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第一章 降生 则天圣历元年春,长安城西兴化坊内一处朴素典雅的府宅之中,一身宽衣大袖的雍王李守礼正在主屋外焦急地来回踱着步。许是因为太过忧心之故,他不时抬头瞥上几眼那正传来女子痛苦呼喊声的房间,一张俊逸而清濯的脸孔之上没有片刻放松的神情。 “父亲,母亲她,应该不会有事的吧?”年纪最小的三公子李承寀今年才四岁,此时此刻,哪怕他再不懂事,看着一贯冷静淡定的父亲如此模样,也知道情况不对了,当下,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就忍不住开口询问。记得母亲前几天还说要给他添一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的,可是为什么一眨眼,就变成这般模样了?他实在是有些搞不清楚。 “三弟放心,母亲没事儿,你等着弟弟或者妹妹出来就是了。”仅长他五岁的二公子李承宁却有着和实际年龄并不相符的成熟稳重,一边抬手轻抚着自家小弟的发顶,一边就柔和着嗓音出口劝慰。 “父亲稍安勿躁,母亲她吉人自有天相,必定会母子平安的。”相较于幼弟,时年十一的大公子李承宏显然是更担心父亲的状况。不管怎么说,李守礼都是一家之主,是王府上下的顶梁柱,那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乱了方寸的,哪怕此时他的发妻正在生死边缘挣扎也是一样。 不由自主地停了脚步,李守礼看了看外貌酷似自己的长子,却是有些勉强地扯了扯嘴角:“为父知道的,宏儿放心。”已经经历了三个儿子的出生,他早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了,只是,刘氏的身体近几年来越发孱弱,再不比早前的康健稳妥,他是真的担心这一次她会熬不过啊。 而就在这个父子四人都相对静默的当口,府上的管家却是满头大汗地跑进院来,一张憨憨的圆脸之上还犹自带着为难和迟疑的神色:“王爷,高将军带着小公子前来拜访,您看是不是……” 原本王妃分娩在即,王爷又如此紧张地候在这里,便是有再贵重的客人来访,他也是会婉言推却的。但是这个诸卫将军高舍鸡却与常人不同,乃是自家主子难得的知心好友,所以即便事出有因,他也断然不敢就这般将人家拒之门外,因此才巴巴地赶在这个特殊时候进了内院来询问一二。 “舍鸡来了?”似乎是全然讶异于这个突发状况,李守礼很是愣怔了一会儿,却是随即就朗声吩咐道:“快请进来吧,左右也不是外人,用不着计较这么多的。”他倒是差点忘了,自己前几天是特意邀了这位兄弟过府一聚的,却不想刘氏早产,好巧不巧的,都碰到一块儿去了。 “是。”恭声应下,管家径自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就带着一大一小两个人走了进来。 “雍王殿下,许久未见,今日前来造访,倒是意外唐突了。”为首的挺拔男子风神俊朗,龙行虎步,甫一进院便是极为有礼地弯腰抱拳,连带着那一张英俊的脸孔之上都满是歉意。他也是刚才方从管家口中得知王妃分娩的消息的,否则,他只怕连王府的大门都不会进,更别说是跑到人家的内院里头来了,实在是失礼得很。 一把伸手扶住,李守礼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你我相识多年,情同手足,哪里还需如此外道?倒是我,因着夫人一事太过焦心,竟忘了你要来,真真是待客不周了。”说着,他一眼瞥见那乖巧地立于高舍鸡身后的俊秀男童,当下就止不住眼前一亮:“舍鸡,这便是你家的小公子了吧?”看其形容,应该和承寀年岁相仿,只是这通身的气派,却比一团孩气的后者要清明了许多,光是这般的视线带过,都觉得打眼异常,更别说是细瞧起来了。 “正是犬子,名为仙芝,小字怀瑾的。”微微一笑,高舍鸡示意自家儿子上前行礼:“快,见过雍王殿下。” “雍王殿下千岁。”尚嫌稚嫩的童音伴随着落落大方的一礼,年仅四岁的高仙芝即便是面对生人,也没有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胆怯,从容而老成至极:“仙芝与父亲冒昧打扰,还请王爷和公子们见谅。” “你怎么长得比女孩子还要漂亮?”实在是因为年岁尚小,这一个小小插曲的发生,倒是惹得李承寀当即就忘记了母亲分娩的紧张,只一心一意地打量起眼前这个唇红齿白地好似从年画里走出来的仙童一般的男孩,一张清秀的小脸之上尽是好奇与不解。 “三弟,不得无礼。”没等自家父亲和大哥开口,李承宁已是微蹙着眉头喝止出了声。虽然他和弟弟有着同感,但作为主人家,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客人失了面子的。要知道,在以武力论尊卑的军功世家,最为忌讳的,就要数被人说成是男生女相了。单看兄长和父亲的脸色,他也明白小弟刚刚是说了不该说的,怎么着也不能让他继续下去才是。 “呵呵,二公子不须在意,无妨的。”而相较于李家父子的敏感,身为当事人的高舍鸡却是相当自如地浅笑出了声:“我高家本就沿袭了鲜卑血脉,外貌难免偏向柔美,小公子会误会也是正常,用不着如此的。” “小儿鲁莽,倒叫贤弟见笑了。”很有几分歉疚地拱了拱手,李守礼看了看仍旧一脸懵懂的李承寀,再看了看笑容不变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的高仙芝,终究还是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明明是同龄的孩子,可寀儿他…… “父亲,稳婆出来了。”一直关注着这边谈话的同时也没有漏掉厢房里的动静,李承宏一眼瞥见一个妇人自母亲屋中退出,当下就出声提醒了一句。他可是隐约看见那人怀里抱着的红色襁褓了,如果没有猜错的话……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王妃为您诞下了一位千金,母女平安呢!”不待主家开口问询,那长相端方的婆子就一脸喜气地将自己怀中的襁褓展开了一角,露出婴儿柔嫩的脸蛋,像极了一只还没有开眼的小奶猫,柔弱而娇憨无比:“王妃身子太弱,才刚生出孩子就晕过去了,小小姐也是哭了几声就睡着了。不过好在并没有什么大碍,以后慢慢调养就可以了,还请王爷务必放心。” “好好,没事儿就好。”小心翼翼地自稳婆手中抱过那小小软软的身体,李守礼眼底的笑意简直掩盖不了:“这是本王的第一个女儿呢,说什么也得照料好了。” “哈哈,殿下总算是得偿所愿,生下了一位千金小姐。”笑得豁达而爽朗,高舍鸡对这小小的女娃显然也是好感十足:“三位公子,这以后啊,你们可就多了个妹妹要护着了。” “这是自然。”扫了扫自家那几个好像仍然处在状况之外的小子,李守礼难得地显现出了一家之主的威严气势:“妹妹还小,你们身为兄长,一定要好好照顾着,不要让你们母亲太操心,知道了么?” “是,孩儿明白。”异口同声地答应着,三个年轻的嗓音尽管还透出疑惑,却并无半分的敷衍,直让李守礼听得无比放心。 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抱着婴孩正欲进屋看望妻子,却恰巧对上了一旁那一双专注而满是打量的幽深眼眸。 那是尚还年幼的高仙芝,此时此刻,他正定定地看着自己怀抱着的婴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李守礼心头一热,竟是直接半蹲下了身子,面向那小小的俊秀孩童:“怀瑾,以后,这也是你的妹妹了。答应伯父,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保护好她,行么?” 没有想到堂堂的雍王殿下会突然如此郑重其事地拜托自己这么一个小孩子,高仙芝着实愣怔了半晌,这才算是勉为其难地从小婴儿身上收回了目光:“好,伯父,我答应你。”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保护好她。 高仙芝怎么也想不到,他人生中的第一个誓言,给付的对象,居然是一个还未开眼的小奶娃娃。 ------------ 第二章 满月 一月时间眨眼即过,初春之后的长安绿意正浓,草长莺飞,山花烂漫,恰是一年之中最美不胜收的时刻。而作为皇城的神都洛阳,除却一贯的**气象以外,倒也是难得一见地平添了几许柔美和艳丽,叫人一看之下就打心底里生出欢喜之意来。 “这一年之中,洛阳最美的时候,也大概只有现在了。”一身明黄色的帝王服饰,缓步行走在迤逦回廊之下的女子远眺着皇城之景,一双高挑的凤目尽显精明与霸气,只在眼角处不经意地流露出些许沧桑沉郁,以显示其主人阅历的与众不同。这个看起来两鬓霜华的贵妇人,通身的气息张扬而凛冽,时刻洋溢着久居上位者的尊贵和倨傲,哪怕只是说着如此寻常的话语,也好像是在指点江山一般的雍容大气,着实是容不得任何人有半点怠慢之心。 是以,即便是随行侍从的一众女官,也没有一个人胆敢抬眸看她,只隔了不远不近的距离恭恭敬敬地缀在后头,方便传唤也方便伺候,却绝对不会触犯到贵人的威严。 试问普天之下,能在洛阳皇宫中拥有着如此行止之人,除了当今的皇帝陛下武曌以外,又还能有谁呢? “洛阳牡丹名动天下,此时花开,真正是倾世美景。”肖似其母的凤眼微微眯起,紧随其后的太平公主虽然年龄不小,但因着保养得宜的缘故,一张美艳的脸孔依旧是明媚动人,谈笑之间,隐隐透着盛世花开的无匹容光:“母亲有意,不妨出宫赏花游玩一番?也省得整日闷在大殿里,和自己的身子骨过不去。” 她是武曌最心爱的女儿,平日待在宫中的时间也是最长,因此之下,两人间的对话倒是没有一般皇室成员的疏离淡漠,反而更像是寻常人家的一对母女,亲昵而不失关切。 一脸欣慰地轻拍了拍自家女儿的手背,武曌却是浅笑着摇了摇头:“还是不了,朕不爱凑这个热闹。”牡丹虽国色,却从来,就不是她眼中的倾世之景。 “母亲……”隐约记起面前之人似乎并不喜爱牡丹,太平公主眨了眨眼,却是难得地展现出了几分小女儿的娇柔之态:“儿臣听说长安如今的景色也正好,既然您不凑洛阳的热闹,那不如让儿臣陪您去长安逛逛?再窝在宫里,可着实是辜负了这大好的韶光呢。” 像是被触及到了某些遥远的记忆,一代女皇风韵犹存的脸上浮现点点迷离,竟是少见的没有立即给出回答:“长安啊……” 真是很久,都没有回去过了。那个承载了她少女时期所有美丽回忆的地方,那个留下了她所有心碎忧惧怨念的地方,那个曾经让她眷念不已却又憎恶至极的地方……如今,虽说物是人非,可她还能有勇气再回去么? “是啊。”眼见面前之人有动摇的迹象,太平公主自是不忘再添一把火:“左右最近朝中无甚大事,母亲离开个几天也不会有什么妨碍的。” “呵呵,依朕看,是你想去长安冶游才是真的吧?”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武曌的笑容逐渐淡去,却是忽而提起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太平,雍王李守礼的妻子刘氏生下了一个女儿,此事你知道么?” “哦?”第一时间表现出诧异,太平公主随即敛了神色,只以一贯云淡风轻的口吻慢慢回答道:“这个儿臣还真是不知道,想必该是不久之前的事情吧?” 以她对长安的关注程度,也只是前不久才知道刘氏分娩在即,而母亲久居深宫,却是在第一时间就掌握了如此精确的消息,这么看来的话…… “嗯。”停下脚步,武曌缓缓抬手,将探进廊内的一杆花枝轻轻折断,面上的神情平静而淡然至极:“堪堪月余而已,算起来,再过个几日就差不多要办满月酒了。” 即便她不在长安,可有关那里的人和事她却从来都没有漏过一丝一毫,更何况兴化坊那里本就是她关注的重点呢。 “母亲的意思是……”不同于先前的娇憨柔顺,太平公主不着痕迹地退后几步,一张芙蓉花一样的脸孔之上却是瞬间就多出了几分肃穆和敬畏。这一刻,她们之间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母女关系,几步之别,区分开来的,是君王和臣子的天堑。 李守礼是已故太子李贤的次子,按辈分来说还是她的嫡亲侄儿,这样一来,那才出世的小女娃就该是她的侄孙女了。可话虽如此,他们之间的关系却并非是简单到仅仅用血缘就可以来衡量的。特别是当年李贤还涉及谋逆,以武曌的性格来说,这一页绝对不是能够被轻易揭过的往事,所以,她还是谨慎小心一些为妙。 “他也算是李贤剩下的唯一血脉了,这些年来,确实是朕对不起他。”悠悠地叹了口气,武曌的脸色复杂难辨,半晌之后却终究只是挥了挥手,提步转身:“太平,那小女娃的满月酒你亲自去一趟吧。”就当做,是她对李守礼一家的一点补偿了。 “是,母亲。”微微躬身目送着那道明黄色的高贵身影离去,太平公主一眼扫到地上那杆被折断的花枝,精心修饰过的眉眼间不由就多出了几分感慨:“天家的感情啊……”原本,就是这世间最凉薄的东西,即便再多矫饰,砌玉堆金,又能怎么样呢? 此时此刻,并不知晓洛阳情况的雍王府上还是一片安静而祥和的气氛。而这一切,自然是因为府中不久之前才诞生的小郡主——李奴奴。 虽然李守礼如今挂着雍王的身份,但因着李氏一脉式微,他而今却是比一般的官员还要更加悠闲上几分。这唯一的宝贝女儿出生,好不容易等到刘氏出了月子,一家人自然是要坐在一起好好商量一下有关满月酒的操办事宜。 堪堪一月的小女婴尚且还什么都感受不到,安然在襁褓中缩成一团酣睡,她粉雕玉琢的小脸蛋儿上长长的睫毛轻眨,小小的嘴边还时不时地吐上几个奶泡泡,可爱地叫人光是看着就止不住心头痒痒。 李承寀想抱自家小妹已经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可无奈人小力单,大家都生怕他摔了这个脆弱无比的小娃娃,于是索性连碰都不让他碰一下,着实是急地他抓耳挠腮。眼下,看着那玉雪可爱的小东西像只猫儿一般地在大哥李承宏的怀里熟睡,他实在是有些心理不平衡,趁着一屋子的人都没有注意自己,他当即就抬手轻戳了戳女婴粉嫩的小脸。 大概是力道不重的缘故,睡得正香的小人儿并没有半分被惊醒的样子。咂吧了一下小嘴,她仅仅是歪了歪头便又恢复了香甜的睡姿,完全没有察觉到来自哥哥的恶意。 而看到她这副没什么反应的模样,又介于十分喜欢那软软的触感,李承寀不由起了恶作剧的心思。偷瞧了四周一圈,眼见得哥哥们都很认真地在听双亲讲话,他清秀的脸庞之上浮起一抹得意的笑,当机立断,直接伸手就掐了一把婴儿的小脸。 “哇——”约莫是这偷袭的一下并没有掌握好力道,小女娃霎时从睡梦中惊醒,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倒吓得罪魁祸首生生往后退了几步,心跳得好似快要从胸腔里脱逃而出。 ------------ 第三章 太平公主 “奴奴这是怎么了?”原本正在和刘氏说着宾客名单的李守礼也是一惊,当下便是站起身来,看着妻子从大儿子怀里接过女儿,一脸心疼地哄着。 “刚才还一直睡得好好的,难道是饿着了?”李承宏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一时之间很有几分无措,倒是将他一贯的老成淡化了几分,显出少年特有的青涩。 “睡之前才喂了奶的呀,怎么会呢。”因着是最小且又是唯一的女儿,刘氏对奴奴简直是疼宠到了骨子里,从生出来到现在一直是自己亲自喂养不说,更是连乳娘都不曾请过一个,真可谓是煞费苦心。如今,眼看着宝贝女儿哭得伤心,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肝儿都跟着发颤,又哪里还能想得了其他什么:“奴奴一向乖得很,怎么会无缘无故就哭得停不下来了呢?” 无意中做了坏事的李承寀不禁缩了缩脖子,却是无论怎样都不敢在这个时候承认是自己惹哭了妹妹。于是乎,一家五人只能轮番上阵,变着法儿地去哄那啼哭不止的小女娃,无奈奴奴今天似乎是下定了决心,愣是谁的账都不买,自顾自地哭得撕心裂肺,直把父母和兄长都急得满屋子乱转。 “哟,谁惹我们的小郡主了啊?怎么哭得这般伤心,连我在大厅门口都快听得见了。”一个爽朗带笑的男声适时地从外面传进,紧接着,高舍鸡颀长的身躯便是自影壁之后转出,而站在他身边那长相精致的男童自然便是高仙芝无疑了。 “你每次都来得这么准时!”扶额苦笑,李守礼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好友解释眼前这无比混乱的一幕:“也不知道奴奴今天到底是为何,哭到现在都没停过!”那已经略带了几分沙哑的嗓音听得他的心都快揪成一团了,再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这样哭下去可不好。”半蹙了眉头,高舍鸡走近几步,冲着刘氏便拱了拱手:“王妃若不介意的话,不妨让末将来试试?”他虽然混迹行伍,但无奈夫人去得早,唯一的一个儿子几乎可以说是他一手带大的,是以对照顾孩子也算是颇有一番心得。 “那就有劳高将军了。”由于丈夫和眼前之人情同手足,刘氏对后者却也是信任得紧,当下也不多作迟疑,直接就把怀里的女儿给让了出去。高舍鸡喜欢孩子她是知道的,因此下,她倒并不担心他会伤到自家女儿。 “小郡主,再这么哭下去长大了就不漂亮了。”小心翼翼地护着襁褓中的小女娃,高舍鸡动作轻柔地像是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来,让怀瑾哥哥陪你玩,怀瑾哥哥会的玩意儿可多了呢!”说着,他慢慢地蹲下身子,让她可以和高仙芝对视,也不顾那小家伙的眼泪跟不要钱似的沾了他一身。 而看着好兄弟像是在骗大孩子一样地哄着自己的宝贝女儿,李守礼一时之间竟是很有了几分哭笑不得。就在他打算出言调侃高舍鸡几句之时,却被眼前那近乎神奇的一幕给震地忘记了要做些什么。 但见那眉目如画的男孩浅笑着拉起女婴肉嘟嘟的小手,紧接着轻轻地晃了几下,那原本好像哭上了瘾的小家伙就下意识地收了声,只睁着一双泪蒙蒙的大眼呆愣愣地盯住他,半晌之后,居然就这般莫名其妙地笑出了声,然后一发而不可收,一个劲儿地伸着短胖短胖的胳膊要高仙芝抱。 这……这未免也太区别对待了吧? 看傻了眼的李府众人一边心头滴血地感慨,一边却也着实是大大地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只要小家伙不继续哭下去,那就怎样都可以了。 “看来奴奴很喜欢怀瑾啊。”望着自家妹妹一心想要扑到高仙芝怀里的小模样,一直以来充当了半个乳娘角色的李承宏颇有些不是滋味。这小家伙,也未免太忘恩负义了一些,前些日子他带她的时间可不少呢,怎么就没见她有这么黏自己。 难得地和大哥保持了一样的心态,李承宁和李承寀只眼巴巴地看着那咯咯直笑的小女婴,默默地对高仙芝表示羡慕嫉妒恨。而握着那莲藕一般的小胖手,看着那因为自己而展露出来的无瑕笑靥,高仙芝第一次觉得,有这么一个小妹妹,似乎也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 五日时间眨眼即过,很快,就到了雍王府千金办满月酒的日子。 虽说今时不同往日,李守礼再不是当年那被幽禁深宫的逆臣之后,但年少时养成的谨小慎微使然,即便圣上如今远在洛阳,他依旧是没有大肆操办的打算,只请了平日里与自己交好的几家大臣,略备了些席面,替女儿热闹一番也就了了。 能应邀而来的当然也不是等闲之辈,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一般,自也不会计较这么许多,倒是今日的主角,那裹在大红色襁褓里被刘氏抱出来的小奶娃,甫一出现就吸引住了大厅里所有宾客的目光。一时之间,众人的话题走向都趋于一致,满月酒的热闹氛围在顷刻间就体现了出来。 “哎哟,小郡主的模样可真好看!”已经生育了一子一女的府尹夫人最是热情,一看到眼前这双眸黑亮、肤色晶莹的女娃娃就忍不住伸手抱了抱:“王妃好福气,妾身光是看着都羡慕得紧了!” “是啊,王妃有福了。”家中只有两个儿子的少尹夫人也是眼热不已:“小郡主一看就是个惹人怜爱的,日后长大了呀,必然是您的贴心小棉袄。”哪像她家那两个毛头小子,一天到晚不给自己淘气惹事就算不错的了,单是想想都觉得头疼! 而有了这两位的良好开头,其他几家夫人也是毫不吝惜赞美之言,说话间就纷纷上前抢着要抱一抱那小女婴。不得不说,小家伙今日的表现是格外的好,不仅不哭不闹,只睁着一双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四下打量不说,还冲着每个抱她的人都咧嘴笑,那副乖巧娇憨的小模样,几乎是在须臾之间就俘获了厅里一众大人的心。 “呵呵,咱们的小郡主还真是有些了不得呢。”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就这般讨喜,高舍鸡英俊的面容之上满是柔和之色,连带着看向那襁褓里的眼神也是无比的欢欣,倒是惹得李守礼不由地笑出了声。 “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那是你家闺女呢!”轻捶了面前之人一拳,这位常年神色寡淡的王爷此时笑得眉目舒展,显见得是心情好到了极点:“反正你也没有女儿,不如,我替奴奴认了你这干爹?” “殿下的意思,是让末将收小郡主做女儿啊……”摩挲着下巴,高舍鸡一脸的深沉:“这个,怕是不妥呢。” “哦?”挑了挑眉,李守礼显然没有想到他会持不同的意见,当下语调微扬就有些不悦了起来:“难不成我家宝贝还入不了你高大将军的法眼?” “岂敢岂敢啊。”知道自己一言激起了这位王爷的护犊之心,高舍鸡也不甚在意,一双带笑的凤目稍转,却是看向了不远处正和李家三位公子站在一起的高仙芝:“比起干女儿,末将可是更中意亲上加亲,就怕殿下您舍不得啊。” 追随着他的视线,李守礼瞬间就明了他的意思,微一愣怔之后便是无奈地苦笑出了声:“真不愧是领兵打仗的人,目光如此超前,竟然这么早就打起我女儿的主意来了!为兄甘拜下风啊!”虽然他在最初见到高仙芝时就有这样的想法,但那也不过是一时之念罢了。眼前之人这般直白地说出来,倒是叫他意外得很。 “殿下过誉了。”愈发笑得如沐春风,高舍鸡毫不掩饰自己言语之间的傲然之色:“为人父母者,必为之计长远!”小郡主才这么点就这么招人了,如果不早早订下,那以后还有怀瑾什么事儿啊。他对那小女娃可是很满意的,至于自家儿子的意见嘛,忽略不计。 “你啊你……”难得看见好友如斯得意的模样,李守礼几乎笑得收不住,正欲再说些什么,却冷不防院外一声通传响起,霎时就惊了一屋子的人:“太平公主到!” ------------ 第四章 桃夭郡主 面面相觑,对于这一声,李守礼和高舍鸡皆是一脸状况之外的神情。然而眼前的形势显然不容许他们有丝毫的迟疑,当下齐齐走出大厅,一撩袍子跪下,对答起来也是自如无比:“臣等参见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虽然并不清楚为何本该身在洛阳的太平公主会出现在这里,但作为今圣面前的红人,这位公主殿下却不是任何人可以得罪得起的。 一身杏黄色的高腰对襟襦裙,臂间则挽着一条石榴色的丝质宫绦,云鬓花颜,环佩叮当,出现在人前时的太平公主永远明艳华美。即便簪金佩玉,她也是盛放在李唐皇室的一株牡丹,国色天香,雍容华贵,只可仰望,却从来无法亲近。那样的气质,三分介于外貌,余下七分,倒是因着生来便齐集的诸多宠爱。 作为武曌最心爱的女儿,她的与众不同早已是不言而喻。 “雍王客气了。”几乎是步步生莲地走近,太平公主在宴客厅外站定,看着那跪伏了一地的人,只在唇角勾起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本宫今日前来观礼,乃是奉皇帝陛下的口谕,特意为小郡主送上满月贺仪。诸位也不必多礼,还是快快请起吧。” “那微臣就谢过皇帝陛下、谢过公主千岁了。”闻言,在厅中宾客都起身的当口,李守礼携着一家大小再度拜倒,连连叩首之后才终于是缓缓地站起了身:“公主远道前来,还请恕守礼未能远迎之罪,如若公主不嫌弃,就请入内喝上一杯薄酒吧。” 精心修饰过的脸容之上漾起一丝浅笑,太平公主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经年未见的侄儿,应得却也爽快:“本宫原就是打着喝喜酒的主意来的,哪里还有什么嫌不嫌弃?雍王这话倒是太过见外了。”说着,也不多过礼让,径直提步就入了厅。而在她身后,李守礼一家和着众多宾客,虽然皆是一脸莫名但也都是见怪不怪,各自收拾好心绪也就跟了进去。来了这么一个重量级的人物,大家一时之间心里都没有底了。 “雍王妃手中抱着的就是小郡主吧?”精明而锐利的凤目淡淡地扫向刘氏怀中抱着的婴孩,太平公主浅笑嫣然,端的是一副温柔无害的可亲模样:“来,让本宫抱抱。” “是。”恭声应下,刘氏虽然心中忐忑,但也深知自己没有半点拒绝的权利,当即缓步上前,将怀中的襁褓递出,语气柔婉而带笑:“小女年幼,若有什么不妥之处,万望公主多多担待。” 她和这位名义上的姑母并没有过什么接触,不过身为皇家的媳妇,有关眼前之人的种种传言她自然也听说过不少。这位公主殿下可绝对不是好相与的角色,自己就这么一个女儿,万一不小心惹怒了她,那结果就是可大可小的了。 “小孩子罢了,本宫又岂是这么斤斤计较之人。”一边伸手接过襁褓,一边斜瞥了一眼自己面前这个尚且才二十五六的女子,太平公主嘴角的笑意就淡了几分。 她也是为人父母之人,自是看得懂刘氏眸底潜藏的警惕与担忧。说实话,她非常不喜欢这样的眼神,但想着自己此行的本意,一时之间却也不好表露什么,只径自凝神看向襁褓中的小东西。不料这一转眸,却对上了一双小鹿一般乌黑剔透的眼睛。 膝下已经子女环绕,太平公主早过了那个看见小孩就眼热的年纪了。可不知为何,怀中的这个小女婴竟是她从未见过的轻灵秀丽,粉团子似的糯软就不说了,偏生连性格也讨喜的很,看见自己这个生人连半点惊吓的表情都没有,甚至还笑得咯咯有声,她毫不怀疑,这个孩子打从开始到现在,看向自己的视线就是好奇中掺着讨好的。 才一个多月的孩子……太平公主第一次觉得如此无语,到底是她这个侄孙女儿太过妖孽还是她习惯性地想太多了?为什么总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呢? 而不同于她的哑然失笑,李守礼等人看着高坐在上首却兀自抱着婴儿出神的女子,内心的惶恐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自从李贤被指谋逆以来,李守礼就知道自己恐怕一辈子都得活在武曌的监视之下了。所以,不管是流放巴州亦或是幽闭深宫,他始终都活得卑贱而低微。他的生父顶着那样大的一个罪名,他不指望说自己还能如何,却绝对是拼尽全力也要让自己的孩子过得无忧无虑的。 如今,在没有摸清太平公主来意的前提下,看着自家女儿笑得毫无防备,他的一颗心都揪了起来。只希望,皇姑姑她还能念着一点和父亲当年的兄妹之情,好歹不要对奴奴下手吧。 “我不喜欢她。”看着那通身高贵优雅的太平公主,缩在一旁角落里的李承寀却是语出惊人,嘟着小嘴,他清秀的面庞透出忿忿,毫不在意身边高仙芝骤然失色的脸孔:“妹妹都没有冲我这般笑过,她凭什么……” 原来是因为这个…… 刚想探出去捂他嘴的手不由停下,高仙芝同样稚嫩的一张脸上浮起笑意:“你是哥哥,哪有跟妹妹计较这么多的。”说着,他稍稍顿了一下,待发现压根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边,这才继续往下说道:“公主殿下是长辈,理当敬重,就算不喜欢,也不能说出来的。” 父亲说过,祸从口出,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场合,多看少说,总是不会错的。 “哦,我知道了。”依稀记起自家母亲也说过这样的话,李承寀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旋即也就乖乖地闭了嘴。大哥和二哥都说过要自己跟怀瑾好好学着点,那他听话就是了。 并不知晓自己一时的举动会引来如此之多的反应,太平公主逗弄着憨态可掬的小女婴,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小郡主可取好名字了?”这个小家伙挺合她心意,这一趟算是没白来了。 “闺名就叫奴奴。”半躬着身子回了一句,李守礼回答得谨慎无比:“这孩子出生的时候体弱了点,学寻常人家的做法,取个粗名也好养活。”至于为什么非得是这个奴字,他想,眼前之人应该是明白的。 “李奴奴……”虚眯了一双凤眸,太平公主眼带深意地在李守礼身上逡巡了一周,到底是满意地笑出了声:“倒是个好名字,喊起来顺口得紧呢。” “公主谬赞了。”一点不错地观察着她的神态,听到这么一句,李守礼顿觉心头的一块巨石落了地:还好,这个名字看来是取对了。 示意一直立于下首的刘氏将孩子抱回,太平公主站起身来,却是笑着自袖中掏出了一块黄澄澄的金锁:“难得小郡主合了本宫的眼缘,这个,就权作是本宫的贺礼了。”说完,也不待刘氏表态,走下几步就将金锁系在了婴儿的颈间,自顾自高兴地打量着。 “微臣多谢公主!”虽然并不清楚那金锁的具体来历,但也知道太平公主身上无一凡物,李守礼微愣之下赶忙行礼拜谢。有了这东西,那就相当于奴奴得到了她的承认,这以后的日子,无疑是要好上许多的。 摆了摆手,太平公主不甚在意地行至大厅中央,那负手而立的傲然姿态,全不同于之前的随和,不经意间就已经带出了上位者的威严赫赫:“来人,宣读皇上圣旨!” “是!”一青衣小侍应声出现在院中,手中高举着的,正是那一道明黄色的绢书! “臣等接旨!”厅中众人立时又呼啦啦地跪倒一片,对着眼前发生的这一连串的变故,心中皆是惊疑不定。这太平公主,今日到底是干什么来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雍王守礼,离京多年,恭敏仁孝,不负朕望。为表朕心之慰,特封雍王之女为桃夭郡主,享公主俸禄,许自由出入皇城之权,钦此!” 看着那几乎是被一道圣旨震翻了的一干人等,太平公主唇角微勾,目光却是不经意地就飘向了雍王府的院墙之外。好个桃夭郡主啊,这个季节,可不就是长安桃花开得最盛的时候么? ------------ 第五章 吾家有女初长成 花开一季,花落一年。及至长安又是陌上草熏、和风送暖,距离雍王府小郡主出生至今,已是足足过去了五个年头。当年那浑不知事的小婴儿,如今业已长成了玉雪可爱的小姑娘,兼之头顶着桃夭郡主的封号,虽然鲜少出府,但在偌大的长安城里,也多少算得上是个名人了。毕竟,留在长安的皇室中人虽多,可如雍王一家这般血统纯正且依旧受到皇帝眷顾的,那是少之又少。若不是郡主尚在稚龄,只怕这提亲的早就把门槛给踏破了。 对于这一点,李守礼自然是心知肚明的。因此之下,即便这五年都是风平浪静,阖府上下也时常受到来自神都的封赏,他仍然是秉着一贯以来的低调作风安然度日,不仅约束着自家大小,连带着少有的几个仆从也是严加管教,绝对不在任何事情上给人以可争论的余地。从权力的最核心地带被放逐至此,他自小就比所有人都清楚,宫中那高高在上的一位,无论何时都不是可以被擅自揣摩心思的。所谓雷霆雨露皆是圣恩,他大抵,也就只能做到这个份上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原本就是欢快无比的一首诗歌,此时此刻,由着一个稚嫩的童音缓缓吟来,更是带上了独特的一份韵味,纵然隔着老远,李守礼也是听得笑眯了一双眼,完全不顾及身旁高舍鸡瞬间惊诧起来的眼神。 “我没看错吧?”忍不住眉头轻挑,这位征战多年的将军望着远处那捧着书卷安坐于桃花林中的一大一小,凤目中的意外之情就更加的浓重:“二公子居然已经开始教小郡主念诗经了?”没搞错吧,这小丫头今年可才堪堪满五岁,真能领悟得了个中含义? “呵呵,你奉诏前往神都一待就是三年,还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发生的?”笑着捋了捋这几年才蓄起来的一把美髯,李守礼显然很满意他此时的反应:“夭儿的聪颖早慧可是王府上下都知道的,会念个诗经有什么大不了的。”说着,他瞥了一眼紧跟在两人身侧的男孩,眸底的赞叹之意却是一丁点儿都没有掩饰:“三年不见怀瑾,如今也不是大变了模样?依本王看啊,不出几年,你这儿子就要成为全长安城少女心目中的夫婿人选了!” 不过才九岁的年纪罢了,如李承寀一般,本该是男孩子最为调皮好动的时候,可偏偏这高仙芝,打小就与众不同,在洛阳待了三年,竟是出落的愈发温润内敛,加之那完全继承了其父血统的出色外表,小小年纪就有如芝兰玉树,细瞧之下,倒有几分自家二儿子的风范。 饶是李守礼这般见多识广,也不由地心下感慨:看来这人比人啊,的确是会气死人的。李承寀那臭小子,跟舍鸡家这乖儿子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个级别的,幸好他还有个宝贝女儿能够扳回一成,不然这老脸可真是丢尽了。 正凝视着那边的一抹小小身影发呆,冷不防自己被点了名,高仙芝循声望来,却是丝毫都不见得有什么慌乱的表情:“雍王殿下取笑了,府上几位公子都是人中之龙,怀瑾还有很多地方要向他们学习才对。” 跟他们学?学李承寀惹祸的本事么?想起自家小儿子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性格,李守礼一时之间只觉得头疼,伸手拍了拍高仙芝的肩,他笑得很有几分无奈:“去吧,难得回来,跟承宁他们好好聚聚,我和你父亲一会儿就过去。” “是,那怀瑾就先退下了。”微微躬身,高仙芝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在得到后者允许的情况下才缓缓转身,朝着那氤氲如霞的桃花林一步步地行去。那个娇憨可爱的小丫头,自她两岁生辰之后就再没见过了,还真是想念得很呢。 而另一边,早就注意到李守礼等人的李承宁掩了手中的书卷,看向自家小妹的眼神就带了几分笑意:“夭儿,你还记得高叔叔么?” “嗯?”才背诵完一篇诗歌的粉衣小人儿端坐在石凳之上,闻听此言,粉雕玉琢的一张小脸霎时就遍布了思量的意味:“高叔叔是爹爹的好友吧?”她倒是依稀记得那个经常抱她的叔叔,不过…… “嗯,夭儿的记性真好。”点了点头以示表扬,李承宁狡黠一笑,继续发问:“那你还记不记得他家的小公子?”他可是瞧见高仙芝过来了,夭儿小时候那么黏那个小子,若是现在都把他给忘了,估计他得郁闷死吧?嘿嘿,光是想到这一点,李承宁就觉得很高兴。 “怀瑾哥哥!”并不知道某人已经站在了自己身后不远处,桃夭极其自然地喊出这个称呼,却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家亲哥的脸色在瞬间就变得叵测了起来:“二哥,你怎么了?是不是,夭儿说错了什么?”她怎么觉着,二哥似乎是生气了?难道是她记错了? “没有,没什么。”嘴角牵扯出一个极其生硬的弧度,看着那距离自己几步开外笑得一脸如沐春风的少年,李承宁就觉得心头憋闷:“夭儿,你为什么偏偏就把他记得那么清楚?” 要知道,高仙芝离开长安的时候自家小妹才两岁,那时候,即便是大哥和自己,在书院一连半月不回来她都能给忘得一干二净,更别说是离开三年之久的外人了。真是奇了怪了,莫非那小子真有什么他所不知道的奇特魅力? “因为娘亲总拿怀瑾哥哥取笑我。”皱了皱挺秀的小鼻子,桃夭粉嫩的脸蛋之上尽是不满:“说我还不懂事的时候就总缠着人家,哭着闹着要人家抱,连人家要走都舍不得。”真是的,她有那么不乖么? “哦,居然是这个原因啊。”故意拖长了语调,李承宁一边一点不错地注意着高仙芝此时的神情,一边抬手就将桃夭自石凳上抱了下来:“那夭儿回头看看,那个人是谁呢?”微风拂过,树影摇曳,在春日的暖阳下,粉色的桃花花瓣悠然坠下,纷纷扬扬,美不胜收。而在那仿佛下着一场盛大花雨的桃花林中,五官精致的小女孩慢慢转身,正对上那暖玉一般温润无瑕的俊美少年,只一眼,就注定了所有的开始。 ------------ 第六章 两小无猜 接下来的几天,李承宁总算是明白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了。 就因为那天他一时兴起地让夭儿注意到高仙芝,这个原本很贴心的妹妹就彻底地抛弃了自家亲哥,转而和那什么怀瑾哥哥迅速地亲近起来。不单玩闹时总黏着那小子,就连闲暇时分也常喜欢挂在嘴边念叨,再这么下去,他都觉得自己这半个夫子的位置快要保不住了,真是何苦来的! “二哥,你说你自作自受也就罢了,干嘛牵累的我们都不受小妹待见!”眼巴巴看着那玉雕一般的小女孩兀自冲着高仙芝笑得春暖花开,李承寀心中着实不是滋味。 他对这唯一的妹妹可是宝贝得紧,自己喜欢的吃的玩的统统一股脑捧去献宝。可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桃夭丫头偏偏就不买他的账,一见他动辄哭鼻子抹眼泪,更有甚者,曾经在一段时间里看见他就躲。搞得府里所有人都对他怒目而视,那副模样,就好像是他私下里虐待了自家小妹一样,根本是让他连申冤的地方都没有。 现在倒好,高仙芝才不过回来了半个月,桃夭就已经把他认定为自己人了,而他这个本来就不被看好的哥哥,眼下更是只有靠边站的份。以李承寀从小的暴脾气,此时能忍住不过去揍高仙芝一顿,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摸了摸鼻子,李承宁显然也是郁卒的不行:“我哪知道会弄成这样!”他的本意是想借桃夭对高仙芝的疏远来打击一下那总是一脸大人像的老成家伙,可怎么也料不到自家妹妹会这般的不配合啊。他就奇了怪了,这高仙芝到底是好在哪里,为什么就能够对桃夭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呢? “好了,你们两个何必那么排斥怀瑾。”端起手边的茶盏轻抿了一口,一身云白色衣衫的李承宏安然坐于凉亭之中,对于远处那副异样和谐的场景只是报以清浅一笑:“高将军和父亲情同手足,怀瑾也算是夭儿的哥哥了,难得他们两个这么合得来,我们不是该高兴一点么?”再者,他也明白自家双亲的意思,就他们的身份所带来的尴尬处境而言,夭儿的将来未必会一路顺遂,但若是能够嫁入高府,那情况就截然不同了。 “亲哥哥还杵在这儿呢,哪轮得到那个家伙……”犹自语带不甘地嘀咕了一句,李承寀对于自家长兄的话却是从来都不敢反对的。只是明明差不多的年纪,高仙芝处处稳压自己一头都不止,让他着实有些羡慕嫉妒罢了。 而李承宁却是从李承宏的只言片语中察觉到了一丝不同的意味:“大哥,难道父亲还是打算……”他并没有把话说完,因为这个话题,到目前为止在府中还是个禁忌,他也不过是心思缜密,所以才一早就洞悉了其中的牵扯。至少在明面上,谁都没有正式提出过相关的意见。 点了点头,李承宏的目光在桃夭身上停留许久,神情竟是极端的复杂:“应该是迟早的事情吧。毕竟,夭儿从出生至今,皇帝陛下对她的关注和厚待都太过引人注目,父亲会想早作准备也是正常的。” “那……”顶着李承寀满是疑惑的视线,李承宁眉头紧皱,刚想再多问几句,却看见那一身红衣的小丫头恰如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飞一般地跑过来就一头扎进了李承宏的怀抱:“大哥,你都好久不来跟夭儿玩了,夭儿好想你!” “夭儿乖。”素来淡漠无波的一张脸孔霎时涟漪四起,李承宏眸带笑意地抚着怀中小人的脑袋,语调温柔地好似能滴出水来:“大哥最近陪着父亲处理府中事务呢,你要多听你其他几位哥哥的话。” “嗯,夭儿会很听话的。”像只小猫咪一样地蹭了蹭自家大哥的手掌,桃夭笑着从他身上跳下来,反手就牵住了跟在她身后缓步而来的高仙芝:“大哥,夭儿很喜欢怀瑾哥哥,以后夭儿就跟着他念书了好不好?” “哦?”有些意外地看了看高仙芝,李承宏眉目依然,生生忽视掉身侧李承宁那幽怨无比的目光:“为什么呢?你二哥难道教的不好么?”他可是记得,这小丫头对承宁向来是崇拜至极的,怎地突然就转风向了呢? “二哥自然是好的!”急急地肯定了一句,桃夭精致如玉的小脸忽而飘上了一抹绯色,好似上等的羊脂白玉晕染上了霞光,越发显出莹净细腻,简直美不胜收,叫人移不开眼:“只是你们每日都好忙,跟夭儿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相比之下,倒是怀瑾哥哥更能陪着自己,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她很喜欢待在他身边的感觉,那是和父亲在一起都没有过的轻松惬意,犹如置身在温水里,每一个毛细孔都透出温融和慵懒,舒服到她只想赖着他。 “夭儿,你把三哥给忘了吗?”有点委屈又带着些讨好地看着自家妹妹,李承寀纵然平时再无法无天,对上桃夭,那也只有举手投降的份:“三哥可以陪你玩啊……”为什么非得挑上高仙芝这小子,他绝对不会承认自己这是吃醋了。 “三哥……”拉长语调喊了一声,桃夭对于这个最小的哥哥向来是哄着骗着的:“你不是答应父亲要好好读书的么,我怎么好意思打扰你?” “……”应该是压根儿就不希望自己有空去打扰她吧。李承寀腹诽了一句,却也着实没有任何办法可想,做哥哥做到他这种份上,真不知道除了失败二字还有什么词可以用来形容。 “好了,人家怀瑾还没说话呢,你们这一个个的……”失笑地看着弟弟妹妹,李承宏到底还是没忘了问高仙芝的意思:“怀瑾,你看……” “既然夭儿都这么说了,那自是恭敬不如从命了。”俊逸出尘的脸容之上尽显醇暖的笑意,高仙芝始终眸色温柔地注视着那一个红色的小小身影,似乎无论她要求什么都会答应的模样。 其实也难怪他,实在是将军府的人员结构太过简单,更兼之高舍鸡走到哪儿都是清汤寡水的军营管理模式,严苛而乏味至极。难得眼前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跟他相处的如此融洽,别说只是抽点时间教她念书,便是让他上天摘星星他恐怕都不会有二话的。 “行,那就这么定下了。”反正对这件事情也是乐见其成,李承宏自然答应地爽快,正想着自己差不多可以功成身退了,就看见府上的管家满头大汗地朝这个方向过来,尚且隔着老远就急急地出了声:“几位公子,神都的圣旨到了,王爷让你们和小郡主速去前厅领旨呢!” ------------ 第七章 圣旨 并不全然理解那冗长繁复的一套官方说辞,桃夭只知道,父亲接过那一道明黄色的绢书之时脸色是前所未有的难看。即使他依然在笑,母亲依然温婉有礼,几位哥哥也依然恭谨如常,可她就是知道,大家都不开心了。 奉命前来传旨的是武曌身边的郑女官,眼见差事完毕,也就不再多作寒暄,朝着雍王一礼行下便要告辞:“奴婢还要去高将军府上传旨,这便先走一步了。”她不是傻子,自然也明白皇帝陛下这一道旨意具有何等样的威力,人家恐怕交待事情都还来不及,有哪里需要她在这个时候凑热闹呢。 “那本王就不多留你了。”微笑着颔首,李守礼示意管家送郑女官出府,浑然不觉自己握着圣旨的手已然攥紧成拳。那青筋毕露、骨节分明的模样,无声地彰显着主人此时并不平静的心情。 “王爷,我们难道……真就这样送夭儿去神都?”手中的绢帕几乎是被无意识地拉扯成皱巴巴的一团,刘氏眼看着那一干人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中,这才双目蕴愁地转头望向了自家的夫君:“皇上她,这到底是打算把我们怎么样啊?” 夭儿才五岁,虽然乖巧早慧了一些,但说到底也不过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娃娃。皇帝这个时候一道圣旨召她入宫,实在是诡异无比的一件事,再加上雍王府一贯以来的尴尬地位,由不得她不多想。 “不好说。”面上的笑意已经完全收敛了起来,李守礼随手将圣旨递给一旁的侍从放好,看向自家小女儿的眼神就带上了无奈和心疼:“夭儿,你可听懂了皇上的意思?” “嗯。”点了点头,桃夭仰着一张稚嫩的小脸,一板一眼地认真回答:“皇帝陛下想亲眼见见夭儿,所以让夭儿去洛阳。”说着,她看了看厅中众人的脸色,却是眨了眨眼,露出了一个无比娇憨的笑容:“父亲不用担心,夭儿保证乖乖的,皇帝陛下大人有大量,不会和一个小孩子斤斤计较的。” 她知道,那位住在神都皇宫里的皇帝陛下是天底下权利再大的人,随便一句话就可判人生死,随便一个动作就能令人胆寒,就连自己这个小郡主的名号,还是她下旨封赏的。父亲母亲和哥哥们,应该是怕她不懂事得罪了皇上会招来祸事所以才这般不放心的吧? “夭儿……”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居然已经懂得安慰家人,李守礼低叹了一声,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示意为数不多的几个侍女退下,李承宏一边上前几步扶住几乎都快站立不稳的刘氏,一边沉稳地朝着父亲开口:“父亲,按照旨意,夭儿只怕是即刻就应当动身了,我们是不是需要安排一下?”哪怕明面上不能跟着一起,至少也得派人暗中护送。 毕竟,雍王一家已是章怀太子最后的血脉了,因着当年之事,任谁也不觉得这一家子会和谋逆全无干系,在这样先入为主的印象之下,洛阳对于他们来说,那无疑是等同于龙潭虎穴的。而明知是如此险恶的境地,还偏偏得欢天喜地地把妹妹给送过去,这等煎熬,完全是超出常人想象的痛苦。 摆了摆手,李守礼的神情愈发无奈:“不能轻举妄动。皇上的眼线遍及天下,若是连我们这小小的雍王府都能如此轻易地在她眼皮子底下动手脚,你以为她还能在那个位置上安稳地待到现在么?” 幽闭深宫多年,他对武曌手段的认识已经上升到了一个全新的层次,那个女人,是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人质疑她的。此时她让夭儿进宫的目的尚不明确,如果他们贸然揣测并有所行动,一旦被她察觉,那夭儿就真的是有去无回了。他只有这一个女儿,还不敢用她的性命来冒这么大的险。 “父亲所言甚是。”点了点头,李承宁显然考虑地要更深:“我觉得皇上此举更多的是在试探我们,并不会对夭儿采取什么实质上的措施。否则,她大可以直接宣父亲进宫而不是如此地大费周章。” “这就是说,只要我们真的派人暗中护送,就正好是入了她的套了?”眉心紧蹙,李承宏方才是关心则乱,被弟弟这么一分析,瞬间也就明白了过来:“所谓帝王心术,着实是令人胆战心惊啊。” “那……那就任由夭儿孤身一人去洛阳?!”眼见夫君和儿子分析到后来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刘氏不由得万分着急起来:“她还这么小,万一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我不同意!绝对不行!”女儿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不管皇帝是不是在试探,她都舍不得就这样把女儿给送上路!哪怕是自个儿的夫君松口也不行! 而一旁勉强算是听懂了的李承寀也是心焦不已,看了看自家小妹,又瞅了瞅那快要闹起来的双亲,一时之间竟是毫无办法,直慌得抓耳挠腮,满屋乱窜。说实在的,连他那两个饱读诗书的哥哥都拿不出什么像样的方案来,就自己这么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主儿,又能够怎么办呢? “夫人……”了解刘氏的心理,却也对她的胡搅蛮缠感到无比的头疼,李守礼轻唤了一声,到嘴边的话竟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了。要劝她以大局为重?可是,仅仅为了府上的安全就牺牲掉自己宝贝了这么些年的女儿,他还配为人父母么? 这么一计较,李守礼更加觉得心如刀绞,头比斗大,一手搂了女儿在怀就几欲落泪。“如果王爷和王妃放心的话,不妨让小郡主跟着我吧。”就在这个当口,一直静立一旁充当着隐形人的高仙芝适时地开了口。不同于在场几人的满腹愁郁,少年一袭青衣,温润无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从容淡定,好似具有某种安定人心的奇异力量:“若我所料不错,郑女官去将军府上传旨大抵也是为了让父亲进京一事,如此一来,小郡主和我们一道去洛阳就是顺理成章的了。且不说皇帝陛下究竟意欲何为,至少一路上还能有个照应。” ------------ 第八章 初入神都 “红芙姐姐,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到洛阳啊?”轻揉着已经坐马车坐到僵硬的小腿,桃夭皱着一张精致的小脸,看起来格外的惹人心疼。她从出生至今,基本上就没有踏出过雍王府,这第一次出门就赶了这么久的路,实在是习惯不来。 眸带怜惜地伸手理了理小女孩鬓边的碎发,这个叫红芙的少女语意温柔,极有耐心地哄着自家的小主子:“奴婢问过车夫了,大概今日下午就可以进洛阳城,小郡主再多忍忍吧。” 作为刘氏身边第一得用的大丫鬟,她也算是看着小姐一点点长到今天的,那样雪团一般的娇**娃儿,能在颠簸了这么些天后才开口,着实是不容易的了。尽管她也清楚,为了照顾这边,高将军一行人已是将速度降至了最低,可她们毕竟是久居后院的女子,哪怕活计干得不少,也绝比不上一般的男子皮实。 “嗯,我知道了。”扁了扁小嘴应下,桃夭虽然累到了极点,却是懂事地没有闹脾气。抬手掀了一点车帘朝外望去,她稚嫩的嗓音中就带上了几分好奇:“红芙姐姐,洛阳比长安好看么?” 因着年岁太小,她也并没有怎样逛过长安,可在她的印象中,那个每年春天就十里桃花燃遍的地方总是最美的。不过,既然连皇帝陛下那样的人都选择住在洛阳,说明神都比起自己生长的地方应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当然,这种问题,她也就只敢跟红芙提提,否则,要是碰上自家三哥,不嘲笑她小家子气才怪呢。 “洛阳是天子脚下,和长安的气象自是大不相同的。”红芙是府上的家生子,年幼之时倒也曾随负责采买的双亲出过几趟远门,见识远非寻常丫鬟可比,这也是刘氏放心把女儿交给她照顾的原因之一:“不过洛阳的牡丹花极美,眼下正是盛开之时,小郡主若有心,不妨仔细看看。” 一直策马跟在车边的高仙芝隐约听见了其中的对话声,如玉的面庞漾起一抹温润的笑,却只是一闪就消失不见了。桃夭她,明明还只是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偏偏…… “这就是命啊。”一眼看穿儿子心中所想,随在另一边的高舍鸡低叹一声,已经有了风霜痕迹的眉眼之间尽是堪破世情的淡然与寥落:“得到的越多,所要付出的代价就越大,而上天往往会吝啬到连选择的机会都不给。一旦你降生到这个世上,除了死,也就只能忍着、受着、好好活着。” “父亲……”并没有想到素来豁达爽快的人会突然冒出这么一番深刻的论调,高仙芝一时之间有些晃神,愣怔了好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作何反应才对。说实在的,他并不认为高舍鸡这番话是针对他的,可如果是针对桃夭,那未免也太不正常了一点。毕竟,五岁的孩子哪怕再早慧也是有限,那几句话过于隐晦,不是光靠聪明伶俐就可以理解得了的。 摆了摆手,高舍鸡似乎再没有了多说下去的意思:“一时感慨而已,你也不用太过深究什么,遇事能多想想我这句话就够了。” 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高仙芝也不是个多话的人,收了话头就继续闷声赶路。一行人马不停蹄,终于在日落之前进入了神都洛阳。 “小郡主,今日天色已晚,我们干脆休息一宿,明日再进宫面圣吧。”在城门口稍停了一会儿,高舍鸡俯身将自己的决定告知马车里的桃夭,字里行间的语气很是柔和,丝毫没有因为她是一个小孩子就有所怠慢。 从窗口小小地探了一下脑袋,桃夭双目带笑,只是娇憨地应了一声:“一切都听高叔叔的。”尽管还是少不更事的年纪,但因着家世的缘故,她很清楚,这洛阳城并不是她能够随意使性子的地儿。就目前来说,或者可能以后更长的一段时间里,面前的这个男子,便是她在这里唯一的依靠了。所以,无论如何,跟着他总是不会有错的。 “好,那就只能委屈小郡主在我府上将就一晚了。”清俊的面容之上流露出慈父特有的宠溺神情,高舍鸡微微一笑,当即就下令队伍往临近皇城的一个方向而去。 自从三年前奉诏入京,皇上就钦赐了一座将军府以示恩宠,也方便他在洛阳久居。如今带着桃夭一起,有这么一处府邸,倒也的确是便宜了不少。 而几乎是在他们进城的同一时刻,身处皇宫之内的武曌就得到了无比详尽的消息。一边听着底下人的回报,她一边头也不抬地继续批阅奏折,看起来颇有些不在意的味道:“这么说来,桃夭郡主是跟着高舍鸡一起的?” “是。”半垂着头应了一句,单膝跪地的黑衣人身形单薄且纤细,听声音竟然是个女的:“属下一路跟来,并没有发现暗中有任何雍王府的人存在,郡主只带了几个随侍的丫鬟和仆役,而这些人中也没有一个会武。” 想起来也是奇怪,明明听说雍王极其宠爱这个女儿,可偏偏放心让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单独上路,哪怕沿途有高将军护送,那也到底是外人啊。还是说,雍王为了打消皇上的顾虑,干脆就玩了一手弃卒保车,盘算着要用一个女儿的性命来换取阖府上下的安然无恙? 朱笔在纸上略一凝顿,武曌轻哼了一声,却听不出半分喜怒:“他倒是放心。”说着,她合上最后一本奏折,放下笔就径直站起了身:“既然在将军府上安顿下来了,你就暂时不要管他们了。去太平那儿走一趟吧,让她明日记得进宫。” “是,谨遵陛下吩咐。”越发恭敬地应下,黑衣女子躬身退了出去,轻轻阖上门扉之后一个纵跃就消失在了茫茫的暮色之中,如同她来时一般的悄无声息。 而御书房中,孤身一人立于窗前的武曌虚眯着凤目,威仪赫赫的容颜之上却是隐约闪现出了一抹苍凉:“高处不胜寒啊。”连子孙后代都要对自己诸多避忌,她难道,就真的这么罪无可恕么? ------------ 第九章 进宫 翌日早朝之后,高舍鸡就带着桃夭入了宫,听闻武曌此时尚在御书房,这一大一小两个人就跟着前来接引的宫侍一路行去。远远望去,但见高大英武的男子龙行虎步,娇小稚气的孩童亦步亦趋,竟有一种分外和谐的可爱之处,惹得驻于高楼之上的太平公主当即就勾起了唇角。 “看来我这侄孙女倒是和高大将军投缘得紧啊。”便是隔着那样的距离,她也能感觉到那个小身影对高舍鸡的依恋和信任,想来,这多半就是李守礼为自家女儿寻得的保护神了。只是,母亲的心思连自己都揣摩不透,他以为,一个高舍鸡能改变的了什么吗? 叹了口气,脑海中不期然地闪过满月之时那小鹿一般温纯湿漉的眼,太平公主不由地就又笑了:“走吧,我们也去御书房凑个热闹。”时隔五年,她也想瞧瞧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娃娃长成什么样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会很有趣。 与此同时,御书房里,换过一身玉白色常服的武曌正端坐在紫檀木书案后,视线牢牢地锁定着跪在下方的粉衣女童,高挑的凤眼微微眯起,不经意间就流露出了上位者的傲慢与威严:“你是桃夭?” 语气疏离,淡漠如冰,连对她随身侍女的亲近都没有,仿佛那全然就是一个和她毫无干系的孩子,多看一眼都是多余的。 看来李贤太子的事情还是没有被彻底地揭过去啊,高舍鸡暗自摇头,面上却是分毫都不显,只在一旁尽心尽力地充当着背景。这位圣上的脾性古怪是出了名的,谁都摸不透她究竟在想些什么。眼下形势尚不明晰,他倒是不好擅自替桃夭开口,只能看这小丫头打算怎么应付了。 “回皇帝陛下的话,臣女正是桃夭。”软软糯糯的嗓音响起,小人儿仍旧乖乖地跪在那里,安静地垂着头,一丝不苟地回着话,像是答着夫子问题的好学生,虽然庄重,却并无惧怕的意思。 “倒是很久没见过这么有胆量的孩子了。”平平地说了这么一句,也听不出是夸还是贬,武曌的表情沉沉,语调却是几不可察地缓和了些许:“抬起头来。”李贤这一脉唯一的一个女孩了,她还真想看看生了怎样的一副面容。 “是。”利落地应了一声,桃夭慢慢地抬起头来,清澈如水的眸子就那样对上了武曌的双眼。 没有半点尘垢沾染的痕迹,一双稚气十足却好似能照进人心底的纯粹眼眸,黑白分明,澄澈通透,甫一对上,武曌只觉得心尖都微颤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在那张花瓣样的面容上缓缓流连着,她难得的心绪复杂,竟连自己都说不出此时的滋味。 也不知道李守礼是怎么养出了这么一个孩子,明明是生在天底下最复杂肮脏的地方,拥有着这世间最尴尬难言的身份,却偏生美好无瑕的近乎荒诞,生怕那一眼的眸光就能照出人心的黑暗与丑陋。很可笑,在这一刻,她居然想要好好地护住这个小女娃,不忍伤她,更不想害她。 “模样也还乖巧,再让你跪着,舍鸡怕都要怪朕欺负小孩子了。”嘴角的弧度很淡,可明显已有了微笑的模样,武曌向后靠坐进了圈椅之中,通身的气势也不再不复之前的森然凛冽:“扶桃夭郡主起来,赐座。”后一句话,却是对着一旁的宫人说的了。 “陛下说笑了。”拱了拱手,高舍鸡双目带笑,看着桃夭谢恩之后在椅子上似模似样地坐好,心里不由暗哂:这小丫头还真是门儿清,只是害的他老人家在这儿担惊受怕的,也是不厚道了。不过,看皇上的意思,应该是不会为难于她了,多少也算是件好事。 按照在长安之时家中嬷嬷教授的礼仪,桃夭一丝不苟地端坐在椅子之上,一边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的脚下,一边留心着武曌那边的动静,唯恐一个恍惚间就漏掉了什么关键,实在是比跟着大哥练一天书法都要累。就在她暗自叫苦的当口,一个宫人快步自外间而入,一礼行毕之后就轻声地禀告道:“太平公主求见陛下,不知您是否宣召?” “嗯?太平来了?”挑了挑眉,武曌的笑容愈发大了:“速度倒是不慢,罢了,让她进来吧。”说着,她抬头扫了眼正要开口的高舍鸡,轻飘飘的一句就把他给打发了:“舍鸡你就先退下吧,你护送桃夭进京一事,朕改天再论功行赏。” “陛下言重,微臣愧不敢当。”虚应了一声,高舍鸡有些担忧地看了看桃夭,却也知道自己并没有立场将她带走,只得在转身之际悄悄冲女孩儿使了个眼色,随即就大步离开了。 机智如桃夭,自然是及时地收到了个中信息。看着唯一熟悉亲近的人就这么走了,饶是她再聪慧,也禁不住开始发慌。紧了紧汗湿的小手,她努力维持着面上的从容,樱桃般红润的小嘴却是不自觉地瘪了起来,小模样十足的委屈。 将她的每一点小动作都尽收眼底,武曌忍不住暗暗发笑。原来这丫头也不是滴水不漏的啊,这不,靠山一走就露出马脚来了,难为她还一门心思地遮着掩着,简直比那些从小就生在宫闱内的女子还要谨慎小心,着实是好玩的很。 “一听说小郡主来了长安我就想见上一见的,没成想还是被母亲抢了先啊。”笑语盈盈地踏进门来,太平公主一身明艳地出现在御书房里,让桃夭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因着这个女子而在霎那间变得鲜活明丽了起来。 “臣女参见公主殿下。”适时地从椅子上跳下来行礼,桃夭连一眼都不敢多打量就又识相地垂下了头。母亲说过,这些贵人都是不允许他人触犯他们的威严的,不仅说话要小心,眼神更是要留意。这么一来,她少说少看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吧。 和武曌对视了一眼,两人的眼中皆是笑意。径直伸手拉起了桃夭,太平公主的语气里满是亲昵:“我可还记着满月时抱过的小娃娃呢,一眨眼竟然长这么大了。”说着,她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纵然眼光素来挑剔,也不禁叹出了声:“到底还是长安的风水养人啊,我看神都这么些孩子,居然没一个有我们家小桃夭长得好的。” 面皮下意识地红了起来,桃夭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要怎么反应,正在想得脑门发汗之时,却听高居上首的武曌已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这可是王婆卖瓜了。在朕面前自卖自夸倒也没什么,把人家小姑娘吓到可就不好了。” “我也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母亲难道不同意么?”牵着桃夭的手将她带到身边,太平公主是越看越喜欢:“既然来了洛阳,怎么着也得多呆上一阵子。小桃夭,这段时间你就跟着我吧。” 跟着太平公主?想起离家之前父亲对自己说的话,桃夭霎时就有些懵。据说这位殿下的脾气是最像皇帝的,一贯都是阴晴不定、最难揣测。虽然她是爹爹的亲姑母,可也并不意味着就会对自己格外关照。眼下来这么一出,到底是什么意思呢?相比留在宫里,她真的是更想住到高叔叔府上啊。 锋芒暗蕴的视线在下首两人的身上扫了一个来回,最终归于沉寂再看不出半点端倪。武曌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这个主意不错。丫头,你就跟着太平安心在宫里住下吧。” ------------ 第十章 进学 这么一住就是一个多月,这段时间,桃夭始终都跟着太平公主住在揽月殿中,彼此之间倒是熟稔了不少。虽说她并不明白这位殿下为何放着皇城外的府邸不住,而偏偏要窝在宫中带着自己,但她能够感觉得出来,父亲的这位姑母并没有传说中的那般难以接触。至少,她对自己还是真心实意的。 “夭儿,在宫中住了这么些日子,可还觉得好玩?”将鱼食洒落在莲池里,看着蜂拥而来抢食不断的锦鲤,太平公主的嘴角不由微微上扬,不经意间就透出了高深莫测的味道。单这一点来看,她和武曌确实是极其相像的。 坐在四面通透的水阁之中,桃夭静静地看着太平公主的动作,不知为何,拿在手里的糕点就迟迟没有动:“宫里很大,景色很美,东西也很好吃。”只是,她并不喜欢。这个地方的人好像和长安的都不一样,即便衣饰更加华美、妆容更为精致,可她还是觉得有哪里怪怪的。就连素来最宠她的红芙姐姐,自从入了宫之后也跟以前不同了,变得神情整肃、寡言少语不说,对她也是越来越严苛,时不时就这个不许、那个不行的,弄得她一点都不习惯了。 “就是不好玩对吧?”莞尔一笑,太平公主倒是很能抓住重点:“小丫头,跟我还用得着兜圈子么?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非得变着法儿地说上这么些。”李守礼这女儿着实是对她的胃口,明明是个滑不溜手的小鬼灵精,可又总能拐着弯地说些大实话。这样可爱率直的性子,在这偌大的皇城之中已经是稀有至极了,也不知道等她再长大一些,还会不会依然是这副模样。 带着点小女孩特有的娇憨,桃夭笑眯了一双眼,颇有几分讨好地开口道:“殿下您知道就好了。”和太平公主吃住在一块久了,多少也摸到了一点她的脾气,桃夭又向来是个擅长察言观色的,顺杆子爬自然是麻溜地紧。 “你这小家伙……”笑着摇了摇头,太平公主又撒了一把鱼食,却是忽然就正了脸色:“不管喜不喜欢,既然你在这儿了,有些事情就应该明白。” 想起红芙之间打听到的消息,桃夭下意识地就攥紧了手,原本握在指间的酥软糕点哪里承受得了这般力度,霎时就被捏散了去,零零碎碎的撒了一桌子,纷乱地就好比是主人此刻的心情:“还请殿下指点。”她直觉地接了话头,软糯的嗓音已经沾染上了丝丝点点的惶恐。她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对未知有着与生俱来的迷茫和胆怯。 “你看这些锦鲤,每天在这莲池里尽情嬉戏,饿了有人喂,水脏了有人清理,无聊了还有人逗着哄着,似乎是这世上活得最幸福的了。”不紧不慢地说着,太平公主的语气就像是在给不懂事的小女儿讲故事,哪怕其中的内容并不美好,却依然娓娓动听:“这宫里啊,就是什么东西都比外面来的金贵,鱼也不例外。” 那是,红芙姐姐都说宫里的鱼活得比人好呢。小小地腹诽了一句,桃夭知道太平公主的话远没有表面上的那么简单,于是就耐着性子继续听下去。 “可再怎么金贵,这些锦鲤终究也只是玩物。今天我心情好,乐意陪它们玩玩,要是我哪天不高兴了,看它们不顺眼了,我也可以把它们捞上来炖了汤。”转头看着面色骤然变了的桃夭,太平公主眸色深沉地盯着那小人儿,眼中好似有着深不见底的漩涡,稍不留神就会被吸入其中,再无回转的可能:“这宫中的人也一样,明白了这里面的道理,才有好好活下去的可能。夭儿,你懂么?” 都说成这样了,如果自己还是不懂,那估计被拿去炖汤的就是她了。默默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桃夭拍了拍两手上沾着的糕点屑,一骨碌从椅子上爬下来,径自跑到太平公主身边装可怜:“夭儿不想被炖汤,一定会乖乖听话的,殿下不要看夭儿不顺眼。” 她当然知道这宫里最大的主子是武曌,可自打进宫之初拜见过一回以外,她连那位的影子都再没见过。就眼下来看,还是抱紧太平公主这棵大树比较实在,再怎么说,能压得住这位殿下威权的人可是寥寥无几的。 “你啊你……”伸手捏了捏小女娃柔嫩的面颊,太平公主却是被她给逗笑了:“在我这里耍宝卖乖就算了,明天开始可要入学堂了,难不成在夫子面前也来这一套?”看着小人儿瞬间变得更苦的一张脸,素来端丽的公主殿下不由戏谑地挑高了眉:“国子学的欧阳博士一贯以治学严谨闻名,夭儿这是打算亲身领教一番么?” “国子学……”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想起那位欧阳博士的众多传闻,桃夭还是禁不住有些胆颤:“殿下,真的是非去不可么?”比起年纪一把、规矩一堆的老学究,显然是怀瑾哥哥更好啊。要不,实在不行换回自家二哥也好,她一定不会挑三拣四的。 “陛下亲口发话,还由得你不去?”佯装严厉地唬住桃夭,太平公主忍住笑,牵起她的小手就往揽月殿行去:“好了,明日要去上课的可不止你一个,咱们得好好准备下才行。”虽然搞不清母亲是一时兴起还是另有深意,但该注意着的地方她还是会多加留心的。 谁让这是皇宫呢?天底下最不容许出错的地方,稍有行差踏错就会万劫不复的地方……一双华贵的凤眼中一闪而过落寞叹息,很快又被浓郁的笑意所遮掩,再看不出半点真实:“夭儿,记得我方才说的话,这只是第一步而已。明天开始,你就会见识到真正的神都了,但愿……” 但愿到时候你不会怨怪一手将你拖入而今这个局面的我吧。生在皇家,皆为棋子,下一步怎么走,单看执棋之人打算如何落子。而她,被人操控了大半生,这往后的日子,不知是否能由得她扭转乾坤呢? ------------ 第十一章 新平郡主 “郡主,再转个弯就到学宫了,公主殿下已经跟欧阳博士打过招呼了,奴婢先带您去见他。”一个身着青色宫装的女子牵着桃夭的小手,一边走一边细细地给她做着说明:“欧阳博士虽然看起来严苛,但对诸位女学生向来还是挺和蔼的,郡主不用担心。” “嗯。”认真地点了点头,桃夭不由想起了红芙昨日打听回来的消息。据说这位欧阳诀乃是首屈一指的五经博士,人品学问皆是上乘,连国子学那一众身世清贵、眼高于顶的子弟都唯有叹服的份。若不是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好,也不会自请让贤,转而来教皇室宗女。就这个程度而言,自己这个学上得应该是赚了的,可她怎么想怎么就觉得运气那么差呢? “对了,现在在学宫的还有几位主子,不过都比您大上不少,交集应该不会太多,郡主您清楚就好了。”若不是那几位实在不是普通角色,而面前的这一个又太过年幼,她也懒得提醒这么一句。 继续乖乖点头,桃夭冲着女子甜甜一笑:“谢谢秋原姑姑,我会注意的。”母亲说过,无论何时,与人为善总是没有错的。 “郡主真乖。”无声地叹了口气,秋原此时也实在是说不清自己的心情。这么小小的人儿,远离父兄、身份尴尬地呆在神都,也难怪懂事听话到让人心疼的地步了。只盼老天垂怜,能多给这小女娃一丝庇护,能平平安安长成就好了。 并不知道此时引领着自己的人已经在心里默默地进行了一番祷告,桃夭只是睁大了一双漂亮的眸子,细细打量着迎面走过来的一行人。 那是一群衣饰华美的少女,正从学宫的偏殿走出来,彼此说话间带起阵阵悦耳的轻笑,满是青春洋溢的活力。在这皇城之中能有这副做派的,想来也就只有秋原姑姑方才提到的那几位主子了。 “奴婢见过新平郡主、崇昌县主、霍国县主、清阳县主!”一丝不苟地一一行礼,秋原的嗓音很是平静。她是太平公主身边最得用的女史之一,等闲的贵人都及不上她体面,对上这几个尚在稚龄的少女,自然是毫无压力的。 “林女史!”像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太平公主身边的人,一时之间,几个少女都露出了明显的慌乱之色,连礼都不敢受全,就微微侧身避了过去:“现在是课休时间,我们出来透透气,不知道林女史怎么会有空到这儿来的呢?” “自然是奉公主之命,送桃夭郡主来见欧阳博士的。”牵着身边的小女孩往前行了几步,秋原的笑容十分得体:“几位主子自便,奴婢先过去了。” “桃夭郡主……”为首的黄衣少女黛眉微蹙,看着眼前玉雪可爱的女娃就皱了皱鼻子:“她以后也要跟我们一起进学么?” “对,这是公主殿下的意思。”不卑不亢地回答完,秋原微微躬了躬身子:“郡主和几位县主还有别的事么?如果没有,就容奴婢先行告退了。” 另一个年纪稍长一些的蓝衣少女连连摆手,一张俏丽的鹅蛋脸上尽是恬静的笑:“林女史请便吧,我们再过一会儿也就进去了。” “那就多谢崇昌县主了。”不着痕迹地瞥了其他几人一眼,秋原再不多言,领着桃夭就朝另一边的茶室走去。欧阳博士习惯在那处休息,现在这个时候过去找他,想来总不会错。 “雍王李守礼的女儿……”望着那一大一小渐渐远去的背影,黄衣的新平郡主不由发出一声冷哼:“不过还是个小屁孩罢了,能指望她来做什么!” 而余下的三人,眼见她这副样子,却是两两对视了一番,什么都没有说。新平郡主李季姜虽然是庶出,可说到底,也终究是皇太子李显的女儿,即便她们都是宗女,各自的身份地位也还是不一样的。李季姜可以信口胡言,却并不代表她们也可以。 “走吧,再有一会儿夫子也该出来了,我们太过闲散也不合适。”微微一笑,年龄最长的崇昌县主再度望了望茶室的方向,不着痕迹地就转移了话题:“之前博士讲的那篇文章我还不是很懂呢,再回去多看几眼也好。” “崇昌姐姐说得对,还是赶紧回去吧。”同为相王李旦的女儿,霍国和清阳向来以这个姐姐马首是瞻,是以,第一时间就开口附和着。 “哼,一群胆小鬼!”不屑地扫了这三人一眼,李季姜转身就走。一个谋逆之人的孙女而已,在这个时候被皇帝陛下特召进宫,能活几天尚且还不知道呢,也不知道都在顾忌些什么!她可不信这个邪! 而同一时刻,距离不远的茶室之内,桃夭正冲着跟前的老者极其恭敬地行礼:“学生桃夭见过欧阳博士!”听说老人家都是最重视礼数的,那她周全一点就不会错,想来这位欧阳博士总不会看自己不顺眼吧。 捋着保养得宜的一把胡子,面容苍老如树皮的欧阳诀看了眼这粉装玉琢的小娃娃,面上倒是少见的多了几分亲切:“小郡主请起吧,既然入了老夫的学堂,以后称一声夫子,执弟子礼也就可以了。”他还没教过这么小的孩子,但这却是皇帝陛下亲下的旨意,怎么着都马虎不得。 “是,谨遵夫子之命。”短手短脚的小女孩举手投足都是一团孩气,却偏偏一丝不苟,挑不出半分错处。欧阳诀看在眼里,心下了然,再想到她的身份,也唯有叹气的份:“现下进学之人都要比你年长许多,不过彼此都是女子,我教授的内容也不会太过玄奥,你就先跟着旁听一段时间,有不懂的再私下来问我吧。” “好。”乖巧地答应着,桃夭转头就看向了秋原:“姑姑你回去向殿下复命就是了,我自己去上课没关系的。”学宫规矩很严,除了宗女及其伴读之人,连寻常的侍女都不得入内。桃夭年纪小又来得突然,自是没有伴读。好在她以前在家里也是上惯了学的,并没有什么不自在,有没有人服侍也都一样。 “是,那奴婢到下学之时再来接郡主回去。”知道欧阳博士规矩甚严,看桃夭也丝毫没有胆怯的意思,秋原也就暂时放下了心,目送着这两人一起进了学宫也就离开了。 ------------ 第十二章 冲突 至于第一天上学的某位小姑娘,在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人群里却也没有太过拘束,在上首的欧阳博士一脸严肃地讲解着诗经中的某一章时,她已经在角落里将在场之人给研究了个遍。 正经的宗女其实就只有四位,也就是今天她和秋原姑姑在学宫门口打过照面的那几个人。剩下的则都是她们的陪读,也是神都里首屈一指的名门闺秀,介于目前她对神都的了解程度还不够,暂时也就忽略不管了。算起来,新平郡主和崇昌县主这几位都是她父亲的妹妹,她怎么着也得喊上一声姑姑,可单是对着新平郡主瞥向自己时那怎么看都算不上和善的目光,她觉得这层亲戚关系应该是不用攀了。也难怪红芙姐姐说这皇城里的人心都太过难测,你看,这无缘无故就被人讨厌上了,还真是莫名其妙呢。 不过,大概是因为才刚见面,彼此之间尚不了解且欧阳博士又看得紧的关系,直至这天下学,面色阴沉的新平郡主也没有跟桃夭说上一句话。而乐得装傻的小姑娘自然也不会送上门去给自己找不痛快,欧阳博士前脚才从学宫离开,她后脚就收拾好书本蹦跶着出了门。毕竟骨子里还是个娇纵调皮的孩子,今天这一番压抑,基本算是她的极限了,再不跑路可就没天理了。 “没教养的野丫头!”恨恨地盯着桃夭的背影,李季姜娇艳的面孔之上更显戾色,当下紧赶几步就跟了出去,却在才踏上学宫门前的那条小道时就愣在了原地。 不远处,夕阳的余晖里,一个身着黑色劲装的少年正卓然而立,那一抹柔和的金色勾勒出他如画的眉目,温润而俊雅至极。明明年纪不大,可已然身姿挺拔,高挑养眼,单是站在那里,就是一道让人挪不开眼的风景。君子如玉,斯人如风,不外如是。 “是高仙芝,原来他也回神都了啊。”随后而来的崇昌等人也看见了这一幕,当下就有人出了声:“听说是高将军一路护送桃夭郡主来的神都,看样子雍王和高府的确是很熟。”要不然,这个向来鲜少出没宫廷的少年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原本正痴痴看着少年的李季姜被这一句惊得瞬间回神,面上乍然而起的红晕微微褪去,她眯了眯眼,嗓音也冷得吓人:“你是说,高仙芝是为了那个小丫头才来的了?” 眼看着高仙芝伸手揉了揉女孩的小脑袋,毫不掩饰的笑容将整张面容渲染得更加鲜活生动,正后悔自己嘴快的清阳县主咽了口唾沫,后知后觉地补救:“可能……也是受了雍王之托,所以才……” 话刚说到一半,她就看到李季姜风一般地冲了过去,然后,原本微笑着的少年皱起了眉,下意识地就将有些懵懂的小女孩给挡在了身后。 “你何时回神都的?为何前两日的赏花宴上都没见你?”多少有些突兀地开口,李季姜的语气居然透出了些许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幽怨。 她很早之前就认识高仙芝了,也早在第一眼的时候就被这个少年非凡的容色所惑,自此之后,就心心念念,恋慕不已。只可惜高仙芝不同于一般的名门子弟,常年跟着他父亲混迹于军营不说,就连平日里的名流聚会都很少参加,兼之还时而去长安呆上一阵,她能见到他的次数实在是不多。此时当面碰上,她难免就有点冲动。 “见过新平郡主。”稍稍躬了躬身,高仙芝面容整肃,就连回起话来也是一板一眼,丝毫没有方才面对着桃夭时的随意亲和:“刚随父亲回来没几天,仙芝不过是一介粗人,还配不上赏花宴这种风雅事,郡主抬爱了。” “你……”自然也察觉到了他话语间的疏远,李季姜不由气结。她原以为,自己的姿色虽然比不上号称神都第一美人的姐姐李裹儿,但怎么着也不至于入不了他的眼吧。没想到,这个家伙居然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跟她划清界限,还一副全心全意护着李奴奴的姿态!她就不信她连这个小丫头都不如! “高公子和桃夭郡主相识么?”硬着头皮过来打圆场,崇昌县主清丽的面容之上满是舒缓的笑意:“素日少见公子出入宫廷,今天倒是赶巧了。” “家父和雍王殿下是旧时老友,我和桃夭郡主自然也是认识的。”一派坦荡之色,高仙芝顺着崇昌县主的话就接了下去:“郡主一人在洛阳,雍王殿下难免牵挂,时常带话到高府,我也是去了公主殿下处才知道郡主今日进学,得了殿下同意才过来瞧瞧,顺便把话带到。” “真的就这么凑巧么?”一双美眸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油盐不进的少年,又颇为嫉妒地连连扫过那躲在少年身后只露出个小脑袋的丫头,李季姜的眼中简直都要冒出火来了:“我看你根本就是和雍王一家有见不得人的勾当,所以才特意来找这个小郡主的吧!” “新平姐姐慎言!”被这贸然的一句吓得花容失色,崇昌三人除了开口劝阻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偌大的神都皇城可尽在那位皇帝陛下的掌控之中,这其中哪怕有一点风吹草动,恐怕都避不开她的耳目。刚刚新平郡主那话,就差没指着高仙芝说将军府和雍王暗中勾结了。而雍王李守礼是何许人也,那是已故章怀太子的嫡亲儿子,身份本就敏感至极,再加上手握兵权、勇冠三军的高舍鸡,就算扣上一个谋反的罪名,那也尽够了。若是被陛下得知,不管那两家究竟有没有这等打算,都绝对难逃一死,更别说是她们这些无足轻重的小喽啰了。无端牵扯进逆悖之事,任谁都不会有好下场。也不知道李季姜脑子里到底都装了点什么,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见不得人的勾当……”有着鲜卑血统的少年眉眼格外深邃,此时情绪波动之下,那精致的五官竟瞬间就拢上了一层戾气,仿佛塞外草原上的孤狼,莫名地就让人感觉到危险。 “新平姑姑如果非得不信怀瑾哥哥的话,那就跟我们一起去见公主殿下吧。”眨了眨眼,一直装聋作哑的桃夭到了这一刻才满面天真地开了口:“公主殿下常说人多热闹,想来见到姑姑前去也会很高兴的。” 新平姑姑,怀瑾哥哥……两个称呼一出来,霎时就让两人差了整整一辈。李季姜的脸整个僵住,连想生吞了这丫头的心都有了。 搞不清楚桃夭是不是在扮猪吃老虎,不过这一句的威力着实强大,崇昌等人唯有笑着婉拒的份:“既是公主等着你们回去,那高公子和小郡主就先行一步吧,我们也不方便叨扰。” 在宫中,除却皇帝陛下,第二大难相处的实权人物可就要数太平公主了。这位殿下是不是真的喜欢热闹她们不知道,可她素来瞧不上庶出那是板上钉钉的,以李季姜的身份,没有召唤就擅自前往拜见,只怕会被赏上一顿板子然后扔出来。她们可不敢让盛怒之下的李季姜去冒这个险。 “那桃夭就先跟几位姑姑告辞了,明日再见。”规规矩矩地朝着这几个女子行了一礼,女孩笑得纯善极了,乖乖地跟着高仙芝就往揽月殿的方向行去。秋原姑姑没有来,想来也是公主殿下授意的,那她也就不必再等了。 “李奴奴!你给我等着!总有一天我会要你好看的!”怒视着那一高一低的两道身影,李季姜恨得牙根痒痒,一拂袖就朝着相反的方向而去了。 而崇昌县主却是幽幽地叹了口气,和霍国、清阳两位县主一道,缓步朝自己的寝宫行去:“以后这学宫里的日子,注定是再不会平静了啊。” ------------ 第十三章 少年心思 “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秋原半躬着身子,将自己方才所见一五一十地转达给太平公主:“新平郡主未免也太口无遮拦,什么话都敢往外说,若不是小郡主回复得尚算得体,今儿这一遭祸事指不定落谁头上呢。” 半倚在榻上,太平公主纤手捻着一块杏仁酥,看起来颇为漫不经心:“一个庶出的贱婢罢了,早晚惹火烧身,去在意她干什么。倒是李守礼家的丫头,听起来很有些意思啊。” 满腔天真烂漫,却又胆敢仗势欺人,而且仗的还是她的势,借着机会就把自己家和高府撇清了。寥寥数语,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偏还让人无从指摘,只当是小娃儿的意气之争。这样的回答,纵然是传到了母亲的耳中,也必然只是一笑置之,而不会采取什么实质性的惩罚措施。好一个桃夭郡主李奴奴,好一个章怀太子的后人! “说起来,高仙芝和桃夭也不过相差几岁,我看这两家是有意要结秦晋之好呢。”姿态优雅地吃完杏仁酥,太平公主擦了擦手,自窗边看着不远处回廊上正并肩行来的两个人,艳如牡丹的容颜之上就尽是了然的笑意:“不过这高家小子俊美太过,也难怪新平今天这么大动干戈了。” “殿下的意思是……”秋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刚想说话,却见高仙芝和桃夭已经一步踏进门来,也就微笑着退到一边去了。 “见过公主殿下。”两个小人齐齐行礼,虽然年岁差得有点多,但站在一起还是犹如金童玉女,单是这么瞧着就十分赏心悦目了。 “起来吧,在我这儿就不用这般见外了。”太平公主坐直身子,笑意盈盈地拿高仙芝打趣:“怎么样,高家小子?巴巴地跑去接人,现在可看见了?我没有让你的桃夭妹妹受委屈吧?” “殿下玩笑了,您对桃夭郡主自然是悉心照料、无微不至的,怀瑾万不敢生此念头。”眼观鼻鼻观心,高仙芝如玉温文的面容之上一派淡然,全没有这个年纪的少年该有的羞恼,就好像方才见到桃夭便笑开了花的人不是他一样。 啧了一声,太平公主也拿他没办法:“你父亲那么个飞扬不羁的糙汉子,怎么就生出了你这等不苟言笑的清高君子呢?当真是无趣极了啊。” “嘿嘿。”桃夭捂着小嘴就笑出了声:“高叔叔自己也这么说呢。”不过她倒是不这么觉得。怀瑾哥哥在她眼里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她喜欢就好了。 一番笑谈过后,太平公主吩咐秋原去安排晚膳,她要跟这两个小家伙一起吃顿晚饭:“难得过来一趟,不让你们好好聚聚,只怕高舍鸡都要对我心生不满了。” “殿下哪里的话。您那么好,连陛下都交口称赞,还有谁会对您不满。”