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全部章节 ------------ 第1章 前头好像有些异样 前头好像有些异样。 尔尔骑着小毛驴,抬眼打量。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本该是个极宜吐纳修炼的黄昏,但东边竟有一阵红雾透出南天,裹挟着什么物件翻卷飞滚。 太和仙师说过,这九霄之上有无数奇珍异宝,能不能得获天运修为大进,全靠自己造化。 换句话说就是,看见宝贝一定要先下手为强! 兴奋地扯了扯驴耳朵,尔尔当即捏诀:“天地随我意,水门灵界生——” 话音落,结界成,四周遮天蔽日,不闻外头声息。 前头的红雾似乎是有所察觉,翻身就欲逃窜,尔尔当即拍驴而起,动作麻利地掏出千丝网,飞身朝红雾猛地一掷。 抓住了。 网丝勾着宝贝,沉甸甸的,尔尔想收网,一拉却发现有点沉。 “还是个大宝贝。”她嘀咕,将收网的绳结往手掌上一缠,然后使劲一拽。 刷地一声。 千丝网里出现了一张狰狞青白的脸,泛着血丝的眼珠从凌乱的发丝间望出来,正好与她四目相对。 尔尔:“……” 这算什么奇珍异宝。 场面有些尴尬,尔尔沉默,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反手就要把这玩意儿塞回去。 就这一刹,网中的眼珠子动了。 被血丝抓着的瞳孔,像年久失修的门轴,发出嘎巴嘎巴的声响,慢慢地映出她的影子。说时迟那时快,一只青色的手猛地张开,五指青筋暴起,穿过千丝网,一把就拽住了她的手腕。 “啊啊啊——” 尔尔惨叫,抄起随身的法器就往上砸,企图将这玩意儿甩开,然而狠狠几下砸打,这手纹丝不动,不仅不动,还加重了力道,满溢的白光从指间渗入她的肌肤,又痛又痒。 这肯定是要吸食她的灵气。 惊慌之后,尔尔飞快地祭出防御术,想封闭自己全身经脉以自保。 结果她刚封上曲池穴,耳蜗里就听得“啵”地几声响。 周身大穴都被这白光冲开了。 于修仙之人而言,被冲穴是大忌,意味着对方实力远在自己之上,性命不由自己做主。尔尔方才还只是惊慌,眼下是真的绝望了。 连个鬼祟的修为都比她高,她还上九霄做什么,老实在洞府里等死还能多活一百年呢。 要不现在自尽?还能给自己留个脸面。 可她怕疼,下不去手毁自己的结元。 尔尔这叫一个纠结,小脸都皱成了一团。 就在此时,一道火红的袖袍突然横空而来,挟焰带雷,猛地劈开了那只阴手。 这动作太过干净凌厉,尔尔还没反应过来,抓着她的手便断了,残肢飞快地融化在烈火之中,连点灰也没剩下。 等她低头去看的时候,便只看见了袖袍上的金乌花纹。 烈烈而展,霸道炙热。 心里猛地一跳,她回头。 红色的袖袍落下,露出主人的模样,金乌做冠束其发,天光临身照其服,来人踏着火云,长袍曳地,指尖杀气未散,一派凌厉肃杀。 天降救星啊。 尔尔那叫一个感激涕零,张手就想扑过去抱大腿。 结果头一抬,她愣了。 额间一点金红,双眸霭色沉沉,面前这人将目光从千丝网上收回来,慢慢落在了她的头顶,瞳孔里映出她错愕的神情,无波无澜。 是他。 尔尔傻眼了。 眼前浮现出一场毁天灭地的神火,满目疮痍的废墟之上,有人漠然回眸。 漆黑的眼瞳泛着一层霭色,漫不经心地扫过满地的神仙尸身,落在还剩半口气的她身上。 残忍又暴戾。 是他。 打了个寒战,尔尔停下了步子。 眼前的离烨上神尚未入魔,霭色的眼眸也还未被戾气侵蚀,只是稍显冷漠地看着她。 “让开。” 尔尔连连退开三大步,狗腿地侧身作请。 大佬您先走。 离烨倒不是要走,他站在她那还捆着东西的千丝网面前,飞快地抬起了手。 火光乍出,映亮了他的脸侧,网中的东西如云烟一般消散,连最后一缕残魂都被他捏了个粉碎。 干净了。 收拢袖口,离烨眉目稍缓,看向旁边这人。 一个修为低微的小仙,穿得花里胡哨,长得也花里胡哨,若是平时,他连看也懒得看一眼。 但眼下—— 他朝她跨了两步。 尔尔正沉浸在见到了传说中大人物的震撼中,乍见大佬朝自己过来,膝盖一软,差点当场给他磕头行礼。 结果大佬突然伸手,捏住了她刚刚被鬼祟伤过的手腕。 与此同时,四周结界“呯”地一声炸裂开来,像人间的烟火一般泛着光朝天边褪落。 “离烨!”有人怒喝。 尔尔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大佬这举动是何意,就被这带着极强仙气的声音震得喉咙一甜,“哇”地吐出一口血。 一道火光落在她眉心,替她护住了心脉。 尔尔意外地抬头,却看见大佬漠然着脸,迎上了气势汹汹的来者。 “你竟敢在这九霄仙门设界杀人!” 震桓公暴跳如雷,带着三千仙人将他们团团围住,无数法器见光、灵兽低吼,强大的杀气涤荡了这一方晚霞,方圆十里之内布满阴云,隐隐有天雷之声。 尔尔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腿软得有点站不住,靠着大佬就滑坐了下去。 而大佬,不愧是大佬,面对这通天的威压,依旧站得神情俊秀,风姿雅详,甚至一脸坦然地问: “震桓公何出此言。” “你还想狡辩,方才此处有异象,众仙家都是瞧见了的,你为掩人耳目,竟还公然设下结界。” “设结界便是杀人?” “不杀人为何要设!” 剑拔弩张,双方对峙,震桓公牵着凶恶的神兽,离烨牵着发呆的尔尔,大战似乎一触即发。 然而尔尔就在这时候开口了:“结界是我设的。” 对面这群神仙怔了怔,显然是刚刚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个人。 “你?”震桓公狐疑地打量。 离烨低头,就见这小仙一只手被他捏着,另一只手死死地拽着他的衣袍,像是有什么撑腰了一般,壮着胆子地道:“我乃太和仙师座下弟子,今日刚上九霄,方才是见此地有仙气,才设结界想抓宝贝,不曾想……” 离烨捏了捏她的手腕。 这小仙倒是识趣,察觉到他的意思,立马话锋一转:“不曾想竟是冲撞了上神。” 说罢仰头,黑白分明的眼朝他望上来,满脸都是谄媚。 如果跟对面神兽一样有尾巴,她肯定也摇起来了。 不轻不重地嗤了一声,离烨收回了掐在她命门上的气力。 大佬满意了,周围这漫天神佛自然是不肯罢休。 尔尔甚至能清楚听见他们的议论声。 “结界上是这小仙的气息,但坎泽失踪,离烨不可能毫无干系。” “他不认,你奈他何?” “我九霄之上皆是光明磊落之人,没想到会出这么一位……” 悉悉索索说了半晌,又有人皱眉问尔尔:“你方才,当真只看见了离烨上神?” “是。”尔尔想也不想就点头。 神兽在四周搜了一圈,五光十色的仙术也在周围落下,气氛紧绷。 然而忙活了半个时辰,也没有找到一丝坎泽的气息。 震桓公很是不甘,但也只能收回神兽,朝离烨拱手:“误会一场,还请上神见谅。” 离烨看也未看他,捏着尔尔就走,四周神仙退开一条路,他漠然穿行而过,烈烈的衣袍拂开仙云,隐入晚霞。 一切都很合乎逻辑。 尔尔跟在大佬身边,只感叹大佬果然跟其他神仙关系都不好,不然也不至于毁天灭地,杀得他们一个不留。 不过走着走着,她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大佬为什么抓她手腕? 这位可绝不是什么见色起意之徒,更不是个愿意与人亲近的性子,方才情况紧急,她没来得及细想。眼下无事,只觉得腕上那只手臂烙铁还烫。 “上,上神?”尔尔挣了挣。 离烨回神,慢悠悠地松了手。 一丝古怪的气息从她手腕上的伤口溢出来,雾蒙蒙的,扑了尔尔满眼。 饶是修为再低,尔尔也察觉了。 这不是鬼祟该有的气息。 方才那些神仙在找的人,是坎氏的掌门,水象修为境界最高的坎泽。 百年之后离烨之所以能覆灭天地,与坎氏的没落有直接的关系。 那坎氏是怎么没落的? 眼前的水汽里好像有答案,尔尔抖了抖,抓着大佬衣角的手终于是松开了。 离烨一直拿余光觑着她。 他看见这只一直啃草的小兔子突然竖起了耳朵,警觉地皱了皱鼻尖,料她是猜到了什么,不由地哼笑。 修为嘛,浑身上下就几百年,他走路不小心都能踩死。可这脑袋倒是机灵,他甚至能听见她脑轱辘咔吧咔吧直转的动静。 不过,既然猜到了,那也是时候送她上路了。 刚来九霄的小仙,魂归天地也是不会有人在意的。 漫不经心地抬手,离烨聚起了一小簇神火。 “上神!” 腿上没由来地一重。 离烨低头,就见方才还竖耳朵的小兔子,眼下正死死地抱住他的腿,抬头看向他,满眼都是闪闪发光的星辰。 “小仙初来乍到,谁也不识得,又蒙受上神救命之恩,不知上神门下,可还收徒?” ------------ 第2章 想做大佬的猫 离烨活了八万年,没少破杀戒。 他见过各种各样向他求饶的脸,憎恨的、绝望的、不甘的,每一张都很狰狞。 但眼前这个人,没有皱脸,也没有嚎啕,只仰头看着他,露出一双充满期盼的眸子。 “太和仙师说了,只要我上了九霄,就能另拜高门。这五行仙门一共十宗,我思来想去,怎么也是上神您这一宗最为厉害。” 离为火,且为上丙骄阳之火,灯烛之辉不能与之相较也。 五行相克,只要坎氏没落,离氏就是横行一方的存在。 最重要的是,尔尔心想,如果能拜他为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离烨就算再想毁灭一切,那虎毒还不食子呢。 多一个爹还多一条命,怎么都是她赚翻了。 “你。”离烨喊了她一声。 正想得高兴,尔尔兴冲冲地答:“怎么了爹?” 离烨:? 飞快地打了下嘴巴,尔尔端正地在他脚边跪好:“小仙在。” 指尖的神火毫不避讳地透露出杀气,离烨垂手,将火放在她眼前:“你看不出我是何意?” “回上神。”尔尔乖巧地答,“小仙明白,上神想杀我灭口。” “……” 话是说得没错,但这语气里没有半点害怕之意。 离烨不悦,他低眸打量这个人,觉得很不尽兴。 神火偃熄,离烨收拢手:“那现在呢,我是何意?” “……” 尔尔觉得他有点毛病。 但是转念一想,要毁灭天地的人,指定不是什么正常人,反复无常阴晴不定那就是家常便饭,她既然知道结局,那就破罐子破摔,死马当活马医了。 于是她诚恳地看向他:“上神是看在小仙乖巧的份上,决定相信小仙一回。” 离烨阖眼:“信你何事?” “信小仙真心一片,绝不会出卖上神。”尔尔握拳,眼神坚定,“小仙既拜上神门下,便与上神生死与共,任是天打雷劈,小仙也不会做出半点对上神不利之事。” 说罢,十分干脆利落地掏出了一颗东珠,双手捧到他眼皮子底下:“恳请上神青睐。” 修仙嘛,结元乃本根,肉身凡胎易伤着,所以结元一般都放在法器里。 但是,离烨就没见过这么华而不实的法器。 一颗珠子能做什么,弹鸟雀? 嫌弃万分,离烨还是将它捻了起来。 把结元的宿主交给他,意思是死生由他决断,今日所见所闻,她必定不会说出去。 只是—— 离烨抬了抬眼皮:“死人比任何保证都妥当。” “话是这么说。”尔尔弯了弯眼尾,伸出纤细的手指与他盘算,“但小仙要是死了,就只是个不会泄露秘密的死人,无趣又乏味。而上神若是肯高抬贵手放小仙一马,那小仙便会是个不会泄露秘密的活物,能在上神跟前伺候,给上神做个消遣。” 他从来不缺消遣。 离烨有些不以为然,他不需要有人在跟前碍眼,也不需要旁人伺候,他收了神火,单纯是因为她不怕这个。 所以,下一瞬,他化出了一把锋利的长刀,刀口悬在她额头之上,银白的刀身泛着刺眼的光,正好照在她的眉心。 尔尔眨了眨眼。 她知道这位大佬生性残暴,动辄会起杀心,但她更知道,与他哭着求饶亦或是顽强抵抗的人,没有一个能活下来。 于是,哪怕心里有点怂,她也望着刀刃没退。 下一瞬,长刀变成了一道天雷,震天动地地落下来,却在离她头顶一丈远的地方戛然而止。 再下一瞬,雷变成了一头凶残的巨兽、一支穿越破月的箭、一条阴毒的蛟蛇。 它们来势汹汹,似乎顷刻就能把尔尔弄死,却又都在千钧一发之际停住。 尔尔咧嘴一笑,露出一排齐整的白牙。 她就知道。 虽然修炼之事上一直不太上进,但尔尔也算受上天眷顾,开得最晚的天窍,竟让她做了个预示梦。 梦里的离烨将诸天神佛一一杀尽,归天地于混沌,她这个连封号也没有的小仙,自然也受了池鱼之殃。 尔尔不了解离烨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她记得很清楚,哭着向他求饶的神仙死在最前头,一脸平静的人反而被他留到了最后一刻。 而她,屏气凝神地装死,也在最后被他发现,一道神火打散了千年修为,没于天地。 在魂飞魄散的最后一刻,尔尔想的不是别的,而是真羡慕离烨怀里抱着的那只猫。 普通的田家猫,不是神兽,也没什么法力,就因为合了这位大佬的眼缘而被他抱在怀里,避开了这一场浩劫。 而现在。 尔尔认真地端着脸上的神色,不敢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求饶之意。 只有把这一关扛过去了,才有机会当大佬怀里的猫。 离烨没有留情,变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厉害,麒麟玄武,妖兽修罗,每一只都来势汹汹,鳞片上的黏液鲜活万分,齿爪间杀气腾腾,几乎要戳到她的眼珠子。 可面前这个小仙竟还是不怕,不但不怕,甚至一脸崇拜地双手捂心:“上神的仙术好生厉害。” 离烨:“……” “这个强盛的杀气,光是障眼法可不成,上神一定是灌入了仙力,可太和仙师说,没有千年的修为,是不能随意让仙力凝气离体的,您一定苦练了良久。” 千年的修为? 离烨心里冷笑,果然是没见过世面的小仙。 没见过世面就算了,话还多,一边望着他的幻术,一边喋喋不休。 “这个我可以学吗?太威风了,哪怕不杀人,飞出这百十来把剑放在身后,也气派。” “您真是我见过最厉害的神仙,凤凰都能变。” “您会变龙吗?我听仙师说,龙是九霄上最厉害的神兽,一般的障眼法压根变不出来。” “哇,真的能变龙!” “……” 离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本是想用幻术将她吓死的,可到后来,自己竟像街上捏糖人的,一个个的变神兽给她看。 他变一个,她就惊叫一声,咋咋呼呼的,满眼都是崇拜,搞得他越变越起劲。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离烨眼神一沉。 眼前的幻象瞬间消失。 尔尔看得正高兴,冷不防没了,眉梢一耷拉:“没有了哦?” 还失望起来了?离烨气不打一处来,也懒得在意她怕不怕了,挥手就想直接把她劈死。 结果还不等他落掌,面前的小仙晃了晃,身子一软,竟刷地从行云上坠了下去。 ------------ 第3章 没见过世面的小仙 尔尔这个姑娘,是被娇惯着长大的。 在人间便是帝姬,养尊处优了十八年,吃穿用度都极尽奢靡。到了太和仙师座下,更是因为模样喜人,深受师哥师姐疼爱,从来没为修炼之事发过愁。 换句话而言,她这八百年的修为水分极大,身子骨也比寻常神仙脆弱不少,方才被来路不明的东西冲撞过周身经脉,体内已经乱成一团,再被离烨这么一吓,气血上冲,蓦地便失去了意识。 从云上掉下去的时候,轻飘飘的,像纸片儿一样单薄。 离烨是不想接的,他反正要杀人灭口,让她直接摔下去,还省了动手的力气。 但他没有想到,这小仙坠着坠着,手腕上残余的阴气突然像被点燃的檀香,乳白色的烟雾漫溢出来,缱绻袅袅地将她整个人裹住。 坠落的趋势戛然而止,烟雾托着她,似是在犹豫什么。 脸色微变,离烨飞快地出了手。 炙热的火光扑腾翻滚,正冲而来,那乳白色的烟雾像是见了鬼一般,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还想躲?离烨冷笑,反手抓回这小仙,一把捏住她的手腕。 他就知道坎泽那个老贼没那么容易与他认输,但不曾想竟舍得自己万年的神魂,与他玩这一出金蝉脱壳。 “滚出来。”离烨眯眼。 面前的小仙昏睡不醒,被他掐着腰身拎着,小脸苍白,一动不动。 离烨不耐烦了,以离火之气灌进她的百会穴,打算来个瓮中捉鳖。 结果一探,他怔了怔。 空的? 但凡是个神仙,身子里就该有真气,这位倒是好,丹田里空空如也,就连经脉也有许多未通之处。 怎么上的九霄? 眼神复杂地看了看她,离烨继续探查。 然而,探遍她所有的经脉,坎泽的气息也再也没出现过,方才的白雾好像只是他的错觉,手里这个小仙,当真是又弱又干净。 坎泽那老贼别的本事没有,藏匿的功夫真是一绝。 怒气上涌,离烨掐了掐尔尔的腰。 他向来信奉斩草除根,所以这小仙是一定要死的。 可现在,坎泽的结元藏在她身上,若在没抓住的情况下直接杀了她,便等于破开宿主,还了结元自由,届时那结元便可自由来去,吸食天地灵气,更快结出新的神魂。 但若不杀,只要这小仙活着,坎泽就有卷土重来的那一天。 离烨冷眼看向手里的小仙。 昏迷中的尔尔正在一片温泉里泡着。 太和仙师崇尚节俭,仙门里自然是不会有温泉这种东西,她念了几百年了,终于有机会泡一泡,自然是撒开丫子翻腾。 正翻得高兴,突然就觉得腰疼。 尔尔最怕疼了,当即皱了脸小声哼唧,可还没哼两声,嘴巴就被一块烤肉捂住了。 这肉真香啊,她高兴地张嘴就想咬,可啊呜好几口,牙齿也够不着,气愤之下,尔尔伸出舌头卷了卷,想把那肉卷进来吃结果刚舔两下,那烤肉就是一僵。 紧接着四周就迅速地凉了下来,一股子杀气开始无声地蔓延。 冷不防地察觉到了危险,尔尔脑袋一耸就想躲,但腰上实在太疼了,疼得她再怎么躲,也还是三魂七魄归位,倏地醒了过来。 温泉没了,四周的光也消失,高耸的黑色石柱沉默地矗立在四周,显得这宫殿格外的空旷。 尔尔动了动身子,发现自己正坐在一个人的怀里,那人火红的袖袍铺落在宽大的王座上,一手撑着额,一手捏着她的腰。 “醒得倒是快。”他开口,霭色的眼眸落在她的脸上,冰凉阴晦。 尔尔愣了愣,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腰,不提这杀气,先委屈地扁起了嘴角:“你掐我做什么。” “我还可以杀了你。” “我知道。”尔尔不甚在意地摆手,然后掰开他的手指,眼泪汪汪,“那也不能掐我。” “……” 修为低的小仙是不是脑子也不好使,都能杀,为什么不能掐? 离烨很不能理解,眉峰皱起。 寻常小仙见着他是避之唯恐不及的,被他威胁两句,都得回去闭关几百年。 结果这个小仙倒是好,醒来就开始捂着腰哀哀叫唤,不但没有怕他,反而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角度靠坐好,眨巴着眼问:“这儿有热水么?” 离烨:? 这里是离氏仙门,又不是客栈。 “没有。” “啊。”尔尔耷拉了脑袋,“可是我腰疼。” “死了就不疼了。” “知道了知道了。” 尔尔从他怀里爬下去,丝毫没把他的威胁放在心上,只皱着鼻尖打量四周:“怎么这么空,什么都没有。” 她嘚吧嘚吧跑去左边的空地,伸手比划了一个圈:“能在这儿给我弄个浴桶么,泡一会儿我就好了。” “不能。” “那汤婆子呢?” “没有。” “……”尔尔用极度失望的眼神看向他,仿佛在说,修为这么高的人,竟搞不定这点东西。 离烨额角直跳。 他想不明白自己已经流露出这么明显的杀心了,她为什么不害怕,虽然他的确决定留下她,好抓住坎泽的结元,但在她眼里,他应该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神。 她凭什么还想泡澡? “你是不是伤着哪儿了,还没好,不便动用太多真气?”尔尔想了好一会儿,体贴地道,“那我自己变一个。” 说着,双手捏诀,嘴里念念有词。 离烨皱眉看着。 一炷香之后,空旷的宫殿里“嘭”地出现了一个小木盆,巴掌大,还没有装水。 尔尔却像是很满意,拍了拍手夸奖自己:“又精进了。” 离烨:“……” 八百年的修炼都修脸皮上了? 嗤了一声,他抬起了袖袍。 轰隆—— 宫殿的半块地面裂开、下沉,一眼泉水翻涌而上,顷刻间温泉落成,池边平整,生出野花,池中热气腾腾,水雾缭绕。 尔尔瞪大了眼。 还,还能弄出温泉来的? 她双手捂心,满眼亮晶晶地回头,仰望王座上的那位大佬。 这个眼神显然比先前那个眼神让人受用。 离烨轻哼,不屑地拍了拍袖袍。 没见过世面。 ------------ 第4章 冷血无情的上神 没见过世面的尔尔绕着温泉转了三圈,念念叨叨地设下了障眼结界。 虽说修仙之人没凡间那种严苛的男女之防,但当着人家面泡温泉实在太嚣张了,尔尔一边捏诀,一边朝王座上的大佬傻笑。 然后等结界落成,她扭头撒丫子就扑腾进了池子里。 “嘭——”雪白的水花溅得老高。 这种惬意的感觉真是久违了,尔尔以狗刨式在池子里游了两个来回,然后满足地趴在池边叹气。 温泉太舒服了,真好。 醒来竟然还活着,真好。 离当大佬怀中猫的目标又近了一步,真好! 兴奋地扭动腰身,尔尔一边搓澡,一边哼起了小曲儿,哼到高处走了调,还不好意思地朝大佬的方向看了一眼。 有结界挡着,大佬看不见温泉里的风光,似乎是无聊了,撑着眉骨在小憩。 收回目光,尔尔继续放肆地扑腾。 …… 离烨伸手掐了掐眉心。 他见过很多修为低的小仙,但修为低还对自己这么有自信的,面前这位是头一个。 分明连个澡盆都变不出来,谁给她的自信能用障眼结界挡住他? 不过挡不住也没什么好看的。 目光地扫过那瘦不拉几的身板,离烨有点嫌弃,看这筋骨,别说内修了,就外修怕也只是皮毛。 视线往下,他瞥见她的腰。 白白嫩嫩的一截,上面有几块手指形状的淤青。 离烨有点不敢置信。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她。 分明没用什么劲,竟能伤成这样? 他收回方才的话,别说皮毛了,这小仙压根是没有外修过,白活几百年,定是都在偷懒享乐。 就这样的资质,竟然还想让他收下为徒。 等个几万年吧。 暗自摇头,离烨不打算再看,挥手就要替她将那七零八落的结界给补上。 然而就在此时,温泉里扑腾的小东西突然颤了颤,一缕乳白的雾气悄悄自她手腕溢出,欲与外头的水雾融合。 眼神一凛,离烨当即拍座而起。 尔尔正洗得开心,冷不防就见一道身影朝她扑来,劈手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拽出了温泉。 “哇——”她尖叫,反应极快地扯过那火红的袖袍,挡在了自己身前。 “你你你……”她瞪眼看向面前的人,又惊又怒,“你做什么!” 面前这人一脸阴翳,不仅没有因为这冒失的举动表示愧疚,反而将真气灌进了她的经脉。 尔尔被这炙热的气息给吓住了,僵硬着身子一动不敢动,感觉它自百会穴一路往下,如岩浆一般灼烧着她的血脉,直至腰眼。 福至心灵的,她突然问:“您在找东西?” 面前这人一顿。 接着,炙热的气息冲开了她的中极和曲骨穴。 尔尔修炼不努力,中极和曲骨两穴一直封闭难开,乍然受大佬相助,顿时觉得灵台大清,方才看着还普普通通的池水,眼下再观,竟浮着一层上等神力。 她大喜,也顾不得什么冒犯不冒犯了,立马抱着大佬的胳膊喊:“多谢师父指点。” 离烨:? 他只是怕她发现坎泽的存在,以此来要挟他,所以才装作是替她打通经脉,结果怎么的,就捡了个便宜徒弟了? 这便宜徒弟还一副很感动的样子,仰头看着他,眼眶都红了:“师父竟能帮我至此,我也不能让师父失望!” “……”他有什么失望的余地吗。 再度让坎泽在眼皮子底下溜走,离烨有些烦躁,他甩开这小仙的手,闷声道:“别叫我师父。” “好的师父,没问题师父。”尔尔咚地跳回温泉里,只露了个脑袋望着他,秀气的小脸有点发红。 九霄的神仙都好过分哦,收徒竟然要看人家身子。 不过,就这么一眼便送她两百年的修为,怎么算也是大佬更吃亏一点吧。 兴奋地捏诀,尔尔借着穴位初开,直接以池中神力为食,想充盈穴道。 然而,可能是大佬的神力太强了,她吃起来有些费劲,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痛苦地冲撞,她才红了片刻的小脸,没一会儿就疼得发白。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 尔尔当即就放弃了。 她怕疼,修为高不高的无所谓,自己活得舒坦最重要。 离烨站在池边看着,突然开口道:“把这一池的东西炼完。” 背脊一凉,尔尔哭丧着脸扭头:“全部吗?” 离烨面无表情地点头。 行叭,尔尔想,在这儿可不比太和仙门,人在屋檐下,该低头就要低头。 于是她端起小手,愁眉苦脸地继续吐纳。 离烨安静地瞧着,就见这小仙身上火光游走,循遍四肢百阖。 乳白色的雾气不适地冒了个头,但刚伸出一小缕,触及外头他的气息,立马就缩了回去。 很好。 离烨终于舒展开了眉。 他抓不着没关系,坎泽也别想借人重生,只要这小仙修习离门的仙术,水火相克,她越强,坎泽就会越弱。 如此百年,坎泽也不能再构成他的威胁。 终于在一团乱麻里找到出路,离烨心情极好,连带看这不中用的小仙都顺眼了两分。 只不过。 她也太不中用了一点,他这一池的神力,被她吐纳一个时辰,竟只吸收了一成。 一成是什么概念?拿没嘴的壶从高处往杯子里倒,也该盛进五六成,这小东西是连个杯子也不如,上好的神力放眼前都吃不进。 离烨刚松开的眉头又皱起来了。 就这玩意儿?他徒弟? 见鬼的徒弟。 尔尔修炼一番,只觉得自己修为大进,睁眼的时候眼前都清明了许多。 抬手擦了擦额上的香汗,她舒了口气:“我太不容易了,可以休息一会儿。” 说罢就抓住了池边的石头,想上岸。 一道火红的袖袍飞过来,毫不留情地将她扫了回去。 “全部。”离烨冷声重复。 尔尔从水里浮出脑袋,看了看他的方向,有点委屈。 她已经比之前努力很多了,也该夸夸她嘛。 离烨冷漠地坐在王座上,不但没有要夸的意思,反而是做好了她再爬上来就把她扫回温泉中央的准备。 冷血,无情。 ------------ 第5章 我是坎泽 换做别人,又掐她又凶她,还要逼她练功,尔尔定是要撂挑子不干的。 谁还不是个小宝贝了! 但是,面对这位大佬,尔尔完全不敢造次,只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就乖乖滚到温泉里重新捏诀。 不就难受了点,练吧练吧,总比灰飞烟灭来得好。往好处想,她这样也算是大佬亲手教出来的徒弟了,相当于半个亲女儿,百年之后大佬一手抱着猫,还有一只手可以抱着她。 多美好的画面啊。 尔尔憧憬地舔了舔嘴唇。 “我猜他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你。”有人叹息。 谁? 尔尔大惊,慌忙收起思绪。 神仙也是注重隐私的,读心术在九霄上一向是禁术,且早已失传了几万年,怎么会有人堂而皇之地与她的神思搭话。 警惕地睁开眼,尔尔左右看了看。 雾气氤氲,上丙宫里一片寂静,只有她动弹而带起的水花潺潺回响。远处的王座上,离烨头也没抬地在调息。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走神,他抬眼,不悦地看了过来。 尔尔吓得立马闭上了眼。 不是他,大佬的声音低沉阴暗一些,而这个声音清越明朗,如山风夹春雨,虽是来路不明,但听着也怪舒服的。 脑海里响起了轻轻的笑声:“真会夸人。”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尔尔懵逼。 “嗯,知道。” ……连这个也知道? “都知道。” 尔尔:…… 九霄上好可怕,她想回太和仙门! “你回不去。”那声音平静地道,“登上九霄,就再回不得凡间仙府。” “……”道理她都明白,但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在说话? 那声音温温柔柔地答:“我是坎泽。” 哦,坎泽。 尔尔撇嘴,我还砍树呢。 等等,坎泽? 一个激灵,尔尔坐直了身板。 这不就是震桓公他们在找的人么,她以为已经死在离烨大佬的魔爪之下了,怎么竟然在跟她说话? 脑海里飞快回想起先前自己手腕被鬼祟抓住的画面,尔尔飞快按下暂停,三指扩大那只苍白的手,仔细看了看。 纯白的光从那只阴手里渗入了她的肌肤,当时她又惊又怕,以为在被吸食灵气。 眼下再想,她身上能有多少灵气可吸,这东西分明是在偷渡——在离烨的眼皮子底下,借着她这个突然闯入者的掩护,把自己的结元偷偷塞到了她的身体里。 怪不得能听见她在想什么。 尔尔皱眉,心情有点复杂。 坎泽的结元诶,那可是上万年的修为,白塞给她,无疑是天上掉馅饼。 但现在的问题是,离烨大佬和坎泽是死对头,那就相当于巨大的馅饼里夹的全是大佬不喜欢的香菜。 她哪有胆子吃。 打了个小哆嗦,尔尔摇头。 快走叭快走叭,咱们不是一路人,人生有梦各自精彩叭。 离烨遥遥看着,就见池子里那小东西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叹气,小脑袋不停摇晃,嘴唇还嗫嚅不休,不知道在叨咕什么。 怪不得修炼慢。 只是,这上丙宫里什么都没有,她到底有什么好三心二意的? 尔尔还在苦口婆心地劝坎泽。 -跟我装死没用啊,我就是堆废柴,自己保命都够呛,哪能保住您,万一我磕着碰着,您也跟着遭罪,何苦来哉? -要不给您分颗守魂珠吧,太和仙门出品的,最漂亮的结元宿主,比我要结实点,我可脆弱了。 坎泽还是没有回话。 尔尔皱了脸,眼睛虚开条缝,朝离烨的方向瞥了一眼。 大佬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像岩浆灼烧后的山石,沉默但摄人。 她缩了缩脖子,心虚极了。 去坦白从宽? 以大佬这个赶尽杀绝的性子,肯定二话不说直接宰了她,以绝后患。 那瞒着? 瞒得住吗,被发现了岂不是死得更惨? 扭了扭腰身,尔尔左想右想,还是决定先把这一池神力吐纳完,再上岸找机会试探试探。 在她的计划里,大概三个时辰后就可以上岸了。 然而,残忍的事实告诉尔尔,就她这个资质,三日整,半个时辰也不能少。 三日后睁开眼,离烨大佬已经又升了三个境界,而她从温泉里爬出来,仅仅是周身血脉更通畅了两分。 离烨看她的眼神那叫一个恨铁不成钢。 尔尔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她对自己没什么期待,反而觉得自己能坚持吐纳完这么一大池子,实在是可歌可泣可喜可贺。 于是她裹上衣裙咚咚咚地就跑到了离烨跟前。 “师父。” 离烨扫了一眼她身上浅浅的火光,实在是不想应她。 小东西不但没禀告修炼进程,主动请罪,反而是拎着裙子在他面前转了一圈,然后眼巴巴地问他:“您瞧瞧徒儿。” 变木盆的本事小,变衣裙倒是精通,就这么会儿功夫,竟得摘了外头漫天霞光,做了一身金光闪闪的宫裙。 层层叠叠的裙摆,繁复华丽的花钗,端的是费尽了心思。而这小东西左转右转,含羞带怯地瞧着他,水汪汪的眼眸欲语还休,像是在期盼着什么,紧张得手都抠白了。 这熟悉的神情…… 离烨脸色一黑。 他没少被九霄上的仙娥惦记,那些仙娥成天不想着修炼,倒费尽心思描眉点唇,织锦做衣,然后闲着没事就找借口在他面前晃,想引他侧目,好一飞登顶。每个出现在他眼前的,都带着这么一副神情。 没想到他这个便宜徒弟也对他动了歪心思。 伸手按住眉峰,离烨有些头疼。 怪不得她非要拜他为师,他都出言威胁了也不当回事,还要在他宫里泡澡,眼神躲躲闪闪的,修炼之时也心思百转,原来是想近水楼台。 真是作孽。 “师父,师父?” 尔尔紧张极了,怕他看出来什么,又不得不让他看,一张小脸纠结得姹紫嫣红的,拎着裙摆直发抖:“有,有哪里不对吗?” 面前大佬的神色十分古怪,盯着她看了好几眼,最后硬生生咽下去一口气。 “没有。” 尔尔大喜。 这可是他自己说的没有,以后要是发现什么端倪,可不能怪她瞒而不报,毕竟他这么厉害都没察觉,她这个小仙怎么能知道嘛。 紧绷的身子放松了下来,尔尔终于笑了,心情极好地捏着裙子转了个圈圈,顺嘴问他:“好看吗?” 离烨别开眼,漠然道:“不好看。” “……” 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变出来的裙子,要是别人敢说不好看,尔尔一定跟人拼命。 然而这话是大佬说的,尔尔选择了忍气吞声,憋得脸发红都没抗议。 算了算了,上天给他强大的修为,一定会夺走他基本的审美。 不生气不生气。 离烨冷眼看着,就见面前这小东西羞得双颊通红。 大概是因为靠他太近? 离烨侧了侧身子,离她更近了些。 果不其然,她连手都兴奋得抖了起来。 完了。 离烨烦躁地想,这一门心思都在他身上,还怎么修炼仙术? ------------ 第6章 为人师父该做的 尔尔完全是怕得发抖。 虽是找好了退路,被发现坎泽在她这里也有说辞,但要是真的被发现,那她也是半条小命挂在悬崖边上。 太危险了! 念及此,尔尔也不敢在他眼前多待,支支吾吾地问:“师父可还有别的吩咐?” 面前的大佬神色更古怪了,闷声道:“你好生修炼便是,不用做别的。” 不做别的,难道就一直在他身边待着? 打了个寒战,尔尔心里直摇头,连忙掰着手指给他数:“师父我会烤红薯、烤鸡、烤玉米,您想吃哪一样?” 来了,讨他欢心的第一步,永远是给他送吃的。 离烨捂着额头直叹气,几万年了,这些小姑娘的招数还是一成不变,不肯好好修炼,就想方设法要抓他的胃。 不过,别人给他送的都是精巧点心、珍贵仙汤,他这便宜徒弟倒是省事,竟想给他吃烤的东西。 几万年的修炼,离烨早就辟了五谷荤腥,对这些完全不感兴趣。 但是,小东西实在太诚恳了,掰着粉白的手指眼巴巴地望着他,仿佛只要他说个不字,她立马就要耷拉下眉眼,露出失望的表情。 行吧,离烨不屑地想,满足她一次好了,毕竟这徒弟又懒又笨,得先给点好处,然后再慢慢教走上正路。 于是他说:“烤玉米。” 面前的小东西一听,立马欢呼了一声,仿佛得到了什么天大的恩赐一般,开心地朝他行礼,然后蹦蹦跳跳地朝上丙宫的大门方向跑。 那激动的神情,满眼亮闪闪的星辰,看得离烨忍不住嗤笑。 也太好满足了。 只是答应吃她做的东西,至于吗。 一脚跨出上丙宫的大门,尔尔就发现外头天色不太好,头顶一片乌压压黑沉沉的云,隐隐有雷声。 九霄之上不会出现平白的雷,看这阵仗,应该是有神仙完成了一千年的修为,正要渡劫。 尔尔没太在意,哼着小曲就去旁边的仙山找玉米。 结果没走几步,雷声就比先前大了好几倍,震耳欲聋的,差点把她从行云上震下来。 哪路的神仙这么厉害啊?尔尔咋舌,一般千年修为,也就受几个时辰的小雷劫,那雷声她听过,就跟人间雷雨之时差不离。这雷声倒是好,活像是要劈死哪个修炼了万年的上神。 幸好我是个不上进的。 缩了缩脖子,尔尔没出息地想,就她这半罐水的八百年修为,离到一千年还有很久很久呢。 等等。 突然想起点什么,尔尔刹住了步子。 在来九霄之前,她的确只有八百年的修为,但是在修炼的时候,离烨大佬依稀、似乎、好像帮她打通了穴位,白送了她两百年的修为? 八百年加两百年,好巧哦,刚好是一千年耶。 低头看了看掰出来的十个手指,尔尔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 四周狂风呼啸,吹得她发髻里的步摇叮咚作响,闪电划开天幕,照得天地一片惨白,天雷越集越大,仿佛要吞噬掉半片天一样,气势震寰。 雨水夹在风里,被吹进了上丙宫。 离烨正听人说着震桓公那群人的动向,突然觉得手背一凉。 他侧头,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 旁边的烛焱察觉到了他的动作,连忙道:“回上神,今日一共有三位小仙渡劫,您刚收的那位也在此列。” “三位?” “是,震桓公与乾天上神的徒儿也是今日,那两位早早就设下了祭坛,要护徒儿渡劫。” 离烨听得冷笑:“雏鸡破壳他们是不是也得帮着掰缝。” 烛焱挠了挠脑袋:“是这么个道理,但为人师父,难免替徒儿操心一二。” 那是别人家的师父,离烨收回目光,敲敲王座的扶手示意他继续说正事。 渡劫本就是仙界的优胜劣汰之法,强行护着有什么意思,他那个笨不溜丢的便宜徒弟,要真渡不过去,也不关他的事。 手背上的雨滴很快风干,外头的雨却是越下越大。 震桓公和乾天站在祭坛之上,两个徒儿跪在他们各自的脚边微微发抖。 面前的天雷滚滚,已经劈下来了几十道,整个云海到处都是窟窿,但雷声不仅没小,反而还有越来越响的趋势。 “这是怎么回事?”乾天捏着诀,纳闷地问,“往年可不见这样的阵仗。” 震桓公也觉得奇怪:“应该是哪里弄错了,千年的劫数何至于此。” 乾天低头打量自己的徒弟,心想这莫非是什么万年难遇的奇才,所以老天才给了这样的考验? 震桓公也看向自己的徒弟,基本想法和他差不多。两人一对视,笑得都有些虚伪。 若真出了什么奇才,谁不希望是自家的? “啊啊啊——” 一片雷声之中,有一串惨叫声由远及近。 祭坛上的众人皆是一愣,纷纷抬眼往前,却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仙,正被一串雷光追得上蹿下跳。她身上已经有几处焦黑,发髻也凌乱得不成样子,跑近了看,眼里水汪汪的,全是泪。 “救命啊。”尔尔抱住祭坛下的石柱,凄惨地喊,“谁拉我一把!” 乾天看她可怜,伸出捆仙索就想将她往上拉。 然而,绳索还没碰到那小仙,天边就来了一道比天雷更可怕的火红袖袍。 “啪”地一声,捆仙索被甩回了祭坛上。 乾天一愣,在场的众人脸色皆是一变。 尔尔的手还伸在半空,无助,弱小,又可怜。 她硬着脖子回头,毫不意外地看见了离烨大佬那张不近人情的脸。 他踩着火红的行云,慢慢悠悠地走到她跟前,然后指了指前头天雷轰鸣的地方。 “站过去。” 尔尔要哭了,她这点修为哪里够顶这样的天雷,怪疼的。 “师父……” “我离门不收渡劫都渡不过去的废物。” “……” 祭坛上一片死寂,被护着的两个小仙身体僵硬,面无人色。 震桓公黑了脸道:“离烨,你自己毫无人性,便休要中伤他人,护徒儿渡劫,本就是师父该做的。” 离烨抬头看了他一眼,霭色的眼眸轻轻扫过他全身的经脉,不轻不重地笑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震桓公感觉到了莫大的羞辱,当即就想动手。 旁边的乾天拉了他一把。 “做什么?”震桓公十分不满。 乾天摇头,示意他看下面。 那可怜兮兮的小仙正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朝云海正中央走去。 ------------ 第7章 得活着 狂风暴雨之中,这背影显得分外瘦弱,像只刚破壳的小鸡崽子,走得摇摇晃晃的,腿还有点发颤,别说是那边震天动地的雷电,就算是一道普通的劫火,她可能都受不住。 即便是这样,旁边站着的离烨脸上也没有丝毫的怜悯,霭色的眼眸望着她的背影,还带了点嫌弃,仿佛在说:这点雷就吓成这样,怎么当他的徒弟。 震桓公:“……” 严苛得有点过分了,人家一千年修为的小仙,哪能跟他这几万年的老畜生比。 在离烨眼里,这样的雷每一万年就要见一次,实在是稀松平常,可在尔尔的眼里,这雷真的好大好大,像整片天都要塌下来了一般。 轰地一声巨响,尔尔惨叫,抱着脑袋跪坐在云海中央,蜷成一团。 泛着紫光的雷电骤然落在身上,仿佛一万只长着铁牙的蚂蚁在啮咬她的筋骨四肢,她甚至都能听见自己皮肉被咀嚼的声音,骨骼咔吧咔吧直响。 太疼了,活了几百年,尔尔从来没受过这种疼,连哭都哭不出来,浑身发抖。 又是一道巨雷轰顶而落,天地被闪电照成了一片白光,这光将她吞噬,眼前翻涌的云雨和耳边炸裂的鸣响突然都消失了。 一片死寂之中,尔尔看见了太和仙门。 十几个师兄师姐围在一起,正在替人抵抗百年一次的天劫,最中间的那个师姐拿着几颗话梅,轻声哄着谁。 “不怕不怕,有师兄师姐在,尔尔不用吃这种苦。” “孟师兄很厉害,颜师姐也很厉害,我们能护你几千几万年,只要师兄师姐还活着,尔尔就不会有事。” 只要师兄师姐还活着。 活着。 尔尔颤了颤,像是想到了什么,三魂七魄霎时归位。 周身的疼痛再度侵蚀上来,耳边的雷声也更响了,尔尔勉强睁开半只眼,看了看不远处站着的离烨。 他一身红袍,眉目冷峻,仿佛在打量她,又仿佛是透过她在看天边的雷电。 手指微颤,尔尔勉强提了一口气,开始捏诀。 离烨冷眼看着,就见几道天雷劈下去之后,那小东西已经没了气息,安静地蜷缩在滋啦作响的余雷之中。 渡不过去。 他摇头,刚想抬步,却见尔尔竟然动了动。 半只眼睁开朝他看过来,目光一触及他,瞬间变得坚定。 接着她便捏起了诀,最简单的防御诀,还没捏成就被下一道雷打散,疼得指尖都痉挛起来。 但缓上片刻,她又重新开始捏,这次比上次快一些,一层薄薄的结界在天雷落下之前将她罩在了里头。 然而天雷落下,这结界不堪一击,呯地一声碎开,无情的雷还是将她打了个透。 尔尔连惨叫的力气也没有,嘴角渗出血水,整个人瘫成一团。 手上还在捏诀。 雷越来越大,诀也越捏越散,尔尔是拼着全身上下所有的仙力,想与天争一争。 可惜,天雷实在太厉害了,她这点仙力,压根没有反抗的余地。 在场众人皆不忍再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的说今日的天雷太过分,有的说那小仙太傻。 已经被雷劈成了一团焦黑,怎么看都是没希望了,最简单的防御术压根挡不住天雷,她还不如躺着等死,省了这口力气。 在一片嘈杂里,只有离烨安静地站着。 他漫不经心地望向尔尔的方向,像是在等什么,又像只是随便看看。 又是一道天雷聚拢,刺目的光照得四周如同白昼。 尔尔已经是奄奄一息,手指都抖得不成形状,然而察觉到危险,她还是倔强地弯起指尖,捏了一个弱小的防御诀。 离烨突然笑了。 最后一道天雷来势汹汹,带着倾覆天地的阵仗,似要将整个云海击穿,尔尔捏的诀太散,结界比先前那几次都薄,压根顶不住。 但,雷电轰然落下,尔尔没察觉到痛苦。 四周刺目的光慢慢散去,雷声也渐行渐远,尔尔脸贴在云上,满脸血污,茫然地喘着气。 她看见一双云靴踩到了眼前,火红的衣袍扫过地上的焦黑覆在了她的身上。 接着,她被人提着后衣襟拎了起来。 大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没安慰,也没关心,只问:“有什么想说的?” 浑身都疼,尔尔哪里还有心情说话,但看看四周,不少神仙围了过来,她也没胆子让大佬的话掉地上。 于是,她小声道:“没有找到烤玉米。” 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就有些哽咽,尔尔吸了吸鼻子,眼眶有点红:“烤徒弟成吗,外焦里嫩。” 浓浓的鼻音里溢满了委屈。 不救她就算了,渡劫完了也不夸她一句,哪怕夸一句看起来真好吃呢,也算数。 没有,什么都没有。 真讨人厌。 气得在他手里转了一圈,尔尔背对着他,闭上了眼。 离烨哼笑,将她裹了裹,抬步就要往回走。 “等等。”震桓公突然开口。 脚步一顿,离烨侧头,不甚耐烦地看着他:“有事?” 被他这陡然变脸吓得一退,震桓公僵硬了片刻,还是皱眉道:“你这徒弟怕是需要好生调养。”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这非同寻常的天劫就是冲着他的小徒弟去的,一个离烨已经够让九霄十门头疼了,再来个不得了的徒弟,指不定要生出什么祸端来。 乾天站在他身侧,心思也差不多。 他打量离烨手里的小徒弟,跟着开口:“你喜清净,上丙宫又不适合多住人,不如先将她放在我那边休养,正好我宫里最近备了进补的仙草神芝,又有上等的华露池,最适合刚历劫的小仙。” 尔尔一听就睁开了眼。 待遇好好哦。 离烨低头看着她,霭色的眸子里一片深沉:“想去?” 肯定想啊,上丙宫里什么也没有,就一堆硬邦邦的石柱。 尔尔眨了眨眼,试探性地望向大佬的脸。 然后就在他脸上看见了毫不掩饰的杀意。 “……” 缩回了脑袋,尔尔闷声答:“不了,不打扰别人,我跟着师父就好。” 离烨轻笑:“想去就去,为师不怪你。” “不不不,徒儿更喜欢上丙宫。” 外头的地方再好,也是上好的棺材,上丙宫再空旷,那也是能活着的地方。 含泪看了一眼震桓公和乾天,尔尔将脑袋埋在了大佬的胸前。 ------------ 第8章 学这个,不,学这个 鼻息一凑近,尔尔闻见了离烨身上味道。 像纸钱被焚尽后的灰烟,吹散在空旷无人的古街,孤僻又死气沉沉。 她怔了怔。 这人衣襟上还绣着炙热的金乌花纹,该是个如骄阳一般热烈的人才对,怎么好像走在光照不到的黄泉路上,阴冷又寂静。 闻着有点难过,尔尔皱了皱鼻尖。 离烨的心情却是很好。 他带着小东西去了一趟太上老君的炼丹房,十分客气有礼地“询问”了一番最近的炼丹成果。 然后怀里就多了一堆五颜六色的丹药。 似乎有点不满意,他又去了一趟西王母山,被塞了一堆仙草之后,勉勉强强地又拜访了一回瑶池。 最后回到上丙宫,仙丹和仙草在他身边堆成了一座小山。 尔尔看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她感动不已地望向离烨:“多谢师父。” 离烨嗤笑,单腿往王座上一屈,撑着眉骨道:“没说是给你的,我只是闲来无事四处走走,你这点修为,哪用得上这么高阶的东西。” 尔尔点头:“西王母给的仙草是用来吃的还是泡澡?” “泡澡。” 尔尔欢天喜地地就拎起仙草扔进温泉。 离烨黑了半张脸。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答得这么快,也不知道这个小仙怎么像完全听不懂话似的,自顾自地傻乐。 她身上全是伤口,唇边还有干涸的血迹,眼睛都哭肿了。可因为这几颗破仙草,竟又能笑出来。 离烨直皱眉,看不顺眼的同时又觉得,早知道问西王母多要点儿。 乾天说得没错,他喜清净,上丙宫一向只有一张黑石砌的王座,再没别的,可这小东西十分容易满足,随便挖个温泉,扔两颗仙草,她就很高兴。 完全用不着别人来帮他养。 只是…… 也太弱了,差点连天劫都扛不过去。 离烨还是有点嫌弃。 尔尔正龇牙咧嘴地在泡仙草温泉,不经意扫到自家师父的眼神,差点当场气成河豚。 那是一般的天劫吗,那是冲着坎泽来的天劫!她这个无辜的宿主只是因为坎泽那强大的神力而遭到了殃及,一只蚂蚁举不起大象,还能怪蚂蚁太弱? 尔尔想为自己辩解,但嘴巴刚张,她就看见离烨咳嗽了两声。 殷红的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分外刺眼。 离烨不甚在意,随手抹了就继续盯着她,尔尔却是吓了一跳,呆呆地看着他,一动也不敢动。 这个毁天灭地的人,竟然是会受伤的? 她以为他是那种刀枪不入天地不灭的怪物呢。 左右看了看,尔尔勉强施出斗转星移的小法术,将堆在他身边的仙丹引起来一颗,摇摇晃晃地递到他嘴边。 离烨嗤之以鼻:“我不用。” 那点小雷,对他而言压根不算什么,也就是为了瞒着震桓公和乾天才不得不受了点内伤,没到要吃药的地步。 可这小仙竟是急了,抓耳挠腮地把丹药又朝他递了递,仿佛他不吃药就要灰飞烟灭了一般。 小题大做。 离烨撇嘴,盯着那颗尾指大的丹药,霭色的眸子里充满了不屑。 但是扭头一看,他不吃,这人都要急哭了,满眼都是担忧和焦急,殷切切地望着他,焦黑的小脸上还划出了两道白嫩嫩的泪痕。 真是,没办法。 离烨劈手接过丹药,扔进了嘴里。 尔尔长舒了一口气。 这可是她的头顶青天、背后靠山,现在千万不能出事,最好是平平安安度过这百年光阴,然后再大展神威。 “不疼了?”离烨没好气地问。 尔尔回神,脸都皱成了一团:“疼。” 浑身上下没一处好地方,怎么可能不疼,她已经疼得把眼泪都哭干了。 慢条斯理地嚼着仙丹,离烨道:“修补好自己的神魂,三日之后,我教你些东西。” 一听这个,尔尔霎时来了精神,连忙凝神运气。 她之前学的大多是花里胡哨的变幻术,主要用于置办好看的衣裳头饰,经此天劫,尔尔终于明白了,得学点实用的东西,不然在九霄这么危险的地方,她不一定能活得下去。 没有比离烨更强大的神仙了,跟着他学法术,对她百利无一害。 温水潺潺,裹着仙草独特的香气,盈满了她的四肢百阖。周身的疼痛渐渐淡开,尔尔舒展了眉眼,开始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她就听见了坎泽的叹息声。 “别信离烨。” 尔尔怔了怔,下意识地皱眉。 为什么不信? “离氏的仙术是五行中最霸道的一种,与你天性不合,他让你学,并非为你好。” 坎泽似乎也受了不轻的伤,声音听起来格外虚弱:“你这样的性子,适合修坎氏的仙术。” 尔尔听得嘴角直抽。 她这个被太和仙师断定毫无天分的小咸鱼,怎么也成了九霄大佬争相教习的对象了,离烨就罢,那是她自己拜的师父,可坎泽上神又是何必,坎氏有的是后辈传人。 “信我。”坎泽低声喃喃,“我既会在天劫之时救你,便不会在此时害你。” 天劫?尔尔一愣,嘴巴动了动。 怪不得,怪不得她被劈了那么多道雷都没死,原来是坎泽在护着她。 但是,要不是因为他把她当了宿主,她也不用面对这么大的天劫,算起来应该是因果相抵。 坎泽被她的想法惊了惊,有些想不通。 “全九霄的人都知道离烨此人灭绝人性,暴戾无常,怎么你宁愿偏袒他,也不愿信我?” 倒不是信不信,尔尔扁嘴。她只是觉得人要讲诚信,她先投靠了离烨,自然不能临阵变卦,不然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像是被她气着了,坎泽不再开口,一股白色的仙力穿过她的经脉,径直掐上了她的脉搏。 尔尔浑然不觉危险,只扭了扭腰身,便想再问问他离烨上神的过往。 谁知道身子刚动,耳边就响起了哗啦一阵水声。 有人游到她身侧,炙热的手指抵住她的眉心,低沉的声音里略带怒意: “照你这么个三心二意的态度,别说三日,三十日也上不得岸!” ------------ 第9章 心怀不轨的徒弟 离烨简直要被气死了。 好不容易因为天劫对这小东西略有改观,觉得她有毅力,能成事,结果好么,能在毁天灭地的天雷里捏诀,倒不会在这琼浆仙草里专心吐纳,周身气息乱成一团,差点走火入魔。 幸好他发现得早,一道火光便定住了她的神魂。 但是,面前这小仙睁开眼,湿漉漉的眼里没有余悸,也没有惶恐,只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被温泉浸湿的胸襟。 然后咕噜一声咽了口唾沫。 离烨:“……” 他差点忘了,这小仙是个好色之徒,看见他就春心萌动,哪能顾及其他。 冷哼一声,离烨松了手。 “我给你一个时辰。”他沉声道,“一个时辰之后,我要出门。” 出门就自己出好了,给她一个时辰做什么?尔尔不解,还是盯着他胸口的尾羽项链看。 好漂亮啊,红光闪闪的,还泛着一层金色,一看就是上等法器。 馋得她流口水。 面前这大佬似乎有点热,不甚自在地侧了侧身子,耳尖微红。 “先前我身上有伤,今日已经大好,坎氏与我有旧怨未清算,便不想再拖。”他看向别处,眉宇间略有不耐,“你若能在一个时辰内将外伤清理干净,我便带你去长长见识。” 大佬打架,她去干什么,又不是嫌命长。 尔尔摆手:“不……” 去字还没吐出来,尔尔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坎氏,坎泽不就是坎氏之人,一直留在她这儿也不像话,不如她当一回好人,把他送回去?这样你好我好大家好,谁也不用为难谁。 眼眸微亮,她立马接着道:“不会让师父失望的。” 离烨瞥她一眼,拖着湿漉漉的衣袍上了岸,火光一闪,水气腾升,待他坐回王座,一身衣袍已经干透。 他看向还在温泉里泡着的小仙。 说要给她传授仙术,她吐纳得乱七八糟,可一说要与他一起出门,这人竟是卯足了力气调息运转。身上的焦黑一块块地脱落,露出白嫩光滑的肌肤,褴褛的衣袍也重新有了模样,漂浮在水面上,像一朵华丽的海棠。 不到半个时辰,她就完好无损地趴在了温泉池边。 “师父。”她软软地朝他喊,“我没力气了。” 如此急促的修补外伤,她还能有力气就见鬼了。离烨抿唇,神情里有一丝不自在。 他的名头一向是用来吓唬人的,能让魑魅魍魉遁地而走,能让万千妖魔跪地求饶。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会有人因为喜欢他,而拼命成这样。先是咬牙扛住了天劫,后又这么努力地修炼。 真是个愚蠢的小仙。 嫌弃地看了她半晌,离烨还是伸出手,将她从水里拎了出来。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 离氏的神仙是都会避水术的,没有人会浑身湿透地行走,所以离烨理所应当地觉得这小仙也该会。 但是,尔尔刚入离门不久,基础的法术都还未通,哪里知道这个。繁复的裙摆吃重了水,顺着她的身子就往下滑。 呲溜一声,离烨僵住了。 尔尔只觉得锁骨一凉,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就是一黑。 接着“咚”地一声,她整个人被狠狠扔回了温泉里。 尔尔:??? 道理她都懂,可是破的是她的衣裳,捂她眼睛做什么! 呛了好几口水,尔尔终于挣扎着从温泉里爬了上来,低头一看,果然是前襟的料子裂开了半幅。 然而就她这瘦弱的小身板,裂半幅也没什么好看的。 尔尔不明白大佬这如临大敌的模样是做什么。 就这眨眼的功夫,离烨已经站到了上丙宫门外,高大的身影背对着温泉的方向,整个人都笼罩着一层阴翳。 便宜徒弟别的没学会,竟然先学会了色诱。 他是不近女色的,那玩意儿又妨碍修为又妨碍起居,实在是没有亲近的必要。没想到千防万防,家贼难防,这乍然入眼的东西,他想装作没看见都不行。 这小东西修为低,歪心思倒是不少,待会儿要是出来找他负责,他又该如何? 给她几千年的修为,还是答应同她一起修炼? 一起修炼的话,她这么弱,会不会拖累他? 就算不拖累他,他这强大的仙力,她能不能受得住也是个问题。 生平头一次,离烨因为仙法之外的事,陷入了深深的纠结之中。 然而,半柱香之后,小东西跑到他的身边,只仰头问他:“师父,咱们什么时候动身?” 离烨诧异地低头,就见这人神色如常,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一般,仍旧乖巧地摇着不存在的尾巴。 这是要放长线钓大鱼不成。 离烨沉默,突然很感慨,他这个便宜徒弟居然懂得欲扬先抑欲情故纵。 思忖片刻,他决定静观其变。 “现在就走。” “好。” 尔尔蹭上了大佬的行云,立马盘腿坐了下来。她外伤虽好得差不多,但内伤是要养上许久的,不宜大动,能省力就省力了。 但离烨低头看着,只觉得这小东西委实聪明。 行云本就不大,若是站着,两人还能保持些距离,可她盘坐下来,便因为地方不够,理所应当地靠在了他的腿上。 她身上又软又热,像一只刚出笼的包子,还不安分地乱动。 深吸一口气,离烨给自己念了个定心咒。 九霄上多的是这样一门心思走邪路的小仙,只是因为这个比别的有用,所以他不能往下扔,在意是不可能在意的,就指望到了坎氏仙门她能收敛点,别给他丢人。 他去坎氏有正事要办。 眼下坎泽生死未卜,坎氏失了主心骨,内部已经乱成一团,他有想知道的事,这个时候潜入暗查自然是再好不过。 本来是不想带着这个拖油瓶的,但他真的不懂底层小仙平日怎么过活,有她在,能帮忙掩护一二也好。 可是,腿上这小东西还真是不知满足,靠着他还不算,竟还伸手来拽他的指尖。 “师父。” 离烨微恼地抽回了手,心想这要是默许了,她非得扑上来抱他不可。 然而,这人竟固执地撑起了身子来拽他:“师父师父。” 一忍再忍,离烨实在没忍住,冷声开口:“你再说话,为师就扔你下去喂秃鹫。” 尔尔:“……” 眼睁睁看着坎氏仙门的门楣擦肩而过,尔尔伸出手,无辜地捏紧了自己的嘴。 ------------ 第10章 不惯她这娇毛病 三个时辰之后,离烨脸色难看地找到了坎氏的大门结界。 尔尔缩着脖子跟在他身侧,察觉到大佬心情不佳,没胆子开口戏谑,只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般,仰头感慨:“坎氏仙门好生威风。” 白玉石雕的双龙柱矗立两侧,一眼望去,全是着深浅不同的蓝袍进出的仙人,乳白的雾气缭绕仙门之中,划过仙人的衣摆,温柔又缱绻。 离烨看得膈应极了。 他最讨厌坎氏这股子拖拖沓沓的形态,一点也不干脆。 低头看了看自己穿着的火翎战袍,离烨忍了忍,闭着眼伸手一划。 烈烈的殷红化为了一片蓝色,与那些坎氏小仙看起来差不多。 他满意地点头,驾着行云就要进结界。 尔尔连忙拽住了他。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 离烨跟看傻子似的,下颔微抬:“说人话。” “师父,这样穿是不行的。”尔尔吐了口气,伸手与他比划,“普通小仙肩上不会有上古翎羽,蓝色的也不行,您且别动。” 说罢,小手就朝他伸了过来。 离烨很想躲,但她的动作飞快,兰花指一拈,他那一身利落的蓝衣就化了一袭水蓝绣云的长袍,肩上翎羽悉数收进香囊悬于腰间,束发的金冠也变成了一支碧绿的玉簪。 上下打量,尔尔毫不吝啬地夸赞:“师父平日里眉藏火电,威严摄人,没想到换一身行头,却也能当个‘行止月在怀,动摇风满袖’的翩翩士人,妙极妙极。” “……”这小仙别的什么都不行,就这眼光,属实是不错。 离烨轻哼,也懒得再计较这袍子的制式,只斜眼打量她。 女儿家的心思就是这么浅显易懂,给他变了一身水蓝衣袍,给自己便是一套水蓝的衣裙,和着发间的玉簪,往他身边一站,当真是相称得很。 真是,太明目张胆了,也不知道含蓄着些。 离烨别开眼,叹息着摇了摇头。 尔尔浑然未觉,她打量着远处那些坎氏的小仙,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和大佬的装扮,觉得没什么差别了,才欢喜地将大佬拉下行云,徒步走进结界。 坎氏失了坎泽,气氛实在算不上轻松,但百年一次的甘霖节将至,街上小仙还是不少,离烨收敛了神识走在其中,倒也未曾被人发现不对。 这里比上丙宫可有人情味多了,或者说,这才是仙宫该有的模样。 尔尔一边走一边打量。 仙宫矗立在最高处的山巅,山路无数,皆开辟成了集市仙馆,小仙们如凡间百姓一般生活,只是买卖往来,多用仙露。 仙露从哪儿来呢?尔尔看了看重伤未愈的自己,顿了顿,十分期盼地看向了旁边。 离烨没看她,只伸手甩出一枚瓷瓶。 “嘶。”尔尔双手捧着接过,瞪圆了眼,“这么多?” 一滴就能买一套上好的仙衣,大佬一出手就是一瓶。 她果然没有跟错人。 又是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离烨不屑,翻手便又甩给她一瓶:“随手可得的玩意儿,有什么稀奇。” 身边果然又传来一声惊呼,接着这小东西就双手抱住了他的腿。 “师父也太厉害了,我在人间见过那么多阔绰之人,也没有师父这般爽快,咱们能用这些直接买个小宅子了,师父喜欢竹木宅子还是砖瓦宅子?” 离烨费劲地抬着腿,面目表情地往前走:“又不在此地长住,要什么宅子。” “师父有所不知,自己的宅子住着,定是比客栈舒服。咱们为何要当神仙呢,神仙不就为了活着更舒坦么,所以衣食住行,一样也不能亏了自己。”尔尔振振有词。 这贪图享逸的性子,能修成正果才怪。离烨听得直摇头,修仙哪里是为了舒坦,分明是为了比别人更强,更强之后,捏死别人需要的力气也就更少,花的力气少了,那就能捏死更多的人。 如此循环,方是大道所在。 离烨觉得,这么简单的道法这小仙都参悟不了,实在可怜。 既然都这么可怜了,那还是给她买处宅子吧。 于是,半个时辰之后,离烨站在了一处青瓦小宅里。 宅子的主人千恩万谢地领着仙露走了,那小仙还抱着他的腿没肯松。 离烨轻哼,垂眼道:“还没抱够?” 尔尔含含糊糊地应着,手一松,呱唧一声就滚到了地上。 身子软绵绵的,瘫成一团。 离烨一怔,倏地低下身子探了探。 路上耽误的时辰有些长,这小东西内伤严重,没顶住,到底是发起了高热。 离烨身边已经几万年没有出现过这么脆弱的生命了,乍然见着,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扔着不管吧,毕竟是自己的徒弟,可要管,这小东西又麻烦得紧。 伸手将她揽起来,想掐着她的腰让她站稳,可脑袋里划过上丙宫温泉里那白腻腰肢上的青痕,离烨顿了顿,不情不愿地放轻了力道。 尔尔嘟囔了一声,下巴磕在他的肩窝里,像猫似的蹭了蹭。 身子微僵,离烨毫不留情地将她往床上一扔。 谁家神仙这么娇气,不管了,就这么扔着吧,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可没那个闲心照顾这种低等小仙。 离烨坐去了旁边的茶座上,冷漠地开始饮茶。 片刻之后。 大佬嫌弃地看了看床上那陈旧的被褥,伸手给变成了缎面锦被。 又过了片刻。 简陋的烛台化成了宫灯,层层叠叠的纱帐从梨木床架上垂下。 再过了片刻,床帐里多了个人。 在离烨的想法里,受了伤自己调息几日就该痊愈了,所以他瞪眼看着这个面色苍白的小仙,完全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这么弱。 还要睡多久才能醒?嘶,额头为什么更烫了? 他拧眉,伸手在虚空里一拧,揪出一本泛黄的书册,犹豫许久,还是哗啦哗啦地翻看起来。 尔尔烧得迷糊,一直在做梦。 她梦见离烨胸口被一柄蛇尾刀贯穿,嫣红的血浸透了水蓝色的长袍。四周都是人,悉悉索索地说着话,没一个愿意上前相救。 ------------ 第11章 看着不顺眼 强大如离烨上神,怎么会被人暗算成这样? 尔尔想不明白,抬眼便瞧见他眸子里一片寂寂,像深冬里结冰的湖,没有痛苦,没有愤怒,只有冰凉的杀意,逐渐蔓延到四周天地。 遭了! 察觉到不妙,尔尔想逃,可还不等她迈出步子,身后那撕天裂地的灵气便如浪潮般汹涌而来。五脏六腑被灼烧,炙热的痛感一路延伸到喉间,尔尔睁大了眼,努力张口想呼吸,结果…… 有人往她嘴里灌了一口茶水。 “咳咳咳——” 呛得三魂七魄皆归位,尔尔抓着床单,咳得半死不活。 离烨捏着茶盏坐在床边,很是不满意地问对面的人:“水喂了,她怎么更难受了?” 对面坐着的人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肩头上站着的舌灵鸟替主人开口:“应将病人扶坐起,小口喂。” 怎么这么麻烦,他眉心高拢。 坎㲹笑而未语,起身行至床边,接过他手里的茶盏,以纵水术引水珠鱼贯而出,温柔地浸润病人的唇齿。 离烨看着,觉得不太顺眼。 具体哪里不顺眼,他说不上来,但这个念头一起,手里的茶盏就碎得四分五裂。 茶水顺着碎瓷溢落,触碰到他炙热的手指,瞬间化作了一缕白雾。 坎㲹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迷迷糊糊的尔尔察觉到一丝熟悉的杀气,耳朵一动,艰难地抬起了眼皮。 目之所及,离烨还好好的,胸口没有插着蛇尾刀,四周也没有乱跑的灵气。打量两眼,她轻轻松了口气。 不过,大佬为何又在发脾气?手里捏着碎瓷片不松,眼神也沉沉恹恹。 疑惑地嘟囔一声,尔尔伸手,将他有些泛白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瓷片这么碎,再捏非得流血,以大佬的习性,闻着血腥味儿,难免暴起伤人。 使不得使不得。 手上一股绵绵的力道,带着高烧未退的热度,勾得人心里一软。 离烨低头,就见那小东西正心疼地捏着他的手指,自己还没痊愈呢,偏担心他被划伤,小心翼翼地将碎了的茶盏一片片取出去。 遇见瓷渣,捻不起来,她皱眉,鼓起嘴朝他的手心吹气。 温热的气息拂过,离烨心里的不顺眼突然就消散了。 他抿唇,有些不自在地别开头:“倒还知道醒。” 尔尔傻笑,心想这也挤兑她?谁家神仙渡劫之后不得虚弱一段时日,她还能出门,已经很坚强很棒棒了好吗。 算了,指望大佬夸赞她是不可能的,尔尔撇嘴,扭头看向另一侧站着的人。 一身浅得近白的蓝衫,腰间还挂了个药包,许是坎氏仙门里的医客。 迎上她打量的目光,这医客笑了笑,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唇,示意无法说话,然后他肩上站着的红嘴蓝尾的鸟儿便像模像样地开口:“在下坎㲹,诊金三滴仙露。” 会替人说心里话的舌灵鸟?尔尔惊奇不已,伸手就想去摸摸人家的尾巴。 离烨对她这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实在看不过眼,啪地拍开她的手,然后扯了被子便往她头上一盖。 一瓶仙露飞出袖口,落在了坎㲹面前。 坎㲹连忙接过,刚想打开瓶子收取三滴,却听得面前这个人阴沉沉地道:“都给你。” “嘎?”舌灵鸟被吓出了一声鸭叫,“鸟是不卖的!” 这话不是坎㲹说的,是舌灵鸟自己说的,语气里还带了点委屈,黑珍珠一样的眼睛气愤地瞪着离烨。 离烨回视了它一眼。 舌灵鸟又“嘎”了一声,头羽怂下来,飞快地钻进了坎㲹的后襟,瑟瑟发抖。 “不是买鸟。”他没好气地道,“买你在这地方多住上一段时日罢了。” 坎㲹恍然,拍了拍衣襟,舌灵鸟不情不愿地露出脑袋来,说出主人的心声:“甚好。” 然后便叼着坎㲹的衣襟,使劲往外拖。 太可怕了,我要回窝。 坎㲹虽只是个医客,但在坎氏仙门多年,舌灵鸟跟着他,什么样的场面也都见过了,还是头一次被吓成这样。 他不由地多看了屋子里那人一眼。 寻常的仙人,身上的仙气普普通通,只是脾气不好了些而已,何至于? 纳闷地摇头,他背着药包离开了主屋。 尔尔将被褥扯下几寸,露出一双滴溜乱转的眼。 “师父。”她感动地道,“其实不必花这么多仙露请医客,我能自己调息将养。” 离烨嗤笑:“我花仙露请他,只因他曾在坎泽身边侍奉,与你有何干系?” 他扫一眼她身上经脉,嫌弃地道:“若连这点伤都调息不好,出去别说是我门下之人。” 尔尔:“……” 白感动了。 泄气地盖上被子,她又有点想不明白,坎泽都已经身死,大佬到底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尔尔。”脑海里有声音喊她。 身子一僵,尔尔捏着被褥的手紧了紧。 拜托,要不要这么吓人,离烨上神就在她身边坐着,他喊这么大声,不怕被听见? “除了你,谁也不会听见我的声音。”坎泽叹息,“我伤重,时常昏睡不醒,没想到一觉睡醒,你已经回到了坎氏仙门。” 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尔尔心道,我送你回家。 坎泽沉默了片刻。 接着,他轻声道:“在上壬宫西南方的银杏树下,有一方转魂石,你若寻得到,我便能离开你。但我身死,那地方已经被结界封锁,你得想想办法,破开结界。” 尔尔听得脑袋都大了,先不说结界怎么破,她连上壬宫在哪儿都不知道。 “去找一个人,他可以帮你。” 谁? “坎㲹。” 尔尔:…… 巧了么不是,这人就在眼皮子底下。 只是—— 痛苦地抹了把脸,尔尔又扯开被子看了看床边坐着的人。 离烨似是有些乏了,正在闭目调息,冷峻的眉眼浸浴在灼灼的火气之中,还怪好看的。 不对,好看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这一身烈火之气,霸道又摄人。 这么一尊大神杵着,她哪有机会跟坎㲹私下通气? “明日就是甘霖节。”坎泽道,“你会有机会的。” 甘霖节是坎氏的大日子,宜修炼、进阶、繁衍,门中仙人在此日皆会出动,吐纳精气,亦或是寻得仙侣,一起修炼。 ------------ 第12章 夭寿啊有人拐傻子啦 在这天,甘霖大降,泽被万物,不管是刚得道的小仙,还是闭关多年的上神,皆会去往无患神木附近,以求修为大增。 离烨定然也要去。 他倒是不稀罕坎氏这点甘霖,而是有蜗居一隅的老鼠,只在这个时候才逮得住。 坎氏仙门境内他能吐纳的精华太少,离烨索性闭气休养了一整晚,没想到第二日醒来气闷难纾,好半晌才缓过来。 这果然不是什么好地界,他厌恶地想,到处湿湿嗒嗒拖拖沓沓的,谁能受得住? 旁边的小榻上传来了轻微的鼾声。 离烨一愣,黑着脸扭头看过去。 尔尔睡得香甜极了,手脚并用地抱着软枕,粉嫩的脸蛋无意识地轻轻蹭着,还傻傻地笑了两声。 离烨:? 这确定是他的徒弟? 心头火起,他翻手聚起神火就想把她的小榻烧了,但转念一想,这玩意儿本来就弱,再烧出个好歹,还得要他操心。 闷声冷哼,他收回手,扯过屏风上挂着的蓝白外袍,往肩上一披便抬步出门。 街上热闹万分,大大小小的神仙都在往无患神木附近赶,离烨隐藏神识行走其中,没一会儿就被汹涌的人群给堵在了半道。 他抬眼,略为不悦地道:“可否借过。” 旁边的人笑着答:“甘霖节街上本就人多,谁不想往前走呢,被堵在这里也是无法,借不开道。” “是呀是呀。”其余的人纷纷附和。 离烨沉默,看向旁边空了一半的街道,又扫了一眼身边作挤的含春女仙,一时倒不知该说什么好。 也不怪那小东西对他有非分之想,天上的女仙原来都这一个德性。 只是,号称最能滋养美人的坎氏仙门,养出来的女仙也未见有多绝色,修到真君境界的女仙,还没有他那个便宜徒弟容色端正。 被挤得烦了,他干脆捏诀,施下隐魂术,抽身而走。 女仙们正围得高兴,乍见火光一闪,有灼热之感迎面而来,不由地惊叫四散。 俊俏高大的仙君不见了,火光也随之消失,只一缕被烧断的青丝随风而起,在空中打了个转。 不远处的仙台上,有人伸出手。 那青丝被风所引,乖顺地飞到了他的手心。 “还是来了。”他叹了口气,抬头望天,衣袍迎风而展,仙气雅然。 身后的侍从面无人色:“坎泽上神下落不明,我坎氏便无人能与离烨抗衡,真君为何还这般不慌不忙?” 前头的人施施然站着,背影从容而镇定。 然后他回头,神色扭曲地道:“你以为本君不慌?要不是实在没对策,谁会站在这里吹风。” 侍从:“……” 他们都知道,离烨是不会放过坎氏的,毕竟五行大道,唯坎氏能克离氏。但他们没有想到的是,离烨会来得这么快且悄无声息,一点准备的机会都不给他们。 玄水真君原是想闭关的,奈何今日甘霖节,他不得不来,出门前他给自己身上施了五重障眼法,这才敢站在仙台上装腔作势。 “离烨此行,是不是多带了一个人?”他突然问。 侍从颔首:“上丙宫新进的小徒弟,听说离烨上神多为爱重。” 玄水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重?” “回真君,爱重。” 实在没忍住,玄水嗤笑出声:“他离烨若是能有爱重的人,我便伸长了脖子给他掐,掐出鸡鸣……咯——” 面前一股火飓风似的冲撞而来,铁石一般的手穿透五层障眼结界,狠狠地掐上了他的脖颈。 天光大明,耀眼的日头照出踏云逐月般飒利的人影,和人影手里呆滞的鸡崽子。 “玄水真君,别来无恙。” 离烨笑着问候。 玄水傻眼了,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身边破碎的结界,又看了看这人手里攥着的焰火。 坎氏境内四处见水,应该能遏制他七成灵力。可饶是如此,他在他面前,竟也藏不住身形。 这怪物又精进了。 眼里染上两分恐惧,玄水哑着嗓子朝他拱手:“上神有礼。” 离烨松手,将他扔回了地上。 “既然有缘遇见,玄水真君不妨把当初未尽之言说个明白。” 这叫有缘?玄水看了看自己手里被烧了半截的青丝,总觉得自己上当了。 “小仙记性不甚好。”他含糊地道,“不知上神所言何事?” 离烨轻笑,撑着膝盖半蹲在他身侧,替他正了正凌乱的衣襟:“以往真君记性不好,还有坎泽替你兜着,可如今他不在了,真君若再误我大事,便不是三言两语推诿得了。” 玄水白了脸。 *** 尔尔一醒来就发现大佬不见了踪迹,宅子里外找了一圈,确定他不在之后,她扭头就冲进了坎㲹的房间。 坎㲹起得早,正在研磨仙草,乍见房门被撞开,手指一顿,肩上的舌灵鸟立马就喊:“何人造次!” 尔尔跑到他跟前,也来不及多解释,只伸手捏诀。 一道水光自她掌心而出,遇风化霜,结成一朵冰昙花,花瓣舒展,正是子夜盛开之状。 坎㲹立马站了起来。 “主上?”舌灵鸟困惑地喊。 轻舒一口气,尔尔点头:“这是他给的信物,让你带我去上壬宫。” 坎㲹眼眸一亮,下意识地抓住了尔尔的手,舌灵鸟应心而言:“他还活着?” 情况太复杂,尔尔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胡乱点头:“快走吧,若是等我师父回来发现了,咱们和他得一起完蛋。” 坎㲹点头,连忙拉着她往外走。 结果一到门口,两人愣住了。 大佬不愧是大佬,竟然在宅子四周布了结界,若是出门,必定会被他察觉。 坎㲹不解地皱眉,舌灵鸟歪着脑袋站在他肩上问:“尊师到底是何来头?” 一般的小仙,哪里会有这等灵力。 尔尔挠了挠脸颊,心想若是直说,那别说一朵冰昙花,十朵坎㲹都不会再给她带路,毕竟谁能相信她这个离氏上神的徒弟,竟然会吃里扒外地帮坎泽转魂。 于是思忖片刻,她道:“我师父哪有什么来头,一直在闭关修炼,连个封号都没有。” 闭关之人有大成者不在少数,坎㲹也不多追问了,只是为难地看着面前的结界,想了想,突然接过尔尔手里的冰昙花,插在了她的发髻间。 “事急从权,还望仙姑莫怪。”舌灵鸟吐言,他随之深深地朝她揖礼。 比起大佬那毫不怜香惜玉的作风,尔尔觉得这个医客实在是温柔懂事,给她戴朵花而已,算什么冒犯,大佬还闯她的温泉池呢,连句抱歉都没有。 摆摆手,她问:“戴这个就行?” 坎㲹点头,化出一枚同样的冰昙花挂坠系于腰间,然后抿唇,捏住她的衣袖,带着她跨过了结界。 离烨正在听玄水招供,冷不防察觉到了结界的波动。 他一顿,凝神查看,却见那没出息的小东西和坎㲹一起,欢天喜地地出了门。 又不好好修炼。 离烨微恼,挥开这画面,朝玄水道:“别废话,带路。” 玄水捂着自己脆弱的脖颈,苦兮兮地道:“不是我不肯,那上壬宫自坎泽上神消失之后就被结界封锁,外人哪里进得去。” “用不着你操心。”离烨挥手,将他往前一推。 玄水无法,只能抬脚往街上走,带他穿过这一片仙居之地,再靠近上壬宫。 日头渐高,街上的人也越来越多,离烨冷眼瞥着人群,突然开口问了一句:“为何有的人头上簪花,有的空无一物?” “上神有所不知。”小命捏在别人手里,玄水说话都有气无力,“今日是甘霖节,千年以上的仙人若是机缘到了,便会寻求仙侣一起修炼。没寻着的女仙,头上便空着,等人送冰昙花以为信物。若寻着了,戴上冰昙花,也免了旁人觊觎。” 花里胡哨的,还不如自己修炼来得省心。 离烨很是不以为然,拂袖便收回了目光。 然而片刻之后,他停下了脚步。 神识再起,结界被破开前的画面再度被铺展到了眼前。 有人给她戴上了一朵冰昙花。 小东西没有反抗,反倒是灿然一笑,被人拉着手,乖顺地就跨出了青瓦小宅的大门。 ------------ 第13章 冰昙花的动人故事 离烨企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不情愿,亦或者是被控制了的呆滞。 没有,都没有,这人笑得比在他身侧还开心,杏眼弯弯,眸光点点,戴着那朵丑不拉几的花,一蹦一跳地拉着坎㲹的手。 收回目光,他冷笑了一声。 见异思迁乃人的天生劣根,她这种凡人修来的神仙,自然难脱秉性。也好,省得她老是对他心怀不轨,举止逾越。 不甚在意地拂袖,离烨继续跟着玄水往前走。 漠然地走了一段路之后,他停下,腮帮子紧了紧,霭色的眸子跟着阴沉下来。 怎么想都有点不爽。 他徒弟修炼差就算了,眼光为什么也跟着变差了。 “上神?”玄水回过头来看他,欣喜地道,“可是哪里不适?小仙早说过了,您的体质与这里相冲,加上上壬宫附近结界极多,实在是……” 话没说完,他就感觉自己喉间一热。 这纯炙的仙力,没挨着碰着都能感觉到透骨的灼烧感。 玄水咽了口唾沫,瞬间收敛了笑意,低眉顺目地抬手:“您往这边走,前头就是安和界。” 上壬宫周围有八重结界,起名为安和。 离烨抬眼,正好看见结界上若隐若现的冰昙花气纹。 花瓣舒展,如美人揭纱,聘聘袅袅。 “冰昙花是一万年前坎泽上神化出的东西,后引以为坎氏信物,除坎氏嫡系神仙之外,无人能变幻。” 另一个方向,舌灵鸟站在坎㲹的肩上,正摇头晃脑地给尔尔解释:“眼下众仙佩戴的,都不过是低等幻术的仿品,有其形而无其神,只姑娘头上这一朵,形神具备,颇有灵气。” 尔尔正在赶路,闻听此言,下意识地伸手往脑袋上摸了摸。 一朵昙花而已,人间也不是没有,怎么偏偏拿它做信物。 像是发现了她的疑惑,坎㲹笑了笑,舌灵鸟跟着就道:“世人皆知昙花一现,难以久观,坎氏曾有不少仙人为此作诗作赋,咏怀悲叹。坎泽上神听闻之后,特意守了一个月,等来花圃里昙花绽放。” “这倒是一桩雅事。”尔尔听得津津有味,“然后呢?” “然后上神就用刚练好的三尺冰冻之术,将所有的昙花全冻在了绽放之时,以此驳斥昙花一现之言。” 尔尔:??? 是不是玩不起? 她还以为其中能有什么曲折感人的爱情故事,没想到竟是这么简单粗暴的仙法压制。 尔尔在心里狠狠地唾弃了坎泽一番。 大概是知道自己荒唐,坎泽一声不吭地蛰伏着,没反驳半句,直到他们走到安和界边上,他才轻声开口:“不要惊动四下,你戴着这冰昙花,让坎㲹帮忙,可径直从南面小门入内。” 尔尔点头,刚想侧身问坎㲹南门在哪儿,就听得舌灵鸟道:“你过来。” 坎㲹目光温柔地看着她,示意她去宫墙边。 尔尔乖乖地站过去,刚站定,就见面前白光一闪。 坎泽以一道仙气抽出冰昙花上的气息,气息遇水化雾散开,与结界上若隐若现的花纹重合。 结界乍开,她顺利地从南门进了上壬宫。 进去之后,尔尔才发现,离烨大佬真是一个勤俭节约的好神仙,上丙宫虽然巍峨,但也就一座简单的宫殿罢了,不像这地方,亭台楼阁,宫殿错落,比凡间帝王家也不差。 不过,奢华之象虽是与帝王家无二,却也有些地方不对劲。宫阙一向讲风水,忌主殿正冲急湍、忌回廊过短而多折、忌庭种阴槐。 这上壬宫倒是好,禁忌全触,若非仙境大殿,倒真像个凶坟。 纳闷地打量了片刻,尔尔摇头,不管了,又不是她要住。 还是先去找那颗西南方的银杏树好了。 坎㲹依旧站在宫墙之外,看着结界上的花纹,若有所思。 舌灵鸟站在他的肩上,张口就想说出他的心声,然而小嘴壳刚一分开,就被自己的主人给套上了软绳。 有些话是不能说出来的,坎㲹笑着摸了摸它的小脑袋,打算先回青瓦小宅。 水蓝色的云靴转了个方向,刚走两步,背后就传来一道巨响。 咔—— 牢不可破的安和界如同被碰碎的鸡蛋,裂开几条蜿蜒的缝隙。 坎㲹一顿,不敢置信地回头。 安和结界是坎泽亲手所设,耗费了不少仙力,当年天落火陨也没能伤它分毫,乃九霄第一防御法宝。 而眼下,它竟然裂了。 那裂缝并不明显,甚至不过片刻就已经愈合,快得让人觉得是自己眼花。但坎㲹离得近,听得清清楚楚。 有人强行破界,而且,还不是一般人。 他连忙凝神,明目细看,却也只看得见结界合拢处的紫色光晕。 巨大的结界裂痕在身后愈合,离烨抓着玄水,走得又急又快。 脸上沾着些安和结界碎裂的仙气,玄水神情有些怔愣,被拽着踉跄了好几步才缓过神来,哆哆嗦嗦地道:“上神,您这般硬闯,恐是会惊动不少人。” “硬闯?”离烨不明所以地看向他,“不是真君你邀我来做客?” 玄水:“……” 也太不要脸了,谁上门做客是把门硬踹开的? 玄水企图与他讲理:“坎泽不在,这地方别人没资格做东,小仙我也不能。” “如此,那我便走快些。”离烨体贴地拍了拍他的肩,“早些寻到那把钥匙,真君也好早些松口气,免得被人当了叛徒,绑上断魂台。” 玄水真君脸绿了。 他到底是造了什么孽,不就想趁着甘霖节出来修炼一番,怎么就被这个怪物给抓着了。 那把钥匙若给了他,坎氏别的上神非得剥了他的皮;可不给,现在离烨就能剥了他的皮。 他只是个真君而已,为什么要被牵扯到这些上神的恩怨里来? 欲哭无泪,玄水打开自己的神识,偷看了一眼钥匙所在之地。 不看还好,一看他脸更绿。 怎么有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小仙,正在挖上壬宫里的守界神树? 强大如离烨,也要自损三分仙力才能破界而入,这个忙忙碌碌的小仙却是毫发无损地举着小铁铲,蹲在上壬宫的角落里,一边哼着不着调的小曲儿,一边刨着神木边的新土。 ------------ 第14章 杀神死阵 在来之前,尔尔觉得前方困难重重,定是要经历诸多磨难才能找到转魂石,此中经历,该是多么曲折起伏荡气回肠,说不定能载入九霄仙史,为后人所乐道。 可现在。 尔尔看着面前十分显眼的新土,甚是失望地叹了口气。 没有妖怪,没有爱恨纠葛,只有一棵郁郁葱葱的银杏树,和一处傻子都看得见的埋藏地点。 捏着铲子撅起娇臀,她沮丧地道:“这连野史都进不去。” 坎泽轻声道:“想进史册有何难,你若如我所言,认真修习坎氏仙术,那迟早会成为上神,入仙史神榜。” 话是这么说,尔尔撇嘴,她要真在离烨眼皮子底下修坎氏的仙术,那不用进仙史了,先进棺材吧。 新土没有埋实,几下就挖出了一方镶着银线的紫晶宝盒。尔尔扔开铲子,费劲将它扒拉出来掂了掂。 说是转魂石,她以为好大一颗,没想到只这么点分量。 “你打开它。”坎泽的声音低哑了些,听着似乎很是痛苦,“把它放到神木第一处枝桠的凹槽里。” 听话地抬头看了看面前的银杏树,尔尔有些不解:“只放上去,不用我滴血之类?” “不用。” 不愧是上神的宝贝,手续流程就是这么简单方便。 飞身跃上神木,尔尔拿起转魂石放进了凹槽。 满树的青葱杏叶突然成了金黄,被风一吹,像染衣坊里化开的颜料一般浸染了下头的土地。 尔尔哇了一声,坐在枝桠上晃着腿笑:“原来九霄上也有冬天,那上神转魂之时,记得多穿点衣裳。” 坎泽微微一噎,没有答话。 分明是个懂得趋利避害的聪明小仙,可有时候的想法,怎么就这么傻气。 九霄之上的衣裳哪里能御寒,源源不断的仙力才能,只有把祸害全用仙力扼杀,才能让自己长长久久的温暖妥当。 那要是仙力不够扼杀像离烨这样的祸害,当如何? 坎泽轻笑,借用尔尔的双眼,看向银杏被风吹走的方向。 四周的天暗了下来。 离烨站在上壬宫的正中央,突然察觉到一丝凉意落在脸上。 他皱眉,伸手一抹。 细小的雪花落在他指尖,只片刻就化成了水汽,重归于天。天边云层厚重晦暗,只消片刻,就落回更多的雪来。 结界里怎么可能有四季更迭。 离烨侧眸,看向玄水的背影:“真君欲往何处?” 正蹑手蹑脚往旁退的玄水真君脖子一僵,艰难地转过身来道:“上神不是要找那把钥匙么?小仙看过了,钥匙就在西南面的神木之下,上神径直过去即可,小仙……小仙家中有事,这便要先告退了。” 离烨恍然,宽宏大量地点头:“真君慢走。” 一听此言,玄水如获大赦,立马招来行云就想开溜。 然而,不管他往哪边走,十步之后,看见的都是离烨这张似笑非笑的脸。 玄水:“……” 离烨十分欣慰地看着他,低声询问:“真君可是怕我找不到地方,特意来引?” 眼角抽搐,他吞吞吐吐地道:“是,是吧。” “那就有劳了。”离烨颔首。 玄水恨不得当场一巴掌打死自己。 方才神识所见,神木四周已经落下杀神死阵,有神力者若踏半步,便是诛魂破元的下场,他去引路,哪怕不去阵中,也要损伤修为。 可是。 偷偷打量离烨一眼,玄水挠了挠下巴。 此人性情暴虐,阴晴难定,若留他纵横九霄,坎氏便永无宁日。 杀阵都成型了,若不引他去,岂不是白费坎氏众人的苦心? 罢了,损伤修为就损伤修为吧,若能为坎氏除害,也算他功劳一件。 纠结半晌,玄水咬了咬牙:“上神这边请。” 霭色的眸子静静地打量他片刻,离烨收回目光,跟着他抬步。 “这结界里,除了你我,可还有其他人?”他问。 玄水一抖,摇头:“没有,自坎泽上神失踪之后,上壬宫就再无旁人进出。” “是吗。” 离烨轻笑,看向天边的乌云:“我还以为你们会布下天罗地网,只等我来自投。” “上神这是哪里的话。”玄水赔笑,“各仙家虽有冲突,却也不至于要起杀心。” 他一边说,一边瞥着前头。 快了,快到了。 眼前有银杏树叶飞过,离烨伸指捻下一片轻轻摩挲,眼里霭色氤氲:“你们起杀心是应当的。” 玄水哈哈笑着,额头上冷汗都要落下来了,眼瞧着快到阵边,他一咬牙,直接扶住离烨的手肘,往前带了两步:“上神多虑,小心脚下。” 黑色的云靴在阵边一寸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离烨抬头,看进他的眼睛:“此地阴云密布,天降细雪,周遭煞气正冲,无生门可出,是个什么地方?” 玄水脸色骤变。 千钧一发临门一脚,他已经想不出更多的话来掩饰了,干脆拼一口气,翻手聚起水光,直拍他的心口。 他不愿进去,他就送他一程! 激进的水流似蛟龙跃海,一股断他退路,一股直袭命门,他算好他能躲的地方,可再怎么躲,也不可避免地会跨进阵中。 玄水紧张地看着,却发现面前这人压根没动。 离烨回视他,眼里的嘲讽压也压不住。 他问:“坎泽是不是没有好好教你们仙术?” 术字落音,汹涌的水流碰着他的衣袍,悉数化作水汽,朝四周翻滚开去。 玄水脸色苍白地看着。 他知道自己不是这个怪物的对手,但没想到,连推他一把也做不到。 “我来,是因为坎泽欠了我一样东西。”水雾弥漫间,离烨收回了衣袖,懒散地看向远处那棵银杏树,“是在那里吧?” 玄水自嘲地笑了:“技不如人,你杀了我便是。” “我问你的是。”离烨低头,略为不悦,“我要的东西,是不是在那里?” “在又如何?”玄水微恼,“你还能破了这杀神阵不成?” 杀神阵既成便难毁,一万道天雷也无奈何,离烨自然更是破不了。 玄水破罐子破摔地往地上一坐,哼声道:“快些动手,我也不想在此处久……” 话没说完,耳边就被带起了一阵风。 烈烈的衣袍闯阵而入,上头的浅蓝色如退潮一般落下,火红的金乌花纹掠过他的面前,灼得人眼睛生疼。 ------------ 第15章 造了什么孽收的徒弟 玄水向来是知道离烨此人恣意妄为的,几万年了,他就没守过几条天规戒律。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人会不管不顾至此。 杀神之阵煞气满溢,阵里连一个生门都没有,无数坎氏仙人埋伏在侧,就等他一脚跨入。 他分明都察觉了! 可是,那嚣张肆意的焰色还是翻飞出来,逆风急展,铺天盖地,卷起旁边飘飞的银杏树叶,如旋涡一般直冲阵中翻卷而去。 疯了,玄水摇头,踉跄两步起身,急急地往后退。 阵光大明,离烨丝毫未惧,以气化盾护于自身,片刻之间便到了神木之侧。 周遭已是一片死气,幽蓝色的雾气悄无声息地侵蚀他的衣袍。离烨看也未看,只抬头望向神木上那一块泛着蓝光的地方。 找到了。 霭色的眸子里跃出两分亮光,离烨伸手欲取,脚下却是突然一空。 轰地一声巨响,地面裂开,浮出死怨之气,那气息浑浊黑暗,像忘川里伸上来的手,速度极快地攀上他的腿,伴着四起的尖啸声,拽住他就要往下拖。 眼神一紧,离烨翻手,纯炙神火汹涌而出。 霎时,周遭响起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震彻一方。 “好个坎氏仙门。”他望向结界之外的混沌里,似笑非笑,“倒与这些东西有了交情。” 修仙者向来不屑与鬼魅为谋,不曾想为了置他于死地,这些人竟在仙门里藏了这么多。 有神火傍身,死怨伤不了他分毫,但这些东西散发的腐败怨气会阻隔天地灵气,他身上的神力,用一分便少一分,难以补给。 真是万无一失的好算盘。 飞身在一块烈火灼烧的石头上站定,离烨回头,还没来得及再去取东西,面前的神木突然就发出一声怪响。 巨大的树干被死怨之气拔地而起,茂盛的枝桠裹挟着腐臭的腥气,直直地朝他砸了下去。 快!躲!啊! 尔尔坐在茂盛的枝叶之间,张大了嘴朝大佬喊,却是发不出半点声音。 坎泽这个混账,竟然骗她! 什么转魂石,什么找坎㲹帮忙破开结界,他分明是利用她联系上了坎㲹,算准离烨来的时辰,骗她启动杀阵,好将离烨困死在这里。 偏她傻傻信了,还说要送他回家。 方才她就奇怪,转魂石都放上去了,怎么坎泽还在她耳边喋喋不休,说什么趁机快跑,有他的仙气在她身上,她的小命可以保全,还说什么预示成真,天命不留离烨。 她还当他是即将自由,高兴得胡言乱语,没想到说的竟是这个。 尔尔气得直跺脚。 咚地一声闷响,神木倾倒的趋势戛然而止。 差点没坐稳,尔尔手忙脚乱地抱住树枝,缓了片刻,才回神往下看。 离烨没躲,他看着凹槽里的东西,双目狠戾,愣是伸手撑住了神木树干。 整个树干几乎已经与下头的怨气之地平行,再落几寸,转魂石放着的地方就要被怨气淹没。离烨眼眸一凛,以全力灌入双手。 然而这树实在太重,杀阵之中的仙力又受制约,他再拼尽全力,神木也是一寸寸地往下移。 “快走吧。”沉默许久的坎泽又开了口,“你能活,总不至于陪着他死。” “闭嘴。” 坎泽不以为然,慢悠悠地道:“你原本就是因为想活着才待在他身边,不用我提醒,你眼下也知道该走,怎么我好心多嘴一句,你反倒气成这样。” “我说闭嘴!”尔尔大怒。 脾气还挺大。 坎泽摇头,区区小仙,若不是机缘巧合得了他的结元,哪有本事与他这般说话,她甚至连他封上的穴道都冲不开,只能坐在这里看,一个字也说不到离烨耳朵里,却来与他吼叫。 可笑。 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坎泽催动自己养回来的仙力,想控制她的神识。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寻到她的百会穴,自己的神识却是一僵。 一股带着怒气的仙力扑面而来,夹杂着水火雷电风等等乱七八糟一大堆东西,呯地将他打回了一片黑暗之中。 与此同时,金黄色的叶片扑簌簌落下,尔尔从中站了起来,恼怒地张嘴,这次终于喊出了声音:“师父快跑——” 正撑着神木的离烨一顿,以为自己是幻听了。 这个地界,那小东西怎么可能进得来? 摇摇头,他深吸一口气,换单手用力,手背上青筋暴起,将神木顶上半寸,另一只手凭空化出一把弑凤刀,刀身火气灌绕,灵力摄人。 咔地将刀插进脚下顽石,离烨借了些力,神色终于缓和。 就在此时,他面前出现了一张脸。 青丝倒竖,眉在下,嘴在上,一双湿漉漉的杏眼离他不到五寸,充满惊慌。 “师父。”她忧心忡忡地问,“您被神木压聋了吗?” 离烨:“……” 离烨:??? 手上一颤,差点松了力道,离烨跟见了鬼似的看着她,好半晌才稳住心神。 这本该鬼混去了的人,竟倒挂在他顶着的神木上! 他很想问她怎么会在这里,可身上力道实在不够用,没有多余的气力张口,只能拧眉瞪着她。 “来不及说那么多了,咱们快跑吧。”尔尔双腿勾着树枝的荡来荡去,“这是个很凶很凶的杀阵,呆的越久越危险,现在找阵眼冲出去,还有机会活命。” 她越晃,他顶着的神木就越沉,离烨很想破口大骂,谁不知道这是个杀阵,要她多嘴。 眼下这个情形,但凡有脑子都该下来帮他扛树,而不是在他面前学猴子荡树。 他不说话,尔尔自然不知道他想做什么,看他满脸焦急又带怒意,她感动地道:“师父不用担心我,您还在这儿,徒儿哪能先走,就算是刀山火海,徒儿也得陪着您才是。” 谁要你陪!离烨气得直咬牙。 “您是不是怕树倒下来摔着我?没关系,您松手吧。”尔尔观察一番大佬的神色,十分体贴地道,“神木若是真落下去,徒儿也能踩着它落到师父身边。” 摔死她他也不会怕好吗。 离烨闭了闭眼。 要不是想保住开启镜花水月的钥匙,谁会执意撑起这破树,树上挂一百个便宜徒弟也不可能。 等等,钥匙? 离烨睁眼,看看面前这个傻子,又看看离傻子只有几寸远的凹槽。 拿下来,拿下来他就可以松手了。 一改先前的怒意,离烨柔和了眼神,带着鼓励看向自己的爱徒。 尔尔正在想坎泽之前说的话,一个抬头,冷不防对上了自家师父炙热的眼神。 什么情况?她茫然地眨眼。 面前这人额上冷汗顺着脸侧淌下,看起来很是痛苦,但霭色的眸子望着她,像铺着早起的第一道朝阳,温暖而耀眼。 跟刚才的焦急恼怒完全不同。 摸了摸下巴,尔尔思忖片刻之后,恍然大悟。 这么危险的地方,她却对大佬不离不弃,大佬一定是被感动了,在跟她道谢。 这倒是……怪不好意思的。 尔尔抿唇,迎着他期盼的目光,嘿嘿地笑出了一口大白牙。 离烨:“……” ------------ 第16章 无知 可笑 自不量力 如果不是东西要紧,离烨很想扔下神木先把她揍一顿。 底下的死怨之气都沾染上她挂着的树枝了,这人竟还有心思冲他笑,察言观色会不会?不会的话看眼色行事啊,看眼色! 离烨定定地望着她的手,又转动眼眸,深深地看向神木上的凹槽。 拿下它。 尔尔认真地看着他的脸,然后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一旁,似乎是明白了什么,顺势一荡,手脚并用地往凹槽的方向爬。 离烨眉目稍舒,终于缓了一口气。 还行,还有得救。 可是,这小东西爬进枝叶之间,好半晌也没出来。 离烨纳闷地等着,等到四周怨气升腾,淹没过他的下颔之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这笨蛋哪里是去拿钥匙,分明是看周遭形势不对,往枝叶里躲了! 气得牙根都生疼,离烨嘲弄地想,也是他傻,竟会指望上这个小东西,仙力低微脑子又笨,盼她还不如靠自己。 运气再抽几成仙力,离烨感觉到了丹田里灵气的枯竭,他有心将神木抬回原处,可周身浊气太浓,一口吐纳也做不得,无灵气补给,他的神力已然是不够。 一道闪电划过阵里的天穹,乌云里落下来的雪开始大了,雪花融进幽深的怨气里,倏地变成了黑色的冰,冰片飞旋,擦过他的脸侧,刮出了一道血痕。 炙热的血珠顺着他的下颔滚落,被怨气饥渴地吸食。 离烨一动未动。 玄水站在杀阵之外,能清晰地看见离烨身上那火红的袍子开始褪色,肩上翎羽脱落,烈烈的金乌花纹也逐渐消失,原本嚣张恣意的红袍,慢慢变回了一袭灰败的蓝白长衣。 “差不多了。”有人低低地开口。 霎时,隐匿神息藏在上壬宫内的坎氏仙神齐齐现身,几缕强大的神力注入一人之身,那人招怨气为衣,飞旋而起,直闯杀神死阵。 破空之声由远及近。 离烨耳廓微动,眼里一片晦暗。 坎氏不愧是以智谋闻名的仙门,做事就是这么滴水不漏,分明已经有杀神阵,为确保万无一失,竟还让人来补刀。 来人也不陌生,坎泽的嫡传弟子坎渊。 坎渊一向恨他,终于等到这等天赐良机,竟是连自己的命也不顾了,飞身冲到他面前三丈外站定,以毕生灵力为祭,召出上古神器蛇尾。 蛇尾刀封筋绝脉,无论多厉害的神仙,只要刀身入体,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会神力全失。 坎渊喘着粗气看着他,哑声道:“我来报杀师之仇,你可以现在松手,这样或许能拉上我给你陪葬。” 没有人会傻到站在原地等死,他来的时候就想过,若还能与离烨再战最后一场,也算对得起坎泽多年的栽培。 然而,面前那人看也没看他,依旧顶着神木,沉默地站着。 “真是个疯子,师父说得没错,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坎渊失笑,双目通红地祭起蛇尾刀,冲他心口狠狠一掷。 千钧之力,将浓厚的死怨之气都划开一道口子,凌厉的刀锋裹着银杏叶和飞舞的冰片,将他四周可以躲避的位置都统统封死。 这比玄水的仙术高了几个阶次,离烨神力全用在神木之上,知道自己接不住也躲不开,索性生受。 恍然间他觉得自己似乎是见过这样的场景的,飘飞的杏叶,锋利的蛇尾刀,就连心口即将遭受的痛楚,他好像都知道是什么滋味儿。 天命如此吧,他不甚在意地想。 刀尖的杀气已经抵到了他的衣襟,说时迟那时快,一道歪歪扭扭的仙力突然从上头落下,夹杂着半生不熟的火系仙力和一股纯白的灵气,化出一朵巨大的棉花,嘭地挡在了他跟前。 离烨一怔。 蛇尾刀没入棉花之中,汹涌的杀气化为乌有,他胸口没有传来刺痛,身上的神力也没有流失。 心头微动,离烨抬头看向神木。 尔尔手里还捏着诀,看起来是害怕极了,小小的肩膀一直在发抖,可她没躲也没退,倒是卯足了劲儿将棉花又变大了一寸。 “师父莫怕。”她望着坎渊,十分霸气地道,“你也有徒弟!” 说完,就被周围尖啸的怨气吓得脖子一缩,分外没出息地抱着树干瑟瑟发抖。 离烨:“……” 他的徒弟明显没有别人的徒弟厉害。 眼神古怪地看着她,离烨心里有点异样。这人连死怨都怕,竟会在坎渊面前站出来护着他。虽然这朵棉花粉不拉几的分外难看,但,竟也将他护住了。 好像也不是一点用都没有。 微微抿唇,离烨移开了目光。 尔尔看着下头的死怨,狠狠地咽了口唾沫,然后扭头问他:“师父,咱们能放手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但凡是个正常人,眼下都知道放手是最好的选择,像他这样的神仙,只要命还在,什么东西得不到? 自嘲地嗤了一声,离烨摇头。 他死也不会放的。 随便谁来拦,谁来劝,谁觉得他傻,他都不会在意,总归与他们不是一条路。 他不需要别人的理解。 “好吧。”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尔尔一跃而下。 水蓝色的衣裙在面前划出一道波澜,离烨以为她要飞去远处的空地上,却不曾想这人径直落到了他身前。 石块本就不大,站一个他加一把弑凤刀已经颇为艰难,她再过来,只能死死地靠着他才不会掉下去。 “好挤哦。”嘟囔一声,尔尔揉了揉面前的棉花,将里头缠着的那把蛇尾刀掏了出来。 就是你。 看着这把熟悉的刀,尔尔唏嘘。今日若不是有她在,它就该插在离烨的心口了,虽然她知道离烨一定不至于灰飞烟灭,但这也算他的一劫。 扭头看了看身后的人,尔尔无声地拍了拍他的肩。 帮你挡了一劫,以后记得还人情哦。 小爪子又软又轻,拍在他身上,活像是在安慰他不要怕。 离烨皱眉,嫌弃极了。 他堂堂上神,何时怕过什么?区区蛇尾刀而已,哪用她这样的小仙来安慰。 无知,可笑,自不量力。 不过…… 低头看了看这刚到自己心口高的小东西,离烨板着脸,漠然地想。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愿意挡在他面前。 ------------ 第17章 大佬快跑啊! 九霄之上但凡有脑子的神仙,都不会觉得他需要人护着。 天地初开之时便得登天门的上神,兴起可摧十方云海,兴败也灭四路妖魔,站在离烨前头,无异于一只蚂蚁伸着细不溜丢的小腿,要保护一只豹子。 哪家的蚂蚁会这么傻。 所以不管是忘川死战,还是不周山大劫,哪怕他神力尽失半跪山巅,结元几近粉碎,都没有人觉得他需要被拉一把。 离烨也不需要人拉。 他早学会了自保,日以继夜地修炼大道,为的就是不管什么时候都能无惧无畏,只要他足够强,就不需要与人低头求助,也不需要考虑除自己之外任何人的死活。 他一直是这么想的。 但是。 在这个低阶的小仙的眼里,他好像很脆弱? 离烨眼皮轻颤,瞥一眼她这母鸡护崽子的架势,眉头皱了又松,松了又皱,在不屑地盯了她半晌之后,终究是有些无措地别开头。 还真就有这么傻的蚂蚁,胳膊细得连一阵风都经不住,却捏着蛇尾刀冲远处的坎渊喊:“趁人之危非君子,我来同你打!” 摆明是打不过的,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勇气。 对面的坎渊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脸色发白,但他从踏进死阵那一刻起就已经没有退路,别说一个变故,再出现十个,他也不会就此罢手。 蛇尾刀刷地从尔尔手里脱飞而出,越过尖啸的死怨池,带着翁鸣声回到了坎渊手里。 尔尔疼得缩了缩爪子,定睛看着他,觉得不太妙。 这已经是真君阶级的仙人。 摸摸自己丹田里的仙力,好像不太够与之对抗,变棉花这样的投机取巧之法,也是可一不可再。 这可怎么是好? 坎渊显然是不会给她多余的机会想对策,一把蛇尾刀刀锋一闪,化出了上百把同样的刀刃,连话都不回她,径直出手。 通天的寒光闪得人眼都难睁,尔尔侧头躲避,手忙脚乱地运气捏诀,祭出厚厚的防御罩,可惜这东西压根挡不住蛇尾刀这样的神器,刀尖触到的一刹那,防御罩便呯地碎开,化成千万细烟,被四周的风雪卷走。 倒吸一口凉气,尔尔反应极快,凝气于手,将攻向命门的刀刃堪堪挡开。 她仙力不够,但凝在一处使,只要挡得准,还是有些作用的。 但,只挡得住要害。 无数刀刃擦过她的肩骨、小腿、腰侧,刚历过天劫的肉身毫无抵抗之力,血色当即喷涌而出。 跃起挡下冲离烨脑袋飞来的刀,尔尔落回原地,疼得双腿直抖。 可她没多停,喘一口气,又跳起来挡下另一把飞向他的刀。 杀神阵里浓厚的怨气让她失去了腾云驾雾的力气,这小小的个子压根挡不住高大的离烨,所以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跳起来,落下去,再跳起来,再落下去。 蓝白的衣裙被她的血染得渐渐殷红,离烨冷眼看着她一起一落的脑袋顶,觉得她实在很像一只猴子,吊在树上也像,下来了也像。 怎么就不能学学旁人,见势不对,什么情啊爱啊都扔在一边,拔腿便跑呢。 固执地挡在这里,谁会感动不成。 第三十六把蛇尾刀的幻影被挡开,没入怨气池被死怨疯狂吸食,尔尔站回石头上,疼得连背脊都在颤,单薄的小身板晃啊晃的,差点跟着往下栽。 离烨顶着神木的手松了松。 尔尔没回头,她满眼只看着坎渊攻过来的刀影。 太和仙师说过,以一化千是最高等的幻术,只要她能防住真的那一把,别的蛇尾刀就仅仅只会造成外伤,不会封住她的经脉。 她弱归弱,记性却不差,方才坎泽与她说过逃生之法,她是不会站在这里等死的。只是,得把大佬一起带出去,这个时候若是临阵脱逃,那之前的人情,大佬肯定都不认了。 那她多亏啊。 龇牙咧嘴地动了动胳膊,尔尔屏气凝神,看向那一片刀雨。 坎渊双目赤红地捏着诀,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上古神器怎么会被一个凭空冒出来的小仙给挡了下来。 他一次可以催动十把蛇尾刀,算来应该是足够攻破她的防守,谁曾想那小仙竟跟疯了一样飞快移动,身形快得他差点看不清,连被蛇尾刀的幻影伤了都没有慢下来。 不敢置信地看了看她的头顶,的确是刚飞升的小仙,连品阶也没有。 再看看她手上的仙力,白里裹红,门宗不正。 凭什么? 心头火起,坎渊一口气抽竭自己的仙力,用上了抵偿邪术,向四周的怨气借力。 四周的尖啸声霎时高涨,像要掀翻整个杀阵一般,直透云霄。尔尔下意识地捂住耳朵,却见五十把蛇尾刀嗡鸣而起,带着比先前锋利十倍的杀气,直冲他们而来。 完了,这个肯定是挡不住的。 尔尔想也不想,扭头就抱住了离烨。 大佬快跑啊! 坎泽说过,她身上有他的仙力,只要运行丹田,催出一层带着他的气息的防御罩,便能让死怨让路。脚下就是死怨池,只要他跟她一起跳,还能活命。 所以,尔尔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用仅剩的仙力,将离烨撞下死怨池。 像小牛犊子一般将脑袋顶在他怀里,尔尔轻吸一口气,卯足了全身的仙力,正打算往前冲时。 离烨伸手,回抱住了她。 沉默得仿佛和神木融为了一体的人,突然动了,石头里的弑凤刀被放开,沉重的神木也失了支柱,他抽身而出,抱着怀里的一团东西,如陨火划天一般飞向了岸上空地。 身后传来树根断裂的巨大咔哑声,尔尔被人捂在怀里,只露半只睁得老大的眼眸。 一层火光化出防御罩,金乌之纹跃然于上,五十把追来的蛇尾刀冲撞上来,方才还势不可挡的神器,眼下却像孩童射来的弹丸,狠狠地冲来,又一把把颓然地落下。 离烨立于其中,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血。 温热的,还在源源不断从她身上流下来的血。 “不是最怕疼了?”他捻了捻手指,语气甚是淡漠,“怎么不跑?” 埋在他怀里的东西颤了颤,像是终于想起自己身上的伤,像小兽似的低低哀鸣了一声。 离烨嗤笑,宽厚的手掌按着她的后脑勺,将她往自己怀里狠狠压了压。 ------------ 第18章 上神很了不起吗 尔尔觉得自己好像一颗小萝卜头,被大佬按在怀里动弹不得,不过他的怀里真踏实啊,四周的死怨和阵里的煞气都被隔绝开来,给了她一寸喘息之地。 舔了舔嘴角的铁锈味儿,尔尔死死抓住了他的衣裳。 大佬罩我! 胸口处的衣料被她揉攥在手里,有些异样的压坠之感,离烨眼皮垂了垂,正好看见她后脑上轻颤的发丝。 细细软软的,被光照得透出浅浅的褐色。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去碰。 然而,手还没伸到,前头就发出了咔地一声脆响。 数十把蛇尾刀的幻影散开,最后一把真身带着雷霆之力,狠狠扎透了他的防御罩。 坎渊的脸已经接近死灰色,周身的灵气也在被四周的死怨疯狂吸食,但他的双眼依旧死死地盯着离烨,殷红的血丝一点点蔓延至瞳孔。 “你肯出来了,好,好。”他哑着嗓子道,“那你便还我师父命来!” 最后一个字带着刮擦耳廓的尖锐,激得四周死怨沸腾,坎渊大喝抬手,仙力迸发,四周怨气登时腾飞成蛟龙之状,卷雪带风,长啸一声带着蛇尾刀直冲他面门。 四周如日食一般落下黑幕,煞气翻腾,阻隔了所有的灵力补给。尔尔埋在大佬的怀里,不由地打了个寒战。 竟然借死怨之气来弑神,就算成了也是个灰飞烟灭的下场,没想到坎泽这么心机深沉的人也会有这么死心塌地的徒弟。 这么一来,大佬很危险。 再强的上神也需要灵气补给,进出有度,循环不尽,方为无量。没有补给的大佬,如同离水之鱼,厉害破天也是要败的。 眼珠一转,尔尔立马扒开自己的衣袖,将手腕递到离烨面前。 “快咬一口,我身上还有些仙力。”她仰头,看看他又看看后头越来越近的蛇尾刀,“快啊,要来不及了。” 离烨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这个低阶小仙对仙力补给是不是有什么误解?用咬的那叫吸血,他又不是蚂蟥。 更何况,她这点仙力,他着实看不上。 翻手捏诀,离烨甚至没有抬头,一条火龙便汹涌而出。 然后他收回手,捂住了怀里小东西的耳朵。 尔尔的世界陡然安静了下来,她茫然地眨眼看着他,只觉得背后似乎有什么东西撞在了一起,动静极大,连她脚下踩着的石头都在猛烈地颤动。 接着,她看见四周原本畏惧不敢上前的怨气,突然欣喜地朝大佬身上涌去,争先恐后,比先前涌向坎泽的更多更快。 “师父?”心里一沉,尔尔下意识地摇头。 上神是不能和鬼魅做交易的,坎泽能出此下策,是因为他只剩结元,不会被反噬。离烨不能,他是绝对不能的。 捏着他衣襟的手猛地收紧,尔尔想将他拉下来一些,好劝他两句,结果手上一用力,面前这人竟像站不住似的朝她倒下来,冰凉的唇瓣擦过她的脸侧,接着就不甚舒服地将头磕在她的肩窝。 “……” 这是干什么。 强大如他,竟靠在她这个小矮子肩上喘息,气息听起来还有些脆弱,好像已经精疲力尽了。 这里的怨气这么厉害? 使出浑身力道接住他,尔尔满心疑惑,连忙又看了身后一眼。 那条恐怖的怨气蛟龙不见了,天上还有一朵对撞出来的庞大云雾没有散尽,坎渊倒在岸上,一双眼不甘地望着他们的方向,身上已经爬满了死怨。 赢,赢了? 坎渊都以自身为祭了,竟然也没能拼过神力所剩无几的离烨? 这位大佬果然很可怕。 缩了缩脖子,尔尔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可刚抬脚,离烨就按住了她。 “别动。” 坎渊已经被死怨反噬,可他的背后,死怨还在源源不断地朝他涌来,料想画面不会太好看,他不想给她看。 可尔尔又不傻,看周遭怨气都像是在被什么东西吸引一样飞旋,她皱眉挣扎:“师父,你先住手!” “嗯。”低低地应了一声,离烨抬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掩耳盗铃么这不是?尔尔急得抓耳挠腮:“死怨会让人迷失心智,走火入魔。坎渊既然已经无法威胁你我性命,你大可以住手,让我来想办法。” 身上这人低低地笑了一声。 这是看不起她的意思吗?尔尔气得跳脚,她都愿意冒着暴露坎泽仙力的风险来救他,他竟然看不起她! 不就是个上神,有什么了不起的! 正想再开口,尔尔倏地察觉到一股蛮横的神力涌进自己体内,那充盈润泽的感觉,涤荡了她所有受伤的经脉,像一场甘霖,将龟裂的土地瞬间抹平。 身上外伤一处处愈合,丹田里枯竭的仙力也重新被填满,尔尔愕然地张了张嘴,僵硬半晌之后,还是乖乖将它合上了。 对不起,上神真的很了不起。 在这么危急的情形之下,他竟舍得花这么多神力来给她疗伤。 什么冷漠,什么无情,备受恩泽的尔尔现在就想宣布——离烨大佬是九霄之上最好的神! 四周的怨气逐渐淡了,气势吓人的杀神阵因为少了死怨,突然露出了自己的生门,离烨抬头,淡淡地打量了一番这阵局,十分嫌弃地嗤了一声。 然后抬头,从最牢固的地方硬生生将阵法撕裂。 天光乍破,穿透层云,外头埋伏着的坎氏神仙已经没有了再往上冲的欲望,众人对视一眼,齐刷刷地四散而退。 坎泽曾经传话给他们,若有一日他失去踪迹,便让他们集众仙之力布下此阵,他自有办法引离烨入阵。他们照办了,也知道少主的决定没有问题,毕竟没有上神能逃得过杀神死阵,就连坎渊,也是抱着必死之心跨进去的。 但是谁也没料到,失去仙力补给的离烨,会选择用怨气补给。 没错,坎渊是与死怨做祭祀交易,用自己的神魂为祭品,借死怨之力复仇,但离烨不是。 他是把怨气当仙力一样吸食了。 没有神仙可以这样,他们想不明白离烨是怎么做到的,但谁心里都清楚,阵法一破,坎氏再也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早跑一个是一个。 冲天的火光自上壬宫而出,穿破天际,正在沐浴甘霖的坎氏众仙突然一凛,纷纷不明所以地朝宫殿的方向看去。 ------------ 第19章 不和我玩就捣蛋 街上眼下还正是热闹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上壬宫为何会有透天火光如破云之龙,长啸腾飞,撼天动地。牢不可破的安和结界好像被撕开了一个口子,浑浊的气息汹涌而出。 不过只一刹那,气息消散,火光湮灭,周围又只剩下了神木的福泽。 快得像只是他们的幻觉。 “怎么回事?”街上的仙侣茫然互问。 “许是有真君飞升,亦或者哪位远古上神得道了吧。” “可这火光,怎么会在坎氏仙门境内出现,该不会又是那离……” “别瞎猜,咱们仙门不说仙力,只这芸芸人数就足以让离氏之人畏惧,哪会有人傻到独闯。” 嘈嘈切切,议论纷纷。 傻到独闯的离烨上神面无表情地从人群里穿行而过。 他脸上还带着几丝血迹,神情却是漠然又轻松,背对着上壬宫的方向,周身轮廓被光勾勒,高大得像巍峨山峦。 山峦怀里还挂着一只猴子。 尔尔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拼命捂着大佬手腕上的脉门,可是她委实个头不够,加上大佬走得又快又急,她最后只能半挂在他手腕上,踉踉跄跄地前行。 “您慢点。”她忍不住开口。 离烨觑她一眼,眼含轻蔑:“你大可以放手。” 她怎么放啊?啊? 尔尔很抓狂。 这位大佬做事不管不顾就算了,她能不管不顾吗,眼睁睁看着他吸走了那么多的死怨之气,谁知道会不会突然走火入魔,在坎氏境内大开杀戒?到时候他杀红了眼,她小命还能保住? 尔尔实在想不明白,那么凶恶的杀神死阵,他是怎么能直接冲破的,冲破就算了,总该元气大伤需要休养吧。 没有,大佬不但不往青瓦小宅走,反而径直冲上了一条最繁华的街道。 怎么看都是要开杀戒的意思! 紧张地捏住他的手腕,尔尔深吸一口气,尽量不刺激他,只放缓了声音道:“不好放的。” 就这么捏着,万一他冲动了,她还能拦一拦,放了谁拦得住。 可是,这话听在离烨耳里就是另一个意思了。 从方才杀阵里的拼命相护,到现在抱着他的依依不舍,离烨突然发现,她对自己的贼心好像还是没死,说是移情别恋,可眼下抱着他,这语气温柔得不像话,勾着他的小手白净又带点颤抖,怎么看都是情动得不能自已的模样。 矜傲地抬了抬下巴,离烨瞥见她发间的那朵冰昙花,微微眯了眯眼。 “你没有话要与我说?”他问。 这语气听着戾气沉沉,尔尔心里一紧,立马想起自己好像还没解释为什么会出现在那杀神死阵之中。 大佬该不会怀疑她与坎氏的人勾结,要害他吧? 连连摇头,尔尔转了转眼眸就道:“今樱花国是与坎㲹约好去街上看看甘霖节的盛况,没想到走到一半迷路了,我也不知怎的,就闯进了阵里——没耽误您什么吧?” 破阵之前,尔尔还敢大着脸说大佬欠她人情,她是去救他了,可破阵之后尔尔明白了,大佬真的不需要别人去救,哪怕那蛇尾刀就插在他胸口,没了神力,他也会用死怨之气突出重围。 所以,她就是个不速之客。 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尔尔用余光打量大佬的反应。 离烨对她这个解释好像很不满意,脸色微沉,眼里也带了两分讥诮:“约好上街都能迷路?” “是……是啊。”尔尔硬着头皮道,“坎㲹说他要去买什么东西,然后我们就走散了。” 揽着她腰身的手突然松了松。 尔尔自觉地站好,像犯了错的小孩,背着一只手乖乖地低着脑袋。 离烨冷笑了一声。 然后甩开她的手,漠然地道:“既然如此,那你便去寻他。” 要把人找回来当面对质?尔尔咽了口唾沫,揉了揉被甩得有点疼的手,认命地应下:“好。” 还真就去寻了。 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离烨觉得离谱。 她是听不懂话吗,还是觉得他是个好相与的神仙,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怎么还敢迈步子? 坎㲹是个什么东西?区区医客,还是个毫无天分的仙阶,也值得她把他扔在这里不成! 怒意腾地蹿了上来,离烨自己都没意识到,炙热的焰火却已从他脚下蔓延开,顺着青石的地,烧向四周的人群。 尔尔已经走出去老远,正愁眉苦脸地想要怎么跟坎㲹串口供,突然听见背后传来阵阵尖叫。 仙境之内,各位得道飞升的都是见过世面的,哪里能跟市井之人一样失态?尔尔嗔怪,转身回头看了一眼。 不看还好,一看她也叫了一嗓子。 “快住手!” 人群拥挤的街道上,嚣张的火气卷着黑烟飞蹿四周,街边店铺门口的水翁嘭地炸开,泉水沟渠里也激起了水花,无数仙女花容失色,惊慌奔走,有镇定些的仙人已经开始结阵。 瞳孔微缩,尔尔三步并两步地跑回去,猛地朝他一撞。 离烨正在走神,突然感觉有东西冲进了他怀里。 第一反应是推开。 可手刚伸出去,他看见了小东西那双充满惊慌的眼。 湿漉漉的,又黑又亮。 推的力道一转,他敛神,闷哼一声将她接住。 四周的火焰顿熄,但依旧黑烟滚滚。 尔尔从这黑烟里抬起头,又气又怕地捏住他的手腕:“果然是不能松的!” 她才走几步啊,大佬就想烧街,这可是坎氏的地盘,就算他神力通天,那蚂蚁多了还咬死象呢,怎么想的! 离烨挑眉看着她。 不是说要去找人,怎么又回来了。 而且,她看起来好像很害怕,嗓子都有些抖:“咱们回去吧?” 粗粗喘了两口气,尔尔定了定神看向四周,“此地不宜久留。” 围过来的神仙越来越多,四周亮起的法器也越来越多。 偏这个时候,大佬竟还问她:“不找坎㲹了?” “找个鬼,快跑!” 一道水光划过天边,尔尔想也不想,一把扛过离烨的胳膊,径直往外冲。 离烨是有自己的行云的,他只要捏个召唤术,怎么都比双腿跑来得潇洒自如。 可是。 低头看看这还没有他肩膀高的小东西努力扛着他往外跑的模样,离烨什么也没说,收回手,顺从地往她身上一压。 ------------ 第20章 你很厉害 尔尔当即被压了一个趔趄。 她皱了一张脸看向他,很想说您伤着的也不是腿,怎么连站也站不住。但身后坎氏众仙追势汹汹,尔尔也无暇多顾,硬顶一口气带着他跨出前头巍峨的仙门。 愤怒的仙力尾随而至,尔尔一凛,当即道:“咱们分开走吧,去十方云海汇合。” 这么搀扶着,谁都跑不了。 掀开眼皮,离烨轻哼:“低阶小仙,身形未必追得上你我。” “身形是追不上,可这仙力。”她往后指了指,直摇头。 “怕什么。”大佬往后瞥了一眼,“杂乱无章,难成气候,你伸手。” 伸手干什么?拿她一个人的仙力去挡这么多人? 尔尔头摇得比拨浪鼓还快:“不行不行,挡不住。” “不试试怎么知道?”他眉头微皱,“没出息。” 没出息就没出息吧,也得有脑子啊,后头甩过来的仙力里有上仙和真君的气息,她一个小仙是吃饱了撑的去以一敌百。 肩膀缩了缩,尔尔闷头就要继续跑。 离烨有些不耐,步子停下来,搭在她肩上的手臂一紧,硬生生将她整个人掰回来,直面后头的白光。 “念口诀。” 瞳孔微缩,尔尔背抵着他,双腿发颤:“什,什么口诀?” “……” 气得径直将她往白光的方向一推,离烨沉声道:“想不起来就生受着。” 这也太没人性了吧?尔尔惨叫,抬起双手护住自己的脑袋,慌慌张张地喊:“天地随我意,水门灵界生!” 一层薄薄的结界在前头生成,与那汹涌的白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好像一张瘦弱的荷叶,要迎上锋利的攻城之木。 然而下一瞬,这张荷叶猛地变大了十倍,铺天盖地的金光挡在她头顶,与追来的白光相碰,发出涤荡天地的金鸣铁创之声。 没等到预料中的疼痛,尔尔疑惑地睁开眼,从胳膊的缝隙里往外看了看。 四周有白色的光雨落下,像烟雾弥漫的江南小镇,光雨散开,天际露出了一片静谧的晚霞。 挡,挡住了? 不敢置信地看了看头顶的结界,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尔尔错愕半晌,突然眼眸一亮。 “师父!”她欢欣雀跃地朝他跑过去,举起自己的手摆在他眼前,“我挡住了!” 离烨没多看她,像是不太感兴趣似的,收回自己的手,自然地打了个呵欠:“挡住了就快走,别磨蹭。” “哦。”乖乖地应下,尔尔收起兴奋,低头跟在他身侧。 然而没走几步之后—— “我竟然挡住了耶!”她又兴奋地伸出手来在她眼前挥,“那么强的仙力,我一个结界就挡住了!” 离烨:“……” 是真的很没见过世面,一点小事都能高兴成这样。 他叹息,伸手按上她的脑袋顶,想了想,还是夸上一句:“真厉害。” 虽然是他在后头帮忙,但随便夸夸也不会少块肉。 离烨是抱着哄小孩儿的心态说出口的,但他没想到,这话一落音,面前这小东西双眼像被点燃的礼花,蹭地亮起来,炸出了满眸的星光。 她仰头看着他,殷切切地问:“真的吗?” 这眼神太亮了,充满了期待和欣喜,仿佛他要说的是什么封神之旨一般,看得人心里发虚。 离烨是不太能理解这一句虚伪的夸奖为什么让她这么高兴,但她高兴起来怪好看的,于是也就点头再补一句:“真的。” 尔尔激动得说不出话,当即围着他跑了两圈。 修仙这么多年了,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夸她厉害,还是离烨这样的上神夸的! 尔尔一直觉得,自己能修仙,只是因为父皇母后在人间的供奉。连太和仙师也说过,她没有修仙的天分,哪怕把十个宗门的仙术都教一遍,也没有找到适合她的那一门。 这么多年,她都习惯了自己的事倍功半,习惯了进阶永远比师兄师姐慢,习惯了被不怀好意的人喊小废物,却没想到有一天,能从一个强大的人嘴里得到认可。 尔尔突然觉得,离烨大佬是个好人,或许以后会有什么变数让他遁入魔道,但至少现在,他真是一个顶好顶好的人。 又围着他绕了两圈,尔尔拽着他的衣摆,笑眯眯地道:“咱们回家吧,我给你烤玉米吃。” 还真是高兴坏了,离烨嗤笑,按住她乱转的小脑袋,又回头朝坎氏仙门的方向看了一眼。 “诶对了。”瞧见他这神情,尔尔突然想起来问,“您是为何要去那上壬宫?” “找东西。” 不说还好,一说离烨的脸色就不太好看。 昔日坎泽与他大战,战败之时曾说上古神器水月镜花能观神仙过往因果,钥匙就在上壬宫。他是摆明告诉他这里有局,但也笃定他一定会去。 坎泽没猜错,他是去了,死生都不顾也想求一个因果。 只是,那钥匙最后还是没拿到。 眼里微有戾气,离烨收回目光,恹恹地看向天际。 “找什么?”尔尔困惑地在袖袋里掏了掏,掏出一小块石头来,“那地方除了这个上头有些灵气,别的好像没什么稀奇了。” 金黄色的石头,带着些银杏树叶的花纹,安静地躺在她的手心里。 离烨不经意地转头,目光一触及它,整个人突然僵住。 “你……”他定了定神,轻吸一口气,“你不是没拿?” “您说这个?”尔尔掂着石头抛了抛,“我拿了啊,虽然不是转魂石,但也挺漂亮,放在那神木里跟着一起毁了怪可惜的,我想着找人做条项……哎?” 话还没说完,手里的手头就被大佬拿走了。 尔尔不解地抬头,却见离烨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镇定自若地看着她问:“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啊?”这话头转得太急,她有点跟不上。 将手放在身后,离烨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只要你想要,我都替你寻来。” 沉默片刻,尔尔明白了。 这就是大佬要找的东西。 不过,至于吗,他说想要,她还能不给吗,几万岁了,还往自己身后藏? 哭笑不得,尔尔摆手:“这石头送您,我没什么想要的东西。” “只不过……” 想起些什么,她定了定神:“您若是有空,十日后能不能带我去筵仙台?” ------------ 第21章 原可以混吃等死的 筵仙台? 离烨眉尖蹙了蹙。 那倒不是什么稀奇地方,正值夏末秋初,九霄众仙都爱去筵仙台饮宴闲话,只要修为够高,穿过长生林就能看见其所在。 当然了,像她这样的低阶小仙,也许会被困在长生林一辈子也出不去,想要他带,倒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 舔了舔牙齿,离烨觉得有点烦。 他是向来不喜欢那地界的,一群罗里吧嗦的老神仙聚在一起说些对修炼毫无助益的鬼话,一旦看见他,便奉承地笑开。但不管是为人和善的太上老君,还是别人眼里左右逢源的乾氏上神,看着他的眼神里,都多少带着防备和忌惮。 一点意思也没有。 “你想去找谁?”他垂眼问。 尔尔紧张地搓了搓手,含糊地道:“也不是非要找谁,就是听闻筵仙台上的仙果甜美多汁,想去尝尝。” “我带你去仙果林。” 小脸一垮,尔尔扁了扁嘴,想反驳,又有点不敢,只能眼巴巴地望着他。 装可怜有什么用。离烨冷笑,众人都知道,他是最不近人情的,怎么可能为这没出息的模样心软? “先回上丙宫。” “哦。”沮丧地应了一声,尔尔耷拉了脑袋,有气无力地爬上了他的行云,像一颗十天没浇水的小白菜,焉嗒嗒地靠坐在他腿边。 四周光影飞快地倒退,离烨瞥了瞥手里的石头,又瞥了瞥腿边的小东西。 “回去继续练上次教你的仙术。” 又要练?尔尔歪着脑袋想了想,犹豫地点头:“行。” 离烨:“……”这勉强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他就没见过这么不求上进的神仙! 略微恼怒,离烨一拂袖,踏进上丙宫的门槛就将她扔去了角落。 尔尔骨碌碌滚到墙边,看了看空旷的宫殿,小声嘟囔:“床都没有。” 还想要床?离烨气不打一处来,劈手指了指上头的王座:“去那儿打坐。” 都飞升了还想着安逸度日,实在不像话。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尔尔心里发虚,低头道:“还是就坐在这边好了。” 她还有账没跟坎泽清算,靠大佬太近没什么好处。 撩起衣摆往墙角边一坐,尔尔屏气凝神,开始在神识里寻找坎泽。 不知道是不是被她先前那顽强的意志给震住了,坎泽这次出来,语气明显缓和了不少:“你体内的仙力为什么这么杂乱?” 杂乱吗?尔尔自我探视一番,发现丹田里果然金木水火土五门仙力俱全。 “专精一门方能成大道。” 谁不知道这个道理?尔尔撇嘴,她但凡有点修仙的天分,就不至于什么都学,然后什么也学不好了。 初踏太和仙门的时候,尔尔为了对得起自己父皇母后的供奉,拼命学习仙术,吐纳灵气,师兄师姐只打坐四个时辰,她要打坐八个时辰,聆听教诲比谁都专心,记录要诀的宣纸都用了好几车。 可是,她不是修仙的料,修了一百年,人世已经苍海沧田,父皇母后也已经薨逝,她都还只有一丁点灵力。 她没能帮扶自己即将倾覆的国家,也没能留住父皇母后,父皇执意要她修仙的决定,好像只是一个载入史册的笑话。 那之后,尔尔就没再好好修炼过了,反正已经长生不老,想守护的人也都不在了,她混吃等死就挺好的。 直到做了那个梦。 睫毛颤了颤,尔尔下意识地想封住坎泽。 “别担心。”坎泽低声开口,“你我生死与共,我不会出卖你什么。” 还好意思提?尔尔微恼:“你骗我。” “迫不得已。”坎泽叹了口气,“离烨此人不能留,你分明也知道。” 那也不是说谎的理由!尔尔很生气,“我还说带你回家,没想到被你当了刀子。” “我临死之前遇见你,结的是死契。”坎泽略为歉疚,“死契是解不开的,以你的仙身,我已经没有再与离烨死战的机会,所以只能出此下策。” 不但利用她,还要暗示她是个废材。 尔尔气得一巴掌将他按回了黑暗里。 坎泽还想再说什么,却已经来不及了。 四周重归沉寂,他的仙力无法侵染她分毫,也再听不见她的神识。 怎么会这样?坎泽想不明白,虽然他重伤未愈,无法奈何她,但这几日好歹也恢复了几分,没道理还被她这么轻易地压制。 是因为她是宿主的关系?他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离烨坐在高处,不甚在意地往尔尔的方向扫了两眼。 别的神仙打坐,都是一派仙气飘飘,颇有凌然之姿,她倒是好,神情凄楚地靠在墙角边,活像是被谁赶出了家门,正流浪街头。 实在看不下去,离烨抬手。 尔尔正生气呢,冷不防觉得身下一软。 一座黄梨木雕龙拔步床平地而起,绫罗锦被将她裹在其中,又暖和又丝滑。 扒拉开被褥,尔尔震惊地看向王座的方向:“师父?” 他怎么知道她在人间的床榻长这样? 离烨看也没看她,只闭目调息,片刻之后,大概是觉得她的眼神太炙热,又挥手变了个千里江山屏风挡在拔步床前头。 尔尔瞪大了眼。 大佬不是最不喜她骄奢淫逸,贪图安乐吗?竟然在这上丙宫里给她变拔步床! 离烨也不想的。 他先前让烛焱去查她的因果,烛焱送回来的过往镜里全是她在人间窝在床上的画面。 “外面下雨了诶,好适合睡觉哦。” “啊,多么暖和的阳光,太适合睡觉了。” “今日心绪不佳,还是睡觉吧。” …… 看完之后离烨什么也没记得,就记得这张拔步床,和他这个睡得跟猪一样的徒弟。 来历干净,别无所图,他是开心的。但懒成这样还能得道飞升,离烨实在是想不通。 子不教父之过,他先前就同烛焱说了,这人堕落至此,父母有绝对的责任,怎么能一味宠惯? 然而现在。 瞥一眼那和四周黑石柱格格不入的拔步床,离烨有点牙疼。 还真是。 怎么就不自觉地惯着她了呢。 ------------ 第22章 喜怒无常的神 烛焱跨进上丙宫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座上一脸阴沉的离烨,和王座左边一团花里胡哨的陈设。 什么鎏金的花瓶,香木的妆台,刺绣的屏风,怎么看都是绝对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物件,可上神坐在上头看着,竟没挥手毁掉。 “这是?”他惊愕地走上前,低伏在离烨身边,眼里满是不解。 离烨侧头,清了清嗓子,不答反问:“查到了?” “是。”收敛心思,烛焱拱手,“镜花水月在一万年前就沉入西海,被龙王当了公主的嫁妆,带去了下辛宫,已是万年不曾出世。” 下辛宫。 捏了捏手里的石头,离烨撑着扶手慢慢站直了身子。 瞧见他眼里的光亮,烛焱眉心一拢,连忙拱手挡在他前头:“上神,坎氏仙门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几位脾气不好的上神已经去了中天门,您眼下实在不宜再拜访别的仙门。” 拜访二字咬了重音,烛焱长叹一口气。 走的时候明明说只是去拜访,结果才几日啊,就毁了人家半个上壬宫,还烧了人家一条街,那么明目张胆地使用火系仙术,让他想替他开脱都不成。 下辛宫那样的小地方,显然更经不起这位上神的拜访。 “您再等等。”烛焱劝得苦口婆心,“且养养伤,等这阵风头过去再去寻它。” 离烨有些不悦,霭色的眼眸看向他,带着些摄人的威压:“你先前不是这么说的。” “是……那时候小仙也不知道会出这么大的事。”额上冒了些冷汗,烛焱抬袖擦了擦,“还请上神稍安勿躁。” “……” 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离烨垂眸,掩住眼里的杀意。 他讨厌被人戏弄,但烛焱跟着他已经有五万年了,谁都会骗他,烛焱是不会的。 勉强压住怒气,他有些不适地揉了揉额角。 旁边的屏风后面突然传来“嘭”地一声闷响。 烛焱吓了一跳,扭头瞥了一眼,心里微慌。 随着修为的精进,离烨上神的心绪也越来越不稳定,时而会因为一件小事而大发雷霆,也会因为嘈杂的声响而暴起伤人。为了平稳他的神思,上丙宫里才会什么也不放,更忌讳在他生气的时候出声打扰。 结果这小仙倒是好,硬生生往刀口上撞。 烛焱紧张地看了离烨一眼。 面前站着的人身子似乎僵了一瞬,不过很快,他便拾级而下,走向了那繁复华丽的屏风。 “上神……”烛焱想劝,然而他走得太快,他伸手都没能拉住。 完蛋了,烛焱遗憾地闭眼。 “我,我就是这个召火诀没捏好,您也不至于这么生气吧?”清亮的嗓门从屏风后头响起。 离烨拂袖而立,气极反笑:“我教你的召火诀是这么捏的?” “对啊!”尔尔答得理直气壮,当即挺着胸脯给他捏了一个。 噗地一声,她手里蹿出一缕小火苗。 看了看大佬阴沉的脸色,尔尔干笑两声,连忙用火苗化出一只猫咪的形状,显摆似的往他眼前递了递。 “我还会这个,厉害吧。” 离烨冷笑,半阖着眼皮白了她一眼,单手捏诀。 轰地一声巨响,一簇巨大的火光喷涌而出,神火炙热纯净,化成了一头威风凛凛的豹子,带着呼啸的热气立在他身后,冲她龇了龇牙。 “你刚才说什么。”他慢条斯理地道,“声音太小,我没听清。” 尔尔:“……” 弱弱地将手里的火苗掐灭,她收回手,十分卖力地给他鼓掌:“师父好厉害!” 离烨恨不得将她揉成一团扔出去。 “这都多久了,你才练会这点东西?” “也,也挺好啊。”她嘟囔,“我先前连火都变不出来呢。” 瞧瞧这没出息的样子,离烨嫌弃得毫不掩饰,他的徒弟可没那么好当,要一直甘于这点仙力,那还不如早点滚蛋。 这话他没说出来,但明晃晃地摆在了脸上,尔尔又不傻,一眼就明白他的意思。 她笑了笑,有点委屈地耷拉了眉梢:“我也尽力了嘛。” “尽力了还这么弱?” 这语气真的太凶了,震得地都有些晃:“生死杀伐之时,谁会管你有没有尽力!” 背起双手,尔尔小声应:“那我再练练。” “好。”离烨点头,“再给你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尔尔垮了脸。 因为有坎泽在的缘故,她修炼火系仙术本就十分痛苦,加上天分不高,一个时辰能提高多少? “要是……练不好呢?”她试探着问。 离烨面无表情地指了指大门的方向。 怔愣地看了看,尔尔深吸一口气,实在有些委屈,但又不敢反驳,扁着嘴憋着,眼眶慢慢地红了。 她又没偷懒,从回来开始就在练,他变的拔步床那么软她都没舍得裹进去睡一会儿,但一捏诀心肺就疼,比先前在太和仙门修炼还费劲,这样的情况下就给一个时辰,那不是明摆着要赶她走。 先前分明还护着她的,一说起修炼的事,这人怎么就这么凶。 吸了吸鼻子,尔尔垂头丧气地背过身,继续开始捏诀。 离烨有点僵硬。 他觉得自己说的都是为她好的,也算尽了人师本分,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小东西好像受了天大的打击,整个人都黯淡了下去。 眼眶红红的,鼻尖也红红的,像寒冬里被扔在雪地里的可怜虫。 心里有点不舒服,他伸手,按着她的肩将她整个人转回来。 努力平息了自己的怒气,他用自认为生平最温柔的声音,低头问她:“不服气?” 尔尔一惊,摇头如捣蒜,满眸惶恐。 她就是委屈了点,毕竟娇生惯养的,难免带点娇气,真的不是要跟大佬挑衅啊,为什么大佬突然咬牙切齿满脸阴森地威胁她? 这别有深意的眼神,带着杀气的动作,吓得她打了个嗝,什么废话也不说了,跳回榻上就继续打坐捏诀。 离烨:? 为什么凶她也怕,不凶她也怕? 他疑惑地走出屏风,十分真诚地问烛焱:“低阶的小仙都这么喜怒无常?” 烛焱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方才还暴怒不已的上神,眼下正气息柔和地在思考一个没有意义的问题。 到底是谁更喜怒无常啊! ------------ 第23章 离烨是个好人? 先前离烨将这小仙带回上丙宫,烛焱还只当他是一时兴起,像他五百年前捡回来的野草,亦或者一千年前带回来的乌龟,随便养几日就腻了。 可没想到的是,小半个月了,他不但没腻,反而好像受到了影响。 “上神。”烛焱忍不住低声提醒他,“修大道者,最忌七情六欲。” 离烨还正在想那小东西为什么会这么怕他,冷不防听这么一句,脸色当即一黑。 “七情六欲?”他不甚舒服地看了一眼屏风,“就凭她?” 他又不瞎,就算这小仙对自己一往情深痴心不改,他也不会看得上她的,又弱又笨,连天雷都扛不住。 虽然是帮他了点小忙,有时候也怪机灵的,但她这点机灵,在九霄上芸芸女君之中,实在是不够看,还七情六欲呢,他能将她多留在上丙宫,都是因着坎泽的缘故。 烛焱头皮一紧,也不敢再反驳他,只道:“小仙只是顺口一提,您身上气息多有不稳,小仙就不打扰了。” 说罢,飞快地退出了上丙宫。 离烨站在原地,心里仍有不悦,像一团揉皱的纸塞在喉咙尾,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怎么会有人觉得他会动情呢,先动情的分明是那没见过世面的小仙,天天缠着他,眼眸晶亮地望着他,举手投足都是爱意。他也就是心善了些,没赶走她,才让旁人有了错觉。 这样下去不行。 摇摇头,离烨转身走回屏风之后。 尔尔正在专心致志地修炼。 如她所料,大佬给的功法与她体内坎泽的仙力是相冲的,她每循环一个小周天,经脉就有被刀子割过的疼痛感,但没办法,她必须留在这里,再疼也只能忍着。 于是离烨看见的,就是这小东西一边呜呜哭一边一板一眼地捏着他教的诀。 他忍不住挑眉。 这人嘴都哭成了波浪线,又红又委屈,手上的动作偏生一个不落,还嘟嘟囔囔地念着:“神之最灵,升天达地,出幽入冥,为我关奏,不得留停。” 停字说完就打了一个哭嗝,手里冒出的火焰随之熄灭。 尔尔睁眼,愤怒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刚想碎碎念点什么,看见他在面前站着,吓得连忙又闭上眼继续运功。 睫毛上挂着的泪珠被她这一睁一抖的动作颤得落下来,滴在她灰扑扑的衣裙上头,变成了一个深褐色的小点。 离烨这才发现,好像从坎氏归来之后,这人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打理,那么爱美的小东西,穿的还是从杀神死阵逃出之时那一身脏兮兮的蓝白裙子。 心里一软,他也没想起自己原本是想说什么的,只踢了踢她的床沿:“那边有温泉。” 捏诀到一半被打断,就算他是大佬,尔尔也有点生气。 她不知道那边有温泉吗,她不想扑进去好好泡一会儿然后变一套美美的宫装出来吗,她有那功夫吗! 愤怒地看了他一眼,尔尔咬牙摇了摇头,然后重新闭上眼。 离烨:? 这是他头一回看见这人这么凶的眼神,凶得好像之前的仰慕和憧憬都是他的错觉。 有点不爽,他伸手戳了戳她的眉心。 尔尔皱眉,闭着眼挪动身子,一扭一扭地将背转过来对着他。 还挺倔。 离烨哼笑,又戳了戳她的背。 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尔尔一个激灵跳起来,抱起床上的被褥就挡在床沿上,然后挪去拔步床最里头的角落。 她算是明白了,大佬就是想赶她走,所以千方百计地阻止她修炼,她才不会如他的意。 四周落下结界,尔尔凝神念咒。 黑暗中的坎泽感觉到了一股强大的抽离之感,他愕然,想按住自己结元上的仙力,却不曾想一道光从头顶落下,纯白的仙力不受他控制地被吸了出去。 这低阶的小仙,在动用他的仙力? 坎泽愕然。 纯白的光笼罩了整个拔步床,离烨方才还想玩笑,下一瞬,眼神就沉了。 这强大的坎氏仙力,天生便是克制离氏的存在,仅仅只是触碰,就能让他感到不适。 没想到几日不察,坎泽的结元竟恢复得这么好。 他拧眉看向光影中盘坐着的人。 尔尔没有察觉到自己在动用什么,她只是不想被打扰,所以立下了结界,全部的神思都沉浸在功法里,她也没注意到自己丹田里的仙力突然又纯又厚,只觉得经脉承受的痛苦更甚,要花好大的力气才能忍住不大声哭出来。 一片混沌之中,她好像听见了潺潺水声,又有炙热的火光冲天,照得她心肺皆灼。 水火不容,尔尔闷哼一声,嘴里渐渐尝到了血腥味。 离烨冷眼看着,抱着胳膊没动。 