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第一章 竹木雅。 1940年的上海,从大世界门口往上瞧,各式广告牌层出不穷,内容有当时热播的电影,也有的是香烟的,杂七杂八,让人眼花缭乱,唯有一条“**剿匪救国救民”的条幅挂在当中,是分外醒目,只是不到晌午,就被人揭了去。 这时候的日光斜下着钻进窗户,刚好照在竹木雅的钢琴上。 钢琴的牌子是英国的哈曼尼,这个牌子的钢琴一直保持欧洲的传统制琴工艺,而竹木雅就是一个喜欢“传统”的人。 所以他也很喜欢中国的传统,在来到了这片土地之后,他偶尔会去听中国传统的戏曲,尽管他一直觉得台上人咿咿呀呀的表演很是无趣。 而现在竹木雅坐在一把皮椅上,他一边抽着乌普曼的雪茄一边看着日报。日报上醒目的大字笼统的概括了它的内容——“华中地区野狼落网”。 竹木雅的视线落在那一片密密麻麻的小字上,那些数字和形容显得非常具有概括性。 野狼是华中地区,也是第一战区国民党军政部的一员猛将,野狼这个称谓是与他作战的人给他的,寓意是撕咬起敌人来实力并不亚于一只野狼。而这只野狼的驯服权,现在被竹木雅牢牢紧握。 竹木雅来自海那边的日本,他爱家乡的樱花与清酒,他所有的忠诚归根结底是来源于家乡在初春雨后的草木味。他远渡重洋,成为了樱木居的主人,特高课的科长,他盼望着战争能早点结束,这样他就能回到他深爱的家乡。 在他的雪茄抽完的时候,他想起昨天下午他收到的电报。野狼会在三天后被押运到上海,那时候就该他大显身手。他必须从野狼嘴里挖出点什么,最好是让这只野狼变成看门狗。 随后他起身离开了房间,一直在门外恭候的川村四郎迎了上去,他跟在竹木雅的身后,直到竹木雅离开樱木居上了轿车。 他让司机开到华南路,他知道那边的葫芦弄堂里有他想见的人。因为弄堂口小而窄,里面房子建造排列呈现一大一小两个弧形,所以它被人叫做葫芦弄。 住在葫芦腰那里的一户人家有三个人。分别是年轻力壮的车夫和他刚刚及笄的妹妹与身患隐疾的父亲。 年轻人面色发红,是个拉洋车的,竹木雅此行的目的与他无关,他只是想听听他妹妹唱的戏。他曾在弄堂口的面馆里吃过面,就是在那时候他听到有人说葫芦弄里的小妮子唱戏好听。 于是竹木雅就带着他的南部九四式手枪独自来到了这里。他是一个喜欢独来独往的人,同时也很礼貌,他在年轻人骂骂咧咧的时候一直没有打断,直到年轻人下了逐客令,这时候竹木雅觉得他的话说完了,所以他开了枪。 就那瞬间,竹木雅突然觉得枪响时绚丽的火花让有些晦暗的屋子带了些许暖意。 最后竹木雅如愿以偿地听了那个女孩唱的戏,断断续续咿咿呀呀的,还带着哭腔。 他想,这可比在戏台下面听的看的要有意思多了。 从弄堂出来后,他到街上的面馆要了一碗冒着热气的面条。尝了几口觉得不好吃,但是他还是将面吃了个精光,仔细看了眼面馆的招牌后才坐上了轿车。 三天的时间过得非常慢,竹木雅坐在狭隘的轿车里回想那份电报的内容,他能感觉到浑身的血液就像被煮沸的水,咕咚咕咚冒着热气,在那个瞬间,他非常想了解那只野狼。 后续的时间里,竹木雅抓紧每分每秒,他细细地读着野狼的每一条资料,他有些兴奋。 那模样让川村四郎感到疑虑,他对竹木雅说,您变得很奇怪,竹木雅回答他的时候没有半点不耐烦,他似乎沉浸在了某种巨大的喜悦里,根本无暇顾及川村四郎的质疑。 他说这是心血来潮,又说这归功于小姑娘唱的中国戏,也归功于一碗难吃的中国面条。 野狼本名周木,籍贯为河北定县,年龄二十七……竹木雅将这些背的滚瓜烂熟,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就要爱上这个素未谋面的人。 他会在读完日报后将他的照片紧贴到额头,会时不时用中文嘟嘟囔囔的念叨那些资料,还亲自为他准备了房间,作为他投诚后的居住点。 竹木雅确信自己能够驯服那头“野狼”。 终于,他期待的野狼来了。野狼被送到了刑房,竹木雅站在一旁看着野狼周木,他期待了好久的人就那么活生生的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野狼被固定在木柱上,铁链牢牢地拴住他的双臂与双腿,他的双臂分开平绑着,这让竹木雅觉得眼前的人像一颗钉子,是两面都有尖的钉子。 竹木雅只是让人抽了周木几鞭子,然后便一脸笑意地走上前,微昂起头用并不蹩脚的中文和他聊天。他并不急于得到什么信息,毕竟对待美味的猎物要细嚼慢咽,一点点的撕咬。 周木并不理会他,但竹木雅觉得周木对他置之不理是意料之中的事,他也没有打算让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就像老友重逢。 反而这样的周木,才更符合他心里野狼的形象。竹木雅想用跟文明的方式让野狼投诚,或许是之前太过期待周木了,所以他现在根本舍不得让他受过多的皮肉之苦。 竹木雅说,不能把他打死,不能让他缺胳膊少腿,不能破了相,更不能伤及脏器。在这些前提下,以逼问和劝降为主,拼了命地打。 于是川村四郎不说话了,他目送着竹木雅离开牢房的背影,眉头拧的像是天津麻花。 后来竹木雅对周木说,如果有人要救你,那是不可能的。 在上海的明火武装全都隶属于梅机关和特高课,除租界外,全都是日本人和警察。故此,竹木雅才会这样说。周木是一个特例,是特高课有史以来最特殊的人,因为他至少还能在特高课里保持人形。 这和竹木雅的关系非常大,竹木雅特意吩咐的话让下属都变得束手束脚,但针刑和竹板夹是没少上,鞭子也一样,半个月快过去,周木还是屁都不放一个。可竹木雅也不急,他倒是欣赏周木这种骨气。 在他又一次询问周木无果后,竹木雅收到了一份电报。这让他不得不打起精神。那是一份来自陆军省的电报,内容是梅机关换了一位新的科长,来自日本大阪,叫荒川缘玄,于后天抵达。 竹木雅觉得烦躁,他搭在黑木桌上的右手下意识地去转动左手食指的银戒。竹木雅知道,他如果再不能从周木嘴里撬出点什么,就要将他拱手让人。 他点燃了一根雪茄,但这并不能让他变得更为冷静。最终竹木雅决定换一种牌子的雪茄,比如帕得加斯。 正当竹木雅苦恼的时候,川村四郎推门而入,他告诉竹木雅,唐音和陆曼要办一个宴会,为了欢迎梅机关新的科长,还邀请了竹木雅。竹木雅心底暗叹她们消息灵通,开口让川村四郎告诉她们他会如约而至。 唐音和陆曼在上海是数一数二的名媛,还是拍过电影的当红女星,在上海是根基深厚,商人警察租界的人都是与她们有些交集,若驳了面子也不合理。 虽说梅机关科长比竹木雅的位置是小了些,但也绝对不会是什么善茬。竹木雅必须在后天之前让周木倒戈,跟他一同出席欢迎会。 ------------ 第二章 投诚。 竹木雅让最好的军医为周木治疗,并将他移到了之前为他准备的房间,就在樱木居里。之后他无意看了眼周木的牙,便知道周木时常抽烟。 他问周木抽什么烟,周木第一次回答了他。 哈德门。 竹木雅笑了,他立马吩咐川村四郎派人去买,而他自己则盯着盘腿坐在地面的周木发呆。在他的安排下,周木已经换了一身西服,他被竹木雅盯得发毛。 当烟被递到周木手上时,他立马屈指抽了一根叼在嘴里。哪怕他的指骨因为受刑已经断了几根,被接上后裹了好几层纱布,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娴熟地掏烟动作。 竹木雅从兜里拿出一个小巧的银白色打火机,给周木点上,周木吸了一口烟,随后将烟气全都吐在了竹木雅脸上。 后者还是那副表情,但是川村四郎已经掏出枪对准了周木的脑袋。竹木雅说放下,川村四郎才收回了回去,但还是警惕地盯着周木,周木却丝毫不以为然。竹木雅垂头笑了,他抬臂拍了拍周木的肩膀。 我只需要你配合我就好,他说,明天你投诚的内容会在报纸上发表,配照片的那种。 他的话音刚落,快门声响和闪光灯就一齐而上,周木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当,他骂了几句他妈的,又觉得憋屈,最后只得深深吸了口烟。 竹木雅侧眸看了眼拍照的下属,吩咐道,把这些照片寄给上海各大报社。随后竹木雅命人将周木的双手反绑。他掐着周木的一侧脸,尽管周木有些瘦,但他还是这样做了。 他说,周木,我认为你应该已经看清了局势,我希望你明天给我答复。 周木在竹木雅走后,躺在了冰凉的地板上,他不喜欢他们为他铺的榻榻米。现在已经是十一月,天气寒冷,上海的冬天不比北平暖和。可尽管如此,周木还是很快的睡着了,他就像是一只死狗一样,睡得非常沉。 周木做了一个梦,但是他醒来的时候,却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只感到浑身酸痛,不过这与在刑房受到的痛苦简直就是被蚊子咬了一口,根本不值一提。 他从地面爬起,呈坐的姿势,这时候竹木雅突然推门而入,脸上还是挂着笑。他跪蹲在周木面前,将一份日报放平铺在地面,只见上面醒目地印有四个大字“野狼倒戈”。周木觉得脑袋发涨,又感到胃里一阵翻滚。 该吃东西了。竹木雅笑着说,随后川村四郎就走了进来,他端着一个木盘,而上面盛着饭菜。他把木盘放在了竹木雅身侧的地面。竹木雅又从木盘上端起一碗米饭,用着哄小孩子地语气说,张嘴,我喂你。 周木盯着竹木雅,他没有任何行动,竹木雅也一样。竹木雅端着碗,盛着一点米饭的勺子也那样举着。 把绳子解开,我自己吃。周木讷讷地开口,他显得很呆,竹木雅突然觉得不对劲儿,但他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他没有答应周木的要求,转而说,那我让川村君喂你。 竹木雅让川村四郎喂周木吃饭,随后他走出了房间,坐车去了日本领事馆。 现在,竹木雅坐在西洋皮椅上,他前脚刚踏进领事馆,副科长橘和也就后脚跟了上来。现在橘和也正带着他的两个狗腿子站在竹木雅面前。 橘和也喜欢用中国人,在他说中国人熟悉中国,用起来方便。 他向竹木雅汇报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随后他说,梅机关的荒川缘玄,是一个奇怪的人。这让竹木雅来了兴致,他问,哪里奇怪,橘和也就没了下文。 竹木雅皱眉,橘和也便让人把荒川缘玄的资料递了上去。竹木雅大致看了下,他觉得橘和也是个碍眼的存在,他不希望在他看东西的时候,会有人一直盯着他看。 他笑了下,橘和也瞬间就明白了竹木雅的意思,连忙领着属下退了出去。 上海的冬天来了,1935年的第一场雪。片片雪花落在石板路上,落在屋顶上,落在上海大剧院的门口,落在周木的头顶。寒冷的空气冻红了他的双手,他走进了剧院,那儿的屏幕上映出他的脸,很多张他的脸,还有一个笑的像花儿一样的女人。 这是周木的梦,他想起来了。 川村四郎给他喂得饭里放了药,他吃完就浑浑噩噩的,一头栽倒在地上,随后便没了意识。 这个周木其实不是周木,他叫林海。出生在上海,是从黄埔军校毕业的。他在那里待了七个月,之后便调配到了重庆,但是他被搁置了下来,于是他在“暂无任务”的时候回到了上海。 那时候的上海和如今一样繁华,汇丰银行门口的石狮子脚掌被人摸得锃亮,国际饭店里的人,个个都打扮的光鲜靓丽。就是在这样的上海,林海结识了一个女人,她叫唐音。 唐家一直是名门,唐音精通日、英两国语言,在上海有无数青年才俊追求,可她是铁了心的要跟着林海。后来几经波折,林海还是与唐音在万般无奈下分开。 在那之后他转到了第一战区,又因为和野狼周木有六分像,所以在危机时刻和周木调了身份。 林海的这些记忆直冲出来,让他瞬间清醒。他的模样被登了报,如果唐音认出来,他又该怎么办呢。如果日本人知道他不是真正的周木,他的下场又会是什么呢? 林海不敢想,他感到心里一阵阵的发凉。 竹木雅回来后显得有些慌张,他确认了林海没有任何意外后才放下心来。他命人把林海带到他的房间,让人把他的绳子解了,又在桌上摆满日料。 林海晃着酸胀的手臂疑惑地看着竹木雅,而竹木雅则很享受林海狐疑的眼光,他说,希望你能吃得惯这些。 林海听了后想了想,接了话茬,吃不死人又能填饱肚子就行。 竹木雅就笑了,他说,周木你的话比原来要多。林海便闭上了嘴。竹木雅自觉的引了话题,他问林海,周木你想好了吗? 林海是擅长装傻的人,他说,有什么可想的,都这样了还能怎么办? 竹木雅就更开心了,说,那么明天你要跟我去参加荒川先生的欢迎会,露露脸。 林海就答应了,在他看来,他只有两个选择,一跟着竹木雅去参加欢迎会,等于变相承认顶着野狼名号的自己已经投敌;二,伤害自己的躯体到不能出席。 但是二的风险极高,他不确定竹木雅会不会推着轮椅带他参加欢迎会。林海从来没有想过自杀,在他心里,人只有留着命,才会有希望。 而现在的林海就像被一群猛兽包围,无论他做什么,都会被尖牙撕裂。 林海说,那我投诚。 竹木雅夹过一块寿司起身绕到了跪坐的林海身后,他将寿司递到了林海嘴边,林海迟疑了一瞬,便用手拿过塞进了嘴里。竹木雅说,你缺乏诚意。你现在根本没有能展现你诚意的地方。 林海不说话了,竹木雅也乐得如此,他很喜欢林海不说话的样子,他喜欢这种主动权在自己手里的感觉,于是他说,周木,明天就是你展现诚意的时候。 之后竹木雅就不说话了,他看着有些食不下咽的林海感到非常愉悦。他开始回想刚刚看到的荒木缘玄的资料。 竹木雅是一个喜欢传统的人,不过这不代表他非常守旧,事实上,很多新奇的东西都能吸引他的注意力。 他知道与时俱进这个道理,不应该大惊小怪,可他对于资料上写的荒川缘玄有精神性疾病——同性恋这一点还是分外在意。 他想着两个男性生活在一起的场景时,不知为什么,他就想到了周木。他想资料上的周木是一个会做饭,还会唱戏的人。 竹木雅拿出一根雪茄,他看着雪茄,忽然想起周木抽哈德门的烟,可资料上明明写着,周木不抽烟,抽的是雪茄。 于是竹木雅说,你不抽烟。 林海没反应过来,竹木雅紧接着又说,周木不抽烟。 林海紧张到发抖,他能感觉到自己表情都僵了,但是他还是说,我抽烟。 你不是周木。竹木雅说的是肯定句,林海的心脏在那刻都有一瞬的停滞。随后他定了神,说,你为什么说我不抽烟,一根烟而已。 竹木雅没有回答林海,他只是弯腰双手搭在林海肩膀上,而林海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竹木雅看穿了林海的慌乱,但他并没有说出来。 他们就在原地,有一段时间了,彼此一言不发。后来,竹木雅笑了。他说,你是野狼,怎么会有人敢冒充野狼。 林海没有回答他,就像一开始那样。而竹木雅却并不满足于这样,他又说,我希望你可以敞开心扉,要知道,我们都是期望战争可以早点结束的人。 随后竹木雅就退出了林海的房间,他加强了樱木居的警戒,又派人专门看守林海。 时间是快的,当林海踏出樱木居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他站在竹木雅的身后,穿着一身笔挺的灰色西装,而川村四郎则站在林海的一旁。 竹木雅没有给他配枪,也不可能配枪,林海也没有要求。他说,我陪你演好这场戏,有什么好处? 竹木雅仿佛听到了好笑的事,他咧开嘴笑了笑。把雪茄从嘴里夹出来,说,我不会给你好处,除非你不把这当做是一场戏。 林海抿唇一言不发,他发现竹木雅和他想象中不一样。他不像是之前见到过的任何一个日本人。 所以当林海被竹木雅带到轿车里的时候,他没有表现的过分抗拒。他知道,他现在需要尽快表达出自己的诚意。可另一方面,他又想,自己这张和野狼很像的脸不就是诚意吗?只要这张脸陪着他出席,那么竹木雅就应该满意了。 林海和竹木雅坐的是同一辆轿车,而川村四郎是驾驶者。路面并不颠簸,可林海有点受不了。他念叨了一句竹木雅后就没了下文。而后者则撇了他一眼,笑了,笑里带了些惬意。竹木雅知道林海跑不了,他就算跑了,在没有人接应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逃出上海。 林海现在在竹木雅眼里,就是一只丧失了反抗能力的狗。但就算是狗,也是有尖牙的,他不想在给予信任后冷不丁地被咬上一口,所以他说,周木,我一直都在。 到了宴会厅后,林海先下了车,随后他拉开车门,曲臂迎着竹木雅出来。有记者对着他们一阵拍摄,而竹木雅也不制止。在与竹木雅擦肩的那刻,林海压低嗓音问,现在他够有诚意了吗? 竹木雅没有回答他,而是径直走进了宴会厅。林海一咬牙,拔脚跟了上去。 宴会厅里的人看见竹木雅,连忙迎过来寒暄几句,这不仅仅是因为这次是为马上就要到来的荒川缘玄举办的欢迎会,也因为他在上海的地位。 而能参加陆曼和唐音举办的欢迎会的人,试问哪一个不是有头有脸。而现在这些有头有脸的人,都要对着竹木雅奉承着。可突然,竹木雅的视线被一个吸引了。 竹木先生,久仰大名,我是一名商人,我叫沈复宇。竹木雅盯着眼前的人,又扭头看了眼身后的林海。他有些怔愣,因为面前的人和林海有六分像,如果林海不是真的野狼,那眼前这个自称商人的沈复宇肯定是。 可他还不能下令捉拿眼前这个沈复宇,因为唐音站在沈复宇的身侧,她说,这是沈复宇,我的未婚夫。唐音的嗓音特别好听,像是一只百灵鸟。只是她的笑在见到林海的那刻,瞬间僵住了。她不动声色地隐去了那抹笑意,转而看向竹木雅。 竹木雅说,沈先生和唐小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唐音笑,说,竹木先生何时觅个女娇郎? 竹木雅的回答是,当战争结束,他就会回到家乡娶一位妻子。 唐音便笑的更明媚了。 林海设想过见到唐音的各种场景,但唯独这一种是他根本预想不到的。林海知道眼前的人是野狼,也知道竹木雅为什么不敢动手,可是,为什么他和野狼长得这么像,这可能永远都要是一个谜团了。 荒川缘玄来得很巧,他穿了一身黑色西服,脸上的胡茬稀稀疏疏,他在竹木雅的眼里就是一把好用的古刀,它很锋利也有价值。 虽然荒川缘玄的官职在竹木雅下面,但这并不妨碍他在上海不可动摇的地位,毕竟梅机关这几个字是烫了金的。 ------------ 第三章 幸运? 竹木先生久仰大名,唐小姐你好…… 荒川缘玄一来就话不断,他是一个很会“来事儿”的人。直到荒川缘玄看见了林海,他突然沉了声,竹木先生,这位是? 这是野狼周木,现在他已经投靠了我们,目前隶属于日本领事馆。 荒川缘玄的眼神像是箭,势要在林海身上扎好几个窟窿。 原来如此,周先生是做了正确的选择,现在能这么快就做出正确选择的人不多见了。 林海听出了他话里的讥讽与不满,而这可能正是竹木雅想看到的。 一切都要归功于竹木先生,我很钦佩他的为人。 林海说了句回避锋芒的话,他将话锋转向了竹木雅,而后者脸上挂着客套的笑容。他将手搭在林海的肩膀上,冲着荒川缘玄开口,荒川先生旅途奔波,现在是该好好休息了。 林海听不懂竹木雅满口的日文,他也不去深究,沉默地站着,而竹木雅恰好是喜欢林海的这一点。 欢迎会举行的很顺利,从那里出来回樱木居的时候,竹木雅让村川四郎回去后调查沈复宇的身份。林海跟在竹木雅身侧,上车后,他盯着林海好一阵,随后揉着眉心,轻声说道,你到底…… 他突然没了下文,林海也不吭声。林海知道竹木雅那半句话是在问自己的,因为他用了中文。而林海也知道,竹木雅想问的是,你到底是谁。 夜里的风翻涌的有些过头了,林海觉得冷,他待在屋子里都觉得寒意彻骨。可尽管如此,他也不想躺在那所谓的日本床,榻榻米上。林海第一次觉得上海的夜晚很难熬,以往在牢房的时候,他总是昏昏沉沉的,痛苦已经让他麻木了。现在,他想起了周木,在周木看到那份报纸后,是怎么看他这个下属的?他顶着他的名号投了敌,估计周木恨不得一枪崩了他。 正当林海胡思乱想的时候,竹木雅进来了,他手里拿着一壶日本清酒。 今天辛苦了,这是你的奖励。竹木雅不紧不慢地说,我希望日后能看到你更多的诚意。 随后竹木雅出了门,林海一把拽过那壶酒就往嘴里灌,他感到不那么冷了,这时他想到一句话——酒能驱寒。 冬天的太阳起的晚,竹木雅起却很早。他在天不亮的时候就坐在了钢琴前,当一曲《樱花》被他完整地弹了三遍后,太阳终于在窗口处露了个边。竹木雅就是这样迎接新一天的清晨的,接下来,再过一会儿,他的早饭就会被端在他的房间里,而现在,他必须离开他的书房。 竹木雅的钢琴在书房的阳台上,他会在吃完饭后回到这里,一边抽帕得加斯的雪茄一边看着日报。 他觉得他应该从周木嘴里挖点什么出来,不然的话,他也不好交代。那是野狼,不让它洗个澡加根铁链就让它进了门也说不过去。 周木,你今天要拿出什么诚意。竹木雅看着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墙、略显狼狈的林海开口。 林海说,你想让我拿出什么的前提是,你得看看我有什么。 竹木雅说,把你有的都拿出来。 林海就笑了,说,我什么都没有。 竹木雅也不在乎林海的态度,他将饭放在了林海房间的桌子上,随后便离开了。林海叹了口气,趴在桌子边一阵扒拉饭菜,直到他将那些东西都吃了个干净。 竹木雅带着川村四郎驾车来到了日本领事馆,现在他已经知道了沈复宇的身份,沈复宇就是野狼,昨天唐音联合沈复宇骗了他们,把他们当猴耍。竹木雅在得知这一切的时候很生气,他说,野狼周木已经被他驯服了,那些报纸就是证据,所以现在,他们要抓的、要通缉的,是国民党间谍沈复宇。 竹木雅说完这句话后,他突然想起了家里的那只“野狼”,他接着说,他们抓到的不是野狼,是一条野狗。现在,我们要努力把这条狗,变成一只狼。 竹木雅从领事馆回来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林海。他问,你是谁? 林海说,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竹木雅就笑,他抬腕翻掌给了林海一耳光。他说,你现在不是野狼,你必须变成一只野狼。 竹木雅拿出野狼的资料跟林海对照,还调出其他与周木共事人的资料,让林海对认。 林海知道装不下去了,他就说,我不是野狼,杀了我吧。 竹木雅回答他,来,告诉我,你原本的名字。 林海就报了上去。 竹木雅听了后,摸了摸林海被那一巴掌打到发肿的面颊,心疼地说,林海,你这张脸太重要了。从今往后,你只能是野狼周木。 竹木雅让川村四郎调查林海,他看着林海的那张脸,开始从嘴里吐出周木的资料。他的每一个字都显得疏懒而危险。 周木,男,二十七岁,一九一三年一月六号出生,未婚,河北人,黄埔军校第十一期毕业生,一直在第一战区作战,会做饭,也唱过戏,会日语、英语、法语,擅长狙击…… 接下来的日子里,你必须变成野狼,至于唐小姐的未婚夫,沈复宇,他马上就要被我们击杀。 竹木雅的声音很好听,沙哑富有磁性,如果没有战争,他可能会成为一位音乐家。 周木,以后有时间,请你唱中国戏给我听。 竹木雅和林海的对话就到此为止了,因为川村四郎拿着林海的资料走了进来。竹木雅念了一遍林海的资料后,就将它撕了个粉碎。他说,你是周木。 林海被他的眼神震慑到,可他也不甘示弱,他说,为什么? 竹木雅没有回答他,转而吩咐川村四郎将林海训练成周木。随后他便起身离开了房间。 沈复宇就像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在上海,唐小姐对此的解释是,她的未婚夫对她说,他家里突然出事,不得不连夜离开。她就像是一个受害者一样,对于竹木雅的质疑她显得很吃惊,甚至要哭出来。唐音在上海是响当当的代表人物,竹木雅动不了她,只好放她离开。 他从楼上的阳台看着唐音的身影,她在坐进轿车的前一刻冲竹木雅挑衅地笑了。 竹木雅拨打了一通电话,他说,如果抓到活的沈复宇,就立刻送到领事馆。随后,他又说,如果打死他了,也要把尸体带回来。 竹木雅对于他们的搜寻结果并不抱太大希望,他致力于将林海变成周木。他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游戏,尤其是在他看林海练习唱中国戏时的模样。他知道中国戏的种类多,而周木会的是其中之一的昆曲。 竹木雅特意从十六号铺子那边的戏台上,找了个唱的最好听的姑娘来教林海。林海就跟着她咿咿呀呀的学,往日竹木雅总觉得无趣的中国戏,从林海口里溢出来就分外动听。清丽柔婉,细腻而富有浓重的感情/色彩。竹木雅觉得不可思议,所以他在林海学了七七八八后,问他,你到底是谁。 林海说,我是林海。 竹木雅就笑了,他抽出枪对准林海的额头,说,你是周木。林海就复述道,我是周木。 后来林海的训练,也就只有射击和体能比较顺利,做饭简直是一塌糊涂,惨不忍睹。竹木雅就亲自抄了一道菜,然后让林海尝试。因为林海弄错了放盐和放糖的顺序,还将酱油当成醋来使,所以竹木雅就取消了林海的一日三餐,让他自己做的东西自己吃,而成果是显著的。 在一天晚上,林海问竹木雅,你明明可以把每件周木会做的事做好,为什么还要让我演周木。 实际上这句话加了不少调侃和讽刺的意思,但是竹木雅也没有跟他计较,他说,如果你可以把你的脸割下来给我的话,我可以放过你。 之后林海就闭上了嘴。 在这天晚上后的第二天清晨,林海受到了竹木雅的礼物——一张人脸。竹木雅一边抽着雪茄一边看着日报,而那份礼物还是温热的。竹木雅说,周木,你喜欢这张脸吗? 林海没有吭声,竹木雅坐在书房的椅子上,他看着一言不发的林海,漫不经心地说,我们在汇丰银行发现了他,就在前天晚上,而昨天,我们的对话给了我很大的启发。 竹木雅并不是一个爱笑的人,他笑起来一般都没有好事。这一点林海也知道,但是很幸运的是,现在的竹木雅是板着脸的。 本来,周木可以是周木,林海可以是林海,只是他咬舌自尽了。竹木雅还是这样说着话,他直视着林海的眼睛说,林海,你太幸运了。 正如林海想不通为什么周木会出现在上海一样,他现在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而竹木雅翘着腿,任由刺眼的阳光从阳台倾洒在他黑色的西装上。他将未抽完的雪茄折断,起身从座位处走到了林海面前,他说,上海一片美好,我们要共建大东亚共荣圈。 林海不说话,他觉得竹木雅在放屁,可他不能反驳。他就这样听着竹木雅说的屁话,垂着脑袋,像一只失去尾巴的公孔雀一样颓靡。 他不知道为什么竹木雅要对他说这些。林海很清楚地知道他的国家到底是什么样——它疮痍遍布,已经岌岌可危。林海在国民**担任少尉,也知道内部是多么腐败,用自相残杀形容不为过。 ------------ 第四章 面条。 竹木雅看着林海,他说,我带你去吃面。林海搞不明白竹木雅的意思,但他目前不能违抗竹木雅的命令。 于是他便跟着他,就像川村四郎一样紧紧跟着竹木雅。只是林海不像川村四郎一样忠诚,也不像他一样值得竹木雅信任。 在竹木雅坐上车之后,林海并没有像川村四郎一样停下,竹木雅示意他上车,林海就坐了上去。 车子在行驶时有轻微的颠簸,这让林海想起了他曾经在租界见过的婴儿摇篮床,就那样轻轻晃动着摇着,婴儿就能睡得安稳。 林海觉得这辆轿车就是一个大的摇篮,可他坐在这个摇篮里,却根本不敢闭上眼睛。 竹木雅要了两碗面条,他说,他很喜欢这里难吃的面条。 林海将面条塞进了嘴里咀嚼几下,就说,竹木先生说的是,的确很难吃。 竹木雅吃的比林海快,林海只是觉得这种难吃的面条他根本下不了嘴。面条并不粗,但它里面是生的。面汤说是猪肉的,但能闻到一股腥味,面上点缀的葱花和菜叶应该是隔夜的,有的菜叶都发黑了。 竹木雅看着将面条勉强塞进嘴里的林海说,你看,这就是不赞成大东亚共荣的人为我们准备的食物。 林海听了这句话觉得很奇怪,他搞不懂面条难吃和竹木雅先前放的屁有什么关系。 竹木雅拍了拍林海的侧脸,激的林海硬生生咽下了半口没嚼过的面条。于是竹木雅笑了,他起身去了公共电话亭。 林海见状连忙狼吞虎咽地吃光了面条,他现在只要看见竹木雅的笑,就觉得浑身发毛,鸡皮疙瘩都钻了出来。 竹木雅回来后说,再等几分钟。然后又点了两碗面条,可来的不是端着面条的小二,而是几个穿着打扮像是包打听,打手的人。 竹木雅转而看向林海,林海身躯消瘦,看上去孱弱的像是一个空有一米八个子的病号。但他清楚林海的实力,竹木雅对林海日以继夜的训练并不是小孩子过家家。 不出他所料,林海三拳五脚就将一个人撂倒。当他将后背靠给竹木雅的时候,竹木雅则起身一脚将他踹倒在地面,随后竹木雅缓步离开了面馆。 他走出门后,一边转动左手食指的银戒一边对面馆里奋战的林海说,下次带你去歹土玩牌九,那时候就不是老朋友陪你热身了。 实际上,竹木雅之前已经派人将面馆所有人杀害,只留下了一个厨子做了两碗面条。川村四郎是一个耿直的人,他不太会说中国话,但他还是尽量在表达他的意思。 他对厨子说,最后两碗面条。厨子已经吓傻了,他哆哆嗦嗦切菜,把手指都切破,胡乱放了些菜后就一直在求饶,可最后他也只有死路一条。用竹木雅的话来说就是,他没有价值了。 现在面馆里那些陪林海“玩”的人,全都是竹木雅的部下。他让川村四郎带了十多号人,而这一切是因为逮捕周木时,也是十多个人,周木跟他们缠斗许久,最后被竹木雅一枪打碎了他的左膝。 竹木雅想看看他精心打造的“周木”能不能和真的周木一样厉害,故此做了这一出。 林海和眼前的人群缠斗,他们大多数都学过柔道,或者常年健身。林海是一名军人,但这不代表他有军人的铁血精神。他在心底不断骂娘,恶狠狠地用眼神剜了眼在门口悠闲看戏的竹木雅。 随后他抓过竹凳甩在了离他最近人的脸上,竹凳应声而碎,尘土飞扬。这时候才是真正开始了战斗。他迈上桌子,屈膝踮脚借力于桌面,一脚将一个身着短衫的人踹出几米。然后他跳下木桌,能感到心脏剧烈的跳动,他看着乌压压的十多号人,是止不住的心悸。 林海没有学过功夫,他只能用军体拳术和他们过招,所以他知道这样根本不可能打得过的,如果只有三四个人那还有胜算,可是现在人太多了。 他便冲着门口大喊,竹木雅,你他妈疯了。 竹木雅说,我只想看看周木有多厉害。 林海突然笑了,他笑的有些绝望,他说,那就是我疯了,我他妈不是周木,我是林海! 竹木雅叹了口气,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惋惜的神情,他抽出那把南部九四式手枪对准了林海的左膝。 他说林海前天晚上膝盖被打碎,被捕了。他被捕的原因是因为他刺杀我日本领事馆重要客人周木,并将周先生的脸割下。 林海突然明白了竹木雅的想法,但已经来不及了。枪响声随着迸发出的火花,让一颗在**匍匐许久的子弹钻进了他的左膝。那瞬间,所有攻击他的人都停手了,取而代之的是左膝碎裂的痛苦,他仿佛听到喀嚓的声音。 他跪在了地面,鲜血就从那个血洞里溢出来。林海喘着粗气,他的心跳慢了下来,此时,回荡在林海耳边的,只有竹木雅的脚步声。他走到林海身旁,林海能感觉到竹木雅戴着白手套的手掌在抚摸他的脖颈。 然后,竹木雅蹲了下来,他现在和林海平视了,他说,沈复宇、唐小姐的未婚夫、林海,我叫竹木雅,很高兴认识你。 林海只得苦笑一声,他对竹木雅说他这辈子都不想吃面了。 林海回到樱木居的时候,竹木雅已经为他准备了一张床。他躺在床上,左腿根本动弹不得。医生说,因为子弹取出的及时,所以只要日后慢慢做训练,不愁恢复不到它原本的样子。林海在得知这些的时候,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在他有床躺的第二天,那个美好的清晨,竹木雅坐在他的床边,为他读日报。竹木雅说,周木惨遭杀害,真凶中枪后畏罪潜逃。 林海就说,我本事真大,连周木都杀得死。 竹木雅笑了,他说,你有献诚意的机会了。我们得知周木会在新新西餐厅与一名代号为玫瑰的人接头。 周木已经死了。林海毫不客气地说,我是林海。 竹木雅抿着唇,但他眼底的笑意藏不住,他说。一开始投敌的周木是真的林海,现在被逮捕的林海是真的周木。 竹木雅将日报放在床头,他屈膝右腿压在床上,前倾身躯,轻声对林海说,你在我这里是林海,在他们那里是周木。 林海盯着竹木雅,他说,你疯了。竹木雅说,好好养伤,下周六记得赴约,我到时候让川村四郎跟你讲你需要注意的其他点。 林海说,我不帮你做事了,你把我打死吧。 竹木雅盯着林海好一阵,他突然说,不做就不做,好好养伤。这让林海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他看不透竹木雅。竹木雅凑近了林海,他垂下眼说,你知道荒川缘玄吗?他在问我要你。 我有什么好要的?林海很疑惑,竹木雅就笑了,他笑出了声,就像一个疯子。竹木雅回答林海说,他是梅机关的,如果我把你交出去,你会掉一层皮,碎点内脏,断几根肋骨,被烧红的铁烙几个字。或者…… 林海感到自己的心被提到了嗓子眼,他不怕死,可他知道,如果是一直在受刑,难免会遭不住。林海咬紧牙,他突然找不到自己的声音,末了也只是吐出一句,我考虑一下。 竹木雅板着面,对他说,荒川缘玄就喜欢你这样的,到底要不要做,我想你应该已经有了结论。 竹木雅知道林海做不出咬舌自尽这种事,在竹木雅眼里,林海就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尽管林海之前在他手里撑过了十几天。竹木雅心绪翻涌,最后他让步了。他说,你可以慢慢考虑,在下周六之前,我希望你可以给我令人满意的答复。 林海看着竹木雅,随后他撇过了头,直到他听到房门关闭的声音才后知后觉地骂了竹木雅几句。 竹木雅在那之后一直待在领事馆里,他需要处理各种资料。橘和也忍不住说了句,竹木先生那些东西交给下边人处理就好。 可竹木雅没有没有理他,比起旁人,他更相信自己。他对于橘和也的话唯一的反应便是扭头吩咐川村四郎回去盯着嫌犯林海。 实际上,竹木雅早就拒绝了梅机关荒川缘玄的提议,毕竟自己家的肥肉,怎么能拱手相让。他那样说只是想吓住林海。 他知道,上海的雾会非常浓,这让他有些心神不宁。忽然,他想到了什么,拨打了一个号码,说,让他多睡一会儿,在那期间装上监听器。 ------------ 第五章 接头。 竹木雅从领事馆回来后,命人沏了壶上好的茶。他跪坐在软垫上,面前的矮桌上摆好了茶具,而站在他对面的人是林海。 林海问竹木雅,我有什么好处。 竹木雅笑了,他倒了一小杯茶,将茶杯推到林海面前。竹木雅的声音就像是从远处飘来的,让人忍不住怀疑它到底是否存在。 你的好处是,可以活着。 林海就不说话了,他下意识地看向窗外,而迎接他目光的是满天白雪。屋外的樱花树已经被白色笼罩,他发现外面的世界已经变得纯白。 林海突然开口说,那我不要好处,我要你相信我。 竹木雅诧异地看着林海,就像他第一次见倒林海和周木同时出现一样。说是六分像,可是在竹木的刻意引导下,他们已经像了八分。林海又说,竹木先生,请你告诉我,周木是不是还活着。 竹木雅没有回答,他举起茶杯轻抿了一口杯中的液体,说,他没有必要死。 林海明白竹木雅的意思了,他嗯了声,将竹木雅推来的茶一饮而尽,像是在喝烈酒。 