甜蜜蜜地送上无需本钱的奉承话,桃夭笑得很讨喜,让人就算明知这只是场面话,也乐得能从心里开出一朵花儿来。 “你呀你,天生就是哄人的料!”被她逗得连连摇头,太平公主话锋一转,却是提到了早前在学宫的事:“可怎么就连新平那丫头都没哄住呢?我可是听说她今日给你脸色瞧了。” “唔……可能是新平姑姑觉得我长得比她漂亮?”一点儿都不脸红的小郡主一个劲儿往嘴里塞着栗子糕,语带含糊地回答了一句:“也可能是见不得怀瑾哥哥跟我走得太近?” 高仙芝挑了挑眉,只是无声地给她递了杯茶。他总感觉以这个丫头的吃法,早晚会把自己给噎着。 “没想到我们的小桃夭还挺敏锐的嘛。”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她白嫩的面颊,太平公主继续追问:“那你知道为什么吗?”都说皇家子弟多早慧,她倒是有点好奇面前这个能达到什么样的程度。 “她想嫁给怀瑾哥哥?”老老实实地给出答案,桃夭摸索着才要把茶杯端起,却冷不防身边之人瞬间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直接抢走了。 面不改色地喝完茶再续上,高仙芝全然无视桃夭瞪大了的双眼和控诉的表情:“怀瑾不过一介白身,殿下何以肯定郡主就是这个意思了?”太平公主诱导了半天,不就是要夭儿说出这一句么?也亏得那丫头心大,别人想着要嫁给自己,她就那么开心?居然连犹豫都不带一点的,真是白费他时时处处惦记着。 “你这小子,考虑起事情来真是功利又现实,跟神都里的臭男人一个德行!”假装看不见他们两个的小动作,太平公主兀自说得暧昧:“哪有少女不怀春的?你父亲手握兵权,在神都也算排得上号的人物。而以你的相貌,放眼士族子弟,只怕也无人能及。新平对你暗生情愫,想要嫁入高府也是情理之中的了。” “公主殿下!”下意识地正了容色,少年通身的气息一凛,竟有了战场铁血之意:“请您慎言!怀瑾和新平郡主素无往来,这样的理由未免太牵强。” ------------ 第十四章 隐忧 他不喜欢太平公主说出这句话时的语调,就好像他是待价而沽的商品,任人打量赏玩之后就会被决定今后的命运。没错,他高家男儿的皮相的确惑人,可他们以军功立世,活得堂堂正正,又不是面首之流,怎可受到这等轻侮! 这小子,怎么跟刺猬似的,这就要开始扎人了?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下变脸的高仙芝,太平公主倒没有打算再刺激他:“这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原因罢了,更主要的,其实是另一件事。” “什么?”注意到一旁已经明显饿得走了神的小姑娘,高仙芝很明智地主动询问。尽管并不清楚太平公主将桃夭拢在身边是何用意,可他感觉得到,这个女人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表现出恶意。既然如此,那她要给出的信息就必然是有利于己方的,不问明白可不行。 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太平公主的声音有条不紊:“你可知道,就在不久之前,我天朝将士大败吐蕃,打得他们再无还手之力?” “听父亲提起了。陈大慈将军运筹帷幄、统率有方,这一阵打得相当漂亮,算来不日也该班师回朝了。” “久视元年,唐休璟力挫吐蕃大军,圣心大悦。”太平公主点了点头,一双狭长尊贵的凤眼在顾盼之前流泻出一片凌厉,竟是像极了那位高高在上的女皇:“短短两年时间而已,吐蕃接连败北,人马损折,辎重靡费。他们不比我们,可禁不起这等巨大消耗,听说,已经是有了求和之意了。” “求和……”下意识念叨起这意味深长的两个字,高仙芝一时之间不由悚然而惊。 自古弱国求和臣服,不外乎拜谒上贡,通常为了显示自身诚意十足,还会有求亲之念,以联姻的形式缔结永世之好。而作为天朝上国,哪怕是出于展现气度和宣扬教化的考虑,武皇也绝对不会不答应。毕竟这和亲人选,除了公主,那也就是数得上号的宗室女以及高门闺秀了,实在算不得什么大问题。 “我朝宗女固然不少,可除却嫁作人妇和有婚约在身的,要论适龄,那还真不多。”看少年变幻莫测的神色,就知道他已然抓住了重点,太平公主微微一笑,心里倒是又满意了不少:“如无意外,这人选肯定会在新平几个之中产生。” 所以李季姜才会在这个时候着急到不顾仪态也要表露自己的心迹?高仙芝仔细揣摩了一下这句话,却发现其中还有未尽之意:“如果有了意外呢?”桃夭年纪还这么小,总不至于…… “若是她还在长安,那就不会有半点意外。可神都波澜诡谲,最是个难以捉摸的地方啊。”伸手端过桃夭面前的栗子糕,太平公主忍不住笑骂了一句:“好了,小馋猫似的,还吃个不停了!马上就要用膳了,当心坏了脾胃!” 讪笑着缩回了手,桃夭似乎并没有听懂刚刚那一番百转千回的对话,只是眼巴巴地盯着门口,专心致志等开饭的模样。而话题挑明到了这种地步,高仙芝也知道多说无益,顺势住了口便径直沉思,等到用完晚膳就起身告辞了。 桃夭顶着太平公主戏谑的眼神依依不舍地送他出去,一路上却反常地一句话也没有说,直到两个人都看见了不远处的那道宫门。 “行了,都送到这儿了,你也该回去了,不然秋原姑姑就要赶上来绑你了。”好像到了这个时候才将自己跑远的心神给拉回来,高仙芝瞥了眼坠在他们身后几步远的女史,习惯性地揉了揉女孩的脑袋:“我和父亲都不能随时进宫来看你,自己小心着些。” “嗯。”乖乖地应声,桃夭水盈盈的大眼注视着少年好一会儿,忽然就攥住了他的手:“怀瑾哥哥,真的没有什么法子可以让我回长安么?”她的声音不大,应该是并不想让秋原听到,于是语气里的委屈意味也就更加浓重了。 看来,夭儿还是把今天的话给听进去了。感慨于她的聪慧,却也心疼她的过分谨慎,高仙芝叹了口气,握紧了掌心冰凉的小手,想要借此给她她一点温暖和力量:“夭儿别怕,怀瑾哥哥不会让你有事的。” “我不想……去吐蕃。”知道有些事是宫中大忌,女孩最后两个字眼的气息放得更轻,可便是看唇形,高仙芝也明白她的意思,包括这简简单单六个字里的惶恐和惊惧。她在害怕,在担心,小小年纪,就已经要为了不可知的命运满腹忧愁、强颜欢笑了。 “我知道,我知道。”连连答应着,高仙芝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被她的那只手给揪紧了:“夭儿,相信我,不会有这么一天的。无论何时何地,我一定护你周全。” 夜色笼罩下,少年低喃的承诺却掷地有声,恍若千斤重锤一般砸在女孩心头,让她不由自主地去信任、去期待。好像牵住了他的手,她看不到光明的未来就再不会有黑暗和寒冷,他会永远站在她身边。 只是,那时候的他们都还不知道,许一个人的誓言就和海枯石烂的盟约一样,都是这世间再困难不过的事情。 ------------ 第十五章 隆冬 而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日子还是在一天天地往下过。自那天以后,桃夭每天都准时去学宫进学,也照旧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不去招惹李季姜等人。也不知是慑于太平公主的威势亦或是察觉到这个小姑娘也不是什么善茬,至少李季姜再也没来挑衅过,而崇昌三人又乐得做和事佬,于是彼此也就维持了面上的和平。这一晃,转眼就到了隆冬时节。 “外面好冷啊,幸好学宫放假了,不然一大清早出门可有的折腾了。”将睡得迷迷糊糊的桃夭从暖和的被窝里挖出来,红芙伺候过她穿衣,又接着打发她去洗漱:“我的小郡主诶,您都偷懒多久了,再怎么着也该赶上正日子去给公主请个安吧。” “我知道,我这不是在去嘛。”游魂一样地洗漱完毕,桃夭懵懵地坐在铜镜前由着红芙给自己梳妆打扮:“红芙姐姐,听说公主殿下前一段时间离宫是回府去了?” “对,好像是因为驸马纳妾一事。”利索地将桃夭的长发挽成髻,红芙将自己打听来的消息尽数道出:“奴婢看公主这两天的心情不佳呢,小郡主还是多注意一些吧,若是……” “嗯,我明白,红芙姐姐放心。”一双水润迷离的桃花眼逐渐变得清明,桃夭打量了一下收拾完毕的镜中人,直接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好了,咱们请安去吧。” 隆冬的清晨天色尚暗,走在回廊里,冷风也是嗖嗖地刮着脸颊,钢刀一样的冷冽入骨。桃夭紧了紧身上的白色兔毛披风,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她从小就怕冷,以前在长安家中之时,父母兄长怜惜她年幼,从不要求她早起请安。不过如今,再不适应也得督促着自己习惯了。 “小郡主,您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桃夭甫一踏进揽月殿的大门,就看就秋原微笑着迎上前来:“公主也才刚起呢,您正好赶上陪她一起用早膳了。” “还要谢谢秋原姑姑提醒,那我就不客气了。”由着红芙将自己外面的披风褪下,桃夭跟着秋原就往太平公主所在的内殿暖阁里走。揽月殿里燃着上好的银丝碳,还熏了太平公主最爱的沉水香,厚重的殿门一关,就隔绝了外面的森森寒气,只余一片暖融融的春意,让人心神俱醉。倒是极其符合这位贵女一贯以来的奢靡作风。 “桃夭给公主殿下请安!一别多日未见,殿下还是一样天姿国色,容光焕发。”姿态优雅地行了一礼,桃夭笑嘻嘻地送上奉承话,那可爱讨喜的模样,活像一只讨食吃的小松鼠,看着就让人忍不住发笑。 “你这丫头,现在连我都敢调侃,看来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啊。”依旧是雍容华贵的打扮,太平公主精心修饰过的面容美艳无双,可若细细观瞧,也还是能看见她眉梢眼角处那遮掩不住的憔悴和疲惫。想来,回府一趟并不是明面上的那么简单,否则,这位显赫尊贵的公主也不会是这般形容。 “夭儿不敢,只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小心翼翼地将秋原倒好的茶水递给太平公主,桃夭认真打量了她一会儿,却还是犹豫着开了口:“不过殿下看起来清减了一些,还是要多注意休息和保养。” 太平公主于她而言,实则是宫中的一大依仗,是以,从一开始,她就是抱着敬畏和讨好的心思来的。不交心,少言语,半真半假,面上过得去也就可以了。可人终究是感情动物,桃夭也只是个孩子,敏感如她,就如同是灵气逼人的小兽,谁对她是真心,谁对她是假意,她分辨得一清二楚。太平公主从未亏待过她,也一直都在尽力保全和爱护她,就这份难得的情意来说,她倒是愿意偶尔卸下心防,跟她说上一两句真心话的。况且,就这段时间的相处来看,太平公主也未必有外界传说的那么高高在上、强势煊赫。很多时候,她都是一个人呆在揽月殿静静地出神,面上的神情渺远而奇特,桃夭只偶然看到过一两回,就莫名觉得心疼得紧。这位殿下,应该过得也不快乐吧? “果然是长大了,已经知道要关心人了呢。”太平公主微一愣怔,转眼就伸手掐了掐桃夭粉嫩的小脸:“好吧,那就听夭儿的,好好保养,咱们一起用早膳吧。” “好。”脆脆地应了一声,桃夭牵着太平公主的手就走到了桌前。她们两个说话间,秋原早已经把餐点摆了满满的一桌。除却太平公主爱喝的粳米粥,还有热腾腾的汤面、甜香丝滑的牛乳、皮薄多汁的蟹粉小笼、晶莹透明的虾饺以及各色花样的糕点。大都是些外形精巧又好吃的玩意儿,太平公主素来不喜这些,一看就是单为小孩子准备的。 “天气太冷了,原本没想着让你今儿个过来的。还好秋原有准备,不然你可就只能陪我喝粥了。”点了点桃夭挺直的小鼻子,太平公主虽然是笑言,但神情却难得地显出了几分落寞。 她早就是儿女双全的人了,膝下骨肉不少,可无论是在府中还是宫中,从来没有人主动来给她请安,更不会有人愿意陪她用早膳。她看得出那些孩子敬她畏她,把她放在一国公主的尊位上高高供起,却唯独没有把她当作生身之母来亲近过。她自叹是儿女缘分太薄,也就再不苛求,由着他们来去,更是省了彼此见面,以免互生尴尬。原以为这辈子也就如此了,她也习惯了孓然一身,可偏偏就有了桃夭这么个丫头,上赶着来缠她,似乎天生不知惧怕为何物,倒着实是意外之喜。 早就饿得肚子咕咕叫的桃夭一点不客气地在桌边坐好,接过秋原递来的牛乳喝了一口就直接笑眯了眼:“殿下回府这么久,夭儿可是担心您把我给忘了呢。这皇城里就数您对我最好了,这么现成的大靠山,说什么也得抱紧了啊。” 望着那笑起来好似弯月的漂亮双眸,太平公主端着粥碗的手颤了颤,终究忍不住低语:“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像他了……” ------------ 第十六章 召见 “嗯?殿下您说什么?”夹着一只胖胖的虾饺,桃夭有点走神,就没听清身边之人说了什么。再问之时,太平公主却已然换上了一副似笑非笑的神色。 “夭儿,你知道我回府做什么去了吗?”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粥,女子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轻轻搭在雪白的瓷勺柄上,不动声色间就衬出一种异样的惑人风情。 眼神不自觉地被吸引,桃夭连盘中的枣泥糕都忘了拿起,只是不解地望了望身畔之人:“应该是殿下府中有家事要处理吧?” “可以这么说吧。”轻笑了一声,太平公主似乎完全不在乎她的年纪,自顾自地继续道:“我的驸马要纳妾,我得回去喝杯茶好迎新人进门呢,可不就是正经家事?” “殿下,您是不是……伤心了?”感受到她语气里浓浓的讽刺意味,桃夭不由地放下碗筷,面带担忧地看着她。每次有人要给父亲送通房或者舞姬的时候,母亲的脸色就会变得很难看,心情也会很糟糕。所以公主殿下,大概也是一样的吧? “伤心?”嘴角上扬,勾起的弧度格外漠然而冰冷,太平公主道:“他过他的日子,我自有我的生活,我又何必要为他伤心?”早在她听从母亲的安排,二嫁武攸暨之后,她的心就死了。心既已死,又如何能伤?现在的她,早不是当年那个娇嗔肆意的小公主了。 “那……”为什么还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夭儿,你记住了,身为李唐宗女,享了多少尊荣就要付出多少代价,这都是我们生来就注定了的。”凤眼微暗,太平公主像是隔着虚空看见了她心中那人,面上的表情越发悲戚:“所谓男女之情,山盟海誓,最终都敌不过家国大义。所以,还是从一开始就守住自己的心,不要期望那些虚幻的镜花水月,这样,你才有勇气熬过今后漫长的年岁,而不至于在凄惶绝望中惨淡一生。” “守住……自己的心?”桃夭似懂非懂,可瞧着向来高贵倨傲到不可一世的太平公主流露出这样脆弱的一面,她恍惚觉得,这对她来说是大大的忠告。可男女之情,山盟海誓,又究竟是怎样的呢?难道只是生为宗室女,她们就注定了要丧失这一切? 生平第一回,桃夭迷失得厉害,她可能,需要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 “殿下,您今天为何要跟小郡主说那一番话?”亲眼看着那小人儿迷迷糊糊地离开揽月殿,秋原都有些不忍:“小郡主尚且年幼,现在就教导她这些,会不会太早了一点?” “这丫头长得太像李贤兄长了,看到她的眼睛,我就忍不住想起从前。”半阖了眼,太平公主伸手捏着自己的眉心,疲倦的样子比刚才更甚:“过了年就六岁了,说小不小,也很够有心之人打主意了。纵然高舍鸡有意为儿子迎娶,这其中的变数也太大了,我总得未雨绸缪。” 已故的章怀太子……乍一听闻这个在宫中恍如禁忌一般的名讳,秋原不禁抖了一抖,今天的殿下,实在是有些太反常了。识趣地没有多说什么,她躬了躬身,正欲退出去,却听得半倚在软榻上的女子又懒懒地开了口:“对了,桃夭好像长了不少,我看她衣服的袖子都短了。趁着眼下尚衣局还不忙,你赶紧让人给她多做几身送过去。” “是,奴婢马上去办。”一瞬间的诧异过后,秋原转眼倒无声地笑了。即便是亲生女儿,恐怕也不过如此了吧。 而回到自己偏殿住处的桃夭,回思着太平公主的话,思绪翻涌得几乎无法定下心神。好不容易坐下来翻开手头的诗经,映入眼帘的却是她熟记于心的那一首: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低声喃喃了几遍,桃夭的神情愈发迷惑。太平公主那一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她是在暗示自己有可能被派去和亲,所以不要对男女之情有所幻想,还是说她只是有感而发,因为驸马薄情而心有戚戚,提醒自己不要跟她走一样的路? “红芙姐姐,”她忽地出声询问:“你可听说过公主殿下前一桩婚事的情况?”她知道现在的武驸马已经是太平公主的第二任丈夫了,在来神都以前,母亲就曾经跟她提起过,太平公主极受皇帝陛下宠爱,由于心疼她因前任驸马去世而守寡,所以特地下旨,将她许配给了年轻有为的武攸暨。这可不是寻常公主能够有的待遇,然而单看今天这情形,似乎这桩亲事也没有外界传说中的那般光鲜亮丽啊。 “倒是有所耳闻。”红芙毕竟是跟着双亲走南闯北过的,对于那些传唱一时的故事还真算得上了解:“公主殿下的第一任驸马乃是城阳长公主的幼子薛绍,也就是殿下的表哥。据说那位薛小将军俊美无匹、文武双全,和殿下自幼相识,感情非常深厚。当年那一场婚礼之隆重,更是轰动了整个长安城,照明的火把通宵不熄,连沿途的树木都烤焦了呢。” “原来是青梅竹马……”若有所思地总结了一句,桃夭托着腮认真地引导红芙继续往下讲:“那后来呢?这位薛驸马又是因何过世的?” “这个……”红芙面露难色,先是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继而就压低了嗓音,以确保只有她们两个能听见:“个中详情奴婢也不敢保证说是真的,只听闻是薛家长子参与谋反,牵连到了薛驸马。他虽没有像他兄长那样被直接处死,可还是被皇帝陛下下令杖责关押,最后竟死在了狱中。而公主殿下那时候正怀着他们的第四个孩子,只差一点儿就没能保住了。” 谋反,竟然又涉及谋反……忍不住蹙起了小小的眉头,桃夭突然有点心疼起太平公主了。 自己的丈夫被自己的母亲活活害死,而她无能为力,只能怀着腹中的孩子在府里苦苦捱着,这是何等的锥心之痛!这么说来,公主心里的那个人就是薛绍了?那个曾和她山盟海誓、最终却只许了她一场镜花水月的男人?她在那一次就丢了心,所以如今才凄惶而绝望? 那家国大义又是什么意思呢?她为什么还是联系不起来? 就在红芙一脸莫名地看着自家小主子高深莫测思考的当口,偏殿的门扉被人叩响了:“请问,桃夭郡主现在殿中么?” 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女声,桃夭回过神,就见红芙已经走出内室去开了门:“郡主正在殿中,不知这位女史怎么称呼?” “奴婢上官婉儿,奉皇帝陛下之命,特请桃夭郡主前往贞观殿叙话。” ------------ 第十七章 宫中叙谈 桃夭已经很久没见过武曌了。上一次来,还是上元佳节,由太平公主带着前来请安并参加晚宴。像今天这样独自过来的,还真是头一回。 不过如今的郡主也早不是当初那个才进宫的小女孩了,即便此时没有任何人在场给她撑腰,在面对武曌的时候,她也能够微笑如常地躬身行礼。 “桃夭给皇帝陛下请安。”沿路过来,桃夭早已把自己混乱的思绪收起,转而研究起武曌召见自己的目的了。 “起来吧。”刚下朝没多久的武曌已经换了一身常服,难得地没有坐在桌案后批阅奏章,而是把玩着一个精致小巧的白玉手炉,姿态慵懒地倚靠在薰笼边的软榻上。就好比是一只进食完毕的猛虎,纵然收起利爪的时候优雅华贵,可骨子里的噬人压迫依旧如影随形:“你进宫的日子也不短了,只是朕一直都没功夫过问。怎么样丫头,在这皇城里呆着可还习惯?” 举止得宜地在她下首处的小几上坐好,桃夭不好直视于这位陛下,只得半垂了头,老老实实地回答着问题:“回陛下的话,没有什么不习惯的,公主殿下十分照顾桃夭。” “你倒是投了她的缘了。”轻笑一声,武曌似乎一点都不意外:“听说你跟着新平崇昌那几个丫头一起进学了,这段时间欧阳博士都教了些什么呀?” “诗经已经教授的差不多了,欧阳博士说女子教学不必太过规程,所以放假之前在学乐府辞。”听武曌这摆明了要闲话家常的口气,桃夭一时之间也有些纳闷:怎么日理万机的皇帝陛下忽然关心起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了?难不成,这其实是在摸她的底,在估量她够不够格嫁去吐蕃和亲? “欧阳博士学富五车,又是学究里少有的开明之人,跟着他多学点东西总是没有坏处的。”望着眼前这小女孩低眉顺眼的乖巧形容,武曌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身上盖着的毯子,一脸的似笑非笑:“丫头,你是不是很怕朕?” 身家性命都握在你手里,不怕才不正常吧?桃夭小小地腹诽了一句,一抬头却又是一脸甜甜的笑意:“公主殿下说陛下是最重规矩的人,只要桃夭不任性胡为,您自然不会跟个小孩子计较。” 没说怕也没说不怕,就这么弯弯绕地混弄过去了。武曌心中发笑,面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改变。这小丫头,比刚来的时候还要滑不溜手,看样子是在宫里呆得很不错了。 “这般伶牙俐齿,难怪连新平都不是你的对手了。”李显的那个庶出女儿有多无脑和跋扈,她是清楚的,不过只要不影响大局,即便那丫头蹦跶上天,她也懒得理会。之前有不少宗女及陪读都被欺负过,她以为桃夭这么小的人儿,肯定是避不过去的。可是打从第一天针对高家小子起过一点冲突之后,学宫居然一直都风平浪静,这就不得不叫人惊讶万分了。没想到李守礼虽是庸常之人,他的这个小女儿却是意外的灵秀。 “哪有,刚去的时候,桃夭可是被欺负惨了呢。”也是日常跟太平公主相处得惯了,桃夭一听这话,小女儿家的撒娇口气就出来了,不自觉地就委屈巴巴:“要不是仗着公主殿下的势,只怕到现在都要被人指着鼻子骂是没教养的野丫头。”她耳力一向惊人,李季姜随口骂她的几句她都听到了,只是见了面还得带上三分笑地喊一句姑姑。如果是在长安父母和兄长身边,她大概早就哭鼻子告状了,然而这里是神都,她此时身在皇城,除了装乖卖傻,又能如何呢? “你是章怀太子的嫡长孙女儿,是朕御笔亲封的桃夭郡主,谁敢说你是野丫头。”毕竟久居上位,武曌稍沉了语调,整个人就显出威严肃杀之气来:“至于有无教养,也不是她一个庶出的贱婢可以评论的,你自不必理会。”她也很该提点一下韦氏了,堂堂的太子妃连个庶女都约束不了,要她还有何用! “是,桃夭听陛下的。”这是桃夭第一次从武曌口中听见自家祖父的名号,即便只有四个字,可也足够惊心动魄了。 听说当年是祖父心怀不轨、意图谋反,被当时还是皇后的陛下贬谪流放,四年之后才赐死。这期间种种,无人可知,也没有任何人明白,为何这一对嫡亲的母子会走到那样的地步。她在来神都之前,曾经试图从父亲那里得到一点讯息,可父亲对此始终讳莫如深。他只是告诫自己,皇帝深恨祖父,千万别在她面前提及就好。可刚刚陛下说起祖父的样子,分明跟恨无关,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丫头,你看外面下雪了呢。”转头看向窗外,武曌饱经沧桑的脸容之上漾起丝丝笑纹:“瑞雪兆丰年,看来今年百姓能有个好年成了。” 跟随着她的视线一起望向外面那不知何时飘起的鹅毛大雪,桃夭在转瞬的惊喜过后却又陷入了丝丝的怅惘。以往每年下雪,几个哥哥都会陪她打雪仗堆雪人的……现在他们在家,自己却在这里,也不知道长安有没有下雪,是不是,也和神都的雪一样大…… “想家了是不是?”小女孩怔怔的神色持续得太久,不经意间就落入了武曌眼中。看着那已经隐隐有了李贤几分轮廓的形容,她心头一紧,一时之间酸涩愧悔的情绪交杂,连带着嗓音都变得沙哑了起来,倒是意外地柔和了不少:“前几日朕刚收到长安的消息,雍王府一切都好,你父母兄长皆身体康健,你也无须太过牵挂。” 依然有些回不过神来,桃夭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在想起对面之人乃是一国之君时,小脸唰地通红一片,不由就有点不好意思:“多谢陛下宽慰,是桃夭失态了。只是第一次离家这么久,还没有习惯。” “小小年纪,也是朕难为你了。”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武曌最终却是笑着摇了摇头:“罢了,等开了春朕就派人送你回长安,你只安心在宫中过完年就是了。”是她过于执拗了,揪着过去死死不放,又有什么意思呢?斯人已矣,风吹云散吧。 ------------ 第十八章 往事如烟 “真的吗?!”桃夭差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真的可以回长安?!” 果然还是个孩子。眼看着一直装模作样的小人儿因为一时激动就忘了言语上的体统,武曌心下无奈,却还是硬着心肠板了一张脸:“君无戏言,丫头,你这是在质疑朕的话么?”不知为何,每次看到桃夭那双清透如琉璃般能映照人心的眼眸之时,她总忍不住想逗逗她。 “没有没有,桃夭绝对不敢质疑陛下!”生怕这位一怒之下就改了心意,小郡主立时就露出了十分狗腿的一面:“陛下英明神武,心怀天下苍生,乃是千古一帝!您说的话都掷地有声,句句金玉良言,桃夭闻之心喜还来不及呢!” 如果这小丫头有尾巴,此时为了回家,恐怕也得拿出来摇上一摇了。武曌嘴角上扬,到底是控制不住地笑出了声:“好了好了,朕不反悔,你这张巧嘴就停一停吧。”顿了顿,她又带了几分恶意地补上了一句:“如果欧阳博士知道他教你的这些都被用来说奉承话了,那……” 那她就只有被罚抄经书的下场了。桃夭的笑容霎时僵住,想起欧阳博士几次强调女子的骨气和血性也十分重要的话,她不由更加垮了。 她的骨气和血性……呵呵,早扔得找不着了…… 最后,桃夭离开贞观殿的时候几乎是蹦着走的,雪天路滑,急得红芙一个劲儿地在后面追赶。而隔着一扇轩窗,武曌却是看得出了神,直到那主仆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她的目光也依然没有移动分毫,像是陷入了自己的某种情绪里,一时之间还抽离不出来。 一个身量高挑、纤瘦秀美的女史缓步上前,将茶几上已经凉了的茶水重新换过,正欲轻手轻脚地退下,却听身畔的九五至尊忽地开了口:“婉儿,你觉得桃夭这个丫头如何?” “这……”一身赭色的女官服饰将女子白皙的肤色衬得更加分明,周身浓浓的书卷气息显出其与生俱来的从容镇静,上官婉儿总是有这样令人心神俱宁的奇特魅力。所以,即便是面对这个多少有点突兀的问题,她也只是略作踌躇,很快便有了答案:“小郡主冰雪聪明、天真纯善,年纪虽小却进度有度,是个难得的好孩子。而且,更重要的是,”她展颜一笑,直言不讳:“您很喜欢她,甚至有些想保护她。”否则,明明接来了神都,为何这么快又就要将人送回去呢? “朕的心思总是瞒不过你的眼睛。”并不介意她当面戳穿,相反,武曌微笑起来,似乎早就习以为常:“对,朕很喜欢她。在她的身上,朕好像总能看见李贤的影子。” “章怀太子……”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喃出这四个字,上官婉儿的神情渐渐肃然:“陛下曾说过,当年的太子殿下曾是您最心爱的儿子。” “是啊。”像是感觉到有点冷,武曌抬手就将那杯刚沏的热茶给捧在了掌心:“李贤自幼便天赋异禀,文思敏捷,才智过人,兼之举止得体,形容俊秀,和体弱多病的李弘不同,朕难免就会偏爱一些。”那曾是她最为骄傲的儿子,是她寄予了最深切期盼的人,可是最终,谁也没想到会以那样的一个结局收场。 “听陛下这么描述,小郡主好像也是这般呢,难怪了,您这是爱屋及乌了。”章怀太子的死是神都中人最大的忌讳,皇帝可以提,外人却是不能主动碰的。上官婉儿很清楚这个尺度在哪儿,于是当即就若无其事地把话题给扯了回来。 “倒也不全是。”顺着她的话头下去,武曌眯了眯眼,一双凤目褪去了往日的凌厉威严,看起来竟是意外的慈和温柔:“桃夭有桃夭的好处,尽管她肖似李贤,朕也不至于昏聩到因此就偏爱于她。” 李贤这个孩子是聪明,但自小就不够通透,固执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更别说还心思深沉,多疑多虑了。当年他们母子二人因小人诽谤而生出嫌隙,但凡李贤多信她一分,多向她袒露一点心迹,他们都决计到不了那般无法挽回的地步。可那个孩子,宁肯相信自己不是她的生母,宁肯防着她、算计着她,也要一头扎进陷阱里,死不悔改,这叫她又有什么办法可想?终究是一步错、步步错,再见就是阴阳两隔了。 世人皆道她心狠手辣、天性凉薄,为了权势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肯放过,可谁又曾切身感受过一个母亲的剜心之痛? 好在,桃夭那个丫头不一样。她有一双极其清澈的眼,也有一颗最为通透的心。哪怕这小家伙满口奉承、通篇讨好,她也仍然能够从中感受到她所有真实的情绪。包括那些不敢表露的胆怯和畏惧、担忧和惶恐,包括那些无奈的认命、小心翼翼的挣扎还有最简单的祈求和愿望。桃夭很明白能掌握她命运的是谁,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遮掩和逃避。她用一种亲人般的全然信任来面对她,再以君臣之别的伪装浅浅包裹,让自己瞧着就心疼又怜惜,除了护着她宠着她,又能怎么样呢? 这个小女娃啊,是根本早就琢磨出了一套对付她这个皇帝的路子。就算她心知肚明,也只得甘之如饴地咬钩,而后,如她所愿。 “真不知道这样剔透的小人儿今后会便宜了哪一家。”只是想着,武曌唇边就绽开了一朵笑:“朕都替高舍鸡家的儿子担心。”以那丫头的姿容和才学,一旦长成,怕是雍王府的门槛都要被踏破几回,这样的竞争压力可不小呀。 想起那个芝兰玉树般的小少年,上官婉儿也只能笑:“陛下既然有心,给他们下一道旨又有何妨?”她倒是觉得这两人极为相配,以后若能成为眷属,也是美事一桩。 摆了摆手,武曌生平第一次想给一个人完全的自由:“女子的婚事关系着一辈子的幸福,由朕下旨,到底是过于草率了。那两人现在还小,且人心易变,以后是什么样的光景,谁又说的上来呢?如果因此而成了一对怨偶,那便是朕的不是了。”不过,倒是可以给个机会,就看高家小子能不能把握得住了。 ------------ 第十九章 圣心难测 而与此同时,神都高府之中,刚从校场回来的高仙芝换过一身常服,手执一卷兵书就坐在书房里发起了呆,半天都没有翻上一页。 少年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几乎一天一个模样地在变化。如今的他,比起春天的时候又窜高了不少,身姿越发挺拔俊逸,五官也逐渐褪去稚气,一点点显出硬朗的轮廓来。若说从前的高仙芝俊美出尘得好似一块光耀的玉石,雌雄莫辨,精巧绝伦,那现在的他就是藏敛于匣中的宝剑,收则沉静优雅,出则锋芒毕露。尽管同样是稀世奇珍,可已然有了独属于自己的凛冽气场,哪怕再吸引人,也不是随便就可以接近得了的。 这样的小公子,当真是看着就令人心折啊,也不知道将来得找何等样的女子才能与之相配。 高管家踏进书房的时候,视线堪堪触及窗边之人就生起了这样的念头,然而他也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旋即就将之抛在了脑后。高家父子生来就属于战场,他们所有的光芒都注定会在那片天地绽放。至于伴侣,也不过是锦上添花,对当下的小公子来说,实在是太早了一些。 “安叔,有事么?”目光并没有从书页上移开半分,可敏锐如高仙芝,就是知道屋里已经多了一个人。他不喜欢有人到书房来打扰自己,即便那人是父亲最为信重的老管家也一样。更何况,此刻他还正在想事情,想一些对他而言无比重要的事情。 “公子,是长安来信了。”向来知晓小主人的习惯,所以即使那张面孔一如既往的没有表情,高管家也感觉到了他的不悦,当即就快步上前,将手中拿着的一叠信递了过去:“雍王府的。” 伸手接过,高仙芝微微点头,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我知道了,有劳安叔。” “公子客气了,奴才分内之事。”谦恭地弯了弯腰,眼看着面前的少年没有再度开口的意思,高管家这才慢慢退了出去,轻手轻脚地将书房门给带上,然后,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不知为何,明明公子要比常年征战的老爷温和上不少,可自己每每对上他,都能感觉到有一股强大的压迫力如影随形,直让他呼吸困难,恨不得拔脚就逃。 “真不知道公子小小年纪都经历了些什么。”轻声嘀咕了一句,高管家快步离开,再不在书房附近逗留。雍王府的信总是最重要的,至于个中内情,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他又不是活腻了,当然明白用什么样的方法和态度来处理才对自身最有利。 不过这一次,高管家显然是多虑了。 高仙芝才打开看了两封,就面露无奈,下意识地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李承寀这家伙,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啰啰嗦嗦,抓不住重点。这一叠信里,倒有一半是出自他的手笔,无非就是絮叨些长安风物、四时人情,外加关心自己小妹而今在宫中的情形。很简单的事儿,非得颠三倒四、翻来覆去地写,真是看得他半点脾气都没有。 “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半分长进。”快速将信件全部翻阅了一遍,确定其中并无什么重要的内容,高仙芝这才轻笑出了声:“果然不是读书的料,难怪当时夭儿怎么都不肯跟着他。”倒是让自己捡了个现成的便宜了。 “好吧,看在这件事的份上,我就替你送一回信。”嘀咕了一句,高仙芝站起身来,收拾好信件就打算出门。 说归说,其实也只是给自己寻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以便于进宫罢了。想起那个已经有一阵子没能见上面的女孩,少年就再无法安心坐在书房里。猜测着她收到家信时可能会出现的欣喜模样,高仙芝不由动作更快,却不想他披了斗篷才踏出书房,迎面就碰上了自己的父亲。 今日是大朝,高舍鸡按理是不会去军营的,本该早早回来才是,先前高仙芝便是在等他。然而高大将军因为兵部有事临时被耽搁了一会儿,再要出宫之时则又收到了武曌的圣旨,两下碰到一处,他竟是在雪势最大的时候才得以脱身。纵然一路疾驰赶回,此刻也是满身的霜寒雪意,直叫人见之凛然。 “父亲,你这是……”紧赶几步,高仙芝伸手将高舍鸡落满了雪的大氅接过挂好,又顺手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这才继续问道:“可是朝中出什么事了?” 高舍鸡久为一军主帅,素来最重仪态,除非身在战场,否则他鲜少有今日这般狼狈的形容。这样的异常,落在高仙芝眼里,必然就是有大事发生了。 “朝中倒是一切正常,只是皇帝的心思过于深沉,很让人捉摸不透啊。”坐在火盆边上喝了口茶水,高舍鸡看着那融融的火光,这才觉得自己的身子暖和了起来:“临出宫的时候,我接到了一道圣旨,说是让我开年之后就立即返回长安。” “返回长安?没有说回长安干什么吗?”高仙芝的呼吸猛地一窒。他们若是回了长安,那岂不是就剩夭儿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神都了? “这就是让我最为顾虑的一点啊。”长长地叹了口气,高舍鸡浓眉紧锁:“圣旨只说是体谅我前端时间练兵辛苦,所以特行嘉奖,令我回长安休息一段日子。其他的,就什么都没有了。” 距离他上次练兵都快过去大半年了,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才提出要嘉奖?而且,这奖励也着实奇怪,真要他休息,在神都不行么,又为何非要让他去到长安?个中细节,每一处都禁不起推敲,按照皇帝平素的行事风格,是断不会下这样一道旨意的。因此,他在接旨之时就疑惑到了极点,几经思虑,最后还是只能先回府。如果内中另有说不得的详情,那即便他跑去询问,皇帝也定然不会给他答案的,有这个功夫,倒不如自己好好揣测。 “难道是陛下想要收回兵权?她对高家生出了忌惮之心?”高仙芝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这个。这样处处破绽还不加掩饰的圣旨,摆明了就只是找个理由将他们赶去长安罢了。除了自家父亲手中的兵权,他看不出现在的高府还有什么值得武曌这般大费周章。 “应该不会是。”摇了摇头,高舍鸡的手轻轻摩挲着杯壁,语调低缓而沉肃:“如今四海承平、天下宁定,她要收回兵权是顺理成章之事,随便找个心腹接管了也就是了,何必又要这么麻烦地跟我打哑谜呢?再者,”他停了手中的动作,径直抬头望向自己这个从小就冷静睿智的儿子:“圣旨里完全没有提及兵权之事,也就是说,就算我人在长安,依旧可以统辖这一支队伍。” “嘶——”几乎没忍住地倒吸了一口凉气,高仙芝面上的震惊之色全然无法遮掩:“陛下这是……试探?!” 长安的雍王乃是高宗的嫡系血脉,更是素有贤名、极得人心的章怀太子的唯一后人。不说当年,就是而今,也有很多想要光复李唐的人意图将其推上那个位置。武曌这么多年来都没有放弃对长安的监视,何尝不是出于这个原因?而高家和雍王素来交好,此时兵权在握,还特意回转长安……这是要煽动他们,以此来测试是否确有不臣之心? “不好说,不好说啊。”高舍鸡按住自己的额角,少见的有些头疼:“原以为小郡主来了神都,陛下再怎么着也该放心一二了。且雍王殿下一向恭谨,从未生出什么事端,陛下迟迟不肯放过他们,难道真不怕把人给逼急了?” “圣心难测,皇帝陛下行事素来和常人不同,只怕我们现在考虑再多也是枉然。”这样一道莫名其妙的圣旨,能埋下的后招数不胜数,他们绞尽脑汁,恐怕也难及真相之万一。高仙芝是个很能接受现实的人,也从不会因为前路未知就束手束脚:“为今之计,也只好谨遵旨意,然后走一步看一步了。” ------------ 第二十章 上邪 “嗯,也只能如此了。”点了点头,高舍鸡镇定下心神之后,想起自己回来之时看见儿子的样子,倒是忽地笑开了:“你刚刚是打算出门吗?” 高仙芝是个惫懒的性子,除却行军布阵等事,他对一般少年人热衷的消遣都兴趣缺缺,就更别指望让他出门应酬了。是以,他和神都里的豪门公子都不太能玩得到一块,在长安时,好歹雍王府的三位公子还算志趣相投,可回到神都,他基本连府门都懒得出。今儿个一遭,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扬了扬手边的信件,高仙芝丝毫不在意父亲的取笑:“承寀他们来信了,我想还是带给夭儿看看比较好。恰巧我也很久没有去给公主殿下请安了,顺道儿一起吧。”现在还要加上皇帝的这道圣旨,他这一回入宫,忽然就目的不纯了。 “去吧去吧。”高舍鸡摆了摆手,脸上戏谑的笑意却是更加浓重了:“人都说女大不中留,我看你这儿子啊,就算人在家里,心也早就不在喽!” 那你早些请旨赐婚,这些事儿不就都解决了么。高仙芝没好气地瞥了这个老不正经的父亲一眼,这句话在嘴边打了个转,到底还是没说出来。 在皇帝的眼中,高家和雍王府的关系已然太过暧昧了,若是在这个时候还想要成为儿女亲家,那难保不会生出更多的事情来。罢了罢了,反正彼此年纪都还小,等这阵风头过去再说也来得及了。 及至见过了太平公主,来到揽月殿偏殿,高仙芝的心头也依然被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所萦绕,直到隔着殿门,听到了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女孩的嗓音相比在长安之时已然褪去了不少稚嫩,更显清丽婉转,可见她这一年在宫中过得也并不如外表看起来的那么轻松愉快。而在这样的年岁念出一首如此不相符的乐府辞,偏还热烈决绝,缠绵缱绻,恍若发自肺腑一般令人动容。高仙芝本就神思不属,此时一听,更如叩在了心扉之上,连带着面上的神情都变得温软了起来。 高府的这一柄宝剑,即便锋芒再盛,也总有人能使之心甘情愿地将所有凛冽尽收于鞘中啊。 “公子,外面这么大的雪,您怎么不进去?”红芙端着点心从回廊另一头过来的时候,就看见身披玄色斗篷的少年立在大殿之外,身姿俊秀,面容温雅,嘴角甚至还噙着一点点淡淡的笑。哪怕此间风雪翻飞,直涌进廊下卷起他的衣摆,这个人仍旧如同站在春日和煦的丽阳之下,周身繁花烂漫,遍地暗香盈袖。 “我……”才说了一个字,高仙芝就看见自己面前的大门忽地一声开了,而后,一张明净俏丽的小脸探了出来,看着他就漾起了十足甜蜜的笑:“怀瑾哥哥!” “你是说,陛下准你开春就回长安?”将来意说明之后,两人在暖阁中坐下,高仙芝还没来及把信交给桃夭,就听见了这么一个让人意外的消息。 “是啊,陛下才提起的时候吓了我一跳呢。”直到现在,桃夭也依然感觉这个消息好得不像是真的:“怀瑾哥哥,你说,陛下让我回去,是不是就意味着我不会在吐蕃和亲的人选里了?” 尽管她也知道自己年纪太小,通常不会在考虑范围之内。可上位者的心思又有谁说得准呢?一句话的事情罢了,她就是刚出生的奶娃娃,那也得奉命出关,更别说只是等她几年而已。所以,自打太平公主透露了吐蕃那边的意思之后,她的心里就没有一天安稳过,眼看着马上就可以回长安,她这才觉得自己得到了救赎的希望。 “这是自然的了。”太久没有见她,女孩长高了不少,也瘦了很多,原本饱满的脸颊瘦削下去,一下子就有了秀美纤细的轮廓。因着气色尚好,这种变化倒是将她衬得更加成熟,仿佛一夜之间就成了大姑娘,再不是他印象中那个软糯可爱的小团子了。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高仙芝明白这是思虑过甚的缘故,一双黑如曜石的眼眸里不自觉地就流露出了心疼:“放心吧,如果是你的话,那陛下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你离开。而今既然已经松了口,那就意味着她心中另有人选了,最晚到年节,应该就会宣布。” 不过,除此之外,他似乎是歪打正着,还弄清楚了另一件事。这一下,好像有没有赐婚的圣旨都不是那么重要的了。 闻着他身上那若有似无的一点墨香,桃夭只觉得心安无比,不由自主地就用头蹭了蹭他的掌心,好似一只全然信赖主人的猫咪,乖巧而温驯至极:“那就好,只有怀瑾哥哥说的话我才信。”说着,她这才想到了一直被她忽略的一点,顷刻之间就又变得沮丧了起来:“回长安什么都好,就是要和你分开了,下一次再见,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她到现在还记得,当初高叔叔奉诏离开长安,她和怀瑾哥哥一别就是三年。 好在那时候大家都还小,玩着闹着日子也就过去了。但现在不一样了,她来了之后才发现,神都的气象过于瞬息万变,而怀瑾哥哥好像也太过招人,再来个三年,谁晓得会发生多少事情!不要到时候李季姜成了怀瑾哥哥的夫人,那这一声嫂子她是打死也喊不出口的。 “怎么,夭儿也会舍不得我么?”看着她变脸似的小表情,那是在他身边才会完全卸下心防的举动,高仙芝的心都软成了水,嘴上却还是故意在逗她:“我以为,你会更想你那三位兄长呢。” “唔……”很想反驳他这一句话,可想了半天却也没觉出有哪儿是不妥的。桃夭精致如玉雕的一张脸慢慢腾上一层浅淡的绯色,欲言又止了半晌,终究还是支支吾吾地出了声:“在我心里,你和兄长他们是不一样的……” 至少,如果他们娶妻生子,她会很高兴自己多了个嫂子,多了疼她宠她的家人。可直觉告诉她,高仙芝是不一样的。如果他成了亲,那他以后的生活里就注定再不会有自己了。他不会再来看她,不会再关心和安慰她,更不会听她诉说心事,陪着她逗着她。光是这样想着,她就觉得很难过、非常舍不得,她不想呆在长安城里,等着他哪一天给自己传来成亲的消息。 “哦?哪儿不一样了?”这语焉不详的一句却恍若千斤重锤,一下子就砸在了高仙芝的心底,直叫他在片刻之间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起来。 桃夭脸上的绯色更深,却自觉有些丢脸地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解释才好。她总不能直言自己不想看到他娶妻,希望他永远陪在她身边吧?怀瑾哥哥一定会觉得是她疯了,才敢提出这么无理取闹的要求来。而且,就算提了又怎么样?他最多笑笑,当她是小孩子的胡话也就过去了吧。毕竟说穿了,谁又能永远陪谁呢?纵然他此刻真的答应了,转过身肯定也就忘了,她的想法,到底还是过分了呀。 “没……没什么了,我就是舍不得怀瑾哥哥。”想通了这一点,桃夭也就不再扭捏。相反,她还记起了太平公主早前跟她说过的话,心里霎时就冰冷了一片,连带着面上的红晕都逐渐消失,仿佛她刚才所有的表现都只是面前之人的错觉。 “夭儿……”她的心思,在他面前向来都是遮掩不住的。高仙芝幽幽叹息,抚着她发顶的手慢慢滑下,以一种极其轻柔的力度抚上了她的脸颊:“别担心了,怀瑾哥哥也舍不得你,会陪着你一起回长安的。”若所料不错,皇帝陛下就是单纯要让他们送桃夭回去的意思。其未尽之意,无非就是她对两家联姻也是乐见其成。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的将来注定会顺遂很多,倒也不急于一时了。 还从来没有和家人以外的异性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即使这人是她心心念念的怀瑾哥哥也一样。桃夭愣怔了好一会儿,却并没有半点排斥的意思,甚至,她在听到他的话之后还生出了满心的喜悦,巴不得这个冬天很快就过去。她是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长安,和他一起,回到他们最美的长安。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她忽然,就有些明白这一句的含义了。 ------------ 第二十一章 年节 有了盼望之后的日子总是过得格外快,神都的雪下了停、停了下,一片洁白遮去所有的灰暗与阴霾,就这么着迎来了周武长安三年的除夕。 这是桃夭在神都迎来的第一个除夕,也是她从小到大以来,第一次不在父母和兄长身边过节。这一日一大早,红芙就服侍她换上了太平公主命人送来的新衣,还特意给她挽了个双环垂髻,将素日散落的额发全部疏起,露出精致如画的五官,再簪上几朵小巧别致的细纱绢花,扑了一层薄薄的脂粉,更显得肤白胜雪、眉眼盈波,乍一看,就犹如观音座下的玉女下凡一般的惹眼。 “红芙姐姐,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啊?”看着铜镜中有些陌生的自己,桃夭一时之间还适应不过来。 太平公主自己的着装一向是以艳丽华贵为主,大概是顾虑到了桃夭的身份,在新衣的风格上,她多少也有所收敛,没有将自己的喜好完全加入其中。可是,摸了摸身上这件月白色绣银线竹叶纹的交领宽袖襦裙,桃夭就觉得头大得厉害。这身装扮似乎也太招摇了一些,虽说是为了宫宴做准备,但…… “小郡主长得好,公主殿下又有意打扮,何况今儿个这种场合,要避过有心人的耳目,怕是一味地躲也不行呢。”知晓女孩想要藏拙的心思,红芙对此也只能抱以无奈一笑:“毕竟是大宴,神都的王公贵胄齐至,小郡主若遮掩太过,也会坠了雍王府的名头,伤了皇帝陛下疼爱的一片心意。” 那些贵人,哪个心中不是弯弯绕绕无数,稍不留神,就会被带入彀中。小郡主到底年纪太小,很容易就顾此失彼,她能做的,也只有必要之时这一点小小的提醒罢了。 “公主殿下的意思……”若有所思地低喃了一句,灵慧如桃夭,自是瞬间就明了其中的出入。自梳妆镜前站起身来,她理了理如云堆砌的裙裾,一步步朝外而去:“走吧,我们先去和公主殿下汇合。” 太平公主自然也是一早就按品大妆完毕,此时正捧着一盏燕窝慢慢地喝着,眼看着精心打扮过的小人儿宛若冰晶雕琢过的一样进得门来,俏立在自己面前,不由立时就笑眯了眼:“果然还是这样好看,就是这衣衫的颜色终归太素淡了些。要不是怕你不肯穿,我就让秋原将那件茜色的石榴裙给送过去了。” 瞄了一眼她身上那件大红底色满绣着大朵金线牡丹花的衫裙,桃夭也只有讪笑的份。她可不是这位自小就在万千宠爱里长大的公主殿下,也没有手握一国权柄的母亲给自己撑腰,更没有煊赫的地位能够为所欲为。这样的衣衫,太平公主穿着是正合适,她却是半点儿都承受不起的。 陪着太平公主慢悠悠地用完了早膳,接下来,就该去贞观殿给武曌请安了。因为今日放晴,阳光格外地灿烂,太平公主就带着桃夭上了自己的步辇,一边隔着密不透风的帘幕看着冬日暖阳下的雪景,一边细细数着待会儿可能会遇见的人,还顺便叮嘱桃夭要特别小心。 “新平那丫头就不用我说了吧?因为高家小子,你已经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了,想缓和关系也不可能,就不用再白费功夫了。”提起这一茬,太平公主语气里还隐约透露着笑意,仿佛这小女儿之间的爱恨情仇于她而言就是一幕无聊时作为生活调剂的闹剧,幼稚可爱得紧:“不过你的身份比她尊贵得多,也无需去跟她置这个气,当作看不见也就是了。麻烦的只是她姐姐。” “新平郡主的姐姐?”桃夭依稀记得在学宫的时候听见李季姜提过好几回:“是安乐郡主么?” “嗯,可不就是李裹儿那个疯丫头嘛。”和说到李季姜时的毫不在意不同,提到李裹儿这个名字,太平公主的言语之间克制不住地流露出丝丝厌恶:“她是太子和韦氏嫡出的女儿,自幼受尽宠爱。脾性极差,专横霸道,却偏生有第一美人之称,放眼神都都是风光无限的人物呢。” “她会帮新平郡主出头么?”桃夭有点纳闷。嫡出的美貌姐姐,碰上一个不起眼的庶女妹妹,没欺负她就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难道还会主动出面相帮? “呵,帮妹妹出头是假,想自己出风头才是真的。”冷笑一声,太平公主面上的不屑之色更重了:“你来了之后宫中就风传你得了母亲看重,分外宠爱,连带着素来不与神都豪门来往的高将军府上都对你青睐有加。以李裹儿那目中无人的性子,怎么能容忍你这么个小丫头盖过她呢?必然是要打压一番的,而新平,就是其中最合适不过的由头了。” 额……瞅了瞅自己的小身板,再想了想那个未曾谋面的第一美人,桃夭着实觉得自己冤得很。她跟那些人都还差着一辈呢,说到底就是个被人照看着些的黄毛丫头而已,何苦都非得跟她过不去呢?如果可以,她才不想要这些风头,现在可好,好端端的一个宫宴还得防你防他的。 看着身边的小姑娘瞬间苦了一张脸,太平公主也是有些好笑,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好了,当着那么多人呢,她们也不至于做得太离谱,你多留心着就是了。实在不行就来找我,我给你撑腰。” 吐了吐舌头,桃夭到目前为止还是心存侥幸的:“安平郡主可比我年长十余岁呢,她好意思欺负小孩子我就好意思哭。”比谁厉害不行,她还不会示弱吗?她就不信第一美人还能比自己豁得出脸去。 “你呀你,到底还是把这皇宫里的人心看得过于简单了。”大概是知道回家有望,这孩子近来比以往活泼了不少,佯装的稳重姿态在自己跟前也不太能端得住了。太平公主对于这样罕有的童真肆意喜欢得很,也就不想再去戳破这最后一层纸。反正有她盯着,总不会让桃夭出了意外就是。 ------------ 第二十二章 仪典 说话间贞观殿已经近在咫尺,太平公主正了正形容,牵着桃夭的手就下了步辇,而后径直前往正殿拜见武曌。 也是她们来得巧,刚一进入殿中,就发现有人先了她们一步,已叩拜过皇帝陛下,此时正端坐在武曌下首跟她叙话。看见太平公主进来,才忙不迭地站起身来,等到两人都请安完毕,又中规中矩地朝她行了一礼,语气恭敬、态度谦卑,比寻常的宫人还要更加谨慎上三分:“微臣参见公主殿下,殿下近来一切安好?” 微微颔首,太平公主眸带浅笑,出口的言辞却是异常的尖锐:“本宫身体康健、心情愉悦,自然没有什么不好的,倒是劳梁王挂记了。”说完,她又轻轻捏了捏桃夭的手,示意小姑娘见礼:“夭儿,这位是梁王武三思大人,也是你的长辈,你也该见过一下。” “是。”一双桃花美目一转,已将眼前这个白面长须、一脸精明的男人给牢牢记住,桃夭认真地施了一礼,纯然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模样:“桃夭参见梁王殿下,梁王殿下万安!”可不是巧了么,刚说完安乐郡主,结果一进来就碰上人家公爹了。她听人说过,这位武三思大人并不喜欢李家人,更何况自己父亲的身份还那般尴尬,想来自己也该在被厌恶之列了。 “桃夭郡主快快请起,自家人就无需讲究这些虚礼了。”武三思笑容和煦,端的是亲善长者的仪态:“听陛下说,郡主来了以后宫中热闹了不少,整日看着都欢喜,这也是郡主的大功一件啊。” 热闹?桃夭故作羞涩地抿唇一笑,心里却下意识地就泛起了嘀咕:怕是巴不得她和李季姜打起来,这样才显得更热闹吧。无非就是暗示她在学宫生事,偏生还说得她天真可爱似的,真把她当傻子了么? “人家小姑娘面皮薄,你也就不要再打趣她了。”一直端着茶安坐上位的武曌到的这个时候才缓缓地开了口:“三思,祭祀大典操一会儿可就要开始了,你这个一手操办的主事之人,难道不需要再去看看?”她几乎连眼角都没有抬一下,可通身的威严已经迫人至极,骇得武三思连连躬身,当即就往外行去:“是是是,微臣这就去做最后的确认,保证仪典顺利无虞,还请陛下宽心!” 望着那差不多可以说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桃夭都有点看傻了,正在愣怔之际,却听太平公主毫不客气地就嗤笑出了声:“母亲,您看他这样子,哪有一国宰相、朝中栋梁的样子!偏还一天到晚动些不该有的念头,真正是叫人瞧不上!” “好了太平,还有小辈在呢。”随口斥了一声,武曌摇了摇头,高挑的凤目中也是掩盖不住的失望:“武三思其人,亦步亦趋,唯利是图,实在是难堪大用。”只可惜她偌大的武家,竟挑不出一个上得了台面的,否则,她又何须让这个侄子在自己面前碍眼? “那就不用,也省得安乐那丫头打着夫家的旗号再生事端。”一看到武三思就联想起李裹儿,太平公主心头的火气蹭蹭直冒。果然是蛇鼠一窝,她不喜欢的人都凑一起去了。 “怎么,安乐又惹到你了?”只要不涉政事,武曌通常还是好说话的:“你怎么着也是她姑姑,不要太过计较也就是了。” “哼,要不是看在这个份上,早在上次她抢了儿臣看中的别院之时,儿臣就要好好收拾她一顿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桃夭的错觉,一贯在皇帝面前收敛着脾气的太平公主,这一回看起来竟是十足的刁蛮任性,活像是一个跟母亲赌气的小孩子。 不过,桃夭同时也察觉出了另一丝意味。公主她,仿佛是有意要让皇帝陛下注意到安乐郡主似的,难道这就在为自己搬救兵找后路了么? 果然,武曌闻言,当即就沉了脸色:“哦?安乐那丫头也购置别业了?” “可不是么。”太平公主撇了撇嘴,一副咽不下这口气的模样:“还纵容手下家仆扰乱街市,横行霸道。母亲,也不是儿臣心胸狭窄,非得跟自个儿的侄女过不去,可安乐她说什么也已为人妇了,怎么能比待字闺中之时还乱来呢?” 这一句的暗示意味可就更浓重了。桃夭乖觉地屏气噤声,只一门心思地低头研究着自己的鞋面,好像是打算从上面看出一朵花儿来。 凤眼虚眯,武曌极具威慑的目光在太平公主面上流连,直如要透过外表看到她的内心一般:“太平,你是公主之尊,亦是朕最心爱的女儿。任何时候都要自重身份,这应该用不着朕来提醒你吧?” “母亲,儿臣断不敢有别的意思。只因素来看不惯梁王的行事作风,又恰巧跟安乐有点龃龉,这才说话失了分寸。”很懂得见好就收,也清楚武曌的底线在那里,太平公主当下就躬身请罪:“还望母亲原囿,儿臣再不滥言多事了。” “母女之间闲话,就用不着这么多虚礼了。”锐利如鹰隼的视线缓缓收回,武曌从高阶之上行下,抬手便虚扶了一把:“你是朕的亲骨肉,就算在朕的面前说错了话,朕也不会怪你。可天下攸攸之口难堵,你平日里行事还该再小心一些。” “是。儿臣谨遵母亲教诲。”顺势起身,太平公主状似诚惶诚恐地退到了一旁,可从桃夭的角度,却分明瞧见了她嘴角那一抹隐秘的微笑。 这就是所谓天家的母女亲情么?一个时时试探,不断猜忌,一个步步为营,反复算计……若亲人间的相处都要如此冰冷扭曲,那骨肉亲情又该置于何地呢? 女孩有些恍惚,抬眼间却见龙袍加身的女皇已经在朝外行去,当下也只能一路小跑着跟上。 她知道,接下来就是一天之中最重要的祭祀仪典了。 年终祭典,在本朝以来就被格外重视。因为武曌是第一个以女子之身登上那个至尊之位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以一己之力改变了整个大唐格局的人。是以,哪怕此刻站在底下的人都心思迥异、各怀鬼胎,面上也只能不动声色地陪着女皇行祭天之礼。 ------------ 第二十三章 安乐郡主 桃夭占着年纪小的便宜,就干脆跟在了太平公主身边,一边一丝不苟地有样学样,又跪又拜地进行着仪典流程,一边偷眼打量着周遭的权贵重臣。她来神都这么久,只有在今天才算是把那些传说中的人物都见了个全,可恨她大多都不认识,此刻身处的场景也没人能给她介绍,只好藉由衣着和站位来进行揣测了。 站在皇帝下首不远处、着明黄色衣衫的男子显然就是太子李显了。这是个身姿颀长、长相俊秀的男子,然而面容之上似乎始终笼着一股压抑的气息,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就莫名的佝偻瑟缩,难怪就算是太平公主,对自己这个兄长的评价也无非怯懦二字。真不知道这样的一个人是怎么养出安乐和新平这两个跟气质跟他截然相反的女儿来的。 然后就是跟太平公主相隔不远、形容肖似太子的一个赭衣银冠男子。若她所料不错,那应该是相王李旦,李显和太平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也是崇昌、霍国、清阳等人的生父。关于这位殿下,桃夭所知不多,看起来也是个相当低调的人。但是,作为为数不多还好好地活在神都的李氏子孙,这也不会是个简单的人物就对了。 而剩下的她能猜出一二的,也就是刚见过的梁王武三思和他身边的几个年轻子侄,其中有一个大概就是安乐郡主的夫婿武崇训。光看模样倒也是年轻有为之人,可一想到太平公主对这一家人的极差观感,桃夭也就不多做幻想了。至于安乐郡主,她倒是没有瞧见,想来已婚的宗女,除了过于特殊的太平公主以外,都不会出现在这个场合,怕是要到晚间的宴会之上才能一睹第一美人的风采了。 不过最让她觉得高兴的是,她在乌压压的人群里看见了高叔叔。而立之年的男子一身武将的悍勇之气,即便面容俊美、衣饰考究,也难掩他透体而出的凌厉杀伐,站在人堆里,就好像是一杆寒光凛凛的长枪,抢眼而醒目至极。 高叔叔来了就意味着怀瑾哥哥肯定也入宫了。桃夭眯眼偷笑,怀着一点小小的秘密独自开心着。现在的她,满心满眼都是即将见上面的少年,什么新平郡主、安乐郡主,统统都飞到九霄云外去吧。 太平公主见状,也只有暗暗好笑的份。小孩子的心啊,生来就容不下那么多丑陋和邪恶。也幸好她很快就要回到长安,远离这块是非之地,否则,这样可爱的喜悦又能维持多久呢? 皇家祭典流程繁琐,规程甚多,及至所有仪式都举行完毕,桃夭已经累得腰酸背痛。跟在太平公主身后回去休息的时候,她看着对方仍旧挺得笔直的腰杆,眼神中就流露出分明的羡慕。看来宗室贵女的待遇也不是人人都能够享受得起的,至少自己还没修练出来,还是个有血有肉、会疼会累的凡人啊。 “抓紧时间歇会儿吧,再有个一盏茶的功夫,观风殿就要传宴了。”年年都是这一套,太平公主对这一应流程已是相当熟悉,看着瞬间垮下一张小脸的女孩,她忍不住就伸手揉了一揉:“好了,别苦着脸,一会儿你家怀瑾哥哥又要觉得是我虐待你了。” “殿下就别拿我开玩笑了。”一听只剩一盏茶的休息时间,桃夭的脸简直都快皱成个包子了。她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命活到晚上去见怀瑾哥哥呢。 “一会儿开宴你还是跟着我,不过我未必能一直顾到你,要是安乐她们来寻衅,你自己留心着些。”笑过之后就又正了脸色,太平公主发现自己近来为这个丫头操的心比以往十几年还要多:“你那么机灵,可不要丢了我的脸啊。” “是,夭儿明白了。”深知太平公主并非小题大做之人,眼瞧着她这般郑重其事,甚至颇有些不厌其烦地跟自己念叨着这些,桃夭就知道晚上那一关必定是不好过的。当下也就敛了偷懒的心,硬逼着自己打起精神警惕起来。 倒是秋原看在心里很有几分不忍,在给她们整理仪容的时候又偷摸着给桃夭端了盘她最爱吃的桂花栗子糕。怏怏了一下午的女孩接受了这份贿赂,这才稍稍振作了一点,气得太平公主直戳她额头骂没出息。一时之间,揽月殿里一片嬉笑之声,在冬日寥落的黄昏里显得分外温馨。 而另一边,东宫正苑之中,一身太子妃大妆的韦氏眼尾上扬,衬得本就浓艳的五官更加妩媚,三言两语间就带上了勾人的气息:“你怎么这个时候才过来?是不是又跟郡王爷吵架了?” “哼,是他武崇训欺人太甚,跟我有什么相关!”浑若无骨地斜靠在韦氏身边的软榻之上,一个雪肤花貌的女子漫不经心地拂着自己身上那条茜色石榴裙的精致袖边,跟韦氏有着七分相近的娇艳面容上就流露出了浓浓的鄙夷:“他收个通房天经地义,我自问也从来没有约束过他。凭什么到我看上个男宠他就不乐意了?成日里跟我宣扬武家门楣如何光耀,容不得污点,可他怎么不瞧瞧武攸暨去!那位公主殿下的男宠和情人都快遍及朝纲了,人家武攸暨说什么了吗?偏他最能耐!” “裹儿!”轻声呵斥了一句,韦氏放下手里拿着的胭脂,看向女儿的神情就带上了几分不认同:“这是在宫中,人多口杂,虽然眼下就我们母女,可你说话也该注意分寸才是!”太平公主的势力有多大,她到现在也没能彻底摸清。武曌太过偏爱这个女儿,甚至还将自己得用的人给了她不少,这母女俩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韦氏自然不敢在这个时候去拔虎须。 “我有说错么?”微微坐起了一点,安乐郡主李裹儿抬手扶正了自己望仙髻上插着的一支翡翠步摇,轻扯朱唇就露出了一个更加讥讽的笑:“她可是把最心爱的男宠都送到自己母亲身边了,那莲花六郎日日在贞观殿流连,生恐谁不知道一样!怎么,她太平能做得,莫非我就说不得了?我就不信,在这神都皇城里谁还能比谁更干净着些!” ------------ 第二十四章 昔年回忆 “就是因为她是公主,她的母亲是皇帝,所以哪怕张昌宗的事情天下人皆知也轮不到你置喙。”涂着鲜红蔻丹的葱白手指捻起一管纤细的朱笔,韦氏极其细致地在眉心处勾勒上一朵五瓣梅花:“等你哪天成为了公主,别说是找个男宠,就算你把武崇训给休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但是现在,你只是安乐郡主,也还是高阳郡王妃,你能做的就只有谨慎本分,别让人捉了话柄去。” “母亲!”被一向疼爱自己的韦氏不软不硬地戳了这几句,李裹儿的表情立马就冷了下来:“你到底站在哪一边?我难道不想做公主么,还不是父亲!做了这个窝囊太子那么多年,让我在太平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要知道,她李裹儿可是神都最受欢迎的贵女,地位也该尤其尊崇才是。可偏偏顶上就压了那么个声名显赫的皇姑姑,仗着武曌的面子,连出行的仪仗、私下置办的别院都比她要富丽堂皇,这让她怎么能够接受得了?是以,即便太平比她年长不少,彼此在宫外碰到的可能性也不大,她也还是不遗余力地在跟那个人别苗头。一个连外貌都及不上自己的老公主,凭什么就能得到比她更多的优待?等到武曌过世,她倒要看看太平还能剩下几分硬气! “怎么说话呢!”瞪了女儿一眼,韦氏放下手里的笔,到底还是忍不住出言劝诫:“好了,暂且宁耐一时吧,都是些日薄西山之人,跟他们置什么闲气。”说着,她握住李裹儿的手,借着夕阳照射进来的余晖细细端详着她此生最为满意的作品:“瞧瞧,多美的一张脸啊,生气了可就不好看了。裹儿,你记着,你是我大唐第一美人,这绝对是任何人都比不上的。所以,你只要高高在上地俯视众生就够了,终有一天,这个神都会跪服在我们的脚下!” “母亲的意思是说……”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李裹儿正想再说些什么,却听宫人的通禀之声隔着一扇大门悠悠地传了进来:“启禀太子妃,新平郡主前来问安。” 母女俩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同时止住了方才的话题。韦氏正襟危坐,仪态雍容,轻咳了一声就回道:“让她进来吧。”若不是这庶出的丫头还算听话,也有几分用处,她是根本懒得理会的。 “是。”宫人的脚步声很快离开又很快回来,再打开殿门的时候,门外就走进了身着一袭姜黄色留仙裙的李季姜。她今天显然也是特意打扮过了的,淡扫蛾眉,朱唇点绛,一头如云的墨发挽成了一个考究的双丫髻,髻上还装饰了不少珠翠花钿,直将本就姣好的容颜愈发显出十足的成色来。 不过,那也只是单看而已,一站到五官分外精致出挑的李裹儿面前,李季姜原本尚算美丽的相貌就只余了清秀二字。还在她从小到大也习惯了,连眼神都没有乱飘一下就恭恭敬敬地给韦氏和李裹儿行礼:“新平参见母亲、高阳郡王妃,母亲万安,郡王妃万安!” “起来吧,难得你姐姐回来,你们正该好好聚聚,用不着这么拘礼。”微微一笑,韦氏看向李季姜的目光温柔慈爱,好似她并非名义上的嫡母,而是面前少女真真正正的生母一般:“你前段时间不是还说在学宫里被人欺负了么,喏,正好跟你姐姐说说,让她给你评评理。” “哦?还有这样的事?”李裹儿不由来了兴趣。这个庶妹也就在自己面前看着老实,在外面嚣张跋扈的德行,她光听人说都听出茧子来了,真不知道还有什么人敢欺负她。 “嗯,可不就是嘛,姐姐可一定要给妹妹做主啊。”眨巴了几下眼睛,李季姜简直无辜可怜到了极点:“就是那个年初才进到神都来的桃夭郡主,仗着有太平公主撑腰,丝毫都不把咱们太**的人给看在眼里。妹妹都被她甩过不知道多少回的脸子了!”关键是,她小小年纪,竟然还有本事笼络到高仙芝!真是是可忍熟不可忍! “桃夭郡主?”一时半会儿还真没想起神都里有这么一号人物,直到听到太平公主四个字,李裹儿的眼眸里才逐渐掠过了一丝了然:“雍王李守礼家的那个小丫头?”太平那个心硬如铁的老女人,居然还会替这么个女娃娃做靠山? “可不就是她么!”一提起这个名字,李季姜就恨得咬牙切齿:“那丫头小小年纪就很会装傻卖乖!不仅把欧阳博士哄得一心向她,就连高府的公子都被她迷得团团转呢!” “高府……”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这个姓氏了,李裹儿的心神在这一刻都变得有些飘忽:“可是高舍鸡高将军的儿子?” 那个人,那个人啊……虽然早知他已回京,可她却从未有机会见上一面。如今乍然听人提及他府上之事,瞬间多少前尘过往翻涌而来,却最终都定格在了他们初遇之时的场景。 那一年她刚刚及笄,因为身份尊贵,容颜娇美,在神都已然有了第一美人之称。无数王孙公子追着捧着,她亦乐在其中,整日里纵马冶游,肆意玩乐,甚至还在一次踏青之时甩脱了随从护卫,却不料身下马匹会突然失控,狂奔之下直欲将她从背上摔出。尽管她拼死抓住了缰绳,没有第一时间滚落在地,可随着疾速的颠簸摇拽,她早已精疲力竭,眼前发黑,眼看着就要被彻底扔下,摔成重伤了。 而就在这个她心生绝望的当口,一个坚毅果敢的男子嗓音从她身侧响起,那个策马赶来的身影,令得她往后许多年里都魂牵梦萦,念念不忘:“姑娘别怕!把手给我!” 她那时几乎已经处在神志不清的边缘了,连自己都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勉强伸了下手就被那人给坚定地握住了。随后,就如同一个绮丽的梦一般,在男子有力的护持之下,她整个人腾空而起,一眨眼就从疯马的背上落到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在那样迅疾的风声里,她似乎都能听到那个人的沉稳心跳,给人一种异乎寻常的安全感,也让她在片刻间就镇定了下来。 “不要怕,已经没事了。”男子带笑的柔和嗓音自她头顶传来,从没被人以这种亲密方式保护着的少女下意识地侧头去看,却被那一张过于温柔俊美的容颜俘获了全部的心神。 ------------ 第二十五章 如坐针毡 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的男子,在这般强大有力的同时还能长出这么一副蛊惑人心的皮相呢?她近乎出神地凝视着他,久久无法转移视线,却令他误会是受了惊吓,当即就勒住缰绳,半搂着她就下了马:“姑娘,刚才一时情急,多有冒犯,还请不要见怪。” 他笑起来的样子也很好看,豁然如阳光,俊朗地不像话,跟她的父王还有那些兄弟们都不一样。她曾经见过皇帝陛下和太平公主的面首,据说都是当世数一数二的美男子,足可让天下女子都为之倾心。可那些人加起来,大概都比不上他此刻对自己露出的这一个笑容。 “你叫什么名字?”她痴痴地问着,生平第一次有了想嫁给一个人的憧憬。 “我叫高舍鸡。”他毫不在意地笑:“不知姑娘家住哪里?这里地处荒僻,你一个人在这儿恐怕不安全,我送你回去。” 后来,她的护卫寻来,他得知她的身份,惊讶不已连连告罪。她越发觉得他可爱且与众不同,回宫之后便心心念念地打听了想要嫁给他。 他有妻子了,没关系,休了娶她也可以。他还有个儿子,没关系,只要他们成了亲,以后肯定会有更多的孩子。只要她能嫁给他,什么都不会成为他们之间的阻碍。 可惜啊,她所有的希望和期盼最终都落了空。 “姐姐,姐姐……”眼瞅着自己说了半天都得不到对方的半点回应,李季姜也不禁急了,扯着李裹儿的袖子就委屈地撒起了娇:“姐姐,你有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啊?高仙芝现在就护着那丫头了,要是再让他们这么下去,那我以后还怎么嫁入高府呢?”这是韦氏很早以前就许给她的一个承诺,只要她能令高仙芝高看自己一眼,她就一定能让她顺顺利利地嫁进高家。如果李奴奴再夹在其中捣乱,那她的这个美梦就势必会化作泡影,这叫她怎么能甘心呢。 “新平!”韦氏听她说的越来越不像话,立时就沉了脸色,低低地呵斥出声:“都这么大的人了,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都不知道么!” “可是母亲,您明明答应过我的,要助我嫁入高家,您……”这一下,李季姜心底的委屈更甚,连看向韦氏的目光都带上了几分哀怨。 “还不赶紧闭嘴!”明艳的面容因着怒火而变得更加气势逼人,韦氏这次是当真恼怒了:“你现在是皇帝和亲名单中的第一人选!但凡她一天没有松口,你的婚事就轮不到任何人来做主,即便是你自己也一样!知不知道?!”要不是这个庶女多少还算乖巧,就凭这副蠢钝如猪的头脑,她就一点儿都不想再搭理了。当初之所以会画给她那样一个大饼,也不过是看她面皮够厚,缠高仙芝缠得也算够紧,万一能把掌控着一方兵权的高府给招揽过来,那也算是大功一件。否则,她又何必插手去管这档子事! “母亲……”很少被韦氏用这么严厉的口气吼,李季姜的眼泪一下子就上来了:“我……我不想嫁去吐蕃……求您,求求您,救救女儿吧,我只想嫁给高仙芝!” “那就只能看今晚夜宴之时你的造化如何了。”看到她这副模样,韦氏也觉得头疼得很:“吐蕃那边始终摇摆不定,想来是他们国内对求娶汉室女子一事还没有达成一致。若是所料不错,今天大概就会有最终的结果了。” 李季姜不由地浑身一颤,连哭都忘了:“什……什么意思?” “这意思就是,要么今晚就正式册封你为和亲公主,要么就只能闭口不提,当作无事发生了。”缓缓地理着自己的裙裾,李裹儿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格外平静:“你的去留,选择权从一开始就不在我们手上。”至于嫁进高府么……呵,连她都没能办到的事情,一个庶妹而已,又凭什么能够如愿以偿呢? 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别人的重点关注对象,此时的桃夭好比一只竖起了全身尖针的刺猬,哪怕身在席位之上,离的不远就是大周的皇帝陛下本人,她也依旧如坐针毡。刚刚开席之前,她碰到了有一段日子没见着的崇昌县主,后者告诉她祭祀大典结束之后李季姜就去找了太子妃和安乐郡主,估摸着是要找她麻烦了,让她千万小心。 唔,似乎这两天人人都在让她小心……她就差找高叔叔借套盔甲穿着了,还能怎么小心?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崇昌县主的好意,因此桃夭也只能笑着道了谢,而后就开始呆在自己的位置上坐立不安,连下方期待了很久的傩舞都没心思看了。 她倒是宁愿那个安乐郡主是个急性子,要杀要剐还是要阴谋暗算,直接上来招呼也就是了。如眼前这么不上不下地干等着,简直就跟钝刀子割肉没两样,耗得她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怎么,这么点小孩子过家家的把戏就让你心神不宁了?”伸手将一碗酥酪放到桃夭面前,太平公主刻意压低了的嗓音就带着笑意在耳侧响起,一时之间却是压过了台上喧嚣的歌舞之声:“人家可还不动如山呢,你先自乱了阵脚就不好了。” 酥酪应该是才蒸好不久,在深冬的寒夜里也依然热腾腾地四溢着香气,一天都没怎么吃过东西的桃夭没禁住诱惑,只犹豫了一小会儿就端起来喝了一口。暖暖的一点温度顺着喉咙滑进胃里,然后又慢慢暖到了心里,桃夭这才觉得自己恢复过来了一些,连带着一颗高高吊起的心都稳了不少:“我本来就还是小孩子嘛。”按照常理,她的确是该玩着过家家的游戏,可谁知道这神都里的人就没有一个是正常的,都拿她下手算是怎么回事? “在皇城里就没有小孩子。”没有像以往一般继续逗她,太平公主目视前方,唇角含笑,一派专心在看表演的样子。可她冷静异常的语调却锋利地恍若钢刀,毫不留情地就将桃夭最不想看见的那面剖开,然后血淋淋地端上来摆在她眼前:“只要你还在这里一天,哪怕是苦熬着也得把脸上的面具给戴好了。除非你能肯定自己以后绝不会再踏入神都半步,否则,今晚就是你注定要闯过的一关。” ------------ 第二十六章 初次较量 侧头看向坐在自己斜对面的红衣美人儿,那个风华绝代、貌若天仙却不时朝己方瞥上几眼的安乐郡主李裹儿,桃夭不知道是在叹今天晚上的第几口气了:“我知道了,这就打起精神来,殿下您就不要再数落我了。” 也不晓得太平公主对她这个侄孙女儿究竟是什么定位,总是一副恨不得她能随时披挂上阵,逮着敌人就捉对厮杀的热血励志劲头。桃夭自知是没有那么蓬勃的野心和强大的战斗力的,就是可惜了太平公主,她不去军队里当个女将军什么的真是屈才了。 “嗯,太常寺卿这一次安排得非常好。”不知不觉间,一场声势浩大的傩舞就已经落下了帷幕。武曌高踞上位,一身玄色绣金龙的袍服让她整个人都显得凛然而不可侵犯,即使此刻眉梢眼角俱是笑意,那也是一国之主的威严姿态,直教人望而生畏:“传朕旨意,太常寺卿及礼部一应官员,俱皆有赏!” “微臣携属下诸僚,谢主隆恩!”忙了一整天的太常寺卿第一时间出列谢恩,尽管看起来甚是疲惫,可满面的喜悦却还是遮挡不住。 桃夭单手托腮,静静地观望着这对她而言算是十分新奇的一幕,只觉得这位大人的行为举止夸张到了极点。明明忙到连坐下来的功夫都没有了,一点小小的例行赏赐还值得高兴成这样?看来这神都里的人不仅不正常,还一个个都是天生的演员。自己要学的东西还是太多了啊。 “嗯。”挥手示意太常寺卿退下,武曌端起桌上的酒杯,缓缓地站起了身来。而随着她的动作,四周也一下子就陷入了绝对的安静之中。丝竹之声已停,鼎沸的人声也消失无踪,所有人都站了起来,静静地等着皇帝陛下开口。 “今日所有的仪式皆已完毕,接下来,除夕聚宴就正式开始了,也算是我们君臣同乐的好时机,朕和各位一起守岁,迎接崭新的一年。”将酒杯高高举起,武曌朗声而笑,一代女皇的英姿在此刻表现得淋漓尽致:“请诸位满饮此杯,共祝我大周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吾皇圣明!我大周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犹如演练过千百遍一样的熟稔,武曌话音刚落,观风殿内就响起了一片整齐的应和之声。桃夭端着自己的酒杯,直看得瞠目结舌。 大概是看多了身着常服时和颜悦色的武曌,再看到她如此说一不二、一呼百应的时候,她还当真是难以适应。原来,这就是使人沉醉的皇权的力量。想必,能看着天下人尽皆臣服在自己的脚下,那感觉一定很棒。也难怪古往今来会有那么多人为了那个位置而甘愿抛头颅、洒热血,甚至不顾一切,做出任何有悖人性的傻事来。那种来源于权力的诱惑,实在是太难以抗拒了。 “好了,都归座吧。”也许是由于除夕夜的缘故,今晚的武曌脾气特别好:“大家尽情享用歌舞和美食,今儿个就用不着讲究礼数了。” “臣等谢陛下隆恩!”又是一片齐刷刷的谢恩之声,桃夭看着那些大臣,心里着实怀疑他们私底下偷偷排练过。不过终于能不用再端着一张脸吃喝是真的好,小姑娘一边看着下面重新开始的歌舞表演,一边伸手就拿起了跟前的一碗羹汤,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见到身边的太平公主站了起来,端着酒杯就朝大殿中央行去。 年终的群臣聚宴向来是比较自由的,大家不论身份地位互敬除岁酒是常事,男女之间也不太会讲究避讳,酒至半酣载歌载舞的人更是不在少数,这是自太宗皇帝建国以来就有的传统,当今圣上当然也不会例外。 原本在这种前提之下,太平公主起身敬酒并不是一件突兀的事情,可不知为何,桃夭看着她的动作心头就莫名地涌上了一种违和感。再想到今日她特意在武曌面前再三提起安乐郡主的模样,她忽然就怔了一下,手里握着的勺子也不由放了下来,一时没注意轻重,磕在碗沿之上发出了极其清脆的一声。 “呵,我还以为是多了不得的小丫头呢,竟能让陛下和太平公主都刮目相看。没成想百闻不如一见,原来桃夭郡主这般失于教养、不懂规矩。”恍若一朵盛放的蔷薇一般,安乐郡主李裹儿的容貌的确极盛,她只是穿着一袭简单的红衣悠悠走来,就把满殿燃着的烛火的光亮都压了下去。那种架势,就好像她才是漫天繁星里最美、最亮的一颗,其他的无论再怎么闪烁也仅仅是萤火之光,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但是,就算这个人皮相再美,她说出口的话一样是令人厌恶的。什么失于教养,不懂规矩,这压根儿就是在贬低她的家庭和亲人。虽然自己刚刚那一下在宴会上多少有些失礼,可大年节下的,又是举国欢庆之时,谁又会特意拿这种事情来跟个小姑娘过不去呢?分明就是鸡蛋里挑骨头,怎么着都看她看不顺眼了。 桃夭自打来了神都以后,的确是事事谨慎、处处小心,连说话都收敛了三分娇气,也从没有跟任何人起冲突的打算。可这并不意味着她没有脾气,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作为章怀太子的嫡出孙女儿,她有自己的尊严和骄傲,她的家人就是她最大的逆鳞,说她什么都无所谓,可带上雍王府就绝对不行。 是以,精致漂亮的小姑娘没有半分胆怯,而是站起身来,半仰着头,用那双澄澈如水的眸子看向面前之人,而后柔柔一笑:“比不得安乐姑姑久在神都,礼数周全、仪态万方,真叫人看着都移不开眼呢。” 嗯?李裹儿闻言不禁诧异到了极点,这丫头是个傻子么?自己奚落她到这种地步,她居然还反过来吹捧她?是真的没听出来还是纯粹在向自己示好?如果是后者的话…… 她犹自在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却冷不防桃夭话锋一转,立时就变了口气:“只是,陛下都夸过桃夭礼仪学得好呢。姑姑这般说辞,可是觉得陛下言语之间有失偏颇、过于袒护?”稍稍顿了一顿,女孩的一双桃花眼笑成了弯月牙,看起来无害极了:“要不您亲自去跟陛下说说,让她老人家以后不要这么夸我了,否则,岂不是让您这种精通礼仪之人看了笑话?” “你敢拿皇帝来威胁我!”李裹儿不是傻子,自是听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连武曌都亲自夸赞过的优点,哪容得她这个与其品阶相同的姑姑来指手画脚?除非她活得不耐烦了,敢当面跑去顶撞当朝主君,不然,她就只有乖乖闭嘴的份。 ------------ 第二十七章 解围 “姑姑说笑了,桃夭不过是蒙陛下恩典,在宫中小住,又怎么敢恃宠而骄呢?”笑容愈发甜蜜,桃夭半歪了头,纯然一派天真娇憨的模样:“倒是久闻姑姑神都第一美人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风采卓绝,比其他宗室贵女都要更加夺目上三分。”说着,她似是不经意地看了眼站在李裹儿身后的李季姜,嘴角的弧度就更大了。果然是这位在暗中捣鬼,之前的猜测还真是半点儿都不差啊。 冷哼一声,李裹儿对于这个刚一接触就让自己吃了个暗亏的小丫头再无半分幻想。以桃夭牙尖嘴利的程度来看,她根本是一早就准备好要和自己对上了。倒是她,堂堂太子殿下的女儿,居然被自己的小辈压了一头,传出去都觉得丢人。 一念及此,她挥了挥手,侍立一旁的宫人便极有眼色地端过了三杯酒。她率先举起其中一杯,转头就露出了一个柔媚的笑:“都是一家人,那些客套的说辞就免了吧。我是听说你和新平在学宫的时候有些小误会,今儿个可是大年三十,不如趁此机会,满饮此杯,化干戈为玉帛?” “是啊,之前是我的不是。”踏前一步,李季姜面上的愧疚真实无比:“我到底是长辈,还那么小心眼地跟你斤斤计较,是我不好,来的时候姐姐已经训斥过了。