩辕珷一直在同她说个不停,可褚非然却是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只盯着手里编了一半的彩绦。 她身旁的双城也不作声,倒不是和她这主子一样在与某人置气,她只是不敢抬头罢了。 “非然可是累了,那让朕来试试可好?” 轩辕珷笑了笑,丝毫不在乎方才他唱了半晌独角戏的尴尬,他从容地握上了褚非然的手,褚非然没有挣扎,他从褚非然手里拿走了那条才编了一半的彩绦,褚非然也没有争抢。 “陛下,你究竟想怎样……怎样处置我的父亲?” 心知轩辕珷不会无缘无故地来玄霜殿看她,褚非然心里咯噔了一下子,这些天隐在与康王相处的欢乐之下的忧愁渐渐在她的心中弥漫开来。 况且…… 她现在要担忧的事情太多了。 然而,轩辕珷全然不理睬褚非然的话,自顾自地在手里穿弄编制着彩绦。双城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头,眼角不住地打量着轩辕珷的手和那条彩绦。 虽然说轩辕珷是玄君,能文能武,可双城也没想到,原来他还分外地擅长编彩绦。甚至……他比褚非然编得还要好。 “嗯……这外头用黑线,内里再衬上一丝金线才好看!” 轩辕珷嘟囔着,并不打算征求褚非然的意见,即刻翻找出了金线来,编进了彩绦里,顺便,又嵌入了一颗金珠。 这条快编好的彩绦上,除了他编上去的金线结,尚有几缕红线夹杂在其中,可轩辕珷只编了几下,便将这点点扎眼的红丝线给隐了下去。 他知道,这条彩绦是她为轩辕琲而编,因为红色是轩辕琲最喜欢的颜色。 “陛下若要一条彩绦,宫中宫人无数,何苦在这亲自动手呢?同样,您若等不及除掉非然的父亲,又是何苦废了这番周折,让他告闲在丞相府?” 双城低着头,听见褚非然这么一问,心中猛然惊跳三分,她的主子,皇后褚非然,何时性子变得这般强悍了?如今,竟敢在轩辕珷面前这般硬气地回敬! 这不是她认识的褚非然。 “很久没亲自动手编这种彩绦了,倒是有些生疏……非然,你看看,这可配得上朕的衣袍?” 不知是轩辕珷故意回避还是褚非然因为忧心褚相到了极致,两人都变得奇奇怪怪的,像是各自调转了性子。 尽管褚非然火呛呛地一连问了轩辕珷几次,让一旁的丹玉和双城都战战兢兢地几乎出了一身能浸透宫服的冷汗,可轩辕珷却只顾着拉扯着褚非然,让她看自己编的彩绦。 “哈,陛下您是连一条彩绦都不肯让与旁人吗?” 被轩辕珷拉扯了数回,褚非然知道,若她不好好评判一番这条轩辕珷“精心编制”的彩绦,轩辕珷就永远不会回答她的问题。 褚非然的双眼落在了轩辕珷十分得意的彩绦上,原本传杂在上头的红丝线尽都被后添的金丝线给掩了去。彩绦中,还嵌了九颗金珠。 轩辕珷确实编得好看,精致,经了他的手,这条彩绦因着色制和金珠的数目,便也只能他这玄君才能佩戴了,康王只是一介臣子,即便还像往常那样深受轩辕珷偏疼,也不能僭越。 “好非然,你既是大玄的玄后,凡事自然当先考虑朕。” 感受到了褚非然接二连三的隐隐火气,轩辕珷原本在编彩绦时流露出的难得的笑容也渐渐收敛了。 方才他只是一个有些吃醋的夫君,如今他是玄君,然后才是眼前褚非然的夫君。 “那非然斗胆问陛下一句,您是大玄的玄君,凡事当先为百姓,您大修宫室,兴建矜渠,同梁国开战,屠戮恩师忠臣,您是真正为百姓着想还是为了您自己?” 话一出口,一旁的丹玉和双城噤若寒蝉,他们两个的魂魄几乎都要吓去了九重天外。 而褚非然,也心下莫名惊诧,她不曾想过,自己会有这般大胆,敢对堂堂玄君轩辕珷说出这些话来的时候。 “质问他,逼问他,让他不得不回答你……” 宛若幽魅,那个曾当日出言警告她的声音再度出现了,声声入耳,不停地蛊惑着她,催促着她去顶撞轩辕珷。鬼使神差地,她也确实这样做了。 “哈……哈哈哈!原来……原来你也是这般想朕?” 与此同时,听了褚非然的一声声的质问,轩辕珷温和的笑容完全从他的脸上消失了。 “褚非然,如果朕告诉你,褚相大人和你之间只能活一人,你会选什么?” 轩辕珷阴晴不定的脸上,忽然又闪出了一丝玩味的笑容。这个问题,他是知道答案的,可他偏偏就是要再问一次褚非然,他想听褚非然亲口告诉他。 希望……是一个他想要的答案。 “如果陛下您一定要杀了非然的父亲,那就请先赐死非然!” 褚非然毅然决然地看向了轩辕珷,她心中的隐忧似乎已成了现实。 这是轩辕珷意料之中的回答,却并非是他想要的答案。他一双冷眸,不含半点温情地投向了眼前这个执意要保下她那父亲的女人。 “阿爹他……年事已高,如今已经告闲,在前朝已经掀不起什么风浪了,陛下您为何不能放过他……” 轩辕珷现在的神情十分骇人,明明是和往常一样的五官摆在那里,却不见有什么笑意,那一双眼睛更是直盯得人心生惶惶。褚非然真正见识到了何为“天子不怒而威”。 “因为朕是大玄的玄君。” 轩辕珷突然站起身,将他分外得意,亲手编织的彩绦给系在了自己的腰带上,尽管无论是他还是轩辕琲,二人的生辰都还没到。 那一瞬,轩辕珷在褚非然的眼中看到了惊异与疑惑。 “因为朕是大玄的玄君,所以朕决不能让大玄亡在朕的手中。一座看起来再是坚固的城楼如果它那至关重要的一扇防门腐蛀了,那这座城楼迟早会有塌毁的一天。” 褚非然默不作声,抬起头来,看向了轩辕珷,未料轩辕珷也同时在看着她。 “到那时……城楼中的人会流离失所,无处再为他们遮风挡雨。而旧的大门已然腐朽生蛀,那这座城楼的主人也只能换下。” 轩辕珷缓缓说着,无论如何,他只希望眼前的她能明白。 不是他不肯放过,而是他不得不去做。 “而要换掉这扇腐朽的大门,就要先卸去枢轴。” 明白了眼前之人的意思,褚非然在轩辕珷再度开口前替他讲出了他要讲的话。 是啊,她的父亲是大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文臣之首,轩辕珷既然想要让大玄迎来一个新的开始,自然留不得她的父亲褚相大人。 “如果可以,朕也不想这么做。可是……朕已经给过褚相大人机会……” 喟叹一声,轩辕珷知道他已经不必再说什么了。嗫嚅间,轩辕珷选择了转身离去。 虽然无风,跟随在后的丹玉恍然间却感到了一丝清凉,又一场让人紧张万分的交谈终于结束了。 然而,对于丹玉来说是清凉,对于留在轩辕珷身后的褚非然来说,却是一种凄苦的悲凉。 “双城!快,我要出宫去丞相府!” “是……” 好似想到了什么,褚非然突然抓起了双城双手,不停催促着双城快些与她出宫。 可到了玄霜殿大门前,护卫双戟却将玄霜殿内的所有人都拦在了殿内。 他将仅存的一丝心软,封闭在了此处。他不会给自己一个犹豫的理由。 正如他曾对褚非然说过的:“朕如果真正想做一件事,没人能拦得住朕。” ------------ 第一百一十六章 奔邺(上) 双眼无神,披散着头发的年轻男子直愣愣地看着手中的一方系着朱红流苏的戒尺。尽管这方传下多年的戒尺上已经有了些微缈的瑕疵,可这丝毫不影响它本身的光华。 是的,这正是当初谢太傅传给谢瑾的“天子戒”。 北邺谢氏,世代帝师。传到谢瑾这里,也不知是过了有多少年岁了,这戒方上的朱红流苏都换过了好几回。 “阿爹……娘亲……” 坐在卧房内地上的一角,谢瑾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戒方上的刻痕。 他还记得这戒方被谢太傅用来敲打过他的脑袋,打过他的手心,也被谢夫人用来教训过谢太傅。 他也曾胡闹地用它来当镇纸,用它来借力拍碎核桃来吃。 一件又一件,谢瑾从来都没有想到,原来他们一大家子曾一起做过这么多事。平淡无奇,寻常不过,但现在却成了奢望。 “哼!臭老头,好男儿志在四方,即便以后只能留在宫里要给那些个奶娃娃当私塾先生,也总该让我先玩够了再说!” “臭小子!你找打!!!” 生性跳脱,心无定性。谢瑾觉得自己似乎天生就和古板的谢太傅是冤家。 他要他坐下来看书,他偏要跑出太傅府去千金楼里看戏;他要他坐下来写字,他偏要跑出去骑马追兔子。 谢太傅常常气得吹胡子瞪眼,骂骂咧咧地嘟囔着“恨铁不成钢”。 可他依然觉得自己能当好帝师,打骂无用,反倒不管不顾,随了自己的性子,让自己整日在邺城闲逛,更是之前举荐了自己作为军师随军出征…… “谢瑾啊谢瑾……为何时至今日你才想到是这番缘故……” 哽咽着,谢瑾突然想明白了什么。 他的父亲谢太傅替轩辕珷,替先帝瞒下、做过了太多违心的事情,他自然不会想要自己再去承担这些。 他一早就察觉到了轩辕珷的杀意。 “啊!!!!!”悲恸极致,谢瑾站起身来,冲到了房门前,房门被他猛烈地冲撞了一下,然而除却撞击的声响,房门却没有如他所想地敞开。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要回邺城!!!” 如同一只发了疯的猛兽,披散着头发的谢瑾一下又一下地在屋内冲撞着房门,然而他并不晓得这前后的房门,和几扇窗子已经被锁上了铁链。 而且,屋前屋后有十数个清河城内的守兵,其中为首负责好生看管他的,正是那个只比他大了一天的表哥—沈庆光。 悲痛归悲痛,他们还是遵了轩辕珷的旨意,这般强行地让谢瑾留在了清河城。沈庆光更是在这间院子外不眠不休地守了几日的功夫。 他只比谢瑾大一天,谢夫人往年回返娘家时总要带着谢瑾在清河城住上几个月,他和谢瑾,可以说几乎是一起相伴长大的。 正因为如此,他似乎比刘时他们更能明白谢瑾,更了解谢瑾。他也知道,如果不把谢瑾关在这里,他下一刻,就会骑上马不分昼夜直奔邺城皇宫。 如此,便是抗旨。更严重的话,他会被邺城里那些个长舌的大臣们说成是要谋逆。 虽然荒诞无稽,可太傅府出了那么大的事都能被轻巧地说成是流寇作乱,欲加之罪,又怎么能难得了那些灿烂生花的舌头?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看好他,残忍地用重重铁链将他关在此处。 昨日刘时同雁夫人一行车马已经离开前往邺城,临行前,刘时可是叮嘱再三,万万不能让谢瑾跑出来赶回邺城。 他若真正赶回去,等着他的,怕是只有死罪。 大雪纷飞,沈庆光抖了抖肩上甲胄的落雪,回想起了昨日他问起刘时的一个问题,或者说是埋怨。 那是他在听了刘时传达了轩辕珷的旨意之后的愤懑不平。 “许伯父如此,许赫如此,阿爹如此,几个叔叔也是这样,就连你……我不明白!你们明明知道他做错了,却为何还是愿意尊他为玄君?!为先帝,为他这样的玄君流血、殒命!” 沈庆光想,当时他自己的模样一定要比那阎王殿里的供奉的阎君还要可怕,因为他实在很想找人痛快地打一场,可刘时偏偏又是一副弱不禁风的瘦骨。 有火发不出,他那嗓门恐怕远比平常在校场操练时喊得要更大声。 “玄国不只是他的玄国,玄国从来都不曾属于任何一位玄君,而是百姓。许将军他们明白了,你明白了吗?” 十分拗口的话自那个瘦削、裹了一件厚厚的深蓝色冬衣的身影口中说出,让当时蹦跳着,如同一匹烈马的他沉静了下来。 是的,为百姓,沈家世代驻守清河,不正是为了守住这最后一道关隘,周全邺城百姓的安危吗? 沈庆光出神的功夫间,屋内突然沉寂了下来,就像是没什么人在里面一样。 也正是这一瞬间,沈庆光突然担心起了一件事,谢瑾会不会想不开,做傻事?或许他只是累了,或许他只是睡着了…… 抱着这样的念头,沈庆光命人稍稍松了屋门上的铁链,正好可以让房门敞开一条巴掌宽的缝隙供他窥探屋内的情况。 谢瑾确实是睡着了,他甚至不用贴近了缝隙就能看到,他倒在了房门前,披散下来的头发几乎掩住了他整张脸。 “无事,就留着吧……”看过了谢瑾,一旁的兵士便要重新系好铁链,沈庆光却拦住了他。 然而,也正是这一条缝隙,让他出了疏漏。他没有察觉到凌乱的头发中冒出了一丝精光,那是谢瑾的眼睛,他人还清醒着,并没有如沈庆光所想因为太过疲惫而晕倒在那里。 “咣当!” 猛地起身,谢瑾再次拼命地冲撞了一下房门,缝隙即刻变得有一本书简那样宽,这自然不能让他脱身,却让他有了能用手中的“天子戒”反勒住那个锁门小兵喉咙的机会。 “阿瑾!你!!你莫要做傻事!” 来不及反应,沈庆光只看见谢瑾趁机用另一只手将小兵的佩刀给夺了去。 “铿!” 寒兵相交,两败俱伤。谢瑾用他刚刚夺下的刀砍断了屋门上的锁链,但同时他手上的刀也断了。 就这样,沈庆光看着谢瑾手持一把断刀,腰间别着“天子戒”走了出来。 “阿瑾……” “莫要拦我!” 沈庆光走过来,挡在了谢瑾面前,他很清楚谢瑾是要做什么,可他不能让他赶回邺城去送死! 他与谢瑾的肩头交错撞击在了一起,谢瑾手中的断刀也和他手中的佩剑交错撞击在了他们头顶上的半空中。 “我说过,莫要拦我!!!” 一声嘶吼,如同下山的猛虎,沈庆光也从未料到谢瑾的武艺竟是在他之上。他整个人被谢瑾摔打在地,再要拦他时,他已经狂奔飞冲向了守将府的马厩。 “驾!驾!吁……” 乘着他来时的快马,谢瑾很快来到了清河城门,从守将府来的路上顺畅得过头,可到了城门口就不这么容易对付了。 除却照常去驻守巡逻的那两个舅舅,他年纪最大的舅父似是早有预料,如今正手持着一杆长枪,坐在城门下,等着他来。 “大舅舅,你……莫要拦我……” 还不到城门前,谢瑾便先下了马,他将手中的断刀藏在了身后。 他这大舅父,同许赫的父亲许将军师出同门,更是一齐上过阵杀敌的好兄弟。于他,除却血脉上的牵连,亦是他初踏武学之路的第一位师父。 所以……为何偏偏是他要来拦着自己?! “舅父只问三招,你若挨得过三招,就随你这臭小子去邺城送死!” 长锋沃雪,在谢瑾与沈将军二人之间挥洒开了一圈空地。 “阿瑾,注意了!!!” 一寸长一寸强,古铜色的枪尖随着沈将军的一声高喝,直取谢瑾的左肩。 谢瑾连忙弯腰躲闪,手中断刀也抬举而起,不偏不倚正好挡住了那一尖锋锐。 “哈哈哈,这招舅父未尽全力,接下来的两招,你可要多加留心!” 话音刚落,沈将军手中长枪再转,扑、扎、点、拨……一步一迫,紧逼得谢瑾步步直退,毫无还手招架之功! 可也就是在这时,谢瑾突然翻身一记扫堂腿,翻飞起了地上的积雪,一线之机,竟让他得空起身,一步落在了沈将军的长枪上,三步并一步,他反手持着断刀,直接迫近了许将军的咽喉。 然而,谢瑾却怎么也想不到,这一招,也是沈将军一早算计好了的。 谢瑾反手持着断刀迫近沈将军喉咙的那一刻,沈将军迅疾如风地蹲下了身子,将那落着几丝莹雪的锋芒避过,枪尾被他顺担在了肩头,四两拨千斤一般,谢瑾被他翻倒在地。 可这还没完,这边谢瑾才忙从地上起身,再持断刀直攻,沈将军却又是将整杆长枪担在了自己的双肩上,两手将枪身重重地压了下去。 “不好!” 眼见着自家舅父突现奇招,谢瑾心中察觉不妙,身法却赶不上变化。登时,只见沈将军突然松开了被他压弯了的枪身,身旋直进,弹回的枪身顺势崩飞了谢瑾手中的断刀。 而枪尖上,也在这天地茫然一片白中挂上了一抹刺眼的朱红。 ------------ 第一百一十七章 奔邺(下) “呼……呼……” 预料不及的一招,避无可避的锋芒一枪,在方才那一刻不单单是崩飞了谢瑾手中的断刀,更是毫不留情面地划过了他整条右臂,划开了他的衣服,撕扯开了他的筋皮。 并非是致命一击,亦不会让他留下什么残疾,但却让他绝对无法再捡拾起地上的断刀来和他的舅父沈将军拼上最后一招。 “阿瑾,你若现在回去,一切好说。” 沈将军走上前来,手中长枪的枪尖划过了地上的积雪,冰冷的霜雪贪吸着枪上朱红的残温,沈将军的身后由此晕染开了一道浅长的血痕。 刺骨寒风中,新鲜的伤口痛得尤为猛烈,可即便是如此,谢瑾仍然用左手捡拾起了地上方才被崩飞的断刀,迎面对上了他的舅父。 “喝!现在立刻和我回去!” 空门尽显,沈将军这一回更为毫不留情地加大了手上力道,只用枪身回摆一招重重地打在了谢瑾的脊背上。 这一招,将谢瑾直接打趴在了地上。 “我要回邺城,我要去见阿爹阿娘……”挣扎着,谢瑾支撑着身子爬了起来,然而,不等他完全起身,他的舅父沈将军又是重重一枪身将他再次打趴在了地上。 “你若敢走出清河城,可别怪舅父心狠,今日便是要打断你的双腿,也要拦住你!” 丝毫不顾及方才一开始就同谢瑾做好了的约定,沈将军颤抖着,已抬起了手中的长枪,他的眼中反上来了一股热泪,是清河城的风雪迷了他的眼吗? “哈……大舅舅,今日……今日你便是要打得废了我一身武功,又或是打死我,我谢瑾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哪怕只剩了一道冥魂,我也要回去邺城,你别想拦住我!” 手臂上的伤口,脊背上挨得两记重击,无一不在呼啸的风雪中折磨着他,可这些,又如何能阻挡得了他呢? 摇摇摆摆着,谢瑾用断刀撑着身体再次站起神来,他瞪起了沈将军,甚至干脆将断刀又扔在了一旁。 “好……好啊,你小子不愧是英妹的儿子!你走吧……” 风声更急,吹得沈将军脸上都结起了浅霜。他转过了身去,为谢瑾让开了通往城外的路途。 “谢瑾多谢大舅舅手下留情!驾!驾!” 急摧快马,谢瑾不等沈将军同他告别,便飞驰出了城外。直到奔得有些远了,身后沈将军的叫喊声才伴随着烈风呼啸掠过了他的耳朵。 “臭小子!你给我记住了,活着回来!!!” 离开了清河城,谢瑾的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他要快一点赶回邺城,再快一点…… 流寇作乱,整个太傅府化为乌有什么的,一定是骗人的! 不知是不是手臂上的伤口流出了不少血,让谢瑾的神智渐渐变得疯狂。 他突然固执而又别扭地认为,几日前他听到的惨讯只是因为他那座太傅的老子反了悔,居然想出这个借口来逼他回来接替他的太傅之职。 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一连几日几夜不眠不休,谢瑾抱着这样一个自欺欺人的念头骑马赶回了邺城,一路上,他用这些自以为是的想法逼迫自己硬生生忘记了那日他听到的惨讯。 直到赶到了邺城大门,他一身狼狈地跌下马来,栽进了城楼下的积雪里。可他并不是因为腿脚酸软无力才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了这般的难堪,而是因为他所乘的那匹马。 中途没有半刻停歇,饶是最快的神行驹也吃不消,眼看着到了城楼下,神行驹的两条前腿便突然停顿在了那里,仿佛被地上一个浅坑磕绊到了似地,它倒了下去,这也是为什么谢瑾会跌下来的原因。 “呼呼呼……”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倒在雪地里的神行驹喘完了最后一口粗气,终是再也没能从雪地里爬起来。 “好兄弟……替我葬了它,替我葬了它……” 看到神行驹竟是活活累死,谢瑾连忙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将腰间的钱袋直接抛到了守着城门的兵士手里。 多亏这兵士也是识得他的,看了谢瑾这一副有了几分疯癫的模样,和其他的兵士竟是谁也没有拦他,随他跑进了邺城,甚至之后也真的替谢瑾将那累死的神行驹找了处好地葬了。 “阿爹,阿娘,玉姐儿……” 通过了城门的谢瑾看了看有些冷清的街道,他茫然了一刻,因为他好似看见了有三三两两的举子,他们的左手腕上都系着凭吊亡师的白绸。 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他嘴里念念不忘着太傅府里的每一个人,他想他们一定是在太傅府等得着急了,自己要快些回去。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隆冬时节里,谢瑾跑出了一身热汗,他开心地笑着,早早在隔着一条街外的路上,就大喊了起来。 他好像已经看见了太傅府门前的光景,抚弄着长须的自家老爹,手里拿着刚做好,没有青红丝的月饼的娘亲,手里拿着花灯翘脚远望的玉紫萝,还有准备给他做上满满一桌接风宴的厨子厨娘…… 然而,到了记忆中再熟悉不过的太傅府门前,谢瑾的笑容仿佛被冷冽的寒风瞬间冻结在了他的脸上。 什么都没有,除了一片焦黑的废墟。 “哈哈哈哈!老头子为了耍我真是下够了本钱!!!出来吧!我不想玩了!” 谢瑾嘻嘻笑着,跑进了废墟之中,仿佛在寻找着什么,他一度睁不开他的眼睛,不是因为废墟中沉静了几个月的埃尘,也不是因为被风雪迷了眼睛,是他自己的眼泪,冻结在了他的睫毛上,一层又一层封住了他的眼。 “都出来啊!别玩了,别玩了!我回来去无涯阁当教书先生还不行吗?!” 谢瑾的嘴唇颤颤着,快冻僵的手却一刻没停地在残垣断壁中不停地翻找,可就连他自己也不晓得自己究竟是在找什么。 曾经他的阿爹说他有时犟得像头牛,他的娘亲说他这臭脾气是随了他爹。那么他现在又是过于执着了吗? 他只是不想承认…… “来人!叛臣谢瑾抗旨不遵,藐视玄君威仪,横奔无状,速速将他拿下!!!” 在昔日的太傅府里耽搁了太久,谢瑾很快就等来了过来捉拿他的羽林禁卫,命令方下,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谢瑾就被两个羽林禁卫用一副头枷锁着拽到了方才给他们下令的人面前。 这人不是别人,是如今风头正盛,替父代任丞相一职的褚子甫。 “哎呦呦,这不是大理寺丞谢瑾谢大人吗?荒唐!你们知道他是谁吗?他可是太傅大人和清河守将沈老将军女儿的独子,你们怎么能给他戴上这蠢东西?!” 褚子甫句句直戳谢瑾的心肺,他走上前来,拍了拍头枷,到底还是没把谢瑾放开。 他和谢瑾没什么深仇大恨,只是谢瑾早在出仕前便就因为文才而出了名,是邺城里数一数二的世家公子,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就连轩辕珷也曾考虑过不顾规矩,想破格提携谢瑾直接顶了当初他这个吏部尚书。 他和谢瑾之间没有恩怨,只是他咽不下当初那口气,天知道,他是提心吊胆了几个月。谢瑾确实哪里都没惹恼他,可他也确实哪里都惹恼了他了! 褚子甫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那时起,一听到邺城街上的百姓谈起谢瑾,他就牙根痒痒的,恨不得谢瑾突然暴毙。这就是嫉妒吗?不,他褚子甫怎么会嫉妒?他是丞相的嫡子,如今又是代任丞相,他有什么好嫉妒的?! “啧啧啧……一时桀骜不驯确实有那么一分我没有的风骨,可你看看你自己,吃了熊心豹子胆抗旨回来邺城,现在就好像一条脏兮兮的野狗。” 褚子甫不住地打量着谢瑾,嘴里的挖苦比之方才的戳人心肺,不遑多让。 “他们在哪儿?!他们在哪儿?!!” 猛地一冲,但碍于头枷和两边羽林禁卫的牵制,谢瑾除了大喊大叫,他不能对褚子甫怎么样。 “哈哈,在哪儿?难不成你还不知道?那我就看在同为朝臣的份上,告诉你,你可仔细听好了,他们的死人骨头早就被扔去灵奉寺了!哈哈哈哈!可惜你现在要去天牢,见不着那堆死人骨头!” 褚子甫大笑着,谢瑾就这样被拖拽进了天牢。 此刻,他还不知道等着他的会是什么。 ------------ 第一百一十八章 水牢为囚 浊气逼人,幽暗昏瞑中耳边的聒噪不断。 “哈哈哈哈,谢瑾你小子也有今日?!” “既是新来的,可少不了兄弟们要交待一下这里的规矩……” 说话间,一同被关押在这恶浊熏天的地方的其余囚犯们,纷纷向着谢瑾扔来了无数的碗,碗是木头做的,颇有些分量,砸在身上和遭了落石猛击没什么分别。 待谢瑾躲开了这些被丢掷过来的木碗,他才开始适应起了待在这吊笼水牢的滋味。 借着水牢内昏暗的油灯,他依稀认出了他的牢友们,大都是原先的丹公公一班的罪将,罪不至死,却要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吊笼水牢里一直关到死。 单单只是一个抗旨的名头,谢瑾尚不至于被关在此处。他想,多半是那褚子甫一干文臣舌灿莲花,给他安了不知什么罪名,这才把他扔进了这里。 不知可是遂了某人的心意? “牢头来了!牢头来了!” 随着众人的又一阵喧闹,谢瑾看见他们纷纷都在自己的吊笼里乖乖地蹲了下来,每一个人都看向了前方过来的牢头。 “吱呀……”随着机关被转动,原本高高在上的吊笼被放落了下来,离下方冒着冲天浊气的水池更近了,可是,除了谢瑾,竟没有一个囚犯觉得恶臭扑鼻。 毕竟,此刻他们的目光,嗅觉完全都聚在了牢头拖行在身后的两个竹筐里。 两只竹筐里,一个装满了有些泛黑的馒头,另一个则是装满了同样有些黑乎乎的菜叶似的东西。 “又都把碗扔了?!那好,反正你们不用,也省了我的力气!吃吃吃!你们一天天就知道吃!” 牢头在被垂低下来的吊笼前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为所有的囚犯派发起了这一天二餐中的头一顿。 很快就轮到了谢瑾,谢瑾分到了一个带着黑指印的馒头,和一坨同样有些发黑的盐菜。 “我要出去见皇上。” 和其他狼吞虎咽的人不同,谢瑾只看了一眼他面前的简陋到只能勉强能成为饭食的馒头与盐菜上,便直勾勾地看向了牢头。 那是一种怨愤难平的眼神,牢头被他盯得直发怵。 “看什么看,你吃不吃,不吃今天就饿着!” 说罢,牢头一巴掌将谢瑾面前那坨黑乎乎的盐菜都打进了水池里,然而,这并不能阻止谢瑾想要出去的念头。 “放我出去,我要见皇上!我要见轩辕珷!!” “啐!大胆!都到了这里还不老实,真是反了天了!!!” 这回牢头把谢瑾的馒头也扔进了水池里,他看了看谢瑾在吊笼中又跳又叫的模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紧不慢地来到了机关前。 “咔咔咔!” “扑通!扑通!” 这边随着牢头大力地扭转了控制吊笼的机关的动作,牵制着每一个吊笼的铁链被快速放落了下来,高高低低的吊笼也一个个都接连被沉进了下方混着各种污秽的水池中。 水池不大,可水池中的水却颇深,牢头故意地将传舵机关额外转上了许多圈,是以,再等他抬头看去时,一众囚犯们连同谢瑾都已经是多半身没入了浑浊的池水中。 眼下正是隆冬,水池虽然没有结冰,池水却也刺寒砭骨,众多囚犯突然被这么一浸,不单单充作菜肴的盐菜没了踪影,个个更是登时冷得破口大骂。 然而,谢瑾却仍在水中挣扎着要出去,吊笼也被他摇晃着,在池水中撞击着别的吊笼。 “你小子给我老实点!!!大家伙可都被你连累了!” 不到片刻,离谢瑾最近的吊笼里的一个囚犯眼见着牢头在吊笼的机关旁笑嘻嘻地看着,半天都没见有把吊笼升上去的意思,他不免怒呛呛地将手里吃剩的小半个馒头朝谢瑾扔了过去。 其他的囚犯见了,也顾不上填没填饱肚子,也纷纷将手里的馒头朝向谢瑾砸了过来。这给吊笼水牢里囚犯们准备的馒头本就是几天前剩下的,路上来时已被风雪冻得硬如石头,是以,谢瑾一个两个没躲开,登时额上便被砸出了一道口子。 接下来的几日里,他一直都有被牢头和其他的囚犯们好好地“招待”过,一次又一次地被浸入寒冷刺骨的池水,一次又一次被沉重的木碗或是冷硬的馒头从睡梦中砸醒…… 直到谢瑾终于沉寂下来,一声不吭地终日乖乖地躺在他的吊笼里,再也不会连累其他的囚犯一同被惩罚。 一日、两日、三日……谢瑾只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死了,可他的身躯是温暖的,他胸膛里的那颗心还在跳动,他还能呼吸,能看得见,能走动,他还是活着的。 可身在这吊笼水牢里,他又算不上是活着。 逃离……他也曾想过。 他同刘时、许赫三人在下凡入世前倶是蓬莱的青鸟,到了凡间,他们仍能仙魂化鹤。 然而,在吊笼中盘坐静息尝试了数次,谢瑾这才意外地发现,他不知怎地,已然失去了与刘时、许赫二人之间的冥思联系,没了另外两道仙魂的助力,他无论如何也是化不成鹤的。 况且,仙魂化鹤,他的这副凡躯在此处无人看顾。 他还不到真正要身殒回返蓬莱的时候,他和刘时、许赫二人还有一件大事没有做。 “哈哈哈哈!” 不知怎地,谢瑾想到当初下凡的缘由,想到他们三人昔年的长谈,他突然想明白了其中关节。 是刘时错了,是许赫错了,他亦是错了,每一个人都看错了轩辕珷。 “哈哈哈哈哈!” 自那日起,谢瑾便再也不说一句话,不讲一个字。 披头散发,满身污垢。他终日只是如同一个死人一般躺在吊笼里,除了一日两餐时他那同其他囚犯一般毫无分别的狼吞虎咽和日常的邋遢,他再也没了其他的动静。 与此同时,比他晚到了一日的刘时在外面的日子也并不好过,隆冬恶寒,是他一年中最承受不住,也是最难熬的几个月。 康王府被封,太傅府也已化为乌有,不能抛头露面的刘时和雁夫人只好住进了许赫的宅子里。 自谢瑾被关入吊笼水牢,刘时等人赶回邺城,不过五日的功夫,邺城上下已被笼罩进了一团浓雾中,整座城内莫名地压抑逼人,直教人喘不过气来。 梁军静伏死守不出,远在剑碑兵狱的玄军久攻不下,情形让人忧烦。 可眼下在这邺城,悄无声息地朝堂局势的变化,比遥遥的军务让人还要烦上十倍不止。 谢瑾被关入天牢,哪怕刘时已经病得出不了门,他也还是替许赫写了一封又一封的奏文好让他上表到轩辕珷那里。 可轩辕珷这时却不忙着批复各位大臣的上奏公文了,倒是日日逛起了还没建成的摘星楼。 陪着他胡闹的有褚子甫等一干王公世家子弟,有宫内乐司里的一众侍乐为他们奏乐,有膳坊的御厨们为他们一刻不停地献上美酒佳肴…… 然而,这许多人的身影里,理应伴君的玄后却是一直不见人影,一天两天,不单单最是长舌的王公大臣,就连褚子甫心中也暗暗泛起了嘀咕。 先前宫中的流言,他也不是没有耳闻,莫非…… “到底是贱人生的,居然这个时候摆出一副浪荡骨头来……” “褚子甫,你上前来。” 就在下首心里暗暗骂着身处流言的褚非然时,褚子甫听到御座上的轩辕珷唤了他一声。 忙不迭地,褚子甫放下了手中盛着异域进贡来的美酒的金叵罗,急匆匆地几步便拜倒在了轩辕珷席案前的石阶上。 他这慌慌张张的样子,不免引得一旁的几位王孙贵胄暗暗发笑。 “褚卿不必拘礼,上前来,上前来!” 轩辕珷斜靠在一方覆了狐皮的软枕上,又是唤了一声褚子甫,听上去,已然有了几分醉意。 不敢违命,褚子甫战战兢兢地又是走上前了几步,他听见身后传来的方才笑他慌张模样的几个王公贵胄的笑声愈加得肆无忌惮了。 “诶~褚卿同朕可是一家人,如今在此处,所有人都不必恪守什么君臣之礼……” 意外意外,褚子甫大着胆子步上了石阶,却被轩辕珷一手拉扯了过去,将他按坐在了御席上。 “臣惶恐……” 不知道轩辕珷究竟是在想什么亦或是真的喝醉了,褚子甫不知所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半躬半跪着身子,在轩辕珷面前发颤。 下首的王公大臣们,全然不当回事,见轩辕珷随性如此,干脆个个也都乱了礼数,混坐成一团。更有甚者,干脆将看中了的侍乐拖拽过去,强抱在了怀中。 “来来来,褚卿你是朕之妻兄,论礼朕也该称你一声‘兄长’!既是兄长,合该朕这个小弟敬你!” 仿佛真的是饮得太醉,轩辕珷笑着,拍了拍褚子甫的肩头,让他安心地坐了下来。不到片刻,他两只手里已被轩辕珷塞上了一只满是异域美酒的金叵罗和一把挑着一块肥美的羊羔肉的匕首。 褚子甫就这样安然地坐了下来,一口美酒一口羊羔肉,他想,这是轩辕珷对他的器重。 而一旁的轩辕珷,一边与他闲聊着,一边紧盯着他一口口吃下去了羊羔肉,直到看见褚子甫将刀尖上的最后一大口,塞满了自己的嘴。 “褚子甫,你们褚家父子勾结流寇,光天化日之下,屠戮太傅府,可有将朕看在眼里?!” “唔?!!皇……” 惊愕惊愕,褚子甫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迎头便听见了轩辕珷这一声呵斥。 霎时间,舞乐声停,群臣归位。再看那轩辕珷,双眸狠厉,哪里有半点醉到会胡言乱语的样子? 褚子甫支支吾吾,偏偏嘴中的羊羔肉却是怎么也咽不下去,他不由得手脚乱颤。 他手中方才插着羊羔肉,还带着一丝血丝的匕首明晃晃的靠近了轩辕珷,所有人都看得分明。 也正是在同一刻,一旁侍立的丹玉大喊了起来。 “来人,护驾!代丞相要行刺皇上!!!” ------------ 第一百一十九章 疯癫 “听说了吗?代丞相褚子甫易欲行刺圣上,已经被关进天牢了!” “这么说,褚家父子两个果真有勾结流寇,屠了太傅阖府?!” “如今太傅府大仇得报,谢大人也能从天牢里被放出来了,真是万幸……” 自摘星楼御宴上褚子甫出了变故,被投入天牢后的第二天,本该瞒得密不透风的这件事却尽被人知,一时间街上到处都能听见邺城内的百姓之间的评谈。 在这些七嘴八舌的茶余饭后的笑谈声中,一辆再普通不过的马车缓缓经过了邺城北街。 谁也没注意到,驾车的车夫,是换了一身粗衣的元成侯许赫。 马车里,有人在叹气。邺城中的百姓们,仍然还是如此地长舌。 事隔经年,自从悄然回了邺城的刘时除了在夜里曾同许赫一起去灵奉寺为刘出和许将军的灵位描过了金,祭拜过一回后,他便一直病怏怏地待在许赫的府邸中,闭门不出。 可今日,他却冒着被轩辕珷追究死罪的风险,悄悄地同许赫一同来到了北城天牢口。 他和许赫是来接谢瑾的。 “快走!快走!” 厚重的天牢最外侧的大门打开了,驾车的许赫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跑到了天牢门口,不住地引颈张望,而刘时还好生地躲在马车上,可他也忍不住掀开了车帘的一角,露出半张脸来,看着那从天牢深处被几名狱卒押送过来的谢瑾。 因是皇帝亲赦,出天牢前,谢瑾还被允许换上了一件新的长衫,更是好好漱洗了一番。 刘时和许赫二人,一点点看着模糊的身影走近了,行至大门,谢瑾便被一左一右的两个狱卒给推了出来,一个踉跄摔倒在了雪地里。 “咣!” 天牢大门关闭的同时,许赫已经将谢瑾拉扯了起来,可满地脏泞的雪水还是污了他大半身。 “不如先让阿瑾回去换一身衣服吧……” 刘时犹豫了一下,他方才差点脱口而出的是“回太傅府”,他十分庆幸,自己没说出这四个字。 一路上,许赫和刘时都默契地一言不发,而谢瑾亦是同样,他只抱着天子戒缩在马车的一角里,不住地左看右看,一会儿挠挠头,一会儿挠挠背。 刘时隐隐觉得面前的谢瑾好似有哪里不对劲,可他又说不上来。 到了许赫的元成侯府,许赫便带着谢瑾去了后院,他早已命人收拾好了一处院落给谢瑾。 “阿赫,我总觉得阿瑾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我也说不上来……” 在谢瑾要住下的院子的偏间暖阁里,许赫和刘时二人正等着谢瑾梳洗好的时候,捧着一个手炉的刘时,终于在他思沉了半晌后,对许赫道出了自己的困惑。 许赫同他有着同样的困惑。 他们两人,谁也无法动用冥思探到谢瑾的内心,他像是把自己封闭了起来,不容任何人再近一步。 “太傅大人和谢夫人的骨灰俱已收在灵奉寺,就安置在父亲与许将军旁,或许……我们改日再带他去……” “哐当!!!” 这边刘时默默说着,可还没等许赫回应他,离他们不远处,谢瑾的卧房内就传来了声巨响。 等他们跑过去看时,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大为地震惊、瞠目结舌。 屋里四处洒满了还冒着热气的洗澡水,墙上、地上、梁柱尽都被迸溅上了一片水渍,而原本该好好装着这热水的浴桶却变成了几片碎木散落在屋中。 不难猜出方才那一声巨响是从何而来,亦是不难猜出眼前这屋内狼藉的始作俑者是何人。 然而,屋内却不见谢瑾的身影,但天子戒被他好好地放在了外间的书案上。 “他跑出去了,我们要快点找到他!” 在暖阁中感受到了一阵莫名的寒意,刘时这才注意到角落里有一扇窗子大开着,窗棱上还有半个借着水渍拓印下的脚印。 是以,两人急匆匆地出了后门,顺着雪地上的脚印一路找寻,他们穿过了几条混杂交错的小巷,兜兜转转地竟是来到了灵奉寺。 “阿瑾可是来祭拜太傅大人和谢夫人?” 一直觉得谢瑾颇有些古怪的刘时转头向许赫问出了这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 许赫没有应声,但他留意到了灵位上的金漆还没有干,香炉中的香也是刚刚供奉上的,甚至佛堂里的那个旧蒲团上还能看见两个膝盖坑印。 人应该没有走远,可眼下他又是去哪里了呢? 这一回,刘时与许赫再没发现谢瑾有留下什么脚印。 “或许阿瑾他回去了太傅府……” 思沉片刻,素来少言寡语的许赫率先打破了沉静,因为他听说了谢瑾回来邺城那天时在太傅府废墟中的癫狂。 他不停地翻找,不肯罢休,或许,他又回去了那片残垣断壁中继续了他的找寻。 关心则乱,刘时来不及多想,便又和许赫赶往了位于邺城南街,如今只是勉强能称得上是废宅残屋的太傅府。 然而,就在两人途径邺城主道时,看到了享颐斋的老板拿着扫帚气冲冲地从东街的方向回来了,他顶了满头的碎糕饼屑。 “也不知哪里来的野人,看着斯斯文文,发起疯来真是不要命,居然碾碎了那么多芝麻酥……” 仔细听罢了老板的抱怨,刘时惊愕地发现,这老板口中的“野人”正是谢瑾! “阿赫,我想阿瑾眼下或许在东街,不如我们先去东街看看!” 刘时皱了皱眉头,他捂着胸口重重咳了几声。 方才的奔走,已经触动了他的心肺痼疾。可比起这个来,他和许赫现在先找到谢瑾才是最紧要的。 等走到邺城最为繁华的东街时,时辰早已过了午时,这功夫正是东街白日里最热闹的时候。 然而,今日这时候街道两旁却混乱得出奇。 在东街的入口处,刘时和许赫还没踏出第一步时,他们便犹豫地收回了脚步,因为他们不知该落足何处。 千金楼的楼主陈仙君正穿着一身“三圣母”的粉红云披的仙人衣裙倒在了地上,一旁同他一齐倒下的还有红玉楚馆里最为人称道高冷傲人的花魁张三娘。 这两人倒不是受了伤又或是魂归了西天才倒在那里,而是实在他们二人是一时半刻从雪地里爬不起来。 不知道是谁抢了陈楼主的最宝贝的头饰,又一边夺了花魁张三娘的宝贝匣子,一路引得这两人丝毫不顾面子地从屋中追了出来,一时眼错不见,两人就在大庭广众下同对方撞了个满怀,一同跌倒在了红玉楚馆和千金楼的门前。 巧的是,又不知是谁在那里一早在积雪下撒上了厚厚一层的猪油。二人狼狈不堪地滚了一身污糟不说,一时间脚底打滑,不是陈仙君陈楼主倒在了花魁张三娘身上,便是花魁张三娘摇摇晃晃地又跌扑在了她眼前的陈仙君身上。 众目睽睽,难堪至极,谁也没想要扶起这两个人,只顾着围成一团看这不多见的热闹。就连仙客来的掌勺师父李五味都来不及放下手里的菜刀,便颠着他一身软绵的肥膘从后厨跑来了仙客来二楼的凭栏,和其他人一样,看起了这场热闹。 “你先起来!你压皱了我的戏服!” “你先起来,我张三娘的名声可都被你这个登徒子给毁了!” “呦!谁是登徒子,你要不想挨在我身上那就起来!” 眼见着这陈仙君和张三娘当街吵了起来,不单单仙客来的食客们都停了筷子探出头来看这热闹,就连千金楼和红玉楚馆的里的客人、乐师、歌姬们也都一个个挤在楼阁上嗤笑成了一团。 本就混乱的东街,更是被这些个看热闹的人给挤了个水泄不通。 可饶是到了摩肩接踵的地步,刘时和许赫也还是拼命逆着这些看热闹的人群走动的方向,从东街的入口折腾许久,穿行到了东街的街尾。 然而,两人毫无所获,甚至刘时也被折腾得突然犯起了哮症。 “呼呼……” “你这身子还撑得住吗?不如你先自己小心回府,我去找阿瑾,我一定能把他带回来。” “不必……你看,我现在已经无碍。我们不如再去北街看看,说不定……咳咳……阿瑾他人在北街。” 坐在角落里的石台上,刘时喘息不停,他连忙从袍袖中拿出来一个香包,这是雁夫人做给他的,里头放了许多香气浓烈的草药,能让他的哮症被暂时压制。 “好……但是如果这一趟去北街仍然没有阿瑾的人影,你一定要赶回侯府。” 许赫说着,他到底还是没劝住刘时。他知道,除非看见一个活生生的谢瑾出现在他面前,否则他不会安心。 于是,二人便又从东街的一处巷口绕了一大圈赶往了北街,来的这一路上他们也没闲着,每一处角落,每一处树丛,每一处茅草堆……甚至他们连水缸都未曾放过,凡事能容身藏人的所在,他们都翻了个遍。 直到夜幕降临,白日里的碎雪变成了鹅毛大雪,他们还在北街上找寻。 终于,在一处破败的墙角,他们两人看见了谢瑾。 他们几乎不敢认。 任是谁也不会想到,昔日风流倜傥的邺城谢公子,当朝堂堂谢太傅的独子,大理寺丞谢瑾会沦落到与野狗抢食的一天。 待刘时和许赫走得近了时,他们将谢瑾看得更清楚了些。 谢瑾披头散发,脸上更是不知从哪里蹭来了一层的炉灰。至于身上,不单单滚着污泞雪水,还染着一身从东街剐蹭来的油渍汤水。好好的衣服,更是划破了许多口子,棉花都冒了出来。同时,也不知是如何弄的,谢瑾赤着一只脚,脚上的鞋袜不翼而飞。 “阿瑾!阿瑾!” “阿瑾!” 刘时和许赫好说歹说地将谢瑾从地上的残羹剩饭和野狗群中拉扯了回去。 回去的路上,许赫背着谢瑾,刘时一声声地问着眼前痴痴笑笑的谢瑾。 “阿时哥哥!嘿嘿嘿!阿时哥哥!” 除了此句和傻笑,谢瑾再无他言。 直到这时,刘时终于确定了他早上接回谢瑾时哪里不对劲,哪里古怪。 毫无疑问,谢瑾他彻底疯了。 ------------ 第一百二十章 含恨 不见天日的天牢,在那间曾经关押过汉国公主公仪绯和雁夫人的幽闭暗室里,如今关着的,是前几日因为在宴上意图谋刺玄君轩辕珷的代丞相褚子甫。 准确地说,是罪臣褚子甫。 在被投入天牢的那一天,轩辕珷理所当然地革了他的职,有所牵连的大臣,只要拐弯抹角能沾上一个“褚”字的,不是被革职便是被抄家。 一时间,邺城内的王公贵胄,人心惶惶,统统都调转了态度,顾不上什么三朝元老,同年入仕的交情,个个都忙不迭地向轩辕珷参了许多褚家罪状奏文,仅仅早朝过后,这些弹劾的奏文已经积攒到了要用车来拉载的程度。 他们唯恐下一刻轩辕珷会反手将刀架到自己的脖子上来。 “皇上!皇上!草民冤枉!草民冤枉!” 暗室石门被推开,在刺眼的亮光中,已经狼狈到不成人样的褚子甫看清了来人,是轩辕珷和贴身内侍丹玉丹公公。 “皇上!皇上!您明察!草民……草民怎么能有那个胆子敢对您不敬?!一定……一定是有人冤枉草民!您看在家父侍奉三朝的份上,饶了草民吧!!!” 慌慌张张地,褚子甫半是膝行半是匍匐着来到了轩辕珷的脚前。话音刚落,只听一声声闷响,褚子甫对着轩辕珷磕起了头。 为了活命,毫不在乎,褚子甫一下接一下地磕着响头,直到头破血流。 而轩辕珷却是无动于衷,反是等到褚子甫磕得满头满脸鲜血淋漓时,才命身后的丹玉托来一壶酒。 酒壶里装的鸩酒,他还特地嘱咐太医丞王小良,不,如今是太医令玉晏良在这酒中加重了药量。 这样,褚子甫能死得利落些。 “褚子甫,你知道吗?朕曾想过,你究竟是不是褚相大人的亲骨血,毕竟,朕实在想不到褚相大人会有你这么一个草包儿子!” 轩辕珷突然没了耐性,不等褚子甫再开口,他直接将满满一壶鸩酒都推到了褚子甫的面前。 一旁的丹玉也走上前来,将这一壶鸩酒塞进了褚子甫的手中。 “褚相大人已谨遵皇命,褚大人,也还请你尽忠。” “不!皇上!皇上!您……您误会了!褚非然那个贱人和我们褚家一点关系也没有!她和康王作出那等事来,您要杀要剐,随您便是,我褚家……草民……以后定当恪尽职守,克已奉公……” 如轩辕珷所言,死到临头,褚子甫还自己为是地触动他的逆鳞,这实在很难让人相信侍奉三朝的元老褚相居然会和这个草包废物是亲父子。 “皇上!皇上!褚非然那个贱人……唔!!!” 轩辕珷仅存的耐性终于被不知好歹的褚子甫极速耗尽了,他不愿再多听到有任何人诋毁褚非然。 他相信褚非然与轩辕琲之间是清白的,这二人绝对不会作出背叛他的事来! 是以,在褚子甫还在胡言乱语的下一刻,轩辕珷不等他继续污蔑,直接将满满的一壶鸩酒顺着他的口鼻倒了进去。 登时,被轩辕珷和丹玉两人联手制住的褚子甫,除了被迫张口吞咽下催命的毒酒,他能做的,只有手脚乱颤的无力挣扎。 “朕念在褚相和你,一个是非然的父亲,一个是非然的兄长,这才给了你们父子两个一个痛快。黄泉路远,你和褚相大人且慢徐行。” 被强硬灌下的毒酒很快就起了效用,褚子甫先是口吐暗红,再来便是鼻冒殷红,这时候轩辕珷从丹玉的手里接过来了一方纯白的罗帕,捂住了褚子甫的口鼻。 随着罗帕上出现了大片大片晕染开的痕迹,轩辕珷听着褚子甫喉咙里“呼呼”的声响也渐渐平息了下来,再回头看过最后一眼,七窍流血,褚子甫已经死透了。 比起自愿饮下毒酒伏案而死的褚相大人,褚子甫的死状可谓凄惨。 “皇上……可要去看看皇后娘娘?” 又是递过去一方崭新罗帕的丹玉在轩辕珷擦干净了手上的血污后,他小心翼翼地问起了轩辕珷。 不知为何,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觉得此时还被软禁在玄霜殿里的褚非然可能出了什么事。 “微臣……还望皇上放过……非然……” 丹玉的一问,不由得让轩辕珷想起今早他刚刚“拜访过”的褚相大人。 垂死前的挣扎,不是求他饶过褚家,反而只是求他放过褚非然。直到命绝,颓然伏案,他也还一直望着宫中玄霜殿的方向。 “东西备好了吗?备好了,你就去元成侯府宣旨,命刘时、谢瑾三日后入宫。” 这一刻,他很久之前就已想好了,他要刘时来做玄国的丞相。 与此同时,还被软禁在玄霜殿的褚非然闷闷地呆坐在一方书案前,书案上有一封几日前褚相托人转送来的书信,除此之外,还有一枝白梅。 将这些绕过重重看守后送进玄霜殿并非易事,是以,褚非然看见信封上褚相所书的日期,竟已是七八天前,当下便拆了书信来看。 这一看,便是只余无边的悲痛。 原来,这封书信竟是褚相的诀别信。褚相写得很急,字迹十分潦草,可该交待的,他一字不差地都交待给了褚非然。 除了一件事,他并没有告诉褚非然的真实身世,只道她是自己从北郊捡来的孤女。他要褚非然将这信交与轩辕珷,这样轩辕珷断然不会再想要处死她。 “阿爹……阿爹……” 喃喃着,褚非然拾起了案上的那枝白梅,起身,却是即刻倒在了地上。 “皇后娘娘!小姐……小姐……” 这一刻,褚非然失了魂。 待她再度被双城扶起时,禁闭了许久的玄霜殿大门开了,来人是当初亲口下了旨将她软禁在此处的轩辕珷。 见了面,二人之间没有掀起预想中深仇大恨的怒浪苍涛,没有针锋相对你死我活的剑口刀齿。 意外地,轩辕珷同褚非然这一对帝后平静地坐了下来,一如当初大婚时那般相敬如宾的模样。 “褚非然还请陛下您现在赐我一死。” “现在不可能,将来也不会,永远不可能。” 果断的回绝,如同一把冰过了匕首,直直刺入了她滚烫的心肺,这帝王的冷漠无情,终是抹干净了她最后的一丝生念。 是她错了,轩辕珷,先是玄国的玄君,之后才是她的夫君。可笑的是,她与她这“夫君”的相识,从一开始便是起于一场注定的算计。 “朕答应过褚相,会留你性命……” 轩辕珷突然站起身来,背转过去,抬头望向了殿外。 他不知该如何继续这场交谈,再一次地,他伤害了一个真心待他的人,手刃了她的亲族。 他不期望能得到她的原谅。 然而,也正是在这一刻,谁也不曾料到,谁也无法阻止,褚非然从她的后服袍袖中摸出来了一把匕首,她用这把匕首,违背了轩辕珷的意愿,否决了他方才的回绝。 “小姐!!!” “皇后娘娘!!!” 听到了丹玉和双城的惊呼,轩辕珷这才回过头来,入目景象,成了他这一辈子的梦魇。 他看见了一把熟悉的匕首,那是当初他与褚非然大婚时自己用来割破了手掌,后来又送给了褚非然防身用的匕首。 如今,这锋利的匕首被褚非然硬生生地插入了她自己的心窝,几乎刀柄都要没入这致命的伤口。 触目惊心的大片鲜红流离四处,不仅仅染红了褚非然的一身素白后服,更是将案前的那枝白梅染就成了一枝红梅,就如同他曾画在寝殿书房屏风上的那枝一样。 “不!你为何要如此……非然……非然……” 即便大罗金仙现世,褚非然亦是难救,轩辕珷三步并两步冲了过来,将褚非然抱在了怀里。 他不期望能得到她的原谅,可他希望她能好好的活着。 感受了来自生命流逝的失温寒冷,褚非然突然觉得有一滴温热滴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非然……” “罗浮夫人……” 濒死前的一刻,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究竟是何人。 她是奉命看守北郊邪灵的山灵陶非然,她是玄国祖皇的后妃罗浮夫人,她亦是玄后褚非然。 是桃花也罢,是梅花也罢,她都不要再做其中任何一个了。 “非然!!!!非然!!!!” 正中心口的一刀,让褚非然的性命转瞬即逝,她甚至没有睁开眼再见轩辕珷最后一面,便永远坠入了轮回。 只留得玄霜殿内丹玉和双城在悲泣,轩辕珷在声嘶力竭地哭嚎。 轩辕珷罢朝了三日,三日之后,他却是又在摘星楼设下了年尾的宫宴,甚至将轩辕琲也放出了掩云殿。 尽管辉光溢彩,鱼龙曼衍。可见了在御座上猛灌烈酒的轩辕珷,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个个都仿佛在自己的坐席上冻结成了木雕。 除了在坐席上笑嘻嘻的谢瑾和闷坐在那里的轩辕琲,没有一个不提心吊胆地僵在原地。 直到轩辕珷突然站起,将手中喝干净的酒坛摔在了自己面前。 “康王轩辕琲,大理寺丞谢瑾藐视君威,即日起出邺同元成侯许赫率军镇守北疆白狼关,无诏不得归邺!!!” “臣等谨遵陛下旨意。” 无人反驳,无人劝阻。 没人觉得轩辕珷是疯了才会将所有的心腹都赶去了白狼关。 从他登基为帝的那一日起,他便已经疯魔了。 ------------ 第一章 蓬莱仙 “嘿嘿嘿……花绳新,变方巾。方巾碎,变线坠……” 隆裕五年元月初一,本该是阖家团圆共享天伦的时日,许赫谢瑾和康王府一行人却因为轩辕珷年尾夜宴上的一道旨意而被赶出了邺城。 谢瑾痴痴笑笑着,手里头翻着花绳同刘时同坐在一辆马车里。虽然车里着实有些拥挤,甚至远不如其他马车里暖和,可刘时说什么也要同谢瑾待在同一辆马车里。 不为别的,只因为他要看顾好已经疯癫了的谢瑾。 自从那日他和许赫将谢瑾带回了侯府之后,谢瑾总会像只猴子似的上窜下跳,想尽了办法溜到大街上胡闹。 有时也并非是胡闹,而是被人捉弄。 昔日谢瑾是邺城内何等的风流人物,一朝家破人亡,一夕失心疯癫。在这邺城里,少不得有几个欺人欺惯了的世家子弟,往往见了偷跑出来的谢瑾,不是用糕点诱了他当马骑便是撺掇他去北街集市、东街的仙客来、红玉楚馆各处捣乱。 更有甚者,干脆将他捉去套在了车上,使唤他像骡马一样当街拉起了车。 “都看清楚了!这可是谢瑾谢公子,他在给爷拉车!” 这样的嘲笑与戏弄,一天中总会发生好几回。 在侯府里,许赫也派了许多人看紧了谢瑾,将他锁在屋中,可一到了第二日清晨开锁时,屋内一准是不见人影。 是以,刘时只好撑着久恙的身子搬去了谢瑾的屋中,时时照看起了他。 “雁姨,我来吧……” 马车停了,雁夫人拄着拐杖从前头轩辕琲的马车上下来,走来了刘时他们这边,手里头还托了一个瓷瓶。 刘时见状,即刻接了过来,又搀扶着雁夫人在马车上坐了下来。 他们出发时走的太急,本该给谢瑾带过来的金疮药也来不及收拾,好在雁夫人的身上总是会带着这些。 而一旁的谢瑾,也被刘时乖乖地拉下了马车,卷起了自己的袖口,露出来了还尚被净布包扎着的伤口。 “呼呼呼……不疼不疼,阿瑾你忍着点……” 揭开了层层净布,伤口上新结的血痂难免被刘时揭破了些,他更加小心了。毕竟谢瑾这手臂上的伤口可不是寻常的擦伤,而是前几日轩辕珷派来的太医令玉晏良为验证谢瑾是否真正疯癫而遗留的烙伤。 刘时知道轩辕珷是想杀了谢瑾,可如今谢瑾已是这副模样,他到底还是在确认了谢瑾真正疯了后放过了他。 “乖乖乖,阿瑾乖,雁姨这里有桂花糖。” “桂花糖!桂花糖!阿瑾要吃桂花糖!” 看着刘时为谢瑾重新包扎好了伤口,聿清临这才慢悠悠地从前头的马匹上跳下,走近了这辆马车,雁夫人知道他是要来寻刘时谈事,便从腰间解下个荷包来,将谢瑾哄到了一边。 “先生可是在叹息什么?” 眼见着聿清临看着把一荷包的桂花糖都塞进嘴中大嚼的谢瑾摇了摇头,这边方请了聿清临坐下,刘时便问了出来。 可聿清临仍旧是摇了摇头。 “没什么,只是我记得谢瑾这小子其实并不怎么喜欢吃糖。” 聿清临说着,便顺手要去摸自己腰间的荷包,可除了一个酒葫芦,他什么也没摸到。 是了,是他忘了,自从竹方却玉被那邪灵算计一道封印了之后,失去了随意变幻的能为,如今正在自己背后背着。 而他一时也找不出另外一个荷包来,所以他已很久没吃过桂花糖了。 “可我记得聿先生您之前也是滴酒不沾,如今怎么倒是……” 感到有些寒冷的刘时,一边觑着聿清临手下按着的那个酒葫芦,一边将手揣回了袍袖中。 “嗯?哈哈哈,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本是想要从刘时口中套话,反倒被反套了回来,聿清临自知心思远不如眼前年轻人那般绵密,既是他有意推躲,自己又何必再纠结下去。 想着,聿清临举起了酒葫芦,仰头向口中送了一口温酒。 他来寻刘时,本是要来告诉他多婆纳如今昏迷不醒的事情,可如今刘时、许赫二人除了本身的职务,还要分身照顾谢瑾。 现下他若将多婆纳的事情说与二人,只怕是徒增烦恼,如此倒不如不讲,况且……多婆纳并无性命之忧。 “聿先生来找刘某人可不是为了专程为了靠在马车上喝酒的吧?如若有事,但说无妨。” 刘时看了看聿清临几乎又要斜躺下来的模样,心里想着,他平素是乘惯了他那拂尘,骑了这么长时间的马,怕是眼下正两腿僵胀,腰背酸痛。 “咳咳……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只是……只是想向你打听你们兄弟三人尚未入世前的居所—蓬莱。” 聿清临被刘时这一问,心里有些慌神。他并不像他熟识的某人那样善于说谎,可他记得她曾教过自己如何骗人,凡是可以称为滴水不漏的谎话,其中总要掺着三分真。 他心里还记挂着多婆纳的事情,索性装作来了兴趣,问起了刘时他们曾居的仙人洞府。 上回他在多婆纳的识海里见到的那几眼,不是全貌,他其实是有几分真正的好奇在其中的。 这几分好奇,不是源自当初在识海中的窥探,而是起自他的师父与师姐。 在修道有成,有能力自保前,师父和他的师姐铸月道长从来都不许他走出止水峰的地界,更是不会带他去须弥山亦或是蓬莱。他是鬼仙之体,按他那师姐的话说,无论是去须弥山还是蓬莱,无异于去寻死,哪怕他已经死过了一回。 他一直有好好听话,除了救下多婆纳和练云翡的那日,他始终未曾踏足须弥山和蓬莱。 可也正是那一次的冒险,他惊异地发现,他能在须弥山境内来去自如,就好像能穿过他师姐铸月道长为躲着师父而设下的枫河结界一般。 还有他曾在多婆纳识海中看见的那个被关押的女人,以及那发生在蓬莱浮岛上惨绝人寰的一幕…… 聿清临突然觉得,原来他问的这个问题,本就不算是一个谎言。 而刘时,听了聿清临这样一句好奇,少见地神色迟疑了许久,二人之间就这样静默了好半天,直到一行人再次动身赶路,他也没说半个字。 巧的是,谢瑾在雁夫人和轩辕琲的马车里突然耍起了性子,只顾着在手头翻弄花绳,说什么也不愿回去。 好容易哄了下来,又偏要骑上聿清临的马,同许赫一起待在一行人的最前头。 如此,倒是方便了聿清临留在了刘时的马车里。 “哈,想来你是做人做的久了,已经不记得了?” 看到刘时神色迟疑,聿清临装作不经意地又抿了一口葫芦里的酒,他想,或许刘时有什么难言之隐。 “当年仙者命我们兄弟三个仙魂下界入凡,这一别,就是二十几年,先生一提起,刘某不免突然有些挂念,让先生见笑了。” 意识到聿清临察觉了自己神色有异,刘时即刻便友善地一笑,回应了过去。 “仙者曾游下界,在一处名山秀水住了多年,等回了蓬莱,心中还偶有记挂。聿先生想必也猜到,那处名山秀水正是如今的邺城。故而,仙者在算出玄国有劫后,当即便命我兄弟三个以仙魂入世,去寻一位有缘人……” “有缘人?那你们可是寻到了?” 聿清临抬手又是抿了一口葫芦中的酒,心思却全都转到了刘时提及的那位“仙者”身上。 仙者,可就是他在多婆纳的识海中看见的那个被关押起来,呵斥他离开的女人? 就在这聿清临出了神细想的时候,他一旁的刘时竟敛了双目,沉下了身子,他用一种极其微弱的声音喃喃了一句怕是除了他自己谁也听不见的哀叹。 “寻到了,也没寻到。” ------------ 第二章 抓周礼 且说这边邺城内褚相自裁,玄后褚非然身死,康王轩辕琲一行人被贬去白狼关戍边,邺城内可以说是尽被笼罩进了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自褚非然发丧落葬于南皇陵后,轩辕珷便像变了个人似的,终日倦政,有时竟连朝会也罢了。 这边已被换过了一拨的朝中大臣,初得玄君赏识,加上已有丹公公、褚相等人的前车之鉴,见轩辕珷如此模样,一个个都互相传言是临川战事焦灼,轩辕珷顾不上内政,情有可原。 如此,倒无一人敢向轩辕珷进言劝勉,只遂了他的心意,每日君臣相伴,同在几近完工的摘星楼里胡闹玩乐,日子一久,轩辕珷竟是落了个“昏君”之名。 至于远在临川附近的剑碑兵狱地界,从当初邺城起兵算起,而今已将近一年,齐王轩辕理率兵出讨兵狱也耗了七、八个月的光景。奈何这夏正韬下令固守,绝不出击,任那轩辕理每隔上十天半月来叫阵,百般羞辱怒骂。 这梁军不费兵卒,倒渐渐耗起了玄军的粮草。是以,轩辕理索性退兵回了临川,随军驻守,等候轩辕珷的皇命。 而汉国的国君公仪殷率着一国几千精兵却没有丝毫松懈,在玄军退驻临川后,仍隔着临溪每日巡守戒备。 可近些日子以来,公仪殷觉得对面的梁军实在安静得不同寻常,毕竟,换作平日,哪怕已有玄军临城,他们也会常来临溪滋扰汉国关口。 但眼下,临溪关有了久违的安宁。 “事出反常必有妖……” 作为汉军主帅,作为汉君,公仪殷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他偏偏又想不出那夏正韬的心中算计。 话至两头,剑碑兵狱内仍旧固守城池,远远看去,城楼上梁国兵士们手中的一人多高的立盾就如同一片片鳞甲,为他们坚守的城池渡上了一道银亮的寒光。 然而,在这固若金汤的城池内,他们的主帅夏正韬此刻却不在营中。 原因无二,梁君一早便传了旨与他,要他赶回梁都金陵,一同参加皇长孙的抓周礼。 等到了金陵,见到了他那不理军务的父皇怀中的三月大的幼儿和一旁的夏正德,夏婉二人,夏正韬这方才知晓,原来这皇长孙竟是当日夏婉与夏正德暗结珠胎后生下的儿子。 “儿臣拜见父皇。” “乖乖乖……啊,是太子回来了,怎样,剑碑兵狱那边情形如何?” “回禀父皇,来时儿臣已下了军令,要所有兵士固守城城池,不得贸然出兵。玄、汉二国兵士也已退守临川、临溪,眼下暂无危急战事。” 这边梁君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熟睡的幼儿移抱给了奶娘,一边丝毫不在乎旁人地直接问起了夏正韬军务。 夏正韬一板一眼,认认真真地回了梁君的话,可梁君竟是一正眼也没瞧他,只点了点头。 在这一句客套之后,梁君又是迫不及待地让奶娘又抱了皇长孙来,爱不释手地逗弄起了孙儿。 冷遇依旧,夏正韬已经习惯了。 他缓缓走上前来,也好奇地过来瞧上了他这侄儿一眼。 “如何,太子可是也觉得礼儿和朕长得极为相似?” 梁君笑意吟吟地继续逗弄着怀中的孙儿,满眼尽是慈爱。 闻言,夏正韬也瞧上了一眼自己的侄儿礼儿,这孩子委实被照看得太好,明明是个三月大的幼儿,白胖得看起来倒是比五六个月的幼儿个头还大些。 至于眉眼相貌,且没长开不说,便是有那么几分像梁君,也只是像他的肥头大耳罢了。 一副天生蠢相。 其实夏正韬并不十分厌恶这个孩子,只是他对于夏正德和夏婉的厌恶已然无形中偏颇到了眼前的稚儿身上。 他更恼的是,给梁国惹下战事祸乱的夏正德和夏婉没有受到半点惩罚。反倒因为诞育了皇长孙,一个被加封为了临贺王,一个被赐了“张”姓,成了名正言顺的临贺王正妃。 无过反有功,真是荒唐! 夏正韬毫不遮掩地沉下了脸色,直到抓周礼开始,他也还是那般阴沉沉的样子,梁君见了,心中也不免起了不悦。 但眼下抓周礼,众臣俱在,他不好发作呵斥,更何况,他血脉繁盛,席中除却夏正韬,他那十几、二十多个皇子可都是欢喜一堂,他又何必再理会身边这一副苦大仇深模样的夏正韬? 不同于北边玄国风俗,梁国人多在小儿百日顺便全了抓周之礼,是以,因稚儿尚有,不能攀爬,骨软不能竖坐,今日的抓周礼是由宫人用漆盘托了无数珍宝器物来到这皇长孙面前,试儿时只在这皇长孙的手下轮番转过,由他抓到哪个便是哪个。 琳琅满目的金银,一件件地从皇长孙夏景礼的手下转过去了,半天却不见这夏景礼抓弄,两只小拳头攥得紧紧的,眼神飘忽,仿佛还在睡梦中一样。 这委实急坏了夏正德,和他身边的夏婉,如今的临贺王妃张氏。他们早先已贿赂了司仪,打点好了宫人,将抓周礼上的器物统统都换成了王孙贵胄、甚至是储君才能有的物件,谁料到眼下竟出了这等岔子。 “父皇,想来是礼儿天生目光独到,这些蠢物不堪入选,儿臣倒有一提议,不如将这些都撤下。由在座的儿臣们取了身上的物件来让礼儿抓可好?” 气氛凝滞间,夏正韬离开了自己的坐席,说着便命宫人腾出了一个空漆盘,解了自己身上的匕首用一块软帕包着搁置下了。 御座上的梁君一时也觉得这是个极好的主意,索性摆摆手,就这样办了。 见到父皇点头授意,夏正德也连忙解了身上的一块龙佩搁置在了漆盘中。接着,按了长幼序齿,剩下的一众皇子们也都有样学样,个个拿出来一件物件用软帕松垮垮地包了,放进了内中物件已堆砌成小山一般的漆盘中。 有惊无险地,抓周礼又能继续下去了。 这回换了一个更有几分气力的内侍来托着漆盘从皇长孙夏景礼的手下滑过,谁料这懵懂稚儿突然犯起了瞌睡,口水稀稀拉拉地淌了一兜襟,两只小拳头更是攥得如同一块顽石。 “回皇上,长孙殿下抓到了,分量不轻,可是个好彩头呢!” 正在这尴尬间,一旁的司仪眼见着这皇长孙殿下是指望不上,索性摇了摇手中的羽扇,暗中抬腿朝那托着漆盘的内侍的小腿上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迫得他凑近了斜抱着夏景礼的奶娘面前。 这一恰到好处,拿捏得当的举动,不偏不倚正巧让漆盘的物件“山”的“山尖”被皇长孙夏景礼的小拳头给碰得滚落了下来,司仪大人眼疾手快,连忙抓了那被包成个布包的物什,献到了梁君的面前。 然而,兴致勃勃的梁君在打开了那包了一层又一层的布包后,面上的喜笑龙颜转瞬就僵了下来。 震惊、失望、愤怒、羞恼……复杂百结的情绪混成了猪肝色,将梁君的整张脸变得好似个圆咚咚的茄子。 在他面前,皇长孙夏景礼抓周礼上抓到的“好彩头”,不是什么美玉珍宝,不是什么钗环脂粉,不是什么印玺刀剑。 而是一块被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 夏正韬离得御座是最近的,这块骨头他自然看得分明,不经意地,他朝下首瞥过了一轮,目光最后定在了众皇子中年纪最幼的那个,亦是小了夏正德许多年岁的同父同母的幼弟身上。 他正小心地抬着头觑着上首的梁君,在那里微微颤颤地抖着身子,他憋笑憋得很辛苦。夏正韬也看出来了,这块骨头定是他放进了漆盘。 “父皇今日可是一时太过高兴,饮多了酒水?不如让儿臣一观礼儿抓到的物什……” 夏正韬不紧不慢地侧身从自己的席位上又站了起来,他那捣乱的幼弟是他这父皇最为偏疼的幼子,况且诸位公卿俱在,他哪里能动怒? 众目睽睽下,夏正韬借着向梁君行礼上前看彩头的功夫,他巧妙地拿了梁君手边用来割肉的刀子换下了那块骨头。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长孙殿下是抓到了太子殿下的佩刀,将来定是文韬武略,为我大梁开疆辟土!”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抓周礼,最后到底在夏正韬的“帮助”下,伴着众臣们的贺词,圆满地结束了。 然而,夏正韬却不知道,他今日的好心应便之举,已为自己的将来埋下了猜忌与嫉恨的种子。 ------------ 第三章 独溟相谈 “诶!说你呢!给老子麻利点!快点!一个个的都长了浑身的懒贱骨头!” “快点!!!工期要赶不上了,爷们几个还要交差呢!都给我快点!!!” 刚过了春祀,没上两三月的光景,在矜河附近停搁了许久的矜渠又开始动工了。 上有玄君亲命,下有自身性命前程,是以监工们个个都忙不迭地日日摧起了劳苦的壮丁们,生怕误了工期,到时候身家性命可都要交待在了城墙下。 而这班壮丁们大多是从玄国别处的城邑一路奔波赶来,如今来了许多时日,浑身疲乏,又选离了家乡亲眷,这边监工们打骂紧摧,一个个不由得怨声载道。 轩辕珷的名声愈发得坏了。 与此同时,这轩辕珷不知何时转了点性子,又是命人封了玄霜殿和一干宫室,遣散了许多宫人,倒只留了摘星楼原封未动。 每日的早朝又依旧照常进行了,只是轩辕珷再没像原先那样宽政待人,焚膏继晷地批阅公文。 众臣诸公想着,或许是先玄后仙逝给了轩辕珷太大的打击,与梁国的战事也不见捷报,龙颜愠怒是难免的。是以,个个都在未央殿上三缄其口,生怕自己哪一步行差有错,真正惹恼了轩辕珷,自己会倒大霉。 “飞喽,飞喽!” 玄宫深处,往日幽冷诡怖,谁也不敢靠近的独溟阁今日却穿出了悠悠的畅快欢笑。 玉紫萝手里头正拿了枯藤子给她亲手扎的一个“老鹰”风筝放着,不过说是老鹰风筝,也实在有些牵强。 最初枯藤子问起玉紫萝想要什么样式的风筝时,他可没想到玉紫萝会向他要一只老鹰风筝。 索性,他照葫芦画瓢,按着自己养那名叫“小乖乖”的寒鸦的模样,这才扎了眼前这只五彩斑斓的老鹰风筝出来。 玉紫萝一副孩子心性,见了这漂亮的“老鹰”风筝,即刻便拿了去放,倒是平日最爱同她聒噪一团的小乖乖出奇地安静,只远远在阁顶的青瓦上落着偏头觑着这边的动静,枯藤子一连唤了它几声都不见飞过来,那样子仿佛就像是在和谁生闷气。 “哈,你气性倒是不小……” 枯藤子说着,转身便回了屋里给小乖乖调配新鲜的鸟食。 然而,小乖乖和某人的冷战,就在他回屋的这段功夫间,突然结束了。小乖乖被玉紫萝用那五彩的“老鹰”风筝逗引着在独溟阁的院子里的半空中兜起了圈子。 它乐在其中。 “真是有了新人,可就忘了我这么个主子了……” 等枯藤子拿出来刚做好的新鲜鸟食时,小乖乖和玉紫萝手里那个它原本十分厌弃的“老鹰”风筝已经玩闹成了一片。而玉紫萝就在院子里奔跑嬉笑个不停。 见了这等景象,枯藤子也少见地笑了笑,他若不是半身残疾,只能坐在这轮椅上,他也定是要好好玩耍一回的。 也正是在这独溟阁少有的欢声笑语时节,不速之客轩辕珷的到来让独溟阁恢复了往日的沉寂。 第一个发现轩辕珷到来的,是小乖乖。它扑棱着一双翅膀,忙不迭地大叫几声后,便落在了枯藤子的肩头。 “紫萝,先回你房里去……” “知道了,伯父。这次紫萝一定让你找不到!” 有所察觉的枯藤子这才扯住了在院子里疯跑的玉紫萝,好说歹说将她哄回了后院卧房,玉紫萝也听他话,拿了那老鹰风筝扭头便一溜烟地小跑回了卧房,还只当他是又要同自己捉迷藏。 仍然同平常一样,轩辕珷是自己一人进来独溟阁的,丹玉仍然好生地守在门口。 “哎呀呀,朕上回来时,你这蛇藤可还是在的,怎么如今倒换了满墙满院的紫藤来?” 一进来院子,轩辕珷便被一墙的淡紫吸引,离盛花期尚有些时日,院墙上的紫藤萝大多还只冒出一点粉紫的花苞来。 轩辕珷忍不住上了手,上下扯弄,一边嘴里又念叨起几句埋怨。 “与其种下这等艳紫,还是原先那蛇藤好玩些,比这等徒有其表的东西,可有趣得多了……” “初脱樊笼的喜悦情有可原,只是行事太过偏斜,并不是长久之道。” 眼见着轩辕珷手下不留情地拉扯起了尚还娇嫩的紫藤,枯藤子忍不住出声制止了轩辕珷。 “能摆脱得了他,也要多谢了你才是。吾也未曾想到,区区凡夫俗子,心智竟坚韧如此,真是费了吾好一番功夫。” 停了手中动作,轩辕珷转过头来看向枯藤子,左边的眸子里不知何时又起了一层幽绿的诡光。 只在这说话间的眨眼片刻,轩辕珷便闪来了枯藤子的面前,甚至已为自己倒好了一盏茶汤,自然他也为枯藤子也备了一盏。 “先帝天启为人深嫉,不能容人。他在宫中人后委屈多年,心性自然非常人可比。” 丝毫不震惊于眼前轩辕珷眼中异色,枯藤子坦然地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品起了茶汤。 他一直都清楚得很,身为独溟阁的主人,他一直都是将那陈年的秘辛记得不落一字。 不单单是门外如今正候着的丹玉的身世,就连当日真正的轩辕珷是如何在灵奉寺杀父弑君的,他也知道个一清二楚。 自然,他也知道轩辕珷与轩辕武的同时存在。 也是他,亲手抹灭了轩辕珷的影子,如今在他眼前的,是借由邪灵生出的轩辕武。或者说,从今日起,他便是真真正正的轩辕珷。 作为平等的交换,他一早便承诺了他,会医治好玉紫萝。 “那不知同样遭受非人折磨的枯藤子,也是这般坚韧心性吗?如果有,怎么如今倒没见上有几分耐性?” 茶汤饮尽,轩辕珷话中有话地在手中把玩起了茶盏,他知道枯藤子已经有些等不及了,要他兑现他的承诺。 “陛下君无戏言,自然不会同那些道貌岸然的人一样,出尔反尔,鄙人相信您。” 枯藤子搁置下了手中的茶盏,收起了面上慌张神色,不紧不慢地回了轩辕珷。 两人不觉相视一笑。 那是一种微妙的惺惺相惜之感,源自二人的尘嚣过往。 一个是被众神佛畏惧、憎恶,天地不容的存在;一个是被亲近之人疏离、抛弃,不人不鬼的孤影。 “枯藤子,你有没有想过玉紫萝为何不怕你这副骇人的面孔?” “无知者无畏,因为她不知美丑。” “若是眼下回复了她的心智,她还会像今日这般吗?” 轩辕珷毫不婉转的一连三问,句句直戳枯藤子的心肺。 是啊,他如今这半身枯骨样貌,就连他自己也十分厌恶,厌恶到独溟阁内没有一面铜镜,厌恶到他时常用刀去削那边的枯骨,用火去烧灼那无知觉的麻木肢体。 他本是悬壶济世的杏林中人,可当年的折磨早就摧残了他的心智,让他扭曲成了如同他这相貌一般可怕的人。 可他到底是在意自己这副模样的,人耶?鬼耶?说穿了,他只是一个终日躲在独溟阁里的丑陋怪物。 “哈……戳人痛处,这便是您责怪鄙人心急的手段吗?” 枯藤子喑哑的声音反问起了轩辕珷,语气却分明没了方才那般的平稳,被揭开了心头烂疮的滋味可不好受。 “吾向来是赏罚分明的,你帮我摆脱了他,这样一个天大的忙,却只是医好玉紫萝那丫头未免对你而言着实不划算。对你这半身枯骨,吾已有办法,只是天时未至……” 闻言,枯藤子眼中闪过一丝光芒。 面前的这人,可是有没有在骗他?难道,他真的还能成为一个正常人? “你且先考虑,吾要去探望故人,就先失陪了。” 话音刚落,轩辕珷人已闪出独溟阁大门,方才他与枯藤子饮茶的茶案上被他留了一道书信。 院中的枯藤子沉闷不语,半晌,他到底还是打开了那书信打算来看一眼。 然而这一眼之后,他便将信揉捏成了一团掷在了地上。 轩辕珷,留与他了一个关乎生死的抉择。 ------------ 第四章 指桑骂槐 且说这边轩辕琲一行人被贬去了白狼关驻边,一路上颇费了些周折,如今才到了白狼关外。 燕地北疆凄远苦寒,眼看着已快到了五月时节,这边还尚有些冷风,吹得众人个个都打着哆嗦。 “来,这是雁姨刚从后头找出来的,你们两个先穿上,可别着了凉!” 还没进白狼关,只见刘时便抱着两个包袱找了过来,抬手便扔给了马车里的轩辕琲和谢瑾。 “那你呢?光顾着给我们两个添衣,换你自己倒不怕冷了?” 轩辕琲皱着眉头在自己原先的衣袍上又裹了一件平素秋日里才穿的长袍,她一身晨起换上的王服本就紧束,如今又披了一件长袍,她只觉得自己的呼吸也愈发得困难了。 “鸟儿!阿时哥哥,你看,你看!!!” 突然,这边只穿了一半长袍,还耷拉着半边袖子,拖拉着被踩塌的靴子的谢瑾仿佛看见了什么似的,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跑向了远处的一块空地,抬头望着天,蹦蹦跳跳地,嘴里又是嘟嘟囔囔起了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听得清的疯话。 顺着谢瑾看去的方向,刘时和轩辕琲看见了从他们头顶刚飞过去的一只老鹰,等那老鹰只变得和粒芝麻大,消失在天际的时候,轩辕琲和刘时同时看见了走过来的监官大人。 不比当年一路护送轩辕琲等人去了临川的那位,这位监官大人脾气可是十分的暴躁。 “不好!阿瑾!” 轩辕琲和刘时看见那监官大人紧了紧手里的马鞭,朝着还在野地里绕圈子乱跑的谢瑾去了,两人几乎同时道了一声“不好”,这便连忙也奔了过来。 然而,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呸!老实点!” 已走近了谢瑾的监官大人朝地上啐了口唾沫,突然便瞅准朝谢瑾的后腰上来了一脚,反手更是又来了一马鞭。这两下子,即刻便让谢瑾摔在野地里,踉跄着滚开了好远。 “呸!你才老实点呢!敢在本王眼皮子底下就殴打朝廷命官,谁给你的胆子?!” 这边刘时和轩辕琲赶到,一人连忙扶了谢瑾躲开了去,另一个却直接对上了一脸凶相的监官大人。 然而,这监官大人却并不怕这轩辕琲。只见他假意地将马鞭收在了手里,向轩辕琲行了个懒洋洋的半揖。 “康王殿下这话可是在污蔑下官了,下官好端端地怎敢动谢大人?身后的兵士们可都在呢!再者,下官可是奉了皇命,一路好生护送您和几位大人来这白狼关的,辛苦一遭没落了个宽慰,反倒被您现今在这儿污蔑。您原先在邺城淘气也就罢了,到了这里,如今还这样,可是要辜负陛下一番良苦用心了……” 监官大人谄笑着,一双抱拳拜礼的手是越向后举得越高,仿佛就像是轩辕珷本人就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高高御座上坐着一样。 而轩辕琲见着这监官大人理直气壮,颠倒黑白,加上他偏偏又提起了轩辕珷,这可让轩辕琲的怒火中烧,仿佛就像在油料库里打翻了灯火,一下子整个人便着了起来! “你!!!” 说着,轩辕琲已然高扬起一只拳头,卯足了劲想着这一拳便要把眼前这装腔作势的监官给打翻在地。 然而,预想中的拳头却迟迟没落下来。轩辕琲回头来看,聿清临正抓着她的手腕子。 “你别拦着我!看本王不把他那一嘴牙都打落了下来!!!你别拦着!!!不然连你也一起打!” 怒气当头,轩辕琲才不管拦着自己的人是谁,嘴里没分寸地叫嚷着。偏生那聿清临紧抓着她的腕子,使了不知什么法子,任她拧着多大的气力,那腕子丝毫都挣脱不出来。 而刘时这时也匆忙忙地走了过来,身后才穿上的斗篷被一窝风地吹起来,如同远出军营里的帅旗一般。 “监官大人,我家王爷想来是好久没出门透透气了,这才想活动活动筋骨,您别见怪。” 说罢,刘时向监官大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而轩辕琲也被聿清临生拉硬拽地给拖到了远处。 见了这情形,方才还十分得意的监官也才略低了低姿态,向刘时摆了摆手。 “本官也是奉了皇命在先,要好生护送王爷和大人们来这白狼关,方才也……职责所在……” 监官大人顿了顿话语,眼睛却又分明瞟去了不远处谢瑾所在的方向。看过了一会儿,自己又忍不住开始摇头咋舌。 “啧啧啧……想不到邺城里出了名的公子,谢大人如今竟是成了这副模样,刘贤侄,谢大人可当真没半点好转的迹象吗?” 说话间,刘时看着面前这突然热络起来的监官大人,那一双眼睛里,一点不错地透露着怀疑与狡诈。 “唉……若是阿瑾的病……若他是真有些起色便好了。大人一路在前头恪尽职守,可能不知后头情形。别说这一路来时他发了多少回癫,今早五更天时,刘某一个眼错不见的,没顾看上他,他便自己滚下了马车,头上身上,腰上,被那些个畜生给结结实实地踢上了几下,只怕明后日他那腰身上就要多出来一块青来……” “你……你?!” 这边监官大人听刘时讲着,越听越不对劲,五更天的时候车队未行,这踢人的畜生……倒像是在说他。 然而,不等监官大人继续说些什么,刘时便截住了他的话头,自己继续皱着眉头,一边摇头一边叹气地说了下去。 “这些个畜生想必是欺软怕硬惯了,知道阿瑾疯魔了,扬蹄便踢踩。仗着自己块头高大,便欺负起人主子来,这畜生着实可恶!” 说着说着,刘时仿佛真正突然恼怒动了气,一时连累着气不平顺,这便一声接一声地咳了起来。 这边监官大人心知刘时是在暗里辱骂他,奈何因着轩辕珷的命令在身,他偏偏又拿眼前的刘时没什么办法。只好心中暗暗咒骂起了刘时“痨病鬼”。 “天杀的畜生,眼睛只盯着阿瑾!” 看着监官大人不知不觉又流转到后头谢瑾的目光,刘时登时便重重咳了一声,扯着喉咙大骂起了一边的马来。 然而,这匹马却不是为他们拉车的那匹,而是监官大人骑乘的马匹。 这下,监官大人的脸突然就变得稀奇起来,先是他那风吹日晒了几月有些发黑面皮渐渐胀红了,这一点子仿佛吃多了椒盐而迸发出的红很快又退了下去。监官大人的阴沉了下来,这时候愈发显得他像那个在邺城北街口的赌坊里输光了钱,刚刚走出来的卖肉屠夫。 “哼,刘贤侄怎么这般大气性?为这种事犯不上生气,一时气恼了,生了病,身子骨可又要遭罪了。老刘若还在,也要为这数落你的……” 监官大人咬牙切齿地说着,本该是一声冷笑,伴着压抑的怒火从喉咙传到口里,却一径转到了鼻孔冒了出来。 “劳您记挂了,天色也不早,大人不如趁着还有些光亮快些回返邺城吧?想来陛下也是急着知道王爷他们的消息。前方不远既是白狼关,也不麻烦大人您了!” 突然地,刘时面色又平和了下来,恭恭敬敬地朝监官大人行了礼,向他告了辞。随行的寥寥兵士们也知边疆野地多有猛兽,一个个自然不愿多耽搁,早早就整理好了轩辕琲一行人的车马行囊,在监官大人和刘时相谈间的功夫已经三三两两地聚在了来时的路上。 显然,他们是因为不得不等着监官大人和刘时说完话。 “幸不辱命,那就此别过。皇上那边……本官定会详细回禀!” 仿佛每一颗牙齿都咬合镶嵌在了一起似的,监官大人脸上也是像开了染坊一样,变了一回又一回。到底他还是顾忌着白狼关的险峻地形,不宜久留,这便立刻打马离去了。 也正是在他走了不过眨眼片刻的功夫,刘时又是故意咳了咳,伸长了脖子,向着监官大人离开的方向,无比舒坦地啐了一口。 “哈哈哈哈!” 这边人前脚走了,刘时也万分嫌弃地十分不得体地大不敬了一回后,只听得众人身后便传来了一阵爽朗的笑声。 “想不到素来邺城人人赞誉温文儒雅的刘兄居然也是如此性情中人!” ------------ 第五章 初至白狼 且说这边刘时等人刚刚摆脱走了监官大人,身后不远处便传来了一阵爽朗的大笑。待众人回头来看时,只见得一人骑了马,急急向他们奔来。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当日曾随轩辕琲和聿清临一同入宫述职的燕王轩辕铄。 “小王叔!小王叔!” 既惊又喜,轩辕琲只一眼便认出来了那骑乘着一匹白蹄黑马,穿着一身北疆异族衣衫的轩辕铄。 顾不上什么体统礼仪,轩辕琲迈开了大步便也朝轩辕铄的方向跑了过去,两人相遇到了中途,轩辕铄也即刻勒住了马,跳了下来。 “喊王叔就喊王叔,不然十一叔也好。你这小子偏要再加个‘小’字,倒像是我比你还小那么十几岁!” “哈哈哈,十一叔你风华正茂。琲儿怎好意思把你喊那么老!” 秉性相投,久见欣喜。轩辕琲和轩辕铄一边聊着一边又一同走来了车队的方向,在众人的眼里,他们二人就如同两只树上经年未见的鸟雀友人似的在那里叽喳嬉笑个不停。 “哈哈哈,若不知这两人辈分底细的,还以为是兄弟呢……” “哈哈哈,燕王殿下和康王殿下本就同岁,左右也不过差了几个月大。” 看了混在一起搭肩相谈的轩辕铄和轩辕琲两人,雁夫人和刘时忍不住偷偷悄声低语地打趣了起来,引得一旁还歪坐马车上的谢瑾也痴痴笑着。 然而比之众人,一直站在一处土丘上的许赫却没这般心思,从方才落脚到了此处白狼关外的土丘野地,送走监官大人一行人,再到轩辕铄骑马奔来,他心中始终萦绕着一种复杂而纠结的感觉。 满怀思念却又拒绝、满怀欣喜却又悲凄、兴致高昂却又愁肠百结…… 这般矛盾的源头归根结底是来自他的身世。他并不是纯正的汉人,虽然随了父亲许将军的汉姓,名为许赫,可自他出生后的七年里,他一直都长在北疆。 他的阿娘,是北疆先狼主的妹妹。在许赫七岁和阿娘、阿爹回到邺城的将军府前,他一直都生长在那片广阔的天地原野中。 他降临人世后的第一眼,他踏出的人生第一步,他会说的第一句话……这里有太多太多的回忆,比起邺城,这里才更像是他的故乡。 毕竟,因着身上流着的一半异族之血,因着同寻常孩童不同一般的相貌,因着初回中原对汉话汉字一窍不通,他从未被那些人真正的接纳过…… 可如今回到了这边,他们会接受自己吗?如今的大玄与北疆,早已势同水火。 “许将军,莫看了,天色不早,我们还是快些入城吧!” 万千思绪被这一句呼唤突然打断,下一刻,许赫已然被聿清临给拉扯着跟上了其他人,一同进入了白狼城。 是夜,在白狼城内,轩辕铄将他们一同请去了军营接风赴宴。至于行装住所,更是在早先一两个月的时候,轩辕铄自接到了邺城来的传书便着人备下了。 一切都安排得十分妥当,就好像是有人提前叮嘱过了一样。 在轩辕铄的带领下,许赫等人见过了白狼关的各路守将和军师后,便又都聚在了另一处营帐里。 一进得营帐,聿清临便闻到了一阵烤肉香,只见这营帐里虽然无案无席,倒是在中间掘了一个两张茶案大小的土坑出来,里面架放了木炭和柴草,生好了一团火,火上正架串着一只肥美的烤羊在那里。 烤炙随生的烟火也顺着营帐上方特地留开的天窗似的洞口飘散了出去,只留得满帐烤羊的香气。 而地上环绕在这只烤羊周围的,是四条厚厚的羊皮褥子,刚好能让他们七人分坐四方。 除此外,地上还另摆了许多酒菜和糕饼、果子。 “你们都下去吧,本王来烤便是。” 待摆摆手屏退了原先在帐中看着火候的两个侍女,轩辕铄就像一个小孩子似的将剩下的六人每一个都拉请到了褥子上席地而坐,最后自己坐在了轩辕琲的一边,继续烤起了面前的全羊。 不仅仅是聿清临,刘时、雁夫人和其他人从未见过如此随性的王爷,自己驾车入城,自己动手烤羊,再看看轩辕铄一身三三两两北疆人的行装,莫说他像极了一个北疆人,就算说他是一个真正的北疆人,也没人会怀疑。 “来,聿先生,你我也算是老熟人了,不用客气,请。” “谢过王爷了,不过聿某不吃肉的,随便用些酒菜就好。” “那还请聿先生随意了……” 热情异常,轩辕铄这边烤好了全羊,便从腰间取下了佩刀来为每一个人割分好了烤肉,又是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来,那是他自己亲自调配的椒盐,他为每一个人的烤羊肉上都洒好了这独特的香料,更是为雁夫人与轩辕铄多分了些最鲜嫩的羊腿肉。 聿清临一边看着轩辕铄的热络模样,一边为自己酙了一杯马奶酒,入口的一瞬间,他感到轩辕琲朝他这里看来了一眼,而且是满怀气愤的那种眼神。 是了,她不单食不得牛乳,凡属乳类的吃食,她统统碰不得。在这营帐围坐在一起的七人中,独她一人,只能吃些烤肉和寻常的酒菜,其他的像是马奶酒、酥酪蒸饼、芝麻酪一类的北疆风味的美食,她一概不能入口。 方才自己又拦了她,如今两件事凑到一起,火上浇油,怒气闷心,也难怪她会这样看自己。 聿清临这般想着,仿佛故意地,又是同时往嘴中送了一大口抹了厚厚一层酥油椒盐的酥酪蒸饼,顺便又饮了一大口马奶酒。 至于烤羊肉,他自己虽然是吃不得,可他旁边挨着许赫的谢瑾却吃得。 聿清临细心地将盘中的烤羊肉裹了一些在酥酪蒸饼里,递给了一旁的谢瑾。谢瑾一把接过,这便鼓起两腮开怀大嚼起来。 这边,对面一直瞪着他的轩辕琲,见了这情形,立时已然把头扭到了一旁。 不多时,军营的守将们又来延邀众人去外头看营中将士们拳脚比试,这七人也就一同出了去,聿清临也终于抓住了时机凑到了刘时的边上。 “欸!阿时,你们家康王的这王叔,怎么看上去……怪怪的?虽说早先我和他已在邺城见过了一面,但没想到……” “没想到他是个这么随意的人?身为大玄的王爷居然堂而皇之地在这边穿起了北疆人的衣服?” 刘时一边说着一边笑着摇了摇头,继而便正了正神色。 “先父在时,我也曾听过一点。燕王殿下还很小的时候就和太妃娘娘被先皇外封来了这白狼城,太妃娘娘没几年便因病去世,燕王殿下身边也没什么老臣照看,所以他便终日浪荡,这才成了今日的模样……” “唉……孤苦伶仃一人在边关生活了这么久,也难为了他……” 聿清临渐渐放慢了脚步,看着前头蹦跳拉扯着轩辕琲去看热闹的轩辕铄。深切明白了某人曾经教导过他的一个道理。 “嗯……和其光,同其尘。什么意思你明不明白?” “师姐,清临不明白。” “就是说要和他们一样每日吃好喝好玩好睡好,但同时不能忘了修行……无论怎样,哪怕有一天,只剩形单影只一人,也要好好活着!” 聿清临又一次陷入了迷思,心头处的思念似乎已然盘结成网,网住了他的每一个心窍。 “是啊,好好活着,好好活着……总有一日,还会再见到你……” ------------ 第六章 挑衅 “许将军,弟兄们常年驻守白狼关,平日里也没什么乐子,也就喜欢活动活动筋骨,在营中玩这角力。许将军不如也过来,弟兄们也想讨教讨教呢!” 这边待轩辕琲等人一同随着守将们来到了白狼关守营正中的角力场地,便听得一声雄浑奔雷之音,另有一个虎背熊腰,生得十分高大的守将迎面一手拦住了许赫。 抬头细看时,只见这生得异常猛壮的守将出人意料地只穿了一身薄薄的短衫和紧扎着裤脚的薄军裤,在这时节天气里,他不但不冷,反是脸膛上挂着不少汗珠,几乎打湿了他那一双鬓角和长得如同狂草一般茂盛的络腮胡。 “他本名唤‘郑大’,虽然只不过是这边白狼关的一个守将,可平日里角力拍张没人能胜得过他,况且他为人豪爽,最崇古时名将张飞,索性都用诨号‘郑大飞’唤他。如今他来邀你角力,定是不服气你的,你可要小心。” 话说这许赫本没有多想,一口便应承了下来。轩辕铄即刻便踮起脚来凑近了他的耳朵,知会了他眼前这郑大飞的心思。 许赫并无多言,只点了点头,这便也脱了自己的贴身护甲,解了身上的佩刀,上身只留了件贴身里衣,随后挽起袖口径自走进了角力斗场的正中央。 他和郑大飞二人按照营中角力拍张时的规矩,相互用手腕碰了碰对方的手腕,算是问候过了对方,这就各自绕了半圈的场地,站到了两边。 这边雁夫人自觉身为女眷不便观战,已先行回了安排好的住所打点行装,而刘时也随她一同回去了。 剩下的轩辕铄等人,连忙在场外寻了一处好所在,四人一并席地而坐,只待这场角力开始。 “许将军,这里不是邺城,土石糙乱,可要留心脚下!” 郑大飞说着,只将身子一沉,便率先发起攻势,如同冲车破城,猛虎下山,恶狼扑食一般,整个人朝向许赫猛冲了过来! 眼见着对方来势汹汹,许赫自知不能强挡,索性看准了时机,借着郑大飞的身子当了奠基,自己猛地一跃,跳绕了开去,躲闪在了一旁。 “哈哈哈,许将军想来是未曾耍过角力。这角力拍张最紧要的就是两个人相扑斗勇,可不是这么躲躲闪闪!” 这边郑大飞立起身来,哈哈大笑,两只眼睛瞪得如同两个铜铃似的,只见他也撸起了两边的袖子,活动起了腕子,便又再次沉下了身子,蓄势待发,似要借着他卯着的这一股蛮劲儿把许赫一下子给顶出场外。 比之方才更为小心谨慎了数倍,许赫也伏沉下了身子,下盘脚步来回腾转挪移着,眼前这郑大飞身形魁梧,蛮力非常人可比,若要赢他,自然不能硬碰硬,须得取巧为计。 “呵!” 随着气力一提,郑大飞足底猛蹬,宛若小山一般的身子便又向着许赫的方向猛冲了过来。 出人意料的是,许赫这一回不躲不闪,反是主动迎了上去,低伏着身子,生生用交叉着的双臂格挡下了郑大飞的冲击。 “好!!!好!!!好样的!!!” 登时角力场地四周围坐,四散站立旁观的人群便迸发出了高声震耳的惊呼,他们既是为郑大飞的蛮勇而兴奋,更是为许赫的抵挡而喝彩。 “阿赫,小心啊!!!” 在众多将士的高呼声中,轩辕铄和轩辕琲二人的呼喊微不足道,他们这边也显得极为平静,因为聿清临只顾着斜躺在那里看着二人的角力之争,而谢瑾仍旧是痴痴笑笑着,见周围的将士们拍掌高喝,自己也在那里胡乱地一声声叫起了好。 真正为许赫一直提心吊胆、鼓劲喝彩的,倒是只剩了坐在一起的轩辕铄和轩辕琲。 而这边许赫虽然挡住了郑大飞的冲撞,可到底他也没有像郑大飞那样的天生蛮力,再者体格也落了下风,一时间,许赫虽然勉力相扑抵抗,身子却一直在向后慢慢退着。 