竹木雅见状就让人拿给他一壶酒,竹木雅说,你们中国人喝酒都是要喝醉的,喝的越多情义越重,那么我想看看你对我的情义有多少。 林海知道竹木雅是想把他灌醉,可他现在偏偏没有拒绝的法子。他横下心,说,那竹木先生可看好了。 他单手举着那一小壶酒喝了个精光,林海酒壶还没放下去,他就听到竹木雅又让人拿来了两坛。竹木雅说,林海,我需要你给我更多的情义。 林海脸上笑嘻嘻,心里把竹木雅祖宗问候了个遍。他胃不好,之前也没有练过酒量,但比起喝完酒后的难受与恶心,还是性命更重要。 如果不能给竹木雅他想要的“情义”,那么竹木雅会怎样对待他,他心里没底。于是他发疯一样往胃里灌着酒,他喝到吐,吐了还在喝。 于是他醉了,他开始胡言乱语,双眼看不清楚任何东西。他说,唐音,我喜欢你,我早就喜欢你了。 竹木雅从他的话里抓到一个细节,那就是唐音。他想到林海的出生地在上海,那么他和唐音是从小就认识的吗?难道迎接会上骗了自己的不仅仅只有周木和唐音,还有自己身后的林海…… 竹木雅这样想着,吩咐一直站在门外的川村四郎为他搜集唐音和林海的资料。 密密麻麻的情报就像蜘蛛精心编制的网,一个又一个猎物被粘在上面,再也下不来,而唐音亦是如此。 竹木雅很快就得知唐音曾经和林海的事。竹木雅想,林海喜欢唐音是正常的,毕竟唐音是名媛,他们之间如果还有感情,那将会是非常有用的东西。 唐音已经跟周木和林海扯上了关系,无论如何都是要加在肃清名单里的。竹木雅让人将林海扶回房间,而他自己则独自来到了书房里。 他用火柴点燃一根雪茄,坐在书房的黑色皮椅上,看着左腕上的银色瑞士手表。在晚上九点整的时候,他坐在了钢琴前。 他说,周木,我为你弹你们中国的渔光曲。但是林海没有出现,他醉醺醺地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根本听不到竹木雅的这句话。 竹木雅的手指在琴键上飞跃,每一个音符都像是活物,雀跃在他的指尖。一曲终了,竹木雅说,我们都是想要早点结束战争的人,对吗,周木。 竹木雅慢慢地用中文念叨着周木的资料,又调查了最近被俘的周木的同僚。竹木雅从来都没有这么悉心地了解一个人,他想,林海必须是周木,或者,林海周木要是同一个人。 竹木雅没有告诉林海,周木还活着,只是被他关到了起来。周木是一颗最棒的棋子,而林海只是试验品。 突然,竹木雅的语气变得有些黯然,他说,林海,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 时间过的总是很快,转眼间就到了周六。林海如约而至,他曾经也接过头,熟悉流程,避重就轻地绕开了危险点,并没有和那个玫瑰多聊什么。 那个玫瑰是一个青年男人,显然两个男人坐在西餐厅有些奇怪。玫瑰说,上方命令你尽早离开上海,到重庆报道。 林海没说话,玫瑰也是。他们两个人看上去都心事重重。后来玫瑰又说,上方本来就不同意你来上海,你到底图什么。 林海说,不图什么,就是想来。玫瑰看了眼他,说野狼,你该上战场,不该蹚这趟浑水。林海笑了,他喝了口葡萄酒,倒是没有接玫瑰的话。 玫瑰说,你撤退的时候暂时定在下月初,林海嗯了声。看样子玫瑰和林海并不熟,他们之前联络的次数一定不多。先离开的人是玫瑰,他走之前对林海说,假扮你的那个林海真是被传的沸沸扬扬,你去杀了他也是好事。回头上面会给你洗干净。 是啊,是好事。林海说,路上小心。 当林海拖着左腿从餐厅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他看到拐角处路灯下有人在卖烟,就忍不住走过去买了一盒哈德门。 他划了火柴将烟点燃,忽然就想起了竹木雅。竹木雅给他买了烟,给他点燃,然后说他不是周木。 林海没心思抽烟了,他把刚点燃的烟扔在地上抬脚碾灭。之后他仰头看了眼对面旅馆二层窗户的两个身影。那两个人是竹木雅和川村四郎。 林海笑了,竹木雅也一样。只是他们的笑所代表的含义各不相同。竹木雅指指林海一直提的小木箱,那是竹木雅让他带着的。他知道竹木雅现在让他打开木箱,于是他说,我知道里面是窃听器。 竹木雅眯眸,他的右手手指不断转动着左手食指的银戒,银戒上一抹微弱的反光是从月亮里来的,它显得风尘仆仆,这让竹木雅想起了在海那边的家乡。片刻失神后,他再次从窗户看向楼下,可那里已经没了林海的踪迹。 ------------ 第六章 逃跑未遂。 竹木雅说,林海逃不掉的。他带着川村四郎回了樱木居,在他看了几页中国的《孙子兵法》后,瞟了一眼腕上的表。于是他说,川村君,去把他带回来。 林海的确知道自己逃走的可能性缥缈,可这并不代表他会老老实实地被竹木雅掌控。他的确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不过他不可能甘心做汉奸。 林海原本想跟玫瑰求助,但是他看出玫瑰对“林海”冷淡的态度和他对野狼周木的憧憬,他知道他不能暴露出他不是周木。于是他没有说出那些话,而现在,他迫切地想见到唐音,他觉得只有唐音才能救他。 一想到那个身材丰腴面带微笑的女人的模样,林海就感到心跳比以往跳的要快,扑通扑通的,仿佛要从胸口冲出来。 他受不了这种感觉,所以他打算抽一支烟,想以此来缓解内心的激动。林海想起了以前他在上海的时候,唐音会给他唱歌,她的声音就像是百灵鸟,声音非常小,像是一朵羞答答的花儿。 而唐音现在已经变了,她现在就算站在竹木雅面前,也还是能够掌控得了她的局面,她能在大庭广众下大声对着话筒演唱,也能出现在各大影院中,占据女主角的身份。 林海知道这一点,可是他想赌一把。他迫切地想知道,他拿命去赌,唐音会不会拉他一把。 他记得上次唐音坐的轿车车牌号是0425,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有关唐音的线索。他很善于思考,只是大多数时间,他的脑子都是生锈的,嘎吱嘎吱卡着根本不会动。 林海知道该怎么去找唐音,他哪怕一路打听过去,也能来到唐音家。毕竟唐音是上海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如果这些年唐音没有换住址的话,那应该还是在xx路。 在那块儿有很多洋房,林海知道唐音肯定住在其中一座洋别墅里。 正当林海走到唐音家旧址的时候,他就被川村四郎一行人拦住了。林海感到不甘心,村川四郎对他说,你现在是畏罪潜逃的沈复宇。 林海就忍下来了,他现在就算是真的野狼周木,那也得夹着尾巴乖乖地跟着川村四郎回到樱木居。 而竹木雅早就在书房里等待林海了,竹木雅说,林海,你瘸了腿都这么能跑。 林海看着竹木雅的眼睛,而竹木雅也迎上了他的目光。两秒后,林海笑了,他说,竹木先生误会了,整天待在樱木居太闷,所以我才抽空散步。 竹木雅也不吭声,他就坐在皮椅上笑,林海就跟着他笑。 竹木雅越笑越大声,他倏地止了笑意,对林海说,你太不老实了,我收回之前说相信你的话。 林海说,竹木先生,你从来都没有说过相信我。竹木雅就不开心了,他让川村四郎带林海回房间,林海看了一眼喜怒无常的竹木雅,在心底唾骂他几句,还是跟着川村四郎走了。 上海的夜愈发冷了,林海蜷缩着身子,将被子裹紧。他想,如果他刚刚动作再快一点儿,或许就能见到唐音了。 他便不平起来,忽地想到了竹木雅,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要早点离开这个危险的魔窟。 林海小声地呢喃着玫瑰说的话,第一战场,重庆…… 我如果是野狼,就必须要去重庆。林海突然脱口而出,可是随后他又想到竹木雅,竹木雅肯定不会就这样放他去重庆。 他骂了竹木雅一句,随后在床上翻了个身。他的动作是小心翼翼的,他不想牵扯到膝盖的伤。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竹木雅在他的床底下装了窃听器,他自言自语的每一句话,都被记录下来,盛到了竹木雅面前。 竹木雅其实用不着大费周章培养野狼,但是他不想让这件事以一个闹剧收尾。他们抓到的野狼是一条野狗,这件事本身就很滑稽,再加上之前报纸大肆宣扬周木被捕的消息,如果现在有人发现被捉的是林海不是周木,那么可有的看了。 动摇人心的就不是国军而是他们。 所以竹木雅必须让野狗做野狼,让他的尾巴变得重起来。 在第二天阳光拢上了柔美的白雪时,竹木雅已经开始了他的行动。他坐在皮木质的棕红色单人沙发上,沙发上的反光不知道是从哪里映照出来的。 他取下了他的武/士刀,用他的手帕轻轻擦拭着它。这看似美好的一切是在林海进门后结束的。 竹木雅嘴角带着笑,他修长而节骨分明的手指轻拭过刀身,他注视着刀,口中的话却是在对林海说。 现在的上海多么美好,我想让他更美好。 林海没有去看竹木雅,他盯着地面,道,竹木先生的想法一定会实现的。 林海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说违心话的时候总会这样。竹木雅没有在意林海话的真假,他说,你想去重庆吗?我可以实现你的这个愿望。 林海愣了,他甚至怀疑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他没有回答竹木雅的话,而是压低嗓门说,竹木雅,你疯了。 竹木雅听了在林海的话后就开始笑,他笑的很肆意,声音却不大,那模样并不滑稽,反而有些骇人。这让林海觉得他又疯狂,又危险,只在心底一阵恶寒。 竹木雅抓不到林海的命脉,怎么可能舍得放林海走?他站起身走到林海面前,双手握着那把***,然后他将刀对准林海举了起来。林海并不慌乱,身为一个军人的他能察觉到现在竹木雅身上没有任何杀气,他根本不想干掉自己。 竹木雅还是一身黑白西装,他脸上没有一点胡子的踪迹,只是在鬓角到面颊那块儿有些许斑洼。竹木雅是一个很注重细节的人,他总是反驳自己的想法,以此来想出更好的办法。 而林海恰恰相反,林海是一个幸运儿,他每次动脑想到的方法,都十分行得通,再加上他本人性格问题,所以他不像竹木雅一样深谋远虑。 对于林海来说,他如果深陷在在政局中,能活过今天、明天、和后天,就已经是一件美事。 竹木雅绕到林海身后,突然将擦拭了许久的刀丢在地上,他抱住林海,用一种蛊惑人心的磁性声音在林海的耳边说着一些根本不着边的话。 上海想要更好,中国想要更好,那就必须由日本来帮助。所以我们必须建造大东亚共荣圈,你明白吗林海? 林海没有回答,竹木雅后退了一步,和林海拉出距离,他说,林海,你太少言寡语了。 林海摆手,他回答竹木雅说,我只有在跟自己聊不来的人的面前沉默。 竹木雅就笑了,他让川村四郎带林海回房间吃饭,林海却说,我不想吃东西,我想洗澡。竹木雅说好,于是命人给林海备了木桶,让他在屋子里洗。 虽然樱木居里有温泉,但是竹木雅认为,那不是林海可以享受的。 ------------ 第七章 上海。 林海将脸也埋进水桶里,他开始短暂地思考。他想起了已经去世的父亲和失踪多年的兄长。他想起了唐音,想起了唐音和他曾经跳过一支舞,他当时说,唐音,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我向你保证。 林海觉得呼吸不过来,他继续想着唐音,发现她的面容模糊了,连带着他与她的回忆都变得模糊,就像是被浓雾包围的上海。他知道很快雾就会散去,他很快就会想起唐音与他的一切,那些事情对他而言是记忆犹新,可是他现在根本不甘心只沉寂在回忆里…… 他晕过去了,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了床上,而竹木雅坐在他床边,打量他许久,就像在看一个怪胎。竹木雅说,我第一次看到有人自杀是想用洗澡水淹死自己的。 林海笑了,他想起了唐音,他说,竹木先生误会我了,我不想死,我想活。竹木雅听着林海的话,他用戴着手套的右手掐了下林海的左脸,笑着说,只要你不毁了你这张脸,那你就有可能活下去。 竹木雅起身离开林海的房间时,他命令川村四郎看紧点林海,他不希望林海又犯愚蠢的错误。 接下来的日子里,竹木雅开始亲自教林海日文。他说,周木会日文,但是他的日文是蹩脚的。所以林海学的日文必须和周木一样蹩脚。因为竹木雅亲自审问过周木,他听过周木的日语,会说是会说,但他字正腔圆的发音很明显是中国人。 真正的日本人说话是随意的,语速是快的,停顿不像他那么多。 但是这一切竹木雅都没有跟林海说,他教他蹩脚的日语,告诉他,你发音很好,他没有说,这个很好的意思是他很像周木。 林海非常努力的学习日语,也开始注意周围日本人的话,他发现他们说话的方式和他不一样,但他没有声张。他不认为竹木雅是为了鼓励他才说他发音好的人,他那样做恐怕是别有目的。 林海嘟嘟囔囔的念着a i u e o ka ki ku……他从基础开始学,也从基础结束。他开始跟樱木居的人用日语对话,直到他被竹木雅警告。 竹木雅说,我教你日语不是让人跟人四处说的。 林海不说话,他知道竹木雅的意思,于是他停止了这种行为。 其实竹木雅对于林海最近的表现很满意,但是如果林海的日语口音正了,那他可谓是前功尽弃。 他不是一个喜欢在别人身上寄托期望的人,所以他有些时候发现事情往糟糕方向发展的苗头萌芽后,会采取强硬手段将其扼杀。 竹木雅的唇边的胡子长出来了,围着他的嘴唇也在下巴那里出现,虽然这更显得他优雅成熟,但是他还是打算刮掉,可是林海用日文跟他说,我很喜欢竹木先生的胡子。 竹木雅就把它留了下来,因为他觉得林海这句话的发音,和周木简直如出一辙。竹木雅给了林海最大限度的信任与纵容,而林海正在完美地利用这些东西。 转眼间就到了十二月中旬,在那个晴朗的午后,竹木雅送给林海一条卡其色网格围巾。竹木雅说,这是周木戴过的。林海就接了过来,围到了脖子上。之后竹木雅把手搭在林海的肩膀上,他说,今天晚上在余音咖啡馆见玫瑰。 紧接着,竹木雅收回手臂,绕到了林海身后,他说,他喜欢现在的上海,女人们摇曳着她们纤细的腰枝,旗袍和礼服将她们的身材完美的衬托着。她们大多都提着精致的包,脖子上戴着亮闪闪的项链,耳环也是亮闪闪的。她们嬉笑着,端着自己的架子,和人结伴走在大街上。 竹木雅刻意将声音放的柔和,之后他笑着开口,唐音小姐也是一个这样的人,她十指蔻丹,润水一般的红唇比洛阳的牡丹要鲜艳。 林海在听到唐音这两个字的微皱了眉,而竹木雅对于林海的这个反应很满意,于是他笑了。 美丽的东方不夜城,上海在中国……甚至亚洲,都是最繁华的地区。它现在比之前更为美丽,更富有生机,更加兴盛。 这一切都归功于我们,林海,我希望你记住我的话。如果你的国家早点放弃抵抗,那么就不会有无辜的人死去。 竹木雅的声音突然加了几分疏离,他有些落寞地开口,林海,我很想念我的家乡,所以我会竭尽全力让战争早些结束。 我们都是希望战争早些结束的人,你说对吗? 林海的思绪被竹木雅扰乱了,他觉得竹木雅说的不对,可他又发现现在的上海的确是越来越繁华。 直到他走出樱木居,坐着黄包车来到咖啡馆时,他满脑子都还是竹木雅说的话。 他看到了玫瑰,他们寒暄了一下,就开始说主要的内容。玫瑰说上方计划变动,让他于明年一月六号坐上赶往第一战区的火车。 由于第一战区最近一次大的变更是在1939年,所以玫瑰并没有跟林海多交代第一战区,他认为林海比他要了解第一战区。 实际上,林海的手心已经冒出了冷汗,他知道竹木雅正在密切监听着他们的对话,越是这样,他就越不能将自己的慌张显露出来。 他说,我知道了,我会的。 玫瑰就走了,在他走后,林海长舒了一口气,可是一声突如其来的枪响让林海有些发蒙。 他扭头只看到刚走出咖啡馆的玫瑰倒在了血泊中,他的鲜血侵染了那片土地,这让他看上去真的像一朵异常鲜艳的红玫瑰。 咖啡馆里的人尖叫着,外面的人四处逃窜,唯有林海无比清醒,他想,刚刚还在跟他交谈的玫瑰就这样死了。这时候,他看见了竹木雅,竹木雅带着一队人走进咖啡馆,他们鱼贯而入,林海下意识地想跑,而他刚好坐在靠窗的位置。 他就卵足了劲儿,侧身将玻璃撞碎,他感到他的额头冒出了温热的血,那是被玻璃划的,他顾不了太多,翻身跃出了咖啡馆,像一只发了疯的野狼,漫无目的的奋力地奔跑着。 那瞬间他突然想到竹木雅的话,他在心底骂了他几句。他想,现在上海所谓的美好,就只是一个有空壳子的纸老虎,随便一只虫子都能将这只老虎给咬出个洞。 竹木雅看着逃窜的林海,制止了川村四郎想将他击杀的行为。他说,明天之前,我要见到活的林海,川村君,你还有三个小时。 ------------ 第八章 配不上。 竹木雅是陆军省直属上海日本宪兵队本部特高课科长,他是一个特务,一个老奸巨猾的特务首领。他是一个非常有耐心的人,今年三十二岁,已经在情报机构里摸爬滚打了十年。 他会在舞会上邀请名媛和自己跳上一支热烈的探戈舞,也会喝从法国进口的葡萄酒。如果你和他结识,你会拥有一个有情调并十分优雅的朋友,但是如果你和他成了敌人,那么他对你来说就会变成一个残忍而可怕的存在。 而现在,他在林海的房间里,看着躺在床上显得有些狼狈的林海笑了。竹木雅走到林海的床边坐下,从一旁的医疗箱里拿出酒精和棉签,他仔细的为林海擦去额头上的血迹,他温和地问林海为什么要跑。 夜已经深了,冬天的夜晚是寒冷的,而现在林海却感觉自己全身都像被火点燃。他昏昏沉沉的,根本听不清竹木雅在说什么,他觉得自己的眼皮很沉,身体也是不受控制的在打颤。 竹木雅看林海没有任何想回应的意思,便离开了林海的房间,命令医生为林海治疗。 竹木雅坐在皮椅上,从兜里掏出一只雪茄塞进嘴里。从书房的窗口往外看,是灯火通明的繁盛景象,舞厅还开着门,赌场也一样,人们蜂拥而至,它们欢迎着每一个达官显贵,它能让他们都玩的尽兴。 在这样的夜晚里,夜不成寐的似乎只剩下了竹木雅。 川村四郎是在一条弄堂里找到林海的,那时候的林海已经走投无路,他发了高烧,已经陷入了昏迷状态。 弄堂里家家户户的人都把门闭得很死,没有一个人愿意藏匿林海,故此,川村四郎很轻易地就搜寻到了他,并将他带回了樱木居。 川村四郎将这些汇报给了竹木雅,竹木雅漫不经心地将一颗黑子放在了棋盘上,他有些洋洋自得。他说,川村君,你看,这就是中国人。 实际上,林海从咖啡馆跑出来后,他第一反应是去找唐音,只是有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唐音为什么要帮他,又凭什么要帮他? 因为他像野狼周木,所以竹木雅留下了他,而现在,和野狼周木接头的玫瑰已经被杀害,他如果回去,会不会也被竹木雅杀死?他听到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来不及多想的林海只好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 他钻进一条弄堂里,有一户人家看他穿的好又受了伤,打开门请他进去,那人其实是想把他当肥牛宰,可又担心他带着枪,打算观察他一番再另做打算。 林海看出他眼里的畏惧与贪婪,他感到毛骨悚然,便挣扎着起身离开了那个弄堂。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但当他感到两腿发软时,他明白自己已经超负荷了。那嘈杂的脚步声一直在附近回响,断断续续,林海都要怀疑是那是自己的幻听。 渐渐的,林海感觉到他们越来越近了。他没了选择,一头扎进了一个弄堂里便倒在了地上。 林海迷迷糊糊的做了好些不切实际的梦,他梦见竹木雅和唐音在跳舞,又梦见失踪了三年的兄长是周木,还梦到很多日本人坐着船来到中国。 他想哭,他在梦里非常想哭,似乎有巨大的悲哀一直埋藏在他心底,通过这个梦,它们得以重见天日。 林海是惊醒的,他的梦稀碎而荒唐,可他还是感到莫大的痛苦。 林海想抽烟了,但是上一次他买的那包哈德门早就成了空盒。他就坐在床上,双手无意识地垂在身侧,他目光空洞,像是一具尸体。 竹木雅看到这样的林海时有些不快,他吹了声口哨——像一个地痞流氓那样的口哨。林海的目光就这样被他吸引了,竹木雅坐在他的床边,说,你看上去好像很不好。 林海说,我想抽烟。 竹木雅笑了,从兜里掏出一支雪茄,划燃火柴,他慢慢旋转雪茄,把它均匀点燃后递给了林海。他说,你应该会喜欢帕得加斯这个牌子。 林海下意识地接过塞进了嘴里,一种浓郁的味道在口腔和鼻腔蔓延,他突然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雪茄了。 竹木雅拍了下林海的脸,他说,林海,我知道你喜欢唐音,但是你现在配不上她,你需要变得更有价值才行,仅仅靠你的脸已经不管用了。 林海想反驳,可他找不到适合的话,竹木雅表现的很随意,可他越是随意,林海就越是不甘心。林海攥紧拳头,他没有怨天尤人,只是恨自己不能立刻将面前的竹木雅解决。 他知道竹木雅说的没错,他现在的确配不上唐音。 在林海的雪茄抽完之前,竹木雅就离开了。 尽管雪茄口味很不一般,但林海没有觉得雪茄比烟抽起来舒服,他还是很想念他的廉价香烟。 在那天凌晨,竹木雅看到狼狈的林海时,觉得应该杀死林海,因为他觉得林海已经没有价值了。 可是他听到林海在昏迷中一直念叨着唐音的名字时,他改了主意。他选择将林海赶出樱木居,他相信林海一定会去找唐音,哪怕他现在根本配不上他。 在赶走林海的那天,竹木雅坐在书房的黑色皮椅上看着日报,他现在非常悠闲,而他也享受这种感觉,他很喜欢这种安静的氛围。川村四郎也知道不应该在这种时候打搅他,可是很明显林海并不知道这一点。 正当竹木雅沉浸在报上的内容时,他听到了外面的吵闹声。 放我进去!我要见竹木雅,你们给我滚开! 林海的声音似乎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竹木雅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头。他起身将报纸放在黑漆木桌上,节骨分明的手指理了下带有条纹的黑色领带。 他走出樱木居的大门,看到了林海。樱木居的很多人都见过林海,也知道竹木雅之前对林海有多么特殊。他们不敢弄伤了林海,只是将他拦住,制止他冲进去,影响了竹木雅。 竹木雅看着林海,他说,你去做你想做的,那是你最大的价值。 林海站在原地,没有问竹木雅任何话。突然,他猛地冲到竹木雅身前,他的动作非常迅速,以至于那些人没有拦住他。 他对竹木雅说,别想动唐音,我不会去找她的。 竹木雅就笑了,他说林海很聪明,又调侃他道,不找唐音你难道想找荒川缘玄吗? 紧接着,林海就被拉到了一边,他的眼神变得危险,他说,竹木雅,你到底想做什么。 竹木雅说,林海,你只需要去做你该做的事。 林海就笑了,他说,竹木雅,我他妈到底是谁?!你他妈到底想要什么?你他妈为什么不把我切成好几块,这部分叫林海,那部分叫周木,还有,还有这里,这里叫他妈的沈复宇! 林海突然安静了,他看着目光玩味的竹木雅,最后说了句竹木先生,请您不要赶走我。 ------------ 第九章 回来。 林海一双有神的双眼紧紧盯着竹木雅,他看到竹木雅摇了一下头,林海就什么话都不说了,他后退了一步,转身匆匆地离开了樱木居。现在林海脑子里乱成一团,他怕他再待在这里会出大丑。 竹木雅在林海走后命令川村四郎继续派人暗中监视林海,不能让他被荒川缘玄抓住。川村四郎不理解竹木雅为什么这么做,他鬼使神差地问道,竹木科长,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竹木雅似乎愣了一下,他转身走进了樱木居,就在川村四郎以为竹木雅不会回答的时候,竹木雅的声音出现了。他说,良田已经没有以前肥沃,可是尽管如此,我也舍不得将他拱手送人。 竹木雅知道林海的学习能力很强,他在短短半个月内就基本掌握了日语,还用不到十日的时间就学会唱昆曲。所以竹木雅不舍得将他拱手送人,竹木雅想,如果林海一直死倔着不去找唐音,也不再次找回来的话,他就只能将他杀死。 樱木居里原本属于林海的房间空了下来,竹木雅在领事馆操劳一天后,突然想去那里坐坐。 他拉开障子,那张软绵的大床摆在房间的北面,紧挨着墙,床头柜上雕刻着鲜艳的玫瑰花,这个床和日式的房间格格不入,但是竹木雅却觉得他在那里一点儿也不奇怪,或许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林海的存在。 林海身为中国人,住在樱木居本来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竹木雅记得他通过代号玫瑰的男人探查到了许多国民党军政局分散在上海的间谍,然后他在杀死玫瑰的前几天,已经将他们处理的一干二净。 所以他说林海已经没有用了。 竹木雅躺在了房间里柔软的大床上,他记得他给林海喂过饭,也训练过他,还给他擦过伤口。 这时候,他又想到了橘和也和他带的中国部下。他便觉得自己带一个林海也没什么不可以的,或许橘和也说的对,毕竟这里是中国,在这里用中国人或许真的会更方便些。 他已经决定将林海放在身边,前提是林海没有去找唐音。 林海的家虽然在上海,可他的父亲五年前就去世了,他的兄长也早就下落不明。如果林海不想从拉黄包车或者包打听做起的话,他就要去投靠唐音。 就这样想着,竹木雅突然困了,他拢过被子,闭上了疲劳的双眼。 夜里的风能将人身上的热气全部带走。林海走在街上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急促地钻进耳朵,它轻轻问候着耳蜗,这给予了他无尽的恐慌。 他把背贴靠在冰凉的墙面,他开始想接下来该要怎么办。他的心情是沉重的,因为他到现在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那一刻他想哭,也没有想清楚到底该不该去找唐音。 林海夹着胳膊,他屈指让手钻进外褂的兜里。冬天没预兆的寒风把他吹的够呛,他打着哆嗦,从兜里掏出一个铜壳子的怀表,里面,指针滴答晃动,他想,这指针和他一样冷,一样在抖。 他想起了唐音,他记得曾经陪着唐音在冬天里看雪,那个时候也很冷,但是他却只记住了他们当时有多快乐。 太冷了,没有火炉的冬天是会把人冻死的。林海在雪地里蹒跚地走着,他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去。他不能去找唐音,他觉得竹木雅是有阴谋的,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把危险带给唐音,他已经够对不起唐音了,不能再让她深陷泥泞。 就这样,他明白为什么自己当时会想哭了,因为他觉得自己不仅配不上唐音,而且还亏欠她许多,他可能这辈子都要对不起唐音,并且只能仰望她。 最后身无分文的林海倒在了雪地里,他的手里一直紧攥着他的铜怀表。 他醒来时是在同仁医院,而他床边坐着的人是竹木雅。 林海在心底骂了句他妈的,他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竹木雅说,林海,你不应该这么有骨气。 林海盯着竹木雅许久后蓦地开口,他说,为什么要救我。 竹木雅听了他的话后,就开始笑,笑够了后,他说,我就喜欢捡动物带回家养。 林海知道竹木雅说的是中文,可是他却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了。那些字拆开每一个他都能长篇大论的解释和举例,可是他们连在一起,又从竹木雅的口中吐出,林海就弄不明白了。 紧接着,竹木雅收敛了笑意,他说十月二十七号那天冻死了七十多个人。林海原本是对于竹木雅的话持怀疑态度的,可是他突然想到昨天夜里的风,下意识地打了个颤。 于是他就信了竹木雅的话,他对竹木雅道谢,而后者还是保持着他那似乎一成不变的笑容。 林海是被冻昏的,他倒在洁白的雪地里,他最后的意识停留在一团白雾上。那白雾是从他不停呢喃的口中冒出的。竹木雅在得知林海晕倒在雪地的消息后连忙命人将他送进了医院。 他匆忙出门,连外套都没有穿。在赶到医院后,他一直守在林海床边,阖不上眼,他担心林海再也不能醒来。 竹木雅对自己说,他不能让试验品就这么随便死掉,那样的话,会让最完美的棋子发挥不了他最大的价值。 ------------ 第十章 寻求帮助。 下午五点刚过一点儿,天就已经黑了。冬天的太阳是吝啬的代名词,在它慢慢沉下来的时候,林海已经跟着竹木雅回到了樱木居。 竹木雅让林海与他一同进餐,他们跪坐在彼此对面,林海有些不自在,他抬头想说什么,却和竹木雅撞了视线。他尴尬一笑,竹木雅也跟着笑了一下。 林海觉得竹木雅的笑有些狡黠,他认为竹木雅就像是经常去农户家里偷鸡的黄鼠狼,这让他不由得感到后背发寒。 竹木雅的筷子一直放在桌子上没有动,他说,林海,明天晚上梅机关的科长荒川缘玄要举办生日宴,你要跟我一起去。林海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这样的举动让竹木雅不得不怀疑林海是不是有别的目的。 紧接着,竹木雅示意林海安静下来,他们度过了一顿安静的晚饭时光。本来林海跟着竹木雅念叨了吃饭后要说的日语后,是该回到自己房间的,可是他却没有,他说,竹木先生,我想买一台收音机。 竹木雅同意了,他吩咐川村四郎派人去买,并没有询问林海为什么会想要那种东西。他没有问,林海也就没有说,他们就相对无言地坐在彼此对面。林海有些安耐不住,他想问问竹木雅,为什么他会对他这么好。 在这个时候,竹木雅的下属带着收音机回来了。林海显得很激动,他接过收音机放在矮桌上,抬头看了眼竹木雅,讪讪地收回了手。竹木雅不知道为什么林海这么激动,但他不得不承认,他看见这样的林海,让他心情很好。他对林海说,那已经是你的东西了。 林海谢过竹木雅后就抱着收音机离开了他的房间,林海穿过樱木居木质的栈道,来到自己的房门前。他一手环着收音机,一手拉开障子,他迈的步子不大,显得有些小心翼翼。在把收音机放在床上后,他才如释重负一般长舒了口气。 林海打开了床头灯,那灯发出昏黄的光圈,将林海半个身子都照了去。他打开收音机,一个接着一个地换着台,终于,他听到了他朝思暮想的声音。 那是唐音的歌,林海果然没有猜错,这种播放唱片的频道怎么可能会不放唐音这个大名人的作品?他太想唐音了,以前在与日军对战的时候,他一门心思都扑在战斗上,顾不得其他,可现在闲下了来,他就忍不住开始回想他们之前的种种美好。 林海那天晚上是抱着收音机睡的,他像是一条恋上蔚蓝天空的游鱼,他只有拼尽全力奋力起跳,才有可能化为能遨游天空的巨龙。 天亮了之后的时间是枯燥的,林海需要在这段枯燥的时间里学会英语。他不是天才,只是比常人更聪明和刻苦些的普通人,于是他就问竹木雅能不能找人教他英文,竹木雅回答他说,他可以教。 他对林海有求必应的态度让林海有些困惑,他记忆里的竹木雅并不是一个乐于助人的存在。可是他没有竹木雅聪明,他想不明白这些事,所以他决定先不去想太多。 竹木雅在教了林海一会儿后突然说,你今天中午去日本领事馆报到,我会给你安排工作。他的话让林海有些手足无措。 上海的天气是一天比一天冷了,林海换上了一身略显庄重的西服,外面是配色的风衣,除此之外,他还裹着那条卡其色的围巾,尽管如此,林海也还是觉得面颊被风吹的生疼。 当林海坐着黄包车快到日本领事馆时,他明显感觉到车速快了些。他看了眼车夫精瘦的身躯,和有些“飘起”的脚,说道,你不用跑那么快。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车夫呼哧着嗓子的声音,他说,现在日本太君当道,他怕他们,想快点将林海送到。林海就不吭声了,车夫见他不说话,也就不自讨没趣,只是卖力地拉着车子奔跑着。 就在那一刻,林海开始不断在心里质问自己,他觉得自己快要真的成为汉奸,卖国贼,他想改变这些。 于是林海出逃了,在荒川缘玄的生日宴上,他跟着竹木雅,借口说是去方便,然后他走出了宴会厅,消失在了茫茫黑夜里。 林海想起了唐音,也想起了玫瑰。他看着被黑暗吞噬的世界,在街口的书店里点燃了一根烟。一根烟消失后,他想再来一根,可是他知道没时间了,所以他叫了一辆黄包车,他让车夫把他拉到唐音家。 唐音在参加宴会,林海就蹲在她的别墅口,看着院内郁郁葱葱的花草,他从大衣口袋掏出了半盒烟,他决定在唐音回来前把这些都抽干净。林海觉得自己不应该闻狗皮膏药的味儿,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竹木雅会三番五次的救自己于危难。 黑暗侵染着天空,不知是谁执笔勾勒出阴冷霾云的轮廓。今年的雪太多了,也太冷了。林海裹着大衣,他的手夹着烟暴露在寒风中,能感到指尖刺痛感。他想,或许他最终等来的人不是唐音而是竹木雅派来的人,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恐怕会难逃一死。 但是他看见了唐音,那个风情万种的女人是坐着轿车回来的。她面色凝重,脸上晕开的红不知是涂的还是冻的。唐音没有多看林海一眼,她也没有让保安驱赶他。林海心里一急,就拽住了她的手腕。他知道这样做是唐突了唐音,可他咬紧了牙,不愿松手。他说,唐音,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十天后我要回第一战区。 唐音动容了,但她还是冷着脸,她说,进来谈。 林海就跟着她走,在屋子里,他踩过的地方都留下湿漉漉的脚印,那脚印一路蔓延到了唐音的书房。唐音随手抽出一本书递到林海手里,她的手指纤细白嫩,指甲上涂着亮红色。林海觉得唐音和以前不一样了,但他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他已经走投无路,如果不想成为真正的汉奸,他就只能去求助唐音。 唐音很冷静,她知道林海现在的处境,她坐在沙发上看着一本英文书籍,迟迟没有开口。于是林海说,唐音,你能保我十天吗?唐音就笑了,她说,十天后你就要回第一战区做你的少尉吗? 林海沉默了许久,他不知道该怎样跟唐音解释,最终他是这样说的,他说,我这次离开,是以野狼周木的身份,到那里后我要去和一个代号为飞蛾的人接头。 唐音这才把视线从书本转移到林海身上,她说,你还真信任我,你以为我帮你一次就会次次帮你吗?林海没接话,他从兜里掏出刚刚买的那盒哈德门,发现里面只剩下了一根。 他啧了声,将它点燃塞进嘴里,而唐音不满道,我讨厌烟味。林海就笑了,他说,唐音,我记得你也抽烟,唐音便不制止他了。 过了片刻,唐音像是下了什么决定一样,突然说,林海,我同意帮你。 ------------ 第十一章 唐音。 