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卷 ------------ 第一章 生而知之? 寒山有仙府,云深不知处。 有道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寒山,便是因为传说中山上的‘执一观’而闻名,就连当今大夏的天子也曾登山寻仙,却只能止步于观门前,仅闻观主仙音,无缘得见观主真容,更令寒山仙名远扬。 这一日,多年来一成不变始终被云雾笼罩的寒山,忽然起了变化。 “哈哈哈……” 一声浩渺的大笑忽然响彻天地。 随着笑声响起,方才还清静无云的寒山上空,忽然间乌云弥漫,呼啸的狂风吹散了山间的云雾,卷起片片翠叶,却又被暴雨打落在地。 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雨,很快便惊走了寒山附近的采药客。 不多时,天穹仿佛发怒了一般,开始劈斩出一道道贯穿天际的闪电,不断炸响一个个惊天巨雷,恍若末日到来! 惊雷滚滚而过,电光划破长空。 这令人惊骇的异象,就算在百里外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而最奇异的是,那一道道疯狂的闪电,似乎完全汇聚于寒山的山巅之处? 风雨雷电似乎无休无止。 当日,寒山镇的居民还发现,天空中时不时飞过一道道如长虹般的各色奇光,这些虹光似乎也不敢靠近寒山主峰,只是降落在附近的山上。 而小镇上有些年长的老人则会痴痴地望着那些虹光,担心被人听到一般,小声念叨着只有自己能听到的话语。 这场天公之怒般的雷雨,持续了整整七日方休。 这期间,一向不算热闹的寒山镇,也不断有听闻异象的各方人士赶赴而来,下至江湖草莽,上至皇亲权贵,堪称是三教九流齐聚,关于仙神之说也是传的沸沸扬扬。 寒山上究竟发生了何事,莫说平民无从得知,就连得了圣命前来的宁王殿下也不甚清楚,只能从府上那位精通堪舆之术的道长口中,得到诸如升仙之劫、天雷洗礼等等无稽猜测。 而雷霆暴雨范围内的寒山,只是目睹便足以令人胆寒,自然无人敢靠近。 当七日的雷雨停歇后,浓郁的云雾再次笼罩了寒山,打消了那些试图登山寻仙之人的想法。 而有些不甘心的人尝试进山之后,依然无果,如往常一样,无论从何处进山,都会在云雾中迷失方向,最终回到原地。 如此半月过去,已是霜降时节,寒山附近迎来了一场不合时宜的大雪,或与那场雷雨有关,也就不值得惊奇了。 冰雪之寒驱走了更多的寻仙之人,哪怕是因为圣命盘桓在云兴客栈至今的宁王,也已开始整队备马,准备待明日风雪稍缓之时,便动身回京了。 …… 寒风萧萧,暮雪漫漫。 或许是这场风雪的缘故,近来热闹了好些天的寒山镇,在今夜变得冷清了许多,昔日三教九流齐聚的街头,此时也是人行稀少。 云兴客栈附近的一处街角深巷内,地面上正摆放着一个灰布包裹的竹篮,遮挡风雪的灰布已被霜雪覆盖大半,若是有人在旁边,便可听到竹篮内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婴儿啼哭之声。 何人如此狠心,竟将婴儿弃置在这冰天雪地? 忽然间—— 风雪微微一顿,似乎静止了刹那。 一双硕大的、如白莲般的赤足,忽然出现在了巷内的地面上,脚底踩着冰雪,而冰雪却丝毫没有融化,仿佛这双脚没有温度一般。 而后,雪花再次悠悠飘落。 只见巷内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蓝衫老道士,定定地站在那竹篮前,他衣衫褴褛,蓬头乱发,蓝色道袍上布满了裂缝和烧焦的小洞,破洞下的皮肤可见焦黑的伤口,像是被雷劈过一般,就连他的脸色也惨白犹如尸体,没有丝毫生气。 “奇了怪了。” 蓝衫老道注视着竹篮,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诧异之色,喃喃自语道:“生机如此微弱,又是骨龄刚过百天的襁褓,怎会有这等意志?” 随即,他缓缓弯下腰,将竹篮上的灰布揭开,显露出竹篮内的婴儿。 婴儿似已被冻僵,小脸冻得通红,额头上可见一道血痕,怕是利刃所伤,而灰布被揭开后,或许是婴儿找到了生机,竟然缓缓睁开了眼睛,冻成青紫色的细小嘴唇微颤着,发出了一阵模糊不清的细语,小小的手掌也微微向上抬起,试图抓住老道的衣衫。 蓝衫老道浮现出一抹错愕之色。 即便如此年幼的婴儿还说不清话,但他也能从这婴儿的眼神和情绪中,感知出那浓烈的求救之意。 而从唇语来看,这婴儿似乎是在说:“救我?” “你能听懂我说话?”蓝衫老道望着婴儿。 竹篮内的婴儿望着他,似乎是使尽了全部力量才点了一下头。 蓝衫老道沉默了半晌,伸出手按在婴儿的胸口,只见热气腾腾,婴儿也闭目露出一丝享受之色,冻红的脸色缓缓恢复了白皙,青紫色的嘴唇也恢复了红润。 过了半晌,婴儿再次睁开眼睛,一张口,发出一阵咿咿呀呀的声音,随即愣了一下,露出一抹无奈之色。 而老道士却是从婴儿的嘴型看出了这婴儿正在道谢。 “生而知之……”蓝衫老道有些失神地喃喃道:“这世间竟真的有生而知之,不奉天命之人……” 他神色微惘地念叨起来:“执一执一……原来这才是一……” 半晌,蓝衫老道重新低下头,目光复杂地望着婴儿,开口道:“你我有缘,在我行遍天下寻觅无果,即将回山时,恰好在山脚下遇到了你这个合适的人选,这就是命数。” 而竹篮内的婴儿正用怪异的眼神看着老道,似乎见到了某些熟悉的场景一般。 “既然你生而知之,你可有名字?”蓝衫老道轻声道。 婴儿张了张口,咿咿呀呀地说了两个字,然后举起可爱的小手,用手指在空气中缓缓写了出来。 蓝衫老道见状,唇边泛起一丝笑意,说道:“林弃?弃之一字,与你倒也合适。” 如果他能读懂婴儿脑袋里的想法,怕是就能听到林弃无奈的叹息了。 唉,穿越就算了,怎么又成了弃婴呢?还碰到了一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老道士?莫非要像小说电视剧里那样传我衣钵吗? 穿越者自带机缘? 会不会有个师妹什么的? 林弃一时间浮想联翩,自行脑补出了一部仙侠剧。 蓝衫老道不知林弃心中所想,只是微笑道:“这冰天雪地中,我救了你一命,你可愿替我了却一桩心愿?” 还挺直接的……我还能说不吗?林弃也没犹豫,便点了点头。 先不说他拒绝了之后,说不定会被老道士扔在这里,单单是救命之恩,就让他无法拒绝了。 不过,这老道士的心愿,不用想也能猜到,不是继承衣钵,就是帮忙报仇什么的。 受人救命之恩,偿还恩情也是理所应当。 林弃也就没有犹豫了。 “好,好,好。” 蓝衫老道见林弃答应,须发轻颤地连道三声好,又说道:“不过,如今还不是让你还恩之时,你还太年幼,我也需要十八年的时间准备,待会儿我送你去一户人家,可保你十八年富贵平安,待你长大成人,我功成之日,自会来找你。” “四(是),丝(师)虎(父)。”林弃含糊不清地说完,又暗自无语,婴儿说话真是困难,搞得像是存心卖萌一样。 蓝衫老道却是笑道:“我可没打算收你为徒,更何况,我也当不了你的师傅。” 林弃微微一怔,疑惑地看着老道。 “日后你自会知晓。”蓝衫老道说到这里,又轻叹一声,微微摇头道:“只希望到了那时,你莫要怪我。” 林弃愕然,有些不理解了。 蓝衫老道也不多言,指尖一点,不知从何飞出一枚乌金色的指环,自动缩小套在了林弃的大拇指上,说道:“此物可保你十八年周全,你且安心睡吧。” 莫非是什么仙器神器?林弃念头一闪,只感觉大拇指上的指环传来一阵暖意,便觉困意来袭,沉沉睡去。 …… 立冬时,宁王回京复命。 随行的人都知道,宁王带了一个婴儿回府,但除了宁王之外,却无人知晓这婴儿的来历,只是宁王亲自下令,此子名为林弃,今后在府上位同郡主,命府上人等不可有丝毫怠慢,视如己出,却只字未提‘义子’之事。 …… 北来南去几时休,人在光阴似箭流。 转眼间,十五年过去了。 ------------ 第二章  可惜,可惜 大夏帝都,上京城。 时近黄昏,夜市未开,刚被一场春雨洗礼过的上京城街面略显冷清,而水袖楼依然门庭若市,是京城内达官贵人青睐的玩乐之处。 此时,一辆精致漂亮的白蓬双辕马车,正颇显霸道地横在水袖楼的院门前,但无论水袖楼看家护院的打手,亦或是其他被阻了道的达官贵人们,都无人敢上前多言半句。 因为这是宁王府‘平乐郡主’的马车,以宁王和当今圣上对平乐郡主的宠爱,莫说只是堵着水袖楼的院门,就算是拆了水袖楼,又算得了什么? 更何况,平乐郡主可不是什么养在深闺的弱女子,而是治军善武的巾帼将领,谁敢招惹? 充当马夫的宁王府‘赵管事’下了马车后,轻轻叩了叩车门,恭敬地开口道:“郡主,水袖楼到了。” 也不见平乐郡主下车,只听车厢内传来一个清淡悦耳的女声: “赵管事,你去叫公子出来吧,就说王爷有急事请他回府,莫要耽搁时间。” 赵管事应了声是,便立刻转身走进水袖楼了,在不远处候着的护院、婢女等人见状,纷纷让开一条路,更有婢女主动引着赵管事进楼。 不消片刻,赵管事便带着一个身穿素雅白袍的少年公子走了出来。 少年身姿挺拔,容貌俊俏,唇角带着一丝微笑,虽然模样看上去略显稚嫩,但气度却不同于寻常纨绔,不仅有着少年老成的从容不迫,亦是气质出众。 而一路走来,见到这少年的婢女们,也都目不转睛地瞧着,一个个眼睛发亮,更有些可见痴迷之色,仿佛看到了什么稀世珍宝一般。 至于达官贵人们,却是没人觉得奇怪,反而习以为常。 这位宁王府上的林公子,垂髫之年便作诗《咏鹅》一首,神童之名传遍上京,这些年来,这位公子留下的诗词歌赋更是不知几多,就连太傅余宪这等鸿儒也多有赞赏,加上容貌气度又是如此不凡,可谓是毫无争议的上京第一公子,不知多少上京名媛对其痴恋,何况这些婢女? “公子,公子!” 这时,一个小厮手上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张墨迹未干的字帖追了出来,口中喊道:“您的墨宝还没带走呢!” 林弃脚步一顿,转身看去,微笑道:“这幅墨宝尚未完成,便留在水袖楼,让萧大家处置吧。” 话罢,他便走到王府的马车前,踩上轿凳,掀开车帘,弯腰进了车厢。 而身后的达官贵人们,听闻此言之后,一个个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小厮手上的半幅墨宝,这位林大公子堪称是一字千金,一副完整的墨宝诚可贵,但半幅墨宝却是少见得很,一旦得了这墨宝,兴许还有机会与这位林公子结下半字之谊? 不少人心中盘算着,看来要和水袖楼的萧大家好好谈谈价钱了。 “驾!” 赵管事坐上车板,一声轻喝,宁王府的马车便缓缓摇行,车轮碾过街道上的积水,一路直奔王府而去了。 素雅洁净的车厢内,林弃看着坐在对面这位明明是花信年华,眉宇间却尽显英气的郡主姐姐,笑着开口道:“平乐姐姐,王爷到底有何急事唤我回府?” 平乐郡主却是没接林弃的话,而是冷着俏脸,问道:“你今年多大?” 果然来了……林弃暗笑一声,说道:“姐姐不是知道吗?小弟今年十五,半年前,还是姐姐亲自为小弟束发呢。” 平乐郡主白皙的脸上泛起一丝怒意,嗔怒道:“你还知道你才十五岁?谁教给你的,小小年纪就去水袖楼那种地方?” 抱歉,弟弟我算上前世,已经四十了……林弃暗自腹诽,表面上故作委屈地说道:“可是,谢长海上次嘲笑我,说我都十五岁了还没去过青楼,他还比我小呢,就经常去了,还说这才是风雅名士所为。” 平乐郡主微微蹙眉,冷哼道:“谢长海?那浑小子真是不学好……明日我便去越国公府一趟,看看越国公平日里是怎么管教他的。” 嘿,谢家小子这回可遭殃了,让你坏我好事,本公子都不用亲自出马,就能让你这个熊孩子关禁闭,这位姐姐的武功可不是盖的……林弃闻言,不由得在心中暗笑一声。 “小弟,你有七步之才,何必学那些附庸风雅之辈?水袖楼那种地方,你以后少去,知道吗?” 平乐郡主说到这里,神色缓了下来,犹豫了一下,又语气严肃地问道:“说起来,你进水袖楼之后,可有做过什么苟且之事?” “苟且之事?”林弃故作疑惑地看着平乐郡主,好似天真地问道:“不知姐姐指的是什么?” 平乐郡主脸颊微红,佯怒道:“你小子少给我装傻!你虽然比我小八岁,但从小你就比我懂得多,你还装傻?” “莫非姐姐说的是男女之事?”林弃心中偷笑,脸上略作委屈地说道:“府上关于这方面描述的书籍,都被您藏了起来,我哪里知道是什么啊?” “咳咳。”平乐郡主有些尴尬地小声咳了两下,故意板着泛红的俏脸,训斥道:“长姐如母,我这也是为了你好,你还没到娶妻的年纪,不用知道这些事情……咳,公主殿下也让我好好看着你,你切记不可与那些纨绔同流合污,知道吗?” “小弟省的,日后再说……”林弃一脸正色地玩着文字游戏。 平乐郡主则是毫无察觉地嗯了一声,完全不知此日非彼日。 “说起来,平乐姐姐,不知王爷有何急事唤我回府?”林弃收敛笑意,问起正事。 平乐郡主轻轻摇头,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今儿咱府上又来了一位‘高人’,不过那位高人行事有些怪异,爹爹不确定对方是真的仙家高人,还是江湖骗子,但也不敢怠慢,所以让你回去掌掌眼。” “怪异?”林弃问道:“怪在何处?” 平乐郡主回忆着说道:“以我的武功来看,那位高人的脚步有些虚浮,似是跋涉后的疲累所致,倘若真是仙家高人,又岂会如此?” 林弃笑了笑,说道:“这些年来,我见到的那几位仙家高人,也有比较怪异的,或许他只是仿照圣人之训,苦己心志,劳己筋骨,饿己体肤,空乏己身呢?” “是,爹爹也这般想过,所以也只是怀疑。” 平乐郡主微微颔首,又蹙眉道:“但爹爹招待那高人入厅,命婢女上前奉茶的时候,婢女无意间将茶水打落,那高人竟未能躲开溅出的茶水,也不懂传说中仙家的避水之法,我还观察到那高人被茶水烫到时,眉宇间似有一丝痛楚之意,只是在忍着罢了。” “那确实值得怀疑。”林弃也点了点头,问道:“倘若那人是江湖骗子,对方可曾提出什么要求吗?” 平乐郡主沉吟了一下,说道:“说起来,那人并未像以前的江湖骗子那样,索要钱财银两,或者卖假符丹水之类的,而是想以物易物,用他的玉佩换爹爹送你的那块暖玉‘火玲珑’。” “火玲珑?” 林弃有些诧异,说道:“那暖玉‘火玲珑’的确颇为奇异,只要贴身佩戴,即可感到暖意罩体,是凛冬防寒的宝贝,我以前也以为火玲珑可能是什么仙家宝物,但五年前那位祝仙长见我时,我便打听过,那暖玉也无甚奇特的,只不过是蕴含了一丝火行灵气罢了,对仙家高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但对方就是指名要换火玲珑,而且是用一块瑕疵极少的羊脂玉佩交换。”平乐郡主说道。 “那就奇怪了。”林弃摸了摸下巴。 平乐郡主说道:“爹爹知道你这些年来,见过几位仙家高人,又天赋异禀,所以想请你帮忙看看那高人是真是假。” “那几位仙家高人……” 言至此处,林弃不禁微微摇头,脑海中回忆起这些年见过的那几位仙家高人,眼神中顿时流露出一抹迷惘之色。 …… 永安二十一年。 也即是十四年前。 一戴着奇异金色面具的紫袍男子飘然入京,潜入宁王府东苑,站在仅仅两岁的林弃床榻前,观察了半晌,不仅偌大的王府无人发现,连近在咫尺的乳娘也未曾察觉。 直至紫袍男子主动出声,叹息一声:“好一块良才美玉,可惜,可惜……” 随即,在被惊醒的乳娘和婢女注视下,紫袍男子如鬼魅般消失无踪,即便事后王爷派人将府内翻了个底朝天,也未曾找到半点蛛丝马迹。 …… 十一年前。 时年五岁的林弃,在皇家园林踏青苑玩耍时,地面忽然遁出一鹤发童颜的拄杖老者,目光炯炯地望着林弃片刻,最终将目光停在了林弃右手大拇指上的乌金指环上,抚须长叹道:“可惜,可惜……” 而后,拄杖老者一转身,犹如化为泥土,立刻消融于地面。 此番经历,唯有尚且年幼的太平公主可以作证。 …… 七年前。 春猎之日,林弃踱行于寒潭水畔,仰观瀑布之雄伟,当众七步成诗,一阕‘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引来皇亲诸臣的喝彩赞扬时,但见波涛骤起,水浪飞溅,寒潭中忽然探出了一只狰狞的蛟首。 而众人恐慌之际,蛟龙却是伏于岸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林弃指上的乌金指环,而后似是恐惧一般,如雕塑般地僵住不动了,少倾,口吐人言:“小妖不知您是观主所看中之人,有所惊扰,还请小祖宗饶恕则个。” 言罢,蛟龙归谭,波澜消退,待众人回过神时,已不见蛟影。 方才所见,恍若一梦。 …… 五年前…… 四年前…… …… 这些年来,林弃已经见过好几次这等奇异之事,但无一例外,对方似乎都认识他指上的乌金指环,并且都不敢惹这乌金指环所代表的那位蓝衫老道。 他已经猜到,他穿越过来的那个雪夜里,遇到的那位不知名的蓝衫老道,一定是非同小可的人物。 最让他疑惑的是,有些仙家高人明明认定他是良才美玉,却连道可惜二字。 也不知,这些人在可惜什么? 可惜他已经被那位老道士收为徒弟了? 