桃夭,若是你肯原谅我的话,就饮了这杯除岁酒吧。日后我们在宫中也免不了有相互扶持的时候,大家关系和睦总是最好的了。” 所以,这个气势汹汹走过来数落自己的安乐郡主竟然只是为了当个和事佬?而且,李季姜是真心悔过了,这才变得这么好说话?那早前在学宫明里暗里都骂她是野丫头的又是谁?桃夭头疼,她们是不是真以为她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就特别好骗,不然,为什么这样拙劣的借口都找得出来?还和好呢,她恐怕喝一口那酒就要出事了吧? “两位姑姑言重了,之前并没有发生什么啊,桃夭从来就没有放在心上过,又谈什么原不原谅的呢。”面露惶恐地连连摆手,桃夭连酒杯都不想碰一下:“不敢劳烦姑姑们给我赔罪,这一杯酒,还是算了吧。” “怎么,你是仗着公主殿下的势头,觉得我们不配跟你喝酒么?”挑高了一对娥眉,李裹儿面色冷沉,像是十分不虞:“正所谓长者赐不可辞,何况又恰逢除夕聚宴,你如果连意思一下都不愿意的话,那我也就不再勉强你,只是雍王府的人,未免也不把我们太**看在眼里了。” 一计不成就开始用辈分压人了?还强行扯出了雍王和太子的名头,她们是生怕她父亲的身份还不够敏感,所以下定决心要致他们于死地么? 桃夭攥紧了拳头,一张精致如玉的脸孔染上了分明的绯色,却是硬生生给气出来的。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在眼下的场合里做出什么逾矩之事,她暗暗地咬了咬牙,强行平复了情绪,刚想去取那杯酒,却冷不防斜刺里伸出了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直接就把酒杯从宫人的托盘里给端走了。 “是谁胆敢碍本宫的事……”眼看着这丫头碍于形势,不得不向自己低头,李裹儿正得意万分地等着看她喝下那杯酒后的丑态,却没料到半路上还能杀出个程咬金,当即就怒气上涌地回身叱喝,连带着如花似玉的面容都显出了几分狰狞的味道。 “安乐郡主,好久不见了。”伟岸英挺的身姿立于女子身后,高舍鸡风神俊朗一如往昔,过分英俊的容貌哪怕只是含了一丝浅笑,也足够让人在对上他视线的瞬间就红了脸去。李裹儿一见是他,还未出口的后半截话下意识地就吞咽了回去,偏表情还收不回来,一时之间变得很有几分扭曲。而面对男人的问候,她似乎也不太能回过神来,过了好久,才语带滞涩地答了一句:“是啊,的确好久不见了。” “姐姐,高将军……”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李季姜搞不明白这好端端的气氛怎么突然就变得尴尬和暧昧了起来。她们不是来找李奴奴兴师问罪的么?她这个嫡姐不是胆大包天到谁都不放在眼里么?那现在和高舍鸡的对视又是怎么搞的?别告诉她其实李裹儿还怕这个人。 相比懵懂之下已然有点抓狂了的李季姜,桃夭倒是意外地看得很清楚。李裹儿喜欢她家高叔叔,而且是那种眷恋不舍、求之不得的喜欢。就算隔着如斯距离,她都能感受到女子眼中炙热的情意,就是不知道高叔叔会作何反应来应对了。 “两位郡主,桃夭郡主年纪还小,这一杯酒水怕是不太合适吧。”并没有要和李裹儿继续寒暄的意思,高舍鸡轻轻晃着手中的杯盏,面色如常:“如果真的只是为了冰释前嫌,那以茶代酒也未尝不可,二位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呢?” “高将军是不是管得也太多了一点?”听他一开口就是为了给桃夭解围,李季姜再顾不得琢磨之前那一点小小的微妙,看向高舍鸡的眼神都带上了不忿:“这是我们李家的家事,桃夭郡主都没说什么,你这般干涉,岂不是越俎代庖?” 若不是这人是高仙芝的父亲,她才不会这么好声好气!她就不明白了,李奴奴这个丫头片子到底有哪儿好?为什么一个两个都这么护着她!先是素来不近人情的皇帝陛下特旨给赐了封号,让一个小辈和她们平起平坐,而后又是太平公主一路保驾护航,把个揽月殿管的滴水不漏,让她连插手的余地都没有。眼看着好不容易漏了个空子,偏生高舍鸡又冒了出来!难道他们高家父子都中了这丫头的毒?简直是想起来都让人觉得火大。 “新平郡主这帽子可扣得太大了些,微臣还真不敢领。”笑容和煦,高舍鸡站在桃夭身前,俨然一副保护者的姿态:“只是临入神都之前,雍王殿下托微臣代为照顾小郡主。既然答应了,那就一定要说到做到。为人长辈,微臣自认还是比较称职的。” 刚刚才用长辈的身份压过桃夭,这男人就来暗指她们以大欺小。呵,还真是一点亏都吃不得了。李季姜快要气笑了,正打算反唇相讥,却听身边的李裹儿抢先开了口:“君子重诺,我们也不好叫高将军食言。既是你一心护着的人,那我不刁难她也就是了。”说完,她甚至都没再看桃夭一眼,端着酒杯就转身离开了。 “姐姐!”不明白这个向来见风就是雨的嫡姐又在搞什么幺蛾子,可她这一走,李季姜也没了再闹下去的底气,恼怒的视线在桃夭和高舍鸡身上来回扫了几次,终究是恨恨地一拂袖,也跟着回去了。 ------------ 第二十八章 突发意外 看着那两个难缠的女人先后走开,桃夭这才松了一口气。一直强行绷着的小脸露出一丝由衷的笑意,她朝向面前如同自己父亲一般的男人,语气中流露出十足的感激:“真是谢谢高叔叔了,要不是您及时赶到,我就真扛不住了。” 随手将那杯酒水泼到一边,高舍鸡半弯下腰,抬手就揉了揉女孩的发顶:“跟我还这么客气做什么。丫头,你胆子不小啊,明知道她们目的不纯,还敢接她们的酒?”虽然不确定那里面到底有没有加料,可这种出自对头的东西,一旦碰了就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了。 “这不是没能拒绝得了嘛。”桃夭瘪了瘪小嘴,很有些委屈。她当然知道这杯酒不是能喝的,但无奈形势比人强啊。 如果高舍鸡刚刚没有及时赶到,那她就只能当着那两人的面使点花招,假装自己喝掉了。她家三哥在学业上或许天份不足,可在旁门左道的小把戏上向来是一流的。而托他的福,为了不喝那些苦苦的药,她曾经也在母亲的面前耍过这些手段,就没有一次被戳穿过。不过刚才的情景到底和在家时不同,她心里也很没底,有人能帮忙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不要小看了这些人,她们不是那么好对付的。”高仙芝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的身侧,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映着满殿的烛火,无端地透出几分凉薄:“在她们的眼里,人命如草芥,是这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了。” “好了,你这小子,哪有这么吓唬人家的。”回手狠拍了一记自家儿子的肩膀,高舍鸡转向桃夭的时候又是一脸温和的笑:“我还要和几位同僚去打个招呼,小郡主,你就先和怀瑾聊着吧。” “好。”点了点头,桃夭看着高仙芝过于沉静的表情,莫名的就有点心虚:“怀瑾哥哥,你是不是,生气了?”因为她过于大胆和草率的行事,所以他生气了。虽然面前之人看起来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两样,可她就是能感觉到他内心的情绪波动。 他倒是想生气,可对着她的眼睛,他纵然有天大的脾气也发不出来啊。 无奈地笑了笑,高仙芝给她换了一盏热茶,这才开口道:“我只是有点遗憾,你在遇到事的时候都想不起来要找我帮忙。” 早在刚进入观风殿的时候他就在关注着桃夭这里的状况了,这也是为什么高舍鸡能这么及时出现的原因。倒是这没良心的小丫头,从一开始就心不在焉,丝毫没注意到自己不说,就连面对那两人的无理刁难都没记起要向他求援。这让他不由自主地就生起了挫败之心,好像在桃夭的心里,自己并没有那么重要,更加不值得她信赖和依靠。 居然是因为这个?桃夭意外地瞪大了双眼,旋即却又一次笑开了:“可是我总会有自己一个人面对困难的时候啊,如果次次都找你救场,那你可不得被我烦死?”说着,她的声音稍稍压低了一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而且,我也不想让怀瑾哥哥觉得我是个累赘,我也可以解决很多事情的。”虽然有时候看起来会有点冒险,但她绝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就算失去了所有的庇护,她也有自保的能力。 “无论什么时候夭儿都不会是我的累赘的。”微微一笑,高仙芝的眸色温柔,映得他瞳孔中的那个小人儿也格外娇弱。相反,她是他前进的动力,哪怕再辛苦,他也希望自己能强大到不管何时何地都站在她身前,为她挡风遮雨。他心中的女孩儿,可以永远是花园中最矜贵的那枝牡丹。 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桃夭抿了抿唇,或许吧。可她是雍王府的小郡主呢,只要她在神都一天,她就绝不允许自己成为父母兄长的软肋,高叔叔和怀瑾哥哥也一样。太平公主说得对,既然已经生在这个家族,那就别无选择,总得以自己的方式活下去。而她的方式,跟别人无关。 “好在,我们就快要离开这里了,以后这些纷扰就都不会有了。”看出她的面色不对,高仙芝自觉地转了话题。不过想到刚才李裹儿离开的模样,他就不禁又皱起了眉头:“我总觉得,安乐郡主的样子有些奇怪……” “嗯?你是说她对高叔叔有意么?”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一说到这个,桃夭就露出了一抹极其促狭的笑。 高仙芝的生母早逝,高舍鸡不过而立,加之形容俊美,地位尊崇,以神都第一美人的风流名声,把主意打到他身上也不奇怪。况且,自武曌即位以来,本朝女性受到的约束就少了很多,在宗室贵女之中,哪位没有一两个拿得出的情人。连太平公主都不能免俗,遑论李裹儿那等穷奢极欲之徒?只不过高舍鸡未必会配合她而已。 摇头苦笑,高仙芝发现自己拿她是越来越没办法了:“你就这么希望她和我家扯上点关系?”让父亲成为李裹儿的入幕之宾……啧啧,真是想起来都觉得可怕极了。 “我只是就事论事罢了。”嘻嘻一笑,桃夭无辜地眨了眨眼:“而且,我知道高叔叔肯定不会答应的。”他那么洁身自好的人,如果真的看重女色,那早在高仙芝幼时就该续弦了。可他为了体谅儿子的心情,生生推掉了无数送上门来的亲事。这样顶天立地的英伟男子,又哪会瞧得上李裹儿这样肆意无忌的做派?怕是沾染上一点都会嫌恶心吧。 “你说的这个倒是真的。”也不晓得她对这方面这么敏感究竟是好是坏,高仙芝叹了口气,还是一五一十地把陈年旧事说给她听:“当年我母亲病逝之后没多久,就陆续有媒人上门为父亲说亲。人选包含了神都众多名门闺秀不提,其中,还有这位安乐郡主的名字。后来,父亲推说自己常年在军中行走,无意耽误他人,这事才算告一段落。再之后,安乐郡主也就奉旨嫁给了高阳郡王武崇训。” “还有这种事啊。”半托着腮帮子,桃夭听得入迷:“可是太子和太子妃居然会允许自己的嫡女去做一个将军的继室,这未免也太不符合身份了吧?” “安乐郡主是在太子当年被贬为庐陵王的途中生下来的,据说当时条件异常艰苦,太子妃韦氏连襁褓都无法准备,太子只得撕下自己的衣服裹住婴儿,这也是安乐郡主闺名的由来。”高仙芝环顾着热闹的大殿,发现并没有任何人在注意他们这个方向,这才继续往下说道:“太子殿下觉得自己愧对这个嫡亲的女儿,所以从小就对她特别宽容。而后来,安乐郡主又出落的异常美貌,还有了第一美人之称,太子和太子妃就对她更加宠爱了,她就算要天上的月亮也没什么不可以的,何况只是想嫁给她喜欢的人呢。” 这么看来,简直就是另一个太平公主啊。桃夭腹诽了一句,这才想起高仙芝似乎是被自己带着跑了题:“你方才说,她的样子很奇怪?哪里奇怪了?” “我觉得,她走得未免也太干脆了。”正常人挟私怨报复被阻,多多少少也会不甘心吧?李季姜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了,可身为传说中飞扬跋扈到了极点的人,李裹儿反而离开得特别潇洒。潇洒到好像之前的百般威胁、千般手段都不过是场闹剧,总给人一种雷声大雨点小的既视感。 “嗯,我也有同感。就算是碰上了自己喜欢的人,她也不会就那么知难而退吧。”以李裹儿的性格,高舍鸡的出面维护应该会火上浇油,让她愤恨到想撕了自己才对,又怎么可能会卖面子给他,然后扔下妹妹就自顾自离开呢?这种行为,实在是太反常了。 正想着呢,桃夭忽而感觉到了一阵心悸。毫无征兆,来势汹汹,令她下意识地就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怎么会,怎么突然之间就变得那么难受?她好像,好像有点喘不过气来了…… “夭儿,你怎么了?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不过短短几息的时间,面前的女孩就脸色煞白、额头冒汗了。高仙芝急急地扶住她,单手切上她的脉搏就想看出个一二来。 “怀……怀瑾哥哥……”攥紧他的衣袖,桃夭喉头发紧,几乎说不出话来:“我……我好难受……” “夭儿,夭儿你撑住,我去给你找太医!”高仙芝只来得及说出这一句,下一刻,原本还跟他谈笑风生的女孩就一头趴在了桌上,再没有了动静。 “夭儿!” ------------ 第二十九章 佛手莲 “已经整整三天了,夭儿还是没有醒。”揽月殿偏殿之中,太平公主坐在床边,看着床上安静躺着的小人儿,就忍不住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秋原,你说我这一次是不是做错了?” “有人故意作祟,这本就是防不胜防之事,殿下不必过于自责。”垂首侍立一旁,秋原眼角的余光扫过那几乎瘦了一圈的女孩,心下微叹:“只是苦了小郡主,在除夕夜宴之上还要碰到这一遭,实在是太可怜了。” “这一回,她的情形岂止是可怜二字。”眯了眯眼,太平公主抚了抚桃夭的头发,周身的气息变得有些凛冽:“若不是高家小子及时来找我,又第一时间寻来了本朝国手替她医治,恐怕这小丫头当场就要丢了性命了。” 而即便如此,那晚的情形也可以说是十分凶险,太医院院首祭出了毕生绝学,才以银针刺穴之法将将留住了桃夭的一口气。接着,又是几人轮番上阵,施针的施针,喂药的喂药,折腾到天亮,才勉强使她脱离了危险。至于现在,也尚在观察期内,只有桃夭真正醒来,才能确保安全无虞,否则,她就是一辈子睡着当个活死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刚刚陛下又打发人过来问了,奴婢给回了话,看来陛下对小郡主也是关心得很呢。”尽管当时在夜宴上他们出于谨慎,并没有惊动任何人,就连太医院也给下了封口令,可这么大的动静,想瞒过武曌却是不可能的。是以,太平公主在安顿好桃夭之后就去了贞观殿,一来是把所有事情都作个详细说明,二来也是去看看皇帝的态度如何。 大年节下的,莫名其妙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武曌心情自然不会太好。不过,单看桃夭素来的身体状况,绝不像是会忽然就重病倒下的人,所以,女皇对于此事的查探力度也是相当重视,私下出动了内卫不说,还派了最信任的上官婉儿时常过来探望。在秋原眼里,这已经是天大的荣宠,甚至都到了可以和太平公主相比肩的程度了。 “母亲这是有些恼了。”太平公主很理解武曌的心思,看待这些的角度也就和秋原有了本质上的差别:“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出手加害她亲自赐封的皇室郡主,这分明就是不满意皇帝的安排,要打皇帝的脸。呵,这幕后之人胆大包天,连天子的逆鳞都敢碰触啊。” “不知道内卫那边查探的怎么样了。”想到武曌那过于残酷的惩治手段,秋原就不禁打了个冷战:“若是那人被揪出来,恐怕会落得个生不如死的下场。也是他们活该打错了主意,竟连小郡主那么可爱的小孩子都下得了手。” “据院首所说,夭儿这是中了剧毒,毒气攻心导致血脉无法上涌,而后造成了窒息和麻痹。”回忆着当晚那过于慌乱的诊断,太平公主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只是,他们能查出病因却说不出那究竟是何种毒物,就更别说是用什么方式下到夭儿身上的了。”也正是因为这样,内卫们即使把宴会所用之物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查出半点儿蛛丝马迹,真正是叫人着急。 “那……”秋原皱了皱眉,刚想再说些什么,却听守门的宫人在外通传道:“启禀殿下,高舍鸡将军携高公子觐见。” “让他们进来吧。”太平公主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衫,走到外间去见那父子俩。从事发那天将桃夭交给自己之后,这两人就再没入宫过。如今,专门挑了这个时间过来,怕也不是为了探望那么简单的吧? “参见公主殿下,殿下万安!”一礼施过,高舍鸡和高仙芝抬起头来,两张好看的脸都显出十足的倦态,倒让太平公主了然地扬了扬眉。 “无事不登三宝殿,看来你们这是有眉目了啊。”一身雍容华贵的女子好整以暇地端坐上首,认真等着下方的两人给出答案。 高舍鸡是走南闯北的将军,其阅历并不是那些一辈子都拘在太医院中的老人可比的。院首说毒物过于特殊,他们想不出来,那也只是思维受到了限制。而高家父子常年在外,当然就没有了这样的局限。所以,她现在,也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这上面了。 “是,微臣和犬子回去翻阅了这些年在各地搜集的各式典籍,也回想了很多剧毒之物会造成的症状,最后终于找到了最符合小郡主中毒迹象的那一味。”眉宇之间已经有了一道深深的折痕,显然是思虑太久所致,让高舍鸡的容貌瞬间就变得苍老了不少:“南诏雨林深处有一种植物,名为佛手莲,花若观音,叶瓣滴水,长相甚为喜人,当地百姓时常会将之移回家中,以作观赏之用。” “不过其茎叶均有剧毒,内中汁液和溅落的水滴亦是,误碰的话会造成皮肤瘙痒甚至双目失明。”接过高舍鸡的话茬,高仙芝面色凝重,眼眶下,还有两抹青黑印在白皙如玉的肤色之上,更显浓重深郁,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久没好好睡上一觉了:“而一旦误食,轻则会灼烧咽喉和人体内府,重则会导致心脉受损,血液无法上涌,使人窒息和麻痹之后身亡。” 最后两个字他无意识地就放低了声音。因为直到此刻,他都还无比清晰地记得桃夭倒在他面前时的那种骇人景象。 她捂着心口跟自己说好难受,可他除了惊慌失措以外,居然连救她的能力都没有。差一点,只差一点点,他就要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了。 明明前一刻还在怪她不依赖和信任自己,可后一刻,事实就那么残忍和直接地给了他一巴掌。是啊,他凭什么怪她呢?夭儿没有错啊,根本就是他自以为是过了头,在没有认清自己现状的时候就大放厥词,差一点就害了她了。 “佛手莲……”太平公主念叨着这个陌生的名字,一脸的若有所思:“听着倒的确是和夭儿的症状无异。可这东西是怎么用的呢?夜宴之上公然下毒,众目睽睽之下,怕是没有那么容易吧?” ------------ 第三十章 幕后之人 “如果要造成小郡主那样严重的情况,那就需要极大的剂量了。”明白她的困惑,高舍鸡不慌不忙地继续解释:“将数量庞大的佛手莲进行汁液提纯,最后可以浓缩出极纯的毒汁,而且此物无色无味,就算是混于清水之中也不会被察觉。关于这一点,微臣已经跟太医院的诸位进行过探讨了,院首大人也认为确是如此。” “把毒下在清水之中都这般容易的话,那下在茶水之中是不是就更手到擒来了?”回想着那天宴会上的情景,太平公主习惯性地单手叩着桌面:“那天接近过夭儿那一桌的也无非就是安乐和新平这两个人,这么看来的话……”原本她最怀疑的也就是那两个丫头,可惜,不知道毒物的来源也就无法下论断,况且,以安乐和新平的脑子,初时她是不觉得她们会有这般杀人于无形的手段的。不过现在么…… “据说太子妃有一个远房堂妹嫁入了南诏的世家,若说有渠道可以接触到佛手莲的,放眼神都恐怕都非她莫属了。”桃夭再怎么样也是李氏的郡主,太子是肯定不会替女儿出这个头的。所以高舍鸡特意着人打探了一圈,最后才将目光锁定在了太子妃韦氏身上。佛手莲出自南诏,偏偏她就能联系到南诏之人,这未免也太过巧合了。 “嗯,这个本宫倒也有所耳闻。”韦氏毕竟是皇室姻亲,她那堂妹下嫁的也并非平民,是以当时还在神都引起过一段时间的热议。毕竟韦家一门多出美人,一个花容月貌的贵女没有留在洛阳,反而千山万水地嫁去南蛮之地,的确是挺让人费解的。 “只是,此事到目前为止都还只是猜测和推论,如果光凭这些就想定下韦氏母女的罪,那是绝无可能的。”太平公主停了手上的动作,转而看着面前一大一小的两个男子:“就算闹到皇帝陛下跟前,本宫也须得拿出确凿的证据来。这一点,即使本宫不说,高将军也是知道的吧?” “是,微臣明白,并不敢让公主殿下为难。”高舍鸡回答得很爽快:“宴会之上人多手杂,此事过去的时日又长了些,便是有再多的证据,如今也都被湮灭了,微臣还没有天真到以为靠这些说辞就能够惩治幕后之人。” 再者,韦氏到底是明媒正娶的太子妃,安乐和新平两位又都是太子的骨肉,若非要一门心思地追究下去,免不了要把太子殿下牵涉其中。雍王的身份摆在那儿,本就是不尴不尬,敏感至极,如果一个处置不当,再被反咬一口,冠上一个污蔑当朝太子的罪名,那雍王府上上下下百十口人好不容易保下的性命恐怕当场就得丢了去。他不是一个单纯鲁莽的复仇之人,这样不顾一切的举动,他自认还做不来。 “哦?那你们此行前来是为了什么呢?”太平公主少有地露出了一个诧异的表情。要是仅仅为了见桃夭一面,那根本就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她不是个不通情理之人,平素高仙芝前来送信,她都睁一眼闭一眼的,更遑论如今这种特殊状况了。 “小郡主是个心思极其细腻的孩子,如果她知道了真相,肯定会多思多想。”深深地叹了口气,高舍鸡似乎无奈极了。要是这小丫头得知他们明知想要置她于死地的真凶是谁,却还任由她们逍遥法外,大概会委屈地哭出来吧?眼看着她在宫中还要再呆上一阵子,他可不敢拿桃夭去冒险。 了然地点了点头,太平公主一向机敏,便是高舍鸡不说,她也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行,本宫会找个借口把这事儿给带过去的,不会让她知晓自己是被人下了毒。”虽然桃夭平日里的表现可圈可点,性格也是成熟稳重,但事关生死,一般人碰上都会丧失平常心。桃夭若是因此而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那确实不意外。高舍鸡这一个请求,是要防患于未然了。 “还有,既然公主殿下已经相信我们找到的线索,那夭儿剩余在宫中的这些时日,还要麻烦殿下小心那些人,保护好夭儿。”多少有些不放心地补充了一句,高仙芝注视着太平公主,灿若星辰的一双眼眸里尽是祈求:“殿下是她在皇城中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她很信任殿下,我们也是。” 这不就是要她守口如瓶,在哄好小丫头之后再将她密不透风地给保护起来么?斜睨了父子俩一眼,太平公主表示很不屑:“就算你们不说,本宫也会这么做的。”搞得他们才是桃夭的血脉至亲一样,真是的,明明自己还是那个丫头的皇姑婆呢! “不过,夭儿到现在还没有醒呢。”想到依然睡在内室的那个小家伙,太平公主的心就忍不住沉了一沉:“院首说要是行过最后一轮针都还没有起色,那她怕是这辈子都只能这样了。” 这辈子,都只能这样了?高仙芝觉得自己好像是被人给重重地锤了一拳,整个脑袋都在嗡嗡地响。夭儿还这么小啊,怎么可以就这么躺上一辈子呢? “那太医还有没有其他法子了?能不能把人直接给唤醒的啊?”高舍鸡也有些急了。他原以为救回来就不会有大碍了,压根就没想到还会产生这么严重的后果。永远不会醒过来的话,那跟死了有什么两样?他要是把这样的一个桃夭带回长安,恐怕雍王殿下和雍王妃都得疯了吧。 “毕竟是中毒太深,伤及心脉和肺腑了。”摇了摇头,太平公主没说自己已经把太医院的太医给逼迫了个遍:“他们都说夭儿此番能保住一条命,已是上天垂怜,至于其他的,那就只能看个人的造化了。”她在床边苦守了整整三天,又何尝不是为了等待一个奇迹发生?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 “殿下,我可以进去看看么?”半垂着头,俊美少年的面孔在这一刻只剩下了颓丧:“我想陪陪夭儿。” ------------ 第三十一章 苏醒 时隔几天再次见到桃夭,高仙芝已经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了。 她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入冬以来好不容易养得红润的小脸此刻苍白如纸,只是这么望着就足够叫人心疼不已了。 “怀瑾,你在这儿多陪陪小郡主吧,我还有事要去面见陛下。”高舍鸡自认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便是战场上堆积如山的尸骸也没能叫他变了脸色。可是如今,眼睁睁看着这个他视作亲生女儿一般的小丫头在生死线上徘徊,他就止不住满心的怜惜和痛恨。怜惜她小小年纪就要受这样的苦楚,痛恨那下手之人如此心狠手辣,连个完全阻碍不到她们的小姑娘都不肯放过。当然,他最恼的,其实还是他自己。 明明答应过雍王会保护好他这个唯一的女儿,明明桃夭那么全身心地相信着自己这个叔叔,明明看出安乐郡主图谋不轨,可他依然没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如果桃夭当真永远醒不过来,他还有何脸面回长安,有何脸面再见雍王殿下呢? “好,我就在这里等着,父亲你先去忙吧。”木木地点了点头,高仙芝眼都不错地盯着桃夭,直到身后的脚步声慢慢消失在门外,他才眨了眨眼,落下了两颗豆大的泪珠。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高仙芝自小在军营里被搓磨着长大,流汗流血都从未流过泪。但是,不知为何,桃夭仿佛天生就是他心头最柔软的一处地方,哪怕碰一下都微微的疼。眼前这样的光景,于别人看来,或许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可搁在他身上,却是心如刀绞似的剧痛。他无法想象自己捧在手里呵护着的人从此就不在的情景,更无法想象,那天夜宴之上的嬉笑会成为他们此生的最后一次对谈。 “你记不记得,我们说好要一起回长安的。”握住她略显冰凉的手掌,高仙芝的声音放得很低,像是怕惊醒了沉睡中的女孩,让她错失人生中最美好的梦境:“年节一过,很快就要开春了。你说过春天的长安是最美的,满城的桃花开成一片,像晚霞也像云絮,策马跑过长街的时候带落无数花瓣,就在风里那样卷着飘着,闻上一口,好像连空气都是香的……” 太平公主站在门口静静地听了良久,一双保养得宜的纤手微微握紧,却又很快缩回了袖中。面无表情地转身,她冲着站在自己身后的秋原淡淡地道:“走吧。” “是。”秋原恭敬应声的同时立刻拔腿就跟了上去。尽管不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可她能感觉到,公主殿下生气了。 而内室之中,高仙芝轻缓的低语声还在继续着:“春天一到,你的生辰也就要到了,我答应过会送你礼物的,最意想不到、独一无二的那种。还有你三哥,上次来信的时候他就说给你备好了,花了他好几天的功夫呢,只等你回到长安就能看见了。你说,凭承寀那脑子能想出什么别出心裁的东西来?等我们回去一起狠狠嘲笑他一通吧……” “高公子。”红芙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进来,一双眼睛肿得跟桃子一样:“奴婢给小郡主送药来了,您……” “我来吧。”少年身量尚未长开,言语之间却已然有了迫人的气势,哪怕红芙并不放心让他去干这伺候人的活儿,可在看到高仙芝望过来的眼神之时,她还是下意识地就把手里的药碗给递了过去。 将几乎没什么分量的女孩扶起来半倚在自己怀中,高仙芝端起药碗,一勺一勺喂得认真:“你从小就很不喜欢喝药,每次感染了风寒都要王妃和老嬷嬷拿着药在后面追,实在是叫人操碎了心。每到这个时候,二公子就会跑到辅兴坊去买爱吃的蜜饯和胡饼……” “高公子……”看着眼前这仿佛闲话家常一样的温馨一幕,红芙不知怎么鼻头一酸,眼泪竟是再也止不住了。 除夕那天,她不过是看观风殿中太冷,所以临时回去给小郡主重拿了一件厚实的斗篷。谁料她才走开一柱香都不到的时间,小郡主就出了这档子事。如果她再谨慎一些,恐怕就不会让那起子小人有机可趁了。她着实是辜负了王爷和王妃的信托之恩啊。 越想越悲从中来,红芙一个没忍住,开始低低啜泣了起来。这几天她没日没夜地守在桃夭身边,实则已担心惶惧到了极点。如今高仙芝这一番絮语,却是把她的心都给揪了起来,情绪决堤似的溃败,又哪里是她克制得了的。 是谁,是谁……在哭啊……好熟悉的声音… 药,为什么又要她喝药啊……太苦了,不想喝…… 纤长浓密的睫毛轻轻颤抖,嘴里那苦涩得连舌尖都发了麻的味道更是让她不由自主就皱起了眉头:“红芙姐姐……别,别哭了……” 顷刻之间,原本已经有些泣不成声的红芙就如同一只被人卡住了脖子的鸭,非但停了眼泪,就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她没听错吧?刚刚那是……小郡主在喊她?她听见自己哭了? “夭儿,夭儿你醒了?”同样难以置信地愣在了原地,高仙芝使劲掐了自己一把,这才算是勉强回过了神。他急急地放下药碗,转头就激动地手足无措了起来:“你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饿不饿,疼不疼?算了,我这就去请太医过来……” “奴婢去!奴婢马上就去请太医!”红芙一边说着一边就往外跑:“公子您陪着小郡主,奴婢很快就带太医回来!” “怀瑾哥哥……我没事呢。”意识尚且没有完全回复,可瞧着面前少年差到了极点的气色,还有眼角隐约可见的泪痕,桃夭大概也能猜出点什么来:“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手指轻颤着抚上她多少有些凌乱的鬓发,高仙芝恍若怀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喜悦地满心满眼都能开出花儿来:“跟我们用不着说这个,你没事就好了。” “嗯。”乖巧地用头轻轻蹭了蹭他的手,桃夭的嗓音因着过于虚弱的身体而显得格外软糯:“你说的话,我朦朦胧胧的都听见了……” “所以呢?”高仙芝笑,那本就是自己一早就想跟她念叨的话,只可惜,始终都没有适当的时机。这一次,却是歪打正着了。 “所以,我会赶紧好起来。”缓缓地闭上眼,桃夭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纯善的笑:“我们早点回长安吧。” ------------ 第三十二章 人心和真相 出了这一档子事以后,桃夭回长安的进程一下子被加快了不少。虽然下毒一事最后因查无实证而不了了之,但武曌还是以御前失仪为由仗责了李季姜,并勒令她在开春之前都不许再踏出太**一步,务必在院里抄经自省,也算是对桃夭提供了变相的保护了。而李裹儿,因着早已嫁作人妇,太子和太子妃又宠溺得紧,竟是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全身而退了。 于是,除夕夜宴上的一场偌大风波,发生的有多突兀,结束的就有多草率。浑如一颗小石子投入了湖心,扑通一声之后,哪怕漾起再多的水纹,最终也都只是归于平静。没有人记得当时的动静,也就更加不会有人将其放在心上。这里是神都洛阳,天子脚下,也是所有权力漩涡的中心,每日每夜,最不缺的就是波澜诡谲。一个小姑娘的生死而已,当真算不得什么大事。 至于当事人桃夭,她从醒过来的那天就没有问过自己的病因究竟为何。太医来施针也好,红芙来喂药也罢,她还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乖乖配合,微笑致谢,谦和温驯的模样看得人简直要咋舌,仿佛她只是偶感风寒,而不是刚从鬼门关走过一遭回来。 “殿下,您说小郡主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么?”站在长长的回廊里,看着坐在半开的轩窗前一勺一勺喝着药的女孩,秋原的眉心就忍不住蹙成了一团。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现在的小郡主和先前不一样了。尽管看起来只是身体尚未恢复的虚弱柔和,可那其中似乎少了点什么,又似乎多了点什么,让她只是瞧着就不禁心头打鼓。 以前的桃夭活泼明朗,虽说时时展露出少年老成的模样,但到底还是小孩子,哪怕一言一行再有章法,她也可以一眼看穿,就犹如清水一般的简单纯澈。而现在却全然不同了,女孩眉眼如初,神态依旧,可自己细细打量之下,却好似碰到了一潭染了墨汁的水。即使没有过分浑浊,可也多了那份莫测高深,已然不是她能够捉摸得透的了。 “她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自从桃夭醒过来,太平公主就再没有踏进过偏殿一步。虽然她还是常常来,但基本都隔着重重的连廊或者帷幕,只遥遥地看上一会儿便又回去。谁也不晓得这位主子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在做这件事。 “如果她明明知道却还能按捺得住,而且始终这般不动声色,那以小郡主的年纪来说,这心思之沉就有些可怕了。”秋原遥望着女孩精致苍白的侧脸,内心深处的忐忑越来越浓:“如果她不知道,从事发到现在还真的以为自己只是突发疾病,那您之前对她的栽培和看重可就都白费了。”虽然,以她的直觉而言,前者的可能性是远超后者的。 “栽培和看重?”听到这几个字,太平公主竟是扑哧一声轻笑了出来:“秋原,枉你跟着我这么多年,现在居然是越活越回去了么?连一个小丫头都能看出来的事,你居然也跟着迷糊了?” 心内的惶遽几乎快要凝成实质,看着太平公主如常的面色,秋原不由自主地就发起抖来,紧接着,她双腿一弯直接跪了下去:“是奴婢愚钝了,请殿下责罚!” “说来也好笑,我自问从未亏待过桃夭,在夜宴之前也并未出过任何差错,以致于连你都被我瞒了过去,一心以为我就是出于长辈对晚辈的喜爱和关心,所以才会对她那么好。”没有要发落的意思,却也同样没有让跟前的女史起身,太平公主只是一个劲地自言自语着:“这丫头啊,天生就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恐怕也是一早就感觉到了不妥,但出于对我的信任,才一直都没有任何戒备。”直到差点儿丢了自己的小命,才猛然意识到危险其实还来源于身边,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迟迟都没有来拜见自己吧? 这么说来,公主殿下其实是故意把小郡主给设成标靶的?秋原下意识地就瞪大了双眼,好在她垂头跪着,太平公主也并不能看到她的表情,否则,今日的几下杖责怕是逃不掉了。 “起来吧,还跪着干什么。”最后看了那个小人儿一眼,太平公主扔下轻飘飘的一句话转身就走了:“回去了,省得看着心烦。” “是。”秋原再不敢多说什么,动作麻利地爬起之后也就快步跟了上去。今日是自己多嘴了,没想到竟然就这样戳到了公主殿下的痛处…… 只是,她口口声声说得那般狠厉决绝,心里面却未必是这么想的吧? 而另一边,眼看着主仆二人都走远了,红芙这才缓步上前,动作轻柔地把窗扉合上,也顺带着遮住了桃夭的一张脸。 “郡主,你和公主殿下是不是闹什么别扭了啊?”对小主子最近的行为举止很不理解,红芙索性就开口问了:“为什么你病愈之后从未去请过安?之前你昏迷的那三天,公主殿下可是衣不解带地守在你床边照顾呢。”那时候,就连她这个贴身婢女都不得不退了一箭之地,转而到膳房去守着药炉。她就弄不懂了,为什么郡主还要跟这么体贴又温柔的自家长辈赌气,她印象里的小主人从来不会这般刁蛮和无理的啊。 “有么?”连头都懒得抬一下,桃夭喝完药就把碗放到一边,继而捧起一卷书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我还没完全好,怕冷不出门不是很正常么?反倒是她,看着像是来探望我的,却一直连门都不肯进,你怎么不说是她对我有意见了呢?” 红芙:“……”那可是堂堂的太平公主殿下诶,会跟你一个小孩子置什么气? “红芙姐姐,这个世上的事情往往都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呢。”女孩白皙的手指在书页间轻轻翻动,细观其内容,竟然是一本兵书:“公主殿下虽然是我的长辈,可在此之前,她得先是陛下的嫡女才对。” 既如此,她留给自己的路就注定了不会是什么康庄大道,而是一条遍布着陷坑和荆棘的小径。只是蠢傻如她,在意识到不对的同时也已经踩下去了。她不敢怪谁,怨的不过是自己而已。 ------------ 第三十三章 纷扰 这又是什么意思?小郡主她是在说太平公主么?红芙一时之间有些摸不着头脑,好在她天性豁达,也从来不会为小事纠结,既然想不通,过一会儿也就丢下了。眼看着桃夭再没有其他吩咐,她就转身去了膳房。自打小郡主苏醒,太医就格外关照了需要注意的饮食,她得亲自去盯着才能放心得下。 所以,仅仅因为自己的一时大意,就弄得周遭之人都草木皆兵了么?望着红芙疾步离开的背影,又想到了最近总是想方设法进宫的高仙芝,桃夭叹了口气,到底是放下了手里看了半天都没有看进去一个字的书,继而半趴在了软榻之上。 躺在床上的这几天,她反复思量了那几天的情景,其实,早在太平公主于皇帝跟前反复提起李裹儿的时候她就觉得不对了。太平公主那样精明老道的一个人,如何会不知道拿一些小女儿家争锋的事去跟皇帝告状是很蠢的行为?可她还是那么做了,而且点到为止,做得那么恰到好处,刚好足够引起皇帝的注意却又不至于会让人觉得她是在给李裹儿穿小鞋。是以,即便多疑如武曌,也只是怪责她任性骄纵、不知体恤小辈,而不会联想到其他上。 紧接着,就是夜宴时分的重头戏了。太平公主故意让李裹儿亲眼目睹她对自己的重视和照顾,以人人都会有的好奇心钓那姐妹俩前来试探挑衅。而她自己在开宴之后的快速离座,压根儿就是为了给那两人提供方便。如果不是李裹儿莫名失控,直接在自己面前的茶水中下了剧毒,那随之而来的故事就应该是皇帝亲封的桃夭郡主被安乐郡主和新平郡主联手刁难、当众羞辱,而太子和太子妃管教无方、目中无人,再加上之前给李裹儿下足的眼药,武曌就算再不情愿,也不得不出面责罚太子一家。何况,谁又知道这是不是女皇本身真实的想法呢? 说穿了,李裹儿也只是一个由头。谁让她既是太子的女儿又是梁王的儿媳呢?一个人背靠李、武两门的主要力量,那就意味着她一旦受到重处,就势必会牵连两家至亲。这可不就是打压李显和武三思的最佳时机么?如果能把这根怀疑的刺成功扎进武曌的心里,那它早晚有一天会溃烂成无法医治的伤口,太平公主剩下来要做的,无非也就是蛰伏待机罢了。所谓借刀杀人之计,能运用到这份上,也当真算得上是登峰造极了。 于是,理清了这团乱麻之后,她进宫以来受到的所有特别关照便都找到了答案。太平公主并没有一味地去帮她、呵护她,相反,她用一种分寸感十足的疏离做尽了各种关怀和教导之事,甚至还以自身的遭遇为引,勾起了她对皇家女子特有际遇的同情和怜悯。真真假假,迷离恍惚,叫人深陷其中,浑然不知早已入了别人精心编织的圈套。因此,哪怕她明知自己身份敏感、地位尴尬,也还是不由自主地放下了心防,一个劲儿地朝太平公主靠拢。却没有想到,这个她自认为牢靠的保护伞其实打从一开始就决定在关键时候撤除庇佑。 谁让公主殿下想要的只是一个诱饵,以及出事之时可以用来当作借口的幌子呢?而自己这么个莫名其妙的小郡主,好巧不巧撞了上来,可不就是最合适的人选了嘛。 把头深深地埋进靠枕里,桃夭只觉得眼眶发热、鼻头泛酸,眸中的泪水滚滚滑落,不管怎么样都停不下来,很快就将锦枕沾湿了一大片。 是,她在踏进皇城的第一天就决定不会跟任何人交心。她在神都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安静柔顺地呆在武曌眼皮子底下,以示雍王府忠贞不二的臣服之心,顺便,不要惹上任何麻烦,低调如影子般地度过这几年,然后平平安安地回家。可她也是人啊,是个再如何佯装成熟冷静也会频频动摇的小孩子啊。她也有感情,也会有自己的孺慕之人,她曾经不止一次地觉得,太平公主对她是有真心在的。然而最终呢?她的信任到底还是打了水漂,明知是场闹剧还偏生入了戏,这世上最没有脑子的人就是自己了吧。 “幸好,还有高叔叔和怀瑾哥哥在……”发泄似的痛哭了半晌,桃夭终于抽噎着开始擦起了眼泪。那天她醒来之后没一会儿,高叔叔就从皇帝陛下那边带回了好消息,说是皇帝体谅她年纪轻轻就禀赋柔弱,恩准她提早半月回长安修养。这也就是说,等她的体力恢复到差不多的时候,她应该就可以在回家的马车上了。 “吃一堑长一智,这一次,勉强就当作是因祸得福吧。”强行安慰了自己一回,桃夭到得此时方才觉得心里舒坦了一些。重新捡起那本兵书翻看,她这一回,是真的认真看进去了。 与此同时,太**中却是一番乌云笼罩了的模样。韦氏高踞主位之上,一边慢条斯理地喝着手中的茶水,一边语带冷凝地开了口:“说说吧,除夕那天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你不是打算用那东西去对付太平公主的么?为什么最后中毒的却是那个什么狗屁小郡主?” 李奴奴虽然是雍王家的嫡女,但毕竟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孩子。她了解自己的亲生女儿,心高气傲的李裹儿是绝对不可能把那个小姑娘看在眼里的。 “不过是一时失手,还能有什么原因?”冷哼了一声,李裹儿娇艳的面容之上全是漫不经心,似乎一条人命并不值得她动容:“要怪就只能怪她自己运气太差了。”居然这样都没能死成,简直就让她不爽到了极点。 “哦?你还会有这么不谨慎的时候?”斜睨了她一眼,韦氏对李裹儿的说辞是半个字都不相信:“佛手莲是稀罕之物,就算在南诏,要将之移回家中栽培都很困难,更别说还要额外地加工和提炼了。我千辛万苦才弄来这一瓶,你倒好,没除掉太平不说,还差一点儿就把自己给搭进去了!你这是不气死我不罢休么?” ------------ 第三十四章 往昔旧事 李裹儿一言不发地把玩着衣角处的配饰,神情淡然,好像全没有把母亲的话给听进去。 那天,她本来是没打算对李奴奴怎么样的。之所以会和李季姜一起过去打压那小丫头,一则是出于好奇,二则便是想借机羞辱太平一番。那个老女人不是一心护着李奴奴么,她偏就要在众人面前给后者一个下马威!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即便是神都最显赫的太平公主,在她李裹儿面前也得退避三舍!她是当朝太子李显最珍爱的女儿,是武周的第一美人,更是这洛阳城里最华贵娇美的一朵花儿,无论是谁,都休想与她争锋! 按照她一开始的计划,最多也不过就是灌李奴奴几杯酒,再说上几句让小丫头难堪的话,给李季姜出一口气也就算了。不是她心慈手软,而是那李奴奴虽然是个美人胚子,但到底年岁太小,着实让她提不起劲来。然而,令她意外的是,这位雍王府出身的小郡主和她父亲李守礼怯懦寡言的作风竟是全不相同,不仅胆大妄为,而且牙尖嘴利,她几番讥讽均是被其不卑不亢地给驳了回来,不仅没达到让对方难堪的目的,反而弄得自己陷入了被动,这又如何能不让她怒气上头? 而偏在这时,高舍鸡又冒了出来,二话不说就要维护那个让她上火的丫头,使得她几乎恨得当场就咬碎了一口银牙。两相叠加之下,她原本只是戏耍的心态彻底崩塌,再没有多加思索,在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杯酒水上的时候,直接就把佛手莲的剧毒给暗放进了李奴奴面前的茶杯里。她不喜欢比自己更耀眼得意的太平公主,更不喜欢高舍鸡向着他人,所以李奴奴必须死!哪怕不惜一切代价,她也要她死! “我听说,那天高将军也去小郡主那一桌了。”眼看着李裹儿用沉默做着无声的抵抗,韦氏沉吟了一会儿,出其不意地就吐出了这么一句。 李裹儿当年对高舍鸡有多恋慕,她这个做母亲的又怎能不知呢? 纵然要抛下高贵的身份,只要能以续弦之身嫁入高府,和高舍鸡在一起,她就是甘之如饴的。 那一年,当女儿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她跟太子都是难以置信到了极点。高舍鸡比李裹儿大了不少不说,还已经和原配夫人有了一个嫡长子。且他虽然手握兵权,战功彪炳,可终究常年出入军营,若是哪天兴起战事,那更是免不了要披挂上阵,一个不小心就会落得个马革裹尸的下场,那她捧在手心里呵护着长大的女儿岂不是要守寡? 是以,这门婚事,不管是从身份地位、家庭状况亦或是将来的远景来看,高舍鸡都绝非良配。如果换成李季姜,为了在军中有所依仗,她或许还能送过去搏上一博,可要结亲的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嫡女啊,这要是松了口,那跟要了她的命有什么两样?于是,她跟太子拦着阻着,宁死也不肯点头,直到李裹儿以自身性命相要挟。 好在,最后上天有眼,他们这边是勉强同意了,高舍鸡却扬言此生再不会娶妻。为了不让伤心过度的女儿再闹出什么骇人听闻的动静,他们火速物色好了当朝梁王武三思的嫡次子、高阳郡王武崇训,以十里红妆为嫁,让李裹儿风风光光地入了武家,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韦氏原以为,以武崇训那样风度翩翩的俊秀少年郎,李裹儿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会完完全全忘掉高舍鸡,继而移情别恋。毕竟,哪个少女不爱俏,高舍鸡再是个形容俊美的伟男子,也到底是水中花镜中月,可望而不可即,可武崇训却是活生生站在她面前、只为她一人倾心的,李裹儿只要不傻,就该明白这样的选择才是最正确的。 只可惜,这个女儿的身体里流淌的还是李氏一脉的血液,在某些时候,总会透露出一种极致的痴狂。婚后,她虽然很快就为武家诞下了一子,可她和武崇训的感情却并没有因此而更上一层楼。两人时时吵闹不说,她还暗中豢养了不少面首,而其中的每一个,都或多或少有几分像高舍鸡。韦氏最初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爱女能做出的事情,尽管也曾经试图规劝,但李裹儿骄纵肆意的性子早已养成,连武崇训都对她格外包容和宠溺,那自己这个身在太**中的母亲就更加没有置喙的余地了。 她只是很担心,再这样下去,他们和武三思一家的联盟迟早会分崩离析。到时候,太子想要够上那至尊之位,似乎就会变得更加不容易了。 “你明明都知道了,还多此一举地问什么。”这些年来,因为武崇训的退让和忍耐,李裹儿的脾气越发不好了:“我就是见不得他为了保护别人而跟我对着干的样子,我就是要杀了李奴奴好让他自责内疚一辈子!这样的回答你满意了么?!” “李裹儿!”面对着状如疯癫的女儿,韦氏再也忍不住地怒斥出声:“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可还有半点配得上自己的身份?!他高舍鸡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他值得你做出这么不计后果的事吗?!”顿了顿,她又直击要害地补了一句:“你以为你在他心里是怎么样的?你为了他在自己府上百般折腾、要死要活,可到头来呢?人家从来就没有把你放进过眼里!傻丫头,该醒醒了,高舍鸡压根儿就不在乎你。你做再多,也不过就是惹来他的厌恶跟仇恨罢了,又何必非得让我跟你父亲替你空悬着一颗心呢?” “惹来他的厌恶跟仇恨么……”就像是在瞬间被人刺激地泄了气,本是一脸怒容的李裹儿在须臾之间就又安静了下来。她眸光闪烁,低声喃喃,艳若桃李的一张面容半隐在照不到阳光的暗处,竟莫名地流露出了一种诡秘之感:“如果能让他记住的话……” “你说什么?”韦氏没有听清,不由自主地就问道。 “我说,我知道了。”李裹儿抬头面向母亲,展颜一笑,恍若盛放的绝艳牡丹,容色倾城到足以令人忽略掉她所有的阴暗:“我以后会小心的。” ------------ 第三十五章 话别 人小底子好的结果就是桃夭在揽月殿闭门修养了整整五天之后就差不多完全康复了。她特意去贞观殿拜见了武曌,也递了消息给将军府,确定了三日之后就启程回长安。她来的时候只带了一个红芙,行李也不多,临要回去了,却收到了不少赏赐和礼物,忙得红芙连收拾都来不及,最后还是秋原派了几个小宫女过来才算稳定了局面。 “这是陛下赏赐的首饰和衣料。”红芙指着几口精巧的紫檀木箱让自家小主子过目:“那是太平公主送来的明珠和玉器,还有崇昌县主、清阳县主和霍国县主送来的字画和摆件,那是太子妃送来的……” “太子妃?”桃夭皱了皱眉:“她送了什么来?” “就是寻常的一些珠宝头面。”因着安乐郡主的事,红芙对太**也是警惕非常,所以那一箱东西送来的时候她就第一时间查看过了:“没有陛下赏赐的那么珍贵,不过胜在精致,看起来倒是颇用了一番心思的。” “先把它单独收起来放好吧,具体怎么处置,等我们回了长安再说。”在见识过李裹儿下毒的手段之后,桃夭对太**是丝毫不敢掉以轻心。虽然她也清楚,韦氏是绝不可能在这种过了明路的东西上动手脚的。 “好。”红芙郑重地点了点头:“小郡主,除了太平公主那里,其余的,奴婢都已送了相应的回礼过去,您看……” “嗯,红芙姐姐行事最周到,这次倒又辛苦你了。”桃夭毫不吝啬赞赏之言:“至于公主殿下那里,我亲自过去一趟吧。” “那……奴婢陪您一起?”自从上次的事情之后,红芙就察觉到这两人之间似乎是起了一点龃龉。尽管她捉摸不透内中详情,可她相信桃夭并不是任性胡为的孩子。小郡主既然有意疏远,那必定就是有原因的,这其中的分寸,便是自己不说,她也该拿捏得了,所以滥言插嘴这种事,还是免了比较好。 微微一笑,桃夭只是站起身来:“不用了,几步路而已,我自己过去就行了。你还是留在这里好好收拾吧。” “是,那小郡主您自己多加小心。”不知为何,打从桃夭醒来,整个人就变得成熟稳重了不少,虽说表面上看着和以往相差不大,可她就是对这个小主子信心十足。她有预感,假以时日,雍王府的小郡主必会让世人为之侧目。 桃夭进到正殿内室的时候,太平公主正在观赏着一盆海棠。明明是隆冬时节,外面的风雪也才停了没几日,可这一盆胭脂色的海棠已然盛放。全开的花朵花蕊垂丝,风姿袅娜,将开未开的花苞含羞带怯,恰到好处地掩映在翠**滴的绿叶之中,浓淡相宜,错落有致,美得令人挪不开眼。 “你来了。”还没等桃夭行礼,太平公主就抬手示意道:“坐吧,和我一起看看这盆海棠花儿如何。” “是。”没了以前的插科打诨,也失去了曾经那样做的心情,桃夭温驯地应了一声,在桌案的另一边坐好:“这是在暖房里熏出来的么?” “嗯,这是韦氏刚刚派人送来的,据说是以上好的银丝碳熏养出来的花,这一季总共也就得了几盆。除却送去贞观殿的,也就只有我得了。”半托着腮,太平公主的模样看起来有些懒懒的:“你应该也收到她送过来的礼物了吧?” 太子妃韦氏果然是个周全的人。武曌在明面上责罚了李季姜,而作为嫡母,她立刻就跟着表了态。不但事主本人有所安抚,就连自己背后倚仗的太平公主也一应考虑在内,也算得上是滴水不漏了。 桃夭嘴角的弧度带着点难以名状的味道:“是,收到了。太子妃这一次,还真是大手笔,看来新平姑姑在太**中的地位也不低呢。” 可不是么,韦氏还一直计划着要用这个女儿去拉拢吐蕃的势力呢。太平公主伸手捻了捻海棠花的花瓣,素白的玉手碰上那绮丽的胭脂血,直衬出一股惊心动魄的艳色来:“原本陛下是有意在除夕夜宴的时候下旨给新平和吐蕃赞普赐婚的。然而吐蕃求亲的意思迟迟未定,这道圣旨也就只好跟着推迟了。眼看着自家的庶女有望飞上枝头变凤凰,她当然也不敢过于怠慢了。”至少,面子上还得过得去,那个女人,素来就是这么个表里不一的货色。 原来是这样。桃夭心下了然,她就说怎么没听见李季姜被赐婚的半点儿风声。还以为是自己突然中毒错过了,谁想到居然是吐蕃那头有了变动,看来世事无常这个词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微笑着抿了一口秋原端上来的茶,桃夭又陪着太平公主坐了一会儿,这才徐徐道明了自己的来意:“后天一早就要离宫启程了,怕到时候过于仓促,不及跟殿下打招呼。是以桃夭今日前来,是提前向殿下请辞的,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多谢殿下对桃夭的照顾了。” 指间一颤,那一朵开得正好的海棠花就被直接扯了下来,太平公主随手将之抛开,面上的神色平静极了:“举手之劳而已,我也并没有照顾到你什么,你又何须跟我这般客气。” “父亲常说,受人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那些小事于殿下来说不算什么,可在桃夭这里,已经足够铭感五内了。”从袖中取出一个配色明艳、绣工绝佳的荷包,女孩双手递过,眸光闪烁间尽是复杂之色:“以前时时听闻殿下夜间难寐,桃夭跟太医院的院正大人请教之后,特意选了几味宁神助眠的药草和香料放入其中,如果殿下不嫌弃,偶尔佩戴一下,应该会有点儿效果。” 不由自主地就接了过来,太平公主看着那正红底色上绣着的明黄牡丹,长长的睫毛就半垂了下来,掩住了那一双凤目里头的波澜起伏:“这是你亲手绣的?”她一向喜欢浓艳明快的颜色,最爱的花儿也是牡丹无疑。这个丫头,根本是把她的喜好和日常生活的细节都记在了心里,所以到了这个时候,才会有这样的一个荷包。 ------------ 第三十六章 人情味 “嗯,本来是想在除夕守岁的时候送给殿下的,没想到……”桃夭又笑了笑,似是透出了几分无奈:“然后一拖就拖到了现在。只可惜桃夭手艺不精,做工难免拙劣了一点,还请殿下不要介意。” “小小年纪,能做到这份上,已经是再好都没有的了。”轻轻抚过那针脚细密的牡丹花,太平公主的声音难得低沉:“这是你的心意,我既收下,自然就不会再嫌弃。”她为人母好多年了,可她的那些孩子,从来没有一个会想起在除夕夜的时候送她一份礼物。而她积年的失眠之症,除了秋原以外,便连她的枕边人武攸暨都毫不知情。可这个小丫头,偏偏是这个小丫头…… “那就多谢公主殿下了。”仿佛是松了一口气似的,桃夭站起身来,定定地凝视着面前这个华服加身、无论何时都雍容完美的女人,良久之后,才躬身行了一个大礼:“明天还要赶着收拾行囊,桃夭就不过来打扰了。就此别过,希望殿下善自珍重,桃夭在长安也会日日为您祈福,祝愿您身体安康,万事如意!”说完,她礼毕起身,转头就大步朝外行去。 单手捏紧了那个清香淡雅的荷包,太平公主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即将走出揽月殿,忽然就猛地站起了身:“丫头!” 一步顿在原地,桃夭握紧了小小的拳头,背脊笔直,却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殿下还有其他的吩咐么?” “你……”下意识地朝她的方向走了几步,太平公主停了下来,过了许久才又开口:“你恨我么?”不知不觉间,她的声音已然沙哑,全不似以往高傲而又端丽的声线。 “恨?”桃夭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字眼,却是很快就摇了摇头:“不,我不恨您。” 恨一个人太累了,那是一种强烈到了极致的情绪,她没有,也不希望自己会有。更何况,她连对李裹儿和李季姜都谈不上恨,又遑论是多少还帮助了自己的太平公主呢? “为什么?你明明知道,我从头至尾都是在利用你。”生平第一次,跟一个人把话说得如此直白,对方却只是个小女孩。太平公主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就算您确实是把我当饵在用,可我也相信,您从没有打算要取过我的性命。”桃夭一字一句地回答着:“便是您最后决定把我扔进深潭,也至少是教会了我凫水的。”所以除夕的那一次,真的只是个意外。而她往后的人生里,注定再不会允许这样的意外发生了。 “是么……”太平公主艳丽无双的脸颊上浮起一朵笑,跟边上的胭脂海棠一比,却无端地显出了几许苍白羸弱。她自己都不相信,她有这个丫头所说的那种善心。 “殿下……”一直默默站在一旁充当隐形人的秋原忍不住走上前搀住她:“小郡主她,已经走远了,您……要不要躺回去休息一会儿?”她总觉得,现在的太平公主状态并不好,刚刚桃夭郡主的那一番话,应该是确实戳在她心里了吧? “秋原,你说,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做错了?”任由最信任的女史搀着自己半躺在软榻之上,太平公主一贯精明凌厉的眼眸中尽是茫然:“我利用过那么多人,我的手也从来都不是干净的。可为什么,唯独这一次……”对上桃夭,她连佯装冷酷绝情都做不到,她甚至不敢直面那丫头清澈见底的一双眼睛。 叹了口气,秋原伸出纤长的十指,动作轻柔地给太平公主按压着头部的几处大穴:“殿下没有错,您只是从一开始,就对小郡主付出了真情实感罢了。”而且,是一种连她自己都太久没有过的心绪,以致于出现的时候还全不自知,一门心思地认为自己纯粹是在利用别人。 “你是说,我对那丫头投入了感情?”太平公主半阖上眼,似乎依然是一丁点都不相信的模样。 怎么可能呢?自从薛绍死后,她的心也就跟着一起死了。嫁给武攸暨也好,为武家生儿育女也罢,她始终是一具行尸走肉,便连自己的亲骨肉都没有得到过丝毫疼爱怜惜,为何会单单对桃夭特殊呢? “小孩子的天性总是最敏感的,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她心里可明白着呢。”秋原微微一笑,为自家主子的当局者迷:“桃夭郡主是个聪明孩子,奴婢看得出来,她是真正时刻把您放在心上的。如果您对她完全是敷衍或欺骗,她会一点儿都察觉不出来么?” 其他的东西,可能还需要长期混迹宫廷来累积经验,可真情还是假意,对于拥有着近乎灵性小动物直觉的桃夭,是根本就不值得浪费时间去分辨的。以真心换真心而已,这是桃夭自己的决定,也正因为如此,在发现太平公主对她的算计之后,小小的女孩儿才会那么失望和决绝。 “看来,我是伤了她的心了。”皱眉思索良久,久到秋原以为太平公主再不会开口,她这才压低了嗓音,缓缓道来:“这样吧,她后日一早启程,你派人暗中跟随,务必要在一路上确保她的安全,等她顺利抵达了长安雍王府再来向我禀告。” 安乐那丫头,从小就不是盏省油的灯,她要疯起来,恐怕没人能拦得住。眼下桃夭这里还一击未成,谁也不确定她后面会不会还有别的昏招存在。虽说沿途有高舍鸡、高仙芝父子随侍护卫,可他们毕竟还都是男儿之身,精细不到哪儿去。只有加上自己私下培植的那一批女暗卫,形成一明一暗的双重防护,她才能稍稍地安下一颗心,而自己能为她做的,大概也就只到这份上了。 “是,奴婢这就去安排,还请殿下千万宽心。”抬手替主子掖了掖盖在膝头的一条薄毯,秋原一礼行完,转身踏出殿外就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 明明就还是放心不下,却偏生死鸭子嘴硬地扛着不认……公主殿下啊,真是越活越小孩子心性了。 不过……秋原快走了几步,脸上的笑容更加深了:这样也好,这样才显得偌大的皇城中还有着那么点人情味儿,那么点,由桃夭郡主带来的温暖而动人的味道。 ------------ 第三十七章 密诏 来神都的时候提心吊胆,整日想东想西,倒也没觉得路程多远,可一旦要回去,那真就是归心似箭,恨不得插上翅膀,一日之内就飞到长安。 “小郡主,高将军说再要一天就能到长安了。”趁着途中休息的功夫,红芙已经出去打探了一回消息,顺便还给桃夭带回了茶水和点心:“您再将就一回,等回到王府就都好了。”离开一年,其实她心里也想念得很,也唯有当着桃夭的面才能吐露一二了。 “好。”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哪怕只是路边茶水棚里卖的苦荞茶,桃夭一样喝得很干脆。她虽然被娇养着长大,可骨子里却不是个一点苦头都吃不得的人,何况神都这一遭已是磨炼了她的心性,如今的她连抱怨一句都觉得矫作多余了。 “夭儿,还好么,是不是有哪里觉得不舒服?”就在主仆二人相对无言、默默休息的当口,忽然有人敲了敲马车的隔板,语带关切地询问了一声。 “我没事,怀瑾哥哥。”因着心里有事,桃夭就没有下车,此时听着高仙芝有些担忧的口气,当即就伸手撩起了车帘:“外面有些冷,我不太想下车而已。” “嗯,那你好好歇着。”看着女孩莹白的脸孔露出了一小角,高仙芝顿觉心安:“赶紧把车帘放下来,小心灌了冷风。” “嗯。”乖乖地放了手,听着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桃夭脸上的笑容也尽数收敛,继而又恢复到了之前的满面沉思。 朝夕相处了这么些日子,红芙已经对这位小主子的秉性极为了解了,眼见她如此反常,又联想到她们离宫那日的情景,心下就不由恍然了:“小郡主,您是不是还在琢磨那天的事情?” 他们离宫之时并不欲过分张扬,是以,特意选在了天光尚未大亮的时候起行。可谁料才出了揽月殿没多久,就在距离宫门还有一段路程的转角遇到了武曌身边的女史上官婉儿。她似乎是专程等在那里的,也不知道到底站了多久,连外面罩着的斗篷上都凝了一层霜,看着就让红芙的眼皮止不住地跳了一跳。 上官女史是奉旨来为小郡主送行的,还直言要跟小郡主单独聊上几句。所以,她当时就很识趣地下了马车,还跟车夫一起,被一边候着的宫人请到了离马车较远的地方,根本不清楚车上的两个人都说了些什么。不过小郡主从那时起就变得有点奇怪了,她硬是强忍着一路没问,然而状况好像并没有往好的方向发展,小郡主的心事越来越重,再这么下去,她回去之后可就不好跟王妃交差了。 “是啊。”长长地叹了口气,桃夭单手抵着鼻尖,倒是愈发有了小大人的模样:“上官女史给了我一道密诏,还带了皇帝陛下的一句口信给我。” “密诏?”红芙霎时就瞪大了双眼,还以极快的速度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一副惶恐到了极点的样子:“奴婢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问,求小郡主饶奴婢一条性命吧。”天呐,当今陛下的密诏和口谕诶,她哪有那个胆子去听!她老子娘可是一早就说过了,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她在皇城里都秉承着多做事少说话的信念,才一直顽强地活到了今天,才不要无辜地死在回长安的半道上! “红芙姐姐……”本也没打算细说什么,可一看她这样子,桃夭却忍不住先笑出了声。红芙在她母亲身边的时候就是以办事稳重、为人妥帖而出名的,哪怕是在宫中,这个比她年长些许的少女也素来四平八稳,就算心里再害怕,至少面上还兜得住。没成想居然也会有这么失态丢脸的一面啊。 这小祖宗,可算是露了笑颜了。 红芙暗自放下了一颗心,面上只是佯装镇静地给她摆好了几道垫饥的糕点,然后风一样地就溜下了车:“小郡主您先吃着,奴婢再下车给您接壶热茶去!” 失笑地摇了摇头,桃夭慢慢收回之前发散远了的思绪,倒是重又斟酌起那一道密诏来。 皇帝陛下特许她婚事自主的权力,也就是说,只要是她喜欢和看重的人,就算是她父母不同意、说破了天去也没有用。嫁不嫁、嫁给谁,完全由她自己说了算,没有任何人,可以代替她做主。 虽说她自信父亲和母亲绝不会做出罔顾她心愿的事情,但在这个女子婚嫁大多身不由己的年代,这道旨意许给她的自由未免也太过宽泛了一些吧?她不记得皇帝陛下有那么喜爱自己,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可以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拿到这一项特权。要知道,便是李季姜身为太子之女,也无法改变自己即将嫁去吐蕃的命运,可她,竟然就这样把未来握在了掌心。这是不是,也太像一场荒诞的梦了? “难道说,这是皇帝陛下对除夕夜宴一事的补偿?”低声喃喃了一句,桃夭随即就把这个念头给抛开了。那桩事情,因为最后没有抓到任何实证,武曌也就压根儿没打算宣扬开来。既然杖责了李季姜,也赐了很多东西给自己,那就应该是彻底了解了,不可能再后续给出一道匪夷所思的密诏。除非这位陛下是要蓄意挑拨她和太**的关系。 “陛下让奴婢转告小郡主,这世间的一切都是虚的,无论何时,切记多想想自己才是最要紧的事。”上官婉儿那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又回响在了脑海之中,桃夭眯起了一双好看的眼睛,却怎么样也吃不透内中深意。 她知道,当今陛下是一个遭受过太多伤害和背叛才走到今天的女人,这句话该是她毕生经历的总结,是真正发自肺腑的善意之言。可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人为什么要把这一句送给自己呢?而且,还是和那道密诏一起,这就显得更加怪异了不是?又或者说,自己有哪些特质让皇帝陛下觉得特别熟悉,以致于心有所感,然后就对自己格外地关怀和照顾了? “不正常,皇城里的人都太不正常了。”怀揣着一堆剪不断理还乱的绒线团,桃夭近乎郁卒地趴倒在了马车内铺着的厚厚褥子里。 大人们的世界太复杂了,她真的还只是个孩子啊。 ------------ 第三十八章 归来 一天的时间眨眼即过,很快,在隔天的傍晚时分,桃夭乘坐的马车就进了长安城。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家乡的气息格外亲切,桃夭和红芙两人争相撩开马车窗帘,近乎贪婪地看着窗外沿街的景象,连呼吸都被刻意地放慢了。 一年的时间而已,长安的坊市还不至于有多大的变化。崇仁坊依旧是车来车往,南腔北调的旅人进进出出,都忙着赶在宵禁之前安顿好下处;辅兴坊大概是做好了最后一炉胡饼正在收摊,空气中还能闻到一点勾人食欲的香味;至于平康坊,就算是隔得相对远了些,莺歌燕舞之声也被夜风卷着,隐隐约约地慢慢飘来,多了些虚幻迷离之感,冲淡了平日里那厚重的脂粉味,显得分外动听了起来。 真好,她们终于是又回到长安了呢。 高仙芝纵马走在侧旁,看着躲在窗户一角偷看的女孩,如玉温文的脸上就漾起了一层清浅的笑意。果然,只有回到这里,夭儿才是那个有着十足鲜活气息的小姑娘,而在神都,便是她再乖巧懂事,也不过是一尊过于完美的玉石塑像,美则美矣,却毫无灵魂和生气可言。 就这么一路雀跃着经过了长安主街,很快,就到了位于兴化坊的雍王府。桃夭甚至没等人来扶,一个纵身跃下马车兴头头地就往里冲。别说门口的仆从被吓了一跳,就连高舍鸡父子都一脸震惊,愣了一小会儿才笑着摇了摇头,紧跟着也入了府。只苦了红芙,才一下车就追在小主子后面一路狂奔,一边跑还要一边叮嘱她别摔了撞了,真是老妈子似的操碎了心。 “父亲!母亲!哥哥!夭儿回来啦!”完全没搭理红芙的呼喊,桃夭仿佛是打开了笼门的小鸟一样欢快,直接就朝着大屋的正堂跑去。这个时候,府里应该正打算用晚膳才对,他们一准都聚在厅里。 “夭儿?我没有听错吧,是夭儿回来了?!”耳朵尖的李承寀第一个扔下筷子站了起来,才一转身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自外撞进来,当即就下意识地探手出去接了一把:“夭儿!真的是你!你居然这么快就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一头扎进哥哥的怀里,桃夭用力吸了口气,又忍不住抱紧了他的腰:“三哥,夭儿好想你!” “夭儿……”坐在上首的李守礼和刘氏皆喃喃出声,既没有站起也不敢伸手,似乎生怕眼前的这个人只是他们幻想中的一个影子,稍微动一动就会消失不见的样子。倒是把李承宏和李承宁急得不行,一人拖着一个非得让他们看仔细了:“父亲!母亲!真的是夭儿啊!她真的回来了!” “父亲,母亲……”从李承寀的怀抱中抬起头来,桃夭的眼眶俨然红了一圈:“夭儿从神都回来了,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们了……”如果可以,她这一辈子都只想守在她爱的亲人身边,不要有分离,不要有泪水。什么名望权力,什么荣华富贵,她统统都不在乎!她只想要和父母还有哥哥们在一起,哪怕粗茶淡饭也绝无怨言。 “夭儿,我的夭儿啊……”恍恍惚惚地被李承宁扶了起来,刘氏走近几步,忽然猛地就把桃夭从小儿子怀里给扯了出来,然后满面焦急和喜悦地上下打量:“来,让母亲看看,是胖了还是瘦了,有没有长高一点了……在宫里还好么,有没有人欺负你啊?” “没有,女儿在皇城里一切都好。”好久没有感受到来自母亲的关切,听着刘氏在自己耳畔絮絮叨叨的低语,桃夭忍了很久的眼泪立时就滚落了下来:“母亲,我真的真的好想你……”这就是母亲的温度和气味啊,她盼了好久也想了好久,只要能回来,哪怕受更多的苦,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傻丫头,我们也很想你啊……”不知为何,看见女儿的眼泪,李守礼的鼻尖也开始止不住地发酸。抬手揉了揉女儿的发顶,他笑呵呵地开始指使三个儿子干活,也算是变相地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了:“你们还傻站在这儿干什么?还不赶紧给你们妹妹添一副碗筷去!再让厨房做几道夭儿喜欢吃的,做完就赶紧端上来,别把夭儿给饿着了!” “是,父亲,我们马上就去!”明知这些都有现成的仆从可以使唤,可在眼下这种欢聚的时刻,李家的三位公子忙得心甘情愿极了。他们的妹妹回来了呢,别说是做这么点服侍人的小事,便是要给她摘天上的星星又如何?纵使他们竭尽全力,也是一定要去做的。毕竟全家上下捧在掌心里的宝贝也就这一个了。 “哈哈,王爷怎地如此小气?末将再怎么着也是一路护送小郡主回来的人,再多添两副碗筷都舍不得么?”一个爽朗带笑的男声乍然响起在大厅之外,李承宏一眼望去,当下就笑着又取了碗筷,顺便让小厮去厨上传话的同时再多拎一坛酒过来。 他就说嘛,小妹怎么会如此出人意料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原来还是高将军父子送回来的。只可恨这两人事先竟连提都没提一句,害得他们一点准备都没有,也就没法子给夭儿好好接个风什么的了。 “舍鸡,你跟怀瑾也一起回来了啊!”先是一脸惊喜地跟自己的好友打了个招呼,紧接着,李守礼就好像是想到了什么,一张俊逸清癯的脸霎时就板了起来:“我说,你是不是故意的?这么好的消息,为什么事前一点风声都没有透露给我?!夭儿可是我的亲生女儿诶,你居然连我都瞒着,是不是也太过分了一点!” “我这不是打算给你们一个惊喜嘛。”毫不在意老友难得的臭脸,高舍鸡兀自笑得欠揍:“怎么样,是不是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开心啊?”其实,若不是有了桃夭中毒这个插曲,他们到现在应该还在神都等着开春呢,又哪里会如此迅捷?所以压根就没到他写信说明的时候。 可是这种话当着桃夭至亲的面,他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而且桃夭本身也不欲张扬,更不想让家里人无谓地忧伤难过。因此,这个隐瞒情报的锅就只好由他自己硬生生地背着了。 ------------ 第三十九章 回家了 看着好友一如既往的厚脸皮,李守礼到底是没能忍住笑,一张严肃的脸堪堪维持了片刻就当众垮了下来:“开心!只要夭儿回来了我就开心!”说着,他还不忘朝桃夭身后站着的那个少年笑一笑:“才一年不见,怀瑾竟是又长高了不少,越来越有翩翩少年郎的风采了啊。”而且,好像跟他家女儿也越来越搭了,啧啧,真是看着就让人觉得高兴啊。 而高仙芝一脸淡然,只是微笑着向两位长辈行了礼,然后就低声跟雍王府的三位公子叙起了话。除却不断瞥向桃夭的眼角余光,这位高家的少将军看起来一派温雅磊落,端的是光风霁月的世家公子,无论皮相骨相,都足以令人心为之折。李承宏和李承宁对视了一眼,眸中皆流露出赞赏和满意之色。唯独李承寀,像是被两个稳重的哥哥给约束了太久,此时见到年纪相同的玩伴,一个人乐得不行,窜上跳下地问东问西。若不是还有长辈们在场,恐怕给他把梯子就准备上房揭瓦了。 “父亲,你就没觉得女儿也长高了么?”有些不满地撅起了嘴,桃夭自刘氏怀中抬起头,哪怕白玉似的小脸上泪痕未干,也依然记得埋怨父亲的偏心:“而且什么叫才一年?你是不是嫌女儿在神都待得还不够久啊?” “对对对,我家夭儿也长成大姑娘了。”后知后觉地补救了一句,李守礼揽着女孩的肩头,笑容极尽温柔宠溺:“是父亲说错话了,夭儿原谅我好不好?” 这世上,能这么一脸理所当然地包容自己无理取闹的男人,只怕也唯有面前这一个了吧?桃夭仰头看着自己高大清瘦的父亲,大大的眼睛眨了一眨,霎时之间,又是几颗豆大的泪珠滚下面颊,然而她却笑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还要更加灿烂:“嗯,知错能改就好。” 她可以原谅他的一切过错,不管是什么。只因为,他是她的父亲,这样就够了。 “好了,厨上刚做好的菜可都摆上桌了,再不吃放凉了就不好了。”恍然发现自己竟在外人面前失了仪态,刘氏擦了擦湿润的眼眶,下意识地就插话打了个圆场:“高将军和怀瑾一路急行而来,到这个点想必也饿坏了,咱们不讲究这么多,就直接入座吧,边吃边聊。” 李家祖上也是流淌着鲜卑血液的,自然没有那么多的汉家规矩。更何况此次乃通家之好的家宴,那就更加无需讲究繁文缛节,两家人合在一处,围着大圆桌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晚饭。李守礼和高舍鸡光是酒就喝了一大坛,聊到最后来了兴致,竟连桃夭也分得了一小杯琥珀色的郎官清,直喝得小脸红扑扑的才散了席,跟着红芙回到自己的院中洗漱。 “红芙姐姐,我们回家了呢,真好。”女孩儿似乎是有些醉了,沐浴之后缩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张小脸,被热气蒸腾地连那一双桃花眼中都仿佛氤氲了一层水光,一笑就更加潋滟生辉:“真好啊。” “是啊,真好。”被那一眼的光华所慑,红芙一时之间都有些愣怔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笑着应了一声,站起身来替桃夭掖了掖被子。而小郡主本人,却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精致的脸蛋上还漾着一抹甜甜的笑,那是源自内心的安宁和平静。即便是在失去了意识的睡眠里,她也能模糊地感觉到,这里很安全,是一个她可以全身心放松和信赖的地方。 以往在揽月殿的时候,小郡主连睡觉的表情都是双眉紧锁的。红芙心疼地拂了拂女孩垂落的发丝,动作轻盈地将烛火吹熄,然后退了出去:“晚安,小郡主。” 一夜无梦。再睁开眼的时候,桃夭盯着床顶熟悉的雾粉色桃花纹样的帐子,犹自惺忪的一双眼眸里满是茫然:这个,好像是她卧房里的帐子啊,是母亲亲自给她挑的颜色和花样呢。可是,为什么这个会出现在揽月殿里呢?难道是她还没睡醒,眼前的一切不过只是梦境?可梦点啥不好呢,单梦到顶帐子算是怎么回事。 “小郡主您醒了啊。”才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就对上了桃夭投过来的视线,红芙粲然一笑,索性大大方方地端着盛满了热水的铜盆就走到了床边:“奴婢还打算过一会儿再喊您的呢。”难得睡个好觉,又是在自己府上,别说王爷王妃了,就连她都舍不得打扰小郡主。 摇了摇头,桃夭坐起身来,在红芙的服侍下开始洗漱:“也不早了,睡太晚总免不了落人口实。” 嘻嘻一笑,红芙利索地替她挽好了袖口,又接着把热手巾给递了过去:“雍王府是小郡主的家,在家里谁敢多说您一句!要真有那不长眼的人,都不用公子们出手,奴婢直接就帮您发落了去。” 雍王府?她家里?!桃夭彻底懵了,直到手巾暖暖的温度贴上了脸,她的记忆才算彻底苏醒了过来:对哦,她昨日就到家了啊。这里是长安,可不是神都了,谁会在背地里算计她什么! 欢呼了一声,桃夭以更为迅捷的速度打理好了自己,这才穿着一身新衣跑了出去。她要去跟父亲和母亲请安,这是新年的第一遭,就当是补上之前的了。 “诶,小郡主您慢点儿跑!”不明白自家小主子莫名其妙的兴奋劲儿是打哪儿来的,可看到她这个活泼的模样,红芙心里也是高兴得很。小孩子嘛,天生就该有个小孩子的顽皮样子。 之前在神都的时候,她一度怀疑那样沉静稳重的行事作风会拘了小郡主的性子,让她失去一个孩童的天真烂漫。而今看来,这一切都不过是她的杞人之思罢了。只有回到生养她们的长安,小郡主就还是雍王府最宠爱的掌上明珠,她随时都可以快乐肆意地像一阵风,一阵吹走寒冬、迎来下一个美好节气的风。 “小郡主,您等等奴婢啊!” ------------ 第四十章 爽约 时光匆匆如流水,一晃,又是几年过去。长安的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可最美的一季,却永远是繁盛的春日。就好比不管长安城的姑娘有多漂亮,可其中最美的那一位,必然要属雍王府的桃夭郡主。这是长安城里人人都知道的两件事,于是每逢春日,桃夭郡主出门踏青就成为了城中众人皆仰首期盼的盛大节目。毕竟,美景常见,美人就不可多得了。二者叠加的效果不可谓不大,引得举城轰动也在情理之中。可惜,桃夭郡主近来似乎是有段日子没出门了,为此,不少人还特意去雍王府外蹲守过,却始终一无所获。一连几天,再有耐心的人也散了,倒是让雍王府的人大大地松了口气,当即就有人把消息给递了进去。 “小郡主,马车都备好了,您真的确定不去了么?”看着眼前捧着一卷书且丝毫没有动弹意向的蓝衣少女,红芙觉得自己的头又开始疼了。 自从神都一行之后,王妃就把她留在了小郡主的身边。现在她除了贴身照顾小郡主以外,还要帮着教导底下的几个小丫头,整日里忙得不可开交。偏偏她家这位小主子半点儿都不让人省心,总是隔三岔五就搞出点意外情况来,根本就是老天爷特意降下来考验她的魔王啊。这不,好不容易要出趟门,也等到外面的登徒浪子都离开了,偏生小郡主又改了主意。自己上辈子一定是做了太多孽了,否则为什么最惨的总是她呢? “嗯,不去了。”纤长的手指优雅地翻过书页,桃夭轻飘飘的一句就推翻了自己昨天晚上的安排:“哪怕门口的走了也免不了之后会被很多人围观,我又不是猴子,有什么好被盯着看的。” 早些年的时候,她不过是个小女娃,父母呵护着,兄长宠爱着,她在长安城里想往哪儿疯往哪儿疯,反正也没人会责怪。除了经常会被像是从天而降一样的高仙芝抓回去以外,她从神都回来之后的那段时间,基本就是匹脱了缰的野马,玩得那叫一个开心和肆意。 可随着年岁渐长,她的外表慢慢褪去了稚嫩,每次抛头露面,都会引来诸多目光,更有好事的酸秀才,偷画了她的画像不说,还做了不少盛赞她容颜的诗赋。本就是长安城里家世最为显赫的少女,一举一动都备受瞩目,再添上这么一出,时间一长,她竟莫名其妙地得了个第一美人的头衔。从此以后,她出门就受到了刘氏的诸多限制,次数大大减少,骑马当然就更加不行,除了要乖乖地坐上马车,就连随行人员都必须要有自己的一位兄长。搞得她郁结五内的同时还禁不住纳闷:怎么人家李裹儿顶着神都第一美人的名头就能活得那么滋润享受,轮到她了,这转眼间就跟坐牢没区别了呢?难不成还是神都和长安的风水不同,所以待遇也就天上地下了? “可是……您昨晚明明答应了三公子的啊。”红芙想起李承寀那张灿烂到了极点的笑脸,心下难免有些不忍:“三公子要是知道您不去,肯定会很失望的。” “就是怕他失望我才昧着良心答应的啊。”理所当然地回了一句,桃夭索性放下书,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而且,三哥他要的不过是个正大光明外出冶游的借口,我去不去对他而言可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要不是怕父亲揪着数落,恐怕那家伙早就第一时间野出去了,哪里还会千方百计、谄媚讨好地喊上自己一道呢?她对自己这个玩世不恭的三哥,可是再了解不过的了。 “那,奴婢直接让车夫回去?”红芙虽然不太相信李承寀会不靠谱到这种地步,但对于桃夭的命令,她向来是照准执行的。 “不用,让他们照常出发就行了,假装我就在车上的样子。”唇角微微上扬,桃夭露出一个异常狡黠的笑:“我帮了三哥一个天大的忙,想必他也不会介意我偶尔利用他一下的。” 要不是三哥有言在先,说是要带着自己去郊外散散心,母亲也没那么容易就松口。兄妹之间,你来我往一番,也是很有必要的啊。 “啊?”红芙原本打算踏出去的一只脚彻底僵住了。她不明所以地回头望了望那长相越发清美出尘的少女,却是没来由地打了个哆嗦。 一般来说,只要小郡主笑得特别好看,那就意味着她脑海中想到的事绝不是什么好事。但凡见过桃夭郡主的人都说她是玄女下界,有飘逸卓绝的仙人之姿,但唯有她这个相伴多年的侍女知道,她家主子其实就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看似纯良无比,实则一肚子的坏水,谁也不清楚她究竟在打着什么样的算盘。