林海记得他的父亲曾经对他说“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那个时候是二几年,林海天天坐在茶馆听戏,他羡慕那些牙尖嘴利口舌能辩的人,他的父亲因此常常数落他。 后来他父亲去世时,他不在他的身边,而那句“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却蓦然在他耳边回响。 时过境迁,他早已已经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林海问,唐音,你在看什么书。 唐音就笑了,她往后翻了几页,执起笔在那页上的某个词上圈了个红圈。随后她起身弯腰身躯越过桌面将那页对准了林海。林海看见被圈住的词是“珍珠”。 璀璨夺目的不一定是星辰,还有能够触得到的珍珠。正所谓天上星星地上珍珠。它或许比不上黄金,但它一直都深受女性的喜爱,甚至有一些外国女孩儿的中文名就是珍珠。 林海想到了他以前和唐音在一起时,唐音看上了一条珍珠项链。美人戴什么都好看,可是那条珍珠项链真的将唐音衬托的更加美丽。 这对当时穷穷联合的他们来说那条项链实在是价值不菲,唐音说算了吧,但是他看得出来唐音非常想要得到那条珍珠项链。 林海记得那段时间是他人生中最苦的日子,唐音为了和他在一起与家里决裂,他不能让唐音连一条既适合又喜欢项链都没有。 于是他拿出手上所有的钱,又当了一段时间的“中间人”和高级点的“包打听”,有一段日子他还做了某人的保镖,最后,他在小寒前一天攒够了钱。 他飞奔到首饰店,连黄包车都舍不得坐,当他接过项链的时候,手都在颤抖。林海小心翼翼地捧着装项链的盒子,战战兢兢地快步走回了他和唐音的家。 他在路上想快点回去,又怕一不小心弄丢了项链,那是一个矛盾的心理,他的这种心理在进家门的那刻才烟消云散。 那时候他们住在弄堂里,那是人多口杂的地方,唐音走出外门迎他,她不知道她的恋人为什么日渐繁忙,直到她看见了那条珍珠项链。 她哭了,林海手忙脚乱地把项链给她戴上,然后他就把她搂在怀里,安慰她说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唐音哭够了后就说林海败家,可她却对珍珠项链爱不释手。她说,林海,我也要给你礼物。她是一个精打细算的人,她为他精挑细选了很久,最后为他选了一块儿铜怀表。 她说,以后你要早点回家。 林海从回忆闯出,他知道唐音为什么要把这两个字圈出来,他苦笑了声,从大衣内兜里掏出怀表,然后看着唐音的眼睛说,我回来了。 唐音就哭了,她说她已经二十六了,是老姑娘了,林海将她搂在怀里,他之前所有对于“唐音不爱他了”的不安在这一刻消失的无影无踪。 林海知道,现在他唯一要忌惮的就是竹木雅和荒川缘玄。他有那么一瞬间不想回到重庆了,他想和唐音在一起,可是他知道,他在上海待的越久,唐音和他就越危险。 他到底还是把唐音卷了进来。 林海说,唐音,我会回来的。 这让唐音想起了上一次送别林海的时候,那时候林海说,唐音,我会当上大官,然后回来娶你的。 一晃眼的时间,他们已经五年没见。 林海不是一个会说甜言蜜语的人,他在和唐音坠入爱河后,只说过一句我爱你,而唐音也一样。那时候他们的邻居有一个长得好看的女人,在林海看来,她只比唐音稍稍逊色那么几分。 她没有男人,或者说给钱的都是她的男人,她天天将爱挂在口,林海不理解为什么她能说的这么轻松,后来他想起了父亲的话,也就明白了。 他在晚上搂着唐音,把他的想法说了出来。他说,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所以那个天天说爱的女人根本不懂得爱,她想得到爱,可是她得不到。 唐音就说他总是乱讲话,叫旁人听了不好。林海只好赔笑道,好好好我的唐大小姐,小的遵命。这句话把唐音逗笑了,她也便不去追究林海乱说话的罪责。 事实证明林海说的是对的,那个女人在某一天下午拦住了唐音,她对唐音说,我好羡慕你。唐音诧异极了,紧接着那个女人露出一丝苦笑,她把一对儿玉镯塞到了唐音手里,然后便转身跑回了自己的家,将房门反锁,任凭唐音在门外如何呼喊都不开门。 唐音本想第二天再去把玉镯还回去,可是当她第二天来到那个女人家里的时候,发现她已经上吊死了。 这把唐音吓得不轻,夜里经常做噩梦,林海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和唐音一起把那对玉镯埋在了女人的坟旁,当天晚上,林海说,我亮着灯,我在你旁边,光也在你旁边,你不要害怕。 说来也怪,从那之后唐音就再也不做噩梦了。 他们是一对恩爱的贫穷夫妻,如果不是因为后来的事,他们也不会走的如此坎坷。 在生日宴上的竹木雅很快就发现林海不见了,他吩咐川村四郎去寻找,但不能打草惊蛇,还说林海如果是去找唐音,就随他去。 川村四郎出去了一段时间,他很快就回来,在竹木雅耳边窃窃私语了几句,竹木雅便笑了,他的心情似乎很愉悦。 当唱片机的声音慢悠悠传出来的时,在场的人都有些意兴阑珊。天阴沉沉的,从远处看宴会厅,那像是被黑暗包围的光明,天地间仅存的温暖。 竹木雅在唐音准备离开时,走过去给她敬了一杯酒。他说,唐小姐,今天晚上你会见到一个惊喜。 他轻抿了一口杯中暗红的液体,在那刻,他和唐音对视了一秒,他知道这个女人并不是等闲之辈。唐音对他说,是吗?那真让人好奇。 终于,唐音在见到林海的那瞬间,她知道了竹木雅的意思。竹木雅想动她了,他应该是觉得她手里攥着的东西太多了,多到他想将她斩草除根。 唐音不同于陆曼,陆曼并非名门贵族,她只是有一副好皮囊的当红女星,虽然她和唐音一并被称为上海之花,但是她们根本不同。 唐音是带有尖刺的玫瑰花,陆曼是一朵带有浪漫色彩的雏菊。她曾经和竹木雅讨论过茶道,他们聊的很是投机。 近两年上海不太太平,悠扬动听的歌曲和从别国来的潮流文化,掩盖了它暗地里的波涛汹涌。 竹木雅对待有权利有钱却不能为他所用的人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除掉。他曾经诱导富豪在赌场输得倾家荡产,又暗地里刺杀过很多有权势的“顽固派”,更在明面上,随便安排一些所谓的蛛丝马迹,就逮捕了无数“通共的人”或“国民党的特工”。 唐家近几年虽然有些不复从前,但对于饥不择食的竹木雅来说,也算得上是一块肉,只不过不能吃的骨头稍大了点。而现在,竹木雅是想让林海做剔骨刀,他或许想一次性将骨头都吃的一干二净。 唐音知道她应该装作没有看见林海的,但是她心软了。她一直爱林海,她为了林海至今二十六岁都没有嫁人。 唐音对自己说,她要最后帮他一把,竭尽全力,不让竹木雅有一丝把柄可抓,起码也要让他坐上离开上海的火车。 林海曾经为唐音他写过一篇小诗,她清楚地记得内容是这样的: 在细雨密集的地方, 玫瑰的尖刺突兀地钻出, 它为稚嫩的玫瑰增色, 让她有力量去抵抗外界的风雨。 她水灵灵的枝丫在慢悠悠地生长, 每当暴雨侵袭时, 她会被打的东倒西歪, 如果她没有被雨折断, 就要经常忍受这样的痛苦。 可她从不后悔来到这世间, 因为每当骤雨停下, 金光就会从远处的东方出现, 烈阳会给她带来几分温暖, 她会享受这光。 因为有了光, 所以她开始期待雨。 ------------ 第十二章 真相。 林海说他会在十天后离开,所以唐音只要保护他十天。 林海对唐音说了他为什么会代替周木,出现在荒川缘玄的欢迎会上的原因,也说了在那之后发生的事。 时隔五年,他们再次彻夜长谈。 林海变成了野狼,而周木则成了死去的林海,这个事实已经不容被更改,因为周木已经死了。 当林海问道为什么周木会成为唐音的未婚夫的时候,唐音有些吞吞吐吐,她似乎在极力隐瞒着什么,后来,她话锋一转,她让林海睡在二楼拐角处的房间,她一边说着一边走出了书房。 林海快步跟上,他不是一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如果唐音不说,他也不会死抓着不放。林海在这种时候选择了任由唐音转换话题,他知道唐音会把事情告诉他的,只不过不会是现在。 唐音对林海说,这些年你辛苦了。 林海笑了,他说,都是白辛苦,到头来上方都认为我人已经死了。 尽管如此,他也还是要回到战场的。他其实有想过很多,例如自己和周木的性格不一定相仿,声音也不可能一模一样,如果真的被拆穿他该怎么办这类的问题。 但是最后这些问题都被他抛之脑后了,他其实可以立刻逃跑,他可以放弃成为周木的机会,可以在外面潇洒做自己,但是他做不到。他想成为真正的野狼周木,他想获得那份殊荣,且,军统不会轻易放弃野狼周木的,他们需要他,而现在,他们把林海当成了周木。 无论林海逃到哪儿,只要军统的人还在,那么他们一定会去找他。如果他们发现林海不是真正的野狼,到那时一定会将他置于死地。与其这样,还不如迎面直上,至少这样不用过隐姓埋名的生活,还能跟日寇正面对战。 林海已经想好了他之后的路,他现在要做的,就只有赌。 竹木雅对你说的是上海光鲜靓丽的那一面。唐音淡声道,她已经和林海在那间卧室聊了一整晚,嗓音都有些沙哑。林海注意到了这一点,他起身拿过茶壶往外倒了一杯水后,给唐音递了去。 唐音喝下水后继续说道,走在街上的女人们头上总会带着一顶遮阳帽,而那顶帽子的价格,是一个在纺织厂工作的童工,不吃不喝干上好几个个月的活,也不一定能买得起的东西。 竹木雅位于上海经济链顶层,所以林海跟着他未曾吃过什么大苦。就说他和唐音从前最落魄的时候,也还是上海中层的生活水准,他们衣食无忧,只不过消费不了奢侈品。 林海没有见过底层的那些残忍,所以他之前才会被竹木雅扰的心神不宁。唐音看着林海,她跟他讲起了陆曼。 她说陆曼曾经在棉纺厂工作,那时候陆曼不过十二岁,但是在那里已经算得上是大孩子。比她更小的比比皆是,甚至还有5-6岁的小孩儿。 唐音说,陆曼跟她聊这些的语调非常轻松,她甚至还把她右臂上曾经被拿摩温用剪刀戳过的伤口给唐音看,但唐音听出陆曼的声线有一丝颤抖,她并不像电影里她饰演的女主一样从容。 唐音向林海转述这些的时候,林海抿着唇一言不发。他出生在上海,他父亲健在时家里比较宽裕,在他去读军校的时候更是一次性给了他一笔巨款。可是当他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变了,不过就在这种情况下,他结识了唐音。 唐音对林海说,你知道吗?10月27号的日报上写着“酷寒第一日,上海冻毙74人”,之后唐音问林海喜不喜欢这样的上海,林海沉默了。 这时候天已经要亮了,唐音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妆容,下楼拿了管家买给她的日报,然后她又走回了林海所在的房间,她看了眼还没消化完她刚刚话的林海,叹了口气,将日报摊开平铺在林海面前的矮桌上。 林海回过神,垂眸看了眼日报上面的大标题——“逃犯沈复宇仍在上海”。 他不由得苦笑了声,惆怅道,这应该是竹木雅安排的。 另一边,当红日从海面升起的时候,一艘游轮在海面上随着浪花的拍打缓慢地向上海的港口进发。而甲板上站着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女,她穿着一身茶白色旗袍,一双水嫩嫩的杏眼望着不远处的上海。 而这个看上去不过十八、九的少女,就是重庆那边派来接应周木并暗中保护他的人。 上海从来都没有过平静的日子,位于其中的人总是深有体会。从在底层要靠自己双手去赚钱生活,被人当牲口使唤的童工,到上层人士觥筹交错间的明枪暗箭,所有人都深陷泥泞,难以自拔。 林海在这个庸碌繁忙的清晨踏上了去教堂的路,因为军统那边的人突然用了紧急联络方式——他们在报纸上发布了一则寻人启事。那是玫瑰曾经对他说的方法,到那时,他就去报纸上刊登的人最后失踪的地方与人接头。而现在,上面写的地点是,徐汇区衡山路的一座基督教教堂。 而这种联络方式竹木雅也知道,他和玫瑰的每一句对话,竹木雅都通过窃听器听得一清二楚。林海犹豫不决了很久,但他最终还是决定前去那里。这是他的机会,他如果和军统失去联系,就有可能再也离不开上海,回到战场。 林海走之前跟唐音打了声招呼,唐音说要开车送他,他拒绝了。他说,他现在不太喜欢汽车,唐音也就没有勉强他。 林海走在路上,他想先去买一盒烟。在卖烟人的旁边,林海看到一个瞎眼的算命人,那是一个面容苍老却有几分慈祥的老人。他把摊子摆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仿佛是在刻意避开人群。 算命人喊住正划火柴的林海,他说,莫急切,你到底想要什么东西,要自己决定。不顾世俗,才能闯出世俗。 林海划的火柴灭了,他听着算命人的话,忘了将烟点燃。他深深地看了眼算命人,笑了。他说,你算的不准。 算命人没有答话,周围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林海感到有些烦躁,他不想自己暴露在众人目光下,任人打量和评判。这时候算命人仿佛看穿了他的内心,他跟林海一样笑了。 他说,一山不容二虎,是在天上气度不凡的神龙毫无悬念地赢得胜利,还是烂泥中的蚯蚓厚积薄发地将前者推入深渊,这些都要看他们如何书写自己的人生。 林海没有再逗留在这里,他听不懂算命人的话,或者说,他根本不想听懂。他在那瞬间,想到了一个可能,那就是周木还没有死。 拉黄包车的在上海随处可见,他随便找了一个,便逃也似地坐在了那鲜红的座位上。这时候,他想到了竹木雅的话。 “当战争结束,我会回到家乡娶一位贤惠的妻子。” “林海,我们都是希望战争早点结束的人。” 他突然觉得,竹木雅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竹木雅想过平凡的生活,所以他需要结束这个时代的动荡与不安定。因此,他想要早点结束战争,以胜利者的身份,回到他的祖国。 而林海和他的想法一样,他也想要胜利。这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博弈,但他不会畏惧。 林海点了根烟,他依稀记得,竹木雅说过周木没必要死。他想,如果真的周木被竹木雅活捉,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他死。自己这个冒牌货都能得到如此“恩宠”,更何况是真的野狼周木? 他的思绪在那瞬间乱作一团,如果真的周木没有死,并且倒戈于竹木雅,那将会对他非常不利。而现下,他只能赶紧到教堂和军统的人会面再说。 毕竟竹木雅到现在都没有任何直接性追捕他的行为,所以目前为止,竹木雅都还是希望他“随心所欲”的。 ------------ 第十三章 游魂。 当林海坐着黄包车到教堂的时候,他只在教堂口看见了一个身形瘦弱的女孩。林海试图从这里再找出其他人,但是还没等他有了可以揣摩身份的对象时,那个女孩就朝他走来了。 她站在离林海不到两米的地方,林海注意到她身上的旗袍做工非常精细,乍一看是民初流行的款式,但领口与开叉处不一样。现在旗袍在上海已经不算是时尚,这种款式的服装他曾在重庆的见过。这时候,他不自觉地眯了眼,因为在女孩背后的天上有明晃晃的太阳,它奋力发挥着它的作用,试图将遗留在地面上所有的雪化为水气。 那光照在女孩儿梳起的黑色长发上,林海突然有点犹豫,他认为她现在应该在学校读书或者准备嫁人,而不是站在他面前与他接头。这时候,女孩儿开口了,林海就听到了她怯懦的声音。她问,您好,请问您是来找走丢的孩子的吗? 她湿漉漉的眼睛紧紧盯着他,这让林海无所适从。他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视线,说道,是的,现在她站在我的面前。 女孩的警戒心在林海的这句话说完后,便瞬间消失了,她俏皮地笑了下,对林海说,她是游魂,是刚刚从重庆来的。 林海说他是野狼。 于是游魂就从口袋里掏出照片跟林海对比着,她说,有点不像,可还是很像。林海有点紧张,他没想到游魂会直接当着他的面对照。实际上,他也没想到重庆那边竟然会派一个看上去不过十八、九的小丫头来跟野狼接头。 可能是因为你没有穿军装。游魂说,林海松了口气,这时,他突然想到了竹木雅在看到日报后,也有可能派人前来查探,他便说,我们先去其他地方,这里不安全。 游魂就跟着他走了,她一路上叽叽喳喳地说话,像是树上的麻雀,也像笼子里的鹦鹉。林海被她扰的有点头疼,但他看了眼她稚气的面容,终归没有说出训斥的话。 他们走到街上,进了一家咖啡馆。当侍者来询问他们要点什么的时候,她显得有点激动,她说,她要蜜桃冰激凌,还要一杯咖啡。林海本想说和她一样,但他注意到外面还没消的积雪,便说了句,来杯咖啡。 在等待咖啡被端上来的时候,游魂对他说,上方命令你暂时潜伏在上海,找到日军的肃清名单,粉碎汪日联合的肃清计划。林海愣了,很长一段时间内,他没有说任何话。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看到游魂正在用小勺挖着她的蜜桃冰激凌吃,还时不时喝上一口加了很多糖和牛奶的咖啡。 林海没见过这样的吃法,但他知道,这样做会令人的牙痛。他问她为什么这么不爱惜牙齿。 游魂说,日子太苦了,她想甜一甜,反正今天他买单。林海无奈地叹了口气,用小勺搅拌着咖啡。 游魂吃到一半,突然抬过头,对林海说,你好厉害,又能做特工又能上战场杀敌,还能为大家获得情报。 林海喝咖啡的动作一顿,他显得有点不自然。他夸她说话好听,又问她这份名单现在在哪儿里,游魂说,在日本人那里。 具体在哪个日本人手里? 在日本人的头头手里呗。 林海想骂人,但是他不能这样做。因为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女孩,一个比他小了快要一轮的女孩。林海问她,为什么重庆那边派了你过来? 她说,那是因为她很厉害。 林海不吭声,他在想,重庆是不是已经放弃周木了,所以才派了这样的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但是很快他就逃出了内心的这个疑惑。 因为游魂突然说,刚刚来为我们送饮品的侍者今年二十七、八岁,右臂力气比左臂要小,右臂受过伤。他的鞋子崭新,走起路来显得有点小心翼翼。看样子这双鞋价值不菲,应该是是在街角我们路过的那家“舒适”鞋店买的,展台上那双特价品牌皮鞋和他脚上的一模一样。他的头发打理的一丝不苟,应该不是在咖啡馆对面的理发店剪的,那里的发型师似乎对于美和时尚的理解跟大众有点偏差,从他在外面放的示例图就能看出来。 接着,游魂喝光了最后一口咖啡,打了个响指。林海盯着她许久,他说,从咖啡端上来的那刻起,我一共说了几句话,几个字? 四句话,二十六个字。游魂不假思索道,旁边那桌人,女的说了十九句话一百六十四个字,男的说了二十七句,三百一十六个字。 林海有些吃惊,游魂就笑了,她笑的像是一个恶作剧成功了的孩子。她说,我刚刚说的是瞎编的,我根本不知道那对男女说了多少个字。 那你还…… 林海刚开口,就被游魂打断了。她说,我不知道她们说了多少个字,但是你也不知道。 林海沉默了,游魂就说,你真好骗,越是无知的人越好骗。 她见林海不吭声也不恼,笑着提醒林海道,野狼,你的咖啡要凉了。随后她拎起了她的挎包,这代表着她要离开了。 我打算住在这附近,下次联络的时间在十天后的下午,地点就在华兴东路的汇智书店。那我们下次再见啦,野——先生! 林海在她离开后,慢慢地品味着未加任何糖和牛奶的黑咖啡,苦涩感溢满口腔。当他走出咖啡馆的时候,恍惚间好像听到游魂的声音。 “在这乱世里啊,日子太苦了,我可想好好甜一甜。” 或许在这乱世里,人人都是游魂。 ------------ 第十四章 积雪。 林海回到了唐音家,他忧心忡忡的模样让唐音很是担忧。林海歪坐在牙白的沙发上,抽着廉价香烟,对她说,他暂时不能离开上海了,他得回到竹木雅那边。 唐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在今天清晨,林海还不是这样打算的。她坐在另一边,温声细语地开口,她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林海就把事情说了个通透。 唐音让佣人给他倒了杯糖水,她并不赞同林海的想法。唐音说,大不了她和他丢下所有,逃离上海,去一个没有战争的地方,也可以是美国,也可以是其他地方。林海将糖水喝的一干二净,到这个时候,他嘴里的苦味儿才稍有消散。 冬日的阳光穿过落地窗,闯进竹木雅的书房,将他正在书写的内容照亮。站在书桌前的是川村四郎,他说,林海已经和军统的人接上了头,一切都在您的意料之中。 竹木雅执笔的手一刻也没有停歇,他斟酌着词句,仿佛根本不在意川村四郎的话。直到后者想悄然退出书房的时候,他才倏地出声询问,唐音没有要逃跑的迹象吗。 川村四郎回答他,目前没有。 继续观察他们。竹木雅淡声说,他的视线从未离开过他正在书写的信。在川村四郎离开后,竹木雅放下了手中的钢笔。他清楚地记得,他们曾经被人狸猫换太子的一批盘尼西林,背后就有唐家的影子。 那时候,唐家早就因为经营不擅和内部矛盾,家里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而剩下来能掌权的人,就只有刚刚被为国民党工作的未婚夫抛弃,年仅二十一的唐音。 在此之前,竹木雅对唐音的印象仅仅停留在她对棋艺那令人佩服的见解上。 他突然笑了,他想起了林海。现在林海和唐音走在一起,无疑为肃清计划在上海顺利的实行增加了无限的可能性。 但周木之前与唐音的合作还是很令竹木雅感到疑惑,而这一切的谜团,都要等到真正的周木向他投诚后,才能迎刃而解。如果真的周木也能轻易取得唐音信任,并为他所用的话,他也就不必大费周章折腾林海。 竹木雅想,为什么周木和林海不能是同一个人,这让他有些烦躁。竹木雅的视线顺着桌上的光看向了窗外,外面的积雪还未消融,世界单调而冰冷。他重新拾起了笔,继续开始书写,并喃喃自语,冬天是一个美好的季节。 他记得,他来到上海的时候,也是在这样一个冬天。竹木雅对中国这片土地所有的感情,都封存在他初次来到上海时,这里的满天飞雪中。 竹木雅将那封长信写完后,将它对折塞进了事先准备好的信封。他没有选择没有将它寄出去,而是放在了书桌左侧的抽屉中。 在那之后,他自言自语道,积雪要等到到春天的时候才会融化。 林海很信任唐音,也尊重唐音的想法,但是他又能逃到哪呢?就算逃出中国,中国也还是饱受战争摧残。那么流亡海外的他们真的会心安理得的享受吗。于是他说,唐音,我不想逃走。 唐音盯着林海好一阵儿,这是她第一次这么仔细地观察着林海。她突然发现,她看不透他了。 林海这时候才察觉到不对,他问唐音怎么了,唐音说她没有事,就是太担心林海了。林海便掐灭了烟,将她搂在怀里。 林海对唐音始终是有亏欠的,现在唐音整天为他提心吊胆,他很是愧疚,但他也只能说上一句,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而当唐音问他什么时候去找竹木雅时,林海果断说道明天就去。可当她问他,你拿什么让竹木雅相信你时,林海就沉默了。 唐音看着林海良久,她说,真的不能不去吗?林海摇了下头,他将下巴靠在唐音的肩上,他说,他必须要代替周木完成这个任务。 唐音知道林海的决定已经不能更改了,可是她不想让林海去赌。她便说,她要和他一起去,拿唐家一半产业百分之十五的利润做见面礼,唐家只剩下她和文杰,她会拿她的那份出来。 然后她就笑了,她对林海轻声说她已经吩咐佣人备了饭,现在她想亲自为林海煮碗白米粥,说让林海不要再继续搂着她了。 林海缓缓松开了抱着她的手。他有些羞愧,也有些震惊。 但是他不想将这些不好的东西表现出来,他对唐音说,他想在米粥里多放些糖。 唐音便应了下来,在唐音转身的那刻,她听到林海对她说,他爱她。 她说,她也是。 林海想在离开上海后,去前线,去重庆,去战斗,去证明他比周木还要强大。他还记得,他让唐音等他做了大官后将她娶进门。 他是一个男人,同时他也是一个军人,他想承担起他的责任。 当上海再一次进入漫漫长夜时,他不能够安稳的睡下。林海怀揣着他的心思,然后不安地等待明天的未知。这时与一个多月前刚来到上海时不同,他身边有唐音的陪伴。 唐音打算写一封信寄到日本领事馆,她说,竹木雅看见一定会叫他们去的。这时候,她表现出几分落寞,她最后一次问林海道,真的不能一起离开吗? 林海没有回答,唐音说,文杰在汪那里做官,还算有些薄面,如果不行的话,就去那里。随后她没有给林海说话的机会,她拉过他的手,带他站在了窗前。 透过窗户能看到满天的繁星和繁华夜景。她说,这里真美,又美又危险。林海对她说,游魂和他约定在十天后见面,他很怕再见到游魂时,她和玫瑰一样倒在血泊中。 唐音笑了,她说她不担心游魂,她担心他。 林海没有说话,他只是点燃了一根烟。 ------------ 第十五章 棋局。 桎梏于棋盘的棋子。 周木看清了自己的身份,他平静地接受了竹木雅的要求。茶壶倒出来的茶水散发着热气。它氤氲在空气中,就在下一秒,消失的无影无踪。 竹木雅说,他想为他弹一首《樱花》,之后,他想和他一起下棋。 屋外的天阴沉着,寒风卷起片片枯叶,它带着它们翱翔低空,之后又将它们甩在地面,隐匿到它们再也触不到的地方。 樱木居里的人大多行事匆匆,不苟言笑。他们就像街道上未化的白雪,洁白而冰冷。 近来上海的光景还算是好的,美中不足的是,今年的冬天滴水成冰,它太冷了。 林海是在这个时候出发的,唐音驾车跟他一同。 他看着沿路的雪,还有纷纷避让的行人,林海就想起了他在军营中的日子。说真的,他没吃过什么苦,哪怕是在军营里,他也是一去就是做官的。 不过那也得早起,冬天太冷了,北平的冬天冷到他想骂人,他赖在铺里不起来,那时候他是副职,正主往往会将他骂个狗血淋头。 他说自己是实力派,没必要走形式。 他一直以为自己会死在战场上,但是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会被上方拿来跟周木掉包做替死鬼。 上边儿的人对他说,这是他最后的任务,他们说,你可以过一把战神的瘾了。 林海隶属于周木旅长麾下三团一连,他担任副连长。 那时候日本人像是疯狗,灰底绿身的富岳轰炸机像鸟拉屎一样投弹,四面八方一拥而上的日军将周木的旅围了个水泄不通。师长从旅里所有人的照片中,找了个最像的林海。他命人给发电报给林海的团长,让他派林海去替了周木。 他走之前,临时被转正,成了正式的连长。这时候,他已经知道了自己此去是必死无疑,他不想死。 为他送行的人里,有之前的连长,他对他说,你不是实力派吗,你能比周木旅长厉害的吧。 林海就笑了,他说,我比他厉害,所以他需要我来救。他将手中一把锋利的银色短匕扔向空中,又准确无误地将它接住。他想耍这个帅,于是给他送行的人都默契地配合了他。 他们沉寂了几秒,突然有人带头鼓掌了。一时间,震天响的掌声将他簇拥。他腼腆地笑了声,便坐上了离开的车。 那时候还没有下雪,是晚秋,树枝上光秃秃的一片,满地都是落叶和枯叶,甚至路面上也有些许被风吹来的叶子。车轮压在上面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但汽车本身发出的轰鸣又将它掩盖了。 林海看着远方似是无尽的长路,他突然有一瞬的惆怅。那一条蜿蜒又崎岖的路蔓延到天与地的交接处。天空很阴沉,在林海看来,那是压抑而绝望的。 林海知道车子驶向的地方是哪儿,他也知道等他到了地方,等待他的只有死亡。 这一招叫做狸猫换太子。 上面派来的人名义上是带林海,实际上是在押运他。他们怕他跑了,一刻不敢松懈地盯着他。林海问他们,周木怎么走。他们一愣,紧接着又有人说,你没必要问那么多。 他说他想知道,或许是因为他们以为他快要死了,他们就没有再搪塞。 他们说,周旅长会被秘密送出战场,日本人的目的在于将他置于死地,在你……之后,他们不会…… 林海没有深究他们的话,他说,他会死在战场上。于是他们就都沉默了下来。 那时候的林海想起了在车站为他送行,又饱受旁人非议的唐音,他满心的悲凉,他想对她说对不起。 而现在,他坐在轿车上看着身旁的唐音,他突然觉得很安心。 他知道人和人的命是不一样的,而他们的价值也是不一样的。越有价值的人就越不容易死,也会有更多的人期望他不要死。 这个时候,唐音说,他们接下来直接去投奔汪伪**。毕竟那儿的掌权人,比起多疑冷血的竹木雅,他可好上太多。 昨天晚上唐音撕掉了她写给竹木雅的信,她给唐文杰打了个电话,他们足足聊了两个小时,可以看得出来,最终让步的人是唐文杰。 林海被唐文杰举荐的,他被引荐到汪精卫的中央的特务总部“76号”。当他出现在丁默邨的面前时,他问他为什么要来。他就说,想混口好的饭来吃。丁默邨就对他说,可这口饭不好吃。 林海就笑了,他说好不好吃他尝过了才能评判。 丁默邨又问他,他能做什么,他就说,他什么都能做,除了不道德的事。丁默邨来了兴致,他说世上不道德的事可多,我这里要做的可不少。林海就回答他,我不能做,可是不代表我不能让别人去做。 在那之后,丁默邨就跟林海一样笑了。他说他相信文杰的眼光,也相信唐家。 随后他告诉林海,唐文杰说你曾经在蒋的军队里担任连长,现在你投到我这里,我自然也不会亏待你。 于是他被丁默邨留下来了,并成为了唐文杰所在的四队副队长。 林海从门口出来,他划亮一根火柴后,就静静地看着它燃烧到熄灭。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会没有以前轻松。 他知道76号执行大的任务时,会有梅机关或特高课的人来督导进行。他如果要干,以后就要真的“尽心尽力”。林海想抽根烟,但是他的烟盒空了。 他想,无论是竹木雅还是荒川缘玄,或者是“76号”的头头,他们都有可能会和肃清计划有关,林海要在他们之中周转,来暗中阻止他们的计划。 当他来到车前时,他看到唐音坐在车里,面色凝重地盯着今天她刚刚买的日报。林海看见,日报上写着——“沈复宇已被抓获”。 ------------ 第十六章 一起看雪。 林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唐音家的,他满脑子都是那份日报上的报导。竹木雅到底想做什么?他疯了吗? 他从闹市街买了两盒烟,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能将它们解决的一干二净。他以前从不认为自己有烟瘾,但是近来,他是愈发离不开它们了。 或许,他有必要去探查一下竹木雅。包括上一次他和游魂顺利的会面,林海都开始怀疑。他想,或许竹木雅知道这件事,也有可能游魂本身就是竹木雅的人。 他想骂人,但是又不知道该骂谁,于是他闭了嘴。这时候唐文杰进来了,他先是对林海由衷的祝贺,又喊他姐夫。 林海就先把那些烦事扔到一旁,笑着和唐文杰攀谈起来。 唐文杰告诉林海,四队是半个行动队半个参谋队的结合。在某些特殊情况,可以在得到日方派来的特务人员同意下自行解决某些事。这已经是比其他行动队好上了许多。 林海给唐文杰递了根烟,后者看了眼烟的牌子,出声拒绝了,他说他不抽这种烟,林海也没有勉强,他说那他独自享受,让文杰老弟见笑了。 唐家的经营和财权现在都在唐音手里牢牢攥着,于是林海也不太在意这个唐音的弟弟。不过他既然叫了他一声姐夫,那么之后无论是什么事,他都得想着他点。 紧接着唐文杰又对林海说了“76号”目前的情况,告诉林海事情不多,让他不要过于担忧,林海道谢。不知不觉间,两人聊了很久,已经到了晌午。 这时候唐音便来喊他们吃饭,她看见两个她很爱的男人聊得酣畅,便笑得愈发甜。她对唐文杰说,林海初来乍到,很多地方不懂,还要让他带,毕竟他是四队队长。唐文杰就煞有介事地说他当然会。 唐音和林海听了他的话不由得笑了。 在午饭过后,唐音将唐文杰打发了出去,让他回自个儿家去。唐文杰看了眼情切意浓的小两口倒也没有多说什么,连忙麻利地起身离开了唐音家。 在唐文杰离开后,林海如负释重。唐音说文杰从小就是那样子,如果他说错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她希望林海不要介意。林海叹息,他说他现在在想那份日报说的东西。 唐音看向四周,确认没有人后,她问林海周木到底有没有死。 林海沉默了,竹木雅对他说周木死了,但是他的确没有见到周木的尸体。 如果周木活着,并和游魂联系上,揭穿自己的身份的话,等待他的可能只有死路一条。 唐音拉过他的手,她让他不要多虑,她知道“76号”的丁和李向财务部申请钱款来维持,但是没有通过。吴说“预算所限不好随便批准”,让他们自己想办法。文杰昨天还在和她通电话时,抱怨李士群的妻子很爱财,天天怂恿李士群去捞钱,这可把下面的人搞得苦不堪言。 林海看着唐音,他不知道唐音为什么永远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唐音嘴角的笑好像永远都是扬起的。 她说后来李去找了梅机关的荒川缘玄,后者决定拨款一部分来为他们建造“东南贸易公司”,由日本人来主持。来跟蒋占区进行贸易往来。 但是谁都不愿意大出血,荒川缘玄曾经和很多商人进行会谈,其中也包括唐音。唐音在当时没有同意这个提议,但她也没有拒绝。 如果现在是由林海和唐音一齐资助他们,并协助他们开辟往来通道。那么,就算是彻底在“76号”扎了根。 但凡有点脑子的都能想到她唐音不可能是**或国党的人。她是个名媛,也是个商人,是她一手将曾经入不敷出的唐家重新打造成现在的地位。 她知道日本人动她,是因为他们觉得她对他们的价值低于损失。但是如果她打出了这样的一张牌,那么日方说不定会兴高采烈的给她办个加盟欢迎会。 唐音说她这是一箭双雕,但是林海却发现了一个巨大的漏洞。他说荒川缘玄见过他,那时候他是周木。 唐音说,你是林海,不是周木,只是恰好长得像。而且现在你已经和文杰一样是“76号”的人了。到时候她会说对荒川缘玄说是因为林海不断地劝她,她才明白是该支持梅机关科长的决定的。 言毕,唐音笑了,她命佣人来收拾碗筷,而她自己则起身挽着林海的胳膊将他拉起来。她说,林海,陪我去看雪怎么样? 今年的上海很冷,雪也冷,冷得刺骨。就像五年前一样,唐音挽着林海的右臂,她脖子上围着一条白色的围巾。 他们漫步在雪中,唐音对他说她对未来的设想,他们踩着地面的薄雪,口中的白雾不断溢出。 就在五年前的那条街道上,就在唐音和唐家决裂,跟林海一同离开时走过的街道上,他们的脚印蜿蜒着,不知道最终会去向哪里。 ------------ 第十七章 凶杀案。 