许赫他横了脚,绷紧了小腿站定,却也是徒劳,眼见着随着他被郑大飞缓缓推却向后,他脚旁,身下已刮起了一层新翻的土石。 “阿赫!绊他!!快绊他!!!” “快攻他下盘!” 眼看许赫不占丝毫上风,已生败势,轩辕铄和轩辕琲焦急万分,忍不住和对方互相配合着模仿起了角力场上的战况,替许赫出起了主意。 这边许赫听见两人的声音,便干脆将全身的重心低到不能再低,转而勉力勾绊起了郑大飞不稳的下盘。 自从当年在那北郊的莫回头林里和轩辕珷等人遭了刺客伏击,他被那爪索伤了肩臂的经脉之后,不单单只是落下了个写字手抖的毛病,于武艺一途,更是生生几乎磨灭了他的前进的可能。 臂力大不如前,许赫便转而加强了自己腿功,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场。 “嗯?!” 与此同时,突遭许赫一绊的郑大飞竟是踉跄了一下,几乎要仰倒在地。他万万没想到,比他块头上小了许多的许赫竟是有超乎寻常的腿功。 是以,郑大飞稳了稳身形,不再猛冲而是用肩肘反击起了许赫。下一刻,更是用两条虎臂拦腰抱住了许赫,想要将他摔倒在地。 然而,许赫的两条腿登时便如同根基稳固的参天大树,如同灌了铅的定海神针,任凭郑大飞蛮力奋勇,许赫稳稳扎着马步,不曾被他撼动半分。 这郑大飞和许赫二人,一个上盘使出撼天之功,一个下盘出腿如疾风,一时之间,竟是怎么也分不出胜负了。 随着两人的僵持不下,周遭角力场旁看着热闹的一众将士也是喊得越来越大声,一旁的轩辕铄和轩辕琲自然也不甘示弱,两人就如同唢呐似地放开了喉咙为许赫喝彩鼓气。 甚至,没人留意到“破了声”的轩辕琲,分明是是个女儿家。 在这震如擂鼓的火热呐喊中,郑大飞和许赫之间僵持不下的局面渐渐起了变化。 眼见拔山倒树之招奈何不了许赫,郑大飞干脆直起了身子,左右手肘一下接一下地对许赫发起了冲撞,许赫双臂抵抗不敌,一记顶心膝便下意识地使了出来。 “好小子,那你我就痛痛快快打上一场如何?” “好!” 本是一场角力拍张的比赛,终究还是变成了郑大飞和许赫这两人之间的拳脚比试。 这下子,围坐在旁的众将士们个个更是如同热锅里的滚油似的那般不安分起来,干脆都站起来,向后退开来,为这两人让出更多能施展拳脚的地方。 “要打架了,你们两个还不退到后面来?” 这边众将士三三两两地从四面八方向后撤了去,只剩了轩辕铄和轩辕琲两个还站在那里提心吊胆,十分紧张地盯着再度拉开阵势分开到两旁的许赫和郑大飞。 见此情形,聿清临连忙把两人一手一个给拽到了后头去,可偏偏谢瑾又像脱了绳索的猴子似的,绕着这赛场蹦蹦跳跳个不停,嘴里更是叽叽咕咕地乱叫,直扰得人心烦意乱。 “别捣乱,既是比试,就让他们两个好好的打一场……” 废了好一番功夫,聿清临在一众将士的目睹下,才将疯癫的谢瑾用一根临时找来的麻绳给松垮垮地绑了回去。 吐着舌头的谢瑾被聿清临强硬地按在了一块石头上坐下,即便如此,他仍是不安分地乱踢蹬着自己的腿脚。 直到聿清临贴近了他的耳朵,被刻意压低的声音,只能让谢瑾听得见。 “不必忧心,你知道的,许赫绝不会输。” ------------ 第七章 桃源禁地 邺城的夏日比往日来得要早得不同寻常,四月底的天气已是有了往年六月暑热的光景,就连蝉鸣也提早了许多,在树梢上直叫得人更为心燥。 然而,邺城皇宫内的那一个人,却丝毫不在乎这异常的时节,更不用说会怜悯,反是又一连几日都在朝堂上责问催促起了工部的矜渠修建事宜。 这边刚将工部的人从上至下,从头到脚一个不落地骂了个狗血淋头,轩辕珷就临时散了朝会,甩甩手将堆了多日的公文奏章尽数推给了新任丞相,而自己却无事一身轻地出了宫。 自然,作为贴身内侍,丹玉也一并被带出了宫。 “你们四人,去灵奉寺的摩若殿替朕去上几柱香,马上去,现在就去!” 刚刚不过才到了西街口,看到了远处灵奉寺上空寻常人眼中看不到的佛光,轩辕珷便拧起了眉头。 “净生这个老秃驴,去了西天极乐这么些年还是这般难缠,真正让人讨厌,讨厌到吾想杀人了……” 强忍着心中深深的厌恶,轩辕珷对身旁一同出宫负责护卫的四个穿了便服的羽林卫摆了摆手,这就打发这四人去了灵奉寺。 在那里,他将为她献上一份大礼。只不过可惜的是,他不能亲自前去。 不仅仅是碍于灵奉寺仍旧威力冲天,直达斗牛的漫天普世佛光。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丹玉,在此处等他们上完香实在是太无趣了,朕……咳咳,吾要去北郊看看。” “是。” 轩辕珷心里的念头本就不是为了微服出宫礼佛,丹玉自然明白,不然也不会只带了四个最不出挑的羽林卫出来。 至于北郊,他也知道,那里曾是已故的玄后褚非然的早年居所。 如同往常一样小心翼翼,丹玉一路都不近不远的跟在轩辕珷的身后,他突然心中起了一个疑问。 轩辕珷究竟有没有爱过褚非然? 如果不爱,可那往日的独一无二的温柔并不是装出来的;如果爱她,却又为何让她绝望? 他不懂。 “丹玉,你清晨时都吃了什么?” 突然驻足的脚步和陡然回转的身影,加上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让丹玉觉得自己的后背上又开始冒起了冷汗。 “回陛下,是一碗清粥和几样小菜。” 丹玉瑟瑟发抖,他的心里其实并不怎么害怕轩辕珷,可每每轩辕珷用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又问了他问题时,他总会不自觉的开始腿软。 就好像是出于本能的趋利避害,那是深入骨髓的一种畏惧。 “清粥?小菜?你义父还在你如今这个位置的时候可是晨起就会进一碗肉糜粥和半只烧鸭,不到辰时,又会去御膳房旁用上一道水晶脍和其他的糕饼点心……” 轩辕珷故意走近了丹玉,留意起了他身上的味道,一边又念叨起了从前的丹公公的伙食。 “你义父可是从来都不亏待自己,御膳房的山珍海味都被他尝了个遍。怎么换了你却是这样,月银被克扣了不成?” 没有预想中如同从前的丹公公身上一样的油腥味,丹玉的身上反倒有一股浸染不散的檀香。 只是这味道同样让轩辕珷感到很厌恶。 “陛下说笑了,奴才如今已是陛下的贴身内侍之首,何来被克扣月银的道理?只是奴才向来茹素,况且既是在御前伺候,奴才觉得那些味重的食物留下的气味会妨碍到您。” 尽管此刻被近来精神异乎常人的轩辕珷吓得有些心惊肉跳,可丹玉还是尽可能稳住了自己的声音,不带一丝惊颤地回禀了轩辕珷。 一个有些超乎意料的答案,让轩辕珷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头,同时因着丹玉身上的隐隐让他头痛的檀香味,原本凑近了丹玉的轩辕珷立刻将身子撤了回来。 “原来又是一个不沾荤腥的,怪不得才走这几步路,腿脚就先软了,快跟上!” 话音刚落,轩辕珷便暗暗使上了非同寻常的身法,缩地成寸,只几步间的功夫就将气喘吁吁的丹玉给远远地丢在了后头。 “陛下,陛下,您等等丹玉!” “你走得太慢了,吾要上山游玩,你就到前面的宅院里等吾吧!” 仿佛是从山上的桃林深处传来似的,丹玉也不多问,既是他的吩咐,自己照办就是了。 走了有那么一盏茶的功夫,丹玉总算摸到了桃源居的大门。这布满尘埃的宅院的大门隐在一丛丛半身高的荒草中,显得整座宅子更为荒凉。 自当日褚相两父子身死之后,整个褚家便如同水崩土穴,顷刻间坍塌得只剩零砖碎瓦。首恶伏诛,剩下的也尽数被流放边疆,邺城大宅中的家丁、护院一早就胡乱卷了金银细软趁夜跑脱了,本就是外宅的桃源居,如今又能剩得下什么人? “唉……” 跨过了庭阶荒草,来到了院中,丹玉不知为何,突然悲从中来,他好像有很多话要和那个已躺在南郊皇陵中的先玄后褚非然说,可话到了嘴边,却只剩了一句无限惆怅的哀叹。 许是等待得实在有些无聊,丹玉开始收拾起了破败的宅院,他想,即便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在天之灵,她也不会希望这里衰败成一间废墟。 话至两头,这边轩辕珷一早就寻上了北郊的那片桃林,未行几步,在他眼前便氤氲蒸腾起了一阵绯色的浓雾。 他遇上了桃花瘴。 “哼,区区瘴气,也想阻拦吾?!” 凛了眸光,轩辕珷昂然负手迈出了他的步子。然而,下一刻,这绯雾中却又突然起了变化。 “妖邪!” “居然擅闯北郊禁地!” “休想入内!” 绯雾中传来了三个陌生女子的声音,轩辕珷笑了笑,停了步伐,瞬间绯雾中便出现了三个穿着粉红衣裙的女子,她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提了一把利剑。 “久岁桃华,授灵化形。比起吾来,究竟谁才是妖邪?” 一边说着,轩辕珷的一双丹凤眼便朝这三个桃花妖看了过来,左眼眼中泛起了幽绿异色,却是和另一只眼一样,充满了不屑。 尽管如今寄在轩辕珷身躯的他只不过是一介分影,可眼前的这三个却不是他的对手。 “布阵!” 中间的桃花妖一声令下,她两旁的桃花妖便持剑飞身朝向轩辕珷刺了来,粉红色的衣裙混淆在一片愈见浓布的绯雾中,让人看不清来者究竟是桃花还是人影。 而方才中间的桃花妖也不知使了什么法诀,周遭的一棵棵桃花树仿佛活了似的,按照九宫八卦的阵势转瞬挪移,将轩辕珷整个人团团围在了中央。 “垂死挣扎,阵法再精妙也不过是一群易摧的花木!”话音刚落,轩辕珷看准时机,抬手一剑便挡下了两个桃花妖凌厉的进攻。 随着桃花瘴再起,那三个又站到了一起的桃花妖同时飞身腾空,只见她们分别从三个不同的方向一齐向轩辕珷的天灵刺了过来。 “你们合该庆幸,今日吾没有闲情同你们继续纠缠……” 骤然压低了声音,轩辕珷决定速战速决。 下一刻,白虹过处,雾散花残。 仅仅一剑,纵横霸道的剑气便已让三个桃花妖身首异处。 “时辰委实是耽搁太久了,莫急,吾来了,哈哈哈……” 随着轩辕珷大步流星地踏入禁地之所,那关押着妖邪的山洞内也仿佛回应般地,响起了一阵阵最为奸佞邪媚的笑声。 ------------ 第八章 赢 “好!!!好!!!打得好!!!” 与此同时,远在白狼关大营内,许赫和郑大飞激斗正酣,这二人一个凭借壮硕的体格与超乎常人的气力在拳头上,招招猛烈;一个却是凭借着灵活的身法和不俗的腿功招招不让。 一时间,这两人是你来我往,打得不分伯仲。 今日边关里迎来了许赫一行人,虽是御旨贬谪,却也比他们的品级要高,守将们中有几个自然是不服气的,商量着要捉弄他们,这才撺掇了郑大飞去延邀许赫角力拍张。 然而,他们也没想到,这许赫可不是他们心中所想的那样,是自小在邺城里长大的纨绔子弟,而是个实打实的,有“真才实学”,有那么两下子的武将。 “嗯……倒也不枉我教他……” 闲适惬意,斜躺在远处靠着谢瑾坐着的那块石头的聿清临,自许赫和郑大飞开打后,双眼便一点不移地将他们二人的每一招每一式看得分明。 其间,许赫那灵活的,与腿功融会贯通的身法更是颇让聿清临赞赏,他昔日还在给他们几个当武艺师父的时候,他也只不过是提点过许赫几句身法的要诀,谁能想到,他竟会教出一个将军来? 聿清临想到这里,不觉也想起当年除了许赫与如今的轩辕琲,他也还曾教过另外两个学生,一个是轩辕珷,一个便是如今的汉君公仪殷。 “哈……也许是我多想了……” 仿佛是触及了心中不愿窥见的一角,聿清临突然摇了摇头,拼命让自己不要再想,于是,他的目光也再度回到了交手的许赫和郑大飞二人身上。 “许将军,你可要当心了!” 相持许久,任是蛮力胜虎的郑大飞也渐感体力不支了,这样下去,他会和许赫打成平手甚至败北。 想到了这个后果,郑大飞的心中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头让他暂时忘却了身上的疲乏,只见他向后退了几步,来到了兵械架前,径自拿了一杆长枪在手里。 “诶!说好了一开始只是角力拍张,后来又是比试拳脚,这下好了,连长枪都用上了,你们耍赖!” “就是,你们耍赖!你们耍赖!” 轩辕琲见状,一下子站起身来,身后的谢瑾也一边跳着一边鹦鹉学舌似地叫着,然而这一回,聿清临和轩辕铄把这两人都拉扯到了一边。 没有人理会轩辕琲的话,毕竟,从一开始,这场所谓的“角力拍张”本就应该是二人之间的比武。 与此同时,随着许赫也飞身踏上兵械架取了一杆长枪在手,周遭将士们尽都又退了几步,为许赫和郑大飞空出了一片演武场。 “诶!这下可有精彩的看了,郑大飞平日里操练可是耍得一手好长枪!” “听说这许将军有家传的一套枪法,也不知这两个对上,谁胜谁负?” 这边郑大飞和许赫二人各手持兵器拉开了几乎一道城门宽的距离,尽管周遭不时有将士议论着二人即将开始的一场真刀真枪的比试,可这二人仿佛没听到一般,只是各自一动不动地守在原地,似在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时机。 “呼……呼……” 同一时刻,许赫正以一种不易令人察觉的方式平缓着自己的气息。所幸人声细碎嘈杂,根本没人留意到他的举动,甚至也没看出他已有了倦势。 尽管身处天寒边关,可许赫仍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后背上的热汗已经将衣物紧紧粘裹在了身上。 他知道,郑大飞亦是如此。 经过方才的角力拍张与拳脚比试,目今两人的体力都已到达了极限。 若究胜负,只问一招。 只有一招的机会,许赫不由地握紧了手中的长枪。 一滴汗珠顺着他鬓角的碎发流了下来,缓缓地下落,直至流到他的脖颈处,一瞬间渗进了衣衫里。 同一时刻,许赫看见了迎面而来的一道亮光,那是郑大飞手中向他直袭而来的长枪的枪头! “哈!” 犹如强弩之末,耗尽最后一丝蛮力的郑大飞只管将手中长枪向许赫身前刺来,已然顾不上其他。 这漏算的一瞬时机,即刻便被许赫抢先占了去。翻身而飞,只听得几声长枪的铿鸣交锋,许赫已然险险避过了枪头,背对着郑大飞稳稳地落在了地面上,而他左手里握持着的长枪的枪头正好就对准了郑大飞的咽喉。 毫无疑问,是许赫赢了。 “末将甘拜下风,是我郑大飞输了!” 输得心服口服,郑大飞登时便将自己手中的长枪丢掷在了一旁,即刻抱拳拱手向许赫行了一个打心眼里十分尊重的礼。 “阿赫赢了,是阿赫赢了!!!” 在这时候,方才一直被轩辕铄拉扯着的轩辕琲终于有机会再次手舞足蹈地大声叫嚷起来,她这一开口起了头,周遭的将士们也都纷纷跟着叫喊起来。 许赫被众人簇拥着一同去饮起了酒,轩辕铄和轩辕琲两个也同样前去凑起了热闹。不过眨眨眼的功夫,方才人声鼎沸的军营角力比武场上即刻便冷清了。 偌大的空地上只剩了聿清临和谢瑾两个人靠着一根军营里的旗杆呆坐在那里。 聿清临阖着双眼,盘膝端坐仿佛入定了一般,而他身旁的谢瑾却仍旧不安分,拖沓着身上松散的完全起不到作用的绳结,他时而蹲下时而站起,衣服料子和绳结在旗杆粗糙的木纹上来回磋磨着,重复着那不令人愉悦的声响。 “瞌睡虫,瞌睡虫,瞌睡虫!!!” 忽地,谢瑾又是围着旗杆蹦跳起来,口口声声叫嚷着,愈来愈大声。 “不必再念了,我没睡。” 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聿清临从地上站起身来,顺带着拍打干净了自己衣袍上的土尘。待他再抬头时,谢瑾却又在地上自己打起滚儿来。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聿清临看着在地上翻滚着的谢瑾,只略皱了一下眉头,便转而轻描淡写地嗤笑了一声,两只眼睛也不再去瞧谢瑾,反是飘忽不定地在四周探看着。 仿佛就像是怕有第三人正在暗中窥探他们两个一般。 “此处没有外人,你不必再装了。” 确认再三,聿清临这边蹲下了身子,整个人凑近了还在翻滚着,却已经是将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谢瑾面前。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犹如百试百灵定身口诀,登时便让谢瑾僵在了那里。 下一刻,比一个真的木偶傀儡还像木偶傀儡似地,谢瑾僵硬地将自己的脸朝聿清临转了过来。 聿清临丝毫不夸张地确信无疑,自己甚至都听到了自谢瑾颈项间传来的骨摩声。 将头转过来的谢瑾继续定住了,只是直勾勾地看着聿清临,而聿清临也同时在看着他。 他知道,谢瑾其实根本没有疯。 他知道,谢瑾这疯疯癫癫的模样只是为了瞒住邺城皇宫里的那个人──不管他是真的轩辕珷还是眼下占了轩辕珷躯壳肉身的邪魔,他都曾想要了谢瑾的命。 他为如今的这番凄凉刺痛深深地在心中悼取了一念。 “嘿嘿嘿……” 看着聿清临起了愁闷的模样,谢瑾突然咧开嘴笑了起来。 “咣!” 意外,意外,谢瑾突然半做了个鲤鱼打挺的姿势,将自己的脑袋狠狠地磕撞在聿清临的肩上,将他整个人撞倒在地,自己却笑得更大声,双腿合拢蹦跳着,跳去了远处众人齐聚的军营的方向。 “骗子骗子骗子!都是骗子!都是骗子!都是骗子!” 这边起身跟上来的聿清临长叹了一口气,再也没问过谢瑾一句话。 明明是在仰天大笑,可他还是看见了,看得很清楚,谢瑾眼角里那正打着转的泪珠…… ------------ 第九章 折璎珞 且说邺城北郊桃源居这边,不忍见这别致的宅院沦落成野狐孤鬼聚藏之所的丹玉,一个人埋头伏身地收拾起了七零八落的院墙里满眼的荒草。 心知一时除不尽这些齐膝齐腰高的蓬草,丹玉也只好独独选了一间卧房前的院落空地,待忙到天色暗淡,月影初现的时候,他已是满头大汗,一袭今日刚上身的新便服也被藏着暗锐的草边刮扯开了几道小口子。 “呼呼……” 腰酸背痛,丹玉在卧房前一手叉腰一手捶打起了自己的肩头,他点了点头,对自己收拾出的卧房和小院还算满意。 “都说皇后娘娘是北郊桃花林里的桃花仙子转世托生的,如今想来皇后娘娘也该重返仙道了。这里是她的人间故居,哪怕不恋红尘,或许……或许她还会再回来看看呢?” 丹玉心里这般想着,浑身疲惫地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坐下了,他紧紧盯着这卧房的每一处砖瓦,檐角,把每一处都仔仔细细地看过了一遍,似在确认自己是不是还有哪里收拾得不妥当的。 饶是如此,丹玉也还是觉得心中隐隐的难过,他总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多,不够好,他甚至觉得他对褚非然有亏欠和无由的内疚。 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不知是收拾一番而手脚酸痛、身子疲惫还是来回飘转的眼睛看得有些乏神了,丹玉只觉得他的头愈来愈沉,他的眼皮也愈来愈沉,渐渐地,他整个人一点点倒向了面前,直到最后,他彻底地放松趴伏在了石桌上,安然入睡。 这边丹玉沉眠入静,丝毫没察觉到周遭已悄然起了变化。不过,作为一个凡人,他即便醒着也不会看出来这北郊桃林间那一重若隐若现的绯色薄雾在慢慢退去。 无关山间的节气时令,而是有人破了困锁禁地邪灵的仙障。 “吾王,你终于来了,你这一等可让折璎珞等了太久了……” 随着轩辕珷轻松一剑破去了禁地仙障,原本一直被禁锢在那道石门之后的邪灵愈加欢悦。 本就媚艳的声音此时更是因为主人迫不及待地想要重见天日而变得如同藤蔓似的,先行缠上了轩辕珷。 可就在这时候,轩辕珷偏偏又停住了手上术法,看起了石门上那半是绯桃半是寒梅样貌的奇树花纹。 看得入神,他不禁抬起手抚摸起了这繁复错纷的纹路,每一根枝条、每一片花瓣都不曾落下。 这边门内的折璎珞得不到回应,更是迟迟不见轩辕珷放她出来,不由得开始生出了一句嗔怪。 “吾王呦……你这是有了新欢便不想着旧爱了还是后悔起要了那个非然姑娘的命?” 言语酸酸的,哪怕隔着一道石门,轩辕珷也能想象得出折璎珞一副“怨闷”的模样。轩辕珷笑了笑,将手从石门上放了下来。 “你们女人啊,天生就是这般善嫉。若是妒火能燃,只怕这片子桃花林早就化为乌有了,你也不必等吾来了。” 轩辕珷说着,转身负手而立,玩味似地抬头看向了不远处的断崖和周遭的景致,折璎珞急于脱困重见天日,可他却不急于这一时。 “吾王啊……你我几百年未见,不想您竟是在摩若殿里被那些个秃驴给关得转了性情,如今来便来了,不怜惜折璎珞幽闭之苦,反倒是拿我寻起了乐子……” 这折璎珞心中知道轩辕珷是在这时候故意要逗弄调笑于她,语气口吻上便带了些娇嗔,仿佛这石门后锁着的不是什么邪魔,而是一眼柔人肌肤的温泉。 “哼!净生和他之前的那班老秃驴,也不知从哪里得来了佛骨舍利,混着白琉璃珠炼成了那串念珠,可是让吾这一千年来日日受尽了佛光侵扰与折磨!” 没想到折璎珞的这一句柔顺到骨髓里的嗔怪,却让轩辕珷想起了“他”曾经被幽闭在摩若殿下不见天日的暗室里的苦痛。 “铿!” 剑锋被轩辕珷重重地挥斩在了石门的花纹上,除了这一声卷刃破裂的声音和岩壁上抖落的沙石,石门却不见挪动半分。 “哎呦!吾王,想来是这封印上还被施了其他的什么术法,不能以强力破之。” 石门之后的折璎珞似乎刚才正倚靠在石门的内壁上,轩辕珷的一记重击,没能撼动得了石门上的封印,却着实让她一个身子不稳。 “罢了,你且退后,吾已有应对之策。” 丹凤双目之上横眉一凛,轩辕珷似乎早就料到了这石门封印的不简单,吩咐好了折璎珞,只管将手中破了刃的佩剑向断崖一丢,自己也离那錾着数百年前仙人所遗的封印术法的石门远了几步。 约是退了五、六步,轩辕珷伸出了自己的左手,一枝染血的白梅赫然出现在了他的掌中。 而这白梅便是当初褚非然悲痛怨愤之下自尽血染的那枝白梅,血迹已然干涸,正斑斑点点地夹错在梅瓣间。奇的是,这枝白梅被褚相藏匿多年,冷香不绝,只是在当日血染之后,那股子冷冽幽香仿佛也随了褚非然的飘魂一同殒逝了。 “哈,吾王啊吾王……依折璎珞看,您到底还是对那个山灵动了情了。前人有泪洒青竹而遗湘妃竹,如今您既是要救我,怎么倒念念不忘起了这‘玄后梅’来?” 这边折璎珞娇媚地继续嗔怪着,轩辕珷也不言语,只将那失了冷香又染了褚非然的血的白梅捻在手里打量了一眼。 忽然,轩辕珷手上内元急摧,这白梅顷刻之间便化为了齑粉,这一抔梅碎又不等被山风吹散,便被他洒在了那石门上。 而梅碎齑粉触及石门封印的一刻,那奇树花纹间登时便起了变化,仿佛流萤冥光一般,那繁复的花纹间溢散着点点青色,一点点地,自根至冠,到最后整道石门几乎都完全淹没在了这片青色的光晕中。 “哼,果不其然,还好留下了这山灵遗骨与精血……唔……” 轩辕珷这边自言自语着,左眼突然莫名起了一阵接一阵的跳痛,甚至渐渐弥散牵扯起了头痛。 就好像他这左眼也是受到了这封印冲击的缘故似的,变得十分的不安分。 “非然!非然!” “怎么回事?怎会如此?!” 随着笼罩着石门的一片青色光晕愈加强烈,轩辕珷只感到左眼犹如刀割一般。伴着这样的异状,轩辕珷真正的神识仿佛也一时脱困而出,和强占着他肉身的邪魔抗拒着,来回交替着控制起了身体。 “喀喇……” 也不知是怎地,屹立于北郊桃崖禁地的石门突然间猛地轰鸣一声,继而顺着那奇树花纹的纹理便向四周裂扯开了十数道裂痕。 很快,随着一道道裂痕的延展,禁困了折璎珞数百年的封印终是朽化,只听得石室内的折璎珞高喝一声,竟是速提内元,等不及添上了一分掌力。登时,这石门便如摧枯拉朽一般,碎成了无数石块。 “吾王啊……折璎珞可是期望这一天好久了……” 随着折璎珞一声柔酥到骨子里头的媚惑之音,一双赤着、雪白的玉足便交替着步了出来,只见这双玉足的主人身着一袭缀满珠玉的魏紫半腰纱裙,额面上更有用银叶饰着的浅紫遮面。 显然不同于中原女子,更非凡人。“妖艳”二字都不能将她那一副柔媚的身躯形容得十分贴切,可再说要寻别的字眼,却也是没有了。 且说折璎珞缓缓行至了轩辕珷的方向,那轩辕珷却只是背对着她,一动不动。 “吾王啊,折璎珞来了,你也不先来看我一眼吗……啊!吾王,你这是……” 折璎珞满面欢喜,未料转至了轩辕珷面前,却是惊声一呼。 只见轩辕珷拧着眉头,他仅左眼合着,而一行鲜血正自他这左眼的眼角蜿蜒而下。 ------------ 第十章 戏弄 “唔……” 且说这边在桃源居打盹候着轩辕珷的丹玉在睡梦中突然打了个冷颤,这就转醒了过来。 大抵是因为一直以一种别扭的姿势伏卧在石桌上,丹玉醒来时,仍然感到全身疲惫,手脚酸痛不已,就好像是他在睡梦中也没闲着,来来回回在四周奔走了许久。 “哎呀,这这……如今这是什么时辰了?” 恍然惊觉漆黑的夜色,丹玉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因为自己这一个瞌睡居然耽搁了这般久。 “难道陛下还没有回来吗?” 处于一片蒙蒙夜色中的丹玉喃喃了一句,他在想,轩辕珷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皇后娘娘自尽,对陛下打击不小,不单单把康王殿下和许将军等人尽数都赶去了边关,这些日子更是变了个人似的……想来陛下是太伤心了……” 血脉纠缠,更有主仆忠义在前,丹玉不觉忧愁起轩辕珷的安危来。这一忧愁起了头,便收不住,丹玉开始了不断的自责。 “早该想到的,我怎么能任由陛下自己一人去那林子里?!” “如今已是这个时辰,陛下还没回来,我要怎么办?” “丹玉啊丹玉!你可真是失职了!” 就这样,丹玉一面嘟嘟囔囔地自责着,一面在桃源居里穿行着。他决定不能就这样等下去了,他要去找轩辕珷! 这时候的夜色更加的浓重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陡生寒气,夜里这山间又泛起了一重重的浓雾,将本是明朗照人的月色映反得朦胧晦暗。 如今摸索着四周,探寻方向的丹玉唯一能够凭借的也只有手中仅剩的一个火折子所发出的稀微之光了。 “陛下!陛下!你在哪里?” “陛下,陛下!” 丹玉一路上喊着,一边一手拿着火折子,另一只手的大半个手掌则是小心翼翼地护着这火折子,不至被这山间的雾气灭了光亮。 就这样,丹玉莽莽撞撞地胡乱而不辨方向地走了许久,竟是被他绕了个圈子来到了山腰间的另一处林子里。 很快,他便彻底的失去了方向,一时半刻既寻不到来时的路径,也寻不到出口的所在了。 同时,他这来的一路上自然也没得到过轩辕珷的任何回应。 “是水声,附近应该有溪涧水流……” 夜晚的林子里静得出奇,除了有那么一两声鸟鸣,丹玉唯能听见这水流声和自己的声音。 他笃定这溪流不会太远,果然,循着声音而去,他来到了一条山溪旁。 这时候,山间的夜雾已然退去了,明月再次不吝地散映起了那足以照人的清辉。 “啊!陛下!是陛下的佩剑!” 雾散之后的夜月之光散映在潺潺山溪中,不知要比丹玉手中快要燃灭了的火折子亮上多少倍。也正是这样皎明的玉光,让他一眼便看清了那躺在浅溪中的断剑。 “陛下?!陛下?!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几乎是整个人都扑进了浅溪之中,不顾硌人筋骨的沙石和冷得浸骨的溪水,丹玉跪在了那里,双手颤颤地将断剑拿在了手里。 恍惚一瞬,丹玉已然想到发生了最坏的事情。 伤心欲绝的轩辕珷故意甩开他自己一人去了山顶,路上或许遇见了虎豹豺狼一类的野兽惨遭不幸,又或是……在怀着对某人的愧疚与自责之下,选择了自尽…… “陛下……陛下……何至于此啊?!” 虽然丹玉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在心中不断安慰着自己这不会是真的,可到底还是忧心忡忡的一面压倒了他的理智,他已经完全相信轩辕珷遭遇不测了。 痛惜,难过,自责……百感交集缠结百绕在了丹玉的心头,他在这世上最后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也没了。 他不禁悲从中来,开始啜泣,渐渐的,又变成了呜咽。 然而,也正是在这时候,一旁不远处静谧的林子里突然传来了一个女人的笑声。 “哈哈哈……有趣,有趣,果真是个忠心耿耿的人呢!” 听到了声音,丹玉立刻从水中拖沓着的被浸湿的半身衣袍跑到了岸上,方才的火折子已不知被他丢到了什么地方,可他的怀里却还不忘抱着那一截水淋淋的断剑。 月光下,他循着方才冷不丁出现的女人声音的方向小心翼翼地看了过去。 他看见一个显然不是中原女子模样的紫衣女人从林子里朝向他走了过来。这女子的出现让丹玉感到莫名一阵身寒,他说不出来这种感觉,他只觉得,这个女人虽然看起来很美,但太过妖娆,反而更偏于妖异了。 “你,你是何人?!” 深夜无人,又是这等偏僻的北郊山溪茂林所在,丹玉自然不会认为此时此处出现的一个西域女人会是什么好人。 就这样,丹玉一面向身后一步半步地退着,一面却又壮起胆子问起了来人。 而丹玉对面,这穿着一身紫衣的西域女人正是折璎珞,她是奉了轩辕珷的命令来寻丹玉的。 准确说,是如今占着轩辕珷肉身,被她称为“吾王”的那个邪魔。 “吾王,想不到你才当了几个月的人,居然就变得如此多愁善感,这人是丢不了的,何必找呢?” “多言,吾要你寻他来便去寻来!” 折璎珞被轩辕珷斥责而来,来的一路上还满是怨念,直到她在这山溪旁遇见了正哭着的丹玉。 “吾王……啊是皇上,皇上让我来寻你,他说一早吩咐了你在那宅子里候着的,怎么反倒跑了出来?所幸这般容易就找到你了,快随我回去吧……” 折璎珞说着,赤着的双足仿佛踏在云间似的,只一会儿她便轻柔柔地走近了丹玉,丹玉偏生又被她唬得不敢挪动半分,只好任由她走近自己,近到她的面纱只离自己的颜面也不过才几寸。 “真是个细皮嫩肉好皮相的……” 折璎珞凑近了丹玉的脖颈,细嗅着,仿佛是一条蛇似的,盯上了志在必得的猎物。 下一刻,折璎珞的一只手缠绕上了丹玉的肩头,隔着一层薄如蝉翼的面纱,折璎珞伸出自己的舌尖来,挑动起了丹玉的耳垂。 “……” 任凭面前妖媚尤物捉戏,丹玉一声不吭的只觉得心惊肉跳,其实他并不是一个胆小鬼,在昔年他还跟在他的义父丹公公身边做事的时候他就已经见过了许多远比这恐怖得许多的东西。 如今的躲闪和惊慌,其实更多是来自心底的一种厌恶。 “折璎珞,你莫要再戏弄他了!” 这边,折璎珞方在丹玉面前卸去了面纱,轩辕珷的声音如同一道炸雷似的,从她身后传来,让她又带上了面纱。 “吾王啊,你来得可真是时候……”折璎珞悻悻说着,又“飘回”了轩辕珷的身边,靠在了他的怀中。 二人的样子如此亲昵无间,让丹玉不免对轩辕珷生出了别样的看法来。 “想不到陛下原来也是如此的薄情,居然来此与会新欢……” 丹玉对轩辕珷的看法多了这一层,一路上不免为已故的玄后褚非然在心中哀叹万千,甚至都未曾留意轩辕珷异样而单单阖着的左眼。 这边,三人深夜回去了邺城皇宫,北郊桃林也起了变化,瞬息之间,大片大片的绯红零碎朽化,甚至不曾留下半丝残香,仿佛随着封邪禁地的最后一块沙石的坍塌,一切都尽归了唏嘘与叹息。 ------------ 第十一章 女儿身 边塞***尚寒,轩辕琲虽然并不觉得有多冷,可雁夫人每每总要收拾出一两件长袍来让她出门时换上。 “王爷,王爷?这是雁姨给我们做的新袍子,这件是你的,至于这件是阿瑾的,一会儿我便送去给他……” 近来轩辕琲年纪已经大,再过几年光景就要行冠礼了。是以,自来了白狼城之后,原本常年睡在轩辕琲卧房外间的刘时便另寻了屋子搬离了出去。 如今轩辕琲虽然是一人住着,刘时却也就在她隔壁的屋子,雁夫人这几日忙着为轩辕琲等人做了新衣,刘时正是过来送衣裳的。然而,他一进了屋子,便看见轩辕琲在发愣。 准确点说,是盯着腰间的玉佩穗子发愣。 刘时虽然不认得那条已有些泛旧了的红穗子,但他有听聿清临说起,那是轩辕琲还被软禁在掩云殿时的某日,丹玉丹公公悄悄送来的,说这是已故的玄后褚非然为她亲手编织的成人祝礼。 “阿时,是我害了非然姐姐……是我害了皇嫂!” 轩辕琲突然抬起了头,看向了刘时,只见她双眼红肿,水润润的,已然是自己大哭过了一场。 “是我的错……我不该……不该告诉非然姐姐说我其实是女儿身!是我害了她!!!” 哽咽着,下一刻轩辕琲便一头扎进了刘时的怀里,刘时也半跪了下来,轻拍起了轩辕琲。 刘时想,玄后褚非然一定是个极其温柔,待轩辕琲极好的女子。不然,轩辕琲也不会如此轻易地将自己的秘密告诉了她。 可恰恰也正是如此无间的亲密与投缘,让本来掀不起什么风浪的闲言碎语成了轩辕珷铲除褚相的一把快刃。 突然间,刘时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将轩辕琲从自己的怀中轻推了出来。 “皇后之死,是皇上除去褚相后无可避免的事情,您不要太自责了。” 刘时半跪着,低眉俯首,刻意拉开的距离让轩辕琲感到了异样的生疏。 “无论何时何地……您都要记得,您是大玄的康王……” “是不是我到死也只能是你们口中被赶来边关驻边的康王殿下?!明明我是个女儿家!与其这样躲躲藏藏一辈子,我宁愿堂堂正正地告诉他,做回女儿家去死!!!” 尽管刘时语意深掩,可轩辕琲却猜出了他的意思。 既是把女儿身的身份泄露给了玄后褚非然,如今玄后已故,香魂已殒,就不必担心还会有其他的外人知晓此中内情了。 虽然知道刘时是为自己的安危考虑,可如今轩辕琲正自责万分,哪里还会在意这件事? “王爷,还请三思慎言!” 明明知道轩辕琲如今正是需要人安慰的时候,可刘时却还是在那一刻不假思索地选择了近乎冷漠、不近人情的劝诫。 他并不是一个冷血的人,可如今的局势情形,逼迫得他只能越来越淡漠。 或许,从他和轩辕珷合谋,毫不犹豫地派人落毒,烧死乳母一家的那天起,他的血中,就已经掺杂进了无情。 “你……莫要拦我!!!” 再三哽咽,轩辕琲的眼泪刚打了个转便被她抬手抹去了。仿佛横冲直撞的蛮牛一般,轩辕琲一把推开了刘时,这便跑了出去。 轩辕琲在这燕王府里不辨方向地闷头跑了许久,没人拦他,更何况,这燕王府里本就没有几个家丁、护院。 也不知道是巧合之下谢瑾也恰好疯跑出来亦或是有其他的原因,轩辕琲和谢瑾在燕王府的马棚里遇见了对方。 这两人不约而同地都想要骑马出门,更巧的是,两人偏偏都瞧上了同一匹,独独额上生着一点白记的黑马。 “是我先来的!” 还红着两个眼睛的轩辕琲顾不上自己有些不体面的模样,用力地将缰绳和马笼头拽向了自己。 “是阿瑾先来的!” 这边又不知从哪里天翻地覆了一通而浑身邋遢的谢瑾毫不退让,一边顶着如同鸡窝一样的乱发一边将马笼头和缰绳反拽向了自己。 “我先来的!臭阿瑾!” “我先来的!臭阿琲!” 轩辕琲和谢瑾两人针锋相对,说什么也不肯将两人中间的这匹黑马让给对方,哪怕马棚里除了这匹马外,还有十数匹好马。 “嘶!!!” 黑马突然不满地长嘶了一声,尾巴仿佛鞭子似地甩过了几个圈。再是好脾气的马也会受不了两人的争执,更何况两人一直在争抢着的,是它的马笼头和缰绳,蛮横无礼的争夺让它觉得难受极了。 下一刻,出人意料地,黑马突然转头衔住了轩辕琲的袖口,将她拉向自己。 “嘿嘿!臭阿瑾,看到没有,这马可通人性呢!它让我骑!” 就在轩辕琲得意洋洋地骑上了黑马的时候,黑马却又转头,同样地衔住了谢瑾的衣袖,将他拽了过来。 于是,谢瑾也骑上了黑马,坐在了轩辕琲的后头。 “不行,不行!你下去!” “你下去!你下去!” 这边轩辕琲不情不愿地用手肘推挤着身后的谢瑾,谢瑾也不住地摇头轻推着轩辕琲,两人都想自己骑这匹黑马而不是和对方共骑。 “嘶!!!” 毫无征兆地,两人共同骑乘的黑马突然扬起了蹄子,险些将还在闹别扭的二人摔下去,惊慌间,轩辕琲紧紧地拽住了缰绳,而谢瑾,则是紧紧地抱住了轩辕琲。 “臭阿瑾!你放开!” “前面!前面!!!看路!看路!” 谢瑾的双手几乎触及了那不该触及的地方,轩辕琲羞愤不已,如果不是她还要牵着缰绳,她一定会回头给谢瑾一拳,打他个乌眼青! 驮着二人的黑马狂奔而出,轩辕琲和谢瑾在马上一动也不敢动,还在邺城的时候,他们两个从未领教过马的如此野性。 自然,如今勉力互相支撑的轩辕琲和谢瑾两人也不会晓得这黑马的名头与来由。 这黑马名唤“戴星追月”,是轩辕铄从北疆人手里用三石粮食换来的好马,只是性子太烈,没人能驯服得了,就连轩辕铄也曾被这马给摔下来过十数回。不料,今日居然被这两人给“骑”了出来。 “吁~吁~~吁!吁!!吁!!!” 且说轩辕琲和谢瑾这两人好不容易等狂奔的黑马减了脚速,正准备下马,突然间,也不知是何缘由,这黑马突然发疯了似地向着前方冲了过去,轩辕琲几乎要拉断了缰绳也拦不住它! “快停下!!!快停下!!!喂,臭阿瑾你抓紧本王的衣服!” 虽然眼看驯服不了发狂的黑马,自顾不暇的轩辕琲却还是不忘用手肘轻推了一下她身后的谢瑾。 眼下,谢瑾更需要别人来护着。 奔驰如电,轩辕琲看不清周遭的一切,眼前的去路更是陌生,她只觉得有些天旋地转了。 “嗯?!你?!” 昏沉晕眩间,谢瑾的双臂突然绕过了轩辕琲的腰间,一同握住了缰绳。 几乎是一瞬间,轩辕琲察觉到了一件事,一件她后知后觉的秘密。 谢瑾他自始至终都是清醒的。 “抓稳缰绳,我能感觉到这匹马已经有些累了。” “你你你……你没疯???!” “是要你抓稳缰绳!现在可不是该问这个的时候!” 疾言厉色,轩辕琲顺从地住了口不再多问一句,她已经知道方才自己问的那句话是多余的了。 “嘶!!!” 不知是狂奔了多久,黑马长嘶了一声,终于是在一处溪水旁停了下来,它这回倒是脾气没那么烈,将二人直接甩下去,反是等谢瑾和轩辕琲都安稳落了地这才跑去了溪边饮水。 一路提心吊胆,腿脚也是酸软疲乏,轩辕琲和谢瑾只用溪水洗净了手上磨出的血痕便都瘫躺在了地上。 轩辕琲偏过了脑袋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谢瑾,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然而,下一刻,谢瑾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却让她跳了起来,甚至,让她十分后悔为何方才在马上不把人直接推下去。 “方才之事……抱歉,原来你是女儿身……” ------------ 第十二章 北疆旧识(上) “臭阿瑾!你……你你你你!本王刚才怎么没把你推下去啊!啊啊啊啊!” 意识到谢瑾是如何这般轻巧地识破了她女儿身的身份的轩辕琲整个人如同方才狂奔不已的“戴星追月”一样,在谢瑾面前来回地踱起了步子。 事由不凑巧,她今天忘了换上里衣的束胸,偏偏方才谢瑾又是不小心将手放在了那个地方…… “你要是敢说去,我就把你锤成……” 羞愤不已的轩辕琲在转了几圈后,便将还躺着的谢瑾从地上拉扯了起来,再度开口便是一句威胁。 这边被轩辕琲拽着衣领拉扯而起的谢瑾一动不动,任由轩辕琲威胁着他,不住地摇晃着他。 直到轩辕琲终于是有些累了乏了,停了下来,他这才转过头来睁了眼来瞧轩辕琲。 这时候的轩辕琲,脸色因为恼怒和些许羞怯而涨红得如同一只熟透了的桃子。 谢瑾仍旧一动不动,就这样直勾勾地看着轩辕琲,轩辕琲被他盯得有些发怵,心里也不禁起了疑。难道方才自己手上的力道太大,把他真正晃傻了不成?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臭阿瑾!你突然笑这么大声做什么?!” 冷不防地被谢瑾突然爆发的大笑给吓了一跳,轩辕琲又扯起了谢瑾的衣领,摇晃起了还坐在地上的谢瑾。 “你还笑,你还笑!也不怕笑得下巴都掉了!” 虽然轩辕琲不知道谢瑾究竟到底是在笑些什么,可她觉得谢瑾一定是在笑她是个女孩子的事情! 可很快谢瑾就笑不出来了。 不是因为轩辕琲的摇晃,而是随着饮完了水的黑马靠近,谢瑾发现了还有其他人在。 轩辕琲也看见了,可这时候已经晚了。 二人一马,毫无防备地被一群穿着兽毛角饰衣服的,几乎个个都长了一双蓝眼睛的魁梧大汉给团团围住了。 不用问现在二人也猜到了,他们在无意中闯进了北疆人的地盘! “喂,臭阿瑾,你看这些北疆人叽叽咕咕地究竟在说些什么?” “抓活的还是抓死的……” “你听得懂北疆话?!” “听不懂,但他们一定是这么想的,所以,现在,我们马上跑!!!” 这边三三两两围着谢瑾和轩辕琲的北疆士兵交头接耳起来,轩辕琲和谢瑾互相背靠着对方,也小心翼翼地不动唇齿地低声说了起来。 谢瑾的突然一声大叫并没有让他和轩辕琲突出重围,反而直接迎面被几个北疆士兵推倒在地,随后捆在了一条麻绳的两端。 这还不够,他和轩辕琲更是被几个北疆士兵仿佛货物一般地并头扔在了黑马上。 “喂!放我们下来!把我们放下来,松开绳子!你们这么多人抓我们两个算什么好汉,有本事挑一个人出来让我和他比试一场!” 一路上,轩辕琲都在大声叫嚷着且不安分地扭动着身子,试图从黑马上跳下去又或者挣脱开身上的绳索。 这种“牵连”的感觉让被绑在绳子另一头的谢瑾很难受,更何况轩辕琲的大嗓门吵得他耳膜生疼。 “别白费力气了,他们要是听得懂早就把我们放下来了!” 吵嚷了许久,谢瑾终于是受不了轩辕琲的聒噪,一边用脑袋碰了碰轩辕琲,一边向后抬起小腿尽力去碰了碰轩辕琲的脚。 “哼!没想到北疆人个个都这么野蛮!” 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无用功,一切徒劳,轩辕琲不满地撇了撇嘴,嘟嘟囔囔着。 而这边,黑马在一群北疆人的牵引下驮着二人来到了一处有了更多人烟的地方,谢瑾和轩辕琲两个一路僵抬着脖颈,终于也是刚刚看到了茫原中与众不同的一个存在。 是一座塔,一座白得像雪一般的塔。 待走得更近了,牵引着黑马的几个北疆人突然将马牵停在了塔下,一个个都争相地向着白塔跪拜,磕头。 仿佛像中原人跪拜祖先、神灵那样的虔诚。 “听说北疆人奉山狼为祖,难不成这白塔里供着的是几只狼?” 轩辕琲撇了撇嘴,嘴上这么自言自语似地问着,心里却已然笃定了自己的猜想。 一旁的谢瑾却默然不语,这回轮到轩辕琲用脑袋拱了拱谢瑾。 “喂!阿瑾!你怎么又在发呆了?依我看,不如趁现在你我跳下去赶紧跑……” “嘘……别出声,你看,又来了个北疆人,是个姑娘。” 谢瑾压低了声音,朝着白塔的方向努了努嘴,轩辕琲顺着方向张望过去,果然有一个身穿北疆服饰的女子从白塔后走了出来。 一见了这北疆女子,已经在白塔前跪拜完了的几个北疆士兵纷纷站起身来,将自己的右手搭在左肩上向这女子行了礼。 “看样子,这姑娘像是他们的头领,不过应该不是北疆狼主。” “不是北疆狼主,但说不定是北疆狼主的狼后呢?!” 这边谢瑾和轩辕琲小声咕哝着,下一刻,那身穿着浅芦色毛皮饰着肩角的北疆女子便向二人走了过来。 走近了,这年纪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左右模样的北疆女子用她那北疆贵族独有的一双深蓝眸子左看右看,倒是很仔细地将谢瑾和轩辕琲两个瞧了瞧,却全然不见有放下二人的意思。 “有本事把我先放下来,本王虽说兵法学得不怎么样,单打独斗可未必输给你们!” 明知北疆人不懂中原话,可轩辕琲却执拗地挣扎了起来。 无论如何,她好歹也是大玄的康王,如今被人像年货一样捆扔在马上,对她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 “哎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轩辕琲不断挣扎的模样让不断打量着二人的北疆女子明白了轩辕琲的意思。只见这北疆女子皱了皱眉头,绕到了两人身后去,冷不防地将捆着二人的绳子猛然一拽,轩辕琲和谢瑾两个毫无准备地跌在了地上,滚了灰头土脸的一身狼狈。 “哼!把本王解开,把我们两个都解开!今日若不是那黑马发狂,不然才不会被你们捉住!” 轩辕琲一边说着一边和谢瑾如出一辙地跳蹦着抖着身上的灰沙,一边嘴里还在不断叫嚷着。 毕竟,她现在这副模样可是在北疆人前丢尽了颜面。 许是因为轩辕琲喋喋不休的叫嚷,正仔细打量着二人的北疆女子扶了扶额,微蹙起的眉头使得她眼角上黛青色的异族图腾也变了形。 “呜呜呜!呜呜呜!” 受不了轩辕琲的聒噪,北疆女子随手将一截多出的麻绳用来堵住了轩辕琲的嘴,而这堵住轩辕琲嘴巴的麻绳原是用来捆着谢瑾的。 “虽然言语不通,但今日之事着实是个误会……” 谢瑾抱拳向面前的北疆女子行了一礼,未料还没等他说完,这北疆女子便解下了腰间的弯刀,毫不留情地冲杀了过来! “呜呜呜!乌鸡小溪(阿瑾小心)!” 轩辕琲看这北疆女子来势汹汹,哪还管得了许多,径自跑上前去,将还有些愣神的谢瑾撞开在了一边,同时险险躲开了几乎要砍掉她脑袋的一刀。 这一刀,直接劈断了轩辕琲束发的玉冠,使得她一头长发如瀑一般披散在了肩头。 危急一瞬,北疆女子手中的弯刀却在此刻停滞了下来。 她看着轩辕琲的面容,愈加肯定心中的一个猜想。 “住手!有我谢瑾在,你休想伤她一分一毫!” 谢瑾再次站了出来,北疆女子停滞的弯刀此刻就在他的咽喉前。 下一刻,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字正腔圆的中原话从这北疆女子的口中被掷了出来。 “许赫他人在哪里?!” ------------ 第十三章 北疆旧识(下) 且说这边轩辕琲和谢瑾误闯北疆界域,被一群北疆士兵绑去了阿帕古白塔,直至天色已晚,迟迟未归,那边还在燕王府中的众人已经急了。 “什么?!戴星追月不见了?!糟了糟了,那匹马野性难驯,琲儿和阿瑾他们两个一定是不知道被它给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在查看了府中马厩后,诸多良驹俱在,只唯独不见了平日被关在最里间的那匹黑马—戴星追月,燕王轩辕铄不禁大惊失色,连忙着人备了马和火把,来不及同还在前厅的刘时等人解释,这便带了几个府中的家丁护院匆忙出府了。 如此阵势,待动静传到前厅时,让一向沉稳的刘时即刻便乱了心。 此处不比邺城,更不比临川,轩辕琲和谢瑾这两个不省心的胡闹乱跑出去,实在是危险! “一切交我,你们安心留在府中。” “可是……” 听到了消息,方从军营中回来的许赫见刘时竟也要骑马出门寻人,立刻便拦住了他。 “如果,万一……他们落在了北疆人的手里,我去也会方便许多……” 好说歹说,许赫安稳住了心急如焚的刘时和拄杖而来、同样焦急的雁夫人。 不等再作交待,许赫也骑马出了燕王府,只一盏茶的功夫便追上了轩辕铄等人。 “吁……燕王殿下,如今天色已晚,你我如此像个没头苍蝇似地乱寻一通只怕也是延误时机,方才在那边看见有三三两两的马蹄印,或许……” 许赫勒住了马,声音瞬间低了下去,他的担心似乎已经成了事实。 “这……阿赫你是说他们可能误闯进了北疆人的地盘?那我们快去!” 话音刚落,轩辕铄便猛地拍了拍身下骑着的马,朝着他唯一知道且熟悉的北疆界域奔去了。 “驾!!!” 这边许赫一同打马离开,众人也都纷纷跟上,在愈见沉浓的夜色中,疾驰的两匹快马后,摇曳在着风中的火把的光亮就如同从天际坠落下来的两三点耀星,很快便让阿帕古白塔附近正轮值巡夜的北疆士兵发现了这群不速之客。 “是我!燕王轩辕铄,想来是我家侄儿和阿瑾误闯此地,还请朱邪祭司放人!” 面对着纷纷拔刀出鞘的北疆士兵,还不等自己身下的马完全停下,轩辕铄就自行先跳了下来,朝向白塔后方的圆帐唤起了他唯一熟识的北疆人。 这一喊,让许赫愣住了,他的脸上也显现出了一丝慌张。 “不会这么巧……难道真的是她?” 许赫在心中不由得嘀咕了一句,犹豫间,他也已经来到了众多北疆士兵的面前。 记忆在那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他还是个六、七岁大的孩子的时候,也有同样的一群北疆士兵,拦住了他和他的阿娘,将他们二人与前来接人回邺城的许将军远远地隔开来。 他们决不允许他们的公主,他们的女王离开。 可到底最后他的阿娘还是带着他和阿爹一同回去了邺城,到最后……只剩了一抔遗骨含恨九泉。 “许赫!你如果一定要回去中原,那你就别再走来了,你就算再来我也不会再看你了!!!” 混乱的记忆深处,有一个模糊的小女孩的身影在对他大喊大叫,尽管那时候他和她几乎都不会说中原话,可她还是气急败坏地用北疆话和中原话夹混着对他喊了好久,好久…… “灵璇阿姐!灵璇阿姐!你也看到了,是追月把他们两个给拐来的,我侄儿和阿瑾绝不是有意擅闯边界,你就把他们二人放了吧?” 轩辕铄的大喊大叫起到了效果,听到他声音的朱邪灵璇很快就从她的圆帐中走了出来,来到了轩辕铄和许赫的面前。 借着周遭摇曳的火把的光亮和北疆营地的篝火,许赫眼神躲闪地悄悄打量起了多年未见的故人。 朱邪灵璇,忽略掉她的北疆姓氏,灵璇实在是更像一个中原女子的名字。 她曾告诉自己,那是老朱邪祭司的中原友人为她起的名字,灵璇灵璇,是北疆话里莲花的意思。 明暗闪烁的火光中,许赫看清了她的脸,尽管她的眼眉已经被黛青色的图腾花纹给遮掩住了最初的模样,可许赫仍然能认得出她那双不似北疆王族一般宝石蓝而是如同鸢尾一样蓝得深邃的眸子。 记忆中,那双眸子盈盈含泪,眸子的主人顶着一头散乱的发辫一遍又一遍地问他为什么要回中原? 明明北疆才是他的故乡! 故乡,这二字对他而言是可望而不可求的奢侈。出生之地,阔别已久;随亲归邺,人人皆视他为异族。 仿若飘蓬,唯有随风纷飞奔波才是他的归宿。 就在许赫茫然出神,再次将目光小心翼翼地转向朱邪灵璇时,那双深蓝色的眸子正对上了他的视线。 或者说,深蓝色眸子的主人也已经留意他许久了。 “许赫!!!你居然还敢回来见我?!” 脱口而出的是极为流利的中原话,这是日日夜夜长久练习的成果。 不知为什么,在听到了这句话后,许赫几乎是立刻便回了朱邪灵璇一个漏洞百出,不堪推敲的谎言。 “朱邪祭司你认错人了,我并不是许赫。” 无须朱邪灵璇回斥,许赫便知道即便他再多说十句、百句同样的谎言也是无用。他的有意躲闪,他异于中原人的白皙肤色和一头不服帖的卷发已经昭示了他的身份。 “你们……你们两个认识?” 夹挡在许赫和朱邪灵璇二人中间的轩辕铄察觉到了什么,满脸好奇地开始不住来回打量起了二人。 一方是幽怨浓浓,一方是躲躲闪闪。 “唔,既然如此,灵璇阿姐你看大家都是熟人,不如就先把我家侄儿和谢瑾放了吧?也好方便你们……叙旧!” 暗暗觉察到了有些不对劲的气氛,轩辕铄却还是没忘了此行的目的,照旧向朱邪灵璇讨起了人。 然而,还没等轩辕铄说完,朱邪灵璇已经扬手将巴掌扇了过来,若不是他及时低头后退,这结结实实的一巴掌准会让他的一侧脸颊在明日肿起“一个馒头”。 可这一巴掌最后也没落在许赫的脸上,而是在最后一刻放落下来,狠狠地揪扯起了许赫的衣襟。 “你是许赫!你就是许赫!!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与此同时,轩辕铄可以说是惊愕万分地看着朱邪灵璇扯开了许赫的衣襟,这让许赫的大半个胸膛都坦露了出来,正也因为如此,许赫胸前那一块天生的赤红色的月形胎记毫无遮掩地显露无遗了。 登时只见北疆士兵们渐渐起了骚动,三三两两的开始交头接耳,轩辕铄听不懂北疆话,可他觉得这一定和许赫身上的胎记有关。 “还请朱邪祭司自重,今日我等无意搅扰两境安宁,还请放了康王殿下和谢瑾。” 面不改色,态度仍旧躲闪,许赫等朱邪灵璇松开了他的衣襟这便整理好了衣衫,向她要起了人。 “要人可以,先问过我的弯刀!” 话音坠地,朱邪灵璇的弯刀果真出鞘,许赫回身躲闪,顺带着从方才骑乘的马上解下了佩剑与朱邪灵璇对打起来。 一方来势汹汹,一方只守不攻,轩辕铄看得分外着急,却留意到众多北疆士兵也都纷纷在留意着朱邪灵璇和许赫的对打而松懈了防守。 这倒是给了他一个偷偷溜进营帐的好机会。 ------------ 第十四章 思 “阿瑾,你说她……会不会就是阿赫曾说过的,许将军曾给他在北疆定下的指腹为婚的那位?” “不是会不会就是,而是肯定。唔……说实话,本来见过一个就够奇的了,没想到同一天就见到了第二个……如此……不让须眉的女子……” “什么第一个第二个的?!臭阿瑾,你要是敢说出去有关那件事的半个字,本王……本王现在就用这条羊腿把你敲得满头包,让你看不见明天的太阳!” “真是有够凶悍!我要怕死了!” 被当作用来“交换许赫”的人质的轩辕琲和谢瑾此刻正好生生地,只是有些吵吵闹闹地坐在朱邪灵璇的圆帐里烤着坑火,坑火上还烤着鲜嫩的肥羊腿,溢生的白色油脂在火苗的加持下在渐渐都化成了阵阵香浓,混合着北疆特有的香料,一层一层地紧紧裹住了羊腿肉,不教一丝一毫的香气泄溢。 “好啊!我们在府里急得要命,没想到你们两个居然是跑到这里吃烤羊了?!怎么样,难道这能比得上本王的手艺?” 悄声无息地潜入圆帐中的轩辕铄,首先便闻到了那让人食指大动的烤羊的香气,下一刻他就看到了正围坐在那条烤羊腿旁边的轩辕琲和谢瑾。 两个人都是手里拿着一把尖刀,一边割着烤好的羊腿肉往自己嘴里送,一边也不忘了和对方你来我往地叫嚣。 见到两人平安无事的模样,轩辕铄毫不客气地在二人中间挤坐了进来,从自己的靴筒里抽出来了匕首,也尝起这烤羊腿来。 事实证明,朱邪灵璇的手艺确实比他偷师来的手艺要更胜一筹。 这外焦里嫩的烤羊腿一入口,轩辕铄马上就忘记了他为何会来北疆人的地盘,为何会溜进朱邪灵璇的圆帐,甚至几乎要忘记了此刻在圆帐外正纠缠相斗的许赫和朱邪灵璇。 “哦?这样说来灵璇阿姐果真是阿赫指腹为婚还没过门的妻子了?也难怪她现在要追着阿赫打,她一定是等了阿赫很多年……” “要我说阿赫若真娶她过门,只怕是两人天天都有得打……” 一边大快朵颐地塞了满满一嘴的羊腿肉,吃得满嘴油星的轩辕铄似乎对此刻谢瑾再正常不过,没有一点疯癫的模样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因为,他也只不过要比聿清临晚一天发现这件事。 一个真正疯了的人才不会在房顶上对着邺城的方向和自己手里的戒尺哽咽。 这边轩辕铄和谢瑾听着圆帐外头的热闹声势,索性一人割了一大块的烤羊腿拿在手里也跑出了圆帐去看正打得难解难分的许赫和朱邪灵璇。 他们两个谁都没注意到轩辕琲自己一人留在了圆帐里,突然有些闷闷不乐地垂下了脑袋。 她又想起了褚非然,她的皇嫂,除了刘时他们之外第一个知道了她女儿身身份的……故人。 可惜,到如今,故人真正成为了故人。 一切因她而起。 强忍着眼泪的轩辕琲感觉鼻子酸乏得异常,这时候,便是再好吃的烤羊腿到了她的嘴里也没了什么味道了。 “唔……” 抽噎了一下,听到外面火热朝天的热闹动静,轩辕琲突而又想起了另一个故人,那个和她有着婚约的汉国公主—公仪绯。 自从回去了汉国之后,公仪绯寄送来的书信是越来越少了,往年每隔上几个月便有四、五封书信陆陆续续地送来康王府,可是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她去了临川,后来又辗转回到了邺城,这么长的日子里,她再也没收到过公仪绯的书信。 她很担忧,总是要问起刘时和雁姨有没有收到公仪绯寄送来的书信,她甚至也不止一回偷偷从临川的康王府中溜出,跑到离汉国最近的关隘去张望。 刘时和雁姨也每每总是让她不必挂牵公仪绯,公仪绯很好,一直没有书信大概是因为太忙了。 可是……没有书信寄送,刘时和雁姨又是从何得知的她的状况?太忙?她又在忙什么呢?可是还在为汉国的先国君守孝? 听说汉国如今掌政的国君是公仪殷,想来应该是她的宗室兄长,也许会好好的安置她? 一件又一件,仿佛泉水一样涌现在轩辕琲的心头,可她不知道的是,她记挂着的公仪绯,正是如今的汉君公仪殷。 此时此刻,远在汉国边境与汉军将士每日一同驻守巡视的公仪殷正独自一人坐在自己的营帐中,看着轩辕琲早先寄过来给他的书信。 “哈,这几年阿琲的字终于是有了起色……” 公仪殷是按着书信寄来的顺序看的,这些书信,他一打眼便知道是轩辕琲亲笔所写,这龙飞凤舞的字迹,旁人可学不来。 随着公仪殷所看的书信越来越接近现在的时日,那几乎要从纸上跳起来的字迹渐渐也变得工整了许多,虽不能说是自有风骨,却也端正。 “若是太傅大人见到,想必也是很欣慰吧……” 公仪殷想到这里,不觉心中一阵刺痛。太傅府出事的时候,他正忙着练兵,等到确切的消息传来汉国的时候,已经过了数月之久。 他是在同军师、大将们谈论战事时从探子口中听到的太傅阖府罹难的消息。 震惊非常,悲痛非常,以至于让他当时便气急地口吐朱红。 他没想到……没想到轩辕珷居然会下如此狠手! “轩辕珷,是不是有朝一日,你也会除掉阿琲?皇权永固,当真一点骨肉情分都不念……” 公仪殷沉下了眉头,将轩辕琲最近的一封书信连同其他的书信一同放回了信匣中。末了,却是叹了一口气。 这番担心并非是多余,算算时日,轩辕琲已经将近大半年没有寄来书信给他了。 他只知道玄梁战事将起之前,轩辕珷便已召他归邺述职,后来不知怎地他人又被罚在宫中思过。也是两日前他方知晓,邺城中出了大事,褚相一门被抄,不过刚刚入宫一年有余的玄后逝世,轩辕珷又像个疯子一样,把阿琲等人统统赶去了边关。 轩辕珷这样令人捉摸不透的态度,愈发让公仪殷深深感受到了一阵危机之感。 当年他男扮女装假作汉国公主公仪绯的身份入邺,阴差阳错地同轩辕琲结下了婚约,如今约定之期将近,只怕此事不会善了…… 心思烦乱的公仪殷思度着解决此事的善法,不觉抬笔信手在面前的宣纸上写下了一个“绯”字,片刻之后,这个“绯”字便被笔尖滴下的一滴浓墨湮灭了。 确实,到如今,他也只剩下这一条路了,让所谓的“公仪绯”死去,让这一切的错结就此结束。 可是,知晓其中底细的轩辕珷会这样轻易地放过汉国吗? 没了一位汉国公主“公仪绯”,却还有他的侄女在,也就是如今的太女—公仪云昕。 “轩辕珷,你莫不是真正想从我汉国娶一位公主后,大军压境灭汉?” 最是疼爱侄女的公仪殷不禁想到了最坏的结局与处境,而面前书案上探子刚刚送来的密文更加让他坚定了起初一个可谓是荒诞的打算。 他要将公仪云昕送去北疆边关,送去轩辕琲的身边。 ------------ 第十五章 北疆太后 弯刀如月,式式裹挟风沙;长铗映火,招招守拙退让。 许赫和朱邪灵璇缠斗已久,难分胜负,从圆帐里溜出来看热闹的轩辕铄和谢瑾两人看在眼里,也是十分着急。 “嗯?琲儿呢?琲儿怎么没见出来?如今这两人打得正热闹,错过可就太可惜了……” 轩辕铄喃喃着,一边身子向着圆帐的方向撤去,一双眼睛却还有些分外不舍地盯着一招一式往来得正热闹的许赫和朱邪灵璇二人。 许赫是大玄战神之子,又是这白狼关的新任守将,自然没有输的理由。可是对于轩辕铄而言,朱邪灵璇是他在这孤苦的白狼边关认识的第一个北疆友人,他自然也不希望她会输给许赫。 这边轩辕铄心系两人缠斗战况,急冲冲地跑进了圆帐,他迫不及待地要拉上轩辕琲出去。 “琲儿!快和王叔出去,你刚才可没见到,灵璇姐姐那一招……琲儿?琲儿?!琲儿!” 且说这轩辕铄来寻人,看到的,却是一头栽倒在坑火旁不断痛苦挣扎着轩辕琲! 在她四周结着硬土的地面上,满是触目惊心的抓痕,想来已经是挣扎了许久。 “琲儿,你……你怎么能喝这马奶酒呢?!” 轩辕铄跑过来,看到了打翻在地的酒壶和肆意横流了一地的马奶酒,立刻便明白了是怎样一回事。 想来是吃烤肉吃得口渴,才一时错饮了放在旁边的马奶酒。 “呼……十一叔……呼……” 挣扎不停间,轩辕琲被轩辕铄抱起,靠在了圆帐的毛毡上,她想要说些什么,可因为方才误饮了马奶酒而肿胀起来的舌头和喉咙让她只能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挤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她也没想到,仅仅只是一杯马奶酒,如今几乎要让她没了命。 “琲儿,你别慌,越慌喉咙越紧,大口大口的深吸深呼……呼……” 轩辕铄一边轻轻拍着轩辕琲的肩头,示意她不要慌张,一边也作出深呼吸的样子给轩辕琲做了示范。 “呼呼……呼……” “你千万别慌张,别慌张!十一叔这就去叫人!!” 不过片刻,眼看着轩辕琲的舌头肉眼可见的肿起,轩辕琲也只能发出支支吾吾的声音,轩辕铄一下子慌了,明明方才还在劝慰轩辕琲镇定,自己却三步并两步地跑出了圆帐。 甚至,刚刚看见轩辕铄他人跑到了到圆帐帐门,轩辕琲就听见了那破了音的喊叫。 “别打了!你们别打了!!琲儿出事了!!!” 轩辕铄的声音传过来时,朱邪灵璇和许赫的身形登时便定在了原地,事实证明,这一声喊叫远比许赫千般灵巧的躲闪更能消解朱邪灵璇的怒火。 “呜呜呜!呜!” 这边朱邪灵璇奔进圆帐,身后跟着众人,眼前的情况似乎比她预想中的要更糟糕。 只不过片刻间的功夫,在误饮入喉的一杯马奶酒的刺激之下,此时的轩辕琲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不单单是舌头肿胀和喉咙发紧,就连她的脸也变得更“圆”了。 “放心,没事的,有人能救他!” 朱邪灵璇说着,这便直接将轩辕琲一把抱起,急急奔向了圆帐后方的王城所在,许赫等人见状,也都齐齐跟了上去。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朱邪灵璇已是抱着轩辕琲风风火火地闯进了王城外围的一处佛堂。 “原来是朱邪祭司,何事慌张?” 朱邪灵璇贸贸然闯入的佛堂正中厅室内,无端被搅扰了清净的主人倒也不恼,只是收好了手中的佛珠,仍旧盘坐在一个青色蒲团上背对着朱邪灵璇。 她似乎已对朱邪灵璇的这般举动见怪不怪了,不单单是她,就连同在佛堂内外的一众侍卫,侍女们也没见有一点要阻拦朱邪灵璇的意思。 甚至她也知道来人是朱邪灵璇,直接同她讲起了中原话。 “请太后恕灵璇无礼,人命关天,还请您救他!” 话音刚落,已经昏沉过去了的轩辕琲被朱邪灵璇轻手轻脚地放了下来。 朱邪灵璇口中的北疆太后这时候终于转过了身。 虽然一身素淡妆容,可如今太后的年纪也才不过三十七、八岁,便是没有奢华极致的衣饰,也掩盖不了她端庄的尊贵之气。 尤其不同寻常的是,北疆太后的眼睛并非是像北疆贵胄那样生得一般湛蓝,而是仿佛琥珀似的茶色。 在北疆以外,恐怕没有几个人知道,当年盘踞北境,称雄一方的北疆狼主,竟是娶了一位中原女子。 且说这北疆太后,低头一打眼便看见了昏沉在地的轩辕琲,谁料她只看了一眼轩辕琲的衣容装束便不加掩饰地表现出了一种嫌恶,脸上更是少有的出现了愠怒。 “呵……原来又是一个轩辕家的疯子,朱邪祭司还是快带他离开吧!” “可是他……” “不过是姓轩辕的……哀家没现在要了他的命,已经是忍耐的极限,朱邪祭司,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气愤异常,北疆太后即刻站起身来,便要亲自动手将朱邪灵璇和轩辕琲赶出她清修的佛堂。 “太后恕罪,他是玄国的康王殿下!您好好看看他,他……” 眼看北疆太后已经吩咐召来了佛堂外驻守着的许多侍卫,情急之下,朱邪灵璇半跪着,将昏睡过去的轩辕琲搀扶在了自己的肩头,她让轩辕琲的左臂绕过了自己的脖颈,搭在了自己另一边的肩头上,一切稳妥,朱邪灵璇又抽出一只手抬起了轩辕琲的下巴。 “休要胡说!那个可怜的孩子……恐怕……恐怕早就随着他母妃一起去了……” 言及至此,登时北疆太后只觉得眼中仿佛氤氲起了一层薄雾。 人生在世,最为悲痛的一件事莫过于家国破灭,六亲无存。而对于北疆太后而言,这一切的元凶便是当年先后灭掉周遭诸国的玄君。 她可没有以德报怨的坦荡气度,如今,仇人的子侄就在面前,她没有下令当场格杀已经是她身为北疆太后最后的仁慈。 “太后,他真的是玄国的康王殿下,他真的是轩辕琲!您一定要救他!” 这边朱邪灵璇拼命解释着,不断将轩辕琲的脸庞抬起,希望北疆太后能仔细瞧一瞧这孩子。 虽然已经因为马奶酒而肿得不成模样,可若是仔细辨认一下就会发现轩辕琲的那副眉眼,同北疆太后是十分的相似。 “这……这是……他果真是康王轩辕琲……” 突然间,北疆太后似乎是留意到了什么,这便蹲下了身子,仔细打量起了昏睡的轩辕琲的模样。 最后,目光停留在了轩辕琲左手腕上戴着的那串红玉珠串上。 北疆太后颤抖着身子,卷起了自己右臂的袍服袖子,雪白的腕子上也有同样的一串红玉珠串。 也是这时候,静悄悄的佛堂外变得嘈杂异常,似乎有人想要闯入,同外面的侍卫们动起了手。 很快动手的人就跑了进来,直接跪倒在了北疆太后的面前。 “太后恕罪,朱邪祭司,康王殿下怎么样了?!”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一路紧追而来的许赫,时隔多年,他终于又回到了这里,并且同时遇上了仇恨他的北疆太后与朱邪灵璇。 北疆太后立刻便认出了许赫,可如今要紧的是救轩辕琲,没有功夫细说上一代人的恩怨。 这边,只见北疆太后立刻从头上取下来一根细银簪,在轩辕琲的合谷、列缺、天突等几个穴位上扎了几下,又是从细银簪后可以旋开的一个机关内取出了一粒绿豆大的丹丸喂给了轩辕琲。 轩辕琲急促的呼吸果然渐渐平复了下来。 人命关天的要紧事刚刚解决,北疆太后即刻便对许赫下了逐客令。 “许将军,这里是哀家的佛堂,与其待在这里,你更应该去阿帕古白塔,不送!” ------------ 第十六章 相认 “琲儿乖……琲儿乖……” 眼前的那个女人的身影虽然是模糊的,可她的声音对于轩辕琲而言,却是十分亲切、慈爱,甚至是有些莫名熟悉。 这让轩辕琲愈发想要看清那个女人的模样,甚至伸出手来想要拽住她的衣角。 冥冥中,轩辕琲仿佛回到了幼时的康王府。 “琲儿乖……琲儿乖……” 已经不单单是只有那女人的声音和身影了,轩辕琲的周遭似乎多了很多人,他们都在重复着和那个女人一样的话,他们的身影也是同那个女人一样的模糊。 “琲儿乖……琲儿乖……” 终于,在一堆模糊不清的人影和纷杂的声音中,轩辕琲认出了一个久违的声音,即便那道蓝色的身影再模糊,她也认得出,那是出伯。 “出伯!出伯……唔嗯……别走!你别走!” “父王,母妃……” 轩辕琲想,自己或许已经死了,这才来到了幽冥之地,这才见到了那些早已逝去之人模糊闪回的影子。 “别走!别走!!你们别走!!!” 就在这时,一个个模糊的影子渐渐消失了,这让轩辕琲很是着急,她大喊大叫着,同时伸出手想去留住眼前的那些影子。 这一喊叫,她便将自己从梦里喊醒了过来。 可她又确实留住了一个“影子”,昏昏沉沉间待轩辕琲睁开了眼睛的时候,她正紧紧地抓着一个女人的右手不放。 这只手的手腕上,有一串玲珑剔透的红玉珠,和她自己的那一串一模一样。 “你……你怎么会和本王有一串一模一样的红玉珠?!” 震惊错愕间,轩辕琲伸出了自己的左手,自己的那串红玉珠还在腕子上。 这不禁让她好奇另一串红玉珠的主人来,抬头,她更为地惊讶。 眼前这一身素衣淡妆,端庄尊贵的女人的模样……虽然她的母妃—先康王妃血崩而死,她无缘一见,可她唯一留下来的画像被刘出收得好好的,总是时不时要带她拜上一拜。 如今,那画像就这样活生生地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哈,想不到只是一杯马奶酒就要了本王的命……好在平时没做什么恶事,不然琲儿也见不到你们了!母妃!!!” 错误地以为自己已经真的是魂归幽冥,轩辕琲即刻便松懈了平日里故意压沉成男子模样的嗓音,一头扎进了面前北疆太后的怀中。 即便她是两度被贬的玄国王爷,说到底,她也还是个没完全长大的女孩子。从小被旁人叫做天煞孤星的她,何曾不想有爹娘的疼爱? 北疆太后知道轩辕琲是还迷迷糊糊的,却也放任她就这样赖在了自己的怀里,颤抖着手,忍不住轻轻抚了抚轩辕琲的脑袋。 “哀家并非是你的母妃,而是你的姨母。傻孩子,你还活着呢……” 听到这话,轩辕琲警觉地抬起了头,松开了北疆太后,她有些半信半疑,毕竟,她从未听出伯告诉过她还有姨母,可眼前之人的相貌又是同她母妃的画像那么相似…… 察觉到了轩辕琲眼中的警惕,北疆太后眨了眨眼睛,想要将那莹莹氤氲尽数收拾下去,却是徒劳。接着,仿佛是为了掩饰一般,北疆太后低下头玩弄起了自己右腕上的那串红玉珠,一边喃喃自语起了几句诗。 “长魏降双姝,齐飞琉璃宫。皆为掌中珠,一者藏云空……” 北疆太后念着念着,出神地追忆起了往事,仿佛是在讲一个故事似的同轩辕琲解释起了她与她之间的血脉牵绊。 “在十六年前,毗邻北疆,南邻玄国的地方有一个小国,那就是长魏国,长魏国君仁厚宽政,众多百姓安居乐业。他有一对双生的公主,这一双公主就是哀家和你母妃,我是姐姐,而你母妃是哀家的孪生妹妹……” 北疆太后说着,只见方才眼中的莹莹泪光闪烁,一滴、两滴……尽数都滴落在了她右手腕上的红玉珠串上。 “都说双生不详,可哀家和你母妃仍旧是父皇的掌中明珠,只是碍于世俗流言,哀家和你母妃被迫一直共用着同一个名字,同一个身份。可哀家和你母妃到底是两个人,容颜如出一辙,性子却是大为不同。你母妃她……比起哀家来要活泼得太多,父皇常常打趣她莫不是错投了女胎……” 字字句句,缠着幽幽怨恨。这么多年来,北疆太后这是第二次违心地撒了谎。 她和轩辕琲的母妃在长魏皇宫里的日子,远远没有那么幸福,却也没有凄凉、孤苦至极。 没有父皇和母后的疼爱,至少,两人有相依相伴的手足在。 她性子自幼柔顺,贯是被一众皇子和其他公主欺负的对象,每次,替她出头还手的,总是她的双生妹妹。 无人怜惜,无人疼爱,就这样她们这一对双生姐妹长到了十七、八岁的年纪,才被长魏国君后知后觉地想起。 匆匆而行,草率至极的笄礼只用了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长魏国君便为她们安排了各自的归宿。 作为姐姐,她将会顶着两人一直共用的名字嫁去富庶的玄国,嫁与玄国太子为妃。 而作为妹妹,她却将会被秘密送去荒凉的北疆,嫁给那野蛮嗜血的北疆狼主。 长魏势弱,却偏偏前有猛虎玄国为太子求亲,后有恶狼北疆要求汉女为后。 仿佛是天注定,冥冥之中的巧合一般,合适的人选除了她们这一双姐妹,再无旁人。 身为父皇,送二人出嫁的头一日,长魏国君突然命人在珍宝库中翻找出了一对半旧红玉珠串赐给了她们两姐妹。 “这是你们二人的母后生前最喜欢的陪嫁—赤琼珠串,如今就交给你们二人了,玄国、北疆路途遥远,你们二人从此要照顾好自己……” 长魏国君说这话时,眼中起了氤氲,神色复杂,她当时不懂,可现在细细想来,当年的长魏已是朝不保夕,将她们两姐妹分别联姻玄国与北疆,是迫不得已,也是最好的选择了。 慈父的眼神是装不出来的。 出嫁那日,也是她平生第一次撒谎。她知道自己的妹妹不可食牛乳和酥酪,而北疆又是那般凄苦荒凉,要去,也合该是自己这个姐姐去。 “阿姐!阿姐!你们认错人了!我才是妹妹!” “阿姐……阿姐……一路平安……” 就这样,临行前她突然顶替了妹妹的身份,从小到大都是她为自己出头,护着自己,如今也让自己为她出一次头吧…… “温霞……你也要在玄国平平安安的……” “平平安安……” 北疆远隔,音讯难通,时隔多年后,好不容易打听到了玄国那边的消息,听到的却是长魏国灭,长魏国君和诸多皇子被悬首示众,被换嫁给康王的长魏公主血崩而亡的噩耗。 再后来,她听说康王也“病逝”了,病死时全身筋骨俱碎,面目全非。 没过几年,她的夫君—北疆的狼主阿史那舍虎也因为有伤在身又染上了时疫死在了与玄国的交战的战场上。 北疆派出的探子打听不到轩辕琲的消息,她当时便以为天启帝一定是也没放过这可怜的孩子…… 她恨透了轩辕家的人,是他们让她失去了父兄姐妹和夫君! “姨母原也没想到你竟会是个女孩子,不过缘何琲儿你会女扮男装……” 北疆太后慈爱地摸了摸轩辕琲的头,喃喃自语的同时,她似乎也明白了这或许是她的妹妹温霞的主意。 “姨母,你当真是我的姨母?呜嗯……” 不疑有他,轩辕琲反问一句却是为了遮掩自己的惊愕,强装镇定。可下一刻,轩辕琲便扑进了她的姨母,北疆太后闻赮的怀中。 她已然将她认作了那与自己无缘的母妃。 北疆太后也渐渐搂紧了轩辕琲,合眸,不禁潸然泪下。 此生,她会替她的妹妹温霞好好守护这个孩子。 ------------ 第十七章 忽罗都 认了身为北疆太后的姨母,轩辕琲心中是十分欢喜的,自从出伯走后,她再也没体会过撒娇的感觉。 她从未想过,这世上,除了身在邺城的那个人外,她还有其他的血亲。 “哈哈哈哈,来,表弟,我们一起去骑马打猎!” 在北疆领地里耽搁了一天多的时间,轩辕琲本想早些回去以免还在王府里的刘时和雁夫人挂念,不料她的姨母和她的表哥—北疆狼主阿史那忽罗都却是再三挽留了她。 好在当夜随同轩辕铄和许赫而来的家丁们已经早早回去报信,不然就凭现在的情形…… 只怕消息传出白狼关,传到邺城,就会成了燕王、康王和白狼关新任守将元成侯许赫以及前太傅之子谢瑾身陷北疆敌营的笑话。 “唔……好……” 面带犹豫,轩辕琲费了一番功夫蹬上了忽罗都派人为他备好的马,北疆的马不似中原的马来得那样秀气,而是更为地高壮。有了早些时候被狂奔的“戴星追月”带跑的经历,轩辕琲这时候对骑马还有些后怕。 乖乖地坐在马鞍上,轩辕琲不敢乱动,生怕身下的这匹马也和那“戴星追月”的性子一样刚烈。 一切准备妥当,可前去自行选马的许赫和轩辕铄还没有过来,而谢瑾更是一早地推辞了她表哥狩猎的邀请,这就动身回返了燕王府。 眼下,在这等待的功夫间,轩辕琲开始细细打量起了她身旁的这位表哥。 虽然忽罗都的娘亲,她的姨母是个纯正的汉人,可她的表哥忽罗都乍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中原人。 他和朱邪灵璇一样有着一双蓝色的眼睛,只不过是宝石一样的湛蓝色。 他生得很高大,明明他也只比自己大两岁,却比自己高了有多半头。 他还和许赫一样,有一头十分不服帖的黑色卷发,以及白皙的面孔。 除去这些,抛开忽罗都浓浓的剑眉不看,再细细打量,他还是有那么几分从自己的姨母闻赮身上延传下来的中原人的眉眼轮廓的。 这一点,在同样身为中原和北疆人混血的许赫身上却是大不相同。除了一头卷发和偏白皙的面孔,许赫的样貌九成都随了许将军。 而轩辕琲也是昨日才刚刚从表哥忽罗都的口中知晓,许赫是许将军同北疆公主的儿子,是忽罗都的表哥。 这样四舍五入算来,许赫倒也算是她的表哥。 “阿琲表弟,听阿娘说,你已经同汉国公主有了婚约,很快就会成亲了,啊,想不到……想不到……到时候,表哥可要好好喝上一杯你的喜酒!” 忽罗都的汉话讲得极好,而且他生来就一副豪迈的大嗓门,这陡然间的几句调侃先是唬了正在偷偷打量忽罗都的轩辕琲一跳,随后更是让轩辕琲犯起了愁。 出于对她安危的考虑,她的姨母闻赮太后虽然也知晓了她女儿身的身份,却是没再让旁人知道这个秘密,就连她的亲儿子忽罗都也瞒得好好的。 以至于,忽罗都从昨日到现在,都十分热情地将她当兄弟一样相处,险险几次,轩辕琲都差点露馅儿。 忽罗都方才不经意间提起的婚约,让轩辕琲一下子没了好心情。 是啊,如今她已经十六岁了,虽然离冠礼尚有四年,可按照玄国风俗,她已经是个大人了。 这……要是汉国那边来了准备完婚的消息,那她……她要如何和绯姐姐交待? 这边轩辕琲越想越是心如乱麻,眉头也越发拧紧了,如果这时候是在临川,且是闷热的一个夏夜,她如今的一双眉毛,能夹死不少蚊虫。 “阿娘也一直催我大婚,可除了她,我谁也不喜欢。我已经想好了,将来我和她的第一个儿子就叫‘都延’,第一个女儿叫……” 在轩辕琲心中焦灼怎么解决棘手的与汉国公主的联姻婚约问题的时候,一旁的忽罗都一点都没有察觉到轩辕琲的异样神情,反而是自顾自地说着,等到轩辕琲回过神来时,只听见了她的表哥对于将来他大婚之后的畅想。 可是,最关键的部分被她漏了过去。 “她?是谁?如果你先成婚,我是不是可以用这个借口说白狼关苦寒,况且一年内只有一个黄道吉日,总之能拖多久是多久……” 就在轩辕琲将要开口打断忽罗都的自言自语,问问她这将来的表嫂究竟是何人的时候,忽罗都已然先自行住了口。 一种不那么令人舒服的眼神向轩辕琲投了过来,可轩辕琲很快就意识到了忽罗都这突然有些不善的眼神并不是针对她的,而是她身后已经挑选好了马匹,刚刚赶过来的许赫。 “吁……” 许赫的出现多少让轩辕琲有些震惊与疑惑,震惊的是那匹桀骜不驯的“戴星追月”在许赫身旁乖得好像一只兔子,疑惑的是,她不明白为什么忽罗都会突然用那样一种恨恨的眼神看着许赫,明明昨日他还兴致高昂地同自己喋喋不休地说着一件件他和许赫兄弟二人幼时在北疆的趣事。 同牵着“戴星追月”走过来的许赫一同来的不只是轩辕铄,先前轩辕琲见过的那位北疆大祭司朱邪灵璇也在,只不过她没有骑马,看样子是不打算同他们一起去打猎。 “嘘……过来,过来……” 随着忽罗都,许赫和朱邪灵璇三人一见面,轩辕琲敏锐地察觉到了存在于这三人间的一种看似平静却暗生波澜的氛围。 处在这三人之间中心点位置的轩辕琲很快便被轩辕铄给拉扯到了一旁。 刚刚远离了尴尬的中心位置的轩辕琲,立刻便凑近了轩辕铄的耳朵,小声地问起了她的疑惑。 “他们这三人是怎样一回事?” 听到了来自轩辕琲的耳语,轩辕铄嘴里咬嚼着一根干草,看着不远处那互相打量的三人,到底只是摇了摇头。 “小阿琲,你要知道,有时候男人吃起醋来,可比女人要麻烦得多。” “吃醋?你说我表哥他在吃醋?他吃什么醋啊?等等,难道……” 轩辕琲恍然大悟,顺着轩辕铄那看戏一般的眼神,她也转头看向了那边一直看似平静的三人。 久久不见这三人之间有什么动静,轩辕琲甚至心里开始不断胡乱猜测。 是许赫会先出手将朱邪祭司抱在怀里对她的表哥说欢迎他来喝喜酒呢?还是她的表哥忽罗都会先把朱邪灵璇拽到自己身边,一拥在怀,对许赫说欢迎他留在北疆王宫来当大婚的司仪呢? 就在轩辕琲离谱非常,思绪邈远十万里的时候,她和轩辕铄看见站在忽罗都与许赫之间的朱邪灵璇突然抬起了一只手来,遮掩着在嘴前,她清了清喉咙。 “哈,许赫!没想到这戴星追月竟然认了你为主人。” 随着朱邪灵璇打破了方才的沉静,忽罗都瞥了瞥许赫身旁牵着的那匹好马,他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曾经他和朱邪灵璇也驯服不了的烈马,后来便换给了轩辕铄。 没想到,兜兜转转,居然这般轻巧地归了许赫。 “良禽择木而栖,好马也要挑主人,戴星追月已经认定阿赫了。” 不等许赫回应,朱邪灵璇笑了笑,这便轻轻拍了拍戴星追月的脖颈,替许赫回了忽罗都。 “阿赫……阿赫……这小子不是才刚回来北疆……” 忽罗都闻言,没有在意朱邪灵璇究竟说了些什么,在他的耳朵里,只剩了她对许赫那亲昵非常的称呼—“阿赫”。 简简单单的两字仿佛星火点燃了他的嫉妒,最后变成了他嘴边飘然而出的挑衅。 “良驹择勇主,不世之兵属战神。许赫,不知道阿帕古白塔里的那件兵器,你有兴趣来同我争夺吗?” 忽罗都不怕许赫不会答应。 因为在那阿帕古白塔里,供着的正是前代玄国战神许蛟和战神发妻,北疆公主,他的姑母的骨灰,以及那无人能够撼动,正等待着它真正的主人到来的神兵—银虬。 ------------ 第十八章 白塔 时值五月将暑,比之邺城的气候,地处偏远的北疆才同中原三四月的光景一般。 轩辕琲骑在马上一路上看过了草原上的点点新冒的翠青,心中阴郁已然去了大半。前日夜里她来时看得不真切,完全没注意到这边疆风光已与她初至白狼关的时候大有不同了。 “狼主,前方便是阿帕古白塔了。” 一行人从北疆王宫出发,行了不多时,看见了那圣白塔尖,朱邪灵璇便出声提醒了还骑乘在马上的忽罗都一句。 闻言忽罗都即刻便跳下了马,随后轩辕铄也跳下了马,接着便是许赫。眼看着众人一个个都跳下了马,轩辕琲想着许是那阿帕古白塔里真的是供奉了神佛,便也入乡随俗地一并跳下了马。 “灵璇,你我之间不必这么见外,大家都是兄弟、一家人。我唤你一声‘灵璇’,你却唤我为‘狼主’,这样未免太生疏了……” 将近阿帕古白塔和北疆界域,一路上便多了不少巡逻的北疆士兵。他们见了忽罗都一行人,个个都会立刻停下来,向忽罗都行礼,接着才继续他们的巡逻。 忽罗都已经对这种事情司空见惯,他毫不在乎自己北疆狼主的尊贵身份,一路上,反而一句句同朱邪灵璇用汉话聊起了天。 虽然,他往往要说上三句,朱邪灵璇才会回他一句。 “小王叔,你知道我们这要去的阿帕古白塔究竟是什么地方吗?” “我要是知道早就同你讲了,还有,叫我十一叔,把那个‘小’字去掉啊……” “知道了,小、王、叔!” 这边轩辕琲和轩辕铄两个跟在后头小打小闹,在他们两个前头的许赫心中也不免起了疑惑。 在北疆话里,“阿帕古”是英雄的意思,这样看来,那这阿帕古白塔该是他那位舅父,前代北疆狼主舍虎的祭塔? 路程不长,很快他们一行人就来到了塔门前,比之他处,门前除却巡逻的北疆士兵外,尚有两个两个年纪不大的,看上去不过才十二、三岁的少年郎,他们的脸上和朱邪灵璇有着同样的黛青纹饰,也有着同样鸢尾蓝的眼睛。 “你们两个先下去吧,今日狼主和许赫要入塔祭祀。” 朱邪灵璇吩咐与她同族的这两个少祭司时,下意识间说的仍然是汉话,一左一右的两位少祭司倒也明白了朱邪灵璇的意思,立刻退到了一旁。 只是,在经过许赫的时候,其中一个被许赫拦了下来。 接着,轩辕琲和轩辕铄便听见许赫的嘴里冒出来了一连串的,他们二人听不懂的北疆话,一直到最后,他们也只听明白一句“阿帕古”,却也一样不清楚这在北疆话中究竟是什么意思。 渐渐地,许赫的神色变了,震惊、悲痛……最后都忍痛凝结成了紧锁如盘虬的眉关。 当年他的父亲许蛟许将军,身葬黄沙,最后送回来邺城埋入南皇陵的也只是一副旧盔甲,还是那位女冠四下无人之时将一半的骨灰送还了他。 想不到,这么多年来,女冠当日所说另一半的骨灰正陪伴着他的阿娘竟是这个意思。 “许赫,不管当初玄国那个昏君是如何同你们说的,我忽罗都在这阿帕古白塔前发誓,当日我们等风暴平息之后,五千许家军所在,唯有满地尸骸……” 忽罗都说着,喉头隐忍着哽咽,声音也变得有些不同寻常。 可在下一刻,这雄踞一方的北疆狼主却又神色如常,反是忽作了戏谑。 “狡兔死,良狗烹。当年若是留在我北疆,也不至于此!” 真相被揭露的一刻,众人之间唯余沉寂。 苍天无眼,玄国战神一世忠英毁没黄沙;苍天无眼,五千将士魂散他乡;苍天无眼,始作俑者无所报应! “当年前任大祭司的故友寻出了许将军的遗骨和他的兵器银虬,一半骨灰带回了邺城,一半骨灰和银虬便随同大长公主的遗骨一同供在了这阿帕古白塔之中……” 朱邪灵璇缓缓道来当年之事,心中不免想起了前任大祭司曾向她提起北疆太后与许将军的旧怨。 太后的母国长魏被当时还是太子的天启帝同战神许蛟率兵攻破了都城。长魏国君与一众皇族虽然主动献玺投降,却被天启帝下了死令,一一当场格杀,悬首城门示众。 至于宫中其他妃嫔女眷和城中百姓,便任由玄甲军凌辱强掠…… 虽然听说当年许将军拒从天启军令,转道驻守长魏城外,甚至执意为长魏国君和一众皇族收殓了遗骨。 可在听到嫁去玄国的妹妹去世的消息,先康王被天启谋害身亡的消息时,太后对于玄国便只有恨了。 然而,当许将军的遗骨被送回北疆时,她却让忽罗都好生将他供奉在了阿帕古白塔之中。 所谓“以德报怨”,念着当年为长魏皇族收骨之恩,也不外如是。太后同许将军的旧怨到底还是被她深埋心底,不愿再被人提起。 许赫这一回来,无异于又翻撕开了她心口上那好不容易凝痂的旧创。 况且,依据北疆承位传统,虽然许赫并没有一双北疆王族人该有的湛蓝眼睛,可他的的确确是北疆公主的儿子,这一点不容置疑。 如果忽罗都一直没有大婚,生出一个有湛蓝眼睛的王子或是公主,而许赫先有一个湛蓝眼睛的孩子的话,那么这个孩子有很大可能会是下一任的北疆狼主。 许赫的出现,不仅仅是昔年旧怨恩仇的提醒,更是对于狼主王权的威胁。 朱邪灵璇的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今日忽罗都此举,真的只是开口挑衅这般简单吗? “表哥,既然许将军的银虬就供在这塔中,不如……” 同样在一旁沉默半晌,悲痛十分,轩辕琲一直深深地埋着头,她突然间为自己身为玄国皇族而感到耻辱。 她弱弱地开了口,想要说些什么,声音却渐渐沉寂下去了。 北疆王族之事,她无由插手,身为玄国皇族,她恍然间觉得自己血脉中暗涌着延绵不绝的累代罪恶,虽然她什么都没有做,可她仍然为此而感到愧疚。 与此同时,许赫已然跪倒在了阿帕古白塔前,俯身拜倒,随后便掏出了靴子里的匕首,断掉了自己的一绺头发,又在自己臂上划过三道刀口,任由鲜血顺着他的指尖淋漓在地。 这一幕,让轩辕琲即刻惊呼出声,就在她要上前时,却被朱邪灵璇给拦了下来。 “阿赫他……” “这是北疆风俗,康王殿下不必惊慌……” 北疆有俗,凡亲者丧,当为之断发伤臂,以示哀凄。 明明在多年前的那个七月时节,他已经流过了泪,为何如今却还是…… 他真的很想他们了,就如忽罗都所说,如果当年他们一家人选择留在北疆,一切都会截然不同。 “许赫,沉湎于过去的悲痛无济于事,只会让你变得软弱啊!” 忽罗都讥讽之言再出,同时他抬手大拍起了手掌,随着这击掌令号,阿帕古白塔前不知从何处窜出了一只庞然巨物。 是一只狼,一只毛色纯白的雪狼。 ------------ 第十九章 青鸾秘鉴 矜渠将成,摘星琼楼不日亦将完工。 若说当年为那梁国公主修建的长乐公主府已是奢靡极致,那么如今听凭轩辕珷一道旨意日夜追工赶修的矜渠和摘星楼便是穷尽了举国之力而打造的极乐、极华。 “吾王啊,你可知这些凡人百姓都是怎么骂你的?难听的姑且不计,唯有那些儒生,说你这是扬金叶于沧浪,置锦绣于荒芜,比之殷纣有过之而无不及。” 御花园内的凉亭下,当日随同轩辕珷回了邺城皇宫的折璎珞此刻正仰卧在轩辕珷的怀里,一边媚声如丝一边抬起一只手来,用纤长的指头,轻柔地滑过了轩辕珷的胸膛,上至脖颈,下颌,最后停在了轩辕珷的左眼之下。 因着上回无故滴血,轩辕珷又戴上了那半个玄色眼罩。 感受到了折璎珞的指尖拂过的痕迹,这多少让他有些心生酥麻。 “那些儒生,不过是无可奈何,也只好一逞口舌之快罢了……” 怀抱着折璎珞半倚半躺在斜榻上的轩辕珷笑了笑,一手仍环在折璎珞的肩头,另一只手将盛着西域美酒的琉璃盏随意地抛进了身后不远处的云鲤池中,回身,挑上了折璎珞的下巴。 “吾王啊吾王,你如今的这副凡间皮相也还真是俊俏,就是可惜了这只眼睛,到底不是原生的。” 娇俏愈见,折璎珞媚骨如水,贯是赤着的双足这时候也悄悄地在不经意之间慢慢地从轩辕珷的御靴口处缝着的龙佩的位置滑了上来。 “呵……” 意在不言,轩辕珷脸上的笑意愈发显现出了他对面前折璎珞的趣味。 轻放开了折璎珞的下巴,轩辕珷站起了身,同时也将折璎珞整个人横抱在了怀中。 没走几步路,轩辕珷的头俯低了下来,贴近了折璎珞,折璎珞也闭上了眼睛,她期盼着轩辕珷掀开她的面纱。 她在这万般期待中阖上了双眼。 不料,下一刻,轩辕珷却突然将她松开,颇有些蛮横地将她直接摔在了地上。 “哎呦……” 纵是被轩辕珷如此翻脸无情,毫不怜惜地一摔,折璎珞的脸上也不曾见有半点恼怒,只是装作有些委屈的模样自己爬了起来,随即整个人又立刻贴上了轩辕珷。 “吾王啊~你这可真是伤了折璎珞的心啊~” 折璎珞一边说着,一边又抓起轩辕珷的一只手来,放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脾气反复无常,轩辕珷这时候又平静了下来,却也只是替折璎珞理了理她衣襟上缀饰着的珠玉,正了正神色,便转身负手而立。 “折璎珞,此处不比须弥。近来,你似乎有些放肆地过头了……” “吾王啊~此处既然不是须弥,况且在须弥时你我也向来不把那些臭和尚放在眼里,如今又何必矜持呢?” 折璎珞仿佛附骨妖藤一般,一步紧紧贴上,可轩辕珷已然察觉到这点动作,左退一步,反让折璎珞扑了个空。 “上次出宫,吾已派了四个侍卫去摩若殿送死,这些天宫中值宿的禁卫少了可不是一个两个了……折璎珞,水牢里的那些死犯你可以随意取食,明目张胆地对禁卫下手,早晚可是会露馅的啊~” 轩辕珷说着,偏头过来看向了因方才扑了空,这才慢慢起身的折璎珞。 折璎珞的真身是罗刹鬼女,其声媚如水,其形艳如仙。只有一点,她最喜欢玩弄年轻俊秀的男子,然后再把他们一口一口地吃掉。 “吾王啊~水牢里的那些死囚,如何能比得上这些细皮嫩肉好皮相的禁卫呢?” 折璎珞知晓她这些时日来的“放肆”已是触动了轩辕珷的底线,便讪讪一笑,规规矩矩地在轩辕珷面前站好了,可嘴里还是寻了个借口。 “莫不是……吾王可是吃醋了?” “哼……折璎珞,你还真是和从前一样,一点都没变!” 折璎珞看见轩辕珷转过了身,他的嘴角上扬,似笑非笑。 虽然眼前如今的他并不是千百年前她所熟悉的王的模样,可这种透着邪气的笑容,却也一样没有变。 折璎珞想,或许他真的是吃醋了。 男人啊,愈是吃醋就愈是嘴硬。 可是她似乎忘记了一件事,出现这种笑容的时候,往往她的王心中已经起了杀意。 “折璎珞,说起来,当初吾要你去寻蓬莱青鸾鉴的下落,你倒是技不如人被关在那座山头,这件事,你说,吾现在要不要追究呢?” 轩辕珷缓缓说来,每一个字都被说得极为清楚,那是他这千百年来的怨气使然。 下一刻,只见轩辕珷猛地抬手,这一回,他的右手紧紧扣在了折璎珞的咽喉上。 “啊!吾王恕罪!折璎珞当年确实在您大军一举攻破蓬莱之际去抢夺青鸾鉴,可要得手的时候,一时不察竟一个名唤凌绾华的女仙给抢走了!当时我追缠而上,一同行至下界,那青鸾鉴突然发出异光,待一切平息,那女仙和青鸾鉴一并失去了踪迹……” 后知后觉到眼前的轩辕珷并非是她所想的那样简单的吃醋,折璎珞颤了颤身形,一股冷汗自脊背处蔓延开来。 声音,也因为畏惧和轩辕珷的锁喉而愈发凝滞了。 男人啊,真正生起气来,才不会在意你的死活,甚至他可能会亲手要了你的命。 “凌绾华?哼!当真是寻不到一点踪迹了吗?!” 心中思沉,却仍带三分怀疑,轩辕珷松开了折璎珞的咽喉,因为他还要问得更清楚些。 “折璎珞绝不敢欺瞒!蓬莱境破,青鸾鉴失落,后来须弥境的那些死秃驴和那蓬莱剩下的臭道士便以多欺少,将我关在了那座山头……” 喉咙上致命的束缚即刻松脱,可折璎珞的恐惧还没有消退,她的声音还是发颤的。 “当年吾率众部攻入蓬莱,那个人拼死抵抗,以身献缚,封锁了蓬莱秘境,吾和众百目虽然全身而退,众部鬼军却尽数被封印。除此之外,在那个时机情形,逃出来的应该只有你、三青和那个看守青鸾鉴的女仙……” 回忆起千百年前那场蓬莱之战,轩辕珷便怒不可遏,当初的一着不慎,竟让他如此屈辱地被关押在人界这么多年,甚至,事到如今,他也只能占据着一副人类的躯壳。 可现在不是他该怒发冲冠的时候,他需要静下心来仔细想通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 “凌绾华,青鸾鉴……青鸾鉴,凌绾华……” 轩辕珷不住地念叨起了如今他唯一所知的线索,踱步之间,轩辕珷愈想愈是烦躁,愈是烦躁,他就愈是头疼。 他习惯性地扶上了额角。 刹那间,一点灵光忽现,他突然想通了。当即,他便撕扯掉了左眼上的眼罩,当日异动的左眼现在又泛起了一阵柔和的青光。 他早该想到的,凌绾华无意中触动开启了青鸾鉴,阴差阳错投身成为了当年苏毗国的王女—苏毗伽若。 “如今,这赌局愈发有趣了……” ------------ 第二十章 银虬之主 “许赫,你可还记得这只白狼?” 忽罗都说着,便走上前去拍了拍,抚了抚白狼身上柔顺的毛发,而这白狼也在他面前显得十分的温顺,与面对想要入塔的许赫时的低吼呲牙的模样截然不同。 看到面前的死守阿帕古白塔的白狼,许赫隐隐地感到胸口似乎在痛,准确说,是他那块月牙形的赤红胎记在灼痛。 其实,那并不是什么胎记,而是一道旧疮疤的痕迹。 北疆之王,被族人尊称为“狼主”,绝不是因为传说中他们流淌着异狼的血脉而得来的虚谬赞崇,而是每代北疆之王都会在继位之时亲自去草原上的狼窝里去寻找一只白狼,并不是要驯服它,而是要得到它的认可,北疆人深信,白狼是北疆的神,被白狼选中跟随的王脉后人才是真正的狼主! 至于这只白狼……他又怎么会认不出? 当年他六岁,忽罗都四岁,他们两个都还不及马高的孩子。 事情的起因究竟是当初来自伙伴们的起哄还是其他的原因,他已经记不清了。总之,他和忽罗都在那次围猎大会的夜里偷跑出了北疆行宫,一同举着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火把去了白狼的狼窝。 白狼是北疆的神,自是最特别的存在,一窝狼崽里只会有一只白狼。 那时候,他和忽罗都两个小鬼头也真是大胆,居然连驱狼用的草烟都不带,到了狼窝直接将火把插在洞口的土中,一前一后就这样贸贸然地爬了进去。 夜深人静之时,狼窝里怎么可能只有几只狼崽?等许赫和忽罗都从一群狼崽里抱起那只他们心心念念的白软团子的时候,母狼已经蹲守在了他们身后。 “嗷呜!!!!!” 即便面前的不过是两个小孩子,可护子心切的母狼才不会心软慈悲,他和忽罗都二人蜷着身子在狼窝里挣扎了许久,才一边将白狼崽托举在手中一边小心翼翼地爬出了狼窝。 两人出来时身上的衣物已经满是撕扯开的碎口,两人的手上脚上也多了几道血痕,所幸碍于白狼崽的安危,那只母狼也没对他们怎么样。 “啊!!!” 最危险的一刻往往发生在最松懈的时候,就在许赫和忽罗都举起了火把打算抱着白狼崽离开之际,母狼却朝两人扑了过来。 若不是后来前来寻找两人的前北疆狼主舍虎和士兵及时赶到,他和忽罗都只怕当时便会命丧狼口。 狼主舍虎用火逼退了母狼,再三向母狼保证会善待白狼幼崽,这才把他和忽罗都安全地带了回去。 为了这只白狼崽,许赫被母狼在胸前挖了一道口子,忽罗都的肩上也留了同样的一道伤痕。 代价不仅如此,事后,他们二人还被一同罚去了朱邪灵璇的父亲也就是大祭司那里当了“仆人”,打了小半年的杂。 “嗷呜~~~” 蹲守在塔前的白狼不耐许赫同它的良久僵持,扬起颈来长啸了一声,一只前爪也在地上磨了磨。 这是它要进攻的前兆。 “许赫,烟火为信,在这团火熄灭之前,你便会看见我手执银虬出塔。” “忽罗都,你要知道,银虬的主人只会是我!” 这边忽罗都在塔前的空地上点燃了一团篝火,自信非常地继续着他对许赫的挑衅。 而许赫,终于站起身来,怒斥着回应了忽罗都。 他的一双眼红了,满含着狂暴怒气,像极了一只就要扑上来的草原狼。 “哼!许赫,北疆草原上有句话,最凶猛的狼从来不会轻易露出它的牙齿,你如今这副样子是在吓唬谁呢?” “少废话,看招!!!” 眼见着忽罗都和许赫两人当场比试上了拳脚,朱邪灵璇连忙带着轩辕铄和轩辕琲两个躲开了去。 就凭她对当年许赫和忽罗都脾气的了解,这两人一旦真的动手打起来,便是山崩地裂了也要分出个输赢。 “灵璇姐姐,阿赫和表哥……他们两个……” 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观战的轩辕琲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她从未见过如此暴怒如雷的许赫,从她认知他的第一天起,他给她的印象便是四个字:沉默寡言。 无论是平日上谢太傅的课,还是练习武艺,他似乎永远都是那副微皱着一双剑眉,紧抿薄唇的严肃模样。 是啊……自许将军去世后,他几乎再未真正的笑过。 “阿琲,你放心,依王叔看他们二人只是拳脚上的比试,绝不是要争一个你死我活的输赢。” 这边轩辕铄宽慰地拍了拍满脸担忧与焦灼的轩辕琲的肩头,可下一刻发生的事情,就不得不让他收回了这句话。 “铿!锵!” 沉铁入沙,再抬起唯余狂猛击痕。 忽罗都不知何时手上多了一把锋刃长薄的弯刀,这弯刀看着宛若残月,虽然锋刃纤细,却同时配有着极不相称的刀柄和刀身上的三枚刀环。 这让普通人很难能直接接得下忽罗都的一刀,方才这份量不轻的一击若中,只怕许赫的一条臂膀会被忽罗都直接斩下来。 “哈哈哈哈,许赫,你如此躲闪,是怕了我手中这把斩月吗?!” 又是来势汹汹的沉重一击,这次刀刃仍然没有落在该落在的地方,而是砍在了一块石头上。强力相加,巨岩应声而碎,忽罗都手中的斩月却是连刀刃都不曾卷上一丝。 “哼!” 忽罗都愈是出言再三讥讽,许赫便愈是无名火起。可眼前他却稍显下风,自从当年伤了肩胛琵琶骨,他双手时有发颤,显然是伤到了经脉。 身为一名武将,他的实力因为这个原因几乎被迫停滞不前。 面对忽罗都的猛攻,他只能步步退守。他手中的剑,恐怕迎上便会被那把斩月刀给断成两截。 与此同时,同在一旁观战的朱邪灵璇双眼一直紧紧追随着大打出手的二人,最后落定在了偏处下风的许赫身上。 三分焦灼,犹带怨恨。 她希望赢的人会是他,却又不希望赢的人会是他。 “哼!许赫,如此拖沓不是你我的真性情,不如速战速决!” 缠斗之中,不经意地瞥见了一旁将熄的火焰,忽罗都突然收了刀势,将斩月重新背回了背后,身形腾挪,疾冲到了塔中,许赫见状,连忙也追赶上前。 碍及英灵先位,忽罗都和许赫不约而同地停了手,一同跪拜在了那供在塔内正中央的灵位和银虬的前面。 沙场功名,恩怨情仇,如今,只剩了一抔黄土。 “许赫,白狼已追随与我,眼下我还差一件好兵器,这银虬……我也不会让给你!” 率先一步,忽罗都飞身而起,一脚踢在了许赫的右肩胛上,自己抢先登上了祭台。 而台下,自肩胛放射开来的疼痛让许赫不禁拧紧了眉头,到底他还是因为旧伤而晚了一步。 他不甘,银虬该是他的…… 可下一刻,忽罗都触碰银虬枪身的一刹那,不同寻常的声响自银虬发出,仿佛深沉的龙鸣。 “呲呲呲……” 面前非是真心拜服,等候已久的主人,银虬枪身顿起肉眼可见的电火,不伤及忽罗都的性命,却迫使他松开了手。 感受到了虎口上的阵阵酸麻,忽罗都却没有轻易放弃银虬的打算,登时便沉下内息,左右手一齐抓上了银虬。 仿佛千钧磐石之固,枪身上的雷霆电火更甚,突然间,银虬颤动不止,竟是连带着撼动起了整座阿帕古白塔! “啊!!!!!”惊呼一声,忽罗都便被银虬的神威震飞到了塔外。 霎时间,塔内只见银枪如练,辉光灼目,明雷十方! 本就是天外异铁炼化而成的不世神兵,自然天生便带了不同寻常的古怪脾气,就连昔日亲手造就它的铸者尚不能驯服它,银虬又岂会随随便便选择忽罗都做它的主人? 它的主人,它等候已久的主人,从来就只有许赫一人。 “太好了,阿赫赢了!阿赫赢了!” 亲眼看着许赫手执银虬出塔,轩辕琲和轩辕铄不禁跳起来欢呼,倒是一旁的朱邪灵璇,脸上显现出了异样的神色,与其说是焦灼担忧后的放心,倒更有一种女儿家几分羞怯在其中。 “忽罗都,我赢了。” 胜利之后没有超乎寻常的喜悦,许赫也不再怒火扬天,而是十分平静地走到了忽罗都面前,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哈哈哈哈!” 而忽罗都,亦是没有输了比试的恼怒,就连方才对许赫那副出言无状的傲气也没了踪影,爽朗的笑声依旧没变。 昔日手足,时隔多年,终于再次像从前那样握起了手。 “兄长,欢迎你回到北疆!” ------------ 第二十一章 再回止水峰 霜林重染秋华浓,雪映山光还碧空。 闲来探问人何在?逍遥坐忘止水峰。 当初随同轩辕琲等人一同去了白狼关,等待一切都安排妥当,聿清临也才终于有空抽身回去了止水峰一趟。 甫一踏入止水峰的护山结界,周遭同外面与众不同的时节景象立刻让聿清临松了一口气,看来他不在的这段时日里,止水峰内一切太平。 踏着积落在山路上的红枫,聿清临慢慢地朝山顶走着,一路上,他不禁深深地呼吸吐纳着,山路间落下的松针和红枫的气息很让他着迷。 这让他的脚步愈发得慢了。其实,他完全不必亲自一步步走上止水峰,完全可以化光移形到山头上。 之前止水峰内有他的师姐铸月道长设下的抑制他人术法的法咒,所以他每每来止水峰只能徒步上山,如今他已完全不受限制了,可他却已经习惯了徒步而行。 他仍然记得他第一次被她带上止水峰的情形。 “好了,你别哭了!明明你也是个几十岁的鬼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哭鼻子?!” “什么?奶奶?!不是每一个白头发的人都是老人家,叫我姐姐!我不是奶奶!” “等一会儿到了山顶,见了那臭老头,你就上去抱住他的大腿,那臭老头最见不得可怜人了……” 就这样,当时看起来还是个小孩子模样,却顶着一头白发的铸月成为了他的师姐。 成为他师姐的第二天,铸月就给自己天生的一头白发施了术法,变成了和寻常人一样的黑色。 “哈,老太婆……师姐……铸月……” 千般往事涌上心头,万般酸涩充塞眼眶。聿清临一连呼唤了对那人三个不同的称呼,越唤心中却越是难过。 自己身为竹方却玉的第二个主人,却是连她的衣角也比不上,他以为当年自己有能力出走止水峰是修炼有成,可如今看来,也不过是她的手下留情。 自那日她在枫河身陨道消,午夜梦回,聿清临总会记挂起她。 他怨她,断了他的轮回之路。 他恨她,一切都自己作主,封魔的计划从头到尾都在瞒着他。 可是,如今,他想她了…… 止水峰的山路虽然崎岖,可聿清临到底也是曾在这里住过几百年,即便有些心绪不宁,失魂落魄地缓缓而行,却也没迷失了方向。 一路惆怅惘然,终是在半个多时辰后,昔日那人所居的竹苑门前出现了聿清临的身影。 “师叔是你吗?师叔?!师叔真的是你!你真的是好久没回来了!” 这边聿清临方在廊下的茶案处坐定歇脚,便有一个欣喜若狂的年轻女孩子的声音从后院的莲池旁传了过来。 聿清临听到练云翡的声音,心中不免生出了一丝愧疚,说到底她也还是个孩子,自己却不管不顾把阿琅和那个昏迷不醒的多婆纳都交托给了她,更是至今还瞒着她,她的师父铸月已死的真相。 “我真不是个好师弟,好师叔,好师父……” 聿清临轻叹了一口气,下意识地阖上了双目,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但铸月总是取笑他,说这是没有胆识的逃避。 再度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在看到许久不见的练云翡之前,聿清临先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茶香。 是凰羽雾莲,普天之下,也只有止水峰才有。 他那师姐虽然长于酿酒,制茶一途却也是不差的。仔细想想,其实她样样都触类旁通,甚至是难得的高手,唯独一点,她不愿意当竹方却玉的主人。 “既是不愿意,又为何自己作主祭了天运?” 拿起一只茶盏在手,聿清临心神恍惚,完全没有注意到一旁为他奉茶的练云翡身形显然一滞。 “师姐,师姐!!!他刚才动了动手指!” 突兀而出的破锣嗓音自竹苑内间传出,聿清临知道那是阿琅。 不比练云翡自幼修道,又是从小住在这止水峰上,长年都是一副十一、二岁少女的模样,黓辟琅自当初化作人形后便同凡人一样日渐成长了起来,甚至比普通的凡人成长得更快。 虽然心中已有料想,可聿清临见到已经长成了十五、六岁模样的黓辟琅多少还是有些讶异。 看来他一会儿就该指点指点他修行的法门,不然按这种情况,怕不是等他下次再回来止水峰,这阿琅就要变成了老头子…… 聿清临摇了摇头,暗暗在心中把这事记下,便径直走向了多婆纳。 自从当日从须弥境脱逃而出,重伤在身的多婆纳便自行封闭了六识,陷入了昏睡。有了上次的教训,聿清临不敢再贸然潜入多婆纳的识海,只好从头到脚为多婆纳探查了一番。 “所受筋骨之伤已经没什么大碍,只是为何会自行封闭六识呢?既然封闭了六识,为何刚才又会有所动作?” “须弥境是梵界圣地,如果多婆纳和刘时他们一样出身蓬莱,为何又会被送去须弥?” “当年师父和她曾言我是以鬼道入仙途,身不正,万万去不得须弥,翡儿又是……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再三自问,聿清临百思不得其解,眉头渐渐锁紧了。 “啊!对了,师叔,多婆纳前辈其实前些时日曾经昏沉沉地大叫,只不过当天又昏睡了过去,自那以后便常常像今日这般模样了,似醒非醒,似睡非睡,偶有挣扎,像是意识受困……” 突然想起了什么,练云翡拍了拍自己额上的一抹青叶道印。 “哦?!” 这一句仿佛醍醐灌顶,让聿清临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可恍然大悟的神色在他脸上稍纵即逝,被隐藏了下去。 这件事和与之相关的所有事,让练云翡和阿琅这两个后辈知道得越少越好,他们两个本就不该被牵扯进来。 想到这儿,聿清临的眼睛从练云翡眉心处的青叶道印下落到了这孩子脖颈上很是突兀地一条疤痕。 触目一眼,满是心痛。 “师叔,你难得回来一次止水峰,不如好好教教阿琅修行的法门,我从小跟着师父虽然也学了些,但到底……阿琅不像我是女孩子……啊,莲池后的鲤鱼还没喂,我先去掰馒头了!” 明明自己来时,她人就已经在莲花池喂鱼了,这实在算不上是一个高明的借口。可聿清临没有点破练云翡,毕竟明知一个女孩子害羞窘怯又要打趣调笑,可不是一个好师叔该做的事情。 “师姐?师姐?” “嗯……真是好茶……” 这边练云翡慌张地寻了借口跑去了后院,黓辟琅却是一脸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动了动半露在发间的两只狼耳,他很奇怪练云翡怎么刚刚喂了鱼就又要跑去莲花池,那些鲤鱼不会吃撑吗? 而坐在一旁的聿清临抿了一口凰羽雾莲,脸上渐渐浮现起了一种慈爱的笑意。 也许,多年之后,止水峰会为两个后辈办上一场喜事呢? ------------ 第二十二章 联手 且说当日轩辕珷下令让齐王轩辕理率兵联汉攻梁,虽然占尽先机,更是师出有名,奈何那梁国的太子夏正韬下令军备严守,不得出城应战,是以,这一年多的日子过去了,齐王轩辕理只能按照轩辕珷的旨意继续率兵长驻临川,而早先带领一国精兵强将的汉君公仪殷也照旧在临溪练兵长巡。 百无聊赖,一成不变的驻守渐渐让齐王轩辕理生出了懈怠,看不到归邺的可能,也见不到有战事将起的苗头。索性,他每日连军营也不去了,而是暂且住在了轩辕琲的康王府过起了安逸的日子。 每日莺莺燕燕在怀,夜夜笙歌不断,轩辕理沉湎流连,甚至都不想再回他的封地了。 反观汉国公仪殷这边,却是不敢有所松懈,身为汉君日日亲临演兵,朝中政务虽然暂托丞相,却也事事都要亲自过目定论。仔细算来,公仪殷也已经一年多没有回过汉宫了,甚至,就连派人送走太女公仪云昕,他都没空回返汉宫亲自送上这他最疼爱的侄女一程。 听说,公仪云昕出发去往北疆的那日,赌气撅嘴哭闹了一场,他的大嫂,被他按旧俗又立为皇后的云夫人也是痛哭了不已,大病了一场。 是啊,小云儿如今也才不过七岁,比当初他去玄国为质的时候甚至还要小上两岁。 如果不是因为如今汉国危在旦夕,他和云夫人绝不会狠心地把小云儿送去边疆。 朝中诸臣,不乏有对他这个汉君登基以来的所作所为颇有微词的,可他们似乎忘记了,公仪殷当初继位时也才不过十五岁,如今也才刚刚行了冠礼。 五年的光阴,对公仪殷来说,每一天都好像一年那么漫长。他想要成为明君,他想要汉国重扬国威不再受制于人,他想再看见昔日临川的灯结千里的盛景…… “陛下,是玄君派人送来的密信。” “嗯……终于,有机会了……” 等待良久,期盼多年,公仪殷在那日接到轩辕珷派人送来的密信后,脸上终于显现出了久违的笑容。 本以为他还会再等上一年、两年,可梁国那边却有人比他和轩辕珷先等不及了。 梁国国君子嗣繁多,虽然作为储君,夏正韬名分早定,可他却被梁君从小丢到了剑碑兵狱摸爬滚打,虽然文武双全,军功在身可不受宠却是他致命的弱点。 比之常年生活在宫中,同朝中大臣攀连枝缠的其他皇子,夏正韬身为储君虽然手握兵权却不见得有顺利登基的优势。 如今梁君又是春秋鼎盛,所疼爱的幼子虽然年幼,可难保过个三五年,梁君会不会废储。 事情的转机就这样出现了,公仪殷和轩辕珷也没料到夏正韬和夏正德这二人会同时派暗使送信表心,都想要与玄、汉二君联手夺位。 “呵,也难怪他会忧急至此,打算兵行险招……” 对于夏正韬的有意联手,公仪殷一点也不感到讶异,相反的是,令他意外的人是夏正德。 夏正德非长非贤,就算他的子嗣上占了皇长孙的名头,也不会比他那一母同胞的幼弟更受宠。这样一个看起来胜算颇微的生死大事,他却转头跑来求起了曾经软禁过他的仇人? 可再仔细想想,也是难怪。玄梁二国对峙多年,一直波澜不起,如今却要兵戎相见,一切都要归咎于他夏正德和那个长乐公主夏婉。 争夺梁君之位,无论胜者是握有兵权的夏正韬还是受梁君宠爱进而被朝中大臣们看重巴结的幼子,待一切尘埃落定,新皇继位,恐怕第一个要收拾的人就是挑起了玄梁战事的“罪魁祸首”-夏正德! 若是痛痛快快地赐死,倒也没什么,只是出于二国兵力相当的考虑,夏正德很可能会被新皇以负荆请罪的名由送去玄国为质。 试问,一朝被蛇咬,尚有十年怕井绳,他夏正德还会自愿再回蛇窟,让那些毒蛇将他吞吃个一干二净吗? 坏了声名,又不受宠,更是非长非贤,朝臣们即使转身巴结他那还是个小孩子的幼弟,也不愿和他合作。 既然不谋逆将来是要死,谋逆也是要死,倒不如孤注一掷。 公仪殷看着手中密信,心中也不禁为这夏正德的勇气感到佩服地一叹。可话说回来,有勇无谋非是上选,轩辕珷不会蠢到答应同这样一个毫无希望的人联手。 按信中所书,轩辕珷要选择的人是夏正韬,他和夏正韬联手的同时,暗中假意去助那夏正德。 而他公仪殷要做的,便是在明面上同那轩辕理继续与梁军对峙。 “哈,真是好算计,毕竟仁武之君可是不能背上一个弑父的名头啊……” 仔细看过了密信上轩辕珷的计划,公仪殷立刻便将这信纸一股脑地扔进了旁边的火盆中,付之一炬。 接下来,他要等待的就是一个成熟的时机了。 与此同时,玄国邺城皇宫独溟阁,玉紫萝像往常一样跑跑跳跳地在院子里玩闹着,一旁还多了一个宫中侍女模样的人,那是枯藤子让轩辕珷调过来陪玉紫萝的玩伴。 昔日阴怖森罗,也因为这天真烂漫的存在而变得渐渐有了生气。 “大人,您找我?” 一踏入独溟阁的大门,纵然有欢声笑语的妹妹在那里,可玉晏良仍然能感受到一阵压抑的气氛。 面前坐在轮椅上背对着他的枯藤子今天是又寻他来做什么呢? 玉晏良心中泛起了一丝忐忑,不安的心绪让他的两个手心里生出了一层薄汗。 “很久之前……那只同命蛊是你交给皇上的?” 陈年旧事重提,隐隐有了责怪的意思,玉晏良攥了攥手心,将指头深深扣下,还好他素有洁癖,不喜留长指甲,不然按他这一紧张就握紧拳头的习惯,指甲早就扣进了掌肉里。 “是……” 玉晏良低下了头,紧张到极致,他的额上也冒出了冷汗。 虽然知道眼前面目狰狞骇人的独溟阁主人是自己的伯父,可玉晏良清楚的知道这点所谓的亲情不过如檐角蛛丝。 他不得不承认同命蛊是他给的,甚至他也根本没有狡辩的机会。 “玉晏良,你还真是好大的胆子,玉家世传秘蛊就这般轻易地动用,也难怪你如今都是而立之年还只是个没用的太医……” 枯藤子突然转过了身下轮椅,用那副诡怖的面容紧紧盯起了玉晏良,玉晏良也感觉到了这凌厉的目光,身子开始暗暗发颤了。 然而,下一刻,枯藤子却又像变了个人似的,收敛了方才的怒气,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这句沉淀了多年遗憾与无奈的感叹,玉晏良并没有听到,不过即便听清楚也已经不重要了。 身在皇宫,就注定会让双手沾染朱红,讽刺的是,他,枯藤子,整个玉家,每一个人,明明当初都是抱着济世为怀念头的医者。 “皇上过几日会吩咐你制一副死药,份量要控制得精确,要让中毒的人一年之内慢慢衰弱死去,有几味要紧的药材你那太医署里可是没有,一会儿你自己去这独溟阁的药园挑挑便是……” 枯藤子语气轻松,说到底他也是玉晏良的伯父。 至少,玉紫萝在的时候,他不想让她觉得自己凶巴巴的。 “是……” 这边玉晏良听了枯藤子的话,连忙颤着声音躬身应了下来。可接下来枯藤子的一句暴喝又差点让他的心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你这小子,难道就这般没礼数?!连声‘大伯’也不肯叫?也难怪你如今竟还是一个人,这邺城里的冰人恐怕都从你手里讨不到礼钱吧?” “大……大伯?” 惊恐之余,玉晏良几乎就要跪倒在枯藤子的面前,比起方才的质问和叮嘱,这突如其来的关心,更让他背后生寒。 “如今你已是而立之年,换作邺城里的其他男子,这个年纪都有做祖父的了,怎么,你难道想让玉家断送在你的手里?!” “不……不是,我想先医好紫萝,其他的事情暂时没有考虑……” 掷地有声的质问,让玉晏良不禁向后退了一步,可这反让枯藤子转动着身下轮椅靠近了他。 “婚姻大事,无外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伯父已经替你寻了一个妥帖的人,既会是个贤惠的妻子,也能替你照顾好紫萝。” 枯藤子说着,目光已经投到了不远处正玩闹着的玉紫萝和那个女侍的方向,玉晏良便也一同看了过去。 一眼,一惊,一喜。 那个女侍他认得,不是旁人,正是原先跟在已逝的玄后褚非然身边的双城。 他和她,因着褚非然的缘故,倒也曾有过几面之缘。 不过……要她这样一个水灵灵的女子,嫁给他这一个年纪足够当他父亲的男子,她真的情愿吗? 窥见了玉晏良眼中闪过的犹疑,枯藤子毫不客气地道出了最后的威胁:“虽然是跟在玄后身边,可她也算是褚家罪奴,若不能找个安生的人嫁了,将来指不定哪日翻起旧账来会被流放边关,又或是充军……” “晏良和双城姑娘的婚事一切听凭大伯作主!” ------------ 第二十三章 银虬金声 “阿赫,阿赫!喏,是灵璇姐姐让我给你带过来的,说是你准用得着!” “嗯……” 漫不经心地从轩辕琲手中接过了一串铸成狼头样式的马铃,许赫只是拿在手里看了一眼,便放在了一旁,继续擦拭起了手中的银虬枪头。 这让轩辕琲觉得许赫有些冷漠,毕竟朱邪灵璇可是三天两头地托她和轩辕铄送过来东西或者书信给许赫,可换了许赫却总不见得他有回信。 当日银虬认主,轩辕琲也才从她那狼主表哥的口中知晓了他为何偏偏要和许赫争夺的原由。 虽然许赫和朱邪灵璇的婚约原不过是父辈之间的口头承诺,可前任大祭司却当了真,后来许赫长居邺城,归疆无望,他仍然定下了银虬之主便是朱邪灵璇之夫的规矩。 是以,也难怪他那表哥忽罗都直到现在还天天嚷嚷,想着能让银虬认他当主人。 可许赫,却是完全不在意,每每身边有人提起,他就会开始擦拭银虬,一如现在的模样,就好像他许赫的世界里只容得下银虬了。 “阿赫,你究竟喜不喜欢灵璇姐姐?” 轩辕琲的突然一问,让许赫擦拭银虬枪头的手短暂地停滞了一下,隔着一层细葛布,他的指腹感受到了来自银虬枪身的冰冷。 喜欢?不喜欢?他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现在所期盼的,是为父雪耻清名。 “康王殿下,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收好了细葛布,许赫将银虬放在膝头,一手从枪头那活灵活现的虬龙轻轻抚下,直至枪身上篆书所示的“银虬”之名。 本是要逼问许赫,如今反被问询,轩辕琲一时哑口无言,就在她这结舌的功夫,她注意到许赫拿起了朱邪灵璇托她转交给许赫的马铃。 许赫这回可是仔细把这这串铃铛拿在手里看了看,轩辕琲以为他会再放在一旁,不屑一顾,可许赫转头却是将它缠绕在了银虬枪头下。 铸成狼头样式的铃铛本该是挂在马笼头或者马鞍的,可如今被许赫这么随手一缠,反倒比挂在马身上更合适。 “这……” “戴星追月已是我这玄国边关守将的坐骑,北疆样式的马铃对它来说,不适合。” 轩辕琲努了努嘴,伸出一根指头来指着马铃,许赫也同时站起身,银虬在手,随意练习了几招许家枪。 银锋碎月,金声含杀。 默契的兵器,默契的主人,互相的契合亦是成就了对方。 “哼!马铃不放在马身上,难道放在枪上就合适了?明明就是……” 轩辕琲双手托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空地上将银虬挥舞得虎虎生风的许赫,换作在平日,她会十分高兴地观看,并趁机多学几招许家枪。可现在,她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 “是啊,究竟什么是喜欢?” 轩辕琲喃喃了一句,心中又不免嘟囔,许赫虽然素来沉默寡言,可他一开口,问出的问题总是让人难以回答。 可老天没有再多留给她认真思考这个的时限,她和许赫今日要在关外迎人。 早些时日,轩辕琲突然陆陆续续接到了从汉国传来的飞奴书信,说是汉国公主将来北疆,望其多加照顾。 估摸着路程的远近,人也将至,这几日轩辕琲便和许赫常常借着巡视和比试拳脚的借口跑来白狼关外的荒原待上数个时辰。 信是飞奴所传,眼下又在这个关口时节,只怕是临川有变,这才悄悄瞒了轩辕珷,送了人过来。有了这层考虑,轩辕琲和许赫便不让任何兵士跟随,时日一长,军营里也都传开了轩辕琲是个不服输的,明明是许赫的手下败将,却偏要屡败屡战的流言。 不过流言向来也并不都是捕风捉影的不实之言,轩辕琲和许赫确实因为在这荒原上等的时辰太长,过于无聊,二人之间偶尔也会过上几招。 许赫执枪,轩辕琲则是用起了忽罗都不久前送她的北疆软鞭和弯刀。 虽然这可不是中原人惯用的兵器,可轩辕琲被聿清临教得很好,触类旁通,忽罗都和朱邪灵璇也只不过随便教了她几招玩闹的本事,她这些时日在同许赫的对战中已经运用自如,得心应手了。 “呵!” 软鞭疾来,紧紧缠上了许赫手中的银虬枪身,许赫不由得沉下了身子,双手紧紧握牢了银虬与轩辕琲的软鞭抗衡起来。 论道理,许赫常年习武,惯使长兵,手上气力自然不差,可当年肩胛旧伤到底还是对他造成了影响,更何况,轩辕琲生来就有一种旁人所没有的蛮力。 相持愈久,许赫下盘虽不动,可握着银虬的双手已然出了一层细汗。 轩辕琲无论是功夫还是对战经验自然是比不得他,可那天生的蛮力和北疆的“怪招”相结,每回二人总是要僵持在此。 许赫已然将全副身心气力都汇聚在了僵持的银虬枪身上,他不能挪移半分,只要稍一松懈,轩辕琲便会趁机甩飞他的银虬。 而轩辕琲也同样只能紧紧拽着手中的软鞭,只要她一松懈,许赫便会抓住一瞬的时机使一招回马枪,将细葛布裹着的枪头亮于她的咽喉前,昭示她的败局。 她不信她还会再输下去,自己当初能赢得了那“老芋头”一局,怎么说也能痛痛快快地和许赫打个平手才是。 “阿赫?” “康王殿下?” “不如我们痛痛快快地打一场!” “好!” 潇洒豪迈的互相应和,轩辕琲松开了缠绕着银虬的软鞭,许赫也重新将银虬放在了背后,等待接下来的交手。 北疆寒远,当初轩辕琲一行人来时是四、五月的时节,那时余寒未却,如今又到了九月,边塞早早地便落了雪,只是薄雪不耐血温,来来往往几脚便踏化了。 “玄国康王轩辕琲!” “玄国白狼关守将许赫,指教了!” 两相默契地向对方拱了拱手,二人的眸子都盯紧了对方的动静。 银虬破风而来,许赫上手便是迅猛攻势的快招,既然比不得轩辕琲有天生蛮力加持,那他便借力打力,以快打慢! “嚯!许家枪果真名不虚传!” 挑、戳、刺、扫……一招连一招,一招迅一招,轩辕琲虽然不知道许赫这几招是什么名堂,却也知道是许家枪的路数。 这连贯迫人的几招,让她无所适从,没了方才甩鞭时的得意,只能凭借着聿清临一手教出来的轻功步法腾转挪移。 就好像是围猎时被追逐的猎物。 “哈,到底是换了兵器就不一样,好,看招!!!” 只见轩辕琲将头一昂,颇似某人不服输的劲头燃起,脚下步法疾转,翻身步踏九星天罡,手中软鞭紧束着方才一直悬在腰间的弯刀的刀柄上,竟是借着灵活的鞭子控着忽罗都命人为她特铸的轻巧弯刀凌厉出招。 枪为百器之长,一寸长一寸枪,许赫耍得一手好许家枪更是式式生风,滴水都泼不进许赫周身十步范围,而北疆人所使弯刀适于近战,软鞭虽长,可除了缠纠并不能让轩辕琲有近身反攻的机会。 如今被轩辕琲这么两者相结一用,配合上她天生的蛮力,倒也些许弥补了她与许赫之间相差的对战经验的不足。 这边软鞭一头被轩辕琲在手中抻直了,弯刀便被她巧妙地抡砸在银虬上,蛮横至极! 她其实并不懂多少招式路数,毕竟她从她那正经的武艺师父聿清临那儿,这些年来真真正正学到的也只有身法。 聿清临曾同她说过,什么时候赢了她与他之间的第二场比试─他追她躲,什么时候他才会开始教她兵械,在此之前,她只能乖乖地和他学习兵法,顺便补一补多年来落下的其他功课。 起初她以为这只不过是聿清临为了掩饰自己只懂些轻功和三脚猫功夫的借口,可有一晚,她意外撞见了在檐上翻飞舞剑的聿清临,直到那时她才真正知晓,原来他当初能进得了无涯阁当武艺师父可不是浑水摸鱼进来的。 从那日起,轩辕琲便决心要尽快赢下她和聿清临之间的第二场比试,原因只有一个,她看上了聿清临手里的那把剑。 她真的很喜欢那把佩剑。 “哈,天下间也只有康王殿下才使得出这种招式……” 许赫忙于应付轩辕琲猛劲直袭而来的束在鞭子上的弯刀,嘴上不禁喃喃了一句。 可他并不是在取笑轩辕琲,以一名武者的眼光来看,轩辕琲现在根本就是凭借着一身蛮力胡乱猛打,毫无招式可言,但以一名武将的眼光来看,轩辕琲这是在和他耗比气力! 这样僵持下去的结果无非只有两个,他们之间打成平手,或者,一方气力耗尽出局。 “喝!” 预想中的致关之机要来得更早,许赫故意在自己的左臂露了个破绽来引轩辕琲出击,果然也如他所料,轩辕琲翻身而起,将束着弯刀的软鞭猛抡过来的同时,自己也不慎在肋下露了一处空门。 雪扬寒光,破风疾扫,只见许赫手持银虬躲过了旋飞而来的弯刀,猛地一击击中了轩辕琲的右肋,让她落了手中的软鞭弯刀。 “哈,是我输了……” 弯刀落地,轩辕琲坦然地叉腰一笑,脸上完全没有一点心不甘情不愿,她知道自己是功夫还不到家。 可许赫却不这么想,然而他刚刚说出自己的意见,轩辕琲注意力便被远处风雪中忽现的什么人影给吸引了过去。 “康王殿下,北疆的软鞭和弯刀并不适合你……” “嗯?!阿赫!你看,那是不是汉国人的马车?!” 顺着轩辕琲的方向,渐起的风雪中渺渺的一点朱红近了,那是汉国公主的马车。 ------------ 第二十四章 公仪公主 “是绯姐姐!可算是等到她了!我这就去迎她!” 欢欣之情难以言说,轩辕琲随意地将地上的软鞭缠扎好放在了腰间,这边又拾起自己的弯刀拿在手里,两步并一步地先许赫紧赶到了那朱红马车前。 她和公仪绯二人,可是有五、六年没见了,不知道她可还认得自己? 眼看轩辕琲兴致高昂,许赫也连忙跟了上去,同时也不忘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茫茫荒野。 汉国公主此番来北疆避战是秘行,知情的人不多,前来接应的也只有他和轩辕琲,越是这种时候就越是要小心才是。 “啊!!!” “啊!!!” 突然,冷不防地,从前方不远处的汉国公主的马车传出了两个人的惊叫声,一个是轩辕琲,另一个听上去却像是个小女孩的声音。 风雪迷眼,许赫唯恐出了什么不测,加快了步伐,赶到时,看到的却是轩辕琲正和着马车里探出半个身子来的一个六、七岁大的小姑娘互相大眼瞪小眼。 “你是谁?!绯姐姐她人呢?!” “你又是谁?!我姑父康王殿下他人呢?!” “小丫头,谁是你姑父?!我问的是绯姐姐!” “谁是小丫头?!我叫公仪云昕,我问的是我姑父玄国康王!” 口舌上互不相让,年纪小小却一点也不胆怯,公仪云昕很快就挣脱了马车里护着她的侍女的臂弯,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扬着头看向了轩辕琲。 听到眼前衣着打扮华贵,裹着蓝斗篷的女童嘴上唤康王为“姑父”,许赫立刻便明白了,确实是汉国公主前来北疆避战了,只不过来的不是那个和轩辕琲有婚约的“公仪绯”,而是人家的侄女公仪云昕。 “姑父!这北疆蛮人真凶!” 见到执枪在身后走近的许赫,原本还在和轩辕琲瞪眼的小丫头公仪云昕立刻就换了一副笑盈盈的模样扑进了许赫的怀里。 显然,在她眼里,穿了一身甲胄俨然武将模样的许赫比冒冒失失跑过来拦下马车,穿了一身颇有北疆式样风格衣装,手里还拿着一把弯刀的轩辕琲看起来更像是她的“姑父”康王。 “臣许赫拜见公仪公主,这是我大玄的康王殿下。” 遵循礼数,许赫没有任由公仪云昕继续将他错认成轩辕琲,而是恭敬地行了礼,又伸出手来,向她介绍了轩辕琲的身份。 误会解除,可公仪云昕和轩辕琲这两人在回去的一路上依旧是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仿佛一对天生的冤家。 “云昕小丫头,你姑姑绯姐姐怎么不来?” 心中仍然记挂着“公仪绯”,轩辕琲一时放下了架子,从怀中拿出来了一把只有手掌长短,刀鞘上嵌着很多点青石子的匕首递给了公仪云昕。 她从忽罗都那里听来,北疆的风俗,男子总会送给心爱的女子漂亮的匕首或是其他的饰物作为定亲的信物,而这把匕首,是她特地央了忽罗都送她的,原想着等一接到人,她就送给公仪绯。 她打算告诉她自己是女儿身的真相,再郑重地向她道歉,理由她甚至都想好了,就说自己身体有疾,不能娶妻。 可如今…… “唔……你这是送我的?” “嗯……绯姐姐怎么没来?” “真漂亮,那本公主就收下了,权当你方才鲁莽惊了我们马车的赔礼!” “小丫头,你还没有告诉我绯姐姐怎么没来?” “我不叫小丫头,你是记不住我的名字吗?那我就再说一次,你可仔细听好了,我叫公仪云昕!云卷云舒的云,日斤昕的昕!” 公仪云昕一边说着一边将匕首拿在手里十分喜爱地摸着,虽然她从小被她的皇叔公仪殷带着上朝,养成了一副男孩子的性子,可说到底她还是个女孩子,装饰得这么漂亮的匕首,谁会不喜欢呢? 而这边一直坐在公仪云昕身旁的轩辕琲长长地叹了口气,似要动怒,可面对这样一个小丫头,却是只好抬了抬眉头。 她犯不着和这样一个小姑娘生气,况且她还是绯姐姐的侄女。 可轩辕琲觉得她和公仪云昕似乎真的不对盘,想要同她好好交谈,从她嘴里问出点东西真是要比让她看王府的账目还要困难与头疼。 “啊,云昕侄女,你姑姑怎么没同你一起来北疆避战?” 平复了下心绪,轩辕琲再度耐着性子向公仪云昕问起了公仪绯的下落。 她不知道,在把玩着匕首的这一路上,公仪云昕两眼转转已经在心里想好了许多替她的真皇叔公仪殷,假姑姑公仪绯遮掩的借口。 “看来我这姑父倒是对我那姑姑用情颇深,如果直接对他说姑姑已经辞世……怕是没人会信。” “如果说我那姑姑已经有了心上人……不成不成,这康王要是能坦然接受也就罢了,万一伤心得坐地大哭可如何是好?又或者觉得失了面子,要把我扣在北疆……” 凡事三思而后行,谋策要深思熟虑,这是公仪殷对她的教导。 在心中想好了许多借口的公仪云昕瞥了一眼马车外的景象,已经不似方才茫茫荒野,多了些巡守的士兵,想来前方就是燕王府了。 “唔……姑姑她……姑姑她又病了,听宫人们说当年父皇驾崩,姑姑没能来得及赶回来见他最后一面,她很是愧疚,哀痛不已……就此落了病根,每每到了这时节,姑姑总会病上许久……” 说着说着,公仪云昕突然想起了远在汉国江城的母后,皇叔出征驻军在外,而她是一国之后不能离开,是以只送了她一个人来到北疆,每个人都告诉她是送她来北疆游玩的,可她又不是三、四岁的小孩子,但她愿意相信。 她的母后从来都没有骗过她,她的皇叔也从来都没有骗过她,两人都答应了她汉国危机解除就亲自来北疆接她。 虽然是在扯谎,可公仪云昕想到了母后,想到了皇叔,想到了汉国,不觉真情流露,渐渐埋了头,没了方才同轩辕琲回嘴的兴致。 “唔……放心吧,本王相信绯姐姐不会有事的,一切都会好的,王府到了,雁姨正盼着你呢……” 敏感地察觉到了小丫头公仪云昕的闷闷不乐,轩辕琲自觉失言,不禁抬手装作拂尘似地用手指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马车这时候也渐渐慢了下来,最后安稳地停靠在了燕王府的侧门。 为了不惊动耳目,公仪云昕一行人悄悄地从燕王府的侧门潜入了,等进了角门,轩辕琲和许赫这才发现雁夫人,刘时和轩辕铄一早就候在了廊下。 “快去吧,雁姨就在那儿,她可是念叨你好几天了……” 轩辕琲轻轻拉扯了下公仪云昕的手,随即又半蹲下了身子,摸了摸公仪云昕的头,冲着她做了个鬼脸。 “嗯!雁婆婆!” 公仪云昕被轩辕琲逗弄得笑出了声,转身便奔向了廊下等候已久的雁夫人。 一扑在怀,雁夫人将公仪云昕紧紧搂在了怀里,嘴上因着情绪激动含糊不清地喊起了什么。 雁夫人想要按着礼数向公仪云昕行礼,却被公仪云昕拦了下来,反而她先跪下朝雁夫人恭恭敬敬地磕了头。 虽然在汉国时,雁夫人只不过是她父皇和皇叔公仪殷二人的母后的随侍女官,可她从小照顾公仪殷,又留在玄国奔波这么多年,于情于理,对于汉国皇室而言,她不仅仅只是女官…… “公主折煞奴婢,这让我如何担当得起……” “皇叔他……他很挂念您……” 相互拜让,雁夫人和公仪云昕又抱在了一起,两人痛哭了一阵后便只余欣喜。 这二人的模样让还站在角门处的轩辕琲感叹不已,她为二人感到高兴的同时,就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到有太多的风雪融在了她的眼里。 “轩辕琲,你果然是越来越不像男子了…” 看似轻蔑的一声奚落,却是关切的提醒,轩辕琲听了装作抬头看雪的模样眨了眨眼,收回了眼泪,却未能收拾起心中的触动。 “康王殿下,不如我们去别处走走,一会儿再同他们来此叙旧。” 就这样,轩辕琲和刚刚才过来的谢瑾转身去了别院,可不知怎地,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心思,左转右转二人又来到了燕王府的马棚。 只不过,这次二人没有再争抢同一匹马,而是各自在马棚的两边选好了一匹。 “谢瑾,今日下这么大雪,你说,出伯他在灵奉寺会冷吗?” 蓦地,轩辕琲问了这样一句,可她未曾想到,她同时等来了三个人的回答。 “阿爹比阿琲你更懂得照顾自己。” “我阿娘和我家那老头天天都会吵得火热!” “阿爹最喜欢和三五好友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喝酒。” 不约而同地,许赫也骑上了一匹马,就连刘时也不例外,虽然他有心肺旧疾并不适合骑马,可偶尔骑一次也无妨。 “好,那就老规矩,最后一个到的人就负责去朱邪姐姐那里讨几坛北疆美酒!驾!” “好!” 率先而动,许赫当即便一齐同轩辕琲先后骑马出了王府,随后便是谢瑾,倒是刘时仿佛不愿意争胜,任由身下的马慢吞吞地向前挪移着。 “唉……你们三个,等我啊……” 刘时叹了一口气,看来今日定是他要负责带酒回来了。 ------------ 第二十五章 摩若惊邪 纤尘不染三千界,莲华妙法十二音。 一叶菩提一声叹,明镜非台照佛心。 是怎样的一颗坚定不移的佛心才能让一个人在不见天日的地方自甘寂寞地固守了多年? 扪心自问,聿清临远没有这样的定力,即便从小在止水峰入道修炼,他也总是闲不住脚步。 况且,止水峰上,他这一门一派,贯是秉承闲散逍遥的修行之道,向来盛产云游四方的道者。 先前在止水峰从自家的师侄女和徒弟嘴里听到了多婆纳的异常举动,再加上夜观天象留意到了邺城山泽地气不同寻常的波动,聿清临料想是灵奉寺摩若殿那边又出了什么事,不敢多耽搁,只提点了些黓辟琅修行的法门便匆匆潜入了邺城。 前几日灵奉寺才刚刚举行过了水陆法会,到如今人影依旧来往频繁,一早换了身游侠打扮的聿清临在灵奉寺外不远的茶水摊子忍耐着用了些粗茶,到了午间又换了身书生打扮在寺内随处走了走,一直等到了夜深人静之时,他才敛了气息踏入了摩若殿。 不是他太过小心谨慎,而是如今他不得不多加思量。 皇宫里那个所谓的“轩辕珷”,很可能已经察觉到了自己潜回邺城,他如今没了灵气俱在的竹方却玉在手,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嘻嘻嘻嘻……” 夜深人静,灵奉寺近邻后山的素来少有人影的摩若殿内突然传出了一个少女的笑声,这愈加衬托出此地的诡异。 “真智,是我,止水峰的聿清临聿师叔……” 在暗室入口前站定许久,开口前聿清临可是犹豫了一会儿的,正经按辈分,已经圆寂的净生和尚叫他一声“师叔”还尚有些无礼,若论年纪,自己又不知比他这小和尚大了四、五百岁,可想想他师姐铸月和净生的交情,这小和尚和练云翡又是玩伴,聿清临决定自己口头上吃点亏也无妨。 然而,佛像前的暗室入口内却是一片死寂,就好像,里面根本没有人一般。 若不是方才听到了那声有些刺耳的窃笑,以及白日见过有沙弥被遣来送衣食灯烛,聿清临还真怀疑他是不是记错了这暗室的所在。 “咳咳……真智?真智?!” 聿清临再次试着唤了唤暗室中的人,他想即便这小和尚修为再是不济,也好歹有那灵奉寺世传的舍利佛珠护身,不至于这就早登极乐了。 “奇怪,是睡着了吗?” 聿清临歪了歪脑袋,索性随意地席地躺下,更是随手取下了腰间的酒葫芦,抬手酒还未入喉,带着清圣之气的心传佛音便传了过来。 “阿弥陀佛,佛门清净地,可不是该让你沉昏这穿肠毒药的所在……” 不是记忆里少年人的声音,而是带了些沧桑的青年男子的声音,这让聿清临愣了神,他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找错了人。可很快聿清临就拍了拍脑袋,自嘲起自己的糊涂。 这真智和尚虽然只比练云翡大上几岁,可这一别也有五、六年了,纵是佛门中人也不见得和他们止水峰的道者一样修了长生,练云翡还是个小丫头模样,可真智也该成人了。 “哈,多年不见,真智师侄在此苦守,可真是辛苦了……” 仿佛是为了缓和下生疏的关系,聿清临清了清喉咙,把刚要送进嘴里的酒葫芦又挂回了腰间,自己也翻身而起,又站在了暗室入口附近。 他知道真智责任所在,眼下定是无法脱身出来,而他也不能贸然入内,只好隔着一条看不见尽头的暗道同真智心中传音。 “师父重托,更是避免这邪魔祸害苍生的责任,真智的份内之事罢了。倒是不比聿道长得意和自信,敢以天下百姓的性命为注,和那魔头作赌,是久在其中,近墨者黑了吗?” 不同于灵奉寺内真正一心向佛的僧人,也不同于他那些混日子靠着香火过活享受的肥头大耳的师兄弟们,真智恪守清规,却始终未曾放下过家破人亡的仇恨。 他是佛门中人,却又不完完全全是个六根清净的佛门弟子。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真智你是在说我?” 故作糊涂,聿清临是自问也是在问真智,他并不想同这年轻的佛子起什么冲突,但凭借当年他与他见到的第一回就大打出手的情形来看,今日他同他之间注定不会有一场心平气和的交谈。 “知道要这般小心谨慎前来,却怎么不知道收敛身上的妖气,还是说你带了些不该带来的东西?” 毫不拐弯抹角,真智的传音中已然带了怒气,因为从聿清临白日在灵奉寺附近兜圈子的时候,他就已经察觉到了,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妖邪之气。 “妖气?真智小和尚你是不曾见过像我这样修成鬼仙的吧?罢了,今日前来,我可是有要紧的事要问你……” 聿清临皱了皱眉头,转移了话题,右手却暗暗捏起一个法诀,施在了腰间酒葫芦上的用作装饰得小木剑上。 真是冤家路窄,他也没想到只这么点稀薄的妖气,就让真智险些察觉到了黓辟琅的存在,他知道真智是恨极了妖邪,若他今日还想问出什么,黓辟琅的事情,他还是小心遮掩下为妙。 “哦?聿道长这么多年再来灵奉寺真是少见,真智在这摩若殿之下驻守多年,又有什么能是让道长来问的?要问也是真智问你啊……” 若不是曾亲眼见过一面,知晓同他传音的真智确确实实是灵奉寺净生大师的弟子,不然就凭现在他现在毫不客气的语气,真的很难让人相信真智是一个出家人。 “那我也不多加废言了,前些时日邺城之内可有异动,这摩若殿内的邪魔可有什么变化?” “哼?前些时日?真智知晓聿道长如今是要教导康王,止水峰也一向修的也是逍遥坐忘,不过,坐忘到几个月在道长眼中变成了区区几日未免有些说不过去吧?一日当一月,聿道长大可三五日后再来……” 听着真智传音中毫不掩饰的针锋相对,聿清临心中不免嘟囔起了身为净生大师的弟子的真智如何竟是这等无礼。 “若是如今这摩若殿内扣押封印的邪魔出了什么异动,真智,恐怕你也难辞其咎!” 愤愤而出,脱口之语没了修行人的平静。 聿清临也是心头一动,也讶异自己缘何有这么大的火气? 突然间,仿佛是触动了什么阵法似的,只见脚下仿佛裂开了一道地陷,聿清临连忙退却几步,眨眼间,方才还能看见殿内供灯的光亮都湮灭了,换作了明灭晦暗的灯烛。 他是如何进了暗室的? “嘻嘻嘻嘻……” 初入摩若殿时就听见的少女笑声再次传进了聿清临的耳朵,这一次,聿清临得以窥见了这笑声的主人。 “嘻嘻嘻嘻嘻嘻……” 那是一张他熟悉的脸,杏眼柳眉,笑起那一双眼就像两汪月牙似的山泉。 分明是练云翡幼时的模样! 直至这时,聿清临方才恍然大悟,自己这怕是在踏入摩若殿的时候就中了这邪魔的幻术。 “师叔……师父她何时回来?” 幻化成练云翡幼时模样的邪灵赤着一双脚,就坐在供台上翘着二郎腿这样问着聿清临。 容音一般无二,可脾气秉性是学不来的。 “住口!女魔头,真智呢?!” 聿清临怒斥一声,手上再度运转法诀,开启了眉心处止水峰一脉相传的勘世天光,欲以此来破眼前幻象。 然而,意外意外,他眉心处那赤色的水痕就像是被画上去充好看样子似的,无论如何,昔日勘破迷离幻象的本事他怎么也使不出来。 “好~师~弟……多年不见,居然没大没小叫起师姐女魔头来了,你这可真是让人伤心呦……” 台上邪灵身形再化,再度变成了铸月道长的模样,支起自己的脑袋斜躺在了供台上。 若说方才这邪灵幻化成练云翡,只在模样上学了个十成十,可现在她幻化成了铸月,性子也学了个唯妙唯俏。 “你!你?!你……” “嘻嘻嘻嘻嘻嘻嘻,绿蜻蜓∽我的好师弟∽” 邪灵的笑声惑人心智,聿清临不知,在他潜入邺城,来到灵奉寺附近的时候,他就已经中了某人的算计。 “临儿……我的乖临儿,快到为娘这里来,让娘亲好好看看你……” 五音乱心神,五色惑灵台。恍惚中,在聿清临眼中,那邪灵又化作了他曾经亲人的模样,只是不知为何灯烛也愈加昏暗了,似有缭绕的烟雾升腾而起,混淆了她的面容。 这让聿清临终于完全破了心防! “阿娘……阿娘……” 不知不觉,聿清临走近了那供满莲花灯的供台,他知道这是假的,可他却不想承认。 只要一眼,只要让他再看一眼就好。 “聿清临前辈!!!小心!!!” 耳边乍闻真智企图让他回神的一声狮子吼,聿清临一瞬间清醒了过来。 然而,时机已晚。 长着尖利指甲的手指下一刻已然残忍地穿过了他的胸膛! ------------ 第二十六章 罗网 “啊!!!” 虽然已是修得鬼仙之身,可这不意味着他不会感受到来自身躯的撕心裂肺的痛楚。 他不会因为这贯体的伤口而死,却会因为这伤口而痛得倍感折磨。 很显然,这件事,对他下了幻术的邪魔也是知道的。 “呵……心上缺了一角的你,居然也会感觉得到什么叫做痛吗?” 轻蔑地一笑,开口却是疑惑,在她的认知里,像聿清临这样以鬼身入道的修行者,没有千年的道行,是万万不会再生出一副实体。 顶多只有五百年的修为的他,居然有了半个实躯吗?难道是她低估了这止水峰的道者? “阿弥陀佛……伽蓝法印!” 就在这尚且借着幻化来的铸月的一副容貌斜躺在供台上的邪魔分神之际,虚无扭曲的空间内传来了真智的狮子吼传音,这不由得让邪魔一惊,立刻再度遁回了那无面佛像之中。 “哈哈哈,真是好不容易才让你开口讲话,竟然对我如此凶残,佛门中人不是该讲究慈悲为怀的吗?” 娇柔似水,带着嗔怪。可接着真智一道法印便让她乖乖住了口,再无半点动静。 与此同时,方才四周一片虚幻扭曲的空间又恢复成了原来的模样,而聿清临胸口处的伤口,也出奇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愈合了,除了被撕裂的衣袍与衣袍上残留的殷红,邪魔的碎心一爪甚至不曾在聿清临的身上留下一道细微的疤痕。 “咳……” 这边聿清临自觉伤口愈合,撕心裂肺的痛渐渐消退,那边的真智便出了事,听得一声吃痛,那人便口溢朱红,待聿清临转身看去,真智却又仿佛没事人一般再度盘坐回了蒲团上。 只是嘴角尚有未拭净的残血。 “你受了内伤?” “无碍,只是之前我在修习闭口禅,方才贸然出声,一时才伤了咽喉。” 聿清临闻言点了点头,心中却也不禁起了疑惑,如果真智修习闭口禅不能开口,那方才最初传音于他的,究竟是邪魔还是他? 罢了,这不重要。 “真智……聿师叔今日来是……” “数月之前,玄后身故,康王被贬北疆,不久邺城北郊山头有一处禁地便被人破了仙印。” 似是早已料到聿清临会因此而来,真智也不遮掩,便将所知始末缓缓道来,伤了咽喉,声音嘶哑,气息也颇有些不连续,这情形让无面佛像中遁藏起来,又被真智以金刚法印暂时镇压的邪灵不禁讥笑起来。 然而,聿清临和真智这一回谁都没有理会她。 “北郊禁地?是同褚非然的身世有所牵连?你常年驻守在这摩若殿下的暗室之中,这些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从真智口中知晓了北郊禁地为何,又知晓了禁地中所封妖邪也已逃出,聿清临皱紧了眉头,他从目前知晓的这些零碎秘闻中渐渐看到了一个模糊的真相。 久远的记忆似乎也逐渐清晰起来。 他恍然间记起了一件事。 是很多年前,他与铸月道长的师父离开止水峰的那一日,向来惜字如金的师父在那一日变得尤为的唠叨。 也是那时起,铸月比以往很严厉地督促他修炼。因为他和她的师父再也不会回来了,止水峰就剩下了他们两个。 “北郊禁地与这摩若殿地气相连,两道封印之间也互有牵扯。当年借着轩辕珷肉身遁走的邪灵分身趁我固守在此,支使了宫中羽卫前来,那几名羽卫受了妖邪幻术蛊惑,自相残杀隔空血祭了封印,这才让那北郊禁地内的妖邪脱逃了。” 真智说着,不禁双掌合十,口中默默念诵起了往生咒,没能及时救下无辜的性命,他是愧疚的。 “互有牵扯……我知晓了,既然如此,那我改日再来看望。” 除了他与真智,在场的还有困遁于无面佛像中的妖邪,这妖邪善窥人心,以幻术惑人,有些事情真智不能明说,可聿清临却巧妙地懂得了他的意思。 当即便要转身再潜入皇宫一探究竟,抬脚,却又问得身后诵念过了一遍往生咒的真智叹了口气。 “止水峰不应该是引狼入室,包藏妖邪的所在。” “聿清临的徒弟不会是妖邪,若真有那么一日,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临别之际话不投机,聿清临当即拂袖离去,摩若殿内的年轻僧人又是长叹了一声。 “止水峰向来多是逆天而行的修道之人啊……” 潜入之时是三更半夜,等聿清临悄悄离开灵奉寺的摩若殿时已然天明,恪尽职守的小沙弥不敢误了给摩若殿内那位太师叔送饭的时辰,做好了斋饭便从后厨连忙送了过来,紧赶慢赶,到了摩若殿前,便见一个黑黢黢的影子一闪而过跳过墙头不见了。 天光尚未全亮,小沙弥两眼看得不分明真切,哪里知道那其实是刚刚离开的聿清临,还当是这摩若殿真的如同别的师兄弟们说的那样,是闹鬼的。 “啊!” 惊呼一声,险些没泼洒了手中的清粥小菜和一碟子素点心。 待稳定了心神,小沙弥急匆匆地入了摩若殿,在暗室入口内用吊篮放下了斋饭后又是连忙离开了,因为他的真智太师叔告诫过他,万万不能进来打扰到他的修行。 日头高升之时,聿清临已经赶来了北郊,他其实可以早些过来的,但眼下他为了小心谨慎行事,先是故意跑去北街热闹的市集在那里待上了许久这才趁机遛到了这边。 相信轩辕珷派来盯着他一举一动的暗卫应该已经在人来人往的市集跟丢了他的踪迹。 “果然被破了地气,只是不知原先此处禁地所关押的妖邪又是何在?” “哈哈哈哈~小道士,你是在寻我吗?” 在一处山谷之中,聿清临刚刚探查过一片荒芜的绝地,在他的身后便传来了一个女人妖媚的调笑声。 回头看去,一袭艳紫从天而降,轻巧地落在了一块山石巨岩之上,赤着的双脚的脚踝上系着的如同樱果一般的银铃在日光的照映下,颇有些耀眼。 缀满繁复银叶的纱面更衬托得她那娆媚的姿态风情万种。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聿清临心下知晓眼前这女人恐怕就是当日脱逃了禁地封印的妖邪,不知对方是何来历,原先他有竹方却玉在手时尚不能克制轩辕珷体内的邪魔分身,如今封剑受创的他,又有几分把握能对付得了眼前不知底细的妖邪呢? “呵~止水峰的小道士,你这张脸可算是俊俏呢~” 缓缓步下山石,折璎珞嘴上继续调戏着聿清临,这是她的难移本性。 “自爱自重是可贵的智慧啊……” 掠影流紫,一步近身,可在那纤纤十指将要触到他的脸颊时,聿清临身形一闪,去到了折璎珞的身后。 二者如今和方才正好互相换过了位置。 “哈哈~空有大智慧,却要压抑自己的本心,这可不是折璎珞追求的道,止水峰的小道士,现在你我孤男寡女共处这四下无人的山谷,和我论道,谈什么自爱自重的可是煞风景得很啊~” 折璎珞笑了笑,方才落空的手转而轻轻滑过自己的面纱,微微挑起了一角,仿佛不经意似地露出了自己那凝脂般的肌肤。 她折璎珞自信于自己惑人的美貌,没有一个男人最终会不拜倒在她的裙下。 但聿清临似乎就是一个例外,她在他的眼中没有看到一丝波澜,他不曾动心。 “道不同不相与谈,聿清临虽然出身幽冥,可向来和你们这些邪魔势不两立!” 振声而出,聿清临手上已然暗暗运起法诀蓄势待发,面前这自称“折璎珞”的妖邪媚声如丝,却隐隐散出了杀意。 愈是美丽的造物,她那让人放松警惕的外表下,永远包藏着致命的危险与祸心。 “折璎珞虽然不是出身道门,昔日却也曾听闻梵音,佛道两修即便异途,也是殊途同归,何必对我这才见了第一面的友人这般生疏呢~” 声音愈加温柔,折璎珞转步旋身作舞又近了聿清临的身。 聿清临一动未动,因为他被折璎珞定在了原地。 修为上的压制与差距,让聿清临甚至才刚刚留意到折璎珞是如何步步生莲地施展了术法,却没来得及躲闪便被折璎珞以步为笔设下的曼陀禁阵给困住了。 现在失了有灵能的竹方却玉的他,完全就是折璎珞的掌中之物,可以任她调戏。 折璎珞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她本就是罗刹鬼女,活了这千百年,跟随在她的王的身边时,同样的事情,她做过太多次了。 先调戏再吃尽对方的每一寸血肉,那些色迷心窍的男人呐……便是死到临头也还在活在她为他们织就的梦里吧…… “嗯~小道士,你这副模样,姐姐我是越看越喜欢,倒有些舍不得对你下手了……说起来,姐姐也曾在须弥境见过佛心坚定的佛子,像你这样俊俏的道士,我还是头一回见呢~嘻嘻嘻嘻~” 折璎珞的指尖微凉,轻轻触着聿清临的脸颊,自上而下,渐渐滑到了他的耳垂上,在上面勾打起了圈子。 面对眼前妖女这样的戏弄,动弹不得的聿清临除了静守本心,如今竟是毫无办法了。 他该如何脱逃呢? ------------ 第二十七章 不期之会 “小道士,你说你叫聿清临是不是?嗯哼~好,那就让姐姐好好看看你……” 折璎珞微微眯起了双眼,长睫如扇,却掩不住她眉眼间浪荡的笑意。 “清,是有多清呢?” 另一只手的纤纤玉指,颇为得意地挑起了聿清临的下巴。 聿清临想,如今这怕是他这辈子最为屈辱的一刻,动弹不得,只能任凭这妖女对他上下其手,而这名唤“折璎珞”的妖女方才在他耳垂上打着圈子的手已经放了下来,悄然抚在了他的胸膛上。 破晓之时,他才从灵奉寺的摩若殿内离开便兜了几个弯子来到了这北郊,是以因被那邪魔一爪贯体而撕扯破开的衣袍他还没来得及换下。 折璎珞便借着这破开的衣袍,将自己的手探进了聿清临的里衣,如云之手放肆地游走遍了眼前这道者的胸膛。 “耶~小道士~你的心如何跳得这般快?是害怕了吗?” 软了身形,折璎珞一边说着,一边靠在了聿清临的怀里,将耳朵贴上了他的胸口,仿佛是真的听起了他的心跳声。 “唔……” 折璎珞在面对她看上的俊秀男子时的一举一动向来都不那么单纯,正如方才她贴靠在聿清临身上的时候,暗中施了力道,故意将眼前这动弹不得的道者扑倒在了地上。 地上棱角尖利的山石硌得聿清临脊背发痛,可他除了直挺挺地僵在原地皱了皱眉头什么都做不了。 “哈哈∽” 将人故意扑倒在地后的折璎珞更是肆意妄为,如同一条毒蚺整个人都抱缠上了聿清临。 “邪魔外道,果然是不知廉耻!” 素来好脾气的道者的额角因为暴怒泛起了青筋,终于开口呵斥了眼前的妖女。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折璎珞一手勾过自己面纱的轮廓,身上独有的一种香气也在此刻变得愈加浓郁了。 “哈哈哈∽不知廉耻?若是规规矩矩,岂不是辜负了道长口中我等邪魔外道的本色?再说了,在爱人面前,无论换作是谁,都不会在乎自己的身份与颜面的∽” 折璎珞嗤笑不已,手上动作未曾有过半刻停歇,她如今已好好欣赏过了聿清临的清秀面容,是时候该进入正题,让自己餍足了。 “小道士∽很快姐姐就会让你知晓,何、为、极乐∽哈哈哈哈∽” 折璎珞媚眼流波,不安分的手终于是舍得离开了聿清临的脸颊,她将要去解开聿清临的衣带了。 “住手,此人同吾尚有赌局未尽!” 轰然一击,折璎珞登时便觉有一股力道径直打在了她的肩头上,进而便将她打飞到了一边。 而聿清临也感觉有一只手抓着他的肩,在他的脊背后连点了数穴,替他解开了折璎珞在他身上所下的禁制。 一时脱困,聿清临连忙回撤几步,化出了竹方却玉在手,再看来人,呵,不是那轩辕珷又会是谁呢? “吾王啊∽你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呢∽” 轩辕珷方才的那一掌元功浑厚,虽然也不过区区一成功力,奈何她方才可是毫无防备,到底是受了伤,喉头渐渐涌翻起了一丝甜腥。 足够勾摄心神的手指指尖抹去了嘴角溢出的残血,折璎珞又如藤蔓一般依附上了轩辕珷的脊背。 “折璎珞,吾先前只命你在此留住聿清临,可没吩咐你做其他的事情。有时候,身为一个女人,你的无耻浪荡,真是药石无医……” 从鼻子里发出了冷哼一声,轩辕珷抬手便将倚靠在他身上的折璎珞狠狠地推到了一边。 “吾王啊∽无耻浪荡于折璎珞来说,可是最珍贵的美德。哈哈哈∽您可是吃醋了,还是现在只有吃醋嘴硬呢?” 纵然轩辕珷的一掌让折璎珞现下气血翻腾,肺腑之间颇为不适,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更何况在她的王面前,她始终都是这般的独一无二的婀娜。 “你且退下,接下来,只有吾同聿清临要商谈的事情。” 无视能将人化为软骨的红颜祸水,轩辕珷转身而立,抬手示意让折璎珞退到了远处。 回眸,一双冷眼再度对上了聿清临,而他似乎也等待他多时了。 “敌众我寡,他强我弱。观此地山势形貌,崖壁高耸断截,不利飞身脱逃,若要出谷也只有他们身后的那一条出路……” 聿清临紧紧盯着眼前负手而立的轩辕珷,思索着眼下的情形。 论战,他已失剑之威能,以一对二非是敌手;论逃,去路已被折璎珞截下,插翅难飞。 终究是他太过莽撞了,竟然单枪匹马,毫无准备地跑到此地来……不过,“送死”二字于他而言,言之过早,九死一生倒是更为贴切。 如今,就看他是否能抓住这渺茫的一线生机了。 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聿清临步踏星罡,严阵以待。而在他对面的轩辕珷相比之下显得尤为地漫不经心。 因为,他未曾将聿清临看在眼里。 “聿清临,你以鬼体入道多年而成的修为本就如同沙石堆叠而起的房屋不堪一击,如今竹方却玉被吾所封,你还要再战吗?” 轻蔑之语自轩辕珷口中脱出,聿清临虽恼却又不得不承认他句句属实。 “主动上门求死,吾没兴趣。今日吾来,是要提醒你,与其想要投机取巧在北郊下手,最好还是安心留在北疆和那小丫头做好准备,赌局正盘这才刚刚开始啊……” 轩辕珷扬起嘴角笑了笑,话中有话,意有所指的同时,他侧身为聿清临让开了出谷的山路。 聿清临犹有疑虑,停留在原地,半分未动,化下了手中的竹方却玉,又是小心翼翼地将它敛收在了酒葫芦中。 毕竟,这竹方却玉于轩辕珷而言,可是能破除他原身封印的关键亦是唯一能伤他的神兵利器。 “怎样?你大可放心,在背后偷袭,对于吾来说,是一种耻辱。” 轩辕珷皱了皱眉,似是对于聿清临心中放不下的顾虑感到一丝不悦。 半晌,不见聿清临的脚步有所挪移,轩辕珷挑了挑眼眉,便干脆翻眼斜睨着,抬手聚起一道真气,一掌打碎了聿清临身边的山石。 说时迟那时快,自方才一直守在出谷唯一去路的折璎珞眼见轩辕珷动怒,手上即刻化出了一条鞭子,只闻破风一声,百炼如柔已直取聿清临而来! 折璎珞那一身柔媚不减,浪荡惑人的话语却在此时成了索命魔音,也不知,昔年是有多少年轻人沉醉芙蓉香骨,直到这一幕才知死到临头。 “臭道士,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呢!” “呼!!!铿!!!” 聿清临身法迅疾,却也未曾幸免,折璎珞手上的鞭子偏擦过他的肩头后打在了另一块山石上,一声金石交响之后,只余一地狼藉沙砾。 为了躲开折璎珞这一招的聿清临甫一落地站稳,便觉得鞭子擦过的肩头一阵钻心的疼痛。 原来,折璎珞这手上的鞭子不单单是由数个指头长短活节,百炼如柔的精钢嵌制成的长鞭,每一个活节上还铸有三爪倒勾。 即便只是方才偏擦而过,也毫不吃亏地撕扯下了他肩头上的些许皮肉。 “哎呀∽小道士,你躲得还真快,不过姐姐也舍不得毁了你这副好皮囊。” 折璎珞说着,手中邪蚺再度高举到了肩头,本欲再度对聿清临出手,轩辕珷却抓在了她的肩头。 “放他离开,折璎珞,同样的话,你不该让吾再说一次!” “是,吾王……哼!” 虽然心中并不认同轩辕珷今日放走聿清临的决定,但折璎珞还是顺从地收了手。 待聿清临腾身远走,折璎珞终于忍不住向轩辕珷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吾王啊,一别多年,你真是让折璎珞越来越看不懂了,难道在此地杀掉聿清临再拿走那把剑去解封摩若殿不是一举两得吗?” “折璎珞,身为吾的下属,只应无条件的听从,不该肖想揣度,甚至,自以为是……” 看不见亦或是故意忽视了眼前轩辕珷冷峻的目光,折璎珞走近了,一步、两步、三步……又是如风吹易折的弱柳一般将自己埋进了轩辕珷的怀中。 “哈……吾王啊∽在您的眼中,折璎珞真的只是下属吗?” 不同于平常,折璎珞的这声质问却是哀伤的,因为无需轩辕珷开口,她已经猜到了答案。 千年前如是,千年后如是,他的心未变,她的执念也自始至终未变。 虽然轩辕珷完全不理会折璎珞的投怀送抱,可这女人的话却并非对他无所触动,轩辕珷抬起了一只手摸向了自己的左眼,那颗青色琉璃珠里封印着的,不单单是铸月的残魂,更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蓬莱至宝-青鸾鉴。 不过,比起这蓬莱至宝,他更在意它的主人,那个联手须弥境众人将他关押封印在人界,又将鬼军众部冰封在蓬莱的女人。 他该恨她,可这种恨,却是源自深深的爱慕,爱而不得,才让他愈是恨得深切。 “你……不是她。” ------------ 第二十八章 笄礼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当年在无涯阁的时候,原以为这话是假的,是夫子唬我的呢,现在看来还真是不假!” “这算什么?如今才不过十月,还不到北疆大雪纷飞的时节呢……” 任是外头风雪袭天,黯然遮月,北疆王宫内太后寝宫内却是满室光盈,暖如邺城的三月光景。 今日,轩辕琲很难得的静了下来,老老实实地坐在了她姨母闻赮太后身前,乖乖地,让她的姨母为她梳起了头发。 不是她的生辰,却是她的及笄之礼。 一场只有她的姨母和她自己在场的笄礼。 “姨母,想不到您这里有这么多画画用的墨呢!只不过看上去和书房里用得不太一样,是您自己压制的?怎么是一条一条像树枝似的?” 闻赮太后看着轩辕琲抓了满手画眉用的柳黛细炭,笑而不语。 轩辕珷不明白,她的姨母为何会替她梳这么久的头发,笄礼而已,就和冠礼一样,随便束上头发,插几支簪子不就好了? 她开始无聊了,忍不住翻弄起了闻赮太后的妆奁,一个个抽屉,一个个小匣子都被她打开,看过,又关上,再打开,再关上…… 面前的这些个物件,于她而言,是新奇的,当了整整十六年的玄国康王,她也女扮男装了十六年,这一切对她来说是十分陌生的。 她只任性的穿过那么两回女装,一次是为了从北郊大营潜回康王府,另一次则是在临川为了躲避整理账目而偷偷溜出门。 无论是哪一次,都没给她留下过什么美好的回忆。 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轩辕琲将衣领扯了扯,松开了些,穿惯了男装的她,如今让她又换上为了笄礼而准备的宫装,实在是不舒服。 倒也不是衣服的袖口长短,裙摆会绊倒她的那种不舒服,她只是觉得有些别扭,甚至……有些难以接受。 “琲儿乖,马上就好了……” 这边闻赮太后手中拿着檀木梳轻轻地为轩辕琲梳着头发,轩辕琲的不安分她自然留意到了,就像是被人在衣服里扔进去了几只蚂蚁似的,轩辕琲左顾右盼,这边看看,那边摸摸,腿也从跪坐的姿势换成了盘坐,她将自己变成了一只在寻找出路的蚂蚁。 “嗯?姨母,这是什么?” 在耐心等待闻赮太后为她梳好头发的时候,轩辕琲翻遍了面前大大小小的匣子和抽屉,闻赮太后也乐得纵容她这等调皮,到底也是个女儿家,总归是天生对这些会感到有趣。 然而,这份纵容,只止于轩辕琲发现了铜镜底座的暗格,并拿出了底座暗格里的一串项链的那一刻。 在看到轩辕琲手上的木珠项链,听到轩辕琲用着故作古怪的腔调问询的时候,温柔如水的姨母变成了母夜叉。 “不准动!不准看!!不准笑!!!” 一连三个不准,提醒了轩辕琲,说时迟,那时快,轩辕琲立刻站起身,在她姨母的寝殿里跑了起来,一边又连忙理顺了缠成一团的木珠项链,上面似乎有一些字迹,却是歪歪扭扭的,像是初习字的孩童的手笔。 “琲儿别看!快给我!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好姨母就让我看看嘛!” 盘坐久长,一样的脚酸腿麻让闻赮太后没费多大功夫便追上了在寝殿里到处“一瘸一拐”兜圈子躲着她的轩辕琲,她直接扑了上去,最后两人一齐都栽倒在了地上。 所幸,寝殿内四处都陈设着兽皮缝制的毯子,两人这才不至于摔伤了筋骨。 停了玩笑打闹,闻赮太后和轩辕琲便双双坐回了铜镜前,那串木珠项链也还被轩辕琲拿在手里。 这时候,她终于有机会来好好辨认这木珠上的字迹了,每一颗珠子上都有一个字,虽然笔画扭曲,但轩辕琲眨着眼睛贴近了看,总算认出来了。 是诗句。 “在天……愿做……哦,原来是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姨母,想不到您青春少艾时也有倾慕之人啊∽” 轩辕琲说着,偷偷向正在为她挑选着簪子的闻赮太后看了过来,眼中满是好奇和打趣的意味。 “正经的四书五经不学,是在哪里学了这满嘴的混账话?淘气!” 原本正拿着许多簪子在轩辕琲的头上比量着的闻赮太后,听了这话,不禁笑骂了一句,顺手便用指头点了点轩辕琲的额头。 虽然被小小教训了一下,轩辕琲却笑意更浓,原来,原来有阿娘在身边竟是这样的感觉。 不是生身亲母,却是和她模样一般无二的亲姨母,虽然是长辈,她给她的感觉却像是长姐。 真好,真好…… 轩辕琲不知道,自己在闻赮太后的眼中又何尝不是女儿,甚至是记忆中妹妹一样的存在。 两人是如出一辙的俏皮可爱,活泼开朗…… 闻赮太后这才惊觉自己无意中在刚刚给轩辕琲梳起了一个铃铛髻,那是她的妹妹温霞最喜欢的发型。 以前还住在长魏王宫里,那个属于她们姐妹两个人的小院里的时候,温霞总会缠着她,央求她给她梳一个好看的铃铛髻,再扎上缀着银铃的红缎带。 “姨母?姨母?” 深陷过往的云雾,闻赮太后失神了许久,直到面前的轩辕琲在她来回晃起了手,这才让她如梦初醒。 闻赮太后盯着轩辕琲的脸,仿佛要把她的模样深深刻印在自己的眸子里,末了,却是叹了一口气,为轩辕琲插上了一支兰花模样的玉簪。 “这是他学会的第一句诗。” 接下来,为轩辕琲上着脂粉的闻赮太后突然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轩辕琲一时没明白,反而疑惑地向面前的闻赮太后投去了懵懂的目光。 可很快,她这种目光便被闻赮太后沾染着香腻脂粉的指头给打断了,她可不想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混进她的眼睛里。 “是忽罗都的父王,北疆前狼主阿史那·舍虎。” 小心翼翼闭着眼睛的轩辕琲听到她的姨母又是叹了一口气,但这回她总算明白了,她翻出来的这条木珠项链,是她那姨父送她这姨母的定情信物。 “姨父一定是待您极好……” 轩辕琲笑了笑,脱口而出的同时,却又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失言。 身为玄国皇族,北疆与长魏的敌人,便是血脉亲情也难以让她忘怀自祖辈而来的深重罪孽,她真是不该提起。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凝滞,轩辕琲虽然闭着眼睛,却也知道拿着画眉用的细炭的姨母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因为此刻细炭的一端正抵在她的右眉角上。 “姨母,您若是将琲儿画成一字横眉,琲儿可是要嫁不出了呢……” 若无其事地,轩辕琲转移了话题,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抓住了那串木珠项链。 她有些慌乱,姨母为何不说话,不应她,是真的生她的气了吗? 终于,有一双温柔的手握上她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消解了她心头的惶恐不安。 “我家小琲儿天生丽质,是仙女下凡,娶不到你是那人没福气。来,睁开眼睛看看自己。” 闻赮太后轻快地笑着,示意轩辕琲睁开双眼,她的眼眉,她的唇角,都带了温柔如水的慈爱。 “这……” 睁开眼,轩辕琲看见了铜镜中盛装的自己。怔怔地,她恍然觉得那镜中的身影有些陌生,却又再熟悉不过。 “琲儿,你知道吗?如果温霞还在世,她一定会嫉妒,嫉妒她会有一个长得这么漂亮的女儿。” 闻赮太后说着手指轻轻抚上了轩辕琲的脸颊,忽然又换了另一个人的口吻。 “这么漂亮的女儿,自然也是我才能生得出,她也该自豪,因为她有一个美若天仙的阿娘……” “哈……” 轩辕琲从未想到,人前不怒而威,她的表哥忽罗都怕得要死的姨母也会有这样调皮的一面。 她知道,闻赮太后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让她了解自己的阿娘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姨母,谢谢您,琲儿长这么大,头一回知道自己正正经经地穿上女装原来是这个模样。” 轩辕琲说着,转身跪向了闻赮太后,缓缓地向她行了一个身为女儿该向娘亲行的礼。 “好琲儿,快起来……” 支吾凝噎,闻赮太后轻轻抚了抚轩辕琲的肩头,将她扶了起来,再开口,却是问出了她思虑已久的问题。 “琲儿,今后,你还是要以男儿身的身份活下去吗?听姨母的话,恢复女儿身,从此留在北疆好不好?” 没有回应,轩辕琲不出声,也不见有所动作,似乎也在犹豫不决。 “女扮男装,和汉国公主有婚约在身的你能隐瞒多久?一旦被发现就是欺君大罪,与其担心来日,不如现在假死换过一个新身份,即使有一日姨母不在了,忽罗都也会护你一世周全。” 闻赮太后再次叹了一口气,轩辕琲是温霞唯一的血脉,她决不允许有朝一日她会身涉险地,让身为康王的“他”假死,重新以一个真正的她的身份从此留在北疆,是她作为姨母,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如果可以,她会让忽罗都迎娶她做北疆王后。 “多谢姨母……琲儿……现在不是一个好时机……” 闻赮太后没有再提,只有两个人的笄礼也照常进行了下去。 如果说之前轩辕琲还有所犹疑,那么今日的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如同当日在溪水边发下的誓言一般。 她,轩辕琲,有朝一日,要堂堂正正地告诉百姓,她是女儿身! ------------ 第二十九章 乱谋 果真如当日轩辕珷所言,自聿清临再度回返北疆,算算时日,轩辕琲一行人也才刚刚到了北疆不到一年,邺城方面有了不寻常的动静。 迫于轩辕珷的皇威,日追夜赶,修建了几年的摘星楼和矜渠终于是一前一后完成了,轩辕珷龙颜大悦,立刻选定了一个日子,在摘星楼宴请了一众王公贵臣,甚至凡是有些名气的世家、文人也在应邀之列。 劳民伤财,挥金如土,兴建摘星楼与矜渠本就惹得怨声载道,更何况,轩辕珷还让众臣眼中不知根底,来路不明的折璎珞一同坐在了上首御席。 看到妖媚婀娜的折璎珞,在场之人自然明白了轩辕珷的心思,只是,这样一个女人,如何能母仪天下? 若是这样的一个女人成为了玄后,岂不是要让全天下的人都会耻笑玄国? 酒过三巡,一班文人中有人终于站了出来,丝毫不顾忌地站在了轩辕珷的面前。 “古有桀纣,今有隆裕!” “啪!” 特制的细瓷酒盅被大胆上前的文人狠狠掷碎在了地上,这一摔,顿时鸦雀无声,更是几乎让在场的所有人的肝胆都要碎了。 “陛下,想来他也是一时醉了,这才有些放浪形骸了……” 随侍在轩辕珷身侧的丹玉颤了颤,他也不知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居然敢出言为一个素不相识的文人求情。 “哈哈哈哈!” 出人意料地,轩辕珷不见恼怒,反而大笑不已。 可也正是这看似豪放宽容的笑声比起方才掷杯在地的声响,更让丹玉惶恐不安。 丹玉看见轩辕珷放在膝头的那只手的手指又在无意中敲打了,只有长久侍奉在侧的他知晓,那是轩辕珷动了杀心的征兆。 “有此忠谏,有此良臣,玄国之幸。来人,赐酒!” 不多时,便有一位内侍托着一杯酒来到了文人面前,文人欲饮,轩辕珷却突然起身,来到了他的面前,亲手向他敬了这一杯酒水。 但这文人此刻偏偏又顶撞了轩辕珷一句:“有君如此,国将不国!” “既是国将不国,你就更该饮下这杯朕敬你的酒来践行。” 轩辕珷的指头在玉杯的杯口来回地摸了摸,玉杯上隆起的不平花纹磨着他的指腹,他知道,想要让这些花纹变得圆润,需要长久和坚持不懈的日夜盘磨。 可他,显然不拥有这样的耐心。 “苍天有眼,恶有恶报!” 慷慨大方,文人接过了轩辕珷手中的玉杯,仰头痛饮下了众人皆知的毒酒,入喉,霸道的药性便先灼伤了他的咽喉。 真是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君王…… 如是想着,方才大胆进言的文人静静地伏在地上不动了,但不断涌出殷红的五窍表明他还在苟延残喘。 “你说你还同朕有话要讲?嗯……嗯?好,好好好,不过是个小小的请求,朕一定满足你的心愿。” 随着轩辕珷从那挣扎在生死边缘的文人身边起身,他拍了拍手掌,很快就有禁卫将文人拖了下去。 去哪里?自然是按照老规矩沉进矜河,也就是如今的矜渠。 “如此忠君明义,朕心甚慰,方才已赐其做了矜渠大夫,不知各位爱卿……可还有自荐的吗?朕今日,做一回伯乐又何妨?” 话音落下,轩辕珷转身又再次回到了上首的御席,张狂大笑的同时,又将折璎珞抱在了怀中。 旁若无人,盛装打扮的折璎珞也紧紧依偎在了轩辕珷的肩头,嘴中,是素来不变的浪荡轻浮。 “嗯∽今夜陛下在摘星楼设宴,群英汇聚,妾身既为陛下左右,也是要好好招待诸位王公贵臣,这真是……让臣妾,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折璎珞,朕再给你一次改口的机会……” 此刻,仿佛故意忘记了自己还是一国之君的身份,轩辕珷挑起了怀中折璎珞的下颌。 他,是此间的帝王,何人能再对他说半个“不”字? 噤若寒蝉,直至酒宴持续到了夜半时分,一个个又惊又寒,身子抖得如同筛糠似的王公贵臣这才被轩辕珷各自“放了回去”。 是夜,受了一夜高楼冷风,肝胆惊惧,文人雅士中便有几位年岁颇长的老先生痰湿攻心,当晚不待请医诊治就驾鹤西去。 接后的十余日,列位世家之长中,凡有了些年纪的,也因在当日受了风寒,一一退下了家主之位。 前前后后不过一月光景,等到了年宴之时,前来赴宴之人,不见昔日白头,尽都换成了新面孔。 这班年轻后辈,或是承袭了祖荫封爵,或是得了轩辕珷一旨,顺接顶了家中已退隐长辈的官禄,真正可造之材寥寥无几,却大多是昔日同齐王轩辕理饮酒作乐的一帮纨绔子弟。 一时间,朝堂也渐渐如同白玉上生出了惹眼的乌瑕,百姓更是怨声载道,隐隐有了逆上的心思。 轩辕珷的疯癫无状,随着新一年到来的春风,传遍了大江南北,千秋九州。 就连身处最是偏远的北疆的轩辕琲也听闻了轩辕珷一日盛似一日的离经叛道之行,可她又能做什么呢? 至于早在一年多前就已同玄国开战了的梁国,听闻这等消息,却不见有什么动静,换作往日,此刻玄国境乱,可是派出死士暗中扰乱人心的好时机。 可如今,梁国内也渐生波澜了。 大概是在为自己的第一个孙儿举行了抓周礼后的不久,梁帝的身子骨便每况愈下了。 时节转换时,他得了一场风寒,风寒后来虽是痊愈,却遗留下了气喘之症。梁帝多年享乐,遍尝肥膏美酒,体格早已不及当年征战之时那班强悍,而是肥硕圆隆到每每制成的新衣都不大合身。 自有恙后,梁帝平日里愈加不肯多挪动一步,每日一睁眼除必要的上朝外几乎只待在自己的寝宫里,若要饮食,身旁就有十数宫女奉上美酒佳肴,若要玩乐,每日恭候在偏殿的歌姬就会鱼贯而入一展妙姿。 渐渐地,梁帝气喘之症不见起色,又是平添了目眩,消渴之疾,等到再开春,杨柳飞絮之时,梁帝已然不能理事,整日缠绵病榻,太医们开的汤药也是喂进去一碗,转而便吐出来大半,饮食上也渐渐不进,只靠些补汤吊续。 等到初夏时,原是小山一般的身形已经形销骨立,即便再是不懂医术,明眼人也看得出来,梁帝时日无多了。 按理来说,这时候,至关重要之人,将接大任的梁国储君夏正韬是该寸步不离的侍奉在侧,代理朝政。 然而,此刻的夏正韬却是身在遥遥之外的剑碑兵狱,如今在梁国皇宫里代政之人,却是临贺王夏正德。 梁帝不喜长子夏正韬,故而命其常年领兵驻守剑碑兵狱的大营,夏正韬亦是对自己只懂贪图享乐的父皇无可奈何,甚至心中对其所作所为颇为鄙夷,可这般紧要关头,他如何会坐视不理仍远驻在外? 一切缘由自该归结于如今的临贺王夏正德和临贺王妃张婉儿当年所做的好事,这二人无才无功无德,偏偏却尽数发挥了无耻的能为,挑起了玄梁二国之争。 轩辕珷当年下令让齐王轩辕理领兵驻守临川,联汉攻梁,虽然师出有名,兴师动众,到了剑碑兵狱却是每日混水装样,直至近来数月,却频繁派兵滋扰梁国边境,以致夏正韬不得不回返剑碑兵狱率兵御敌。 至于朝政,梁国素来信重宗族,无论文武要职皆是由皇亲贵胄担任,夏正韬领兵在外,数过了一圈,代政之事到底还是落在了夏正德的肩上。 眼下有了如此良机,在众多兄弟中,既不居长为嫡,又无贤德美名的夏正德自然动起了歪心思,更何况,这机会本就是他一手促成的啊…… 初时,身为人子,身为手足,他也有过一丝渺渺的愧疚,每日亲奉汤药前落毒的手也会不觉地在发颤。 他很清楚这些从千里迢迢外的玄国秘送来的药粉有什么效用,他在亲手将自己的父皇慢慢地推上死路。 他夏正德,其实从来都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可他身边一直不乏“教唆”他的人。 “王爷,陛下苦病已久,这些药粉,也只不过是加快了病程,您这是在帮陛下早日脱离苦海。” “王爷,您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想想妾身和礼儿啊~如果来日太子登基,妾身自知身份低微,又惹了事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可礼儿呢?礼儿还小,年纪小小就没了娘亲就太可怜了,况且……况且太子对您和臣妾这般不喜,礼儿又占了皇长孙的名分……王爷,王爷您要果决啊~” “王爷,您这怎么会是谋逆?天下间,恐怕没有比您更孝顺的儿子了……” “王爷……” “王爷……” 一日日的附耳和枕边风,终是让他稳了落毒的手,是啊,他问心无愧,既然能让他的父皇脱离苦海,早登极乐,那么他现在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没人能夺走这应该属于他的一切。 ------------ 第三十章 第三场比试 “准备好了吗?” “自然。” “为师也很期待你这次能赢呢……” “那……老芋头,说好了,如果本王赢了,就把你的剑传给本王!” “想要竹方却玉,等你有一日出师再说!” 口舌争锋的同时,只见茫茫的北疆的一处荒原之上轩辕琲身形迅疾不停地向前奔走,而她身后,亦是追赶得紧迫的聿清临。 自当日在北郊对上了轩辕珷和折璎珞,再度回来北疆的聿清临愈发督促起轩辕琲的功课和武功,后来,索性将检查功课一事转托给了谢瑾,一门心思都放在了教导轩辕琲武功上。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他和轩辕琲之间第几回的所谓“第二局比试”了,可结果到如今还是一成不变,他也希望轩辕琲能早日赢下他。 “哼!看你这次还不输?!” 虽然身法几乎到了不相上下地步,可轩辕琲很清楚她与聿清临之间的差距,对方是非凡之人,对待非常之人就要动用非常手段。 比如,像赢下第一局比试时那样。 且说这边聿清临对轩辕琲紧追不舍,身形瞬间如雷如电,比之方才快了许多,寻常的肉眼凡胎甚至只能看见一道月白色的影子。 可渐渐地,他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了,荒无人烟的苍原上,怎么会突然多出两株枯木?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立刻定身停在了原地。小心翼翼地,聿清临一手摸向了前方,指尖传来了一丝细凉。 有人刻意置下了两株相距甚远的枯木,并且绑上了几乎看不见的细金丝。对于习有神速身法的他而言,一不留神,这便会成为索命之锋。 再看看四周,轩辕琲已经没了踪影,可聿清临知道她不会走远,此时应该就躲在附近。 “唉唉唉……” 聿清临夸张地皱了皱眉,一掌抚上了自己的胸口。 “好徒弟,你这所作所为,可真是让为师痛心疾首啊!没想到你为了赢下比试,居然用上了这种手段!” 聿清临一边说着,一边又是故意做出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这场戏,他为了能演得更逼真,大声斥责的同时甚至不忘咳嗽了几声。 那样子,仿佛他因为生气恼火就要把自己的心肝脾肺都要咳出来了一样。 然而,他这一番过头的表演实在是起到了反效果,假到连轩辕琲都看不下去了,忍不住要主动站出来回声反驳,哪怕她清楚得很,聿清临这是想要诱她出面。 “耶……老芋头,你够了!” 一边摇头,一边叹气,轩辕琲心中已经品评过了聿清临的伪装,差劲,十分差劲,和她当年在戏台上装扮成“小沉香”时哼哼的那两句比起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等有朝一日她出师了,她一定会毫不吝啬地教教聿清临,至于束脩,她也不贪心,把他的佩剑送她就好。 “嗯……时辰还没到,这就松懈了,不应该啊!” 看着眼前轩辕琲两只眼珠转来转去的模样,聿清临不用探心也猜得出轩辕琲一定是又打起了竹方却玉的主意。 