但那位老道士明明说了,并没有打算收他为徒。 到底……在可惜什么? ------------ 第三章 天赐 日将暮时,郡主的马车穿过一条绿柳成荫的静谧街巷,便在宁王府的门前停了下来。 宁王府雄踞华严街,朱门红墙,占地五百亩,近乎一坊之地,是上京城罕见的豪门园林,府门前立着的两尊麒麟石像不怒自威,府内可见宫殿楼阁交错,花园湖泊宛如天成,完全展现了何为皇族显贵,距离上京皇宫也只是隔了一条街罢了。 林弃也不得不感慨,十五年前,那个被称为‘观主’的神秘老道,对他的确是很尽心了。 答应送他去一户人家,保他十八年的平安富贵,居然是送到了宁王的府上。 宁王,乃是当今圣上的五弟,当年便有助圣上登基之功,后来大夏边境战乱,宁王又出征七载,立下不知几多大大小小的功劳,待边境稳定,宁王便主动交出兵权,回京安心当一个不问朝局、不理政事的太平王爷了。 这样一个深谙君臣之道,又受圣上宠信的王爷,在其府上,既不会卷入朝局党争,又可尽享人间繁华,自然找不出第二个更好的选择了。 从林弃前世知道的小说电视剧来看,寻常穿越者在古代最终能够走到这个地步,就已经算是大结局了,而他还在襁褓时,便已经达到了这个目标,对于那无名老道的安排,自然很是满意。 可能某些方面比不上现代的生活,但人上人的乐趣,还是很不错的。 而且还能搬运一下前世的诗词,让他博得一个上京第一公子的名头,若非自家这位郡主姐姐的武功太高,那位太平小公主又太麻烦,恐怕他的名声早就变成‘第一风流公子’了。 “小弟,那高人索要那暖玉‘火玲珑’时,我是以火玲珑是小弟你的私物为借口,才出了王府来寻你的。” 下了马车后,平乐郡主一边低声说着,一边与林弃从中门进了王府,不忘嘱咐道:“待会见到那人时,倘若你怀疑他只是江湖骗子,只管找个借口拒绝便是,爹爹自会将那人逐出府外。” 林弃轻轻点头,右手食指则是缓缓摩挲了一下戴在大拇指上的乌金指环,然后将右手缩进了袖子里。 姐弟俩从郁郁葱葱的花卉庭院穿行而过,在淡淡的玉兰香中,一路直奔用正厅‘明心堂’而去。 明心堂,取自‘明心见性,不矜不伐’之意,厅堂内装饰华美,格局肃穆,是王府接见贵客、商议大事之处。 此时天色幽暗,明心堂内早已亮起明烛之光,姐弟俩走上台阶,入厅后,便见已有二人坐在上座的两张椅子上。 左边是年过半百的宁王爷,养居上京城多年的安逸生活,冲散了他身上金戈铁马的战场煞气,让他的眉宇间多了几分儒雅之意,连黑色华服下的身材也略显发福,导致他腰间玉带钩挂的皮革有些紧绷,看上去似乎只是一个儒雅随和的中年文士。 而坐在宁王右边的,则是一个黄袍道人,正端着茶杯,微低着头品呷香茗,袅袅热气后的面容年轻俊逸,斜眉入鬓,头发却已然花白,颇有些鹤发童颜的仙家之风。 林弃这才恍然。 难怪此人明明脚步虚浮,连飞溅的茶水都躲不开,身具多个疑点,宁王依然只是怀疑,敢情人家的气质模样就很有仙家高人的风范。 “天赐回来了。”宁王抬头望着林弃,面上露出一抹微笑。 天赐,是林弃的字。 按理说,原本应该在二十岁举行冠礼之时,才会取字。 但林弃这个名字,宁王想称呼亲近点,也得叫‘弃儿’,未免有些太不尊重,便让林弃提前取了字。 弃,与‘天赐’同理。 “让王爷久等了。” 林弃轻轻颔首,不紧不慢地走到次位坐下,待婢女为他和郡主斟茶之后,这才说道:“王爷,平乐姐姐已经和我说了,这位道长是要换火玲珑吧?” 宁王瞥了一眼跟着林弃坐下的平乐郡主,见女儿微不可查的点头,这才微笑着介绍道:“这位是翠凝山的裴道长,这些年来一直云游四方,近日听说咱们府上有一块颇具灵韵的奇玉‘火玲珑’,恰好是其所爱,便前来拜访,想用一块品相极佳的羊脂白玉交换,天赐你意下如何?” 林弃心中明白,宁王问的是意下如何,实际上在等他的答案,看看这位裴道长是真的高人还是骗子。 而那黄袍道人,从林弃一进门开始,便怔怔地望着林弃,连手上的茶杯也忘了放下,眼神中满是惊诧艳羡之色,一时间连宁王的话语都当做了耳旁风。 同样的神情,林弃已经见过很多次了。 这些年来,他也早已有所猜测,这些高人所惊讶的,恐怕是他的‘资质’、‘天赋’一类的地方吧。 “裴道长?”宁王发现这位裴道长一脸呆滞,也是微微一怔,随即出声道:“裴道长,可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黄袍道人这才如梦惊醒,又深深地看了林弃一眼之后,这才感叹道:“没什么,只是贫道没想到,居然还能遇到令公子这般的良才美玉,只可惜,生不逢时啊……” “又是可惜?”林弃却是有些疑惑。 他刻意将右手藏在衣袖里,没有显露右手大拇指上的乌金指环,这黄袍道人也一直没有注意到乌金指环,但还是在感叹可惜? 生不逢时……这又是什么意思? 宁王不禁关心地问道:“生不逢时?道长可否详说?” “不必了。”黄袍道人缓缓摇头,轻轻放下手上的茶杯,淡然道:“既然无缘,何必追问?否则即便是知道了真相,也不过是空欢喜一场罢了。” 宁王见黄袍道人不想多说,也就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转头看向林弃,问道:“天赐,你可愿将火玲珑割舍于裴道长?” 他这话的深意,就是在问林弃:这位道长是真的仙家高人,还是江湖骗子? “道长若是能为我解答几个疑惑,火玲珑赠予道长也无妨。”林弃微笑道。 他也看不出这位黄袍道长是真是假,或许对方只是打听到了他这些年的事迹,以此行骗呢? 不过,他有一个很简单的验证方法。 “你有何疑惑,不妨说来听听。”黄袍道人也没有拒绝。 “道长可认识这指环?” 林弃说着,抬起了藏在衣袖中的右手,将大拇指上的那枚乌金指环显露了出来。 “嗯?这指环……这,这是!” 黄袍道人先是一怔,随即震惊万分地盯着指环,眼眸中隐有清光流转,仿佛看出了这乌金指环的不凡之处。 随即,他咽了下唾沫,如坐针毡地站起身,面对着林弃,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垂首说道:“原来是观主选中之人,难怪有如此天资,方才小道多有失礼,还望小祖宗海涵,莫要与我这等山野散修计较。” 又是观主……还称呼我小祖宗?林弃念头一动,想起了七年前,春猎时在寒潭所遇到的那只蛟龙之言,也是如此相似。 这一刻,他已经确定,眼前这个黄袍道人,恐怕真的是仙家之人。 在他看来,这些仙家高人,不外乎修仙者之流,只是罕见且神秘异常,少与世俗接触,方才显得如仙神般缥缈无踪。 “道长言重了,何来失礼之处?还请坐下吧。” 林弃淡淡一笑,依然不失谦逊,见黄袍道人惴惴不安地坐下了,这才说道:“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问道长,只要道长为我解惑,那暖玉‘火玲珑’,自当双手奉上。” 黄袍道人犹豫一下,但还是架不住对火玲珑的渴望,颔首道:“小祖宗有何疑惑,但说无妨。” 林弃沉吟一下,说道:“前些年,我也见过不少仙家高人了,但不知为何,他们见到我之后,都会感叹‘可惜’二字,道长方才也是如此,不知为何可惜?” ------------ 第四章 末法时代 黄袍道人闻言,先是沉默了一下,旋即轻声问道:“莫非……您不知观主为何选您?” 林弃也不多做隐瞒,颔首道:“隐隐有所猜测,但确实不知。” 黄袍道人露出一丝恍然之色,随即摇头叹息一声,正欲开口时,却是瞥了一眼旁边的宁王和平乐郡主,沉吟少许,对林弃说道:“此事关系颇大,或许不该让王爷和郡主知晓,不知您是否愿意移步殿外一叙?倘若您觉得无妨,大可稍后再坦白于王爷和郡主。” 林弃看了一眼宁王和平乐郡主,随即点头道:“好。” “小弟,等一下。” 平乐郡主招呼了一声,只见一婢女持着一杆巡夜用的灯笼走了过来,将灯笼递给了林弃。 林弃对平乐郡主笑了笑,示意她放心,这才手持着巡夜灯,带着黄袍道人走出了明心堂,来到玉兰花盛放的庭院内。 如今已是立春,即便没有蜂蝶陪伴,亦无绿叶衬托,纯洁而高雅的玉兰花却已在早春的寒风中绽放,让清幽的芳香悄无声息地满庭而出。 林弃带着黄袍道人,沿着庭院曲径,走到一株白玉兰树前,将手中的巡夜灯插在树干之间,旋即才转身说道:“道长请说吧。” 黄袍道人沉吟了一下,说道:“小道在您亮出观主的信物之前,并不知您是观主选中之人,在那之前所说的可惜,是可惜了您这等可遇不可求的绝佳资质,以您的资质,若能入仙道,不出百年,必成气候,若是机缘、功德到了,仙途便不可限量,只可惜……” 林弃没有接话,只是看着他。 黄袍道人长叹一声,这才摇头道:“只可惜,如今的天下,早已不是过去的那个天下了,此时的仙道,也非彼时的那条仙道了,无论是何等惊世骇俗的天资,如今也是无望成道。” “为何?”林弃疑惑道。 “您可曾听说过末法时代?” 黄袍道人也不等林弃回答,便叹息道:“天地无明,诸脉衰竭,灵气渐空,仙道将亡……” 林弃闻言,顿时恍然明悟。 “自十五年前开始,这天下间的诸多灵脉便已开始衰弱,日月五行、诸天星辰所引动的精华灵气,也变得愈发稀薄。” 黄袍道人的眸中有着一丝深深的无奈和颓然,叹道:“到了如今,除了那些灵韵深藏的玉石奇珍,恐怕就只有少数仙家福地中的仙灵之脉,才能汲取到灵气精华了。” 说到这里,他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说道:“但我等山野散修,又岂有资格进入那些仙家福地?而且,再过些年只怕就连仙家福地也会衰败无光,到那时,便是真正的末法时代了。” 林弃沉默了少许,轻声开口道:“若是失了灵气,你等修士,莫非会变成凡人不成?” 黄袍道人神色黯然,也沉默了半晌,才轻轻点头道:“不错,食气者神明而寿,若无灵气滋补,我等修道之士,寿元并不比凡人高出多少,一旦失了法力,也只是比凡人的身子骨结实些罢了,与凡人又有何区别?” “这么说来,道长此行特意来王府索求‘火玲珑’,便是看上了蕴藏在玉中的那一丝灵气吗?”林弃问道。 “便是如此,还请小祖宗明鉴。”黄袍道人再次长叹一声。 他的心情,林弃也能理解一二。 对于食气的修道之士而言,天地灵气就像是油灯里的油。 灵气枯竭,用前世现代点的说法,那就是能源匮乏。 只是,林弃从未修道,不懂修道之乐趣,前世亦是短寿,不明长生之自在,自然也不太能体会这黄袍道人的心情。 从逍遥长生的修道之士变成凡人…… 这心情,恐怕就像是皇帝在一夜之间沦为了乞丐吧。 “不过,我尚有一点不明。” 林弃沉吟了一下,说道:“五年前,我曾问过一祝姓仙长,那位仙长说,这火玲珑之中只是蕴含一丝火行灵气罢了,对于你等仙家高人来说,根本微不足道,莫非……只是这么一丝灵气,就能弥补道长的法力?” 黄袍道人闻言,缓缓摇头道:“自然不能,仅可炼出一丝微不足道的法力罢了。” 林弃有些诧异地看着他,疑惑道:“那道长这般又是为何?” 黄袍道人沉默了半晌,苦笑一声,说道:“实不相瞒,小道自从察觉到天地灵气变得稀薄之后,这些年来便云游四方,想再找一处灵气充沛的清修之地,但一直无果,后来方才打听到,原来是全天下的灵气灵脉都在趋于枯竭。” 他黯然叹气道:“小道原本打算回府拿出那些藏宝丹药等物什,寻找一方仙家福地,说不定能以此换取一点容身之地,没想到却路遇妖邪,小道虽然逃得一命,但也法力耗尽,连自家洞府的法术禁制都无可奈何了。” 林弃愕然,连自己的洞府都进不去,确实有点悲催了。 黄袍道人无奈地摇头道:“小道束手无策之下,只好来上京城碰碰运气,偶然间听说宁王府上有一块颇具灵韵的奇异暖玉,小道便知道其中定是蕴含一丝火行灵气,所以才前来索玉。” 林弃轻轻点头,原来这就是真相。 “原来……他们是可惜我的资质浪费了,的确是生不逢时……”林弃不禁微微摇头。 而黄袍道人闻言,犹豫了一下,却是说道:“这……依小道之见,您过去遇到的那些修道之士,他们所说的可惜之处……恐怕不止如此。” “哦?” 林弃看着他,借着昏暗的灯笼烛光,可以看出这黄袍道人的神色颇为复杂。 黄袍道人轻轻地叹了口气,而后问道:“您可知道,您对观主而言,是什么吗?” 林弃并未出言回答,只是这些年的猜测在心中一一浮现,而现在越发趋近于最正确的那个答案。 “相信您应该听说过,十五年前在寒山上发生的异象,雷霆不断,暴雨成狂,连绵七日方休……那便是观主在寒山之上,历天劫所造成的奇景,而观主在七日天劫之下,道体损毁,道基坍塌,唯有夺舍他人,方可重登仙道,而您……便是观主选定的新身躯。” 黄袍道人略显小心地说完了这句话之后,只见洁白的玉兰花下,对面这位王侯公子那俊美非凡的面容,在昏暗的烛光照耀中,脸色先是一僵,旋即露出一抹早有预料般的了然之色,唇边也泛起一丝自嘲的轻笑,过了半晌,最终又化为一片平静的释然。 他微微一呆,不由得在心中暗叹一声:好一个不世之材的天赐公子,难怪有如此美名,心性果然非同凡人啊。 任由谁听到自己原来只是某个高人用于夺舍的备用身躯,恐怕都无法平静下来,因为这已经不仅仅是‘死’那么简单了,而是失去自我,被他人顶替。 而眼前这位不过十五岁的少年,居然这么快便平静了下来? “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林弃唇角微不可见地轻轻翘起,如自嘲般地低声道:“我早该想到的……他救我一命,又许我十八年的人间富贵……同样是鸠占鹊巢,一切皆有因果报应,世事本该如此。” 他深吸一口气,又说道:“不过,观主欲夺舍之事,似乎天下修道之士皆知?” 黄袍道人说道:“观主历天劫之时,有不少修道之士前去观礼,在劫后,观主便已告知天下修道之士,他准备下山挑选适合夺舍的对象,而持有他信物之人,便是他选中之人。” “为何要等待?还要昭告天下?”林弃面露不解。 “这……小道也不知。”黄袍道人摇头道。 林弃却是忽然想起,观主在十五年前的那个雪夜,曾经说过,他还需要十八年的时间准备,难道……就是为了准备夺舍的事情? 昭告天下,又是为何? 林弃微微摇头,也不多想,只是说道:“多谢道长为我解惑,我这便将火玲珑交于你。” 话罢,他忽然转头看向不远处那片被玉兰树影所遮掩的昏暗之处,开口道:“平乐姐姐,偷听够了吧?麻烦你去我房内,把那块暖玉火玲珑拿过来。” 他话音落下,便见那玉兰树的阴影下,缓步走出了一个身姿高挑、英气逼人的美丽女子,赫然是平乐郡主。 此时,她低垂着臻首,攥紧了双拳,指节都被捏得发白,死死地咬着嘴唇,肩头也在微微颤抖。 黄袍道人见状,不由得微微一怔,随即摇头苦笑一声,如今失去法力之后,连被凡人在暗中偷听,他都察觉不到了。 只见平乐郡主紧咬着下唇,一步步走到了林弃的面前,缓缓抬起没有半分血色的俏脸,伸出冰凉而有些粗糙老茧的手掌,握紧了林弃的手,已然泛红的眸子注视着林弃,柔声道:“小弟,你放心,就算是神仙要你的命,姐姐也一定会想尽办法救你的。” ------------ 第五章 千秋岁 “平乐姐姐,不必担心我,其实我心里早有准备。” 林弃故作轻松地对平乐郡主笑了笑,反手握住了她冰凉的纤手,心中却是感觉到暖意升腾。 虽然平乐郡主并非他的血脉亲人,但十五年的朝夕相处,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你有什么准备?你能有什么准备?” 平乐郡主咬着嘴唇,眼圈泛红地盯着林弃,泪珠在眼眶内打着转。 这一刻,她仿佛从那个巾帼女将变成了柔弱哀愁的女儿家,即便是在沙场上历练过的铁血之心,在此刻也变得脆弱了许多。 “平乐姐姐。” 林弃叹了口气,说道:“十五年前,若非观主救了我一命,只怕我早就冻死在冰天雪地之中了,若不是观主送我来王府,你也不会认识我,而且……这些年来的生活,我过得很充实很开心,十八年足矣。”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当年他鸠占鹊巢,占了这无名弃婴的身体,将来也有被人鸠占鹊巢的一天,也不算冤枉,这不禁让他忽然有了一丝明悟—— 或许世间真的有因果报应? 昏暗的烛光映照着平乐郡主影影绰绰的面容,只见她含着泪盯了林弃半晌,方才深吸一口气,说道:“我说不过你,但我知道有人要你的命,我不能不管。” 言毕,她便伸手抓住林弃的手腕,转身欲走,说道:“走,我带你去见爹爹,让爹爹帮你想办法,当年是那观主把你送到王府上的,爹爹说不定有法子,实在不行,你就远走高飞,躲起来就是了。” 林弃又叹了口气,还未说话,便听到身旁的黄袍道人开口道:“郡主,老道劝你……还是莫要白费心思了。” “白费心思?”平乐郡主豁然转头注视着黄袍道人。 黄袍道人叹息道:“夺舍的人选,可不是那么容易找的,必须得和己身合适,命数、生辰、天资相近,方可成功,不说别的,单单是拥有林公子这般天资之人,普天之下都找不出多少,更何况还要命数、生辰相仿,恐怕全天下都找不出第二个了。” 言至此处,他又叹了口气,说道:“所以,观主是根本不可能放弃林公子的。” 平乐郡主沉默了一下,咬牙说道:“大不了我让爹爹去求圣上,我就不信,以举国之力还找不出第二个了!若是真的找不到,我带着小弟隐居起来便是。” 黄袍道人微微一呆,随即苦笑道:“逃?