先前她说是迷路去的上壬宫,他没信,因为那安和结界以她之力压根不可能破开,定是坎泽在从中作梗,看在她拼命救他的份上,他不打算计较。 但是,他不会放任坎泽继续休养下去。 用她当容器是有些残忍,但谁让她恰好撞上了,她修炼越痛苦,坎泽就会越难受,为此,只能辛苦她了。 他料她到第二个大周天就会放弃,那也差不多是她能承受的极限,所以一个时辰刚好。 只是……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了,那层白色的结界仍然笼罩着拔步床。 离烨意外地抬眼。 修炼之中的人是不会察觉到时光流逝的,尔尔行在混沌里,只想用水来扑灭这熊熊大火,以减少痛苦。 眼看着要成了,不知从哪儿又蹿来一道更厉害的火焰,瞬间将大地重新点燃。 惨叫一声,尔尔抱着脑袋呜咽,缓了好一会儿,才又颤颤巍巍地起身,重新去引水浇火。 心肝脾肺都像是要被烧烂了,她红着眼看向虚无的天,眼里略带怨怼。 四周的火突然小了一些。 有人伸手,将她从无边的焦土里抱了起来。 尔尔愕然,还来不及看清是谁,便觉得四肢百阖里的倦意齐齐涌上脑门。 一口腥甜滑出嘴角,她翻身倒进了一片温泽的水域之中。 “真是可怜。” 远远近近的,她好像听见坎泽在叹息。 “竟然会觉得离烨是个好人,呵……” ------------ 第24章 筵仙台 声音缥缈,像在深邃宽大的山洞里,回荡许久之后渐渐消散。 尔尔努力想听清他后头的话,奈何身上负荷已经到了极限,脑袋嗡鸣一声,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她醒来,天边都不知已经换了多少日月,原本烧得正旺的灯火只剩下了边角烛料,绣花的帷帐半垂,整个上丙宫里一片寂静。 “师父?”试探地喊了一声,尔尔抓着帷帐伸出脑袋往外看了看。 竟然没人。 心里莫名一松,她动了动肩膀,发现先前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感已经消失,只余下心肺还有些许不适。 伸手捏诀,一簇小火已经能随心所欲地被召唤出来。 好厉害哦! 这点程度大佬是不会夸她的,但尔尔毫不吝啬地夸了夸自己,然后下床,换上一套衣裳,蹑手蹑脚地往外走。 “尔尔仙人。”有人笑着喊她。 原地打了个哆嗦,尔尔戒备地回头,却发现是烛焱。 与离烨那样的高高在上不同,烛焱虽已到真君境界,但时常行走九霄与人间,是以尔尔在太和仙门里就看见过他两回,不觉陌生。 “真君有礼。”她转身屈膝。 烛焱笑眯眯地看着她,伸手递来一件披风:“上神有事出去了。” “啊这样。”尔尔也挺自觉,没有胆大到过问离烨的行踪,只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我睡了多久?” 烛焱颔首:“九日有余。” 九日?!尔尔震惊地掰了掰手指头,一算脸色就有点难看:“筵仙台的秋宴开了。” “是。”烛焱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只看向远处如彩虹一般划过的仙光,“今年比往年都热闹,好几位闭关已久的神仙恰好已经大成。” 眼眸滴溜溜直转,尔尔捏着手里的披风小声问:“真君可要去凑热闹?” 烛焱想了想:“去也可,不去也可。” “那还是去吧?”尔尔殷勤地朝他作请,眉眼弯弯地道,“筵仙台灵气最盛,又有琼浆玉露,去了是有益无害,真君若是缺人陪同,小仙愿为真君引路。” 说罢,伸腿将台阶下的云雾都扫开,期盼地望向他。 烛焱:“……” 他哭笑不得地扶额:“上神行踪不定,我无法汇报此事。” “这点小事,也不必惊动他。”尔尔摆手,坦然地道,“咱们早去早回。” 她这模样实在太狗腿,烛焱想拒绝也有些不好意思开口,犹豫半晌,还是招来了行云:“就去一个时辰。” “多谢真君。”尔尔跟他一起跳上去,双手合十,连连作揖。 小仙么,想去开开眼,烛焱是能理解的,但想起今年会出现的一些棘手的神仙,他还是先与她说:“你跟着我,莫要乱走。” 尔尔眨眼:“吐纳灵气也要跟在真君身边?” “那倒是不必。”烛焱摆手,“只是切莫与旁的神仙起什么冲突。” 顿了顿,他神色凝重地补充:“尤其是辛无上神。” 九霄的上神那么多,她哪个都得罪不起,除了要找的人,又哪里会与旁人起冲突?尔尔信誓旦旦地拍了拍胸脯:“真君放心,我保证不给您添麻烦。” 前头就是长生林,对于尔尔这样的小仙来说,那说不定是埋骨之地,但修炼到烛焱这样的,连看也懒得多看,径直架着行云飞过,直抵筵仙台。 “烛焱!” 刚一落地,尔尔就听见四周有人怒喝,吓得她连忙往后一躲。 几个穿着深蓝仙袍的上神气势汹汹地朝这边走了过来,还未站定,话就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离烨呢?敢闯我坎氏仙门,倒是不敢出来给我们个交代?” “我门内损伤数十人,更有结元被那神火烧裂,无法结魄之人,你说当如何?” 这些人声若洪钟,听得出修为极高,可烛焱站在前头,依旧是笑眯眯的,丝毫未惧。 “已经同离烨上神说过情况,还请各位稍安勿躁,静等上神答复。” “你说得轻松,这都多少天了,他可曾露过面?” “各位上神尚且寻不着他,小仙就更是无奈了。”烛焱摊手,“不如几位上神去不周山附近找找,许是能有收获。” “你们这摆明是要推脱!” “太不像话了!” 几声怒斥,带着杀气翻卷而起,烛焱知道冲突是在所难免了,叹息一声将右手背到身后,轻轻一弹。 尔尔正暗自佩服烛焱真君这打太极的能力呢,眼前的光景冷不防就是一变。 脚下是湿漉漉的青苔,面前是仙界独有的火树银花,没了烛焱,也没了几个气势汹汹的坎氏上神,只有烛焱远远传来的一句:“你先走。” 原地怔愣了好一会儿,尔尔才反应过来是烛焱觉得自己碍事,将自己放到了筵仙台的另一个角落。 而这角落前头不远的地方,就是主筵台。 眼眸亮了亮,尔尔咽了口唾沫。 这可不能怪她不守承诺啊,是烛焱真君主动让她离开他的,那她再往前走两步,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左右看了看,尔尔兴奋地往前一踏。 甜美的仙果被她踩了个稀烂,发出清脆的响声。 听见动静,她低头,心疼地倒吸一口凉气:“仙人果!” 不愧是传说中的筵仙台,这吃一个能通一脉的仙人果竟就这么扔在地上,她一脚下去就是二十年的修为没了。 不过,前头还有。 顺着草地看见一颗颗饱满多汁的果实,尔尔当即一喜,将衣摆作兜,躬身便去挨个捡拾。 “五、六、七。”一边数一边算即将增加的修为,她乐得眉不见眼,眼瞧着第八个比之前的都大,连忙伸手,“八……” 一只苍白的手从旁边伸出来,在她之前捡起了第八个果子。 尔尔眉梢一垮,抬头刚想说这是她先看见的,结果目光往上,就看见了一张分外诡异的脸。 细长的眉眼,单薄的嘴唇,鬓边落下几缕黑得如浓墨涂抹过一般的长发,他浑身上下好像只有黑白两种颜色,指尖火红的仙人果活像是落进水墨里的一点血。 “啊,第八个。”他舔舔嘴唇,伸手掐住她的脖颈,像她捡仙人果一样把她“捡”了起来。 “好像比先前那几个离氏仙门的上仙还好吃呢。” ------------ 第25章 变态上神 尔尔:??? 吓得手脚都缩了起来,她震惊地看着面前这个人,心想自己这个形状,怎么看都不像个仙人果吧,筵仙台只听闻让上神品尝仙果琼浆,没听说还要吃人啊。 这人身上分明有仙气,可说起话来像幽冥里爬上来的鬼魅,冰冷又病态。眼瞳里带着浅淡的血色,定定地看着她,还舔了舔唇瓣。 “我不好吃的!”看他真的在思考自己的味道,尔尔连忙抱着脑袋喊,“我总共才一千年的修为,吃五十个仙人果都比我管事,我的仙气还不纯,修为也不精,会吃坏肚子的!” 正朝她张开嘴的人顿了顿动作。 “仙气不纯?”他头微微一偏,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低低地笑开,“我就该吃仙气不纯的小仙,那样才滋补。” 手里拎着的小仙吓得眼睛瞪得溜圆,雪白的小脸蛋鼓起两个腮帮子,嘴巴要扁不扁地看着他:“不会吧?” 这反应实在比别的神仙有趣得多,他轻笑,将她拎到旁边的半截树桩上放着,然后伸手撑在她身侧,恰好与她平视。 “再帮我抓两个小仙来,我就可以先不吃你。” 这是什么要命的条件啊,尔尔欲哭无泪:“来筵仙台的都是真君上神,哪里抓得了别的小仙,况且、况且九霄上吃别的仙人是触犯天规的。” “天规?”捏了捏自己冰冷的耳垂,他嗤笑了一声,“那是骗你们这些傻子的。” 这话委实太狂妄,听得尔尔一个激灵,连忙给他比了个噤声的姿势,然后惴惴不安地看了看天际。 “可别乱说话,让天谴听见,定要追这边来。”到时候劈他倒是无所谓,还得连累在他身边的她。 后半句尔尔没说出来,但眼里满是防备,只坐在树桩上,不自觉地缩了缩脚。 怎么会有这么鲜美可口的小仙?他看着她,又忍不住舔了舔牙。 不懂天上事,乖巧又胆小,一口咬下去血肯定都是甜的,她脖颈侧后方还有一颗浅淡的痣,小小巧巧,像引诱似的给他指明了咬下去的地方。 他下意识地就想伸手去拭。 尔尔连连后退,将腿盘起来往后挪了一大截,慌张地道:“这位上神,你我无冤无仇,平白杀了我担上一份怨气,实在是影响修为。况且这是筵仙台,保不齐等会你就被人发现了,还得受一回审,多不划算啊。这样,您要是饿了,小仙便去给您多寻点仙果琼浆,可好?” “仙果琼浆哪里好吃。”他不满意地捻了捻落空的手。 不远处有仙人路过,尔尔听见了响动,连忙想喊救命,可面前这人动作极快,伸手就捂住了她的嘴。 “辛无上神安好。” 那仙人遥遥地看见这侧的身影,并未靠近,只拱手行礼,便匆匆离去。 尔尔:“……” 这名讳怎么听起来有点耳熟? 辛无淡然地目送那仙人远去,然后回头,阴侧侧地在她耳边道:“想喊什么,现在喊来我听听。” 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尔尔乖巧地闭上嘴,摇了摇头。 不喊了不喊了,喊破喉咙也没用。 辛无是上古便有的神,与离烨大佬差不多的境界,他真要吃她,她哪里还有反抗的余地。只是,她怎么就这么倒霉,随便走走也能遇见他? 尔尔对九霄上的仙史了解并不深,只听师姐说过,几万年前的九霄尚无天规,神仙也会互相残杀,弱肉强食,极为混乱,而辛无就是在那时现于天地,屠戮上百神仙之后,得封上神。 没想到几万年过去了,他还是没有改掉吃神仙的习性。 自暴自弃地往树桩上一瘫,尔尔指了指自己的脊骨:“这里很硬,您别硬咬,先吃胳膊吧,胳膊软些。最近老是受苦受难,身上没什么肉,您辛苦。” 说完就颓丧地趴着,不动弹了。 这放弃抵抗的样子一点也不好玩,辛无皱眉,单手将她拎起来坐好,不甚满意地道:“不再劝劝我?” “不劝了,没用。” “再劝两句,万一我心软了呢?” “您这样杀人不眨眼的上神还会心软?”尔尔上下打量他一圈,黯淡地摇头,“我不信。” 脸色微沉,辛无将她拎下树桩,朝她背后一推:“走吧。” “嗯?”尔尔错愕地回头。 “我让你走,不吃你了。”他倚在树桩边,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呵欠,“没意思。” 眼里一点点亮起来,尔尔看了看他,确定他是真的要放自己走,连忙欢呼一声,拔腿就往主筵台的方向跑。 然而没跑两步,她还是撞进了一个冰冷的胸膛。 抬头看见辛无这张柔弱病态的脸,尔尔绝望地发现,这位上神是个变态,他好像很享受别人的痛苦和惊慌,比起吃人,他更大的兴趣是看她脸上的神情变化。 怪不得他身上的仙气不纯,这样的心性,哪里能当一个神仙?半神半妖还差不多。 “你在嫌弃我?”看见她眼里古怪的神色,他反倒是笑了,抬步将她逼到一个角落,慢悠悠地道,“是不是觉得我该去修魔道?” 虽然很不应该,但是尔尔还是遵从内心地点了点头。 太该修魔道了,虽然仙魔两道兼顾便极易走火入魔魂归天地,但这样的人,留在九霄真是个祸害。 辛无眯眼打量着她的神色,突然极为高兴地笑了一声。 “你等着吧。”他目光幽深地道,“我会大成的。” 这话的意思是……不打算吃她了?尔尔戒备地看着他,没敢动,也没再开口,生怕他又再戏耍她一回。 “今日我心情甚好。”往后退了一步,辛无挥袖,水墨的袖口从她面前甩过,留下一片清冽的气息,“走,带你去吃五十年修为的仙人果。” 哈? 变化来得太突然,尔尔一时有点没反应过来。 这人方才还要吃她呢,一转眼竟要带她去吃果子? 将信将疑地跟着他走了两步,尔尔抬头一看,发现他走的真的是主筵台的方向。 越往那边走,遇见的神仙就越多,每一位与他们迎面撞上的神仙都拱手让开了路,尔尔走着走着,突然就放了点心。 这么多神仙在呢,方才都没吃她,总不至于把她骗到主筵台里吃。 主筵台是上神才能来用宴的地方,连烛焱都不能进来,三十六座仙亭高低不一地漂浮在紫罗兰色的仙台上,辛无带着她踏上一个,那仙亭便慢慢往上浮,直至视线再无遮挡。 饶是心里再有不安,尔尔也没忍住“哇”了一声。 好厉害啊。 辛无回头看她一眼,对她这声赞叹似乎十分受用,指尖一转就把桌上放着的大蟠桃塞进了她手里。 “我没有随侍。”他道,“果子都给你,你今日不能离我左右。” 接着沉甸甸的桃子,尔尔看了看旁边仙亭里的神仙,突然大悟。 上神们也是要讲排场的嘛,周围亭子里都有随侍,辛无肯定也需要人撑面子,他身边的随侍多半已经进他的肚子里了,临时拉她来充一充,倒也比吃了划算。 她只要在宴席结束之前想法子溜掉,那这小命也就算是保住了。 暗暗给自己打了打气,尔尔抱着桃子站在辛无身后,余光飞快地在四周的仙亭里找人。 她想找的是储元上神,太和仙师的挚友,唯一能在几个月后救下太和的人,只要仙师不灰飞烟灭,那太和仙门就不会遭受后来的苦难。 只是,这里的仙亭错落不定,她瞥了好久,也没瞥见那抹熟悉的影子。 正着急呢,仙台中央突然灵气大涌。 那灵气干净又纯粹,是上等的修炼佐料,于是尔尔就看见涌出的灵气被抽成了三十六缕,分别朝各处仙亭飞去,修为高的,抽的灵气多些,更有甚者,一口气抽了三分之一。 这个甚者就是辛无。 尔尔站在他身后,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一大片灵气涌过来,心里只感叹这位上神虽然变态了些,但修为实在吓人,九霄十门的掌权人都在各处坐着呢,他竟然能抽这么多。 而且,抽就抽了,他将灵气化在手里,竟还有些不太满意。 “这东西有什么稀罕。”辛无抬眼,看向远处的坎汅,“还是坎氏先前引上来的那一批死怨更为可口。” 此话一出,各处安静享用灵气的上神都是一僵。 坎氏掌权人生死不明,只能让坎汅来出席盛会,坎汅不问世事已久,乍听此言,脸上满是疑惑:“辛无上神慎言,往九霄上引死怨乃是触犯天条之举,我坎氏上下潜心修道,如何会做这等事。” “也就你还不知道。”辛无轻笑,随手将捏好的灵气丸往自己身后一抛,“方才不是还有几位坎氏上神在拦着烛焱要说法么,说离烨闯你们仙门,吸食了你们辛辛苦苦偷带上天的千年死怨。” “……”坎汅看向身后。 “休要听他胡言!”几个坎氏上神气得够呛,“我等追问烛焱,不过是因为离烨硬闯我仙门,伤我门人之后逃之夭夭,不肯露面。” “哦?”辛无不以为然,“离烨那样的性子,平白无故闯你们仙门做什么。” “那是因为……” “好了。”坎汅打断身后人的话,沉着脸道,“今樱花国只是一场宴会,何必提及这些是非。” 他抬头,又看向辛无:“上神闭关已久,没想到今朝出来,还是事事皆知。” “过奖。”辛无哼笑,“离烨还欠我一场死战,他的消息,我自然知道得清楚些。你们若要同他讨债,那且等我先赢了他。” 这话听得众人都是一窒。 尔尔正在拼命扑腾他扔下来的灵气,一听这话,嘴角也是一抽。 不会吧,又是一个跟大佬有旧仇的人? 还好是今日才出关,不然发现她是大佬的徒弟,那早在树桩边的时候她就没命了。 捡起灵气丸往怀里一揣,尔尔缩了缩脖子,开始悄无声息地往后退。 结果没退两步,她就看见东南方有一座升起的仙亭,里头站着的人白发飘飘,一身仙骨。 “储元上神!”眼眸一亮,尔尔想也不想地就喊了一声。 这一嗓子在寂静的主筵台上显得格外清亮,储元正与人低声交谈,闻声便朝这边看了过来。 与此同时,看过来的还有辛无。 “你瞎叫唤什么?”他挖了挖耳朵,“看见老相好了?” “呸呸呸!”这话太大逆不道,尔尔当即喷了他一脸唾沫,“别瞎说,那是长辈。” 伸手抹了把脸,辛无的眼神沉了沉:“不想活了?” “不好意思。”捏着袖口胡乱给他擦了擦,尔尔双眼紧盯储元上神,急声道,“过去见个礼可好?” “不好。”辛无眯眼,轻哼一声将她的衣袖挥开,“我最不喜如别人的意。” 话音落,他们所在的仙亭立马朝反方向漂浮,方才还能看见储元上神的半个身子,一转眼连头发丝都瞧不见了。 尔尔气得挠了他一爪子:“给长辈见礼是礼貌,礼貌你懂不懂?” “不懂。”辛无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她的愤怒,嘴角微勾,“算资历,我是他长辈。” 尔尔:“……” 四周的仙亭错落遮挡,不管她怎么张望,也看不见储元上神的影子了。 就这一次机会,要是错过了,储元上神便会又闭关,届时她又会和师兄师姐们绝望地奔走于天地,换来的只是仙师的灰飞烟灭。 若是不知结局还好,但她知道了,就怎么也该努力拼上一回。 眼神定了定,尔尔扔开手里的仙桃,望着方才的方向,突然纵身起跳,跃出了仙亭。 “小心呐!”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四周的神仙纷纷起身。 主筵台下是天地灵气的极致所在,落下去只会是化骨焚身的下场,这样的小仙,连自己的行云都没有,如何飞得过去? 辛无的眼皮也动了动。 他用欣赏的目光看着这决绝的背影,不觉得紧张,只觉得真漂亮。 多鲜活的小东西啊,疯起来和他几万年前有的一拼。 不过,太弱了,几乎是没飞出去几丈,就开始直直地往下坠。 叹了口气,辛无起身站在仙亭边上往下看,犹豫了一瞬要不要救。 就是这一瞬,远处突然有一道火红的影子破空而至,宽大的衣袖在风中展开,带着凌厉的杀气,拂得他闭了闭眼。 ------------ 第26章 一个小姑娘而已 辛无的第一反应是,这讨厌的气息可真熟悉,几百年过去了,还是一嗅就能激发他身上所有的戾气。 可侧头再一想,不对啊,这比他还没有人性的东西,怎么一出现就是奔着救人去的? 上回看见离烨,还是他受万年天劫的时候,那时候辛无以为能趁着他伤重将他打下九霄,没想到却被这带着浑身神血的人逼得闭关了几百年,闭目调息之时,眼前还都是他在雷雨中捏着弑凤刀的模样,久久难以平愤。 他以为下次再与他相遇,必定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但现下,辛无低头,只看见从他面前飞过去的火红袖袍,以及离烨那压根没朝他这边看的霭色瞳孔。 他跟着那急速下坠的小仙飞身而下,手臂一伸,将她捞了个满怀,可下坠的趋势没有停止,两人还是往主筵台下头的白光里跌去。 “师父。” 发现来人是他,尔尔暗自松了口气,小手抵在他的心口,讨好地冲他笑了笑,“您来都来了,不带我上去?” 离烨没看她,神情冷淡得仿佛只是路过:“掉下去也挺好。” “不,不太好吧?”感受到过浓灵气的灼烧感,尔尔心虚地捏了捏他的衣襟,“我大小也是条性命。” 极轻地哼了一声,他终于阖眼看向她:“想活命还敢往下跳?” 关于这件事,尔尔实在是很冤枉:“我以为能跳过去,谁知道在仙界地盘,仙力还会受限。” 若是在别的地方,她一定能飞到储元上神的仙亭。 瞥见大佬脸色不太好看,尔尔一个激灵,连忙继续道:“不过徒儿也想过了,真的掉下来也无妨,在场这么多上神,肯定不会看我一个小仙死在这里,多晦气多影响吐纳,所以一定会有一位威风凛凛的上神从天而降,带着慈悲和浑身的金光,救下我的小命。” 说罢,双手合十,眼里冒出亮闪闪的星光,殷切地看着他。 拍马屁就有用吗,离烨很不屑。 然后他返身,以气踏空,带着她落回了最近的一座仙亭。 四周的窒息感骤然消失,尔尔落地晃了两步才站定,侧头一看,大佬已经在亭子里坐下,颇为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这是乾天上神的亭子,乾天似乎是被他们这突如其来的闯入给惊着了,正僵硬地站在旁边。见离烨坐下,他才堪堪回神,哭笑不得地道:“离氏仙门的亭子在另一侧。” “嗯。”离烨闷应一声,头也没抬。 意识到这人是不打算让了,乾天叹了口气,修为的巨大差距让他按捺住了动手的冲动,只往后坐了两个位子,小声道:“我就想安静吃仙果。” 话还没落音,外头一道邪风卷着金鸣声猛地撞上了仙亭的飞檐。 “哗”地一阵脆响,檐上琉璃瓦跟雪崩似的往下落,半边亭子连带着摆得齐整的仙果都刷刷落了下去。 乾天:“……” 他今天选的位置是不是不太好? 尔尔反应极快地往旁边一躲,没被瓦片砸着,侧身回头,正好对上辛无那诡谲的眼神。 “不是说过了吗,今日你得跟着我,不能离了左右。”他抬脚踏上尚存的半幅台阶,步履缓慢又懒散,像逃了十条街之后依旧出现在巷口的鬼魅,目光定定地锁住她。 到底是人家带她进来主筵台的,方才没交代好就要乱跑实在也是她的不对,尔尔上前两步想解释,却突然听得背后一声低沉的:“站住。” 脚上一僵,她瞬间僵在原地,除了眼珠子还在晃,浑身上下都不敢再动。 “很怕他啊?” 辛无挑眉,慢悠悠地靠近,在她面前一步站定,优雅地露出自己尖尖的牙:“不怕我了?” “不是,上……” “闭嘴。”离烨皱眉。 “他叫你闭嘴你就闭嘴,那我偏要你说话呢?”辛无低下身子,黑得摄人的眼眸与她对视,“来,喊我,不然,你今天便一定见不了那位——” 他指了指储元上神的方向,眼里涌上杀意。 “这关他什么……”尔尔刚想驳斥,背心突然抵上了人。 “听不明白我说话?”离烨伸手,横过她的脖颈前,阴沉地问。 尔尔:“……” 她是造了什么孽,两位大佬不对盘,为什么要把她夹在中间? 不应当,她只是一个低阶小仙。 前有狼后有虎,她是开口也不是,不开口也不是,眼珠子慌乱地转了两圈,尔尔深吸一口气,突然灵机一动,伸手捏了个变幻诀。 嘭地一声,她把自己变成了一根巨大的胡萝卜。 离烨:? 辛无:? 胡萝卜是不会说话的,她不要承受一个萝卜不该承受的压力,随便他们怎么争吧,她挪动身子,笨拙地将自己挪到乾天上神脚边,然后窝好,看戏。 乾天觉得好笑:“那么大的天劫都敢撑,还怕这点场面?” 您不怕您倒是上啊,不也跟她一样躲在仙亭角落么。 尔尔腹诽,躲在萝卜壳里,伸手掰了一块下来,边嚼边看。 少了她这个幌子,辛无倒是直接得多了:“打一场。” 离烨没应,只伸手。 一股黑气卷着炙热焰火腾飞而出,烧掉了辛无半缕发丝。 察觉到他的异样,辛无挑眉笑了出来:“几百年前你还说我仙气混沌,难成气候,没想到如今倒是肯放下身段,也修这旁门左道。” “你天分不够。”离烨平静地道,“修得四不像,自然是旁门左道。” 而他不同,成魔还是成仙,都在他一念之间。 笑意一僵,辛无眼里蒙上了一层阴晦。 他最讨厌人提什么天分。 戾气涤荡一方,乾天察觉到了战意,连忙拎起地上的大胡萝卜,往旁边的仙亭上避去。 “这不拦一拦?”尔尔没忍住,还是变回本身开口问。 乾天摇头:“见惯不怪,拦也拦不住,你我避远些便是。” 像是印证他的话一般,四周仙亭里的上神都纷纷结下了防御罩,然后淡然地继续吃果子,饮琼浆。 “储元上神!”眼前掠过一座仙亭,尔尔连忙喊了一声。 乾天倒是比辛无好说话得说,听见这话,便带着她落到了储元的仙亭里。 再次看见这张慈祥的脸,尔尔也管不得身后打成什么样了,落地就上前行礼:“上神安好。” 储元正赞叹地看着那头激战荡出来的火光,乍见个熟悉的小辈过来,不由地意外:“怎么是你?” 他与太和是挚友,没少去他仙门饮茶下棋,这机灵的小徒儿他见过很多次,每次想细看,都被太和打岔,也不知那老家伙在藏个什么。 眼下机缘巧合能近谈,储元很大方地打开了防御罩接纳这两人。 “仙师也来了?”他笑问。 尔尔摇头,拿了个果子往乾天手里一塞:“多谢上神相助。” 乾天明了,笑着接过果子,与储元见礼之后,便坐去了后头的茶座里。 “小仙冒昧前来,实是有要事。”定了定神,尔尔目光灼灼地看向储元,“三个月后,仙师闭关会遇见邪兽打扰,走火入魔,结元破碎。请上神务必在前一日驾临太和仙门,为仙师守阵。” 这话听来无稽又可笑,储元不由地摇了摇头:“太和上万年的修为,哪里会被一只妖兽……” “两日之后,上神会经过十方云海。”笃定地打断他,尔尔认真地道,“若是有仙童引上神去见震桓公,请上神务必拒绝,否则便会被弑凤刀误伤,从而闭关,错过救助太和仙师的最后机会。” 脸色微变,储元上前半步:“你,你的天窍是?” 尔尔一动不动地看着面前的上神,张嘴吐了两个字。 身后传来离烨和辛无打斗的巨大轰鸣声,声波涤荡,掩盖了她的话,但储元还是看清了她的嘴型,褐色的瞳孔渐渐紧缩,脸上露出恍然又惋惜的神情。 尔尔重重地朝他行了一礼。 离烨刚从不周山的凶兽窟里回来,实在是不想与辛无多缠斗,一个对掌之后,他挥袖放出了一只十分怪异的小兽。 那小兽长耳独眼,一身绛紫色的绒毛,难看极了,但辛无一瞧,却是当即收手,飞身将它捡进了怀里。 “用它,换你下辛宫一件宝贝。”离烨道。 捏着小怪兽把玩了一番,辛无嗤笑:“你什么时候学会了与人以物换物。” 他想要什么,不是一向直接抢的吗。 “你以为我想。”烦躁地看了一眼坎氏仙门所在的亭子,离烨皱了皱眉尖。 辛无恍然,吐掉嘴里的血沫,靠着断壁哼笑:“这样说来,一只吧唧兽不够,你再给我添点东西。” “添什么。”离烨不甚在意。 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唇瓣,辛无遥遥指向那边的仙亭:“就刚刚那个胡萝卜吧,怪好吃的。” “……?” 尔尔远远看着打斗声小了,还以为可以回去了,正打算与储元上神告辞,却见那刚刚才平静下来的仙亭突然轰地被神火贯穿。 所有琉璃瓦和筑台仙石都炸成齑粉,像无数刀片一般飞溅四周。 吓得她立马收回了往前迈的腿。 碎片打在防御罩上叮当作响,储元沉默地看着,眼里有浓浓的忧愁。 “他更强了。” “是。”乾天抿了一口酒,半垂了眼道,“而且比起先前,性情又暴躁了不少。” “送去的经书他想必是没看的。”储元叹了口气,“该如何是好啊。” 乾天沉默饮酒,甘甜的酒气入喉,他突然往尔尔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位小仙。”放下酒杯,乾天突然和蔼地朝她道,“你资质极好,若能寻得人为你打通所有经脉,与你共享仙力,那飞升上神,便是指日可待。” 尔尔正担心离烨大佬打不打得赢这场架,突然听见上神夸她,很是疑惑地回头:“我?” “对。”乾天点头,“你是块修仙的好料子。” “!!!” 竟然又被夸了! 尔尔欣喜地站直了身子,暗想难道是太和仙师修为不够,没有发现她这块旷世奇才?大佬这么夸她,乾天上神也这么夸她,说不定她真的只是被埋没了而已? 储元责备地看了乾天一眼。 乾天轻轻摇头。 大局为重,一个小姑娘又算得了什么? ------------ 第27章 睡觉是世间最美妙的事 尔尔丝毫没有察觉到上神们别有深意的眼神,她只在心里悄悄地打了打小算盘,觉得乾天上神的提议真是十分可行。 她怀里揣着方才辛无扔来的灵气丸,吃下去能涨一大截修为,若经脉再全通,那就算她修炼慢,也能脱离小仙品阶,成为一个威风凛凛的上仙。 大佬那么厉害,打通一个人的经脉对他来说就是举手之劳,只要她挑个他心情好的时候跟他打个商量,说不定就成了呢。 双眸泛光,尔尔满怀欣喜地往大佬所在的方向一望。 结果就看见大佬所在的地方只剩了一片余烬。 尔尔:? 她那么大一个大佬呢?方才还在这里的。 焦急地左右看了看,尔尔看见了像断线风筝一样往主筵台外跌落而去的辛无,像在湿润的宣纸上抹开的墨,破碎的身影眨眼便浸入云层,再看不清。 而离烨,身形虽然比他稳些,却也是脱力地坠出那片灰褐色的烟雾,红衣烈烈,如火一般朝这边跌过来。 想也没想,尔尔飞身便冲了上去。 在她的想象里,这样救人的场景应该很漂亮,像大佬之前救她的时候,多金光闪闪,多衣袂飘飘啊。 然而事实是,她刚一接住离烨的身子,就被那强大的冲击力撞得七荤八素,几近晕厥。 离烨侧头看了一眼,瞧见她苍白的脸色,不由地哼了一声。 “逞什么能。” 哆哆嗦嗦地抓住他的肩,尔尔单手抹了把脸,也不敢抱怨是他太重啊,只能忍气吞声地问:“您可还好?” 眉心皱了皱,离烨别开头,语气古怪地道:“问这多余的话做什么,我能有什么不好的。” “方才那么激烈的打斗……” “我有八万年的修为。”他打断她,硬声硬气地道,“是你这种低阶小仙想象不到的境界,不管多激烈的打斗,我不会输。” 尔尔:“……” 到底是八万年的上神,还是八岁的小孩子,怎么就不会好好回应旁人关心。嘴硬这几句,有什么好处吗? 唏嘘地摇摇头,她拍了拍他的背:“上神自然是最厉害的。” 脸色微沉,离烨道:“叫师父。” “好的师父,没问题的师父。” 经过这么久的相处,尔尔已经知道了最佳的生存之道——不要和上神抬杠,上神说的一定是对的,如果错了,那她先道歉。 这么乖巧的小仙,没有任何被掐死的理由。 心里暗自佩服自己一番,尔尔接着他的身子,带他落回了储元上神的仙亭。 乾天还在旁边吃果子,抬头一看离烨这尊大佛又来了,脸色当即一垮:“我当真只是想安静地吃仙果。” “上神莫怕。”尔尔笑道,“应该打不起来了。” 辛无都走了,离烨看样子又受了重伤,一定不会再毁掉一座仙亭了。 看见这里有外人,离烨心情不是很好,抬手止住了尔尔要将他按到座位上的动作,沉声道:“我只是路过此处,不便久留。” “您这路过,未免太声势浩大。”乾天直摇头,“不过也是有几万年没在这地方瞧见上神现身了。” “是啊。”储元戒备地打量他两眼,勉强笑了笑,“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筵仙台出了什么问题。” 能出什么问题。 离烨冷眼盯着桌上的仙果:“来看几个故友。” 一听这话,尔尔倒是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大佬不是专门来抓她的,那就没事。 只不过,乾天上神看她的眼神为什么突然古怪起来?好像有点意外,又有点同情。 “走了。”大佬不耐烦地转身。 尔尔回神,连忙跟上去扶住他的手臂。 大佬修的是火系仙术,身上时常会有火光,尔尔每次碰他都觉得有些烫手,但这回一挨着,她有点意外。 他的小臂到手心,竟都是冰凉一片。 心里一紧,尔尔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然后踮起脚尖卯足了力气支撑他的身子。 离烨纳闷地侧头:“做什么?” “您是不是要撑不住了?”她压低声音,贼里贼气地贴着他小声道,“没关系,往我身上靠一靠,他们看不出来。” “笑话。”离烨板着脸拂袖,“辛无何德何能让我撑不住。” “您脸色很差。” “被风吹的。” “哦。”尔尔点头,撑着他的手又加了两分力气。 这行径实在是太过于小看他,离烨十分不悦地道:“你现在松开我,我还能走直线。” “嗯嗯,知道知道。”敷衍地点头,尔尔犹豫了片刻,还是将手里的灵气丸塞进了他嘴里。 离烨黑了脸,张嘴就要吐,谁料这小东西突然跟吃了豹子胆一样,伸手就捂住了他的嘴。 “我特地加了一层糖霜,甜的。”她气呼呼地道,“好大好纯的灵气呢,不许吐!” 唯唯诺诺的模样见得多了,她这张牙舞爪的样子还真是新鲜,离烨意外地安静了下来,霭色的瞳孔慢慢地在她脸上流转。 大抵是老天爷没有给她很好的修仙天分,所以给了她一张分外秀气的脸,装起可怜来分外惑人,就算是生气,也跟小奶猫伸爪子似的,鼻尖微红,眼波盈盈。 离烨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觉得自己需要这丁点的灵气,但在她看来,这丸东西许是个了不得的宝贝了,因为担心他,所以她忍痛塞进了他嘴里。 ——担心他。 这种感觉太过陌生,离烨有些不适地想摇头,但脑袋微微一侧,唇瓣就正好扫过她的手心。 面前这张脸刷地就红了,指尖蜷了蜷,有点无措地看着他。 心口莫名就陷下去一块。 “我咽了。”他闷声道。 尔尔松了口气,飞快地抽回手,想往衣裳上蹭一蹭,但面前的大佬不知为何一直盯着她,她也没敢明目张胆地做这动作,只将手悄悄背到身后:“好些了没?” “嗯。” 应是应了,可他的身子依旧是冰凉的,尔尔探了探他的手心,皱眉摇头,又踮脚想去探他的额。 离烨嫌弃地看着这短一截的小手:“我没事了。” “仙师说过,修火系仙术之人身子一旦冷下来,便极为危险。”尔尔严肃地道,“不能轻视。” 眉宇间满是无奈,离烨恹恹地叹了好几口气,终于还是拗不过她,将身子微微往前一低。 行云飞出筵仙台,迎面而来的光将两人的身影勾勒,仿佛一棵参天大树朝一只鸟低下了高高的枝头。 尔尔费劲地探上他的额头,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然后嘴里嘟囔两句,催动他的行云走的更快。 烛焱早已回了上丙宫,虽然身上受了些伤,但他依旧站在宫殿门口候着。 离烨听闻尔尔去了筵仙台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他叹息着想,待会儿要是教训起来,有人在旁边帮着劝一劝也好。 然而,等了一个时辰之后,烛焱没等来血腥的教训场面,只等来一只叽叽喳喳说着话的小仙,和一位无奈扶额的上神。 “这是我在人间知道的法子,生病了捂被子睡一觉就好,您做什么就不肯听,床不是有现成的,我又不是小气的人,借你睡会儿怎么了。” “我知道你们上神打坐调息讲究风度,可风度又不能好好养伤,躺着定然比坐着省事。我还变了三个超软的枕头,里面塞的是鹅毛诶,您当真不试试?” “一时半会儿也别想着还往哪里跑,您这冰凉的身子,再倒在外头,可没人能接得住的。” 仿佛五百只鸭子在面前齐齐喊叫,烛焱听得头都大了,他愕然地看向前头,发现离烨竟然没发火,甚至神情里还有一丝愉悦。 “烛焱,倒茶。” “是。”变出两个纸团塞住耳朵,烛焱强自镇定地进门摆放茶具。 尔尔亦步亦趋地跟在离烨身后,见他又要去那高高的王座上,想也不想就伸手把他往旁边的梨木桌边拽。 这轻轻一拽,竟还真就把他拽动了。 烛焱捏着茶壶,欲言又止,最后硬生生咽下一口气。 “茶在这里。”他伸手把茶具放过去,头也不抬地道,“丁氏还有些杂务,有劳尔尔小仙。” “好。”尔尔接过茶盏,低头嗅了嗅,眉头一皱,“待会儿还要喝药,这个茶不能喝,您且喝点温水润润。” 离烨瞥了一眼溜得飞快的烛焱,等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了大门之外,才闷哼道:“谁要喝药。” “我知道上神都是无药自愈,靠天地灵气周转,但您现在本就虚弱,能借助外物将养,又为何要去多花一份力气?” 尔尔觉得自己实在像一个操心的老嬷嬷,但她不说,离烨是肯定不会自己想到吃药的,毕竟是高高在上的大佬,宁愿自己扛也不会想熬几个时辰的药。 于是她大方地捋起袖口:“交给我好了。” 要开口让大佬平白帮自己打通经脉,那也怪不好意思的,总要有点付出,才敢要人帮忙。尔尔十分自觉地去宫殿门外搭起药炉,顺便在先前大佬替自己抢回来的那一堆东西里翻找出有用的仙草。 等药罐子里咕噜噜冒起泡泡的时候,尔尔就起身回到了离烨身边,使出浑身力气将他拽上那华丽的拔步床。 软绵绵的被褥被掖到了下巴,离烨脸色漆黑地躺着,就见她像哄三岁孩子似的拍了拍他的身子,“睡一觉起来就能喝了。” “神仙是不需要睡觉的。” “是吗。”尔尔想了想,“可是睡觉真是一件十分美妙的事情,什么也不用想,周身经脉也都能放松,运气好的话,还能做上一个甜甜的梦。” 那是凡人才做的浪费时辰的事。 离烨想反驳,可她竟自顾自地嘀咕开了:“我曾经梦见过比房子还大的鸡腿,那时候凡间正在闹饥荒,宫里也没有肉吃,那梦把我高兴坏了,醒来都仿佛还能尝到肉香。” “还有一次我梦见一只兔子,远看小小的,走近了却有马那么大,毛又软又白,驮着我一直在天上飞。” 越说笑得越开心,尔尔弯起眼眸拍了拍手,认真地朝他道:“您睡一觉吧,可甜可甜了。” 这就是她在人间像猪一样睡得昏天黑地的理由? 离烨很嫌弃地皱了皱鼻尖,可她说话声音又细又软,叨叨咕咕地念着,竟真让他有了一丝困意。 他的梦是不会甜的,离烨很清楚,他闭上眼,看见的只会是几万年前天上往下倾泄的流火,以及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但他还是如她所愿,安静地合上了双目。 床边说话的声音突然小了一些。 “上神?”蚊子一般的呼唤。 离烨一动不动地睡着,就感觉她倾了倾身子,柔软的指尖碰了碰他的睫毛。 “好长哦。”他听见一声感慨。 接着她起身,又回去了药炉旁边。 烧沸的火被调小,药罐子里依旧有咕噜咕噜的声响,似乎是烫着了,她嗷了一声原地跳了两步,又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将厚厚的帘子放了下来,布料摩擦着她的手指,声音丝滑圆润。 这些嘈杂又细碎的声响,离烨已经很久很久没听过了。 ------------ 第28章 我有一个故友 但出乎意料的,他竟不觉得吵。 有人在身边的时候,离烨一向不会放松警惕,可大概是因为尔尔实在太弱,构不成什么威胁,他听着听着,居然真的觉得眼皮泛酸。 药炉渐渐飘出苦香,尔尔呛得鼻子一皱,捂着嘴打了个喷嚏。 这么苦的东西,大佬是肯定不爱吃的。 不过没关系,她存了好多糖在袖袋里,有颜师姐送的桃子糖,太和仙师偷摸塞的麦芽糖,还有她自己爬去后山找的野蜂蜜,都装在小罐子里封得好好的,待会儿搓好药丸,裹上一层糖衣就不难吃了。 尔尔特别爱吃糖,甜甜的总让人觉得开心,理所应当地,她觉得大佬也一定会喜欢。 不过,药丸怎么搓的来着? 头上冒出问号,尔尔沉默地看着面前的药罐子,犹豫半晌,还是伸手变出一本书,学着人间大夫的模样,有板有眼地念叨: “向雷声震处,一阳来复,玉炉火炽,金鼎寒烟。姹女乘龙,金公跨虎,片晌之间结大还。丹田里,有白鸦一个,飞入泥丸” “哦——”她恍然地放下书。 然后继续盯着面前的药罐子沉默。 仙界的书什么时候能简单通俗一点,照顾照顾她这样的凡人?这看了跟没看一样。 要不就用药渣随便搓搓吧,反正大佬也不知道人间的药丸长什么样子。 说干就干,尔尔捋起了袖子。 离烨醒来的时候,外头已经是一片漆黑。 他半撑着身子坐在床上,皱眉看着身上盖的花里胡哨的被褥,眼底有些戾气。 神仙果然是不该睡觉的,一睡下去,能梦见几万年的糟心事,还不如打坐来得清净。 “您醒啦?”有人朝这边扑了过来。 离烨烦躁地抬头,眼前却骤然出现了一个长条状的瓷盘,浅绿色的盘底上放着十颗大小不一的丸子。 他顿了顿,看向端着盘子的人。 尔尔笑得开心极了,露出一排又白又齐的小米牙,雀跃地朝他道:“您看看,就您睡这一会儿的功夫,小仙搓了这么多宝贝出来!这是山楂味儿的,这是蜂蜜味儿的,这是桃子味儿的。” 盘子往他面前凑了凑,她期盼地看着他:“您挑一个尝尝?” 闷哼一声,离烨随手捡了一丸扔进嘴里。 “……” 什么玩意儿这么甜? 眼角微抽,离烨硬生生将这东西咽进肚子,张嘴想嫌弃两句,却见那张殷切的脸猛地在自己眼前放大。 “是不是很好吃,一点也尝不出来是药?”她眨眼。 就是因为尝不出来是药,他才觉得难吃,药就该有药原本的香味,裹一层糖是什么吃法,先前的糖霜就算了,味道不重,可这一丸真是甜得发腻。 这若是让太上老君尝到,肯定把她五花大绑扔下九霄。 ——心里是这么想的。 但离烨开口,说的却是:“嗯,好吃。” 尔尔高兴地拍了拍手,转身就将剩下的丸子装进瓷瓶,往他袖袋里一塞:“一天吃三颗,保管您这伤好得快。” 怎么听怎么像江湖上招摇撞骗的神医口吻。 不过,离烨出奇地平静了下来,眼底的戾气消失,僵硬的身子也慢慢柔软。 他靠在软枕上,半抬着眼皮看她:“你有话想与我说?” 尔尔正在心里打小九九呢,冷不防被他拆穿,当即就挺直了背:“没有!” “没有?” “……其实说来,也是有的。”心虚地垂下脑袋,尔尔瞥他一眼,手指绞在一起打转,“但不着急,等师父休养好了再说。” 看一眼她微微发红的耳根,离烨眉梢微动,心想这修炼才刚有了些起色,就又开始动歪心思了? 低阶小仙果然很难带,连红尘都没断尽,哪里能修得大成。 暗暗摇头,他道:“你伸手。” 尔尔一愣,看一眼他脸上那了然的神色,心想大佬不亏是大佬,这就看穿她想要他帮忙的意图了。 不过他好像没有要拒绝的意思,甚至让她伸手,那她离经脉全通,岂不是就差一步? 尽量按住自己上扬的嘴角,尔尔乖巧地将手腕伸到他面前。 离烨以气灌入,探了探坎泽的情况。 似乎让她修炼火系法术的效果甚好,坎泽的气息被牢牢压制着,虽不至于涅灭,但难成气候。 眉头渐松,他难得地放缓了语气:“想要什么,现在说也可以。” 大佬台阶都给到这个份上了,尔尔觉得自己也不能不识趣。 于是她双手合十,虔诚地朝他一拜:“还请师父助我打通七经八络,小仙愿以万年侍奉为偿,为师父上刀山下油锅在所不辞!” 离烨:“……” 方才咽下去的药丸好像这时候才堵住了喉头,他剧烈地呛咳起来,视线狼狈地移开,捂着心口咳得脸侧泛红。 尔尔连忙伸手想替他顺气,却不想还没碰到他,就被飞快地避开了。 “你跪下。”离烨微恼。 难得见他这么怒形于色,尔尔一抖,也没想明白自己哪里说错了,很没出息地立马听话跪得端正。 “此事莫要再提。”离烨没看她,只死盯着床上堆放的被褥,语气又恼又带了点古怪。 尔尔心里纳闷,乾天上神说起此事的时候十分轻松,她以为在九霄上是寻常事呢,没想到大佬这么反对,那先前还探她的经脉做什么,害她误以为他料到了。 况且,何必这么严肃嘛,先前他不也替自己打通过两个穴位?当时也没说什么,怎么一说七经八络就如此生气。 难不成是需要耗费的精力太多,大佬不乐意? 思前想后,尔尔斟酌着道:“师父不妨多思量一二,徒儿觉得此举能省下不少事,徒儿若是修为有长进,以后也能少给您添麻烦。” 借口,都是借口,她就是赖上他了,想与他做仙侣。 离烨冷哼着想,七经八络是那么好通的?男儿身也就罢了,女儿身有自己独特的经络,他若助了她,便是与人间的洞房没什么两样。 她到底是有多欢喜他,才会不管不顾地提出这样的想法? 不知羞! 气哼哼地朝着床里生了好一会儿闷气,离烨渐渐冷静下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其实也不怪她,与他这样万里挑一的上神朝夕相处,谁不情动谁傻子,她也就是个刚上九霄的小姑娘,有想法是正常的。 但就是……没法这么轻松地答应她。 脖颈有些热,离烨扯了扯衣襟,也不知道该答什么好,干脆挥袖下床,步履带风地往外而去。 “师父?”尔尔茫然地看着他的背影,见他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门外,才跪坐下来叹了口气。 这提议好像是有些不要脸哦?平白要人家帮忙,就算只是举手之劳,那也是要花力气的,大佬不愿意她也不能不高兴。 只是……有点莫名的羞愧。 往自己手心呵了一口气,尔尔垂着眼眸想,要是她再强点就好了,再强点,也不用求别人帮忙,自己就可以打通经脉,飞升上仙。 以她现在的本事,就算左填右补,也得再花个几百年。 沮丧地拍拍自己的脑袋,尔尔长叹一声。 她这样想走捷径偷懒的人,大佬肯定很嫌弃,别说大佬,她自己也有点不喜欢。 还是老实修炼吧。 再看了空荡荡的门口一眼,尔尔转身爬回了床上,盘腿开始打坐。 烛焱正在丁氏仙门境内与人说事,冷不防觉得一股熟悉的神力飞速朝这边靠近。 心里一惊,他下意识地吩咐身边的人:“去结防御界,把还在门里的上神都请去。” 这气势,多半是那位上神心绪不定又发脾气了,得早做准备。 然而,他刚说完,离烨就已经站到了他的面前。 “……上神安好。”他额上出了冷汗。 四周的人都飞快地退散,只留下一片空旷的仙台,离烨站在玉栏杆前,脸色很不好看。 “烛焱。”他道,“我有一个故友,方才被女仙求做仙侣。” 这开场来得实在特殊,烛焱愕然了好一会儿才应道:“这是好事啊。” 仙侣一起修炼,事半功倍,九霄上除了他这个倔脾气,谁会不乐意? “不是好事。”离烨冷着脸道,“麻烦极了。” 烛焱:“……” 方才被这位上神的突然出现给乱了心神,眼下平静些许之后,他突然听出了不对劲。 离烨这孤僻的性子,哪来的什么故友? 再偷瞄一眼这严肃的神情。 得,说的多半是他自己。 烛焱不由地感慨,尔尔小仙厉害啊,竟能把离烨逼得腾云驾雾地来找他,还是因为求仙侣? 忍住即将溢出的笑意,他拱手道:“仙侣岂是什么麻烦事,只要情投意合,自是大有益处的。” “有什么益处。”离烨斜他一眼。 为难地咳嗽两声,烛焱含糊道:“小仙也尚无仙侣,自是不太清楚,不过您瞧震桓公,原也不过是年轻真君,自从有了仙侣之后,境界飞跃,再过不久,许是要位列上神了。” 不屑地嗤笑,离烨道:“他那半吊子的功夫,做上神也是个靠着神兽吓唬人的。” “震桓公自是不比您的资历,但小仙以为,仙侣自是有不少好处的,您那位故友若是不愿意,您就算为了他好,也该多劝劝。” 劝劝吗。 离烨沉默地看着天边的云,半晌之后才幽幽地道:“再说吧。” 烛焱笑而不语。 四周已经准备好的防御结界似乎用不上了,他摆手示意远处的人收手,然后安安静静地陪着离烨矗立。 离烨在九霄上没有什么特别亲近的人,就连烛焱,也只是因为离丁两门皆修火道,而他掌管丁氏杂务,需要时常与他汇报才多说两句话。 乍然遇见这样的事,他也只有烛焱可以说上两句,并且烛焱十分给台阶,他很顺利地就跟着说服了自己几分,平息下心境开始往回走。 要他一口答应这种事,上神骨子里带着的高傲是不允许的,但若真做仙侣,他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借她压制坎泽,虽然可能会时不时吃到一些发腻的糖丸,但算下来,好像也没亏什么。 心里先前那一股焦躁不安已经消失,离烨往上丙宫的方向抬步,想着如果她接下来表现更好一些,又再态度诚恳地央求两回,那他勉强答应也不是不行。 然而,真的回到她面前,离烨发现,方才还一个劲企图说服他的小东西,眼下竟连迎他都未迎,小小的身子缩在那座拔步床里,正专心致志地捏着新学的诀。 ------------ 第29章 水月镜花 空气里有冰火冲撞的乱流,她练得显然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认真,但由于坎泽的存在,她额上疼出了一层薄汗。 疼啊,这是真疼,比上一回还要疼。 尔尔有些坐不住,可一想自己总不能坐以待毙,便还是强压住身子,咬牙忍着。 她太娇气了她知道,修仙是不能怕疼的,可是,这疼得太过分了,她下意识地就想放弃修火道,改抽一丝水道仙力,润泽自己五脏六腑的灼烧感。 然而这小心思一起,她就察觉到离烨大佬的气息在自己身边站定。 背脊一凉,尔尔啪地就将刚引出坎泽仙力给拍回了黑暗里。 坎泽:“……” 被关了许多天,好不容易有得见天日的机会,她怎么就这么怂。 不怂行吗,尔尔将眼皮掀开一条缝,瞥了一眼床边站着的人。 她方才的提议果然是太不妥当了,大佬出去晃了一圈都还没消气,霭色的眸子瞪着她,眼神可怕极了。 轻轻打了个哆嗦,尔尔收了周身流动的灵气,下床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礼:“您回来了。” 离烨“嗯”了一声,不冷不淡的,看着她的目光依旧没有移开。 这是何意?尔尔纳闷地歪了歪脑袋,觉得他好像在等她开口说什么,可她也没什么要说的了啊。 两厢尴尬地沉默片刻之后,离烨不悦地道:“你杵在这里做什么。” 尔尔一愣,连忙侧身让路,顺带把拔步床都往旁边挪了挪,给大佬腾出一条路来:“您请。” “……” 他是这个意思吗? 十分嫌弃她这不灵光的脑子,离烨哼了一声抬起下巴:“很想快些飞升?” “这是自然。”想起先前的不愉快,尔尔十分懂事地补上一句,“徒儿会自己多下功夫的。” 她这点资质,下功夫也无用。 抬手揉了揉眉心,离烨突然道:“饿了。” “嗯?”尔尔以为自己听错了,“饿?” 上神怎么会饿?不是早就辟谷了吗。 “想吃点有趣的东西。”他接着道。 这回没听错,尔尔的第一反应立马就抱住了自己,戒备地看着他。 才跟辛无打过一架而已,怎么就也染上吃人的坏毛病了? 离烨用看傻子的眼神盯了她半晌,然后颇为无奈地别开头:“让你做,不是吃你,你算什么东西。” 尔尔:“……” 虽然最后这句话似乎不是嘲讽的意思,但听着怎么就那么不舒坦呢? 意识到大佬可能是觉得她太闲了想指使她,尔尔十分有寄人篱下的自觉,当即就去了一趟人间。 人间她熟悉得很,用一块金子就能换来锅碗瓢盆、篱笆、鸡鸭鱼鹅。 将这些东西往上丙宫周围一放,尔尔觉得这冰冷高大的宫殿瞬间温暖亲人了起来,炊烟在宫殿后升起,鸡鸣鸭叫,像极了她以前住的明珠台。 盖上大锅里飘香的炖菜,尔尔满意地舒了口气,觉得这才是神仙该有的逍遥模样,宁静、祥和、温…… 柔。 最后一个字卡死在了转头看见的画面上。 尔尔瞪眼,愕然地看着掐住大鹅脖颈的离烨,呆了半晌才想起来扑上去:“师父,还没到杀鹅的时候!” 离烨额角青筋直跳:“太吵了。” 他就是想找个借口让她立点功劳,然后明正言顺地答应她做仙侣,她倒是好,找回来一群叽叽喳喳的东西,听得他想杀人。 “这鹅的命和你自己的命,你选一个。”他红着眼道。 尔尔立马后退十步,拱手作请:“我们可以多加一道菜,您请,我待会儿多放点香料。” 离烨冷哼,手上想用力,余光却又瞥见她那故作镇定但十分惊恐的眼神。 周身气息一定,他皱眉想,自己这模样是不是有些凶神恶煞了?她胆子本来就小,这种场面看多了,怕是再也做不了什么香香甜甜的梦。 心念起,手就松了,劫后余生的大白鹅恐惧地看了他一眼,张着翅膀疾步跑开了。 嗯?不杀鹅了? 想起他说的鹅和她只能留一个,尔尔瞪眼,霎时也想张开翅膀跑走。 “你怕什么。”离烨斜眼。 “不不不怕,我我我怎么会怕师父呢,不不不怕的。” 还不如不解释。 翻了个白眼,离烨抬步转身,坐去了梨木桌之后,一副等着上菜的模样。 尔尔不敢怠慢,连忙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她虽然厨艺不厉害,但修仙之人都不爱吃饭菜,是以勉强做来两道,还算是能入大佬的眼。 毕竟大佬也没见过正常的饭菜该是什么样子的。 五盘荤素俱全的菜肴摆上来,尔尔忐忑不安地在他身边坐下,手放在膝盖上搓了搓,想拿筷子先尝尝。 结果大佬开口道:“这里少了点东西。” 他点了点碗边的空位。 尔尔明白了,立马起身道:“徒儿去寻酒。” 天上好酒者甚多,找酒不是麻烦事,可等酒拿回来,大佬竟然又道:“再来一盘甜点。” 尔尔马不停蹄地又出去了。 “烤玉米呢?” 尔尔点头,转身又奔出门。 来回几次,一桌饭菜已经全进了大佬的肚子里。 气喘吁吁地看着桌上的空盘,尔尔突然后知后觉地发现,大佬好像是在故意折腾她诶? 先前就听闻离烨上神睚眦必报,可她没想到,就提一句打通七经八络而已,竟会惹大佬记仇至此。 自己做的菜自己没尝到,尔尔委屈地叼了一个馒头开始收拾桌子。好死不死的,离烨吃饱喝足之后,竟幽幽地问了她一句:“现在还有什么想要的?我给你个机会,你再说来听听。” 在离烨的想法里,自己吃得很开心,那就算一件大功劳,他可以答应她的无耻请求,渡这个小仙一把。 然而在尔尔的眼里,这话就好比一个巨大无比的恶魔,捏着铁叉子抵在她的喉咙上,阴森森地问她:还敢提什么要求吗? 不敢了不敢了。 惊恐地摇头,尔尔摆得手都有了虚影:“没有想要的,您高兴就好。” 离烨:? 他茫然地看着面前这小东西像衣裳着火了似的冲出了上丙宫,叮里哐啷地开始收拾碗筷,心想是不是这个台阶不够,她自己觉得不好意思,所以不敢开口? 于是接下来,尔尔遭遇了自己人生里最大的磨难。 早晨天不亮她就被大佬连被子一起拎到了上丙宫门口,开始吐纳天地灵气,晌午给大佬做饭,要三荤一素加汤,晚间便被指使跑腿,没有行云,全靠脚力穿梭于上丙宫和下辛宫之间。 短短半个月,尔尔的鹅蛋脸就瘦成了瓜子脸。 她哭丧着脸扒拉着下辛宫的门弦,心想大佬身边果然不是那么好待的,偏生离烨不止从身体上折磨她,还要隔三差五地问她一句:“有什么想要的吗。” 这无异于是在摧残她弱小的心灵。 尔尔绝望地想,要不她去找别人帮忙吧,只要将这经脉疏通,飞升上仙,那这件事便能翻篇了,大佬也不至于一直耿耿于怀。 可是,九霄上的人她熟悉的没几个,除了大佬,还能找谁帮忙? “啊呀,这可就巧了。”有人路过她身侧,突然停下了步子。 墨色的长靴靴头一转,正对准了她:“你怎么在这里。” 像蛇信子从后颈划过一般,尔尔打了个寒战,她缓缓抬头,目光扫过这人微微敞开的衣襟,最后落在他苍白的脸上。 “辛无上神。”尔尔有些意外。 这位竟然还好端端的?她以为主筵台上被重伤,至少也得闭关个几百年。 “你这不吉利的眼神,最好别用来看我。”舔了舔雪白的尖牙,辛无笑眯眯地看了看她后颈上的浅痣,“容易被吃掉哦。” 缩了缩脖子,尔尔正想回话,却见烛焱快步从宫殿里出来,站在他身侧道:“上神,这是上丙宫来的信使。” 言下之意,不能吃。 辛无甚觉没趣地瞥他一眼:“我会不知道?” 好不容易遇见这小可怜,总要戏弄两句才不亏。 “正好我要去上丙宫。”他站到尔尔身侧,看向烛焱,“就不用你引路了。” 烛焱皱眉,欲言又止地看向尔尔,后者也不知在想什么,略微走神地点头道:“我能引路。” “如此……那便请小仙将此物一并带回上丙宫。”烛焱拿出一方灵盒,十分小心地放进了她手里,然后笑道,“总归上丙宫那边也在等着这个。” 辛无白了他一眼。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怕他把人怎么样了,还拿镜花水月来做她的护身符。 今日辛无是按照约定来送镜花水月的,虽然上回与离烨算是不欢而散,但吧唧兽他很喜欢,并且借他镜花水月也不是什么坏事,他乐意看这个热闹。 有镜花水月所在之处,神仙举止皆会被记下,烛焱是不放心这个小仙,才让她将其带在身上。 不过这小仙品阶低,想来压根不知这宝贝的效用,接过来竟直接揣进了怀里。 瞥一眼她的衣襟,辛无笑了一声。 尔尔正在纠结七经八络之事,完全没注意到旁人的神色,只跟着辛无上神坐上行云,长叹一口气歇了歇自己发酸的腿。 “在上丙宫很辛苦?”辛无笑着问她。 可能是今日阳光甚好的缘故,尔尔觉得辛无好像也没那么冰凉,问话里甚至带了些善意。 于是她很实诚地答:“是有些。” 最近的大佬跟疯了一样的折腾她,要不是她毅力过人,早卷铺盖回老家了。 “要真待不下去,不妨来我这里。”辛无道,“你是很好的苗子,我能教你的东西,未必比离烨少。” “多谢。”尔尔撇嘴,“但我师父挺好的。” “他哪里好?”辛无翻了个白眼,“作为一门之主不理麾下事务,凡事都扔给烛焱,毫无担当,作为上神浑身戾气滥杀无辜,目无天规,作为师父还让你这么久了都只是个小仙,毫无助益。” 尔尔很想替大佬反驳两句,但辛无上神说的都是实话,她欲言又止半晌,最终还是只能叹一口气。 “也不怪他。”她闷声道,“是我太笨,修炼不到家,不过再过几百年飞升也不晚。” “还不晚呢?”辛无哼笑,“你若跟了我,我现在便可以带你飞升。” 这话是有些调戏的意味的,但不了解七经八络到底怎么一回事的尔尔小仙只当正常话听了,甚至认真地想了想。 如果真的要找一个人帮忙,那辛无上神如何? 她撑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胸襟里的灵盒发了发光,像夜里的萤火虫。 ------------ 第30章 与别的女仙没什么不同 离烨一个人在上丙宫里坐着。 王座旁边有高大的龙形石雕,光从侧面的窗户进来,总是能将他笼罩在阴影里,只剩霭色的瞳孔,泛着森冷的光。 要是之前,这画面便是清冷而孤寂的,偌大的宫殿里,只有他一个人的气息。 然而现在。 外头的篱笆里传来咯咯哒的鸡叫,被他掐哑了的大白鹅挥着翅膀咻地从门口踏过,落下几片鹅毛;炉子里煮着的梨子水咕噜噜冒着泡泡,一头蠢驴嗅见香气,划着蹄子就嚎了起来。 离烨实在很想发火。 他这是上丙宫,又不是农家小院,养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做什么,吵吵嚷嚷的,让他片刻都不得安宁。 昨天夜里他很想趁着尔尔睡着的时候把那头蠢驴先踹下九霄。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方才还睡得好好的人,突然就穿着长长的睡裙飘到他跟前,眼神哀怨地问:“它不乖吗?” 废话,整天就知道嚎的驴子,能乖到哪里去? 离烨很想按着她的脑袋让她看看周围的神石天宝,这是养驴的地方吗! 可是,半睡半醒的人脆弱极了,一双眼带着水光看着他,眼巴巴的,又委屈又讨好,好像他只要说个不,她立马就要痛不欲生。 于是离烨忍气吞声地收回了想踹驴的脚。 也不是心疼她,他一介上神,能对个小仙有什么心思?就是,就是不想多添麻烦,想着她多少还帮着他在压制坎泽,那让她两分也无妨。 结果今天这蠢驴就用嘲讽的眼神看着他,一边嚎还一边划蹄子。 离烨冷着脸聚起了神火。 空气里突然传来“叮铃”一声响。 “师父,有客到。”尔尔的声音随之传来。 手上动作一顿,离烨凶神恶煞地将火收了回去,然后坐回阴影里,重新挂上冷寂又孤傲的气息。 尔尔引着辛无跨进了门。 辛无神色复杂地看了看门边的篱笆和灶台,差点退出去重新看门楣。 走错地方了吧? 然而进去抬头,上面坐的又的的确确是离烨那个畜生。 他不可思议地“啧”了一声。 离烨坐在这儿可不是想等他来的,垂眼一见这个人,他便开口:“我跟烛焱说过,东西他来送。” 言下之意,你大可不必出现在这里。 这么明晃晃的逐客令,换做旁人定是尴尬难堪,可辛无倒是很自在,像没听见他的话一般,自己给自己变了一张贵妃榻,然后懒懒散散地往上头一坐。 “烛焱把宝贝给了你这小徒弟,她这点修为若是没我护着,指不定半路就被人截了去。” 离烨冷眼看向尔尔,后者连忙把怀里的东西掏出来往他面前一呈:“在这儿,我没弄丢。” 接过盒子,离烨也没打开,只淡淡地道:“九霄上随便一个人都知道你修为低下,你不去修炼,还到处乱跑?” 辛无:? 骂尔尔还是骂他呢? 尔尔觉得冤枉:“出门之前已经打坐了好几个时辰,是有事想问烛焱真君,这才出去了一趟。” “有什么事是他知道我不知道的,你要跑这么远。”离烨觉得她在找借口,“若是连心都静不下来,不妨早些牵那蠢驴回人间去。” 尔尔:“……” 一旦有外人在,大佬就好严苛哦。 不过也不能怪他,若是她是上神,收到一个这么笨的徒弟,也难免觉得没面子。 只是,她的确没有偷懒,去找烛焱原本是想问有没有自己冲破七经八络的法门,没想到半路遇见辛无。 在大佬眼里,解释就是掩饰,她识趣地没有再多说,只沮丧地垂着脑袋,回去一侧的屏风后头,立下隔绝界,开始修炼。 “这都多少年了,你还是这么没人性。”辛无看得啧啧摇头,“就不怕伤了小姑娘的心。” “与你无关。”离烨不悦地将目光落回他身上,“时候不早了,你还留在这里?” “水月镜花都双手奉上了,我还不能多坐片刻?”辛无哼笑,“有本事你将我拍个魂飞魄散,这样我就不会再来碍你的眼。” 如果可以,离烨很想成全他,但辛无是不死之身,不管打斗多少次,他都毁不了他的结元。 天地造物就是这么不公允,有的神仙修炼万年才能求一个结元牢靠,而有人生下来就不死不灭。 移开目光,离烨道:“你有话直说。” 说完快滚。 辛无轻笑,饶有兴味地看着他道:“你这小徒弟跟着你也是委屈了,不妨就给我带着吧,我能教她的东西,比你教的更适合。” 离烨抬起了手。 “诶,上回就没让我说完,你这回好歹听我说个全须全尾。”辛无摆手,“看你也算疼她,容得她在这上丙宫胡闹,那也该知道她身上水象灵气极重,强行修炼你的仙术,只会伤了五脏六腑。” 眼皮半垂,离烨冷笑一声,没有接话。 辛无还想再说,猛地却意识到了什么。 “你……”他挑眉,“故意的?” 他都能察觉的东西,他这个天天跟小姑娘在一起的人怎么可能毫不知情。 畜生果然是畜生,也不怕人家小姑娘知道真相之后哭鼻子。 辛无起身,挥手收掉贵妃榻,一边摇头一边往外走:“小心遭报应啊,上神。” 尾音里带了些叹息,听得离烨不高兴极了。 他这杀人无数的魔头,有立场来劝他小心报应吗。 况且,若是怕报应,他一开始就不会对坎泽下手。 拂袖关上上丙宫的宫门,离烨老大不爽地坐在王座里,生了一会儿的闷气。虽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但是他很快开解了自己。 辛无喜欢多管闲事是他的问题,旁边那小东西再怎么说也是对他死心塌地的,他就算把人给出去,她也不会愿意。 这么一想心里就舒坦多了,离烨打开手里的灵盒,将先前收着的钥匙也一并拿了出来。 几万年前九霄上曾发生过一场大战,当时他神识尚未清醒,不能得知情况,但这水月镜花在场,自然是记录下了他想知道的东西。 既然是写入了造物册的天地至宝,水月镜花当然是极有灵性的,不用他一天一天地去翻,自己就能展现持有者最想知道的事。 玉石落进紫色光团的凹槽里,灵盒里那一抹光突然如烟雾一般袅袅升起,在他面前扩散成一块水镜。 水镜一开,露出的便是一双白嫩的手,和微微敞开的浅粉衣襟。 离烨:? 他下意识地瞪了这法宝一眼。 说好的灵性呢,他想看的是这个? 开什么玩笑! 镜面颤了颤,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怒意,连忙将声音一并放了出来。 “在上丙宫很辛苦?” “是有些。” “要真待不下去,不妨来我这里。” “……” 离烨听出来了,这是在回来的路上,辛无企图拐骗他的小徒弟。 哼笑一声,他捻了捻拇指。 那小东西全部的心思都花在怎么讨他欢心身上,哪里有空搭理这老不死的玩意儿,自讨没…… 心里的话还没想完,离烨就听得那娇俏的声音继续问:“上神,打通一个人的七经八络,需要耗费施法者多少年的修为?” “七经八络?”辛无笑了一声,“你想做什么?” “想找人帮忙,又似乎有些耽误人家修炼,所以若是上神知道要耗费多少修为,那小仙提前将丹药备好以做补偿,说不定就能得人应允。” “若是旁人,自要花上千年修为,你攒几年也不一定能攒到那么多丹药。”辛无闷笑,“但你若真想找人帮忙,不若找我,我不差这点东西。” 尔尔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认真地思考了起来。 “慢慢想。”辛无舔了舔牙尖,“想好了只管去找我。” …… 声音到这里便消失,只留下了一阵阵呼啸的风。 离烨觉得自己是心平气和地在听的,不就是一个没有出息的徒弟,和一个不正经的魔头的几句调笑,他活了几万年了,什么场面没见过。 但是,莫名的火气压也压不住,从他身上倾泄而出,一路蔓延,烧得宫殿外的鸡鸭都开始惨叫。 她就这么想飞升上仙,想到随便同谁结仙侣都可以? 是他低估了这些小仙的无耻程度。 还以为她满心都是自己,没想到在她眼里他也就是个对她修炼有助益的人而已,求得到便求他,求不到便转去求别人。 真是廉价又虚伪,跟别处那些个女仙没什么两样,机关算尽,曲意逢迎,为的不过都是走捷径飞升。 黑色的戾气浸透火焰,比往常都来得凶猛,离烨也没有要收敛的意思,任由那黑气缠绕着炙火,将屏风后头立下的结界一点点烧碎。 正在修炼中的尔尔突然察觉到了不对,一个激灵回了神。 怎么回事,空气里为什么有烤肉的味道? 低头嗅了嗅,她看见了蔓延到自己盘坐的腿上的火焰。 !!! 惊跳而起,尔尔咻地飞蹿到旁边的雕龙柱上,慌张地喊:“师父,着火了!” 离烨单翘着腿坐在王座上,侧过脸来看着她,神情麻木又冷漠。 尔尔被他看得打了个冷战。 不是没有见过他生气的模样,可眼前这样子实在太可怕了,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预示梦里,他回过头来看她,下一瞬就要抹掉她的存在。 手脚冰凉,尔尔满肚子疑惑,还是忍不住多问一句:“我做错了什么吗?” 高傲如离烨上神,自然是不会回答她这个问题的,只伸手虚空一张,将她捏在石柱上无法动弹。 然后他的气息便爬上来,蛮横地从她手腕上的旧伤侵入她的四肢百阖,粗暴地搜寻着什么。 仿佛被人架在火上烤,尔尔疼得双颊通红,抠着石柱的手都破了皮。 “真可怜。” 锥心的疼痛侵蚀之中,尔尔又听见了坎泽的声音。 “你这样的小仙,想凭一己之力扭转大局,还是太天真了。” 似乎也被火烧得不舒服,坎泽声音有些沙哑:“叨扰良久,也实在有愧,临走之前,我也该送你点小东西。” 临走? 瞳孔微缩,尔尔后知后觉地发现,大佬这道火不是冲她来的,竟是冲坎泽来的? 可是,坎泽与她的周身经脉早已相融,要让坎泽消失,那岂不是…… 还没来得及想到后头,一阵铺天盖地的刺痛便在心口炸开。 ------------ 第31章 天道自有因果 最后一丝意识消失之前,尔尔想,九霄真是个讨人厌的地方。 自打来了这里,她就在不停地忍受各种各样的疼,好像要把她这几百年少经历的痛苦统统都补回来似的,太不招人喜欢了。 而且,离烨上神是真的很不讲道理,很冷血,很没有人性。 坎泽说得对,她太天真了。 黑暗如潮水一般涌上来,尔尔的瞳孔逐渐涣散,不消片刻就像一片枯叶,摇摇晃晃地从石柱上落了下去。 …… “无端怒火,你失控了。” “没有。” “随你怎么说,我走了,她也该回去了。” “……” “你真是一个疯子。” 细细碎碎的对话传来,尔尔觉得很吵,不由地皱眉翻了个身,扯过被子捂住脑袋。 不久之后,人声消失得干干净净,四周传来熟悉的鸟鸣和石磨转动的声响。 心里莫名安定下来,尔尔放心地睡了一觉。 等醒来的时候,外头已经是晨曦时分。 尔尔捏着陌生的被褥,茫然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被离烨上神的神火里外烧了一遍,她竟然还活着? 诧异地探视自己的神识,好像已经没有坎泽的声音了,五脏六腑虽然留下了被灼烧的痕迹,但不致命。 “坎泽?”她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没有人回答她。 后知后觉想起先前坎泽的话,尔尔有些怔愣。 离烨是察觉到了坎泽的存在才发这么大的火,直接控制住她以蛮力摧毁结元? 可是为什么呢?之前一直瞒得好好的,她甚至还立下结界在修炼,大佬先前都没发现,怎么也不可能在这时候发难。 除非他是一开始就知道,然后被什么事激怒,觉得坎泽不能再留。 也就是说,她那小心翼翼的试探和隐瞒都多余得很,大佬一开始就把她当做了坎泽结元的容器,努力让她修火道,等仙力足以遏制坎泽、将他困住的时候,他便能收网。 大佬不愧是大佬,好厉害的心计哦。 有气无力地给他鼓了鼓掌,尔尔觉得难过。 她都这么努力了,还是当不了大佬怀里的猫,百年之后,依旧会灰飞烟灭,化作世间一粒尘埃。 早知道就不给他烤玉米了! 腮帮子鼓了鼓,尔尔翻开被子想下床。 “再躺会儿吧。”旁边突然传来舌灵鸟的声音。 尔尔吓得一缩腿,扭头往左边看,却见坎㲹安安静静地坐在一侧,目光柔和地看着她。 “你伤重,差点落下九霄。”舌灵鸟一板一眼地模仿自己主人的语气,“在下恰好路过云海,是以将姑娘带了回来。” 也就是说,大佬将她扔出上丙宫了。 鼻尖有点泛酸,尔尔努力吸了吸,闷声道:“多谢。” 见她神情郁郁,坎㲹体贴地没有多问,只将一块令牌放到了她手边:“这是你的。” 碧绿色的玉牌,上头一个坎字,哪里会是她的东西? 尔尔实诚地摇头:“我不认识。” 坎㲹一顿,肩上的舌灵鸟也歪了歪脑袋:“坎氏掌权人的玉佩,你自是该不识得,只是,它该是你的。” 尔尔:??? 坎氏的人是疯了吗,掌权人没了另立就是,这得多饥不择食,才会选到她头上? “姑娘别误会。”舌灵鸟道,“是玉佩自己认的主,坎氏掌权人已有候选,这玉自愿跟着您,我等也毫无办法。” 说着,那黑芝麻一样的小眼珠好像还冲她翻了翻,十分嫌弃。 尔尔挑眉看向这玉佩。 坎泽已经不在她这里了,还认她做什么?不过这玉种倒是极好,若是哪日困难,还能拿去换点东西。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想法,玉牌颤了颤,咻地化成一道光飞进她的心口,不见了。 尔尔只觉得心间一凉,想伸手抓都没来得及。 “嗳,还能这样?”她不满地挠了挠下巴。 坎㲹笑了笑,然后舌灵鸟问她:“姑娘应该是上丙宫的人,可在这儿睡了两日有余,怎也不见那边来人寻?” 不说还好,一说尔尔又耷拉了脑袋。 “没什么。”她故作豁达地道,“上丙宫不适合我,我想转投别的仙门。” 坎㲹觉得她有话没说完,肩膀一动,舌灵鸟就扑着翅膀落到了她身上。 然后尔尔就听见舌灵鸟用比先前大了三倍的嗓门怒吼:“要不是想活命谁留在上丙宫啊,离烨你个*#&……” 眼疾手快,尔尔一把捏住了舌灵鸟的嘴壳。 坎㲹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心虚地笑了笑,尔尔捏住舌灵鸟放回他肩上:“小事情,小事情。” 舌灵鸟跟了他几百年了,坎㲹第一次发现它竟然有这么大的嗓门,他不由地重新打量两眼这姑娘,微微一笑。 “坎氏仙门是个好去处。”舌灵鸟回到坎㲹肩上,声音瞬间温柔平和,“姑娘若要转投,不妨考虑考虑。” 得了吧,掌权人都没了的仙门,算什么好去处?尔尔嘀咕着拍了拍自己的肩,含糊地道:“我游走些时日,不着急的。” 坎㲹点头,也不强劝,只起身道:“姑娘且先休息,在下要去储元上神的仙居出诊。” “哦,好。”尔尔随口应下,开始打量这房间。 等坎㲹已经快跨出门的时候,她才猛地察觉到不对,连滚带爬地冲上去抓住他:“等等!” “您说储元上神?”她瞪眼。 坎㲹不明白她为何这般激动,但也十分耐心地解释:“储元上神前几日也受了重伤,调息不上,即将闭关,特请我在闭关前去问诊。我答应了那边,只要姑娘一醒转便赴约。” 一掐算时日,尔尔变了脸色。 她不是已经提醒过储元上神不去十方云海了吗?怎么还会受伤闭关?虽然是推迟了几日,可这么一来,他还是会赶不上救太和仙师。 “我随你一起去。”尔尔抬头。 坎㲹是想拒绝的,他去看诊,身边跟个小姑娘做什么。 可她神情太严肃了,严肃到他也不好拒绝,只能点头。 两天过去,九霄上什么变化也没有,尔尔坐在坎㲹的行云上路过十方云海,隐隐察觉到了遗留在这里的离烨的气息。 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无力感。 她那么兴致勃勃地上九霄,那么费尽心思地想改变太和仙门的命数,怎么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处? 难不成只能认命? 景象飞速倒退,行云很快就在储元上神的仙居面前停下。尔尔下来的时候崴到了脚,头一回没喊疼,咬着牙一瘸一拐地就跟着坎㲹进了门。 一道伤从储元的左肩拉到右肋,伤口翻开,触目惊心。 尔尔进去还没来得及行礼,眼眶就红了。 弑凤刀留下的伤口常常难以愈合并且带有灼烧之感,也就储元上神这么慈祥的人,还能强忍着疼,笑眯眯地看着她。 “恢复得不错。”他道。 这话怎么也不该他对她说啊,尔尔有些茫然,还是舌灵鸟在旁边解释:“姑娘重伤将坠九霄之时,储元上神拉了您一把,也正是如此,才被离烨上神所伤。” “……”这是什么情况? 尔尔震惊。 在原先的预示梦里,储元上神是因为被假冒震桓公门人的仙人请走,才会误闯起了杀心的离烨的阵法,从而受伤,结果现在,怎么成了因为救她? 如此一来,害了她师门的,岂不就成了她自己? 心里一沉,尔尔嘴唇发白。 “天道自有因果。”储元上神勉强笑着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仙师有没有同你说过,知天命者,不可强改因果。” “他说过。”睁着一双兔子眼睛,尔尔咬牙,“仙师不止一次说过。” 从她决定要上九霄,太和那老头子就啰嗦个没完,说她修为不够,说她这里不好那里不好,根本成不了事。 她知道,他就是怕她把自己赔进去,遭了报应,再不得轮回。 可是,百年之后如果注定谁都不会再有轮回,那她遭报应又如何呢,至少还能换回仙门那么多人的几十年活头。 老头子算不清账,她算得清。 这个命,她不会认的,给多少麦芽糖都不会认。 “上神要闭关了吗?”尔尔问。 储元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好。”她拱手,朝他再拜了三拜,“请上神赐我一件带有您仙力的物事。” 这个倒是好办,储元顺手就将自己的扳指取下来递给了她。 “这东西不是仙器,灵力有限。”他咳嗽了两声,声音渐低,“许是帮不上什么忙。” “无妨。”尔尔将扳指握紧,侧头对坎㲹道,“诊脉吧,我先走一步。” 储元皱眉,还想再说什么,但张口就涌出血来,坎㲹连忙扶住他,行针止血。 *** 上丙宫着了一场大火,烧过之后,只剩下了冰冷的黑石,别的什么也没有了。 离烨坐在王座的阴影里,沉默地捏着那块水月镜花。 他觉得很清净,没有鸡鸭鹅驴,没有人上蹿下跳,这种宁静真是让他觉得久违了。 他早该这么做,也不知道是什么迷了心窍,才拖到现在。 不过也挺好,坎泽的结元他捏碎了,人他也扔出去了,往后又可以专心修炼,再不需要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才是他该有的心境。 只是。 离烨恹恹地想,他扔得好像不够远,也不知道那小东西会不会突然就又蹿回来了。 ------------ 第32章 好像都变简单了 不放心地挥手在上丙宫四周变出一片荆棘,离烨斜眼打量片刻,又多变了一片泥沼。 泥沼上浮结界,鬼神都难跃。 放心地收回手,他垂眼哼了一声。 其实大可以直接将她同坎泽的结元一起捏碎,是他太善良了,才会选择留她一命,白给自己添这么些麻烦。 不过她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坎泽压制住,也帮了他不小的忙,只要今后她再不来碍他的眼,随她要去祸害谁,都无妨。 “上神。”烛焱从黑暗里踏出来,轻声道,“下头已经准备好了。” 收敛心神,离烨问:“无人察觉?” “倒是有。”烛焱耸了耸肩,“不过无伤大雅,以他的本事,关不住那扇门。” 嗤笑一声,他没再问,只看向门外,安静地等着。 *** 太和仙门位于人间之上,九霄之下,地临仙山灵海,四季都是百花盛开。虽说其间灵气没有九霄上的精纯,但也足够凡人修仙吐纳。 所以这里时常会有凡人飞升上九霄,一旦成了,便有名牌挂在仙门旁的望天峰上,以供后来人瞻仰。 颜茶就正带着一群后生站在望天峰前,指着最新的那块名牌道:“这是咱们仙门里刚飞升的小师妹,为人聪明伶俐,颇有仙骨。” 后生们抬眼看过去,一见着名讳,便都笑了。 颜茶有些恼:“笑什么,名字能挂在此处之人,岂是尔等能笑的。” “不是我等冒犯,颜师姐。”有人捂着嘴道,“旁的飞升前辈也就罢了,这位小师妹谁不知道是出了名的好吃懒做一事无成?若不是仙师私心,她哪能在您前头飞升。” “是啊,她走的时候连一朵行云都没有,顺手就牵了后院的驴上天去,叫人看见,还不知如何笑话咱们仙门。” 修仙之人,大多都仰慕强者,若有人凭着旁门左道在他们前头飞升,那指定落不下什么好话,颜茶能理解他们的想法,可还是忍不住来了火气。 “仙师要是能随便送人上九霄,那你们还修炼做什么?都去求仙师不就好了?”胸口起伏,她冷着脸道,“不思己身,反恶意揣测他人,就这般德性,再过百年也挂不上望天峰。” 后生里仍有不忿之人:“她若修为服众,又怎会让人有揣测之机。” 颜茶怒而抬手,那后生却梗着脖子道:“言我所想,并无过错,师姐若是想包庇护短挟私报复,那只管来。” 这话说得,她动了手便是包庇护短挟私报复?颜茶气得哆嗦,恨不得引天雷来打这混账小子。 念头刚起,一道电光便从天而降,嘭地砸向了说话之人。 平地一声雷爆,人群中央突然光芒大盛,刺目的白光里传出刺耳的惨叫,逼得众人都纷纷抬袖遮挡,后退躲避。 颜茶愕然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她没捏诀啊?怎么雷就落下来了,难道她已经不知不觉地修炼成了用神识就能催动仙术的无量神功? 光芒渐渐弱下去,众人戒备地眯眼朝那地方一看—— 有个姑娘一脸茫然地坐在地上,与他们回视。 方才那喋喋不休的后生身上没半点伤,却是惊吓过度,翻着白眼倒在她身边。以她为中心的半丈地面已经龟裂,隐隐有火光飘在四周。 “颜师姐。”她软软地喊了一声,委屈巴巴地伸出手。 颜茶怔了好半晌才有了反应,连忙拨开人群将她扶起来:“你怎么回来了?” 抱着她的胳膊蹭了蹭,尔尔闷声道:“回来有事,原想从正门威风凛凛地进来的,结果肚子实在太饿,没力气,到这儿就落下来了。” 颜茶:“……” 哭笑不得地摸了摸她的头,她十分温柔地道:“跟师姐回去,师姐给你做点心。” 与方才那凶巴巴的模样完全不同,颜茶每次看见尔尔,都是又耐心又体贴的。 于是在场没见过这位姑娘的人,也都十分默契地回头看了一眼望天峰上最新的名牌。 这位传说里最没出息的师妹,终于还是被赶下九霄了吗。 没再理会他们,颜茶带着尔尔径直回了仙门,路上一边走一边打量她:“怎么瘦了这么多,脸色也不太好。” 被离烨上神那么凶残地对待尔尔都没哭,人生嘛,总是要经历些挫折的,她本也不是上天享福去的,更何况离烨上神是外人,没道理一直宠着她,她不觉得有什么好伤心的。 可是,就颜师姐这么简单的一句关心,尔尔突然觉得鼻尖泛酸。 “没事。”她瓮声瓮气地道,“九霄上盛行窈窕之美,我吃得少了些。” 颜茶皱眉:“有人欺负你?” “没有没有。”尔尔摆手,咧嘴笑了笑,“九霄上的人都很好,我结识了不少很厉害的上神,没有人欺负我。” 怕她担心,尔尔小嘴叭叭地就开始说乾天上神如何好看,震桓公的灵兽如何威风,还有会说心声的舌灵鸟,和慈祥的储元。 关于离烨,尔尔半个字也没提。 颜茶听着听着总算松了眉:“你没受伤便是好的,这次回来能住多久?” “看仙师什么时候出关。”提起这件事,尔尔神情严肃了些,“师姐,我能替仙师守关吗?” 拉着她进仙居坐下,颜茶略有为难:“守关弟子是早就甄选好的。” “总有轮换顶替之人吧?”尔尔拽了拽她的衣袖,“师姐,我在九霄上长进了不少,足以替仙师守关。” 说是这么说,可小师妹的能力如何,她这个当师姐的自然最清楚,就算她愿意让她去,同门其他人定是要出来阻拦的。 为难地思量半晌,颜茶道:“你既然回来了,便跟着门中师兄弟先修炼几日,若能得大师兄点头,说不定就有机会。” 提起大师兄,尔尔垮了脸。 孟还师兄其实很宠她,愿意替她挡天劫,愿意给她买好吃的,可唯独修炼之事,师兄从不肯虚夸,她笨就是笨,不会就是不会,每年的查课,不管她怎么央求,他都不会替她打掩护。 要得到大师兄的认可,属实需要费点功夫。 尔尔捏了捏袖子里的玉扳指,长长地叹了口气。 颜茶拍了拍她的背:“别担心,仙师修为甚高,就算无人守关,也不会出大岔子,你且安心休息。” “……”沉默地看着地面,尔尔有点沮丧。 上天为什么会让她这样的小废物有预知天命的能力呢,是让她知道什么叫天命难违吗,若是大师兄或者颜师姐有这样的能力,那仙师一定会平安无事,不像她,连守关都难。 颜师姐高兴地去做点心了,尔尔看了看这熟悉的小屋,顺手拿起桌上放着的道法卷。 在上九霄之前她学的也是这个,当时被太和仙师按在墙角背口诀,着实下了好一番苦工,但也只领悟到皮毛。 如今再随手翻开两页,尔尔突然觉得这上头写的东西也挺简单,比起烧心灼肺的火道仙法,这些基础法诀实在是简易轻松。 她下意识地就跟着再练了练。 循环顺畅,吐纳有盈余,一个周天下来,尔尔自己都觉得意外。 仙门里道法化繁为简了? 她拿起另一本,疑惑地又看了看。 还真是变简单了。 跟着比划了两下,尔尔委屈地扔开书卷,凭什么她在仙门里的时候,修炼的东西那么难,花好几个月都不能看懂一册,而她走后的卷宗就这么简单易懂,两个卷册一看就会。 好不公平哦。 气愤地捏诀打坐,尔尔入定,吐纳起仙门里许久未见的熟悉灵气。 霎时,整个仙门似乎都在脚下,她能听见田里的牛蹄踏水声,能看见望天峰上迎客松的枝尖,也能察觉到主山里大师兄舞剑带出来的杀气。 尔尔有点意外,怔愣片刻之后,下意识地看向仙师闭关的洞穴。 数十道结界封锁,十八个师兄镇守各处。 从外面看,是怎么也不会出岔子的,毕竟只要有人闯关,守关弟子一定会预警,仙师也会提前从入定里醒来,不至于走火入魔。 可是,太和仙师很不安,带着山野云雾的仙气回荡在洞穴上空,似乎在徘徊。 尔尔被这种绝望又惶恐的气息惊得回了神。 颜师姐正好回来,手里端了两盘云烟小酥,笑着放在她面前:“尝尝,这可是大师兄都说好吃的东西。” 睫毛颤了颤,尔尔垂眼掩饰住慌张,拿起小酥咬了一口:“嗯,好好吃哦!” “你喜欢就好。”颜师姐欣喜地坐下,看了看她的脸,“怎么出汗了?” 抬袖将额头上的冷汗胡乱一抹,尔尔含糊地道:“赶路太急,有些热。” “那便好生休息,明日再知会大师兄。”笑眯眯地捏起手绢替她擦了擦脸,颜茶感慨道,“尔尔也是大姑娘了,当年来仙门的时候,分明还只到我的腰。” 面前的小姑娘,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小巧的脸蛋怎么看怎么讨人喜欢。 “在九霄上有没有遇见心仪的神君?”她忍不住问。 一口小酥卡在喉咙里,尔尔猛地咳嗽起来。 ------------ 第33章 我没有那么厉害 心仪的神君? 那是别的漂亮女仙才需要去思量的问题,她这样又弱又笨的小仙,活下来尚且不易,哪有功夫去想这些。 况且,九霄上也没几个好神仙。 五脏六腑又涌上来些灼烧的疼痛之感,尔尔不舒服地皱眉,摇了摇脑袋:“没有。” 颜茶略微失望,不过想想也好:“大师兄飞升在即,往后上了九霄,能帮着照应你一二。” 尔尔咬着点心颔首,目光飘啊飘地又飘去了门外。 留给她的机会好像不多了。 太和仙门有晨钟和暮钟两个教习时辰,每每钟响,门中弟子都会往兰若台汇聚,聆听道法。 要是在以前,尔尔是断然不会出现在晨钟之时的,她的小被窝实在又香又软,不可能那么早起来学那些枯燥乏味的东西。 但现在。 晨钟刚响第一声,一道瘦小的身影就端端正正地坐在了第一排最正中的蒲团上。 代课的太常仙师眯着眼看了她许久,卷了卷手里的书册,捻着白胡子道:“谁家的小娃娃走错地界了?” 尔尔笑眯眯地望着他:“仙师安好。” 一千年的修为傍身,再小也不是个娃娃,太常坐直了身子,认真地看了看她身上的仙气,正想说话,就听得后头赶来的学子诧异不已:“尔尔仙人已经飞升,怎的还来这里。” 尾音带了些古怪的揶揄,听得人不太舒坦。 尔尔没生气,她知道自己提前飞升一定会惹很多人不快,毕竟她弱小嘛,德不配位,被人戳脊梁骨是寻常事,她来这儿也不是为了拌嘴的。 所以一片古怪的气氛里,她还是乖巧地坐着,殷切地等着太常传道。 太常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修习仙法的,大多骨子里都有傲气,觉得自己与众不同,竟会有人容得旁人在自己面前挑衅而不动怒? 多看了她两眼,太常瞧着人快坐满,便开始教习守界术。 “近日太和仙师闭关,尔等皆要勤加修炼,以替上头那些守关的师兄师姐分忧。”太常抬手,数百书卷腾空而起,有序地落在门人盘坐的蒲团前。 尔尔十分认真地翻阅起来。 守界术以守为主,自然要求足够强的仙力以压阵眼,太常见众人都专心修习,便将一块守阵石随手放在了最前头的台子上。 脑袋大的石头,泛着幽蓝色的光,表面密密麻麻全是符文,看着有点渗人。 太常仙师搬得轻轻松松,众人也就都没当回事,修炼了一个时辰之后,听说考验只是要将石头搬起来放到另一处石台,大家都不由地嘘了几声。 “这有何难。”很快有人走上前。 尔尔艳羡地看着这些高大威猛的修仙人,正想夸赞几句,就见他们一掌下去,守阵石纹丝不动。 嗯? 四周响起质疑声,台边站着的门人有些脸红,重新跨步站好,双手凝聚仙力。浓厚的仙力肉眼可见地浮在胳膊上,任谁看了都要暗叹一声厉害。 结果全力去搬,守阵石还是纹丝不动。 尔尔脸色变了。 她就说嘛,太常太和两位仙师是出了名严厉,哪里会给什么轻松的考验,这石头上的符咒多半加了千钧的力道,小仙们哪里搬得动。 身强力壮的门人一个个败下阵来,先前还胸有成竹的几个人在尝试了几次之后也灰头土脸地投降认输。 太常捏着胡须看着,目光瞥见旁边那小仙,轻笑一声开口:“你上来试试。” 左右看了看,确定仙师喊的是她,尔尔有些尴尬:“我还没他们厉害呢,他们都搬不动,我能有什么办法。” 太常挑眉:“老夫觉得你可以。” 就因为她是飞升过的?尔尔干笑,无可奈何地站起身,很清晰地听见了身后的嗤笑。 耳后起了一层颤栗,她更心虚了两分,站在守阵石前头,不确定地伸手戳了戳。 “你若是搬动此物。”太常道,“等颜回他们休息之时,便可以去替他们守阵。” !!! 突然来了精神,尔尔立马搓好手,左手化火为力,右手以水为媒,两厢齐出,水火激烈的冲撞之力正好打在守阵石上。 嘭地一声响,守阵石飞落而出,堪堪落在了另一处石台边上。 就……这样? 收回手,尔尔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忍不住咚咚咚跑过去,又伸手掂了掂那守阵石。 这么轻,别是给她放水所以掉包了吧? 下头的人也有同样的疑惑,有不服气的,当场就起身道:“让我再试试。” 尔尔点头,十分顺手地拿起守阵石往他怀里一放。 面前轻松伸手准备接的人砰地一声被砸进了地里,灰尘喧嚣而上,吓得她后退了两步。 “怎么可能。” “唐师兄功力再不济也高于她,她都搬得动,唐师兄自然该搬得动。” 众人都不太服气:“太常,这石头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自然。”太常点头,“石头上有老夫设下的千钧符。” 几个恍然,又指了指尔尔:“那她怎么……” “她仙力纯厚,与老夫伯仲之间。”太常轻笑,了然地看了尔尔一眼,“自然是能破符的。” 此言一出,整个兰若台一片死寂。 尔尔瞠目结舌地看着太常,下意识地摇头:“您不用偏私于我,我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清楚,哪能与前辈伯仲。” “老夫与你可熟识?”太常问。 第一次来晨课的尔尔惭愧地摇了摇头。 “那老夫为何要偏私于你。”太常道,“仙门之中向来以强者为尊,你强,老夫才会替你说话。” 尔尔觉得这个人在安慰她,她怎么可能强,明明随时都能被人捏死。 不过太常认可她是好事,尔尔也不打算拆自己的台,厚脸皮听着好了,只要能让她去守阵。 “你随他们去用膳吧。”太常道,“等晚些时候颜茶回来,老夫自会与她细说。” “多谢太常。”尔尔连忙拱手。 四周的人都还有些没回过神,随着人群浑浑噩噩地到了用膳的地方,才有人反应过来,七嘴八舌地开始议论。 有人信了太常的话,也有人怀疑这又是一次开后门,众说纷纭。心肠坏一点的,甚至偷摸用仙法去试探。 尔尔走在回仙居的路上,就感觉身后不断有冷冽的东西飞过来,跟在大佬身边久了,她反应也快,七扭八扭地躲开大半,剩下避无可避的,就用防御结界挡掉。 这只是基本的生存手段,尔尔觉得很寻常,但不知道为什么,仙门里对她的议论声更大了,悉悉索索的,吵得她脑仁疼。 她不禁有些怀念几百年前的太和仙门,那时候门人少,只有一群疼她的师兄师姐,还没有收来这么多的后生,师兄师姐从来不嫌她弱小,也从来不拿古怪的语气议论她。 叹一口气,尔尔在仙居里坐下,正想倒杯茶水,就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尔尔仙人,听字如面。” 舌灵鸟扑腾着翅膀飞落在她面前的桌上,黑芝麻一样的眼睛似乎又冲她翻了翻,红色的嘴壳里吐出坎㲹的语气来:“贵门恐有变数,还请仙人多加提防。” 尔尔笑着逮住它的翅膀,伸手挠了挠它毛茸茸的肚子:“要是没变数,我作何急着赶回来?” 舌灵鸟挣扎了一番,无果,然后就半眯着眼享受起来,顺带吐出一句:“大变数。” 褐色的爪子一抬,一枚黑色的小丸子落在了她手心。 尔尔拿起来看了看,正想说仙鸟不可以随地大小便,就听得舌灵鸟道:“驱邪丸,吃掉。” 尔尔:“……” 她怀疑这只鸟想捉弄她。 迎上她不信任的目光,舌灵鸟喳喳喳地叫起来,扑腾着翅膀道:“有用!” “能有什么用?”尔尔戳了戳它的脑壳,“这太和仙门虽不比九霄戒备森严,但也是天地灵气汇聚之地,妖邪哪能靠近?仙门就算有变,也是仙师自己的劫难。” 舌灵鸟气得想啄她,看看她这白白嫩嫩的小手,又忍了忍,挣脱开就往回飞。 爱吃不吃吧,它只是一只鸟而已,才不要管那么多。 孤零零的药丸留在了掌心,尔尔琢磨半晌,还是先收了起来。 虽然她真的觉得仙门不可能有妖邪,但还是留着吧。 太和仙师的气息越来越不稳定,守关回来的师兄们脸色也越来越凝重,颜茶忙里忙外地安排好人手之后,看了看坐在最前头的孟师兄,还是过去将名册递了。 孟晚是最早察觉到仙师不对劲的,可他不敢往外说,怕引起门中恐慌,只能自己勤加修炼,全力守关,见许多师弟都顶不住要休息,心里本就焦躁,再一扫名单,他当即就站了起来。 “胡闹什么?”指着尔尔的名字,他皱眉看向颜茶,“眼下什么情况你还不清楚?伤着她怎么办?” 颜茶一个哆嗦,声音都放轻了:“师妹自己要来的,太常也已经允了。” 捏了捏名册,孟晚摇头:“她那一份我替她守。” 食指摩挲过干涸的墨迹,他叹了口气,语调终于是柔软了些:“好不容易回来,让她多睡几个好觉,吃些好吃的。” ------------ 第34章 他的气息 颜茶还想再说什么,孟晚抬手,直接挡了她后头的话,将名册往她手里一塞,便继续带人回去守关。 太和仙师已有万年仙龄,往常闭关修炼都未曾出岔子,也不需要他们这般费心费力。 可这一回,孟晚也想不明白是怎么了,从昨日起仙师的气息就十分不安定,今日清晨守关,更是连阵眼都晃动了。虽说只晃了片刻便归于原位,但肯定事出有因。 正是三界多战乱的时候,太和仙门若是出了问题,必定波及凡间和九霄,所以无论如何也得撑到仙师平安出关。 腾云回到关门,孟晚看了一眼洞穴上空游动的神尾鱼。 神尾鱼吃邪祟之气,吃得越多,鳞片越红。这几条神尾刚来的时候只是浅粉色,如今却已经红得耀眼。 “大师兄。”有人疲惫地退下来朝他拱手,“西面人手不足。” 回过神,孟晚神色凝重地朝西面去。 “大师兄。”路上又有人喊他,“东边也有两人不支,且神尾鱼盘旋不去,恐有变数。” “主关口似是被冲撞,阵眼不稳。” 孟晚:“……” 他已经半个月没合眼,就算是会分身术,好像也顾不到这么多地方。 正为难,他突然听得身后有人道:“大师兄为何总喜欢为难自己。” 微微一怔,他回头。 尔尔满脸唏嘘地看着他,手里还捏着颜茶写的名册。 “我回来就是要帮忙,谁要吃什么好吃的。” 眉梢微微一抬,孟晚认认真真地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一遍,然后颔首:“有长进。” “是吧?”笑嘻嘻地接过他手里的守关符,尔尔道,“我能帮上忙,你别看不起人。” 说罢,抬脚就要上前。 孟晚伸手便拦住了她。 “小师妹。”他语重心长地道,“仙师此次闭关许是有劫数,若是出了岔子,我等都会被殃及。” 尔尔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知道,但是你们都不怕,我怕什么。” “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她有些不服气,“不都是凡人修仙,我虽是笨了点,但也通过了太常的考验,你不能老觉得我什么都做不好。” “不是……”孟晚皱眉,欲言又止。 尔尔扯了裙摆就往地上一坐:“我不管,我要守关!” 他失笑:“又撒泼?” 顺着他的话就踢了踢裙子,尔尔认真地点头:“不给守我就赖这儿不起来。” 颇为无奈地扶额,孟晚还想再劝她两句,可旁边又有师弟急匆匆地道:“师兄,正门的关要守不住了。” 神色一变,他也来不及再与她多说,扭头就朝正门疾行。 尔尔跳起来就跟了上去。 寻常仙人闭关,多是外界有扰,所以需要人守关,可这回的异动,竟都来自太和仙师自己。 尔尔一进关口就察觉到了更为浓烈的不安气息,仙师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困扰,正在痛苦地挣扎,强大的仙气冲撞着他自己设下的结界,一旦冲破,让循环的仙力外泄,那么轻者走火入魔,重者魂飞魄散。 她是梦见过这个场景的,只是当真身临其境,尔尔还是免不得双腿打颤。 各位师兄很快将自己的仙力注入结界,交替守关,尔尔左右看了看,偷偷挪去离洞口最近的地方,深吸一口气之后,也将手放了上去。 耳边响起巨石从水面沉入的声音,尔尔清晰地看见自己身上纯白的仙力扩散到整个结界上,接着,她就听见了太和仙师的声音。 【不可……】 【这是大罪孽……】 【不可……】 分外嘶哑的声音在山洞最深处一遍遍的呢喃,那些本该循环于他周身的仙力眼下竟都被倾注向了另一个虚无的空间。 尔尔下意识地摇头。 怪不得仙师这么厉害的人会灰飞烟灭,他这压根是不要命的做法,怎么能把自己的仙力都给出去? 眼瞧着结界内越来越乱,尔尔定神,拿出储元给的扳指,往结界里一递。 闭关之人戒心极重,只会接受最信任之人的帮助,虽然尔尔不知道为什么仙师连大师兄也不信却信十几年才见一次的储元,但扳指一落进去,结界上紧绷的气息真的松了那么一瞬。 趁着这时候,尔尔飞快地将自己身上的仙力传了进去。 只要阻止他渡仙力,那以仙师的强大,必定能缓过来。 仙力化出她的一魄,踉踉跄跄地跌进了山洞。尔尔不太习惯以魄行走,差点摔在仙师跟前。 听见声响,太和艰难地掀开了眼皮。 “是你。”浑浊的眼珠里神色分外复杂,太和看着她,像是想笑,又有些悲悯,“果真是天命难违。” 莫名的,尔尔觉得仙师好像什么都知道,可他不肯多说,只长叹一口气,朝她摆了摆手:“既然不可违,你也不必再试,这是老夫的劫数。” 什么劫数不劫数的,尔尔才不听,她上前就拉住了太和的手,沉声道:“现在收手跟我走,大家都不会有事。” 太和近乎悲怆地笑了一声。 “说你是个不争气的,你也真不争气,都活了几百年了,怎的还不懂什么叫因果。”他摇头,指了指自己面前那一块虚空。 “老夫岂是死于固执?老夫是死于这扇不该被打开的门,就算今日不死,此门一开,天地终将毁于一旦,届时哪个大家不会有事?” 瞳孔猛地一缩,尔尔震惊地看向他。 仙师竟然料到自己会死,也料得到百年后发生之事? 像是知道她心里的惊叹,太和垂了垂皱巴巴的眼皮,轻哼一声道:“小娃娃。” “快走吧。” 雪白的长胡须像扫把一样朝她挥了挥,尔尔扭身躲开,还是不甘心地在他身边坐下。 “您现在走,至少能多活几十年。”她嘟囔,“几十年耶,在人间就是一辈子了,可以等到仙门里的桃子树结好多次果,可以等到您养的乌龟下蛋,也可以等到师兄师姐飞升。” 掰着指头给他算,尔尔十分不理解地道:“能赖活着,为什么要赴死?” 太和的手动了一瞬。 就这一瞬,面前虚空之境里便涌出一大片死怨,张牙舞爪地在整个山洞里冲撞。 眼神一沉,太和浑身金光暴涨,将她护在里头,不受侵蚀。 长叹一口气,他道:“可瞧见了?” 尔尔抱着脑袋缩在一旁,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 开弓没有回头箭,仙师就算现在放手,那门没有人堵,仙门也必定遭殃。 不过,这死怨好生熟悉。 瞧了瞧四周乌黑的气息,尔尔沉默半晌,突然问:“是不是门合上了,您就能全身而退?” 身上的光越来越黯淡,太和低笑:“傻孩子,若这门是那么好合上的,老夫又何至于此。” 冥路大门,关的是地府里过了十八层地狱之后的死怨,它们难以炼化,凶残无比,且数量极多。 他不知道是谁将这扇门打开的,但他第一个发现,已经倾尽了全力,却也只能将门堵住,无法让其合拢。 尔尔试探地将小爪子也伸了过来。 太和眼疾手快,白胡子刷地就打了过去,怒目道:“你凑什么热闹。” “我试试啊。”指尖动了动,尔尔道,“来都来了。” “……”这是什么集市里的玩意儿吗,还要来试?太和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怒道,“你真是我嫡传弟子里最笨的一个,随便你哪个师兄师姐在此处,也知道该快些走,你搅合什么,有什么好搅合的!” “你知道冥府的煞气对仙气的冲撞有多厉害?知道这门背后是什么东西?年幼无知也就罢了,都活了几百年,怎的还这么糊涂!” 越说嗓门越大,太和眼眸都有些泛红:“你这个蠢样子,老夫走了之后,也不知道孟晚他们能不能兜得住你。” 尔尔十分淡定地听着老头子的唾骂,甚至拿起他的长胡子给他擦了擦眼角。 “他们兜不住的。”她弯了弯眼,“所以仙师还是留下吧。” 话音落,手飞快地就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太和一惊,慌忙想挣开她,却突然察觉到一股温暖又强大的仙力,像温泉一样自她手心涌出,汇入他身上脉络,又流向那片虚空。 “你……”他诧异。 尔尔只当他在生气,一边帮忙一边道:“仙师是知道我的,不好好修炼,灵气一直不充沛,怕吃苦,还爱睡懒觉,所以在我精疲力尽之前,您松手吧。” 说是这么说,可她身上的仙力一直稳定又厚重,源源不断地传过来,给他缓了一口气。 而且,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她这股水火交杂、一点也不纯粹的仙力,竟让门中死怨退避了几分,大大减少了堵住死怨需要的消耗。 太和不由地侧头看了她一眼。 原本已经要重新打开的冥路大门,突然又往回拢了几寸。 九霄之上。 烛焱惊讶地看了片刻,连忙往上丙宫禀告。 彼时离烨正坐在高高的宫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四周的荆棘。 “要关上了?”他抬了抬眼皮:“太和修为大进了?” “非也。”烛焱偷看他一眼,努力保持镇定地道,“是有人帮忙。” “储元?”离烨皱眉,“他应该分身乏术。” 烛焱赔笑,倾身问了一句:“上神今日心情可好?” 突然问这个做什么?离烨有些烦,什么心情不心情的,每日不都是一样?这么多天过去了,没有人来上丙宫打扰他,他觉得很高兴,真的,荆棘真好用,什么妖魔鬼怪都能拦住。 只是,眼看着天气越来越冷,这荆棘也是怪遮光的,等下一次出太阳的时候就撤掉吧。 焦躁地扯了扯衣襟,他略为不悦地道:“说正事。” 这事就得他心情好的时候说啊,烛焱叹息,犹豫半晌,还是道:“尔尔仙人回太和仙门了,眼下估摸着正在太和仙人身侧,冥路大门里的死怨察觉到了您的气息,皆在退避,是以太和才有关门之机。” “……” 四周空气突然凉了两分,烛焱察觉到不妙,立马拱手道:“小仙这便去处理。” “站住。” 离烨起身,目光阴冷地看向远处:“他们仙门人多势众,你一个人,去了也不一定拦得住。” “那?”烛焱看向他。 ------------ 第35章 我可没原谅你 离烨不是会轻易下九霄之人,九霄上的天地灵气他尚嫌不够纯净浓厚,更莫说九霄之下,以这位上神高傲的性子,宁愿费十倍的功夫去开冥路之门直达九霄,也不会纡尊降贵去那乌烟瘴气之地。 所以烛焱觉得,上神可能是想让他多带些人去。 然而,他揣着手在旁边等了半晌,也没等来离烨的手令。 “上神?”他疑惑。 “你先回去吧。”面前这人背过身,略为不适地动了动肩,“下丁宫也堆了不少杂事。” 嗯?下辛宫冗务繁杂不假,可眼下冥路大门显然是头等要事,若不派他去,还有何人能胜任? 烛焱神色复杂地看了他片刻,也不敢多问,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心想上神该不是有了别的心腹吧。 离烨自然是没有别的心腹的,他在上丙宫已经待了好多天,除了烛焱谁也没见过。 他只是觉得,烛焱太弱了,这么重要的事情,还是他亲自来比较好,稳妥又省事。 九霄离太和仙门不远,离烨的行云眨眼就到,并且落地姿势十分优雅,没有也绝不可能像某个人一样半途失力坠下去。 云靴踩上仙门前地上的枯叶,离烨侧眸,嫌弃地抬袖拂了拂面前的空气,绣着金乌花纹的衣摆扫过金色的防御结界,一点也没惊动各处地就跨了进去。 太和一闭关,这凡人仙门里的仙气就薄弱得可怜,四下之人都是肉体凡胎,一捏就死。 霭色的眼眸缓缓地动着将这些人扫了个遍,他不屑,抬步往人多的地方走。 原以为找到太和闭关之地还需要费些功夫,可太和危在旦夕,这些没见识的门人都慌了手脚,愁眉苦脸地往一个方向赶,轻巧地就暴露了关口。 离烨慢悠悠地踩着地上的枯叶往前走。 孟晚正庆幸仙师的气息终于平静了,冷不防却听见了一道诡异的脚步声。 沙,沙,沙。 在一众急匆匆赶路的门客中,这道声音格外明显,听得他莫名背后发凉,下意识就抽回守关的仙力,拔出长剑。 “师兄?”旁边的人吃力地皱眉。 “有客人来了。”神色凝重,孟晚道,“你们守好,我去迎客。” 最里头的魂不在身的尔尔耳朵动了动。 孟晚没察觉,提剑行至半山腰,便见一群人神情戒备地围着一抹红色的影子,而那影子似乎没什么战意,还在优哉游哉地踩着青石板往山上走。 “上神留步。”他上前拱手,“家师在此修炼,不便见客。” 离烨抬眸看了他一眼。 还未飞升,修为却已至化境,倒比其他人瞧着舒服。 于是他停下步子,嗓音低沉地问:“若我非要见他,当如何。” 此话一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霎时压顶,孟晚有些喘不过气。 来者不善,这等强大的仙力,凭他自己绝对拦不住。 但是,他还是捏了捏剑柄,往前踏了半步。 离烨轻笑,似乎在嘲讽他这架势,一双手懒散地揣着,连诀也懒得捏,九天神火便平地而起,化出一条蛟龙。 远处洞穴上空游荡着的六条神尾鱼突然像是嗅到了什么美味一般,透明的红尾一摇,纷纷蹿来了蛟龙身侧,贪婪地吸食上头的妖魔之气。 “这……”颜茶不安地捏了捏自己的法器,“这到底是神是魔?” “神。”孟晚笃定地答。 但可惜,这位上神自甘堕落,修了魔道。也就意味着,他没有神的慈悲,今日一场腥风血雨,在所难免。 腾飞的蛟龙突然将最近的一条神尾鱼咬住,透红的鱼猛烈挣扎,发出凄惨的啸叫,火龙从容地将其吃掉,周身盘旋的黑气突然更浓郁了两分。 在场的门人都看得白了脸。 离烨漫不经心地抬步继续往前,所有人都被他吓得跟着后退,只有孟晚深吸一口气,提剑迎了上去。 “得罪。”他拱手,然后出招。 清绝的仙气化开剑形,一柄雪白的冰剑夺空而出,呼啸着横拦于火龙之前。 离烨没出手,只继续往前走,身后的火龙却是长啸一声,毫不留情地将冰剑从中间咬断。 咔地一声脆响,天上落下无数冰棱。 颜茶上前两步扶住孟晚,焦急地低声道:“拦不住,快退开。” 这人都留了情面还如此恐怖,再硬扛下去,师兄非得折在此处不可。 孟晚也知道这个道理,他的修为与这人相比便是萤火与日月。可是,他若退了,仙师怎么办?师弟师妹怎么办? 咬牙撑了一口气,他持剑对准了离烨的肉身。 离烨没看他,打算随手一挥将他扔去不周山。 然而,他的袖风刚起,后头就突然蹿上来一道影子,猛地将孟晚推开。 “快跑!” 火红的衣袖窒在半空,离烨怔愣片刻,看向来人,脸色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尔尔听见火龙的啸叫就知道大事不妙,尽管还有一魄困在洞穴之中,她也还是冲了出来。 只是,少一魄让她的五感不甚清晰,眼前仿佛蒙了一层雾,只能隐约看见几个身形,也是完全凭着小动物对危险的直觉推开了大师兄。 捂着心口喘气,她抬头看向那抹红色:“离烨上神怎么来这儿了。” 她笑,“有事您吩咐就是,与咱们这些晚辈计较什么。” 咱们,晚辈。 离烨十分不爽地想,这是在嘲讽他活得久,是个老人家了是吗。 虽然重点不该是这个,但大佬很不高兴,步子缓缓落到她面前,低头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张依旧笑得傻里傻气的脸:“我为何会来,你不清楚?” 一开始是不清楚的,但方才太和仙师说她身上仙力特殊,尔尔才想起那熟悉的死怨和离烨的关系。 她能帮上仙师的忙,多半是托了离烨的福。 只是,眼下大佬看起来太危险,她哪能承认,只能装傻恍然道:“小仙明白了,上神以前常听小仙说太和仙门美不胜收,眼下定是有了空闲,特来一观。” 仿佛两人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尔尔伸手往前,东摸西摸地找到他的手臂,熟稔地一抱:“来者是客,上神既然想看美景,小仙自当作陪。” 瞥一眼她没有焦距的双眸,离烨皱眉,很想当即甩开她,告诉她他们俩早就恩断义绝了,谁允许她还这么搂搂抱抱的。 可是,她的怀抱又温暖又软和,往他手臂上一贴,沉甸甸的,像是把他从无边的冷清天际拽回了踏实的地面。 离烨嘴角动了动,皱眉瞪她半晌,终于还是轻哼一声别开头:“用不着你作陪。” 她分明怕他怕得要死,整个身子都在轻颤,哪里像是想陪他的样子。 能不颤吗,就是他把自己伤得五脏六腑到现在还疼,也是他差点把自己扔下九霄,要不是仙门危在旦夕,尔尔一定躲他躲个十万八千里。 可是眼下,感受着四周笼罩着的杀气,她还是十分识时务地道:“这里地势复杂,上神难免走茬,还请随小仙来。” 说着,拽着他的胳膊就想离开这座山。 然而,拽了一下,没拽动。 心里咯噔一声,尔尔僵硬了身子。 她太自以为是了,离烨来此定是想杀太和仙师、开冥路大门,她凭什么觉得自己随便三言两语就能打消他这个念头? 想起他那强大的仙力和毫无人性的杀戮欲望,尔尔颤得更厉害了,连带着身子也冰凉了两分。 离烨是想继续上山的,可身边抱着他的这个人抖得实在厉害,本来就瘦弱,眼下更像没了根的芦苇,随时都能折过去似的。 眉峰高拢,他伸手将她拢过来,按住她颤抖的肩,沉声道:“你们仙门没给你吃饱饭?” “吃,吃饱了呀。” “那你抖什么?冷?” “不不不冷,我没没没抖。”她满是惊恐地摆手,想挣开他。 离烨垂眸,白她一眼,冷声道:“这里看起来也不像你说的那么风景宜人。” ??? !!! 察觉到大佬话语里的松动,尔尔立马表情一亮,又拽了他一把:“这儿当然不好看了,您要去西侧峰。” 带着试探的力道,轻巧地拽动了离烨的步子。 尔尔快要喜极而泣了,背在身后的小手疯狂朝师兄师姐打手势,然后吃力地拽着大佬转身,往山下走。 四周人都看傻了。 那位上神明显是有杀心的,竟就被小师妹这么糊弄走了? 孟晚直起身,十分不安地看向颜茶,后者茫然地摇头,表示她也不知道。 不过,只要这位上神不上山,给他们一些时间,那便是天大的好事。 离烨也知道,做事若不果决,必节外生枝,若是烛焱这般行事,定要被他挂在荆棘林上痛骂。 可是。 大佬想,老子是最厉害的,没有人能把老子挂上荆棘林。 那散散步也无妨。 他还是很讨厌这个小东西,没有半点要原谅她的意思,是她先无耻地抱上来的,与他没什么关系。 这么一想就舒坦多了。 松了眉宇,他斜眼看向自己的胳膊:“你还打算抱到什么时候?” 尔尔正在走神,冷不防被他一提醒,立马松开了手。 山风卷过来,方才温暖的地方眨眼就被吹凉。 垂坠感消失,离烨烦躁地抽回手。 ------------ 第36章 想不想吃烤玉米 尔尔有点尴尬。 她能清晰察觉到大佬对自己的厌恶和抵触,可眼下这情况,人家再不待见她,她也只能厚着脸皮杵在他跟前,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去镜山走走?” “不去。” “可好看了,山石全都像打磨过的铜镜,过处景象迷幻,山花生于云间,树木映于水底,多是别处瞧不见的东西。”她卖力地比划,然后拽了拽他的衣袖。 离烨没再吭声,一张脸恹恹的,像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可是,她一拽,他的步子就跟着动了动。 微微挑眉,尔尔又拽了一下。 离烨周身的煞气十分吓人,仿佛下一瞬就要大开杀戒,可她只要稍微用点力气,他就跟着她迈开了步子。 这是什么意思?尔尔满头问号,屏气凝神地拽着他的衣袖一点点往镜山走,生怕他突然发怒改变主意。 然而,直到她踩上镜山的石阶,旁边这人也没有什么异动,只有令人呼吸困难的气息一直萦绕在周围,让她有些局促。 “您往下看,能看见天。”她讪讪地指了指地上的镜石。 离烨跟着低头,不屑地哼了一声。 “不稀奇吗?”尔尔挠了挠头,“可是我初来仙门的时候,最喜欢这里了,人间再富贵,也不会把镜子铺得漫山遍野。您看那边的红枫雪松,在别处也就那样,可在这里,漂亮得像梦里的仙树一般。” 火树银花,水天一色,天然而就的镜像没有人间的匠气,浑然成景,如梦似幻。 她忍不住砸了咂嘴。 “当时我修为不够,仙师特地将我送来这儿,让我战胜一道幻影,只有幻影认输,我才能进太和仙门。” 怀念地看了一眼半山腰的镜湖,尔尔抬着下巴努了努:“就在那里。” 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离烨淡然道:“此处之镜照天地万物,人行其上,便会照见自身心魔,且心魔依山水而生,会比自身强上三倍有余。” 说着,他怀疑地看向她:“你竟然打得过自己的心魔?” 尔尔老实地摇头:“打不过。” 打不过还进了仙门修道?离烨神色很复杂,这人该不会又用了什么手段,走了后门吧。 “不是。”瞧他眼神不对劲,尔尔连忙摆手:“仙师当时只说让那幻影认输,可没说一定要战胜啊,我与它在这幻境之中玩了三日,三日之后它说它自己去认输,让我早点回去。” 离烨:? 人的心魔大多是贪嗔痴俱全,怎么可能如此体贴良善? “我没撒谎。”尔尔脑袋直摇,拉着他坐上行云,一边飘行一边指给他看,“应该在那边,它是整座镜山唯一存活下来的影子,我还给它在这儿修了个小屋,每逢人间佳节,我还拿吃的来看它。” 这太荒谬了,离烨不想相信,哪有人能与自己的心魔和解的。 可是,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他真的看见了一座小屋,屋前百花盛开,花丛里站着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行云戛然而止。 尔尔正目光热切地看着下头,想看清自己的心魔所处的位置,好召唤它。然而刚瞧见一抹影子,她就察觉到了大佬的戒备。 “你想做什么。”他问。 知道瞒不住,尔尔扭头,索性坦荡地道:“我太弱了,不是您的对手,您若对仙门有屠戮之心,我拦不住,但我太喜欢我的仙师和师兄师姐了,所以想拉上它一起试试。” 一个尔尔不行,那四个呢?总要尽力了才甘心。 她的眼眸干净清亮,虽然少了些焦距,但依旧带着些执拗和勇气朝他望过来,像刚生出角的羊犊,奶里奶气地想与他顶一顶。 离烨看得低笑。 “不自量力。”他道,“再生十个心魔,你也打不过我。” “那……”尔尔皱了皱鼻尖,“那怎么办?” 还问起他来了? 离烨很想嘲笑她两句,可也不知怎么的,心思在肚子里打几个转,他说出来的竟是:“问我做什么,不是与辛无要好得很,去问他便是。” 辛无? 尔尔有点茫然:“我何时与他要好了?” 嗤笑两声,离烨拂袖带她往回走:“又何必掩饰。” “我要真与辛无上神要好,那还掩饰什么,肯定径直去找他帮忙了。”揉了揉被风吹红的鼻尖,尔尔十分遗憾地回头看着越来越远的心魔影子,“就是因为与他不熟,才连通七经八络都不敢轻易麻烦他。” 要不然,她现在便是上仙,她的心魔也不至于被他看扁成这样。 离烨脸色不太好看,霭色的眸子垂下来,隐隐有雷霆之势:“就这么想通七经八络?” “是啊,乾天上神说了,我是修仙的好苗子,只要七经八络一通,必定日进千里。”沮丧地坐回行云里,尔尔哀怨地看他一眼,“也怪我没这个命,经脉没通就算了,还差点把小命一并交代在上头。” 离烨:“……” 心头的无名火慢慢小下去,大佬浑噩了多日的脑袋里终于有了一丝清明。 “你。”他眯了眯眼,“是因为乾天的话,才想这么做的?” 尔尔点头。 心里微微一跳,离烨抿唇:“那你知不知道,七经八络怎么通?” “经络嘛,不就跟修炼一样。”尔尔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向他,“您不是助小仙通过两个穴道,还让小仙提前招来了天劫。” “……” 离烨移开了目光,缓缓伸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四周的突然吹来了清冽的风,将一直围绕着的煞气吹散,尔尔只觉得空气瞬间清新不少,连忙张着嘴大大地呼吸了两口。 然后她就听见大佬语气古怪地问:“你身上的伤,不疼了?” 微微一怔,尔尔抬头看向他。 五感的下降让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见一道熟悉的轮廓,情绪难以分辨。 茫然地收回目光,她低头小声道:“疼啊,自从结识上神,我没有一天是好过的。” 修炼疼,吐纳疼,天劫疼,被他打伤也疼。 “……那你看见我还不快躲。”他语气又凶了两分。 肩膀一缩,尔尔往行云边上挪了挪,一个不注意,手撑空了,整个人霎时往云下一跌。 离烨略微慌乱地将她捞了回来,宽大的手按着她的脑袋,往自己怀里死命按了按。 真是,也不知道为什么胆子这么小,一点也受不得惊吓。 他没察觉到自己指尖有点颤抖,也不知道自己这突然心虚的情绪是从何而来,只将人捂着,任凭她挣扎也没松开。 尔尔快吓死了。 贴在大佬胸前,她更明显地察觉到了大佬对她的杀意,大概是碍着什么,他在极力忍耐,忍得手都微微发抖。炙热的焰火之气高涨,逼得她差点断了呼吸。 她想逃跑,可力气完全没有他大。 在即将被闷死的前一瞬,尔尔终于艰难地吐出一个字:“疼。” 按着她的手僵了僵,然后飞快松开了。 尔尔仰头,大口大口地喘息,眼前一片混沌,只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挡着她。 离得太近了,她下意识用嘴唇蹭了蹭。 温热的触感,带着甜软急促的气息,像羽毛一样擦过他唇畔。 离烨一僵,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她。 她好像没有察觉到自己做了什么,茫然地看着面前模糊的一片浅粉色,发了许久的愣才问:“上神要回去动手了吗。” 深吸两口气,他低低地应了一声。 他已经给了足够长的时间,只要太和那老头子还有点脑子,便该知道撤退,留他一条命,也算他的慈悲。 但冥路之门,他一定要打开。 “那,那你放我下去吧。”她眉尖皱起来,“我要去找大师兄。” 离烨冷笑:“你师兄尚未飞升,找他有什么用。” 她不说话了,委委屈屈地撇了撇嘴。 他都能猜到她肯定在心里骂他。 离烨很是不舒坦:“这破仙门到底有什么好的,就算没了,你也能回上丙宫。” 最后半句吐得有些含含糊糊,好像被风吹乱了一般。 离烨觉得这是他能做的最大的让步了,既然前头有误会,那她回来也无妨。 然而,怀里这个人好像并不想买账,身子挣扎了两下,眼眶也红了。 “做什么。”他冷漠地道,“活了几百年,也该知道哭闹从来解决不了问题。” 谁不知道啊,可她哪里忍得住?鼻尖一酸,泪花就涌了上来。 她好气自己弱哦,要是再强一点,是不是就不会被即将毁她仙门的人困在这里动弹不得?给师兄师姐们看见,还以为她背叛投敌了呢。 越想越委屈,尔尔扁嘴埋头。 胸襟被什么东西打湿了,凉飕飕的。 离烨脸上乌云临城,粗口都到嘴边了,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大局为重?”他问。 “能做上神之人,都是不会徇私,因小误大的。” “是太和阻我在前,我来,只是让本该发生之事继续发生,你明白吗。” 行云散去,云靴踩上地面,离烨还有很多教训想说。 可是,瞥一眼怀里哭得死去活来却还无声无息的小东西,他头疼地闭了闭眼,终于还是把教训都咽回去,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想不想吃烤玉米。”他问。 ------------ 第37章 你好烦哦 阴霾笼罩在整个太和仙门的上空,门中后生皆守在关外空地,面如土色。 孟晚定定地看着天际,等了许久也不见动静。 正快绝望之时,终于有光自天边亮起,像流火一般朝这边划来。 “回来了回来了!”几个师弟激动地喊。 孟晚起身上前,正好迎到落地的大片行云,颜茶跌跌撞撞地从行云上下来,白着唇替后头的人开路。 离烨上神乃九霄十门掌权之一,若有歹心,凭他们定是护不住仙师的,再加上储元上神闭关,他们实在是走投无路,只能闯天门关,求来震氏和乾氏的几位上神。 这样做的代价自然惨重,孟晚已经做好了准备,只是他没想到,这么多位上神一落地,神色皆不轻松。 “是离烨的气息。”震桓公牵着灵兽,十分头疼,“我就说他有异心,你还不信。” 乾天站在他身侧,轻轻捻了捻空气里的煞气,无奈地叹息:“我只是更愿往好处想。” “想什么?想他离烨能老老实实放下恩怨平和度日?”震桓公铁青了脸,“你若早信我,直接拿下他,坎泽也不会遭他毒手。” “当时并无证据,如何拿下他?” “那现在自该有证据了。”震桓公劈手指着前头。 乾天与其余几位上神一并往前看,却发现四周只有离烨的气息,不见他踪迹。 震桓公冷哼,松开手里的缰绳,守栋神兽长啸而出,后头几位上神立马跟上。 这回说什么也不能再让离烨脱了身去! 然而。 半柱香之后,守栋神兽带着一众上神一起,呆愣在了一处山洞门口。 宽敞明亮的洞穴,里头一堆柴火烧得正旺,传说中欲屠戮太和仙门的离烨上神此时正捏着一根穿着玉米的树枝,面无表情地坐在火边看着他们。 “有事?”他抬眼。 尔尔眼睛上的红肿还没消退,倒已经啃了大半个玉米了,两只手抱着玉米棒,嘴里还嚼着,听见动静,傻里傻气地扭头。 震桓公养的神兽怎么还是这么凶,龇牙咧嘴的,还冲她手里的烤玉米掉哈喇子。 下意识地往离烨身边缩了缩,她抱起玉米又啃了一口,给了它一个没门的眼神。 乾天愕然。 “上神您这是……”他看了看四周,“生了什么雅兴,竟跑来此处烤这俗物吃?” 想起他干的好事,离烨抬头,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轻笑:“怎么,九霄又出新天规了?” 莫名觉得背脊发凉,乾天下意识退了半步,然后拱手:“倒不是,只是上神身份尊贵,突然来这地界,难免引起误会,已经有受惊吓的小仙闯了天门关告状,言说上神你欲害太和仙师。” 收回目光,离烨将玉米翻了个面,没有再答话。 他这个模样不像要害人,可在这儿不走,谁知道会不会突然发难?震桓公有些急了,上前两步问尔尔:“这不是你的仙门么,你来说说。” 乍然被点名,尔尔吓得打了个嗝:“说,说什么。” 离烨侧头,火红的袖口抬起来,极轻极慢地擦了擦她嘴边的玉米渣:“有什么说什么便是。” 霭色的眼眸温柔地扫过她的脸,他抿唇,食指一抬就将她落下来的鬓发别回了耳后。 尔尔:“……” 这样温柔的大佬,比生气的大佬还可怕上千百倍。 直接求救的话,她可能会被他给捏死,可要是不求救,这群上神走了,太和仙师就真没救了。 虽然她不知道方才大佬为什么突然停下来带她吃烤玉米,但他身上的杀气没消失,也就是没有罢休之意,她总不能替他遮掩。 眼珠子滴溜溜直转,尔尔低头又啃了一口玉米,咽下去之后,正色朝震桓公道:“您几位误会了,离烨上神来此,非是要害人,而是为救人。” “救人?”震桓公显然不信。 离烨也侧眸,微微眯眼。 “是啊,救人。”面不红心不跳,尔尔一本正经地道,“太和仙师闭关不顺,有走火入魔之兆,离烨上神于九霄之上有感,念及仙师慈悲,所以特来相助。” 这些话分开都能明白意思,可在前头加上“离烨上神”四个字。 震桓公宁死也不会相信。 他皱眉看着尔尔,沉声道:“你这话可能会累及仙门上下数百性命,自是不该胡言。” “我哪有胡言。”面前这人突然站起来,似是有些生气,“上神若是不信,便随着一起去瞧瞧,看看离烨上神到底是救人还是害人。” 离烨坐在火堆边,面无表情地将烤好的玉米取下来握在手里。 说她胆子小,算计起他来倒是又准又狠。 他很想说其实就震桓公和乾天这几个人,哪怕他当着他们的面杀了太和,他们也没人拦得住。 只是,如此一来,他开冥路大门之事便会传遍整个九霄,惊动天道卦人,平添几道阻力。 眼皮半垂,离烨有些不高兴。 震桓公对尔尔的说辞是完全不信的,可站在后头的乾天看着她和一旁的离烨,倒像是明白了什么,上前拉了拉他的衣袖。 “便跟着去瞧瞧也不妨什么事。”乾天道,“总归也已经叨扰了这仙门的宁静。” 震桓公不情不愿,很想就在这地方动手,将离烨拿下。 但乾天暗暗朝他摇了摇头。 恶气难出,震桓公一巴掌拍在守栋神兽的脑袋上,怒喝:“你是神兽又不是狗,盯着人家玉米流什么口水,走了!” 守栋嗷呜一声,分外委屈地垂下尾巴,绿幽幽的眼瞥了瞥离烨手里的玉米,然后低下头,跟着震桓公出了洞穴。 众神纷纷开始往外走,尔尔也想抬步,但余光瞥见大佬坐在原处没动。 心里一沉,她停下步子,硬着头皮转过身来看向他。 “上神。” 离烨眼含嘲讽地回视。 偷偷咽了口唾沫,尔尔道:“只要您放过仙师,小仙愿意以命换命。” 她总归又弱又没用,若能换来仙师平安,以后的结局说不定就此更改,也算她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心里本还有些怒意,一听这话,离烨又茫然了。 “你不想活?” “想。”她飞快点头,“哪有人不想活的。” 那还这么轻命? 离烨嫌弃地看了她片刻,很是不能理解。 在他看来,她这条命可比太和那老头子鲜活有趣得多。 拂开衣角边的草木灰,他站起身,嗓音低沉:“我要你的命有什么用。” 说罢,抬步开始往外走。 尔尔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连忙跟上他身侧,焦急地道:“我的命也是命啊,您不是想吸食死怨吗,那把我掐死,我肯定特别怨,特别好吃,总比让太和仙师灰飞烟灭之后什么也吃不着好。” “再说了,仙师都活了上万年了,又老又塞牙,哪有我这样的小仙鲜嫩可口。” 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她说着说着自己咽了口唾沫。 离烨:“……” 这傻子是对他有什么误解?他开冥路之门是要引死怨之力上九霄为他所用,不是要吃着好吃。 谁会为了一口吃的这么大动干戈! 再者说。 瞥她一眼,他冷哼。 她这二两肉,风一吹都能倒,有什么吃头。 咕噜。 有谁的喉结几不可察地上下滚了一个来回。 离烨沉着脸,踩上外头的行云就走。 尔尔连滚带爬地跟了上去。 *** 已经快要合拢的冥路大门又被蜂拥而上的死怨撕开一条口子,太和精疲力尽地喘着气,看了片刻,还是竭尽全身仙力,欲堵决口。 就在此时,他察觉到一道极为蛮横的仙力要闯他的闭关洞穴。 眼下已经没有多余的仙力用来抵抗外敌,太和认命地放行,只紧紧盯着前头那一块虚空。 嗒,嗒,嗒。 有人慢悠悠地踩着步子朝他靠近。 耳后起了一层凉意,太和微微转动眼珠,看向来者。 “是……你……” 离烨从容地在他身边的石头上坐下,拿起手里的玉米,优雅地开始剥。 “你大可不必管这闲事。”他道。 捏着的拳头更紧两分,太和声音沙哑:“若是旁人走这邪道,老夫都可以不管。” 但他不行,他若动邪念,便是众生灾难。 霭色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离烨突然轻笑:“你也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老夫不知。” 捻了一粒玉米放在嘴里,离烨的神情突然冷漠:“我还没说是什么事。” “……”呼吸一窒,太和狼狈地别开眼。 “我原想,你们既然都不愿意说,那我便自己去查,你尽管死在这里,我不在意。”修长的手指又掰下一粒玉米,离烨有些恹恹地垂眼打量,“可你引来升仙的那个小东西,真是烦死人了。” 不让他动手就算了,还要让他来救人,他怎么救?把自己打开的冥路之门又踹上? 瞥一眼虚空之境里的那道门缝,离烨脸色难看极了。 太和沉默。 他有些意外地打量了这位上神两眼,觉得自己可能太过劳累,所以出现了幻听。 这种冷漠高傲的上神,怎么可能突然说着说着就有了他那小徒儿一般的撒泼模样? ------------ 第38章 抱抱 其实一看见来的是他,太和就已经有了准备,离烨此人偏执阴鸷,既然都亲自来了这里,那他断然是没有活路的。 可是,眼下是什么状况,他一个以万物为刍狗的上神,怎么会记恨一个没出息的小仙? 而且,记恨得还颇深。 “这地界向来以导人修仙扬名,你既做仙师,便该先教她九霄尊卑,像她那样的小仙,断不可在上神面前放肆。” 离烨冷着脸看向他:“你为何不教?” 眼皮颤了颤,太和瞥一眼还剩一丝光的冥路大门,咬牙闭眼:“她生来尊贵,却不曾与人论过尊卑,既是如此,上神也不该用尊卑压她。” 道理他都知道,可一想到自己拿个小仙都没办法,离烨就怄得慌。 “尊卑也就罢,九霄上的规矩你也不教。” 哪怕提一嘴七经八络是个什么东西呢,他也不至于误会她。 “还有神仙该有的风骨,九霄上十个仙门,哪一处的神仙动不动就哭?”他想想就皱眉,“有失体统,也不是回回都管用,若遇见个心狠手辣的,她哭破天也是个死。” 太和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离烨没察觉他的目光,他靠在石头上踢了踢自己绣着金乌花纹的长袍,恼火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要他自己关上这扇门,他不乐意,可再这么继续下去,太和便会精疲力竭而亡,这老头子还真跟尔尔是一个倔脾气,明知道自己的仙力不够,却不肯见好就收。 “上神近来,变化不少。” 沉默良久,太和终于开口。 面前这人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太和难得地朝他笑了笑,却没有继续说。 离烨是生于天地初开的第一道火的神仙,他有无上的神力和尊贵的地位,却没有人的情感,天道卦人说他本性为善,可在众人眼里,他是嗜血而狂躁的,从来没有谁从他身上感受到一丝人性,所有上神都在担心他会突然变成刺向苍生的刀。 可眼下,太和突然觉得,事情其实也未必一定会那么糟糕。 四周的结界突然有了波动,像有什么东西撞上来,激起了一圈涟漪。 太和回神探视,却发现是乾天上神正在闯关,他的仙力所剩无几,结界其实是很好破的,但自离烨踏入,这结界仿佛变成了铁石所砌,强大如乾天,也打不开一条口子。 他略为慌张地看了离烨一眼。 离烨盯着结界上荡开的波纹,像是想到了什么,神色突然温和了下来。 他将没吃完的烤玉米放进了袖袋,侧过眼眸来恭敬地道:“仙师辛苦,歇会儿吧。” 倒吸一口凉气,太和想摇头,可还不等他摇一个来回,这人就伸过手来,轻轻松松地将那块虚空给接了过去。 与此同时,一道更强的仙气从结界外袭来,方才还刚硬无比的结界,突然自己打开了一道口子,乾天的仙气毫无防备地撞进来,划出一道霞色的光,恰好落进了离烨手里的虚空之境。 强大的煞气冲撞让外头的乾天一呛,差点当场吐血。 “仙师修为虽厚,但也难以与那修了几万年的乾天上神相提并论。”随手将虚空往旁边一放,离烨起身,袖袍一挥就将他捆住往外带。 “这里交给乾天上神,仙师便安心出关养伤。” 险些被自己长长的白胡子给绊倒,太和踉跄两步,不敢置信地回头看。 有乾天的仙力维系,冥路大门的确在逐渐合上。 可是,这非一朝一夕之功,乾天上神又不明白发生了何事,一个劲地往里头注入仙力,恐会伤身。 离烨上神应该是知道这一点的,但他看起来很从容,带着他走出结界,甚至在路过乾天肉身之侧时,很体贴地将他一掌拍进了结界之中。 “事关九霄大局,还是上神亲自去解决,以免后患。” 震桓公就在旁边站着,以为他要害人,连忙惊呼一声跟着乾天进了结界洞穴,剩下的上神们如临大敌,纷纷戒备地看着他。 “仙师!” 尔尔从人群后头挤上来,跌跌撞撞地扑到了太和跟前。 她上下打量一圈,又伸手探了探仙师的脉搏。 比起在梦境里探见的冰凉刺骨,眼下仙师的脉搏尚有活气,虽然虚弱,但没什么大事。 憋了许久的一口气终于长喘出去,尔尔腿软地跌坐回地上,怔愣了片刻之后,眼眶又有点红了。 仙师竟然真的能活下来,真是太好了。 是不是就是说,她也能改变命数,往后大家的结局,有可能是幸福美满的? 身上的束缚松开,太和轻咳两声,刚想回她两句话,却感觉身边气息不太对劲。 他僵硬地用余光瞥了一眼。 离烨就站在他身侧,脸上清清冷冷没什么表情,甚至没看地上跌坐着的人一眼。 但他不太高兴,兀自站着,周身都是低气压。 意识到了点什么,太和虚弱地道:“多亏了离烨上神相救。” 他这一说,尔尔才想起旁边还有一位大佬,连忙抹了脸站起来,双手合十一个劲地朝他拜:“多谢上神!” 离烨高冷地哼了一声,将头别到旁边。 尔尔跟着他转了个方向,笑眯眯地继续作揖:“我就知道上神心地良善,是个顶好顶好的神仙。” 他的心地从来没有良善过,今日救人,也不过是权衡利弊,做了别的选择。 哼地将头扭到另一边,离烨不爽地想,他不救人,就不是个顶好顶好的神仙了? 面前这小东西咚咚咚地又跑到他眼皮子底下,朝他笑出一排小白牙。 白她一眼,离烨拂袖:“无趣,走了。” 一听这话,尔尔心里大松,当即就想跪下来喊一声恭送上神。 然而,面前这人背过身招来行云,却没立马迈上去,像是在等着谁。 一个激灵,尔尔后退了半步。 不是吧,还真要她回上丙宫当牛做马以命抵命?人家话本里写的大侠,都是不拘小节,不受小恩小惠的,这位大佬怎么这么计较! 太和也有些意外,身子被几个徒弟扶住,他看了一眼脸拧成一团的小徒儿,又看了看等得有些焦躁的离烨,思忖片刻便道:“老夫刚出关,待客是有心无力,但上神也不必着急走,仙门后生甚多,上神只管差使。” 谁会有闲心在这乌烟瘴气的地方多待?离烨嫌弃地回头。 然后就看见某个蠢笨的小东西正搓着小手冲他嘿嘿傻笑。 她许久没回仙门了,哪里舍得立马走。 瞧见她眼里的意思,离烨漠然地道:“我还有别的事要忙。” 那您就先走呗。 ——话都到嘴边了,强烈的求生欲让尔尔硬生生把它吞了回去。 她回头看看满眼担忧的师兄师姐,又看看耐心即将告罄的大佬,终于还是叹了口气,耷拉了脑袋有气无力地跟着他踩上行云。 “师妹。”孟晚在后头喊了一声。 尔尔回头,委屈地朝他摆了摆手:“早日飞升,我在九霄上等你。” 离烨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远处那分外焦急的清秀郎君,嘴角抿了抿。 四周的景象飞快倒退,尔尔甚至还没来得及跟颜茶师姐挥手,行云就已经飞出了老远。 她哀怨地叹了口气。 “怎么。”离烨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的云雾,“跟我回去很不高兴?” “没有。”识趣地跪坐好,尔尔道,“多谢上神高抬贵手。” “不必这般虚情假意。”他冷哼,“你若是舍不得你那师兄,现在跳下去也来得及。” 开什么玩笑,行云飞得这么高这么快,她这个修为,跳下去还有命在吗。 瞥了一眼行云下白茫茫的一片,尔尔缩回头,十分诚恳地道:“小仙还是跟着上神吧。” 面前这人看起来很不高兴,一张脸阴沉沉的,像冬日里即将下雨的天。 尔尔有些纳闷地望着他:“上神生得这般俊俏好看,为何总不肯笑?” “……”这话夸得实在太自然,离烨都没法骂她阿谀奉承,只瞪她一眼,“有你那师兄好看?” “自然。”她莫名其妙地挠头,“师兄与您有什么好比的。” 眼里的神色松了两分,离烨低头看她:“我有这么好?” “上神修为极高,行动如雷霆闪电,自是凡人无法企及的。若是放在凡间,便是闺阁小姐们抢破脑袋也想嫁的人家。” 唇角弧度微抬了些,离烨故作严肃:“你不必说这些讨我开心。” 这么肤浅的夸赞,他活了几万年了还没听腻吗,还能听开心?尔尔不以为然,虽然他喜怒无常,实在不好伺候,但会招姑娘喜欢是真的。 旁边响起衣料摩挲的声音,尔尔侧头,发现离烨头一回在行云上坐了下来,高大的身子如玉山将倾,逼得她无空处能坐,只能勉强挤在他身前。 熟悉的气息席卷上来,他伸手,将她揽至胸口,借力似的将下巴放在了她的头顶。 尔尔瞪大了眼。 这动作太亲昵了,若是以前尚算自然,可两人都已经恩断义绝过一回,乍然再如此,她身上当即起了一层颤栗。 “上,上神?” “累了。”离烨闭眼,声音低沉倦懒。 像是映证他的话一般,行云的速度也慢了下来,飘飘荡荡的,不知何时才能回到上丙宫。 尴尬地动了动身子,尔尔忍不住腹诽,上神真的好喜欢抱她哦,是因为她太矮了,抱起来像小孩子一样舒服吗。 亏得她没什么非分之想,换做别的女仙,还不得误会了去? ------------ 第39章 朽木不可雕 若说第一回上九霄她还抱着极大的侥幸,那这第二回,尔尔就很清楚了,离烨上神极难亲近,哪怕你撒泼打诨死乞白赖地与他套好了近乎,他也会因为一时生气而置你于死地。 所以她也就省了狗腿子的劲儿了,老老实实一坐,充当一个没有感情的抱枕。 她不说话,大佬也闷不吭声,行云上一片寂静,只余风从耳畔啸过,听着都冷清。 离烨有点不太自在。 他都习惯了这小东西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了,骤然这么安静,他心里堵得慌。 是方才说话语气太重,吓得她真不敢再开口了? 那他要不要说两句给她个台阶下? 可他是上神,凭什么要他给台阶,他都放了太和一条生路,她做什么不能多让他两步。 下颔线条紧了紧,他高傲地哼了一声。 怀里的人僵了僵,微微扭头瞥他一眼,然后想挣开他。 “……” 真是个极其没有耐心的小仙! 硬生生将这一口傲气咽回来,离烨黑着脸按住她。 尔尔本还想挣扎,可身后突然涌来一片精纯的灵气,仿佛大雨入旱地一般滋润,只要她靠近一点,它们就飞快地朝她身上涌。 如此纯净的灵气,应该是已经被炼化过,大佬竟不自己吃掉,还一直留着? 尔尔诧异地回头看他。 离烨的神情有些古怪,瞧着有些无措的模样,却还是凶巴巴地瞪她一眼,伸手将她的脑袋转回原来的方向。 “不是说自从结识我,没一天是好过的么。”他沉声道。 心里一惊,尔尔以为他要秋后算账,连忙想找补两句。 结果她还没开口,大佬就接着道:“以后不会了。” “啊?”有点没反应过来,尔尔茫然地看着前头飘荡的云雾。 身后的人似是恼了,没再重复,只将她按回怀里。 汹涌的灵气源源不断地流进她的经脉,尔尔像只被挠着下巴的猫咪,舒坦地眯起了眼,五脏六腑里灼痛的感觉渐渐淡去,干涸的丹田也重新有了仙力,她这几天遭的罪,短短一个时辰之内好像就都不存在了。 “上神这是何意?”尔尔不解,觉得他好像在道歉,可转念一想,他有什么可道歉的,毕竟包庇坎泽的是她,坏他好事的也是她,依照大佬的性子,该一巴掌劈死她才对。 离烨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但他感觉自己要是不这么做,这小东西就再不会像从前那样同他亲近了。 “好些了?”他板着脸问。 怀里的人点头,一双眼滴溜溜地盯着他瞧。 略为狼狈地移开眼,离烨抬袖盖在她脸上:“回去了。” 原本眨眼便到的路程,行云愣是飘荡了一个时辰有余,尔尔很想问大佬是不是受伤了才虚弱成这样,哪怕是自己飞都该早到了。 然而行云一落到上丙宫门口,她还没来得及把头上盖着的袖子掀开,整个人就被大佬拎进了怀里揣着。 我长腿了! ——尔尔很想这么喊,可下一瞬,她察觉到了周围的异动。 上丙宫向来清冷,除了烛焱不会有旁人拜访,但眼下四周气息杂乱,显然是不止一个人在门口守着。 “上神。”烛焱的声音隔着衣料传来,显得有些沉闷。 尔尔察觉到大佬似乎有些不耐烦,揣着她径直往里走:“计划有变。” “怎么会,区区一个太和,哪里关得了冥路大门。”一个陌生的声音,带着些不服气。 离烨停下了步子。 那声音戛然而止,四周的气息都是一滞,接着尔尔就听见烛焱惶恐地道:“上神息怒。” “门是我开的,不需要给你们交代。”低沉的声音在耳边炸响,尔尔晕乎乎地听着,只觉得四周气氛凝重,唯一安全的地方,可能只有她这个位置。 于是她死死地抓住了离烨的衣襟。 身前一紧,离烨心里刚起的怒意莫名就散了,他低头白了那团东西一眼,然后继续抬步往宫殿里走:“诸位若有本事,就去当着乾天那群人的面开冥路大门,离烨在此叩谢。” 烛焱拱手,顺从地退到一侧,给他让开路。身后其余神仙虽有不忿,但也只能跟着让开。 冥路大门一旦开了,对他们而言都是好事,能搅弄九霄局面,亦能从中获利,所以他们盼着离烨出头,好坐享其成,却不曾想这事会如此轻易搁浅。 眼睁睁看着上丙宫的大门在他们眼前合上,离㶡脸色难看地问烛焱:“好歹我等都是长老,他就连个借口也不愿想来敷衍?” 烛焱微笑:“上神的确不用敷衍我等,毕竟开那大门,我等未曾出半分力气。” “可是,是他自己想复仇的。”