唐音收到了郑霍的邀请,他说想请唐小姐来参加他与陆曼举办的舞会。唐音就问他们,她是不是可以带一个人一同前去?郑霍以为是唐文杰,他说他和文杰很久没见了,虽然那小子咋咋呼呼, 但他也有点想他了。 唐音就笑了,她说不是文杰,是她的未婚夫。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良久之后,那边的人出声了。 “浓籽咖魁勒呗,嘞布雷留浓定。” 郑霍说唐音一天一世界,连带着他身旁的陆曼也这么嘟囔。唐音说,这次是她一直等的人。那头的人就再次沉默了,唐音倒是不在意,她忙接了空,道她是撞了大运。 郑霍是上海一位有名的诗人,他有一口改不掉的上海老家话,不过他倒是不在意这些,毕竟自古就有“乡音无改鬓毛衰”这句诗。近些日子,他被陆曼强行要求着改口音,最后搞了个半方言半正经的,叫人好生想笑。 他是个看上去些心高气傲的文人,虽然是实打实疼陆曼,但他因为自己是“骚人墨客”,所以也免不了爱批判。因此,在陆曼和他在一起后,她没少数落他“瞎七搭八”。 他们邀请唐音去维纳斯舞厅,唐音知道他们这样做定是有什么目的,但她不好直问,便先应下了他们。 舞会时间定在下周二晚上,唐音在通知林海的时候,他的左脸肿的老高,正拖着疲惫的身躯往卧室里走。 林海对她说,今天他第一天正式上任,那边就出了命案,死了三个日本人,是上海日侨,上面的人很重视这起案子,作案手法与之前刺杀上一任梅机关科长的一模一样。 在荒川缘玄来到上海之前的梅机关科长就是死于特务暗杀。到目前为止,连犯案的到底是哪个派的都不知道。 在案发现场,林海遇见了竹木雅,竹木雅冲他笑了,帮他拽了下领带。而他身旁的唐文杰有些吃惊地看着这一幕。 后来林海看着他戴着白手套摆弄着一把手枪,竹木雅注意到了林海的视线,他问他认不认识这是什么。林海回答南部十四式手枪。 竹木雅还是冲着他笑,但他猛然抬手扇了林海一巴掌。林海因此一个踉跄,他感到脸已经麻了。 竹木雅说,这是德国的鲁/格手枪。 随后他说他们第四队来晚了,现在他命令他们五天之内查找到凶手,如果做不到,那么“76号的”第四队就会不复存在。言毕,竹木雅便坐车离开了那里。 林海他们从尸体里取出子弹,唐文杰说是9毫米卢格弹。 林海记得就在唐文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烟瘾犯了,唐文杰就说他是个老腻头,接着,他没跟他扯别的,就问他五天后怎么办。 林海就笑,他说那三个日桥都是被一枪击中左眼死了的。用的枪是德国的,子弹也是德国的,所以咱们找个左撇子的德国人让他顶罪怎么样。 唐文杰没理他,林海就问他怎么这样对姐夫,这时候,唐文杰才开口跟他说,公是公,私是私,办案的时候别开玩笑话。林海就笑话他屁大点孩子懂个什么公私。他划燃火柴点了根哈德门的烟,然后悠哉地抽着。 唐文杰到底气盛,他立即反驳说他都二十了。这时候林海才认真地瞧了他片刻,他长得端正,不算强壮,但看上去比林海如羸弱病人一样的身躯好上一些。 他说,是啊,你都二十了,我二十的时候刚从军校出来。 他有点惆怅,这时候他想起了竹木雅刚刚的举动。他突然觉得自己是该被他打,竹木雅打完他后,他们就互不相欠。 林海欠了竹木雅一条自己的命,这一巴掌打下去,他就不欠他的了。 他就低声地笑着,将那把枪捡起来仔细地看着,还将它举起来,念叨声“啪”。唐文杰以为他疯了。他说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姐会喜欢林海,林海就拿眼神剜了他一眼,接着林海将枪扔给了唐文杰,他说,他们能抓得到凶手。 唐文杰问他那凶手是谁。 军统的人。 为什么? 这是德国货,你觉得一般的人用得起?也就只能是战场缴获或者批量走私购买。你说中共能用得了这么好的玩意儿? 唐文杰皱了眉,他说会不会是有人花重金买的。 林海一边揉着他肿的老高的侧脸,一边跟他解释。 如果我是卖家,在对方只买一支的情况下,我更愿意给他一把南部十四式手枪,除非对方有权有势。现在军火交易,讲个屁的道义,谁有钱谁有枪,谁就是大爷,少一样也不行。而且现在他把枪扔在了地上,不是明目张胆的挑衅就是他不稀罕这东西。要是中共的人缴获了这个,他能把它当宝贝儿一样揣在裤裆里。 唐文杰没说话,他站在林海旁边看着那些被白布遮挡的尸体。林海撇了他眼,又深吸了口香烟,继续说着。 总不可能凶手是德国人,失手一枪打死人,还刚好是左眼,于是他觉得很有意思,就又失手了两次。最后发现自己杀了人,害怕的把手枪扔地上了吧? 话说到这里,林海语气突然一顿,他说那个人应该常年戴着手套,有洁癖。所以手枪上没有一点儿指纹痕迹。 林海将烟灰弹落到地面,扭头问唐文杰,这两个推理哪个可信。 唐文杰拿着那把枪有点无所适从,他将枪又递给了林海,他说,他选择第一个。 但尽管如此,搜查范围也是十分广泛,查获可能性几乎为零。 ------------ 第十八章 凶杀案(2) 林海坐在台阶上看着夕阳沉入远方的屋顶下,它发出橘红的光,甚而天空都被它渲染得发红。一缕缕烟气从林海指尖夹着的香烟向上漫去。他的指甲很短,他将它修剪得看不到一点儿多余的白。 就在刚刚他还看得见雪花从他眼前飘过,而现在,它们就像约定好了一般一齐消失,把原本被关起来的夕阳放了出来。林海看着眼前银装素裹的一切,突然笑出了声。 他的左腿在隐隐作痛,这归功于一枚子弹。他似乎忘了医生说过让他好好休息,稍作锻炼的话,就像忘了竹木雅是多么骇人。而现在,在这个雪天,他的膝盖将仿佛已经翻篇的内容重新呈现在了他面前。 他和唐文杰昨天走街串巷,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人物,可结果是惨淡的。就在昨天下午,唐文杰突然对林海说,那我们随便抓几个人顶罪吧。林海没吭声,唐文杰也不自讨没趣,他在原地踟蹰着,不知如何是好。 林海问他,你不是说干这行其实很轻松吗? 唐文杰就露出一副苦恼的样子,他说这是他第一次被特高课的人这样威胁,又说以往大多数情况都是梅机关派人来的。 林海笑了,他拍拍唐文杰的背,递给他一根烟。唐文杰想拒绝,但他看了眼言笑晏晏的林海,总觉得这烟或许有什么重大意义,只是迟疑了一瞬后便接过。林海便一边分析一边掏出打火机给他点燃。 他说竹木雅是特高课科长,他出现意味着此案意义重大,那么就应该找个厉害队管,他还偏偏让我们杂队来整。 出事的那块地儿原本就是二队的地方,再怎么说也轮不到咱们头上,可是,竹木雅一个电话就让咱们四队顶了这案,你觉得他想做什么。 唐文杰抽着烟,他想不出来,索性也就不回答,只说了句这不公平。 林海就笑,他说日本人没一个会是“老娘舅”,他要觉得不公平可以去问问阿德哥和杜老板,看看他们会不会给他主持公道。 唐文杰听了这话便含嗔瞪了他一眼,他突然觉得林海就像是个没正形的混混,可偏偏这个口里全是浑话的混混说得很在理。 这时候,林海突然没了声,唐文杰问他怎么,他说他一泡尿憋了挺久,快憋不住了,现在想跟队长请示一下离队方便。 唐文杰就骂他是个尿壶,让他赶紧滚。林海乐呵笑了声,便去了一处不显眼的地方。 唐文杰想不明白为什么竹木雅对林海是那种态度,他隐隐约约察觉到他们之前曾经有过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但无论如何,现在林海是四队的救命稻草,似乎只有他一人有可能查的到谁是凶手。 林海回来的很快,唐文杰注意到他手里又攥了一盒“哈德门”,林海又递给唐文杰一根,他们就站在门外,看着略有冷清的街道,不停地解决着廉价的烟。 唐文杰问林海为什么抽哈德门,林海说以前是因为穷,又不想戒烟瘾,现在是因为习惯。 唐文杰沉默了一会儿后,蓦地开口说他俩就像是迷路的草食动物,不知道往哪里走才能避开虎豹豺狼。林海听了他的话一愣,随后便是笑,唐文杰问他笑什么,林海就说他笑他有文化,弄得唐文杰满脸窘迫。 这一些都是昨天的事了,现在一天已经过去,林海他们还是一无所获。唐音昨晚对他说,以往丁和荒川总会看在她的面子上,不会为难文杰,至少表面上是这样。林海就探出一根食指指向了自己,他说是他连累了文杰。几秒钟后,他又加上一句,还有四队。 四队人不多,加上他和唐文杰也只有十五号人,大部分都提不出来有“建设性”想法的,只有唐文杰还能跟他唠一唠。 林海将一盒烟抽完后便起身找了辆黄包车,去了趟十六号铺子。他在它旁边的戏台周围晃悠,他看到戏台上铺满了一层薄雪。林海到这里是想撞运气,看看能不能见到之前教他昆曲的姑娘,他记得那姑娘声音清脆,就是脸上有几粒雀斑。个子有些矮,很轻易就会害羞,胆子也小。 林海想着想着,就忍不住想唱上几句,他轻轻开口,声音不大也不小,因着周围无人,他也不顾虑太多。 俺指望封侯万里班超, 生逼做叛国的红巾,做了背主黄巢…… 林海一句词刚落,掌声就起,稀稀疏疏,似乎只有一两个人在。他回头便看见了那熟悉的人——竹木雅,而他身后跟着的是据称早已死去的周木。 ------------ 第十九章 凶杀案(3) 竹木雅对他说,他会给他一个合理的身份。无论是“76号”还是日本领事馆,都会欢迎“林海”。竹木雅笑了,他摊开手臂,回身看了眼周木,又盯着林海,在那之后,他说,可是我们现在有两个林海,两个周木。 林海没有出声,他和周木一样安静地看着竹木雅自导自演如同疯子一般的话语和动作,而后者却丝毫不在意他们的目光。 竹木雅穿着黑白西装,他一如往日的打扮勾起了林海无限回忆,林海不自觉握紧了拳,他问他,竹木先生,你到底想做什么? 回答他的是周木的枪口,林海便沉默了。竹木雅这时摆手让周木放下枪,周木倒也听话,马上将它收了回去。 竹木雅对他说,这是个公平竞争的机会,林海有唐音,而周木则由他本人来帮助。 他低头看着腕上的表,然后他笑着说,他想看看谁能活到八天后,活到去跟蒋方军统那边的小女孩见面的时候。而这场比赛的见证者和裁决者,都是他。 他什么都知道,竹木雅什么都知道。林海笑了,他早就想过这些可能,但是当这一切都完整的呈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真的感到有些冷。上海的冬天太冷了,他在这里待了二十多年,这是他度过的最冷的冬天。 他对竹木雅说,我四天后怎么跟你交代,凶手就是你,你让我怎么抓人。 这是你需要考虑的问题。 竹木雅对于林海知道凶手是他的反应很是平静,甚至他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 接着,他突然说,是“76号”的人胜出还是领事馆的人夺得头筹,他真的对这个结果很期待。 林海记得他回到唐音家后,看见了在沙发上恭候他已久的唐文杰。唐文杰看他面色不好,问他怎么了,他便硬挤出个笑容,说他没事,只是昨天睡得晚。 他问唐文杰怎么在这儿,唐文杰随即便说,他已经找到了十多个嫌疑人,凶手肯定在里面,只是他现在拿不定主意。 林海很想骂他,他刚刚还在被凶手逼迫,唐文杰怎么可能抓到真的凶手。但是他马上把这种想法压了下去,他笑着搭上唐文杰的肩膀,让他驾车带他去牢房。 唐文杰连忙说好,还告诉他唐音现在在拍戏,最晚八点回家。林海嗯了声,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如何处理这件事,好让自己先活过四天。 牢房里阴暗而潮湿,还有霉臭味。林海坐在一张凳子上,他看着那十多个人,问唐文杰以往都是怎么处置嫌疑犯的。 唐文杰皱眉道,就是打,不过他不喜欢这个办法。 林海知道这是逼供,但是他现在也只能这样。他说,按照老方法来就好。 唐文杰一愣,他似乎没搞明白林海的意思,当他说出为什么的时候,林海回答他道,他没有其他办法了。可是唐文杰紧紧盯着他的双眼,甚至他揪住了他的衣领。他和唐文杰对视片刻,林海扭过了头。 咬死不说的那个,就是凶手。 可以了吗。 林海听得出来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也很沙哑。在唐文杰松开他后,他理了下自己的衣领。他说,文杰,我有点事,先回去了,既然凶手在这里面,那把他找出来后,就把他做掉给上面一个交代吧。 这时候,唐文杰才知道林海是让他随便抓个人顶罪。他说林海是阿乌卵冒充金刚钻,他显得很气愤。林海也没反驳,他说他有点想抽烟,唐文杰没理他,林海不再自讨没趣,缓步走出了那里。 林海没有办法,他一早就知道凶手是竹木雅。那三具尸体其中有两具姓日向,和上一任梅机关科长一个姓氏。他就算是傻子也能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且,竹木雅佩戴德国手枪很正常,毕竟日本和德国是盟友。 甚至一开始竹木雅命人拍他和自己的合照,包括参加宴会,都是为了给那个新来的梅机关科长一个下马威。 他之前对唐文杰说的推理,一半真一半假,他故意将嫌疑引到国民党身上,也是因为他知道,他们动不了真凶。 林海有些惆怅,他想不明白为什么竹木雅会设定一个这样的比赛,他也想不明白周木到底为什么要做叛徒,更想不明白为什么周木会和他长得那么像。 林海靠在墙角点燃了一根烟,他现在满脑子都是竹木雅说的那个“比赛”。他看着前方被人踩得灰粽的雪渣,有些恍惚。有那么一瞬间,林海担心周木会从哪个地方突然跳出来,然后给他一枪。 随后他又摇了下脑袋,说了句荒谬。 ------------ 第二十章 游魂,来“76号”吧。 唐音见到林海的时候,他正坐在牙白的沙发上抽着烟。唐音看到这似曾相识的一幕没有多说什么,她开门见山地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海只对她说了两句没头没尾的话。 竹木雅疯了,周木还活着。 什么? 唐音有些不理解林海的意思,她将包放在一旁,坐在林海旁边的沙发上。这时候,林海吐出一口烟气。唐音说,上海的雾有些浓,晚上她回来的时候路上还下着雪。雪落到路边的草木上,让它们看上去就像是美亮首饰店里,最近很热卖的纯白朵发绳。 林海就笑了,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放了不少烟蒂,在他周围全都是烟气。说,唐音你看,在家里也有雾。 在林海将今天的事一五一十跟唐音说了之后,后者宽慰他道,我们明天就去见荒川缘玄,然后提出出资建立公司的事。 林海又抽出一支烟,唐音拍了下他的手。她阻止了林海的这种行为,她认为他今天抽的烟已经够多了。林海没办法,将烟又塞回烟盒,他说,文杰好像对我有些失望。 唐音让他别多想,文杰还是个孩子。 他们聊了很久,最终是林海先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二楼的房间的。他说,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试着先找到游魂。唐音知道他的打算,她并没有反驳,只是说,太危险了。 林海就沉默了,他回了房间,像一个石雕一样坐在床边很久。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靠着香烟来缓解平日里的不顺所造成的郁闷的。 他想起唐音劝他不要多吸烟的话,于是他就把那盒烟扔到了床头柜上。他说他不需要这东西了。这是他第一次尝试戒烟,他认为自己一次就能成功。 就像任务一样,他必须一次成功。 在第二天林海和唐音跟荒川缘玄会面后,后者表现的非常兴奋。他说唐小姐和林先生是绝配,但是他并没有提出来林海和周木长得极为相似。 他说林先生现在既为竹木先生做事,又在“76号”担任第四分队副队长,绝对是前途无限,是他们帝国的朋友。 林海应下这些奉承,他在心底暗暗琢磨荒川缘玄的话,突然,荒川缘玄提出为林海设立一个第六特别行动参谋分队,由林海担任分队长。只要是身份干净的,林海都能拉进去,只要人数不超过十就好。 荒川缘玄在说这些的时候,他笑得很是和善与开怀,甚至他微微发福的身子都有些颤抖。他说林海和唐音是及时雨,说唐家做这种好事,必须登报。 言毕,他就打电话叫来了好几家亲日日报的记者,林海注意到,那些陆陆续续进来的人里,有一个人很面熟。直到她凑近林海时,他才看清那人是游魂。 面对着众多照相机,林海和唐音亲昵地挽着手,而荒川缘玄则挺直了脊背站在一旁。他回答他们的问题,偶尔也让林海与唐音说上一句。 林海这时候已经没了回答的心思,他满脑子都是游魂,他记住了游魂的那家日报的名字——新云日报。 所以在他和唐音离开梅机关的时候,他对唐音说,他要去一趟新云报社。唐音问他怎么了,他说他看见了游魂,唐音就要跟他一起去,但是被他拒绝了。 他说如果出事的话,他不想连累她。 于是林海是独自一人来到报社的,他脖子上还围着竹木雅给他的那条卡其色围巾。他认为戴上了那条围巾,他能更加冷静。 游魂见到他倒是一点儿也不吃惊,她跟报社的老板说是哥哥来找她有事,她要出去一下,然后在老板同意后她就一把挽住林海的胳膊,带他走出了报社。 在这期间,林海有一万句话哽咽在喉咙里,他想一并吐出,但是他忍住了。当他们来到咖啡馆的时候,林海才说了句,你怎么在日报工作。 游魂还是和之前一样要了冰激凌和咖啡,她对林海说,照旧是你付款。于是林海说道,那他也要一杯咖啡。 在那之后,游魂便忍不住大快朵颐起来。她一边吃,一边说她其实是以留学生的身份来上海的,她只是去了趟重庆,在那里待了不到三天,就被上面送到了上海。 她说她无所事事,又没有什么经济来源,就找了家日报来做活儿。 林海听着她的话,有些无奈,他突然问游魂本名叫什么,游魂愣了一下,她挖着冰激凌的勺子一顿,随后她说,林海可以叫她冰激凌,她在日报登记的名字就是冰激凌。 林海沉默了,良久之后,他问她是哪个冰,她说她就是冰激凌,然后她用勺子挖了一大坨冰激凌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道,就是吃的冰激凌。 林海没吭声,他只是盯着游魂很久,在游魂的冰激凌快吃完后,他说,有一个和我很像的人想冒充我。 游魂听了笑出了声,林海便厉声说他没在开玩笑。终于,在约莫一分钟后,游魂终于止了笑意,她说她闻得见的,她说他身上的气味与众不同,有一股烟味,还有一种形容不上来的气味儿,但是她并不讨厌。 凭这点,无论他长得多像你,我都不会认错你这个真正的野狼的。 林海不得不承认,游魂很会说话,她看似随意的话,却给了林海莫大的慰藉。他在心里想道,幸好当时和她接头的人是自己。 这时候,林海不慌张了,他往咖啡里加了些糖和牛奶,然后他说,冰激凌,别在报社干活了,来“76号”吧。 ------------ 第二十一章 乱世佳人。 阳光从窗口滚落到木质的地板上,照亮了狭隘的半个房间,同时,它也平稳地落在周木的肩上。 竹木雅站在他面前,他摘掉手套,仔细地为他打好领带,那是一条质料较厚的领带,而周木身穿着扣式领口的衬衫。 在领带系好后,他为周木整理了下衣领。 他们之间的沉默是常态,竹木雅在接触周木后,他发现林海与他无论外表多么像,内在也还是不同的。周木的沉默带有威压,他不苟言笑,很多时候,竹木雅都在怀疑这只真正的野狼到底有没有臣服于他。 不过他很听话,听话到像一个被人操控的机器,就像现在这样。于是竹木雅在这时候笑了,他眯着眼睛打量着面前的周木,周木便冷眼看着他。 他绷紧了身躯,用带有警惕的眼神与竹木雅对视,后者则转身避开了视线。他点燃一根林海常抽的哈德门香烟,然后将它塞进了嘴里。在那根烟被消灭得干净时,他才开口。 林海,我希望你能胜出。 周木没有答话,他嘴角勾起,嗤笑了声。随后,他走到竹木雅身前,探臂屈指将他右上口袋里的那盒烟掏了出来。竹木雅并没有制止,他的脸上还挂着笑。 周木撇了眼处之泰然的竹木雅,捻出了盒里的火柴,然后他将烟盒点燃,他的动作不慌不忙,甚至带有些许肆意。他说,竹木雅,这不是你应该用的东西。 你最好永远都能挺直脊背。 竹木雅脸上的笑意更甚,他抬臂搭在林海肩上,对他说,这里大多是木质的东西,你手里的东西可要好好处理。 周木没有理他,他只是将那燃烧的烟盒握在手里,任凭它将他灼伤。竹木雅知道周木的想法,他对他说,分不清的。 是的,分不清的,留下疤痕也是分不清的。 竹木雅抬臂拽住周木攥着烟盒的手,他说,烟是用来吸的,你太浪费了,林海。 他命川村四郎提一壶冰水来,在那之后,又让军医为林海处理烫伤。 当竹木雅领着周木去见林海时,他们来得很早。周木站在墙角,他看着落雪的地面和冷硬的石砖,还有面露倦意的竹木雅。他问他,围巾在哪。 竹木雅笑了,他说,在林海那里。 原来在我这里。 周木冷着脸说,在那之后,他便不再主动说话。 骤然而下的雪淹没了他们的气息,他看着飞雪落到竹木雅头上,将他的黑发染了些许洁白。这时候竹木雅回过头问他要不要枪,周木说,把弹/夹卸了再给我。南部十四式容易走火。 竹木雅满不在乎地将腰间的枪递给了周木,他说,走火不好吗?之前我是用南部九式的,但是它对于这次行动来说,有点不方便了,你说对吗? 周木没有回答他,他一句质疑也没有地接过了枪握在手中。竹木雅抻了下脖颈,他说,上海的雪太多了。 这次周木没有任何反应,直到雪停了,他也没有再有过动作。竹木雅说,林海,你太无趣了。 在那之后的不久,他们等到了林海。竹木雅宣布了那个荒唐的比赛。 林海和游魂的这次会面,是在竹木雅意料之外的。在那个晴朗的午后,林海带着游魂去看了场电影。 他们看的是《乱世佳人》,游魂说,她很喜欢这个片子,林海问她为什么,她说,现在是乱世,而她是佳人,按照武则天的“武则添”算数法,那这部片子就是在歌颂她。 林海仿佛噎了一下,他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游魂,然后他问她,什么是“武则添”算数法。游魂就笑了,她笑起来声音不大,因为她怕吵到其他人。她说,那就是四舍五入法。 随后她扭头轻声对林海说,你是我见过最蠢最有意思的人了。 林海也笑了,他说,你也一样。 在电影结束的时候,游魂跟在林海身后走出了影院。当林海问她住在哪里时,游魂扬起脸看着林海好一阵,这让林海有些不自在。 她说,我要住到你家去,因为我现在已经答应和你去“76号”,所以我的衣食住行必须由野先生负责。 林海无奈,他说,他姓林。游魂就咯咯地笑着,笑了一会儿后,她说,我知道你姓周。 对。林海说他的确姓周,但是他希望游魂喊他林先生。于是游魂就说,她希望林海喊她叫冰激凌女士。 后来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一些奇怪的话,他们全都笑得前仰后合,就像是中了千万大奖的乞丐一样。 末了,林海决定带着游魂回到唐音家。 ------------ 第二十二章 遇险。 林海是带着枪伤回到家的,他的左后侧腰正在往外淌着血,像是裂了小缝隙的壶,不断地漏出水。游魂扶着他,她脸色苍白,看得出来她根本没有亲自上过战场,也没有见过这种场面。 游魂咬着牙,她架着比她高了一头的林海,双腿都在打颤,眼眶也红,看样子就像是大哭了一场。林海这时候不慌不忙,他只是觉得自己像是刚从水里打捞出来的泥鳅,浑身冒着汗,湿漉漉的怪不舒服。 他对游魂说,他不可能会有事,因为他属猫,猫有九条命。游魂没有接她的话,她之前叫了两辆黄包车,现在她在忙不迭地将林海送上一辆,林海报了地名,她就这样去了他的家。 事情的起因也是怪,林海和她走出影院的时候,天还早,他们就在大街上边走边聊。林海提到了唐文杰,游魂笑嘻嘻地打探着,她问他唐文杰是不是一个傻子。那时候游魂笑得灿烂,她穿着绣花的洋装,一弯了眼,林海就觉得她眼里有星星。 当他们路过老介福绸缎呢绒店的时候,有一个身穿棕色长袍戴墨镜和棕黑色呢绒帽的男子从店里走了出来。游魂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杀气,于是她拽过林海就要带着他逃跑。 而正是因为她的这个动作,那个男人毫不犹豫地掏出了枪。林海回头看向那人,他认出了那把枪是“枪牌手枪”——勃朗宁M1900 7.65mm手枪。而那把枪,现在正对着游魂。 林海毫不犹豫地甩开了她的手,他从背后抱住她,一声枪响让整个大街在林海世界里陷入了一秒的停顿,一切都像是被暂停了。这应该是暴风雨的前奏,紧接着,四处的尖叫和人群嘈杂逃跑声让林海很是烦躁。他感到后腰到左腹前的肉像是被打穿了,就像是一条隧道。 那时候他顾不得多想,他抱紧游魂,侧身迅速躲到了街的另一边。他听到枪响,一声、两声……林海看了眼惶恐不安的游魂,他对她说,不要慌。他喘着粗气,能感觉到体内的力量在一点一点消逝。 枪声消失了,林海让游魂先躲进旁边的店里,但是游魂抖着声嗓对他说,她动不了了。他就觉得好笑,他靠在木柱子上,侧面是石墙,这形成一个可以暂时躲避的死角。他说,如果这次危机解决,你就去见见文杰怎么样。 游魂答应他了。 这时候,林海掏出那把鲁/格手枪,手枪里还剩两发子弹。他不得不承认,那时候他也在抖,心脏跳动的速度比以往要快。可是当他冲出角落时,才发现大街上已经没有了那个人的踪迹。 他笑了,他一笑伤口处就一抽一抽地疼,疼的他龇牙咧嘴的。游魂这时候才踉跄地迈着步子,一把抱住林海失声痛哭。林海想让她抱,但是她力气太大了,他感到喘不过气,也感觉到伤口更疼了。于是林海让她松手,她就颤抖地松开了林海,蹲在地上大声哭着。 林海顾不得安慰她,他让她赶紧去找黄包车,他要抓紧时间回家。游魂就照做了,她从地上站起来,摇摇晃晃的步子像是随时会摔倒一样。 每当有风吹过来的时候,林海都会担心游魂就像是树叶一样,就那么被吹走了。也担心自己,他觉得自己像是个破布袋,风会钻进他的身体里,让他变得臃肿起来。 ------------ 第二十三章 报到。 林海躺在他的那张床上,在他的床边坐着的人是唐音。他就笑了,他扭过苍白的脸对着她,絮絮叨叨地交代着些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 那边是码头,码头晚上会出事,让文杰去汇报,看他们要不要行动。 唐音的眼尾是上挑的,在平常的舞会上,她那双好看的丹凤眼会为她增色不少,她就像是一个王后一样端庄而有威仪。但是现在,她的眼眶红了,那是淡红,在眼尾处晕开。 她握着林海的手,而后者的伤口早在他刚进入家门的时候,她就已经让私人医生处理了。她看着那枚子弹,上面沾染着林海的血,还有一股仿佛根本不存在的硝烟味。现在,唐音还是感到一阵后怕,她对他说,太危险了,她想让他离开上海。 不行。 林海斩钉截铁地拒绝,他的理由和之前一样。唐音就没有再提,而是对他说他既然中弹,那么说不定那边的人会认为打草惊蛇而取消行动。 就像是一颗被埋在岩石中的倔强种子,要破土而出一样,林海现在正在废力抬起手臂。他抚上唐音的脸,告诉她,让她带着游魂去码头走一圈。他说,游魂会查探出来他想要的东西的。那边已经出了事,全面紧张起来,让她换身衣服再去,别被认出来。 于是唐音走了,她走之前不舍地看了眼林海,而他则对她露出个笑容。 林海出的是下策,他现在就像是一个破烂的布偶,脑子转不动,起不来身,左腿也开始隐隐作痛。这时候他想起了竹木雅和周木,他记得周木走路的时候有一点跛脚,也记得竹木雅想听“周木”给他唱戏。 他就笑,一种莫名的悲切蔓延到四肢百骸。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呢喃着。 竹木雅,你现在可有得听了。 军统渗透在上海的组织是无处不在的,但是林海现在能联系得上的只有游魂。他不知道是否是因为“野狼”的称号太过响亮,从而导致上面的人只给他随意派了个人。 游魂的表现像是一不谙世事的普通女孩儿,她的彷徨和畏惧都是真正存在的。这让林海感到有些头痛,因为这意味着,他不能把她带进“76号”的第六分队了。 她太脆弱,就像是一只蝴蝶,只适合小心翼翼地飞行。游魂人如起名,是流浪的灵魂,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彻底消散在这世间。 她出色的洞察力可以运用的地方非常广泛,但她太缺少经验了。她会做出正确的判断和错误的行为。这让林海不由得担心起她和唐音。 林海安慰自己道,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任何选择了。 他记得早年间他在上海的时候,有一群兄弟,有剃头的,有磨菜刀的,有在码头做工的,也有开酒馆的。但是他们与他的联系都在他去军校的时候断绝了。那是一个暑天,林海的爹手里拿着家法,他让他跪在列祖列宗的排位前,恶狠狠地抽了他几下子。 他爹对他说,你是要做大事的,天天怎么和那群狐朋狗友去鬼混!那时候林海没有反驳,他知道他顶回去他爹打的会更狠。他怕疼,也不想让他爹骂他。他就想着挨过这次打,以后该咋还咋。 他像是一只默默隐忍劳累的骆驼,在他的身上,你几乎见不到他叛逆的任何势头。林海的爹很少动手打他,他的母亲早逝,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他爹自然对他宠。 他没想到,从那之后,他就被禁了足,他被禁止走出家门。林海知道,他的父亲比他更适合当军人,但是他老了,于是那份期望就被寄托在了他哥身上。 可悲的是,他的兄长当兵不过两年就再没了消息。那份保家卫国的担子就被强压在了林海肩上。他爹经常对他说,他是要成事的人。他不再教林海算账和生意,而是逼迫他做一名“军人”。 林海就被迫就断了和那些朋友的来往,并听从了他爹的安排去了广州上军校。 他躺在床上,想到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埋怨起当初没有反驳顶嘴的自己来。 竹木雅得知林海中枪时,他正在和周木下围棋。当周木将一颗白子落入中心的时候,竹木雅才开始察觉前者之前所有的下风尽是伪装。 他说,林海不会下棋。 周木板着脸,他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只是保持着跪坐的姿势,挺直了脊背。良久之后,他开口提醒竹木雅轮到他放棋。 竹木雅突然笑了,他说不下了,去找林海。周木起身穿好鞋,他绕开屏障走到门口的时候,竹木雅才叫住他,他说,你不用去。于是周木就像一个机器那样重新脱了鞋跪坐在棋桌前。 竹木雅盯着他几秒,然后他突然说,你们一点儿也不像,你太不卑不亢了。 竹木雅知道林海听话,可他心里是有谋逆想法的,并且他很轻易就会把这些暴露出来。但是周木不一样,竹木雅看不懂他,不过他认为自己也没必要看懂。 他是领着川村四郎和直属行动队来到唐音家的,那时候他撞上了刚出门的唐音和游魂。 他对她们视若无睹,只是让川村四郎告诉她们,这座房子里藏着一个逃犯,他再一次逃了出来。现在他们要好好探查一下房子,毕竟他们有义务来保护她并捉拿逃犯。 竹木雅不是一个爱说废话的人,他在那间卧室里看见了已经睡着的林海。他笑了下,然后让人将林海带到同仁医院接受治疗,并且命令行动队二十四小时监护他。 林海那时候已经醒了,但他不想睁开眼,也不敢睁开。他现在还没有想好该怎样对付竹木雅,对方这次突如其然地“造访”他实在是想不明白。 这使他的手心冒出了汗。 他睁开眼的时候,是在同仁医院的病房里,他旁边坐着的人是竹木雅。林海再次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他没有说话,只是抬眼看着他。竹木雅笑着迎上他的视线,他问他,你为什么会被锄奸队差点击杀。而林海则偏过头拒绝与他对视。 竹木雅知道那个戴着呢绒帽的人真实身份是军统锄奸队的,那是个新手,他很轻易就顺藤摸瓜地找到了他们的情报点。就在今天晚上他们要行动的时候,竹木雅会派人去将他们一举歼灭。 但是竹木雅想不明白,为什么林海会被他们自己人差点做掉,如果是苦肉计,也未免太过火了。他的眼神看向林海的左侧腰处。 对此,林海的回答是,他不知道,他只是想带游魂加入“76号”。 竹木雅沉默了,随后他突然笑出了声。林海的回答让他觉得很可笑,他说,你想让她加入“76号”然后你们一齐来搜集情报吗。林海否定了,他说,竹木雅,你从来都没有相信我。 你不值得相信。 竹木雅这句话脱口而出,他扬起了嘴角,对林海说,周木回到重庆,你留在这里。这样,我就能相信周木。 他从兜里掏出一盒哈德门放在了林海的枕头旁。 林海,这是你的奖励。 当竹木雅走出医院时,他看见了面色凝重的唐音和满脸焦急的游魂。他说,唐小姐,你应该照顾好你的未婚夫。 随后他走到游魂面前,他打量着那个有些惊慌失措的女孩儿,突然问她叫什么。 冰激凌。 好,冰激凌,你明天就去“76号”第六分队报到。 竹木雅说完就领着川村四郎离开了那里。他坐在车上,下意识撇向身侧的位置,那里空无一人。他便盯着腕上的银色瑞士表,想起了林海在那个雪夜里紧攥的铜怀表。 他觉得自己最近很善变。 ------------ 第二十四章 报到(2) 林海没有抽那盒烟,他戒烟了,也不需要“奖励”。在竹木雅靠近他的时候,他能感到浑身的汗毛都竖立了起来。他不得不承认,他很怕竹木雅。 因为他根本猜不透他。 现在他盯着那盒烟发呆,烟盒的外壳是亮红色配着的字是金色的,这让他想起了除夕夜的灯笼,那时候他不过九岁,跟着比他大一岁的哥哥放鞭炮。那时候他们把炮仗点燃扔进粪坑,惹得自己满身脏。他爹就让阿婆拿过家法,却只打他哥的背。 他爹边打边骂,也不准他哥弯了腰,更不能哭。他记得那年除夕夜里的声音除了炮仗声,就只剩下他爹说的话。 “你要永远挺直你的脊背!”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盯着他常抽的烟,却不是第一次感到束手无策。他觉得自己就像一片冬天的树叶,既干枯脆弱,又易被风吹起。会在被迫飞行时划到周围的岩石地面,发出咔咔声,然后慢慢碎裂消失。 第二天的到来是快的,游魂是被唐文杰送到“76号”的。唐文杰显得有些冷漠,游魂也默不作声。他们就像是商量好了,一路上彼此都一言不发。 游魂面见丁默邨的时候,他显得很热情。他们聊了几句,丁默邨突然问她,你从英国回到中国的时候,为什么先去了一趟重庆。游魂俏皮地笑了,她说她国内的亲人在重庆,他们是逃难过去的,资料上应该有写。 丁默邨又问她,那你为什么来上海? 她说,她在国外呆惯了,所以来到国内太不习惯,听说上海是中国最繁华的地方,租界里甚至被称为“天堂”,她自然想来享受。 就这样,丁默邨同意她留下。可实际上,就算游魂对他说,她就是重庆派来的间谍,他也得把她收下。不仅仅是因为唐家刚刚跟荒川缘玄谈妥资助公司,更是因为竹木雅亲自给他打的一通电话。他很想埋怨“76号”已经成了唐家和日本人的后花园养殖场,可他只能在心里这样想,他是敢怒不敢言。 