罢了,愧不愧疚都无所谓了,他想引出轩辕琲的目的已经达到,现在才是他真正出手的时刻。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聿清临仿佛化光一闪,轩辕琲确信只是眨眼间的功夫,他已经身形迫近了自己。 不妙,她要被抓住了! 轩辕琲立刻将右手背在了身后,只要她的红玉珠串还没被聿清临拿走,她就还没输。 “你错了,老芋头,掉以轻心的那个人是你!” 轩辕琲开口争辩,后退了一步,两步,三步,她将自己和聿清临之间拉开了一段距离。随即,抬手,便是一鞭子朝聿清临的下盘攻去。 “嗯?轩辕琲,我才是你师父,你何时同旁人学了这等花招?” 同样都是用鞭子,同样都是诡辩难缠,这让聿清临想起了折璎珞,下意识间化了拂尘出来,千丝万缕瞬化如刚,将轩辕琲的鞭子打在了一边。 “老芋头,你该夸本王博学多才才是,况且,别怪本王没提醒你,半柱香的时辰早就过了。” 手中鞭子运用灵活自如,轩辕琲不由得有些得意忘形,丝毫没察觉出聿清临从素来作为师父的戏弄,已经要真正动武了。 “小鬼头,你该夸为师对你爱护有加才是,况且,别怪为师没提醒你,现在是第三场比试!” 学着轩辕琲的口吻,聿清临将手中的拂尘大力地挥打了几下,以刚禁柔,仿佛是在宣告他要“大开杀戒”了一般。 “嘶……老芋头,你玩真的?!” 眼看着聿清临将手中拂尘甩在地上,干硬的地面上都被波及抽打出了一道道裂痕,轩辕琲突然心中生出了一丝恐惧。 她知道聿清临功夫不差,可她以为眼前这天天抱着酒葫芦的聿清临的水平大概和许赫是差不多的。 可这……这般凶狠,抽打拂尘的模样看起来是要把她骨头架子抽出来! “注意了,看招!!!” 虽然聿清临已经提前高声向轩辕琲做出了提醒,可止水峰的出身和止水峰一派历来奉行的“严师出高徒”不容许聿清临的内心动摇,抬手,便是猛烈的杀招。 “啊!!!老芋头!!!” 即便有着同许赫对战的经验,可对上了像聿清临这般实力强悍,又毫不留情的对手,轩辕琲一个没防备,人已经被聿清临故意将拂尘重重抽打在地上而外溢出的刚劲冲顶,飞了出去。 寻常人家习武,都是循序渐进,先内后外,从简至难,对战更是讲究留手三分,慢慢喂招来提升实力。 可聿清临却像是反其道而行之,直接以五成功力上手。 结果,自然是想当然地,轩辕琲只有挨打的份和躲着但很快又会挨打的份。 这一日,在轩辕琲看来,聿清临是毫无缘由地突然变成了一个恶人,一个她打不过,还不能声辩讨要公平的恶人。 “哎呀!老芋头,你又来!” “啊!老芋头,本王的骨头要断了!” “老芋头,你不要欺人太甚!” “……”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重复多次的站起,倒下,再站起,再倒下……终于,轩辕琲放弃了对聿清临的破口大骂,而是倒在了地上,不肯再起身了。 她从未如此被人这样教训过,天生神力,即便是以前她还没正式学武,她也能凭着一股蛮力,两个拳头将对方揍得满身滚泥。 可如今,被揍得满身狼狈的人却是她,聿清临甚至连头发丝都没少一根。 不得不承认,她还是头一回觉得输了会这么难过,失望,甚至于绝望。 她被聿清临戏弄了。 她知道在荒原中设下悬空金丝并非正路,聿清临也不会上当,她的目的只是为了拖延时辰,很是投机取巧的办法。 但她万万没想到,这第三场比试的内容是和聿清临对打,她和他实力相差如此悬殊,与其说是公平的对打,但从始至终挨打的只有她一个。 “起身!继续!” 久久不见轩辕琲再出手,聿清临皱了皱眉头,直到走上前来看见了躺在地上发呆看天的轩辕琲,不然他还真的以为自己是出手太重,一个不小心把这小鬼头给打得只剩半条命了。 “哼!” 毫不在乎聿清临说了什么,轩辕琲干脆将两手都枕在了脑后,更是翘起了腿,如果这时候她嘴里有咬着一根草茎的话,这样子和在邺城时成日调皮捣乱的那个“混世魔王”康王轩辕琲没什么两样。 “起来,为师还没说过要结束这场比试。” “那本王认输。” “你说什么?” “老芋头,既然你没听清楚,那本王就再说一次,你听好了,本、王、认、输!” 轩辕琲一脸无所谓,一字一顿刻意强调了一遍,既然自己是真的打不过聿清临,那今天干耗在这儿也是毫无意义,倒不如早些回去吃烤羊腿。 话音刚落,聿清临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轩辕琲这么快就放弃的态度,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下一刻,高举了手中的拂尘,聿清临不由分说地对轩辕琲出手了! “啪!” 还好轩辕琲躲得及时,不然这凶狠的一拂尘定会打断她的一条腿。 “老芋头!本王认输!本王认输!!别打了!!!” 拂尘接连出击,可以说是毫无章法,可又快又猛,轩辕琲只来得及在地上打滚躲闪。 聿清临今天一定是喝酒喝到发酒疯了! 如是想着,轩辕琲已经有些精疲力竭,动作慢下来的瞬间,背上便挨了一记拂尘。 “哎呦!” 没有预想中那么疼,滋味却也没那么好受,就像是以前背打了手板的感觉。 “认输!认输?认输?!这两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还真是容易……本王!本王?本王?!轩辕琲,你还记得你是玄国的康王?!” 看着轩辕琲像只猴子似地跳起,聿清临恨铁不成钢地怒吼着,仿佛从这第三场比试开始,他就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似的。 突如其来的转变和过分的严厉,让轩辕琲感到莫名的委屈,登时便红了眼睛,用更大的嗓门带着哭腔吼了回去。 “反正我也只不过是个女扮男装,小心躲藏的没权王爷,武功再好又能做得了什么?!!!” ------------ 第三十一章 师徒间的谈话 “你说我能做什么?!娘亲生我而死,出伯我救不了,临川的百姓我也救不了,皇嫂也因我身陷流言而自裁。我轩辕琲空有一个王爷的名头,却也只能困在这北疆!” 几乎是声嘶力竭,轩辕琲朝着聿清临大喊大叫。 曾经,她以为自己好好读书,好好习武就能做一个称职的贤王,能帮她的阿兄做一代明君,可在邺城皇宫里,在朝堂之上,哪里有她的位置? 或许是她肖想了,自己这名不正,言不顺的康王,就该老老实实地待在这北疆苦寒之地。 “轩辕琲!!!” 听到轩辕琲的喊叫,聿清临咬了咬牙,声音又抬高了几分,比起轩辕琲口齿不清的哭吼,他这一声仿佛从真智和尚那里学来了佛门狮子吼的精髓。 聿清临这回是真的生气了,就连脖颈上似乎都爆出了青筋,他感到自己两边的太阳穴都在一跳一跳地作痛。 “你口口声声说要堂堂正正的向全天下的人宣告你是女儿身,难道都忘了吗?!” “是谁说要做一个好康王,让百姓有饭吃,有衣穿,让临川再也不受战乱之苦?!” “如果你只是说着玩的,那你就老老实实地永远待在北疆,吃你的烤羊腿!” 好似斛珠倾倒,聿清临嘴里一句接一句,手上也是愈加愤怒地一招接一招,自己也在气头上,正哭闹耍着脾气的轩辕琲如何招架得来? 一时不避,聿清临一拂尘便把她打得直接躺在了地上,轩辕琲甚至觉得自己听见了来自手臂骨碎的声音。 “很多人,都在等着你重新站起来,带他们回到邺城……” “我再问你一句,你是要继续留在北疆苟安一时,还是要好好的当你的康王?师徒一场,你若想留下,我不会勉强,若不留……” 大发了一通怒火,聿清临的语气平和了许多,他将拂尘收回了身后,向躺在地上的轩辕琲伸出了一只手。 这只手,很快就等到了他想拉住的那只手。 “老芋头,你可知道你正在说的,可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 拍了拍身上的泥沙土石,轩辕琲暗暗活动了下自己的右手腕,还好,只是疼得紧,没有像预想中的骨折。 故意忽略了手腕的疼痛,轩辕琲也终于正起神色向面前的聿清临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这么严肃的时刻,这么严肃的问题,聿清临也很想严肃地回答,可当他看见轩辕琲那张哭得红彤彤,沾了满脸土灰,花猫似的脸却突然忍不住发笑。 笑着,还偏偏又要模仿轩辕琲的口吻。 “小鬼头,我既然能这么说,自然知道你是一个无法无天的人。” 不知该说聿清临是十分自信地在夸赞她还是在贬她,轩辕琲气呼呼地瞪向了聿清临,这时候更适合不开口的回击。 直到这时,轩辕琲仍然没有将聿清临的话放在心上,她甚至以为聿清临只是在说要带她和其他人溜回邺城。 “无法无天的人,自然就该有一个无法无天的师父带着去做些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 聿清临挑了挑眉头,话锋转过了弯弯绕绕,他以为轩辕琲知道他在说什么,眼下瞪着他是因为心中还在犹豫。 “嗝!老芋头,你等着,嗝!早晚有一天,嗝!你那把剑,嗝!是……嗝!是……嗝!是我的!” 刚才又气又急,哭闹时反积了不少的气,现在轩辕琲饱尝了刚才大哭的后果,打嗝打到停不下来,她这模样看起来一定很蠢。 都怪眼前这老芋头! 今日的比试就此结束,轩辕琲和聿清临回去的一路上,她仍然不停打着嗝。 “嗝!老芋头,你不准笑……嗝!嗝!” 羞愤不已,轩辕琲一直走在聿清临的前头,可即便如此,她似乎也能听见聿清临在身后隐忍憋笑的动静,可每每一回头,聿清临不是装作在看周围的风景就是故意扬着下巴学她刚才的模样回瞪着她。 真真是气人! “小鬼头,你真的很想要竹方却玉吗?那么多好兵器不用,为什么偏偏看上了为师这么一把年岁过头的剑?” 聿清临突然问起了轩辕琲这个问题,一边问着,一边下意识地摸向了自己腰间的荷包,摸出了两块桂花糖来,一块扔进了自己的嘴里,一块抬手扔向了刚刚转身过来的轩辕琲。 万幸,轩辕琲一抬手便抓到了,也学着聿清临的样子把桂花糖朝半空一扔,扔进了自己嘴里。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看过你在院子里舞过那么一回剑,我就很羡慕……想有一把剑,但那些剑都没有你的剑看起来好看。” 轩辕琲说这话时,舌头下含着桂花糖,口齿不清,便手脚齐上比划了起来。 聿清临听了这理由也很是无语,别看轩辕琲已经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了,这举手投足间可还是个小鬼头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个能担当大任之人。 头一回,聿清临为当时与那邪魔立下的赌局而后悔。 “只是为了好看?” 聿清临嘟囔着,干脆将竹方却玉从身后用拂尘化了出来,递给了轩辕琲。 若是像从前,竹方却玉还没被那邪魔封印的时候,它听了轩辕琲方才说的那些话,准会高兴地在半空发疯似地飞来飞去。 可如今,它却很寂静,聿清临很想看见它在天上地下不听话地乱窜的模样,但指腹拂过剑身,只有不变的凉意。 “真的送给本王了?!” 尽管聿清临看见了轩辕琲双眼中那无比渴望的光芒,可他还是要扫兴地回她。 “今日你的表现也还不差,为师就暂且先让你看看……” “谢了,老芋头!” 直接忽略了聿清临的后半句话,轩辕琲连忙将竹方却玉拿在了手中,以前她只有偷看的份,现在总算能好好地摸上一回了。 很快,轩辕琲的目光便被剑身上的那两行小篆给吸引了过去。 虽然她平日里喜欢胡闹,正经功课学得七七八八,可这小篆却难不倒她,还在邺城的时候,她走街串巷也曾去东街的古玩行看过热闹,也是在那时学认了不少小篆字。 “竹方却玉,立羽之昂。哦,老芋头,原来你这兵器的名字是这么来的!” 轩辕琲抬头看向了竹方却玉的主人,又恍然大悟般地朝着聿清临点了点头,嘴里的桂花糖也被牙咬得嘎吱作响。 “一口一个老芋头,好歹我也是教会了你几招花拳绣腿,你该叫我一声师父。” “那你不也是一口一个小鬼头?” 再度两相对视,轩辕琲从聿清临手里抢走了一块几乎要到了某人嘴里的桂花糖,这下子,两人同声同气都又转过去了脑袋。 一个只顾着爱不释手地低头看剑,一个只知道昂着头朝嘴里塞桂花糖。 一个是稚气未脱,一个是孩子脾气。 轩辕琲很享受拿着竹方却玉在手的感觉,不时地上下挥舞,虽不成剑招,看上去却颇有几分侠意,只是北疆界内地属荒原,倒没有些乱生的枝叶由她胡闹劈砍。 而一旁原本跟随在侧的聿清临也渐渐慢了脚步,荷包里的桂花糖已经吃完了,百无聊赖的他已经在轩辕琲身后默默看了她许久。 此情此景,总会让他想起自己以前还在止水峰学艺胡闹时的日子。 师父常年云游四方,虽有师徒之名,却无师徒之实。他如今这一身功夫和术法都由师姐铸月一手教来。 他的师姐教他习武的方法很特别,一开始,要他想办法从山脚到山顶追上快如闪电的自己,接着,又是要想办法躲开她随时随地的偷袭,最后功成,每日他几乎都要被他的好师姐从山顶揍到山脚,再从山脚揍回山顶…… 是了,如今他也用着同样的方法来教轩辕琲。原来,就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自己渐渐活成了她的模样。 他在止水峰上挨揍的日子过了很久,一直到某一天铸月将竹方却玉直接扔在了他的面前,寒利的剑锋险险直接刺穿他的脚掌。 待他拿起竹方却玉之时,铸月也将昔日师父肩上的责任完全交给了他。 竹方却玉,立羽之昂。这是一个谜面,谜底,是“匡翊”二字。 止水峰一派,修的是逍遥道,却从未真正的放手逍遥。 聿清临轻轻叹了一口气,这时候,荒原上有微风轻拂他的耳际,好似是这天地也那一瞬同他一样发出了无声的感叹。 “聿清临啊……你原本以为这只是你和那邪魔之间的赌局,现在看来,却是深谋远虑的千年算计。” 阖上了眼,不见天地,唯余本心。 聿清临多么希望他能够永远地再也不睁开这双眼睛,可是已经注定的宿命却不会因为他而止步不前。 “老芋头,看在你答应了本王赢过第三场比试就把竹方却玉送给本王的条件的份上,你刚才说的那件事,本王觉得或许可以,就这么说定了!” “那件事?哪件事?而且我什么时候答应过要把竹方却玉送你了?” 聿清临听着已经跑远的轩辕琲传来的叫喊,深感怀疑。 她真的明白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吗? ------------ 第三十二章 借粮 临川之界,刀剑林立。 一场大战将要来临,紧张的气氛如同一张铺天盖地的细密罗网,将全城百姓紧紧笼罩着的同时,却又给了他们能提心吊胆喘息的空隙。 战乱多年,萧条之景已然司空见惯,各家各户从老人甚至是孩童对河中偶尔漂来的士兵尸首都渐渐失去了敬畏与恐惧,管他是穿白甲的还是穿黑甲的,有头还是无头的,缺了胳膊还是少腿的,统统都先截到岸边,盘剥到什么都不剩。 不怕怨气冲天的游魂纠缠吗?他们自是不怕的,死的既然已经死了,就要为活着的让路,贡献出他们的一切。 所幸,城中荒败,却也还不至于到了要易子而食的地步。 可久久相持不下的战况,让百姓们怎么也看不到希望。 看不到希望的眼中,渐渐会生出绝望。 “陛下,您该用膳了……” 临溪行营的汉军帅帐内,侍军模样的人正托着一个漆盘,向正处理着繁杂军务的汉君公仪殷不停劝说着。 公仪殷稍稍偏了头,朝漆盘中的饭食看了过去。 一碗清粥,两碟看上去蔫蔫的青菜。 显然这种粗茶淡饭和他一国之君的身份十分的不符,可这些饭食,如今在军中已然算得上是美味佳肴了。 “罢了……放在这里。” 眉关紧锁,公仪殷伸出一根指头来敲了敲书案一旁的空闲,他并非是嫌弃这等饭食,而是担忧一个严重的问题。 轩辕珷要他等候时机,究竟还要等到几时?汉国兵弱,如今又连续错过了秋收、春耕,他等得了,他的子民可是等不了太久了。 放下了手中的军务奏报,公仪殷终于开始用膳,简单的饭食被他吃得干干净净,一粒米,一滴米汤,一片菜叶都没有剩下。 甚至餐后的空碗,空碟他都要用些许沸汤稍稍涮成一碗带着一两点油星的淡汤再饮下。 这般珍惜粮食,其实这也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他知道,哪怕是一粒米,在汉国也如珍珠般一样的珍贵。 “慢着,朕问你,军中余下的粮草究竟还能够撑上几日?” 公仪殷突然拦下了收拾好碗筷正要退下的伙头侍军,虽然军师一直对他说粮草精打细算足够全军两三个月的消耗,可他清楚,这必然不是真的。 几日前,他刚刚收到来自江城的密报,他的皇嫂,名义上的汉后为了筹集军饷粮草,已经同众多王公贵臣家中的女眷私下卖了自己许多钗环银饰。 能出现如此情形,是他这个汉君太无能…… “陛下,臣只是一个小小的伙头兵……” 面对公仪殷的逼问,伙头侍军便是推脱隐瞒也无济于事,他跪倒伏地时的慌忙已经暴露了令人无奈的事实。 “朕命你说实话!” 年少继位,公仪殷在汉国百姓的心中素来都是一个仁慈而又温和的君王,可一旦他发起脾气来,便是金刚怒目。 “陛下,臣……臣真的不知道!” 贴面伏地,伙头侍军耳中听着渐渐靠近的脚步声,不由得汗毛倒竖,他知道公仪殷想从他的口中探听到粮草的实情,可军师也再三叮嘱过,如今这等情形,便是苦到打碎牙和血吞,也不能让他们的陛下为这种事忧心。 “朕是你们的汉君,也是你们的统帅,如果跟着朕却要饿肚子,你们以为朕会心安吗?” 出乎意外,没有预想中的雷霆万钧,伙头侍军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向了公仪殷,入眼,惶恐之余,更是震惊。 此刻,他们的汉君正半跪在他的面前,那一双眼,充满了痛心。 “陛下,您折煞微臣了。臣说实话,说实话……” 没有太费周折,公仪殷总算从伙头侍军的口中探听到了他想知道的答案,情况比他自己的猜测还要糟糕。 精打细算千省万省,如今剩下的粮草也将将只够三万汉军一个月的过活。 即便江城那边已经筹齐了粮草,也未必来得及运送到临溪行营。 “传朕军令,精兵三百随朕出城……拜会玄国齐王。” 最是无奈,到了如今紧要关头,身为一国之君,公仪殷也只能放下身段,去求借驻守在临川的齐王轩辕理了。 是夜,公仪殷一身便服,带领着三百汉国精兵出了城,等到了齐王轩辕理所在的临川行营,公仪殷便下令众兵原地待命,只点要带了两三将士跟随在侧,这便下马走近了行营关口。 值夜的守兵并不认得公仪殷,虽然即刻通传,可公仪殷和跟随的两三将士还是等了许久,等到衣摆都被夜晚的寒气浸得有些湿润了,他们一行人这才被放进了临川行营。 不在意料之中,此时的临川行营并不安静,而是十分热闹,公仪殷甚至难以相信眼前的所在是一座军营,反而,更像是行宫。 整座军营都弥漫着酒肉的香气,跟随着公仪殷的两三将士都忍不住吞咽起了口水,别说是烧鸡,烤肉了,近来一个多月,他们也只在汤里尝过几滴油星。 “帅帐就在前方,你们在外候着,没朕的命令,不准妄动。” 将要进入帅帐的前一刻,公仪殷突然回过头,向一路护送跟随过来的两三将士皱了皱眉头,朝着他们摆了摆手,下了这样一道口令,那样子,仿佛是在责备他们的失礼。 君命难违,即便再不放心公仪殷孤身进入齐王轩辕理的营帐,几位将士也只好等候在帐外,寸步不离。 超乎想象,营帐内远比外头更要热闹,公仪殷甚至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当年初到邺城时参加的那场宫宴上。 纵然繁奢不及未央,可坐在上首的齐王轩辕理同当年的天启帝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来啊!喝!这么好的美酒,自然该进你这张美人口……” 上首,身为玄军主帅的齐王轩辕理仿佛没看见刚刚走进来的公仪殷一样,仍旧抱着怀里的一身流云广袖的舞姬,一手正拿着一只白瓷酒壶,将那壶嘴不由分说地塞进了舞姬的嘴里。 猛地一灌,呛咳出去的酒远比舞姬喝进去的多,精致梳妆的花容月貌也被这酒化成了乱糟糟的脂粉印。 “美人……你还真是不胜酒力啊,这就脸红了?就是不知你这脸蛋和肚兜比起来,哪个更红呢?” 不再满足于言语上的调戏,齐王轩辕理毫不掩饰地将手上的酒壶一丢,直接探进了舞姬流云广袖之下。 营帐内的其他将士见了,纷纷大笑,嘴中也不干不净地说起了混话,没有一人留意到营帐门口,一直等在那里的公仪殷攥紧了拳头,指节都在“咯吱”作响。 “久闻齐王大名,颇有玄国祖皇风范,今日得见果真名不虚传!” 高喝一声,公仪殷的动静成功让营帐内的众人止住了大笑,他们纷纷看向一身白衣便服的公仪殷的同时,轩辕理也斜睨了过来。 “哈哈哈!原是汉君亲临,本王真是荣幸!” 不情愿地摔放开了怀中已经惊慌得几乎失了魂魄的舞姬,轩辕理又是冷冷一眼看向身边士兵,不必开口,舞姬便被拖拽了下去。 “听闻汉国素赏翩跹水袖,本王想我大玄这等庸脂俗粉,怕是入不了汉君的眼吧?” 亲迎入席,轩辕理这时候显得愈发谦恭有礼,甚至将公仪殷引来了上首。 “齐王热情好客,原是本君不请自来,如今岂能再堂而皇之坐在这上首的席位?本君……该先自罚一杯才是。” 忍气吞声,公仪殷寻了一处下首席位落座,果然自斟自饮了一杯,轩辕理倒也不推让,心安理得地重新坐回了上首之席。 “汉君陛下果然重礼,依本王看,不光重礼,更是重情重义。兄死弟继,连自家嫂子和侄女一并接收……琴瑟和鸣,相敬如宾,如今行军在外,怕不是‘守身如玉’……哈哈哈哈哈哈!” 留意到公仪殷几乎是孤身一人,衣冠也是从简,轩辕理登时便暴露了本相,言语尖酸刻薄,专挑公仪殷最不容置喙的心事讥讽,好似满口酒后胡言。 可营帐内的每一个都清楚的知道,轩辕理这时候清醒极了。 “齐王殿下真是说笑了,本君今日贸然前来,自然是有事相求……” 眼前之人极尽恶毒之言,公仪殷的忍耐渐渐到了到了底线,可一想到忍饥挨饿的三万汉军,公仪殷到底还是勉强在嘴角扯出一丝笑意,无比谦逊地向齐王轩辕理提出了要借粮的请求。 “原是如此,这等小事汉君陛下何须亲临?身为盟友,本王合该倾囊相助,但临川驻有大玄的十万玄甲军,且有数千百姓,本王也是难以为继……但本王绝不会让您空手而回……” 料想是那轩辕理也猜的出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定是为借粮草而来,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的出言无状,不过,这都算不得什么,只要能借到粮草一解燃眉之急,他这汉君一时颜面扫地又算得了什么呢? 然而,轩辕理接下来的所作所为终是让公仪殷一压再压的忍耐底线如绷紧的琴弦一般绷开了。 走出临川行营的他和两三将士也只带出了五十斤的米粮和五十车的马草,区区五十斤的米粮,轩辕理又分装成了五十车运送出来,那所谓的五十车马草,总共加起来,也才不过一捆。 不是不借,是为羞辱他这汉君而借,公仪殷忍着心头的怒火率领三百精兵带着这点杯水车薪的粮草走离了临川行营。 “轩辕理,你欺人太甚!” ------------ 第三十三章 劫粮 且说那公仪殷亲拜临川行营为麾下三万汉军求借粮草,百般忍让,将自己一国之君的身份、颜面都放到了最低,可那齐王轩辕理到头来却是用区区五十斤的米粮羞辱了他一番。 忍到极致,粮草告急,公仪殷当机立断作出了一个无奈的决定。 打劫粮草! 打劫哪里的粮草?临川行营近在眼前,他自然不会大费周章地冒险率领三百精兵绕远路前去梁军的剑碑兵狱地界。 堂而皇之地以汉军的身份打劫盟军的粮草?近来玄梁二军相互滋扰侵边已是常事,深夜无人,如今临川行营内众人又是醉生梦死,他不介意再为玄梁之间这水火不容的形势火上浇油。 夜深了,公仪殷就这样带着三百精兵,和方才轩辕理刻意借他的五十斤粮草小心翼翼地绕了个圈子,从临溪取道,灭了手中大半的火把,装作是夜袭的梁军悄悄地向临川行营的粮草库进发了。 “你们随朕在此,其余人分三路,左路右路负责引开驻守的玄甲军,中路小心从后方直取,能拿多少是多少,切勿贪多。鸣金为信,事成之后在临溪集合!” 军令一下,二百有余的汉军精兵即刻整齐地分成了三路,依照公仪殷的命令开始行动。 一切都进行得很是顺利,轩辕理每日只知饮酒作乐,他麾下的玄甲军也都军纪涣散,明明粮草库是这等重要的所在,值夜驻守的玄甲军竟大都是伤残老弱的士兵,左路右路汉军甚至完全不用费心思引开他们的注意,因为这些值夜的士兵们一个个也都喝得醉醺醺的在划拳。 “嗯?!什么人?!” 纵然小心万分,运粮的动静却不可能完全瞒天过海,暗中搬运满了一百车的粮草,中路汉军这才刚刚从后方走出不远,驻守粮仓的玄甲军就发现了他们。 “爷是从对面来的!你们这些玄国的酒囊饭袋,各个草包,怎么这时候才发现?!” 眼看着举着火把前来的玄甲军越聚越多,中路领军的将士心知不妙,索性随机应变,一口咬死了自己和其他的士兵是趁夜偷袭的梁国士兵。 “酒囊饭袋?!那老子就让你们这些不长眼的梁国人开开眼界!你,你还有你们,都给老子退下,至于你,有本事就上!” 酒兴正盛,又是被发配到粮草仓成日驻守而不得志的老兵,被这中路领军话语一激,即刻瞪着两只宛若铜铃般的眼珠子,活动下自己的脖颈,一声令下,退散了包围着中路汉军的玄甲军。 “行啊!那本大爷就让你好好尝尝,是你那脖子硬还是我这拳头硬!” 中路领军说着,也活动起了手腕,看样子是准备要和这守粮仓的守将好好打一场。 “我引开这帮老家伙们,你们抓住时机分散逃开,想办法让左路右路的兄弟们运走这批粮草!” 两方拉开阵势的同时,中路领军向身后的汉军使了眼色即刻交代了计划,这便冲向了那满身酒气叫嚣不已的玄军守将。 与此同时,潜伏在不远处山头的公仪殷等人很快便留意到了粮草库不寻常的动静。 毫无疑问,是暗中运粮的中路汉军已经被人发现了。 然而,公仪殷却并不急着赶去救援,而是随手揪下了头顶上方的一片树叶,将这片树叶举在了半空。 “陛下,怕是中路的兄弟们已经被发现了,如今……” “如果已经被发现,左右二路人马想必此刻早已出动相援,轩辕理狂妄自大,这粮草库并没有派许多玄甲军驻守,凭他们的实力,要对付这些草包,不难。” 公仪殷不急,随行的两三将士却有些沉不住气了,开口示意,却被公仪殷摆摆手,三言两语打发了。 “皇上莫不是今日受辱,为逞一时之气,这就糊涂了?如今还拿着片叶子发呆……” 被公仪殷按下的随行将士眼见公仪殷仍在捻弄这手中的树叶,心中不觉起了疑惑。 然而,公仪殷接下来的举动,更让身后的将士们困惑了。 只见公仪殷突然松开手扔了树叶,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树叶落在了不远处,接着,又是扬起头看向了天际。 完了,他们的汉君怕是被刺激傻了。 “哈哈哈,真是天助朕也!” 公仪殷的莫名一声大笑,让随行的两三将士更加确定了内心的猜测。 可公仪殷这时候却催促起了他们。 “时机已至,你们随朕即刻出发,直取玄军粮仓大门!” “陛下?您这是?” “听说过孔明借东风吗?如今东风已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公仪殷说着,命所有的将士都点燃了手中的火把,这时候,他们也终于明白过来,公仪殷方才那怪异的举动,是在观天象。 “如今左中右三路人马全数聚在粮仓后方,驻守的玄甲军也大都前去缠斗,你们随朕前去,为他们放上些许烟火助助兴!” “好!!!” 不多时,公仪殷和两三将士便拿着火把从玄军粮草库的大门直接冲杀进入,借着天时之利,手中火把上的火苗很快就贪婪地在玄军的粮草库中蔓延开来。 浓烟滚滚,在后方正与三路汉军人马缠斗不休的玄甲军这才后知后觉,如今东风正盛,若不及时灭火,只怕整座粮草库都会烧个一干二净。 “哈!还不去救火?今夜这风吹得妙极,一会儿可别哭爹喊娘地只能扫灰了!” 注意到了粮草库上方飘散的浓烟,又听到了陆陆续续传来的用刀剑所传的鸣金之声,脸上已经有些挂彩的中路领军大笑不已,终于他不必再刻意躲闪拖延时辰,登时便冷不防地对准与他纠缠的老兵心窝上就是一脚。 老兵仰摔在地,整个人已是全然慌了,爬起来,却是立刻扇了身边另外一个士兵一耳光。 “你们这群废物!都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救火!!!” 调虎离山,公仪殷这一出好算计可是让匆匆赶来的玄甲军奔忙失措,他们根本来不及看清放火的究竟是何人,更是谈不上拦截放火之人的去路。 甚至,在忙乱扑灭了前粮草库的火势之后,后方偷运粮草的三路人马也是早就不见了踪影。 无端少了足足一百车的粮草,一群玄甲军只好一口咬定了是隔岸的梁军趁夜偷袭粮草库,可饶是如此,第二天仍有些酩酊大醉的轩辕理依旧每人罚了三十军棍。 但那齐王轩辕理也并非真的是无能草包,绣花枕头,事后细想几分,他便猜出了打劫粮草的士兵该是公仪殷等人。 奈何如今形势,他除了气恼,倒也再无他法,只是他和这公仪殷就此结下了梁子,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临川岁月易过,转眼已入盛夏,梁帝的病情急转直下,御榻上那一副皮包骨样的病躯,真真正正让人知道了什么是形容枯槁,一日日,他出气倒比进气多。 残喘吊命如此,梁宫内的众人蠢蠢欲动,几乎在那一瞬,他们的心意出奇地相通了。 他们都在想着同样的一件事。 他,何时升天?谁,能登帝位? 问题的答案很快就浮出了水面,在一个闷热的夏夜,梁帝终于驾崩,驾崩于一床绣被和一双死死将锦被捂住了他的口鼻的手。 “父皇……太子他回不来了,儿臣的同母弟弟还小,那这帝位,儿臣就却之不恭了,您安心地上路吧!” 夏正德感受得到自己手下的那张面孔临死前的拼命挣扎,那股劲头,恐怕就像烛火中的飞蛾一般。 “呼……呼……” 锦被之下,渐渐归于死寂,夏正德颤抖着的双手却迟迟不肯松开,隔着一床锦被,他都能摸得到那副垂死挣扎的狰狞面孔,直到现在,他父皇的嘴还是大张着的。 “报!!!昨日玄国大军突袭剑碑兵狱,太子殿下出城迎战,一片混乱,下落不明!!!” 几乎是同一时辰,不详的战报也随同梁帝驾崩的消息传遍了朝臣的耳朵。 梁帝宾天,身为太子的夏正韬此刻又是下落不明,身为摄政王的最长皇子,夏正德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众臣的朝拜,暂且掌管起了梁国社稷。 半年之内,夏正韬若是不能顺利赶回梁宫祭拜为先帝送葬登基,按照惯例,新梁帝便会是先帝诸子中行二的临贺王夏正德。 “呵……祖宗旧制,这么多惯例,又有哪一个能顺利赶回来的呢?” 匆匆将驾崩的梁帝安置在了早就准备好的祭堂内,夏正德转头便趁着朝臣散去,迫不及待地偷偷坐上了御座。 御座上放着一方金玉宝玺,很快自己就会顺理成章的成为它的新主人。 “哈哈哈……父皇啊父皇,当年那老和尚还真是说中了呢……” 贪婪的双眼,不停打量着金玉宝玺上故意雕制得颇有些健硕的龙形,夏正德不禁笑出了声。 梁帝当年曾去玄国游访,有一老僧为其相骨,算出梁帝将来会为子所叛,瘦削冤死,至此,他便日日斗米寸肉,大饮大啖,更是命年纪尚幼的太子夏正韬从此常年驻守剑碑兵狱。 如今,一切却是应验。 梁国易主,玄梁大战在所难免,不知后事又会如何呢? ------------ 第三十四章 当为天下反 隆裕六年,邺城迎来了最为酷热的一个夏时。 热,究竟是有多热呢? 邺城皇宫内,御花园里正当时令的一湖莲花都日渐枯谢,焦灼到只剩了满眼的凋零残叶。 就连湖水,肉眼可见亦是降去了不少,湖中央那坐落着太平小亭的浅洲近来更是界域日增,过了初伏,昔日太平湖几乎便游不得船了,倒不是因那湖水将要干涸的缘故,只是水位降去甚多,原先沉在湖底有些见不得光的都显露而出了。 再者,自从玄后褚非然故后,轩辕珷甚少来此,系在湖边的小舟也都没了内侍照看,模样上尚可,却只是撑着一副将散的架子整日飘荡在那里罢了。 皇宫内如此,宫外乃至王都之外的玄国郡县情况更不会好到哪里去,炎热酷暑难耐,老天爷也不怜悯苍生,一连数月,不见甘霖,禾萎苗稀,饿殍千里。 看了许多天上报来的奏文,出人意料地,轩辕珷这时候却突然生出了“慈悲心肠”,一道御旨令下,命人开闸放掉了矜渠之水。 任是谁也想不到,在这般天灾时节,轩辕珷会催令破除矜渠,一渠之水,顺流而下,延路冲毁了都外百姓们的农田和房屋,泛洪中的众多碎木间还夹杂着点点惨白,是不及逃离而丧命的无辜百姓,有的已然在这洪流中泡了多日。 为解王都旱情,破矜渠,却也连累得下游百姓家破人亡,与其说是慈悲,更该说是造孽。 不多时这件事传到了北疆,同时,轩辕琲也从白狼关守将的口中听说了各个州城郡守纷纷起兵造反的消息。 “怎会……怎会如此啊!” 轩辕琲又一次骑马冲出了燕王府,疾驰一路,白日里北疆广原上是晴光万里,可到了日落之时,便渐渐有些冷了,她出来得匆忙,并没有披上斗篷,抬眼看着远处那融阳入地,轩辕琲不禁打了个寒颤。 “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就不怕遭报应吗!!!” 难以言说的心痛,轩辕琲红着眼睛对着邺城的方向大喊大叫,就好像此刻她咒骂的那个人就在她面前一般。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喊骂许久,轩辕琲不知何时从马上跌落到了地上,可饶是如此,她却仿佛感受不到身上的伤痛似的,用拳头捶砸起了地面。 那一刻,她已经骂无可骂,只剩了满腔痛心疾首的悲愤! “以天下之命易一身之尊,悲夫!吾不知得天下将以何为!” 脑海里突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昔日的他也曾坚定不移,誓要做一位明君,可如今却是让百姓感到绝望。 发泄一通,轩辕琲纵是天生蛮力,也到底不过是一具肉体凡胎,她的两个拳头的指节已经血肉模糊一片。 她安静了下来,闭上了眼,可在那一瞬,她仿佛看见了那些惨死的百姓的不散冤魂。 轩辕琲再次有了那样一种负罪内疚的感觉,甚至她觉得就连自己身上的血,也是脏的。 “轩辕珷!轩辕珷!!轩辕珷!!!” 辽阔无人的北疆广原上的这一角,此刻此时,只能听得见轩辕琲哑着嗓子的怒嚎。 “阿时,我们真的不要去劝劝她吗?” 远处的坡地上,趴伏在地将自己的身形小心掩住的谢瑾回头问了问。 刘时这时候是背对着他,蹲坐在坡后的,听了谢瑾的话,颇为淡然地摇了摇头。 他方才和谢瑾来时,随手从地上拾起了一根细枝,如今,他正握着它在地上写画着什么。 “可是阿时,这丫头看起来好像有些疯魔了……” “我比你更了解她,劝解对她无用,如果真正疯魔,你这曾经疯魔的人在此,那时你再出手也不迟。” “可是……” “总是要让她喊骂够了,她才能明白她该做些什么。” 无视谢瑾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刘时却在此时变得异常冷漠,就好像他的心中从来不曾存在过轩辕琲这个人一样。 可事实果真如此吗?轩辕琲愤怒不已的叫骂,他着实是不能当做没听见的,可他知道,他该放手,甚至推开,让她独自去面对这一切。 “咔……” 刘时手中的细枝终于是断了,这一顿,让刘时愣神看向了自己写画的那团乱糟糟的痕迹。 自以为镇定自如,可事实却是他的心绪早已乱了。 与此同时,轩辕琲叫喊许久,终是耗尽了气力,瘫软倒在了地上。 阖眼,不愿再开口多言,可轩辕琲脑海里却突然生出许多字和声音来,吵嚷不停,最后又像一摊摊泥似地都混杂在一块,再分不出什么你我他,通通汇聚成了唯一的念头。 这念头只有一字,却足够惊心动魄。 反! 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和失望透顶,即便那个人有一天真的会要了她的命,她轩辕琲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叹了口气,轩辕琲再次睁开眼,温润的泪液即可滑落了,直接顺着耳边的碎发滴进了她的耳朵里。 也是这时候,轩辕琲的视野里出现了两个方才躲躲藏藏的人,他们正一左一右颠倒着看向她。 轩辕琲没有任何反应,一双眼睛仍然直勾勾地看着渐渐黑下的天宇,仿佛此刻出现的刘时和谢瑾就像不存在一般。 于是,刘时和谢瑾二人也躺了下来,一左一右紧挨着轩辕琲,他们两个也一同望向了黯淡下来的天色。 夜空之上,月明星稀,可以预见到明日又会是晴朗的一日。 仿佛是在那时,心意相通,明明四周已经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可无论是刘时还是谢瑾,他们都没有开口劝说要轩辕琲回府。 就这样,三人在原上躺了很久很久,直到轩辕琲来时骑的马突然不同寻常地扬起蹄子,嘶鸣了一声。 是意料之中有些姗姗来迟的第四人。 “前路茫茫,就由我等三人为康王殿下引路前行。”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寡言少语的一开口是比旁人来得更为细腻深邃的话语。 骤然生亮,许赫带来的火把替轩辕琲照亮了归途,同样一个鲤鱼打挺,谢瑾和轩辕琲稳稳起身,刘时稍慢了一步,借着火光,抬起右手下意识地为轩辕琲理平了衣袍上的褶皱。 末了,看出了轩辕琲有些瑟瑟,回去的路上,刘时干脆脱下了自己的外袍披在了轩辕琲的身上。 从小伴读在侧,不觉照顾她已成了他的习惯。 “无论何时何地,我们都会陪着王爷。” “当年捉鸟摸鱼是我带着王爷,如今要做什么,是该换你来带着我们了。” 默契地,四人同时骑马并肩而行,轩辕琲终于下定了决心。 而刘时,望着天上皎皎明月,忽地一笑,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件旧事。 那日康王府的抓周礼上,那软糯糯的团子并非什么都没抓到,她一眼就认定了他们三个。 他们兄弟三人下界一直苦苦寻觅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是她啊…… 这边轩辕琲决意起兵,燕王轩辕铄当即便决定一同起事,至于白狼关一众守将,这近一年的时日,大都知晓了轩辕琲确是贤王,他们见许赫甘愿冒这般谋逆的名头,且轩辕珷所作所为已是天怒人怨,纷纷转身投入了燕康二王麾下。 先前那曾与许赫在演武场上打得难解难分,终是一招败阵的郑大飞更是第一个站出来,带着众人拜伏燕康二王。 兵马已足,只待过了暑热时节,轩辕琲和许赫等人便出师西行,而轩辕铄则是联合北疆盟军东行南下。 雁夫人和公仪公主被妥善安置在了北疆王宫中,不必担忧。 话至两头,且说在轩辕琲和轩辕铄一同前来,同忽罗都商量结盟的那日,他和轩辕铄也一并知晓了轩辕琲女儿身的身份。 几乎是同一时刻,堂堂北疆狼主和大玄燕王都一惊一乍地跳了起来,满脸不可置信地看向了轩辕琲。 轩辕琲倒是不紧不慢地用匕首割下了一块烤羊腿塞进了嘴里,淡定自若,她在来之前就已经预想到了两人的反应。 至于她为何突然要吐露这个秘密? 她已经躲了太久,如今既然要做这般惊天动地的大事,她自该对身边的亲友坦诚相待,更何况,雁夫人知晓,刘时、谢瑾、许赫知晓,聿清临知晓,北疆太后知晓…… 已有太多人知晓的秘密,不该再算作是一个不能言说的秘密了。 震惊之余,忽罗都和轩辕铄仍然难以置信,忍不住上前,一个摸起了轩辕琲的耳朵非要看看上面是不是穿了耳眼,一个凑近了许多,要小心翼翼辨别下轩辕琲身上是不是有一股脂粉味。 轩辕琲也不再言语,随他们去,可等到这两人终于不再瞪大了眼睛的时候,他们却哈哈笑将起来。 “哈哈哈,小琲儿,你居然骗王叔。” “哈哈哈,好表弟,你也骗了表哥。” 他们不约而同地以为这是轩辕琲为自己延迟与那汉国公主婚约的拙劣借口。 直到轩辕琲再三强调,一脸认真,他们又是惊讶得嘴巴可以直接同时塞下两个煮鸡蛋。 “王叔好,我是你的侄女轩辕琲。” “表哥好,我是你的表妹轩辕琲。” 看真正愣神的两人大张着嘴的模样,轩辕琲抬手,一左一右,塞给了二人一人一块刚割下来的烤羊腿肉,就这样,结束了他们的质疑。 ------------ 第三十五章 酥雪丸子 梁国太子夏正韬于混战中失踪,多日不见下落,玄梁二国之间交战的形势渐渐起了变化,一向奉守少出的剑碑兵狱的梁国大军在眼看着就能登基为帝的临贺王夏正德的命令下,几乎倾巢出动,不是针对驻守临川的玄国大军,反而渡水直奔向了汉国。 公仪殷日夜率兵苦战支撑,齐王轩辕理却坦然地作壁上观,每日照旧守在临川,不时派出几千玄甲军去剑碑兵狱的关城下衅扰,丝毫不理会一水之隔的汉营那边鏖战多日,几乎成了人间炼狱。 仿佛一点都不担心唇齿相依的汉国一旦被攻下,梁国大军会借道行军北上攻打玄国的城池。 这般焦灼的战况,同样没有影响到远在邺城内享乐的王公贵臣和富贵人家,一年之前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现在依旧如是,大抵唯一不同的是,享颐斋的樱桃酪和酥雪丸子供不应求,成了在这炎炎夏日里人们最为钟爱的消遣。 供不应求,樱桃酪和酥雪丸子的价钱也水涨船高,时日一长,倒专成了王公贵臣的专供。 酥雪丸子每日只供十馔,有三馔都是要着宫中特供的,其二分别送与轩辕珷和折璎珞,不过轩辕珷那一份总是浅尝辄止,倒是便宜了随侍的丹玉和其他的宫女内侍。 至于这剩下的一份,是供给独溟阁的。 枯藤子身受剧毒,半身化为枯骨,自然不耐寒气,便是酷暑也不敢用冰,这份酥雪丸子,自然是留给玉紫萝的。 独溟阁内的庭廊下,日常摆放了一张青石茶案,茶案上有不少玄国的名家手笔,或是雕琢在上的诗句,或是覆刻的名印,更是制刻了纵横十九道在上头,既是一方茶案亦是棋盘。 可现在,是玉紫萝用来享受酥雪丸子的几案。 享颐斋的酥雪丸子做得极妙,且享颐斋的老板娘朱砂砂细心备至,会为每一个老主顾做出不同的酥雪丸子。 例如康王轩辕琲,自小食不得牛羊酥乳,往年送去康王府的酥雪丸子,总是用浸 了少许新制豆浆的沙冰团成糯米糕团的样子,自下而上垒成小山,最底一圈浇淋上放凉的绿豆沙,山腰放上了零星用龙睛粉和糯米粉制成的指头大小的糯米团丁,山顶则是浇盖了蔗浆,偶尔老板娘心情不错,还会拿出珍藏的桂花露做成山尖。 而玉紫萝的这份,样式却是来自多年前的一个配方。 那时候的老板娘虽然年纪还小,却清楚记得邺城里有户人家的小姐,是极其喜欢酥乳的。 享颐斋的宗旨,一向是秉承要让每个主顾满意,有时甚至不计工本。 自从酥雪丸子每日只供十馔之后,老板娘朱砂砂便会先行做完前七份,随后便乘车入宫,在御膳房为轩辕珷、折璎珞做出两份,虽然这两份酥雪丸子和前七份的没什么不同,可要是从宫外运送的途中化了,她可是要遭殃的。 至于这第十份,她会亲自去独溟阁当着枯藤子和玉紫萝的面做。 不同于其他的九份酥雪丸子,只在沙冰里混了三成的酥酪,这一份,她足足掺了五成的酥酪,丸子也是堆到了七层,除了最底一圈是依惯例浇淋了细打放凉的绿豆沙外,享颐斋的老板娘朱砂砂直接豪爽地用新鲜的牛乳混上酥酪从头至尾浇了下去,只在山尖尖的位置用桂花露勾画了一点云纹。 如此份量充足的一份酥雪丸子,玉紫萝就算是个大肚弥勒也是一顿吃不下的,而枯藤子不吃,那做伴之人自然就是享颐斋的老板娘朱砂砂了。 “好吃!好吃!朱砂……呜不对,朱砂砂阿姐真厉害!” 今日玉紫萝吃得依旧很痛快,朱砂砂一脸得意,将调羹上的一口酥雪丸子吃进嘴里,看向了一直在旁边的枯藤子。 她和玉紫萝一样,并不惧怕枯藤子那耸怖的样貌,毕竟细究起来,她和枯藤子也算得上是老朋友了。 “紫萝,别吃太多,到时候肚子疼起来可不好受。” 枯藤子又僵硬重复起了不变的说教,玉紫萝倒也乖乖停嘴,放下了调羹,这时候她的嘴角还沾着一圈的酥酪。 旁人见了,或许会以为枯藤子对玉紫萝是有些严苛,可朱砂砂清楚的知道,这世上,除了玉紫萝的兄长玉晏良,恐怕就要数枯藤子最偏疼玉紫萝了。 不然,谁能出面请得动自己这享颐斋的老板娘亲自入宫做酥雪丸子? “我说你啊……如今是不是将紫萝当成了她?” “紫萝,你和小乖乖去玩吧,快去!” 罕见地,枯藤子表现出了局促不安的神情,他抬起了手臂,肩头上的小乖乖立刻扑棱着翅膀飞落去了紫萝身边,紫萝也嘻嘻笑着用袖口擦了擦嘴角,跑开了。 清风徐来,檐铃轻动,留在廊下茶案旁的枯藤子和朱砂砂一言不发。 朱砂砂百无聊赖地用手中的调羹戳弄起了盘中剩下的混着酥酪的冰水,她在等枯藤子的一个回答。 在回答之前,她却先看到枯藤子坐着轮椅过来了,俯身用尾指沾取了一点盘中剩下的酥酪与沙冰的混合物,然后,送进了自己的嘴里。 “还是当年那个味道,一点都没变。” “你也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痴、情~” 朱砂砂趴在青石茶案上,伸出一根手指来,在自己的眼前虚空处摸了摸枯藤子的轮廓,仿佛真的是在摸他的脸一样。 当年枯藤子被还是太子的天启广帝压入秘牢,身受百毒噬骨的非人折磨,不但形貌大变,成了半身枯骨不人不鬼的模样,往日医者仁心也渐渐磨灭了,脾气更是变得古怪。 可偏偏这邺城里唯二不怕他的人,却是敢半吊着话头,和他开玩笑的。 枯藤子听到朱砂砂的话,冷淡淡地朝着她斜睨了一眼,可朱砂砂一点都不觉得怕。 毕竟,在她的心里,枯藤子还是当年那个总和那个漂亮的太医姐姐一起来享颐斋吃酥雪丸子的帅气太医大哥哥。 “朱砂砂,你平日在享颐斋卖桂花糕时也对客人这么刨根问底吗?” 虽然对于朱砂砂的玩笑话,枯藤子感到不悦,可意外地,此刻他也只是有些语气严肃。 “和客人们聊天怎么会算是刨根问底?诶,对了,你知道吗?我家那老爷子自从那回被个闯进外铺,打碎了一地芝麻酥的臭小子给气得吹胡子瞪眼后就不管享颐斋了,每日乐得清闲,昨日他去城外施粥,你猜猜看,他遇见谁了?!” 听到朱砂砂嘴里一个字接一个字,仿佛拨着算盘珠似地响,枯藤子不禁腹诽心谤,这丫头的“好事长舌”也真是一点都没变。 不等枯藤子开口,朱砂砂跳了起来,连带着她那发髻后的珠翠都颤悠悠的。 “你不出这院子,也不出宫,更不去城郊,你绝不会想到那千金楼的陈楼主和那年和他撞了个满怀的花魁张三娘居然在一块儿,也在施粥!他们两个……” 耐着性子,枯藤子看着手舞足蹈的朱砂砂,听了一耳朵的“街坊趣闻”。 “你说的这些,我没兴趣。” “别急别急,我保证这件事你一定有兴趣!是关于燕王殿下的……” 一瞬间,枯藤子仿佛听到了不得了的事情,眼睛睁得大大的,多年不曾波动的心绪在那一刻乱了。 是了,曾经他是玉老太医的养子,他有一位名义上的姐姐,和他一同入宫当了太医。后来,他被赶出了玉府,她也因为医治照看先康王多年而被祖皇纳为了玉妃。 而燕王的母妃便是这位玉妃。 只不过,恐怕没几个人会晓得一个秘密,燕王轩辕铄并非是祖皇的血脉,而是他和玉妃的亲生儿子。 当年还是太子的天启广帝也正是知悉了这个秘密,才下令把他抓起来做成了药人,又用玉妃和燕王母子二人的性命威胁他做了许多见不得光的事。 其中一件,是他这辈子也不期望渴求能被原谅的,玄国北疆大战,是他配出了瘟毒,让北疆死伤惨重,这正是如此,医者仁心的玉妃才会不幸身染瘟毒,受尽病痛折磨而死! 就算玉妃能回阳复生,他自己也不会原谅自己。 “另外还有一事……这件事我觉得还是直接告诉你比较好……” 突然地,方才还兴奋得上蹿下跳讲着从街头巷尾听来的闲谈风闻的朱砂砂安静了下来,从自己的发髻上取下来了一支剑簪。 旋开剑簪的一头,朱砂砂从里面倒出来了一道秘信。 秘信上不过寥寥四字:燕康已反。 “传信的探子我已经帮你解决掉了,可陛下他们早晚还是会知道这件事……” 朱砂砂说着,尽管她已努力去平复心绪,可她脱口而出的声音却还是难以摆脱掉那因不安带来的颤抖。 “我知道了,北疆那边以后我会亲自派人过去,你以后只管看顾好享颐斋便是……” “枯、藤、子……老娘我帮你联系北疆这么多年,你以为凭你一句话,说不干就不干了吗?!” 朱砂砂咬牙切齿、暴跳如雷的模样,自是在枯藤子的意料之中,他真后悔,不该在当初找上朱砂砂,让她成为独溟阁的密报接引人。 “如果不答应,那以后独溟阁也不会再欢迎老板娘你来……” “呵!赶我走?!说要走也是老娘先说!今后我也不来了!顺便一提,下个月初三是我和隔壁开医馆的那个元十四的喜酒,哦,是了,你不能出宫,自然也过不来!” 一脚踢翻了青石案上的食盘,朱砂砂风风火火摔门而出,枯藤子盯着独溟阁的大门看了许久。 等了这么多年,她终于是要出嫁了吗?希望……她会幸福。 ------------ 第三十六章 所见不悔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天时一变,邺城内也不再那般炎热了,可临川那边,梁国与汉国之间的恶战,却从未消弭,玄国各道反叛的郡县更是大张旗鼓,招兵买马,反叛的劲头愈演愈烈了。 可在邺城皇宫内的轩辕珷却一点也不着急,甚至还有心情带着不久前册封为妃的折璎珞在摘星楼设宴选看起了新罗国送来的贡女。 不幸,大抵是出自某人的些许嫉妒,在行酒令的时候,新罗国的贡女饮下酒后不久便七窍流血而亡。 事情虽不了了之,可身为太医的玉晏良却被轩辕珷事后责骂问罪,更是想要一旨直接将人调派去当玉门关随军医官。 后来还是枯藤子和轩辕珷说玉晏良新婚燕尔,这才延了他被发配的时限。 而这边轩辕琲等人已按照先前拟订的部署行动,以她康王轩辕琲为首,许赫、谢瑾郑大飞为大将,刘时为军师率兵自白狼关一路西行,而燕王轩辕铄则是率其余白狼关守将会同北疆盟军东行南下。 巧中之巧,玉晏良人还没被发配到玉门关,某一日,随军的聿清临不知怎地掐算到了这件事,嘴里当即便连声叫嚷了几个“好”字。 按照聿清临的测算,这是玉晏良的缘分,命中注定他也会成为襄助轩辕琲夺取轩辕珷帝位的助力。 不过他也是不信自己的,道有五术,山医命相卜,他学得样样稀松…… 而这聿清临大呼小叫时,众人都围坐在夜间搭构的篝火旁,只有聿清临不在其中,自从当日轩辕琲决意起兵,夜观天象就成了他的一个习惯。 夜观天象的习惯不假,可目的却不见得只是夜观天象那么简单。 “老芋头,你说我会赢吗?” “事在人为。” 摸透了聿清临一到了夜里便喜欢寻一高处观星喝酒的日常习惯,轩辕琲和许赫等人安顿好了军营,就自行寻来了树下。 不问白不问,轩辕琲干脆问起了聿清临自己起兵的对错,可聿清临却是给了她这样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 出于对聿清临的了解,轩辕琲知道,他的意思是“天机不可泄露”。 于是,轩辕琲问出了第二个问题,不过与其说是问题,倒更像是一个请求。 “咳咳嗯……老芋头,观星好不好玩?教下本王。” 独处的自在清闲被搅扰,聿清临变得有些不耐烦,微醺的状态让他忍不住开口斥责了起来。 “轩辕琲,你以为你是谁?一介凡人也敢用那高高在上的态度来命令我吗?既然自认是我的徒弟,怎么连‘师父’也不曾听你叫一声?” 听见聿清临这般嘟嘟囔囔,轩辕琲却一点也不恼火。 自从当日决意反叛,她渐渐变了,变得如同刘时一样安静沉稳。 “好师父,我这不是觉得自己学艺不精,才不敢妄称,论理,此刻您高高在上,我仰望到已经脖颈酸痛了……” 古怪脾气的聿清临,也只有古灵精怪的轩辕琲能哄得好,轩辕琲几句随机应变,倒也让聿清临觉得有趣,索性甩动了手里酒葫芦上的挂绳,将轩辕琲稳稳带到了树上。 “老芋头,其实我会爬树的……” 用力过猛,虽然轩辕琲是稳稳落在了枝干上,可免不了落了她一头的树叶。 聿清临的随性而为,也难怪轩辕琲坐稳后便原形毕露,嘴里又叫起了“老芋头”。 “小鬼头,你啊……” 聿清临笑了笑,嘴上也唤起了对自己这徒儿的爱称,抬手拂袖,将她一头的树叶都扫开了。 “唉……你说你若真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该多好,我一早就把你带回去了……” 话说七分,聿清临抿下了一口酒葫芦中的苦酿,言语中似乎十分惋惜。 “那看来你除了我,还有别的徒弟?是师姐还是师兄,师妹还是师弟?!” 轩辕琲恍然间明白,往日聿清临总会消失上一段时日是去了何处。 “哈……真正细究起来,你还有一个师弟,一个师伯,你师伯也有一个徒儿,你该叫她师姐。” 穿着如天上明月一般颜色道袍的道者真正醉了,换作平日,聿清临是绝不会谈起这些事情的。 “他们……你都见过……只是忘了……哈哈哈……” 聿清临有一位师姐,她极擅酿酒,聿清临也曾学过一点,奈何学艺不精,成品苦酸,却又十分醉人。 如今,他被自己的苦酿灌醉了。 “我见过?忘记了?什么时候的事啊?” 轩辕琲摸不着头脑,轻推起了一旁的聿清临,希望能从他嘴里再多听到一些她那“未曾谋面”的师伯、师姐和师弟的事情。 可她错估了自己天生不同寻常的力气,哪怕只是她的轻轻一推,已经烂醉的聿清临也是受不住的。 “咣!!!” 老天爷作证,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她也没想到,自己会不小心把聿清临推下树!! “老芋头!你没事吧?!” 轩辕琲利落地用轻功落在了地面上,幼时她曾恐高,可爬上爬下过那么几回后,就摸到了窍门,闭眼跳下去。 是以,落到了地面,轩辕琲还不及睁眼就慌忙喊起了聿清临。 然而,没有回应。 “老芋头!老芋头!!老芋头!!!” 睁开眼,是昏暗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即便今夜明月皎皎,可在这荒野之中也无济于事。 “哎呦……” 就在轩辕琲扯起嗓子大喊时,她的身后传来了聿清临的咕哝声,这让轩辕琲认清了聿清临的位置。 “你……你没事吧?” “死不了,死不了……这醒酒的方法,恐怕也只有你能做的出来……” 聿清临本就是修行有成的鬼仙之身,既然是鬼,又如何能再死一回呢? 直挺挺地坐起身,聿清临半开着玩笑,拍打起了自己的衣服,随即又摸向了腰间,嗯,很好,酒葫芦没有摔破,非常好,酒葫芦上作为装饰的小木剑也没被甩飞。 “哎呀,天色太晚了,我们是该回去了……” “唔,好……哎呦,老芋头,你这是在报复?!” 信任地跟在聿清临身后,朝着营地的方向走去,轩辕琲脚下却突然被转身过来的聿清临绊了一下,她没什么防备,登时便摔了一身的土。 “嗯……你别忘了,第三局比试,是不拘束于场合和时辰的。” 月光下,刚起身的轩辕琲迎面便感受到了聿清临拂尘带着来的一阵风,连忙避过,轩辕琲起了疑惑,方才在树上坐着的时候,可没见他拿着拂尘,这拂尘是哪儿来的? “比试时存有别的心思,注定会是输家。” 拂尘再次扫来,轩辕琲腾身而起,躲避开来的同时,脚踏一旁的树木借了力,从天而降,一连向聿清临的上盘连攻了数下。 可聿清临的身法显然比轩辕琲要快上许多,甚至在他不慌不忙从容躲避的间隙,反手扬起拂尘勒住了轩辕琲一只脚的脚腕。 “纵有蛮力,不敌四两拨千斤之巧。” 话音刚落,轩辕琲身不由己,整个人便被缠在脚上的拂尘硬生生摔拽在地。 再看向聿清临时,他已经将拂尘得意地一甩,像支狼牙棒似地担在了肩头。 “老、芋、头!!!” “小~鬼~头!” 是夜,轩辕琲不服输地一路和聿清临打回了营地,可直到安歇,轩辕琲仍旧只有挨打的份。 自此,轩辕琲愈加勤奋练武,她相信,终有一日,她能顺利出师,从聿清临的手中得到那把剑。 那把她看中了很久的名为竹方却玉的古剑。 话至两头,燕王轩辕铄一行兵马在轩辕琲动身启程后不久,也打出了反叛的兵旗,伙同北疆盟军东行南下了。 不比轩辕琲那边一路西行,所到之处大多是归属北疆的部落和北疆长久交好的小国,轩辕铄和忽罗都东行南下所面对的,是玄国各个反叛的郡县太守和守将。 这些个反叛的太守和守将多是弃公营私之辈,自是与轩辕铄一行兵马敌对,免不了恶战。 偶有忠心赤胆,不得已而反叛的,却又对轩辕铄同北疆结盟的决定大为不解,深以为耻,自然到也成了与轩辕铄敌对的一方。 是以,轩辕铄和忽罗都刚出北疆边境不久,便陷入了久战。 除了昔日白狼关的守将和北疆盟军,一同前来的还有朱邪灵璇。 身为大祭司,朱邪灵璇本该留在北疆同闻赮太后主持北疆大局,可因为一个误会,她也跟了出来。 她以为,许赫也会在东行南下的大军中,可她错了。 一同在军中征战数日,等到朱邪灵璇终于从轩辕铄那里打听到了轩辕琲等人的行军路线,她便迫不及待地向忽罗都告了辞书,甚至不等忽罗都点头同意,在八月末的一个深夜,她就自行离开了。 书信中,朱邪灵璇没有故意寻什么回北疆主持大局为借口,倒是坦白地交待,她会去寻许赫。 战事焦灼,忽罗都和轩辕铄顾不得许多,也深知朱邪灵璇的脾气,只好由她去了。 且说这朱邪灵璇离开了燕疆行营后,便打算西行北上去寻许赫,奈何玄国境内世事难料,兵荒马乱,她这一打算,难以实现,即便她说得一口流利的中原汉话,可不同寻常的黛蓝色眼睛和白皙的皮肤终会暴露她北疆人的身份。 是以,为了不经过守卫森严的邺城,她也只好转而东行南下,绕过邺城和清河城后,再做打算。 一路上,朱邪灵璇将自己妥善乔庄打扮了一番,不仅洗去了眼眉上那象征着她祭司身份的北疆图腾,从头到脚,几乎也都裹在了一身蓝袍子里。 这过于保守的装扮却是极好地替她遮掩了北疆人的身份,为她省去了许多麻烦。 直到,她遇上了一个她不该认识的人。 ------------ 第三十七章 救人 绕道东行南下,朱邪灵璇很着急赶路,她怕在路上的这一、两个月康王和许赫那边会出什么变故,她必须尽快赶往玄国的西境。 变故无常,她和萧雍的相遇纯属偶然。 彼时,她正在树上歇息,虽然是歇息,却还留有三分警醒,这是北疆人骨子里的本能。 “他受了重伤,跑不远的!快追!!!” “他在那儿!!!” 扰人清梦,朱邪灵璇不耐烦地睁开了眼,即便这声音细远,但出于自身安危的考虑,她还是从树上跳下,伏在地面仔细听了听。 来者四人,没有骑马,他们正在向自己这边的方位赶来。 “真是……罢了,暂且回避一下吧……” 来不及脱身远离,朱邪灵璇无奈地摇了摇头,抽出腰间缠着的软鞭,抬手绕上了高枝,借着这个力道,她又回到了方才歇息的地方,茫茫夜色下,这些树影能很好地掩藏她的身形。 “死到临头,挣扎无用,此处也算得上是山清水秀,能葬身在此也是你的福气!” “现在说要吾的命,还未免太早!” 方才朱邪灵璇从地面听来的传音而得的判断果然不假,她只在树上待了片刻,那四人就追赶来到了下方的空地。 只不过,这四人中,倒只有一个是被追的。 眼下,他正被其他三个人团团围住。 朱邪灵璇不动声色,透过交错的枝叶冷冷地看着下方的动静,她敏锐地留意到这四人都负了伤,被追杀的那个人受得伤最重。 这四个人身上的血气不仅引来了她的注意,更是引来了周围潜藏着的野狼的贪视与垂涎。 “留心了!!!” 被追杀的那个人,似乎也察觉到了深林中那些窥视的眼睛,索性大喝一声,拼死一搏,用手中的长剑先行杀掉了在他面前的杀手。 下一刻,他身后另外的两个杀手一左一右,背刺而来,一时躲闪不及,他的背上多出了两道狰狞的伤口。 “还不到……还不到认输的时候啊,夏正韬……” 背上这突然多出来的两道狰狞伤口极大地损耗了他残存的体力,可他是谁?他是夏正韬,是梁国的太子,即便所有人都不希望他能活着回到梁国登基,他也决不能死。 要他认命,绝不可能! “呵!!!” 霎时间,长铗饮血,夏正韬转身刺穿了一名杀手的腹部,可同时,另一名杀手的剑也刺进了他的胸膛。 而下一刻,朱邪灵璇不禁吃惊地叫出了声,她捂住了自己的嘴,亲眼目睹,那人仿佛像感觉不到那钻心剜骨的疼痛似的,向前迈了一大步,任凭那刺进他胸膛的剑,又从背后生生穿了过去。 这番举动,显然也在那仅剩的最后一名杀手的意料之外,震惊错愕中,这名杀手也迎来了自己的死期。 解决掉了三名杀手,夏正韬踉踉跄跄地跪倒在地,他身上残破的衣衫早已浸足了鲜血,他能感觉到每一滴鲜血流下,他的性命也在消逝一分。 “嗷呜~” “嗷呜~~” 黑暗中一双双窥探的眼睛终于等到了这时候的好时机,夏正韬看着周围一片片晃动的莹绿,心中终于不免起了一丝悲叹。 难道他真的要葬身于此了吗?! 阖眼,夏正韬很不甘心接受这样的命运,可再睁眼时,周围却是变得光明。 是谁放了火? “还不快走!” 夏正韬感觉自己被人从地上拖拽了起来,他奋力想要看清眼前那拉着他奔跑不停的身影,却只看到一袭蓝袍。 奔跑许久,夏正韬眼中的世界渐渐扭曲变形,不醒人事前的一瞬,他似乎看见了一双极美的蓝色眼眸,是他的幻觉吗? 等到再次醒来时,夏正韬昏昏沉沉地睁开眼,入目的便是一间简陋的木屋。 自己确实足够幸运,没有在重伤力竭之后沦为群狼的果腹美餐,而是被人给救了。 挣扎着坐起了身,那熟悉的痛楚再一次告诉他,这不是幻觉,他还活着。 夏正韬注意到,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剑伤刀伤都被细心地包扎好了,甚至还敷上了草药。 此刻,他越发好奇是谁救了他?以及那双蓝色的眼睛,究竟是不是他的幻觉。 而下一刻,朱邪灵璇就端着一碗药从后院走了进来。 见到苏醒过来的人,朱邪灵璇还是有些惊讶的,毕竟这个时候,她可没戴上她的帷帽。 “你醒了?那喝药吧!” 朱邪灵璇说着,将手中的药碗放在了床榻旁,自己做去了窗边,偏转过去了自己的脸。 “是你救了我?多谢姑娘……” “看样子,姑娘是北疆人?” “在下萧雍,不知恩人姑娘的……” “朱邪灵璇,姓朱邪名灵璇。” 听见床榻上那人一句接一句,朱邪灵璇终是忍不住回瞪了一眼,没好气地说了自己的名姓。 她开始有些后悔,怎么没给他多敷用一些止痛和安神的草药。 多昏睡一会儿也总比现在因为药效高兴得要从床榻上跳下来似的要强。 而这假称自己是“萧雍”的夏正韬,见自己和朱邪灵璇搭上了话,索性一边喝药一边又主动聊起了天。 “朱邪姑娘,恐怕萧某要在你家多叨扰一些时日了……” “不扰,原本此处也是间无人旧屋。” 或许是一路旅途甚是无聊,且朱邪灵璇觉得此时离开伤者未免太过无情,朱邪灵璇聊着聊着,从一开始是冷眼相待,倒是渐渐变得如同遇上了多年未见的好友一般。 只是,朱邪灵璇不知,眼前的“萧雍”,却是欺骗了她,按理来说他是玄国的死敌,梁国的太子夏正韬。 可她亦是不知,除了身份与名姓,夏正韬也是和她说了实话的。 夏正韬很少主动和旁人谈起他的阿娘,之所以是阿娘,是因为她并非是梁帝的元后,更不是后宫嫔妃。 他的阿娘出身南疆,是一个很神秘的女子,真可惜,他已然记不得她的模样了。那时,他还很年幼,而且,他的父皇也不准他再提起那个“抛弃了他们”的女人。 唯一记得的,是和碗里汤药如出一辙的药香。 “不知朱邪姑娘的医术是和谁学的呢?” “没有什么师父,不过是玉姨和族中前辈们留下来的旧方子罢了……平常也只是用来治治牛羊马匹的外伤,看来用在人身上也不差!” 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模样,夏正韬登时便愣住了,此刻他正将最后一口汤药含在嘴里,不知是该咽下还是吐掉。 犹豫的时间并没有很久,夏正韬还是喝下了最后一口汤药。 “朱邪姑娘,你的眼睛很美。” 听到这句赞美,朱邪灵璇毫不动容地收拾走了药碗,她知道,眼前这人的柔情恐怕只是因为草药的昏沉效用和发烧。 她救下他的时候,为他处理了伤口,除了新鲜的刀伤剑伤,单单是他的背上就有许多陈年的刀剑旧伤,还有许多箭伤。 结合起那晚他被追杀的情形,朱邪灵璇断定,萧雍或许不是他的真名,他或许是叛逃的士兵亦或是挣扎求生的边关守将。 这样的人,只怕心肠早该如石如铁了罢。 朱邪灵璇并不好奇他的真实身份,反正,等到他的伤好,自己就该离开去寻人了。 是夜,退了烧的夏正韬终于灵台清明了许多,至少不会像白日里那般多言和傻气。他庆幸,自己头脑昏沉沉的时候,也没说漏了嘴,将自己的身份泄露出去。 眼下,他的处境很危险,即便眼前的朱邪灵璇确确实实是一个北疆人,并不知晓梁国的情况,可他还是小心为妙。 他和她的晚饭是一罐鱼汤,鱼是在附近河里捉到的河鱼,汤中还放了少许找到的野菜。 有了汤药的事例在先,夏正韬不敢贸然动口,他其实很怀疑朱邪灵璇的厨艺,毕竟在他的认知里,北疆人还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 “放心,这汤没毒。我以前经常自己烤羊腿,煮酥乳茶,还会酿酒,这汤卖相上是差了点,也缺了些盐,不过也是能入口的。你这一身严重的伤口,要多吃些,才好得快……” 朱邪灵璇一脸真诚的模样让夏正韬放下了戒心,他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口,想要慰藉自己的五脏庙。 鱼汤入口的一瞬,夏正韬僵住了,他想,身为北疆人,朱邪灵璇烤羊腿、煮酥乳茶的手艺用在煮鱼汤上,大概并不适合自己这个中原人的口味。 可是……能做出和汤药味道几乎一般无二的鱼汤来,也该算是一种本事了…… 夏正韬复杂纠结的眼神让朱邪灵璇起了疑惑,在她尝来这鱼汤味道也算不错,毕竟一条鱼全身上下的精华甚至是鱼鳞,她可是一点都没浪费地炖进了汤里。 “很难喝?” “没……没有,我从来没喝过这么好喝的鱼汤……” 面前的男人狼吞虎咽,甚至将汤里炖得酥软的鱼骨都嚼碎咽下,朱邪灵璇心中不免起了一丝怜悯。 于是,朱邪灵璇不顾夏正韬的推辞,将一罐鱼汤都留给了他。 她想,在他伤好,自己离开之前,要多给这个可怜人做几次鱼汤。 ------------ 第三十八章 梁纵汉劫 “废物!废物!统统都是废物!!!一个受重伤的人都抓不到,现在还让他跑进了玄国的地盘,都给朕再去找!!!去找!!!找不到就别回来了!!!” 梁宫祭殿内,夏正德虽是一身素孝,却是大不敬地高声训斥起了自己的几个下属。 原因无他,他几日前派出去追杀夏正韬的杀手全都死了,而夏正韬也是再一次失去了踪迹。 但他很确定,夏正韬还活着,曾经他们的父皇带着一众皇子去郊外狩猎,他不幸滚落山崖,七日无踪,就连他们父皇都觉得他一定是死了的时候,他自己一人拖着一头死熊回来了。 准确来说,那是大半只死熊才对。夏正德仍然清楚地记着,夏正韬一身是血,而那只死熊的断臂上有一排排撕咬的牙印。 那时候的夏正韬,也不过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滚出去找人!!!” 心烦意乱,夏正德近来的脾气也越来越火爆,白日里他要寸步不离地跪在这祭殿里“哀嚎”,等到了夜里他才能吃上几口寡淡的粥水。 若不是他的王妃派人私下用竹筒夹带了肉干和浓缩了肉汤的锦布来,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的他早就装不下去了。 “一个个真是废物!夏正韬,朕就不信你的命会这么硬!” 呵斥走了下属,夏正德仍然焦躁不安地在祭殿内踱着步子,他实在太烦了,夏正韬一日不死,他便一日不得安眠。 在这祭殿里,夜不能寐,夏正德想自己总该找些事做,这一想,眼睛不觉便直勾勾地盯在了在殿内伺候随侍着的宫女身上。 “殿下?!殿下不可!!殿下饶命!!!” 身随心动,夏正德突然拽过一个姿色尚可的宫女来到了自己身前,此刻,野性已然蒙蔽了他的理智。 宫女身弱,哪里挣扎得过夏正德?登时便被他按在了瞬间一挥清扫干净的祭案上。 大逆不道,弑君杀父,如今更是要在灵前行那苟且之事,夏正德此刻,不该被称之为人,比之野兽,有过之而无不及。 被压抑了许久的欲望得到了宣泄,夏正德肆无忌惮地将魔爪伸向了殿内的其他宫女,一番下来,夏正德终是餍足,毫无顾忌地在祭殿后的茶案旁坐下了。 衣衫不整,斜身仰面,这副模样换作在平日,倒是没什么,毕竟梁都内几乎随处可见像他这般如此放浪形骸,不修边幅的文士。 可他此刻这矫作的模仿,在这祭殿内显现不出半点文士的雅致风流,反而衬得他有些粗蠢庸俗了。 夏正德的母妃出身宗室,和他的王妃一样,是某个郡王家的女儿,他的母妃姿色美艳,这才被他那父皇看上,入宫当了妃嫔。而这已驾崩的梁皇虽然肥硕,年轻时的样貌却也称得上是瑰伟奇秀。 可不知为何,夏正德身为这二人之子,面目却天生有些可憎,眉耳鼻口虽都各随了一半,可偏偏他生了一双吊眼,这样的五官凑成的面目,没来由地猥琐粗鄙。 上有军功赫赫的储君夏正韬,下有文采斐然,或是淘气得紧,或是别有才干的异母皇弟……更何况,他还有一个生得好相貌,颇似梁皇,天资聪颖的深得父皇偏疼的同母幼弟。 只是面貌不讨喜,便要被冷落,即便自幼能在梁宫中长大,他和那被派去戍边,从小在军营里摸爬滚打的夏正韬又有何分别?! “都是我的,都是我的,都是我的!!!” 突然间,仿佛发了疯似地,夏正德从茶案旁站起了身,对着面前的虚空叫嚣,可勉强称得上是在回应他的,只有被他方才凌辱折磨了一番的宫女们害怕的惊呼。 “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着眼前几名宫女身去筛糠似的战栗,夏正德不禁张狂地笑出了声,原来他夏正德也有让人害怕的时候。 一时的得意让夏正德更为癫狂,他忽然上前来,从祭案旁寻到了一壶没被打翻的酒,无需杯盏,仰头便饮。 洒出的冷酒顺着他的脖颈,胸膛,很快就打湿了他的衣衫。 “嘻嘻嘻嘻嘻嘻……” 如果说方才只是突如其来的癫狂,那么现在的夏正德却是半醉半癫了。 吊眼一翻,夏正德身形有些摇摇晃晃地来到了祭殿上的棺木旁,抬手猛力一推,棺木竟是推开了。 原来,这储君夏正韬一日未回,亦不能证其死讯,这半年内的光景,梁皇便一日不得封棺入葬帝陵。 不比当日驾崩时的恐怖死相,梁皇遗容经宫中殓医之手,已然“恢复如常”,只是停灵了许多日,难免有些污秽生出了,饶是棺木内已着人放置了不少香木,却也不能完全遮住那不妙的气味。 “父皇啊……嘻嘻嘻嘻嘻嘻……多日不见,您消瘦了许多……” 分不清是真疯还是假癫,衣衫不整的夏正德推开了棺木,痴痴笑着,那神情模样却像极了一个希望能得到父皇夸奖的孩子。 可如今他又怎么能得到回应呢? “睁开眼睛好好看着我!!!” 突如其来的高声呵斥,即便是对着棺中那永远不会再回应他的亡者说的,却依然如同霹雳天雷一般让下方的那几名宫女心惊胆战,甚至顾不上身体上的伤痛,一个个都麻利地躲在了殿门附近的雕柱之后。 “夏正韬他回不来了,这皇位也不会留给他!都是我的!是我的!!我的!!!” 眼如铜铃,耳红面赤,夏正德整个人几乎要探进了棺木中,万幸他也还没凶残癫狂到那令人发指会把那梁皇从棺木中揪出来的地步,宫女们被吓得一个个不敢出声,就连呼吸也刻意低敛,生怕会被夏正德又拖拽了过去折磨。 是夜,梁宫祭殿内,夏正德又骂又笑,不时翻腾摔砸,如此这般“胡闹”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还不到天亮,祭殿内的宫女便统统换下了。 而夏正德身为梁国的摄政王,也再次下旨调军,发兵攻汉! 不比前些时日的光景,公仪殷率兵尚能据守在临溪附近的汉军大营。国小兵弱,数十里之外的玄国盟军作壁上观,围困侵扰多日,数座边城失守,而汉军大营内的粮草又到了告急的地步。 无可奈何,公仪殷也只好趁梁军调兵之机,率领全营不过三万的将士日夜兼程赶回了江城。 离别将近两载,再次率兵回返江城,公仪殷不但脸上看不见一丝欢喜,心中更是苦楚万分。 身为汉君,不能护得一国百姓周全,还要连累得他们流离失所,是他太无能! 一回到汉宫,公仪殷又像当年刚登基时一样,把自己封闭在了寝殿,尽数呵斥走了随侍的内侍与宫人。 如果可以以一己之命换得汉国百姓平安,他会毫不犹豫地赴死。 可如今,汉国将会断亡在他的手里。 公仪殷不眠不休,更是整整三日不吃不喝了,此刻,他躺在寝殿正中的地上,合上了双眼。 可闭眼并不意味着能断绝寝殿外那些一样跪了三日的臣子们的苦劝。 有的谏言劝反,可依如今汉国之势,朝不保夕,只待梁军整顿过后,便会如入无人之境,势如破竹,直逼江城。 有的谏言劝降,且不说献玺投降是奇耻大辱,便是他真的出城降梁,夏正德未必会舍得放下这唾手可得的江城,而那轩辕珷定是会安以附属叛国的名头,下令让轩辕理攻汉。 说什么联手攻梁,算计梁君?!夏正韬他人又在哪里? 只怕从一开始,汉国就已经成了玄梁相争的一个筹码,真是可笑,他竟是没察觉到自己被算计至此! 公仪殷已然抱了求死的念头,可他也清楚的知道,自己还不能死,汉国上下的百姓,即便到了食不果腹,流离失所的地步,也还在等着他站起来啊! 他该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心思乱如麻,公仪殷突然听到寝殿的殿门被人推开了,奇怪的是,殿外那聒噪的谏言声也不知何时停歇了。 挣扎爬起,公仪殷看见了有人穿了一袭略显素白的宫袍向他走了过来。 记忆,仿佛在那一刻回到了幼时。 “父皇!!!父皇!!!不,阿绯不要离开江城!!!” 年幼失亲,又被迫假以公主的身份远离故土为质,公仪殷那时只觉得他的天已然塌了。 可在当时,有那样温柔的一人,如同现在一般,仿佛从光中显现,向他伸出了一只手,将他从黑暗的泥沼中解救了出来。 她是云姐姐,是他的皇嫂,如果说长兄为父,那么,他于她而言,便是母亲一般的存在。 也是她,让他心中那一点希望的光芒从未消减。 “陛下,汉国的百姓都还在等着你啊……” 公仪殷抓住了她伸来的手站起了身,下一刻,却借着那将晓天光看见了她脸上的泪痕。 “皇嫂,你……呃!” 手刀劈下,意识消散,公仪殷只来得及听见云夫人颤颤的,万分无奈的一句抱歉。 “阿绯,对不起……” ------------ 第三十九章 将离 “云姐姐怎么会骗阿绯呢?等到时机合适,云姐姐会让你皇兄马上派人把你从邺城接回来……” 汉宫里,除了自小看着他长大的雁夫人,公仪殷最信任的便是他的这位皇嫂了。她自幼就被送进了汉宫同公仪皇室一脉仅存的两个皇嗣做伴,同时亦是作为未来的太子妃提前熟悉汉宫中的一切。 公仪殷刚开蒙的时候,那时的她还不是太子妃,也不是汉后,更不是云夫人,他不会念她的名字,只叫她“云姐姐”。 云姐姐是他见过的最温柔的女子,他很开心,云姐姐能成为他的皇嫂。 在玄国为质,屈身假扮公主的那些年,他每日都无比期盼着驿站的传信和汉国使臣的到来。他们总会将彼时已成为汉后的云姐姐的亲笔书信辗转几手交托给雁夫人,再由雁夫人于夜半无人时交给“公仪绯”。 漫长的日夜等待,几乎看不到能回返汉国的希望。也只有这些被他藏起来的,日日翻看到快成了碎纸的书信让他能有信念去等待一个飘忽的时机。 “太好了……你终于回来了啊……阿绯……” 孤身一人上路,终于再回故土,他的皇兄却没能信守承诺来迎接他,他也终于再次见到了阔别多年的云姐姐,只是这时,她已成了云夫人。 再是刚强的女子,夫君故去,只剩了年幼的女儿在身边,面对咄咄逼人满口社稷为重,逼她将年幼的公主送去梁国的大臣,心防也要崩溃如沙。 他打定了主意,即便受尽世人非议,他也要那么做,只有让他的云姐姐成为他的汉后,小云儿才不会被逼着送去玄国或是梁国为质。 可是…… 为什么到了如今,你却要自己一人承担?!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云姐姐泪水涟涟的模样成了他与她最后的一面。 虽然看似柔弱,可她却在那日打晕了自己,命人送上了离开汉国的马车,连同汉军精兵一起。 在路上流亡将近两月,很快他便听到了汉国为梁军围困都城的消息。 汉国精兵已全数随他离开,梁国大军不费吹灰之力,甚至无一兵伤亡就来到了江城守关城楼前。 可令人意外的是,梁军在看到不早不晚赶来的玄国大军后,二者之间并没有发生一场恶战,汉国仅存的唯一的城池,江城中的百姓居然也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能达成这样的局面并不能归功于留守江城的那些老臣,更不意味着没有真正的牺牲。 在梁军临城的那日,汉后云氏身着素白,从城楼之上跳了下去。 地绽红梅,素白后服上隐于衣袍间的凤纹也在那一瞬变得清晰。 城楼下的百姓几乎都在那时闭上了眼睛,他们不愿见到昔日那样温柔的汉后血肉模糊的样貌。 他的皇嫂,他的云姐姐,终是用自己的死换来了江城的太平无恙。 “夏正德!轩辕理!!轩辕珷!!!” 收到消息的时候,公仪殷极其失态,红着双眼在营帐中又打又砸,直到将自己的两个拳头砸得血肉模糊还不肯停下。 无人敢劝,因为早在公仪殷从汉国离开后,在马车上醒来的那一日,他们已经见过了公仪殷癫狂发怒的样子。 汉后殉城,一国仅余一都,身为一国之君如今却是领兵流亡在外。 一国的尊严,已经被蹂躏陷进了污浊不堪的泥里。 没人埋怨公仪殷这个汉君做得是有多么不称职,汉国落得如此地步,至少……比灭国要好得多。 “啊啊啊啊啊啊!!!” 胡闹打砸了一通,营帐里已是天翻地覆,精疲力竭的公仪殷也终在此刻安静地跪坐在了地上。 “公仪殷……你真是无用啊……” 打砸一通并没有消解公仪殷的悲痛,反是更让他愈觉悲哀,在这无限的悲哀中,他茫然看向了一地狼藉。 登时入眼,便看到了掩在一摞摞书信下,不同寻常的存在。 拨开书信,赫然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长一方的木匣,看起来平平无奇,毫不起眼的方闸中,装的是汉国传世宝玺。 而一旁那个长木匣,却是个看起来十分精致的紫檀木匣,木匣上雕琢着栩栩如生的梅花,梅枝旁刻有一句诗: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是了,这是当年公仪殷启程回返汉国时,轩辕珷让聿清临转交给他的,聿清临开玩笑说这是以康王的名义送给“公仪绯”的聘礼。 “哈……” 公仪殷笑了笑,却并没有因为这紫檀木匣的来历而想要毁了它。他的手指触上了那鎏金的机锁,直到这时他才想起,轩辕珷确确实实没有让聿清临将钥匙一同交给他。 这紫檀木匣里装的究竟是什么呢? 公仪殷突然生出了好奇之心,将紫檀木匣捧在手上晃了晃,分量不轻,不过除了机锁摆砸在木匣上的声音,他什么也没听到。 轩辕珷应该不会无聊到送给他一个看似是木匣实则是块木头的东西,而且若真的是块木头,断然不会这样轻。 或许真的是像玉佩之类的,被锦缎裹着的聘礼。 公仪殷决定不再想它了,随即他收拾好了书信和两个木匣,出了营帐。 营帐外,是半跪了一地的汉将。他们等待这一刻已经等了好久。 “明日启程,西行北上!来日时机成熟,你们再随朕一同杀回江城!” “谨遵陛下皇命!” 与此同时,自当日朱邪灵璇救下夏正韬后因为担忧他重伤在身,便一直留在了那间木屋里照顾。 这夏正韬和朱邪灵璇二人就这样共处同一屋檐,平淡地相处了一月有余。 说起来,虽说这身受重伤的是夏正韬,说要留下来照顾人的是朱邪灵璇。可等夏正韬一身刀剑重创好了不过才五成,他就一手承担下了一日三餐。 毕竟,他已经“喝腻了”朱邪灵璇做的“草药味”鱼汤。 不比在梁国的剑碑兵狱,夏正韬能带着亲兵偷溜出军营,去临川的酒楼吃山珍海味。 如今在这山野中,只能有什么吃什么。 初来时的时节还好,有河鱼可捞,有野果子可摘,运气好时还能抓回来山鸡或野兔。 不过,近来落霜天寒,夏正韬和朱邪灵璇二人的食物渐渐变得有限了。 没法子,两人只好分工合作,朱邪灵璇负责采药拾柴,而夏正韬则是负责每日探查陷阱里有无猎物。 他们二人都很不方便外出去市集,朱邪灵璇藏不住自己的蓝眼睛,而夏正韬深知梁国探子都还在寻他。 不过好在夏正韬身子恢复得不错,重伤后两个月,他已经恢复了七八成,只不过这次的变故到底还是给他留下了隐疾。 刺穿胸膛的一剑,让他每逢雪天或是遇上冷风后就胸痛得厉害,而且一出声便忍不住要咳嗽。 朱邪灵璇告诉他,他这是伤了心肺。 “灵璇,你说是一个人的心被刀割更疼,还是被人伤了更疼?” “萧雍,我想这问题的答案你该比我更清楚!” 夏正韬胸膛上那处几乎要了他性命的剑伤不知为何久久难愈,且一发作起来就疼得入骨,朱邪灵璇也只好每每在他发作时为他亲自换药。 大抵是药的作用,夏正韬总会在那几个时辰变得有些话痨,甚至问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这一日,在朱邪灵璇为夏正韬胸前的剑伤上药的时候,夏正韬忽然便这样问了一句。 朱邪灵璇抬眼,看见的是夏正韬颇有些迷离的眼神,耳边这时又传来了一句:“你的眼睛,很美……” 这是在对她讲情话?不过,她清楚的知道,这是因为草药。 抓上了一大把捣碎的草药,甚至也不拧干药汁,朱邪灵璇便将它们狠狠按在了快要粘在她肩膀上的夏正韬的胸前。 “你清醒一点。” 刻意加大的力道促使渗着新鲜药汁的草药在一接触到夏正韬胸前那道骇人的剑伤时完美地发挥了朱邪灵璇所希冀的第二功效。 “嘶……” 多少有些清醒过来的夏正韬正了身形,脸上却也没个正形,摆出了一副呲牙咧嘴的模样。 “朱邪灵璇,我这是伤口,不是案板上你用菜刀一下拍成泥的鱼肉!” “呵,你这回可是清醒了?” 上过了草药,包扎好伤口,朱邪灵璇冷哼一声,似笑非笑,完全没有意识到一回事。 或许夏正韬方才同她说情话并不是因为草药的作用。 而这边夏正韬在换完药后一边穿着衣衫一边看朱邪灵璇收拾着草药,抬头刚想说些什么,眼前便是一黑,脸上迎来了一块布料似的东西。 从头上扯下,是一件半旧的斗篷。 “今天下山时和一个猎户换来的,他身形和你差不多。” 夏正韬闻言低头看了看打了几个补丁的斗篷,上头还沾了些许土灰,心中不禁暗暗嘟囔:“是换的还是抢的?莫不是人家看你一双蓝眼睛吓得丢下的?” 不过,他还是披上了斗篷,果然如朱邪灵璇所言,这斗篷于他,很合身。 “没想到第一回收到女人送的衣服还是件半旧的斗篷……” 三分嫌弃,剩下七分却是欢喜,可朱邪灵璇接下来的话,让夏正韬脸上的笑意收敛了。 “就当我离开前送你的礼物了。” ------------ 第四十章 孽堕 “离开?你去哪儿?!” 夏正韬立刻脱下了斗篷,几乎可以说是质问起了朱邪灵璇。 但他似乎忘了,在朱邪灵璇遇见他之前,她本就是一个西行的路人。 “去哪儿?我本就是为了绕开邺城和清河才西行至此的北疆人,和你本来就不是同一路人。” 收拾好了草药,天色已经黯淡,朱邪灵璇点燃了木屋中唯一的油灯。 灯油不多了,连带着本就如豆的灯光也愈见稀微,朱邪灵璇正背对着夏正韬在收拾行囊,如果这时候她转过身,一定会看见夏正韬满脸的不悦。 这种不悦,是出自男人的妒火。 “你是要去寻什么人吗?” 相处多日,夏正韬渐渐已然对朱邪灵璇生出了情根,突然就这样离开,他不想放手。 “你一定非去不可吗?” 听见夏正韬陡然变得深沉的语气,朱邪灵璇这才察觉出不对劲。 但在此时机上,她已经晚了。 猛然回头,朱邪灵璇便撞入了夏正韬的怀中。 她退,他进。 她退一步,他便进一步。 直到她的后背轻触到了身后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 摇曳黯淡的灯火中,朱邪灵璇这才依稀看清了夏正韬的神情。 不见波澜的沉着冷静之下,是隐隐燃着的嫉妒。 “是,其实我早该离开了,我的夫君还在西边等着我。” 朱邪灵璇说这话时,不觉将头扭到了一边去,不知为什么,她现在不想看到夏正韬那双质问她的眼睛。 “你的夫君?你的夫君又是谁?” 朱邪灵璇和别人有婚约的事,夏正韬是听她提起过的,他以为对方大概也是个北疆人,可如今看来,并不是。 朱邪灵璇眼神的躲闪更加验证了他的猜测。 他压抑着,胸口处好似有一团火要喷涌而出。 就在方才,他几乎忍不住要脱口而出那声质问。 “那个人究竟是谁?如果他是一个汉人,为什么我不能是那个汉人?!” “他叫许赫,是大玄康王轩辕琲麾下的龙骧将军。” 朱邪灵璇说着,突然回头瞪向了夏正韬,直到这时,她还以为自己和他说得一清二楚,他会清醒过来的。 可她却不曾察觉到一件事,从救下夏正韬的那天起,她已是泥足深陷了。 许赫,这个名字于夏正韬而言并不陌生。 身为梁国储君,自小长在军营,玄国战神许蛟的名号他是十分在意的,无论是身为武者还是梁国人,他都期盼着有朝一日能亲自领教那传说中的银虬之勇。 许蛟身亡之后,他的关注便转到了战神之子许赫身上,他知晓,他会是自己的一生之敌。 后来更有一件事,让他心中对许赫生起了一根刺。 还记得那年在临川,年轻气盛的他遇见了一个名叫“刘珠”的女孩子。他头一回见到不同于那些娇柔如柳的莺莺燕燕,甚至不输男子的女孩子。 她还会许家枪,若说她和许赫没什么,他是不信的。 虽然是玩心大起才找到康王府门上去提亲,可他却是对那女孩子有点喜欢,只可惜,未能如愿。 如今,他真正动情了,偏偏眼前的她却又告诉自己,她是和许赫之间有婚约的,未过门的妻子。 为什么?! 为什么又是许赫?! 都说女人善妒,可男人一旦妒忌起来,便是直接发了狂的地步。 终于,夏正韬抬手,一把将朱邪灵璇揽在了怀里,他要让她知道,她是属于自己的,他不准她离开! 突如其来的强硬怀抱,在那一瞬,让朱邪灵璇有些惊慌失措,她的脸顿时变成了北疆原野上一到了秋天就会变得红艳艳的野果,熟透了,摔在地上,那艳红如血的汁水炸了她一脸。 “萧雍!你要做什么?!” 慌神过后,便是挣扎,可她又如何能摆脱得了夏正韬双臂的束缚呢? 夏正韬不言,一双手臂越环越紧,朱邪灵璇就在这样的怀抱中,闻着夏正韬身上的草药味,渐渐神情恍惚了。 “不要走,灵璇……不要离开我!” 夏正韬叫喊着,突然便吻上了朱邪灵璇白皙的脖颈,由下至上,风扫攀缘而去,直到吻上了她的唇,一切都显得有些粗暴,仿佛是北疆原野上的白狼在享用它的猎物。 唇瓣相触,朱邪灵璇不由得身子微微颤动,既惊又怕,随着她的绯红的脸颊,她自己也感觉得到,她在发烫。 可夏正韬似乎比她还要炽热。 “嘶……” 原本还沉浸在唇齿之间的缠绵的夏正韬,嘴上却突然吃痛。 是朱邪灵璇用力咬破了他的唇,一丝腥甜在他的舌尖处蔓延开来,这一举动,没有让他停止,反而更难以自持,甚至有了驯服的欲望。 “萧雍!!!” 愈是反抗挣扎,愈是激起某人征服的欲望,夏正韬任由朱邪灵璇抓挠踢打,唇齿不离,更是上下其手如抽丝剥茧般地解开了朱邪灵璇的衣衫。 他没留意到,朱邪灵璇已经莹莹含泪。 夏正韬保持着强有力的怀抱带着怀中的女人在屋中转过了一大圈,这便将朱邪灵璇带回了床榻之上。 方才本就是在换药,夏正韬并没有完全整理好自己的衣衫,只三下五除二的功夫,他就将自己半松的衣衫褪了个干净。 当下赤诚相见,夏正韬在这时却不比方才的暴怒无常,反倒是平静了下来。 经过方才那一番的挣扎,夜已深,窗外不见皎月明光,只听得冷风瑟瑟。 可现在屋子里的两个人,身上却都是滚烫的。 一种奇怪的氛围油然而生。 朱邪灵璇半缩在床榻上的一角,脸上虽挂着泪痕,心里却不知道在想什么,她暗暗咬起了嘴唇,偏头过去,却忍不住想起这些时日来和眼前这个男人相处的时光。 真是奇怪的感觉,朱邪灵璇突然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她的心跳得很厉害。 “答应我,不要离开我,好吗?” 不知是何时,夏正韬突然凑近了朱邪灵璇,这祈求一般的口吻,让朱邪灵璇的心更乱了。 恍惚间,夏正韬已然欺身而上,又是在朱邪灵璇的额上落下了一记轻吻。 “萧雍……你……” 欲说还休,朱邪灵璇不知不觉已落入了罗网,夏正韬纠缠而上,她再也脱不得身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夏正韬和朱邪灵璇都各自发出了一声低吼,一者是出阵的昂扬,一者却是对疼痛的隐忍。 许是担心朱邪灵璇难以承受,夏正韬并不着急猛攻,反而温柔起来,小心翼翼地开疆扩土,而他的唇舌也再次触上了朱邪灵璇白皙的脖颈。 贪婪而又无可救药地吸起了朱邪灵璇身上那种若有若无的草药味。 这是他方才留下的。 夏正韬感觉到自己胸口的剑伤似乎又裂开了,不过如今他可管不了这么多了。 起起伏伏,他从一开始的小心谨慎,渐渐变得狂野,双手也不再只流连在朱邪灵璇光滑的脊背上,而是开始了从上之下,再由下至上的侵袭。 而朱邪灵璇也在这时有了一种沉沦之感,她抱紧了夏正韬,夏正韬胸前敷着的草药渗出的药汁也沾染在了她的身上。 如同狂风暴雨般地肆虐, 朱邪灵璇几乎喊不出声来了。现在瞧瞧,这个男人倒是比自己更像一个北疆人。 