离㶡指了指天边,“这等忤逆天地之事,我二话没说来帮他,他也不给个说法?” 烛焱叹了口气。 他们的声音不小,离烨自然能听见,只是他兀自回到王座上坐下,压根没什么反应。 尔尔扒拉半晌才将他那宽大的衣袖从脑袋上摘下去,听了听外头的动静,她突然觉得自己可能不小心又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冥路大门一旦开了会如何?九霄大乱,与冥界宣战,人间遭殃,太和仙门覆灭……这些都还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离烨会彻底走火入魔,开始滥杀无辜。 而现在,门没开,大佬身上依旧还有残存的善意,虽然眼前这张脸看起来也颇有杀念,但他还在忍。 歪着脑袋看了看他紧绷的脸,尔尔没有立马跳下王座,反倒是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上神没有做错。”她道。 离烨正想把那几个聒噪的人处理了,手里的神火都已经跃出了火舌,一听这话,他怔了怔。 “没有做错?”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他冷笑,“你哪知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天地间哪有对错之分,不过都是看己身的利益。”尔尔摊手,“您不开那扇门对您有利,那便就是对的。” 听着好像有点道理,但是,“不开那扇门,对我有何好处?” 十分郑重地伸手指向自己的鼻尖,尔尔道:“留下了一个十分有用的人供您差遣。” “……” 这算哪门子好处。 看见他脸上的嫌弃,尔尔扁嘴捏了捏自己的裙带:“虽然现在看起来还不是特别有用,但这次回去仙门,我又学会了不少东西,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还自己夸上自己了。 离烨哼笑,单手揽着她,将神火收了回去。 “他们吵得很烦。”他撩着眼皮睨着她道,“你若能让我得两分清净,我便算你有用。” 这还不简单?尔尔当即捏诀:“天地随我意,水门灵界生!” 话音落,水如瀑布一般从上丙宫的房檐上落下,生成一道极为厚实的结界。 外头的动静瞬间消失,她得意地拍了拍手,扭头看他,乖巧地等着被夸。 离烨有点意外。 上一次将她扔出去的时候,她身上的灵力还杂乱无章,眼下再看,竟能自如地运用水道仙术了。 捏着她的脉搏探了探,离烨眼眸微动。 奇怪,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修为精进这么大一截? “你。”他疑惑地问,“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嗯?”尔尔不解,“能吃什么灵丹妙药。” 她在上丙宫里吃的,他是都知道的,别的么,也就一颗坎㲹给的辟邪用的丹药,吃下去一点感觉也没有。 不过大佬竟然这么说,那是不是意味着她真的变厉害了? 兴奋地跳下王座,尔尔捏诀。 霎时,空旷的宫殿里出现了华贵无比的金箍浴桶,五颜六色的轻纱从各处房梁上垂落,吹拂得缠绵悱恻。 比起她第一次变出来的小木盆,这简直是天大的进步。 尔尔惊喜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又回头看他:“我是不是飞升上仙了?” 哪有落下九霄一趟,反而还飞升的?离烨想不明白,可看她实在高兴,便也顺着点了点头。 大殿里响起一声欢呼,他坐在王座上,就看见那小东西跟疯了一样上蹿下跳,抱着轻纱打滚,又欢天喜地地滚回了他跟前。 “上神有什么要吩咐的吗?”她双眸泛光地问,“无论什么,小仙都可以试试!” “有。” “什么?”她兴奋地凑上前。 离烨慵懒地将身子前倾,霭色的眼眸扫过她的脸,定定地落在她的嘴唇上。 “让我睡个好觉。”他低声道。 这等语气,这等姿态,但凡是个人,都该明白这活了几万年的铁树要开花了,识相的立马抱大腿,保管后半辈子无忧无虑,小命周全。 然而,尔尔没往别的地方想,大佬是什么?冷血无情的上神,人家会纡尊降贵的调戏她这种小仙? 不会的! 所以真相只有一个——大佬想让她赶走门外那群人,让他睡觉也没有后顾之忧。 “包在我身上!”尔尔当即起身。 差点被她的脑袋撞到脸,离烨抽身后退,不明所以地看着她那雄赳赳气昂昂的背影,等意识到她想做什么的时候,他闭眼,伸手狠狠地抹了把脸。 朽木不可雕也! ------------ 第40章 大佬的身世 有什么办法能让一个小傻子变聪明呢。 坐在王座上,离烨沉默地思考了良久,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他聪明就行了,这小傻子已经没救了。 没救的小傻子一蹦一跳地出了结界,正好迎上烛焱那张若有所思的脸。 “尔尔仙人。”他招手。 四周叽里呱啦说着话的人都停了下来,尔尔顺势走过去拱手:“上丙宫清净之地,还望各位仙人小声些。” 这些人虽然怕离烨,但却不会轻易给个小仙颜面,离㶡看她两眼,正准备发作,却突然被烛焱侧身挡了挡。 “已是要散了。”他笑。 身后众人都有些不快,但看上丙宫已经落了结界,烛焱又有劝退之意,几人互看一番,还是拂袖转身往外走。 烛焱笑眯眯地看着尔尔:“仙人一路辛苦。” 坐的大佬的行云,她哪里会辛苦,不过人家这么客气,尔尔也就跟着还上一礼。 两人站得近了,烛焱很快就发现了她身上的不对。 “这……”他挑眉失笑,“怪不得上神最近只吐纳调息却不继续修炼。” 那么多宝贵的灵气,竟是给她攒的? 尔尔有点不好意思地挠头:“上神大方。” 也就对她大方,这么多年了,别说给人灵气,旁的神仙就连近他身都难。 原以为上次赶走她,两人缘分便已尽,却没想到冷漠如离烨,竟宁肯放了冥路大门不开,也要把人带回来。 烛焱不由地重新打量了尔尔一番,然后叹了口气。 “近来门中事务颇多,仙人要多加小心。” 嗯?尔尔很是好奇:“小心什么?” 欲言又止,烛焱看了后头的结界一眼。 这话说一半也太难受了,尔尔拉着他站远些,眨巴着眼道:“你小声说,我不告诉别人。” “因着坎氏掌权人的意外失踪,九霄上众多仙门都对上神颇为不满,离门已经有许多神仙意外被摧毁结元,就连上神自己,也遇着了多次杀阵。”烛焱无奈地叹息,“再这样下去,就算他没有反骨,也要被逼出反骨来。” 尔尔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心想杀了坎泽的的确是离烨啊,这副受害者的口气是怎么回事? 瞥见她的表情,烛焱摇头:“坎泽之死,是他咎由自取。” “不是因为仙术恰好克制离氏?”一个没忍住,她说出了心里话。 烛焱微微一噎,然后认真地想了想:“非要这么说,也对,但坎泽若不在几万年前参与谋害上神生母㶦姬,上神也不会下这么狠的手。” “等会。”尔尔听得直皱眉,“生母?” 离烨上神不是生于天地的上古神仙么,哪里来的生母? “那是天卦道人编纂来骗上神的。”烛焱垂眼,“上神生于火焰之中,乃㶦姬以自身神格炼化,本该脱离九霄十门,做无上之神。但卦人有掌控九霄之心,不愿旁人分羹,便诱骗㶦姬上了诛神台,联合一群心怀鬼胎的神仙,将她置于了死地。” “上神是㶦姬临死前用结元硬生生保下来的,被蒙在鼓里了几万年,要不是母子之间尚有灵息,上神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察觉到天卦道人的阴谋。” 烛焱负手,幽幽地看向天边:“毕竟现在这地方,是他说了算。” 尔尔震惊地瞪圆了眼。 什么情况,大佬杀人竟是为了复仇?那坎泽是害了㶦姬的人之一? 如此一想,她突然明白大佬为什么拼命地想找镜花水月的钥匙,镜花水月能载神仙过往,几万年前这件宝贝多半是在诛神台上,所以坎泽才会以它为饵对离烨布下杀阵,他赌的就是离烨一定想知道真相。 那么,看过镜花水月之后的离烨要开冥路之门,是不是就是说,害了㶦姬的,真的是天道卦人? 可是,天道卦人耶,九霄的领主,天地的至圣,怎么会是这么一个阴险狡诈的小人? “很难相信吧?”烛焱问。 老实地点头,尔尔皱了一张脸:“这不是一个小仙该知道的事。” 她只是一个八百岁的孩子啊! 捂着脑袋摇了摇,尔尔与烛焱作别:“我回去了,真君慢走。” 烛焱还想再说点什么,可这人腿虽然短,跑起来却是飞快,哒吧哒吧的眨眼就消失在了结界后头,让他一腔的话都噎在喉咙里,站在原地愣了半晌。 *** 重新跨进上丙宫的大门,离烨已经在王座上撑着额角闭上了眼。 尔尔放轻了步子,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边,刚想伸手在他面前晃一晃,手腕就被人给捏住了。 “没睡着。”他声音低哑地道。 要是之前,大魔王没睡着,那她立马就滚远点,免得惹他不高兴自己遭殃。可听了烛焱的话,尔尔突然觉得有点心软。 几万年活在仇恨之中的日子不好过吧,怪不得想要的东西只是睡个好觉。 眼神莫名地柔和下来,尔尔乖巧地贴近他,揉了揉他放在自己手腕上的手:“外面已经不吵啦。” 指尖微动,离烨疑惑地掀起眼皮。 方才还冒着傻气的小东西,出去一趟回来竟带了一股子聪明劲儿,柔软的小手将他冰凉的手背捂暖,又扯下他的手用力往旁边拽:“去睡觉。” 觉得不太对劲,离烨拉住了她:“烛焱给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啊,随便聊了会儿天。”移开目光,尔尔一边拽他一边嘀咕,“我变的床没有你变的宽大,但也很软和的,以前在人间我母后就爱用丝绒给我做被子,到了九霄,哪怕仙师崇尚节俭,师姐也给我做了三床让我盖,您来试试。” “……”不情不愿地被按上床榻,离烨抬眼看她,总觉得她身上那股子对他的抵抗意味好像淡了不少。 “不记恨我了?”他问。 尔尔眨眼,有些心虚地转了转眼珠子:“我记恨起人来,很明显吗?” 太明显了好吗。 离烨想冷哼,硬生生忍了回去,只抿了抿嘴角。 打从在太和仙门重逢她就对他充满了戒备,哪怕也低头,也讨好,但始终像隔着什么东西,眼下不知发生了什么,她眼里的介怀散了大半,整个人又变得温暖又软乎。 “先前……我觉得您是块捂不热的石头。”撅了噘嘴,尔尔道,“我分明对您一直没有恶意,但您很吝啬对我的赞扬和夸奖,一遇见事,下手更是不留情面。” 这样一个人,她想不记恨也难啊。 捏着被子的手紧了紧,离烨想说话,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一张脸顿时又沉了下去。 “不过我方才想明白了。”尔尔拍手,“我是被宠着长大的,所以会觉得爱一个人就是要夸他,认可他,尊重他。上神您不同,这几万年您一个人生活,弱肉强食惯了,难免严苛,我总不能还像孩子似的要您哄着。” 成长环境决定性格,她被很多人爱着,所以懂得爱人,大佬这么残酷的身世,还存着善意已经是难得,有时候残忍一些,也是因为没人教他温柔。 她不该跟他赌气的,反正赌到最后赢的也不会是她。 如果,如果大佬以后的行为真的只是因为想复仇,那尔尔觉得,一切都还有机会,只要有人能教会他分寸,教给他怜悯和爱,那也许天地能存,万物都还有救。 定定地看着他,尔尔打气似的握了握拳。 离烨方才还沉脸,然而面前这人表情实在太丰富了,看得他不明所以,听了半晌只听明白一个意思。 她在说他们两人不是一个世界的,所以会有误会,她会试着学会理解他的冷漠和严苛。 笑话,他堂堂上神,用得着她来理解? 啰里啰嗦的,像个小老太太。 不屑地别开头,离烨看了一会儿床帐上的花纹,眼角余光又控制不住地往床边瞥了瞥。 她依旧坐在他身边,伸手替他掖了掖被子,嘴里叨叨咕咕的,已经从他饶过太和仙门,说到了她师姐冬日里用烤红薯叫她起床。 不知道为什么,分明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仙门,比不上九霄里的任何一门华贵繁荣,可从她嘴里说出来,莫名就鲜活又有趣。 听了好半晌,离烨终于忍不住伸手,将她拉进自己怀里。 唾沫横飞的小嘴一僵,尔尔瞪大了眼看着他,耳根立马就红了:“上神这这这。” 就算神仙不讲男女之防,可这么坦然地躺在一起,也实在有点…… 面前这人疑惑地低眼看她,那自然的神色,仿佛在做一件无比正常的事情,衬得她的慌张格外的没必要。 定了定神,尔尔委婉地道:“若是在人间,只有互相喜欢的人才会如此。” “你不喜欢我?”他纳闷。 “……” 这是什么问题?尔尔瞪圆了眼。 说喜欢吧,那是不可能的,可要说不喜欢,她没那个胆子。 看了看他紧绷的下颔线,尔尔咽了口唾沫,含糊地摇了摇头。 轻哼一声,离烨按了按她的脑勺:“那就可以了。” 什么就可以了!尔尔龇牙,很想咬他一口,但这人轻轻松了口气,那如释重负一般的叹息声止住了她的动作。 “睡醒之后。”他道,“别再叫我上神了。” ------------ 第41章 打雷咯 “那叫什么?”尔尔不解,“师父?” 不太乐意地啧了一声,离烨伸手往她头顶轻轻一点。 尔尔的眼皮瞬间沉重得像坠了两块巨石,打了个软绵绵的呵欠之后,她顺从地进入了梦乡。 “离烨。”有个声音在梦境里说。 尔尔仰头看着天,乖乖地跟着念:“离烨大佬。” “是离烨。” 有点不太敢喊,尔尔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小声嘟囔:“离烨上神。” “……” 手指按上她的唇瓣,离烨低头看着她,认真地教:“火为离,华光最耀之处生烨。” “离烨。”她沉沉地睡着,嘴里含糊地吐出两个字,又软又绵。 指尖颤了颤,他飞快地移开了眼神,轻咳一声。 “就这么喊。” 怀里的人闭着双眼,小手抵在他胸口,像一块香甜的小蛋糕,乖乖地重复他教给的称谓。 离烨,离烨。 好久没有人这么温柔地唤他,大佬十分满意地听着,拇指摩挲她的发顶,没忍住又将存着的灵气灌给她些,将她身上那些乱七八糟冲撞的仙气都压住,五行八卦,只以火为尊。 烛焱刚离开上丙宫没多远就听见天边隐隐有雷响。 怎么回事?他驻足回看,惊愕地发现竟是一场千年的劫。 上神自是不可能还渡千年天劫的,整个上丙宫,也就尔尔仙人还有机会。 可是,她不久前才渡过一次,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迎来第二次? 稍微一想,烛焱的额角忍不住跳了起来。 要是没记错,那位上神之前说过,修炼绝不能走捷径,他也绝不会帮任何人飞升,一定要遵从天道,踏实修炼。 也是他说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数,生死由天,不可逆转。 结果现在是怎么的,谁都没触犯的条例,上神自己碰了? 若只是帮携一二就罢,看他这架势,摆明是上心了。 倒吸一口凉气,烛焱扭身就往回走,想赶回去劝上两句。 然而,天劫到得比他快得多,巨大的雷轰地将上丙宫击成一道黑色的剪影,雷暴四落,还是同上一回一样猛烈。 止住步子,烛焱皱眉抬头。 若说先前的天劫有别的原因才那么来势汹汹,那这一回的天劫又是为何远超千年修为该有的程度? 以尔尔仙人的修为来说,这样大的天雷,是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的。 还来不及细想,烛焱就发现上丙宫四周起了一道屏障。 耀眼的火红色哪怕在雷电之中也分外醒目,尊贵的金乌花纹扩大在整个屏障之上,十分不讲道理地把天雷统统顶住。 要说第一次天劫之时的离烨还只是一时善心,那这一次,烛焱就能肯定了。 他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爱护徒弟如乾天上神,也绝不会用自己的屏障替徒弟挡天劫,更别说里头渡劫那个是被他亲自逐出过仙门、早已不算他徒弟的人。 为什么呢。 困惑地看向天际的雷电,烛焱十分担忧地摇了摇头。 尔尔原本是睡得很好的,梦里草长莺飞,可不知为什么天边突然响起了雷声,吓得她一抖,整个人霎时醒了过来。 睁开眼,面前是离烨绣着金色花纹的衣襟。 “打雷了吗?”她问。 离烨揽着她,似乎睡得正好,闻言含糊地应了一声,将被褥扯上来盖住她:“春雷,无妨,继续睡。” 这怎么睡得着?尔尔皱眉,上回渡劫那么疼,她现在听见打雷都害怕。 下意识地往他怀里缩了缩,尔尔睁着眼听着头顶的响动,身体紧绷。 离烨睁开眼,低头看她:“有我在,天地穿了这雷也落不到你身上。” “骗人。”尔尔撇嘴,“上回您也在我身边,雷还是落在我身上了。”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那时候她还只是个外人。 离烨抿唇,没把这句话往外说。 怀里这人一副机灵鬼的模样,仰头看了他一会儿,双手一张,突然穿过他的手臂下侧,将他整个人死死抱住。 “……” 心口一震,他喉头动了动。 “做……什么?” 尔尔笑得老奸巨猾:“这样抱着,若是雷落下来,您也跑不掉。” 他这么高的修为,哪里会让自己吃亏,所以抱着他是最安全的。 被自己聪明到了,尔尔得意地吧砸了一下嘴。 喉结几滚,还是滚回了衣襟里,离烨半阖了眼,轻哼一声按着她的后颈:“瞎算计。” 话是这么说,可头顶的屏障莫名就薄了两分。 巨大的雷声咔地在头顶炸开,尔尔一个哆嗦,立马将脑袋也埋进他怀里。 温热的呼吸熨烫在衣料上,不一会儿就渗到了肌理,离烨眼里晦色流动,下意识地后退了半寸。 怀里的人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似的,立马紧跟他移了移,小手死死地扣在他腰后,生怕他跑了一般。 离烨突然笑了。 胸腔的震动对抱着的人来说太明显了,尔尔很是郁闷地问:“怕雷好笑吗?” 大佬没有回答她,只侧了侧身子,让她抱得更舒坦一点。 顺势就收紧了手,尔尔哼声道:“以前在太和仙门我是不太怕打雷的,颜茶师姐比较怕,每到这个时候她就来找我一起睡,给我讲故事。” “为什么是怕打雷的人讲故事?”离烨挑眉。 微微一噎,尔尔羞恼地道:“就,就是因为怕打雷,讲故事就不怕了啊。” 恍然地点头,他轻笑:“那你现在讲吧。” “小孩子才听故事。”她嘀咕。 “嗯,讲。” “……”八万岁的小孩子,您不会觉得过分了些吗! 腹诽半晌,尔尔还是老实地开了口。 以前母后哄她睡觉就常说些民间趣闻,什么卖糖人的故事、小兔子的故事,尔尔随便捡来几个,像模像样地说上几句。 本以为大佬这样的人物,听一会儿就会不耐烦,没想到他竟然听得很专心,甚至还问:“后来呢?” 神色复杂地仰头,她道:“后来当然是小兔子回到洞穴里找到了同伴。” 面前这人眼眸明显地亮了两分。 尔尔觉得稀罕:“您以前没听过这些东西?” 自然是没听过,但大佬觉得承认的话十分没颜面,于是他板着脸道:“都听腻了。” 那这一副被感动到的模样是怎么回事啊! 哭笑不得,尔尔大着胆子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善良的小兔子都能找到自己的伙伴。” 嫌弃地看着她的手,离烨冷声道:“厉害的兔子不需要伙伴。” 嘴硬得很,头发摸起来倒是软软的,不像她想象中那么刺挠。 忍不住伸手又摸了摸,尔尔满足地眯眼。 不会伤害她的大佬真是可靠又可爱,虽然怎么看也是一头老虎,跟兔子没关系,但他要是善良的话,是可以做伙伴的。 任由她的手在自己脑袋上放肆,离烨斜眼一瞥,嗓音低沉:“再讲一个。” “不是听腻了吗。” “让你讲就讲,别废话。” “哦。” 天雷阵阵,落在屏障上像飞溅的铁水一般火花四起,方圆五十里之内群仙退避,气氛凝重。 然而屏障之下,一大一小的两道身影依偎在一起,烛光盈盈,轻纱袅袅,叽里咕噜的故事声构成了另一个世界,安谧又祥和。 天劫过后,四周开始逐渐恢复之前的模样,有路过的仙人看着各处的疮痍,唏嘘地议论:“这是谁家上神又渡劫了?” “上丙宫吧?” “那位应该还有些年头才对。” “谁知道呢,这么大的天劫,也只能是他的了。” “诶,这不是太上老君吗,这么早,忙着往何处去?” 太上老君拿着一堆物事行色匆匆,闻言倒搭理了一句:“去替上丙宫递名册,有个小仙要飞升上仙了。” 小仙飞升上仙?众人皆惊,议论声更大,艮门的艮尘仙人忍不住跟上前道:“据我所知,那位小仙刚飞升不久,哪能这么快飞升上仙,老君是不是看错了?” “没有,修为够了。”太上老君看了看手里的名册,又笑,“能在上丙宫里做小仙,本也是一份机缘。” 他这话是顺应天道的,没什么毛病,但听在别人耳里就不同了。 在座多少神仙修炼了许久也还没飞升,一个初来乍到的,凭什么突然插队? 艮尘回去将此事与艮门其他人说了,当即就有人动身,将太上老君拦在了天门之外。 “此事要从长计议才是。”艮圪严肃地道,“按照天规,递名帖飞升之前总得先服众,这位小仙咱们连面也没见过,不合规矩。” 艮圪是艮氏仙门的掌权人,太上老君也不好拂他颜面,只能停下步子道:“离烨上神说她修为足够。” “修为这东西,只要动心思,总能有。”艮圪摇头,“想飞升上仙,光修为够了怎么成。” “这……”太上老君也无言以对。 离烨上神让他去递名册,显然就是偏袒那小仙,真要拉出来受众人审视,那小仙哪能够格? 可这么多年了,他难得跟他开次口,若办不成,也怪难交代的。 僵在天门之外,太上老君叹了口气。 ------------ 第42章 一觉睡醒,尔尔觉得神清气爽,举起手想伸个懒腰,却不小心碰到了人。 她一怔,茫然地仰头,黑不溜丢的眼瞳正好撞进一双霭色的眸子里。 “睡醒就打人?”他低哑着嗓子问。 脸上莫名一红,尔尔低头看了看,发现自己还窝在人家怀里,两人身上气息相融,亲昵得不像话。 她连忙蠕动着身子退后,扯过被子盖住自己半张脸,只剩眼睛露在外头,不好意思地眨着。 旁边这人斜她一眼,掀开被子下了床,右手一抬,身上就换了一身新的红袍。 “哇。”尔尔不由地赞叹,“好看!” 这话很受用,离烨抬了抬下巴,翻手扔给她一个仙果:“起来,要出门。” “去哪儿?”她叼住仙果,一边问一边起身穿鞋。 “随便逛逛。”他含糊地道。 大早上起床出去随便逛?尔尔看他一眼,想问您是不是太闲了些,可这一看,她才发现大佬系着的发带散了,墨黑的长发凌乱地披着,颇为不妥。 吭哧一口咬住仙果,尔尔将手在身上擦了擦,站起来朝他示意:“蹲下来些。” 离烨不解地低头。 “再矮点。”她吃力地动了动指尖。 嫌弃地看着她的手指,离烨问:“这还不够矮?” 尔尔炸毛了:“我是说请您再矮点,不是说我自己矮,我矮也没吃你家大米,要你呱!” 情绪太激动,最后一个字都变了音,听得离烨当即失笑。 面前这人气得脸都鼓了,脚下还在偷偷往上踮,看起来真的对自己的个头十分在意。 无法,离烨低头,将半个身子都朝她低下来。 “没事长那么高干什么。”她恼羞成怒地嘟囔,然后凭空取出一把篦子,替他将头发拢好束起。 离烨闷不吭声地看着,任由她摆弄。 要是烛焱进来瞧见,一定会惊掉下巴,他何时对人这么低过头。 况且,不就是头发么,随意捏个诀就是了,哪用这么麻烦。 可是,面前这人真是十分执着,小短腿踮得晃晃,手上的动作麻利又轻柔,将墨发挽进发冠,又变出一根金簪替他簪上。 他忍不住就想伸手揽她的腰。 然而,手刚伸出去,面前这人就已经收拾妥当,满意地往后退了半步。 横在半空的手立马绕了一个圈,自然地抚了抚鬓发,离烨站直身子,轻咳一声别开头:“多事。” 不夸她也罢,怎么还嫌弃上了?尔尔撇嘴,不过倒也渐渐习惯了他的口不对心,捏诀给自己换了身衣裳,她一蹦一跳地就往外走:“咱们要去哪儿?” “天门。” 嘎? 欢快的脚步一滞,尔尔僵硬着脸转向他,眼含惊恐。 大佬的闲逛都是要去天门这么刺激的吗,那可是相当于人间的紫禁城,百里之内戒严、误闯皆斩之地,为什么他提起来只是一副说饭后要去散步的模样? 下意识地摇头,尔尔背抵着大门往后缩了几寸:“今日瞧着天气也不好,要不咱们……” 话没落音,整个身子就被人拎起来,半抱半拖地跨出了大门。 脸一垮,尔尔使劲掰着他箍在自己腰上的手:“您自己去就成了,我去多碍事啊。” “我这身份也不合适,万一顶不住天门附近的灵压,那多可怕。” “上神,大佬……” 眼看着踏上行云了,她终于没忍住嘶吼:“离烨!” 步子一顿,他嘴角轻抿,顿了好一会儿,才又拎起长袍前摆跨上行云,心情极好地应:“嗯。” 尔尔:“……” 她都这么生气了,大佬究竟在高兴什么? 将她放上行云,离烨抬眼远眺:“你不是想做上仙?” “说是这么说,但……”话接到一半,尔尔突然意识到了点什么,将后头的话咽了回去。 她愕然地抬头看了看他,又捏诀运气,将自己的经脉探视一番。 “嘶——”不看不知道,她的仙力什么时候这么浑厚了? 虽然原有的各门仙力被压制有些不适,但那股纯净的火道仙力实在太强悍,不管她捏什么诀,似乎都是轻轻松松游刃有余。 伸手接住自己差点掉地上的下巴,尔尔震惊得手直哆嗦:“您要我直接飞升?” “不想?”他侧眼。 “倒也不是不想,但我这七经八络都未通,光凭满穴满窍的仙力,能做上仙?”尔尔很怀疑地戳了戳自己的手心。 衣袍被风吹起,划成了天上的朝霞,离烨懒散地拂开面前慢悠悠的云,曼声道:“自古神仙生于信仰,你若自己都不信自己,那便真的成不了。” 眼神微动,尔尔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前头。 天门在九霄十门之上,四周虽无人形守卫,但灵压摄人,一旦有人撞过界线,便是个尸骨无存的下场,是以天卦道人在天门前修了望天台,供要拜会的仙人停留。 尔尔跟着离烨落上望天台的时候,上面已经站了不少的神仙,似乎在争论什么,略显嘈杂,好几个神仙面红耳赤,看起来与人间朝堂上的大臣略似,倒给了她几分亲近之感。 人的天性就是爱凑热闹,她当即就想上去听两耳朵,结果争得最凶的那位神仙扭头往她这边一看,霎时住了嘴。 他对面的神仙还想再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来,当即也瞪圆了眼。 望仙台上逐渐安静下来,尔尔左右看了看,以为他们是畏惧离烨大佬,刚准备往他身后站,就突然觉得身子一轻。 太上老君甩着拂尘,将她招了过去。 她身子刚飘到一半,后头就传来了熟悉的气息。 “做什么。”离烨不悦地问。 往前飘的趋势戛然而止,尔尔被架在半空,不知所措地看了看他们。 太上老君捻着胡须叹息:“总是要服众的。” 脸色微变,离烨瞥向旁边。 艮圪站在最边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撞见他的眼神,倒是笑了:“看我作何,上神神通广大,若非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徇私舞弊,在下也不会出面阻拦。天门就在后头,只管带着她去便是。” ------------ 第43章 作弊 此话一出,望仙台上更是安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 尔尔扭过头,发现离烨脸色极为难看,另一边太上老君的神情也有些凝重,两人力道都没有松,像拔河似的将她拉在中间。周围的神仙都皱眉看着她,活像她是什么祸国妖姬。 后知后觉的,尔尔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当即一扭身,从这两道争执的仙力里挣脱出来,堪堪落地。 “总也该让我说句话吧。”她摊手。 太上老君皱眉。 他是为离烨着想的,毕竟是在天门之外,让那小仙自己出来承担,总比他与其他门主直接起冲突来得好。 他也想过,这小仙定然实力不济,大不了他偷摸放水,总会给离烨一个交代。 结果离烨不肯放手,不但不放,还大有当真要徇私舞弊之意。 正着急呢,拂尘上的仙力突然就是一松。 愕然低头,太上老君这才发现,方才一直没放在眼里的小仙,运用起仙力来竟如此自如灵活。 众人修仙,多是吐纳天地灵气化为纯净灵力,再储进经脉穴道,慢慢炼化使用。若有旁人相助,储存灵力是极为简单之事,但让灵气随诀而动则需要修炼数年,是以艮圪上神才讽刺说光是修为够了也不行。 这小仙身上纯净的火道灵力摆明是离烨所赠,但太上老君没想明白的是,她怎么能用得这么轻巧,仿佛已经炼化过数百年一般。 觉得可能是自己眼花,他又将拂尘甩过去,想拉她一把。 雪白的拂尘又长又软,像极了太和的白胡子,尔尔没忍住伸手去接,顺手捋了捋。 没有太和仙师的胡须手感好。 嫌弃地松手,她看向捏着拂尘的人,认真地道:“老君吩咐一声小仙便过去,倒是不必如此。” 说着,乖乖就站到了望仙台正中央的圆盘上。 离烨有些不悦,一双眼霭色沉沉,略有戾气地啧了一声。 尔尔听见了,回头朝他摆摆手:“我自己试试。” 不是他说的么,神仙生于信仰,总要先相信自己才行。 “九霄天规,小仙飞升上仙,当醒补天石,撞无寿钟。”太上老君捻着胡子道,“今众神恰好都在,你若真想飞升,便上前一试,若是成了,名碟当即便可入天门,若是不成,也算给各位上神递了名姓。” 补天石吸食灵力,若灵力充沛到能将其点亮,便证修为已达上仙之境。无寿钟非蛮力可动,需要极强的掌控力,才能催动灵力注入撞钟木,一撞长寿千年。 “莫要觉得我等在为难你。”艮圪冷淡地看向她,又越过她看向后头的离烨,“他也是过了这两关,才得封上神。” 尔尔有点意外,这种考验不是她这种凡人修仙才需要经历的吗?大佬出身即有神格,做什么也要来这一遭? 而且,艮圪上神说这句话的语气,高高在上,带了些轻蔑,听得她很不舒坦。 看不起她就算了,大佬这么厉害,做什么要被这件事挤兑。 心里生了点火气,尔尔勉强压了压,笑问:“我若过了,才只是个上仙,为何离烨上神直接封了神?” 艮圪一顿,冷淡地垂眼:“修为有高低,你是仙是神,它们会告诉你。” “总该让小仙明白它们遇见上神是何种反应,也好有个盼头。”十分乖巧地朝艮圪拱手,尔尔语气诚恳,“请上神指教。” 艮圪:“……” 九霄十门的掌权人皆是神格出身,除了离烨一开始不被接受,需要考验,其余众神,谁用得着这样的把戏?他张口就想拒绝。 然而,圆盘上站着那小仙满眼都是期盼,在他开口之前就指着他身上的东西惊呼了一声:“八宝葫芦耶!” “这等仙器都能轻易挂在腰间,这位上神真是我辈效习之楷模!” 双手捧心,尔尔迈着小碎步跑到他跟前,深深朝他鞠了一躬:“今日就算过不去这考验,能得上神这样的大人物指教,也不枉我来上一场。” “……” 艮圪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个小仙胆子会这么大,竟敢对他提出这样的要求,更没想到的是,她话音一落,四周的神仙也都朝他看了过来。 众目睽睽,其中不乏看好戏的,艮圪拒绝的话就在嘴边,却怎么也没好意思吐出来。 他抬手,想把尔尔拂开,可面前这人竟先他一步让开路,拱手作请。 艮圪的手僵在了半空。 太上老君一直没出声打断,到这个时候却是慢悠悠开了口:“虽是有些冒失,但她初来乍到,未曾见过上神本事,好奇也是情理之中。” “怎么不让离烨再去试一次。”艮圪黑着脸咬牙,“左右他都熟悉了。” “上神玩笑。”太上老君摇头,“几万年前离烨上神差点毁了天门。” 放到现在,那天门肯定更保不住,谁敢让他去试? 恼怒地拂袖,艮圪很想当场走人,但这么多门人看着,他若走了,岂不是成了笑话。但若不走…… 目光落在面前那张笑得灿烂的小脸上,艮圪勉强扯了扯嘴角,咬着牙道:“指教也无妨,你好生看着,千万要过了才是。” 若是过不了,他当即就拿太上老君手里的名碟去告离烨个私授仙位越俎代庖之罪。 听明白了他的话里话,尔尔低头让路,稍稍捏紧了拳头。 离烨站在不远处看着她。 他是有心要给她开后门的,可现在,他突然觉得袖手旁观也许会有意外收获。 望仙台上亮起了褐色的仙光,一道仙力劈下去,悬挂在天门一侧的补天石微微一晃,接着便亮了起来。 “三成亮,为上仙,五成亮,为真君,十成亮,为上神。”一点点加大灵力注入,艮圪瞥着后头的尔尔,“你可看清楚些。” 尔尔一本正经地望着补天石,见它慢慢亮到整个石体都变成透绿色,不由地感叹了一声。 接着,她听见了无寿钟的声响。 当——当——当—— 清脆有力,声音绵长。 大概是想挣回些颜面,艮圪丝毫没有保留,源源不断的仙力朝两个仙物注入,霎时天门方圆百里皆闻钟鸣。 可这样做的后果就是他手上青筋暴起,鼻息也因为经脉过负而沉重起来。 尔尔暗自掐算自己拥有的仙力,隐隐有些担心。 钟鸣持续了一炷香,还是后头艮氏仙门的门人看不下去了,上前来给了台阶:“这便够她长见识了。” 艮圪当即收了手,脸色苍白地捏诀调息。 几个门人上前想搀扶,被他一把挥开,他定了定神,看向尔尔道:“你可得小心了。” 看热闹看得正起劲的太上老君被这句话惊得回了神。 “大意了。”他摆手,“仙物上会有上神的仙力残留,尔尔仙人眼下再去,极易被反噬。” 灵力混杂本就于仙体有害,艮圪又是强大的上神,他留下的灵力一时半会儿消散不了,尔尔就算原本是能通过考验的,如此一来也没办法上前。 “怎么。”艮圪皱眉,“我尚且能纡尊降贵陪你这个小仙胡闹,你竟要打退堂鼓?” “没有。”尔尔摇头,朝太上老君拱手,“小仙愿意一试。” 太上老君无措地看向离烨。 离烨冷冷地看着他,没说话,只伸手化出一方调息阵备在一侧。 这态度,是允了尔尔去试了,可太上老君看他那眼神,总觉得背脊发凉。 “那就……试试吧。”他犹豫地道。 尔尔点头,重新回到望仙台的圆盘中央,深吸一口气,学着艮圪方才的模样,运送灵力注入补天石。 果然,刚一碰见石头,就有一股强大的仙力反朝她冲来。 尔尔没慌,飞快地回想在太和仙门学过的土道仙术,挑了一支最简单的,捏诀调动起身上残存的土道仙力,将其作为承接口,将反冲过来的仙力统统接住。 幸亏,幸亏她之前没出息,学什么都不厉害,所以什么都学过,这法子竟真的能将反噬仙力吸纳进自己的穴道,缓冲之后,留做己用。 旁边的人看着,只觉得补天石一直没亮,她给出去的那道灵力也单薄,可眨眼间,尔尔一直仙力匮乏的天鼎穴就有了丰厚的灵力储备。 “不够格。”艮圪看着那补天石,冷声下了判定。 然而,他刚说完这三个字,面前的仙光突然大盛。 褐色的光,是艮门的仙力彰显,飞腾翻转地扑上补天石,霎时将石头点到了三成亮。 艮圪瞳孔猛缩。 这怎么可能,她身上分明都是火道灵力,怎么可能用与他一模一样的仙力唤醒补天石。 不仅补天石亮了,旁边的无寿钟竟也响了一声。 当—— 褐色的仙光在望仙台上炸开,逼得所有神仙都抬袖挡眼。 离烨站在光里没动,霭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那认真捏诀的小东西,唇角忍不住往上抬了两分。 真聪明。 用艮圪的灵力去试验,自然是能通过考验的,是艮圪太蠢,以为留下仙力能反噬她,却没想到这个小东西本就是五行杂修。 并且,他直到现在还没意识到这褐色的仙光就是他自己的,看着她那眼神,活像是发现了艮门下一代接班人。 愚蠢。 他看得透彻,但也只有大佬有这样的眼力,所有神仙包括太上老君,都震惊于这强大的土道灵力。 尔尔艰难地将臌胀的经脉捋顺,眼眸滴溜溜地打量周围,见没人跳出来说她作弊,便偷偷舒了口气。 当——当——当—— 无寿钟响得分外欢快,响满了上仙需要的二十下。 尔尔及时住了手。 她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站在原地回头朝艮圪问:“这也不够格吗?” 艮圪定定地看着她,一改之前的轻蔑和刁难,大步上前来想探她的脉搏。 一道火红的影子凌厉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做什么。”离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里满是讥诮,“不服气?” 下意识地后退两大步,艮圪脸上青了又紫:“我又不会伤她,只是看看。” 理解地点头,离烨站着没动,手里不知何时已经捏上了弑凤刀,耀目的神火逼得艮圪再退两步。 真是不讲理!艮圪咬牙,侧过身子看向后头的尔尔:“这位小仙可曾投过我艮氏仙门?” “不曾。”尔尔摇头,“我一直在离门。” “那你可有改投仙门的想法?”艮圪问。 这么直接的吗?大佬还提着刀站在他面前呢。尔尔略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眉梢:“听您这意思,试验是通过了。” 艮圪沉默,看了后头其他人一眼。 各门今日都有来凑热闹的,看到这里也都明白离烨这不算徇私,倒是他们几位上神显得咄咄逼人,实在是没什么颜面,也羞于开口应声。 还是默认了吧。 太上老君笑着上前,将想提刀动手的离烨拦了一把。 “喜事,这是喜事,就莫要动怒了。”他低声劝,“如此一来,你这徒儿便是名正言顺的上仙。” “不是我徒儿。”离烨皱眉。 “好好好,总归是你的人。”太上老君摆手。 看他一眼,离烨收回了刀:“各位今日都要拜会天卦道人?” “不是。”众人摇头。 都是来看热闹的。 这句话没敢说,但察觉到热闹已经结束,上神有赶人之意,识趣的神仙们立马腾云驾雾走了大半。 艮圪还是有些不甘心,看着尔尔欲言又止,太上老君瞧了离烨一眼,连忙将他半拉半请地带走。 望仙台上逐渐恢复了宁静,尔尔定定地站着,直到最后一位神仙离开了视野,她才吐出一口气,精疲力尽地跌坐到地上。 “吓死我了。”她声音都在颤,“还以为会被发现。” 离烨轻哼,慢悠悠在她身侧半跪,用膝盖抵着她的背:“是他们蠢。” 有了着力点,尔尔立马靠了上去,舒服地叹了口气,小声嘀咕:“得抓紧修炼了,这样偷奸耍滑可不是什么长久之计。” 瞥她一眼,离烨道:“你重新撞一次无寿钟。” “哈?”尔尔吓得瞪眼,“不是都通过了吗?我好累哦,您瞧瞧这手,都累得抬不起来了。” 软绵绵的爪子在他面前晃了晃,又脱力般地跌坠下去。 离烨垂眼,宽厚的手一合,将她的手腕接在半空。 ------------ 第44章 信你自己 尔尔一怔,不解地侧眸,就见他抓着自己的手对准无寿钟的方向,低沉的声音在她耳侧炸响:“试试。” “……”她怀疑大佬是想羞辱她。 这有什么好试的,肯定撞不响啊,虽然她也知道借艮圪仙力这事很无耻,但也是被逼无奈,总不好在那么多人面前给他丢人。 好不容易过了这关,大家心照不宣嘛,何必摆台面上这么难看。 幽怨地看向他,尔尔想插科打诨糊弄过去。 结果一转头,她对上他的眼神。 这双霭色的瞳孔头一次这么温柔,充满了信任和鼓励,定定地看着她,仿佛只要她一动手,无寿钟就一定能响起来一样。 尔尔有点不能理解,扯着嘴角想笑,可多看一会儿,她又觉得笑不出来了。 他是认真的。 指尖无意识地颤了颤,尔尔抿唇,将目光转向天门一侧。 沉重漆黑的古钟悬在那儿,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城池,可身后有人抵着她的背,温暖又坚毅,让她想退都没地方退。 犹豫地张开手指,尔尔化出了一道火光。 “全力以赴。”离烨捏着她的手,淡然地道,“怕什么。” 当然是怕自己力竭而亡啊,尔尔腹诽,撞无寿钟又不是什么轻松的事,万一用尽全身仙力都没撞响,那不是亏了吗。 小心翼翼地将仙力加到七成,尔尔出手了。 火光化凤,长啸而出,一头猛撞上无寿钟的撞钟木。 木头晃了晃,堪堪挨到钟面。 离烨眯眼:“这是你的全力?” “不是,可……” 他不悦地看向她:“就算现在力竭死在我面前,我也能把你从幽冥带回来。” 同样的,再不用全力,顺手将她塞去幽冥历练也是轻而易举。 “……” 话都说这个份上了,尔尔撇嘴,干脆豁出去,将一身灵力尽数倾倒而出,撒气似的注入撞钟木。 当—— 清越的钟声震得她一个激灵。 当—— 离烨收回了扶着她手腕的手,下颔微抬,轻哼了一声。 当—— 尔尔傻眼了。 她她她什么时候这么厉害,火道的灵力都能撞响无寿钟了? 虽然只有几声,可也是响了,按照天规,她是真真正正地够格飞升上仙。 “诶……”兴奋又有点不知所措,尔尔扭头望向身后的人,眼睛直眨。 离烨白了她一眼:“我从来不徇私舞弊。” 说她能飞升,那便就是能飞升。 她经脉里阻塞不少,很影响灵气的吸纳,导致她修炼慢,可她运用灵力的本事十分强悍,只要给她足够多的灵力,上仙又算得了什么。 这是给她灵力的时候离烨发现的秘密,不过这话他只会心里想想,不会说给她听,她这样特殊的体质,若是心术不正,很容易走上邪门歪道。 腿有些麻,他动了动,低声招呼她:“起来,准备走了。” 小东西点点头,还有些没回过神,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袖,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离烨。”她茫然地问,“你是不是帮了我了?” “此话怎讲。”他挑眉。 “我这样的小仙,怎么可能撞得了无寿钟。”她抬头,眉毛耷拉成一个八字,委屈兮兮地望向他,“方才你抓着我的手,是不是偷偷帮我了?” “就这么看不起你自己?”离烨嗤笑,伸手捏住她手腕上的脉搏,食指轻轻点了点,“八百年,你没少修炼仙术功法。” 有几条经脉,甚至比真君阶的人也不差。 “可是,我一直很弱。”她皱眉,嘀嘀咕咕地道,“在仙门里,我连比我小五百岁的后生都打不过,天劫也需要师兄师姐护着,功课也是最差的。” 越说声音越小,眸子里刚亮起的光摇摇欲坠,又快熄了。 离烨不悦,一把将她捞起来,捏着她的腰将她拉向自己。 俊逸的轮廓突然在眼前放大,尔尔瞳孔微缩,下意识地想后退。 “别动。”他低喝,双目定定地看着她,然后伸手,指尖朝向无寿钟。 咚—— 沉闷的巨响在天门外炸开,整个天门都跟着晃了晃,守界的灵气被惊醒,四处乱窜,连带着望仙台都跟着震动,仙灯碎,玉栏断,像是要从中间裂开。 尔尔吓得抓紧了他。 “看仔细。”离烨不耐烦地道,“我方才若是帮你,便该是这样的声音。” “……”这也太狠了。 瑟瑟发抖地点头,尔尔替他掸了掸肩上不存在的灰,又伸手将翎羽抻平:“息怒。” “我没生气。”他冷哼。 这不叫生气叫什么?尔尔撇嘴,可转念一想,大佬这算是在给她信心,让她相信自己吗? 说实话,今日若是就那么走了,她一定会心里有愧,觉得自己是靠着艮圪的仙力才飞升的上神,这么一试,心里悬着的石头反而是落了下去。 她看向他,想张口说声谢谢,可离烨大佬突然低头,下巴正好抵在她的头顶。 咚——咚——咚—— 无寿钟还在不停地响,尔尔缩在离烨怀里,突然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和踏实,周遭的一切嘈杂好像都化为了虚无,只有自己的小心脏,跟着无寿钟一声一声地跳着。 咚~咚~咚~ 伸手按着心口,尔尔不太适应地动了动。 离烨。 脑海里不知道为什么跳出这两个字,她一怔,心想自己胆子已经这么大了吗,敢随时随地这么随心所欲地喊大佬名讳了? “离烨!” 耳边也响起这两个字,并且由远及近,带着十成十的怒气。 一个激灵,尔尔回过神。 不是她想的,是真的有人在喊他。 她扭头,发现天边划来一道光,光影越来越清晰,不消片刻就露出了震桓公那张怒气冲冲的脸。 大佬听见了,当即松开了她。 周身一冷,尔尔连忙落地站好,看向气势汹汹冲过来的人。 “你干的好事!”踏上望仙台,震桓公径直冲到了他们跟前,宽大的袖子一甩,便甩出两个圆滚滚的琉璃瓶。 琉璃瓶通体晶莹,里头装着两个蜷缩的人影,几乎只要一眼,尔尔就认出了其中一个。 “大师兄!”她白了脸。 ------------ 第45章 一魄 不久之前还见过的孟晚师兄,此时只剩一魄装在琉璃瓶里,如初生婴儿一般蜷缩着,身上衣衫破损,常用的佩剑也断成两截,陪在他身侧。 尔尔伸出手,那瓶子晃晃悠悠地就落到了她手心。 “怎么会这样?” 震桓公怒视离烨:“你问他。” 脖子僵了僵,尔尔缓缓转头,看向身边站着的人。 大佬的眼神不太友善,伸手一招,另一枚琉璃瓶就落到了他手里。 “修炼不精。”他看着里头乾天的一魄,态度冷淡,“区区死怨,竟能将他逼到这个份上。” 区区?震桓公暴跳如雷:“冥路大门是什么东西你不会不知道,你违背天规私开此门,逼得乾天不得不以魂魄为祭才勉强将其关上,竟还说风凉话?正好前头就是天门,你同我去见天道卦人,咱们好生理论一番!” 离烨嗤笑,抬眼看他:“你有证据证明那门是我开的?” 微微一噎,震桓公黑了脸:“除了你还有谁。” 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可真要放去天道卦人面前,那便是要讲实打实证据的,震桓公也知道这句话站不住,越说声音越小。 离烨就是这一点最可恨,总不留任何把柄,让人拿他没办法。 他瞪眼看向他,想再斥他两句,却发现这人好像有些心不在焉,眼眸半阖着,余光瞥着旁边的人。 尔尔站在他旁边,正紧张地打量琉璃瓶里的魂魄。 看起来是受了重伤,好在师兄修炼已经有成,离了这一魄尚能活命,只是,若不将这一魄养好,师兄恐怕会像她先前一样五感下降,影响之后的修炼。 可是,她现在的本事,堪堪才够自保,怎么才能给师兄养魂魄? 犹豫良久,尔尔看了大佬一眼。 不知为何,大佬好像心情极差,一张脸阴云密布,森冷得她到了嘴边的求助立马咽了回去,改成了软软的一句:“他们还有救吗?” “与我何干?”离烨冷着脸转过身子,看着震桓公示意天门的方向,“走。” “做什么?”震桓公没好气地别开头,“当务之急自然是先救这两魄,至于追究,等他们恢复过来再去也不迟。” “不是你说要面见天道卦人?” “等会再去。”耳根有点臊得慌,震桓公横里横气地看向尔尔,“你说呢?” 尔尔抱着琉璃瓶,神色凝重地点头。 离烨很想讥诮地瞥她一眼,可想起之前,他硬生生忍了一口气,只语气不太好地道:“你们爱救便救。” 说罢,拂袖就要走。 然而手甩到一半,突然被一股绵软的力道接住。 一只冰凉的小手拽住他的食指,忐忑地捻了捻,带着点犹豫,又带着点不好意思。 离烨微顿,神色缓和不少,侧眼回眸。 身边这小东西一手抱着琉璃瓶,一手拽着他,似是想皱眉,又松开了,颇为小心地问:“您要去哪儿呀。” “还能去哪儿。”他抿唇,“回上丙宫。” “那……”她眼眸直眨,摩挲着琉璃瓶道,“那我们去上丙宫救人?” 这意图太明显了,震桓公都有点看不下去,离烨这样冷血的人,求他也没用啊,他哪会救人,更何况是碍了他事的两个…… “想我帮忙?” 还没腹诽完,面前的人就开口了。 震桓公看着他那轻蔑的神色,简直要看不下去。 可下一瞬,这人眉头松开,竟是朝尔尔的方向弯下了身子:“求我。” 震桓公:“?” 这是什么调戏良家闺女的情形,他是不是最近修炼把眼睛给修坏了,离烨这种木头,怎么能说出这种话的! 更震惊的是,尔尔仙人仿佛得到了天大的机会一般,眼眸都亮了,立马晃着他的手道:“求您啦,帮帮忙吧!” 震桓公:“……” 还不如把眼睛修坏算了。 离烨显然是不情愿帮忙的,鼻息里哼了一声,半撩开眼皮白了她怀里的琉璃瓶一眼。可尔尔知道,他既然开了这个口,就一定会心软。 于是她拽着他的手就往外走:“在咱们人间,升官发财都是需要庆贺送礼的,恰好我刚刚飞升,便厚着脸皮同上神您讨一份贺礼,也不用费多少工夫,您教教我怎么把这魂魄养好,我自己动手。” 身后这人沉着嗓子道:“多大的交情,要费灵力救他。” “先前要不是师兄护着我渡天劫,我可能都没命上九霄来。”尔尔嘟囔,“这可是极大的交情。” 离烨:“……” 那他同她也有很大的交情,上万年的大天劫,可比那些个几百年的小天劫交情大得多。 可惜这笨蛋不知道。 不爽地闷了一口气,他招出行云,回头睨了震桓公一眼:“不走?” 震桓公杵在原地,已经快成了一座石雕。 他觉得面前这个离烨很陌生,虽然长得一模一样,可他完全不认识,该被千刀万剐的离烨是冰冷又阴鸷的,眼前这位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在赌气的是谁啊! 要不是他身上的仙力还是一样的给人压迫感,震桓公几乎就要扑上去撕他的脸了。 “走……”他有气无力地回。 养魂魄十分麻烦,需要水道仙术打底,再以强大的灵力灌溉,坎泽一没了之后,坎氏日渐没落,如今已经是闭门休养,鲜有门客出来走动,要找人帮忙很是困难。 震桓公也没真的指望离烨帮忙,去上丙宫的路上,他给几位交好的上神递了消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乾天再元气大伤了。 好几只传音鸟从耳边飞过去,翅膀扑扇,动静极大,然而离烨竟没什么反应。 他正面无表情地看着琉璃瓶里的孟晚。 尔尔被他看得发毛,下意识将琉璃瓶往自己袖子里揣:“师兄当日在仙门阻拦您,也只是为了保护仙师,倒是不必如此记恨吧。”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小心眼的人。”他垂眼,“知道了。” “没有没有。”尔尔连忙摆手,“您一向大度,哪会小心眼,人常说相由心生,就您这般的丰神俊朗,胸襟定是广阔无垠。” ------------ 第46章 心很软哦 “再编。”他漠然收袖。 尔尔瞪眼,连连摇头:“说实话怎么能叫编。” 能容她活这么久,的确比她想象中要心胸宽广很多啊,再说了,他大可以不救孟晚师兄的,毕竟真的与他没什么干系,既然肯松口,那便是善意未泯。 尔尔满眼星光地望向他。 离烨被瞧得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转开头,心想谁稀罕她这点夸赞不成。 盯着远处缥缈的云看了好一会儿,他没忍住,余光又朝她瞥过去。 这人依旧还望着他,眼眸亮晶晶的,像落进湖里的宝珠,撞见他的余光,她挑眉,甜甜地咧开嘴。 “……” 有什么好笑的! 耳根发热,离烨死抿了唇,遥遥看见上丙宫的宫檐穿云而出,他立马加快了速度,流火一般地冲回大殿。 尔尔被他的行云抖得差点没站稳,跌跌撞撞地落在上丙宫门口,堪堪扶住大殿的门弦才正住身子。 发生什么了?她有点茫然。 震桓公跟在后头落地,神色十分古怪,路过她身边,难得纡尊降贵地停了下来。 “他在你跟前一直这个德性?”他问。 尔尔立马摆手:“不关我的事,我方才也没说什么。” 谁要追究她了!震桓公皱眉,想再问,可看这小仙傻了吧唧的模样,又觉得问不出什么来。 离烨怎么会为这样的人动凡心,不可能不可能,怎么想都是他多虑了。 困惑地拂袖,震桓公抬步跨进了大门。 离烨没上王座,而是去了屏风后头,震桓公站在前殿,很不能理解地盯着那一堆花里胡哨的摆设看了许久,然后扭头对尔尔道:“没多少工夫能耽误,你去叫他出来。” “好。”也没多想,尔尔扭头就跟着走去了屏风后头。 大佬背对着她坐在茶桌边,正悠然地倒着茶,听见她的脚步声也没回头,只道:“累得很。” 没力气,想休息,不想帮忙。 这抵触的情绪明显得有些可爱,尔尔失笑,走过去乖顺地给他捶肩:“要不您直接告诉我怎么养魄,也不耽误您休息。” “不想说话。” “那就比划比划。”她将手伸到他面前,灵活地动了动手指。 这动作有些滑稽,离烨瞥得嘴角微勾,又严肃地将笑意压下去。 “养魄需要法器做基底,你师兄这样的修为好办,去上丙宫的仓库里随意捡个什么来便是。”他嫌弃地道,“也就乾天麻烦些。” 尔尔恍然,扭头就想去找法器,结果刚转身,手腕就被他抓住了。 “急什么。”他皱眉。 “震桓公说不能再耽误了呀。” 离烨冷哼,下巴有意无意地点了点桌上放着的灯台。 尔尔顺着看过去,骤然发现这灯台身上泛着一层柔光,竟也是个法器。 “人命短暂,向来如烛火蜡台。”他道,“这个最合适。” 嘴上说不想帮忙,结果连东西都准备好了?尔尔讶异地拿过烛台看了一眼,又看了看他。 大佬的眉目生得太刚硬,可是心怎么这么软呐? “多谢。”她握紧烛台,顺手将袖子里的琉璃瓶拿了出来。 这人坐着没动,自顾自地抿着茶。 可当她刚要动手把师兄的一魄转到烛台里的时候,大佬不甚满意地啧了一声。 眉梢一动,尔尔立马谦虚恭顺地转头,低着身子笑问:“这该怎么转呀?” “这都不会?” “小仙愚钝,还请上神指教。”她眯着眼笑。 不情不愿地将烛台接过去,离烨动手,以神火为引,干净利落地将孟晚的一魄化作火光,点在灯芯之上。 “用灵力做灯油,养到他能燃三寸高的焰火,便可以驱还肉身。” 尔尔满眼新奇地看着,闻言立马将自己身上的灵力倾泄出来,揉成浓醇的灯油。 她这倾尽所有的架势,看得离烨十分不顺眼,但他没吭声,只冷眼瞧着。 撞过无寿钟,她身上的灵力本就不剩多少,再供做灯油,一张小脸瞬间变得惨白,不过她倒是开心,左摸摸右掏掏,将经脉里残存的灵力都全给了出去。 给完之后,站也站不稳,摇摇晃晃地跌坐到旁边的凳子上。 “这样是不是就成了?”她高兴地问。 离烨不太想理她,脸都转向了另一边,可她灵力枯竭,头晕眼花的,他一个不注意她就要往地上栽。 伸手将她捞过来,他恶狠狠地道:“没成,明日也需要灯油,后日也需要灯油,你这点灵力,养不了他的魄。” 这话几乎是贴在她耳侧咬着牙说出来的,尔尔轻轻一颤,脸颊上都跟着起了颤栗。 “你……”她眼神恍惚地道,“别老这么凶。” 她还没见过他真凶起来是什么模样呢。 不耐烦地拢了拢她的外袍,离烨想把她拎起来揣被子里去,可就在这时,外头的震桓公终于是等不下去了,气冲冲地就越过屏风。 “你们到底在……” 干什么。 后头三个字没吐出来,变成了突然紧缩的瞳孔。 瞳孔里的两个倒影暧昧又旖旎,看得他后退了三大步。 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离烨竟把人家女仙往床榻上压! 不知廉耻!不守天规! “放开她!”他怒喝。 离烨正想给小东西盖被子,冷不防听见这话,脸色当即一沉。 “放开谁?”他抬眼。 “你还问!”震桓公红了脸,原地跺脚,“都未结仙侣,你哪能如此败坏人家名声。” 尔尔头晕眼花地躺着,只听见有人咆哮,却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隐约听见名声,倒有些意外。修仙之人,不是不讲人间规矩的么,大佬一直与她很是亲近,若讲名声,那她可就罪孽深重了。 在她的想法里,大佬和她在一起,大佬才是吃亏的那一方。 于是,哪怕有些不太清醒,尔尔也羞愧地往被子里缩了缩。 离烨瞧见了,脸色更是不好看,挥手起身,弑凤刀长啸一声便落在了他掌心。 “等等。”意识到自己不是来管闲事的,震桓公连忙抬手止住争端,“先救人,乾天这一魄可比那凡人的伤重,你不念别的,也该念他三万年前帮过你一回。” ------------ 第47章 不被接纳的人 “帮过我?” 眼含讥诮,离烨将刀尖抵在大理石的地面上,轻轻划了划。 刺耳的刮擦声直透天灵盖,震桓公脸色一变,立马捏诀护住心神,皱眉道:“我说的有错?当时整个九霄,只有他替你说了一句好话。” 嗯?当时? 尔尔好奇地露出半个耳朵。 然而震桓公却没有要接着往下说的意思,只道:“你若不帮,我便是没有证据,也要去天道卦人面前告上一状。” 天道卦人统管九霄之事,若告到他跟前,便是要开天牢,囚结元来审。 尔尔一听这话就觉得不妙,扭头往外一看,果然,大佬眼里起了杀意,弑凤刀上的焰火也更烈了。 她咬牙掀开被子坐起来,一把抓住他的手。 “告就告,谁怕谁。”清亮的嗓门在床榻上响起。 离烨刚要发火,就被她喊得一愣。 尔尔的小模样看起来比他还生气,细眉倒竖,双眼圆瞪,一手拉着他往后带,一手叉着腰,站在床沿边,气势汹汹地道:“求人也没个求人的态度,两三句话还威胁上了?莫说上神本是愿救的,他就算真的袖手旁观,也并无过错,你抬天道卦人出来是想吓唬谁!” 震桓公被她吼得没反应过来:“你……” “我什么我,我说错了吗?乾天一魄伤重,眼下最快能救他的只有离烨,你不但不感谢,还拉旧账说人情,谁听了舒坦。” “在我们凡间,你这样说话是会被流放的!” 震桓公:“……” 他看着尔尔那凶巴巴的神情,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 离烨那臭脾气,一向是吃软不吃硬,按照先前的经验,他这话说出去,离烨是一定会与他动手的,生死尚且难言,更别说救人。 不过道理是懂,但震桓公还是忍不住:“我又没说错。” 尔尔眯眼,气哼哼地将大佬往后头一推,然后双手捏诀。 黄红色的焰火喷涌而出,像浪潮一般向震桓公冲去,他手里的琉璃瓶被焰火卷走,轻轻放在桌上,然后整个人咚地被扔出了上丙宫大门。 “大胆小仙!”他暴怒。 “我是上仙!”尔尔啪地将门合上。 大殿里的焰火很快化成烟雾散开,尔尔一身的气势也在门关上之后渐渐弱了下去。 她有点后怕地缩了缩脖子,对着门无声地道了个歉。 大佬其实也没那么暴躁的,但你们不要惹他嘛,有话好好说,大佬也不会动不动就杀人。 更重要的是,这是上丙宫诶,真的动起手来,震桓公便与坎泽是一个下场。她已经目击过一次惨案现场,再不想看第二次了。 僵着脖子慢慢回头,尔尔已经做好了承接离烨余怒的准备。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离烨站在床榻边,手里的弑凤刀竟已经收了,身上气息平静,眼神也还算和善。 “你这么生气做什么。”他问。 她不生气能行吗,那样的情形,劝他别动怒是已经来不及了,只有比他还生气,才是最好的办法。 心里念叨,尔尔心虚地眨眼,挠着头走过去:“是不是以下犯上了?他若是找我报复,您可得护着我些。” 面前这人哼了一声,余光瞥向桌上放着的琉璃瓶。 意识到他是想救人的,尔尔眼眸微动,连忙问:“镜花水月可还在您手里?” “怎么。” “也没怎么,就是……您看,拿钥匙我也有一丢丢功劳对不对?”食指和拇指捏出一条缝,她咧嘴笑,“也借我看看呗,太和仙师有些过往,我还挺想知道的。” 这等宝物,在别处应该是放在阵法里供起来的,可在离烨手里,就跟凡间的镜子没什么两样,随手就从袖袋里取出来扔给了她。 “别看太久,伤神。” “好嘞!” 借着这个理由,尔尔退出了屏风,走去了大殿的另一个角落,将那一方空间完全留给他。 离烨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屏风外,然后将目光落回琉璃瓶上,神色颇为不屑。 但站了片刻之后,他还是拂袖,在桌边坐了下来。 一道火红的结界悄无声息地在屏风后落下。 尔尔远远地看着,觉得心口有点软。 这人嘴这么硬,脸那么凶,怎么人那么甜啊。每次都说不救,每次帮忙的也都是他。 乾天的魂魄没有孟晚师兄那么好收拾,估计要费些时辰了,尔尔看了看怀里的水月镜花。 太和仙师其实没有什么过往是她想知道的,这只是个退出来给他台阶下的借口而已。 但,拿都拿到了,她要不查查他? 她这点底细,离烨肯定早就摸了个清楚,可提及他的事,她总有些茫然。 身子还有点虚,尔尔找了个舒服的角落坐下,将水月镜花祭起,凝神去找。 前头的画面有些是大佬袖袋里腾云驾雾时留下的,她仔细往前翻找,过了很久终于翻到了一些旧画面。 几万年前的离烨大佬依旧是高傲冷酷的,但比起现在少了几分戾气,多了几分清寂,哪怕是站在人群里,看着都有些孤零零的。 原来的尔尔觉得,上神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一定会拥有想要的一切,可看着看着,她眉毛就拧成了一团。 关于离烨的画面其实不多,可每次出现,他都是一个人,几万年前的神仙们并不愿意接纳他,不知多久前的望仙台上,他甚至犹豫着试图主动与人说话。 可那人没有注意到他的主动,与他擦肩而过,留下一片冷风。 离烨张开的嘴就这么合了回去。 再往后,有人议论他的可怕,有人质疑他的出身,也终于有人认可了他的强大。 可只要有大佬的地方,周围十步之内都不会站人。 大佬的修为日渐丰盈,眉目也日渐冷漠。 最后一次出现在画面里,是一张充满仇恨和阴鸷的脸。 “是你。”他对着镜花水月,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心里一颤,尔尔下意识地伸手,想将他的脸揉一揉,可手一碰到幻象,镜花水月就关闭了。 小小的晶石落回她的膝盖上,尔尔低头瞧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憋闷。 ------------ 第48章 心地善良真的有用吗 她以为只有像她这样弱小的神仙才会被人看不起,没想到强大如离烨,以前的日子竟然比她还惨,她好歹有师兄师姐护着,而他一路走来,似乎都是一个人。 要是他真的天生暴虐残害苍生,尔尔或许还能理解,可她看见的大佬,分明是嘴硬心软,良善又慈悲的,尽管已经接受了煞气的侵蚀,尽管神火都已经萦绕了黑气,可他仍还在神魔边界,没有堕落下去。 但这些人一直在推他,一边推他下幽冥,一边说他就是天生如此。 尔尔十分不认同地皱起了小脸。 外头的天色已近日暮,离烨也终于把乾天的一魄从琉璃瓶里移出,放进了自己的弑凤刀里。 弑凤刀似乎不太高兴,刀身嗡鸣不止,直到被自己的主人瞪了一眼,才咯地一声老实下来,乖乖承载了乾天的魂魄。 收回力道,离烨松了口气,抬手去揉自己的眉心,无意间却瞥见食指上似乎被什么东西划了一条口子。 他身上伤多,这点小伤还不曾放在眼里过,拇指一捻,伤口就愈合了回去,只剩些隐隐的痛感,并不打紧。 四周的结界开始消退,他连忙绷起脸,恢复成无波无澜的模样,准备看她这回要编出什么好话来。 然而,结界一落下,外头竟飘来了饭菜的香味儿。 “弄好啦?”她遥遥地问。 原先被他摧毁的灶台,眼下又在上丙宫外搭了起来,她不知从哪儿摘了豆子,加辣椒与肉丝一起翻炒,没一会儿就盛进了盘子里。 “正好,是用晚膳的时辰了。”放下铲子,她将菜端到桌上放好,又拿了两个碗,盛满香软的米饭,饭刚出锅,她飞快地放到他跟前,甩着手就捏了捏自己的耳垂。 “好烫哦。” 离烨有些怔忪,霭色的眸子被米饭蒸腾出的雾气一染,终于带了点温度。 “上神是不用一日三餐的。”他哑声道。 “我知道啊。”提起筷子反过来在桌上杵齐,尔尔夹了肉就裹了米饭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道,“所以九霄上的神仙才会不知年月,尝不到永生的乐趣。” 永生能有什么乐趣,他嗤笑,却还是没忍住,跟她一起拿上筷子,夹了一片青椒。 他动作太快,尔尔张嘴想提醒都没来得及,只能眼睁睁看他将辣椒吃进嘴里,然后俊俏的脸一点点变绿,再变青。 “……” 心虚地递过去一杯茶,尔尔小声道:“您倒是吃肉啊,吃那个做什么,那是增味的。” 咬牙咽下去,离烨抿了一口茶,神色恢复了镇定:“也能吃。” 您方才的表情不是这么说的啊! 尔尔很想笑,抿着唇夹了肉放去他碗里,然后低头刨饭。 她的吃相很好,不是狼吞虎咽,却也是津津有味,看着让人十分有胃口,离烨很清楚自己是不用吃五谷杂粮的,但有这个人坐在跟前,他毫无察觉地就将碗里的东西吃了个干净。 饭后,尔尔给他变出了一双精致的手套。 离烨眼皮当即跳了跳:“做什么?” “两人一起过日子,总不能什么活儿都我干,那您多懒……不是,那您多没参与感啊。”手把手地替他将手套带上,尔尔状似苦口婆心,“我做了饭菜,您就洗洗碗,这样才能更有人味儿。” 离烨沉默,任由她将自己推到门外的灶台边,满眼疑惑:“这样就能有人味儿?” 尔尔毫不犹豫地点头。 她是不会直说自己讨厌洗碗的,在太和仙门闯了祸,师兄回回都罚她洗碗,这简直是她的噩梦。 所以,还是推给大佬吧。 离烨皱眉,眼神里充满了迟疑,可只僵硬了片刻,他便想动手捏诀。 “用仙术洗出来的碗是没有灵魂的。”身后那小东西幽幽地道。 “……”几个碗而已,要什么灵魂! 眼眸微眯,他有一瞬很想转身走人,可余光瞥见她那兴致勃勃的模样,他又有点不忍心。 算了,不就是洗碗。 打散了手里的诀,他拎起碗碟,统统扔进了水里。 满意地点点头,尔尔道:“您先洗着,我出去一趟。” 就那么将震桓公赶出去,他都还不知道离烨救了乾天,万一惹出更大的乱子就不好了,总要有人去报个信。 “去多久?”他问。 尔尔比出几个指头:“三柱香的功夫就成。” 他颔首,算是允了,低头闷不吭声地继续洗碗。 身后传来腾云驾雾的声响,离烨目光平静地看着水槽里的瓷盘,没一会儿,嘴角还是往上扬了扬。 这傻子,都没发现自己有行云了,跑得急急忙忙的,一点也不稳重。 不过,她要是发现了,定会更不稳重地绕着他跑圈。 一想起她那滑稽的样子,离烨觉得手里脏兮兮的碗都顺眼了两分。 他是不会洗碗的,只会用水一遍遍地淌,可他淌得很认真。 晚月初上,落在他身上一片华光。 艮圪等人赶到上丙宫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么一个画面。 离烨高大的身子站得笔直,正对着一方小小的水槽,仔细又轻柔地清理着碗碟上的污垢,黑色的手套显得他有两分森冷,但他的动作温和极了,瓷盘放回台面上,甚至没听见什么声响。 几位上神眼神复杂地看了一会儿,以为离烨在练什么顶级的仙术,可凑近一看,台子上已经放了一个干净净白生生的盘子,离烨拿着第二个盘子,还打算捏诀引水继续洗。 他是察觉到外人的气息了的,但他没抬头,仿佛这几位上神加起来,也不如他手里那一个普通的碗重要。 艮圪有点不悦。 他大步走上前,抬手朝天一指,便在上丙宫四周落下了隔绝声息的死界。 “离烨。”后头的兑刃跟着上前,沉声道,“你开冥路大门,伤乾天魂魄,也不打算与我等有个交代?” 水槽边的人没动,洗好第二个盘子,十分小心地放到台面上,再拿起第三个碗。 兑刃拧眉,挥手便甩出一道仙力。 锵—— 叠在一起的两个白生生的盘子被挥到了地上,啪地一声碎裂四溅。 离烨正准备捏诀引水的动作戛然而止。 身上温和的气息渐渐消失,他慢慢地转身,霭色的眸子带着深不见底的死气,定定地看向动手的人。 兑刃是兑氏仙门刚继任的掌权人,年轻气盛,又着急出头,本是仗着今日来的人多,想杀杀离烨的威风,不曾想被他这一看,他手脚都发凉,喉咙里剩下的话当即就卡在原处,再吐不出来。 他不知所措地退后半步,刚好踩到地上碎裂的瓷片。 咔。 心里一惊,兑刃连忙躲开,慌张地看向艮圪。 两个盘子而已,不至于吧?做错事的明明是他啊。 艮圪神情凝重,腰间的葫芦泛出绿光,已经是临敌之姿。 像是迎合这边的气氛一般,月入乌云,整个天地都暗了下去。 尔尔刚找到震桓公,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寒战。 “怎么回事。”她小声嘀咕,“方才还有月亮的。” 震桓公正在疗伤,看她站在自己面前自言自语,忍不住皱眉:“你到底有何事要说?” “哦对。”回过头,尔尔道,“乾天的魂魄已经无碍了,只要灵气滋养着,应该比我师兄恢复得还快。” ??? 差点没坐稳,震桓公扶住自己的蒲团,震惊地看向她:“你救的?” “那怎么可能。”尔尔摆手,“是他用弑凤刀救的,乾天那样的上神魂魄,哪里是我这样的小仙引得出来的,就算引出来了,我也没法用弑凤刀去接呀。” “……”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震桓公踉跄起身,抓着她道,“快回去!” 尔尔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激动吓了一跳,茫然地问:“回去做什么?” “哎呀,走!”没空多解释,震桓公拉着她就冲出了大门。 ------------ 第49章 你们这群神 尔尔的想法一直很简单,只要大佬开始做善事,只要他一直存有善心,那他就会被众人慢慢接受,不至于步入魔道。 可是。 当回到上丙宫,看见那一道悬浮着艮氏仙门印记的断绝结界的时候,她有一种被人敲了一闷棍的感觉。 这种结界,是动杀心才用得上的。 就算离烨好好呆在上丙宫,就算他刚刚救了乾天,这些人也没有半点要放过他的意思。 突然觉得自己蠢透了。 “你且先听我说。”震桓公略为慌张地站在她身侧道,“我先前就知会了他们来帮忙,后来离开上丙宫,不知乾天那一魄的安危,我便以为他是不救了。” 尔尔转头,看着他的眼睛微微带了血红:“不救怎么了?” 不救当然是要讨伐的。 ——这话都快说出口了,一撞见她的眼神,震桓公下意识地咽了回去。怔愣片刻,他皱眉,含糊地道:“果然是与他在一起久了,你也真是是非不分。” “大家都想活命,有什么是与非之分。”收回目光,尔尔朝那结界走过去,声音有些哑。 “你是上神,他也是上神,凭什么你杀人就是对的,他杀人就是错的。” 眼眸微瞪,震桓公有些生气:“你这等小仙,哪里知道……” “我知道。” 纤细的手指一根根张开,慢慢按上波光粼粼的结界,尔尔打断他的话,垂着眼道:“你才是不知道。” 最后一个道字落音,指尖灵力乍出,土道的灵力在艮圪的结界上很顺利地扩散游走,映得她的脸都微微泛光。 下一瞬,游走的灵力突然凝固,像土里的树根一样蜿蜒渗透在结界上。 咔—— 艮圪的结界碎开,里头汹涌的杀气和灵力喷薄而出,卷起一阵狂风,吹得尔尔倒退好几步,几乎是趴在地上,才堪堪稳住身形。 雾气散开,结界里的情形终于浮现在了眼前。 离烨半跪在上丙宫门口,两只手都以诡异的角度垂在身侧,他的发冠散了,碎发落下来,遮住了半张脸,长长的红袍逶迤在地上,像焰火,又像血。 心里一紧,尔尔想也没想,当即朝他冲了过去,上台阶的时候没注意,脚尖勾到阶梯,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他身前,像母鸡护崽子似的张开了双手。 “你。”她瞪向对面的艮圪,又扫了一眼后头站着的几位上神,气得身子都发抖,“你们欺人太甚!” 离烨怔了怔,霭色的眼眸微微睁大。 他转了转头,像是想看看她,但还不等他看清,这人就激动地挡住了他。 小小的身子,顶在上丙宫前头,愤怒地朝对面的上神咆哮。 “不是你们说的要遵天规么,不是你们说的滥杀是罪要受天谴么,你们现在又是在做什么,欺负这儿只有他一个人不成!” “就你们会告状,我也要去告天道卦人,你们欺负他,我是人证!” 话喊得大声,可尾音里都带了哭腔,好像是心疼得不行了,一边骂一边跺脚。 原本即将蔓延到瞳孔里的血色,突然就退散了些。 离烨抿唇,有些不知所措地捻了捻自己袍子上的血。 “你……你怎么进来的?”艮圪回过神,先震惊于这件事,“我的结界,那可是艮门的结界。” 尔尔懒得回答他这个问题,只将手往后伸,摸摸索索地抓到离烨的手,死死地扣住,然后将他护得严严实实,一双眼依旧瞪着他们。 几个上神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艮圪又气又无奈地捏着八宝葫芦,劈手指向她身后:“那是个祸害。” “你才是祸害,你全门都是祸害!”尔尔当即暴跳如雷,“他救了乾天,你们倒是好,趁着他灵力不济恩将仇报,你们才是祸害!” 乾天得救了?艮圪一怔。 震桓公神色复杂地驾云过来,贴在他耳侧低语几句。 艮圪:“……” “你怎么不早说。”他皱眉。 震桓公摊手:“谁知道他在想什么,原以为万不可能救的。” 低咒一声,艮圪将八宝葫芦揣回腰间,闷哼道:“那其余的事便改日再说。” “给我站住!”看他们这就想走,尔尔恼怒地捏诀,一道水幕当即拦住他们的去路,“闯我离门,伤我上神,若是说走就走,九霄上还有没有法度可言!” 额角跳了跳,艮圪转过身怒道:“你以为他是什么会吃亏的主!” 怀疑地看了他一会儿,尔尔扭头看向身后。 离烨安静地半跪着,身上气息脆弱又平和,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淡淡地哼了一声,动了动自己垂着的手。 顺着往下一看,尔尔变了脸色。 大佬的手指上开了一道口子,几条经脉被活生生扯出来,定在了上丙宫门口的地砖上。 要是普通的打斗,是断不可能扯出经脉的。 “你们还玩阴的!”尔尔红了眼。 她就说么,大佬怎么可能打不过这群人,原来是中了圈套。 都是九霄十门的掌权人,这群人怎么这么不要脸! 心里悲愤难遏,尔尔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快速蹿了起来,冲得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有什么东西“啵”地一声被打开了。 艮圪正打算毁掉周围的水幕,冷不防发现这水竟像瀑布似的,越冲越猛,杀气也随之越来越重,一道灵力扔过去,竟被削成碎片,当即反噬回来。 “不妙!”他侧身躲避,愕然地抬头。 这离门的小仙,怎么连水道的法术也会? 艮氏是不怕坎氏仙术的,可她这仙术来得太猛太急,若不是亲眼所见,艮圪几乎要以为是坎泽在施法。 他刚与离烨打斗过,本就虚弱,再被这样的仙术围困,实在有些惊慌。 “怎么回事。”兑刃左右看看,“这不是坎泽的气息吗,他回来了?” “没有,快躲开!” 几个上神飞速避开身位,然而四周的水瀑越来越急越来越凶,左冲右撞,最后竟将他们堵在了结界里。 尔尔双眼通红,抓着离烨的手挺直了背,自她而起周围一丈水波不侵,任外头呼啸的水浪比火焰还凶恶,她也只僵硬地站着。 眼前是一片没有尽头的白色,身体里是汹涌冲撞的不属于她的灵力,无边无际的混沌里,有人似乎在轻笑。 “这样会死哦。” 坎泽的声音缥缈又虚无,从滚滚流动的灵力里幽幽地传出来,像一声扼腕的叹息。 ------------ 第50章 很重要的东西 死吗。 望着混沌的白色,尔尔半阖着眼想。 那真是件可怕的事情,她不喜欢。 可是,她控制不了身上横冲直撞的灵力,仿佛自己已经只是一个载体,坎泽那强大的灵力冲刷着她的四肢百阖,带着她的愤怒和冲动,卷起无边的浪潮,迫切地想要撕碎些什么才能平息。 白光过曝,光亮得人眼睛都生疼。 呼吸有些急促,尔尔不甚舒服地动了动身子,周身的灵力霎时又暴涨三分,远处传来几声斥骂和低吼,她听不太清,只缓缓抬手,想倾泄更多的灵力出去。 然而。 有人从背后抱住了她。 炙热的灵力触及她身上的白光,发出滋啦滋啦的响声,雾气像山间的云一样翻卷腾升,一只修长的手穿过朦胧虚幻,轻轻落在了她的头顶。 “好了。” 低沉的声音,像磬钟入海,将她不安的情绪全部包裹住。 瞳孔微微紧缩,睫毛也跟着颤了颤,尔尔怔愣地看着前头的空白,想挣扎,四周却有一股奇怪的力道,将她身上乱窜的灵力一点点收拾好,分条理顺地放回了她的身体里。 慢慢的,她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结界之内已经是一片狼藉,眼前海浪退散,地上横陈着碎裂的法器和石柱灯台,艮圪等人立在远处的结界里,神色看起来十分疲惫。 微微一震,尔尔回过了神。 离烨一只手还垂坠在地上,另一只手正环抱着她,红色的袖袍退到他的手肘,露出一截结实的手腕,隐隐能看见青筋,宽大的红袍衣摆垂落在地上,像一团火似的将她拢在最中间。 她眨眼,扭过头想去看他,却只能看见他下颔的弧线。 察觉到她冷静了下来,离烨抿唇,眼里光芒点点,想开口说话,又觉得自己现在这情绪,语气一定一点也不酷,于是他忍了忍,只伸手碰了碰她额前的碎发。 有点痒。 缩了缩脖子,尔尔沉默了许久,终于后知后觉地问:“我方才是怎么了?” “灵力失控。”离烨垂眸,“你可还记得许久之前,我曾企图将你体内藏着的坎泽结元摧毁。” 提起那事,怀里这人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好像还有些耿耿于怀。 心里一紧,他手臂收拢,将她抱得更紧些。 “我没下死手,给了他机会。” 坎泽是恨他的,如他也恨着他一样,宁愿自毁结元,也不愿为他摆布。 不过坎泽倒是顾念了尔尔,自毁之时,将毕生的修为都留在了她周身穴位里,如果缓慢引出修炼,她是能破开自身限制,修为大成的。 只可惜她今天失控了,上万年的灵力汹涌而出,差点杀了她自己。 “你急什么。”他十分缓慢地问,目光随之落在她脸上,一眨不眨,“受伤的是我,又不是你。” 尔尔还没想明白坎泽是怎么回事,一听这话,脸色又沉了:“他们欺负你。” 瞥了艮圪等人一眼,离烨眼含愉悦:“嗯,与你何干。” “我……”张了嘴又僵住,尔尔扭头瞪他,“你我也算师徒一场,我为你抱不平很奇怪吗,人家坎渊都知道为师父报仇呢。” “坎渊仰慕坎泽。”他挑眉,“你与他一样?” 哇哦。 尔尔兴奋地挑眉,这算是上神的绯闻吗,坎渊看起来那么凶,原来是因为喜欢坎泽?可他们是师徒诶,九霄上的神仙都这么不守陈规的吗。 好刺激哦! 完全没注意后面那个问题,尔尔兀自激动了一阵,直到想起这两人都已经不在了,才惆怅地叹了口气。 “我们不会步他们后尘的。”她捏着拳头,像宣誓似的吐出这句话。 离烨哼笑:“那倒是,谁也杀不了我。” “不是。”尔尔摇头,“他俩好歹还是师徒呢,我早就被你逐出师门了。” 离烨:“……”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什么叫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他有些难堪地别开头,僵硬地沉默。 那头的艮圪脸都要绿了。 这么腥风血雨的场面刚落幕,怎么这两个人就开始旁若无人的聊天了?这是筵仙台吗?还是什么茶余饭后的凉亭,这么多上神都祭出法器对着他们呢,怎么好意思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的! 挥手放下结界,他深吸一口气—— 倒不是还要冲上去找死,而是拉过众神,趁着离烨没注意,赶紧走。 云雾嘭地一声升起,卷着他们的肉身和神魂瞬间消失在了结界之中。 “哎!”尔尔注意到了,细眉倒竖,起身就想去追。 离烨拉住了她。 “你怎么比我还着急。”他好笑地道,“刚飞升上仙,就想只身挑衅五个上神?” 尔尔叉腰,气得腮帮子都鼓了:“场子得要啊,好歹追着喊一声‘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当我上丙宫是什么便宜地界’,那样场面才不会很尴尬。” 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她,离烨抬手指了指旁边。 什么东西?尔尔茫然地顺着看过去。 破碎的结界一点点往四周落下,外头的光照进来,里面漂浮着的破碎的神魂轮廓也一点点清晰。 断胳膊断腿像风筝一样四处飞着,有的还完整,有的碎成了瓷片状,虽然只是魂魄体,看不太清楚,但它们很显然都不是离烨的。 嘴巴缓缓张成一个O形,尔尔收回了即将迈出去的步子。 她终于明白艮圪说的“离烨不会吃亏”是什么意思了。来的时候太急太气,她只注意到大佬身上的异常,没有发现四周的情况。 “下手……是重了点哈?”她干笑,手指一收,将那些残魂收拢成一点亮光握进手心,“不过不能怪您,是他们主动上门来生事的。” 离烨理直气壮地点头,脸上半点惭愧的神色也没有。 “盘子。”他说,“我刚洗好,他们摔了。” 盘子?尔尔疑惑地想了一会儿,目光转到水槽边,这才看见那一地的碎片。 这是重点吗,明显不是啊,盘子才值几个钱? 她回头,企图继续与他说两句话,好歹让他明白什么时候动手是对的,什么时候动手是不应当的。 但话还没说出去,她先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这盘子碎的模样,跟方才一只手的神魂碎片…… 一模一样诶! ------------ 第51章 有度 张开手看了看神魂的碎片,又看了看不远处地上的碎盘子,尔尔眼尾颤了颤。 直觉告诉她,这不是巧合,哪有神魂会碎成瓷片状的。可是,这生死攸关的场面,他怎么可能还有空计较这种小事。 斟酌一二,她还是直接看向离烨:“这只手是?” “兑刃的神魂。”离烨没好气地答,“就是他摔我盘子。” 尔尔:“……” 还真就有空计较这种小事。 又好气又好笑,她在他身边蹲下来,一边帮他清理手上的伤口,一边低声唠叨:“盘子摔了还有。” 那不一样,那是他洗的盘子,她说回来要看的。 他不悦地皱眉,刚想反驳,就见面前这人脸色突然一沉。 “这怎么弄的。”她看着他手指上的伤口,鼻尖都皱了起来。 离烨以为她嫌血腥,抽手便要将黏在地上的经脉斩断收回,结果刚抬手,这人就飞扑过来抱住了他,急声道:“我来弄,你慌什么!” “这是蚀金毒。”他勾唇,“藏在装乾天魂魄的琉璃瓶里,我不曾注意,便中了。” 蚀金毒能在血脉里快速扩散,吞噬灵力,他察觉到的时候,整个手臂的经脉已经都是这毒素,还有战要迎,他能做的就只有将这一部分经脉舍弃。 眼下虽然已经没人来碍事了,但经脉这东西,又杂又乱,与其花费大量精力将它们重新归置,不如他直接切断再修炼,反正他又不是肉体凡胎,没那么脆弱。 离烨是这么想的,但面前这小东西显然不会同意。 她十分顽固地将他按住之后,就开始祭出灵力替他梳理。 要先将毒素抓住一点点排干净,再将脉络归整好,这过程漫长又繁复,要是他,不消一炷香就会变出弑凤刀来。 可她的动作很是小心,生怕弄疼他似的,指腹一点点摩挲着经脉走向,又软又轻。 莫名觉得痒,离烨不太自在地别开头:“太慢了。” “不慢怎么行,会痛诶。”尔尔头也不抬,“你放心,我知道轻重的。” 只有她才会怕疼,修炼成上神的人,哪会那么软弱。 离烨很想嘲笑她两句,可低头看见她微颤的睫毛,他这话又说不出口。 一个时辰之后。 黑色的毒素被冲洗出来,在地上蜿蜒成奇怪的形状,尔尔瞥了一眼,空出一只手将他那宽大的红袍给抱了起来,嫌弃化力地将毒素推开。 然后将整理好的脉络,一点点送回他的手里。 “他们这是一早就计划好了。”她微恼,“先下毒,再围住上丙宫动手——他们老想告状,这次咱们去告吧,我做人证。” 手指有些酥麻的感觉,连带着心口也暖和得很,离烨哼笑,伸手弹了弹她的脑门:“天道卦人不会理你。” “那也要试试呀。”尔尔皱脸。 “理你,然后呢。”转身往上丙宫里头走,离烨拂袖,“他们杀人未遂,而我斩了他们三道神魂。” 真告起来谁被关天牢还不一定。 “……”好像也是哦。 心虚地跟着他踏进门槛,尔尔嘀咕:“这么说来我及时赶回到底是救你还是救他们。” 答案显然是后者,他又不会死。 离烨不屑,坐上王座,将弑凤刀取出来,放在了扶手边。 尔尔顺着看了一眼,颇为纠结。 乾天的一魄还在这儿呢,他们都起杀心了,若还要大佬用灵力供养他,那有些说不过去。可就这么用他的魂魄祭了弑凤刀,难免会落人把柄。 “要不……”她犹豫地开口,“你把刀借我,我把他送还给震桓公。” 眼神有些阴沉,离烨抿唇:“为何。” “乾天是修金道仙术的,蚀金毒肯定不是他放的。”尔尔掰着手分析,“您今日斩了三道神魂,还他们一个乾天的魂魄,似乎也不亏哦。” 可他不喜欢。 离烨沉着脸想,老子又不是什么大善人,人都打我宫里来了,我还送魂魄回去?乾天的神魂养弑凤刀是最好的,就当肥料也无妨。 然而,不等他继续阴暗地腹诽下去,面前这人就拉住了他的手。 “生气要有度呀。”她的手指捏着他,软软地晃了晃,“人家先冒犯您,您大可以斩他们神魂,这是情理之中,可是再继续迁怒,便是过度了,过度为恶,恶不利于修炼仙术的。” “我的仙术已经不用修炼。”他眯眼。 到顶了,这也是他肯接纳死怨之气的原因。 面前这人高高地皱起了眉。 “不行。”她固执地道,“再不用修炼,你也不能为恶。” 离烨:“……” 他为过的恶多了去了,轮得到她来管?这世上哪有什么对错,都看他高不高兴而已,高兴做的就是对,不高兴做的就是错,几万年了,他一直这么过来的,她真是很没见过世面。 可是。 瞥一眼她这认真又生气的模样,他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 她太软弱了,稍微大声点,他都怕把她吓哭。 不耐地揉了揉眉心,他含糊地嗯了一声。 “嗯什么啊。”她跺脚,抓着他的手更用力了些,“听明白了没有?” 不爽地眯起眼,离烨很纳闷:“你先前的胆子还没这么大。” “那是自然。”尔尔抬起小下巴,十分得意地道,“你先前对我多凶啊,说杀就杀的。现在不一样,你一对我好,我就胆子大,我最擅长的就是蹬鼻子上脸。” 有这么说自己的吗。 他摇头,想甩开她,却又被她连胳膊一起抱住。 沉甸甸的感觉,又暖又软。 嘴角不自觉地跟着往上勾,离烨轻哼,任由她抱了好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问:“提得动弑凤刀?” “笑话,一把刀而已。” 知道他是允了,尔尔高兴地蹦了起来,朝自己手心飞快地呸了两下,便握住了弑凤刀的刀柄。 弑凤刀受惊似的嗡鸣了一声,想挣开她,却被自己主人的力道悄无声息地压住。 它哀哀地动了两下,像是在求饶,离烨垂眼看着,面无表情。 行叭。 放弃了挣扎,弑凤刀乖乖地被一个刚飞升的上仙提拎了起来。 这是它自出世以来头一次被离烨之外的人握住,委屈但不敢动,并且还要听那上仙没出息地冲着自己喊。 “你看,我提得动吧!” ------------ 第52章 不过尔尔 你才提不动,有人给你撑腰罢了! ——如果弑凤刀可以开口说话,它一定会冲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娃娃这么咆哮。 可惜,再有灵气的刀也只是刀而已,所以它只能赌气地抖了抖,然后就老实地呆着不动了。 眼底染上几分笑意,离烨嘴上却是还没饶了:“他们未必会领你这份情。” “我知道。”艰难地扛起刀,尔尔摆手,“就当解决一个麻烦,不指望他们感激,别再来纠缠便是好的。你且先休息片刻,我去去就回。” 微微颔首算是默认,离烨坐回阴影里,刚想闭目调息,就感觉身上被盖了一层东西。 白嫩的小手捏着大红的牡丹缎被,吃力地往他脖子下掖了掖。 “怪冷的,盖厚点。”她嘀咕。 嫌弃地看了看被子上艳俗的花纹,离烨很想说,神仙是不会怕冷的,哪怕睡在冰窟窿里,他也是不会被冻着的火道上神。 然而,这小手给他掖好了被子,还轻轻拍了拍他,仿佛有被子在她就放心了似的。 挣扎的动作僵住,离烨黑着脸裹着缎被,瞥着她扛起弑凤刀往外走的模样,轻轻地哼了一声。 “好重哦。”吃力地扛着刀身,尔尔一边走一边嘀咕,“明明他拿着很轻的样子,怎么会这么重,还不能用仙力。” “大佬的刀果然也是刀中的大佬。” “乾氏应该有上古神器吧,毕竟是个大仙门,应该没问题。” 好吵啊。 习惯了离烨的安静,弑凤刀真的受不了她的聒噪,一离开上丙宫大门,就狠狠地往前一冲,带着她摔了个大跟头。 手擦在地上,磨破了一层皮,尔尔爬起来看了看,嘴巴一扁,眼眶当即就红了。 瞧瞧,就这个没出息的样子,主人到底看上她哪点了? 弑凤刀嗡鸣,刀身震得厉害,想继续吓唬她,可刚震两下,一个手刀就朝它落了下来。 啪—— 这动作又快又狠,正好打在它刀背七寸处,带着水道仙力,打得弑凤刀呲地一声熄了火。 “还真行哦?”尔尔红着眼揉了揉手,嘟囔道,“蛇打七寸,没想到神器也需要打七寸。” 瞧它不挣扎了,她重新将它扛起来,心疼地吹着自己手上的伤口,然后继续往外走。 神器是没有七寸的,尤其是弑凤刀这种霸道的神器,能让它老实,只有一个办法。 比它强。 烛焱站在上丙宫外另一个方向,沉默地看着尔尔带着刀离开,眼里眸光流转。 原以为只是个普通的小仙,没想到竟是来头不小。离烨那样戒备心重的人,竟连弑凤刀都直接给她? 这可不太妙。 拂袖转身,他叩响了上丙宫的大门。 “进来。” 面色凝重地上前,烛焱低着头拱手,深吸一口气道:“上神,冥路大门已经关上,眼下再开,势必惊动各方。” “我知道。”上头的声音一如往常的清冷漠然,“既然没别的选择,那我寻个由头下去便是。” “他们不会允的。”烛焱摇头,“小仙也非是要责备谁,但此事尔尔仙人着实不该插手,上神若有意将其留在身边,便该让她知道事情轻重。” 王座上的人恹恹地应了一声。 察觉到他兴致不高,烛焱头皮有点发紧,但想了想大局,还是咬牙道:“这件事不成便也罢了,若尔尔仙人往后还要与我们作对,上神也要容她?” “怎么会。”离烨嗤笑,“我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住。” 这才是他熟悉的上神嘛,烛焱都快感动落泪了,这几天瞧着上神那爱红颜不爱江山的模样,他都以为天要塌了,果然是他想得太糟糕,修炼了几万年的神仙,哪会轻易动凡心。 长舒一口气,烛焱终于抬起了头。 然后,他就看见面无表情的上神身上,裹着一层耀眼的、夺目的、明显不该盖在这里的大红牡丹缎被。 “……” 笑容顷刻消失,烛焱定定地看着被面上的绣花,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差点憋死。 “您。”他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您冷吗?” 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自己身上,离烨冷哼:“我不冷。” “那这是?” “她觉得我冷。” 微微动了动身子,将滑下去的被子往上裹了裹,离烨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道:“还有别的事?” “……”本来是有的,但是烛焱觉得那都不重要了。 “上神。”他痛心疾首地道,“凡间有句话说得好,英雄难过美人关,温香软玉,向来是枭雄坟冢。” 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离烨不以为然:“那凡间的枭雄,也不过尔尔。” 怎么又是尔尔! 烛焱心慌,强自镇定了许久,才闷声道:“以小仙之见,尔尔仙人虽然身世清白,但她对灵力的掌控不像一个凡人修仙能达到的境界。” 这一点,离烨自然比他发现得早。 世间万物都遵循五行八卦之道,修仙者,向来取其中一道为长,穷尽万年也未必能修炼透彻,像他这种神魔杂修,已经是跳出五行外,不为天地所恐。 而她,似乎生来就能容五行,五门道法随她掌控,也就是修为还太低,不成气候,若有朝一日登峰造极,说不定比他还厉害。 想起尔尔那一被夸就高兴得满地打转的模样,离烨一个没忍住,轻轻笑出了声。 烛焱绝望地看着他。 几万年了,不是没有人试过想用女色控制离烨,来当饵的女仙个个都比那小仙漂亮修为高,上神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怎么偏偏栽在了这里。 并且,栽了就栽了,还死不承认。 “你去盯着点乾氏。”笑够了之后,离烨恢复了正经,“乾天重伤,他们门里好几个有趣的真君,不知会不会出来活动。” 说到这个,烛焱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两分,拱手低头:“是。” 九霄上的掌权人最近接二连三地出事,若说天道卦人没有察觉什么,那是不可能的,但直到现在,他也没有出面阻拦。 离烨捻了捻手上的伤口,霭色的眸子看向王座旁悬浮着的镜花水月。 是不在意,还是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 ------------ 第53章 龙纾 日头渐沉,上丙宫慢慢地又没进了黑暗之中,但离氏仙门之外的地方,倒还是晚霞漫天,一片华彩。 尔尔提着弑凤刀,动了动自己酸软的手臂,唏嘘地看向远处朦朦胧胧的山头:“怎么这么远啊。” 弑凤刀被她的水道仙力压得一路上都老实极了,直到被一股灵力滋养,它才缓过神来。 八卦之中,乾为天,兑为金,只有在与它同宗的兑氏仙门附近,才会有利于它自己吸纳的灵力。 也就是说,这傻子走错地方了。 嫌弃地嗡鸣两声,弑凤刀想提醒她,可尔尔以为它又要挣扎,一用劲就将它夹在了咯吱窝下,还凶巴巴地道:“你再乱跑我就回去告状,让离烨把你扔水里。” 弑凤刀:“……” 不仅傻,还不讲理。 沉默地被她拎着,弑凤刀能感受到周围兑氏的仙气越来越浓郁,偏偏这个傻子毫无察觉,,还奇怪地问:“乾氏不是崇尚天地自然么,怎么仙门修得这么金碧辉煌。” 涂金的楼阁错落在一片灯火之中,倒映进半山腰的一片湖里,远远看去像宫里得宠的贵妃打开了的妆匣。 尔尔从写着斗大的“兑氏仙门”四个字的匾额下走过,没有抬头往上看,只一边赞叹一边朝那片金山靠近。 然而,还没走近几丈,她就触动了一个防御结界。 刷地一声,四周同时飞出上百把兵刃,速度快到尔尔都没反应过来,冰冷锋利的杀气就已经到了咽喉。 锵—— 弑凤刀飞出,凭空挽出一朵刀花,将袭来的刀剑悉数击退。刀身被剑尖划过,发出刺耳的鸣响,它抖了抖,埋怨似的用刀柄杵了尔尔一下。 傻吗,这都反应不过来?要是离烨,早在踩到防御阵的第一时间就把阵眼给打掉了。 尔尔自然是听不见它腹诽的,只惊奇地看着它这反应,然后心疼地将它抓过去,摸了摸它刀身上的划痕。 “不会有事吧?”她嘀咕。 心地还不错啊,会关心一把刀。 弑凤刀不自在地扭了扭,刚想放下偏见,就听她接着道:“乾天的一魄本就伤重,这刀也不经划,护不住可就惨了。” “……”将偏见牢牢地放回来,弑凤刀恶狠狠地扭开她,冲出防御阵就朝西边飞。 “诶,站住!”尔尔立马驾云去追,手里飞快捏诀,“天地无垠,水境自成。” 哗—— 凉水兜头而下,将浑身冒火的弑凤刀浇了个彻头彻尾,嗞地一声冒出青烟,然后就慢了下来。 尔尔上前将它捉住,眉头直皱:“怎么比你主人还不省心,到都到这里了,你跑有什么用。” 跑当然有用啊,能跑去乾氏,谁要跟傻子一起迷路啊! 而且,她为什么动不动就用水,是不是玩不起! 气愤地挣扎,弑凤刀带着她缓缓落地。 已经过了防御阵,里头便是仙门众人居住的地方,尔尔左看右看,以为能直接往上庚宫飞,却发现到这附近就不能腾云驾雾了。 日暮时分,仙人们都在街上走动,尔尔犹豫片刻,刚打算上去找个人问问路,结果就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妖冶的眼尾,墨色的长衫,辛无脸上带着极为阴翳的妖气,恍惚地从她面前不远处经过,四周的仙人都给他让开了一条路,可他还是走得踉踉跄跄,似乎很是虚弱。 他怎么会在这里。 尔尔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却又听得后头有个清亮的声音喊:“辛无你给我站住!” 这声音听着就是个漂亮姑娘,但怒气十足,尔尔兴奋地看过去,就见一道黑风卷过来,带着一丈长的青丝,飒利地拦在了他跟前。 那青丝真的长得像一条龙,但却意外的干净柔顺,随着主人的动作在脚边落下,温温柔柔的,跟主人的暴躁完全不同。 “你是要我在大街上喊出来吗?”她柳眉倒竖,斥声问。 停住了步伐,辛无似笑非笑地抬头:“你不想活了,我也不会拦你。” “我死也会拉你一起。” “那你试试。”辛无慵懒地笑,“看看你拉不拉得了我。” 手骤然捏紧,龙纾咬牙,眼眶都红了。 四周渐渐响起议论声,她回眸大骂:“看什么看,没见过龙是不是?都给我滚!” 随着她这一声吼,方才还在看热闹的神仙们瞬间捏出遁地诀,一排人刷刷刷地消失,只留下几个反应慢的站在原地没动,显得格外突出。 尔尔就是最突出的那一个。 她正在惊叹九霄上竟然会有龙这件事,冷不防就对上了龙纾那紫色的眼瞳。 嗯? 左右看了看,尔尔干笑:“不是吧?” “你不是兑氏的人。”龙纾转身,皱着眉朝她走过来,手里光一闪,便有了一根龙鳞鞭,“奸细?” “不是不是!”连忙摆手,尔尔解释,“我是来找乾氏长老的。” “来兑氏找乾氏长老,你还敢说自己不是奸细?”眼神一凛,龙纾上前便动了手。 辛无飞身过来,一把将尔尔捞走。 呯地一声,尔尔回头看,发现她方才站着的地方炸开了一个巨大的窟窿,还冒着黑烟。 “……”好强的姑娘。 “你怎么来这里了。”辛无似笑非笑地问。 抱紧弑凤刀,尔尔含糊地答:“来找人。” “找我?” “不是。” “那可真是令人伤心呢。”他唏嘘,将她放到另一处空地上,然后抬头看向龙纾,“熟人,住手。” 龙纾定定地看着他,又侧头看了看旁边的小姑娘,嘴唇都有些发白。 “你熟人可真多。” “蒙人抬爱,一向也不少。”他像是想再打趣两句,但目光瞥见她白到泛惨的唇瓣,终究还是嗤了一声,“这是离烨的徒弟,你真要动我管不着,别连累了兑氏。” “已经不是徒弟了。”尔尔小声地在他背后道,“托您的福。” 辛无诧异地回头看了她一眼。 不是徒弟还能抱着弑凤刀? 尔尔紧张地捂住刀身,生怕他发现什么,又从中作梗。然而,辛无上神好像对弑凤刀不是很感兴趣,只眼神古怪地打量了她一会儿,然后扭头冲龙纾道:“你若真闲着无事,便送她一程,我还有事,要去见天道卦人。” ------------ 第54章 辛无的仙侣 “笑话。”龙纾想也不想就回绝,“谁闲来无事,我还赶着要去看兑锋,没空。” 兑锋? 听见这个名字,尔尔才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走错地方了。 兑锋是九霄上远近闻名的神仙,不是因为强大,而是因为他生来便只有半魂半魄,尽管兑氏上神们为他寻遍仙草灵丹,但他还是只能幽居下辛宫,无法离开半步。 所以,这里的确是下辛宫附近。 懊恼地拍了拍脑门,尔尔小声道:“我自己能去,就不劳烦各位了。” 辛无转过头来,轻笑着伸手弹了弹她怀里弑凤刀的刀柄:“你带着这个东西,若没有她引路,可没法自己离开兑氏。” 兑为金,是万器之宗,任何法器到都会贪恋此处的灵气,若非从特殊的路径离开,便会困在法器自己生出的幻境里,弑凤刀这样的上古神器,幻境自然极为厉害,不是她能应付的。 犹豫一二,尔尔看向远处站着的龙纾。 她眉目间已经没了方才的那股幽怨,看向她的眼神又飒又傲:“我是不会帮忙的。” 尔尔朝她走近了几步。 “做什么?”她戒备地后退,龙鳞鞭提在身前,“还想来强的?” “不是。”抱着刀摇头,尔尔一脸严肃地望向她,“我就是想来试试求求你。” 龙纾:? 这么没骨气的话,她是怎么好意思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 “你求我也没用。”甩了甩鞭子,龙纾冷哼,“我又不是什么心善之人。” 况且,这小姑娘看起来跟辛无之间关系极为可疑,没当场动手是看在弑凤刀的面子上,她吃饱了撑的才去帮…… 嗯?怎么突然凑得这么近? 瞳孔一缩,龙纾动了动眼睛,这才发现这姑娘突然在自己跟前踮起了脚,一张白嫩嫩的小脸骤然在她眼前放大,小鹿一样的眼睛里一片清澈明亮。 “拜托拜托,帮帮忙。” 双手合十,她可怜兮兮地朝她搓了搓指尖。 “我还有要事在身,耽误太久回去会挨骂的。” “离烨骂人可凶了,你知道伐?” “……” 她知道,但跟她有什么关系。 龙纾有些无措地抬眼往辛无的方向看,却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眼里一黯,她收了鞭子,沉默许久,终于有气无力地投降:“行了,走吧。” “多谢姑娘,姑娘人美心善。”尔尔欢快地跟上她。 出门在外,靠的就是嘴甜嘴甜和嘴甜,活了这么多年,尔尔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只是,这位姑娘的头发真的好长啊,她跟在后头走得左蹦右跳才能不踩到。 “您这个。”走了一段路,尔尔忍不住开口,“不考虑变短一点?” 瞥了一眼自己身后,龙纾轻哼,脑袋微微一侧,黑色的青丝上就隐隐显出了银白色的龙鳞花纹。 “这是我的尾巴。”她没好气地道,“修炼不到家,藏不住,只能这样。” 连尾巴都没修炼掉的龙,竟然能在九霄上?尔尔更震惊了,龙族因为当年分界之时立场不够坚定,一直是不被九霄接纳的,在人间他们是神,可在仙界,他们一直被当做是妖。 这位龙姑娘是怎么才能在九霄上这么行动自如的? 大概她是真的很不擅长掩饰情绪,龙纾只看一眼就哼笑:“你才上九霄没多久吧,竟连我也不认识,整个九霄,只有我这一条背信弃义大义灭亲的西海银龙,当年嫁进下辛宫,连天道卦人都来了。” 嫁?尔尔皱眉沉思片刻,终于恍然:“你是辛无上神的仙侣?” 脚步一顿,龙纾有那么一瞬间失了神,怔怔地看着她,似喜似忧,可只片刻,她就扬唇笑了起来,眸光潋滟地答:“对呀。” “原来如此,怪不得瞧着与辛无上神那般不同。”吸吸鼻尖,尔尔一点也没怀疑地继续道,“往常见他,他总是笑,笑意又不达眼底,看着瘆得慌。倒是方才,我终于瞧见他有点人味儿了。” “你与他很熟?”龙纾挑眉。 “见过两回。”伸出两根手指,尔尔跟了皱了皱脸,“印象都不怎么好。” 错愕地看她一眼,龙纾突然大笑:“他那个人,就是地府里爬出来的脏东西,能给人什么好印象。” 所有神不该做的,他都做过,人不会做的,他也做过,龙纾活了三千年,没有见过比他更无耻的人了。 可她还是想死在他怀里,哪怕拔掉她浑身的龙鳞,将她扔下九霄,她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一条最堕落的路,与他极尽缠绵。 青丝被风吹得扬起,像天上飞着的长龙纸鸢,龙纾眯着眼瞧着前头的路,突然轻轻笑了笑。 尔尔有些意外地扭头:“您真的很喜欢辛无上神哦?” “从哪儿看出来的?” “光是想到就能笑出来的,一定是放在心尖上的人。”尔尔耸肩,“虽然我没喜欢过,但我母后曾这样说过。” 没喜欢过?龙纾意外了,余光瞥向她怀里的刀。 在上丙宫侍奉,竟然没有心上人。 暗自嘲笑离烨两句,龙纾抬手,将远处的一道结界打开。 “从这里出去,往西行一百里便能离开兑氏仙门。”她道,“你自己去,我就送你到这……” “龙纾!” 话还没说完,远处突然平地一声惊雷,吓得尔尔原地一个小跳,立马躲去了她身后。 脸上的笑意一点点褪去,龙纾站直身子,略带戾气地回头。 兑刃带着一群真君朝这边围了过来,脸色难看得能挤出墨汁:“你干的好事!” 扫了他们一圈,龙纾抱着胳膊皮笑肉不笑:“今天又是什么罪名?” 每次都是同样的开场,他们不烦,她都烦了。 “跟我们回下辛宫。”兑刃二话不说祭出了缚龙索,银色的锁链在天上划出一道弧线,带着凌厉的风将龙纾一圈圈地捆紧。 尔尔下意识地想伸手帮忙,但她却先开口道:“家常便饭了,你先走吧,我能应付。” 一听这话,兑刃才发现旁边还有一个人,当即抽出另一条缚龙索:“竟还有同伙,那便一起带回去受审吧。” ------------ 第55章 到底谁的仙侣 尔尔:? 她只是路过而已,不至于吧? 而且,她也不是龙啊。 缚龙索来势汹汹,在她头顶绕了一圈,却像是害怕什么似的,盘旋不肯落下。兑刃本还专注于抓龙纾,见状终于是认真看了她一眼。 “怎么是你?”他脸色微变,“你怎么会在我兑氏境内?” 怀里的弑凤刀灼灼生光,逼得缚龙索不敢靠近,尔尔看着他,想起上丙宫他们对离烨的围剿,眉心也皱了皱。 “无意误入,多有打扰。” “误入?” 要是别人,兑刃也许就信了,可她先前才在上丙宫对他们这些上神动手,又抱着离烨的随身佩刀出现在龙纾身边,怎么看都十分可疑。 “来都来了。”他朝身后招手,“便一起去下辛宫一趟吧。” 数十真君捏着捉拿阵围上来,尔尔想跑都来不及,刚迈出一条小短腿,就被泛着金光的法阵淹没。 龙纾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回头对兑刃道:“你冲我来就罢,何苦殃及他人?” 行云起落,兑刃望向下辛宫的方向,脸色难看地道:“这次的事,可不是你一个人就能担得起罪责的。” 龙纾拧眉。 下辛宫天天都有事发生,要么是炼兵炉失窃,要么是有小仙神魂被夺,一桩桩一件件,兑刃总能都嫁祸到她头上,从而让她领罚,都这么多年了,龙纾早就习惯了。 但这一次,好像有什么事不一样。 天边突然有被惊起的仙鹤,长鸣一声振翅而飞,尔尔随着他们落到下辛宫的大门口,突然觉得背后有点发凉。 空气里好像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像腐朽的神魂被碾碎,放在香炉里焚烧过一般,令人窒息。 尔尔不太适应地想打喷嚏,眼角余光一闪,却看见了个可怕的东西,吓得喷嚏都憋了回去。 有半个人坐在西边窗台旁的摇椅上,胳膊无力地自扶手上垂落,脸色青紫,鼻息全无,他盖着厚厚的毯子,可毯子下头什么也没有,平坦得像是叠放在椅子上。 兑锋? 瞳孔微微一紧,尔尔慌忙移开视线,小手拍了拍心口。 阿弥陀佛,大家都是神仙了,为什么还要这么吓人,就算只有半魂半魄,也不该形状这么凄惨。 “怎么回事?”龙纾上前两步,震惊不已。 她双手都被捆着无法伸出,但一靠近就能察觉到,兑锋最后的半魂半魄也没了,被人斩成了碎末,风一吹就飘向了窗外。 “谁干的?”她红着眼回头,厉声问。 兑刃皱眉看着她,似乎在嘲她装腔作势:“辰时他还是好好的,半个时辰前被人发现就变成了这样,期间来过下辛宫的,除了各门管事,便只有你和辛无。” 龙纾愕然,接着眼神就凌厉了起来:“你的意思是,我和辛无动的手?” “我没这么说,但你们嫌疑最大。”兑刃别开头,不甚舒服地揉了揉自己的胳膊,“我重伤未愈,本是想将养几日的,没想到竟就出了这样的事。” “简直是荒谬!”龙纾气急,“辛无与他挚友多年,如何会害他?我是他的仙侣,又如何会害他!” “他是挚友,你是仙侣。”兑刃嗤笑,“如何会害他,答案不是显而易见?” “你!” 龙纾暴怒,长发陡然化尾,巨大的灵力崩断了缚龙索,冲着兑刃长啸。 汹涌的气流差点将尔尔给卷出去,她飞快地将弑凤刀扎进地面抱着,才勉强稳住身形。 四周已经乱了,兑刃等人纷纷祭出法器,龙纾更是直接穿透房顶跃上半空,引得半片房檐坍塌,瓦片如雨点一般往下砸。 抱着弑凤刀瑟瑟发抖,尔尔垮着眉想,这都什么事啊?兑锋这样受无数神明庇佑的神仙,怎么会突然暴毙。龙纾不是辛无的仙侣么,怎么又变成了兑锋的。还有,兑刃怎么就一定要与龙纾过不去呢。 最重要的是,龙族一向暴躁没有分寸,在这里动手,她要怎么样才能不被殃及啊? 弑凤刀嗡鸣了两声,想带她突围,但兑氏地界对神兵有滋养也有限制,它连结界都没化出来,就与尔尔一起被上头落下来的瓦片砸了个正着。 …… 正在调息的离烨突然觉得心口一紧。 他睁眼,侧头便见外头已经拉上了夜幕,但出去送魂的人还没回来,整个上丙宫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不适地皱眉,他起身,将大红的缎被裹起来放上王座,然后踩着台阶往下,想召人来问话。 然而,不等他开口,一团乌黑的东西便从门外滚进来,悄无声息地滚到了他的脚边。 “上神。”它开口,声音呕哑难听,“帮个忙。” 看也没往下看一眼,离烨抬步便从它身上踩过去。 黑雾被踩散,又很快重新凝聚,锲而不舍地跟在他身侧:“他们要追上来了。” “与我何干。”拎起茶壶倒了半杯茶,离烨捏着轻嗅,似笑非笑地道,“敢闯上丙宫,想来本事不小,用不着我帮忙。” 黑影急了,连声道:“若非上神修魔道,我等小魔哪里进得来。九霄上仙气太重,我连原形也难化,还请上神相助。” 离烨不为所动,拂袖打算出门,就听它跟在后头急道:“下辛宫已经打起来了,很快会有人追查到我身上,上神若送我回幽冥,我愿以十万死怨为供奉,还了这个人情。” 脚步微顿,离烨哼笑:“下辛宫?” 那万年无波无澜的地界,竟也能打起来,倒是稀奇了。 顺手捏诀,将它化出人形,离烨懒洋洋地扔给它一道仙气,然后摆手:“自己走。” “多谢上神。”黑影大喜,借着这股仙力,穿过九霄结界就往下界逃。 离烨是想去乾氏看一眼的,倒也不是担心谁,就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但是,他刚出门没几百里,就被一道光撞了一个趔趄。 在九霄上这么嚣张的人不多了,尤其这个人撞了他之后,竟看也不看地就要继续往前走。 离烨眯眼,抬袖便拦住了他。 “辛无上神别来无恙。”他抬眼,似笑非笑地打量他,“这是洞府被人烧了不成,急成这样。” 印象里的辛无一直是不着调的,衣裳都不好好穿,更别提能有什么事让他正经。但眼下,这人竟出了一头的冷汗,眼神凉得不像话,浑身都裹了一层死气。 “别挡道。”他低声道,“我很急。” ------------ 第56章 操心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这么说,离烨登时将路挡得更死。 毕竟是多年对手,谁能让谁好过啊。 他脾气冲,辛无也不是好惹的人,所以离烨早早地就做好了要动手的准备,只等他先发难。 然而,出乎意料的,他都这么找茬了,辛无竟没有生气。 他抬眼,甚至朝他露出了几分无措:“下辛宫出事了。” 这语气软得离烨很不适应,霭色的眼眸里登时涌上几分嫌弃:“仙门被人毁了?” “不是。” “不是你急成这样?”他嗤之以鼻,“你既不是下辛宫掌权人,也没有亲眷家属,操的哪门子心。” 欲言又止,辛无眯了眯眼:“你的人也在那里。” 他的人? 离烨茫然了片刻,眼里的霭色突然就沉了下去:“尔尔?” “是。”绕过他,辛无继续往前走,“再晚,指不定会出什么事。” 龙纾的脾气本来就不好,他一直尽量减少她与旁人见面的机会,没想到今日只离开片刻,还是出事了。具体出了什么事他无法预知,但…… 辛无心口挂着一条项链,吊坠一直藏在衣襟里,外人瞧不见。也只有在龙纾出事的时候,它会变得滚烫,烫得他想忽略都不行。 微恼地拂袖,辛无有点厌恶自己现在的情绪,既无法掌控又让他觉得丢脸,好死不死的,还让离烨撞见看笑话。 恹恹地侧头,辛无想看看离烨跟上来没有,结果头刚偏,就看见一道火红的影子从他身边掠过,直冲下辛宫而去。 辛无:? 他这操的又是哪门子的心? 下辛宫附近已经立起了结界,里头打得不可开交,尔尔被弑凤刀护着退出大殿,抬头就看见龙纾盘旋在半空中长啸。 那啸声听得人胸腔震痛,尔尔不适地捂着脑袋,扭头看向兑刃:“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兑刃手里捏着噬龙诀,冷笑连连:“与妖龙有什么好说的,她向来不讲道理,不如趁现在送她魂归天地,也算为我大哥报仇了。” 噬龙诀对龙伤害极大,光刚散开就听见龙纾的痛吼,震天动地。 尔尔眉头直皱,看着他手里的诀道:“她要真不讲理,怎么会把这个教给你们。” 眼神古怪地看着她,兑刃眼里满是讥讽:“是啊,为什么宁愿教噬龙诀给我们,也一定要嫁进下辛宫,你问问她呢。” 兑锋是九霄上众人皆知的废仙,与他一起修炼,有害无益,就算是地位最低的小仙,也不愿与他结为仙侣,而这位西海的公主,竟愿意顶着天大的压力上九霄,入下辛宫,要说她别无所图,谁信? 只是,兑刃怎么都没想到,她竟然会杀了兑锋。 眼里流露出恨意,兑刃念咒的语速更快,恨不得将周身灵力都注入噬龙诀里,好将龙纾碎尸万段。 银色的鳞片被刮开,鲜血淋漓,龙纾红着眼咆哮不止,眼睁睁看着噬龙诀朝自己冲过来了,也没有要退的意思,硬着头皮就要往上撞。 她撞不过,她知道,但她就是不服! 凭什么这些人可以肆意冤枉她,凭什么她就一定要低头,她不! 长啸一声,龙纾甩着尾巴便往前冲了上去。 一道风卷过来,抵住了她的龙角。 龙纾一怔,眼里怒意未消,恶狠狠地抬头。 然后就撞进了一片阴沉沉的眼眸里。 龙须被风吹得像水纹一样漂浮开,红色的瞳孔顿了顿,慢慢地就恢复成了黑色。龙纾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头,一点点化回了人形。 “你怎么回来了。”她嘟囔,“不是要去见天道卦人。” 她身上有伤,站着都有些摇晃,辛无没好气地扶她一把,毫无笑意地勾起嘴角:“托你的福。” “这可不怪我啊。”飞快地拢好发丝,龙纾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垂着眼道,“他们先冤枉人。” “冤枉你什么?” “……”微微有些僵硬,龙纾瞥了他一眼,含糊地道,“冤枉我杀人。” 心里有点不好的预感,辛无沉了脸,低头往下看。 兑锋所住的地方已经是一片废墟,旁边的空地上,兑刃正凉凉地望着他。 “你可算来了。”他收回手,轻轻拍了拍,“谋划了几百年,辛无,你也真是不容易。” 没有与他对话,辛无将目光落在了他身后的法阵上。 兑锋的肉身在阵中放着,似乎是在招魂,但他身上只有死气,没有一丝活象,显然是死了很久了。 扶着龙纾的手一顿,辛无像触电一般猛地松开。 龙纾有些没反应过来,一个趔趄就往下坠,眼眸微微睁大,定定地看着辛无。 “小心啊!”尔尔大喊一声,想上前接住,可她跑得太慢,甚至还被弑凤刀给绊得往前猛扑。 完了完了,尔尔伸手抱头,她这个方向,怕是要跟龙纾一起摔成肉酱。 一道火光自后头飞来,将龙纾接住,扔去了平坦的空地上。 接着,一双锦靴踩上了下辛宫的土地。 尔尔紧闭着双眼,预想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来,她抱着脑袋等了好一会儿,却听见四周起了一片惊呼,接着就是法器被祭出的声响。 诧异地睁眼,她抬头,正好看见一个熟悉的下颔弧线。 “路都不会走?”离烨嗤笑,霭色的眸子低下来,像盛满月光的湖。 大佬来救场了! 尔尔兴奋地站起身,抱住他的胳膊就道:“快救人!” “不是已经救了?”他懒洋洋地动了动胳膊,扭头看向龙纾的方向,“别人与我何干。” 尔尔挑眉,跟着他往四周看看,这才发现兑氏众仙早已从围剿龙纾,改成了围剿大佬,无数人围着他们祭出法器法阵,就连兑刃也是满脸苍白地瞪着离烨。 “你来干什么!”面对离烨,兑刃有些色厉内荏,“这是我下辛宫自己的事情。” “嗯。”不感兴趣地应了一声,离烨抬手,将弑凤刀收回去,又将尔尔一把扛上肩,“不打扰了,你们继续。” “等等!”兑刃上前,僵硬了片刻,还是指着尔尔道,“你能走,她留下。我兄长突然仙逝,她也是疑犯!” ------------ 第57章 天煞孤星 疑犯? 离烨停下了步子。 尔尔一愣,连忙挣扎着同他道:“我没有,不是我。” “嗯。”他毫不犹豫地就信了。 欣慰地软下身子挂在他肩上,尔尔美滋滋地想,这种被人无条件信任的感觉可真好。 然而,还不等她多美上一会儿,离烨就认真地朝兑刃道:“她这点本事,还无法突破下辛宫结界去杀兑锋,你们换个人怀疑。” 尔尔:“……”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她听着怎么这么想咬人呢。 龇牙挠了他两爪子,尔尔闷声道:“无冤无仇的,就算我有那个本事,也不会动手。” 且不说兑锋本就身世凄惨,令人同情,就说兑氏仙门内护着他的上神,那一个个也不是好惹的,她吃饱了撑的才跑人家的地盘上下毒手。 可是,兑刃红着眼瞪着他们,依旧没有要让路的意思。 “她破不开结界,有人能破开。她没有冤仇,有人有。”旁边来了几位上神,与兑刃一起挡在离烨身前,“她一个外人,偏巧在下辛宫出事的时候被龙纾带着往外送,实在难脱嫌疑,还请离烨上神体谅兑刃丧兄之痛,配合一二。” 离烨抬眼打量这群人,微微有些不耐烦:“想找辛无和龙纾的麻烦就径直去。” 众人一顿,没想到他会说得这么直接,多少有些尴尬,相互看上几眼,没让路,也没动手抓人。 场面一时僵住,许久都没有人再说话,直到辛无缓缓落回地面。 “不是要审吗。”他垂着眼,似笑非笑地道,“那便审吧。” 龙纾从旁边爬起来,脸上一片灰败,她没有再看辛无,但听见这句话,手还是不由地捏成了拳头。 他不相信她。 哪怕先前两人还亲密得无以复加,哪怕她就差将心掏出来放在他脚下,他也还是不会相信她。 无妨。 伸手将鬓发抿去耳后,龙纾摇摇晃晃地站直身子。 她本来也没指望得到什么。 强烈的悲伤被风吹成一缕烟,划过尔尔面前,让她不适地打了个喷嚏。 离烨听见了,翻手将她抱回怀里,状似随意地问:“着凉了?” “不是。”揉了揉鼻尖,尔尔越过他的胳膊看向龙纾,微微皱眉:“她看起来有点可怜。” 顺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离烨哼笑:“西海公主用得着你来可怜?” “倒不是身份。”扭了扭身子在他怀里找到一个舒服的角度,尔尔靠好,小声嘀咕,“我是觉得她一个人站在那儿,有点可怜。” 凡人都有这么泛滥的同情心吗,离烨有点嫌弃,也不打算走了,径直抱着她站在旁边道:“你都不认识她,她向来是一个人的。” 龙纾是天煞孤星的命格,自在西海出生就被流放孤塔,修成人形之后更是被驱逐出西海,在人间混迹。 说来也巧,离烨是向来不管他人杂事的,但辛无此人,因为常常找他打架,他有些印象,并且有一次去凡间,正好撞见过他和龙纾。 那时候的两人应是初识,不是在什么风花雪月的场景,而是在一个刚埋了大量士兵尸体的乱葬岗。 辛无修魔道,需要吸食怨气,乱葬岗是绝佳的进食之地,而龙纾,因为修炼不到家露出了尾巴被凡人发现,烧得奄奄一息,也正好就扔在乱葬岗。 辛无对半死不活的龙是没兴趣的,但架不住被半死不活的龙纾拉住了衣袖。 “我比他们好吃。”她在泥污里抬起一只眼,麻木地向他自荐。 优雅地收回袖口,辛无蹲下来看了她两眼,嗤笑:“都没死透,怎么吃?” 龙纾恍然,突然冲他笑了笑:“那你送我一程吧。” “没兴趣。”辛无拂袖便走。 可刚走了几步,他又退了回来。 龙纾生得很好看,脸庞白净,被泥污埋着,有一种至死方休的美感。 辛无喜欢好看的东西,想了许久,将她救了起来。 后头是什么情节,离烨都懒得看,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俗套得不能再俗套了。 可他没有想到的是,后来龙纾嫁上九霄,嫁的竟然是兑锋。 “这么一想,我倒是明白了。”他微微皱眉,“怪不得那时候他来找我过招,差点就赢了我。” 那一次对战,是龙纾成亲的前一晚。 尔尔听傻了眼,小手抓着他的衣襟,拧成一团:“这么说,辛无上神也对龙纾有意思?” “难说。”离烨摇头,“他那个人……” 对谁都那么亲昵,对谁都是漫不经心,哪会真的喜欢谁,就像现在,龙纾都伤成那样了他也没侧目,哪像动过心的。 收回目光,离烨又摸了摸怀里这人的额头:“你当真没事?” “没。”尔尔伸手,“就被瓦片擦了点小口子。” 微微抿唇,离烨伸手,手指从她的伤口上一抹。 “哇。”眼睁睁看着伤口消失,尔尔甩了甩爪子,“您还修医道?这比坎㲹还厉害呢,完全不疼了。” 那哪里是医道,分明是斗转星移之术。 龙纾远远看着,轻轻摇头。怪不得弑凤刀都在那小姑娘怀里,冷漠如离烨,竟连这点小伤都要转移到自己身上,想来是心疼人得紧。 真好哇,收回目光,她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血肉模糊的一片。 她喜欢的人站在离她三丈远的地方,正漫不经心地回答着众位上神的问话。 “黄昏之前我便离开了下辛宫。” “去了何处无可奉告,但离开之时,守界人定然是看见了。” “龙纾?” 被问到她,他才终于转身,遥遥地看了她一眼。 “没有。”收回目光,辛无漠然地道,“没有见过。” 一阵风吹来,背后的青丝随之飘展,龙纾安静地站着,突然觉得很累。 “是我杀的。”血肉模糊的手举了起来。 尔尔还在跟离烨小声嘀咕,冷不防听见这话,吓得猛地抬头。 咔。 离烨的下巴被她撞了个正着。 听见这动静,尔尔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摸他,眼睛却还是看向龙纾的方向。 “不是吧?”她皱眉,“她杀了兑锋?” 冰凉的触感在他唇畔扫来按去,离烨垂眼,伸手按住她的爪子,轻轻啧了一声。 ------------ 第58章 天道卦人 “撞这儿了。”拉着她的手指按在自己下颔的侧骨上,他没好气地道。 敷衍地顺势替他揉了揉,尔尔聚精会神地看向龙纾。 她好绝望啊,眼里一片灰败,连身上的护体结界都撤了,任由周围肆虐的仙气剐蹭肉身,刮出血痕都没侧眸,摆明是不想活了。 再看旁边的辛无,他好像一点波澜也没有,听见龙纾认罪也只动了动眉梢,然后继续与兑刃对峙。 “我没有杀他的理由。” “怎么没有?”兑刃冷笑,“你真当我们都是聋子瞎子,不知道你与龙纾有什么勾当?” 眼里染了些戾气,辛无靠在废墟的石块边,懒懒散散地笑了起来:“若因着与别人的仙侣有勾当就杀人,那这九霄上的神仙,有几个活得下来?” “……”这话太张狂也太无耻,兑刃当即暴起与他动手。 辛无像是也厌了再解释,拂袖就接了招,他这个人不正经惯了,以至于哪怕是与离烨资历差不多的上神,尔尔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厉害。 结果就在下辛宫上方的一片云彩上,兑刃连辛无两招都没接住,巨大的华光如铁锤穿鼓一般炸开,他顺着烟雾就落回了下头的瓦砾之中。 “哇——”尔尔忍不住惊叹。 离烨跟着瞥了一眼,毫无兴趣地道:“走了。” “别啊。”她拽住他,兴奋地道,“您不想看看结果?” “辛无虽然修为不高,但收拾兑氏这些后辈,实在是绰绰有余。”他哼笑,“有什么好看的。” 惊讶地转过头,尔尔很意外:“那他们还敢挑衅辛无上神?” “因为会有人来收拾烂摊子。”离烨垂眼。 这摊子都烂成这样了,谁收拾得了? 正想问呢,四周的天光突然大明,霎时照得整个兑氏仙门都亮如白昼,那光不刺眼,暖和得像太阳升起来了一般,尔尔不自觉地就跟着松了口气。 金白色的袍子扫过地面,四周的杀气都消散,地上散落的瓦砾一片片飞起来归回原处,连兑锋的尸体也浮起来,温和地落进了云海。 好奇地抬头,尔尔想看看是谁来了,脑袋却被离烨一把按住,压回了他硬邦邦的胸口。 “别动。”他低声警告。 离得近,她清晰地察觉到了大佬身上那分外不安的气息,像是压着怒一般,连手肘都僵硬了起来。 于是尔尔就猜到来人是谁了。 “天道卦人。”兑刃捂着心口上前,气愤难当地行礼。 来者慈眉善目,以八卦盘束发,五行纹饰身,仿佛没有发现这里不寻常的气息一般,笑眯眯地将兑锋超度。 “是我等执念,多留了他几百年,如今魂归天地,也算是道法自然。” “道人,这是谋害!”兑刃红着眼低吼,“我兄长虽然魂魄不全,但若旁人无歹心,大可以安享几万年的供奉,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是啊道人,行凶者方才还想杀人灭口,我等就算是慈悲为怀,也不能纵恶过度。” 讨伐声越来越大,天道卦人面露难色,最终还是将目光缓缓转到了辛无的方向。 “我要是动手。”辛无没抬头,语气讥诮,“他连肉身也不会剩下。” 微微一顿,天道卦人不赞同地摇头,又看向龙纾。 “也不是她。”拳头紧了紧,辛无眯眼,“事发当时,她与我在一起。” 饶是已经猜到了,但真从他嘴里说出来,四周还是响起了一片吸气声。 尔尔挣扎了一番,终于从离烨怀里抬起头,就看见龙纾身子晃了晃,略微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辛无。 先前还与她撇清关系,为何突然就承认了?是怕她当着天道卦人的面认罪,然后灰飞烟灭吗。 有些不敢这么想,但又控制不住,龙纾捏了捏裙摆,眼里亮了一瞬。 今日是她的生辰,她蹲在辛无的洞府门口等啊等,等到黄昏时分,才将他等出来。她知道他是不愿意陪她过劳什子的生辰的,但一年只有这一日,她能有理所应当的借口来纠缠他。 龙纾其实一点也不恨自己的父王,哪怕他只是因为想保住一百里的海域就将她当东西一样送了出去,哪怕他与她几百年也只见过两次,但他能把自己送到下辛宫,送到离辛无最近的地方,她觉得很满足。 只是,辛无不喜欢她。 没关系,从小到大被不喜欢惯了,龙纾一点也不觉得有问题,每年的这一天能拉着辛无陪自己说些有的没的,吃一碗人间才有的长寿面,她就很开心。 当然,今年她也扯了一片龙鳞送给他。 他挂在脖子上的项链被她施了咒,摘不掉,扔不开,但那坠子能替他挡掉不少攻击,因为里头已经装了上百片龙鳞。 掀开衣袖,龙纾将手腕上缺了一块龙鳞的新鲜疤痕递到了天道卦人的眼前。 “他没有撒谎,我也没有。”她弯了弯眼尾,“请道人明鉴。” 四周议论声更大,夹杂着几句唾骂,尔尔抱了抱脑袋,小声问离烨:“认罪和承认厮混,哪一样下场更惨?” 因着天道卦人的出现,离烨心情极为不好,语气都硬了两分:“一样。” “一样?” “认罪天诛地灭,认厮混口诛笔伐。”他恹恹地道,“后者未必比前者轻松,但是能活命。” 辛无这种没心没肺的人,大可以扔下龙纾不管的,他也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不过,都不关他的事。 扫一眼天道卦人,离烨转身就想走。 “要证人吗?”一只小手无辜地举了起来。 脚步一顿,他黑了脸。 尔尔踮着脚举手,声音清脆又明澈:“黄昏时分,我见过他二人,确实是在一起的,就在那边的街上,还动了手。” 正在议论的众人都是一愣,纷纷朝这边看过来。最前头站着的天道卦人转身,精烁的眼眸定定地落到了她身上。 “哦?”眼里划过一道奇异的光,天道卦人朝她伸手。 尔尔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就飘了起来,她睁大眼睛看着,刚想感叹好纯净的灵力,结果就被一只强有力的手臂狠狠地捞了回去。 ------------ 第59章 死生门 “做什么。”离烨问。 他眼神不太友善,一只手揽着尔尔,另一只手直接当着天道卦人的面结了诀。 这是大不敬的举动,不远处的辛无都看得眼皮跳了跳,欲言又止。 天道卦人坐拥九霄,灵力储备已经远非其余众神可窥,就算是离烨,也不该与他这般冒犯,万一…… 不等他多想,前头的天道卦人突然笑了一声。 “难得见你如此。”他收回手,没有在意他的动作,只笑盈盈地将目光落在尔尔身上,“不过,这位仙人既有话说,你也该让她说完了才是。” 离烨有些烦躁,想直接把怀里这人打晕带走,连手指都按捺不住地动了动。 可是,他一低头,正好撞进这人雾蒙蒙的眼里。 “你别急呀。”她小声叨叨,“我就作个证,耽误不了多久。” 离烨皱眉,张口想说那两人的死活跟你有什么关系,结果这人的手就软乎乎地钻进了他的掌心。 食指穿过他的指间,将他的手轻轻扣住,尔尔扁嘴看着他,轻轻晃了晃。 总来这一套有用吗。 有。 冷哼一声甩开她,离烨收回了捏诀的手,僵硬地把脑袋别向了另一边。 于是尔尔顺势就走到离天道卦人不远的地方,躬身行礼:“黄昏近夜之时,辛无上神和龙纾的确是在一起的,就在闹市街上。小仙误入此境,找不到路出去,还是龙纾替我引的道。” 天道卦人安静地听着,漆黑的眸子扫过她那格外清澈的灵台和一身混杂的灵力,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可尔尔一说完,他却是没有多盘问,径直转向兑刃道:“如此,可还有别人来过下辛宫?” 兑刃内心震动,他不明白天道卦人为何这么相信这个小仙,但他都这么说了,他再纠缠也无用,只能将信将疑地道:“今日兑氏事务极多,下丁宫和乾氏都来过人拜会,大哥虽是不管事,但也与众神甚有私交,光仙童目睹,便有三四位进出。” “如此,就更不能直接给辛无上神和龙纾定罪了呀。”尔尔耸肩。 “你懂什么。”兑刃微恼,“除了他们,还会有谁盼着我大哥死?” “谁都可能盼着你大哥死,就我与他不可能。”龙纾捂着手闷哼,“与其扣那莫须有的罪名,倒不如想想,兑锋一死,你便是兑氏名正言顺的掌权人,倒也省了你不少事。” “你!”如同被踩了尾巴一般,兑刃大怒,当即就要祭出法器。 天道卦人抬了抬手。 “罢了。”梵音四起。 众人的动作都慢下来,兑刃憋得脸通红,抖着手将法器收了回去,还是忍不住怒道:“我不可能杀我大哥。” 轻叹一口气,天道卦人捻指,将收到的一缕残魂化出来,左手轻勾,将残魂里几不可察的一抹黑气抽了出来。 “应该是邪祟所为。”他道,“九霄最近不甚太平,不少邪魔歪道趁机闯入。” 众人皆望向那抹黑气,兑刃上前几步看了看,瞳孔微缩:“怎么可能?就算是邪祟,我大哥与他们无冤无仇……” “你说这话,不会亏心吗?”龙纾冷笑着打断他,“你大哥守着什么东西,你比谁都清楚。” “……”脸色微变,兑刃攥紧了拳头。 兑氏作为金道的至高仙门,掌握着很多隐秘的机关,镇压幽冥的死生门因为需要大量的灵力维系,一直是兑氏头疼的东西。 兑刃初掌权,就把脑筋动到了兑锋身上。兑锋受众神的灵力滋养,他所在的地方自然是有足够多的灵力能镇压死生门的。兑锋生性温和,听他哭诉两回,便应了他的要求,偷偷替他守门。 结果没想到,竟引来了杀身之祸。 脸上一阵白一阵青,兑刃有些难以接受,朝天道卦人一拱手便急急地往死生门所在的位置走。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天道卦人倒是看得明白,轻叹了一声,摇了摇头:“晚了。” 兑锋一死,死生门自然会逃脱,幽冥之下将会得到极为充沛的怨气补给,这天下,怕是要乱了。 “我会让人去查凶手进来的途径,亡羊补牢。”他轻声道,“至于各位,且好生修炼吧,区区下等邪祟都能闯到下辛宫杀人,尔等也该警戒了才是。” “是。”众神齐应。 他转身,又看向辛无,似笑非笑地道:“也该收收心了。” 辛无沉默地站着,没有应话,也没有抬头,眼尾满是倦色。龙纾远远地看了他一眼,略为担忧。 “说完了吗。”离烨问。 天道卦人一怔,转头看向他,刚想开口,就见一抹白乎乎的东西滚到了他身边。 “说完啦。”尔尔拉着他一蹦一跳地往外走,十分轻松地道,“如此一来我也不亏心了。” “他俩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你有什么好亏心的。”他翻了个白眼,任由她拽着自己,不情不愿地跟着走。 “那不行,再是坏人,也不能受平白的冤枉,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尔尔正气凛然地道,“哪怕他俩后来因为私情被浸猪笼我也管不着,但今儿杀人的就不是他们。” “九霄上没有浸猪笼。” “那浸什么?鸟笼?” “……” 两人渐行渐远,直到身影消失在一片云雾中,天道卦人都还听得见离烨嫌弃的哼声。 他有些怔然,捏着卦的指尖都下意识地颤了颤。 “有卦象吗?”辛无突然开口,“我也很好奇。” 意识到他看破了自己在算什么,天道卦人飞快地打破了卦象,轻声笑道:“他是随天地而生的神,非我卦之所及。” 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辛无拂袖转身:“我以为你永远不会承认他的身份。” “身份都是过眼云烟。”天道卦人在他身后,轻声答,“是谁不重要,要做什么才重要。” 冥顽不灵。 辛无厌弃地收拢衣袖,跨上了自己的行云,刚想动身回去,就感觉旁边一沉。 龙纾吃力地爬上了他的行云,十分自然地往他旁边一站。 眼里涌上两分戾气,辛无沉了脸。 ------------ 第60章 果子 “下去。” 龙纾仿佛没听见一般,理了理裙摆,施施然看向远处的云:“现在回去还能设阵送他一程。” “我让你下去。” “走吧。” 眼里一片阴暗,辛无猛地拂袖,想将她扫下去,龙纾却像是预料到了一般,伸手就挥出龙鳞鞭,死死地缠上脚下的行云。 辛无动手了,混沌的灵力排山倒海一般朝她倾泄,龙纾扬鞭还手,锋利的龙鳞鞭却在即将甩到他的一刹那被他脖子上的龙鳞狠狠挡回。 虎口震痛,龙纾微微睁大了眼。 鳞片项链烫得惊人,辛无烦躁地伸手去扯,却怎么也扯不下来,他没再看龙纾,转身捏诀,径直消失在了原地。 周围还有没散的人,幸灾乐祸地看着她的笑话。 “你还想往哪儿走?”兑氏的真君上前来道,“兑锋已经魂归天地,你也该回你的西海了。” 仙缘已破,她没有再留在下辛宫的理由,哪怕兑锋的死与她无关,西海也会为此事付出代价,她回去,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无所谓地耸肩,龙纾飞下行云,满不在乎地跟着那真君往外走。 “你不会难过的吗。”真君一边引路一边回头,“几百年了。” “你要我难过什么?”她轻笑,眉眼细长,妩媚又妖娆,“他到死也没有向我求助。” 既为仙侣,便该是心意相通,一方有难,另一方能在第一时间感知并前往相助。 可兑锋,自她嫁来就从未与她敞开过心扉,哪怕是朝夕相对,在他的眼里,她也只是龙族送上九霄的祭品而已。 龙纾什么都不缺,不缺漂亮的脸蛋,不缺厚实的修为,但说来好笑,神仙最不在乎的情爱,恰是她最想要的。 像小时候吃不到的糖人,心心念念几百年,辗转所求,也不过就是有人能眼里有她。 所以辛无带着怜悯看她的那一眼,成了她可笑的执念。 走到兑氏仙门的结界处,龙纾顿了顿,倒是没有回头,只轻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抬步,踏下九霄。 一道流光划过天际,坠回人间。 光划出的轨迹之下,尔尔正拉着离烨继续往乾氏赶。 “您怎么会突然过来的?” 离烨都懒得理她,只哼了一声,指尖拂过弑凤刀上的刮痕。 顺着看了一眼,尔尔略微心虚:“它,它质地不太好。” 弑凤刀愤怒地震了震。 谁质地不好了,它可是离烨的伴生神火炼出来的上古神器,也只有落在她手里才会伤痕累累的! 抽了一丝火焰将刮痕抹平,离烨将弑凤刀按住,没好气地道:“还捏不出护体的结界?” 都是上仙了,理应有灵力护体,不会受皮肉伤,结果她倒是好,去送个魂魄还把自己搞得东红一块西破一块,看着就碍眼。 尔尔茫然了一会儿,突然眼眸一亮:“对哦,我现在的灵力,能捏护体结界了!” 说罢就伸手想试。 然而,她体内灵力虽足,却是混杂不堪,单独使用一种仙术尚有盈余,可若是护体结界这种没有五行归属的仙术,几种灵力相冲撞,不仅施展不开,反把自己疼得一个颤栗。 “嘶——”尔尔收手,困惑地看向自己的掌心。 “怎么回事?”她晃了晃手掌,看向离烨,“使不出来。” 离烨哼笑:“你经脉不通,未能习得将各道仙术融合之法。” 恍然大悟,尔尔立马加快了步子。 不就是七经八络么,她送完乾天的一魄就回去修炼,到时候神功大成,还愁没有护体结界? 乾天的魂魄在弑凤刀里滋养得不错,乾氏的人一开始并不相信,毕竟要离烨做这种好事,实在是太难了。 尔尔一边安抚住不耐烦的大佬,一边苦口婆心地同他们解释,最后还是将弑凤刀拿出来,让他们确认了乾天的一魄完整无缺,这才让他们取出上古神器来接魂。 魂火在神器里亮起,乾氏的长老们神色都有些尴尬,他们犹豫地看着离烨,想开口又有些顾忌,期期艾艾的没有一个敢上前。 离烨自是不稀罕他们道谢的,弑凤刀一收回来,他头也不回地就往外走了。 “哎,等等我!”尔尔喊了一声,又回头,朝着乾天那小徒弟努了努嘴。 小徒弟站在人群之后,局促不安地搓了搓手,没有立马出列。 不在意地摆手,尔尔收回目光就朝大佬追了出去。 “走那么快做什么?”她跟上离烨的步子,笑眯眯地道,“再多留片刻,指不定就有人来给您送谢礼了。” “不稀罕。”面无表情地踩上行云,离烨将她拎起来放在身边,漠然地道,“乾氏又没什么宝贝,再说,若不是你胡搅蛮缠,我也不会来这一趟。” 定定地望着他,尔尔弯了弯眼:“若是我不劝,你当真会把乾天的魂魄拿来喂刀?” 离烨没有答,眼神清清冷冷,看起来对这个话题一点也不感兴趣。 撇了撇嘴,她略为失望地低下头。 “等……等等。” 后头远远的有人在喊。 离烨耳尖微动,听是听见了,却没回头,而他身边这个人,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半晌才察觉到有人在追他们,连忙拉着他的手:“吁——” 离烨:? 行云慢下,乾天的小徒弟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有事?”离烨皱眉,对于生人,下意识地就拉开一丈的距离。 小徒弟显得有些无措,抓耳挠腮半晌,脸涨得通红:“那,那个。” “哪个?” “这个。”飞快地将手里的仙果放去他们的行云上,小徒弟朝离烨鞠了一躬,然后二话没说,扭头就跑。 饱满多汁的仙果,看起来是乾氏仙气滋养而生的,香甜得很。尔尔拿起来看了看,笑眯眯地递到离烨眼前:“给你的。” “与我有何干系。”离烨看也没看,“你吃了吧。” 摇摇头,尔尔的手又往上伸了伸:“人家给你的谢礼。” 余光总算瞥了那果子一眼,离烨冷笑,眼角眉梢都是嘲讽:“奇珍异宝我且不放在眼里,还缺这一个果子?” ------------ 第61章 一群骗子 “有道理。”尔尔十分认同地点头,然后捏起袖口将果子皮擦了擦,递到他嘴边,“啊——” 离烨飞快地啃了一口。 末了,嫌弃地皱眉:“还不如离氏后山上的好吃。” 嗯嗯啊啊地应和他,尔尔将果子转了个面,又递给他咬了一口。 等回到上丙宫,果子已经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核,被尔尔抛到宫门旁,生出了一芽新绿。 离烨有点不敢置信地擦了擦自己的嘴角,眉毛都快拧成了乱麻,张嘴想斥她两句,又有些无从说起。 鬼知道他怎么就把果子给吃完了。 余光瞥着他的神色,尔尔轻笑着拿出丝帕擦手指:“恼什么,我又不会笑话你。” 明明现在就在笑好吗。 恼怒地拂袖进门,离烨刚走两步,身子就微微僵了僵。 上丙宫里还有一丝残存的幽冥之气未散。 若是先前的尔尔,那点修为,压根不会察觉到有什么不对,但现在,她一进门就“咦”了一声。 “这是什么味道?”鼻尖皱了皱,尔尔伸手,将地上一缕黑气捻起来,困惑地打量。 