而这一次,她有预感,自己多多少少是又要倒霉了。 一个时辰之后,红芙的预感就彻底应验了。看着走在自己前面一身红黑色胡服作男子打扮的桃夭,她也只有望天垂泪的份。如果有一天她因为没管住小郡主而被赶出王府,那她大概可以去长安主街上摆个算命摊子,手执一幡,上书“铁口直断”四字,想来生意也差不到那儿去吧?都说谋生不易,她直到今天才算真正领教到了这个不易的程度啊。 “好了,红芙姐姐你也不用苦着张脸了,我保证,这个打扮绝对不会有人认出来的。”一手扯过被自己强迫着也换了一身胡服的红芙,桃夭的双眸都弯成了新月状:“我们只是在城里逛一逛而已,不会出什么状况的,你安心啦。” 她是想出来踏青的,不过不是跟着自家哥哥去郊外,而是就在这长安城里。要知道,她如今一年到头能自由外出的时间都有限,每次不是跟着母亲就是几位哥哥,逛的地方也就是那几家固定的铺子,实在是无聊得很。在她看来,长安城还有太多去处是她没有发掘的,可不得趁着这个机会好好瞅上一瞅么。 ------------ 第四十一章 恼羞成怒 “如果小郡主能答应我安安稳稳待在府里,我可能会更安心一点。”颇有些有气无力,红芙只是小小地抱怨了一声也就转开了话题:“您接下来准备先去哪里?”出都出来了,她自然不能再做扫兴的那一个,只盼着小郡主能看在自己乖乖配合的份上,尽早收了玩心然后快点回府。不然,她是真的不知道要如何跟府里的大主子们交代了。 “咱们先去闲厩逛一圈,而后去西市。”胸有成竹地挥了挥手,桃夭踱着步子从王府的后门小巷走出,以一种极其悠闲的姿态踏上主街,开始朝兴化坊外走去。而红芙认命地跺了跺脚,也只能迅速地拔腿跟上。 好吧,反正她也都没去过,权当是跟着小郡主开开眼界了。 而与此同时,长安城郊外的某一处桃花林中,李承寀瞪着面前空空如也的马车,就露出了一脸匪夷所思外加上当受骗的表情。 “小郡主呢?”俊眉修眼一如既往的如摹如画,可他过于黑沉的一双眸子却泄露了主人山雨欲来的不妙情绪,当即就吓得车夫往后退了几步,这才战战兢兢地答道:“回公子的话,奴才是按郡主的吩咐照常出发的,其余的,真的一概不知啊。” “照常出发?”李承寀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那她人呢,没上车吗?” “这个……”车夫努力咽了咽口水,根本连头都不敢抬一下:“奴才压根儿就没看见……”虽然吧,他赶车的时候还是有发现那么一点不对劲的。但是,郡主都发话了,他也不该多嘴不是? “……”李承寀抬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内心深处很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他怎么发现,从小到大,自家妹妹最不待见的人就是自己呢? “算了算了,你一边呆着去吧。”烦躁地挥了挥手,他赶走了惶恐的车夫,然后就转头看向了站在桃花树下的某个男子:“怀瑾,夭儿也太狠了,居然连我们都坑。”枉费他忙前忙后地给安排,这丫头居然一点都不领情。 一身雨过天青色的锦衣,男子的墨发用一个玉冠高高竖起,更显得他鬓如刀裁,眉如墨画,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仿佛盛满了星光,深邃得无边无际。此时他微微一笑,细碎的星光点点,简直令人神为之夺:“纠正一下,不是我们,是你。” 他的夭儿,怎么可能会坑他呢? “什么意思?”李承寀满脸莫名:“她可是放了你的鸽子诶,还不算坑了你?”他真怀疑高仙芝是不是中了自家小妹的毒了,都到这份上了,还舍不得怪上一句,当真比他这做哥哥的还要护着宠着。 “她又不知道是我要她来这里的,她答应的人可是你。”挑了挑眉,高仙芝的自信几乎快要满溢而出:“如果你跟她说是我回来了,她一定不会爽约的。” “你……”一只手差不多要戳到好友脸上,李承寀出离愤怒了:“高仙芝!做人不能过分到这地步!我好歹也是夭儿的哥哥,你就不能稍微尊重我一下?” “我这不是很尊重地陪你等到现在了嘛。”绕开他往回走,高仙芝直接朝另一个方向行去。 这片桃林是长安城春季踏青的胜地,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他都已经见着三四拨公子小姐的马车了,再呆下去肯定得人满为患。李承寀那张脸可是长安城的闺秀们都铭记于心的,几乎所有待字闺中的姑娘都梦想着有朝一日可以嫁入雍王府。在这样的盛况之下,他是一点儿都不想被殃及,还是早些撤退比较好。 “喂,你还真就这么走了啊?”李承寀眼睁睁地看着高仙芝从一旁牵出自己的马,简直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见不到夭儿你就打算把我一个人给扔这里了?高仙芝,你是不是也太功利了?”妹妹不爱搭理自己就算了,连好朋友都是翻脸不认人,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悲剧到了一定程度了。 “那不然呢?”高仙芝回头看他:“我离开长安两个月,一回来就先陪你踏青?”拜托,他又不是闲得慌,有这时间他还不如回家歇着呢。 “有什么问题吗?”李承寀深刻感觉自己要摆一摆舅哥的架子。人家都说媳妇娶过门,媒人才丢过墙的。这小子的婚事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敢瞧不上自己了,不给点他点厉害瞧瞧还真不行:“你别忘了,我是夭儿的亲哥,我要是存心刁难,你以后可就见不着她了。” “嗯?”高仙芝一手握着缰绳,面上倒是露出了沉吟之色:“你这么说的话,好像也有点道理。” 哼,算你小子还识相!李承寀得意地扬了扬头,刚想再鼓动他陪着自己去见见名动长安的崔家小姐,却发现某人已经动作利索地翻身上了马,一副完全没有把他的话给放在心上的模样。 “高仙芝!你是不是真的觉得我不会这么做啊?!”李承寀气得要跳起来:“你个重色轻友的家伙!” “那倒不是,我认为你从中作梗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高仙芝坐在马背上,身姿挺拔,面容俊美,只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已然吸引了附近不少少女的热切目光:“所以,我决定还是先回去跟夭儿打个招呼,让她没事离你远一点,你的话当然就更不用听了。” 想拦着不让他们见面?李承寀这小子的胆子才是越来越大了。而且,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夭儿会听他的话才怪了呢。 “高仙芝!你给我滚下来!今天不把话说清楚你别想走!”一向脾气不好的李家三公子这次是彻底地炸了。 ------------ 第四十二章 花魁大赛 并不知晓郊外还有这么一出戏码在上演,桃夭此刻,正在心情很好地继续她的逛街大业。 闲厩的五坊已经被她逛了个底儿掉,若不是考虑到驯养不易,她还真想在府里养些狗啊鹰啊之类的。可惜,那些动物都太过招摇,父亲是绝不可能同意的。 “公子如果真的喜欢,可以买几只鸟儿回去养着,老爷和夫人应该不会说什么的。”因为是在外面,红芙也就顺口改了称呼。想起方才在鹰坊内见到的那一对神俊无比的海东青,她的眼中也满是光彩。 的确,那样英武高傲的鸟儿实在是太让人心折了,小郡主会喜欢也在情理之中。不过五坊之内除了狗之外,多为猛禽,要豢养这些未免太过危险。是以,她才建议小郡主换几只小鸟来养,这也符合现下城中大家闺秀们的一般爱好。 “若是换成鹦鹉八哥之类的,那还有什么意思呢?”清楚红芙的苦心,桃夭也懒得多解释什么,摆了摆手也就过去了。 那些生灵之所以夺目耀眼,就是源自它们搏击长空的自由态度和凌厉到可以撕碎一切的野性。如果买回去放在笼子里,那它们原本的光芒就都消失不见了,且不说能够再活上多久,即便仍旧健壮安康,那也不是她最初喜欢的样子了。折断一只猛禽的翅膀,用镣铐禁锢住它的生命,这太残忍了,也确实违背了她的初衷,所以,还是算了吧。 “嗯,都听公子的。”自从发现小郡主是个极有原则和主见之人以后,红芙就很少再做什么劝解的事情了。只要主子心里明白自己在做什么,那她安心听从命令也就是了。不知为何,她对小郡主,总有一种格外的信服,那种特殊的感觉,就连王妃也没有带给过她。因此,在她眼中,即便小郡主年纪不大,那也足够成为她唯一的天和地了。 这一段小插曲过后,主仆两个又在西市的小摊位上流连了一圈。就在桃夭百无聊赖,正在琢磨着要不要回府的时候,忽然发现周围的人开始骚动起来,尤其是周边的男子,都一脸兴奋地在朝一个方向集聚,看得她直接诧异地挑起了眉头。 “这位小哥,那边是有什么事情么?”红芙好奇心起,下意识就揪住了路边一个正欲收摊的小贩:“怎么大家都在往那儿跑啊?” “嗐,今天义宁坊那边有花魁打擂台呢,前两天就放出风声来了!”小贩丝毫不介意红芙多少有些粗鲁的动作,还很仗义地跟她分享自己听到的消息:“据说啊,那可都是附近几个坊市里最美艳的胡姬,一般豪门贵族还不稀罕,可不就便宜咱们这种小老百姓了么!所以谁都想去开开眼啊,晚了可就抢不到好位置了!”说着,他三两下就把自己的货摊卷起收好了,步履生风一般追着前头的大部队就赶了上去。一边跑还不忘给红芙提个醒:“我说你们两个,要看的话就抓紧时间,再在那边傻站下去可就只能看到黑压压的人群了!” 红芙:“……” 她们两个女的,跑去跟一群男的挤在一处等着看美人儿,怕不是疯了吧。 “胡姬选花魁啊……”事实证明,她家小郡主的思路总是与众不同的,就在红芙这么腹诽着的时候,桃夭伸手打了个响指,嘴角一勾,露出一个顽皮的笑,活脱脱一派高门纨绔子弟的德性:“走,我们也去义宁坊瞧瞧!” 相较于平康坊闻名遐迩的北里名花,义宁坊、居德坊和西市最为著名的便是来自塞外的妖冶胡姬了。 因着平康坊临近官署,坊内也多有进奏院,为了迎合文人墨客的品味,其内的风月女子也就多擅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基本走的都是温柔美丽、才华横溢的解语花路线。而义宁坊这边则不然。这里的坊市靠近外城,往来的豪客和旅人更多,是以,热情奔放、舞姿卓绝且独具异域风情的胡姬就会更受欢迎。正如平康坊最美貌、最有才华的女子会被称为北里名花一样,义宁坊也会联合附近的坊市,于每一年的春季进行公开的花魁选拔,只有最能吸引住客人目光的胡姬才算得上是魁首,也才能拥有更大的自主权,而不是如同货物一样,被坊主随意地进行售卖。因此,一年一度的魁首赛对每一个胡姬来说都至关重要,一支别出心裁的舞,指不定就能改变她们一生的命运了。 桃夭带着红芙挟裹在人丛中,直到把这些相关信息都了解的差不多了,才满头大汗地从里面挤出来,然后转到一旁的茶楼休息。美人她见的多了,可这样的比赛她却不甚了了,当然得弄个清楚才不枉她特意来看上一遭。 “公子,你还真要把比赛看完才回去么?”伸手给桃夭倒了一杯茶,红芙的脸色已经黑得不能再黑了。被王爷和王妃知道偷溜出来是小事,如果知道她还带着小郡主来看这种不合时宜的场面,恐怕她的皮都要被活剥了去。光是想想就觉得毛骨悚然了,她根本连坐都坐下去嘛。 “放心,这座茶楼的二楼正对着天香阁的擂台,我们在这里就能看得一清二楚,完全不用跟人去挤,出不了什么事情的。”一脸悠哉地等着小二上糕点,桃夭再一次感慨出门记得带钱是多么明智的行为。 这座名为天水居的茶楼正对着天香阁,平素就是以上好的茶水和点心闻名的,价格自然不菲。一般人纵然负担得起,那也只能在一楼的大堂凑合,至于二楼这环境清幽的雅座么,嘿嘿,现在可不就被她一个人给包圆了嘛。 “话是这么说……”红芙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就在她准备开口说明一下事情严重性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正对着的楼梯口又上来了两个人。同样是两个女子,同样是主仆打扮,而其中的一个,似乎还腿脚不太方便的模样,一下子就吸引住了她的全部目光。 ------------ 第四十三章 故人重逢 “难道她们也是跟我们一样来看花魁比赛的?”红芙有些纳闷,现在的女子都跟她们小郡主一样不讲矜持、率性而为了么?而且,自己这边好歹也做着男装打扮,多少还算掩人耳目,可那边的两个完全就是大剌剌地出现啊,真的一点都不顾及世人眼光的? “谁啊?”因为是背对着那边的,桃夭并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听到红芙这句话,她不由自主地就回头看了一眼,待转回来的时候,眼眸里全是掩盖不了的激动和兴奋之色:“红芙姐姐,她们也是胡姬诶!而且是长得很美很美的那种!” 也是胡姬?红芙倒还真没有注意,她只依稀看到其中一个长得尤其美,还略微有点眼熟,其余的就直接忽略不计了。毕竟,她现在满心满眼想的都是怎样让小主子早点回家,尽管她直觉自己是做不到的。 那两个胡姬已经不是纯粹的塞外长相了,反而像是掺了汉族血统,除了眉目比一般汉女更加深邃精致以外,连带着肤色都比寻常胡姬要细腻无瑕,似乎是集了两家血脉所长,于是出落得更加美艳动人。特别是两者之中伤了腿的那一个,一双湛蓝的眼眸恍若大雨洗过后的碧空,澄澈透亮到让人禁不住就会心生向往,仿佛只要她如花似的唇瓣中随意吐出句什么,你就会不顾一切地去为她办到。 长成这样的女子,举手投足间便足以勾魂摄魄,搅动人心,若说倾国倾城的红颜祸水,大抵也不过这般模样了吧。 “奇怪,那个腿脚不太好的女子我怎么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的样子。”桃夭跟红芙有着同样的熟悉感,关键是对方的那一双蓝色眸子,实在是太让人印象深刻了,她没道理记不起来啊。 “蓝色的眸子……”被桃夭一提醒,红芙不由地盯着对座两人又多看了几眼,待触及对方过于特殊的眸色之时,才在讶异之后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奴婢想起来了,是之前从神都回来的途中碰上的,是那一对碰上了歹人的主仆!”只是当时女子的眼眸还是黑色,并非如今这过于醒目的天空蓝。 “我记得,她应该是叫林琅吧?”自己出于一时义愤,在回长安的时候让高叔叔救下了遭歹人围困的一辆马车,而当时躲在车内的,正是面前的这两个人。桃夭至今都还记得,那个叫林琅的女子拒绝了自己馈赠的几两黄金,只搭乘了一小段路的马车就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承蒙搭救已是万死难报之恩,如若再接受这等厚赠,那便是小女子不知轻重了。”林琅那时的话语很决绝,却也很让桃夭刮目相看,便连高仙芝这等从不将女色看在眼中的人,都忍不住多瞥了她几眼:“小女子有手有脚,自然能养活自己。只可惜眼下无以回报,只得先以此簪许下口头承诺,若哪天贵人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桃夭虽然收下了那支古朴的青木簪子,但其实并没有将之太放在心上。毕竟,武周天下何其之大,要在其中找到一个小小的林琅又是何其之难。可谁能想到,偏偏今天就在这个地方巧遇了呢? “看来这个林琅也是个很有趣的人啊。”挑唇一笑,又注意到女子望向天香阁擂台时的复杂眼神,桃夭当下就站起身来,一路步履悠闲地走了过去:“林琅姐姐,一别数年,不知你如今可还安好?” 完了,小郡主爱作弄人的癖好又来了!且不说林琅是否还能认出她长大之后的容貌,就说她此刻一身男装,还如此风度翩翩地上前搭讪,这根本就是长安城里的浪荡公子嘛。 红芙捂住脸,压根儿不想承认自己认识那个行止轻浮的小白脸。 果然,坐在窗边的女子立时就惊了一跳:“你……你认识我?” 否则,何以张口就唤出了她的本名?可她记忆中从未结识过这样的少年郎啊,单看这一身造价不菲的衣饰,就知他绝不是出自寻常人家,但这样贵重的人物,又为什么会出现在鱼龙混杂的义宁坊呢?不过瞬息之间而已,林琅的心头已然闪过了无数念头,只是没有一个能够指向最终的答案。 “虽然你眼瞳的颜色有了改变,但是这张美若天仙的脸还是一如既往呢。”嘻嘻笑着,桃夭似乎半点儿都不觉得自己此刻很有登徒子的嫌疑,兀自跟主仆两人套着近乎:“我们是故人啊,从神都到长安,就算没有同行很久,可这样就不记得我也未免太让人伤心了。” “眼瞳的颜色……神都到长安?”林琅终究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不过片刻就抓住了关键所在,及至红芙也一脸无奈地跟她打着招呼,她便霎时就笑出了声:“是啊,不仅是故人,还是救了命的恩人呢。倒是我一时眼拙,没能认出穿了男装的姑娘了。” 短短几年没见,当年那个粉装玉琢的小女孩已经长成了少女姿态。身材高挑而纤瘦,面孔更是美得犹如精雕细琢过一般,每一寸都是恰到好处,完美而精巧至极,再加上这个年纪特有的一点雌雄莫辨的少年感,她整个人都犹如自画上翩跹而来,哪怕举止再肆意,那也是世外仙人一样的脱俗存在,只让人见之心喜,而不会有一丝一毫的不悦或被冒犯之感。 “没想到林琅姐姐居然还记得我。”径直在女子身旁坐下,桃夭一点也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放心,我不是来找你报恩的,你也用不着担心我会让你去做什么事情。” 略微有些失笑地摇了摇头,林琅倒是没想到这个少女一如当年一般的心直口快:“姑娘说笑了,报恩原本就是应当之事,不过眼下我腿正伤着,连走路都需人搀扶,一时半会儿怕是有心无力了。” “这就是你不去参加魁首赛的原因?”眼见着话题终于朝自己意想中的方向去了,桃夭也就更加地来了兴致:“林琅姐姐,我猜你是被人给暗算了吧?” ------------ 第四十四章 百般探究 “你怎么知道?!”林琅没急,她的丫鬟倒是先蹦了起来。而只能呆在一旁干瞪眼的红芙,除了朝主仆二人致以歉意的微笑以外,就再也做不了其他的事情了。 毕竟,自家小郡主的思路不是她能跟得上的,她实在搞不清她下一步会做什么,也就因而失去了阻止或是劝说的可能性。既然这样,还不如索性安静地闭嘴了。 “看你俩望着底下擂台那过于不甘的表情就很明显了啊。”桃夭指了指对面的天香阁:“上次一别之后,你们是在那里栖身了么?”对她来说,只要品性不坏,风月女子和寻常的闺秀也没有什么不同,并不值得区别对待。林琅怎么着也是一个小康之家的小姐,会沦落至此,肯定也不是她心中所愿。 “嗯。”林琅叹了口气,倒也没有要特意遮掩的意思:“托姑娘的福,我们上次才能逃过一劫,平安归家,可没想到这一切都是家中伯母的暗中授意。之后,族中看我父母双亡,便以我母亲的胡人血统为由,处处诘责,不但将我在家谱上除了名,还侵吞了父亲留给我的财产。走投无路之下,我便只好带着绿萝来到了专门接纳胡姬的天香阁,自卖自身,靠给客人跳舞来维持生计。”这也算是莫大的讽刺了,这天生的胡人血统导致她不被家族接纳,却也成了她现在仅有的生存依凭,不然,怕是除了惨遭毒手之外也就只能饿死街头了。 “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呢?”半托着腮帮子,桃夭对她的选择感到十分好奇:“我记得当时让红芙姐姐把地址告诉你了啊。”宁可卖身给青楼也不愿上门求她一求,她对林琅这个人的兴趣是越来越浓了。 哪里看不出面前这个小丫头是在探究自己的性格,林琅微微一笑,却也没有感觉被冒犯,索性也就实话实说了:“姑娘救我原是出于好心,也是一场缘分,你并没有必要为我今后的人生负责。所以这样就求上门去,不仅是轻贱了我自己,也是践踏了姑娘的意思,林琅自问还没有这个脸如此行事。” 这条性命是她自己的,路能走成什么样也端看她的本事。就算桃夭帮得了她一回,那第二回、第三回呢?她不是小孩子了,不能靠着人家的搀扶过一辈子,她有自信可以依靠自己的双脚在这片土地上站稳。虽然过程很难,她到现在为止也做得并不够好,但她绝不后悔。 原来是这样的么? 桃夭饶有兴致地盯着面前的女子看了又看,实在很难想象这样单薄孱弱的美人竟有一颗异常坚定执着的赤诚之心。在这个世上,恃美行凶的人太多了,譬如李裹儿,仗着第一美人的名头,就认为天下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合该是她的,稍有违逆,那就是罪该万死。她在神都的皇城里看多了这样丑恶的人心,乍然碰到林琅这种异类,一时之间都有些难以置信了。 “然后呢,这一次的比赛你就决定这么放弃了?”不知道为什么,桃夭对林琅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女子总是特别的放心不下。也许是出于对人性的好奇,也许是想尽自己的力量去护住这样一个格外让人心疼却又出奇坚强的女子,总之,她那为数不多的恻隐之心,自从遇见林琅之后,就全数灌注在她身上了。 揉了揉自己裹着层层纱布的腿,林琅始终带笑的神情到得此时方才出现了一丝裂缝,而从中涌出的,不是憎恶,不是仇恨,铺天盖地的,仅仅只是苦涩二字而已:“不放弃又能如何,两天前我一时不察从天香阁二楼的楼梯上滚落,一条腿当场就不能动弹了。请了城中好几个大夫来看,都说是骨裂,没有几个月根本好不了。” 靠着这样的一双腿,她又要如何下场比赛去拔得头筹呢?什么自由与选择的权利,老天终究是不眷顾她的,她从头至尾,注定了什么都无法拥有。 “姑娘,就跟你刚刚说的一样,小姐的伤根本不是意外!这是被人蓄意暗算的!”一旁的绿萝是当初被林琅的生母给捡回来的胡人弃婴,自小跟林琅一起长大,看着情同姐妹的女子遭遇这些不公,她是早就愤恨到了极点:“天香阁有个叫白芍的舞娘,一直都跟我家小姐不对付,这次小姐会摔下来,就是她在背地里动的手脚!” “绿萝!”轻喝一声制止住她,林琅的面色稍稍沉了下来:“我说过多少次了,捕风捉影的事情不要挂在嘴边,多说无益知道么?”她清楚面前之人的身份,却无意仰仗一个小姑娘的权势来替自己讨回公道,也就更加不想让面前之人看轻了自己。事已至此,是她自己没有早生防备之心,并不能怨天尤人。 “小姐……”绿萝的一双大眼迅速地涌上层层水雾,可碍于外人在场,以及林琅过于严肃的表情,她只是吸了下鼻子就委委屈屈地应了声:“是,是奴婢失言,奴婢知错,以后再也不会莽撞了。” 这未免也太过谨慎了些吧?红芙低低地叹了口气,却也不能指责林琅的行为过于怯懦。 毕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若是能手握证据一击即中倒也罢了,可这么空口白牙的,说给谁听都没用啊。况且,天香阁就是个销金窟,管事的嬷嬷只在乎谁能让她日进斗金,至于什么冤枉委屈、勾心斗角,那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入了这一行,便是有再多的苦头,也只能自己咬牙咽下。林琅能一早想通这一点,就已经是个极其通透的女子了。 转了转手中的白瓷杯盏,桃夭的关注点却在另一个方向上:“你就没有想过用什么方法来度过这一关么,比如让绿萝替你上场比赛什么的?这次的魁首赛可是你能出头的唯一机会了,要是再等上一年,这其中的变故就多了去了。” 在她看来,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与其追究谁是罪魁祸首,那还不如直接解决掉目前的困境。只要一朝得势翻身,多少白芍黑花处理不了,哪还用在现下纠结?她可从来不干这么本末倒置的蠢事。 ------------ 第四十五章 出手相助 “也不是没有想过。”提及这个,林琅就更加无奈了:“只要绿萝能胜出,我们两个就还有一线转机。可惜她天生不通乐理、不善舞蹈,不管我怎么教都没有用。”所以,她们才会彻底绝了念头,不趟那趟浑水转而跑到天水居来旁观,却没想到这样还能碰上桃夭。 “白芍容貌比不得小姐,奴婢还是有把握的。”绿萝的一张俏脸涨得通红,似乎对自己没能代替主子上场一事十分的愧疚:“只是奴婢太过粗笨,怎么也学不会跳舞,便是强行上了台也比不过那人,还要丢了小姐的脸……都是奴婢没有用……” “那就是说,只要能在舞蹈上胜过她就可以了?”桃夭精致的容颜上一闪而过十足的促狭之色:“林琅姐姐,我记得你应该是有可以改变眸色的秘药的吧?”否则,当年的黑眸女子怎地无故就换了个眸色?显然,她是有自己的方法可以遮掩过于明显的胡人特征的。 不明白话题的走向为何变了又变,可对上桃夭那一双极致清澈的眼睛,林琅只觉得自己连半分抵抗的能力都没有:“是,我是有那种药丸,可以在一定的时间内把人的眸色改变成她想要的样子。”那是她母亲早年间不知从西域某处得来的偏方,一直被束之高阁,直到她想要隐藏自己那一点胡人血统的时候才被拿出来。 嘴角的笑容越发甜蜜,桃夭此刻的眼神亮得仿佛夜幕之上最为璀璨的那颗星辰:“那就好办了。” 和平康坊的诸多规矩不一样,义宁坊一带的拘束甚少,是以,不过未时三刻,天香阁原本空空如也的擂台上就开始人头攒动了。提早开始也有提早开始的好处,毕竟,灯下看美人是别有一番风味,灯下看舞就未必了。更何况,越早选出魁首就有越多的时间可以用来造势,这对各家花楼和歌舞坊也是好事,谁也不会闲着没事就要求改变规则。 这本是很久之前就定下的惯例,绿萝也一早就知道了,然而此时此刻,她却禁不住地紧张,一双葱白的手绞了又绞,生生勒出道道红痕,只是看着就觉得分外刺目。 一个穿着红色沙丽的浓妆美人儿自天香阁的楼上迤逦而下,一眼就看到了她,当即就捂着嘴笑开了:“哟,你这丫头竟然这么早就在这儿候着了啊。怎么着,凭你家主子那腿还能跳舞?我劝你啊,让她安稳地多等一年吧,若是为了个魁首弄成了残废可就不好了。” “你……”怒目瞪向她,绿萝气到简直想当场撕了面前这个女人,可是想到自家小姐,她咬了咬牙,终究是后退了几步,默默地给红衣女子让了路:“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白芍姑娘还是先请吧。”之前抽签决定次序的时候白芍是第二个,出场很早,所以她才会在这个时辰就梳完妆下楼。 “呵,今儿个太阳好真是打西边出来了,你这个张牙舞爪的死丫头居然也会低头。”似乎是有些意外,又带了几分想通之后的了然,白芍斜睨了绿萝一眼,旋即便高昂着头就走了过去:“看在你这么识相的份上,就算今日之后你主子落魄了,我也是会赏她一口汤喝的。” 低垂着头等她走远,绿萝攥着拳头狠啐了一口:“呸!还不知道谁会落魄呢,就这么得意,早晚有一点得把自己摔死!” “说得好。”一个平淡的女声轻轻地在背后响起,惊得绿萝几乎要在原地蹦起来。及至回过头看见身后之人,她才终于舒了口气,一副唯恐被其他人听见的恐惧模样:“姑娘你来了啊。” “嗯。”一身银白色绣着蝴蝶的华美舞衣,同色的面纱遮去了大半容颜,徒留一双湛蓝色美眸在外的女子身姿窈窕,黑发如瀑,比之刚才美艳妖娆的白芍来说,又是另一种风情了。她缓步走来,姿态轻盈优雅得像是一朵迎风盛放的水莲花:“放心吧,这一场的胜利注定不会是属于她的。” 尽管高仙芝卯足了气力想要先行离开,可气疯了的李承寀终究不是好对付的,再加上他不顾场合的呼喝引起了不少踏青之人的注意,于是,两位贵公子在尚且没有理清个人恩怨的时候就被一大群外出的姑娘小姐给堵住了。长安城闺秀的大胆做派比之神都都不遑多让,而娇滴滴的女子又不像男子那般好处理,在打不能打、碰不能碰的状况下,高李二人发动了所有的随从,几乎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以脱身。饶是这样,重新坐在马背上的时候,高仙芝都觉得自己已经是一身的脂粉味了。 皱了皱浓长的剑眉,他随手摘去腰间不知何时被挂上的一个荷包,面色就变得更加难看了几分:“李承寀,你今天是不是故意的?”明明知道他向来不喜欢这种场面,还非拖得他也走不了。现在可好,被这群狂蜂乱蝶围了一通,他还怎么去见夭儿? 一想到这点,高仙芝通身的气压更低了,单手一扬,那个绣工精致的荷包就飞了出去,也不知道被丢在了哪里。 “你以为我想这样啊。”看着他明显是泄愤的动作,李承寀也气得鼓起了脸颊:“这么浓的脂粉味,别说回府碰上父亲了,就是被大哥二哥瞧见,也够我喝上一壶的了,我又不傻!”上次在朱雀街上,他不过是被几个大胆的女子扔了荷包在马车上没有处理,大哥看见之后就罚他去跪了大半天的祠堂,他到现在都还记着膝盖刺痛的滋味呢,哪里还敢再往枪口上撞。 “是么。”冷笑一声,高仙芝此时的不悦之情溢于言表。再懒得搭理身侧之人,他扬鞭策马,在扬起无数风尘的同时还踏碎了不少飞花,马蹄溅起落红点点,不过眨眼之间,就去得远了。 拜这个损友所赐,他要先回府洗漱更衣才能再去找夭儿了。雍王府和将军府隔得并不近,这一来一回又不知道要耗上多久,他得抓紧时间才行。 “喂!高仙芝,你等等我啊!”李承寀一愣,随即也只能一夹马腹,提着速度往前追赶:“你这个见色忘义的家伙!好歹让我去高府换个衣服再回家啊!”他真的是一点儿都不想再被罚了好不好! ------------ 第四十六章 白芍 两个人一路狂奔,眼看着进了城再绕过义宁坊就是将军府了,却偏偏在这个时候被拥挤的人潮给堵住了去路。高仙芝一把勒住了马缰,看着还在朝这个方向源源不断涌来的人们,他的头皮都开始发麻了。搞什么,都挤在这里算是个什么情况?他不记得今天是什么特殊的节日啊,莫非现在长安城百姓踏青的阵仗都大到这个地步了? “得了,如今可有得等了。”作为久居长安城的浪子,李承寀自是比高仙芝要熟悉其中的门路。猛拍了一记自己的脑门,他颇有些懊恼:“真是该死,我都忘了今天是天香阁摆擂台的日子了。”居然还赶在人家开赛的这个时间点上回来了,不堵他们堵谁?这一下,怕是不用等到他家的人出手,高仙芝这小子就能直接把自己给料理了。 “天香阁……”一听这名字,高仙芝就心中有数了。黝黑的深眸中似是暗藏了冰渣一般的森冷,他狠盯了李承寀一眼,语调沉沉:“你该不会是自己想来看这擂台赛,所以又拖着我一起吧?”这种事情,可不是李承寀的初次为之了。如果是平时,他上当也就上了,偶尔给朋友做做挡箭牌也没什么。但是今天,他离开长安整整两个月,才刚从神都快马加鞭地赶回来,可不是特意为着陪他干这么无聊的事情的。 “我没有……”李承寀觉得自己冤枉到不行,他这一次莫不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真的,不骗你,我真没这个意思!”如果夭儿没摆他一道的话,他原本是应该带着宝贝妹妹一起出来的。把夭儿往这种地方带,啧,他又不是骨头痒了欠收拾!高仙芝这小子也未免把他想得太邪恶了点吧。 “以后再跟你计较今日之事。”眼看着人越来越多,高仙芝的眉头几乎都拧成了一个川字。他平日里甚少路过这一片,竟不知道那天香阁有何魅力,一个小小的花魁比赛居然能引得这么多人争相围观。 “奇怪,以往都没有搞得这般声势浩大啊。”李家小公子自小文不成武不就,在正事方面没有一样及得上文武双全的两位兄长,却偏偏人才风流,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富贵闲人。连他都不清楚天香阁此次的阵仗,这可就有些不正常了。 李承寀看得好奇心起,心里直如被毛茸茸的猫爪小小地挠着一般,窝心窝肺的难受。斜瞥了高仙芝一眼,他干脆破罐子破摔地下了马,拦着一个路人就问开了:“今儿个不就是天香阁摆擂台嘛,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来看啊?”胡姬什么的虽然一眼惊艳,可看多了无非也就那样,长安城百姓同样见多识广,总不至于都被迷了眼去。 “今年可是天香阁的两大美人儿第一次参赛呢!白芍和云空同台献舞,这等盛事,是个人都不想错过的吧。”说话的男子舞着一把折扇,也是文人模样,眼神里的热度灼灼,看向李承寀的时候就带了几分不满:“下一个出场的可就是白芍姑娘了,你还不赶紧跟上,倒是有空拦着我,真是闲得慌!”说完,长袖一甩,径直绕开他就继续往前赶,生怕去晚一步就见不着传说中的绝世美人了。 “白芍和云空啊……”李承寀对这两个名字倒还有些印象,都是天香阁这几年才刚捧起来的台柱子。前者他还有幸见过一两面,后者却是神秘得紧,整个长安城见过她真容之人都不超过一手,只知她那一双蓝眸极其惑人,一身舞技更是惊世骇俗,但凡见过其翩然起舞的,无不以为是天女下凡。没想到这等人物今天也会出现,看来天香阁是下了血本了。 李承寀的心弦更加被撩动了,看着紧随在自己身后下马的高仙芝,他嘿嘿一笑,用一种十分狗腿的姿态勾住了男子的肩膀:“怀瑾,你看这一时半会儿肯定是走不掉了,要不然我们顺道去看看怎么样?今天这两位可是胡姬中首屈一指的,和一般的庸脂俗粉不一样,万一你见了也喜欢呢?” 喜欢?喜欢沾花惹草么?高仙芝的眼角几乎都快要克制不住地抽搐起来了:“你以为我是你啊。”说着,他抖了抖肩,随手挣开李承寀的桎梏,抬脚就朝天香阁的方向行去:“要去看就赶紧的,看完我们早点回去。”要是再不答应他,鬼知道还有多少幺蛾子在后面等着,自己可禁不起这么耗。 “好嘞!”李承寀连忙一溜小跑地跟上去:“怀瑾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抽签抽到第二个,对白芍来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第一个出场的人是西市一家歌舞坊的当家舞姬,虽然舞姿还算得上优美,但和她相比,明显还差着一大截,构不成丝毫的压力。至于云空那个女人,只要她在自己后面出场,她就有绝对的信心可以将之踩在脚下,更何况那人如今还伤着一条腿。呵呵,这么一片大好的形势,她不赢都是没天理啊。 一袭耀目的大红色纱丽裹身,仅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纤细腰肢,那似乎不盈一握的观感,使人不由自主就生起想要好好把玩一番的心思。白芍才一亮相,擂台周遭的呼吸声就陡然加重了不少,她媚眼如丝,毫不吝啬地抛了一个魅惑的笑容出去,显然是对自己造成的效果满意至极。哼,不过都是些肤浅的视觉动物罢了,只要她充分利用自己的身体优势,没有哪一个男人不会乖乖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看来白芍今天是势在必得啊。”正赶上的李承寀站在距离擂台不远的一处高地上,一眼瞧见美人那精心修饰过的妆容和一身如火般烈烈燃烧着的舞裙,多情的眉眼间立时就染上了浓浓的兴趣:“比之平时还要更夺目了,不错不错。”他可是看过白芍跳舞的,基本也算得上是天香阁的一绝了,真不晓得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云空姑娘又要惊艳到何种地步才能将她力压而下。他总觉得玄得很啊。 ------------ 第四十七章 得意 高仙芝冷冷地抱着双臂,一点波澜也没有的黑眸就像是在这个时候变成了死水,连半点光芒都无法照进其中。虽然在面对桃夭的时候他可以笑得温柔煦暖,做一个体贴入微的人,但更多时候,他在人前都只是军营里的冷面将军。毕竟,值得他关注的人和事都太少太少了,也就不需要再浪费无谓的情绪。 “诶诶,怀瑾你看见没有,这个白芍姑娘是不是很漂亮?”此时台上的舞蹈已然开始,随着节奏明快的鼓乐之声,白芍踩着乐点,疾速飞旋,缀着珠光亮片的裙裾飘飞之间,几乎是把自己转成了一朵盛放的红牡丹,艳光灼灼,逼人窒息,正是时下风靡长安的胡旋舞。李承寀看得眼睛都有点发直了,他从没想过,白芍在跳这一支舞的时候可以美得如此鲜活而灵动。下意识地就拽了拽高仙芝的衣袖,他问那一句话原本是希望自己的审美得到好友的认可,可过了好半天,哪怕舞蹈已进入了**,白芍手腕和脚踝上系着的铃铛都随着越来越快的韵律响成了一片,身侧之人依然是沉默着没有给出任何回应,惹得李承寀莫名地就将视线投了过去。 这家伙,该不会真的被吸引住了吧?这可不行,夭儿可还在家等着呢,如果高仙芝连这点定力都没有,那做他妹夫的事肯定是想都不用想了。 李承寀怀抱着这样的心情一脸复杂地盯着高仙芝,却发现后者双目的焦点都有些涣散了,明显是走神走得太久,心都不知道飘哪儿去了。 “喂,我说话你听见没有啊!”被他气得哭笑不得,李承寀愤愤地抓着高仙芝的前襟,又大声问了一遍。说实在的,他就是受不了这小子一副不把别人看在眼中的样子,纯粹也想给他找个不痛快而已。至于答案,不管他说是或者不是,自己都有理由能好好教训上他一顿。 “我又不聋,当然是听见了。”神色不虞地拍开李承寀的手,高仙芝甚至还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穿成这副模样还叫白芍,无端地糟蹋了花相之名,倒不如叫红花,可能还更贴切一些。”要说漂不漂亮,他压根儿连那个舞女的脸都没仔细瞧,谁知道人家长得方的还是圆的。 红花……李承寀只感觉自己的嘴角都快跟着抽搐起来了。这是什么样的脑子,还敢想出比这更难听的么? 即便他在初见白芍的时候就有同样的感受,总觉得这个女子过于明艳张扬的容貌并不适合如此寡淡的花名。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高仙芝这小子的关注点居然还能在这上面,他怕不是疯了吧? 咽了口唾沫,他有点不死心:“你……真的不认为她长得很好看?”他已经怀疑起高仙芝的审美来了,不是自己有问题那就一定是他的眼光出了毛病。 “嗯?好看?”高仙芝闻言,这才细细地打量了一下在舞台中央热烈舞蹈的红衣女子,而后开始逐一地进行点评:“眼妆太浓脂粉太重,舞衣过紧装饰还特别累赘。如果这都能叫好看,那我府上的洒扫丫鬟肯定可以称得上是仙女了。” “……”李承寀的表情跟吃了个苍蝇似的,已然扭曲到了不知道如何形容的地步。拿人家风月场所的头牌跟自己家的粗使丫鬟做比较,高仙芝,你真是厉害到不行了。 就在两人的对话之间,白芍的一支胡旋舞快要接近尾声。她笑容璀璨,眉眼勾人,在越来越急的乐声里跳得香汗淋漓,一张风情万种的脸孔在天光的照射之下更显魅惑,一个转身、一记踢蹬,都能激起台边的掌声雷动。光是看这声势,就知道她的表现在众人心里要比先前的那位好上太多了。 终于,乐尽舞毕。白芍深深地弯下腰去,做了最后一个定格,却在不经意间露出了胸前的一抹雪痕,眨眼间又是风光无限,直把台下的男子都看得热血沸腾,恨不能当场就奔上台去,直接揽着佳人一度春宵了。然而,不得不承认,她这样的做法针对男性看客的确是行之有效的。因为很快,她面前的计数花篮里就放满了鲜花,甚至,还隐约有了堆不下的趋势。这才第二场而已,白芍就稳稳地坐上了冠军的位置,饶是其他舞姬再眼红心热,那也只有干看着的份。 “哗众取宠,媚俗不堪。”犀利如刀地给出八个字,高仙芝斜睨了李承寀一眼,连嘴角都挂满了嘲讽:“真没想到长安城第一公子的眼光差到这个地步。你说,这要是被你那两位兄长知道了,是不是会觉得你有辱家门啊?” 报复!**裸的报复!李承寀气到咬牙:“高仙芝,你这个小人!”真是的,来都来了,还计较这么多,他到底是怎么跟这个小肚鸡肠的男人成为好朋友的? 抱怨归抱怨,翻脸归翻脸,人潮没有散去,这路依然是通不了的。是以,即便高仙芝和李承寀两个人互相不满到了极点,也仍旧只能耐着性子继续往下看。 不管前者有多看不上白芍的做派,平心而论,这群舞姬里也确实没有可以与之相媲美的。而且,她的舞风太过热情奔放,兼之妆容打扮也太过吸人眼球,以致于在她之后相对含蓄的那几个,都让人下意识地就觉得索然无味起来。不少人偷偷地跑去打听了白芍的所在以及她现在的身价,而更多人则是对着擂台两眼空空地发起了呆。接下来的舞姬,没有任何一个人的鲜花数量赶得上白芍,更别说是超过了。她成为这一届的花魁,似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就连她自己,都在别人看不到的暗处挂上了一抹得意而又隐秘的笑。 云空,看见了么,这才是最终的结果。而你,不过是个半路上跑出来的无名小卒罢了,竟然还妄想争锋,不伤了你的腿,你又如何才能认清真相呢? 呵呵,真是想想都万分美妙的事情啊。 ------------ 第四十八章 云空姑娘 “真是的,那个云空姑娘到底什么时候才上场啊?”李承寀的眉心都快要打出结来了。他的眼光素来挑剔,能入他眼的歌舞甚少,平日里看得也多是些合乎口味的。像如今这样被半强迫着看自己不喜欢的风格亦或是人物,对他而言简直就跟上刑没什么两样:“我可是为了她才特意赶过来等到现在的,不然哪要遭这种罪!” “那我是为了你才在这里跟傻子一样受罪到现在的么?”继续语气凉凉,高仙芝早就半阖了眸子,倚靠在一旁的柱子上闭目养神了:“只要你那云空姑娘不像白芍那么辣眼睛,我就谢天谢地了。” 说句好听的真的会死么?李承寀额头上的青筋都快要蹦起来了,就在他刚打算开口怒骂高仙芝一通的时候,忽然瞥见舞台上人影一闪,一个身着银白色舞衣的女子已然轻轻巧巧地立在了那里。 “诶,出来了出来了!”边上的人群里传来清晰的骚动之声:“是云空姑娘!”众所周知,云空长着一双湛蓝如雨后晴空的双眸,所以,就算她以素纱蒙面,关注她的人也还是能够在第一时间将其辨认而出。 “听说云空姑娘前不久才摔伤了腿,她今天还能跳舞么?”那天云空从天香阁二楼滚落的动静不小,很多人都亲眼目睹了,这番揣测和怀疑倒也并非空穴来风。 “应该没有那么严重吧。不然她来了也只是给白芍做个陪衬罢了,何必呢。”谁都知道这两个人在天香阁势均力敌,平日里已经是硝烟弥漫、战火连天了,如今在舞台上正面对上,那就只能是更有意思。谁也不希望一场期待已久的大戏就这么半路夭折。 “原来这就是云空姑娘啊。”喃喃自语了一句,李承寀望着那重重舞衣包裹着的窈窕身影,一时半刻竟也看不出她的底细来。 这个女子,似乎是特意走了一条和白芍截然不同的路。那一袭银白色的舞衣样式保守,颜色清淡,让她整个人都无端地显出了纤细孱弱的意味,再加上她脸上蒙着的面纱,除了那一双近乎勾魂摄魄的蓝眸露出以外,便连一星半点儿的容颜都无法瞧见,着实是神秘到了极点。 “唔,总算是出场了啊。”高仙芝被身边骤然加剧的议论声干扰,到底是不太情愿地睁开了眼,而后朝擂台中央投去了极其敷衍的一瞥。 而恰在此时,如水一般的乐声倾泻而出,静立台上的女子闻声甩袖,身姿如柳地做了一个起势,只一下,就看得众人纷纷喝彩。 这是舞蹈功底非常过硬的人才会有的水平,哪怕只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由她信手拈来,都是如诗如画一样的美感,就算再不通此道的人,也能轻易就为之动容。云空和白芍全不相同,后者那种全靠心机堆砌的捷径不同,她只是认认真真地在跳自己想要跳的舞。单凭这一点,她就已经胜过白芍无数了。 “啧,这是要全凭舞姿来获胜啊。”李承寀也看明白了各种含义,当下就连连咋舌:“怕是有点难吧,这位云空姑娘倒是很有个性,这么关键的场合都不打算剑走偏锋的嘛。” 先前那么多舞姬之中,并不乏有心志坚定、舞姿优美,想要干净利索和白芍比上一场的,可惜最后的结果却都不怎么理想。毕竟,白芍的样貌和身材都摆在那里,而常年出入歌舞坊的,又有几个不是贪花好色之人?两相叠加,自然是白芍的套路会更得人心,也更容易被最终认可了。所以,如果云空选择走这一条路,那基本已经可以算是死路了。李承寀虽然欣赏,但也难免觉得这个女子过于执拗,看不清局势,少了几分通达明练。 “如果好端端地就能胜出,又何必学那些鬼蜮技俩,平白无故就落了下风。”高仙芝对李承寀的说法显然毫不认同,又或者说,他今儿个就是为了跟这个损友对着干的:“我倒觉得,这个叫云空的女子和之前的庸脂俗粉都不太一样,很大程度上来说是足够脱颖而出的。” “你认真的?”李承寀惊讶万分地看向面前的好友。有没有搞错,他居然从高仙芝的语气里听到了他对云空毫不掩饰的好感与认可!天呐,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都让自己给碰上了!回头他一定得到自家妹妹面前好好告上一状,让她看看她的怀瑾哥哥究竟是个什么德行! “我什么时候跟你开过玩笑了么。”高仙芝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懒得抛给李承寀,相反,他的目光,打从云空开始跳舞起,就牢牢地锁定在了那一道银白色的身影之上了。 奇怪,简直是太奇怪了,他竟然会感觉擂台上翩跹起舞的女子格外眼熟,眼熟到,他们好像早就认识了很多年一样。可云空,根本就不是他熟悉的那个人啊。 这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流水般潺潺的乐声还在继续着。和之前所有舞姬用的伴奏都不相同,云空只选了竹笛和古琴两样,连曲风都是空灵而悠长的,在春日已经有了些许热度的午后,恍若山间的一泓清泉,在青色的山石间精灵似的迸涌而出。而那个身着银白色舞衣的女子,就像是围绕着山泉飞舞的蝴蝶,举手投足皆是轻盈灵动,令所有人的视线都不自觉地紧紧跟随,生怕稍有错失,这带着山林幽谷气息的一丝沁凉甜美就会幽幽不见。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银白色的长袖破空掷出,随着舞者的手腕抖出一朵朵白色的花型,女子清冽的嗓音就在这时开始了缓缓的吟唱,好似是浮在水中央的青莲,在微微的风中摇曳生姿,朦胧而看不真切。舞姿坚韧洒脱,歌声温情缱绻,一刚一柔,就这么恰到好处地交织在了一起,云空此人,在这个时候就好像是掌握了人心的妖女,使得在场之人都不由自主地在她的歌舞之中漂浮、沉沦。 ------------ 第四十九章 一舞倾城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高仙芝听着女子反复吟唱的那几句,其中掺杂的离情别恨似乎并不很深,可字字句句都洞穿人心。就好比是冷掉了的茶水,甘香散尽之后,那一点点细微的苦涩,便始终都缭绕在舌尖,盘踞在心头,无论如何都无法将之甩脱。 他越发凝起了双眸,细细地打量起那个恍若在他心尖舞蹈的女子。她到底,是用怎样的心情在跳着这一支舞,唱着这一首歌?那样忧愤伤痛的情绪,并不该属于她的,可他却在这样格格不入的场景之中看见了。固执地望进那双天空色的深眸里,高仙芝第一次觉得,她离自己原来可以那么远。 不知道什么时候,风忽地一下就大了起来。长安城春日的十里桃花是胜景,而此时被风扰动,那一树树云蒸霞蔚的丽色便飞旋着离开了枝桠,随着无形的风的流动辗转曼舞,当然,也免不了波及到这方桃花树下的擂台。云空依旧万事不经心地自顾自舞动着,也依旧是飞天一般的流畅绝美,而她银白色的衣衫则挟裹着粉色的桃花雨,在一片绮丽中熠熠生辉。那模样,分明就是飞舞在花间的蝴蝶仙子,可偏又高冷端庄,只是低头沉吟着自己的心事,弄得繁花都生出了不舍,拼命流连缠绕,只为博得仙子一顾。 纵然云空眼眸淡淡,连神情都俱被面纱掩藏,可台下众人还是由衷地受到了她的牵引。眼中明显流露出痴迷的暂且不提,更有甚至,居然神情恍惚地伸手去够她飞扬的衣袂,就连她袖间翻飞滚落而下的桃花花瓣都有人抢着去捡,个中的疯狂程度,简直和虔诚的信众毫无二致,看得高仙芝都忍不住抬手接了一瓣桃花。 “如果说白芍是人间尤物,人人都希望能够一亲芳泽的话,那云空就是天上的仙子,可望而不可即,只得她一笑都是前世烧来的高香了。”李承寀看得几乎傻了,却还是不管怎样都停不下心中的慨叹:“果然一舞即天人,看来坊间谣传也并不都是假的,至少这一位的舞,当得起倾世之绝色。” 随着他这一句话出口,云空的一舞也已到了尾声。她舒展云袖,广铺裙裾,腰肢弯成了新月状,在万千桃花飞舞的画面中绽放出了最美的一朵。而因着她动作的幅度,那一直牢牢固定在鬓间的面纱也滑脱了一半,露出了半张光洁如玉的面孔,仅仅一个侧脸,在午后金色的阳光下就美得如梦似幻,难以想象她露出整张面容之时又该是何等的艳惊四座。 乐声歇止,周遭的一切声响瞬间都消失了,所有人都仿佛跌进了一个过于美好的迷梦之中,丝毫都不愿出声惊扰。而云空对这种异样的场面却也是置若罔闻,用一种极其自然的姿势重新挽好面纱,她转身下台,带着自己的婢女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此处,她甚至,连自己能得到多少鲜花都没有去关心。 “这……”到底是见识过太多的绝色佳人,李承寀很快就回过神来,望着那迅速消失在后台的纤细身影,他几乎是惊讶到说不出话来:“这云空姑娘是不是也太有个性了一点?”如果她真的不在乎也不关心这场比赛的结果,那她下场干什么,刚刚那么精心的一曲歌舞又是为了什么?这个女人,是不是也太矛盾了啊? “岂止是有个性,我看她根本就是胆大包天。”虽然隔着如斯距离,方才面纱滑落的角度和时间又都比较尴尬,但高仙芝对自己的眼力素来自信,就那么惊鸿一瞥,已经足够他确认这个人的身份了。嘴角牵起一个无奈的弧度,他抬手就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果然啊,他从第一眼的印象就没有猜错,这个人,也实在是太过乱来了,怎么忽然之间就敢跑到这里来露脸了。 “诶,胆大包天?”李承寀莫名其妙地转头看向高仙芝:“什么意思?”虽说云空这么一个做派是显得有些清高自傲,但总不至于激起那些富户豪门的怒气,最多也就是个不懂人情世故而已,跟胆大包天扯得上什么关系。 高仙芝没有理他,反而环顾四周,一脸认真地像是在找什么人。以自己对她的了解,既然出了门,肯定就不会是孤身一个,那找到了另一个,这事就好办多了。 “我说,你这会儿怎么不急着走了?”对自己被他无视这件事很是不满,李承寀伸手就戳了戳高仙芝的肩:“你看看,那些人都忙着给云空姑娘献花呢,这都快把天香阁的门给挤破了,想来在后面出场的几个舞姬也引不起他们的注意了,我们趁现在走可是刚刚好。” “不急。”犀利如鹰隼般的目光在扫视了一圈之后已然找到了自己的目标,高仙芝扬眉一笑,扯着李承寀就朝不远处的天水居行去:“走,我们先去喝杯茶润润嗓子。” 喝茶润嗓子……直到走进天水阁,李承寀也搞不懂高仙芝这突如其来的想法是怎么回事。不过他一路从郊外飞奔到这里,又耐着性子干站了那么久,也的确是又累又渴,难得高仙芝乐意请客,他也就顺水推舟地接下这波好意了。 怀揣着着这种心思上了二楼,李承寀一面高声吩咐着茶博士上最好的茶水和点心,一面就四处望着想要寻一个视野好的雅座,却冷不防一个极度熟悉的身影闯入了他的视线。 “红芙?你怎么会在这里?!”李家小公子顷刻之间就炸了:“夭儿是不是也来了,她在哪儿?为什么你们两个会不在一处?!” “三公子、高公子……”红芙显然也被吓了一跳:“奴婢和小姐……这个……” 苍天,她这是什么运气,居然会在这里碰上被自家主子爽了约的人!而且,眼前这是什么情况?为什么连高公子也在,他不应该还在神都么,怎么会突然之间就出现在了长安城里?要是被他知道了小郡主的所作所为,那今天的事情可就不好收场了。 ------------ 第五十章 偶遇 很奇特,红芙对于高仙芝的畏惧要远甚于对自家公子的。然而,就连她自己也没觉出这有什么问题,反而心思如电转地在想着合适的借口和理由。只是,脑子都快混成一团浆糊了,她要说什么才能让面前这两位相信并让小郡主安全脱身呢? “走散了?”高仙芝满面温和地帮她接完了这一句,可红芙还没得及喘上一口气,他就眉眼带笑地继续开了口:“红芙,这个说法可站不住脚,我劝你还是再好好想想。” 红芙:“……”高公子怕不是特意来整她的吧?这种话都说得出口,难为她以前还总觉得这位主是好脾气的。 “你……”皱着眉头看向红芙,李承寀刚想再问上几句,眼角余光却又忽地瞥见了另一个身影,惊得他差点儿没当场蹦起来:“云空姑娘?!我没看错吧,你怎么会在这里?!”湛蓝如天空的深邃眼眸,高挺的鼻梁和殷红的唇色,这并不是随便哪个胡姬都会有的容色,而分明是天香阁那个被捧上了天的头牌! 可如果她本人在这里,那……那刚刚在楼下擂台跳舞的又是谁啊?李承寀猛地盯紧了红芙,一双好看的眼睛里几乎都要冒出火来:“你家小姐呢?!”他一字一顿地咬牙切齿:“别告诉我她真的上台表演去了!” 身不由己地倒退了好几步,红芙脸色煞白,却也认命地放弃了辩解。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傻子才看不清真相是什么,她说再多也不过是火上浇油,只盼着小郡主能平安无事地回来,否则她这一身皮怕是都得被这两位给活剥了去。 “两位公子,此事皆是因我而起,也是我阻止不力,你们要怪就怪我吧,千万不要牵连了姑娘。”一旁的林琅见状,忙不迭地站起身来,躬身就想要行礼道歉,可她到底伤了腿,仓促之间就有些摇摇欲坠,还是红芙及时搀了一把才将将站住,面对着李承寀和高仙芝两人探询的目光就咬紧了嘴唇,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是你……”高仙芝看到这样似曾相识的一幕,脑海中下意识地就浮现出了上次在半途中打抱不平的场景:“林琅姑娘,原来你就是天香阁的云空。”这么一来,他倒是有些明白夭儿出手相助的原因了。 稳了稳心神,林琅尽量让自己的笑容变得从容一些,却又不可避免的掺入了几分愧疚不安,倒是令得发脾气的李承寀尴尬了起来:“对,我前次伤了腿,本是不打算参加这次魁首赛的,可在此躲避之时却偶遇了姑娘,她听说了我的难处就仗义援手。是我不好,没能阻止,还平白让姑娘替我担上了许多风险。” 何况,她方才也亲眼看见了那一支完全出自桃夭之手的歌舞,换做她亲自上场,也不一定能有这样满堂彩的效果。她这一次,是又欠了那个少女天大的人情了。 “额……那个,话也不是这么说的。”李承寀挠了挠头,很有几分不知道怎么说下去的样子。红芙是雍王府家养的婢女,没照看好主子,训几句也没什么,可云空是个外人啊,还是个他那宝贝妹妹主动接近和帮忙的外人!这要他怎么继续往下说啊。 “她要做的事,本来也没谁能阻止得了,你倒是不必放在心上,我们针对的,也不是你。”多少算是有过一面之缘,高仙芝对林琅的身世也略知一二,当下就替李承寀解起了围。他气的,只是那丫头太不为自己考虑了,要是有个什么万一,她堂堂皇室郡主之尊,这事情又要怎么收场? “这么说,怀瑾哥哥是打算教训我喽?”少女清冽的音质悠悠响起,引得二楼的四个人齐刷刷地回头去看,却发现是笑吟吟的桃夭带着绿萝从楼梯上走了上来。还是那一身利落的男式胡服,唇红齿白的俊朗少年模样,谁能想到她片刻之前还是舞台上颠倒众生的倾城佳人? “你呀你,放了亲哥哥的鸽子就是为了来干这种抛头露面的事情的么?!”先于激动不已的红芙跑过去,李承寀拉着桃夭的胳膊就上上下下一番打量:“怎么样,有没有事?那群人没碰着你吧?来,让三哥好好瞧瞧!” “我像是会让自己出事的人嘛。”不满地将胳膊扯了回来,桃夭看向有一段时间没见的高仙芝,一双桃花美眸里就像是浸润了点点的水光,奇异的温柔动人:“怀瑾哥哥,你回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居然还和三哥联合起来骗我出门踏青。”明明前一封书信都没有提起过要回长安的,这猝不及防的见到,还真是让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我要是说了,还能见到今天这一场舞么?”斜挑了长眉,尽管高仙芝的眸色亮得惊人,可他的语气依然带了责怪的揶揄:“夭儿,你还真是让我们大开眼界啊。”他从不知道她跳舞跳得那么好,更是不曾听过她开口唱歌。相处这么多年,她在他面前本该是无所遁形的,可就在今日,他发现自己对这个摆在心尖儿上的少女的了解根本少得可怜。这一点让他很在意,也很不舒服,却说不上来是对她还是对自己。 状若无辜地眨了眨眼,桃夭还是一脸的笑:“你要是说了我就不会不赴三哥的约了啊。”更不会跑到这里还还好死不死地被他们给撞见,这下一顿数落肯定是逃不掉的了。 “……”李承寀气结,却又不舍得冲妹妹发火,只得扭头朝向乖乖等在一旁的红芙道:“还不赶紧把点心打包了,我们回府去!”真是的,他怕多待在外面一会儿都活不过明天,还是回府里呆着安生。 “是,奴婢这就去!”朝桃夭吐了吐舌头,红芙脚底抹油一样地溜下了楼去,而桃夭在跟林琅打完招呼之后也就跟着自家兄长和高仙芝下了楼。她是被拘束的太久了,也是被林琅打动了,所以才会草率地下台去跳了今天的一场舞。至于其他,她本就没有多想,也更不指望林琅回报,过了也便忘了。 ------------ 第五十一章 批评 倒是林琅,扶着绿萝的手,在二楼的窗口就望了很久。直到那四个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她才低低地叹了口气,端起早就凉透的茶水抿了一口。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绿萝不解,那位姑娘可是大手笔,这一场下来给自家小姐造了多大的势头啊,一下子连那白芍都能被死死地踩在脚下了,又遑论在楼里的自主权呢?明摆着是值得庆祝的事情啊,为什么小姐的脸色还这么复杂? “你这丫头。”林琅有些头疼地扶额:“那位贵人送的可不是一般的人情,而是随手就改变了我们两个的命运啊。这么天大的恩惠,接下来都觉得烫手,又要怎么去偿还呢?” “这……”绿萝顿时语塞。自打入了天香阁,她们最值钱的也无非就是两条性命了,可哪怕就这么赔给人家,人家也不见得稀罕吧? “唉……”再度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林琅凝眸望向兴化坊的所在。雍王府的桃夭郡主啊,这辈子,自己怕不是都得记着她了。 直到回到雍王府中,一行四人都沉默着再没有说上一句话。红芙是因为心虚,李承寀是还在生气,至于高仙芝跟桃夭,却是互相端着一张高深莫测的脸,谁也看不透这两位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好在回府的时间尚早,也不是平时问安的点,李守礼和刘氏尚且还不知道自家女儿这一遭胆大妄为,府里面的一切也就都还风平浪静。服侍着小郡主更衣完毕,眼看着另外两位还大马金刀地坐在客厅里等着,红芙也就识趣地转去准备起了茶水和点心。且不说小郡主饿不饿,单看那两人的架势,就知道一时半会儿肯定是不会走的,那就必须得伺候好了,不然指不定自家主子还要倒上多大的霉。 相较于贴身侍女的谨小慎微,桃夭本人倒是稳得很。理了理自己天青色襦裙的下摆,她望着气鼓鼓的李承寀,却是有些莫名其妙:“三哥,你究竟要说什么?”她除了放他鸽子以外也没做别的什么事情了,干嘛一脸气到撅过去的表情,她有那么罪大恶极么? “你这丫头!”李承寀忽地站起身来,走近几步,却又不好说自己是嫉妒她把高仙芝看得比他这个亲生兄长还重,如此反复憋屈了半天,他只是哼哧着拿刚才的事做了由头:“你要帮那个云空我没意见!可是你好歹也想想自己的身份,怎么就能够亲自下场去顶替的!”要是不巧被认识的人当场揭穿,那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 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瓷瓶把玩着,桃夭回答的漫不经心:“放心,我知道轻重的。这不是戴了面纱还跟林琅要了秘药改变了眸色么,再说了,我一年才出门几趟?长安城里的人忘性都大,不会记都记得我长什么样的。”她虽然偶尔会出于好心做点事情,但也从来不会建立在损害自己利益的基础之上。要不是有十足的把握不会被看破,她压根儿就不会下场去玩那一把。 “那也太冒险了!”李承寀很想把妹妹的脑袋敲开看看里面到底都装了些什么,怎么向来很机灵的一个人,今天就非得这么固执呢? “那你在台下看了这么久,”桃夭笑着看他:“你可认出我了?”她也没有刻意藏的很严实,就连面纱都被吹落过一半,可三哥依然没能发现,这是不是就意味着这个冒险的程度也并不高呢? 我怎么知道你闲着没事会跑去义宁坊跳舞呢?!李承寀发现只要对上这个妹妹,自己就没有丝毫的胜算。桃夭好像生下来就是专门为了克他一样,无论何时何地,他再有理也会变得没理。这么悲催地想着,又看了看这两人坐在一处显得格外和谐的画面,李家三公子忽然就察觉到了自己的多余。无力地摆了摆手,他站起身来就往外走:“算了算了,我说不过你,你们两个好好聊,我撤还不行嘛。”真是的,今天这一天,他从被同胞妹妹嫌弃再到被好友嫌弃,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了?要是再不识相,这两个人是不是还打算联手嫌弃他一番?简直伤透了心。 “你今天,很漂亮,那一场舞也是真的很美。”没有在意李承寀的愤然离去,高仙芝的一双眸子专注地凝视着跟前的少女,黑沉的瞳孔中也只余她一个人的身影:“夭儿,我到今天才发觉,我对你的认识还很不够。”明明是陪着她一起长大的,可他似乎莫名地就在她的生命里缺失了很大一部分,以致于如今的少女有了自己不知道的一面,他竟是伤感多过于惊喜的。 “每个人都有很多面啊,我不是也没见过你行军布阵的样子嘛。”狡黠一笑,桃夭倒是一副全没放在心上的模样:“怀瑾哥哥,你该不会是算准了我今天要做坏事,所以才从神都一路赶回来抓现行的吧?” “我要有这能力,早就去找陛下混个国师当当了。”失笑地揉了揉少女的发顶,高仙芝心底的烦闷到底还是因着她的话而消散了不少:“军中十二卫的例行训练都结束了,神都现在也没什么事,所以我就先回长安了,父亲还要再多留上几天。” 她早不是小孩子了,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还是没有改。桃夭看着自己梳的齐整的头发,终究还是没忍住一把抓住了高仙芝的手:“既然高叔叔还在神都,你先回来会不会不太好?”军中之事非同小可,可他总是一脸轻松、毫不在意的神情,倒是让她看得着急:“将军府这些年来手握重权,偏又远离朝阙,已不知成了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万一被有心人揪住了把柄,那……” “放心,这个分寸我还是有的。”高仙芝低垂了眼眸,望着那不自觉牵住自己手掌的柔荑,嘴角的弧度就多了几分温柔:“而且,听说皇帝陛下近来龙体抱恙,日常朝事都有些力不从心,又哪里还顾得上这点小事?”他不过是太想见她,所以偶尔借用职权之便偷点懒罢了,出格的事还是做不出来的。更何况,高家现在正处在风口浪尖,他这个少将军要是立身太正,过于完美,也难免会引起其他人的猜忌,时不时地抖出点小毛病才能让大家安心不是。不过这些话就不用对桃夭提起了,她到底是个闺阁女儿家,他还不想让过于阴诡的朝堂纷争脏了她的眼。 ------------ 第五十二章 山雨欲来 “什么,陛下抱恙了?”乍闻此言,桃夭的心头却是猛地一跳:“情况如何?严重么?” 摇了摇头,高仙芝也不十分明白宫中的情况:“具体情形并没有透露出来,只是偶然听到太医院的人提了一嗓子。上次军阵演练的时候,我也只是隔着人群远远望见了一眼,那时陛下的精神好像还不错,只不知道后来的消息怎么就传到了这个份上。” 怎么会这样的?桃夭一时恍惚。尽管在神都一年,她和武曌接触的机会并不是很多,可她着实感激那个人最后送来的一道密旨和那一句话。毕竟,她能从中感觉到,这位九五至尊在某一个时刻的确也是为自己的将来认真考虑过了的。那个时候的武曌,不是高高在上的大周皇帝,而是她的长辈,是她的曾祖母。无论她是不是出于对章怀太子的愧疚之心而在做这件事,至少,她的心和注入的感情都是真的。哪怕冲着这一点,桃夭也希望她平安喜乐,福寿绵长。然而,她现在却病了…… “皇帝陛下终究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你也不要想太多。”虽然不清楚桃夭对武曌情感的由来,但看着她骤然黯淡下去的脸色,高仙芝就忍不住出言安慰:“吉人自有天佑,你若实在担心,我就让父亲多留意一下。” “不用了,高叔叔在神都已经够操心的了。”深吸了一口气稳定住心神,桃夭的思绪却是跑得有些远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武曌这一次的病没有那么简单,或许,内中另有隐情也未可知。 “神都风云莫测,陛下这一病,怕是又要生起无数波澜了。”少女清冽的声线中隐藏着点点的忧惧,听起来像是飘在云端:“还是让高叔叔小心一些吧,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啊。” 皇帝的一场病会引发神都的变乱么?起初,高仙芝觉得桃夭是杞人忧天了,虽然出于谨慎,他还是递了话给高舍鸡,但心底其实并没有多在意。直到后来,神都的局势每况愈下,高舍鸡连书信都无法再寄送出来,他才意识到有些事情早在无声无息间就发生了。这一回,武曌的病来势汹汹,再不能像以往那样恢复如初了。 “我已派王府的暗卫私下入京打探过了,自从皇帝生病起,便只让张昌宗、张易之兄弟随侍左右,寻常连外人都一概不见。要想知道她如今的身体状况,还真是难如登天啊。”李守礼长长地叹了口气,实在也是很头疼眼前的局面。 这些年来,纵然他在恢复身份之后也在神都暗伏下了不少钉子,可碍于武曌的疑心,他始终都不敢把手脚伸得过长。这也就导致了手底下的资源和情报关系极其狭窄和有限,以致于到了关键时刻竟连一星半点儿的有效讯息都套不出来。除了高舍鸡如今尚且安好,军中也貌似风平浪静以外,他真的再不晓得还有什么消息能让他安心坐在家中了。 “又是那两个面首?”李承宁第一时间皱起了眉头:“从前两年起,陛下就对他们宠幸非常,连朝中事务都不大管理,反而让他们钻了空子,如今竟是连生病都离不得了么?” 莲花六郎张昌宗原是太平公主中意的男宠,后来却被其进献给了今上,这本已是荒谬至极的事情了,偏生武曌还对这个男人宠幸有加,后来更是收下了由他推荐的胞兄张易之,并视这两人如腹心,还予以官职,准他们出入朝堂,一度在朝中掀起了轩然大波。只可惜武曌一贯都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行事作风更是和温和的高宗截然不同,奉行的是雷霆手段,是以,哪怕臣子们反对的声浪一波高似一波,她都从始至终不予理会,惹得急了,就从中揪出几个乱刀分尸以作警示,时间一长,大家也就自动放弃这等无用之功了。 倒是武三思、武承嗣等人,摸透了自家姑姑的心思,在张昌宗任职之后不到半月,就抢着上门巴结讨好,更有甚者,竟致不顾身份地位,亲自替其牵马执辔,那阿谀奉承的嘴脸,直让朝中的一干大臣都看得目瞪口呆。 如今武皇卧病,张氏兄弟僭越,武氏子侄更是蠢蠢欲动,之后的形势会朝着什么样的方向发展,还真是孰难预料。 “据父亲之前传来的消息,陛下如今住在紫微城迎仙宫中,然而防备之严,连朝中宰甫张柬之大人之流都不得进入拜见,张氏兄弟恐怕不会放过这么大好的时机。”高仙芝光是听见这两个名字都觉得心中不悦。 他是军中行走之人,哪怕出身高府,一身官职也皆是靠军功积累而来。然而张昌宗在甫一得到武曌欢心之后就官拜云麾将军,行使左千牛中郎将职务,这对于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军士来说,无疑是天大的不公平。而这个莲花六郎,不仅不知感恩戴德、小心收敛,反而以此身份处处张扬,嚣张跋扈,更兼视公侯将相于无物,还企图独揽朝纲,实在是令人齿冷,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其实也未必就会到这个局面了。”李承宏素来沉稳,到了这个时候,也就愈发静得下心:“皇帝陛下是张氏兄弟唯一的倚仗,以那两个酒囊饭袋的本事,一旦陛下驭龙宾天,他们就离死不远了。朝中不知有多少人在虎视耽耽呢,事到如今,我看他们才应该是最盼着皇帝好的人才对。”顿了一顿,他语调微沉:“倒是其他阴潜神都之人,会在这个时候搞出些动作来也不一定。” “大哥是说武承嗣等人么?”李承寀一贯无心朝事,可眼看着全家人都在为了神都变乱而忧心忡忡,他自然也不好再吊儿郎当的:“他早年曾几次央求陛下立他为嗣,还意图取太子而代之,若不是狄仁杰这等老臣拼死力谏,怕是早就得逞了。若说如今这浑水里没有他的一份,我怎么都不会相信的。” 李守礼看着这个自小顽劣的儿子,倒也是有点老怀欣慰的意思,总算他这一脉教出的孩子还是心性纯良的。无论平日是何德行,在关键时刻都还算靠得住。想着,他便有心点拨一二:“武承嗣不过是神都盘根错节的势力之一罢了,那个位置那般诱人,引得武氏子弟都想来分一杯羹,那又怎么少得了我李姓宗嗣?”毕竟,在武周之前,这天下还是李唐的,李姓子孙未灭,拥唐旧臣尚在,在尘埃落定之前,一切就都还是未知之数。 “父亲所言甚是。”李承宁赞同地点点头:“太子殿下是高宗血脉,名正言顺,陛下若没有明旨废黜,那就是顺理成章的继承人。武承嗣之属,终究只是跳梁小丑。”虽说太子李显的性格稍嫌怯懦,但到底算得上中正耿介,也是出了名的端方君子,只要他在一天,想要越过他登上那个位置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二哥,事情可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呢。”一个清冽的少女嗓音横插一句,却是骇地议事厅中的几个男子都怔了一怔,随即下意识地就朝门口望了过去。 “夭儿?”李承寀回过神来,立时就朝盈盈立在门边的妹妹走了过去:“你怎么来了?” “怎么,事关大局,我身为王府一份子,莫非还没有资格知道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了一句,桃夭清泠泠的目光却是越过他落在了自家父亲身上:“父亲,您说呢?” 李守礼并不是古板守旧之人,对桃夭的教养和一般的大家闺秀也并不相同,反而比对三个儿子还要更宽松一些。他习惯把所有事情告之于她,由她自行判断分析,至于能领会多少,那就全看这个女儿自己了。所以,在这个基础之上,他并不会对桃夭的话视若无睹,甚至,他还因着她的这一句而来了兴趣:“夭儿,你刚才的意思是……” 淡淡一笑,桃夭回答得十分含糊:“偌大的一个神都,流淌着太宗血液的李姓子孙可不少呢,就连高宗的嫡系一脉,似乎也远不止太子殿下一人吧?”不说相王李旦、太平公主李令月,就连太子殿下的嫡子都已年纪不小了,更遑论还有长安城中的自己这一家呢?章怀太子当年,可是继承大统呼声最高的那一个啊。 “你是说……”高仙芝觉得自己就像是被人骤然掐住了脖子,一下子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起来:“神都……真的要变天了么……” ------------ 第五十三章 旧情 不管外界如何猜测议论,此时此刻,紫微城迎仙宫中,一身寝衣的武曌半倚在床头,看着正在替自己端药的俊美男子,一双略显浑浊的眼眸中就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恍惚之色。 很多年前,有一个人也曾为自己做过同样的事。那时候,她就下定决心,要跟他携手过一辈子。只可惜,后来她的心没有变,那个人却已经迫不及待地把她给一手推开了。大抵这世间的男子多是如此,再美再好再深爱过的女子,都只能是他们生命中的点缀,而无法成为唯一。所以,不管她为之付出了多少,最终也是不能如愿以偿的。 “陛下,药已经可以喝了,温度正好呢。”张昌宗在床前坐下,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拿着瓷勺,语调温柔地像是在哄着自己最心爱的少女:“来,六郎服侍陛下用药。” 将飘远的思绪收回,武曌定定地望着近在咫尺的这张年轻面庞,嘴角却是牵扯起了一抹轻嘲:“从太平到朕的身边,你的态度始终一如既往,还真是难为你了。” 哪个男子不爱俏呢?自己纵然保养得再好,那也是已然衰老的一副皮囊了。而眼前的这个男子,论年纪,完全可以当她的儿子了,却还是要守在她的跟前对着她轻怜蜜语,其他不论,单是这一份耐心和毅力就远非常人可以相比的了。所以,即便她知道这不过是逢场作戏的海市蜃楼,她也乐意宠着惯着,为的不是情欲,却是自己昔年未曾放下的一个绮丽梦境。这张脸有三分像那个人,半梦半醒之间,她还可以骗一骗自己,就当是时光倒流,往日重现了。 “陛下说的这是哪里话,能随侍您左右,这是六郎和兄长的福气,许多人穷尽一生只怕都未能够得,又岂有难为一说。”张昌宗倒也没有因此而失态惶恐,相反,他的面色更加坦然,连笑容都更加温和无奈,犹如被恋人误解的痴情男子:“陛下您的身子要紧,还是先把药给喝了吧。否则,六郎和兄长都会担心的。” 不置可否地挑了挑唇,武曌端过药几口饮尽,又由着张昌宗给自己拭干嘴角的药渍,这才缓缓地开口问了一句:“说起来,易之去哪儿了?朕好像从昨日开始就再没见着他的人影了。” “兄长在佛堂抄经呢,恐怕要到明天才能出来。”细心地替武曌掖好被角,张昌宗头也不抬地回答:“陛下连着服了这么多天的药,龙体却总不见大好,兄长心忧,所以特地去佛堂给您抄经祈福了。”说着,他半跪在床边,一张好看到连寻常女子都自愧弗如的面孔之上就掠过了一丝惶恐:“是不是六郎伺候的不好,让陛下不快了?” “朕都这把年纪了,还能有什么不快的。”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武曌脸上的笑意淡到飘渺,却依然叫人无法看透她的内心:“去佛堂抄经……呵呵,那他还真是有心了。” “如果陛下要兄长来服侍,那六郎这就去换了他来。”握住武曌白皙却苍老的手,张昌宗还是一副唯恐被抛弃的恭顺模样,只是语气里不经意地就透出了点点委屈:“也难怪陛下更喜欢兄长,是六郎思虑不周,只顾着陪在您身边了,却没想到什么实质性的法子来缓解您的病痛,是六郎没用。” 对于这种类似争风吃醋般的戏码,武曌这些年来早就看得太多了。如果是以往,她或许还乐意安慰上两句,可如今,她却只是幽幽地叹了一声:“能愿意陪在朕的身边就已经很好了,他乐意呆在佛堂就继续呆着吧,也用不着换不换的。”说着,她向后倚靠了一点,忍不住地就阖上了双眼:“朕要眯一会儿,你就在这里陪着,哪儿也不要去。” 近几年以来,也不知道是她大限将至还是如何,每每安寝都噩梦不断,少有能睡得踏实的时候。她到底是年事已高,禁不起这番折腾,觉少浅眠之际,身边总离不开人。以前在贞观殿的时候,通常都是上官婉儿陪着,而自打来了这里,这陪侍之人就换成了张氏兄弟。说来也是奇怪,自从他们寸步不离地跟随之后,她的睡眠质量就好了不少,久而久之,竟也是习惯成自然,颇有些离不得、舍不了的架势。说是男宠,实则已包揽了她起居坐卧的绝大部分事宜,单就这层关系来说,恐怕也是再无人能够超越的了。 “好,六郎就在这里陪着陛下,一步都不会离开的。”在女皇的手背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张昌宗的眉眼多情地好似春日煦暖阳光下的一池碧波,连荡漾起来的涟漪都带着无尽的暖意:“陛下安心歇息便是,六郎一直都在的。” 就是不知道,那个不在的人,如今在佛堂的进展如何了。而明天出来之后,他们又能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呢?他还真是相当期待啊。 望着佛堂香案上冒着袅袅青烟的檀香,太平公主眼眸沉静,只在转身瞧向身后那个一袭青衣、秀逸如竹的男子之时才带出些许的讥讽:“所以,你还当真是在这里为她抄经祈福么?” 放下手中握着的一杆狼毫,英挺斯文的男子轻笑着开口,那嗓音低沉悦耳,恍若玉石相撞,只一下就能酥到人心里去:“自然是真的,不过不是为她,而是为了公主你。”他的长相和张昌宗很有几分相像,但比起后者,他的肤色更加白皙,就连容色也是更为出众,眉目精致地好似画匠精心勾勒,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之时,有一种雌雄难辨的迷离魅惑。他站起身来,走近几步,那高挑颀长的身形几乎把太平公主完全笼罩:“公主许久不来见我,是不是身边有了新欢就把易之给忘了?” “你既得了母亲的青眼,又哪里还需要本宫在你跟前晃悠?”丝毫不被眼前的男色所迷,太平公主的凤眼依然凌厉不减:“倒不如说是你另攀了高枝就不念昔日旧主了。” ------------ 第五十四章 暗中合作 张昌宗是她送进宫的没错,可张易之却不是。明明走了他兄弟的路子自请入宫去到她母亲身旁,如今却来怪责于她么?呵,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公主怎知易之不是为了帮你才去到皇帝身边的呢?”修长如玉的手轻轻扶上女子纤细的腰身,张易之倾身过来,薄薄的唇瓣差不多触到太平公主的耳垂,透出几分耳鬓厮磨的靡艳:“要不是渴慕公主已久,我又如何会挑在这个时候约公主前来呢?” 男子温润的气息在一瞬之间将自己团团裹住,连带着那股熟悉的墨香一起,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几欲令人迷醉。可纵然是如此亲密的姿势,纵然那个人的手带着暖暖的体温在自己的腰肢上缓缓游移,太平公主的呼吸也还是平稳如初,连眼神中的凛冽都不带半点动摇:“这种借口就不必编来骗人了。且不说本宫不是那种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单论这话,恐怕连你自己都不信吧?” “呵呵,公主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静睿智呢。”轻啄了她的耳垂一口,张易之站直了身子,双手却仍旧环在她的腰间:“真是叫易之无法不生出恋慕之心,只满心欢喜地被你驱使呢。” “看来母亲的身体是不太乐观啊。”由着他动作,太平公主唇角上扬,毫不留情地一语道破:“否则,你又怎么会在此时向本宫投诚?”无非,就是武曌的情况并不好,已经到了快要护不住他们的时候了,而自己这个昔日的主子,自然就成了上上之选。 “公主一向冰雪聪明,那易之也就直言不讳了。”被她直言戳穿,张易之也不恼,笑着松开手请她坐下,这才语调轻缓地道:“想必如今外面的形势如何,公主殿下应该比我要更加清楚吧?” 皇帝专程带着他们兄弟两个前来这紫微城养病本就足够引人注目的了,偏生越到后来病势还越发沉重,都开始卧床不起了,这样的情况之下,即使他们兄弟两个长着一千张嘴,也脱不了这其中的罪责。更何况,因着以往皇帝对他们的诸多宠幸,他们在朝中内外都树敌不少,多的是人想要置他们于死地,如今这样的时机一出,那些人又怎么可能会轻易放过?所以,他在跟张昌宗简单商议过后,决定先暂时将迎仙宫全面封锁,既不让任何人接触到皇帝,也不让任何消息流出。在竭力为自己争取时间的同时联络上太平公主,以求得在武皇出事之后的全新庇佑。 毕竟,他们如今的位置相当尴尬,虽说武三思等人对他们格外奉承,可那也不过是看在皇帝的面子上而已,一旦武曌仙逝,只怕武氏子侄第一个就会对兄弟俩出手,着实是不牢靠,就更别提朝中虎视眈眈的那些李氏宗族了。他们百般思虑,最后还是无奈地发现,若想在这个当口为自己谋得一线生机,放眼整个神都,都只有太平公主这一个人可以依靠。而他们手里掌握着的唯一筹码,那就是病中的皇帝了。 “说到这个,你们两个的胆子还真是不小啊。”太平公主了然一笑,一副全不将当前局面放在眼中的模样:“母亲病重,你们居然还胆敢将这里与外面隔绝……张易之,你可知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所言所说都是你们兄弟俩意图不轨,妄想仿前朝之故事,挟天子以令诸侯呢!” 虽说在她眼中,这两个男人还没有这份胆量和胸襟,但再荒谬的谎言说多了,最后也终会变成真相的。更何况,外面那些人所要的,不过是个出师之名,是个名正言顺的借口,至于真相如何,说穿了,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男宠而已,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根本用不着太过计较。 “别人这么说也就罢了,公主你难道也会相信那些诬蔑之言么?”张易之握紧太平公主的手,一双潋滟生辉的眸子里波光闪动,就好像是抓住了世上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事到如今,也只有公主你能救我们于水火之中了,还请公主看在往昔的情分上,至少也给易之一次逃出生天的机会吧?” “给个机会倒是不难。”斜睨着男子的那只手,太平公主一脸的似笑非笑:“只是,本宫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呢?张易之,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在这个时候光和本宫谈情分是没有用的吧?” 有情饮水饱,那是小女孩才会做的事情了。别说自从薛绍死了之后她就再没有了心,哪怕有,也断不可能是为了眼前这个男人。一群试图踩着女人往上爬的势利小人罢了,她心情好的时候或许还高兴捧一捧,不过眼下么,不拿出实际行动给来还是免谈了。 这个态度,那就是还有戏了。张易之眼睛一亮,当下也再顾不得其他,立时拉着太平公主就表起了忠心:“易之明白。只要公主殿下有心,我们兄弟二人定然尽心竭力,唯公主你马首是瞻,绝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违背。” “这话是怎么说的?”并没有迅速松口,太平公主看着男子的眼神都带着戏谑,活像是一只戏弄爪下幼鼠的大猫:“本宫来此只是关心母亲的安康,又能需要你们做些什么呢?” 这是打定主意要他开口落下话柄了?张易之略一思忖,直接就发狠咬牙道:“眼下整座紫微城都在我兄弟二人的掌控之中,包括太医和随行的一应人等,除此以外,没有任何人能探出消息。单这一点而言,公主你已经比神都中人都要知道的多了。况且,皇帝陛下的龙体如何,全看太医的手段,公主你是金尊玉贵的太宗嫡系,但凡你开口,一切就都能如你所愿。我们兄弟两个绝无二心,誓同公主站在一起,只要此间事了之后,公主能给我们留下一条活路就好。” 作为武曌和高宗最宠爱的女儿,太平公主在神都的权力之大,恐怕连当朝太子李显都要略逊一筹。如果她能开口应下,那这事就算成了一大半了。张易之不过是在赌,赌这位公主殿下并不甘心居于平庸的兄长之下,赌她和武曌一样,是心高气傲、眼光卓绝的女子。 “一切,真的都能如本宫所愿么?”