那就更是无稽之谈了,以观主的通天手段,即便是逃到天涯海角,只怕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可是……” 平乐郡主脸色一急,正要开口时,林弃却是伸手拉住了她。 “别说了,平乐姐姐。” 她转头看去,林弃对她摇了摇头,说道:“这些我早就想到了,观主任由我在上京城生活这么多年,连我见到的那些仙家高人,也无人敢多言,我就知道……观主一定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他不怕我逃,说明我逃不了。” 他顿了顿,对平乐郡主笑道:“况且,这也是我当年答应好的,莫非姐姐希望我成为一个失信之人?” “我只是不想你死……” 平乐郡主紧咬着嘴唇,眼眸通红地望着他,泪水簌簌滚落。 林弃拍了拍她的手背,微笑道:“我又不是明天就会死了,如今距离观主之约,还有近三年的时间呢,愁眉苦脸是三年,开开心心也是三年,那我何必想那么多呢?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黄袍道人轻叹一声:“公子能有如此心性和见地,实属难得,小道佩服之极。” 平乐郡主望着他脸上的笑意,不由得怔住了。 早春的夜风轻轻吹拂,而洁白的玉兰依然在寒意中骄傲地绽放着,花影孤寂,幽香清冷,就仿佛他来时那般。 孑然而来,孑然而去,或许这便是他离去时应有的姿态? …… 春来秋去,花谢花开。 不知不觉间,宁王府前庭的玉兰树,已花开绽放、枯萎败落十七次轮回了。 平乐郡主、宁王爷似乎也都察觉到了那一天的迫近,这三年来,对林弃的态度也越发的温和亲切,近乎是百求必应的地步。 宁王爷也不止一次去寒山寻求观主,试图见观主一面,恳求观主另寻他人,但始终未能一见。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即便宁王是受观主所托,才收留了林弃,但王妃早逝,他昔年在战场上留下的暗疾,又让他膝下无子嗣,十八年的相处,他也早已把林弃当做了自己的孩子。 只可惜,天波易谢,寸暑难留。 又是一年霜降之时。 距离那个雪夜,已过去了整整十八个春秋。 又是一个清冷孤寂的夜晚,上京城竟罕见地提前下起了一场鹅毛大雪,让这座巍巍巨城熔为一片白银之邦,引来不知多少上京才子登阁赏雪,为这奇景洋洋题诗。 而只有极少数人,猜到了这场早雪的来临,到底意味着什么。 正如,十八年前那个比往年更早的雪夜一样。 宁王府东苑。 幽暗寂静的屋内,仅有一点烛光轻摇,只能听到屋外的风雪声,以及炉炭燃烧的劈啪声。 林弃盘膝坐在矮桌旁的锦墩上,出神地望着屋外的雪景,心中缓缓回忆着这十八年来的人生,回想着前世的经历,时而微笑,时而摇头。 过了片刻,他掀开旁边小炉上的铜壶盖子,透过蒸腾的迷蒙水雾看了一眼,唇边不由得泛起一丝笑容。 忽然间—— 屋外的风雪骤然一顿,雪花似是凝固在了半空中,旋即再次飘然落下。 “十八年不见,没想到,这个时候你还有闲心泡茶?” 而后,一个阔别了十八年的苍老声音,夹带着一丝笑意,在林弃的身后响起,突兀,且理所应当。 林弃并未转身看去,只是微笑道:“来得正好,一瓢今早在王府思故池中采集的清露,还有三瓢刚才选出的檐下新雪,方汇成此水,恰逢水开,观主可愿陪我饮一杯新茶?” “那便叨扰了。”观主轻笑着坐下。 林弃先倒一杯滚水温了冰凉的紫砂茶具,又取出一旁王府新供的茶叶置于壶内,将滚水缓缓倒入其中,随即过去茶沫,洗茶再泡,静待顷刻,斟一杯茶水,这才缓缓转身,奉于观主。 十八年未见,观主并未有丝毫变化,脸色还是那般惨白如亡者,仍旧穿着那身破破烂烂的蓝色道袍,皮肤上仍有焦黑的伤痕,依然赤着白莲般的硕大脚掌。 他身上的岁月,仿佛在十八年前便已经凝固了一般。 林弃面色不变地望着观主,眼神似乎仍是十八年前那个被拯救的弃婴,缓缓将茶杯递给观主,轻声道: “请。” 观主伸出双手接过茶杯,嗅了嗅茶香后,缓缓低首,浅啜轻吸,旋即闭目细品。 半晌,观主睁开眼,露出一抹笑容,轻声赞叹道:“水不是甚好水,茶亦只是凡茶,但泡茶的人不凡,这茶便值得回味一世。” “观主一世,乃千秋之岁,仅凭这一点,此茶便不是凡茶了。”林弃浅笑道。 观主抚须,摇头笑道:“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 第六章 执一 观主连饮三杯,林弃亦陪饮三杯。 只消片刻,一壶清茶已然见底,茶香犹在,热气无存。 雪将住,夜已深。 观主放下杯盏,含笑问道:“这十八年来,你可享得平安富贵?” 林弃颔首道:“在王府生活的这十八年来,我过得很开心,劳烦观主费心了。” “开心就好。”观主微微一笑,说道:“十八年前,我观你心志过人,想必是吃过不少苦头的,如今又享尽人间富贵,想必已无太多抱憾之处。” 林弃脑海中顿时闪过前世种种,随即说道:“月有阴晴圆缺,人生自然也不可能全无遗憾,有此十八载回忆,林弃已然知足。” “知足常乐,如此甚好。” 观主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说道:“看来,你已听说过我的事情,当年我让你替我了结的心愿,你也明白是什么了吧?” “林弃三年前便已知晓。”林弃说道。 观主注视着他,说道:“但你没有反抗,亦未逃走,更没有求情?” “以观主的手段,我无力反抗,也逃不到哪去,此事又关系前途性命,委实没有求情的必要。”林弃诚恳道:“林弃并非知恩不报之人,也非自食其言之辈,当年观主救我一命,又保我十八年富贵,林弃永志难忘,承诺了自然要做到。” 观主沉默半晌,忽而抚掌笑道:“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可惜你我二人不能共存于世,否则即便你只是凡人,亦有资格为吾友人,可惜,可惜……” 话罢,他拿起桌上的杯盏,只见茶壶中所剩无几的清茶,忽然自壶嘴处流淌而出,在空中化为一道莹亮的水线,而后一分为二,蜿蜒游走,分别注入林弃和他的杯盏之内,两杯茶恰好满至七分。 “小友,此处无酒,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观主举杯,仰头饮下。 “观主谬赞。”林弃亦如是。 饮尽。 观主放下杯盏,说道:“十八年前,我并未告诉你真相,便让你答应下来,如此强买强卖,你心中可有不满?” 林弃笑了笑,说道:“救命之恩,再世之情,岂可用买卖来比较?我知晓观主用意,并非是担心我将来反悔,反抗或者逃走,而是不想让我这十八年的生活中,尽数为担忧和恐惧所困扰。” 观主眼神中露出一丝满意之色,笑道:“你如此聪慧,倒也没有辱没我的心意。” 林弃摇摇头,没有多说什么。 “既然说清楚了,那也该出发了。”观主说道:“你可有什么心愿未了,我可助你了结。” 林弃略一沉吟,问道:“观主可有修改他人记忆之法?” “你可是打算消除宁王、安乐郡主等人关于你的记忆?”观主摇头道:“可惜,虽然我能抹消记忆,但也无法做到如此精细,更何况,此等法门,必然会造成神智损伤。” “那便罢了。”林弃微微摇头,又问道:“那么,观主可有让凡人长寿、安康之法?” 观主轻轻颔首,说道:“这倒是简单,你是为了安乐郡主和宁王吧?不过,也没这个必要了,十八年前,我让宁王替我照顾你,他已提过这个要求了,那日我便送了宁王和其女各自一道太一丹水,可保其长寿百年,安康无灾。” “那便好。”林弃深吸一口气,说道:“既是如此,于愿足矣。” “那我们这便出发吧,随我去我那寒山执一观。”观主微笑着站起身。 林弃缓缓站起身,默然扫过了这间住了十八年的屋子,第二生……也要就此结束了。 观主轻叹一声,迈步向屋外雪地走去。 林弃收敛心思,也跟上观主,一步步走到了屋外,只见院内遍地霜华,银装素裹,过去不值多看的景象,在此刻竟格外迷人,令人留恋不舍。 “走吧。” 观主轻挥袖袍,只见漫天雪花悠然翻卷,朔风流转不定,林弃便感觉自己的身躯,已不受控制地凌空飘起,却未感觉到丝毫寒冷。 “嗯?” 忽然间,林弃却是发现王府最高的那座朱楼之上,正有一女子凭栏而立,仰着英气逼人的素容,迎着这漫天的风雪,犹如雕塑般凝望着这里,脸颊上似有盈盈泪光滑落。 风雪停驻。 “平乐姐……” 林弃叹了口气,目光悠悠地望着那女子片刻,才开口道:“观主,走吧。” “不去告别一声吗?”观主问道。 “即是永别,何必挂念?”林弃轻叹一声。 “也是……那你便再看一眼这座上京城吧。” 观主话音落下,林弃便感觉脚下的风雪再次升起,身体迅速升空而起,下方这座偌大的王府开始不断缩小,逐渐化为一个小点。 而后又渐渐俯瞰到了华严街、清月坊、皇宫、太平公主府、越国公府、水袖楼……这十八年来的记忆,此时尽皆被皑皑白雪所覆盖,在视野内一点一点地模糊淡去,直至整个上京城都化为苍茫四野中的一部分,无辨东西,只剩下茫茫天地。 旋即,风雪于半空中,消失无踪。 永安三十五年,大夏上京城第一公子,自此销声匿迹,尽管有很多人议论了许久,但也随着岁月逝去,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记忆。 唯有那些犹有牵挂追思之情的人,还将其留在心底,化为一道如伤疤般的印记…… …… …… 寒山,一如十八年前,一如这千秋岁月,常年笼罩在云雾之中,神秘莫测,难以窥见。 山巅之上,耸立着一座摇摇欲倒的破观。 这便是世人以为仙家福地的‘执一观’,此观并无甚特别之处,看上去似乎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道观,但并无神明雕像,也无供奉香炉,若非观门上方的牌匾书有‘执一观’三个字,怕是都想不到这里竟是道观。 观内。 观主与林弃正盘膝于蒲团之上,相隔三尺,面对而坐。 “我听说观主需要夺舍重修,方可重登仙道。” 或许是因为面临最后的时刻,林弃也忍不住多言了几句:“但如今不是快要进入末法时代了吗?既然天地灵气枯竭,观主打算如何重修?” “末法时代……”观主沉默了少许,轻声问道:“你可知道,此处为何叫做‘执一观’?” “为何?”林弃也有些好奇。 “执一,乃是指我毕生所修的道术。” 观主盘膝而坐,侃侃而谈:“一,是为道,是为最初,是为根源,执一,便是执掌这个‘一’。 “至于真正的道义,太过繁杂,也太过晦涩,玄之又玄,只怕是说了你也难以理解,通俗而言……便是以己身之道,在这天地间炼化出一方‘虚空’。 “这方虚空,看似微小至极,却孕育无穷之机,藏有大千之变,可夺天地造化,如真正的天地一般,将诸法归一,只要吸纳外力,即可诞生出新的天地灵气。 “即便天地衰竭,末法来临,只要执掌这虚空,亦可重登大道,甚至于走得更高…… “……如天那般高。” ------------ 第七章 时不我待 “夺天地之造化,自成一方虚空?” 林弃听闻观主之言,不禁赞叹道:“观主大能,道法通天。” 以他前世看过的那些小说、神话里的修炼境界来判断,观主便是达到了自创一方小世界的境界,端的是了不得的高人,难怪天下的修道之士,皆认同观主的修行境界乃是天下最高。 即便末法来临,也阻挡不了这样的高人。 观主闻言,不由得笑了起来。 这‘执一’之道,乃是他毕生所修的道法之中,最为自得的成就,此时听闻他人的夸赞,自然颇感自豪,心情愉悦。 旋即,观主又抚须叹息道:“只可惜,这一方虚空尚在孕育之中,与真正的天地相比,还相差甚远,也不知有没有衍化成真实天地的那一天……而老道如今亦是油尽灯枯,更不敢打开这方虚空……” 林弃不禁心中疑惑,既然是观主自己创造的虚空,为何不敢打开? 不过,他自觉是将死之人,也就没有多问,即便知晓了这些秘辛,又有何意义? “观主欲成大道,自然遍地荆棘,林弃不过一介凡人,无以相助,更不敢发妄悖之言,唯有此身,可为观主重开仙路。” 林弃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坦然面对着观主,微笑道:“若观主能以此身证道,我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此时,他已调整好了心态,做好了离去的准备。 “功德?” 观主闻言,却是摇头笑道:“小友这话便错了,你此番助我之行径,对于天地而言,不但无功,反而有过。” 林弃微微一怔,不禁疑惑道:“天地视万物如刍狗,一切平等,并无好坏善恶之分,而功德自在人心,我此番行径,又何来之过呢?” 观主沉默了少许,似乎也不急着夺舍之事,而是悠悠道:“修道之士,夺天地灵气,修己身道心,本就是悖逆世间规律之行,否则何来劫数一说呢?日月潜息、四时更替,此乃常理,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亦为常理,倘若修道之士做出违背常理之事,对天地而言,这便是过错。” “救死扶伤,行侠仗义,也是过错?”林弃问道。 “若是不显神通,不动道法,那便相安无事,否则便是积累过错,一旦过错酝酿成罪孽,罪孽召来劫数,那便是自食恶果了。”观主缓缓道。 这一刻,林弃终于明白,为何修道之士如此神秘了。 原来并非是修道之士神秘,而是修道之士不敢干涉世间常理,否则过错积累过多,便会成罪孽,罪孽滔天之时,便会引来劫数,最终身死道消。 “既然连救死扶伤都是过错,那究竟何为功德呢?”林弃忍不住问道。 观主沉吟了一下,说道:“小友方才也说了,对于凡人来说,功德自在人心,但对我等修道之士而言,违背常理是过错,顺应常理而行之,那便是功了,譬如诛灭身怀罪孽的妖邪,即是功德,比如蛟龙走水之时,若能阻止洪涝之灾,亦是功德。” “原来如此。” 林弃恍悟,不禁摇头感叹道:“原来这便是修行之道,固然长生久视,逍遥自在,但何尝不是受天地所限呢?” “不错。”观主缓缓颔首,说道:“这修行路上,若只是潜心修道,不问世事,无功德在身,修行所遇劫数便颇为难渡,如若沾染罪孽,那更是死路一条,还需恪守道心,顺应天理而行。” 林弃忽然想到了前世所在,不由得说道:“既然末法时代已至,恐怕修道之士,也将成为传说了,功德罪孽,也只在人心……” 观主闻言,沉默了少许,却是忽然说道:“小友,你可知老道来见你之前,这十八年来,除了修习‘执一’之道,还做过什么吗?” 不待林弃回答,观主便自顾自地说道:“老道先是去了东海,抽了那五太子的龙筋,让那兴风作浪的小蛟再无化龙之日。 “而后,我又去了东海之畔的万蛇岛,收了岛上的毒雾迷瘴,无毒瘴保护,东海水族不日便能水淹万蛇岛。 “后来,我途径青狐洞,将万蛇岛上的毒瘴尽数封入洞内,想必那一窝野干,早已化为脓血。 “随即,老道又去了郦阳湖……” 观主将这些年所做之事,逐一叙来,语气淡然而冷漠,透着淡淡的肃杀味道。 这些年来,观主行走天下,但凡是发现为祸的妖邪,尽数被其诛灭。 片刻后,观主才将这些年所除之妖邪点清。 末了,他见林弃神色有些诧然,便问道:“小友可是觉得老道太过狠绝?” “观主所杀的妖邪,皆是一方之祸,自然该杀。” 林弃微微摇头,说道:“我只是好奇,观主为何在天劫之后,才去诛灭妖邪呢?若是早点如此,立下功德之后,或许观主的劫数也不会那么可怕吧?” “这些妖邪,是这十八年来出现的。” 观主叹息一声,说道:“如今的天下,已趋于末法时代,即便罪孽再怎么深重,天地也不会降下劫数,这便造成了妖邪为祸四方,即便我倾力诛杀,亦有太多妖邪隐于阴暗,杀之不尽啊……” 言至此处,观主忽而长叹了一声。 而林弃则是忽然想到了十年前的春猎时,他在寒潭遇到的那只蛟龙,那蛟龙那般恐惧,或许就是因为被观主杀怕了? “妖邪为祸,又岂是观主的过错?”林弃劝慰道:“诛灭妖邪,这才是大功德。” 观主却只是缓缓摇头,并未多说什么。 就在这时,观外的天空中,忽然传来了一阵似有若无的闷雷声,恍若天地震颤一般滚滚而过。 观主微微一怔,随即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小友,能够与你这等知己长谈,实在是畅快,只可惜,时不我待……我们开始吧。” 林弃心中略感奇怪,但也没有多问,只是缓缓闭上眼睛,说道:“好。” 观主不禁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说道:“无需紧张,也无需担心,你我二人虽然无法共存于世,但今后你我因果相连,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存在的方式呢?” 林弃睁开眼睛,静静道:“观主,请。” 观主笑了笑,轻声道:“那便麻烦了。” 下一刻,一阵清风不知从何而来,而观主整个人仿佛轻若无物的柳絮,又像是即将飘散的雾气,被清风一吹,肉身以及道袍俱是化为一片烟尘消散。 只剩下一团散发着混沌迷蒙之色的光芒,静静地漂浮在半空中。 “莫非……这便是观主的元神?”林弃心中一动,仔细看去。 只见这团光芒内,恍若空无一物,又似乎有一个无穷小的‘点’,明明微小到无法察觉,却又给人一种无比沉重的感觉。 就仿佛……承载了一片天地那般沉重。 