于是游魂就成了“76号”第六分队的第一名成员。她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兴奋,这和平时的她一点儿也不像。她现在很担心被软禁在医院的林海,甚至开始怨恨自己当初擅自拉着他逃跑的举动。 她从“76号”出来后,让唐文杰载她到华兴东路的汇智书店,那是她原本和林海约定见面的地方。那里的老板是军统锄奸队的人。对于锄奸队,她只见过这个老板,他们是单线联系。 所以当她知道是锄奸队的人失手将林海当做真正的汉奸,差点把他一枪打死时。她愣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说话。她用来掩人耳目才拿的的畅销书籍《妄谈》很久没有翻动,她一直让那本书停在第一页。 游魂从随身携带的包中掏出周木的照片,她对老板说,他是我们这边的野狼周木,他现在叫林海,他原先身上有一股烟味还有一股形容不上来的味道,他喝咖啡很慢,他个子很高…… 她说着说着就鼻子一酸,幸而现在书店也没有人,于是她可以任由大颗的泪珠滚落。游魂最后是以这样一句话结束这次没预兆的会面的——“请你们记住他。”。 唐文杰一直坐在车里等待游魂,他开始习惯性地抽林海给他递的那种廉价香烟。他觉得这样的确能让自己更加冷静。 但是当他看见游魂哭着坐上车的时候,他冷静不下来了。他问她怎么了,她却只是哭。唐文杰听不得女人哭,那样会让他感到手足无措,他有些苦恼地点燃了一根哈德门慢慢地抽着,这时候,游魂沉了声。她说她喜欢这种烟味。 这让唐文杰一愣,他试探性地抽出一根烟递给游魂,而后者沉默了几秒后突然笑了。唐文杰说,你眼泪还没擦。紧接着,他又说了一句,你太奇怪了。 游魂没吭声,在车子快行驶到唐音家的时候,游魂对他说,林海对她说过他。唐文杰就问她林海说他什么,她就笑着说,林海说你是个傻子。 这让唐文杰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也不在意那些,他问她,你知道竹木雅和林海的事吗? 在游魂嘟囔了句她怎么知道后,这个话题就以唐文杰的沉默结尾了。 ------------ 第二十五章 林舟。 林海百无聊赖的待在病房里,他现在就算是去卫生间也还是会有人在身边跟着。这让他感到非常不自然。 那是十二月的最后一天,林海从窗外看到浓雾,明明只是在三楼,可是林海却看不清地面。模模糊糊的,世界因此变得灰白。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人对他说,竹木科长同意你家里人来看你了,现在他就在门口。 林海以为是唐音或者游魂,他甚至都已经扬起了嘴角,但是推门而入的人是周木。 林海一个激灵,咬牙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这个动作导致他刚刚换过的纱布又染上了血。他的伤口又撕裂了些。 周木走到床边,拉开椅子坐下。他看着林海枕头边的香烟,他对他说,生病了少抽烟。林海却根本没有领情的意思,他问道,周木,你想做什么。 而后者并没有理他,他拿过那盒没开封的烟,抽出一根后叼进嘴里,然后将它点燃。他说,外面雾很大,林海这里一点儿“雾”都没有,他很不习惯。 他前后的话是有矛盾的,他劝林海不抽烟,自己却堂而皇之地点燃它。但是他们两人都没有提出来。一个警惕地盯着对方,一个则悠闲地抽着烟。这种诡异的沉默和“家人”间的看望让林海更不能放松。他心里想过无数个可能,唯独周木是在意料之外的。 可以说,周木的存在,对他而言都是一个意料之外。 周木将一整盒烟抽了个干净,末了,他看着被烟气笼罩的屋子,压低声音道,现在大的和小的一样了。林海,我是林舟。 七天后,小寒那天,我会回到重庆。任务期限是两个月。 终于,周木离开了林海的病房,这并不是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很打扰病人,而是因为他认为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周木坐在竹木雅的车里看着自己手上的烧疤,随后他抬头凝视着车窗外的世界。 车子颠簸在路上,竹木雅没有去问他们都聊了什么,他只是说,周木,接下来你可以安心去重庆了。两个月,我给你两个月的时间,将戴笠刺杀掉。你们都是同一所学校出来的,我希望你会比他更强。 竹木雅没有告诉他如果他做不到会发生什么,但是他清楚他的想法,无非是将林海置于死地。 这时候周木笑了,他说,我会的。 他的笑里隐藏了太多东西,竹木雅只看到了里面的自傲。 林海真正见到游魂和唐音时,是在周木造访后的第二天。他满脑子都是周木说的话,失魂落魄的模样把唐音吓了一跳。她抱住林海,问他怎么回事,林海想理清思路,但是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 就这样僵持了一段时间,游魂给他递了一杯水。他一口气喝了个精光。然后他低声道,他只有两个月的时间来策划逃离上海。游魂有些不明所以,她说,任务怎么办? 林海就笑了,他说,我要没命了,做任务的前提是我活着。 游魂沉默了片刻后说,按照你刚刚说的,想活着就必须离开上海,那么离开上海怎么做任务。 唐音看着游魂和林海,她抿着唇。在林海住院的日子里,她并没有对游魂说出林海不是周木的实情。 林海和她对峙了几分钟,最后让步的是林海。他说,我会在拿到肃清计划和名单后离开上海。 游魂就笑了,她显得很开心。她说,我就知道周木会这样决定的。 林海听到周木这个词的时候身子一僵,而这点细微的变化被唐音注意到了。她回头对游魂说,文杰今天下午打算请她去喝咖啡,现在时间也不早了,她想让她先回去准备一下。 于是游魂看了眼好似平安无事的林海后,就说了句太好了,然后便离开了病房。 林海看着唐音,他斟酌许久,最终他开口问她了。他问,你知不知道周木就是林舟。 ------------ 第二十六章 移交任务。 周二的那天晚上,唐音是独自一人去的维纳斯舞厅。她坐着黄包车,将自己裹得严实,并不像平日里那样打扮。 她要了一杯红茶,要求加奶少糖,随后她便看到陆曼满脸笑意地朝她走来。唐音便扬了笑,她的视线穿过人群落在陆曼身上。 陆曼打趣她为何穿得这么严实,哪怕现在是寒冬,可在舞厅,这么打扮的确是过于约束了。唐音的红茶来了,她抿了一口后笑着对她说,今天她不想跳舞。 陆曼也就不强求,不过她要求唐音起码也要将围巾摘了,不然这可说不过去。唐音抬手摸了下那卡其色的条纹围巾,拒绝了。 陆曼察觉到不对,却不明说。这时候郑霍来了,他穿得正式,西装革履。他邀请唐音与他共舞一曲,唐音拒绝了,她说今天她不跳舞,是来看舞。 郑霍就笑,有些懊恼地说是他唐突了。他把目光四处转移,发现唐音是一个人来的不免有些疑惑。他问唐音未婚夫的事,却被陆曼一个眼神吓得话只说了一半。 唐音苦笑道,他在“76号”和文杰一起工作,谁知道竟然被军统锄奸队给差些打死。而这条围巾,是他的,她戴着它就像是林海还陪在她身边。 郑霍跟陆曼交换了个眼神,陆曼忙宽慰她,只要人还活着就好,下次再邀请他来。郑霍也连连附和。唐音便把落寞的表情收回,反而举起杯子喝了些红茶,随后她道,那我今天为大家唱首歌。 林海现在已经镇静了下来,他没有抽烟,一直都没有。在他住院期间,游魂来过两次,第一次是被唐音打发走的,第二次是来给他说锄奸队的事。 游魂在病房里走了一圈,发现并没有安装窃听器,她便感到轻松不少。她坐在林海的床边,林海就听着她的汇报。她像是初春的鸟雀,叽叽喳喳念叨个不停,无论是有用的还是没用的,她全都给他吐了个干净。 甚而还扯到了她在书店看的那本《妄谈》。她说,那本书的封面是一个长着人脸的猫。林海笑了,他正在削苹果,本来这应该是游魂来做的,但是他看游魂笨手笨脚,怕她削到自己的肉,故此他只好亲自动手。 他说,那和印度的狮身人面像很像吗?游魂否定了,她说那只猫是花猫,她认为那是中国的狸花猫。 当林海问她那本书的内容时,游魂答不上来。她说她当时满脑子都是他,怎么有闲心思看书,只记得作者是老宣,行文是语录体的。 紧接着,她跳了话题,不满地对林海说,唐文杰不仅是个傻子,还是个哑巴。他的话太少了,而且他非常蠢。林海听着她的话,就想起当时唐文杰失望的眼神。 他沉默了,这让游魂有些担忧。 林海对她说,你能让文杰明天来这里见我吗? 游魂便说可以的,她猛地点头,就像是啄米的小黄鸡。林海就忍不住笑出了声,惹得游魂一阵不快。 在游魂离开病房后,林海想起了唐音那天对他说的话。她说,她一开始会和林舟一齐出现在欢迎会,就是林舟要求的。他知道日本人想要的是他,而不是林海。 如果他一被抓就马上投降,那么林海一定会没命。包括他明明已经被转移到了重庆,还是冒死申请调来上海从事情报工作也是因为林海。 林海听到唐音的这些话时,他的心情是沉重的。他有些苦恼地撑住自己的身子,勉强直坐在床上。这时候,他爹在打骂林舟时说的话,蓦地出现在他耳旁。 “你要永远挺直你的脊背。” “不然就永远弓着身子做一只虫蚁。” 林海睡的并不安稳,他幼年的回忆融进了梦里,又牵引着他走到穷途末路。他在梦里就像是一只溺水快要死掉的游鱼,鱼怎么不应该会被淹死,可是他能感觉到一点点的失去,失去了所有,只剩下水,水声汩汩。 他是一只快要淹死的游鱼。 林海惊醒了,他打开灯查看着伤口,将纱布取下,那扭着身躯和脖子的动作显得分外滑稽。 林海勉强看到那处的伤口像是一个巨大的洞,又像是靶子的中心。他想,真正的靶心在心脏和脑袋,那个锄奸队的人枪法真的有点差,竟然能在不到二十米的距离打的这么偏。同时他也庆幸,那个人拿的不是勃朗宁大威力手枪,不然自己现在可能就再也直不起腰了。 他笑了,他觉得这是天赐的良机,他甚至可以用这次机会同时为“76号”和竹木雅“工作”。这样能让他快点拿到那份该死的肃清计划。 林海知道,就算他拿到了计划,这份功劳也只会落在林舟也就是周木身上。但他不在乎,他觉得自己欠了林舟。 在那个冷清的夜晚,他想到了游魂。他该怎么跟游魂解释他不是周木,而是林海,他有些难以启齿。 在黄浦江那边有许多英属码头,也有大量的私人别墅。而唐音家就是在其中一处。那些别墅大多都是典型的英式风格,配有私人花园。有些人甚至在花园里圈养孔雀。别墅的客厅通常不设有桌椅,代表的意思为——做生意要爽快利落,谈完就走。 唐音家与其他商人不同,她特意请人打造了适合长谈的客厅。她说,她是中国人,来者皆客,在中国的待客之道里,可没有让客人站着的道理。 可实际上,这是林海当初说的话。林海曾对她许诺,他将来会让她住上比原先还好的洋别墅。唐音一个人回到家后,她点燃了一根三猫牌的香烟,坐在了客厅的牙白沙发上。 本来唐音居住地那块儿是英国的殖民地,竹木雅根本不可能也不应该闯进去。可自从战争打响,别说私人别墅殖民地,就连医院、教堂也时常遭到洗劫。 这时候游魂从二楼走了下来,她坐在唐音旁边,从兜里掏出周木的照片摆在桌子上。唐音问她怎么了,她说她早就知道林海不是周木了,两个人的差距太大了,身高也有点对不上,而且,周木是不抽烟的。 所以呢? 游魂能够发现这些,在唐音看来并不奇怪。毕竟游魂的特长就是她敏锐的观察力,她要是察觉不出来,唐音才会感到诧异。 游魂说她打算汇报给上方,说林海和周木都没有死,林海可以做他们的内应,联合周木一起窃取肃清计划和名单。 唐音就笑了,她解开脖子上的围巾戴在游魂脖子上。她说,你观察力既然这么强,为什么不好好想想怎么运用它呢? 周木就是林海的哥哥林舟,他已经被日本人控制了。他因为林海所以诈降,现在日本人挟持了林海,他们就会把周木派回重庆,用林海的性命来威胁周木,让他被迫做一些对你们不利的事。现在他已经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什么任务,能活着离开就不错了。 如果他不做,那么他就白跑一趟上海了,林海他救不回来,他自己也会遭到你们那边人的审查,得不偿失。 游魂听了这些,有点莫衷一是。她犹豫了很久,终于再次开口道,她已经把林海还活着的消息传递给锄奸队了。 唐音不说话了,她盯着游魂,到底是没说出斥责的话。她太小了,真的不该来这里。游魂看唐音这幅神情,忙解释,她说她没有说出周木和林海是亲兄弟,她也不知道这件事。 唐音笑了,她的笑有些苦涩。她说,告诉你们的人,周木打算在小寒那天回重庆,之后这个任务由林海接手。两个月内,他会解决,然后坐船离开上海。 ------------ 第二十七章 出院。 唐文杰没想到林海哪怕中了枪伤,也还是这么“活蹦乱跳”。 游魂说林海让他去一趟他的病房,唐文杰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把队里那些鸡毛蒜皮的事都丢下,连忙驾车去同仁医院。而当他推开门的时候,他看到林海正在盯着窗外,并且哼着一首不知名的歌谣。 林海回头看到他来了也没有过于惊讶,只是慢悠悠地走回床边,直着身子抻臂拿过桌上的已经削好的苹果,悠哉悠哉地晃着身子,略有踉跄地把它递给唐文杰。 唐文杰接过苹果下意识递到嘴边咬了一大口,林海就笑了。他说,我看外面天气挺好的,你来看我怎么不带礼物。 唐文杰一愣,他没想到林海会说这种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他反应过来后恶狠狠地咬了一大口苹果,然后仔细把它咀嚼吞入腹中。 你想要什么礼物? 他将苹果啃个干净,又把苹果核扔到垃圾桶里,双手插在兜里有些不满地开口。他不明白林海的想法,也不知道林海为什么会比他还先被锄奸队的人盯上,还差点丧命。 唐文杰只觉得自己的这个姐夫实在是“点儿背”。 林海有一段时间没有回答他,他自顾自地坐在床上,后仰身子躺平后将腿也伸进被子里。在唐文杰的耐心快要被磨灭时,他才说,唐文杰,我要你。 要不要调到第六分队当副队长,不是平调,是让你往下掉,但我觉得你会答应。 林海是一个不爱做没把握的事的人,他顾虑得多,但他很想当一个英雄,可他怕死,更怕疼,哪怕那些痛苦他都能忍下来。故此,他有些善变,一般也只考虑眼前的事。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让唐文杰来第六分队,不仅仅会令竹木雅怀疑,也会令唐文杰身陷囹圄。但在这时候,他将这些风险全部无视,他需要让信任的人在自己身边。 唐文杰想不到那么多,他只当是林海想和他共事。他本想再打趣他几句,却猛然想到游魂也在第六分队,于是他以为林海是让他保护游魂,他便下定了决心。唐文杰看了眼垃圾桶里的果核,说,那你得再给我一个苹果。 一百个都可以。 我这边儿还有一袋子,你可以马上提走。 唐文杰走到他床边,他看着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林海掏出了一个铜壳子的怀表。在他拿苹果的时候,林海突然开口问他。 “唐文杰,你说这表能走多久?” 夕阳坠入天际,只露出半个红日晕晕乎乎地挂在天边,被所有云层远离。上海的冬天一如既往地寒冷,只是今天还算有些回暖。 唐音是个无党人士,她对哪个党派都无谓,也提不起兴趣。如果不是因为林海,这个回颦一笑媚百生的女人是绝不会管那些乱七八糟的斗争的。 这一点儿竹木雅也知道,所以他只要拿捏好林海,无论是唐音还是周木都得将锋芒收下。他在想到这些的时候,忍不住又弹了一遍《樱花》。而周木和川村四郎则站在他的身后静静地聆听。 他知道唐音会处理好周木、林海和军统三方之间的关系。那个女人并非等闲之辈,她很会说话,也很有自己的打算。但现在,纵观全局,她除了让周木回到重庆外别无选择。 竹木雅看向食指的银戒,他想起了自己的家乡。他将弹琴的手收回在腿上,淡声说,日本的富士山非常美丽,尤其是在日出的时候。周木,你说你们国家哪里的日出最美丽。 周木板着面孔,他的声音平稳没有起伏,他说,中国任何一个地方的日出,都非常美丽。 竹木雅笑了,他说他觉得中国的日落很美丽,就像现在一样。它在慢慢失去温度,沉入天边。 “周木,你觉得呢?” 周木去往重庆的那天下了雪。 当林海从窗外看到满天的雪花落在路面时,他说他搞不懂上海的天气。 也搞不懂波诡云谲的上海。 随后,他拽过衣架上的皮衣搭在身上,就走出了医院。没有一个人拦着他,这让林海意识到这一切是竹木雅早就意料到的。 果不其然,他在医院门口看见站在车旁的竹木雅。后者面上皆是惬意,一袭长袍配马褂,头上还带着一顶礼帽。这让林海有些不知所措,所以他站在了原地。 竹木雅笑了,他挥手让林海凑近,他为林海打开车门让他坐了进去。在这一过程里,林海默不作声。在车子行驶到华南路的时候,竹木雅率先开了口。他说,林海,我带你去吃面。 还是那家面馆,但是它早已被贴了封条。川村四郎派人把封条撕下,又从车里提出一堆蔬菜和白面。他已经在面馆的厨房恭候已久。 当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被竹木雅端到林海面前时,林海有些不明所以。竹木雅将礼帽摘下戴在他的头上,对他说,你该穿厚一点,枪伤还没好,不能再得了伤寒。 林海穿的皮衣是他中枪那天的,他下意识将冻得有些僵的手探进兜中,意料之外地发现那把鲁/格手枪还在。他有些惊诧,在他眼里竹木雅不是一个粗心到这种地步的人。 不出所料,在竹木雅吃完他自己的那份面条后,他对林海说,你是被子弹打伤的,所以那把枪里没有子弹。 他吃完一碗面有点意犹未尽,而林海面前那碗面却未被动过。他笑着说道,来尝尝我的手艺。 于是林海就低头看了那碗面,上面金黄的鸡蛋像是一个盖子一样让面条被遮掩住。他执起筷子将它夹开,又看到没有任何油脂的清汤里那还是温热的面条。 面条泡的不久,有些发软,可还是很筋道。里面的香菇和菜叶都没有什么盐味,只有那碗清汤加了很多的盐,有些齁人。 竹木雅对林海说,一队持枪的共方被他们逼上了山,躲过了好几次搜查。眼看冬天要来,共方的人应该也快弹尽粮绝。而且,他们知道,那队人最缺的就是盐,山上什么野味儿都有,所以他们缺的是盐。 那时候如果有人要上山过路,身上不能带一粒盐、一袋干粮。结果有人为了给那些人送盐想了个主意,是把衣服泡在盐水里。穿着进了山。 不过,最后那些人基本都死光了,就只剩下两个人逃走了。现在还潜伏在上海。 林海装作没有听到的样子,只是一直在吃那碗还算能吃的面。竹木雅也不在意,他说,既然林海是“76号”第六分队的队长,那么这个任务就交给他。以后第六分队由特高课直接管辖,不过第六分队不能佩戴枪械。 竹木雅眼神落在林海的左手上,他看着装傻的林海,吩咐川村四郎买一枚银戒。他说,明天你就回“76号”报到,从那以后,你就住在“76号”。 林海,你才是最有用的。 林海的伤没有好,所以在那碗面被解决干净后,他又被送回了同仁医院。现在他坐在床上发呆,他依稀记得早已牺牲的玫瑰曾对他说,他们计划让野狼在下月初离开上海,回到重庆。 最终野狼真的在这一天回到了重庆,这真是饶了一个大圈子。 “76号”的地址在司菲尔路76号,把林海从医院接出来的人是唐音。她在路上告诉林海游魂和她的计划,并叮嘱林海万事小心为上。 林海则对她说,他把唐文杰拉进了第六分队,唐文杰的转队申请已经交到竹木雅手里了。唐音只是苦笑一声,并未多言。 在林海下车前,唐音再一次说了同样的一句话,她说,万事小心为上。接着,在林海离开后,她又呢喃道,大不了逃离这里。 林海走起路来非常慢,他挺着自己的脊背,走进了他的第六分队办公室。他看见游魂趴在左边的桌子上酣睡,而打字机上的纸张洁白一片。 看样子,游魂不喜欢这份工作。 ------------ 第二十八章 敷衍。 你们中国人,就是喜欢固守家庭家族,以小家为中心。这泱泱大国,不过一盘散沙。 竹木雅的声音在林海耳边回响,这使他感到莫名的不快。他已经有两天没有见到竹木雅,但他的话还是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而这时,办公室里的电话响了,几乎是第一声铃还没落,他便拽过了电话。话筒里传来他非常熟悉的声音。 林海,来一趟仙乐斯。 电话已经被对方挂断,可林海却还没反应过来。倒是游魂像幽灵一样从座位上窜到他身边,问他出了什么事。林海就将话筒放回原处,他说,竹木雅让他去仙乐斯。 著名舞厅仙乐斯的老板维克多·沙逊是个瘸子,他创建仙乐斯的原因也让人咂舌。他曾经在百乐门跳舞,因为是瘸子,所以受到舞女们的冷遇。为此,他一手打造了和百乐门同规模的舞厅,势要一争高下。 而仙乐斯的位置在海静安寺,南京西路444号。 当林海他们赶到那里时,他看到竹木雅的直属宪兵队已经控制好了局面,而竹木雅正翘着腿坐在舞厅中的一把椅子上抽雪茄。他漫不经心地对着风尘仆仆的林海他们说,你们来晚了。 随后他便起身站在林海面前,拍了拍林海的肩膀。这让林海想起林舟在多年前离家当兵时,也做了这个动作。他皱了眉,沉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竹木雅就笑了,他没说话,而站在他身后的川村四郎在他的示意下立即开口。他说他们接到情报,有共/党在舞厅里。这个**的代号是匕首。 所以你们就这么大张旗鼓的把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难道不怕打草惊蛇吗? 林海凝视着竹木雅,显然,他不赞同他这样的举动。林海知道仙乐斯舞厅老板是上海第一首富,他这样砸他的场子,可是比当着唐音的面杀了他林海还要严重。 可竹木雅还是笑着的,心里似乎并未因为林海的话掀起半点波澜,他侧身越过林海走到舞厅门口,背对着林海的他说,接下来就交给你处理了。 言毕,竹木雅便带着一半的人离开了舞厅。 游魂是最先发觉到今天竹木雅的疑点的,她说竹木雅此举醉翁之意不在酒。林海没有接话,他清楚的明白,这次是竹木雅给他的机会,给他表达诚意、忠心以及价值的机会。为此,他甚至下了血本。 林海让唐文杰和游魂一齐调查,最终由他们推理得来的嫌疑人一共有六个。在林海的示意下,他们将这些人全带到了“76号”。 林海不是一个会滥杀无辜的人。但这个肯定句是在他生命得到保障时才会是真的“肯定”的。他看了那些人,又调查了他们的身份,最终他把嫌疑锁定在一个盐贩商人与一个刚刚迁来上海的商人身上。 他说,这两个都处理掉,给竹木雅一个交代。 而这次,唐文杰已经没有当初那么愤懑,他只是不愿亲自动手,于是这些任务就交给了竹木雅的手下,在那些人的脑袋上开出一朵浓稠的花后,那些人才撤离了“76号”,不再听从林海的指挥。 那天晚上,当林海踩着雪走出“76号”到外面帮游魂买糖炒栗子时,唐文杰在路口拦住了他。 他面色凝重地开口。 你没有认真。 林海就笑了,他说你什么都不懂。 唐文杰很不满林海这种直接否定别人的恶习,但他的确一时间找不到反驳的话。于是他就看着林海慢慢走过了路口,买了一纸袋子热乎乎的糖炒栗子,随后又走到他面前,邀请他和他们一起吃栗子。 林海说游魂是在压榨伤员,他只不过在医院休息了不到半个月,就被迫上任队长,现在还要给下属买糖炒栗子,还得自己掏腰包。 唐文杰听了林海的玩笑话,是越发在心里埋怨他没正形。他们慢悠悠地走着,林海开着玩笑话,唐文杰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林海,以前四队想跟着我的兄弟也递交了转队申请,但是都被驳回了。 唐文杰突然开口,而回答他的是林海的沉默。在他们走到亮灯办公室的门口时,他能从窗户看得到游魂满脸倦容地趴在桌子上,而柔和的灯光爬满了她的身躯,只留下一片阴影。 不要再让他们申请了,不要牵连到他们。 林海说完这句话后,便猛地推开木门,惊得游魂瞬间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忍俊不禁,而游魂则满脸不悦。她上前一把夺过那袋糖炒栗子,似是发愤一般地吃着。 唐文杰听到了林海的话,可他却有些不理解为什么。他不是一个擅长猜测的人,而林海却总是喜欢把他蒙在鼓里。他觉得林海对他有点过于敷衍了。 ------------ 第二十九章 围困。 漆黑的夜空不见星光,圆月也被乌云遮挡了个严实。林海回到“76号”的时候,浑身都发着虚汗。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腰上的伤口又裂开了,每一步对他而言都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痛苦。 他没有回到办公室,而是踉跄地迈着步子去了自己的房间。他趴在那张床上,面色苍白一片,嘴唇都有些发紫,像是病入膏肓时日不多的病人。现在已经是凌晨三点,他清楚地记得在昨天晚上九点多的时候,竹木雅开着车带他去玩牌九。 他脖子上还围着那条卡其色围巾,双肘乖顺地搭在膝上。林海觉得车外的世界逐渐清晰,又觉得它们散发出一股奢靡的意味。在那个亮着灯的地方,他跟竹木雅走进了一家赌场。竹木雅对他说,这里面有你的忠心。 林海拽过床上的枕头压住自己的脑袋,他的双手在颤抖。他闭上了双眼,感受着身上每一处的疼痛。他在这时候才明白自己不过是一具破烂的躯壳,或者是一枚透明的棋子。 当游魂发觉到不对时,已经是第二天。她看见属于林海的座位上空无一人,甚至昨天晚上他买的小吃都没有被解决,现在它已经变得冰凉。她便一路走到林海的房间,在敲门过后,游魂听到一个低沉而沙哑的声音。 她在得到允许后缓步走了过去,这时候林海已经坐在了床边,而在他脚下是一堆烟蒂。她甚至都闻得见一股淡淡的烟味。 游魂看见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的手落在膝上,叉着腿坐在床沿,像是游魂看的小说里的吸血鬼。他的面色和插图里的吸血鬼一样惨白。 林海突然出声对她说,他会拿到那份他妈的的肃清计划和名单,让他妈的军统满意。 林海这次终于接近了那份计划,他从同僚嘴里听到了这份计划的名字。 “计划偷走肃清计划和名单,我只是和三眼猫传递信息,别的我都不知道……” 同样,也是这位同僚,跟他打了一架。竹木雅在赌场里跟他玩了几局,他赢了三次,在第四次输掉的时候,他下令将那个人抓走。 竹木雅简直是稳赚不赔。 在日本领事馆,他的同僚被拷问后,竹木雅命令自己和他过招。他说他很喜欢看这种比赛,又说上次他和周木的比赛是双赢,这让他有些无趣。 同僚忍受不了酷刑,将能说的都说了个遍,现在他还淌着血,不然仅凭林海这带伤的躯体,怎么可能会胜出。但这种胜利的代价是惨痛的,他甚至怀疑自己会死在那个夜晚。 在一场可笑的对决过后,胜出的人是林海,他仅仅是站在原地,都感觉天旋地转起来。竹木雅这时候笑了,他让林海拿出那把**手枪,往里面填了一颗子弹。然后他握住林海的手,帮助他开了终结的一枪。 现在游魂把他送到了医院,他在里面接受了治疗和医生的叮嘱。他说林海以后可能会永远都是个跛脚的,又说他得好好修养几个月。 林海这时候才明白竹木雅的打算,他想让他在病床上好好待上两个月,等到周木刺杀戴笠的消息传来。 包括让林海重新回到“76号”,频繁交给他任务,也只是一种变相的“围困”。 竹木雅不会亲自动手,故此,林海是因公而伤,也必须是因公而伤。 竹木雅的算盘打的比林海要好,他一直都稳赚不赔。 在林海再次住院后,第一个来看望他的人是唐音。她为他煮了养胃的粥,似是埋怨一般对他说,她早就让他万事小心。她把满肚子的话压缩成了一句。 林海多有无奈,他说,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我答应过阿曼下次带你去参加他们举办的舞会,你上次就爽约了,只让我一人去。 那下次我们一起去,一定一起去。 唐音在林海床边坐了很久,她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她感到非常难过。终于,在一阵沉默后,她开了口。 林海,太危险了。 什么? 唐音的声音落入林海耳里却变得不清晰了。在整个略显空荡的病房里,她的声音似乎被什么遮盖。或者说,是林海不想听清。唐音笑得有些苦涩,她握住林海的手,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唐音突然说,他送她的那条项链,她天天都有看,却从来不戴。 为什么? 林海这回可听得真切。 因为我们没有回到从前,我不能戴它。 唐音的回答别有深意,她期盼地看向林海,而后者对她的回答是,他们会在战争结束后,回到她所希望的“从前”。 ------------ 第三十章 橘和也。 橘和也行色匆匆地带着人赶往仙乐斯,他面色红润,眼睛小但眼神敏锐。 他让人提着一箱小金鱼,迈着平稳的步子进了一间屋子。约莫一刻钟过去,他才昂首挺胸地从里面走出来。他一袭黑色西装,从背后看他魁梧的身躯,是只觉他像一只成了精的黑豹。 而橘和也不知道的是,这一幕全都落入了对面酒楼的竹木雅眼里。他站在二楼包间的窗前,凝视着橘和也那黑色的轿车。有日光打下,在车尾处的反光有些刺眼。 川村君,我们又要开始打扫了。 林海这次是老老实实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期间一直都是唐文杰和游魂天天来找他。而唐音则忙着生意和电影。 游魂是捧着一大袋糖炒栗子来到病房的。她说,她去书店看书,实在是满目琳琅,让她不知道该选哪本,所以最终她决定用买书的钱来买糖炒栗子。她眯着眼睛仔细端详着病床上的林海,而后者在她的注视下有些发毛。 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瓷娃娃。 林海皱了眉,他很不理解游魂的这句话。随后他收敛了脸上的疑虑,转而笑着打趣游魂是小蝴蝶。 在游魂将她带来的糖炒栗子和林海一齐吃了一半多后,她才依依不舍说要离开。林海说你明天还能来见我。 游魂就瞪了他一眼,她说她是在跟栗子告别,她实在吃不下了。弄得林海是哭笑不得。 下午来拜访林海的人是在他意料之外的,那个人是橘和也。林海曾在欢迎会和生日宴上见过他。那个日本人只会一些中文,所以他身边总带着一****人。 他坐在林海床边的椅子上,是一阵客套的寒暄。橘和也不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人,他开门见山地问林海知不知道前日向科长的事。林海就笑了,他说他不知道。 橘和也显然是不信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日向科长家里的四人合影,带茧的粗指着其中的一个人,他说,除了这位,其他的三个人,你都见过。 橘先生,我没有见过他们。 林海的声音冷了下来,他知道橘和也这次来,绝不仅仅是想看看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的。他知道橘和也此番是想从他口里套出点什么来,这对他而言是一个机会。 我见到的是闭上嘴的尸体。 林海抬眼看着橘和也,眼里藏了一抹厉光。橘和也盯着林海良久,然后他突然说,尸体也能说话。 这句话让林海想到了那三具尸体。其中一具尸体的**和鲜血混在一起,它落在地面形成一滩浓稠的结合物,像是一潭快要结冰的死水。 他有些恶寒。于是他说,他不想听死尸说话。末了,他加上半句,现在这里太不安全了,听活人说话可比听死人说话轻松。 没有人知道竹木雅是否在监听林海的这个病房,也没有人知道外面送药的护士或者动手术的医生收了谁的钱,奉了谁的命。 橘和也笑了,他递给林海一张名片,告诉他他随时可以来日本领事馆找他。林海用看蠢猪的眼神往着橘和也,嘴上却笑着说一定。 在橘和也离开林海的病房后,林海便将被子拢过头顶,将自己裹了个严实。他就像是还在母亲肚子里的胎儿一样蜷缩着身体,闭着眼睛却没有一丝睡意。 橘和也此举无非是想从自己口中找到竹木雅杀害前任特高课日向科长的证据。但是他这种明目张胆不稍作遮掩,也只会马上暴露自己目的,从而惹来杀身之祸。 林海本想与他合作,但从他掏出名片并邀请他来日本领事馆的时候,他就已经不想再蹚这趟水了。他只敢在背后做些小动作,要真在竹木雅面前对他动手动脚,林海是做不到的,毕竟他还想活着。 但是他没想到,当他终于有了一丝睡意时,又有人推门而入了。林海以为是唐文杰,他便探出半个脑袋闷声控诉他的行为,话到嘴边吐出一半后,他才发现那个人是竹木雅。 “军阀将领们喜欢在麻将桌上决定下一步怎么打,而我不喜欢,因为我不打麻将。” 竹木雅对他说,他缓步走近了床,又再次开口。 “有名的刺杀掉,没名的活埋。” 林海知道,有些人的身价,配不上他们的一发子弹。他现在已经习惯竹木雅突兀的话,它们往往是后者随意地调侃和一种肯定性的表达。他注意到,竹木雅的手里攥着一纸包的糖炒栗子。 他把那些放在了病房的床头柜上,并打开了床头柜里的夹层,将里面的窃听器露了出来。他说,林海,你该去找橘和也讨论为什么日向前辈会莫名被军统刺杀。 林海注意到竹木雅的用词是“军统”,他看着竹木雅那带笑的面孔,答应了他的要求。 他说,他知道了。 ------------ 第三十一章 重庆。 林海在医院躺了很久,最终他决定后天就去拜访橘和也,但是在他下决定的第二天,丁默邨手下的特工就找到了他。 当林海走进丁默邨的办公室时,他看到窗台上一盆翠绿的芦荟,像是染了色的豪猪的刺。这让林海想起了他在战场上见到的日本刺刀,它装在枪上时,就像是尖嘴的啄木鸟。 当林海的视线随着光移到窗边时,他看到靠窗的地方有一张檀木桌,上面有一个银白漆的保险柜。 丁默邨翘着腿坐在椅子上,他任由林海打量他的办公室,大约半分钟过去,他才开口说荒川缘玄让林海调去领事馆居住的事。 他十指合叩,镜片上映着些许冬日的光。林海待在“76号”就像一个定时**,荒川缘玄不知道他是军统的人还是竹木雅的人,他一开始接纳林海,只是因为唐家出资建立公司的事。 现在那家公司已经建好,昨日唐音他们还参加了开业典。荒川缘玄也没有撕破脸,他只是想把这个**递给竹木雅。 林海,你的第六分队还是收编在“76号”,不过因为是竹木科长钦点的特别分队,所以荒川科长打算成人之美,这样也更为方便。 丁默邨是一个处事圆滑的人,他看着一言不发的林海,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人的照片。他说,算是祝贺他的礼物。 林海接过照片,他笑了。丁默邨的眼睛里有一抹精光,这让林海不得不提起警戒心。他将照片收好,然后轻声说,他会住在樱木居,多谢丁先生的礼物。 李彩虹是周木之前的接头人,她是一个爱喝酒的女人,又喜欢划拳,讲荤段子,头发剪的比一般女生都短。