眯了眯眼,太平公主隐含锋芒的目光在他面上逡巡了半晌,终于还是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好,既如此,那本宫助你们一臂之力便是。” ------------ 第五十五章 密谋 自从武曌生病闭宫之后,紫微城就成了整个神都的焦点。不仅是太平公主,皇城中的多番势力都在暗中窥探着那一处。是以,这边太平公主才进入城中不久,那边的宰相府上就迎来了报信之人。 接过那寥寥数行的密信快速扫了一遍,一身鸦青色常服的张柬之面容整肃,却看不出什么太多的表情。捻着手里薄薄的信纸,他抬手挥退跪在跟前的下属:“你下去吧,让外围的人手继续盯着,有任何一点动静都要即刻来报。” “是,属下这就去吩咐。”家仆模样的人应声退下,只剩张柬之独自一人呆在书房。思忖良久,他伸手支起一个火盆,将信纸扔了进去,直到眼看着它彻底烧成了灰烬,他才打开门走了出去,而后稍加收拾便直奔太**而去。 见到他亲自登门,李显也意外极了,一边招呼他坐下,一边就忍不住开口问询:“张阁老今天是有什么要事吗?”不然的话,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巴巴地赶过来。也亏得母亲如今不在,否则怕是又要谣言四起了。 “老臣今日前来,是想跟太子殿下确认一事。”眼见四周空旷寂静,且并没有闲杂人等窥伺干扰,张柬之也就开门见山了:“眼看着陛下沉疴已久,近来的状态似乎也是每况愈下,并没有半分好转的迹象。在此种情况之下,不知殿下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将来?” “将来?”李显皱了皱眉头,对张柬之的话却并无太大的反应:“陛下洪福齐天,多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这次的病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事,说不准将养个一段时日也就好了。张阁老又何必把话说得如此骇人听闻呢。”他的母亲可不是寻常的弱女子,那是历经了几朝浮沉且始终屹立在大唐顶端的人物。多少王公大臣、将相侯爵都败在了她的手里,现在只不过是区区小病,她难道还能就此倒下不成?张柬之此人也未免过于杞人忧天了。 “若此事发生在十年或者五年前,皇帝陛下春秋鼎盛,老臣是绝对不会来找殿下你的。”张柬之看出他满心的不甚在意,不由地就加快了语速:“可是殿下,你的母亲再强大也只是个人,她也会有年迈衰老的一天,也会有无能为力、身不由己的时候。如今的局面可以说是十分危急,多少人都在对着那个位置虎视眈眈,殿下你可千万不要在这个紧要关头掉以轻心啊!” “虎视眈眈……”也不知道是把张柬之的话给听进去了多少,李显清俊斯文的面孔之上闪过一丝犹豫和挣扎,最终也只是轻声地问道:“张阁老,是不是有人已经按捺不住,开始对陛下那边伸手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或许,他也是该动一动了。 “是。老臣得到消息,太平公主殿下已经秘密进入了紫微城,想来,应该是和张易之兄弟达成了某项协议。”张昌宗的来历无人不知,太平公主也正是因为进献这个男宠而得到了皇帝更多的宠爱和信任。所以,她能悄无声息地突破重重封锁潜进其中,这样的举动就已经足够说明一些东西了。张柬之将自己得来的讯息全盘托出,没有一点儿藏私的想法:“现在整个紫微城都在张氏兄弟的掌控之中,如果他们两方联手,要使出些手段来上位应该是易如反掌的。” 毕竟,皇帝身染疾恙,无力掌握全局,张氏兄弟占着天时地利,再加上太平公主的身份地位、手段谋划,要一举夺下皇位简直就是探囊取物。这也是他为什么会如此心急,在收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就马不停蹄地赶过来的原因。 “太平和那两个男宠?”李显闻言,却是相当惊异地睁大了双眼:“怎么会……她……她难不成是打算出手谋害皇帝么?”在他的记忆里,太平这个妹妹是受尽了父亲和母亲的宠爱的。和他们这一干兄弟不同,他能实打实地从母亲的眼里看出对太平的赞赏和疼惜。那种眼神,柔和带光,完全是发自肺腑,并不存在半点儿虚情假意。而太平本人,好像也一直都对母亲万分敬爱,从没有任何逾矩任性之举。这样和谐亲密的母女关系,难道也会出现裂缝?太平她,即使再想攀上高位,应该也不至于会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吧? “在滔天的权势面前,人心的变数是很大的。就好像当年,先皇驾崩之后,原本该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不是太子殿下你么?”素来了解李显这过于优柔寡断的性子,就算有些话再难听,张柬之也不得不直言了:“可是当时的情况是怎样的,殿下你还记得么?皇帝私心过重,手握权柄誓不肯放,所以才让你做了这十年的太子,所以才有了如今这武周的天下啊!” “张阁老慎言!”冷不防被人戳中心底最痛之事,李显的面色骤然一白,却是攥紧了双手冷然斥责:“而今皇帝虽不在宫中,可这里终究不是不透风的墙。有些话,你我心知肚明也就罢了,万一被人传扬出去,我们都只有粉身碎骨的下场!” “老臣正是因此才出言劝谏的啊!”张柬之猛地撩起衣袍下摆,面带悲怆地就跪了下去:“殿下你是李氏的子孙,身体里流淌着的是太宗皇帝的血脉,至尊至贵,何以在武周朝堂如此卑躬屈膝?老臣不是要篡夺你对皇帝不孝不敬,可李唐神器不能毁啊!陛下当权的这些年,武氏猖獗,小人横行,李姓宗族赔了多少条人命进去,别人不知,殿下你莫非也不知了么?!如果再任由事态这么发展下去,李唐的江山可就再难收回了,还请殿下务必三思啊!” “张阁老你这是干什么!”下意识地伸手去搀扶,李显终是这忠直老臣近乎带泪的谏言给触动了心思:“李显自知责任重大,从来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可是,太平她……终究是孤的妹妹啊,她也是李家子孙,这……”要他出手对付母亲,那也是难为至极,要是再加上一个太平,那他…… ------------ 第五十六章 劝谏 “太平公主如此肖似陛下,殿下难道想象不出来她上位之后会是何等情形么?”李唐的天下在武曌这个女人的手里就已经变了味道了,所以,即便太平公主是李氏嫡系,他们也绝不能再冒险让她一试了,说什么也得拨乱反正,直接扶持太子登基才是最为明智的选择:“更何况,老臣也不是要你对公主出手,只要此番我们能先声夺人,那一切就都还有转圜的余地。陛下的性命不会有后顾之忧,公主不会走上错路、背负骂名,所有的坏事也都不会发生。而想要达成这些目的,只要殿下你同意老臣的计划就好。” “张阁老……”搀着他的手僵了一僵,李显眼底的阴霾更甚,话语之间犹豫未减,却是又添了一份新愁:“你……你究竟打算做些什么?”直觉告诉他,张柬之所谓的计划应该远不止表面上听起来的那么简单。 “太子殿下是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只要你肯点头,那必定是一呼百应。”张柬之固执地跪在地上不肯起身,坚持道:“不瞒殿下,老臣已在暗中联系好了桓彦范、李多祚等几位将军,只等殿下你一声令下就能火速行动。为了拱卫李唐的江山,我们这群人便是抛头颅、洒热血也在所不惜!惟求殿下早做决断!” “张阁老,你……你们……你们这是要逼宫么?!”李显的嗓音忍不住发颤,连托着张柬之双臂的手都直接滑脱了下来:“这……这可是谋逆造反的大罪啊!如何……如何能使得!” 桓彦范和李多祚掌握着羽林卫和禁军,那基本已是神都最重要、最精锐的武装所在了。一旦这一批人集合到一起,那就算是再小的动静也会很快变成大风暴,再加上张柬之这个肱骨老臣,说不定还准备了其他后手,如此一来,事情的发展就会完全脱离自己的控制了。他根本不敢去想,也想象不出来,这样的行动会造成什么样的连锁反应。如果母亲是真的病重那也还好说一点,如果……如果这一切原本就是她策划好的阴谋,那他只要踏出这一步就定然会踩进陷阱,而后万劫不复。无论怎么想,这似乎都不是一个好的安排,他唯有拒绝张柬之才能留下一线生机。 “太子殿下!事到如今,你以为我们还有任何躲避的余地么?!”张柬之一头磕在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几乎快要声泪俱下了:“就算太平公主计划得逞不会对殿下如何,而殿下你也不在乎之后会发生的事情,可梁王呢?梁王那边也在暗中部署人手意图不轨了,若是被他们抢占先机,我们可就永远都没有翻身的机会了啊!殿下,纵然你不顾及老臣等人跟随多年的情分,不顾及自身安危,但好歹也得顾及李氏列祖列宗打下的江山吧?皇帝跟殿下总算还有母子之情,可武氏一脉得道的话,那大唐就要彻底地沦落到他人的手里了啊!” “武三思……”李显艰难地咀嚼着那个名字,面上的神情也因此而变得格外难看:“陛下是他的亲姑姑,他总不至于……”话虽如此,可这一句却是苍白地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武三思的狼子野心早就昭然若揭了,只不过母亲强势,所以才始终被稳稳压制,没有半分出头的可能。眼下,这现成的大好机会送上门来,以那人的贪婪短视,只怕明知是个倒钩也会拼命去咬上一口诱饵,那就更别说是对自家姑姑下手了。只要能登上帝位,恐怕让武三思去杀谁都不会有任何压力的。 “殿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张柬之眼瞅着李显本来坚定拒绝的表情开始松动,于是抓紧时间又点了把火:“我们现在是骑虎难下,无论太平公主和梁王之间哪一方胜出,因着身份不占理的关系,他们都非得对陛下出手不可。但殿下你不一样,你是皇位的合法继承人,只要我们抢在他们前面,第一时间控制住整个局势,再让陛下亲下圣旨,禅位于你,那一切困难就都可以迎刃而解了。关键是,这样一来,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死,也根本不会有大规模的流血事件发生,所有的过程都会是平安过渡,绝不会出现一丝一毫混乱动荡的迹象,这难道不是殿下你一直都想要的么?” 李显被他一番长篇大论说得精神恍惚,带着一如既往的踌躇之色,他在呆愣了许久之后才缓缓地开口道:“你确定,不会出现伤亡么?”他不想做丢掉李氏天下的千古罪人,却也不想伤害自己的生母。张柬之的说辞并不是全无道理,换成是他出手,或许还能保住神都的一片安宁,可如果是另外两个人,那就真的不一定了。尤其是武三思,他是个能为了一己私欲就不择手段的小人,这个国家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断不能交到他手里,否则一切才真叫完了。 “是,老臣可以用性命向殿下保证!”张柬之仰头盯着李显的眼睛,一双老眼中满是诚恳和欣慰:“陛下不会有事,神都的和平安宁也绝对不会被破坏!羽林卫和禁军只是起到场面上的震慑作用而已,一定不会让血色在宫禁中蔓延开来的。” “可就算是这样,孤起兵谋逆的罪名只怕也逃不过吧?”仰天长叹了一声,李显闭了闭眼,眉宇间的痛苦愁思简直快要将他淹没:“后世的史书上,已经注定要落下一个骂名了……”哪怕设想的再好,但凡做了这种事又怎么能不留下话柄呢?他倒不是担心后世会如何,光是这辈子,他大概都要被人戳着脊梁骨数落了。 “这个殿下就放心好了,老臣既然敢建议你如此行事,那肯定会将所有细节都考虑在内的。”只要他肯答应,张柬之就觉得一切都不是问题了:“这不是还有张氏兄弟在么?他们趁着陛下病重,越俎代庖,下令闭宫,还不让任何人接触陛下,这已然是犯了大忌了。殿下你不过是心忧母亲,操劳国事,清君侧、除佞臣罢了,这又何罪之有呢?”一个出师之名罢了,他早就成竹在胸了。 “清君侧……”李显舔了舔已然干燥到开裂的唇瓣,最终也只得重重地点了点头:“好,那就按张阁老你的计划行事吧!孤,同意就是了。” ------------ 第五十七章 包围 并不知道外界的局势已经开始变化,而偌大的紫微城随着时间的流逝也开始成为神都诸方势力抢夺的焦点,此时此刻,张昌宗看着药炉底下跳动的火苗,一张俊美的面容之上就只剩下了茫然。 “兄长,你说我们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错啊?”轻声地开口问着,这个一向在朝堂之上分外张扬的男子,少见的有些举棋不定:“这一步要是走错,我们接下来可就……”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低低地叹息出声,张易之望着手里那一个小小的纸包,眼神中也尽是无奈:“皇帝年事已高,有这一天也是早晚的事情。怪只怪事发突然,以至于你我兄弟二人都没来得及替自己寻好去处,这才落了个进退两难的下场。”毕竟,武曌一贯都精于保养,身子远比同龄人要康健不少,谁能想到她会说病就病呢? 虽然太医也说这是年老体衰引起的,算不得什么大症状,只要精心养护一段时间,能恢复到以往的模样也未可知。但是,这其中的变数也太大了,就算他们等得起,外面的那些人又等得起么?他可不敢拿自己的性命来赌一个老女人的安康,也断不敢以此来试验他人的耐心,那唯一的方法,就是把握这个时间差,尽一切可能为自己筹谋。至于这么做对武曌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却是再顾不得了。 “可……可太平公主她……”和哥哥跟太平公主耳鬓厮磨的暗中缱绻不同,张昌宗这个曾经明面上跟随她很久的人却对这个女子万般畏惧:“我担心她并不会轻易放过我们。” 不管是容貌还是性格,太平公主的确是最肖似武曌的孩子,包括她那一颗生来就冷硬绝情的心。以那个女人平素的手段来看,他们两个既掌握了她伺机上位的证据,怕是无论如何都没有活着走出去的道理。按理来说,兄长不会不清楚这一点,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答应了太平公主,这就十分说不过去了。 “她当然不会放过我们。”清俊至极的容颜上掠过一抹淡淡的讥讽,张易之修长的手指微动,仪态优雅地似是要展开一副画作:“所以,我们得趁着她的手还没有伸得这么长的时候,先为自己留下一些有利的东西。只要她的把柄落在我们的手上,那就不怕她到时候会翻脸不认人。”弑母这种大逆不道之举,那可是要被天下人唾弃的,即便她是世间最尊贵的公主殿下也一样。太平公主不是傻子,不会为了他们这两只蝼蚁就断送自己的一切,所以,她是一定只能沿着他给的路走的。 “兄长,你这是……”看着小纸包里仅仅只被倾倒了三分之一的淡紫色粉末,张昌宗的神情就变得惊疑不定。 那一包药是从太平公主那里得来的,据说是西域秘方,这小小一包的剂量,就能让服用之人在昏迷三天之后毫无痛苦地死去,且无色无味,也根本无法被太医查验出来,乃是她特意叮嘱要用在皇帝身上的。兄长原本还答应的好好的,也说过会帮她从皇帝那边假造出一份传位的遗旨来,可现在却…… “伪造一道遗旨而已,暂时还用不着让皇帝去死。”张易之将剩下的药粉重新包好收起,神情沉稳地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们只要用小剂量让皇帝先行昏迷过去就好了,把东西交给太平公主之后,先看看她的反应再做下一步的打算。如果到时候她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可以肆无忌惮地除掉我们,那至少有这药粉和皇帝在,我们也不至于走投无路。换而言之,只要她遵守先前的诺言,那便万事都好商量了,我们到时候再动手除去皇帝也不迟。” 细细地凝神思索了半晌,张昌宗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到底是兄长考虑地稳妥。这样一来,我们尚有回旋的余地,这一次总能全身而退了。” “是啊。”张易之看了看已经煮好的药,又看了看外面已然黯淡的天光,这才幽幽地道:“走吧,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也该服侍陛下用药了。” 而集仙殿中,武曌已经醒过来有一段时间了。默默地盯着床顶的帐幔发了一会儿的呆,她觉得口中苦涩难当,正要唤人,却听门扉一响,却是张氏兄弟端着药、捧着蜜饯一前一后地进来了。 一看到她醒了,张易之当下便难抑面上的惊喜之色,几个大跨步走上前去,伸手便扶了武曌起身,那动作之轻柔,就仿佛是在呵护着什么易碎的珍宝:“陛下睡了一下午了,易之原本还正担着心呢,这会儿看您精神还好,想来该是没什么大碍了。” “嗯,难得没有睡得浑身僵硬、四肢酸痛,朕这会儿确实觉得松快不少。”就着男子的力道在床头舒服地倚靠着坐好,武曌的面色比之先前要好上不少:“倒是辛苦你们两个了,一直忙里忙外的。易之去佛堂抄经也的确是有心,朕会记得这一遭的。” “陛下这是说的哪里话。能陪在您身边就是侥天之幸了,我们也不求别的。”边说边在床边坐下,张易之将张昌宗手里端着的药碗给接了过来:“只要您平安康泰,我们就比得了任何赏赐恩典都要开心了。”说着,他又温声道:“这是最后几贴药了,陛下再忍忍,等身体好了就不需要再喝了。” “整天都是这些黑漆漆的东西,喝得口里都苦得厉害。”武曌皱了皱眉,却也没有太过抗拒,抬手端过药碗,试了试温度就开始慢慢地一口一口喝了起来。张易之静静地在一旁看着,眸色未有丝毫的改变,张昌宗却是只瞅了一眼就下意识地垂下了头。良药苦口,可他们端来的这一碗,又岂止是良药那么简单啊。 药效发挥起来很快,武曌喝完之后没多久便又一次沉沉睡去。张氏兄弟出于谨慎,决心先观瞧一晚上再行伪造圣旨之事。可谁知第二天正午时分,还没等他们找到武曌的玉玺印鉴,紫薇宫外却已是大乱了起来。 “究竟出什么事了?!”急急冲出书房的张易之一把揪住一个内侍的衣领,一张好看的脸庞在同一时间也变得狰狞起来:“外面是什么情形?告诉我!” “太……太子殿下带着羽林卫将紫微宫重重包围起来了!”从来没有在皇城之内见到过这么多严正以待的军士,小内侍抖得跟筛糠似的:“他……他们严禁任何人进出,违者杀……杀无赦!” ------------ 第五十八章 清君侧 “为什么羽林卫会突然包围这里?!”张昌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太子……太子殿下?他……他怎么会来的?” 而且,严禁任何人出入又是什么意思?皇帝可还在紫微宫中呢,他……他这是要造反么? “奴……奴才也不知道啊……”双腿一软,那小内侍直接就跪倒在了地上:“连张……张柬之阁老都过来了,还……还有几位大将军……” “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来了多少人!”张昌宗听得越发惶急,恨不得把人拎起来摇上一摇。可偏偏那内侍慌乱到极点,已经哆嗦地连声音都破碎了,根本是一句囫囵话都讲不全,张易之惊怒之下,抬手就将人给甩了出去,自己则大步朝正殿急急赶去。 太子李显向来都不是一个能狠得下心的人,有皇帝在,即使他手握重兵,想来也不敢太过造次。他们只要能赶到集仙殿,尽快把武曌唤醒,就出不了什么大问题。更何况,这里的动静闹得这么大,太平公主和梁王殿下没理由会不知道,要是他们能卯足了劲儿多拖上一会儿,指不定那两个人也会直接下场,当时候可就是他们浑水摸鱼的大好机会了。 稍稍一琢磨,张易之的心就定下来了一点,张昌宗虽然还不明就里,但一看哥哥已经镇静了下来,心里确实也没有刚开始那么慌了。两个人步履生风,齐齐地奔往集仙殿方向。眼见着转过最后一道回廊再经过一个中庭就到了,张易之还没来得及缓一口气,就看见一大批身着黑色重甲的士兵如潮水一般地涌了进来,在他们两个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已将这一片区域团团包围。那两点单薄的白色,在满地乌压压的冰冷盔甲之中,抢眼异常,看起来格外的单薄和孤弱。 “兄长,我……我们这是……”张昌宗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勉强让自己不在大庭广众之下失态,然而实际上,他拢在广袖之下的手已经颤抖地不行,连说话的声音都不稳了。 “慌什么!”低声轻斥了一句,张易之攥紧了双手,一双狭长的眼眸只顾着在人群里四处逡巡。他并不清楚眼前的这批人都是谁的属下,可不管是桓彦范、敬晖或是李多祚,平素跟他们兄弟二人的关系都算不上好。尤其是张柬之,作为一心拥护李唐的旧臣,那个老家伙一直都看不惯他们兄弟在皇帝身边谄媚邀宠,彼此间多番针对,早已结下了解不开的仇怨。他若还想好好的,找这些人保管是没有半分用处,只有找到太子李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或许还能产生点功效。 “恒国公、邺国公,两位可是多日未见,不知近来一向还安好么?”一个带笑的嗓音悠悠地自外面飘进,那语气中毫不掩饰的轻蔑与讥讽,张氏兄弟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张易之凝神望去,果然看见张柬之缓步走了过来,当即就回了一声冷笑:“我们如何尚且不论。如今陛下可还在这紫微宫中静养呢,张阁老不顾念陛下龙体安危,贸然带着大军闯入,以下犯上,这又是意欲何为呢?” “就是!张阁老一向把君臣之礼放在嘴边,现在这般做法岂不是自打脸面?”既有毫无畏惧之色的哥哥在前,面对的又是自己素来瞧不上的张柬之,张昌宗热血上涌,当即也跟着顶了一句:“居然敢趁陛下病重之时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举,张阁老莫非是想要造反么?!” “哼,当真是贼喊捉贼,胆大包天!”张柬之停住脚步,转头就朝身后之人躬了躬身:“太子殿下,张氏兄弟图谋不轨还妄想把罪名栽害到别人头上,实在是狂妄到了极点,请殿下务必严惩!” 一身明黄色太子袍服的李显被身着甲胄的桓彦范、李多祚等人簇拥着走过来,在看到张氏兄弟的一刹那,那张清秀面孔之上的神情就显出了几分怪异的局促。显然,正如张易之所想,李显并不是逼宫造反的那块料,哪怕他此刻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他骨子里的怯懦也不会褪去一分一毫。也亏得武曌此时没有站在此处,要不然他怕是得当场就开口告罪了。 “太子殿下,我等一心服侍陛下左右,在紫微宫中寸步都未出去过,不知这图谋不轨一说又是从何而来的?”在心里暗暗地对李显鄙夷了一番,张易之斜睨着张柬之,眉宇之间却逐渐扬起了一抹飞扬的神气:“张阁老这是欲加之罪,我们兄弟二人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的!还请太子殿下明鉴!” 枉费他初见这阵仗还吓了一大跳,以为是李显一朝之间改了性子,铁了心要置皇帝这个生母于不顾了。然而,一打照面他就明白了,李显还是那个优柔寡断的无能太子,纵然被张柬之等人哄骗了来,他也终究翻不出什么大波浪。今天这一遭,恐怕最后还是得雷声大雨点小地收场了。 “陛下先时还好好的,一入紫微宫却是突发大病以至卧床不起,恒国公以为,这其中有没有什么猫腻存在呢?”就算李显沉默着没有表态,面对张易之的舌灿莲花,张柬之也怡然不惧:“更何况,要是真没有一点儿蹊跷的话,两位国公大人又何必全面封锁紫微宫的消息,还不让任何人有机会见到陛下呢?实不相瞒,今日殿下前来,就是要替陛下清除你们这两个居心不良、意图弑君之人,还朝野上下一个清明安宁!” “我们意图弑君?”张易之没想到这么大的帽子他也敢随便乱扣,当下就有些着急了:“张阁老!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有本事,拿出证据来!当着太子殿下的面,我们要跟你一一对质!” “陛下如今卧床不起,连门都出不了就是最大的证据了。”张柬之微微一笑,看向他们两个的目光就好像是在看跳梁小丑一样:“殿下,老臣建议将这两个狼子野心的家伙就地斩杀,以绝后患!” ------------ 第五十九章 血溅当场 “你……你要杀了我们?”张昌宗语调陡然上扬。他没有想到,哪怕是当着李显的面,张柬之也敢说出这样的话来。而且,皇帝卧床不起算什么证据?! 他这意思是说他们两个暗中下毒了么? “张阁老为了置我们兄弟于死地还真是煞费苦心!居然连这种诛心之言都说得出口!”张易之冷言呵斥出声,心中却是无比庆幸自己先前没有遵从太平公主所言。否则的话,他们此刻突然到来,而皇帝中毒昏死,这样的一口黑锅砸在身上,他们就算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如今陛下就在正殿之中安寝,实际情况如何,太子殿下亲眼去瞧上一瞧就知道了。即使我们两个再说谎,陛下本人总是不会的,太子不妨亲口问上一问。” “你是说,陛下如今没有大碍了?”双眉紧蹙,李显的面色更加难看了。他原本就是被张柬之鼓动着才来的,听说武曌已经病重昏迷,他还暗暗地松了一口气,想着任由底下的人去折腾也没什么关系。可现在张易之居然说他母亲醒过来了,还一副让他进殿详谈的模样,这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如果让母亲得知他胆敢派兵包围紫微宫,恐怕第一时间就会罢黜他的太子头衔,而后一杯毒酒将他赐死了事的吧?这么一思量,再联想到当年被丘神绩直接用一根弓弦勒死的章怀太子,李显的额头上就不由自主地冒出了点点冷汗。 下意识地望了望张柬之,他一时之间竟然有点拿不定主意了。虽说他对母亲身边的这两个男宠早就是一肚子的不满,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可那也是建立在母亲病重、他们无人庇佑的基础之上的。若是母亲依旧有着左右全局的能力,那他要动张氏兄弟就得三思而后行了。毕竟,自己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其他的什么东西,都得有命才能去追求,要不然,一切就都只是空谈罢了。 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优柔寡断啊。接收到李显明显迟疑纠结的眼神求助,张柬之暗暗地叹了口气,最终也只是不动声色地低声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殿下难道看不出他们两个是在故意拖延时间么?不管陛下而今的情形怎么样,我们领兵前来,已注定是骑虎难下,眼下的局面拖得越久对我们就越不利。一旦风声走漏出去,太平公主和梁王一起赶过来,太子殿下你可就被动了。” 到时候,皇帝要是真昏迷不醒了,或许还好办一点,不然的话,他们就得功亏一篑,背负着弑君杀母的谋逆大罪,任人宰割了。 “这……”一想到身后随时还会有其他敌对势力陆续杀到,李显就感觉到了一种压抑的紧迫感。食指和拇指轻轻搓动着,他已经紧张到不知该摆出何种表情了:“那,要不然我们先把这两个人给关押起来?”万一母亲真的安然无恙,那他没有剿杀她最宠爱的张氏兄弟,母子之间或许还能有一丝缓和的余地。 “太子殿下,张阁老所言甚是啊。”桓彦范站在一旁,向来粗率火爆的脾气都已经有些收不住了:“他们两个只要还活着,那就是殿下你此行的最大话柄。为了以防万一,只有把他们杀了才可以!”他们可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来的,放过了张氏兄弟,他们岂不是连出师之名都不剩了?那还怎么应对之后可能会发生的各种状况呢?所以,无论如何,这两个家伙都是非死不可的。 “可……”深知桓彦范此言不假,李显手上搓捻的动作更快了。嘴唇微微蠕动了两下,他刚欲开口再说上一句什么,却见另一边的敬晖突然拔剑上前,剑光如电,去势如虹。在场之人都只觉得眼前骤然一花,再看之时,张易之和张昌宗的脖颈之上就皆出现了一道血痕。那殷红的血液蜿蜒而下,很快就成了一条鲜明的血线,而那两人的素色衣衫也在短短片刻之间被尽数染红。 张氏兄弟瞪大了双眼,喉咙处咯咯作响,可却再也说不出一字半句的话了。两人徒劳地伸手捂住颈上的伤口,可嘴角却已止不住地泛上了层层的血沫。李显一惊之下,忍不住就往后倒退了几步,而张氏兄弟颓然倒地,四肢抽搐地挣扎了一会儿,很快就圆睁着双目不动了。 “敬晖你……”抬手指了一指,李显想要指责两句,却无奈地发现自己的脑子在这一刻都变成了空白一片,连基本的语言能力都没有了。 从容地收剑回鞘,敬晖双手抱拳,连眼睛都没有眨上一下:“末将也是为了太子殿下着想。这两个居心叵测的小人呆在皇帝身边,未免多有后患,还是先行除去为妙。”更重要的是,事情既然已经走到眼下的这一步了,不管怎么样,都不会再有他们回头的余地了。李显可以怯懦可以犹豫,甚至可以后悔,可他们这些苦心追随的拥唐之人却并没有任何的后路了。是以,刚才太子犹豫不决的神情才一出来,他就第一时间做好了准备。直等到张阁老都抛了个眼色过来,他再不动手就不是军中行走之人了。两个狐假虎威的男宠而已,杀了也就杀了,他才不会放在心上。 “太子殿下,敬晖行事虽然莽撞了一些,但于情于理都没有错,你就不必问责于他了。”张柬之等人也跟着连声附和:“佞臣既已除去,也就不用再过牵挂了。我们的当务之急,还是得先进到正殿之中确保陛下的安危才是。”他们这边的动静都这么大了,集仙殿里还是没有任何声响传出,除了死去的张氏兄弟,没有人知道如今的武曌到底怎么样了,他们得做好应对任何局面的准备。 对!母亲还在集仙殿里呢!被这一言点醒,李显确实也再顾不得横躺在脚边的两具尸体,当下一甩袖摆就一马当先地朝着正殿快步走去了。 他得先确认好母亲的身体状况,然后在太平和武三思赶到之前把一应事务都料理完毕才行。既然人命已出,那就得死得其所,也不能怪他生性凉薄了。 ------------ 第六十章 母子之间 李显进到内殿的时候,武曌已经从昏睡中醒过来了。也亏得昨晚张易之下的药剂量极少,以至于在外面刚闹起来的时候,她就有了知觉,可即便是这样,她的身子骨也是整个儿都在发软,压根就不能起身走动。是以,她徒劳地挣扎半晌,最终也只是身着寝衣半靠在床头,昏昏沉沉地等着人进来,结果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自己多年来一直都瞧不上的儿子。 “居然会是你。”声音也轻得发飘,武曌才说了一句,就止不住地带上了几分费力的喘息:“李显,你还当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身着重甲的羽林卫的脚步声她太过熟悉了,就算不出去,她也大致能想象得出现在外面的情形是什么样的。虽说朝中能发动这支队伍的人总共就那么几个,她也基本可以猜得上来,可当这个多年以来一直闷声不响的儿子站在自己眼前的时候,武曌还是不可抑制地吃了一惊。 “母亲……”从来没有看到过武曌卸去妆容、不着帝王服饰的模样,李显几乎是愣了一下,才陡然意识到面前这个白发苍苍、瘦骨嶙峋的老妇人是自己从小到大都只敢仰视的生母。大概是病的时间不短,她的双颊都消瘦地凹陷了下去,一双曾经锐利到一眼扫过就能让人如坠冰窟的凤目也再没有了以往的神采,浑浊地似乎快要涣散成一团,连看着他都觉得费劲。而以往那总是一丝不苟、高高竖起的长发如今散乱地披了一身,让她本就瘦小的身躯更显孱弱。她静静地半躺在那里,仿佛快要和大殿中的黑暗融为一体,似乎只要自己轻轻地吹上一口气,她就会如同一个影子似的慢慢消散。 她老了,老到终于无法再脱口就斥责于他,也终于无法再随意就决定他的命运。李显不自觉地长出了一口气,心头一直紧绷着的那一根弦忽然就松垮了下来。这只是一头被拔去了獠牙和利爪的老虎了,再不能对任何人构成威胁,他也应该放心了。 “我早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了。”听着他那蕴含了无比复杂情感的一声低唤,武曌扯动着唇角,露出了一个极其苍凉的笑:“只是我以为,先到这里的,或许会是武三思、武承嗣,甚至是太平……倒是不曾料到,这一回,竟然会是你亲自给了我惊喜。不过也对,”她的笑容越来越大,同时却也更见苦涩和老态:“你到底是李唐的子孙,是他的后人,身体里流淌着的血液又怎么可能会是热的呢?”就好像那个人一样,永远是冰冷绝情、清醒理智的,哪怕她耗费了一个少女所有的烂漫时光去经营、去筹谋,也依然是捂不热、暖不透。 他的心,从头到尾都是冷若寒冰、坚不可摧的,也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曾为她动摇过。她的一场飞蛾扑火,最终换回的只是一个残忍的真相。 “母亲,您的武周天下积怨已久,也是时候……该还政于李唐了。”生平第一次以如此理直气壮的口吻跟武曌对话,李显抿了抿唇,颇有几分意难平的意思:“而且,您盲目宠信那张氏兄弟,为了他们两个做了多少荒唐之事,又杀了多少条无辜的人命!这些,您总不至于就忘了吧?儿臣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您糊涂行事,也不能让我李氏先祖用鲜血打拼下的偌大山河冠上他人的名字,所以母亲,这一次,儿臣是势在必行了!您可千万别怪儿臣!” “那两个人……”轻哼了一声,武曌的神情继而变得讽刺不堪:“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这一招,想来也是张柬之那老东西交给你的了?他们两个,此时应该是血溅当场了吧?” “张氏兄弟仗着您的势为非作歹也不是一两天的光景了,想杀他们的大有人在,就算儿臣不动手,他们也绝对讨不了好。”并没有打算回答武曌的问题,李显只是忿忿地道:“难道母亲这么多年来不思念父皇,不忧心子女,却独独顾及那两个玩物么?!” 武曌挑了挑眉,似乎是话说得太多,她已然有些疲累了:“你既决心要坐上那个位置,那这些妇人之仁就该抛得远一些。皇家的人都没有心,关于这一点,你应该早就看清楚了才对。” 说来也是好笑,当年李贤怀疑自己不是他的生母,而她这么多年以来,却一直都在怀疑李显究竟是不是她的亲生儿子。毕竟,他们两个没有半分相似之处,不管是长相还是心性,他都更像李治多一点。这也是她这么长时间以来,始终不喜欢李显的原因之一。这样的人,或许会是一个好丈夫、好儿子,却永远都不会是一个优秀的帝王。 “母亲既然知晓儿臣的用意,那就不要再借故拖延了。”想起临进殿之时张柬之的特别叮嘱,李显强行克制住内心深处的那一点不安和愧疚,咬着牙开口道:“还请母亲配合,不要让儿臣难做。” “呵,能对我说出这样的话,你还是真是长大了。”最后打量了一眼这个好像已经开始变得陌生起来的儿子,武曌无力地侧过头去,慢慢地阖上了双眼:“罢了,罢了啊。” 同一时刻,太平公主的府邸之中,太平公主盯着眼前前来送信的小厮,一双美目之中就只剩下了满满的急怒:“你是说,太子他带着大军直接杀去了紫微宫?!”这还是她认识的李显么?那个她从来都没有放进过眼里的亲哥哥,居然有胆量做出这样的事情?莫非是母亲那里已经出了变故,所以他才如此肆无忌惮了?可是张易之他们先前并没有传出消息来啊。 “是,张阁老和几位大将军都随行压阵,紫微宫被重重包围,奴才基本都靠近不了,颇费了一番周折才打听出了几句话。”那小厮口齿伶俐,思路清晰,三言两语就把获取的情报给交代清楚了:“据说他们一路闯进了皇帝陛下所居的集仙殿,连张易之、张昌宗这两位大人都被杀了,就是不知道陛下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 ------------ 第六十一章 示弱 “都被杀了?!李显他怎么敢的?!”太平公主觉得自己一生当中听到的最荒诞的消息都集中在今天了。那个懦弱到连被母亲责骂都只会低着头一声不吭的男人,现在居然也会开始动手杀人了? “这……”小厮偷瞄了一眼自家主子,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他也只是零星地打探出了一点概况,至于个中细节,当时不在殿中的人恐怕都还无法得知吧。 “行了,本宫知晓了。”明白自己震惊之下一时失言,太平公主摆了摆手就示意他退下:“记着,时刻盯紧那边的动静,一旦有任何进展,随时来向本宫汇报!” “是!”一面应下一面急急退出屋去,直到把门给关上,再看不见太平公主的脸,那小厮才长出了一口气,顺便把头上的冷汗给擦了个干净。不知道为什么,尽管公主刚才并没有什么太狰狞的模样,连语气都只是比平常略微重了一点,可就是那种强行压抑住的冷怒,令得他不由自主地就生出畏惧之意来。仿佛是被一团寒冰裹住的烈焰,即使温度彻骨,也依然能焚尽一切。 这么一想,他不禁又打了一个寒颤,赶忙收起满腹心思,小跑着就出去办事了。眼看着神都将乱,而自家主子的心思又不好琢磨,他还是先顾着眼前吧。 并不知晓自己此时的低气压已经足够骇人,太平公主面色难看地思虑了半晌,终究还是忍不住抬手狠拍了一记桌案:“可恶!张柬之那个老东西简直太可恶了!” 就差一步而已!只要张氏兄弟按照她的吩咐行事,她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就能名正言顺地登上帝位了。而事后,要怎么让那两个男人闭嘴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可偏偏她棋差一招,没有防备李显那头,从而让太**抢占了先机!不过,她也是根本就没有料到,张柬之居然会有能力说服自己那个一向胆小怕事的哥哥。率军逼宫这种事那是可大可小,一不留神就会背上千古骂名,李显能最终同意举事,看来也是大有长进了。 “张阁老敢怂恿太子殿下如此行事,必然是早有准备,想来皇帝陛下的安危不是问题了。”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缓缓从屏风后面转出来,还是一身典型的宫中女官服饰,那通身流转的温雅气息让人一看之下就心生平静,好似再多的愤慨和恼怒都能在瞬间被轻轻地抹平,正是不久之前才来公主府上小坐的上官婉儿:“公主您也用不着太过恼怒,以当前的形势来看,如此迫不及待地坐在那个位置上可不是什么好事。虎狼环伺之下,多的是虎视眈眈之徒,太子殿下能不能坐得稳还得看他自己的本事才行,张阁老可不会跟着他一辈子啊。” “这个道理本宫当然明白,只是……”抬手轻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太平公主实在是难掩疲累之色:“算了,可能真的是天意如此,本宫生来就跟那个位置无缘吧。” “这话是怎么说的,”半挽了衣袖,上官婉儿皓腕轻抬,替她倒了一杯热热的茶:“公主殿下可是陛下最心爱的女儿,每每提及都说您才是她心里最中意的人选呢。” “那又如何,不管母亲的心思怎么样,最终的结果可都摆在眼前了。”接过茶杯抿了一口,太平公主脸上的愤懑在此刻尽数消弭,像是真的已经灰心丧气、不愿再多思多想了:“不过,李显他终究还是本宫至亲的兄长,无论是母亲还是他,谁当了皇帝都不会亏待了本宫。这么想想也就该知足了,做个富贵闲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哦?公主殿下当真是这么想的?”露出一个诧异的表情,上官婉儿似乎是有些失望:“即使太子登基,您也不是再无希望了,为什么不替自己争上一争呢?要知道,有陛下这位女皇的先例在,您要继任那也是顺理成章,和太子殿下的机会可都是均等的啊。” “这一点本宫知道。”太平公主点了点头,整个人的状态并没有因为她这番话就振作上几分:“只是,如果母亲选择的是本宫,那本宫就算是冒着被世人指责的风险也会试上一试。不过母亲如今都身不由己了,本宫这么一个无人拥戴的女子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呢?倒不如就此收了心思,还能让自己多过几天清静日子。” 上官婉儿细细地盯着她看了好半天,最后也只是回以温柔一笑:“若是公主您当真能这么想,那也不失为一桩好事。太子殿下一向与您交好,想来日后也不会失了照拂的。”说着,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慢条斯理地就站起了身:“我出来的时间也够久的了,该回去了。万一紫微宫那边有什么消息传来,我也好去照顾一二,这就跟公主告辞了。” “嗯,去吧。”太平公主没有起身,只在嘴角处扯了一个淡淡的笑,直到看到上官婉儿的身影彻底消失,她这才像是卸去了一股劲似的,整个身子都瘫在了椅背上。 一直在耳房里煮着新茶的秋原闻声进来,一看自家主子的样子,就忍不住出言问了一声:“殿下,您刚刚跟上官女史说的……应该不是真的吧?” 作为太平公主最倚重的心腹,对于主子心里的盘算,秋原还是能把握得准的。且不说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的联系都是皇帝在紫微宫中卧病才真正建立起来的,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真诚和牢固,单论殿下适才那几句话的言不由衷,其实就已经足够明显了。 “当然不会是了。”太平公主半阖了双眼,语气中的颓然一扫而空,却又终究难掩其中的遗憾和失落:“如果真的那么无欲无求,还打算顺其自然的话,我又何苦跟那张氏兄弟暗中联手多加谋划呢?只是可惜了,这么好的时机就这样白白错过了,那两个家伙,当真是绣花枕头!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无非就是在向她示弱罢了。” ------------ 第六十二章 上官婉儿 “示弱?”秋原惊讶地眨了眨眼:“殿下您的意思是……上官女史她……”实则是别有用心地接近的? “我跟上官婉儿素来没有什么交集,即便她因为母亲过度宠爱张氏兄弟而心有不平,这诉苦的对象也不该是我。”面容上一派沉静,太平公主的唇角略带上了一抹讥嘲:“而且她是在母亲病重的消息传出之后才主动找上门来的,这一点就尤其可疑了。我可不认为自己有那么大的人格魅力,随随便便就能劳动母亲身边的人替我办事的。” 哪怕这个人是一向持身中正且从不结党营私的上官婉儿也一样。这世上可没有那么多无缘无故的对你好,尤其是置身在这波澜诡谲的神都之中,那更是除了自己,谁都不能相信。上官婉儿要是以为自己会因着这么一点消息就得意忘形、继而露出什么马脚的话,那她可就大错特错了。她李令月自幼便在深宫内院打滚,武曌的手段她更是从小就耳濡目染,跟李显那种蠢货可不是一个位面上的。 “那这般跟殿下您示好,对她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秋原还是不太能理解这其中的深意:“她就不怕落一个现成的把柄在您手里,然后反过来用来威胁她么?” 原本还在余怒未消状态中的太平公主,听到她这一句却是忽然就乐了:“你啊你,掌管宫务、居中调停自是一把好手,可一说到这种事,你恐怕连桃夭那个小丫头都比不上呢。”说着,她索性转头朝向秋原,开始逐条地给她剖析:“我问你,上官婉儿从头至尾可曾明确说过任何一句要犯上作乱的话么?” 呃……秋原认真地回想了一下,发现还真是没有。上官婉儿始终挂在嘴边的,都是皇帝对公主殿下如何看重,如何认为她才是最适合那个位置的人,最严重的,也不过是说皇帝提及将来定要传位给公主而已。充其量算是站了个队,变相地表达了自己对太平公主继位的支持。可真要细究起来,她的行为举止却是抓不到什么太实质性的错误的。 “所以你看,这不就结了么?”望着秋原瞬间无语的模样,太平公主也只能笑着摇了摇头:“我的反应对她本身来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只是她背后的人想要让她以这种方式来鼓动和试探我,好让他们有所准备,考虑好以后要怎么对待我罢了。” “上官女史背后的人……”秋原无意识地就打了个激灵:“那会是谁呢?难道是太子殿下么?” “没准这一回你还真说到点子上了。”单手叩着桌案,太平公主的眼眸中闪过沉思之色:“出了紫微宫那么一档子事,就算没有大规模的流血事件发生,偌大的神都也已经是人人自危了。可你看她刚才说话的形容仪态,可曾有一星半点儿的焦躁和不安?而且,她还明确知道母亲大致是无恙的。这么一合计的话,她几乎可以确定是站在李显阵营里的了。”至于跟她合作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李显,那可就不好说了。 “那……她会相信公主殿下您说的话么?”秋原想着上官婉儿离开时的样子,还是有些忐忑不安:“万一……” “哪有那么多万一。”经过这一番对话,太平公主的情绪已经完全恢复到了以往的水平。起身远眺着紫微宫的方向,这个一贯强势的女人眼中满是自信:“本宫也不是刀俎上的鱼肉,可以任人宰割的。如果非要跟我过不去,那就准备好彼此都不得安宁吧。” 并不知晓自己到如今还会被京中之人提起,桃夭自顾自地趴在窗口,望着自己院子里那一棵才开花的梨树,整个人就显得蔫蔫的。饶是红芙在一旁想尽了法子逗她开心,她也始终不太能提得起精神来应付,倒叫前者心中生起了不安,直怀疑自家向来活泼开朗的小主子是不是生病了,甚至还盘算起了一会儿要不要找个大夫来瞧瞧。 只是还没等她犹豫出个结果来,大夫没见人影,这几天一直在忙着打探消息的高仙芝却是迈步走进了院中。一眼瞧见少女的模样,英挺俊美的少年当即就住了脚,立在庭院正中就冲着她挥了挥手:“在想什么呢,怎么连你三哥请你去珍馐阁下馆子都不答应了?一个人窝小院里发呆么?” 他今日在府中忙了半天,原本只是因着替自家父亲跑腿才临时出了趟门,没想到才路过珍馐阁就遇到了李承寀。还没听完那家伙一肚子的抱怨,他就改变了主意,决定先来雍王府瞧瞧桃夭。毕竟,小丫头前些日子还有精力爽约胡闹,这几天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这未免有点太不寻常。想着她早年中毒的事,他难免就有些担心,于是一路策马狂奔,连心都半悬着。此刻看她面色如常,还有点小安然,他卸下不安的同时也有了出言调侃的心情。 “怀瑾哥哥!”一见到他,桃夭的眼眸都明亮了起来,瞬间就从窗边的软榻上蹦了下来:“你的事情都忙完了?是不是高叔叔那里有什么消息传过来了?” “这个暂时还都没有。”走近几步,高仙芝隔着窗户跟她聊天:“倒是你,这是怎么了,连去珍馐阁都勾不起你的兴致了。我记得你最爱吃那里的荷叶鸡啊。” 桃夭叹了口气,语调中的无奈却是十分的明显:“我也不想这样,只是如今神都的情况未明,我总是控制不住地悬心记挂。毕竟,雍王府才从风口浪尖上退下来没几年,万一皇帝陛下再出了什么差错,谁又知道接下来的天会变成什么样子呢?”雍王府没有半点实权,偏偏占着最正统的血脉一说,这身份委实是尴尬到了极点。招摇而无自保能力,那就宛若怀揣巨宝在荒郊野外走路的孩童,除了被劫杀以外,看不到任何其他美好的结局。 明白她心中的顾虑所在,高仙芝也不由低叹了一声,下意识地就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别想太多了,你上头可还有父兄在呢,天塌下来高个儿地顶着,知道么?” “父兄……”想着李承寀不过规矩了两日就继续跟以前一样没心没肺地出去花天酒地,桃夭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了:“但愿吧。”虽说父亲和另外两位兄长近来都在想法设法地打听和谋划,不过介于能力实在是有限,现在估计也是山穷水尽、一筹莫展,指望他们…… “算了,都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桃夭朝向神都的方向,许久未见清愁的眼眸再一次浮上了一层阴翳:“最后的结果如何,终究也只能等着那边的宣判啊。” ------------ 第六十三章 神龙政变 就在雍王府和高府都密切关注起神都的状况之时,紫微城迎仙宫的消息却开始不断传出了。 宰相张柬之、崔玄暐、羽林卫将军恒彦范、敬晖以及司刑少卿袁恕己为首的五位大臣,联合了禁军统领李多祚、李湛、王同皎等人,率领左右羽林卫自神都北门的玄武门而入,迎太子李显于东宫,并偕同包围紫微城迎仙宫,在武曌居住的集仙殿外斩杀了张昌宗、张易之二人。而后,他们便以此为柄,打着清君侧的旗号,逼迫病重的武曌传位给太子,继而恢复李唐江山。 也许是年老体衰,再无力与年富力强的太子及李唐旧臣相抗衡,也许是终于认清了现实,决定放弃武氏,还政于李姓宗族。总之,集仙殿一事之后,武曌在隔天就颁布了制书,宣布由太子李显监国,代行国政,翌日,便正式传帝位于太子。又隔了一天,太子李显在神都通天宫复位,复国号为唐,一应典制,尽数以唐朝先例为准,大赦天下。而这部署周密、行动迅速且成果斐然的一场政变,至此也就正式落下了帷幕,史称“神龙政变”。 因着从此动用的主要是左右羽林卫的大军,与高舍鸡无涉,是以,在李显登基之后没多久他就把相关事务都交割清楚,然后火速回了长安城。 为了迎接老友归来,李守礼特意在府上备了一桌水酒,以作接风洗尘之用。而按照往年的惯例,一起入席的无非也就是李家的六位主子和高家父子俩。这些年来,两家人基本都已默认了高仙芝和桃夭的婚事,所以也就不存在男女不同席这样的忌讳,八个人围坐一桌,倒是意外的亲近和热闹。 “来,怀瑾,多吃点儿,这可是王妃的拿手菜。”李守礼笑眯眯地看着眼前越发丰神俊朗的少年,心里简直是一百个满意。他原本一早就打算先把这两个孩子的事给定下来的,可一则舍不得女儿这么快就成了别人家的人,二则是高舍鸡常年不在长安,行事难免多有不便,这一拖一拖的,才耽搁到了现在。不过在他心里,高仙芝早已是妥妥的自家女婿了,自己这个岳父呵护下小辈也是应该。 “谢谢殿下。”光是看着面前之人的眼神都能琢磨出他的心思,高仙芝微微一笑,也就顺势夹了一筷子菜。说实在的,没有女主人的高府就好比一座冷冰冰的营地,他和高舍鸡都只是将之当作一个栖身之所而已,那并不是家。他自幼年以来,一心向往的温暖和美好都是雍王府中的样子,每一年,他都比之前要更希望和他们成为一家人。而现在,看雍王的样子,这一天怕是真的不远了。 “父亲是不是也太偏心了,连我都没有过这种待遇呢。”李承寀眼巴巴地看着这一幕,心里就直泛酸水,忍不住跟坐在自己身边的桃夭咬起了耳朵:“而且这小子明明隔三岔五就来,居然还对他那么客气,难怪他越来越不把我当回事了。” “三哥,你是小孩子嘛?”居然还能为了这种事吃醋,桃夭无语地摇了摇头,亲手舀了一碗鸡汤就端到了自家哥哥面前:“这样能不能堵住你的嘴了?” 颇有几分受宠若惊地接了过来,李承寀俊脸上的阴霾瞬间就被吹散了:“可以可以了,嘿嘿,果然还是我家小妹最贴心啊。” 随手夹了一箸他最不爱吃的鱼肉放进他碗里,李承宁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这么说来,哥哥就不贴心了?”这小子,也不看看是什么场合,竟然连怀瑾的醋都开始吃起来了,还真当自己没长大呢? “二哥……”望了眼那雪白的鱼肉,李承寀的嘴里直发苦:“我只是开开玩笑而已,你用不着这么狠吧?”明知他一吃鱼必吐,还偏要拿鱼肉来消遣自己,会贴心才怪! “不这么狠怎么让三弟你努力上进呢。”坐在另一侧的李承宏也跟着夹了一满箸的鱼肉:“来,不要跟兄长客气,吃完了还有呢。” “……” 李承寀简直欲哭无泪了。他到现在才切实感受到自己在这个家的地位是最低的,甚至连高仙芝这个别人家的孩子都要比他更得宠。他开始思量,过会儿吃完晚饭是不是该找母亲问问,是不是他原本是李家捡来的孩子,而高仙芝才是亲生的。否则,为什么彼此之间的待遇差别会大成这样?他招谁惹谁了啊。 李守礼和刘氏自然也注意到了几个孩子的小动作,只可惜他们此时的关注点并不在此,也就由着那几个人胡闹。如今这个时候,长安的一切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唯有神都的变动才真正叫人挂心。而唯一能解他们心头疑惑之人,除了刚从那里归来的高舍鸡,实在是不做他想。因此,哪怕明知这种做法过于市侩自私,他们还是第一时间就邀他们父子过府一聚,只不过李守礼素来以诚待人,难得功利一回,却是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口,到现在也没能问上一句。 高舍鸡不是傻子,将雍王府上下隐约焦灼的神色看在眼中,他也只有摇头苦笑的份:“殿下,末将与您相识多年,您的为人末将还是信得过的。有什么话,您直说就是,不用顾虑太多。”事实上,他在神都提心吊胆了那么些日子,早就筋疲力尽了,若不是为了给好友一家名正言顺地透露一些消息,他今天压根儿就不打算出门的。 “舍鸡,你……”李守礼的眼眸闪了又闪,最终却都归于一片深深的无奈之中:“唉,那为兄也就不再跟你客套,索性直接开口问了。我想知道,神都现在具体的局势如何了?” 明面上的消息,无非就是太子李显顺利继位并恢复了李唐天下,可真要细说起来,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可不少。雍王府这一支李姓嫡系血脉在武曌当政之时几乎被视作逆悖之徒,是被流放于权力中心之外的,需要时时警惕、处处留心。而现在换了皇帝,谁也不知道李显心中作何感想,又会采取什么手段来处置他们。所以,最为重要的问题就是这个了。 ------------ 第六十四章 朝中局势 “自从下了禅位制书令太子登基之后,那一位就一直蛰居上阳宫养病,已经旬月没有见到人影了。”高舍鸡叹了口气,显然提起此事也是唏嘘不已:“当今陛下钦赐其尊号为‘则天大圣皇帝’,每十日便率百官前往观风殿问其起居,算是里子面子都给足了。至少到目前为止,朝中都还风平浪静,没有要彻底清算的样子。”特别是早已结下血海深仇的李武两姓,如今均还处在按兵不动的阶段,谁也不清楚接下来又会发生些什么。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李守礼自是不相信那些带血的往事会如此轻易地被揭过:“武氏满门都沾染了太宗子孙的鲜血,说不追究,肯定都是假的。只是而今时局未稳,人心动荡,一时还找不到下手的机宜罢了。” 毕竟,现在的武曌已经不是那个手握重权、乾纲独断的一代女皇了,这两年因着她上了年纪、体弱多病,对朝局和臣子的把控都开始力不从心,否则,张柬之等人又怎会有机会行逼宫之事呢?她连自己的地位都保不住了,一直在她庇护之下的武氏族人就更不用说。武承嗣也好,武三思也罢,原本就是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匹夫,没有了武曌这棵参天大树,他们的倒台,不过是迟早之事。 “真的会么?”一旁的刘氏一边亲自为两人续上杯中之酒,一边略带了几分困惑地问道:“我听说当今圣上还是太子之时就是出了名的善良敦厚,细论起来,连他身上都流淌着一半的武氏血脉,他真能下得了这个狠手?”每当他们两家一起用膳的时候,都是屏退了府中所有下人的。因为没有外人在场,她倒是不担心自己这话会被传扬出去,说起来也就更加直白了。 “陛下虽然心性软弱了一些,但他身边的李唐旧臣可都不是什么善茬啊。”李守礼接过妻子斟满了的酒杯,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当年在宫中见到过的张柬之等人的脸孔:“张柬之、宋璟、姚崇这些人可都是狄仁杰的学生,便说是当代贤臣也不为过。有他们在,武氏那些奸佞小人必然是讨不了好的。”而必要之时,他们也一定会替皇帝下最后的决心,放武氏一马这种事,可绝对不是他们的作风。 “而且,说到血脉,”高舍鸡谢过刘氏,也跟着补上了一句:“难道当年太宗皇帝在玄武门诛杀的不是自己的同胞兄弟么?更遑论武氏对陛下来说,不过是权势过大的外戚而已,注定是不会有什么顾虑的。”自古天家多薄幸,无心无情之人,皇室里从来都是扎了堆的。他身负鲜卑血脉,骨子里不受传统儒家道德礼法的约束,对李世民当初的做法并不像一般人那样心怀芥蒂,于是随口也就拿来说了。 “高叔叔此言差矣。”一个独属于少女的音色冷不防插将进来,在没有准备之际,倒是让这边的三个人都吓了一跳。 高舍鸡回过头去,就发现自家儿子和雍王府的四位小主子不知何时已停了嬉闹之声,正都目光炯炯地望着他们的方向,摆明了把刚才的对话都给听进去了。而此时开口纠正他说法的,却是年纪最小的桃夭。少女明眸皓齿,笑意吟吟,娇嫩美丽得恍若春日枝头上盛放的一朵桃花,偏生说出来的话格外犀利刺耳,叫人不得不分神在意。 “看来小郡主是另有想法了?”高舍鸡很喜欢桃夭,也知道她素来极有见地,于是丝毫不介意小姑娘就这么反驳了自己,反倒是饶有兴趣地望着她,面带笑意地追问道:“还请小郡主指教一二?” “夭儿!”刘氏似乎是有点急了,下意识地拦了一句。虽说他们从不阻止自家孩子了解和参与时下政事的讨论,可桃夭到底是个女孩子,这般锋芒毕露地当场驳回长辈的话,未免显得有些咄咄逼人了。他们可还打算将女儿嫁进高府呢,这万一给人留下个过于强势倔强的印象,那岂不是给往后的日子添堵?无论如何,她都不想拿桃夭的终身幸福来冒险。 “伯母,都是自己人,不必在意的。”高仙芝笑着劝道,却是一出声就用上了许久都未曾用过的称呼。说到底,雍王一家毕竟是皇室宗亲,平日里为着尊卑有别,就算他们之间关系再亲近、殿下再特许,自从懂事以来,他也再没有这么唤过。现在这种场合的脱口而出,为的,也只是表明自家的态度。 夭儿对他来说,早就不是寻常姑娘可以相比的了,不管她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性格,时至今日,他想娶之为妻的,只有她一个。这一点,不管到什么时候都绝不会更改。所以,王妃没有宣之于口的担心根本就毫无必要,父亲也是压根儿就不会放在心上的。 “这……”没料到看起来颇有几分清冷的高仙芝会这般维护自家女儿,刘氏一时愣怔,却又在回过神来的瞬间感受到了满满的惊喜和欣慰,竟是再不好意思拉住桃夭了。 “母亲放心,女儿不会乱说话的。”留意到高仙芝的那点小心思,桃夭面颊微红,却是努力保持着镇静从容,还给了刘氏一个安抚的笑,这才继续了方才的话题:“高叔叔认为,武氏仅仅只是权势过大的外戚么?皇帝陛下真的会一点儿都不在意和他们的情分?” “难道不是么?”众人齐齐疑惑,唯有高仙芝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一双黑沉的眸子微微闪烁,刹那间就透出了了然:“安乐公主。” 曾经的安乐郡主,如今也跟着自己的父亲水涨船高,再度提及李裹儿这个名字,她已然是公主之尊了。 “是。”桃夭点了点头:“陛下最心爱的女儿可是嫁给了高阳郡王武崇训,那可是梁王武三思的嫡次子呢。”如果真的毫无情分可言,光是冲着两姓之间的矛盾和冲突,李显和韦氏也绝不会把爱女送进这家受苦。所以,打从一开始,他们和武三思的关系就是非比寻常的。单凭这一点,李显就不可能站在李唐旧臣的同一阵营,指望他下狠手,已然是不可能的了。 ------------ 第六十五章 大局将定 “这么说来,还有太平公主,她的驸马可也是武家人啊。”一经点拨,李承宏不由想到了更多:“看来上阳宫中的那一位是早就料到会有今天的局面,所以从很久之前就开始布局了。” 在诛杀了绝大部分有威胁的李姓子孙之后,又让余下之人与武氏联姻,这样一来,两家的关系无论如何都割裂不了。就算她百年之后武氏再无撑腰之人,有了这么一层联系也就相当于有了一层保障,武氏的血脉终究是可以留存并延续下去的。那个女人,不愧是千古一帝,竟然早在当初就下好了这么大的一盘棋。 “但是不管怎么样,父亲说的还是对的,朝中总归会有一轮新的厮杀,哪怕不是陛下挑起的也一样。”桃夭想起太平公主当初的种种图谋,就总觉得一潭浑水的局势不会就此平静下来:“此次只是张阁老他们抢占了先机,还预先就掌握了最重要的禁卫军兵权,这才使得一系列逼宫的动作如此自然而迅捷。如果神都中的其他势力早有准备,恐怕这一回就没有当今圣上的事了。” 武承嗣也好,太平公主也罢,甚至于相王李旦,那都是格局和手段远超李显的人。若不是占了一个名份上的顺理成章,张柬之等人也不会将之推上帝位。所以,就算现在看起来大势已定,接下来的博弈也会远比武曌在位之时更加复杂。以李显的资质,要坐稳这个位置,怕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啊。 凝神细思了一会儿,饶是以李守礼的思维来看,桃夭这一番话也是全无漏洞的。一边感慨于吾家有女初长成,一边又忍不住思量桃夭在神都这一年的经历,李守礼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难言:“还是夭儿看事情更全面啊。为父终究还是老了,对朝事的敏感度再比不上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老是未必,可要论及对前朝后宫那些贵人心思的揣摩程度,怕是在场的也没有一个能比过这位在太平公主身边待了一年的小郡主吧?高舍鸡暗自叹息,他至今都还记得初入神都之时那牵着自己衣摆不敢放手的懵懂小女孩,可一眨眼的功夫,她却已经成长为能够忖度人心、分析朝政的女谋士了。想来神都一年,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桃夭的日子也并不是那么好过的吧?更何况,临走之前还有那一场莫名的毒杀,这于她,几乎可以算得上一辈子的阴影了,也难怪这丫头在褪去天真稚嫩之后便生出了这样的一副玲珑心肠。 “若真如夭儿所分析的那样,那朝中的诸位应该会卯着劲捉对厮杀才对。”捕捉到了桃夭话语之间的重点,李承宁的眸底有着点点的微光:“我们雍王府对他们来说根本就无关痛痒,除非最后是武氏族人上位,否则,不会有人再打我们的主意了。” 他们身份的敏感之处只在于祖父当年是顶着谋逆罪名被赐死的,而一旦江山易主,李氏重掌天下,这些就都成了诬告,也就再没有了被追究的意义。如果雍王府至今还在权力中心,那以高宗嫡系的身份,或许他们对皇位还有一争之力,也就会因此被卷入权谋之中。可事实上,雍王府早在李守礼恢复身份的时候就已然式微了,他们是最名正言顺的太宗子孙,却偏偏也是最远离宫城的那一群。他们所求不多,无非也就是家人的平安喜乐、团圆和美。若此次政变可以让他们真正脱离被监视的恐惧,从此天高海阔、自由闲散,那他们怕是比得到任何封赏都要来得开心。 “嗯,武氏再度上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以后若说高枕无忧怕是也问题不大了。”高仙芝心念如电转,早在桃夭说出那一番话的时候他就已经得出了这个最后的结论:“在神都乱成一锅粥之时,雍王府可以在长安独善其身,这也确实是意外之喜了。”也不知道武曌当初在把李守礼一家留在长安的时候,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难道说,她是真的对章怀太子之死怀有歉疚之心,所以才会对其后代进行弥补么? “真的么?!真的能有这么好?!”整个过程中,李承寀始终都是听得云里雾里,直到这时,他才隐约觉得自己把握到了个中要素:“那我以后是不是用不着再成天窝在府中了?是不是可以随时随地出门冶游聚宴而不用在乎别人议论了?”真有这么好的话,张柬之那几个人就该早点起义才对嘛,害他白白被严格约束了这么些年! 身为常年管束幼弟的家中大哥,李承宏听得整张脸都黑了。瞧瞧这小子,满嘴里都在胡沁着些什么玩意儿!不关心家族生死,只想到了自己的吃喝玩乐,李承寀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他忽然有些怀疑,这当真是一个娘亲肚子里出来的么?为什么同样是小的,夭儿就要比他机灵那么多!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呵斥,额角青筋都开始有了抽搐迹象的李守礼却是先耐不住了:“成天窝在府中?李承寀,你确定要当着我的面这么说么?”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纵家中的幼子**,并不代表他就全然不知情好不好!连素来闲不住的夭儿都比这家伙在家的时间要长得多,甚至可以说整个雍王府在外最高调张扬的就是他了,他居然还想趁机得寸进尺?!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额……李承寀意识到自己一时激动导致了嘴快失言。看着自家父亲和大哥先后变得越发难看的面色,他下意识地就站起身来,开始小步小步地往外走:“那个……呃,酒不多了,我再去给你们热一壶来哈……” “李承寀你给本王站住!”李守礼怒吼了一声,手中的筷子朝着自家小儿子的方向就掷了出去:“你个败家玩意儿!我早晚得被你给气死!” 刘氏望着这有些失控的场面,倒只是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这么些年来,她是已经司空见惯了。此时此刻,当着高家父子的面,她唯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高将军,既然局势暂且无虞,你看……”我们两家的亲事,是不是也该定下来了? 高舍鸡看着这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又回头瞥了眼突然就垂下头去的儿子,捋着自己的胡须就笑了:“应该的应该的,末将可是求之不得,有王妃这一句话,我们就都安心了。” ------------ 第六十六章 婚事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也是时候,该将这朵长安城最美丽的桃花给移到高家了。 既然要把这桩亲事给落实到明面上,那该走的规程就势必是一道都不能少的。 高舍鸡自是把儿子的终身大事给摆在了第一位,趁着自己有空,他也想赶紧把事情给敲定了。毕竟,桃夭一年一个样,出落得是越发美丽动人了,哪怕她而今鲜少出门,雍王府的门槛也被前来求亲的人给硬生生踩矮了几寸。要不是李守礼和刘氏都顾及着昔年的约定,也还十分尊重自家宝贝女儿的想法,恐怕早就没高仙芝什么事了。是以,那天听了刘氏放出来的话风之后,他就火速找上了李姓宗室里的一位老王妃,希望由她出门,替自家儿子上门提亲,也是出于郑重的意思。 他可瞧见高仙芝那小子冲着自己欲言又止好几回了,若是再不帮他把婚事给办妥了,只怕这不孝顺的儿子要记仇。作为一个知情识趣的老父亲,他觉得自己还是体体面面地把事情给解决了比较好。 而刘氏这边则更加注意桃夭自己的意见,几乎是在当天就跟自家小女儿大概透了个底。眼看着小姑娘什么都没有说却乍然飞起了一片红云的白嫩脸颊,刘氏当即就捂着嘴笑开了。还好,这么多年来,这两个小家伙的感情也是越来越深了,单看夭儿这副娇羞的小模样,就知道她一定是乐意的。日后嫁过去能和怀瑾相敬如宾、幸福美满,那她这个当娘的也算了了一桩心事,也就不必再为她操心更多了。 然而,还没等到将军府的媒人上门,神都的圣旨却是先一步到达了雍王府。 “什么,皇帝陛下要收夭儿为义女?”刘氏看着自家夫君的脸,却是一副震惊到无以复加的形容:“为什么?我们可都还在呢,夭儿有她自己的亲生父母,为何他要下这样的一道旨意?” “我又何尝愿意把自家女儿给送到别人名下。”李守礼满脸的苦涩,想着那一道莫名其妙的圣旨,心头就止不住阵阵地发寒:“可是圣意难违,我们莫非还要抗旨不遵么?” 一朝天子在宗室及大臣中收养子女并不是罕见的事情,可通常情况下,被收养之人要么是家族有功于朝廷,要么就是父母至亲均已过世,一则是出于奖赏,一则是出于关怀。但这两条到了桃夭这里,却是没有一条适用的,整个过程都透露着匪夷所思,真不知道李显到底在打着什么算盘。 “明面上的意思是说陛下当年就特别喜欢夭儿,所以才动了这个念头,想要待之如亲女。”李承宏的眉头皱得几乎可以夹死一只苍蝇,显见得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给扰得失去了平素的冷静:“当年夭儿在神都之时他还只是太子,受武皇管制甚多,两人连面都没怎么见过,还谈什么喜不喜欢的。”无非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纯粹找个看似正当的由头罢了。 “可如今朝中局势纷乱,陛下理应忙于应付才是,又怎么会特意抽空来下了这么一道圣旨呢?”李承宁纠结的点和其他几位都不相同:“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把夭儿收作义女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么?” 好处?怕是不见得会有,可至少,能让几个女儿一解心头之恨倒是真的。桃夭想着在宫中之时和自己结下旧怨的那两个人,心里就大概有数了。当年的新平郡主李季姜如今已被封为成安公主,这位殿下可是心心念念想着要嫁给高仙芝的,再加上还有一个不甘低调、非要让所有人都臣服在自己脚下的安乐公主李裹儿,她这个侥幸逃脱的漏网之鱼会被重新捉回去也是在意料之中了。更何况,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太平公主当年所说的吐蕃和亲一事,至今可都还没有定论呢,若是陛下打的是这个主意的话…… “别的暂且不说,陛下明令要夭儿前往神都,入住宫中,从此以后待遇和皇室公主一般无二。”提到这一点,李守礼的心更疼了:“这样一来,夭儿的所有事情就都不是我们可以做得了主的了。”一入皇家,从此生老病死,婚丧嫁娶都再由不得个人,外人眼中看到的都只是富贵荣华、无上光耀,可谁又能知晓他们身为父母的辛酸和无奈呢?明明是自己女儿的事情,可他们空有着身份,却再没有了过问的资格,李显这般做法,着实地有些过分了。 “那夭儿的婚事……”刘氏瞬间明白过来,不由自主地就红了眼眶:“就当真……没有其他办法了么?” 怀瑾那孩子,是她自幼看着长大的,是她很早就中意的女婿人选。在她心里,唯有嫁进高家,才是女儿最好的归宿。可偏偏现在,就差了那么几天,这桩婚事就成了泡沫幻影,以后夭儿若是所嫁非人,又要她这个为人母亲的怎么甘心! 婚事啊……桃夭自是明白母亲的苦心,也想到了前些时候高仙芝难得羞涩的神情。原本,怀瑾哥哥是要上门提亲了吧?她心神不属地思量着,心里面有着些微的甜,可更多的却是深重的苦。若是真去了神都,当上了这个名不副实的皇帝义女身份,她和怀瑾哥哥,从此就再无可能了吧。 “还能有什么办法,母亲就不要再为难父亲和哥哥们了。”她听见自己的嗓音一如既往地平静响起,仿佛置身事外一般的淡然冷漠,却又好似只是为了令家人心安:“神都皇城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女儿早就见识过了,再去一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至于其他的,以后的事,又有谁能说得准呢?”她又何尝,不是在安慰自己,只因为,她根本就看不到未来和以后,没有人,会比她这个当事人更加惶惑难安。 “夭儿……”看着女儿波澜不惊的面容,李守礼内心深处涌起的,却是浓浓的愧疚和无奈。她是他这辈子唯一的软肋,是他原本发过誓要倾尽全力去保护和宠爱的,可一次两次,他竟连留她在自己身边都办不到,他究竟,算是个什么父亲?他的夭儿,在面对他的无能之时,是不是也很失望和无助呢? “夭儿,你不要进宫了,父亲绝不会再让你独自一个人去面对那些危险。”一颗心揪地生疼,李守礼咬了咬牙,终于是下定了决心:“我亲自前往神都,入宫觐见皇帝陛下,我就不信了……” “父亲……”李承宏三人都愣住了,就连刘氏,也为自己夫君从未表现出的坚毅果决而深感震惊,一时之间,连难过都忘了,只是呆呆地盯着那一家之主,等着他给出自己最后的决定。 抬手阻住他,桃夭只是微笑着截断了他尚未说完的那一句话:“父亲就不要再做傻事了,女儿已经不是小孩子,不会赌上整个雍王府陪我一起冒险的。”说完,她也不再理会厅中众人的反应,而是转身就朝自己的院落行去:“不是三日之后就要出发么,我回去收拾一下行礼,就不陪你们了。” 当年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知道不能牵连任何人,更何况,如今的一切都明摆着是冲自己来的呢?左不过,又是一个人硬挺着往前走而已,她明白的,也再不应该害怕了。 ------------ 第六十七章 夜探 不应该害怕,并不代表着不会害怕。不管白日里当着一众家人如何强硬,到夜深人静自己独处之时,桃夭还是止不住地发起了呆。 红芙已经被她打发去休息了,而且她素来也不用人值夜,偌大的房中只剩她一个。桃夭坐在正对着窗口的软榻上,双手抱膝,将脸深深地埋了下去。春夜里沁凉的月光透过敞开的雕花窗格,如水似的倾泻在她长长的墨发之上,并随之落满肩头、铺陈一地,更衬得少女身形单薄、孱弱无比,就好像是暗夜之中的一只精灵,随时来一阵风都能将其远远地刮走,从此山南海北,再不可得。 高仙芝隔着窗户,站在院中的梨花树下看着那一道小小的身影,双手就下意识地握紧成拳。 今日他本来是在府中等着父亲请完媒人之后回来接着准备聘礼的。可没成想左等右等,最后等到的,居然会是一纸圣意。那样,一纸将他和桃夭的命运全然推向不可知的圣意。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或许愤怒、落寞、失望和心痛兼而有之,可他更想知道的,却是桃夭的状况。明明前段时间还是那样明媚如春光的少女啊,一旦要再回到神都,回到那个牢笼一样身不由己的地方,她脸上的笑容是不是就会从此消失了?而且,如今的神都再不比当年了,李裹儿也好,李季姜也罢,那都是曾经想要谋夺过她性命的人,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如今却又要眼睁睁地看着她再往火坑里跳么? 他不忍,不安,更加无法放下心来,就在他想要登门造访的时候,一贯视礼数于无物的父亲生平第一次拦住了自己。 “怀瑾,我明白你现在的心情。”他从未听过自己的父亲发出那样无奈的声音:“可是陛下这一道圣旨不是那么简单的,我们不能再跟雍王府提亲,你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上门看望小郡主了。哪怕,只是跟雍王府有牵扯也不可以。” “为什么?!”他几乎是哑着嗓子嘶吼出了这三个字:“当年武皇陛下让我们重回长安,目的不就是为了让两家联姻么?凭她对雍王府的忌惮,她都默许了我们两家的来往,为什么如今这一道圣旨下来一切就都变了呢?!”他不是傻子,他早在少年之时就看出了武曌的撮合之心。当时他还曾一度窃喜过,想着光凭这一点,就是以后雍王府有人不同意也没有办法,他完全可以仰仗天子威灵的。可是现在呢,现在的局面算什么?为什么一夕之间风云惊变,他以为唾手可得的幸福在转眼之间就离他远去了,甚至,连一丝挽回的机会都没有留给他。 “是,可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高舍鸡清楚他的不甘,出口的嗓音也在不经意间带出了几分疲倦的沙哑:“一朝天子一朝臣,武皇既已退位,我们便只能以当今陛下的命令是从。他认小郡主为义女,根本就是想要将她握在掌心自行操控,连雍王殿下都奈何不了,我们再去接触又能落得什么好呢?” 他猛地抬头,眼里有孤狼被伤害之后一样的狠厉决绝:“可是我不能就这样扔下她不管!” “你能怎么管?!”高舍鸡的嗓门也跟着大了起来:“你若是一意孤行,丝毫不顾及圣意地去找她,那你就是害了她!她的亲事,只能由陛下圣心独裁,但凡有一丝违背,让小郡主名声受损,坏了陛下的安排,你觉得小郡主还会有活路可走么?!高仙芝,你不是个孩子了,你是行军布阵的将领了,用你的脑子好好想一想!” 好好想一想……他当时就如同被人打了一闷棍,脑海中嗡嗡作响,竟是瞬间就没了反驳的力气。 是啊,他父亲说得并没有错。以他如今的能力,他能为她做得了什么呢?再出现在她身边,也无非是害了她,李季姜这个仇人,原本不就是他给她招来的么? 然而,决堤般的思念将他的理智尽数冲毁。就算他熬过了一整个白天,他还是无法说服自己不来见她。正大光明不行是么,那他偷偷来见就行了,不带给她伤害,不带给她烦恼,他只要远远地看上一眼就好。而在他恍若梁上君子一般地躲过雍王府的重重守卫终于进到后院之中的时候,他见到的,却是一个并不安好的她。 那紧紧瑟缩成一团的影子,似乎是扎根在了他的心上,就连她的每一点颤抖,都能勾起他刻骨的心疼。不过是片刻的功夫,他却俨然度过了千年的模样,这个样子的桃夭,又要他如何放心的下? 夜色微凉,晚间的清风吹起院中盛放的梨花,洁白如雪的花瓣簌簌翻飞,打着旋儿地飘落在地上。高仙芝立在那一地迷离的白色之中,没有在意肩头的残花,却注意到她身体的颤抖越来越厉害了。 难道,夭儿她竟然是哭了么? 意识先于行动地跳出这个念头,等高仙芝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快步走到了窗前,高挺修长的身影背对着月光,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瞬间就将榻上娇小的少女给笼罩了进去。而她似乎也有所察觉,心神恍惚地就抬起了头,两人的眼神恰好对上,彼此都流露出了意料之外的神情。 “怀瑾哥哥……”桃夭的一双桃花美眸略微泛红,浓密卷翘的羽睫之上还隐约沾染着点点水光:“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是不是眼花了?” 这大晚上的,夜深人静,连府中的丫鬟们都早已熄灯睡去了。为什么这个人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难道,不应该呆在将军府中么? “我看见你哭了。”答非所问地回了一句,高仙芝站在窗外,居高临下地看着犹自处在懵懂之中的少女,看着她明眸深处潜藏的水色,犹如琉璃一般的透明易碎,像是随时都能飞溅而出,于顷刻之间浸透他的衣衫,让他也跟着揪心揪肺地难受:“夭儿,不要哭,我一直都在的。” 我只是,见不得你的泪,因为每一滴,都能灼伤我的灵魂。让我坠入地狱,从此只跟着你一起心痛难当。 ------------ 第六十八章 诉衷肠 “怀瑾哥哥……”大大的眼睛眨巴了一下,一颗晶莹的泪珠就好似豆大的雨点般砸了下来,落在素色的纱质单衣上,晕开一个浅浅的水痕。桃夭原本是没觉得那么委屈的,可高仙芝这话一出口,她的泪却无论如何都止不住了:“这一趟神都之行,怕是我再没有回来的时候了。你……你多保重。” 她很清楚,这一次跟之前的状况全然不同。武曌的本意只是试探,只要父亲乖乖听话,自己就不会受到一丁点儿的伤害,甚至,她出于长辈的愧疚和慈爱,还会额外照拂。可李显就不同了,他对章怀太子这个兄长抱有什么样的感情她尚且不知,可他的妻女对自己是绝不会有一分好感的。后宫之中,位高权重的女子想要拿捏任何一个人都是很容易的,她没有盲目自信到认为自己可以全身而退。这么一番推断下来,她此去绝不亚于在刀尖上跳舞,要想再见面前的男子,想再和以前一样跟他谈笑风生,那基本已是再无可能的了。 “你回不回来都没关系。”不由自主地伸手抚上少女白皙的面颊,高仙芝以指腹轻轻拭去她的泪水,俊美的容颜之上满是温柔:“我跟你一起去神都,不管什么时候,我总不会扔下你一个人的。” 无非就是现在还不能订下婚约而已,又不是直接就盖棺定论了,他才不要在这个时候就放弃。她是自己放在心里喜欢了那么多年的女孩啊,他一心计划着要跟她白头偕老的,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就放手呢?不过是去神都罢了,又没有谁规定他不能去,夭儿在哪儿他就在哪儿,不允许过多接触难不成还不允许他远远望着么?来日方长,他总能想到办法把她娶回家的。 “你……你要跟我去神都?!”桃夭被他的这几句话震惊到了:“这怎么可以!你明明知道……”连她父亲都不敢作出这种决定,他居然还能说得如此义无反顾。若是因此而连累高府卷进莫名其妙的皇室争斗之中,那她就是天大的罪人了,怎么可以呢。 “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擦干了她的泪,高仙芝却依旧不舍得放开手。恍若对待什么稀世珍宝似的捧着她的脸,他的语气郑重至极:“夭儿,你听好了,我高仙芝今生今世都只想娶你为妻,只有你一个人。除非你亲口拒绝,否则,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你走的。天涯海角都跟定你了,遑论一个神都呢?你休想抛下我一个人冒险!” 拒绝?桃夭愣愣地看着仿佛是在宣誓一样的挺拔少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安静了半晌,就在高仙芝以为再等不到她的答案之时,少女纤细的十指却是径直抬起就握住了他的:“我怎么可能拒绝呢。只要是你,是我的怀瑾哥哥,你说什么我都会答应的。”更何况,她也从未想过要让他娶别人。然而这点小女儿心思是一回事,听意中人亲口说出承诺则又是另一回事了。 “夭儿。”这么多年,终于得到了她明确的回复,高仙芝也顾不得现在是在何种场景之下,隔着窗扉就将站起身来的少女揽入了怀中:“不要怕,不管在宫里遇见什么,你都不要怕。相信我,无论陛下在打什么样的主意,我都一定会把你娶回家的。” 轻嗅着少年身上阳光一般温暖而令人心安的气息,桃夭只是面颊绯红地闭上了双眼:“好,我等着你。”不管这样的许诺最终会不会成真,她都愿意相信和为之等待。 连她挚爱的家人都不曾给过的关怀和包容、理解和安慰,她在高仙芝这里全部都得到了。这个人,是世上最懂她的,所以,哪怕是付出再多代价,她也想要不顾一切地去搏上一搏。她想要留住他,想要待在他的身边,永远都不要再分开了。 “他们,让你伤心了是不是?”