而后,这团混沌而迷蒙的光芒,沉重而缓慢地朝着林弃漂了过来,自他的眉心祖窍处而入,瞬间进入了他的识海之中。 林弃只感觉一阵天塌地陷的轰鸣,便陷入了昏沉的黑暗中。 ------------ 通知一下 今天和人讨论的时候,发现了一个bug,第七章以后的章节暂时删了,下山之后的剧情稍微补一些设定,最迟明天就会补回来的! 稍等一下哈! ------------ 第八章 有飞剑来 这一日,几缕沉闷的雷动,自寒山上飘落。 居住在寒山镇的百姓,此时若是仰观天穹,便会发现寒山上空的天色晦暗,可见愁云惨淡,隐约可闻雷霆响动,似乎风雨欲来。 十八载岁月过去,当年痴望天际的老人或已逝去,曾经身强力壮的采药客再无登山之力,彼时被惊雷吓哭的襁褓可能也已娶妻生子…… 而如今寒山镇上还活着的人们,依然未曾忘记十八年前的经历。 雷霆不断,暴雨成狂,连绵七日方休…… 而今日这幅遥远而熟悉的场景,让寒山镇的很多居民,在这一刻都回想起了十八年前的那场惊天异象。 莫非,十八年前的奇景,又要在今日重现了吗? 山脚下除了寻常居民百姓之外,还有几道格外锐利明亮的目光,激动而紧张地望着寒山上空,仿佛察觉到了什么。 然而…… 就在乌云即将聚成之时,却又开始缓缓消散褪去,传闻中那骇人之极的雷霆闪电,也只是有气无力地响起了几声雷动罢了。 寒山镇居民们发现这一点后,顿时松了口气。 而那几道锐利明亮的目光,却是多出了几分疑惑不解,随即又变成了若有所思。 …… 这一日,寒山上所出现的异象,开始一传十,十传百……迅速传遍了天下。 无论是江河湖海的水族,还是各方仙家福地,亦或是山野散修、洞中精怪,甚至是隐匿于某些危险之地的妖邪外道,纷纷得知了这个消息。 于是,天下修道之士都明白了一点。 传说中那位道法通天,修行亦高如天穹的执一观观主,已夺舍重修了。 尽管天下间有很多修士尚且不懂——如今已是末法时代,连仙家福地的仙灵之脉都开始逐渐衰竭了,观主又该如何重修? 但既然观主是天下第一人,想必自有其方法。 更何况,他们更担心的是自己。 末法时代已至,天地间空空如也,再也找不到半分灵气精华,如今除了仙家福地之外,已无修行之地,诸多道行还浅的山野散修,无论是放弃修行之路,还是另寻他法,此时都不得不入世了。 这一日,曾远离尘世的修道之士们,开始重新沾染人间烟火。 而那些隐秘的危险之地,更是爆发出了猖狂肆意的大笑声,就像是失去了监管的凶恶囚徒,滔天的气焰弥漫而出,恍若乌云压顶一般遮蔽了天上的太阳。 …… …… 林弃不知道被夺舍是什么感觉,但他做了一个梦。 梦到了观主。 …… 溪涧旁,观主赤脚站在水畔,弯下腰,轻轻捧起清冽的溪水,含笑道:“这,便是执一。” 林弃不明所以。 少倾,观主不知从何处捡来一口铁锅,自溪涧舀了一锅溪水,再次说道:“这便是执一。” 林弃疑惑不解。 观主挽起袖袍,以泥土碎石搭建出一炉灶,将铁锅置于炉灶之上,说道:“这便是执一。” 林弃越发迷茫。 观主忽而离去,许久方归,怀中抱着一捆干柴,笑道:“这便是执一。” 林弃依然摇头。 观主席地而坐,以干柴钻木取火,许久方成,将点燃的干柴置于炉灶内,缓缓加入干柴。 片刻,火势渐旺,锅内溪水已然煮开。 观主拍拍袖袍上的尘土,微笑道:“这便是执一。” 林弃若有所思。 忽而,天色幽暗,夜幕自天际缓缓覆盖而来。 黑白界限,如此分明。 观主站在黑白交接之处,但见黑白二色旋转游动,恍若一黑一白两条鱼儿一般,在观主的脚下汇聚成了一个无边大的太极图。 观主静静地望着林弃,说道:“这便是执一。” 林弃沉思良久,忽然朝着观主弯下腰,行了个礼,说道:“受教了。” “妙哉,妙哉。” 观主微笑颔首,说道:“既然如此,我的‘一’便交给你了。” …… 没死。 林弃徐徐睁开眼睛,眼前依然是熟悉的残破横梁,双手撑着冰凉的地面,有些费劲地坐起身,然后一边头疼地揉压着太阳穴,一边拧着眉头打量四周。 依然在执一观之中。 观内,除了他之外,空无一人,已不见观主踪影。 观门外可见云气缥缈,林弃又看了看自己的身体,依然未曾发生丝毫变化,不禁怔了一下,喃喃道:“怎么回事……” 他连站起身,忽然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轻灵了许多,但也顾不上这些事,而是快步走出观门外,可见云海缥缈,浓雾涛涛,前行数十步,前方便是万仞山崖,却依然没有看到观主的身影。 站在山崖边上,一阵清冷的山风袭来,林弃才在云雾寒意下清醒过来,豁然回想起来—— 他在昏迷之前,似乎看到观主的肉身化为粉末,当场烟消云散,只余下一团混沌迷茫的光芒,那似乎是观主的元神? 而后,他便昏迷过去了。 林弃站在山崖的边缘,望着下方缥缈的云海,心中有些茫然,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他竟然没有被夺舍? 是观主夺舍失败了? 还是发生了其他什么他不知道的变故? 山风寒冷,林弃缓缓深吸了一口冰凉的云气,又慢慢吐出,心中不禁升起了一抹怅然若失之意。 虽然他因为还活着而感到庆幸,但观主这位救他性命的好友却不知所踪,让他有些兴致索然了。 从天色来看,至少已经过去了一夜时间。 他昏迷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弃驻足于山崖边,神色微惘,无言凝望着无边云海,过了许久,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才转身回到执一观内。 观内。 林弃再次盘膝坐回了蒲团上,看着对面属于观主的蒲团,忽然心中咯噔一声。 “等等……好像不太妙啊。” “观主打算夺舍重修的消息,天下间不知多少修道之士都听说过了,恐怕也有些修道之士早已知晓,观主夺舍的人选,乃是上京城宁王府的公子林弃……” 林弃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如今我从上京城消失不见,恐怕很快就会有修道之士猜到,观主是要夺舍我了……但是,我并没有被观主夺舍!” 在天下修道之士看来,观主是在修行路上走得最远的绝世高人,道法可通天,只是夺舍一个凡人而已,断然不可能失败。 但如今的事实,就是他没有被夺舍! 他还是林弃。 可是,天下间的修道之士,会相信这一点吗? “而且……观主灭了那么多妖邪,招惹的仇家想必数不胜数,如果我敢公开这件事的话……” 想到这里,林弃不由得心中一颤,深吸了一口气。 观主一身修为高如天穹,那些妖邪见了观主,逃都来不及,哪敢招惹? 即便观主夺舍重修,只要过些时日,便可重临云巅,又岂会在意那些妖邪之物? 可是他并不是观主。 他只是林弃! 如果他敢公开这个事实,天知道那些妖邪会怎么样? “不行,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若有观主威名护佑,还可暂时震慑天下修道之士,我还能慢慢想办法,但公开的话,恐怕我就死定了。” 林弃当即决定隐藏这个秘密,又思忖起来:“而且,我也得修行试试看,起码要有自保之力才行。” 既然这是观主清修之处,说不定就藏有修行之法的秘籍呢? 想到这里,林弃便立刻站起身,开始翻找搜寻执一观的各个角落。 但半天过去了,他将整个执一观里里外外都仔细翻找了不知多少遍,也未曾发现任何典籍,或者关于修行法的信息,除了寻常的文房四宝之外,什么都找不到,压根就是一个很普通的破观。 苦寻无果之后,林弃有些疲累地坐在观门的门槛上,无奈地叹了口气:“观主这里怎么什么都没有啊,连吃的喝的都没有。” 不过,细想也是如此。 观主修行高绝,又不收弟子传人,自然用不上秘籍什么的,而且连寻常高人都能食气辟谷,而观主更是自行开辟了一方虚空,末法时代都不甚在意,又岂会准备吃食? “要不下山再想办法?” 林弃心里闪过这个念头时,却是忽然听到观外传来恍若利箭破空般的声音。 闻声望去,只见观外的云海之中,忽然钻出了一道不甚耀眼的光芒,划过一道灵巧的弧线,飞入了观内,却在内门时停了下来。 林弃仔细一看,这才发现那光芒竟是一柄长约三寸的细小短剑,此剑并无剑格,剑面光滑如镜,不仅笼罩着淡淡寒意,还散发出一层蒙蒙的淡光,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而剑柄的尾部上,还绑着一封书信。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飞剑?飞剑传书?” ------------ 第九章  虚空 林弃诧异地望着漂浮在半空中的飞剑,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试着伸手去拿剑上的书信。 而这飞剑似乎有灵性一般,竟自动飘了过来。 他解开绑在剑柄上的书信,而飞剑依然悬浮在旁边,剑上清光蒙蒙,并未离去的意思。 林弃仔细看去,信封上赫然是‘观主,道启’。 “写给观主的?” 既然启封词用了‘道启’,想必并非是观主的平辈人物,而是视观主为德高者的晚辈。 如今观主已不在世,林弃便拆开信封看去。 “观主道席: 叩别尊颜,已逾十八载,昔日尊上与玉阳真人于秦河相识,志同道合,如师如友,昨日闻尊上劫数未成,想必已夺舍重修,敬祝道祺。 然末法来临,昨日天下传尊上重修后,便妖邪丛生,玉阳山亦受妖邪之害,因镇山之阵无势可借,晚辈又道行浅薄,故无力诛邪矣,竟未能守住玉阳山,愧对祖师,百死莫赎。 晚辈知尊上正重修大道,无暇顾他,若非晚辈无计可施,万不敢叨扰,然尊上乃天下唯一执道天人,晚辈不求尊上出手诛邪,只望尊上顾忌真人颜面,护我玉阳传人,如此一来,剑锋纵死亦无憾。 若尊上应允,下山之后,以此剑为信物,可于寒山镇寻我子女。 如承俯诺,感激不尽。” 林弃细细看去,发现这竟是一封临终前的求助信。 大致的意思,就是写信者上次与观主见面已经是十八年前了,写信者的师祖玉阳真人与观主是好友,当年曾在秦澜河上,结下半师之谊,如今得知观主已夺舍重修,便祝福问好。 而后又提到末法时代来临,昨日天下修士传闻观主夺舍重修之后,便有妖邪丛生,而玉阳山也受到侵害,因为镇山阵法没有灵气可借,所以被妖邪占据了山门,写信者愧对祖师,希望观主能施以援手。 写信之人也知道观主是夺舍重修,所以并不奢求观主出手灭了玉阳山的妖邪,只是希望观主能够看在玉阳真人的颜面上,下山保护玉阳山的两个传人,纵死也无遗憾了。 而笺文的结尾,则是‘晚辈越剑锋绝笔’。 “越剑锋?” 林弃又仔细看了一遍这封绝笔。 从内容来看,似乎天下修士都已经知道观主夺舍重修了,虽然他不太明白,为何天下修士都明白这一点? 难道是因为昨日天外传来的雷音? 书信上提到,劫数未成,便知观主已经夺舍,莫非观主夺舍不止是为了重修,还是为了躲避劫数? 不过,观主的威慑力还真是够大的,昨日夺舍重修的消息才传出去,今日便有妖邪开始为祸了,显然是知道观主正处于虚弱期,才敢这般放肆。 毕竟,即便是观主,夺舍重修也是需要不少时间的。 “这么一想,说不定还有妖邪就在寒山外等我,趁着观主虚弱之时,抢先下手?” 林弃忽然想到了这一点,不由得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一旦下山露面的话,搞不好就会被妖邪袭击吧……” 他看着手中这封岳剑锋的绝笔,再次摇了摇头。 他并非观主,不通道法,亦不懂修行之术,如今尚且自顾不暇,又如何能相助他人呢? 更何况,如今的处境,他也不敢下山。 倘若真的如他所想的那样,有妖邪在山下窥伺的话,他敢下山而去,岂不是自寻死路吗? “观主,你这么一走,可是给我留下了一个大难题啊……” 林弃长叹了一口气,盘膝坐在蒲团上,有些惆怅地望着手中的绝笔遗书,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是赌山下并无妖邪窥伺,然后下山去? 还是继续躲在山上? “最麻烦的是,我还没办法一直躲在山上……” 林弃微微低头,无奈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虽然他尚未感到腹中饥饿,但他又不是辟谷的修道之士,又如何能长时间不进食呢? 这山巅之上,破观之内,可是连一滴水一粒米都没有的。 而且除了山巅之外,整座寒山也都被浓郁的云雾笼罩,想抓些野味也是不太可能的。 忽然间—— “当啷。” 清脆的落地声响起,林弃闻声望去,发现那道送信过来的飞剑,此时似是无力般地落在了地上。 这飞剑的主人越剑锋已死,它千里传书之后,也算是完成最后一道使命了。 下一刻,飞剑落地后,只见那原本剑光蒙蒙的飞剑,此时竟像是失去了所有光泽一般,骤然变得黯淡无华,再也不复方才那充满灵性的仙家宝物之态。 “咔嚓……” 只听连绵不断的碎裂声响起,就像是飞剑在发出哀鸣一般。 林弃豁然发现,落在地上的飞剑,此时竟然出现了一道道裂缝,那原本如一泓秋水般的剑刃,开始在哀鸣中寸寸碎裂。 “这就是剑毁人亡吗?” 林弃神色复杂地望着那道哀鸣的飞剑,不禁叹息一声。 三年前,他遇到那黄袍道人时,便听那黄袍道人提起过剑仙,剑仙与飞剑乃是性命双修,剑在人在,剑毁人亡,一旦主人身死,飞剑也会自毁,绝不独活于世。 而这名为越剑锋的剑仙,在临终之前,唯一的夙愿,便是请观主帮其照看其玉阳山的传人。 但他,却无能为力。 “越剑仙,抱歉……我帮不了你。” 林弃深吸一口气,注视着地面上正在碎裂的飞剑,轻叹道:“不过,我可以尽力试试,能不能成……就看天了。” 既然待在山上,没有任何食物和水,他也撑不过几日,倒不如早些下山去,若能得到修行法,说不定还有转机! 而地面上那正在哀鸣的飞剑,似是听到了他的话一般,哀鸣声竟忽然停了下来,尚未完全断裂的剑刃微微上翘,仿佛在表达谢意一般。 而后,那飞剑仿佛耗尽了最后的灵性,犹如琉璃破碎一般,终于彻底崩裂成了大量的碎块,随即又化为细砂般的齑粉。 一阵山风轻轻拂过,便消散无踪了。 只剩下……一根剑柄静静地躺在地面上。 就在这时—— “嗯?” 林弃忽然发现,那飞剑粉碎之后,竟缓缓逸散出了丝丝缕缕的淡青色气流,在半空中汇聚成了一团淡淡的青色氤氲。 “这是什么?” 林弃不由得一怔。 下一刻,那团青色的氤氲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所抓摄住了一般,忽然间凝缩成了一颗颗青蒙蒙犹如莲子般的微小颗粒,足足有数十颗,化为数十道流光飞向了林弃,没入了他的头颅之中! “吒!” 与此同时,林弃骤然听到脑海中响起了一个震天撼地的轰鸣声。 恍惚间,他隐约看到了一个‘点’。 这个点看似恍若无穷小,却又让人感觉它无比沉重,散发着无尽的压迫感,仿佛其中藏着一方天地。 忽而,数十颗如莲子般的青色颗粒飞向了这个点,瞬间没入其中。 而林弃的意识仿佛也随着青色莲子,一起进入了这个‘点’之中,这一点开始在他的意识中急剧扩大,瞬息间便已无边无际,犹如进入了一方新的天地,新的虚空。 这方虚空广袤而混沌,而数十颗青色莲子在其中迅速崩解,像是返还本源一般,刹那间便化为大量的气流在这方虚空中飘荡不定,恍若风吹薄纱,赫然是两种属相颜色不同的气流。 一部分气流为黄土之色,沉重敦厚。 一部分气流为赤火之色,炙热如炎。 而后,林弃的意识便飞快地退出了这方虚空,而眼前依然是清静孤寂的道观,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但他知道,这绝不是幻觉。 因为他此刻依然能感应到那个‘点’的存在,感应到那个点的内部,感应到那一方广袤的混沌虚空,感应到虚空之中正有一道道白金之气和赤火之气在其中飘荡。 “这是……” 这一刻,林弃忽然回想起了观主曾经说过的话—— “这方虚空,看似微小至极,却孕育无穷之机,藏有大千之变,可夺天地造化,如真正的天地一般,将诸法归一,只要吸纳外力,即可诞生出新的天地灵气……” 他恍若梦醒般地喃喃一声:“这就是……观主开辟的虚空吗?” ------------ 第十章  恭迎观主下山 林弃不禁渐渐回忆起先前的那个梦。 虽然遥远且有些模糊,但他还恍恍惚惚地记得,观主似乎一直在教他何为执一,而且在最后还说了一句: ‘我的一便交给你了。’ “观主把‘一’交给我了,也就是说,把他开辟的虚空交给我了……” 林弃神色惘然,感受着这一方不知存在于何处的虚空,不禁叹息了一声:“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没有夺舍我,还把这方虚空传给我了……” 他沉思了不知多久,但还是想不通,只好轻叹一声,暂压心头思绪。 不过,林弃也已经明白,方才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越剑仙以飞剑千里传书于寒山,其中必然蕴含其剑仙法力,那飞剑飞至寒山之后,剑内法力并未耗尽,所以才那般灵性。 可是,当那飞剑达成越剑仙临终的命令之后,便剑随人毁,未独活于世。 剑毁之后,蕴含其中的剑仙法力便散了出来。 