头发丝那么细的黑气,不似大佬身上已经被炼化的死怨之气,倒像是什么道行不高的小鬼。 上丙宫有离烨坐镇,若有邪祟闯入,肯定会被他杀个片甲不留。若能留下气息,那来者肯定是全身而退了。 道行不高,却能全身而退。 心里微微一沉,尔尔抬头看向离烨。 也不知是心虚还是什么,大佬背对着她往王座上走,没有回头与她对视。 空气安静得有些尴尬,只剩脚步声荡到黑漆漆的石壁上,又幽幽地传回。 尔尔不傻,她大概能猜到今日之事有大佬的参与,但他参与了多少,是抱着什么样的目的,她猜不到,也没本事去问。 在原来的预示梦里,离烨从神魔双修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杀戮无情,但现在,他还尚未入魔。 指尖抖了抖,又慢慢捏成拳头,尔尔深吸一口气,不再问那抹黑气的事,只扭头往屏风后面走:“我闭关啦。” 正在迈台阶的步子一顿,离烨回头:“闭关做什么?” “修炼啊。” 人进了屏风之后,被烛光照成一道温柔的剪影。影子碰了碰桌上的烛台,嘴唇一张一合:“不是你说我身上经脉不通,灵力难融么。” 离烨:“……” 那经脉,也不是闭关就能修通的。 喉结上下动了动,霭色的眼眸也跟着暗下两分,他坐回王座里,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 屏风后的人没有再说话,手里诀一捏,结界便在四周落下了。 剪影消失,四周归于寂静,离烨安静地看着屏风上的花纹,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 结界落成,尔尔也没立马开始调息,而是坐在凳子上发了会儿呆。 “七经八络。”她喃喃,“我就算是通了,也不是他的对手。” 别说对手了,就连拦上一拦,也未必做得到。 正想沮丧地叹口气,气都还没吐完,旁边就突然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谁让你通七经八络?” 吓得一哆嗦,尔尔猛地扭头,左看右看也没看见人,眼睛瞪得溜圆:“谁?” “我。” 微弱的声音从烛台里发出来,伴着火光也闪了闪。 尔尔低头,诧异地看着面前的魂灯:“大师兄?” 九霄之上仙气充足,孟晚醒得很早,只是魂魄尚弱,连人形都凑不出来,只留一丝神识低声道:“回答我。” 回答啥,七经八络?尔尔觉得莫名:“我自己想的呀,他们说通了之后才厉害。” “……”重重地出了口气,孟晚的声音听起来咬牙切齿,“休要听他们胡言,修仙者若通七经八络,便等同凡间的与人洞房,你若无与人结仙侣之心,便不要提此事。” 哈? 尔尔震惊了,这么严重?怪不得之前她提,离烨的反应那么不对劲。 那乾天上神为什么骗她? 想起自己傻乎乎跟离烨说让他帮忙的时候他的神色,尔尔脸上一红,当即捂脸捶桌。 怎么办,大佬会不会觉得她寡廉鲜耻?虽然的确也挺厚脸皮的,但是她真的是不知情啊! 不过,大佬拒绝得那么明显,想来是很不喜欢她吧? 眉头无意识地皱了皱,尔尔抬起脸,不高兴地盯着烛台:“大师兄,你若喜欢一个人,会答应替她打通七经八络吗。” 这话太过露骨,孟晚着实沉默了很久,难得地吞吐了起来:“会,会吧。” “果然。”丧气地趴回桌上,尔尔叹了口气。 大佬怎么会看得上她这样的小废柴,最近的亲昵,多半也是他为了弥补先前的误会,要说有什么私情,那是没有的。 诶,等等,她为什么会沮丧? 拍了拍自己的脸蛋,尔尔坐直身子。 她是来拯救自己的仙门的,又不是寻仙侣来了,不能因为大佬有几分姿色,就对人动歪心思吧。 太过分了! 强烈地谴责了自己一番,尔尔正了正神色,又问:“七经八络若是通了,我是不是真的会变得很厉害?” “那要看你的仙侣是谁。”孟晚道,“神仙结仙侣,比人间还严苛,因为双方一起修炼,修为会汇合再平分,所以神仙多求高攀,再不济也要修为相当,才肯动心。” 怪不得,这么一说她当时的要求,就更显得居心叵测了。 羞愧难当地抱紧了自己的脑袋,尔尔绝望地想,离烨大佬其实真的很善良吧,她都这样了,他也没把她打死,实在是个大善人。 以后绝不能再犯这样的傻了! “你且再等等我。”孟晚又道,“等我养好伤,我会自己来寻你。” 他的肉身和其余魂魄都还在太和仙门,伤愈之后,一魄不全也是能飞升的。 回过神来,尔尔乖巧地点头:“好。” “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去乾氏。”孟晚道,“我听乾天上神说,你已经不是离门的弟子了。” “……这个。”尴尬地挠了挠头,尔尔道,“离门挺好的。” “你不愿意跟我走?”孟晚有些意外。 “愿意是愿意,可……”可大佬这边怎么交代? 后半句话还没问出来,尔尔就察觉到结界外有人靠近。 ------------ 第62章 我只是不喜欢他 修炼结界能隔绝一般的外物,但对于离烨这种修为高到另一个境界的,尔尔的结界就仿佛一张薄纸,他只要靠近,就能听见里头的动静。 孟晚是魂火的形状,尔尔想拦都不知道该捂哪儿,就听得他毫无察觉地道:“既然想,那就休说其他,等我飞升之后,自会替你与离烨上神解释。” “……” 背后汗毛一根根竖起来,尔尔已经没有勇气回头了,下意识地往结界里多送些灵力,企图隔断大佬的视听,但很可惜,外头已经响起了一声冷笑。 “解释?”离烨收回手,慢条斯理地负到身后,目光穿过那一层结界,定定地看向桌上的烛台,“你想解释什么?” 一直燃得很好的魂火突然被狂风卷过,差点熄灭,孟晚的声音也随之消失,再答不出半句。 尔尔一惊,连忙起身双手护住烛台,惊慌地扭头道:“他刚缓过来一口气。” 魂火真灭了,去哪里给师兄补上一魄? “与我何干。”语气里有掩不住的暴躁,离烨半阖了眼看着她,“你就这么在意你这个师兄?” 那能不在意吗,半个亲人呢。 尔尔企图跟他温柔地讲道理,但大佬发脾气是霸道又蛮横的,都不给她开口的机会,挥手就要灭那魂灯。 心里着急,尔尔有些恼了,当即捏出一个防御罩,将他这股力挡开。 “嘭”地一声响,动静不大,但离烨眼瞳一缩,接着一张脸就阴沉了下去。 “你要跟我动手?”他问。 气极反笑,尔尔道:“你能不能先听我把话说完?二话不说上来就动手,你要我怎么办。” 谁想听她给她这师兄开脱。 离烨觉得很烦,拂袖转身就想走,可没走两步,他停下来,又还是转头看向她:“如果有朝一日,我与你这师兄落到同一个境地,两盏魂灯只能护一盏,你护我还是护他?” 尔尔:“……” 堂堂九霄上神,与天地同生的大佬,为什么会问出这种幼稚的话! 他这辈子都没机会落到这个境地的! 但是,看他眼神实在不太友善,尔尔也没法说实话,只能识时务地道:“救您。” 眉宇稍松,离烨哼了一声:“你以为我会信?” “不信也是选救您。” “哼。”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大佬走回来两步,语气还是依旧不悦:“那你还要跟他走?” “冤枉啊。”双手举过头顶,尔尔无奈地道,“师兄怕我在外头受欺负,想我与他一起走,我又没答应。” “你方才说了想。” 听得还挺全,尔尔跺脚。 “那总不能说不想吧,你我无亲无故,又不是师徒,我死赖在这儿,师兄非得以为我同你有什么私情不可。” 眼里浮上几分疑惑,离烨侧了侧头:“为什么不能这么以为?” “废话!”尔尔翻了个白眼,“您是上神诶,我还只是个刚飞升的上仙,门不当户不对,若是旁人误会了,别说您脸上挂不住,我也不想担个不好好修炼一心只想飞上枝头的坏名声啊。” 原来是因为这个。 看了看她略显委屈的神色,离烨明白了。 他先前以为她是跟别的女仙一样来走捷径的,说的话不太好听,吓着她了,这小东西要面子,所以后来一直不愿再提。 不是因为心里没他。 嘴角弯了弯,离烨别开了头:“你只差七经八络,一旦经脉通了,修习进度会比旁人快上十倍,所以……不用怕误会。” 什么意思?尔尔茫然地看着他,这话说得含含糊糊的,她没太听明白,低头仔细一想,大佬可能是在偷偷夸她有天赋吧,只是被经脉限制了,大佬不愧是大佬,夸起人来都这么含蓄。 灿烂地冲他笑了笑,尔尔小心翼翼地将魂灯放去法阵里,然后供上些灵力做灯油:“不误会是最好啦,我就在上丙宫干点活也挺好的。” 离烨:“……” 她到底有没有仔细听他在说什么? 看一眼她指尖溢出的灵力,离烨不耐烦地道:“你欠了他很多人情?” “嗯。”尔尔点头,“很多。” “我知道了。” 抬步上前,离烨靠近了法阵。 吓得一个哆嗦,尔尔立马又抬起手护灯,刚想张口,却见一道纯净的灵力越过她的头顶,哗啦啦涌进了灯台。 饱满香醇的灵力,滋养起魂魄来比什么都快,方才还虚弱不堪的魂火,眼下突然跳出三尺,火舌差点舔上旁边的绸帘。 慌忙将烛台移开一些,尔尔回头,不解地看着离烨:“不是说要慢慢滋养?” “以你的灵力,快不了。”面无表情地收回手,离烨道,“但是我可以。” 这句话是在嘲讽她吧?一定是吧? 鼓了鼓嘴,又费解地吐出一口气,她问:“您不是不喜欢我师兄,做什么要帮忙。” “只是不喜欢他而已。”冷漠地别开头,离烨转身往外走,“他用不着你操心了,好生修炼。” 心里一跳,尔尔莫名有点脸红。 大佬好像说了什么,但仔细一想又什么都没说。 不行,她不能多想,修炼是最重要的。 凝神静气,尔尔红着脸打坐,好一会儿脸上的热度才退下去,开始入定。 坐回王座,离烨支着下巴懒散地打量屏风后的结界光晕,有点恼,又没什么好办法能收拾她,眼里的光明明灭灭,眉心也渐渐皱了起来。 “上神。”烛焱悄无声息地来了。 收回心思,离烨挥手在尔尔的结界外又落下一层他的结界,然后才转头:“何事?” “刚传来的消息,天道卦人在找人下界去寻死生门。” 嗤笑一声,离烨身子往后靠:“真那么在意,作何不自己去。” “他似乎在忙别的事,最近的议会都鲜少现身。”烛焱拱手,“九霄各门最近都出了些岔子,算来想去,或许不久便会有人来当说客……” “幽冥的人是你带上来的?” 话还没说完突然被打断,烛焱怔了怔,而后颔首:“收了些贵重的宝贝作酬。” “下次。”唇角微抿,离烨不悦地道,“让他们去你那边,别来烦我。” ------------ 第63章 略微有些惊讶,烛焱想了想,迟疑地道:“可是他们说错了话?” 先前上神决心接纳死怨之气,就在上丙宫外的结界处给幽冥开了单独的门,他以为上神是愿意同他们来往的,怎么突然…… “不是。” 挥袖将大殿里残余的脏东西都打散,离烨一脸阴郁:“痕迹太重,有人不喜欢。” 幽冥里爬上来的东西,哪里有干净的,行过踏过之处都会留下黑气,上丙宫反正没多少人来,有谁会不喜—— 脑子里叮地亮起一盏灯,烛焱愕然地将视线转到屏风的方向,又愕然地转回来。 不是吧? 都修魔道了,一般人都不会再看重这些细枝末节,更何况是一向只在意修炼进展的离烨。对他来说,幽冥或者九霄应该没有区别,毕竟什么都没有报仇来得重要。 可他现在这话,似乎是在下意识地觉得,幽冥不是好的东西。 这太可怕了,烛焱的神情霎时就严肃起来:“上神,既然选了这条路,来往是避免不了的。” 离烨沉默。 他需要极其大量的死怨之气的供给,的确是避免不了与幽冥之人的接触,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想再让她看见然后一脸失望。 一想到她那个迅速黯淡下去的表情,离烨就觉得烦躁极了。 “再说吧,至少上丙宫不要再来。” “是。”烛焱无奈,只能先应下。 在他身边这么久了,烛焱一直觉得离烨是无情无欲的,像一把极其锋利的刀,没有弱点,只有所向披靡的尖锐,可如今从上丙宫离开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再无情,他现在也是以人的形态存在着的。 只要有人形,就会有感情。 “失策啊。”看向外头的天空,烛焱轻笑摇头。 原以为他只需要操心杂务,眼下看来,事情真是不少。 尔尔在结界里踏踏实实修炼了七日,七日之后,她睁开眼,感觉眼前的光景又更清明了几分,细看某处,甚至能看见灵气在流动。 满意地收回手,她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地一声巨响。 “好饿。”起身收掉结界,尔尔朝外探出头,刚想喊一声大佬,却吓了一跳。 上丙宫门外站了好多人。 离烨一身暗红长衣,靠在门框边上,满脸都是不耐烦,可外头的人还是喋喋不休:“除了您,再无他人能担此重任,死生门何其重要,再流落上几日,天下必定大乱。” “是啊,天道卦人既然肯把此任交给上神您,便是极大的信任,您又何必计较当初。” “已经是第三日了,咱们回回都来叨扰也不妥当,您就点个头吧。” 叽叽喳喳,你言我语,听得尔尔一头雾水。 这是在劝说他去找死生门?可是,为什么是他? 似乎是察觉到她出关了,离烨转过头来,脸上紧绷的神色瞬间缓和:“桌上有吃的。” 他一开口,外头一群人登时不说话了,目光齐刷刷地跟着看过来。 尔尔被盯得缩了缩脑袋,露着半张脸道:“好,我现在吃。” 看一眼她身上的灵力,离烨很是满意地点头,然后状似无意地问:“老君最近得了些宝贝?” 太上老君正苦恼要怎么继续劝说呢,一听这话,眼眸当即一亮:“上神说的可是我刚得的火焰草?那东西好啊,若练成丹给您服下……” “不是这个。”抬手打断他,离烨施施然道,“是个瓶子。” 瓶子?略微一想,太上老君的脸色当即一白:“那百绘瓶又不是火道的法器,上神要来有何用?” 离烨不答,只轻轻地啧了一声。 旁边的真君立马拉了拉太上老君的袖子,努努嘴。 一个瓶子而已,给他啊! 太上老君垮了一张脸。他那宝贝是好不容易寻来的,能存放炼化后的灵力,上不封顶,能对修炼中的人有极大的助益,自己都还没用呢,怎么就被他给盯上了。 给吧,实在很舍不得,但是不给,离烨就大有不答应下凡的意思。 神色几变,犹豫许久,最后,太上老君还是叹了口气:“上神若是喜欢,我立马就让小童送来,可这寻门之事,您看?” “倒是无妨。”离烨颔首。 门外一片庆幸的欢呼,声音之大,吓得尔尔呛了一嗓子。 她有点看不懂这群神仙了,先前还防大佬防得跟什么似的,眼下怎么就突然求着他下界,也不怕他搅个天翻地覆? “幽冥可不是什么好去的地界。”孟晚的声音在烛台里响起,“你别跟着去。” “为何?”尔尔挑眉,“很危险?” “危险自是不必说,去幽冥要穿过凡间,凡间仙气极少,你周身灵力供给不足,会连法术都施展不开。等到了幽冥,便是精疲力尽,任人宰割。”孟晚声音里满是担忧,“你就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就能来九霄。” 胡乱扒了两口饭,尔尔含糊地道:“离烨去的话,我也要去。” “你去能做什么?”孟晚急了。 “我修为不高,也许寻不了死生门,也打不过谁,但是……”眼神微动,尔尔笃定地道,“我能拉他一把。” 幽冥怨气密布,离烨一个人去,要是迷失在那里,那她这么久的努力都白费了,一定要亲眼盯着他,拦住他。 孟晚还想说什么,尔尔挥手,给他落了一个幽闭的结界。 修炼七日,她的法术施展更加流畅,结界也更厚了一些,光一洒下,师兄的声音就立马消失了。 满意地点头,尔尔将碗里的饭吃了个干净。 门外的人已经散了,离烨回头,就见那小东西已经铺好自己的包袱皮,开始一样样地收拾行李。 眉梢微动,他过去看了一眼。 “这个有必要带?”他疑惑地拎起一盆小花。 这就是上丙宫外普普通通的野花,砖缝里长出来的那种,又小又不香,带着干什么? 小东西一把揽了回去,努嘴:“我觉得好看。” 行吧,离烨转头,又拎起一把锅铲:“……这个也好看?” ------------ 第64章 凡间 “这个有用!”一把夺回来,尔尔把它放进包袱皮里裹好,“去幽冥也是要吃饭的嘛。” 有些好笑,离烨抱起胳膊:“谁说的我要带你去?” “不带我去,你抢人家太上老君的百绘瓶做何用处啊?”回头看他一眼,尔尔骄傲地抬起小下巴,“真以为我傻呢。” 修为到他这个地步,自是不用百绘瓶的,但她这样的小菜鸟去幽冥,百绘瓶说不定能救命。 离烨啧了一声,眼底有两分笑意,脸上却是嫌弃地道:“本也就不是很聪明,跟我下去,远不如在九霄上逍遥自在。” 摆摆手,尔尔嘟囔:“逍遥自在有什么稀罕的,我就想跟着你。” 这话是心里话,万一没跟去他又出了岔子,那她该多糟心啊。 可是,落在大佬耳里,这话可真是……好生腻歪。 她不是不喜欢他么,怎么老想跟着他?嘴里真是没一句真话,也不知道天天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嘴角又往上扬了两分,离烨别开头,佯装严肃:“要走就收拾利索些。” “好嘞!” 飞快地将包袱皮打上一个结,尔尔将它拎起来往身后一背,兴冲冲地就拉着他往外走。 “我这回闭关,长进不小呢。”走到门口,她松开他,显摆似的打了个响指,“您省省力,我来唤行云。” 瞧瞧这没见过世面的小模样,离烨暗笑,能用行云带人就这么高兴? 然而,片刻之后,他的笑僵在了嘴角。 八尺见宽的行云,中间放了一把花团锦簇的双人椅,云层里闪着五颜六色的光,从中心闪到边缘,一波又一波,如涟漪如海浪,赤橙黄绿青蓝紫,一样也没落下。 离烨:“……” 尔尔满意地看着自己漂亮的行云,然后扭头朝他拱手:“您先请?” 飞快地垂下眼眸,离烨退后半步:“不了,突然想起还有些事。” 尔尔:??? 都要出发了能有什么事? 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尔尔道:“您放心,我修炼得不错,一定不会摔着您。” 这不是摔不摔的问题。 离烨绿着脸看着这朵行云,他堂堂上古之神,不要面子的吗,这坐上去和花车游街有什么两样! 挥手召来自己的行云,离烨挣开她,二话不说就动身下凡。 “哎!”尔尔连忙上了自己的行云去追,一边追一边喊,“我这儿坐得下!” “你自己坐吧。”前头那人毫不领情。 真冷漠哦,尔尔扁嘴,自己坐回花椅里,晃着脚跟着他飞。 凡间正是春暖花开之际,孩童在草地上戏耍打滚,有梳着双环髻的小姑娘乐呵呵地倒在草地上望天,恰巧看见一抹白云在移动。 “风好大哦。”她奶声奶气地喃喃。 然而紧接着,后头飘来了一片五光十色的云,刷地划过天空,落去山的另一端。 微微一愣,小姑娘坐直了身子。 “有神仙。”她呆呆地看着彩云坠落的方向,胖乎乎的手指了指,“神仙。” 小伙伴们都在各玩各的,没有人听见这句话。 半个时辰后,一位高大的红衣男子带着一个娇小的粉衣姑娘跨进了热闹的城镇里。 “都说了行云是赶路用的,不用浪费多余的灵力来装饰。” “可那样好看啊。” “好看又怎么样,你还不是累得走不动了。” “虽然是很累……可是好看啊!” 额角直跳,离烨停下步子。 尔尔呯地就撞上了他的背,吃痛地捂住鼻尖:“你做什么?” “好看重要还是实用重要?”他皱眉问。 “当然是好看重要。”尔尔握拳,“我可以不是最强的,但我一定要是最好看的!” “……”小仙的想法果然是他理解不了的。 挥手将装了灵力的百绘瓶扔给她,离烨没好气地继续走:“下回走不动了我就将你扔在此处。” 接住百绘瓶,尔尔大喜,揭开布塞轻嗅一口,就又活蹦乱跳了。 “您慢点走,都这个时辰了。”往前几步拽住他,尔尔朝旁边努嘴,“吃碗面再去找客栈。” 离烨回头,就看见灰尘扑扑的街边支了个小摊子,锅灶都黑漆漆的,桌面上都是油,半旧的破幡上写着“云吞面”三个字,最后一横的墨水都快化开了。 收回自己的衣袖,大佬冷笑,“我只是路过凡尘,又不是真的凡人,吃这种东西?” 说着侧头,打算告诫她两句:“这种摊子不会好……” 刚刚还站着人的地方,只剩下了一个虚影。 离烨一顿,眯眼朝前看,就见那小东西已经欢天喜地地坐在了桌边,一边跟老板吆喝吃什么,一边拿热茶洗碗筷。 真的很没把他放在眼里。 大步走过去,离烨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筵仙台上多少珍馐,求我去我都不去。” “嗯嗯。”尔尔将他拉下来坐好。 大佬不悦:“我不吃五谷杂粮。” “嗯嗯,知道了。”接过老板煮好的面,尔尔放在桌上,替他拌了拌,然后将筷子塞进他手里。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离烨真恼了。 刚出锅的云吞又香又鲜,尔尔夹起一个吹了口气,啊呜咬下去,烫得直吐舌头,猫一般的眼睛眯起来,眼尾温温暖暖:“好好吃哦。” 以为这样他就会上当吗?离烨冷漠地别开头。 一炷香之后。 两个空碗放在了桌上,离烨餍足地吐一口气,然后优雅地侧头:“劳驾,再来一碗。” “好的客官。”老板笑眯眯地应下,拿起大勺又将云吞落锅。 尔尔喝了一口热汤,也没有笑话他,只道:“凡间虽然仙气稀薄,但也是个很有趣的地方。” 哪里有趣了?离烨不以为然。 不过这面是挺好吃的。 “凡人寿命短,在你们眼里就如同蝼蚁。”晃了晃腿,尔尔道,“但这里有悲欢离合,在有限的生命里,他们十分鲜活。” “你已经是神仙了。”离烨提醒她,“用不着再怀念凡间。” 她就知道会这样。 尔尔叹气,离烨眼里的凡尘就好像一个蚂蚁窝,所以毁天灭地之时,哪怕生灵涂炭他也没眨一下眼。 ------------ 第65章 葱花 “哎客官,您的云吞面。”老板甩了帕子搭在肩上,顺手就将碗搁在了他面前。 离烨提筷,瞥一眼碗里,微微挑眉:“少了点东西。” “嗯?”尔尔回神,凑过头来看了看他的面碗:“少了什么?” “葱花。” 哈?尔尔眨眼:“您连五谷都不爱吃,还在意葱花?” 离烨抿唇,很是挑剔地看向后头的老板,那老板生得憨厚,当即摸着脑袋笑了起来:“客官见谅,今日生意好,小葱用完了。卖葱的刘婆婆得了病,也没法来回送,您看,我少收您一文钱如何?” 哪有葱花值一文的?尔尔失笑,刚想摆手说不用了,就听得大佬认真地道:“她把葱种哪儿了。” 老板:“……” 尔尔:“……” 一把葱而已,倒是不必执着至此。 老板想笑,可对着离烨这张脸,又莫名地心里发憷,犹豫半晌,他还是小声道:“就在西南边,绕过观音庙后头那一条小道,有间茅草屋边的田里。” 离烨点头,拉着尔尔就走。 哭笑不得,尔尔道:“少点葱也好吃。” “少三分香味。” 你们上神都对味道要求这么高的吗!那怎么吃下去她那种厨艺做出来的菜的? 尔尔心里直嘀咕,但是架不住这位大佬主意已决,两人走到偏僻的地方,趁着四周无人,抬袖就直接遁去了老板说的茅草屋。 田里的小葱绿油油的,被风一吹,齐齐地弯腰。 离烨看了一眼那破旧的屋子,翻手化出一锭白银,顺着屋顶上的破洞就扔了进去,然后回头,对着那片小葱抽出了弑凤刀。 尔尔已经没眼看了,捂着脸默念大佬高兴就行,不就是上古神器么,砍下来的葱那也是能吃的。 不过,她侧头,多往茅草屋的方向看了一眼。 好安静,银子落进去都没什么反应。 心生好奇,尔尔蹑手蹑脚地上前,凑到半掩的木门边往里看。 灯尽油枯,卖葱的婆婆缩在乱糟糟的床板上,脸色蜡黄,颧骨突出,眼窝往里深深地陷进去,已经是一丝生气都没有了。 瞳孔微缩,尔尔推开了门。 人好像才死不久,屋子里还有滞留不肯离去的魂声,她一侧耳,就能听见苍老虚弱的声音在喃喃:“明儿就好啦,明儿会好点。” 眼眶莫名有点热,尔尔回头,朝着外头喊:“离烨。” 手起刀落,田里的葱花被削成了整齐的小茬,离烨正满意地收着葱,听见她这略带哭腔的声音,眉心当即一皱。 “怎么?”他闪身到她旁边,戒备地四处打量。 展开手心,尔尔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能送她一程么?” 莹白脆弱的光,是凡人的魂魄。 眉头松开,他有些恹恹:“凡人离世大多不甘心,有残魂不肯归幽冥是很寻常之事,她何德何能,要我送上一程?” 低头苦想,尔尔艰难地道:“她给您种了葱花。” 这理由她自己听着都荒谬,凡人魂魄不肯离开,定是有遗愿未完,像她这样的小仙去帮凡人完成遗愿,都可以称作是天赐恩泽,更别说离烨这样的上神,葱花实在不是什么大功德。 但是,出乎意料的,离烨竟然点了点头:“那倒也说得过去。” 尔尔:“……” 九霄有规矩,凡人若想被神仙超度,需要九世功德,需要经过天道卦人批允,需要人间开设祭坛。可离烨不在意这些,哪怕是九十世的功德,也与他无关,他吃着有葱花的云吞面更好吃比什么都重要。 所以,他抬手往那缕莹白的光上一点。 茅草屋里光芒大盛,尔尔后退半步,就见莹白残魂落地,化出了刘婆婆的样子。 她没有看见他们二人,好像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仍旧如往常一样挎上菜篮,要往集市走。 “明儿他就回来了,得再换点钱,买上二两肉,嘿。” 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她想推门出去,却被离烨拦住了。 “在等何人?”他冷淡地问。 刘婆婆茫然四顾,停住脚下意识地答:“我儿子,方汉。” “他在何处?” “戍边三年,就快回来了。” 离烨抬手,往虚空里一抓。 尔尔屏息看着,以为他要把方汉抓回来,可片刻之后,他手里什么也没有。 “怎么回事?”尔尔纳闷,“还有您找不到的人?” “自然是有的。”收回手,离烨神色复杂地看着刘婆婆,“死人归幽冥管,我召不来。” “……”心里一沉,尔尔看向刘婆婆。 她还在执著地开着前头那道被封住的门,脸上满是茫然。 遗愿完不成,无法被超度。 “罢了。” 拂袖将她的魂收进袖口,离烨冷淡地道:“总归你我是要去幽冥之地,带上她也无妨。” 尔尔点头,有些惆怅地跟着他往外走。 瞥她一眼,离烨有点不知该说什么,这小东西太过多愁善感,分明是与她无关之人,她也能红了鼻尖。 想了想,他沉声开口:“人本就是如此脆弱不堪,你不也是知道,所以才修仙?” “我?”尔尔摇头,“我原本是不想修仙的,但父皇说,只有修炼飞升,我们那千万个百姓才有可能活下去。” “当人挺好的,虽然比起神仙来说寿命短暂如蜉蝣,但人间很有意思。” 那九霄没有意思吗? 离烨不悦,但低头一想,好像的确没什么意思,只是修炼方便。 不大高兴地哼了一声,他道:“再有意思也不是能久留的地方。” “啊?”尔尔委屈地耷拉了眉,“要立马赶路吗?再过几日就是百花节了。” 他们是来人间过节的?离烨按住她的脑袋,不耐烦地道:“寻死生门才是头等大事。” “您怎么就知道死生门不会在人间。”她嘴硬。 废话,死生门那么可怕的东西,要是在人间,那岂不是要死一大片人?离烨懒得与她争嘴,径直将她拎起来,回去吃面的小摊。 一把葱花落下去,大佬满意地将尚温的云吞吃了个干净。 老板满脸愕然地站在小摊边,看着堆得比他个头还高的几捆小葱,嘴角直抽。 ------------ 第66章 客栈 夜幕降临之时,两人找到了落脚的客栈。 正常情况之下,这时候的客栈就该只剩下一间房,然后两人扭扭捏捏在床中间放上一碗水,再各自怀着心事入睡。 然而,离烨大佬跨进客栈,径直往柜台上放下银两。 “一间客房。” 掌柜的一愣,抬头看看他,又看看后头那看起来尚未及笄的小姑娘,迟疑地指了指身后挂着的房牌:“客官,空房还多,您看这?” 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离烨重复:“一间。” 两人每天都在一起,哪有出来了还扭扭捏捏的道理。凡间浊气重,晚上定是要落下结界才好休息的,呆得近,结界小,还能省点灵力。 是以,尔尔也不觉得有任何问题,尽管引路的小二一步三回头,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们,尔尔也还是神色自若地跟着踏进门,再将门关上。 客栈简陋,没有高床软枕,桌椅板凳都不太干净,尔尔扫了一眼,皱了皱鼻尖,倒也没太往心里去,出门在外么,难免的。 她打开自己的小包袱,翻出几个铜板来,出门去找小二打热水。 离烨默不作声地看着窗外,似乎在走神。 但当尔尔打完水回来的时候,一只脚跨进门,就被扑面而来的香软气息惊得一愣。 屋子里的桌椅焕然一新,简陋的架子床变成了梨花木的罗汉床,床上铺着刚熏完香的锦被软枕,香炉里一缕青烟袅袅正升。 客栈小二走在尔尔后头,正喊着:“客官……” 尔尔转身,一脚就将门给踹上了。 端着的铜盆的水重重地晃了晃,又慢慢归于平静,尔尔将它放去旁边的花几上,然后咚咚咚跑到离烨跟前。 “这给人看见不得吓死啊。”她小声道,“随便住住就成了,我也没那么挑。” 手里捏着一册不知用什么文字写的书,离烨仔细翻看着,头也没抬:“不是我。” 不是你还能是谁,难不成这房间觉得自己不好看,当即给自己重新变了个模样?尔尔失笑,蹲在他腿侧仰头:“您也太仔细了,还选了个好看的样式。” “都说了,不是我。”捏着书挡住脸,离烨哼笑,“谁有空管你那么多。” 嘴角止不住地往外咧,尔尔打趣道:“也亏得我知道自己高攀不上,不然就您这般的体贴,我等小仙,哪里逃得出您的手掌心。” 身子微微一僵,离烨不悦:“高攀不上?” “这话是我师兄说的,可不关我的事。”起身去拧了一方手帕,尔尔拿过来,展开他的手掌,将割葱沾到的汁水一点点擦干净,“也没说错。” 是没说错,但是她师兄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高攀不上他,与他倒是门当户对? 眼神沉得厉害,离烨甩开了尔尔的手。 尔尔嗔怪:“动什么呀,没擦干净呢。” “高攀不起还擦什么。”他冷哼。 微微一噎,尔尔沉默,眼眸滴溜溜地打量他,好笑地道:“怎么还赌上气了。” “没有。” “没有还这么说话?” “就是没有。”扔开幽冥史册,离烨背过身,嗓音低沉,“少管我。” 真的好难伺候哦,尔尔有些哭笑不得,将帕子洗干净放好,又给自己换上一身寝衣。 “做什么。”身后那人不高兴地问。 还能做什么?尔尔道:“睡觉啊。” “凡人才需要睡觉,你是神仙。”离烨没好气地道,“给我起来修炼。” 眉眼一垮,尔尔盘腿坐在床上看向他:“入乡随俗不好吗,凡人都是要睡觉的,况且这里仙气稀薄,我怎么吐纳?” “百绘瓶。” “……”白感动了,大佬拿这宝贝压根不是为了给她保命的,就是想让她修炼不偷懒。 扁扁嘴,尔尔掏出瓶子。 里头放着的是炼化过的灵力,尚无五行归属,也不知道他哪里弄的,储备极多。她吐纳两口,又偷偷地看向他,想讨饶。 然而大佬自己已经入定,周身都绕着一圈流动的火光。 修火道的神仙甚多,但火焰这么漂亮的,尔尔只见过他一个,他的每一片火里好像都有凤凰,金灿灿的,原先还缠绕着的黑气似乎已经被炼化,没于金红之中,不再显眼。 感慨地叹了口气,尔尔正想收回目光,就见一缕突兀的黑气从他左手掌心冲撞出来,像一条蛇一般,快速跳进了他的眉心。 “离烨?”她微惊。 火光一顿,逐渐在空中淡去,离烨睁眼,十分嫌弃地道:“作何扰我修炼。” 手指无意识地指了指,又弱弱地收了回来,尔尔想了想,委婉地道:“若是我修炼之时,有一股别的门道的气息一直浮于我的气息之上,是什么状况?” 离烨起身,慢悠悠走到床边:“入定。” 尔尔飞快地闭上眼。 周身的灵力流动起来,什么颜色都有,杂乱极了,离烨看着,眼里神色凝重。 “灵力一直不融,便总会争出高低。届时你身上只会剩下一种灵力。” 尔尔睁眼,歪着脑袋问:“是哪种灵力强就留下哪种吗?” “不是。”离烨摇头,“是你心向哪种,就会留下哪种。” “……”心里一沉,尔尔睫毛颤了颤。 也就是说,他的死怨之气不融完全,就总有攻占他的那一天。 “想那么多做什么。”食指点上她皱起的眉心,离烨道,“专心修炼便是。” 勉强收回心神,尔尔哦了一声,重新闭眼入定。 身边有人坐了上来,衣料摩挲,温热的气息朝她靠得很近。 尔尔察觉到了,不自在地扭了扭腰。 “别分神。”他略为严肃地斥她。 声音就在她面前响起,似乎是与她面对面坐下了,尔尔轻咳一声,努力集中精神。 但是,但是,这位上神竟然亲自动手,替她融合灵力。 周身运转的灵力原本是吸纳仙气再送回自己的经脉,而离烨就坐在她面前,像理乱麻似的将她没有融合好的灵力一缕缕拧在一起,再送回她的经脉。 很清晰的,尔尔能感觉到仿佛有一只手,拂过她身上所有不适之处,一点点安抚好,再温柔地捂住。 ------------ 第67章 触感实在太清晰,清晰到能分辨出他手掌上的纹路,温热宽厚。 尔尔脸上直发热。 神仙是没有肌肤之亲的忌讳的,大佬肯定也不在意这个,但这举动实在太亲密了,亲密到他能掌控她身上流过的每一缕灵气。 再艰涩难融的灵气都被他炼化,带着他身上独有的灼热感,从空中跃过,涌回她的身体里。 耳尖都烧得通红,尔尔再想冷静,也是控制不住地心神一乱。 吐纳的灵气霎时失去了原有的轨迹,如水缸炸开一般飞溅四处,尔尔暗道一声糟,却是来不及阻止,喉咙一甜,脑袋就跟着栽。 离烨变了脸色。 他左手将人接住按进怀里,右手飞快捏诀,将四散的灵力定住。 “你做什么!”他低头怒喝,“都这么久了,最简单的吐纳还能出这么大的岔子?” 灵力匮乏,尔尔本就难受,再被他一吼,整个人都傻了:“我……” “近日对你宽容,你便这般不思进取?”离烨气急,挥手替她将灵力收回来,想送回她的体内,但散落出来的实在太多,压根不是一时半会送得回去的。 一看这状况,他语气更重:“你是不是觉得有我护着,就万事无忧了?” 尔尔:“……” 她哪敢那么想,也不是故意的嘛。弱弱地挣扎两下,从他怀里爬起来,尔尔小声道:“您离我,近了些。” 微微一噎,离烨面色不善:“若不是你仙力不济,哪用得着我替你调息。” 手脚缩了缩,尔尔别开了头。 屋子里一时安静,只有散落的灵力漂浮在各处,慢悠悠地往离烨的掌心汇聚。 慢慢地,离烨意识到了不对。 他是不是有点太凶了?但是,修炼不认真的人不该凶吗,整个九霄都知道他对修炼之事极为严苛,她是他身边的人,自然也该严加要求。 不过,话说回来,这小东西好像一直没什么信心,他这么说话,有点伤人。 眼角余光瞥她两眼,离烨抿唇沉默,缓和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也怪我,没及时注意到你在分神。” 面前这人耷拉着脑袋,没吭声。 侧了侧身子,离烨又道:“你体质特殊,能有这番修为已经不错了,是我不该用上神的要求来苛责你。” 摇摇头,尔尔将他手心里的灵力接过来,自己重新吐纳,将散落的灵力一点点吞回去。 她这次很认真了,眼眸眨也不眨,吞灵力,吐浊气,像吃蚕叶的蚕宝宝,一口一口地吃得飞快。 两个时辰之后,灵力回笼,尔尔终于长出一口气。 脸上的红晕已经褪了个干净,嘴唇甚至有点惨白,尔尔抿了抿,朝他拱手:“多谢上神,我自己来吧,不用劳烦了。” 心里一沉,离烨不悦:“你在跟我赌气?” “没有。”连忙摆手,尔尔抬眼,“是您在我跟前,我容易分神。” 眉梢微动,离烨捻了捻拇指。 这话听着,怎么怪让人高兴的。 不过,高兴也不能太明显,他轻咳一声,还是板着一张脸,严肃地道:“助人调息都是如此,你已经是上仙,少不得有人提携,总是要习惯的。” 这样啊,尔尔挠头,太和仙师怎么没教过她当神仙还能被提携? 不过大佬说的一定是对的,她没有多想,重新盘好腿:“等回去之后,我找别人来习惯习惯,明日您还要赶去幽冥,就别浪费灵力在我身上了。” “……”找别人习惯? 除了他,还有谁会愿意花这么大的力气来帮她修炼? ……等等,好像还真有。 她那个讨人厌的师兄。 霭色的眸子阖了阖,离烨眼底的笑意散开,一张脸显得冷冷清清:“别人没我厉害,帮不了你。” 纳闷地抬头,尔尔望向他:“辛无上神那么厉害的也不行?” “你想找他?”离烨冷笑。 “倒不是。”她缩了缩脖子,“只是好奇,为什么只有您能帮我。” 厉害的神仙那么多,就算不一定有人赶得上他,但提携她这样的小神仙,应该还是轻轻松松吧? 大佬好像不太愿意与她多解释,冷着一张脸坐回她面前:“继续。” 还继续?尔尔抬了抬酸软难当的胳膊,讨好地冲他弯了弯眉:“明儿再说吧?” 离烨斜眼瞪她,满脸都写着“你为什么这么不努力”“太难教了”“不求上进”等字样。 尔尔赔笑,将被褥拉开,朝他拍了拍被窝:“睡一觉也挺好。” 没好气地变出一身寝衣,离烨往床里一躺。 尔尔左躲右闪,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在床的外侧躺下,扯过小被子,舒舒服服地将自己裹了起来。 真的好累哦,还是睡觉舒坦。 背后的气息有点冷,看起来大佬并不是很适应凡人的休息方式,但她也实在没胆子再去劝了,先自己睡够了再说。 闭上眼,尔尔很快进入了梦乡。 离烨睁眼靠在枕头上,脸色沉如外头的黑夜。 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很不好,他试图去找原因,但找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在烦什么,于是就更烦了,哪哪都不舒坦。 身边这人像是睡着了,滚啊滚的,朝他这边翻转了身子。 温热的香气靠近,不安分的手抽到被子外头来,软绵绵地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眉心微松,离烨侧头看了一眼,脸色终于缓和。 无论如何,她对他是放下了所有防备的,在他身边能睡得这么肆无忌惮,实在没把他当外人。 不过…… 也太不当外人了,寝衣的衣襟都有些松,一眼看过去,能看见白腻的颈窝。 霭色里染上一层暗色,离烨眸子微垂,喉结轻轻滚了滚。 九霄上婀娜的女仙多了去了,他也不是没见过世面,修仙这么多年,什么七情六欲都应该已经干净了,不管看见什么,都不应该再有俗思。 理智是这么想的。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离烨突然觉得,九霄上下了几千年的雪,也没有这一片玉肌来得好看。 有人曾想用那几千年的雪地同他换一片仙山,他当时没肯。 可要是那人是用眼前这东西来换,离烨觉得,他许是会点头的。 ------------ 第68章 守规矩的神仙 许是他身上灼热之气太重,尔尔靠了一会儿,觉得不太舒坦,便又翻过身去,朝向了另一侧。 离烨余光瞥着,不屑地哼了一声,但悄摸的,他将自己身上的炎火往下压了压。 于是片刻之后,她又滚了回来,藕臂往他身上一搭,憨憨地用下巴蹭了蹭他的肩,细长的小腿卷着他的腿,整个人都贴了上来。 眼里晦暗之色更重,离烨低头,无意识地想凑近她,可在离她额头一寸远的地方,他又顿住了。 这算个什么举动啊?他皱眉。 有失身份了。 眸子往下扫,目光划过她如雪如霜的眉眼和挺直的鼻梁,离烨喉头几动,认真地告诫自己,想得大成,必不能被情与欲所累,她也不是什么稀罕得不得了的人物,再忍忍,指不定这只是他的一时妄…… 念。 最后一个字还没想完,旁边这人突然就仰起了头。 埋在他肩上许久,她脸颊都憋得有些发红,仰起头来呼吸,眉头瞬间松开。 只是,好死不死的,这个角度也恰好将自己送到了他跟前。 离烨想也没想就垂眸低下了头去。 这回是她先动的,哪怕是在睡梦里……也不算他失了身份。 亲吻之事,于凡人而言是亲密无双,可神仙么,神仙是不顾念那些的,随性而为便是遵从自然,他也不是要轻薄,就是一时没忍住。 嗨,也没想忍,他离烨行事,什么时候需要瞻前顾后成这般。 心里疯狂找着台阶,嘴上的动作倒是直接了当,离烨伸手,将她后脑勺按过来,毫不留情地蹂躏摩挲。 尔尔的睫毛颤了颤。 她正在做梦。 梦里百花盛开,她和离烨都走在一条花路上,但离烨走得太快,任凭她怎么喊,他都不肯停下来。 一气之下,尔尔的胆子变得有房子那么大,径直追上去就踮起脚亲人家。 不过反正是做梦么,本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心态,尔尔亲得很开心,甚至偷偷嘬了一口人家身上的神火。 然而,上神怎么没推开她?不但没推开,反而将她抱起来,压进了一片花丛里。 可耻,太可耻了!尔尔在心里唾骂自己,怎么可以因为是做梦就这么糟践上神呢,上神是何等断情绝欲之辈,哪里会像她梦见的这样……这样冲动。 诶,还捏她腰! 这种想象实在是太罪恶了,尔尔狠狠地鄙视了自己一番。 然后高高兴兴地一个翻身将上神压在了身下。 “从见你第一面的时候我就想说了。”食指划过他的眉目,尔尔赞叹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人。” 梦境之中,上神的眼神格外有侵略性,深深沉沉地看着她,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哦?” “你见过多少男人?” 那可就多了啊,尔尔趴下来,在他颈窝里蹭了蹭脑袋,舒坦地嘟囔:“十四岁的时候,我父皇给我指了一户人家,他们家的小公子是整个盛京最好看的,唇红齿白。我跟丫鬟一起去偷看他,他站在梅花树下一回头,嚯,比那花还漂亮。” “但是后来修仙,我见到大师兄,才发现凡夫俗子是不能和神仙比相貌的,大师兄相貌堂堂,有凡人没有的正直和刚毅之气,仿佛什么困难都打不倒他。” “再后来,我就看见你了。” 手指捏着他的头发绕了个圈,尔尔叹息:“你要是不那么凶,一定比十个他们加在一起还好看。” “……” 心里莫名不爽,离烨拨开她的脑袋:“你见识倒是不少。” 牛皮糖一样地黏回去,尔尔伸手抱住他的脖子:“都说让你别那么凶。” “我凶了又如何?”他问。 啊呀,怎么在梦里说话也这么拽了吧唧的?尔尔嘟嘴,狠狠捏了捏他的脸:“在我的梦里,我才是老大,你再凶,我就把你换成别人。” 四周的空气陡然一凉。 尔尔一颤,小动物天生对危险的嗅觉让她头皮发紧,下意识地就想离开他。 然而,离烨动手极快,飞快地扣住她的腰,一口就咬上了她的唇。 “嘶——”尔尔痛呼,挣扎着想打他,可一动手,自己突然回了神。 梦境里的百花和春风都消失,周围变回了客栈里的场景,她睁眼,眸子往上一动就对上了离烨的双瞳。 霭色的瞳孔清清冷冷,夹着戾气和一丝情动,狠狠地将她压住。 尔尔一愣,垂眼往下看。 她真的趴在人家的身上,而且,她真的在亲人家。 浑身汗毛倒竖,尔尔猛地就想挪开。 “想把我换成谁?”离烨按着她的后脑勺,一点跑的机会也没给她,与她摩挲的唇齿间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几个字。 听得她心里登时漏跳一拍。 “唔——” “嗯?”他不悦地捏紧她的腰。 “……” 谁能告诉她,这是怎么回事啊?尔尔脸都白了,轻薄上神是个什么罪名啊,她这点修为,够受天谴的么?刚刚分明是在做梦,怎么醒来就真的—— 而且,为什么上神不推开她?不推开就算了,为什么还越!搂!越!紧! 瞪眼推了推他的胸口,尔尔拼命摇头。 面前这人终于松开了她,一张脸阴阴沉沉,看不见半分情动。 急急地喘了两口气,尔尔慌张地退后,拉开半尺距离,眼珠子乱转:“抱,抱歉……” 离烨哼笑:“有什么好抱歉的,梦里的你是最真实的你。” 真实到哪怕在与他亲吻也敢说要换了他。 尔尔慌忙摆手:“我平时胆子没那么大的,您……今儿这就别当回事,往后我与您分床休息。” 还防上他了? 离烨不高兴得厉害,眼神沉如寂夜:“在你们凡间,亲吻过的人,可以不当回事?” “那肯定不是。”尔尔干笑,慌张地搓手,“但您是神仙。” “我是个很守规矩的神仙。”他坐起身子,拿了软枕垫在身后,懒洋洋地道,“这事,得按规矩来。” “……” 这话属实有点不要脸。 谁都可能守规矩,他离烨什么时候把半条规矩放在眼里过! ------------ 第69章 不可戳破的窗户纸 而且,他这平静的脸色,毫无情绪的眼神,明明就没有把方才的事放在心上,但他说这话,又怪严肃的。 尔尔悄摸打量他,总觉得看不明白。 大佬显然不会是真的守规矩的人,也定然不会想与她有什么关系,那说这话是做什么? 冥思苦想一番之后,尔尔恍然了。 大佬是被她亲得有些尴尬,又不愿拂了她的颜面,所以在给她找台阶下。 一定是这样。 背脊挺了挺,尔尔往前挪了几寸,恭恭敬敬地朝他伸出双手。 离烨:“?” “您说得对,在凡间这般亲吻,定是不能不当回事的。”她将头埋在胳膊里,手掌抬高,“轻薄之罪,重则沉塘,轻则……小孩子不懂事,那就打打手心。” “我修仙不过八百年,跟您这八万年比起来,算个刚落地的小孩儿,您就打一打,别与我计较了。” 离烨:“……” 好么,不但不打算认账,反而变着法损他老。 八万年很老吗? 就算听起来很老,他看起来也不老吧? 眼含戾气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侧,离烨有些烦:“我不打你。” “多谢上神。”尔尔立马往前一拜,收回手搓了搓,欣喜地道,“那咱们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吧。” 谁要跟你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啊!离烨眯眼,手指往自己的方向一动。 刷地一下,尔尔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就扑向了他的怀里。 神情一呆,她有点茫然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四周。 怎么回事? 她现在跟大佬解释有人推她,大佬会不会相信? 还不等她想明白,脸就被人捧了起来。 离烨懒懒散散地垂着眼,像是很不经意地捏着她的下颔,然后低头,慢悠悠地抵了上来。 “……” “……” “……” 尔尔的眼眸瞬间瞪得比鸽子蛋还大。 火焰的气息,带着纯厚的仙力,掠过她的唇齿,直夺她的口舌,她下意识想推他,可这仙力好好吃哦,她下意识地就回嘬了一口。 离烨轻哼,扶着她的腰将她抱进怀里,任由她吸食。 要是辛无知道这事,定会笑他个千儿八百年的,堂堂离氏上神,竟会用这等手段来骗小姑娘的亲吻。亦或是烛焱知道,也该色变劝他珍惜神力,哪能因为……就任由旁人掠夺。 可是,离烨觉得,这世上之事哪有什么值得不值得,有的从来只是他高兴不高兴。 现在,他很高兴。 怀里这小东西不是个贪心的,他给一点,她才吞一点,没有急吼吼地从他身上吸仙力,一双眼眸湿漉漉的,有些不安地在转。 似乎是意识到这样不妥,她一顿,撑起身子离了他几寸。 “离烨。”她扁嘴道,“我这样像黑山老妖。” 语调软软的,像裹着毛绒的小勾子。 他嗤笑:“你比黑山老妖可好瞧多了。” 心里一软,尔尔下意识地攥紧了他的衣襟。 不能瞎想不能瞎想,大佬这么说,只会是因为黑山老妖真的不好看,不是夸她的意思。 但是,他为什么这么纵容她亲他? 眼里露出些疑惑,尔尔还没想明白,脑袋就又被他按了回去。 “你身子太虚。”他的声音低低沉沉,“去幽冥之前,多备些东西总是不会出错的。” 哪有人这么备东西的啊! 尔尔脸都要烧熟了:“我,我备够了。” “哦。”他漠然,霭色的眼眸轻飘飘地扫过她,“那就直接亲吧。” 尔尔:??? 难道九霄上的神仙到了凡间,也躲不开春天这个万物情动的季节? 行叭。 她也不想挣扎了,大佬给她机会占便宜,她自然是要抓紧机会的,不管是仙力的便宜还是人的便宜,她都还挺喜欢。 至于别的,大佬没提,她也懒得动她这小脑瓜瞎想了,今朝有酒今朝醉。 嗷呜一声扑上去,尔尔抱紧了他。 *** 月华隐云,朝阳初升,离烨靠在软枕上,一动不动地望着身边的人。 晨光从窗外透进来,照得她脸颊粉粉橙橙的,她生得白净,是以唇上的艳红就格外显眼。 眼里涌上一抹笑意,离烨伸手扶额。 让她亲,她还真就亲了小半个时辰,又啃又咬,像只渴了肉的狼崽子,最后坚持不住,自己困得重新睡了过去。 压根没管他。 气得笑出声,离烨摇头,还是伸手将被子给她掖了掖。 等回九霄,在上丙宫旁边给她修座新的宫殿吧。他想,这样的小东西,得好好养着,一点点教才行。 结界外有一丝波动。 笑意渐敛,离烨抬眼。 一只摇摇晃晃的舌灵鸟飞进来,落在旁边的木桌上,歪着脑袋看了看他们,然后张嘴:“烛焱真君有话带到:往西三百里有死生门行迹,请上神多留心。” 往西三百里?离烨拧眉,张手便将这鸟给抓进了手心。 “烛焱的话?”他眯眼。 舌灵鸟吓得直扑腾,吐着舌头叫:“我是传话的,传话的!临时小工,收费合理,脚上有烛焱真君的信物!” 顺着它的话往下看,果然看见它的爪子上绑了一块烛焱独有的蜡玉。 察觉到杀气还没散,舌灵鸟左右看了看,放声尖叫:“尔尔救我——” 离烨想捂它的嘴都来不及,身边睡着的人嘤咛一声,翻过身来就抱住了他,然后睁眼,茫然地看向这聒噪的鸟。 “怎么是你呀。”她打了个呵欠,抬手给大佬顺了顺气,“上天有好生之德。” 离烨轻哼,五指一松。 舌灵鸟呱唧一声落在锦被上,骨碌碌滚了好几圈,勉强停在尔尔的身边。 “主人最近生病,我出来帮他赚点灵石。”它戒备地看着离烨,又转头看她,“你俩……” 尔尔抓起被子就捂在了它脑袋上。 “替我问你主人安好,早点回家别在路上逗留。”捏起它的翅膀,尔尔下了床,走到窗边十分利索地将它往外一扔:“一路顺风哦!” 外头传来一声鸟的哀鸣,尔尔当没听见,立马关上了窗。 空气里有些淡淡的尴尬。 她转头,当什么也没发生一般,给自己换上衣裙,挽着发髻问:“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 第70章 离烨起身,慢条斯理地将外袍拢上:“现在。” “现在?”尔尔挑眉,看了看外头的天,“不是说去幽冥最好是天色昏暗之时么,这都透亮了。” “不去幽冥。” 云靴踩地,四周结界落下,客栈里的桌椅床榻也都恢复了原样,离烨理好衣襟,慢声道,“就在凡间。” 嗯?尔尔眨眨眼,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死生门就在凡间? 大佬说过,死生门所在之地必定死伤无数,这么说来,岂不是有很多无辜百姓遭殃? 脸色微变,尔尔飞快地跑到离烨跟前,将他的墨发束拢戴冠,然后一把抓过他的手,急吼吼地就往外冲。 离烨被她拽得一个趔趄,微微皱眉:“急什么,你不吃早膳了?” 还吃什么早膳,尔尔直摇头:“咱们快点找到它,就能少死很多人。” “少死多死有何区别。”离烨嗤之以鼻,“凡人繁衍总是无穷无尽的,就算九霄上落下十个死生门,他们也照样能有人活下来,春耕秋种,祭天祀地。” “……”捏着他的手一僵,尔尔骤然松了手指。 她回头,神情难得地严肃:“每一个人都是一条性命。” 性命也是与他无关的性命。 离烨很想这么说,但看她有些动怒了,话在嘴边一转,倒也咽了回去。 她是凡人修来的神仙,自然会有同根生之怜,罢了罢了。 别开头,他轻哼:“快走吧。” 欲言又止,尔尔抿紧了唇,甩手跑去了前头。 天刚亮,客栈里的掌柜和小二都打着呵欠在擦拭柜台桌椅,见他们下楼,小二连忙道:“客官可是要赶路?今日城中戒严,马车不允过官道,二位若是不急,可以等等集市开了之后的牛车,要从咱们这儿过的。” “不必了。”尔尔摆手,像风一般刮出了大门。 离烨跟在她身后,倒是多问了一句:“为何戒严?” “昨儿急报,说是西边有城池出了乱子,连夜传信附近十八座城镇,不允马车过市。”将帕子往肩上一搭,小二唏嘘,“连带路都封了好几段,您二位光靠脚是走不了多远的,不如多住两日。” “多谢。”颔首表示明白了,离烨也跟着跨出了大门。 西边城池出了乱子,那便是他们要找的地方,靠脚不好走,离烨当即就想召唤行云。 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凶巴巴地按住了他。 “您想吓死这一城的百姓?”尔尔跺脚,“九霄仙规,不能擅自引起凡间恐慌。” “那当如何?”他松了诀,低头看她。 腮帮子鼓了鼓,尔尔将他拉到一个无人的巷子里,左右找了找,从杂物堆里拽出半个破翁和一捆稻草。 “形为我役,神为我驱——” 清亮的念咒声,比之前有力了不少,只消片刻,面前的杂物就变成了一辆牛车,花白的黄牛嘴里嚼着草,甩着尾巴回头看了他一眼。 离烨沉默。 她的仙术有很大的进步,的确值得夸赞,但是…… “你要我坐牛车?” 尔尔已经飞快地爬上了车斗,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有些莫名:“人间行走,大多都用牛车,还是有钱人家才坐的,你嫌什么。” 嫌牛没灵兽威风,嫌车斗太小凳子不霸气,嫌头顶没有遮挡。 ——这些话要是直说,这小东西一定会当即自己赶车走掉。 皱眉挣扎片刻,离烨还是抬脚踩了上去。 花白的牛哒吧哒吧地就开始往城外跑,尔尔坐在车斗里,理了理大佬的衣袖:“不是每个人生来就什么都有的,您看这凡世间,很多人一辈子都没坐过牛车。” “他们不出远门?”离烨很不能理解。 尔尔轻笑:“自然是要出的,但你我眨眼便能从上丙宫到下辛宫,若是凡人,那样远的两个地方,需要不吃不喝赶路一年。所以凡人的分离,很多时候一别就是一辈子。” 离烨抿唇,轻轻哼了一声,不甚动容。 牛车在没人的地方一路踩着仙风跑得飞快,遇见人影,才又慢下来,像一辆正常的车嘎吱嘎吱行在小道上,尔尔被颠得有些难受,正想爬去前头的车辕上坐,冷不防却被人伸手捞进了怀里。 颠簸顿消,她有些诧异地抬头。 离烨慵懒地靠坐着,一只手撑着眉骨,一只手按着她,看似是在车斗里,但身子稳得仿佛在平地上坐着。 “你使诈。”她哭笑不得,“哪有偷偷用仙力的。” “没惊扰百姓,不算触犯天规。”他眼皮也不抬,“你若困了,就睡上一会儿。” 心里一软,尔尔睨着他,实在没忍住开口问:“你对别人也会这么亲近吗?” 像对她这样随时捞在怀里抱着,连心跳都听得一清二楚? 离烨顿了顿,含糊地嗯了一声。 嗯是什么意思啊。 尔尔微恼,昨儿一整宿的奇怪情愫到现在算是绷不住了,她抬头,伸手将他的脸掰过来,想着干脆打破砂锅问到底。 然而,在她开口之前,路边响起了一声带着哭腔的呐喊:“停一停!” 身子一僵,尔尔飞快地坐起来,看向车斗外。 一位衣着华贵但凌乱的老太爷正朝他们的牛车招着手,他旁边站了个仆役,满脸无奈。 花白的牛缓缓停下,尔尔伸出脑袋去,好奇地问:“怎么了?” 从袖口里掏出一把银票,老太爷往她手里一塞,面容狰狞地道:“带我一程,带我一程。” 离烨不高兴地起身,正想拒绝,面前这小东西却道:“行啊,上来吧。” 老太爷慌慌张张地就爬上了车斗,朝回头的仆役喊:“回去,我用不着你!” 凶巴巴的,中气十足。 离烨皱眉,侧头看向尔尔,后者朝他笑了笑,小声道:“他很需要帮助。” 看了看手里的银票,又看了看那老太爷身上挂着的玉佩,离烨翻了个白眼:“他不缺钱。” “可他缺车。”指了指老爷子的脚,尔尔道,“能帮就帮吧。”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离烨抿唇。 看着挺富贵的老爷子,竟只穿了一只鞋,另一只脚上满是泥灰,还带了点血迹。 ------------ 第71章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们的目光,老爷子坐进车斗里,将腿收了收,拧着白胡子道:“出来匆忙,不曾注意仪态,见谅。” 又扭头看了看那慢悠悠的牛车,眉毛皱成一团:“这牛找得到路?” 离烨收回目光,似乎不是很想搭理他,于是尔尔只能接话:“您要去何处?” “乾西城。”老爷子抬了抬下巴,神情有些倨傲,一看就是在家里横惯了的。 不过眼下,他身边再无旁人,只能靠面前这两个不知好坏的后生,老爷子捏着衣摆想了半晌,还是放缓了语气:“我有个熟人在那边,也不知还活着没有。” “熟人?”尔尔歪头,觉得这称谓十分疏远,但看老爷子这模样,若真只是个熟人,何必急成这样? 路上反正闲来无事,老爷子沉吟一二,还是直说了: “昨晚有乾西城的信使,八百里加急通禀附近城池,说是有人发了疯,驾着藏了火药的马车冲进了集市,嗐,死了不少人。我有个不孝的女儿,恰好嫁在了那边,家里马车不能出城,我便寻思自己去看一眼,若真倒了那个霉,我也好替她收尸。” 尔尔听得挑眉,扭头看向离烨。 这是死生门引起的吗? 离烨半阖着眼,似乎在养神,察觉到她的疑惑,不咸不淡地道:“死生门虽有怨气,但不会直接伤人,只会激发人内心本就有的恶念。” 人心多污秽,是以只要死生门落在人间,就一定是一场浩劫,这不过是刚刚开始。 小东西一听这话就急了,暗自催动牛车疾行,离烨倒是不以为然,凡人么,本就是生死轮回的,死了也会再有。更何况,他们一点也不讨喜。 瞥一眼那满脸恼恨的老爷子,他轻轻摇头。 戾气极重,刚愎自用,活了六十年,肚子里竟藏了二十年的怨气。 无趣。 收回目光,他继续阖眼。 老爷子还在喋喋不休:“我早说了那人家不能嫁,她不听,非闹得我脸面上过不去,已经是二十年没来往了,哪有这般不孝顺的人。” 尔尔撑着下巴听着,好奇地道:“那人家为什么不能嫁?” “你是不知道,就她看中的那个穷小子,没担当没出息,唯唯诺诺的,站在我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老爷子唾了一声,愤然道,“也不知是编了什么话,将我女儿骗了去,还宁可与我断绝关系都要陪人去过穷日子。” “现在好了吧,也不知还活着没有。” “我有的是儿孙满堂,我不稀罕她那一点血脉,她威胁不了我,这二十年,我都没低过头。” 骄傲地抬起下巴,老爷子晃了晃脑袋:“我可是硬气得很。” 捧场地给他拍了拍手,尔尔又纳闷:“那您这回怎么就急了?” “我不是急,我没急。”摆手否认,老爷子横眉道,“我在乾西城有生意,有铺子,我赶着过去看看,顺带看看她。” 您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小声腹诽,尔尔又觉得这老爷子怪有趣,于是偷摸给他变了一只鞋扔在车斗里,然后装作突然发现:“呀,您鞋掉了。” 老爷子低头,捡起那鞋看了看,又看了看自己脚上的另一只,眼里有些茫然:“我出门的时候,就只穿了一只,怎么会在这里?” 尔尔摊手,表示不知道,老爷子纳闷了片刻,也还是将鞋穿上了。 他这个年纪,身子骨已经是不太硬朗,这么急匆匆跑出来,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回去。牛车颠簸,远不如马车舒适,他吃痛地捂了捂腰,低声喃喃:“真远啊。” “也不远。”尔尔抬头看了看前方的城池,“马上就到城门口了。” 老爷子一愣,连忙起身往前看,浑浊的眼瞳都睁得极大:“到了?” 他怎么记得,这两地来回,八百里加急也需要一整日,更别说这慢悠悠的牛车,少说也要四五日才看得见城门,他才上来多久,怎么就要到了? 揉了揉眼睛,确定前头城门上挂的当真是“乾西城”三个字,老爷子喘了两口气,有些惊疑不定地看了车上两人一眼。 那小姑娘看着活泼水灵,没什么问题,可她身后坐着的那个人,浑身阴沉,眉目锋利,一看就不是常人。 该不会,遇见妖怪了吧? 脸色微白,老爷子抓着车斗边缘,重重地咳嗽了起来。 离烨睁眼,目光轻飘飘地扫向他。 心口一窒,老爷子连咳嗽都压了回去。 “乾西城戒严,所有人都下车。”城门口排着长队,有守门的士兵举着长矛冲后头大声喊。 老爷子看了看,想趁机逃走,但眼前景象一晃,那慢悠悠的牛车竟是直接行在了城中的街道上。 “……”他惊恐地看向那个男人。 “您这是做什么。”尔尔嗔怪地拽了拽离烨的袖口,“不是说了不能吓唬人。” 轻哼一声,离烨道:“他经不起那折腾。” 风烛残年的老头子,再折腾两下,非死在这儿惹她哭鼻子不可。 尔尔看看他,又看看那吓得呼吸都快停了的老人,一时竟不知到底是谁在折腾人家。 “您去找人吧。”车在路边停下,尔尔将他扶了下去,“银票揣好。” 撒出去的银票又揣回了自己的怀里,老爷子摇摇晃晃地站到路边,痴愣愣地看着他们的牛车。 车很快消失在了街道的拐角,他好半天才回过神,哆哆嗦嗦地跌坐到地上。 凡人都是信奉神明的,但遇见不能理解的东西,他们的第一反应都是妖怪,而非神仙,那是人心的狭隘和恶劣,离烨早就习惯了,也没指望那老头子能对他们有什么好印象,反正人一走,就跟他们没关系了。 他比较在意的是…… “你又在想什么?” 尔尔正低头捂着脑袋,闻言抬头,眼里雾蒙蒙的一片。 “好像就是这里。”她迷茫地指了指正在行进的这条路,“我似乎在哪里见过。” 凡间的路,长得都一样,有什么见过没见过的?离烨不以为然,但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 ------------ 第72章 不看还好,一看才发现,下头一片血沉沉的霾气,渗在黑黄的土地里,显得阴森又污秽,但这气息不易被察觉,也就是在他眼里能显出原形来,在尔尔眼里,应该都只是一条普通的长街。 离烨忍不住侧头看她。 小东西捂着脑袋,脸颊雪白雪白的,鼻尖微微皱起,活像只察觉到危险的小动物,可她什么也看不见,一双湿漉漉的眼左顾右盼,只是在努力回想。 要不是预知之道已经被天道卦人掐断已久,他差点就要以为她有预知之窍。 “的确是在这附近。”离烨抬头,看了看两边似乎空无一人的店铺和民居,拉着尔尔下了车。 尔尔嘟囔:“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刚出过乱子的地方,能有什么人?” “不对。”她摇头,“在民间,出过乱子的地方就算不会再有百姓,也一定会有官兵把守,而这地方,活人的气息太淡了。” 空旷的集市街道,道路两边还有些被火烧过的痕迹,小贩的摊子碎了一半,酒和血混在一起,散发出极为刺鼻的气味,坍塌的牌坊压着马车的车厢,远处雾气蒙蒙,有什么黑乎乎的东西堆成了小山,森冷又诡异。 尔尔眯着眼往那边看。 雾气渐渐散开,黑乎乎的小山轮廓也渐渐清晰。 手、脚、脑袋。 几十个官兵的尸体堆积在一起,最上头那一具尸身的脸朝着他们的方向,眼眸睁得极大,眼里的血丝已经爬进了瞳孔。 “……” 离烨伸手,不出意外地接到了一个直打哆嗦的小东西。 “这这这,这是什么?”尔尔吓得脑袋都在颤,埋进他怀里又抬头,惊恐万分,“城池都已经戒严了,缘何还会如此?” 那些人身上还有余温未散,显然是刚死不久,官府昨夜就已经通报附近城池,怎么会现在还会有人在杀人? 伸手按在她脑门上,离烨漠然道:“你在怕什么。” 废话!尔尔瞪他:“有人在杀人耶!” “你是人吗?” 你才不是人,你全上丙宫都不是人!尔尔龇牙,想张口咬他,但眼眸一转,她突然想起来了。 对哦,已经飞升上仙了,凡人就算再凶,那也是杀不了她的。 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尔尔刚想喘口气,腰上却突然一紧。 离烨搂着她快速飞上旁边的屋顶,脚一落瓦,弑凤刀就刷地从他手里出现。 炙热的火焰蹿成了防御结界,迅速地将两人包裹其中。 气氛陡然紧张,尔尔抓着他的衣襟,不明所以地往下看。 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站在了他们刚刚站的地方,手里一把砍柴刀,面目阴沉地朝他们看了上来。 “官府的鹰爪?” 沙哑低沉的声音,仿佛有回声一般响彻半条街。 尔尔下意识地就答:“不是。” “那来这里做什么。” “路过。” “……”离烨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左手轻抬。 神火飞快在他掌心聚拢,气势汹涌得四周都跟着起了旋风。 尔尔瞥见,连忙扑上去拉住了他:“您慢些,凡间之物脆弱不堪,您这一点火扔下去,整条街都会没了的。” “没了又如何?”他不解。 “咱们是来找东西的,不是来毁城的!”咬牙切齿地将手指与他的五指交合,尔尔狠狠地将他的手拉下来,捂在怀里轻轻打了打,“您别乱动。” 这是个什么动作?离烨有点嫌弃,但她怀里挺暖和,他也懒得挣扎,眼尾瞥着下头那人,轻哼一声:“我不动,你当真搞得定?” “我好歹也是上仙,您瞧不起谁呢?”白他一眼,尔尔捏诀。 颜色混杂的结界在四周落下,下头那凡人警觉地捏起了刀:“你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随便问两句。”确定结界框住了这附近所有的东西,尔尔定神,朝他笑了笑,“你还想杀人?” 砍刀上已经有了豁口,血顺着豁口往下滴,看起来实在不是个漂亮的画面。 凡人低头看了看,嗤笑:“我杀的都不是人,是畜生。” 这话怨气极重,像一块巨石落地,激得地上原本就有的霾气像疯了一般翻腾。 离烨嫌弃地皱眉,抱着尔尔想再走远点,旁边这人却突然轻吸了一口气。 “完了。”她侧头看向另一侧,“我好像把别的活人也框进结界里了。” 结界落地,本就不能排除活物,这毕竟是凡人的城池,有别的活人也不奇怪。 离烨转头去看她望的方向,安抚的话还没说出来,霭色的瞳孔就是微微一僵。 有个熟悉的人影正蹒跚地朝这边过来。 他脚上穿了两只鞋,但一只是半旧的,一只崭新,华贵的衣裳依旧有些凌乱,衣袖里还带了点牛车车斗里沾上的稻草。 是那个老爷子。 尔尔显然也认出来了,手里的诀都僵在了即将成型的前一刻。 “楚霄!楚霄!”老爷子气愤难耐地喊,“你还我女儿!” 他走得跌跌撞撞,眼瞧着就要摔下去了,尔尔看得心惊胆跳,起身就喊:“快跑——” 哪有找女儿找到凶案现场来的?下头站着的那个凶手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他老人家这身子骨,就算别人不动手,光摔一下也得散架。 急得挣开大佬飞身往下扑,尔尔动作已经很快了,但还是没来得及。 老爷子朝凶手的方向撞了过去。 锋利的砍刀还滴着血,表情麻木的凶手看着老爷子倒过来,右脚往前抬了一步。 尔尔以为这怕是要血溅当场了,连眼睛都半闭了起来。 然而,下一瞬,带着血的砍刀被人松开了。 楚霄张开手,略为慌张地将老爷子接住,扶稳。 他眉头皱得很紧,扶完就后退开,蹲下去摸回自己的刀,抿着唇没有说话。 倒是老爷子,缓过气来之后,撑着膝盖就破口大骂:“你这个畜生,有爹生没娘养的狗东西,我女儿呢?我女儿呢!” 尔尔错愕地张大了嘴。 离烨从屋檐上落下,嫌弃地挥开四周的霾气,顺手变出一把椅子,自在地坐了进去。 ------------ 第73章 死生门的范围 老爷子还在咆哮,满是皱纹的手像一截枯树枝,抓着楚霄的衣裳使劲拉扯。楚霄穿的是麻木衣,没两下就被扯得开了口子,颇为狼狈。 但他没动,也没说话。 四周的霾气越来越重,尔尔想张口,却被离烨连人带嘴一起捂进了怀里。 “是死生门。”他道。 浑身一紧,尔尔透过他的指缝往外看,就见整个结界里的天都昏暗下来,狂风卷土,吹起一地残渣,官兵尸体堆放的地方满溢出浓浓的怨气,那怨气纠缠落地,再盘旋上升,不消片刻,便化出了个姑娘的身影。 “怜微?”老爷子看见了,怔愣地喊了一声。 聘聘婷婷的姑娘,梳着倭堕髻,穿着紫褶裙,闻声朝他那边看去,一双明眸含愁。 她那眼神太过陌生,瞬间激怒了老爷子:“到底是多年没见,连面也认不得,怪道都说养女不如养儿,白养十几年,送出去连个影子都见不着,好容易相见,连爹也不喊一声!” 随着他的怒喝,四周怨气翻腾得更为猛烈。 怜微静静地看着他,半晌,才兰唇轻吐:“不是早就不认我了么。” 心头一哽,老爷子气得跺脚:“是不认,是不认,可你还姓洪,你死在哪儿我总是要追究的!” 像是被“死”字刺激到了,前头站着的楚霄突然浑身一紧,提着刀就站到了怜微面前,戒备地看着老爷子。 “你还敢对我动刀?”老爷子更怒,“来,你朝我砍,砍死我就没人妨碍你们在一起了!” 戾气和怨气浓得不像话,尔尔皱眉看着,眼尖地瞧见了楚霄手里的砍刀在发光。 低暗的光,绕着千丝万缕的怨气,隐隐还有一丝仙气。 她连忙拉了拉身后这人的衣袖:“你瞧。” “瞧哪儿?”离烨瞥她一眼,转头看向左边的街道,“你该瞧的是你的结界。” 结界?尔尔回神,捻指一探,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有人破了界。 她虽然修炼不到家,好歹也算个神仙,凡间定是无人能破她的结界的,但这股力道来得又猛又悄无声息,要不是离烨提醒,她都不知道结界被开了口子。 连忙凝神念诀,将它在死生门察觉之前补上,尔尔无心再看别处,想着反正有离烨在,出不了什么乱子。 然而,离烨只是提醒了她一句,就又开始看热闹。 大批的官兵从破开的结界口里冲了进来,刀枪斧钺都对准了楚霄。楚霄霎时警惕,护着怜微后退了几大步。 老爷子愣住了,没想到会有官兵围过来,连忙抓着一个人问:“官爷,官爷,这是做什么?” 那官兵神色严峻,扶着他站到边上,沉声道:“楚霄闹市杀人,已经被通缉,原以为昨日杀了数十人之后会遁逃,不曾想竟又折返,还又杀害了官府的人,我等奉命前来捉拿,还请老人家避让。” 听得睁大了眼,老爷子搓了搓手,靠着墙壁喘了口气,眼里满是不解:“怎么会呢,就他那没出息的样子,杀人做什么,官爷,是不是弄错了?” 官兵摇头,转身就围了上去。 没有人能给他解答,楚霄也被官兵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老爷子往四周看了看,还是踉踉跄跄地走到了离烨跟前。 “你们也在这里。”他哆嗦着嘴唇,瞪眼看着尔尔,“你们可知这儿是怎么了?” 尔尔在闭目修结界,没有听见他的话,离烨不悦地将她揽进怀里,斜眼看着这老头:“你不是过来看生意的?” 老爷子:“……” 挠挠手又抓抓衣襟,老爷子有些窘迫地道:“顺带看见她,也是要问问的,我就她一个女儿,她母亲去得早,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好好照顾她,我……嗐……您帮帮忙?” 他是真急了,眼里都涌上了泪。身上原本十分厚重的怨气,竟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离烨有些惊奇地挑眉。 还能这样?二十多年的怨气,神仙也不可能说消就消。 慢条斯理地坐直身子,离烨道:“那边的人,都是楚霄杀的,那些人没有冤枉他。” 脸上的褶皱都拧在了一起,老爷子气愤难当:“我就说他不是个好人,怜微,怜微啊!” 他朝那官兵围着的中央喊:“跟我回家,跟我走!” “别喊了。”离烨漠然地道,“那不是你的女儿。” 眼神古怪地回头看他一眼,老爷子摆手:“我虽是老糊涂了,可她的模样还是记得的,也就她不孝,不记得我……” “你女儿三天前就死了。”丝毫不近人情地打断他的话,离烨半阖着眼,冷漠地看着他,“那儿站着的,不过是死生门的怨气结出来的幻影,任凭你怎么叫,她也不会跟你走。” 死生门拥有极大的怨气,也会以怨气侵蚀四周,结出来的幻影,向来都是最能控制宿主的模样。 也就是说,它在用怜微的幻影控制楚霄杀人。 但是,离烨有点想不明白。一般的凡人,何至于有这么浓厚的怨气?人的一生,怨憎会爱别离,都是常态,人间疾苦也不过就是九霄书册里淡然的几笔,何以能强烈到吸引死生门? 老爷子似乎是被他的话吓着了,将信将疑地呆在了旁边,眼里浑浊一片。 尔尔修好结界回神,一抬头,差点撞上大佬的嘴巴。 “嗯?”她皱眉,“您怎么又抱着我。” “因为你矮。”离烨十分流畅地回答,“抱起来舒坦。” 尔尔:“……”其实可以光说后面那一句,前面半句不用说的。 她转头,就见街道上楚霄已经又开始杀人了。 带着戾气的砍柴刀,削开了官兵的刀刃,也削断了他们的骨头。 倒吸一口凉气,尔尔下意识地抓住大佬的衣襟:“您怎么也不拦一拦?” “拦他做什么。”离烨道,“死生门被镇压多年,正是缺怨气的时候。” 脸色发白,尔尔推开了他。 心里一沉,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眼帘一垂,伸手将她拉回来:“玩笑罢了,但这些人已经踏进了死生门的范围,总归也是活不了了。” ------------ 第74章 尔尔的身体很僵硬,哪怕离他很近,整个人也是直直地挺着,没有像往常那般软绵绵地靠上来。 离烨摸了摸眉梢,有点不悦,想哄上两句,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又没说错;可要是不哄,他又有点不安。 略为焦躁地动了动身子,他站起来,抬手甩出一道红光。 几十个官兵死伤过半,楚霄正提刀欲再杀人,冷不防双手就被束住,牢牢地捆到了身后。 他一愣,朴实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几近癫狂的神情,五官扭曲狰狞,眼睛望向离烨所在的方向,恶狠狠地龇了龇牙。 “放开我!” 一道怨气顺着他的吼声来势汹汹,整个地面都跟着透出黑金色的光,隐隐绰绰,向他靠拢。 尔尔饶是再心里膈应,瞧见这情形,也往离烨身前站了一步,手上捏诀,神情凝重。 死生门在给楚霄撑腰。 这可麻烦了,死生门若是不管不顾倾尽怨气,她的结界也不一定兜得住,届时别说面前这几个官兵,整个城池的百姓都跑不掉。 耳边响起古怪的笑声,像谁在掰枯萎的藤蔓丛,四周的气压变得极低,后头的老爷子一个没站稳,软软地往后倒。 尔尔回头,刚想去接,就见离烨在她前头出手,将人放进了椅子里。 微微一怔,她抬眼,正好对上他垂下来的眼眸。 “倒是知道站在我前头。”他嘴角微动,轻哼。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调笑?尔尔急得跺脚,“死生门。” “嗯?”离烨懒洋洋地动了动脖子,“死生门如何?” “想动手。”她拧眉,“你我行走人间,身上气息掩盖完全,估摸是被它当了凡人,要一并杀掉。” 说到这里,尔尔灵机一动,飞快地解开自己身上的伪装。 清灵的仙气飘散而出,四周的怨气一触碰,便往回猛地一缩。 不过,像是知道这仙气不厉害似的,缩走的怨气没一会儿又试探性地翻卷回来,一点点地开始触碰。 死生门似乎停下来在观察什么,尔尔挺直了腰杆,定定地看着楚霄。 楚霄的瞳孔已经变成了红色,麻木又没有焦距,空洞地望着她的方向,整个人也如行尸走肉一般朝她迈了一步。 不是吧,吓不住?她皱了脸,扭头问离烨:“死生门不怕仙气镇压?” 顺手拂开一道怨气,离烨漫不经心地答:“怕。” “那为什么……” “它只怕这样的。” 一只手放上了她的肩,尔尔一怔,还没来得及问,突然就觉得身后火光大作。 磅礴的仙气冲天而出,像洪流一般席卷整个结界,炙热的火焰里显出金乌的形状,有长鸣声随翅而展。 暗黑的霾气统统尖啸着逃回楚霄手里的砍刀,方才还耍威风的死生门,眨眼间就连光带影一起消失了个干净。 不过片刻之间,街道仿佛从幽冥回到了人间,外头阳光正好,街上虽是血腥依旧,但阴气已经丝毫都不剩。 收回手,离烨哼笑:“没出息。” 尔尔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不是说你。”离烨抬着下巴指了指楚霄的方向,“我说死生门。” 好像也轻松不起来诶,人家随便释放的仙气都能把死生门吓成这样,她憋了半天还让楚霄往前走了一步,她也是真的很没出息。 不过,事情缓和下来了,尔尔立马上前就想夺楚霄的刀。 “你直接去夺,他会死。”离烨道。 步子一僵,尔尔不解地回头:“为何?” “他怨气太重,已经以自己的魂魄换来了死生门的相助。眼下心愿未成,强行剥离,他自然是会死的。” 心愿?尔尔扭头打量楚霄,翻手就捏了个直言诀。 直言诀是太和仙师的小仙术,每次都用来拷问她又去哪里闯祸了,一问就答,十分好用。 她修为不够高,拿这个去套别人的话定是没门,但楚霄是个凡人。 法诀带着光落去楚霄的眉心,他皱眉挣扎了一二,等光消失了,也就不动了。 于是尔尔走近了些,纳闷地问:“你还有何心愿?” “李长风,死。”楚霄毫不犹豫地回答。 “李长风是谁?” “城中盐商。”提起他,楚霄似乎又不安了起来,回头看了怜微的方向一眼,踉跄着走过去,牢牢地护在她身前。 尔尔想了想,大概是明白了。 凡间盐商大多有钱有权,与他这样的市井小民是不会有直接的仇怨的。 除非那个人害了怜微。 跟着走近两步,尔尔问:“他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楚霄摇头,又抬眼看了看远处惶恐不安的官兵,“等杀完他们,或许就知道了。” 这是个什么道理?尔尔皱眉,想驳斥,但看他神色不定,还是放缓了语气:“我可以带你去找他。” 楚霄怔了怔,将信将疑地打量她。 尔尔举起双手,在他面前转了一圈:“我不害怜微,我能帮你找到李长风。” 那抹怨气结成的“怜微”似乎是想说什么,离烨漠然地往前抬了抬袖口,她一愣,霎时噤声。 “好。”许久之后,楚霄僵硬地点了点头,没有焦距的瞳孔也转了转。 官兵们又怒又怕地看着他,手里还举着刀剑,显然是不打算放人的,离烨看了一眼,很想把他们都祭死生门了,省事。 但余光好巧不巧地就瞥见小东西在看着他。 眉梢一动,离烨突然温柔了神色,手里红光一划,将这群人都送出了死生门的范围。 动作轻柔,连袖口扇出来的风都带着怜爱。 末了,还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轻叹道:“上天有好生之德。” 尔尔一顿,眼神跟着就软了。 大佬也是有慈悲之心的。 欣慰地点点头,她继续扭头朝楚霄问话。 老爷子瘫软在椅子里,已经是不太清醒了,离烨瞥了一眼,顺手将他扔去了结界外的客栈,然后食指朝空一划,一只火鸟翻腾而出,长鸣一声便出去找人。 做完一切,他轻哼一声。 也不是要讨好谁,就是今儿心情不错,举手之劳。 ------------ 第75章 人间 火鸟飞出去没多久,便叼回了一个人来。 那人一身便衣,风尘仆仆,看样子是在奔逃途中被抓,背后还背着一个小包袱,双眼瞪着火鸟,满脸都是惊愕,待看清下头落的是什么地界,他一愣,接着就开始死命挣扎:“放开我!我不去!” 火鸟冷漠地将他扔在了街道上,便化回一道神火,缠绵地涌回了离烨的指尖。 尔尔正在思量要如何带楚霄去找李长风,又不让死生门逃脱,冷不防就见楚霄突然扭头,盯着旁边掉下来的人,捏着刀的手陡然紧握。 “李长风。”他喊。 旁边就是无数官兵的尸体,李长风吓得面无人色,跌坐在地上连连后退:“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方才被离烨驱散的怨气,转眼就重新席卷了过来,楚霄挣开身后的桎梏,提着刀就冲向了李长风,后者吓得惊叫,一把抓住离得最近的尔尔的裙角。 “救我,我有钱,你救我——”歇斯底里的声音,听得她头皮发麻。 尔尔低头,凝神看了看他的眉宇。 害人不少,眉心乌黑。 嘴角血红,近期也多杀戮。 犹豫一二,尔尔十分温柔地低下身来问:“你可认得怜微?” “不不不认得!”李长风立马否认。 微微眯眼,尔尔捏出真言诀。 李长风挣扎的动作一顿,接着就老老实实地坦白:“自然是认识的,那小娘子生得极为俊俏,可惜嫁了个懦夫,在街上给人写字,连好衣裳都买不起,我路过觉得她可怜,便将她带回府了。” 尔尔:“……” 头一次听人把强抢民女说得如此清新脱俗。 “那她怎么死的?” “我……我喝醉了酒,失手误伤。” 楚霄的刀风已经吹到了身前,李长风焦急地喊:“快帮我挡,帮我挡!” 恍然点头,尔尔把自己的裙摆从他手里拽出来,然后坚定地让开了路。 “你——”眦目欲裂,李长风扭身,连滚带爬地想往后跑。 然而,来不及了。 楚霄快得像一道雷,刀锋凛凛,丝毫没有犹豫地朝他挥下了刀。 艳色的血溅得老高,天边乌鸦扑翅而飞,低沉的霾气也肆意咆哮。 离烨以为尔尔会怕见血,连忙上前两步,抬手想遮她的眼睛。 但是,他走近才发现,这小东西一双眼无波无澜,定定地看着李长风的死状,没有害怕,也没有担忧。 整个人突然像一截青翠的竹子,坚韧脆生。 在她身边站定,离烨好笑地问:“为何他死,你就这般冷漠?” “因为他该。”尔尔负手站着,挺了挺胸脯,“非人哉,何足怜耳。” 离烨微怔。 他原以为她是不喜杀戮之人,但凡有杀戮,她都会不高兴,那样软弱的心性,在他看来像一朵小小的棉花,只能伸手护着。 然而,说这话的时候,这朵棉花好像生出了极为坚毅的根茎,抓土入地,迎风而展。 莫名的,离烨笑了一声,指尖摸了摸自己的鼻梁,似感慨,又似欣慰。 新鲜的血漫过土地,被霾气快速地吸走,那霾气餍足地打了几个圈,绕过楚霄的手臂,慢悠悠地回到了砍刀里。 楚霄那毫无焦距的眼眸,突然就动了动。 李长风死了,买通再多的官兵,逃得再远,也终究是死在了他手里。 身后怜微的影子骤然消散,楚霄一转头,突然像失了所有力气一般,手里的刀骤然而落,整个人也往前一跪。 尔尔连忙上前,探了探他的魂魄。 三魂七魄,他只留了一魂尚在体内,其余所有魂魄,均已入了死生门。 眉头紧皱,尔尔唏嘘:“也是真豁得出去。” “那老头不是说他没出息么?”离烨懒懒散散地看着,哼声道,“他倒是比寻常凡人都有出息得多。祭出自己的生魂,无异于剥皮拆骨。” 没几个人能忍得了那种疼痛,他不仅忍下来了,还剩了力气来报仇。 面前的楚霄慢慢萎顿在地上,瘦骨嶙峋地缩成一团。少了死生门的控制,他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文弱书生,离烨怎么看怎么觉得纳闷:“仇恨的力量这么大?” “不是因为仇恨。”尔尔变出一张薄毯盖在他身上,闷声道,“他这是因为太喜欢。” “喜欢?” “他喜欢怜微。”尔尔转头,看向远处椅子里瘫着的老爷子,“就是因为喜欢,所以在老爷子面前,他会紧张害怕,连话也说不清。” 更是因为喜欢,他宁可拼着自己生受魂魄剥离之苦,也要替怜微报仇。 这么瘦弱的一个人,家境必定贫寒,敢去老爷子那样的富贵门第提亲,想来是用尽了一生的勇气。怜微会愿意跟他走,倒也不让人意外。 只是,楚霄到底是无功无名,也没有好的生计,没法给怜微像从前那样的生活,所以怜微一开始被李长风带走的时候,他甚至可能想过那样她的日子会更好。 然而,李长风失手杀了她。 楚霄也曾去官府喊过冤,也曾跪地求着衙门替他的妻子报仇,可这地方官商勾结,哪有公正可言。 他用情过深,所以怨气极重,重到吸引了悄然坠尘的死生门。 如愿以偿,楚霄报仇了,但同时,他再也无法轮回为人,并且因为手上杀孽过重,也必定被人间官府捉拿问罪。 “弊大于利。”离烨摇头,“若不逞这一时之快,他下一世是个极好的命数。” 微微摇头,尔尔望向他的眼睛:“世间所有事都分利弊,只有一样东西是不问因果,不问对错的。” “凡人的感情。” 最后这五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 离烨一怔,眉头微拢,像是明白了,但又有些质疑。 感情用事,向来是成仙大忌。 可是……看着地上那痛苦扭曲的人影,他抿唇,突然觉得人有时候的确比神仙活得有趣。 爱与恨都这么浓烈,每天的日出日落,想必也比天上精彩吧。 拂袖转身,离烨想去收拾死生门。 一道身影骤然在他面前跪了下去。 眼梢微动,他低头。 老爷子颤颤巍巍地抓着他的衣角,努力挺直了跪着的身子,仰头哆嗦着嘴唇道:“我不知道你们是谁,但能不能,能不能救救我的女儿?” ------------ 过年请个假 好的,今天终于在欢乐的过年气氛里丧失了全部的码字动力orz,章节写到一半哈哈哈哈放弃,我想过年了QAQ书写太慢无法在过年回家之前赶完,所以冒着被打死的风险来请个假。 19—26号这一周鸽一下更新,春节过完回来继续orz给您各位发个红包,留我半条性命回来接着写QAQ呯呯呯! !!! ------------ 第76章 他故意的 离烨觉得好笑:“你可知何为生死?” 嘴唇颤了颤,老爷子缓慢点头:“人死不能复生,都这么说,我知道,可你们……你们有法子的,是不是?” 能有什么法子?离烨摇头:“死生乃定数,神仙也难违。你尚有别的儿女,又何必执着于这一个。” 眼尾一抖,老爷子嗫嚅地看着他,好半晌才吐出声音来:“有再多儿女,她也是我女儿,我嫡亲的女儿,我养了十几年的女儿……若是能救,您把我这老命拿去,拿去换她,成不成?” 微微一怔,离烨有些不解地拢起了眉。 不是不在意这女儿么,不是只是顺路来看看么,又怎么连命都不要了。 凡人不是向来最惜命的? 老爷子拉着他的衣摆,越攥越紧,情绪太激动,整个人都有些跪不住,嘴里还喃喃念着:“我不怕死,我活够了,她才多大,她才活多久……您帮帮忙,帮帮忙……” 动静大了,旁边的尔尔便回了头,抬眼瞧见大佬的脸色不太好看,连忙过来将老爷子扶起,往旁边挪了两步。 不怪大佬无情,死生的确是定数,若强行违背,便有可能引发人间和冥界的大乱,谁也担不起那个责。离烨本就不喜人情软弱,这么求他只会让他生气。 轻轻顺了顺老爷子的气,尔尔小声道:“您节哀。” 扭头看她,老爷子眼里涌着泪,嘴唇哆嗦得不像话:“我怎么节,这哀怎么节,我想要她活着,她哪怕忤逆不孝,过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日子,那也是活着,活着就行!而不是现在,连个尸体也不给我留……” 一口血气涌上来,难以遏止,老爷子双眼翻白,当即就要昏厥。尔尔反应极快,抬手封住他周身血脉,将他不稳的魂魄飞快地锁在肉身里。 死生门挣扎着想逃,离烨一道火光落下,磅礴的仙气将它逼回砍刀之中,再不敢动半步。 他漫步上前,右手化出弑凤刀,将刀尖朝那砍刀一指。 海浪一般的黑气汹涌而出,卷成一股风暴,从砍刀飞跃进弑凤刀,弑凤刀周身的火焰暴涨,像是有些不舒服似的嗡鸣了两声,不过很快就适应,大口大口地吞噬死生门。 尔尔如果这个时候朝这边看一眼,就会发现不对劲,天道卦人的旨意是要他们将死生门带回九霄继续镇压,而离烨,是在吸收当中的怨气。 死生门的怨气何其多,哪怕放出来一缕,都能让整个城镇大乱,普通修仙之人触之,必定心神大乱,走火入魔。 可离烨,像是早就做好了准备一般,镇定而从容地看着弑凤刀上翻涌的黑气,眼里无波无澜。 黑气最汹涌之时,他下意识地往尔尔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小东西正在手忙脚乱地安顿老爷子和楚霄,她的仙术进步很快,已经会用灵力来抬人了,就是神态依旧不像个上仙,还带着凡人才有的情绪和软弱。 “离烨。”她突然喊了他一声。 心神微动,他顺手放下小结界挡住弑凤刀,然后转身,几步走回她身侧。 “怎么?” “他的阳寿应该能到八十。”指了指躺椅里昏迷着的老爷子,她抬眼,很是不忍地道,“但今日这一遭他全看了去,想是活不过三日了。” 那也是他的命数。 离烨很想这么说,但稍微靠近那老爷子,他就察觉到了不对。 不是命数,小东西都能掐算这人阳寿,他自然更能一眼看穿,这老爷子身上福泽深厚,怎么都不可能横死。 除非他自己不想活。 眉心拢了拢,离烨忍不住冷哼。愚蠢,想用自己的命来胁迫他们帮忙?自己不想活,那可怪不得谁。 他伸手就把尔尔给拎开了些:“你别多管闲事。” 尔尔抿唇,她自然知道这事管不了,也只是觉得老爷子可怜,倔强了这么多年,到头来连女儿的最后一面也见不着。 离烨捻了一缕仙气扔进了老爷子的眉心,低沉的声音无情地告诉他,他就算死了也没用。 经商的人大多聪明,懂得趋利避害,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老爷子总该有点觉悟吧。 然而,眼前这人身上的活气还是在源源不断的流逝。 离烨觉得十分难以理解。 图个什么呢,分明也还有别的儿女,分明死了就是白死,已经知道结局,那为什么还要做最坏的选择? 旁边的弑凤刀似乎被他的心绪影响,嗡鸣两声,停止了吞噬黑气。 离烨回神,不耐烦地甩出法阵,将弑凤刀抽了回来。 与此同时,一道黑气飞快地朝结界外蹿去。 尔尔一个激灵,突然站起身往外看:“那是什么东西?” 黑压压的,跑得飞快,越过结界的边境,径直没入了地下。 离烨跟着看过去,抿唇道:“一时大意,竟让它跑了。” “什么?”尔尔瞪大了眼,“死生门?” “嗯。”他别开脸,召来火鸟,让它们将老爷子和楚霄都送去衙门,然后才含糊地道,“得继续去追了。” 尔尔定定地看着他,脸色微白。 她一直觉得有大佬在,是不会出任何乱子的,区区死生门,一旦落在他的掌控范围之内,哪里还有能跑的道理? 可眼下,真还就跑了。 若说离烨不是成心的,打死她都不信。 瞥一眼他手里黑气缭绕的弑凤刀,尔尔忍不住将他的左手抓过来,手心相合,认真地探了探。 上神身上有天然的屏障,非她能轻易试探,但离烨也只挣扎了一瞬,就让她的仙力侵入了他的肌理两寸。 她清晰地察觉到他体内翻卷的死怨之气,和着上等的灵力,挣扎翻涌,搅成浅灰色的仙气,循环周身。 睫毛一颤,尔尔抬眼看他。 离烨的神色很镇定,漠然回视,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般,轻哼着问:“怎么?” “……没。”收回手,尔尔抱了抱自己的脑袋。 是她想得太美好了,离烨身上的死怨之气是一直存在的,他并非被她感化,只是在压制,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他依旧是随时可能魔化,继而危害苍生之人。 死生门是被他故意放走的。 ------------ 第77章 他还在继续用死怨之气修炼。 想清楚这些,尔尔脸色委实不太好看,眼皮半垂下来踢了踢脚边的石头,便绕过他往外走。 “去哪儿?”离烨侧头。 脖子微僵,尔尔闷声答:“还能去哪儿,自然是继续追死生门,它逃去别处,别处也定会有灾祸,我若走得快些,还能多救两个人。” 一向清亮的嗓音里带了几分薄怒,听得离烨十分不爽。 他知道她在气什么,但也没法与她直说,沉默一瞬,自己心里也堵了起来,声音陡然冷清:“我若不跟着去,你一个人能救得了谁?” “……”尔尔回头看了他一眼。 黑白分明的眼瞳,起先是愣了愣,接着就涌上来羞愤和失望,长长的睫毛一垂,脸僵硬地又转了回去。 她知道她自己没用,像藤蔓似的靠着他才能飞升上仙,才能肆无忌惮地行走各处,但真当面这么说出来,也太难堪了些。 气性一上来,尔尔梗着脖子就答:“总要自己试试。” 说完,也不再等他答话,抽身就朝死生门消失的方向追去。 四周的结界一点点融化落地,凡间的嘈杂声又重新涌进了耳蜗,离烨冷眼看着她跑走的方向,捏着袖口没吭声。 烛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的身侧。 “上神。”他看了看远处,又看看他,拱手道,“下头已经安排好了,您若是要跟着尔尔仙人多走一段路,也来得及——” “不必。”抬手打断他,离烨收回了目光,“她爱走就走吧。” 他又不是楚霄那样的凡人,真会为一个女人不顾一切不成?有的是大事要做,她自己跑去发现做不了什么,便会回来的。 烛焱偷摸打量着他的脸色,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离烨心里更烦,提起弑凤刀就朝反方向走。 死伤众多,街上不少幽冥飘荡,啃食新鲜的魂魄,他一路走过去,步履生风,却在街口突然停了下来。 烛焱一个没注意,差点撞上他,慌忙后退两步,抬头才发现上神在看街角处站着的生魂。 那是个老头子模样的魂魄,看起来像是在等谁,一身华服脏兮兮的,气色也极为难看。他脚边有一缕幽冥,正在蚕食他的手臂,可老头子浑然未觉,依旧在朝街口张望。 这情形在人间实在是多见,烛焱丝毫不在意地收回了目光,却见前头的离烨突然抬了抬手。 很自然的动作,像只是在松动肩骨,但有光从他指间落下,轻飘飘地飞进了那老头子的眉心。 烛焱睁大了眼。 “上神。”他急道,“凡人如何受得起您如此恩泽。” 仙气护魂,免受一切苦厄,甚至可能还魂重生。 “你看错了。”离烨继续往前走,语气极为不好,“我这人冷漠又无情,视万物为刍狗,哪里会给什么恩泽。” 这话带着极大的气性,听得烛焱满眼迷茫。 好端端的,又在跟谁置气? 两人一路离开城镇,去往幽冥之境,路上烛焱主动提起:“可要小仙派人去寻一寻尔尔仙人?” “寻她做什么。”离烨冷笑,“她厉害得很,一言不合就能与我脸色看。” 烛焱:“……” 虽然他跟人商议,也觉得尔尔留在上神身边不是什么好事,但上神最近,也实在太阴晴不定了些。 挠挠头,他决定换些话来说:“上丙宫里养着的那个小仙的魂魄,已经被取走了。” 孟晚?离烨冷哼:“他恢复得倒是快。” “是啊,小仙瞧着,他也是个修仙的奇才。”烛焱道,“可惜心不在离氏,取走魂魄便急急地下了界。” “与我何干。”离烨拂袖,“若不是她吵着要救她师兄,他连离氏仙门的大门都挨不着半分。” 想到这里,他突然有些烦躁。 那小东西别是知道她师兄恢复了,特意跑去找人的吧。 尔尔自然是不知道孟晚恢复了,她一路捏诀追着死生门的痕迹往西走了三百里,直到痕迹彻底消失,才停下来在四周查看。 她修炼的仙法虽然杂乱众多,但追踪一事上实在不精,茫然地站在山间小路上,她踹了几颗石子,突然觉得很灰心。 离烨没说错,离了他,她的确是做不了什么。 但是她不服气,不服他话里的轻蔑,也不服他的态度。当时若是忍一口气,他就再也不会看得起她了,在他心里,她可能永远只是个需要靠他才能活着的可怜虫。 她不想被可怜,她想被爱。 这话从脑海里冒出来,尔尔自己都吓了一跳,脸上跟着就热了热。 真是,什么爱不爱的,也委实是凡间本子看多了,她这样的小仙,哪有本钱说这些。 使劲摇头,尔尔凝神定气,继续搜寻方圆一里之内的怨气。 风吹过竹林,一片沙沙作响。 有人踏着风,飞快地在朝这边靠近。 耳尖一动,尔尔祭出了防御结界,横眉看向来者:“何人?” 风停叶静,一双雪白的锦靴踩上了满是枯枝的地面。 “尔尔。”他叹息。 防御结界一点点落下,尔尔瞪眼看着来人,突然欢呼一声,张开双臂就朝他扑了过去。 “大师兄!” 孟晚伸手将她接了个满怀,微恼地敲了敲她的脑袋:“不是说了让你好生等我,你瞎跑什么,这四周阴气极重,非和平之地。” 拉着他左右看了看,确定他魂魄已经完好,尔尔才笑道:“死生门遗落人间,我总不能就在天上混吃等死,给师门丢人。” “死生门又岂是你好找的。”孟晚连连摇头,“你这样的修为,一个不慎,就会被它吞噬。” “可我差点就抓着它了。”她不服地挺了挺胸,“要不是有人故意放走,我现在就该带着它回九霄了。” 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孟晚没说话。 挺起的胸脯一点点软下去,尔尔读懂了他的眼神,沮丧地别开了头:“我知道那是托别人的福,不是我自己的本事,师兄你就不必再提点我一遍了。” ------------ 第78章 这话丧里丧气的,倒不似她从前那活泼的性子。 孟晚以为自己过于严肃了,连忙放缓了语调:“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此等大事,有上神去做便好,你修为尚浅,不如与我去乾氏仙门,修习仙术。” 耷拉着脑袋,尔尔摇了摇头。 她是定不能随他去乾氏的,更不能就这么走了。 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尔尔扭身继续捏诀搜寻怨气,孟晚在她身后瞧了一会儿,无奈地叹了口气。 一道蓝光落下,罗盘上的指针刷地扭向了西北面。 尔尔一愣,回身抬头,就见大师兄手里捏着太和仙师的寻踪盘,让步似的道:“在那边。” 喜上眉梢,尔尔扑过去就抱住了他的胳膊:“师兄与我同去?” “我哪里放心让你一个人乱跑。”伸指弹了弹她的脑门,孟晚摇头叹气,领着她踩上自己的佩剑,便往罗盘指的方向追。 大风拂面,尔尔拽紧了他的衣袖,眯着眼往前瞧着,大师兄却好似有什么心事,犹犹豫豫地开口:“你……” “嗯?”她扬眉。 孟晚一顿,踟蹰半晌才轻声道:“我曾问过师父,你当初为何执着要上九霄,师父说,你有大事要做,非去不可。” “如今我也能上九霄了,师妹可愿告诉我,到底是何大事,让你这般着急?” 这哪是能说的,尔尔颇为心虚地垂下脑袋,含糊地道:“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 “你我在仙门相处也有几百年。”孟晚抿唇,神色复杂,“以我之见,你先前从未对任何事生过执念。” 没有开天窍之前的尔尔,就是在太和仙门里混吃等死的,因为修炼没有进展,甚至连修习课都少去,别的师兄弟都在争灵气和仙法册子,他把册子摆在她眼前,她也没多看几眼。 而现在,她似乎对自己的修为开始执着了起来,随意说一句,竟也会不高兴。 身边这人茫然地看着他,似乎有点心虚,搓着手指道:“修仙不就是为了维护苍生,我寻死生门算什么执念,不过是不想看见更多的人无辜枉死。” “那离烨呢。”他抬眼看向缥缈的远处,“你不离开他,也是为了维护苍生?” “说来师兄可能不信。”尔尔撇嘴,“这是当真为了维护苍生。” 孟晚:“……” 他也是当真不信。 小师妹活了这么久,没接触过太多的人,而那离烨上神,已经是几万年的老神仙,若真给她下什么迷魂药,这小丫头哪里抵得住。 沉默片刻,孟晚道:“你可还记得你颜茶师姐是为何修仙。” 不是每个人都想当神仙的,毕竟修仙之路枯燥乏味,远不如人间快活,颜茶就是被迫的,因为天生带着仙根,又被父母遗弃,三岁就被太和捡回仙门里,不得不开始修炼。 尔尔记得,颜茶师姐曾经说过,她的身世不太好,就算修为已经够飞升,也不会上九霄,只会一直呆在仙门之中。 “提这个做什么?”尔尔不解,“师姐自是有她的苦衷。” “她的苦衷,是神仙造的孽。”孟晚拧眉,“九霄上的神仙,也就是命长了些,与凡间之人并无二致,他们也会滥情,也会苟且,也会与仙侣之外的人私会,生下孽种,抛落别处。” 身子一僵,尔尔瞪眼:“你是说?” “你颜茶师姐,是九霄的上神之女。”孟晚深深地看着她,“上神地位崇高,修为浑厚,有的是女仙愿意追随,与凡间富人妻妾一般。唯一不同的是,九霄上只认一对仙侣,旁的都是苟合。大多上神,乐得拿女仙做消遣,却是万不肯做仙侣的,哪怕是生了儿女,也宁愿抛弃,不愿照拂。” 小脸皱成一团,尔尔缩了缩肩膀。 上神的世界真的好乱哦,怪不得离烨大佬一直那般防备她。 “所以。”师兄认真地道,“你切莫与他们沾惹。” 心里一跳,尔尔牙根紧了紧。 怎么样才算沾惹?大佬与她也很是亲密,可是人家压根看不上她,就算是要沾惹,也不会选她这样的。 连个死生门都拦不住。 沮丧之意更甚,尔尔埋着脑袋想,九霄上厉害的女仙其实不少,要是别的女仙今日在场,说不定就能察觉到他的异动,及时抓住死生门了。 孟晚本意是想劝她小心离烨,但转头一看,怎么越劝这孩子越难过了? 俊眉拧起,他抬手僵住,又慢慢放下:“不管怎么说,全天下所有的人都骗你,师兄也不会与你撒谎。” 感动地抓着他的衣袖,尔尔点头:“多谢师兄。” 怨气跑得极快,引着二人追了几百里地,快到一处荒山的时候,孟晚突然停了下来。 “找到了?”尔尔探头。 “不是。”抬眼望着前头那座山,孟晚皱眉,“它已经逃回幽冥之下了。” 这山是人间与幽冥的交界,布满黑霾沼泽,凡人踏不进半分,就连他们这样的修仙者,也是不敢冒进的。 “死生门归冥府,事情已经不是你我可掌。”他道,“先回去禀报九霄上的神仙为好。” 鼻尖微动,尔尔招手,将远处挂着的一缕仙气给抓了过来。 火红的仙气,缠着丝丝黑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他已经下去了。”她捏紧了手,“师兄,我也得赶紧下去。” 说罢,召出行云就要往里闯。 孟晚伸手想拉住她,已经是来不及了,就看见她冲破第一道结界,然后迎上一大片飞旋的乌鸦。 “小心!”疾步上前,他将她拽回来,抬袖挡住攻来的鸦群。 哇—— 干哑的鸦啼响彻整座山,蛰伏着的东西像是闻见了人味儿,悉悉索索地往这边聚拢。 *** 离烨往前迈的步子突然就顿了顿。 幽暗的过道,两边燃着蓝色的鬼火,幽冥使在前引路,察觉到他的停顿,转身道:“就在前面了。” 回过神,离烨颇为不耐:“急什么。” 幽冥使吓了一跳,慌忙噤声,靠着旁边的墙不敢再催。 烛焱笑着递给他一把纸钱:“上神近来心情不佳,见谅。” ------------ 第79章 哆哆嗦嗦地将纸钱接过来,幽冥使也不敢多说,扯着鬼脸露出一个难看的笑来,便继续往前走。 天知道这位上神为何会下幽冥来,一开始分界山的大小鬼都扑上去拦他,谁曾想他只一抬袖,五千鬼魅就被打得形神俱灭,连哀嚎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鬼们都是爱吃仙气的,这位身上的仙气也着实鲜美可口,但方圆半里,再无鬼敢近他的身。 脾气太差了。 幽冥使都担心自己能不能活着回到冥王殿。 不过幸好,接下来一段路不长,这位上神也没有再动怒,只时不时回头,似乎在惦念什么。 在幽冥,只有心里牵挂难放的人,才会频频回头。 幽冥使很想提醒他,回头太多,冥路难走,但转念一想这位就算是倒着走也是走得动的,哪里轮得到他来操心,于是将人引到冥王殿门口,就飞一般地消失在了原地。 森冷的宫殿,头顶上的匾额都渗着血色,离烨冷眼看着,莫名觉得烦躁。 “她回九霄了?”他问。 烛焱笑眯眯地揣着手,没问他说的是谁,只拱手答:“一进这地界,外头的消息就断了,小仙也不甚清楚。” 离烨抿唇,阴沉着脸跨进了门。 云靴一踩上那砖石地,地面突然就荡起一层涟漪,水纹散开,周遭情形一转,突然花木繁盛,流水潺潺。 “离烨。”有人娇俏地喊他。 他掀起眼皮,就见尔尔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裙,欢天喜地地朝他飞扑过来。 软软的身子贴上他的手臂,温热又缠绵。 “你怎么这般慢,竟比我还来得晚。”她双眼弯弯,歪着脑袋瞧他,“脸上还脏了。” 带着奶香味儿的手帕蹭上他的脸颊,离烨侧头要躲,下巴却被她捏住。 “别动啊。”她嗔怪,踮起脚来凑近他,柔软的手指拂过他的轮廓,一点点将脏污拭去。 两人离得很近,近到他一低头,就能碰到她的唇瓣。 喉结微动,离烨垂眼:“让开。” 面前这人一愣,接着就垮了脸:“你又凶我。” “……” “不是很想我么。”她撇嘴,“我千里迢迢追过来,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身子微僵,离烨眼底染了两分戾气:“我很想你?” 戏谑地戳了戳他的心口,面前这人咯咯直笑:“藏什么呀,这地方是藏不住东西的,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全知道。” “比如现在。”她眯眼,食指点了点他的喉结,“你想亲我。” “……” 火红的袖袍抬起来,五指朝着旁边高耸的树木一抓。 轰—— 一声巨响,周遭幻境顷刻崩塌,老树倒塌,画布撕裂,连脚下的土地也跟着颤动不止。 离烨漠然地看着四周变回到冥王殿的情形,又瞥了一眼那花容失色的“尔尔”,忍不住嗤笑:“当我是什么稚子垂髫,这点把戏也拿来迎客。” 声震一方,吓得“尔尔”跌坐在地,慌张地往后爬:“主上救命!” 她变回一缕妖娆的紫烟,瑟瑟发抖地跑回王座上那人的怀里。 钟酉怜爱地搂住了她,轻轻地捋了捋她的身子,笑道:“你若聪明些,就该保持方才那模样,他才舍不得取你性命。变回来,倒是难说了。” 离烨冷笑:“几万年都没将你关成个哑巴。” 将紫烟放走,钟酉起身,拂了拂自己黑如深夜的长袍,一步步往台阶下踏来:“我若成了哑巴,这世上便无人能说出你的心里话了,那多无趣。” 幽冥之主钟酉,能越过一切防护结界,读取人心,天道卦人畏之,将其驱逐于十八层幽冥境,不得出世。 从前的离烨丝毫不畏惧他这张嘴,因为他心里什么也没有,但现在…… 离烨伸手,毫不留情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手上力道极大,眨眼便可废了他这皮囊。 “别。”钟酉不笑了,挑眉抬手,“这里又没有外人,你怕什么。” “我来找你,不是为了看你身边的魑魅魍魉演戏。”他目光森冷地扫过钟酉的脸,“你该知道。” 举起双手做无奈状,钟酉叹气:“老朋友了,你想做什么,我一直都知道,只是你先前看不上这腐朽的死怨之气,也不愿与我多谈,如今亲临蔽府,我还能亏了你不成。” 烛焱站在后头,闻言便笑:“上神自也是没亏着您,那东西,想必已经到了您手里。” 飞蹿的死生门,并没有再祸害人间,而是径直奔回了幽冥之下。 这东西回到他手里,比什么都贵重。 钟酉抿唇,从离烨手里挣脱开,吃痛地揉了揉脖颈:“礼尚往来,那东西,我也不白拿,二十万死怨之气,我自当双手奉上。” “二十万?”离烨轻笑。 微微一顿,钟酉摆手:“下头常报错数,我这游手好闲的挂名之王,总也不好苛责。那……三十?我再送您点别的宝贝。” 他开死生门,就是为了修炼,别的宝贝有什么要紧的? 离烨翻手,想当场收回死生门。 钟酉脸色微变,连忙按住他:“别急啊,远来的都是客,您酒水都还没喝一杯,人也没见上几个,怎么好就大动干戈?” “人?”离烨眯眼,“你这地方,有什么人是值得一见的?” “嗐,总是有的。”抬手指了指角落里缩着的那缕紫烟,钟酉笑道,“假的您不爱瞧,那真的呢?” “……”离烨看着他,眼神里陡然带了杀气。 “不是,不是我抓来的,那位小姑奶奶自己跑来的,还伤了我不少守山的小鬼。”钟酉摆手,“人我替您放在旁边的山水小筑里了,您要是想瞧……” “不想。”冷声打断他,离烨道,“一百万死怨,若少一只,我都与你好生计较。” 脸色一绿,钟酉皱眉:“不是我不想给,上神,您好歹也是几万年修为的神仙,真吞如此多的死怨,我怕出大事。” “与你无关。”拂袖转身,离烨道,“你冥王殿借我一住。” “不是想去山水小筑?”钟酉摊手,“想去就去啊,我又不会笑话你。” ------------ 第80章 脚步一顿,离烨看向烛焱。 后者顿了顿,很快反应过来,拱手笑道:“小仙还有事,这便出去转转,告退。” 冥王殿里别的东西霎时都跟着退了个干净,只留下钟酉含笑盈盈地拢着袖口望着他。 深吸一口气,离烨认真地同他解释:“山水小筑里那位,只不过是我上丙宫里的小仙。” “嗯。”钟酉点头,“然后呢。” “然后,你别总觉得我想去见她。”他眯眼,“我没那么想。” 眉梢微动,钟酉但笑不语。 他怎么想的,他还能看不清楚?但这么多年了,还难得见离烨这么恼羞成怒的模样。 沉吟片刻之后,钟酉道:“你不想去见她,我倒是有些兴致,虽说只是小仙,可她与那同行的仙君,可是伤了我不少的鬼魅,修为不俗啊。” 同行的仙君? 离烨抬眼,嘴角抿了抿。 钟酉讶异地挑眉:“你还会在意这个?离烨,你可是八万年的上古之神。” “所以,我早修成了心口不一之术。”面无表情地转过背,离烨道,“你所见,实非我所想。” 这样的狡辩有什么意义吗?钟酉神色复杂地砸了咂嘴,眼珠子一转,拢着黑袍往外走:“我倒想看看,那到底是怎么个国色天香的女仙。” “钟酉。” “总归是到我这儿来了,你不见,我总能见吧。” 笑着跨出大殿,钟酉伸出三根手指。 三。 二。 一。 离烨跟着他跨出了大门。 震惊又好笑,钟酉侧头:“上神这般,着实让在下不知所措。” 这些老奸巨猾的神仙,都是知道藏匿心思的人物,如天道卦人,一张脸永远慈悲浅笑,除了他,没有人会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因为神仙不能有把柄捏在旁人手里,一旦有了软肋,便再也无法高高在上。 离烨这般行径,像坦诚的示好,又有些让他不敢确信。 这样的上神,也会有情劫不成? *** 尔尔坐在山水小筑的凉亭里,正龇牙咧嘴地躲着孟晚的手。 “别动。”孟晚黑着脸道,“你一个女儿家,脸上留疤可怎么是好?” “仙师这药不管用!真的!”尔尔左扭右扭地哀嚎,“疼死了!” 气极反笑,孟晚瞪她:“你先前冲出去的时候怎么就不怕疼了?” 那么多魑魅魍魉,像蚂蚁一般密密麻麻一拥而上,她倒是敢直接捏诀上前,以纵火术相抗。 也亏得他反应快,助了她一臂之力,不然他俩现在一个也别想活。 尔尔左脸颊被鬼爪挠出了几条血痕,看着黑气森森的,必须上药。 孟晚左手捏住她两只手腕,右手捏着药膏靠近,两人倚在凉亭的栏椅里,远看亲近得如同一个人。 钟酉瞧得背脊发凉,想也不想就甩了一道戾气过去。 刷—— 孟晚神色一凝,回身便抽剑将这戾气挡开,长衫一展,护在了尔尔身前:“什么人!” “兄台说笑,这地方,哪来的人呐?” 慢悠悠地上前,钟酉现了身,余光往后一瞥,眼眸微动。 离烨站在暗处,没有要现身的意思。 他扭过头,继续盯着面前这两个人:“你们闯我幽冥之境,是为何事啊?” 戒备地看着他,孟晚上下打量了好几圈,终于闷声开口:“误入贵宝地,还请行个方便。” “哦?”看看他,又看看后头那小姑娘,钟酉轻笑,“你是误入,那她呢?” 尔尔伸出脑袋,朝他举了举爪子:“我来找人的。” “找谁?” 神色复杂地看着面前这位冥王,尔尔一个没控制住就脱口而出:“您既是通晓他人心思,又何必多问这一遭。” 钟酉一愣,脸上吊儿郎当的笑意瞬间收敛。 他走近了两步,皱眉低头仔细看她。 水灵灵的小姑娘,五官温柔缱绻,可那一双眼睛像是什么都知道似的,看得他心里发憷。 不对劲。 钟酉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他是能通晓他人心思,只要那人站在他面前,他稍加打量,就能看穿其心事,可这个姑娘,为何他看了这么久,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而且,她这样修为浅薄,显然是才几百年仙龄的神仙,是如何知道他的道法的? 无所不知的冥王钟酉,头一次因为未知而感到恐惧。 “你……” 看他神色不太对劲,尔尔后知后觉地打了打自己的嘴巴。 钟酉在那场天地覆灭的灾难中被天道卦人所杀,但那都是后来的事了,在那之前,她是没见过他的,也不该知道他通晓人心。 心虚地别开脸,尔尔道:“这总归是您的地盘,什么都归您管的,您若真不知我来寻谁,又怎会留下我这条小命。” 狐疑地看着她,钟酉摇头。 不对,这个小仙,一定有问题。 “在踏足贵宝地之前,我往九霄上传了话。”孟晚侧身,将尔尔挡得更严实些,正色道,“若在此地耽误太久,恐是有人会寻来。” “威胁我?”钟酉收袖轻哼,“我还怕他们不敢来。” 脸色微沉,孟晚捏紧了手里的剑鞘。 “师兄,要不你先回去吧?”尔尔从他胳膊边伸出个脑袋,眨了眨眼,“我在这儿不会有事,你在就不一定了。” “你这是什么话。”孟晚嗔她,“翅膀硬了,连师兄也敢嫌弃?” “不是嫌弃,我这是担心你。”尔尔撇嘴,“你才刚恢复没多久,方才灵力都有些虚弱。” “那护着你也足够了。”转头继续看向钟酉,孟晚道,“没有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的道理。” “……” 钟酉牙酸地捧住腮帮子,皱眉道:“我这是什么地界,用来与你们郎情妾意的?” 孟晚一怔,耳尖微红:“休要胡言。” “你心里分明就认了,缘何要口不对心?”啧啧两声,钟酉含糊地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倒也挺配。” 这么一比起来,他和离烨都是几万年的老古董,哪里好意思搅合人家年轻人。 远远的,黑暗处传来了一声冷笑。 汗毛一立,钟酉抹了把脸重新开口:“这是有进无出的地界,既然来了,二位不妨就好生住下,在下是无法开路让你们离开的,但二位若能自己找到路,那在下也不拦着。” ------------ 第81章 这话,一时分不清是敌是友。 孟晚神色凝重,心里诸多思量,尔尔倒是很轻松,应他一声,便越过他,往那后头的沉沉黑暗中看了一眼。 什么也看不见,但她察觉到有人在那里。 她起身,轻吸一口气,捏着手快步走了过去。 衣摆扫过冥路上嶙峋的怪石,带着一阵风,卷起腐朽的枯叶,叶子跟着卷了几寸,又死气沉沉地停在了路边。 尔尔屏息踏进黑暗里,心里已经想好了该说什么话。 然而,眼眸适应了暗光之后,她左右转了转脑袋,只看见了空荡荡的石壁,和上头缝隙里长出来的紫绿色藤蔓。 “姑娘在找谁。”钟酉笑问。 尔尔回头,下意识地道:“随便看看。” 说完一顿,又觉无趣。离烨若是真来了,钟酉定是知道的,他不愿见她,那钟酉这一句,也就是为了笑话她。 那人怕是还在生气,觉得她不识抬举。 撇撇嘴,尔尔回到了大师兄身边。 相处多年,她这模样孟晚一看就知道是不高兴了,收回长剑便问:“可是饿了?” 奔波这么久,尔尔一口饭也没吃,虽说神仙不用食五谷,但她多年习惯难改,还是觉得饥肠辘辘:“嗯。” 可是这地方,哪有凡人能吃的东西? 孟晚看了还站在不远处的钟酉一眼,将尔尔拉到后头的小屋,长袖一翻,便甩出了一大堆瓜果蔬菜。 “金玉满堂?” 眼眸一亮,尔尔立马点头:“少放糖。” “南瓜羹呢?” “要咸的!” 这都多久了,口味还是一成不变,孟晚摇头叹气,手上倒是利索地收拾起来,就着屋子门口的小土堆做了灶,又变出两口锅。 尔尔高兴地捏出一簇火,替他将木柴都点着,然后就像从前那样蹲在旁边等着。 整个太和仙门,大师兄是最会做菜的人,虽然尔尔也不知道他一个修剑道的君子为什么不远庖厨,但看师兄每次都做得好吃,她也就时常蹭饭。 有吃的东西,尔尔暂时不去想糟心事了,离烨不爱搭理她就不搭理吧,等吃饱了再想办法。 孟晚手脚麻利,没一会儿山水小筑里就升起了炊烟。 钟酉看得直笑:“要不是你的人,我非得宰了他们不可。” 这地界,哪里容得下人间烟火。 离烨面无表情地站到他身侧,问:“你想把他们一直留在这里?” “留他们有什么用。”钟酉轻笑,“上神若想他们走,自己动手送一程便是。” 打的一副好算盘,他若要送他们走,自己便必须跟着离开,之后再折返,这幽冥里不知要生多少变数。 钟酉就是想留尔尔当人质。 可是,她这样的小丫头,能威胁他什么? 轻飘飘地看了钟酉一眼,离烨扯了扯嘴角。 他这笑容有些渗人,钟酉打了个寒战,也不敢吭声。离烨此人太过难以掌控,他总得捏点什么才放心,他也不知道这小丫头能有多大的用,但,总比没有好。 百万死怨他肯定是不能马上给他的,要将他拖在这里,还需要诸多手段才行。 饭菜出锅,尔尔舔着嘴唇就要扑上去,孟晚却将碗碟举高,没好气地道:“急什么,进去吃。” “这外头不也一样?让我尝尝味儿。”踮起脚去够他,尔尔蹦蹦跳跳的,像颗小弹珠,“就一口。” “别闹,要洒了。” “师兄你是不是就欺负我个儿不高!” 这都被发现了,孟晚低笑出声,尔尔气得鼓嘴,跺脚就去推他,后者娴熟地躲避,身姿灵活,游刃有余。 要不是身后是高耸的幽冥峭壁,这画面瞧着倒像是人间的田园。 离烨漠然地看着,嘴角轻撇,扭头就消失在了黑暗里。 钟酉连忙跟上,黑色的衣角化成了雾,飘飘然在风里散开。 一顿饭吃饱之后,尔尔在附近转了一圈。 幽冥与人间同大,地方宽阔,但终日不见阳光,是以四周都用晶石取光,恶灵都关在死生门之后,余下的幽冥只是生得可怕了些,衣食住行,也与人间并无二致。 唯一不同的是,不管走到哪里,都能看见乌压压一片的魂魄,在扛着晶石往某个方向汇集。 “这儿有个位高权重的人,看上了天界来的女仙,在为她修宫殿。”孟晚拿了件斗篷给她裹上,低声道,“我打听过了,若是有婚事,你我便能趁机离开。” 系好斗篷的绸带,尔尔含糊地道:“我得去找人啊。” 已经不用问她要找谁了,孟晚摇头:“他未必需要你。” 说是这么说,但……尔尔垂眼:“来都来了,总要见上一面。” “以他的地位,但凡想见你,你现在就该站在冥王殿里。”孟晚道,“不想见你,你就算在这儿待上百年,也是无用。” 冥王殿?尔尔眼眸亮了亮,扭头问他:“冥王殿在何处?” 伸手揉了揉眉心,孟晚叹息:“眼下幽冥正是休养生息,不愿与外界起冲突的时候,故而你我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但冥王殿,若是硬闯,我护不住你。” 扫一眼前头像蚂蚁一样驮着晶石往前挪动的魂魄,尔尔挑眉:“谁说一定要硬闯?” “……” 多年来收拾烂摊子的经验告诉孟晚,他的小师妹又有馊主意了。 以前陪她一起疯就罢了,总归是在仙门里,再闹也闹不出什么乱子,可眼下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孟晚摇头,他绝对不能纵容她胡来。 半个时辰后。 运送晶石的队伍末尾悄无声息地多了两个人。 尔尔拉过布料遮住口鼻,贼眉鼠眼地往前张望,孟晚神色凝重地跟在她身侧,低声道:“被认出来就麻烦了。” “是你见过鬼还是鬼见过你?”尔尔不以为意,“这儿除了离烨,谁也不认得咱们。” 长叹一口气,孟晚掂了掂背上的晶石,又看她一眼,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替她提着点那沉重的石头。 背后的重量轻了些,尔尔也没在意,遥遥看见宫殿飞起的房檐,兴奋地眨了眨眼。 ------------ 第82章 晶石不断送到,宫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成型。 龙纾坐在不远处的望风台上,满脸讥诮地瞧着,绕过前头钟宿伸着的手,将桌上放着的鱼干捻起来,叼在了嘴里。 “我更喜欢牢房。”她道。 钟宿将手里的茶杯收回来,笑得温文尔雅:“幽冥的牢房死气太重,会伤着你的鳞片。”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龙纾翻个白眼,“他们就是打的这个主意,才将我扔下来。” 抬手捻袖,钟宿莞尔:“你看得透他们的主意,看不透我的?” 嚼掉鱼身,龙纾撇着嘴将鱼头吐掉,手撑着下颔皮笑肉不笑地凑近他:“我对鬼不感兴趣。” 浅灰色的眼眸深深地凝着她,钟宿轻笑:“谁告诉你,我是鬼?” 幽冥下除了鬼还有什么?龙纾哼笑着别开头:“是不是都无妨,你修这宫殿是白费功夫,我不嫁。” 钟宿斯文地听着,也没急着说什么,只又捻起一只鱼干,递到她嘴边。 龙纾突然就烦了。 她不知道这人有什么毛病,自她被打落幽冥起就一直缠着她,不管她怎么拒绝,他都不当一回事,温柔又体贴,比那九霄上的神仙还端正。 令人毛骨悚然。 挥开他的手,龙纾起身,沉着一张俏脸就往外走。 钟宿也不恼,只在身后道:“别走太远,你身子还弱。” 与他有什么干系?烦躁地跺脚,龙纾气性极大地撞进前头运送晶石的队伍,与众魂魄逆行,时不时被晶石撞一下,又凶巴巴地撞回去。 运送晶石的都是意识漂浮不定的魂魄,没人责骂她,龙纾撞得气势如虹,颇为泄愤。 “哎呀。” 一块晶石被她撞开,后头突然发出了声音。 龙纾一愣,停住了步子。 晶石摇摇晃晃地稳住,背着晶石的人抬头看她,小脸皱起,颇为不满:“怎么不看路。” 白嫩的脸蛋,微红的鼻尖,一双格外清澈的眼眸,这模样,实在是眼熟极了。 抄起双臂,龙纾哼笑:“你也被贬下来了?” 尔尔被她撞得鼻尖生疼,正捂着揉呢,一听这熟悉的声音,猛地定睛一看:“是你?” 孟晚跟着上下打量她,薄唇轻启:“龙。” “师兄,我知道她是龙,我认识。”尔尔看看她,又看看已经走了老远的队伍,慌忙道,“有空再说吧,我眼下还有事。” 神色复杂地看着她背后的晶石,龙纾道:“你能有什么事。” “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含糊地摆手,尔尔掂了掂背上的重量,拉着孟晚就去追那长队。 龙纾歪着脑袋瞧着,实在好奇,抬步就跟了上去。 “想去冥王殿?” “你怎么知道?”尔尔有点不好意思地挠头,“我就是去看看。” 孟晚想拦都来不及,他这小师妹吐字极快,轻而易举地就把事情全交代了。 皱眉摇头,他戒备地看向龙纾。 这人身上仙气不纯,模样也妖冶,实在不像什么好人。 察觉到不友善的目光,龙纾斜眼看过来,漂亮的眼尾一眨就翻了个白眼:“我带你去。” “真的?”尔尔一喜。 “真的,但只能带你一个。”拂袖转身,龙纾道,“自己跟上吧。” 欢呼一声,尔尔将晶石卸下,飞快地对孟晚道:“师兄你先回去,我去去就回。” “小师妹。”孟晚拽住她,“你也太轻易信人了,她害你怎么办?” “不会。”摆摆手,尔尔道,“她是个极好的人。” 前头走着的龙纾步子一顿,没忍住又翻了个白眼。 一段日子不见,这小丫头还是这么傻,她可不是人,更不是什么好人,也就是在这儿难得遇见故人,带她一程罢了。 正想着,手臂突然就被人抱住了。 “走吧走吧。”尔尔兴奋地道,“没想到你竟能去冥王殿。” 不太适应地动了动胳膊,龙纾抿唇:“冥王的三儿子就住在冥王殿,他允我自由出入。” 微微一愣,尔尔恍然:“那宫殿就是给你修的?” 撇撇嘴,龙纾含糊地道:“不稀罕。” 尔尔挠头:“这等架势,倒是比辛无上神对你好。” 龙纾被扔下九霄之后,尔尔就再也没从辛无那边听见过她的名字,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辛无是不是已经忘了这个人了。 脸色微沉,龙纾抿着唇不再吭声,尔尔察觉她心绪不佳,识趣地换了话头:“你可遇见过离烨上神?” “他那个人。”龙纾闷声道,“走哪儿都是让人忌惮的,如何能让我得见。我知道他来了,但没见过,多半是在冥王殿的主殿里,让人好酒好菜地伺候着。” 待遇好好哦,尔尔鼓了鼓腮帮子,又叹了口气。 “怎么?”龙纾斜眼看她,“你失宠了?” 耳根微微一热,尔尔慌忙摆手:“什么失宠,我与他原也就……” 脑海里突然划过一觉睡醒看见的离烨的脸,她话说一半便卡住,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 龙纾满眼同情地看着她。 “我是过来人,劝你一句,别把这些上神的怜爱当真。”她道,“把他们当天,天是会塌的。” “……”尔尔有点想反驳,大佬除了脾气怪点,很多时候还是靠谱的,没辛无那么冷血无情。 可是,看龙纾这灰败的脸色,她也没敢再犟嘴,乖乖跟着她跨过冥王殿的结界,往主殿的方向走。 龙纾没猜错,主殿里当真是歌舞升平,进出端酒送菜的鬼魅极多,还都戴着妖娆的面纱,姿态袅娜。 她是想直接去见离烨的,但身边这小丫头不知在怕什么,突然就捏诀把自己也变成了鬼魅模样,还扯了扯她的衣袖。 “做什么?”她没好气地道,“我带你进来已经很好了,还想我陪着你胡闹?” 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她眨啊眨,尔尔双手合十,可怜兮兮地朝她拜了拜。 龙纾不屑地冷哼,翻手抽出面纱,给自己戴上。 闲着也是闲着,她就当还人情了。 两人收拾妥当,龙纾带着她,轻车熟路地混进了送菜的人群里。 一进门,清脆的笑声就扑面而来:“幽冥可不全是鬼魅,也是有活人的。” ------------ 第83章 黑金纱幔自房梁上缠绵而下,铺满半间大殿,璀璨的晶石折出幽蓝的光,照在金色的酒盏上。盏里琼浆刚热过,袅袅热气盘旋而上,在捻盏人的眉目间散开。 钟沁伸手,抹开眉梢上的雾气,接着继续笑道:“活人不如鬼魅灵巧,但胜在温热,上神可要试试?” 说着,茭白的手便伸到了他眼前。 离烨安静地坐着,似是没听见她说话,抿一口清酒,觉得难喝,顺手便搁回了条案上。 钟酉在旁边看热闹,见自家妹妹下不来台了,仰头便笑:“我早同你说他记性不好,你还不信。” “哪能这般。”悻悻地收回手,钟沁委屈地扁嘴,“五万年前,奴家还在上丙宫里住过一晚呢。” 离烨一愣,霭色的眸子终于抬起来,认真地看了她一眼。 举止不端,倒是生得一张大方庄重的脸,脑海里飞速找过一圈,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记忆,他皱眉,不解地看向钟酉。 钟酉但笑不语,钟沁倒是接着道:“你真不记得了?还是你带奴家进去的,说九霄晚上风冷,硬是要给我点个火炉子。” “……”听到这里,离烨明白了。 纯瞎掰。 他从来不会带女仙进上丙宫,更别说点什么火炉子。 是跟小东西待一起太久了,竟然忘记了要防备这些人的鬼话。 收回目光,离烨继续饮酒,不再看她。 钟沁双眸含笑,倒是越说越起劲:“那时候上神还没有现在这般厉害,便只能许诺于我,待修为大成之后,便接我回去,奴家这一等就是五万年,上神好狠的心。” “不过,现在也不晚,奴家潜心修道也有五万余年,如今若随上神回得九霄,倒也算得上匹配。” 端菜的鬼魅路过她身侧,莫名一个手抖,盘子里热腾腾的菜汤径直朝她倒了下来。 钟沁反应极快,肉身化烟,顺势就绕进了离烨怀里,魂烟勾着他的脖子,唏嘘地道:“吓死奴家了。” 脸色微冷,离烨伸手就想打她个魂飞魄散,可他刚一动,就被钟沁拉了拉衣襟。 “瞧瞧那是谁。”钟沁用魂音小声道。 手上动作一凝,离烨抬头,就看见一只鬼魅怔愣地看着他,黑纱遮挡了她的面容,但那一双眼睛委实是熟悉得很。 心念一动,离烨飞快地收回了目光,身子也不由地跟着坐直了些。 “怎么笨手笨脚的。”上头的钟酉斥责了起来。 那鬼魅猛地回神,僵硬地半跪下来行礼,旁边过来另一只鬼魅,拉了她一把,两人很快就混进了四周的鬼魅之中。 钟酉挥手,将洒了的菜汤抹去,瞥一眼旁边的离烨,也不好当场追究,只能伸手又给他倒了一杯酒。 钟沁在他怀里化出形来,饶有趣味地低声道:“她身上怎么有上神您的味道。” “与你无关。” “是小情儿么,惹了您不高兴,巴巴地跟过来了?” 眼里生出一股子戾气,离烨将她甩开,余光又朝某个方向瞥了一眼。 尔尔没走,跟龙纾一起站在隔断旁的石柱边,双双低着头,不知道在说什么。四周都是鬼魅,她二人并不气眼,也只有钟沁这种修五感的才会闻到尔尔身上的他的气息。 她朝他这边看了过来。 飞快地收回视线,离烨轻咳一声,拂袖问钟沁:“摔疼了?” 落地便化回烟雾,又回到自己的席位上变出人形,钟沁哀哀地捂着手腕:“当然疼。” 离烨不说话了,神情有些倦怠。 钟沁瞧着,撇嘴道:“西宫已经收拾好了,您若乏了,奴便指两个人去伺候您歇息。” 钟酉笑道:“还是你贴心。” “整个冥王殿里,就我一个女儿家,能不贴心着些?”钟沁起身,长长的黑纱裙拖曳在地,她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地道,“都动一动。” 旁边候着的几个侍从上前领命,来给离烨引路,离烨起身,目不斜视地往外走。 但是,上神就是上神,哪怕头都没偏,他也瞧见后头石柱边站着的两个鬼魅被侍从召来,随在他身后一起往外走。 不是爱陪她师兄么,倒是有空想起来找他了? 心里冷笑,离烨抿着唇挺直了背,大步流星地跨去了西宫。 按照先前商议的,钟酉已经先给他送来了不少死怨,整个西宫垂目便是黑气,他大可以就地吐纳,进行修炼。 然而现在,离烨没这心情,他进门回头,就见一只鬼魅畏手畏脚地跟进来,头埋得低低的,不敢靠近他。 皮笑肉不笑,离烨道:“给我倒杯水。” 鬼魅一愣,慌忙去拿茶壶,捧了杯茶放到他手边。 “凉了,我要热的。” “……”鬼魅慌忙捧着茶杯出门,没一会儿,又换回来一盏热茶,重新搁在他手边。 离烨却不喝了,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道:“想沐浴。” 他说这话的时候盯着鬼魅的脑袋,料她会气呼呼地抬起头与他顶嘴,可面前这人只是顿了顿,就又扭身出去了。 西宫里准备十分充足,没一会儿浴桶和热水就都抬进来了,鬼魅给他拿了锦帛,又拿了更换的华服挂在屏风上。 离烨冷眼看着,闷不吭声地走去屏风后头,更衣入水。 外头那鬼魅想溜,他低沉地喊:“站住。” 脚步一顿,鬼魅茫然地扭头。 “过来。” “……” 外头的声音静止了好一会儿,鬼魅还是依言走到浴桶边,低着头不吭声。 离烨笑问:“午膳好吃吗?” 不管好不好吃,总归是吃得很开心,还与人打情骂俏。 别说,两人往那儿一站,还真像那么回事,都年轻稚嫩,无畏天真。 倒衬得他这万年的老神仙像个长辈。 面前这人没答话,离烨的笑意也渐冷:“怎么,话都不想与我说了?” 摇摇头,又点头,鬼魅左看右看,实在是无措极了,硬着头皮开口:“小的委实不知说什么好啊。” “……” 不是她的声音。 脸上的笑意消失,离烨抽身而出,裹上衣袍五指一张。 鬼魅被拎到了他眼皮子底下,一张脸抬起来,苍白又陌生。 ------------ 第84章 “上,上神?”察觉到扑面而来的杀气,鬼魅吓得抖如筛糠,“饶命,饶命!” 牙根紧了紧,离烨沉着脸就将他扔出了窗外。 竟然不是她。 多笨的人,都已经看见他了,还想不到法子混进来? 还是说,压根就没想来见他? 越想心里越堵,离烨拢上外袍,大步流星地出去拽开殿门。 “上神?”烛焱站在门口,察觉到动静,不解地回头看他,“可是还有别的吩咐?” 往外看了一眼,西宫四下除了烛焱再没有别人。 开口想问,又觉得过于殷勤,离烨黑着脸杵在门口,抿着唇没吭声。 烛焱是猜到他想问什么的,但他不太想说。都已经到这儿了,还惦记那些有的没的有何益处?不如好生修炼。 再说了,他也不知道尔尔仙人在何处,方才惊鸿一瞥,眼下已经不见人影了。 两人僵持了片刻,离烨退回殿内,关上了门。 西宫里的死怨之气很快就流动了起来,烛焱捏诀护住自己周身,欣慰地看着眼前越来越大的黑色旋涡。 不愧是他,若真心无旁骛地修炼,只一个月便能如自己所愿了。 只是,这一个月内,他还得想法子敷衍九霄上那群人才是。 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门,烛焱退到西宫大门,开始布置结界。 *** 龙纾站在偏僻的花庭中,望了望眼前高高的厄运树,又看了看身边站着的小丫头。 “还生气?” 尔尔觉得好笑:“你哪里瞧见我在生气?” 龙纾低头,沉默地看着她脚下扔着的、被揉得稀烂的树叶。 “我换个问法。”她道,“好不容易混进去了,怎么扭头就走?” 揉了两片叶子继续扔,尔尔垂着眼嘟囔:“他脾气不好,在外头容易与人冲突,进而动手伤人,我是怕出什么乱子,所以想着去看看。” 然后就看他跟人家卿卿我我的,完全没有要发脾气的意思。 那她还留着干嘛?没人家五万年的修为,也没人家那么轻盈好搂。 嗐,也不是要拈酸吃醋,她就是觉得自个儿可笑,真把自己当什么救世主,只有自己能拯救他似的。实则离开她,离烨也是好端端的,指不定还更自在些。 “你能送我离开这儿么?”尔尔歪着脑袋道,“钟酉说,找到人送一程,我和师兄就可以走了。” 微微一愣,龙纾苦笑着伸出自己的双手。 宽大的袖袍之下皓腕雪白,但一凑近就能看见,上头缠绕着两股黑气,黑气绵延而下,直入地里,看不清捆在何处。 “这是?” “我是被九霄贬下来的,离不开此地。”龙纾叹了口气,长发甩了甩,“我帮不了你。” 唏嘘地揉了揉她的手腕,尔尔嘟囔:“那还是等我找到路了,带你走吧。” “说得轻巧。”龙纾瞥嘴,“你以为钟宿是吃素的?” 对哦,人家还想娶她呢,尔尔挠头:“你愿意嫁给他?” “不愿意。”龙纾冷笑,“他以为我真是西海宝贝的公主。” 可惜了,她不是,就算娶了他,钟宿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利益。 不知道为什么,尔尔总觉得龙纾身上有一股十分悲壮的气息,哪怕她生得漂亮,举止也飒利,可她好像一早就放弃自己了一般,眼里一点光也没有。 她想安慰她两句,可搜肠刮肚地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发怔地看着她。 龙纾被盯得不耐烦了,肩膀撞她一下,哼声道:“你想离开这儿,还得去找离烨。” “那我还是多待两日吧。”双手捂着脑袋,尔尔摇头,“这两天不想看见他了。” 怎么跟个赌气的小孩儿似的?龙纾皱眉,张嘴刚想嘲讽她两句,就听得后头传来了脚步声。 “原来在这儿,倒叫我好找。” 温温柔柔的声音,像带着一阵清风似的卷过来,听得尔尔耳尖都立起来了。 她扭头,就见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带着侍从踱步而来,眉眼间春风细雨,轻轻拉了龙纾的手就道:“外头不太安生,你还是随我回去吧。” 龙纾想也不想就甩开他,顺手将衣袖拍了拍:“怎么了?” 钟宿叹息:“父王一意孤行,祭了死怨给西宫那位贵客,冥王殿四下一片混乱,有不少死怨逃窜伤人,你听话,随我走。” 龙纾一怔,下意识地看向旁边。 尔尔低着脑袋,整个人看起来分外平静,但她的手偷摸拽着她的裙摆,料子都快给她扯坏了。 收回目光,龙纾问:“我能去看看么?” “胡闹。”钟宿温柔地摇头,“太危险了。” “我与那位贵客,也算有过一面之缘。”龙纾抿唇,“看看总不妨事?” “你提别的要求我都可以答应,这个不行。”钟宿淡笑,双目定定地看着她。 莫名烦躁,龙纾摆手:“行,那我不去了,你把她扔过去好了。” 说着,将尔尔往前一推。 钟宿是早就注意到旁边多了个人的,但直到现在,他才将目光转过来,不动声色地将尔尔打量一番。 “你的故人?” “是。” “好。” 钟酉抬手,旁边两个侍从便上前,一左一右将尔尔架着离开。 “诶……”尔尔有些反应不及,下意识地回头,就见龙纾给了她一个“放心去吧”的眼神,钟酉站在她的对面,一双眼还是落在她的身上,没有回头。 这人可真是,尔尔扭回脑袋,神色复杂地看向前头的路。 其实龙纾那样的姑娘,对温柔的人应该是很容易有好感的,但钟宿这人,虽然只见了一面,尔尔也觉得他的笑显得太虚伪了,让人瞧着心里没底。 不会把她也送去当死怨献祭吧? 事实证明,钟宿还没坏到那个份上,两个侍从真的将她送到了西宫,甚至帮她无声无息地越过了外头那一层结界。 尔尔刚在前庭里站定,里头横冲直撞的死怨就咆哮着冲了上来。她一惊,连忙捏了纵火诀,神火奔腾而出,霎时烧灭几只肥硕的死怨。 滋啦滋啦的动静,听着怪渗人。 打了个寒战,尔尔捂着脑袋就朝正殿里冲。 ------------ 第85章 大殿里霾气极重,黑色的团雾带着被逼进死路的绝望癫狂,龇牙咧嘴上蹿下跳,死怨尖啸奔腾,立远望去,像海面上的黑色旋涡。 而旋涡中央,离烨倚床而坐,双目微阖,姿态懒散,像只是在小憩一般闲适。红色的长袍从床弦垂坠而下,浸进地上的墨色之中,墨色蔓延而上,在他的袍角染出了一朵鬼气森森的花。 尔尔站在角落里抱着脑袋看着,一时不知道该不该靠近。 他这是在修炼,还是在睡觉? 若是修炼,她就断不能上前打扰,以免他走火入魔,要是睡觉,那她就更不能打扰了,这人难得肯花时间休息。 不对,她是来找他帮忙的,怎的还操心起他来了。 纠结地皱紧了脸,尔尔搓了搓衣袖,犹豫地朝他靠近了三步。 结果,旁边突然有死怨朝她飞过来,张牙舞爪的,吓得她又退了五步。 离烨的睫毛动了动。 但,也只是动了动,连眼睛都没睁。 他自然是能察觉到殿里进了人的,但先前心里有气,眼下自然不肯轻易饶了,非要等她自己过来问询,才算是有了台阶下。 只是,这小东西怎么越发胆小,就这走几步又退几步的模样,怕是再过两日才能走到他跟前。 不耐烦地抿了抿嘴角,离烨尾指微动。 大殿里尖啸着的死怨突然绕到了身后,尔尔惊得一个哆嗦,小步往前蹿了一大截,脸上刚上了药的血口子不知怎的又裂开了,鲜美的血腥气引得四周的怨气突然疯了一般地朝她围拢。 “不是吧。”她喃喃,“以多欺少啊。” 少量的死怨她尚且能对付,但这大殿里头的死怨怨气重数量又多,真扑上来就是蚁群战象,迟早是她力竭而亡。 下意识地看了不远处的离烨一眼。 离烨安静地倚着,完全没有要出手相助的意思。 果然是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虽然她也不算什么旧爱,但冷漠成这样,也委实过分。 扁扁嘴,尔尔捏诀祭出了防御结界。 结界边缘毫不留情地,狠狠地从离烨的肩旁怼了过去。 离烨:“……” 跟谁学的这驴脾气? 他不过就是想要她开口求个饶,有那么难吗? 气愤地挺直身子,离烨一动不动,坚如磐石,硬生生将尔尔的结界怼得裂开蛛网痕。 死怨逮着机会就从裂痕往里挤进去了几只。 尔尔一惊,慌忙撒开结界想重捏,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仙力不足以维系短时间内生两个结界。死怨已经快扑到眼前,她连忙左看右看,抓住机会往离烨的背后一蹿。 “啪!” 肥硕的死怨没刹住脚,毫无防备地撞在了离烨的脸上,像水囊摔在瓷片上似的脆生。 空气似乎都跟着静了静。 霭色的眸子幽幽地睁开,离烨抬眼,深深地看向自己面前的死怨。 死怨傻眼了,寻常神仙都是有护体结界的,他为什么没有? 来不及问出自己的疑问,死怨就察觉到一股子摧骨焚魂的力量,半点机会也不给地将它吞噬。 神火猛燃,烧得四下死怨避退八尺,火舌舔着帷幔就蹿上了房梁,颇有要毁了这一方宫殿的意思。 “疼吗?”背心被人一抵,一道声音接着就响了起来。 软软糯糯的,带了点别扭,也带了点担忧。 房梁上的火苗瞬间就熄成了几缕青烟。 离烨没回头,冷傲地哼了一声,背脊挺得直直的。 那人似是将手放在了他背上,小爪子一张一缩,跟挠痒似的。 心里有些异样,离烨将背后的感官收回,尽量用自己最冷漠的声音道:“我没有那么娇气。” 这是在嘲讽她吧?是吧?尔尔瞪眼,很想把他后脑勺给瞪出一个窟窿,可想想现在的处境,她沉默片刻,还是隐忍地道:“您若是有空,送我和师兄一程可好?” “没空。” “可您现在也没做什么呀。” “你眼睛生来做什么的?”他嗤笑,抬手挥袖,“这满屋的死怨你看不见?” 还真是在修炼?心里一紧,尔尔皱眉:“上神,您已经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神仙了,做什么要修这歪门邪道。” “与你有什么干系。” “你……”尔尔气极反笑,“翻脸不认人也不至于这般,我好歹还住在上丙宫呢,您若是走火入魔,能与我没有干系?” 