感觉到她贴着自己的那一侧前襟有着近乎灼热的潮湿,高仙芝就伸手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桃夭虽然自小被养得有点娇气,但却着实是个有泪不轻弹的女子。他记得她小时候总也弹不好古琴,每每被教授的师父责骂,有一回甚至还被恨铁不成钢地打了手心,可她也只是鼓着一张小脸,练习地更加勤奋,连痛都没有呼过一声。如此倔强而不肯低头认输的人,哪里会因为一道入京的旨意就哭到停不下来呢?除非,她是被自己在意的人给伤着了,而且,还明显伤得不轻。至于这人选,即便不用脑子,他也能想得到是谁了。 “我知道这样不好。”桃夭埋头在他胸前,整个人的声音就听起来闷闷的:“可是,为什么每一次他们都能够一边说着担心的话,一边丝毫也不抵抗地就将我给送走呢?我并不是希望他们拿整个雍王府来换取我的平安,但至少,也不该是那样的毫不犹豫、无能为力吧?” 她知道父亲很难,也知道自家只是空顶着个名头,没有任何地位权力可言。只是,她也是个人啊,她也想受到父母和兄长的保护,她也想偶尔感受下有人拼尽一切只为保她平安无虞的疯狂。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她的家人都是冷静睿智极了的,且不提从未打算过要抗旨,就连送她去神都也能狠下心来,利落干脆地就斩断和她的所有联系。 当年她身中佛手莲之毒,虽然侥幸逃生,但也终究是落下了后遗症。她的身子骨差了很多,更是无端添了心悸的毛病。就算她有意瞒着此事不让家人担心,可除了红芙以外,便连一贯疼爱她的刘氏都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他们,似乎习惯了她的早熟和坚强,更或者在潜意识里就认定她是可以一个人妥善解决掉所有问题的,所以他们从来不会深入思考,更不会因之挂心。一次两次,将她这个不用人操心的女儿推出去就好了,只要她顶在了前面,雍王府上下就安全了。他们,把她利用得理所当然,却从来不曾考虑过她会是怎么样的心情。 感受到她字里行间的颤抖,高仙芝忍不住满腔的疼惜,低头就轻吻上了她的发顶:“你这么想没什么不好的,以心换心,人之常情而已。他们既决定舍弃你,你就不该再为他们难过了。夭儿,亲人也只是你生命中的一小部分,以后陪在你身边,牵着你一起走下去的,是我。”所以,只看着我、只在乎我就够了,其他的人,都不值得你的泪。 “是这样的么……”双手攥紧了他的衣襟,桃夭依然没有抬起头:“怀瑾哥哥,你保证以后不会这么对我么?”尽管她比相信任何人都要来得更加信任他,可少女心性作怪,难免就患得患失了。 “自然敢保证。”高仙芝笑了,那高高扬起的嘴角在月色中看起来格外温柔多情:“我记得夭儿你吟咏过那首上邪吧?这,其实也是我想对你说的内容呢。” ------------ 第六十九章 再别长安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及至坐在前往神都的马车上时,桃夭心里还在不断想着这几句,想着那一晚,那个俊美少年落在唇上的轻柔一吻。他说,这也是他心里的话,他们一定可以白头到老的。 可是,桃夭半托着腮,眼眸中只是一片迷离。当初吟咏这一首上邪的女子,怀揣着同样激烈决绝的心情,大概也是觉得自己可以守住誓言、和心爱之人并肩走到永远的吧?然而,人心易变,世事无常,不到最后,谁又能预知结局呢?不过是当时的一腔孤勇、满腹柔肠罢了,她初时的向往,到而今已平添了怅惘和茫然,以后会变成什么样,还真是不好说了。 “小郡主,您在想什么呢?”耳畔,红芙的声音乍然响起,令得她顷刻之间就回过了神:“没什么,只是好久没出远门,忽然间就有点不适应了。”说着,桃夭看向一旁抬着手给自己斟茶的清秀少女,神色间就多了几分感叹:“红芙姐姐,这一次不比以往,其实你可以不用再跟着我的。” 临行之前,她原本是打算把红芙留在府中,另外带个小丫鬟走的。可是红芙却异常坚持,说什么也不肯离开,于是最后还是她们两个一道上了车,去往那前途未卜之地。其实,红芙原就比自己大上几岁,又是雍王府的家生子,听说她父母已给她说了一门亲事,只等着再过段时间就出嫁了。她并不需要再拉上一个无辜的人和自己一起断送在那深深的宫苑里,可红芙能抛下一切只为陪着她,她确实是打心眼儿里感激的。 “奴婢从王妃身边转而来照顾小郡主已经好些年了,再换人,又是去到那深宫里头,别说小郡主会不习惯,就连奴婢也放心不下啊。”红芙笑意盈盈的一张俏脸看起来格外可亲:“主仆一场,就算知道以后的路不好走,奴婢也会陪着小郡主一起的,只要您不丢下我就好。”她是看着桃夭从丁点儿大的小人慢慢长成如今的亭亭少女的,在她心里,这个小主子和自己的亲生妹妹也没什么两样,就是家中的父母,也未必有这般亲近和熟稔。要她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自去嫁人生活,而把桃夭的心情置之不理,她恐怕会一辈子良心不安的。况且,她还发现小郡主似乎是对自家无所作为的父母兄长都冷了心了,那她就更不能让这个小姑娘再孤零零的。不就是一个皇宫么,大不了也就一死而已,想通了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可是,我听说你已经定亲了……”桃夭下意识地就皱起了眉头。她自己的亲事难成,便更见不得他人的姻缘被毁,如果那真是一桩好亲事,那…… “跟小郡主说句实话,奴婢的母亲看中了她的娘家侄子,非要嫁我过去,其实那厮就是个游手好闲的,若非想借着我在雍王府谋个好差事,怕是根本就不会同意这门亲。”红芙依然笑着,像是半点儿都不在意的模样:“正好奴婢也不想嫁,索性跟着小郡主离开长安倒也落个清净。说起来,奴婢还要谢谢小郡主呢。” “红芙姐姐……”桃夭的眼眸闪了又闪,却是叹了口气再说不出话来。她也没想到,偌大一个雍王府,到最后,心甘情愿陪在她身边的,竟会是一个红芙。想起她离家之时泪水涟涟的刘氏、眼神躲闪的李守礼和长吁短叹的三位兄长,桃夭的心就更凉了。也罢,若是牺牲她一个就能保住阖府上下的平安,那她就算是还了生养之恩了。反正从此以后,她也只能是当今陛下的养女李奴奴,和雍王府也无涉了。 就在这边的两人都陷入沉思、再不言语的当口,一直匀速行驶的马车却是冷不防地停了下来,而车夫和一干护卫也开始出声吆喝,似是和外面的人起了冲突的样子。 不等桃夭吩咐,红芙已是凑到了车帘近前,扬声就冲外问了一句:“王叔,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停车了?” “红芙姑娘,前面有很多人堵着呢,车过不去,要等一会儿。”车夫王叔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夹在一片喧嚣声中,听得不甚清晰:“卫队长已经到前面去疏通了,姑娘让郡主务必放心,很快就能走了。” “很多人堵在路上了?”红芙闻言稍稍心安,却也不由就掀起了窗帘的一角往外窥探:“今儿个什么日子啊,离城门可还有一段路呢,怎么就堵上了。” 桃夭也跟着望了一眼,立时就露出了了然的微笑:“原来是义宁坊,看来天香阁又出新花样了啊。” “嗯,看人群都是朝天香阁去的呢。”红芙细细观望了一会儿,这才算是彻底放下了心:“自从小郡主上次在魁首赛上的那一舞之后,不仅林琅姑娘名声大噪,一跃而成为长安城里唯一可以与您相媲美的美人,更是连带着天香阁的名头都响了不少。百姓们纷纷传言那日的一支歌舞举世无双,非倾国倾城的云空姑娘而不可得。若那些人知道您和那日跳舞的原是同一个,恐怕要惊得吓掉下巴。” “我要这虚名有什么用。”苦笑着摇了摇头,桃夭却是想起了林琅:“听说她后来凭着那阵声势直接赎身嫁人了,可是真的?”因着前阵子神都的变乱,她久居王府不出,更是无心关注其他,就这点消息还是偶然从李承寀那里听了一耳朵。 “是啊。”红芙点点头:“奴婢特意去打听过,林姑娘自赎自身,嫁给了一个年轻俊朗、家资不菲的西域客商,据说他们是一见钟情,想必日后也能过得很好。” “那就好。”桃夭微微展颜:“总也不枉费我们相识一场了。”那日一舞,于她自己,不过是肆意妄为的宣泄,可于他人,却有了救命之能,这样就很好了。 “红芙姐姐,看来我也能完全依靠自己做成一件事呢。”少女明亮清澈的眼眸在昏暗的车厢中熠熠生辉,恍若世间最璀璨的琉璃,波光流转间就带出了让人无法忽视的蓬勃自信与活力:“既然能救得了别人,那也肯定能给我们自己带来生机。” 所以,无论神都里的人和事有多可怕,她都准备好去迎战了。 ------------ 第一章 上官昭容 时隔多年,再一次回到揽月殿中,桃夭整个人都有些不适应,恍如隔世一般,她兜兜转转了一圈,竟是重又回到了这里。若不是她此次入住的是正殿,且再看不见太平公主的身影,她还真要觉得自己从未离开过了。 “想着郡主多年未入神都,此次进宫,应该还是之前的住所比较合心意,所以婉儿就斗胆安排了。”一旁的宫装丽人身材高挑,容颜娇美,行动间更是袅娜娉婷,宛若自仕女图上走下来的绝代佳人,只一眼就足以迷乱人心:“不知道郡主可还满意?若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直接告知即可,婉儿立即嘱咐人去料理妥当。” “不用了,昭容安排得很周到,我并没有什么意见。”微笑着回了一句,桃夭看着眼前这个大变了模样的熟人,一时间却是思绪万千。 当年她初见上官婉儿之时,这个女子还身着朴素严谨的女官服饰,一丝不苟地执行着武曌的每一道旨意,是女皇身边掌管宫中诏命的第一人。没想到,在武曌都退位僻居之后,她居然还能在宫中手握权柄,而且摇身一变,竟成了李显的女人。不仅自己被封作了昭容,就连其母郑氏也受其惠及,被封为了沛国夫人,当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典型。如果说她没有十足的心机和手段,桃夭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 “郡主太过客气了。”上官婉儿笑得含蓄而亲近:“婉儿只是按照陛下的嘱托办事,还当不得郡主的一句夸。” “那就要多谢陛下隆恩了。”朝着李显寝宫的所在地弯了弯身子,桃夭像是不经意地感慨了一句:“说起来,我跟昭容也是很有缘份,当年一别,再回神都见到的第一位老熟人就是你,倒是减轻了不少物是人非之感。” 上官婉儿微一愣怔,似是没想到面前的少女会如此直白地说出这样的话。不过她久经深宫风雨,却也不会因此就轻易失态,甚至于,她连嘴角上扬的弧度都没有改变分毫便给出了回应:“可不是么,若非当今陛下和皇后垂怜爱惜,让婉儿仍旧负责宫中诏令诸事,只怕还见不着郡主您呢。能为郡主开解一二,是婉儿的荣幸,也要多谢郡主肯开恩赏脸。” 还真是滴水不漏,不愧是能被武曌和李显看中的人啊。桃夭佯装不在意地笑了笑,心里却是默默地就思索开了。听上官婉儿的意思,她现在虽为昭容,但在前朝后宫的权力却一如既往,或者,还有更盛的趋势。这其中,除了李显的欣赏宠爱,只怕也少不了韦氏的支持。而以韦氏一贯的性子来看,她怎么着也不该是这么大度的女人才对,那这里面又有什么玄机呢? “郡主舟车劳顿,也该好好休息一番,若是没有其他吩咐,婉儿就先行告退了。”没有在意桃夭隐藏在眼瞳深处的探究之色,上官婉儿盈盈一礼就准备离开:“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都下了特旨,让您今天就不必去请安了。有什么事,明天见面再细说吧。” “好,我知道了。”桃夭悠悠地点头应下,直到上官婉儿窈窕的身影消失在外间回廊的尽头,她才收回了目光,无声地叹了口气。 “上官氏也是百年的名门望族呢,能教养出这样的女儿还真是很厉害。”红芙站在桃夭身后,面上的神情也带了几分奇异:“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以武皇的性格,她能成为第一心腹已是很不容易的了,现在居然连陛下都能收服,这等手段……” “她可不是一般的上官家小姐。”在知道自己要重回神都之后,桃夭就对目前朝中的关键人物都进行了一番深入的了解。那是高仙芝在京中这些年一点一点搜罗起来的,不说详尽到事无巨细,但也远非她父亲手中的情报可以相比:“她的祖父上官仪原是高宗时候的宰相,因为当时替高宗起草了废除武皇的诏书而被诛杀,就连她父亲上官廷芝也没能幸免,以致于她才刚出生就和母亲郑氏一起被发配到了掖廷。” “什么?!”红芙难掩面上的震惊之色:“上官昭容原来是在掖廷长大的么?”那是罚没罪奴的地方,再是严苛凄苦不过的境地了,她在那里竟然也能长成而今这样?要知道,上官婉儿可是神都出了名的才女啊,她的诗作在民间都流传颇广,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出身。 “是啊,或许是家学渊源,而她又天生聪颖过人吧。”桃夭慢慢踱回殿中:“也是因着她这份过人的才气,武皇才会赦免了她的罪奴身份,继而让她到身边来服侍。” 只不过,这恩典到底是养出了一个知恩图报的人,还是救活了一条忘恩负义的蛇,这就很难说了。毕竟,在上官婉儿那里,她毕生所受之苦都来源于武曌。若不是这个以皇后之身登临帝位的女人,她的家族根本就不会覆灭,她也不会由一个名门闺秀沦落到给人为奴为婢的下场。虽说皇帝身边的女官看起来地位崇高,威势煊赫,但终究还是要看人眼色行事的,一招不慎就会满盘皆输,又哪里比得上呆在父母家人身边,一路被娇宠着长大呢?便是年幼的上官婉儿没有这样的观念,想必她母亲郑氏也会不遗余力地给她灌输,她跟武曌,大抵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无法交心的。 “这……武皇就一点儿也不担心她会报复么?”红芙更加懵了:“这都可以说是血海深仇了,为什么还要放上官昭容在身边呢?”这心是不是也太大了一点? “武皇是一个量才适用的贤主,上官婉儿的才华有目共睹,她会起惜才之心也是正常的。”随着年纪渐长,桃夭倒是越来越能琢磨透武曌的心思了:“而且她信奉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以上官婉儿的处事为人,足以令她打消所有戒心了。”就好比逼宫一事,她总感觉背后有上官婉儿的影子,可这个女子在明面上偏偏丝毫不涉。如果她连这些都能做得不露痕迹,而令世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张柬之等人的身上,那她要瞒过武曌也就不是不可能的了。 大概也明白了一点桃夭的意有所指,红芙不由自主地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未免也太可怕了。只希望这些人看在雍王府默默无为的份上,千万不要将郡主您扯入其中才好。” 不将她扯入么?桃夭勾了勾唇,却是露出了一个凛冽的笑。只怕未必吧?从她踏入神都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站在局中了。 ------------ 第二卷 ------------ 第二章 正式召见 翌日,李显在观风殿正式召见桃夭郡主李奴奴。 说起来也好笑,尽管桃夭当初在宫中待了那么久,真正和李显面对面,这还是第一回。 这位陛下跟当年除夕祭典之时所见并无太大差别,除了看起来更为清瘦了一些、面色更加苍白了一点,他周身的阴郁气息倒是散去了不少,连带着身姿都不再伛偻,反而显得异常挺拔。那张清秀的面容配上帝王特有的明黄色九龙朝服,居然也有了尊贵威仪之态,只不过比起他的母亲和妹妹,还是要逊色不少。 “桃夭参见皇帝陛下,陛下万安。”暗自打量归打量,可放到明面上,那也就是匆匆一瞥间的事而已。桃夭深知宫中规矩,因此,才一入殿,眼角余光只扫到李显一人她就敛襟下拜,举手投足间优雅端庄,尽显良好的教养风范,直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来。 “记得当年在除夕夜宴上见到你的时候,还只是个几岁的小娃娃,这一晃都长成大姑娘了,果然是岁月不饶人啊。”李显望着跪伏在自己身前的蓝衣少女,嘴角就忍不住有了一丝微笑的弧度:“起来吧,朕既收你为义女,那你和宫中的公主就没什么不一样的了,用不着如此拘谨。” “那桃夭便谢过陛下了。”一丝不苟地谢完恩才缓缓地站起身来,桃夭立在原地,垂首挺腰,双手交叠,眼神不动,裙裾不摇,依然是十足的大家闺秀模样。 她不是傻子,所谓的义女和亲生女儿的区别,她还是分得很清楚的。李显跟她并不相熟,什么一见之下便心生喜爱都只是骗人的幌子,他虽然客气地表示了一番,可自己却不能纯粹地当真。所以,她没有改口也仍旧谨守本份,也免得给以后惹来更多的麻烦。 李显自然是注意到了她的神态动作,于是面上的笑纹就更深了:“朕跟雍王见面不多,却也知道他是个规行矩步的君子,这么一看,你倒是跟他像了个十足。” 见面不多?应该是压根儿就没怎么见过才对吧。桃夭在心中腹诽。不过这规行矩步用来形容她父亲还真是不假,那个人谨慎小心了一辈子,说是为了保全家人,可却连自己的女儿都护不住,她若像他,那可就不好了。 “陛下过奖了,桃夭代家父谢过。”桃夭面色扭曲了一下,还是认真地回了话。 李显和李守礼是差着一辈的,如果真的计较的话,被他收作义女的桃夭就要和自己的父亲同辈了,这怎么看都很奇怪。好在皇家从来不缺奇闻逸事,这点小小的细节也不会有人放在心上,就连桃夭本人也是在这个时候才记起还有这么一出,于是在李显以那样熟稔的口吻提起李守礼时就忍不住稍稍地别扭了一下。至于其他人,恐怕根本连想都不会想到的。 “虽说你也是在宫中住过一段时间的,可如今到底今非昔比,朕估摸着多少也还会有不习惯的地方吧?”噙着一脸亲切的笑意,李显恍若一个真正关爱女儿的父亲,开始对着桃夭细细叮嘱:“朕特意让上官昭容亲自打理揽月殿的一应事宜,你有什么需要的告诉她就好。若是连她都办不妥,你就来找朕或者去找皇后,都是一样的。” 找皇后?他是怕韦氏看自己太顺眼了么,桃夭忍不住暗自苦笑。那个女人就算再接触不多,也知道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再加上她那个宝贝女儿安乐公主的缘故,一向是跟太平公主卯足了劲儿别苗头的。自己在明面上的身份可是太平公主最喜爱的小辈,韦氏恨乌及屋,能不撕了她就算轻的了,再送上门去可不就是傻了么。 因此,她也只能满面受宠若惊状地推却李显的好意:“昭容安排得十分细致妥帖,桃夭并没有什么不习惯的,就不劳烦陛下和皇后娘娘了。” “嗯,那就好,上官昭容做事再细心不过,想来有她也足够了。以后你也不必跟她客气,有任何需求开口吩咐便是。”李显像是很欣赏她的懂事,说话间口气竟是又柔和了几分:“今日本来是想让你跟皇后也打个照面的,没成想她昨日午间受了点风寒,担心过了病气给你,也就没过来。你也不用特意去请安拜见了,反正日后有的是机会。” “是,桃夭知道了,多谢陛下提点。”桃夭的头垂得更低了,讥讽的情绪半掩在纤长的睫毛之下,令人看不真切,倒是微抿的唇角隐隐流露出了一丝惶恐不安,极其地符合她现在寄人篱下、担忧无助的少女人设。 “好了,都不是什么大事,你也用不着放在心上。”从李显的角度看去,只能瞧见少女莹白如玉的半截下巴,看着就很有些楚楚可怜的意味,让他下意识地就想安慰上几句:“小姑娘家家的,不要整天愁眉苦脸,多笑笑才对得起你那张漂亮的小脸啊。” 刚才进殿之时虽只是惊鸿一瞥,却也足够让他注意到桃夭惊人的容色了。自家的小女儿已是大唐第一美人,他原本以为再无人可以将之超越了,可这少女一来,似乎裹儿的相貌就平白黯淡了几分,再没有彼时的玉树琼枝之势。也幸亏这桃夭还没有完全长开,不然还不知道女儿要不平成什么样子。看来这一次的义女人选还真是挑对了。 桃夭:“……” 多笑笑?她倒是想,可这神都的皇城是让人心生愉悦的地方么?她觉得自己能全须全尾地活着走出去就算相当不错了,其他的也就不指望了。 李显看着少女在稍一愣怔之后就乖巧地点了点头,心底顿时涌起十分的满意之情。再度跟桃夭寒暄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他就站起身来,表示自己还有公务要去处理。事实上,作为一个刚登基不久的帝王,他能抽空来见桃夭一面已是很不容易的了。 “陛下自去忙便是,桃夭也该告辞回揽月殿了。”忙不迭地跟着跳起来,桃夭一边庆幸一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种毫无意义而又虚与委蛇的对话,着实是耗费了她不少的精力,能早点儿结束必然是求之不得。 “回去吧。”到得这个时候才看见她表露出了一点小孩子该有的跳脱情绪,李显也不由好笑,摆了摆手就示意她可以离开了。这丫头,看来私底下也未必就有面上这样的柔顺温和。不过他有的是时间,尽可以再好好观察上一阵子的。 “好。”桃夭行着礼就慢慢退出殿去,眼看着一步就要跨出门槛,身后却忽地传来了李显明显低沉下来了的嗓音:“对了,还有一事忘记跟你说了。” 什么?桃夭半侧过身子,白皙柔嫩的脸蛋之上全是困惑。她怎么不记得他们两个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值得聊的?李显这是突然想到什么东西了? “改天有空的话,去看看母亲吧。”短短的一句话,这位当今的皇帝陛下却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勉强吐出:“她病得很重,偶尔也会跟朕提到你,你该去一趟的。” 去看武曌……桃夭完全呆住了,她万万没想到李显竟会提出这么个要求。不过于情于理,她都的确该去上阳宫探望一二的,这一次,倒是顺理成章地过了头了。 ------------ 第三章 探病 三日之后,桃夭带着红芙,去往上阳宫探望卧病在床的武曌。 虽说以武曌而今的身份来说,颇有几分尴尬,一般人也避之惟恐不及,但桃夭仗着李显的口谕,倒是丝毫不以为意,主仆两个一路漫步徐行,在无数宫人敬畏有加的目光里抵达了上阳宫。 上阳宫的仙居殿布置得极其富丽堂皇,却又难得地没有让满室的金玉显得庸俗粗鄙,反倒是意外的典雅奢华,一看就是曾经的女皇陛下的一贯风格。桃夭看得微微眯起了眼,心中只是感叹不断。 听说武曌这两年穷奢极欲,贪图享乐,不断大修宫殿和寺庙,就连张昌宗、张易之两兄弟都被格外优待,不仅加官晋爵、赏赐频频,就连朝局都可以控于掌中,实在是荒谬到了极点。想来这焕然一新的仙居殿也该是那时候的收笔了,只不知道她在下令之时可曾想过自己会沦落到如今的地步。 “郡主,您要进去么?”守门的小太监看着眼前的女子忽然站在殿门口就出起了神,不由满面惴惴地询问了一声。他入宫不久,对面前这位新入神都的桃夭郡主并不熟悉,也不知道这个美丽的少女究竟是何等身份地位,居然敢孤身一人堂而皇之地跑来这仙居殿。因此,心下难免就多揣测了几分。 “嗯,劳烦这位内侍通传一声吧。”微微颔首,桃夭收回思绪,看着那小太监应下之后一路小跑着进去,转头就朝身后的红芙道:“一会儿我一个人进去就好了,你在外面等吧。” “是。”红芙默默地往后退了几步,等到那小太监重新出来,再带着自家主子入得殿去,她才稍稍抬起了头,望着仙居殿的暗金色匾额就低低地叹了口气。 一代盖世女皇的最后归属也不过是这牢笼一样的华美宫室罢了,老迈病弱,无人问津,一天天地,毫无期待地等候着她最终的结局。武曌尚且如此,那他们这些蝼蚁似的小人物又会怎么样呢?但愿,能死得其所,魂归故里,余者,她也什么都再不敢求了。 而于此同时,桃夭已在小太监的带领之下到了内室之中,望着那半倚在软榻之上的垂暮女子,她几乎是呆滞着钉在了原地,又过了一瞬,才慢慢地红了眼眶,却依旧什么都说不出来。 “怎么了,这就不认识我了么?”挥手让小太监退出去,武曌靠在厚实的大迎枕上,目光慈和,面带笑意,不经任何修饰的脸颊枯瘦而蜡黄,细密的皱纹层层叠叠,再不复当初那风韵犹存的美妇人形象:“这么些年不见,你长大了,我也老了,可当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曾祖母……”下意识地唤出这个她从未敢用过的称呼,桃夭只觉得自己的腿就好像是灌了铅,将将挪动了两步就再也动弹不得了:“您的病,不要紧吧?” 怎么会不要紧呢,如果不是病得太重,一向注重外表的武曌怎么会允许自己这副模样就出现在小辈面前?桃夭至今都还记得她一身帝王袍服,居高临下、指点江山的大气恢弘,那样的女子,仿佛生来就该集万千光芒于一身,毕竟她是那么的强大耀眼,令人无法不心悦臣服。可是如今,那个高踞云端的人就这么掉落凡尘了,还变成了一个面容憔悴、骨瘦如柴的小老太太,连她昔日那双精明犀利的凤眼都熄灭了所有的光亮,变得浑浊而灰暗起来。这样天差地别的比较,又怎能不让她联想到英雄末路、美人迟暮? 不过几年时间而已啊,一切就都面目全非了,光阴和衰老,果然都是世间最不可逆转的东西了。 “有什么要不要紧的,都这把年纪了,就算是长命百岁,那也没多少年好熬了。”声音低哑而疲惫,像是这副身躯再撑不起她以往的傲气,武曌心灰意冷之下也就干脆尽数舍去那些虚幻的外物了:“倒是你,出落得枝上桃花儿一样,我看比安乐那丫头还要美上不少,想必还是长安的风水更养人啊。” “曾祖母您别这么说。”咬了咬唇,让自己从那种不受控的飘忽状态中醒过神来,桃夭紧赶着走近几步,来到了精致的软榻边上:“从前承蒙您多番照顾,夭儿还没来得及回报呢,您就当心疼下晚辈,给个机会也行啊。” 武曌闻言,却是笑了:“小丫头的嘴倒是越发的甜了。不过你既唤我一声曾祖母,那照顾和庇佑就是应该的了,你心安理得受着就是,回报这两个字就无需再提了。”再者,她自认在这小姑娘身上并没有耗费多少心力,若她要回报给太平,或者还更理所当然一些。 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桃夭生怕武曌拒绝一般,试探性地就握紧了她的手:“不管怎么样,夭儿都很感谢曾祖母当年所做的一切,也真心实意地希望您能好好的。”虽然武曌没有像太平公主一样对自己百般教导,可她也从来不曾利用过自己,反而是以一道道隐晦而若有所指的圣谕将她的好意尽数包裹,然后无声无息地就传达给了自己。 只可惜年幼如她,在当时并没能完全领会,懵懂地接受了也就算了,偏生还对这个人畏惧得很,时时提防她是不是另有用心。及至后来回到长安家中,身边再没有了诸多纷扰,她静下心来思考了很长时间,才终于发现是自己误会了。否则,她也不会选在才进宫没多久的日子就直接过来,为的,只是当面表达那样一份真挚而纯粹的感激。 “傻孩子。”武曌的手僵了一下,然而很快便恢复如常了。她望着桃夭隐隐泛红的眼角,心头也莫名地涌起了一股酸涩:“生老病死原本就是世间万物的准则,半点由不得人的,你不用过于执着了。至于感谢……”她略作停顿,另一只空着的手径直就抚上了桃夭长长的墨发:“那一道密旨你至今未用,我给你的最大帮助你都藏起来了,这份感谢我是受之有愧啊。”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得那么清楚啊。 ------------ 第四章 交心 桃夭眨了眨眼,露出了一个少女特有的娇憨的笑容:“曾祖母怎么知道我没有用您的密旨呢?” 卸下了帝王的包袱之后,眼前的这个老人似乎一下子变得无比亲近和慈祥。为了让父母和兄长放心且没有负担,桃夭已经很久没有如幼时那般肆意地撒娇了,很多时候,她都强迫自己以一副成熟懂事、淡然笃定的外表去面对周遭的一切。可此时此刻,面对着最为了解自己处境的武曌,面对着这样一位曾经强悍到不可一世而又尽心呵护过自己的长辈,她忽然分外软弱地想要哭诉出声。 她不是什么无私奉献的圣人,也没有任何膨胀的野心和欲望,她只是一个普通平庸的女子,只想守着自己的家人和爱人终老一生。可偏偏,她的身份从出生之时就注定了这样简单的美好与她无关,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坚定着自己的心,一步一步往前走,至于未来会怎样,她根本就看不到。 “如果你用了我的旨意,如今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感受着手掌下那柔弱身躯的轻微颤抖,武曌心下也是感慨:“我虽然老了病了,可我还没有头脑不清到那种地步。丫头,你可知道自己究竟选了怎样的一条道路么?” 即便她现在不是武周的天子了,可李显到底是她的亲生儿子,她曾经下过的圣旨,依然是一言九鼎、无人敢于驳回的。别说她尚且还活着,就算她此刻已然故去,碍于一个孝字,碍于天下人的口舌,她那个怯懦的儿子也不会再动她明令要保护的人。更何况,虽然桃夭的出身意味着她是颗很好用的棋子,但宗室里面,同样的人也不是不存在,换成哪一个对李显来说都无关大局,他也就更加不会因此而冒险顶撞了。 “夭儿知道。”双眸低垂,桃夭也说不清自己此时是何等的心情:“凭借您的旨意,我固然可以顺利地嫁给怀瑾哥哥,可以在将军府的庇护之下躲过安乐公主等人的算计,可是雍王府,又要怎么办呢?”高舍鸡是手握兵权的重将,高仙芝也开始在军中崭露头角,作为初登大宝的帝王,在地位未稳的时候,李显是绝对不会因为一桩小小的婚事就跟他们翻脸的。 但雍王府就全然不同了。李守礼不过是个没有半分实权的闲散王爷,底下的三个儿子便是出身贵胄,也同样无可依凭。一旦李显或者韦氏、安乐公主等人迁怒,那他们无疑是最好的泄愤对象。以前,或许桃夭还是雍王府的软肋,只要捏住了她李守礼就不敢动弹半分。可到了现在,却是雍王府成了桃夭的拖累,但凡她还有一丝挂念亲人之意,她就不能想着一个人全身而退。所以,武曌给予的保护,她想用却不能用,这一趟神都之行,是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的。 “你知道,我以前曾经十分忌惮你父亲,要不然,当年在你那么小的时候,我也不会特旨让你进宫了。”武曌似乎是有些累了,稍稍侧转了身子,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这才继续道:“毕竟,是我派人杀了你的祖父,害他由储君的嫡子一夕而成为逆臣之后,不仅至亲皆丧,自己还穷困潦倒了半生才得以在长安落下脚来。他恨我,想要推翻我,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对此,桃夭却是只能默然。当年的章怀太子有多得朝臣之心,麾下又有多少贤能幕僚,她大概也听自己的几位兄长提到过。自家父亲作为他唯一存活下来的嫡子,若是能将这股力量尽数收入囊中,那对抗武曌也不是不可行的事情。从这个角度来说,武曌的顾虑绝对是有道理的。只可惜…… “我最终还是高估了你父亲。”武曌的眼眸中闪过浓浓的讥讽味道:“那几年的圈禁和流放没能磨出他骨子里的血性,却反而让他吓破了胆,变得比李显还要怯懦起来。他资质平庸,逆来顺受,龟缩在长安一隅,甚至生怕我再想起他,连将唯一的女儿送进神都都不敢,还要托付给高舍鸡……呵,李贤这点血脉,到了他这里算是彻底完了。” 子不言父过,便是桃夭心中再认可武曌所说,也只能保持缄默,一声不吭。其实她早在太平公主身边的时候就把这些事都前前后后地想过一遍了,虽说当时父亲确实是有自己的难处在,但也绝非是那样的举步维艰,坐困愁城。事实上,自打武曌恢复他的王爷身份之后,他在长安的日子已经好过很多了,就算他当时再谨慎,让一位兄长或者派人护送自己总是可以的。然而他却怕了,不想牺牲儿子的性命,更怕一点小小的举动都会让他收到牵累,于是索性只把她一人交出。 她的父亲啊,自小便口口声声视她如珠如宝的父亲啊,或许在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做出了放弃她的选择。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一次两次,他像是从不担心她会如何,轻而易举地,就随手将她抛开了。 眼看着这鲜花一样娇艳的少女抿紧了双唇,一言不发,一双含情的桃花美眸中却是漾着浓得化不开的悲伤,武曌就感觉像是看见了当年的自己。长长地叹了一声,她似是在喃喃自语一般:“这天下最为薄幸无情的,就是男人了。为了权柄、为了财富、为了身家性命,他们都可以不顾一切,可这其中,被牺牲最多的,往往却是女人。” 他们视所有女人为自己的附属,只要是能够满足他们的野心,那他们身边的女人就该自觉自动地把自己给奉献出去。若不然,她当年又何以会在稚龄进宫,却嫁给了年纪大到足可以当自己父亲的太宗皇帝呢?后来,太宗皇帝仙逝,她被送去感业寺落发为尼,可她怎么能甘心呢?为了那些男人丑陋的目的,就葬送她的青春和感情,甚至于还要葬送她的一辈子。她不服啊,所以她才想法设法地回了宫,改换身份,成了李治的女人。而后,更是一步一步,筹谋规划,将所有人踩在脚下,成为了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女皇帝。她只是想告诉世人,便是女子也可以做得比那些男人更强,他们在她眼中,也同样是蝼蚁,并没有任何了不起的! ------------ 第五章 战场 “所以曾祖母当年,也是如我这般被家族舍弃了的么?”目露惊愕地抬头,却恰好瞥见了她眸光中的风起云涌,桃夭心有触动之下,竟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是啊,为家族舍弃,为天下人不齿,这就是我的境地。可他们,又有谁能够企及我的高度呢?”冷冷一笑,武曌阖上了双眼:“太宗皇帝的骨气和悍勇,没有一个李姓男儿继承到,因此,他们活该被我改朝换代,被我驱逐灭杀。倒是李姓的女儿家,”她略微停顿了一下,语意渐沉:“还有那么几个瞧得上眼的,以后会怎么样,还真是令人期待呢。” 李姓的女儿家……想到太平公主,想到李裹儿,桃夭浑身一颤,竟是通体透凉。原来,一个女皇的诞生,已经可以鼓动起那么多的人心了么? 自从那一天的交谈之后,桃夭就成了上阳宫的常客。好在李显的本意也只是要她安分守己,对于一个已经病入膏肓、失去锋芒的老母亲,他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也不认为桃夭能从中得到什么帮助。所以,去便去了,他还能平白多得一个仁孝至纯的名声,何乐而不为呢。 而对于桃夭来说,武曌却是她在宫中唯一可以倾心交谈且无所顾忌的人。再者,太医那边也已明确给出了说明,武曌的病势已非一日之功,早年的旧伤加上后期的积劳成疾,她的身体基本呈油尽灯枯之态,便是而今下再多的气力去滋补和养护,也只是徒劳无功。能熬得一天算一天吧,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实,也是桃夭第一次亲眼看着一个人一步步地慢慢走向死亡。 这对她而言,实在是一种极其陌生的体验。她不知道武曌会不会害怕,可她总想陪在这个孤零零的老人身边,直到那最后一刻的来临。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做法很愚蠢啊?”某一天的午后,武曌似乎是精神好了一点,难得地披了衣服靠坐在窗前,看着仙居殿外精心修筑的花园,一张越发消瘦的苍老面颊之上就流露出了十足的恨铁不成钢:“视你为仇敌的人尚在对你百般谋算,你不想着怎么应付不说,居然还有闲情逸致陪我这个老太婆在这里等死。哼,我是该夸你孝顺好呢,还是该骂你没出息呢?” 桃夭笑了笑,只是抬手为她沏了一盏上好的云雾茶:“曾祖母既然都这般开口了,那必定是想要骂我没出息了。” “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武曌接过茶盏,眼中的神色却是很有几分欣慰。她素来偏爱云雾茶清淡甘甜的口感,自打她生病以来,已经很久都没有喝到过煮地绝佳的茶水了。倒是桃夭这丫头心思细腻,烹茶手艺也是一流,每每过来亲自奉茶,确是极得她的欢心的。 “可惜啊,夭儿没有曾祖母那样厉害的手段,自然只能没出息地躲在这里了。”桃夭这般说着,面上却是分明没有半点挂心:“况且,我都已经被他们谋算进宫了,再过分,又能如何呢?总不至于此刻便让我命丧在这深宫大院之内吧。” 跟武曌相处得越久,她便越发现这个人的脾气秉性都格外与众不同。她不喜欢别人在面对她的时候有太多弯弯绕绕的心眼儿,所以凡事都是敞开来说比较好。而其余的,只要你不是心怀叵测,那几乎就是百无禁忌了。武曌从骨子里就是个看不起世俗礼法之人,也就从来不会有任何不可言说的忌讳,在对上她的时候,桃夭反而能更自在一些。这样的感觉,便是她的生母刘氏都没有给予过她,着实是无比奇妙的一段缘分了。 “在吐蕃的意图还没有搞清楚之前,李显是断断不会让人动你分毫的。”提起这一桩子事,武曌也是忍不住叹气:“大概是成安那丫头命中注定要留在神都祸害别人,否则当年的除夕夜宴之上,她和亲人选的身份就该定下来了。”那时候,谁又能想到一波三折,最后她的父亲竟然会一朝翻身成了皇帝,而她水涨船高的,自然也就安全了。 “不过,”武曌的脸色转瞬之间就沉了下来。她望着一脸无谓的桃夭,语气变得郑重极了:“丫头,你经历的还是太少,你可知道,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里,可多的是让你生不如死的招数啊。”她算计过别人,也被人算计过,这期间的种种惨痛,根本不足为外人道。她只是希望这个很对她胃口的小丫头能活得稍微快乐一点,她不想那一双清透见底的桃花眼自此成为一潭死水。 这世间过得不如意的人太多了,能少一个还是少一个的好。 “嗯,夭儿知道,我会小心的。”明白她这话是出于切实的担忧,桃夭自是乖乖点头应下。可到底要怎么小心,她实则是半点数都没有的。 武曌有一点说得很对,她确实是在躲,躲在这无人敢于涉足的上阳宫里,躲在一个为她挂心的老人身后。她其实,并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去迎接未来可能发生的一切。目前这种状态,不过是一个拖字诀罢了。她在努力说服自己,也是在给自己一个最后期限,只是,迈出这一步远比她想象得要更难。 “那就走吧。”武曌忽然笑了,笑得宽容而慈和,有一种历经沧桑之后看破世俗红尘的超脱和淡然:“这上阳宫和我这个将死之人一样,都是暮气沉沉、再没有希望和将来的了。但是你还年轻,还可以为自己的人生和命运赌上一把,就不要再把自己困在这里了。” “曾祖母……”没想到她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心,桃夭惶急之下不由自主地就望定了她:“夭儿说过要陪着您的,您不要赶我走!” “傻丫头啊。”武曌的神情变得更加温和了:“我不怕的,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生生死死,我都是一个人走过来的,现在要回归地底,我当然也该继续独自走下去。”说着,她转头看向了窗外一碧如洗的天空,字里行间都带出了些许渺远的意味:“来这世上一遭,我已把该吃的苦、该享的福都受完了。我这一辈子,已经做到了一个人所能做到的极致,也就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听说,陛下给您立了尊号‘则天大圣皇帝’……”想着自己在入宫之前听到的消息,桃夭就有些感慨。这个尊号一出,不仅意味着武曌生前是第一个女皇帝,死后也会成为唯一一个以皇帝规制下葬的女人。这是旷古至今都未曾出现过的情况,将来青史留名,也的确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是啊。”武曌笑着摇了摇头:“李显这个儿子,怕是终他一生都想不明白我要的到底是什么了。” “曾祖母,您的意思是……”桃夭似有所悟,刚想再问上一句,却见武曌已然撑着窗框站了起来。没有再看向自己一眼,她佝偻着身躯,艰难却无比坚定地朝着内室缓缓挪去:“走吧,以后都不要再来了,你的战场不在这里,该鼓起勇气上路了。” ------------ 第六章 挑衅 她的战场啊…… 桃夭回到揽月殿中,想着武曌的话,就觉得心神越发地郁结。就在她打算去里间临摹一幅字帖静静心时,却看见红芙颇有些慌张地快步走了进来:“小郡主,成安公主来了。” 成安公主?桃夭眨了眨眼,李季姜么?她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这殿里的都是死人么?看见本公主来了也不知道迎接一下?”一个身穿蜜合色齐胸襦裙的女子领着一群宫人气势汹汹地踏进殿来,人尚未看清,尖细的嗓音却是已然响彻:“李奴奴,你就是这般约束自己的侍女的么?未免也太没有规矩了一些!” 多年未见,她倒还是一如既往地针对自己。桃夭微微一笑,随即看向那张长开之后更加艳若桃李的面孔:“桃夭到底不是长在宫廷,这方面的礼数自是没有公主周全。不过,”她话锋一转,丝毫不掩饰自己言语之间的鄙夷和讥嘲:“成安公主殿下自幼长于深宫,听闻还是由皇后娘娘亲自教养的,怎么连进门之前要先通传一声都做不到呢?若是被他人知晓,恐怕会带累皇后娘娘的名声呢。” “你……”没想到多年过去,这个野丫头的口齿反而比当初更加伶俐,李季姜一时语塞,竟是不知道该怎么数落下去了。 “去,给成安公主倒杯茶消消气。”笑着朝红芙吩咐了一声,桃夭好整以暇地望着李季姜,全然一副主人的姿态:“不知殿下此次前来所为何事呢,竟然会焦急成这个样子?” 与其说是焦急,倒不如说是不成体统。身为皇室公主,行事作风却与寻常的市井泼妇无异,带着的一群宫人也是一脸的飞扬跋扈,真不明白韦氏这些年是怎么放纵她的,居然比之幼时还有过之而不及了。 “哼,你进宫这么些日子了,竟连主动前来问安的规矩都不懂得了么?”高昂着下巴,李季姜端足了公主的架势,努力让自己无视桃夭那副清美无双的容颜:“秦女史,好好教教桃夭郡主,让她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 真是可恶,有一个第一美人的姐姐压在头上已经是她的心中大痛了,没想到当年的黄毛丫头一转身也有了倾世之姿,自己还算美丽的皮相跟她一比就成了路边的野花,叫她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非得让身边的女官给她点厉害瞧瞧才行! “是,谨遵公主殿下吩咐。”一个长相清秀却在眉宇之间暗蕴了几分阴戾的女子应声而出,一边走向桃夭,一边就噙着一抹笑意开了口:“桃夭郡主,按照宫中规制,您进宫之后须得向皇后娘娘及诸位长辈请安,这是礼仪,也是规矩。若是等到长辈亲自上门来教导,那可就丢了宗室贵女的脸面了。” “哦?教导……”桃夭玩味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不知秦女史所谓的教导要如何作为呢?” “这个嘛……”秦女史不着痕迹地看了李季姜一眼,待发现后者点头之时才慢悠悠地说了下去:“轻则训诫或者罚抄经书,重则可上笞刑。” 笞刑……这么快就想对自己下狠手了?桃夭忍不住咂了咂舌,果然成了公主之后更加霸道了。若是真让李季姜几板子打下去,不管打在哪儿,她怕是都得凶多吉少,这女人到底跟她有什么深仇大恨啊? “怎么样,李奴奴,你觉得你用哪种会比较合适呢?”看着对方因为愕然而瞪大了的双眼,李季姜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地畅快。她可不是当年那个只知道意气用事的新平郡主了,如今的她,想教训人的时候有的是名正言顺的理由和借口,保管别人寻不出半点儿错处。李奴奴生得再美、再得高仙芝欢心又如何?在自己面前,她只有乖乖认栽的命! 无辜地摊了摊手,桃夭似乎全不明白她的意思:“还请公主殿下见谅,我觉得我可能哪一样都不太适合呢,就不麻烦你动手惩戒了。” “你什么意思?!”李季姜的脸色瞬间变了,而生怕主子吃亏的秦女史也是抢上一步,冲着桃夭就脱口斥道:“大胆!居然敢藐视宫规、对公主殿下无礼!桃夭郡主,这里可不是长安,由不得你乱来!” “这里也不是你家公主殿下的地盘,你又有什么资格对我狂言乱吠?!”桃夭原本一直带笑的眉眼在顷刻之间冷沉如铁,素来精致如玉雕的容颜凝出怒气,竟是有一股迫人的艳光和气势扑面而来,骇得那秦女史不由自主地就往后倒退了几步,回头看向李季姜的眼神也变得无措了起来:“公主殿下……” 本以为是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小姑娘,长得又这么窈窕美丽,怕是连大声说话都不会,自己空言恫吓几句,让成安公主出了气也就是了。哪成想这斯斯文文的少女居然如此善变,板起脸来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她在宫中这么久,还从没见过这样的主,莫非是扮猪吃老虎? “李奴奴!你触犯宫规不知悔过也就算了,连本公主派出来指点你规矩的女官都敢责骂,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么?!”同样被她陡然摆出的阵仗给吓了一跳,李季姜回过神来,心头却是更恼怒了:“我要去告诉父皇和母后,让他们治你一个大逆不道之罪!” 嗤笑一声,桃夭慢条斯理地端起红芙适时倒上来的茶水,面上的神情只剩下了不屑:“公主殿下都这么大个人了,遇到事情还是只会找父母告状么?”枉她还以为李季姜有所长进,现在看来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罢了。韦氏也真是不遗余力,连一个小小的庶女都不放过,不养残了绝不罢休啊。 “再者,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触犯宫规了?”注意到李季姜气得几乎要双眼冒火,桃夭又抓紧了时间补上最后一句:“我如今是你父亲的义女,从这一层上来说,这宫中除了陛下和皇后娘娘,需要拜见请安的也就剩上阳宫那一位了。而今的你可再算不得是我姑姑,不请安也在情理之中了。” ------------ 第七章 反击 “巧言令色!”李季姜简直要怒气冲天了,她知道桃夭第二天就去拜见了李显,这些日子也一直都在上阳宫,可是…… “你可至今都没有去母后宫中请过安,你还有理了不成!谁给你的胆子?!”她语气张狂地抛出这一句质问,料定桃夭再没有反驳的余地了。她十分确定,这丫头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去过韦氏的寝宫,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唇角微勾,桃夭在这一刻看着李季姜的眼神已满是浓浓的怜悯了:“自然是皇帝陛下。”顿了顿,她像是唯恐对面之人听不懂一般,又语调和缓地细细解释了一遍:“皇帝陛下恩准,允我不必前往皇后娘娘宫中拜见。这么说,公主殿下可明白了么?” 父皇?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会给李奴奴这样的特权呢?李季姜难以置信极了,若说是她的姐姐安乐公主,那李显和韦氏给什么特别待遇都不奇怪,可是李奴奴这个死丫头,凭什么呢? “你一定是在骗我!”李季姜简直无法克制自己胸中翻涌的怒火。她不明白,李奴奴究竟有哪里比自己好,为什么人人都爱护着她? 她今天原本是听说高仙芝回神都了,所以特地出宫就找他。可她才到将军府门口就听见自己心心念念挂着的那个人在叮嘱小厮去买桃夭郡主最喜欢的桂花栗子酥,天知道她当时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好不容易强忍了委屈和不甘,她努力用自己最好的面貌去见他,然而还不等她在花厅里坐下,管家就笑眯眯地出来告知说高仙芝有事去军营了,请她务必见谅。见谅?她见谅什么?!她明明是跟着高仙芝后脚进的府,也压根儿就没瞧见他出门,见鬼的去军营了,他分明就是不想看见自己! 所以,他当年回长安和如今的再入神都,期间无论如何两地奔波、万般折腾,都只是为了李奴奴而已。这个认知在心中一经落地生根便成了燎原之势,直烧得她的心都开始揪着痛了。于是,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回宫就径直带着人来了揽月殿,光想着要找个由头让李奴奴吃点苦,却没想到还有这么一个大消息在这儿等着。 “这么轻易就会被揭穿的谎言,公主殿下觉得我有这个必要么?”挑了挑眉,桃夭实在搞不懂李季姜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跟自己过不去。当年给她下毒的可是李裹儿啊,那一位都还按捺着性子没有出手呢,怎么眼前的这个就先疯了?还是说,她刚刚受什么刺激了? “殿下,看来她是有恃无恐了,这一次,要不还是算了吧。”桃夭的一声呵斥倒是让秦女史清醒了不少,眼看着这位小郡主就带着一个侍女,在这举目无亲的宫城里面对着自己这边的一大帮人还能面不改色,她就明白这应该是个硬茬了。自家公主平日里仗势欺人惯了,恐怕还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凭什么就算了?!”李季姜没能理解到秦女史此举的意思,反倒感觉她是被桃夭吓破了胆子,坠了自己的面子,不由当下就柳眉倒竖:“本公主就是要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死丫头,我看谁敢阻拦!”说着,她一挥手,示意身后一直立着的四个内史上前:“你们几个,给我把她拿下!李奴奴对本公主出言无状,几次三番顶撞,摆明了就是蔑视我皇家威仪!按照宫规,理应杖责!” “这……”四个高大健壮的内史才往前走了几步就停住了。杖责……而且对象还是皇室的郡主,更是皇帝陛下新近才收的义女,这,应该是不合适的吧? “本公主的话你们也敢不听?!”李季姜娇美艳丽的一张脸孔已被狰狞的表情彻底撕裂,美感不再,倒是无端地可怖起来:“只管责打就是,出了事情本公主一力承担!” “那……需要责打多少杖呢?”一个胆子稍大一些的内史神情忐忑地问了一句。成安公主性情暴戾,且蛮横霸道,既然她这么开口了,那他们也就只有卖力的份了。否则,眼前这位陌生的郡主没有事,他们这些人恐怕就要先行去阎罗殿报道了。 咧嘴一笑,李季姜露出一口洁白的贝齿,配上鲜红欲滴的口脂,看起来分外妖异,就好像是才放出笼的野兽,有一种择人而噬的味道:“那就要看我们的桃夭郡主禁得起多少杖了。” “成安公主殿下!”红芙到底还是看不下去了,当即就上前一步,将桃夭挡在了自己的身后:“您是不是也太过分了一点,这样的责打可是会出人命的!” “不出人命本公主又为什么要打她呢?”歪了歪头,李季姜的表情显得困惑而无辜,一双漂亮的眼眸里却满是恶意的光芒:“放心,很快就会轮到你了,用不着心急。” 眼看着那四个内史已经取了厚实的荆木棍回来了,桃夭依旧淡定地没有站起身来。扯了扯红芙的袖子让她退后,少女回了李季姜一个同样灿烂的笑:“公主殿下,你确定要对我下此毒手么?” “呵,你不会是到现在还指望着有人来救你吧?”被她若无其事的诡异笑容给惊地眼皮直跳,李季姜还是不信这个邪:“我烦透了你在他身边阴魂不散的样子,所以你一定得消失!” “他?殿下是在说怀瑾哥哥么?”桃夭恍然。看来是高仙芝回到神都了,她就说李季姜今天怎么跟个疯子似的,想必是没见到人于是索性迁怒给自己了? “你给我闭嘴!”恨透了这个彰显着青梅竹马身份的亲近称呼,李季姜的眼睛都快要气红了。劈手夺过身边内史举着的一根荆木棍,她仿佛是忍无可忍了一般,抬起来就要冲着桃夭当面砸下! “小郡主!”红芙惊呼出声,还没得及去挡,就听见桃夭冷静的声音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异常沉着地响了起来:“你若是一心想嫁去吐蕃和亲,那就直接砸吧。” 什么,吐蕃和亲? 李季姜的脑子即使在这一刻一片混沌,也还是抓住了这个关键所在。身体先于意识行动,她不自觉地就卸了手上的力道,那一根荆木棍在勉强之下被高高举起,最后却只是重重地落在了桃夭身前的大理石地面上,并将之砸出了一道深深的白色痕迹,一看就知道花费的力气不小。 “你什么意思?”犹如瞬间脱力了一样,李季姜连喘了好几口粗气,这才停下来盯住了桃夭:“吐蕃和亲,跟我打不打你有什么关系?” “你不会是不知道我为何会突然被收作义女的吧?”满脸狐疑地望回去,桃夭显然很看不上李季姜过于蠢笨的头脑:“别说让我消失,但凡我有所损伤,殿下你可就得远嫁了。”如果连这个都没弄清楚就敢上门寻衅滋事,那李季姜也不过尔尔了。 ------------ 第八章 母女之间 李季姜气势汹汹而来,最后却是带着一群人灰头土脸地离开了揽月殿。整座皇宫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过半日功夫,基本上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看来那个李奴奴也不完全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啊。”一身银红色的轻透春衫映着朗朗的日光,李裹儿整个人都像是笼罩在一层朦胧的光晕里,精致无暇的面容经过精心修饰,更是美得熠熠生辉。几年过去,她的少女姿态早已褪尽,看起来愈发明艳动人,周身的风姿韵致尽显,一举手一投足皆是撩人的魅惑,直叫人看得口干舌燥。确实是大唐第一美人的风情了。 “李季姜的脾气我了解,若不是被人揪住了痛脚,她一定会不管不顾地教训李奴奴一顿,即便事后会被父亲责骂她也不会收敛的。”闲闲地取了小碟上的橘子在手里剥着,李裹儿漫不经心极了:“居然能把这么个鲁莽的丫头说得不敢动弹,雍王李守礼倒是会**人。” “你以为,这是李守礼教的么?”一双素手轻执着壶柄,当今的皇后娘娘韦氏难得亲手烹茶。每次安乐公主进宫的时候,她都会特意屏退宫中的服侍之人。一方面是为了母女叙话方便,另一方面却是为了防止有人走漏风声。 如今她虽入主中宫,可到底时日尚浅,皇后寝宫中的宫人那么多,保不齐就会混入一两个其他势力的。谨慎起见,她干脆一个也不留,只让自己的心腹在门口把风,也省得自家女儿万一有个言语无忌,凭白落人口实,惹来祸端。 “不是他又会是谁?”撇了撇嘴,李裹儿显然不相信:“她当年在李令月身边的时候可没这般厉害。” 澄清的茶汤一条线地自尖细的壶口倾泻而出,落在白瓷杯盏之中竟有了琥珀的质感,一股茶雾袅袅升起,顷刻之间便在屋中弥散开了一室醇厚的茶香。韦氏放下茶壶,将斟满的一杯推向了李裹儿的方向,这才说道:“当年她年纪尚小,且无所依凭,只有靠着李令月这座大山才能活着,自是不敢展露锋芒的。如今可不一样了啊。” “有什么不同的,连李令月都不在宫里了,她一个小丫头难道还能翻了天去?”对作为自己长辈的太平公主都敢直呼其名,李裹儿又岂会将桃夭看在眼中:“再厉害也是有限,只怕是李季姜又犯蠢了,这才会弄得无功而返。” “可不要小瞧了她,她现在可是你父亲过了明旨的义女,将来注定是要派上大用场的。”嘴角勾起一个诡异的笑,韦氏的语调还透着几分愉悦的意思:“我听说,她就是用这个威胁了你那庶妹的。” “母亲是说吐蕃……”李裹儿霎时了然:“可是那事不是还不确定么?她就敢这么明目张胆了?” “有备无患嘛。如果不是李季姜过于野性难驯,你父亲也不至于动她的心思。”韦氏想起李显提到这个庶女之时连连摇头的样子,嘴角的笑容就更大了。 “还不是母亲你故意纵成这样的。”李裹儿似是有些不满:“不然也不用便宜了李奴奴,白给了她一个狐假虎威的机会。居然还敢出言威胁了,她可真是本事见长!” “你以为这件事真就这么好?”韦氏端着茶盏轻啜了一口,美艳不减当年的眉眼之间隐隐流露出十分的凛冽:“要不是李季姜的生母颇得陛下宠爱,我担心她嫁去吐蕃之后会让那女人变得不受控,这事儿哪里还轮得到雍王府?”顿了顿,她也忍不住有些感慨:“我只是没想到李奴奴那小丫头看着乖巧温顺,骨子里却也是个精于算计的,竟然会想到这么利用自己身份的法子,还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啊。” 冷哼一声,李裹儿还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对桃夭也就自然说不出什么好话了:“听说她最近一阵子频繁往上阳宫跑,指不定是武曌出的主意呢。”那个女人,才真正不是省油的灯,即便现在病得快死了,她也丝毫不怀疑那个人的能力。 “武曌那人有多难亲近你还不知道么?”知晓女儿的心结所在,韦氏瞪了她一眼,这才继续往下说道:“她若是真能哄得那老家伙为她出谋划策,那也算是她的能耐了。换成是你,可未必能做得比她更好。”自己生的这个女儿哪儿都好,可偏偏眼高于顶,见不得任何人在她之上,这就容易忽略对手的优势,从而掉以轻心导致满盘皆输。她明明说过很多回了,可李裹儿就是改不了这个毛病。 “知道了知道了。”连连摆手,李裹儿满面都挂上了不悦之色。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嫡出公主,又岂是李奴奴那等父兄落魄、门第衰微的挂名郡主可以相提并论的?她的出身和容貌,早就注定了她的不凡,她的一颦一笑,都能令人如痴如醉,她不需要像李奴奴一样苦心经营就可以拥有一切,那又何必要卑躬屈膝地去讨好别人呢?母亲她自己看不清这一点,偏生还总爱说教,实在是让人头疼得很。 这般想着,她将最后一瓣橘子送入檀口,然后站起身就准备朝外走:“我府中还有些事,就先回去了。” “什么事这么着急,你都好久没有入宫来看我了,今天连一盏茶的功夫都不到就要走了?”韦氏不禁面带狐疑。也不是她多心,实在是安乐公主李裹儿大胆豪放、骄奢淫逸的名声在外,眼看着朝中御史递上来的告状折子越来越多,她也有些着恼了。 在她看来,很多事情不是不能做,可在碰的时候就该替自己想好遮掩的后路才行。否则,一旦被任何人揭破,那事情就可大可小了。他们的计划还远远没有成形,而今也还需要蛰伏待机,不得不暂时多看顾着些。 “我都已经是成过亲的人了,母亲确定还要再管得如此详细?”朝外走的脚步略微停顿了一下,不知为何,李裹儿的嗓音听起来很有几分心虚:“我自有分寸,总不会闹出乱子来的,母亲放心就是。”说完,她脚下生风一般,几步就离了内室,极其快速地朝殿外走了出去。 “自有分寸?”韦氏苦笑一声,转身就冲才刚从门外走进来的李女史吩咐道:“派人盯紧了公主殿下,有一星半点儿的异常都立刻来跟我禀告!” ------------ 第九章 京中讯息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因着李季姜的铩羽而归,揽月殿倒是迎来了好一阵子的安宁。 再不去上阳宫,也不想随意出门惹上什么麻烦,桃夭索性就窝在房间里看书,除了让红芙时刻注意着宫中的动静,她几乎整日里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倒比在家的时候还要规矩。期间,她还收到了高仙芝托人送进宫的书信和糕点,以及,太平公主派人送来的华美衣料。 离开长安之时,高仙芝就跟她说过,要在军中进一步闯出名堂来,只有他的地位更加尊崇,他才能拥有比他父亲更大的话语权。所以,之后的一段时间,他应该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频繁地来见她了。况且,而今她的身份也跟以往不同,在他们握住决定自己未来命运的权力之前,私下会面还是能免则免,也是出于谨慎小心的意思。 对此,桃夭自是没有什么意见的。男儿的壮志雄心本来就该在江山社稷,也只有那样壮烈激昂的地方,才是高仙芝发光发亮的所在,她从来不会因为自己的儿女私情就束缚他。至于太平公主那儿,却是她半点儿都没有想到的。 纤长白皙的手指轻抚过一匹瑰丽飘逸如霞影流光的锦缎,她的眸色不由自主地就加深了少许。这,又有着什么样的深意呢? “能有什么深意,无非是公主殿下送来的礼物罢了。”听着主子不自知地喃喃出声,正端着一盘樱桃走进来的红芙下意识地就接了一句:“您到底在她身边待过那么些日子,作为长辈,她想要送点东西以示关心也是人之常情,小郡主怎么就钻牛角尖了呢。” 会这么简单?桃夭挑了挑眉,一脸的不相信。如果是别人也就算了,可太平公主……她也会做这种全无意义的事情么? “或者,我该去镇国公主府探望一下这位长辈了。”自从李显登基,太平公主就被封为了镇国太平公主,还另外赏赐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府邸。恰好她和武攸暨不和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于是直接就搬去了公主府独居,连她的两个孩子没有经过允许都不得擅自入内,着实是无情到了极点。 本来初到神都的时候,桃夭就想上门问安的,然而介于李显的态度未明,太平公主那里的状况她也不甚了解,贸贸然打扰难免会有党派站边的嫌疑。因此,一拖再拖,就捱到了现在,眼看着李显是对自己全然放了心,而太平公主更表现出了主动示好的态度,她倒也不需要再顾虑那么多了。 将装着红艳艳樱桃的白色玛瑙盘朝桃夭的手边推了推,红芙只是叹了口气:“恕奴婢多嘴,公主殿下此刻大概也不会有功夫见您的。” “是么?”桃夭随手捻了一颗樱桃把玩,脸上的神情颇有几分诧异:“你知道她最近都在干什么?” “不光是奴婢知道,恐怕整个神都都没有几个人不知道的。”红芙的语气掺着浓重的无奈:“公主殿下开置了府署,大肆招揽幕僚,还着人四处购置别院私产,大兴土木,忙得不可开交呢。” “幕僚?!”桃夭悚然而惊:“她怎么敢的,如今的陛下可不是她母亲了。”一国公主的幕僚,说好听些便是才华横溢、武艺过人的府署官员,可实际上,这跟明目张胆的男宠又有什么区别呢? 在她的印象中,太平公主绝对不是一个贪慕男色、荒淫无度的人,那她招揽这些人在麾下,定然就是为了将来派上用场。这么看的话,她便是还没有放弃自己的野心了,可在李显和武家众人的眼皮子底下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她难道就不担心自己会成为别人的标靶么? “就说让您没事多出去走走,别整天都坐着不动的嘛。”红芙一手推开桌案前的轩窗,让外面带着花香的微风吹拂进来,一下子就将满室的沉寂一扫而空:“现在不比以前,已经有七个公主都开置了府署,还都各自像模像样地招揽起人才来,其中最声势浩大的,便是安乐公主了。太平公主跟她比起来啊,那就是毛毛雨,陛下连自己女儿都不管,又怎么会干涉到妹妹的事情里来呢。” “李裹儿也想找幕僚?”桃夭自动忽略自家侍女的前半句话,方才明显写满了疑惑的脸蛋之上已经满是了然了。 难怪,难怪太平公主不仅不肯低调,反而还变本加厉地张扬喧嚣起来了。她居然是想利用跟李裹儿斗法的机会来浑水摸鱼,就如她当年在武曌面前自然而然地给后者下眼药一般。反正她跟李裹儿互相看不顺眼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任谁见了也不会觉得有问题的。 利用人心的盲点,光明正大地进行着自己的安排。太平公主这一招,当真是大胆到了极致,却又精细妥帖,让人不得不为之感叹。单凭这一点,她就绝对是最像武曌的人了。 “何止是找幕僚,依奴婢之见,圈钱才是真的。”撇了撇嘴,红芙将自己打探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听说安乐公主府署的官员已经泛滥成灾,且大都是贩夫走卒出身,只要缴纳了足够多的财帛钱物,就能得到相应的官职。百姓之间都传开了,还把这事给编成了童谣,现在大街小巷的孩子都在传唱,可热闹了。” 这吃相,未免也太难看了一点。桃夭皱了皱眉,实在是想不明白李裹儿究竟想做什么。她知道,武曌的成功给大唐所有的女子都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希望,皇室中人的野心更是急速膨胀,谁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效仿一番。然而,那个位置何其险峻,便是武曌那般雄才大略、胆识过人,不也一样经历了政变,最终被驱逐下来了么?太平公主也就算了,有魄力有手段,还足够冷血无情,可李裹儿呢,充其量也就是个花瓶罢了,凭什么连她都敢有这样的肖想?这座宫城的人,怕不是都被至高无上的权力给冲昏了头脑吧? ------------ 第十章 筹谋 “还不止这些呢。”注意到自家主子的表情,红芙好似受到了鼓励一般,将自己所知的有关安乐公主的所有消息都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最近安乐公主一直在建造自己的居室,还特意造了一间安乐佛庐以作礼佛之用,为此不惜抢占了大量的民房民田,惹得神都的百姓怨声载道,连皇帝陛下都惊动了。” “所以她前几日被陛下训斥就是为了这件事?”桃夭倒是把这些和宫中之前的动静联系到了一起:“我还以为是什么无关痛痒的小事,没想到都闹得满城风雨了,陛下居然还是舍不得责罚她。”仅仅是训斥而已,以李裹儿的性子,又怎么可能会放在心上,肯定转头回去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只是要苦了那些无辜的百姓了。 “也不全是。”红芙答道:“奴婢听陛下那边的宫人传出的消息,似乎是安乐公主想要把昆明池圈为自己的私家池沼,但是被陛下给严词拒绝了。两人因为这个起了争端,再加上朝中御史多有弹劾公主近来的无状和跋扈,陛下才动了真怒,据说在寝宫里整整躺了一个下午才好了些。” 她们主仆二人在神都全无根基,要想以后立足长远,那就必须用心经营。好在红芙最擅长的就是与人交际,仗着当年在宫中待过一段时间,各种套路都摸得门清,再借助太平公主和高将军在皇城里的一些眼线和人脉,她们倒是以极快的速度就在皇宫里建立起了自己的消息网。虽然说不上太细密,也并不是完全可靠,但至少能保证桃夭不出揽月殿就能知晓宫中的大概动向。这对于她们目前的处境来说,可是非常重要的。 “一个昆明池和那么多百姓的生计,二者孰轻孰重,不言而喻。”桃夭摇了摇头,对李显的所作所为不满到了极点:“他能为了前者跟爱女翻脸,却做不到为后者主持公道……”这个皇位,他当真是坐不稳的了。原以为李显不过是性格懦弱了一些,作为一国之君来说,多少也还算得上是中正平和,没想到竟会如此的令人失望啊。 “对了,”她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下意识地就问了红芙一句:“汉阳郡王呢?安乐公主如斯行事,他就没有劝诫陛下?” 宰相张柬之在神龙政变之后,因为拥立今上有功,而被封为了汉阳郡王。昔年,桃夭曾与这位大器晚成、正直耿介的大人有过一面之缘,按理来说,以张柬之对李唐江山的维护、对天下百姓的看重,他是绝对不会允许李显就这么轻轻放下的。然而,看眼下的情形,这位老大人难道半点儿都没有吭声么? “郡主是说张柬之大人吗?”对于这位贤相的大名,红芙也是素来敬佩有加,所以此刻听得主子提起,倒也没有表现出意外的神色:“好像这段时间以来,梁王和一众武氏子弟都频频在朝堂之上攻讦于他,张大人如今恐怕是自身难保呢。” 这消息却也不算难得,毕竟政变之后,当时逼宫的五位大人都封了王,对梁王武三思等人的地位和权势都构成了极大的威胁,两派人马势不两立、拼命厮杀也成了朝中日常。而作为五王之首的张柬之,受到的攻击肯定最多,承担的压力自然也最重,无暇抽身他顾便是很正常的了。 闻言,桃夭忍不住就揉了揉额头:“太久不出去,我竟然把梁王都给忘了。”除恶未尽,可不就是后患无穷么。 当时张柬之当机立断,无论是时机的挑选还是人马的布置,都精准完美,恰到好处,所以才能在武三思和武承嗣都还没有缓过神来的当口就拿下那一局,进而把最不具优势的李显推上去,直接复辟了李唐的天下。可是,一旦武氏族人清醒过来,那后续的反扑就必定要变本加厉地还到张柬之身上了。如果现在的皇帝是其他人,他或者还能将其劝服,把武氏一网打尽。然而,偏偏他的主君是和武氏有着千丝万缕关系且又异常优柔寡断的李显,这就注定了他之后道路的崎岖坎坷,只愿这位可敬的老大人能熬过这一劫吧。 “是啊,梁王可是安乐公主的公爹呢,便是冲着这一点,他也不会让张大人有余力去弹劾的。”想到这一层姻亲关系,红芙的脸色就更复杂了:“难怪人都说神都是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之地,如今看来,现实的状况可要比想象的还要麻烦得多啊。”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桃夭反而一脸平静,重新捻起一颗心形的红色樱桃,她的嗓音都放轻了不少:“谁让神都本就是这天底下利益最多、权力最盛的地方,但凡来到这里,又有哪一个人能耐得住性子不上前分一杯羹的呢?” 没料到面前的少女会发出这样深沉的一声感慨,红芙稍稍愣了一下,随即却是嬉笑着开了口:“那小郡主您现在也在这里了,还直接到了神都最核心的宫城里,您是否也要上前分一杯羹呢?” “我?”桃夭转瞬就笑了:“也不是不可以,端看我想要从中获得的究竟是什么了。” 在一片波澜诡谲中搅弄风云是最危险的事情,但相对而言,也是最容易渔翁得利、达成自己的目的的。除却摆在明面上的那些争斗,诸如太平公主之流,可不就是在谋划着自己的大事么?而今吐蕃那边尚无音信,和亲一事也就不是板上钉钉,或许,她的确是尚有操作的余地的。想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不但高仙芝需要奋力拼搏,她也得加倍努力才可以啊。 “那小郡主的意思是……”眼眸微闪,红芙的声音都染上了几分微不可察的颤抖。她多少是清楚桃夭和高仙芝的约定的,在她看来,那个目标尽管美好,可也着实是太过飘渺了。所以,她从来不敢鼓动桃夭回应。可这个少女而今的心思…… “明日,我们去一趟镇国公主府吧。”桃夭站起身来,慢慢地朝殿外行去:“殿下到底是长辈,就算她再忙,我也不能失了自身的礼数。” ------------ 第十一章 拜访 翌日,桃夭先是去了一趟韦氏那儿,在获得了皇后娘娘的准许之后,就带着红芙驾了马车前往太平公主的府邸。 因着怕太平公主有事出门,自己会扑个空,所以在决定要来拜访的时候,桃夭就让红芙先递了拜帖。是以,当她们到达的时候,太平公主已经派秋原在府门口等着了。 “参见桃夭郡主,郡主万安。”一礼行完,秋原上前几步,举止周到地扶桃夭下车:“多年未见,小郡主出落得越发美了,还是长安的水土养人。” “秋原姑姑也还是风采依旧,光是看着就令人格外心折呢。”桃夭自小就是个嘴甜的,只要她愿意,她可以把任何人都哄得很开心:“不知公主殿下近来可好?桃夭初回神都,只听说殿下一直忙着,倒也没敢来打扰,不知今儿个可否冒昧了?” “郡主这是说哪里的话。”一边领着桃夭两人往府邸深处行去,一边带着得体的笑容慢慢回答,秋原的态度一如多年之前那样叫人挑不出半分错处,那种如沐春风似的自然妥帖,让跟在后面的红芙只是看着就双眼放光:“公主殿下可是盼着您来呢,昨儿个收到拜帖的时候还怪您太客气了,又不是什么外人,任何时候来都可以,特意递个帖子倒显得我们府上的门第过高了一般。” 分神留心着镇国公主府异常富丽堂皇的布置,再看着沿路花圃中遍植的各色珍惜牡丹,桃夭只是笑着抿起了嘴,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到底多年不在神都了,如今京中情况也不同以往,行事难免就加了几分小心,也省得再给殿下惹上什么麻烦。” 这孩子,还是和当年一样步步谨慎啊。无声地低叹了一句,秋原注意到桃夭的眼神,顺带着也就转移了话题:“殿下最喜欢的就是牡丹花,所以开了新府之后就特意让花匠收集了各色名贵品种种植,不知郡主看着如何?” “富贵花长在富贵地,自然是名副其实、最为得宜的了。”桃夭毫不吝啬地捧场:“殿下素来品味非凡,府中布置得十分雅致,的确美不胜收。”只是相比起这种过分浓艳美丽的花朵,她更偏爱那满树的桃花。虽然外表纤弱单薄,美得禁不起一阵骤风,但终究肆意风流,挥洒自如,有着独属于自己的灵魂。这是她一心向往却始终无法达到的境界。 就这么一路寒暄着行行复行行,最终秋原带着她们穿花拂柳地绕过一道月亮门,来到了镇国公主府的花厅之中。而正对着门口的上首座位,已然坐着一身家常便服的太平公主,此刻她正端着一盏清茶,面带笑意地看着桃夭走近,像是等了很久的样子。 “夭儿拜见公主殿下,让殿下久等,是夭儿失礼了。”快步上前,桃夭第一时间躬身行礼,面上也适时地带上了几分惶恐,直看得太平公主不由自主地就勾起了嘴角:“好了,都是自己人,就用不着这么外道了,我乐意等上一会儿,跟你有什么关系。”说着,她抬手就虚扶了一把:“赶紧起来吧,多年不见,让我好好瞧瞧你变成什么样了。” 依言起身抬头,并在下首坐好,桃夭微笑着的同时也不禁认真打量起了太平公主的相貌。岁月对这个女人一向优待,哪怕时光流逝,今非昔比,她依然美艳如初,除了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纹路似乎略微多了几条,太平公主连眉梢眼角飞扬的高傲之色都没有改变分毫。仿佛武曌的事情对她没有任何影响似的,她现在端坐在新建的华贵府邸之中,居高临下,睥睨众生,仍旧是当初那个享尽了万千宠爱、掌握着无数特权的美貌公主。不过想来也是,她本就是高宗嫡亲的女儿,正宗的李唐公主,换不换天,换不换人,对她来说其实都无足轻重。只要她想得开,放得下,她的身份地位根本就无人可以动摇。 “当年初见你的时候就知道是个美人胚子,没想到这眉眼一长开竟是倾城国色啊。”略带欣慰的目光在少女光洁如玉的精致脸孔上缓缓流连,太平公主像是全然不记得当年临行之前两人冷战时的龃龉,反倒是透出了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自豪之感:“这等容光颜色,刚刚一路行来,想必连我园中的牡丹都避你不及,改日的赏花宴却是不敢叫上你了。” 而且,居然是越大越像章怀太子,像极了她那个风姿绝世的温文兄长,简直让人不得不感慨血脉的神奇之处。她好似透过这张脸就能看到兄长当年微笑的样子,也难怪母亲即使人在上阳宫,也时常想着要见一见这个小丫头。 “殿下种植的牡丹可是真国色,夭儿如何敢当,您就不用再拿我取笑了。”连连摆手,桃夭实在是不想自己的容貌跟绝色之类的辞藻挂上钩。要知道,李裹儿可还顶着大唐第一美人的头衔呢,若是自己再被传出个什么国色天香的名头,那个人不得立马冲到揽月殿里杀了她啊。那个女人可不比李季姜,手段之狠、心思之毒远超想象,她暂时可还不希望对上她呢。 好像是知道她心里所想,太平公主的眼神瞬间就变得似笑非笑了起来:“这可不是取笑,依我看啊,李裹儿这个第一美人的名头也确实是该换人了。”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桃夭欲哭无泪,连带着面上的笑容都逐渐苦涩了起来。拜托,这可不是她想要的,第一美人这种名号挂上来,她怕不是得折寿啊,还是千万别了。 “你今天可是跟韦氏打了招呼才出宫来的?”太平公主看着她的表情,像是觉得很有意思,突然就问了一个好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是。”桃夭如实回答:“不过皇后娘娘尚在病中,我并没有亲眼看见她,只是通过内史传了几句话而已。” ------------ 第十二章 深谈 “那又如何?”太平公主道:“总之,你的容貌被皇后宫中的人都看得差不多了,你觉得,李裹儿还有完全不知道的可能性么?” 这话说的,好像她这张脸见不得人一样……桃夭默默腹诽了一声,面上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来:“她知道与否,我并不在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只不过,有些多余的麻烦还是能省则省吧。”毕竟如今她人在屋檐下,对上李季姜这么个不受宠的公主,她尚且还能全身而退,可对上李裹儿,她受到的压制可就多了去了。 “嗯,这话还差不多。”太平公主满意地点了点头:“在我身边待过的孩子,如果连这点胆量都没有,那可就太让我失望了。” 眼看着这两人相谈甚欢,秋原也就放下了一颗心,悄悄拉了红芙出去,两个人一面朝着小厨房行去,一面商量着待会儿要准备的茶点。谁也没有注意,花厅内的气氛,几乎是在须臾间就发生了变化。相对饮茶的一大一小,同时敛去了笑容,极其罕见地流露出了各自的一点真心。 “说吧,你今天特意过来找我,是为了什么呢?”用杯盖轻轻撇着茶沫,太平公主半垂了眼眸,显得有些漫不经心:“现在只剩我们两个人了,就不用兜圈子了。” “只是想来跟殿下确认一番,以神都目前的局势来说,您究竟在其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太平公主是个胆大心细之人,既然她能放心地把这次会面安排在花厅里,那周围必然就是部署好了的。桃夭也不做无谓的担心,一开口就是犀利到了极点的一个问题。 略带惊讶地望了桃夭一眼,太平公主半侧了头,像是有些意外:“丫头,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啊。”连这种话都敢问得出口了,她以为这神都是什么地方,这镇国公主府又是什么地方。 “不过是为了活命,必须得把局势看得更清楚而已,想必殿下是能够理解的。”耸了耸肩,桃夭丝毫不惧于她明显带上了几分恫吓的口吻:“您总不至于这样就杀了我灭口,所以也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我发现,你好像比小时候敢豁出去得多了。”饶有兴致地盯了她半晌,太平公主忽然就笑出了声:“记得刚进宫的时候,你就像是个战战兢兢的小白兔,什么都怕,什么都担心,说话做事绝不越雷池半步。可现在,你的那些顾虑似乎都没有了?”倒是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味道。同样是为了保命,为了存活,可这一前一后的差距也未免太大了些吧。 “以前是少不更事,而且,想要的太多,也太贪心了。”淡淡一笑,桃夭的容貌被这样一个简单的牵扯瞬间点亮,恍惚间就好比是一朵盛开在枝头的桃花,美则美矣,却孤芳自赏,寂寥无依:“现在,我只考虑我自己,以及我今后要走的那条路。至于其他的,我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该放下的也就不要再惦念了。” 这是说,她对李守礼和雍王府彻底寒了心了?太平公主若有所思了一会儿,捧着茶盏的手也渐渐停了动作,让那点细微的声响在这方空间消失,于是,整个花厅就变得更加空旷和安静了。 “我曾经动过让母亲立我为嗣的念头。”女子平淡的嗓音慢慢响起,似是完全不觉得其中的内容有多耸人听闻:“她能做皇帝,凭什么到我就不行?李显那个庸碌的懦夫,如果不是流淌着李氏一脉的血液,如果不是占着长兄的头衔,他哪有资格坐在现在的这个位置上。我李令月没有任何一点输给他们,无论是李氏还是武氏!我唯一的劣势,只是因为我是个女人!” “武皇拒绝了?”桃夭感觉十分的不可思议。这一对母女,关系说好也好,连这种大逆不道之言都敢随意出口。可若是真的,为什么武曌又不肯答应太平公主的要求?难不成也是表面功夫么? “是,她拒绝了。”太平公主面无表情,精心修饰过的容颜仿佛是在刹那间就蒙上了一层尘埃,黯淡到几乎模糊了原本的面目:“她曾说过我是最像她的孩子,心智谋略样样不缺,如果我是男儿之身,她二话不说就会把皇位传给我。可我到底是个女子,所以这一切最后便都是空谈了。” “如果殿下您真的是个男子,恐怕早几年就会跟我祖父一样身首异处了吧。”听出她字里行间的冷嘲,桃夭也忍不住讥讽了一句。武曌此人的疑心之重,常人根本难以想象。虽说她如今慈祥和蔼地好似一个普通的老太太,但大概也只是因为人之将死。若她再年轻个十几二十岁,桃夭毫不怀疑她当初直接就会把自家父亲给了断了。而不是多此一举,将她这么一个小娃娃给捏在掌心,诸多试探。 如此大不敬的话落在太平公主耳中,却也只是惹来了她的一声冷笑:“可不是么,所以在当时,我就看明白了,她的所谓宠爱都是虚的。要站在至尊之位,我能依靠的只有我自己。” 细说起来,她对武曌不是没有恨的。当年,她那么喜欢薛绍,一心只想嫁给他,纵然抛却公主身份不要,婚后相夫教子、琴瑟和谐就能过一辈子了。可是,她的母亲硬生生逼着她舍弃了一个普通女人的所有幸福,薛家满门因为事涉谋反而被诛灭,她心爱的丈夫也死在了狱中,当时,她最小的儿子也才将将满月而已。武曌不顾她的撕心裂肺,以补偿之名令她再嫁武攸暨,甚至,不惜处死了后者的原配妻子。 武攸暨和那个女人的感情如何,她是不知道的,可想也明白,这样以权逼人地嫁进来,是个男人就不会喜欢自己。她也不明白,武曌此举,究竟是补偿,还是将她推入了一个全新的火坑里?反正至此以后,她便彻头彻尾地放弃了一个女人关于情爱的绮思,开始一心一意钻营起权谋之术来。她原以为,母亲是为了将她逼上另一条路才不得不为之,直到最后被无情地拒绝,她才发现自己连半点希望都不该存有。 ------------ 第十三章 谋士之才 “可是,您已经丧失了最好的机会了,不是么?”桃夭看着她隐约扭曲起来的脸孔,心中暗叹的同时还是继续冷静地分析着:“神龙政变之前,您要是能让她直接下诏禅位于你,那还事有可为。”毕竟,她也是李唐血脉,作为高宗的女儿,又是武曌之后的女继承人,于情于理都更容易被世人所接受。即便刚开始会有那么一些反对的声浪,可太平公主素来的贤明不是假的,以她的手段和能力,相信很快就能把朝中的局面给稳定下来。她绝对能够做得比李显更好,这一点,桃夭从不怀疑。 “是啊。”幽幽地叹了口气,太平公主十分的无奈:“我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亦从很早之前就开始布置了,当时迎仙宫中半数以上都是我的人手,只待母亲病势加重,意识昏乱,那道禅位诏书就能手到擒来。可张氏兄弟到底过于愚钝,并不精通此道,我先是被隔了一层,不便亲自出手,接着又被张柬之那个老家伙不声不响地给摆了一道,真是时也命也。”