她基本上是一天不离酒就活不顺畅,会浑身发抖,软的说不出话。 刚下船的周木在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在拿着一个随身携带的小酒壶往嘴里倒酒。在他提着行李走到她身边时,李彩虹才注意到这个皮鞋擦得锃亮的男人。她抬眼看着周木,没说话,又往嗓眼里灌了一大口酒。 在她把酒壶收回女士提包里时,才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她没以为他能回来。 周木没说话,他只是跟着李彩虹上了车,又走进了罗家湾19号花园公馆。李彩虹说他要接受检查,毕竟刚从那边过来,周木也没拒绝。 他非常配合,配合到像是一个不会产生任何负面情绪的死人。 周木在接受检查询问和欢迎后,已经是晚上了,冬日的太阳本就懒惰,它早早歇下,逼着月亮顶了班。 周木在这样的月夜慢慢走回了家。他记得这里每一条路、每一道沟壑。反而在上海幼年时的家却已经模糊的像是一摊散沙,只要有风吹过,它就会瞬间瓦解。 他的家不大,是上面分出来给他的。外面是石砖墙,里面瓷砖地。巴掌大的地方寒冷的冬天却显得空旷。他看着门口的对联,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假作真时真亦假,無为有处有还無。 他迟疑了一瞬便掏出钥匙打开了家门,提着行李箱跨过门栏走了进去。摆放在卧室的落地镜框上落满灰尘,他注意到卧室的窗户一直都没有关,有几片枯叶被风吹到了地面。 他在落地镜前端详着自己的脸,随后转身若无其事的开始铺床。 他是野狼,没有人能够驯养他。 周木认为两个月的时间,足够林海做他想要做的事。 在他回到重庆半个多月后,上面的人已经完全消除了对他的戒心,而是天天劝着他回到前线。周木隶属于一处杨继荣手下。他是被临时安插进去的,对于这个军事情报处的了解并不多。 但周木有把握在这里安稳地待上两个月,等到林海从上海成功撤离到重庆的消息。 故此,当他接到日方渗透在重庆的间谍王毅时,他最先做的事就是稳住他。他用冷淡的语气说了些情报处里无关紧要的小事,看着王毅在本上奋笔疾书的模样不禁觉得好笑。 王毅是三处的人,三处是行动处,在那里捞不到什么重大情报,做做现场的手脚还行。他行事有些毛躁,但嘴非常硬,他从不透露与日方以及自己过去有关的事,哪怕在周木面前也一样。 故此,从另一方面讲,王毅是一个还算稳妥的人,只可惜走错了路。 林海又一次回到了樱木居,他住的房间还是原来那间。房间里一尘不染,看样子竹木雅早已提前派人收拾好了屋子。 而游魂和唐文杰则被安排到了日本领事馆。临走前游魂不满地嘟囔着不公平,而唐文杰则劝他万事小心。他看着唐文杰和游魂坐上了车,不知为何,他想再多看他们一会儿。 林队长,我们走吧。 说话的是橘和也手下的特工,他是一个地道的上海人,这次他是奉命带队来送林海他们的。他笑得满脸褶子,看见林海就像见了金元宝。 橘先生为林队长能住进樱木居很高兴。 他希望林队长能早日去拜访他。 ------------ 第三十二章 领事馆。 林海在雪天会感到腰疼和左腿酸,这让他很烦恼。他记得这两处伤都是拜竹木雅所赐,甚至之前在战场上,他也总是与子弹擦肩而过。林海躺在柔软的象牙白的床上,看向窗外纷扬的雪,这让他想起了战场,在战壕里躲避子弹的时候,天空卷着几朵云,骤雨也因此而来。 他觉得脚下的地湿了,泥土的壕沟湿了。他就看着身边的战友一个一个倒在地上,如雨点一般密集的子弹在很多人身上开了花。林海太累了,他突然有一瞬间不想回到前线,而是永远的当一个潜伏者。 终于,在温暖的被窝里他勉强进入了梦乡,睡了还算安稳的一觉。 他清晨被竹木雅亲自敲门叫醒的,后者为他准备了换洗衣物。他们吃完早饭后,竹木雅坐在书房的皮椅上,一笔一划地练着毛笔字。他的眼睛注视着宣纸,口中的话却是在对林海说。 我思来想去,你会被军统的人刺杀,或许是因为你已经脱离了他们的掌控,成了叛徒。 竹木雅的声音在林海耳畔回响,他操着笔的手动作缓慢地练着字,语调平缓而轻柔。但每一句话都足以让林海将心提到嗓眼儿。他说,林海,你到底叛投了谁呢? 林海紧张到将呼吸声都竭力掩盖,他僵直了身,说道他是叛投了竹木雅。而后者一晃头将毛笔搁置,视线移到了林海身上。他眼中的情绪林海永远读不懂。竹木雅倾了下头,露出一抹意义不明的笑来。 林海,你说话永远都非常有趣。 今天下午我们就一起去领事馆。川村君,带着林海回他的屋子。跟他说说我们的“老朋友”们的事。 在那之后川村四郎就将林海带回了他自己的房间,他将橘和也的资料说得详细,林海就在一旁嗯嗯啊啊知道了,并将竹木雅夸了个天花乱坠。他认为在竹木雅的下属前,自然得说他几句好话。 当竹木雅腕上的表在这一天第二次转到三点时,他已经跟林海坐在了轿车上。林海还在疑心竹木雅之前的话,但他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只知道自己现在很危险。 在车上,竹木雅对林海说,中国人快过年了,他希望在他们过年那天吃上林海包的饺子。如果他心情好,在那天林海或许还能和周木打上一通电话。 林海沉默了。现在距离过阴历年还剩九天,而周木走了也有快一个月。林海看了眼身旁的竹木雅,他说他很荣幸能为竹木先生包饺子,也很希望竹木先生能在那天很开心。 那瞬间林海脑内涌现出了无数个想法,最明亮清晰的五个字就那么挂在他脑海的正中央。那就是——“杀死竹木雅”。 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到了日本领事馆。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离开车子,跟在竹木雅身后。直到他被后者领进了他的特殊第六分队的办公室。 那块儿地方宽敞,加上他也只有三个人在。游魂坐在她的新位置上看向窗外,地面上高高的乌桕树树枝上堆满了积雪。游魂在英国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树,至少在那里这种树不是随处可见。也正是因为如此,当林海站到她身后时,她还是在凝望着窗外的景色。 冰激凌,你要喝芋粥吗? 游魂吓了一跳,她回过头颦眉,张口就是不满地指责,但却无半分敌意。她说,林海你果然是属猫的,走路都没有声音。 林海就笑了,他看了眼一旁发呆的唐文杰,对他们说楼下这个点还有卖芋粥的,他们要不要都来一碗当甜点。 结果是全票通过,不过跑腿的任务就交到了林海这个队长身上,他没有半点不满,接过钱就慢悠悠地下了二楼。这让唐文杰和游魂觉得他很是奇怪。 林海是被橘和也的人拦住的,在一楼的走廊拐角处,第三间屋子是橘和也的。林海攥着手里的钱,将它塞进兜里。想着买芋粥这事得耽搁会儿了。 橘和也是一个典型的略有智商的“关系户”,单从他姓橘这一点就能看出来他来头不简单。橘和也见了林海就咧出个丑陋的笑来,他提出给林海半箱小金鱼,让他将知道的都吐出来。 林海吐了一半推了一半。他说格/鲁手枪也就国民党用得了,日本军方长官们常用的是南部九式和南部十四式,就像竹木科长之前用的就是南部九式,后来换成了南部十四式。 他说的委婉,却又直击要害。橘和也面露不悦,他让他好好想还有什么证据。林海就笑了,他说他不爱钱,他爱自由。 橘和也瞬间明白了林海的意思,他连忙许诺他一定会给林海一个“自由”。 林海便从兜里掏出那把格/鲁手枪递给橘和也,说道,日向科长死之后是荒川先生替了位子的,按理说竹木科长应该会和他会有些许间隙,可是看样子他们现在相处的十分和谐。 荒川先生家在日本大阪, 但是他曾在静冈读书,并且写过与富士山有关的文章。而竹木先生的出生地就是静冈,竹木先生还说过…… 说过什么?橘和也表现的有些急切。 在富士山,每一天的日出都无比美丽。 橘副科长,您可要慎重。 林海讲的这些并非胡编乱造,关于荒川缘玄的资料,他是从川村四郎那里听来的。林海将手乖顺地交叠垂在腹前,眼里是藏不住的笑意。橘和也就觉得林海是在笑他自不量力。 故此,林海跟他的格/鲁手枪一齐被赶出了那间屋子。林海对于这种情况表示非常满意,他从兜里掏出那几枚硬币,继续往领事馆门口走去。在看到卖粥的还没收摊时,忙要了三份,因为心情好,所以连碗都一齐买了下来。 游魂将温热的芋粥往嘴里灌,她因为没有加糖而不满地嘟囔着。唐文杰则道了声谢,问他怎么去了那么久。林海仰头伸了个懒腰,他说,刚刚去逗狗了。 怎么逗狗,跟个小孩儿一样。 林海笑而不语,他只是拿过桌上的芋粥,学着游魂往肚里灌着。 ------------ 第三十三章 新年。 林海不会包饺子,哪怕是在他被迫饰演周木时,也只会炒菜。林海躺在床上,想着竹木雅似笑非笑的模样,就觉得扰人。他翻来覆去阖不上眼,便在脑海中想象饺子如何包,就这样,他进入了梦乡。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当林海每天起床时,他总看到日子离除夕又近了一天,之前的每天,他就是这样浑浑噩噩的度过的。而现在,他看到那被红笔圈住的日子就在第二天,这让他瞬间清醒。 林海在早上给唐音打了个电话,他觉得自己不能坐以待毙,哪怕是让唐音帮他买一份儿生饺子的偷偷送来也好。 在那之后,他坐在床沿上发着呆。不知怎的,突然想到了林舟,他唯一的兄长。他不知道他能不能过一个安稳年。 在这些日子里,林海曾有次非常接近肃杀计划。那是四天前,他陪着竹木雅去剑道馆。竹木雅套披着红黑的羽织,黑色部分还绣了一尾黑金大鲤鱼。在鲤鱼周遭缝纫着波浪,做工是十分精湛。 竹木雅在那里看人用木质圆头剑切磋,自己只管跪坐在软垫上,而川村四郎和林海则站在一旁恭候。他的眼神带着审视、质疑与玩味,他似乎对这项运动没有尊敬感,只是单纯的当做看戏一般。 后来有一位外地来的商人邀请他切磋,竹木雅就笑了。他连剑道服都没有穿,赤脚走到范围内。竹木雅握剑出手是招招狠厉,皆刺要害,对方是二把刀,自然与他不敌。 但他并不满足于占上风,而是一直稍微地压制对方,每当那人以为自己能反击,猛然出击时,他便将对方的招数轻松化解。直到与他切磋那人收剑认输时,他才将剑收回,倒是又笑着说些老好人、东道主的客气话。林海总觉得商人似是哪里奇怪,便不自觉地盯了那人有一段时间,直到他被竹木雅命令沏茶。 在他凑近了后,这个额骨略高的商人便笑着迎上林海的视线。林海即刻将眼神落在茶杯上,不再“逾越”。 在那天他们从剑道馆出来的时候,竹木雅揽过林海的肩膀,对他侧身低语,他说,你看那个通共的有多重。 什么? 能钓上来多大一条鱼。 竹木先生怎么知道他通共? 竹木雅笑了,他没有回答林海的话,而是收了胳膊先他一步进了车。这让林海感到疑惑,但他也无可奈何。终于,在他们一齐回到樱木居时,林海突然出声问道,肃清计划的名单里有他吗? 直白,利索,没有任何拐弯抹角,却让竹木雅愣住了。他反应过来后就收敛了笑意,他问他怎么知道肃清计划。 林海跟着竹木雅走在栈道上,他能听得见他们的脚步声,伴随着呼吸声起伏。他说,游魂投诚之前,传达的任务是这个。竹木雅听他这番说辞,便笑出了,只是他的笑意未达眼底。 你的坦诚让我不得不怀疑你其实有其他的目的。 当竹木雅的这句话钻进林海耳朵时,后者明显的有一瞬的畏惧。但很快,他就将这掩盖了去。 竹木先生误会了,我是…… 整天待在樱木居太闷? 竹木雅突然停住脚步,语气里满是调侃的意味。林海,除夕那天,我要吃到你包的饺子。 林海是一个忘性大的人,但是他这次突然开了窍。他想起来竹木雅说过,之前的山上逃出来两个中共。他忽地有些想抽烟,当他将手探进兜里时,才想起他早就把随身带烟的习惯改掉了。 就像捉拿出逃的中共这件事一样。竹木雅明明已经将这件事交给了他,可是后面却发生一系列变故,让林海不得不把它搁置在一旁,久而久之,林海就将它抛之脑后了。 现在他赖在床上,就那样看着窗外,直到太阳从窗口将房间照亮。冬天的太阳并不亮堂,林海感觉房间还是暗的,不过现在已经是上午十点。于是他便起了身,打算出去找唐音。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唐音早已在樱木居出入口那里等他许久。 她满脸焦急,见到林海忙迎了上去,她对他说,林海,陆曼被抓了。 林海在除夕那天为竹木雅包的是猪肉大葱的饺子,他捏不出好看的褶子,干脆就一个面皮裹了馅料一合。成品看上去不像是饺子,倒像是合子。 他也不管那么多,看灶台上的水滚了,就将它们全下了进去,煮出来足足有半个脸盆那么多。只不过大多数都煮烂了,皮散着,锅里的饺子汤倒像是猪肉汤。 他手忙脚乱地将它们装盘,又在旁边放上醋汁,就这样把饺子端了出去。 竹木雅倒没有嫌弃,他对于吃的造诣并不深。林海看着竹木雅有条不絮的动作,后者就像是机械地咀嚼,他仅能通过竹木雅时不时蘸醋的行为,判断出他有在认真品尝这盘面相不好的饺子。 如此一来,林海便想起了竹木雅第一次他带他吃面时的场景,他便不认为自己厨艺好了,只是对他现在唯一的食客感到恐惧。 昨天上午,在他打算和唐音一同去“76号”时,竹木雅的车将他们拦了下来,也幸而唐音刹车踩得及时。 在他们下车后,竹木雅问林海会不会包饺子,林海下意识回答说不会。就这样 竹木雅声称有要事,必须让林海同去,他很抱歉让唐小姐暂时不能跟他的未婚夫一起去参观林海办公的地方。 竹木雅想用三言两语打发唐音,而唐音也是这样想的。她笑着说,她认为竹木先生可不会棒打鸳鸯,让他们小两口没有片刻相处机会。局面僵持不下,最后的决定权在林海手中。 竹木雅理了下林海有些歪了的领带,他低声对他说,陆曼在领事馆。于是林海便跟着竹木雅走了。 在走之前,他告诉唐音,他很快就回来。 但是现在已经过去一天多了。 林海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不免有些烦躁。竹木雅没有带他去领事馆,而是回了樱木居。一直教他如何包饺子,如何调馅料,如何煮。但很明显,他并没有用心学。 竹木雅将一盘饺子吃得一干二净时,林海才开口问他陆曼在哪。竹木雅笑了,他说饺子很一般,所以他心情也一般。 竹木雅答非所问,这完全是在林海意料之外的。这种状况他始料未及,所以他没有接话。而竹木雅也不在意这些,他说,他要送他一个礼物。 他话音刚落,川村四郎就双手盛着一把短刀走了进来。他弯腰让竹木雅将刀拿下,随后便站在了门旁。竹木雅示意林海接过他手中那不到一尺长的短刀,后者迟疑片刻后,到底是学着他那样,双手接了过来。 竹木雅便笑了,他说,这把刀叫上和宗白。林海道过谢,他心中的疑虑实在不能被按捺下去,于是他问,竹木先生,您为什么要送我这个。 在这间灯火通明的屋子里,林海感到的只有温暖和光明。他跪坐在软垫上,第一次认真地打量着面前的男人。 发型是立式板寸侧分,鼻梁并不挺拔,嘴角的笑永远都像是规定好了度数,眼皮外双。很平凡,却又很耀眼。他的眼睛藏着宇宙,林海看不透,他只要看到那双眼睛,会莫名的心慌。 他垂下了头,在这时,竹木雅的声音才出现,倒像是解救他现在的窘迫似的。他说,他希望他能够活下去。 “至少是现在。” 林海沉默了,他跪坐在软垫上,像是一具没了自我意识的尸体。竹木雅不再多说,他起身绕开他,又穿过屏风,离开了屋子。 末了,川村四郎对林海道,陆曼现在被领事馆扣押。这让林海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总算是能给唐音一个交代了。 日本的废刀令是从1876年正式开展的,而竹木雅赠给林海的那把刀是他亲自设计的。他认为自己做了很多没有必要的事,可每当他细细掰扯下来时,才发现每一件都必不可少。 当竹木雅从回忆里出来时,听到了屋外的炮竹声,外面是一阵嘈杂的声音。他从书房的落地窗往下望去,发现外面处处张灯结彩。这时,他注意到腕上银表的时针已经转到了十二。 他笑了,张口自言自语道, “新年快乐,林海。” ------------ 第三十四章 变数。 第二天,也就是大年初一。林海来到日本领事馆后,他被人叫到了竹木雅的办公室。他看到竹木雅打开了一个保险柜,比在“76号”见到的那个要小。他从里面抽出一根大金鱼,递给了站在门口的林海手里。 竹木雅叼着雪茄的唇翕动了下,林海就听见他的声音划在空气里,然后钻进他的耳朵里。 林海,你爱钱吗。 林海摸着那块沉甸甸的大金鱼,他审视着眼前的竹木雅。随后,他笑了。林海拿着那块儿大金鱼把它放在了竹木雅的办公桌上,他说,竹木先生,我爱女人。 这时候,他的眼神往保险柜里瞟去,他看见里面还放着一个信息袋。他便双手撑在桌子上,对竹木雅说,如果竹木雅愿意给他钱,他也不会拒绝。竹木雅就笑了,很显然,他对林海的这种反应很满意。 他们听到三声敲门声,随后川村四郎走进了门,他对着竹木雅说,荒川缘玄要求林海去一趟“76号”。他在询问竹木雅是否同意。 竹木雅脸上的笑意更甚,他将视线死死钉在林海身上,问他愿不愿意去见见他们的老朋友。 林海说他当然愿意。 就这样,当林海坐着竹木雅的车来到“76号”时,荒川缘玄就在二楼的窗户上看着他。林海迈着步子,他有一股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当他走到二楼拐角处时,突然冲出一堆人将他团团围住。林海认出来那些人都是“76号”的特工。 他被人从背后打昏,那条他一直围着的卡其色围巾在拉扯途中掉落在“76号”公馆的大厅地毯上。它躺在那奢华的地毯上,像是误入富人区的穷乞丐。 林海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双臂被绑在木桩上,这让他想起了刚回到上海时的情景。他环顾四周,火炉子里的烙铁已经通红,老虎凳辣椒水这些都备得充足。而站在他面前的,是唐文杰。 唐文杰也不说话,他只是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哈德门香烟,烟蒂在他的脚底围了个不规则的图形。林海看着他吞云吐雾的模样,迟迟没有出声,他早就预想到了这种场景,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也没想到审问他的人会是唐文杰。 终于,唐文杰开口了。他说如果他不来,还是会有别人来。 林海就笑,他问他游魂怎么办。在那之后,林海看着唐文杰像是被什么噎了一下,随后他用着愤懑的语气回答道。 她不会有事的。 林海这才正了神色,他问为什么“76号”要抓他。唐文杰就说,你是间谍,你的目标是肃清名单。接着,是长久的沉默。门外的荒川缘玄也不急,他兴致勃勃地看着这场表演。 直到竹木雅的出现。 他一直都处事不惊,包括现在这种情况也是一样。他说,林海已经被他们特高课策反了,他们内部的事荒川缘玄还是不要插手。而后者则拒绝了,他说,中国人都不值得相信。 竹木雅只是伸出一只手,做出了嘘的动作,他让荒川缘玄安静下来。随后,他推开了审讯室的门,示意唐文杰出去。 他站在林海面前,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 你喜欢什么。 女人。 还有呢? 钱。 这些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为我做事。 好。 这是一场无厘头的对话,竹木雅对荒川缘玄笑着说,现在他有理由带林海回去了。而荒川缘玄则用看怪胎的眼神打量竹木雅,在林海被松绑并带出审讯室时,荒川缘玄突然沉声对竹木雅道: “我们都是要效忠天皇陛下的。” 而回答他的,是竹木雅和林海的背影。 在他们回到日本领事馆后,竹木雅对林海说,游魂是日本人,她本名叫景尚凉木子,四岁时跟着父母移居到了中国,很少有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林海头脑里发出轰的一声,他甚至都要站不稳。但他很快就镇静了下来,接过了竹木雅递给他的一瓶汽水。竹木雅说,中国人有句古话叫借酒消愁,但是酒会让人不清醒,所以他递给林海的是汽水。 林海看着手中玻璃瓶的汽水,他认得这个牌子,正广和。这是上海牌的,曾经风靡一时。 他问竹木雅为什么要这样做,救他,然后告诉他游魂的事。竹木雅就笑,并没有回答林海,而是一转话锋,提到了陆曼。 现在你该去看看陆小姐了。川村君,带着林海去审讯间。 林海跟着川村四郎走在路上,他的确感到有些口干舌燥,于是拧开瓶盖,边走边喝。在进入到审讯间后,他将手里的空瓶子随手扔在地上。 在审讯间里,他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楚楚动人的女子,毕竟陆曼是红极一时的女星。但映入林海眼中的是陆曼浑身是血,血痂掺着新伤的模样。她小声地痛吟着,面上尽显狰狞。痛苦已经让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看到她脸上有一道如同蜈蚣一样的长疤,从左耳朵一直蔓延到右眼。川村四郎对他说,竹木先生已经很照顾这个死咬着牙的女人了。 林海从审讯间出来的时候,他被特许今天可以随意出行,那时候是上午十一点整。 他走在街道上,在拥挤的人群里,林海有一瞬觉得自己最终也会落得和陆曼一样的下场。尽管他们效忠的人不同,但他们从事的都是同一种工作。 他们都在试图拯救这个病入膏肓的中国。 肃清计划,竹木雅一定知道了林海的目的,可他还是在纵容着林海。这一切都是因为远在重庆的林舟。 竹木雅在等待林舟成功的消息,也是在等待那两个月的期限。 林海整理着他杂乱的思绪,叫了一辆黄包车,赶往唐音家去。 他在唐音家看到了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他满面愁容,嘴里叼着半尺长的黄铜水烟袋。唐音对他说,这人是郑霍,陆曼的丈夫。 他觉得自己现在跟郑霍就像两只无头苍蝇,但郑霍比他还好些,因为他能明确他自己的身份是中共潜伏者,而林海什么都不是。 他说,因为游魂是日本人,所以如果这时候她像军统传递假情报,那么他就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郑霍见林海如此坦诚,他也不再藏掖,只说他家里现在还藏着一个联络员,他是以表亲的身份住下的。林海就笑了,他说,陆曼现在状况很不好。 亮堂的客厅坐着他们三个人,似乎每个人都各怀心思,却又彼此牵扯着,剪不断,理还乱。郑霍开始长篇大论,他讲了很多没用的小事,讲得他自己口干舌燥,眼冒泪光。林海听着他的话,就想到了自己和唐音。 他很同情郑霍,对于陆曼和郑霍的曾经,他很有代入感。 郑霍希望林海能救出陆曼。唐音说,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她支持这个行动。林海没有推辞,他不知道唐音和陆曼怎么结识的,也不知道她们为什么关系那么要好。 他也不关心那些,毕竟他不在意女人们之间的事。不过现在的营救计划,是轮到男人出头了。 当林海在晚上回到樱木居的时候,他看见游魂穿着一身淡蓝和粉红为主调的和服站在栈道上,像是一个普通的、在等待着丈夫回家的日本女人。 她没有扬起他熟悉的笑,而是绷着面,用冷漠的语气说,林海,竹木先生让我来跟你聊天。 林海就笑了,他说我们没什么可聊的。 游魂没有否认这一切,但她并没有离开,只是站在那里。等到林海与她擦肩之后,她便迈着步子跟在他身后。她说,你会有很多想从我这里知道的。 你不会让我知道的。 我会的。 为什么? 因为竹木先生让我如实告知。 林海将她请进了屋子,他坐在床上,翘起腿。林海的身影被台灯的光圈笼着,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街角饭店“百味香”里被火烤的鱼,而游魂是作料。 ------------ 第三十五章 傀儡。 林海喜欢舞女们曼妙的身姿,和歌星们甜腻的嗓音。他不在乎当权的是谁,也不关心“中国”是否会永远在世界上除名。 他是一个爱钱、爱女人的人。钱能买来他想要的女人。那些穿得花花绿绿的女人,会因为几张钞票屈居在他这个二流子身旁。林海的前半生,是在赚钱、交朋友、买女人中度过的。 在他以为,他这辈子都要这样度过时,他唯一的大哥林舟没了音讯。因此,他的后半生拉开了序幕。 现在,林海喜欢舞女曼妙的身姿,也喜欢歌星唱的美妙的曲子,他也不在乎当权的是谁,但已经很不一样了。 林海欣赏那些女人,他不再抱着下流而肤浅的想法去接触她们。他的确不在乎当权者是谁,他在乎的是当权者是不是中国人,中国在国际上是不是能有一席之地。 他原有的观念全都是在他的后半生开始改变的。林海是一个犹豫不决的人,他有着生意人独有的谨慎,而这份谨慎也能让他在做间谍的时候讨到不少好处。 他开始想念前半生的日子,尽管现在看来,那时候的他浑浑噩噩,像是一具行尸走肉,没有信念,没有目标,只是重复着花天酒地的日子。 林海下意识呢喃说道,太苦了。 他将视线移到游魂那抹了许多粉的脸上,他看到她的嘴唇中间涂的是大红色,这抹色彩本该给人一种妖艳的美,但她太小了,游魂太小了,像一个没长开的孩子,林海突然觉得,她不适合这种颜色。 房间里的灯散发着昏黄的光,它照在游魂面无表情的脸上。 他们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沉默的,林海看着站在他面前的游魂,便不自觉想起了他所认识的其他重要的女人。例如唐音…… 他发现,只有唐音对他而言,是重要的。 于是林海开口了,他说,游魂,你喜欢吃甜的吗。 游魂否定了。 林海没有再说话,他将游魂请出了房间。在空气里最后一丝女人味都消散后,林海才躺在那张大床上,呜咽着。他并不是为游魂的背叛而难过,只是因为,他发现自己一直都是孤身一人,身边值得牵挂的人他一只手都能数的清楚。 他在那瞬间被孤独感淹没。 林海开始想念唐音,他拿过床头柜上的收音机,然后开始调频,在他听到唐音的歌曲后,他如负释重。林海躺在床上,跟着那个调调轻声哼着歌,不知不觉,他便进入了梦乡。 林海梦见他回到了童年,他看到父亲在和一个洋人交谈着。那个洋人的头发是棕色的,乱蓬蓬地耷拉在头顶上,每当林海弄出一点儿声响,那个洋人就会扭过头来看他。那时候,林海就能看到洋人绿色的眼睛,还有他左胸口上的蓝宝石装饰。 他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他能闻得见一股肉香。林海起身的时候,他能感到寒冷,属于上海冬天的寒冷。他发现自己昨晚睡着时,并没有脱下衣物,他太累了。 在他洗漱完毕后,他被川村四郎带到了竹木雅的书房。在那里,林海看到竹木雅的手中拿着一张日报,他翘着腿,认真地默读着那份报纸。以至于,林海不得不弄出点声响,来吸引他的注意力。 竹木先生,您叫我来这里有事吗? 竹木雅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而是突然启唇念起了报纸上的内容。林海听到他读到重庆,又读到轰炸,再读到上海,最后读到了哪一家铺子的东西降价。 这份诡异的场景,让林海记起了早年间,他和唐音在一起时,他们会在每个周日去买一本书。回家后,唐音会按照一人读一章的方式,与他一起读完整本。那时候天冷,屋子也冷,可他们凑在一起,就能觉得着热了。 而现在,林海看着眼前阴晴不定的竹木雅,哪怕在这个搁有暖炉的屋子里,他也还是觉得冷。冷得彻骨。 林海,今天你的哥哥,也还是在蛰伏。 竹木雅突然沉了声,林海能猜得到,他的耐心似乎已经快被消耗完。他看着竹木雅的眼睛,里面藏着许多他读不懂的情绪。与之前不同的是,在他们对视了几秒后,错开视线的人是竹木雅。 你最好时刻都带着你防身的武器,毕竟军统那边已经将你划列到叛徒的行列。 这一切完全在林海的意料之中,他没有表达出过多的惶恐,只是对竹木雅说,他没有武器。 竹木雅就笑了,他告诉林海,上和宗白会是他最好的武器。 那把刀还没有一尺长。 这要看你如何使用它。 竹木雅永远都是那副稳操胜券的模样,他将林海的一切动作都收入眼底。林海看着他,就想明白了之前的许多不合理。 怪不得竹木雅会对军统的动向与他下一步的打算这么了解,也怪不得他会在那天,提着一袋糖炒栗子。林海明白的太晚了。 当他从回忆里走出的时候,他看到竹木雅坐在了钢琴前。他挺直了脊背,弹琴的动作看似庄重却又带着些许随意。他对林海说,每当身处异地,我都会想念家乡的富士山,还有在它不远处樱树林,与浪漫的城市建筑。 在这一刻,林海觉得竹木雅是坦诚的。他听到他的声音像是在水上打水漂一样,这让林海感到不适。 林海,我真的很希望战争早点结束。在完成天皇交付于我们的任务后,我会回到我的家乡,娶一位贤惠的女性作为妻子。 在我们那里,女人能嫁给军人,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竹木雅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被琴音掩盖。这次他弹得曲子嘈杂而没有规律,简直不能被称之为曲。林海在这噪音中,极力捕捉着竹木雅的声音。 林海,我们都是想早点结束战争的人。 我们日本人,也希望战争结束。 我希望战争能够以我们胜利而收尾。 我们都是在为天皇陛下效忠。 林海突然想起了荒川缘玄。他在荒川缘玄那里,也听到过这句话。这让林海感到毛骨悚然,他突然觉得坐在那里弹琴的不是竹木雅,而是一个只知道用各种方式来完成“天皇”命令的傀儡。 所有的日本人都是傀儡。 ------------ 第三十六章 孤岛。 林海得到了那份肃清计划和它的名单。他不是从那反光的银色保险柜里得到的,也不是从哪个秘密的地方偷到的,而是竹木雅亲口告诉他的。 林海不明白竹木雅这么大费周章到底是为了什么,他还没有自信到认为,对方是因为信任他,才将这些一并对他倾诉的。 他记得那时候,阳光正好滚落在墨黑的钢琴上。那钢琴光滑的外壳上倒映着竹木雅一个模糊的像。这时候,琴声变得柔和,那是一首林海从来没有听过的曲子。 而现在,他坐在日本领事馆二楼走廊拐角处的办公室里,听着收音机里婉转悠扬的歌儿。林海不会唱歌,他只会昆曲。 于是当他想来一嗓子时,他会想到快要被他遗忘了的曲目,也会想到那个教他唱昆曲的姑娘,再联想到竹木雅与林舟。 他的手搭在收音机上,将声音扭到最大,震耳欲聋的歌声充斥在整个办公室。在这个偌大的屋子里面,只有林海一人。它比原先还要空旷和冷清。 林海明白为什么竹木雅这么肆无忌惮地把一切告诉他,也知道为什么他如此“坦诚”。因为他现在已经彻底被军统抛弃。 因为竹木雅知道,他只能选择依靠他。 林海将外套脱下,将它搭在木椅的靠背上。那时候,他看着黑色的西服外套躺在椅子上,他觉得它活了,它或许也承载着他的意志。 林海伸出手去触碰它,像是在摸什么稀世珍宝。在激昂热烈的音乐声里,他察觉到自己比以往都要冷静,他看到他的双手搭在西服上,那瞬间,他觉得自己的手太空了。 他需要一枚戒指,或者一个手环,或者一副镣铐。 林海最后将外套留在了办公室,他穿着几天前新买的皮鞋,让那崭新的鞋踩在雪地上。他听见了风吹东西时发出的簌簌声,后来那声音变了调,像是狰狞的恶鬼在威胁人们一样,呼呼地寒风仅仅是听到,都让人不寒而栗。 林海今年二十八岁,他觉得自己还很年轻,也觉得自己身体里有无穷的力气与丰富而先进的思想。他能感觉到,有人一直在跟着他,在他从日本领事馆出来的时候,他能感到起码有两个人在跟踪他。 林海没有想甩掉他们,他这次从领事馆出来,只是想买一份糖炒栗子。他想在冬天吃点热乎的东西,想让自己暖和起来。 在他真正买到那一大袋栗子时,他便迈着步子沿着之前的足迹走了回去。他走在街上,风穿透他单薄的衬衫,林海感到很冷,可他想,他拿着一大袋热气腾腾的糖炒栗子,然后,他就觉得自己不冷了。 他说,他拿着一袋热气腾腾的糖炒栗子。 在那个午后,林海并没有坐以待毙。他们营救陆曼的计划,开始了。他和那个女人只有一面之缘,但他的确成为了营救她的主要核心。 中共只集结了十个人,包括郑霍在内。他们只是负责接应与掩护,真正要将陆曼从领事馆带出来的,是林海。 故此,林海不得不将糖炒栗子分出一半,来赠给竹木雅。他能看到竹木雅带着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说,竹木先生,我知道怎样找到中共的窝藏点。 竹木雅就笑了,他说,如果真的是那样,你就不能活着走出领事馆了。 而回应他的,是林海的上和宗白。林海将那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对竹木雅说,它的确是最好的武器。竹木雅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震惊,他嘴角的弧度都没有丝毫变化。 他说,看样子,你很不在意这把刀。 什么? 它是没开刃的,非常钝。一开始,只是想让你带着它,装装样子。 但最后,林海还是成功将陆曼带了出去。因为竹木雅对他们的计划很清楚,他甚至准确地说出了那堆人现在藏匿的地方。 那天下午,竹木雅将林海带来的栗子吃了个干净后,他便跟派人开着空车离开领事馆,而他自己则和林海跪坐在隔间下棋。 林海在与他对弈时,想起了在剑道馆的时候,竹木雅的行为。 他觉得竹木雅就像是一只猫,它在抓住猎物后会玩上一会儿再将它吃掉。而被它抓住的猎物,却以为得到了逃跑的机会。到头来,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 林海借口说要方便,在得到竹木雅允许后,他从三楼翻窗,爬出了领事馆。他叫了辆黄包车,让车夫马上带他去华兴东路的智汇书店,那里有军统的人。林海能在今天得到肃杀计划与名单,完全在意料之外。这导致营救陆曼成了次要,而传递消息成了主要。 事情不会是一帆风顺的,他感到有什么带着破风声袭来,他将身子缩下,让黄包车挡了子弹。砰的声响,那个穿着短衫的车夫一惊,忙劝林海下车。 林海拒绝了,他从兜里掏出几张钞票,说,快点跑,跑得快,钱给你,跑得慢,咱们就一起交代在这儿。 有钱能使鬼推磨,林海看到车夫奋力狂奔着,他注意到他的青筋都凸了出来。林海让他拐弯,拐进其他弄堂,于是他们七拐八拐,一路上是鸡飞狗跳,终于是甩开了竹木雅的人。 他看到车夫跑得热汗淋漓,一张脸涨红,像是猴屁股一样,就笑了,他说他这辈子都没做过这么刺激的黄包车。 林海从包里掏出五张十块的钞票,他说,谢谢。但是那个车夫却没有回答他,他抓过那些钱,喘着粗气,一副呼吸不过来的样子。这让林海不得不怀疑他下一秒就会累死在大街上。 