而他继承了观主所开辟的这一方虚空,这虚空只要吸纳外力,即可将诸法归一,重新诞生新的天地灵气。 越剑仙留在飞剑内的法力,便是‘外力’。 当飞剑自毁,法力散发出来,便被这方虚空所捕捉,在虚空中重新化为新的灵气! 从玉阳山这个修仙之地的名字来看,‘玉’属土,‘阳’属火,也难怪剑仙法力会化为土行灵气和火行灵气了。 林弃有了一丝明悟:“这么说,这执一之道,就像是完美的资源回收利用吧……哪怕是别人的法力,只要消散之后,也能收入虚空,化为灵气……” “观主……果真了不起啊……” 他感慨一声,起身走到残留的剑柄前,将其拾起,注视着剑柄,轻声道:“既然我继承了观主的虚空,便是承了观主的恩情和因果,理应帮你这个观主好友的后人……” 传道之恩,大于天。 更何况,观主原本就有恩于他。 “只是,该如何下山,下山之后该如何行事,还需好好思虑一番。” 林弃回到蒲团上盘膝坐下,默默思忖起来:“下山之后,要做的就是先找到修行之法,那越剑仙绝笔中所说的玉阳山传人,就懂玉阳山的修行之法,恰好我也有越剑仙同出一脉的法力所化灵气,若有修行法,修行当不成问题。” 但是,他现在最担忧的,并非是这一点,而是否有妖邪在山下窥伺。 若有妖邪提前在山下等着他,那他岂不是自投罗网? 他现在空有灵气在身,却无丝毫法力,也不懂修行之道,何以对敌? “而且,我又不会飞,轻功也不行,对我来说,下山之路就只有山道那么一个选择而已……”林弃不由得微微皱眉,心中有些焦急。 无论怎么想,他都必须下山,且只有那一条路可走。 就在这时—— “呼!” 观外的天空中,忽然传来了一道急促的呼啸声。 林弃闻声,不禁抬头看去,发现那赫然是一道渺渺火光破空而来,犹如流星一般飞入了观内,在内门前停了下来,漂浮在空中。 他细看之下,这才发现,这火光竟然是一道黄纸朱砂的符篆。 下一刻,那漂浮的符篆自行燃烧起来,自下而上,为火焰所吞噬。 与此同时,一个中正平和的清朗男声随之响起: “晚辈凉州天一道张九城,已携我门下众弟子至天妖禁地,必定拼死镇守三年,晚辈恭迎观主下山,重登仙路,传道济世!” 林弃不由得微微一怔。 这竟是一道传音符! 而传音之人,这个自称张九成的修道之士,似乎是正带领弟子在一个叫做天妖禁地之处,拼死镇守? 并且……请观主下山,重登仙路,传道济世? 林弃略一思索,忽然隐隐明白对方的意思了。 那天妖禁地,既名为禁地,想来定是一处刀山火海般的妖邪之地,其中或许就隐匿着极其危险的妖邪。 否则,也不必用‘拼死镇守’这等视死如归的语气了。 而观主乃是天下间修行最高之人,只要拖延足够的时间,让观主重修,有朝一日,必定能恢复昔年巅峰,自然可以平定这天下间的妖邪之乱。 待传音符燃烧殆尽,声音也随之消失。 而传音符所在之处,也涌现出了一道淡青色的氤氲之气,似乎是传音符内蕴含的法力? 下一刻,林弃便感觉那方虚空所释放的无形之力,刹那间便将那传音符所散发的法力抓摄起来,凝聚成一颗青蒙蒙的莲子,融入了虚空中。 而后,再次于虚空中返还本源,化为一道青木之气,一道黑水之气,一道白金之气,一道黄土之气,一道赤火之气。 恰好为五行之气,只是数量远少于方才飞剑中残留法力所化的灵气。 而林弃此时并未关心虚空之中的灵气变化,而是回想着方才传音符之中,那个中正平和的清朗男声。 那决绝的语气,那坚守的信念,那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意志…… “如此末法,竟愿拼死镇守一方,等待观主济世……这才是修道之士吗?” 林弃沉默了半晌,心中已然有了决定:“看来,我真的不得不替观主下山了。” 他刚准备起身,便听到观外又传来“嗖”的一阵呼啸声,抬头看去,却见又是一道微渺的火光穿过云海,飞入观中。 那火光停下后,赫然同样是一道传音符。 传音符于半空中缓缓燃烧,一个淡然平静,却隐含恭敬和期盼的声音随之响起。 “晚辈陈州散人公孙衍,已封锁平北王陵墓入口,可在此镇守三年不死,晚辈恭迎观主下山,重登仙路,传道济世!” “嗖!” “嗖!” “嗖!” “嗖!” 不一会儿,又是连续四道破空声响起,赫然又是四道传音符! “晚辈沧州水月宫宁心,已将万毒血池冰封,日夜加固,可保血池三年不乱,晚辈恭迎观主下山,重登仙路,传道济世!” “本王乃幽州鬼魇王,已倾尽鬼族全族之力,封锁幽冥之道,只望观主下山,早日重登仙路,莫要让我鬼族儿郎白白消散。” “东海龙族已履行观主之约,我族真龙皆已化为盘龙定柱,可镇东海漩涡三载,我东海水族恭迎观主下山,重登仙路,传道济世!” “晚辈山野散人诸葛青叶,虽不善神通道法,但以此身余寿,倒也能为观主窥得一偷天之卦,此时入世,正是良机,晚辈恭迎观主下山,重登仙路,传道济世!” 一道道传音符当空燃烧,焚化为灰烬落下。 那一道道或轻柔悦耳,或阴冷霸气,或恍若龙吟,或淡然缥缈的声音,也随之在观中飘荡,久久不散,仿佛都在重复着一个声音。 恭迎观主下山! 在这回荡不休的决然之音中,林弃缓缓闭上双眼,似是在感受着这些声音中所蕴含的信念和期盼。 那是一种视死如归的决绝之意。 余音渐散。 林弃缓缓从蒲团上站起身来,眺望着观外的茫茫天地。 “是该下山了。” …… 那便下山去。 ------------ 第十一章 太阴险了! 仙山路隔烟水寒,杳杳云海何时还? 此时已是薄暮,天色渐暗,夕照大地,寒山恍若披着一层霞光般的轻纱,影影绰绰,又像是几笔淡墨轻描,远山朦胧。 一条溪涧自寒山脚下流淌而出,卷着云雾与晚霞,伴着密林和山丘,通向了十余里外的另一座山峰。 此峰不及寒山之高,亦远不如寒山之名,不过一无名峰。 “哑——” 昏黄的霞光中,一道黑影逆着烈风掠过天空,骤然发出一声粗厉的叫声,拍打着漆黑的羽翼,疾飞向那无名之峰。 而这座无名峰的山崖之上,竟生长着一颗巨大的柳树,虽已是霜降时节,但这颗柳树却依然青翠,只是连一片柳叶也看不到,只剩下一根根光秃秃的柳条,看上去遒劲有力,而树根也深深地扎在山石内。 这颗巨大的柳树主干上,树皮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皱纹,看上去就像是一张布满皱纹的沉睡面容。 “哑—哑——” 忽而,那黑影扑腾着翅膀,落在了柳树的其中一根枝干上。 它赫然是一只足有五尺长的渡鸦,漆黑发亮的羽毛泛着渗人的蓝紫色光泽,幽深的眼中仿佛直视着死亡。 而柳树忽然轻轻摇动,犹如面容般的主干树皮上,竟开始缓缓变化,睁开了一双深邃如墨的眼睛,显露出生动清晰的狰狞五官。 下一刻,这颗巨大的柳树主干表面,也裂开了一道幽深黑暗的口子,恍若血盆大口,且发出一个低沉却如同数十人重叠在一起般的诡异声音:“兄长可有发现观主踪迹?” 原来,它竟是一颗柳树成精的千年树妖。 “哑——” 那漆黑的渡鸦拍打着翅膀叫了一声,口吐人言,声音嘶哑而干瘪:“没有!没有!” “那就只能等了,不过父亲收到了天妖禁地传来的消息,说观主若是想重修,就一定会下山的。” 柳树妖的声音有些虚幻缥缈,且重重叠叠,挥舞着漫天的柳条,阴冷道:“即便是观主,夺舍重修之后,也要不少时间才能恢复昔日修为!父亲和大哥他们被那群牛鼻子牵制,暂时无法脱身,我们必须趁早对付观主!” “等着!杀他!杀他!”渡鸦扑腾了一下,两个字两个字地往外蹦。 “不过,我们还是要小心。”柳树妖树皮上的面容又变得严肃起来:“那毕竟是观主,虽然他已夺舍重修,但天知道他准备了何等后手?所以,我们还是要小心行事为好。” 渡鸦张嘴应道:“知道!知道!” 就在这时,柳树妖忽然摇晃着一根根柳条,低沉道:“兄长快看,寒山云雾中走出了一人,那是观主吗?” 渡鸦拍打着翅膀飞在半空中,眺望着寒山的方向。 只见那被云雾缭绕的寒山脚下,十里外那片云雾弥漫的密林之中,果然走出了一个锦袍玉带、如王侯贵胄的年轻男子,其容貌俊美,神色淡然,不急不缓地走在溪涧旁。 渡鸦见状,又是兴奋又是恐惧地蹦出来一堆词:“年轻!男人!额头!有疤!观主!是他!打他!打他!” “慢着,先看看情况再说。” 柳树妖缓缓拔起树根,向前走了两步,扎根在了悬崖的边缘,一双树眼孔洞扩大了几分,仔细地望着十里外那个年轻男子。 “观主!落单!杀他!杀他!”而渡鸦在枝头拍打着翅膀,不耐烦地连连催促起来,“打吗?打吗?打吗?打吗?打吗?” 柳树妖充耳不闻地观察了片刻,却是低沉道:“兄长,你且听我说,你可千万别被狡猾的人类给骗了,父亲告诉过我,这等高人夺舍之后,法力也不会完全流失,多少都会留下一丝至纯至凝的法力,而借助这一丝法力,即可当场铸成道基,只是御空而行又有何难? “我本以为观主会御空离开,所以在此处等候,可见机伏杀他。 “而观主呢? “不但没有御空而行,就连最简单的神行之术都未曾施展,反而像凡人一样慢慢腾腾地从山道上走下来,甚至连障眼法都没用,简直就像是在等着我们去杀他一样! “兄长你不觉得这太过蹊跷吗? “如此明目张胆,我几乎有八成把握,这是一个陷阱!” 柳树妖咧开嘴巴,冷笑道:“兄长你信不信,一旦我们现身去杀观主,就立刻会有隐藏在暗中的高人出手!那些人类修士为了给观主拖延时间,连天妖禁地都封锁了,派出几个高人在暗中保护观主,又有何稀奇的?” “陷阱!陷阱!可恶!可恶!”渡鸦似乎也明白了,不由得扑腾着翅膀,气愤地呱呱怪叫起来。 柳树妖又颇为自信地说道:“呵呵,我妖族有很多精怪天生愚钝,若只是兄长你一人的话,或许还会中计,但我等草木精怪天性灵慧,又岂会看不破这点埋伏?” 说话间,它盯着十里外那正在溪涧边洗脸的年轻男子,冷哼道:“你看看,观主竟然还故意停在溪边饮水洗脸?这压根就是故意给我们创造偷袭他的机会啊!真是太阴险了!” 渡鸦也怒斥叫道:“人类,阴险!阴险!” 柳树妖拔出树根般的双腿,向后退了一段距离,说道:“不过,我们也不能什么都没做,就回去向父亲复命,还是得试探一下,只要不暴露我们就行了。” 只见它的柳条缓缓飘舞起来,忽而刺啦一声,柳树主干面容上的血盆大口,猛地裂开一个更大的缝隙洞口,幽暗深邃,恍若无底洞。 而洞口中,则是幽幽地飘出了一道略显虚幻的女子身影。 这女子头发稀疏无几,面黄肌瘦,容颜枯槁,精神极其萎靡,身体孱弱到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其吹走,腹部更是干瘪紧缩到只有拳头大小,双手捂着肚子,佝偻着腰背而立,就像是一个即将被饿死的难民。 柳树妖重新合上嘴巴,说道:“兄长,你擅长降灵下咒,给我这‘饿鬼’施下‘融灵咒’吧。 “我这饿鬼虽无甚杀伤力,但法力耗尽之前,却难以消灭,最擅长吞食夺取修道之人的法力,再加上你的融灵咒,也是纯粹用来消融法力的咒术…… “哼哼,除非是高人出手,不然以观主现在的修为,想必是无法摆脱我这饿鬼的。” 它自负地裂嘴冷笑一声,说道:“这样一来,无需我们亲自现身,就能将暗中保护观主的高人逼出来,若观主没有高人相助,我们还可趁此机会,就此杀掉观主!” 渡鸦兴奋地挥着翅膀,怪叫道:“好主!!意啊!!” 柳树妖低沉地阴笑一声,几根柳条骤然如长鞭一般甩出,抽打在了那饿鬼的身上,痛得饿鬼在地上疯狂打滚,满脸痛苦和恐惧,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求饶。 “哑——哑——” 渡鸦拍了拍翅膀,如念咒般张开长喙叫唤了两声,便见一道诡异的乌芒从其喙中飞出,落在饿鬼的身上。 少倾,饿鬼那瘦弱佝偻的身躯表面,便缓缓浮现出了一层蒙蒙的黯光。 “去,吸干他的法力!然后杀了他!”柳树妖喝斥道。 饿鬼连忙便一咕噜爬了起来,佝偻着身子,便向山崖下飘了过去。 ------------ 第十二章 溪畔来一鬼 草木萧疏,溪水潺潺。 林弃蹲在飘荡着薄雾的溪涧旁,双手捧起一泓清冽的溪水,轻轻洒在脸上,又捧起一泓,低头喝了一口。 这溪水虽算不得甘甜可口,但胜在清澈冷冽,纯净无污。 这般清澈见底的溪流,也就只有在这个未曾被工业污染的时代,才能见到了。 而林弃借着低头饮水的机会,眼角的余光却是沿着溪涧流淌的方向,不露痕迹地观察着遥远之处,逐渐发现了远处的那座无名山峰。 “被窥视的感觉,就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是那座山的山顶上吗?” 林弃若有所思。 或许是因为继承了那方虚空的缘故,他已经察觉到自己与往日的不同,最明显的,就是感觉变得更加敏锐了。 如今他不仅能看到法力逸散的痕迹,还多了一种莫名的感应。 传言,修行大道有成的仙家高人,对于善恶、情绪、机缘、因果、气运、宿命等等虚无缥缈之事,会逐渐产生模糊的感应,因而获得识人辨物、趋吉避凶、窥算天命等等神通。 林弃怀疑自己继承了观主的虚空之后,也获得了这种能力。 虽然他并无甚道行,连法力都未炼出,硬实力近乎于无,但是那方虚空入体之后,恐怕也对他产生了某些影响。 “那座山起码离这里有十余里,只有仙家高人或是妖邪,才能以类似千里眼的神通,隔着十余里窥视。” 林弃神色依然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察觉到,只是垂眸饮水,而心中则是默默思索:“但这窥伺却让我有种莫名的心悸感,显然满是恶意杀气,恐怕是妖邪在暗中窥伺。” 自从他离开山脚下的密林,出了寒山云雾范围之后,便有了这种被恶意窥伺的感觉。 他可不是观主,不仅无神通道法在身,就连修行之道都是一知半解,倘若妖邪来袭,那他岂不是死定了? 最关键的是,他也只感应到了恶意的窥伺,却没有感应到其他高人的暗中注视。 也就是说,或许根本就没有仙家高人暗中保护他! 林弃是有点不太理解的,既然观主对天下如此重要,夺舍重修之后,为何没有人暗中保护呢? 是人手不够? 还是观主有万无一失的自保之法? 又或者是另有隐情? 林弃不懂。 但越是这种时候,就越不能露怯。 所以,他保持神色淡定,故意悠闲地行走于溪畔,慢慢悠悠地观赏景色,给足了敌人偷袭的机会。 如此唱一出空城计,说不定敌人就会以为他在故意引诱,怀疑暗中设了埋伏,或者是有底牌在身,所以才这般明目张胆。 “还在窥伺,正在犹豫吗?” 林弃心中闪过这个念头,脸色不变地从溪边站起身,以袖袍擦拭了一下脸上的水渍,背后早已渗出了冷汗,但他还是保持镇定淡然,继续漫步走向寒山镇的方向。 沿溪畔,复行数百丈。 忽然—— “呜……哎哟……谁能帮帮我……” 一阵有气无力的女子呻吟从前方传来,似是奄奄一息之人所发出的求救声。 林弃闻声望去,只见前方的溪畔岩石上,正坐着一道倩丽的女子身影。 定睛一看,那赫然是一个年轻貌美的长发女子,只见她罗裳半解,衣不蔽体,如瀑的黑发披散而下,可见发丝下露出白皙的肩头和大片肌肤,那张清秀可人的面容上,微蹙着眉头,更显气质柔弱,惹人怜爱。 而她双手捂着腹部时,弯腰而坐的姿势,更是让领口微敞,引人遐想。 “这种荒郊野岭,忽然出现一个女人?” 林弃脚步未缓,神色未改,心中则是警惕了起来:“简直就像是在路上等我一样……莫非是妖邪?” 他依然能够感应到源自那座山峰处的窥伺感,而眼前这女子并没有这种感觉,不过却让他隐隐感觉到一种凄惨痛苦的情绪,以及莫名的阴冷感。 就算眼前这人并非是妖邪,恐怕也不是什么凡人。 少时,林弃已行至那女子数丈之外,那女子散发的魅惑也更加真切。 若是换了寻常男子,见到如此诱人的场景,怕是早就忍不住盯着看了,甚至某些心思邪异之人,说不定还会趁着四野无人,强迫女子行那苟且之事。 而林弃在繁华的上京城生活了这么多年,前世又经历过信息大爆炸,经历过的大美人不知几多,仅仅这点小场面,自然无动于衷。 此时,他微微眯起眼睛,再次看去,却是发现那美貌女子的模样忽然变得波荡模糊,竟犹如镜花水月一般。 再次平静时,这美貌女子在他眼中已完全变了样子,不仅头发稀疏如草,骨瘦如柴,面容枯槁,腹部更是萎缩到近乎拳头大小,恍若一只饿死鬼! 所谓红颜玉面,不过鬼蜮的惑人假相! 林弃不由得心中一惊,尽力保持着镇定,念头急转,不用想也知道,这女鬼定是妖邪派来试探他的,该怎么应付? 而那女子饿鬼也微微抬起头,楚楚可怜地望着林弃,娇声软语地恳求道:“公子留步,奴家许久未食,您可否帮帮奴家?公子若是应允……” 说到这里,她似娇羞般垂首轻声道:“此恩……奴家定会相报。” 林弃停下脚步,神色淡然地望着女子,眼神仿佛看破了一切。 “红颜白骨皆是虚妄,在我面前,你一小小鬼蜮,如此伪装有何意义?” 女鬼脸色一变,顿时浑身泛起了青烟,待烟气消散,冰肌玉骨已是蓬头历齿,风姿绰约亦只是瘦骨嶙峋罢了。 她竟已不受控制地恢复了饿鬼丑态! 她没想到自己居然被一言道破了真身! 而林弃却是看也不看她一眼,反而缓缓转身,背对着女鬼,负手而立,轻叹道:“罢了,你也不过是受人驱遣的傀儡而已,速速离去,让你的主子亲自来见我,若是你等肯在我面前自我了断,我便留你们一个转世投胎的机会,否则……将来神魂俱灭,可就怨不得我了。” 那女鬼闻言,不禁惊疑不定地望着林弃的背影。 她早已听驱遣她的柳树妖说过,观主乃是天下第一高人,即便夺舍重修,也很可能留有后手。 只是她没想到,观主非但一眼就识破了她的真身原形,而且没有丝毫慌张,还让她把主子叫过来,在其面前自我了断! 