想着当时宫变的消息传出之时,自己几乎恨得没咬碎了一口银牙,太平公主也就只剩下了摇头苦笑的份:“人算不如天算,恐怕一直龟缩在太**里的李显也没想到,自己凭空就能成了最大的赢家吧。” “那殿下如今打算做什么呢?”没想到太平公主居然在暗中安排了这么多,桃夭也只能报以一声叹息:“当今陛下到底占足了身份,所谓天时地利人和,您要将他拉下来换成自己,怕是没有那么容易吧?” “我何尝不清楚这其中的出入?”提起这个,太平公主的脸色更冷了:“可我于拥立他上位一事全无功劳,自然得不到半点尊重和好处,便是这镇国公主的名头,也不过是虚有其表,图个面上好听罢了。现今的朝堂之上,谁人不知他偏信皇后韦氏?就连朝中官员的认命和委派,也多问过韦氏的意思才进一步行事,就更别提还有一个肆意胡为、卖官鬻爵的安乐公主李裹儿了。” 她堂堂李姓的偌大江山,凭什么要交给韦家人指手画脚?更何况,韦后和李裹儿同样是女子,她都沾手不得的东西,那两个鼠目寸光的无知妇人又有什么资格染指?李显若是能好生治国、稳坐江山她可能也就认命了,但让韦氏横插一脚她就绝不同意!不就是要争要抢么,她李令月活到这么大可还没怕过谁,大不了重新再谋划一次也就是了。 也就是说,她只求大权在握,被人信重,而不非得要自己坐上去了?桃夭恍然,再联想到太平公主大肆招揽的那些幕僚,她心里多少也有了点数,当下也就顺着话题点了点头:“也是,韦氏现在在前朝后宫都不可小觑,陛下这般做法,早晚会让所有人都心寒的。” “哼,张柬之这个有功之臣可不就是前车之鉴了么?”太平公主的语气好似是淬了毒一样的森寒:“只可惜李裹儿嫁给了武崇训,这样一来就跟武三思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了,否则武氏和韦氏先就能势不两立起来,也就省去了我不少心力。”现在嘛,这两方却是拧成了一股,异常的团结一致,要动起手来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武氏有权势和地位,韦后和安乐公主有陛下的圣心和宠爱,他们两相联手,还真是难以攻破得很。”桃夭总结了一句,却是忽然露出了一个格外狡黠的笑容。她望着太平公主,就仿佛是某种蛊惑人心的精怪一般,说出的一字一句都带着让人莫名心动的力量:“殿下难道就没有想过借力打力么?虽说这两方站成了一线,但总有人和他们的利益相悖啊,只要能挑起这些人的争端,您就能坐山观虎斗,静静地看着他们自行消耗,只在适当的时候加一把火就可以了。” “嗯?”太平公主半眯起了眼,开始认真思考起桃夭的话来。说实话,她府中的幕僚也有提过这个建议的,可一则不了解宫中的具体情况,二则也没有合适的人选,所以当时说过了也就算了。但现在听这个小丫头这么一通分析下来,局面反倒是意外的清晰起来了,或者,她可以从中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也不一定。 “可是张柬之、李多祚等人根本禁不起武三思和韦后的联合攻击,眼下都已经处于下风了,就算我要援手,只怕帮助也不大吧?”想了半天,还是没能想到合适的人选,太平公主也有些沮丧了起来:“相王的身份倒是压得住场面,可他素来对这些都避而远之。以前皇位的归属没定下来的时候他还有一搏的心力,现在……” 摇了摇头,桃夭只是一一驳了回去:“张大人这些人终究是臣子,为的也是保住李唐江山,只要陛下还站在韦氏身后,他们是绝对无计可施的。至于相王,”她对李旦并没有多少了解,印象中似乎是要比李显的性格强上一些,但要其主动加入战圈,显然也是够呛的:“他和殿下您的问题一样,此时争夺,名不正言不顺,并不适合跟他们杠上。” 眼带惊奇地打量着这个几年前还要自己时时提醒、刻刻留神的小姑娘,太平公主感觉自己以前分明是小看她了:“丫头,你此时说话的架势倒是比我府上的幕僚还要端的足了。好吧,既然你这么老谋深算,那你倒是给我提个合适的人出来呢?” 面上的笑意更深,桃夭此刻一脸的胸有成竹:“殿下,陛下刚刚即位,可还没有立太子呢。”当年他尚是太子之时倒是立了长子李重润为皇太孙,可惜这个儿子和张氏兄弟多有冲突,被诸多毁谤之后成了武曌的刀下之鬼。 “那又怎样?他年纪不大,在位时间也不长,有的是日子慢慢挑选。”太平公主不解。这个话题,似乎跑得有点远了啊。 “我听说,安乐公主曾经入宫撺掇过陛下,想要令其下诏,册封她为皇太女。”意态悠然地吐出这一句,桃夭继续道:“皇帝陛下自然是拒绝了的,安乐公主为此也跟他赌了气,许久都再不曾入宫。” 太平公主眨了眨眼,霎时之间也就跟着绽开了一朵笑靥:“若是我劝陛下为了国本考虑,早早确定好太子人选,那就是于江山社稷有功的大事了。” ------------ 第十四章 坐山观虎斗 及至回到揽月殿中,桃夭屏退了所有的宫人,一脸疲惫地在内室的软榻上坐下,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张始终挂着自如微笑的脸彻底放松了下来。 虽说她和太平公主的关系不比他人,沟通起来也会更顺畅,可终究是怀揣着自己的心思在做事,行事之间不免更添几分谨慎,心力交瘁也就是正常的了。只希望以后这样的事情做多了,她能更习惯一些吧,不然怕是要未老先衰了。 红芙早就很体贴地端了茶水和糕点上来,她记得自家主子在公主府上的午膳并没有用上多少,到这个点也该饿了。再者,桃夭早年因为佛手莲的事,到底还是落下了后遗症,体质比寻常人要差上不少不说,就连脾胃都弱得很。她若是再不多注意着些,恐怕情况就更糟了。 “放心,我的身体还没有差到那个份上,一顿饭少吃了些也不碍事的。”面对红芙难掩忧色的眼神,桃夭一边笑着一边就伸手拿起了一块芙蓉糕:“而且,红芙姐姐做糕点的手艺那么好,又怎么会亏待了我的好食欲呢。”她原本最爱吃的栗子酥也被红芙以不好克化的理由给换掉了,若是再不乖乖听话,以后估计就什么都不剩了。 “小郡主,您今儿个的作为可是摆明了要帮太平公主?”紧蹙着眉头,红芙显然是困惑已久,也亏得她能忍,直到现在才问出口。大概也是顾忌着隔墙有耳的关系,她的嗓音压得极低,如果不是她们两个离得近,桃夭可能都未必能听得清。 “嗯,如若不然,我也不用特意跑这一遭了。”点点头,桃夭轻声地回答道。她身边唯一可以倚重的人就只有红芙,所以她什么都不会瞒着她。主仆一心,她们以后才能走得更稳、更长远。 “可是奴婢记得您说过,不喜欢被人利用和欺瞒的。”红芙的疑惑更深了:“公主殿下当年就伤过您的心,您如今反而……” “如果我还能留在长安做雍王府无忧无虑、只等着嫁给如意郎君的小郡主,那我也许还会继续保持这个观念。”桃夭慢慢地吃完手里的芙蓉糕,那甜腻腻的味道像是糊住了她的嗓子,让她连发声都变得困难了起来:“但是我们现在在神都,能够被人利用和欺瞒,那就说明我还有一定的价值。所以,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努力去抓住。”因此,哪怕再不喜欢、再市侩,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红芙微微讶然,旋即又露出了一个心疼的表情:“您受委屈了……”她的小郡主,是那么善良、那么美好的一个姑娘啊,居然也会有为了自己的生计而苦苦挣扎的一天。若是王爷和王妃真的疼爱这个女儿,本来是不应该让她小小年纪就承受这些的。 “这算什么委屈。”桃夭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只是笑:“没有谁可以一辈子做个天真无邪的孩子,我生在皇家,这条路也只是早晚要走的。多费一点心力而已,我至少还锦衣玉食,活得好好的,比起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贫苦百姓,已是天上地下了。”她是真的知足,也懂得感恩,并不想多抱怨些什么。 “是。”知道她并不想听到诸如此类的话,红芙也就顺势收了声,转而计较起刚才的问题来:“那您是出于真心实意想要帮助公主殿下的?”虽然她看得不是很懂,但总莫名觉得这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再怎么样小郡主当年和太平公主也是有了嫌隙的,就算间隔已久,这两个人还真能毫不计较地携手合作? “自然是的。”桃夭淡淡地道:“太平公主在神都的力量不容小觑,哪怕安乐公主和韦后十分不喜于她,可她们始终不敢有太大的动作,这就足以说明一切了。”她也是暗中观望了好一阵之后才下定的决心:“我不想成为陛下手中可以随时抛出去的筹码,那便只有不断加重自己的分量,而太平公主这个强有力的盟友,就是我必须要争取到的。无论如何,我至少可以肯定,她是绝对不会害我的。”尤其是,在我还有用的时候。 “所以您才会主动为其献策。”桃夭在揽月殿闷声不响地待了这么多天,当然也不是白费的。高仙芝这些年在神都搜集的种种情报,基本已被她研究了个透彻,所以她才能够结合宫中如今的实时动态,给太平公主出了那样的一个点子。 “是啊,这出大戏,一旦唱起来可就要热闹了。”桃夭唇角的弧度加深,看起来竟是异常的甜美可人,活似一个得到了华美衣裙而感到心满意足的少女:“太平公主是渔翁,那我们就更可以坐山观虎斗了。”不仅要让太平公主站到自己身后,更要趁势把神都的这一潭水给搅得更混。 不知为何,她总有一种预感,李显这个天子是朝不保夕的。至于最后谁能从中获利进而脱颖而出,那就看他们的手段和本事了。 而与此同时,皇后的寝殿之中,一身常服、脂粉未施的韦氏半散着头发,正听身边的宫人说着自家小女儿的种种事迹,越听她的眉头就皱得越紧,到最后,一张保养得宜的脸孔几乎都皱成了一团,显见得是被气得狠了。 “混账!陛下让她在家静思己过,她居然还敢跑出去!”抬手就扫落了身侧小几上的一个杯盏,韦氏面色铁青,胸口也一个劲地起伏不定,竟是少有的失了一国之母的仪态:“公主府的人呢,都死哪儿去了!怎么就没人拦住她的!”若是让那些多管闲事的御史知道了,又要生出多少事端来,裹儿这丫头怎么就不能让她省点心的! “听说殿下还是为了昆明池的事在生气,且扬言要自己挖掘出一座定昆池来,让天下人看看究竟孰优孰劣。”半点儿都不敢打量韦氏的脸色,回禀的宫人一副要把头给缩到胸前去的架势:“殿下动了真怒,还用马鞭子抽伤了护卫队长,因此谁也没敢拦着,这才……” “定昆池?!”韦氏简直倒吸一口凉气。这丫头,莫不是疯了不成! “来人,给本宫更衣!”扬声冷喝了一句,韦氏霍然站起身来:“摆架安乐公主府!” ------------ 第十五章 朝野风云 有人的地方就有欲望和斗争,这一点放之四海而皆准,更别说神都本就是一条永远都不会停止奔涌的大江,每时每刻都是水流湍急,下有暗礁,稍不留心还会被卷入漩涡,尸骨无存。是以,在拜访完太平公主之后,桃夭就再度回归了以往的闭塞生活,只是和以前不一样的是,她的情报来源又多了一条,却是出自镇国公主府了。 也不知道太平公主是通过何种渠道鼓动了李显,不久之后,朝中就传出了他要立嗣的风声。至于最终的人选,却是迟迟未定,反正说谁的都有,便连诸位大臣都争执不下,李显旁观许久,反倒是不急着定下了,凭空生出无数风波。 而安乐公主那边,韦氏到底还是没能拦住近乎疯狂的李裹儿。她理想中的那座定昆池还是开凿了,而且绵延了数里地,不仅规模宏大,更是造价不菲。请能工巧匠设的假山石泉暂且不说,还精心在池边镂刻了各种神兽图纹,镶嵌了无数砗磲珊瑚之类的珍宝,其价值根本无可估量,引发神都百姓热议的同时则又惹来了一大批御史的弹劾,气得李显再一次病倒不朝,索性连奏章都交给了韦氏批阅。一时之间,韦后在前朝后宫都是风光无二,而关于她爱女的种种恶行就更加不了了之了。 “听说,陛下是又犯头痛之症了?”半掩了手里的一封信笺,桃夭看着刚从外面进来的红芙,眉宇间就带上了几分深意:“太医院那边怎么说?” “还是老样子,让陛下安心静养,少动怒,少劳累。”红芙听这几句听得耳朵都快生茧了,向桃夭转述的时候也就带上了几分无奈:“开了些疏散的药剂,都是寻常东西,其他就没什么了。” 李显早年就有这症状,也不知道是不是少年时忧心过甚落下的病根儿,自从登基以后被李裹儿的事闹了几次倒是越发严重了。 “老是头痛也不是个法子啊。”桃夭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李显对于韦氏的依赖和信任远超她的想象,他这一病,朝事大半都落在了韦氏母女手里,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可是朝中又出什么事了么?”将刚从花园中摘来的鲜花插瓶摆好,红芙只是看着桃夭的脸色就知道决计不是什么好消息了。 “张柬之大人的情况不妙。”桃夭叹了口气,慢慢地将手中的信笺一点点地折起:“他和崔玄暐、敬晖等人联名上书,指责韦后包庇安乐公主,以权谋私,欺压良善百姓,还纵容府上恶奴草菅人命。林林总总,恐怕罗列了十余条罪名都不止呢。” “可这些不都是事实吗?”红芙不解:“这五位扶持陛下上位的郡王联合上书,这等阵势难道还不足以引起他的注意?” “你以为陛下当真不知道这些?”望了眼李显寝宫所在的方向,桃夭的面色沉郁极了:“他不过是心偏得厉害,无论如何都不想处理罢了。五王上书,恰恰是太过隆重了,恐怕会让他直接生出这些人以拥立之功逼迫他就范的感觉。” 是个人都不喜欢被威胁,何况他如今再不是昔年唯唯诺诺的太子,而早已是黄袍加身的一国之主了。哪怕只是为了让张柬之等老臣明白这一点,他也不会对此多加理会,遑论这被送上风口浪尖的还是他最爱的妻女呢。那位宰相大人英明了大半辈子,这一次估摸着也要翻船了。 “那……那张大人他们要怎么办?”愣了又愣,红芙怎么也没想到这事还可以从这个角度理解,顿时就有些急了:“陛下该不会对他们动杀心吧?”她对张柬之等人还是挺有好感的,自是不希望这样持身中正的老臣落得不好的下场。 嗤笑了一声,桃夭一面示意红芙生个火盆,一面幽幽地继续道:“咱们这位陛下啊,最缺的就是杀心了,这你倒是不必太过担心。只是……”有武三思这等宵小在一旁撺掇鼓噪,张柬之他们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就是了。 “对了,红芙姐姐,最近宫中有什么动向吗?”面对这样无能为力的状况,桃夭也是唯有叹息的份,所以勉强一句带过也就换了话题。因着太平公主的谋划,她近来颇为关注朝事,对于后宫之中的人,反倒没有以往那么关心了。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从偏殿拿来火盆点上,红芙小心地不让烟气熏着桃夭,直到炭火的热度真正上来了,她才停了手里的活儿,开始认真盘点起来:“真正值得说的,无非也就两件。” “哦?”桃夭随手将那一纸信笺置于火盆之内,一边看着火舌燎上来,一边挑着眉追问:“居然能有两件,都和谁有关啊?” “这第一便是您的老对头成安公主了。”抛开略有些沉重意味的朝事,红芙的表情一下子就明朗了。提到李季姜,她甚至还有点高兴:“她的婚事定下了,是韦后亲自拍板决定的,驸马就是她的娘家侄儿韦捷。” “韦捷?怎么会挑了这么个人的?”桃夭颇有些诧异,这个人的名字她还真的听说过,不过不是因着少年有为,而是因其乃是神都出了名的浪荡子弟。个性倨傲,蛮横无理都是寻常可见,更甚于年纪轻轻不求上进,不仅没有一官半职还偏爱眠花宿柳。若不是他还有个皇后侄儿的名头傍身,恐怕在贵人圈里都要排不上号了。 李季姜虽然脑子不好使,可至少样貌和才艺都是很拿得出手的。她原以为韦氏会把她放在更恰当的位置加以利用,多少还能笼络一下人心,没成想竟然这么随随便便就给配出去了。 “嗐,还不是那位到现在都看不清自己的身份!”红芙满面都写上了不屑:“陛下在册封她为公主的时候就没有给她开府,她心中不满却又不敢言语,居然还学起了安乐公主,私下强抢百姓园林不说,还连一分钱都不肯给。偏巧她手底下的恶仆在行事的时候碰上了大理寺丞李朝隐大人,当街就被痛打了一顿关押了起来,还给告到了御前。陛下和皇后本就为了安乐公主的事在心烦着呢,哪里还管得了她,可不就是一怒之下给配了个恶少嘛!”一口气说到这儿,她不由更加兴奋,稍作停顿之后又忍不住补了几句:“而且,奴婢听说,韦后本来是想利用她拿捏住高将军府上的,所以前几次她去找高公子才能通行无阻。可谁料人家压根儿就瞧不上她,最近的一次竟是连府门都没能进得去。韦后嫌弃她无能又惯会惹是生非,把她嫁给韦捷也算是个压制的法子。” ------------ 第十六章 隐秘 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啊。桃夭不由失笑,因着将军府的那点兵权,怀瑾哥哥居然也成香饽饽了,不知道以后神都会有多少势力想要跟他联姻。 “那另一件事又是关于谁的呢?”考虑到这第一件事就牵扯甚广,桃夭也来了兴趣,愈发好奇起第二件来。 红芙得意地扯了扯嘴角,倒也没有故意卖关子:“是上官昭容,奴婢发现,她和梁王的关系很有些不同寻常。” 上官婉儿和武三思?桃夭想了想,总觉得这件事透着点不可思议:“怎么个不同寻常了?” 武三思是武曌的侄儿,以前是时常出入贞观殿的,而上官婉儿作为武曌最宠幸的女官,两人彼此熟稔也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可即使是那段时间,也没听见这两个人传出点什么来,怎么如今上官婉儿成了李显的昭容了,反倒不避嫌了? “小郡主知道,奴婢的鼻子是特别灵的。梁王惯用的熏香是龙脑香混合了一点零陵香的,有提神醒脑之效,闻过一回就很好分辨。”红芙的嗅觉灵敏,便是在雍王府都是出了名的,所以当初才会以小小年纪就成了刘氏的贴身侍婢。就算是现在,桃夭所用的香料也都是出自她的手,她既然会这么说,那就必然是能确定的了。 “而上官昭容素来用的都是百合香,两者差异很大,按理来说,这种习惯短时间内是不会变的。但前几次奴婢碰到她的时候,她身上的香味隐约和梁王是一样的……” “所以你觉得他们两个私交过密?”桃夭接过话头,目光却是注视着火盆中已经燃成灰烬的那一页纸。 显贵子弟和后宫女眷的熏香都是再讲究不过的,一般都有各自独特的香料配方,且不会外传,就是你想一模一样地调制出来都很难,何况只是闻过一两回的程度?而若是沾染上的话……以红芙一接触就能轻易嗅出来的情况看,怕是压根儿就见不得人的关系了。 “基本可以断定了。”红芙显然也是从这个角度来判断的:“可惜没有确凿的证据,否则……” “否则怎样?”桃夭好笑地抬头看她:“难道我们还能拿着证据跑去陛下面前告她一状不成?我们跟上官婉儿可是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犯不着去做这么个恶人。”再者,便是李显本人,也肯定不会乐意听到这种消息自一个小辈的口中传出来,她根本无法从中得到任何好处。 “那……那我们就由得她去?”红芙踌躇了半晌,却也明白桃夭所言不虚,可白白放着这么个大秘密不管,她又总觉得不太甘心:“或者,我们可以用这个消息去拿捏上官昭容,让她为我们所用?” 笑着摇了摇头,桃夭拿起桌上的一杯茶水,一转手就泼进了火盆里,直将那烧剩的灰烬都糊成了一团,再看不出原来的面貌。 “上官婉儿眼下虽专管内政,可她好歹负责了那么些年的诏令,又才名昭彰,在朝中和士林都是颇有人脉的。”少女的嗓音不急不缓,徐徐道来的同时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奇异力量,让红芙原本有些焦躁的情绪瞬间就定了下来:“我们不是政客,也没有想在朝局之中谋求什么,与她结仇实属不智。况且,她如今对我们也还算恭敬客气,并没有偏向韦氏的迹象,我们就更不应该打破这个局面了。”至于这个消息…… “红芙姐姐,帮我磨墨吧。”动作轻盈地站起身,桃夭嫣然一笑,褪去了算计时的沉静表情,她的面容生动美好得仿佛花儿初绽,鲜妍明媚,青春无敌,简直美丽耀眼得让人移不开视线:“恰好太平公主刚刚告诉了我一些东西,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们也该有所回馈才是。” “郡主是说……”红芙眼眸一亮,随即就动作迅速地收拾了火盆转去准备笔墨纸砚了。是啊,她怎么就傻了,她们拿着这个消息没有用,不代表别人也没有啊,哪怕凭白得个人情也好。至于太平公主传来了什么消息,那就不是她要关心的了。 而站在窗边的桃夭看着外间格外湛蓝的天空,眸色却是无端地深沉了起来,就像是有一场无形的风暴在其中缓缓地酝酿,只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席卷一切,无人幸免:“韦氏,武三思,上官婉儿……呵呵,神都还真是越来越热闹了啊。” 同一时刻,神都郊外的军营之中,高仙芝看着手中的密信,一双剑眉就忍不住皱了起来。 桃夭前一段时间去了镇国公主府他是知道的,原以为只是例行的拜访,可没想到从那之后她和太平公主的联系就变得异常密切了起来,而且,似乎还远超当年她在太平公主身边时的光景。这就有些古怪了。 “夭儿,你究竟打算干什么呢?”喃喃自语着,男子俊美的轮廓在背光的帐篷里显得很有些模糊,就好像是他此刻的心情,在失去了以往的笃定之后,少见的有了些许慌乱的意味。 说实在的,虽然当初回神都是他跟桃夭商量好了的决定,可实际上在那一晚的碰面之后,他们并没有更多地接触过。要想在神都这种遍地权贵、藏龙卧虎的地方占得一席之地并不简单,尽管他如今已薄有军功,但到底还只是一个小小的游击将军,想要顺利将陛下的养女娶回家,他要走的路还太远。是以,这些日子以来,他几乎寸步没有离开过这处大营,而桃夭囿于深宫,彼此之间便连书信往来都少得可怜,他确实捉摸不透少女现在的心思。而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生起极度的不安,以至于哪怕关于她的消息都尽在掌握,他的一颗心还是飘飘荡荡地悬在半空,无论如何都着不了地。 颇有些烦躁地将那小小的纸卷揉成看不出形状的一团,高仙芝手下用力,直将其碎成了齑粉模样,洋洋洒洒地就落了一地。还没等他收拾好心情,帐篷的门帘冷不防被人掀起,却是一身戎装的高舍鸡走了进来。 “怎么了,可是皇城里出什么事了吗?”敏锐地察觉到了儿子的异样,也眼尖地看见了地上的白色粉末,高舍鸡放下手中的长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动声色:“还是,你放心不下小郡主,想要回去看看?” 他的这个儿子他很了解,别说神都的风起云涌,就连仗打到他跟前他恐怕都不会皱一下眉头的。唯一能乱他心神、让他脸上那张过于平静的面具碎裂的,只有桃夭。也只有那个小丫头,能让他魂不守舍,连最基本的掩饰都忘了去。 “父亲,我……”欲言又止了一会儿,高仙芝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自家老爹的问话。 “行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高舍鸡只是报以理解的一笑:“想回就回吧,年轻人,总该由着自己的心疯狂一把。” “父亲……”高仙芝的眸光急闪,片刻之后,却是什么也没有说,一撩帘子就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是,他得跟着自己的心,不管怎么样,都不能就此放开桃夭的手。 而高舍鸡,近乎愕然地目送着自家儿子风一样地离开,直过了好半晌,才苦笑着摇了摇头:“还真是我们高家的痴情种啊……” ------------ 第十七章 约见 在接到高仙芝从宫外传来的口信之时,桃夭还颇有些难以置信:“你是说,他约我明天在宫外见面?”可她明明记得怀瑾哥哥这时候应该还在城郊的大营里啊,怎么会突然之间就回神都了。 “是的,公子特意吩咐,有要事相谈,请郡主务必抽身前往一叙。”来传话的小宫人乃是高府安插在宫中的眼线之一,桃夭对他也算是熟悉,此刻他恭敬地半垂着头,语气也是一如既往的从容平顺:“就在神都的清心居,听雪间,公子都打点好了,您只要过去就行。” 清心居……桃夭闻言就不禁挑了挑眉,这倒真是个见面的好地方,她就算光明正大地跑到那儿去,李显和韦氏应该也说不出什么拦阻的话来。哪怕行事再匆忙,怀瑾哥哥也永远都是思虑周全的。 “好,我知道了,又辛苦你跑这一趟了。”桃夭稍加思索之后便干脆地点头应下,又让红芙拿了点碎银子给那小宫人,眼看着他千恩万谢之后快步离开,这才托着下巴悠悠地发起了呆。 “小郡主,您明天……真的打算去么?”桃夭站在一旁,反复观察着她的脸色半晌,心里却还是没有底:“那清心居虽然是神都最有名的食肆,可也是王侯贵胄的云集之所呀。您这一去,会不会也太过扎眼了?这要是被谁给撞上了,指不定又要传出多少是非来,那您以后在宫中还如何立足?再说了,皇帝陛下和韦后那里……” “放心,事情不会像你想象的那般可怕的。”无奈地笑了一笑,桃夭瞥见自己贴身侍女眼中那过于分明的惶恐和忧惧,当下也只得出言截断她的话头:“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正因为清心居是神都贵族人人都争相追捧的地方,我去那里才是顺理成章。红芙姐姐,你可别忘了,我只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好奇心和虚荣心强一点都很正常。再说了,清心居的菜肴可相当不凡呢,我听说连安乐公主都是他们家的常客,我这从长安过来的外人想尝尝鲜也是人之常情,不会有人多想什么的。” “就是安乐公主之流常去才可怕呢!”红芙急地简直要跳脚了:“纵然陛下他们不疑心您出宫的动机,可您这是要去跟高公子会面啊!退一万步说,就算没人撞见你们两个呆在一块儿,可咱们雍王府和将军府的关联都摆在面上呢,哪怕只是瞧见你们前后脚地出现在那里,那也足够变成他人的谈资了,这对郡主您来说可绝对不是有利的事情!” 李显和韦氏的算盘根本是明显到不能再明显了,那纯粹就是要她家小郡主当一个听话又懂事的傀儡,要任人摆布,不能有自己的小心思,尤其是在婚事这一块上。如果让他们知晓小郡主和高公子私下还有往来,那前者以后的日子会变成什么样就真不好说了。小郡主明明知道这其中的利害,也一直都以此为准绳,谨言慎行,从不逾矩。这一回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竟然会如此的不管不顾起来。难道高公子对她来说就那么重要,以至于她可以为之丧失理智继而不顾一切? “我知道。”明白她是一心为了自己考虑,桃夭看向红芙,眉眼间的神色就带上了几分安抚:“可是我很担心怀瑾哥哥是不是有什么急事,所以才这般仓促地要约我见面。依他的性子,通常情况下应该不至于如此才对。因此,就算是真要冒上一点儿风险,这一趟我也是非去不可的。”要知道,高府和她之间的联系还包括着一个雍王府呢。她在宫中多有不便,连自家亲人的音讯都未必能及时得知,如果真是父母兄长出了什么问题,而她却因着保全自身罔顾了他们,那她是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这……这倒也不是不可能……”红芙对高仙芝的品性也是了解的,再经桃夭这么一点拨,立时便也联想到了雍王府:“那奴婢马上就去打点明日出宫的相关事宜!一定不让人看出任何端倪来!” “嗯,那就劳烦红芙姐姐了。”桃夭笑望着她转身走开,却是无声地长叹了一口气。她这一行,无论如何都是会被人给盯上的,至于那些人之后会怎么说、怎么做,她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毕竟,她说到底还是皇室的郡主,又不是来坐牢的囚犯,即使被人当作棋子摆布,至少明面上还是要过得去的,只是往后少不了要更花心思在宫内周旋而已。 “唉,希望只是我多虑了,长安那边要万事安好才行啊。”少女喃喃出声,一向清澈如泉的双眸此刻满是化不开的忧愁。她固然是下定决心再不管那些人了,可骨子里的血脉亲情又岂是三两天就能彻底淡忘的?血浓于水啊,她不是历经千帆的武曌,尚且做不到那般决绝,不求以心换心,只要他们能对自己还有一丝牵念,那就是她远在神都的最大欣慰了。 “你是说,揽月殿那边预备着明日要出宫去?”韦氏小憩刚起,正披散着一头长发在镜前梳妆,听见自己的贴身内侍如此说道,当即就不由地挑了挑眉:“可知道那丫头要去哪儿么?” “回娘娘的话,听说是郡主要去清心居用膳。”一边用象牙梳子轻轻替韦氏梳理着头发,那内侍一边低声道:“底下人一得到消息就报过来了,只是那时娘娘还在休息,奴婢就没有让他过来打扰。”虽说皇帝陛下亲下了谕旨,之后桃夭郡主在宫中的一应待遇和公主无异,也无需特别向皇后禀告,可娘娘终究是掌握着皇城中的大小事务,哪个人敢不巴结着?所以,即便他们不问,也自有人会把揽月殿的消息都给传过来,端看娘娘想如何处置了。 “哼,都是李唐皇室里娇纵惯了的一群丫头!”冷冷地吐出一句,韦氏的面色不善,说起话来也带着迁怒的情绪:“去就去吧,安乐本宫都尚且管教不过来,谁还理会那野丫头会学出个什么德行!”一个清心居而已,她去一趟也翻不了天,她现在可没那功夫去管:“日后多给本宫盯着安乐公主才是真的,其他闲杂人等,暂时不要再报到本宫这里来了!” “是,奴婢知道了。”那内侍垂头应下,心里却只是不以为然。这对母女,也不知道要这样较劲到什么时候了,只是苦了他们这一群下人而已啊。 ------------ 第十八章 见面 不出桃夭的意料,她们第二日出宫果然没有遭到任何的阻拦,一路上都相当顺利,并在约定的时辰里抵达了清心居。红芙眼看着出入往来的人并不多,这才轻手轻脚地把桃夭给扶下了马车,两人在店小二的引导下,直朝听雪间而去。才一进门,就看见一个身着藏青色便服的颀长男子正临窗而立,听到开门声,他才回过头来,看着桃夭便是微微一笑:“夭儿,你来了啊。” “嗯。”点了点头,桃夭细细打量了高仙芝一会儿,发现他面色如常,并不见丝毫异样,这才把从昨日里起就空悬着的一颗心给放下了一半:“怀瑾哥哥,你特意找我前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走近几步,高仙芝凝视近在咫尺的少女,难得地有点儿欲言又止。停顿了一会儿,他抬手示意红芙先退出去:“隔壁的包间我也一并包下来了,你去那边等着,我和郡主有话要说。”虽然红芙为人可靠,口风也一贯都很紧,乃是桃夭身边最为信重之人,但有些话,他仍然不想让除他们两个以外的旁人知晓。 “小郡主……”红芙用眼神征询了一下桃夭的意思,见她也点了头,这才躬着身子慢慢退了出去:“那奴婢就在隔壁候着,郡主有什么事唤上一声就行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高公子给她的感觉总有些奇怪,尽管他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同,可她心里却总忍不住地在打鼓。但愿只是她自己的胡思乱想吧。 “怀瑾哥哥,到底怎么了?”居然连红芙都要遣出去,这样过于谨慎小心的做派,出现在高仙芝的身上,还真是第一回。桃夭光是看着,心底的不解就快堆积成了山:“是长安那边出事了还是高叔叔军中有什么不妥?”要不然,究竟是什么事情这么要紧,竟连多一个人知道的风险都不肯冒了。 没想到她的思维会跑到全然不相干的地方去,高仙芝愣了一下,先是牵着她在屏风后头坐下,继而语带无奈地叹了口气:“没有,都没有,你用不着担心。” “那你这是……”目露不解,桃夭越发弄不明白了。不过既然来都来了,她倒也不急着走了,索性伸手给两个人都倒了杯茶,又安静了半晌,这才继续开口道:“最近军营里还忙么?我听说高叔叔都有阵子没回府了,练兵可是件苦差事,你们都得保重着些才行。” “没事儿,都习惯了。”接过她递来的茶水,高仙芝单手摩挲着杯壁,视线却依旧牢牢锁定在桃夭的身上:“我只是……只是太久没看见你了,不知道你是不是安好,不知道如今还有没有人为难你……”而所有这一切,唯有在亲眼看见过她之后才能得到答案。 “我自然是跟怀瑾哥哥一样,也都习惯了啊。”看着眼前之人熟悉无比的轮廓,桃夭自进入神都以来就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才松快了一点儿,连微笑的弧度都带上了几分真心,全然不似往日那般浅淡疏离:“放心吧,我能照顾自己的,一定不会再让任何人欺上门来了。” “所以,你这是打定主意要站在太平公主那一边了?”听到她这一句话,高仙芝也不知道怎的,心头一跳,一直堵在胸口的那句话就这么轻轻巧巧地蹦了出来了:“夭儿,你真的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 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突然之间冒出这么一句,桃夭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轻声道:“看样子,我之前的那些举动怀瑾哥哥也都知道了?”她和太平公主的联系固然没有做任何遮掩,但也算得上是光明正大、坦荡无伦。神都中人皆知她幼年时是教养在太平公主身边的,如今重回京都,再有来往也在礼数之内,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可高仙芝此言之意,分明是已经断定了她不止面上功夫那么简单了,想来他手底下的那些眼线也始终都在关注着自己这边的动静,以至于连这点微妙的转折都逃不过他的观察了。 “是,我都知道。”直视着逐渐敛去笑容的美丽少女,高仙芝的嗓音也慢慢沉了下来:“夭儿,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太平公主从当年就在利用你,你又不是不知道,为何如今还要……还要再主动接近,和他们那一档子人纠缠不清呢?”语带艰难地顿了一顿,他闭了闭眼,这才接着道:“我说过,我会带你离开皇城那个见不得光的地方的。你只要相信我,在揽月殿中好好地等我,我真的……真的不希望你再卷入皇室那无底的漩涡之中了。” 是,他知道太平公主对桃夭算是有恩也有情。可说到底,那些个人,又有哪个不是以自己的利益为先的?那些身披着绫罗绸缎的皇室贵胄,好看的皮下个个都是嗜血的豺狼虎豹,为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尊荣,他们连自己的至亲至爱都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就更比说是桃夭这样的角色了。他实在是担心,也实在是害怕,她再这么下去,终有一日会成为中间的牺牲品。就跟当年除夕夜宴的那一回一样,被害得不明不白,然后就再没有了转圜的余地了。 “如果可以,我又何尝愿意这样呢?”和他的目光胶着半晌,桃夭幽幽地叹了一声,还是率先移开了眼:“可是怀瑾哥哥,我早就无法脱身了。即使我再不想、再不愿,从我被封为桃夭郡主的那一日起,我就注定要在这个漩涡里打转了。我姓李,我叫李奴奴,生来就是皇室中人,这一点,是无论如何都更改不了的。” 所以,被利用也好,被迫害也罢,这都是打从她出生之日就避免不了要走的道路了。如果她能安安稳稳地呆在长安,或许她可以假作一辈子的懵懂无知、天真烂漫,可在眼下的神都,那些最美好的东西就注定是要跟她无缘了。 ------------ 第十九章 裂痕 “可是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目的不都是为了让你尽快远离那里么?”情不自禁地伸手握住她的柔荑,高仙芝目光灼灼,眼底的光亮似乎要将面前之人给灼伤了一般:“夭儿,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明明知道这些,却还是一个劲儿地要往那边靠拢呢?” 感受着他掌心那不可忽视的温度,桃夭抿了抿唇,低声道:“是,我知道。可是怀瑾哥哥,这原本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也不是高家的事。我做不到一个人在宫里安享富贵太平,却由着你们栉风沐雨、战场厮杀。是,军中的功劳很重,可那些都是要靠性命去拼、去搏的!你舍不得我费心周旋,难道我就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总是在涉险么?怀瑾哥哥,眼下的这条路也是我自己选的,我纵是硬着头皮也会继续走下去的。我要跟你并肩作战,而不是做一棵只能攀附于你的菟丝花,你要相信我,我绝对可以做到的!” “小傻子,有谁会觉得是你在攀附我呢?”紧了紧她的手,高仙芝的眸光无尽温柔:“在离开长安的时候我就说过,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跟着你、护着你,这一生一世都会是你的依靠。宫中多险恶,人心更是难以捉摸,我不希望你牵涉其中,勾心斗角,最后弄得自己身心俱疲、面目全非。夭儿,我不是雍王殿下,也不是你那久居长安的几个兄长,我有能力也有决心,一定会保你周全,让你下半辈子都安乐无忧。所以,你才只要相信我就够了。至于太平公主那边……”他略微停顿了一下,语气也逐渐变得悠远了起来:“能不接触还是不接触的好,她着实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这一次神龙政变,她在其中恐怕也多有筹谋,这以后又会干出什么事来,还当真是不好说了。”桃夭在宫中孤立无援,他实在是担心太平公主会再想起拿捏这一颗棋子。 “我自然是相信怀瑾哥哥的,不过……”听出男子语气里的郑重之意和诚恳之心,桃夭若说半点都不动容,那也绝对是假的。可她自有自己的立身原则,如果要她随随便便就将之放弃,那也是不太可能的:“不过这日子到底还是我在过的,不尽力一试的话,我只担心我将来会后悔。”只要她为自己的前程努力过了,那不管以后的结果是怎么样的,至少她也问心无愧了。 “你……”被她半点儿都不妥协的执拗给噎地说不上话来,高仙芝无语地看了她好半晌,这才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夭儿,你清楚这其中的风险究竟有多大么?韦后和安乐公主一直对太平公主那边虎视眈眈,两派势力多有觊觎,频繁交锋,你若贸然介入,必定会引火烧身。光是这一层关系,大概就够你在宫中喝上一壶的了,话说到这个份上,难道你还非要一意孤行么?” “怀瑾哥哥,我答应你,我会尽量和太平公主保持距离的,决计不会让自己处于那番境地之中,你就放心好了。”朝他安抚一笑,桃夭还是想让高仙芝打消这个念头。她在神都中的日子还长着呢,以后要让太平公主帮忙的地方肯定是少不了的,让她断了和镇国公主府的联系那必然是不可能的。只是,她一早就考虑过这个局面了,自然也不会傻到让自己夹在中间被牵连。反正她如今也只是隐晦地给太平公主出一点主意罢了,充其量算是个秘而不宣的合作关系,影响终归是不大的。 “保持距离?这么说,你还是要和她继续往来了?”显然,高仙芝对这个问答并不满意,如果不是怕吓到桃夭,只怕他当场就要跳起来了:“夭儿,算我向你求个安心,事非必要,你还是不要再去镇国公主府上了,好不好?”李令月那个女人太不简单了,他很害怕,类似除夕那晚的事还会再度发生,那他只怕是在军营里都呆不安生了。 静静地凝视了他一会儿,桃夭忽然从他的掌心里抽回了自己的手,继而站起了身:“怀瑾哥哥,其实,你还是不相信我能保护好我自己,对么?”要不然,纵使他对太平公主的偏见和敌意再大,也不会对她提出这样的要求来。在他的心里,她应该始终都是当年那个被人利用了都不知道的傻姑娘,她依旧没有半分辨别黑白的能力。所以他无法不担忧、无法不提心吊胆,这才如此惶急地想要从她这里得到一句保证。 如果是昔年旧时,她估计是会第一时间龟缩起来,然后满怀希望和憧憬地给他一个承诺。然而时移事易,到现在,她真的再也做不到了。 “夭儿,这跟信任无关,你千万不要误解我的意思!”眼看着她通身的气息都在一瞬之间彻底冷了下来,高仙芝也有些急了,当下跟着就站了起来:“自从神龙政变之后,公主府上招揽了多少幕僚清客!可纵使有那么个名头摆在那边,整个神都又有谁不知道这些人究竟是什么角色?!你在这个时候上赶着要趟这一遭浑水,你可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处境会有多艰难么?!” 幕僚清客,那不过是图个面上好听罢了,说穿了,无非和张氏兄弟一样,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男宠之流!是,李令月和李裹儿的府上满是这类货色,一个堂堂的宗室贵女,就算养上几个也没什么丢人的。可桃夭跟她们不一样啊,她在李显那里是另有用途的,一旦沾上这不好听的名声,失去利用价值事小,怕只怕从此她在神都就再无立足之地了。他明明是为了她在考虑,可桃夭平素那么聪明伶俐的一个人,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犯了拗,让他除了更加口不择言以外,根本是连丝毫法子都没有了。 “面首,浑水……呵呵,好,太好了。”桃夭乍闻此言,只觉得浑身发冷,连再回头看他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怀瑾哥哥,原来我在你心里,竟然是如此的不堪么?” ------------ 第二十章 撞见 “夭儿,我不是……”猛然间意识到自己的话过于含沙射影,以至于连她都被囊括了进去,高仙芝望着少女冷然的背影,一颗心都跟着抽了一下:“夭儿,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你!” “是,你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你只是觉得,我牵涉其中,永远都不能够独善其身,终有一日会成为她们那样的人吧。”语气中的萧索和落寞在这一刻展露无遗,桃夭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转过身来,面朝向他,一贯明澈如清泉的眼中已然涌上了一层阴郁,让人看不透她此刻的真心:“怀瑾哥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回去吧,军营里事务繁多,高叔叔一个人想必也忙不过来,以后,你不用特意再抽出时间来看我了。” “夭儿!”从来没在她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高仙芝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想要握住少女单薄的肩头:“我只是太担心、太放不下你而已,我并没有……”李令月和李裹儿怎么配和她相提并论呢?她们,永远都不可能变成同类人啊。可为什么夭儿就不能够完完全全地依赖他,反而宁肯去与虎谋皮呢?他真的,从来没有一时一刻怀疑过她,他只是希望不管过去多久,她还能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所有的纯真和美好,而不是生生被这座皇城给打磨成自己最不喜欢的模样。 “我知道。”微微侧身避开,桃夭第一次拒绝了高仙芝的触碰:“怀瑾哥哥,我都知道。可是,我也要告诉你,我决定要做的事,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有所改变的。”停顿了片刻,她忽然扯出了一抹十分惨淡的笑:“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怀瑾哥哥,你的好意我都明白,我答应你,我会照顾好自己,也不会让自己出事。你……你还是早点回营吧。” “夭儿,你……”落空的手指僵在原处,高仙芝发了好一会儿的呆,这才慢慢地蜷起了手指,而后一根根地收了回来。一张俊美的面庞之上五味杂陈,竟是看不出他此刻的心情:“好,我回去,我回去就是了。只是……” “那我就不送怀瑾哥哥了,一路小心,替我向高叔叔问声好。”竭力让自己的声调保持地跟以往一样,桃夭也不待他说完,径直转身就朝屋外行去:“宫禁森严,我这就先回去了。” 衣袂翩跹,裙摆生风,少女的脚步轻盈如猫,瞬息之间就去得远了。高仙芝听着身后门扉的开阖之声,突然一拳就狠狠地砸在了跟前的桌案之上,震得茶盏都跟着跳了一跳,洒出了一片零落的水花。像是谁的泪,看着就剩了满地的凄清寒凉,而再不复以往的温存热度。 一门之隔,桃夭听着里面的动静,却也只是仰头低叹了一声,至此再无他话。不过此处到底是宫外,也不宜停留太久,她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仪表,正想去隔壁找红芙,却意外地瞧见她慌慌张张地从走廊的另一边绕了过来,手上还提着一个小食盒。 “红芙姐姐,你这是……”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快步走到自己跟前,桃夭皱了皱眉,当下就问出了声。红芙不是一个鲁莽的人,陪在她身边这么些年,性子更是沉稳得很。即使做不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至少等闲之事也不足以令她七情上面了。如今看她这副模样,倒是…… “小郡主,奴婢看见上官昭容了。”凑到桃夭耳畔低声说了一句,红芙的面色虽然看着还好,气息却还是没有平复下来,跟她往日里的作风大相径庭:“还有……还有梁王殿下!他们前后脚进的品兰间!奴婢路过的时候还……还听见了一些动静……”语至最后,她的耳朵根子几乎都烧了起来,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跟自家主子继续说下去了。桃夭再早慧聪颖那也还是没出阁的少女,她一个做贴身侍女的,没的跟小主子说起这种事,实在是太难以启齿了。 “他们两个?”原本还沉浸在自身情绪中的桃夭被这两个名字成功转移了注意力,随即神情也跟着微妙了起来:“品兰间……那不就在前面拐角处?”这倒真是撞上门来的消息了。先前她和红芙也不过是凭着一点香料的线索在暗暗揣测,可今日巧遇这一遭,那基本就是板上钉钉,再也出不了岔子了。 “走,去看看。”唇角微勾,桃夭提步就要朝那个方向走去,可抬脚才走了没两步,就被红芙一把给扯住了:“小郡主你怎么可以亲自跑过去!这万一被他们给瞧见了,那……” “放心,我们从那个楼梯口下去,品兰间门口是必经之路。”拍了拍红芙的手背,桃夭搂着她的胳膊就慢悠悠地往前走:“现在怕被人看见的是他们,不是我们。所以,红芙姐姐你只管放宽心就是了。”她可没打算上门去打扰,只是有些事还需要亲自验证一番才叫人安心不是? 索性品兰间离得不远,没走一段路就到了正门口。桃夭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缓步行过,恰听见里面正传来一男一女的低语之声。虽说那两个嗓音都压得极低,且语调含糊,并不能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但光凭那熟悉的声线,桃夭便已经足够确认那两个人的身份了。的确是武三思和上官婉儿。 心里的惦记得到证实,桃夭暗暗地松了口气,正想转下楼梯,却冷不丁地听到里头的男声忽然不甚清楚地提道:“李令月那个女人那边你还是要多分些神出来……” “小郡主……”红芙望着她骤然停下的脚步,面上就有些慌了,扯了扯她的衣角,无声地用口型催促着。 果然是还没有对太平公主打消戒心啊。桃夭摇了摇头,再不多作停留,脚步轻快地带着红芙就出了清心居上了自家的马车。 听这口气,上官婉儿居然还是完全听从武三思的命令的……这下子,她倒是又可以打消心头的一些疑惑了。 “走吧,我们回宫。”放下车帘,也隔开了宫外的是非。桃夭面色沉静,无悲亦无喜。只要她还活着,那就只剩下了每时每刻的奋力钻营,其他想要的,都只能暂且靠后了啊。 ------------ 第二十一章 驾崩 神都的夏天很长,可再长也终究是会过去的。揽月殿前的枫树由青转红,先是浅浅薄薄的一层绯色,而后经过许多个日日夜夜细细打磨,逐渐沉淀加深,最终变成落日余晖似的沉郁暗红。虽没有火焰的热度,却比之更多了一些底蕴和层次,染人衣,灼人目,就好像是神都的深秋,不动声色间就闯入了眼帘,如此的突兀而又缤纷。 已经换上秋衣的桃夭经常站在树下发呆,而且一看就是大半天,那恍惚间带着思索的神情就犹如一道鸿沟,往往一经展露就将她和常人隔绝开来,连半分靠近的可能都没有。 每到这个时候,红芙就会让殿中服侍的宫人都先退下,而她则一边做着绣活一边在廊下安安静静地陪着。其实,这样的行事作风并不是桃夭的性格,那个长安城里慧黠跳脱的少女自从入了神都就变了很多,尤其是上次见过高公子之后,她似乎就变得更加沉默了。红芙不知道这两个人究竟说了点什么,也根本无法从他们的神情中揣摩出任何端倪,她只是识趣地没有过问。郡主早就不是孩子了,行事也自有其分寸把握,她多加干预大概也只会让她更加烦扰,所以,尽到自己的本份也就够了。她十分明白主仆的界限在哪儿,不该跨过去的时候就绝对不会越雷池半步。 今天估计是又要耗上一下午了。看着自家小主子越发清瘦的背影,红芙叹了口气,拿起绣绷开始琢磨要绣什么图案上去,可还没等她想出个结果,桃夭的声音却是忽然就传了过来:“最近安乐公主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小郡主……”红芙忙不迭地放下手里的活计,紧赶着朝院里走了几步,这才觑着桃夭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倒是没有什么特殊的,除了她最近和几个男宠过从甚密,惹得驸马爷发了很大的脾气,连着几日都没有回府呢。” “男宠?”桃夭不由轻笑了一下:“还真是卯足了劲要跟太平公主一较高低啊。”居然连这个都要比上一比。虽说神都的贵妇小姐私下都有豢养男宠的风气,但招摇到李裹儿这种份上的,毕竟还是极少数。想来韦氏如今大权在握,一来顾不上管束女儿,二来则是野心膨胀,压根儿就不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了吧。 “奴婢听说,那几个男宠的面貌有些不妥……”一看桃夭的神情就知道她不太重视这件事,红芙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纠结万分地补上了后半句:“好像……是有几分肖似高将军。” 高将军?尽管最后那三个字的声音落得极轻,可耳尖如桃夭,还是听了个一清二楚。几乎是不由自主一般,她霎时就瞪大了一双美目,一副惊讶到了极点的模样:“你是说,高叔叔?!” “是。”硬着头皮继续往下撑,红芙显然也觉得这些陈年旧事难于启齿,特别是当其中还涉及了某些她们熟悉的长辈之时:“这是宫中的老人们说的,似乎当年安乐公主就对鳏居的高将军一见倾心,一门心思地想要委身下嫁,可最后还是被高将军给拒绝了。”如今这样,只怕也是因为得不到才始终耿耿于怀,算是一种另类的补偿心态。就是不知道高将军若是知晓这些人的存在,又会是怎么样的一种心情了。 “所以,安乐公主差一点儿就要成怀瑾哥哥的继母了?”桃夭越发感觉不可思议。原来其中还有这么一段波折,她倒是忽然明白为什么当年李裹儿一见之下就要取自己的性命了。想来高叔叔的维护让她联想到了自己被拒绝的耻辱和不甘,妒火中烧下一时丧失了理智也是有的。不过这么一想,这个女人是不是也太过疯狂了?哪有因为这么点小事就急吼吼要杀人的,真不懂心机深沉的韦氏是怎么教了这么个徒有其表的货色出来。 “小郡主,您……”眼看着桃夭又是一脸陷入沉思的表情,红芙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脱口就问了一声:“您和高公子,没有吵架吧?”毕竟,这两人都是她看着长大的,那么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如果因为无端的误会和争执就分开,那也的确是太可惜了。在她心里,只有高仙芝才配得上桃夭,所以,能帮忙挽回的时候她也是会不惜一切代价的。 “我们?吵架?”桃夭从自己的思绪中收回心神,一张白玉无瑕的脸孔反倒显出了几分沉暗:“怎么可能呢,只不过……”是生平第一次没有谈拢罢了。 那个人,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舍得对她说上一句重话的。 “嗯?”红芙不解:“只不过什么?”她怎么看这情形都不像是没吵架,甚至,好像比吵架还要更严重一点。 “红芙姐姐,你说这世上的男子是不是都希望自己的心上人温柔娇弱,只一心一意地依附于他呢?”桃夭不答反问,脑海中却是下意识地就想起了自己的双亲。 刘氏是个极其典型的大家闺秀,精通琴棋书画,也擅长理事管家,长到这把年纪,也只是专心于相夫教子,对外界之事素来很少关注。而李守礼明明自己也把控不好外面的局势,但也从不习惯和夫人多聊,哪怕事涉内宅,他也永远是在自行其是,刘氏的意见,他一贯也不会听从和采纳。从这个角度来看的话,答案似乎是很明显了。 “这……”红芙认真思索了好一会儿,这才不是很肯定地答道:“或者……应该是的吧。”男子天性豪烈,想要护住自己喜欢的人也无可厚非,可这跟小郡主和高公子有什么关系? 发出悠长的一声叹息,桃夭揉了揉眉心,颇有些疲累的样子:“怀瑾哥哥不希望我跟太平公主有过多的牵扯,他要我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都交给他,他会去处理,我只要安安静静地待在揽月殿中等着嫁入高府就可以了。” “那不是挺好的么?”红芙下意识地回了一句。这才是她认识的高公子啊,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会把所有的重担都背负在自己身上,也只有这样的人才值得小郡主去喜欢。 “可是,”桃夭猛地转头盯住了红芙:“万一他没能做到呢?莫非我就要两眼一抹黑地坐在这里等着自己被陛下卖掉?!”这是她自己的人生啊,难道她要把所有的指望都维系在一个男子的身上,而自己不付出丝毫的努力?事成了固然是皆大欢喜,可万一败了,难道要他们两个相对成仇?这对她不公平,对怀瑾哥哥也一样啊,她明明有手有脚有脑子,为什么平白无故就要变成别人的负累呢? 红芙被她眼中难得一见的厉色骇了一跳,却也瞬间就明白了桃夭的心理。是啊,高公子是高公子,小郡主是小郡主,事实上,没有谁可以替谁做出选择的。 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她正打算出言安慰上几句,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个宫人跌跌撞撞地跑进了院来,一面跑还一面高声唤着:“郡主,外面传来消息,上阳宫的则天皇帝驾崩了!” ------------ 第二十二章 葬礼之上 则天大圣皇帝,这是李显在即位之时亲自给武曌上的尊号,而此时此刻,那个安详躺在金丝楠木棺里的女人,却是褪去了曾经所有的光环,转而恢复了自己早年的名头。 改帝号为后,且以皇后身份与高宗合葬乾陵。这是武曌临终时的遗命。而不管和自己的母亲在生前有多少难堪和龃龉,李显都不会不答应这无关痛痒的请求。是以,他改其尊号为则天大圣皇后,罢朝三日,举国哀悼,还亲跪灵前送了武曌最后一程,赢得了所有人的称赞和吹捧。 而桃夭一身白色的粗布麻衣,静静地跪在一群哀哀哭泣的女眷之中,低垂着的双眸通红,更显得那张素颜雪一样的白皙,倒是很有几分伤心的模样。可事实上,她只是用了红芙专门调配的刺鼻香料,让自己有了那么点翻涌的泪意而已,真正有多难过,却是不见得的。武曌今年已经八十二岁了,便是放在民间,那也是实打实的喜丧,更何况她的一生何等波澜壮阔,便是寻常女子拍马几辈子都赶不上,最后离开也算是再无遗憾,堪堪够了断一切因果了。 毫无疑问,这个女人是一个合格的帝王,一个心怀天下、无愧于百姓的主君,可对于她的家人来说,她却绝不是一个合格的妻子、母亲和长辈。就连桃夭自己,都无法昧着良心说她对武曌全无怨怪。毕竟,如果不是这位曾祖母最初的猜疑,她压根儿就不会成为那么多人眼中的目标而出现在这里。她原本,是应该拥有属于自己的简单生活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除了武曌留下的那一旨密诏,什么都不剩。 很显然,怀着同样复杂心思的,并不止桃夭一个。所以,即便此时哀声四起,灵前的众人也大多是面色古怪、神情扭曲的。好在宫中之人都是天生的戏子,借着帕子的遮掩和各种外物的辅助,倒也一个个哭得似模似样,生生营造出了一派孝子贤孙的景象,直看得桃夭兀自唏嘘不已。 “怎么,入宫这么久,还是没习惯这里的虚情假意么?”一道低语之声在耳畔幽幽响起,引得桃夭下意识地侧转了半边脸去看,却原来是一身缟素的太平公主。 “公主殿下,您怎么……”桃夭难掩眸中的惊讶之色。因为半个时辰之前,跪在最前面的太平公主就由于悲痛过度而晕厥了过去,此时正该在偏殿休息才是,怎么会无缘无故就出现在了这里,还一脸无事地跪在了自己身边呢? “那对母女实在是太碍人眼了,我没那个耐性和她们在一处。”并没有看她,太平公主的嘴唇甚至都没怎么蠕动,那低沉却沉稳的嗓音就穿破周遭的喧嚣,异常清晰地传入了桃夭的耳中:“这里不方便说话,一会儿你寻个机会来偏殿见我。”说着,她也不等桃夭回应,不动声色地就起身混入了边上的宫人队伍里,很快就消失得不见踪影了。 也亏得自己如今的身份过于尴尬,所以被安排跪在了最角落的位置,再加上大丧之时,所有人都是清一色的白衣白裙,连发式装束都相差无几,否则她这么一番动静,怕是再小心也会惹来注意的吧。桃夭无奈地叹了一声,却是斜瞥了一眼正在人群最前方痛哭失声的韦氏和安乐公主。眼看着她们都沉浸在自己扮演的角色中无法自拔,根本就无暇顾及其他之时,她才瞅准机会找了个空档,趁着宫人进来添香的当口,也学着太平公主的样子偷溜了出去。 “呼——”才避到一处无人的转角,桃夭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得不说,大殿里的人太多,香烛燃烧的气味又太过浓烈,两下相碰,弄得里面着实憋闷,再不借机出来透透气,她恐怕才要真正晕厥在里头。太平公主此举,竟是少见的及时雨了。 “你这是要去见她么?”一个刻意压低的男声冷不防地在身后响起,桃夭瞬间寒毛倒竖,转身的同时直退出去好几步才将将站稳。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人原来是高仙芝,黑色的劲装外披了一层白色孝衣,看起来和宫中的寻常护卫无异。 “怀瑾哥哥。”竭力平复着自己的心跳,桃夭的声音里还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她实在是有些被吓到了:“你怎么会在这里的?我听说高叔叔已经出宫去了啊。” “上次一别之后就再没能见着你了,不太放心,所以特意多留了一会儿。”高仙芝的黑眸深沉得看不到底,许是近来在军中磨练太多的缘故,他和以前相比,身上温润如玉的贵公子气息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却是森冷如刀的铁血阴寒。虽然他在桃夭面前刻意收敛了不少,可到底给人的感觉还是不一样了。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一把,他也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大:“对不起夭儿,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没事儿,我只是一时没防备,有点意外。”嘴角扯起一个不太自然的弧度,桃夭想着他刚才的问题,唇边的笑容就更淡了:“公主殿下因为太过伤痛而昏倒了,我去看看罢了,并没有什么。” 察觉到她话语间的冷淡和疏远,高仙芝握着她胳膊的手下意识地一紧,解释的话已然脱口而出:“夭儿,我没有要盯着你的意思,我只是……只是担心你会受到伤害。” 太平公主是何许人也,那是从小就在锦绣绮罗堆里滚打出来的大阴谋家,在她那里,何曾有过半分真心和诚意。他不过是害怕旧事重演,害怕桃夭会再一次被当作工具,害怕她在无声的倾轧中就此湮灭,所以才拼了命地不想让她离那些人太近。可是,就上一次的情形来看,夭儿显然是误会了,他回去思量了很久,还是始终放不下心,所以才会借着这个机会冒险潜入,等着跟她说个明白。 ------------ 第二十三章 立场 “我没有自私地想要捆住你,也没有打算罔顾你的意愿,我只是担心……”高仙芝向来笃定淡然的脸孔出现了一丝裂缝,以至于极其罕见地流露出了不安和恐惧的气息:“夭儿,不要误会,不要推开我,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对天发誓……” “怀瑾哥哥,”哪怕隔着厚实的衣物也感觉到了他指尖隐约发颤的力道,桃夭低叹一声,反手就搂住了他劲瘦的腰肢。任由自己的脸埋在他的心口位置,少女的声音比之方才要柔和得多:“不要发誓,我说过,那首上邪是只念给你的。如果连你都不信了,我还能信谁呢?”她从一开始,就很理解他的意思,可这也并不意味着她会乖乖听话去做。 “夭儿……”身子猛地一僵,高仙芝只觉得怀中少女独有的清冽香气扑面而来,竟让他于一时之间完全愣住:“你……真的,没有因此而生我的气么?” “嗯,没有。”听着男子格外有力却分明紊乱了的心跳,桃夭侧过头去,掩住了自己满含歉意的一个苦笑:“以后我不会再与虎谋皮了。” 因为该进行、能进行的,她都安排得差不多了。 “我会安心待在揽月殿里,等你的好消息。” 接下来,她只需要坐山观虎斗,看看谁能笑到最后了。 和高仙芝分别了之后,桃夭还是去偏殿见了太平公主。如今不比从前,后宫已成了韦氏和安乐公主的天下,她们要避人耳目地在宫中见上一面不容易,该抓住的机会自然也不能放过了。 “动作还挺快的,我以为你还要呆上一会儿才会出来呢。”除了略微红了一些的眼角,太平公主的面上几乎没有什么悲戚之色,这个雍容华美似牡丹的女人一如既往的沉稳大气,好像才逝世的那个人和她全无干系似的:“放心,这附近我都安排了人盯着,保证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消息泄露出去。” “公主殿下办事向来周全。”微微扯了扯嘴角,桃夭只关心她特意来寻自己的目的:“您急着跟我碰面,可是事情有什么变故么?”她不过是给了个行动的思路以及一些比较关键的信息而已,至于太平公主具体要如何筹划安排,她是从来都不过问的。眼下这般,她的确是看不太懂。 “倒也没有什么变故,只是你我既已站在一条船上,有些事总得知会你一声。”太平公主示意她坐下,言语之间满是淡然笃定,看起来确实是不像计划受挫的样子:“我不会因着你年纪小就轻视于你,你给我的帮助,我也领情,日后定然会有所回馈。”她不傻,桃夭当日在镇国公主府所说的并不是空话,她也明白这小丫头要的是什么。这对她而言不是什么难事,所以给出一个承诺也未尝不可。 果然,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省事不少。桃夭低垂了眸子,语调温驯地应声:“那就多谢公主殿下了。”太平公主虽然是女人,可在一言九鼎这一项上,她向来做得不错。放眼神都,恐怕都找不出一个人的话能比她更有分量,有了这一句作保,确是能让人安心很多。 点了点雪白的下巴,太平公主端起身边的茶盏,眼神有些飘忽:“你那天传出来的消息我派人去核实过了,是真的。上官婉儿和武三思私下早有来往,已非一日之功,只是遮掩得未免也太好,若非你提了那么一句,我怕是直接就忽略过去了。” “殿下杂事繁多,一时没有注意也是正常,我不过是闲来无事的猜测,误打误撞罢了。”桃夭凝神细思:“倒是您说的,如果武三思和韦后也……” “哼,这个老匹夫也太会蹦跶了一些!”一双凤眼虚眯而起,狭长的眼缝倾泻出一片浓浓的杀意,太平公主的语气不善到了极点:“母亲身边的亲信和兄长最宠的枕边人……他当真是一个不落,想着要一网打尽么!” 桃夭眨了眨眼,却是没有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她抬头望着对座之人,提起了另一件事:“不知立储的事情进行得如何了?我看陛下似有些举棋不定,到现在都没有确定下来呢。” “那不过是对外的风声而已。”太平公主摆了摆手,一脸的不以为意:“李姓子嗣本就不多,我兄长的儿子就更少了,这么一盘点,储君的人选根本是呼之欲出。” 李显的女儿不少,儿子却只有四个。长子李重润早年就因议论张氏兄弟摄政一事而被武曌杖杀,自是不提也罢。而次子李重福,却在前不久刚被韦氏诬陷,贬到濮州做了刺史。那接下来…… “卫王李重俊?”桃夭皱了皱眉:“可他也不是韦后所出,万一重蹈了他二哥的覆辙,那可不就糟了?”韦氏绝不是个袖手旁观的善茬,否则李重福也不会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时候被贬离京,分明就是那个女人先下手为强,在排除异己了。只不知她是想自己上位还是让李裹儿出头。 “李重俊比他二哥要机灵得多,前车之鉴尚在,他没那么容易就倒下的。”太平公主笑得胸有成竹:“况且,陛下再怎么宠爱韦氏,有了我母亲的例子在前,他也不会同意再出一个女皇帝的。他对这个三儿子素来还有几分疼爱,想来也不会将其置于险地而不顾,从这个角度来说,李重俊太子的位置是跑不了的了。只是,”她顿了顿,像是有些困惑:“我不明白上官婉儿究竟在里面扮演什么角色,那个丫头才名昭著,也颇有几分手段,她若是横插一杠可就麻烦了。” “殿下是在担心上官昭容的立场?”桃夭琢磨着这些纷乱的关系,脑海中依然是清明一片:“依我之见,她不过是个被才名和身份地位连累了的普通女子,否则,以她如今得到的信重和手里的权柄,她又有何必要搭理武三思呢?” ------------ 第二十四章 女人心思 “你是说……”太平公主实在是有些不相信自己听到的:“她心悦武三思?”所以,哪怕她现在成了李显的宠妃,成了韦氏的心腹,同时掌管着前朝后宫的诸多权力,她也依旧跟那个男人牵扯不清。因为那无关利益,无关权欲,只是出自她的一片真心。她喜欢那个男人,因此,就算明知事不可为,也不由自主就沉沦了下去,简直傻到离谱。 而反过来看,武三思无疑是比她冷静得多的。在武曌失势之后也不放弃上官婉儿,借着她更好地站到李显身后的同时还把韦氏拉到了自己的身边。再加上李裹儿这个儿媳,他们之间的联盟基本就是坚不可摧的了。也不知道上官婉儿是否清楚韦氏的这一层关系,又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维持和继续下去。总之,她已然成了太平公主眼中的突破口了,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放过就是。 “武三思的野心不言而喻,如今的陛下并不强硬,我不认为他会就此满足,势必是想要更进一步的。”桃夭对于人心的把握向来准确直接,此时面对着太平公主,也就没有打算绕什么圈子:“如果他想要那个至尊之位,那上官昭容必然是会帮他的。”这样一来,可不就和韦氏跟李裹儿的立场相悖了么。 “我明白了。”太平公主的眸光连连闪烁,最后却是归于了一片宁静:“有了这一步棋,之后的戏目可不就是更好看了么。” 先用一个太子李重俊,引起韦氏和武三思等人的不满,两方势力厮杀,必定会有所损伤。接着,再利用武三思和韦氏各自的小心思,借由一个上官婉儿从中发难,这一个阵营肯定也会就此土崩瓦解。再然后,可不就是太平公主入场渔利的时刻了么。 桃夭说的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总结下来也就这么个意思。她本就不打算涉局太深,且以太平公主的聪颖,点到为止也就可以了。是以,她只是稍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偏殿,继续回到灵堂守灵,顺便,继续看那一群人唱念俱佳地把这一场葬礼给办完。 武曌的遗命,不光是恢复了自己的皇后身份,和丈夫李治同穴而眠。更令世人不解的,是她下令在乾陵之前另立了一块墓碑,一块无字之辈碑。高宗李治的墓碑尚有武曌自己的题词,可她自己,却要求什么都不留下,赤条条地来,空荡荡地去,谁也不明白,这位曾经站在了天下之巅的女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而桃夭,却在李显命人立起无字碑的当天想起了自己最后一次见到武曌时的那番对话。 “李显这个儿子,怕是终他一生都想不明白我要的到底是什么了。”武曌当时的笑容格外苍凉而落寞,像是年老之人痛苦已极、死亡将至时的解脱,又仿佛只是不被子女小辈理解包容的无奈和心酸。桃夭当时看不太懂,如今却是忽然就有些了悟了。 听说武曌当年入宫嫁给太宗也是时势所迫,并非出自她的本心。而后深宫险恶,一个年方稚龄的少女,纵然心机深沉,步步为营,想来也走得很是艰难。无人清楚那时的她是受过了何等的磋磨才从一个小小的才人登上了皇后的宝座,也无人知晓她是经过了怎么样的心路历程才最终决定抛弃一切,冒着与全天下为敌的风险站上了那个位置,登基称帝,从此君临天下,却也形单影只。世人只知她工于心计、手段残忍,对待自己的敌人从来半点不留情面,可谁又能确凿地知道在这风光无限的背后她到底舍弃了什么,又得到了多少她想要的呢? 桃夭只知道,不管怎么样,武曌是个好皇帝,哪怕和太宗相比,她也是个当之无愧的好皇帝。至少,老百姓在她的统治之下安居乐业,大周亦在她的手下万国来朝,前人如何尚且不说,恐怕就李显而言,他是一辈子都攀不上自己母亲的这一座高峰了。至于这无字之辈,只怕也是武曌留给后世之人的一个玩笑,爱怎么评论怎么评论,是功是过,是赞是辱,她都再也看不见、听不着了。由得你们议论纷纷,口诛笔伐,斯人已逝,形神俱灭,又有谁会在乎呢? 想到这里,桃夭也忍不住会心一笑。武曌这个人啊,真的是英明一世,肆意一生了。如果当世的女子皆能如她那般,活得强大而洒脱,那未尝不是美事一桩。可遗憾的是,所有人都希冀能有她那样的权势滔天,却往往忽视了自己并没有驾驭的能力。到头来,恐怕也只会落得个被反噬的下场而已。 红芙一踏进殿中,就听见了自家小主子的一声低叹,不由就生出了好奇之心,直接笑着就开了口:“怎么,这才刚除服呢,您就叹上了,难道是这段时间喝白粥喝得上了瘾,还不舍得了?” 国丧的规模不比其他,在服丧的时候不但禁止饮宴歌舞,就连日常的饮食都有限制。而作为皇室嫡系,桃夭便是再不打眼,也没有例外的份,很喝了一段日子的粥,连带着又清减了不少,红芙正想着法子给补回来呢,哪能见得她又这么思虑万分地连连叹气? “舍不得什么还能舍不得粥了?”想起那连人影都能照得见的清水白粥,桃夭的一张小脸就皱成了苦瓜样:“红芙姐姐,我想吃你做的糕点了,不管哪样都行。”她真的是喝粥喝怕了,偏偏红芙还哪壶不开提哪壶,简直折磨。 “奴婢哪还敢等您吩咐啊,这不,”红芙像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食盒,打开盖子就一盘盘地往桌上端:“早就准备好了,不过您也少吃点儿,稍微垫垫也就行了,一会儿可要用晚膳呢。” “栗子酥,芙蓉糕,荷叶饼……”桃夭看的眼睛都直了,哪还听得清她后面还说了些什么,当即一撩袖子就伸手拿了一块,吃得津津有味,活像是一只喜笑颜开的小猫咪:“还是红芙姐姐对我最好了,永远舍不得把我饿着!” ------------ 第二十五章 风起云涌 红芙顿时就看笑了:“把您饿着了那可还了得!奴婢的胆子可没这么大,您啊,安安心心吃就好了,别给戴什么高帽子,奴婢可禁不起!”说着,她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边给狼吞虎咽的桃夭倒了杯茶,一边压低了声音道:“对了,奴婢刚刚回来的时候碰到上官昭容了,她好像,是刚从韦后宫中出来的样子,看起来怒气冲冲的,连招呼都没跟奴婢打就径直走过去了。” 上官婉儿?还刚从韦氏的宫中走出来?桃夭咽下嘴里的一口糕点,下意识地接了茶水喝着,眼中却是掠过一抹若有所思:“你能肯定,她的情绪很差么?”怒气冲冲,一向风流婉约,温柔得体的上官婉儿会流露出这样的神情?她倒是很有些怀疑。 “能肯定。”红芙使劲地点了点头:“平日里的上官昭容为人处世都极其小心,每次隔着老远都能认出奴婢,然后笑着迎上来打招呼。可今天,她看着就跟变了个人一样,不但面色铁青,步伐匆匆,就连鬓角都有乱了。而且,奴婢恍惚瞧见她脸上还有一个红印的样子,像是……被人打了。” 被人打了?桃夭瞬间瞪大了一双眼。在韦氏的寝宫里,还有谁敢打这位实力不凡的昭容的?而且,居然还是给了一耳光……这么说来的话…… “红芙姐姐。”桃夭招手示意红芙附耳过来:“这样,你去打听一下……” 武曌的去世像是打开了所有野心之辈心底的那道闸门,接下来的几年时间里,无论前朝还是后宫,庙堂还是乡野,整个大唐都陷入了一片动乱之中。 先是以张柬之为首的神龙五王遭到了武三思势力的连番排挤和攻讦,后者打着韦氏的名头不断在李显面前恶意中伤这五人。而这位耳根子软又偏心的陛下终于也是不胜其烦,没有再顾及当年的扶持之情,一纸诏书就免了五人的宰相之职。除此之外,他还将张柬之外放出神都,转到襄州做了刺史,之后却又禁不起韦氏的再三挑唆,没过多久就又将之贬到了泷州,几乎等同于流放。而年事已高、一心扑在朝堂之上的张柬之哪里受得了这一连串的打击和折辱,心灰意冷外加路途奔波,积劳成疾的身躯早已成了强弩之末,到泷州之后没多少日子就悲愤交加地死在了任上,时年八十二岁。 而排除了一大异己的韦氏志得意满,原本想进一步干涉朝政,却没料到沉寂许久的李显忽然就下了立储诏书,将其三子李重俊册立为皇太子,并召卫王火速回神都举行册封仪典。这一步棋走得出人意料且迅猛无比,直将韦氏和李裹儿母女打了个措手不及。等她们回过神来的时候,李重俊的位置基本也坐稳了,还凭借其品行和处事能力赢得了朝中一应大臣的支持,要求太子监国、韦后让权的呼声越来越高,只把个安乐公主气得牙痒痒。 作为嫡母的韦氏自然无法容忍一个妾生子爬到自己头上,于是再度联合了武三思对抗李重俊。而这一回,就连李裹儿也坐不住了,拉着驸马武崇训一起下场,不仅当面对着这个兄长百般**,更蛮横地要求李显废掉他,改立自己为皇太女。李显不是傻子,哪怕再喜欢这个女儿,哪怕再无力抗衡韦家,他也不会贸然就答应这样的要求。再者,有上官婉儿这么个拥护者在,倒也无形中就为他分担了不少压力,他于情于理既都能镇得住场子,那拒绝起李裹儿来就更加不会犹豫了。 几方人马各怀鬼胎,明枪暗箭、阴谋诡计是一出接着一出,直把朝野上下搅得天翻地覆,一日都不得安宁。而趁着大唐内乱纷起的时候,早些年屈服于唐兵铁骑之下的周遭各国自然也免不了动了心思。北边的突厥本就是狼子野心,对于大唐向来是时而友好时而凶狠,眼看着唐人此时根本无暇分身,他们也乐得进犯边陲,隔三岔五就对大唐的边境骚扰抢掠一番。虽然动静不大,但边防地区的损伤也不小,着实是让驻边的将领操碎了心。至于西边的吐蕃,原本在武曌时期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只有龟缩一隅,俯首称臣的份,可眼下借着这股动乱的东风,竟也开始频繁地发兵滋事。尽管短时间内还有形成什么大规模的战争局面,可原本递上降书议和的态度却是再没有了。两方夹攻之下,大唐一时之间居然腹背受敌。若不是天朝自太宗皇帝起就强盛富饶,国库钱粮、兵马武器都格外充足,只怕单这一次,就会在全国范围内燃起战火。届时,那就不光是你死我活的政治纠纷,而要转变成家破人亡的侵略战争了。 朝中的诸位大臣也都不是摆设,事情进展到这种地步,第一时间当然是要抛下成见,说服李显出兵镇压。于是,这位自登基以后就无比闲散的皇帝到得此刻方才真正忙碌了起来,洞察时局、调兵遣将自不消说,三不五时地还要应付下自己心机深沉的皇后和胡搅蛮缠的女儿。短短几天时间,李显就焦头烂额了,本来就弱的身子变得越发不堪,连带着整个人看起来都苍老了不少,可偏偏两边的战局始终都不太乐观,硬生生把他急出了一身病。 而身在揽月殿里的桃夭,从头至尾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地旁观着这一场仿佛闹剧一样的戏目。她也没想到事情竟然会发展到如今的模样,更没有想到,在边境地带硝烟四起、民不聊生的时候,韦氏和李裹儿居然还不安生,继续着以往奢靡无度的生活不说,连对那个位置的肖想都不曾减弱一分一毫。这样的人,怎么有资格君临天下,又有何颜面去统治天下的百姓?当真是李唐皇室之耻,真正叫人看着都觉得恶心! 并不知道自家主子在想些什么,可看到桃夭明显不善的面色,红芙还是忍不住出言安慰了一句:“小郡主,您放心好了,高公子是跟着高将军一起出征的,而且对付的只是小股的突厥势力,必定不日就能凯旋而归了。” ------------ 第二十六章 吐蕃联姻 摇了摇头,桃夭依然是愁眉紧锁:“怀瑾哥哥身手不凡,也几经战场,这点场面还难不住他,我倒是并不担心。只是,”她凝眸望向窗外那一片挟裹着阴沉水汽的天空,心头就好似是压上了千斤重担,有一种说不出的窒息与惶恐:“我有些不安,总觉得这些事情的变故都太大了……”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胸有成竹地说他能将这一切都尽数把握。可笑自己自以为聪明,帮着太平公主筹谋了这么些玩意儿,却不知日后,又是否真的可以如她所想的那样发展呢? “您是说上官昭容的事情?”红芙对于上官婉儿没有站到韦氏一边,反而拼死要阻拦安乐公主成为皇太女一事一直都耿耿于怀:“您说,她就算真的因为梁王的事跟韦后闹翻了,那也不该这般明目张胆地与之为敌吧?难不成,她还想让梁王有上位的机会?” “梁王?”桃夭的嘴角下意识地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他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罢了,吃着锅里的看着碗里的,以为全天下的女人都会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呢。”上官婉儿,大概也是看穿了那个男人,所以,才会这么不管不顾地跟韦氏撕破脸。既然她什么都得不到了,那武三思也不要想着能借由这层关系谋求更多。这个女人,看着温婉似水,实则却是个再果敢决绝不过的人。 “等着瞧吧,这一次,武三思怕是要踢到铁板上了。” 不管桃夭关于其他事的预感如何,至少对于武三思,她有一点是完全说对了的。 李重俊并不像他父亲那样好说话,哪怕明面上对于安乐公主的所作所为表现得不甚在意,可对上武三思,他显然就没那么多忌惮了。他在尚是卫王之时兼任洛州牧,不久则改任了左卫大将军,因此,在朝中的文臣武将里颇有人脉,每逢武三思针锋相对,他大抵都能不动声色地予以还击。虽然说不上太漂亮,但对于一个甫为储君、毫无根基的皇子来说已经极为不易。而接连触了几次霉头,没有占到半点儿便宜之后,武三思也大概了解了这位太子爷的实力,无论暗地里如何操作和布局,单朝堂上的表现来看,确实是收敛了不少,大有吃够了苦头,然后识相地鸣金收兵的意思。 不过谁都看得出来,这一派和平、互不侵扰的局面都只是暂时的假象。背后的势力一日不消除,这杂乱的党派之争就一日不会停止。而作为高高在上、心知肚明的一国之君,李显到现在也没有了掌控局势之能,只好听之任之,看看后续的发展再做决定了。 就在这一地鸡毛、人心动乱的时刻,制造了西境战事的吐蕃却有了新的态势。也不知是**过于轻敌还是吐蕃卯足了劲儿要死磕一场,自大将军唐休璟以来便横扫吐蕃、长年垄断安西、陇右等地控制权的大唐竟首次在大战中失利。尽管之后在当地将领的力挽狂澜之下,两方人马陷入了维稳的僵局,可战败的影响却是不能轻易抹去的。一时之间,整个神都都开始变得人心惶惶,百姓们皆慌乱得不敢随便出门,好像生怕一觉醒来就兵临城下、改朝换代的样子。饶是李显费尽唇舌、万般安抚,也仍然改变不了一片散沙的局面,着实是看得人心焦不已。 就在他挖空了心思,想着要再寻一员骁勇善战的大将还是重新起复年事已高的唐休璟之时,稳占上风的吐蕃却是率先传来了消息。吐蕃摄政太后没禄氏派遣使者到神都进贡,一边表达己方想要重修旧好的意思,一边又再次提出了联姻的要求。 而早已焦头烂额的李显自是不会再如武曌当年那样百般试探,甚至于他连议和的内容都没怎么关注就爽快地应下了对方的求亲。唯独这和亲的人选,却是还没有当场定下,直引得文武百官又兴起了一波新的争论。 按理来说,与吐蕃赞普结亲,最合适的人选自然是李显的女儿,也就是李唐皇室正经的公主。可吐蕃现任赞普尺带珠丹年纪尚小,还未亲政,事事皆由其祖母没禄氏代为掌管,若和亲公主的年岁相差太大,只怕会有夺权之嫌,这样一来,可选择的余地就大大地减少了。李显之女基本都已嫁作人妇,唯一年纪稍小一点的成安公主也在不久之前有了婚约在身,且另一方还是韦后的娘家侄儿,只这一看,退婚就成了不可能的事情了。所以,到这里为止,李显的亲生女儿已经全然都不在考虑之列了。 而遵循旧例,除却皇帝的女儿之外,一般这样的和亲人选都是从宗室贵女里挑选出来的。因着武曌对李姓子孙的几番清洗,如今的李氏宗族已不比当年的人丁兴旺,作为目前久居神都的宗亲,相王李旦的女儿自然就成了第一考虑的对象。例如清阳县主、霍国县主这类年岁相当的便屡屡被提起,而避无可避的,当然还有雍王府那位才被李显认作了义女的桃夭郡主李奴奴。 “如今朝中大臣基本都分作了两派,一派是支持从几位县主中挑出一位去和亲,而另一派,就咬死了要小郡主您去呢。”红芙的声音不太稳,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整个人都咬牙切齿的,生生把一张俏丽的脸孔弄出了一副狰狞样:“说什么您年岁是最小的,跟吐蕃赞普最为相配,又说您怎么着也是章怀太子的嫡出孙女儿,还被当今陛下收作了义女,身份之高,无人可比,让您前去和亲也更显出我天朝的诚意。” 呸!都是屁话!