眼眸微动,离烨慢条斯理地道:“我既修了这一条道,便是有分寸的,只要不激进,日食十万死怨,也不会有事。” 十万?尔尔抬眼看了看这大殿里和外头周围逃窜的黑气,脸色骤变:“钟酉别是想害您吧,这附近少说都有二十万死怨了。” 似乎是才意识到这个问题一般,离烨“唔”了一声,然后就抬手按住了眉心。 “怎么了怎么了?”尔尔慌忙从他身后跨出来,跪坐在他跟前伸手去扯他的手。 触手滚烫。 倒吸一口气,她拉下他的手臂,用自己的手探了探他的眉心。 仙气杂乱。 心里一沉,她顺手就将他的下颔捏起来,逼他看向自己的眼睛。 离烨有些不适地想挣扎,刚一动,就听她一声怒斥:“老实呆着!” “……”嗓门还怪大。 眸子被迫望向她,离烨意外地发现这小东西认真起来眼睛可真好看,眼神坚定又飒利,睫毛根根分明,瞳孔里竟还有些浅浅的银线。 她离他很近,似是想看清他眸子里的情况。 离烨想也不想就任由几缕黑气钻进他的眼眸。 “完了。”面前这人看见了,喃喃两声松开他,突然痛苦地抱住了脑袋,“我在做什么呀,都说了要防着出意外,怎么就没跟紧些。” 他不动声色地瞧着,握拳抵在唇边轻咳。 尔尔想到了什么,又抬头抱住他:“离烨,咱们不修炼了成不成?休息一段时间,我带你去上头散散心?” “不去。”他漠然地别开头,“你别妨碍我。” “我,我知道我碍事,也对你的修炼没什么助益,但是你这样下去不行。”她有点手足无措,在自己身上四处找了找,发现没有什么东西能用上,整个人更慌了,“我的百绘瓶呢?” ------------ 第86章 百绘瓶里装着不少灵气,若给了他,说不定还能将这过重的怨气压一压,可是,最近这一路颠簸,她许是将瓶子落在哪儿了。 面前这人漠然地看着她,不甚在意地打了个呵欠,但她抬眼就能瞧见,他那身红衣都蒙上了一层暗黑,眉心也隐隐有黑气。 脑海里浮现出他斩破天光的场景,尔尔一个哆嗦,想也不想就伸手按在他的额头上,焦急地道:“您且等着,我去找百绘瓶。” 离烨没吭声,镇定地看着她翻身下床,眼瞧着她小步跑出了几尺远,才又闷哼一声。 那声音带着些戾气,像山洞里藏着的野兽的低鸣,听得人毛骨悚然。 尔尔霎时就停下了步子。 她不能走,现在走了,就算找到百绘瓶,也不一定再有机会送进来。 得想想别的办法。 扭身回到离烨面前,尔尔抓耳挠腮的,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冲着他傻笑。 毫不意外的,得到了大佬几个白眼。 “你想做什么。”离烨道,“若在这儿呆久了,你也未必受得住。” 四周的死怨虽然不知为何没有再涌上来,但她毕竟是神仙,没有灵力续补就罢了,稍微一吐纳,还极易沾染怨气,但凡聪明点,就知道该快跑。 可是,面前这人沉默了半晌,竟抬起脸来问他:“我若也修魔道,会如何?” 眼底的笑意收敛,离烨脸色微沉:“会死。” 自古仙魔不两立,能两道同修的几万年了也就出了他和辛无两个,其余胆敢触碰的,皆是走火入魔灰飞烟灭的下场。 她这细胳膊细腿的小仙,自然不会是什么万里挑一的修仙好手,擅自入魔,有死无生。 尔尔被他这严肃的表情给唬住了一瞬,但很快,她反应过来了:“我既能同时修五行之道,为何不能多一魔道?不都是采纳吐息,仙法相融?” 微微一噎,离烨竟一时不知该怎么反驳,目光划过她鼓起来的脸蛋,却瞥见了她侧脸上的伤口。 方才一直不曾注意,她这伤还在流血,口子翻红,还染了些黑雾。 心里一紧,离烨伸手将她拉近,抬指就要给她抹了。 尔尔挡开他的手,眼神执拗:“你先告诉我,为什么。” 脾气上来,尊称都没了,像头小倔驴似的,愣要跟他顶。 离烨眯眼,没好气地道:“别的且按下不提,仙魔双修,你便要忍受怨气入体之苦,五脏六腑都如同万蚁啮咬,整整十年难消,你受得住?” “……” 老实说,受不住。 尔尔太怕疼了,本来就娇气,最大的愿望就是无病无痛混吃等死,哪里忍得了十年的疼痛。 离烨约莫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都不等她回答,就轻哼一声别开了头:“说之无益,你还是早些出去,同你那师兄吃喝玩闹,等我出……” 脸颊突然被人捏住,剩下的话就断了,离烨瞳孔微缩,还没反应过来,脸就被她掰了过去。 尔尔撑起身子,像捕猎时突然飞出的翠鸟,猛地凑到他跟前,然后仰头,唇瓣微张,嗷呜一口就吻上了他的嘴角。 心上像是被什么东西突然一碾,离烨闷哼,反手就捏住了她的腰身。 等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他又飞快松开,皱眉看向她的眼睛。 ——做什么。 他无声地问。 尔尔用行动回答了他:翻身跨坐上来,亲密地贴紧他的身子,然后催动法术,掠夺他身体里的死怨之气。 须臾之间,他体内很多怨气来不及炼化,她还能抢出来些。 离烨微怒,伸手就要将她推开,可他手刚一抬,她便伸指过来,穿过他的指间,与他十指相扣。 然后可怜巴巴地闷哼一声,舌尖舔了舔他的嘴角,小声道:“你就这么不喜欢我。” 就这一句话,离烨心就塌了。 理智告诉他,这是胡闹,无理取闹,她又不是真的想亲他,只是想夺怨气,哪有脸同他说什么喜欢不喜欢。 可是,心里委实是舍不得了,只皱着眉,一脸山雨欲来地看着她。 面前这人与他分开一寸,可怜兮兮地吸了吸鼻尖,湿漉漉的眼眸看向他,鼻翼微扇:“我就知道,你还是更喜欢那殿里五万年修为的漂亮姑娘。” “……” 这带着哭腔的软糯嗓音,铁打的心也顶不住,离烨下意识地摇头想解释,这人却又欺上来,张口叼住他的上唇瓣。 “那趁她不在,上神且再喜欢喜欢我。” 眼里潮色一动,离烨喉结朝下滚了滚,翻身就将她反压在下头。 冰冷的嘴角擦过她脸上还在流血的伤口,他将血迹舔了,然后抬眼,隐忍地问:“还要怎么喜欢?” 尔尔浑身都在颤,闻言却还是仰着脸朝他笑:“这金贵的死怨之气,分我一半可好?” “妄想。” 果断的拒绝声里都带着情动。 尔尔不吭声了,将人拉下来,竭尽全力地吸食他体内还能找到的怨气。怨气入体的确会疼,但可能因为她太怕了,经脉反而自动将怨气都送到一个窍里藏着,没让它们循环周身。 饶是如此,也还是疼得她呜咽出声。 离烨伏在她颈侧,磨着牙道:“逞什么强。” 委屈地扁嘴,尔尔抓着他的衣袖,带着哭腔道:“还不是怕你出事。” 在她额上啄了一口,离烨不以为然:“我能出什么事,你下回再想冒犯上神,也该寻个好些的借口。” 摇摇头,尔尔将下巴搁在他的颈窝,认真地道,“你若入了魔道,就是出事了。” 这是实话,入魔后的离烨,天地间一个活口都不会留。 然而,这话听在离烨耳里,就有些五味陈杂了。 小家伙生性良善,不爱杀戮也不喜欢有人死,而他走的这条路,注定是铺满鲜血的。 以后该如何相处? 这念头一闪而过,离烨眸子里的黑气就尽数散了去。 要他为她这小不点放弃大业那是不可能的,但他可以不让她发现。 像是被自己聪明到了,离烨欣慰地叹了口气,然后低头,蹭着她的耳廓轻声道:“那你可要想法子,别让我出事。” ------------ 第87章 她这小脑袋瓜但凡能想到办法,也不至于壮着胆子来分担他体内的怨气了。 尔尔皱了脸,一边轻啄着他的下巴一边走神。 乾天曾经出过一个馊主意,让她找离烨打通七经八络。 这样说定不是为了看热闹,他们也忌惮离烨,只会是想用这法子来削弱他的修为。 鬼使神差的,尔尔突然动了点歪心思,但心念刚起,她就连忙甩头,将这想法压了下去。 不可不可,冒犯上神是会挨天雷的。 离烨与她靠得近,冷不防被她这摇头的动作撞到了鼻尖,低哼一声,整个人就翻身靠回了软枕上。 “怎么?”尔尔回神,慌忙跟着坐起来,拽住他的衣袖。 离烨没答,看起来似是不太舒服,一身红衣已经深红近黑,浑身的气息也不太稳。 尔尔立马捏住他的手,凝神一探。 完了完了,他体内的怨气汹涌如涨潮之势,几乎要将仙气给埋没,她寻了几条经脉,都是怨气占上风。 再不让他吐出来些,就来不及了。 被压下去的想法又重新冒起来,尔尔抬眼看他,眼眸转了转。 “你想做什么。”离烨睨着她,问。 心虚地看向旁边,尔尔含糊地道:“也没什么。” 垂眸看向她放在自己衣襟上的手,离烨挑眉:“这叫没什么?” 鼓足了勇气,伸着小爪子将他的衣襟又往下拉了拉,尔尔脸上飞霞,十分没底气地道:“我就是看看……” 光在话本子里瞧过恶霸欺负良家妇女,却没人告诉她良家妇女怎么欺负上神啊,大概,估摸,就是这么拉拉衣襟? 再不济,就将脑袋凑上去,张嘴咬他一口。 边想边做,一边瞥着他的脸色,一边越过雷池,心里直念老天明鉴,她这绝不是冒犯之意,这是拯救苍生,这是舍己为人,这是壮举啊! 念得多了,良心好像也没那么疼了,尔尔深吸一口气,将他拽下来,吧唧一口亲在他喉咙上。 离烨:“……” 霭色的眸子里涌上一潮暗色,他喉结动了动,却还是嘲她:“若是不会,就别瞎学。” “谁说的?我可会了。”像是逆鳞被触着了一般,怀里这人当即炸毛,生掰硬拽地将他按回软被里,气冲冲地仰头吻他。 离烨心安理得地受了这份亲近,末了还低着眼欣赏面前这人喘吁吁又茫然的模样。 她手还抓着他的衣襟,嘴唇粉嫩如樱花过水,双眼却是雾蒙蒙的,看着有点呆。 就这点本事,也敢说自己可会了。 翻了个白眼,离烨问她:“还是不肯说实话?” 尔尔摇头,一咬牙一闭眼,把手伸向了自己的衣襟。 离烨没拦着,只伸手落下一道坚实无比的结界,将外头吱哇乱叫的死怨全挡了个干净。 四周突然连掉根针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尔尔脸更红了,忍不住先捏诀,将四周变得一片漆黑。 黑暗里,离烨只看得见她那一双眼睛,扑闪扑闪,冰凉的小手摩挲着按上他的领口,往下一划。 他突然伸手按住了她。 尔尔原本就没有多少勇气,乍然被他一挡,登时脸热得能煮鸡蛋,慌忙将自己的手抽回来,死死地抿着嘴。 她有点想扭头就跑,但还不等她动作,突然一阵天旋地转。 离烨将她抱到枕头上,鼻尖蹭着她的耳廓,不屑地道:“出息。” 眼眶一热,尔尔“嗯”了一声,眼泪顺着眼角就落去了枕头里。 有人抬手,替她将泪痕擦了。 然后身子便覆了下来,与她亲密无间。 …… 情动之时,尔尔羞愧地哭出了声。 离烨动作微顿,哑声问她:“难受?” “不是。”抽抽搭搭地抓着他的胳膊,尔尔认真地检讨,“我是觉得自己太无耻了,竟然趁人之危。” 什么拯救苍生,什么舍己为人,她就是想跟他叠一块儿,就是喜欢他。 离烨莞尔,张口咬住她后颈上的浅痣。 当下,谁在趁人之危一点也不重要。 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仙气和死怨之气像决堤一般朝她涌去,若是旁的上神,定该心疼死了,几万年的修为,原地化神的好东西,哪里舍得轻易给人。 但他觉得无妨,倒不是这小东西于他而言有多重要,而是他离烨,就算少去一半修为,也够应付所有的事情。 给她就给了,他还会有。 *** 结界里如黑墨一般的夜色褪去了。 尔尔像只煮熟的虾,蜷在被窝里呼呼大睡,离烨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她的发梢,眼底有浅淡的笑意。 这人翻了个身,将他手里的发梢带走了,离烨不太高兴地啧了一声,伸手就将她捞了回来。 动作有点大,尔尔突然惊醒,毫无焦距的双眼猛地对上他的眸子,然后眨了眨,瞳孔一点点缩小。 “诶?”她歪了歪脑袋,似乎有点好奇他为什么在这里。 离烨一晚上的好心情突然就没了。 “怎么。”他眯眼,“不记得我了?” 空空的脑袋里一点点被无法描述的回忆填满,尔尔脸色通红,捏着被角小声道:“记得。” “早在你我初识之日,我便告诉过你,莫要走歪门邪道,要脚踏实地地修炼。”离烨神色严肃,还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没想到你最后还是动了歪心思。” 这话听得尔尔万分羞愧,呐呐地道:“可有什么法子,把修为还您?” “唔。”摸着下巴做苦恼思考状,离烨半晌之后才道,“再来一回,兴许有回溯之门。” 尔尔:“……” 这话要不是从离烨嘴里说出来的,她一定怀疑他是想占便宜。 可换做他,尔尔觉得,可能是在给自己送便宜。 直接答应会不会显得有点急切、不害臊?她眼珠子转了转,拉起被褥盖过了自己头顶。 离烨挑眉,正想再继续下套,就见被子边缘伸出一只爪子来,轻轻刨了刨他的胳膊。 啧。 他也太不害臊了,骗这么傻的傻子,天雷迟早落来他头上。 叹息摇头,离烨勾唇,顺从地被她“刨”进了锦被里。 ------------ 第88章 如果尔尔能再聪明点,她就会发现,离烨说过的“通七经八络等同凡人肌肤相亲”,只是“等同”,不是真的要洞房花烛。 虽然如此也是能分走他一半仙怨之气,但其中过程,实在不算轻松。 等她缓过劲来,已经不知过了几个昼夜。身上潮红刚退,尔尔趴在软枕上,青丝铺了满床,眼里水汽未散,像只落水的猫,可怜巴巴地抬着眼看向身边坐着的人。 而这个人,似乎半点没将方才发生的事放在心上,凉薄的眼皮垂下来,哼声问她:“没有别的要与我交代?” 尔尔想哭:“交代何事?” “你为何要……”他低眸,扫了一眼她的脖颈,没再继续说。 尔尔也明白他这是要事后算账,脑袋耷拉下去,吸了吸鼻尖。 虽然是她没怀好意,最后也没能将这半身的修为还给他,但她怎么说也是姑娘,哪能就审起人来了。 瞥一眼他那丝毫留恋都没有的眼神,尔尔抿唇,给自己换上一身衣裳,推开被褥坐起了身。 “您身上怨气太重,若不分走些,我怕出事。”她说着说着,觉得有些没底气,“真的。” 离烨冷眼瞧着她,没答话,只轻哼了一声。 这声音听着太轻蔑了,尔尔捏紧了手,硬着头皮道:“我知道这半身修为是了不得的东西,我不碰,就存着,等您寻着别的法子,再问我要,我定不会贪了去。” 七经八络已通,加上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她现在浑身暖洋洋的,经脉十分通畅,存储灵力的穴道也广阔无垠似的,够用。 离烨侧头,语气还是生硬:“没有别的原因了?” 微微一愣,尔尔下意识地举手发誓:“绝对没有!” 冷淡地收回目光,离烨拂袖下床。 尔尔以为他不信,慌忙跟下去,踉跄两步拽住他的手,焦急地道:“我总是不会害你的。” 方才还温热的手,眼下不知怎么就冰凉了,触碰到他的手腕,像刚从雪里挖出来似的。 离烨停了步子,突然觉得自己也挺莫名其妙的,人是他骗的,修为也是他给的,怎么倒非要与她计较一句话,就她这个小脑袋瓜,能反应过来与他说好听的才怪。 轻叹一口气,他软了眉眼回头:“若今日,我与你师兄身份互换,你也会用这法子救他?” 哈? 尔尔茫然地摇头:“不会吧,那是我师兄。” “那换做辛无?” 她眉头皱了起来:“更不会了,我与他又不熟。” 所以,还是因为是他。 自己得到了满意的回答,离烨伸手,将她拢过来,捂了捂她的手背:“没事了。” “……” 满头问号,尔尔抬眼看他,欲言又止,不过大佬好像心情舒畅了,拥着她就出了门。 “上神。”烛焱还在外头候着,见他出来,便拱手,“钟酉那边……” “我饿了。”打断他的话,离烨道,“去用膳吧。” 烛焱一愣,稍稍抬头看一眼,这才发现那小姑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钻到离烨怀里了,睁眼看着他,像只傻了吧唧的猫。 他是不太赞同上神这个时候还与她在一处的,但上神非要如此,他也拦不住。 轻叹一口气,烛焱让开了身子,离烨跟着就去了旁边的侧殿。 尔尔被他捂在怀里的时候就是蒙的,一顿饭吃完,眼里也尽是茫然。 大佬真的好阴晴不定啊,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前一刻还板着脸,后一瞬就能来抱她了。 说他有多欢喜吧,那张绷着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可要说他厌恶吧,他也还在给她布菜,银著夹着肉片放在她碗里,还看她一眼:“饱了?” 连忙把这块肉吃掉,尔尔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还有一事想请您帮个忙。” 知道她在想什么,离烨头也没抬:“已经让烛焱把你师兄送出幽冥了。” 惊讶地咧开嘴,尔尔笑道:“上神不愧是上神。” 举手之劳,或者说,他求之不得。 离烨哼笑,孟晚那点修为,在幽冥本就坚持不了多久,也就是脑子发热随她胡闹,他再不让人将他扔出去,真伤了魂魄,还得她来操心。 跟着放下筷子,他道,“你就在这西宫待着,若是无聊,可以让人把龙纾找来陪你。” 尔尔一喜,接着就是脸一垮:“你还要继续修炼?” “不是。”飞快地否认,离烨别开头,“我还有些事要与钟酉那老贼周旋。” 原来如此,尔尔乖巧地点头:“正好,我也有事想找龙纾。” 百绘瓶还不知道掉在了哪里,大佬看起来怪忙的,她还是跟龙纾一起去找吧。 西宫附近死怨都消停了,但钟宿还是不太乐意放龙纾出来走动,龙纾闷得都快多长两个角了,正想着法子消遣,突然就被人带去了西宫。 她本还有些戒备,结果一看见尔尔那张水灵灵的脸,紧绷的肩膀就松了下去。 “这都多少天了。”龙纾没好气地道,“还活着也不知道回个音。” 幽冥之下没有日月,尔尔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她的手背,然后就拉着人陪她去找东西。 “幽冥这么大,保不齐那瓶子已经被人私吞了。”龙纾道,“你跟着上神,要什么宝贝没有?” “这不一样。”尔尔一边走一边东看西看,“那瓶子还是他从太上老君那儿要来的,为此还忍气答应了下界来寻死生门。” 忍气?龙纾抿唇皱眉,半晌之后才道:“你对离烨似乎有一些误解。” “嗯?”尔尔扭头,“何处误解?” “离烨想要死生门已久,碍着与辛无也算有几分照面情义,没去硬抢。”龙纾深深地看她一眼,“死生门下界,与他本就脱不了干系,他定是要下界来寻的,并趁机修炼,哪里会忍气吞声,做天道卦人的帮手。” 尔尔:“……” 后知后觉地拍了拍脑袋,她皱眉:“我以为他要百绘瓶真是给我的。” “是给你的,但也是顺手讹太上老君一笔。”龙纾唏嘘,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肩,“你多提防着他些,别哪天被卖了还帮着数钱。” ------------ 第89章 离烨是个什么样的上神呢?九霄上少有人敢与他亲近,一是因为他太过阴晴不定又修为深厚,容易伤人,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 这人心思太深,你同他打交道,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坑了去。 辛无一直不曾对她有过亲厚之言,但唯一一次他在离氏仙门附近撞见她,竟难得认真地对她道:“别沾惹离烨。” 那时候龙纾只是路过,还以为他捻酸呷醋,暗自高兴了一阵,谁曾想后来才发现,九霄上与那位有过冲突或者动过歪心思的人,没过多久便都消失得无声无息,连一丝神魂都没剩下。 大抵是连辛无都对他忌惮三分,所以龙纾对离烨始终有种莫名的恐惧。 直到她看见他抱着尔尔的场景。 尔尔这小姑娘看起来也不傻,有股子聪明劲儿,但就不知为何一定要与离烨搅合,龙纾有心想劝,但这话说出去,面前这小姑娘也还是一脸懵懂地道:“把我卖哪儿去?” 欲言又止,龙纾叹了口气。 尔尔歪着脑袋打量她:“你好像有心事。” 含糊地应了一声,龙纾不再提离烨,只道:“你还有什么地方要找?” 回头看了看,尔尔指向前头的山水小筑:“那边吧。” 说着,忍不住又看她一眼:“你是打算在这儿留下,还是等一段时间随我一起走?” 想也不想,龙纾道:“若能走,自是要随你走的。” 能猜到她的回答,但是没猜到她会回答得这么斩钉截铁,尔尔有些意外:“那钟宿,似也挺钟情于你。” 翻了个白眼,龙纾一甩长发,哼声问她:“你从哪里瞧出来的?” “就先前,他看着你头也不转。”尔尔比划,“好歹也是幽冥的太子爷,望着你跟个石头似的。” “这就叫钟情?”龙纾嗤笑,“做给别人看的情意是最不值价钱的。” 尔尔一怔,困惑地眨眼。 这人将手肘搭在她肩上,唏嘘地道:“你这样涉世不深的小姑娘,还有得学,男人这东西,多是会骗人的,尤其像钟宿这类人,他待我好,想要的不是我,是他的好名声。” 名声有什么用?尔尔更不解了,张口刚想反驳,就被龙纾捏住了嘴。 “急什么,姐姐还没说完。”她斜她一眼,紫色的瞳孔潋滟有光。 “对男人而言,名声可太重要了,他们乐意花大把银子和时辰将自己变成一个痴情贵客,因为喜欢被推崇和夸赞是他们的天性。” 她刚来幽冥,钟宿就大张旗鼓救了她,之后更是兴师动众地修建宫殿,又说要与她求婚。在外人眼里,钟宿已经是个深情款款的幽冥太子了。 然而,私底下两人坐在一起,能说的话超不过五句。 也就是说,只有在人前,钟宿会对她张扬地宠爱。 龙纾或许是渴望被偏爱的,但这样虚假的爱意,她不稀罕,还不如继续被流放人间。 “你要记住,甜言蜜语不是钟爱,用金银买开心也不是钟爱。” 脑袋被她摸了摸,话听着有些语重心长,尔尔觉得有些亲昵,下意识地便问:“那圆房呢?” “……” 像是被人点住了穴道,龙纾当即僵在原地,脑袋缓缓地扭过来,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不是,我是说假如。”慌忙摆手,尔尔心虚地道,“我有一位故友,她就……是这般。” 脸色稍微好看了些,龙纾问:“你那故友,有名分了吗?” “名分?”尔尔歪头。 “九霄上的神仙,若是行那等事,都求一个名分。”龙纾道,“他们称作仙侣,仙侣同气连枝,能互救对方于水火,你那故友若真与人圆房,便让她去要个名分,也不复杂,去月老岛上走一遭即可。” 这样啊,尔尔更心虚了,她哪里敢问大佬要名分,已经是自己得寸进尺了,总不能还不知餍足。 “若是没有名分。”龙纾接着道,“那就让你的故友离那人远些,越远越好。” “为何?” “非真心待她,早晚伤心。” 沉默片刻,尔尔眼神微晃。 龙纾说的这个是正常情况,她和大佬那个状况应该是不适用的,再说了,她求的也不是人家的真心。 吧? 心莫名有点沉,尔尔盯着小筑凉亭里的某一处,突然呀了一声,快步过去捡起一个东西。 “找到了。”她高兴地擦了擦百绘瓶,举到龙纾眼前。 龙纾打了个呵欠,搓了搓有些发凉的手臂,突然问了她一句:“你故友叫什么名字?” 微微一噎,尔尔含糊地道:“说了你也不认识。” 龙纾不问了,只又叹了口气。 她叹气的声音很长,带着点沙哑,像人间被风吹过一万遍的沙子,听得人心里难受。 晚间尔尔回到西宫,坐在离烨身边,耳边都还回荡着这个声音。 所以离烨侧头看了她三次,她也没注意到。 离烨不太乐意了,食指曲起叩了叩桌面:“何事为难?” 尔尔回神,茫然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凑近仔细瞧了瞧他的眼眸。 干干净净,一丝黑气也没瞧见。 松一口气,她笑:“我在想要怎么跟钟宿抢人。” “龙纾?”离烨不以为意,“她与你何时亲近到了这个份上。” “也不算亲近,但是她人挺好,帮过我的忙。”尔尔眨了眨眼,“而且她心里还有别人,硬是留在这儿,也无甚好处。” 别人?离烨嗤了一声:“辛无?那她还不如留在这里。” “为何?”尔尔撑起身子凑到他跟前,“九霄也有从一而终的规矩?” “没有,但她和辛无不合适,不管是身份,还是性子。” 辛无那个人,半魔半仙,行事本就有问题,他未曾在龙纾落下九霄之时去搭救,就再也不会有别的可能了。 离烨是知道他,所以这么说,但尔尔听着却不是那么回事。 九霄上的身份严苛她知道,但没想到会严苛成这样,龙纾可是西海公主,这都配不上辛无,那她这等小仙在他那儿就更不算什么了。 ------------ 第90章 倒不是她妄自菲薄,多年的生活阅历告诉尔尔,没有希望就不会怕失望,一开始就把事情往最坏的地方想,那后来不管事情变得多糟糕,自己也会好接受一些。 师姐曾说过她这性子不好,要改,但尔尔觉得,自个儿能没心没肺活这么长时间,靠的就是这性子。 所以,离烨只说辛无,尔尔就将自己那份小心思也跟着缓了缓。 既然不合适,那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等离开幽冥,又不知该是何种光景了。 该放纵就要放纵。 这么一想,尔尔当即伸出爪子,狠狠地摸了一把大佬的手。 离烨:“……” 霭色的眸光微微一凝,他抬眼,深深地看着她。 心虚地收回爪子,尔尔道:“你身上的气息好像淡了不少。” 先前的离烨,浑身炙气摄人,十丈之外都能察觉到强大的火道仙气,眼下倒不知怎的,仙气淡如水,不摸他一把都快察觉不到了。 “你也好意思问。”他冷笑。 先前这殿里的光景又涌进脑海,尔尔耳根一热,心也跟着提了起来:“那事,对你影响这般大?” 刚问完,不等他答,她就拍了自己一爪子。废话,半身修为,影响能不大么,饶是他再厉害,也是要受影响的。 舔了舔唇瓣,尔尔心虚地眨眼:“那我先还你点儿?” 气定神闲地往后靠了靠,离烨问:“你练会渡修为的法术了?” “没。”尴尬地搓了搓手,尔尔试图解释,“不是我偷懒,正想着要练的,但幽冥之下怨气四溢,总得有仙气供给才行,所以我出去找百绘瓶了。” 像是认定她就是偷懒,离烨将头别开,恹恹地哼了一声。 尔尔急了,起身凑到他跟前将他的脸掰回来:“我真没骗你,就我这资质,要这么多修为能有什么用?你要是怕我起歹心,那你来动手取。” 以离烨的本事,想从她这里把修为全取走也不是难事,但上回两人厮磨,不知为何他只顾着欺负人,半点修为也没拿走。 “不用怕会伤着我。”尔尔耸肩,“反正有你在,我就算还剩半条命,也能安然离开这里。”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离烨觉得自己要是再忍,就不该入道,该去修佛了。 方才修炼过,浑身的怨气极重,所以离烨把仙气一起收敛了才好瞒住她,但仙怨之气在体内冲撞,许是撞到了哪个穴道,扰了他的心神,所以他只看她一眼,都生出些情动来。 手指蜷缩,离烨喉结微动,抬袖将人揽进怀里,面上却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 “那就再试试。” 绯色从耳根一路蔓延到脖颈,尔尔抵着他心口,小声道:“这回能不能轻些。” 他挑眉,不置可否。 怀里这人瞬间摆手:“您高兴就成。” 还真是没骨气,眼尾红红的,看着可怜巴巴,活像是被他欺负了。 也的确是没少欺负,一寸肌一寸皮都没饶了,耳鬓厮磨,辗转亲昵。 离烨自认是有克制力之人,但这几回情事,他实在也没好意思说自己要脸——谁家老房子着火了还能控制火势的?就算修火道八万年,那也不行。 先前他一直不太懂辛无为什么能不管不顾地跟龙纾鬼混,眼下倒是能理解两分了。 张口轻轻叼住她后颈上的浅痣,离烨莞尔,手臂下意识地用力,将她往自己的心口捞。 尔尔闷哼一声,颤颤巍巍得如同暴雨里的小树苗,脆弱,敏感,碰上去却有一股子韧劲。 深吸一口气,离烨低咒一声,挥手落下了结界。 屏障结界一开始被天人化出来,肯定不是用来干这个的。 但在这儿,它起落好多回,皆为此道。 尔尔其实是有点羞愧的,两人在九霄上鬼混就算了,怎么还跑别人的地盘上来做这等事,但离烨没给她太多思考的机会,云雨翻转,迷得她不知晨昏。 累了的时候,尔尔会睡上一觉,但每次睡醒,睁眼就都还能看见离烨,他或安静在看书册,或低头在看她,见她醒转,便抱她去用膳,吃完再抱回床上。 以前看话本子说什么三天下不来床,尔尔和师姐狠狠地唾弃过这夸张的戏剧笔法,但眼下,她终于不得不承认,真的会下不来床,倒不是走不动,而是没机会走。 离烨大佬看起来一本正经的,脸上甚至没有多少情绪,但也真是没有半点要节制的意思,她醒了又睡,睡了又醒,一直浑浑噩噩如在梦境。 第十次睡过去的时候,尔尔终于做了一个梦。 红帐绮丽,金铃脆响,一身黑纱的女子伏在离烨身上,低声说着小话,离烨安静地听着,像听她说话那般,眼眸低垂,神情温和。 心口一痛,尔尔上前就抓住了他的手。 “该回去了。”她心慌意乱地道,“幽冥不宜久留,你是上神,不是魔君。” 离烨抬眼,不解地看着她,那女子也抬起脸来,娥眉软目,含笑盈盈:“谁告诉你,他不是魔君?” 四周死怨之气突然大涨,涨到她无法喘息,尔尔急急抓着离烨想走,他却伸手按住她,然后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瞳孔微缩,尔尔有些怔愣。 不被偏爱的感觉太糟糕了,她就算已经做过最坏的打算,也没想过大佬会在别人和她之间选择别人。 喉咙窒息到发痛,尔尔一个激灵睁开了眼。 大殿里映着晶石的光,离烨站在殿前,似是在踱步,察觉到她的动静,不急不缓地回到了床边。 “饿了?” 惊慌难定地看了他一眼,尔尔抓着心口的衣襟,抿唇皱眉:“这回没有。” “那便好。”离烨道,“可要下来走走?” 许久没落地,尔尔腿都有些僵了,依言化出一套广袖裙穿上,她掀开被子踩进绣鞋,起身踉跄了两步。 离烨伸手扶住她,忍不住轻笑:“龙纾今日遣人来问你,我答你病了,眼下这模样,倒真是能唬人了。” 这话太揶揄,尔尔羞愤地挠了他一爪子,正想驳他,就察觉到了一丝不属于他的气息。 ------------ 第91章 这么多天的亲近,尔尔对离烨身上的味道是再熟悉不过,乍然闻见一丝不属于他身上的清冽气息,她瞬间就立起了小耳朵。 离烨出过门。 幽冥偏阴,四处都有水池,他若真是一直与她一起待在殿内,身上断不可能有水汽。 瞥一眼他的脸,刚好触及他的目光,沉静冷漠,一丝慌乱也无,霭色的瞳孔里映出她有些紧绷的小脸,微微一哂:“睡傻了?” 飞快地收回目光,尔尔抓着他的袖子,僵硬地摇了摇头。 同之前一样,离烨还是带着她用膳,在西宫附近转了转,便将她压回了床榻里。 “我……”尔尔皱了皱脸,“有点累。” 离烨挑眉,伸手探了探她的额。 尔尔立马跟着咳嗽了两声。 面前这人轻哼,宽大的手将她揽过去:“别的没事没有,撒谎的路子倒是越来越走得熟。” 心里一提,尔尔将脑袋搁在他的胸膛上,眼眸直眨。 不过离烨没有要仔细追究的意思,只漫不经心地捋着她的发丝,低声道:“再过几日,便可回九霄了。” “嗯?”尔尔有些意外,“倒也挺快。” “二十三日。” “啊?”尔尔震惊了,双手伸出来数了数,“咱们下界有二十三日了?” 那她是在这殿里醉生梦死了多少日子? 脸上发热,尔尔惨叫一声将头埋在他胸前:“罪过罪过。” 原是来寻死生门的,若让旁人知道她与离烨尽在这地界鬼混,那她一定会跟着他名垂青史,冠以狐妖之名,被后世津津乐道。 怎么就鬼迷心窍地荒唐了这么久了! 离烨哼笑,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她埋得像鸵鸟的脑袋:“后悔?” “……倒不是。”尔尔满脸纠结地抬头,望进他的眼里,“只是在想,您陪我在这儿闷了这么长日子,就没想过早日离开?” 眼眸微动,离烨避开她的视线:“我少了一半修为,暂时不宜回九霄。” “那钟酉呢?”尔尔问,“他没有来找咱们麻烦?” 伸手抚了抚她软绵绵的脸蛋,离烨道:“你我一直在一起,他又哪里敢动。” 一直在一起吗?尔尔定定地看着他,勉强笑了笑。 “睡吧。”离烨伸手,盖住她的眼睛,“等回去九霄,我让人给你做烤玉米。” 要是以前,尔尔肯定就听话地睡过去了,但今日,她拉下离烨的手,将手指分开,一根根与他扣紧:“才醒多久,这哪里睡得着。” 离烨笑而不语,只安静地等着。 没一会儿,尔尔就感觉到一股子倦意席卷而来。 心里有戒备,她立马暗自念诀清明神思。 原来不是她嗜睡,是他想让她睡。 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呵欠,尔尔横抱住离烨的腰身,小声喃喃:“你我若在人间,也算是几夜夫妻,你莫要骗我才是。” 一夜夫妻都有百夜的恩,她这加起来,怎么也有几年的恩惠了,有什么事不能与她直接说,非要瞒着她? 离烨微怔,以为她发现了什么,低头去看,却见这小东西已经睡过去了,亮晶晶的唇瓣不满地嘟起,鼻息里有轻微的呼吸声。 他莞尔,伸手想将她的手塞回被子里,却发现尔尔抱得死紧,跟锁住了一般,掰也掰不动。 这是喜欢他了吧?离烨挑眉,他记得月老说过,两情相悦才会亲密无间,这些日子大多是他欺负她,难得有她这么抱着不肯撒手的时候。 任由她抱了许久,离烨还是动身,径直化形成烟,从她臂弯里落去地上,再拢回一身红袍。 尔尔的睫毛颤了颤,离烨走得快没发现,只迅速在四周落下结界,便打开殿门,往外去了。 周围一片死寂,尔尔睁开了眼。 被欺瞒的感觉很糟糕,仿佛这些天的亲密都是假的,两人身子再近,心也天各一方,她在他那儿,始终是个外人。 尽量说服自己远古上神非自己可以高攀,心里默念了二十遍,尔尔才好受了些,跟着起身,踩进绣鞋。 没有日月星辰,西宫又平静如水,尔尔完全感觉不到时光的流动。蹲在结界边看了许久,她还是捏诀,从地下打洞,出了西宫。 幽冥还是那个死怨遍地的幽冥,只是来往的鬼魅似乎更行色匆匆,尔尔想拉个人来问问都不行。周遭一里内没有什么大人物的气息,尔尔只能硬着头皮选一个方向往外走,看看能不能找到龙纾。 结果没走多远,她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刘婆婆?”尔尔快步上前。 步履瞒珊的刘婆婆,手里还挎着装满小葱的菜篮,听见喊声,她回头,身边的青年人也跟着回了头。 “诶?”尔尔很意外,“您找到儿子了?” 浑浊的眼睛在她身上定了良久,刘婆婆才笑道:“是你。” “原以为是骗我的,没想到当真替我将方汉找了回来,老婆子还没来得及谢谢恩人。”她朝她身侧看了看,有些困惑,“那个很高的人呢?” 尔尔抿唇,垂眼道:“他有些忙,我正打算去找他。” “那正好,这一篮葱都给他。”取下菜篮塞到她手里,刘婆婆笑得满脸皱纹,“要不是他,我寻不着方汉,方汉离我可太远了……” 心里微动,尔尔接过小葱。 刘婆婆和方汉都是生魂,还能投胎的,与她说完这几句就继续朝该走的方向走了,尔尔拎着篮子站在原地,心绪甚是复杂。 离烨会做好事了,证明他没有走火入魔,一切都比预示梦里的情况要好得多。 但,她强行扭转了局面,后头要发生的事,是不是就不在她的掌控范围之内了? “闪开闪开。”身后传来吆喝声,八匹幽冥战马拖着一辆马车,朝冥王殿主殿的方向疾驰。 尔尔侧过身子让路,等它跑过自己身边,纵身便跃上了车后的窄辕。 “不去不成?” 车厢里有人说话,语气还有些气急败坏:“本就与你我无关。” 另一个人叹了口气,十分温和地道:“听话,那是幽冥的贵客。” 这声音尔尔很是熟悉,忍不住就将脑袋凑近了些。 ------------ 第92章 结果刚一贴近,一道锋利的气光便从车厢后头的通风口飞贯而出,直冲她面门。 要是以前,尔尔定不能立马反应,因为这气光速度太快离得又近。但眼下不知怎么回事,她抬眼看过去,就觉得一切都在她眼前放慢,她只轻巧一侧头就避开了这攻击。 气光飞撞上身后远处的房檐,轰隆一声巨响,半个高阁都被削了下来。 奔跑的马车戛然而止。 尔尔跳下车,毫不意外地迎上了钟宿的脸。 “是你。”钟宿微微皱眉,拂开绣着银龙的袖袍,轻叹了一口气,似不是很想理会,但想起某个人,他还是多问了一句,“跟着我做什么。” 尔尔老实地道:“想知道前头发生什么事了。” 钟宿摇头:“那不是你能管得了的,若是有空,不妨去看看龙纾,她念了你很多天。” 这人说话太过温柔,像夏日里太阳晒暖了的湖水,任是想驳斥他,都不太好意思开口。 尔尔抓了抓下巴,道:“你不带我去也罢,我自己能去,你别拦着就行。” 荒谬。 钟宿摇头,也懒得与她再说,伸手捏出一道缚仙索,便朝她扔了过去。 幽冥与九霄为敌多年,别的法术不敢说,缚仙索一定是最炉火纯青的,哪怕他只用了三分力,也足够让这个小仙老老实实。 想是这么想的,然而缚仙索飞过去,还没碰到人,就被她顺手拂开了。 结实的黑气被神火烧灼,来不及落地就化成了灰,尔尔眼里带了戒备,往后退了半步道:“你既着急赶路,就没必要花功夫来拦我。” 钟宿微怔,眼里终于聚起焦,认真地看了她一眼。 不看不知道,这浑身流动的光,比离烨也不遑多让。 心里一紧,钟宿抬手拦住欲走的尔尔,语气更加缓和:“贸然动手是在下之过,姑娘若不介怀,在下愿意为姑娘引路。” 这翻脸比翻书还快,尔尔哪里敢轻易信他,正踟蹰,就听他又道:“若无这马车,姑娘自己也难进前头结界。” 行叭,尔尔立马就跳上了车辕,不管钟宿打的什么主意,当务之急还是快些找到离烨。 幽冥之地本就森冷,现下不知出了什么事,脚下所行之地颤动不已,远近都有幽兽的低鸣咆哮,越往前走,怨气越重,仿佛墨水撒作了雾,一丈开外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第一道结界是幽冥的,上头有彼岸花的纹路,幽冥战马轻松就拉着马车闯了进去。 可第二道结界上,斗大的金乌图案泛着光,拦住了一堆幽冥中人。 “太子殿下!”有人看见了钟宿的马车,焦急地飞身过来道,“王上和那些人全在里头,咱们进不去。” 钟宿掀开车帘看了看,也有些为难:“这是贵客的结界,莫说我等破不了,若真破了,也是一桩麻烦事。” 尔尔不解:“麻烦什么?” “姑娘有所不知。”钟宿苦笑拱手,“这位贵客脾气不是很好,擅自破坏他的结界,我等怕是要招来杀身之祸,此行怕是要断在这儿了。” 歪着脑袋打量他,尔尔觉得好笑:“你分明知道我认识他,径直让我去便是,作何要惺惺作态,绕这么大个弯子。” 她又不傻,她去见离烨,就是他安排的,哪能不知道她与离烨相识。 怪不得龙纾不喜欢他,这人,委实太过圆滑。 钟宿含笑拱手,道了一声有劳,尔尔摇头,跃下车辕,从容地走进了结界里。 那坚如磐石的结界,遇见她却像是水面一般,毫无抵触地就将她放了进去。 后头有人急忙想跟上,却撞了个满身烈火。 “姑娘!”钟宿往前跨了两步。 尔尔回头,朝他一摊手:“我打不破,能进来就不错了,且帮尔等去看看情况,稍后再回来知会各位。” 钟宿抿唇,轻叹了一口气,朝她拱手。 尔尔摆手,转身往结界里走。 结界里的气息十分古怪,怨气浓郁就罢了,仙气也十分浓郁,难不成是他跟谁动手,伤着了? 心里一紧,尔尔加快了步子,越过花庭走廊,径直飞蹿到仙气最浓的大殿。 四周昏暗无光,尔尔眯着眼走到大殿门口,才终于看清些东西。 一众仙客四散于大殿各处,钟酉捂着心口坐在王座上,而离烨站在他跟前,怀里抱着一个人。 目光触及他揽着旁人的手,尔尔微微一窒,想也没想,飞速靠在了大门外的门扉上。 大殿内气氛紧张,没人注意到门口多了一个人,震桓公啐了一口血沫,哼声道:“我来了就没想过活着回去,正好,只要我回不去,天道卦人就会知道你在这儿做什么勾当。” 离烨漠然地站着,以手渡气,吊着怀里钟沁的性命。 眼神跟着看下来,震桓公眉头直皱:“原以为你是不爱美色,没想到自你那徒儿给破了例,倒也是荤素不忌。离烨,你别告诉我就因为这么个鬼魅,你要舍下你的万年神位。” “与你无关。” 低沉的声音在大殿里响起,震得众仙站立不稳,前头的震桓公又忍不住咳了一口血。 “好,好,你决意如此,我便与你彻底分个胜负。” 殿内仙气大动,尔尔抿唇,捏紧了拳头。 离烨少了一半的修为,他在虚张声势,以往的他断不会用这种外放的仙气来压人,眼下若真与震桓公打起来,输赢当真难说。 更何况,他还抱着一个人。 心神乱作一团,尔尔想了想,隐去身形,化成一缕仙气潜入殿中。 离烨与震桓公动手了,双方仙气交战,打得冥王殿檐上的瓦片都接连粉碎,其余仙客围攻钟酉,钟酉哼声接战,只钟沁软在离烨怀里,身子直抖。 “怕什么。”离烨难得还抽空说了句话,“我还在这儿。” “……” 好熟悉的话啊,尔尔听得浑身血都不流了,僵硬地停滞在半空,好半晌也没缓过来。 她不介意自己在离烨心里没什么重要的位置。 但真的很介意给过她的东西,他再拿去给别人。 看着就难受。 ------------ 第93章 深吸一口气,尔尔假装自己没听见,潜身往大殿中央移动,可也许是她心神乱了,气息跟着不稳,没动几寸,旁边就有仙客侧目看了过来。 “什么人?” 泛着浅绿色光芒的长剑横空而来,尔尔化身的白雾软软地躲开,低声朝他道:“仙友。” 那人一愣,伸手试探到她身上仙气,便收了剑道:“这地方怨气太重,无任何灵气补给,变身术这等消耗极大的法术,少用为妙。” 说罢,扭身就朝钟酉冲去了。 偷松一口气,尔尔紧张地转头看了离烨一眼,生怕被他也察觉。 然而,离烨正与震桓公作战,压根没有注意到这个角落。他的神魂变成了巨大的金乌鸟,与震桓公的神魂和灵兽缠斗,肉身却还站在原地,抱着钟沁低声说话。 “我会死吗?”钟沁带着哭腔问他。 离烨脸上没什么表情,手上传功的力道却是更大:“不会。” 钟沁哽咽了两声,腰肢颤得像被暴雨冲刷的花枝,紧紧依附在离烨身上。 这动作,她也做过。 尔尔歪了歪脑袋,有些想笑,又笑不出来。 离烨这人还真是不苟言笑,不管是与她缠绵还是与旁人亲近,脸上始终冷冷清清,看不见几分情动,哪怕欢愉最盛之时,他也只低头看着她,眼里暗潮转瞬即逝,快得她几乎以为自己眼花。 每一次最后难以自抑的都是她,他始终高高在上,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她一早就说过,不能与他奢求太多,自己分明也是做好了准备的。 但,眼下心口这仿若蚁啮绵长难掩的痛楚,很直当地拆穿了自己那点小心思。 她是抱着侥幸的,想着万一呢,万一离烨不一样,万一离烨也心悦她,万一离烨舍不得她,惦念那点耳鬓厮磨的快意,愿意从此将她放在心上。 然而,万分之一,始终是机会渺茫。 一道火光从她耳边擦过,撞去了身后的宫墙上,整个冥王殿跟着猛烈摇晃,震桓公踉跄了两步,钟沁也跟着惊呼了一声。 尔尔回神,抬眼看过去,就见四周仙客已经站成了一个有些眼熟的阵仗。 “我绝对不会让你危害苍生。” 低声说了这么一句,震桓公抬手。 四周白光乍出,光阵飞快结成,煞气冲破屋檐,砸下无数碎瓦。 离烨抬袖,护住怀里的人,脸色有些难看。 杀神死阵。 震桓公是拼着自己活不了,也想拉他同归于尽。 “你总归是要觉得所有人都负了你。”死阵落成,震桓公轻笑着抹了把嘴角的血,“既然如此,那还不如早些归于天地。” 话音落,罡风起,一向听钟酉调遣的死怨突然像嗅到血腥的狼,疯狂涌进震桓公的肉身。 尔尔瞳孔一缩,慌忙飞身上前。 这法术她见过,献祭自己,引死怨来杀人。可是离烨今非昔比,死怨未必能取他性命,震桓公此举,无异于自尽。 她得拦上一把。 台阶上站着的离烨许是也知道这一点,嗤笑一声,抬手就化了一道神火朝震桓公袭去。 动作太快,尔尔来不及做多余的反应,原本就冲到了半路,眼下便只能径直站去震桓公身前。 一袭秋水长天的仙裙从白雾里落下,震桓公抬眼,恰好就看见尔尔那双清澈的眼眸在他面前一点点显露出来。 “你……”他皱眉。 面前这人动作极快,一手打掉他捏着的诀,另一只手捏住正往他心口钻的死怨,狠狠往外一扯。 与此同时,巨大的火光在她身后炸开。 震桓公呆住了,胸口猛然往外拉扯的感觉分外强烈,瞳孔里映着的却是一张清丽娇俏的脸,干净,瓷白。 然而下一瞬,火光吞噬上来,她防御结界刚捏到一半就被冲碎,整个人像一团软绵花,撞进他怀里,连带着他一起被神火包围。 下意识的,震桓公抱紧了她。 离烨一向下手极狠,可这一回不知怎的,竟有些收手之意,于是虽然神火依旧将两人一起推出了大殿,跌落在死阵边缘,但睁开眼,震桓公发现自己神魂尚存。 他喘了口气,连忙低头看怀里的人。 干净的嘴角溢了血,尔尔抬起脸,刚刚还有些颜色的脸颊瞬间变得一片惨白,她意识倒是比他清醒,张口就道:“他神魔双道同修,你这招对付不了他。” 震桓公挑眉,目光从她脸上移开,看向后头。 离烨大步跨了出来,红袍烈烈,眉目间难得有了些情绪,又躁又戾。 “你怎么来了。” 怀里这人身子僵了僵,然后撑着他的手站起来,没回头:“随便走走。” 随便走走能走到这里来?离烨又气又心疼,抬步上前想看看她伤势,可低头瞧见她还拉着震桓公的手,整个人便顿住了。 她帮别人,不帮他? 震桓公与她是什么交情,她要替他受这一下? 脑海里划过很多东西,离烨眼神有点凉。 这小东西绝不是随便走走,她是怀疑他了,故意跟来的。 他已经想尽办法在瞒了,没想到还是瞒不住。也怪他心软,放了孟晚走,这才将震桓公等人提前招来。 他做事还从未有过这么大的纰漏。 心烦意乱,离烨瞥了一眼怀里半死不活的钟沁,冷声对震桓公道:“给你个机会,现在离开,我不杀你,要告状,要引天兵都随你,再过八日,我自当回九霄。” “八日。”震桓公哼笑,“我又不是傻子,再过八日,你大功告成,九霄上谁能奈何你?” “你现在也奈何不了我。”离烨不以为然。 微微一噎,震桓公气急,拳头捏得死紧,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尔尔。 “他说得对。”尔尔小声对他道,“你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这吃里扒外的话,听得人来气。钟沁哪怕是意识不清醒了,都能察觉到抱着她的人突然盛怒。 “你过来。”他沉声道。 尔尔没回头,只推了震桓公一把,“把这死阵收了,走。” “尔尔。”离烨眯眼。 ------------ 第94章 要是先前,尔尔肯定会害怕,立马扭头认错,力求大佬消气。 但眼下,也不知道是哪根反骨显了灵了,她愣是没理离烨,只定定地看着震桓公。 震桓公表情甚是古怪,往她身后看了一眼,想笑又压住了,只道:“杀神死阵又不是晾出去的衣裳,哪里是想收就能收的。” 张嘴刚想再劝,一个字还没出口,尔尔就察觉到了身后凌厉的煞气,像薄刀片似的飞过来,割得她背心生疼。 “听不见我说话?”离烨抬步,火红的长袍划过焦黑的土地,原本沉寂的地上突然蔓开了神火。 钟沁本就伤重,骤然被火一烤,吓得变成了一缕烟,死死地缠在离烨身上,离烨收回了传功的手,任由她攀着,一双眼看向尔尔,带了沉沉的黑气。 震桓公瞧着不妙,下意识伸手想将尔尔护去后头。 然而,他手刚抬,就被一股力道狠狠钳住,接着整个人肉身和神魂都被一并甩上半空,骤然扔出老远。 “……” 尔尔沉默地看着震桓公坠落去另一处殿顶,耳边尽是瓦片碎裂的脆响,等响声没那么大了,她才回头,迎上离烨的目光。 他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但尔尔能察觉到,他不高兴了。 “上神。”她歪了歪脑袋,扬唇露出一个笑,“有何吩咐?” 这还是她头一次对他笑得这般冷淡,眼里半分暖意也没有,清清冷冷的,像神火烧过的十八层地狱。 离烨定定地看着她,面沉如水:“你要与我为敌?” 面前这人嘴角抬起的弧度更大,眼尾更弯,眼神也更冷:“我怕死,自是不敢的。” “那你在做什么。”冷眼瞧见她嘴角血迹,离烨抿唇,心里烦躁更甚,“震桓公于你而言也重要至此?” “他是九霄上的神仙。”喉咙里不断有腥甜往外涌,尔尔硬生生咽了一口,“你缘何要在幽冥之地杀他?” 分明是震桓公先动的手! 离烨要气死了,她是他的人,怎的就知道偏帮外人,震桓公自己找死,他送他一程,怎么就成了他的错了?再者说,就算是他想杀人,她该帮的也是他才是。 孤傲了八万年的上神,头一次有了一种被冤枉的委屈之感,难受,想发火,但又不能崩了颜面和架子,一双眼微微发红,脚下的神火也跟着暴涨蔓延。 她像是被他的火吓着了,往后退了半步,娥眉紧皱。 离烨眯眼,伸手就想拉她,然而手刚伸出去,她就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艳红的血,溅在他的衣袍上,与袍子红作一处。 指尖颤了颤,离烨深吸一口气,终究是暴怒:“你连防御结界都不会捏了不成!” 人家堂堂真君,还用得着她来护?! 尔尔摇头,也不知想说什么,一张嘴又吐了口血,脸色跟着就白了三分。 离烨死抿着唇瞪着她。 “这死阵,先破了再说吧。”尔尔抬袖,将嘴抹了,总算匀出一口气,“震桓公死在此处,于你而言未必是好事,你放他一马,我将他劝走。” 到底是多大的交情,多大的交情,要这么护着别人! 离烨气结,硬生生扭开头:“你让我放我便放?他今日定是要死在此处,我倒要看看,这九天神佛能奈我何。” 身上好像有经脉被震断了,疼劲儿后知后觉地涌上来,尔尔皱了皱脸,忍着叹了口气:“能好好的,做什么非要闹得惊天动地。” “我便是就爱惊天动地,谁要什么普度众生。”离烨气得狠了,话里都带着刀子,“这一场火烧得天地间都干净了才好。” “……” 心里一沉,尔尔睫毛颤了颤,下意识地抬头,想去看他的瞳孔。 刚凑近两步,身子就被他抬手挡住了。 “别来这一套。”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没用。” 他都要气死了,再撒娇再亲近也平不了这怒意。 然而,他这一挡,尔尔没站稳,摇摇晃晃的就跌坐到了地上。 抬着的手一颤,他抿唇,梗着脖子没低头,只拿余光瞥了她一眼。 小东西看起来有些难受,双手揉了揉脑袋,眼里一片混沌,不过嘴倒是还能说话,喃喃道:“你这人,真是半点道理也不讲。” 谁要讲什么道理,他修仙八万年,可不是为了受气的。 离烨冷哼,梗着脖子气了许久,才低头道:“你若不走,我待会儿动起手来,未必保得住你。” 眼前一片花白,胸口闷痛,四肢也无力,尔尔暗自调息着,闻言只轻笑:“您保别人就成,不必理会我。” “也是。”离烨讥诮地看向震桓公坠去的方向,“有的是人愿意保你。” 钟沁还缠在他的脖子上,闻听此言,再伤重也忍不住捧了捧牙。 太酸了。 堂堂离烨上神,说话怎么能酸成这样。 方才还在恶战,一扭头竟有功夫在这儿跟孩提似的斗嘴,她实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过…… “小心!”钟沁低呼。 几乎是同一时间,离烨抬手,巨大的火光与后头偷袭而来的仙气撞上,无数花火四溅开去,周遭被照得亮如白昼,不过只转瞬,就又变成了一片漆黑。 离烨冷笑,右手一伸,弑凤刀化身而出,金凤腾空绕于他身后,他回眸,朝冥王殿的方向落下了一刀。 咔—— 尔尔坐在地上,被晃得东倒西歪,整个地面大震分裂,裂痕从他们身前一路蔓延到冥王殿。 少顷,冥王殿轰然倒塌,杀神死阵也裂开了巨大的豁口,尚存的仙客有机灵的,开始往外逃窜,但也有不少人神魂碎于这一刀,凄凄然从废墟里飘出来,不知所往。 震桓公没走,他是死也不会服离烨的人,趁着这一刀离烨没回头,他飞身而起,注三成仙力于手,甩出一枚泛着紫光的仙器。 说好听是仙器,直白些便是暗器。 离烨是察觉到了的,但他没回头,他的防御结界扛得住这一下。 但,尔尔不知道。 她很恼离烨的薄情,也很恼他的蛮不讲理,然而察觉到有危险,她的第一反应还是将自己的结界给过去,死死挡在他背后。 ------------ 第95章 就算不动离烨给她的修为,尔尔修炼这么久,自身的灵力也够挡下那暗器了,所以紫光撞上她的结界,只发出了一声尖锐的金鸣,便失了力道坠落下去。 然而,九霄仙人的血实在太过香甜,先前她有防备,四周鬼魅死怨还无法接近,眼下结界给了出去,一直蛰伏在四周的黑气,突然就猛地朝她涌来,快到尔尔还来不及反应,身上就是一凉。 离烨正暗自盘算着这一刀能让钟酉伤几分,又能让殿中别的仙客伤几分,察觉到一切都如他所料之时,他很满意地收了刀。 然后回头,就看见震桓公朝他冲了过来。 抬刀横在身前,离烨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原以为他是偷袭不成还想再打,谁曾想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震桓公转了方向,手里紫光大作,如长鞭一般挥下,往旁边狠狠一抽。 啪。 聚得老高的一堆死怨被打散,他收了仙力上前,径直将尔尔从黑雾里捞了出来。 “你傻啊。”气极反笑,震桓公拍掉还在吸她血的死怨,咬着后槽牙道,“你仙门的师父没教过你,受伤之人在幽冥之下断不可暴身于外?” 实在太冷了,尔尔眼睛都睁不开,耳朵被他吼得生疼,牙齿打着颤哆哆嗦嗦地道:“这个,真没教过。” 太和仙师哪里能料到她有朝一日竟会来幽冥下惹祸。 眼瞳里映出她这张毫无血色的脸,离烨指尖微紧,收了弑凤刀便抬步上前。 震桓公扭头还想拦他,然而他自己有伤,灵力也几近干涸,手刚抬,就被离烨一掌震了两丈远。 尔尔的身体骤然失重,不过只消一瞬,就又被人接住了。 她睁不开眼,闻着气息却知道是谁,想拽他的衣袖,只起了个动作,就又僵住了。 钟沁还在他身上,她化成的雾气,也绕在他的衣袖上。 罢了。 收回手,尔尔干脆假装昏迷,她也知道自己这举动多此一举,他未必买账,倒不必在这关头再博他怜惜,怪尴尬的。 离烨也真的没有要怜惜她的意思,只重重地吸了口气,听着有些恼怒的意思,然后他抬手,连她带着钟沁,一并送出了杀神死阵之外。 本来头就晕,再这么天旋地转一阵,尔尔当即就真的昏了过去。 意识消失的最后一瞬,她听见穹顶传来了几近毁灭的崩塌之声。 *** 在踏上这条路之前,尔尔认真地怀疑过自己,她又笨又没本事,真的能改变大家的命运,救苍生于水火吗。 答案一直是否定的,所以她最开始的愿望,只是能做大佬怀里的猫,留住自己一条小命就好。 后来,大概是离烨这个人亲近了之后变得没那么可怕,以至于她越来越贪心,甚至得寸进尺,觉得美人计也可以,万一大佬鬼迷心窍,愿意因为她开始怜悯这方天地,不再做毁世之举呢。 事实证明,一个能成为上古传闻,与天地同寿,得窥永无的神仙,是不会像话本子里烽火戏诸侯的君主那般将情爱看得重的,他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与她再亲密,也不会为她改变什么。 薄情是真的,厉害也是真的。 从山水小筑的床榻上醒来,尔尔抱着膝盖走神,钟沁坐在她身边,一直在哀鸣。 “太疼了太疼了,我哪里受过这等皮肉之苦。”她哀哀地抚了抚自己身上的伤,然后扭头看向她,“你们九霄上不是有一种法术可以止疼么,给我用用?” 尔尔回神,抿唇道:“那是离烨……离烨上神才会的法术,我不会。” 钟沁皱了脸,又继续哀鸣:“他也真是不懂怜香惜玉,会那法术也不给我用一用。” 那边打得正酣,他哪里会有空用这样的法术。 尔尔叹气,看着钟沁妖娆漂亮的眉眼,想了想,还是不忍心:“过来让我看看。” 钟沁侧过身来,媚眼如丝地瞥一眼她的脸色,然后拉下肩头的黑纱,将伤口露了出来。 一个贯穿肩骨的洞,尔尔看着都觉得疼,但,多看两眼,她有些纳闷:“幽冥之下的鬼魅,怎么也跟肉体凡胎似的会伤成这样?” 嗔怒地瞪她一眼,钟沁道:“我早说过了,幽冥之下并非全是鬼魅,也有活人,我便是活人。” 哈?尔尔瞪圆了眼。 “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钟沁撇嘴,“我父王拐过凡间女子下幽冥,我出生便是血肉之躯,要是没有我,幽冥才不能与凡间相通。” 脑海里浮现出下幽冥要经过的那座山,尔尔垂眼。 大家都很厉害,当真只有她一无是处。 “你知道离烨上神为何同九霄上的人打起来了么?”尔尔小声问。 钟沁正疼着呢,本是不想理她的,但想起离烨,她眼珠子一转:“你告诉我离烨上神喜欢什么东西,我就告诉你为什么。” 都伤成这样了,说起离烨,还是少女怀春的模样。 尔尔看着她,莫名觉得看见了自己似的,想笑又笑不出来,心口紧成一团。 “他喜欢一个人呆着。”眼帘垂落,尔尔低声道,“不喜欢吵闹的人,不喜欢吃饭,不喜欢睡觉,不喜欢有人修炼偷懒。” 钟沁听得失笑:“果真是他,那东西呢,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没有。”尔尔摇头,“什么东西都不值得他喜欢。” 钟沁喟叹,眼里光却更盛,她瞧着面前这垂头丧气的小姑娘,逗弄似的道:“那我可比你知道得多,他喜欢我身上的香味儿,今日抱着我,嗅了许久呢。” “……”搓了搓衣袖,尔尔没吭声。 钟沁咋舌,伏在软榻上道:“今日说来也没什么大事,无非是九霄上来了人要杀我,上神看不过去,救我一命,谁料后头震桓公就来了,非要与他死战。” “我是不知道九霄上这些人有什么恩怨,但从今儿起,他便是我的救命恩人了。”眼尾瞥了瞥这毫无反应的人,钟沁挑眉,“你不介意吧?” 介意,但介意有什么用。 ------------ 第96章 尔尔的母妃从小就教过她,这世上从没有讨得来的真心,能讨来的都是怜悯,拈酸吃醋从来只会惹人厌烦,所以哪怕她心里不舒坦,她也不可能同钟沁吵闹。 那是凡人皇室中人脆弱又坚持的自尊。 所以,哪怕钟沁眼里的炫耀之意已经满得快溢出来了,她也只侧过头,靠在床榻里的墙上开始调息。 钟沁不高兴地嘟嘴:“你怎么不理人,倒是还还嘴,也热闹些。” “我没力气。”尔尔老实回答。 她失血过多,就算有灵力撑着,肉身总是难受的,撑着与她纠缠这一阵已经是难得,眼下浑身冰冷,她恨不得将床上所有的被褥都扯过来裹着,好生再睡一觉。 然而,钟沁许是疼厉害了,非要找事做,扯着她的被角道:“那头还在打呢,你不好奇吗?万一离烨上神打不过他们怎么办?” “不会。”尔尔低声喃喃。 若是区区震桓公就能让他折在此处,那他就不是离烨了。 “可你就不好奇,九霄上那群人会怎么做吗?”钟沁哼声道,“我听父王说,后头还有不少援兵。” “这里是幽冥,援兵再多也无用。” 声音越来越轻,尔尔扯回被角将自己裹好,像只小仓鼠似的阖上了眼。 钟沁依旧在碎碎念,下意识的,她也一直在轻声答。 “震桓公很讨厌离烨上神?” “嗯。” “他们怎么知道离烨上神在此地修炼的,我听父王说,离烨上神瞒得很好。” “不知道。” “……” 四周安静了片刻,尔尔脑子里一直绷着的筋也终于松了下来,浑浑噩噩地就要睡过去。 钟沁却突然又问了一声:“那你呢,你可是也仰慕离烨上神?” “以前有过。”尔尔含糊地翻了个身,“以后不会了。” 周围彻底安静了,尔尔心神一松,跟着就继续陷入了沉睡。 房间里光线昏暗,钟沁捂着肩回头,看向门口站着的人,娇俏地勾起眼尾。 “可别怪罪我。”她轻声道,“看在你救了我的份上,这才替你多问一句的,谁曾想……” 谁曾想九霄上的上神,竟也会被人放弃啊。 乌黑的血顺着弑凤刀滴落到地上,离烨沉默地看了片刻,随手将刀化了,然后低头跨进门,高大的身子给钟沁兜头罩下一片阴影。 于是钟沁就笑不出来了,她撇嘴,捂着肩转了话头:“解决了?” “你父王重伤。”离烨道,“震桓公已经带人离开幽冥,但尚有仙人在与你们的卫卒缠斗。” “那就是解决了。”钟沁挑眉,“我的伤可不比我父王轻,你别想着现在支开我。” 离烨没接话,只扫了床上那一团一眼,又脸色阴沉地看向她。 “可不关我的事。”钟沁举起双手,嗔怪道,“人不是你伤的么?要不是那震桓公,我瞧她方才指不定就要搁在那儿了,人家生你的气,与我有什么干系。” 抿了抿唇,离烨烦躁地道:“也非我之过。” 他又不是故意伤她的,再说了,他还有大事要做,在那样的场面里,怎么可能就顾着她。 神色复杂地看着离烨,钟沁突然又哀嚎了一声:“我瞧你今日救我之时那般不顾一切,还甚是动心呢,你怎么净惦记这小丫头。” 与旁人就是个高高在上的神仙,一旦涉及到这小姑娘,他倒是七情六欲俱全得毫不掩饰。 哪有这样的。 嫉妒地扫了床榻一眼,钟沁将脚放下床,坐在床弦上晃荡着腿:“左右她不喜欢你了,上神可要思量思量奴?奴也是肉体凡胎,也可以在幽冥之外的地方过活。” 漠然地听着,离烨伸出了手。 钟沁一喜,刚要抬手去接,却见他越过自己,将床榻里睡着的那人连人带被子一起抱了出来。 “……”讪讪地放下手,钟沁撇嘴,不情不愿地让开了些。 怀里的人好像更轻了,连带着被褥都没什么分量,放进怀里还是软软的一团,不仔细找,都找不着她的脸。 冷眼低头瞧着,离烨哼了一声,又抿唇。 女儿家就是这般小气,才不管什么大事,不顾念她,她便要同你闹气,仰慕这东西,说收回就收得回的? 想是这么想,但心里原本就没底,眼下哪怕是将人抱紧了,他还是觉得浑身不舒坦。 今日动手的不是他,冤枉他的是她,误伤是他不对,但她压根就没想听他解释。 她是心悦于他,所以防御结界想也不想就给了他。 ……那这么一想,还是他不占理。 离烨霸道惯了,很想找一个台阶证明自己没错,等她醒来好让她给自己道歉,再乖乖抱抱他,就什么事也没了。 可他现在有些害怕,怕她一睁眼,看他的眼神又凉又失望。 一想到她那个表情,离烨收紧了手,不管不顾地捏诀,将自己指上破开一条口子,然后渡血于她。 这可是上古之神的血啊!钟沁看得眼馋极了,下意识地就想伸手。 然后就被离烨周身的结界狠狠地打开了去。 “小气鬼。”嗔怪一声,钟沁抱着肩在旁边坐好,闷声道,“你们男人总是这样,做错了事就想着拿好东西补,你可问过她稀不稀罕你这神血?” 微微一愣,离烨沉了脸道:“与你无关。” “我是惦记着报恩才多说两句。”翻了个白眼,钟沁道,“不若我与你打赌,你猜她醒来发现你给了神血,是会感动得抱住你,还是会毫不动容地说多谢。” 这个赌太无趣,离烨是不会陪着玩的,他很忙,等会还要去收拾残局,也就是抽空才过来一趟,谁在意她…… 怀里的人动了动。 身子一僵,离烨呼吸放缓,慢慢低头看下去。 尔尔的嘴唇沾满了血,看起来殷红妖艳,但她眼眸睁开,却还是一片清澈澄明。 好香甜的血。 舔了舔嘴角,尔尔抬头,毫不意外地撞见一双熟悉的霭色瞳孔。 微微一顿,她将眼皮重新半阖上,淡声道:“多谢。” 离烨:“……” ------------ 第97章 旁边的钟沁没忍住,娇笑出声,笑得头上的金钗都在颤。 尔尔听见她的声音,手略微一僵,接着就从离烨怀里起身,挪回了旁边的床榻上。离烨指尖动了动,似是想将人留住,但她动作太果断,须臾就滚远了,他手指僵在半空,最后只得微恼地收了回去。 怀里又空又轻,风灌进来,遍体生寒。 尔尔在床上坐定,伸手捋了捋有些散乱的发髻,然后低声问:“结束了?” 离烨沉着脸,嘴角抿得死紧:“嗯。” 那震桓公还活着么? 尔尔很想问这句话,余光瞧了瞧他的脸色,没敢问出声。 离烨倒是笑了,眼里一片冰寒:“担心他?” “倒不是。”伸手裹了裹被子,尔尔吸了吸有些发红的鼻尖,“怕您后来有麻烦。” 心里一软,离烨闷哼一声,梗着脖子将头别开:“用不着你操心。” “……也是。”尴尬地耸肩,尔尔捂好被褥,不再说话了。 空气里有一丝令人窒息的静默。 手指蜷缩,离烨有些烦,他想说的不是这个,但现在这情形,他怎么低得下去这个头?也怪他嘴快,方才那一句顺着下了就是了,做什么还堵她一句。 这小东西本就伤重,看脸色也不太好受,他血还没给上几滴,再这么呆着,指不定多疼。 犹豫良久,离烨清了清嗓子,刚打算开口,她却先说话了。 “这儿要是没什么事,我能先回一趟太和仙门么?”眼睛眨了眨,她问得很轻。 离烨不解:“回去做什么?” 那是她的仙门,她不用做什么也是能回去的吧?太和仙师不知伤势如何了,师姐师兄们也许久未见…… 最重要的是,她想家了。 喉咙有点紧,眼眶也有点热,尔尔没敢抬头,只借着打呵欠的动作将脸埋在了被子里,闷声道:“想喝师姐熬的汤了。” 这是个什么道理?眼下大事频出,她竟还惦记一口汤? 离烨张嘴就想回绝。 旁边看热闹都看不下去了的钟沁啧了一声,挥手就落下一道结界,将自己与离烨拢在了里头。 “上神可要再与奴打个赌?”她好笑又好气地道,“就赌您一口回绝了她的提议,说她不懂事,她是会觉得您顾念大局,还是会扭头就走。” “……” 前车之鉴已有,离烨眯了眯眼,终于认真地看向她:“你有高见?” “好说。”钟沁笑着看了一眼自己肩上的伤,“您替奴将这皮肉之苦免了,奴便说一说她为何想回仙门。” 贪婪。 离烨是不爱受人胁迫的,但他实在想不通这小东西在想什么。思量片刻,他抬手,往钟沁的肩上一抹。 痛楚顿消,钟沁霎时轻松了,揉了揉肩头,娇俏地道:“奴若是与心上人在一处,却想着回家,那定是委屈极了,他若不准,我定恼他冷漠无情,于我无半分偏爱。但他若准了,奴也要怨他薄情,不想与奴相见。” 离烨:“……” 你们女儿家神思都这般复杂的?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那怎生是好? “上神莫急。”钟沁浅笑,“您于奴有恩,奴自会有一条明路相指。” 眼里带着一层戒备,离烨沉默地看着她。 …… 屋子里好像安静了不少,仿佛身边都没人了一般,说出去的话,离烨半晌也没回。 尔尔偷偷蹭干了眼泪,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 一道紫光从面前坠下,离烨和钟沁重新出现在了她面前。 哦,方才是两人立了结界,将她挡在外头了。 扁扁嘴,尔尔将脑袋重新埋了回去。 是啦,她没有钟沁长得好看,也没有她身段妖娆,但是也不必如此防备她,她这么乖,也不争风吃醋,也不大哭大闹,就算是在人间的后宫里,也算是最乖的小姑娘了。 心口有点疼,尔尔缩了缩腿,跟个团子似的捂着,默念我不生气我不难过我不伤心。 念久了,嘿,还挺管用。 “你真想回太和仙门?”离烨问她。 装作什么也没发现,尔尔语气轻松地应他:“是呀。” “好。”离烨道,“三日之后,我送你。” 鼻尖一酸,尔尔闷声道:“也不用送,我自己就能走。” “等三日。” “……哦。” 眼里又涌上泪花,尔尔咬着唇埋着头,费劲地咽了两口唾沫。 等三日就等三日吧。 “那奴就先去看看父王那边如何了。”钟沁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轻快又柔美。 离烨应了一声,她行礼,提着裙子就走了。 脚步声很轻,完全没有受伤的模样。 尔尔听着,心念微动,抬起头来就看向离烨。 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眼眸一眯,尔尔出手极快,一巴掌拍上了他的肩。 毫不意外,离烨闷哼出声,皱眉捂住肩头:“你做什么。” 气得笑了一声,尔尔摇头。 她始终做不到母后那般从容镇定,小猫的爪子就是会挠人的,一挠就知道,他替钟沁治了伤。 斗转星移之术,疼全在他这儿了。 钟沁错了,什么不解风情,什么不怜香惜玉,他之前只是没来得及。 可是,那伤多重啊,他得多心疼人家,才拼着自己扛也要让人家轻松。 眼泪终于是不受控制地往外冒,尔尔扭开头,打定主意不理会他了。 离烨却皱眉,一把将她连人带被子抱过去,恼声道:“哭什么。” “没哭!”她凶巴巴地吼。 吼声里都带着哭腔,听得他着实又气又堵:“这叫没哭?” “你管我!”隔着被子踹他一脚,尔尔哽咽,“我不等什么三日,我现在就要回去!” 怀里这人挣扎个不停,离烨勉强将她按住,沉声道:“我最快也要三日才能将这里收拾完。” “都说了不用你送。”尔尔大哭,“我再废物也带着你一半的修为,上天入地,我哪里去不了,你守着你的钟沁好生收拾,我要回家——” 最后一个字音没吐完,抱着她的人突然低下了头,丝毫没给余地地将她嘴堵上了。 ------------ 第98章 人家天上的女仙,哭起来都是梨花带雨泪光盈盈,这位倒是好,脸皱成一团,眼皮也肿了,眼泪跟小溪流似的往下淌,滚落在他下巴上,烫得心尖都发紧。 离烨按住她挣扎的动作,霭色的眼里终于带了些妥协,唇齿辗转,他闷声道:“何至于。” 尔尔哽咽,被他吻得喘不过气,小手啪嗒啪嗒地拍着他的胸膛,好半晌才将人推开。 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刚刚喊了什么,她有点羞愧,双手抱着脑袋,轻踹了一脚旁边的被子:“方才伤重了些,一时病气上头胡言乱语,还请上神莫要怪罪。” 伸手捻了捻嘴角,离烨看着她:“你胡言乱语也不是一次两次,何以现在才知道向我讨饶。” 微微语塞,尔尔捂着脑袋叹了口气,恹恹地道:“等缓过劲了,再向上神一起请罪也不迟。” 越说气性越大,离烨住了嘴,微微皱眉看向窗外,好半晌之后才转了话头:“你可知天道卦人在打什么算盘?” 嗯? 心里还有气,可这事她着实很好奇,不由地撇嘴软了语气:“这等大事,是我辈小仙能探听的?” “事关你太和仙门生死存亡,你想不想听?” “……” 捂着脑袋,尔尔不吭声了,身子绷得紧紧的,被窗外晶石的光一照,又倔又硬。 离烨安静地等着,一动不动。 良久,那僵硬的身子终于朝他轻轻挪动了半寸。 眼里浮上半丝笑意,他伸手,将人重新抱回来,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头顶:“天道卦人这些年帮手越来越少了,能揭露当年真相的人却越来越多了,他很着急,眼看着我在幽冥呆了这么长时辰,他也想找助力。” “你的太和仙门,是人与仙之间的维系所在,奈何你那仙师未必肯听天道卦人的吩咐,所以,他想用你身上下手。” “我?”尔尔满眼怀疑,“我能做什么?” “你是太和仙门里的人,也是我离氏仙门里的……重要之人。”闷哼一声,离烨道,“你若与我离心,我便会心神大乱,给他可趁之机。若是伤了你,你回去仙门诉苦,倒也算是成全了他的离间之计。” 重重地叹了口气,离烨抚了抚她的发丝:“故而,你能不能原谅我?” “……” 前头都听着仿佛哪里不对又好像挺有道理的模样,直到最后这一句,尔尔嘴角抽了抽。 “你们上神。”她不敢置信地道,“与人低个头都会绕上这么多弯子么?” 什么离间,什么算盘,她差点就当真了! 食指碰了碰鼻尖,离烨叹气:“到底是头一回。” 他这般人物,哪里会想到有一天要落到求人原谅的地步,实在是颜面尽失,怎么也说不出口。 怀里这人又气又笑,一双眼瞧着他,道:“左右不过是误伤,上神也不必这般放在心上。” 她气的也不是这个。 她气的是什么,自己想想都觉得好笑,活了几百年的神仙诶,跟凡间小姑娘似的,显得没趣。大事临头,就为这点小心思闹脾气,她自己都不好意思。 但是,气消不了。 胸前起伏,尔尔吐了一口浊气,勉强挤出个笑容来:“就此揭过吧,上神方才还说有事要忙,便去忙,我在这儿等着就是。” 这语气,听着很轻松,脸上看起来也没有怒意了,是不是就是钟沁说的消气了? 离烨挑眉,心想这也不难啊,钟沁何必一脸凝重,害他以为真是比再修炼三重天还艰险。 于是,他起身便道:“那你且等着,不要乱走。” “好。”垂下眼,尔尔应了。 离烨起身,红袍一展就消失在了门口,四周恢复了宁静,连旁边的晶石都更亮堂了一些。 沉默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尔尔将下巴搁在膝盖上,良久,才又叹一口气。 离烨这样的人,注定是要腥风血雨不断的,她这根狗尾巴草,拦也拦不住。 幽冥之下的人死伤惨重,结界一破,钟酉就有了主意。 他抬眼看着从冥王殿的废墟外跨进来的离烨,想也没想,推开钟沁扶着自己的手,一撩黑袍就单膝跪了下去。 四周一片倒吸凉气的动静,离烨脸上倒是半点波澜也没有,施施然走到他面前,抬手虚扶:“何必行此大礼。” “请上神救我幽冥千万生灵!”钟酉低头,姿态万分谦卑,“自此起,我幽冥之中死怨,愿通过死生门永久献祭于上神,绝不中断。” “父王!”饶是一向淡定的钟宿,闻听此言也忍不住变了脸色,“不可!” “无知小儿退下!”钟酉挥袖斥骂,又抬头看向离烨,“上神可允?” 离烨沉默,眼里写满了同情和不忍。 ……要不是实在走投无路,钟酉就要骂出声了,多大的便宜直接送到这位爷跟前,他还摆上谱了? 可是,眼下他能选的,只有这一条路。 “我钟酉,万年幽冥之王,愿为上神瞻前马后,请上神允准。” 咬着牙吐出这句话,钟酉重重地低下了头。 钟沁震惊地瞧着,没忍住红了眼,四下幽冥的臣民也十分不解,窃窃私语。 离烨看着他的后脑勺,想了又想,终于勉强道:“允了吧。” “谢上神。” 一口长气得出,钟酉捂着喉咙就吐出黑血,当即昏厥过去。 “父王!”后头的钟沁钟宿连忙来接,钟沁低头啜泣,钟宿倒是忍不住抬头看向离烨。 谁都知道这位是贵客,谁都知道他很厉害,但他再往深处想,也没想明白自己的父王,为什么突然会这般…… 想了片刻,钟宿整理好情绪,恭敬地起身朝他行礼,然后道:“龙纾姑娘很是想念尔尔仙人,这几日若是不忙,可否让她过去叨扰一二?” 离烨看向他,眼里有些恹恹:“别同我玩这些把戏。” “……上神恕罪。”他低头。 离烨抬步,将四下新鲜的死怨都收了,嫌弃地捻了捻手指,然后拂袖,一边往外走一边道:“她去可以,你不行。” ------------ 第99章 上位者,最忌讳将自己喜好暴露人知,除非另有所图不怕人利用,否则,无异于蛟龙将逆鳞示人。 钟宿最擅权谋之术,他深知这一点,所以,哪怕当真是喜欢龙纾,他也未曾露过真心。 故而眼下,一听离烨这话,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暗想尔尔仙人身上有什么可利用的?若他真利用龙纾去接近她,会不会适得其反? 思忖间,离烨就已经走远了,红袍泛黑,风华依旧,徒留他皱眉站在原地,顾虑重重。 周遭的晶石泛着的光似乎更幽冷了些,映着重伤的冥王和哭泣的钟沁,怎么看都不是个好场面。 不过,由于一开始就落了结界,冥王殿之外的地方依旧是原来的模样,街上幽魂踱步,偶尔运气好,还能碰见沿路撒纸钱的幽冥使。 *** 大铜钱模样的纸钱四散纷飞,被鬼魅接住,狼吞虎咽地就吃了下去,倒是有一片被风吹得远,摇摇晃晃的,最后落在了一片青丝之上。 龙纾伸手,漫不经心地将这纸钱拿下来,放在手里打量:“我想去见她你不允,眼下不想去,便就是不去了。” 钟宿抬手,替她披上一件薄披风,袖袍起落间温文尔雅:“也没逼着你去,怎的还生起气来。” 又是这副假惺惺的语气,龙纾不悦地眯眼,她宁愿听辛无阴阳怪气,也不想对着一张无懈可击的脸,听他的满腹算计。 幽冥里气氛不妙,想来是有要与九霄开战的苗头,钟宿在这个时候送她去见尔尔,怎么看都是不怀好心。 但,钟宿说她伤着了,龙纾再防备,也想去看一眼。 可她不想让钟宿称心如意。 许是也猜到了她的心思,钟宿叹了口气,摇头道:“我欢喜你到了这个地步,你又何必总是对我诸多猜忌。” 龙纾冷笑了一声。 “殿下。”后头有影卫追上来,喊了一声。钟宿侧耳,听他说了几句便叹了口气。 龙纾不解地挑眉。 “你自己随意逛逛,父王伤势严重,我得回去看看。”他转头看着她,瞳孔里满是无力,“抱歉。” 钟酉这次伤势极重,龙纾也知道,他这抱歉说得着实没必要,活像她是个拦着他去尽孝心的。 甩甩头,龙纾扭头就走了,长长的黑发飞起来,飒利又娇娆。 钟宿安静地目送了她一段路,这才回头,松了眉目,漫步同影卫往回走。 这街离山水小筑不远,龙纾遥遥看着小筑外头的凉亭和围墙,想了许久,还是提着裙子跨进去了。 尔尔正在调息,一察觉有人,她睁眼,眼里一霎的戒备之意将龙纾吓了一跳。 “你……”她有点不敢置信,“你这是怎么了?” 恍然将周身戾气收拢,尔尔垮了肩朝她道:“伤着了呀。” “有离烨在,你是怎么伤着的?”龙纾很好奇,凑近她坐下,身上的黑纱层层叠叠地涌到她跟前。 尔尔抓着她的袖子把玩,撇了撇嘴:“就是他伤着的。” 龙纾愕然,脑子里转了半晌,才道:“误伤?” “……” 沮丧地耷拉了脑袋,尔尔有气无力地道:“连你也觉得他待我甚好,伤着都只会是误伤。” 龙纾好笑地歪了歪脑袋:“他待你好,上九霄下幽冥,谁不知道?就算我不喜欢与他走得近,但实话总是实话。” 扁扁嘴,尔尔可怜巴巴地望着她:“你也不帮我。” 一听这话,龙纾明白了:“他欺负你了?” 重重地点头,尔尔扒拉着自己身上,想找个伤口给她看看。 然而,离烨出门之前就将她收拾了个干净,找遍了袖口领口,别说伤了,连个红痕都没有。 略微尴尬地放下袖子,她嘟囔:“反正就是欺负了。” 微微一怔,龙纾看着她,眼里又露出了些艳羡的神色。 这是怎般沉溺爱河的人才能说出来的话,娇俏生动,像春日树枝上跳着的鸟,一丝绝望都没有。 换做她,只会望着辛无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断不会与他撒这小女儿的娇。 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的脸,龙纾胸口一痛,不适地皱了皱眉。 “对了,那边情况到底如何?”冷静下来,尔尔问她,“我听人说,钟酉伤重垂危?” 移开目光,龙纾整理好心绪,哼声笑道:“他装的。” “啊?” “九霄之人下了幽冥来开战,定是天道卦人对幽冥动了心思了,钟酉不想迎战,便想借离烨当保护伞。” 心里一跳,尔尔扬眉。 命数没有变,兜兜转转,钟宿依旧是要追随离烨的。 “但,你家那位上神可没让他占到什么便宜。”龙纾哼笑,“要了生死门不说,还逼得冥王允他死怨供应永远不绝。” 死怨?瞪大了眼,尔尔猛地抓住她的手:“离烨要了死怨?” “自然。”龙纾不解地看着他,“他下幽冥来就是为了要死怨修炼,这大好的机会,自然是会狮子大张口的。” 可……尔尔瞪圆了眼。 她都分走他一半的修为了,他为什么还能修炼? 看着她这震惊的神色,再想了想她身上那强得不像话的光,龙纾眯眼:“你先前说有个故友……该不会就是你自己?” 没能吭声,尔尔伸手抱住了脑袋。 瞳孔震了震,龙纾倒吸一口凉气:“他竟与你——!” 一把捂住她的嘴,尔尔咬牙:“意外。” 好半晌也没能缓过神来,龙纾僵硬地拿开她的手,怔怔地道:“你可是走了大运了,他的一半修为……他竟也舍得?完了完了,一半修为,他未必护得住幽冥。” “但是,他怎么会愿意给?!”冲击太大,龙纾抓着尔尔咆哮,“你现在都可以去天门冲天道卦人吐口水了,还在这儿伤心个什么!” 尔尔:“……” “我要是说我是被逼的,你信吗?”她生无可恋地道。 龙纾一怔,眼珠子一转,倒是点了头:“信,除开修为不论,他若想与你圆房,你再不情愿也会乖乖从了,甚至后来想想还觉得亏欠了他。” ------------ 第100章 “……” 是这样吗。 神情复杂地揉了揉自己的脸,尔尔有点不愿意承认:“我方才是说,如此这般,是被当时情况所逼,倒不是他逼我就范之意。” 眉梢高挑,龙纾一脸唏嘘地摇头:“我说什么来着。” 这不就是被吃干抹净了还觉得自己亏欠了他么。 “你分明也觉得是我得了便宜。”尔尔挠头,“怎这话里话外都是我上当了的意思。” 思绪已经从离烨的一半修为的震撼里冷静了下来,龙纾眯眼,看着面前这个一脸惆怅的小姑娘,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她的肩:“从修为上来看,你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但从感情上而言,你完全不是离烨的对手,小姑娘,好生照顾自己。” 这话说得,尔尔心里忐忑,面上倒是不服气了:“我少说也有八百岁,如何就是小姑娘了?” 龙纾:“我三千岁。” “……小姑娘就小姑娘吧。”识趣地转开头,尔尔嘀咕,“但我也不傻,总不会吃亏的。” 拍了拍她的肩,龙纾伸了个懒腰:“我这几日未曾有过好眠,你这地方倒是清净,借我歇上片刻可好?” “好。”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尔尔盘腿坐回床上,给她空出半方位置,“你来歇着,我正好继续修炼。” “修炼?”龙纾躺下身,困惑地看着她,“这里一丝仙气都没有,你拿什么吐纳?” 掏出百绘瓶给她晃了晃,尔尔自暴自弃地道:“我可是他的人,总能有些好处的。” 神色复杂地望着她,龙纾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这样傻里傻气的姑娘,怎么就跟离烨搅合去一块儿了,虽也是有些可爱,但她真的没有想明白,离烨那样的上神,如何就能大方地把一半的修为都给她。 屋子里安静下来,尔尔开始吐纳调息了,龙纾半眯着眼躺着,脑子里还在想这事,想着想着,却觉得旁边有些不对劲。 好复杂的灵力。 她侧头,眼尾微微一扫,就瞧见尔尔周身循环的仙气。 水火交融,竟还夹杂了金木土,虽然后面三种不甚明显,但也的的确确是存在的。 五行俱全? 惊得坐直了身子,龙纾屏住呼吸,认真地打量她。 多道同修,这是辛无也没有的境界,她一个小仙,怎么会有这般奇特的穴脉? 不过,她好像很排斥幽冥的死怨之气,离烨给她一半修为,多少有黑气夹杂其中,她吐息调和,仙气在面前绕上一圈,灵力一滴不差地落回血脉里,倒是死怨之气,统统被扔了出来。 屋子里很快就起了一层黑霾,龙纾连忙捏诀,招来风将这些怨气吹散,可刚散不久,尔尔扔出来的怨气又重新浓厚了起来。 太快了,龙纾摇头,捏的诀也不敢松。 原是想来借个地方休息的,倒不曾想还要费心费力地帮忙。 不过,看看床上这源源不断排斥着怨气的人,龙纾觉得,她帮她一把,也许能有很好的因果。 尔尔以前是耐不住性子修炼的,如今也许是心里有事,也许是急着想变得更厉害,这一打坐就是三日,中途连眼睛都没睁开。 三日之后,离烨如约踏回山水小筑,刚进门就被院子里浓郁的死怨之气吓了一跳。 “离烨上神。”龙纾站在凉亭里,远远地朝他行礼,十分有气无力地道,“她在修炼。” 修炼?离烨不解,随手将院子里的死怨之气都收进自己怀里,然后越过凉亭,推门进屋。 屋子里怨气更重,若不是外头的龙纾还在,离烨真要以为是什么幽冥下的厉害人物打过来了。 袖袍一抬,屋子里的桌椅板凳都慢慢从黑气里露了出来,床榻也显出了轮廓,轮廓里的人盘坐得乖乖巧巧,周遭的黑气散去,清秀的眉目映入眼帘,叫他心里一松。 眼里浮上几分轻松笑意,离烨坐去床边,右手往她周身的结界上轻轻一点。 叮铃—— 好像听见了银铃般的唤醒声,尔尔从忘我的境界里醒转,迷茫地睁开眼。 “长进不少。”瞧见她周身的仙气,离烨点头,“这次回去,你便是太和仙门里最厉害的神仙,连太和也要让你几分。” “……”肩膀垮下来,尔尔垂眼,“都是托您的福。” 怎么听着还是不太高兴的模样?他微微眯眼,伸手去碰她的发顶。 尔尔飞快地就躲开了。 身影快得像只小兔子似的,蹿下床就站在他面前,面色平静地问:“您忙完了?” 手僵在半空,又自己收回去,离烨很纳闷,走之前不是已经哄好了?怎么几日不见就又不冷不热的? 他下意识地扭头看向门外。 龙纾正站在前庭里,骤然察觉到他的目光,汗毛一竖,想也不想就摇头。 收回目光,他叹息:“忙完了,眼下就能送你回仙门。” “有劳。”真诚地给他屈膝作了个福礼,尔尔扭身就给自己变了一套衣裳,然后拢好发髻,急急忙忙地道,“我与龙纾一起,您送我出了幽冥山即可。” 没应也没拒绝,离烨径直转身往外走,尔尔见状,立马跟着出门,顺手拉上龙纾。 “我也可以走?”龙纾挑眉。 “好不容易有机会,便走吧。”尔尔道,“你离开这儿,不管去哪儿,至少是自由的。” 不置可否,龙纾顺着她拉拽的力道往前迈着步子。 三人动作很快,因着有离烨带路,几乎没有任何阻拦,眨眼就出了幽冥山。 “太好了。”呼吸到人间的气息,尔尔长出一口气,终于笑开,“上神就送到此处,我与她再并行一程。” 离烨点头,一张脸上没有任何情绪,负手站在原地,在高耸乌黑的幽冥山下,显得格外孤寂。 尔尔没多看他,拉着龙纾就走。 身后有仙气在跟着,她察觉到了,心想离烨许是不放心,再多送一段路,那也无妨。 然而,走过人间十万里,眼看着快到西海了,身后的仙气也还没散。 尔尔一忍再忍,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 第101章 人间正是黄昏,天际涌着一层火似的晚霞,一道光从晚霞里闪过,细看去像一片凤凰的尾翎。 不是他,是弑凤刀。 心里莫名一松,她小声嘀咕:“这是不放心我,还是不放心我身上带着的修为?” 龙纾走得懒懒散散,闻言也回头看了一眼。 弑凤刀的刀魂在跟着他们,虽说尔尔已经有他半生修为,但也只是修为而已,她会的法术还太少,万一路上遇见什么厉害人物,让人吞了也未可知,离烨倒是考虑得周到。 只是…… 龙纾唏嘘,“这人真是厉害到令人恐惧。” 大战刚毕,他修为又少了一半,还能驱使刀魂走这么远不散,修为到底是有多厚? 尔尔是知道他最可怕的时候是什么模样的,所以龙纾感慨,她倒是没什么想法,只定了定神,然后看向前头隐约可见的海岸。 “你的家快到了。”她笑着指了指,“还挺漂亮。” 西海辽阔,一眼无垠,离得近了,风里都有海水的咸味儿,龙纾抬眼瞧着,紫色的眼瞳里无波无澜:“嗯。” 看她似乎没有要继续动身之意,尔尔有些纳闷:“你累了?” “是有些。”垂下眼眸,龙纾道,“我歇会儿,你且回仙门去吧。” 耳尖微动,尔尔敏锐地察觉到她似乎情绪不高。虽是已经回到人间,可她周身依旧是笼罩着一层死气,阴阴郁郁的,远不如当时初见那般潇洒。 略微一思忖,尔尔打了个响指。 一簇焰从她指尖跳出来,落在旁边原就堆着的枯枝上,很快成了一个篝火。 火光橙红,往龙纾脸上一照,她那青白的脸色霎时好看了不少。 满意地颔首,尔尔变出两把小凳子,自己坐了一张,另一张放在了她面前:“吃烤玉米么?” 龙纾眯眼:“烤什么?” “玉米。”搓了搓手,尔尔捏诀在方圆千里之内搜寻,只消一炷香,手里就多了两个尚在苞叶中的玉米。 笑着将叶子剥开,尔尔道:“玉米刷油一烤,沾些西域的香料,和上细香的辣椒面,端的是人间美味。” 神仙也要吃东西?龙纾满眼疑惑,甚至有些嫌弃:“你自己吃好了。” 尔尔点头,也不硬劝,将东西找齐,便哼着小曲儿开始烤。 两柱香之后。 龙纾从靠着的树上挪开,动作优雅地坐在了她放好的小板凳上,双手搭着膝盖,什么也没说,只看着已经烤好的玉米。 嘴馋地吸了吸鼻子,尔尔大方地将一个刷好香料的玉米递给她,另一个放在自己嘴边,啊呜一口就啃了两排。 龙纾啃了三排,软糯香辣的味道溢满唇齿的时候,她眯起了眼眸:“原来这种东西也是可以吃的。” 尔尔被呛了一下:“什么叫这种东西?” “我以前,吃鱼虾,吃贝壳,吃人尸体上的生魂。”指腹抹了抹嘴角的辣椒末,她道,“没吃过这个。” “……”生魂都吃? 尔尔皱了脸,捏着玉米神色复杂,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下口。 “我以为所有东西吃起来都一个味道。”龙纾满不在乎地又啃了两口,“但这个还不错。” 她飞快地吃完了手里的玉米,紫色的眼瞳抬起来,看向尔尔。 心里莫名一软,尔尔把自己手里的玉米也递了过去。 “多谢。”接过来,龙纾继续优雅地啃着,身上沉沉的死气好像终于散去了两分。 歪着脑袋看着她,尔尔突然道:“你若不想回西海,就随我回太和仙门如何?” 捏着玉米的手一僵,龙纾轻笑:“不必,西海是我的家,我哪有不想回去的道理。” 这样啊,那倒是她想错了。尔尔点头,又找来些韭菜茄子五花肉,继续穿成串烤。 龙纾吃得很快,不管她烤了多少出来,眨眼就全进了她的肚子。 夜深了,海水拍岸的声音格外清晰,但海风里全是香料和肉菜的香味儿,尔尔有些困了,把最后几串肉塞进龙纾手里,便道:“我睡上片刻。” 除却那一身修为,她当真与凡人没有两样。 龙纾接过肉串,无声地点了点头,然后就看着她费劲地给自己变出一张华贵夸张的拔步床,再仔细变了屏风和锦被,这才满意地爬进床榻。 这么荒凉的地方,这拔步床怎么看怎么诡异。 真是个娇气的小姑娘。 慢条斯理地将肉串吃完,龙纾擦干手,悄无声息地站起来,朝拔步床迈出了半步。 一道强烈的仙气从她身后涌过来,吓得她汗毛一竖,当即回头。 弑凤刀的刀魂无声地戒备着她,刀背上缠着的火凤凰似乎跟活了似的,朝她威胁地眯了眯眼。 还挺尽责。 轻哼一声,龙纾朝它伸手,手掌飞快抹过它周身泛着的金红色灵光,不出意料的,一条血口拉了老长,哪怕她捏诀想止,她的龙血也源源不断地往外涌。 龙族高贵,尤其在海域,方圆百里的妖怪嗅见龙血都飞快地朝这边涌来。 尔尔刚入睡,冷不防察觉到了危险,身上还未融合好的仙力下意识就冲撞了出去。 轰—— 寂黑的夜幕被金红色的仙力炸开一个天窟窿,汹涌而来的妖怪顿时仿佛如浪拍身,溃散四处。 龙纾已有神格,未被殃及,但她站在原地看向海岸的方向,能清晰看见一个熟人被这仙力重伤,狼狈地趴在了礁石上。 微微勾唇,龙纾轻叹:“可怜。” 那人气得一抖,挣扎着落回了海里。 尔尔艰难地将仙气收回,纳闷地问:“这是怎么了?” 绕过屏风,龙纾抿唇,有些不自在地道:“无碍,但这里风大,你总归是睡不安稳的,不如连夜赶路回去。” 裹着小被子,尔尔打了个呵欠,软绵绵地道:“走不动了呀。” “我送你。” 糯糯地哼了一声,她撇嘴:“我又不是没腿,你们都当我找不到路呢?无妨,再歇两个时辰我就自己回去。” 别说两个时辰了,怕是不等两炷香,她就要歇不了了。 龙纾摇头,抬手捏诀,想招行云来送她一程。然而,她身上灵力早就被限制了,捏了半天的诀,好不容易看见行云的影子,海浪的声音却也已经大了起来。 ------------ 第102章 龙族 哗—— 一个浪头打上礁石,响声震耳欲聋。 尔尔被吓了一个激灵,捏着被角瞪圆了眼往外瞧:“这风里,怎么突然夹了这般重的腥味儿?” 龙纾飞快地将行云招拢,二话不说将她连人带被子一起放上去:“海里有人来接我了,自然是带着味儿出来的,你快走吧,这么晚了,他们也没空招待你。” 说罢,一拍手,行云摇摇晃晃地就带着她往东边飞。 “既敢在我西海伤人,又哪有扭头就跑的道理!”一声怒喝自海上传来,接着一道光便划过夜空,直直地冲着尔尔攻去。 龙纾提了一口气,抬手想动,没想到那小姑娘反应更快,抬手一巴掌就将那道光扇了回去。 轰! 仿若一道天雷落地,海岸上的虾兵蟹将刚爬上来就又被打了个人仰马翻,出手的人怔了怔,接着便是一条金龙长啸出海。 海上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尔尔被吹得睁不开眼,索性从行云上落地,扯着龙纾的衣袖问:“这是谁?” 心里莫名发虚,龙纾垂眼道:“我父王。” 西海之主,龙鼎。 尔尔恍然,又有些不解:“他怎的好像在瞪我?” 不是好像,硕大的金龙跃在天上,一双龙眼就是死死地瞪着她,要不是因为她方才的还击太过轻巧厉害,龙鼎定是已经一爪子踩下来了。 “你为何重伤我儿?”他沉声问。 尔尔扭头,茫然地看了看龙纾手上的伤:“这是我伤的?” “他说的不是我。”龙纾抿唇,“是西海嫡公主龙舒。” 方才她流了血,龙舒就在附近,闻着味儿就赶着过来了,然后就不出意料地被尔尔的仙气重伤,看她落回海里的模样,想必是伤得极其严重,才把龙鼎都气上了岸。 都这么多年了,龙鼎还是这么偏心龙舒。 嗤笑一声,龙纾将手收在了背后,低声道:“你不是他的对手,别再还手了,待会儿我掩护你,你先走。” 尔尔点头,又摇头:“我伤了人就走了,你怎么办?” 龙纾没答,只将她往后一推。 尔尔皱眉,看了看天上盘旋着的金龙,思忖片刻,还是绕过龙纾站去了前头。 “龙王息怒,晚辈并未注意令嫒在何处出现,也不知为何会伤了她。” 龙鼎盛怒,喷了喷鼻息,也不化人形,径直朝她咆哮。 龙啸声会伤人五脏六腑,哪怕已经是神仙,尔尔也抵挡不住,她连忙捏诀护身,龙纾也急忙上前,朗声道:“父王息怒,她是离氏仙门之人。” 龙鼎一顿,嗤声冷笑:“我堂堂西海公主,还比不上一个离氏门人不成?闯我西海,伤我公主,就算告给离烨上神,也非我之过。” “可……”龙纾张了张嘴。 龙鼎看向她,眼眸半阖:“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般吃里扒外。既是下了幽冥,还回来做什么?” 指尖一紧,龙纾恢复了冷漠的神色,一双紫瞳无波无澜:“路过。” 厌恶地将视线挪开,龙鼎不再看她,只加大了龙啸之声。 呯—— 尔尔刚结好的防御结界骤然碎开,她一愣,有些不敢相信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有离烨的修为加持都防不住? 下一瞬,铺天盖地的啸声像海浪一样没过了她的头顶,尔尔只觉得耳边一嗡,接着整个脑海就一片空白。 龙鼎瞧着,当即松了口气,原来这人也没多厉害,方才轻松防住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 这么多年制霸西海,又被九霄镇压,龙族多少都有些欺软怕硬,见着软柿子,龙鼎也就不客气了,耀眼的金光夺口而出,带着十足的杀气,势要将整个海岸夷为平地。 尔尔被这声音吼懵了,来不及做任何反应,龙纾冷眼看着那一道光,料想他是连自己也没放过,索性站在尔尔跟前,祭出了自己薄弱的防御结界。 金光冲击结界,像长箭穿碎琉璃一般势如破竹。 龙纾抿唇,认命地闭上了眼。 天地间一声巨响,整个海岸都跟着晃动,远山崩塌,海浪起了十丈。 尔尔被晃得站不稳,身子一摇,不知摔去了哪块石头上,没那么硬,也不疼,石头甚至伸手出来,拥住了她。 一片嗡鸣声中,尔尔听见了熟悉的哼声。 她一愣,下意识地伸手,拽住了这人的衣袖。 金光散开,前头站着的龙纾毫发无伤,她有些没回过神,低头看了看自己好几眼,又看向天上的金龙。 龙鼎不知看见了什么,竟僵住了动作。 心里一个念头闪过,龙纾猛地回头。 果然。 离烨半跪在地上,左手抱着尔尔,右手捏诀,十分温柔地在用仙气抚慰她的听觉和五脏六腑。 他动作很轻很慢,像是一点也不着急,甚至没有抬头看龙鼎一眼。 而在他四周,有金光炸开的痕迹,只他们所在的一块地方完好,周遭海岸已经被海水淹没。 不知道为什么,龙纾笑了一声。 她劝过龙鼎了,算是仁至义尽,他不肯听,又有什么办法呢。 龙鼎显然是没明白离烨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怔了片刻,连忙化出人形,踩云落在龙纾身边,拱手行礼:“不知上神驾到,有失远迎。” 离烨没吭声,仔仔细细看了看尔尔的伤势,才慢悠悠地抬头:“你伤我的人?” 此话一出,堂堂西海龙王,也不免冒了冷汗。 他很想解释,是这个姑娘先动的手,可离烨的性子谁都知道,与他顶嘴,还不如认错。 可,他错在哪儿?这人又是什么来头? 满腹不满,龙鼎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道:“是小王的过失,有眼不识泰山,可我那女儿被她伤得少了三魄……” “你女儿在何处?”离烨问。 龙鼎连忙捏诀,将龙舒也召上来。 龙舒的确伤重,站也站不稳,一上岸就倒在地上,十分虚弱地抬头,一看见龙纾,当即就要告状。 离烨抬手,动作极快,只一眨眼,龙舒的剩余四魄也一并到了他手里。 “父王!”龙舒的神魄吓得大喊。 ------------ 第103章 龙鼎一震,刚想抬手上去救她,就见离烨手一紧,龙舒的一魄当即消散如飞灰。 “上神息怒!”龙鼎不敢再动,只紧声道,“此事实非小女的过错,上神也非不明事理之人,又何必……” 他看着爱女消散的一魄,心疼得没能再说下去。 龙舒是龙鼎最疼爱的女儿,从破壳到化龙,全是跟在他身边的,为了她,龙鼎甚至将刚出生的龙纾送走,就因为龟仙人卜卦说龙纾的命数会克着龙舒。 他把几千年的父爱全给龙舒了,眼下就算是离烨站在跟前,他也想护下龙舒来。 然而,离烨的眼里一片漠然,看向他,仿佛在看什么砂砾芥子:“非她之过?” 背脊一凉,龙鼎咬牙拱手:“上神明鉴,小女只是在海边戏耍,却被您门下这位仙人无故重伤。” “哦。”离烨颔首,“所以?” “……”还所以什么,这不明摆着对错,就算不肯低头认错,也好歹将龙舒的神魂放了。 龙鼎有些急,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一茬抵一茬,这些个晚辈都受了伤,就且作罢如何?” 一茬抵一茬。 玩味地品着这句话,离烨将手里的光收了,抱着尔尔站了起来。 “抵不了。”他轻声道,“你这是什么东西,也妄图抵了我离氏的宝贝。” 话音落,手里剩下的两条神魂“嘭”地一声碎开。 地上伏着的龙舒,霎时脸色灰白,四肢僵硬。 “我儿!”龙鼎咆哮,不管不顾地捏诀聚拢她碎开的神魄。 神魄消散极快,他勉强留住几分,一双眼气得通红,也再不管什么上神不上神了,仰头就斥:“我龙鼎就这么一个女儿,你欺人太甚!” 龙纾安静地站在旁边,闻言指尖颤了颤,眼皮垂下来,脸上是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一般的漠然。 尔尔勉强缓过神来,就被这场面吓着了,她没想到离烨会这么不讲理,说杀就杀,龙舒好歹也是西海公主,这不是故意挑衅么? 果然,龙鼎忍不了了,重新化出金龙之身,朝他猛攻而来。 “你做什么呀。”她不安地抓紧他的衣襟。 离烨一只手抱着她,飞速后退,避开龙鼎一击,抬手就掀起巨浪,将整条龙打回了海里。 “他伤你。”他头也不低,霭色的眼眸平静看着前方,眼底却已然有杀气。 尔尔哭笑不得:“您怎么会突然到这儿来的?” 离烨沉默,嘴角抿得有些紧,好半晌才道,“不是突然。” 他一直跟着她们,看她们一路絮絮叨叨走走停停,也看她们在海边烤东西吃。 她烤的玉米全给龙纾了,他看着不舒服得紧,所以扭头以神思联系烛焱,想忙些正事,没想到就这一眨眼的功夫,她就被人欺负了。 没错,不管到底是谁动的手,不管过程如何,她伤着了,那就是别人欺负他了。 心里有些别扭,尔尔看着他下颔的线条,不知道说什么好,含糊半晌,才小声道:“也没把钟沁带出来。” “带她做什么。”离烨哼笑,“她也就在幽冥里有点作用。” 作用? 尔尔不解地眨眼,刚想问他这话是不是也太无情了些,就察觉龙鼎又从海里蹿了上来。 龙王之怒,江海为之倾覆,尔尔瞥了一眼海边不远处的村庄,眉心一皱。 离烨似乎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抬手就将冒头的龙鼎打回海里,结界一起,将排山倒海的浪潮一并挡了回去。 好飒哦…… 尔尔是想在心里感慨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个没控制住说出了声。 抱着她的人微微一哂,然后就放缓了动作。 龙鼎被打得头晕眼花,心里怒意难消,又一次冲出海面:“离……” 烨字没吐出来,他又被打了回去,这次力道很大,但仙力不是很重,没伤着他,以至于他还有力气继续往上飞。 结果,离烨就跟逗他玩似的,不将他打伤,就让他出不了海,上来一次按回去一次。 这是在羞辱他! 龙鼎大怒,找着不同的地方想跃出海面,结果一个时辰过去了,尔尔被迫夸上神夸得嘴都干了,他也还是没能上岸。 “你,你不讲理!”埋在海里,龙鼎终于受不住崩溃大吼。 离烨平静地看着,伸手揉了揉怀里人的发顶:“上神便就是不讲道理的,要讲道理,那还当什么上神。” “……”龙鼎不说话了,一个浪头卷过来,龙舒的尸身被带走,海面上波涛汹涌,可没多久,也渐渐归于了平静。 龙纾看完了好戏,轻轻拍了拍手,然后踩着行云飞到离烨和尔尔跟前。 “多谢。”她低声道。 尔尔伸出脑袋来,不解地道:“谢什么?” 龙纾没答,眼皮垂下来,神色颇为不自在。 离烨看着她,冷声道:“道歉。” 尔尔一愣,下意识地按住他:“道什么歉,你别吓唬她,她是我朋友。” 离烨挑眉,没多解释,龙纾倒是痛快,径直行礼:“对不起。” 是她一时玩心,知道龙舒在附近,想借尔尔的仙力伤她一伤,没料到后来会惹出这么大的麻烦,若不是离烨在,今日她当真不一定能保得住尔尔。 尔尔满头雾水,皱眉抓着离烨的衣襟:“你凶我就罢了,怎么还欺负别人。” “我何时凶过你?”离烨垂眼看她。 “很多次!”尔尔鼓嘴,“不过你是上神,凶了就凶了。” 怎么会有人蛮不讲理的时候都可可爱爱的? 许是心里太轻松,龙纾竟然笑了出来。尔尔委屈巴巴地看着她:“你先前还不是这么……” 看好离烨的啊! 后半句话没能说,龙纾就立马道:“此处不宜久留,上神请。” 离烨回神,招来行云带着尔尔飞离西海,龙纾跟在后头,出了西海的界限便停下来拱手:“二位慢走,我还有事,就不叨扰了。” 尔尔扭头,伸出手去给她挥了挥,然后皱眉看向还抱着自己不放的这人:“我没事了,可以下来站着。” “我知道。” “知道你还不放手?” 离烨嗤笑,拿眼尾瞥她:“不想放手,你管得着?” ------------ 第104章 他松散系着的墨发里还带着夜间的露水,被风吹来些草叶的香气,闻着很让人心定。 尔尔是还想犟嘴的,但看离烨气色不是很好,想起方才他那不管不顾的护短,一口气又咽了回去。 撇撇嘴,她嘀咕:“怎么有空跟了这么远,幽冥那儿的人呢。” “你想问哪一个人?” “还有哪一个?”她越说声音越小,“钟沁姑娘啊。” 抱着她的手微微一顿,离烨很费解地低头:“你为何还在意她?” “也不是在意。”含糊地别开头,尔尔别扭地道,“随便问问。” 有种被骗了的感觉,离烨不悦地皱眉:“她同我说,你在生我的气,想将你哄好,不能径直放你回太和仙门,要一路跟着你,找到机会出来见你,你便会消气。” “她骗我?” 尔尔茫然地眨了眨眼:“哈?” 钟沁为什么要教他哄人? “幽冥之女果然多狡诈。”停下了行云,离烨转身,“回去找她算账。” “诶,别。”拽住他的袖子,尔尔想笑又满眼费解,“您能不能先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阴沉着脸,离烨老大不悦地把钟沁在结界里告诉他的话转给了怀里的人,末了冷声道:“她若骗我,我要她受十倍穿肩之苦。” 尔尔:“……” 感觉旁边突然吹来了一阵风,将她头顶一直笼罩着的乌云吹散了去,登时有些哭笑不得:“所以您用斗转星移之术为她疗伤,是因为这件事?” 离烨沉默,眼里带了点懊恼。 尔尔失笑,摇着脑袋道:“您早这么说就好了。” 瞧着她这小脸重新明亮起来,离烨挑眉,试探性地低下头,下颔轻轻蹭了蹭她的额头。 她没有再躲开他,只小声嘀咕着什么,然后仰头也蹭了蹭他。 心里一松,离烨猛地将她拥紧。 “诶……”尔尔连忙挣扎,“喘不过气了。” 说是这么说,她倒也笑了,一连多日的阴天照进了阳光,软软的小脸贴着他的脸蹭了两个来回。 虽然不太舒服,但他这么用力抱着,仿佛很怕失去她一样。 哪怕知道不是那个意思,但尔尔觉得也很开心。 天边亮起了朝霞的光,因为有上神愉悦,今日的霞光分外灿烂如火。 龙纾站在某处不知名的山头上,青白色的脸被远处的朝阳照得微微泛红。 她赞叹地看着,眼里尽是圆满。 沙沙。 有人踩着山头上的枯叶,慢慢朝她走了过来。 像是知道来者是谁,龙纾没回头,也没跑,任由他的缚仙索将自己重新捆住,紫色的眼眸还是眨也不眨地看着对面山尖上的金光。 “很漂亮,对吗?”钟宿笑着问。 还是没有回头,龙纾伸手挽了挽被风吹乱的长发,微微眯起了眼:“你竟然也见得光吗?” 伤心地捂了捂胸口,钟宿叹息:“我好歹是幽冥的太子,哪能像普通的小卒那样惧光。” “那也不必劳烦您来这一趟。”龙纾嗤笑,“等日出之后,我自是会回去的。” “我不放心。” 伸手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头发,钟宿眼里满是爱怜:“这里离那个人所在的地方太近了,我不放心。” 龙纾身上带着幽冥特有的魅毒,她离开幽冥超过三日就会魂飞魄散,钟宿知道她聪明,一定会按时回去,但他也怕,怕她真的疯起来,连命也不要。 “终究还是我输了。”他唏嘘地在她发顶落下一吻,“你不怕死,我怕你死。” 龙纾轻笑,眼里半分温度也没有。 她面前看得见的最远的那座山,是辛无闭关的地方,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执着地走来这里才肯停下,明明绝无可能,明明也已经恨透了。 傻子。 收回目光,她起身,挣开钟宿的手,重新踩上行云。 瞥了一眼她这摇摇晃晃的行云,钟宿摇头,伸手将她抱下来,声音温润如水:“我既在这里,你又逞什么强。” 没有挣扎,也没有将手搭上他的肩,龙纾仿佛一个木头美人,任由他抱着带上行云,麻木又顺从。 然而,钟宿的行云刚飞上半空,方圆百里就涌来了乌云雷电。 咔—— 巨大的闪电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穿透天际,钟宿一顿,眼里神色就变了。 他反应很快,化出结界就想带着龙纾落地,然而,那闪电如同成了精,竟追着他们而来,逼得他左躲右闪,最后落去了某座山的半山腰。 深吸一口气,钟宿眼里有怒意,嘴角却还带着笑:“好歹也是上神,缘何做这上不得台面的事,倒不如出来见上一面。” 乱窜的闪电停了,森林里狂风大作,吹得人睁不开眼。 但过了好一会儿,四周也没有任何仙气涌现。 龙纾从钟宿的怀里落地,眼里一丝波澜也没有:“他不会出来,他只是不喜我俩碍眼,径直走了就是。” 钟宿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露出一个笑来,拂袖道:“好,那你便先走,我跟在你身后。” 龙纾点头,驾云东去,钟宿随之而上,果然,天上不再落雷。 满眼嘲讽,龙纾差点冷笑出声,满心荒凉,像被人倒了一桶冰渣子。 眼看着快离开那几座仙山境地,她实在没忍住,还是说了一句:“凡人都不需要从一而终,神仙更是不需要。” 钟宿以为她在与自己说话,满眼不解,正想开口问,却突然嗅到了一丝仙气。 “我并未让你从一而终。” 白色的长袍随着风卷过来,有人打了个呵欠,满脸都是漫不经心:“公主别要误会了才好。” 心里一紧,龙纾捏紧了拳头,深吸了两口气,才缓缓抬眼。 辛无闭关已久,一身妖邪之气不知为何消退不少,整个人看着倒是仙风道骨了。但,他只看她一眼,她就能想起两人无数次的缠绵,禁不住就想冷笑。 “恭喜上神出关。” 定定地看着她,辛无轻嘲:“我并未出关,是神思被二位所扰,迫不得已出来迎客。” 飘飞的身形,并不是肉身。 ------------ 第105章 风从他衣袍上拂过,在有些凌乱的衣襟上打了个卷,又继续吹远了。 龙纾看着辛无,要说心里没疙瘩,那自是不可能的,可当真看见他,她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愤怒,紫瞳安静地扫过他周身的仙气,倒是有些感慨:“若不出来,上神这一关闭过,便又能精进一层。” 辛无似笑非笑,脸上看不出半分心思,只道:“到我这般境界,想精进谈何容易,眼下正巧难在了化境第七层,需要人助我一臂之力。” 睫毛一颤,龙纾茫然地看着他。 旁边一直沉默的钟宿听到这里终于是没忍住,抬步上前,拉住了龙纾的手:“我与她还有急事要回家,这便不叨扰上神修炼了。” 家? 辛无掀起眼皮,懒懒散散地看向他,钟宿不避不让,正面迎上他的视线,笑得依旧如春风拂面:“上神该不会要学那人间泼皮无赖,路过贵宝地,还要收些钱财?” “倒也不至于。”目光下滑,落在龙纾身上还捆着的那根缚仙索上,辛无眼含讥讽,“就是想问问,龙纾公主愿不愿帮这个忙。” 心里微紧,钟宿捏紧了龙纾的手,片刻之后意识到自己力道过重,他又松开了些。 龙纾愿不愿意,那还用问么,从遇见她的第一刻起,钟宿就知道她有执念。那执念支撑着她从万鬼窟爬了出来,魂魄伤得厉害,最后竟也活下来了。 一开始钟宿以为她和自己一样,心里有恨。可比起他那样纯粹果断的恨意,她对辛无的恨意是优柔寡断的,甚至有时候,他还能察觉到她的余情未了。 所以他才不愿意她离开幽冥。 要不是她当真想报仇,要不是她日复一日的郁郁寡欢,他说什么都不会放她回人间。 到底是他心软,酿成了大错。 嘴角抿成一条线,钟宿张口,想在龙纾说出回答之前就替她拒了。 然而,龙纾还是开了口,声音又脆又俏:“帮忙?” 不自在地扯着唇角笑了笑,慢慢的,笑意越来越自然,龙纾抬眼,深深地看着辛无,认真地答:“我不愿意。” 钟宿一怔,终于是没能控制住神情,满眼愕然地看向她。 辛无倒是没什么波澜,仿佛一早预见她会说这句话似的,只不耐烦地甩了甩袖袍:“我为人向来不好,罔顾九霄律法,更是不讲情面。方才询问,已经是礼仪周到,你愿不愿意,与我无甚关系。” 说罢,掌风一卷,龙纾就从钟宿手里落到了他怀里。 钟宿正在走神,冷不防被人钻了空子,当即沉了脸色,化出法器迎战。 人间不是个好地方,尤其朝阳正盛,若他有两分理智,就该早些走的。然而,辛无这人实在太让人来气,区区神魂,他若就这样将人让出去,那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可就不好说了。 念及此,钟宿当即飞身攻了上去。 清晨的仙山里雾气重重,鸟鸣兽啼,一片清幽,可半空中却是电闪雷鸣,打得好不热闹。 龙纾一开始还担心他神魂被伤着,可两人过了几招之后,她觉得不对劲了。 谁家的神魂抱着人还能察觉到温度的? 虽然辛无这人一向身子冰凉,但触感始终与毫无血肉的神魂不同,她太熟悉了,以至于很快就发现。 这人是真身。 钟宿不知道,打得节节败退,满脸都是懊恼。神魂一向只有本尊七分之一的功力,他连七分之一个辛无都打不过? “罢了。”激励交战之中,龙纾皱着眉开口,眼眸看向钟宿,“我过几日就回去,你先走吧。” 打得双眼泛红,钟宿喘着粗气看着她,额角隐隐有青筋。 “你还是放不下他?” 这不是放不放得下的问题,龙纾摇头:“再打你会重伤,以你的聪明才智,该看得清形势才是。” 是的,钟宿一向最懂权术,能屈能伸,绝不做莽夫之举,照理来说,他早在第三招之后就该收手。可是,看一眼辛无那讥讽的表情,钟宿觉得不甘心。 没有理智可言,就是不甘心。 咔—— 仙气和魔气的碰撞在半空中炸开一朵水墨般的雾花。 钟宿抽身后退,身子被灿烂的朝阳照得几近透明。 龙纾沉默地看着,还是有些不忍心,干脆捏诀,施一道千里遁地术,将他送走。 “唷。”身后揽着她的人抵在她耳侧轻笑出声,“你就这么怕我伤着他?” “上神想必也是强弩之末。”头也没回,龙纾垂眼,“折腾够了便去闭关吧,我能替您守上两日的关。” 嘴角微微抿起,辛无眯着眼捻了捻她的长发:“两日?” “只能两日。” “你就这么舍不得他?”他嗤笑,“亏我还觉得你在幽冥受了苦,有两分心疼。” “多谢上神。” 伸手将缚仙索解开,龙纾面无表情地带着他落回半山腰的修仙洞府。 辛无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瞧,待看清她消瘦不少之后,倒是又笑了:“你也因为兑锋的死,吃不下睡不着么?” 这人说话永远是这样,喜欢揭自己伤疤,也喜欢让别人陪他一起不痛快。 要是之前,龙纾听见这话会觉得恶心,她不欠兑锋的,她也不会因为兑锋的死难过,天地间除了一个辛无,别人在她眼里都是生死有命。 可现在,大概是幽冥里活得太难受了,这点东西,她倒也觉得不痛不痒:“不是,刚被扔下九霄,我睡得很好,也吃了不少生灵。后来掉进万鬼窟,被生啖魂魄,仙气难以维系,所以才瘦了。” 呼吸微微一窒,辛无眼里的光暗了些:“你在同我诉苦?” “倒也不是。”将他扶到石床上坐下,龙纾淡笑,“我这一辈子就没尝过什么甜,自是也不知道什么是苦,说些家常罢了,上神若不爱听,我便不说了。” 胸口微微起伏,辛无抿唇,沉着脸道:“守关吧,只要十日,我便能痊愈。” “抱歉,只能两日。”她摇头。 “十日之后你若不在这里,那你下幽冥也别想安生。”仿佛没听见她说的话,辛无径直打坐,闭上了眼。 ------------ 第106章 十日,那她大概会化得魂也不剩。 看着结界在自己面前合拢,龙纾嗤笑,眼角眉梢尽是不屑。 她的龙鳞已经都给他了,她掉下九霄的时候他连看她一眼都不曾,那如今她凭什么要赔上自己的命给他守关? 已经是在万鬼窟里爬过的人了,哪儿还会那么傻。 摇摇头,她转身捏诀结印,想着两日之后管他天翻地覆,她是一定要回幽冥的。 山腰上安静下来,天亮了,外头没有了狂风也没有了闪电。龙纾很快就定了神,将自身仅剩的灵力与辛无的结界相融合。 刚开始还挺顺利,毕竟守关嘛,很简单,只要防着外头的攻击,再为他多拢些仙气以供吐纳即可。然而,没过几个时辰,龙纾就察觉到不对劲了。 若是修炼突破,辛无不可能只要那么少的仙气,她只拢了仙山四周的三分天地精华,原以为一个时辰就能耗尽,谁知三个时辰过去了,阵内还是仙气充盈。 她以为辛无没有在修炼,可定神去看里头,那人又分明是在石床上打坐的,周身灵力循环运转,并无任何异样。 不对,要说异样,那就是他这样的上神,修炼所循环的灵力不可能这么少。 除非他重伤未愈。 心神微动,龙纾将自己的一魄放进了关内。 闭着眼的辛无少了几分攻击性,泛白的嘴唇看起来甚至有些虚弱,若是方才还不能确定,那现下龙纾就看明白了。 怪不得他说要十日,十日内上神境界的人要突破一层是不可能的,但若潜心修炼,要愈合一些伤处倒是不难。 离烨忙着他的事,自是不可能在最近与辛无交战的,那还有谁能把他伤成这样? 皱着眉走近两步,龙纾伸手,轻轻探了探他的眉心。 辛无正在“渡厄”,神仙要自愈,便要神魂和神识都重新经历三次自己最痛苦之事,故而就算手碰到他,他也醒不过来。 意识到这一点,龙纾胆子更大了些,食指摩挲过他的眉骨,有些眷恋,又有些不甘。 关外突然传来了一声鸟叫。 龙纾回神,连忙张手将那靠近结界的鸟抓过来。 “自己人!”舌灵鸟一落进她手里,就尖叫出声。 这东西是坎氏的宝贝,怎么会在这儿?龙纾皱眉,捏着它左右看了看,就发现它爪子上挂着的尔尔的一片衣角。 “我原是要赶去天门报信的,中途撞见尔尔仙人,被迫来传个话,西海公主可别迁怒于我。”舌灵鸟苦兮兮地道,“尔尔仙人听闻了钟宿的传话,让我来问问您需不需要帮忙。” 这是九霄最有灵气的鸟,据说站在肩上就能传达人的心声。龙纾打量它两眼,然后就将它放在了自己肩上。 漆黑的小眼珠转了转,舌灵鸟“哦”了一声:“你既是自愿来这儿的,就不用尔尔仙人操心了。” 还当真听得懂?龙纾挑眉。 像是被拔了毛似的,舌灵鸟微怒:“你们人形神仙有人形神仙的修法儿,我们鸟兽也有鸟兽的修法儿,大家都是神仙,你怎么能看不起鸟!” “得罪。”解开它爪子上的衣料揣进怀里,龙纾眼眸微动,扭头看向了阵中的人。 “你来都来了。”她微笑,“帮我个忙如何?” 舌灵鸟一愣,当即扑腾翅膀:“我自己的活儿都要干不完啦!” “别怕,只消须臾。”温柔地摸了摸它的脑袋,龙纾带着它进了辛无的结界,轻声道,“这么多年了,我就求一个结果,他不肯说,那你来说吧。” 一看阵中的人是谁,舌灵鸟扑腾得更厉害了:“饶命,饶命!九霄之上谁人不知您二位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又何必执着!” 听它传话,万一太生气,直接把它烤了怎么办?它只是一只鸟啊,才不想掺和上神们的恩怨情仇。 用力地按住它,龙纾笑得有些寒意:“还想活着离开的话,就别扇你的小翅膀了,乖乖站好。” “嘎。”气出了鸭子叫,舌灵鸟直翻白眼,“强扭的瓜不甜,您当日坠落九霄,辛无上神都未曾露面,又何必非得听……” “我就是非要听。”眼眶微红,龙纾将它放上了辛无的肩,“除了他自己,我谁也不信。” 鸟爪抓上辛无的肩,舌灵鸟的抱怨戛然而止,它小脑袋晃了晃,开口第一句竟是:“疼。” 龙纾一愣,不解地问:“哪里疼?” 舌灵鸟没理她,自顾自地道:“大哥,对不起。” “疼。” “不是她杀的。” “是我的错。” 零零散散的字句,大概也能猜得到他在受什么煎熬。对于辛无来说,最大的痛苦还是兑锋的死,那毕竟是他最尊敬的人。 别人不知道,龙纾是知道的,辛无这样极端到变态的神仙,是兑锋在他即将入魔的时候拉了他一把,几万年了,辛无有什么心绪不稳的时候,都是跪在兑锋面前冥想度过的。对别的神仙来说,兑锋是个废人,可对他而言,兑锋是他的半个支柱。 所以,知道她是嫁给兑锋的时候,辛无没有拦。 龙纾很感激兑锋,要不是他好言劝说,辛无也未必会接受她。 垂下眼眸,龙纾将重复这几句话的舌灵鸟给捉了下来。 难受地抖了抖羽毛,舌灵鸟委屈地道:“我只能读心声,他心里没想的,我读不出来。” “嗯。”情绪有些低落,龙纾捏着它,没再说话。 想走又走不掉,舌灵鸟有些崩溃了:“公主,我跟您说说您不知道的事儿,就一件,您听完放我走成不成?” 龙纾没理它,兀自沉默。 舌灵鸟憋不住了,扑着翅膀道:“你坠九霄那日,辛无上神自愿受了兑氏千金创的刑罚,他原本想不想去救你我不知道,我只听说了此事,望您听了能好受些。” 捏着它的手一松,舌灵鸟如获大赦,吱哇乱叫地冲出了结界,飞得远了。 龙纾睫毛颤了颤,又扯着嘴角笑了:“倒是能有个自欺欺人的台阶。” 她扭头,看向石床上闭着眼的人,突然觉得很累。 ------------ 第107章 两个人的纠葛,若只有其中一人苦苦求个结果,那这结果求不求其实都没有什么要紧,就算舌灵鸟今日站在他肩上说他心里一直有她,待辛无睁眼,一切也不会变,他依旧不会坦荡地接纳她,她也依旧无法将心里这么多年的怨怼抚平。 所以不如罢了吧。 自嘲地摇了摇头,龙纾踏出结界,专心地替辛无守关。 仙气在结界上缠绕,被里头的人极慢地蚕食着,日升月落,两日眨眼就到,龙纾看了看时辰,起身收回灵力要走。 可,辛无伤重,她不守关,结界就显得无比脆弱,像一层薄薄的琉璃,稍来个厉害些的精怪,就能闯进去吃他的元神。 冷眼瞧着那结界,龙纾低声道:“我就算留下来,也未必能守到你痊愈之时。” 话是这么说,可她步子分明却是停了,抬头半眯着眼瞧了瞧天上翻滚不止的云,就那么站着,没有再往外走。 *** 离烨带着尔尔回了太和仙门,刚一落地,就撞上了迎出来的孟晚。 “尔尔。”瞧见她,孟晚疾步上前,刚想伸手,就被一幅火红的袖袍挡了路。 瞳孔一缩,孟晚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佩剑。 他在给九霄上的人传话的时候就想过了,若是震桓公能带人下去将他剿灭,那自是天下太平。可若是没有……若是没有,他可能会连累整个仙门。 离烨还站在这里,那便是他高估了九霄上的众神。 脸色微白,孟晚仰头,坦荡地看向他:“一人做事一人当,上神若要迁怒,在下这条命赔给您便是。” 尔尔正纳闷大佬伸手挡她做什么,一听这话,也跟着反应了过来。 心里微紧,她拿眼角偷偷打量着离烨的神色,见他似乎没有盛怒之意,便连忙伸手抓住他的衣袖:“这儿风大,咱们进去再说?” 离烨没吭声,一张脸清清冷冷,眼底略有杀意,偏她大师兄也倔,任凭她递了好几个眼神,都还是死死拦在大门口,一把硬骨头。 仗着方才一路大佬都和颜悦色,尔尔壮着胆子将他抬着的胳膊抱住,冲孟晚笑道:“师兄别紧张,他不是来找你算账的。” 孟晚明显不信:“眼下三界大乱,上神不为算账,还能来我仙门度假不成?” “是,是啊。”尔尔干笑,“这季节,咱们后山种的玉米最是香甜,上神最近诸多劳累,来歇一歇,吃点玉米……” “师妹。”孟晚打断她,“你不必牺牲自己来护着仙门,天地各道,都有自己的命数。” 谁牺牲自己了?尔尔扶额,她大师兄平时很好说话,怎么一遇见大佬就跟一根筋似的,油盐不进? 长叹一口气,她扁嘴:“我伤刚好,又奔波了一路,我想吃玉米排骨汤。” 眼神微有动容,孟晚终于扭头看向她:“伤着了?” “嗯。”重重地点头,尔尔苦着脸道,“再不进去歇着,就要站不稳了。” 说着,将重量全挂在了离烨的胳膊上。 离烨是有些燥的,他看着孟晚就烦,虽然是不打算当着尔尔的面与他计较,但还是不舒坦。要不是旁边这人突然压上来,他都想动手了。 “走吧。”接着她的重量,离烨看也未看孟晚,径直越过他跨进了仙门。 孟晚是想再拦的,死生都在门外解决,不必连累师父师弟是最好,但离烨身形太快,他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再回头,两人已经踩在了山门的最后一块石阶上。 “上神。”尔尔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道,“您要是忙,不如就送我到这儿?已经到仙门了,我不会再有事。” 离烨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抬眼看向旁边郁郁葱葱的竹林:“我倒是无妨,龙鼎不是个心宽大度之人,你这仙门若能应付得了他,那我这便走了。” 说罢,作势抬步。 “哎——”尔尔连忙双手抱住他的胳膊,眉毛皱成一团,“龙鼎会找到这儿来?” 离烨点头。 他一人难以迎战自己,所以掉头就跑,但等他集结好了龙族之人卷土重来,那便不知是什么光景了。 脸色发绿,尔尔懊恼地跺脚:“那还回来做什么?咱们直接回上丙宫啊。” 斜她一眼,离烨哼笑:“上丙宫还回得去?” “……” 好像是哦,震桓公都下幽冥了,九霄上必是已经有所准备,就等他们自投罗网,幽冥之下正乱着,也未必抵得住龙族来袭。 “所以。”她脸有些垮,“您故意跟我来这里的?” 心里一跳,离烨想也不想就摇头:“不是,刚落地才想起这回事。” 才怪。尔尔松开他的手,抿紧了唇。 大佬多深谋远虑啊,一步步定是都想好了的,天地间唯有她的仙门可归并且还有防御结界,所以他才来。 手上一轻,离烨更燥了:“你不信我?” “不是。”毫无底气地摆手,尔尔扭头,“我去找仙师,让他们做好准备。” 刚迈出半步,她就腰间一紧。 离烨伸手将她揽回来按在胸口,冷声道:“不用他们准备,我在这儿,谁也动不了你仙门半块砖。” 不知道该不该信了,尔尔叹息:“你也刚失了修为。” 就算想护,能护得滴水不漏? 手指节都有些发胀,离烨气得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被自己的人怀疑自己修为不够怎么办?在仙门等,很急。 给她的那一半修为,与其说是失,不如说是他自己匀出去的,如此,之后的怨气才能更轻松地被他吸纳,他是最有天赋的上神,没有人比他更懂修炼,但这些都不能掰开了与她细说。 揉了揉她的头发,离烨松开手,改拉着他继续往仙门里走。 尔尔步伐沉重地跟着他迈步。 上一次来这里,他杀气四溢,逼得修仙者们狼狈不堪,所以这一次,光是察觉到他的仙气,整个太和仙门里的学徒就齐刷刷涌在了广场上,捏着尚未成熟的仙器,如临大敌。 太和仙师也出来了,看着天边不散的乌云,面色凝重地捏诀对着山门的方向。 ------------ 第108章 孟晚传话去九霄上,请人下幽冥灭魔之事,太和是知道的,也默许了,故而孟晚走的时候太和就已经料想过离烨会有再度上门来的这一日。 他只是心存侥幸,想着万一时命已改,离烨能就此长眠于幽冥,那也算是天下太平。 可惜,上神终究是上神。 听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太和的白胡子都颤了颤,一双眼定定地瞪着门口,手里的诀也捏得更紧,只待那人一出现,便—— “放我下来,我又不是没腿。”有人奶声奶气地抱怨。 一袭红袍扫过大门口,松散的墨发被风吹得扬起,离烨自散乱的发丝间垂眸,略带嫌弃地低喃:“你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那也先放我下来,我牵着你走就是!”揉了揉困倦的眼皮,尔尔十分不高兴,“你这让我师父师兄们瞧见,该笑话我了。” “笑话你?”离烨不以为然,“被我抱着很丢脸?” “差不多吧,又不是垂髫稚子……哎,你别晃。”抓着他的衣襟稳住身子,尔尔气得吹了吹他垂在自己脸上的墨发,“我仙师可严肃了,你这般举止叫他看见,会挨鞭子的!” 话一落音,前头突然传来了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尔尔一愣,连忙挣扎下地,抬眼一看,脸色当即涨得通红。 门里师兄师姐和学徒全在这儿站着了,神色都十分惊恐稀奇,最远处台阶上的太和仙师手里捏着一个松散的诀,双目无神,表情甚是呆滞。 理了理衣裳,尔尔有些无措,左看右看,最后壮着狗胆狠狠掐了离烨一把。 这都什么事儿啊! 离烨闷哼,捏了她作怪的手握在掌心,然后抬眼,冷冷地看向太和。 哪儿学来的杀神死阵? 太和正处于极度的震惊当中,蓦地被他一看,差点没站稳。他拂袖定神,收回了手里的诀,努力维持着自己老神仙的风度,可嘴角还是忍不住直抽。 “尔尔。”他喊了一声。 脸上烫得能煎蛋了,尔尔撒开离烨,一溜烟跑回仙师跟前,仰头就挤出一个谄媚的笑来:“您老身子可痊愈了?” 喉咙里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太和皱了皱眉,想斥她行止又没个规矩了,可嘴巴刚张,离烨就跟着往前迈了一步。 哒。 锦靴踩地的声响,本该很轻微,但不知为何,这一声却是在广场上荡开,清晰地传进了每一个门人的耳廓里。 太和仙师顿了顿,慢慢将话咽了回去。 眼前的小不点还仰着头殷切地望着他,他沉默良久,还是叹了口气:“一把老骨头,养养就好了。” 有些不太适应地抖了抖肩,尔尔小声嘀咕:“这是怎么了,您以前可没这么好说话。” 太和仙门的嫡系弟子们都知道,仙师日常最爱夸大师兄孟晚和骂小师妹尔尔,这两人在他这儿的待遇天差地别,尔尔闯祸太多,以至于仙师每回看见她最常用的开场就是——跪下! 今儿没听见这熟悉的两个字,尔尔觉得很不对劲。 更不对劲的还在后头,仙师探了探她的经脉,胡子又抖了抖,然后突然抬手扶额,颤声道:“你且去旁边歇歇。” 尔尔的头顶,缓缓冒出了三个问号。 “仙师。”她皱了脸,“我犯那么多次错,从未有哪次将您气成这般。” 欲言又止,太和摇头:“老夫并未生气。” 说话都这么温和了,还没生气?尔尔满脸狐疑地看着他,左眼看完右眼看,甚至眯了眯眼。 这神态属实是不敬,太和就算顾及着后头那一步步靠近的上神,也忍不住伸手敲上了她的脑门:“修身养性!” “嗷。” 欢快地痛呼一声,尔尔捂着额头就笑了,这才对劲,她差点以为自己要被踢出太和仙门了。 身后有人飞快地走了上来,夹杂着一丝戾气,尔尔察觉到了,不动声色地往侧一步,挡在了太和仙师跟前。 离烨步子慢了,可也站到了台阶上,霭色的眼眸抬起来,正好与太和对视。 “……上神驾临我仙门,有失远迎。”避开他的目光,太和拱手。 尔尔是想挡住他的,奈何个头实在不够高,哪怕她站在中间,二位神仙也可以毫无障碍地交流。 “不是已经做好了迎客的阵法了?”离烨似笑非笑,“承蒙仙师抬爱。” “见笑,但上神远道而来,老夫实在不敢怠慢。” “那缘何要收手?” 捏了捏胡须,太和轻笑:“老夫也想问上神,缘何这一次来,未曾有先前那般敌意。” 之前的离烨,是想毁掉整个仙门的,被情势所迫,也只是暂时放他们一马罢了,如今新仇加旧怨,他竟还能满怀清风地站在这里。 因为尔尔?太和疑惑地低头看了看面前的小矮子,觉得离烨不可能那么鬼迷心窍,于是还是重新平视前方,等着他回答。 然而,离烨并没有认真回答这个问题,只懒散地道:“来住几日。” 太和神色复杂:“寒门简陋,未曾设有行宫……” “住我那儿就成。”尔尔举起了手,“我如今修为不错,变张大些的床给他也不难。” “……”虽然探经脉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可真从尔尔嘴里听见这话,太和还是觉得震惊。 “你。”他捏紧了拂尘,“你可知你这话是犯上之言?” 让上神住她的小草屋,言语里也没有半点敬意,像话吗。 尔尔一愣,很想说这算犯上的话,那她犯上好多次了。可看一眼仙师这呼吸紧促似乎要喘不过气的模样,她还是妥协了,扭头对离烨道:“上神多包涵。” 不转头还好,一转头离烨就看见她额头上被敲出来的一块小红肿,眼眸当即眯了眯。 “不困了?”他问。 揉了揉眼皮,尔尔打了个呵欠:“还行,总要先与仙师交代清楚。” 说罢又扭头,看着太和道:“我与他这次回来不会伤着门里的人,也请师父明鉴,别让人伤着他。” 后半句话好像突然从水里开出来的芙蓉,柔软又沁人心脾,离烨一直阴沉着的脸,突然就放晴了。 ------------ 第109章 倒也算好,还知道别让人伤着他。 离烨想笑,但又觉得为这么一句话笑,也太失身份了,于是还是抿着嘴,冷眼看着太和。 太和自然是不会拒了她的请求的,但也没爽快应下,一双眼瞧着尔尔,里头盛满了复杂的光,良久,才含糊地嗯了一声。 尔尔笑了,瞥见旁边身子紧绷的师兄弟们,也不再久留,拱手道:“那徒儿先告退了。” 说罢,拉着离烨就往山门里的居所方向走。 离烨被她拉得不太高兴,上神该有上神的排场,谁要跟她这么小打小闹地走? 然而,她不知是心情好了还是怎么的,原本冰凉的小手变得暖暖和和的,像一捧温水,就这么钻在他掌心,离烨沉默地想了半晌,最终还是没能舍得甩开她,任由她将自己带着穿过小门,去往后山。 身后那一众站着的人,齐齐地松了口气。 “师父。”孟晚上前去,脸色苍白地拱手,“徒儿无能,有累师门。” 太和看着那两人离去的背影,捻着胡须道:“有她在,离烨不会径直动手,你且不必担心,但是……唉。” 他没说完,孟晚也明白他在担心什么,眼眸半垂:“我原想去九霄统领师妹带走,是她自己不愿意。” “她这孩子,说聪明也聪明,说好骗也好骗。”太和摇头,“不过别的不说,那一身修为倒是实打实的。” 离烨的修为既然肯分给她,就定然不会轻易伤她性命。 只是,她的历练太少了,平白揣着这么多修为也不会用,未必是好事。 掐指想窥天机,天上却凭空一道响雷,太和指尖一颤,认命地收回了手。 山风很大,尔尔一开始还走在前头,后来就把大佬推了出去,自己躲在他身后。 “是我太久未曾回来了么,怎的人间的大风里也夹杂着些怪味儿。” 的确是有海风的腥咸味夹在风里吹来,离烨抬手轻捻,心里已有计较,正想开口,却又听见一声熟悉的鸟啼。 “仙人!” 尔尔一愣,伸出半个脑袋,就见那熟悉的舌灵鸟飞了回来,畏惧地看了离烨一眼,然后逆着风吃力地落到了她的胳膊上。 “话已带到,龙纾公主说不需要帮忙。”舌灵鸟委屈地道,“能把我的东西还我了么?” 松了口气,尔尔笑嘻嘻地把抢来的锦囊挂回了它的脖子上,然后和蔼可亲地摸了摸它的脑袋:“下次途径人间,可别飞那么低了,被猎人打去烤了也难说。” 舌灵鸟气得瞪眼:“区区凡人焉能伤我?” 还不得是离烨这尊大神,才能将它从天上徒手抓下来。 它好生气,但是也不敢吭声,拿回锦囊,委屈巴巴地就告辞了。 离烨回头,低声问尔尔:“可还要传话给钟宿?” 尔尔想了想,点头:“他许是还惦记着,传个话也好。” 先前在路上遇见,尔尔差点都没能认出钟宿来,那一向面带微笑的翩翩公子,难得会露出焦躁的情绪。 不过也就在那一瞬,尔尔觉得,他或许是当真喜欢龙纾的,只是,龙纾心里没他。 摇摇头,尔尔继续往前走,想着这事也算解决了。可不知为何,她心里好像还是吊着东西,完全没有轻松的感觉。 抬眼瞧了瞧天边的翻涌的云,尔尔莫名地皱了皱鼻尖。 回到自己的居所,尔尔本就困倦,还没来得及爬上床榻就睡了过去。离烨拂袖坐在她的小床边,伸手将她捞在自己腿上枕着,然后才漫不经心打量起她的小房间。 先前应该是同谁一起住的,有两张床,但另一张床上没有床单被褥,屋子里摆了一张方桌,上头乱七八糟地堆着修习用的宗卷,墙上还挂着一幅画,画的是一个女侠负剑的背影,笔触十分稚嫩。 腿上睡着的人发出了轻微的鼾声,离烨伸手将被褥拉过来给她盖上。大约是这屋子太温馨,他半垂的眼眸里也难得多了几分温柔。 “上神。” 烛焱的声音轻轻传来。 挥手挡了尔尔的听觉,离烨“嗯”了一声。 烛焱便继续道:“幽冥已经恢复常态,但钟酉还没有痊愈,九霄上派了不少人镇守在幽冥山附近,钟宿差点折在他们手上。” “他回幽冥了?” “回了,但情绪不太好,原是想您不在的时候让他暂管幽冥事务,但看样子是不成。并且,他求我传话,请您救龙纾一命。” 离烨挑眉:“龙纾是自愿留在辛无处的。” “那大约便是他强求了。”不再说这点小事,烛焱继续道,“半个时辰前龙族有人闯了天门,您多加小心。” 应了一声,离烨挥手断了他的传音,然后抽出一魂飞出居所,看向仙山的西面。 龙族无旨不能离开所在海域,他们要过来,只能乔装从人间赶路,就算暗地里用法术,也要一日之后才能靠近太和仙门。 顺手拔了后山上的玉米,离烨漫不经心地盘算着。 尔尔这一觉睡醒已经是第二日,一睁眼就嗅见了玉米排骨汤的香味儿。 肚子里“咕”了一声,她飞快地滚下床:“师姐?” 屋子里没有颜茶的身影,倒是离烨听见声响转过了头。 尔尔挑眉,看了看桌上味道熟悉的汤,又看了看杵在门口的他,小脸一垮:“你把我师姐也吓走啦?” 离烨没好气地白她一眼:“她送了汤就走了,与我无关。” 扁扁嘴,尔尔收拾好自个儿,乖巧地在桌边坐了下来,双手捧过汤盅,舀了两勺送进嘴里,满足地眯起了眼。 离烨走回她身边坐下,一张脸漠然得很。 瞥他一眼,尔尔舀了一勺汤,小心翼翼地送到他嘴边:“我可喜欢师姐的厨艺了,你尝尝?” 她好像丝毫没意识到这个动作有多亲密,离烨垂眸,张口将汤含了,霭色的眸子不动声色地扫过她的脸。 睡了一觉,气色好多了,只是大概一直没怎么动他的修为,以至于反倒成了累赘,让她浑身的仙气看起来沉重得很。 咽下汤,离烨突然问:“你的纵火术练得如何了?” ------------ 第110章 纵火术?尔尔伸手,掌心当即蹿出一簇漂亮的神火。 “好看吧?”她得意地扬起小脑袋。 离烨沉默地看着,一忍再忍,还是没忍住沉声斥她:“纵火术,不是单变一簇火出来。” 缩了缩脖子,尔尔扁嘴:“我也知道啊,但自从离开你那儿,我就不知道后头的高阶法术要怎么修炼。” 离烨眯眼,气不打一处来:“还要怎么修炼?御敌之时纵火为兵,你且多用便是。” 尔尔想了想,这事好像不赖她,她闯幽冥的时候的确是与人打斗过,但她身上仙法太杂,随手甩出来的法术未必就是纵火术,并且那一场架打完,她自己都不记得自己用的是哪一门的灵力。 再然后,也没什么机会御敌。 “这一卷东西,你且学了。”伸手递过来一个竹简,离烨道,“不会的便来问我。” 沉甸甸的卷宗,尔尔伸手接了,粗略打开扫了一眼,唏嘘地道:“您这是怕我闲着,让我这半个月都用来修炼?” “半个月?”离烨和善地笑了笑,“只这点东西,半日就够了。” 半……尔尔呛咳了一声:“半日,我连这一卷东西都未必看得完,更别说融会贯通……” “半日之后,我要验收。”无情地打断她的话,离烨拂袖,“开始吧。” 这人还真是,一提起修炼,就会变得格外严苛。 尔尔脸都皱成了一团,不过扫一眼卷宗上的秘法,她心里还是有些念头的。 试试也无妨。 将师姐送的汤喝完,尔尔满足地擦干嘴,便开始修习卷宗。 离烨在不远处的软榻上坐着,看起来闲散又漫不经心。只是,她身上冒出多余的死怨之气来的时候,他还是不动声色地替她收拾了。 尔尔天生特殊,他炼化过的不纯仙气,会被她重新洗涤,只要让她修炼纵火术,她身上存着的属于他的修为就会源源不断地被她自己吸收。 并且,这小傻子不会察觉到。 手指一绕,将她周身的黑气都卷过来收进怀里,离烨打了个呵欠,看向窗外新开的山花。 傍晚的时候,天就下起了暴雨。 雨水疯狂地冲刷着山石和瓦片,几处经年未修的居所都漏了水,起先众人以为是寻常天气变化,但雨越来越大,还没到日落时分,整个天地就变成了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师父?”颜茶擦干脸上的雨水,跨进主殿,“这雨里似乎有妖气。” 孟晚已经坐在太和身边了,并着一些师兄弟正在说话,闻言抬眼看她,摇头:“师妹慎言。” 颜茶一愣,不明所以,主位上坐着的太和仙师招手让她过去,轻声道:“龙族早在几万年前就归降了九霄,虽是妖精出身,但也算位列仙班。” “这……”颜茶明白了,“是龙族降的雨?” 太和颔首,又叹了口气:“不知为何如此兴师动众,照理,他们是该好生守着海域的。” 看这雨势,来的显然不止一条龙。 天边响了一道雷,颜茶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轻蹙眉心:“这可怎么是好?” 目光看向窗外,太和突然道:“怪不得他要留下来。” 孟晚一听就知道仙师说的是谁,搁在膝盖上的拳头当即就紧了紧。 “我们仙门。”他低哑地问,“要靠他来救?” 眼眸微动,太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切莫钻了牛角尖。” “……徒儿遵命。” 应是应了,他的神色却压根没有轻松多少。太和看在眼里,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孟晚这孩子哪儿都好,就是尘念未曾断尽,即便是飞升了,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不过眼下,太和更关系的是,离烨要以什么样的身份来护着这座仙山?他的一举一动,九霄和幽冥可都是看在眼里的。 尔尔也在想这个问题。 她被一道惊雷从修炼里震醒,睁眼的时候,离烨正躺在她身侧,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一般,睡得纯熟。 “上神?”她惊讶地凑近喊他。 离烨闭着眼,眼皮都没抬一下,浑身都笼罩着一层祥和的仙气。 不是吧?这个时候睡着了? 尔尔瞪圆了眼,伸手想去摇晃他,可他周身有结界,一靠近就被挡了回来。 风里龙族的气息已经浓到她都能嗅出来了,尔尔着急地跳下床,围着他喊了好几声,见他压根没有任何反应,心里只浮现出两个大字。 完了。 他放她鸽子了! 咬牙转身将房里的伞翻出来,尔尔最后瞪了离烨一眼,然后撑伞就冲进了外头的雨幕之中。 离烨的睫毛动了动,但没睁眼,只侧过身子,仿佛要继续睡。 外头风雨大得尔尔差点走不动路,顶着伞跑去正门,一把油纸伞也只剩了伞骨架。 她抬手化出神火绕于周身,将风雨都挡了,然后才借着火光往天上看。 不看还好,一看她腿都软了。 上百条龙飞旋在半空,像一团抓在盆里的黄鳝,拥挤缠绕,引下来的雨水已经没过了仙山最低的一处山门。 