否则,便是神魂俱灭? 若是别人说这话,自然显得狂妄可笑,但观主又是何等人物? 这等绝世高人,在过去,一念便能让她魂飞魄散! 而如今观主夺舍重修,也有可能藏了某些后手自保。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而观主如此自信霸道,莫非真的有什么后手,完全无惧于她? 如若真是如此,观主现在承诺给她一个转世投胎的机会,的确可以算是宽大了! 所以,饿鬼女子虽然心生惧意,但也有些意动了。 她本就是柳树妖的傀儡,生灭尽数在其手中,若是能保留神魂,转世投胎,这结局对她来说,已经再好不过了。 饿鬼女子犹豫了半晌,这才瑟瑟发抖地站起身,向后退出了几步,然后恭恭敬敬地朝着林弃躬身道:“感谢观主宽容大度,奴家定将观主的话带到。” 她正准备退去时,却听到心中忽然响起了柳树妖那阴冷的声音: “观主如今这点修为,若无高人暗中护佑的话,你都能将其灭杀,这等空话又有何用? “你已现身如此之久,却未见高人踪影,恐怕还真未必有高人跟随观主! “你莫要听信于他,只管动手便是!若你能杀了他,我便还你自由! “否则的话……我现在就让你神魂俱灭!” 饿鬼女子闻言,顿时心中一颤,随即深深地低下了头颅。 …… 林弃负手背对着女鬼而立,只感觉身后阴寒阵阵,尽力让自己保持平静从容。 反正他一个凡人,就算是正面而对,也无法对付鬼蜮,是否提防偷袭,又有何区别? 倒不如背对着负手而立,显得更加自信。 果然,他如此一说,便起了效果,对于这等失去自由的鬼蜮来说,还是投胎转世更有吸引力,这女鬼果真听信了他的话。 但就算这女鬼把这话带回去,她的主子也不可能乖乖过来自裁的,那他不就逃过一劫了? 最起码也能多拖延一段时间,让他有修行成长的余地。 此时,林弃听到这女鬼感谢,似乎打算离去了,顿时暗自松了口气,还好把这女鬼唬住了。 就在这时—— 林弃忽然感觉到一道阴风呼啸而过,便发现一双冰冷无比的双手抓住了他,让他瞬间浑身如堕冰窖。 ------------ 第十三章 快逃! 溪畔旁。 那骨瘦如柴的饿鬼,双手已然牢牢地抓住了林弃的双臂,而后朝着林弃张大了嘴巴,其中可见惨白萎缩的舌头。 刹那间,一道灰蒙蒙的霞光自她口中旋转着喷薄而出,瞬息间便化为一圈圈漩涡,瞬间没入了林弃的体内。 她本是一寻常的饿死鬼,但柳树妖以阴戾之气培育她多年,才让她有了吞噬夺取法力的神通! 要说她本身的阴力修为,也不过尔尔,顶多只能让凡人无法动弹罢了,对修道之士却不值一提,但吞噬法力的神通,却是极为克制修道之士。 与此同时,饿鬼的体表也泛起了一层幽幽的黯光,如水流般汇聚于她的双臂,然后顺着她的双手接触林弃身体的位置,幽光开始迅速融入林弃的体内。 这是渡鸦的融灵咒,纯粹是用于消融法力的阴毒咒术! 渡鸦施法后,融灵咒之力便一直潜伏于她的体内,因为并非她自身咒术,她也只能将其引动罢了。 如此神通加咒术,除非是修行高人,否则最多一时三刻,便会被化去全身的法力,在这末法时代,一旦失去法力,想必就算是观主,也很难恢复吧? “嗯?” 不过,饿鬼在倾力施展神通时,心中却是有些疑惑—— 怎么观主被她抓住了之后,不仅没有施展道法,就连挣扎一下的意思都没有,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观主又不是凡人,总不可能是被她的阴力禁锢住了吧? 但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将观主的法力吸食干净! 刹那间,灰蒙蒙的漩涡霞光已然没入了林弃的体内,而幽光也已经完全汇聚融入了其体内。 但并没有任何隐藏在暗中的高人出手。 而饿鬼发现这一点之后,不禁越发兴奋了。 莫非观主真的没有高人护佑? 那岂不是说,她竟然真的有机会杀掉观主,得到自由? 寻常的修道之士,根本抵抗不住她的吸食之力,很快就会法力流失倾泻而出,就算是观主,如今这点修为,也抵挡不了多久吧? 然而—— “怎么回事……” 下一刻,饿鬼口吐霞光漩涡,忽然彻底愣住了,眼神中有着难以置信之色:“怎么会连一丝法力都吸不出来?观主如今这点道行,应该抵抗不住我的吸食才对!” 她也无法感知林弃体内到底发生了何事,但她却发现,她以法力所化的漩涡霞光,进入林弃体内之后,就像是泥牛入海一般,莫说是将林弃的法力吸出来了,就连自身的法力都不知去了何处,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莫非……观主仅仅经过一日的修行,道行便已经强大到可以轻易抵抗她的吸食了吗? 又或者说,观主恰好修行了某种克制她这神通的神秘道法? 这一刻,饿鬼不禁心生退意。 因为无论是哪一种可能,她失去了吞噬法力这个优势,对观主而言,她便已没有了任何威胁! 若是不能吸食对方的法力,她这点微末道行,最多只能对付凡人而已! “逃!” 就在饿鬼准备放开林弃,全力逃走时—— 忽然间,她感觉她抓着林弃的双手手掌上,猛地传来了一阵惊人的剧痛! 她骇然抬头看去,却见她双手抓住林弃的所在之处,此时竟然涌现出了幽幽的黯光! 这幽光仿佛找到了新的目标一般,如泉水般地从林弃的体内涌了出来,正通过她抓着林弃的手掌,近乎疯狂地融入她的体内! 竟然是渡鸦的融灵咒!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融灵咒会找上我!” 饿鬼惊骇欲绝地望着那疯狂涌入她体内的幽光,想把手掌从林弃的身上移开,却被那幽光牢牢吸住,哪怕她倾尽全力也无法移开! 这融灵咒,乃是道行远胜于她的渡鸦所下,以她的这点道行,又怎么可能逃得掉? 但最让她无法理解的是,为什么融灵咒进了观主的体内之后,不仅没有去消融观主的法力,反而像是没找到目标一般,又重新流淌了出来? “难道说……” 饿鬼心中忽然闪过了一个可能性,但她还来不及细想,融灵咒的幽光便已经完全融入她的体内! 对于她这等本身就是灵体的怨灵而言,融灵咒的消融之力,便是最为致命的毒药! “啊啊啊啊啊啊——!!” 凄厉无比的惨叫声中,只见融灵咒的幽光不断在饿鬼的身上蔓延扩散,幽光所过之处,她的怨灵之体便尽数化为青烟! 仅仅半晌,饿鬼便已经完全被融灵咒的幽光,化得一干二净了! 只余袅袅青烟,缓缓消散。 而林弃这才感觉那惊人的阴冷感消退无踪,而他也从无法动弹的僵硬状态,恢复了正常。 “怎么回事?” 林弃心中满是疑惑,转头看去,却只是看到青烟袅袅,随风散去,那女鬼已不知所踪,不禁让他有点懵。 不过,他方才感受到涌入体内的那股奇异之力,还有女鬼凄厉的惨叫声,以及那一句‘为什么融灵咒会找上我!’,却是让他若有所思。 融灵咒,顾名思义,或许就是化解灵力法力的某种咒术,而那女鬼方才偷袭他,估计就是以为他是观主,身具法力,所以想要以那‘融灵咒’来化解他的法力。 可是,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法力,那融灵咒无处发挥,便找上了那女鬼,将其融化得一干二净。 他如此一想,倒是将真相猜的七七八八了。 “融灵咒……恐怕就是来自于这女鬼背后的妖邪吧?” 林弃一念至此,不禁心中一动,便抬头望向十余里外的那座山峰,虽然隔着这么远,他什么都看不到,但还是尽量往山崖上的位置看去。 …… 十余里外的无名山峰上。 柳树妖主干上的双眼紧闭,默默施展着灵偶之法,这法门不仅可以让他随时掌控饿鬼的生灭,还能让他知晓灵偶的所见所闻。 忽然—— “嗯?” 柳树妖面容一变,露出一抹吃惊之色:“怎么回事?我那饿鬼吸食法力的神通,对观主竟然没有效果?难道是什么特殊的道法吗?” 一旁的渡鸦还没来得及叫唤,便见柳树妖的面容再次一变,竟然充斥着难以置信的震惊。 “不可能!融灵咒竟然被转移了出来!?观主的道行竟然已经恢复到了这等地步吗???” 渡鸦愣了一下,拍动翅膀叫道:“不可!!能啊!!” 柳树妖缓缓收敛惊容,忍不住说道:“兄长,我敢肯定,观主的道行,绝对不是刚成道基那么简单!” 他喃喃道:“方才观主身形未动丝毫,也不见他施展道法,就轻易将你的融灵咒尽数挡了回去,反噬我那饿鬼,导致其魂飞魄散!我觉得……观主现在的道行,怕是不逊于兄长你啊!” 渡鸦呆若木鸦,似乎已经傻眼了。 “不可思议……观主夺舍重修至今,这还不到两日啊!怎么就有了这等道行?” 柳树妖像是无法理解一般摇着头,摇晃着树冠,漫天的柳条也甩了起来。 忽然间,柳树妖僵住了,像是化为了雕像一般,连一根根柳条都变得僵硬无比,凝固不动。 他的面容上露出了一抹无法抑制的恐惧之色,声音发颤地说道:“兄、兄长,我千里眼之术不如你,你快看看观主是不是在观望这里?” 渡鸦连忙挥动翅膀飞了起来,眺望着十余里外那个丰神如玉的年轻男子,赫然发现,对方正神色淡漠地望着这里,似乎在盯着它一般! “真的!真的!糟糕!糟糕!”渡鸦顿时惊恐地叫唤了起来。 柳树妖也恐惧得全身的柳条颤抖了起来:“怎么回事……隔了这么远,他是怎么发现我们的?就算得道高人的灵知感应极其敏锐,但观主不是夺舍重修了吗?” 它也来不及多想,便飞快拔出扎在地面上的树根,急忙喊道:“兄长!我们快逃!万一观主追过来,那就完了!” 只见柳树妖分散的树根聚拢在了一起,形成了两条巨腿,便一转身,只听震撼大地的轰鸣声响起,它已然迈开巨大的步子,从另一边山崖边缘跳了下去,又是一声更加巨大的大地颤抖声,它已然从数百丈的山上坠落于地。 它也顾不得自己枝干断裂了许多,便立刻施展遁地之术,沉入地面,土遁离去了。 “快逃啊!” 而那渡鸦也尖叫一声,燃烧精血施展禁术,全力挥动着翅膀,化为一道血虹,不一会儿,便消失于天际了。 ------------ 第十四章 观主还是林弃 “这女鬼消散后,倒是提供了不少的灵气。” 溪涧旁,林弃站在女鬼化为青烟之处,感应着那方虚空之中新转化出来的灵气,这次获得的灵气数量,大约有之前积累的一半,算是增加了不少。 可惜,即便有再多的灵气,没有修行之法,也无用武之处。 “这次要不是运气好,连一个女鬼都差点要了我的命,我一点抵抗之力都没有,必须得早点修行啊……” 林弃暗叹一声,转头看向遥远处那座临溪的小镇。 此时暮色茫茫,寒山镇上可见炊烟袅袅,灯火如星,似乎颇为热闹的模样。 “幸好,那位越剑仙的子女,估计用不了多久,也快到这寒山镇了吧。” 林弃想至此处,便沿着溪畔向寒山镇而去,暗想道:“到时候,找个理由向越剑仙的子女要来修行之法,我这虚空内的灵气就能发挥作用了。” 无论是为了自保求生,还是为了飞入寒山上的那些传音符,他都必须尽快修行起来。 凉州天一道张九城、陈州散人公孙衍、沧州水月宫宁心、幽州鬼魇王、东海龙族、山野散人诸葛青叶……这些高人的传音符之中,所蕴含的决绝、期盼、视死如归……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们不惜性命,只盼望观主重登仙路,传道济世,平定这方妖邪丛生的天下乱局。 甚至于全天下都认为他是观主。 虽然他不是。 但他必须是。 …… 寒山镇,虽名为镇,但在数十年前,不过是一个偏僻的小村落,直至当今圣上来此登山寻仙之后,此镇才有幸得夏皇赐名寒山镇。 有仙神之说在前,又有圣上赐名,再加上十八年前的那场奇景,不知吸引了多少妄图寻仙的江湖草寇和才子名士,人口日益渐长,也让寒山镇也变得越发繁荣起来。 譬如镇上最大的云兴客栈,便是宁州知府为了讨好上京显贵而建,其余如典当行、茶肆、酒楼、米铺等,也多有当地官员的背景。 镇上有句传言,寒山镇虽小,但走在路上都有可能撞到某位官老爷或者其亲属随从,也可能遇到某位名动江湖的一方豪侠。 林弃入镇时,天色已晚,但街巷间却是行人颇多,华灯渐起,偶有马车摇行而过。 或许是因为前日寒山上发生的异象,寒山镇今日又热闹了起来,三教九流汇聚,寻仙之人络绎不绝,镇上的三家客栈,除了最为豪奢的云兴客栈之外,其他两家竟皆已客满。 除了十八年前,林弃还是第一次来寒山镇,对此地甚为陌生,打听了半晌,方才找到了镇上的云兴客栈所在。 拐过一条僻静的街巷,远远便可见悬一只挂在屋檐下的长方形白纸灯笼,上书‘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 走近门前,抬头望去,只见门上牌匾书有‘云兴客栈’四个大字。 “幸好钱袋和银票随身带着,想当个纪念,没丢在王府,不然可没钱住店咯。” 林弃站在客栈门前,略感庆幸地摇头一笑,便抬脚走入了云兴客栈门内。 方进大门,就有一个店小二迎上前来,目露奇异地打量了一下林弃后,便恭恭敬敬地问道:“客官您好,是要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林弃说道。 “好嘞,您请这边来。”店小二立刻引着林弃朝着大堂里走去。 此时大堂内已有盏盏华灯升起,颇为亮堂,亦有不少客人落座,其中有风尘仆仆的江湖人士,也有锦衣玉带的豪贵子弟,三五成群,觥筹交错,酒菜的香味在大堂内飘荡。 眼见林弃走了进来,附近几桌的客人不经意间把目光投了过来后,却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林弃此时的衣着,还是平日在上京出入的装束,肩披皮毛斗篷,身穿素白长袍,袍内可见银色镂空木槿花的镶边,腰系翡翠玉带,头戴羊脂玉发簪,再加上他身材挺拔,容貌俊美,气质亦是非同寻常,一看便知绝非寻常的贵侯王孙。 这云兴客栈颇为豪奢,房钱亦是不低,若是遇到不明来历的客人,还需出示路引或是牙牌,并且记下客人的姓名、籍贯、所为何事,方可入住。 而林弃这等一看便知是王孙公子的客人,却是不需要这般麻烦了。 林弃也想过,是不是应该换上一身道袍,毕竟现在他是观主,而非贵侯公子,这两者的形象差别还是挺大的。 不过,他又想起观主在夺舍之前,曾说过‘今后我与你因果相连,何尝不是另一种存在方式呢?’这句话,便又放弃了这个想法。 观主这等高人,重承诺,信因果。 在天下人看来,观主夺舍了林弃,便是承了林弃的因果,林弃唯一存在于世的联系,就是观主本人,如此保留一些林弃的习惯,倒也合情合理。 只要他平日也保持观主的行事风格即可。 林弃从自己与观主的接触来看,观主此人,当是如此—— 虽然缥缈无踪,犹如神仙人物,但并非太上忘情之人,仍谙世事、通人情。 虽为千秋之岁,寿逾彭祖,却非自以为是之辈,尚知崇人之德、扬人之美,但未曾谄谀。 虽有世外高人之风骨,却无居高临下之傲慢,反而性格温和,恭近于礼,乃是易知而难狎之人。 古之圣贤,不外如是。 既然他要伪装成观主,自然要从品性德行上也尽量与观主一致。 幸好林弃在上京城生活的这些年来,也认识不少名儒大家了,即便学识不及大家,但耳濡目染之下,德行品性却是不逊色多少。 …… 订了一间天字号上房,付了银钱后,林弃便随伙计上楼去了。 在林弃经过最靠近柜台的那桌客人之时,其中一位锦衣狐皮的年轻公子,正与同桌友人推杯举盏,谈笑风生,尽显飞扬跋扈的权贵姿态,而他的目光无意间瞥到林弃时,却是不由得一怔,手中的杯盏也停在了半空中。 “梁公子,怎么了?” 与那年轻公子同桌上,一个颇为肥胖的富家公子见其怔住不言,不由得出声问了一句。 待林弃上楼后,那梁公子忍不住又转头看了一眼,疑惑半晌,这才摇头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刚才那人有些眼熟,竟像是我以前见过的一位贵人。” “贵人?” 那富家公子不由得愣了一下,这位梁公子可是宁州知府之子,其父官从四品,连这位公子都称之为贵人,那该是何等显贵? 同桌的另一富商公子放下酒杯,不禁好奇道:“梁公子说的贵人,又是何许人物?” “你们应该听说过的,当今圣上最宠信的那位宁王爷,其府上有一位天赐公子,素有上京第一公子的美名。” 梁公子说到这里,看似不甚在意地笑道:“前些年,我入京游玩时,有幸……受到宁王府的邀请,赴了天赐公子的生辰宴,而前些年那首名传天下的《明月几时有》,便是那晚他在生辰宴上所作,不过一夜之间,便已传遍上京。” 同桌的几位富商公子闻言,不禁面露羡慕之色。 这首诗作的名气之大,大夏各地的文人名士无不称颂传唱,再加上作诗之人本就是声名赫赫的宁王府公子,更是了不得,对他们这些寻常富商家的子弟而言,若是能见一面,那便值得作为吹嘘的谈资了。 而附近的几桌客人,听闻这首旷世佳作之名,也忍不住侧耳倾听。 其中一位富商公子,忍不住好奇问道:“梁公子,听闻那天赐公子比我等还要年轻,可是真的?” 梁公子微微颔首,煞有其事地说道:“虽然他比我等年轻几岁,但其谈吐举止,却是少年老成,且才华横溢,不负其名。” 另一个富商子弟不禁咦了一声,问道:“这么说来,莫非梁公子与天赐公子还有些交情?” 梁公子咳嗽一声,举杯喝了口酒,这才故作随意地摆手道:“不算甚交情,只是觉得投缘,闲来无事便聊了会儿罢了,更何况我父亲向宁王府奉礼多年,在宁王爷那里也有些薄面,我这个做儿子的,不过是沾了点光而已。” 满座尽皆露出羡慕之色,周围几桌客人看着梁公子的目光,也完全不一样了。 “方才,梁公子说刚才上楼的那位公子,长得像天赐公子?我观其似乎年纪也是相仿,且仪表堂堂,气度非凡,莫非是同一人?”那肥胖富商公子问道。 “怎么可能?”梁公子摇头道:“每年霜降之时,便是天赐公子的生辰,也就是说,就在前日,天赐公子还在上京城举办生辰宴呢,而此地距离上京足有数千里之遥,区区两日,天赐公子又怎么可能出现在此处呢?” 末了,他又故作自信地说道:“更何况,我与林公子虽然不算什么至交好友,但也见过几面,不至于连本人近在咫尺我都认不出来吧?方才那人,也不过与他长得有点像罢了。” 同桌的几位公子闻言,不禁信服地点了点头,越发高看这位宁州知府的公子,纷纷举杯敬酒。 过了片刻,林弃从二楼走了下来,在角落找了张桌子坐下,随意点了几道招牌菜,又要了一壶清茶,便静静等着了。 而梁公子一桌的几人,则是时不时看他一眼,让他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这几个人他从未见过,一个都不认识,林弃这个名字虽然名气颇大,但上京城都有很多人只闻他名,却不识他的面貌,更别说这小小的寒山镇了。 不过,就算对方知道他是林弃,也无所谓。 也就只有那几个过去见过他的修道之士,才会一见面就把他当成观主,至于那些没见过他的修道之士,顶多就是知道观主夺舍之人名为‘林弃’罢了。 而凡人,那就更无所谓了,凡人压根就不知道观主要夺舍他。 他早已将乌金指环藏在贴身的口袋中,只要他不承认自己是林弃,不拿出乌金指环,即便消息传开了,也不会有修道之士怀疑到这一点。 过了片刻,那梁公子一桌上,其中一富家公子忽然起身,穿过大堂向林弃走来,手中还握着酒杯,来到了林弃桌前,笑吟吟地开口道:“这位公子,在下许青砚,来自宁州,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 第十五章 仙家威严 如何称呼? 林弃抬头看了那富家公子一眼,如今他的目力、听力皆胜过往昔,方才便已听到梁公子等人的窃窃私语,心知这几人是认为他和上京城那位林弃长得像,所以才来问问。 不过,他如今乃是观主,便微笑道:“这位公子,可是将我当成了天赐公子?” 那富家公子微微一怔,随即摇头道:“那倒不是,我那好友就是天赐公子的相识之人,我自然知道你并非天赐公子,只是我听说,你们长得有些相像之处,恰好在下久仰天赐公子大名,却未得一见,甚是遗憾,所以来瞧瞧罢了。” 原来是粉丝……林弃含笑点头,又看了一眼梁公子那桌,笑着问道:“方才公子说,你那好友乃是天赐公子的相识之人?不知是哪位?” 那富家公子说道:“便是坐在主位的那位公子,他乃是宁州知府大人之子,梁子安。” “宁州知府?”林弃微微点头。 这些年来,宁王爷为了帮他向观主求情,数次动身来这宁州寒山镇,那宁州知府便趁机攀附宁王,年年奉礼,数年前,还将其子送至京城小住,以便参加次年春闱。 不过,他对那梁子安并无甚印象,甚至连宁州知府之子名为梁子安,他也是今时方知,何谈相识? 林弃不由得暗笑,看来这梁子安也不过是一沽名钓誉之辈。 “青砚,既然见过了,便回来喝酒吧。” 这时,那坐在不远处的梁子安忽然拔高嗓音唤了一声,似乎醉意上涌,神态微醺,略显轻狂地举起了酒杯,高声道:“不过是长得相像些罢了,有甚可看的?若有机会同去上京,我就和林公子说说,为你引见本人便是了,何必如此?” 他声音颇为昂扬,酒后隐有狂态显露,不禁引得满堂客人望去。 方才已有不少客人听到此人与天赐公子乃是熟识,此时听闻此言,倒是并未觉得奇怪,反而有不少客人露出了艳羡向往之色。 那富家公子闻言,不由得眼睛一亮,对林弃歉意地笑了笑,便转身回去了。 不一会儿,梁子安那一桌再次热闹了起来,可听到梁子安故作谦态地将一个个关于他和天赐公子相识的故事娓娓道来,引得一些心向往之的宾客,忍不住持杯前去结识这位与天赐公子熟识的知府之子。 林弃却是哑然失笑,他人都不在上京,甚至于林弃这个人都已消失了,又如何引见? 还真是有趣。 不过,他如今乃是观主,并不适合多问林弃之事,也没什么兴趣拆穿,只是倒了一杯清茶,便笑吟吟地看戏了。 …… 为了等待越剑仙所说的子女,林弃便在云兴客栈住了下来,只是他不太清楚越剑仙子女是何模样,便给了掌柜和伙计们一些银两,代他留意一男一女。 而那梁公子等人,似乎是因为寒山上的异象,特意来凑热闹的。 如此过了七日。 云兴客栈,天字一号房内。 林弃站在窗前,望着院内往来的客人,不由得微微皱眉:“这么长时间了,越剑仙的子女还没到?虽然不知那玉阳山距离寒山多远,但修道之人的手段,御剑飞行的话,哪怕相隔数千里,也不至于这么慢吧。” 哪怕距离寒山镇足有两千余里的上京城,若是八百里加急,也只需两日半就能抵达。 而越剑仙的子女,身为修道之人,飞天遁地应该不会太慢吧? “不过,如今是末法时代,也有可能是因为舍不得消耗法力,步行跋涉方才如此之慢。”林弃不禁微微摇头。 但他也只能等着了,不仅是为了修行之法,更为了越剑仙绝笔中的请求。 如今他便是观主,自然不能不管好友的后人。 忽然,客栈楼下的大堂传来了一阵喧闹声,似是来了许多客人一般,隐隐还能听到熟悉的官府腔。 “下去看看。” 林弃暂压心中的疑惑,便出门下楼去了。 …… 今日,寒山镇再次热闹了起来。 一队人马自官道上徐徐而来,入镇后,只见大批官兵开道,护着三辆马车沿街而过,好不威风。 片刻,马车便停在了云兴客栈的门前。 而梁子安等人早已得到消息,提前在门口候着,神色恭敬而激动。 只见其中一辆马车的车门打开后,下来了一个身穿赤色盘领袍衫,头戴乌纱幞头的中年官员,其胸前可见云雁图案,赫然是当朝四品官员。 而在云兴客栈等待的人,并未大惊小怪,因为这云兴客栈的背景,便是这位宁州知府梁崇世。 梁子安连走上前去,行礼道:“父亲,几间上房都已经收拾好了。” 宁州知府看了自己儿子一眼,微微颔首,并未多说什么,而是走到另外两辆马车前,神色恭敬地开口道:“郡主殿下,两位仙长,寒山镇到了,不如下车吃点东西,稍作休憩,可好?” 梁子安不由得怔住了:“郡主殿下?还有两位仙长?” 他事先也只是得知父亲正陪着大人物朝着寒山镇赶来,却不知道是何大人物。 没想到居然是一位郡主?还有两位仙长? 莫非……是传说中的仙家高人? 只见那辆青蓬马车的车门推开后,一个美丽高挑,却英气逼人的年轻女子从车上飘然而下,落地无声,一看便知轻功不凡。 梁子安这一见之下,却是忍不住脸色微微一僵。 前些年他去上京时,有幸前往宁王府参加天赐公子的生辰宴,当时便见过这位平乐郡主,她一直陪天赐公子的身边,对天赐公子可谓是宠爱之极。 虽然当年他只是隔着重重人墙,远远地看着众星捧月的天赐公子和郡主,但几年时间过去,平乐郡主与当年并无甚变化,所以他一眼便认了出来。 前些天他还在吹嘘自己与天赐公子是熟识,没想到转眼间就看到了天赐公子的姐姐。 梁子安不由得硬着头皮走上前,揖礼道:“梁子安,见过郡主殿下。” 一旁的宁州知府为了给儿子在郡主心目中留点好印象,主动笑着开口道:“郡主殿下,这是下官犬子,前些年他在上京春闱时,您应该已经见过了,可惜这小子不争气,会试也没有拿到什么好名次。” 平乐郡主微微颔首,似乎兴趣缺缺,并未说什么。 梁子安见平乐郡主如此冷淡,而好友就在身后,不禁感觉脸上有些发烫,越发担心他前些日子吹嘘的那些话被人揭穿。 他心里一动,似乎关心好友般地问道:“郡主殿下,我对林公子的学识和德行都是极为仰慕的,可惜自上次一别之后,我已许久未见林公子,不知林公子近来如何?” 平乐郡主却是神色豁然冰冷,面无表情地瞥了梁子安一眼,冷冷道:“不劳梁公子费心,小弟已在数日前病逝。” 周围顿时一阵哗然。 他们已经顾不得思考为何郡主对梁子安这位弟弟的好友,态度会如此冷淡了,最让他们震惊的是……那位名满天下的天赐公子,居然病逝了? “什么?” 梁子安不由得一怔,心中却是暗松了口气,随即露出一抹悲痛之色:“是在下唐突了,若有机会,必当为林公子烧香祭奠。” 宁州知府瞥了自己儿子一眼,不禁暗自皱眉,这臭小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也不得不站出来圆场,说道:“郡主殿下,上房已经备好,请您移步客栈休憩吧。” 郡主淡淡点头,转身看向最后一辆马车,谦逊有礼地说道:“两位仙长,今日已近酉时,不妨在这客栈休憩一晚,明日再上寒山可好?” “有劳郡主费心了。” 一声清朗平和的男子声音响起,只见那辆马车上,下来了一男一女。 那男子看着二十来岁的年纪,一身青衫,身姿英武,头发和衣袍收拾得一丝不苟,气度如藏鞘之剑,隐含锋芒,最奇特的是他的身后背着一口湛蓝色的匣子。 而女子则是二八年华的少女,白衣飘飘,头上扎着一个灵蛇髻,皮肤如玉,容颜秀美,双眸如清水泓泓,顾盼间更是透着灵动秀雅之意。 最吸引人的,则是这二人的气质风神,出尘脱俗,鸾姿凤态,一看便知绝非凡俗中人。 梁子安等人忍不住多打量了这二人一眼,却又不敢盯着瞧,以免显得太过无礼,冒犯仙家威严。 这就是传说中的仙家高人? 果然是气度非凡啊,难怪连郡主这等皇亲显贵都这般恭敬有礼,不敢有丝毫怠慢。 官威势大,民不敢斗,却也只能臣服于巍巍皇权。 皇权威严,贵不可言,却也不及仙家高人的出尘风采。 一时间,两位仙家高人成了众人视线的焦点,一个个豪贵出身之人都忍不住心驰神往地望着那两位仙家高人,却又不敢丝毫怠慢。 “两位仙长,郡主,请。” 当即,宁州知府挥袖遣散了聚集在客栈门口的众人,待两位仙家高人进入客栈内,郡主也跨过门槛之后,这才跟随其后,不敢有丝毫逾越。 就在平乐郡主等人进入大堂时,客栈二楼却是下来了一人。 ------------ 第十六章 拜见观主 林弃刚走下楼梯,便看到一行人从大堂门口迎面走来,不由得微微一怔。 平乐姐姐怎么来了? 还有那一男一女,风采出尘,神仙玉骨,目中精光奕奕,身具神秘灵韵,散发的气息与越剑仙留在那飞剑之中的法力很是相像,似是同出一脉。 莫非,这一男一女便是越剑仙所说的子女? 等来了玉阳山的传人,林弃很高兴,但他却是不太想见到平乐郡主的,毕竟他现在是观主,而非林弃,也不可能泄露真相,对于平乐郡主而言,见到他只会让她更加伤心,又何必相见? “小……” 平乐郡主见到林弃下楼来,不禁脚步一顿,张口就欲如往常一般唤一声‘小弟’,但见他眼神淡然平静,并无丝毫往日小弟对她的亲近之意,顿时让她清醒了过来,将这声几乎带着哭腔的呼唤又压了回去,整个人也沉默了下来。 众人见郡主停下脚步,一言不发地望着楼上走下来的这位年轻男子,气氛有些凝固,不禁皆感奇怪。 而宁州知府乃是地方官,这些年也没去过上京,自然未见过林弃,只当是眼前这不知来历的贵侯公子挡了郡主的路,便开口道:“这位公子,还请借过一下。” 紧跟其后的梁子安却是猜到了郡主此时为何如此,便拉了一下自己父亲,这才说道:“郡主,这位公子的模样与林公子的确颇为相像,我初见也是吓了一跳,您见之思人也是正常的,不过您可莫要伤心啊。” 宁州知府这才明白,原来眼前这位公子,与天赐公子长得像? 平乐郡主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下,这才注视着林弃,淡淡道:“说的没错,只是长得像罢了,真正的小弟已经逝世了。” 梁子安并未听出这话中有话,只当是郡主听进去了他的劝慰,不由得心中暗喜。 而平乐郡主身旁的那两位仙家高人,听闻此言,却是微微一怔,忍不住看向林弃,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测。 林弃暗自叹息一声,保持着平静,问道:“郡主,别来无恙?” “有劳挂心。” 平乐郡主神色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不仅毫无尊敬之意,还反唇相讥道:“痛失亲人,岂能无恙?” 众人不禁有些惊异,没想到郡主与这位长得像天赐公子的人,似乎还是认识的? 只是,看样子关系似乎不太好? 这丫头居然还厌恶起了观主……林弃有点哭笑不得,但也只能尽量平和地安慰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林公子与我亦是知己好友,你失去了亲人,我亦是痛失知己,若非逼不得已,我也不会走这一步,还请见谅。” “逼不得已?有何逼不得已?” 平乐郡主却是忍不住冷笑道:“你的命是命,我弟弟的命便不是命了吗?分明是你害死了我弟弟,又何必这般惺惺作态?” 这丫头还真不怕观主发怒啊……林弃无奈摇头,不知该如何劝慰,心中却是极为温暖。 平乐郡主虽对他冷嘲热讽,但实际上是针对观主,她不过一介凡人之身,却敢如此直言讽刺观主这等天下第一高人,可见他在郡主的心中的地位之高。 而周围的其他人听闻郡主此言,方才反应过来,原来天赐公子并非是病逝,而是被眼前这人害死的?? 莫非……是因为天赐公子与这人长得极像,所以被这人利用去顶罪了? 众人不知仙家高人的夺舍之事,所以也只是联想到移花接木、偷梁换柱诸如此类之事。 “原来是你害死了林兄?” 忽然间,梁子安状若愤恨地瞪着林弃,似乎不忍心中愤慨,恨恨道:“杀人偿命,你竟还敢在此大言不惭地说什么迫不得已?” 而宁州知府却是连忙拉了自己儿子一下,心中忍不住暗骂,这小子真是看不清局势,郡主明知道此人是罪魁祸首,却也未曾动手,甚至都不敢呵斥,只是冷嘲热讽罢了,不用深思也知道,眼前这人显然来头极大,而这小子为了交好郡主,竟敢出言指责? 林弃看也未看那梁子安,只是望着平乐郡主,说道:“郡主心有怒火,本该如此,我并无怨言,这是我欠下的因果。” 平乐郡主闻言,沉默了一下,忽然回忆起小弟生前的豁达姿态和过人心性,便是遵从她从小的为人教导,知恩而报,才未毁约,连小弟尚且没有忘记,而她这个长姐却如此多言怨怼,顿时有些后悔方才之言,确有不该。 如此一想,她心中的怨气已消散不少,便叹息道:“我并非怪罪,也不敢怪罪,你本就有恩于小弟,只是我作为长姐,有些怨气罢了。” 而她身后的梁子安听闻郡主说不敢怪罪,未见她神情,只当是郡主依然心有怨气,便冷声附和道:“郡主说的是,挟恩图报,更令人不齿……” 平乐郡主豁然转头,冰冷地瞥了梁子安一眼,她已无此意,没想到这个与自己姐弟俩都无甚交情的梁子安,只是为了讨好于她,便如此出言不逊,万一观主动怒,说不定还会牵连于她,不禁让她心生怒意。 她也不和那梁子安多言,只是冷声对宁州知府说道:“梁崇世,令郎如此随意插话,出言不逊的习惯,怕是要改改,否则只会让人生厌,还望你好好管教才是。” 梁子安不由得一呆。 宁州知府顿感冷汗涔涔,连忙狠狠地把儿子拉到背后,躬身道:“是下官教子无方,还请郡主恕罪,下官这便令人送这孽子回去禁足思过,必当严加管教!” 平乐郡主也懒得多说什么,便转头看向林弃,歉意道:“方才是平乐失言,还请观主莫要放在心上。” 林弃也没兴趣看那梁子安,只是摇头道:“郡主所说乃是事实,何错之有?” “观主?” 而平乐郡主身边的那两位仙家高人,听闻郡主称呼眼前这豪贵公子为‘观主’,顿时眼睛一亮,终于确定眼前这人便是观主了。 方才二人便有些怀疑,但眼前之人并无道行在身,似乎只是凡人,郡主所言又有些不实,且态度略显无礼,所以才未敢确定。 当即,二人对视一眼,便向前一步,走到了林弃的面前,扑通一声,只见二人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跪拜之礼。 堂内众人顿时呆滞,难以置信的望着这一幕。 贵为仙家高人,便是面见天子也无需多礼,可是……竟然向这看似翩翩公子的年轻人,行这等跪拜之礼? 尤其是梁子安和宁州知府,更是脸色惨白,摇摇欲倒。 而后,两人并未起身,只是其中的男子抬起头,恭敬地说道:“观主在上,晚辈玉阳山‘越千行’,携舍妹‘越秀宁’,遵从家父越剑锋之命,前来拜见观主。” 林弃叹了口气,说道:“越剑仙的飞剑传书,我已了然,你们起来吧。” “是。” “谢前辈。” 二人这才起身,神态恭敬谦卑,并未在意自己在众多凡人面前向人跪拜,或许会丢了面子,这天下间有资格当面跪拜观主的人尚且无几,他们又岂会在乎这些凡人之见? “此处不便谈话,你二人随我上来吧。” 林弃吩咐一声,便准备转身上楼,走了一步,又转身看向郡主,说道:“郡主,我欠你因果,自当回报,若是有空,郡主今晚可来我房中一叙。” 平乐郡主微微一怔,随即应道:“是。” 随即,林弃便带着越氏兄妹飘然上楼而去,只留下大堂内鸦雀无声的众人。 过了许久,宁州知府才颤抖着嘴唇,脸色苍白地问道:“郡主……方才那位高人……两位仙长竟向他行跪拜之礼,您称他为观主……莫非他便是寒山执一观的那位观主?” 平乐郡主淡淡点头,随即瞥了一眼站在那失魂落魄的梁子安一眼,淡漠道:“我怒火冲心之下,尚且不敢直言指责观主,而令郎……还真是勇气可嘉啊。” 说罢,她也懒得多言,便上楼去了。 宁州知府越发感觉心中冰凉,浑身都在发颤,忍不住猛地转头看向梁子安,豁然扬起手掌,却见儿子也仿佛失了魂一般,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不由得心中一痛,手掌在半空中颤抖着停了半晌,又重新放了下去,怒火尽数化为一声长叹。 “唉……教子无方啊……” ------------ 第十七章 弹指间化解 天字一号房内。 林弃盘膝坐于床榻上,待越氏兄妹二人进屋,关上房门后,这才打量着二人。 而越氏兄妹二人,则是并肩立于林弃的面前,上身微倾,神态恭敬,俨然一副等待前辈教诲的晚辈姿态。 “越千行,越秀宁,是吧?”林弃开口道。 越氏兄妹齐声应道:“是。” 林弃微微点头,随意赞叹了一句:“不错,越剑仙倒是养了两个好孩子。” 这种万金油的话,说的含糊不清,既可以说是夸修行,也可以说是夸人品、夸天资、夸容貌等等等等。 “前辈过奖了,只是爹教导有方罢了。”越千行连道。 林弃也没多说,只是从袖中拿出那份越剑仙留下的绝笔,递向了这兄妹二人,说道:“这是越剑仙留给我的书信,你们看看吧。” 越千行弯下腰,恭敬地伸出双手,待林弃将书信放在他手上后,他正准备抽出信来看看时,却听到林弃又说道: “对了,还有越剑仙的飞剑,他在书信中说,让我以他的剑柄为信物,在寒山镇寻你们,现在还没用到这信物,倒是已经找到了你们,也一并归还你们吧。” 而越千行闻言却是一怔,豁然抬头看去,只见林弃手中正握着一根细小的剑柄,不由得愣住了。 越秀宁抬头看去,也愣住了。 剑在人在,剑毁人亡,既然这飞剑只剩下剑柄了,那就说明……这柄飞剑的主人,越剑锋已经死了! “怎的……只剩下剑柄了?”越千行呆呆地望着林弃手中的剑柄。 越秀宁捂住嘴巴,眼泪珠子像是断了线般地掉落下来,一时间悲恸难禁,呜咽道:“不可能的……爹爹明明说过他能逃出去的,明明说过让我们来寒山重聚的……” 林弃见状,不由得一怔。 看来,越剑仙的子女,先前还不知道越剑仙已经死了? “七日前,越剑仙飞剑传书至寒山之后,这飞剑便跟着自毁了。”林弃叹息道。 越千行脸色呆滞,忽然扑通一声,似是无力地跪了下来,双手支撑着地面,喃喃道:“为什么会这样……爹在镇山阵法被破后,剑心通神,明明已入剑神之境,还能以飞剑传书,就算不敌那妖邪,也应有自保之力,怎么会逃不出去……” 越秀宁心痛如绞,泪水簌簌流下,忽然跪在了林弃的面前,哽咽着问道:“观主,您可知道我爹到底是怎么死的吗?” 林弃沉默了一下,叹息一声,说道:“那日,我已夺舍重修,无力援助,亦不知玉阳山究竟发生了何事……” 他顿了顿,又说道:“不过,从越剑仙给我的书信来看,或许他是不愿逃走,主动与妖邪一战,才会身死吧……他在书信里说过,他无力诛邪,未能守住玉阳山,愧对祖师,百死莫赎,宗门失于他手,今后又是末法时代,我猜他自觉无力突破报仇,才下了这等决绝之心吧。” “原来如此……” 越秀宁闻言,顿时几近崩溃,泣不成声地说道:“难怪爹爹在临走前,说了那些奇怪的话,现在想来……他竟是在交代后事!” 而越千行浑身发颤地埋头在地,双手抱着脑袋,痛苦无比地抓着头发,喃喃道:“我早就该想到的,我早就该想到的……爹这样重视宗门、性情刚烈之人,又岂会贪生怕死,弃置宗门而不顾? “爹说过那么多次,玉阳剑修,不仅当如君子般温润如玉,更应该如太阳般至阳至刚,一往无前…… “难怪爹在宗门被破后,忽然剑入神境,原来他那时候已然抱了决死之心,所以才剑心通神……” 他忽然惨笑起来,笑声凄楚,“难怪我迟迟修不成剑心,我连这点决断之力都没有,又岂能剑心通明?我当时就应该留下来陪爹,与那些妖邪死战到底!” 越千行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惨笑声越来越凄厉。 林弃不由得微微皱眉,没想到,这件事对这越千行的打击,居然如此之大? 他正待出言劝慰,却见已经哭成了泪人的越秀宁,听到越千行的话之后,忽然脸色僵住,顾不上擦拭眼泪,便连忙抓着越千行的手,焦急道:“兄长,你快起来!端正形姿,静心抱神,莫要再想那么多了!不然你会走火入魔的!兄长!” “哈哈哈……我竟然还感到庆幸?我不过是一丧家之犬罢了,愧对爹,愧对玉阳……” 而越千行却是听若惘闻,只是凄然大笑,痛骂着自己,似已崩溃。 忽然间—— 越千行身躯猛地一震,体表有如玉般的炽红色光芒闪过,随即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大口殷红的鲜血。 越秀宁顿时花容失色,连忙将越千行扶了起来,只见越千行已然昏迷过去,脸上忽而泛青,忽而泛紫,忽而惨白,忽而涨红,嘴角不断有鲜血溢出,似乎已是气若游丝。 “兄长!” 越秀宁见状,瞬间俏脸惨白,双手抓住越千行的手掌,试着将法力探入,却是发现越千行体内法力暴动如怒涛,只感觉双手一震,顿时脱手而分。 “怎么办……怎么办……爹不在,这样下去,兄长恐怕……” 她神色焦急地喃喃一声,忽然转头看向林弃,恳切而焦急地叩首道:“前辈,兄长道心崩溃,已走火入魔,此时他体内法力暴动,不出半个时辰,只怕就……我法力不济,无法压制,求您救救兄长吧!哪怕道基损毁,只要能保住兄长一命就够了!” 林弃闻言,心中有些无奈,他连修行之路都没有入门,又如何能救人呢? 他叹了口气,说道:“你可知我已夺舍重修?况且我所修之法,与你玉阳山所修之法,并非一脉,所以我怕是也……” 越秀宁闻言一怔,咬了咬牙,从随身的包裹中取出了一卷赤红色的玉册,毫不犹豫地双手呈递于林弃的面前,说道:“前辈,这是我玉阳山一脉的传承玉册,劳烦您受玉阳传承,以此解救兄长,若是能成,秀宁感激不尽!” 林弃沉默了一下,接过玉册,说道:“现修你玉阳之法,不知来不来得及,但我会尽力。” 越秀宁紧紧地咬着嘴唇,泪水险些又涌了出来,随即一咬牙,红着眼圈,低沉道:“前辈尽力即可,至于能否救活兄长,便看天意了,晚辈绝无怨言。” 林弃微微摇头,也没说什么,便展开了这卷赤红色的玉册。 只见玉册内刻着大量密密麻麻的小字,但这些字却仿佛蒙着薄薄的轻纱一般,模糊而朦胧,根本看不真切,连一个字都看不清,恍若无字天书。 莫非需要法力或者灵气才能开启? 林弃心中一动,从那方虚空之中,引来了一道火行灵气和一道土行灵气,按照越剑仙飞剑内留下的法力同样的比例,将其聚集在一起,注入了这卷玉册之中。 下一刻,这玉册上刻着的小字忽然亮了起来,犹如炽热发亮一般,瞬间变得真切无比,并且幻化为一个个光质小字,从玉册上飘了起来,飞快地融入他的头颅内。 而林弃也缓缓闭上了眼睛,开始接受这玉册内的修行传承。 越秀宁见状,不由得暗惊。 观主不愧是观主,才拿到传承玉册,就这般轻易将其开启,甚至她都还没来得及细说,开启这玉册需要炼化何种灵气,何种比例,观主就如此精准地形成了玉阳一脉法力的灵种! 她第一次修行时,足足用了一年时间,而且还是在父亲的帮助下,才成功形成灵种。 而观主呢? 连问都没问她一句,只是刹那间就成功了! 这等不可思议的速度,若是换成他人,她怎么样都不会相信,但观主毕竟是观主,不愧为天下第一高人。 时间缓缓流逝。 越秀宁心急如焚地等待着。 过了半晌,林弃缓缓睁开眼睛,眼神有些古怪,似是欣喜,又像是疑惑,还有些惘然。 随即,在越秀宁充满期盼的眼神中,他轻轻伸出手,在越千行的身上拍了一下之后,便收手说道:“好了,你兄长没事了。” “什么?” 越秀宁顿时愣了一下,只感觉有些莫名其妙,还没反应过来,就发现越千行脸上因走火入魔的异象已然消失,似是已恢复如初。 她忍不住伸出手抓住越千行的手腕,去探查兄长体内的发力,却发现越千行体内原本暴动的法力,此时竟然真的完全平复了! 她不由得彻底呆滞了。 只是弹指间,便化解了被修道之士当做生死大劫的走火入魔,这……就是天下第一高人的手段吗? ------------ 第十八章 问心 林弃救人的过程实在太过轻描淡写,以至于越秀宁还有些不敢相信,又探查了一次越千行的状况,这才放下心来。 虽然越千行尚未清醒过来,但法力已然平复,还未受重伤,只是气血紊乱亏虚罢了。 最让她吃惊的是,越千行居然没有因此而损伤道基,仅仅是法力消散了不少,若是在末法时代之前,只需要数日便可恢复如初。 越秀宁不禁愈发叹服,由衷地跪谢道:“观主大能,道法通天,若观主有何要求,秀宁必当尽心竭力。” “无妨。” 林弃轻轻摇头,说道:“我先受了你玉阳传承,而后才救了你兄长,你并不欠我。” 越秀宁闻言,有些错愕,连摇头道:“这怎么能相提并论?您不仅救了兄长的性命,更是保住了他的修道前程,而我玉阳传承,对前辈您这等执道天人而言,不过尔尔,犹如鸡肋,这两者怎可同日而语?” 太过了……林弃轻笑着摇头,淡淡道:“救你兄长,对我而言,也只是举手之劳罢了,有何区别?” “这……” 越秀宁张了张口,正欲反驳,却是忽然想起,方才观主也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拍了兄长一下,便化解了如此凶险的走火入魔,还真是举手之劳! 据她所知,修道之人为了防止走火入魔这等劫数,又炼丹又求宝的,可谓是想尽办法。 然而一旦走火入魔了,就算手段尽出,求前辈师长相助,也未必能保住道基不损。 而观主呢? 如此轻描淡写,毫无烟火气地随意一拍,兄长便意恢复如常,且道基未损! 这等奇事几乎颠覆了越秀宁的常识,让她也有些说不出话了。 她也不知该如何辩驳,但还是行礼道:“总之,前辈大恩大德,晚辈定当谨记在心。” 林弃挥了挥袖袍,说道:“行了,既然你兄长有伤在身,你便先带他回去休息吧,待他身体恢复再说。” “是,晚辈告退。” 越秀宁恭敬地应了一声,便扶着越千行出去了。 待越秀宁离开,关上房门之后,林弃终于微微松了口气,回想着那玉阳传承玉册之中的修行之法,不由得露出了一丝笑意。 原本他就想找机会问越氏兄妹要来修行之法,没想到还没轮到他开口,便遇到了这等巧合之事,以至于越秀宁竟然亲手把玉阳传承送予他了。 “原来……这就是修道吗?” 林弃回忆着脑海中的修道之法《玉阳策》,眼神中却是有些疑惑。 修道,便是修道心,筑道基。 身为凡,心如仙。 心是虚无缥缈的,而身却是真实存在的,修道之士即是运用种种法门,令虚实相合,身入自然,心体天地,夺天地灵气,修己身道心。 这便是一切修行之道的根本。 法力,是虚实的交点,以道基承载,又以道心驾驭。 这修道之路,也和林弃过去臆想的修真境界不一样,似乎并没有他前世听说过的金丹、元婴、化神等等境界。 甚至于,就连明显的界定划分,也只有寥寥数个境界罢了。 按照《玉阳策》内所说,大道固然殊途同归,但天下间有万千法门,便是万千条道路,又岂能一概而论? 真正的大境界,也不过是以修道之人的道心变化,划分出五重心的境界罢了。 第一境曰‘问心’。 第二境曰‘通明’。 第三境曰‘神游’。 第四境曰‘大罗’。 第五境曰‘执道’。 道心,乃是追求天地人至理之心,而这五重心境,便是修道之人的道心变化后的五种状态,越是往高深,就越发玄妙,不可言传意会。 但道心说白了也只是人心,道心境界高,却不代表法力强,更不代表战力就一定强。 若是境界高就代表实力强的话,那修道者斗法之前,大家互相报一下境界,岂不是可以免去许多不必要的战斗? 道心境界,只代表了上限,或者说驾驭法力的多寡等等。 可真正的道行,是硬实力,还是需要吸收天地灵气,凝练积累法力,修习种种道法,磨炼己身神通。 若空有大罗不灭之道心,却无高深法门,导致法力浅薄,又无道法神通傍身的话,即便一柄小小的飞剑也能要了命。 当然,这也是太过极端的情况,真正的得道高人,不至于这么“偏科”。 如果不与人斗,又能躲过劫数,只求长生久视的话,只要境界高,法力高深,也不需要太强的道法。 “若从长生来看,这《玉阳策》也只是寻常法门啊……” 林弃盘膝坐在榻上,指尖亮起了一抹温润如玉却又炽亮的光泽,暗自思忖:“不过,也算是有失有得,这玉阳策炼化法力的法门虽然很慢,但是却擅长斗法,难怪取了玉石俱焚之意,倒是蛮适合我的,至于炼化法力……” 念至此处,他不由得轻声感叹道:“我似乎根本不需要啊……” 缓缓闭目。 恍惚间,林弃的意识再次进入了那方虚空之中,感应到了其中游离飘荡的一道道灵气,随着他心意一动,其中一缕缕火行灵气和土行灵气便随着他的意念,开始按照《玉阳策》中所描述的那样,缓缓运转法门。 霎时间,只见火土二气如丝如缕地缭绕纠缠于一体,便精妙地结合成了一颗颗火红、土黄二色交杂,犹如莲子模样的细微颗粒。 这便是‘灵种’,即是灵气形成的种子,也可称之为法力的雏形。 而后,林弃心念一动,这一颗颗灵种便脱离了虚空,仿佛沿着一条无形的虚空通道,穿梭进入了他的气海穴,也即是下丹田之中。 待气海填满,他又沉心静神,恍若沉入了一片空寂虚无的黑暗,无心无我,清意渺渺,缓缓观想玉阳策内传承的“玉石俱焚”意境之景,存神养意,不多时,清寂的黑暗虚无之中,仿佛有玉石俱焚之意诞生蔓延,玄窍之中的神念心意,缓缓染上了一丝玉石俱焚之意,令神意冲关而下,倾泻直流膻中。 而飘荡在气海之中,赤黄二色的灵种,也如湖中莲种一般缓缓浮起,向上飘起,直飞膻中所在的中丹田之处。 刹那间,灵种神意汇聚如一,仿佛有无形的轰鸣声产生,火土二相之灵种与玉石俱焚之神意,已然相合! 只见火芒渺渺,一道道至刚至阳的神秘力量,于膻中之处轰然诞生。 这便是法力! 而膻中所在,此时可见一粒似真似幻、忽明忽暗,犹如莲子般的种子,如心脏般缓缓膨胀收缩着,看似微渺,却青意盎然,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破壳发芽,其上蒙蒙清光流转,却混沌无序,似尚无真意。 此乃道心显现! “道心已成……” 林弃轻叹一声,缓缓睁开眼睛,幽幽黑眸之中已多出了几分出尘脱俗的神采。 即刻起,他已成为修道之士! 漫漫无尽的大道之路上,已然留下了他独行的第一个脚印! “没想到竟然这么简单……” 林弃感慨一声,缓缓回忆起《玉阳策》所记载的修道时间,不禁微微摇头道:“资质上佳者,三年五载即可成道心?资质上佳,还需要三年?” 他不知道天下间修成道心最快的人花了多久。 但他明白,哪怕放眼修道者的历史,恐怕也未必能找出比他更快的。 这已不是正常修道者能做到的事情了。 修道之路,若想修成道心,需要三步,也需要三大法门。 第一步,感召法门,也即是引气之法,感召吸引天地灵气,汇聚于气海之中。 而灵气多寡,便在于天生灵韵,这便是一种资质。 如林弃自己,便是天生极具灵韵之人,因而当年遇到他的修道之人都惊叹于他的天资。 第二步,种灵法门,于气海中精纯淬炼出所需的灵气,以合适的比例和巧妙的方式结合在一起,再以神念为刀,慧心为剑,精雕细琢之后,方可形成‘灵种’。 第三步,观想法门,便是在玄窍识海中,观想特定的意境景象,譬如玉石俱焚之象,让精神意念之中蕴含玉石俱焚的意境,形成特殊的神意,再让灵种与神意于中丹田的膻中穴相合,才能炼出法力,修成道心。 天生聪明灵慧、神念先天强盛之人,也需要三年五载,才有可能炼出道心,若是愚笨、神念平庸者,便是十年百年也不得入门。 这也是修道者的资质之中,最重要的部分。 而林弃自小便以神童之名传遍上京,自然被人认为是极其聪慧之人,又有两世经历,神念也远胜于常人。 天生极具灵韵,又极其聪慧、神念惊人,自然是罕见之极的良才美玉。 “不过,再怎么惊才绝艳的资质,也不可能这么快……” 林弃缓缓摇头,心中毫无自得骄傲之意。 因为他很清楚,他修行如此之快,与他的资质并无太大的关系,主要原因在于观主留给他的虚空。 按理说,形成灵种本该是在气海内,逐渐雕琢而成,哪怕熟练无比,也是一个很麻烦的技巧活,比绣鸳鸯图还要难得多。 但林弃借助这方虚空,却是直接跳过了第一步,在虚空内,刹那间便形成了灵种,根本就没有丝毫困难! 他只需要观想‘玉石俱焚’法门便已足够! 如此简单,又岂能不快? “不过,若论道心,我道心上的清光朦胧无序,尚无真意酝酿,也只是在‘问心’之境的门槛而已。” 想到这里,林弃忽然轻笑了一声,“还好,问心之境虽然容易走火入魔,但我倒是无需担心,就算真的走火入魔了,道与心离,法力失控,也会被虚空直接收走,不至于法力暴动伤到自己。” 法力,乃是道与心合的产物,而走火入魔,便心神紊乱,导致道与心离,法力失去了控制,变成无主法力,自然会在体内暴动,才会有性命之忧。 而他之前救下越千行,弹指间化解其走火入魔,便是借助玉阳法门,感知到了越千行体内的那些无主法力,直接用虚空收走了那部分暴动失控的法力,这才救下了越千行。 正如七日前,他以虚空收走了飞剑自毁后逸散的无主法力一样。 举手之劳,倒也没错。 “问心境就如此艰难了,观主被称为唯一的执道天人……莫非就是执道境吗?” 一念至此,林弃心中顿有高山仰止之感,不禁深吸一口气:“只能一步步来了……” ------------ 浪淘沙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奈何,吾虽学,而业不佳,才不足用,难有大成,故弃之。 然涸辙遗鲋,旦暮成枯;人若无志,与彼何殊。无所也,舍昔者,复开始。 此去不知何时回,不知是否一去不回。勿等,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