她已经是他的猎物了。 一波接一波的攻城掠池,一次又一次的猛烈冲撞,朱邪灵璇险些要招架不住了,可夏正韬此时却如同野兽一般,要将她生吞活剥了去。 深入浅出,肆意驰骋。这一幕是如此的放浪形骸,朱邪灵璇渐渐觉得自己一身的骨头要散架了似的。 可是夏正韬却还没有打算结束这场疯狂,他仍旧在继续着,似乎这样还不足以平复他内心的狂躁和他对朱邪灵璇开口说要离去的不满。 二人在榻上翻过了几回,终于在两人又一声默契地同时低吼中,结束了这一切,这一刻,二人皆是大汗淋漓。 朱邪灵璇突然主动吻上了夏正韬的薄唇,是为夏正韬鸣金收兵的胜利而贺。 不经意地,朱邪灵璇再次抚过了夏正韬胸前的剑伤,触指冰凉滑腻,她摸了一手的渗红,颜色就如同床榻上的那朵红梅一般的灼眼。 是夜,夏正韬和朱邪灵璇同榻而眠,却是互相背对着对方的,像极了多年的夫妻,不知各自都怀了怎样的心思。 翌日,朱邪灵璇坐在了桌案旁,在她的面前,除了自己的包袱还有一把剑,是那个同她一夜温存的男人的。 她醒来时,榻上便没了他的身影。这把剑,是特地留给她的吗? 明明不该拖泥带水,耽搁行程,可奇怪的是,朱邪灵璇却临时改了主意,打算等到天亮,天一亮,她就走。 屋子里昏暗如夜,颇有些漫长的等待让朱邪灵璇觉得无聊,上手摸寻自己包袱的时候却鬼使神差般地抚上了那把剑。 轻拂剑脊,触手生寒。可朱邪灵璇却反常地周身灼热。 这是怎么了? 察觉到自己的异常,朱邪灵璇连忙为自己倒了一杯水,一口饮尽杯中冷水,十根指头又紧张地抓弄起了手中的杯盏。 昨夜的荒唐,让朱邪灵璇迷茫了,她不知自己还要不要继续上路,西行北上去寻许赫。 “灵璇,我回来了!” 随着第一缕曦光照亮了屋子,朱邪灵璇回头看见了那个男人,正站在檐下,微笑着看着她。 也是在那一刻,夏正韬心中眼中都无比欣喜。 天亮了,她没有离开。 ------------ 第四十一章 冬邺三绝 岁寒,宜饮温酒,忌冷食。 一到了冬日,邺城上下凡是有人聚处,吃食茶水便换了花样。 虽然玄国内各个州府动荡不安,可邺城中心,一班王公贵臣们穷奢极欲的生活仍在继续。 时节上一过了下元,吃食上,便是冬邺三绝该出场的时候了。 何谓冬邺三绝? 北街仙客来的乳蒸豚、西街灵奉寺的菩萨粥和百年点心店享颐斋的琥珀圆子。 先来说这西街灵奉寺的菩萨粥,源自已圆寂的老主持净生大师,原本是无名的。早在祖皇在时,每每到了冬日,天寒地冻,烈风砭骨,净生大师便会命寺中僧人在寺前支灶,搬出素来供奉在菩萨前的米粮,混着各色杂豆,从天明煮到夕阳西下,且煮且施。 这豆粥味道虽颇有些寡淡,可这常年供奉在佛堂内的米粮大抵也收罗了万千香火,自有一股清香。时日一长,百姓为求福佑,邺中风雅文人为品清淡,都会来灵奉寺领上一碗豆粥,各个都戏称这是“菩萨粥”,如此这般,名声也渐渐传开了去,更有外乡之客,也会不远千里来灵奉寺亲自一尝。 且再来说这仙客来的乳蒸豚,可是邺城中的王公贵臣们宴席上必不可少的一道菜,一点不亚于自家神仙宴的名头,每日只供一馔。 天未明,仙客来的大厨李五味便会亲自上手,抓来一只满月乳猪,灌以烈酒斩杀,洗净后放入竹笼蒸煮到五分熟,再浸于独门秘制汤汁一个时辰,随后,又在这乳猪腹内填满拌了姜丝,葱白和桔叶的高粱饭。如此这般再蒸上一个时辰,最后,又淋浇上一层加了少许饴糖和酥乳的秘制浓郁汤汁,馔成。 肉块香滑软嫩,几乎入口即化,腹内填塞的高粱米饭更是饱敛汤汁,一口下去,齿颊留香,让人魂牵梦萦。 至于这琥珀圆子,是一道汤羹小吃。起源远没灵奉寺的菩萨粥久远,名头也远比不上仙客来的乳蒸豚,可往往那些个王公贵臣早间用过了灵奉寺的菩萨粥,吃上些寺内的素点心,午时又在仙客来开怀大嚼,尝够了乳蒸豚,到了昏晓乃至夜间,各个都想来享颐斋吃上一碗老板娘朱砂砂亲手做的琥珀圆子。 琥珀圆子是朱砂砂的独创,正如其名,圆润如珠,色如琥珀。 朱砂砂幼时喜食祖母做的糯米浮圆,可那时年纪小小,一张小嘴张大了,也只能咬下大半个浮圆。她的祖母便常常特地为她做了指肚大小的浮圆。后来,学艺有成,朱砂砂便试着在这小浮圆里额外加了龙睛粉和红糖,小浮圆便成了如今琥珀圆子的模样。 一碗热气腾腾的琥珀圆子自然不单单是一碗煮熟的琥珀圆子那么简单,其中有三分造化来自汤汁。这汤汁又分上许多种,有混着荷叶莲花香的藕汁,有混着枣花蜜的汤汁,也有桂花香的汤汁,更有独到非常,加了西域香料和鱼胙的咸鲜汤汁…… 朱砂砂素来招待起自家的客人是不计工本,一到了昏晓,享颐斋门前屋内便会为客人收拾出几张大茶案和十数张小茶案,而屋子中央的茶案上则会摆上几只特制的大桶,桶里装着的便是琥珀圆子和各色的汤汁,这几只桶下都装着火炭,保管几个时辰这琥珀圆子和汤汁都是热气腾腾的。 满满的一碗琥珀圆子,朱砂砂只收十五钱,但也有额外的规矩,只能堂食,不得外带,且这堂食还要自己排队动手去捞琥珀圆子、浇盖汤汁。 所以,往常一到了冬日昏晓乃至夜市开放,享颐斋内便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 或许,这是邺城里唯一一处众生平等的所在。 可今年的享颐斋,比之往年要落寞了不少,来人皆是王公贵臣,朱砂砂素日看厌了的,各个收了钱便迫不及待让伙计领到边边角角的茶案处坐着。 “来,不来,来,不来……” 今日落了雪,享颐斋内早早升起了炭火,朱砂砂看了一眼雍容华贵的几位来客,露面都懒得露,干脆将迎客,招待,结账事情统统一股脑儿地都推给了享颐斋内的一个少年伙计,自己就躲在了屏风后的一方暖间里,很是无聊地投起了壶。 暖间内,朱砂砂斜卧在茶案旁,手中投壶所用去了箭头的羽箭正被她随意地丢掷着,仿佛是借用了拈花占事的法子一般,朱砂砂借着投壶,占起了心中所念。 心思烦乱,羽箭一支未中。 “哈……哈哈哈哈……” 一声苦笑,朱砂砂稍稍直起了身子,将手中的羽箭换了面前透着青光的瓷碗里的调羹。 不同于外间客人所用的大碗,朱砂砂用的,是一只小巧玲珑,碗底雕着浅印梅花的青瓷碗。 是一位故人所赠,她便从此只用它来吃琥珀圆子。 作为享颐斋的老板娘,朱砂砂对待顾客是极好的,单单从给客人准备了装琥珀圆子的大海碗这一点就能看得出来。 朱砂砂不但待客人好,她对自己也是极好的。 比如面前她用的这一碗琥珀圆子,可是享颐斋里的独一份,琥珀圆子里加了酥酪当流心,而所谓的汤汁则是邺城姚氏酒坊里上等的女儿酿。 女儿酿,是邺城习俗,每有人家要嫁家中女儿时,总会在婚期将至前去姚氏酒坊定酿上几坛子女儿酿当嫁妆。 当日,她在枯藤子面前赌气说要嫁给隔壁开医馆的元十四,回来倒真托了冰人去问那元十四,谁成想,那元十四居然答应了。 二人的婚期没有如她赌气那般所言定在“下个月”,而是定在了这将近年关的时节。 “好啊好啊……下个月,我便是元夫人了……” 朱砂砂一时饮多了女儿酿做的琥珀圆子,不一会儿便已微醺,颊上泛起了云霞。 “老板……娘?!” 不知为何,在前头招呼往来客人的伙计突然站在了暖间外头,似乎是有很要紧的事情,一路小跑着来的,气喘吁吁。 “娘什么娘?!我这还没出嫁,你就想着来认娘了?我朱砂砂可没本事生出你这么大的儿子!” 听到自家伙计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朱砂砂本就心有郁结,这便拿起青瓷碗旁的一方帕子抹干净了手,不等那伙计再细说什么,就用这帕子狠狠堵住了他的嘴。 “呜呜呜呜!!!” “越发没规矩了!当初就是看你为人诚恳老实才让你留在享颐斋当伙计,怎么,这就敢和我顶嘴了?!” “叫什么叫,老板娘我还没说完呢!” “……” 朱砂砂一边发泄着心中火气,一边伸出右手的食指不停地点在那少年伙计的脑门上。 “长记性了没有?下次你这兔崽子再叫我娘,我就收拾得连你娘都认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朱砂砂的火气发泄得差不多,口也说干了,这才收回了一直点着少年伙计脑门的手指,捋了捋自己鬓边的碎发之后,叉手在怀,才想起伙计方才是有事来寻她的。 “说吧,你这是又给我惹了什么麻烦?是刚才没招待好哪家的大人、公子?还是算错了琥珀圆子的钱?” “呜呜呜嗯……” 听朱砂砂这般问他,少年伙计连忙摇头,嘴里也支支吾吾的,这让给自己斟了一盏茶的朱砂砂又有些不快。 “你倒是说啊!” 朱砂砂摔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瞪向了伙计,这一瞪,顿时让她有些不好意思了。 因为那伙计嘴里还塞着那块帕子。 “老实本分也要分时候,这会子倒学会一动不动了……” 笑骂着,朱砂砂拿掉了伙计嘴里的帕子,随后施施然地又在那茶案旁坐了下来。 在她看来,这种时节,可不会有什么了不得的要紧事要来找她的。 她不怕有人闹事,上一个闹事的已经被她用棍杖伺候从享颐斋大门一直撵到了北郊城门。 也不十分担心伙计粗心算漏了琥珀圆子的钱,少收的那么一碗几碗的,大可统统记在那些个达官贵人身上,毕竟他们不在乎也不会记得他们那一班人究竟是吃了多少碗琥珀圆子。 除非…… 除非是那个人破天荒地出了宫来寻她,又或是她那已当了甩手掌柜,天天跑去仙客来与大厨李五味喝酒的老爹突然说要娶红玉楚馆的姑娘给她当二娘。 后者不可能,而前者比之后者,更是绝对不可能。 “是一位公子和一位小姐,说是老板娘您的熟人……” “那你不早说!!!” 没等小伙计说完,朱砂砂便将他一把推开,急急忙忙赶去了前院招待客人的厅堂。 不同于朱砂砂自己待着的暖间那样安静,厅堂内人来人往,十分热闹,朱砂砂一路走过来,已左转右转和好些个相识的老客们问候了十句、百句。 纵然形形色色的客人实在太多,可朱砂砂在享颐斋里转了不到半圈,便在享颐斋的一角,临街窗下的那处寻到了人。 一张不大的茶案周围,已坐了三人,朱砂砂只看了一眼背影,便认出来了伙计口中的公子和小姐。 是玉晏良和玉紫萝这一对兄妹。 ------------ 第四十二章 送贺礼 “朱砂砂姐姐!!!” 待朱砂砂落座于那仅剩的席位之时,正吃着琥珀圆子的玉紫萝扬起了一直几乎要埋在碗里的脸,冲向朱砂砂大方的一笑。 下巴,嘴角,甚至是鼻尖都沾了琥珀圆子的汤汁,还有一点碎桂一同沾在她的嘴角。 “紫萝乖~” 朱砂砂亦回之一笑,从袖中取出了一方新绢帕为玉紫萝抹了抹嘴。 相比于自家妹妹一向的待人和善和不见外,玉晏良谨慎得就如同一只蹲踞在席位上的白猫,刚刚和对面那人谈天时的热情也被生生压下了。 享颐斋夜间这琥珀圆子的生意极为热闹,玉晏良和玉紫萝这对兄妹来时,因想着要谈的事情不方便在屋外的坐席上讲,便在厅堂转了许久,这才在这角落里寻到了一位愿意同桌的陌生客人。 等朱砂砂的这间隙,那人看出玉晏良素好洁净,便极为妥帖地为玉紫萝亲自调好了加了桂花蜜的琥珀圆子,和他也三言两语地聊上了。 可如今,他要和朱砂砂谈事,要赶人家走,玉晏良感觉很是为难。 “朱……朱姑娘……我……” 方才和玉晏良相谈甚欢的年轻男子察觉到了气氛中的一丝尴尬,转头便想先行告辞,可健谈的他,一见了朱砂砂,竟是突然变成了口吃,也红了双耳。 “你且坐下,大家都不是外人。” 说着,朱砂砂伸手一把按在了年轻男子的肩膀上,让他又坐了回去,她手上虽用力,看上去却轻柔极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似的,朱砂砂的手顺着他的肩膀慢慢滑了下去,一双眼睛也忽然满含柔情地看向了这年轻男子。 很显然,这年轻男子不单单是朱砂砂的老相识,看样子,还有很不寻常的关系。 玉紫萝懵懂未开心智,朱砂砂有意明送秋波,一时间,倒是玉晏良和那年轻男子面面相觑,神色更为尴尬了。 “我说,你们玉家的男人一个个都是没长嘴的吗?有事来寻我,怎么现在又成了哑巴了?” 在这关口,突然闻得朱砂砂嗤笑一声,两目如同不冷不硬刀子,盯得玉晏良心底打怵。 他本就不是个擅长和女人打交道的小太医,遇上朱砂砂这样的女人,加上她那层和自己大伯有些非比寻常的关系,他更显得慌张而又手足无措了。 不过,怎么看,对面那年轻男子都比他还要慌张。 “是……是……伯父听闻老板娘寻得了好人家,下个月就要出嫁,这才遣我和紫萝来提前送上贺礼,紫萝受您照料颇多,晏良感激不尽,伯父也望老板娘能与良配早生贵子,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手颤颤巍巍地给自己倒了一盏茶,猛灌一口,玉晏良这才将放在膝旁的锦盒放上了茶案,小心翼翼地推到了朱砂砂的面前。 随之便又低了头陷入沉默,仿佛方才他转告枯藤子的话给朱砂砂听已经耗尽了他几年的勇气。 “哦?那便替我谢谢你的伯父,这些年,享颐斋也受了他许多关照。” 意外地,玉晏良没见到朱砂砂暴怒如雷的反应,而是平平淡淡的回复。 “对了,听说你之前被陛下责骂,要被调去玉门关当随军医官,你伯父为你求情了几句,启程的日子可是将近了?” “还有些时日……过了年关才去……” “你大可放心你家这妹子,宫中有你伯父在,宫外便来我这享颐斋。” 朱砂砂不知为何突然没头没脑地问起了玉晏良被调配边关的事情,玉晏良虽不明原由,却也一五一时地讲了。 可他没想到,他多说的一句,如同粮草堆里的火星子,把朱砂砂给点炸了。 “多谢老板娘的记挂,晏良家中妻子双城也可照料得好紫萝……” “什么?!人家嫁了你,你不带人家去边关上任?你们玉家男人,一个个的都这么喜欢让人家给你们守活寡?!” 朱砂砂一掌拍在了茶案上,玉晏良茶盏中的茶水都迸溅了出来,他自己也吃了一惊,身子不由得向后退了退。 玉紫萝却全然不当回事,毕竟昔年她没少见过谢夫人教训谢太傅的情形。 “朱姑娘!你别动火气,想来玉兄也是迫不得已,边关苦远,怎好拖家带口呢……” 朱砂砂一旁坐着的年轻男子声音颤颤的,小心地拉扯起了朱砂砂的衣摆,他怕下一掌,拍响的就不会是茶案而是玉晏良的脸了。 “朱…姑…娘?!元十四!没下聘前,你一口一个‘砂砂’,又或是叫人家‘小朱砂’,如今提过了亲眼看下个月就要出嫁了,哼!你倒生分了?!” 犹如疾风骤雨,排江倒海之势,玉晏良亲眼目睹元十四被朱砂砂用食指戳着额头念叨了许久,心下一阵惊恐。 惊恐之余,却又颇有些庆幸,双城的性子很好,很温柔…… 虽然他与她现在不过还是名义上的夫妻。 “既然贺礼已经送到,那晏良就先行一步了……” 这边玉紫萝还痴痴笑着看朱砂砂用手指头戳着元十四,玉晏良连忙看准机会行了个揖,将玉紫萝一起拉扯走了。 这回,角落里临街靠窗的茶案旁只剩下了元十四和朱砂砂。 前脚玉家兄妹两个才离开,后脚元十四就连忙起身,坐去了朱砂砂的对面,朱砂砂方才对他那样“上下其手”,属实让他有些窘迫。 在心爱的女子面前,元十四觉得自己就像一颗石榴,熟透了,脸一点都不比有些微醺的朱砂砂要白。 “哈哈哈……平日里在医馆也没见你这么害羞啊~比我还像个大姑娘……嘻嘻嘻……” 朱砂砂的酒劲反了上来,用手肘支起了自己的下巴,笑呵呵地看向了避开她,就好像在避开瘟神似的元十四。 “你醉了,不如回去好生休息吧?” 元十四说着,便要叫过享颐斋里那个少年伙计,可他一回头嘴刚张开,却被突然凑上来的朱砂砂捂住了嘴。 “嘘……” 朱砂砂伸出食指,先放在自己的唇边,随后又点竖在了元十四的唇前。 享颐斋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常,完全没人在意角落里的二人。 元十四的脸愈发红了,他甚至不知道朱砂砂是何时坐过来,又倚靠在自己怀中的。 “是他送我们的新婚贺礼呢!我们一起看!” 虽然是真的醉了,朱砂砂却又保留着一分清醒,元十四拗不过她的性子,又一时脱不开身,只好任由朱砂砂赖在他的怀里,把那红锦盒挪了过来。 “唔……好沉的呀,你说会不会送了我们一个大元宝在里面?” 朱砂砂醉眼朦胧,将锦盒拿在手里掂了掂,一个没拿稳,不小心失手又掉在了桌上,发出的巨大声响虽然在嘈杂的享颐斋内算不得什么,但却让元十四心下一惊。 他突然有点担心锦盒里面装的贺礼。 “没事没事,他送东西每回都是亲自装好的……” 口齿不清地,朱砂砂晕乎乎地戳了戳元十四的脸,马上亲手打开了锦盒,里面是一个蓝色的小布包。 “这下估计不是大元宝了!他可真小气!小气鬼!” 朱砂砂嘟嘟囔囔着,并不着急打开蓝色的小布包,而是先用指头摸了上去,似乎已经知道宫里的那个人送了什么给她。 “你是不是很好奇?别急,现在就知道是什么了~” 朱砂砂忽而趴伏在茶案上,用指尖摸起了锦盒的盒面,虽然她嘴里是那么说着,可看样子却迟迟没有打开小布包的意思。 “不急……不急……不如以后再看?” 元十四觉得自己涨红的脸似乎消退恢复了些,便大着胆子从嘴里挤出了这句话。 不曾想,这一句话,让朱砂砂又焦躁不安,耍起了小女儿家的脾气。 “不要,不要,现在看,就现在看,你帮我打开看看!” 人还没从趴伏的茶案上起身,却向后举起一只手拉扯起了元十四的衣袍。 元十四不敢抗争,随着她的摇晃,人也一摇一摆的,他怕自己的衣衫被朱砂砂扯坏,却又怕朱砂砂难过。 对于朱砂砂和宫里的那个人的事情,他是知道一些的。方才一开始,他还以为玉晏良就是那个人,没曾想,却是他的侄子。 不过侄子尚且如此,大伯想必也是一表人才吧…… 元十四突然有些自卑起来,他这样一个平凡的小郎中,能娶到朱砂砂这样女子,何其有幸。 “好好好,看贺礼,看贺礼……” 元十四支支吾吾说着,双手向锦盒中的那个蓝色小布包探了过去,小心翼翼地解开,里面却又有一层蓝色的缎子。 再次小心翼翼地解开,这回没有再多一层,里面的东西也终于显山露水了。 是一对小巧的青瓷茶盏和一个小小的莲花灯。 茶盏里装了一颗红枣,一粒落花生还有一颗干龙眼。 而一边的莲花灯上竟然真的镶嵌了几颗莲子,而且那花灯的花瓣上有字,是很稚嫩的字。 “早生贵子” 想来是玉紫萝的手笔,其实她不必写,这样的新婚贺礼,一看也是知道这句祝福的。 “哈哈哈哈!你看,你看,我就知道他小气得很!” 拼命摇头让自己清醒了些,朱砂砂看清了贺礼,下一刻,便连连大笑。 可元十四晓得,朱砂砂愈是笑,她心里愈是难过。 “砂砂……你……” 元十四嗫喏着,想要说什么,可话头到了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可朱砂砂这时候却又主动靠了上来。 毫不在乎地,朱砂砂搂住了元十四的脖颈,依偎在他的怀中。 “你……爱我吗?” 迷醉着双眼,朱砂砂仰头看向了元十四,恍惚中,她以为自己看到了当年还是邻家太医大哥哥的枯藤子。 “我爱……爱吃你做的赤豆元宵……” 元十四如是大声而又肯定地说着,不过说到最后的那几个字,他就渐渐偃旗息鼓。 朱砂砂,同样也没听见。 ------------ 第四十三章 埋伏 “下雪了!下雪了,灵璇!诶,你看,那边还飞过去一只鹰!” “灵璇,你看那边居然有梅花!” “灵璇,你看这枝梅花好看吗?” 山路上,与朱邪灵璇结伴而行转往西域的夏正韬就像一个从没出过自家屋门的小孩子似的,在灵璇周围看这看那,蹦蹦跳跳的。 他见过风雪,也见过飞鹰,更是看过比这山野中好看得多的梅花,可他就是想将这些和朱邪灵璇分享。 其实,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自那日后,朱邪灵璇几乎再没和他开口说过话。 他与她之间,在有过那一夜的温存之后,关系似乎又回到了原点,她只将他看做是路人。 可是,如果只是关系一般的路人,会因为她一句要去西域就陪着她一起去吗? 更何况,夏正韬本该立刻想办法联系属下和援兵,一同潜行返回梁都。 虽然他确实不知道梁皇已经驾崩的确切消息,不过他想夏正德这么急忙派出一波又一波的杀手来取他性命,恐怕现在已是举国吊丧了。 可他不急着回去。 事实上,梁国的皇位于他而言,他并不在乎,是他来坐这个位置也好,是他那最得父皇疼爱的幼弟来做新皇也罢。 注定要背负一身的枷锁。 在和朱邪灵璇相处的这些时日,夏正韬过得很开心,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自己真的是“萧雍”。 普普通通,平庸一生。 “馒头,给你,还有,水。” 路上歇脚时,夏正韬仿佛成了朱邪灵璇的仆从似的,将干粮和水一一都递但了朱邪灵璇面前。 朱邪灵璇向他不善地瞥了过来,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陌生的傻子。 夏正韬只顾着贡献自己的干粮和水袋,全然忘了朱邪灵璇也有自己的干粮和水袋。 “不必,我有。” 刻意地扭过了头,不去看夏正韬递来的干粮和水袋,朱邪灵璇用手揪起了手里的馒头,每次揪下一小块又缓缓送进嘴里,像是吃烤羊腿肉似的,嚼上一会子,才揪下另一小块的馒头送进嘴里。 显然,她并非是不饿,只是不想和夏正韬说话。 自讨没趣,夏正韬也决定一时不再打扰朱邪灵璇,这便拿着自己的干粮和水袋,怀里抱着包袱坐到了一边去。 两人方才在路上偶然寻到了这处山洞,进来躲避风雪歇脚时,想法子生了一堆火在中间,如今两人不言不语,山洞内只听得拾来的枯枝在火中不时“噼啪”作响。 “如果……我是说如果到时候到了西域,你要如何和许赫……” 纵然知道自己眼下不该问朱邪灵璇此事,可夏正韬还是忍不住要问。 哪怕答案不是他想要的那个,他也要一直问下去,或许有一天他能听到一个他想要的答案呢? “呼……” 这时候,朱邪灵璇手里的馒头还有小半个,她一直在拖延,手里的馒头越揪越小,从指肚大小,揪到现在不过红豆大小。 她不是没有听见夏正韬的问话,迟迟不回答是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和许赫说。 北疆民风虽不同中原那般恪守礼法,固然北疆女子也没有中原女子那样拘束,各个都是敢爱敢恨的性子。 可她总觉得这事也是自己有错在先。 但……许赫真的喜欢她吗? 这些天,朱邪灵璇脑中不时闪过许赫人还在北疆时对待自己的冷淡,或许在玄国待了那许多年,他不会想要娶一个北疆女子。 罢了,若等真到了西域,那她就和许赫说个明白。 “那是我和他的事,为什么要说给你听?” 朱邪灵璇心念一动,将手里剩下的小半个馒头狠狠一攥,塞进嘴里,又仰头灌了自己一口水。 “那你还回北疆吗?” 看朱邪灵璇随手用袖口抹了抹嘴,夏正韬却是微微一笑,他真的很喜欢这样的爽朗女子。 他想带她走,去一个没人认识他们两人的地方,男耕女织,了此一生…… 即便她是个北疆女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萧雍,回不回北疆是我的事。”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朱邪灵璇突然扯起嘴角笑了笑,拿起一根树枝拨弄起了两人中间的火堆。 “可我认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夏正韬也笑了笑,小心翼翼地挪移起了自己的身子,不知不觉朝朱邪灵璇靠近了许多。万幸,她一点也没察觉。 “你我之间不过是萍水相逢的江湖朋友,而且你将来会后悔认识我。” “不,如果没有遇见你,才会令我后悔……” 夏正韬说这话时,已然不知不觉挪移到了朱邪灵璇旁的山石上,这时候朱邪灵璇不会注意不到他,可她没有躲开,不躲开就是默认的接纳。 “萧雍,我再清清楚楚地和你说一遍!你和我,只不过是萍水相逢!” 情绪激动,朱邪灵璇站起身,用手里还带着火星的树枝指向了夏正韬。 “我……你当真只当我们是萍水相逢吗?!” 那一刻,夏正韬几乎要脱口而出,自己的名字其实是“夏正韬”,而不是什么“萧雍”。可话到了嘴边,又变成了委婉的挽留。 身为一名北疆女子,朱邪灵璇就好像一匹待驯服的烈马,无时无刻都在激起他的征服欲。 “你是中原人,而我是北疆人。迟早有一天,我们总要分道扬镳,下次相见,说不定还会是在战场之上!” 朱邪灵璇陡然抬高了声音,怒目圆睁看向了夏正韬,仿佛看见了和北疆有世仇的玄国天启帝。 可实际上,她对中原人远远没有这样的成见,她甚至比许赫,比忽罗都还希望北疆能与中原安宁相处。 “你是说,你我之间有一日会兵戎相见?我竟不知,你原是如此恨我……” 微微颤抖着声音,夏正韬脸上凝结出一抹勉强的微笑。 自幼长在军营,他和其他的梁国士兵见过不少的莺莺燕燕,更何况他还是梁国太子,身边的那些更不会是胭脂俗粉。 那些女人,从来不会像那个刘珠,像朱邪灵璇这般对他的示好而无动于衷,甚至反感与排斥。 “如果终有一日要相杀,不如你现在杀了我,反正我这条命也是救回来的!” 丝毫不犹豫,夏正韬拔剑出鞘,抬手将剑柄对向了朱邪灵璇。 夏正韬的举动完全出乎了朱邪灵璇的预料,心下不觉一惊出了声,可很快她又恢复那一派凛然神色。 “你我之间永无可能!” 一声决绝,好似千江之水将夏正韬推开了万丈远。 然而,也正是在这时候,夏正韬眼神闪烁,仿佛看见了什么似的,连忙一个箭步上前,将朱邪灵璇护在了身后,自己则抬手一剑将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羽箭尽数格挡去了一边。 毫无疑问,这些羽箭都来自夏正德派出来杀他的杀手。 想来应该是一早就发现了他的踪迹,只待寻一个好机会让他万劫不复。 “还是那一伙人?” “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呐……” 一边躲开绵密攻来的羽箭,夏正韬和朱邪灵璇二人默契地各自分开贴靠在了山洞两边的岩壁上。 与此同时,羽箭攻来得越来越绵密,二人知晓这是那一伙人更近了。前有箭落如雨,其后又无退路,二人眼下可谓是绝境。 “欸!小心!” 退而再退,朱邪灵璇突然脚下一滑,翻了过去,夏正韬连忙小心上前扶住,不料自己也随之翻滚了下去。 原来,这山洞内里天造奇观,别有洞天,他们以为的毫无退路却是绝处逢生,他们从小坡上滚了下来,羽箭纷纷都落在了身后。 “他们人呢?” “可能已经死了。” “去,把他们的首级拿来!” “是!” 躲藏在小坡之下的两人听清了来人,并不多,只有三人。 “奇怪,他们的尸首呢?” 其中一人的脚步声近了,心下正疑惑夏正韬和朱邪灵璇的尸首何在之时,冷不防地,却被人从下方扯住了双脚。 “啊!” 跌入小坡的一刻,夏正韬在他的脖颈上及时补上了一剑。 “啐!你过去看看,取个首级也这么慢!” 如法炮制,朱邪灵璇扯腿,夏正韬补剑,二人默契合作干掉了两名杀手。 一连两个同伙不见回来和其他的动静,剩下的第三人谨慎非常,立刻搭好了羽箭,渐渐挪移了进来。 “嗯?!” 不像他的两个同伙,他发觉了山洞内不寻常的地势,谨慎地一连向坡下放了数箭这才敢伸头望向坡下,果然被他看见了那个不知身份的蓝衣女子和夏正韬的尸首。 “哼,垂死挣扎!” 戏谑一句,仅剩的这第三名杀手跳下了小坡,可很快他就明白过来何为真正的垂死挣扎。 他以为的夏正韬和朱邪灵璇的尸首,实则是被换上了两人衣服的同伙的尸首。 “咳……咳……” 他死在了自己的弓下,夏正韬在那一瞬夺去了他的弓后用弓弦生生绞死了他。 “我们这也算是生死与共了!” 自行先跳上小坡,夏正韬在拉朱邪灵璇上来的时候如是说着,可朱邪灵璇却因为他这句话,又冷了脸。 “灵璇!灵璇!” 眼见朱邪灵璇拿了包袱起身便走,夏正韬连忙追上前去。 不料,才出山洞洞口不久,一支弩箭便擦过了朱邪灵璇的肩头。 ------------ 第四十四章 突围 “嘶……” 虽然朱邪灵璇一时躲开了弩箭,可凌厉的箭锋到底还是在擦过她肩头的同时,撕扯开了她的衣袍,留下了一道伤痕。 显然这弩箭不可小觑,若是方才她躲闪不及,实打实地被射中,想必琵琶骨都要穿透。 “小心,是你我大意了,他们还在外围有埋伏!” 到底是自小在边界巡营摸爬滚打长大的,夏正韬立刻将朱邪灵璇拉扯到了一旁,让她和自己一同蹲下,暂时借着杂乱漫布的山石和黯淡下的天色很好地掩盖起了身形。 “敌暗我明,现在你我只能按兵不动,就等他们沉不住气了……” 随着天色愈暗,朱邪灵璇和夏正韬听见了不远处山坡间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如夏正韬所料,剩下用弩箭的杀手有些按耐不住了。 “你这瞧上去倒还真有些将帅模样,怪不得那些人千方百计要杀了你!” 挑挑眉头,朱邪灵璇突然低声感叹了一句,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或许眼前的他,身份远远不是当日自己以为的败亡脱逃的将士这么简单。 “嘘……那人走近了……” 压低着声音,夏正韬下意识地想要捂住朱邪灵璇的嘴,却又生出一丝顾虑,只是用剑柄拦在了她身前,看上去更像是在护着她。 “嗖!嗖!嗖!” 随着脚步声渐近,有隐隐约约的光亮照了过来,弩箭也不长眼地飞了过来,只是都不曾伤到两人,这同时也迫使夏正韬与朱邪灵璇愈发压低了身子,也更靠近了彼此。 “扑通……扑通……” 朱邪灵璇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来自身旁萧雍胸膛中的心跳,可她很快就意识到,这原是自己的心跳,她的心跳得很快。 “呵!!!” 过了片刻,耳力明敏的朱邪灵璇察觉到了攻势绵密的弩箭突然停了下来,便用手拍了拍身旁那人,夏正韬即刻会意,立刻看准时机正面迎上了那方才一直使弩箭的杀手。 许是朱邪灵璇那些时日给他疗伤的草药神效,虽然也没过多少时日,可夏正韬昔日贯体之伤好似全无大碍,武功勇猛更胜昨日,剑剑直取那用弩箭的杀手身上各处要害关节,可以说是眨眼间的功夫就要了那杀手的性命。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人双双拿下!” 雪夜中不远处突然传出一声令呵,眼见着便又有十数杀手从这山洞洞口附近的山道小径中围杀了上来。 “小心!” 鞭梢厉响,借着地上积雪映着的微光,只见朱邪灵璇从山石中翻腾而出,手解腰中软鞭,将前头围杀上来几人的兵器俱都卷在了一起,借着一股巧劲,抬手便将这些刀剑都甩飞了出去。 “哈,没想到你武功不差嘛!” 落地之时,朱邪灵璇下意识地和夏正韬背靠背地站在了一起,俨然一副同生共死的模样。 “少说话吧,多留心这些杀手。” 朱邪灵璇冷淡淡地回着,夏正韬却依旧性子那样“轻浮”,毕竟,在他的眼中,这些所谓的杀手不过是一群杂兵。 “呵!” “铿!锵!” “唰!” 虽然杀手众多,一波接一波如同附骨之疽不断拥上,可一鞭一剑配合默契地二人硬生生在这包围中拼杀出了一道缺口,得以让二人奔下了山。 奔下山间的功夫,追杀二人的追兵不少反增,其中也不乏拳脚尚可的武者,二人去路被阻,奔逃之行也慢了下来。 “小心身后!” “躲开!” 不经意地回头相顾,夏正韬和朱邪灵璇都看见了对方身后那致命的危机。 生死一瞬,只见夏正韬用指头夹住了对面一个使剑的杀手向朱邪灵璇突袭而来的冷锋,而朱邪灵璇也在那时不偏不倚伏下了身子,向前挥鞭疾扫,将那暗箭尽数都还给了它们的主人。 “噔!” 夏正韬指上加力三分,刹那间已将指头间夹着的剑锋扭曲弯折,猛进一步,左手持剑腕扬,右手指夺对方利剑,一息顷刻,左右皆毙。 “如此下去不是办法!” “可此地着实不容突围。” 再度背靠背,朱邪灵璇和夏正韬交换了位置,各自盯紧了眼前的杀手。 如今局面,二人已是被重重围困在了半山腰上,下山之路唯有遍布了杀手的小径。此时此刻,二人所处,前后杀手密布,一面临山,另一面便是山崖,可谓是“插翅难逃”。 夏正韬皱了皱眉头,他这时心底不由得感叹起他那皇弟夏正德的心狠手辣和执着,无才无德,却将他逼迫到了如此境地。 “哈,当日或许你真不应该救我,今日恐怕要连累你性命作陪了……” “你们中原人有句话说得好,置之死地而后生。你我身后就是不见底的山崖,萧雍,你可敢同我赌一回命?” 雪落积寒,方才一时僵持不下的杀手们已经悄悄迈近了,这时候朱邪灵璇稍稍偏转过了脸,在夏正韬耳边低语。 未等夏正韬回答,她自己却先笑了。 “罢、罢!就知道你们中原人一个个贯是畏死偷生的,你既然不愿,那便留在这儿等死!” 说着,只见朱邪灵璇身形腾挪,跳到了崖边,毫无顾忌地纵身跃下了。 然而,下一刻,被她留在原地等死的那人也紧跟着她跳了下来。 甚至在这掉落的间隙,他还环住了自己的腰。 “说好陪你一起走,你怎么能自己一个人先丢下我?” 虽然落崖时耳边冷风呼啸,可奇怪的是,朱邪灵璇却仿佛没感觉一般,她的耳里,心里,全然都是眼前人的这句话。 “呃!” “哗啦!!!咔嚓!!!” 也不知是两人之幸,还是苍天怜见,坠崖掉落的二人被崖上横生的一棵树的末端枝叶突然拦挡了一下,随后便直接滚落在了坡上。 有绵延整座崖底的厚厚积雪在身下,二人倒也只是有些皮外伤。 “这下可好,看来今夜是要在这崖底留宿了。” “你未免有些高兴得太早,他们追来了!” 从积雪中起身,朱邪灵璇看向了上方,虽说是山崖,可此处离她和那人跳下来的地方也不甚远,她甚至还能依稀看见有光亮在那处崖边。 那是大队人马齐聚一起的火光,并不是天上的星星。 朱邪灵璇甚至看见他们已然一个接一个地同样跳下了山崖来继续追杀他们。 “灵璇……灵璇?灵璇!” 与此同时,看着朱邪灵璇直勾勾地盯向浑朦天际的夏正韬,这才察觉到她有些不对头。 浅唤几声,朱邪灵璇应声而倒。 “灵璇!灵璇!你怎样了?!” 立刻将人揽进怀中,夏正韬小心翼翼地探了探朱邪灵璇的手脚,唯恐是方才滚落下来时,他刚才没能护好朱邪灵璇而让她伤了筋骨。 “箭上……箭上有毒!” 纵然当年朱邪灵璇也只不过是和燕王的母妃学过一点皮毛医术,可她此刻眼前不断闪现的一个个黑影让她明白过来这是中了毒。 而那毒,显然是落在了弩箭上。如若不是那弩箭只划伤了她的肩头,她只怕方才在崖上就已经毒发了。 “咳……莫要顾我,你快些逃!” 也不知究竟是何样的毒,朱邪灵璇只觉得眼睛生疼,很快,她的眼前便沦为一片黑矇,而这毒仍在继续地霸道发作着,痛得那边她受了伤了肩头乃至手臂都僵直了。 “还不快走!!!” 看不见“萧雍”的方位,朱邪灵璇在他的怀中挣扎不停,突然,如同松了线的木偶一般,她昏睡了过去。 是夏正韬一记手刀击晕了她。 “唉……终是不得不回吗?” 朔朔风雪中,夏正韬无奈地笑了笑,随即便从佩剑的剑柄暗格中取出了一个小竹筒,看上去倒有些像火折子。 “呲!!!啪!!!” 夏正韬猛地扭开了这个毫不起眼的小竹筒,只听得一声利响,乌沉天宇中忽见一线明光,那线明光在空中突而又炸裂成了星星点点。 这是梁国军中用来传信的号炮,他本该在很多天之前,犹豫要不要离开的天未明之时就用了的。 ------------ 第四十五章 猎物 “轻轺缀皂盖,飞辔轹云骢。金鞍随系尾,衔璅映缠鬃。” 时节渐晚,年尾将近,在玄国邺城终日与那折璎珞在黎民血肉筑就而成的摘星楼内醉生梦死的轩辕珷突然有了新乐子。 趁着冬狩,轩辕珷召了一众王公贵臣们去了北郊围场,自然也没忘了已经被封为贵妃的折璎珞。 一连数日,北郊围场内可谓是将邺都的东街都挪了过去。 日夜笙歌不断,杯盏交错。醒了,便来赴宴,醉了,便倒头睡去,酒醒,已是不知宴过了几场。 如今这班王公贵臣,自当日轩辕珷在摘星楼杀了狂言儒士后,皆都是换过一代的新贵,素日行事做派与那齐王轩辕理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时间,邺城与玄国四野陆续揭竿而起的州府仿佛成了天上地下的存在。 如此放浪形骸多日,直到宴席上吃起了炙鹿,折璎珞这才想起此番来北郊本是来冬狩的,当下眼媚如水波,一身柔若无骨,几乎化在了轩辕珷的怀中。 “陛下~莫不是折璎珞让您忘了正事?这等罪过,折璎珞……奴家可承受不起啊~” 冰肌玉骨肤如雪,鼻高俏而眼深邃,折璎珞生得一副西域人模样,身上虽着的是中原人的服饰,可一点也不显得违和,反而愈发衬得她千娇百媚。 “怎么……急了?” 轩辕珷缓缓说着,不觉微微嘴角上扬,带着这丝旁人捉摸不透的笑意,他的唇吻上了折璎珞的手,从小臂一点点游走到了指尖,将那指尖处递着的一块红色的梅干咬了过去。 “好戏还在后头呢……哈哈哈哈……” 去了核的梅干被轩辕珷一点点咬嚼了,酸甜的滋味同时回荡纠缠于轩辕珷和折璎珞的齿舌间。 便是天启帝也不曾在众臣面前如此放纵。 起身,轩辕珷同时拍了拍手掌,宴席上的管弦笙歌停了,在这数九寒天依旧身着薄纱的歌姬总算能瑟缩着被冻得有些虚弱的身子退了下去。 而诸位王公贵臣也都纷纷看向了轩辕珷,轩辕珷穿了一身玄色箭袖常服,不过说是常服,可那玄锦上用金线勾勒出的龙纹显然能昭示主人无上尊贵的身份。 不同往日,轩辕珷今日脸上还戴了一个金制的半面面具,这面具所铸,是修罗恶相,如今被轩辕珷戴在面上,配上他那难以捉摸的阴鸷笑容,这让在场的王公贵臣不觉背生芒刺。 尤为引人注意的是,那面具上的左眼的位置并不是镂空的,而是遮挡着的。 轩辕珷的左眼有疾,知道其中底细的人不在少数,可今时不同往日,这回没有一个人敢再出声讥讽。 “众爱卿,今日北郊围猎,莫要空手而归啊……” 只见轩辕珷引弦如满月,鸣镝升空,诸位大臣不敢耽搁,即刻便骑上了场下早已备好的马匹,各自打马入林了。 “只是如此?吾王啊~你何时变得如此无趣了?” 身如藤蔓,折璎珞在一众贵臣散去后再也不顾及任何目光,使尽浑身解数粘在了轩辕珷身上,随后轻轻咬了一口轩辕珷的耳垂。 她饿了。 可轩辕珷似乎有心事,对她的迎合完全不在意。 “去吧……” 轩辕珷推开了折璎珞,示意随侍在侧的丹玉牵来了一匹马。 “呵~罢了,吾王美意,折璎珞笑纳了。” 多少带着不得的醋意,折璎珞莲足轻踏酒案,转眼便飞身上了马。 轩辕珷笑了笑,斜靠在坐席上,用刀割下了酒案上的一块炙鹿肉,可这块鹿肉他到了嘴边却又拿开,举向了一旁低眉顺眼的丹玉。 “唔……” 丹玉因昔年在那人身边侍奉过,当年又那么活过一遭,心里对荤腥之物厌恶、抵触非常,是以闻着轩辕珷举过来的炙鹿肉,丹玉不由得一阵反胃。 “哈,没福气!” 轩辕珷笑了笑,将插着炙鹿的小匕首扔回到了酒案上,随后站起身,仿佛为了去看一场好戏似地吩咐起了丹玉。 “走吧,是时候了。” “是……” 这边且说轩辕珷和丹玉虽是慢行了一步,可到了林中,一个个王公贵臣却都还在,只见他们手持箭羽,牵着训好的黄犬,像一座座木雕似地矗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众爱卿为何不动,围场如战场,怎能安然而立?” 人群中轩辕珷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显现人前,嘴角微微上扬着,左看看右看看,不时质问起了这些犹犹豫豫的权贵。 要说是在乎君臣礼节,显然是不可能的。这些个纨绔若是都洁身自好,进退有度,猴子也能当宰相。 他们犹豫,是因为林中的猎物非比寻常。 围场中的猎物,素来是宫中专人饲养和天生天养的虎豹熊罴、兔鹿狐獐之类的野味,可今日…… 在他们眼前的,分明都是披着兽皮躲藏在林间活人! “陛下,这是……想必是天寒百兽不出,所以为了引出百兽而设下的引人?” 终于,有人忍不住问起了轩辕珷,毕竟,他们思度,便是轩辕珷再残暴也不至于到那个地步。 可他们似乎都忘了,眼前的轩辕珷骨子里承袭了天启帝的恶趣,他们也不知道,如今的轩辕珷的内里已经换成了灵奉寺的邪魔。 能不顾黎民百姓身家性命,耗费民脂民膏奢建摘星楼,开闸泄一矜之水的人,怎么只是会来北郊围场用弓箭射几头野鹿这么简单? “爱卿平日看着聪明,如今怎么糊涂了?” 轩辕珷戏谑地笑了笑,下一刻,他便搭弓引弦,一件三箭疾发,将一个瑟缩在枯草间,披着獐子皮的射穿了心窝、头骨和左眼。 “这些都是天牢内十恶不赦的重犯,他们纵怀万劫不复之罪,也都是朕的子民啊……” 轩辕珷说着,万分无奈地叹了口气,甚至抬起一只手来盖住了自己的双眼,仿佛是不忍看那方才被他射中的死囚的惨状。 “可要朕慈悲大赦,对那些家破人亡的百姓,又太不公平。所以,朕想,一切皆凭天意,今日能从朕和众爱卿箭下逃出生天,安然无恙的死囚,朕会法外开恩,大赦其罪。” 又是笑了笑,这以人命为玩乐的畅快笑容,让在场的诸位大臣无不毛骨悚然。 “时辰不早,众爱卿开始吧!朕方才可说了,今日围猎,诸位莫要空手而归……” 话音未落,群臣骚动,一时间马嘶犬吠,箭鸣人绝。 林中响起了连绵不绝,惨绝人寰的绝望叫喊。 “好啊!好啊!众爱卿真是让朕大开眼界!” 原地持缰未动,轩辕珷看着林间此起彼伏的厮杀,越看越得意,越看越兴奋,不由得拍掌大笑起来。 而丹玉看着白茫茫一片的雪地,尽染赤红,身上一阵阵发怵,他低下头来,不敢再看一眼前方,那是人间炼狱。 可渐渐地,他脚下的雪地也变得朱红…… 与此同时,早入深林的折璎珞突然手上加重力道勒住了缰绳,马笼头被她拉得一偏,转过了另一个方向,直往那未冻结的山涧方向去了。 然而,折璎珞之意可不是为了饮马去的。方才她骑马过来的一路上,已经注意到了不少披着兽皮逃窜的死囚。 这就是轩辕珷给她准备的所谓惊喜,她还以为能会是多新鲜的花样,不过是些天牢死囚,她早已经玩腻了。 况且,惊惧而又只顾亡命奔逃的猎物对她来说没有丝毫的吸引力。 折璎珞笑了笑,下了马,在那山涧旁坐了下来。而她仿佛感觉不到寒冷一般,褪了脚上的猎靴、冬袜。毫无顾忌地在这山涧旁戏起了水。 很快,她听到身后传来了窸窸窣窣和十分突兀的折枝声。 “男人呐……便是到了如此境地,也要赶着做那色中饿鬼……” 折璎珞腹诽着,不觉媚然一笑,仿佛是不经意地回过了头,看到了那已经脱了身上兽皮的男人。 轩辕珷倒也大方,吩咐给每个死囚都换了一身新制的白衫,在雪地里,眼前这靠近了的男人看上去倒也白净。 “奴家是方才宴上与一位大人随行而来的歌姬,一时跟丢了,在此惊扰了大人冬狩,还请大人莫怪……” 故意装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折璎珞不知何时解开了外衫,露出了那中原服饰下尤显单薄的异域紫纱。 “好说好说……只要给本将军好好跳支舞,今日就饶了你……” 男人说着,干脆坐在了那方才摆脱掉的兽皮上,扯掉了折璎珞的外衫,看折璎珞只穿着一身薄纱赤脚站在雪地里。 “奴家柔弱,这天寒地冻如何能承受得住?还请将军为奴家暖暖~” 迎合而上,折璎珞靠了过来,而那男人也任由她将身子的份量都压了过来,那两只眼睛,只管盯着折璎珞那半露的腰际。 他还不知他已死到临头了。 “嘶~嘶~” 把玩过了折璎珞的杨柳细腰,他抬起了头,一条信子扫过了他一边的耳垂。 “啊啊啊啊啊啊!” 惨叫声出,惊鸟飞林。 几乎同一时刻,看乏了围杀的轩辕珷突然收到了一封飞鸽传书。 “当归已归,时待应天。” ------------ 第四十六章 假胡子 朔漠无垠飞雪急,且说那轩辕琲一行人马当日自北疆出发沿路西行直奔玄国西境的敦煌城,一路上虽途径诸国,但这些小国或是北疆臣属,或是与北疆一向交好,如今见这一行人虽然是玄国的兵马,倒也没什么为难的,统统一并放行了去。 到了年尾时节,轩辕琲一行人眼看已到了敦煌的三危山。 轩辕琲自小生长在中原,长大些时外封到了临川见过了江南山水,后来又被贬到白狼关,见过了漫天风雪浩势。 可眼前银色的大漠,她还是头一回见。 “哇!” 在马上,轩辕琲两只眼睛一边转着,一边不禁开口惊叹,当然,惊叹的不只她一人,随行的将士们也是从未见过这等景象的。 “小鬼头,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容易被别人看出来是个女儿身?” “对头,对头,对头~你这一惊一乍,会让所有人都一惊一乍。” 一左一右,聿清临和谢瑾骑马靠了过来,将轩辕琲夹在了中间,一边自己也装出一副惊叹不已的模样。 虽说有些过分小心谨慎,可若是因为轩辕琲刚才破音,让将士们识破她的女儿身,现下,可是会动摇军心。 “咳咳嗯……此地风景甚好……” 这边被谢瑾和聿清临簇拥着挤在中间,轩辕琲仿佛是一时喘不过气来似地猛地深吸了几口气,又清了清喉咙,再开口,声音已经被她刻意压低了许多。 “别把身子绷那么紧,马都快被你勒死了……” “对头,对头,对头~你这身子绷这么紧,会让其他人见了也觉得奇怪。” “够了!我说你们两个有完没完!是不是路上只能喝水喝酒,所以故意来本王这里找茬(茶)来了?!” 听着聿清临和谢瑾的一唱一和,轩辕琲松了手里的缰绳,随即伸出手来一左一右揪住了两个人的衣袍,迫使他们凑过来了耳朵。 一个算是她的师父,一个算是她的师兄。可这二人都没一副正经为人师长、师兄的模样,也怨不得她对这二人动手动脚。 啊,不,还没到要动脚的地步。 “哎呀呀,这不是担心你露馅吗?” “对头,对头,对头~是后头马车里病着的那位放心不下你,才托了我们二人过来……” “老芋头,你是吃‘对头汤’吃撑了吗?!连打嗝也只会‘对头,对头’的打?” “耶~不对头,不对头,世上哪有‘对头汤’这东西?” 也不知是怎么了,自从入了西域,聿清临就变得愈发古怪。 怎么个古怪法?轩辕琲一时也说不明白。她记起自己第一面见到聿清临时,他看起来很神秘,还有些落魄。等到聿清临成了她所谓的“师父”,她觉得他比自己还胡闹。 教过了她几年拳脚,又觉得他是一个藏了很多心事的神秘道长…… 不过,近来他似乎变得更“神秘”了,总是将同样的话挂在嘴边,时不时还会来上一句“天机不可泄露”,愈发看起来像是一副“装神弄鬼”的模样。 聿清临近来确实是在遮遮掩掩的故作玄虚,而他这么做也是有十分充分的理由的。 此处是玄国西境的敦煌城,亦是西方须弥境所属的下界。 很久之前,为探查邺城灵奉寺摩若殿内封禁的邪魔由来,聿清临曾将自己的师侄女练云翡涉险进入了须弥境去寻多婆纳。 可是到头来,多婆纳重伤神识被困,现下还躺在止水峰半昏半睡,练云翡也被连累颈项上留了一道骇人伤疤。 至于他,当初在须弥境内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众位西天梵者佛子想必已经知道了他是何人,或者说是何等非人非仙非鬼的一名道者。 如今,他既是又踏足了人家的地盘,自然要低调,深沉甚至看起来疯疯癫癫些的。 至于轩辕琲这边,方才在聿清临这边讨了个没趣,索性和谢瑾凑得更近了,两人嘀嘀咕咕的,说起了敦煌城的景色。 出人意料的是,谢瑾说起这西域景色,风土人情竟头头是道,若不是皮囊是中原人,谁也不信他不是在西域土生土长的。 “欸!给你看个好东西,你一准用得上!” 这边一手抓着缰绳,只见谢瑾一手从怀里掏出来了一个荷包似的东西。 “这是什么?丹药和头发?老芋头最近疯疯癫癫的,连你也开始装神弄鬼了?” 轩辕琲接过了荷包,打开来看时,是十数颗丹药和一撮不短不长的头发。 谢瑾又疯了,这是轩辕琲第一个念头。 “什么装神弄鬼的,这丹药是从北疆太后,你姨母那里讨来的。你哪天若再是不小心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总不至于再肿成个猪头,有失军心……” “臭瑾,你说什么?!” “咳咳嗯……你别打岔,我还没说完呢!还有这撮头发,你可别小瞧了, 这可是我和阿时从几百根头发里精挑细选出来的……用来给你当假胡子,你总归用得着的!” 谢瑾说着,一手还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头发?不会是你下巴上的头发吧?” 轩辕琲皱了皱眉头,嫌弃的深情溢于言表,心里也不住咕哝。 “我说怎么不见你和阿时平日里刮胡子……” 仿佛是知道轩辕琲暗中在骂骂咧咧似的,谢瑾笑了笑,故意抬高了自己的下巴,来回用手指摸着。 “想什么呢!我还年轻,留什么胡子?!阿赫他那是为了彰显威严才稍稍留了那么一点。不过嘛……这假胡子虽然是用我和阿时的头发做的,里面也加了些真胡须的……” 谢瑾顿了顿,仿佛是在卖关子。 轩辕琲也是狐疑地讲那撮用红绳扎好的头发对着太阳看了看,其中没有稍浅的棕色胡子。 “你以为你能骗得了我?阿赫的胡子和头发不一样颜色,可是黑里透着红,像是棕色的。” “谁说用的是阿赫的胡子了?昨晚上我去找那郑大飞喝酒划拳,他输给我的。” 谢瑾挤了挤眼睛,轩辕琲的嘴角不觉一阵抽搐,只见她连忙把那撮混着胡子和头发的“假胡子”塞进了那荷包里,随即右手按上了腰间忽罗都送她的北疆弯刀。 “本王想要再长点的胡子,再叨扰人家郑大飞不太好,委屈你了……” 即刻察觉到不妙,谢瑾登时夹紧了马腹,驱着身下坐骑跑走了,而轩辕琲也打马追了上去。 “哈……还是孩子心性。” 两人尘迹身后,目睹了一切,甚至将二人方才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的聿清临微微一笑,自己也左右相顾看起了这三危山的景致。 虽说是罕然一片无际银漠,但少有草木,到底少了几番趣意。 正当聿清临摇头叹息时,后头不远处的马车里,刘时的声音传了过来。 “先生可是觉得这三危山草木过于荒稀?” ------------ 第四十七章 风袭 “嗯……是有些过于荒凉了,不过此间地处西域,和中原景色大不同也在意料之中。当年我也曾游历到苏毗国附近,那边常年覆雪,山势陡横……若是天下间的山水都是一般模样,也是无趣了。” 刻意勒马稍稍放慢了步程,聿清临让自己和刘时所乘的马车保持了同步。 “咳咳……” 闻得聿清临之言,马车中的刘时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一时气急不顺,不免又是连连咳喘。所幸,刘时一直贴身带着雁夫人特地为他缝制的药囊,闻上一闻,心肺间刀割一般的疼痛也缓解了许多。 “你……” “劳先生忧心,刘某偶犯痼疾,不要紧的。” 半卷掀开了马车侧方的毛皮小帘,聿清临看见坐在马车中的刘时一手捂着胸口,一手却朝他摆了摆,示意自己无碍。 “先生恐怕是想不到的,千余年前的三危山也是一片草木繁盛,郁郁葱葱吧?” 马车中的刘时叹了一口气,摸了摸一旁箱子上的花鸟花纹,眼中竟是渐渐浮现出一丝愧疚。 而这聿清临,知晓他与谢瑾、许赫三人皆是蓬莱青鸟入世,自然毫不怀疑刘时的话。 虽说他自己已有四、五百岁,可仔细论起来,这刘时显然不知比他大了多少年纪,说不定,比他和他那师姐两个加起来的岁数还要大。 “既然千年前三危山风景秀丽,怎么如今竟成了这幅模样?” 聿清临追问着,刘时闻言又是叹了一口气,却也没有要遮遮掩掩的意思。 “先生本是修道之人,想来也曾听闻‘西王母’之名,昔年我等四兄弟四皆跟随一位西王母手下的仙者,最初并不是居住在蓬莱,而是在这三危山。三危山属须弥境下界梵境,仙者因此时常应邀去听那经会……咳咳……” 千年之前的事情颇为久远,从头讲起不免会冗长繁杂,可聿清临听得倒是津津有味。 “有一回,仙者照常是带我们三个去赶赴经会,留了最为年幼的老四守门。不料,老四贪玩跑出了门,与百兽玩闹时动了天元真火,火势遇风见长,山境内百草千林皆化火海。待我们三兄弟先行一步赶回来时,虽四处寻水救火,可惜杯水车薪,无济无事……” 刘时说及此处摇了摇头,全然没察觉马车外听他讲起这陈年旧事的聿清临几乎瞠目结舌。 “那……后来呢?” “后来仙者及时赶回施法灭了三危山境内的火势,但此地也从此草木稀少,远没有以前那般山青水秀的模样了。仙者自惭管教不严,于是便连夜收拾了洞府带着我们四兄弟迁去了蓬莱……” 三危山草木稀少的缘由解释清楚了,聿清临听着恍惚间就像离魂出体了一般。 好一个风轻云淡,将这件事说得这般轻松,没想到如今在止水峰的竹苑里整日昏迷不醒的那个昔日竟有如此能耐! 一时间,聿清临觉得自己当初擅闯须弥境救人,与这一比,完全不值得一提。 “咳咳嗯……后来老四又被仙者送去了须弥境,也不知他现在如何?哦,对了,先生曾有事去拜访过须弥境,想来应是见过了老四?” 不问还好,刘时这一问让聿清临全然没法子回答。 口开妄言,可他是修行人;实话实话,难道要他转告多婆纳犯戒受了穿骨之刑,出逃须弥境,如今在止水峰昏迷不醒? “啊……多婆纳他在须弥境大门奉职,每日和一众迦陵频伽唱诵梵音唱得很开心。” 聿清临摸了摸下巴,可他似乎忘记了一件事情,他从来没留过胡须。于是手指瞬间向上抚去,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先生,那多婆纳他……” “你要吃梨糖吗?是雁夫人做的,润肺止咳!” 说着,聿清临解下了腰间的荷包,从马车的侧窗处递了过去。 “先生,我这里也有雁姨做的梨糖,而且你给我的这包是桂花糖……” “啊!是吗?是吗?哈哈哈哈……” 自入三危山境,聿清临太过反常的行为早就被刘时看在了眼里,如今见到谈起多婆纳时言辞闪烁,刘时料想,多婆纳想来是出事了。 “先生……” “起风了!起风了!!起风了!!!” “一个个都牵好马!” 这边刘时刚要细问聿清临多婆纳的事情,前头人马忽然就闹腾起来,刘时探出头来时,和聿清临恰好目睹了前方掀起了一阵狂风。 一时间,人呼马嘶,彻底乱了套! “怎会如此,昨夜我夜观天象,这几日断没有如此狂风!” “先生小心!” “嘶!!!” 狂风卷袭,远远地便见着有一接天的白色巨影冲了过来,仿佛是长了眼睛似的,绕过了其余人马,直冲刘时所乘的马车和马车旁的聿清临而来! “阿时,老芋头!哎呀!?!” 在前头刚和谢瑾稳定了人马部署,轩辕琲便看见这诡异的风势急转直下奔向了后头的马车,来不及多言,轩辕琲立刻打马过去。 不料,竟是连同刘时、聿清临二人一同被卷入了几近风眼的位置。 “阿时,老芋头!!!你们小心!!!” “王爷小心!!!” “你们都抓紧我的手!!!” 飓风之中裹挟了不少一路被卷入的雪沙、石块,枯枝等一类的杂物,时不时打在方才被卷进来的三人身上。 轩辕琲甚至感觉自己脖颈,下颌处火辣辣的疼,想来是被什么东西刮开了口子。 一片混乱中,莫要说睁眼看清情况,就连声音也是极其模糊的,轩辕琲完全只得任由自己被这飓风摆布,在空中打着旋子。 有那么一刻,她突然体会到了一种感觉。当年她的伯父天启帝还在位时,曾将一些死囚绑在两人多高的风筝上取乐,而那些死囚一个个无不是惊恐到肝胆俱裂,在空中便吓死了。 轩辕琲本就有些恐高,如今,她更是将眼睛都闭了起来。直到,她感觉自己突然被人抓住了一只脚。 接着,她便听见了聿清临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 “小鬼头,你这是要上天?!!” “呃!呃!呃!” 奇怪的鸟鸣,似是鹤唳,可此地怎会突然冒出来一只鹤? 轩辕琲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可她睁眼时,已经和聿清临一起坐在了一只白鹤的背上。 乘着白鹤,轩辕琲和聿清临很快便从飓风中脱逃了出来,茫茫然看了看四周,轩辕琲没看见裹着一身深蓝冬衣的刘时。 “阿时呢?阿时呢?!我要去救阿时!” “咣!!!” “他就在这儿!哎呀!!” “啊!!!!” 聿清临方要和轩辕琲好好解释两人所乘的白鹤便是刘时所化之时,在半空中的两人及一鹤仿佛突然撞到了墙壁,直直从半空坠落而下了。 ------------ 第四十八章 神女似故人 “啊啊啊啊啊!!!” 半空直坠,轩辕琲在这一间隙看见眼前纷飞了无数鹤羽。 羽散,身穿深蓝冬衣的刘时出现在她的眼前,双目紧闭,似乎陷入了昏睡。 “哎呦!!!” 猛然落地,轩辕琲感到身下的地面没有想象中那么硬,可这突如其来的坠落带来的冲击还是让她有些昏昏沉沉的。 这让她很快忘记了自己刚才亲眼目睹刘时化成人形的一瞬。 “阿时?阿时?!” “他好着呢!你个没良心的小鬼头,亏为师如此对你……哎呦……” 没有听到刘时的回应,轩辕琲却先听到了聿清临的埋怨,而且,这声音还是从身下传来的。 “呃……老芋头你没事吧?” 轩辕琲连忙爬起身来,嘴上也问候关切起了聿清临,聿清临撇撇嘴心中有了些许宽慰。可这点宽慰在他从沙土中扬起头来时,就又被这敷衍的问候打击了下去。 虽说轩辕琲嘴上在问候着他,可她人却在刘时身旁团团转,那焦急的神情,不亚于刘时照顾生病的轩辕琲。 “他还喘气呢!大可不必这么紧张……” 虽然知道刘时自小是照顾轩辕琲长大的,二人的关系非同一般,可聿清临仍然有点吃醋的意味。 走上前来,他探出手指放在了刘时的鼻下,气息还算平稳,再摸摸四肢关节,没有断折,再瞧瞧脑袋,哎呦……头上有一个鸡蛋大小的包! 回忆起方才的情形,聿清临心下思量,他们应该是撞上了术法结界。 “阿时,阿时!你醒醒!” “快醒醒,快醒醒……” “嘶……” 撞得有些昏头昏脑的刘时,在聿清临和轩辕琲这一大一小的左右拉扯间,终于转醒了。只不过,他的头还是很痛的。 坐在地上,刘时正用手指小心轻揉着头上那鸡蛋大小的肿包,轩辕琲慌里慌张地摸了摸自己怀中,翻找出来了早些时候得来的荷包,她记得荷包里装了些丹丸。 “诶!药不能乱吃,这药治得了你乱吃胡喝变猪头,治不了刘时他头上撞出来的大青包……哎呦!你这死孩子……小鬼头!一点也不懂什么叫尊师重道!” 眼看轩辕琲不由分说地要将那丹药塞进刘时嘴里,聿清临快她一步,用手捂上了刘时的嘴。 可轩辕琲很是急切与担心,反过来又抓起了聿清临的臂膀,摇晃着让他找找身上有没有治跌打损伤的丹药。 放在以前,聿清临身上是有带着的,可后来轩辕琲身边多了一位专门科的太医,他也就不记得备这些丹药了。 眼下,他身上更是连片草药叶子都没有。 轩辕琲哪里肯信,不依不饶地干脆自己上手摸查起了聿清临的身。 “王爷,王爷,不可啊!” 见了这般情形,刘时顾不上头上的青包了,连忙分开了两人,解释再三,才让轩辕琲消停了下来。 然而,聿清临对于轩辕琲这没大没小的举动有些不满,轩辕琲也固执地认为自己没什么大错,草草而又敷衍地说了声抱歉。 这下,聿清临端起了手,不再言语,显然是生了气。 轩辕琲也将头昂到了一边,不言不语。 夹在这二人中间的刘时很是无奈,该说是这师徒两个是一样的臭脾气呢?还是说一样的长不大呢? “此处看来是天然而生的地穴……” 刘时下意识地又揉了揉头上的青包,抬眼,他看到了头顶的一线天光,更看到了那“一线出口”,看样子,他们方才似乎是坠进了一处地缝。 “诶!有画!有画!” 借着不甚充足的一线光明,轩辕琲扶起了刘时,顺便也打量了一下四周,登时便眼尖发现了那岩壁上似乎有还未完成的神佛绘相,不觉惊喜地叫出了声。 “看到,看到,倒也不必马嘶犬吠如此……” 颇有些怪里怪气,聿清临又恢复了方才行军之时的那副神神叨叨、疯疯癫癫的仪态来,只见他走近了岩壁细看起了那些绘相,却又高高抬起一只手,夸张地伸出了小拇指,掏起了耳朵。 仿佛,他的耳朵难以忍受任何一点来自某人聒噪的折磨。 “老芋头!你……你你你!” “嘘……不要吵,你听……” 聿清临突然压低了嗓音,伸出一根食指来,从自己的嘴边轻抬到了耳边,示意轩辕琲安静。 虽然觉得聿清临又变得有些故作玄虚,可轩辕琲还是乖乖住了嘴,侧耳听起了周遭的动静,一旁的刘时也是同样。 半晌,除了偶尔有沙石落下和三人的脚步挪移,轩辕琲没听见任何什么奇怪的声响,更别提见过除聿清临、刘时之外的其他人影了。 疑惑不解,轩辕琲和刘时朝向聿清临走了过去,但他似乎看那岩壁上的绘相有些看得过于投入了,轩辕琲和刘时一连叫了他几声,都不见他有什么回应。 “老芋头!这地方到底是有什么东西在?” 好奇心驱使,轩辕琲和聿清临方才闹得那点不愉快已经烟消云散,她如今只是渴求一个答案。 可聿清临的回答,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开口。 “哦……没什么,为师只是换了个法子让你刚才闭嘴安静一会儿罢了。” “老、芋、头!” “为师让你闭嘴安静下来的方法还有很多种,小鬼头你现在最好不要想让为师尝试最惊天动地的那一种……” “哼!” 这对师徒,嘴上都是不服输、不饶人的,刘时也只好在一旁周旋,最后,三人索性一同看起了岩壁上的绘相。 岩壁上的绘相无外乎神佛,一眼看上去便知和中原的那些绘相大有不同。不知它们作于何朝何代,何年何月,绘相已变得有些斑驳,上头留书凹凿的文字也缺零了不少,偶有能看得清楚,依稀辨认出字形的,这三人也是不认识,因为是梵文。 边看边走,三人朝着地穴更深处进发,那一线的天光也愈发明亮,这也意味着,前方当有出路。 “嗯?这天女绘相……刘时你看。” 路过了一处画着坐在琉璃树中天女绘相时,聿清临突然停了脚步,眼前这天女绘相亦是诸多绘相中可以说是最完整的一相。 绘相上的天女是侧身坐在一方石柱上的,身后耸立着一颗琉璃树,她一只脚在地,另一只脚则是踏在石柱的边缘,而她自己正抬头看向远方,也不知是在望些什么。 刘时看了看那身着黛蓝、绛红二色为主的西域服饰的赤足天女,竟觉得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一般。 “很像昔日的苏毗皇后,大概都是西域之人的缘故。” 聿清临点了点头,不光是他,原来刘时也觉得这绘相上的天女像极了苏毗伽若。 “苏毗皇后?皇伯母吗?” 苏毗伽若故去时,轩辕琲年纪尚幼,她并不记得这位皇伯母的模样,但出伯曾告诉过她,那是一个极其温柔美丽的女子。 ------------ 第四十九章 绾华 敦煌者,其曰盛也而流光。 衣衫飘动,那岩壁上的天女仿佛随时会从画上飘下来似的,轩辕琲看着天女她那双柔和而不失神威的眼睛,渐渐痴迷了。 听到刘时说起这天女和昔日的苏毗皇后,那个人的阿娘是如此的相似,莫名地,轩辕琲鼻尖有些泛酸。 或许在她梦里出现过的,抱着她的那位温柔可亲,看不清楚脸的夫人是她这位苏毗伯母? “嗯?这里好像有字,只可惜能认出来的不多了……” 仔细看过了这天女绘相,聿清临突然在那碧绿琉璃树的枝干上看到了些许蝇头小字,不像是最初撰写在一旁的经文,倒像是为了藏匿什么。 “玉……琉璃……神……绾华……” 聿清临揉了揉眼睛,几乎将脸都贴在了岩壁上。 而另一边,刘时也在那天女所坐的石柱下缘看到了一些蝇头小字。 “驻于此……守……纠恶者。” 字迹模糊,其意不甚明朗,但也大抵能猜得出来眼前这绘相上的天女是有名字的,绾华。 “老芋头,你说那上头会不会还有写了其他的?说不定是从这地穴出去的方法!” 轩辕琲说着,指了指这绾华天女绘相一旁的岩壁,那处有块凹进去的地方,手同时也拉起了聿清临的衣角。 聿清临登时便垂眼瞥了过去,别以为他不知道这小鬼头是怎么想的,一定是想让他架着,自己好在上面伸长了脖子去看个究竟。 “好徒儿,为师记得你天生神力。” “好师父,你忍心欺负我?” “刘时的书比你读得多,有什么他也看得很明白。” “先生万万不可,刘某一介白身,怎敢让王爷架着?” 再次低垂了眉眼,眉心那处赤色水痕又被挤压成了“川”字。 聿清临看了看轩辕琲,又看了看刘时,心中不知咕哝了什么,长叹一口气,到底是妥协地蹲下了身,拍了拍自己的肩头,让轩辕琲踩上来。 “咳!轩辕琲,你真是在北疆没少吃烤羊腿啊……” 感受到了肩头一下子压上来的重量,聿清临差点没一下子倒在地上,勉强架起轩辕琲,他的两条腿都在打颤。 “好师父,厉害神仙师父,再高一点!” 故意忽略了聿清临的抱怨,那一句两句完全没听进耳朵,轩辕琲轻轻拍了拍聿清临的肩膀,她现在伸长了手臂也只刚刚摸到那块凹进去的岩壁边缘。 “呼……呼……小鬼头,你看到什么没有?!” 聿清临牟足一股劲,双腿打颤打得更厉害了,连带着半托举轩辕琲的两条手臂。 “唔……好像没写什么呢……诶!你就把我扔在这儿不管了?老芋头!!!” “累死我了,让我歇会儿!呼……呼……你先在上面仔细看看有没有写些什么?就算不认识字也仔细看看!” 这边确定轩辕琲人已经牢牢攀住了岩壁,聿清临立刻松开了轩辕琲的腿脚,坐在了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先生……这……” “呼……呼……你放心,她掉不下来,那地方够她待着的。” 而刘时虽然担心,转头看轩辕琲已经骂骂咧咧着爬了上去,窝在那处岩壁凹穴,便也放下了心来。 又一次被算计着被扔在不好用轻功飞下去的地方,轩辕琲又开始有点恐高了,可恐高归恐高,既然是她自己说要上来看看的,那她就要做完这件事。 于是,她窝在那处凹壁里小心翼翼地活动起了手脚,努力伸长了脖子去看那天女绘相和周遭有没有其他的蝇头小字。 刘时身上有些冻得瑟瑟,尽管他现在应该把自己的一双手放进缝着兽皮风毛的袖筒里,可因为担心轩辕琲会不小心跌下,他那双有些冻红的手一直擎在半空中,时刻准备好了要接住某人。 “就凭小鬼头这份量,压在你这副身子骨上,恐怕会折了你的肋骨……” 聿清临腹诽着,已从刚才托举轩辕琲的辛劳中恢复了过来,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纠结于方才轩辕琲对他没大没小的那番拉扯,他索性催促起了轩辕琲。 “看没看到些什么啊?我说你这小鬼头平日里读书惫懒得很,断不会有那些文人视近怯远的毛病,你该不会是见了字不认识吧?” 好一番取笑,聿清临还转过头去偷偷笑出了声。 虽有些夸大其词,但轩辕琲身为堂堂大玄康王,又是有“玄都公子”之美誉的先康王的女儿,她在诗书文章上的作为,实在很难让人相信她真的是先康王的亲生女儿。 如果按谢瑾平日里的话来讲,翻开圣人之言,那一句句都是分外熟悉轩辕琲的,反过来轩辕琲却是识不得它们。 “哼!老芋头,你以为这些字是你用脚划出来的?本王……本王虽然称不上学富五车,倒也还认得几千个字呢!” 轩辕琲撇了撇嘴,顺便揉了揉膝盖,她本就穿了贴身的软甲,如今在这凹壁内委屈窝着半晌,别提有多难受了。 更何况这凹壁上不知为何还多出来一道石槽。 “唔……这上头好像什么都没有写啊?” 仔细看过了绘相上方的部分,轩辕琲确信无疑地说着,这便打算下来,可聿清临显然不想那么快就再充当一回人架子,连连叮嘱轩辕琲再仔细看看。 轩辕琲一时没法,她上得去下不来,只好继续伸长了脖子去看那天女绘相。 不经意间,轩辕琲的视线游移到了天女的脸上。 诡异离奇的一幕发生了,那自在而坐,斜望向远的天女突然转过了头,正视起了轩辕琲。 天女绘相活了! “啊!哎呦!” 莫名地,轩辕琲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很久前,她被罚去灵奉寺内反省思过,在那佛龛前跳上跳下,跌倒昏迷前她的眼前好像也曾突然出现过一双眼睛。 与当年同样,轩辕琲从那凹进去一块的岩壁上跌落了下来,所幸,她有多半个身子是被聿清临和刘时给接住了的,只磕疼了一边的膝盖。 “阿时阿时,老芋头,老芋头,她……她她她她活了!!!” 轩辕琲这边指着天女绘相,三人看过去时,那疑似名为“绾华”的天女正活现现地坐在突然出现的琉璃树石柱上瞪着他们。 ------------ 第五十章 天女缉罪 在看到那绾华天女怒目圆睁的时候,聿清临甚至还在思量或许是他们三人掉入的这方地穴中有什么瘴气,生了什么奇花异草,才让他们生出了幻觉。 毕竟,岩壁上好端端的天女绘相怎么会突然变成活生生的人呢? 可下一刻,那琉璃树石柱上的天女突然起身,单足而立,剑指捏诀,她臂上银钏和肩头处披缠的雪白绫纱即刻袭向三人。 “恶者……低首……” 空灵不属凡尘,低吟四字却带着莫大的威压凌迫三人,方才的慈眉善目已然无处可寻。 “小心!!!” “轰隆!!!” 绫纱直袭,聿清临连忙将自己左右的轩辕琲与刘时二人按倒在地,同时也低腰躲过。 被三人躲过去的绫纱最终打在了对面的岩壁上,地穴之内登时便是地动山摇。 “老芋头,你好歹也是个道士,这天女是如何……” 轩辕琲嘟囔着,刚刚从地上起身,那边绾华天女手中绫纱已被她收回,却又在那一刻抬手飞出。 这一回,是冲着轩辕琲来的。 “哇!那边有个老芋头不打,竟然挑我!” 说时迟那时快,眼见那绫纱来势汹汹,轩辕琲索性就地一滚,想借机躲开,不料,那绫纱也仿佛长了眼睛一般,紧追不放。 轩辕琲身形快它一步,那绕指柔纱却似百炼钢锋,一边起伏地追打着轩辕琲,一边在那沙石地上留下了一道道刻痕。 “闪开!” 这边轩辕琲疲于躲闪,却听得聿清临不知何时从天而降当头一喝,只见他手持一杆拂尘将那追命的绫纱扬手打了回去。 “王爷,先生小心!” 小小拂尘怎能奈何得了天女绫纱,轩辕琲和聿清临刚刚缓过了一口气,只听那边刘时叫喊,那绫纱换了直来直去的方式,盘旋着,在二人的头顶上空降下,似乎是要将二人五花大绑。 “小鬼头,兵分两路!” 情形危急,聿清临将轩辕琲推到了一边,自己则扬手举起了手中拂尘去与那凌空袭卷而来的白绫纠缠。 争、争、争! 拂尘丝缕万千柔如柳,绫纱雪白一袭曳随风,二者皆是再轻柔不过之物,可两相纠缠之下,却是不断在这地穴之内发出了铿锵之鸣。 一番躲闪之后,不大的地穴内,轩辕琲、聿清临、刘时三人连同那绾华天女成了各据一方的局势。 瞬时,只见那绾华天女拈诀负手在背,白绫便一下子尽收回了去,仍旧缠搭在她的肩头与臂钏上。 “我等无意冒犯搅扰,还请天女勿怪!” 没了咄咄逼人的绫纱缠袭攻势,聿清临不等喘歇便微微伏低了身子朝那天女作了一揖。 虽然未必有那般巧合,可若是果真如他心中所料,眼前这绾华天女当是自须弥山而出,驻留在这下界三危山的守卫。 还有那阵吊诡的飓风…… 如若果真如此,想来是他当日闯入须弥山大闹,身形样貌已被通传须弥山全境通缉,竟是他连累了轩辕琲和刘时。 聿清临心中惭愧,便愈发地恭敬,又向那绾华天女作了一揖。 奇怪的是,绾华天女一言不发,只是自在地坐在那琉璃树石柱上来回不断地打量着三人。 突然,她似乎是为什么烦忧之事而发起了愁,纤纤玉手扶上了额头,同时也阖上了那双玲珑透彻好似颈项上五彩璎珞的眸子。 如果不是她蹙着眉头,身形偶有微动,连带着她那云鬓高髻映在后方岩壁上的影子也在微微颤动,其余三人恍惚间觉得她又变回成了绘相。 然而,绾华天女的烦忧似乎也并没有三人想象中的那么多,她很快又睁开了眼睛。 眼中,没多半分柔和。 “恶者……低首……火烧三危,其罪难逃!” 目光骤然凛利,绾华天女起身稳稳在那琉璃树石柱上站好,剑指所驱,白绫如剑,竟是直奔一角的刘时。 原来,经过方才两三招的交手,她已觉察到来此地穴的三人之中,唯有刘时最为身弱,俗话说得好,柿子要挑软的捏。这绾华天女再度出手,自然是针对起了抱病在身的刘时。 “阿时小心!!!” 轩辕琲见状心生不妙,一时摸到了腰间缠着的软鞭,立刻扬鞭出手,生生将那白绫从中拦坠在了地上。 “小鬼头,你疯了?!你以为你的武功很好吗?!” 这边且听聿清临呵斥一声,轩辕琲不以为意,侧身一脚将那白绫的一端直接踩在了脚底下。 “哼!再是三脚猫的功夫,那好歹也是你教出来!我这徒弟打不赢,不还有你这师父在吗?你说对吗?好、师、父?” 白绫被轩辕琲死死踩在脚底下,那绾华天女的力气居然是不敌轩辕琲天生神力,一时难以收回,索性背过身,将肩上搭披的白绫的另一端也飞攻而去。 然而,在半路上,这一端的白绫又反过来被聿清临也踩在了脚底下。 这样的举动似乎大大激怒了绾华天女,只见她从那琉璃树石柱上翩翩然飞下,一如这地穴之内的岩壁上散花天女绘相一般,她在空中轻巧地掠过了轩辕琲和聿清临二人,刘时见状也即刻闪躲到了地穴的更深处。 可是,预想中绾华天女的紧追不舍却没有上演。 似乎是盛怒难平,又或是同恶自当一并捉拿,那绾华天女借着半空中来去自如的曼妙身法,与轩辕琲和聿清临纠缠起来。 地势所限,修为悬殊,收拾起轩辕琲和聿清临这一对师徒并没有费上绾华天女多少力气。 饶是聿清临身法灵动如风,轩辕琲神力难抗,终究敌不过绾华天女手中的轻柔绫纱,只一会儿的功夫,两人各自被那绫纱的一端在身上团团紧束,几乎成了人茧。 而这绾华天女也是一身柔功出神入化,这边用手里的绫纱捆了两人,自己则是一脚踏在轩辕琲肩头,另一脚踏在聿清临的肩头,两腿分成了“一”字,紧紧锁扣着二人的同时,手里也还提着那绫纱在手。 如此一来,聿清临和轩辕琲真可谓是身不由己,动弹不得。 至于刘时,他已慌不择路,拼着一口气跑远到了地穴深处,不料二、三十步后,地穴那头便没了去路,不过,在他头顶上方,那一线之天已裂开成了一道崖洞模样。 但他毕竟不是轩辕琲,也不是聿清临,抱病在身,谈何飞檐走壁,更不要说能慢慢爬上去了。 也正是在这时候,那催命似的声音也渐渐近了。 “火烧三危,尔罪难饶!” 哈,逃了这许多年,如今竟要如此被抓去受罚吗? 刘时正欲束手就擒,头顶上方的那处崖洞却莫名飞来了一支羽箭。 ------------ 第五十一章 脱身 危!危!危! 且说那天女迫近追命,刘时退而无路之际,头顶上方的那处崖洞突然飞来了一支羽箭,而这羽箭在半空中一裂为三,皆是飞向了那紧追不舍的绾华天女。 “喂!快上来!” 慌张而又惊心动魄之余,刘时听见洞口传来了一个年轻小伙子粗哑的声音,回头,只见从那洞口处被人放下来了粗布和木头做成的软梯。 刘时一边爬着,那崖洞上方也不断有羽箭飞向那下方的绾华天女,令她无法再近一步,更令刘时抓着软梯的两只手都出了一层薄汗。 “唔!” “诶!你小心呀!抓紧我的手!” 前方崖洞有人射箭,下方又有绾华天女追杀,刘时难得一时慌张,手心中生出的汗多了,脚底也不免打滑,所幸,这边踩空一脚之时已经到了崖洞洞口,那突然出现搭救他的人又救了他一回。 “多谢壮士,不过下方还有与我同行的二人仍然受困……” “诶!你这书生怎么不早说!” 被安稳地一手拉拽到了地面,刘时不等缓过心神,迎头便是朝那引弦助他脱困之人就地一拜,道谢的话也还没说完,那位年轻的壮士便直接顺着那软梯滑入了地穴之内。 “嗖!嗖!嗖!” 又是一箭裂化三分,直朝那绾华天女面门而去,绾华天女遇上这等迅疾神兵,竟一时无法还手,轻柔柔地在半空中翻身如满月,连连躲开了去。 不料,年轻壮士再度搭弓引弦,竟是一发三箭,而这三箭依旧如先前羽箭一般在空中裂化三分,登时,齐齐九箭朝向绾华天女紧追不舍了! 绾华天女步步直退,眼见这九箭难躲,即刻收了捆束着聿清临和轩辕琲的白绫,一端飞出牢牢扣进了远处壁上的岩缝,而她也立刻翻身一跃,赤着的双足稳稳踏在那如渡桥一般架在空中的白绫之上,快了羽箭一步回到了那琉璃树石柱之上。 面对突然多出来的年轻壮士和那迅疾如风的羽箭,饶是方才盛气凌人的绾华天女如今也只好按兵不动,静气凝神思索应对之策。 “嗯?哎呦!” 而这边,方才一时挣脱束缚,聿清临和轩辕琲这对师徒都被带着在原地转了好几个旋子,头还昏沉着,就又被那赶过来的年轻壮士一手一个从地上拉起了身。 “呸!呸!得罪了!这绾华天女是驻守此地的仙灵,常有人被她误抓到这儿受罚的,你们两个换换样貌,瞒她一瞒就好了!” 年轻壮士说着,突然低身从地上抓起了一把沙土,又混着自己的口水直接一股脑地扑涂在了聿清临的脸上,一只手更是大力揉搓起了聿清临,将他整张脸涂得灰黑灰黑的。 转过头来,年轻壮士又是从地上抓起了一把沙土,正打算对轩辕琲也是如法炮制,已然清醒过来的轩辕琲看了看那头正从嘴里吐着沙子的聿清临,连忙从怀中拿出了那个荷包,又从荷包里翻找出来了那谢瑾送给她的假胡子,用口水涂了,粘在自己的人中那处,成了八字胡。 “嗯,不错不错,你们两个学着我,盯着天女的眼睛不要看别处,这么倒着慢慢走出去……” 年轻壮士的手攀在聿清临和轩辕琲的肩头上,和这天降救星一般高的聿清临以及看起来略矮的轩辕琲被这有力的双掌按得一蹲再蹲,等这三人盯着绾华天女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挪移到了那软梯的时候,聿清临被年轻壮士和轩辕琲先行催促着爬了上去。 接着,再是轩辕琲。 轩辕琲爬着,不时嘟起了嘴,原因无二,因为那用口水粘上去的八字胡马上就要掉下来了。 也正是在这时,远处那一直安静地注视着三人离去的绾华天女却突然又有了动静。 “治下不严、勾结众鬼、负罪脱逃,首恶当诛!” 不同于斥责聿清临和刘时的低吟,绾华天女横眉冷竖,只见那白绫紧贴着周遭的岩壁如藤蔓一般地纠缠了过来。 年轻壮士瞪大了双眼看了看轩辕琲,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但手上羽箭却是不停,甚至换着羽箭的空隙还拍了拍轩辕琲的后腰,催促她快些爬上去。 “呼……呼!糟了!那人……他还在下面呢!” 轩辕琲虽然对那救下了她和刘时、聿清临三人的,留着络腮大胡子的年轻壮士方才摸她的举动有些在意,可要她对救命恩人见死不救,临阵脱逃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轩辕琲俯下身子,在崖洞探头探脑去看时,那绾华天女的白绫已然将软梯扭曲尽摧,只听“哗啦”一声,那软梯便从中间断开了。 虽然这软梯不是全部坏了,可断掉的那部分到地面的距离也非常人所能攀及,而这时候那位壮士忙于应付那烦扰的绫纱,也根本不可能花费多余的力气攀上岩壁爬到那断掉的软梯处。 “喂!抬起你的手!” “啊?!你说什么!” “我把鞭子放下去,你爬上来!” “啊?!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地穴之内,绾华天女似如着魔,斥责问罪不断,一遍遍重复着方才追击轩辕琲的那几句话,这问罪之声在地穴中回荡不休,那年轻壮士完全听不清轩辕琲在说些什么。 “啊呀!怕不是这条命今天要交待在这里了!真是……嗯?!” 搭弓引弦,箭如流星,奈何羽箭也终有用完的时候。没了羽箭,年轻壮士只好奋力用手中硬弓死死抵缠住了那妄图冲出崖洞的绫纱,可下一刻,突然被藤蔓似的东西缠在了腰上,低头要细看时,却感觉自己犹如飞起来一般。 一瞬,自己躺在了洞口,方才整张脸被涂得灰黑灰黑的那个看起来像道士的人,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洞口施了什么法似的,绾华天女的绫纱再也没了踪影。 而自己的腰上,原来缠上了鞭子,而鞭子的那一头,居然是被那个自己救下的粘了假胡子的丫头拿在手里! 与此同时,了无人息的地穴之内,那轻柔灵动的白绫,又被收回,照旧搭在了主人的肩头。而那绾华天女,平静了下来,又恢复成了那一边屈膝,一边踏地的自在坐模样。 眨眼之间,她又恢复成了岩壁上的绘相,而那双眼睛则是看向了远处众人脱逃的崖洞方向。 “机缘未至啊……” ------------ 第五十二章 覆月 “嗯?” “嗨!” “嗯?” “嘿嘿嘿!” 从地穴之中得救,巧的是这长了一脸络腮大胡子的年轻壮士正好帮人赶了马来,虽然只有三匹,但聿清临和刘时凑合了一下,骑了同一匹马,是以,这四人倒也没耽误了脚程。 只是有一点,那年轻壮士骑着马一路有意靠近了轩辕琲,两只眼睛也不时打量着她,这盯得轩辕琲背后一阵恶寒。 虽然她方才已经说自己叫做“刘珠”,是护送书生刘时,结果迷路的玉门关士兵。 可看样子,对方像是知道她在说谎。 几经对视,轩辕琲看见那年轻壮士笑着,从络腮胡子里不时露出的一口白牙,终于忍不住主动问话。 “这位壮士,你总盯着我看做什么?” 声音额外低沉放粗,但这样的掩饰,似乎欲盖弥彰。 “哈哈,小丫头,你知不知道现在你只剩了半边的胡子?” 并行骑在马上的年轻壮士朝着轩辕琲挤了挤眼睛,嗓门没方才大,似乎是不愿让后头的聿清临和刘时察觉出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嗯?!” 俶尔心头一惊,轩辕琲连忙抚上了嘴唇,左摸右摸,果然只剩了半边的八字胡。 “小丫头还真不简单,你这一身神力,寻常一般的男子怕是比不过你!” “哼!看你这一脸胡子,想必没少被女人揪吧?!” 扯下了仅剩的一边八字胡,轩辕琲小心翼翼地将这假胡子又收回到了荷包里,好歹是刘时他们特地做了送她的,谁能想到到手的第一天就丢了一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年轻壮士性子豪迈,对于轩辕琲的调侃全然不在意,反而从自己的马鞍旁解下了水囊,仰头朝口中泼倒了一大口。 没错,是泼,是倒!轩辕琲上一次见人这么喝还是很久之前的事……唉!那人不提也罢! “嗯?阿珠,你们三个刚才地穴之内困了很久吧?怎样,你要喝吗?” 年轻壮士喝饱了,随即将水囊直接递了过来,轩辕琲瞪着眼睛眨了眨,居然也不嫌弃,接过便饮,甚至学了那年轻壮士的样子直接仰头倒进嘴里。 入口清甜,一点也不辛辣,不是水,却是酒。 而且也不是什么烈酒,似乎是寻常人家用果子酿的酒。 “咳咳咳!” “诶!小丫头你若是头一回喝酒可不能这么猛灌,要是喝醉了有你受的!” 从轩辕琲手里取回了装着果酒的水囊,在马鞍原处挂好,年轻壮士回头便看见了某人脸上泛红。 “嗝!没事!我才不是头一回喝酒呢!对了……对了,你究竟是怎么认出来我是个女儿家的?” 轩辕琲的酒量一如既往的浅薄,坐在马上,她甚至感觉周围的一片银漠都在晃动,只好抓紧了缰绳。 但,很快就有人让她酒醒了。 “不玩了不玩了,我不装了!” 年轻壮士的豪迈放言陡然间变成了年轻女子的那般轻快的口吻,虽然她的声音还是略带沙哑与低沉。 只见她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揪起了自己脸上那长得潦草而又狂野的络腮胡子,毫不费力地一下子就扯了下来。 不过,胡子被扯下后,她还是用手摸了摸下巴,这次固定胡子用的蜜胶似乎涂得有些多了,扯得她下巴有些发痒。 “你你你你你!” 惊愕、惊愕、惊愕! 轩辕琲从浅醉中恢复了,眼睛又是大大睁着看向了这易装的年轻……壮女? “女儿家出门在外,奔波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总是要换身行头的,不过你这假胡子未免太敷衍了,等进了城,我给你用马尾做一副新胡子!” 一身异族猎人打扮的女子拍了拍胸脯,声音还是有些低沉,或许,这就是她原本的声音。 与此同时,在后头同乘一马的聿清临和刘时也后知后觉察觉到了前面两人的动静,连忙驭马紧追了上来,见到去了络腮胡子伪装的年轻女子,二人也是一时惊讶。 “唉呀!差点忘记了,我姓楼,叫楼覆月!翻天覆地的覆,夜叉射月的月!” 楼覆月说着,声音响亮,仿佛她平常都是这样的一副大嗓门。 简单介绍过了自己,楼覆月又好奇地问起轩辕琲三人从何方而来,不过,没等到这三人中任何一位回答,她就自行猜测了起来,毫不见外。 “啊!我知道了,你是个道士,和那些秃头和尚一样是朝廷派来敦煌抄经书的!你是个书生,也是过来抄经书的!至于阿珠,想来是你这书生的未婚妻吧?” 大胆地猜度一通,楼覆月扭过头去暗暗捂嘴轻笑了一声,完全没注意到那三人脸上说不出道不明的古怪神色。 “胡子可以乱戴,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 意外地,第一个出声争辩的人是轩辕琲,只见她脸色涨红,透过那甲胄和肩上的风毛似乎可以窥见这羞赧都蔓延到了她的脖颈。 “嗯,好好好,我不乱说!不过你们三个到底是从哪儿来的?看样貌,是中原人,看打扮又像是从北疆那边过来的呢……” 不知道是不是蜜胶的缘故让楼覆月的下巴发痒,还是她习惯了用手去抚摸那并不存在的胡子,她用指头轻轻挠了挠下巴,盯着聿清临和刘时看了看,又盯着轩辕琲腰间的软鞭和弯刀看了看,很是疑惑不解。 “啊!是这样的,我们本来是跟着从北疆来的商队的,谁知道一踏入三危山境竟然遇上了那等古怪的大风,把贫道三人一齐卷到那地穴中去了……” “啊呀!原来你们是刚踏入三危山的商队,难怪……难怪……” 楼覆月点点头,好奇之心似乎得到了满足,又摘了马鞍后头的果子酒,痛快地大饮了几口。 “今日多亏遇上楼姑娘,刘某还有一点疑问,不知此处是什么地方?又离玉门关还有多久的路程?” 侧身从聿清临身后探出了脑袋,刘时仍然感到额上的那个大青包在作痛,即便他不会用手去触碰,可冷风一吹,那种疼痛还是在的。 “哈!原来你们是要去玉门关?!那你们还真要感谢那绾华天女了,那阵风可是帮你们省了不少的路程呢!从这里很快就要入城了,若是要去玉门关,大概三、四天就到了……” 楼覆月很是热心肠,兴致勃勃地用手中的硬弓在空中画着只有她能看见的图画,很是详细地和三人说起了怎么去玉门关,从哪条路走最快,一路上哪里又有歇脚的客栈。 可三人中,认真在听的,恐怕也只有刘时。 轩辕琲心里盘算着一会儿有了落脚处,便去探寻谢瑾和那一干兵马在何处。 至于聿清临,他想起方才在那地穴中的情形,绾华天女追杀轩辕琲的模样,她口中所述罪行,以及那和苏毗伽若几乎别无二致的容貌…… 究竟,这背后还藏了什么他不知道的故事? ------------ 第五十三章 无可奈何 “这朱姑娘的脸怎生得如此苍白?莫不是当日太子殿下救下她时,她受了重伤?” “什么朱姑娘?是朱邪姑娘!人家是北疆人,自然生得和我们这些中原人不一样。” “啊?!是北疆人?!太子殿下怎么带回来了……如此危险的……姑娘,万一她哪天想吃了太子殿下怎么办?” 屋内隔间,当日双目受了剧毒侵袭的朱邪灵璇将屋外那两个小侍女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她甚至能凭此大概推断得出那两个小侍女此刻是站在屋檐下。 她们两个多半以为自己该是睡去了,这才悄悄跑出去偷闲。 双目暂时不能视物,五感失其一,可这对朱邪灵璇而言倒也没造成太多的不便,身为北疆祭司,从小接受过的训练让她完全能够以耳代目。 屋檐下,两个小侍女的闲聊仍在继续,朱邪灵璇也听得颇有兴致,她倒是想仔细听听,这些个中原人究竟都是怎么编排北疆人的。 “你说太子殿下究竟是从哪里救下这位……唔……朱邪姑娘的?莫不是在围猎的时候?” “我想会不会是朱邪……呃……朱邪姑娘当时在和山中的野兽争夺猎物才受了伤?” “不会吧?我听我阿爹讲过,北疆人无论男女老少都是力大无穷,寻常野兽都是近不了身的,若敢近身,统统会被撕成几大块!” “啊?!那……那朱邪姑娘会不会等哪天伤好了,真的要吃了太子殿下啊?” 就在这两个小侍女在屋檐下聊得正起劲,甚至为那不实的荒谬传言而感到瑟瑟发抖的时候,朱邪灵璇已然悄无声息地摸到了门边。 “我不吃男人,听说像你们这种细皮嫩肉的年轻侍女味道最好了……” 刻意将声音压得低沉,听起来仿佛那深林幽暗处野兽的低吼,可说这话时,那裹着双眼的一方洁净的细绢之下,分明是朱邪灵璇小小捉弄得逞后的得意微笑。 “啊啊啊啊!” “快跑啊!” 如她所料,两个偷闲妄言的小侍女被她吓了一跳,一前一后,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下了庭阶,穿过了院子,然后,这两个莽莽撞撞的小侍女就撞上了某人。 这某人不是别人,正是她们两个担心会不会命丧朱邪灵璇之口的梁国太子夏正韬。 夏正韬人就站在朱邪灵璇养病的这间院子的大门处,身后还跟着一个俯首谦卑的中年男人,这男人身上挂着一个随身的药箱,不消说,自然是大夫。 冲撞了主子,更何况这主子即将成为新一任的梁君,两个小侍女立刻颤抖着身子跪倒伏首了,她们两个人一共四条腿,眼下已是软了。 可这夏正韬的面上,却不见一丝怒色,他早先就到了,一直站在这院门的位置,朱邪灵璇听到的那些,他也听得一清二楚。 至于朱邪灵璇是如何踮着脚尖,故意装出一副山鬼模样来捉弄这两个偷闲,还讲了那些闲言碎语的小侍女的,他也都看了个全程。 “吾原想着你们这两个小丫头还是乖巧的,所以才命你们来照顾朱邪姑娘,看来,是吾想错了……” 夏正韬冷眉微皱,言语中已有了责怪的意思,可他的目光从刚才被这两个小侍女撞上到现在,一直都是放在朱邪灵璇身上的。 他甚至自己都没察觉到一件事:每每见了朱邪灵璇,他都是在笑的。 “太子殿下饶命!” “太子殿下,奴婢们再也不敢了!” “够了,夏正韬,这两个小丫头既是你派过来的,那她们两个要打要罚自是我说了算!” 那边扶在门前,朱邪灵璇听清了来人是谁,方才捉弄人时带来的愉悦心情瞬间消散,脸也如泥塑神像一般板了起来。 “哼……既然如此,你们下去吧!” 听不出究竟是生气还是心平气和,夏正韬摆摆手让两个小侍女立刻下去了。 “回太子殿下,朱邪姑娘的眼睛并没有直接接触到箭上淬着的剧毒,当日臂上那块伤处的皮肉也被及时削去,所以现下并无大碍……” 朱邪灵璇模糊着双眼,只觉得眼前有两道影子,其中一个影子将裹着她眼睛的细绢解了下来,为她换上了新的。 细绢内里敷着的药汁是温的,这让她的眼睛很是舒服。 “那为何灵璇她现在还是不能看清东西?” “人之双眼最是脉络细碎,草民不敢妄动,故而用药温和了些,十日半月的功夫想来就能康复,臣之所言,句句属实,还望太子殿下……” “罢了,他大概是嫌弃我这双眼睛好得实在太慢了,先生明日再来时大可放心下足了药量。” 朱邪灵璇撇了撇嘴,不觉有些口干舌燥,手在茶案上摸了半晌也没摸寻到茶壶与盏子。 一旁的夏正韬不声不响,立刻悄悄地用手指将茶壶和一只盏子推送了过来。 “那你去开方调配新药吧……” “是,臣告退。” 退走了两个负责照顾朱邪灵璇的小侍女,又让医官退下了,现下屋子里又只剩了朱邪灵璇和夏正韬。 屋子里静默得异常,却也是近来这二人相处之时的常态。 她,对他无话可说。 本以为不过是被追杀的残兵败将,又或是在这乱世中苦苦挣扎的江湖人士……万万没想到,“萧雍”只是一个不曾存在的存在,而他,是与玄国势不两立的梁国储君—夏正韬! 她和他之间,果真是永无可能。 “灵璇,你是就此打算一直沉默下去吗?” 这边伊人从唇边轻放了茶盏在案,夏正韬眉关成川,心中无限郁闷。 可偏偏,朱邪灵璇却是怎么都不开口,仿佛当日受了箭毒侵害的不是她那双眼睛,而是她的喉咙。 “我其实并非纯心欺骗,你……我知道如今大梁已是北疆之敌……” 不知道是不是经历过了一番生死,当初真正在那黄泉幽冥之地走过了一遭,夏正韬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或许,就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面对朱邪灵璇,他不知不觉中又成了“萧雍”,那个平凡的“萧雍”。 他啊……拿她毫无办法。 ------------ 第五十四章 不正不德 半载已过,梁国储君夏正韬没有回来。而梁皇业已停灵许久,饶是当初龙驭归天后不久便被宫中医士以水银贯脑,棺椁中也填满了香料,可梁都地处中原之南,气候一向温和得过了头,新元之初,昔日御体渐渐生出了不净之物。 一只又一只……个个都是白腻肥硕,尽管很难让人相信因病重而瘦削到几乎只剩了一副骷髅的身躯内会孕出如此健壮的不洁污秽。 同时,也因着这层缘故。 先皇诸子中行二,育有先皇长孙的夏正德登基践阼大礼终究是提上了日程。 “哈哈哈,来……” “不,陛下……陛下!” “来嘛!唔……朕觉得你的口脂比蜜甜,比花香,别处想来更是妙极,且让朕尝上一尝……” “陛下……” 天尚未明,可梁宫内上上下下已经忙了许久,只待到了吉时便由如今的临贺王夏正德带领文武百官去祭告天地、宗祠,接着在去往议政大殿前,夏正德才会换上属于他这位新帝的衮冕。 直到接受了文武百官的跪拜,接过了玉玺才真正成为新一任的梁君。 可现在,显然他对这件大事一点也不感到紧张,在此之前他已经练习了无数遍,如今时辰反正还没到,他更想在这温柔乡中多待一刻。 然而,夏正德只顾着在这偏殿内与宫女厮混胡闹,全然不知殿外已经站了只“夜叉”。 这“夜叉”与那经书中或是各个寺内墙壁上、书卷上画着的夜叉鬼看起来毫无关系,面目一点也不可憎,反而在那一身华丽无双却又不失端庄的袆衣的衬托下,更显得出她那副玉貌花容。 但这样的一副玉貌花容而今却在她亲耳听见了那殿内传出的钗枕相击之声和夏正德嘴里有些不庄重的言语时,愈发扭曲了。 新一任的梁后就在这偏殿门前化作了“母夜叉”。 “咣当!!!” 陡然间,殿门被猛地推开了,惊了殿内那正楚雨巫云的一对人。 被人突然搅扰了好事,夏正德本是要恼的,他可是大梁新君,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赶在这时候闯进来?! 然而,从倒地的屏风上起了身,看清了站在殿门前的人是对他怒目而视的张婉,瞬间,夏正德挺直的身板缩了不少。 他见了张婉,一如老鼠见了猫似的。 “陛下真是好、兴、致啊……” 张婉抬起了嘴角,笑得温和,可这话却是在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夏正德将身上的衣袍理了理,到底是遮不住坦露的宽广胸襟,窘迫之下,脖子不觉慢慢涨红了。 “你来这里做什么!朕……现在还不到吉时!” 羞愤不已,所幸随同张婉一并进来的宫女、内侍个个都是低着头不敢冒犯他的,可这仍然令夏正德十分没面。 可往日在临贺王王府里,身为育有皇长孙夏景礼的正妃张婉,一向是盛气凌人,泼辣惯了的,如今眼看便要正式封后,更加是我行我素了。 “啪!!!” 好生响亮、干脆的一个耳光,张婉扬起巴掌将那几乎寸缕未着的宫女打得仰翻了过去。 有那么一瞬,夏正德甚至觉得张婉的脸因着生气而拉长了数尺。 “一个个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伺候陛下更衣前往祭台,殿内有如此腌臜,都不知道收拾出去?!” 斥责着,张婉抬脚将地上那宫女的衣物踢过去了挨打的宫女一边,转头却又吩咐起其余的宫人和殿外当值的侍卫,将人拖了出去。 至于去了哪儿?自然是见不得光的所在。同样的事情,同样的手段,她自打生下夏景礼起,明里暗里,都不知做了多少回。 “朕是皇上!朕……朕可是大梁的新君!朕是天子!!!” 伸长了脖颈,夏正德不但脖子涨红到了极致,就连整张脸的颜色也都如同新剖出的一副猪肝似的。 夏正德自幼生得不如同母所出的幼弟那样俊秀,更是身形畏缩不似梁皇。但现在他这副模样,看起来才真真切切的教人相信他是先皇的亲儿子。 都是生起气来脸色异常难看,难看到如出一辙。 “呵,陛下~平日里你左拥右抱,满怀莺莺燕燕的也就算了,今日可是您的登基大典,万万耽误不得~” 且说这张婉,与这夏正德尚未成婚,远在玄国邺都之时便已暗通款曲,甚至珠胎暗结,那时她还叫夏婉。 无论是姓“夏”还是姓“张”,从骨子里她都一直拿捏得住夏正德。 男人嘛……心里头都是怜香惜玉的,所以这张婉突然柔和下来,夏正德的火气也一下子熄灭了。 “婉儿,朕看你着实是太多虑了,想这些什么?!朕那短命的大哥要能回来一早便回来了,哪里还会等到今日?” 夏正德说着,抬起了两边的胳膊,好让一左一右的两个小宫女为自己展平袍袖。 不经意地一眼,窥见那左边的侍衣宫女颇有几分姿色,夏正德不由得心念作怪,所思所想,蠢蠢欲动。 “陛下!” “咳咳咳嗯……等朕率领群臣祭拜过了天地,到了大殿之上再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你便是大梁的新后,朕也会下旨册封礼儿为储君……好婉儿,你莫不是等不及了?” 故作掩饰,夏正德清清喉咙的同时将张婉一把搂在了怀里,他一手搭在了这未来梁后的腰上,即便已经为他生下了一位皇子,可她那纤纤细腰,毫不夸张的说,仍然可一手握之。 而另一只手,则是自张婉白皙的脖颈上慢慢地滑了下去。 “陛下~这凤冠都要被你碰歪了,你这样岂不是要让群臣耻笑婉儿?” 这边一左一右的两个小宫女为夏正德整理好了衣装,便十分有眼色的和一众内侍退守去了殿外,和一班侍卫一同静静候着。 离祭拜天地的时辰还有些时候,即便再重新换过一身衣袍也是来得及的。 这回,殿内的二人换成了现今梁国内最为尊贵的未来帝后,声音愈加的放肆了。 “哈哈哈,好婉儿,这次你当为朕再添一位健壮的皇子……” 然而,此时此刻,享着此中极乐如坠云雾的二人不知道的是,都城外,几个月前被派去围攻汉国江都的大军已经兵列城下了。 ------------ 第五十五章 登基 漏过几声,殿外的内侍壮着胆子催促了一遍又一遍,夏正德和张婉才许了殿外候着的宫人们进来再度伺候更衣。 这一对大梁的未来帝后,着实是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气度,远非常人可比,让一个个不到四更天便赶赴前来的文武百官真是好等。 直至天光放明,身穿梁国皇室亲王规制衣袍的夏正德才不紧不慢地出现在群臣面前。 “众位爱卿久等了,吉时将至,与朕……咳嗯……还请与本王前往祭台吧!” 夏正德双眼惺忪,一副懒洋洋的神态,即便即将登基,成为梁国新君,可那畏缩到骨子里的形容仪态,不免让一些臣子腹诽不休。 先皇晚年虽是一贯贪图享乐,但早年也是亲征在外,立下过不少军功,即便后来将兵权交予了皇储夏正韬,可朝堂之事也都尽在掌握,虽称不上是圣明之君,却也算不上是荒废政事的昏君。 若不是……若不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夏正韬半年前在剑碑兵狱的混战中失去了行踪,先皇余下诸子不是年纪尚幼就是不堪大任,哪里会轮得到这行二的临贺王夏正德? 即便先皇有意不再追究,甚至在诸子中最早封了这夏正德为临贺王,但这不代表大臣们都忘了一件事:玄梁相斗之祸,起于夏正德和如今更姓了的张婉。 一步、两步、三步…… 夏正德头一回这么端正自己的身子,端正得连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 其实直到昨日,在与丞相、礼部尚书等人商量以及提前预演练习这登基大典他预演做全的礼数时,他还觉得自己仿佛是在梦中。 一直被忽视,一直被讥笑……他没想到自己也有能俯视那班大臣的一日。 想到这里,夏正德才发觉那祭台已经离他很近了。毫不夸张,他甚至在此处就能看清那用来礼祭天地的皇鼎重器上的铭文了。 然而,离祭台愈近,夏正德不知道为什么心就跳得越快。 “扑通!扑通!扑通!” 果然还是他太紧张了吗?又或是在这早春时节,一身亲王的衣袍裹得他有些热?他感觉自己的鬓角处有些发痒,好像有汗流了下来。 “……悲乎,先皇储君,吾之长兄正韬……” 紧张归紧张,提前多日背熟了的祭文还是由夏正德口中流利地念出,可他的继位大典还是没有如他所愿顺利地进行下去。 夏正德口中不停,仍在背着那祭文,他的身后,祭台之下,文武百官却起了骚动。 “看!那是……那是镇守剑碑兵狱的大军!” “是啊!真的是……” 议论之声越来越大,夏正德不得不暂时停下来转过身看看动静。 不看不知道,一看……几乎他的三魂七魄都要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条方才他走过的御道上,是森森林立的梁国大军,一个个都穿着特有的辟刃银甲,或是手持长枪,或是手持刀盾站满了御道的两旁。 他们特地从中间让出了位置,有人从不远处走来了。 “你……你!” 夏正德的眼睛从来没睁得像现在这么圆过,他的舌头上也仿佛被人打了结,嘴巴张得大大的,可以直接塞进去一颗煮蛋。 来者不是旁人,是他下令追杀,三个多月之前确信无疑已经摔下山崖的夏正韬! 他还活着! 他居然还活着!! 他怎么还能活着回来!!! 而且……那些原本被他派去攻占汉国江都的剑碑兵狱大军怎么会出现在梁都之内?! 这边夏正德惊愕十分,身子都僵在了祭台之上,一切尽在计算之中,甚至已经提前换好了太子衮冕的夏正韬走近了。 到了台阶,夏正韬没有按部就班地一级级走上去,而是一跃跳到了夏正德的面前。 这样的举动,让夏正德吓得连连后退,差点绊了下去。 “诶,二弟小心!” 夏正韬眼疾手快,一手抓住了夏正德的肩头,生生将他拉拽到了离自己不过一步之遥的所在。 仿佛是觉得夏正德还被吓得不够,夏正韬突然贴近了他的耳朵,用那阴沉沉的声音唤起了夏正德心底的恐惧。 “好二弟,阿兄从十八层地狱的尸山血海中回来了,你、高、兴、吗?” “啊!” 一时心惊肉跳,夏正德身如筛糠,一步步胡乱退后,没成想下一刻竟一脚落空,从祭台上直接摔了下去。 祭台不高,远远不到能让夏正德一跤跌死的地步,但头破血流是免不了的。 有血从额角的破口而出,蔓延、缓流,盖过了夏正德的一双鼠眼。 透过那猩红,他仿佛看到在祭台上站着的那人不是夏正韬,而是向他索命的先皇! “正德有罪……正德有罪……” 在那一刻,夏正德变得无比癫狂,跪在祭台下,一下下地磕着响头。 但这点动静,很快就被文武百官出奇一致的朝拜声盖了过去。 “臣等恭迎太子殿下登基!” 意外、意外、意外! 本以为能一朝君临天下,到底还是气运上差了那么一点。 可眼下,比起惋惜、为这没能登临的帝位而恼火,夏正德和张婉二人却更是害怕。 梁朝君统,素重长贤。即便这夏正韬生母不详,更有传言其母出身那蛮野南疆之地,但有一点无可置疑:夏正韬确实是先皇之长子,是在驾崩之前就被立下的名正言顺的储君,同时也是剑碑兵狱大军的统帅。 有夏正韬在,谁都不可肖想那九五至尊的宝座。 时值正午,登基大典顺利结束。可也不知道这文武百官是如何想的,在丞相第一个站出来请求夏正韬下旨问罪夏正德和张婉之后,一个个的便好似那墙头之草,尽都迎风拜倒在议政大殿的内外。 “陛下,我大梁与那玄国本有秦晋之好,如今兵临势急,祸患皆由临贺王、临贺王妃而起!臣请陛下为我大梁江山社稷思量!” 何其讽刺,昨日这个时候,他夏正德还在和这一班人推杯换盏,交流君臣之情,今日,他们却迫不及待地想要拉自己出去砍头…… 夏正韬他又是怎么想的呢?为何一言不发,是在想着要对他腰斩还是五马分尸吗? 夏正德汗涔涔地跪在那里,身旁是一样发抖的张婉,这女人,身上还大胆地穿着僭越规格的凤袍。 他想,他和张婉今日怕是要送命在这里了。 “哇!!!哇!!!” 沉静之际,突然间,殿外传来了响亮的稚子哭声。 御座之上的夏正韬也在那一瞬转了目光,看向了殿外,他看了看左右两边,却是没看见有什么稚子的身影,想来该是在殿外的阶下。 “把那孩子带上来。” ------------ 第五十六章 行刺 “皇上……皇上饶命!礼儿他还只是个孩子!” 夏正德颤抖着身子,这时候才发现他想说也发不出来声音了,他和张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皇长孙夏景礼被宫人转交给了一位内侍,再由内侍抱进了这议政殿内。 夏景礼出生在夏正德和张婉从玄国被放回来的第二年,也是玄梁开始交战的第二年。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算是玄梁交战的祸因。 听着那格外响亮的哭声,夏正韬记得他上回见到这孩子还是在他的抓周礼上。 他记得很清楚那孩子的抓周礼差点被这孩子的小叔叔,先皇最为疼爱的幼子给毁了…… 哭声近了,不知是不是看到了自家爹娘,又或是哭累了的缘故,被内侍抱到了夏正韬面前,他反而不哭了。 “二弟,朕如果没有记错,礼儿如今可是两岁了?” 穿了一身绣衣朱袍的夏景礼被内侍放在了夏正韬面前的地上,肉乎乎的一团全然还不懂得什么礼数,直接毫无顾忌地坐在了那里,两只眼睛转来转去,看着御座上自己的大伯夏正韬。 而这边夏正德听到夏正韬的问话,连连应声,心里却是七上八下,他死恐怕已是必然,可他家礼儿总归是无辜的。 他和张婉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坐在那里东看西看的小人儿,生怕下一刻,夏正韬会直接抬起一脚将那孩子送去往生。 “嗯……” 议政殿内鸦雀无声,谁也不知道夏正韬究竟在想什么,只见他不停地打量着夏景礼,还不时在点着头。 再者说这夏正韬,他将目光一直放在这夏景礼的身上仔细打量着,距离上一次抓周礼,他大概也有一年多的时间没见过这孩子了。 比起当初在抓周礼上见过的模样,到现在…… 他看起来更圆了,说是两岁,看起来和三、四岁的孩子也差不了多少,依旧一副当年在宫人怀里的倦懒模样。 少年之时便被自己的好父皇封为太子,随后又被送去军中历练,除了他自己,他见到的都是壮年的梁兵。 常年不在金陵的梁宫中生活,自家那些异母皇弟年幼时的模样他是记不清的,而在军中他每日都要忙于练兵,显少有机会外出,更是极少看见百姓家的小孩子。 像夏景礼这样两、三岁的孩子,他如今看见,其实心中觉得颇有些新奇。 不过,要是这孩子的爹娘不是他厌恶的夏正德夫妇两人就好了。 夏正韬皱了皱眉,突而嘴角上扬,同时十分罕见地露出了作为一个长辈该有的慈爱眼神。 他将那坐在地上睁着大眼睛茫然不知形势的肉团子抱到了膝头。 这一举动,震惊了众位大臣,更是让夏正德和张婉两个将心提到了喉咙。 “礼儿乖,叫朕一声‘皇伯父’听听。” 稚子懵然,饶是这大梁新君一边晃着膝盖颠逗着他,他也是半个字都没说出来,只咬着自己的衣袖,半晌,有口水滴滴答答地湿了这夏景礼身上的朱绣锦袍。 直到这时,他也才突然咧开嘴,对着御座上的夏正韬笑出了声。 而夏正韬也笑了,就好像是一位慈父。 众位大臣看得呆了,他们甚至从未想到夏正韬居然会有如此温柔慈爱的一面。 “临贺王夏正德、临贺王妃张婉,朕命你们带着临贺王世子夏景礼即日离开金陵,为先皇守陵。” 可谓是天下之奇事,在夏正韬登基那日,没有下令斩杀这场玄梁大战的始作俑者──夏正德和张婉,甚至算不上施以惩戒,只是呵斥了几句,便将这一家三口赶去驻守皇陵了。 不同于往日的行事作风,更多了几分慈悲心善,夏正韬不仅没让文武百官觉得他这新君是妇人之仁,反而个个皆称他是圣明之君。 究竟是什么让他起了如此的变化,夏正韬说不清楚,他也不想去细究,至于玄梁交战与汉国之事,甚至都被他这初登帝位的新君也暂时抛在了一边。 而他下朝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后宫的璇玑殿看望朱邪灵璇。 “啪!” 细腻精致的白瓷茶盏突然落地,在寂静的殿内发出了令人惊颤的声响。 夏正韬也听到了,这让他不由得担心起殿中的朱邪灵璇,她的眼睛还没好,可是宫人照料不周吗? 身随念动,夏正韬脚下生风,神色焦急地跑入殿内想要一看究竟,不料,这边刚刚踏入璇玑正殿的内室,他便感到身后传来了一阵凌厉的杀气! “嗖!” 险之又险的一瞬,夏正韬弯腰侧身躲过了自身后刺来的冷锋,剑尖穿透过屏风,掠过了他头上那还没来得及卸下的冕旒。 是何人胆敢在此行凶?! 说时迟那时快,夏正韬也如法炮制将那冕旒直接扔在了地上,声东击西之际,抽出了身上配剑,扬手反劈了过去。 “咣啷!” 阻隔在中间的屏风被夏正韬从顶一剑劈开成两半,殿内对他出手之人也在此时不遮不掩地显露了身形。 她就立在那里,一手握着长剑,另一手还紧紧握着系挂在梁上的软鞭。 “果然不愧是北疆大祭司,即便是双目失明,也是功夫了得!” 似乎对朱邪灵璇方才刺杀他的举动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夏正韬愈发笑得愉悦。 尽管他和她已经认识了这么长时间,她被他带回梁国也已有三个多月,朱邪灵璇没有半点要和他平心静气相谈的意愿。 可是他啊……他想让她做他的梁后。 “呵……你这梁国新君未免也太过大意,留我这北疆祭司在身边,按你们中原人的说法,是养虎为患!” 松了梁上方才用以借力躲闪的软鞭,重新放回了腰间,朱邪灵璇将手中的利剑举高了些,凭借着方才她听得一清二楚的夏正韬的方位,扬手猛刺了过去。 “铿!锵!” 不知是不是因为常年在北疆使用的都是弯刀,又或是双目不便,朱邪灵璇用剑用得很不顺手,一到地面,身形全然没了往日的灵巧。 毫不意外地,这一击,又被夏正韬轻轻松松地躲了过去。 不过,所幸她的眼睛还没有完全恢复,在那细绢的遮挡之下,看不见夏正韬在挡开了她的剑后,还挽了一个剑花。 分明就是调戏。 ------------ 第五十七章 浮沉 “究竟是养虎为患,还是金屋藏娇?如今你身在梁国都城的皇宫之中,一切自当由朕说了算!” 挽过一个剑花,夏正韬用巧劲打在了朱邪灵璇持剑的那只手的手腕上,迫使她吃痛掉落了手中的剑。 “夏正韬,你当真不怕我在此处杀了你?!” 虽然当下情形,朱邪灵璇自知身弱处于下风,可一口尖牙利齿仍然同北疆荒原之上的雪狼如出一辙,随时随地不忘了向敌人低吼,昭示着那不可冒犯的威严与傲骨。 可她似乎忘记了一件事,眼前的夏正韬自幼长在军中,素是强横霸道,愈是刚强逆意,他愈是会从心底生出一种征服的念头。 尽管她不愿再回想起在那荒山小屋中疯狂的一夜,可她不能否认,似乎命中注定,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殿内殿外,朕……都看不见有伺候的宫人和内侍,一定是你提前吩咐了他们离得远远的,既然除了你我之外,四下无人,你想要动手只管放马过来!” 轻蔑一笑,夏正韬已然将朱邪灵璇的计策看得通透,他将手中的剑也丢掷在地,用脚踢到了一边。 一名自信的皇者,即便赤手空拳也能破阵杀敌于千里之外,难道他还对付不了眼前的女人吗? “呵……夏正韬,你的骄傲自满和轻敌会让你吃尽苦头!”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朱邪灵璇甩开了手中长鞭,可以说是方向不差分毫地直冲夏正韬面门而去了。 早在人来之前,她在心中已经谋划好了许多脱身的对策。 如果不是眼睛还没彻底恢复,她倒想看个清楚,如果这夏正韬登基第一天就被一个北疆女人绑在柱子上,这梁国的文武百官乃至宫人们会怎么看他! 然而,她终究低估了夏正韬的实力。 当日她救下他时,是重伤濒死,在那荒山小屋中养伤之时,他又有意敛羽藏锋……真正动起手来,夏正韬的实力实在是高过她一大截。 若是放在往日,面对力量上的悬殊,她或许还可借灵巧的身形躲闪取胜,可如今身在敌营,五感缺其一,她的胜算微乎其微。 这边两人大打出手,拳脚相对,你来我往,殿中方圆渐渐显得有限了。不多时,朱邪灵璇身形挪移到了窗边,细听一声确认外头没有什么轮值的侍卫,即刻便翻身而出,夏正韬也三步并两步追赶而上。 这个女人真正是有趣。 足尖轻点,落处是一方庭院,朱邪灵璇不及辨别方向,只凭直觉挑了一处便纵身跃去,既然她打是打不过夏正韬,能想办法趁机跑掉也未尝不是一种方法。 不过,她本就双目视物不清,更是不熟悉皇宫各处的弯弯绕绕,现在,毫不夸张地说,她就像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 可她身后紧追不舍得夏正韬却是明察秋毫。 他任她跑,院子开阔得很,自己轻功也不差,差上两三步也很快能追得上。 “你……你……夏正韬!这算是你戏耍人的恶趣味吗?!” 在院中不过奔逃了几步,朱邪灵璇已经接二连三地撞墙,不过撞的倒不是宫苑院墙,而是实实在在的,撞进了某人结实的怀中。 羞愤、恼火、怨恨、辱折。 又一次那么凑巧地被一堵肉墙拦挡,朱邪灵璇终是忍不住高声大骂。 手中鞭子也毫无章法地向四周狂乱扫去,这样漏洞百出的招式,自然给了某人可乘之机。 “嗯?!呃!” 出其不意地,夏正韬突然折了一根梅枝,看准了间隙,故意使那梅枝被朱邪灵璇的长鞭缠住,待朱邪灵璇要加力道甩飞梅枝的时候,他却快她一步,稳稳将那长鞭捉在了手中。 论气力,十二岁便可将一张硬弓尽数开如满月的夏正韬自问还没输过几个人,区区拖拽长鞭,于他而言也不过如同从井中汲水那般简单。 一步、两步、三步…… 朱邪灵璇将身子放得很低,甚至试图用一只脚去勾住柱子来抵抗夏正韬的蛮力,可夏正韬没给她这个机会。 她耳边,是脚底与青石板发出的摩擦声。 “哼!” 似乎在离着不过几步远时,夏正韬厌倦了这缓慢的拉锯过程,手上力道突然加重,伴随着一丝得意似的冷哼,朱邪灵璇连带着鞭子被他一下子拉近到了身前。 仿佛是怕朱邪灵璇会马上跑掉似的,夏正韬将那卷成一团的长鞭扔到了一边,马上紧紧将人拥入了怀中。 臂弯一点点收紧,朱邪灵璇愈发挣脱无望。 透过眼上这几日来只作遮光之用的细绢,朱邪灵璇似乎看见了一团模糊的黑影。 很快,耳边吹来的热气让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那团黑影的压迫感。 “永远不要离开我……好吗?” 一如那日在荒山小屋中的温柔而又有些可怜的祈求,让朱邪灵璇瞬间慌乱。 “夏正韬,你放开我!” “你是属于我的,我不会放手。” “扑通!” 挣扎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夏正韬后退了一步。冰凉一瞬,朱邪灵璇和他双双坠入了院中的荷花池。 “唔!” 不由分说,夏正韬强横地吻上了朱邪灵璇的那仿佛丹霞染就的双唇。 猛然间,朱邪灵璇被扑倒按入水中,动魄惊心。覆着双眸的细绢一入水便被乱流冲走,朱邪灵璇恍然睁眼,她似乎看见了夏正韬也正在看着她。 登时,心中、身上一阵酥麻。朱邪灵璇感觉得到夏正韬仍旧在紧紧抱着她,两人的唇瓣之间有气流缓缓渡着。 “唔!” 不曾放弃挣脱的念头,朱邪灵璇在水中拍打起了夏正韬,完全无法从容应对,加上在水中的阻力,拍打渐渐变成了撕扯。 撕扯着,连带着两人的身子也在这荷花池中转了数转。 片刻,二人终于浮出水面。彼时,夏正韬一身厚重的天子龙袍已被扯开大半,露出了他那结实的胸膛。 深感衣物累赘,着实有碍,夏正韬不拘小节,直接将这一身劳什子极为利落地舍弃了。 在这短暂的间隙,朱邪灵璇的眼睛因为还不能完全适应天光,她在水中浮着,阖上了眼,试图重新用更为灵敏的耳朵去探知如今的情形。 水花四溅,暗流涌动,荷花池中并不太平,更何况,她已经乱了心,又如何能听清呢? “嗯?!” 敏锐地察觉到了水流的变化,朱邪灵璇这次抢占了先机,就在夏正韬刚刚靠近之际,她猛地出手掐住了这个男人的咽喉,几乎在那一刻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是要置人于死地。 “呵……你们北疆女人……真是……野蛮……” 虽然朱邪灵璇的气力有限,可突然被按入水中,夏正韬感觉这滋味并不好受。 “唔!!!” 梁都地处江南,夏正韬水性极好,即便被扼住了喉咙,他也尚有余力将朱邪灵璇拖入水中。 “咕噜……咕噜……” 可以说是毫无防备,朱邪灵璇感觉眼里、耳里、鼻里,口中都灌进了许多池水。于是,扼着咽喉的手立刻松开,她迫切地需要露出水面去呼吸换气。 短暂占据了的上风稍纵即逝,朱邪灵璇又变为了被动。 水面上,朱邪灵璇擦了擦脸上的水,身后那双熟悉的臂弯又纠缠了上来。 不知怎地,这回她却没再抗拒。 四寂无人,荷花池内逐渐归于平静,浮出水面的夏正韬抬手将朱邪灵璇鬓角的碎发理顺在了耳后。 方才二人之间的激烈相杀似乎不曾存在似的,一如渐渐平静的池水,两人不言不语,沉默良久。 可贴近的两颗心,却始终都在猛烈地跳动,眼前的平静也只不过是一时的假象。 朱邪灵璇转过了身,尽管双眼所视,还有些模糊,可夏正韬离她如此之近……她好像看到了一双充满柔情的眼。 而夏正韬,也在那一刻留意到朱邪灵璇是在看着他,他亦是目不转睛。 早春的池水还泛着凉意,池中也只存着三三两两的莲叶,不过,即便是有开满了整座荷花池的荷花,比起眼前那一双深邃的蓝眸,方才深拥在怀的香软,夏正韬更中意后者。 清凉的池水愈发难以慰藉夏正韬身上的炽热,他小腹一紧,双手不安分地搭在了朱邪灵璇的腰上。 “呼……” 朱邪灵璇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她的气息乱了。 突然地,夏正韬重施故技,带着朱邪灵璇再次陷入水底,朱邪灵璇的腿脚踢打着,水面掀起了漩涡与涟漪。 含糊不清的声音被掩寂在了水下。 不似上回的猛烈冲撞,夏正韬温柔了许多,他的动作轻缓,慢慢地送进,同时又照旧吻上了那双朱唇,渡去了气流。 水中,朱邪灵璇感受着夏正韬的气息,不由自主地迎合着,身子也瞬时紧绷起来,同时用手搂住了夏正韬的脊背。 不知是水下模糊不清还是其他的原因,她好像在那人结实的胸膛上看到了一大片繁复,如同藤蔓似的花纹。 眼下,夏正韬和朱邪灵璇也宛如两条藤蔓紧紧纠缠住了彼此,无论如何挣扎,都是难舍难分。 沉沉浮浮,荷花池的池水激荡不已。 忘记了时辰,忘记了所有,心中惟取温存一念。两人都是二十岁出头左右的年纪,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再清凉的池水此时此刻也浇不灭二人心底不断攀升,向往巅峰的炽热欲望。 不分彼此,不留一丝缝隙。 极乐所至,朱邪灵璇和夏正韬耳鬓厮磨,吻着对方的脖颈,就像是北疆荒原上两只饥渴的雪狼。 朱邪灵璇彻底沉沦在其中了。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那朦朦胧胧的暮色越过山际,越过重重宫墙,映染到了这荷花池中,将池水染上了晚霞的旖旎,夏正韬才意犹未尽地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 池水恢复了久违的平静。 朱邪灵璇先行上了岸,坐在一块石头上,拧着头发上的水,顺便拧干着自己的衣裙。 尚赤着上身的夏正韬此时已经完全没了一副梁国新君的威严模样,头发披散着,有些许发梢在水中飘荡着。 朱邪灵璇眨了眨眼,再次看向了夏正韬的胸膛,有藤蔓似的花纹一闪而过,她想许是自己看错了。 “啪!” 在水面上四处飘荡的龙袍突然被长鞭从水中卷起,朱邪灵璇没好气地将这身华贵的衣袍直接甩到了夏正韬的头上。 可夏正韬也只挑了那较为素淡的中衣穿上,甚至懒得系好衣带。 静静地,夏正韬看着坐在岸上处理着身上湿衣的朱邪灵璇,仿佛想到了什么,嘴角不觉上扬,漾起一丝得意的笑。 “将来如果我们有一个女儿,一定会像你一样是个美人。” 听到水里夏正韬的调笑话,朱邪灵璇冷了脸,势要与他一争口舌。 “呵……万一要是生了个像我一样有一双蓝眼睛的儿子呢?!” 为了作对而一时口不择言,朱邪灵璇脸上忽然出现了一丝慌乱,但这停顿迟疑也不过眨眼片刻。 “夏正韬,你想多了,我和你……绝不会有孩子。” ------------ 第五十八章 半个疯子 “中!” 抬手,拉弓,箭出,中靶。 玄国邺城皇宫内,轩辕珷破天荒地来了昔年读书学武时的无涯阁烈兵堂,十分开阔的院子的另一头被安置了许多用绳子和人力相配合的机关做成的,能够不停移动的活箭靶。 轩辕珷对于这些由自己亲手设计,画了草图并被完美制造出来的活箭靶十分的满意,一大早连早朝也不上就兴致冲冲地带着折璎珞跑来了无涯阁的烈兵堂进行射箭试验。 在这轩辕珷还是真正的轩辕珷的时候,在真正的轩辕珷还是玄国太子的时候,他的生活便从一日百箭的练习开始。 即便没有被那灵奉寺的邪魔侵占肉身,他也从来都不是一个弱者。 到了如今,占着他肉身的邪魔轩辕珷,显然对射箭这种事感到十分的新奇。 千年之前,他曾是率领众鬼部的王者,射箭这种武事自是信手拈来,不过要真正论起动武,他还是更怀念自己的三途戟,只可惜在那次大战中,这件伴随了他多年的兵器便不知下落了。 “中!” 远远穿梭在活箭靶中,一边拉动着绳索,一边要躲避着羽箭,负责相应箭靶的内侍更是要随时随地的将那羽箭的中靶情况及时而又大声地回传过去。 即便有时那上首之人偶失了准头,结果也只会是那一个。 “贵妃娘娘,请用茶汤。” 眼看茶汤成色已足,烈兵堂内上首御座,负责煮茶的丹玉连忙用盏子盛好了茶汤送到了一旁的折璎珞面前。 “好孩子,真乖~” 慵懒地斜躺在茶案一侧,折璎珞轻柔柔地一手接过了丹玉手中的盏子,另一只手却是顺着那恭敬持平的双手的手指,渐渐摸到了手腕,接着是手肘…… 在这种地方,她属实是待得有些太无聊了,无聊到只好又调戏起丹玉。 关于丹玉的身世,折璎珞自是从轩辕珷嘴里听说到了的。 虽然从小不是长在皇室,而今又是成了内侍,可丹玉与轩辕珷毕竟有着最为相近的血脉,细皮嫩肉的,像颗刚剥出来的鸡蛋,也不会像那些宫中的侍卫似的脸上有青渗渗的胡茬,左看右看,更像是一个年轻小姑娘。 这种俊秀的皮囊,最合折璎珞的胃口了。 可她偏偏不能动,因为轩辕珷不准她下手。 她当然也不是那种没脑子的女人,什么人该动,什么人不该动,挑什么时辰,挑什么地方,这点分寸她还是知晓的。 不过,在合乎规矩,又不冒犯某人底线的前提下,她还是能对眼前这副俊俏的皮囊颇有些放肆地动手动脚。 大概是侍奉着玄国内如今最为尊贵的两人侍奉得太久,昔年又是被那上一任丹公公教养出来的义子,丹玉面对折璎珞的上下其手,没有任何的反抗。 任她是如何的调戏,丹玉都面无表情,一举一动都坚定不移地奉守着奴才的本分,为折璎珞奉茶,又从她手中接过空了的茶盏…… “呵!丹玉,你如今眼中可还有朕这个主子?!” 不知道是不是某人看不下去,未到百箭,硬弓便被丢掷在地,那一袭华丽的身影快速地在茶案旁落了座。 “丹玉不敢搅扰陛下雅兴。” “哼!不敢,依朕看,你倒是敢得很呢!” 阴恻恻地笑着,轩辕珷接过了丹玉奉上来的一盏新茶汤,却不急着品尝,反而抬起一只手臂,将折璎珞搂进了怀中。 折璎珞也是迎合得很,自己也紧紧地凑了过来,赤着的双足如同两条鱼,在轩辕珷的膝头缓缓轻触着。 这样的轩辕珷,这样的折璎珞,丹玉已是见怪不怪。 这两人都是玄国皇宫内外最让人害怕的两人,如今凑到一块儿来,更是没有其他的宫人、内侍敢上前伺候。 可偏偏,现在就只有丹玉是谈不上有多怕了这两个的。 他见过的太多了。 “啊!是丞相大人!朕险些忘了……” 浅浅尝过了盏中不冷不热,温度恰到好处的茶汤,轩辕珷这才透过盏子的边缘,看向了远远跪在烈兵堂大门外的丞相。 终于宣召入堂,这新任丞相的一身老骨头都僵直了,不过他可顾不上自己,他有万分紧急的事情要上奏。 “陛下!陛下!燕王和康王联合北疆狼主起兵造反了!现在兵马已经兵分两路,燕王和那忽罗都已经打到了幽州!康王一路兵马也已到了玉门关!” 情况着实是万分紧急,轩辕珷多日不理政事,邺城之外的各个州府已经水深火热。 如今,最为紧要的两位亲王──轩辕珷最小的王叔燕王轩辕铄和堂弟康王轩辕琲也造反了,玄国可说是危矣。 但如今在面前上首御座的轩辕珷怎么看,都不像是有任何的慌张。 “唔……有趣有趣,没想到小王叔和阿琲也真是有本领,居然能说得动那些野蛮的北疆人。” 轩辕珷走下来,从丞相手中接过了百里加急的密报,开口不怒,反而更像是对自家王叔和堂弟的钦佩与夸赞。 丞相不敢再多言一句,只好伏首跪在那里。 毕竟,眼前的这位玄君,说起来,根本就是半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正常人不会让死囚们都披上了兽皮去围场里充当猎物,并且下令让大臣们追杀不休。 可若是不正常,轩辕珷继位不过几年,就诛恶宦夺回了兵权,清了灵奉寺内那帮肥头大耳的贪墨和尚充盈了国库,处决了褚氏父子平定朝堂,更是借着一场摘星楼夜宴,将各大世家的掌事都从里到外换过了一遍…… 有这样的能为的玄君,绝对不会是个头脑不清不楚的疯子。 按理说,宫中那处不见天日的所在中豢养了许多死士,这样的消息玄君自是该早就知道了的,可现在……他却坐视不理,只有一个可能,是故意而为的放任。 丞相低着头,额上汗涔涔的,他实在是想不通轩辕珷为什么会这么做。 难道是出于血脉之情,他不忍追究燕王与康王殿下? 不……能丝毫不顾及与先皇后的情分,将褚家都连根拔起,甚至还将心腹都贬去了边疆…… 情分,这两个字如果能被轩辕珷记挂在心里,那就实在是太可笑了。 丞相心乱如麻,眼下玄国还正与梁国交战,腹背受敌,他真的该相信眼前的这位玄君吗? ------------ 第五十九章 敦煌古楼子 古楼子,是一种夹着羊肉糜烤制成的胡饼。 轩辕琲记着她还在邺城住着的时候,出伯曾带她和刘时去那仙客来的梅之间吃过几回,说起来,她一直觉得这种胡饼的名字蛮奇怪的。 仙客来中聘着大江南北,甚至不远千里从南疆和西域来邺城做营生的厨子,所以因着这个缘故,轩辕琲每每总能在梅之间亲眼看着厨子师傅们大显身手。 轩辕琲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她在梅之间看到了一馔古楼子是如何做出来的。 那位长着络腮大胡的西域师傅总是像在变戏法似的,能将一块羊肉利落地去了骨,齐刷刷地斩成一百零八块,再将这一百零八块羊肉分成三份,再分别斩上一百零八刀剁碎成有些粗犷的羊肉糜。 那时她年纪还小,每回都要认认真真地数起西域师傅究竟斩了多少刀,可数不上几十刀,她的两只眼睛就在那上下翻飞的雪亮刀刃中渐渐成了对眼。 剁好了羊肉糜,这些羊肉糜就被加到了那些比她小小人的脸盘还要大上好多圈的胡饼里,西域师傅一边填塞着羊肉糜,一边又会在里面加上一层又一层的豆豉和大椒,轩辕琲其实最不爱吃的就是这大椒,那味道并不讨人喜欢,每回她都要特地从胡饼里用舌头在嘴里转上几转,挑好再吐出来。 她曾经也向出伯抱怨,想让他和那长着络腮大胡的西域师傅说不要给她加大椒。 可出伯告诉她,缺了大椒的古楼子就不是古楼子了。 而且,那西域师傅其实听不大懂他们说的汉话,他们也同样听不懂从那浓密的胡子里冒出来的胡人话。 一层层填塞完了羊肉糜、豆豉和她不爱吃的大椒,西域师傅又会在那香脆的胡饼上头涂满一层酥油,然后贴进被搬进梅之间的一口大炉里用火烘烤。 出伯总是带她和刘时在冬天的时候去仙客来吃这古楼子,那时候的梅之间内甚至都不用额外再添什么炭火,只靠着那用来烘烤古楼子的大炉来取暖就已足够。 甚至还有些热,热到连一向十分畏寒的刘时也只愿穿一件单薄的长袍坐在他的席位上。 “滋滋滋……” 西域师傅不免有将酥油抹得太多的时候,虽然轩辕琲没法子真真切切的趴在那大炉上看一眼,但她似乎能想象得出来,那酥油起了一层小泡,贴着炉壁一个个爆开了…… 满室生香,轩辕琲也总会像只小馋猫似的在她的坐席上扭来扭去,真正一点都让人瞧不出、想不到她会是康王殿下。 “嘶!呼呼呼……好烫好烫!” “王爷,小心烫嘴!” “小王爷啊,小心烫嘴!” 烘烤好,新鲜出炉的古楼子都是烫人的,即便出伯和刘时总会提醒她,让她不要着急,可这古楼子就是要趁热才好吃。 当时虽然她年纪小,可食量却不小,她一个人,就能吃的下一整个古楼子,还能再吃上一两个为她特制的,没有加乳酪的樱桃毕罗。 当然,那天她也只吃那么一餐,吃了一顿古楼子,甚至到了第二天的中午她也只用一碗糖粥就够了。 说起来她也很久没有吃过古楼子和毕罗了,但现在,她人就在敦煌城内,城内随意一家能吃饭的地方都有烫嘴的古楼子和冒着热气的各种毕罗。 她就这样随意找了一处摊子坐了下来,点了一馔古楼子和一些不同口味的毕罗。 不知道这里的古楼子也会放很多大椒吗?刚才她告诉店小二毕罗里不要加酥酪的时候,店小二为什么还觉得她的吩咐真奇怪? 虽然轩辕琲很期待马上就能尝到的新鲜出炉的古楼子和毕罗,但实际上她今天并不是真的为尝尝这正宗的西域师傅做出来的古楼子和毕罗的。 当初她和聿清临、刘时三人被莫名卷进了地窟,所幸遇上了楼覆月,在她家中烦扰了数日,很快就等来了由谢瑾和许赫他们率领的兵马。 平日里,与大队的兵马分开走散不是一件好事,但对于打着造反的名头的轩辕琲而言,却是意想不到的方便。 地处西域要道,敦煌城守卫森严,这几日她也只敢和谢瑾他们在半夜的时候通过军中养的飞奴传信,竟是连一个照面都没有机会。 现在是乱世,进了城,她和聿清临、刘时一时半刻是无论如何也不方便出去的,而城外,谢瑾他们也同样进不来。 好不容易又到了敦煌这几天开了集墟,谢瑾和许赫这才有机会能溜进城内来寻她。 时辰是前日夜里就约好的,地方倒是只约了一个大概的范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集墟上来来往往赶集的人实在太多,那谢瑾和许赫迷了路,轩辕琲从早上一直等到了午时,都没见到那两个人的一点影子。 “早知道就该说好了一个地方,亏本王今日还特地穿了一身女装过来……” 轩辕琲的眉头越拧越紧,她一边等着那古楼子和毕罗,一边又左右看着,她讨厌有些过于漫长的等待。 尤其还是在她饿得有些前胸贴后背的时候。 一个胡人,两个胡人,三个胡人……终于,在轩辕琲坐在临街的摊子上数着来来往往的西域胡人,数到了第五十个的时候,她等到了。 等到了她刚才特地吩咐店小二少加大椒和不要加酥酪的一馔古楼子和毕罗。 轩辕琲大概想不到一件事,她在邺城的仙客来熟识的那位西域胡人师傅其实生来口重,古楼子里加上许多额外的大椒,以及做毕罗会放酥酪完全是他自己的习惯。 热气腾腾的古楼子和毕罗被店小二端上来后,轩辕琲终于有机会好好尝尝这正宗的古楼子与毕罗了。 在美食面前,等待那两个可能走迷了路的人似乎不那么重要了。 “呼呼……嘶!还真烫!” 刚刚碰到古楼子的边缘,轩辕琲的手指就被烫了一下,她连忙摸起了自己的耳朵,又连连朝那馔古楼子吹了几口气,可这显然不能让填塞着羊肉糜,因抹着一层酥油而显得的闪闪发亮的大胡饼冷下来。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轩辕琲性急咬不得古楼子。 于是,她的目光便放在了一旁的毕罗上。 “嗯……这个是羊肝毕罗,这个是樱桃毕罗……” 一手一个,一边一口,轩辕琲很是心满意足地吃着,甚至闭上了眼睛去感受这一咸一甜的至味。 虽然出身皇族,但轩辕琲自小便是个喜欢走街串巷的人,浪荡且不遵礼数,却也没和那些王公贵臣一样学了一身的臭架子。 就这样闭着眼睛,轩辕琲左一口右一口地,很快解决掉了手里的两个毕罗。 然而她再睁眼,想要开始尝尝那古楼子的时候,她的对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了两个古里古怪的人。 一个是裹了一身长袍的,留着络腮胡子的胡人大汉;另一个,却是穿着一身华丽衣裙,半遮了面的女人。 “你们两位……是?” “好啊!我和阿赫转了不知道多少圈,没想到你却在这里胡吃海塞!” 半遮了面的女人突然解下了自己的面纱,凑近了轩辕琲,看清了眼前之人究竟是谁,轩辕琲差点没将方才吃下去的两个毕罗笑出来。 毕竟,涂脂抹粉,浓妆艳抹打扮成西域舞女的谢瑾,这辈子可见不着几回。 ------------ 第六十章 能吃的小气客人 真正的老饕很是知道在什么地方就要吃什么样的美食,什么样的时节又要配什么样的酒。 就好像脍鱼莼羹,作为配菜用的莼菜,一定是要用江南四月时节,那种已经长出茎干,还没怎么长出叶子的雉尾莼,这种莼菜做出来的脍鱼莼羹是最鲜美的。 所以,要尝正宗的古楼子,就一定要跑到西域附近来,不像在中原,因着要遮掩羊肉的腥膻味,会在那羊肉糜上铺上好多的大椒。 这边的羊终日吃着西域沙地上长出来的各色药材,饮的是那圣山上奔流而下的雪水,全然没一点膻味。 “嗯……果然吃这胡饼还是要来这边,味道才正宗……” 见者有份,一馔古楼子被谢瑾直接用匕首均分成了三块,用完这匕首,谢瑾满不在乎地用他那衣裙的下摆抹干净了,又放回到了靴筒里。 轩辕琲知道,这古楼子一定是做得十分地道,不单单是从那喷香的羊肉糜上就看得出来,只看她对面坐着的谢瑾大吃大嚼的模样,就知道很香…… “……一会儿你快把衣服换了吧,怎么看都不自在,我晚上怕是会做噩梦。” 浅浅饮了一口摊子上随时可以自行斟倒,用来解腻止渴的蜜茶,轩辕琲皱着眉头看着谢瑾的模样,已经从最初的新奇渐渐变得别扭。 “前几日好不容易偷偷拦下了一伙商队换来的衣服,原是想着让阿赫穿这舞衣,我打扮成胡人的,但阿赫留了胡子,还是他来装胡人方便些……” 嘴里塞满了一大口的古楼子,谢瑾说话说得也口齿不清,不过轩辕琲倒是也能听得懂,她仔细想了想,若是真的让许赫来打扮成西域舞女,那样子着实有些奇怪,很难不引起这敦煌城内守卫的注意。 有那么一瞬,轩辕琲想象着,似乎在半空中看到了许赫如何将他那高大魁梧的身躯束在那绫罗绸缎中,她甚至好像听见了舞女的衣服被撑破撕裂的声音…… 想到这里,轩辕琲摇了摇脑袋,又喝了一口蜜茶。 果然许赫还是打扮成胡人比较好,如果和谢瑾换过来,那样子真是太可怕了。 “哼!以前……以前我在邺城,常去千金楼后台闹着玩,有时也上台胡唱上那么几句,我这是天生丽质难自弃,闭月羞花之貌……” 摊子上的客人渐渐多了,大概是怕被旁人瞧出什么不对来,谢瑾立刻翘起了兰花指,从面前轻抓起了一个樱桃毕罗,嘴里嘟嘟囔囔着,声音也是刻意压低了的。 若是远远看上去,那刻意微微扭动起来的背影倒真有几分勾魂摄魄的模样。 可这让轩辕琲愈发觉得“诡异”。 “唉……你不懂,别人家的舞女就是这样的!你不该觉得我奇怪,而且你今天也穿了女装……” 谢瑾兀自在席上像条水蛇似地扭着,一旁的许赫看着,全然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他那浓密的,有些黑里透红的棕色大胡子上,还挂着一些胡饼屑。 “别人家的舞女下巴上不会有没刮干净的胡子,也不会在靴筒里藏那么一把匕首,而且我本来就是女儿家,今天穿女装出来也很正常……” 像是喝酒一般,轩辕琲仰头将盏子中的蜜茶都倒进了嘴里,盏子被放下时,里头的蜜茶已然涓滴不剩。 轩辕琲将手放在额上挡着眼,挡了好一会儿才又放下来。 可这手刚放下来,她就发现一件不对头的事,食案上的碗、碟都是干干净净的,像极了她手边的盏子。 她自己的那份古楼子,被谢瑾和许赫二人对半扯开来,已吃得只剩下了满嘴满手的油和饼屑。 “小二!刚才送上来的,原样再来一份,外加一条烤羊腿。” 轩辕琲看着对面那二人,深深怀疑莫不是当初粮草没有带够,又或是“士别三日,当以饿鬼相待”? 而这边店小二也麻利地走了过来,为摊子上的三位贵客细心斟满了蜜茶。 听了轩辕琲的吩咐,店小二看了看食案,竟皱起眉头,抬起手来抓了抓脖颈,看起来有些为难的样子。 “小人……小人记性差,还请客官说说您刚才吃了什么吗?” 店小二笑了笑,这真怨不得他的,平素摊子上客人吃了什么,只瞧那碗、碟、盘、盏里剩下了些什么,他就能知道的。 可今天这三位……属实是吃得一干二净。 “后厨忙着的老板娘一定会很高兴,才三个人就这么能吃……” 店小二在心里如是嘟囔着,而轩辕琲也只好重新吩咐了一遍:“一馔古楼子,外加一屉毕罗,每个味道都捡些出来,不要放酥酪和大椒,外加一条烤羊腿。” “唔……好的好的客官,这就来,这就来!” 依旧是面上带着颇有些怪异的神色,店小二甚至又看了看轩辕琲、谢瑾和许赫三人,这才又忙向后厨跑去了。 “这店小二总盯着我们这边看,臭瑾,我看他一定是瞧出来你是个男扮女装的!” 高高举起了手中的盏子,遮挡住了自己的大半张脸,轩辕琲不时窥觑着那跑来跑去的店小二。 并不是她太过小心谨慎,那店小二乃至账房是真的总向他们这边打量着,仿佛是见了稀奇似的。 “哈哈,一般人可是轻易瞧不出来我和阿赫的乔庄易容的,相反,我想他们大概是在笑你!” 从茶案的碟子里抓了一大把的盐渍胡豆,谢瑾满不在乎地扫了一眼那边正看着他们的账房,又将手里满满的一大把的胡豆分摊到了另一只手上,塞给了许赫。 “笑我?有什么可笑的?难道我穿错了衣服?” 低着头看了看自己的一身打扮,虽然是朝楼覆月借的一身女装,穿在她身上显得有些宽松,却也没什么不妥,轩辕琲被谢瑾这么一说,越发不明白了。 “你刚才吩咐店小二不要加酥酪和大椒,这就很奇怪了。大椒在敦煌城这边不是什么稀罕物,不像在邺城那般价贵,也不会像仙客来那样为了招待你们这些王公子弟,不要命似地一放一大把。所以……那账房定是猜到了你是从中原来的,以为这边大椒还是一样贵,所以让他们少放些……” 谢瑾慢悠悠地说着,嘴里一边嚼着那盐渍胡豆,满齿留香。 但他的话却还没说完,仿佛故意似的,突然又用那面纱半遮了脸,转过头去看那账房,或者说是摊子的老板。 媚眼如丝,谢瑾这昔日邺城里数一数二的纨绔公子,可谓是将千金楼楼主的本事学了个三成,只这三成也够让那账房先生看得呆了。 “美……美人……哎呦!” 兼身账房的老板喃喃着,突然身后厨房的帘子里伸出一只手来,那手上还拿了一支烧火棍,直接狠狠地打在了老板的背上。 下一刻,老板的耳朵又被那只手揪住,连带着人也被揪进了后厨,不见踪影。 看完了这一幕的谢瑾,这才又转过身来,拿起来了一个刚刚端上来的樱桃毕罗。 他暗暗笑了笑,还没说完的话也随着那刚入口的樱桃毕罗一起咽下了肚。 “他们一定是想着你真是个小气鬼!” ------------ 第六十一章 车马铺的可怕老头 “军中如何?” “现下郑大飞正带人在城外石窟驻扎,附近有沙中湖泊,草木算是繁盛,这几日商队也是往来频繁,倒是不愁没有粮草。” “我和阿赫几日前已先见过了敦煌守军,他们倒是很客气,问了我们有无缺短食水,还派人送了许多过来,只是奉了太守之命,严令不许一兵一卒入城。” “那太守我不曾见过,不过从城中百姓们嘴里听说了,他是个好官。如今玄国各处州府为乱,倒难为了他一个老头子还能让这敦煌城一如既往的热闹。” 走过一处衣铺,轩辕琲即刻挑了一套男装付过了银钱,塞到了谢瑾手里,催促他换下了那身五彩斑斓的舞衣。 不然,她总觉得谢瑾像是只鹦哥儿成了精似的在街上招摇,这样迟早要露馅。 趁着换衣的空档,轩辕琲、谢瑾、许赫这三人互通了各自打听到的消息,虽然五花八门,但有一点却是达成了一致的:现任的敦煌太守老头,是个好老头。 如果说一人赞美有假,两人赞美有假……那能赢得城中各处百姓的信任与拥戴的太守,必然是一个真心为民的好官。 能在这等时节关头,还压制得住豪族异邦兵力,照旧维护着一方百姓,安居乐业,夜不闭户,这绝不是一般的老太守。 思量再三,轩辕琲、谢瑾和许赫三人决定先回去现下正借住的楼覆月的住所,和聿清临、刘时两人会合之后再作商量。 于是,轩辕琲就带着重新乔装打扮过了的谢瑾和许赫朝城西那处车马铺去了。 “你们大概想不到这楼阿姐是个何等爽快的人,还有,她做假胡子的手艺可真是一绝,比你之前做的好多了!” 一路上,轩辕琲可谓是对楼覆月赞不绝口,满脸都是崇拜之情,毕竟她这几日正和楼覆月软磨硬泡着想学那三箭齐发的本事呢! 从热热闹闹的市集走到城西,楼覆月开的那家车马铺并不需要走太多的路,不过来的路上谢瑾他们三个都察觉到有一点很不寻常,有些太安静了。 如果在这商队往来频繁的时节,敦煌城内有一家车马铺子的附近是如此的安静,甚至看不到有什么乱七八糟的车辙印和马蹄印,那大概只能说明三件事情:一者是这车马铺子开不下去了,二者是这车马铺子的主人生病或是有急事,三者那就是遇上了了不得的大主顾,大生意。 显显然像楼覆月那样有一手驯马射箭的好本事,又生得高大健壮的女人,门可罗雀的理由不会是前两个。 那就是遇上了大主顾。 如此,这时候可不是冒冒然带了外人回去的合适时机了,虽然楼覆月不在乎什么礼数,轩辕琲也同样是个不那么在乎礼数的人,可打扰了人家做生意总归是不好的。 于是,走到了车马铺门口,轩辕琲伸头朝里面看了看,便带着谢瑾和许赫绕了个圈子,从后门进去了。 “嘶!” 后门就是马厩,轩辕琲带着谢瑾和许赫刚刚走进来,那楼覆月养着的马见了生人,不免打了几个响鼻。 这马打几声响鼻倒也是不是很要紧的事情,关键就在于在这之后,这静得出奇的马厩兼后院的一角,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以及某人的嘘声。 “嘘……好马儿快睡觉……” “嘶!” “嘘……嘘……” “嘶!” “嘘嘘嘘!” 仿佛故意似的,马厩里总有一匹马要和那藏在角落的编筐里的人作对。 循着这动静,很快那编筐的盖子便被人打开了,在筐子里缩成一团的聿清临也突然感觉周围明亮了许多。 抬头,他看见了穿女装的轩辕琲和两个胡人。 “好、师、父……想不到原来你还懂得缩骨神功,不知道哪天徒儿可有幸开眼再看看你的穿墙妙术?” “你……你个小鬼头懂什么!屋里来了一个老头,可怕极了……诶?!诶!停停停,我自己能出来!我自己能出来!” 不等聿清临多加解释,谢瑾和许赫二人已各自提起了聿清临的一条手臂,好似从地里拔萝卜一样,把聿清临从不大不小的编筐里拽了出来。 直到这时,聿清临也才突然认出来这两个胡人是乔装打扮过后的谢瑾与许赫。 “嗯……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嗯……入乡随俗……你们两个打扮成这胡人倒也蛮像的……” 不知道是不是被他嘴里念叨着的那个“屋里来的可怕老头”真正吓到了,聿清临用词不太妥帖,他自己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可脑子里一时竟也想不出别的话来。 “屋子里来了老头?先生,这老头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能把你吓成这样,竟然躲到这地方来……” 谢瑾暗暗笑着,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一旁的轩辕琲和许赫也是满脸好奇地各自伸长了脖子,探出脑袋看向了那有些乌漆漆的屋子里,听上去里面好像还蛮热闹的,是刘时和那老头在说话。 只可惜,他们四个离那谈话的地方尚有些距离,也没人长了一双顺风耳,刘时究竟和那老头在说些什么,实在是听不清。 突然,屋子里传来了一声巨响,似乎是有人用拳头砸在了茶案上。 不清楚究竟是何情况,许赫担忧起刘时,莫不是同那老头打了起来,他那副身子骨,可是挨不了别人几指头! 想到这里,许赫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不礼数,三步并两步,大步流星地跑进了屋内,随着一起跟紧过去的,还有谢瑾和轩辕琲。 进了屋子,赶到了谈话的地方,并没有预想中的大打出手,茶案附近,刘时、一个西域胡人打扮的女人、以及一个打扮成儒士模样的长胡子老头正安静的坐在各自的席位上。 只不过,女人的拳头还放在茶案的正中央。脸上,更是颇见愠怒。 不用多开口介绍,谢瑾和许赫自然知晓这看起来很高的女人就是轩辕琲这些天来十分敬佩的那个楼覆月。 至于那个长胡子老头,毫无疑问当然就是聿清临说的那个可怕极了的老头。 不过这老头子看上去和这敦煌城里上了年纪的那些老人家没什么不同,唯一不同寻常的,大概就是这老头的两只眼睛很亮。 老人家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直勾勾地盯起了刚进屋子里来的谢瑾和许赫,就好像看见了两件珍奇的宝物。 ------------ 第六十二章 敦煌太守 敦煌城地处西域与中原的交界,每每总是天黑得很晚,但楼覆月的这间车马铺子终日都半遮着所有的窗子来抵挡外头的风沙,所以屋子里有些暗漆漆的。 屋子的角落里往往总会放上一、两盏油灯,好让这屋子里的人不至于看不清东西。 今天,轩辕琲看见了比那些油灯还亮的一双眼睛。 这有着一双亮亮的眼睛的老头看起来很是和善,就和出伯一样,哪里会是什么可怕的老人家? 但是很快,轩辕琲就知道她这先入为主的印象错了。 “如此高壮的身材,想来武功一定是差不到哪里去,虽然是胡人儿郎,但也不比我中原男儿相貌差太多,你可会说汉话?是过来买车马的商队?叫什么?今年几岁了?家住哪里?” 老头突然从席位上跳了起来,轩辕琲原本还担心他的身子骨,可见他一把拉住了许赫,问东问西,又腾出手来拍打着许赫的臂膀的热切模样,轩辕琲倒觉得这老头虽然年纪看着委实不小,身子却比坐在那边裹着长衫在身的刘时还健朗许多。 “呃……” 许赫皱了皱眉,他长到这么大,整日几乎都生活在军营中,哪里见过这样热情的老人家,本就不善言辞,一时竟结舌吞声,不知该回答哪个问题才好。 “啊!哈哈哈!是我这老头子糊涂了,你这年轻胡人,怕是第一次来我家小阿月的车马铺,也不会说汉话……” 哈哈大笑几声,老人满意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许赫,嘴里随即嘟嘟囔囔起了几句胡语,一旁的谢瑾的眼珠子在这几人身上转了转,尽管他一句胡语都听不懂,但他已经猜到了这老头是想为那楼覆月说亲。 “我这朋友家中已经有一位夫人了……” 谢瑾上前一步,替许赫解释着,可话还没说完,老爷子颤抖着那白花花的垂胸胡子,激动地抓起了谢瑾的袖子,又推着把人转了转。 “好孩子,你是个汉人吧?你叫什么?!是从中原哪里来的?也是跟着商队来敦煌做生意的吗?虽然你没你这朋友高壮,但你仪表堂堂的,若你和我家小阿月成亲……” 老头一句接一句地说着,毫不气喘,谢瑾这还是头一回被人截了话头没机会说话。老头子这比看到皇上还激动的样子,像极了他在清河城里那几个舅舅和舅母拉着刘时不住打量的亲切模样。 与此同时,在门口和聿清临分别站在两边的轩辕琲已经看得呆了。 原来这世上不只有媒人婆,还有媒人公!哦,不对,好像叫“活月老”更合适一些…… 这边,老爷子“盘问”过了谢瑾,谢瑾也是一顿乱诌,那双打量了头脚的眼睛依旧闪闪发亮,向门边的轩辕琲看了过来。 “欸!这位老先生!我……我也有……有婚约了!而且我是女孩子!” 慌乱地连连摆手,轩辕琲心中无比庆幸自己今天穿了一身女装,也没戴上假胡子是多么的机智,不然她也不免有此一遭。 老爷子脸上笑得很是开心,转头便又看向了一手支在门边上的聿清临。 “考虑得怎么样,小道长?反正你也没出家,和我家小阿月成亲之后,只要随便生个一男半女,你要走便走,若是想还俗,就留在这车马铺里……” 怪不得聿清临会躲到那马厩旁边的编筐里,遇上这样的一个老爷子,便是最随性逍遥的聿道长也不免被牵扯进这滚滚红尘之中了。 “啊……阿弥陀佛……” “噗哈哈……” 不知是不是被逼问得太紧,聿清临贴着门边,瑟缩在那里,低着脑袋不敢看这老爷子,嘴里更是慌乱地念起了毫不对路的佛号。 一旁的轩辕琲见了,即便捂住了自己的嘴,到底还是忍不住笑出声,笑声从指缝里露了出去,像是一阵阵微风刮过了那半开的窗子。 “啊啊啊!老头子我知道了,你这丫头定是那边坐着的那个俊俏后生还没过门的妻子!” 老爷子伸出一根指头来,指了指轩辕琲又指了指坐在茶案旁的刘时,自顾自地点起了头。 随后,他突然将谢瑾和聿清临这二人都拖拽到了茶案前,不像是要介绍给别人认识,倒像是搬来了两件雕像。 “阿月阿月!你看,这个是仪表堂堂的商队里的小伙子,这个是从中原来的道士,你看好了哪个……” 自从老爷子从坐席上跳起来,周旋在谢瑾与许赫身边上下打量,这期间闷闷着不说话,只是一直在倒茶喝的楼覆月听见这话,终于是忍不住皱起了眉。 那眉头紧的,仿佛能夹死苍蝇。 “丁老头!你够了!本姑娘还年轻!不着急嫁人生孩子!” 只听楼覆月大声叫嚷着,摔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站起身,叉腰盯向了一手拉着谢瑾一手拽着聿清临的丁老爷子。 楼覆月的个子比普通女子要高一头,甚至比许多男子还要高,是以,她看过来时,她嘴中的那位“丁老头”还要微微仰起头来看她。 说来也怪,像丁老爷子这样一大把年纪的人,便是要做些没道理的事情,旁人也都是让着他的,可楼覆月却敢对他大发脾气。 更奇怪的是,丁老爷子也愿意,由着楼覆月朝他发脾气。 他照旧那样乐呵呵地看着楼覆月,就好像是一个慈祥得过了分的老祖父。 “小阿月你就相看相看……” 丁老爷子嘴里嘟囔着,突然间一屁股瘫坐到了地上,嘴里也开始喘着粗气。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众人一跳,包括楼覆月。 “喂喂喂!丁老头!你……你别吓我!我知道我刚才讲话是太大声,我……我答应你……” 然而就在楼覆月一脸慌张,忧心忡忡抚着丁老爷子的背为他顺气的时候,丁老爷子仍旧没忘了他来这车马铺的目的。 “那小阿月你答应我,你从他们两个中挑一个出来嫁了,能入赘最好,然后生上四、五个孩子,也好让我闭眼蹬腿前安心……” 此话一出,楼覆月看了看丁老爷子,那双眼睛依旧在闪闪发亮地看着她。显然,这丁老爷子为了催她成亲是在撒谎装病。 又急又愤,楼覆月跺起了脚。 “你你你!丁老头亏你还是一方太守呢!居然这样诈我!” “嘿嘿嘿,兵不厌诈!” 这回轮到轩辕琲等人面面相觑了,谁能想到,此刻在地上躺着像个孩子一样耍赖的老爷子居然就是那敦煌太守呢? ------------ 第六十三章 跟踪 经过方才这敦煌丁老太守的一出玩闹,这楼覆月和被轩辕琲领回来的谢瑾和许赫也算是认识了。 不过,到底是为着一层别的理由,谢瑾和许赫二人都没有说自己的真正名姓,而是随口胡诌来了两个怪里怪气的胡人名,胡诌也是挑现成的,只管把自己的汉人名颠倒过来便是。 是以,谢瑾和许赫两个,一个自称是商队里会说汉话的商人“斤颉”,一个自称是商队里的领头“赫须”。 至于这丁老太守的尊名,还没等他自己说出口来,从厨房里端了满满一大陶壶的蜜茶的楼覆月正好来了,没好气地将陶壶“吭”地一声放在案子中央,一边给众人分着茶盏子,一边又在嘴里嘟囔着介绍起了仍旧还是笑嘻嘻的丁老太守。 “这丁老头自然是姓丁的了,他叫丁和隆,人称‘丁何聋’,你们和他讲话可要大声点,他总有听不见的时候……” 楼覆月说着,皱着眉头给丁老太守斟好了满满一碗蜜茶,同时也瞪了他一眼,仿佛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可这丁老太守呢?完全像是没看见那楼覆月眉毛下的两片能把他胡子剔得一干二净的刀子,一直保持着打从刚来这车马铺时就挂在脸上的慈祥笑容。 见到楼覆月给他斟满了一盏蜜茶,立刻便饮了一大口,又从案上招待几人的果碟里挑了几颗干果丢进了盏子里。 倒是个稀奇的饮法,一旁的轩辕琲见状也有样学样,丢了几颗果子下去,再尝尝,果然味道出奇的好。 “或许这是楼姐姐的爷爷?不对不对,一个姓丁一个姓楼,那看来也许是楼姐姐的外公……” 轩辕琲一边用舌头回味着满满沁了果香的蜜茶,一边心里嘟囔着。 原本她和谢瑾他们还在为如何见到敦煌太守而发愁呢,这样一来,有了这样一层相识的交情,说动他老人家召集敦煌兵力一同反攻,未必见得他会不答应。 “丁老头,换汤不换药的旧话说完了,茶也喝了,果子也吃了,你还想在我这车马铺子里留下来待到几时,难道你是想留下来吃晚饭不成?” 不知道是不是每回这丁老太守来找楼覆月都是同样的理由,催着她成婚,丁老太守坐的越久,脸上的笑容越是和蔼可亲,楼覆月就越是要对他呛声。 直到楼覆月说要给众人准备晚饭,丁老太守的神色才骤然一变,像是个木雕似地僵在了那里。 同样僵着的人,还有轩辕琲、聿清临以及刘时。 因为,他们都十分清楚同样的一件事:楼覆月做饭并不好吃。 该如何说呢? 如果说楼覆月的脾气、秉性如一团燃烧不息的火焰,毫无疑问,每个与她相处的人都会从她身上感受到那豪迈的热情。 可这“热情”用在庖厨一道上,似乎火候就过了头。 轩辕琲至今还记得,从地窟走出之后,她和刘时、聿清临一同跟着楼覆月回来这车马铺的那天晚上,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吃起了“炭”。 所谓的“炭”,倒不真的是炭,而是没有混上酥酪,只是单纯加了蜜糖和芝麻就放进炉中烘烤成型的胡饼。楼覆月很是大方地给他们每人都做了大大的一张,只可惜,颜色就和那天的夜幕一样黑。 那个晚上,轩辕琲头一回亲身体会到了如何吃饭吃得“津津有味,琢磨有声”,她甚至很想留下半块饼来放进她的盔甲里代替那护心镜,既能吃又能防身,真是再好不过了! “啊!今天天气不错,老头子我要出门赏月……” 丁太守说着,捋了捋胸前的长胡须,这就出门走了,聿清临也一并追着他出了门,也说是要赏月。 一盏茶的功夫之后,轩辕琲又以“在外吃过了,而且吃得很多,需要走走来化消积食”的借口拉着谢瑾和许赫一同出来,只留了刘时在车马铺与楼覆月闲谈,三人就这样不远不近地跟在了聿清临和丁太守的身后。 尽管这三人,一个是大玄康王,一个是前大理寺丞,一个是龙骧将军,无论如何都是很有身份的人,可他们三个如今走在聿清临和丁太守的身后,却是像极了鬼鬼祟祟的怪人。 “恕老夫斗胆问一句,不知聿道长原是在何处修行?怎么会到敦煌城这边来?” “贫道闲云野鹤,贯是逍遥四游的,来此处是路过……” 大概也是自知刚才追着聿清临要他和楼覆月成婚生子,这话有些过头,赏月之行,丁太守再对聿清临,正色了许多,却又不那么严肃,尽显身为一名儒士的从容与和善。 而在这样轻松了许多的氛围之下,聿清临也恢复了平时那副逍遥人的模样,同这丁老太守在敦煌城的街道上漫步畅谈了起来。 不像在邺城,听过了街鼓就要开始宵禁,家家闭户不出,也只有在冬日或是年节之时才会额外开禁。 在敦煌,并没有什么宵禁,夜里街道上和白日没什么不同,甚至比白日的时候要更显得热闹,着实堪称“不夜之城”。 聿清临和丁老太守沿着热热闹闹、人来人往的街巷一直慢慢走着,一路上,不时有胡、汉两方的摊贩或者其他的胡人、汉人百姓向丁老太守问好,丁老太守没有半点厌烦之色,就像是看到了自家的兄弟姐妹、儿女、甚至是孙子孙女一样。 他待人一直都是那样的和善与慈爱,就像是那石窟中的妙严法相一般,便是聿清临,真实的年纪不知比这凡人老头大了几百岁,也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位长者对晚辈的疼爱。 而这边,轩辕琲和谢瑾、许赫一直小心翼翼地跟在不远处,他们都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却不知道丁老太守早几十步之前就已经注意到了他们。 “道长,看来你的朋友们也很想随老夫一起赏月呢!” 说着,丁老太守抚着胸前又长又白的胡须,突然停顿住了脚步,不急不慢地转过了身看向了自己和聿清临的身后。 一直跟随在后的那三人见状,心下不觉骤然一惊。 往往这个时候,跟踪别人却被发现了的人总会第一想到要找个地方躲起来,可若是没地方让他们来躲,就会想办法把他们自己的脸给遮上。 于是,这三人齐刷刷地从一边的摊子上拿了三个面具戴在了头上,随即一个向左看,一个向右看,而站在中间的许赫自然也只能是朝天上看了。 目睹了此情此景的聿清临不觉嘴角一阵抽搐,他有那么一瞬,突然很不想承认一件事:这三个,或多或少都是他教出来的徒弟。 ------------ 第六十四章 夜袭 敦煌的夜市,是除了那城外鸣沙山北的药泉和精美绝伦的石窟壁像外,最值得来瞧瞧,也是在看过了一眼后,最让人舍不得挪开眼的地方。 被丁太守发现了的三人,躲是躲不掉了,干脆大大方方地上前,前前后后地围着丁太守,陪他一起逛起了这敦煌的夜市。 如今轩辕琲虽说已是十八、九岁的年纪,可仍然还有些小孩心性,既然是小孩子,就会喜欢热闹。但她毕竟又不真的是一个孩子了,此时的热闹在她眼里,和从前见过的,到底是不同的。 一路上,见了那五彩炫目的灯火和形形色色的人,轩辕琲的眼中总是先一亮,随即又像被风吹黯的烛火似的,渐渐熄灭了。 在活了将近十九年的人生中,轩辕琲的童年大抵是幸福的,邺城里大大小小的街巷几乎都被她逛了个遍,就算是出伯三令五申,刘时回回拦着她不让她去的东街千金楼和红玉楚馆的附近,她也去过了。 从记事起到十五岁,她见过了邺城中各处的繁华,如果可以,她多么希望她一直都长不大。 贬封临川,她才真正开始吃到了苦头,漫长的路途,加上意外染上的病症,轩辕琲几乎以为自己要死在路上,可她没死,到底是平平安安地到了她那道观改成的临川康王府。 临川地处三国交界,本也是座繁盛至极,百姓安居乐业之地,可她看到的却是满街的棺材铺,虽然也只在临川待了那短短一年,可她头一回看见了繁华之外的荒凉。 她看见过瘦弱的卖艺老者被梁兵欺凌,那一瞬,她也不知怎么了,就像是有人在她的心上突然刺了一刀那样的难受…… 被软禁在皇宫之中,轩辕琲夜里有时总是偷偷地用被子蒙住头无声的哭,她怕哭出声被人听见,甚至会狠狠地用牙齿咬在自己的手上、臂上。 即便深锁荒殿,但她也知道那时的临川,已成两军交战之所,兵士尚有食粮不足,衣裘不暖的时候,又要临川的百姓如何呢? 现在,她实在不敢想象究竟如今的临川究竟还剩下多少人家…… 她好像很没用…… 敦煌夜市的街头上,一个头戴着花脸面具的姑娘在一片热闹与欢声笑语中垂下了眉眼,旁人看不见,面具下的那张脸已经积满了泪水。 “嗯?” 迷糊着双眼,轩辕琲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方罗帕,那帕子看起来很旧,在街头的灯火下显得有些发黄,边缘也是很不齐整,有一些毛毛的线头。 “谢谢……” 轩辕琲哽咽了一下,连忙将帕子拿在手里,俯下身子,一只手悄悄抬起来面具,小心地擦了擦眼泪。 “不用多谢,我本来就姓谢。” 原来,这罗帕的主人竟是一旁戴着鸟脸面具的谢瑾。 “……哈,你这是哪家姑娘送的?都这么旧了,居然还留着?等我洗干净了还你……诶?!” 擦过了眼泪,轩辕琲这才留意到罗帕上已经褪了色的花纹,也不知道当初绣的是叶子还是花,针脚上似乎有些粗糙,仿佛是某人初学女红时的成品。 可还没等她再多看几眼,谢瑾却像舍不得似的,连忙从她手中抽了回去。 “还是免了,你那能开五石弓的手,是洗吗?怕是撕吧?” 看着谢瑾紧张那块旧罗帕的样子,轩辕琲早就没了方才的愁闷,她愈发好奇,究竟是哪家的姑娘,能被这邺城谢公子看在眼里,藏在了心底? “瞧瞧你那紧张劲儿,我看你一定很爱那姑娘……” 轩辕琲眨了眨眼睛,朝谢瑾贴了过来,在他耳边问起了悄悄话:“你偷偷告诉我,我绝对不和阿时他们讲!” 不料,谢瑾听见这话,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半晌也不开口,眼睛更是直勾勾地看向了不远处的一个花灯摊子。 他记得自己曾经答应过这帕子的主人要送她一盏亲手做的,最好看的莲花灯。 可他现在忘了要怎么去做一盏莲花灯,也送不出去了…… “臭瑾?螃蟹?!谢瑾!回神啦!” 轩辕琲蹦跳着,摇晃着谢瑾,就差没对着谢瑾的耳朵直接大喊大叫了,谢瑾这也才如梦初醒,半晌,才淡淡开口:“也许你不记得她了,就连我对她的模样也已有些模糊……她叫紫萝,玉紫萝,原是跟在我阿娘身边的侍女,比我年长一些,我们都叫她玉姐……” 谢瑾越说声音越小,虽然有半脸鸟面具的遮挡,可仅仅凭着那微微抽搐的嘴角,轩辕琲也一样猜得到,那一贯嬉笑没个正形的脸上如今恐怕只有满面隐忍的悲戚。 关于玉紫萝,轩辕琲的印象虽不深,但她总归是记得的。 她记得,那个时候她常常和刘时跑去太傅府做客,谢瑾的娘亲谢夫人,或者说是她的师母,总会亲手做好些可口的点心。 其中最好吃的是紫萝饼,那位名字也是“紫萝”的侍女姐姐,总会和她抢着盘子里最后一块紫萝饼。 她很爱笑,每回也总和谢夫人一样陪着她在太傅府的花园里捉迷藏,又或是就那样坐在廊下看府里养着的猫儿狗儿打架。 可现在,连同整座太傅府,他们都不在了…… “对不起……” 轩辕琲微微低了头,她似乎感觉自己的眼睛又红了。 “并不是你的错,错的是命……” “嗯?那两人呢?” 聿清临皱了皱眉头,看向身后,不觉有些奇怪,这两个是在说些什么,才落后了这么多? “喂!你们两个……嗯?小心!快躲开!!” 因为摆手招呼,要催促着两人快点跟上,聿清临停了脚步,在前头的许赫和丁老太守也一并停了下来。 这一停不要紧,倒让他看见了远处城头上突然出现的一点火星,怎么会有火星?看起来又不像是烽火…… 然而,很快,他就明白了那是什么。 那一点“火星”近了,它有着锋利,燃烧着的箭头! 一点、两点、三点…… 燃着的羽箭仿佛星雨,自天而降,带来的却从不是什么美好的祝愿,而是毁灭与灾厄。 猝不及防,人来人往的夜市街道上,顿时天火四蔓,哀鸿一片。 轩辕琲和谢瑾躲过了不长眼的羽箭,和许赫等人连忙遁入了一间铺子里,更是眼疾手快地关好了门窗。 一片黑暗中,轩辕琲听见了那位慈祥的老太守哑着嗓子愤恨大骂:“是谁?!究竟是谁?!!” ------------ 第六十五章 强敌 “是谁?!谁敢伤我敦煌百姓?!” 丁老太守近乎癫狂地叫着,更是要从那门缝上透着火光的木门处冲出去,与那夜袭敦煌的恶人们拼个你死我活。 “太守大人!你冷静!!冷静!!!” 眼看着丁老太守就要冲出屋外,轩辕琲连忙上前拦腰截住了他,即便是天生神力,要抱住一个手脚乱动,不停挣扎的人还是有些难度的。 更何况,此刻还要格外留心门外的动静。 “敌军夜中以燃着的浇了火油的羽箭偷袭,守城军士定会忙于救火和疏散百姓,不妙……” 哪怕只是透过木门上那屈指可数的几条缝隙,许赫也看得到那不息的火舌。 不得不承认,他们如今的处境,确实很危险。 “嗖!!!” 突地,一支羽箭穿透了半焦的木门,最终箭头穿定在屋中的梁柱上,羽箭上的火舌未息,遇着屋内的物件,便更是愈发肆意横行。 “嗯?!” “快躲开!” 最先燃着的梁柱并没能支撑太久,不多时便断成了两截,整座屋子也因此变得摇摇欲坠。 一边躲闪着四落的梁柱与那毒蛇一般的火舌,几人前一脚刚刚跑出那铺子,后脚整座屋子便坍塌了。 方才热闹欢乐的夜市街头,已然沦为一片片焦土瓦砾,不远处更是多了骑马的异族军士,正追杀着街上的活口! “此处去离城门不远,我和阿瑾断后,你们快带太守大人先走!” “铿!” 抬手一剑,许赫绕着周身挽了个剑花,将飞来的羽箭尽数都斩断到了一边,而阿瑾也同时抽出藏在袖里的佩剑,用剑尖挑起了一块木板,直接甩砸在了不远处的一群异族军士的头上。 “太守大人!我们快走!” 这边丁老太守虽然年事已高,但他仍是直着身子,竟是趁着轩辕琲不注意从她腰间抽出了刀来。 “来啊!敦煌太守丁和隆在此!你们这群杀人不眨眼的禽兽!” 烈烈火光中,一时间,只听见丁老太守在不断地高声叫骂。 “尔等豺狼行径!苍天若是无眼,那便让我这老头子今日劈了你们!” …… 骂着骂着,丁老太守的身子也是气得直发抖,一时咳嗽起来,这边叫骂声停,那边烧杀抢掠迫近过来的一群骑着高头大马的异族军士们随即便大笑起来,嘴里更是说着异族的言语,但任是谁见了,也都知道这是在取笑丁老太守的不自量力。 这边许赫和谢瑾两人背靠背,聿清临和轩辕琲也各守一方将丁老太守安然无恙地护在了中间,四人默契地配合着挡下了无数羽箭,而那些羽箭就散落在四周,几乎要围成了一个圈。 圈中,是困斗之人;圈外,是残暴之敌。 见此情形,许赫立刻从怀里掏出来了一块虎符塞给了谢瑾,谢瑾会意又转手交给了轩辕琲。 “还不快走!再不走可就真来不及了!大军就驻扎在敦煌城外!” 高喝一声,许赫突然用剑挑起了地上散落四处的羽箭,谢瑾也是同时将那三人顺势半推半护在了后方。 “丁大人,得罪了!” 轩辕琲说着,稍稍低了身子,竟是直接抱住了丁老太守的双腿,将人直接扛在了肩头,和聿清临一起立刻跑远了。 “哈!这时候她那一身力气倒还真派上用场了!” 危难临头,回头看了那奔离而去的三人,谢瑾也不忘了说笑,可也在那回过头来的一瞬,嬉笑立刻化为了严肃。 他和许赫,不知不觉中,已被对方的人马围住了! 话至两头,这边轩辕琲和聿清临带着敦煌太守丁和隆一路急急而奔,去往城外的一路上同样也是遇到了许多追杀而来的异族骑军。 所幸已是将近城门,路上同样遇到了不少守城军士,这才得以数次脱身。 可面对着必争的猎物,一群豺狼去了,自然还有其他数不清的虎豹围上来。 城门近在咫尺,轩辕琲三人却着了异族骑军的埋伏。 一众异族骑军目标在于丁老太守,其他人并不放在眼中,眼见他被轩辕琲这一个女子一直小心护在身后,登时个个便仰头大笑起来。 为首的骑军头领更是直接从马上飞身而下,手握半身之长的环首重刃,直接朝轩辕琲和聿清临的方向劈杀而来。 “嗯?!去!!!” “铿!锵!铿!” 一时三兵相交,聿清临手中古剑与轩辕琲手中弯刀交叉抵下了那沉重一击。 师徒二人配合巧妙,借力使力,如出一辙的身法左右分行,瞬时将那环首重刃顶弹了回去。 而轩辕琲也是没好气地,同时在那异族骑军的胸膛上狠狠地补上了一脚。 “哈哈哈!想不到敦煌城中居然也会有你这样的女人,你是从中原来的吧?!你们汉人不是向来最喜欢那种温柔的吗?这么凶,小心将来可是嫁不出去,若是乖乖把那丁和隆交出来……” 那骑军头领的近心窝处着了不轻的一脚,即便隔了一层甲胄,踢在身上他也有些肋痛。 可他不气不恼,言语上愈见肆无忌惮。 “若是乖乖把人交出,爷今晚上肯定好好疼你!” 半身之长的重刃再出,这回针对的目标却是轩辕琲! “呵!你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野胡,汉话倒是讲得不错,可惜称呼学得不清不楚!” 狂刀回旋,聿清临拉着丁老太守险险躲过,轩辕琲亦是一瞬弯腰避开。 在这生死紧要之刻,她反唇相讥,同时也解下了腰间的长鞭。 原来,轩辕琲方才和聿清临一刀一剑挡下这骑军头领的环首大刀,各自便觉震得虎口生疼。 强敌、强手、强兵! 在悬殊的实力面前,只得取巧。 “丁老太守,你我且先行一步!” “欸?!她一个姑娘家,如何能应付得了?!不行!万万不可!” “放心,她的命硬着呢!” 无需多言,师徒二人默契地一前一后分开了,眼看着聿清临拉扯着丁老太守急急奔去,轩辕琲这才换了身形,将那长鞭自肩后绕到了手臂上。 “死到临头还想给爷看点乐子,不错!不错!哈哈哈哈!” 骑军头领以刀拄地,全然没将轩辕琲放在眼中,他们夜袭敦煌,守城军士本就不足,又要疲于救火与援助百姓,那区区二人,就算再能跑,又能跑到哪里去? 未料,这边骑军头领还在张狂大笑着,突然,迎头盖面便挨了轩辕琲一记鞭子!下手的分量不轻,登时只见一道骇人血口从他那剔了一半头发,留着怪里怪气野胡人头发样式的头顶,一直延伸到了他的下巴。 血肉模糊,似可见骨。 “敢在我面前称爷?!那今天我就让你好好学学怎么当个孙子!” ------------ 第六十六章 突围 虽然是从北疆那边带来的再普通不过的鞭子,甚至不是精炼的铜铁所铸,是一条普通到再也不能普通的软鞭。 可这条软鞭却因为是在轩辕琲的手里,发挥了意想不到的能效。 “嗯?!” 躲闪不及,挨着骂的时候,骑军头领这才感到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 他抬起手来,用骨节分明,带着厚茧的手指摸向了那道让他的脸变得“泾渭分明”的“红线”。 触手温热,他的头面也因受伤而有些发烫,可这……却让他感到十分的兴奋。 比起狂风暴雨打在脸上,还是鲜血更加来得刺激! “哈哈哈!” 死死地按在了自己的伤口上,鲜血淋漓,甚至汇聚到了他的下巴上,又一滴一滴地滴落了下来。 轩辕琲立在原地,皱紧了眉头,十分不理解这骑军头领的怪异举动。 只见他松开了伤口,又用手指沾着那故意因为按压而渗出的鲜血在左右脸上各画了三道,又在眉心的位置点了点,仿佛是在做什么奇怪的仪式。 “你有面具,爷也有!” 骑军头领裂开了嘴,露出了一口有些歪扭却锋利的牙来,仍然笑得那么猖狂。 骑军头领的这一模样让轩辕琲看得心中分外恶心,只怕没有别的人比他更像一只留着口水正等着吞食猎物的野兽了。 “哼!你就算把整张脸用土、用血涂成黑的、红的!也改不了你那畜生模样!” “小丫头,你嘴里这么不干不净,恐怕除了爷几个也没人会要你了!” 在相互的叫骂声中,轩辕琲再度扬起了手中软鞭,而那骑军头领也手持重锋向轩辕琲砍杀了过来。 “驾!” “驾!” “驾!” 武者之间的对决,历来都是一对一的那么公平,可要说这群异族军士会讲公平,那可真是太可笑了。 这边,眼见骑军头领与那突然冒出来的姑娘家对上,打得难解难分,方才还在不远处看着热闹的一众异族骑军都纷纷驾马围了上来。 仗着人多势众,又是骑在马上居高临下,不多时,竟是将轩辕琲完完全全围在了马蹄中心最宽不过两、三丈的圈子里,而且这圈子还在不断地缩小。 轩辕琲的功夫皆是聿清临一手教成,虽说算不上是顶尖高手,也非泛泛之辈可比,但往常她惯是和聿清临、许赫两人对战交手,如今可是头一回同时对上这么多势均力敌的对手。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马蹄声碎,狂笑声乱,轩辕琲屏气凝神,长鞭在手立然不动,两只眼睛却不停地左右打量着四周这些人马。 她知道,愈是等这些人靠近了,她那渺如尘烟的胜算便愈是会低一分,要出手,就要趁现在! “呵!!!”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一众骑军纷纷将手中的刀、枪向这剧缩的圆圈刺来,试图想将她身上戳上十七、八个血窟窿,轩辕琲连忙纵身腾跃,一脚踏于兵刃之上,另一只脚则踩在其中一名离她最近的骑军所乘的马的马头上。 连番借力,轩辕琲高高跃在了半空之中,这期间,她手上动作也一直从未停过,竟是将弯刀又结结实实地缠在了鞭子上。 “哼!” 一边侧身避开了骤细如雨的尖枪利刃,轩辕琲一边将那系着弯刀的长鞭抡圆绕过了几圈。 虽没要得了一人性命,却或多或少让他们的脸上、肩上挂了伤。 “呵!!!” 这一举动毫不意外地惹怒了一众异族骑军,马蹄声更加碎乱了,圈子骤然间缩得叫轩辕琲再也施展不开长鞭。 “嗯?!” 近身如此,轩辕琲只得再度借力纵身一跃,可她毕竟也没天生长着一对翅膀,跳得能有多高? 在下方,等待着她的,是异族骑军们斜竖起来的冷锋。 闪着寒光,渴望着鲜血。 “嘶!!!” 正当轩辕琲以为自己要被这些异族军士的刀枪在身上穿出二、三十个血窟窿的时候,不远处只闻一声马嘶,随即而来的便是破风的箭势。 一发三箭,急弦如雨。 异族军士们并没有如愿以偿地将轩辕琲血祭了各自的兵刃,反而被人从身后各自射穿了肩颈、喉咙、甚至是胸口。 轩辕琲也因此安稳落地了,抬头,来者除了楼覆月还会是谁? “楼姐姐!!!是我!” 惊喜十分,轩辕琲松了系在鞭子上的弯刀放回了腰间,可她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刚刚放沉的心又不禁猛地开始跳动。 “楼姐姐,阿时他?你来的一路上有没有看见……我那两个胡人朋友?!” “吁!!!” 急停了马,楼覆月翻身而下,随意踢开了一具倒地的异族军士的尸首,夺了他身上的刀和匕首,又转头将身后一匹还没惊走的马的马身上的骑军尸首拉扯推倒了地上。 “放心,阿时他……我已经让他骑了另一匹马先行一步了,至于你那两位朋友,我并没有看见,不过吉人自有天相,追兵马上就要杀来了,我们快走!” 言语中楼覆月似乎带了一点迟疑,毕竟,她为了快点把刘时送出城去,可是把他整个人都结结实实地绑在了马背上,又狠狠地抽了那匹马一鞭子。 他应该不会从马上摔下来才是,应该、不会…… “驾!” “驾!” “死彻!死彻!” 这边轩辕琲刚刚跨上马,她与楼覆月身后追兵已至了,远比要躺在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要多得多,嘴里更是不断高喊着独属于他们异族的晦涩语言。 不过,这个时候,轩辕琲大抵也猜得到,他们喊得无非也是一些“快追!”、“别让她们跑了!”的话。 罢了,事到如今,也只得赌命了! 楼覆月长于箭术,常年开着车马铺子的她,骑马也自然差不到哪里去,她催促了轩辕琲赶超在前,自己则是转身倒坐在了马背上,不断引弦退敌。 城门近了,轩辕琲看见了熟悉的守城军士,以及城墙根堆设起来的重栅,她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在下一刻,那城门上的铁链被人收紧,很快就只到了半开的状态。 “驾!!!” 寒夜冷风,在轩辕琲的耳边呼啸而过,她在城门半开的那一刻冲出了城外。 “楼……楼姐姐!!!” 忧心至极,轩辕琲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她以为她再也见不到楼覆月了。 可这担忧也仅仅只存在了一瞬,城门将掩,那一头楼覆月做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只见她俯下了身子,用剩下的几支羽箭尽数射倒了几个打头的,紧追不舍的异族军士,同时自己跳下马,反身再度跳上了马背,鞭子狠狠一抽,马嘶如雷,竟是一举高高跃过了仅可容纳一人的城门空隙。 ------------ 第六十七章 汉来 “三危镇群望,岫崿凌穹苍。 万古不毛发,四时含雪霜。 岩连九陇险,地窜三苗乡。 风雨暗溪谷,令人心自伤……” 不知道为什么,久经沙场的他会突然想到这首诗,也许是因为他和他率领的人马即将踏入玉门关。 也许,他是在怀念很久很久以前,曾经在某处的书房中习字读书的悠闲日子。可惜,一路奔亡而来,绝地扬尘,风霜裹挟着飞沙,早已纠缠进了他公仪殷的五脏六腑,尽数堆积在他的身中、心中,让他永远再也摆脱不得这种桎梏。 那种悠闲,已经同他再无干系。 “陛下,再有两日便到敦煌城了。” 随着几声轻快的马蹄声近,一位军士从兵马的最前头探过了情形跑了回来,顺便为公仪殷递上了自己的水袋。 “嗯……” 公仪殷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接过了军士的水袋,但他也仅仅只饮了一口。 粮水将近,区区两日,对于他和一众从江都奔逃而来的残余兵马而言,漫长得就像是二十日。 “敦煌城往来繁杂,物产充沛,若是能攻下,倒也不失为一处起兵佳地……” 一边听着自家陛下嘴里嘟囔着,军士又恭顺地接过了水袋,到手才发觉这份量并没有轻许多,想来眼前之人恐怕也只是润了润干裂的嘴唇。 “玉门之要,定是重军驻守……” 年轻的军士不敢远离公仪殷,只略微慢了一些跟随在他的身后,自江城来此,公仪殷这般嘀嘀咕咕的模样他已经见过很多次了。 在路上时日越久,公仪殷嘀咕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他下巴上也渐渐冒出了一片青苍的胡须。 明明他所追随的这位陛下,今年也只不过才二十二岁的年纪,受过了风霜雨雪,现在沧桑得却像极了一个三十二岁的人。 命运似乎从来不曾对他有过护佑与降福,十五之龄登临君位,仅仅过了六年便不得不带着残兵仓皇流亡…… 可是,如今跟在公仪殷身边的年轻军士乃至军中上下的每一人,都对他们追随的这位陛下毫无怨言。 只因,他们都相信一件事,迟早有一日,公仪殷会率领他们回返江城,将那残暴无情的梁军和背信弃义的玄军永远地赶出去! “传朕之令,连夜行军!” “是!” 这边年轻军士刚刚应了公仪殷一声,只见远远地从前头又有另外一名军士骑马急急而来。 “报!前方十数里发现了玄国兵马……” “嗯?!” 紧绷如弦的神经仿佛被人用大针狠狠地挑动,公仪殷一听到“玄国”二字,脸色即刻阴沉了下来,不等通传报讯的军士说完,便高声喝止住了他。 “他们有多少兵马,可是敦煌戍卫?!” 抬手停下了自己所率的兵马,公仪殷皱紧了眉头。 本来,他以为再有一、两日会对上玄国驻守在敦煌和玉门关的玄甲军,但现在看来,他不得不提前迎战了。 只是……当日自江城奔逃而出,一路粮草不济,更是对上了不少流寇乱兵,原本追随他的两万汉国精兵如今也死伤得也只剩了不到半数,如果真正对上玄甲大军,只怕会是生机尽绝…… 然而,下一刻报迅军士的话却是又让公仪殷的心从谷底提了回去。 “回陛下,对方兵马不足百人,似是遭到蛮胡偷袭,其中并无领兵将帅,随行队伍中有马车,看上去并不像是驻守在这附近的玄国驻军。” 闻言,公仪殷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但他却又保持着几分人主的警醒,脸上看不到一点变化的波澜。 “再探!” “是!” “传朕之令,彻夜行军!” 非是顾盼自雄,而是深思熟虑过后的决绝,公仪殷一声令下,数千汉军即刻动身进发了。 又是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将夜未夜,先前报讯军士探查看到过的玄国兵马已然出现在了公仪殷的面前。 一地陈尸折戟,朔朔烈风中混着血腥气息与沙土,不断地翻腾冲击着公仪殷那沧桑的面容。 那双带血丝的眼睛,顺着火光的方向,看向了那边已然跪了一地,束手就擒的残兵败将。 “呵……” 公仪殷突然冷笑了一声,随即就从马上跳了下来,连带着抽出了马鞍上挂着的佩剑,轻巧地,他从一个个玄军的脖颈上划过,只要他再多加一些力道,他们就会血出断气,可他偏偏没那么做。 “把他们都捆起来,送到敦煌城。” 既然是降军,自然没有要杀他们的道理在。哪怕,从最开始,被蒙骗、被算计得腹背受敌,到现在不得不狼狈流亡的一方是他,可他不是轩辕珷,他是公仪殷。 “老实点,别动!” “去那边站好了!” 这边暂留原地歇脚,于是公仪殷亲自盯看着自己的手下军士来来往往清点起了这队遇险的玄国兵马带来的粮草,又一边用绳索串绑起了降军。 可惜这队兵马并不是来押送粮草的,剩下的那点食水供给一名军士都供不了三日,对于几千汉军而言,更是杯水车薪。 “你们要杀便杀!绑我们有什么意思,在这连个鬼影都没有的大漠里,我们还能飞出去不成?!” 突然,一阵嘈杂吵闹从降军中冒了出来,那声音很清脆,分明是个女人。 玄军中无缘无故怎么会有一个女人? 这让公仪殷很是好奇,也正是这点好奇驱使他穿过来来往往的军士,走到了那嘈杂声的中心。 “嘘!嘘!双城你别说话,现在保命要紧!” “哼!我说的难道有错?!” 在一众降军的最前方,打扮成书童模样的双城挣扎着,依旧大吵大闹,而她身边有一人,则是心惊肉跳地拼命想要捂住她的嘴。 不是旁人,正是几个月之前,被轩辕珷怪罪一旨贬来了玉门关当随军医士的玉晏良。 虽然是有将近七年没见了,但公仪殷对这位故人还是颇有些好感的,毕竟他当年救过自己一命,也从未将自己男扮女装,假充汉国公主为质的事情说出去。 不知不觉,一步、两步、三步……直到玉晏良察觉眼前的火光突然暗淡,他才汗涔涔地抬起了头。 所以,现在是要送他去见阎王了吗? 然而面前那甲胄上满是烟尘的将帅模样的人,却是向他和善轻笑。 “好久不见,太医大人。” ------------ 第六十八章 相议 “噼里、啪啦……” 燃着的枝柴在火苗的吞噬下,一点点粉身碎骨,爆裂,让那点最初的光亮更加得炽热。 可再炽热的篝火,也暖不了几分现在敦煌城外军士们如坠冰窟的心。 “呜呜呜……阿爹阿娘……” “我要阿爹阿娘……” 经过方才夜中的一场突袭恶战,敦煌城中的百姓有小半被驻军成功带离,最终和前些时日长途跋涉而来在外驻扎下的康王大军凑到了一起。 那一夜,军营里很是忙乱。 死的、伤的、哭的、喊的……哪怕是在最远的营帐里,轩辕琲也能听得见那些百姓们的哭嚎。 大多被带离的敦煌城百姓都是老弱妇孺,原本他们都是一家和乐在夜市中游玩着的,可今后,他们大概再也不会有机会见到那些被留在城中的亲友。 “呼……呼……” 纵然目睹过多次的死亡,可那些远远比不上今夜带给轩辕琲的冲击与刺激。 即便离那人间炼狱很远,可空气中弥漫着的焦尸与翻腾的血腥气还是顺着风一直传了过来。 轩辕琲站在营帐的门口,远处敦煌城的方向,能看见一大团的黑雾,在那城中火光的映照显得比夜色更为深沉。 “那些是鸦群,哪怕只有一点的气味,也足够让它们成群结队地飞来了……” 说话的人是楼覆月,她看轩辕琲一副闷闷的样子,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 不过,比起安慰人来,她自己还要好好化消化消刚刚知道的一些事情:比如她当初从地窟中救下来的那三个人,一个是玄国的王爷,一个是府上的管家,一个……虽然是个普通的道士,但他既然和那两人交情匪浅,必然不是等闲之辈。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 率军自北疆而出,一路西征而来的康王,居然和自己一样,是个姑娘家! 没听见来自轩辕琲的任何回应,楼覆月料想是她刚才是被那些异族军士的残忍暴行所震惊了,所以一时心绪不宁,只剩下了沉默。 沉默之余,恐怕更是失去了信心。 “还记得以前我爹常常和我讲,人生无常,命如草芥,死又怎样?生又如何?但只要有太阳,有一场雨水,到了春天,青草还是会顽强地从缝隙中探出头来……” 楼覆月说着,一手也随之搭在了轩辕琲的肩头。 “虽然我兄长常说我阿爹的这些话听上去根本就是废话,可我觉得还是有点道理的。” 语气突然变得冷肃,楼覆月似乎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而轩辕琲也觉得肩头上搭上来的那只手在不知不觉中暗暗加了力道。 楼覆月,就这样贴近了她的耳朵:“你以女儿家的身份袭了王,又和北疆联手起兵造反来到了这敦煌城,还有什么事是你会怕的?” 轩辕琲从楼覆月的手下挣了脱,眼中似是久违地散发出了一点精光。 “别忘了,你那两个朋友还在城中等着你和援军去救他们!” 一听到这话,轩辕琲转身便走,急匆匆地赶去了议军大帐,而楼覆月则是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嘴里嘟囔着,又摇了摇头,似乎还是不敢相信轩辕琲居然会是康王。 轩辕琲走得很快,身为起兵造反的康王,她刚才确实不应该躲在营帐里逃避问题,一想到谢瑾和许赫二人还被困在城中脱不了身,轩辕琲脚下的步子越发得快了。 “诶!你怎么走得比跑得还快?要追上你还真不容易!” “楼姐姐,你阿爹说得没错,你兄长也真有趣……” “可惜……这两人当初一声不吭丢下我一个就跑去玉门关杀敌……哼!躺尸回来棺材里只有几块他们的死人骨头!” 楼覆月咬着牙,恨恨埋怨,但她其实并不觉得自己的父兄上阵杀敌有错,比起这丢下她再也没回来的两人,她更恨那群关外来的、如今占据了半个敦煌城的野胡。 看到了楼覆月脸上那深入骨髓的怨恨,轩辕琲没有再多说一句,而且她与楼覆月已经来到了议军大帐前。 “依我看,干脆猛攻入城,同那些野胡杀他个痛快!” “他们来势汹汹,敦煌城中驻军已死伤三成,贸然而行是逞匹夫之勇!” “你说谁是匹夫?!老子和一帮军营里的兄弟奉命驻守白狼关多年,都是一刀一剑拼杀守下来的,不像有些人,只需要每日站在城门口迎来送往就行了,哈!” “你!你们起兵造反在先……” “本王就是造那死昏君的反了,如何?!” 议军大帐之中沸反盈天,康王大军一方的郑大飞原本同那敦煌城的驻军守将之间吵得不可开交,双方的嗓门是一声高过一声,丝毫不顾及两方上首面面相觑的刘时与丁老太守。 直到轩辕琲高声呵止住了敦煌守将,不紧不慢地同楼覆月一齐从大帐外走了进来。 这时候,轩辕琲早已换下了在敦煌城时的那副女儿家的一身装扮。一身戎装,英姿飒爽,如月冷眉不怒而威,议军大帐中几乎要动起手来的两方将领当下便为这等气势所压,立刻各自散开,为轩辕琲和楼覆月让出了路来。 “王爷。” “嗯。” 这边刘时见轩辕琲易装而来,早已动身从上首的坐席退了下去,但他也没有远离,而是向后撤了撤,像往常一样随侍在了轩辕琲右侧。 虽然早已知道刘时平安回来的消息,但直到这时见到了人,轩辕琲才稍稍放下了心,坐到丁老太守身后的楼覆月更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太守大人。” “康王殿下。” 丁老太守丁和隆捋了捋胸前的长胡须,即刻双手作揖,他十分友好客气,甚至很是尊敬地向轩辕琲问候着,不失一点人臣该有的礼节。 似乎,他对这先前在敦煌城中的车马铺子里见过的年轻姑娘是康王的事情一点也不感到惊讶,从他的脸上甚至看不到半点疑惑与置疑,仿佛这次的见面是他第一次见到轩辕琲本人。 “造反一事,隆裕残暴不仁,人神共愤,如今玄国境内各处府郡兵乱不休,苦民日久,本王想要还他们一份久违的安宁,率军西行一路赶来敦煌,也正是想请太守大人相助。” “嗯……” 面前的老人家仍旧摸起了他的胡须,究竟他会不会答应呢? ------------ 第六十九章 意料之外的相遇 朔朔衣襟寒,沙飞鸟无还。 自那日公仪殷下令连夜行军赶路之后,八千汉军一行急驰,很快就到了敦煌城附近,但他们并没有急着入城。 因为城中的刀光剑影与那骇人的满地血腥早已随着肆意飘飞的风沙传到了公仪殷这边。 “天下乱矣,没想到就连敦煌城也是如此不太平……” 虽然与其他的军士同样是口渴难耐,可到了这沙中唯一的清泉面前,公仪殷却并不急着饱饮一番,而是小心翼翼地低伏下了身子,右手按在腰间的剑柄,左手才掬起一捧清泉送入口中。 每饮一口,他便要抬头看过四周一眼。这不是过分的小心谨慎,而是身为人主的警醒与自觉。 毕竟,在这样一片荒凉的地方,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他时时刻刻都要提防着看不见的危险。 “你去!” “我……我不敢!” “少说废话,快去!快点!” 滋润过了干涩、一路上被风沙摧残过的喉咙,公仪殷觉得人也舒爽了一些,就在他的精神稍有松懈的这一瞬间,某人从他身后踉踉跄跄跑了过来。 公仪殷及时躲过,这使得玉晏良前方没有了任何的阻碍,于是他稳稳一头扎进了泉水里。 “太医大人看来确实很是口渴,已经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了。” 双手支剑入沙,公仪殷少有地笑了笑,毕竟玉晏良如今的狼狈模样很难不让人发笑。 “唔……咕噜咕噜……咳咳……” 从鼻子里灌进去了许多泉水的同时,玉晏良突然感觉有人从泉边将他拉扯了起来,眨着眼睛,抹干净了脸上的泉水,玉晏良看向了公仪殷。 半晌,才支支吾吾地冒出来一句:“听说……听说这水名为‘药泉’,想来也有强身健体之效……” “朕是该继续叫你王太医还是玉太医呢?” 公仪殷突然从沙地上拿起了剑重新放回到了腰间,脸上又恢复平日里的那副沉闷神色,他不是在审问,因为问题的答案他昨天已经知晓了。 “呃……” 玉晏良眨了眨眼睛,双手颤巍巍地为水袋灌好了水,起身,想要走,却又不敢。 他一早就清楚的知道公仪殷此人不简单,当初他把人从河边救回,明明是个男儿家却口口声声再三强调自己汉国公主…… 至于康王轩辕琲,明明是个女儿家,却一直女扮男装,他一直很想安稳度日,谁知道当初从河边救回来三个人居然会各自藏了这么多的秘密! “呃……汉君……陛下您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吧……” 玉晏良将水袋抱在胸前,他的手因惧怕而在不停地颤抖,从前的公仪绯,如今的公仪殷会杀了他灭口吗? “朕记得你从前一向讨厌有人弄脏你的衣服……不过人也总是在变的,如果朕没猜错,那乔装打扮成医徒模样的女子应该是你的夫人?” 再次见到来自玄国的一位故人,公仪殷的思绪多少有些乱了,因为眼前的人很难不让他想起在邺城中的那些人、那些事。 那是他现在无比痛恨的所在,却也曾是他生命中不能磨灭的一部分,就像是饮完苦涩的汤药之后放入口中的梅干:有酸、有甜,交织在舌头上……愈发衬得出纠缠良久的苦涩。 他恨,身在玄国为质,让他受尽了屈辱,可康王府里人和事于他而言,却是那段黑暗中的为数不多的光明。 “陛下?陛下?” 看到眼前之人陷入了沉思,玉晏良稍稍松过了一口气,原是他多想,公仪殷本就没有杀他的必要。 “嗯?何事?” 眺望着远处风沙中的不息战火,紧锁眉关的公仪殷直到被玉晏良出声唤神才收敛了渺远而又混乱的思绪。 “我本就是被双城推来打水的,站这么久了,她还……她还没喝上一口水呢……” 万分小心谨慎,即便玉晏良和公仪殷算得上是很熟的故人,可他也清楚的知道,如今的公仪殷可是汉君。 一边说着,玉晏良一边牵扯起了嘴角,露出了很和善却很勉强而又僵硬的笑容,这是平素他在轩辕珷和枯藤子面前做惯了的。 可再小心谨慎又如何,他不也还是被一旨贬来了这苦远的敦煌? 如果他和双城还有命回去,一定要从太医署请辞,不管他那所谓的伯父答应还是不答应。 “嗯……” 看到玉晏良对自己很是畏惧的样子,公仪殷叹了一口气,随即摆摆手放他去了。 “双城!双城!水来了水来了,给你!” “慢点喝慢点喝……” “玉晏良,你可真啰嗦!” 玉晏良与双城这一对夫妇离公仪殷并不太远,是以公仪殷完完全全能将这二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一清二楚到他不必转过身也能想象到玉晏良是如何一副畏惧家中夫人的模样。 不过,他的夫人看起来很年轻,显然要比他年轻许多,若说这玉晏良是她的叔叔,也是可信的。 公仪殷摇了摇头,解下了马鞍上的水袋,俯身将它灌得满满的,几乎水都要从那塞子的地方流了出来。 接下来他与手下的将士面临的会是一场恶战,孰胜孰败,皆在此一搏。 “陛下!” 就在这时,先前被派去探路的一个小兵突然急匆匆地从药泉的另一头跑了过来,他似乎有很要紧的事情需要禀报,到了公仪殷面前竟是脚下一绊跪在了那里。 “何事惊慌?” 身为人主自当气定静神,可公仪殷还是同一时刻按住了腰间佩剑的剑柄。 难道是先前偷袭了这队玄国兵马的野胡又卷土重来了?! 然而,探路小兵的话却是让他十分的意外。 “报!玄国康王同敦煌太守前来……” “你说什么?!!” 那一刻,公仪殷睁大了他的双眼,边塞的风沙吹得他一阵眼痛。 轩辕琲,他怎么会来敦煌城? “他们人在哪里?!” “回陛下,他们带了几千兵马,方才就在药泉之外二十里的地方,眼下他们大概是到了……” 探路小兵的话还没有说完,公仪殷便抬手示意让他下去了,不用他再多说,因为公仪殷已经在药泉的对面看见了那些陌生的兵马。 “好啊……那就来吧!” ------------ 第七十章 相见 想一个人,或者说思念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觉? 轩辕琲形容不出来,准确来说,要她说得好听点是讲不出来的。 她本就不怎么喜欢那些拗口的诗文,夸人的时候能说得出几句“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已经是她抄了三天三夜的书的成果。 但这种感觉,她是很熟悉的。 在她还是邺城的康王府里那个无法无天的小混世魔王的时候,上树摘果、下湖摸鱼……闹归闹,玩得累了,她总会乖乖地坐在王府大门前,又或是坐在门口的镇宅石兽上脊背上趴着,不管她在哪儿,出伯总能找到她的。 她的父王早逝,出伯就像是她的另一个阿爹。 “小王爷,累了?和出伯去吃点心吧!” “小王爷,别冒着风睡,容易着凉,小心得了风寒……” 作为府里的管家,出伯一年四季都是穿着蓝色长衫的,那一抹蓝啊……总是带着最好吃的点心给她。 可是,那一天他却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轩辕琲很想出伯,被软禁在掩云殿的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一边抄写着经书一边总会下意识地喊一声“出伯”。 可看到空落落的庭院,她才意识到她在期望一件永远不可能实现的事。 邺城,是她出生的地方,她有父有母、有出伯、一位经常罚她抄写课业的谢太傅,还有一位知道她女儿身的身份却从来没说破的皇嫂……还有许多许多值得她怀念的人。 越长越大,那座城就变得越陌生,一开始,它带走了一位英姿飒爽的王妃,又带走了一位温文尔雅的王爷,然后带走了一位慈祥的管家,带走了一位才华横溢漫天桃李的好太傅,带走了一位温柔善良的皇后,再也没把他们还回来。 大概这就是想念,这种感觉在轩辕琲牵挂着公仪绯的时候如同藤蔓一样困扰纠缠着她,她已经很久很久没给公仪绯寄去过书信了。 上一次在北疆王城接到汉国传来的飞奴书信时,她还以为被送来北疆的会是公仪绯。 很多年没见了,不知道她的这位故人如何了? 自北疆起兵一路迢迢西行来到了敦煌城,这期间轩辕琲每日都要忙着参与战事谋划、学着她不懂的那些东西,大军更是每日都在忙于探听各路州郡起兵的消息,如此忙乱,忙乱到她甚至不曾听闻汉国已被玄、梁二国腹背夹击,都城受陷的噩耗。 直到昨日,她才知晓,那个她在北疆见过的小丫头公仪云昕,她的母后为了保全城中百姓,已然跳城殒命,而汉君则是率兵流亡到了敦煌城外的药泉附近。 她很急切地同丁老太守率了少量的兵马前来,但眼下到了地方,她却又不敢再靠前了。 她怕,她怕自己会再听到一个噩耗。 “听闻王爷曾和汉国公主曾有婚约,因为诸多变故才耽搁至今……” 一同骑马前来的丁老太守安安稳稳地坐在马上捋了捋那一把长胡须,别有意味地问候起了轩辕琲。 轩辕琲抿了抿嘴唇,没有应声,同时将手上的缰绳抓握得更紧了。 丁老太守此人远比她料想得心思更为深沉缜密,那日议军之后,丁老太守同她商量好了一同反攻对付城中肆虐的野胡,却也只是答应了这一件事。 一同造反?至今这位面目和善的老人家也没有再开口提起一个字。 “康王殿下,都说您是邺城中的混世魔王,但在老臣看来,您比他们……要真实得多。” “哦?” 回想起当日议军之后的相谈,轩辕琲这才知道在眼前这慧眼如炬的老太守面前,她的身份早在楼覆月的车马铺子里时就已经被猜出了个八九不离十。 她随聿清临习武至今尚无趁手的兵器,便一直用着忽罗都送他的弯刀和鞭子,不想也正是这弯刀和鞭子“出卖”了她。 毕竟,有着一把北疆王族弯刀,又是从东而来的,身份可不只会是一个普普通通跟着商队来到敦煌的女子。 “王爷,此番前来,若能说动汉君,敦煌之危可解……” 慢悠悠的语调,听起来丁老太守就像是要睡着了似的,毕竟他和轩辕琲在药泉的一边已经等了太久了。 “怕只怕这汉君心中怨恨非常啊……” 丁老太守摇了摇头,他也是最近才接到了汉国都城为玄、梁二国大军攻占,汉后跳城殉节的消息。 而这汉君只怕也已派出探子知晓了敦煌城中的情形。 如今,他和轩辕琲所率之兵和从城中携出的一众妇孺,前有残暴的野胡,后有国仇不容的汉军。是敌?是友?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他们而言很重要。 “报!!!汉君已……” 这边敦煌城的报信小兵的话还没有讲完,轩辕琲和丁太守就看见了百步之外的汉君和他的兵马。 “哼……” 骑马立于众军之前的公仪殷第一眼便望向了丁太守和轩辕琲所在,登时他也认出了轩辕琲。 算算时日,他也有七年没见过轩辕琲了。整整七年,足以让岁月改变一个孩子的面容,可公仪殷却意外地发现轩辕琲的样貌和还是个半大孩子时的样貌几乎没什么不同。 可就是这样一个看上去没怎么变化的人,居然也会和他昔日关系最为要好的兄长反目成仇,更是联手燕王与北疆起兵造反。 时也,命也。 公仪殷岿然不动,一手抓握着缰绳,一手照旧按在剑柄上,如他所料不差,轩辕琲和敦煌太守前来,是为了商讨三方联手抵抗城中野胡。 “吾乃玄国康王轩辕琲,听闻汉君陛下来此,特来拜会!” 听着对面马上那穿了一身甲胄,俨然一位年轻将军模样的轩辕琲,不知道为什么,公仪殷面对这位曾经很是熟悉,如今有着国仇家恨的故人却是淡然一笑。 轩辕琲并没能认得出来,他就是当初住在康王府上的“汉国公主公仪绯”。 “汉君陛下风尘一路,不如全军前往我营,来者是客,老夫本该一尽地主之谊,可如今城中情形,只怕要怠慢了……” 不闻对面有所应答,丁老太守这才出声又问候起了公仪殷。他已到了如此年纪,便是再不知礼数的人也会谦逊几分,更何况,代代汉君都是如兰如竹的谦和君子。 果然,公仪殷便是再不想同玄国人搭话,面对一位老前辈,身为人君,他也断不能失了常礼。 “久闻丁老太守贤名,朕今日得仰风采……” 仿佛是被刻意忽视了过去,轩辕琲虽觉得有些气愤,但一想到如今玄汉二国势同水火,她很能理解眼前这位汉君的举动。 若换作是她,只怕会忍不住腾跃上前而来,结结实实地将人揍到马下。 ------------ 第七十一章 夜邀帐谈 待公仪殷率八千汉军到了敦煌驻军和轩辕琲所率的大军安营扎寨之处时,天色已经不早了。 敦煌城白日的时候有太阳时时照耀着,让跋涉行途的往来过客都会感到疲惫甚至有些炎热,可一入了夜,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漠中,唯有倾泻满地的如银月光。 那景象,就和轩辕琲当初第一次踏入三危山时一样的神秘而令人着迷。 “汉君陛下,本王一向心直口快,弯弯绕绕,顾左右而言他不是我行事之风,今日邀您前来,是为联手共对城中野胡。” 自知眼前汉君心中定是怀藏着对玄国的深仇大恨,轩辕琲如今有求于人,语气比方才在药泉会面的时候软了许多。 “嗯……” 公仪殷依旧不答话,而是一口饮尽了案上的碗中酒水。 坦白而言,见到如今的轩辕琲多了几分沉稳,他也是有些惊异的,看来这七年间的颠沛流离确实让他这昔年的故交成长了不少。 搁置下了手中的瓷碗,公仪殷终是又抬起眼看向了轩辕琲,直到现在,也还是没认出自己究竟是谁吗? 罢了,认不出就认不出,他原本也没指望某人生了一双慧眼。 公仪殷目光如炬,转念之间又看向了轩辕琲的身后,拖着那样一副清瘦的病躯仍然不离不弃侍奉着轩辕琲的,除了刘时还会是谁呢? 之前从邺城寄来的密信中,公仪殷知晓了当年事情大概的前因后果,更何况,他自己本来也就“参与”其中。 灵奉寺内大雄宝殿,他与刘时亲眼目睹了天启广帝究竟如何身亡的。 是轩辕珷,一刀又一刀亲手谋刺了他的父皇。 这件秘辛,除却轩辕珷本人,知道的、亲眼目睹的人本就不多,前前后后到如今还活着的,大概只剩了他和刘时。 他和刘时活着,却不知有多少人因为他们两个而死去了。 公仪殷看向了刘时,如果刘时真的明白,他大概会从他眼中那复杂的情绪中读出些许的愧疚。 如果当初他拉走了刘时,没有和他一同跑进大雄宝殿去看那没死成的轩辕珷,刘时后来就不会被轩辕珷用来当作平息流言的棋子,出伯也不会为了要替下刘时而去送死…… “听闻康王同燕王联手北疆狼主起兵,燕王与那北疆狼主东行南下,想来这边领兵之人该是前代战神许蛟之子许赫,刘、谢、许三人一向不分,怎么如今不见另外两人?” 不知先前情况,公仪殷疑惑而问,可这在轩辕琲看来仿佛是在挑衅,欺她无人。 “汉君陛下,本王是一军统帅,何故要问谢长史和许将军?” 谢瑾和许赫,是为了救他们脱困这才滞留城中,眼下安危不知,除了少数几人,军中将士都以为这二人尚在营中坐镇。 公仪殷这一问,很难不让人起疑,甚至动摇军心。 “没什么,谢长史曾随军出兵临川,而许将军听闻昔年曾是玄君伴读,朕……好奇罢了,很想见见他们。” 淡然一笑,公仪殷抚了抚下巴上的胡茬,眼中怀疑,一点未消。 “没想到汉君陛下竟是如此心心念念,那不如稍后来本王帐中与谢长史和许将军好好相谈。” “康王殿下为人还真是好客,盛情难却,朕一定会去。” “啊!汉君陛下,我敦煌城的酒与中原风味大有不同,一定要多尝尝啊!” “哼!” 虽然不知公仪殷究竟是不是因为汉国之仇又或是知道了些什么内情才如此逼问,可丁老太守不能坐视不理,连忙同时为轩辕琲和公仪殷斟了酒。 公仪殷不再多言,轩辕琲倒是愤懑不平,还在药泉之时她就已经感觉到了这汉君对自己的敌意。 玄国确实趁乱算计了他,但带兵的人是那糟老头轩辕理,下令的人是那暴君轩辕珷,对自己吹胡子瞪眼有什么用? 要不是看在公仪绯的面子上,她才不会这般客气! 简单招待过了汉君和他的兵马,轩辕琲立刻拉着刘时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大帐,头也不回,也不必担心旁人是如何说她的,反正她轩辕琲的“混世魔王”的“美誉”早已远扬各处州郡。 是夜,轩辕琲一直在自己的营帐里在等着公仪殷的到来。大概是等待得太久,时辰很让她难熬,一边埋怨着不守信的公仪殷一边干脆在自己的营帐里就地挖起了大坑。 “要不是看在他是绯姐姐的宗室兄长的份上,我一定要揍他一顿!不对,他看起来那么老怎么会是绯姐姐的兄长,说不定是叔叔……” 一同蹲在地上,刘时将手揣在袖子里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轩辕琲将那坑越挖越深,堆累的土堆都没过了她的脚踝。 “王爷……这样不太好吧……” 刘时皱了皱眉,或许他是不是应该将公仪殷就是“公仪绯”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她才好? “阿时,你不必劝我,不然你就帮我一起挖!” 刘时看着轩辕琲递过来的弯刀,到底还是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将挖出来的沙土都推到了大帐的边缘,等他再返身回来时手上已经多了一块兽皮毡垫。 “好好好,就放在这里,这样谁也瞧不出来!” 满意地拍了拍手上沾染的沙土,轩辕琲和刘时一起将那兽皮毡垫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完完全全遮盖上了那为某人特地准备好的“陷阱”。 然而,轩辕琲和刘时不知道的是,就在刚才轩辕琲挖坑挖得投入,挖坑挖得忘我的时候,姗姗来迟的公仪殷在离大帐的门口不远的所在就看见了某人映在帐上那鬼鬼祟祟的可疑影子。 不必靠得太近,帐中的灯火将轩辕琲那十分幼稚的算计一丝未差地暴露在了公仪殷的面前。 “哈……” 公仪殷淡然一笑,他决定当作什么都没看见,毕竟他这位故人可是费了一番功夫特地为自己准备了这么一个坑。 “回康王,是汉君。” “嗯,请他进来。” 听着帐外把守的士兵通传,轩辕琲清了清喉咙,这才起身抓着刘时坐回了主座。 刘时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被轩辕琲抬手拦了下来:“嘘……他要进来了,等着看好戏吧!” 一时间,四目朝向那大帐的帐门处看去,公仪殷的身影渐渐变得清晰,帐门也被掀开,他仍旧还穿着那身甲胄,在帐内的灯火映照下像是穿了银月在身。 “呼……” 轩辕琲紧张兮兮地看着公仪殷的右脚高高地抬到了那毡垫的上方,缓缓下落,却是半途中换了方向落在了毡垫的一侧,而另一只脚也随即并了过去。 公仪殷完全没有踩入轩辕琲为他精心准备的沙坑之中。 “好兽皮,看来康王殿下同北疆狼主交情匪浅啊!” ------------ 第七十二章 悲闻 “呵!看来是朕多想,眼看就要行冠礼了居然还是这般的孩童心性……” 且说这公仪殷因为一早就在帐外看见了轩辕琲鬼鬼祟祟的举动,自然是知晓这大帐门口的兽皮毡垫之下别有“洞”天。 不紧不慢挪步避开了这特地为他准备的陷阱,公仪殷将腰间的佩剑解下来放到了一边,同时一边不觉在心里嘀咕着轩辕琲的淘气。 大概,也是心中默知眼前之人的可信,公仪殷在那一瞬轻微地摇了摇头。 一招算计不成,这种叹息在轩辕琲眼中看上去更像是挑衅了。 “汉君陛下看来当真是将本王当作是朋友,一没带护卫,这二……入了本王的军帐居然这般放心解了腰间兵刃?” 轩辕琲说着,背着手从主座的位置走了下来。虽然不知道这汉君心里是在想什么鬼主意,但目前看来他至少还没将自己完全视为仇敌。 “康王殿下起兵西征,意在能有朝一日东攻入邺,朕如今这等境遇,皆拜你那兄长轩辕珷所赐。你与他为敌,朕同样也与他为敌。” 这样坦诚的一番话,加上之前主动放下兵刃的举动,显然公仪殷是在向轩辕琲示好。 一直陪侍在侧的刘时也是犹豫了很久,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想要开口告诉轩辕琲公仪殷究竟是何人。 然而,那两片有些紫沉的嘴唇才动了动,公仪殷却抢在他之前先开了口。 “康王殿下真是谨小慎微,你大可放心,朕没有像轩辕珷那样算计人的心思,如果真的有,那也不会将他们带来……” 公仪殷说着,又是淡然一笑,仿佛在卖关子。 “他们?” 这边轩辕琲满脸疑惑,公仪殷也正要吩咐,帐外却有两个人影被推了进来。其中一人,不偏不倚正好踩在了轩辕琲方才挖的沙坑之上,脚下踩空一绊,同时也带倒了另外一人。 不过,这第二人没像他一样五体投地,毕竟一路上他都不曾忍心让她受到一点苦头。 第三人也出现了,直接绕过了跌倒在地的玉晏良和双城,看向了公仪殷又看向了轩辕琲。 “我看这两个在外面站着好久了,原来是汉君陛下您带来的?看上去不像是护卫啊……” 楼覆月警惕着慢慢靠近了轩辕琲,大半个身子都挡在了轩辕琲的前方。 即便她一进来就看见公仪殷解下搁置在一旁的佩剑,但终归玄汉交恶,不可不防。 “这两人想必康王殿下并不陌生。” 察觉到了楼覆月眼中的警惕,公仪殷转身便将玉晏良和双城拉了起来,又将两人轻推到了刘时的眼前。 “……也不知他是如何惹恼了你那位皇兄,竟和自家夫人一同被发配到了这敦煌城来,路上又遇上了那些杀人不眨眼的野胡侥幸捡了命,本该是和其他的玄国士兵一同移交的,朕想着康王殿下或许和这两人很熟……” 一路奔波狼狈,玉晏良和双城这夫妇二人皆是灰头土脸的模样,但轩辕琲也只看了几眼便认出了两人。 “是你……是你们!你们怎么也跑来这敦煌城了?!还有你们两个是何时成婚的?本王怎么不知道?!你们……你们还好吗?” 再见昔日故人,尤其是再见到双城,轩辕琲心中更是愧疚。 但眼下还不是叙旧的时候,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亲自问公仪殷,哪怕结果会让她很失望,甚至是绝望。 “阿时,你先帮我把太医大人和他的夫人带去歇息。” “王爷,汉君陛下他……” 刘时嗫嚅着,又是要刚刚开口和轩辕琲解释什么,却被突然上前来的公仪殷按住了手。 “康王殿下放心,朕不是睚眦必报之辈,况且这里是你的大营,伤了你,朕可讨不到半点便宜与好处。” 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拦,刘时虽然不明白公仪殷事到如今为何仍要遮掩自己的身份,却还是向轩辕琲作揖退下,带走了玉晏良和双城。 营帐内,又只剩下了三人。 “云昕她现在和雁姨一同住在北疆王都,很安全。” 轩辕琲先开了口,推己及人,她知道眼前的人想必同自己一样是在挂念着某人。 “你们谈你们的,这营帐里太过沉闷,我要出去走走!” 听到了并不熟悉,未曾听过的名字,楼覆月知晓轩辕琲是有私事要同公仪殷相谈,即刻便寻理由出了营帐。 但因着轩辕琲的安危,她人并没有走远,就在帐外拨弄着营地的篝火。 “嗯。” 沉闷的一声应答,似是对轩辕琲提起的云昕漠不关心,可他的眉毛却松了几分。 “听闻你是云昕的堂叔,是汉国先皇的族弟,想必你也该认识另外一人。” 轩辕琲摸了摸嘴唇,语气压低了不少,像是不敢问出这个问题。 公仪殷自然知道轩辕琲是在打什么哑迷,却偏偏还要故意装糊涂。 “呵……想不到康王殿下也是对我汉国如此惦念!” 想到玄梁二国阴谋与算计,想到汉国上下惨亡的百姓,想到为保余民周全而跳城的汉后,想到这狼狈流亡的一路……公仪殷突然捏紧了拳头,朝向轩辕琲怒目而视。 “汉君陛下请节哀……本王……本王只是想向您打听一个人,先皇唯一的胞妹,公仪绯。” 比不上某人有一条如簧巧舌,轩辕琲一时踯躅难安。当下情况,本是再多的安慰也难消减公仪殷的怒气,可她偏偏却又问起了“公仪绯”。 提起了这个公仪殷不愿再听到的名字。 “哈……” 乍闻这个名字,公仪殷直觉太阳穴上青筋跳动不已,仿佛有一团火就要从他的胸口中烧起来,一直烧到他的咽喉。 “轩辕珷残忍暴虐,纵恣声乐,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康王殿下,看来你从你的这位好兄长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如今大敌在前,居然还有心思记挂红颜吗?!” 一拳紧握,另一只手忍不住抬起,似要对眼前年轻将军模样的故人一记重拳,却又停在半空中,颤抖着,伸出结了一层茧子的手指指向了轩辕琲。 轩辕琲紧张地看了看公仪殷一副怒目切齿的模样,那根伸出来的手指也恍如一支锋利的羽箭,直刺她的心窝。 “告诉我……她还好吗?” 深吸一口气,轩辕琲终于再次鼓起勇气去问同样的一个问题,哪怕答案注定会让她难以接受。 “呵……” 这边公仪殷双目已红,面对轩辕琲的疑问根本不想做出任何的回应,直接拿起自己的佩剑转身便走。 轩辕琲一时情急,连连追过去,不觉脚下一绊,险些当着众多将士的面跌倒在营帐前。 “公仪殷!告诉本王,她在哪儿?!” 愤而出口,轩辕琲也同样动了火气。 前方相隔十几步的那人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玄梁两国的大军攻入都城的那天,她和小云儿的母后……一起跳下了城墙。你要的答案,朕给你了……你满意了,康王殿下?” 咬牙切齿的冷语,犹如北疆漫天风雪下冻结的湖水,闻讯一瞬,轩辕琲的心连带着她的人一同坠落了。 ------------ 第七十三章 祭场 “嚯撒!嚯撒!嚯撒嘿!” 昏睡了不知多久,直到耳中传来了很是吵闹的声音,谢瑾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醒了过来。 “呃……嗯?” 这一觉他睡得并不舒坦,身上反而比睡着之前更加酸痛,不对,他是怎么睡过去的? 后脑上肿包暗暗发疼,这让谢瑾清醒了,也让他想起了睡着的原因:他和许赫为了能让丁太守等人顺利逃出城去便留下断后,不料竟被后续追来的野胡人围堵了起来,寡不敌众之际双双被打晕了过去。 试着活动了下手腕,手腕上传来了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谢瑾看了看,原来自己和许赫两人竟是背靠背被人用绳子捆绑在了一根柱子上,捆得很牢,甚至脚上还多捆了一圈。 “阿赫?阿赫?!你醒醒!” 确认了自身处境,谢瑾连忙叫起了身后的许赫,不过许赫似乎昏睡得比他要沉得多,一连几声的呼唤,许赫毫无反应。 “快醒醒!快醒醒!朱邪灵璇要和你拜堂呢!” 一边开着玩笑,谢瑾一边尽力用手摸向许赫的手臂,狠狠地拧了一下。 “啊?!” 不知道是无心的玩笑带来了惊恐还是痛觉使然,总之许赫是醒了。 “呼……” 同样是在醒来之后和谢瑾一样挣扎了一番,发现自己从头到脚都被绳子牢牢捆住后,许赫长呼了一口气才重新稳定了心神。 “嚯撒!嚯撒!嚯撒嘿!” 吵闹声愈发得大了,谢瑾和许赫这也才终于将头转过了去另一边看个究竟。 透过弥漫着烟雾,不停在跳动的篝火。谢瑾和许赫看见了一群穿着兽皮,将整张脸涂成红色的野胡女子在跳着他们看不懂也欣赏不来的舞步。 不远处,上首还围坐着许多吵闹的野胡男人,无一不是脸上都涂抹着红色的图痕,手里拿了碗在喝着什么。 “阿赫,这些野胡人是在做什么?你能听得懂他们说的话吗?” 谢瑾拽了拽许赫的衣袖,良久,许赫依旧沉默。谢瑾也没再多问,只当是许赫还在想着用蛮力挣开身上的绳子。 可惜,要是被绑的人是轩辕琲或许还有几分可能。 “虽然和北疆话不太一样,但是如果我所猜不差,他们是在祭祀……” 背对着许赫,谢瑾看不见那张脸上的凝重神色,一时兴致勃勃地插嘴打断了许赫。 “哦!我晓得了,和北疆人的祭祀大差不差,是在庆祝战果吧,呵……” 身后没有回应,半晌沉默之后,才传来了许赫低哑的声音,诉说的真相让谢瑾背后一阵恶寒。 “你可知道他们为什么被称为‘野胡’?因为他们生来性情凶暴,行径如同冥顽不灵的野兽,你看那篝火一旁的,不是什么牛、羊的余骨,是人,是他们俘虏来的百姓……他们脸上涂的也不是什么石彩,而是人血,只怕他们碗里的也是……” “呕……不要再说了……”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谢瑾初听时还不信许赫,直到他看见有一个头领模样的人从一口大锅中捞起了一条手臂。 事情远超谢瑾的认知与想象,下一刻他的胃里一阵翻腾,当下呕吐不止。 “呼耶撒!呼耶撒!” 这边,篝火旁的祭典仿佛到了至关重要的时刻,一众野胡人爆发出了更为热切的呼唤! “呼耶撒!呼耶撒!呼耶撒!” 随着这震天的欢呼,许赫和刚刚抬起头来的谢瑾看见三三两两的野胡士兵朝他们的方向走了过来,每个人的手里或是握刀或是握枪,后头更是有另外八个人抬了用木头粗制滥造的木架子一并走了过来。 “喂!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放开阿赫!也放开我!” 三三两两的野胡人走近到了被结实捆绑起来的谢瑾和许赫面前,松了绑,却无意放走他们,反而又将他们重新绑到了那粗制滥造的木架子上。 挣扎? 挣扎是无用的,谢瑾和许赫不但比不上这群野胡人个个天生蛮力,更是早些时候不慎吸入了他们在篝火里燃着的不知名药草。 那药草散发出的烟雾,不仅模糊了他们的视线,更是让他们渐渐有些头昏脑胀。 尽管从他们原先被绑着的柱子到篝火的距离并不远,可在那烟雾带来的迷离感下,谢瑾总觉得自己和许赫像是坐在了船中,晃晃悠悠地在不那么湍急的河流中飘荡了很久。 “咣!!!” “咣!!!” 随着一前一后被放下,木架子深深扎入沙坑中,谢瑾和许赫这二人一左一右被架在了一口大锅旁。 锅下不断有人将干燥的柴枝添入那如同毒蛇一样在窜动的火中,很快锅中的水里浮起了一个个的水泡。 是时候了。 也正是在这个档口,周围野胡人的呼唤已然迸发到了极致,说是震耳欲聋也不为过。 可就是在这吵吵嚷嚷的呼声中,在那熏烟的药效下,许赫和谢瑾二人更是头脑昏沉,他们想要反抗,却提不起任何的精神。 那感觉,就好像是他们自己已经死了似的。 “哼!” 一群野胡人中突然有一个身材尤为高壮,且脸上、手臂上都带着狰狞旧疤的男人推开了挡在他面前的一切人与物朝向篝火这边走了过来。 显然,他是这群野胡人的头领。 待走近了昏沉沉到几乎不省人事的两人身边,这位头领突然提起了一坛子酒,直接泼在了二人脸上。 其中有不少酒泼撒进了火里,火焰在那一瞬窜高,嘶嘶作响。 而这突如其来的刺激,多少让谢瑾和许赫清醒了,但他们迷离的眼神证明着他们的思绪还远在天外。 “阿若巴……萨勒特?呵!”(野胡语勇敢的商人之意) 头领骨节结实的大手捏住了许赫的下巴,他凑得更近了,几乎就要贴在了许赫的额头上。 他那双秃鹫似的眼睛在深邃而略显黝黑的眼窝里转着,仔细地打量起了谢瑾和许赫。 嘴里嘟嘟囔囔着,头领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突然,头领那只有力的手突然死死扼住了许赫的喉咙,许赫顿时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 “我不管究竟是你们当中的哪一个杀了我弟弟石罕弥,你们统统都要给我去死!!!” “阿赫!!!有本事你放开我们两个!” 谢瑾这时候神智渐渐清醒,见到许赫已被头领扼喉扼得满面发紫,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竟是拼命将木架从沙中带出,人也猛地一头撞向了头领。 “你要为你的兄弟报仇,那我也要护着我兄弟的安危!” ------------ 第七十四章 云龙风虎 “恰克西!恩噶!区伦!” (野胡话:疯子!傻瓜!小马驹!) 纵然昏头涨脑,可谢瑾那仿佛不要命一般的冲撞却没失了方向,准准地一头撞在了头领的大腿上。 “疯兽!疯瘦子!不自量力!” 头领是个生得高大而又强壮的野胡人,但被谢瑾这么一撞也向后踉跄了几步,嘴里顿时用野胡话,顺带夹杂着半通不通的汉话骂了起来。 谢瑾的这一举动,救下了许赫的同时,却也为他们二人惹上了更大的麻烦。 野胡人生来好勇斗狠,睚眦必报,更何况是谢瑾方才这样的挑衅? “索拉撒!” 头领呵斥了一声,两只手臂朝两边挥了挥,便有人上前替谢瑾和许赫松了绑,卸下了身后重负。 当然,此等情形,不会有放两人走得理由。待看到野胡人扔到了他们面前地上的两把长刀时,谢瑾与许赫明白,这头领是要同他们死战。 “呼耶撒!呼耶撒!呼耶撒!” 因为谢瑾的举动,方才的一群野胡人陷入了短暂的沉寂。眼下,却因为这场到来的生死对决而再次爆发出了更为激烈与热切的欢呼。 他们欢呼,因为即将迎来一场厮杀;他们欢呼,因为血脉中的野性在蠢蠢欲动;他们欢呼,因为他们永远享受那惊慌无措的眼睛看向他们时的恐惧。 “阿赫,你怎样,还坚持得住吗?” “死不了。” 一样都是头昏疲乏,一样都是有伤在身,可如今,谢瑾和许赫二人之间能够依靠的也只有彼此。 只犹疑了片刻,谢瑾和许赫相互扶持着对方摇摇晃晃站直了身子。长刀在手,两人的手臂都因这沉重的份量而有些发颤。 劣势显见,孰强孰弱当下立分,实在很让人怀疑,这两人是否有可能搏得那微乎其微的一线生机。 这样的想法头领自然也是有的。 一场战局之中,面对弱者,强者都有着无上的自信,可这自信往往都会变成自傲,不可救药。 “我,石罕赦!” 虽然是野胡人的头领,到底也是多年来和汉人有过交道,石罕赦竟学了些规矩,出手前还记得要对方知晓自己的名姓。 至少,他要让对方死个明白。 与此同时,早先不知是何缘故失了相同心意之能的谢瑾和许赫分外默契地各自看了对方一眼,不必开口相言,多年来的配合早已成为习惯。 说时迟,那时快! “我是谢瑾!!!” 只听谢瑾扯着有些沙哑的喉咙,恍如苍原虎啸,正面举刀直攻石罕赦的面门。 “铿!锵!” 两兵相接,锋利的刀口摩擦出让人不寒而栗的尖锐战音。一瞬,石罕赦竟然觉得对方这一击像一座山似的压了过来,握刀的虎口也是震得有些发麻。 “许赫!!!” 就在石罕赦失神的一瞬,许赫宛若蛟龙奔腾,虽在沙地,依旧势比波澜,刀刀直逼得他接连后退! 什么才是真正相知,可以交托生死的兄弟? 谢瑾和许赫早在方才眼神交汇的一刻就已经定下了各自的攻势。谢瑾身形灵活主攻上盘,许赫腿功更胜一筹,自然是负责对付石罕赦的下盘。 “铿!锵!” “铿!锵!” 配合无间的绵密杀招,谢瑾和许赫二人忽而一上一下,忽而一前一后,忽而又是一左一右,石罕赦竟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的机会! 云从龙,风从虎。二人秉承龙虎之势,一招接一招,誓要为自己杀出那一线生天! “呼……” “呵!你们这两个汉人就只有这点力气吗?!” 尽管面前两人神来默契,可石罕赦不愧为野胡人的头领,被连环夹攻了三十多招,不见一丝疲态。 可反观谢瑾和许赫两人,本就受伤在先,又吸入了不少药烟,体力迅速损耗,手上、脚上的动作,身形也渐渐慢了下来。 二人体力将至极限,放慢的速度泄露了空门所在。 石罕赦那狰狞面目上生了如鹰似的一双锐利的眼睛。 洞察一瞬,手中重锋破局! “呃!!!” 登时,空中有血珠顺着刀刃散落,落入三人脚下的沙土中,眨眼间的功夫浸润不见。 “呼耶撒!呼耶撒!呼耶撒!” 周围的野胡人仍旧在围观,刀刃见血给了他们极大的愉悦,骨子里的疯狂躁动不安,一如他们手舞足蹈的模样。 “来啊!来啊!区伦!” 察觉到两人气息的紊乱,石罕赦的眉眼都在随着脸上的陈年旧疤在笑,笑谢瑾和许赫这二人死到临头的无用挣扎。 不久,只听得空中两人衣袍翻动,再看时,谢瑾和许赫已经回撤到了这场死战开始时他们最初的起点。 他们的身上又添了新伤,石罕赦的刀在那沙色的长袍上添上了刺眼的鲜红。 “就算你们是生长在北疆的狼,也该知道……” 很奇怪地,石罕赦也停了下来,将手上的长刀深深没入了黄沙之中,脸上的笑容越发狞恶。 他似乎一早就听说过这两人的名姓。 “离群的孤狼活不长,受了伤……更是来送死!!!” 石罕赦高喝一声,拔刀直指向天,周遭不安分的野胡士兵渐渐围近了。显然,是要谢瑾和许赫二人将性命彻底断送在此。 方才是试探,生与死的交锋现在才真正显现! “呼耶撒!呼耶撒!呼耶撒!” 鼎沸人声配合着手中长兵短锋,敲击得愈发绵密急促,仿佛催命嚎丧。 “怎样,你还有多余的力气吗?” “这话该我来问你!” 同样的问题,换了另外一个人来问,答案虽不一样,但二人的心意却是不变。 “啊!!!!!” 喊叫着,一众野胡士兵如毒蛇吐信、群魔乱舞扑杀而上了。 许赫和谢瑾立刻移身换位,只见谢瑾一脚踏上了许赫弯下的膝盖,许赫也在同一刻牢牢抓住了谢瑾的腿脚。 许赫原地几乎未动,只在那里转起了圈子,而谢瑾则借着这力道探出身子,伸长了手臂,用那几乎要崩坏的长刀划开了十数个野胡人的头面与咽喉! 这样拼死的抵抗注定会迎来野胡人更为迅猛的反攻,那一瞬,好像有几十支长枪同时向这对互交生死的好兄弟刺了过来。 “上肩!!!” 逼命一刻,谢瑾躬身蹲下,许赫果然借着他的肩头腾至半空,枪如林立,许赫双腿好似蛟龙利爪,金石无惧,在这场围杀中掀起了沧天巨浪! “杀!!!” 求生的信念在那一刻仿佛让谢瑾和许赫变成了另外两人,不知疲倦,不知疼痛,只知用手上的断刀杀出眼前重围! 另一边,石罕赦看着这一幕,眼中露出了难以置信的震撼,直到那两人真正已将包围冲杀出了一个缺口。 “死彻!死彻!” 石罕赦再次下达了围杀两人的命令,于仇于事,谢瑾和许赫都会是他率领野胡族人入侵中原的一道阻碍。 他们两个,非死不可! 杀!杀!杀! 谢瑾和许赫仿佛陷入了无尽的死路,他们挥刀、劈砍、格挡……一波又一波的野胡人仿佛斩不断的乱麻,带给他们绝望。 渐渐地,两人握着断刀的手与那刀柄之间生出了一种黏滑的感觉,是他们的汗还是他们的血? 他们真正太累了…… “臭瑾!阿赫!” 是幻觉吗?这声音真熟悉。 挣扎受困于野胡人的围杀之中,谢瑾和许赫二人伤上加伤,战至力竭之际,不远处突然传来了迅疾杂乱的马蹄声。 为首的人正是轩辕琲,在她身旁,是不断张弓引弦的楼覆月。 “上马!!!” 昏昏沉沉中,谢瑾和许赫一人被拉起了一条手臂,不知怎地,下一刻,人却已都趴在了马背上。 “嘶!!!” 许赫不必睁眼,只听这声音,便知道是他的“戴星追月”,那匹脾气暴躁,在他的主人面前却乖顺的像一只兔子似的墨色神驹。 “哈!” 再也坚持不住,许赫终是又一次昏睡了过去。 不过,这一次,他很安心。 ------------ 第七十五章 训诫(上) 谢瑾和许赫二人受的伤不轻,按前太医,如今康王麾下的随行医官玉晏良的话来讲:“他们两个没死,怕是到了阴曹地府又杀了回来!” 伤,是玉晏良亲自照看的,可人,是轩辕琲和楼覆月亲自救的。 就在玉晏良到了军营,安顿下来的那天深夜,轩辕琲和楼覆月带着几路人马,偷偷潜进了敦煌城。 也是多亏那群野胡人在城中胡作非为了几日之后,便大摇大摆地在城中寻了一处府庙在那里齐聚整顿,竟也没在城门附近留下任何人看守。 轩辕琲和楼覆月就这样带着几路人马顺利地潜回了敦煌城内,一边搜寻着沿路的活口,一边顺着火光找到了野胡人窝藏起来的老巢。 “你们不知道,康王殿下那叫一个英勇神武,和楼姑娘两人率兵冲杀直入,一刀左右便砍下两、三个野胡人的脑袋,一箭便射穿两、三个野胡人的心窝!” “康王殿下不愧是大玄祖皇之孙,如此能征善战,比那邺城皇宫里的昏君不知强了多少倍!” 被救回来的谢瑾和许赫在帐中各自躺在榻上,不用他们多问,只听门口轮值的士兵们七嘴八舌的谈论,大概就能知晓一二。 听了半晌,也沉默了半晌,谢瑾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他从未想过轩辕琲她居然这么大胆,是该说她有勇有谋呢?还是该说她莽撞如牛呢? 同样沉默的也有许赫,他醒来时,胸前、肩上的刀口都在随着他的一呼一吸而撕扯作痛。 整座营帐里满是金疮伤药的味道。 “想不到你和那老芋头倒真教出来……嘶……好样的!” 听着门口小兵们口口相传的康王英勇事迹,虽然知道这其中不免有夸大的成分,但他却满心欢喜。 欢喜得这一开口几乎又扯开了身上的伤口。 若是他家那老头子能知道,大概也会觉得开心,虽然他一向只负责教轩辕琲读书。 “呼……呃……” 隐忍着身上的疼痛,安静了许久的许赫终于开口,却是紧皱着眉头,不见有什么喜色:“王爷此举,太过鲁莽。如若不成,不单救不到你我,连她自己恐怕都会搭进去……” 许赫的声音沙哑而又低沉,仿佛是在之前与野胡人的一场恶战中,遭受了风沙的肆虐与摧残。 营帐内,突然又安静了下来,只能听到营帐外头几名士兵还在偷闲谈论轩辕琲的神勇。 也正是在这时候,谢瑾才觉察到究竟有哪里不对劲,他和许赫已经醒来了有一会儿了,怎么不见轩辕琲前来? “有人要倒霉了……” 许赫这闷葫芦突然没头没脑地从嘴里冒出来了这一句,谢瑾听了转了转眼睛,竟也皱起了眉头。 另一边的某处大帐之内,气氛安静得可怕,如果这时候有人说话,轩辕琲倒也不会觉得在那里如坐针毡。 可偏偏大帐之内就是这样的安静,直教人觉得心慌。 “咳咳……” 丁老太守坐在那里,咳嗽着,脸色也因为一时的憋气不顺而不大好看。 “你们……还真是不要命了!” 喉咙里似乎堵着一口气,呼不出咽不下,憋得丁老太守很难受,这种难受的感觉终于迫使他这老人家站了起来。 怒斥出口,却只是盯着下首站在那里的楼覆月。 而楼覆月,尽管平日里在丁老太守面前总是没大没小的,现在却因为知道自己有错,竟是低下了头,连抬头看都不敢看一眼。 一点也不夸张,楼覆月甚至觉得面前这老爷子的鼻孔里都要冒出火来,会将自己的头发燎得一干二净。 “那是群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你们怎么敢……咳咳……” 丁老太守动了气,又开始咳嗽。楼覆月实在是太过担心,不免也抬起头来看了一眼。 “啪!” 一记极其响亮的耳光直接甩在了楼覆月的脸上,一瞬,她的脸上立刻红了一片。 “太守大人!今夜救人之事是本王下的命令,楼姐姐本不该去的,她……” 何其响亮的耳光! 这一声,让轩辕琲再也坐不住,直接轻推开了一边还在为她包扎伤口的玉晏良,连连上前几步,挡在了楼覆月和丁老太守的中间。 轩辕琲很愧疚,这件事,本来她就不该将楼覆月牵扯进来的。 丁老太守打楼覆月的耳光,那一瞬的惊心动魄让不由得让轩辕琲想起很久前她还在无涯阁读书的日子。 谢太傅因为她的调皮曾打过她的手板,但刘时身为伴读,后来的手板基本都是打在了他手上,戒尺起起落落,轩辕琲不忍,在那之后她收敛了许多。 如今,轩辕琲恍然觉得她又连累了楼覆月。 “哼!她的年纪比你大,你又叫她一声姐姐,那她就更不该一起胡闹!” 丁老太守的嘴唇动了动,他今日着实是气疯了,才会打楼覆月一巴掌,如今轩辕琲挡在了两人中间,他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只好生着闷气又坐了下来,好让玉晏良走来继续为这两人包扎。 丁老太守这边扭过头,等了一会儿,就看见了从营帐外又走进来了其他人,是汉君公仪殷和刘时。 这时候,玉晏良手脚麻利地刚刚为楼覆月和轩辕琲换好了药。 “呵!” 仿佛是因为国仇家恨和互相不知真切底细,公仪殷和轩辕琲这两人一见了面就是剑拔弩张的气氛。 听到公仪殷似是而非的嘲笑,轩辕琲昂起了头,眼睛也回瞪了过去,一只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上。 突然,一只手搭上了轩辕琲的甲胄,另一只手更是轻轻拍着她的手,将那显露的锋芒压回了刀鞘之中。 “王爷,聿先生在外面等您,有事相商……” 轩辕琲收了刀,身形却向前了一步,俨然一副怒气将发的模样,刘时见状连忙伸手握住了轩辕琲的腕子。 那只平日里几乎和面容一样苍白的手,一时都鼓起了青筋。 “王爷,聿先生还在等您!” “哼!” 终于,轩辕琲平息了火气,冷哼一声转身换了个方向出了营帐。 “老芋头!什么事?!哎呦!” 出了营帐之后的轩辕琲并没有看见聿清临的人影,她在周围转了转,冷不防地,突然有人背后一脚踢在了她的小腿上。 刚要起身看看是何人,轩辕琲却又被人抓住肩甲直接从地上提了起来。 转身,她看见了满面阴沉的聿清临。 “啪!!!” 轩辕琲感到脸上一阵发热甚至火烫,这一巴掌的力度几乎要让她站不稳。 “啪!!!” 先是左边,再来是右边。这第二个巴掌下去,轩辕琲感到鼻中涌出了一股热流。 挨了打,虽然轩辕琲嘴上没有喊出一点她不服气的话语,可眼睛里分明还透着“本王没错”这四个字。 一时,聿清临和轩辕琲这对师徒僵持着望向了对方,谁都不肯开口。 ------------ 第七十六章 训诫(下) “你知错了吗?” “本王没错。” 天将晓,微光渐现,对峙的师徒两人中终于有人先开了口。 “我再问你一次,你!知错了吗?!” 声色俱厉,是不同以往的严师。 “本王也再答一次,本、王、没错!” 怏怏不服,是理直气壮的康王轩辕琲。 “呃!!!” 只听得聿清临身上衣袍随身飘动,一只大手破风而来,依旧抓在了轩辕琲的肩甲上。 “放开我!放开我!本王……本王是为了救人,你知不知道,如若不是我和楼姐姐赶到,他们两人就要死了!!!” 轩辕琲一向自诩天生神力,然而,在她的好师父面前,仍旧只有被扯着甲胄的份。 一路拖行,聿清临只用一只手就将轩辕琲拖到了军营后方的所在,随着天光放明轩辕琲一边挣扎一边在地上看到了同样的拖行痕迹还有许多的车辙印。 “老芋头!放开我!本王要去看阿赫他们!” “安静!!!” 纵然使出拔山之力,轩辕琲所能做到的也只有腿脚乱蹬,不但脱不了身,反又因为聒噪,聿清临由扯她的肩甲拖行换成了尤为暴躁的捂嘴拉扯。 很快这两人就来到了目的地,聿清临带着轩辕琲来到了军中最为隐秘而又充满哀痛的所在。 “这是……” 聿清临的手从轩辕琲的嘴上撤了下去,轩辕琲和他站在了一处角落里,在一片蒙光中看到了三三两两的士兵和一些营中收留的百姓。 他们在叫喊,他们在哭。 不远处,有烟升腾而起,四周无不散发着一股压抑而又可怖的死亡气息。 纵然见证过许多再也无法见面的离别,可那些事的数量并没有改变过轩辕琲柔软的内心,她依旧会不忍。 风沙起,悼余哀,何人狼烟祭烽台。凄魂还复来。乱峥嵘,雪满弓,胡骑岂敢犯苍穹。军在笑晴空。 依照大玄军中旧令,在外亡身的将士不设灵,而是要就地烧化掩埋。出征半生,飘零一世,是玄国军士们多数人的结局。 转头,轩辕琲看见了郑大飞在烧化坑前的一个台子上坐着,手里似乎拿了一坛子酒正在饮。 几个时辰前,是她拿了兵符在手,信誓旦旦地向他拍胸脯保证将谢瑾和许赫安然无恙地带回来,是他无条件地信任自己,特地遣了一班军士随她和楼覆月潜回了敦煌城。 她失信了,带回来了重伤的谢瑾和许赫,不但自己挂彩,此去的将士,因她莽撞之行而伤亡的更是不在少数。 轩辕琲渐渐低下了头,今日的愧疚她注定要背负一生。 “抬起你的头来!” 突然间,轩辕琲感觉下巴被一只大手捏紧,那力道几乎可以说是要将她的头从脖子上扭了下来。 聿清临并不希望她逃避。 “你知错了吗?既然一开始便打定主意决定冲围救人,就该想好如何部署人马而不是像无头苍蝇一样地撞开大门!” 口吻那样的严肃,仿佛沉闷的雷声,隐藏下了几近爆发的怒火。 “直面冲进拼杀,只顾一逞血勇,却没及时想到退路,最后只得众将士死命护你们逃出重围!留在那边的他们,真正能够阖眼安息吗!” “别说了!别再说了!你不要再……说了……” “他们本不该为你的轻率和意气用事而牺牲!!!” 聿清临手上的力道不断加重,抵抗着轩辕琲的挣扎,有温润的泪珠从轩辕琲的腮边滑过,渗进了他的指缝。 他知道,只有坦然面对,轩辕琲才能真正成长为一代皇者。 “最后……你只看到了谢瑾和许赫深陷受困,却不曾用你的两只眼睛好好审视大局……” 话至中途,聿清临的手上力道却渐渐放松了,到最后,完全放开了轩辕琲,而轩辕琲也站在那里,并没有走。 “燕王同你分别是东西两路反军的统帅,你贸然涉险,若生不测,岂非让大军群龙无首?” 聿清临长叹了一声,惩戒轩辕琲,打了她两个耳光的那只手这回却很温柔地拍了拍自家徒儿的肩头。 “为师希望你会记住这个教训……” 烟渺渺,哀角一声魂归去。 角落里轩辕琲隐忍着,无声抽泣,聿清临抓起了她的腕子带她离开了。 逝去的人没有活过来的可能,还活着的人要为他们的牺牲而继续走下去。 不比来时的挣扎,轩辕琲离去时的脚步缓慢而又拖曳,一如心上肩上那份担子样的沉重。 可她即便再悔恨又有何用?大错已经铸成,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 教训过了自家徒儿,聿清临没有心思再阖眼休息,索性又在军营中寻了一处无人的角落。 解下了腰间的葫芦,聿清临没有像往常那样倒进嘴里,却是毫不吝惜地尽数倒进了黄沙之中。 “先生此举,是在惩罚自己吗?” “啊!明明方才我是看清了四周无人,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聿清临抬头望了望天,他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找了过来。 “先生,请。” 一如往日在无涯阁时那般的客气,反而让聿清临觉得不大习惯。 毕竟,眼前的公仪殷和当年相比,变化之大,实在让人不敢认。 默默接过了公仪殷递来的一坛子酒,聿清临掀开了酒封,仰头便饮,边关的烈酒如刀,味道刺激,和他葫芦里平日里装的苦酒大有不同。 “咳……” 这烈酒其实聿清临喝不大习惯,连连呛了几声就变成了小口来饮。 然而,聿清临很快就敏锐地感觉到四周不仅仅弥漫着一股酒味,还有一丝淡淡的血气。 天光大明,聿清临看见了公仪殷负伤的左手,似乎也才刚刚包扎好。 “多谢你,愿意出手助我那孽徒……” 眼神复杂,聿清临瞥了一眼公仪殷包扎的左手掌心,似是陷入了沉思。 而这公仪殷竟是少见地在聿清临面前放下了身为人君的警惕,自己也去了另外一坛子酒的酒封。 烈酒入口,辛辣刺喉,却是无比痛快! “哈!举手之劳……” 公仪殷顺着聿清临的目光向远方望去,在这里固然是看不到那远在天边,千里之外的无涯阁,但往往望天沉思的人,总是在思念过去。 又是饮过了一口酒,公仪殷突然笑了笑,阖上眼的那一刻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无论如何,康王他……和朕一样,都是先生的弟子啊……” ------------ 第七十七章 针锋 野胡一族盘踞敦煌半城,为保百姓,丁老太守等人决定要从长计议,毕竟这事从一开始就很蹊跷。 “城外以北有玉门关拒守西域诸国,南边又有阳关相应,这群野兽是从哪里来的啊?” “若是从玉门关东侵敦煌,一早便该有那边的守关将士飞奴传书才对……” 议事大帐内,丁老太守、公仪殷听过了谢瑾和许赫所述当日围杀情形,这才发觉到一件事情,野胡头领石罕赦竟然知道谢瑾和许赫是何人,也知道他们是从北疆西行而来。 似乎一早就有人将康王的这支反军行军之途泄露了出去。 “嗯……” 盯看着众人围聚中心的沙盘,公仪殷的眉头皱了皱,他心下已有猜测,只不过当下情形他不能轻易开口。 思索间,公仪殷想要看看敦煌城的边图,可手边却摸了个空。 “嗯?边图怎么不见了?” “是啊,边图呢?” 随着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眼神,围聚的人群渐渐散了开去,不远处的地上,轩辕琲席地而坐,手里正拿着一卷羊皮看得聚精会神。 “轩辕琲,朕想来应该不用再同你说第二次,你现在不是西玄军的统帅……” 绕过众人,公仪殷走来了轩辕琲的面前,居高临下地伸出了手。 而轩辕琲这时也才从边图中的山川疆域中抬了眼。 即便当日,是眼前这人及时带兵救下了她,甚至抬手为她拦住了可能会命中肩头的一箭。 但是,她和他始终不对盘。 尤其是在聿清临等人商议过后,“强硬地”收回了她手上的兵符,作为教训,又将她罚来当了公仪殷的护卫跟班。 “我自己能起来!” 相比于谢瑾和许赫二人当日的伤势,轩辕琲那天所受的伤简直可以算是轻如鸿毛的皮外伤。 她从地上跳立而起,头昂得更高了,毕竟,谁让这公仪殷比她要高上许多呢? “呵,康王殿下独具慧眼,朕竟然不知这边图倒过来看会有什么玄机?” 公仪殷见轩辕琲误解了他的意思,当即便冷哼一声,直接从她的手中拿过了敦煌边图走回到沙盘。 只留了轩辕琲一人在那里尴尬不已。 “老芋头这时候又不知道是躲在哪里喝酒睡懒觉,扔我在这里,等下回去看我不把他那一葫芦酒都倒了,灌上马尿!” 暗暗咬牙切齿,低声咒骂几句,轩辕琲也凑了过去,想着要寻住公仪殷的话头也嘲讽回去。 可公仪殷的表现可是让她这点小小盘算落空了。 虽然轩辕琲不怎么喜欢读书,可公仪殷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将沙盘上的情形讲得很清楚。 她甚至从许赫的眼中看到了赞赏与钦佩。 “呵……” 抱手而立,轩辕琲撇了撇嘴,这点微妙的小动作却没逃得了公仪殷的一双眼。 “康王殿下刚才观图良久,怎么如今却是一言不发?莫非另有高见?” 未曾设想过公仪殷会问她,轩辕琲一时愣住,抬头扫过,其余众人皆是目光灼灼望向了自己。 “嗯……” 避开了那些灼人的眼睛,轩辕琲抿了抿嘴唇,她突然很希望现在手里能有一碗北疆的马奶酒,好让她一口昏死过去。 “故作玄虚,想不到康王殿下平日还和聿先生学了观星测相的本事?这样盯着朕看,是朕的脸上写了退敌良策吗?” 面前这人究竟是长了是怎样的一条舌头?轩辕琲倒是很想把人按到在地上,扒开他的嘴好好看看,那舌头尖上是长了莲花还是分了叉。 “野胡一族向来只在玉门关外的西域诸国间流窜,那天夜里却突然奇袭敦煌夜市,这很让人怀疑。” 虽然轩辕琲在行军打仗上不能和公仪殷相提并论,但在某些方面而言,她同公仪殷是拥有着一样的敏锐目光。 闻言,公仪殷和其他人互相看了看,没什么回应,随即他转过身来抬了抬眉,既不表示反对也不表示赞同。 “那你觉得他们是怎样出现在敦煌城的?” “嗯……” 轩辕琲转了转眼睛,关于这一点,她也和某人一样还在困惑。 不过,如今既然像踢蹴鞠一样踢到她这里来了,她再扔回去恐怕只会让对方看轻。 沉默有些冗长,超出了公仪殷的预想,他摇了摇头,转过了身去,又拿起了那边图细看,像是觉得自己方才是高看了轩辕琲。 一瞬,轩辕琲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脖颈逐渐开始向上蔓延,而且蔓延得很快,同时让她感到很热,热到她不得不张嘴。 “强敌自西东侵,若要入敦煌,必要先过玉门关,此时玉门关不见有传书报信,想必那边早已陷入苦战!” 高声说着,轩辕琲险些破音。此刻,她还不知道自己这大胆的猜测对于在场众人而言,宛如一道霹雳惊雷。 一时间,营帐内的众将议论纷纷。 “这怎有可能?!” “即便苦战,也该有音讯传出……” “那群野胡人当真如此凶残?!” “不可能!!!” 七嘴八舌的议论终止于众人最为尊敬的老人家的暴怒。 丁老太守的拳头砸在了沙盘上,那是一只指节分明,而布着皱纹与些许黄斑的苍老的手。 轩辕琲被这一声怒喝吓了一跳,不觉心神一颤,但她很快就镇静下来。 她不敢再开口,而其他人,也同样没有开口,也不知是不是和她一样数起了眼前丁老太守这只手上的皱纹的数量呢? 不知道这只手上的皱纹数目和丁老太守的年纪比起来,哪一个更多? 从指尖刚刚数到手背,丁老太守将手收了回去,轩辕琲的目光无所适从,低着的脑袋又抬了起来,她又看见了众人投放过来的灼灼目光。 “是本王失……” “康王燕王率军东西两分,这一路上消息只怕轩早已暗中传书知会了玉门关外诸国,石罕赦想必因此知道的。玉门不见派人传信上报野胡入侵,他们想来也是一早潜入了城中。” 这边轩辕琲刚要辩解是自己失言,公仪殷却一步向前截住了她的话头,同时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这些时日敦煌城内西域诸国商队往来确实比平时要多了许多,难道他们早就混入其中窝藏在了城中?” 方才一时失态,丁老太守如今摸着胡子,语气缓和了许多,但依旧沉郁。 自从脱身出城,一同驻扎在这军营之中,这位老人家的眼睛便失却了以往的奕奕光芒。 如果野胡人能凭借商队轻松无恙地混进城内,那么这代表这些商队所属的西域诸国也都背叛了大玄。 敦煌城乃至玄国西界疆土都要遭殃了。 ------------ 第七十八章 青皮胡桃 矜水流,清水流,闲人扁舟酒入喉。不知人间愁。 君知否,吾所求,血泪相逢不曾休。何人醉倚楼。 要说邺城的春景,最风光的时候莫过于四、五月的晚春。这时候百花争相斗艳,也是乘舟出游的好时节。 “嗯∽” 奢华至极的行舟,几乎是将地上的辉煌殿宇搬到了水上来。那位于最高处的视野最好的甲板中央,放了一张斜榻,斜榻上的女人正卧在那里,享受着来自一旁宫侍的轻手柔脚的推拿。 宫侍是跪在那里的,她已经在这里伺候了面前的贵妃有一个时辰之久了。她的手已经按得发颤,指节几乎都要僵直。 更不要说,她那双已经跪了一个时辰而生疼到快要失了知觉的膝盖。 邺城人人皆知,如今陛下最宠的便是这位贵妃娘娘,谁若是能留在她身边伺候,自然有不少好处。 可是,恐怕没有多少人会清楚,这位贵妃娘娘是多么会折腾乃至折磨她手底下的宫人。 “刚刚……你是不是忘记按左边了?” 这边宫侍刚要换过地方,将手挪移到下方开始按摩折璎珞的双足,折璎珞有些慵懒的声音便好像慢悠悠攀爬上肩头的毒蛇开始吐出了信子。 “娘娘恕罪!” 宫侍当下便慌了,手也连忙挪到了折璎珞左边的脊背。 然而,在她那颤巍巍的指头只差一寸便要触及折璎珞如雪无瑕的肌肤之时,毒蛇的信子又扫过了她的耳垂。 “嗯∽∽∽难道不是该为本宫按摩双足了吗?” “是……是……” 宫侍的身子已然在发颤,她虽然从未亲眼看过在她之前侍奉折璎珞的其他宫侍是什么样的下场,但无声无息的,接二连三的无故消失,冲击心神的恐惧,一点也不比明眼能看到的刑罚要少。 两难之下,宫侍大抵是昏了头,竟想一手放在折璎珞的玉足,一手搭在折璎珞的脊背上兼顾两边。 可她毕竟不是那种善于攀爬而生着长臂的猿猴,况且,折璎珞也不会让一只猿猴来她的身边伺候。 斜榻之上,一直在闭目养神的折璎珞突然慢慢睁开了她的眼睛,流波转盼,见者无不忘忧。 “不愧是本宫看中的人,即便到了如斯境地,也不忘了昔日长袖善舞的本事∽” 宫侍闻言,额上冷汗涔涔,刚才她还尚可求罪认错,现在,看来是一丝生机也无了。 她真不该在那日的摘星楼酒宴上,妄想用那过分自信的舞姿去魅惑皇上。 全身犹如微风穿行过的万千柳枝,叶颤枝摇,宫侍惊惧不已,她想象不出自己会被扔到哪里,又或是葬身在哪群鱼的鱼腹之中。 “多么美的一双手臂∽难怪诸位贵臣都很欣赏,就连本宫……也很欣赏∽” 慢悠悠地,折璎珞从斜榻上起了身,一边起身,一边又拉起了身上的薄衣,遮住了她方才半裸的美妙身躯。 但……衣襟到了半肩,折璎珞只将任由衣裙不上不下地撘在那里,仍旧露出了她那一双香肩来。 折璎珞轻轻地,很是温柔地抚上了宫侍的一双玉臂。突然,只见折璎珞的双眸骤生凛意。 “不如就让本宫斩下你的双臂,日日观赏!” 抓住玉臂的青葱十指猝而紧扣,宫侍几乎惊呼出声,那一瞬,她仿佛感觉有十只钩子紧紧扎进了她手臂上的皮肉。 “啪!!!” 突如其来,宫侍挨了一记耳光,想来她那半张脸用不上多久就会肿成盖了红印的馒头。 “叫你来伺候贵妃娘娘,怎么反倒惹娘娘生气?!跪在这里也是够讨人厌了,还不快退下!” 宫里头人人皆知,皇上身边的内侍小丹公公最是个好脾气的,但好脾气的人也会有暴躁发怒的时候。 捂着生疼的半张脸,宫侍软着双腿磕磕绊绊地退了下去。 丹玉见人走远了,这才轻松了一口气。 他方才打人耳光的那只手现在出了一掌心的汗,而且还有些发麻。原来用力打人耳光不但对方很痛,就连自己的手也会很痛。 就在他这愣神的功夫,在她身后的折璎珞仍旧坐在那斜榻上,不知何时已轻抬起一只脚来,在自己的另一条小腿上慢慢地滑了上去。 染着朱红豆蔻的指甲也收敛了方才的锋利,柔柔地滑过肩头,慢慢地挑过了折璎珞脸颊。 那双眼中此刻已不见了狠厉,反而多了一丝趣味。 “哈∽” 不紧不慢,折璎珞终于从斜榻上站起身,赤着的双足的足踝上仍然系着银铃,可她的脚步是那样的轻盈,踩在船板上,一点声响也没有。 彼时,不知为何丹玉还在愣神,他似乎还没从自己方才暴怒的状态恢复过来,直到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头。 “娘娘!” 恍如惊梦,丹玉立刻甩开了折璎珞的手,转身跪在了她的面前。 有时候,相比于轩辕珷带给他的那种阴鸷的威压与窒息,他丹玉反而更惧怕面对折璎珞。 一如当初在北郊山溪旁的初见,折璎珞似乎从来都不会对调戏他这种事而感到厌倦。 周围远远近近伺候侍奉的宫人和内侍并不少,可每一个都只当没看见折璎珞的举动。 毕竟,即便是轩辕珷在时,折璎珞也还是会做同样的事,只是多与少的区别。 “嗯∽” 折璎珞留着的半长指甲,像枝叶一般轻轻地扫过了丹玉的额头,随着她一边蹲下身子,她的指尖也游移到了丹玉的胸口。 “呼……” 丹玉似乎感觉自己的呼吸就要停滞,因为他实在不知道那枝叶一般细嫩的手指会不会突然化为蛇藤荆棘,盘缠住他的心脏。 “有趣∽有趣∽” 折璎珞一边笑着,一边用指尖戳了戳丹玉的胸口,丹玉不敢直着身子也不能倒地,一时被她戳着身形微晃,同样也不敢再开口多言。 “小丹玉,胡桃你肯定是吃过的,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胡桃原本的样子,青皮发脆,没有后来那种缠着舌头的苦涩,很是香甜……” 笑魇深邃,折璎珞意有所指,丹玉那张白净净的脸上,渐渐染上了云霞。 “娘娘,陛下请您过去……” 丹玉的声音很小,却也足够让折璎珞听清楚了。 听闻是轩辕珷要见她,折璎珞抬了抬眼眉,似乎失了戏弄丹玉的兴致,起身,方才半垂的衣裙已经被她穿好。 折璎珞走了,可丹玉还跪在那里,像是在思索刚才折璎珞说的青皮胡桃,而那双慌乱的眸子里,却是隐隐约约地闪现着一丝莫名的茫然。 ------------ 第七十九章 背盟败约 画舫无斜,平稳游行于矜渠之上,便说这是在平地上,也没什么差别。 位高权重之人自然位居至高无上之处,那宛如平地而起的亭台楼阁之内,轩辕珷正在对弈。 黑子是他,白子也是他。 全副心神汇聚于小小棋盘,轩辕珷眼前所见不仅仅是棋局,而是昔年连天烽火。 “你……败了!” “要吾臣服,不可能!” “为……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你……咳……” 绝情断义的锋芒直直刺入他的心窝,蔓延出抹灭永昼的明光。 同归于尽,是她坚定不移的抉择,真正是伤透了他的心啊…… 虽是自己同自己对弈,可也正是如此,棋盘之上局势愈是紧迫,轩辕珷愈是黑白二子寸土不让,誓要分出输赢,斗个你死我活才肯干休。 罕然地,他的额上渐生冷汗。 “要吾臣服,不可能!” “吾之生涯,不存失败!”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你?!” 思绪纷乱,神智癫狂执着于千年前的败亡。 不,他没有输! 左执黑,右执白。落子的力道沉凝,青石棋盘瞬见纵裂。 “呃……” 左眼突然发出阵阵剧痛,这多少让轩辕珷恢复了一些理智,不然方才这画舫和一众侍从的性命可能都会毁葬在他的手里。 “呼……” 再度调息稳定了心神,轩辕珷起身走到了这画舫楼阁的窗边,看向了外面的山水。 “折璎珞,‘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这句话你该知道用在你身上并不合适。” 负手而立,轩辕珷甚至连目光都不屑偏移,折璎珞一早就该到了。 “哈∽吾王目光敏锐,明察秋毫。折璎珞岂敢烦扰?” 如蔓攀倚,折璎珞将头靠上了轩辕珷的后背,如山伟岸,如崖耸立,即便只是一个背影,也足够让她迷醉。 感受到自肩背逐渐向下抚帖的一双如云柔手和那靠近来的身躯,轩辕珷一声不吭,身形也是半分未动。 “吾王啊∽” 柔情万种,风月旖旎,再是铁石心肠也会为此而动摇,可轩辕珷却从来都是此间的一个意外。 不过,今日的他也有一点不同。 “折璎珞,猛虎有一日也会心怀慈悲吗?” 仿佛没来由地,轩辕珷问了一个有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他任折璎珞上下其手,缓缓解去了他的腰带,又将那一身杂糅了紫缃二色的便袍扯开,从他的两肩径直滑落到了脚下的木板面上。 伴随着折璎珞渐渐失了节律的深重呼吸,隔着薄衫,轩辕珷感受到了一阵令人难耐的炽热。 是折璎珞?亦或者,是他自己。 为王为皇,轩辕珷从来不屑于将心思沉醉此间。 终于,在折璎珞将手探进了衣衫之内,抚上了他的胸膛的时候,轩辕珷没有任何迟疑,转身直接将人压倒在了身下。 尽管只是借着个凡夫俗子,人间帝王的壳子,和昔日的样貌大有不同,可那独属于他,最是吸引着折璎珞的强悍、霸道的气息不容置疑。 以往,折璎珞总是在征服她的猎物,而今,也轮到她成了某人的猎物,甚至她都没有要挣扎的意思。 不知时辰几何,不知画舫之外的景域已然迁绵几何,折璎珞却一直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她曾经的出身之所。 无风无雨,周遭云气浑然一体。 她的身躯还在不断攀升,仿佛永远没有尽头,没有终点。 那是什么?折璎珞似乎看到了一束光芒,这束光芒与那当初在北郊禁地重见天日之后照进黑暗的一束光芒何其相似! 他于众生是沉沦永劫,于自己却是无可比拟的救赎。 就这样到达顶峰,折璎珞和轩辕珷结束了一切。 “折璎珞,刚才的问题你还没有给朕一个答案。” 这边轩辕珷准备重新穿好袍服,可折璎珞却又贴附上了他的脊背。 从不付出深情,轩辕珷照旧冷了脸,折璎珞没有察觉这冷酷的气氛,头心满意足地蹭着轩辕珷的脖颈,手指则是在轻抚某人身上的印记。 这具躯壳真正的主人──轩辕珷,因为父皇无端的猜忌,多年来一直遭受着凄惨的折磨。 脊背之上,陈年的疤痕纵横交错,就像是有十数条可憎的毒虫盘缠在那里,很是丑陋。 但折璎珞从不这样认为,这些疤痕是身为皇者的骄傲印记,从前掀起大战的他,身上亦是有着同样象征着不屈傲骨的伤痕。 “吾王∽” 折璎珞的声音柔转如春莺,毕竟也只有眼前这人才值得她如此万般多情。 “吾王怎会突然这样问起?参禅悟道,可不是折璎珞所长。” 不多理会在背后仍旧纠缠的媚骨,轩辕珷很快将衣物穿戴整齐,坐去了一边,又从那纵裂的青石棋盘下取出了一封信。 “如今的梁国新君夏正韬,他派人传信,要求和谈休战……” 轩辕珷说着,将那书信又展开从头细细看起,面上神色自若,折璎珞一时也看不出他究竟是怒是喜。 “那……吾王意下如何?” 这边同样穿好了衣裙,折璎珞再开口,是万分谨慎的小心试探,甚至她已不敢再靠前一步。 “汉国孤弱,百姓无辜。还望玄君善加思量……呵!” 一边看一边念,轩辕珷突然发出了一声冷笑,仿佛是看到了一个没那么好笑的笑话。 啖人血肉的猛虎也会有心念慈悲的一天吗?那他就不该是虎而是猫了。 如果真正如此,那他当初也不会选择和这夏正韬联手争位并汉。 他也很想知道,夏正韬究竟是为了哪个女人居然会选在这个时候同他呛声,不给自己留一点回旋的余地。 “吾王……” 折璎珞的神色依旧小心,和方才在船板上恐吓宫侍的那人仿佛是两个人。 只因她太清楚她的王,现在心里是如何的愤怒。 果然,不出折璎珞所料,下一刻轩辕珷抬起了手,甚至用不上一层内劲元功,那几页书信便在他的手上化成了纷飞的纸蝶,随风四散而去。 他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这场游戏不是你说不玩就不玩的。 轩辕珷的面目有一瞬变得狰狞,似有青面獠牙的恶相显现,折璎珞连忙低下了头,她也希望自己是看错了。 “协议停战……那就让这场战局变得更有趣一些吧……” 一直平稳前行的画舫突然也在这时有了轻微的晃动,矜河素来风浪不起,却也不是毫无波澜。 很快,将有更为凶猛的滔天巨浪,席卷到那千里之外的江都。 ------------ 第八十章 相疏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连年征战,荒路埋骨,这是人间的悲哀,也最是让慈悲之人见不得的凄凉。 自汉君公仪殷携军流亡,汉后跳城以求保全百姓之后,玄梁双方的兵马便一直常驻在都城附近,谁也不肯相让。 几番冲突下来,受苦受难被牵连的只有无辜的百姓。 这样的情况,在夏正韬亲自领兵前来后,两国士兵冲突渐渐少了下来,但这不意味着他和玄国齐王轩辕理之间的谈话会像预想中那么融洽。 汉都虽小,却是兵家必争之地。是因为一场失败的联姻才掀起玄梁大战也好,是两国之君各怀祸心也罢,身处水深火热中的一班汉国老臣和都城中的百姓恐怕早已认清一个事实,如今的他们,只不过是案上之鱼。 “老人家,这几日伤口不要沾到水,按时换药……” 随着新任梁君夏正韬一同前来汉国都城的,还有朱邪灵璇,她的眼睛如今已经大好,但到了夜里又或是到了昏暗所在,依旧是不能视物。 这,又给了夏正韬一个留下她的理由。 强留归强留,可夏正韬并没有完全限制她的自由,虽然是忧心她会逃跑将她一并带到了汉国都城,却又许她在城中闲逛,四处救济百姓。 “这是您的几包药。” 随意地在汉国都城街头找了一处草棚,朱邪灵璇开始了她的义诊,也是在夏正韬亲来谈判的那天起,百姓们知道都城内多了一位遮着头面,却有着一双蓝眼睛的神医。 那是怎样的一双蓝眼睛?蓝得深沉,颜色就如同宫檐上的瓦片。 这样一双蓝色的眼睛,无论是在中原的哪处所在都一样足够让人惊奇,因为口口相传,只有北疆来的狼才有着那样一双蓝色的眼睛。 可如今,汉国都城内的百姓们只知晓,她是老天爷派来的救苦救难的仙女。 “老人家慢走……” 不知道是不是出来的时辰太早又或是接待了太多了病患,时值黄昏,朱邪灵璇在将药包递给最后一位病患的时候,她有些晕眩。 亦或是双眼的伤患遗留下了病症? 扶着几根细竹为支撑的草棚支柱,朱邪灵璇眨了眨眼睛,看向了逐渐暗下的天色,连忙收拾起手边的药箱,时辰若是拖得太久,她只怕又要一路摸索着才能回去了。 “嗯……” 回去,一想到回去还会遇上夏正韬,朱邪灵璇便很是纠结。 如今的她,留在此处有何意义?可她偏偏又摆脱不了他。 思绪纷乱,朱邪灵璇似乎又陷入了对过往的回忆,大雪封山,谷中木屋,她与他的相识,也许是一场孽。 心思不在,朱邪灵璇收拾药箱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直到眼前再度沉着于一片昏暗,她这才恍然若失地回过心神。 接下来的路,她要如何走呢? 试探着向无边的幽冥伸出了自己的手掌,下一刻,朱邪灵璇心头却是一颤,她的指尖触到了熟悉的胸膛。 “你果然在这里。” 寥寥几字,朱邪灵璇听到了那人仿佛孩童寻到了失落已久的心爱之物的欣喜,一点也不像是位杀伐果断的帝王。 朱邪灵璇微微摇了摇头,眼前依旧黑暗,那具宽厚的身躯在此时靠近了,将她罩进了温暖的斗篷之中。 “时辰已不早,我们回去吧?” 不见朱邪灵璇有任何的回应,夏正韬牵起了她的手,他已习惯了她对自己的冷淡。 即便他问她十次、百次、千次,她也不会同她讲上一句,他也还是会和她说下去。 他坚信,冽如风雪的心也终有被温情融化的一日。 长街慢,两个人相协的步子也很慢,夏正韬也不再向往日那样喋喋不休的烦扰。突然安静,朱邪灵璇反倒有些无所适从。 “你……同他们谈得如何?玄国肯退兵了吗?” 破天荒一般,朱邪灵璇主动问起他,在那一瞬,夏正韬眼中闪过了一丝温润的笑意。 她终归还是有在记挂着自己的。 “齐王此人虽沉湎酒色,却有狼子野心,驻兵在此,虽是坚守轩辕珷军令,可他也有自己的一分算计。” 初次相谈,夏正韬和轩辕理宴上不欢而散,玄梁之间的战局注定愈演愈烈。 对于这些情况,夏正韬自认为没有对朱邪灵璇隐瞒的必要,因为他从未想过朱邪灵璇在其中的纠结。 “那……汉都之内,会成为两军交战的战场吗?” 朱邪灵璇压抑着自己内心的焦灼同夏正韬说起了这段时日以来的第二句话,她只希望这答案不会令她太绝望。 忽如其来的沉重,再简单不过的一个问题于夏正韬而言有些压抑得过分,因为他给不了朱邪灵璇一个想要的答案。 不约而同,两人本就缓慢的步子愈见迟疑,最后,两道人影停在了长街的街口。 月影初现,柔和辉光之下,两颗心却是无限惆怅。家国之别,让他与她之间生了嫌隙,几步之距,亦是天涯之遥。 “两军交战,死伤胜败乃兵家常事。” 朱邪灵璇的手在那一刻抽离,夏正韬慢了一步,只余指尖佳人的掌心余温。 “好一个在所难免……你们为将为帅,只知马上快意,饮血称雄,可曾想过有多少无辜的百姓因此受难?难道你们梁国、玄国百姓的命就是命,汉国百姓的性命无关紧要吗?!你们……你们……放过他们……” 仿佛十指连心之痛,朱邪灵璇怒不可遏,脱口而出的问责到最后却成了哽咽。 汉国势弱,人君流亡在外,一国之后无奈之下万般无奈只得跳城以全百姓安宁,这是人间的残酷,也是让她一个北疆人也为之动容的悲哀。 自踏入汉都,朱邪灵璇便不知不觉想起了如今被护在北疆王庭的汉国公主公仪云昕,她相信以闻赮太后的缜密思量,汉国如今的形势和汉后殉城的消息应该不会让她知晓,公仪云昕她还只是个孩子。 一想到年纪小小就被送到远隔故土千里之遥的北疆的公仪云昕,朱邪灵璇心中更是哀凄。 那个无忧无虑和北疆孩子一起玩的小姑娘她现在很快就要没有家了,唯一血脉相连的叔叔也在几个月之前率兵流亡不知了去向。 “玄梁之间暗中争斗多年,刀兵相见在所难免,朕会尽力从中斡旋……” 面对心上那人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太过单纯的指责,夏正韬却没有恼火,语气甚至可以说得上柔和,因为他对她,始终都是愧疚的。 深深呼吸,朱邪灵璇很快重新收拾了心情,仿佛刚才只是一场梦,一场幻觉。 或许,她是时候该离开了。 ------------ 第八十一章 一触即发 “呼……呼……” 灵动之姿如飞燕迅疾,眨眼翻过了重重院墙,宽大的斗篷振空而响,可院墙内外走动巡逻的侍卫们像是没留意到一般,只当没看见也没听到。 而这边飞身上了屋顶,将身形伏下的朱邪灵璇自是奇怪这些侍卫们的疏忽大意,竟连自己这大活人也看不见,但她很快就明白过来,这其中缘由多半是夏正韬今日出门议和前吩咐过不准为难自己。 朱邪灵璇心情复杂,暗暗咬了咬下唇,干脆直接飞出了她和夏正韬所在的院落府邸。 再次踏上了汉国都城的街头,朱邪灵璇左顾右盼,她却不知何去何从,今日议和若是不成,大战一触即发,此间百姓,一个都逃不掉。 她又该如何呢? 朱邪灵璇抬头望向了晴空,似乎是希望老天爷会告诉她一个答案,可老天爷永远也不会对她开口。 今日的日头出奇的炽热,朱邪灵璇只觉看得颇有些晕眩,身形也在摇晃。 “哈,朱邪灵璇,你可是北疆王庭的大祭司,何时这般脆弱了?” 苦涩一笑,朱邪灵璇决定照旧再去她每日义诊的屋棚行医,虽然带着一个包袱而不是药箱多少看起来有些奇怪。 然而,她刚刚抬起步子,便有东西从捆扎的不算结实的包袱里掉在了地上,发出了颇为清脆的响声。 连忙拾起拿在了手里,是一枚长方的金令,恰有她一个巴掌那么大,上头雕绘了凤纹与云纹,还有一行字,只不过是古书用字,朱邪灵璇作为一个北疆人并不认识。 朱邪灵璇记得这枚令牌,是公仪云昕那个小丫头塞给她的,说是如果哪日遇上了她的母后和皇叔,一定要好好替她多看几眼母后和皇叔,替她多和她的母后和皇叔说说话。 “灵璇姐姐,你说皇叔是不是忘了把我送来北疆的事了?” “怎么会,你放心,如果灵璇阿姐见到了你皇叔或者是母后,一定会让他们多给你写信送来北疆。” 虽然按着她和轩辕琲之间的关系,公仪云昕该叫朱邪灵璇一声“姑姑”,可她却学轩辕铄一样叫起了她“姐姐”,朱邪灵璇便也随她。 可爱的小孩子,总是受人疼爱的,也总是被大人欺骗的。 朱邪灵璇不喜欢欺骗,尤其是不喜欢对小孩子说谎,因为她也曾是个被人欺骗了的孩子。 一年又一年,她等啊等,最后只有失望。 “灵璇阿姐再见!铄哥哥再见!忽罗都哥哥再见!一定要……” 离开北疆王庭的那日,朱邪灵璇记得那个穿着一身北疆衣袍,被打扮得完完全全像个北疆小姑娘的公仪云昕一直在不停地朝她挥手,虽然那小小的身躯发出的呐喊声很快模糊在了北疆辽阔的草原之上,但她是知道的,那个孩子所有的期待。 可如今,朱邪灵璇要失信了,她的母后、她的皇叔,承诺的回信,什么都没有了。 朱邪灵璇的眉眼低垂了下来,将掌中的令牌攥得更紧了,仿佛要将那令牌上的每一个细节都烙印在她的掌心。 她该如何做,心中已经有了肯定的主意。 话分两头,汉宫之内,夏正韬和齐王轩辕理之间的和谈毫不意外,依旧不顺利。 毕竟,从一开始,两方人马就没有真正要和谈的意思,甚至在这汉国的土地之上,作为汉君的公仪殷本人都不在。 “轩辕理,以临川为界,临川以东汉国之城,梁玄各半……” “梁皇陛下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汉国本是我大玄附属,何谈各半呐?” 摸着胡须,齐王轩辕理笑了笑,一双眼睛分明透着对夏正韬的蔑视,只因他这几年留驻临川,风闻也听来了不少。 据说,他眼前的这位新梁皇,身上流着一半南疆蛮人的血。这让轩辕理想到了还在邺城皇宫的轩辕珷,他身上同样也流一半西域外族人的血。 一想到这里,轩辕理心中便有些不平:“这等世道,真是苍天无眼,杂脉也能继大统,像本王这从祖皇传下来的正宗骨血却只能屈居人下……” 心中虽是愤懑不平,可轩辕理面上的笑容愈加和善,和立在末席那些冷汗涔涔的汉国臣子全然不同。 “那朕多谢玄皇慷慨,既然要你齐王代为转达相让汉国疆域,那也还请代朕转达这……” “梁皇陛下难道方才风大没听清楚?汉域州府本属我大玄……” “那便再加上临川!统统并入我大梁疆土!” 毫不相让,颠倒黑白,殿宇之内气氛瞬间紧张,威逼心神。 一方是梁皇,一方是玄国齐王,无论哪边都是末席这些汉国老臣惹不起也绝对不能惹的存在。 其实,他们今日也没有同来议和的必要。虎狼在室,他们也只不过是还未入口的羔羊…… “夏正韬,你这半个南疆小儿,我大玄数万大军在此,轩辕理岂能容你狂妄?!” 苍龙其喉,逆鳞径尺,若人撄之,必犯其怒而身死。 夏正韬的逆鳞,便是他的身世。 “玄国征伐无度,人皆知之,娶了哪国的公主便灭掉哪国,如今更是放肆了,康王和汉国公主尚未完婚,就已经迫不及待兵临城下了!” 尽管愤怒已到燃到了夏正韬的咽喉,甚至手已经按在了一旁的剑鞘上,可轩辕理的讽刺还不足以让他失控到当场杀人。 比起他遭受的多年冷遇与白眼,比起梁国朝堂之上的那些大臣们前后截然相反的嘴脸,比起梁国百姓们的议论纷纷……眼前这轩辕理的一句辱骂又算得了什么? “哼!天下谁人不知我大玄玄甲军威名!久闻梁国颇重文道,任人唯亲,不知你的手足还靠得住吗?!” 嘲讽,依旧是嘲讽,轩辕理作为大玄齐王,未必是一个好王爷,却很懂“打人要打疼,专挑伤口打”的道理。 夏正韬的脸紧绷了起来,他狠狠咬起了牙,却仍是没有发作,毕竟现在若真正杀了轩辕理,玄国大军也不会真正群龙无首。 他讨不到半点便宜。 “轩辕理,朕手足繁多,自然不像你同轩辕珷这般亲近,亲近到你如此着急,替他来啃骨头!” “夏正韬!你竟敢羞辱本王?辱骂本王便是伤我大玄颜面!本王定要率玄甲大军踏平梁国!” 轩辕理登时便反应过来,夏正韬是在辱骂他是轩辕珷的一条狗,不觉气愤地站直了身子,身后一众带入殿内的近卫也都拔剑出鞘。 “呼……呼……” 眼见玄梁唇枪舌剑不断,愈演愈烈,如今更是有一方亮出了兵刃,列位末席的汉国老臣中终是有人支持不住。 “嘣!” 仿佛心弦崩裂,一位老臣惊惧万分地倒在了地上。 夏正韬也在这时抬起头看向了横眉怒目的轩辕理。 要打是吗?他夏正韬奉陪到底! 不单所有的城池是他的,他也同样会让那些不许他立朱邪灵璇为后的大臣们闭嘴! ------------ 第八十二章 西漠狼烟 敦煌,是玄国最西的疆界,经过祖皇与天启广帝两代几十年的征讨,安定至今。 可如今,玄甲军早已失了当年威名。 三更夜半,敦煌城外,敦煌驻军,汉军以及西玄反军三军齐汇,正是要夜袭夺城! 敦煌驻军与西玄反军皆长于骑射,而汉军则一向长于冲锋近战,是以作为此次反攻三军的统帅,公仪殷一早便定好了计策。 野胡蛮族不畏生死,迎敌不却。所以这头阵公仪殷便选派了三百汉军精兵冲杀。 “杀啊!!!” 