深吸一口气,尔尔飞快捏诀。 一道泛着金光的防御结界自她指间绽出,像一层琉璃一般逐渐将整个仙山都笼罩住。结界上金乌的花纹闪闪发光,刺得龙鼎眼眸一红。 “是在此处。”他长啸,“离烨,还我女儿命来!” 龙啸之声惊天动地,尔尔勉强稳住身形,想一层层加厚结界,可龙鼎显然是不会多给她时辰的,龙爪一坠,“哐”地就踩在了结界上。 临时抱佛脚修来的法术,哪里经得起他的冲撞,尔尔急了,顾不上结界,先祭出了纵火术。 方才修炼,她只是会了心法,原以为不是多厉害的高阶法术,可神火当真喷薄而出的时候,她才明白离烨许是将最高阶的仙法给了她了。 凶猛的火焰化出一只火凤,像离烨当初身后化成的那般,火光冲天,带着凌厉的杀气,将龙鼎烧得痛啸一声,鳞片都泛出糊臭味儿。 不敢置信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尔尔还没来得及夸自个儿两句,旁边别的蛟龙就朝她接二连三地攻来。 ------------ 第111章 正殿里的人原是还在聊着天的,一听见外头声响不对,孟晚神色一紧,当即抄起佩剑冲了出去。 颜茶紧跟其后,一众师兄弟跑到门口,才瞧见暴雨已经停了。 或者说,没有再落进仙山里来。 天上罩着一层金色结界,结界之外电闪雷鸣,孟晚抬眼看过去,就见几条金龙飞旋围攻着一个小黑点。那黑点身手灵活,掌风起落间火焰照亮了半边天,愣是将企图冲进结界的蛟龙给拦住了。 离烨?孟晚拧眉,心绪很是复杂。 真让他护着整个太和仙门,尔尔岂不是又要欠他人情? 嗯?等等。 定睛细看,孟晚瞧见了那黑点侧身时翻飞的衣裙。 花里胡哨的宫裙样式,头上隐约还有些金钗轮廓,这可不是离烨的打扮。或者说,整个仙山里,行头如此繁复的,只有一个人。 “小师妹。”旁边的颜茶也认出来了,大惊失色,“她这……这哪里行?师兄,咱们去帮帮忙?” 捏着佩剑的手紧了紧,孟晚摇头:“她下的这防御结界,你我要冲破才能出去。” 但,这个关头去冲结界,反而会让她分心。 颜茶急坏了:“小师妹哪里是那么多龙族的对手?我瞧着来了好几个龙王,也太欺负人了。” 她一直把尔尔将妹妹养的,有好吃都给她,闯了祸也喜欢护着她,在颜茶的眼里,尔尔还是那个喜欢偷懒不做功课的小孩儿,柔弱得连五百年的天劫都过不去,躲在她怀里吓得直哭。 这样的小孩儿,谁舍得让她去迎战? 孟晚也很担忧,但担忧之外,他更多的是惊讶。 不久前闯幽冥的时候,尔尔使用火道法术还未曾这般纯熟,光是一群魑魅魍魉就让他们狼狈不堪了。可眼下她迎战几个龙王并着修为极高的龙族长老,竟是挺了这么久也没落下风。 不仅如此,浑身的仙气还格外霸道炽烈,一点也不像她,反倒是像极了离烨。 莫名觉得不安,孟晚驾云腾空,想试着找寻结界的破绽,然而刚飞上去没多高,他面前就挡来了一道熟悉的火红袖袍。 咔地一声响,闪电将天地照得亮如白昼,也照得离烨的脸格外冷酷无情。 “呆着别动。”他道。 孟晚皱眉,冷声道:“她有难,我难道要袖手旁观?” 霭色的眸子扫过来,离烨似讥似嘲:“你若一早收起这多管闲事的心思,她未必会连五百年的天劫都过不去。” “阁下有所不知。”孟晚敛眸,语气也不太友善,“我师妹自小天赋不足,无法只身渡劫,外人瞧着许是我护短,可我门中师兄师妹,都知道该护着她。” 离烨漠然地转开眼:“她只身渡过万年的劫,但凡尔等肯信她一回,她现在也不至于弱成这样。” 修仙是需要信心的,可她从一开始就觉得自己不行,论起来,这一门子乱护的师兄师姐有极大责任。 脸色微变,孟晚一压再压,实在没压住火气,呛声道:“在下明白上神的意思,幼鹰学飞,是该折了翅膀往山崖下扔,可我与她在一起了几百年,我舍不得将她当鹰养,上神与她相识尚浅,不心疼也是寻常,又何必讥讽于在下。” 离烨听着这话就烦。 几百年了不起?张口闭口外人内人的,他还会在意这个不成? 没错,会在意。 难得被人气到,离烨深吸一口气,勾着唇浅笑:“舍不得将她当鹰养,也要有护着她一辈子的本事才行。现下倒好,反而是她护着你们。” “……”喉咙一哽,孟晚脸上微热,当即就要绕过他往外冲。 毫不意外的,离烨捏诀将他捆在了半空中。 “放开我!”孟晚低喝。 无动于衷,离烨甚至将他的嘴一起封了,然后施施然负手而立,扭头看向外面的战况。 尔尔惊奇地发现自己灵力十分充沛,很好奇自己厉害成什么样子了,正好不停地拿攻来的龙族试手。龙族未有重伤者,但也被她逼得无法靠近仙山,半个时辰过去,双方互有输赢,但尔尔还是站在最高的山门上,半步也没退。 “大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龙族里有人低鸣。 龙鼎颔首,沉声长啸:“那便不顾忌了,九霄上若有论裁,那也是后头的事。” 他这话一出,天上的气氛顿时变了。尔尔本还兴奋,突然就被极为强悍的杀气压到无法动弹。 这是才要动真格的意思?尔尔傻眼了,她还真以为自己厉害到可以以一当百,没想到是人家顾忌九霄,没用全力。 蛟龙翻云覆雨,一条就可以令天地变色,这么多条若都撒开了,她的结界顶得住么? 心里没底,尔尔还是拼着一身修为,先祭出了一面盾牌。 龙鼎咆哮,嘴里吐出来的不再是水,而是极其刺眼的光,亮成一个圆点,突然如喷薄的泉眼一般朝整个仙山笼罩而来。以他为首,天上其余的龙也纷纷吐出光点,带着要将整片仙域夷为平地的架势,兜头落下。 尔尔瞳孔一缩,心想她应该是顶不住这个的,但莫名的,她没退。 身体被强烈的光线笼罩,她死死地闭上了眼。 地摇天动,山间群兽狂奔,万鸟齐逃,大地龟裂,河水倒流,以太和仙门为中心,方圆百里都受到了极为严重的殃及。 九霄上正在议事的天道卦人也察觉到了动静,停下正在说的话,转头看向乾天。 乾天从门外急急而入,还未上前就先拱手道:“报,下界上百妖龙围攻太和仙山,已经……动手了。” 天道卦人久久未言,殿内其余的神仙也是大气不出,沉默地站着。 乾天等了片刻,忍不住抬头想再禀,却听得天道卦人叹了口气。 “罢了。”他道,“天地自有因果,离烨杀了龙舒,是因,龙族围攻仙山,是果,没什么好插手的。” “可,那是上百条龙啊,凡间也会被殃及。”乾天皱眉。 天道卦人摇头,似乎是有些乏了,转身就隐进了后殿。众神面面相觑,倒是太上老君好奇来问:“和离烨打起来了?” “倒不是离烨。”乾天心情甚为复杂,“是他门下那个小仙首当其冲。” 小仙?想起那个小姑娘,太上老君眼眸微动,倒是笑了:“真有本事。” ------------ 第112章 乾天很不能理解地看着太上老君:“她能有什么本事?就那点修为,定是要被龙鼎他们撕成碎片。别说她了,太和都不一定能保住性命,眼下苍生有难,天道卦人不曾有示,你我难道也要在九霄上看笑话不成?” 太上老君回神,摇头道:“上神莫要着急,此事天道卦人既然不愿理会,那自有他的道理。” 他能有什么道理,无非是想坐收渔利。 乾天险些将这话脱口而出,稍微一愣之后咽了一口气,背后反倒是出了一层冷汗。 他怎么也会这么想天道卦人? 就算对离烨再不满,他也是九霄之主,断然不会挟私报复。 摇摇头,乾天惆怅地叹了口气:“可惜了那小丫头,挺好的根骨,怕是要化成灰了。” 太上老君含笑,不予置评,只一抱拂尘,扭头看向九霄之下。 强光大盛之后,四周逐渐恢复了轮廓。 原本高耸葱郁的仙山只剩了一根山柱,仙门立在山柱之上,周遭都已经夷为平地,松动的岩石哗啦啦又掉下去几块,接着就彻底安静了下来。 尔尔试探性地睁开一只眼,发现自己的手脚好像都还有知觉,她眨眼,接着飞快地摸了摸自个儿,然后长长地松了口气。 竟然没事? 抬头看向天上,一群缠绕的龙不知为何散走了不少,但龙鼎依旧盘旋在她头顶,气急败坏地甩着尾巴:“离烨,你欺人太甚!” 尔尔怔愣,连忙回头,以为大佬在自己身后,结果一眼看过去,结界完好无损,里头的师兄们站在广场上远远地看着她,人头攒动,她看了好一会儿也没瞧见离烨在何处。 狐疑地扭头,她问:“你看不起我?” 龙鼎气得直打转,也没再多说,化出人形落下来,径直与她过招。 尔尔身上已经负了伤,应付起肉搏来有些吃力,但好在她体内修为深厚,一招抵得过龙鼎三招,即使狼狈了些,也不至于还不了手。 龙鼎更是难堪,与个女娃子打斗也罢了,关键一时半会还拿不下她,察觉到她身上离烨的气息,他忍不住一边过招一边骂:“堂堂上神,竟也学会了躲在女人后头乘凉!” “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找他麻烦,你何必拉着整个仙门给他陪葬!” 尔尔挑眉,扭头朝被毁了的仙山示意:“您难道一开始是打算放过我的仙门的?” 龙鼎不吭声了,他怒不可遏,自然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原想拉来龙族上百长老,怎么都能眨眼毁了这地方,没想到竟在一个小丫头身上折了面子。 生气之余,他仔细打量了这小丫头一番。 纵火术虽是高阶,但还不甚熟练,然而修为太厚,神火虽不及离烨那般厉害,能伤人魂魄,但也实在棘手。 眼眸微动,龙鼎收手,突然捏了一个诀。 孟晚在结界里瞧见了,当即慌神,想喊尔尔快跑,可嘴被封着,发不出半点声响。 情急之下,他扭头看向离烨,狠狠地挣了挣身上的枷锁。 离烨没看他,一双眼依旧盯着尔尔,见龙鼎捏诀,他身形动了动,却也没立刻上前。 那可是专克火道法术的东流诀! 孟晚脸都急白了,尔尔这样刚习得高阶法术的神仙,哪里能应付与之五行相克的高阶法术?龙鼎摆明是在欺负晚辈,这要是不去救她…… 天上的云搅成了一个漩涡,四下的暴雨突然都朝龙鼎的方向聚拢,尔尔手里捏着神火,突然歪了歪脑袋。 “你们龙族,也是坎氏的旁支?”她好奇地问。 龙鼎冷笑,压根懒得回答她,只用看死人的眼神睨着她,然后捏着东流诀下了死手。 离烨应付这一招都为难,更别说她了,先前觉得区区小仙用不着这一招,也伤他自己的神,但眼下,龙鼎只想要她死。 巨大的水流带着刀搅一般的仙气朝尔尔席卷而来。 尔尔沉默地看着,没躲,也没闪,右手将神火掐灭,左手抬起来,轻轻划了一个圈。 激烈的水流仿佛冲到了宽阔的平原上,原先利如刀刃的水流温柔地从她手臂上绕过,仙气径直没入了她手上的伤口里。 杀气在周遭炸开,但中心站着的人毫发无损。 龙鼎以为自己眼花了,后退两步抬手按了按眉心,睁眼再看,却发现斩尽一方火神的东流诀,竟当真被她给破了。 怎么可能? 水流在她身边绕了三圈,坎氏的仙气进了体内,剩余的水落去了仙山脚下,成了一片清湖。 尔尔动了动胳膊,又笑眯眯地道:“我问你是不是坎氏的旁支,你怎的也不说话。” 白让她收一份仙气,也怪不好意思的。 虽然自从坎泽消失之后,尔尔就没有再刻意修炼过坎氏的法术,但她体内始终是有坎泽的元神的,水道法术对别的火神来说极为克制,但对她而言,就是进补。 挠挠头,她道:“仙师教我,无功不受禄,您这一股仙气极为强大,在这时候使出来,难免伤着肺腑,要不我还您一道吧?” 说着,学着他方才的模样,捏了一个东流诀。 龙鼎白着脸,被这情形弄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但他没示弱,只冷眼看着尔尔,心想自己是龙族,与坎氏本就渊源深厚,东流诀自然也是伤不了他的。 可是,这个离氏仙门的神仙,为什么会这么厉害的水道法术? 来不及等他想明白,东流诀已经到了眼前,龙鼎伸手欲接,然而,东流诀在他面前三寸远的地方炸开,里头竟是一道千里术。 “卑鄙!”龙鼎只来得及骂出这两个字,整个人就消失在了原地。 群龙无首,剩下的龙族中人在天空不忿地盘旋了半个时辰,许是见龙鼎没有马上回来,也没别的办法,于是开始接二连三地离开。 直到最后一条龙消失在云层之后,尔尔才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往后一倒。 “师妹!”孟晚终于喊出了声。 有人伸出手来,稳稳地将她托住。 尔尔都不用睁眼看是谁,闷哼一声就扁嘴:“好累哦。” ------------ 第113章 她肩上淌着血水,半幅衣裙都皱巴巴的,脸上还有罡风留下的刮痕,但话吐出来却是软绵绵的,像谁家午睡刚醒的小女儿,仰头就撒娇:“你既然在,怎的也不出手帮忙。” 离烨托着她的腰身,慢慢将她揽进怀里,然后嗤笑:“你应付得过来,哪里需要我帮忙?” 掀开眼皮瞪他,尔尔嘟囔:“别当我是傻子。” 方才她就没想明白自己怎么能挡下那么厉害的群龙一击,眼下瞧见他,也算是有个因果了。 但她还是有怨,既然都肯出手帮忙,为何不直接露面? 察觉到她的疑惑,离烨轻笑,倒是没答,只懒懒散散地道:“法术练得不错,算是天赋异禀。” 尔尔一愣,这才想起自己方才的壮举,不由地唏嘘:“是哦!” 要是早知道他在,她定然顶不了这么久,也就练不了刚学的高阶纵火术。只是,哪有他这样的,旁人情爱都是你侬我侬,稍有磕碰就心疼得不行,他倒是好,看着她浑身是血,眉毛也没抬一下。 委屈巴巴地推开他,尔尔站直身子,摇摇晃晃地落回了广场上。 “师妹!”一众师兄姐拥上来,还不等她开口,颜茶的疗伤仙气就从她头顶上笼了下来。 “师姐。”尔尔扑进她怀里拱了拱。 颜茶心疼坏了,一看她还在流血的伤口,连忙拿出袖袋里的药膏给她抹上,一边抹一边忍不住斥旁边的人:“你们也是,就都这么看着,也不知道去准备东西?” 几个师弟被吼得很是茫然:“准,准备何物?” “点心,干净的衣裳,还有我熬的汤,再不济把你们私藏着的止疼药膏都拿来,也比干站着强!” 颜茶是真急了,眼眶都发红:“还不快去?” 几个师兄弟背后一凉,连忙四散开去找东西,尔尔从颜茶的胳膊里抬眼,正好看见大师兄僵硬地杵在旁边,一双眼里神色复杂。 忍不住笑了笑,尔尔小声道:“师姐,你把大师兄都吓着了。” 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颜茶道:“他是被你的上神吓着的,非我之过。” 嗯?尔尔茫然地看向孟晚:“他怎么吓你了?” 目光扫过她身上那纯厚了不少的仙气,孟晚将话全咽了下去,只垂着眼眸道:“没事就好。” “这还叫没事?”颜茶微恼。 孟晚叹息,低声道:“他说得没错,偶尔,也该让她历练历练,总护着是不行的。” 这是谁护着谁?颜茶拧眉,还想再说,孟晚却径直对尔尔开口:“你好生休息,剩下的事且交给我和仙师。” “我只是将龙鼎送远了,他们过不久就会再回来。”尔尔道,“我就在前殿歇会儿。” “不必担心。”孟晚道,“你送走龙鼎,是给了他台阶下,他短期内不会再来,我会上禀九霄,追究他们擅离职守挑衅仙域之罪。” 方才那一场战斗,稍有眼力的都知道,龙鼎赢不了尔尔,再耗下去只会将九霄上的人引来,届时人赃俱获,连狡辩的机会都没有,所以尔尔的千里符,反而是保全了龙鼎的颜面。 不过,如此一来,太和仙门也算是搅合进去了。 长长地叹了口气,孟晚看向离烨。 他就站在尔尔身后不远的地方,神态颇为漫不经心,但方才两人离得近,他很清楚地看见离烨出手时身上迸发出来的诡异气息。 非神非魔,与他瞳孔一样的霭色仙气,霸道又诡谲,一离身就像消失了一般,但却是实实在在替尔尔将那光给挡了。 这样的仙气,为善还好,为恶当如何? 后知后觉地起了半身冷汗,孟晚垂眼,觉得是该找个机会好生劝一劝小师妹了。 颜茶将尔尔带回了居所疗伤,一边收拾伤口一边唠叨:“下回知会我们一声,总比你一个人单打独斗来得好。” “你师兄还在呢,要出事也该是他挡在前头,叫你这遍体鳞伤的算怎么回事?” “龙族也不占理,仙师已经去九霄了,这回说什么也不轻饶了他们。” 絮絮叨叨的,不像个曼妙的仙女,倒像是谁家啰嗦妇人,尔尔赔笑听着,以为旁边站着的大佬会不耐烦,可意外的是,他竟连眉头也没皱,眼眸低垂着看着她,甚至划过一丝类似羡慕的神色。 微微怔愣,尔尔收回被包扎好的手,歪着脑袋看着他。 察觉到她的打量,离烨立马敛了神色,冷淡地问:“怎么?” “没。”尔尔含糊地道。 颜茶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似乎有些多余,她起身一拍脑门:“我去看看新熬的汤怎么样了!” 说罢,裙摆一转,眨眼就消失在了门外。 尔尔动了动被包得像木头一样的手臂,吃力地拍了拍自己的床弦。 离烨漫不经心地跟着坐下,从鼻尖里哼出声来:“想说什么?” “你很羡慕我有师姐?”尔尔笑眯眯地问。 脸上满是不耐烦,离烨别开头:“我生来便是上神,无上尊贵,也不需要拜师,无人能在我头上撒野,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眼眸弯成月牙,尔尔挪动手指勾住他的手,连哄带捧地道:“上神厉害。” 嗤笑一声,离烨道:“用不着夸我。” “那你伤好了没有哇?”戳了戳他的胸口,尔尔笑问,“今日出手,也费了些仙气吧?” “小事。” “给我摸摸。” “???” 看着她朝自己脉搏伸来的手,离烨很是暴躁:“我又不是你这样的脆弱小仙,拿你师姐这套对我没用。” 话是这么说,可她的手当真放上来,他只挣了一下,就不动了。 好奇怪的脉搏。 尔尔越试探眉头越紧,先前和他靠着,还能察觉他身上汹涌的炎火之气,如今贴着,倒是有些冰凉,他的修为依旧浑厚,但……如果光从经脉来看,她会觉得他换了一个人。 收回手,尔尔嘟囔:“待会儿汤熬好了,你也喝一些吧?补元气的。” “谁稀罕。”离烨翻了个白眼,十分冷酷地拂袖起身。 ------------ 第114章 半个时辰之后,离烨手里捧了一盅尔尔塞来的热汤。 他嫌弃地低头瞧着汤面上浮着的葱花,语气十分生硬:“我不爱喝这个。” 尔尔也抱着一盅,笑眯眯地挨着他坐着,瓷白的汤勺搅弄着汤汁,然后舀了一勺,啊呜一口含进嘴里。 颜茶擅厨,她熬的汤自然是又香又浓,玉米的甜味儿将排骨的油腻给压了下去,肉嫩汤滑,微烫的温度可以从喉咙熨帖到心里。 她满意地眯起了眼,又砸了砸嘴:“尝尝也不亏,这里头还有仙山药材,就算对您没多大用处,也能占个好喝二字。” “我以前老闯祸,然后就受罚,仙师有一回下手重了,我愣是伤得半日没能下床,师姐心疼我,就给我熬汤喝。” “她熬的汤,瞧着普普通通的,能看得见的也就是些凡间食材,但这汤里可有学问了,藏了不少咱们仙山后头的珍贵仙草。我不爱吃苦味儿,师姐就总会将药味儿熬没,只剩下汤的浓香。” 离烨安静地听着,脸上的嫌弃丝毫未减:“多此一举。” 说是这么说,手指却分明屈了屈,像是想尝尝,可又觉得没意思。 别人给她的关爱,他喝来做什么。 只是,端着这玩意儿,离烨就忍不住会想,如果㶦姬还在,是不是也会这么偏爱他,心疼他? 几万年岁数的上神,理应是不稀罕这点心疼的,但他就是惦着了。 她没死就好了。 伸手将汤盅放去一旁,离烨伸手揉了揉眉心,刚想同尔尔说话,就听得烛焱恭敬的问候声在脑海里响起:“上神。” 心里一顿,离烨飞快地看了尔尔一眼,见她没有察觉,便轻咳一声站起身:“我去透口气。” 尔尔以为他是实在不乐意喝这汤,也不强求,一边点头一边将他的汤盅也拿了过来。 衣摆拂过门槛,离烨走到庭院里,以神思回问:“怎么?” 烛焱道:“太和上了九霄,天道卦人被迫派乾天前往西海问罪,他走的时候带了五万人马。” 动作还挺快?离烨有些意外:“天道卦人这么舍得?” 烛焱哂笑:“是我等低估了太和。” 原以为就是个独开仙门的老神仙,修为算不得顶上层,地位也不见得有多高,可这些年在他手里飞升的神仙实在不少,有几位远古老神竟也出来帮着他说话,天道卦人竟是被逼到不得不允准乾天带兵下界。 如此一来,他们做事倒是更方便了。 “幽冥如何?”离烨问。 烛焱将情况禀告一番,又有些为难:“龙纾还没回来。” “派人去找便是。”离烨不甚关心,“若旁人去无用,你便亲自去一趟。” “是。”烛焱顿了顿,又问,“那我们何时动身?” “等乾天到了西海之后。”离烨道,“你们便出发。” 算算他们的脚程,许是两日之后即可。 烛焱有些激动地应了,声音跟着就消失,离烨站在原地抬头看了一眼远处雨过放晴的天,眸子里神色冷淡。 尔尔喝完汤就小睡了一会儿。 她是有些累的,原想好生休息片刻,谁曾想眼睛一闭就做了梦。 梦里人间发了洪水,生灵涂炭,饿殍遍野,瘟疫随之而来,短短数月,人间便与炼狱无二。她站在行云上,焦急地想拉住离烨的衣袖,扭头却见他提着弑凤刀,头也不回地朝九霄上去了。 群神混战,烛焱不知为何站在最显眼的地方,负手冲她笑。 天上落了雷,电光所照之处,天地将合。 惊出一身冷汗,尔尔猛地坐起了身。 离烨恰巧回到她身边,刚坐下就被她这动作吓了一跳,瞥一眼她惨白的脸色,不由地皱眉,然后伸手想过些灵力给她。 “离烨。”反手抓住他,尔尔颤着睫毛问,“你是不是马上要找天道卦人报仇?” 心里一沉,他跟着沉了脸:“谁告诉你的?” 摇摇头,她看着他:“我刚做了噩梦。” “……”神色稍松,他抬手戳了戳她的额头,“做的梦也要算在我头上不成?” “可,你分明是记着仇的。”尔尔皱着脸,“我能明白弑母之仇不共戴天,但我总觉得你该再多查查。” 镜花水月里的东西太少了,尤其关于㶦姬,模糊得连个正脸都没有。天道卦人害死㶦姬的画面太过平静,若不是从烛焱那里提前知道这件事,她当时是怎么也看不出来那是个杀人的场面的。 想起梦里烛焱那个笑容,尔尔又忍不住抖了抖。 太奇怪了。 然而,她这话是极其不讨喜的,落在离烨耳里,只会当她是无理取闹,眼神也跟着冷了两分:“此事不用你插手。” 微微一噎,尔尔耷拉了脑袋。 离烨看她这模样就来气,他都待她这么好了,怎么还想着控制他? 天地间没有人可以控制他。 生着闷气别开头,离烨也不想再说此事,径直立下结界,打坐入定,开始修炼。 大佬不愧是大佬,随便在哪儿都想着修炼,尔尔叹了口气,思绪翻涌太甚,干脆也跟着打坐。 她得再强点才行。 被毁的仙山成了门徒们的修炼功课,每日都有一群修仙之人在移土填山,饶是孟晚也来帮了忙,恢复仙山原本的模样也用了足足九日。 九日之后,仙山复原,新栽的树刚抽出一芽嫩叶,太和仙门就又来了贵客。 离烨察觉到辛无的仙气,刚睁眼,他人就已经飘到了他面前。 长发披散,脸色苍白,辛无一身风度全无,眼里甚至有血丝,看他结界消退,便径直取出自己的结元,递到了他面前。 饶是看惯了大风大浪,离烨也没忍住变了脸色。 “怎么?”他问,“你要归于天地了?” 辛无张口,像是想说话,但他太久没有进水,嘴唇一动血口子便崩开,声音哑得发不出来。 旁边的尔尔着实被吓了一跳,慌忙起身递给他一杯茶。 茶水入喉,辛无却将结元往离烨面前递得更近:“帮我个忙。” ------------ 第115章 这太荒谬了。 上神的结元有多重要,宁可给命也不愿给结元,辛无这样放浪不羁之人,如何会做出这样的举动?要不是他身上还缠着那股似仙似魔独一无二的仙气,离烨就想验他的神魂了。 “你要我帮什么忙?”他问。 喉头动了动,辛无的眼眸像一川石头压着的江海,面上一片死沉,里头却是波涛汹涌。 他张开另一只手,露出一盏养魂灯,那灯火里躺了半片残魂,模糊得看不清样子。 离烨还没来得及问这是谁,旁边的尔尔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龙纾?”她睁大了眼,“她不是回去了么?” 捏着养魂灯的手动了动,辛无垂眼,语气冷淡:“我出关之时,她就只剩了这半片残魂。” 倒吸一口凉气,尔尔伸手想将养魂灯拿过来看看,可刚靠近,辛无周身的戾气就是一涨。 意识到他是在防备状态,尔尔有些哭笑不得,他话说得那么冷淡,好像一点也不伤心,可这又是给结元又是防备别人靠近的,跟他的脸色完全是两种情绪。 想起当日在兑氏他被龙纾追着时的神色,又想起后来两人的决裂,尔尔很茫然。 到底,怎么回事? 辛无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好不容易伤势痊愈,出关就看见她肉身已死,尸体冰凉,连魂魄都残缺不全。 那一瞬间他以为她在故意吓唬他,还冷嘲热讽了两句。 在意识到她真的形神俱灭了之后,辛无才是慌了——就算他觉得自己没慌,也没能稳住不断发颤的手。 龙纾是想报复他,他知道。 可他就是想不明白,她这样能图个什么?图他肝胆俱裂?图他追悔莫及? 两人原本就没有可能,何必赔上一条命。 辛无是个聪明人,他神智很清楚,变出了养魂灯,也知道来找离烨帮忙。可是,在递出自己的结元之时,他好像也没那么聪明。 脑子里像有一把尖锥,在不停地往他脑海深处钻,疼得他脸色都发白。 “我救不了她。”离烨将尔尔拉开,心平气和地道,“她魂魄已损,就是幽冥也不收……” “你可以,只是不愿意。”辛无打断他的话,沉声道,“因为聚魂之术会耽误你好几日的功夫,你还想即日杀回九霄。” “……”离烨眯眼,不爽地看着他。 有些话可以不用当着尔尔的面说。 总不能自己死了女人,就来祸害他。 果然,旁边小家伙的神色又严肃了起来,想看他又不太敢,只拿眼尾扫了他两下,便抿了抿嘴。 心里又指不定怎么说他呢。 离烨磨牙,分外不耐烦地道:“我若是想杀回九霄,那收了你的结元岂不是更好?如虎添翼。” 辛无沉默,一双眼淡淡地看着他。 尔尔杵在旁边,小声开口问:“除了离烨,没有别人会聚魂之术?” “那是上古禁术,便就是他创的,自然只有他会。”辛无淡声道,“旁人就算学了诀,也学不来他那一身上古火道修为,无法驾驭。” 嗯?尔尔眨了眨眼:“上古火道修为?我有啊。” 辛无一愣,扭头看向她,刚想说你区区小仙怎么可能有,但心念一转,他忍不住骂了离烨一句:“你也真是不要脸。” 离烨哼笑,瞥了一眼他手里的养魂灯,意思是:你也有立场说我? 辛无沉默。 尔尔像是来了兴趣,仰头看着他问:“我若学了那聚魂之术,是不是能将她救回来?” “一成。” “嗯?” “能救回来的机会是一成。”离烨道。 那也该试试吧,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尔尔勉强笑了笑,扯了扯他的衣袖。 离烨明白她的意思,也没拦着,十分大方地将聚魂之术写下来交给了她。 尔尔捏着纸张看向辛无:“咱们现在出发?” 辛无颔首,又看了离烨一眼,见他没有要拦着的意思,料想自己这算是给了他一个让尔尔离开他的好台阶,之后,怕是再也没人会拦着他上九霄了。 不过眼下他不关心这个,他只想让龙纾活过来。 转身出门,身后的尔尔跟离烨告别了两句,就随他踩上了行云。 “辛无上神。”四周风起,她站在他背后,突然开了口。 辛无应了一声,就听得她十分正经地道:“我与龙纾算是故人,自是不必收你的结元做谢礼,但我想知道一些事,还请上神坦言。” 一个小姑娘,想知道的能是什么事?辛无摇头:“我与离烨早年的交集大多是战斗,见面就打,他别的事情,我不甚清楚。” “关于㶦姬,你也不清楚?” 手指微微一顿,辛无终于转过身看她。 方才在离烨面前软绵绵的小姑娘,眼下站得笔直,一双眼里带着一分笑意,反而显得有些清冷。 “同为远古上神,烛焱都知道的事,您定然也知道。” 定定地看了她片刻,辛无的神色有些无奈:“我若知道,自是不会在这时候还瞒着你,但我在离烨之后降世,他都未曾见过㶦姬,我自然更是不曾。” “吾辈远古之神,大多孑然一身无父无母,他有一个母亲,以我这与他不两立的性子,自是不愿多问多说的。” “远古上神都是顺应天地而生。”尔尔皱眉,“那为何他偏生有个母亲?” 辛无一怔,捏着袖口想了好一会儿,也有些不解:“从他飞升上神开始,就一直听闻他有个母亲,那时他一身邪气,若不是天生神格,就算过了天门试验,天道卦人也未必肯收他。” 但㶦姬长什么样子,是什么神,众神仙似乎都不太清楚。 尔尔垂眼,心思浮动,片刻之后又问:“天道卦人,为人究竟如何?” 这个倒是好答,辛无摆手:“与你们凡间皇帝无二致,并非圣贤,但位高权重,有他自己的行事之道。天地间本就以先知为最高阶的法术,他是卜卦之人,算无遗漏,所以就算他并非圣贤,他也注定要成为圣贤。” 尔尔听得有些怔愣,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心。 先知竟然是最高阶的法术? ------------ 第116章 原先尔尔还想过,若是有机会,自己索性与离烨坦白,告诉他自己的预示梦,如此一切说不定都还有转圜的余地,可听了辛无这话,她打住了这个念头。 预知的能力既然是了不得的东西,那她若将此事说了,其一离烨未必信她,其二,按照这些上位者的处事之法,多半是会忌惮她。 还是靠自己吧。 行云走得很快,两人眨眼就到了辛无闭关的仙山里,靴子踩上干枯的树叶,辛无回头看了身后这人一眼。 她正拿着离烨给的纸在学,手里无意识地比划着,整个人看起来有点傻。 这样的人,能学会聚魂之术? 他是不是太着急了,以至于轻信了她,性命攸关,或许还是把离烨给绑来比较好? 心念转了几圈,还没想出个所以,尔尔就收了纸道:“我试试。” 辛无忍不住皱眉:“你练熟了再试。” 他这语气又急又紧张,听得尔尔挑眉,好奇地问:“上神既然如此在意龙纾,又为何会让她落到这个地步?” “……”他怎么知道呢。 辛无垂眼,拇指无意识地抵着养魂灯摩挲。 他是向来不爱与人说心里话的,更别说是龙纾。 龙纾这人执拗又疯狂,哪怕是嫁给了兑锋,也没能阻止她看他的炙热眼神。 他曾因她越矩而将她打下九霄,也曾半夜将她扔进十方云海,可下一回再见,她依旧是固执地将自己的龙鳞递到他眼前。 兑锋说:神仙的姻缘有时候是无法自由选择的,但心可以。 那时候辛无跪在兑锋跟前,就差自毁元神向他谢罪了。 就算后来兑锋说他可以解除婚约,说他并不喜欢龙纾,辛无也再没能对龙纾敞开心扉,两人哪怕是在一起,他也永远不会多说半句话。 他知道龙纾是无辜的,也知道自己其实没那么舍得下她,但这样的情形里,他没法与她好声好气地说话。 “我没有离烨厉害,成功的几率自然更小。”见他不答话,尔尔径直道,“若她当真回不来了,你当如何?” “你以为我会如何?”辛无嗤笑,“随她去死么?” 扫一眼他手里还捏着的结元,尔尔欲言又止。 难道不是这么想的? “我能用自己的结元去救她,但真若救不回来,那便也罢了。”垂着眼眸,辛无冷声道,“我欠她的,一笔勾销。” 好复杂哦!尔尔扁嘴,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喜欢就争取在一起,不喜欢就各自欢喜,为何到他这儿,偏生是纠结两难? 轻叹一口气,尔尔伸手,倏地将他脖子上挂着的龙鳞项链取了下来。 心口一轻,辛无瞳孔紧缩,下意识地伸手去抓。 尔尔动作飞快,将项链捏在手里,道:“你让开些,我要开始了。” 聚魂之术,自然是要媒介的,龙纾的龙鳞是再好不过的东西,只是,一旦失败,这东西也会跟着化为虚无。 牙根紧了紧,辛无后退三步,身子绷得像拉紧的弓绳。 尔尔照着离烨写的东西捏诀,十分复杂的诀式,她捏得又慢又歪歪扭扭,但形状一成,脚下霎时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光阵。 辛无屏息看着,略微有些吃惊。 还真给她学会了? 不是说这个小仙天赋差,修为低么?这才多久不见,怎么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仙山里起了风,风里恍然有铃铛声响,尔尔缓缓闭眼,开始用心搜寻龙纾的残魂。 *** 离烨离开了太和仙门。 走的时候孟晚站在大门口目送他,他没问离烨尔尔去了哪里,也没问他要去哪,只是将仙门周围的结界加厚,眼里的神色分外幽深。 离烨不曾回头,驾云扶摇而上,刚飞到一重天,就遇见了钟酉。 “上神安好。”钟酉一身黑袍,与周围纯白的云朵格格不入,可他神情格外温顺,拱手便道:“烛焱已经往上走了,我的人要在这地方歇上一歇。” 九霄不是什么好闯的地方,幽冥之人自也不能径直往上冲,离烨扫了一眼云层里埋着的黑气,略略一颔首,就继续往上走。 他们动静不大,但也不小,以天道卦人对他的防备,该是察觉了,但他一路回到离氏仙门,路上竟没遇见半个守卫。 扫了一眼前头安静如山的上丙宫,离烨似笑非笑,轻声道:“来都来了,又有何好藏的。” 他话音落,上百神仙从上丙宫四周涌出,没有一个拿着法器,但也没一个神色轻松。 “上神终于回来了。”太上老君笑了笑,“马上就是上神的九万年寿诞,遵天道卦人吩咐,我等特来祝贺。” 随着他这话,离氏仙门四周咔啦咔啦地落下了结界,结界上金木水火土五行道印俱全,环环相扣,直至锁死。 一个漂亮的牢笼。 离烨面上没有波澜,仿佛这群人当真是来给他贺寿的,语气甚至十分亲和:“既如此,那我倒是要多谢各位了。” 他往前迈了一步,那边站着的神仙身子齐刷刷地往后微仰。 这场景,若是尔尔在,该笑出声了。 眉梢微动,离烨轻哂,一拂袖就化去了大殿之内。 早已布置好的法阵劈面朝他冲来,五颜六色,杀气四溢。 离烨懒散地坐回王座,动也没动,一抬眼,数十个法阵就像彩虹一样化开,变成一阵风,打着旋又从门口吹了出去。 “都愣在外头做什么?”他笑,“既是来贺寿,也该进门来坐下才是。” 门外一片死寂,半晌之后,还是太上老君迈了进来。 他甩着那长长的白拂尘,没有入旁边的客座,而是走上前,径直跪坐在了台阶下。 “你我也算多年交情,老夫知道此番是拦不住你的,但离烨,你切莫被人蒙骗。” 眼里满是讥诮,离烨道:“凡间兵法都讲个先礼后兵,你们倒是好,先兵,还想同我说理?” “他们怕你。”太上老君叹息,“你也着实让人害怕。” 九万年将满,他若不搅合幽冥,许是会成为第一个窥得永无的神仙。 ------------ 第117章 可惜了,他心里怨怼太深,若不控制,别说永无,天地都将毁在他手上。 太上老君是不觉得这里的五行结界能彻底困住他的,但离烨看起来没有要马上冲破结界的意思,他也就想多说两句。 “你恨天道卦人,他自也忌惮你,但我愿走这一趟,不是为他犬马,而是因为我觉得你若就这样走上邪路,太过可惜。” 眼里满是讥诮,离烨身子前倾,定定地看着他:“何为正,何为邪?” “天下既在他手里,那他便是正。”太上老君轻声叹息,“你许是不愿认的,但九万年了,他统治的天下也算太平。” 讥诮更甚,离烨不再说话了,身子也靠回座背,懒洋洋地翻手召出弑凤刀。 门口还在观望的其他神仙一看弑凤刀就退了老远,太上老君倒是没退,只捻了捻胡须:“这刀光,又亮了不少。” 他去幽冥不过短短一月,谁都觉得就算出乱子,也不会有多严重,可惜所有人,包括他在内都低估了离烨,这人就是天生的修炼奇才,一个月的功夫,能让弑凤刀都跟着强了好几倍,他自身实力如何,便是不用想了。 心里沉重,太上老君也还是硬着头皮道:“有件事,老夫想说与上神思量,若听过之后,上神还是执意不改,那老夫就不劝了。” 座上的人没有答话,他深吸一口气,自顾自地道:“上神乃天地初开时第一簇火生出来的神仙,从上神化出人形那一刻起,第一簇火就化为了您身上的神火。” 也就是说,㶦姬这个人是不存在的,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人会提起这个名字,还说是离烨的生母。 太上老君去查过九霄史册,史册里的确有这个名字,但撰写史册之人本就颇具编纂之意,谁都没见过㶦姬,连天道卦人也对她的存在表示了疑惑。 他觉得离烨是被人挑拨了。 然而,这话说出来,底气不是特别足,毕竟他也只是猜测。离烨大概是从他的神色里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脸上一丝波澜也没有。 “该在几万年前发生的事情,最近突然被挑出来编造,上神不觉得有古怪?”他叹息,“从您记仇坎泽开始,一切就好像被人安排似的走向了一条与九霄截然相反的路。” 离烨杀害坎泽,没有留下任何证据,但若是如此反推,太上老君倒是能想明白。 坎泽是与天道卦人最亲近的上神,离烨若觉得㶦姬是天道卦人所杀,那坎泽自然是他首当其冲的复仇对象。 可惜了,那样厉害的上神,竟死得这么不明不白,连尸身都没留下。 “五行缺了最克火的那一门,自是对你有利的。”太上老君抿唇,“但你可有想过坎泽一死,坎氏无人继位,江河干枯,天下大旱,会有多少人因此丧命?” 离烨有些不耐烦了。 天下人丧命与他有什么干系,尔尔心软,说他两句他尚且听得,这老头子怎么也没完没了了?坎泽是掌着江河湖泊,可他死了那么久了,天下的江河也没干透。 想到这里,离烨倒是顿了顿。 对啊,坎泽都死了,江河为什么没有干透? 照理,水神魂归天地,也该是有一场大旱的。 莫名的,他脑海里划过了尔尔的身影。 …… 尔尔在仙山里聚魂三日,勉强只将龙纾的一魂聚了回来。 她在法阵中坐下,急急地喘了几口气,感觉体内灵力不够运转了,气脉左冲右撞地找尚有储备的穴道,整个人眼前一片花白。 辛无好像在忙着养住龙纾那一缕魂魄,没有理她,尔尔缓了片刻,自顾自地打坐。 是她施法过度,又并未精通,所以离烨给她的灵力被她用得几近干涸,她试探地去找别的灵力供给,却不知怎么神识突然碰见了一片水域。 是坎泽留下的灵力?尔尔恍然,如沙漠里找到绿洲的行人,冲过去就用他的灵力充盈了全身的经脉。 紧绷的感觉得到缓解,头也没那么晕了,尔尔松了口气,正想再调息一轮,却好像听见了个熟悉的声音。 “尔尔,去找水月镜花。” 微微一惊,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坎泽? 他不是已经彻底消失了? 屏息凝神,她连忙用神识回问:“你还活着?” 坎泽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像是沉睡了许久终于得了醒转的机会,但他没有力气回答她多余的话,只喃喃重复:“找水月镜花。” 水月镜花是在离烨手里的,虽是能观一些事,但找来有什么用? 再问,坎泽就已经消失不见了,任凭她怎么喊,也仿佛沉入了水底。 尔尔睁眼,皱着眉思忖,还没来得及想个明白,就又听得辛无喊她。 “没有多余的魂魄了?”他嗓音低哑。 收回心思,尔尔拂袖起身:“我尽力了,她中的是幽冥的毒,没有按时回去,就是会魂飞魄散,拼尽我周身灵力,也只能找回这一魂。” 幽冥的毒?辛无沉了脸。 “钟宿以为她会回去的,没想到她会这么倔。”尔尔瞥一眼他收拢的袖口,猜得到他想做什么,忍不住摇头,“你也是罪魁祸首,倒是不必怪在别人身上。” 只这一句话,辛无如遭雷轰,嘴唇霎时就白了。 是啊,是他硬要她留在这儿替他守关的。 说来好笑,他自己伤重,无法支撑防护结界,就理所应当地觉得她该来替他守,到底也是这么多年欺负她欺负惯了。 “回九霄吧。”尔尔道,“九霄上仙气充沛,能更好养她这一魂。” “好。”辛无低哑地应着,却兀自站在原地没动。 看起来不太好受。 尔尔歪着脑袋打量他,突然觉得龙纾要是看见他这个样子,说不定能好受些。 “对了。”她道,“水月镜花既是你门中之物,你应该甚为了解,那东西本该是龙纾的嫁妆,为什么当年会放在天门附近?” 还那么巧,就记下了天道卦人迫害㶦姬的画面。 ------------ 第118章 “镜花水月是在近一万年才流落西海,后来辗转成为了龙纾的嫁妆。”辛无淡声答,“在那之前,它放在哪里,被谁人看管,都无人知晓。” “那……”尔尔眼眸动了动,“也就是说万一有人在它身上动手脚,也是无人知晓的?” 辛无垂眼,抬手招来行云,艰涩地迈步站了上去:“有本事动手脚的人,没那个闲工夫,有那个闲工夫的人,没那个本事。” 镜花水月被封印太久了,钥匙也被坎泽藏着,要动手脚,起码得万年之前。时间太长,神仙都不知道羽化了多少个,谁能布那么远的局? 尔尔沉默,跟着他踩上行云。 两人总归都是要回九霄上去的,辛无也不介意捎带她一程。 只是,行云越往上,四周的气氛越不对劲。 分明该是个晴朗的天气,可天边的云都乌黑不透风,哪怕是飞过了三重天,四周也没瞧见半个仙人。 辛无慢了下来,凝神看向西面最远处那一片异样的乌云。 一开始瞧着还是黑压压的,可不消片刻,又变成了灿红色,像夏日里的火烧云。尔尔瞧着不觉得有哪里不对,但辛无却道:“这就打起来了?” “嗯?”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尔尔不明白,“谁在跟谁打?” “不清楚,但血的味道很好闻。”他招手,一缕血腥从远处飘过来,如柳絮一般被他捏在指尖,轻轻掠过鼻息。 “是上仙的血,香醇非常。” 莫名地打了个寒战,尔尔离他远了些,然后问:“可要去看看?” “不了。”收回目光,辛无继续带着她往上走,“九霄已经几万年无人敢犯,这回既是来犯了,定就是一场恶战,你我过去,也只是徒增亡魂。” 脑海里划过那个梦境,尔尔浑身一紧,皱眉道:“离烨?” 除了他,谁还敢带人来犯九霄? 辛无没有答,他能料到事情有多严重,也能料到未来的几百年里这一场仗都未必会停歇,但眼下他不想管这一堆糟烂事,他只想去筵仙台,好生养一养怀里那缕虚弱的魂。 是以,他很是没人性地直接把尔尔送回了离氏仙门。 这丫头很厉害,有离烨护着,她到哪儿都死不了。 连门都未进,一看尔尔站到了台阶上,辛无扭头就走。 尔尔倒也没怪他,总归自己是要回来找镜花水月的。 先前两人厮混之时,她打趣说过别让镜花水月瞧见了才好,彼时离烨说,镜花水月太沉,不想一直带着,扔在上丙宫后头的仙池里了。 捏起袖口,尔尔抬步就跨进仙门。谁料,只这一步,周围霎时刀光四起。 敏捷地躲开几缕仙气,她气极反笑:“对付我这样的小神仙,还要来阴的不成?” 艮圪沉默地现身,负手站在她面前。 尔尔挑眉,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门楣上的字,又看了看他:“我走错仙门了?” “没有。”艮圪声音低沉,“你回来得正好,离烨在等你。” 先前辛无还说外头打起来了,那离烨怎么会在这儿等她?更何况,以他的脾气,自己的仙门里,哪里容得下别人撒野。 不对劲。 后退半步,尔尔冲他笑了笑:“上神,你们都是掌权人,厉害着呢,何必同我玩些话术?你想抓我,我也跑不掉。” 艮圪是喜欢这小姑娘的天赋的,奈何立场不同,他只能满眼遗憾地看着她:“你进去就知道了。” 尔尔转身,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 艮圪以为她要跑,可片刻之后,她转过身来,却是乖乖地随他进了门。 七八条缚仙索飞上来,将她缠得死紧。 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喊疼,反而是笑眯眯地问:“我能去一趟上丙宫后头的仙池么?有东西落那儿了,带着一起去见离烨也好。” 艮圪摇头:“不可。” “我打从天门瞧见,就觉得您是个心地好的。”尔尔叹息,“我偷了您的仙力,您不但没生气,反而还很欣慰。” 艮圪抿唇,自顾自地拉着缚仙索往前走。 “您让我去一趟吧,这样捆着,我左右也是跑不了的。”尔尔噘嘴,“大不了做个交易,您让我去一趟,我就把您的仙力还您,再把偷学的艮氏仙术都还给您。” 脚步微微一顿,艮圪有些意外:“你还偷学了我门中仙术?” “其实也不算偷学,一些艮氏皮毛法术,在太和仙门里都是有卷宗的,我随意学了几样。” “哦?”转过身来,艮圪深深地看着她,“都学了哪几样?” 尔尔笑了笑,努嘴指了指仙池的方向。 总归也是想知道她要找什么东西的,艮圪暗想,纵她一回也无妨。 于是两人转了方向,绕去了仙池旁。 “现在可以说了?”他好奇地盯着她。 尔尔一动不动地盯着仙池,嘴里说话也越来越含糊:“艮氏法术源起女娲娘娘,以土造物便是最皮毛的法术。” 仙池水面冒起了泡泡,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涌出来,艮圪起了戒心,伸手掐住她的脉搏,却发现这人的肌肤触手冰凉,没有丝毫温度。 “哗——”水花溅开,一方紫晶跳跃而出,飞过艮圪的头顶,往后落了去。 瞳孔微缩,艮圪愕然回头。 一只素白的手轻巧地将它接住,黑白分明的杏眼里带了几分俏皮,她抹干晶石上的水,笑嘻嘻地接着道:“但这皮毛的法术,若用来造人,那便是能骗过艮氏的神仙的。” 手里抓着的人像是失了支撑,飞快地化作了一堆土。艮圪松手,捻了捻手里的土质,竟然不是特别生气。 “你什么时候用的这偷梁换柱之术?”他轻声问,像是怕吓着她。 尔尔将水月镜花揣好,老实回答:“方才转身的时候。” 只那片刻,就用土化出自己的人形,还能说能走,带着仙气,将他都瞒住了? 眼里迸出奇异的光,艮圪忍不住朝她走了两步:“你别跟着离烨学了,来我仙门,将来也能飞升上神,做掌权人。” “多谢上神美意。”尔尔后退,“恕小仙还有要事在身,不能久留。” 这地方已经是天罗地网,她不想久留,难道还能走?艮圪摇头,刚想再劝,却见这方才还在说笑的人,突然也变成了一尊土塑。 ------------ 第119章 心头一跳,艮圪反应极快地飞上房檐,一边搜寻她的元神在何处,一边暗自惊叹。 竟会有这么厉害的变幻术,下头那土塑身上分明仙气厚重,神态也比之前那个泥人更生动,他已经有戒心,却也还上了第二个当。 是他老了吗? 目之所至,没有看见神魂逃窜的迹象,艮圪疑惑地皱眉,眼角余光却瞥见下头那尊土塑以十分迅猛的速度蹿向了仙门之外。 艮圪:??? 什么东西? 身上的泥土哗啦啦往下掉,尔尔抹了把脸,揣着镜花水月头也不回地跑出了老远。 她的变幻术自然是没有那么厉害的,但她聪明啊,偷梁换柱行不通就来一招瞒天过海,把自己变成土塑可简单多了,只要艮圪一走神,她就能逃。 也是没想到这位上神会这般好骗。 一口气狂奔出几十里,尔尔藏进一朵云里,戒备地往身后看了看。 没人追来。 心头一松,她躺在云里喘息,摸索着掏出镜花水月,凝神以神识发问:“我找到它了,然后呢?” 脑海里坎泽的声音没有响起,他像是只短暂地回光返照了一下,就又消失不见了。 为难地皱眉,尔尔将镜花水月翻来覆去地看了一圈,最后还是凝神,决定再看看㶦姬被天道卦人迫害的场面。 镜花水月有灵性,能自动呈现所持之人内心最想看见的画面,然而,尔尔盯着镜面看了半晌,也只看见一片白雾。 “什么情况?”她嘟囔,伸手拍了拍晶石,“被水泡坏了?” 像是在抗议这句话,镜花水月抖了抖,显出了离烨的脸。 尔尔吓了一跳,盯着他放大的眉眼,突然就觉得心里一沉。 大佬还被困在上丙宫里。 九霄起了动乱,主战和主劝的人在天道卦人跟前吵得不可开交,四处都风声鹤唳,戒备极严,这样的情况下,她一个人是没办法将他救出来的。 看了看镜花水月,确定它没有坏,只是显现不了㶦姬的画面之后,尔尔将它揣回怀里,然后看向天际边的火烧云。 钟酉带着幽冥的人已经打上了五重天,乾天带领的天兵被龙族拖在了西海,暂时还没收到风声,不过,五重天之上的仙气让鬼魅负荷过重,大军的战力被削减了五成不止,离烨迟迟没有来接应,钟酉心里也没什么底。 继续打,他们人数是够的,但没人引路,伤亡会十分惨重。 可要是退,那就没法给离烨交代了,伤亡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正一筹莫展之时,钟酉瞧见一道光朝他这边飞了过来。 “王上当心。”护卫们举起死盾,戒备地护在他身前。 钟酉从死盾的缝隙里看过去,就见那光似火又似水,一会儿红一会儿蓝一会儿黄,来得气势汹汹,但在离死盾几丈远的地方,就显出了人形。 “是离烨上神身边的女仙。”钟宿认了出来,轻声朝钟酉禀告。 钟酉一喜,连忙吩咐人退下,亲自上前去迎。 “上神怎么说?”他开门见山地道,“可有捷径让我等省些力气?” 尔尔在他面前站定,眸光一转就道:“自然是有的,我来给你们带路。” 她得先见到离烨,只有离烨能阻止这一场战乱。但为此,她不得不先让这场战乱更大些。 九霄有几处防守薄弱的地方,幽冥的兵力有个极大的优势,就是行军快,有她带路,他们能遇见最少的天兵。 “但……”钟宿犹豫地道,“烛焱大人走之前特意吩咐过,没有他的传话,不能擅改路线。” 烛焱?尔尔停下步子,转身看向他:“他去哪儿了?” “西海。”钟宿答,“若不是他,我等必会被天兵前后夹击。” 下丁宫虽以上丙宫为尊,但烛焱这掌权人当得好好的,怎么就这么义无反顾地要跟着离烨掀起战乱? 随手化出一块带着离烨气息的令牌,尔尔扬了扬下巴:“我是来传上神的话的,烛焱就算在,也得听他的吩咐。” 嗅见离烨的仙气,钟酉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说,径直长啸一声。 云层里密密麻麻的鬼魅似是得了令,纷纷停下步子等着。尔尔转身,一招手,身后大军便跟着她绕开大道,往偏远的地方飞速迁移。 路上,尔尔又打开水月镜花,心里默念了烛焱二字。 烛焱只是真君,算来也就一万多岁,镜花水月里关于他的画面很少,少到只有一小段。 沙、沙。 是衣料摩擦的声音。 咯。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放下了,画面一片黑暗。 再然后,天光乍破,四周已是天门附近的景象,没有半个人影出现。 到这里戛然而止。 尔尔以为自己看错了,心里又默念了烛焱一遍,结果还是如此的一段东西,从头到尾,烛焱连背影都没有露一个。 是他把镜花水月放在天门附近的? 可烛焱才一万多岁,他成仙之时,㶦姬都已经死了几万年了,拿这个去说服离烨,说不通。 将宝贝收回袖袋里,尔尔想了想,扭头对钟宿道:“烛焱大人近日可有好生休息啊?他那身子骨,还有旧疾未愈呢。” 钟宿知她是离烨的人,也没多想,开口便答:“哪里顾得上,烛焱大人作为上神心腹,那么多事要忙,又要担当西海那边的重任,能有两刻钟打坐调息便是不得了了。” 尔尔咋舌,笑着赞叹:“他还是这样尽责。” “上神有这样的臂膀,也是好福气。”钟宿十分感慨,“虽为神仙,可神仙也爱美人爱权势,他倒是好,油盐不进,一心只为上神效力。” “听你这口气,是拿油盐试过了?” “不敢,只是吃过两回酒。”钟宿道,“他总归是什么也没看上的。” 唏嘘地摸了摸下巴,尔尔眯眼:“的确,他在上丙宫的时候也是独来独往,不曾见与谁交好过,看来等此事了结,上神得重赏他了。” 一提起重赏,后头一直躺在车辇里的钟酉突然卷了出来,轻轻拍了拍钟宿的肩,而后笑道:“犬子失言,女君莫要往心里去,弄权之人皆是泥浆里打滚,他是有所图的,与我等并无二致。” ------------ 第120章 钟宿一愣,当即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垂眼便不再作声。 尔尔疑惑地看向钟酉,后者从容一笑:“到底是九霄上的神仙,他对幽冥之事难免有无法顾及之处,若论出力,自然是我麾下九十四部立的头一份功,烛焱真君不过是来回奔走了些。” 事成之后那可是要论功分封的,这小姑娘既是离烨的身边人,钟酉便一万个不愿意把功劳全给烛焱,出生入死的是他们,烛焱至多是个传话的。 他不喜欢烛焱,大概是心计相仿,尽管最近诸多来往,钟酉也始终觉得那人不可深交。 尔尔满脸疑惑地看着他,嘟囔道:“上神不是说,尔等能如此迅速地攻上九霄,有他的头一份功劳么?” “实属误会。”钟酉摇头,“本王自归顺上神那时起,就做好了随上神征战的准备,只是当时伤重,耽误了些日子,后来得蒙上神相助,便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他望向上头的几重云霄,眼含怀念:“故地重游,本王也是迫不及待。” 尔尔恍然:“也就是说,烛焱并不是头一份的功劳。” “自然不是。”钟酉拂袖,“但要说他毫无功劳,便是我挟私了,毕竟这些日子,他也没少忙里忙外、传话调度,帮了犬子不少的忙。” 言下之意,他也就与钟宿的功劳无二。 尔尔听明白了,微笑颔首,不再多问,只径直带着他们往上走。 她来九霄的时间也不长,但因着有段时间没少替离烨跑腿,倒也算熟悉了上头的巡防布置,五行仙门附近守卫森严,但筵仙台以北的仙域因着有荆棘林的存在,少有天兵会来回逡巡,从那边过去,能省不少事。 黑压压的鬼魅大军开始往九霄逼近,尔尔随着他们一起赶路,心思从烛焱转到镜花水月,又从镜花水月想到只有一面之缘的天道卦人,纠结了许久之后,脑海里才终于浮现出离烨的面容。 他那样的人,被困在上丙宫,会很生气吧?真气起来,说不定连自己的宫殿都烧。 要是以前,尚且不用担心他,可他去了一趟幽冥,又分了一半修为给她,万一应付不过来,伤着了怎么办? 眼前划过好几个他浑身浴血的画面,尔尔心里一紧,连忙加快了速度。 过筵仙台附近的时候,他们与一路人马撞上,眼瞧着要有一场恶战,钟酉道:“旁边的荆棘林咱们可以躲一躲,神仙不好过,于我们而言那地方不要紧。” “鬼魅人数众多,再不要紧往那边绕一圈也要耽误好几日。”尔尔连连摇头,“兵分三路往上丙宫去更快。” 钟酉有些为难:“如此,便是要损了许多兵力。” 尔尔想了想,道:“那我带一些人引他们去荆棘林,你们后撤,绕去上丙宫便是。” 情况紧急,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钟宿察言观色,总觉得这姑娘在担心离烨,心下也是一紧。 他们敢上九霄来,就是仰仗着离烨的本事,他若有危险,那他们这百万鬼魅就进退两难了。 “父王,尔尔仙人说得有理。”他拱手跟着劝谏。 钟酉无奈,将一小块晶石放在尔尔手里:“我等上丙宫附近再汇合。” “好。”尔尔捏住晶石。 这东西等同人间的兵符,百万鬼魅像是有感应一般,分出十万来二话不说地跟在她身后。远处的天兵天将已经能看见影子,尔尔深吸一口气,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便带着这群东西闷头往荆棘林扎。 那群天兵果然跟了上来,人数不多,估摸也就一两万,但因着是在九霄,他们比鬼魅好施展多了,一道仙力甩过来,跑得慢的鬼魅当即就化为了黑烟。 不过,天兵基本都是小仙,达到真君境界的不足十一,所以一旦进了荆棘林,仿佛过筛子似的,再追出去,兵力就少得多了,足够鬼魅反扑。 看着他们厮杀,尔尔心情不算太好,天知道她为什么帮着鬼魅对付神仙,仿佛在自己打自己耳光。但追兵被剿灭之后,她还是松了口气,清点了剩下的鬼魅,带着人往上丙宫赶。 几天过去了,也不知道离烨是否还安好,若是天道卦人用什么手段法阵,他那把不肯屈的硬骨头,也不知道扛不扛得住。 远远看见上丙宫周围的结界光晕,尔尔擦了一把脸上的灰,一鼓作气地带人冲了过去。 …… 天地开后的第九万年,九霄爆发了一场大乱,百万幽冥之兵突破防卫冲到九霄,与九霄上的众神战得不可开交,五行上神皆亲自提剑出征,以上丙宫方圆百里为战场,打得漫天红霞。 一切如尔尔所料,动乱有了,她救离烨的机会也有了。 于是,当火烧云最灿烂的时候,她终于闯进了上丙宫的结界。 尔尔想象中的离烨,应该是精疲力尽,狼狈不堪的,再或者,满身是血地坐在法阵里,见她来了,霭色的眼里终于迸出一抹光。 她就在那抹光里逐渐显出轮廓,朝他伸出手。 ——这是话本里最让人动心的场面。 然而,事实是她举着刀冲进上丙宫大殿的时候,离烨正坐在王座上喝茶。 冬日里的茶没那么新鲜,他好像很是嫌弃,只喝了一口就放了茶盏,旁边的太上老君略为尴尬,正低声与他解释着什么,他应着,眼皮半垂,甚至还慵懒地打了个呵欠。 尔尔:“……” 僵硬地扭头,她看了看大殿四周。 的确是有很多法阵,法阵里困着的却不是他,而是五花八门的神仙,有几个已经神魂破碎,还有几个脸色苍白地在打坐。 察觉到有新的神仙来了,离她最近的那个法阵里的艮氏真君还警醒了一声:“快跑!” 这声音空荡荡的,落在大殿里有回响,尔尔愣了愣,离烨也愣了愣。 “你怎么来了。”眸子里映出她的身影,离烨抿唇,不慌不忙地推开太上老君站起身,然后拂袖,十分镇定又快速地将大殿里的法阵都抹去了。 ------------ 第121章 华彩的光顺着风吹出了大殿,干净利落得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她的幻觉。 尔尔揉了揉眼睛,错愕地在方才法阵的位置比划了一下:“刚刚这里的?” “这里的什么?”他走到她跟前,垂眼看下来,一脸的纯良无辜。 尔尔:“……” 怎么会有人无耻到这般田地。 鼓了鼓腮帮,她回视着他的眼睛,使劲皱了皱眉。 离烨看着她,沉默了片刻之后,抬手抹了抹她脸边蹭上的血沫。 她是在恼的,但脸颊一碰到他的手,却还是跟小猫似的蹭了蹭,然后抬眼,继续皱眉盯着他,倔强地要等他解释。 手心里又软又暖,离烨的眼神也跟着软了几分,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便道:“只是扔了他们出去,没杀。” 虽然那些神仙也已经离死不远了,但先动手的是他们,离烨觉得自己没错。 结界是他们设的,法阵也是他们先祭出来的,他不过是将就给他们自己用了。说来也好笑,若是在往日,这些人是断不敢朝他动手的,可能是他在这儿待得太乖顺,以至于他们有了能赢过他的错觉。 他只是在等人而已。 低头瞥见面前这小东西眼里那怀疑的神色,离烨眯眼戳了戳她的脑门:“胳膊肘朝外拐?” “倒不是。”尔尔愁容满面,“我就是在想,你伤这么多神仙,若现在停手,恐怕天道卦人也不会善罢甘休。” “我为何要现在停手?” 欲言又止,尔尔将话吞回来仔细琢磨了片刻,犹豫地开口:“如果㶦姬不是天道卦人杀的,你当如何?” “没有如果。”眉目骤然冷硬,离烨越过她看向门外那白茫茫的结界。 除了他,谁还有这个本事?他追寻了几万年才得来的真相,自是不会因为她几句话心软的。 离烨猜得到她想做什么,无非是希望天下太平,但这一回,倒是纵不得她了。 外头突然响起了震天动地的惊雷声。 尔尔还待开口与他说镜花水月之事呢,冷不防就被他伸手揽进了怀里,宽大的袖袍往她头顶一罩,接着四周就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碎裂声。 太上老君仰头看着裂开的结界,眼里又有解脱之色,又有些绝望:“他来了。” 这么多天了,太上老君从一开始的心怀侥幸,到后来发现离烨只是懒得动,不是真的被困在了这里。他好像笃定了天道卦人一定会在这里露面,也丝毫不担心自己的处境。 前者是为什么,太上老君不清楚,但后者的原因,他看得很明白。 方才那么多神仙各显神通,离烨连眼皮也没抬,只一伸手,凌厉精巧的法阵就像一个个破笼子一般被扔了回去,恰好罩在施法者自己身上。 若是一个法阵罩住一个神仙,太上老君还不会觉得意外,毕竟他是九万年修为的上神,但几十个法阵同时罩住几十个神仙,这得有多厉害的掌控力? 好比人间集市上套竹圈,有的是人能一套一个准,但一把扔几十个圈出去,每一个都套中宝贝,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他偏就做到了。 并且,施法之时,太上老君就跪坐在离他最近的地方,结果愣是连一丝仙气都没察觉到。 这般境界,就算是天道卦人来了,在结界里与他打一场,也未必能赢。 所以,太上老君还是想劝和。 然而,离烨一察觉到天道卦人的气息,周身就突然杀气暴涨,甚至卷了一圈凌厉的风,刮得他张不开嘴。 尔尔脑袋抵在他胸前,没有察觉到风,也没有察觉到杀气,只感觉他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 “离烨。”她小声道,“我可以不拦你,但你能不能答应我,施法有度,不殃苍生。” 神仙打起架来,谁顾得了那么多?离烨不以为然,只轻哼了一声,没答应也没拒绝。 尔尔叹息,想离开他怀里,却被他一手按了回去。 “别动。” 她要是不动,难道还要他抱着她打架?尔尔皱了脸,刚想开口,身上却突然一轻。 嗯? 面前这人突然变得十分高大,尔尔有些没反应过来,伸手想去抓他的衣襟,结果一伸,就看见了一只毛茸茸的爪子。 “喵?”她愕然。 离烨竟然把她变成了一只猫?! 气愤地挠了他胸口一爪子,尔尔想说话,张口却全是:“喵喵喵!” 满意地摸了一把她柔顺的毛,离烨将她放在肩上,低声道:“抓稳了。” 没有人打架还带家眷的!尔尔抓狂地用神识控诉他:“你不是应该将我安置在一个最安全的地方吗?” “这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离烨答。 骗鬼呢?尔尔瞪眼。 上丙宫的结界一破,外头混战的鬼魅和天兵都涌了过来,他只身穿行千军万马,掠过一个人身边的时候,伸手就捏住了那人的脖子。 尔尔侧头一看,竟是坎氏的上神,瞧着有些眼熟,但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也不用她想起来了,离烨径直捏断了他的神魂。 “……”太残忍了,尔尔看得直摇头,还是锲而不舍地想劝他,“眼见未必为实,你少落些业障为好。” 要是换个人在他杀人的时候这么啰嗦,离烨早顺手一起捏死了,但听她絮絮叨叨的,他倒是觉得挺高兴。 “担心我?” “是啊。”她丧里丧气地道,“你若遭了天谴,我也定会一起被雷劈。” 轻笑一声,离烨揉了揉她的猫耳朵,然后侧眸,将来拦路的艮圪扫飞出去。 天道卦人的轿辇停在层层天兵之后,离烨看了一眼,颇为嫌弃:“你我的恩怨,若只由你我来解决,岂不妙哉。” “无耻之徒。”天道卦人的声音远远传来,“你身为上神,引幽冥之辈闯我九霄,已经触犯天条,安敢再与我叫嚣?” “若没有他们,你自是不会来见我。”指尖燃起神火,离烨皮笑肉不笑,“眼下,是你自己过来,还是我杀过去?” 天道卦人没有再吭声,从他的轿辇后头,倒是飘了一朵行云出来。 ------------ 第122章 那云又宽又漂亮,上头站了一位凤钗华服的女君,蛾眉螓首,气质如兰,她像径直朝离烨而来,一双眼里满是温柔。 瞧见她,离烨倒是停了手里的动作,只抿唇皱眉,似乎料到她会说什么。 果然,她近前便开口:“你心里怨怼太重,容易入魔。” 离烨垂眼:“我在幽冥待了一个月。” 要入魔早就入了。 轻轻摇头,她叹息:“天道卦人算过一卦,约是估着你会有大劫,所以才让震桓公下界阻你,谁料你执念如此之深,竟带着人打回九霄来。” “以你的本事,就算不带这些幽冥之辈,也是能翻云覆雨的,可你偏要带他们来折辱天道。”她忍不住皱眉,“离烨,你心里怨气太重了。” 要是别的女君这般同他说话,估计落不着个好,但出乎意料的,这位女君话说完,离烨也没生气,倒是懒散地动了动脖子,“嗯”了一声。 “我是怨气极重,又如何?” 若不是天道卦人,他何至于九万年孤独无依,这群人把他当傻子一样骗了这么久,还不许他生气不成? 眼含讥讽,他道:“西王母,我欠你人情,所以听你多说两句,若是说完了,就让个道吧。” 原来是西王母,尔尔恍然,下意识地舔了舔自己的猫爪子。 传闻里西王母和离烨交情不错,很久之前还送过他仙草,从而让她捡回了一条命。尔尔想象中的西王母是雍容华贵甚至严厉的,但面前这一位看起来分外慈祥,听了离烨的话,满眼都是伤心。 “我若不让,你也会对我动手?” 离烨笑了笑,眼里半点温度也没有。 西王母叹息,目光轻轻一动,落在了他的肩上。 好漂亮的猫,浑身雪白,眼睛像两颗蓝色的琉璃。 不过,好像是个姑娘变的,身上有属于离烨的仙气。 心念一动,西王母侧开身子,眼看着离烨从自己身边掠过,在他走远之前轻声补上一句:“天道卦人还算准了你的情劫。” 脚步微微一顿,离烨脸色顿沉。 “在你看来,这种东西能威胁住我?” “非也。”西王母摇头,“我只是觉得意外,他那一卦我原是不信的,直到瞧见你真将这姑娘带在身边。” 欲言又止,她叹了口气:“保重。” 这话听着,怎么像她要被祭天了似的?尔尔心里有点发毛,扭头一看离烨,他好像心情更差,一张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身上的戾气也像卷了沙的风,刺得人眼睛疼。 拿脑袋蹭了蹭他的脸,尔尔“喵”了一声。 离烨垂眼,伸手揉了一把她的脑袋,而后便继续往前。 细密的法阵如春雨一般落下来,阻断了他的去路,离烨眯眼,隔着法阵瞧着那头天道卦人的轿辇。 九霄之主,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竟在后退。 更多的天兵涌了上来,半空中法阵越来越多,且像是看准了似的,一个个径直朝尔尔飞来。 离烨拂袖,火红的金乌花纹浮空而出,将法阵都挡了,但如此一来,他也没法再冲去天道卦人跟前,只能落回十方云海,落进一片刀光剑影之中。 钟宿正带人与天兵厮杀,抬眼瞧见他,当即一喜:“上神。” 天兵太多,他们支撑得有些勉强。 离烨抿唇,翻手召出死生门。 黑红的大门落在云海之上,门扉一敞,无数死怨汹涌而出。 疲惫的鬼魅得到补给,当即反扑,有人的鲜血飞溅,落在了尔尔那白软的皮毛上。 尔尔眼皮颤了颤,耳朵跟着就耷拉了下去。 这是她带来的鬼魅大军,眼下再让离烨停手,未免矫情。只是,瞧着这场面,她委实有些难受。 “我能回上丙宫里待着么?”她问。 离烨想也不想就回绝:“不可。” “……”她不吭声了,软软的爪子往自己眼睛上一搭,装死。 又气又觉得好笑,离烨拉下她的小爪子:“你跟着我,总要习惯这些。” “谁说的?”她闷声道,“鲜花插牛粪上,也没见要开出粪来啊。” 离烨:? 应该不是他多想,这小东西就是在骂他。 眼眸微眯,他伸手拎住她的后颈皮,似笑非笑地道:“我把你放回花瓶里?” “不了不了不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尔尔四只爪子一起抱住他的手腕,连连摇头。 鬼魅渐渐占了上风,十方云海被他们占据了下来,天兵退守筵仙台,离烨冷眼瞧着,没有再急着追,只挥手在云海的祭台上起了一处望风台。 钟宿知道他这是要扎营的意思,当即一喜。 他一直不确定离烨会不会临阵抛弃他们,毕竟离烨没有给他们任何承诺,但此时扎营,势必要久战,那他便离不开他们了。 火烧云布满了天际的时候,双方收兵,钟酉带着鬼魅,依靠死生门,驻扎十方云海,离烨带着尔尔进入望风台下面的屋子,正好遇见了回来复命的烛焱。 “上神。”烛焱面有疲色,却还是上前拱手,“西海之事已经闹大,乾天在那边回不来,震桓公重伤,坎氏群龙无首,也就艮氏丁氏有些余力,但都不成大患。” 离烨颔首,抬步欲走,烛焱连忙翻手拿出一颗赤丹。 “此物是避水珠,于上神有益。”烛焱道,“是从西海带回来的宝贝,上神若服下,那就算日后天道卦人剑走偏锋,集齐坎氏所有残力为刃,也再不能伤您分毫。” 这倒是好东西,虽然离烨不怕坎氏任何人,但能防着五行相克之道,自是有益无害。 他接过这赤丹,随手就扔进了嘴里,然后抬步,跨进小屋。 房门被关上,烛焱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肩上的猫从烛焱出现开始就一直在挠他,离烨一关上门,她就急吼吼地变回了人形,张牙舞爪地朝他扑了上来。 “你……”话没出口,整张嘴都被人堵住。 尔尔急得眼睛都红了,舌尖闯进他嘴里,不由分说地将他含着的赤丹给卷了出来。 ------------ 第123章 软软的舌尖抵着他的唇齿划过,尚来不及捉,就退开了去。 离烨挑眉,略为不满,伸手掐住她的腰肢,将她往自己身上压了压:“捣什么乱?” “呸”地将赤丹吐在手心,尔尔抹了把嘴角,抬眼就瞪他,“你都这么厉害的上神了,怎么一点戒心也没有?谁给的东西都吃?” 腮帮子都鼓了起来,好像是真生气了。 离烨半阖着眼仰身靠在门板上,拇指摩挲着她的腰窝,似笑非笑:“烛焱不会害我。” “何以见得?”尔尔直皱眉,“这天下兄弟尚且阋墙,你与他非亲非故,怎就这般信他?” “他要害我早就害了。”离烨道,“没道理挑在这个时候。” 心里一股无名火,尔尔跺脚:“你信他还是信我?” 这话像小女孩儿撒娇,在这战场之上,离烨是断没有打情骂俏的心思的,但他就觉得她生起气来也怪好看。 于是他侧了脑袋就逗她:“自然是信他。” 尔尔气结,一巴掌打在他胸口上,挣开他的手就要走。 离烨伸手将人拦住,一本正经地道:“避水珠还没还给我。” 喉咙一紧,尔尔红着眼扭头,狠狠地把那赤丹塞回他手里:“给你给你都给你,你爱吃就吃,爱上当就上当,我不管你了!” 合手将赤丹接住,顺带将她整个人抓回来,离烨眉梢高挑:“至于么?” 先前不是挺能玩闹的,眼下怎么这样就急眼了。 不说还好,一说这小东西眼睛红得更厉害,不消片刻就落下泪来,细眉耷拉,鼻尖也通红:“为你好你不听,那烛焱本就在骗你,什么㶦姬,什么天道卦人,他不过是想借你的手搅弄天地,他躲在后头倒是没什么危险,万一你要是出事,那谁管你。这个节骨眼上给什么避水珠,宁可扔了也不能吃啊,你那么聪明,怎么就在这上头一根筋。” 她越说哭得越厉害,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离烨有些怔愣,手指略带无措地碰了碰她的脸颊:“不就一颗珠子……” “万一有毒呢?万一能伤你结元呢?”她张着嘴嚎啕,“你怎么就不肯信我……” 她说的这些话,要他怎么信?离烨很无奈,捏着火红的袖口一点点给她擦眼泪。 他也不知道这小东西去哪儿听了谣言,烛焱虽是他心腹,但若想摆弄他,那到底还是不自量力了些。说到底,烛焱不过是与天道卦人有旧怨,跟随他这么多年,想让他为他报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离烨不觉得烛焱有错,但又着实被她哭得难受,只能软声哄:“好了,不吃了,这赤丹留给你做项链。” 听他这轻松的语气,就知道他没有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尔尔很是绝望,扯着他的袖子哭上气不接下气,然后脑袋就被他揉了揉,整个儿按进了他怀里。 “外头会乱上许久。”他低声道,“你若想同我在一起,可不能老是哭。” “那你也不能老是不信我。”尔尔闷声道,“我很厉害的,你偶尔听我一回,也不吃亏。” 他胸腔震了震,似乎是在笑,她察觉到了,懊恼地拿额角顶他。 不过也冷静了下来。 抵在他胸口上,尔尔想,既然一切不是她这个小神仙拦得住的,那至少她不能让情况如她梦里那般糟糕。 离烨是无论如何都相信有㶦姬的存在,她没有证据能证明烛焱撒谎,那也就不劝了,且看看后来到底是什么触怒了他,让他将天地都重新合拢吧。 掰开他的手将那赤丹夺回来,尔尔仔细打量片刻,看不出什么端倪,便揣回了荷包里。 幽冥与九霄开战,各方妖魔和神佛都齐齐朝九霄赶来,只是路途有远有近,战况也瞬息万变,等太和仙门赶到十方云海的时候,艮圪已经少了一只胳膊。 “终究是螳臂当车。”瞧着面前这炼狱一般的场景,太和长长地叹了口气,“早知道,还不如让她老实待着。” “太和。”储元驾云而来,满脸疲态地拦住他,“你快回去。” “为何?”太和不解,“天道卦人不是发了召仙令求援?” 欲言又止,储元摇头:“他求的定不是你这个仙门的援。” 他的宝贝徒弟还在离烨身边,又是她把鬼魅引上的九霄,这里谁会把太和仙门当盟友? 眼里划过一抹了然,太和叹息:“我那小徒儿,并非逆反之辈。” “你这话我信,但他们不会信。”储元摇头,“多年的交情了,老兄弟,快走吧,若让别人撞见,我也保不住你。” 孟晚皱眉,拱手上前问:“上神,我师妹如何了?” 神色复杂,储元倒是扯了扯嘴角:“担心谁都不用担心她,有离烨护着,谁能将她如何?” “只是……”眼里有两分厉色,储元摇头,“她若再执迷不悟,此战一过,天地将无她容身之所。” “……”孟晚垂眼,捏紧了手里的剑鞘。太和倒是没什么反应,甚至捏着拂尘在储元跟前晃了晃,“别吓唬晚辈。” 储元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我早与你书信让你管教,你不听,那就算是个讨喜的女娃子,你也不该纵容她到这个地步。” 太和不再答话,只甩着拂尘笑,正欲告辞,就见远处涌来了一片天兵。 “太和上神。”震桓公朝他拱手,“天道卦人有请。” 脸色一变,储元横身挡了过来,对震桓公道:“你倒是跑得快,我正好有事找你。”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背在身后,给太和打手势。 快跑。 太和瞧见了,但他身后跟了那么多的门人,他跑得,这些孩子怎么办? 于是他只笑了笑,朝震桓公颔首示意之后,便跟着天兵往天门的方向走。 “仙师?”孟晚皱眉。 太和拂袖,以魂音传他:“走,若走不了,就去找你师妹。” 这算什么?孟晚脸色发白。 他们上天来是想平定鬼魅的,结果还没见着鬼魅,先被九霄上的人押住了?这会儿去找师妹,岂不是投敌? ------------ 第124章 尔尔正盯着手心里的赤丹发呆,冷不防听见烛焱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叨扰。” 微微一怔,她抬头,就见烛焱拎了个捆得五花八门的人进来。 离烨出去了,临走之前吩咐她不许离开这个屋子,她倒是没想到,自己不离开,也会有客人来。 “尔尔仙人。”烛焱浅笑,“这是外头刚抓住的药师,上神说您或许用得着,就让我给捆回来了。” 跳下软榻,尔尔走近一低身,就瞧见坎㲹那张熟悉又憔悴的脸,以及缩在他衣襟里,瑟瑟发抖的舌灵鸟。 眉梢一动,她接过烛焱手里的绳头,颔首道:“确是用得着的,多谢。” 烛焱许久没见她,乍一看她身上仙气,眉心皱了皱。不过眼下正值大战,他也没有太多的空闲追究这小姑娘,一拱手就又出去了。 门一合拢,尔尔紧绷的身子才松下来,一直缩着的舌灵鸟也终于跳回坎㲹肩上,可怜兮兮地道:“姑娘,好久不见。” 这是坎㲹的心声,尔尔将他扶起来放去椅子里,撑着下巴打量他:“你坎氏是没人了么,竟要你一个医仙上阵杀敌?” 他一顿,眼里一片灰败,舌灵鸟跟着开口:“非我所愿,但坎氏作为最克离氏的仙门,自然是顶在最前头的,也多亏了姑娘,离烨竟肯饶我一命。” 这与她有什么关系?尔尔摇头:“医仙少有,离烨只是考虑周全,倒不是儿女情长。” 舌灵鸟歪着脑袋看了看她,欲言又止。 她被护得太好了,完全不知道外头是什么情况,离烨已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之势,手都已经要落下了,瞥见他,眼眸一动,愣是将杀气收了,翻手把他从一片神仙里抓出去。 “是你。”他面无表情地道。 再度见他,坎㲹其实很惊愕,他料想过这人有些身份,却不知竟是上神离烨。 更惊愕的是,他竟不杀他,只扭头对烛焱道:“扔给她看看能不能用得上。” 九霄大乱,离烨在传闻里已经变成了走火入魔滥杀无辜的大魔头,死在他手里的神仙已经不计其数,坎㲹以为自己是在劫难逃的,结果在一片血雾里,他说起某个人,眼神竟柔和了一瞬。 他就在这一瞬的柔和里活了下来。 “魔头怎么可能有感情呢。”舌灵鸟跟着他的心思喃喃自语,“有感情的人,成不了魔才对。” 正提着茶壶倒水,尔尔一听他这话,倒是有些走神,茶水一个没注意,就溢出了杯沿。 水在桌上漫开,她低头瞧了瞧,突然叹了口气。 “我若说他就是太有感情,才成的魔,你信是不信?” 坎㲹皱眉,舌灵鸟也跟着一起摇头。 谁信谁傻子。 是吧,尔尔失笑,若她没有接近过离烨,也觉得挺荒谬,杀戮重成这样的人,哪里会有什么感情。 但这几日她盯着镜花水月瞧,瞧来瞧去的,倒是想明白了。 离烨是一定会笃定㶦姬的存在的,因为他天生有情,也渴望被关心、被护着,虽然看起来总是一副冷漠不在乎的模样,但要是真的不在乎,他也不会被她师姐那一碗汤触动。 所以,不管她怎么解释,他都不会相信,他一定要为㶦姬报仇,也平了自己心里的一份遗憾。 想通了这一点,尔尔甚至觉得,烛焱就算是在骗他,那也挺好,起码在他的认知里,一直有个人是爱着他的,像人间的刘婆婆到死都惦记着自己的儿子方汉,也总有那么一个人,曾经一直惦记着他。 这样一来,他不至于内心荒芜,彻底冷血。 放下茶壶,尔尔不再与他说离烨,只摊手将赤丹放在他眼前:“你替我看看这个东西是什么,若说对了,我能保你不死。” 坎㲹挑眉,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看。 乌黑发红的珠子,上头隐隐有水纹,乍一看带着西海龙宫的气味,但再嗅,那气味就浅淡了,内里倒是有一股子腥味儿。 他脸色凝重,好久也没说话,尔尔不由地皱眉:“毒药?” “非也。”舌灵鸟道,“此物无毒,甚至是个宝贝。” 心里一跳,尔尔甚是愧疚地想,难不成当真是她多虑了,烛焱是为离烨好的? 还不等她想完,就听得坎㲹接着道:“服下此物,能将修为短暂提升一段时间,但有利自然有弊,此物腥气重,易使人暴怒,情绪难控。” “……”想也不想,尔尔当即将它捏碎。 咔地一声,粉末从她指间落下,散在地砖的缝隙里,被尘土掩埋。 坎㲹就瞧着方才还温和可爱的小姑娘,突然就冷了一张脸,身上仙气凌厉了一瞬,又逐渐缓和。 他有些怔愣,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身子。 “有劳。”尔尔低声谢他,“你就在这儿好生歇着吧,只要不出门,不会有事。” 说罢,她拂袖起身,抬步就迈出了大门,青绿色的裙摆被门外的风一吹,卷成了一道好看的水波,眨眼消失不见。 好强的仙气。 坎㲹不由地皱眉,上回坎氏见着,她分明还是个小仙,这才过去多久,怎么就厉害成了这样? 尔尔不觉得自己厉害,但她如今的确是能来去自如,门口原还有守着她的几个仙人,但她只一晃身,就出了望风台。 目之所及,神魔打成一片,黑红交错,血色染天,她站在行云上,努力想找到离烨,但人实在太多,不等她看清,旁边就有法器冲她而来。 “抓住她。”乾天老远看见,精神就是一震,“快!” 这小姑娘竟然自投罗网,她若是能当人质,那离烨怎么说也会投鼠忌器。 一声令下,四周神仙跟着动作,不远处的烛焱有所察觉,扭头正要皱眉,就见那一窝蜂冲上去的真君被一道仙气震开。 强大的气流形成了一个圆面,像湖水一样震荡开去,远在一里之外的烛焱都感觉到了风从耳边拂过。 “哪有一派正气的神仙专挑姑娘家下手的?”尔尔收手,十分委屈,“男子汉大丈夫,正面交手便是,抓人质算什么本事。” ------------ 第125章 她说话软软的,一听就是个好拿捏的小姑娘。 可再一看她身上那强大的仙气,四周的神仙不敢动了,只方才被震开的几位真君脸上挂不住,开口道:“请姑娘随我们走一趟。” “走去哪儿?”尔尔歪了歪脑袋,倒是笑了,“眼下这么乱,不好随意走动吧。” 乾天对她也算熟悉,但如今瞧着,总觉得这小姑娘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眉梢挂着些冷意,杏仁似的眼抬起来,穿过一片人群,直直地看向他。 他竟然有点发憷。 强自定了定神,乾天遥遥朝她拱手。 上神拱手,是为请战,尔尔抿唇瞧着,余光飞快地扫了四周一圈。 离烨不在这边,没人能帮她,她是乾天的对手吗? 心里没底,但气势不能输,尔尔挺直了腰杆,啪地抱拳回了她一礼。 然后一股仙气就猛地朝她袭来。 烛焱远远地瞧着,就见尔尔和乾天越战越凶,乾天原本可以趁她不备一招毙命,但他迟疑了一瞬,就那一瞬,尔尔反应过来了,拼着一身修为,与他打得有来有回。 那可是个连真君阶品都没有的上仙,跟上神伯仲之间,饶是乾天脾气再好也忍不了,下手越来越重,四周涤荡的气波也越来越强。 说来也怪,尔尔仙人瞧着不着四六的,对手越强,她反而也越来了劲,身上火光凛凛,甚至像离烨似的形成了一只火凤展翅绕在身后。 乾天愣是没能占着便宜。 几十道光划过天际的火烧云,乾天铁青着脸还想继续,后头站着的雷公却突然上来拉了他一把。 “上神,不必在此浪费功夫。”他给递了台阶,“前头还需要支援,这里交给我等便是。” 乾天有些抹不开脸,但他心知肚明,这姑娘定是得了神助了,他一时半会真的抓不了她。于是他拂袖,收回了法器:“有劳。” 雷公颔首,目送他离开,再回头看那停在原地的姑娘,双目一凛,执起雷公锤就往天上一敲。 轰—— 五雷轰顶,尔尔站着的地方飞快地形成了一个雷狱,道道闪电直穿云霄,但凡所困之人敢伸手,定要连魂魄一起伤着。 轻出一口气,雷公满意地看着被困的人,忍不住道:“还以为有多厉害,没想到也逃不过我这一锤。” 雷狱里的人呆呆地站着,不说话也不动。 “把她带回去。”雷公吩咐。 旁边有天兵领命上前,但一凑近,他皱了皱眉:“这?” “怎么?”雷公问,“她还有招数?” “倒不是。”天兵扭头,神色复杂地道,“就是您困住的这个,不像活的。” 微微一愣,雷公连忙上前,一把扒开他,凑近雷狱看了看。 是那个小姑娘的模样,但牢里关着的这个,空有模样没有生气,甚至没一会儿,脸上还掉下一块土来。 “上当了。”一拍大腿,雷公叹骂,“她怎么连艮氏的变幻术也会!” 随着他这一声怒喝,土塑的人像彻底崩成了一堆土。 尔尔早已跑出了一里地,还时不时回头看。 四周也有仙魔混战,但这一边似乎没什么大人物,她跑来跑去也没人侧目。寻着一块干净的云,尔尔停下来喘了口气,还没等她喘完,就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 烛焱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正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 心里一凛,尔尔装作没发现的模样,抚着胸口顺了顺气,然后转身,不经意地对上他的视线。 “呀。”她欣喜地道,“你怎么在这儿?” 烛焱笑了笑,朝她拱手:“奉上神之命,特来接您。” “他这就察觉到我跑出来了?”尔尔眨眼,一副心虚的模样,“接我过去,不会罚我吧?” 烛焱摇头,然后侧身作请。 尔尔一脸天真地就跟了上去。 余光打量着她,烛焱轻声道:“您近日还是莫要乱走来得好,万一落进他们手里,少不得耽误上神要事。” 笑眯眯地点头,尔尔道:“我最近变幻术精进不少,既然不能乱走动,那我不如就变个物事挂在他身上,如此,他也不用再担心我。” 烛焱摇头:“上神说了,他身上杀戮太重,不宜带着您。望风台若是不好歇息,我便引您回上丙宫,那边也收拾妥当,安全得很。” 说话间有幽冥之人的残肢横空而来,尔尔头也没回,拂袖便将其挥开,一双眼清澈明亮:“我不会拖他后腿的。” 烛焱有些不耐烦了,张口想语气更严厉些,但一扭头,他瞧见了这人的眼神。 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坚持。 脚步一顿,烛焱抿唇。他有些懊恼,离烨为何要给她这么多修为?多到现在他都没把握能拿下她,真撕破脸也不好,但由着她去?定是会误事。 这么多年了,烛焱从未做过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当初没有一开始就对这个姑娘下死手,倒成了第一件。 轻叹一口气,烛焱继续往前走。 尔尔跟上他,似乎是察觉到他的让步,笑容重新温软了起来:“烛焱大人,你别怪我呀,你若是有心上人,也会恨不得天天同她在一起的。” 抬了抬嘴角,烛焱道:“我没有心上人。” “那亲人呢?”她道,“亲人总该有吧,大难临头,一家人也肯定是要在一起的。” 提起这个,烛焱垂了眼。 “大难临头,一家人的确是该在一起。”半晌之后,他低声道,“死也一并死了。” 像是被吓着了,身边这人瞪圆了眼看着他,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没听说过此事,抱歉。” “无妨。”烛焱淡笑,“本也不是什么津津乐道之事。” 他是很幸运的神仙,天生仙骨,也有并生的兄弟姐妹,多年前的九霄,谁提起烛氏不说一声羡慕。 可惜,那满门和睦的神仙,最后全死了,死在他们最擅长的大火里,魂飞魄散的时候还紧紧地抱成一团。 烛焱就是那个被抱在最里头,苟活下来的人。 大火之后,有人踩着满地的黑炭,怜爱地将他从烧焦的肉身里扒出去。 “真可怜。”他道,“火神之怒,果然也是要以人命为代价的。” ------------ 第126章 天道卦人慈眉善目,说话又温和亲人,若不是烛焱亲眼瞧见这场火怎么烧起来的,他也真就信了他的鬼话。 离烨不擅长控制自己的情绪,当年莫名被扣上了几顶逆反的帽子,在上丙宫就发了火,火势直冲天门,坎氏的神仙灭不了,便只能想法子让火转个弯儿,起码不能冲了天门威风。 于是,烛氏就成了最近的牺牲品。 烛氏当时都未曾掌权,一门惨死也不痛不痒,九霄上甚至连记挂的人都没几个,天道卦人倒是有意用他来让离烨认罪,但烛焱从那场大火之后就沉默了三千年,不管他说什么,烛焱都不吭声。 于是,天道卦人也就放弃他了,将他扔回烛氏,任由他自己修道。 可能是觉得他根骨差,再怎么修也不会飞升上神,所以多年过去,天道卦人甚至不记得九霄上还有一个烛氏遗孤的存在。这想法是没错的,烛焱的确是飞升不了,两万年过去了,也还只是个真君。 但他成了离烨的心腹。 “你没有想过报仇吗?”旁边的小姑娘十分单纯地问了一句。 要是在平时,烛焱是不会回答这种问题的,但眼下他念及旧事,心绪实在难平,倒也低声开了口:“人间常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于这天界上,万年之后报仇,也未必是晚的。” 尔尔作恍然状,然后就乖巧地不再问了,只跟着他继续走。 烛焱原本是打算,是想将她送去上丙宫,上丙宫如今都是他的人在守着,她过去,局势会好很多,以后万一需要做什么,也方便不少。 但,也不知是他心思乱了没注意还是怎么的,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前头哪里是上丙宫,只十丈远的地方,就立着离烨的身影了。 “多谢大人。”尔尔笑着朝他屈膝。 烛焱有些怔愣,抿了抿唇,眼里满是困惑,她却是什么也没察觉,像只蝴蝶一样扑向了离烨。 离烨正在与三界真神交手,周身有仙气汹涌的屏障,但也不知是不是背后长了眼睛,尔尔一扑过去,他的屏障突然就开了一道口子,将她吞进去,再重新合上。 “别捣乱。”他不悦地斥她。 尔尔撇嘴,身子一抖就变回了猫,跳到他肩上往前看。 三界真神是以战出名的神仙,主修木道法术,就五行而言火与木不算相克,故而那边派他来迎战,此人力大无穷,仙力也浑厚,应付他,离烨虽是得心应手,但一时半会也脱不开身。 尔尔能察觉到他不耐烦了,想直接将人抹掉,但他仙力若是过猛,下头的幽冥之人也会被殃及。 伸着猫舌头舔了舔他的侧脸,尔尔软软地“喵”了一声。 离烨沉着脸,又气又无奈:“我哪有空应付你?” 好瞧不起人哦!尔尔扁嘴,扭头看向左前方正在和钟酉鏖战的兑刃。 兑刃的灵力其实不弱,但他老爱用蛮力,仙力浪费极大,尤其对上钟酉,就算对方重伤刚愈,他也占不了便宜。 猫胡子动了动,尔尔捏了个诀。 水载万物,有引流之力,但她这回没用水道灵力,只借用这法术的壳子,以自身修为为引,将那头一阵阵的金光引到了自己爪心。 钟酉察觉到了不对,惊愕地看了一眼。 对手打出来的仙气都被风一卷,像薄金纱一般飞向了离烨的方向。 这是……掠夺之术?他疑惑,仔细一瞧又不太像,没有掠夺之术那么霸道,只收了些在空中的仙气罢了,急火攻心的兑刃甚至都没有察觉。 像是明白了什么,钟酉不着急将兑刃打伤,只左躲右闪,引他出手。 于是,半个时辰之后,三界真神的一招“大荒树缠”之术带着无数粗壮的树根刚朝离烨翻卷过来,就突然被无数把利刃快准狠地割开。 他愕然,看了看空中飞着的刀刃,当即扭头怒喝:“兑氏这是何意?” 正气得跳脚的兑刃一听这喊声,茫然地回头:“什么?” 从云层里冒出来的树根全部被割开,三界真神愤怒地指了指:“你们干的好事!” 兑刃气极反笑:“你我同一阵营,我何故要做这等事?” “不是你们那还有谁?”三界真神气性更大,这天地间五行有道,就算是离烨,也不可能以他那一身火道法术,弄出金道的仙气来。 空中的利刃其实没有多厉害,只断了他这一招,便坠进云里消失了,但那头显然是起了内讧,离烨得了机会,越过三界真神就继续往前。 尔尔抓着他的肩膀,得意地舔了舔爪子:“没拖累您吧?” 轻哼一声,离烨斜眼:“想要夸奖就直说。” “那我可直说啦。”她笑,“快夸我,方才那法术,可是我临时琢磨出来的。” “哼。”他不屑地扭头,却也还是伸手揉了揉她那一身雪白的毛,“挺厉害。” 尔尔舒坦了,得寸进尺地道:“那我就这样一直给你帮忙吧。” 翻了个白眼,离烨道:“不需要。” 至多是多废些功夫罢了,他还用不着靠她做事。 撇了撇嘴,尔尔尾巴直摇:“我不想离开你。” 这话听着就舒坦多了,离烨的眉眼当即就松开,眼里甚至有一丝笑意。 “别碍着我就行。” 尾巴一甩,尔尔当即“喵”了一声。 “上神。”烛焱从后头追上来,拱手道,“天道卦人退到了荆棘林,那边已经重新布阵,您且缓缓,等我方擅阵之人查探清楚阵法,再去不迟。” 笑意收敛,离烨当真是烦了:“我都打到他眼皮子底下,他也好意思当缩头乌龟。” 烛焱哂笑:“毕竟他一个算卦之人,哪里擅武。” 心里烦躁更甚,离烨挥手便斩断了天门外的飞龙柱。 白色大理石的柱子缓缓倒下,穿过云层,落下凡间。 尔尔瞧着,连忙用爪子挠了挠他:“别着急啊,都已经到这儿了,抓着他是迟早的事情。” 她声音比平时还软,带着点小心翼翼,像一捧温水,霎时将他心里的火给浇灭了。 ------------ 第127章 离烨抿唇,瞥一眼那直直砸向人间的盘龙柱,一抬袖就将它收了回来。 这柱子很沉,又掉下去了许久,哪怕是他,行动间也略有吃力,但片刻之后,盘龙柱立回了天门前,断面合拢的时候,发出了石裂的响动。 柱子立起来的阴影恰好笼在了烛焱的脸上。 他沉默地看着,倒是没阻止,只用余光瞥了一眼离烨肩上的猫,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 温和的离烨远没有暴躁的离烨强大。 而现在,离烨温和得过分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好像换了性子,不再喜怒无常,也不再罔顾苍生,要说尔尔做了什么特别改变他的事,好像也没有,她只是同他在一起,他心里的戾气就远不如从前。 这不是件好事。 烛焱深深地看了尔尔一眼。 背后莫名有些发凉,尔尔甩着尾巴蹭了蹭离烨的脸,喵声喵气地道:“你手上有伤口。” 离烨轻哼:“小伤,他们远比我伤得厉害。” 这一股子要面子的劲儿是怎么来的?尔尔心里叹息,倒也顺着他的话:“您骁勇善战,他们自然不是您的对手,只是这到底是流着血呢,先包扎一番为好。” 那点伤,压根算不得什么,但她好像很担心,离烨满脸不以为意,但到底还是把手递给了她。 于是,烛焱就看着那一只雪白的猫舞着两只爪子,不知从哪儿掏出了药膏和薄纱,毛茸茸的尾巴甩来甩去,一边甩一边给离烨包扎。 画面温情得不像话。 欲言又止,烛焱收在袖口里的手紧了紧。 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离烨的神情骤然冰冷,一抬头,眼神略带不悦:“那边进展如何了?” 心里一跳,烛焱垂眼拱手:“小仙这便再去查探。” 说罢,后退几步,转身离开。 尔尔有些意外,一边包扎一边抬眼看他:“烛焱不是你的心腹么,怎的也待人家如此凶恶。” “心腹?”离烨玩味地念了念这两个字,没有再说话。 给他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尔尔心念微动,垂下眼眸问:“若是抓着了天道卦人,你是不是会立马杀了他?” 这还用问?离烨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她。 尔尔一噎,鼓了鼓嘴:“我的意思是,他好歹也是九霄之主,骤然魂飞魄散,天下必将大乱,你不妨先将他生擒,好好问问当年的来龙去脉,再下手不迟。” 离烨听着这话就知道她是什么想法,当即抿了抿唇:“不用你操心。” 猫耳朵一耷拉,尔尔扁了扁嘴:“几万年都等得,等不了这几日?万一其中真有什么误会,那这罪业不就大了。” 她眼眸有些闪烁,瞧着像是心里有事,离烨冷眼打量,突然将她的后颈皮拎起来,拎到了自己跟前。 宝蓝色的眼珠漂亮极了,就是瞧着有些慌。 眼皮半垂,离烨哼笑:“你知道了些什么?” 尔尔摇头,挣扎着刨了刨他的手腕,然后“一不小心”,镜花水月就从她身上掉了下去。 眼疾手快地接住那镜子,离烨扫了一眼,微微皱眉:“你何时将它拿出来的?” “就前几日。”心虚地左看右看,尔尔道,“顺手就拿出来了。” 这东西他已经沉进了上丙宫的池子里,前几日那池子还被结界封着,并且有九霄的人把守,她要怎么“顺手”,才能拿得出来? 不对劲,离烨眯眼,这小东西怕死又怕麻烦,若非必要,她是不会去找镜花水月的。这东西于她而言有何用?她都不曾在九霄待多长时间,这里头记的,大多是他的事。 再一想她方才说的话,离烨挑眉:“你才多少岁,不该你管的事情,不要管。” “我都要九百岁啦。”尔尔撇嘴,一边挣扎一边道:“什么是我不该管的?与你有关,我便是要管,不然你若哪天消失于天地,我去找谁赔来?” “我不会消失。” “你若不分青红皂白覆灭天地,再归于永无,那同消失有什么区别?”她气得直蹬腿。 覆灭天地么。 离烨眼眸动了动。 他之前的确是有过这样的想法的,让天地归于混沌是最简单的法子,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但……没了天地,她定是会无聊,没法去人间吃阳春面,也没法在幽冥闹事,也没法在九霄上自如来去。 所以,他可以温柔一些,只杀天道卦人。 至于后来的大乱,那是九霄的命数,与他无关,能放过他们,已经是他慈悲为怀了。 将她抱在怀里揉了揉,离烨道:“等抓住人,我留他两日。” 乱抓的猫爪子立马老实了,尔尔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我的话原来这么管用?” 他白眼一翻,一只手就捂住了她整个猫脑袋:“自作多情。” 抱住他的手,尔尔又高兴又疑惑,眼前的离烨和她梦里的完全是两个人了,他身边没有黑猫,只有她这只白猫,那是不是一切都往相反的方向发展了? “上神。”有人远远地喊了一声。 尔尔还在激动,乍一听这熟悉的声音,恍若一盆冷水兜头淋下,霎时就焉了。 她将脑袋埋进离烨怀里,想不听,但钟沁的声音还是由远及近。 “佛庙里的老头儿来了好几个,我哥许是要顶不住了。” 西天佛祖是不爱打斗的,但这一场事闹得太大,他们终究是也出面了。佛最克魔,钟宿和钟酉顶不住也是情理之中。 离烨抬手,将一方灭佛鼎扔给了她。 钟沁双手接住,只一打量,便面浮喜色:“多谢上神。” 这东西可是上古神器,因着对各路神佛威胁太大,已经是几万年没出现过,还以为被封印在哪儿了,没想到竟是在他手里。 心里安定下来,钟沁瞥一眼他怀里的雪团子,忍不住就多说了一句:“这猫倒是可爱,只是这儿杀戮太重,它可别伤着了才是。” 离烨点头,钟沁也就笑着告退。 怀里原本柔软的猫毛,突然就变得有些扎手。 离烨垂眼,眼里划过一丝笑意:“这也是你新学的法术?” ------------ 第128章 好好的一只猫,突然变成了刺猬,这小刺猬还一脸无辜地抬眼,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一样,黑溜溜的眼睛眨了眨:“嗯?” 离烨挑眉:“在生气?” “没有。”飞快地否认,尔尔笑得天真善良,“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说罢,身上的刺直挺挺地往他怀里扎。 离烨被扎得眉梢跳了跳,倒吸一口凉气,又忍不住轻笑:“她只是来拿东西。” “嗯,挺好呀。”尔尔还是笑眯眯的,“她厉害,能在前头替你上阵杀敌,不像我这样的小猫咪,只能躲在你怀里。” 离烨:“……” 他忍不住捂了捂腮帮子。 “做什么?”怀里的刺猬皮笑肉不笑地瞪他。 “牙酸。” 气得又扎了他一下,尔尔闷头埋进他臂弯里,不吭声了。 她能不酸嘛,就算他对人家没那个意思,那当时也让她心堵了许久。喜欢一个人就是这么小气又不讲理,光是看见钟沁,她都浑身不舒坦。 这样其实不对,但改不了。 “上神。”烛焱去而复返。 尔尔一顿,当即收回了气性,变回猫咪跳到离烨的肩上。 离烨侧头,就见他身上带了血迹,脸色也有些苍白:“阵法已破,可以往荆棘林动身了。” “你遇着谁了?”他问。 烛焱一愣,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垂眼道:“无他,坎氏旧部而已。” 坎氏主水,水克火,遇见坎氏之人,他受伤是在所难免。自离烨杀了坎泽之后,九霄上就一直是水火不容,跟着离烨,烛焱其实没少受些伤,只是这一回,他没藏着。 安静地看了他片刻,离烨招来行云,往荆棘林的方向去。 “尔尔仙人。”烛焱轻声道,“那地方凶险,您也要一起去?” 突然被点名,尔尔尾巴颤了颤,抓紧离烨的肩头闷声道:“嗯,我跟着他就行。” 烛焱颔首,没有再言。 荆棘林外残破的阵法像碎了一半的琉璃灯,锋利伤人,离烨祭出防御结界,一路直闯林中。 烛焱跟在他身后,神色十分警惕,但没走多久,还是有一道紫光朝他袭来。 他祭出防御结界,可大概是因着有伤的缘故,那结界不堪一击,呯地一声就碎开了。 离烨反应很快,抬手就将自己的结界扔过去,替他挡了这一击。 “多谢上神。”烛焱拱手,站去了他身后。 紫光袭来的方向来了一队人马,为首的是艮圪,离烨没将这人放在眼里过,但他眼下没有防御结界,尔尔又还在他身上,一旦动手难免伤着。 思忖一瞬,离烨就将尔尔放到了烛焱身边。 尔尔有点慌,不想离开他,但眼下情况紧急,她再闹似乎也不合适,于是一落地,她就在结界边缘站着,尽量不去看烛焱。 有防御结界护着,烛焱倒是轻松了不少,主动开口道:“形势不太妙,后头也有人过来了。” 依言回头,尔尔果然瞧见身后也来了一批人,似乎是下己宫的,主修土道。这森林之地,是他们绝佳的战场。 看了一眼在应付前头的离烨,尔尔化出人形,决定替他解决一下后头来的麻烦。 然而,她刚往前踏了一步,四周的结界就突然后撤,尔尔愕然回头,就见烛焱正十分焦急地冲去另一个方向帮离烨御敌。 防御结界被他带走,她突然就掉进了一片浓厚得看不见任何东西的霾气里。 连忙祭出自己的防御结界,尔尔有些茫然。 怎么回事? 荆棘林就算是有阵法,也应该只对真君之下的小仙有用,她的修为定是能高出真君阶的,上回来这里也没有迷失过,这次怎么会突然起雾? “离烨?”她试着喊了一声。 四周安静得不像话,没有任何人回答她。 尔尔皱眉,起身想飞上天。但行云刚飞一半就骤然散开,她一脚踩空,跌回迷雾里,疼得龇牙咧嘴的。 这里的阵法,好像跟之前的不一样了。 拧眉捏诀,尔尔招来了风将霾气吹散,吹了老半天,才看清四周的景象。 盘根错节的古树,潮湿的土地,幽静得没有一个人的森林。 这里应该也是荆棘林,但显然不是她方才所在的地方。定神细听,某一个方向有轻微的打斗声,但太远了,声音在风里听起来不太真切。 侧耳听了好一会儿,尔尔招来行云,不再往上飞,只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快速靠近。 *** 离烨很快解决了艮圪,回头一看,没看见那只白猫,脸色刚要沉,就听得烛焱道:“上神,太和仙门的人被他们扣住了。” “什么时候的事?”他皱眉。 “前不久。”烛焱答,“方才下己宫带着太和仙师的信物来,尔尔仙人一着急,便跟着追过去了。” “糊涂!”离烨怒斥,“人家钓鱼,她还上赶着咬钩?” 说罢,动身就想去追。 “来不及了。”烛焱拱手劝住他,“眼下再去,那头也定是天罗地网,有尔尔仙人在,上神难免投鼠忌器,依小仙之见,不如先去抓了天道卦人,有筹码在手,也好说些。” 脚下顿住,离烨闭了闭眼。 他也真是犯傻了,在这个关头先想的竟然是救人。 前头的艮圪已经溃败,再往里追就是天道卦人了,他没道理这时候放弃。 拂袖转身,离烨周身杀气顿起,如一道天火一般冲向天道卦人所在之处,中途再也没手软过,就算是太上老君挡在他跟前,也被他一掌重伤,再难起身。 “离烨!”太上老君捂着心口喊,“你不可酿成大错!” 冷笑一声,离烨撕开眼前的防御结界,带着满地的神火,踏进了天道卦人躲着的丛林里。 仿佛一早料到他会来,天道卦人坐在树桩上,倒也不见得有多慌乱,他身边站着太和仙师,脸色有些憔悴,身上却是没什么枷锁。 离烨瞧在眼里,右手一张召出弑凤刀,面无表情地朝天道卦人请战。 “你是最厉害的神仙。”天道卦人叹气,“我自然不是你的对手,但是离烨,你不能动我。” ------------ 第129章 不能动他? 这话太过荒谬,荒谬到离烨压根没有放在心上,刀风一起,直扑他面门。 出乎意料的是,天道卦人站着没动,哪怕一身青白底绣银纹的八卦长袍被杀气荡起涟漪,袖袍像鼓起的船帆,他也只平静地望着他。 不对劲。 手腕一翻,离烨收了力道。 弑凤刀卷起的杀气擦过天道卦人的脸侧,留下了一道血痕,他抬手一抹,嫣红的血珠在指尖晕开。 与此同时,太和仙师的脸上也出现了一道血痕,同样的位置,同样的深浅。 离烨半阖了眼,良久,才冷笑一声:“懦夫。” 竟然因为怕死而将自己的神魂与太和仙师共生。 天道卦人一点也没有生气,甚至还温和地笑了笑:“在你来之前,我算了一卦,算的是今日他会不会魂归天地。” 算卦者,不能算自身命数,是以他将自己的神魂与太和共生于一处,再算太和的命数。 真是个极为聪明也极为不要脸的法子。 眼含讥讽,离烨问:“你可要再算一卦,看看我会不会如你的意?” “不必再算。”天道卦人轻笑,“你不会杀了他。” 原先震桓公说离烨不会对太和仙门的人动杀念,他还有些不信,但眼下,天道卦人瞧着离烨的神情,惊喜地发现自己赌对了。 他竟就真的不会对太和动手。 诧异地看了太和一眼,天道卦人轻轻摇头:“这世间上位者,果然都是一情字难解。” 离烨没吭声,安静地站在原地,火红的长袍迤逦如山峦,看起来似乎是冷静了。 然而,天道卦人脸上的笑意还没持续多久,一道无法察觉的杀气就直冲他喉间而来。 背后起了一层冷汗,天道卦人急急避开,但稍有不及,侧颈还是被割开一条口子,鲜血喷涌而出。 太和仙师侧颈的血也跟着浸湿了衣襟。 “你……”脸色骤变,天道卦人捂着伤口,终于是有些慌了,“你不怕他死了,你身边那姑娘恨上你?” “八万年前你就该知道,我什么都不怕。”漠然地看着他,离烨眼里讥诮更甚,“情字是什么东西?” 他往前迈了一步,声音低沉又冷冽:“从对㶦姬动手那日起,你就该算到会有这么一天。”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天道卦人沉了脸,“你若想执掌九霄,直说便是,用不着拿这劳什子的㶦姬当幌子。只是离烨,你性子太过偏激,当不了九霄之主,今日就算我死了,你也不会有善终。” 后头那些话都没必要听,离烨只听着他前半句,眼里杀气更重。 㶦姬不是幌子,那是他的生母。 空气里看不见仙气的浮动,但是天道卦人感觉到了,有浓厚的杀气在冲他而来。他祭出了防御结界,可在这捉摸不透的仙气面前,这东西显然是不够用的。 他不太甘心,但也无可奈何。 早知道,几万年前就应该把他诛灭。 一声叹息还没出口,他的防御结界前头突然又笼了一层结界。 天道卦人一怔,扭头一看,太和仙师正一手擦着自己脖颈间的血,一手捏诀护在他身前。 眼神微动,天道卦人略为尴尬。 太和怎么说也是几万年的老神仙了,当年为了弥补世间天生神格过少导致的仙班空缺,自愿下界引导凡人修仙,这么多年,他没少往九霄送神仙,若是在平时,自己是要给他几分薄面的。 可今日情况紧急,他都没同人好生解释就与他神魂共生了,太和还能不计较,当真是胸襟宽广。 “眼下此处已经是穷途末路,上神可愿多听老夫一言?”太和没有看天道卦人,只轻声朝离烨开口。 离烨很不耐烦:“我不是你的门徒,不用听你说教。” “非也。”太和浅笑,“老夫只是想起了一件旧事,想与上神说来听听。” 离烨收袖,恹恹地垂眼。 知道他是允了,太和也不啰嗦,开门见山地道:“在上神飞升之前,九霄蹭有过一桩不那么光彩的事,有上位者爱上凡人女子,执意引来九霄成仙,当时众仙家意见不一,甚至分为两党,起了冲突。” “其中过程老夫就不赘述了,与上神无关,但那女子最后的下场上神不妨听一听。” 凡间女子的下场,与他有何干系?离烨觉得这老头子是在拖延时辰,忍不住就想抬手。 结果太和抢在他动手之前道:“七万年前,那女子被诛杀于天门之外,是天道卦人亲自动的手。” “她死后,九霄上的非议平了,甚至不少人生出些怜悯来,于是将她封了神格,也记入了九霄史册。” 太和仙师深深地看着他,捻了捻手里的拂尘柄:“方才听上神提起㶦姬,想必,说的就是那个凡间女子。” 手顿在半空,离烨眯眼,颇为茫然地看向他。 他的生母自然也是天生神格的神仙,凡间女子是从何说起? “上神若是不信,大可以去查。”太和道,“若因着别的恩怨,上神今日要动手,老夫别无二话,但若是被人利用,老夫还是想请上神三思。天道卦人一薨,九霄必定大乱,天下苍生不宁,山河不静,日月不兴,实乃业障。” 直觉告诉离烨,这老头子在诓他,他亲自查到的东西,怎么可能有错? 但,心里以前就埋着的疑惑,好像突然就被一起翻出来了。 比如,㶦姬既然是他生母,怎么可能弱到任由天道卦人处置? 再比如,他生来便有了记忆,怎么可能一面也没见过她? 原本安心潜修了几万年,似乎就是一万年前,他突然发现了自己有过生母,当时的发现,是被引导的,还是当真机缘巧合? 察觉到他神色的松动,太和仙师轻叹了一口气:“上神生来性子火爆,但并非不通情理,我徒儿与上神亲近,她应该是知道些事的,上神就算不信老夫,也可以信一信她。” 不提还好,一提离烨周身的杀气便又起来了。 他没有再动手取天道卦人的命,而是直接张指,将他抓了过来。 ------------ 第130章 天道卦人是想反抗的,但只几招,就被强大的仙气扼住了咽喉。 实力差距大到令人生畏。 “她人呢?”离烨问。 面色僵硬,天道卦人沉声道:“你问的是谁?” 离烨不答,只将放在他喉间的力道加大了两成。 眼仁里蓄起血丝,天道卦人捏紧了手里的八卦盘,看一眼对面同样面露痛苦的太和,觉得很不解。 离烨既然在意那小姑娘,为何又完全不顾太和的生死?若是不在意,那他又问来做什么? 瞧着这力道真有要捏碎他神魂的意思,天道卦人也不多想了,哑声开口:“我没见过你身边的小姑娘。” 信口雌黄。 离烨抬手,一缕紫烟从天道卦人的眉间飘逸而出,那紫烟落在他手心,盈盈的都是上等的精纯仙气。 这是天道的一魂。 与此同时,太和的一缕神魂也脱窍而出,他站着的身子晃了晃,眉宇间浮上一缕病色。 离烨连余光也没给太和,径直将天道的神魂吞入腹中。 天道急了,离烨吞他的神魂,太和的神魂可不会自动进他嘴里,这样下去,只会是坐以待毙。 念及此,他翻手,铜绿的八卦盘突然迸出紫光,那紫光里夹着刃气,出其不意地就将离烨的仙气灼退了几寸。 猝不及防被弹开,离烨收袖,看向他手里的东西,微微恍然:“我说上古神器里有一件天机锁为何消失多年了无音讯,原来在这里。” 好好的天机锁,被他改成了八卦盘,这是逆天之举,这么多年了,竟然没一个人察觉。 怪不得这人能算无遗卦,天机锁想必帮了不少的忙。 性命攸关,天道卦人哪里还顾得这许多,得了机会就遁地而走,一阵风卷过去,旁边站着的太和仙人都一起没了踪迹。 离烨眼皮也没抬,从容地招来行云,抬步而上。 天道卦人奔向荆棘林的西边,他拉着太和,动作极快,像一道闪电,劈得沿途的树都东倒西歪,刚跑出去二里地,在他们逃窜的路上就突然出现了一道人影。 天道卦人戒备心十足,不等看清是谁,径直就出了手。 巨大的紫金色光芒没过,人影被收回他的八卦盘里,天道卦人掂了掂,觉得分量有些沉,正想看看这抓着的是谁,前头突然就落下了一道结界。 脸色一变,他停下了步子。 结界像水幕一样将整个荆棘林罩住,离烨跟着结界一起落下来,施施然站在了他眼前,凉薄的眼漠然地看着他,仿佛一只舔着爪子等老鼠的猫。 他跑的时候,分明同时放出了四个分身,他是怎么准确无误地堵住自己的? 心里惊诧,天道卦人也不敢表露,只抬眼睨着他,伺机寻求着别的可趁之机。 “乾天已经到了荆棘林。”离烨十分和善地开口,“卦人是想活着见他,还是让他来给你收残魂?” 此话一出,天道卦人打消了再逃的念头。 逃不掉的,离烨也并不是急着想杀他,他定是还有条件要谈,否则以他的性子,断不会与他多说这些废话。 心下稍定,他拂袖开口:“你想要什么?” 离烨没答,只看了一眼太和。 天道卦人轻笑:“我与他的神魂共生自是不会解的,但你若是肯与我坐下来解除误会,我可以将那小姑娘找回来还给你。” 离烨轻笑,眼角眉梢尽是漫不经心:“倒是说得轻巧。” 他的语气听得人背脊发凉,但天道卦人知道,自己猜对了,离烨就是顾念着那小姑娘,所以才不杀他。 虽然那小姑娘当真不在他手里,但是想找回来应该不难。原先天道卦人是不想向他低头求和的,但事已至此,最好的办法竟就是向他低头。 他真的没有杀他的生母。 之前不解释,是想留个话口好利用离烨激进犯错之时打压他,但天道怎么也没算到,短短一年,离烨能变得如此强大又恐怖。 轻叹一口气,天道卦人将八卦盘收了,顺服地站进了他的结界里。 离烨收敛了杀气,慢条斯理地将他缚住。 乾天赶来得也很快,不到半个时辰,白茫茫的一片天兵就围住了荆棘林,他抬眼看向离烨,眼里有血丝:“你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将他困在西海,再带幽冥的人上九霄闹事,调虎离山,声东击西。 原本有乾天在,九霄上守卫充足,幽冥之人压根不可能这么轻松闯进来,可他偏生收到了离烨要攻打西海的消息。 离烨与西海有仇,闹得太和仙门不得安宁,九霄皆知,是以收到消息,没有人怀疑这件事的真假,连天道卦人也允他带兵去西海。 然后就被烛焱拖在那边整整十余日。 离烨是多心思诡谲的人啊,连杀龙妤都是计划之中的事,他还真以为他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现在来想,就连那尔尔小仙也不过是他棋盘上的点缀。 众人都以为他为情所困,谁料这人还是同最开始一样,冷血,无情。 祭出自己的法器,乾天嘴唇紧抿。 “罢了。”天道卦人开口,“我与他已经说好,休再动手了。” 微微一愣,乾天不解:“卦人?” “去将尔尔仙人找回来,我与离烨上神还有些误会要解。”天道温和地笑着,仿佛自己没有被缚住,在众人面前,他依旧是仙风道骨,慈悲宽容。 乾天犹豫地收回法器,眼里满是困惑。 这个节骨眼,找尔尔做什么?离烨不是不在意她么,连太和都下得去手。 但天道卦人这么说了,他还是抬手将这命令传了下去。 只是,下头的人去找了,他却没动,依旧站在原地,戒备地看着离烨。 他身上已经察觉不到仙气了,但分明又能斩仙弑佛,也就是说,这人已经到了另一个境界,非他们能窥。就算将尔尔仙人找回来,他想动手他们也一个都跑不掉。 眼里涌上担忧,乾天回头,看了一眼身边站着的震桓公。 震桓公脸色凝重,想法估计与他相去不远,察觉到他的脸色,也只轻轻摇头。 不能硬碰硬,若将尔尔找回来就能和解,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哪怕答应他一些条件也可以。 ------------ 第131章 九霄上的战乱渐平,仙魔双方鸣金收兵之后,穿着白铠甲的天兵们便开始四处找人。 烛焱站在离烨身侧,看着他心平气和地在天道卦人跟前坐下,又看着他从容地给太和倒了一盏茶。 四周尚有血腥味未散,自不是什么品茶的好地方,但他显得很从容,袖袍起落间,茶盏里的水装得满满当当,多一滴则溢。 他抬眼,十分平和地道:“卦人请。” 天道卦人双手都被捆成了粽子,自是没法端茶的,若用仙力,难免颠簸将茶洒了,他怀疑离烨是故意的,盯着他打量半晌,才勉强笑道:“多谢,尚不觉口渴,眼下既有闲情,上神不妨听太和再多说两句。” 顿了顿,他又补上一句:“总归这一时半会,也找不回来人。” 九霄这么大的地方,行云再快也要月余才能走遍,加上这兵荒马乱的,若尔尔仙人不是自己寻来,那许是要费上些功夫。 离烨倒也不急,人已经抓着了,以天道这惜命的性子,怎么也不会愿意给一个小仙陪葬,所以他等着就是。 但。 “倒是不想听太和仙师再费口舌。”他抬眼,“既然说那㶦姬是与九霄上某个上位者有关,那便先找那个人出来对峙也好。” 此话一出,天道卦人僵在了原地。 太和失了一魂,本是有些虚弱的,但闻言,他竟是忍不住抬了抬嘴角:“看来上神在九霄,确实是醉心潜修,不问世事。” 当年天道卦人动凡心,闹得那叫一大,但凡是上神,就没有不知道的。虽然后来大家都有默契的绝口不提,但如今他这么问起来,天道卦人如何自处? 余光瞥一眼,天道果然脸色沉如锅底,挺直了身子站着,没吭声。 于是离烨就明白了,恍然抚掌:“卦人不愧是九霄之主,杀伐果决,断情绝欲。只是,有何证据能说,那女子便是后来所说的㶦姬?” “老夫也想问上神一句,有什么证据证明您的生母是卦人所杀?”太和困惑。 翻手扔出镜花水月,离烨问:“仙师可记得这东西?” “自然是记得的。”太和点头,“此物几万年前就是天门外的镇门之宝,后来,听闻是成了西海公主的嫁妆。” “那便是了。”离烨垂眼,“我心念㶦姬,于这镜中找寻真相,便就找到了当年场面。” 镜花水月落地,化出一片水幕来,㶦姬被天道卦人亲手处决的画面清晰地浮现在当场。 天道卦人闭上了眼,指尖终于是颤了颤。 这是他绝对不想回忆起的东西。 全九霄的人都觉得,在他手起她命殒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放下了,什么凡间女子,百年后不过一粒尘埃,入不得他的心的,他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可只有天道卦人自己知道,他从来不敢回想那一天,也不敢回想起这个人。 只要想不起来,他就可以装作一切都没发生过,不会后悔,不会心痛。但……有朝一日真的再看这个场面,他发现自己竟还是跟七万年前一样心痛。 “她不是你的生母。”天道卦人想平静地阐述这个事实,然而,张口吐出来的话却沙哑得不成调,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四周静默,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看着他这个一向稳重宽和的九霄之主狼狈失态,看着他从来不见底的眼眸里浮上赤色。 他该恼的,可也没有,顿了顿之后,清了嗓子继续道:“她是予怀,普通的凡间女子,你若定睛细看,就会发现她身上没有你的火道仙气。” 镜花水月记载的画面没有那么清晰,光这一个场面,离烨倒也不至于定论。 他抬起下颔,镜花水月放了下一个画面。 七片火焰在天门外盘旋,逐一被人收进碎魂阵,最后一片火烬将消之时,有声音幽幽地低喃了一声:“顾好我儿离烨。” 然后,归于天地。 这应该是㶦姬被诛神魂的场面。 离烨抬眼,看着天道卦人问:“你的凡间女子,没有火道仙气,却有火道神魂?” 天道怔愣,他不解地将这场面来回看了两三遍,扭头问太和:“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太和皱眉摇头,旁边别的神仙也都不解。 没见过这样的场面,若是在天门之外诛神魂,那应该是大事,史册必定有记载的。 有小仙飞快地翻阅史册,翻了半晌之后,额上冷汗涔涔:“回禀卦人,没有。” 眸子里的光稍暗了些,离烨抿唇,曲起手指轻轻叩了叩桌面。 装满茶的杯盏,突然就溢出了水来,只一滴,顺着杯身往下落,溅起了周遭无声的杀气。 “总不可能这么多人一起骗你。”太和叹气,“上神,先息怒,此事颇为蹊跷,想必是有人从中作梗。” 离烨嗤笑,这等打幌子的话,自是糊弄不了他的。 他起身,尚还算和气地问了一句:“人可找到了?” 乾天硬着头皮上前,拱手道:“尚无消息,恐怕要再找找。” 她方才分明就在荆棘林里,是被这群人带走的,如今却给他说尚无消息?离烨半阖了眼,终于是不耐烦了。 “我那徒儿向来顽劣。”见他神情不对,太和略慌地道,“上神不妨再多等等?” “顽劣?”转眼看向他,离烨眼神深邃,“若不是你落在了他们手里,她根本不会离开我身侧。外头战事已停,她不会跑出荆棘林,等了这么久还没找到,你不问问你身边这个人做了什么,倒只会说她顽劣?” 太和一怔,终于也急了,扭头看向天道卦人:“这个节骨眼上,卦人总不至于还与一个小仙过不去?” “你也说了,我不至于。”天道卦人皱眉,“我巴不得她现在立马出现。” “……”太和迷茫了,捏着手里的拂尘,不知该信哪一边。 “上神。”烛焱突然传来魂音,“震桓公带人偷袭了钟宿。” 不是说好停战找人?离烨眯眼,一道仙气自桌面上飞过,啪地一声,茶盏终于是碎了,茶水漫溢到整个桌面。 ------------ 第132章 原本的局势是可以控制的,离烨身上甚至没带多少戾气,也没打算再动手,但这等情形之中,天道卦人还同他玩心计,那便无异于挑衅。 他抬袖,荆棘林里狂风随之而起,树叶哗啦作响,响声如海浪一般淹没了所有人的声音。 太和焦急地张着嘴,话却没有传到离烨耳朵里。 “不妙。”他以魂音传给储元,“快去找尔尔,尚有一线生机!” 储元正飞在荆棘林的另一个方向的上空,收到传音微微一怔,正纳闷呢,下一瞬,西边的荆棘林上空突然就炸开一朵赤雾,像朱砂入水,顷刻染红一大片树林。 哪怕是隔得老远,储元也感受到了那浓厚的嗜血之气。 完了,他皱眉,离烨终究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 分明已经诓得那小丫头与他分了一半修为,这人,怎么还能强到这个地步? 心里沉重,储元环顾四周,终于在前头的湿地上看见一堆凌乱的脚印。 他过去细看,辨认半晌,依稀还能在风里嗅见一丝仙气。 是尔尔,可是,她怎么会跑到这个无人的角落里来? 脚印朝着一个方向走了几步就没了,储元深吸一口气,朝着那个方向去追。 *** 尔尔也不是故意乱跑的,眼下再回想,她觉得自己是中计了。 荆棘林里有大量的法阵,虽说已经破了不少杀阵,但有些迷魂阵显然还是留着的,并且,烛焱应该知道它们的所在之地。 所以,她往前一步时,他收回了离烨给的防御结界。 凭空被扔在荆棘林的另一个方向不是巧合,是烛焱早就算计好的。 更可怕的是,这人将她后面的每一个举动也都算计到了——她会朝着有打斗声的方向跑,会因为害怕自己祭出防御结界。 所以,源源不断传来奇怪打斗声的方向,正好与天道卦人逃窜的方向一线相反。 她的防御结界上有属于离烨的仙气,所以隔得老远遇见,天道卦人也二话不说就将她收进了八卦盘。 尔尔也没料到天道卦人手里会有这样的法器,不管她使什么法诀,用多少仙力,也打不破四周坚壁。 眼下,她正抱着膝盖坐在一片混沌里,四周有源源不断流淌着的岩浆,头顶却是一片璀璨无比的星空。 出不去。 并且,还有奇怪的气息一直讨她身上的灵力,上一个时辰讨水道灵力,下一个时辰就讨火道灵力。不过这些气息倒也晓得“来而不往非礼也”,拿走她一行灵力,总会用另一行相克的灵力补给她。 于是尔尔就明白了,这地方是专门困死上神的监牢。 五行上神,就算是辛无那样的,也无法这样被夺走本门灵力,强塞相克的灵力,会爆血而亡。可说来巧了,这地方对谁都有用,对她这样什么都沾一点的,倒是不痛不痒。 甚至,有几门她原就缺乏的灵力,没被讨走多少,倒是在下一个循环里被塞回来挺多。 “都哪儿来的啊?”接受了一股雄厚的土道灵力,尔尔忍不住小声嘀咕。 四周的岩浆冒着泡泡,咕噜噜作响,粗看只像烧红的铁水,可她闲着无聊多瞥了两眼,突然就瞥见了一截神魂残肢。 尔尔:“……” 漫天星斗在穹顶上移动,偶尔有两颗极为明亮的,照得她的脸上一片惨白。 这地方是死过多少上神啊? 她记得在太和仙门时仙师说过,天道卦人慈悲为怀,九霄只有活牢,没有死牢,就算有大不敬之神,也是众神都认为有罪之后,受天谴轰顶。 看着岩浆里时不时翻上来又被没下去的残魂,尔尔捂了捂脑袋。 她还是个不到九百岁的孩子,她受不了这个刺激。 原本平稳的空间突然猛地一晃,像地动一般剧烈颠簸起来。 尔尔反应极快地飞上半空,茫然四顾。 外头出什么事了? 不等她多想,头顶星空突然裂开一道口子,两抹神魂掉了下来,似乎是过于虚弱,连个行云都没有,直挺挺地就往下坠。 眼疾手快,尔尔伸手一抓。 一把熟悉的拂尘被她抓住了,那两抹神魂还是滚去了下头。 “哇。”她将拂尘拎起来看了看,“这好像我仙师手里的那一把。” 底下传来砸地的闷响声,少顷之后,有人气极反笑:“那便就是我手里的那一把。” 哈? 尔尔猛地低头,就见太和仙师躺在地上,脸色青白,嘴唇也无血色,似乎是累极了,连起身都不想,就这么躺着骂她:“你倒是会躲!” 连滚带爬地落去他身侧,尔尔将他扶起来,探了探他的脉搏:“这是怎么了?” 气得吹了一口胡须,太和没答她,只看向摔在另一边的人,沉声道:“你说过,你不会同一个小仙过不去。” 天道卦人艰难地撑着身子坐起来,瞥一眼尔尔,直皱眉:“她何时来的这里?” “事到如今,你还要同我撒谎?”太和痛心疾首,“我维护你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不是不知道你的为人,可我从未曾背叛过你,你怎么能到这个时候了,嘴里还没有一句真话?” “当真不是我。”天道卦人叹息,“你也说都到这个地步了,我还撒谎做什么?她什么时候进来的,我不知道。” “你……”被气狠了,太和猛地咳嗽起来。 尔尔替他顺了顺气,小声道:“师父,这事他还真可能不知道。” 两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她。 尔尔翻手,先给太和仙师罩上一个五行俱全的防御阵,以抵挡这里奇怪的气息,然后才蹲着身子道:“你们带我出去,我去找离烨说个清楚。” 神色复杂地闭上眼,太和摇头:“来不及了。” 眉心一跳,尔尔沉默片刻,看向天道卦人。 天道卦人似笑非笑,瞥一眼她罩下来的防御阵,干脆继续往地上一躺:“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了,过上几百年,他消停了,你我再出去也不迟。” 几百年?尔尔愕然:“外头不是还在打着?” “就是因为还在打着,他才带我这一魂进了这里。”太和仙师垂眼,似嘲似讽,“这天下,没人能真的杀得了他。” ------------ 第133章 天机锁是何种宝贝?跃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金木水火土,没有哪一道的仙力能克它,所以它是无坚不摧的,所以天道卦人把它当成自己最后的退路。 离烨在外头已经杀红了眼,他再舍不得自己的魂魄,也只能弃车保帅,留下一魂得以保全,往后再修炼也不迟。 只是想想还是有些不甘心,离烨怎么会突然强成了这个样子? 天道卦人眼里一片阴霾,不经意侧头,就瞧见那小姑娘正皱了鼻尖看着他。 “怎么?”他打量她两眼,略为惊讶,“你这是在对我不满?” 摸了摸自己的脸,尔尔问:“很明显?” 太明显了好吗?眼里的嫌弃都写得清清楚楚,天道做九霄之主这么久,这还是头一回被人嫌弃得这么明显。 他沉了沉脸,想露出些上位者的威严来压她,然而,这小姑娘不但没怕,反而是松了口气:“都这么明显了,那我不妨直说。” 天道:??? “你既是九霄之主,便当以九霄生灵为本,眼下遇了事,竟独自躲来这里,置外头所有人于不顾。”尔尔抿唇,定定地看着他,“你这样的胸怀,也做得掌权人吗?” 气极反笑,天道拂袖:“我做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小仙来置喙。” “仙师教我,天下论道,只当以道论长短,若以身份辈分压人,则是心虚。”尔尔歪了歪脑袋,“卦人心虚了?” 面色铁青,天道卦人缓缓扭头看向太和仙师。 后者似乎正因自己徒儿记得这番话而十分欣慰,满意地捻着胡须,没有看他。 “你们这是想欺我这落了平阳的虎啊。”天道冷笑,“但别忘了,你们都在我的法器里,我要你们生,你们便生,我要你们死,你们也只能死。” 他许久未曾用这么严厉的语气说话了,声若洪钟,回荡在整个星空之下,显得格外渗人。 太和仙师这回终于扭头看他了,他想了想,困惑地问:“你若让我死了,你自己怎么办?” 神魂共生,便是不能解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他才把他的神魂一起带进了八卦盘。 恶狠狠的表情微微一僵,天道沉默片刻,装作没有听见,扭头瞪尔尔。 尔尔朝他摊手:“你只是一抹神魂,我可是肉身和三魂七魄俱在的,你未必杀得了我。” “……” 缓缓移开视线,天道卦人闭了闭眼。 虎落平阳被犬欺,还真就被犬欺。 “您这伤伤得也挺重的吧?”尔尔试图同他商量,“要不我替你养三日魂魄,你便放我出去?” “别想了。”天道闷声道,“一旦放你出去,他便能趁机找到入口,到时候我自身难保。” “可你早晚是要出去的。” “是。”他冷笑,“但那时候,离烨定然已经自食业果,我再出去也不迟。” 说罢,像是怕被她抓住一般,起身越过四周流淌的岩浆,隐入了黑暗之中。 尔尔气愤地坐在太和身边问:“他这人怎么这样啊?” 太和仙师笑了笑:“人之常情。” “可他是神仙啊。”尔尔直皱眉,“天生的神仙,哪来的人之常情。” 眉梢微动,太和摇了摇头:“谁告诉你,他是天生的神仙?” 呼吸一顿,尔尔瞳孔微缩,缓缓地抬头看向他:“啊?” “天道卦人,是凡人修的仙。” “……” 凡人修的仙,能做九霄之主? 瞥一眼那边的黑暗,太和仙师打坐起来,一边调息一边给自己的小徒弟解惑。 天地间最早生出来的神仙是离烨,然而,当时九霄还未成形,各处人神混杂,时有战争,在某一场神仙与凡人的战争里,天道卦人因为未卜先知而一战成名,自此之后,神仙都跟着他打仗,战争结束之后,他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掌权人。 没多少人知道他是凡人修来的神仙,除了太和。 太和最擅长指引凡人修仙,所以天道身上的很多习性,他很熟悉。大概是因为缺少天生神格,天道总是多疑又敏感,努力维持着自己宽和仁慈的形象,却始终摒弃不了凡人贪婪自私的劣根。 他是有本事的,九霄上的神仙都服他,但,若离烨早出世几百年,这九霄之主说什么也轮不到他头上。 所以,天道一直是忌惮离烨的,打压,诬陷,遏制,他什么手段都用过,却没想到九万年后,离烨还是天地间最强的上神。 太和能理解天道的不甘和愤恨,但他不同情。 尔尔目瞪口呆地听完仙师的话,脑子都有些没转过来:“可,可是他们不是都说,预知是最厉害的仙术吗?天道卦人能未卜先知,离烨再厉害也未必能威胁他的地位啊。” “未卜先知的确是最厉害的。”太和叹息,“可是,他没有这个本事。” 穹顶上的星辰熠熠生光,尔尔茫然了片刻之后,渐渐反应过来了。 天机锁。 天道卦人不是未卜先知,那是天机锁的功劳。为了不让人认出天机锁,他甚至将其外形改成了八卦盘。 好厉害的凡人…… 尔尔不由地往黑暗里看了一眼,满脸唏嘘。他若是做个普通神仙,一定会成为一段传奇,可惜了,他好像有极多的不甘心,这份不甘心会拉着他沉进私欲的沼泽,难以脱身。 “仙师知道的东西很多。”收回目光,尔尔眨巴着眼看着太和,“那您也一定知道,这地方从哪儿可以出去吧?” 眼里划过一抹复杂的神色,太和叹了口气。 “你待着吧。”他道,“等卦人愿意带我们出去,再动不迟。” 小脸一垮,尔尔扁嘴:“仙师分明知道我为何想出去。” 如天道所说,离烨再那般杀下去,必有业报,她现在出去,能救下许多人。 “他已经杀了很多人了。”太和道,“几万年来,老夫从来没有见过那般的炼狱场面,救也来不及,你现在出去,只会破坏这个天机锁,如此一来,死去的生灵就都回不来了。” ------------ 第134章 死去的生灵?回来? 尔尔脑袋一懵,傻愣愣地看着他。 死生之事,一向不可逆转,故而才能分出九霄凡间和幽冥三界,若是死者可活,那这天下还不乱了套? 但,仙师这话言下之意,天机锁能让人死而复生。 缓缓扭动僵硬的脖颈,尔尔的目光从四周的黑暗扫到头顶的星空。 紫黑色的穹顶,星辰璀璨,无数星相清晰又诡谲。她不懂观星之术,但莫名的,她好像能从这里头看见天地周而复始的循环。 牙齿一磕,她打了个寒战。 太和仙师一直在盯着她的反应,见她脸上露出些恐惧和了然,他神色又复杂了两分。 “你看见了什么?”他问。 尔尔张口,想说又顿住,眼帘垂下去,故作轻松地道:“星星啊,漫天都是。” 太和轻轻笑了笑,又叹了口气。 他这个小徒弟,果然是天命之人。 如此,就更不能让她出去了。 定了定神,太和轻声解释:“天机锁是伴着天地而生的宝物,比离烨年纪还大几日,它掌控着时光,故而有预知之能,但最重要的作用,是一把钥匙。” “将它放进死生门的门锁里,能回溯生死。” 眼睛瞪得老大,尔尔满脸的不敢置信:“若真如此,为何不早用它去救坎泽?” “傻孩子。”太和轻笑,“获利之事,哪能不付出代价?回溯生死,不但要消耗放钥匙之人的寿命,更是会让钥匙本身灰飞烟灭。他那么宝贝这个神器,如何舍得?” 天地还是有它自己制衡的规矩的,能回溯生死,但也仅此一次。回溯之后,神器销毁,天道卦人就会失了他的预知之力和最后的庇护所。 尔尔恍然点头:“那,仙师,咱们能出去的时候,天道卦人就一定会用天机锁去开死生门吗?” 太和沉默地垂眼。 不一定,甚至,他是一定不会这样做。 咳嗽着抹了把脸,太和仙师突然有些懊悔:“我怎么就信了他?” 尔尔一脸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背:“仙师莫气,谁没个犯傻的时候?” 好徒儿啊,以前顽劣不堪,如今倒是会安慰人了,太和很欣慰。 然而,没等他欣慰一会儿,这小丫头就接着道:“不过您这一犯傻,竟就犯了几万年,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太和:“……” 天道卦人躲在暗处,冷眼看着那两人嘀嘀咕咕,正有些烦闷,就见那奄奄一息的老头子突然跳起来拿着拂尘追着小姑娘打。 小姑娘像是习惯了一般,逃窜动作分外熟练,一边上蹿下跳一边喊:“师父您现在是一抹神魂,神魂您知道吗?神魂不可以动粗的,我还手了您可撑不住啊。” “你还敢还手?”太和气得直喷火。 “开玩笑,开玩笑嘛,师父您歇会儿,不是还受着伤么?哎呀,拂尘别乱扔,好歹也是个宝贝。” “你给我站住!” 尔尔哭笑不得地抱头鼠窜,恍然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多年前的太和仙门,这样的情形,还真是每一天都在上演。 只是,这回没有师兄师姐在后头拦着仙师,这老头子追得是真快。 想起师兄师姐,尔尔突然顿住了步子,太和一个没收住,拂尘头子“咚”地就打在了她背上。 他一愣,飞快收手,皱眉斥她:“又发什么呆?” “师父,我还是出去吧?”尔尔转头,神色沉重不少,“不说别人,师兄师姐都还在外头,我怕离烨杀得不认识人了,往后与他再难相处。” “你还想同他相处?”太和愕然,“他那样的性子,身边容不下人的。” 轻轻笑了笑,尔尔歪着脑袋道:“我可以变成猫。” 一开始她的愿望就是当他怀里的那只黑猫,虽然后来被他变成了一只白猫,但那也是猫啊,在他怀里就能被护得好好的猫。 或许接近他是有目的的,但是,能长久的话,谁不想长久? 定了定神,尔尔朝太和拱手:“还请仙师指条明路。” 神色复杂,太和扭头看向黑暗。 “天道。”他开口,“与其让这神器被毁,你不如就带她出去。” 天道卦人沉默地调息着,没有回答。 怎么带她出去?一出去他必定丢命。 可,有太和这种知道事的人在,也很麻烦。神器被毁,他也未必能保全性命。想杀太和灭口吧,那就等于自杀。 天道卦人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解不开的死局,气得什么也不想说。 等了半晌,太和失望地收回目光,叹气道:“没有他带路,你只能强闯,从北斗星的方向出去,会遇见极大的阻力,需要你自己破阵。” 有方向就行! 尔尔朝太和仙师一拱手,想走又不放心地再看了他一眼。 将拂尘收在臂弯里,太和轻哼:“我还轮不到你这个小丫头来操心。” 咧嘴一笑,尔尔拉着他的袖子晃了晃:“仙师就是三界第一厉害的神仙,等我出去找到您别的残魂,一并给您收来。” “你且先看看自己出不出得去吧。”收回衣袖,太和轻哼,“这里的阵法,也是厉害得很的。” 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尔尔笑嘻嘻地拍了拍胸脯:“您放心,我可厉害了!” 说罢,转身就招来行云,直奔北斗星的方向。 自信了不少。 太和远远望着她的身影,嘴角含笑。 离烨终归也是做了好事的,他这个顽劣又不相信自己本事的小徒弟,如今似乎也可以独当一面了。 天机锁毕竟是天机锁,就算有薄弱可以冲破的地方,法阵也是十分难缠,所以天道卦人才选择沉默,他想赌那小仙破不了阵。 然而,只两日,穹顶上就下起了流星雨。 星辰一颗颗坠落,璀璨夺目的流光照亮了整个内壁,太和望着外头乍然倾泄进来的光,有些恍然,又有些难过。 天命吧,一切都是天命,哪怕所谓的天命之人,也会受命运的玩弄。 “你不怕死吗?”光芒最盛之时,照出了黑暗中的天道卦人,他沉着脸,死死地盯着太和问。 ------------ 第135章 雪白的胡须被强光照得几近透明,连神魂都被照得仿佛要融化了一般。 太和坦然地笑着,头也没回地答:“谁不怕死?活得越久越怕,几万年的修为,几万年的辛苦,若一朝就化为灰烬,哪个能甘心?” “那你还?”天道卦人眯眼。 “事到如今,卦人还不明白吗?躲不过去的。”太和轻笑,“你分明也算到了。” “……”天道卦人阴沉着脸,不忿地拂袖。 天机锁破了,他们再无藏身之处,天道甚至做好了出去就迎接离烨杀招的准备。 然而,光芒大盛之后,他与天道摔进荆棘林里,四周却没有法器和术光。他们落在一片空地上,哪怕是神魂,也踩到了一片水声。 太和一愣,缓缓低头。 殷红的血蓄积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空气里是大风也吹不散的腥味儿,四周的古树没了叶子,只剩下枯黑的枝桠,枝桠间零散地挂着不知是谁的胳膊、脑袋。破碎的法器混在泥里,嗡嗡发着余响。 远处传来灵力炸裂的动静,如天雷一般,卷着一阵凄厉的风,拂过他们的衣摆。 天道卦人沉默地看了片刻,然后扭头,朝另一个方向退。 “你不再多看一眼?”太和哑着嗓子开口,“那头正在送命的,是跟了你多年的臣民。” 天道冷笑:“你想让我跟着一起去送死?” 太和沉默。 四周的风更大了,吹得人魂魄都生寒,他抬头看了一眼乌沉沉的天,长长地叹了口气。 尔尔跑得极快。 她一离开天机锁就朝声音最大的地方疾行,路上目之所及,没有一处还有个仙境的模样,风里残魂的怨念让她有些呼吸困难,每听一次灵力炸响,心里就更沉一分。 他何至于动这么大的杀念? 若只是想杀天道,那自然是不至于的,毕竟离烨已经吞了他的两魂七魄,还剩一魂,也是看在太和仙师的颜面上。 但是他收拾完这边一回头,烛焱带了具尸体回来。 冰冷的,没有任何温度的尸体,魂魄一丝也没剩下,那张先前还冲他笑得傻里傻气的脸,变成了一片僵硬的青白色。 一开始离烨是不信的,尔尔就算再笨,身上也有他一半的修为,天上哪个神仙能轻易让她毙命? 可是,一连找了三日,他已经将整个九霄翻了个遍,除了这具尸身,别的什么都没有了。 他也不想杀人,但是控制不住,尤其是当太上老君同他说“人死不能复生”。 谁定的不能复生?凭什么不能复生? 他杀了一些人之后,也有冷静过,想着找回天机锁,一切都还有救。然而,这些人为了保住天道的最后一缕神魂,竟然把天机锁藏起来了。 很好,那就都别活了。 神火自他身上漫溢而出,席卷了整个荆棘林,有人哀嚎,有人求饶,离烨站在最高的树枝上安静地看着,残忍又漠然。 “上神。”烛焱站在他身后不远,轻声道,“您保重些。” 说是这么说,脸上分明是有兴奋的。离烨杀得越痛快,他也就越痛快。天道逃了一魂没关系,早晚能抓到的,而这些平日里耀武扬威的神仙,短短几日里,尸身都堆得比望风台还高了。 他眼里迸出光来。 神火吞噬着荆棘林的枯树,离烨突然开了口:“你瞧这一场火,是不是很熟悉?” 火道之神,怒则焰火千里,很多年前他也发过这样一场火,殃及了一户人。 心里咯噔一声,烛焱半跪了下去,可跪下之后他又僵住了。 上神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 这话,是在同他说旧事,还是只是单纯地回忆往昔? 脑子里轰地乱开,烛焱眼珠乱转,一时无言。 幸好,西南方又来了一拨不要命的神仙,及时地将离烨的目光引了过去。 他们倒不是来求战的,打了三天三夜,谁都知道自己不是离烨的对手,捆在一起也不是,所以这群人只是嗅到了天道卦人的气息,想追去那个方向看看。 谁曾想,离烨杵在半路上。 为首的储元远远地看见神火就是一怔,等他反应过来要跑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离烨如同鬼魅一般眨眼就到了他跟前,一伸手,他就感觉周身一凉。 神魂被剥离,储元的肉身萎顿地摔去了地上。 