后来林海重新叫了一辆黄包车,等他坐到汇智书店时,才发现那里已经被竹木雅的直属宪兵队包围。 他突然觉得自己现在是彻底的走投无路。他就像是一座孤岛,和上海一样,都是孤岛。 ------------ 第三十七章 下棋。 林海双手搭在身侧,随着他迈步的动作,在身侧摆动着。他这时候感觉到冷,这让他想起了被他丢在办公室里的外套。 在走到延安东路时,他遇见了竹木雅。后者打开车门,做出请的动作。 林海便坐上了他的车,这时候,他没有其他选择。路上,竹木雅告诉林海,他等了他很久。而林海并没有做出回应,他看着窗外的景物,它们在他眼里,都是晃悠悠的,都是转瞬即逝的。而林海的这种反应,在竹木雅的意料之中。他故作轻松问道, 林海,你是到底是哪边的。 拜你所赐,哪边都不是。 林海笑了,他嘴角勉强扯起一抹讽刺的笑意,但竹木雅却很满意。他对他说,哪边都不是才最好。 他的话让林海想起了林舟离家时的场景。那个当时比林海高了半个头的大哥将冬衣穿好,裹得十分严实。在那个晴朗的冬日,他坐上了父亲为他喊的黄包车。林海是在那天起,才发现自己根本看不懂林舟。 他觉得现在好像少了点什么,在摸了下脖颈后,林海突然想起来那条被遗落在“76号”的卡其色网格围巾。 竹木先生,我的围巾呢? 启嗓后,林海才意识到自己该喝水了。他抿唇咽了口唾沫,看到竹木雅撇了他一眼。竹木雅对他说,那条就算了,再买一条吧。 林海便沉默下来,对于他来说,那条围巾的确不算什么。他只是坐在车上,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像是缺了一块儿重要的部分,所以才想起了那条围巾。 在他们回到日本领事馆的第二天,林海跟着竹木雅,见到了李士群和他身旁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李太太。他站在竹木雅身后,看着他们互相客套的恭维着,直到谈话结束,竹木雅都没有将视线移到林海身上。可尽管如此,林海也还是感觉“站”如针毡。 在李士群离开后,竹木雅坐在了他办公室里的西洋皮椅上。他合上眼,左手食指敲击着桌面,林海看着他靠着靠背,一副很是疲惫的模样。他觉得竹木雅的动作像是在发电报。 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办公室里仅有他们的呼吸声。林海觉得自己该退出房间,但竹木雅叫住了他,他说,林海,站在窗户那里。 林海照做,他缓步走到窗前。就在这刻,竹木雅突然笑了,他将手收在衣兜里,对林海说,趴下。 什么? 趴下! “彭!” 子弹划破空气,在寒风里撕出个口子。玻璃应声而碎,得亏林海及时趴在地面,才幸免于难,只是被几枚玻璃碎渣嵌入了掌心。 川村四郎听到枪响,赶忙带着人冲进办公室的。他看到林海坐在地面,绷着面孔,鲜血染红了他的左手。在那片碎玻璃和木质地板都被阳光笼罩的地方,呈现出一种狼狈的模样。林海没有喊疼,也没有惊慌失措,只是死死盯着站在他身侧的竹木雅。 竹木雅冲他笑了,他说,林海,你看看窗外。 林海便扭过头,他看到太阳明晃晃的挂在碎玻璃上,那个火球就像是也碎裂了一般。它不能撼动早已落在地面,已经堆积成小山的雪,唯一的作用,就是为这寒冬添几分别样的色彩。之后,他的视线移到了不远处的楼上,那是一家饭店。林海看不到招牌,但他闻得见肉香。 他听到竹木雅命令人去抓那个遗漏了的锄奸队成员。在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消失后,林海回过头,而这时,竹木雅突然蹲下身与他平视。他拉过他的左手,又在口袋里翻找一阵,像是有什么稀世珍宝要交付于人一样。 林海在这瞬间忽地想到,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莽撞地去传递情报,竹木雅应该也不会提前收网。或许锄奸队的人能察觉到他们已经暴露,然后悄悄撤离。又或者,竹木雅完全可以将他扔进牢房,让他在里面待上两个月。可他并没有这样做,而是让林海跟随在他身边。 他有预感,竹木雅是在下一盘大棋,而他自己则是棋盘中非常重要的棋子。 林海看着眼前的竹木雅,骤然咧出个笑容。然后,他从嗓眼里挤出一个沙哑的声音。 竹木雅,你不像是一个日本人。 竹木雅将一枚银色的戒指戴在林海左手的食指上,鲜血染在竹木雅的白手套上,也粘黏在那枚银戒上。在那之后,竹木雅才开口,他问林海道,你认为日本人应该是什么样的? 林海形容不上来,于是他很快转移了话题,而且,比起竹木雅像不像日本人,很明显,这枚戒指对他的的吸引力更大些。 他问竹木雅为什么给他戴戒指,而后者回答他说,周木订婚了。 我是林海,不是周木。 竹木雅不再说话。林海注意到,那枚戒指在光线落在它身上时,它有着微弱的反光。像是一个不甘于平庸,却一直碌碌无为的青年,即使有闪光点,也是微不足道的。 林海试探般地收回手,在他的左手呈握拳时,那些刺穿皮肉的玻璃快要触碰到他的骨头,而他将手舒展开时,他能察觉到那些嵌在皮肉里的,小碎玻璃的棱角是什么样的。 他听到竹木雅问他。 围巾你想要什么颜色的。 三天后,竹木雅带着林海去了百乐门。前者坐在一旁抽着他的雪茄,而后者则奉命在舞池中与一个美丽的女人跳舞。 林海看着与他共舞的女人,那女人很美,舞跳得也好,只是他却起不了欣赏的心思。他猜不透竹木雅的想法,也搞不懂这女人的身份。如果真的只是舞女,那为什么竹木雅偏偏选中她与自己跳舞? 林海有些心烦意乱,但他并不表现出来,也不能表现出来。一支舞结束后,他的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在他回到竹木雅身边时,他看到竹木雅皱了下眉头,随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黑色的手帕,为他擦汗。 林海觉得竹木雅有洁癖,不然他为什么一直都随身带着手帕。他任着竹木雅的动作,却僵直了躯体,不敢有什么大动作。就在这时候,竹木雅对他说,这里有三个军统的人,但不是锄奸队的,他想让林海猜猜会是谁。 林海说他不想猜。 为什么? 因为这里的人,你能动得了,还看不顺眼的,都得带走。猜与不猜不重要。 但是林海很快就觉得这句话有欠缺,于是他便猜了。他说,我猜刚刚跟我跳舞的那个,还有那两个拿香槟的是。多抓几个,总能抓到。 竹木雅就笑了,他说他喜欢林海的这句话。 在林海重新跟着竹木雅进入到车里时,林海的心境已经与之前大为不同。他知道身后的敞篷车里押运着十几名“军统特工”,也知道那些人一定是必死无疑。那时候天已经黑了,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林海发现窗外的世界传来了雨声,淅淅沥沥,比夏雨是多了三分肃杀,少了两分肆意。 林海说,下雨了。 意料之外的是,这句本是自言自语的话,却被竹木雅却接了。他说,是雨夹雪,明天出去的话,小心路面上的冰。 明天去哪儿? 去见我们的老朋友。 ------------ 第三十八章 自由。 李彩虹和周木订婚了。在订婚那天,她喝了很多酒,离开教堂时,她对周木说她一个人喝倒了十个汉子。这句话掺杂了不少水分,不过周木并没有拆穿她。他扶着醉醺醺的李彩虹回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根随时都会被风吹跑的稻草,是眼前醉得厉害的女人把他立了起来。 当前的局势,让他只能随波逐流。而他讨厌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那天晚上重庆下起了雪,满天的雪花飘落在周木和李彩虹的头上。他们是步行回去的,因为教堂离他们的房子并不远。周木听到李彩虹的声音起伏不定,不真切,就像她现在的步伐一样。 周木说,你该去学醉拳。 李彩虹听了他这句话,晃了下右臂,又一个踉跄。若不是周木扶着她,她定是要摔倒在结冰的石板路上,磕掉两颗牙。 她说,那我拳头不一定厉害,但是我一定醉。 这时候,有一阵寒风吹过,李彩虹清醒了不少。她想起以前她一个人时,在外面总不敢喝得大醉,不然晚上有可能就回不到家。而现在,李彩虹已经没了这种顾虑。她有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了,哪怕这个男人很快就要奔赴前线。 她握住周木戴着黑皮手套的左手,然后吊着嗓子唱了一曲时下流行的曲子。在那之后,她问周木她唱的好不好听,周木说好听。 李彩虹就笑了,她歪在周木身上,最后周木是背着她走进了家门。 处里严禁搞办公恋情,但是周木接受了回到战场的劝导。于是他们就不管他了,甚至他们还出席参加了周木的订婚宴。在宴会上,周木看到了戴笠和深得他信任的沈醉。 就在订婚仪式举行的时候,他看到沈醉坐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跟一个穿着灰蓝西装的人交谈。周木听不清他们的窃窃私语,他不自觉将视线移了过去。直到李彩虹抓过他的左手时,他才猛然回过神。周木将左手伸直,他看着李彩虹一双美丽的柳叶眉和她明亮的眼睛,心里忽地生了几分动摇。 他说,彩虹,把戒指戴在食指吧。 为什么?不都是中指或无名指吗?李彩虹抬起眼睑看着周木,她很疑惑,也很害怕。她怕周木临时反悔,就像她之前的未婚夫一样。在订婚典礼上,将她抛下。 战争还没结束。周木说,他直视她的眼睛,没有半分遮掩。 最终李彩虹妥协了,她将银戒戴在了周木的食指。 现在已经快要开春,周木却感觉不到任何暖意。他在两天前得知林海投敌的事,据说,一个信息站已经因他而暴露,锄奸队也损失也重大。他不得不做出赶往前线的决定。而粉碎肃清计划的任务,想来也已经泡汤。 周木看着躺在沙发上昏昏欲睡满身酒气的李彩虹,就想起林海当时也是这样躺在病床上,听他说他马上就要离开上海的事。他手上的疤开始彰显它的存在感,在昏暗的灯下,周木端详着那丑陋的烫痕。 与重庆短暂的美好不同,上海一直处于腥风血雨的位置。竹木雅是一个善于操控局面的人,但很明显,现在他失算了。因为提前收网情报站,导致重庆那方面的棋子失控。不过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失态,反而轻轻哼唱着《樱花》。 竹木科长,现在该如何处置林海。川村四郎看不懂他。 我们应该过河拆桥吗?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竹木雅没有多做掩盖,他说林海用处不大了,随后他话锋一转,问起了先前丢失的盘尼西林的下落。 川村四郎就回答他,的确与唐家有关。被活捉那几个的中共地下党,其中有一个招供了。 那天晚上,竹木雅在领事馆与橘和也彻夜长谈,而林海就站在他身后。林海看着这个面容普通,唯有眼神狠厉的人对他面前的下属说着日本的美好。竹木雅口中的日本是繁荣昌盛的,他的语句里满是对家乡的思念。 最终,他告诉橘和也,他说中国人不值得相信。 林海忽地想起,这句话荒川缘玄也说过。他有些诧异地看着他身前的竹木雅,而后者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这让林海绷紧了神经,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个中国人。 可也就是在这之后的第二天,林海被竹木雅赋予了“自由”。他说让他每天到领事馆报到就可以,随便他住在哪儿,无论是樱木居还是租界外的地方,只要他愿意,哪里都行。除此之外,竹木雅还给了林海一笔钱,他说,这是林海这段时间的薪水。而这让林海更加警惕。 竹木雅最终是在书房里为林海弹送别的曲子的。他说,林海,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只是,我希望你能做个哑巴、聋子、瞎子。 林海接过手提箱,他看到竹木雅之前亲自为他收拾好了行李。于是,他的心里忽然就起了波澜。他想起肃清计划和林舟,还有唐音。 他想转移下话题,来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些。在这时,林海注意到竹木雅的左手食指也有一枚银戒,于是他问道。 竹木先生,你有恋人吗? 竹木雅没想到林海会问这个问题,他弹钢琴的手顿了片刻,美妙的琴音戛然而止。他说,现在没有了。 林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想到一句话——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随后他提着行李箱走出了竹木雅的书房。 在林海离开后,竹木雅开始轻轻倒数。 145、144、143、142……95、94…… 竹木雅突然萌生出一股悔意,他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这种感觉了。在他走到窗前时,他看见林海的背影。后者围着那条崭新的卡其色围巾,在晨光与银雪的衬托下,他的步伐显得决绝而孤独。 川村,去把林海拦下。 竹木雅反悔了,他垂眸看着他左手食指上的银戒,它或许想与巨大落地窗外的雪融为一体。在这个银装素裹的世界里,他想起了林海在过年那天为他煮的饺子。在竹木雅的印象里,那天的鞭炮声响得像是战场上89式掷弹筒发出的声音,充满了希望与死亡的意味,还席卷了些硝烟弥漫的感觉。 竹木先生,来不及了。川村四郎不明白竹木雅的话,他很少有违抗他的时候,但这次,他察觉到竹木雅和以往不同。他不得不承认,这个以往很是理智的长官现在有些失态。 竹木雅便迫使自己镇静下来,他重新坐在钢琴前,开始弹奏那首已经烂熟于心的《樱花》曲子。 甚至他在听到巨大的爆炸声时,也没有停下动作,只是在那股并不存在的硝烟味里,喃喃自语了句。 林海,再见。 他有把握,林海不会死。可是,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其他把握。 竹木科长,我已经派人通知唐音,相信那批药的下落,很快就会浮出水面。 ------------ 第三十九章 有条不絮。 然而周木离开重庆返回前线的计划,最终还是延迟了,这一切都是因为王毅。 王毅是一个走错路的可靠的人,在军统的人去逮捕他时,他们只在他居住的房子里看见了一堆纸被烧毁的痕迹,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可疑的东西。 种种迹象都表明,王毅早已逃走。在军统的人懊恼之际,没有人注意到那个个子不高的男人已经偷偷潜入了周木的家。 他并没有选择逃离重庆。 在清晨的两声枪响中,李彩虹惊醒了。她慌乱地从床上爬起,脑袋的一瞬的晕眩令她感到反胃。当她冲出卧室,来到客厅时,映入她眼中的是右肩中枪正不断淌着血的周木,和倒在地上,额头中心开了花的王毅。 她愣了片刻,最终用颤抖地声音问他要不要去医院。李彩虹抓起桌上的电话,却被周木上前摁住了手,他说。 “是日本人,先打给上面。” 周木不想因为王毅,染上嫌疑。 重庆的腥风血雨,终归会最先降临在他们身上。与日本人之前“以华制华”的决策不同,最近发现的日谍很多都是土生土长的日本人,这实在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大部分间谍都还是中国人,其中不乏有中共派来的人,但现在明面上还是国共合作,故此他们也便没有过多抑制,只是更加谨慎了些。 已经是二月中旬,林海躺在床上沉睡着,陪在他身边的只有唐音。现在,林海需要考药物维持生命,其中有一种不可或缺的药品就是盘尼西林。 唐音显得有些憔悴,但这并不影响她对于自己交际圈的掌控。她仍是那个上海第一美人,也仍推辞着各种男人暧昧的邀请。 唐文杰偶尔会来看看林海,他坐在床边时,总会想起之前与林海相处的时候,他总是一副玩世不恭,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现在看来不过是伪装,现在躺在床上连眼皮都睁不开的人才是真的他。 对于唐家仅存的两人来说,那是一段有些压抑的日子,直到十天后,唐文杰要与人结婚。唐音认为爱情不能勉强,结婚也一样,但唐文杰有些迫不及待。他对唐音说,他打算娶沈小婉做妻子。 沈小婉是个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她家里贫困,是一个靠唱戏为生的女子,她唱的是昆曲。当唐文杰把这些告诉唐音时,唐音走神了。她想起林海也会昆曲,是竹木雅逼他学的。 后来,唐音要求见那姑娘一面。当那个穿着普通,个子偏矮,有些瘦弱的女孩儿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就明白了为什么唐文杰选择这个看上去不过十七、八的女孩儿。 她脸上有几粒雀斑,脸蛋通红,看到唐音时明显有些慌张。或许唐文杰就是喜欢她这种青涩、小鸟依人的类型。 唐音本想把他们的婚事订在七月,但在唐文杰的要求下,她把这件事提前到了三月下旬。 上海现在已经不下雪,只是温度却仍是与之前一般。 傍晚六点的时候,竹木雅坐车来到了坐落于黄浦江与苏州河交汇处、外白渡桥北堍东侧的礼查饭店。他来这里是参加一个德国人举行的宴会,这个德国人的来头并不小,他是一个典型的法西斯主义人。他在宴会上喝的酩酊大醉,甚至当众辱骂其他日本高层。 竹木雅看着这个荒唐的德国人,抿了口杯子里的威士忌。 他们现在位于礼查饭店最豪华的孔雀厅,在这里如梦似幻,从地面上做工精致,工艺难度极高的曲线状一厘米木条组成的地板就能看得出来。 当那个德国人将矛头转向竹木雅时,后者只说了一句话。大校,您应该在这个地方品尝美妙的一餐,而不是像一个没有品味的普通德国醉汉一样。 随后,他不再理会这个醉得厉害的东道主,而是打算早些回去休息。直到那个德国人斥责他无礼,并辱骂日本人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存在。还说起了丢失的那批盘尼西林。 竹木雅没有反驳,他甚至还笑了。 他用手帕擦了下嘴唇,淡声回应这个口无遮拦的德国人。 你醉了。川村君,把大校带回居所,他该休息了。 当竹木雅回到樱木居时,他看到荒川缘玄手下“76号”的一名特工在门口渡着步子,他看上去面上尽是忧郁。 在林海躺在病床上的日子里,所有的一切都有条不絮地进行着,仿佛无论他是生是死,都没有人会被影响。但事实根本不是如此,竹木雅从特工那里得到消息,唐音与中共的人仍有联系,她在每个星期六都会亲自去一趟福寿路15号,从那里的药店里购买盘尼西林。 可那种珍贵的药物,并不是那种小药店还有的东西。 这让他不禁想起了仍被关押在牢里的陆曼与在那次战斗中逃跑的郑霍等人。 竹木雅坐在二楼的书房,望着窗外的景物,他看到的,仍是璀璨而繁华的夜上海。 ------------ 外传 ------------ 第四十章 失败。 在一场春雨后,竹木雅踩着湿润的石砖,走在一条普通的街道上。今天原本是他收网的日子,之前所有的隐忍都该在今天释放。 只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德国上校竟然将机密泄露给了唐音。 唐音与德国上校的交往是那样理所应当,当这个美人笑的时候,似乎没有任何男人能够拒绝。 在竹木雅拿着鲁/格手枪顶住那个德国男人的脑袋时,那个一米八的德国汉子竟然操着一口不标准的日语恳求他放过他。 他说现在事情已成定局,现在就算竹木雅杀了他,也不会有任何更改。那批药的藏匿地址已经变了。 可唐音在上海根基深厚,如果没有确凿证据,他根本动不了她。 竹木雅咬牙,命令川村四郎封锁街道开始调查。他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那批药到底在哪儿。 现在,竹木雅所处的街道,通向一家贴了封条的面馆。他在初春的微寒里,看到一个瞎眼算命人坐在面馆前面两百米处。 算命人的声音不大,竹木雅听得却清晰。 在这个天还未大亮的清晨,整条街道上仅有他们两人。 算命人说,人心不足蛇吞象。 竹木雅就笑了,他不信鬼神之说,自然也不会在意算命人的话。那个人说了很多,但没有一句,能入了竹木雅心里。 后来竹木雅收到了唐家发来的婚礼请柬,唐文杰要结婚的消息他早就知道,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匆忙。 当他步入教堂时,他看到唐文杰的新婚妻子是一个身形消瘦的女孩儿。 竹木雅记得,她是曾经教林海唱昆曲的人。 在那场婚礼进行的时候,竹木雅离开了现场。 在那个夜晚,竹木雅做出了荒唐的举动。 他故技重施。 他说,有逃犯在唐音家中。 他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将林海从那里带了出来,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唐音本可以拒绝或者要求德方人员干涉,但她却没有。她表现得很无所谓,就像她根本不爱林海一样。 而那批竹木雅一直追寻的盘尼西林,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了无踪迹。 当他将林海带到同仁医院时,他看到了覆盖在林海身上大面积的伤口。不知为何,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竹木雅认为,这是他不甘心工具就这样浪费的原因。 他想,林海,明明是他最重要的棋子。 或者说,在他心里,是最重要的。 纵观全局,现在林海已经毫无用处。 他突然笑了,竹木雅拿过那把南部十四式手枪,上膛,对准林海的脑袋。 说,这次真的要再见了。 在一声枪响后,世界重归于平静。当川村四郎带人冲进病房时,他们只看到了碎了一地的玻璃,和正在为林海掖被子的竹木雅。 竹木雅轻声命令他们小声些,不要惊扰了正在熟睡的人。 在这个寂静的晚上,他似乎听到了林海的声音。 林海说, “竹木雅,你疯了。” 在不平凡的年代里,终会遇见不平凡的人。 时至今日,竹木雅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林海不是一个与他势均力敌的对手,每当前者重整旗鼓打算与他拼死一搏、同归于尽时,竹木雅都认为自己是坐在马戏团,看一个小丑滑稽的表演。 或许人生就是这样戏剧化,从他踏足中国上海滩这片土地时,命运的齿轮就已经开始转动。 竹木雅对日本天皇的决策与他们大和民族的实力深信不疑。 他说,他们会征服全世界。 在竹木雅的印象里,中国人很少有硬骨头,他们大多都毫不关心自己国家的命运。那些在为生计和欲望苟活的行尸走肉们,更在意的是下一顿的饭,或者,下一局能不能把之前赌输的钱赢回来。 中国的领地太大了,竹木雅很爱这里,他发现在这广袤无垠的土地上,许多都是日本所需要的,他说有很多未被发掘的珍宝。 因而,在他眼里,这块宝地的主人不应该是一群东亚病夫。 竹木雅在这里度过的前三年一直一帆风顺,甚至成为特高科科长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在这三年间,他除掉了不少军统或中共的人,还有一些并不怎么配合的商人,以及亲手处决了一个满脑肥肠、非常愚蠢的同行。 中国的上海是一座不夜城,可他更喜欢用孤岛来形容它。 竹木雅喜欢上海歹土中的一切。 但他更喜欢雪茄,无论是帕得加斯或者乌普曼,对他而言都一样。 他喜欢它们浓郁的味道。 竹木雅是一个优秀的棋手,他一直以为,他可以在这里随心所欲。能掌控棋盘的人,只有他。至少在中国的上海滩,他绝对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事情有些脱轨是从他想在身边放下一个中国人开始的。 那是1940年的冬天,寒冷侵袭整个上海滩。竹木雅在这场不同以往的寒冷中,经历了他之前嗤之以鼻的狗血故事。 或许也是从这时开始的,从他教他射击、做饭和最基础的日语、英语开始,竹木雅就已经将这盘棋下输了。 林海逃过三次。 甚至冻昏在街头过。 “他不是周木,他太弱。” 每当竹木雅有这个念头时,林海总是会做出一些在他意料之外,却无可厚非的事。 也因此,在竹木雅抓住真正的野狼周木时,心里也没有掀起半分波澜。 他更喜欢这个替代品。 是竹木雅疏忽大意,他一直以为,中国人以小家为中心的思想深入骨髓,这是他们的劣根。 也是他过于自负了。从潜伏在重庆的林舟失去控制时,他就该牢牢掌握住林海,不让他有一丝离开的可能。 可竹木雅亲手送走了他。 他以为林海永远都是一个可以被他随意利用任意揉捏的存在。 他看着林海牵起那个一个女人的手时,他还在窃喜。 那个女人跟中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与先前丢失的盘尼西林有关。于是竹木雅舍弃了能够将他抓回的机会,甚至将他赶出去,逼迫他去找那个女人。 放长线,钓大鱼。无论是鲸鱼还是草鱼,他都想得到。 他以为,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竹木雅记得,当他走在那条林海昏倒的街道时,他看到一个瞎眼的算命人。 算命人说竹木雅是杀旺无印和财官印旺的命局,本是好事,谁知命犯红尘,自命不凡。 “太过贪婪,人心不足蛇吞象。得了一开始想要的东西,可在那之后,又想得到更多。到头来,不过一场空。” “算天算地,算世人,到最后,却算不透自己。” “坏事儿的,也是自己啊,可悲,可叹。” 其实他早该明白,从林海加入“76号”,并跟着他杀死他的同胞,甚至手刃曾经一同在军统共事的同僚起,他就该警惕他亲手塑造的林海的。 但是他没有,竹木雅很纵容他。 林海身边可以相信的人,除了那个女人,其他人都被竹木雅牢牢掌控着。 他曾以为,林海会永远都是他的傀儡,都是可以被他利用的工具。 林海向竹木雅要过三样东西,分别是一盒哈德门香烟、一台收音机和一条卡其色条纹围巾。 他记得林海喜欢钱,林海对他说,钱能买来女人。 于是在“76号”大牢里,竹木雅就将他带了出来,不顾林海身上洗不清的嫌疑,仍然把他放在身边。 “钱和女人我都给你,你要为我做事。” 竹木雅清楚的记得,梅机关的科长荒川缘玄警告过他,只是当时他只顾着带林海回樱木居。 荒川缘玄对他说, “竹木先生,我们都是要效忠天皇的。” “中国人,都不值得相信。” 是的,在竹木雅将一把亲自设计的短刀赠予林海,而林海则用那东西威胁他时,他就决定将林海舍弃了。 他与橘和也彻夜长谈的那些话,其实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没人知道,竹木雅在决定最后压榨林海所有剩余价值的那天,弹的《樱花》,到底错了多少个音。 那架哈曼尼的钢琴承载着竹木雅的雄心壮志,与他的遗憾与不舍。 在晨光下显得决绝的又何止只有林海一人? 竹木雅从未忘记他的使命。 但在那场他自己精心设计的爆炸里,竹木雅却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 所有的欲望分崩离析,所有的计谋在那刻烟消云散。他只记得那首《樱花》,尽管如此,还是弹错了很多。 很多。 在他听到下属川村四郎说,已经按照他的吩咐,通知唐音将林海带回治疗时,竹木雅便稳了心神。 他需要的是胜利,需要的是那批因上一任特高科科长失职,被盗的盘尼西林。而唐音,那个女人,将会因为林海,而迫不得已动用那批还未被运出上海的药物。 唐音是上海滩第一名媛,也是个出色的商人,可惜,她是个中国人。 更可惜的是,她是一个女人。 在他眼中,女人是最容易被感情左右的生物。 竹木雅在那声爆炸声里,想起了林海为他煮的饺子,味道和模样实在不敢恭维。但是却在这种时候,勾起了他的回忆。 他似乎闻得见一股硝烟味。一种,并不存在的硝烟味。 一个月后,他在一个寒冷而阴郁的傍晚参加了一个德国上校举办的宴会,地点在外白渡桥北堍东侧的礼查饭店。那个高个子的上校出言不逊的模样,像一个跳梁小丑。 可竹木雅没有想到,最后竟是因为这个不知所谓的东西,毁掉了他的计划。 当他从那个女人家里将林海接出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抱着一个易碎的玻璃娃娃。 竹木雅不知道林海是否还能再醒过来,但他知道,他这次失败了。幸而,他在军方还有些薄面,如果仅仅是回到日本开始隐居,也不会被阻拦。 可他竹木雅不会回去。 他说,他需要的是胜利。 只有胜利,才能回到家乡,才能再次欣赏富士山的美丽。 现在还没有一败涂地。 那天晚上,竹木雅鬼使神差地守在林海的床边,整整一夜。 就像林海被赶走后,在街上冻昏那天一样,他坐在他的床边,打着瞌睡却不愿合眼。 就在那天晚上,竹木雅萌生出一个疯狂的荒谬想法。 他想,如果林海在那天晚上醒来的话,他会告诉林海,他就会带他回日本。在天亮的时候,竹木雅会和他一起坐上轮船。 哪怕这时竹木雅并没有迎来他一直渴望的胜利。 哪怕他是以一个失败者的身份回去。 哪怕这盘棋并不是死局。 可是林海睡得很死,闭上的眼根本没有睁开的迹象。 在黎明的时候,竹木雅想起了上一次他将林海从唐音家带出来,送到同仁医院时的场景。他知道那时的林海没有睡着,特工们移动他的动作算不上多小心翼翼,在那阵颠簸中,林海一定是清醒的。 只是他不想睁开眼面对他。 竹木雅笑得很凄凉,他知道林海怕他,也知道那层畏惧之下,是无尽的厌恶与憎恨。 在这时,他突然想起了唐音,那个爱林海爱得惨烈的女人曾经在宴会上问他何时觅个女娇郎。 竹木雅当时随口答的是。 “当战争结束后,我会回到家乡,娶一位贤惠的女人做妻子。” 他一直认为,日本定是能战胜中国,这是大势所趋,是历史的洪流,没有人能够逆转。 竹木雅是一位优秀的老师,却不是一个稳妥的军人。他喜欢赌,与一般赌徒不同的是,他很清楚事情的胜率,在做了万全之策后,才会去行动。 但他终是桎梏于这命运齿轮的棋盘中。 他不是棋手,是历史的棋子。 竹木雅曾在放林海去见那个女人的时候,写了一封信,一封永远都不可能寄出去的信。在那天晚上,他把它从抽屉里拿出来,想一字一句地读给那个昏迷不醒的人听。 “我需要你……” 但仅仅只说了四个字,便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竹木雅与林海是敌人。 一开始是,现在也是。 林海不是一个平凡的人,他和林海一样,是军人。 中国人信命,信鬼神,信转世轮回。 竹木雅之前曾不屑他们的愚昧,而现在,他也开始相信那些。 他想起了那个瞎眼算命人的话。 “算天算地,算世人,到最后,却算不透自己。” 一语成谶。 在这个1941年的春天,竹木雅将自己食指上的戒指,戴在了小拇指上。 ------------ 第四十章 尾声。 在一场春雨后,竹木雅踩着湿润的石砖,走在一条普通的街道上。今天原本是他收网的日子,之前所有的隐忍都该在今天释放。 只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德国上校竟然将机密泄露给了唐音。 唐音与德国上校的交往是那样理所应当,当这个美人笑的时候,似乎没有任何男人能够拒绝。 在竹木雅拿着那把容易走火的南部十四式手枪顶住那个德国男人的脑袋时,那个一米八的德国汉子竟然操着一口不标准的日语恳求他放过他。 他说现在事情已成定局,现在就算竹木雅杀了他,也不会有任何更改。那批药的藏匿地址已经变了。 可唐音在上海根基深厚,如果没有确凿证据,他根本动不了她。 竹木雅咬牙,命令川村四郎封锁街道开始调查。他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那批药到底在哪儿。 现在,竹木雅所处的街道,通向一家贴了封条的面馆。他在初春的微寒里,看到一个瞎眼算命人坐在面馆前面两百米处。 算命人的声音不大,竹木雅听得却清晰。 在这个天还未大亮的清晨,整条街道上仅有他们两人。 算命人说,人心不足蛇吞象。 竹木雅就笑了,他不信鬼神之说,自然也不会在意算命人的话。那个人说了很多,但没有一句,能入了竹木雅心里。 后来竹木雅收到了唐家发来的婚礼请柬,唐文杰要结婚的消息他早就知道,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匆忙。 当他步入教堂时,他看到唐文杰的新婚妻子是一个身形消瘦的女孩儿。 竹木雅记得,她是曾经教林海唱昆曲的人。 在那场婚礼进行的时候,竹木雅离开了现场。 在那个夜晚,竹木雅做出了荒唐的举动。 他故技重施。 他说,有逃犯在唐音家中。 他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将林海从那里带了出来,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唐音本可以拒绝或者要求德方人员干涉,但她却没有。她表现得很无所谓,就像她根本不爱林海一样。 而那批竹木雅一直追寻的盘尼西林,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了无踪迹。 当他将林海带到同仁医院时,他看到了覆盖在林海身上大面积的伤口。不知为何,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竹木雅认为,这是他不甘心工具就这样浪费的原因。 他想,林海,明明是他最重要的棋子。 或者说,在他心里,是最重要的。 纵观全局,现在林海已经毫无用处。 他突然笑了,竹木雅拿过那把南部十四式手枪,上膛,对准林海的脑袋。 说,这次真的要再见了。 在一声枪响后,世界重归于平静。当川村四郎带人冲进病房时,他们只看到了碎了一地的玻璃,和正在为林海掖被子的竹木雅。 竹木雅轻声命令他们小声些,不要惊扰了正在熟睡的人。 在这个寂静的晚上,他似乎听到了林海的声音。 他说, “竹木雅,你疯了。” ------------ 作者想说的。 本文的结尾比较草率,如果令大家失望了,我很抱歉。 首先,我很感谢有人能够读到这里。 其次,我想在这里说一下我对于这本小说中人物的感情。 我的小说融合了很多我喜欢的元素。例如“民国”、替身梗、年上攻、虐、养成、中日cp,名媛x军官等。 