只听这边派出的三百汉军声势震天,敦煌城内野胡果然一拥而上,一时,火光四起,陷入激战。 远处,公仪殷冷静观战,眉头虽皱,但他并不心焦,哪怕,他和其他人一样看得到那倾巢而出的野胡人愈来愈多,仅仅三百人数的汉军精兵前去冲锋着实是去送死。 今夜轩辕琲也同样有来观战,不过仍旧不是作为统帅,也不是作为领兵大将,因为她现在只是公仪殷的随身护卫。 这边观战,轩辕琲越看越是心焦,越看越觉得……有点愧疚。她的思绪仿佛又回到了那日她和楼覆月莽撞行事,带兵擅闯救人的情形。 在这之前,她以为自己已经明白何为厮杀,可那日,她才真正明白沙场上的残酷。 真正,非要如此牺牲不可吗?! “这……” 冲锋陷阵的三百汉军在混乱的杀戮中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了,轩辕琲终是再也忍不住,手已按上了腰间的弯刀。 不料,一旁的公仪殷却也同样按上了她的刀鞘。 “难道你觉得你一个人比那三百个人还能打吗?!” “他们跟了你那么久,过命的交情,就这样被你随便推出去送死?!” 一把挣脱开了公仪殷的手,轩辕琲回瞪了过去,没想到头还要稍稍抬高一些才行,这公仪殷,穿齐甲胄骑上马后,好像比她更高了。 被挣脱开手的公仪殷,面对轩辕琲颇有些幼稚的质问,没有任何不满,甚至没有心思去多看他这满脸不服,每天都要和他南辕北辙对着干的随卫一眼。 沙场之上,瞬息万变,作为此战的统帅,公仪殷不能分神失了时机。 如果不是有这三百汉军头阵为饵,公仪殷也不会相信眼前他看到的,那从敦煌城门向外涌出的野胡人,虽然远远得看得不十分真切,但那攒动、密密麻麻杀作一团的身影很明白地告诉他们,野胡一族已然尽出! 举族男女老少皆以命相搏,如果不是当日谢瑾和许赫亲眼目睹他们是如何凶残成性,将人剥皮拆骨下锅之后囫囵吞吃,他们此时此刻或许还会对这负隅顽抗的野胡一族存有几分同情。 然而战场之上,输赢乃是生死定论,从不需要泛滥的同情。 “嚯撒!嚯撒!嚯撒嘿!” “嚯撒!嚯撒!嚯撒嘿!” “嚯撒!嚯撒!嚯撒嘿!” 血肉横飞,尸首遍地,敦煌城外顿成火狱,而自这绵延不息的战火中奔足前行的,是从无情厮杀中持刃冲来的野胡人。 三百汉军来袭,于惯饮了鲜血的他们而言,不是敌对的强者,是让他们血脉蒸腾的祭献。 兴奋地高喊,远比三百汉军冲锋陷阵时要更大声,他们一个皆一个地着向公仪殷等人伫立的沙坡奔袭而来,夜色下,宛如发了狂的野兽。 “呼……呼……” 饶是从北疆率兵一路辗转来到了这敦煌,轩辕琲见过了大大小小战争,可没有一场,比刚才的情形看着更让人惊心动魄,更何况,野胡人还在不断逼近! 然而,作为主帅的公仪殷却在此时依旧神态自若,气定神闲,仿佛看不见那近在咫尺的野胡人一般。 “喂!人家都要打上来了!你这是还在打瞌睡?!” 说话间,轩辕琲的手又按上了腰间的弯刀,公仪殷这才斜睨了这不省心的随卫一眼。 “弓箭手!!!” 随着公仪殷一声振臂高喝,沙坡之上,立刻有十数弓箭手自军中而出,箭羽多是近日就地取材而成,威力虽小,却足以乱了野胡人的势头。 一时间,坡下哀嚎一片,但仍有不少野胡人依旧冒着箭雨冲杀逼近了。 “云骑从左,风骑从右!” 紧张!紧张!紧张!公仪殷再度发令,只见许赫和谢瑾便各自领兵分别自左右两分迎击杀疯的野胡。 此时此刻,先前敦煌遇袭那日轩辕琲众人见过的野胡铁骑也终于出现,重锋过处,不留人首。 “呵!!!” 这边许赫手握银虬,肆意挥舞,顷刻夺人性命,身下神驹戴星追月亦是大显神威,不时扬蹄践踏。 “好啊!姑且先多让你数功!” 沙场右局,同样率兵奔入战局的谢瑾亦是手上持了一杆长枪,比之大杀四方的许赫,他毫不逊色。 若是谢太傅还在世,虽然免不了要气得吹胡子瞪眼,感叹谢瑾荒文好武,但他也绝对会为自己这个儿子而骄傲。 这边混杀一片,刀兵交击无时无刻不昭示着一场胜利的绝响,一切尽在公仪殷算计之内。 谢瑾、许赫二人所率风云二骑很快就将野胡人团团围杀,这紧要关头,余下野胡铁骑眼见大势已去,连忙调头退回城中。 可这好不容易打开了的城门,岂是说关就关的? “众将士听令!直取野胡残兵!将他们赶出敦煌城!” 等待,公仪殷等待得有够久了,他相信今夜随他而来的众将士也是同样,当然还有那些没有来的,还在驻守城外大营的士兵们也是同样。 终于,到了他拔剑出鞘的一刻! 一声令下,沙坡上剩下的众将士皆是随着公仪殷策马,直追那奔逃的野胡残骑,穿过城外交战的满地狼藉而去。 今夜,无论是流徙至此的汉军,还是要推翻轩辕珷的西玄反军,又或是敦煌的守城驻军,他们都只为了一个目的:敦煌吾城,外敌勿侵。人若犯之,千难万劫杀无赦! 追随在公仪殷身后,轩辕琲快马加鞭,今夜很冷,可她却感觉浑身像是有一团火在烧,让她沸腾,让她跃跃欲试,忍不住要举起手中的多斩几颗野胡人的头。 “好了,今夜你跟到这里就可以了,现在立刻赶回大营。” 等入了城,公仪殷这才又想起看顾起身旁的轩辕琲,聿清临当初将这麻烦推到他的身边来,是为了让这徒儿得到教训,若是以身犯险,就违了他的本心了。 是以,公仪殷抬手将人拦了下来。 意料之中,轩辕琲不会听他的话,更是昂着脑袋,振振有词:“随卫随卫,若是离了我,谁来护着你?!” “哼!好!那你可要跟紧了,一会儿若是摔下马,可别哭鼻子!” 领军的将帅稍作整顿之后再度进发,今夜无眠,敦煌必归! ------------ 第八十三章 别君 “杀啊!杀啊!!杀!!!” 玄梁停战和谈失败,早已注定,可作为后果,那漫天盖地的血光却比想象中的来得更为惨烈。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汉国仅余一城,今日山河死劫! 在公仪殷携军流亡后,城中汉国将士只剩不足千数的残老伤弱,面对兵强马壮的梁国已是泥人过江,更何况还有齐王轩辕理所率的玄甲大军呢? 天光被无情的战火遮掩,凌乱铿锵之音,更是夹杂着家破人亡的哭嚎,在这惨绝人寰的景象中,依稀有一道裹着深蓝斗篷的身影悄然潜行在兵荒马乱的汉都街头。 一双深邃的蓝眸,映照着眼前满目疮痍,可紧急的情形容不下她耽搁半刻功夫去同情哀悼。 三千青丝逆风凌乱,这位生于北疆长于北疆的大祭司,手握长鞭利剑,不停奔波往来于交战的人影之中。 她是北疆人,北疆是玄国的死敌,可她却和燕王、康王等人交情匪浅;她和夏正韬情丝千绕万缠,却是一场孽缘。今日,她不属于任何一方,只凭自己心意。 “呵!!!” 右手利剑挡下锐利锋芒,哪管眼前是梁国的兵还是玄国的兵,她只要救下人命。 不打算有过多的纠缠,朱邪灵璇转身已将那惊吓得大哭失魂的孩童用左手揽护在了怀中。 身法轻盈,在此等兵灾人祸中,她也极其有幸找到了一处可以栖身,像是寺庙宗祠的所在。 其实,这本是汉都之内所设的太学,如今在被玄梁二国的士兵搜刮闹过之后已成乱糟糟的一团废墟。 “朱……朱邪姐姐……” “庭儿,你且在这里顾好大家,我去去就来……” “嗯!” 来不及多作交待,朱邪灵璇便将刚刚救回的孩童交托给了面前的少年,自己又匆匆离开了,她还有很多人要救。 虽然她与他只不过是今日才相识,可在这种情形下,却是对彼此无比地信赖。 “莫哭莫哭……” 被唤作“庭儿”的少年自己本身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他是不可能像朱邪灵璇那样抱着哭泣的孩童的,只好将人半抱半拖进了太学之内一处隐秘的密道。 进入密道后,他继续又和其他的少年一样坐在原地等起了朱邪灵璇。 像是早有预料,公仪殷命人在太学之内设下了密道,在地下绵延数里,直通郊外山野。 他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有真正用上密道的这一日。 残破不堪、狼藉遍地的太学遮掩了十数学子和其他被朱邪灵璇陆陆续续救回的百姓们的生机,他们是很怕,但如今他们能做的也只有等在密道之中,等待这场厮杀的结束。 也许,从今日起他们会是最后的汉国人了。 与此同时,率兵正杀伐在城头上与玄军交战的夏正韬仿佛十八层地狱中踏血而出的修罗,眼前唯余遮天盖日的猩红。 炽热炎灼,血花绽满,于夏正韬而言,无非只是他皇者之路上的一隅见惯的杀戮。 这杀戮之中,永远充斥着遍野哀嚎,时时刻刻冲击着耳膜,无数性命,只在那眨眼间断送黄泉。 这样的日子,他从少年起就不再陌生,刀光剑影的沙场造就了如今的他──梁皇夏正韬! 激烈的交战还在继续,剑劈刀砍已渐渐让夏正韬感到了麻木,他有自信,这场与玄国彻底撕破脸皮的恶战他不会输,却也未必会赢得太容易。 可既然已经选择,他不会再改变自己的心意,一如,他打定了主意,要在此战结束之后,迎娶朱邪灵璇做他的梁后。 “呵!” 交战良久,夏正韬突感胸口一阵刺痛,不免一瞬皱眉,只这一刻失神,对面的玄国士兵手中的剑便险险刺入他的腰腹。 夏正韬没有给那个玄国士兵第二次得逞的机会,回手便刺穿了他的喉咙,鲜血也随即飞溅了他一脸。 方才那一阵刺痛也消失不见,夏正韬没有再多理会,少年从军,他身上有的是经年累月交错的伤疤,之前被人追杀濒死,贯胸一剑没伤了他的心脉却也留了病根。 不过,这些比起社稷功业,比起朱邪灵璇,又算得了什么? 思及至此,夏正韬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不安,只因他突然想起了朱邪灵璇曾经说过的话。 “只可惜……你终究是夏正韬,不再是我救下的那个萧雍……” 在那日的温存过后,他怀中的朱邪灵璇突然没头没尾地念叨了这么一句,他只当她还在纠结自己北疆人的身份。 可如今想来,那却是一声告别的叹息。 夏正韬心念一动,神思不安,抬手挥剑又斩杀两名玄国士兵,回眼竟是看到了那穿梭在血池中的朱邪灵璇。 那道深蓝的身影,让他的旧伤更刺痛了。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不是吩咐过那些人要看好她的吗?! 难道,她是要离开吗?!! 深蓝的身影迅疾,躲闪着往来无情的利刃,夏正韬看得惊心动魄,更是生出了极大的不安。 “统统住手!!!不准射箭!!!” 刚刚抬手听了己方将士手中引弦待发的箭雨,夏正韬不及走下城头,便发现自己眼前已经遗失了那道令他牵肠挂肚的身影。 “灵璇!!!” 高呼目寻,兵荒马乱,那交错的人影中哪里还有她的存在?夏正韬的心在那一刻犹如石沉水中,惊起无数涟漪,每一道涟漪都凝结着夏正韬的不安与愤怒。 且说这边,朱邪灵璇救下了许多无辜受此灾劫的百姓,将人接连带回了那太学之下的密道中。 “朱邪姐姐,快和我们一起逃吧!这里已经藏不住了!” “……” 黄昏之时,玄梁二国之间在汉都的血战已近尾声,朱邪灵璇藏身一角看向了那残破堆垒着无数尸骸的城头,对找寻过来的太学学子的话充耳不闻。 风起,卷挟着这场惨绝人寰的血腥,肆虐了这座孤城的每一个角落,所到之处,尽失却了温度,让人心寒骨冷。 忽地,朱邪灵璇鼻中一阵酸涩,她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可她的身子却在微微颤抖,几乎支撑不住。 “我们离开吧……” 搀老携幼,在密道中摸索着,不断有人倒下,再也没能爬起来,等到了郊外山野,朱邪灵璇身后,也只剩了不过十数人。 纵使乱世,天大地大,此间总会有她和这些人的去处吧…… “灵璇!!!” 熟悉的声音,如破风利箭,直击朱邪灵璇的心头,她抬眼,远远地竟看到了率兵而来的夏正韬。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放下,可到了现在,她才知晓自己从未放下。 夏正韬近了,却是舍了麾下兵马,孤身前来,他的脸上多了一道血痕,似是因为率兵追来的路上太过匆忙这才被树枝划破。 而朱邪灵璇也在交待着那仅剩的百姓继续走向那未知前路的山野后,走了过来。 “灵璇……” 夏正韬似是哽咽,他有很多话要同朱邪灵璇说,他还以为他把她追丢了,他赶走了玄国的大军,他要她做他的梁后…… 可他现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朱邪灵璇稍稍踮起了脚尖,贴近了他的耳朵,手也贴紧了他的胸膛,可下一刻,熟悉的话语如同利刃狠狠剜进了他的心窝。 “只可惜……你终究是夏正韬,不是我爱上的那个萧雍……” 话音方落,朱邪灵璇突然扯住了夏正韬一旁马匹的缰绳,利落翻身而上,一鞭挥下,头再不回,很快,她便消失在那隐入了夜色中的茫茫山野中。 夏正韬没有再追,也没派任何兵马去追,他知道,若是朱邪灵璇不想让他找到,总有千般万般的法子。 或许,此生她会记得他吧? ------------ 第八十四章 陷阱 在公仪殷的率领下,三军合一夺回敦煌城的反击战整整持续了一夜外加大半个白日。 就像黑夜永远不能敌过光明,在那曜曜升天的晴空之下,凶恶残忍的野胡残兵被公仪殷为首的兵马驱逐,步步只得退,再无进杀的可能。 这也是轩辕琲头一回真真切切地领会到了战场之上的肃杀与残酷。 名义上身为公仪殷的随卫,轩辕琲却是连保证自身的安危都有些勉强了。 不同于那日莽撞闯城救人,今日她的身前背后没有护着她周全的一群士兵,只有她自己。 “呃!” 飞扬的沙尘,嘈杂纷扰的人声,混淆了轩辕琲的心神,一时不留神,左肩肩头上便挨了一个野胡士兵重重一击。 疼痛只有一瞬,带来的酸僵麻木却要持续很久,这滋味并不好受,到这时候轩辕琲也才真正知晓,平日里聿清临和许赫这二人同她交手喂招是留了多少情面。 “铿!” 突然,轩辕琲眼前有闪着白光的刀锋向她劈砍过来,却在半空中被人一剑拦挡开,而她连人带马也被挤到了一边。 “这就要哭鼻子了?朕还想着你什么时候会被刀砍中,看到伤口流出的血然后被吓得从马上栽下去。” “哼!好歹我是你的随卫,放心,若是你短命战死,我一定给你风光大葬!” 从来都是口舌相争,像是天生的冤家,有时公仪殷也在想,若轩辕琲知晓他曾经的身份,舌头上是会多长几把刀子还是会像以前一样抹了蜜。 但现在,小他几岁的轩辕琲就如同熊熊燃烧的烈火,一旦碰到他那如天上星月一般不带温情的冰山甲胄,哪怕只是一点,也会在那一瞬间水火不容,散出满是恶言的烟雾。 “呵!” 也不知在喧嚣的战声中,久违靠近了轩辕琲的公仪殷究竟有没有听清轩辕琲方才的咒骂,他只是冷笑一声,便继续向前进发了。 持续了一夜外加大半个白日的一战已将迎来尾声,在这最后的关头,公仪殷知晓容不得他有所懈怠。 “驾!” 被击伤的左肩依旧又酸又麻,隐隐作痛,可轩辕琲顾不了许多,只一个眼错不见,公仪殷已经驾马飞驰而去了。 就像公仪殷预想的那样,野胡一族虽然凶残至极,可说到底也不过只是一群纠缠在一起的恶兽,注定无法胜过整装有谋的三军。 不多时,快到了黄昏的时候,公仪殷已是率着兵马将野胡人的一队残骑驱逐到了敦煌城的另一处边界。 胜利,是明眼能看得见的,轩辕琲的脸上也露出了得意的笑,即便这次她不是统帅。 然而,一旁握着缰绳的公仪殷面色依旧凝重,眉头更是紧锁,因为现在有一件事超出了他的意料,更是让他感到十分的困惑。 从最初的夜袭,到如今的逐兵出城,这期间,公仪殷很确信自己还没有看见过野胡人的头领石罕赦。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这是没上过沙场的三岁小儿都懂的道理,所以自打进了敦煌城,公仪殷就一直留心着石罕赦的所在。 虽然他没亲眼见过石罕赦本人,但他从谢瑾和许赫的嘴里大概知晓了这人的相貌。 一个高大魁梧,身上脸上都有着狰狞伤疤的野胡人。 这其实算不上是什么明显的特征,久经沙场的人,谁的身上没有那么几道蜈蚣似的伤疤? 一样是领导者,公仪殷只要真的见到了石罕赦,哪怕单凭一个眼神他也是认得出来的。 可一场恶仗打下来,公仪殷见过了那许多的身材魁梧、身负交错伤疤的野胡人,在他们当中没有一人是石罕赦。 逃了? 公仪殷的这个念头刚刚在心中萌芽便又被他亲手迅速扼杀,同样作为人主,公仪殷知道,石罕赦断然做不出这样的事。 他不像自己,是个懦夫。 公仪殷的身心突然沉重起来,哪怕所有人,汉国所有的百姓不曾怪他、怨他,但他知道自己就是一个懦夫。 如果再回到当初,他说什么也不会抛下汉国的那些百姓。 一名英勇的统帅除了兵法与智谋,其实最重要的,是无时无刻保持着冷静与沉着。 公仪殷的心乱了,而他也还没有认识到这件事。 “轩辕琲听令,率兵逐敌……” 似是有意而为,公仪殷终于打算放手让轩辕琲上场,如今已经到了战场扫尾,没有什么危险,让满身蛮力无处可使的某人去做很是适合。 毕竟,西玄反军的统帅还是轩辕琲。 “没问题!” 手里头握着鞭子,轩辕琲唇角带了掩藏不住的笑意,她早就想好好地和这些个野胡人打一场了。 “末将听令!” 作为营将,郑大飞也是一同跟随,兄弟们的仇他要亲手相报。 乱了心神后的思量总是不那么周到的,虽然公仪殷没忘了率兵折返回城中仔细盘查各处,寻找石罕赦的下落,可他大意了,完全没有料到一直不见踪影的石罕赦其实一直就在眼前! 他,其实哪儿都没去,一直在候着他们。 “王爷,野胡人如今只剩下这些残兵败将,让我郑大飞带着这些弟兄们追出去,斩下他们的首级!” 郑大飞说着,声音浑厚,底气也很足,就连他手中的刀在这黄昏时刻也好像变得格外的亮。 “好!加上本王!” 信心满满,轩辕琲和这郑大飞带着一队的兵马继续追逐起了剩下的那些野胡残骑。 这剩下的野胡残骑也是一反常态,再没了刚才勇往直前,视死如归的勇武,轩辕琲等人在后追击,他们便也只顾着策马奔逃出城。 追!追!追! 紧追不舍,怀着为先前围杀战死,尸骨无存的兄弟报仇雪恨的念头,怀着不辜负那冲开城门牺牲的三百汉军豪情的念头,怀着为横遭祸劫,惨死城中的无辜百姓讨公道的念头,轩辕琲一行兵马势要将这些野胡人赶尽杀绝! 可他们似乎都忘记了沙场之上一个古往今来的教训:穷寇莫追。 疾驰追命,本是相差不远的野胡残兵却突然狠狠抽打起了身下的马匹,他们与轩辕琲一行人之间的距离一瞬被拉远了。 就在这时,刚刚穿过一道颇为狭窄的城门,前方的沙土中突然横起了一条绳索! “啊!!!” “哎呀!!!” 出乎意料,猝不及防,轩辕琲连同冲在最前头的郑大飞等人一并摔下了马,一时间人痛马嘶,沙尘飞扬。 等轩辕琲从土里爬起来时,沉重的刀锋便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刀锋的那头,是方才战场上久久不见人影的石罕赦。 ------------ 第八十五章 莫测 冷月无声,惨白的清光照见了一座空寂的废城,玄梁二军在汉都江城的一场恶战,屠尽了汉国都城内仅剩的老弱残兵。 江城的正中的主街是青石铺垫而成,每一块都形状大小各异,但在经过岁月的洗礼后,面向天日的地方也都变得十分平整,仿佛一样又不一样。 这条青石街上的每一块青石都有着同样不寻常的来历,皆是汉国初代国君立国之时百姓们每人一石抱来,而这条主街更是由初代汉君亲手铺垫填土。 而今,昔日洒满了汉国百姓汗水的主街,一样洒满了汉国无辜百姓的血与泪。 夜,很静,静得让人感到背后生寒,甚至是恐惧。 夏正韬也很冷,这种感觉他此前从未有过,这种冷,来自他的心底,像是有人从他的背后朝心窝放了一箭,箭头贯胸而过,在他的胸前炸裂出一片刺骨的凄寒,将他整个紧紧裹住——冷至骨髓而又窒息! 他与齐王轩辕理的这一战,是他胜了,是大梁胜了,可作为登基之后的沙场首捷,他没有从这胜利的战果中感到一丝的喜悦。 朱邪灵璇的离开,仿佛也一并带走了他此生的喜乐。 “回禀陛下,玄国齐王轩辕理已撤兵退守临川,可要进兵一举夺城?” 望着再也看不到离人的远山,突然夏正韬的眼前变得十分明亮,透过火把上的烟尘,听到麾下将帅的问话,他这才回过了神。 攻占下了江城,于梁国而言便是已经在一座大粮仓上开出了一道门,再攻下临川,便是开了第二道门,再来,梁国的兵马就可以开始拆卸下玄国这座大粮仓的仓墙。 可是,接下来夏正韬的决定却出乎他们的意料。 “不,自今日起养兵修整,你们派人下去将汉国百姓们的尸首好好安葬……” 简单吩咐了几句,夏正韬便率着其他的兵马回了驻营,受了皇命的将军和一众兵马虽然不解,更是心中不免对错失良机的夏正韬感到埋怨,可他们依旧照做了。 哪怕夏正韬是有着一半异族血脉,哪怕今日他是在为一个来历不明,已经离开的北疆女子而伤情,他始终都是他们的陛下。 无论如何,他们都很清楚,夏正韬不会放下梁国的皇位。 话至两头,吃了败仗的轩辕理率着一众玄甲大军很是着急地连夜骑马赶回了临川城。 据说是收到了来自千里之外邺城皇宫里轩辕珷的军令御旨。 总之,轩辕理是这样对他麾下的将士们这样说的,信也好不信也罢,反正他不是“逃”回来的。 “哼!夏正韬小儿,南疆人生的野杂种,祖宗几代都是悖伦乱礼的怪物!” 人嘛,总是这样,一旦在得意的时候被人比了下去,嫉妒与羞愤便滋生出了最不堪入耳的污蔑。 轩辕理,一向自恃是轩辕皇朝祖皇长子一脉的正统,如今宗室凋稀,作为从玉一辈的宗室,轩辕理素来最是恪守儒礼。 可他现在这副模样,全然又和邺城那东街北街四通八达的窄巷里骂街的泼妇没什么分别。 一入了临川城,回到了暂居的别苑,轩辕理被前前后后迎上来的侍女伺候着解下甲胄,褪去脏衣时,他在骂夏正韬。 当他多少放松了一直紧皱的眉头,身心俱疲地躺进了已放好了香露、蒸腾着热气的汤池时,他依旧还在骂夏正韬,偶尔间歇几句低声骂着轩辕珷。 不过,他骂人的功夫比他行兵布阵的本事强不了多少,同样的话,翻来覆去只有那么几句,已经被他骂烂了。 闭着眼躺在汤池中,不用轩辕理多吩咐,已有一舞姬模样的女人照旧前来服侍起了这位玄军的主帅。 而这舞姬也不是什么生人,正是当年汉君公仪殷前来借粮时宴上陪侍轩辕理,被他上下其手的那一个。 公仪殷借粮不成,便趁着夜色与风势打劫烧了玄军的粮草库,那时轩辕理听闻又气又恼,一腔怒火索性都发泄在了被他强留在大营的舞姬身上。 可怜这舞姬,本已因亲获罪而从贱业,如今更是被轩辕理糟蹋了身子,成了个没名没分的侍妾。 细究起来,玄国有制,按着律法凡宗室封王皆要娶妻一年后方能禀纳侧室,轩辕理奉命出讨梁国,哪里想得起,也哪里敢向轩辕珷上禀迎这舞姬入他的齐王府? 轩辕理将大半个身子一丝不挂地浸在汤池里,只留出脖颈以上和一双臂膀仰躺在汤池旁放置的软枕上。 舞姬小心翼翼地在这软枕前跪了下来,只不过跪得有些艰难,像是身子有些不适。 可她不敢让轩辕理察觉到一点动静,照旧用着合适的力道替他揉按太阳穴解起了酸乏。 力道还是往日那样的力道,可享受这柔云软手按摩的轩辕理却不是以前那个轩辕理——是心知肚明自己打了一场惨痛败仗的轩辕理。 他有些失了平静的呼吸让他的心虚与惶恐再也掩盖不下去。 轩辕珷会怎么处置他?他还能回到封地做他的齐王吗? 越想越烦,越想越躁,汤池里早先放下的香露的香气此刻已随着热气一并蒸腾升起,漫布在了这间内室之中。 轩辕理闻得很是头疼,突然,他这舞姬侍妾一个不留神按在了他的眼上,终于,洪水泛而决堤,轩辕理暴怒而起,整个身子水淋淋的从汤池里站了起来,随即给了舞姬一个重重的耳光! 像一条发疯的野狗,轩辕理只会朝着眼前楚楚可怜的舞姬撕咬,对于夏正韬和轩辕珷,依旧只敢用那几句旧话大骂。 舞姬的双手连带着她整个人又被轩辕理按在了汤池边的平地上,任其肆意着他的兽性与暴行。 轩辕理依旧在大骂,不过被骂的人只剩了一个轩辕珷,他用骂夏正韬的字眼骂起了这玄国的人上之尊。 但他好像忘了一件事,先齐王是祖皇的庶长子,他自己也是先齐王和府里的侍女生下的庶长子。 这样的身份,比轩辕珷的出身更加不堪。 一想到这,轩辕理便用手狠狠抓起了舞姬的身躯,可突然间,他像是触到了异样,于是立刻将人推开了。 “呃……” 怜香惜玉这四个字,从来都与轩辕理毫不相干,舞姬被他这一推,本就蹙着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那双今夜让她获罪的手也按上了自己的肚子。 衣衫早已被扯开,平素遮裹着隆起的腹部的绢布也松懈了下来,瞒了许久的事,就这样被轩辕理发现了。 轩辕理在领兵来到临川前,早已同齐王妃生养下了几个儿女,自然清楚舞姬这肚子里的孩子看上去已有四、五个月了。 他竟没有丝毫怀疑舞姬腹中的孩子究竟是不是他的。 如今,更棘手的事摆在了他的眼前,打了败仗,私纳罪奴舞姬为侍妾,而这没名分的侍妾又有了身子…… “王爷……这孩子是无辜的,待奴生下,要杀要剐……” 忍着腹中丝丝绞痛,舞姬惊慌地说着,可屋外突然前来报信的小兵却打断了她的话:“王爷,陛下有令,还请您往前院接旨!” ------------ 第八十六章 兵在其颈 不知道是早有安排还是得到了安插在临川的探子们的飞鸽传书,在夏正韬与轩辕理的一场恶战之后不过隔日,轩辕理真的接到了来自千里之外邺城皇宫中轩辕珷的御旨。 当传讯的小兵告诉他去接旨时,轩辕理是怕的,甚至在被伺候着换好衣袍的时候他的眼前恍惚着起了幻觉。 在从江城狼狈赶回临川的路上,他看见过有一处墙根堆叠着许多的死人,最上面的那个,脖子上没有头。 可附近的地上有很多的人头,还有许多怎么也赶不走的蝇子,那些蝇子发出的“嗡嗡”声,轩辕理离了很远也听得一清二楚。 当时这声音听得他有些难受,甚至让他觉得脸很痒,所以他当时便立刻掠了过去。 可现在,他真的觉得脸很痒。 不单单是脸很痒,就连他的脊背、他的后腰、他的大腿、小腿甚至是脚底都很痒。 像是有人特地寻来了一箩筐的蚂蚁,尽数倾在了他的身上。 可轩辕理却不敢抓,宣旨的人已等不及,竟自己寻来了! 轩辕理手里捧着朱封黄布裹着的帅印,心中升起了一阵恶寒,他好像看见自己手里捧着的并不是什么帅印、王印,而是他自己的人头。 血淋淋的,上头还盘旋着许多嗡嗡作响的蝇子。 宣旨的人在读了,可轩辕理全然没有心思在听的,那并不存在的盘旋着的蝇子发出的嗡嗡声很吵,吵到他除了这嗡嗡声什么也听不见。 轩辕理觉得自己像被一团蝇子包着,渐渐沉下了泥潭,他几乎不能呼吸了。 什么也听不见,他也什么都没在想,只知道很快那宣旨人就将那圣旨塞进了他的手里,嘴里还在恭贺着他。 “王爷,这下您也算是班师回朝了,可要让我们大家伙儿都沾沾这喜气……” 轩辕理有些茫然地抬起来了头,因为刚才他什么都没听进去,全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班师……回朝?” “是啊,皇上这不又升了您做大将军吗?” 讨喜气的宣旨内侍的语气多少有点变得不耐烦了,说话间,他又将放在袖筒里的手朝轩辕理伸了过来。 轩辕理刚才因陷入胡思乱想而有些死气沉沉的眸子这时候渐渐有了生气,圣旨被他紧紧抓在手里,像是要把这黄帛御笔写成的诏书捏碎、揉进自己的骨头里。 “来人,还不快去准备酒宴,为公公接风洗尘?!” 出人意料,却又在意料之中,封赏带来的喜悦、一瞬从泥沼地狱中脱身的那种喜悦并没有冲昏轩辕理的头脑,他站起身,很是恭敬地将宣旨公公请进了正厅,转头更是催促着旁人去备下美酒佳肴。 至于早先给他带了一个天降的大麻烦的那位舞姬,也被他命人带回了西厢。 无论那轩辕珷究竟知不知道他是怎么狼狈地从汉都江城逃回了临川,无论这位玄国最尊贵的人上人究竟心里在盘算什么……总之,轩辕理他很清楚,现在,他不会被赐死了。 当敦煌城的关口外一股沙尘再次被风卷着扬起,几乎吹进了轩辕琲的眼睛里时,她却连眨都没眨一下。 因为在这个时候,她想要直直盯着眼前那满脸陈年旧疤的魁梧大汉的那双秃鹫似的眼睛才好。 尽管,那人的个头委实是比她高上太多了,这让她一直保持扬着下巴看人的姿势很不舒服,更何况,现在她的脖子上还架着一把重若千钧的大刀。 那双秃鹫似的眼睛很快就朝她靠了过来,同时也因为彼此之间距离的拉进,手中那口刀的刀锋调换了一个方向,却依旧是抵在她的脖颈上。 石罕赦手上的力道比之方才更重了许多,因为他发现眼前这个和其他将士比起来身形略显瘦小的人身上好像有着其他人所没有的东西。 “呵……你……我……不怕杀了你吗?” 尽管石罕赦的中原话比较生硬,可和其他的野胡人相比,条理仍算得上是清楚,在又一阵扬起的风沙里,他那略有些低哑的疑问仿佛预示的索命亡音。 在一众被派来终战扫尾的兵马中,郑大飞是离轩辕琲最近的,他的脚步慢慢挪移着,似是想找寻一个机会,将轩辕琲带离那渴求鲜血的刀锋。 “啐!” 等待着,耐心等待着,轩辕琲等着那双秃鹫似的眼睛靠得足够近了,立刻将口水啐在了石罕赦的脸上。 她还想再啐第二口甚至是第三口的,但一路追敌而来,燥裂的嘴唇和干涩的喉咙里再也寻不出一点多余的水份。 “哈哈哈哈哈哈哈!” 没有想象中的勃然大怒,石罕赦随手将轩辕琲吐在他脸上的口水擦了下去,张狂甚至是有着癫狂地笑着。 这样一张粗矿、带着过去的征战留下的痕迹的脸,一笑起来,在轩辕琲眼里看起来分外的狰狞,而且还有一种莫名的熟悉。 很快,轩辕琲便从石罕赦嘴里知道了这种莫名的熟悉从何而来。 石罕赦突然停了笑,同时也将刀从轩辕琲的脖颈上放了下来,这多少让她感受到了一点轻松,可石罕赦很快又将目光停在了她腰间佩着的鞭子上。 再开口,竟是将她再拉入了另一处深渊。 “石罕弥,是我的兄弟,他在城门被人用箭射穿了眼睛,射穿了头颅,脸上、身上还有鞭子留下的伤……是你杀的?” 眼前魁梧大汉的样貌,多多少少和那日轩辕琲在敦煌城街头上遇见过的骑军头领重叠在了一起。 轩辕琲这才知道,原来眼前这人竟然就是野胡一族的头领——石罕赦。 “不知是该说您可笑还是可叹……只是为了报兄弟手足的仇,便不惜以一族人命相诱……真是可敬呐!” 不管眼前的石罕赦对中原话的水平究竟能不能让他听懂此间口舌上的嘲讽,轩辕琲却仍是昂着头,眼神中没有丝毫的畏惧。 如果说,她跟在公仪殷身边当了屈指可数的几日随卫有什么明显的长进,那也就属她那精进了不少,变得格外“彬彬有礼”的问候。 “呵呵呵……” 同样干涩而沙哑的笑声再次传来,却比上次更多了得意。 “我们野胡人……为了报仇,全部去死也算不了什么……倒是你……你们,以为还有逃走的机会吗?哈哈哈哈哈哈!” 石罕赦再次狂笑着,举刀指向了轩辕琲身后远处的沙丘。 像是起风了,无数的尘沙卷袭而起,和昏暗的天色无缝地融合,最后沉淀成了一个个逐渐清晰的黑点。 轩辕琲率领的兵马中很快有人认出了那些黑点,那是楼兰、车师诸国的骑军。 ------------ 第八十七章 激箭枪鸣 “哈哈哈哈!” “死彻!死彻!” “铿!锵!” 异族士兵的大笑声、马蹄交错声、兵器相接的声音……还有,那漫天遍地的沙子。 他们来自域外,他们来自域外不同的小国。 尽管这如沙中蚁群一样密密麻麻的骑兵在赶来时他们的马蹄掀起了无数的沙浪,可轩辕琲凭着他们泾渭分明,看起来毫不相干的衣着,也认出了这些来者不善的骑军是来自西域诸国。 这些骑军越来越近了,风沙大到轩辕琲这回终于不得不半眯起了眼睛,她又回头望向了刚才一直把刀架在她脖子上的石罕赦。 他正将刀拄在地上,两手交叠着放在那口刀的刀柄上支撑着自己的身子,仿佛不这样做,他下一刻就会向后倒在身下的沙子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如果说为大仇能够得报,石罕赦的笑声着实有些过于刺耳了,轩辕琲看着那种近乎癫狂的笑容,一双眼睛仍然半眯着,终是听不下去:“很、好、笑、吗?!你……笑个屁!” 每说一个字,都好像是在用牙去咬烤羊腿上那种贴在骨头上连着筋的残肉,从小就是在邺城走街串巷的混世小霸王,轩辕琲很清楚,这时候只骂这一句就足够了。 “哈哈哈……” 石罕赦笑得又疯又癫,直到听见轩辕琲的骂声这才渐渐止住,可他的身子还在一颤一颤的,眼睛也不知是因为风沙太大还是笑得太猖狂,竟有一两滴眼泪流了出来。 “死都不怕,那就堂堂正正和本王打,叫来这么多人,是打算一块骨头不让我们留下?要抢着啃干净?!” 轩辕琲说着,向身后摆了摆手,郑大飞和其他的将士立刻靠近过来,一人挨着一人,等到他们完全聚集,背靠着背看向周围时,他们的四周已经多了更多双的眼睛。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死彻!死彻!死彻!” 石罕赦的笑声停了,可是有更多的异族人大笑着整装齐发地围了上来,只一会儿的功夫,轩辕琲和郑大飞所率的这支负责战场扫尾的兵马所摆出的迎敌的列阵就不得不紧凑成了原先一半见方的范围。 轩辕琲从来没像现在这么讨厌听见一群人在笑,她的心里也暗暗骂起了公仪殷,但眼前的情况容不得她再多分神几刻去埋怨某人。 她只希望,别真的连一块死人骨头都不让她和她的这些兵马留下。 石罕赦终于彻底止住了他癫狂的笑容,可那笑容也仅仅是消失在了脸上。 那令人费解的狂喜,浓缩在了石罕赦那双塞外秃鹫一样的眼睛里,散发着光亮。 但这光亮在迎上了轩辕琲那双依旧不服,甚至隐隐有些凌厉的眸子时,稍稍黯淡了下去。 石罕赦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死到临头了还不知道害怕的。 “你……你们……都要死在这里……” 一只结着厚茧的手抬了起来,石罕赦伸出一根指头轮番指过了包括轩辕琲在内的这支被团团围截的军队,仿佛他在想一会儿要如何用羽箭贯穿他们每一个人的胸膛或者是脑袋。 “以多欺少!你们这群……” 眼看是插翅难逃,轩辕琲终于忍不住再度破口大骂,可还没她骂出后半句,就有零零落落的羽箭从四面八方射了过来。 还不等轩辕琲做出什么反应,她便觉得手臂一紧,被人死命向后拉扯了过去,就像坠入了围绕着邺城的那条矜河,轩辕琲立刻感受到了来自人群的推挤。 她被卷入了这塞外边疆上处于包围中自力更生而出的一团水草,一时跌坐在了中心。 他们,要护着她。 “不……” 人潮将她的声音生生扼制,在羽箭落在她的头上时,她看到了头顶上方那像林木一般竖立起来的长枪的枪杆,那些战前连夜被磨光的枪头交并着,最终几乎完全封锁起了她头顶那片窄如井口的天。 “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铿……” 是箭头被玄国士兵手里的长枪阻拦下的声音,这声音多少让轩辕琲想起了自己还住在邺城康王府里,住在那间风雎阁的时候。 风雎阁的书房屋檐下曾悬过一个刻着花鸟的铜风铃,那是她某日在街上看中,缠着出伯向那间铺子买下来的。 有风来时,轩辕琲听到声音总要笑个不停。 可那铜风铃很快就坏了,在一场伴着炸雷的暴雨过后,半旧的铃铛从屋檐刮落不知了去向,过了很久轩辕琲才在隔壁的院子一角找到。 绿锈斑驳,再也不会响了。 轩辕琲就这样跌坐在众将士为她设下的那块沙地上,很挤,也几乎见不到什么亮光,这样几乎密不透风,令她窒息。 “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铿……” “嚯!” 羽箭撞击在长枪的枪头和枪杆上的声音愈加绵密了,甚至多了其他的声响,闷闷的,轩辕琲知道那是锋利的箭头穿破甲胄,刺透了筋骨皮肉的声音。 “康王殿下,无论如何,你都要逃出去!” 好像有人在同她说话,轩辕琲不清楚是谁,因为他们都在这样说。 轩辕琲一动不动,心中无限悲凉,仿佛她自己也成了这塞外风中的一粒沙,和身下的沙土融在了一起。 从一开始的零落羽箭,西域诸国联合野胡人的残军渐渐丧心病狂地拉弓引弦向被围困的这支人数并不多的玄军射出了漫天的箭雨。 他们躲,他们便将手中的羽箭也随之挪过去,他们抵挡,他们便在弓弦上多搭上几支羽箭,负隅顽抗的孤军,从来都只有被屠戮殆尽的下场。 石罕赦的眼中再次被压抑了许久的喜悦所充盈,可这种喜悦中却始终伴随着一丝哀痛。 没人会懂他,也不会有人懂。 当年的苏毗国也是如此,被天启帝联合着诸国围拦剿杀,他和他的弟弟石罕弥,和其他的十余人,成了仅存的活口! 他就是要报复……他要这个玄国的王爷也好好体会,眼睁睁地被人慢慢虐杀覆灭是什么样的感觉…… 这边,轩辕琲似乎完全成了一粒沙,甚至渐渐忘记了呼吸,直到,有一抹刺眼而粘腻的鲜红从她的头顶滴落进了她的眼睛里。 那抹鲜红还带着炽热的体温,这种炽热,终是让轩辕琲回过了神。 “你们要相杀是吗?!我轩辕琲奉陪!” 骤闻一声破音的呵斥,石罕赦的眼睛几乎睁裂,在那群苟延残喘的玄国士兵的中心,突然有那么一只手从人身的缝隙中伸了出来,那只手上还紧紧握着鞭子。 “嗖——啪!” 石罕赦突然觉得手里一沉,低头一瞥,自己的刀上已被那鞭子缠上,再抬头,他看见了那双从未服输的眼睛。 ------------ 第八十八章 要手臂的女人 当夜色再次完全蒙罩上了敦煌城上方的时候,公仪殷等人在城中迟迟不见轩辕琲等人回来,便已预料到了噩耗。 公仪殷,他从来都只是一个凡人,即便他是汉君,可他却是一个在敌人来临前,和一众精兵弃城奔逃的汉君。 无论是大臣还是百姓,没有人怪他,甚至让他带走精兵奔逃的事情,从一开始也是他们的主意。可是,终究这都是他一生的污点。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公仪殷再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一切都是他的错…… “聿先生……” “见过聿先生……” 彼时公仪殷还在沉思自责,屋外却已有一人的身影毫无顾忌地闯了进来,守在外围的将士们却都对他很是客气,更没有一人出面拦着他。 只因,公仪殷已同他们说过,聿清临是他的授业恩师,既是他们陛下的恩师,自然要恭敬对待。 可是,被恭敬对待的那个人,看样子脾气却没那么好。 “哐当!!!” 不等完全走近关着的门前,聿清临抬脚便将那半掩着的门踢开,一步迈进来的同时又伸手将那门推开重重摔在了一边。 响声,让公仪殷从沉思中回过神,看向了聿清临,即便他不去看聿清临,他也知道这气势汹汹的来人是如何的愤怒。 可等聿清临真正走近了,公仪殷却意外地发现他很平静,看不出来有任何动怒的神色。 “聿……聿先生?” 被聿清临突然抓起了臂膀向屋外拉扯,一方面震惊于眼前这人几乎从不外露的武功根基,一方面又有些疑惑,公仪殷皱起了眉。 可聿清临已经将他完全拉出了屋子,径直穿过庭院,那茫茫夜色就在那一瞬之间消失在了公仪殷的眼前。 亮,很亮,几如白昼。不知何时,已有无数的火把如林耸立在了这外围,尽管那些举着火把们的将士在激战了将近一日一夜后,脸上已显现出了疲态,可他们知道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 无论是在什么时候,许赫都是习惯于沉默寡言的,可在这个时候,他却头一个站了出来,那双眼睛也看向了被聿清临拉扯出来的公仪殷。 “刚才……石罕赦派人送来了消息。” 许赫的语气迟疑了一下,但很快有一根断成两截的鞭子被他抓着递到了公仪殷的面前。 是轩辕琲的鞭子,因为一直没有很趁手的兵器,所以她一直用着她的表哥忽罗都送她的弯刀和鞭子。 “……” 这一回,轮到公仪殷沉默了,借着周围的火把的亮光,他看清了那断成两截的鞭子上浸染的鲜血。 指头抬起,轻轻触及,公仪殷仿佛看见了面色苍白,已现死相的轩辕琲。 “驾!!!” 没有再多留给自己一时片刻去迟疑,公仪殷即刻翻身上马,在一众士兵慌忙闪让出的狭道中疾驰而去了。 如若流星。 “欸?!真快啊!” 公仪殷的义无反顾与当机立断多少让聿清临有些出乎意料,他还以为按着公仪殷那总是充满自责与愧疚的纠结九曲的心肠,离正式出兵恐怕还要再多等上几盏茶的功夫。 聿清临两手支在许赫的肩膀上,借力跳了跳,只这一会儿,他已经看不见公仪殷的身影了。 “看不到人了,我们快追上他!” 急切地拉扯起许赫,聿清临的眼中少有的,带了些许的兴奋。 “哗啦!!!” 一坛酒直接从头浇下,浇醒了昏睡的轩辕琲,很快,痛觉也让她的头脑更加清晰。 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脚,轩辕琲这才发现自己竟被人绑了起来,这时候,因被慢慢一坛子的酒浇了半身透,在敦煌城的黑夜里,她很快感受到了渐入骨髓的寒冷。 除了寒冷,同样令她难受的,还有身上的伤。 她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一、两个时辰前还是几个时辰前的事了,她只记得,而且这辈子都会记得那抹粘腻、带着很快就会逝去的温热的鲜红。 滴进了她的眼,继而,蔓延布满了她眼前的那方天地。 他们……都死了。 除了和他一同率兵前来的郑大飞,一队士兵,只剩下了两人,是被作为诱饵的两人。 这时候,酒终于透过了被洞穿的甲胄上的裂口,灼刺进了她的伤口,带着未消的霸道、蛮横。 更剧烈了一些的疼痛让轩辕琲的神智彻底清醒了,伤口如火灼一般,似乎在这冰冷与黑暗中同时也给她带来了一丝温暖。 可这温暖并没有留存太久。 “呃……嗯……” 眼前骤然生亮,明晃晃的火把直教轩辕琲睁不开眼,还不等她完全适应,一只手掌重重握上了她肩部的甲胄。 不怀好心,尤为刻意地,那只手按上了那甲胄上破碎渗血的缺口,在确认过那铁皮下的皮肉受了伤后,便换成了指头去按、去碾、去抓…… 轩辕琲是疼的,可她已经学会了如何去隐忍,除了一开始的那一声轻叫,接下来,无论那只手再怎么戳弄,她始终没再出声。 只是被她暗暗咬紧,本就因干渴而开裂的两片嘴唇,很快就渗出了血珠。 “就凭你?!也想杀了那个昏君自己当皇帝?哈哈哈哈哈!” 如果说这世界上有什么声音会比仇敌的嘲笑更刺耳的,轩辕琲大概会觉得是面前这女人的笑声。 这个女人的嗓门高亢奇大,这让她本就不好听的笑声显得更为聒噪。 是的,现在站在轩辕琲和郑大飞面前的,即便只有她一人,也像有五人、七人甚至是十人一样的吵。 轩辕琲咬着嘴唇,感受着唇齿间四溢开来的那种淡淡的甜腥,两只眼睛也直勾勾地瞪向了那个把手指穿过她破碎的肩甲故意按弄着伤口的女人。 显而易见,从相貌上看她不是个中原人,那一头乌黑的长长卷发在敦煌的寒夜冷风中被吹成了一丛蓬草,似乎也真的还散发一股奇怪的草味。 轩辕琲一度以为那种味道其实来自她半张脸上画着的青黑色的腾纹,就像她在北疆时,看到朱邪灵璇调的涂画在自己脸上的药膏一样,可很快她就发现那腾纹是真的刺刻在脸上的。 如果没有那腾纹,轩辕琲觉得也许她那不差的样貌还能弥补下她这聒噪声音的不足。 “住手!!!别动康王殿下!” 一旁的郑大飞叫嚷着,几乎要把自己连同绑着他的木架一齐掀倒在地。 这样大的动静,捉弄轩辕琲的女人却是懒得望过去半眼,转而却又嘻嘻笑着摸起了轩辕琲的一边的手臂,摸得很仔细,从肩一直摸到了手指甲,甚至还数了数轩辕琲手上近来新磨出了几个茧子。 仿佛,那不是一条手臂,而是一件珍宝。 “呼!!!” 风,骤然急了,吹开了那个女人身上宽大的衣袍,有一侧空荡荡的,少了些什么。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一双轩辕琲看过许多双的深蓝眼睛凑近了,再次给她带了惊异——女人的瞳孔慢慢地变得细长,像蛇一样。 “虽然比我原来的短了几寸,但也算合适,所以你把你这边的手臂送给我,好不好?” ------------ 第八十九章 孤军 自有记忆以来,轩辕琲其实见过很多疯疯癫癫的人。 比如她那位已经驾崩了很多年的伯父——玄朝的天启广帝,曾经喜欢把死囚绑在风筝上放,邺城街头巷尾总有一、两个和野狗抢着吃潲水剩饭的疯乞丐,还有太傅府里那个明明比她大了许多年纪,却非说只才比自己大一岁的玉姐儿…… 甚至她还认识一个修渠泄洪淹死了无数百姓的疯子,尽管这件事她没有亲眼所见。 可现在,她觉得自己眼前的这个女人看起来比记忆中的那些人更疯。 “胡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手臂怎么能说送人就送人呢?!再说了,你就算砍了我的手臂又能接到自己身上吗?!” 尽管受制于人,轩辕琲的喉咙也干得要命,可她还是嘶哑着怒斥眼前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 可这女人疯疯癫癫的程度远远超出了轩辕琲的想象。 “不疼的……我保证!你看……这个瓶子里装的是曼陀罗花粉,就和你们中原用的麻沸散是一样的,你只要轻轻吸几下就好……” 疯女人变得十分激动,而且生怕轩辕琲不信她说的话,立刻从自己的怀中翻找出来一个黑色的小瓶子。 那张长着和蛇一样的,却是蓝盈盈的眼睛的可憎面孔紧凑了上来,仿佛下一刻就要伸出信子来舔舐她的耳朵,这让轩辕琲既愤怒又恶心。 可她除了拼命地将头扭到一边去外,什么也做不了,因为她还被绳子结结实实地捆着,着实避无可避。 但凡她没受伤,还有着和往日一样的气力,她早就挣脱开这身上的烂绳子将眼前这疯女人丢出去了! 说起来,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轩辕琲被这疯女人在眼前围堵着,真正感觉身上的绳子也紧了几分,方才她的手腕尚有转动的余地,现在却被勒出了印子…… “康王殿下,别……咳咳……别乱动,呼……呼……奶奶的,这群挨千刀的野胡人!竟然用泡了水的牛、羊筋绑人!这越干捆得越紧,呼……呼……越挣……扎,人越……难……受……” 敦煌城外的地界,最不缺的就是沙子——能榨干人身体里每一滴水的沙子。 挣扎倒在沙土里,郑大飞只感觉身上那由牛、羊筋编成的绳子好似都活了,要勒入他的经脉,像山林野怪那般吸干他的精血。 郑大飞的脸色变得难看极了,一开始只是发红滚烫,后来便渐渐映呈出一种暗紫,他拼命地想要站起身来,可这只是徒劳,只会让那窒息的感觉来得更快、更狠! “放开我!要杀我就杀啊!” “哈哈哈哈……” 疯女人笑了笑,在轩辕琲准备张嘴咬她之前便立刻向后躲跳去了,却也同时不知从身上哪处摸寻出一把匕首,替轩辕琲割断了四肢上的束缚。 “给我!!!” 因着方才自身的挣扎,疯女人割断了轩辕琲手上脚上的牛、羊筋绳时,她反而因为这股被压抑了许久的力道给带到了地上,可她却很快爬起来,撞在那疯女人的身上,抢过了她的匕首。 “大飞!” “康王殿下!” 同样利落地割断了郑大飞身上的牛、羊筋绳,两人默契地又是背靠背站在了一起。 “有趣……有趣……” 疯女人嬉笑着在原地转起了圈,仿佛是跳起了诡异的祭祀舞蹈,她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轩辕琲和郑大飞这两人联起手来会很难对付。 从方才到现在,疯女人一直同轩辕琲说的都是中原话,这让轩辕琲几乎忘记了她是和野胡人一伙的异族人。 “乞耶那彻干达!!!” 直到那还在像蛇一样扭动的疯女人突然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停了下来,两只蓝眼睛又看向了轩辕琲的方向。 不知她究竟是说了什么,在那声音停止的一刻,微弱的火光照不到的黑暗里,连二连三地,有野胡士兵手握刀、枪围了上来。 “哈……人还真不少呢!” 看着乌压压的人群,轩辕琲再次感觉到了自己肩臂上的伤口在作痛,甚至她能感觉到那伤口又在流血了。 那种带着些许温热的粘腻,是如此的真实。 对于那指尖上点点滴落入沙的鲜血,轩辕琲熟视无睹,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康王殿下,你怕吗?” “哼!怕个屁!本王一会儿砍下来的人头一定比你的多!” “哈哈哈哈哈!吹牛!” 并肩作战,互相倚靠,在这样的绝境下,郑大飞和轩辕琲不再是君臣,而是手足。 疯女人不知何时已悄然消隐,野胡士兵即刻便如漫天黄沙撕咬围追了上来。 杀! 杀!! 杀!!! 轩辕琲渐渐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她的眼前又变成了一片血红,只不过,这一次没有恐惧与无助,她与郑大飞都清楚地知道,生机渺茫,可若束手不动,死亡只会来得更快! “康王殿下……” “叫什么殿下,叫我阿琲!若是能活着出去,不管谁输谁赢,你都要请我喝酒吃羊腿!” “哈哈哈哈哈!” 混乱的厮杀声中,郑大飞在笑,轩辕琲也在笑,这两人的喉咙已经嘶哑,笑起来绝不好听,在不远处的某人听来更是尤为地刺耳。 “贡萨耶,死彻!!!” 石罕赦的眼窝中蕴藏的恨意似乎更浓了,他害怕这轩辕琲和郑大飞或许真的会拼杀出一条血路。 不,他不会让这点微渺的希望成为可能,他们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通往黄泉的死路! 与此同时,反观这边被野胡围困的两人,虽然势单力薄,可这千钧一发的垂死挣扎却爆发出了令人惊异赞叹的实力。 轩辕琲平素虽然一向只同军中众人玩闹似地操练过那么几回,可今日的她,却仿佛是换了一个人,从头至脚,不屈的身影像是一柄利剑,精准而猛烈地挥向每一个敌人。 郑大飞想,轩辕琲天生就该属于这方寸之间见生死的沙场,若大玄有君如此,那会少很多的遗憾。 从一开始的赤手空拳,到各自夺下野胡人手中的兵器毫无退路地冲杀,两人肉眼可见很快显现出了疲态,他们的体力已将用尽,生机似要湮灭。 “咳咳……大玄的血脉,你就葬身在此吧……” 脸色变得灰暗,石罕赦咳嗽着,终于是没了耐心等待那早已注定的最后结果,他从一旁的士兵手里接过了弓箭,一眼望准,一切将要结束。 然而,箭头没有像他预先的那般穿过轩辕琲的额头或是喉咙。 “康王殿下……你一定要活着……活着……” 突然被郑大飞重重抓住了肩膀,已对疼痛麻木的轩辕琲几乎在同一刻感受到了那道力道的忽然逝去。 回头,轩辕琲看到了那支穿透了郑大飞心口的那点箭翎上的白,一点一点替变成了鲜红。 “……” “好……好……” 抬手用枪横扫,辟出了一方净地,轩辕琲竟是跪在了郑大飞的身前,她努力去听那喉咙里含混不清夹杂着鲜血的话语。 片刻,一直没有动静,石罕赦疑惑地走了过来,却看到了令他不寒而栗的事物。 一双修罗般地,杀无赦的眼睛。 ------------ 第九十章 生杀 究竟怎样才算得上是一位真正的王者? 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人告诉过轩辕琲,但她已经记不清那个答案,她只记得几乎贯穿了始终二字:杀生。 为天下杀,为天下生。 可是……一切的纷争真的只能依靠着这种冷血与残忍才能结束吗? 心神不定,正与石罕赦生死缠斗的轩辕琲立刻被对方寻出了破绽,登时肩上便挨了一脚。 这一脚不偏不倚正隔着残破的甲胄踢在了她肩头的伤口上。 已不知这是第几回,流血,结痂,撕裂,流血…… 再熟悉不过的粘腻,悄然无声地顺着她的指尖一滴一滴渗进了沙里,这渐渐让轩辕琲感到了目眩。 “出手啊!出手!刀?!枪?!随便你挑!你不是很能打吗?!哈哈哈哈……咳……” 比之气力将竭的轩辕琲,石罕赦似乎并不好到哪里去,尽管那具布满陈年伤疤的身躯看起来健硕非常,可石罕赦暗自加重的喘息和咳嗽却无时无刻不在透露那具躯壳下所存的生机,就如流沙一般正随风消逝。 “呼……呼……” 尽管一向自负于自己的天生神力,在这个时候轩辕琲却也明白自己再战下去也不会有生路。 为天下杀,为天下生……如何又不该会是为天下生,为天下杀呢? 轩辕琲的意识已开始有些模糊,可那石罕赦却愈见癫狂与兴奋。 “你们玄国人不是都很能打吗?!这就认输投降了吗?!” “跪下求饶……求饶!不!求饶也没用!我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玄国所有人!所有人!!!” 随着石罕赦的癫狂,周遭慢慢起了变化,那些举臂高呼的野胡人的身形竟是逐渐沙化,飘散在呼啸而过的风中! 然而,这样令人惊骇的景象几乎却是没人关心,方才一早躲到远处暗中看着轩辕琲与石罕赦的一场恶斗的疯女人更是不屑一顾。 正好有几位野胡人的骑兵就并立在她的左右,不过转眼之间的功夫,几道凶悍的身影便也一同沙化尽归虚无。 “美景啊……真是难得一见的美景……” 冷月凄白,映照脚下的沙子也泛着惨白,仿佛那些不是沙子,而是碾为齑粉的万千尸骸。 疯女人探出她仅有的一只手臂,那肤色居然在这月光的映照下也是更加白皙胜雪。 乌压压的野胡军队,转瞬即逝,疯女人用她的指头感受着风中飞沙,很是满意,满意她造就而成的这场美景。 这样的美景,总是会让她想起故人。 “我……你……轩辕家的人血债血偿!” 龃龉而行,石罕赦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他早已提不太动手上的那口刀,现在几乎只是将那口沉重的刀当作拐杖来用,支撑着他一步、半步地挪向精疲力竭的轩辕琲。 路过之处,沙上却不曾留下一丝痕迹。 “呼……呼……” 反复开裂的伤口让轩辕琲流了太多的血,她渐渐又感觉到了这大漠中的寒冷。 “为何你一定要对我轩辕家的人……如此赶尽杀绝……” 轩辕琲支撑着身子,站在了那郑大飞的尸首前,尽管当日她不曾真正亲眼目睹野胡人如野兽一般茹毛饮血的荒唐,但她……决不允许任何敌人在她玄国兵将死后还要侮辱损毁他的尸首! “赶、尽、杀、绝……” 石罕赦那双如同秃鹫一般阴鸷的眼睛瞬间升腾起了仇恨,仿佛是两团浓重的烟雾,即刻在四周漫布,使得石罕赦整个人看起来都被怨毒所笼罩。 “这、话、应、该、由、我、来、问你!” 尽管石罕赦的中原汉话听起来依旧生硬,可他如今咬着牙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将那心中重复了多年的疑问说了出来,轩辕琲听得清清楚楚。 “你以为我们真的生来就是只知道吃人杀人的野胡?!” “难道我们不想好好安顿下来?!” “这一切都拜你轩辕家,拜你玄国所赐!” “我们的家,我们的牛羊,我们父母、兄弟姐妹、妻儿!为什么要将我们灭族?!” “为了报仇……我们就这样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野胡……” 石罕赦步步逼近,可越是逼近,他的身子就越是抖得厉害,而方才还包围在四周的野胡人竟是尽皆沙化,只剩了他一人! “哈哈哈哈……去吧……去吧……杀了她,杀了她……” 疯女人又笑了起来,径自在沙丘上坐下,突然却毫无凭倚地倒在了沙丘上,这么多年了,她有时仍然会忘记自己已经没了一条手臂。 “杀了她……杀了她……哈哈哈哈……” 倒下便倒下,疯女人并不在乎自己身上会多一些沙尘,反而肆意地在这沙丘上扭着身子继续着她的癫笑。 那样子,颇有些像那敦煌夜市街头上随着异族的流浪老人的笛声舞动的毒蚺。 “杀……杀……杀!” 石罕赦终于走到了轩辕琲的身前,战稳了身形的他再一次举起了手中的刀,只要这一刀下去,轩辕琲便会身首异处。 “啊!!!!!” “铿!!!” 然而,刀锋并没有落在轩辕琲的身上,更没有石罕赦所期待的那声豁开血肉的声响。 是一声振响,仿佛劈在了石头上,可是这种地方哪里来的石头? 方才站在那里的轩辕琲也没了人影,可她也不曾远离。 石罕赦低下了头,看向了刀尖,轩辕琲正跪在那里,头发完全披散,而她的双手正握着刀尖。 在那一刻,石罕赦打心底多少佩服起了这个看起来很是年轻瘦弱的玄国王爷。 “这样接刀,也不怕断了你的十根指头?!” “哼……” 轩辕琲没有回答,石罕赦同时也看清了那双手上似乎多了什么东西,是一个圆环一样的东西。 原来,就在石罕赦的刀劈下来的那一瞬间,轩辕琲立刻跪下身子,反手将头上的发冠摘了下来,又用这发冠借力卡住了几乎要落在她肩上的刀尖。 “死到临头,你还有多少力气?!” “……” 并不理会石罕赦的嗤笑,轩辕琲牟足了劲突然站起身,放开了手上已被砍出了豁口的发冠,石罕赦竟被她这力道顶得摔倒在地。 虽然不知是何缘故,但轩辕琲也看了出来,眼前的石罕赦已是强弩之末。 “呃……” 强撑着,轩辕琲拖抱起了郑大飞的尸身,不管怎样,只要有那一丝机会,有那一丝可能,她要活下去! “想……逃?!” 看着轩辕琲拖抱着尸身在沙丘上艰难膝行,石罕赦慢慢爬了起来,凄冷的月光照映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脚……也开始沙化了。 “啊!” 抱着生的信念向前膝行而去,轩辕琲完全没注意到身后的动静,直到她的脊背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刀。 这一刀,直接割碎了她的护甲,自然也割碎了她的皮肉。 “哈哈哈哈哈!谁生谁死呢!” 翻滚在沙土中,疯女人摸着自己的脸颊,指头展开又握紧,握紧又展开,像是在计算着什么时辰。 生与死的游戏玩到如今,他也该出现了。 ------------ 无霁(上) 一 大雪纷扬,落地是片片晶莹。这本是苏毗国内一年到头见惯了的景色。只是,今日格外的不同。 “真好看啊……” 宫殿里满是女官们的赞叹声,但令发出口中这般讶异惊叹的,并非是在说这殿外的景色,而是此刻她们面前的一个初生婴孩。 寻常的婴孩一降世,都是红皱皱的,像个耄耋老人,或者说,更像只喝醉了酒的猴子。 但她们眼前这不过才诞世一刻的小王女全然不是这样。就连接生了小王女的婆婆也说,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般漂亮的初生婴孩。 细嫩光滑,宛若上好的羊脂玉。将小王女抱在怀中的女王,虽然很想亲上去,却又担心弄疼了女儿。最终,只是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用指背抚过小王女的面颊。 “吾之珍宝,是神女亲自送给吾的珍宝……从今以后,你就叫‘苏毗伽若’”。 女官们听说,在女王诞下小王女前,有一夜,曾经梦到一位神女,手中攥着一颗青色的珠子向她走来,之后,便消失不见。 这也是女王为什么要给小王女起名“伽若”的原因。伽若,伽若,至贵至坚,神佑安乐。 女王想着,等小王女长大了,定是胜过之前的包括她在内的小女王们千倍百倍。 苏毗为王族之姓,亦是国之名。苏毗国的风土人情同中原大为不同。一国二主,大女王和小女王,余者,凡是在中原该是男子担任的,亦皆由女子承担。 自然,苏毗国内上下的女人个个都是豪迈威严。中原各国的使臣来此,都颇有些不适应。 赭文黥面,疾如山狼,静若眠龙。苏毗国人素来信奉修罗战神,能征善战之名远近皆闻,就连精绝人都十分忌惮。浴血而现,战场上的苏毗人,分明就是一个个活生生的现世修罗! 然而,小王女似乎是个例外。 小王女很活泼,也很爱笑。她经常喜欢一个人光着脚在雪地里跑来跑去,有时心情非常好,就会一个人跳起舞来,和在雪地里拿着弓和长枪在勤奋练武的其他王女一比,很是不同。 二 “你看,你看,那个就是玄国的使臣,听说好像是他们的王子呢!” “他们中原人不那么叫,是叫‘太子’,不过,他们这太子看起来也太瘦弱了吧?就他这样的,我一拳头能打倒三个!” 听着耳边从远处传来的几个表姐的声音,在一旁耍着花拳绣腿的小王女分了心。 下一刻,她干脆就将手里的弯刀扔在了一边,小跑几步,两手搭在几个表姐的身上,从她们中间挤出自己的脑袋来,顺着她们手指的方向,好奇地向远处看去。 的的确确是一个很瘦弱的少年,看样子,和她年纪一般大,身上明明穿了一件厚实的白色狐裘,却还要在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铜炉”,听女官们讲,那是中原人用来暖手用的。 “咳咳……”脸色苍白,似是先天不足,那少年的身子颤了颤,咳嗽了几声,但依然坐在那里,和大女王,小女王也就是她的母亲在商讨些什么。 只可惜,苏毗伽若恨自己没生得一双顺风耳,她听了半天,也还是没听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 不过,这个少年,好像有些好看的样子?和苏毗国里的一比,好像有些不同,但苏毗伽若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同。 如果,苏毗伽若有见过中原的竹树,那她一定会将这少年和月下的竹林联系在一起。修长如竹,悠然君子,说的正是眼前这少年。 想来也是国风使然,苏毗伽若在等这少年和她的母亲等人谈完事情,就迫不及待地绕了一圈,自己先行来到了那少年在宫里住所。 “我是小王女苏毗伽若,我喜欢你!” 尽管鹅毛般的大雪已经在地上厚厚积了一层,但这丝毫不影响苏毗伽若赤着双足从一块石头上直接跳到那少年的面前来。 尚有些生疏的汉话,从她嘴里说出来,腔调有些怪怪的。 毫无防备,本想好生歇息一下的少年被这突然冒出来的小王女吓了一跳。但他很快就拦住了身旁侍卫的身手,他注意了到她脸上的赭色花纹,那是王族的身份标志。 少年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弧度,尽量保持了一身镇定,但不是因为寒冷而红了,且一直红到耳根的双耳,却暴露了他的羞赧。这位少年害羞归害羞,却同时用了极为地道的苏毗话回了这位小王女。“我叫‘阿康’,小王女伽若,你汉话讲得真好。” 这就是二人相见的第一眼。 只是,他们谁也不会知道,这一眼,就已经注定了他们被宿命所牵引,丝丝绕绕,一辈子的纠缠。 三 “阿康,你衣服上的这是什么花?和雪花倒很像,但没它们那么白!” 苏毗伽若一直很好奇少年袖口上绣着的那朵朵象牙白,她可是从没见过这种花。说着,她好奇地用手摸了摸,接着想用手接来一片雪花来比一比,只是,雪花很快就融在了她的掌心里。 “是白梅花,无论是邺城里大街小巷,你总能找到它。” 少年笑容依旧,看着因为融雪而些许失落的苏毗伽若,便将右手袍袖抖了抖,同时手也缩进去,接着又将袍袖伸到屋外,半晌,竟是兜了一捧雪花进来,完美的六角无缺之花。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你可知道,这雪花,都是六个瓣的呢……” 少年的嘴里飘然而出一句应景之诗,潜移默化,仅一遍,苏毗迦若就牢牢记住。就连会少年亲自把着她的手教她写的第一笔汉字,亦是这一句诗。 苏毗国几乎长年覆雪,是以,自来了苏毗国内,少年因着先天不足所带来的一身病症,终日也只好乖乖待在苏毗王殿内为他特设的居所中,无可奈何,却也不能离开半步。不过,好在小王女苏毗迦若日日都来陪他。 “哎呀呀,好无聊呢,欸!对了,我跳舞给你看吧!” 方才还一副百无聊赖,躺在殿内,在地上打滚的苏毗迦若说着,蹦蹦跳跳地就跑去了外面的雪地里。双脚仍是赤着,脚踝上配着的银铃空灵作响,有一刻,少年觉得这小王女真真像个天生地长的山灵。 舞姿曼妙,时而云般柔和,时而又是十分野性的彪悍狂野。铃铃泉音为伴,恍若异域的仙灵在世。 舞蹈不至半程,少年突然觉得此刻似乎好像缺少了什么,沉思一瞬,手触到了腰间,泛起一丝冰凉,那是他腰间的一管白玉箫。 天生细长,为奏乐而生的十指,按部就班地放在了玉箫的的音穴上。宫商角徵羽,明明只有这么几个简单的音节,在少年的十指之下,却是绝世之音。 一箫一舞,天人之合。 那一日,他与她谈了很多。 比如,少年很生羡慕苏毗伽若有母亲陪伴,不像自己拖累得自己母后因他难产去世,只留下这管玉箫给自己。 比如,他很羡慕苏毗这有一年几乎到头都在洁白无瑕的雪景。尽管,这是苏毗伽若看腻了的。 “放心吧,这雪不会停的,让你看个够!” 四 出使一年,一年后的今日,便是归期。少年什么都没说,或者什么也还没来得及说,就被臣属带回了玄国。 彼时,苏毗迦若离成年之龄,苏毗风俗的十六岁尚有三个月,三个月后,待她成年,也正是她继任为小女王的时候。但是,她却出乎意外地放弃了王位。 “我苏毗伽若就是要嫁给玄国太子!以后我再也不是什么小王女,也不会是你们的小女王!” 脱口而出,就在众人都以为小王女是在开着孩子气的玩笑,闹脾气的时候,苏毗迦若却开始绝食。不吃不喝,接着又是跑出王宫在外游荡了三日,直到大女王和她的母亲无可奈何的同意。 其实,玄国派使臣来的目的,也正是为太子求娶一位王女。 “迦若,从今以后,你只是迦若,不再是苏毗王族。但是,我们永远都是你的亲人……” 不理会苦口婆心的劝说,苏毗迦若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苏毗王城。 人困马乏,舟车劳顿,但也总算在规定的婚期前的夜里赶到了邺城。到了邺城的第二天,玄国王室上下就迫不及待地为太子和苏毗迦若办了大婚之礼。 然而,苏毗迦若的红盖头被揭开的一刹那,她却没见到那个久别的少年,虽说眼前这人和那少年面貌极为相似,但年长了几岁,分明不是他! “你!!!” 不知发生了何事,亦不知究竟身处何地,更不知那心心念念的少年究竟身在何方,苏毗迦若一声惊呼,身随心动,她立刻起身想要奔逃出去,却在下一刻犹如一只被天罗地网捕到的小小鸟雀,身后那一双强而有力的臂膀,将她紧紧环绕,揽入胸怀,挣扎不得,亦是挣扎无果…… 翌日天未明,榻上身畔,已是空荡荡的了。那个太子,不知何时早已离开,只留她一人在偌大的东宫里。 接下来的日子,并没有如她所想的那般简单平淡。 言语不通,风俗迥异。且不说太子对她如何,就连侍卫,宫女,太监,也是一样冷冰冰的,如同东宫庭院里的青砖。 无人谈心,苏毗伽若感觉自己就好似笼子里的一只青雀,一只被割了舌头,用针缝了嘴,用金锁链缚住脚爪的青雀。 他人究竟在哪里? 很快,在另一场皇族婚仪上,她自己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一日,太子出乎意外地带着她第一次离开了皇宫,来到了宫外。马车停下的地方,是一座别致的府邸。 “康……王……府?难道?” 苏毗伽若抬头看去,喃喃自语,满脸却是不可置信,直到她看到王府正厅,那个她熟悉的,却是换了一身红袍的少年。 少年亦是看见了她,只不过,他看见自家皇兄和她无比亲昵地执手向他走来,也只好依礼一拜。 “皇兄,皇嫂。” 二重声音,除了少年自己的声音外,还有另一个,听起来很是傲气的声音,这声音,属于他的王妃,一位邻国和亲的公主。 “皇弟今日大婚,吾与伽若理当前来祝贺,父皇他不便前来,派吾将贺礼送来。” 太子一边说着,一边用左手向后挥了挥,示意手下搬运着一件又一件贺礼。而右手,却一直是搂住苏毗伽若的腰间,出人意料的温柔体贴。 “哈,想不到皇弟的婚仪比吾的,竟是热闹许多,只是皇弟,今日饮酒可要量力而行,今日可别辜负了人家……” 话里有话,太子意味深长的一笑,便又带着苏毗伽若离开了这对新人。只是,人虽走,手上的动作一直未停。太子,时不时别有用意地堂而皇之的将左手轻柔地抚上苏毗伽若的小腹。 远远还在看着苏毗伽若的少年,见了这番光景,脸色更是苍白难看。 “你怎么了?”仿佛先行拒人千里之外的语调,是来自他王妃的问候。 “无事……咳咳……”一连猛灌了几杯酒,少年呛咳了几声,原本还苍白着的脸,现下因着多饮了几杯酒倒变得有些红润。 下一刻,他却讶异了。他的王妃,毫不费力地从他手里劈下了酒杯,转而拿在了自己手里。接着,一杯,两杯,三杯…… “你不愿,我亦不愿,干脆,今日你我不如喝个痛快……” ------------ 无霁(下) 五 东宫很大,也很冷,即便是在多了一个小家伙后,它的主人也还是常年不回。 以前,也只是流连在各位大臣们府邸里饮酒享乐,晚上也还是会回来。而现在,却是一声不吭,直接领兵出外征战,连刚刚出生的亲骨肉也没看上一眼,只留下个“武儿”的乳名。 一年,两年......四年,到了武儿开蒙的年纪,太子仍然在外征战,至于武儿,依旧是武儿,连个正名也没有。 亦是没有人提给这位太孙开蒙的事情。 “武儿,来,你看,一横,再一横.....”因为一次偶然进宫看望重病了多年的父皇,康王遇见了在御花园里蹲在地上用梅枝在胡乱写画的武儿。康王不知怎地,也一起蹲下来,手把手的,一如往日教她母亲一样,教会这个侄儿写了自己的名字。 再后来,这个侄儿,倒是常常去他府上,偶尔留得晚了,那个人,便要前来接人回宫,两人从无话,到简单交谈......既然已是错过彼此,那么此生,做个知己也好。 到最后,即便是武儿入了夜也不回宫,苏毗迦若也不担心,她知道,这孩子一定是又留在他的康王皇叔那里过夜了。 “唔.....皇婶婶。” “这称呼真不顺耳,不如叫我姐姐?” “咳咳,你就别逗他了......” 康王其实很喜欢小孩子,只是,因着自己身体的原因和不大与他亲近的王妃,虽说成婚已是四五年了,他也还是膝下犹空。 不过,大抵是老天爷也知道,他真心是希望王府里能热闹些,所以,在太医告诉他王妃有喜时,他是高兴的,就像个过年看到天上有漂亮烟火的孩子一样,又跳又蹦。 然而,老天爷也是给他开了个大大的玩笑,狠狠地捉弄了他。 “不好,王妃血崩了......” 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也不记得自己又是如何从产婆手里将那个软软一团的初生婴孩接了过来,抱到了她的面前。 “是个女儿,无论如何,也不准将她像我一样远嫁......我不准……” 脸上惨白,毫无血色,王妃将自己手腕上的一串红珠卸下,放进了襁褓,又是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抬头,看了第一眼,亦是最后一眼,接着,两目便紧紧阖下,她不愿离去,却是无可奈何呀~ 自此,康王府多了一个小世子,却再也没了王妃。 六 “琲儿乖,琲儿乖,叫‘阿兄’......” 长高了不少的武儿,但对于成人来讲还是个矮豆丁,此刻,他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咚咚”敲得正响,乐此不疲地踮起脚,逗弄着母亲怀里的才满周岁的团子。腰上,为了祈福而佩戴在上臂的长长的五色绦,垂在了他的脚边。 今日,是他这堂弟的抓周礼,虽说,在场的宾客,除了府里头的人和寥寥几位大臣,也只有他和母亲了。 苏毗迦若轻轻晃了晃乖乖躺在自己臂弯里的团子,笑了笑,又腾出一只手来,将这孩子嘴里正啃着的手腕上的红珠串掏了出来,要是呛了,可不好。 “琲儿,抓呀,琲儿,哈哈......咳咳......” 在桌子的另一头,逗弄着还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的自家团子,康王脸上堆笑,身子却情不自禁颤了颤,手也同时将身上的厚裘紧了紧。 这边,桌上那头的团子,好似对康王的逗引充耳不闻,一双黑白分明的水灵灵的大眼睛虽然在连带着小脑袋一起左转右转,四处打量,两只小手来来回回在嘴里被吮了好几遭,就是不见有抓了什么东西。 “琲儿,琲儿,来呀,来呀~”虽然按理在抓周仪式上是不该这般主动去逗引,但这小家伙迟迟不动,身为堂哥的武儿着急了,手里的拨浪鼓敲得越来越响,都没注意到身后有人。 “哎呦!”一个不注意,武儿栽倒在了地上,顺带撞倒了另外三个和他一般大的孩童。不过,他如何能一下撞倒三个呢? 其实,要说撞到,也是撞倒了其中一个卷发幼童。不过,谁让今日不巧,这卷发幼童佩戴的五色绦和那两个幼童的纠缠在了一起,就好像一道网一样,九曲盘结,绕在他们头顶上方,扯也扯不开。 “阿时,阿赫,你们别动,看我的!”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胸有成竹的稚嫩童音。然而,在他的一番“拳打脚踢”,“手舞足蹈”之下,三个人的五色绦纠缠得更为紧乱,直到武儿和他们起了身,也没解开。 “啊!啊!啊!” 被三个人的折腾吸引,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小世子用尽全身气力朝他们三个爬了过来,晃动着,如同一块行走的糯米团子,全身肉乎乎的,最后坐定在那三个人边上。 一只“六节藕”,颤悠悠地向那团纠结的彩绦球伸了出去,肉肉的小手上还带着些许亮晶晶的口水。 “咿呀!啊!啊!” 康王府里的小世子,在周岁礼上抓到的是三个活生生的――人,被抓到的时候,又叫又跳,很是“活泼”的那种。 “阿出,以后就让你儿子陪小世子一起玩吧……” 从桌上小心翼翼抱起粉团儿,像是开玩笑似的对着管家说了这么一句。 但他不知道,这句无心之言,那个孩子却当了真。 七 时间过得很快,苏毗伽若没想到太子有一天会突然回邺城,没有任何知会的消息,就连康王也不知道。 “叫父王。” 想当然地,没有任何回应,武儿只管向他的母亲和皇叔身后躲闪,一声“父王”也不肯叫。 “皇兄莫要见怪,想来武儿也只是有些……” 一语未毕,对面的蓄势待发,浓云密布的狂风骤雨就先劈了一道让人心骇的惊雷。 “哼!也不知成日跟着你这个病秧子在一起,究竟都学了些什么?!!” 很是不快,拂袖而去。然而,这怒火未尽,很快就有人遭了殃。 太子归来,是因为在战场上受了很严重的伤,似乎是很愈合的重伤。 总之,当晚为他诊治的那位太医,当晚就没了踪影,连同着他在邺城的亲眷。 一年有余,再也没见太子回去过战场。终日也只是留在宫里头,只是,依旧不回东宫。 “太子妃,这是我家王爷让我转交给你的,他说,太孙既然喜欢,就送给他了,只是,以后怕是没得功夫来亲自教他。” 从刘出手中接过那管白玉箫,苏毗伽若虽然觉得刘出这话有些哪里不对劲的样子,却也没在意,便先替武儿好生收下了。 太子一回来,便命人将武儿日日带去演武场习武,想来,这雅乐他也是没机会深学了罢? 这边苏毗伽若看着刘出急急忙忙出了东宫,连她刚煮好的茶汤也没来得及饮上一盏,而他本人,也是连连在路上,踉踉跄跄地,摔了好几个跟头,还滚了身上的鹤氅一身的雪水。 邺城的雪不比苏毗国,要下,也少有堆起来的时候,很快就会化成水,流得到处都是,也难怪刘出会摔跟头。 这边,“砰”然一声,桌上的那只茶盏,毫无预兆地突然裂开,滚烫的茶汤不仅流布了一桌子,也烫了她的手。 察觉到不详,又是隐隐作痛的心尖。苏毗伽若也是即刻跑了出去,脚上没来得及穿鞋子,只管踏了一脚水,弄脏了她的衣摆。 是他,他怎么会在那里?! 不!!! 眼前的一幕,让苏毗伽若失了声,明明该是悲痛欲绝的惊呼,声带却在那一刻仿佛被铜漆了,封得死死的,任是她再拼命叫喊,也发不出一点声响。 白衣胜雪,郁离修体,在那一刻,宛若一只他平日里艳羡非常的白枭,从城楼之上俯冲而下,但他到底只是凡人,没有俯冲之后的掠起,而是结结实实地砸在地面上,身下,绽开了朵朵红梅。 “啊!啊~呜嗯……”亲眼目睹慈父被人生生从高楼推下,满面血污。平常乖巧得很,极少哭闹的稚子,在这时却突然间发出嚎啕大哭的声音,但很快就被一只有力的大手强硬地遏制了下去,那人,分明是太子! 太子轻轻举起一杯酒,想要顺势对着手间缝隙灌进小世子的嘴里,不料,临到关口,却被另一个孩童夺了去。孩童的手脚也不慢,直接将这杯酒倒进了自己嘴里,接着,又举起酒壶,将剩下的酒,全数泼倒,喂了自己。 “哼!!!”看着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无辜雉童,和那个唇角处渐渐滴下殷红血丝的孩童,太子转身,离开了。 所幸,那个名唤“刘时”的孩童未死,只是,救得还是不太及时,烈毒损了他的肺腑心脉…… 八 又是一年过去,自那日起,苏毗伽若终日就如同一尊木偶般待在在东宫里,脸上,无悲无喜。 这边,太子又出征了,不过,苏毗伽若不知道的是,这一次,他真正去往的是苏毗国的方向。 兵者,诡道也。 借着拜访的由头,又正好赶上大,小两位女王不合,太子和周围的几个小国的国主前后夹击,左右包围,将苏毗国上上下下从大小两位女王到寻常子民,几乎是一个不落,活活困死在了那一片雪原。 非是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的狼子野心。 苏毗伽若不知道,在那一段时日,附近的河流都被血染成了条条暗红,火弩疾威,道道流矢裹挟着残忍与麻木,换来的是连绵不绝和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战啊!生来勇猛的苏毗人,明知向前是死路一条,也坚决不肯退让半步!其实,他们也无处可避,向前,是死路,向后,亦是绝地。 冲天的烽火,好似能将苏毗城常年不化的积雪一并燃尽。这一战,就好像宿命注定一样,阿修罗与战帝释天,赢的那一方,总是帝释天。 在班师回朝的那日,一直重病的老皇帝已是形同枯槁,几近灯灭油枯,两只深深凹下去的眼睛,只能眼睁睁看着太子自行拟了旨,选定了三个月后的一个吉日,他退位,他登基。 往日如昨,苏毗伽若在穿好了她第一次踏入邺城时的王女衣饰,面上画好了那繁乱的赭纹后,她仿佛感觉到,自己依然还是那个刚刚准备离开苏毗国的小王女。她仍是赤着一双脚,就走出了宫殿。 千叶飞花,乱玉如英。难得一见的纷飞大雪,亦是邺城今年的第一场雪。比之苏毗的雪,终究是小气了许多。只不过,那样的景致,她再也不会见到了。 白衣无华,纵是在阴郁的光阴中消沉了许久,当年那闻名于世的美人依旧风采不减。 “人,你杀了,国,你灭了,是该偿还的时候了。” 沙哑暗沉,这是她久未开口后的声音,她几乎都快要忘了汉话怎么讲。 冷冽寒光,翻掌而现,却是没有如她预料中那样,狠狠戳进那人的心窝。砰然一响,铁器和城墙的砖石发出一声清脆,冷不防地,被那人用力撕扯着头发,他另外一只手,就像一条锁链,紧紧锁住了她的咽喉。 “不知死活!” 无力反抗,她也同样被扔下了城楼。有风伴着雪花在她耳边闪过,她突然想接来一片再仔细看看是不是真的都是像当年那个少年告诉他的那样,每片都是有六个瓣的。 “咳……呼呼……”猝不及防地仰面落地,她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同时也痛到让她只能残喘。 动弹不得,只余一口气,苏毗伽若不肯阖眼,她仍然在看着眼前的自天纷落而下的一片茫白。迷乱雪影中,不知道她可有看见那个少年? 好雪,莫停啊…… ------------ 情动 一 “你且安心睡吧,朕还有事要忙……” 大婚之夜,轩辕珷用刀划破了自己的手滴血到白锦帕上又是在书案前看了一晚上的奏章,褚非然初起觉得没什么,可后来她似乎隐隐明白了轩辕珷为何要那样做。 或许,他其实根本不想立她为后,一切都只不过一场朝政上的交易。 入了宫后的日子并不比在北郊的桃源居那样自在,哪怕玉盘珍馐,绮罗千万,褚非然始终觉得,她住着的玄霜殿冷清极了,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冰冷感觉,仿佛捧了一团冰雪在手中,手上的热气慢慢消磨尽了那一团寒冷,自己也几乎没了最初的温暖。 二 “非然!非然!” 褚非然记得,那是轩辕珷第一次抱自己。 昏昏沉沉中,她记得轩辕珷确实是在担忧她,甚至退下了双城亲自照料她。 “想不到陛下竟是个如此会关心人的……” 醒来之后,她从喋喋不休的双城那里知晓了轩辕珷是如何照料她的。 不知怎地,褚非然突然想起了大婚当日轩辕珷握着她的手时的情形。 繁琐的天子婚仪和累赘的凤冠让她疲惫不堪,人已经有了半梦半醒的昏忪之态,也多亏是轩辕珷不时地轻轻拉扯着她的手指,不然她恐怕会成为玄国有史以来第一位在大婚之时,众目睽睽之下睡过去的玄后。 略微清醒之后,羞愧不已的她在羽扇后偷偷地向身旁的轩辕珷瞧了过去,却不想,轩辕珷也正在看她。 四目交汇,二人之间没有出于无可奈何的不情愿,有的只是初见时的友好相待。 都说天子威仪不可犯,可是在那日,褚非然却是见到了身为玄君的轩辕珷,那仿佛清晨和风一般的笑容。 三 褚非然一度曾觉得入了宫,便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冰冷的玄霜殿永远都不会成为除了桃源居之外的她的第二个家。 可轩辕珷让她慢慢感觉到了久违的温暖。 “非然,朕实在不习惯用‘皇后’这生疏的二字来唤你,以后朕唤你‘非然’,你唤朕一声‘阿珷’或者‘夫君’可好?”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朕知道你喜欢桃花,所以命人从北郊移栽了许多桃花来……” 自从玄霜殿内多了褚非然钟爱的桃花后,褚非然就变了。 褚非然的不一样,最初是双城先发现的。据她这小丫头讲,每每听旁人说起皇上,她的皇后娘娘—褚非然,无论是在做什么,嘴角总是会扬起一丝笑容,就好像是横放了一整段麦芽糖在嘴里似的。 日子一久,褚非然已经习惯了每日黄昏后都会来玄霜殿内批折子的轩辕珷。 二人之间无须过多的交谈,昏晓之时,两人总是会默契地一同坐在书房的那张长长的书案的两头,批公文折子的是轩辕珷,为轩辕珷烹茶研墨的是褚非然。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仿佛这一对玄国的主君与玄后已然这般相守了一生。 四 五月是邺城一年中最难熬的酷暑时节。除了日日离不开的冰鉴和冰鉴中的樱桃酪,王公贵臣们闲暇之余最喜欢的便是乘舟游津,以消暑热。 不同于在宫外的那些王公大臣,宫中的御花园内自有一方名为“太平湖”的水域可供乘舟赏玩。 端午过后的某日,轩辕珷很有兴致地邀了褚非然一同去太平湖游玩消暑。 一方小舟上,除了他与褚非然,再无他人。 时节正好,太平湖内的莲花开得正盛,玄国皇室素来向佛,因而这太平湖里的莲花大多是青白二色,便是有些杂色也是极少见的。 小舟之上,掌桨的人是轩辕珷,他和褚非然分别坐在了小舟的两尖船头,从离了岸到如今深入莲境,二人除了寥寥的几句问候,再无他言。 这多少有些让褚非然觉得局促不安,她是很想同轩辕珷再多说上几句的,可她发现自己确实也寻不出什么话来同轩辕珷好好清谈一番。 虽然名分上已是君后,可她甚至都不如宫中的女官们了解轩辕珷。 “昔年宫中常常会请灵奉寺的住持净生大师在此讲经,朕如今回想起来,却只记得他讲过佛经中这白莲花名‘芬陀利’,青莲花名曰‘优钵罗’了……” 这边轩辕珷觉得已经将船划到了太平湖的中心,索性放下了手中船桨,像往常一样,在这小舟中自在地躺了下来,毫无顾忌。 “陛下您这是……陛下?” “非然,等等,你坐稳了……” 一旁拘束得紧的褚非然一看轩辕珷躺下,这才开口讲出来了几个字,还没等说完话,轩辕珷突然间仿佛看见了什么似的,连连向她打起了手势交待她坐稳别动。 下一刻,轩辕珷小心翼翼地低伏着身子,绕过了褚非然,在船头上探出手来,想要摘下面前的那一枝莲花。 这枝莲花的颜色不同寻常,在一片青白中,独独它生了一身艳紫。 正因为如此,轩辕珷才想要将它摘下送与褚非然。 “陛下……阿珷,不如……不如就继续让它生在那里吧?这样每天都能看见它……” 慈悲悯物,褚非然情急之下,干脆直接唤起了轩辕珷的名字,她甚至也伸出手来搭在了轩辕珷的肩头上,希望他能“手下留情”。 好在轩辕珷也即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果真住了手,将到手的莲茎松放了回去。既然不折这枝莲花了,轩辕珷自然是要抽身回来的,可探身出船容易,想要安安稳稳地回来却没那么顺利。 两人位置的变动早已让小舟偏颇失衡,轩辕珷和褚非然所乘的小舟歪歪斜斜地晃动了起来,虽然只有一瞬,但这猝不及防倾斜、晃动几乎让轩辕珷和褚非然要栽进了太平湖里。 也恰恰是由于这险险的晃动,让轩辕珷下意识地将褚非然紧紧护在了怀中,一瞬之后,小舟轻轻荡漾在青、白二色的莲境中,而褚非然则是安安稳稳地躺在了小舟之上,她的身旁,是唯恐她伤到分毫,而将自己大半个身躯都用来护住了她的轩辕珷。 那一刻,褚非然恍惚间觉得天地不变,一切都静止了,可眼前轩辕珷那与她对视的一双眸子却是活的。 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种感觉,一望而心悸,一望而生绯红满面,可她心里偏偏亦是不愿错开眼去望向别处。 褚非然不知道,轩辕珷也有着同样的感觉,如果要他做出一个选择,他希望一切都永远静止在此时此刻。 慢慢地,在轩辕珷和褚非然静默相顾之时,在太平湖上的小舟终于回归了平静,静到方才那枝艳紫的莲花花瓣上已然落下了一只蜻蜓。 “哈……非然,你无事吧?” “我……臣妾无事……陛下您……阿珷你可有伤到?” 感受到了轩辕珷这句问候脱口而出时无意之中吹向了她耳际的热气,褚非然只觉得自己的脸越发得烫了,不必回玄霜殿用菱镜一观,也不必借着这太平湖的湖水照映,她都能想得到,自己如今一定是像极了熟透的桃子。 就这样,两人相视良久,到底还是各自起身,再次分坐在了小舟的两尖。只不过,二人没了生疏,多了几分亲近。 一贯是喜欢在舟中自由自在地卧下,闲看云展云舒的轩辕珷很快又手持着手中的折扇躺卧了下来,手中握持的扇子开开合合,这样的举动自然让褚非然察觉到了轩辕珷内心的愁闷。 “阿珷……你可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褚非然说出这话时,脸上的羞红未消,柔柔的声音也是极小,若不是轩辕珷大抵猜到了她在说什么,他还以为是褚非然是在小声地嘟囔。 “哈……并不是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只是突然想起……有一回朕同琲儿和一班贵臣子弟曾来到太平湖玩耍,朕有事离开了一回儿,一个眼错不见,谁知琲儿就自己从岸上跳下了湖,说要采莲蓬,一会儿便没了踪影……” “啊!那后来康王殿下?” 像宫外仙客来里的说书先生似地,轩辕珷故意拖长了尾句,他的目的达到了,这慌到了褚非然。 “哈哈……” 不知是因为想起了轩辕琲幼时的淘气模样还是看到褚非然惊慌的样子,轩辕珷将手中的折扇挡在了自己的脸上,一丝少有的愉悦让他不禁破功隐隐笑出了声。 “琲儿自然无事,朕也是后来从谢瑾那里知道的,虽然当时年纪尚幼,但他很快就从对岸浮跳上去了,滚了自己一身的污泥,手里却还攥着一个拳头大小的莲蓬,吵着要吃里面的莲子。哈……只是可怜了一群宫人与内侍,他们以为琲儿溺水了,一个接一个地跳进湖里找人,琲儿倒好,自己一个泥人,就坐在岸边玩手里的莲蓬……” “哈哈哈……” 听罢了轩辕琲幼时的淘气事迹,褚非然也不禁笑出了声,这一笑,就仿佛是牵源引线似地在她与轩辕珷之间慢慢搭起了一座传说中的桥,这二人,无形之中终于是慢慢靠近了彼此。 褚非然亦是将犹豫了多日的疑问抛出了,可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低声的道谢。 “大婚当日……非然……谢过陛下……” 知道了褚非然是在说那件事,轩辕珷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手里的折扇再度被他慢慢合上了。 “大婚仓促,朕不了解你,你也不了解朕,朕不想勉强你去接受。会有那么一天,朕希望非然你真心地将朕视为你的夫君……” 轩辕珷看向了褚非然,褚非然不知怎地,转过了头去,羞怯地躲避开了轩辕珷的目光。见状,轩辕珷又是打开了手中的折扇,不是用来扇风纳凉,倒只是拿在手中赏玩。 “宫中的御花园虽然春有绯桃,夏有芰荷,冬有雪梅,可偏偏没有像北郊那边山脚处的红枫,即便移来宫中,也到底是没有那种意味……非然,改日你我出宫去看那漫山的枫红可好……” 在小舟之上闲适地飘荡了许久,轩辕珷渐渐生了困意,明明这边人还在同褚非然说着话,一双眼皮却支撑不住垂了下来,连同手里把玩着的扇子也滑落了下来。 滑落下来的扇子很快便被褚非然拿在了手中,打开,她为熟睡的轩辕珷轻轻地扇起了凉风。 很突然地,褚非然看着轩辕珷,脸上渐渐凝结出了温柔的笑意,就像是平常无意中听见旁人提起轩辕珷时会浮现的笑容一样。 在伴着莲香的轻风中,褚非然丹唇微启,贴近了轩辕珷的耳朵。 “阿珷,非然愿意去陪你看那北郊的漫山枫红,因为你是非然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