众神大骇,扭头四散,然而离烨出手如电,连仙法也不用了,挨个伸手掐他们的咽喉,霭色的眼眸垂下来,里头满是嗜血的兴奋。 完了。储元的神魂飘在上空,沉重地摇头。 杀上瘾是最可怕的事情,连法术都不用,显然是在享受杀人的快感,这下是真的谁也拦不住了。 一连几个神仙的肉身从他手里跌落,离烨舔了舔嘴唇,抓过下一个神仙来。 没有焦距的瞳孔对上手里这神仙的脸,他突然顿了顿。瞳孔一点点缩小,眉梢也动了动。 “是你。”他哑声开口。 孟晚拧眉看着他,没有说话,一副任他动手的模样。 可离烨眼里却浮上了恹恹的情绪,像是不高兴极了,没有夺他神魂,只将他扔开,再去找下一个。 “你这是何意?”摔在地上,孟晚不忿地飞身又回去,“杀了我啊,反正这里的神仙一个也跑不掉,你留我做什么?” 眼里涌上一抹血色,离烨抿了抿唇,满是戾气地一拂袖。 孟晚被扫出去老远。 储元的神魂在一边瞧着,眼眸突然一亮。 他飞快地找到人群里的一个小姑娘,轻声问她:“你可是尔尔仙人的师姐?” 颜茶正盯着地上储元的肉身发呆,冷不防听见这话,浑身一僵,睫毛猛烈地颤了颤,手也跟着捏紧。 这是储元上神同她说的第一句话,没想到,竟是说这个。 深吸一口气,颜茶勉强“嗯”了一声。 “那太好了。”储元道,“你站去前头些。” 僵硬着脖子抬头,颜茶终于正脸与他的神魂对上。 熟悉的五官,熟悉的气质,哪怕是在这么紧张的情形里,储元也看得瞳孔一缩。 这小姑娘…… ------------ 第136章 风里好像突然有了迎春花的香气,储元怔怔地盯着她,仿佛又回到了几万年前在凡间河堤边的惊鸿一瞥。 可不等他多想,这小姑娘就低下头,朝他行了一礼,依言站去了最前头。 喉间有些发紧,储元想拉住她,但他的神魂太过虚弱,手指从她的衣袖穿过,竟是没拉住。 前头的离烨暴躁至极,颜茶慢慢靠近,袖子里缩着的手捏成一团。 她其实可以多问一句的,这么危险,为什么要她站到前头来,是不喜欢她吗? 可是,心里情绪太多,她没能问出来。 修炼这么多年,颜茶为的不过就是能上九霄见他一面,想看看母亲嘴里那个丰神俊朗的男人是什么模样。只是没想到,刚一碰面,遇见的就是这种事。 神火带来的灼痛感越来越重,颜茶硬着头皮在最前头站定,闭着眼不敢直视离烨。 前头那一个神仙已经化成了飞灰,离烨抬手,十分凶恶地将她掐了起来。 颜茶呼吸一窒,浑身紧绷。 然而,等了许久,神魂被剥离的痛楚好像也没有传来。 她不解,小心翼翼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就见离烨正定定地看着她,赤红的瞳仁里划过一抹霭色。 他好像突然变得有些委屈,嘴角抿了抿,松手将她放回了地上。 颜茶愕然,有些呆滞地眨了眨眼,身后那群神仙趁机就开始四散奔逃。 后头站着的烛焱直皱眉,抬手就落下几个结界,想拦。可他到底只是真君,这群神仙里不乏上神,轻而易举就破了他的结界,消失在远处。 他有些恼,扭头喊了一声:“上神?” 离烨没理他,只盯着颜茶,半晌,才沙哑着嗓子问:“你找到你的小师妹了吗?” 他这语气听得人心里莫名一痛,颜茶捂了捂胸口,还有些哆嗦:“没,没看见。” “嗯。”离烨点头,垂下了眼,“我也没看见。” “她可真能瞎跑啊……” 叹息的尾音被四周的腥风吞噬,颜茶听得眼眶发热,下意识靠近储元的肉身,伸手捏着他的手腕。 离烨扫了一眼她的动作,没有多说什么,只转身,似乎打算走了。 可是,孟晚提着剑回来了。 那么多神仙都知道逃,孟大师兄却像是疯了似的,红着眼就朝离烨冲了上来。 他是不可能打得过离烨的,但他好像也不惜命。 离烨转眼看向他,眼里冷意多了三分,伸手一弹,他手里青锋就碎成了两段。 孟晚脸色未变,哪怕持着断剑,也狠狠刺向他。然而,两人灵力差距过于悬殊,他还没能近身,就被离烨扫开了。 “滚。”离烨冷着脸道,“别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腮帮紧咬,孟晚啐了一口:“你要杀便杀,谁稀罕你留命不成?少假惺惺因着师妹顾念我们,她就是因为你才会丧命!” “……”胸口像是被石碾子压了一遭,离烨抿唇,没吭声。 孟晚扔了断剑,恨恨地瞪着他:“你这样毫无人性的上神,就该是孤独一生的命数,做什么要连累她?早放过她,早让她跟我走,她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这些话,不过是马后炮,他不该在意的。 但,灌进耳里,离烨还是觉得浑身生疼。 上神的命数是不会被外人知道的,可你瞧,连孟晚这样的小仙,都看得见他是孤独一生的命数,没有亲人,也没有友人,好不容易身边多了一个会护着他的小东西,也没了。 他这么执着地想复仇,是因为真的想有一个㶦姬,一个在临死之时还挂念着他的人。 可怎么,到头来他好像还是什么都没有。 周遭神火灼烧着的地方突然冷了下来,焦黑的土地和树枝间,倏地就结开了一片又一片的寒冰。 烛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心里也不由地多了两分恐惧。 离烨修的这是什么道?对灵力的掌控竟厉害至此,上一瞬还是遍地神火,下一瞬竟就成了满目的冰晶。 更恐怖的是,他好像不是特意在控制,只是心情至此,周遭情形就跟着变了。 下意识地后退两步,烛焱想走远些,然而,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冰晶冻住了他的脚,地上蔓延的冰像爬山虎一般,顺着他的腿就往上爬。 “上神?”他慌张地喊了一声。 离烨好像没有听见,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旁边的颜茶和孟晚,身上也都开始爬满冰晶。 完了。烛焱拧眉。 他好像失控了。 孟晚没有慌,依旧是满目仇恨地看着他,颜茶摩挲着抱紧了储元的肉身,任由冰晶冻上她的腰。 离烨垂着眼,脸上看不出是喜是悲,火红的长袍上,甚至也开始有了冰晶。 “离烨!”有人喊了一声。 声音很熟悉,也很远,像是在梦里传来的一般。 离烨漠然地听着,没有睁眼,心想拉着全世界陪他一起睡过去也好,至少梦里是有人在乎他的。 “离烨!” 那声音近了些,还充满了慌张。 离烨怔了怔,几近停止的心脏,突然又猛地跳了一下。 “嗷,什么东西!”她惨叫,声音停在了离他一丈远的地方,带了哭腔,“上神,救命啊。” 睫毛颤了颤,离烨不敢置信地抬眼。 尔尔被冰晶冻在离他一丈远的地方,正在使劲拔自己的腿,见他终于睁眼了,她连忙朝他伸出双手:“快来把我拔出去,我走不动啦!” 黑白分明的眼瞳,皱成一团的小脸,熟悉的仙气。 胸腔里的东西突然猛地鲜活起来,跳得极快,连带着浑身血脉都活了过来,热得他手掌都发胀。 离烨喉咙滚了滚,抬步动身,朝她走了过去。 一靠近,他还没敢动作,她就嗷地扑过来抱住他的腰,小腿直蹬:“这冰晶谁干的啊,太不讲道理了,我踩着行云都给冻了下来。诶,你没事吧?怎么这么多血?” 她仰头,抹了一把他脖子上的血迹,皱着鼻尖一嗅,神色陡然放松:“哦,不是你的,那没事了。” 满地冻得死紧的冰晶,突然就化开了去。 ------------ 第137章 离烨低头,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尔尔。 看她龇牙咧嘴地扭了扭脚脖子,又看她原地蹦了两下,鹅黄的长裙扬起几个漂亮的弧,又乖乖地垂坠下去。 她好像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小手紧紧地攥着他,惊恐地打量了一圈四周正在逐渐融化的冰晶:“这是谁家的仙术啊?好生厉害,竟能在你眼皮子底下冰封十里。” 离烨回过神,想板着脸责问她去哪里了,也想跟她好好算算这让他难受的账,可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想凶恶一些,开口也不过是一句:“我哪里知道。” 无奈,又带了些愉悦。 尔尔惊讶地仰头,杏仁眼盯着他眼里尚未褪去的残红,有些狐疑:“你方才在跟谁过招,难道都不清楚?” “嗯,不清楚。”抬手抹去她脸上的几点脏污,离烨勾了勾唇,“敌在暗,我在明。” 也忒不要脸了些。 孟晚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子,皱眉喊了一声:“师妹。” 尔尔耳朵一动,连忙松开离烨:“师兄也在这儿?” 腰间一空,离烨不悦地沉了脸。瞧着这小东西有要朝别人跑去的意思,抬手就将她按住了。 “诶?”尔尔被按得脸都埋进了他怀里,忍不住挣扎,“放开我呀,我要去看看师兄。” “不去。” “啊?” “不许去。” “……”勉强将脸从他衣襟间抬起来,尔尔打量这位大佬的神情,有些哭笑不得,“我就是去看看他有没有受伤。” 薄唇紧抿,离烨闷了半晌,声音低沉地道:“我受伤了。” “哪儿?”她困惑地打量他周身。 “内伤,很重,现在你一动,我就会倒。”他神色严肃。 脑袋上缓缓冒出一个问号,尔尔盯着他,神色渐渐复杂:“上神,您是上神。” 注意身份好吗,这时候闹小孩子脾气可还行? 面前这人轻哼了一声,依旧按着她没松手,眼里的赤红色褪下去,他眼神变得深邃又执拗,就这么看着她,九分的不讲理里,夹了一分的脆弱。 就那么一分,尔尔就心软了。她长叹一口气,重重地抱了抱他:“咱们不再添杀戮了行不行?” “他们想杀我。”上神很委屈。 “那没有主动要杀你的,咱们不追着杀行不行?”她放柔声音。 离烨眼里有不屑,他杀人还分人家主动不主动嘛,反正都是一起送下幽冥最轻便。 但是,她望着他的眼睛,实在是太亮了,亮得他说不出拒绝的话。 沉默半晌,离烨哼了一声,算是应了。 尔尔长舒一口气,目光越过他,看向后头站着的烛焱。 烛焱身子有些僵硬,但神态依旧自若,察觉到她的目光,他顿了顿,也看向她,然后笑了笑:“尔尔仙人平安就好。” “托烛焱大人的福。”尔尔皮笑肉不笑,“您下次别再算计我,我也就会一直平安。” 捏着她腰肢的手一僵,离烨目光微沉,缓缓回头。 “上神!”烛焱终于是急了,连忙拱手,“这其中有些误会。” 定定地看着他,离烨没说话。 额上溢出些冷汗,烛焱跪了下来:“大事将成,还请上神摒弃儿女情长,不可使众人努力功亏一篑。” 钟酉已经带人占领了天门和十方云海,钟宿那边也已经控制住了三个仙门,只要离烨再多杀几个上神,那这九霄上的局势就稳了。这个关头,哪能听一个小姑娘的话? “师妹。”颜茶轻轻喊了一声。 尔尔愕然回头,这才发现自家师姐也跌在一旁,她挣了挣,这次离烨倒是没有拦她,任由她冲过去扑在颜茶身侧。 “师姐怎么也在这儿?”她打量颜茶,见她没受什么重伤,才又看向她怀里的肉身,“这是……储元上神?” “能不能,帮师姐个忙?”颜茶面色苍白地看着她。 尔尔想也不想就点头,她知道储元上神对于师姐的意义,当即捏了聚魂诀。 也不知是不是天机锁里的五行之气对她助益良多,这次捏诀倒是比上回救龙纾的时候轻松了许多,加上储元神魂尚算完整,不消片刻就将他的神魂聚在了掌心。 上神的神魂被强制剥离肉身,等同身死,就这样将神魂放回去自然是不成的,需要先养魂再引渡。颜茶大抵是知道的,所以没有多求什么,只用一盏灯将储元的神魂接了,便与她道谢。 尔尔看着她消瘦的脸,有点心疼:“师姐先走吧,和师兄一起,这儿还有我呢。” 颜茶抬手,替她挽了挽鬓发,苦笑道:“没想到我们这一门师兄弟,最后还是要靠着你。” “那有什么。”尔尔咧嘴,“当年要不是你们替我挡天劫,我也不一定能活到现在。” 眼眶有些发红,颜茶抿着唇朝她颔首,然后起身,遥遥看了离烨一眼,见他没有要再动手的意思,便带着储元的肉身和神魂往下界走。 孟晚是不想走的,他张口还想说话,但尔尔远远地捏了一个防御结界罩在他身上,将他推去了颜茶师姐身侧。 “要护着师姐些,这一路下去,少不得碰见阻碍。”她挥手,“等我找到救仙师的法子,再去与你们汇合。” 孟晚一句话也来不及吐,身影就随着颜茶没在了层云之后。 等到他们的仙气彻底消失,再难寻一缕,尔尔才终于松了口气。 她回头,看向烛焱。 烛焱正被离烨看得背后冒汗,察觉到她的目光,莫名有些着恼:“尔尔仙人是想同在下算账?” “倒不是。”尔尔轻笑,“我只是好奇,你这么骗他,不怕他连你一起杀了?” “小仙跟随上神多年,无一次欺瞒,上神心知肚明。”烛焱挺了挺腰,“若今日上神真要因为几句谗言将小仙诛杀,那小仙也别无二话。” 一副忠臣要被戕害了的委屈模样。 尔尔回到离烨身侧,仰头看了看他。 这人脸上没有多少愤怒,也没有什么疑惑,侧头迎上她的目光,他问:“你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 第138章 耳朵动了动,尔尔眨了眨眼,望着他笑:“想让我去避难啊?” 离烨没有否认。 九霄已经大乱,此刻就算他停下来,幽冥之人也不会善罢甘休,除非天道卦人现身,宣布臣服于幽冥,否则这战火还会继续灼烧。但,要天道那样的人臣服,还不如杀了他来得方便。 战况已经到了最激烈的时候,他想让她好好的。 可当这小东西含笑看着他的时候,离烨突然觉得自己问得多余了。 他莞尔,轻轻一抬手,尔尔就心领神会地变回白猫的模样,跳到他肩上,亲昵地蹭了蹭他的侧脸。 “上神?”烛焱瞧着这场面,心里沉得厉害,张口就想继续辩解。 然而,离烨转过身来,竟是十分平静地对他道:“带人去支援钟宿。” 无数说辞堵在喉咙里,烛焱神色复杂。 他要是开口质问,那自己还有很多话可以开脱,可离烨偏偏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他摸不透他心里怎么想的,倒是更慌。 让他带人去支援,是信了尔尔的话,还是信他? 他要是走了,尔尔同他再说些什么,自己可还有翻身的余地? 烛焱算计事情一向喜欢长远考虑,眼下跪在这里,心念一转已经想到了几百年后,神色不由凝重。 “怎么?”他许久没应,离烨倒是又问了一声。 背脊微微一僵,烛焱回过神来,硬着头皮拱手:“小仙遵命。” 他起身,站在原地踟蹰了几步,又看了离烨一眼,才驾云远去。 离烨的眼眸里映出他的背影,渐渐缩小,直至消失,他脸上无波无澜,慢慢阖眼,手指轻轻捻了捻衣袖。 “你不问我为何不动他?”半晌之后,他问。 肩上的白猫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甩了甩尾巴:“有什么好问的?” 古怪地侧头瞥她一眼,离烨挑眉:“凡间最爱看的戏本子,不就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舔了舔猫爪子,尔尔撇嘴:“那是民间的戏本子。” 她到底是皇家的女儿。 神色稍舒,离烨哼笑,这小东西有时候还挺让人省心。 烛焱有他自己的野心,这么多年跟着他,要的不过就是借他的手杀天道卦人,离烨清楚,但也不抗拒,毕竟当年自己的怒火被天道利用,殃及了他的家门,算作弥补也不为过。 但,他讨厌被欺骗。 伸手挠了挠肩上猫咪的下巴,离烨扭头,看向天边黑压压的云。 *** 幽冥之人有了离烨坐镇在前,简直是气势如虹,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但九霄毕竟不是他们的地盘,大战月余,便有些后继乏力。 按理说这种时候应该开始劝降,不战而屈人之兵才乃上策。但烛焱不这么做,他开了死生门,打通了从幽冥到九霄的路,引了更多的鬼魅上天。 于是,九霄上的死伤更加惨重,即便有归降的,也没能活命,此举激怒了漫天神佛,双方战斗更加激烈。 两个月之后,幽冥占领了九霄各大仙门,天道卦人也终于是藏无可藏。 离烨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望风台上逗猫。 他今日使了坏,尔尔怎么也变不回人形,就只能被他抱在怀里,气得胡须都立起来了:“仙法是用来做这个的吗!” 离烨莞尔:“不然?” 听听,听听这理直气壮的反问,像话吗像话吗! 尔尔炸毛,伸了爪子就要挠他,又怕真给挠出血,又将爪子往小肉垫里收了一截,然后狠狠挠在他的护甲上。 离烨哼笑,将她翻个面,使劲揉她软乎乎的肚皮。 “上神。”烛焱远远地站在后头,拱手禀告,“找到天道了。” 尔尔安静了下来,神色瞬间严肃,可抱着她的这人还是不正经,一边揉她的猫耳朵一边漫不经心地道:“他只剩了一缕残魂,竟也能跑这么久。” 烛焱叹息:“到底是能掐会算之人。小仙已经劝过他了,他不肯降,并且眼下正死守在不毛山,不毛山阵法过于复杂,小仙不敢贸动,特来向上神请示。” 将猫放回自己肩上,离烨拂袖往外走:“知道了。” 他和天道的账,始终是要自己当面算的。 四周景象开始飞快地倒退,尔尔抓着他肩上的翎毛,下意识地打量了一下所过之处。 空气里到处都是破碎的神魂和鬼魅的残肢,令人毛骨悚然,但战火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四季照常在更替,天上的阴晴也按照原先的规律在运转,凡间受的影响不大,至多是多了些晚霞和火烧云。 想起那破碎了的天机锁,尔尔叹了口气。 总归是一样的结果,天道卦人为什么总是要选损人不利己的路走? 不毛山如其名,一根草也没有,连绵一片的山脉上盖着厚厚的黑灰,最高的山头上泛着五颜六色的光,一眼望去十分明显。 离烨踩着行云就径直往那边走。 “等等。”尔尔抓了抓他的衣襟,“你都不知道是什么法阵,就往里冲?” 离烨一顿,继而侧目:“末路之马,再复杂的法阵也困不住我。” 天道只剩了一缕神魂,神魂能有多大的仙力? 尔尔挠头,也觉得自己多想了,尾巴垂下来,跟着他飞进那一片华光里。 烛焱跟在后头,忠诚又老实。 “天道之前与小仙谈了条件。”闯进迷雾里,烛焱一边走一边道,“他说,只要上神饶他一魂,他愿意将九霄之主的位置让出来。” 离烨听得嗤笑:“让?” 眼下的情形,他就算想坐,也是坐不了的。 烛焱颔首,跟着僵硬地笑了笑:“所以小仙没允,他便在此设下法阵。” 这法阵很奇怪,带着诡异的风,一会儿朝人塞来火道灵力,一会儿朝人塞来水道灵力。 “是天机锁里的法阵。”尔尔熟悉极了,不由地皱眉,“你小心。” 到底是火道为本的神仙,离烨有些不适,祭出了防御结界,可水火相克,风刮过来,打在他的结界上,像刀砍一样。 尔尔连忙将自己的五行结界放了出来。 只是,她是只猫咪模样,结界也不会太大,恰好只能护住离烨和自己,而烛焱站得很远,身子就暴露在阵法的风里。 ------------ 第139章 尔尔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烛焱身上有太多的事没有了结,就算要死,也不该是现在。 他跟在后头被阵风侵蚀,水道的灵力一被强塞过来,裸露的手背上就有了几道龟裂的痕迹,可他仿佛不觉得疼,依旧是带着和善又僵硬的微笑,顽强地跟在离烨身后。 离烨突然停了下来。 随着他的动作,烛焱也停了下来,他脸上也开始有了裂痕,但依旧是语气恭敬地低头:“上神?” 霭色的眼瞳扫过他,离烨突然冷笑。 “你很擅长骗我。” 烛焱怔了怔,有些僵硬地动了动脖子,然后沉默。 四周的风呼啸得更加凌厉,阵法遮天蔽日,紫黑色的星云笼了苍穹,五丈之外电闪雷鸣。尔尔依偎在离烨脸侧,蓝宝石似的眼盯着烛焱瞧,瞧了一会儿,也终于察觉到了不对。 这人身上裂开的缝隙里,没有血肉。 咔—— 电光自他们身后炸开,照得面前的烛焱像棺材铺里的纸人。 他转动着眼珠子,发出了咯啦咯啦的声响,眼珠看向离烨,似嘲似恼:“九霄大局已定,上神珍重。” 话音落,身体就被裹挟着水道灵力的风吹成了一堆干裂的石头。 一缕神魂从石头缝里溢出来,尝试着想逃。 离烨挥手,面无表情地将它捏成齑粉。 “艮氏的变幻术。”尔尔懊恼地甩了甩脑袋,“我怎么没瞧出来?” “他抵掉自己一缕神魂,为的就是让你瞧不出来。”离烨哼笑,半阖着眼挠了挠她的猫下巴。 紧张地躲开他的手,尔尔直甩尾巴:“你还笑得出来,他这样做必定是有天罗地网在等着咱们,快往回走。” “来不及了。”离烨平静地道。 尔尔瞪眼。 他叹息,转身往回飞了一段,不消片刻,前方就出现了星斗杀阵。 “你瞧。”离烨道,“这阵法一旦进来,便就无退路。星斗杀阵会逐渐缩小,直至将阵中人逼去它想要你去的地方。” “……”尔尔抓紧了他,下意识地抬头去天上找北斗星。 “天机锁内的阵法有一百零八个,因着神器有形状之限,所以尚有冲破的门路。”似乎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离烨点了点她的小脑袋,“这阵法一旦放出神器之外,便是另一个绝无破绽的天地。” 脸色一白,尔尔垮了脸,怪不得烛焱宁愿拼掉自己的一条神魂也要引他们过来,怪不得天道卦人在她冲破天机锁的时候没有拦她,原来是在这儿等着。 这可怎么办啊! 皱紧了胡须,尔尔拿毛茸茸的耳朵蹭了蹭他的脸,想着多少给他一点安慰。 然而,离烨就跟没事人似的,神态平和,气息也稳定。他拂袖,踩着行云就往星斗杀阵相反的方向飞,途中甚至将她抱进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她软乎乎的毛。 “你。”尔尔纳闷了,“你有破阵之法?” “没有。”他理直气壮地答。 气不打一处来,尔尔的爪子刷地就冒了出来:“没有你还这般自在?”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去逛哪个集市呢。 瞥一眼她的小爪子,离烨轻哼一声,伸出食指抵在她的指尖上,将那小勾子似的猫爪按回了肉垫里。 四周的风轻了一些,前头突然天光大破,尔尔瞳孔一缩,就瞧见空中浮现出一片海市蜃楼。天道卦人坐在高高的王座上,低下眼来看着他们。 “你来之前,我算过一卦。”他轻声开口,声音仿若在山洞之中,回响不断。 尔尔不高兴地甩了甩脑袋,竖起了尾巴。 离烨倒是从容,负手而立,也没抬头,就半阖着眼漫不经心地听着。 天道对他这镇定的模样很不满意,语气终于是重了两分:“我算出来的卦说,你不会来,因为一旦来了,你就是必死无疑。” “你看看,我的卦已经算不准了。” “但最后赢的人还是我。” 他企图从离烨脸上找到一丝慌乱和凝重,然而没有,哪怕他的脸被海市蜃楼放大,天道也没能寻到半分他想看的东西。 心里莫名一沉,天道下意识地捏了捏手里的缚仙索。 太和在缚仙索的另一头,有些虚弱地踉跄。 “仙师!”尔尔跳下地,化出了人形就想上前。 离烨捏住了她的手腕。 “往哪儿去?”他道,“这是幻象,你冲上去也救不了太和。” “可……”尔尔直皱眉,“他疯啦?我仙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也活不了啊。” “所以,太和不会有事。”他将她拉身前,轻轻拍了拍背。 尔尔飞快地冷静了下来。 天道卦人已经是穷途末路,他想用这个阵法置离烨于死地。如果他那一缕神魂在阵法之外,那他完全没必要拉着太和仙师来露脸。方才那举动,便就是他怕了,怕离烨直接对他下杀手。 所以,他的神魂是在阵法之内的。 离烨比她聪明,自然是比她更早想到。 只是…… 若真要杀了天道卦人才能破阵,太和仙师怎么办? 不安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尔尔抿唇。 离烨没回视她,只又伸手揉了揉她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然后动身,继续往前去找人。 天道卦人还在喋喋不休:“别白费功夫了,这阵不知道葬过多少上神,你再厉害也是火道的神仙。” 只要是五行的神仙,都会被这个阵法搅碎。 尔尔心里本就担忧,听他这话,更是烦躁:“你当我是死的?” 什么五行,什么相克,她结界一落,这罡风还想伤着离烨不成? 抬手指着幻象里天道卦人的鼻子,尔尔道:“你就是个冒牌货,靠着上古神器充当神棍才忝居九霄主位,今日就算我与他都出不去,你也必死无疑。” 天道一顿,脸色难看了一瞬。不过也就一瞬,他就笑开了:“预知之力本就是天下仙术之首,我拥有天机锁,便就是有预知之力,何来忝居?今日我死不死另说,你们二人倒是必死无疑。” 我呸! 尔尔冷笑,谁还没有预知之力了?要不是她出来搅局,离烨连这点波折都不会有就能捏死他。 想到这一茬,尔尔突然怔愣。 她是不是有许久没有做过预示梦了? ------------ 第140章 罡风打在防御结界上,很快被吞噬,离烨抬眼瞧着,就见她立在四周的结界一会儿变成褐色,一会儿变成金色,溢出来的五行仙气如檀香一般袅袅飘向她,而这小东西,仿佛没察觉一般,兀自皱眉想着什么。 天道卦人的幻象消失了,四周的死气越来越重,黑压压的雾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靠近。 离烨抽出了弑凤刀。 “我能睡一会儿吗?”尔尔突然问他。 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离烨看向她:“现在?” “嗯。”化回猫形,尔尔跳回他的肩上,喃喃道,“一会儿就行。” 这要求也太古怪了些,离烨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她将爪子扣在他肩上的翎毛里,还没等他回答就闭上了眼。 不管是人形还是猫咪的模样,这人睡觉都十分香甜,隔得近,还能听见她喉咙里发出的咕噜咕噜的响声。 兴许是太累了吧。他想,这小东西最近本就没怎么好生休息过。 然而,片刻之后,他肩上好像闪过了一道光。 白金色的,柔软不刺目的光,闪得很快,但他看得很清楚。 那是预知之力的仙光。 呼吸微微一窒,离烨缓缓扭头,定定地看着肩上这只猫。 缩成一团的白毛,胡须一动不动,尖尖的耳朵时不时甩一下,好像在做什么不好的梦。 离烨伸手,想窥她的梦境。 然而,一个人踩出了黑雾,朝他这边走了过来。 哒,哒。 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带着潮湿的雾,一并朝他卷来。 瞳孔微微一缩,离烨回头。 强大的复生阵在百丈之外自穹顶垂落,黑雾笼罩之下,有源源不断的人影浮现。 为首的,是坎泽。 离烨还记得与他大战时这人的模样,不甘的,懊恼的,气愤的,一向以厚德载物闻名的坎泽上神,被他逼至绝境时,也同凡人无异。 他死前恨恨地与他说:“水克火,你杀了我,水也还是克火,有朝一日,你定会败在我坎氏手下。” 他当时只觉荒谬,坎泽一死,坎氏谁人还堪与他为敌? 然而眼下,坎泽竟是回来了。 天机锁的阵法原就复杂,里头能藏个复生阵也不稀奇,但离烨觉得意外的是,这复生阵里出来的人,好像比原本的活人的仙气还要厚重几倍。 坎泽原本的修为是不如他的,就算再打一次,也还是他赢。 但眼前这个…… 离烨蹙了蹙眉心。 *** 尔尔的梦做得很乱,原先还会有连贯的场景,这一次也不知是她太紧张还是怎么,出现的都是零散的画面。 她看见天道卦人魂飞魄散,也看见万物复苏重现生机,但她找啊找啊,怎么也没能在天地间找到一个活人。 凉意从背脊往上爬,她慌乱地想去上丙宫找离烨,可跑到一半,竟撞上了坎泽。 坎泽?! 尔尔从来没有仔细看过他的脸,眼下面对面瞧见,她才发现坎泽也生得挺俊朗,只是眉间有戾气,显得五官很是狰狞。 “我是谁?”他喃喃地问。 尔尔挑眉,张口想答,但他好像看不见她,青绿色的长袍衣摆穿过她的幻影,径直往远处去了。 扑面而来的水汽让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憋着憋着有些难受,尔尔就干脆大呼了一口气。 这一呼就把自己呼醒了。 猫脑袋一甩,尔尔睁开眼,愕然地发现眼前也有一片水汽。 她抓了抓离烨的衣襟,爪子上传来湿漉漉的触感。 “这?”尔尔吓了一跳。 离烨可是火道的神仙,衣裳上是断不会沾水的。除非,除非他与水道的神仙过招,且落了下风。 像是想到什么,尔尔猛地抬头往前看。 梦境里的人和眼前重叠,坎泽的眉眼间怨气极重,他持着水灵剑,正与离烨拼杀。 “神死,还能复生?”她不敢置信地问。 离烨正应着战,察觉到她醒了,心念一松,却被坎泽抓到破绽,衣襟上的水汽立马又重了两分。 定了定神,他沉声道:“这是天机锁内的复生阵靠着怨念复生出来的赝品罢了,并非是坎泽本尊。” 只是,这样的赝品,因着没有情绪,也就没有破绽,加上四周阵法给的加持,着实有些难以对付。 复生阵里还有人影在往外走,但别的都没有坎泽的赝品厉害,百招过后,离烨有些不耐烦了。 他划刀指天,想直接碎了这天机阵。 远处却传来天道卦人的嗤笑:“你这一刀下去,天地间所有人都会被殃及。” “与我无关。”他冷声答。 什么天地,什么苍生,他从来没有放在眼里过。 “是吗。”天道卦人顿了顿,语气里带了一丝调侃,“那你为什么突然顿住了?” “……” 抽刀挡住坎泽的水灵剑,离烨烦躁不已。 他是不放在眼里,但他一刀破天,苍生皆毁,小东西那些什么师兄师姐,凡间那些什么卖阳春面的,就都得死。 她定是不肯的。 感觉到肩上的重量,离烨头一次觉得左右为难。 “这个坎泽。”肩上的小东西突然开口,“他知道自己是谁吗?” 这是什么问题?离烨不解:“复生阵里出来的东西都没有记忆,只是操纵者用来杀人的工具,因此,杀伤力才格外强大。” 恍然点头,尔尔从他身上跳下去,化出人形。 离烨想伸手去拦,但这小家伙动作极快,眨眼就飞到了离坎泽不远的地方。 似乎是觉得她没有威胁,坎泽没有看她,依旧在朝离烨出招。 水火碰撞,天地变色,坎泽像一堵面无表情的墙,一寸寸地朝离烨压近,周身都充盈着强大又诡异的仙气。 就是这时候了,深吸一口气,尔尔猛地朝坎泽喊:“敢问上神姓甚名谁?” 攻击的姿势一僵,坎泽麻木的眼里划过一丝困惑。 天道卦人的声音突然在天边响起:“名姓有什么要紧,替天行道才是上神该做之事。” 竟然还开口驳她,那她就没想错。 尔尔大喜,连忙催动身体里属于坎泽的水道灵力,召出水柱,直攻坎泽背心。 ------------ 第141章 坎泽在天机阵里强大非常,尔尔这点水柱自然是伤不了他的。 但,水柱夹杂着的仙气实在太过让他觉得熟悉,坎泽的水灵剑都快横到离烨的面前,也倏地僵住了。 他回头,伸手接过一缕水来,疑惑地嗅了嗅。 “你……”他突然开口,没有焦距的瞳孔微微缩了缩,“是我?”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尔尔却听懂了,汹涌的水汽朝她席卷而来,她抬手护住自己,然后朝他道:“我不是你,但我知道你是谁。” 另一头的离烨皱眉,动身就想过来护她,坎泽反应倒是快,一道水屏阻断他的去路,又重新朝他举起水灵剑。 “坎泽。”尔尔急急喊了他一声,“你是知道真相的人,对不对?” 水灵剑再度顿住,坎泽回头,满眼困惑地看着她。 就这个时候,尔尔心口一动,倏地飞出一块玉佩,那玉佩通身碧绿,上头刻了一个坎字。 这是坎㲹给她的代表了坎氏掌权人的玉佩,虽说已经没有实际权力,但它应该是坎泽最熟悉的东西。碧玉很脆弱,随意被他周身的杀气一卷,应该就要碎成齑粉。可这块玉佩却是穿过了坎泽的结界,径直落在了他的掌心。 绿光一闪,玉佩化光,上头的坎字融进他的手里。霎时,坎泽放大的瞳孔逐渐恢复正常,周身不稳定的诡异仙气也逐渐消失。 他想起了自己是谁,自然也想起了自己早已魂飞魄散。 合拢手掌,坎泽捏着水灵剑,微微有些无措。他看了离烨一眼,敌意仍旧不减,但空气里令人窒息的水汽已经消失殆尽。 离烨挑眉,拂开身上的水雾,飞身落在尔尔跟前。 “怎么回事?”他问。 尔尔手还有点抖,闻言倒是骄傲地扬了扬下巴:“复生阵的破阵之法,就是让被复生的东西想起来自己是谁。” 如先前离烨所说,复生阵里出来的东西都没有记忆,只是工具,所以杀伤力格外强大,结合她梦见的坎泽四处问自己是谁,尔尔这聪明的小脑袋瓜子就知道了破解之法。 也是缘分,她有坎泽的玉佩,恰好能解这死局。否则,就算喊破喉咙,这东西也未必会相信自己。 坎泽是恨离烨的,毕竟有杀身之仇,但有意识之后,尔尔觉得他最想做的事情未必是杀了离烨,因为先前,他还传话让她去找镜花水月。 不知道烛焱的阴谋之前,尔尔还好奇过原因,但眼下,她明白了,坎泽多半也是被算计,才成了离烨怒火下的冤魂,他知道天道卦人的计划,也知道烛焱的盘算,所以身死之后,他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她身上,希望她来破这一局。 坎泽想要的,不是复仇,是天下太平。 有些唏嘘,尔尔看向不远处那个坎泽。 他定定地看着离烨,眼里情绪复杂,水灵剑嗡鸣不止,似是想飞上来,却被他紧紧握住。 “你被骗了。”他对离烨道。 离烨正低头瞥着尔尔手上那几条血痕,闻听此言,冷眼抬头。 “㶦姬不是你的母亲,是烛焱编造出来骗你的。”坎泽哑声道,“他摆弄镜花水月,特意伪造了㶦姬死前的呢喃,就是因为知道,你没有被爱过,你稀罕这东西。” “……”四周的空气突然凉了两分。 尔尔想也不想就扭头抱住身边这人,连声安抚:“没有没有,咱有的是人爱,咱不稀罕。” 刚冒起的火气被按下去两分,离烨抿唇,开口还是很恼:“我能杀了他吗?” “您杀过一回了。”连连抚着他的胸口,尔尔软声道,“这回听他多说两句也无妨啊。” “别人能骗我,他也能。”他不悦。 尔尔眨眼,冲他笑了笑:“我不会骗你呀,他有说错的地方,我告诉你便是。” 目光转向她,离烨挑眉:“你知道的东西很多。” “也没多少。”心虚地将脑袋埋在他胸口,尔尔闷声道,“就是关于你的,特地去了解了一番。” 想起她身上那道金白色的光,离烨沉默。 那头的坎泽目光古怪地看着这两人,想提剑,又忍了一番,还是开口道:“天道卦人自你飞升那日起就开始提防你,因为他的位置来得不正,你是天地间最早的神仙,按照资历,九霄之主理应是你。” “这倒是他多虑。”离烨漠然地道,“我不感兴趣。” “你不感兴趣,却也是他的威胁。”坎泽轻哼,“上回交手的时候,我以为你是为了篡位,要先灭了我,以免我坎氏克制你离氏。” “可后来跟着你怀里的小姑娘呆了一段时间,我发现好像不是。” “你我,都成了别人手里的棋子。”他眯眼,水灵剑指向离烨,“所以你,也是输家。” 离烨冷眼瞧着他:“我是活着的输家。” 坎泽:“……” 当被复生的人意识到自己是死过的,那就算是赝品,也存活不了多久。坎泽自嘲地笑了笑,扔了水灵剑,就地一坐:“是我技不如人,无话可说。” 天边有惊雷声传来,坎泽知道,是天道卦人在发怒,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已经开始变得透明的手,有些嘲讽地笑了笑:“亏我臣服了你几万年,你竟利用我至此。” “你一开始,也是想杀了他的。”天道不满。 “是。”坎泽挑眉,“他都能杀我,我为何不能留下杀神死阵来报仇?况且那时候他若死了,天下定是会再太平上几万年。” “但是现在——” 抬眼看向天边,坎泽道:“你死了,天下才能太平。” 呼吸微微一窒,天道恼恨地拂袖,在原地踱步了几个来回,倒是又笑了:“我死不了。” “除非他想拉着整个天下陪葬,否则,我死不了。” 复生阵里还有人在往外走,坎泽提起水灵剑,却是朝复生阵里头走。 “我既已归天地,就不再操心这些了。”他抬手,头也不回地朝尔尔挥了挥,“小姑娘,好生修炼,前途无量。” ------------ 第142章 离烨不悦地眯了眯眼。 她自然是前途无量的,用不着他来说。 可尔尔听着,倒是很感动。到底也相处过一段时日,坎泽帮过她不少忙,原以为只是单纯地为了利用她,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能听见他一句好话。 复生阵的黑雾将坎泽吞了进去,紧接着整个天机阵都开始震动,天边传来什么东西坍塌的声音,刀片似的风呼啸在四周。 离烨一把揽过尔尔,飞速前行。 “他在做什么?”尔尔打量着四周突然诡谲的云雾,有些不安。 “无妨。”离烨轻巧地答,“他只是想毁阵。” 哦,毁阵。尔尔放心地将脑袋埋回他的肩上。 等等? 一个激灵,她猛地抬头,双眼瞪得溜圆:“毁阵?” 将整个天机阵毁了,那他们不都得死? 天道卦人自己也还在阵中啊。 许是她这一惊一乍的神态太过有趣,离烨倒是笑了出来,他捏着她的腰肢,将她头上歪了的花钗慢慢扶正:“复生阵都奈何不了我,他自然是要毁阵的。” 只是,天道卦人决计不会将自己搭进来,他会在阵毁之前找到离开的通道。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天道卦人离开之前找到他。 天机阵说大也大,但四周的星斗杀阵已是逐渐收拢之势,他过不了星斗杀阵,天道亦然。所以,只要再往前走快些,一定能把人抓住。 离烨想得一点没错,天道卦人捏碎了海市蜃楼的幻象,起身就准备跑。 但这跑的时机,需要拿捏。跑早了,会被离烨发现出阵的通道,跑晚了,他也要死在里头。 掐指算了算,天道神色凝重,眉宇间浮出一丝戾气。 “你教的好徒儿!”他看向太和,“若不是她,形势也不至于如此。” 原本复生阵里的坎泽是一定能拖住离烨的,将他拖到阵毁之时就大功告成,结果他那小徒弟,三言两语就将坎泽给化解了。 天道卦人没想明白,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仙,怎么会有坎氏的玉佩?怎么会知道复生阵的破解之法? 戾气扑面而来,太和仙师倒也没恼,他端坐在一旁抱着拂尘,眼里微微有光。 “的确是老夫的好徒儿。”他欣慰地捻了捻胡须。 天道卦人怒目。 要是之前,太和仙师是无论如何都尊重他的,断不会出言顶撞,也不会直视他。但眼下不知怎的,这老头子突然就抬眼,深深地看进他的眼里。 “老夫引人修仙多年,深知人性本善,只要遵循道法,勤加修炼,必能位列仙班。有卦人担起九霄主位,老夫也更有信心,所以多年来一直努力渡化天下善人。” “尔尔是个例外。” “她没有仙骨,也没有机缘,靠着她的父皇母后燃尽人间香火,才勉强入了我的仙门。” “她爱闯祸,经常闹得我仙门里鸡犬不宁,然后被我责罚。”想起那时候的尔尔,太和还有些牙痒痒,“天知道一个修仙之人,为什么能那般没规没矩,不好好修炼,成天带着我门中之人爬山下河,抓鱼烤肉。” “我就没指望过她什么,想着能在我仙门里混个几百年,寿终正寝也就罢了。” “可是。”太和垂眼,“就这么一个人,那日来同我说,魔将出世,天下难安,她要上九霄看看。” 天道本是有些不耐烦的,听到这一句,他微微一怔,眼里划过一道暗光。 太和瞥见了他神色的变化,微微一笑:“你这人,就是嫉妒心太重。” 勉强稳住神态,天道冷哼:“我嫉妒?” “你嫉妒离烨的天生神格,也嫉妒尔尔的预知天窍。”太和平静地拆穿他,“那都是你最渴望的东西。” 袖子里藏着的手紧了紧,天道有些恼了:“你同我说这些,不怕他们死得更快?” 太和笑了笑,脸上的褶子皱起来,难得地有些慈祥。 “尔尔是个好孩子,当年我从她父皇母后手里将她接过来的时候,答应了要好生照拂她,至少,不会让她死在我面前。” 答应了有什么用?天道卦人不以为然,眼下那两人还困在他的阵里,死生也该由他来定。 天机阵的穹顶传来古怪的裂开之声,天道耳廓一动,立马抓过捆着太和的缚仙索,起身就要离开。 一把火红的刀,泛着汹涌的炙热之气,倏地挡在了他跟前。 心头一跳,天道卦人退后了半步。 离烨来得太快了,他分明已经布下了极多的障眼阵法,这人却也还是找到了他。 不过,没关系。天道卦人笑了笑,他现在只是一抹神魂,神魂的行动可比活人方便多了。 转身化成烟雾,天道飞快地退开十丈,朝着离烨抬了抬下巴。 “天生神格又如何?”他道,“你永远赢不了我。” 面色凝重,离烨死盯着天道卦人,动身就去追。 尔尔被他抱着,抬眼看向天道卦人身边的仙师,见他神态自若,甚至嘴角还挂着笑,不由地咋舌:“老人家,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偷着乐呐?” 太和白了她一眼:“没大没小。” “有大有小的那俩已经回仙门啦。”尔尔嘻笑,“我来接你老人家一并回去,等这事情了了,您把您一直私藏着的几本绝学借我看看可好?” 太和莞尔,轻声道:“你如今倒是肯学了。” “那是,毕竟现在是我这没出息的小徒弟大展身手的时候。”尔尔伸出胳膊,做了个大力的手势。 太和定定地看着她,没再说话。 离烨和天道已经过起了招,大概是碍着他们神魂共生,离烨没有下死手,也因此一时半会没能压住天道。 天机阵穹顶上龟裂的声音越来越大,四周的星斗杀阵也越逼越近,天道瞅准机会,一招轰开离烨,趁着四周雾起,拉着太和就飞向穹顶。 离烨抬袖护住怀里的人,冷了眼神。 他讨厌这种被拘束而无法施展的感觉,焦躁夹着神火,难以遏止地从他身上淌出来,神火与黑雾碰撞燃烧,四周霎时变成了炼狱。 ------------ 第143章 尔尔有些慌。 天道卦人这么一走,天机阵毁,他们必死无疑,若不想死,就任由离烨怒火灼烧三万里,天机阵也会毁灭,但他们能活。 然而代价就是整个天地苍生。 手足无措地拉着离烨,尔尔安抚他的话就在嘴边,可怎么也说不出来。这一瞬她也不知做什么样的选择才是对的,进退两难,生死攸关。 鼻尖有点泛酸,尔尔咬唇,捏着离烨的衣袖,眼眶跟着红了。 她是不愿意看着天地覆灭,努力这么久,为的就是改变结局。但走到这一步,她也不想离烨死。 原本没有她,离烨是可以好端端得窥永无之境的,凭什么就因为她,他要做那么大的让步,甚至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 不公平。 察觉到身边的小东西情绪不对,离烨低眸,轻轻抚了抚她的头顶。 “你的天窍,是预知?”他问。 说是问,语气也与陈述无异。离烨一向睿智,只一些细节,就能猜到前因后果。 尔尔身子僵了僵,脑袋抵在他的胳膊上,沉默片刻之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所以,你一开始接近我,是早料到会有这一日?”他挑眉。 心尖一颤,尔尔下意识地摇头,可想了想,还是老实地点头。 她就是贪生怕死,就是冲着活命来的。只是后来他给的东西太多,导致她更贪心了,贪心得想将别人也一并保住。 这么一想,尔尔更愧疚了。 离烨眼神阴沉地抿了抿嘴角。 这个事实显然是让他不太高兴的,他一向厌恶旁人有目的的接近,原以为防得挺好,谁知道竟让个小仙得逞了。 那她与他在一起,到底是因着喜欢他,还是只是想拯救她的苍生? 冰冷的气息从他身上传过来,冻得尔尔一个哆嗦。 她怔愣地仰头看向他,却见他移开了目光。 生气了?好像是该生气的,尤其是这个关头,她竟还在犹豫该不该劝他。 焰火顺着他火红的衣袍往四周倾泄,尔尔被烫得收回了手,四周坍塌的声音越来越大,她脸色苍白地张了张嘴,无措地抓了抓自己的衣裙。 “还是个孩子。”穹顶上传来太和的叹息声。 尔尔一怔,眼泪跟着就往外涌。她吸了吸鼻尖,小声反驳:“不是孩子了。” “你在老夫这儿,永远是个闯祸鬼。”太和似乎在笑,嗓音有些沙哑,“仙师就该做仙师的事情,你这样的小孩儿,好生活着吧。” 瞳孔微微一缩,尔尔刚意识到点什么,穹顶上就突然炸开了一道光。 “太和!”天道卦人怒极,“你荒谬!” 光芒越来越盛,太和的声音也越来越轻:“我不荒谬。” “荒谬的是你。” “几万岁的人了,没道理把晚辈逼到这个份上。你既愿意与我神魂共生,那便一起走吧。” 天道卦人暴跳如雷,可他还没来得及再说话,面前太和的神魂就突然碎成了齑粉。 嘭地一声,无数光斑四散落下。 尔尔瞪大了眼看着,喉咙突然像被人塞了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 她傻愣愣地朝天上伸手,可那些碎末被阵里的罡风一卷,眨眼就散了个干净。 仙师? 她无声地张嘴,往前踉跄了两步。 离烨伸手扶住她,眉头紧皱:“别过去。” 太和自绝,与他神魂共生的天道自然也是一个下场。碎裂的神魂洋洋洒洒地落下来,碰着下头的神火,燃成了一片。 尔尔连呼吸都停滞了。 她僵硬地看着面前的火焰,指尖突然又麻又痛,这疼痛感很快席卷她的全身,连带着心脏都被吞噬。 …… 初次见面的时候,太和仙师很嫌弃她,父皇母后好说歹说了很久,她才进了这老头子的仙门。 对别的师兄师姐,仙师都是给予厚望。但对她,太和总说,活着就行。 她不负期望地好好活了几百年,没事就闯祸气他,太和手里的拂尘,与其说是法器,倒不如说是专门用来揍她的。 可是,每次遇见什么危险,仙师也总是护在她跟前,上天下地也要替她讨回公道。 父皇母后寿命太短,家国没了的那天,尔尔蹲在仙门外头哭,太和仙师就站在她身后,板着脸道:“神仙是不哭的。” “我不是神仙。”尔尔哭着发脾气,“我什么也做不了。” 抱着拂尘觑着她,太和哼声道:“是太弱了些。” 于是尔尔就哭得更大声了。 太和仙师一个字也没安慰她,拉起她就往仙门里走。尔尔挣扎,红着眼道:“我的家国都没了,也不用修炼了。” “家国没了,仙门还在。”太和头也不回地道,“往后,你就为着这仙门修炼吧。” 谁要为这么个老头子的仙门辛辛苦苦的修炼啊,他徒弟那么多,不缺她一个来光耀门楣吧。 她当时是那么想的,于是就不停地往外逃,半夜翻墙,潜伏下山,偷法器传渡,她什么都试过,最后总是会在山下几百里外饿得头晕眼花,然后一觉睡醒就回到了仙门里。 那段日子,她一睁眼就能看见太和仙师的背影,严肃又正经,却一次都没责骂过她。 “我答应过你父皇母后。”他绷着脸上的褶子,漠然地道,“不会让你死在我眼皮子底下。” …… 风吹散了焰火,四周的星斗杀阵又朝他们靠近了几丈。 尔尔呆呆地跪坐在原地,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砸。 离烨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又抬头看了一眼穹顶上还留有余光的地方,想了想,终究还是将她抱起来,先离开这里为妙。 怀里的人很安静,一句话也没说,一个动作也没有,仿佛一床棉絮。 离烨皱眉,沉声道:“现在还不是难过的时候,你若想替他报仇,就振作些。” 尔尔没有应他,只随着他从通道里离开了天机阵,落在外头的不毛山山顶上。 天机阵在他们身后轰然毁灭。 阵法残光和里头的余火一并迸发出来,烧向四周,尔尔没有再看,只从离烨的怀里跃下来,翻手捏了个诀。 ------------ 第144章 她捏的是聚魂诀,狂风自她身外席卷而起,拼命搜寻空中残余的神魂,想将太和救回来。 然而,不管她使多少灵力,不管她等多久,四周都没有丝毫应答。 残魂都被神火烧干净了,什么也没剩下。 喉头动了动,尔尔眼圈又红了。 离烨站在她身后,也不知该说什么为好,他沉默半晌,只问她:“可要随我去找烛焱?” 他以为她听不进去,毕竟这小东西眼下看起来呆呆傻傻的,像失了魂。但他这话一出,她却很快有了反应。 抹了把脸站起来,尔尔收了诀,回头道:“好。” 与烛焱要算的账太多了,她得亲自去。 招来行云,尔尔踩上去,扭头朝他伸手。 离烨抿唇看着她的手,负手站在原地没动,眼底有些微黯光。 他这模样看起来有些委屈,尔尔怔了怔,还来不及想清楚缘由,他就自己踩上了行云,默然地站在她身侧。 尔尔情绪本就不佳,他不愿说,她也没有力气问。离烨心里有疙瘩,她不肯提,他自然也不会求着要解释。 于是一路无话。 许是两人这别扭闹得过于明显,不毛山周围潜伏着的探子回到烛焱跟前,禀明情况之后都忍不住补了一句:“那两位起了嫌隙。” “哦?”烛焱觉得稀奇,转念一想倒是笑了,“太和也是个妙人。” 好成那样的两个人都能起嫌隙,那只能是因为太和了。 他笑着拂了拂身上崭新的紫金袍,悠然地捏着茶壶继续斟茶。 “您不走吗?”探子拱手,“那两位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走?”烛焱挑眉,嗅着茶香扭头,眉眼间尽是坦然,“离烨上神想杀的人,能走到哪儿去?” 天机阵,离烨若是离不开,那就是他死,但他一旦离开了,那就是烛焱死。 烛焱这人,区区真君耳,却能搅弄起这么大的风浪,令多少仙门的掌权人听见他的名字都胆颤,是有些本事的。所以眼下,他还这么镇定地坐在这里,探子心里始终觉得他有后招。 可等了半晌,等到神火烧过来的时候,烛焱也还是只在品茶而已。 新鲜的龙井,醇香四溢,他抿了一口,捏着小盏摩挲,波动的茶水面上很快映出了一袭红袍。 眼里浮上些兴奋,烛焱坐直了身子。 “恭迎上神。”他如往常一样含笑问候,只是没有起身。 离烨跨进他所在的凉亭,神火霎时将凉亭外的一切都吞噬,他低眼看着他,一句话没说,眼神却都看得人魂魄疼。 烛焱龇了龇牙,仍旧在笑:“上神许久不曾这般生气了。” “不逃?”他冷漠地问。 咯咯地笑了两声,烛焱摇头:“小仙欺骗上神,罪该万死。” 说是这么说,他脸上神情却是格外满足,微微侧头看了一眼神火满地的九霄,烛焱伸了个懒腰,大方地将自己的结元取出来,摆在了面前的茶桌上。 “是我棋差一招。”他看向离烨身后那抹影子,“早知道这小姑娘会有这么大的本事,当时初见,我就不该替她说好话。” 尔尔从离烨身后站出来,冷冷地看着他。 “恨我?”烛焱叹息,“我也恨你。” 若不是她,离烨早就如他所愿毁了九霄,届时他不耐烦掌权,一切都会顺理成章地落到他手里,不至于像现在,他还要搭上一条命。 不过,也无妨。烛焱轻哼,他想做的都做完了,丢一条命有什么稀奇。 “对了。”像是想起什么,烛焱轻轻抚掌,笑着对尔尔道,“让天道卦人与太和神魂共生的主意,是我出的。原想着有太和的性命做制衡,你们会放过天道,没想到啊没想到……太和仙师可还安好?” 尔尔捏紧了手。 她原是还有话想同烛焱问清楚的,比如他怎么设计的㶦姬,怎么骗的离烨,但眼下,满腔怒火灼烧上来,她只想杀人。 “你的魂魄,会连天地都归不得。”尔尔捏诀,一字一顿地看着他道,“你会魂飞魄散,永世不得安宁。” 烛焱轻笑,见她的灵力过来了,还是抬手去挡。 他是真君,尔尔只是个上仙罢了。 然而,意料之中的,这个上仙的灵力轻易地冲破了他的防御结界,狠狠地穿透了他的神魂。 强烈的白光照透半边苍穹。 啪—— 桌上放着的结元碎开了。 白光之中,烛焱动了动眼球,在咽气之前,沙哑着嗓子笑了:“最后一份礼物,送给你。” “你不是想拯救苍生吗?我要这苍生,都因你而死。” 最后一个字落音,烛焱的三魂七魄突然炸裂开,飞散出无数碎片,连带着结元一起,落下了九霄。 尔尔始料未及,兜头被一袭红袍护住,没被他的魂魄碎片伤着,却被他那话说得头皮一麻。 一个真君而已,就算以魂魄碎片为武器,又能伤多少人? 她抓着离烨的袖子,有些茫然,有些不安。 离烨半阖着眼瞧着他的魂魄碎片,拂袖挥出神火去烧,但太散了,神火再大也漏掉些许,坠落人间。 他突然就觉得厌烦了。 该死的都死了,不该死的也死了,九霄上这一出闹剧,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 钟宿和钟酉还带着人在与九霄仙门对峙,无数残破的神魂被神火烧出难闻的味道,十方云海上满是窟窿,尸身和残魂如下雨一般在往人间坠落。 神明死,人间乱。 凡间开始了无休止的战火和瘟疫,凡人死后化为幽魂,又被引上九霄继续厮杀,直到天道卦人的死讯传遍每一个角落,各大仙门才逐渐开始停手。 那已经是四个月之后的事了。 四个月,尔尔眼睁睁看着九霄变成幽冥,却什么也做不了。 离烨将她送到了西王母的仙岛上,许是想让她少看少烦,但尔尔只要一闭眼,外头将要发生什么,她都一清二楚。 “这天下已经乱了。”西王母坐在她面前,轻轻叹息,“没有四季更替,没有雨雪晴日,再几年,便要什么都不剩下了。” ------------ 第145章 尔尔侧头,刚好能看见西王母眼里的泪光。 她是个慈祥的神,也是怜爱凡人的。与太和仙师引人修仙不同,西王母是直接给予她认可的凡人仙丹,引他们在自己的仙岛上成仙。 所以,凡间即将覆灭,她也比别的上神更加难过。 尔尔安静地听着,将手里的衣摆捏成一团。 “我有什么能做的吗?”她问。 西王母欲言又止,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摇头:“离烨让你过来将养,你就好生养着便是。” 轻轻笑了笑,尔尔摇头:“娘娘今日特意过来,带了这几篮子丹离仙草与我说了半晌的话,就只是想让我好生将养?” 面露尴尬之色,西王母抬袖,轻轻抚了抚自己的细眉。 “我听人说,你的天窍是预知。”她放柔了声音,“天道卦人一薨,这世间的预知之力,许是就剩了你这一份。” 顿了顿,她试探着问:“你可看得见这九霄凡尘的命数?” 哪能看不见呢?尔尔垂眼,睫毛轻颤:“如娘娘所言,再几年,什么都不会剩下。” 西王母一愣:“包括九霄?” “包括九霄。” “……”她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小仙,神色略为慌张。 四季之神没了,雨神风神雷神都没了,谁都知道这样下去人间会一片荒芜,可她没想过九霄也会被殃及。 各大仙门不是已经停战了吗?接下来大概就是离烨继位,然后重新封神,恢复秩序。 怎么会什么都不剩下? 惊愕之外,眼里就带了些怀疑。 尔尔没有抬眼,声音有些低哑:“我梦到的便是如此,九霄停战,离烨无心继位,会带着我离开此处。幽冥之王无法服众,继位不过半载便被赶下九霄,各大仙门内乱,神仙陨灭极多,加上人间毁灭,没有凡人修仙补位,九霄终将没落。” 烛焱的结元和残魂带着十成的戾气,所落之处,便是无休止的战争和死亡。 是她小看了他。 西王母眼睫颤了颤,有些不安地挪了挪身子。 尔尔终于抬头,与她对视:“所以我问娘娘,我有什么能做的吗?” 她的眼眸很清亮,说的是问句,可里头半丝困惑和迷茫也没有,仿佛早已确定了方向,只再需要别人给一份鼓励。 于是西王母就明白了,这个小仙什么都知道。 心里不由地生出一股子悲怆来,西王母哽咽摇头。 怎么能将这么大的担子放在这样一个小姑娘肩上?她才九百岁,比天上的神仙都小。可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竟然已经没了别的办法。 来之前西王母就想过,要怎么劝这个小姑娘才肯做那么大的牺牲?她心里没底。 可眼下她连劝都不用劝,这人就做好了打算,反而让她有些惭愧。 “你其实……”西王母叹息,“其实跟着离烨,就算天地覆灭,也都与你无关。” “是。”尔尔点头,嘴角翘了翘,“他是能护住我的。” “但如此一来,就真如烛焱所言,这天地苍生,都是毁在我手里的了。”笑意淡下去,她低头,“我的仙门,我认识的每一个神仙,亦或者是素昧平生的凡人,都要因着我而死。 “那我就算活着,也是永世不得安宁。” 西王母打量着她的神情,叹息更重:“离烨不会允的。” 说起他,尔尔眼里泛上笑意:“我做的事,他一向都没有允过。娘娘是不知道,初见面时,他还想杀了我呢。” 想起那个机缘巧合的结界和他额间的金红,尔尔竟然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一阵风拂来,她们坐着的庭院里突然就有了一丝非同寻常的仙气。 西王母神色一凛,跟着就站起了身。尔尔倒是不慌不忙,住口抿了茶,再慢慢起身,理好裙摆。 离烨是来得无声无息的,但身上过于强大的仙气终究是出卖了他,等他落在庭院里的时候,面前两个人已经是等待之姿。 “上神。”西王母朝他拱手,勉强笑了笑,“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先前不是还说,要再耗上几个月?” 眉宇间有些戾气,离烨“嗯”了一声,没有多解释,只抬步走到尔尔跟前,上下打量她一圈。 这仙岛灵气充沛,她的精气神好像都养回来一些,不似分别时那般虚弱苍白了。 眉头稍松,他侧头朝西王母颔首致意。 尔尔仰头看他,一扫先前的阴霾,笑得眉眼弯弯地道:“你可舍得来瞧我了,这都多久啦?” 戾气散开,离烨莞尔,倒也还端着架子轻哼了一声,然后就冲她张开手。 尔尔丝毫不避讳地就扑进了他怀里。 他身上还有浅淡的血腥味儿,想来是已经清理过了,带着一股子遮盖的仙气。尔尔装作没闻见,只问他:“你的事都处理好了?” “本也没什么事。”离烨含糊地道,“我想做的皆已做完,余下的交给他们去折腾便好。” 顿了顿,他又道:“想不想去游历山川?” 现实和梦境重叠,尔尔捏紧了袖袍。 旁边的西王母也是呼吸一窒。 当真……无心继位? “上神。”她没忍住,上前一步道,“眼看着天下将定,这都是你一手打下来的,缘何要在这时候……” “我打,不是为了坐那没意思的位置。”离烨侧眼,冷声打断她,“天道烛焱一死,其余的便都与我无关。” 微微一噎,西王母无措地低头。 尔尔安静地等他将话说完,然后才拉起他的手,轻轻捏了捏。 “你想去哪里呀?”她笑着道,“外头好像也没什么山水可瞧的了。” 离烨抿唇,声音柔了两分:“你没有想去的地方?” “有啊。”她笑,“王母娘娘这仙山可大着呢,但你不在,我没敢乱走。眼下你既然有了空,不妨就陪我四处逛逛,也好让我这小仙开开眼,看看仙岛是个什么风景。” 几个破岛有什么好看的?离烨很嫌弃。 但瞥一眼,这小东西好像兴致颇高,他沉默半晌,也还是“嗯”了一声。 ------------ 第146章 天边的火烧云像泛着光的棕红绸缎,尔尔坐在软绵绵的行云上,看一眼身边这站得笔挺的人,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袍。 “坐呀。” 离烨侧眼,没好气地道:“你见过哪个神仙是偷懒坐在行云上四处游历的?” 尔尔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答:“观世音和佛祖。” 离烨:“……” 拂袖在她身边坐下,他阴沉着脸道:“所以他们与我对上,也没有还手之力。” 瞧见他眼底隐隐浮着的戾气,尔尔拉过他的手,轻轻捏了捏:“你想做的既然都已经做到了,怎的还不高兴?” 抿了抿唇角,离烨没吭声。 他杀了上万神仙,即便都是他们先动的手,但他心里也不太舒坦。 要是以往,他是不会有这种烦恼的,逆我者亡,谁管你是神仙还是鬼魅。可眼下,也不知是不是被这小东西影响了,手里杀戮越多,他越烦闷。 在来仙岛之前,他杀了艮圪。 艮氏一门与他离氏没有相生相克的关系,但艮圪是最后一个还活着的仙门掌权人。捏碎他的结元之时,艮氏其他长老上神就在旁边看着,他们没有再对他动手,甚至在艮圪的结元灰飞烟灭之后,主动臣服。 “只要上神肯留我一门性命,我等愿拥戴上神继位。” 谁稀罕那劳什子的位。 艮圪先动的手,他们为何要说得像是他杀人成性一般? 离烨心里一万个不高兴,扭头就走了。 见到尔尔的时候,他心里松了松,可想起她那尚在人间的仙门,他就笑不出来了。 僵硬地坐在她身侧,离烨沉默半晌,还是开口道:“你若只同我在一起,身边再无旁人,会不会不高兴?” 睫毛颤了颤,尔尔低声道:“自是不会的。” 她抬眼打量着他的神情,又温软地笑了笑:“那你呢?会不会不高兴?” “不会。”冷冷地吐出两个字,离烨目视前方。 仙岛的风里带着花香,尔尔深吸了一口气,抿了抿鬓发。 她说的是谎话,离烨也是。 不过没关系,现在有别的东西可以坦白。 抓一缕清风在手,尔尔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放在他的肩上,然后觑着他道:“先前还生我的气,眼下终于得了空闲,怎么反倒一句不问了?” “我问,你会说?”他冷眼瞪她。 认真地点头,尔尔双手托着下巴,乖巧地等着。 离烨轻哼,扬起下巴孤傲地看了好一会儿远山,才故作漠然地开口:“早就知道我会毁天灭地?” “是。”她诚恳地点头。 “缠着我也是为了活命?”他眯眼。 “是。”她点头得更快。 心口起伏,离烨站起了身,红色的袍子一拂,衣摆像火焰一般哗啦啦地顺风飘展。 他压了压火气,声音更冷硬了一些:“想当救世主?” “是。” “想改变这天地的命数?” “是。” “对我没有过真心?” “不是。” 最后两个字答得和前面一样又快又脆生,听得离烨怔了怔。 他扭头看她,发现她一直在仰头望着他,眼里星光点点,温柔又笃定。 “我心悦你呀。”她勾了勾他垂着的手,“但是我仙阶低,说出来你便要觉得我居心叵测,想走捷径,那我只好藏着了。” “但你若真问的话,我便答。” “我可喜欢可喜欢你了。” 指尖颤了颤,离烨脸上紧绷着,没有任何表情,但点点亮光却从他霭色的眼眸里跑了出来。他抿唇,不屑地冷哼一声,然后拂袖坐了下来。 “你们这些女仙,惯会花言巧语骗人。” 抱住他的胳膊,尔尔笑得眉眼弯弯:“旁的女仙我不知道,但我不骗你。” 他轻哼,没有搭理她。 区区小仙的话,谁知道是真是假。虽然听得挺高兴的,但也就听听罢了,才不会为此高兴呢。 “你终于笑了。”尔尔欣喜地道。 谁笑了?离烨抬了抬下巴:“我在看那边的仙山。” 这狡辩得一点也没有说服力,不过尔尔也不打算同他争,只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 眼前是仙岛上的七色仙山,像彩虹落在山上化开了一般,漂亮得很,离烨瞧着,忍不住变出了画笔和纸,想着画上一幅画带走。 结果扭头,就见身边的小东西正拿着镜花水月对着七色山猛拍。 “……” 面无表情地扔开画纸,离烨嫌弃她:“无甚情调。” “这宝贝好用啊,能留住画面,还能留住声音,不比单薄的画有情调?”尔尔不服气,收回镜花水月并冲着它大喊一声,“等事情都结束了,我就拉着你去结仙侣!” 她灿烂地笑着,伸出拳头给自己加了把劲。 眼底的笑意控制不住地往上浮,离烨轻咳一声,含糊地道:“事情已经结束了。” 但笑不语,尔尔接着拍仙山。 西王母的仙岛上住着不少凡人,山上甚至有凡人在砍柴,行云再往前飘几十里,一座城池赫然在山谷中出现。 只是,哪怕是仙境里,如今的紧张气氛之下,城镇街上也是空无一人。风吹着草团子从巷子里滚过,酒家的幡孤寂地摇摆着,一眼看过去,所有门户都紧闭。 尔尔脸上的笑意浅了些,但依旧在笑。 她知道真的人间远比这个更惨烈,也知道就算是这份宁静,也不会再持续多久。 不管这些人躲在哪里,终究是难以幸免于难。 收回目光,尔尔指了指前头那片山头:“咱们在那儿落脚吧。” 离烨颔首,轻轻一拂袖。 一座宫殿在她所指之处拔地而起。 巍峨的宫墙,漂亮的飞檐,青瓦红砖,与她九百年前在人间时的居所一模一样。 尔尔恍惚了一瞬,然后失笑:“你先前还嫌我的法术花里胡哨,净会变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你正经法术没修好,练这些自然是花里胡哨。”他理直气壮地拉着她落在宫殿前,“我不一样。” 他就算花里胡哨,也是强大的花里胡哨。 尔尔噎住,原地翻了个白眼,然后撒开他就往宫殿里跑。 ------------ 第147章 青翠的裙摆拂过红色的门槛,像一抹柳叶似的卷进了前庭。离烨慢吞吞地跟在后头,觉得这小东西真是容易满足,一些俗物,她就能开开心心得跳来跳去。 凡间的宫殿华贵有余雅气不足,但把她放在里头,倒是十分搭调。她一路穿过庭院奔向后殿,然后一个飞扑就扑进了贵妃榻上的软被里,抱着刚晒过的锦枕深吸了一口气。 “真好哇。”她小腿直蹬,乐了一会儿,扭头回来看他,“你知道吗?我打小就有个心愿。” 离烨跨门进去,抬眼扫了扫四周陈设,漫不经心地问:“什么心愿?” 咧嘴一笑,尔尔趴在软被里道:“我想在宫里混吃混喝一辈子,什么也不学,什么也不做,早膳吃羊乳燕窝,午膳吃山珍海味,晚膳吃清粥细面。没事就找父皇母后撒个娇,然后讨些赏赐回来堆着。” 离烨听得眉梢直挑。 不愧是她,心愿都这么不求上进。 “这么一说。”他眼里浮出几分笑意,“上九霄还真是辛苦你了。” “可不?”她委屈地扁嘴,“原在仙门也是有好日子的,结果上了天之后,不是挨天雷就是遇险境,身上新伤压旧伤,都没几天好日子过。你一开始还不喜欢我,老想着要宰了我,害我睡觉都睡不安生,腰都瘦了两圈。” 这还怪上他了?离烨轻哼:“九霄上其他神仙,比你辛苦的大有人在。” “我知道呀,但别人是别人,我是我。”许是环境太过熟悉,尔尔的公主性子都冒了上来,骄横地道,“我不爱吃苦,也怕疼。” 话音软软的,带了点撒娇的意味。 要是别人说这话,离烨肯定一袖子就挥出去了。谁家修仙能不吃苦的?这般娇气,不如早些投胎。 可从尔尔嘴里说出来,他就觉得心口软了一块,抬步坐去她的软榻边,他伸手,想将她身上的伤都抹平。 “诶,现在不用,都好得差不多了。”她抬手来挡,顺带就将他的手抱进了怀里,像只猫似的蹭了蹭,又舒一口气,“有你在就行。” 胸口微热,离烨在她看不见的角度里抬了抬嘴角。 懒就懒吧,他想,反正他能护得住她,在他这里,她想怎么安逸享乐都行。 小东西白嫩的脖颈同大红的软被卷在一起,看起来可口极了。离烨斜眼瞧了好一会儿,终究是没忍住,低头咬了她一口。 然后这人的脖颈就染上了一层漂亮的绯红。 眼里染上一层暗色,离烨突然觉得人间那些个为美色折腰的君主也不是不可以理解的,情浓之时,谁还会有心思管什么家国天下?外头就算天塌了也与他没关系,他就要怀里这几尺温热。 天边有沉闷的雷声远远传来,被厚重的雕花红木窗一挡,也就没剩多少响动了。缀着珍珠的帷幔从拔步床顶拖曳到地上,如有风拂过的湖面,一波又一波地荡着涟漪。 有那么一瞬,离烨想,他好像也有心愿了。 他想当个陪她醉生梦死好吃懒做的人。 于是,接下来几日,尔尔当真是一睁眼就能看见羊乳燕窝,连软榻都不用下,就有烛台变成的“宫女”来伺候她洗漱用膳。午膳如她所愿满眼珍馐,连一向不怎么爱吃凡间食物的离烨都陪着她动了筷子。 到了晚上,漫天星斗璀璨,仿佛就垂在宫殿的飞檐上,两人在前庭里摆了桌子,一人一碗洒满葱花的阳春面。 离烨以为她会惊奇一番,然而没有,这小东西十分自然地就适应了,好吃懒做这四个字仿佛是刻在她骨子里的一般,浑然天成。 他失笑,开始盘算着就在此处立下结界。 外头战火纷飞,情况日渐严峻,钟沁费了好大的力气,终于辗转来到了西王母的仙山。 结果就被眼前即将完工的结界气了个够呛。 “上神。”她压着怒火上前,“九霄群龙无首,谁都难以服众,但您只要露面,定能解决麻烦,您缘何要弃那万千生灵不顾,独自躲来此处?” 离烨瞥她一眼,手里仍在设结界,只漠然地道:“我答应你们的是带你们上九霄,复仇之后予你们一半以上封地。没做到?” “……上神已然践诺。”气焰小了些,钟沁看了看他背后的宫殿,还是皱眉,“可您放着上好的九霄之主不当,来这里陪她胡闹什么?她是凡间的小姑娘,您不同,您是要君临天下之人,何至于被一捧残水困住,不见江洋?” 眼里浮出几抹讥讽,离烨又落下几块符砖:“何为残水,何为江洋,你当真看清楚了?” 九霄上的争名逐利才是最没意思的东西。 钟沁一愣,有些犹疑。但只片刻,她眼神就恢复了清明:“还请上神以大局为重。” “与我无关。”落下最后一块砖,离烨封绝了整个七色仙山。 钟沁被扔了出去,落地之时还是满脸的不可思议。怎么会有人傻成这样?眼瞧着大事将成,他竟连送来的掌权之位都不要。 西王母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钟沁身后,她伸手接住她踉跄的身子,轻轻叹了口气。 “那里是绝对安全的。”西王母道,“他打定了主意要和那小仙一起避世。” “荒唐!”钟沁急了,“他若避世,天上不知还要你争我夺到什么时候去,我父王已经是性命垂危,兄长也天天疲于奔波……” “尔等。”西王母轻声打断她,“大可以趁着胜势重新划分三界,不必执着于九霄。” 九霄本就不适合鬼魅生存,强行要在那上头争个输赢,那就是自找的苦头。 钟沁垂眼,心虚地避开不再谈此事,只嘟囔:“那小仙也是害人不浅,这个时候将离烨上神蛊了去,可知道会造成什么后果?” 小仙就是小仙,没有丝毫大局观,自私自利。 西王母张口欲言,但她身上仙气太重,钟沁离得近了也不太舒坦,便在她开口之前退开几步,敷衍地拱手:“多有叨扰,我还要回去复命,这便告辞了。” ------------ 第148章 唇瓣合上,西王母收回了劝她的欲望,只略微颔首,便目送她匆匆离去。 若说一开始战起还是因着离烨想杀天道卦人,那天道卦人死后,战事本是就该停的,奈何太多人有私欲,打着离烨的旗号铲除异己,争夺权势。 天将倾,谁人不急?只是离烨并无救世之心,结界一立,谁也没闯进去的本事。 定定地看了一会儿那结界上浮现着的金乌花纹,西王母长叹了一口气。 清风吹过去,遇见七色山的结界,都绕了一个弯。 没有任何人打扰,尔尔的日子过得滋润极了,离烨每每侧头,都能瞧见她那张笑得格外灿烂的小脸。 她好像什么烦恼都没有,吃了睡,睡了吃,时不时扑在他怀里撒娇,絮絮叨叨地同他说着情话。 “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般好看的神仙,就因着是第一个,老天爷才格外偏心不成?” “你原先多凶啊,恨不得让雷劈死我。要不是实在喜欢你,我早跑了。” 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她的发丝,离烨轻哼,垂着的眼眸里尽是笑意:“你当真是因着喜欢我,不是怕死?” 怀里的人一顿,声音霎时小了些:“都占了点。” 他低头,毫不留情地咬了她一口。 尔尔痛呼,捂着唇瓣委屈兮兮的:“那你也不瞧瞧你当时有多可怕,稍微不如意就要杀人似的,我已经是胆子最大的小仙了,换做别人,早收拾包袱下凡啦。” “换做别人,早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他纠正。 嘤地一声,尔尔将脑袋埋进他怀里:“你这人,就不能夸夸我嘛,夸胆子大也行,聪明也行啊。” 像只猫,不满地在他怀里撒娇。 离烨莞尔,摸了摸她的脑袋,沉思片刻,认真地夸她:“有眼光。” 尔尔:“……” 果然因着是第一个神仙,不但五官得天独厚,脸皮也是得天独厚。 宫灯变的宫女端了鸡汤上来,尔尔欢喜地撒开他,扭头就去端。 离烨手里被塞了一碗,他有点嫌弃,却还是捏着汤勺尝了一口。 嗯,变出来的宫女也很厉害,汤熬得同尔尔那师姐差不多。 只是,旁边这小东西刚喝了一口,就顿住了。 离烨有所察觉,侧眼去看她,却见她脸上一丝忧愁都没有,只龇牙咧嘴地吐出一块鸡骨头来,然后感叹地道:“好好喝哦!” 笑得弯弯的眉眼,亮亮的眼眸,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但离烨瞧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好像再没提过自己的仙门了。 太和死后,孟晚独力支撑仙门,可惜后来人间大乱,四季不调,很多门人死于瘟疫,加上龙族趁机回去找麻烦,整个仙门都覆灭在了一场洪水里。 等他知道的时候,太和仙门所在的仙山都已经夷为了平地。 离烨尝试过去救一些人,但盯着他一举一动的眼睛太多,他救一个,死更多个,到最后颜茶也死在了不知名的仙山上。 尸体送到他眼前的时候,离烨有点慌。 他知道这小东西有多喜欢颜茶。 所以第一反应,他让人封锁了这个消息,连带着整个太和仙门一起,都被笼进了结界里。 他以为这样她就不会知道了,看她每日这么开开心心,离烨也觉得开心。 只是,方才那一瞬,离烨突然觉得,她好像是知道的。 心里沉了沉,离烨放下碗,将人抱过来放在自己腿上。 “嗯?”尔尔正咬着鸡腿,突然被挪动,只愣了愣,就重新适应地在他腿上坐好,口齿不清地问:“肿么了?” 离烨定定地看着她,突然道:“你若是想你师姐了,我可以请她来做客。” 面前的小东西灿然一笑:“好啊,三日之后你请她来。” 没有什么不对的情绪,说完就继续吃着鸡腿,很是没心没肺的模样。 是他多想了?离烨疑惑。 夜晚,尔尔枕在他的臂弯里,突然道:“想来我是不是亏了,同你说那么多句喜欢,倒没从你嘴里赚来半句回应。” 离烨听得嗤笑:“回不回应有什么要紧。” 总归心里都清楚。 不高兴地爬起来捧住他的脸,尔尔道:“女孩子都喜欢听人说好听的,谁要心领神会啊,我俗,我就爱听你亲口说。” 微微一愣,离烨别扭地转开脸:“没什么好说的。” “嘤~”尔尔立马捂脸假哭,“人家都说你们上神薄情寡义,不是真的喜欢就不爱说,偏打些幌子来骗小姑娘,百年之后,仙侣就另有他人。” 她哭得很假,可离烨还是听得不舒坦了,翻身将人压下去,狠狠地咬上一口。 “天门覆灭,九霄上已经结不了仙侣。”他道,“你不要同我胡闹。” 尔尔扁嘴,骄横地抬了抬下巴:“你就是欺骗小姑娘。” 懒得同她争辩,离烨轻哼一声,决定把欺骗改成欺负。欺骗小姑娘怪没意思的,还是欺负起来更有意思。 结界里的月色皎洁,连树梢上都挂满了安静祥和的气息,宫殿里暧声阵阵,和着错落的暖橙宫灯,当真像个盛世里的荒唐之地。 然而,外头的消息,离烨还是能知道。 五行仙门集结反攻,钟酉刚继位一日就被赶下了九霄,鬼魅撤走,九霄却已经是满目疮痍,神仙们为求自保,纷纷逃往人间,可人间已是炼狱,与钟酉等人再撞上,又是一场新的大战。 钟沁又来了仙岛,这回是乞求离烨救钟酉一命的,可惜,有结界挡着,她只能茫然地跪在外头,从天明等到日暮。 离烨是有过要出去一趟的打算,但绝不是因为他们。 辛无还在养龙纾的魂魄,但最近天地动乱,灵气溃散难以聚集,他想来西王母的仙岛,却被战场挡在了仙岛之外。 离烨本也是不想管他的,但想起龙纾,他还是对尔尔道:“我出去两日,两日便回。” “好。”尔尔正睡得香甜,眼睛也没睁,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朝他摆手,“早去早回。” 不放心地多留下几道结界,离烨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然后才起身,拂袖消失在了门外。 ------------ 第149章 空气里属于他的仙气很快被风吹散,到一丝也不剩的时候,躺在床上的尔尔就睁开了眼。 眼神清明,没有半点睡意。 她坐起身,餍足地抚了抚身上香软的被子,又伸了个懒腰,看着他留下来的结界,笑着叹了口气。 神仙动情原来是这般不管不顾的,真在这儿待着,她确实能安稳无忧,天塌下来也砸不到她头上,任凭外头腥风血雨天崩地裂,她依旧能躺在贵妃榻上吃零嘴儿。 但是,她于心有愧。 苍生尽死,仙门破败,她的师兄师姐师父都死在这场浩劫里。得天授预知之力,她却只保住了自己,就算活下去,余生也不得安宁。 轻手轻脚地越过他布的结界,尔尔给自己换了一身华贵的紫金色长裙。 当年父皇母后送她去仙门的时候,她就穿着这身衣裳坐在轿辇里,身板挺得很直,手也按照规矩捏着长香端在身前,可哭得十分厉害,张嘴嚎啕,半座山都能听见她的哭声。 “我不想去,我只是个女儿家,我救不了国!”她崩溃地冲着自己的父皇喊。 她的父皇是个慈祥的人,往常惯是抱着她在膝盖上逗乐的,可那一回,他看着她的眼神却格外严肃。 “你是帝姬。”他道,“你生下来就有该负的责任,不可妄自菲薄。” 她抽抽搭搭的,还是不服气:“哪有人生下来就有责任的,你们也没问过我……” “你享帝姬所该享的富贵荣华,自然会有帝姬该做的事。”抿唇吐出这么一句,她父皇还是垂了眸,“是父皇没用,这天下,只能落在你的肩上。” “我担不起来怎么办?”她哭花了脸,“您也知道,我,我连绣花都学不好,功课也被太傅骂,我那么笨……” “你可以。”父皇笃定地打断她,“你是我的女儿,以后,会是个很了不起的神仙。” 眼泪还挂在脸上,小尔尔怔怔地望着父皇,停止了抽噎。 …… 回忆如水面,叹一口气就泛起涟漪。尔尔抚了抚绣着凤凰的裙摆,有些失落地想,她当时确实是不可以的,父皇骗她,让她修仙,也不过是为了让她活命。 她白食了人间几十年的香火,已经多活了八百年。 足够了。 离烨布在宫殿周围的结界于她而言没有攻击性,一察觉到她身上那份属于他的仙气,层层结界就软如绸布,出入轻松,也不易被察觉。 她顺利地走出了七色山。 钟沁还在山下跪着,一察觉到神仙气息,倏地就冲了上来。 “是你?”看清面容,钟沁皱眉后退了半步,“上神何在?” 尔尔挑眉,上下打量她一番,然后道:“他出去了。” 钟沁有些恼:“我守在此处良久,没见过他出来。” 绕过她继续往外走,尔尔道:“他如今的修为,想让你看不见他,可太轻松了。” 不服气地跟上来,钟沁皱眉:“你又要去哪里?眼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你不帮着劝劝离烨拯救苍生?” 尔尔轻笑:“他为什么要拯救苍生?这苍生厚待过他不成?” 微微一噎,钟沁横眉:“你怎么这般自私!大难临头,还只想着自己?” “这天地的命数本就如此,离烨没有亲自动手抹平一切,已经是他软了心肠。”尔尔摇头,“我不想挟着他做他做不了的事。” 气得跺脚,钟沁道:“他怎么就看上了你这样的女人,但凡换个懂事些的,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不再理会她,尔尔继续往前走。 钟沁恼了,化出法器就想上来同她动手,可还没近她的身,自己就被一股子仙气捆了起来,连带着法器一起,被五花大绑,像风筝一样飞在她身后。 “你做什么!”她大怒,“松开我!” 充耳不闻,尔尔哼着小调继续前行,没一会儿就看见了西王母。 像是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西王母抬头看见她,脸色有些憔悴。 “娘娘是怕我不出来了?”尔尔轻笑,“何至于这么干等。” 摇了摇头,西王母脸上没有半分喜色,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轻声问:“决定好了?” “这有何好决定的,只有这条路可走。”尔尔耸肩,满不在乎地道,“劳烦娘娘引个路。” 她身后飘着的“风筝”还在破口大骂:“你有本事就直接杀了我!” 西王母抬头,不明所以地看向钟沁。尔尔摆手,示意她不用管:“就留着当个壮胆的。” 要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她怕疼又怕死,有个能在她耳边一直吵嚷的东西,也总比一路死寂来得好。 踏上行云,三人一起离开仙岛去往筵仙台。 死生门被太上老君扔在了筵仙台上,那地方仙气极煞,鬼魅不敢靠近,也成了很多负伤神仙的休养之所。 震桓公死了,乾天死了,艮圪也死了,眼下各大仙门的掌权人,尔尔一个也不认识。与西王母落在筵仙台上的时候,四周全是陌生的面孔。 她有些怔忪,然后抿唇。 “王母娘娘这是何意?”有神仙认出了尔尔,戒备心顿起。 一瞬间,四周所有的神仙都跟着祭出了法器。 西王母连忙抬手:“别伤她,她是来救人的。” 艮氏的上神看了尔尔一眼,恼恨地道:“这小姑娘能救什么人?充其量绑了去跟离烨换几座可供休息的仙山,还不如宰了泄愤。” 话音落,有人动作极快,凌厉的仙气绕过西王母直取尔尔命门。 尔尔乖乖巧巧地站着,甚至笑了笑,然后抬手,轻轻一挡。 仙气哗地被挥开,炸在四周悬浮的仙岛上,当即轰碎了上头的凉亭。一声巨响,无数瓦砾碎片哗啦啦地往下掉。 四周突然静了一瞬。 尔尔安然地拂袖,继续乖乖巧巧地站着。 场面有点尴尬,偷袭的神仙讪讪地收回了手,四周发光的法器也沉默地慢慢灰暗。 一招就能看出来,他们不是这小姑娘的对手。 西王母无奈地摇头,也懒得再多说,只侧身朝尔尔作请。 ------------ 第150章 死生门悬浮在筵仙台的正中央,因着强烈灵气的冲抵,门合得死紧,尔尔也是这时候才看清上头的锁孔,呈虎口之状,内有繁星之光。 与她在天机锁里瞧见的那片星空很像。 被困在天机锁里的时候,太和仙师说不希望她出去,她当时还想不明白缘由,如今站在这里,倒是有些感慨。 预知之力能做死生门的钥匙,进而起死回生,那天机锁一毁,剩下能开这扇门的,便就只有她了。 仙师早就想到,所以当时劝她的时候才会那般沉重。 揉了揉自己的小脸,尔尔朝西王母伸手:“娘娘早就准备好了东西,对不对?” 西王母微怔,有些尴尬地从袖袋里拿出一个绸布包。 打开,是天机锁残缺的碎片。 “就这些了。”她叹息,“离烨破天机阵的时候损毁了不少。” 接过来仔细算了算,尔尔就地盘坐下来,开始捏诀。 四周的神仙都神色严肃地紧盯着她,生怕她做出什么攻击的举动。然而,看着看着,好几个神仙愕然了。 她竟然在用艮氏的变幻术修补天机锁? 泥土随着她指尖的光变幻着形状,然后补上了天机锁残缺的部分,不到半个时辰,一个像模像样的天机锁就修好了。 “这有什么用?”坎氏的上神忍不住开口,“天机锁之所以能开死生门,是因着里头的预知星穹,就算做个形状出来,若没有阵法,那便还是同废铁无异。” 没有理他,尔尔摆好天机锁,然后伸了个懒腰。 她抬头看向天边。 今日是有日头的,暖暖的光穿过云层照过来,照得人眼瞳像棕色的琉璃,若是天下安康,那约上三五个好友,一起去江边钓鱼,吹着江风说着闲话,倒是一个不错的消遣。 要是还能将离烨拖去集市上,缠着他给她买糖葫芦吃,再带他看吞火吐火的杂耍,他的表情也一定会很有趣。 眼里满是憧憬的光,尔尔笑着叹了口气,然后垂眼。 她起身,捏着修好的天机锁,走向死生门。 背后一片哗然,不少神仙涌到了西王母身侧,焦急地低声询问着什么。 西王母脸色苍白地站在原地,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只定定地看着尔尔。 说来惭愧,比起心疼这个小姑娘,西王母最怕的还是她反悔,不眼睁睁看着她投身天机锁,她都不会安心。 天地将倾,尔尔是最后的希望。但,她完全可以不担这个责,不送这个命。 人都是自私的,尤其有天道卦人在前,哪怕尔尔再耿直,西王母也觉得不安心。 紫金色的裙摆划过筵仙台中央的浮岛,尔尔走到离死生门三丈远的地方,突然停了下来。 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西王母忍不住上前一步,略为焦急地道:“你放心,你这一去,我定让九霄和凡间往后都为你供奉神庙,没有人会忘记你。” 轻轻一笑,尔尔回头:“娘娘别慌,我不是要反悔。” 西王母紧张地看着她。 “我只是突然想起来,离烨脾气不太好。”她拿出镜花水月,轻轻放在脚边。 得告诉他这是她自愿的,不然这群神仙,难免被怒火殃及。 继续往前走,尔尔朝身后摆了摆手:“我是凡人修仙,凡人命殒,总有复生之时,让他别太着急,我那么喜欢他,一定会回来找他的。” 西王母怔愣地听着,眼眶终于是红了。 凡人总有性命轮回一说,可她这样的死法,幽冥也是不会收的。 她自己应该也清楚,只是还想给离烨留个念想。 目之所及,那小姑娘转过身去,朝他们挥了挥手,然后便化成一缕烟,钻进了修好的天机锁里。 天机锁摇摇晃晃地升起来,飞向死生门。 尔尔虽是有预知之力,但到底也不是原本的预知星穹,所以一入天机锁,只能凭着记忆将自己化成星穹的模样。 可是,天机锁入了虎口锁眼之后她才发现,她印象里模糊的星穹与实际的锁眼太多星辰对不上,只能挨个调整。 这活儿实在是繁琐,她仔细地摆弄着,没一会儿,竟在星辰间瞧见了太和仙师。 他好像是看不见她的,只挽着他的拂尘,跨出了死生门。 “仙师”就在嘴边,尔尔咽了下去,傻傻地笑了一声,然后手上的动作愈加的快。 颜茶师姐、孟晚师兄、坎泽、艮圪、乾天、风雨雷电之神、四季之神、大地之主……他们依次从她挪动的星辰间隙里浮现,尔尔的动作越快,他们就走得越快。 拨正最后一片星空,出现的是天道卦人。 尔尔想也没想,在他还没踏出死生门的时候,就将他一爪子按了回去。 舒坦了。 星穹与锁眼里的星空完全对上,强烈的白光自她化成的星穹里迸出,尔尔知道自己完成了任务,只是,这撕裂般的疼可真是毫无预兆,她龇了龇牙,突然有点想哭。 父皇说她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神仙,但是她的了不起好像迟来了八百多年。 也算没有辜负人间的香火了吧。 白光没过她的眉眼,所有的声音都在耳边消失,尔尔叹息一声,随着破碎的天机锁,化为了灰烬。 天地突然大动。 离烨正在救辛无,弑凤刀刚一指地,突然觉得心口一痛。 地动山摇,四周的人都有些踉跄,他站直身子,莫名朝仙岛的方向看了一眼。 出什么事了? “你小心些。”辛无护着养魂灯,朝他喊了一声。 有凌厉的仙气自他衣袍边擦过,离烨侧身躲开,定了定神:“我要回去了。” 他脸色看起来不太好看,辛无也不敢多耽误,将养魂灯一收,抽出手来便随着他一起杀出一条血路,然后赶赴西王母的仙岛。 许久没有过雨水的天地,突然就下起了一场豪雨。 离烨一踏上仙岛就被淋了满身,他怔愣了一瞬,不解地抬眼看天。 掌管雨水的神仙已薨,连天门都一并毁了,哪里来的雨? 雨水穿过云层,滴滴答答地落往了干涸将亡的人间。 ------------ 第151章 战火灼烧之后的城池被雨水冲走了血腥,龟裂的土地被甘霖充盈,慢慢地有了一丝绿意。 凡间像做了一场很长的噩梦,天边破晓之时,躲过了战火的人推开落满灰烬的木板门,茫然地朝外伸手。 嗒,嗒。 雨水落在满是褶皱的掌心,顺着指缝又落去了地上。 远处渐渐响起了兴奋的喊声,浑身脏污的孩童嘻笑着冲进了雨里,光光的脚丫踩在水坑里,啪啪作响,死寂的村庄突然就有了些生气,接二连三的门被打开,惊叹声起此彼伏。 “奶奶,下雨啦。”有孩童兴奋地提着裤腿在村头喊,“您瞧,还是能下雨的!” 老奶奶站在家门口,抬起皱纹密布的脸,眼里满是惊诧,她端详了苍穹许久,终于颤颤巍巍地合拢双手,朝天上拜了拜。 孩童不解其意,但奶奶是村里最厉害的人,她既然拜了,那他也像模像样地跟着跪下去。 村里出门看雨的人接二连三地开始跪拜作揖,荒芜许久的庙宇,也终于开始燃起了香火。 香烛的青烟飘飘袅袅,直达九霄。 *** 离烨站在筵仙台上,只一抬袖,那人间来的香火便化作了石头,狠狠地砸在了西王母脚边。 呯地一声响,脚下的大理石都裂开了一条缝,西王母眼皮颤了颤,也没敢退,只拂袖将香火收了,然后低声道:“上神息怒。” 息怒?离烨白着嘴唇,张手一收。 无数条缚仙索被他捏在掌心,缚仙索的另一头,坎泽震桓公等人皆被捆得死紧。 这些人早就魂归天地了,缘何会突然回来? 他不想问出口,也不想听答案,眼下站在此处,只恨不得将这些人全塞回死生门里去。 “上神。”太和仙师叹了口气。 他没有被捆住,也最明白发生了什么。看着离烨情绪似是要不稳,他张口想劝,可刚喊了一声,离烨就将他扔进了防御结界里,连带着太和仙门的其余人一起,径直送下了九霄。 “……”太和无奈地摇头。 “师父?”颜茶跌坐在他身边,惶恐地抬头,“这若不解释清楚,离烨上神许是会大开杀戒。” “他不会。”太和笃定地道。 离烨是多聪明的人,自杀到筵仙台来看见那漫天的神佛开始,他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他不愿意接受。若要开杀戒,这几个时辰已经足够他将复生的神仙再杀一次了。 他只是在难过。 孟晚脸色苍白地问:“他会有法子救师妹性命么?” 太和沉默,然后摇了摇头。 尔尔为天地而死,连魂魄渣子都不剩,就算离烨有通天的本事,也没办法扭转乾坤。 想起那小丫头,太和也忍不住红了眼。 怎么到头来,还是都让她一肩扛了。 防御结界落下九霄,很快消失不见。离烨回头,从万千神仙之中,抓出来一个人。 烛焱满脸茫然地看着他,像是还没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活过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但是下一瞬,他的喉咙就被离烨掐住了。 “来得巧。”离烨垂眼看着他,“上一回她同你算了账,我没有。眼下既然还有缘再见,那我便也同你算一算。” 烛焱惊恐地挣扎想逃,魂魄却突然着了火,痛得他惨叫出声。然而刚喊一声,喉咙就又被他掐紧,紧得一丝声音也出不去。 窒息,疼痛,恐惧,魂魄的灼烧,这样的手法不能让他立马毙命,却能最大限度地折磨他。 四周的神仙都看得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离烨是怒极了,身上又泄出满地的神火来。坎泽看着,动了动被捆着的手,在四周画出一圈神水池,阻止了神火的蔓延。 西王母担忧地看着,小声嘟囔:“她怎么连烛焱也一起放出来了,白白惹离烨不高兴。” “娘娘有所不知。”坎泽轻笑,“这反而是她的聪慧之处。” 西王母不解地看向他,坎泽却只看着神色扭曲的烛焱笑:“若不放他出来承担离烨的怒火,遭殃的指不定就是吾等。” 微微怔愣,西王母眼前仿佛浮现出那小姑娘俏皮的笑脸。她再看一眼从离烨袍子上滚下来的炙热火焰,莫名也觉得喉咙发紧。 痛失所爱是什么样的感受?神仙少有体会,但在场众神看着离烨,都觉得有点难过。 离烨是不会在人前显露太多的,他甚至连眼眶也没红,只冷酷地,近乎残暴地凌迟着手里的烛焱。 筵仙台上的惨叫持续了整整两日,哪怕是佛祖在场看着,也没有上前劝一句慈悲为怀。 两日之后,烛焱重新化为了灰烬,从离烨的手里落下去,被风一吹就散得没了影。 周围的神仙没有一个趁机逃窜的,都只安静地被捆着,然后看着他。 他们在等着离烨说些什么,恼怒也好,要他们臣服也好,他们都接受。这天下毕竟是强者为尊,经历过那么一遭,谁都明白自己不是离烨的对手,臣服于他一点也不丢人。 但,灰烬散开,离烨竟一句话也没说,只最后看了那紧闭的死生门一眼,然后便扔开缚仙索,转身往外走。 “上神?”西王母急急地上前,“新的天门已经修葺完毕,您不去看看?” “与我无关。” 一如既往冷淡的四个字,离烨毫无留恋地离开了筵仙台。 群仙哗然,面面相觑,西王母想追上去,可一道神火落在筵仙台四周,瞬间拦住了他们的路。 他这是没得商量的态度。 西王母满面愁容,太上老君倒是看开了:“不必强求他,他有自己要做的事情。” “都这样了,他还能做什么?”西王母直叹气,“留下来做九霄之主,不是比什么都好?” 揶揄地看她一眼,太上老君笑道:“娘娘也动过凡心,当知道感情这东西,是不讲好坏,只讲喜恶的。” 微微一噎,西王母还是叹气。 一片议论声中,辛无默不作声地越过神火,跟上了离烨。 离烨回到了七色山,刚一落地,就朝身后道:“滚。” ------------ 第152章 辛无失笑,一如既往地没有将他放在眼里,只抱着养魂灯上前,曼声道:“我不是来劝你的,只是来借个地方。” 离烨冷眼睨着他。 辛无耸肩,指了指天:“就算那些神仙都活过来,这天下少说也还要再乱上几十年才能恢复正常,外头不安全,还是你这儿好。” 离烨不言,恹恹地收回目光,拂袖继续往里走。 他修的宫殿还是先前的模样,红墙青瓦,亭台盈盈。宫灯变出来的宫女许是有几日没见着人了,一看见他,便匆匆下去,捧了刚熬好的汤上来。 离烨白着嘴唇看着,没动。 那宫女可不知何为生死悲怀,只当他是今日不想喝鸡汤,便又去端他往日爱吃的烤玉米。 香甜的玉米摆上矮几,辛无在对面站着,就见离烨的脸色越来越差,身上的戾气也越来越重。他瞧着不对劲,在那傻宫女还要去端东西的时候,卷着她就一并退出了大殿。 背后轰地一声巨响,杯盘连带着矮几都碎成了齑粉。 辛无抿唇,轻轻叹了口气。 神仙一般是不会为情所困的,像他,潇洒了几万年,从未觉得情爱是什么要紧事,有也可,没有也可,不会妨碍到他什么。 但,一旦真遇见了要紧的,那可真是扒皮抽筋,五脏俱损。 他还好,原本就没有拥有过,好比一直行于平地。而离烨,是拥有过再失去,如同登上高峰,又一夕坠落。 骄傲如他,哪愿意人看见他的狼狈。 摇了摇头,辛无难得体贴一回,将宫女打发走,自己也离开了正殿,去往后头的偏远庭院。 屋子里杯盘狼藉,只一张常用的软榻还完好无损。 离烨坐在上头,红着眼喘着粗气。 他自认为机关算尽,却没料到她会走这一条路。 不是怕死吗?不是喜欢他舍不得离开他吗?她怎么敢去开死生门?怎么能去开死生门! 脚边扔着的镜花水月里传来了她的声音,离烨恨恨地别开头,嘴角抿得死紧。 “我那么喜欢他,一定会回来找他的。” 带着笑的声音回荡在整个空旷的大殿里,离烨胸口起伏,抓起镜花水月就想摔,可手挥到一半,指节都捏得泛白,最后也没舍得真摔下去。 她怎么就舍得拿这些漂亮话来搪塞他? 魂飞魄散,魂飞魄散,就算他真做这九霄之主,也留不住她半缕残魂,她拿什么回来找他! 堵塞的痛感从喉咙一路蔓延下心脏,离烨仰头靠在床弦上,像涸辙之鲋,艰难地滚动喉结。 外头日升月落,时明时暗的光线没有让他的瞳孔有丝毫变化,他像是在沉默地思考她为何会做这样的选择,却一直没有得出答案。 不知多久之后,离烨终于动了。 他开始搜集所有能找到的带有她的气息的东西,软被、床榻、茶杯、衣裳……以及他自己。 割下自己的一片血肉,离烨眼眸亮了亮,左手捏诀,就着这些东西,变了一个“尔尔”出来。 是带着她的气息的木偶。 仿佛终于找到了可以栖息的地方,离烨将木偶抱过来,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她的侧脸,然后抱紧她,将脑袋埋在她的肩上。 身上有什么东西突然灼了他一下。 离烨怔了怔,疑惑地低头,将自己一直挂在腰间的香囊取了下来。 香囊里装着一颗东珠,婴儿拳头大小。 许是悲伤过度,他一时间没想明白这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会在他身上,只怔愣地盯着瞧,看它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良久之后,离烨霭色的眼眸里终于有了焦距。 他定定地看着这颗珠子,眼里跟着迸出光来。 …… “上神是看在小仙乖巧的份上,决定相信小仙一回。” “信你何事?” “信小仙真心一片,绝不会出卖上神。”尔尔握拳,眼神坚定,“小仙既拜上神门下,便与上神生死与共,任是天打雷劈,小仙也不会做出半点对上神不利之事。” 说罢,十分干脆利落地掏出了一颗东珠,双手捧到他眼皮子底下:“恳请上神青睐。” 把结元的宿主交给他,意思是死生由他决断,今日所见所闻,她必定不会说出去。 …… 拇指轻轻捻了捻这华而不实的宝贝,离烨僵硬了许久,突然沙哑地笑了一声。 “你这疯子。”他喃喃骂她,眼里的光却是越来越亮。 踉跄着起身,离烨取来自己的弑凤刀,以刀为养魂之器,承载手里的东珠,又割开自己一脉,以神血灌之。 这血来得汹涌,弑凤刀惊得嗡了一声,抽身就想躲,离烨冷眼睨着它:“不许动。” 刀身一僵,弑凤刀哀哀怨怨。 要养魂也不是这么个养法儿,谁承得起他这么多神血?再说了,养魂是长久之计,就算有结元在,也要靠她自身修炼,他这般揠苗助长,反倒是弄巧成拙。 离烨才不管那么多。 他要她活过来。 辛无在后头的庭院里住了半个月,本在好端端提炼着四周的灵力养龙纾的魂,冷不防就抽到一缕离烨的血腥之气。 这人的血何其霸道,哪怕只是腥气也呛得养魂灯差点灭了,辛无慌忙护住灯火,而后大怒,冲向正殿。 果然,正殿里腥气更重。 大步跨进去,辛无恨得咬牙:“离烨,你几万岁的人了,还搞自戕这一套?” 殿里的人专心放着血,头也没抬。 辛无皱眉,定睛一看,这才看见他的血正流向一颗莹莹发光的结元宿主珠。 “喂!”三步并两步地上前,辛无拦住他,倒吸一口凉气,“你疯了?” 离烨抬头,眼里略带戾气:“放手。” “我真放手,你老婆没了!”辛无直摇头,“这东西哪里受得住你这么多血,再给下去珠子要碎了!” 离烨黑着脸,满脸不信任地看着他,辛无气极反笑,抹开他的血将珠子指给他看。 原本光滑的珠面上,当真已经有了一条细纹。 脸上一白,离烨飞快地收了手。九万岁天下独尊的上神,倒也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无措地看着珠子,又抬头看了看他。 ------------ 第153章 要是不惜命的话,辛无是很想当场笑出来的。 天下生灵尽在他翻手之间,世间万物他想有尽有,就这般的上神,竟也会落得同他一样的下场。 老天爷终究还是公平的。 勉强压住笑意,他轻咳一声:“此处灵气得天独厚,你且让她自己修炼吧。” 目光沉沉地看着东珠,离烨闷声问:“要修炼多久?” “三魂七魄,少说百年。”辛无掐指算了算,“你家这个,怕是要更久些,三百年吧。” “为何?” “她又不是个求上进的性子。”辛无摊手,“你心里也清楚。” 离烨沉默。 脑海里划过她当年修炼那撒泼耍赖的模样,眼前仿佛还能看见池子里里溅起来的水花,他嘴角抿了抿,觉得心口又有点疼。 三百年,对他来说不算长,可日子终究是要一天天过的。 “没事儿。”瞧他这神情,辛无反倒是宽慰起人来,“我的养魂灯也要百年之后才能聚形,你我一同修炼,打发时辰,倒也不难熬。大不了落个结界阻绝天地,没有日月,也就不察时光……哎?” 话没说完,眼前光景就是一转。 辛无踉跄两步站定,再抬头,就发现自己已经被扔出了大殿。 哭笑不得,他拢袖:“怎么还不听劝的?” 山风寂寥,吹得草木新叶都灰了些,离烨安静地坐在软榻上,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东珠。 她魂魄碎裂之时应该极为痛苦,否则结元不会这么久都没有响动。 眼皮颤了颤,他伸手想再给她点什么,但看一眼弑凤刀上还残留着的血迹,手指紧了紧,又慢慢收了回来。 什么也做不了。 他修炼了九万年,到这个时候,却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空旷的大殿回荡着他的喘息声,凄冷的山风吹到窗口,只顿了顿,就逃也似的吹向了别处。 *** 九霄上活过来的神仙都缓了三五日才缓过神来,天道卦人薨逝,众神心中茫然,商议之后还是决定各行其事,暂时以西王母为尊,直到下一任九霄之主继位。 天上逐渐恢复着秩序,偶尔有神仙路过自己曾经死去的地方,会怔愣片刻,但也只片刻,就拂袖继续往前走了。 他们花了一年的时间修葺各处仙门建筑,人间也用了一年的时间,繁衍生息。 这一年当然无法将一切还原,但至少,有好起来的希望了。 不少神仙在找离烨,尤其是太上老君,他觉得离烨是最适合做九霄之主的,故而不惜将洞府都搬到了七色仙山,日复一日地对着结界劝说。 于是离烨将结界落得更厚了些。 但是,他没有如辛无所言挡住日升月落,相反,他认真地记着每一日东珠的变化。 春夏秋冬,无数个日夜之后,那珠子上终于泛了一丝魂气。 离烨瞧得眼眸一亮。 霎时,整个七色山的花都跟着开了,姹紫嫣红,香气盈盈。 太上老君在秋风里被花粉呛得打了个喷嚏。 他纳闷地看着对面那一丛又一丛的花,又纳闷地看了看四周的枯叶,禁不住找了辛无来问:“尔尔仙人,修成了?” 辛无摇头:“这才哪儿到哪儿?” “那他为何这般高兴?”太上老君拂了拂衣袍上飞来的花,满眼不解。 欲言又止,辛无回头看了一眼那结界,长叹一口气:“他是个傻子。” 给他指了好熬的路子他不走,非要自己折磨自己。 太上老君莫名其妙地看着辛无,又拂了拂汹涌而来的花瓣。 这一丝魂气之后,尔尔的东珠又二十年没有动静。 但离烨不再待在七色山里如同石像了,他将她带上,去了一趟人间。 人间还不太热闹,王朝都没有几个,荒芜之中,繁衍为上等事,于是各种相思节鹊桥会时有张罗,凡人脸上都带着焦躁和渴望,一点也不美好。 离烨落去的那个国度也在举行红灯游,他刚一踏上石桥,就有一溜烟的妇人拿着灯笼往他怀里塞。 “公子公子,您这般好人家,得多拿几个灯笼,就算成不了哇,也能解姑娘们的相思。” “这是那边的几位小姐给您的。” “哎哎,当心,别挤坏了。” 绢纸扎的灯笼,什么形状都有,有些好看的,还描了金边。 他瞧着,眼里有一丝讥诮:“拿这个能解相思?” “公子有所不知啊。”妇人甩着帕子笑道,“天上是有相思神的,神明就爱看着光亮的东西。将相思写在灯笼上给神看了,相思便可解。” 眼里讥诮更甚,他垂眼拂开面前的灯笼:“神明连自己的相思都解不了,哪里顾得上别人。” “哎……”身后传来挽留声,离烨没再理会。 长长的河水里飘着一些零散花灯,离烨冷眼瞧着,总觉得不高兴。 “凡人惯会撒谎。”他对怀里的东珠喃喃,“这点光亮,在天上是看不见的。” 而后,火红的袖袍就朝那河里一扫。 仿佛焰火落油,整条绕城河突然就连绵不断地烧了起来。岸上人惊叫,正欲逃窜,可定睛一瞧又觉得不对。 那火势只是广,却不大,连黑烟都没有,焰色甚至十分漂亮。 于是,只惊慌了一瞬,众人就冷静下来,开始好奇的议论。 “水克火,哪有河水里着火的道理?” “我也不知,但瞧着这烧得还挺有意思,坐远了瞧,倒像有字。” “你也是糊涂,哪有火能在河里烧出字来的?” 众人嘻笑一阵,无人当真,便继续看热闹。 火光照亮了一整座城池,在九霄上自然也看得见。 西王母捏着手站在十方云海之上,一垂眼就能瞧见他的神火烧出来的两个字。 尔尔。 灼灼光芒,直映云霄。 神色复杂,西王母侧头问坎泽:“他像不像疯了?” 坎泽轻笑,拂袖摇头:“自那人去后,他哪天没疯。” “可这完全不像他以前的做派。”西王母捧了捧腮帮子,“酸得紧。” 坎泽笑得更厉害:“他这般走投无路,倒让我有两分快活,杀身之仇,这便与他抵了。” ------------ 第154章 离烨就算心有憾事,也是这天底下最厉害的神,他有什么可走投无路的?西王母心里不认可坎泽的话,倒也没说出口。 是时间太短了。她想,等日子再久些,离烨总能放下的。 然而,一百年过去,离烨带着东珠在游历山川。 两百年过去,离烨带着东珠回到了七色仙山闭关。 到第三个百年伊始,龙纾的三魂七魄终于养了个完整,落在辛无准备好的肉身上,又如当初那般娉婷。 她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一双紫色的瞳孔里满是戒备。 辛无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知道她多半会忘记他,魂魄重养,会摒弃让魂魄最痛苦的记忆。 而他,或许生来就注定是要她痛苦的。 没关系,他不难过。 抬了抬嘴角,辛无强自镇定:“你的命既然是我救回来的,那从今以后,不如便跟着我。” 龙纾上下打量他一圈,总觉得这人不像什么好人,细眉皱起,低声道:“天下生灵皆自由,我缘何一定要跟着你?” 辛无一愣,袖子里揣着的手慢慢握紧:“你不愿?” “不愿。”龙纾摇头,“我与人有婚约,当去寻他。” 再想稳住神色,听见这话,辛无也是忍不住沉了脸:“与谁的婚约?” “钟宿。” 揉了揉脑袋,龙纾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我记得我允过他的,他还在等我。” 嘴角抿得死紧,不正经如辛无上神,也终于是板起了脸,一把将她按回了软榻:“你记错了。你是西海之人,与幽冥缘何会有关系。” 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龙纾拍开了他按在自己肩上的手,眼里戒备更重:“阁下把我当几岁的小姑娘不成?我下了九霄之后便在幽冥,为何会与幽冥没有关系?” 她记得幽冥,也记得钟宿,这些都没有让她痛苦过。 唯一被忘记的只有他。 胸口起伏,辛无声音也冷了两分:“救命之恩都不报就想走?” 救命之恩…… 龙纾扭头,看了看旁边那盏破碎的养魂灯,有些不解:“我与你非亲非故,你缘何要用几百年的仙气来救我?” “……”心里有些发虚,辛无捏紧了手,沉默不语。 他知道自个儿这话有些无耻了,说偿还她尚且不够,哪里能说有恩。但他就是不想放她走。 几百年了,好不容易相见,她竟连笑都吝啬予他。 双方突然僵住,诡异的气氛充盈着四周,最后从侧殿里蔓延出去。 离烨正在前庭里晒珠子。 尔尔真的是个很不求上进的神仙,两百年了,珠子上还是只有魂气,连一抹完整的魂魄都没有结出来。他将它放在石桌上,然后撑着眉骨盯着瞧。 日头正好,光洒在东珠上,透出暖莹的光,她仿佛是打了个呵欠,骨碌碌将珠子翻了个面,继续懒洋洋地晒太阳。 离烨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它。 “没出息。”他喃喃,“换做别人,上好的神血喂上两百年,就算是块石头也能蹦出猴子来了,你怎么就连魂魄都结不好。” 说完,又觉得自己话重,连忙将它捧进手心:“我倒也等得起。” 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换做先前,辛无定是要笑他的。可今日,他笑不出来。 龙纾走在前头,路过离烨身侧,好奇地看了他一眼,问:“尔尔呢?” 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一惊,离烨抬眼,目光一触及她那被阳光照得红润的侧脸,眼神就沉了下去。 龙纾一惊,也不知是哪里惹了他不快了,连忙后退行礼。跟在后面的辛无上前来,漫不经心挡住离烨的视线,然后朝他道:“我送她一程。” 收回目光,离烨没吭声,手里握着东珠,静待这二人离去。 龙纾都回来了。 他有点委屈。 他养魂魄,怎么着也该比辛无厉害才对。 不过,辛无看起来也不怎么好过,一脸阴沉地将人送出去,又一脸阴沉地回到他面前坐下。 “喝酒吗?”他问。 离烨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十分大方地给他引来了九霄上的琼浆。 辛无当即就喝了三大碗。 放下酒碗的时候,他恹恹地问了一句:“钟宿人很好?” 有时候人的快乐是一定要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的,尤其同为天涯沦落人,看见有人比自己更惨的话,那怎么也是会得到宽慰的。 离烨就被宽慰到了,眉心松开,他十分大方地据实以告:“人是挺好,这几百年幽冥和九霄重新划界,他没少为幽冥争好处。钟酉重伤闭关,他就做了幽冥之主,听人说一直没有婚配。” 辛无冷笑了一声。 离烨心情甚好地又给他添了琼浆。 “我想过好生弥补她,但是她不要,那就怪不得我了。”一口闷下去,辛无懒倚桌面,晃着手里的酒碗道,“她觉得钟宿好,那就好,你看,我都不拦着她。” “幽冥若有大婚,可需我替你拿一份请帖?”离烨微笑。 摆摆手,辛无道:“不稀罕,大婚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又不是没瞧过。当年她穿一身喜袍上九霄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着。” “一样吗?”离烨挑眉。 “有何不一样?”辛无仰头灌酒。 “当年上九霄,她嫁的是兑锋,无仙侣之实,心里亦有他人。”离烨唏嘘,“如今若再成婚,便是满心欢喜与人修炼,任你再出现在她面前多少回,也不会再与你纠缠。” “……”捏着酒碗的手顿了顿,辛无有些恼,“谁稀罕。” 恍然点头,离烨敬佩地道:“养魂两百年救回来的人,竟也这般舍得,在下实在佩服。钦佩之情无以言表,不如就送上神一件宝贝。” 说罢,取了一方子母镜放在桌上。 辛无瞥了一眼,知这是上古神器,母镜能窥子镜所在方圆百里之像,三界重新划定之后,被九霄用来监视幽冥动向。 “竟然在你手里。”他哼笑,“你不是不愿管事?” “就是不愿,所以才给你。”拂袖起身,离烨捧着珠子往大殿走,“拿去玩吧。” “我不想看。”辛无朝他喊。 离烨哼笑,理也未理他,身影慢慢融进大殿的黑暗里。 ------------ 第155章 辛无瞪着手里的子母镜看了许久。 三百年了,天地已经重换了一个模样,他不再担着下辛宫的重任,也没了诸多的顾忌,原是想将她救回来,再与她寻一处仙府,独自过日子的。谁曾想,他做了三百年的准备,等来的却是她的一句不愿。 不愿就不愿好了,他难道还要求着她不成? 略带戾气地拂开子母镜,辛无兀自坐在庭院里生气。 他很有骨气的一直没有抹开镜面。 半个月后,外头隐约传来些关于龙族和幽冥通婚的风声。 离烨揣着他的珠子从他的门口路过,突然退回来两步,侧头问他:“西王母设宴,去不去?” “不去。”屋子里阴沉一片,辛无的声音从黑暗里幽幽飘来,“以我的修为,早已用不着吃她的仙果。” 离烨恍然,转过头去继续往前走:“龙纾和钟宿都在,我以为你会有兴趣。” 声音里夹着叹息和一丝幸灾乐祸。 辛无磨了磨牙。 离烨的气息很快消失了,辛无拂开屋子里的黑雾,很是烦躁地坐在案几前头。 子母镜被供在案几上,镜面模糊。 “先说好,我当真是不在意的。”他闷声道,“就是待着没什么事做,随意瞧瞧。” 子母镜沉默地杵着,映出他模模糊糊的影子,辛无捏起衣袖,一脸不在意地伸手,将镜面抹开。 子镜似乎是跟着钟宿的,母镜一开便能瞧见那两人正一前一后地往天门走。 龙纾走在前头,钟宿走在后头,两人表情看起来都不太高兴,没什么交流。 眉心一松,辛无往椅背上一靠,哼笑道:“我就知道,就算不记得我,她也没那么喜欢钟宿。” 龙纾有多死心眼,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都要与他在一处,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就算她脑子里只剩下了钟宿,也未必…… 镜子里的钟宿突然疾走两步追上了龙纾。 “你倒也不至于气成这样。”他叹气,伸手拉住她的手。 紫色的眼眸清清冷冷,龙纾任由他拉着,但头也没回:“我没气。” “那鬼魅不知何时蹿来我怀里,我忙于案头,并未察觉,想来是故意气你的,你这般聪明,怎么能上当。” 脚步一顿,龙纾终于侧头看他:“堂堂幽冥之主,怀里多了东西都不曾察觉,是你傻,还是你觉得我傻?” 甩开他的手,龙纾继续大步往前走。 钟宿微恼地侧头瞪了一眼身边跟着的随从,那随从心虚地低头。旋即,他又朝龙纾追了上去。 打情骂俏。 辛无安静地看着,嘴唇有些发白。 他怎么忘记了,龙纾死心眼,是还记得他的时候。不记得了,那心也就没了,同谁在一起,同谁好,全是不可控的事情。 镜子里的钟宿追上了龙纾,拉她的手,被她甩开,再拉,再被甩。如此反复十遍之后,龙纾终于红了眼。 “你说过不骗我。”她冷声道。 钟宿站直了身子,微笑着叹息:“我当真没有骗你。” 似是终于信了他,龙纾松下戒备,任由他将自己拥进了怀里,紫色的眼瞳里涌出两抹潋滟,瞧着好看极了。 两人就这么相偎站在十方云海之中。 离烨在不远处看着热闹,手里的珠子似乎也挺高兴,在他的掌心欢快地打着滚儿。 “别乱动。”他低眼看它,“若落下九霄摔碎了,看你怎么办。” 似是被他吓着了,东珠老实停在了他的掌心。 合拢手,离烨转身就要继续往前走,余光却瞥见了十方云海的避雷祭坛。 天上很多东西都是重新修葺过的,独这一块地方保存完好,还是当年的模样。 他仿佛还能看见天雷之下,她哭兮兮地站在祭坛下头,朝上头站着的乾天和震桓公求救的模样。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尔尔的天劫,是因着她的预知天窍,才降得那般大,他应该让她躲躲的。 可惜当时他说的是:“我离门不收渡劫都渡不过去的废物。” 心口莫名有些堵,离烨闷声问它:“你是不是同我记着这些旧仇,所以才连魂魄都不愿好好结?” 珠子没有回答他,一动也不动地老实躺着。 眼底墨色流转,离烨抿了抿唇。 空中倏地就飞过去一只小兽。 离烨侧头躲开,就见一团绛紫色的东西张着翅膀就朝另一端相拥着的两个人冲了过去。 钟宿反应极快,察觉到危险,伸手就想将它击落,龙纾看了一眼,却是立马就拦住了他的手。 绛紫色的毛团子咚地冲进她怀里,将两人分开。 “吧唧?”龙纾满眼疑惑地看着它。 吧唧兽抬起头,露出一只可怜兮兮的大眼睛,朝她哼唧了一声。 钟宿挑眉:“你认识?” “这是不周山生养的小兽,能吸食幽冥之气,供人修炼。”龙纾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眼里却有一刹那的茫然,“我在哪里认识它的?” 吧唧兽通人性,最能理解主人心情,一看她这茫然的神色,独眼里当即就冒出了眼泪。 “诶,我的魂魄是别人养回来的,很多事情记不清楚,你别哭。”龙纾将它揉了揉,“反正是记得你的。” 破涕为笑,吧唧兽死死地黏在她怀里。 钟宿见状,也想伸手表示一下友好,然而,刚想开口,这吧唧兽就朝他扭过头来,露出一个万分凶狠的表情。 这模样与方才的乖巧大相径庭,钟宿看得一僵,还没来得及疑惑,就见它扭头回去对着龙纾,继续可怜巴巴地掉眼泪。 “……” 钟宿莫名地察觉到了危机。 离烨远远地看着,不由地失笑。 吧唧兽是他送给辛无的东西,陪了他几百年,是他能顺利突破瓶颈完成神魔双修的功臣。平日里辛无是不舍得放它出来的,如今倒是好,自己不愿意来,还偏要扔个神兽上来搅局。 弯弯绕绕,磨磨唧唧,还不如当庭抢亲来得潇洒呢。 摇摇头,离烨拂袖继续朝天门走,他的身后,朝阳冉冉升起,照得世间一片光明。 ------------ 第156章 西王母设宴,是要替某位上神做个人情,将流落在外多年的女儿认回。 这种宴,离烨本是不会来的,但巧的是,这上神是储元,要认回的女儿,是颜茶。 认回凡间私生女,相当于向众仙承认自己曾风流人间,对于上神而言,实在不是什么雅事。但稀奇的是,一向好颜面的储元,竟是十分高兴。 离烨入座西王母身侧的高席,一抬眼就瞧见了左首下第一席坐着的储元。 几百年前那次动手,储元现在瞧见他还有些发憷,但也只沉默了一瞬,他便还是笑了:“几年不见,上神又精进不少。” 离烨颔首,越过他看向颜茶。 颜茶已经修到了可以飞升的境界,但初次上九霄就面见这么多神佛,看着有些紧张。一瞧见他,她怔了怔,目光随即落在他的手上。 莹莹东珠,几百年了也还是一颗珠子。 眼里划过一抹失落,颜茶抿了抿唇,也朝他拱了拱手。 离烨抿唇,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抬手。 “上神?”储元被他吓得立起了身子,戒备地看着他的动作。 西王母莞尔,拂袖道:“储元上神莫要惊慌,离烨上神只不过是想将东珠予令嫒一观。” 东珠?储元完全没有被安慰到,反而更惊慌了。这几百年来,谁人不知离烨上神东珠不离身,谁稍有触碰之意,便是个魂飞魄散的下场。他缘何要将珠子给颜茶? 瞧见他这反应,离烨冷哼了一声,也懒得解释,径直将手里的东珠用结界护住,推到颜茶面前。 裹着混沌魂气的珠子,瞧着没什么变化。四周神仙却都将自己身上的仙气收敛了,生怕冲撞。无数双眼瞅着它,像瞅着什么珍贵又易碎的上古神器一般。 然而,珠子到跟前,颜茶伸手就接了,毫无顾忌地伸手摸了摸它,然后轻叹一口气:“你怎么还是不长进。” 小师妹素来修炼就爱偷懒,时常从仙师的课上跑出来问她要果脯吃。她生得可爱,又招人喜欢,抱着她的腰一撒娇,就让人没法拒绝。 想起当初,颜茶有些鼻酸,连忙在身上寻了寻,摸出在仙门晒好的桃子果脯,一起放在手里。 “你好生修炼。”她低声道,“不然连果脯都吃不了。” 东珠在她掌心滚了滚,与桃脯滚在了一处。 然后下一瞬,桃脯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颜茶一愣,以为自己眼花了,连忙将珠子拿开。 果脯当真是没了。 只有魂气的珠子,怎么可能吃果脯?她睁大了眼,轻吸一口凉气。 这反应太大,离烨当即站起了身:“怎么?” 吓得一抖,颜茶捂着珠子看向他,怕是自己好心办了坏事,也不敢直说,只道:“这珠子……魂结得挺快。” 心生疑窦,离烨张手,将珠子从她手里取了回来。 珠光盈盈,原本还只有魂气的东珠上,突然就结出了第一缕魂魄。那魂魄生出五官四肢,像她熟睡着一般,盘卷在珠子上。 指尖颤了颤,离烨瞳孔微缩。 宴席上的气氛突然变得紧张,储元打量着他的神情,有些慌张地护住颜茶:“孩子还小,不懂事,若是做错了什么,还请上神莫要怪罪。” 他好不容易才将女儿认回来的。 魂魄离体,他原先的仙侣都与他分道扬镳,倒是颜茶将他带回仙门,用她自己的血替他养魂养身。血脉相融,只一瞬储元就知道了她是谁。 一开始是有些戒备的,毕竟人心复杂,谁知道这突然冒出来的女儿想做什么?但,直到他神躯重生,颜茶也没提半点要求,只将他送回九霄,而后便没了踪迹。 储元想起了她的母亲,那个十分恬静温柔的凡人姑娘,是他路过人间留下了孽缘,也本就是他亏欠颜茶。可颜茶不但没有哭闹,反而连认他也不曾。 认他的话,她可以免去很多年的修炼,直接登上九霄。 太和曾与他闲聊,说:“老夫门里有个小姑娘,她有天生的仙骨,我原想让你助她一把,可她不愿,非说要自己飞升才算出息。” 储元当时没在意,毕竟有仙骨的修仙者太多了,却不曾想,太和在那时候就提醒过他,是他没想起这回事。 等他终于想通要去找颜茶的时候,颜茶已经在战乱里魂飞魄散,储元寻了她的魂魄很久,久到一头花白的头发变成了纯白,几近绝望。 所以,得知她死生门里出来的时候,储元立马去拦住了她。 两人站在十方云海边上,储元就问了她一句话:“我若待你上千年上万年的好,能不能弥补先前的亏欠?” 颜茶恍惚了一瞬,倒是笑了:“上神不曾亏欠于我。” 就这一句话,让储元花了三百年的心思,才终于缓和了与她的关系。 如今父女相认,储元看着眼前情绪不好的离烨,心里已经做好了打算。他若当真动手,那他拼着这条命也要护住颜茶。 宴席上一片死寂,离烨起身,慢慢走到了颜茶跟前。 储元手里都捏好了诀,防御结界也落下了,可离烨只是越过他看向颜茶,脸色苍白地道:“你替我养她几日试试。” 颜茶怔然,略为慌乱:“这,我,万一……” “上丙宫是空着的,里头有你修炼能用的灵气和宝贝,带着它去便是。” 东珠又落回了颜茶手里,离烨垂下眼眸不再看,袖子里的手微微紧了紧:“我每日会去看她,不必担心。” 捂着东珠,颜茶很是不明所以,但瞧着离烨似乎分外难过,她也不推拒了,只认真地点头:“好。” 刚上九霄的女仙,就得住上丙宫,还能替离烨看护东珠。 原先还有些心里瞧不起她的神仙,倏地就态度恭敬了起来,一连串地来给储元道贺,又赠上好些宝物。 离烨没再多留,起身就离开了宴席。西王母有意想留,但看一眼他的背影,话没能说出口。 光从门口照进来,很快将他的身影没去了,西王母收回目光,轻轻摇了摇头:“还是太孤单了些。” ------------ 第157章 曾几何时,天上各仙门之人想巴结离烨,特意打听过他的喜好,有人传他喜欢灵兽,有人传他只爱神器,但无数的灵兽神器送过去,没一样被他留下的。 于是众人后来都说,离烨什么都不需要,他什么都有了。 什么都有了吗。 站在云霄之上,离烨握紧了手,嘴唇抿得死紧。 他不愿多想为什么东珠在自己手里结不出魂魄,到颜茶手里就有了长进。 一旦往下想,只觉得窒息。 是,他以前是做过很多荒唐事,也曾不把她的性命放在眼里,也曾重伤于她,也曾算计过她,可那都是以前。她分明说过真心喜欢他,分明说过…… 是真心说的吗? 霭色的眼眸慌了一瞬,离烨仔细回想,当时的情况,她是不是只是为了安抚他? 嘴唇越来越苍白,离烨停住了步子。身边的云夹着风呼啸而过,吹得他浑身泛凉。 *** 颜茶捧着东珠去了上丙宫。 她也不知该怎么养珠子,询问过许多神仙,大抵因着怕担责,没一个敢答她的。于是她干脆每天给珠子喂点果脯,闲来无事,也给它熬些汤喝。 储元上神被她这举动惊得面无人色,连连告诉她结元是不可以吃东西的,万一喂坏了,没法同离烨交代。可颜茶仔细瞧了,这珠子吃东西吃得很开心,尤其是她亲手做的。 不到三日,第二抹魂魄就也结了出来。 欣喜之下,颜茶去拜访了离烨,告诉他只要给东珠喂自己亲手做的吃的,尔尔的魂魄就结得快。 离烨上神不知为何看起来有些虚弱,他试探着从黑暗里伸手,将她捧着的东珠接了过去。 然而,不到半日,他就脸色苍白地将珠子送了回来。 “还是你来吧。”离烨垂着眼道,“她不喜欢我喂。” 颜茶错愕,愣愣地接过珠子,就瞧见上头刚生出来的两抹魂魄也变得虚弱了不少。 不敢再给他,颜茶当即留下东珠继续喂养,但看一眼离烨的神色,还是下意识安慰他一句:“她是喜欢你的。” 离烨没吭声,转身就消失在了门外。 她到底喜不喜欢他,至此已经能见个分晓。 说不生气是不可能的,他气得甚至降了一场天火,烧了凡间半座城池。但随着她结魂的速度提高,他也就越来越平静。 堂堂上神,不能因为没得到一个小仙的真心就恼羞成怒,那不好看。 他得端着些,不能让这漫天的神佛看了笑话。 于是,后头这些日子,离烨就再没去上丙宫偷看东珠。 他假装自己很忙,忙于修炼,忙于琐事,连颜茶递来的消息都堆叠在案几上,被厚厚的卷宗压着,展也不展。 *** 龙纾和钟宿的大婚突然推迟了,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辛无正坐在他的客座上冷笑。 离烨抬眼看他,有些鄙夷:“不入流。” “与我何干?”辛无翻了个白眼,“她自己看着吧唧兽想起些事情来,也要怪在我头上?” “吧唧兽是你的灵兽,身上自然有你的气息和记忆。”离烨淡声道,“将它放过去,你就是想让龙纾记起你。” “我没有。”辛无飞快地否认。 离烨往后一靠,沉默地看着他。 辛无冷哼,不屑地别过头去:“总也要知情了,才好决定嫁不嫁。” “我赌她知情之后也会嫁。”离烨道,“你可要下注?” “……”皱眉看他一眼,辛无有些不信,可心里也没多少底,幽暗的眼眸垂下来,略为烦躁。 “你一直仗着的是她心里有你。”离烨提笔,在案卷上注释,“可有时候,心里有你也未必会选你,这么多年了,你是最清楚的。”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 日头西落,霞光从窗户透进来照出窗上雕花的时候,辛无起了身。 他朝离烨一拱手,然后就拂袖出了门。 离烨头也没抬,继续看着无关紧要的案卷。 三日之后,幽冥传来了通缉辛无的消息,钟宿壮着胆子来拜会他,脸上满是戾气:“还请上神指个道,断不能让那等小人乱了法纪纲常。” 离烨站在池子边看水,闻言只摇头。 钟宿急了:“龙纾已经要与我完婚,他强行来抢,便是要九霄与幽冥重新结怨!这天下战事好不容易才消停,上神难道要眼睁睁看着祸事因他重起?” 投了一把鱼食,离烨转身看他:“钟酉最近身子可还好?” 微微一愣,钟宿压下火气,勉强笑着拱手:“谢上神关心,家父还在将养。” “我记得他还有三个儿子。”离烨轻笑,“每一个血统都比你正。” 心里一沉,钟宿退后半步拱手埋头:“上神言重。” “只是想起些旧事罢了。”离烨负手,一派闲谈之姿,“当初你上九霄杀兑锋,何其的有胆量,因此受封太子,委实是情理之中。” 想起旧事,钟宿沉默。 他是欠离烨人情的,当时得蒙他饶过一命,曾许过他一个条件。 “上神与辛无也并非亲故。”钟宿语气软了,但还是夹着些怨,“缘何要这般帮他?” “举手之劳。”继续喂池子里的鱼,离烨摆了摆手。 钟宿来这一趟就是想试探他的态度,既然他一定要护着辛无,那就真的不必再争了。 眼眶有些发红,钟宿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往常的风度,朝离烨一拱手,便无声地化成黑雾,盘旋消失。 “你倒是挺会成人之美。”尔尔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离烨一僵,瞳孔紧缩,霎时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朝心头冲了过去,脑子一片空白。 她……回来了? 僵硬地扭转脖子,离烨双眸甚亮,扭头却瞧见辛无站在他身后,手上捏着诀抵着喉咙。 撞见他这神色,辛无怔了怔,飞快地将手放下,恢复了自己的声音:“我今日是有些太高兴了,下次不逗你了。” 胸口起伏,方才冲聚的血又重新涌回全身,离烨感觉一阵阵眩晕,忍不住踉跄了两步。 辛无吓了一跳,抬手要扶,却被他狠狠挥开。 “给我滚。” ------------ 第158章 就他眼下这满溢的火气,让他滚实在是天大的恩赐。 辛无二话不说,扭头就跑,一边跑一边还回头朝他喊:“多谢上神相助,改日若能结下仙侣,在下必定报答。” 离烨没有再答,后头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动静。 狂奔出一里地,辛无站在仙山脚下,回头看了看山上,心里略有歉疚。离烨都这般帮他了,他这玩笑开得是不是有些过了?他这儿好事将近,人家那儿可还形单影只呢,怪可怜的。 然而,这份歉疚还没维持住一瞬,就被远处传来的爆裂声击碎了。 轰—— 四周山灵精怪惊慌出洞,四处奔逃,辛无被一头逃窜的灵鹿撞了一个趔趄,忍不住就抓住它的鹿角,冷声问:“怎么回事?” 灵鹿本想挣扎,一见他身上厚重的仙气,还是老实口吐人言:“附近的月老岛突然塌了,殃及了此地,小仙要暂避一番,还请上神高抬贵手。” 哦,月老岛塌了而已。辛无松开了手。 灵鹿飞逃而去,他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月老岛塌了?! 倒吸一口凉气,辛无扭头回看仙山上那层层结界,简直是哭笑不得。 龙纾还没有恢复记忆,只是对他有些好奇,辛无原本是想着趁她还迷糊,带人去月老岛结下仙侣,断绝了钟宿的念头,再好好与她解释。谁曾想离烨这人,发起脾气来这么不讲道理,直接毁了月老岛。 怪他嘴欠,怎么就去惹这个老混蛋了。 *** 月老岛的尘埃落尽之时,离烨已经恢复了平静。 他拢着一身红袍坐在书房里,墨发轻拢,面容平和,听见外头沉重的脚步声,也连眼皮都没抬。 “你这算殃及无辜。”辛无的声音在窗外响起,“月老岛那般风景宜人,就这样没了,若叫你家那位知道,也定要不高兴。” 还敢提? 离烨抿了抿唇。 外头的轰塌声突然更大了些。 “哎,好了好了,我错了。”辛无连忙道,“此事损人不利己,还请上神三思!” 损人就好了,谁在乎利不利己?离烨冷笑,将手里卷宗翻了一页。 “那可是仙岛,这么一塌,九霄上的神仙近百年都结不成仙侣。”辛无还在小声叨叨。 充耳不闻,离烨仔细看卷宗上写的字。 众神有意推坎泽为新主,但顾忌于他,所以纷纷递来卷宗劝说。洋洋洒洒几千字,字字透着苦口婆心。 一旦看进去了,外头辛无聒噪的声音就显得远了些。墨香盈鼻,风还送来些青草的气息,光影在花窗上斑驳, “……哎,你怎么不理我?”有人站在书案跟前,委委屈屈地开口。 又是尔尔的声音。 离烨这回不再那般激动了,只平静的抬手,朝声音的来源甩去一道神火。 “哇——”那人惊呼,伸手捏诀,祭出一道水幕勉强将神火挡住,眼眶霎时红了,“你,你打我!” 还是她的声音,真切,委屈。 离烨怔了怔,脑子里转了一个弯,浑身的血突然就又凝住了。 他僵硬地、一寸一寸地抬起头,耳边全是自己骨骼摩擦的咯吧声,眼前有白光,模糊了好一阵子才显出轮廓来。 有个小孩儿站在他案前,着一身青绿色的小裙,素绢裹腰,长袖垂地,头上簪好了华贵的珠花,脸上也点了粉嫩的胭脂。 她定定地看着他,奶声奶气地道:“我就知道师姐骗我,您堂堂上神,哪能几百年了还挂念着我。但咱俩好歹也有些旧情,您下手就不能轻些?” 是她。 瞳孔里清晰地映出尔尔稚嫩的脸,离烨猛地起身,越过长案,径直到了她跟前。 熟悉的眉眼,熟悉的五行仙气,她一如当初,抬起头来看着他,一双眼明亮得像朝阳下的琉璃珠,只是,整个人似乎回到了五六岁的模样,个子小小的。 离烨连呼吸都屏住了,他匆忙将四周还散落着的神火收拢,又低头去看她身上。 好端端的衣袖,被神火烧卷了边。 有些无措地晃了晃眼珠,离烨抿唇,蹲下来将她的袖子捏住,一点点还原。 尔尔原是委屈的,可看着他这般神情,心口竟是止不住地发软。他太慌张了,慌张得不像毁天灭地的上神,倒像是凡间做错了事,不知该怎么哄人开心的少年郎。 压了压笑意,尔尔还是想逗他:“人都烧得,衣袖就烧不得啦?” “不是。”离烨垂眼,捏着她衣袖的手都有些颤,“我没想烧你。” “那你方才——” “不是冲你去的。” “骗谁呢?”尔尔噘嘴,“分明是我出了声,你才动的手。” “……”离烨闭眼,心里忍不住友好问候了辛无上百遍。 再睁眼,他伸手,将这小东西狠狠摁进了怀里。 尔尔猝不及防,被他抱得一个踉跄,本还想再挣扎一二,可一入他怀里就感觉他身子有些颤,动作下意识就轻了。 “您是上神诶。”她轻轻抓住他的衣裳,笑着道,“这样就显得不厉害了。” 他没答,只抱得她骨头都生疼。 “怎么没人告诉我。”再开口,嗓子都有些哑,“你是真的吗?” 下巴搁在他低下来的肩上,尔尔撇了撇嘴:“师姐每日都给你递信,说我养魂的进展,怎么是没告诉你?分明是你不上心。” 离烨:“……” 这才几日?他养了几百年都没养回来的魂魄,颜茶竟是一日养一魂,不过半月,就把她整个人给送回来了,这谁想得到? 松开她些许,离烨也有些闷:“她拿什么养的你,竟这么快。” “用吃的喝的啊。”尔尔摊手,“我是凡人的三魂七魄诶,又不是你们九霄上的神仙那般能不吃不喝等魂魄入肉身。我的肉身也要自己长,那定是要吃东西的,可你又不喂我,饿得我连说话也没力气。” “我喂了。”他皱眉,“按照颜茶说的,我亲手做了东西喂你。” “……” 神色复杂,尔尔挠了挠脸,含糊地道,“我原也是想吃的,但您……下回能不能做点人能吃的东西?” ------------ 第159章 屋子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离烨的表情从沉重到疑惑,再到茫然,最后眉心一挑,变成了浓浓的不满:“我做的东西,怎么就不是人吃的了?” 尔尔心情很复杂,她搜肠刮肚地找了找含蓄的词句,斟酌着道:“我们凡人吃肉,或煮或蒸或腊,那都是要放盐的,您扔我脑袋这么大的肉块下水,不切片也不放盐,我那么虚弱,吃起来是会很困难的。” 离烨不服:“不是还给你烤了玉米?” 这个确实,尔尔点头,小小的手抬起来抹了把脸。玉米虽然也没放调料,但好歹比整块的肉能入口。只是,她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教过他烤玉米要把玉米整个儿烧成黑的。 她也尽力去吃了,但是吃一口的后果就是她好不容易聚拢的魂差点当场散开。 一本正经地望着他,尔尔费劲拍了拍他的肩:“你只要知道,我不吃你喂的东西,不是因为讨厌你就行。” 离烨沉默。 心里拧着的疙瘩被解开,他的脸色看起来好了一些,低眼看着面前这个小不点,将她的身子转来转去的打量。 三魂七魄已经俱全,许是因着身躯是她自己养出来的关系,这次的经脉生得极好,五行仙气在她体内流畅运转,七经八络虽然又封上了,但那不是什么大事。 尔尔被他转得脑袋晕,嗷嗷叫了两声就倒在他肩上,微恼地道:“虽说我眼下看起来是个小孩儿,你也不能真把我当小孩儿欺负啊。” “没有欺负你。”揉了揉她头上软乎乎的小发髻,离烨叹气,“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尔尔哼哼唧唧地掐了掐指头:“养上十年就行。” 喉结滚了滚,离烨“嗯”了一声,克制地抚了抚她带着婴儿肥的脸蛋,然后伸手将她抱起来,放在自己的右肩上。 “我能自己走。”尔尔挣扎。 “身子太弱了。”离烨摇头,“老实坐着。” 嘟了嘟嘴,尔尔晃着腿道:“你要去哪儿?” “随便走走。” 还真是挺随便的,一出门就给她套上了火红的小斗篷,然后就这么让她坐在他肩上,慢悠悠地从侧殿门口经过。 “尔尔?”龙纾嗅到了熟悉的仙气,当即从侧殿里快步出来。 她先前还在同辛无争执,脸上有未消的怒气,手里也还捏着长鞭。可一见着尔尔,她乐了,鞭子往腰上一塞就笑:“这才多久没见,你怎的就变成小娃娃了?” 龙纾魂消魄散的时候,尔尔还好好的,所以她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只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一脸严肃但任由她的腿乱踢也没发怒的离烨,眼里溢出浓浓的羡慕。 “说来话长。”尔尔朝她摆了摆小手,又好奇地瞧了瞧后头一脸阴沉的辛无,“你们,吵架了?” “哪儿的话。”辛无还没答,龙纾先笑开,“我同他又不熟,哪里用得上吵架这二字,至多是有些冲突。你既然来了,可愿带我离开此地?” 辛无:“……” 几千年了,他在龙纾面前一直是高高在上的,以往都不用他明说,龙纾就能猜到他的心意并顺从他。眼下倒是好,就算他张口说了想与她结仙侣,这人也不肯从了。 还真是风水轮流转。 以他的脾气,她要走,他是不会留的,爱走就走,以后老死不相往来便是。 可,也不知怎么的了,一想到她是要回去找钟宿,辛无就气得紧,哪怕让她怨,他也想把人困住。他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做些极端之举也是情理之中。 尔尔看得挺乐呵,但瞧着辛无的神魂好像有些虚弱,她倒也没真应下,只道:“今日恐怕不行,我们还有事。” “有何事?”龙纾垮了眉毛。 尔尔嘿嘿笑着,一时也没想到好的借口,小腿蹬来踢去的,踹了踹离烨。 离烨轻哼,一本正经地道:“我二人赶着去结仙侣,没空做别的。” “是啊。”尔尔立马点头。 但这头点下来之后,她愣住了,僵硬地扭头看向离烨:“啊?” 他……要跟她结仙侣? 她只是个刚复生的小仙,他这已经可以窥得永无的神仙,要与她结仙侣? “你疯啦?”尔尔瞪圆了眼,“撒谎也好歹换个人家能信的。” “我没撒谎。”离烨平静地回视她。 “……”伸出小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尔尔哭笑不得,“你若是因为我回来太过高兴,那大可不必,我会拖累你。” 顿了顿,她又认真地道:“想分给我修为,也不必,我自己能好好修炼,你说过修仙之事不可走捷径,如今天下太平,我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修。” 离烨认真地听着,然后翻了个白眼:“哪来那么多弯弯绕绕?我想同你结仙侣,自然就是我想,无关修为,也无关其他。” 就是喜欢你而已。 尔尔怔愣,小脸慢慢变得通红:“可,可是。” “结不结?”他问。 局促得脚都蜷缩起来,尔尔急得抓了抓脸颊:“我倒不是不愿意,只是兹事体大……” 后半句不想听了,离烨直接扭头看向辛无:“她说她愿意,你做个见证。” 辛无被这一番打情骂俏看得直翻白眼,瞧着离烨那眼底春风,皮笑肉不笑地道:“辛苦上神特意来如此安慰在下一番。” “哪里哪里。”离烨颔首,“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 磨了磨牙,辛无没好气地道:“多谢上神,不过上神许是忘记了,如今谁都结不成仙侣。” 微微一怔,离烨疑惑:“为何?” “您亲手毁掉的月老岛。”辛无抚掌,“月老庙全塌,姻缘树枯萎,那结缘池水少说也要百年才能恢复清澈——这不都是您的手笔么?” “……” 离烨僵在了原地。 肩上的人也懵了一瞬,然后扭过小脑袋来,恍然道:“我还真当你感情用事了,原来一早就毁了月老岛,才来同我说结仙侣。” “不是。”离烨略微慌乱地垂眼,“我不是那么想的。” “无妨。”尔尔又重新笑了起来,“这样才像你嘛。” ------------ 第160章 怎么就像他了? 他在她心里就是这种冷漠无情阴险狡诈之人? 离烨气结,想解释都不知从哪里下口,忍不住就掐了她一把。 尔尔嗷地一嗓子,委屈地捂着自己胳膊:“我都没怪你,你怎么还恼上我了?” 尽往坏处想他,可厉害坏她了,不恼她恼谁?离烨张口想斥,又想起自己似乎也没少做坏事,往坏处想,也怨不得她。 缓缓闭上嘴,离烨恼怒地别开头。 尔尔打眼瞧着他,眸子里尽是笑意,可惜这人忙着生气,没发现,任由她像只偷油成功的耗子,坐在他肩上捂嘴直乐。 龙纾还站在跟前,怔然地看了他们许久,恍惚间她脑海里似乎掠过一个画面。 崩碎的石块,飞扑而来的红袍,被人揽入怀的少女,和……和一个血淋淋的自己。 “尔尔。”她有些茫然地开口,“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何处?” 收敛了笑意,尔尔歪着脑袋看向她:“你怎么连这都不记得了?就在兑氏呀。” “那。”龙纾揉了揉眉心,又问,“我当时是受伤了?” 辛无听着不对,终于是抬步上前,挡住了龙纾看向尔尔的视线。他有些烦躁,袖子甩得呼啦作响:“你每回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就头疼,还没疼老实?” 捂着脑袋,龙纾舔了舔自己的唇瓣,眼里带了几分讥诮地看着他:“我每回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时候,你都很慌。” 指尖一僵,辛无别开头:“我没有。” “那便不要拦着我。”绕开他,龙纾看向尔尔,继续等着她的回答。 看着这个场面,尔尔就算不知道自己死后发生了什么,也能猜到龙纾是不记得辛无了。她第一反应是如此也挺好,毕竟辛无没带给她什么好的回忆,过往种种,大多折磨。 