可能有人会说,和惊蛰好像啊,那个电视剧也是这样巴拉巴拉。 在这里我声明,我确实喜欢里面的人物关系。其中最像的可能是竹木雅和荒木惟。 可竹木雅与海飞老师笔下的荒木惟,最大的差别是,竹木雅更像一个中国人。并且,他是故意纵容,并不是“不知道,看不透”。 竹木雅一直都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把一切都看得通透。他很清楚自己不该这样做,也知道自己得狠下心。他有很多地方都犹豫了,甚至在和林海对峙让步、弹错音、送林海短刀等这些事情里,都能看到他明目张胆的纵容。 竹木雅对于我来说,更像是一个能料事如神,将一切收入囊中,却不能左右自己感情的人。 他贪恋的是和平,口口声声说的天皇,也只是在麻痹自己。比起天皇的命令,他更在意的是战争胜利战争回到他深爱的家乡。为此,他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不把中国人当人来看。 林海成为特例是因为一开始他是带着周木名号的,这就让他在竹木雅眼里成了个与其他中国人不同的存在。 但说到底,他那时也只是把林海当成可以利用和压榨的工具。 直到后来,在他按照自己的想法和信息来塑造林海的时候,他才开始在意他的情绪、情感。 他已经放了很多期望在林海身上。 再说林海,一开始出场够高调,但我对他的设定只是一个普通人,有爱国心,想当英雄,但也是个怕死怕疼的普通人。尽管如此,他在当时的中国里,已经很不平凡。 而林舟(周木)的设定是和竹木雅很像的,但是他更有人情味,才会来到上海,故意出现在竹木雅面前。不过林舟在某些极端情况下,他会更理智。所以他最终会在重庆做出放弃林海的想法。 他心里的天平最终倒在了国家的那一边。 说到底也是林海冲动,他得知肃清计划后,立即去传递消息。引得竹木雅不得不提前收网,为了不让游魂暴露,竹木雅才把林海推出去,放消息说是林海举报了那里。 关于唐音,我有想写完那个唐音番外的,在我眼里,她才是真的乱世佳人。 主要人物就这些,配角人数多,我也不一一举例。 可能刻画的不太好,过于突兀。 很抱歉,这是第一次写小说,有这种问题我感到万分抱歉。 每一章里的错字错词这些我以后尽量改,希望各位不要介意。 ------------ 番外 竹林 (1) 在不平凡的年代里,终会遇见不平凡的人。 时至今日,竹木雅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林海不是一个与他势均力敌的对手,每当前者重整旗鼓打算与他拼死一搏、同归于尽时,竹木雅都认为自己是坐在马戏团,看一个小丑滑稽的表演。 或许人生就是这样戏剧化,从他踏足中国上海滩这片土地时,命运的齿轮就已经开始转动。 他说,他们会征服全世界。 在竹木雅的印象里,中国人很少有硬骨头,他们大多都毫不关心自己国家的命运。那些行尸走肉们,更在意的是下一顿的饭,或者,下一局能不能把之前赌输的钱赢回来。 中国的领地太大了,竹木雅很爱这里,他发现在这广袤无垠的土地上,许多都是日本所需要的,他说有很多未被发掘的珍宝。 因而,在他眼里,这块宝地的主人不应该是一群东亚病夫。 竹木雅在这里度过的前三年一直一帆风顺,甚至成为特高科科长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在这三年间,他除掉了不少军统或中共的人,还有一些并不怎么配合的商人,还亲手处决了一个满脑肥肠、非常愚蠢的同行。 中国的上海是一座不夜城,可他更喜欢用孤岛来形容它。 竹木雅喜欢上海歹土中的一切。 但他更喜欢雪茄,无论是帕得加斯或者乌普曼,对他而言都一样。 他喜欢它们浓郁的味道。 竹木雅是一个优秀的棋手,他一直以为,他可以在这里随心所欲。能掌控棋盘的人,只有他。至少在中国的上海滩,他绝对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事情有些脱轨是从他想在身边放下一个中国人开始的。 那是1940年的冬天,寒冷侵袭整个上海滩。竹木雅在这场不同以往的寒冷中,经历了他之前嗤之以鼻的狗血故事。 或许也是从这时开始的,从他教他射击、做饭和最基础的日语、英语开始,竹木雅就已经将这盘棋下输了。 林海逃过三次。 甚至冻昏在街头过。 “他不是周木,他太弱。” 每当竹木雅有这个念头时,林海总是会做出一些在他意料之外,却无可厚非的事。 也因此,在竹木雅抓住真正的野狼周木时,心里也没有掀起半分波澜。 他更喜欢这个替代品。 是竹木雅疏忽大意,他一直以为,中国人以小家为中心的思想深入骨髓,这是他们的劣根。 也是他过于自负了。从潜伏在重庆的林舟失去控制时,他就该牢牢掌握住林海,不让他有一丝离开的可能。 可竹木雅亲手送走了他。 他以为林海永远都是一个可以被他随意利用任意揉捏的存在。 他看着林海牵起一个女人的手时,他还在窃喜。 那个女人跟中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与先前丢失的盘尼西林有关。于是竹木雅舍弃了能够将他抓回的机会,甚至将他赶出去,逼迫他去找那个女人。 放长线,钓大鱼。无论是鲸鱼还是草鱼,他都想得到。 他以为,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竹木雅记得,当他走在那条林海昏倒的街道时,他看到一个瞎眼的算命人。 算命人说竹木雅是杀旺无印和财官印旺的命局,本是好事,谁知命犯红尘,自命不凡。 “太过贪婪,人心不足蛇吞象。得了一开始想要的东西,可在那之后,又想得到更多。到头来,不过一场空。” “算天算地,算世人,到最后,却算不透自己。” “坏事儿的,也是自己啊,可悲,可叹。” 其实他早该明白,从林海加入“76号”,并跟着他杀死他的同胞,甚至手刃曾经一同在军统共事的同僚起,他就该警惕他亲手塑造的林海的。 但是他没有,竹木雅很纵容他。 林海身边可以相信的人,除了那个女人,其他人都被竹木雅牢牢掌控着。 他曾以为,林海会永远都是他的傀儡,都是可以被他利用的工具。 ------------ 番外 竹林(2) 林海向竹木雅要过三样东西,分别是一盒哈德门香烟、一台收音机和一条卡其色条纹围巾。 他记得林海喜欢钱,林海对他说,钱能买来女人。 于是在“76号”大牢里,竹木雅就将他带了出来,不顾林海身上洗不清的嫌疑,仍然把他放在身边。 “钱和女人我都给你,你要为我做事。” 竹木雅清楚的记得,梅机关的科长荒川缘玄警告过他,只是当时他只顾着带林海回樱木居。 荒川缘玄对他说, “竹木先生,我们都是要效忠天皇的。” “中国人,都不值得相信。” 是的,在竹木雅将一把亲自设计的短刀赠予林海,而林海则用那东西尝试攻击并要挟他时,他就决定将林海舍弃了。 他与橘和也彻夜长谈的那些话,其实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没人知道,竹木雅在决定最后压榨林海所有剩余价值的那天,弹的《樱花》,到底错了多少个音。 那架哈曼尼的钢琴承载着竹木雅的雄心壮志,与他的遗憾与不舍。 在晨光下显得决绝的又何止只有林海一人? 竹木雅从未忘记他的使命。 但在那场他自己精心设计的爆炸里,竹木雅却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 所有的欲望分崩离析,所有的计谋在那刻烟消云散。他只记得那首《樱花》,尽管如此,还是弹错了很多。 很多。 在他听到下属川村四郎说,已经按照他的吩咐,通知唐音将林海带回治疗时,竹木雅便稳了心神。 他需要的是胜利,需要的是那批因上一任特高科科长失职,被盗的盘尼西林。而唐音,那个女人,将会因为林海,而迫不得已动用那批还未被运出上海的药物。 唐音是上海滩第一名媛,也是个出色的商人,可惜,她是个中国人。 更可惜的是,她是一个女人。 在他眼中,女人是最容易被感情左右的生物。 竹木雅在那声爆炸声里,想起了林海为他煮的饺子,味道和模样实在不敢恭维。但是却在这种时候,勾起了他的回忆。 他似乎闻得见一股硝烟味。一股,并不存在的硝烟味。 一个月后,他在一个寒冷而阴郁的傍晚参加了一个德国上校举办的宴会,地点在外白渡桥北堍东侧的礼查饭店。那个高个子的上校出言不逊的模样,像一个跳梁小丑。 可竹木雅没有想到,最后竟是因为这个不知所谓的东西,毁掉了他的计划。 当他从那个女人家里将林海接出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抱着一个易碎的玻璃娃娃。 竹木雅不知道林海是否还能再醒过来,但他知道,他这次失败了。幸而,他在军方还有些薄面,如果仅仅是回到日本开始隐居,也不会被阻拦。 可竹木雅不会回去。 他说,他需要的是胜利。 只有胜利,才能回到家乡,才能再次欣赏富士山的美丽。 现在还没有一败涂地。 那天晚上,竹木雅鬼使神差地守在林海的床边,整整一夜。 就像林海被赶走后,在街上冻昏那天一样,他坐在他的床边,打着瞌睡却不愿合眼。 就在那天晚上,竹木雅萌生出一个疯狂的荒谬想法。 他想,如果林海在那天晚上醒来的话,他会告诉林海,他就会带他回日本。在天亮的时候,竹木雅会和他一起坐上轮船。 哪怕这时竹木雅并没有迎来他一直渴望的胜利。 哪怕他是以一个失败者的身份回去。 哪怕这盘棋并不是死局。 可是林海睡得很死,闭上的眼根本没有睁开的迹象。 在黎明的时候,竹木雅想起了上一次他将林海从唐音家带出来,送到同仁医院时的场景。他知道那时的林海没有睡着,特工们移动他的动作算不上多小心翼翼,在那阵颠簸中,林海一定是清醒的。 只是他不想睁开眼面对他。 竹木雅笑得很凄凉,他知道林海怕他,也知道那层畏惧之下,是无尽的厌恶与憎恨。 在这时,他突然想起了唐音,那个爱林海爱得惨烈的女人曾经在宴会上问他何时觅个女娇郎。 竹木雅当时随口答的是。 “当战争结束后,我会回到家乡,娶一位贤惠的女人做妻子。” 他一直认为,日本定是能战胜中国,这是大势所趋,是历史的洪流,没有人能够逆转。 竹木雅是一位优秀的老师,却不是一个稳妥的军人。他喜欢赌,与一般赌徒不同的是,他很清楚事情的胜率,在做了万全之策后,才会去行动。 但他终是桎梏于这命运齿轮的棋盘中。 他不是棋手,是历史的棋子。 竹木雅曾在放林海去见那个女人的时候,写了一封信,一封永远都不可能寄出去的信。在那天晚上,他把它从抽屉里拿出来,想一字一句地读给那个昏迷不醒的人听。 “我需要你……” 但仅仅只说了四个字,便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竹木雅与林海是敌人。 一开始是,现在也是。 林海不是一个平凡的人,他和林海一样,是军人。 中国人信命,信鬼神,信转世轮回。 竹木雅之前曾不屑他们的愚昧,而现在,他也开始相信那些。 他想起了那个瞎眼算命人的话。 “算天算地,算世人,到最后,却算不透自己。” 一语成谶。 在那个1941年的春天,竹木雅将自己食指上的戒指,戴在了小拇指上。 他说, “我曾经,有过恋人。” ------------ 小番外一 雅海。 林海不止一次想过,以后要用手中的格/鲁手枪,毙了那个只要笑起来,就不会有好事发生的男人。 但是当他真正有这个机会时,他能察觉到自己的手在抖。握着枪的手在颤抖。林海杀过人,间接的也好直接的也罢,但他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就好像他要毙了的不是仇人,而是他的老子。 他骂了句他妈的,握着枪的手心已经有些溢出汗。而被枪指着的竹木雅却仍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这让林海想起了国际饭店里歇斯底里的那个女人,现在他似乎已经知道为什么她那么不顾形象,或许是因为她崩溃了。 而林海现在正处在崩溃的边缘。他不能松开枪,毕竟他已经没有了退路。 他在特高课内部、日本领事馆中,公然拿枪对准特高课科长的脑袋,这种变相的自杀行为,实在是他一条命不够他们毙的。 这次已经逃不掉了。 林海抿唇,在僵持了约莫半分钟后,他问竹木雅怕不怕他会鱼死网破。而后者却笑了,他神情自若,似乎只是在看一个小孩子充满稚气的表演。终于,他开口道。 林海,你杀不了我的。 为什么? 竹木雅没有回答,他似乎已经厌倦了这场游戏。只见他漫不经心地探手屈指从兜里掏出一盒哈德门,他将它举到林海面前挡住他一部分视线。 就在那瞬间,竹木雅扔掉那盒烟,将这个做事不计后果的人搂在了怀里。林海在一瞬地愣神后,听到竹木雅低沉沙哑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就像是上次他对他讲上海多么“美好”时一样,富有磁性,并带有欺骗性。 竹木雅说: “手枪里没有子弹。” “而且,你还不能离开我。” 林海的枪被竹木雅拿下,他拍了下他的脊背,似是在安抚一只没了尖牙的流浪狗。 在那之后,竹木雅命令川村四郎将林海带回樱木居。他没有对林海这次荒唐的举动做出任何惩戒,只是在那天晚上,在他自己的书房里,多弹了几遍《樱花》。 ------------ 番外 唐音与林海。(一) 唐音是一个风情款款的女人,看似柔弱,实际上,是柔中带刚。 她曾在上海的女子学堂读书,虽说那学堂比不得北京第一女子中学,但所开设的也有包括国文、英文、日文、物理、化学、绘画、国术、数学在内,等数十门课程。 唐音的父母致力将她打造成一位名媛。她的父亲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商人,而母亲出生于江南。她从小就是一副粉雕玉琢的美人样,长大了更是出落得亭亭玉立。 而他在上海滩叱咤风云的父亲,也给予她厚望。他在为唯一的女儿定婚事时,是万里挑一,精挑细选。 她在那时,是温室里的花朵,还未经历过外界风霜的打磨。她长期盘踞在自己的交际圈里,听从着父母的安排,与从海外留洋归来的陈姓男子订了婚。戏剧化的剧情也是从这里开始的,唐音在订婚典礼上,与林海一见钟情。 那位陈姓男子本名陈忠,他出生于一个名门世家。不过那是在北平的事,现在他们举家搬迁到上海,跟唐音也算是门当户对。这一点,可谓是承了祖上庇护。陈忠相貌堂堂,又是读书人,还在国民革命军有个不小的官职,为人爽朗,自然深得唐音父母喜爱。 而林海在当时实在是算得上是一个瘪三,他看上去瘦弱,明明是军人,却爱看书写诗,身上没一股子狠劲。或许也是这个原因,他才会跟着陈忠调来上海。 唐音与陈忠订婚那天,高朋满座。她在众人的祝福声里,挽住了陈忠的右臂,笑着回应旁人。 因为唐家家底深厚,更是上海百年世家,想尽地主之谊,故此,订婚礼的费用全部由唐家承担。而结婚的日子,是订在第二天秋天。 一时间,上海的各大报纸头条均与此事有关,有人称陈忠是走了好运,有人夸他们郎才女貌,更有甚者,开始怀疑陈家搬来上海就是为了唐音。 唐音不在意陈忠,她在意的是林海,纵然那时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陈忠是一个正直、热爱国家的人,他做事认真、严谨、不苟言笑,这让唐音每每与他约会,都不能尽意。后来陈忠也察觉到美人的不耐,索性一月才与她见一次面,其余每星期,都命下属林海买了东西予她。 到了后来,更是直接掏出钱递给林海,让林海随便买些讨她开心的东西。 林海是个浪漫的人,他给唐音带的东西里面有一件是八音盒。当唐音捧起那个做工有些粗糙的八音盒时,她发现盒上的木质小人会随着音乐转动,唐音问他是从哪儿买的,林海回答说那是他自己做的。他说这是他第一次给女人做有趣的玩意儿,希望唐小姐不嫌弃。 就是在这种小事情上,林海要比陈忠讨人喜欢得多。 林海在上海的日子里,他并不是每天穿军装的。至少在与唐音见面的日子里,他会好好打整下自己的衣冠。唐音见到他时,他总是穿着长衫或者西服,这让她不禁打趣他其实骨子里是个文人。 那时候还是秋天,等到了冬天的时候,陈忠更忙了,他很少与唐音见面,像是将她抛之脑后了。唐音也将他遗忘了,她跳舞、参加聚会、担任翻译员,有时还和唐文杰一块儿跟父亲学经商,过得充实而幸福,只是在每个星期天,她都会小小的期待下。 期待林海这次会给她带些什么有趣的东西。 终于,唐音与陈忠的婚期将至。唐音知道,仅凭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是不会幸福的,她认为爱情是专一的,她想要嫁给爱情。 唐音想到爱情的时候,脑海里会不自觉冒出林海的身影。 她想,她的爱情就是林海。 ------------ 小番外二 在不平凡的年代里,终会遇见不平凡的人。 时至今日,我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他不是一个与我势均力敌的对手,每当他重整旗鼓打算与我拼死一搏、同归于尽时,我都认为自己是坐在马戏团,看一个小丑滑稽的表演。 或许人生就是这样戏剧化,从我踏足中国上海滩这片土地时,命运的齿轮就已经开始转动。 我对天皇陛下的决策与我们大和民族的实力深信不疑。 我们会征服全世界。 在我的印象里,中国人很少有硬骨头,他们大多都毫不关心自己国家的命运,他们更在意的是下一顿的饭或者下一局能不能把之前赌输的钱赢回来。 中国的领地太大了,我很爱这里,在这广袤无垠的土地上,许多都是我们所需要的,有很多未被发掘的珍宝。 因而,这块宝地的主人不应该是一群东亚病夫。 我在这里度过的前三年一帆风顺,甚至成为特高科科长都在意料之中。 在这三年间,我除掉了不少军统或中共的人,还有一些并不怎么配合的商人,以及一个满脑肥肠、非常愚蠢的同行。 中国的上海是一座不夜城,可我更喜欢用孤岛来形容它。 我喜欢上海歹土中的一切。 但我更喜欢雪茄,不过帕得加斯或者乌普曼对我而言都一样,我喜欢它们浓郁的味道。 我一直以为,我可以随心所欲,能掌控棋盘的人,只有我。至少在中国的上海滩,我绝对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事情有些脱轨是从我得知一个中国人的名号开始的。 野狼周木。这个杀掉无数帝国勇士的不败战神,现在被活捉了。 我想了解这个有意思的中国人,作为囚徒的“周木”在我这儿得到了贵宾的待遇。 尽管后来我得知这个“周木”只是个替代品,也没有将他杀死。 日报上写得明明白白,我们抓到的是周木,所以他必须是周木。 或许也是从这里开始的,从我教他射击、做饭和最基础的日语、英语开始,他就已经是我心里的周木。 他逃过三次。 甚至冻昏在街头过。 “他不是周木,他太弱。” 每当我有这个念头时,他总是会做出一些在我意料之外,却无可厚非的事。 也因此,在我抓住真正的野狼周木时,心里也没有掀起半分波澜。 我更喜欢这个替代品。 是我疏忽大意,也是我过于自负。 我以为他永远都是一个可以被我随意利用任意揉捏的存在,直到他牵起一个女人的手。 那个女人跟中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与先前丢失的盘尼西林有关。于是我舍弃了能够将他抓回的机会,放长线,钓大鱼。无论是鲸鱼还是草鱼,我全都要。 其实我早该明白,从他加入“76号”,并跟着我杀死他的同胞,甚至手刃曾经一同在军统共事的同僚起,我就该警惕他的。 但是我没有,我很纵容他。 我太需要他了。 他身边可以相信的人,除了那个女人,其他人我都牢牢掌控着。 我曾以为,他是我的傀儡。 他向我要过一盒哈德门香烟,一台收音机,一条卡其色条纹围巾。 他喜欢钱,他说钱能买来女人。 于是在“76号”大牢里,我将他带了出来,不顾他身上洗不清的嫌疑,仍然把他放在身边。 “钱和女人我都给你,你要为我做事。” 我清楚的记得,梅机关的科长荒川缘玄警告过我,只是当时我只顾着带他回去。 荒川缘玄说, “竹木先生,我们都是要效忠天皇的。” “中国人,都不值得相信。” 是的,在我将一把亲自设计的短刀赠予他,而他则用那东西威胁我时,我就决定将舍弃了。 没人知道,我在那天弹的《樱花》,到底错了多少个音。 那架哈曼尼的钢琴承载着我的雄心壮志,与他的敌意。 我从未忘记我的使命。 在那场我设计的爆炸里,我能感到,我自己的恐慌。 所有的欲望分崩离析,所有的计谋在那刻烟消云散。我只记得那首《樱花》,尽管如此,我还是弹错了很多。 很多。 我听到下属川村四郎说,他已经按照我的吩咐,通知唐音将林海带回治疗。 我需要的是胜利,需要的是那批因上一任特高科科长失职,被盗的盘尼西林。而唐音,那个女人,将会因为他,而迫不得已动用那批还未被运出上海的药物。 她是上海滩第一名媛,也是个出色的商人,可惜,她是个中国人。 更可惜的是,她是一个女人。 我想起了他给我煮的饺子,味道实在不敢恭维。但是我很喜欢。 在那声爆炸之后,我似乎闻得见一股硝烟味。一种,并不存在的硝烟味。 一个月后,我在一个寒冷而阴郁的傍晚参加了一个德国上校举办的宴会,地点在外白渡桥北堍东侧的礼查饭店。他出言不逊的模样,像一个跳梁小丑。 可我没有想到,最后竟是因为这个不知所谓的东西,害死了他。 当我从那个女人家里将他接出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就像是抱着一个易碎的玻璃娃娃。 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能再醒过来,但我知道,我失败的彻底。幸而,我在军方还有些薄面,如果仅仅是带着他回到日本开始隐居,也不会被阻拦。 只是我不会回去。 我需要的是胜利。 只有胜利,才能回到家乡,才能再次欣赏富士山的美丽。 但现在还不是最终的胜利。 我守在他的床边,整整一夜。 就像他在街上冻昏那天一样,我坐在他床边,就那样看着他。 如果,我说如果, 他在那天晚上醒来的话,我会告诉他,只要他说出那批药的下落,我就会带他回日本,马上,在天亮的时候,我会和他一起坐上轮船。 哪怕这时我们并没有迎来一直渴望的胜利。 可是他睡得很死,闭上的眼根本没有睁开的迹象。 我突然想起唐音,那个爱他爱得惨烈的女人曾经在宴会上问过我,何时觅个佳人 我当时随口答的是。 “当战争结束后,我会回答家乡,娶一位贤惠的女人做妻子。” 如果我现在能回到那个时候,回到那天,我会打趣般地回答她: “站在我身旁的这位,林海,林先生,就是我的佳人。” 我是一个随心所欲的疯子。 但我终是桎梏于这命运齿轮的棋盘中。 我曾在放他去见那个女人的时候,写了一封信,一封永远都不可能寄出去的信。在那天晚上,我把它从抽屉里拿出来,我想把它一字一句地读给那个昏迷不醒的人听。 “我需要你……” 但仅仅只说了四个字,便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与他是敌人。 一开始是,现在也是。 他不是一个平凡的人,他和我一样,是军人。 中国人信命,信鬼神,信转世轮回。 我之前曾不屑他们的愚昧,而现在,我也开始相信那些。 因为我想在下一世,和他光明正大在一起。 ------------ 该章节已被锁定 在不平凡的年代里,终会遇见不平凡的人。 时至今日,竹木雅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林海不是一个与他势均力敌的对手,每当前者重整旗鼓打算与他拼死一搏、同归于尽时,竹木雅都认为自己是坐在马戏团,看一个小丑滑稽的表演。 或许人生就是这样戏剧化,从他踏足中国上海滩这片土地时,命运的齿轮就已经开始转动。 竹木雅对日本天皇的决策与他们大和民族的实力深信不疑。 他说,他们会征服全世界。 在竹木雅的印象里,中国人很少有硬骨头,他们大多都毫不关心自己国家的命运。那些在为生计和欲望苟活的行尸走肉们,更在意的是下一顿的饭,或者,下一局能不能把之前赌输的钱赢回来。 中国的领地太大了,竹木雅很爱这里,他发现在这广袤无垠的土地上,许多都是日本所需要的,他说有很多未被发掘的珍宝。 因而,在他眼里,这块宝地的主人不应该是一群东亚病夫。 竹木雅在这里度过的前三年一直一帆风顺,甚至成为特高科科长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在这三年间,他除掉了不少军统或中共的人,还有一些并不怎么配合的商人,以及亲手处决了一个满脑肥肠、非常愚蠢的同行。 中国的上海是一座不夜城,可他更喜欢用孤岛来形容它。 竹木雅喜欢上海歹土中的一切。 但他更喜欢雪茄,无论是帕得加斯或者乌普曼,对他而言都一样。 他喜欢它们浓郁的味道。 竹木雅是一个优秀的棋手,他一直以为,他可以在这里随心所欲。能掌控棋盘的人,只有他。至少在中国的上海滩,他绝对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事情有些脱轨是从他想在身边放下一个中国人开始的。 那是1940年的冬天,寒冷侵袭整个上海滩。竹木雅在这场不同以往的寒冷中,经历了他之前嗤之以鼻的狗血故事。 或许也是从这时开始的,从他教他射击、做饭和最基础的日语、英语开始,竹木雅就已经将这盘棋下输了。 林海逃过三次。 甚至冻昏在街头过。 “他不是周木,他太弱。” 每当竹木雅有这个念头时,林海总是会做出一些在他意料之外,却无可厚非的事。 也因此,在竹木雅抓住真正的野狼周木时,心里也没有掀起半分波澜。 他更喜欢这个替代品。 是竹木雅疏忽大意,他一直以为,中国人以小家为中心的思想深入骨髓,这是他们的劣根。 也是他过于自负了。从潜伏在重庆的林舟失去控制时,他就该牢牢掌握住林海,不让他有一丝离开的可能。 可竹木雅亲手送走了他。 他以为林海永远都是一个可以被他随意利用任意揉捏的存在。 他看着林海牵起那个一个女人的手时,他还在窃喜。 那个女人跟中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与先前丢失的盘尼西林有关。于是竹木雅舍弃了能够将他抓回的机会,甚至将他赶出去,逼迫他去找那个女人。 放长线,钓大鱼。无论是鲸鱼还是草鱼,他都想得到。 他以为,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竹木雅记得,当他走在那条林海昏倒的街道时,他看到一个瞎眼的算命人。 算命人说竹木雅是杀旺无印和财官印旺的命局,本是好事,谁知命犯红尘,自命不凡。 “太过贪婪,人心不足蛇吞象。得了一开始想要的东西,可在那之后,又想得到更多。到头来,不过一场空。” “算天算地,算世人,到最后,却算不透自己。” “坏事儿的,也是自己啊,可悲,可叹。” 其实他早该明白,从林海加入“76号”,并跟着他杀死他的同胞,甚至手刃曾经一同在军统共事的同僚起,他就该警惕他亲手塑造的林海的。 但是他没有,竹木雅很纵容他。 林海身边可以相信的人,除了那个女人,其他人都被竹木雅牢牢掌控着。 他曾以为,林海会永远都是他的傀儡,都是可以被他利用的工具。 林海向竹木雅要过三样东西,分别是一盒哈德门香烟、一台收音机和一条卡其色条纹围巾。 他记得林海喜欢钱,林海对他说,钱能买来女人。 于是在“76号”大牢里,竹木雅就将他带了出来,不顾林海身上洗不清的嫌疑,仍然把他放在身边。 “钱和女人我都给你,你要为我做事。” 竹木雅清楚的记得,梅机关的科长荒川缘玄警告过他,只是当时他只顾着带林海回樱木居。 荒川缘玄对他说, “竹木先生,我们都是要效忠天皇的。” “中国人,都不值得相信。” 是的,在竹木雅将一把亲自设计的短刀赠予林海,而林海则用那东西威胁他时,他就决定将林海舍弃了。 他与橘和也彻夜长谈的那些话,其实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没人知道,竹木雅在决定最后压榨林海所有剩余价值的那天,弹的《樱花》,到底错了多少个音。 那架哈曼尼的钢琴承载着竹木雅的雄心壮志,与他的遗憾与不舍。 在晨光下显得决绝的又何止只有林海一人? 竹木雅从未忘记他的使命。 但在那场他自己精心设计的爆炸里,竹木雅却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 所有的欲望分崩离析,所有的计谋在那刻烟消云散。他只记得那首《樱花》,尽管如此,还是弹错了很多。 很多。 在他听到下属川村四郎说,已经按照他的吩咐,通知唐音将林海带回治疗时,竹木雅便稳了心神。 他需要的是胜利,需要的是那批因上一任特高科科长失职,被盗的盘尼西林。而唐音,那个女人,将会因为林海,而迫不得已动用那批还未被运出上海的药物。 唐音是上海滩第一名媛,也是个出色的商人,可惜,她是个中国人。 更可惜的是,她是一个女人。 在他眼中,女人是最容易被感情左右的生物。 竹木雅在那声爆炸声里,想起了林海为他煮的饺子,味道和模样实在不敢恭维。但是却在这种时候,勾起了他的回忆。 他似乎闻得见一股硝烟味。一种,并不存在的硝烟味。 一个月后,他在一个寒冷而阴郁的傍晚参加了一个德国上校举办的宴会,地点在外白渡桥北堍东侧的礼查饭店。那个高个子的上校出言不逊的模样,像一个跳梁小丑。 可竹木雅没有想到,最后竟是因为这个不知所谓的东西,毁掉了他的计划。 当他从那个女人家里将林海接出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抱着一个易碎的玻璃娃娃。 竹木雅不知道林海是否还能再醒过来,但他知道,他这次失败了。幸而,他在军方还有些薄面,如果仅仅是回到日本开始隐居,也不会被阻拦。 可他竹木雅不会回去。 他说,他需要的是胜利。 只有胜利,才能回到家乡,才能再次欣赏富士山的美丽。 现在还没有一败涂地。 那天晚上,竹木雅鬼使神差地守在林海的床边,整整一夜。 就像林海被赶走后,在街上冻昏那天一样,他坐在他的床边,打着瞌睡却不愿合眼。 就在那天晚上,竹木雅萌生出一个疯狂的荒谬想法。 他想,如果林海在那天晚上醒来的话,他会告诉林海,他就会带他回日本。在天亮的时候,竹木雅会和他一起坐上轮船。 哪怕这时竹木雅并没有迎来他一直渴望的胜利。 哪怕他是以一个失败者的身份回去。 哪怕这盘棋并不是死局。 可是林海睡得很死,闭上的眼根本没有睁开的迹象。 在黎明的时候,竹木雅想起了上一次他将林海从唐音家带出来,送到同仁医院时的场景。他知道那时的林海没有睡着,特工们移动他的动作算不上多小心翼翼,在那阵颠簸中,林海一定是清醒的。 只是他不想睁开眼面对他。 竹木雅笑得很凄凉,他知道林海怕他,也知道那层畏惧之下,是无尽的厌恶与憎恨。 在这时,他突然想起了唐音,那个爱林海爱得惨烈的女人曾经在宴会上问他何时觅个女娇郎。 竹木雅当时随口答的是。 “当战争结束后,我会回到家乡,娶一位贤惠的女人做妻子。” 他一直认为,日本定是能战胜中国,这是大势所趋,是历史的洪流,没有人能够逆转。 竹木雅是一位优秀的老师,却不是一个稳妥的军人。他喜欢赌,与一般赌徒不同的是,他很清楚事情的胜率,在做了万全之策后,才会去行动。 但他终是桎梏于这命运齿轮的棋盘中。 他不是棋手,是历史的棋子。 竹木雅曾在放林海去见那个女人的时候,写了一封信,一封永远都不可能寄出去的信。在那天晚上,他把它从抽屉里拿出来,想一字一句地读给那个昏迷不醒的人听。 “我需要你……” 但仅仅只说了四个字,便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竹木雅与林海是敌人。 一开始是,现在也是。 林海不是一个平凡的人,他和林海一样,是军人。 中国人信命,信鬼神,信转世轮回。 竹木雅之前曾不屑他们的愚昧,而现在,他也开始相信那些。 他想起了那个瞎眼算命人的话。 “算天算地,算世人,到最后,却算不透自己。” 一语成谶。 在这个1941年的春天,竹木雅将自己食指上的戒指,戴在了小拇指上。 ------------ 作者的话。 本文的结尾比较草率,如果令大家失望了,我很抱歉。 首先,我很感谢有人能够读到这里。 其次,我想在这里说一下我对于这本小说中人物的感情。 我的小说融合了很多我喜欢的元素。例如“民国”、替身梗、年上攻、养成、中日cp、名媛x军官等。 可能有人会说,和惊蛰好像啊,那个电视剧也是这样巴拉巴拉。 在这里我声明,我确实喜欢里面的人物关系。其中最像的可能是竹木雅和荒木惟。 可竹木雅与海飞老师笔下的荒木惟,最大的差别是,竹木雅更像一个中国人。并且,他是故意纵容,并不是“不知道,看不透”。 竹木雅一直都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把一切都看得通透。他很清楚自己不该这样做,也知道自己得狠下心。他有很多地方都犹豫了,甚至在和林海对峙让步、弹错音、送林海短刀等这些事情里,都能看到他明目张胆的纵容。 竹木雅对于我来说,更像是一个能料事如神,将一切收入囊中,却不能左右自己感情的人。 他贪恋的是和平,口口声声说的天皇,也只是在麻痹自己。比起天皇的命令,他更在意的是战争胜利战争回到他深爱的家乡。为此,他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不把中国人当人来看。 林海成为特例是因为一开始他是带着周木名号的,这就让他在竹木雅眼里成了个与其他中国人不同的存在。 但说到底,他那时也只是把林海当成可以利用和压榨的工具。 直到后来,在他按照自己的想法和信息来塑造林海的时候,他才开始在意他的情绪、情感。 他已经放了很多期望在林海身上。 再说林海,一开始出场够高调,但我对他的设定只是一个普通人,有爱国心,想当英雄,但也是个怕死怕疼的普通人。尽管如此,他在当时的中国里,已经很不平凡。 而林舟(周木)的设定是和竹木雅很像的,但是他更有人情味,才会来到上海,故意出现在竹木雅面前。不过林舟在某些极端情况下,他会更理智。所以他最终会在重庆做出放弃林海的想法。 他心里的天平最终倒在了国家的那一边。 说到底也是林海冲动,他得知肃清计划后,立即去传递消息。引得竹木雅不得不提前收网,为了不让游魂暴露,竹木雅才把林海推出去,放消息说是林海举报了那里。 关于唐音,我有想写完那个唐音番外的,在我眼里,她才是真的乱世佳人。 主要人物就这些,配角人数多,我也不一一举例。 可能刻画的不太好,过于突兀。 很抱歉,这是第一次写小说,有这种问题我感到万分抱歉。 每一章里的错字错词这些我以后尽量改,不要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