可再一看,龙纾眼里都带了血丝,正殷切地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神仙怎么也这般矛盾啊,痛苦得要忘记,可忘记了又执着地想记起。这两人要是什么天作之合也就罢了,偏生是不合适在一起的。 轻叹一口气,尔尔指了指辛无:“你还是问他吧,他知道得比我清楚。” 说罢,拽了拽离烨的衣襟。 “做什么。”他没个好气。 轻咳一声,尔尔含糊地在他耳边道:“人家两人的事情,咱们留这儿掺和不合适,快走哇。” “去哪儿?”离烨冷哼,“月老岛已经没了。” “那就回我家。”她大方地抓着他的手道,“请你吃好吃的!” 龙纾一脸复杂,张口还想再问,可离烨身形极快,尔尔一开口,他就闪身离开了七色仙山。 风卷过庭院里的枫叶,落在了她的长鞭上。龙纾瞥了一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 九霄上正是争权夺势的好时候,各大仙门都忙着走动。可就这半日,一个消息就在众神走动之时轰然传开。 “当真有孩子了?” “那还能有假,雷神同我们一并看着的,五六岁的小孩儿,就坐在离烨上神肩上。” “这世上除了他自己的孩子,还有谁家孩子有本事坐他肩上?” “有道理啊,说来离烨上神也伶仃了几万年了,能有个孩子长伴膝下也不错。但……是哪个女仙生的?” “那一位祭天的女仙去得早,没听闻留下什么孩子。先前不是还说上神对她一往情深,这怎么转眼……” “嗐,男人么,神仙也是男的,说的话有几句能听?” 叽叽喳喳,沸沸扬扬,消息永远比脚程快,离烨同尔尔刚踩上太和仙门的门槛,里头都已经愤怒半个时辰了。 于是,离烨跨门进去听见的就是一句:“他都几万年的老神仙了,说来也配不上咱们小师妹那年轻貌美的姑娘。” 离烨:“……” 尔尔听得一个激灵,当即重重地清了清嗓子。 大堂里众人一愣,孟晚最快抬眸,一眼瞧见她,还有些恍惚:“小师妹?” “各位师兄好啊,好久不见。”尔尔笑眯眯地打招呼,余光瞥了一眼大佬那阴沉沉的脸色,当即补上一句:“我同他一起回仙门来看看。” 这话说得亲昵,离烨的脸色好了些许,但眼神还是带着戾气。 众人察觉到了不对,连忙散开些,只孟晚起身上前,打量她两眼之后,温和地问:“身子养出来了?” “嗯,师姐在九霄上替我养好的,她让我顺带给师门带句话,说她在上头挺好,让你们不必太担心。” “那便好。”孟晚双眸含笑,定定地看着她,“我近日也有些忙,今日是赶巧回来看看师父,能瞧着你安然无恙,倒是了了一桩心事。”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心事呢?离烨一侧身,尔尔就离他远了些。 像是才注意到他一般,孟晚拱手:“见过上神。” 离烨没理他,眼神依旧不太友善。 尔尔嘿嘿笑着打圆场:“师父呢?” “不巧入了心魔,正在后山破关。”孟晚道,“你先下来吧,在仙门里随意走走,吐纳些灵气也不错。” 尔尔闻言,挪了挪身子,可还没往下跳呢,离烨就一把按住了她:“我带你去。” 孟晚挑眉:“上神,小师妹有腿,为何不能自己走?” “她身子还弱。” 这话说得,可不像当初那个冷漠无情的离烨。孟晚想了想,笑了:“当初是谁人言,放手不护着,她反而能更厉害些?” “不记得了。”离烨丝毫不觉得愧疚,拂袖便往外走。 “哎。”尔尔挣扎,“我还没同他们说完话呢,你怎么就要走?” “说什么?”目视前方,离烨漠然道,“说九万年的老神仙,配不上年轻貌美的小姑娘?” 尔尔:“……” 她就养了几百年的魂而已,为什么他就变得这么小气了? 哭笑不得,她伸出小手抱住他的脖子:“你生得是天上地下独一份的俊朗,别说九万年,九十万年也不显老啊。再说了,我是凡人修仙,都几百岁了,这么算来,我才是个老婆婆。老婆婆配老神仙,倒也不错。” ------------ 第161章 离烨很难哄,哪怕这人嗓音又甜又软,他也还是冷着一张脸,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出来:“你现在没有几百岁。” “身上没有,心里有嘛。”抓着他的食指晃了晃,尔尔笑嘻嘻地道,“总归往后你我还要一起过日子,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现在的年纪有什么要紧?” 倒也挺有理。 缓和了神情,离烨抿了抿唇,觉得或许是他太小心眼了,神仙计较什么年纪嘛,等她肉身修炼好,就还是同先前一样。 可还不等他多平静一会儿,远处就有几个神仙驾云过来了。 “离烨上神安好。”跑腿的小仙捧着重重的漆花盒子,满脸喜气地落在他跟前,躬身行礼,“得闻上神有喜事,我们艮氏特地送来贺礼,还请上神笑纳。” “我们震氏也是。” “这是乾天上神亲手挑选的贺礼,还请上神过目。” 几个盒子一齐打开,里头的宝物发出了夺目的金光。 尔尔当即“哇”了一声,好奇地问离烨:“你最近有什么喜事,值得他们这么大的礼数?” 离烨也有些不解,九霄上礼节繁琐,这些人不会轻易来逢迎他,更别说掌权人送礼。 莫非是也知道月老岛出了状况,无法结仙侣,所以干脆送礼来安慰他,表示知道了他和尔尔的喜事? 离烨眼眸亮了亮。 金光消散,盒子里的宝物露出了形状。尔尔探头看去,就见里头装的是小孩儿的金缕衣、吉祥锁、长命锁、还有一只小灵兽。 东西是挺贵重的,但是…… 尔尔挠了挠下巴,干笑着问送礼的小仙们:“你们的掌权人,可有带话啊?” “有。”乾氏的小仙连忙道,“乾天上神说恭喜离烨上神寻回娇儿,愿上神的骨血长流于世,代代康健。” 离烨:“……” 尔尔:“……” 四周的气流突然就像夹了刀刃似的凌厉起来,刮得人脸都生疼。 几个小仙慌忙抬袖遮挡,不解地抬头往前看,就见离烨上神肩上的小姑娘一把将他抱住,然后朝他们疯狂使眼色:“谢各仙门好意,不过上神他还没娇儿呢,你们快回去吧。” “这。”几个小仙面面相觑,手里还抱着礼呢,不知该如何是好,有胆子大的,就再问了一句,“您不是离烨上神所生?” “……不是。”哭笑不得,尔尔察觉到离烨的暴怒,连忙将他脑袋抱得更紧些,连着眼睛一起遮住,“快走——” 神火自红袍上倾泄而下,几个小仙吓得低呼,连忙互相搀扶着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回头,眼睁睁看着那神火烧透了半边天。 尔尔伸着白嫩的小手一下又一下地替他抚着胸口:“不知者无罪,不知者无罪啊。” 离烨要气死了:“你像我女儿?” 低头看了看自己娇小的身躯,尔尔沉默片刻,僵硬地笑了笑:“不像。” 离烨扭头就离开太和仙门,直冲九霄。 “哎,别冲动啊,和平来之不易,你怎么能又去找人打架?”尔尔使劲拽着他的衣襟,小脸都皱成一团,“这不是什么大事呀,等我长大就好了。” “我不找人打架。”离烨声音低沉。 骗鬼呢?就他这身上的戾气,尔尔都怕他一个冲动再做出毁天灭地的事儿来。 然而,到了乾氏仙门,离烨真的没有动手。 他只是去了一趟乾天的库房,当着乾天的面,把他钟爱的金凤收进了袖口。 乾天笑得很难看:“上神不是一向不喜欢这些华而不实的物事么?” “你心疼?” “没有,本也想是送给上神做贺礼的。”乾天咬了咬牙,“只是想着可能不太合适。” “挺合适的。”离烨气定神闲地指了指自己肩上的人,“她会喜欢。”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乾天这才仔细看清那小姑娘的模样,当即脸就是一绿。 完蛋了。 尔尔仙人结魂重生,为何没有人来知会他们? “这事……”他连忙张口想打个圆场,离烨却已经别开了头,一副老子半个字都不想听,你们就是眼瞎的态度。 乾天重重地抹了把脸。 无辜地看着乾天,尔尔小声开口:“我其实不……” “拿好。”将金凤化小了塞在她怀里,离烨道,“这东西陪在身侧便可化活物,能替你剥瓜子。” 那是他乾氏的镇门之宝!能克天下金器,化木为金,化金为火,怎么能用来嗑瓜子! 乾天心头憋了一口血,但瞥一眼离烨那面无表情的脸,他没敢说出口,只能硬生生往下咽,然后笑道:“还请尔尔仙人善待。” 尔尔是有点不好意思的,她不爱夺人所好,但眼下离烨没有动手已经是极好的了,她也没敢再劝,只能老实地抱着金凤,然后再随着他前往下一个仙门。 这种上人家仙门去抢人家镇门之宝的举动是霸道的、可耻的,是没有人性的,但是,从乾氏走到坎氏,没一个人反抗。 走到坎氏的时候,尔尔满怀的东西已经抱不下了。她用下巴抵开面前挡着的宝物,哭笑不得地看着坎泽问:“你家的镇门之宝能不能小点儿?” 坎泽大概是收到了消息,他们到的时候他便已经站在了门口,闻听此言,他倒是笑了:“我坎氏的镇门之宝都用不着离烨上神亲自过来,早就在你那儿了。” 尔尔一愣,想起那块刻着坎字的碧玉,有点惊讶:“那竟然是镇门之宝?” “能掌天下水源,呼风唤雨,的确是镇门之宝。”坎泽笑道,“只是你用在了别的地方。” 离烨不悦地咳嗽了一声。 像是才注意到他一般,坎泽转过头来朝他拱手,而后笑道:“正好有事想去找你,二位既然来了,不妨就进门一叙。” “你镇门之宝都没了,我还同你叙什么?”离烨冷声道,“没空。” 说罢,转身就要走。 坎泽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轻叹了一口气:“镇门之宝没了,还有镇天之宝,你也不问问尔尔喜不喜欢?” ------------ 第162章 镇天之宝? 停下步子,离烨侧头,眼里划过一丝困惑。 西王母暂管九霄之事已经数百年,近日坎氏掌权之风甚嚣尘上,不少权力已经转到坎泽手里,有预知之力的天机锁已毁,眼下的镇天之宝应该是能夺五行之力的九天碧玺。 这东西对尔尔来说,当真是无比适宜。能助她修炼,也能更好平衡她的五行仙气。但,离烨想不明白的是,坎泽竟然舍得给? 尔尔也很意外,她扭过身子看向坎泽,好奇地问:“镇天之宝若给了我,那你们的九霄之主当用什么来镇九霄?” 坎泽温和地笑着,缓步上前,一身君子风度:“镇天之宝若给了你,那你便是九霄之主。” 尔尔:“……” 低头看了看自己尚未发育完全的肉身,再看了看面前这仙力浑厚的上神,她干笑两声:“您疯了?” 让她这刚重生的小仙来做九霄之主,何以服众? 坎泽挑眉,十分意味深长地看了离烨一眼:“怕什么,反正他会护着你,谁不同意,他必定杀谁。” 尔尔眉毛都扭成了毛毛虫:“我抱这么多东西,很重的,没空在这儿同你开玩笑。” “我也没开玩笑。”收敛了笑意,坎泽那水一般的眼眸定定地望着她,“你忘了,我是最了解你的人。” 此话一出,尔尔还没反应过来,离烨的弑凤刀就已经夺空而出。璀璨的焰火抹开刀身,刀刃刹那就横在了坎泽的脖颈间。 “你不说,我都忘了。”离烨声音低沉,“还有账没算。” 兀自负手站着,坎泽倒是没慌,瞥一眼面前的刀上流火,他淡声道:“当初若不是我结元在她身上,她早就死在那一场天雷轰顶里了,上神不感谢一二,倒还想动手?” “那正好,同尔尔仙人的账您一并清算了去——当年为了捏碎我的结元,你对她也下过死手吧?” “……”捏着刀的手微微一僵,离烨抿唇。 想起那一场灼身的烈火,尔尔抱着胳膊打了个寒战,小声道:“是怪狠心的,要不是我命大,哪儿还会有现在。” “不是你命大,是我以结元之力护了你。”坎泽轻笑,“但别误会,我护着你,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为你是天命所归的九霄之主。” 满脸困惑,尔尔拉着离烨的手让他将刀收了回来,然后想了想,开口道:“就因为我有预知之力?可这东西我也不是先天就有的,是后来开的天窍。” 离烨捏着刀,有些僵硬地道:“九万年,这天上除了你,没有任何神仙会开预知的天窍,他要说你是天命所归,倒也说得通。” “哪有天命所归的九霄之主,弱成我这样的?”尔尔震惊地指了指自己,“遇见你之前,我连修炼都修不好。” “正是因为你是天命所归,所以你出生就会被封闭修道的经脉,不至于过早显露人前,遭遇不测。”坎泽微笑,“你的经脉我看过,五行皆可融会贯通,天下独此一份。” 离烨抬眼,终究是将尔尔抱下来放在地上,然后提刀,涌出万丈流火攻向坎泽。 “上神啊。”坎泽一边抵挡一边笑,“这是我坎氏的地盘,你明知道在这儿会受限制,怎的还要动手?” “受限制你也不是我的对手。”离烨冷着脸抬手。 坎泽摇头,抽出了自己的碧水剑:“切磋一番倒也无妨,只是,尔尔仙人站远些,别伤着了。” 用他来献殷勤?离烨更不高兴了,出刀毫不留情。 尔尔站在旁边,倒是没拦着,毕竟离烨只出了刀,没有用大的法术,那就只是单纯想泄愤,伤不了坎泽性命。她找了根柱子靠着坐下来,开始思考。 她这样的人,能担得起那么大的责任? 哗——激烈的水花从眼前飞过,闪闪发亮。 尔尔眼里一片茫然,想起自己的父皇母后,又想起太和仙师。若她当真是那么厉害的人,之前的几百年是不是太憋屈了些? 轰——炙热的神火烧断了一根梁柱,砸在她眼前,灰烬被防御结界挡住了。 伸手支着下巴,尔尔吧砸了一下嘴。 咔——水火相撞,后头上好的冰晶屏风被震了个粉碎。 坎氏门人守在大殿之外,皆是瑟瑟发抖,正犹豫着要不要布法阵帮忙,就听得大殿里的打斗突然停歇了。 众人一愣,正好奇想探头,就见大门打开一条缝,有人拎出来一个小姑娘,轻轻放在门外,然后将大门缓缓合上。 那小姑娘双手托腮,似乎在想什么事,被放出来也还乖巧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着。 但她身后,门一合上,打斗声霎时更加激烈。 “尔尔姑娘?”舌灵鸟的声音在面前响起。 尔尔双眼迷蒙地抬头,就见坎㲹一脸担忧地看着她,指了指她身后。 “不用担心,出不了大事。”她摆手,“顶多重修一下你们这大殿。” 坎氏众人:“……” 像是很给她这话的面子似的,身后的大殿突然传来了即将坍塌前的咯吱声。众人大惊,连忙将她举起来带着退开。 一炷香之后,坎氏的大殿塌了。 离烨从废墟里出来,连带着将坎泽一并拖了出来。 坎泽看起来伤得挺重,众人霎时大怒,提着刀剑就要上前。 “别慌。”坎泽突然开了口。 离烨将他扔在台阶旁边靠着,自己也靠着坐了下来,嘴里啐了一口灰,冷声道:“你们这宫殿修得真差。” 喘息着笑出声,坎泽斜眼看他:“万年的冰柱你也下得去手。” “破烂东西。” “要不是想护着这宝贝,我不一定会输给你。”坎泽扭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光团子,朝着尔尔的方向扔了过去。 尔尔回了神,上前伸手接住,等光散开,便看清了是九天碧玺。 这宝贝似乎很喜欢她,一到她手里就化成了玉镯,牢牢地套在她的右手上。 坎泽眼里泛起了光。 “你完全可以自己坐那个位置。”离烨瞥他一眼,淡声道,“能保你坎氏万年昌盛。” ------------ 第163章 坎氏在坎泽死后一度衰败,也就这几百年的休养生息才刚有了些起色,坎泽若能继位,对坎氏一族便是极大的助益,他身为坎氏掌权人,不会不考虑这个问题。 但眼前这人看着尔尔手腕上的九天玉镯,却是笑得坦荡:“有前车之鉴,这位置哪能还给人随意坐?我坎氏有自己的命数,她也该回到她该在的位置上。” 尔尔拧着眉毛,有点不太自在:“我更喜欢混吃等死。” 坎泽一点也不意外,他甚至早就准备好了:“做九霄之主,每日睁眼便可吃到上好的云露,入口盈万花香气、滋周身经脉。晌午更是有山珍海味,香甜可口,延年益寿。” 不争气地跟着咽了口唾沫,尔尔问:“那晚膳呢?” “晚膳。”坎泽微微一笑,“你想吃什么,便有什么,想吃飞禽走兽有,想吃烤玉米也有。更重要的是,你只要坐上那个位置,你就能主宰苍生。” 这天下和平还是战乱,万物生长还是一片枯荣,都将系于她身。 尔尔下意识地看了离烨一眼。 小姑娘有大野心不是什么令人喜欢的事情,尤其是在离烨这样的人面前。他可以允她撒泼耍赖,但能容得她做九霄之主吗? 他自己就是一个善于权谋之人,虽说只是为了复仇,对这位置没什么兴趣,但她若要坐,他会不会不高兴? 风卷过后头的废墟,吹散了几片冰晶,水汽飞上离烨的衣襟,眨眼就被他身上的炙气烧成了雾。 他漠然地坐着,右手捏着弑凤刀,左手捏诀在调息,看不出什么情绪。 “我……我再想想吧?”尔尔干笑,“以我眼下这资质,到底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坎泽倒也不逼迫她,只道:“想好了就回天门去。” 四周的坎氏门人犹豫着上前,将他扶了起来,戒备地看了离烨一眼,然后小声道:“上神且先去后山小筑养伤。” 坎泽被扶起来,扭头叹了口气:“技不如人,在本门地盘上都没打过这老混账,是该闭关休养一番了。你们传我的话,九天碧玺已经交给尔尔仙人,往后的九霄琐事,都往上丙宫走一遭吧。” 众人面面相觑,沉默片刻之后还是应下了,几人扶着他离开,其余几人小心翼翼地站到尔尔跟前:“仙人,这边请?” 尔尔回神,上前拉了拉离烨的手:“咱们也回吧。” 离烨睁眼,什么话也没说,径直将她抱起来,离开了坎氏仙门。 一路他都没有再开口,尔尔几次看他,欲言又止,最后都将话咽了回去。气氛凝重得有些尴尬。 他在不高兴吧?是吧?她心里犯嘀咕,自个儿这命数是特殊了些,但是就算是九霄之主,也顶多管一管他的仙门,管不到他头上啊。 尔尔其实是挺心动的,天道卦人管辖的天下,凡间每年都要向九霄进贡大量的香火,香火对于神仙而言其实没什么用,也就是个体面装饰,但是要消耗凡人极大的人力物力财力,导致这几万年凡间都没有真正地昌盛过。 她若能掌管天下,便要废了那强行要凡人进贡的规矩,信奉神明,心诚则灵,哪能跟凡间要赋税一样强行搜刮。 凡人丰衣足食之后,香火也不会少的,何必杀鸡取卵。 还有还有,九霄上因着五行相生相克的关系,五大仙门勾心斗角之事良多,遭殃的都是低阶小仙,也该清清风气。 还有还有—— 想法一个个冒出来,尔尔的眼眸越来越亮,等回到上丙宫的时候,她想也没想就一把抱住了离烨的大腿。 “大佬!”她咬唇仰头,“我若是现在开始讨好你,你能不能答应我去试试这个?” 举起戴着镯子的手晃了晃,尔尔满脸殷切。 离烨低头看她,眉梢微动,脸上却依旧半点情绪也没露:“你想去就去,为何要我应允?” “因为我喜欢你嘛。”她扭了扭小身板,“你要是不高兴不同意,那我就是去了也不安心。” 将她拎起来放在臂弯里,离烨轻哼:“又想去,又想让我高兴。” “没错。”她答得理直气壮,甚至抓起了他的衣襟,黑白分明的眼眸定定地望进他的眼底,“那你能不能答应?” 离烨没答,只深深地叹了口气,似有愁苦。 堂堂上神,何至于流露出这种神情啊?尔尔当真心疼了,连忙抱紧他的脖子,柔声道:“我试试这个,又不离开你,照常同你在一处。” “嗯。”他低应一声,眉梢上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苦色。 尔尔急了,将他的脸捧起来,吧唧亲了一口:“你在想什么,同我直说便是,哪用这般?” 薄唇轻启,离烨与她对视,片刻之后,终究还是隐忍地道:“你还是个小孩儿。” 低头看了看自己,尔尔道:“我先前偷懒来着,想着这模样也不错,但你要是担心这个,那我加紧修炼成人,好不好?” “那样会很累。”离烨叹气,“你坚持不下来。” “怎么会!”松开他跳回地上,尔尔鼓起腮帮子道,“你给我一个月的时间,若我能修炼回大人的模样,你便允我,可好?” 惆怅地看着她,离烨迟疑地点了点头。 于是,尔尔前所未有地认真了起来。早起晚睡,整天整天地修炼。连龙纾来拜访,都被挡在了门外,只远远看见了她那勤奋的结界。 于是,在离烨上神亲自行走各大仙门,破了“私生女”的谣言之后,另一个谣言开始广为流传。 “诶,听说了吗?尔尔仙人结魂成功了。” “是啊,就是还是个小孩儿的肉身,嗐,惹了一场误会。” “听说尔尔仙人甚是爱慕离烨上神,因着那小孩儿的身子不般配,正急着修炼呢,真是痴情一片。” “离烨上神也不帮帮她?” “我听说是尔尔仙人一定要自己修炼,好在成人之后同离烨上神求仙侣,这才不要外力相助的。” “有趣,没想到尔尔仙人还是个情痴。” …… 情痴本痴一无所知地在努力,泡在上丙宫殿内的温泉里,小小的脑袋往水里一扎。 ------------ 第164章 芙蓉出水之时,水珠顺着成熟的轮廓滚下,滴滴答答地洒落池中。 尔尔睁眼,已然是如初那明澈动人的双眸,她甩了甩长发抹了把脸,望见水里自己的倒影,兴奋地扭头看向岸边:“有一个月了吗?” 离烨斜倚在岸边的岩石上,状似认真地看了看旁边的沙漏:“已经一月零三日,你超了三日。” 愕然瞪眼,尔尔扑腾着游到岸边,不敢置信地看了看那沙漏刻度。 还真超了三日。 可是,她分明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忍着骨骼快速生长的疼,一点也没走神地潜心修炼,怎么会没赶上? 眉梢耷拉下来,尔尔委屈极了,眼眶微红,鼻尖也颤了颤,湿漉漉地立在水里,像落水的小鸡崽子。 离烨原是绷着脸的,瞧见她这模样,到底是没忍住,朝她勾了勾手:“过来。” 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尔尔游到他跟前的水岸边,扁了扁嘴。 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俯下身子,墨发顺着肩滑落,火红的衣袍倾临水面,像日出时江边的红枫。在鼻尖即将抵到她额头的时候,他顿住,曼声道:“给你个机会,想个法子将这三日抹去。” 尔尔一愣,仰头对上他的目光:“怎么抹啊?” 他没答,只深深地看着她,眼里霭色流转,像笼了一层七色仙山里朦胧缱绻的雾。 她下意识就咽了口唾沫。 佛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宜空……不宜空那就别空了。 哗—— 有人从池子里撑起了身子,仰头吻上了他低下来的唇。 金风玉露,已是几百年没有尝过的甘甜,离烨眼里的暗色涌上来,伸手径直将人捞出了池子。 已经是长大的姑娘了,甚好。 香风从大殿里卷过,吹起了地上垂坠着的纱帘,慢慢下移着的沙漏刻尺突然顿住了,然后慢慢地,开始往反方向挪动。 整个上丙宫都落下了一层厚厚的结界。 有离氏的小仙正在外头忙碌,乍一见新的结界,忍不住好奇地拉了拉旁边人的袖子:“那边是什么?” 年长些的真君瞥了一眼,轻斥道:“那也是你能问的?眼下事务这般多,你倒还有空闲左顾右盼。” 小仙一惊,慌忙收回目光,捧着手里的礼服和神器,继续往前走。 “这些都是要发下去的,大典在即,可不能有什么纰漏。”真君继续道,“尔尔仙人虽不是我离氏之人,但到底是上神看中的,尔等切不可怠慢。” “是。”小仙应下。 一个月前,五行仙门就都接到了消息九霄有了天命所归的掌权人,只待她出关,便要举行继位大典。 这么一想,不少人是挺佩服尔尔的,小孩儿身躯又不会耽误她继位,她竟也还愿意在这个关头潜心修炼,是个极有上进心的神仙啊,太感动了。 坎泽听闻此类言论,但笑不语。 龙纾提醒过尔尔的,离烨那个人,卖了你都会让你觉得是你赚了,可惜,小姑娘没记牢。 天边升起了朝霞,坎泽站在露台上,闭眼感受了一番天地清风,身后有舌灵鸟轻声道:“风大,上神伤还没好透。” 微微一笑,坎泽头也没回:“今儿有大事,我任性一回也不成?” “不成。”舌灵鸟站在坎㲹的肩上,笃定地答。 轻叹一口气,坎泽转身,手肘搭上坎㲹的肩,声音慵懒:“我痛失九霄之主的宝座,有不少情绪呢,你也不多纵着我些。” 坎㲹抿唇,轻轻摇头,舌灵鸟跟着道:“你很高兴。” 等了这么多年,经历了生死之后,也还是等来了九霄真正的主人,他怎么可能不高兴。坎㲹太了解他了,就像舌灵鸟了解自己一样,所以,才不想纵着这耍赖不肯养伤的上神。 “交给她,当真没问题?”走回大殿,坎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不会。”坎泽笃定地道,“她比你想的聪明得多。” 能藏着那么大的秘密,一步步将离烨给收服,这天下没有比尔尔更适合做九霄之主的人了。只是那小姑娘爱扮猪吃老虎,心肠也软,看起来弱罢了。 正与人缠绵着的小姑娘突然打了个寒颤。 离烨一顿,扯了自己的衣袍将她的背裹住,又连她整个人一并抱紧,凑在她耳侧轻声问:“怎么?” “没……”嗓音又软又沙哑,尔尔扭头看他,“我就是在想,你怎么就看上我了。” “谁说我看上你了?”他轻哼,温热的气息都落在她耳廓里。 尔尔不满地扭了扭身子,却被他抱得更紧。 “不是说没看上嘛,那放开我啊。”她瞪他。 鼻尖蹭了蹭她的耳朵,离烨哑声道:“儿女情长,向来误事,你瞧那凡间的枭雄,多少死在那些情情爱爱上头的?什么名留青史,什么风流人物,只要沾上为情所困四字,后世再看,当真是不过尔尔。” “不过尔尔。”尔尔想了想,眼眸一亮,“那我思凡了。” 腰身陡然一紧,她低呼,又好气又好笑:“几万岁的上神,怎么什么都不让人说?” 离烨不答了,只张口狠狠地叼住她的后颈。 修炼到他这个境界的神仙,都只爱做,不爱说。 于是,上丙宫的结界又厚了两层。 …… 九霄上的继位大典如约举行,妙龄少女被祥鹤簇拥,于漫天神佛的跟前飞入了天门。诸神跪拜,天降三日祥露,泽被万物。 太和仙师和储元上神在侧,倒是没有去看尔尔,而是好奇地打量不远处的离烨。 他自然是没有跪拜的,只是,那般擅长权谋又神力可怕的人,今日竟将自己的气场收得十分干净,当真只像新主的家眷,安静地看着新主加冕。 “他怎么想的?”储元还是有点不能接受,“就这么,让了?” 太和捻了捻胡须,眼睛笑成了两条缝:“他不是让了。” 而是这天下他想要什么都可以,尔尔想要的,他可以给罢了。 “长此以往,也会有隐患吧?”储元皱眉,“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太和问:“为何不能容?” “他……”话刚出口,又僵住,储元猛地反应过来些什么,将话硬生生咽了下去。 的确,是可以的。 “羞煞老夫了。”储元抬袖。 西王母去到离烨身侧,手里捧了一册带着金光的卷宗,轻声与他道:“尔尔仙人年纪尚轻,我想着这天下卷宗,还是先放在上神这里为妥。” 离烨回神,瞥一眼那东西,摇头:“放我这里也不妥,给她便是。” “为何?”西王母很诧异,“这可是大权,自当由您这样的才收得住。” “我这样的?”离烨轻笑,侧眼看她。 “我这样的,也不过尔尔。” (正文完) ------------ 尔尔离烨番外1 九霄之主的继位大典让天上热闹了九日有余。 知道事儿的,倒是纷纷摆酒庆贺。但也有边缘些的小神仙,一头雾水地扒拉着旁边的人问:“怎么能让个小姑娘管事儿啊?” 他扒拉的人是震桓公,这人好不容易从西海赶路回来,正坐在茶台上歇脚,猛地被一拉,茶水都差点洒了。 没好气地瞪这人一眼,震桓公道:“小姑娘怎么了,你若不服气,上门下战书,夺了那位置便是。” “那怎么敢。”小神仙撇嘴,“谁不知道她有离烨上神护着。” 可是,离烨是离烨,她是她,光靠离烨护着,那掌权人的位置还不如给离烨坐。 有这般想法的不止他一个,是以,尔尔继位,天上倒也不是众神归心。 震桓公轻哼,也没多辩驳,只放了茶杯,提起手里的鱼篓继续往十方云海赶。 十方云海里近日出现了一头凶兽,翻云覆雨,搅得九霄不得安宁。先前乾天想去捉,奈何那东西神出鬼没,偶尔乍现,法力还高强无比,所以他一直没能得手。 太上老君说这凶兽可以用西海红鱼为饵,布下陷阱,请兽入瓮,于是震桓公就去抓了一篓子西海红鱼回来。 捉鱼这事原本也不难,但西海那地界,先前与离烨有怨,尔尔继位,他们对九霄更加抵触,于是这一遭着实费了他些精力。 这凶兽要是抓着了,震桓公想,得让尔尔给他记上一功。 腾云驾雾,震桓公赶到了十方云海,刚想松口气,就看见尔尔着一身山海长裙,挽着流霞轻纱,怀里抱着一只小兽,正在哄离烨。 “别生气呀,你看,它多可爱呀,哪里凶啦?” 离烨沉着一张脸,目光冷冽地看着她。 尔尔脖子直缩,咽了口唾沫,又道:“我出门的时候你睡得正好,总不能为这点小事唤你起来……” “小事?”瞥一眼她怀里的东西,离烨冷笑,“上古神兽玉带钩,这也是小事?” “怎么不是啦?”尔尔鼓嘴,抱起小兽举到他面前,“你看,这不是轻轻松松就抓到了嘛,也用不着你出手。” 用不着你。 眼神更冷,离烨满心恼怒,察觉到旁边有人,一道神火就径直甩了过去。 震桓公大惊,侧身躲开,又气又笑:“你俩吵架,自己不动手,伤旁人做什么?” “废话。”乾天从旁边凑过来,小声道,“你看他那模样,舍得伤尔尔不成?” 讲不讲理了? 震桓公很生气,但气着气着,他觉得哪里不对劲。 “玉带钩?” 上古神兽玉带钩,为王权象征,善翻云覆雨,搅弄天象,力大无比,犯过裂天之罪,喜吃西海红鱼。 这东西竟然重现天下了? 看了看尔尔手里举着的那只尖耳大眼六条尾巴的小兽,震桓公满眼疑惑:“是真的?” “真的。”乾天轻笑,“方才还差点将十方云海上头这片天撕出一条缝来,被尔尔仙人给逮住了。” 震桓公:“……” 尔尔抱着这小东西,看它有些龇牙咧嘴的,忍不住伸手胡乱揉了揉它的小脑袋:“输都输了还敢凶?” 玉带钩睥睨天下这么多年,何时被人这么怠慢过啊,当即就朝尔尔喷了一团火。 然后它就被尔尔喷出来的更大的一团火烧焦了绒毛。 “还会喷火诶。”尔尔很稀奇,揉了揉他身上的焦灰,兴奋地问,“你还会什么?” 玉带钩:“……” 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喷的竟然是神火,烧得它牙也不龇了,毛也不炸了,老实地任由她的手在自己脑袋上搓揉。 离烨不知何时就消失了,一句话也没留,身影没在了云海里。 尔尔察觉到了,但也没抬头,只继续揉着玉带钩,然后笑眯眯地问震桓公:“你这是从哪儿回来啊?这一身的海水味儿。” 震桓公回神,看了看她手里被揉得毫无还手之力的神兽,终于还是朝她拱了拱手:“回仙人,从西海路过,顺手抓了点鱼回来。” 一听这个,玉带钩馋了,眼眸都亮了起来,尖尖的嘴直拱尔尔。 尔尔低头,无奈地看着它:“那是人家抓的鱼,你问我要做什么?” “给它便是。”震桓公放出鱼篓搁在尔尔面前。 尔尔颔首致谢,又拎着这小兽的后颈皮:“天下可没白吃的饭,你吃这些,那就留在我身边给我当腰带扣儿,如何?” 玉带钩本就是天命之人的腰带扣儿,但它野了几万年了,乍然要回去上岗,着实不太乐意。 但鱼篓里的红鱼真的好香哦! 犹豫一二,玉带钩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于是尔尔就松了手,任由它钻进鱼篓里大吃特吃。 “尔尔仙人可有受伤?”震桓公打量她一圈,“这小兽是有些本事的。” “没。”她摆手,有些头疼,“就是离烨生气了,还得回去好生骗……不是,好生哄上一番。” 她继位之后,每日琐事繁多,原本就没什么空闲陪他,好不容易一起睡个午觉,还偷溜出来抓神兽,还被他给逮着了。 这真是雪上加霜,他不生气就怪了。 轻叹一声,尔尔抱起鱼篓朝他们摆手:“二位自便,我回去了。” “仙人慢走。” 两人齐齐拱手。 等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云海,乾天才长松一口气,有些后怕地抹了把汗:“你来得晚没瞧见,尔尔仙人身手又精进了不少。” “身手?”震桓公很意外,“她动手抓的?” “是。”乾天抿唇,“没用法术。” 震桓公:“……” 想起茶台上那小仙说的话,再看看十方云海里残留的战斗痕迹,震桓公突然觉得,就算没有离烨,旁人似乎也欺负不了尔尔仙人。 但……这二位怎么好像有了嫌隙? 离烨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吧? “可有什么小道消息?”他侧耳问乾天。 乾天一本正经地负手而立,闻言斥他:“堂堂上神,怎么能在人后低语?” 说罢,凑近他低声道:“我门里有一位真君,也是太和仙门出来的,是尔尔仙人的师兄。这几日往天门走得频繁了些,没太注意脚风,可能带倒醋坛子了吧。” ------------ 尔尔离烨番外2 乾氏仙门的真君? 震桓公想啊想,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个人影:“孟晚?” 乾天笑着颔首。 孟晚此人天赋卓绝,飞升不过三百年就晋升了真君仙阶,如今修金道法术,掌天下铁器,是他麾下的得力干将。 他做事极其认真,能力也出众,就是太拼命了些,鲜少有空闲下来的时候。一开始乾天以为是年轻人上进,后来发现不是,他做事那么快,都是为了能多去天门述职,好与尔尔仙人见面。 不得不说,这法子实在是让人无法指摘,离烨就算不高兴,也没拿他如何。 但是尔尔就惨了,每回处理完杂务,一回头就能撞见一座冰山。 冰山很生气,但冰山不会承认自己很生气。 “你要去哪里呀?”尔尔抱着鱼篓追上离烨,气喘吁吁地问。 离烨头也没回:“去七色仙山住上几日。” 伸手拽住他的食指,尔尔缓了缓气,轻笑:“怎么又要去住?前些日子不是才去了。” “那边灵气充沛,适合修炼。”离烨面无表情地答。 “我这儿灵气就不充沛啦?”她小声嘟囔,“还有仙露可以喝呢。” “钟沁那一支的鬼魅之士搬去了西王母的仙岛驻扎,是以那边的灵气不止仙气,还有怨气,适宜我这般神魔同修之人。” 抽回自己的手,离烨终于垂眼看向她,甚至扯着嘴角笑了笑:“你最近总归是忙的,待会儿还要去听乾氏的述职,我去闭关一段时日也无妨。” 哭笑不得,尔尔抓紧他的手:“你怎么又同我闹别扭,最近再忙,我也同你在一起的嘛。乾氏述职……师兄肩上担子重,负责的事情多,这也怪不得……” “不怪他,也不怪你。”他淡声打断她的话,“我也没生气。” 就这,还没生气?尔尔忍不住想翻白眼,九万年的上神诶,闹起别扭来比凡间的少年郎还难哄。 他的手又在往回收,想挣开她,尔尔使劲收拢手指,鼓了鼓腮帮子:“不许去。” 离烨挑眉:“修炼都不让?九霄之主真是好大的威风。” 气得抓起他的手来咬了一口,尔尔道:“你不生气不吃醋,我生气我吃醋。我不乐意你跟钟沁待一座仙岛里,也不乐意你离开我。且当我自私好了,我就是又想要这苍生,又想要你。” 她说着,眼眶有点红:“这几日临着季节更替,人间有瘟疫,九霄与西海又有些冲突,杂事堆了满书案,我拼死拼活将三日的活儿两日半做完了,就是为着与你偷半日闲暇,谁知道玉带钩就冒出来了。” “这东西我在梦里见过,要收作我的腰扣,才不会毁天灭地,我若同你说,便又是仗着你修为高来囚禁神兽,我想自己动手,我能抓着。我想以后有人提起我,不再说是个被离烨上神护着的小仙,我想站在你身边,而不是你身后。” “我知道你厉害,也知道你担心我,可你能不能不要总生闷气呀。” 说到后头,她眼泪都冒了出来。 离烨心头一跳,气势瞬间小了下去,他皱眉用拇指抹了抹她的眼眶,抿唇开口:“都说了没有。” 语气也跟着软了下来,带着些妥协和无奈。 尔尔抽抽搭搭地瞪他。 轻叹一声,他摇头,将人抱进怀里,揉了揉她的后颈:“堂堂九霄之主,哪能哭得跟小姑娘似的。” “我本来就是小姑娘。”她闷在他怀里嘟囔,“今日才十八岁。” 离烨一愣,恍然掐指。 还真是,若从她结魂成功之日算起,今日她刚好十八。 他怎么就挑了这个日子跟她赌气了。 摇头失笑,离烨一手抱起她一手抱起鱼篓,抬步往天门走:“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有。”擦干眼泪,尔尔抬头,“想吃你煮的长寿面。” 离烨:“……” 满眼疑惑地看向她,他忍不住问:“这般想不开?” 他做的东西有多难吃,他自己都知道。 “就是想吃了。”尔尔小声哼唧,“在凡间的时候,每逢生辰我母妃都给我做长寿面吃的。” 行吧,离烨想,也就是一碗面而已,再难吃也不会难吃到哪里去,她既然想,那他就做也无妨。 但是,好歹是她的生辰面,得隆重点儿。 上神的念头这么一动,各大仙门就又遭殃了。 震氏的精木,烛氏的好火,乾氏的乾坤锅,坎氏的九天水,离烨走了个遍,甚至没开口,这些东西就乖乖到了他怀里。 “会不会显得我有些强取豪夺?”他体贴地询问各大仙门。 各大仙门连连摇头:“怎么会呢,上神要取用,是咱们的福气。” 什么东西都是最好的,那做出来的面就差不了。 离烨上神要下厨的消息跟着就传开了,天上闲得慌的一众神仙都来看热闹。 他在上丙宫外搭好的灶台上忙碌,各种宝贝用上去,金光仙气闪烁不断,看得众人连连叫好。 然而,一个时辰之后,出来的长寿面一丝香气也没有。 一丝,也没有。 离烨低头地看着手里这碗甚至不算面条的东西,沉默了。 “上神。”太上老君轻声道,“人间的面团,是要拉成细丝再下锅的,不能整个儿直接放进去。” “还有,得放点盐和油。” “还有,得加点菜和肉。” “还有……” “你来做?”离烨皮笑肉不笑地打断他。 背后一凉,太上老君闭嘴了,众神跟着散开,就眼睁睁看着他端着这碗东西朝天门去了。 尔尔正在听孟晚说近日人间的瘟疫情况,冷不防就闻见一股奇怪的味道。 像什么东西煮熟了,又夹着点生。 她一愣,连忙抬手示意孟晚先别说了,然后起身,拎着裙子跑到门口。 果然,离烨在外头,手里端着一碗东西。 “做好啦?”她笑眯眯地伸手去接。 离烨下意识地躲了她的手,瞥一眼大殿里站着的孟晚,低声道:“可以待会儿再看。” “可我饿了呀。”她扁嘴,“你做来就是给我吃的,有什么好藏的,给我吧。” ------------ 尔尔离烨番外3 在来的路上,离烨还觉得这东西瞧多了就顺眼了,毕竟面么,不就是面粉下锅煮,什么模样都差不多才对。 然而,站在大殿门口,余光瞥见孟晚那好奇的模样,离烨突然觉得不太舒坦,将碗举高:“你不是在忙?忙完了再吃。” 尔尔哭笑不得,嗔怪地拉下他的胳膊:“也不耽误。” 碗被她取走,离烨垂了眼,眼角瞥着她的反应,脖子都有些僵。 然而,她看一眼碗里的东西,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仿佛那就是一碗普通的面,笑盈盈地捧着,低头嗅了嗅。 “做了多久呀?”她弯着眼问他。 莫名有些不好意思,离烨含糊地摆手:“没多久,几炷香的功夫。” “上神辛苦。”朝他福了一礼,尔尔拉了拉他的手,想让他一起进殿里去。离烨站着没动,轻哼道:“我还要去别处,你且吃着吧。” 说罢,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尔尔挑眉,也没挽留,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远处,便捧着碗进了大殿。 孟晚扫了一眼那碗东西,微微皱眉,刚想开口劝她别吃,就见她坐回书案之后,十分从容地夹起那大面疙瘩咬了一口。 “你继续说。”尔尔含糊地道。 孟晚怔愣,眉头皱得更紧:“仙人注意身体。” “我身体好着呢。”尔尔微笑,十分自然地从书案下端出一碗肉汁往面碗里加了,又尝了一口,满意地点头,“上神不愧是上神,揉个面也这般劲道。就这嚼劲,少说也揉了半个时辰。” 这也能夸?孟晚神色复杂:“这东西,好吃?” “很好吃啊。”又咬一口,尔尔眼里柔光潋滟,“他是不食五谷杂粮之人,能做出这般好吃的面团来,委实不易。” 顿了顿,她又看着孟晚道:“师兄往后若寻仙侣,也当寻这般重情重义之人,如此过日子,才是有滋有味。” 袖子里的手微微一僵,孟晚垂眼:“我不急。” 尔尔一笑,也没多说,继续低头吃。 她吃得十分开心,一点也没有敷衍,一大块面团子,不到一炷香就吃了个干净,连带着汤都一起喝完了。 大殿里突然吹进了清风来,带着春日的花香,沁人心脾。 尔尔拍着肚子舒坦地松了口气,笑着看向窗外的柳树。 “师兄往后倒是不必来得这般勤。”她轻声道,“复苏坎氏乃当下最重要之事,只有坎氏重新兴盛,五行仙门才能恢复平衡,是以,乾氏来得太勤,也不太妥当。” 身子微微一僵,孟晚抬眼:“你不想见我?” 尔尔挑眉:“师兄哪里话,天门之地,岂是什么师兄妹见面之所?” “……”孟晚低头,“小仙逾越。” 轻叹一声,尔尔低头,继续将案上他递来的卷宗阅注完,然后交到他手里:“听闻储元上神在张罗着给颜茶师姐选仙侣,师兄若有空,不妨替我去看一看。” 卷宗被她的仙气裹着,飞过来落进他的怀里。孟晚伸手接住,心里沉得厉害:“仙人自己不去看了?” “身不由己。”尔尔笑着指了指外头的天门。 九霄之主,哪能三天两头地往外跑。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看,孟晚情绪复杂,他很想问尔尔有没有后悔坐上这个位置,也想问问她是不是真的开心。 可是,一低头瞥见卷宗上密密麻麻又十分仔细的批注,他沉默了。 上头坐着的这个,似乎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跟他撒娇耍赖要偷懒的小师妹了,她没什么矫揉造作的情绪,也无意再躲在谁的羽翼下苟活。 收起卷宗,孟晚哑声拱手应了一声:“是。” 他退了出去,步子很沉,但是没敢停。 尔尔笑盈盈地看着他退出去,等再也察觉不到气息了,便起身,推开大殿旁边的雕花窗。 离烨背对着她站在窗外,似乎正在欣赏院子里的柳树。 她莞尔,趴在窗台上捧着脸朝他“嘿”了一声。 离烨转身,一派闲散,仿佛只是路过此处,慵懒又漫不经心。 尔尔眼里的笑意逐渐扩大:“好巧哦上神,您怎么在这儿呐?” 离烨一本正经地答:“你院子里的树木,皆是一叶知天下,我来看看今年凡间的柳树长势如何。” “哦——”尔尔挑眉,“那敢问上神,长势如何啊?” “不错。”他点头,然后转身,慢慢走到她跟前。 大殿的地基修得高,尔尔趴在窗台上,正好能与他平视。她眼里笑意点点,像夏日里光洒着的湖面,缠缠柔柔地望着他,望得他满心欢喜。 “嗯。”强自镇定,离烨看着她道,“今年凡人的长势应该也不错。” 歪了歪脑袋,尔尔问:“还有呢?” 还有什么?离烨眼眸微动,目光划过书案上那空了的面碗,又划过后头空荡荡的大殿,嘴角抿了抿:“还有,你得空了?” “得了。”她笑,“上神可有吩咐?” “没有。” 他吐出这两个字,便又不说话了,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 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尔尔伸手,越过窗台勾住他的手,嗔怪地道:“说一句你很开心,有那么难嘛?” 摆明了在外头偷听来着,高兴得满院的花都开了,还同她板着个脸,怪别扭的。 “我没有。”离烨扭了扭脖子,“今日没什么值得开心的事。” 撇了撇嘴,尔尔直起身子,挥手就要甩开他,谁料刚一动,身子就被人抱出了窗台。 “诶!”她吓了一跳,慌忙抱紧他,哭笑不得,“放着门不走,走什么窗户啊。你前些日子还让我注意体统,今日自个儿都没体统了。” 离烨轻哼,抱着她便压去柳树下的花丛,将她整个人困得死紧:“注意跟别人的体统就行,我没体统惯了。” 又气又笑,尔尔挣扎:“你先前分明说了你不生气的!” “我也说了我不喜欢你,你可信?”他眯眼。 哑口无言,尔尔失笑,抬起头啄他一口。 离烨正打算教训她的,冷不防被她这一亲,耳根慢慢就红了。动作顿住,他眼眸闪了闪,有些不知所措。 尔尔稀奇了,捧着他的脸仔细看了看:“上神往日里没少欺负我,今儿怎么脸皮这么薄,只亲一下便这般……” “闭嘴。”他落下结界,牙痒地咬了咬她的耳垂,“太上老君那群看热闹的,跟了我一路了,方才没落结界。” 尔尔:“……” 她脸也红了,挣扎着要起身,离烨却一把将她按住:“晚了,现在落了结界了。” 这怎么成?两人亲着亲着落了结界,这传出去会成什么样子? 尔尔连忙要起身拉下结界,身上这人却轻笑道:“破罐子破摔吧。” 你才破罐子,你全仙门都破罐子! ------------ 颜茶番外1 九霄上的人都知道,储元上神寻回爱女,那叫一个疼爱有加,不仅开宴将其认回自己门下,而且还在颜茶满一千岁的时候为她张罗选仙侣。 “为父即将闭关,你若有个仙侣作伴,也好叫我放心。”储元语重心长地道,“我知道你们年轻人都不爱听父母之命,我也不强迫你,这九霄上的青年才俊你都看上一看,实在没个喜欢的,也就罢了。” 他一边说,一边打量颜茶的神情,生怕她不高兴。 然而,颜茶觉得无所谓,她身边多一个人不多,少一个人不少,若是父亲想让她有个伴,那就有个伴好了。 于是她说:“全凭父亲做主。” 储元很高兴,但高兴之余又有点愧疚。颜茶太乖巧了,分明是与尔尔差不多的年纪,正该是一身反骨追求自由的时候,她却老是安安静静的,要么修炼,要么看书,要么下厨。他每回提什么要求,她都一句也不反驳地答应,时间长了,储元就会担心她是不是在忍着憋着。 犹豫一二,储元试探着问:“来九霄这么久了,你可有看得上的神仙?” 颜茶低头想了想,说:“除了小师妹,倒是未曾注意别的神仙。” 她将尔尔的魂魄养回来之后就没怎么出过储元仙岛,尔尔倒是每隔十几年会来看她一次。 这话在逻辑上是没什么问题的,但在这语境里,听得储元脸都绿了:“这……离烨上神近年来越发霸道了,你可别瞎想。” 颜茶:“……” 这都哪儿跟哪儿。 哭笑不得,她起身:“父亲选了便是,孩儿都没什么意见,外头晒着的茶叶该收了,孩儿先退下了。” 储元看着她的背影,又是心疼又是惆怅。多好的姑娘啊,怎么就看上尔尔仙人了,要是没有离烨上神,他还能帮着说一说,可离烨…… 一想起前几日西海龙族闹事,离烨单枪匹马过去把龙王逮回来变成锦鲤养在天门里的举动,储元打了个寒战,还是决定另给她选个好神仙。 孟晚依照尔尔的吩咐,将九霄上尚未结仙侣的神仙名册递到了储元手里,储元挑灯夜选,折腾了三日之后,看中了一个人。 …… “结仙侣?”震桓公正在喂他的神兽,闻言就笑了,“我是有多想不开,要将自己一身修为分别人一半?” “话不能这么说。”乾天摇着扇子道,“虽是要分修为,但你也从此有了伴,不至于每日形单影只。” 不屑地唾了一口,震桓公撇嘴:“用不着。” 乾天是知道他的性子的,也不硬劝了,只道:“我听闻储元上神的女儿生得不错。” “神仙有几个难看的?就算生得难看,也能将自己变成倾国倾城的美人儿。”双手捧起神兽的脑袋,震桓公眼里带笑,“空桑,变个美人儿。” 神兽低鸣,立马如他所愿,变成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倚在他怀里。 乾天失笑,收了扇道:“话我带到了,其余的,我就不管你了。” “不送。”神兽变回原样,震桓公继续拿着仙果喂它。 只是喂着喂着,他有点烦。储元的女儿是尔尔仙人的师姐,若真看上他了,该不会要强行与他结仙侣吧? 凡间的本子多的是媒妁之言强行成亲,难不成这回轮到他了? 打了个寒战,震桓公戒备了起来。 *** 也不知尔尔是什么管治的,总之没几百年,九霄就恢复了以前的秩序和繁荣,幽冥与人间重新划界,将海底千丈之下也划归了幽冥,也换来了一段时间的安稳。 安稳之中,天上神仙不少就开始做闲事了,今日摆个酒,明日请个宴,为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聚众喝上一壶。 震桓公作为震氏的掌权人,自然少不了被请去喝酒,在宴席上,他看见了储元的女儿。 聘聘婷婷,面如皎月,的确是个美人儿,只可惜目的心太重,总是来回在他眼前晃悠,生怕他看不见她一样。 心里冷笑,震桓公垂眼喝酒。他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任凭她怎么晃悠也没用。 颜茶倒是不曾注意到他。 今日是孟晚的生辰宴,她特地来帮忙弄些酒菜,上菜已经很忙了,哪里注意得到桌子后头坐的是谁。只是,也不知怎么的,大师兄一个劲地让她往同一张桌上送酒送菜,这神仙这么能吃,饕餮变的? 心下好奇,最后一盘菜端上去的时候,颜茶就抬头看了他一眼。 哦,震桓公,那个很爱跟离烨上神打架的神仙。 收回目光,颜茶想,爱打架的人消耗灵气也快,多吃点没什么大不了。 于是她就退下了。 震桓公接着她递过来的盘子,有点怔忪。 现在的女仙勾搭起人来这么理直气壮?连给他送十二盘菜就算了,送菜的时候还来瞧他? 颜茶眼眸生得是好看的,干净温柔,像带着光晕的弯月,抬眸那么一看,也没什么媚气,坦坦荡荡的,带着点好奇,像他在不周山的兽林里撞见的仙鹿。 放下盘子,震桓公想,就算是仙鹿,也别想分走他的修为。 不过这宴席上的下酒菜是真好吃,他难得吃了个饱,然后盯着盘子里剩下的肉,犹豫要不要带点回去给空桑吃。 正想着,孟晚就喊他了:“桓公。” 收敛心思,震桓公抬头,就见孟晚递过来一个食盒,拱手道:“听闻贵府养的神兽甚是喜爱肉食,我师妹准备了一些,您若不嫌,就带着回去。” 孟晚的师妹,正是颜茶。 还挺会来事,连他养着的神兽喜欢吃什么都知道。 震桓公挑眉,盯着那食盒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道:“我养的神兽都小气,不喜欢我身上沾别人的味儿,这东西带着,怕是要招它们不快。” 都是男儿,孟晚自然听得懂他的言下之意,当即收回食盒,微微一笑:“如此,那便罢了。” 起身颔首,震桓公潇洒地离开了宴席。 不过,走着走着,他又有点愧疚。那话是不是太直了些?人家姑娘一片好心,被他这么拒绝,岂不是要很伤心? ------------ 颜茶番外2 之后几日,震桓公再没有见过颜茶,偶尔想起这个姑娘,就只记得她那一双温柔的眼和那一桌子的好菜。 尔尔三百年的天劫很快就来了,在天劫这事上,离烨是不护着她的,但若是眼睁睁瞧着,他怕自己忍不住,故而特意算着日子闭了关。 天劫来势汹汹,瞧那力道似乎是要把尔尔仙人往死里劈,但她还是扛住了,只是渡劫之后伤得重,要歇上一个月。 于是坎泽特意找了五大仙门的掌权人来,一起暂居天门,替她处理事务。 震桓公就在天门里再一次看见了颜茶。 她挽着倭堕髻,身着流仙裙,端着一盅汤从走廊往大殿去了,神情看起来有些焦急,但步子却是又碎又稳,仿若一片飘飞的云。 他莫名就多看了两眼。 倒不是有什么想法,就是……觉得她端着的汤一定很好喝。 “上神。”旁边有人唤他,眼带好奇。 震桓公回神,轻咳一声摆摆手,继续往前走。 五大掌权人住在理事台里,原是用不着什么吃食的,毕竟都是上神,有仙气能修炼就行。但也不知是哪位上神突发奇想,说要吃些凡间汤水,好体察凡间之况,于是几个小仙只能辗转来求颜茶。 整个天门里,就颜茶会做人间的饭菜。 颜茶答应得很爽快,反正她每日都要给尔尔做吃的,顺带多做一些也没什么大碍。但天门人手一向不充裕,要早中晚给各位上神送饭菜,颜茶就只能去搭把手。 这活儿她在仙门常做,十分熟练,只是对象从师弟们换成了几位上神。这些上神怪严肃的,也不爱与她搭话,于是颜茶每日基本是头也不抬,放下饭菜就走。 又是一日三菜一汤,乾天摇着扇子,笑眯眯地目送颜茶离开房间,又笑眯眯地扭头看向旁边故作无事的震桓公。 “你不是不爱吃这些?”他挑眉,“怎的要去折腾人家姑娘?” 扔开一卷处理好的文书,震桓公起身走到饭桌边,轻哼:“我何时不爱吃了?自尔尔仙人继位,咱们这九霄上头多少都兴起些吃凡食的习惯。都被抓来干活儿了,你还不许我吃东西?” 乾天笑得意味深长:“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唾他一口,震桓公撩开袍子坐下,提筷进食:“你什么意思都没用,我不需要仙侣。” “啊,这样。”乾天略微失望,“还以为能喝你一杯喜酒。” “做梦。”震桓公翻了个白眼。 他也就是爱吃她做的饭菜,在这儿就能吃,何苦要去结什么仙侣? 不过,颜茶许是当真想同他在一起的,饭菜一日比一日丰盛好吃,而且还学会了欲擒故纵,每日都准时送来的饭菜,在十日之后突然没了。 震桓公是知道这种欲拒还迎的伎俩的,她就是想让他去找她。 说实话,这手段不讨喜,他也不乐意上这个当,但是左等右等的,这人竟当真是不来了。 僵坐了半个时辰,震桓公憋了一口恶气,还是起身出了门。 他倒要看看她还有多少把戏。 颜茶每日都是先给尔尔送吃的,再去端饭菜给理事台。可今日,尔尔叫住了她。 “师姐,储元上神给我递了信来,说他再几日就要闭关了。”尔尔笑盈盈地看着她。 颜茶一愣,哭笑不得:“父亲何必绕这么大个弯子,我说过了,他选的人,我都应。” “就是这样上神才怕啊。”尔尔将她拉过来,叹息着道,“他怕给你配错了人,你不喜欢。” “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颜茶无奈,“我本就对旁人没什么看重,选谁都一样。” “那……”尔尔眼眸动了动,“你觉得坎泽如何啊?” 颜茶想了想:“坎泽上神天人之姿,一身正气,但……” “你夸他那就行了,后半句不用说。”尔尔抚掌,“我的师姐是全九霄最好的姑娘,谁你都配得上。” “可……” “没有可啦。”尔尔道,“你自己说的选谁都一样,不能妄自菲薄。” 坎泽确实是她能想到的修为最高的人,找他,储元上神能放心,她也能放心,就怕颜茶觉得高攀,不肯答应。 高攀是确实高攀,但颜茶想说的不是这个。 她几次张口,都被尔尔堵了回来,到后头,她甚至将她推出门:“就这么定了,你先去歇着,我去回复坎泽。” 大殿的门哐地一声在她面前合上,颜茶哭笑不得地站在门外,有点慌神。 坎泽上神确实是个极好的神仙,但坎㲹爱慕他多年,她总不能夺人所爱。 她和坎㲹也算有些交情,之前生病就是坎㲹将她医好的,已经欠着些人情了,又怎么好意思去欺负他。 正慌神,背后突然有一缕仙气飘过来。 颜茶猛地回头,就见震桓公站在不远处看着她,神情漠然,像是站在那儿很久了。 心里一紧,她快步走过去,仰头看他:“上神怎在此处?” 眼里带着两分讥诮,震桓公没有答,反倒是问她:“不想嫁坎泽?” “此事……”脸上有些泛红,颜茶垂眸,“此事说来话长。” “我就问你,想还是不想?” “不想。” 还算坦荡,没再继续玩欲擒故纵。 震桓公低眸看着她,心里就算还有点不太痛快,但也忍了:“要不要做个交易?” 颜茶一怔,茫然地看着他。 “你嫁给我,但不同房。”他漠然道,“我可以让储元上神放心闭关,护着你不让人动你,但你要每天给我做吃的。” 这倒是个好买卖,颜茶松了眉眼,当即笑道:“好。” 答应得这么果断,果然是一早就给他挖好了坑等着他跳了吧?震桓公心里的不痛快更甚,但还没等他反悔,这姑娘就拉过他的胳膊,带着他飞快地去敲尔尔的门。 “师妹,师妹!” 门开了一条缝,尔尔露出一只戒备的大眼睛:“师姐?” 连忙将震桓公拉过去,颜茶指了指他:“我嫁他行不行?不要惊扰坎泽上神。” 这话听得人更加不痛快了,震桓公烦躁地问:“那么怕惊扰人家?” ------------ 颜茶番外3 颜茶一愣,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与他又没什么关系,不想惊扰他有何不对?” 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问题,震桓公抿了抿唇,将脑袋别去一边,没吭声了。 尔尔打开门,觉得很是稀奇:“震桓公愿意?” “嗯。”他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 “嘿?”尔尔挠头,“那为何前些日子乾天回我的话,说是你不喜欢我师姐,不愿意结仙侣?” 颜茶怔然,犹豫地看了震桓公一眼,松开了拉在他袖子上的手。 手臂上一轻,震桓公瞥她一眼,没好气地道:“改主意了。” 原先不想结仙侣,多半是觉得她要分他修为吧?颜茶想了想,释然了。震桓公这人脾气直,眼里哪会有什么情情爱爱的,一听结仙侣,只觉得要损修为,但又喜欢吃她做的饭菜,是以方才才会特意来与她交易。 这么一想通,她反而什么顾忌也没了,笑着对尔尔道:“那便这么定了,我同他去月老岛,劳烦师妹替我向父亲知会一声。” “这么急?”尔尔挑眉,“不备宴席?” 颜茶摆手:“成仙侣而已,宴席就不必了。” 她这态度潇洒得,仿佛不是要同他去结契,而是随便拉一个人去逛集市。 尔尔看在眼里,倒是没说什么,只颔了颔首,然后对震桓公道:“那往后就请桓公多担待了,若是我师姐受了委屈,我定是要去贵仙门坐一坐的。” “仙人放心。” 找个厨子回来罢了,哪儿能委屈着她。 震桓公满不在乎地跟着颜茶去了月老岛。 月老岛在被离烨毁了之后重新修葺,多了姻缘桥、结缘洞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来这儿的神仙大多面泛春光,乐意挨个将这些事做个遍。 但震桓公是没耐心的,他瞥了颜茶一眼,生怕她有别的想法,然而身边这姑娘冷静得很,带着他直接去了结缘池,一人一口结缘池水,仙侣契约落成。 “劳烦上神在上甲宫替我腾个房间。”出了月老岛,颜茶道,“我父亲大抵是要去看上一眼的,还请上神花些心思。” 结缘之后,双方手腕上会落一根红绳,能感知对方情绪,也能在对方遇难的时候传去对方身侧。 震桓公盯着自己手腕上的红绳,发现眼前这个姑娘似乎没有什么高兴的情绪,平平静静的,完全没有把结仙侣这种事放在心上。 莫名的,他有点无措。 “你。”他启唇,“你是不是因为我之前提的要求,不太开心?” “嗯?”颜茶回眸,轻轻摇头,“上神多虑,上神提的要求皆在情理之中,小仙不会不开心。” 分明是在同他赌气吧?震桓公皱着眉想,她之前对他颇有心思,眼下真结了仙侣,倒是心如止水了,哪有这样的人。 两人在十方云海分道扬镳,震桓公回去准备房间,颜茶回去同储元细细交代。 储元一开始看中的就是震桓公,这九霄上只他一人性子刚直,连离烨都敢顶撞,他能护得住颜茶。所以,当颜茶带着红绳回来的时候,储元高兴坏了,一边让人准备他闭关要的东西,一边拉着颜茶去挑嫁妆。 神仙其实是没有嫁妆这种东西的,但储元疼爱女儿,给她按照凡间的规矩置办了一堆宝贝,统统装在大箱子里。 颜茶瞧着,微笑道:“这些就放在我的闺房里,不必带过去,有好些您的心血宝贝,弄丢了总是不好。” 储元不解:“你们凡间的规矩,嫁妆不是应该跟着姑娘走么?” “也不是人人都要守这个规矩。”颜茶扶着他坐下,给他倒了茶,“震桓公人很好,也不会亏了我。” 恍然点头,储元又看了看旁边隔着的包袱皮:“那行李……” “什么都不用带,他那边都有。”颜茶道,“您要是不放心,闭关前上甲宫看看便是。” 储元觉得很欣慰,女儿会这么说,一定是找到了真心疼爱她的人,什么都不用操心,只用人过去就行。 可这消息传到尔尔那儿,她却是撇了撇嘴。 “师姐没动心。”她嘟囔,“就是为了应付储元上神。” 离烨正拥着她给她剪指甲,闻言漠然道:“人家愿意搭伙过日子,与你没什么关系。” “我知道,所以也没想管。”侧了侧身子,尔尔抬眼看向他,“但是,他要是欺负我师姐怎么办?” 霭色的眼眸认真地盯着她指甲上的毛刺,离烨头也没抬:“谁欺负谁还不一定。” 想起颜茶在他暴怒诛神之际拦手挡在他面前时那坚定的眼神,离烨摇头嗤笑。 越温柔的人,反而越坚韧。 *** 震桓公吩咐了上甲宫的人将主殿旁边的侧殿整理出来,给颜茶做房间。 乾天在旁边看得好笑:“你也真是不厚道,后头那么多仙居,随意分她一座都气派体面,做什么要人住侧殿。” “爷乐意。”震桓公没好气地道,“这儿离得近,方便送吃的,你管得着吗?” 摇着扇子直乐,乾天道:“我是管不着你,就看你嘴硬到什么时候。” “谁嘴硬了?”震桓公摸着旁边神兽的头,轻哼,“空桑,变个美人儿。” 空桑听话地变成妙龄少女,亲昵地依偎进他怀里。 震桓公抱着人,霎时底气足了:“瞧见没?这才是我的心上人,你别给我整有的没的。” 乾天失笑,正想再开口,眼角就瞥见了一抹影子。 他一愣,收了折扇,朝面前这人努了努嘴。 “做什么?”震桓公将空桑抱紧了些,“我抱我的美人儿你都管?你是收了储元什么好处了?” 乾天抹了把脸,越过他朝后头笑道:“颜茶仙人怎么过来了?” 震桓公一愣,飞快转身。 颜茶换了一身浅紫色的长裙,发髻梳得端庄,遥遥走过来,朝二人屈膝:“父亲说要过来看看,小仙怕这儿还有什么不妥,就先来禀告。” 她说着,目光落在震桓公怀里的美人身上,欲言又止。 心里一沉,震桓公当即将空桑变回原样:“这,这是神兽。” 颜茶失笑:“上神不必惊慌,我父亲还有好一会儿才能到,这姑娘先走一步即可,不用变成神兽。” “不是,它真的是神兽……” “没关系的。”颜茶打断他,“小仙不是无理取闹之人。” 震桓公:“……” ------------ 颜茶番外4 乾天跟震桓公也是多年好友了,这还是头一回在他脸上看见这么慌张的表情。 他张了张嘴像是想继续解释,可瞥一眼自己手上毫无波动的红绳,他又闭了嘴,神情看起来有些恼。 心里好笑,乾天十分仗义地开口:“颜茶仙人有所不知,桓公其人最喜养神兽,此兽的确是他所养,叫空桑,会变幻之术。” 颜茶讶异地看了空桑一眼,而后便笑了:“是小仙见识少,还请上神莫怪。” 震桓公冷着脸摆手:“没怪你。” 这还叫没怪?颜茶捂了捂手腕上热得发烫的红绳,满眼困惑地看向他。 “我是因着别的事,心情不畅。”硬声硬气地解释,震桓公别开了头,“那绳子多余,等你父亲闭关之后,不妨取了。” 仙侣都会戴着红绳,哪怕是貌合神离的仙侣,也要用它来感知对方心意和处境。没人会直接要求仙侣取掉绳子,那太伤颜面了。 然而,震桓公说了,颜茶竟也没反对,笑着屈膝应下:“好。” 乾天看得直咋舌。 储元上神很快就来了,震桓公一扫之前的沉郁,十分温柔地接待了储元,并且带他四处走动查看。两人相处很是融洽,甚至在上甲宫用了晚膳。 几杯琼浆下肚,储元支开了颜茶,醉眼朦胧地看着震桓公道:“我这女儿,懂事,没什么需要你操心的地方,但有时候她就是太懂事了,你得多心疼着她点。” 震桓公二话不说就应下了,又给储元倒酒。 但,看着那流淌的琼浆,他心里是有些气的,颜茶还叫懂事?她若当真懂事,就不该主动勾搭他之后又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连自己的心绪都控制得好好的,活像是来算计他的。 晚膳吃得很尽兴,临走的时候,储元就将颜茶的手拉着放在了震桓公的手心。 “我闭关这几百年,你们可要好好过日子。” “父亲放心。”颜茶笑道,“上神不会让我受欺负的。” “好,好!”连连点头,储元满意地驾云去往仙山。 两人的手在他身影消失的一瞬间就分开了来。 震桓公板着一张脸看着身边这人,颜茶有些不好意思,手足无措地朝他颔首:“多谢上神。” 轻哼一声,震桓公扭头就回了主殿。 颜茶站在门口,有些莫名其妙。她今日有何处惹着他了么?仔细想一圈,也没有什么不妥的举动吧? 手腕上的红绳还在发烫,颜茶恍然想起震桓公的要求,连忙将绳子解了,用手帕包好,揣进袖袋。 两人结仙侣没有宴席,也没有传书各大仙门,是以众人突然发现上甲宫多了一个女仙的时候,下意识都觉得是私情。 “这九霄上的风气也是越来越开放了,看上谁径直搬去谁宫里住,也是了不得。” “谁说不是呢,不过震桓公也确实招人喜欢,五大仙门里他是飞升上神最晚的掌权人,可偏生做事利索,修为提升也快,我若是个女仙,我也爱巴着他。” 闲话说起来多少都有些不好听,颜茶倒是不在意,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照旧给震桓公送一日三餐。 可不巧,震桓公出去办事,恰好听了个满耳。 他有些烦。 颜茶就算跟个厨子一样只知道给他送饭,一日说的话加起来也超不过五句,但好歹也是跟他喝过姻缘水的人,关系再远那也在同一个屋檐下,哪能给人这么诋毁? 于是回到上甲宫,他就晃悠去了侧殿。 “上神?”颜茶正在做袍子,见着他来,有些意外,“可是要吃什么点心?” “我又不是净坛使者,吃那么多做什么?”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震桓公在她身边的凳子上坐下,瞥了一眼她手里的袍子。 男式的长衫,颜色正好是他喜欢的靛青色。 眉梢染上一抹悦色,他清了清嗓子,语气缓和了些:“等西海的事情忙完,我想在上甲宫里设宴。” 颜茶乖巧地点头:“上神需要什么菜式,提前知会小仙便是。” 震桓公一噎,哭笑不得:“不是要你做菜,是要你出席。” 颜茶不解地眨了眨眼。 “你我结了仙侣,未曾告知于众,虽说是假凤虚凰,但到底关系着你的名声,一桌宴席而已,也不费事。” 心头微微一动,颜茶很意外。 在她的印象里震桓公是不太喜欢她的,每日去给他送吃的,他脸色都不太好看,哪怕她尽量少说话,放下饭菜就走,他也还是不高兴。 她以为他是一心想着要与她划清界限的,不曾想竟会为了她的名声,要摆宴。 这人好像也没有看起来那么凶恶不讲理。 弯了眉眼,颜茶点头:“多谢上神。” 她想了想,又觉得不好意思,连忙补上一句:“等这件衣裳做完,小仙给上神也做一件袍子吧?虽说比不得变幻出来的精巧,但胜在不用耗费仙力维系。” “那挺好……等等。”震桓公倏地看向她手里的袍子,眯了眯眼,“这件,是做给谁的?” “给大师兄的。”颜茶笑着解释,“大师兄最近时遇打斗之事,袍子坏得快,特意从凡间买了料子来,让我给他做几身。” 脸色猛地就沉了下去,震桓公冷眼看着这袍子,语气不善:“他自己没仙侣,倒来使唤我的人。” 最后三个字听得颜茶心里一跳,脸上都有些发热,她慌忙压住,生怕惹这人不快,尽量平静地道:“举手之劳,毕竟是同门师兄妹,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顿了顿,她又道:“上神若是喜欢,我也多给您做几件。” “不稀罕。”拂袖起身,震桓公扭头就走,“你爱给他做就多做些。” 又生气了。 颜茶咋舌,有些伤脑筋地挠了挠自己的耳垂。震桓公其实是挺好的神仙,但就是脾气不太好,动不动就生气,她跟他不熟,又不知该怎么劝。 “气多伤身哦。”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小声喃喃几句,颜茶拎起手里的袍子,继续哼着小曲往上绣竹叶。 ------------ 混合番外1 震桓公的请帖送到天门里的时候,尔尔正在吃药。 西海和九霄的矛盾一直无法解决,牵扯出不少麻烦,她一连忙了半个月,终于是撑不住病倒了。 离烨阴沉着脸坐在她床边,接过小仙送来的药,一声不吭地给她喂。 “你,你别生气啊。”尔尔一边喝药一边冲他眨眼,“我也不是故意的,谁知道都成神仙了,还会被风一吹就感染风寒啊。” 她是凡人的身子,通宵达旦半个月,还敢在忙完之后觉也不睡出去吹冷风,她不风寒谁风寒? 离烨闷着一口气,想起西海,微微眯了眯眼。 海域一向是龙族所辖,西海龙王被他捉来天门之后,新的龙王继位,拉拢了其他海域的龙王,不上贡,不述职,海啸淹没数百村庄,夏旱冬涝,让沿岸的城池民不聊生,已然与九霄对立了百年有余。 因着牵扯太大,尔尔一直在用迂回的办法与他们商谈,好不容易让他们暂时放过了沿海城池,东海龙王却得寸进尺地要沿海三百里的凡间城池都向海域纳贡。 这触及了九霄的底线,尔尔不会同意,五大仙门也不会同意,是以,矛盾又起。 离烨原是不爱插手这些杂事的,但今儿,他属实是不高兴了。 最后一勺药塞进她嘴里,离烨放了碗,缓和了神色开口:“震桓公要办仙侣宴,按照规矩你我得送礼,但我不爱那热闹。” 一听这话,尔尔精神了些,挪着身子靠在他肩上,眼眸亮亮地问:“咱们送什么好?” “你师姐修为浅薄,震桓公又喜欢神兽,去不周山抓几只珍兽给他们是再好不过。”他探了探她的额头,“但若三日后你这病还没好,那便不用去了。” 师姐的喜宴,哪有不去的道理?尔尔立马起来打坐,笑道:“我也就是有些头晕嗜睡,小风寒,三日后必定能好的。” “那你便好生调息。”离烨拂袖起身,“我去抓珍兽。” “你亲自去?”尔尔有些意外。 离烨没好气地道:“珍兽之所以珍,便就不是谁都可以抓到的。” 尔尔闭了嘴。 离烨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外,仙风拂过,池子里的锦鲤使劲甩了甩尾巴,溅起几道水花。 收回目光,尔尔继续凝神调息。 说来也怪,她这风寒就是身子有些不舒坦,经脉什么的倒是没有任何阻塞,调息了一轮她就困了,倒头呼呼大睡。 *** 颜茶以为的宴席就是随意请些仙友来吃饭,谁曾想喜宴一开,比凡间成亲还热闹。神兽开道,万仙齐贺,她抓着震桓公的手往大殿的方向走,步子忍不住有些颤。 感觉到她的不安,震桓公瞥了她一眼:“害怕?” 颜茶僵硬地笑了笑,小声嘀咕:“会不会太隆重了些?” “我好歹是震氏的掌权。”震桓公没好气地道,“你要我的喜宴应付了事?” 乖乖地闭上了嘴,颜茶努力镇定地陪他走流程。开始紧张,到后头她倒是平静了,反正又不是真的结仙侣,那就当逛集市来了也一样。 到喝合卺酒的时候,震桓公喉结动了动,目光装作不经意地打量面前这人。 她今日妆点得十分好看,眉眼染着淡淡的日暮红霞,唇上是二月春花,额间垂了一粒明珠,低着眼站在他面前,真真是个九天女仙。 要说完全不动心,那是不可能的,朝夕相处了这么久,就算是块石头也会有点动静,但震桓公是个好斗的性子,他面对离烨尚不肯轻易认输,就更别说面对这么个姑娘了。 手上的红绳至今没有任何波澜,那他绝不会先向她示好。 礼成,两人要相拥于众仙面前。 喉结滚得厉害,震桓公强自板着脸,朝她张开了手臂。 颜茶略微有些尴尬,但担着人家仙侣的名头了,总不可能扫兴,于是她十分自然地上前,伸手环抱住了他。 薄薄的衣料,靠在一起没一会儿就能感受到她身上传过来的温香,震桓公心口不争气地跳了跳,手慢慢放在她背后。 好软,比空桑变的美人儿软和多了。 他不知所措地转了转眼眸,手上力道慢慢收紧。 这一道礼原是可以抱一会儿就松开的,但颜茶等了许久,这人好像也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上神?”她小声提醒。 震桓公回神,用一只手将她搂着,依旧是没有松开,只用另一只手甩出一道烟花。 啪——缤纷的流光在穹顶落下,众仙观之,纷纷道喜入座,开始用膳。 颜茶被他半抱在怀里,有些不好意思了:“要……一直这样?” “嗯。”这人一本正经地答,“不能让他们看出破绽。” 原来如此,假仙侣就应该更亲密一些。颜茶点头,然后侧着脑袋看了看上席上坐着的尔尔。 她好像很困,一来就打了好几个呵欠,眼下对着长案上她一直爱吃的饭菜,也没怎么动筷子。 心生担忧,颜茶拽着震桓公去了她的桌前。 “师妹?”她关切地问,“你病还没好?” 尔尔正打瞌睡呢,闻声抬头,吸了吸鼻子:“好了啊,就是好了离烨才放我过来的,只是最近累着了,总困得很。” 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颜茶拽开震桓公的手,匆忙去了另一张桌子跟前。 “坎㲹。”她小声道,“可否替我师妹看个诊?” 坎㲹正在喂舌灵鸟吃果子,一听这话,便起了身。 他旁边坐着的坎泽原是半靠着他的,他一起身,坎泽就微微一个趔趄,不满地抬眼:“怎么?” “尔尔仙人身子不太舒坦,我瞧不真切,劳烦借坎㲹一用?”颜茶朝他拱手。 坎泽喝得已经半醉,闻言托着下巴就笑:“他又不是我的,你作何要问我借。” 颜茶哽住,眨眨眼看向坎㲹,后者温和地笑着,舌灵鸟开口道:“姑娘带路便是。” 他抬步要走,袖子却被坎泽伸手抓住了。 喝醉了的上神都不爱讲理,坎泽尤其。他抓着坎㲹的衣袖,又不看他,只跟颜茶嘟囔:“我身子也不舒坦。” 气愤又委屈,像在撒娇。 ------------ 混合番外2 颜茶知道这位上神不是在冲她撒娇,只是没好意思抬头望旁边,所以她只是笑着叹了口气。 可这场景给另一头的人瞧着就没那么清楚了。 眉来眼去,相谈甚欢,震桓公余光瞥着颜茶所在的方向,脸色沉得厉害。 是什么要紧事让她在这个关头都要甩开他去找坎泽? 五大仙门里震桓公第一讨厌离烨,第二讨厌的就是坎泽,这厮一派斯文,实则城府也深,就会凭着一副温柔皮相欺骗小姑娘。颜茶也是个没眼力的,偏爱往他跟前凑。 他不生气,不能生气,假凤虚凰而已,太在意了就显得他上赶着人家了。 深吸一口气,震桓公收回余光,闷头不再看。 没过一会儿,颜茶带着坎㲹回来了,舌灵鸟十分熟稔地给尔尔打招呼:“仙人安好。” 尔尔正困着呢,闻言费劲地掀了掀眼皮:“嗯。” 坎㲹在她身侧跪坐下来,拿了手枕和丝帕放在她的桌上,尔尔会意,将手放上去,忍不住又打了个呵欠。 坎㲹只把了片刻的脉就收回了手。 “离烨上神今日怎么没来?”舌灵鸟站在他肩上问。 尔尔半阖着眼道:“他在不周山呢,说是遇见了什么好玩的小兽,先遣人将珍兽送来给师姐,自己还要多停留两日。” 舌灵鸟迟疑地开口:“临走前,离烨上神未曾探过您的脉象?” “探这个做什么?”尔尔嘀咕,“他又不是大夫。” 恍然微笑,坎㲹突然将另一侧坐着的龙纾给请来了。 “公主若对离烨上神有所求,便去给他报个喜,他高兴之余,定能允了您。” 西海龙王还被困在天门里,龙纾就算恨他,但也没想着要他死,是以一直在犹豫怎么向离烨求情。一听坎㲹这话,龙纾怔了怔,扭头看向尔尔:“你?” 尔尔很茫然:“我?” “尔尔仙人怀了仙胎,已经是二月有余。”舌灵鸟一字一顿地道。 尔尔:“……” 众人:“……” 九霄之主,怀了仙胎。 这消息太过重大,一时间宴席上的杯盘碰撞声全都停了下来。 尔尔傻眼了,她和离烨在一起都几百年了,一直没想过这回事,一是因为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心性,二是离烨从来不曾提过骨肉之事,她就以为神仙是极少怀胎的。 突然来这么一下,她有点想笑,又有点害怕。 仙胎,天生仙骨,这会生出个什么来? 瞧着她僵硬的神色,龙纾和颜茶很快反应了过来,颜茶飞快地将她桌上不适宜的吃食撤走,又让人给她端汤来。龙纾捏了捏尔尔的手,低声道:“我去找离烨上神。” 这小丫头摆明是慌了,但在这么多人面前她不敢流露出慌张的神色,只微笑强撑着,身子都绷得死紧,这时候只能让离烨上神快回来,才好让她轻松些。 龙纾先去了不周山,可找遍了整座山脉,也没有看见离烨的影子。她疑惑地找来土地询问,土地却说:“离烨上神三日前来捉过几只珍兽,不过也就停留了一个时辰,便朝东海的方向去了。” 心里一沉,龙纾看向东方。 东西南北四大海域都归龙族管辖,龙族之间血脉牵连十分紧密,是以几百年前她父皇才能轻易集结上百条龙去围攻太和仙门,尔尔一直不敢对龙族宣战,就是因为牵一发而动全身。 可他们怎么都忘记了,离烨上神最擅长的事就是屠杀。哪怕他同尔尔在一起,已经几百年没有摸过弑凤刀,但他的修为也早已是永无境内,不在五行之中。 他若想动手,龙族有上千条龙的血脉牵连也无用。 龙纾踉踉跄跄地赶去了东海。 果然,海风里已经全是龙血的味道,成百上千的龙尸堆在海岸边,像堤坝一样挡住了朝附近城池汹涌而去的海水。 离烨提着弑凤刀站在礁石上,一身红袍烈烈如火,金乌绕于他周身,神火烧在附近的海面上,任由海水冲刷也没有熄灭。 “死还是降?”他第一千零一次开口问。 面前跌跪着的东海龙王满脸愤怒,但眼底已经被恐惧填满。 太不讲理了,哪有神仙会有这么重的杀戮之气,那可是珍贵的龙族,杀那么多,也不怕天谴…… 哦,他怎么忘记了,龙族宣布了与九霄对立,就算是天谴也不会帮他们。 心里乱成一团,东海龙王半晌也没有答话。面前这人等得不耐烦了,弑凤刀的刀刃微微泛光。 “上神!”龙纾连忙喊住他。 离烨一顿,眼里的杀戮退去些微,但也只是些微,手里的刀也没松。 “她知道我在此处了?”他问。 龙纾摇头,三步并两步地走过来,瞥了一眼还活着的几个龙王,抿唇道:“小仙自己寻路过来的,尔尔仙人并未知情,只是九霄上出了些要紧事,还请您快些回去。” 离烨轻笑:“那就让开,我快些动手,也便就快些回去了。” 头皮发麻,龙纾摇头:“龙族血脉难得,也是唯一能镇压海域的种族,还请上神留些活口。” “你在拦我?”离烨皮笑肉不笑。 浑身血脉都凝固了一瞬,龙纾慌忙道:“杀戮过多,不利因果,眼下尔尔仙人有孕,正是积攒福报的时候,还请上神三思。” “我再三思他们也是该死的。”离烨冷声道,“尔尔留他们几百年也不见得有什么好结果。” 说罢,挥开龙纾就要继续动手。 可捏着刀的手刚抬起来,他顿住了。 脑海里极缓地将龙纾方才的话回放了一遍,离烨眼眸动了动,猩红的颜色褪下,慢慢地变成了一片茫然。 “你说什么?”他扭头看向龙纾。 龙纾定了定神,大声重复:“尔尔仙人有孕,正在震氏的喜宴上等着您。” 离烨:“……” 几位龙王上一瞬还如同待宰的羔羊跌跪在礁石上瑟瑟发抖,下一瞬,他们就感觉自己变成了几尾锦鲤,被人刷地收进衣袖,猛地朝九霄腾飞。 “上神饶命!”东海龙王终于是忍不住嚎啕,“我等愿意重新归顺九霄,不再闹事,还请上神放我们回海域,处理后事。” 离烨充耳未闻。 他死死地盯着前方,身形快得像一道闪电,眨眼就穿透了九霄。 ------------ 颜茶番外5 九霄上的喜宴还在热闹地进行。 大抵因着突闻尔尔仙人的喜讯,于九霄有益,众仙都高兴,遂放得开了些,你来我往地敬着酒。 震桓公捏着酒杯站在坎泽的桌前,垂着眼皮打量他。 坎泽平日里不多沾酒,是以酒量不佳,原本就已经醺醺然,再被他灌下去几盏,眼神都迷蒙了起来。 “桓公心里有怨?”他含糊地问。 震桓公面不改色地仰头喝完杯中酒,然后道:“大喜的日子,我为何要有怨。” “若是没有怨,怎的专来找我麻烦?”坎泽很困惑。 放下酒盏,震桓公眼露疑惑:“我看起来像是在找你麻烦?” 天旋地转,坎泽扶着长案,哭笑不得:“旁的人你一个不灌,特意越过前头几大仙门来找我喝了十二盏。这若不叫找麻烦,那桓公必定是对我青睐有加。” 他顿了顿,又笑:“你有那般的好仙侣,后者自是不可能的,便只能是前者了。” 往日里坎泽的话没有这般多,许是当真醉了,他突然就嘴碎起来:“大喜日子心里还有怨,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颜茶仙人虽说修为不高,但有储元上神撑着腰,人又是一等一的贤惠。你自愿结的仙侣,又不是人家逼你的……” 谁用得着听他给颜茶说好话。 震桓公不耐烦极了,但看这人已经醉得几近人事不省,倒也懒得再与他争。 结仙侣不是颜茶逼他的,或许,是他逼颜茶的,随便是谁当时出现在她面前,提出与他一样的要求,颜茶可能都会答应。 但,多半也与他一样,这么久了手上的红绳都起不了半点波澜。 震桓公突然有点失落,连带着觉得这场喜宴都像是他的一厢情愿。颜茶眼里没有幸福的神色,也没有兴奋和憧憬,甚至现在,他在这边喝了两坛子酒,她也没有过来劝上一劝。 她还守在尔尔仙人身边。 提起酒坛又灌了一口,震桓公也有些醉了。 天边突然响起了一道啸声,像是谁御风朝这边冲过来了。 宴席上的神仙们察觉到了,遥遥一看,立马起身让开。 坎泽和震桓公还坐在原地,两人都是醉得厉害,耳边就算听见了响动,也没有当回事。 “小心呐!”有谁喊了一声。 震桓公恍惚地抬头,就瞧见一道神火自他头顶呼啸而过,他没有罩防御结界,坎泽也没有,两人被这猛烈的气流一卷,一阵天旋地转,不知跌去了何处。 “上神!”有人急急地朝坎泽的方向奔了去。 震桓公躺在另一边,心想坎泽可真是招人疼,细皮嫩肉又风度翩翩,就是比他这样的武夫好。 要不改明儿,他去跟人学学? 正想着,他的身子就被人扶了起来。 “上神?”颜茶跑得有些喘气,半跪在地上,将他搂进怀里,伸手探了探他的脉搏,又翻了翻他的眼皮,很是焦急地道,“怎么也不知道躲?” 微微一怔,震桓公缓缓睁开了眼。 七八个神仙都围去了坎泽那边,而面前这个姑娘,似乎是想也没想就朝他冲过来了,一向镇定的脸上头一回挂满了着急,柳眉都皱作了一团。见他睁眼,她松了口气,又看向那团神火飞去的方向:“离烨上神也真是,怎么能这般横冲直撞。” 她的手还搂着他,软软的,带着点颤。 震桓公突然就不怨了。 他困惑地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上头依旧毫无波澜的红绳,含糊地嘀咕:“这东西坏了?” 颜茶以为他在责备自己没有尽到仙侣的职责,慌忙掀开自己的袖口,露出光洁的手腕:“您上回让我将它取了,我便没有再戴,也是不曾料到喜宴上都会有危险。” 震桓公:“……” 他什么时候让她取了的? 脑海里艰难地回忆了一番,他眯眼。对了,是上回在乾天面前下不来台,他故意要她取了,好找回两分颜面。 但谁知道这人这般听话,真就取了不再戴上。 怪不得一直没反应,他就说么,人心都是肉长的,两人相处这么久,她总也该有对他动心的时候。 心里瞬间舒坦不少,震桓公没有起身,反倒是在她怀里重新闭上了眼:“我喝醉了。” “那我扶您先回去?”颜茶问。 “嗯。”震桓公闷应一声,将手往她肩上一搭,晃晃悠悠地顺着她的力道直起身。 离烨已经站在了尔尔身边,这儿没有什么需要她担心的了,颜茶找来上甲宫的人吩咐了几句,便小心翼翼地扶着震桓公去了后殿。 大抵是因着喝得多,震桓公的心情似乎好极了,一进后殿没急着休息,反倒是拉着她去了满是宝贝法器的博古架前,笑眯眯地拿起几件上等的法器问她:“可喜欢?” 这人对自己的法器和神兽都极其爱重,颜茶哪里敢说不喜欢,只能顺应地点头:“好宝贝。” 谁料,她一说完,震桓公就把法器往她怀里塞:“送你。” 颜茶:“……” “上,上神。”她有点结巴了,“您先好生歇息吧?” “你以为我是喝醉了?”震桓公哼笑,“没有,说给你就是给你的,我不往回要。” 他说完,又拉着她去看后院里的神兽,飞天的走地的大的小的,他挨个捏了过来问她:“这只喜欢吗?这只呢?这只最好看,但是法力不高……你摸摸?” 颜茶目瞪口呆。 不止一个人给她说过不要动震桓公的神器和神兽,但是没人告诉她这人喝醉了之后什么都要往外送啊。 等他醒酒之后会不会因为过度懊悔而杀她灭口? 僵硬了身子,颜茶选择了沉默,不管他再想送什么,她都不再接话,以免惹祸上身。 身边的人没反应了,震桓公有些委屈,他往兽栏里看了一圈,推开面前的骆驼脑袋,拉着她的手最后放在了自己的脑袋上,丧里丧气地道:“那你选我吧,最后一只了,没有了。” 一个没忍住,颜茶终于是笑出了声。 她笑起来好看得紧,仿佛半边天都亮了,震桓公定定地看着,眼眸也跟着有了光。 “我就知道,你还是喜欢我。” ------------ 尔尔离烨番外4 颜茶被他说得心口一跳,有些不知所措,她移开目光,略微慌乱地拉开他的手,想说些什么来圆场面。 可刚张口,面前这人就醉醺醺地将脑袋抵在了她的肩上,高大的身子躬着,有些晃晃悠悠。 是醉得狠了。 将话咽了回去,颜茶释然。今日宴席上的琼浆叫神仙醉,神仙喝了也醉,醉了的话又哪里能当真。 笑着摇摇头,她将震桓公扶回屋子里去让他歇着,再遣人去询问宴席上情况。 *** 离烨对他横冲直撞造成的后果看也没看一眼。 他到离尔尔三丈远的地方就放缓了速度,收敛了一身的杀气和血腥,连衣袍上的铠甲都化开了去,等站到她跟前的时候,他已经是满怀清风,眉目温和。 “你回来啦?”尔尔僵坐着,努力朝他挤出一个笑。 她脸色有些发白,眼眸也湿漉漉的,看得离烨眉心皱了皱,然后低下身来问她:“想回去了?” “嗯。”她小声应。 离烨伸手,结界轰然落下,四周正想看热闹的神仙统统被隔绝在外。 他叹息,也不管她身上那华丽的袍子了,径直将她抱起来,带回天门。 怀里的人拽着他的衣袖,似乎是冷静了下来,颇为不好意思地道:“就这么走了,他们该笑话我了,堂堂九霄之主,突然慌成这样。” 离烨抿唇,哑声答:“是得走。” 不然众仙不但会发现九霄之主慌了,还会发现他这个永无境的上神也慌了。 怀胎于凡间夫妻来说或许是好事,可在九霄的神仙这儿,却是要赌的,仙胎会蚕食母体的仙气,若遇着个懂事的,少夺取一些,还能留母体命在,但若遇见什么混世魔王,母体会把命都搭在上头。 这也就是九霄为什么天生的仙骨少,还要靠凡人修仙来填补空缺的原因之一。 离烨对子嗣没什么执念,他只对怀里这个人有执念,真要伤着她,他不会对她肚子里的东西留什么情面。 大抵是察觉到了他身上的寒意,怀里的人颤了颤,突然拉着他的袖子道:“我还挺期盼的,仙胎生下来什么样啊?会不会一落地就会管我叫娘?” 离烨抿唇,没吭声。 尔尔撇嘴,伸手捏了捏他的脸:“上神别这么严肃嘛,我慌了是因为没给人当过娘,您慌什么呀,它又不会吃了我。” “最好是不会。”含糊地说了这么一句,离烨跨进主殿,将她轻放在软榻上,又拿了细软的被褥来搭在她腿上。 然后他坐下,神色冷冽地将手放上她的肚子。 尔尔定定地看着他的手,生怕他脾气上来做什么凶狠的举动。然而,等了片刻,她发现一股子热流在她肚腹上熨帖地晕开,一直紧绷着的脉络跟着就松弛了下来。 是有个小东西在她肚腹里了,离烨垂眼,轻哼了一声,灵力在那小东西周围警告似的画了一个圈。 刚萌生的仙胎是有些暴躁的,被他这一警告,有些不服气地动了动。 然后就被更强大的灵力压了下来。 仙胎:“……” 它老实了,乖巧地卷着,像凡胎一样正常汲取养分。 离烨收回了手,脸色好看了不少:“是个好孩子。” 尔尔什么也没察觉,看他神色轻松了,心也跟着放了下来,靠在软枕上道:“吓死我了,它来之前也不打个招呼……对了,你去哪儿了?” 在她身边坐下,离烨道:“不周山。” 尔尔翻了个白眼:“你我几百年的仙侣了,骗谁也别想骗我,衣裳收拾得再干净,身上也总还有些海水味儿。” 她说着,凑近他嗅了嗅,鼻尖皱了皱:“还有血腥味。” 离烨语塞,很是纳闷地抬手嗅了嗅自己的衣裳:“哪有?” “我就闻得见。”她鼓嘴,“你老实交代,是不是去西海找人麻烦了?” “不是。”离烨答得理直气壮。 尔尔沉默地盯着他。 片刻之后,离烨移开了目光:“不是西海,是东海,我见天门池子里就那一尾锦鲤,多少有些孤单,就给他找了些伴。” “哦?”尔尔眯眼,“找了几个伴啊?” “不多。”离烨抿唇,抬袖一甩。 哗啦—— 二十多条锦鲤从他袖袋里被甩出,一道漂亮的弧线之后,统统落进了外头的池塘里。 尔尔:“……” 这位上神对“不多”这个词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心口起伏,她伸手按了按,努力镇定地道:“龙之一族极其团结,你对东海动手,那西海北海南海的龙族……” “都在这儿了。”离烨淡然地打断她的话,“所有龙族,要么在幽冥,要么在这儿。” 尔尔:“……” 大殿里死寂了好一会儿。 离烨瞥着尔尔的神色,见她一副想说又不知道说什么的表情,便伸手抚了抚她的背:“龙纾最近很闲,作为仅剩的龙族血脉,你不如让她下界去看看。” 那几个龙王也没说错,龙族对海里其他种族就是有血脉压制的,没了龙,海里会乱,但也不需要那么多的龙,一条也挺管用。 尔尔缓过气来,简直哭笑不得:“你这作风,也太不讲理了些。” “反正坏不了事。”他道,“你好生养着,剩余的事就交给他们。” 龙族在三日内尽除,这份来自九霄的威慑能让海域老实上许久,只要龙纾能在这段日子里掌住权,海域之事就能解决。 如此行事是霸道了些,但在绝对强大的实力之下,这也是最快速管用的法子。 尔尔抹了把脸,吩咐人好生喂养那一池子的锦鲤,又召来龙纾,与她详谈了半日。 半日之后,离烨关上了天门的大门,传话五大仙门,十月之内一切事务转交于他,切勿惊扰仙人。 于是这十个月,成了九霄上最祥和平静的十个月,为了不面见离烨,一些大大小小的杂事大家都选择各退一步,甚至打架斗殴之后,各路神仙都互相拱手以示事情了解,不必再究。 尔尔一开始还担心她不在天上会乱,但暗中观察半个月之后,她就翻着白眼养胎去了。 这群欺软怕硬的神仙! ------------ 龙纾番外1 龙纾一声不吭地回去收拾东西了。 辛无跟着她在大殿里绕了几个圈,见她还是什么都不说,终究是恼声道:“你我也算一起过了几百年的日子,要去哪儿都不值得与我知会一声?” 收拾包袱的手顿了顿,龙纾疑惑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本该在的另一处宫殿:“你过来做什么?” 辛无一腔恼怒瞬间就泄了气。 几百年了,两人同住下辛宫,却是一个在东面宫殿,一个在西面,龙纾始终没有想起来他是谁,辛无也试过抛却从前重新让她喜欢自己,但是…… 太难了。 在龙纾的眼里,他是个心机深沉别有所图的古怪上神,始终跟着她,困着她,不让她离开视线,却也说不出想要什么。她一开始还觉得好奇,到后来便是抵触,无论他做什么,她都戒备万分。 报应吧,辛无想,这都是他之前所作所为的报应。 “尔尔仙人让我回海域称王。”见他脸色苍白得有些可怖,龙纾终于还是开了口,“龙族除了我,其余的都在天门的池子里做锦鲤。” 辛无抬眼,张口刚想说话,这人就飞快地打断他:“我不需要你护着,在海里,我比你厉害。” “……” 大殿里死寂了好一会儿,辛无垂下眼眸,终究是将脖子上的项链取了下来,还给了她:“你身上龙鳞残缺,就这样回去会受伤,带着这个。” 龙纾伸手接过,察觉到这项链里浓郁的属于自己的逆鳞气息,不由地大惊,而后抬头看他,眼神就复杂了起来。 怪不得这人一直困着她,原来是想要她的龙鳞,这么大一罐子,得拔多少年啊。 “不是。”辛无被她这眼神盯得哭笑不得,“这是你原先送我的。” “送你?”龙纾轻哼,“我又不傻,龙族拔自己逆鳞是最疼的,身上这一片鳞又是最硬的,我留着自己修炼不好吗,为何要送你?” 心口倏地就痛了一下,辛无嘴唇泛白,垂下眼帘道:“你当时就是傻。” 上下大量他一圈,龙纾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既然上神肯将它们都还我了,我也就既往不咎,往后不要再做这么残忍的事情了。” 辛无:“……” 她背起包袱就走了,生怕他又追上去似的,到门口还戒备地回头看了一眼。 今日天气阴,黑压压的一点光也没有,辛无一个人杵在庭院里,像一座石雕。枯叶打着旋儿从他脚边卷过去,满身荒凉。 在没有辛无相关记忆的时候,龙纾是个英姿飒爽的姑娘,一条长鞭能打得整个海域老老实实服服帖帖。 当然,倒也不是一帆风顺,她的父王特意给她留下了一道陷阱——先用法阵让她见血,然后放出了海底最嗜龙血的妖兽。 龙纾避之不及,差点丧命,幸好带了那条龙鳞项链,无数龙鳞飞出来,带着一股强有力的仙气,将妖兽全挡在了外头。 鳞片的气息有些冲,她被围在里头,有一瞬间的晃神。 “给,往后我若不在,它们也能替我护着你。” “别扔啊,这是我最贵重的东西了。” “就当还你一条命。” …… 龙鳞环绕,仙气涌进她的四肢,龙纾回过神,睫毛颤了颤,而后捏起鞭子,狠狠地抽向四周的妖兽。 按理说,她应该留些妖兽的活口,好做证据的,但心里莫名有一团火,下手的力道也就完全没收着。 鏖战三年有余,海域归降。 新的龙宫在海底落成,龙纾坐上王位,才听得虾兵来报:“九霄上那位的孩儿今日刚好满三岁,差人递了请帖来,王可要见?” 龙纾撑着下巴望着水里咕噜噜往上冒的气泡,喃喃道:“都三岁了。” 这三年她几乎没怎么休息,就是想让自己没空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可架终有一日要打完,有些事情也终是要面对。 换了一只手撑着脑袋,她恹恹地道:“让人进来吧。” 一道黑水从外头卷了进来,仿佛乌贼似的裹着一层浓浓的墨汁。 龙纾皱眉,盯着他看了两眼,便皮笑肉不笑:“九霄好大的颜面,竟能差使堂堂幽冥之主来做个信使。” 墨汁散开,钟宿笑吟吟地朝她拱手:“龙王见笑,在下也要去九霄赴宴,想着正好顺路,便过来与龙王同行。” 海底有很大一块领域分划给了幽冥,她与他的确算得上是邻居,这些年钟宿也没少过来找她,只是,他似乎也只敢找,再未同她提过结亲之事。 一时兴起,龙纾问:“你的水晶宫可修好了?” 钟宿摇着扇子笑:“早修好了,只可惜没人住,空落得很。” 话说到这个份上,只要她再接一句,那钟宿就有理由重提联姻之事。他期盼地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然而,龙纾却没再开口,只打了个呵欠,然后整理好衣裳与他一同往外走。 钟宿叹息,又笑:“你贺礼可准备好了?下辛宫也正好有喜事,得多备着点。” 脚步一顿,只一瞬,又继续往前迈。龙纾满脸漠然地道:“九霄上就是喜事多。下辛宫多年没个动静,也该热闹热闹了。” “是啊。”钟宿看着她笑,“我下来之前还见了辛无上神一面,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近些年倒像是少了心结,开朗了不少。” “那挺好。”龙纾拂袖,从海底的大蚌里收来满怀明珠,“谁都不可能一生囚困,不得解脱。” 他也是,她也是。 钟宿侧过头来看她:“那你何时才肯随我回水晶宫去瞧瞧?” 翻了个白眼,龙纾哼笑:“你心里应该清楚,尔尔绝不会允龙族和幽冥联姻。” 好不容易重新划好的三界形势,怎么可能让幽冥平添助力。 “只要你愿意,她不会拦着你。”钟宿笃定地道。 是啊,尔尔拿她当朋友,拼了命地救她帮她,她若真心爱上谁,她定是不会拦的。但,也就因为这个,龙纾绝不会答应钟宿。 一个人过日子也挺好的,做什么非要个男人。 ------------ 尔尔离烨番外5 九霄上的神仙怀胎生子都不太顺利,尔尔查阅古籍,已经做好了历劫的准备了。然而,她的仙胎出乎意料地乖巧,只在五个月的时候稍微动弹了一下,之后就顺利长大落地,变成了一个白白软软的小团子。 神仙么,起名严谨,要遵五行之道,守仙门之序,尤其这孩子又是九霄之主的后代。 于是离烨十分正经地给他起名为小黑。 尔尔:? 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这白软又可爱的小团子,她哭笑不得:“哪里黑?” “眼珠子。” 废话,眼珠子不黑那得是番邦的神仙。 心情复杂地低头,尔尔发现怀里的团子应该是听得懂的,已经眼泪汪汪地看着她了,还无助地朝她伸出了小手。 她心里软得厉害,连忙抱了书册来放在襁褓里:“你自己翻?” 团子高兴地扯开了书页。 然后他就感受到了来自自己父亲的、充满慈爱的仙力。 小手一抖,他按住了书册里的“黑”字。 尔尔:“……” 扁了扁嘴,小黑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又气又笑,尔尔将书扔给离烨,一边哄团子一边朝他斥:“你怎么连小孩子都欺负。” “他自己选的,怎么又怪上我了。”离烨慢条斯理地在她身边坐下,将小黑接过来,温和地问,“哪里不舒服?” 打了个奶嗝,小黑住了嘴,一双眼委屈巴巴地看着他,不哭了。 离烨满意地点了点头。 大概是从娘胎里就留下的畏惧,小黑对离烨十分尊敬和向往,一岁之后能开口说话了,他第一句话就是:“要刀。” 不是喊爹,也不是喊娘,他看上自己父亲随身的那把弑凤刀很久了。 “不愧是九霄之主的后代,就是有魄力,这刀是上古神器,修炼了几千年的神仙尚且不敢碰,你倒是有胆识,很好。”离烨夸他。 然后冷漠地道:“不给。” 小黑坐在地上,哇地一声就哭了。 尔尔从案卷之中抬头,拖长了声音喊:“离——烨——” 怎么老喜欢欺负自己儿子? 离烨很委屈,闷声道:“他要抢我刀。” 尔尔:“……” 她到底养了几个孩子? 放下案卷,尔尔起身走到这父子俩跟前,先将小黑抱起来哄了哄,然后看着离烨手里火焰腾腾的弑凤刀,歪着脑袋想了想:“拿七日假期同你换?” 龙纾已经将整个东海镇压住了,她能有七日闲暇陪他去游山玩水。 离烨犹豫了一瞬,瞥了一眼自己的刀:“这刀有灵性,跟我修炼多年,已经有了自己的意识。” 弑凤刀听得感动极了,不愧是它一心跟随的主人啊,在自己妻儿面前都这么维护它珍惜它。 然后下一瞬,它就听得离烨道:“所以,你我出去游玩,它能自己在天门里带着小黑。” 言下之意,七日假期,不带孩子。 尔尔哭笑不得,将小黑抱到他眼前:“上神,这是您亲生的,不是路边捡的。” 离烨抬着下巴轻哼,眉目间火红的金乌花纹看起来严肃又厉害。然而,这人的手却悄悄伸过来勾她衣袖,绞着衣料,轻轻晃了晃。 尔尔当即就心软得一塌糊涂。 神仙的后代么,她想,跟凡间孩童不一样,一岁已经吸收了太多的天地精华,是时候应该独自在家生活一段时间了。 于是,弑凤刀被捆上了一条围裙,离烨心情极好地嘱咐了它一通如何照顾小孩儿,就带着尔尔消失在了彩云之后。 弑凤刀才是真的觉得见了鬼了,它一把上古战器,要带一岁的奶娃娃? 谁爱带谁带! 扔了围裙,弑凤刀嗡鸣着满天门乱窜,想把那小奶娃吓回被子里去老实睡觉。然而,小黑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很是开心地看着漫天火花,甚至还给它拍了拍手:“好看。” 好看个鬼啊! 气喘吁吁地停下,弑凤刀杵在原地不动了。 小黑奇怪地“咦”了一声,然后便扭着屁股爬起来,想去看看它怎么了。然而,他前头是几级台阶,一个没留神,就踩空了要往下摔。 弑凤刀吓得刀魂出窍,飞快地过去用刀面将他接住,气得吱哇乱叫。 小黑是听不懂刀语的,以为它在跟自己打招呼呢,高兴地骑在它的刀面上,奶声奶气地喊:“驾!” 驾你个头啊它是刀又不是马!弑凤刀气坏了,它是何等威风的神器,跟着离烨上神名震四海,刀身都淬了神火,旁人碰一下都得魂飞魄散,这小娃娃凭什么…… 哦,是有离烨上神骨血的小娃娃,那没事了。 愤恨地驮起他,弑凤刀在庭院里来回飞,想起离烨走之前嘱咐他的要教孩子一些称谓,于是就用神力捕来一只路过天门的舌灵鸟,放在刀柄上。 舌灵鸟当即就如它所想地唱:“生你的人儿叫娘亲,娘亲恩情记在心。养你的人儿叫父亲,父亲对娘亲最深情……” 为了让孩子产生兴趣,弑凤刀还化出几个五彩斑斓的光阵,绕在自己四周跟着舌灵鸟的节奏闪着光。 小黑的嘴张得大大的,被逗得咯咯直笑,笑得前俯后仰的,一个没坐稳就掉下了刀。 弑凤刀还在想着口诀押韵,等它反应过来背上少了个人,小黑都已经掉进了天门的池塘里。 哗啦一声,池塘里的锦鲤瞬间围了过来。 “是她的孩子。”东海龙王吐着泡泡道,“好机会。” 西海龙王反应更快,甩着尾巴就冲到了小黑面前,想挟持他。然而,鱼尾刚一碰到这孩子,就被烫出了一股子烧烤味儿,他惨叫,挣扎着躲开,小黑却像是被香味吸引,伸手就抓住了他。 “鱼鱼?”眼眸亮了亮,小黑在池子里站起来,抓着西海龙王朝弑凤刀挥手:“刀刀,烤鱼鱼!” 弑凤刀:“……” 西海龙王惨叫着求饶,小黑睁大了眼好奇地看着,想了想,还是松手将它放回了池子里。 “这是继承了九霄之主的良善了。”看热闹的舌灵鸟道,“咱们九霄之主就有好生之德。” 小黑听见了,回头看它一眼,摇头:“娘亲说,老的,烤的,不好吃。” 舌灵鸟:“……” ------------ 龙纾番外2 小黑满三岁的时候,尔尔突然很想吃烤肉。 九霄么,虽能吃山珍海味,但多数菜肴清淡,她平白要吃那油盐极重的烤肉,定要被一群神仙念叨,于是她可怜巴巴地看向了离烨。 离烨当即决定给小黑办个庆生宴席。 小黑三岁已经能流利说话了,听见消息的时候正在跟弑凤刀打水仗,他抬起头,很是纳闷地问:“我一岁没有过生日,两岁也没有过生日,为何偏偏是三岁要过生日?” 离烨慈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因为你想过三岁的生日。” “我不……” “你就是想。” “……” “就这么定了,为父让人给你准备你最爱吃的烤肉。”他拍手,潇洒地越过庭院里的水渍,带着一阵仙风飘向了厨院。 小黑两眼茫然地看着他的背影,又扭头看了看自己面前被水浇得滋啦直响的弑凤刀,困惑地问:“我是他亲生的吗?” 弑凤刀犹豫地点头。 鼓了鼓嘴,小黑继续拎起坎氏的召水法器跟弑凤刀打水仗。 九霄之主后代的生日宴席,排场自然是不小的,各路想蹭吃蹭喝……不是,诚心来恭贺的神仙,都齐聚一堂,挤满了天门外的广场。 尔尔叼着烤肉打量面前的龙纾,发现她似乎比先前在下辛宫的时候气色好了不少,于是就笑:“在海里打得挺痛快。” 龙纾给她送上贺礼,紫色的瞳孔里带着些感激:“你没少帮我。” 她回去镇压海域,九霄不便明面相帮,尔尔就总是偷摸让人给她送神器,好些个法宝助力不小,有的甚至救了她的命。 她说着,将几个最贵重的法器拿出来还她:“这些宝贝都是能助你修炼的,借我三年已经是仁至义尽,我总不能就昧下了,特一并给你带回来。” 尔尔咽下肉,大方地笑道:“不过一些小玩意儿……等等,这是什么?” 她是给过龙纾百绘瓶,以便让她能有足够的仙力支撑战斗,但旁边这定水珠,这破浪卷,还有定海神针,都不是她给的。 她去哪儿寻这些又罕见又能针对海域的神器啊。 脑海里闪过一个人,尔尔眨了眨眼,偷摸打量龙纾的神色,见她也是一脸茫然,连忙伸手将神器收走,然后端过一盘烤肉塞进她手里:“先尝尝这个,特意找了凡间的厨子来做,又香又辣,肥而不腻。” 她反应太大,龙纾就算是个傻子也猜得到一二,睫毛跟着就颤了颤。 钟宿去给早到的钟酉请了安,然后便想去邀龙纾入座,钟酉端着酒杯喊住了他:“你老做那无用的功。” 微微一愣,钟宿有些不服气地笑道:“父亲从哪里见得是无用的功?她只要还未择亲,我便也能争一争。” 钟酉翻了个白眼。 他是能看穿神仙心思的,整个广场上什么神仙在想什么,他都一眼能望尽,譬如离烨上神在想尔尔仙人为何要跟龙纾聊那么久,他放在盘子里的肉都要冷了。另一头坐着的太上老君在想烤肉真好吃,日后可以用炼丹炉顺带烤点儿,还有尔尔面前的龙纾。 她记起来了往事,满心都是辛无,一边痛苦得如同火烧,一边下意识地在宴席间寻找他的影子。 这样的女子,宿儿哪里收服得了。 摇摇头,钟酉摆手:“你现在是王,我不管你了。” 钟宿是知道自己父亲的本事的,眼眸跟着就黯淡下来。他捏着酒杯在钟酉旁边的空案后头坐下,又撇了撇嘴。 “女人为什么总是忘不了伤她最深的那个人?”他喃喃问。 钟酉咬着烤肉答:“因为伤她的机会都是她自己给的,人家乐意。” “但辛无又不喜欢她。”钟宿皱眉。 瞥了一眼正从远处匆匆赶来的辛无上神,钟酉又翻了个白眼:“你没继承到为父的神力,就别乱猜人心思。” 辛无最近在南边征战,处理下辛宫叛出的八支旧部,应该是刚刚才收到消息九霄有宴席。 他可以不来的,毕竟那三岁小孩儿跟他也不熟,离烨也不会跟他计较礼数,但这人身上带着伤,愣是来了。 辛无进场就能看见龙纾,但他没抬头,径直去旁边的空座坐下,然后捏诀调息。 龙纾耳朵动了动,也没往他那边看,只坐去了尔尔旁边,然后拿夜明珠逗小黑玩儿。 小黑新奇地看着那在手掌里会发光的珠子,又好奇地抬头看这位送他珠子的漂亮姨姨:“你身上的味道,跟天门池子里的锦鲤好像哦。” 龙纾一怔,抿了抿唇看向尔尔:“说起这事,我倒是有个不情之请。” 尔尔叼着肉,不等她开口就摇了摇脑袋:“不允。” “我还没说出口。”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尔尔道,“海域好不容易平息战乱,你至少要十年才能让他们彻底归心,这个时候若让你父王回去,你就没好日子过了。” 龙纾沉默。 她上九霄很难,海里刚被镇压的妖兽随时可能趁着她不在越狱而出,这一次之后,她下一次来九霄,就不知道是多少年后了。 海底很孤寂,她想有个熟悉的人陪着她,哪怕是那万分不喜欢她的父王。 尔尔瞥她一眼,拍了拍她的肩:“别担心,会好的。” 这是再敷衍不过的安慰了,龙纾叹了口气,闷不吭声地吃盘子里的东西。 九霄上明亮又暖和,海底却是潮湿又阴暗的,她父王在这里还能享清福,的确也不是非要跟她回去才好。 旁边似乎有一道视线朝她看了过来,龙纾背脊一僵,不过只一瞬,又放松了。 看吧看吧,反正也看不出朵花来,她吃了饭就走,陈年旧事也就都一笔勾销吧。 她对他那些难以割舍的爱意,早就在几度生死里消磨了个干净,现在她更该琢磨的是怎么当好一个龙王,而不是那些无趣的儿女情长。 海底的镇妖笼还差个有力的法器坐落阵眼,龙纾开口跟尔尔讨了,尔尔说稍后就让人给她送下去。 于是龙纾擦干嘴就跟她道了别,架着行云就下了九霄。 身后有人在看她,她知道是谁,但没回头。 ------------ 颜茶番外6 震桓公一早起来就在望着云窗外头,颜茶来给他送饭的时候,他焉了吧唧地道:“今日吃不下。” 颜茶有些意外,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就见一道仙气从下辛宫的方向飘飞出来,延绵了几里地,穿过十方云海,直通九霄之下。 “那是什么?”她好奇地问。 震桓公拍拍自己身下的软榻,示意她过来坐下,然后叹了口气:“下辛宫的辛无上神,半个月前同仙人请了辞,今日下界归隐。” 颜茶是知道辛无的,这人行事有些狠辣,脾气也古怪,但下辛宫的人倒是很服他,震桓公也爱与他打交道,突然就这么归隐了,是有些让人想不到。 想了想,她柔声安慰:“上神若是舍不得,往后多下界去拜会他一二。” “他要是归去别的地方还好说。”震桓公轻哼,“他要去那海域之下,我哪里能经常去得,又黑又湿的,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龙纾已经登了龙王之位,注定不会轻易再结姻缘,钟宿尚且能知进退,他辛无怎么就钻了牛角尖了。 接过颜茶递来的水喝了一口,震桓公接着道:“见不见的倒也无妨,但他这一走,下辛宫里那最爱闯祸的几个真君可就没人压得住了。最近九霄上少不得会出些乱子,你在侧殿也未必能安全,不如……” 清了清嗓子,他眼珠子左右晃了晃:“不如,就搬来我殿里。” 他越说越紧张,袖子里的手都握成了拳头,但颜茶听着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略微一沉吟,就道:“上神的思量定是最周到的,那我便在您这殿里添张小榻。” 震桓公大喜,飞快地应了一声好,然后也不用她动手,自个儿起来在他的床旁边加了一张桃花榻。 “这。”颜茶眨眨眼,“会不会隔得太近了些?小仙晚间未必老实安静,打扰上神休息就不好了。” 搓了搓手,又挠了挠头,震桓公在原地踱了几步,不情不愿地在两张床榻间加了屏风:“这样就行,不会扰着我。” 他真是个好人,颜茶想,两人假凤虚凰这么多年,震桓公一直把她当自己人看,时时刻刻顾着她的安危,父亲还真没看错人。 她点头行了谢礼,震桓公的胃口突然就好了起来,坐去小桌边吃她准备的早膳。鲜滑的虾仁香得他眯了眯眼,忍不住就夸她:“你也太厉害了。” “上神过奖。”颜茶被夸得很高兴,跟着坐下来给他夹了些小菜,“对了,昨日我出门,遇见了蓬莱的几个女仙,她们说有东西让我转交给您。” 一口粥差点呛着,震桓公猛地咳嗽起来。 颜茶一愣,连忙给他顺气:“您慢些吃。” 一边咳一边摆手,震桓公眼眸转得很慌:“什,什么东西?” “小仙没打开过,不知道。”将那一个牛皮纸裹着的小包掏出来递给他,颜茶仔细回想,“说是谢上神什么恩情来着——那女仙说话声音太软太含糊了,我没太听清。” 额上冒了些冷汗,震桓公将牛纸包接过来放得远远的,然后咽了口唾沫,神色正经地对她道:“我与她们没什么纠葛,只上回去蓬莱抓神兽,顺路救过几个落水的女仙,她们估计是记着这份人情了,才,才给我送东西。” 说到后头,竟是结巴了。 颜茶本是觉得没什么的,看他这么紧张,反而是一脸恍然,然后笑着道:“上神不必紧张,小仙又不是蛮不讲理之人,那几个女仙生得挺好,举止也端庄,并非下流之辈,上神尽管结交便是。” 震桓公更急了:“我没想结交。” 说着,瞥见桌上的纸包,连忙推得更远了些。 这欲盖弥彰的举止,看得颜茶不知说什么好,她与他又不是真的仙侣,哪会管他那么多。 摇摇头,她起身,将他吃完的饭菜收拾进食盒里,屈膝道:“小仙先下去收拾,上神待会儿还要去天门述职,可别忘记了。” 说罢,转身就走了。 震桓公坐在凳子上愣了好一会儿,又想皱眉,又想笑。 *** 正在教孟晚高阶法术的乾天突然就被震桓公拖了出来。 瞧见面前热闹的神仙集市,乾天哭笑不得:“你往常不是最讨厌这种地方?今日是刮了什么风,专门来逛?” “你不知道。”震桓公板着脸,嘴角却忍不住地往上翘,“我家夫人生气了。” 老婆生气了还这么高兴?乾天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震桓公难得都没与他置气,拽着他就进集市里,看着各大仙门摆出来的稀奇玩意儿,努嘴道:“帮我挑一挑,看看姑娘家会喜欢什么。” 乾天一边扫那些店里的宝贝,一边忍不住挤兑他:“先前不是还不喜欢人家颜茶,这一转眼怎么就讨好上了。” “你没仙侣自然是不会懂。”震桓公深深地叹了口气,“姑娘家就是要哄的,不然真跟你置气,伤心落泪,心疼的还不是你自个儿。” 乾天被这甜腻的语气刺激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认真地看了看自己这从来不通情事的大兄弟,确定他不是别的玩意儿幻化出来的,才搓着胳膊上的颤栗道:“你没事儿吧?” 余光瞥着货摊上的一支梅花簪,震桓公轻哼:“能有什么事,我就是想着自个儿以往太凶了,老让人觉得我不好亲近,借着这个机会,我对她好点儿,也改一改那陈年的印象。” 正说着,那梅花簪就被艮圪拿在了手里。 “给。”艮圪飞快地向摊主递出灵气珠。 震桓公那火气,腾地一声就冒了出来,二话不说冲上前就将他手里的灵气珠打飞,十头灵兽化空踏地,朝着艮圪一通乱吼。 乾天:“……”陈年的印象有时候挺正确的,要不就别改了。 艮圪出来给自家夫人选生辰贺礼,正看见合适的就被震桓公给搅合了,当即也火起:“你做什么!” “我先看中的簪子!”震桓公怒喝。 艮圪白眼都快翻到了后脑勺:“放在摊儿上的宝贝,哪儿写着你看中了?你付账了吗?” 震桓公气得直捏拳头,带着神兽就朝他扑了过去。 ------------ 颜茶番外7 颜茶赶到的时候,半个仙门集市都被毁得不成样子了。 她从一片废墟里将震桓公刨出来,又急又气:“说好了去天门述职,你怎的在这儿跟人打起来了?” 艮圪不是什么好对付的神仙,他脸上带了点伤,瞧见她来,立马恢复了精气神,拂开衣袍上的残存法阵,清了清嗓子道:“他先招我的。” 另一头的艮圪闻言就翻了个白眼:“你说这话也不嫌亏心,我好端端买个簪子,灵气珠都给出去了,你偏要来抢。” “都说了是我先看中的。”震桓公横眉,手里的仙光又冒了出来。 颜茶连忙一把抓住他的手,遥遥朝艮圪躬身:“这些日子天干物燥的,难免都有些火气,今日是述职的日子,二位上神且都先往天门走吧,此处交由小仙来收拾。” 震桓公一听就皱眉:“为何要你收拾。” 轻叹一口气,颜茶温温柔柔地在他耳侧道:“上神忘记了,小仙好歹也是您的仙侣,自是要做些事儿的。” 仙侣。 神色柔和了下来,震桓公抿唇看着她,突然有点委屈:“你也知道是仙侣,三年了,你除了给我做吃的,偶尔同我一起出席仙宴,别的时候都不爱理我。人家的仙侣都管人家叫夫君,你管我叫上神。” 颜茶一怔,很是意外地抬头。 面前这人颧骨上挂了彩,高大的身子朝她的方向微微躬着,一贯凶恶的脸上此时满是丧气,像……对,像他养的那头又大又爱撒娇的麒麟神兽。 她忍不住就想嗅嗅他是不是喝了酒。 脑袋刚一靠过去,这人就径直将她捂进了怀里,结实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搂压着她的肩,另一只手胡乱地将个东西簪进了她的发髻。 “我自己收拾,然后再去天门。”下巴抵着她的头顶,震桓公目光闪烁地问,“那你能不能别生我气了?” 他身上的仙气太过霸道浓烈,突然包裹她的周身,颜茶着实愣了好一会儿,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就不明白了:“我何时生了上神的气?” 压着她肩膀的手紧了紧,震桓公闷声道:“你就是在生气。” 颜茶两眼困惑,侧头看向旁边一直在看好戏的乾天上神。 乾天用扇子挡着脸笑得正欢,撞见颜茶询问的目光,他正了正神色,给她做了个口型。 ——你还是生气吧,他喜欢你生气。 颜茶:? 这年头,怎么会有人喜欢自己的仙侣生气的。 摇摇头,她决定还是先哄着这位上神,集市上已经被搅得一团糟了,实在不好再耽误:“我不生气了,那上神快些动身可好?尔尔仙人临近休假,再晚些去,怕是要给离烨上神述职了。” 一听这话,震桓公和艮圪背脊都是一凉,立马动手捏诀将集市恢复原样,然后各行一路,匆匆往天门赶。 临走的时候震桓公含糊地朝她甩了一句:“真不生气,下回就别叫我上神了。” 颜茶睫毛颤了颤。 四周慢慢恢复了热闹,她在原地发了会儿呆,旋即便慢慢往上甲宫走。 这些上神挺奇怪的,颜茶想,一开始千防万防,生怕她有什么不轨的心思,时刻敲打她暗示她要她守本分,一转眼,却不知怎么想的又要拉着她越矩。 那若是真越矩了,他是不是又要嫌她烦。 摇摇头,颜茶决定不管他,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然而,接下来,震桓公更加古怪了。 他会突然兴起拉着她去看星星看月亮,也会在出去办事的时候给她带一件织女绣的银河长裙回来,开始拉着她一起用膳,也开始跟她讲关于他的往事。 两人休息或者修炼的时候都隔着屏风坐在各自的床榻上,但他开始找她搭话了,虽然说的都是她接不上的修炼诀窍,但着实也让她有所领悟。 颜茶再迟钝,也感受到了他的接纳和喜欢。 她有些没想明白,震桓公看上她哪里了?思前想后,许是日久生情吧,随便是谁跟他在一起三年,朝夕相处的,也能生出些情愫来。 这东西太薄弱了,她不敢碰,只能礼貌地回应他,再恭敬地喊一声上神。 震桓公很委屈,拎着酒坛子问乾天:“她怎么油盐不进的?” 乾天笑得十分幸灾乐祸:“她又不是你的心上人,你管人家进不进油盐?” 震桓公:…… 嘴硬都是会有报应的,颜面这东西吧,有时候真的没那么重要,可惜,他也没法儿回到当初去将那句话给收回来。 九霄遇见了千年一次的大流星雨,尔尔早早地在筵仙台设了宴,邀各大仙门的神仙携家眷一起观赏。 但流星雨来的这一天早上,尔尔困得睡着了,醒来脸色就不太好看。 九霄上的戒备突然就森严了起来。 颜茶穿了震桓公给她的银河长裙,一边挽发一边问身后这人:“今日一早的天门会议,你不去真的没关系吗?” 震桓公困倦地坐起身,恹恹地道:“修炼太急,经脉伤得重,就算不去尔尔仙人也是能体谅的,再说今日也就是观星雨,没什么大事。” 颜茶颔首,将自己收拾妥当,又给他拿了衣冠梳了发髻。见他脸色苍白得厉害,忍不住小声道:“都是上神了,怎的还能因为修炼把自己伤着。” “我也不想。”震桓公撇嘴,“可五大仙门里,我是最晚封上神的。” 若不快些修炼,就要落其他人更多了。 他这好强的性子是改不了的,颜茶也没立场多劝,只替他打点好面冠衣裳,便与他一起慢慢朝筵仙台的方向挪动。 穹顶上已经开始有零散的流星了,一道道拖着尾巴的光,看着十分漂亮。颜茶一边打量一边赞叹:“不愧是千年奇观。” 震桓公头疼得厉害,只轻声应和着,没有细看。 一道流火突然迸发出了十分耀眼的光。 颜茶惊讶地低呼了一声,清澈的瞳仁里满是新奇。 然而,那道流火在她瞳仁里映出来的影子越来越大,越来越亮,颜茶的眼神也从新奇变成了惊慌。 “上神。”她拉了拉震桓公的衣袖,“你看那是什么?” ------------ 颜茶番外8 巨大的流火划破九霄穹顶,霎时,整个九霄如地动一般晃荡起来,即便上仙们坐在筵仙台,也被这剧烈的震动晃得差点摔下椅子。 “莫慌。”尔尔低喝,“不是咱们头顶的动静。” 她做了预示梦,梦里很多流火砸穿九霄,漫天神佛死伤无数,于是醒来就提前让离烨固了筵仙台四周的结界,也让众仙早些到场,好避开这一场灾祸。 抬头扫一眼四周森立的神佛,尔尔突然皱眉:“震桓公和颜茶呢,还没到?” 孟晚拱手朝她答:“震桓公抱恙,许是要来得晚些。” 瞳孔缩了缩,尔尔抽身就往外走。 “仙人三思啊!”后头响起一片低呼,“眼下此处最为安全,仙人身系天下,务必保重!” 离烨倒是没劝,只顺手拿了她搭在椅背上的斗篷,慢悠悠跟了上去。见他跟着,众仙也就住了口,乖乖给尔尔让出一条路来。 尔尔跑得飞快,一边跑一边碎碎念:“总不能这么巧,刚好就是他俩。” “震桓公那人最看重他的修为,哪里会像那样……” “一定是我想多了。” 前头的火光越来越大,离烨瞥了一眼,手横过前头尔尔的腰间,将她搂了回来。 尔尔正闷头冲呢,冷不防被他按在了怀里,有些着急:“让我过去看看呀。” “不在那边。”离烨低声开口,扶着她转了个方向。 流火烧得十方云海满是窟窿,有人拖着另一个人正在往云海边上挪,她手臂受了伤,拖拽得很吃力,一个没抓稳,手里的人半个身子就滑到了窟窿边缘,沉沉地要往下掉。 颜茶“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一边拼命扯拽着震桓公,一边喊:“救命……救命……” 尔尔脸色一白,立马冲过去拽住震桓公。 震桓公伤得极重,肉身被灼伤不说,连神识也不清醒了,身上的防御结界都被烧得一点不剩。 离烨过来,连尔尔带震桓公一起拉到旁边平坦的地方,扫了一眼这人的状况,略微皱眉:“他怎么会连流火都躲不开。” 颜茶还死死抓着他的胳膊,双目通红,眼泪一连串地往下掉:“他躲得过的,是我,是我没能躲过。” 流火来得太快太急,震桓公第一反应是要躲的,但她跑得慢,跑了许久也没能离开流火砸落的范围,他回头,连犹豫也没有,立马转身回来拉着她一起跑。两个人的速度没那么快,眼瞧着逃不出去了,他就径直往她身前一挡。 结界烧穿了,他就用法阵,法阵烧穿了,他就用肉身,身子烧伤了,他拼着最后一点神识,愣是将她护着跑了出来。 颜茶浑身都在发抖,她从未这样害怕过,但也从未这样安心过,仿佛只要这个人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她丢命。 尔尔心疼地看着她,伸手替她顺了顺气。 不顺还好,一顺,颜茶哇地哭得更大声,伏在震桓公身侧,拼命地将自己薄弱的仙气往他身上放。 “我来。”离烨示意尔尔。 尔尔连忙将颜茶抱开,任由离烨的结界落在震桓公身上。 “我还以为梦里看见的那个人不会是他。”心情复杂,尔尔喃喃。 虽说是储元上神的叮嘱要他护着颜茶,但震桓公也不会是这种愿意舍命践诺的人啊,他这一伤,至少损失上千年的修为,以他的性子,哪里会舍得。 醒来会不会怨师姐? 心里有些担忧,尔尔便传音给离烨:“我塞点修为给他行不行?” 离烨正在查看震桓公的神识,闻言冷漠地道:“不行。” “这是为了救师姐,又不是私相授受……” “用不着。”离烨翻了个白眼,“他不会怪你师姐。” 这么大方?尔尔咋舌,心里还有点愧疚,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原来震桓公是这么伟大的神仙。 离烨看着震桓公这满神识的颜茶画面,沉默不语。 千年一遇的流火在两个时辰之后爆发,九霄上只有少量的神仙受伤,没有人殒命。尔尔盘坐在椅子里,望着穹顶上撞得火星四溅的流火,喃喃道:“凡间的明年应该是个好年头。” 流火之后,必有余福,天上这些人的福气也就这样了,倒是对凡人,这一遭流火能给来年带个好收成。 三日之后,九霄上恢复了平静,受损的建筑也逐渐修复。 尔尔与离烨一起去上甲宫拜访,想着震桓公那脾气,养伤期间难免会让身边的人受委屈,他们来帮着颜茶分担些压力也好。 结果,一进大殿,就见侍从都退守在外间,悠闲得打瞌睡。 尔尔挑眉,立马放轻了脚步,跟只猫似的偷摸朝内殿探出半个脑袋。 颜茶坐在床榻边,一手捧着书,一手扶着震桓公。震桓公脸色还有些发白,精神倒是好多了,躺在颜茶的腿上,直勾勾地盯着她瞧。 那眼神太炙热了,看得尔尔都有点不好意思。 颜茶似乎是在看医书,格外地认真,手错位扶在了震桓公的脸侧也没注意。震桓公自然是不会提醒她的,微微一笑就用自己的脸颊蹭了蹭她的手心。 收回脑袋,尔尔严肃地传音给离烨:“咱有点多余了,不如还是回家带孩子?” 离烨才不管那么多,来都来了,还能白走一趟的?于是这位大佬伸腿就踹了隔断一脚。 咔地一声响,颜茶被吓得一个激灵,抬头就看见离烨站在隔断处,旁边的尔尔正死命掐着他的胳膊。 “仙人和上神怎么来了?”连忙放下书,将震桓公也一并放回床上,颜茶起身来迎,又道,“桓公还在养伤,怕是不便见礼。” 咬着牙松开离烨的手,尔尔道:“我们只是路过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我应付得来。”颜茶笑道,“桓公昨儿胃口好些了,晚上也能睡得安稳,再养上半个月就能下地。” 离烨深深地看了床上那装睡的人一眼,欲言又止。 这人好歹也是个上神,哪怕是流火灼伤,有他相救,一日就该下地了,还要赖人家半个月? 不要脸。 ------------ 颜茶番外9 震桓公觉得,有时候神仙是不能太要脸面的,瞧瞧他死撑的这几年,跟颜茶相敬如宾毫无进展,有什么意思? 一不要脸起来,颜茶又抱他又哄他,给他伤口换药,还会红着眼睛温柔地吹气。 温热轻柔的气息,吹得他一颗心都软得稀巴烂。 震桓公突然就明白了离烨当初为什么愿意把自己一半的修为都给尔尔,面前这姑娘若是开口问他要,他情愿所有修为都给她。 可是颜茶对他的修为不怎么感兴趣,每日就做上三顿饭,然后照顾他的伤势,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像皎月映照下的细柳枝。 震桓公抓心挠肺地想给她点什么。 他当真养了半个月的伤,颜茶也就当真照顾了他半个月,两人逐渐亲密,她不再喊他“上神”,他张开手,她也会乖巧靠进他怀里,陪他一起喂神兽。 他养的神兽们都很抵触外人,更不喜欢他身上有别的神仙的气息。但莫名其妙的,所有神兽都很亲近颜茶,哪怕是脾气古怪的空桑,趁他不注意,也会化成风度翩翩的男神仙,围着颜茶打转。 当然了,下场就是被他揍一顿。 九霄上的人都知道,震桓公此人脾气暴躁,易怒好战,以往一个月能跟人打十次架,哪怕对面站的是离烨,他都敢牵着神兽往上冲。但养伤半个月之后,他再度出现,身上莫名就笼了一层温柔的光晕。 乾天看得下巴差点落去地上:“你悟道了?” 震桓公白他一眼:“悟什么道。” “不悟道你能……”他上下指了指他身上的气息,“能这样?” 舔着嘴角笑了笑,震桓公道:“我夫人说今日述职完了回去给我炖鸡汤。” 乾天很不能理解:“你没喝过鸡汤?” 深深地看他一眼,震桓公沉重地拍了拍他的肩:“兄弟,有空去寻个仙侣吧,你瞧瞧,一句话里就只听得见个鸡汤。” 重点是我夫人好吗,我!夫!人! 喜上眉梢,震桓公收回手端正了仪态,昂首挺胸喜气洋洋地就跨进了天门。 乾天:“……” 天门池子里的锦鲤越长越漂亮,震桓公路过的时候瞥了一眼,奇怪地“咦”了一声。 “几位龙王。”他靠过去瞧,“这是闲得没事打扮起自己来了?不像各位的作风啊。” 废话,一群老头子,谁爱让自己这么五彩斑斓花枝招展的?还不是那混世小魔头,天天来看他们,天天看,还要把长得不好看的抓起来叹气,问他们为什么不能长好看一点,黑不溜丢的活像后厨待宰里的鱼。 谁也不知道那小东西几岁的年纪嘴为什么这么碎,几个老头子谁受得了这个,干脆就变好看点了。 西海龙王有苦难言,愤恨地甩了甩长长的纱尾。 震桓公看得好笑,摇摇头打算继续往正殿走,结果一转身,就看见一小孩儿盘坐在弑凤刀上,咬着自己的大拇指,乐呵呵地冲他眨眼。 是九霄的小殿下。 要是以往见着他,震桓公也就点点头绕过去了,可今日他瞧着这孩子,怎么瞧怎么好看。 奶乎乎的,又可爱,眼眸亮亮的,给他看得有点馋。 从天门回去,震桓公就跟在了颜茶身后。 颜茶去晒茶叶,他跟着,颜茶去熬鸡汤,他也跟着。 被跟得烦了,她又气又笑地捏着汤勺转身:“你!” 话没说完,这人就低头亲了她一口。 脸上一红,颜茶的声音霎时小了些:“你做什么呀……” 搂着她的腰,震桓公道:“在天门碰见小殿下,他说想姨姨了,让我替他亲你一口。” 小殿下啊,颜茶想了想:“是有些日子没去瞧他了,等会鸡汤也给他分一盅去。” 拇指抚了抚她的鬓发,震桓公略微不好意思地,含糊地吐了一句话。 颜茶没听清:“你说什么?” 轻咳一声,他脸也有点红,手指在她腰间直打转:“我说啊,要不咱也生一个吧?” 颜茶:“……” 她有些慌乱:“那是要损你修为的。” “修为有什么要紧。”震桓公摆手,“有的是机会攒。” “仙胎也没那么容易怀……” “我也不着急。”他低头蹭了蹭她的耳鬓,“先试试呗?” 带点撒娇又带点沙哑的声音,真像极了他养的大神兽低着脑袋拱她。 颜茶心头发热,连带着脑子都糊成了一团,被他缠着抱着,想了许久才迟钝地点了点头。 震桓公高兴得想立马摆个宴席。 “这事,哪有摆宴的……”颜茶急了,脸色通红,颤颤巍巍地拽着他的衣袖,“别声张呀,这,这是私事,是不能往外说的……” 她结结巴巴地劝着,越劝自己越慌。 震桓公一把就抱紧了她,恨不得把她往自己骨头里揉:“听你的都听你的。” 就这七个字,说到做到。 打那之后起,九霄上的神仙开始发现震桓公不爱与人打架了,每日都是喜上眉梢的模样。哪怕是真遇见挑衅的,他火气刚起,那边来人喊一嗓子“震氏夫人来了”,他也能立马消气,甚至开始以理服人。 震氏的门人感受尤其明显,旁人修炼不长进,震桓公能将人骂个狗血淋头,但若说夫人今日沉迷厨艺无心修炼,他脸上立马就会浮现出“我老婆真棒”的神情,扭头就去关心颜茶累不累。 颜茶不小心打碎了他收集的神器,震桓公二话不说立马将另一个也抱来递给她。颜茶想去凡间祭祀亡母,震桓公立马将公务都扔给乾天,然后陪她下凡。 一开始颜茶以为他是图个新鲜,可几年过去,几十年过去,甚至储元都出关了,他也依旧如此,每晚拥她在怀里,手臂牢牢护着她,她再轻地起身,他都会醒过来,委屈巴巴地问她去哪里。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我呀。”实在好笑,颜茶忍不住打趣他。 震桓公认真地想了想,说:“这事儿哪有为什么的,我就想时时刻刻都同你在一块儿。” 颜茶笑着捂眼。 她前半生似乎被亏欠过很多的疼爱,所以她学会了疼爱别人。但没想到现在,她也能收获别人无条件的偏私和在意。 低头在他额上落下一吻,她小声道:“那咱们就时时刻刻都在一块儿。” ------------ 小殿下弑凤刀番外 弑凤刀是一把威风凛凛的上古神器,因着曾跟随离烨多次征战,被载入了九霄史册,寻常神仙见着它,八丈开外也要回避,生怕被它身上的戾气所伤。 九霄上其余有神识的神器都很敬畏他,弑凤刀也很得意,行在仙门集市里,身上燃着漂亮的神火,挪动的姿势嚣张霸道,火花四溅。 然后就被七八岁的奶娃娃拍了拍刀身:“帮我拿着这个。” 火焰霎时熄灭,弑凤刀身上冒出青烟,冷哼一声,不情不愿地接过小黑递来的竹筒。 接着就是枕头、小被子、小凳子、油纸伞,叮里哐啷堆了它满身。 弑凤刀气得直嗡鸣,它是上古神器,不是牛拖车! 小黑脸上还挂着眼泪珠子,听见嗡鸣声,哀哀地看了它一眼,那小神情,简直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扭头还遇见它胡搅蛮缠,满怀悲痛。 弑凤刀僵在半空。 今儿这位小殿下脾气不顺,顶撞了尔尔仙人,也就一句气话,直接被离烨拎起来扔回了他自己的寝宫,让他闭门思过,小殿下也是到了叛逆的时候了,二话不说就爬窗要离家出走。 弑凤刀正看好戏呢,被他一爪子就带出了天门。 也就是它不会说话,它要是能开口,就会告诉这位小殿下,不要同离烨上神对着干,没戏,亲儿子也不成,就他这小胳膊小腿的,能离家走哪儿去啊?走哪儿离烨都会派人盯着他的,到时候抓回去,少不得责罚更重。 这么想着,弑凤刀就左右看了看,暗思哪个倒霉蛋会被派来盯着小殿下呢?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儿…… “刀灵。”离烨的声音在它的脑海里响起。 弑凤刀浑身一僵,下意识地就要朝他的方向飞,却听得离烨接着道:“盯紧小殿下,留条命。” “……”得,落它头上了。 老实地接着小殿下递过来的物事,弑凤刀心里默念: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 等会,连衣柜也要买? 小黑含着泪用术法抬起刚买的梨花木衣柜,往弑凤刀身上一放。 哐!刀被压去了地上。 微微一怔,他蹲下来,十分好心地将衣柜缩小,塞进包袱里,然后再放在它身上:“齐活了,咱们走。” 弑凤刀差点没哭出来,它可以杀神杀佛,但真的不怎么干这重活儿,能不能爱惜一下神器?不给它上油擦拭也行,别折腾嘛。 有怒不能言,弑凤刀跟着小殿下一路嗡鸣着下了九霄。 凡间正值秋收,倒是热闹得很,小殿下爱热闹,瞧着哪儿人多就往哪儿钻,他那一身仙骨香得很,没一会儿就吸引了不少妖魔鬼怪在暗处窥视。 弑凤刀察觉到了,在一道妖气飘过来的时候,刀身上猛地燃起神火。 这火不烧凡人物件,只追着四周的妖怪烧穿它们的魂魄,吓得小妖怪连忙奔逃。倒是也有妖力高强的大妖怪,祭出法阵顶了一会儿,舔舔嘴唇还是想上前。 小殿下正在望着人家草把子上的糖葫芦流口水,弑凤刀瞥他一眼,将银钱塞他手里,嗡鸣了两声。 “你有急事啊?”小殿下摆摆手,“那我在这里等你。” 弑凤刀缓缓退开,像一把普通的刀似的,低调地贴着街边角落,慢慢挪到大妖怪藏身的巷子里。 然后,炙热的神火带着凌厉的刀魂,在大妖怪出手之前,就将其整个儿吞了。 火光刹那照透半边天,又迅速地恢复了正常,快得街上的行人都觉得自己眼花了一下。 从巷子里出来,弑凤刀又变成了一把普通的刀,乖乖地挪回小殿下身侧。 然后它身上就多了一个插满糖葫芦的草把子。 弑凤刀:“……” “堂堂上古神器,沦落到天天被一个奶娃娃折腾,你不憋屈吗?”有一道妖里妖气的声音在它的神识里响起。 弑凤刀瞥了瞥四周,没答话。 那声音咯咯地笑起来:“你本该是握在强大的人手里吃尽魂魄和鲜血的,眼下倒跟那搬东西的驴没两样,不如来投奔了我等,也能让你重焕光芒。” 小黑咬着糖葫芦,突然往某个方向看了一眼。 弑凤刀回神,跟着他看过去,就见前面有家不错的客栈。 小殿下这是终于要休息了,弑凤刀暗松一口气,连忙引着他过去住店。 客栈的掌柜是个美貌的妇人,见着小孩儿来住店,倒也没惊奇,只慈祥地捏了捏小黑的脸:“小弟弟想住上房还是通铺?” 小黑咬下最后半颗糖葫芦,拍拍手,然后一把捏住了弑凤刀的刀柄。 弑凤刀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身上的神火就被放了出来,刀锋如雪,霎时横在了那老板娘的喉间。 老板娘反应极快,大门一关,纵身就跃开了去,躬身蹲在大堂的饭桌上,狐狸尾巴一条一条地冒了出来。 “你小小年纪,怎么这般凶嘛。”她撇嘴,“方才骚扰你们的又不是我,是我楼上天字房里住着的黄大仙,我开门做生意可不容易,这儿东西若是打坏了,都得赔哦。” 小黑打量这妇人,见她身上血障不重,修为倒是厚实,一时有些迟疑。妇人娇笑,下了桌子收起尾巴,捏着扇子就朝他道:“来,我给你引路。” 她转身往楼上走,一边走一边抱怨:“天字房一晚上能给我挣挺多银子呢,这客人一走,我这收入可又少了,不如您待会儿打重些,我也好收个桌椅板凳的赔偿钱。” 小黑懵懂地听着,点点头,进房去找那嘴碎的黄大仙了。 弑凤刀一直觉得小殿下还是个奶娃娃,但这奶娃娃动起手来可真是跟离烨上神一般毫不留情,连说话的机会都没给人家,一刀下去火光贯穿了那雕花窗。 收拾完了,又奶声奶气地问它:“这血好吃嘛?” 弑凤刀吧砸了一下,勉强点头。 于是他就乐了,收起它离开这房间,仰头看着门口那风情万种的老板娘。 “小殿下要住几日嘛?”老板娘以扇遮脸,笑道,“我这有间客栈可是这儿最好的落脚处了,服务周到,童叟无欺。” ------------ 完结番外 小殿下再怎么说也是神仙,就算这老板娘人不坏,那也是妖怪变的,没斩了她已是好生之德,哪儿还能与她搅合。 于是他抱着刀,奶声奶气地答:“我还有事要忙。” 老板娘倒也不强留,只是笑,一双凤眼滴溜溜地打量他一圈,少顷,便拿油纸包了酥饼塞进他怀里:“那就路上吃吧。” 客栈的大门重新打开,外头热闹的人声涌了进来,有人扯着嗓子喊:“楼掌柜,卖菜的婆子到后院了。” “哎,就来。”她摇了摇扇子,朝小殿下一颔首,便一步三摇地往后头去了。 弑凤刀冷眼瞧着,有些蠢蠢欲动。这上等的妖气,若是斩了,一定比方才那黄大仙的血还好吃。 谁都有贪念,刀也不例外,这杀戒开了,一时半会儿瘾难消。 但小殿下没瘾,他靠着弑凤刀的刀身,察觉到它的燥动,当即伸手轻轻一弹:“人分善恶,妖也分。” 弑凤刀震了震,老实了。 没想到这小主子年纪不大,遇见事儿还挺拎得清,不仅有离烨的果断,还承了尔尔的慈悲。 心生欢喜,弑凤刀立马施法召来一只舌灵鸟,趁热打铁地问这小主子:“那咱们回九霄吃晚饭成不成?” “不成。”方才还笑着的小脸,当即垮了下去,“爹凶我,我才不要回去!” “你爹那是宝贝你娘……” “谁还不是个宝贝啦?我就不回去!” 得,闹起脾气来,依旧是个八岁的小孩子。 弑凤刀叹息,扔了舌灵鸟,继续陪着这小主子晃荡。 时下凡间太平,他一个小孩儿四处乱走竟也没遇见什么危险,正是春暖花开的好时候,小殿下吃着楼掌柜送的饼,游过了山川河海,看过了生离死别,突然明白了他娘亲那么爱玩的人,为什么心甘情愿地在天门里忙碌。 这样的天下瞧着真好,安定,繁荣。 凡人还是有悲欢离合,但那与天灾无关,这一片稳当的天,已经风调雨顺了几百年。 一人一刀游至西海,小殿下瞧着那没见过的海岸线,兴奋地拉着弑凤刀停下,光着脚丫子就去海边踩水玩儿。 海浪扑上来又落回去,海边突然多了一个人。 小殿下戒备起来,眯眼打量,却见那人只是来捡一枚被冲上岸的红色贝壳。他一身青黑色长袍,肤白如雪,眼神却暗得没有一丝生气。 察觉到他在看他,那人侧过头来,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是个神仙?小殿下好奇地凑过去,嗅到他身上的仙气,困惑地仰头:“神仙不都该住在九霄?你为什么住在海里?” 那人没有答,只摩挲着手里的红色贝壳,然后抬头看了看另一边的海岸。 “帮我个忙。” 小殿下满头问号,接着手里就被他塞了一个贝壳。 “那边的海岸上,待会儿会出来一个紫色眼眸的姐姐,她正在找这个红贝壳。”他低声道,“你去给她,别说见过我。” 小殿下不解地皱了脸:“为什么?你找到的又不是我找到的,我这般送过去,岂不是抢了你的功?” “不会。”那人淡淡地答,“这是在帮我的忙。” 年仅八岁的小殿下并不懂成年人的复杂情绪,他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人的神情,只觉得心里跟着闷得慌,像压了一块石头,喘不过气。 “你为什么这么难过?”他问。 那人轻笑,眉宇间染了两抹不屑:“我为何要难过?眼下日子正好,清净,没人能扰着我修炼,再等个三百年,我又能去找离烨过过招……” “可是。”打断他的话,小殿下笃定地道,“你就是在难过。” “……” 那人不说话了,似乎突然很疲惫,垂下眼冲他摆摆手,转身就随着海浪消失了。 小殿下捏着红贝壳,撇了撇嘴,还是如他所言去另一边的海岸等着。 没一会儿,海边果然出现了一个紫色眼瞳的姐姐,青丝如瀑,面目冰冷。她低头在海边的贝壳堆里找着东西,神色有些焦急。 小黑立马就将手里的贝壳给她送了过去。 “殿下?”龙纾很意外,“您怎么会在此处?” 顿了顿,她又看了看他手里的东西,神色愕然:“它怎么在您手里?” 小黑很想满足方才那人的要求,但他觉得小孩子撒谎是不对的,挠了挠脑袋,还是决定老实道:“我离家出走来这儿玩水,遇见一个上万年修为的神仙,他住在海里,还认识我爹,但脾气不太好,找到这个贝壳让我给你,然后就走了。” 眼眸动了动,龙纾恹恹地垂了眼皮。 她的龙宫和辛无的居所只隔了一条海沟,但那条海沟,哪怕是最轻盈的鱼,也没办法平安地游过去。 这些年他帮了她不少的忙,但一次也没来见过她。 龙纾知道,这不是海沟的问题。 不见也好,哪怕一辈子不见,也挺好。 收下红贝壳,龙纾笑着摸了摸小黑的脑袋:“尔尔仙人的生辰快到了,您还是早些回去吧。” 小殿下一愣,恍然想起,对哦,娘亲的生辰要到了,虽然这生辰一年就要过一次,属实不是稀奇事了,但这个时候娘亲一定很想他。 “那我就告辞了。”他像模像样地同龙纾拜别。 龙纾笑盈盈地看着他离开,拇指摩挲着红贝壳,慢慢地簪回自己的发间。 她在海边多站了一会儿,也就一会儿,便重新潜入了海底。 海浪声声,什么都可以吞没,包括沉重的叹息。 弑凤刀驮着小殿下飞得快极了,海水在他们身后涨落,渐渐远成了一片平静的蔚蓝,人间买来的杂物放在包袱里,撞得叮当乱响。 小殿下吹着暖和的风,突然有了自己的志向。 他得快点长大,长大后帮娘亲忙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娘亲就有空多下来走走了。 不过…… 不帮爹的忙!他凶人! 层层云雾拨开,九霄上热闹的动静越来越大,神仙们都在准备着仙人的生辰庆典,酒菜的香味儿隔着两重霄都能闻见。 尔尔站在望仙台上,远远瞧见那归来的火光,终于松了口气,嗔怪地捏了捏身边的人:“下回别那么凶。” 离烨被捏得皱眉:“我哪里凶?” “你除了对我,对旁的人都凶。”尔尔鼓嘴。 轻哼一声,离烨懒得同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小东西计较,伸手揉揉她的后脑勺,低头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除了她,旁的人又与他何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