现在谁人不知当朝身份最高的女人就是韦后所出的安乐公主了,无故攀扯上她家主子干什么!而且,什么诚意不诚意的!真有诚意也该把李季姜嫁过去!凭什么给了个无关痛痒的义女名头就要小郡主远嫁番邦!如果不是陛下胡乱出手横插一杠,小郡主现在应该嫁给高公子的好嘛! ------------ 第二十七章 求助 越想越生气,越生气就越忍不住鼻头发酸,才把话给说完红芙就捂着脸哭了出来。本来她是打算强打着精神不让桃夭看了难过的,可是连她都替小郡主觉得委屈,情绪一上来根本就控制不了,也实在是很不称职了。 “哭什么,我都没哭呢。”一身寡淡的桃夭坐在窗前,除了略微苍白的唇色,她看起来和以往并没有什么区别:“不是早几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局面了么,怎么到这会儿忽然就伤心起来了。” 早在没禄氏的使者刚进京的时候,她就从太平公主那里听到了求亲的风声了。能够把清阳和霍国等人牵扯进来而不是毫无商量余地地直接把自己给推出去,这已经比她当初设想的情况要好上太多了,想来也是太平公主在暗中鼓劲怂恿了一批朝臣的缘故,可她能做的基本也只到这里了。就是不知道这样的情势最终会倒向哪一边去啊。 “奴婢只是气不过!”眼看着比自己小上不少的当事人都一脸平稳地坐着,红芙忙不迭地擦了眼泪,却还是掩饰不住言语间的抽噎:“这些人摆明了就是在欺负您!如果您有像安乐公主那样强硬的靠山,看他们还敢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没嫁人的宗室女可不少呢,何苦都盯着她家小郡主!无非就是欺软怕硬!那些人的嘴脸可实在是太叫人恶心了! “踩低捧高本就是人的天性,何况这里本就是最为势利的神都呢。”抬手揉了揉自己略显青黑的眼角,桃夭的语气透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不说这个了,红芙姐姐,我让你借太平公主的渠道送出去的书信如何了?” “郡主吩咐,奴婢不敢怠慢。”红芙满面郑重地回答道:“那日我送去镇国公主府的时候是看着信使出发才离开的,想来这会儿长安那头也该有回信了。”小郡主单挑这个时候写了信给王爷,怎么想都是无比重要的,她当然要办到万无一失才行。只是她不懂,为何太平公主在看了小郡主的亲笔短笺后也跟着续了一封信,而且看样子也是写给雍王的,难道她们两个说的是同一件事? “嗯。”微微颔首,桃夭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明日我们去镇国公主府拜访殿下,你准备些她喜欢的糕点带过去。” 这是她联合了太平公主一起,特意写给她父亲李守礼的一封信。若是他对自己还怀有那么一丝丝愧意和父女之情,他就该知道要怎么回复。而他的回信,极有可能是她此时不利局势的一次转机,所以明天她无论如何都要去找太平公主一趟,便是被韦氏猜忌也顾不得了。 父亲,但愿,你不会让女儿失望吧。 “我就知道你今天一准儿会过来。”还是镇国公主府那个四面开阔、地段敞亮的花厅,太平公主端着茶盏优雅而坐,看向桃夭的眼神却是不由自主就带出了些许怜惜的意味:“虽然我说动了不少大臣,可打你主意的人还是不在少数。所幸现在还没有到最后一步,总还是能有转圜的机会的,你也用不着太过绝望。” 桃夭微微一笑,却也是一脸的不置可否:“那就借殿下吉言了。”这种无力的安慰,骗骗小孩子还可以,若放到她身上,那可就太过苍白了。只是太平公主明显是出于一片好意,她生受了就是,倒也不用较什么真。 毕竟,李显当初将她从长安召过来的时候,就抱定了这样的心思,通常情况下是不会更改的。而今,太平公主所谓的希望也只是寄托于那些大臣的三寸不烂之舌能说动李显,否则,一切就都是空的。当然,从她的角度来看,这样的可能性渺茫到等同于无。 还真是个时刻保持冷静的性子。太平公主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的少女,心里却也忍不住叹了一声可惜。抬手自袖间取出一封信递给桃夭,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就放柔了不少:“今儿个一早从长安过来的,看看吧。”她也清楚,这丫头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东西,自是不会在这种时候跟她兜圈子。 桃夭食指微颤,面上倒还一如往常,她甫一接过信件,看着扉页上那熟悉无比的字迹,心就不自觉地抖了一抖。 “太平公主殿下亲启”。她的生父,居然在这个特殊的时候都不敢明目张胆地写一封家信给她……里面的内容,即便她不打开都可想而知了。 下意识地闭了闭眼,桃夭的长睫如脆弱的蝴蝶翅膀般轻轻扇动,在努力平息眸中滚烫的同时更是将无数苦涩的情绪吞咽回心底。就这么着过了半晌,她的手指在那一笔一画上细细描摹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没有将它拆开查看。深吸了口气,面色不太好的少女扬起一个微笑,终于还是将那纸书信递还了回去:“想必公主殿下已然了解内情了吧?既如此,那我看与不看也就没什么关系了,我总是相信您的。”哪怕事实上,她相信的只是自己对李守礼的判断,而并不是其他。 “你……”太平公主不由面露讶异之色:“你真的不想亲眼看看他写了点什么?”是,她的确是看过了,所以才会对李家的男人越发不屑,也禁不住对桃夭更加心疼。只是,她没想到这个面容绝艳、外表娇弱的女子竟然能做到这个地步,这未免也过于清醒了些吧? “还是不看了。”少女明明是脸颊带笑地说着这句话,可看着那朵摇摇欲坠的笑靥在她的唇角慢慢绽开,太平公主却只觉得她快要哭出来了:“不看的话,他还能是那个自小就宠着我的父亲,可一旦看了,我和他们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 太平公主默然良久,想要说句什么来抚慰一下这个她打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可事实上,就连她自己,都是这样一路被抛弃、被放逐着行来的,哪怕绫罗绸缎、金银珠宝,也再暖不回一颗早已被伤得千疮百孔的心。想要用区区的三言两语来让桃夭认命,她凭什么呢? ------------ 第二十八章 救星 那一日,她接到红芙带出的短笺,就明白桃夭想走攻心的路线。当年的章怀太子李贤和李显关系极好,后者因为天性软弱无争,多少次被武曌恨铁不成钢地重罚,而每一次,都是李贤出面,平息母亲怒火的同时照顾幼弟,真可谓是将兄长的职责尽到了十足。为此,李显也感念了很多年,哪怕后来李贤因为谋逆之罪被诛杀,满朝文武无人敢出声支援,他也依旧按礼祭奠和悼念。这样真挚的兄弟之情,在皇室里着实是少之又少,应该说,桃夭能想到走这一步棋,其实是非常明智的。 于是,她结合桃夭的书信,给李守礼大致分析了如今的局面,为的就是劝说他打出章怀太子的旗号,激发一下李显心中沉寂多年的感情。这样一来,便是念着李贤当初的关怀和扶持,他也再不会将兄长唯一的嫡出孙女儿送去吐蕃和亲。桃夭的目的,就是要用李守礼的身份来适当地提及旧人,以便唤醒李显的愧疚和不舍之意,如此简单却直切要害的一招,只要李守礼肯配合,基本就没有不成的。只可惜,那个男人就算是面对着自己隐含胁迫的引导和亲生女儿带泪的恳求,也依然稳如千年老龟,一动不动的同时可能还朝里缩了一缩,他,完全没有胆量再谈及旧事,更没有勇气对上当今的天子。 “斯人已逝,往事已矣,一切谨遵陛下吩咐,万请公主殿下谅解。”寥寥数语,就把为人父的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他甚至,都没有要过问桃夭一句的意思。她刚接到信的时候,简直是被气笑了,可回过神来,却是在心底涌上了一层无限的悲凉。 除了她死去的父兄,李家侥幸存活下来的男人似乎都已被吓破了胆,成了现在这般懦弱无能的模样。他们心安理得地交付出一切,只求自己能平稳度日,从不论交付出的代价是什么。他们好像也根本就没想过,如果连他们都躲开了,那在他们庇佑之下的那些人又该怎么办。李奴奴啊李奴奴,早在她被定下这个明显带了示好意味的名字之时,她就是注定要被李守礼推出去保住雍王府的人了。可这样的结果,对于一个才如花苞初绽的少女而言,未免也太过残忍。 “那你有把消息传给高仙芝么?”不愿自己就此陷入那种纠结不堪的情绪之中,太平公主顺势就换了话题:“将军府到底位高权重,或许他们能有什么法子扳回一城也不一定。” 摇了摇头,桃夭的眼神飘得很远:“他在前线和突厥作战,告诉了也不过是徒惹烦忧,半点无济于事。”这是她自己的仗,终究还得她自己来打才行啊。 “等着瞧吧,不到最后一刻,谁又能说得准谁输谁赢呢。” 然而,出乎桃夭意料的是,就算她什么消息都没有传去北境,高仙芝也还是很快就得知了神都的动向。也亏得突厥如今只是想趁火打劫,而并未花十足的心思在北境的战事上,因此,在他和高舍鸡商议了一整套详尽的作战计划并完美实施之后,破除他们的威胁就变得轻而易举了。不过北境遥遥,再加上整合军队和打扫战场的时间,及至高家父子回到神都的时候,已是四月初了。 此时有关和亲人选的争论几乎已经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抱有不同意见的两派大臣依然相持不下,李显也似乎是不胜其扰,更兼事务繁多,从始至终都没有表过态。就连素来积极干涉朝政的韦后也一反常态地没有吭声,整个皇城都透出一股诡异的气息,叫人看不清也摸不透。高仙芝就是在这个节点班师回朝,并循例入宫觐见,向皇帝面述军情。 而得知这一消息的桃夭纵然身处揽月殿中,也仍旧难掩心中的期盼之意。突厥的军情如何,她大致也是能够揣测一二的,高仙芝能以这般速度凯旋归来,除了为着自己这桩悬而未决的婚事,又还能为了什么呢?只是,她稍稍克制着自己翻涌的情绪,一双好看的眉头下意识地皱起。事到如今,连她都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让自己全身而退了,怀瑾哥哥他这才刚回来,又能有什么万全之法? 而伫立一旁看着皱眉已成习惯的自家主子,红芙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别说桃夭了,就连她也叹息成瘾,日常的思虑完全不受控制,实在是崩溃得很。幸亏高将军和高公子及时赶回,她们在京中也算多了座靠山,不然接下来会变成什么样,她还真是不敢想了。 “小郡主放宽心吧,高公子既然回来了,那一定是有解决之法的。”红芙自觉己方已是山穷水尽,多一个帮手都是好的,所以宽慰起桃夭来就格外的顺理成章:“奴婢刚刚听说他和高将军都在观风殿向陛下回禀此次得胜的状况,想来待会儿应该能见上一面。” 在如今这被韦氏母女掌控得宛若铁桶一般的后宫中见面?桃夭的眉心皱得更紧了,怕是不会这么容易吧。不过红芙是出于一片好心,她也不会特意去驳回,只等着瞧就是了。 原本桃夭是打定主意空坐一下午了,可令她没想到的是,才过晌午,一身甲胄的高仙芝就站在了揽月殿的正厅里。他黑了不少,也瘦了很多,风尘仆仆,满身狼狈,一双眼睛却是亮得惊人,就好比是一柄凛然出鞘的利剑,只是笔挺地站在那里,都闪烁着独属于自己的铁血寒光。如果说以前的高仙芝是敛于宝匣内的名剑,那现在的他就是开过锋、沾了血的,不仅仅是值得收藏的珍品,更多的,则是杀人于无形的功用。一个清俊贵气的少年,就这么磨砺成了铁骨铮铮的男人,也难怪世人都说保家卫国的战场才是好男儿应该立身的地方。 桃夭看得呆住,一时之间竟是没能回过神来。直到立在门口的男子弯起好看的眉眼,启唇低唤:“夭儿,我回来了。” ------------ 第二十九章 转机 “怀瑾哥哥……”脚下似是有了自己的意识一样,不受控制地就朝他的方向走了几步,桃夭凝视着高仙芝许久,羽睫轻颤之下,竟是忽然就落下了泪来:“怀瑾哥哥,真的是你,你回来了……” “对,我回来了,没事了,你别哭。”快走上前,高仙芝看着她的泪水,不由自主就想伸手去擦。可念及自己连战袍都没来得及换下,生恐一身脏污沾染了她,一只手才抬到一半就停在了那里,看起来倒是很有几分无奈:“夭儿,别哭,看见你哭我就心疼,真的。” “我也不想的……”难得的哭得抽抽噎噎,桃夭仰起一张白净如梨花的精致脸孔,泪眼婆娑地盯着高仙芝:“可……可是……我一看见你就忍不住了……” 这确是真话。她从小就不是个爱哭的人,便是之前看到李守礼那样畏缩软弱的态度,看到自己生生被挚爱家人抛弃的事实,她也没流过一滴眼泪。可是刚才,看见高仙芝站在她面前,一双温柔如暗夜星空的眼眸里满满的全是她的影子,她心底那藏了许久、埋得太深的委屈就再也控制不住了。她就像是个被人欺负了的孩子,当看到唯一可靠的避风港的时候,就不顾一切地想要躲进去,因为普天之下,她知道只有这一个人才是真正想着自己、念着自己的。她在他面前从无遮掩,极尽真实,所以想哭也就哭了,反正,他不会嫌弃就对了。 “好好好,那你就痛痛快快哭一场。”有些好气又有些心疼,高仙芝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她的肩,语气柔和得仿佛是在哄一个闹脾气的小娃娃:“可是哭过了就算了,不能再难过,也不要再想太多了,好不好?”他当初随军离开神都的时候是在桃夭身边留了眼线的,她这段时间在神都的遭遇,他全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了解她的惶惑不安,明白她的忐忑委屈,也懊恼自己在关键时刻不能守在她身边,是以,他今日才会这么着急地赶过来。这么长时间的拉锯战了,她的心里一定是害怕极了。他无法想象这些日子她孤身一个在揽月殿里是如何度过的,夭儿她,原本不应该经受这些的。 “嗯。”带着鼻音重重地点了点头,桃夭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缓过劲来,能够好好地跟高仙芝说上几句话:“对了,你是怎么过来的?这里可是后宫,跟观风殿离得不近啊。”以他的身份,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进来也太悬了吧。 “我和父亲才出观风殿没多远就碰上了安乐公主。”高仙芝提到那个名字,眸色就下意识地暗了一暗:“她似乎是有话要跟父亲说,把周围的宫人都给支开了。我看着时机不错,索性就直接溜过来了,你放心,绝对没有人看见的。” 安乐公主?她对高叔叔,居然还是没有死心么?桃夭听得目瞪口呆,而且高仙芝竟然就任由自己的父亲被其他女人缠上,这心是不是也太大了一点? “怀瑾哥哥,安乐公主她……”总感觉长辈的陈年旧事不是她可以插得上嘴的,可又担心高仙芝万一一无所知,有些事情不好防备,桃夭纠结了小半天,到底还是不知道怎么把话给说全乎了:“还有高叔叔……” “我知道。”高仙芝斩钉截铁似的接过了她的话头:“虽然当时我还十分年幼,但后来父亲特意跟我说明过,我都知道的。”李裹儿这个心心念念想要做自己后母的女人,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在他稍微懂事一点的时候,父亲就生怕自己从别处听到什么流言蜚语,心怀芥蒂之下疏远了父子关系,所以早早地就将当年拒亲一事和盘托出了。只是他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了,李裹儿也早就嫁作人妇,居然还有脸扯着自己的父亲不放,真不知道这韦皇后究竟是教出了一个什么奇葩的女儿。 “那高叔叔这样,不会出什么事吧?”桃夭总有些放心不下。前朝后宫都是韦氏的天下,李裹儿这么拉拉扯扯固然是不怕,可保不准她那个皇后母亲为了堵住攸攸之口就拿高舍鸡开刀的。而且,韦氏做这种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李裹儿的性子又是个不可捉摸的,高舍鸡夹在中间,只怕是怎么都不好脱身。 微微一笑,像是很高兴看到她这般关心他的亲人,高仙芝轻声道:“没事的,父亲他自有分寸,否则当年他也不可能直接就甩脱了那块狗皮膏药。”顿了顿,他想起此次进宫来见她的目的,一双暗夜星辰般的眸子霎时就又显出了几分沉郁:“倒是你,而今的处境可以说是十分不妙,我跟父亲在回京的路上商量了很久,也只有拿此次战胜突厥的军功来说事了。” “你们……”桃夭的脸色变得惶急了起来:“你们是打算用军功来邀赏,在和亲人选确定下来之前逼着陛下认下我们两个的婚事么?”别说以军功要挟帝王素来就是再敏感不过的事情,单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求亲就已经十分不明智了。怀瑾哥哥为着自己会兵行险招倒也不算意外,可高叔叔是怎么回事?她不信他看不出这其中的风险有多大。 “以如今的局面来看,只有这一招能快速救你出火海了。”高仙芝明白她忧心的点在什么地方:“我们都知道这不是万全之策,可时间紧迫,谁也不知道吐蕃会赶在这个时候前来与大唐联姻。不过,”他轻笑着摸了摸桃夭的发顶,话语间的安抚显而易见:“这次的军功怎么着也能换个将军回来,大不了我舍弃官职不要,只要一个小郡主总不过分吧?” 相王的女儿那么多,嫁出一个去番邦总是不碍事的,吐蕃那边只要一个公主,换成是谁都不会有意见。而剩下一个桃夭,论身份地位其实都不过尔尔,下嫁给有功之臣还能稳定一波军心,何乐而不为呢?李显只要不是个傻子,这其中的利弊他就会权衡得很清楚,到时候该怎么选,他自然会懂得。 ------------ 第三十章 莫名的沉寂 “但是……”桃夭的心还是始终高悬在半空不曾落下。不知为何,她老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似乎这件事并不会像他们想得那样轻松地结束掉。而且,尽管李裹儿脾气差、行事疯,可她的脑子还是好使的,面对一个曾经拒绝过自己、给过自己十足难堪的男子,以她的盛气凌人,难道还会拖着高舍鸡叙一番旧情?能够克制住怒火不把人大卸八块就不错了,所以她肯定是在高舍鸡身上有所图谋,至于为的是什么,说的又是什么,她却是不好揣测。 “好了,没有什么但是,这件事情,我和父亲会处理好的。”高仙芝随手捏了捏她挽好的双丫髻,眸底的神色温柔而专注:“你不要胡思乱想,安安心心等我的消息就是了。明日陛下就会论功行赏,届时我会提出条件,之后你所有的顾虑就都不会有了。” “怀瑾哥哥……”想着突厥这一战结束得如此之快,而他那么奋力搏杀,最后只为了换一桩婚事,桃夭就忍不住心底又暖又酸的涩意:“你在战场上的时候,有没有受伤?我是不是,变成你的累赘了?” “怎么会,你想什么呢。”多少也明白长安的悄无声息伤了她的心,高仙芝暗自叹息一声,对着她只是笑:“你是我从小就发誓要好好守护的女孩,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你不是累赘,是我前进的动力才对。”说着,他脸上的笑意更浓,竟还隐约带上了一点戏谑的味道:“想到要娶个长安第一美人这么困难,以后我就会加倍珍惜,哪里还敢去沾花惹草呢?” “你……无赖!”桃夭原本还听得心头发软,直到最后一句,她白皙的脸颊上都染了一层绯色,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恼的:“我是担心你受伤!你倒好,拿这些话来排揎我!”还长安第一美人,那都是她替云空跳完那一舞才传出的名头了,他竟还拿出来讲,分明就是在取笑自己! 看着她那恼羞成怒的模样,好像就差双手叉腰,指着自己鼻子来骂一样,高仙芝顿时就笑出了声:“夭儿,脸皮太薄可不是好事,要不然你以后可多的是被我欺负的时候。”说完,发现怒极了的少女几乎恨不得咬牙切齿地直扑过来,他下意识地收了声,佯装咳嗽地又端出了满面的正色:“至于受伤,这在战场上都是稀松平常,不怕的,我总是要活着回来见你的。”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只要有她在,他都会拼尽一切地走到她身边。哪怕是在血肉横飞、生死一线的战场之上,只要想起她,想到她对自己展露的明媚笑靥,高仙芝都能觉得力量倍增。 是啊,在还没有娶到这个少女之前,他怎么能够允许自己有任何的差错呢?他若不在,她伤心难过的时候又能找谁呢?所以啊,她用不着替他担心的。 活着回来见她……所以,这就是他在战场上的唯一心愿么? 直到高仙芝离开,桃夭的脑海中还始终回荡着这一句话。她忽然觉得,有些事其实远比她想象得要更加艰难和残酷。比如战争,比如生活,更比如,人心的变幻。毕竟很多时候,人是无法战胜苍天和命运的,所谓人定胜天,不过是鞭策你努力的一个借口,可真正成功与否,更多的,还是要看一点运气。 如果自己运气够好,那么明天就该有个终了了。坐在窗前的少女微微眯起了眼,满心期待着即将到来的最后的结果。 大概是生来就没有被眷顾的命,第二天,桃夭并没有接到赐婚的圣旨,甚至,朝堂之上连半点封赏的风声都没有传来。高舍鸡和高仙芝的这一场胜利,就像是被投入了湖水的小石子,只在最初的时候泛起一点涟漪就再没有了其他的动静。 对此,桃夭倒是没有太过意外,她原本就感觉这件事变数太大,或许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问题出现,如今这种状况虽然叫人失望,可到底也还在预想之中。令她坐立不安的,却是高仙芝的态度。那日他回府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过,就连朝堂上的异样,他也不曾解释。更有甚者,他竟像是单方面地切断了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联系,不仅没有主动传信,就连桃夭暗中派人递出去的讯息都开始变得石沉大海。这一点,实在是太过异常了,根本就不像是她所认识的高仙芝会做出的事。可是,现在的她被困宫中,就是想探寻都无从着手,又要怎么去进一步打听呢? 就在桃夭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大、越来越浓重的时候,揽月殿中却是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红芙半垂着头,眼角余光瞥着面前傲然而立的李季姜,竟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明知道自家主子此时的处境不好,这个女人就巴巴地特地跑过来了,不是想落井下石又是想怎么样?现在高公子那边渺无音讯,小郡主心里已经够难过的了,她为什么就非得来再插上一脚!若不是身份不允许,她恐怕早就拎着扫帚打李季姜出门了。 “怎么,本公主难得来揽月殿一趟,你们还不欢迎了?”斜挑着细细描画过的蛾眉,一身淡绿色襦裙的李季姜高傲依旧,但不知为何,气色已然大不如前,少了几分以往前呼后拥的飞扬跋扈,竟是意外得变得亲和了不少:“你家主子呢,本公主亲自来找她,她居然连面都不肯露一下了吗?” “成安公主这是说的哪里话,不过是一时没料到您会过来,有些意外罢了。”不管多不喜欢眼前这个人,红芙在大场面上的行事向来都是不会错的:“我家郡主在小花园里的凉亭歇着呢,奴婢这就去传话。” “小花园?她心情倒还真不错啊。”冷哼一声,李季姜径直绕过红芙就朝里面走:“也不用传话了,本公主直接去找她,你带路就是了。” ------------ 第三十一章 来自李季姜的消息 “是。”红芙一边恭敬地点头应下,一边在心里暗自嘀咕。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直觉出了问题,她总觉得今天的李季姜看起来要比从前好说话多了。 而此时此刻,桃夭正坐在自己殿中小花园的凉亭里发着呆。三月已到尾声,该开的花儿都开得差不多了,她坐在一片色彩斑斓里,安静地就像是一株高高在上、独自美丽的桃花。外表明媚喧嚣、灿烂异常,可骨子里却是幽静恬淡到了极致,这两种极端却又十分矛盾的观感糅杂在一起,生生又添出了五分的神秘,倒叫人对她愈发地着迷和上心起来了。 难怪高仙芝会喜欢上她了。李季姜站在不远处,看着那身穿月白色留仙裙的少女一脸沉思,心里就不禁涌上了如斯想法。李奴奴的确是长得很美,若论颜色,大概能和自己的嫡姐战个平手,可若是论到气质,三个李裹儿只怕都比她不上。美人在骨不在皮,何况这李奴奴皮相骨相都是上乘,那就是上上的极品了。也就是她现在年纪还小,一旦长开,恐怕就更美绝人寰,到时候神都的狂蜂浪蝶应该都要不够瞧了。李季姜一面想着一面继续走过去,只可惜啊…… “成安公主。”哪怕想事情想得入神,可该留心的动静也还是不会错过的。眼看着李季姜大步朝自己的方向而来,桃夭惊讶之下匆匆站起身来:“今儿个是什么风,怎么把殿下你给吹来了?”她要是没记错的话,她们两个可还是有过过节的仇人啊,李季姜这个时候找上门来,难道是打算再狠踩自己一脚? “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李季姜一步停在她面前,说话倒还是一如既往的直白坦率:“所以你用不着这么咄咄逼人,我只是因为快出嫁了,所以在离开这座皇宫之时再来看你一眼。” “哦?你的婚期定下了?”桃夭皱眉。自打出了和亲公主这档子事,她还真是没有顾得上其他,李季姜的婚事也早就被她抛在了脑后,压根儿不知道具体的婚期。 “嗯,就在下个月底。”李季姜罕见地能跟桃夭心平气和地说话,倒是看得守在一旁的红芙目瞪口呆。又看了一眼自家主子,确定无事之后她便转去准备茶点了。总让这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也不是个事儿,再怎么着也得把面子情给做足了。 “那就先恭喜你了。”桃夭素来信奉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原则,李季姜既然没有要闹的意思,那她也就顺着话题聊下去:“听说那韦捷仪表堂堂,家世非凡,想来殿下婚后也能琴瑟和谐。” 李季姜自顾自地坐下来,扯着嘴角就朝桃夭扬起了一个讥讽的笑:“仪表堂堂?你倒不如说他是个绣花枕头还更贴切一些。”至于她的婚后生活,她根本就已经看不到希望了,还说什么琴瑟和谐。呵,李奴奴这一张利嘴无论何时都是不饶人的。 “看来你也都知道了。”桃夭跟着坐下,看着李季姜的眼神有些深沉。韦捷此人的风评极差,她会了解也在情理之中,可她当着自己的面这般说法又是何用意呢?自己不是她的同盟,跟她谈论这些全无意义不是么? “她那个侄儿又没故意遮着掩着,我要还不知道,那才是真的痴傻了。”李季姜的笑容更冷了:“戴了这么些年的慈善嫡母面具,在想着要惩罚我的时候便什么都顾不得了。亏我还为她们做了那么多回马前卒,最后就把我扔给了那样的一个男人……那两个人的心都是黑的,自觉全天下的人都该被她们玩弄于股掌之间才是真理。” 那两个人,她们……桃夭瞬间明了,居然,是恨上了韦氏和李裹儿么…… “我想,你今天来找我总不是为了抱怨没有嫁得如意郎君吧。”因着自己的事还没有着落,桃夭也没那性子跟她兜圈子。再来,她跟李季姜也不是什么闺中密友,这一上来就讨论起这种话题,实在是有点怪怪的:“有什么事直说就行了,我不喜欢绕弯儿。” “呵呵,看来你也不是很稳的住了,现在连打太极都懒得了。”笑得很有几分幸灾乐祸,李季姜看着红芙端上来的茶水,忽然就有些感慨:“李奴奴,虽然我心里的如意郎君属意于你,可最后你们两个也依然是有缘无份,也不知道我们两个人究竟是谁更惨一点啊。” “你什么意思?”刚扣上茶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桃夭盯紧了面前之人,却只觉得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所以,这就是怀瑾哥哥没有任何音信传来的原因?可是,为什么呢?他不是那么容易就放弃的人啊,到底出了什么事,让他变得这么反常。 “你可知道,外界传言,此次高将军能如此迅速就凯旋归来,其实是有猫腻在的?”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少女瞬间苍白下去的一张脸,李季姜不得不承认,绝色美人就是不同凡响,哪怕此刻看来异常狼狈,却也孱弱美丽得让人心惊,让人不由自主地就心生爱怜,这跟她那个不可一世的嫡姐完全不是一个风格。想来自己在一开始就学习错了方向啊。 “猫腻……”这么说,是李显怀疑将军府私通突厥了?桃夭努力让自己的心神平静下来,同时在大脑中开始了飞速的思考。她敢肯定高叔叔是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的,而以高家父子素来行事的谨慎小心,也应该不会有任何的把柄被人握在手里。可是,这好端端的,怎么就会传出这样的话来了呢? “是啊,很多人都说高家父子跟突厥贵族早有勾结,这次放纵突厥在北境烧杀抢掠,然后再瞅准时机出兵镇压,其实根本就是他们一早便商量好的戏码。”嘴角的笑容渐渐地有些挂不住,李季姜的声音也慢慢地低沉了下去:“表面上看起来忠正勇烈,实则是拿一国百姓的性命来满足自己的私欲,好落得个名利双收的结局。” ------------ 第三十二章 同病相怜 不管怎么样,高仙芝都是她整个少女时期的一个梦,她是发自内心喜欢那个少年的。是以,每每听到有人这么议论,她都恨不能扑上去把那家伙的嘴巴给缝上,好让他这一辈子都再开不了口去污蔑他人。只是,如今的她失去了利用价值,早就被韦后弃如敝履,能保住自身已是极为不易,哪里还能像过去一般颐指气使。 桃夭克制住指尖的颤抖,缓缓地从李季姜的面上移开视线,声音轻得好似微风过耳,令人听不分明:“那你信么,这样的话……” “我自然是不信的!他是我李季姜看中的男子,是断不可能做出这样背叛家国大义的事情来的!”听到她这一问,就仿佛是自己的感情遭到了质疑,李季姜当即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地跳了起来:“李奴奴,不要告诉本公主你信了!他对你那么好、那么维护,谁不信他都可以,只有你不行!” “可是,我信或不信才是最不重要的,不是么?”没有看李季姜涨红了的脸颊,桃夭望着宫墙之外的地方,眼神在一瞬间就飘得远了:“众口一词,积毁销骨。有这样的风声传出来,那已是要置将军府于死地了,又有谁会去在乎真相是什么样的呢。” 从古至今,有多少纵横沙场的猛将不是死在了小人用言语织就的诡计之下?被常人视作洪水猛兽的战争没能吞噬得了他们,可鬼祟的言语和微妙的人心却可以办到。这件事,摆明了就是要看李显的态度为何了,若他一心维护,仔细核查,那或许高家父子还有洗刷污名的机会。但他要是听之任之,什么都不做,哪怕他不下令惩治,光是私下里质疑的声音就能够把将军府置之死地。这一招,确实不够光明正大,可偏偏威力十足,歹毒无比,对付武将已是绰绰有余了。 “那难道就由着他们去么?!”李季姜站起身来,逼近桃夭几步,一张娇艳的脸蛋上怒气翻涌,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对桃夭动手的趋势:“李奴奴,以你的机灵程度,我不信你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捣鬼!你摸着良心说,如果不是为了你,高仙芝怎么会落入这样进退两难的境地之中?!明明是你被韦氏和李裹儿盯上了,为什么最后受苦遭罪的却要是高家?!李奴奴,你但凡心里有他,都不会干坐在这里眼巴巴地等着!” “那你想要我怎么样呢?!”豁然站起身来,桃夭直视李季姜的双眼,一双桃花美眸一扫以往的慵懒,竟也透出十分的凌厉和逼人来:“让我现在就去找陛下,告诉他我自愿前往吐蕃和亲,还是到皇后寝宫里,抱着你那嫡母的腿苦苦哀求,说我会好好做他们的傀儡,只求她们放过将军府?!李季姜,你不要那么幼稚行不行!你以为没有我,就不会发生这回的事情了么?!” 说到底,李裹儿还是恨上了高舍鸡的,所以才想借着这次机会好好拿捏一下高府,让他们也尝尝痛苦的滋味儿。而自己,充其量也只是一根***,一个恰如其分的诱因罢了。正是因为知道高仙芝喜欢自己,所以李裹儿才特意选了这么个角度动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自己才是整件事里最大的炮灰。她李季姜明明什么都不懂,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责怪她! 从未见过桃夭这般强势外露的一面,纵然是上次对上她手底下的女史,她也没有迸发出如此骇人的威势,李季姜不由自主地就后退了几步,连说话都开始变得不太利索:“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没有……”没有要你去做这样的事情。 无论是自请和亲,还是向韦氏跪地求饶,这在她看来都是比死还不如的,她连想都不敢想,又怎么敢逼桃夭这么去做呢? 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桃夭眼底浮起的一抹血色才慢慢地沉了下去。她看着李季姜,面无表情地就仿佛是对着一个陌生人:“多谢你送来这个消息给我,也希望你日后的生活能过得不错。我想我们以后,是再见不着了。” “嗯。”看出桃夭的情绪很不正常,也不太再敢在这个时候触霉头,反正她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李季姜顺势也就打算离开了。不过才走了没几步,她下意识地又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身形单薄的少女独自一人斜倚在凉亭里,单是一个背影,就孤单落寞得让人心头发酸。 想起自己的生母只顾争宠,从来未曾顾念过自己一分,她像个傻子似的被韦氏耍的团团转,下半辈子也势必要在韦家孤独地挣扎到死,李季姜心里就涌起一股同病相怜之感。其实,撇开高仙芝这个人来说,她和李奴奴本也没什么冲突,以往,不过是自己被嫉妒冲昏了头脑,再加上韦氏和李裹儿的蓄意挑唆,她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蠢事来。现在想来,李奴奴能强忍着不大耳光扇自己,已经算是很好的了吧? 咬了咬唇,李季姜踌躇再三,还是开了口:“李奴奴,有法子的话,还是给长安的雍王去封信吧,哪怕是让他帮你说说话也好。” “嗯?”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桃夭一时没回过神来,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什么?” “我听说,相王主动给陛下上折子了,说是与吐蕃和亲乃是结两国之盟好,是利国利民的大事,无论最后选哪个女儿,他都绝无怨言,且相王府上下均会以此为荣。”这是她前几日去皇后寝宫给韦氏请安时无意间听到的:“相王还说能为陛下分忧解难是为人臣子应尽的本分,让陛下不要再有所顾虑,该早下决断才是。” 如此卖女求荣的父亲,她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就算她跟霍国和清阳的关系只是一般,听到这样的话,她也还是忍不住为她们捏了一把汗。素来听闻雍王李守礼十分疼爱李奴奴这个幺女,如果他肯上折给陛下,说不定还能有所转机。 ------------ 第三十三章 两难 “早下决断……”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桃夭的神情变幻莫测,过了好半晌才抬头看了一眼犹自忐忑不安的李季姜,真心实意地说了一句:“谢谢你,我都知道了。” “那……那我就先走了。”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李奴奴的脸色看起来更差了。李季姜不是个思虑过度的性子,能为桃夭做到这份上也只是一时的情之所至,既然人家都送客了,她也就再不停留,甚至都没有要红芙送,一个人步履匆匆地就离开了。她如今已是待嫁之身,虽然韦氏再不注意她,可到揽月殿来还是很敏感的。她得抓紧时间回去才行,若是再被牵累,她怕是连韦捷这种花花公子都嫁不着了,到时候她跟李奴奴谁更可怜一点还不知道呢。 “小郡主……”缓步走进凉亭,红芙一时之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刚刚是站在不远处替这两人守着的,李季姜说的话自然也都一字不漏地听见了:“这相王殿下是……” “早下决断,好一个早下决断!”抬手扫落了桌上的一套茶具,桃夭突然就仰天大笑了起来:“以退为进,相王这一招玩得是真漂亮!霍国和清阳有个好父亲啊!” “小郡主!您的手!”被桃夭的举动惊了一跳,红芙几步抢上前来,托着桃夭被瓷片划伤的手就一个劲地落泪:“主子,这世上还能有什么事比您自己的身子来得更重要的么?不管怎么样,好好活着才有以后的日子啊,您这么糟践自己又能换来什么呢?” 以退为进……是,这句话她听懂了。先时,她和成安公主一样觉得相王格外冷心薄情,是个可以卖女求荣的势利父亲,可等小郡主这么一点,她霎时就明白了过来。 相王哪里是真的想要让自己的女儿嫁到番邦去了。他不过是摸准了陛下的心思,在适当的时候上一道替君分忧的折子,而陛下感激之下,定然会顾念起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昔日的好来。如此这般的心软之下,他哪里还会舍得用自己弟弟的女儿去和亲,自然是再不纠结,抓紧时间换个人也好加深一下兄弟间的感情。可以说,有了之前通敌的风声在震慑高家不要轻易动弹,再在这个时候添上相王这一番兄弟情深,小郡主和亲一事基本就已是板上钉钉,再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 而同样是父亲,相王李旦一向以不重视自己的儿女闻名,任由他们在韦氏的手下百般磋磨,可一到关键时刻,他却能想出这么个妙招来替自己的女儿解围。可口口声声疼爱小郡主超过任何人的雍王呢,他又干了点什么?除了视小郡主的求救信如无物以外,他甚至连半句安慰的话都不敢写!他倒是带着王妃和几位公子在长安城里安享太平了,可是小郡主呢?小郡主又要怎么办?!难道真要她嫁去吐蕃,从此远离故土故人,一生都不得归来么? 想到这里,红芙不由悲从中来,竟是放声大哭,泪水滴在手上,和着桃夭殷红的鲜血一起流淌,看起来格外的触目惊心。 “红芙姐姐。”被手上的刺痛激得稍稍恢复了一些神智,桃夭住了笑,皱着眉头轻声道:“你在我身边的日子不短了,对我也算仁至义尽。明日我找个由头让你出宫,你有多远走多远,回长安也好,找个地方隐居过日子也罢,就这么离开吧。”吐蕃终究不是什么好去处,她陷进去不打紧,又何必再多连累一个。 “小郡主,奴婢不走!”红芙一怔之下不禁抓紧了桃夭的手:“您不要这么轻易放弃啊,您还有一道密旨的!或者我们还能……” 高仙芝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出过屋门半步了。自从那日他和桃夭见过面回来,所有的事情就开始变得不可控制了起来。 先是当天晚上就传出了将军府私通突厥、冒领军功的谣言,接着,翌日的早朝之上,原本该论功行赏的时候,皇帝面色沉郁,直接就让父亲交出了手中的兵权,还亲下诏喻,言明在大理寺的具体调查结果出来之前,所有人都不得擅自出府。而面对此遭飞来横祸,纵然父亲连夜派出人手一探究竟,也抓紧时间在朝中布置了一些后援,可依然是招架不住。在武三思等人的奚落和嘲笑之中,高仙芝悲哀地发现他们除了谨遵圣旨回府待命以外竟是什么都做不了。 “看来,我还是低估了韦后和安乐公主啊。”在回府的马车之上,父亲苦笑连连,写满了无奈的一张脸像是在瞬间就老了十岁:“李裹儿昨日特意出面警告于我,可我自恃她并无任何证据,一如既往地置之不理,可谁能想到……唉,真是最毒妇人心啊。” 可不是么,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仅以谣言去鼓动人心,这根本就是后宫妃嫔惯用的手段。这种捕风捉影的行为,原本就是不该被采信,也不该被重视的。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当今陛下的耳根子居然会软到如此地步,仅凭妻女的一家之言就将刚打了胜仗的有功之臣羁押在了府中,还顺手就夺去了兵权。李显这般作为,是压根儿就没有把前线将士的心情给考虑在内的。他们高家本就是以军功立身,这么多年积累下来,在军中也算是赫赫有名,追随他们的将士绝不在少数。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也不仔细想想,他的这番举动,若是激怒了这帮人,一时义愤之下引起哗变可不是闹着玩的。 “父亲,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他倒是并不担心自家会有什么麻烦,毕竟身正不怕影子斜,韦氏再厉害,也不可能将整个大理寺都收归麾下。只要用心去查,总能证明将军府的清白。 他忧心的,只是桃夭。本来好端端的一个帮她脱身的机会,就这么生生地被韦氏和李裹儿给搅黄了,她那边的局势那么紧,他生恐等不到更好的时机了。 ------------ 第三十四章 约见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乖乖待在府上等着大理寺的调查结果了。”他听着父亲再度长叹一声,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从中听到了深切的苍凉意味:“怀瑾,我知道你放不下小郡主,可是,如今我们是泥菩萨过河,自身尚且难保,又谈何将她带离呢?” “父亲!”听着那明显是要自己放弃桃夭的口吻,他的心就好像是被人给死死地攥紧了,痛得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父亲!上一次在长安你就这么跟我说过,可是后来我一直暗暗努力,不是还是迎来了新的机会么?为什么这一次就不可以?!” 不,他决不放弃夭儿!绝对不要! “此一时彼一时,且不说小郡主大概再没有时间等你,就连韦后和安乐公主也不可能再给你同样的机会了。”父亲半阖了眼,语气更沉了:“怀瑾,你其实也清楚,吐蕃的和亲人选这两天一定会定下来的。而那对母女挑在这个时候给将军府使绊子,无疑也是在给我们下最后通牒。陛下既然能宠爱她们到这般无法无天的地步,那下一次,就算是连个合适的由头都没有,她们要置我们于死地,也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我们,又能逃到哪儿去呢?” “我不怕死!我宁可死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夭儿被送去吐蕃!那里的日子是什么样的,父亲你该比我更明白才对!”吐蕃再怎么样给夭儿尊荣和优待,那也绝对比不上大唐。更何况故土和异乡的区别岂止是天上地下?夭儿孤零零的一个,没有父兄护持,没有家族倚靠,远赴千里之外,黄沙漫天的蛮夷之地,她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一思及此处心就忍不住一缩。 “是,我明白。可你不怕死,你有没有想过高家的族人呢?”父亲以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冷静语调缓缓述说着,可其中的内容却恍若千斤重锤一样地敲在他的心上,让他本就痛到极点的心更受折磨:“你有没有想过那些跟随我们的军士?如果我们不顺从,打定主意要反抗,他们会怎么做?怀瑾,我知道你很喜欢夭儿,我也视她如亲生女儿,但凡有一丁点儿的希望,我都不舍得让她受苦!可是,怀瑾啊,我们只能到此为止了。” 那些军士……他们会做什么…… 几乎听不见父亲后半截话都说了什么,他仿佛失了神智一般,满脑子回旋的都是这个问题。 将军府是那些人的精神支柱,自己和父亲作为主将,一言一行都包含了太多的意义。若是他们执意要拂逆圣意,那么那些人就必定会满腔热血地拥护和遵从,这样一来,就算不反也得反了,而谋逆的大罪,是要诛九族的。再者,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他真可以狠得下心来置所有人的生死于不顾,在如今这个外敌环伺的局势下引起内乱又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呢?突厥和吐蕃势必会趁乱反攻,而后便又将燃起新一轮的战火,届时百姓遭殃,生灵涂炭,大唐的锦绣基业毁于一旦,那他就成了千古罪人。这跟他当初誓要入伍、保家卫国的初衷都是相悖的,为了一己的儿女私情,他当真要做到那个份上么? “怀瑾,放手吧。天意弄人,很多时候,你都违逆不得的。只能说,你跟小郡主今生注定是有缘无份了。” 所以,真的要放手了么……真的只能,到此为止了?高仙芝双眼惶然地望着皇城所在的方向,黑如曜石的眼眸深处是无尽的绝望和悲恸。 夭儿,夭儿,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公子,镇国公主府上来口信了。”门外,极其突兀地传来了轻轻的叩击之声,是每日一定会按时过来给他送食物的高管家:“是一位姓林的女史亲自来传话的,说是公主府上有要事,请您近日方便的时候务必过去一趟。至于相关事宜,他们会妥善安排好,让您不要有后顾之忧。” 镇国公主府……高仙芝的眼眸明暗不定,竟是叫人捉摸不透他到底是何心思。 好在高管家隔着门,本也看不见,只是听着屋内毫无动静就又小心翼翼地追问了一声:“公子,您看……”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太平公主闲闲地抿了一口上好的云雾茶,看着对座明显是憔悴了不少的男子,忍不住地就叹了口气:“我知道如今将军府的状况也不好,放心吧,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你不在府中的。”韦氏和李裹儿再手眼通天,那也不过是这几年才发展起来的势力。她在神都的布局可不是一朝一夕了,真要跟她斗,那些人可都还嫩着点呢。 “那就多谢公主殿下了。”一袭黑色的锦衣将高仙芝颀长的身子沉得越发英气挺拔,饶是他这几天夙夜未眠,形容狼狈,也只是透出了一点落拓之气,非但没显出颓唐的意味,反倒颇有了几分魏晋子弟的不羁。不得不说,高家人的这一副皮相委实太好,也难怪安乐公主会至今都放不下高舍鸡。 “殿下,我想见一见她,不知道……合不合适。”因着禁闭的关系,他和桃夭的联络已断了好些天了。不知道她的近况如何,也不知道她在听闻那样的传言之后会是何等绝望的心情,高仙芝光是想想,都觉得万分难熬。既然他已冒险来到了镇国公主府,那见她一面以确认就是必须要做的事情了。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到那个人,哪怕只是听听她的声音也好。 “如果不是为了她,我也不会挑在这个时候联系你了,哪还有什么不合适的呢。”太平公主抬手示意秋原把人往后堂带,自己却是安坐在花厅里没有动弹:“去吧,把话都说清楚了,不要给彼此留下遗憾就好。”她是过来人了,比这些小年轻更懂得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样的话。 若是当年,她跟薛绍之间也能更坦诚一些,或许最后的结局就不会那样惨烈。只可惜,逝去的人和光阴就如同是奔流不往复的江水,过了终究是过了,再后悔也挽不回了。 ------------ 第三十五章 最后的法子 高仙芝默然以对,跟着秋原走了一段路,这才在公主府的一个小花园里见到了那依旧一身素衣的少女。她似乎也有些焦虑,一看见自己就猛地站起了身,一双潋滟的桃花眼中满是担忧。可碍于公主府的人还都在场,她到底是克制着没有走近,只是定定地望着他,嘴角微勾,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 “殿下那边离不了人,奴婢就先告退了,高将军请自便。”像是对桃夭的存在视若无睹一般,秋原径直冲着高仙芝行了一礼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一时之间,这一方种满了桃树的小天地就只余了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寂然而立,凝神以对,谁都想把另一个人的样子刻入心底,可偏偏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春日的风已带了十足的暖意,趁着晴好的天气款款而来,不经意间就吹起了一树的桃花瓣。落人发,沾人衣,那迷离美好如梦境一样的淡粉色翩跹而舞,带着一种醉人的熏然,忽然间就将那眉目如画的一男一女给尽数包裹在了其中,仿佛是神都春景中最写意纯然的一笔,只是远远地看着,就足够叫人心神俱乱。 一瓣乱花飘飞着落在了少女的长睫之上,宛若一只断了翅的粉蝶,欲坠不坠的,引得桃夭下意识地就探手接了一下。看着那落在白皙掌心的一点绯色,桃夭的神情在这一刻变得柔软极了:“怀瑾哥哥,长安的桃花,也该有这个模样了吧?” 陌上草熏,飞花漫卷,这个时节的长安,可不就是美得如诗如画么。 少年仰头望着那一树树的云蒸霞蔚,脑海中回想起的,却是当年在桃树下朗声吟诵着《桃夭》的小女孩:“是啊,长安的春天最美了。”美得才初见第一面,那个小小的、甜甜的、古灵精怪的丫头就落在了他的心上,从此往后,一时一刻都再没有消失过。 “我有点后悔,去年没有赴三哥的约。”桃夭任由掌中的花瓣被再度吹走,面上的神情却是追忆而向往的:“否则,我就可以和你一起踏青,那最美的桃源春景,也就不会错过了。”只是,那时的他们也都没有料到,那一年的春日之约竟会成了最后一次。如果重来一遍,她大概,是不会再去替林琅跳上那一支舞的。 “可是,托你的福,我看见了毕生最美的一支舞,也听见了世间最好听的一首歌。”视线转回少女的面庞之上,高仙芝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是在被人凌迟,一刀一个伤口,一句一个血洞,都透着丝丝缕缕,拉扯不清的那种疼。疼到他想喊,疼到他想不顾一切拥她入怀,疼到他快要忘了自己是谁,却依然记得她是他的心上人。 “高府的事,我听说了,我相信你们绝对没有做出那样的事,也绝对有能力解决目前的困境。”桃夭笑着对上他的眼,那双曾经清澈见底的眸子现在也变得深不可测起来:“只要不再和我扯上关系,所有艰难险阻都会迎刃而解的,对么?” “夭儿……”高仙芝几乎是压迫着自己的咽喉才勉力吐出了这两个字。他很想告诉她不是的,他很想说他还是会按照计划,求娶于她,他甚至还想让她再多点儿耐心,再等他一会儿……可是,他真的还有说出这种话的资格么? 想着父亲分外沧桑的那一张脸,想着他细细给自己分析的局势,那些美得不真实的承诺就重地好像是浸了水的棉花,都沉甸甸地堵在他的胸口,让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多余的字来。 “我明白了。”看着他隐忍难言却又分明饱含痛苦绝望的神色,桃夭的眼神闪了一闪,随即却又似乎是燃起了一簇新的光,将她整个人都灼烧了起来,使得她在这一刻美得炫目而惊心动魄至极:“怀瑾哥哥,如果我说我有办法能摆脱现在的僵局,你还愿意娶我么?” 这是她喜欢的人,是她想要白头与共的人,所以,即使是对方萌生了退意,她也要孤注一掷地赌上一回。只要他肯接,那她哪怕是抛弃尊严、放下女儿家的矜持又算得了什么呢?她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可以主动地去追求和谋划,只要她在乎的人肯给予同样的回应,那她就有勇气一往无前。 “办法……”高仙芝看着她眼中的光亮,亦像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点微光,让他情不自禁地就想伸手去抓住、去握紧。 可是,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武皇曾经给过我一道密诏,允我婚嫁自主之权,任何人都不能干涉。”桃夭定定地凝视着跟前的男子,语气坚决,毫不退缩:“哪怕是当今的陛下也绝不可以。” 李显以仁孝治天下,他的贤名,容不得丝毫闪失。所以,就像武曌生前所说的那样,即便是她退位了、死了,这一道密诏的威力也定然一如既往。不因为它出自大周女王陛下之手,而只凭着它是李显生母的最后一道诏令。大唐的这位天子,不得不从。 “武皇她……”根本就没想到武曌还暗中给桃夭留了这样的一招后手,高仙芝又惊又喜,正欲开口应下,却又随即想到了更多:“可是,如果你强行逼迫陛下改变和亲人选,那后果会如何,你知道么?” 后果……她就是因为考虑了太多的后果,才迟迟没有拿出这一道圣旨,才让自己沦落到了今天这种进退两难的局面。桃夭自嘲一笑,面色复杂地闭了闭眼:“我知道。” 若是她当真这么做了,或许可以得到自由,留在神都或重回长安,也可以顺势嫁给高仙芝,从此再也不用分离。只是,这样一来,她就等于是不满李显的安排,以武曌之名强行反抗,将自己这一方彻底摆在了今上和韦氏母女的对立面。届时,积威深重的将军府应该不会有事,可雍王府、她的父母兄长,甚至包括她自己,可能都会一辈子生活在明枪暗箭之中,从此再无善了。 ------------ 第三十六章 与君绝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那个家,那些人早就选择放弃了她,难道她就不能自私一回,用仅剩的一点筹码去走出自己的一条路么?她不怕死,她怕的,只是不能痛痛快快地活。只要高仙芝肯点头,她便无惧随时会到来的血雨腥风。有他站在自己身后,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敢闯上一遭。 “你真的,舍得让你的父母家人面临那样的险境?”并不知晓李守礼的一封信已让桃夭完全寒了心,高仙芝几乎不敢相信,这么绝情的话会从这个纯良少女的口中说出:“夭儿,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怕你到时候会后悔。” “如果我没有想清楚,我今天根本就不会站在这里跟你说这些。”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桃夭的笑容莫名地变得萧索:“怀瑾哥哥,你是了解我的,我不会无缘无故做出这样的决定,所以,今天我只说我们。抛开其他不谈,你愿不愿意娶我过门,我们的上邪,还作数么?” 愿意,他简直是一百一千个愿意!至于上邪,那是他以自身灵魂对她吟咏的诺言啊,又怎么可能会不作数……只是,只是…… “傻丫头,我们什么时候,都抛不开其他啊。”像是戴了一张有了深刻裂痕的面具,高仙芝带笑的表情在一点一点地破碎开来,而后,慢慢地化作齑粉:“雍王府,高家,无数的族人,追随的军士……夭儿,我们当真可以只谈及自身,而无视他们的存在么?” “可是他们已经把我抛出去了!”积攒了太久的委屈和憋闷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桃夭的眼中迅速浮起一层泪光,近乎歇斯底里:“家人也好,族人也罢,他们只想着自己的安危,从不管我踏出这一步是死是活。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还要管他们?!你告诉我啊,为什么?!” 她不是不惦念、不挂怀的!父母兄长,骨肉血亲,他们生养她、照顾她,百般宠溺,极尽疼爱,她也曾经视他们如生命,没有一时一刻不想着念着。要不然,她也不会在那般小的时候就义无反顾地投进了神都这偌大的宫阙,逼着自己乖巧懂事、聪明伶俐,努力学习察言观色、明哲保身。难道她那个时候为的是自己的荣华富贵、安逸享乐么?不,不是的!她不过是想着雍王府的亲人,一边咽下所有胆怯的眼泪,一边笑嘻嘻地在宫中艰苦求生而已!她从来都不是自私到可以罔顾至亲的! 其实她畏惧高深莫测的武曌,也不喜欢利用自己的太平公主。可是为了能在宫里好好地活着,为了不给家人添麻烦,她从一开始就放弃了自己所有的喜好,抛下了一切尊严骄傲、任性洒脱,用最低却也是最容易生存下来的姿态在宫闱里匍匐扎根。这么多年以来,她唯一的祈盼,不过是和家人团聚、和她的怀瑾哥哥相守,其他的,她真的可以什么都不要! 然而现在,她连这最卑微的一个愿望也被无情地剥夺了。在长安的家人要用她换安稳的富贵,在神都的心上人要用她换国泰民安……呵呵,没有人要她了,她如今活在这世上,都只是个笑话了。 泪水在瞬间决堤,桃夭却只是死死地睁大了双眼不让它落下。不能哭,就算被扔下了也不能哭! “夭儿!”几步上前,高仙芝惶然地伸手握住她的双肩,极力想让她镇静下来。他还从未见过这样失态的桃夭,如此忧伤决绝,恸哭怒叱,她的每一滴泪,都好像是落在了他的心里,火一般地烫出一个个印记,叫他痛彻心扉,再难复原:“就算你不想管,可我得管!军中的兄弟,大唐的安定,这是我高家子弟生来就有的使命,我无论如何都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就视而不见,你明白么?!” 军中的兄弟,大唐的安定,高家子弟的使命……这些,与她何干呢?她到底上辈子作了什么孽,今生才要被这些虚妄的东西给捆缚地无法挣脱? 桃夭忽然一阵晕眩,仿佛天旋地转似的,她眼前一黑,几乎就要直接扑倒在地,却被高仙芝的手臂死死攥住,堪堪免去了这重重一跌。 “哈哈,太好笑了,简直是太好笑了,哈哈哈……”泪水再也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桃夭一挥手,猛地挣脱了高仙芝的钳制,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就是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怀瑾哥哥,你终于还是说出来了。你不愿意的,对么?” “若只为了我自己,我自然求之不得。”已经无法再直视桃夭的眼睛,高仙芝半撇开了头,语调沉郁地似乎话不是从他口中说出的一样:“但放上家国天下,那所有的意义就都不一样了。夭儿,我……我真的不能答应你……” “家国天下……好一个家国天下……”面上的笑容越大,眼底的泪水就越汹涌,此刻的桃夭,犹如是把自己分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一个冷静理智,一个疯狂崩溃,却又都对着高仙芝露出了同样无望的神情,站在漫天的落花里显得冰冷而凉薄,连春日的暖阳都无法再给她一个温醇的轮廓:“好,太好……既然你心中已有了决断,那我李奴奴,从此再不会对你提出任何要求,以后,也永不会再见你一面了。” 说着,她自袖中取出一方纯白的绢帕,隐约可见其上绣着的点点桃花和墨色字迹,手一扬,那帕子就被卷入了风中,瞬间吹去老远:“高仙芝,你自由了。”语毕,她再不停留,转身就朝着小花园的出口行去,虽然脚步略显踉跄,可还是很快就消失在了纷纷扬扬的花雨之中,匆忙的,宛如一场令人难以置信的梦。 “夭儿……”徒劳地伸出手去,却心知再也挽不回那一个人。高仙芝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只觉得心如刀绞,连这漫天的飞花都仿佛成了她方才的泪,每坠一片都砸得他生疼。 喉中涌上一阵腥甜,高仙芝猝不及防之下,一口鲜血喷出,霎时就失去了意识。 ------------ 第三十七章 大病 从镇国公主府回来之后,桃夭就病倒了,而且病势汹汹,发烧发到几度陷入昏迷,就连太医看了都只有摇头叹息的份。红芙急得团团转,可除了衣不解带地照顾和用药,她是一点儿办法都没的想。 小郡主和高公子相约见面那天,她为了给主子打掩护,是特地留在揽月殿没有离开的。是以,她根本不清楚在镇国公主府都发生了些什么。小郡主回来之后只是发了很久的呆,然后就直接生病了,她私底下派人去找太平公主打探过消息,却发现对方也不知道这两个人具体都谈了点什么。不过有一点是完全可以肯定的,小郡主和高公子当时是不欢而散了。因为大约在前者离开了半柱香之后,后者才一脸失魂落魄地跟着出来,据说还差点在门口跌倒。这怎么看都不像是高公子那样的人会做出的事情,所以,红芙确定,这一次的会面绝不简单。只可怜了小郡主,到现在都还昏睡不醒,眼见着就这么一点点地消瘦了下去,再这么着可还怎么了得。 “红芙姑娘,老夫已经按照郡主的病情改了几次方子了,可是郡主始终都不见好转,依我看……”也不知道是不是陛下为了显示自己的慈父之心,这几次奉命前来为桃夭诊脉的都是太医院资历最深、年纪最大的徐太医。这人的医术的确不错,可年纪大了似乎就喜欢啰嗦,一句话每每含在嘴里,非得绕多少个圈子也不肯说明白,直听得红芙一头汗:“徐太医,您有话就直说吧,我家小郡主到底怎么样了?” “依我看,郡主这病可大可小,还得下一剂猛药啊。”捋了捋雪白的长须,徐太医的语调依旧不紧不慢:“我这就回太医院,和院长他们商量着开个方子出来,再给郡主试一试吧。若到时候不成……” “怎么会不成呢?”红芙慌得连连给老者躬身:“徐太医,郡主不过是偶染风寒,以您老的医术,一定可以将她治好的!对吧?” “唉,风寒倒的确是风寒。”长长地叹了口气,徐太医转头看了眼帐幔之后沉沉睡着的少女,一双浑浊的老眼中隐隐流露出一丝悲天悯人的了然:“只是郡主心思郁结,无法释怀,这才导致病根迟迟未去,缠绵病榻,非寻常药石可医啊。” 红芙冷不丁地打了个激灵,忽然就有些明白了:“太医,您的意思是……” “也就是说,郡主这一次病成这般模样,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心病。”一边收拾着药箱一边连连摇头,徐太医的语气也很是无奈:“红芙姑娘,恕老夫直言,若是郡主始终得不到开解,那就算这几日勉强医好了,以后也少不得要落下个病根。郡主现在还如此年少,长此以往,怕是于寿数有所妨碍啊。”说完,他似是也觉得自己有点多管闲事,跟红芙告了个辞就拎着箱子往外行去:“这人一老啊就容易多嘴多舌,姑娘可千万别放在心上,郡主的风寒之症,老夫定会竭尽全力便是。” “是,那就有劳徐太医了。”在宫中待了这么些时候,什么东西可以露在面上,什么东西应该埋在心里,红芙早就摸得门清了。因此之下,哪怕明知太医的话别有深意,她也还是装作没有听懂,一脸焦虑且恭敬地将徐太医送出揽月殿,她回身关上殿门,走进内室,坐在桃夭的床前就忍不住泪如雨下。 “小郡主,太医的话您可都听见了么?奴婢不管那天都发生了什么,可您得好好活着啊,哪怕不是为了谁,只想着自己,您也得好好活着!”伸手替桃夭掖了掖被角,红芙触着那额头上滚烫的热度,泪水就变得越发汹涌:“为了那么些人,您小小年纪就背井离乡,孤零零一个在宫里熬到现在,如果这么轻易就被打倒了,那您前些年受的苦楚算什么?若是高公子真的负了您,那他也不值得您为他做到这个地步。一个薄情寡信的男人罢了,咱们这些年见的还少么?无论如何,您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啊,小郡主,奴婢知道您听得见,算奴婢求求您,不要再这折磨自己了好不好?!” 纤长的羽睫轻颤,犹如一对将飞未飞的蝴蝶,桃夭紧闭着双目,眼珠却在不停地转动,显然是在昏睡中也并未得到过片刻内心的安宁。 “红芙姐姐,红芙姐姐……”好像是睡梦中的呓语一般,她干裂的双唇微微蠕动,引得红芙下意识地就竖起了耳朵去听:“我错了红芙姐姐……我真的错了……” 语至最后,几乎已经带上了哭腔,活像一个做了坏事却又委屈到不行的孩子。 红芙吸了吸鼻子,却控制不住更多滚滚而下的眼泪。她将桃夭揽起,半靠在自己怀里的同时轻抚起了少女瘦弱的脊背:“小郡主乖,小郡主没有错,错的都是别人……咱们快点醒醒好不好?神都的牡丹花可都开了呢,太平公主殿下过几日就要开赏花宴了,您说过要带奴婢去开开眼界的,不能说话不算数啊。” 这是桃夭小时候生病之时,刘氏曾经拿来哄她的招数,基本都是百试百灵的,当年光是站在旁边看着,红芙就已经学了个八九不离十了。只是,从她被派到小郡主身边起,这个孩子就懂事得让人心疼,也从来不给自己添任何麻烦,以至于到了这几年,自己已经变得只能跟着她的思路走了。红芙还从没想过,这一套居然真有用在成熟理智地近乎妖怪的小郡主身上的一天。 “要是您不爱看牡丹,奴婢就陪您去神都郊外看桃花。奴婢听宫中的人说过,京郊有十里桃林,是武皇早年间命人栽种的,每逢春季,桃花盛开,美得跟人间仙境一样。”以一种轻柔的语调缓缓述说着,红芙像是在给人讲故事,那字里行间描述的场景生动异常,光是听着就已经能让人生出无限的向往了:“奴婢想啊,这可不就跟长安一样嘛。好些年没有回去了,还怪想念的,小郡主您赶紧醒醒,等您身子好了,我们一起去看桃花啊。” “桃花……”一滴热泪自桃夭紧闭的眼角滑落而下,瞬间就消失在她漆黑如墨的鬓发之中,再难找出以往的任何一点印记:“好,我们一起……去看桃花……” ------------ 第三十八章 尘埃落定 神龙三年四月,大唐皇帝李显亲下谕旨,进封养女李奴奴为金城公主,并赐婚于吐蕃赞普尺带珠丹,与吐蕃永结盟好,共享太平盛世。 这道旨意一经下达,历时弥久的和亲人选之争便落下了帷幕。前朝后宫,有人喜就有人忧,如韦氏和李裹儿之流,巴不得早点将桃夭这号碍事的人物给远远地打发了,而如霍国清阳等人,则是在轻松于自己不用远嫁之后又忍不住对桃夭泛起同情之心,至于剩下的太平公主一派,除了感叹和惋惜之外,也是再没有了回天之能。这么多的人、这样复杂的情绪混合在一起,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大半个神都的显贵都在拼了命似的给揽月殿送礼物,仿佛他们这些欣喜、愧疚和遗憾的心情都只能用如此方式才能表达个淋漓尽致。因此之下,原本无人问津的揽月殿最近变得格外热闹,便是用门庭若市来形容也绰绰有余了。 “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五批礼物了,是相王妃派人送来的,这是礼单,公主您看一下。”虽说李显进了桃夭的封号,也另派了不少宫人和嬷嬷过来伺候,但红芙作为桃夭的心腹,揽月殿中的大部分事宜依旧是由她经手的:“这份礼可送得不轻呢,奴婢粗略看了一下,就发现有东海明珠和上好的珊瑚摆件,可见得是下了血本了。” 一身浅蓝色衣裙的少女大病初愈,面色犹自带着虚弱的苍白,恍如一朵在风中瑟瑟摇曳的梨花。她正半倚着轩窗看着一本医书,听见红芙的话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就道:“不用看了,你盘点好了就让他们收在库房里吧。以后的礼物也都这么处置,不要再特意跟我说了。” 李旦这是为了当初的做法来表示歉意来了,可他做都做了,不让女儿远嫁的目的也达成了,现在再来送礼安慰又有什么意义呢?给一巴掌再赏一个糖枣,这一招对付小女孩还行,用在她身上,就只会让她当作笑柄了。 “是,奴婢知道了。”自从这位主子从昏迷中醒来之后,就变得异常沉默寡言,等到李显的赐婚诏书下来,她更是连日常对话都能省则省了。红芙看在眼里,疼在心中,却也配合地什么都没有过问,除了更加细心地照顾少女以外,她连殿门都不太出了。平日里陪着桃夭一坐就是一整天,主仆两个相对无言,各自忙着各自的活计,直看得后来的老嬷嬷头皮发麻,经常送完茶点之后就再不敢进来,倒是让红芙少操了很多心。 “参见公主殿下。”正拾掇着占了殿里大部分地方的一堆礼盒,就有一个小宫人在门口朗声行礼:“殿下,皇后娘娘那边派人传信,说是明日一早尚衣局的少监就会过来给您量身,以便制作之后的各色礼服,还请您做好准备。” “公主……”红芙闻言,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下意识地就眸带担忧地望了望正背对着自己的女子。说实话,虽然和亲之事定下来了,但在具体的婚期出来之前,她还是心存侥幸,以为事有转圜的余地的。所以,这些天来,她从不在桃夭面前提起任何一个有关嫁娶的字眼,一是为了不让主子堵心,二则是出于某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可现在,连量身做衣都在流程里了,她是真怕桃夭听了受不了。 “知道了,去回个话,让皇后娘娘放心就是。”轻轻地翻了一张书页,桃夭的声音平静而淡然,就好似在回答今天的天气如何一样。 “是,奴婢这就去。”小宫人脆生应着,退离宫门不远就小跑着朝皇后寝宫而去了。公主殿下真不愧是皇室血脉啊,就算明知要远嫁也不哭不闹的,着实是大气又端庄,难怪陛下如此器重,特意早早地就将她收为义女了呢。 即便她没有说出口,可透过她毫不遮掩的表情,也足够让红芙看穿她的内心了。低低地叹了口气,红芙杵在外室许久,终于是下定决心走到了桃夭跟前:“小郡主,这是奴婢最后一次这么喊您,您难道真的决定就这么嫁过去了?” 握着书卷的手轻颤了一下,桃夭闭了闭眼,语调更轻:“不嫁过去又要如何呢?君无戏言,圣旨已下,红芙姐姐莫非还要我抗旨不成?” “可您明明有机会的!”低低地喊出声来,哪怕是在这样质问的时刻,红芙也还记得不能让别人听见任何一点异动:“只要您拿出那一道密诏,您完全可以拒绝,陛下会换别人去的,不是么?!” “是啊,是可以。”终究是阖上了手里的书,桃夭转头看向红芙,看向或许是这世间唯一关心着她的人,一双灵动的桃花美目中第一次蕴满了浓浓的悲色:“可是红芙姐姐,我纵然拒绝了又能如何呢?公然以武皇诏意违抗今上,就算陛下面上不显,可他心里当真会毫无芥蒂么?” “这……”红芙根本没有考虑过拿出密诏之后会怎样,此时听桃夭这么一说,竟是哑口无言,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 “退一万步说,即使他真的毫无芥蒂,那些原本就视我如眼中钉、急不可遏要赶我出神都的人会眼睁睁地错失这样的好机会么?”桃夭的头脑一如既往的冷静清晰,哪怕她眼中的情绪已如打翻了的墨汁似的翻滚不停,她沉稳的嗓音也丝毫未变:“他们不会的,而因着我的缘故而不得不嫁出爱女的相王也不会,在我背离了圣心、失去了庇护之后,谁还能护得住我呢?我们回不去长安,也离不了皇城,面对着这些豺狼虎豹,我们只有死路一条。”太平公主虽然看重自己,可也只是因势利导,若想着要她竭力相护,那可就太过天真稚嫩了。 “怎么……怎么会这样?”红芙在这一刻才意识到密诏背后是如此绝望的真相,眼中的光芒明暗不定,却也还是不肯放弃:“那,将军府呢?”只要能嫁给高公子,或许,不会这么糟糕的吧? “将军府……”桃夭的声音在这一瞬间终于是起了变化,可她却是带着悲声笑了出来:“我们跟那里,再无瓜葛了。以后,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了。” ------------ 第三十九章 神秘来客 两国联姻,绝非儿戏。且大唐公主远嫁番邦,乃是自太宗时期文成公主以后就再没有过的盛事。是以,两国各自见礼、准备,一晃就是几年的光景,直到景龙三年年末,才诸事完备,而吐蕃的迎亲使团,也就在这个时候来到了神都,带着满车满驾的聘礼,诚意十足地来迎娶他们未来的王后。 “今年的雪可下得够早的,往年这个时候还没这么冷呢。”一边踱着脚抖落身上的雪花,一边将外面裹着的斗篷脱去,红芙连连呵气,直到把身子稍稍捂暖了才抬脚往内室行去。 “这么大的雪还出去,不冻你冻谁呢。”一身浅紫色的雅致袄裙,桃夭斜倚在香笼边,正拿着一支银箸在小小地拨弄着炭盆里燃烧的炭火:“上官婉儿不过是要个花样子,你随便找个谁给送过去不就行了,非自己跑一趟干什么。” 红芙笑着靠过来取暖,面对主子的揶揄是半点儿都没放在心上:“上官昭容如今在宫中的势头可越发旺了,连韦后都有被她强压过去的趋势,我可不得跟她打好关系,万一以后还有用得着的地方呢?” “除非她还能把手给伸到吐蕃,否则啊,红芙姐姐你就是白费心机。”不甚在意地放下银箸,桃夭拍了拍手,站起来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自从和亲的日子定下来,她对宫里的事情就越来越不上心了。太平公主、上官婉儿,还有武三思和韦氏母女,这些人的明争暗斗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不过是一个即将要离开这里的人罢了。就好像李季姜,当年在宫中那般作威作福,也没少在韦氏和李裹儿那里蹦跶,可一朝出嫁,成了韦捷的嫡妻,她竟是再也没有踏进过皇城一步。听说那韦捷在婚后也仍旧没有改了以往的混账性子,而李季姜那样飞扬跋扈的人居然也没跟他多作计较,自打生了一个女儿之后就守着孩子和自己的陪嫁安稳度日,便是韦捷养了再多的外室和小妾也从不过问。反正她是公主,身份地位都摆在那里,钱财富贵也从不欠缺,只要她自己能想得开,日子总还是能好好过下去的。 “一日还在宫中,一日就不能松懈啊,这不是公主殿下您教导过的嘛。”红芙扯了扯嘴角,直接用话来堵她:“而且,如果不是奴婢走了这一遭,恐怕吐蕃使节团的内幕您还不知道呢。” “哦?能有什么内幕?”这些年来,红芙对外的时候已然是个利落果断、滴水不漏的大女史了,可在自己面前,她像是没有改变分毫,依然是那个长她几岁、行事体贴却活泼异常的小姐姐。她身边几乎已经没有留下太多过去的痕迹了,所以她很眷恋红芙带来的为数不多的熟悉感,因此也就由着她去了:“红芙姐姐好的不学,光是学会卖关子了。” “这次吐蕃派来的迎亲使团规模极大,以大臣尚赞咄为首,足足有一千余人。”红芙嘻嘻一笑,开始认真地向桃夭转述她所探知的消息:“据说,吐蕃的臣民都很盼望您这位王后早日嫁过去呢。” “是盼望我还是盼望大唐的繁荣强盛,这一点,世人可都心知肚明。”桃夭小口小口地抿着茶水,依旧是一副打不起精神来的样子。她本就最惧严冬,且对这桩婚事从来不报任何少女的幻想,所以很多时候都宁可一针见血,也决不让自己有丝毫的沉沦:“当年文成公主嫁给松赞干布,给吐蕃带去了多少珍贵的陪嫁之物,若不是她给吐蕃带来的发展机会,他们又何以能在多年之后和大唐有一战之力?不过是互惠互利而已,我还不至于连这个都看不清。” 红芙重重地叹了口气,连带着看向自家主子的目光都带上了一抹幽怨:“殿下,您就不能稍微往好点儿的方向想想吗?哪怕就一点儿也行!”现实冷静到这种地步,她是打算怎么嫁去吐蕃啊?冷着一张脸做新嫁娘,那可是大不吉利的,她说什么也得把这人给掰回来。 “好好好,我尽量想想,这总成了吧?”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桃夭实在是拿红芙没辙。她懂她的意思,也听红芙不厌其烦地强调了很多遍,可是长久以来的心性又哪儿那么容易改变,她也不过是敷衍着就过去了:“你也别给我绕弯子了,赶紧说吧,那吐蕃使团里究竟出什么猫腻了?”如果只是规模大一点、聘礼备的丰厚一些,那是不至于用内幕来形容的。而且,这个消息还是从上官婉儿那里传来的,这就说明事情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了。 清了清嗓子,红芙这才正了脸色继续道:“原本使节团报上来的名单里,那个被吐蕃太后没禄氏最为器重的大臣才是核心人物,也就是尚赞咄。听上官昭容的意思,那群人里应该是再没有一个比他身份更高、地位更尊崇的了。” “嗯。”桃夭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迎亲使团而已,又不是什么太需要决断的任务和场合,派个信得过的大臣来也在情理之中。若是吐蕃直接放了个贵族王爷之类的进去,那才是有些隆重得过了头呢。从这个角度来看,上官婉儿的思路无疑是正确的。。 “问题就出在这里了。”红芙接着道:“上官昭容奉陛下之命,和梁王一起前去招待了使团,在宴饮的时候,她发现使团里有个年轻男子很有几分古怪。他是一直跟在尚赞咄身边的,看着像是那个人的亲信,然而尚赞咄对他的关注和照顾都远超寻常人。这样的待遇,可绝不是一般的朋友或者宠臣能够具备的。” “你是说,上官婉儿怀疑那个男子的身份有异?”桃夭直到这时才来了点兴趣,半托着下巴就陷入了思索之中:“使团呈上来的名单里没有他么?” “上官昭容回去后特意一一核对过,那个男子表面上只是个小文官。” “所以,他的身份就是假的了。”桃夭眨了眨明眸:“比太后亲信还要贵重的人啊,会是谁呢?” ------------ 第四十章 初见 虽然搞不清楚吐蕃人究竟在玩什么花样,但桃夭还是略微留了几分心思,及至李显开宴款待吐蕃使团,她也就格外注意尚赞咄身边之人,果然没多久,就看到了那个仿佛格格不入的年轻男子。 他身着吐蕃服饰,满脸的络腮胡须,看似恭敬地低眉垂首,安静地立于尚赞咄身后,可他那过于高挑挺拔的身姿和不时暗中逡巡的目光,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普通的侍从小官。桃夭看得虚眯起了一双眸子,对上上官婉儿暗示意味十足的视线之时便微微一笑,兀自低头饮起了酒。尽管她是今天这一场宴会的主角,可现在这里明显是没有她发挥的余地的,还是老实认命地做好一个花瓶,反正她的表现如何,也没有人会关心。 一轮歌舞过后,酒已半酣,吐蕃使团大多被招待得眉开眼笑,就连一直谨慎小心的尚赞咄本人都露出了几分悦色,端起酒杯就朝上座的李显和韦氏致意:“多谢大唐陛下和皇后娘娘盛情款待,令我吐蕃有幸一览大国风采,着实绮丽非常,气度不凡,也使我等心神俱往、倾慕至极啊!” “使节过誉了。”李显笑而不语,倒是一旁盛装打扮的韦氏接了话茬,一派雍容**之风:“远来是客,更何况诸位乃是带着拳拳盛意,为了迎娶我大唐公主而奔赴神都,就算冲着这一番情意,我们作为东道主,也该礼数周全,万不能怠慢才是。” “皇后娘娘客气了。”面对着这一番外交辞令,尚赞咄应付得游刃有余:“只是当年两国定下婚盟之后,相隔遥遥,竟是再不曾见过公主殿下一面,太后每每提及,都甚是遗憾。如今婚期将至,也不知陛下和娘娘是否方便让我等一睹公主尊容,也令下臣可以提前修书一封,以慰太后她老人家的渴盼之心?” 在吐蕃,女子在外人面前展露容颜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而且他们民风开放,便连贵族女子公然跨马出猎也不是稀罕的场景。相较之下,虽说大唐的名门闺秀经常会以幂篱或帏帽等物稍作遮掩以示身份尊崇,倒也没有苛刻到不能与外男相见的地步。是以,李显答应地很爽快,直接就点明了桃夭的位置,也是让两方彼此见过的意思。毕竟,这都要娶过门了,男方若是还不认识新娘子岂不是很尴尬?哪怕吐蕃赞普本人并未亲至,让他的使者拜见一下也是很必要的。 今日前来赴宴的显贵并不少,满身珠翠、精心打扮的贵女更不在少数。除了和以往一样娇艳妩媚的安乐公主,尚赞咄并不觉得还有其他更抢眼的女子。但在桃夭起身的瞬间,他还是觉得满殿的云鬓花颜都失去了色彩,只有那身着一袭飘逸浅紫色裙装的少女才是今晚所有的光芒所在。 说起来,这个少女并没有如何精心修饰,那浅紫色的宫装也好,鬓发间缠绕的琉璃发饰也罢,都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样式,尚赞咄只需随便一瞥,就可以找出很多个比她更别出心裁的来。但是,就是这些东西,却偏偏在遍地绮罗里将她衬得格外超尘脱俗,她安安静静坐着的时候你根本不会发现有这么个人存在,可一旦她想要站出来,你就绝对无法再从她的身上转移开视线。雪肤花貌,黛眉朱唇,尤其是掩在那浓密长睫之下的一双桃花眼,极清极深,横波潋滟,不声不响之时已然勾魂至极,而她展颜微笑,虽只轻扬唇角,但透过那眼里的无限风情,尚赞咄便只记得自己当年在神都郊外偶然见过的桃源盛景了。 “好一朵倾世桃花,这世间的万种风光都只在她的一回眸间了。”尚赞咄暗叹连连,又不着痕迹地瞥了眼站在自己身后像是已然陷入了某种情愫的男子,这才笑着朝那紫衣少女恭敬地行了个大礼:“吐蕃使者尚赞咄参见金城公主殿下,得见殿下玉容,又知殿下安康,想来太后她老人家也会十分欣慰的。” “使者大人免礼。”桃夭面带微笑,一直关注着尚赞咄的一举一动,他的小动作当然也逃不掉。一边落落大方地站在人前,任由众人打量,一边饶有兴致地望着那个近乎呆愣的年轻男子,她微哂之下心中却已经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双方见礼也不过是片刻之间的事,很快,这一场宴会便又接着往下进行。桃夭不耐啰啰嗦嗦的觥筹交错,也不想接受来自各方或怜悯、或鄙夷的目光,更不愿被李裹儿那阴冷如毒蛇的视线反复打量,当即找了个由头便偷偷溜出了殿去。反正她今天的任务也完成了,之后的事,无非就是一群男人不断拉锯、试探的政治考量,她在与不在都没什么意义,不如早点回揽月殿歇着。 只可惜,她的如意算盘虽然打得很好,但也禁不住有人故意从中破坏。这不,才转过两道回廊,她就被人拦在了一个小小的死角。而今天为了不惹人注意地脱身,她很早就将红芙等人给打发了回去。于是,此时此刻,她孤身一个,在偌大的皇城里,被一个陌生人堵在了离自己寝宫不远的角落里。桃夭抬头望了望天,发现今晚无星也无月,而黄昏时分原本已经停下的雪,在这个时候忽然应景地飘飞了起来。不时有零零星星的雪片飞入廊下,吹拂在她的鬓角和发梢,桃夭冷得一个激灵,不由自主地就抬手紧了紧自己的白色兔毛大氅。那一张精致无暇的小脸,映衬在如豆的昏黄宫灯之下,看起来分外的娇弱动人。 以后出门得看好黄历才行。桃夭望着这个高出自己大半个头都不止的黑衣人影,心中只是无语地嘀咕了一声不宜出行。这个人背光而立,在夜色之下连脸部的轮廓都看不清晰,她也就不打算再去猜测什么,只一脸无奈地等着对方开口。她可不信这人忽然出现只是为了吓吓自己,只要他说话,那么事情就还都有可谈的余地。 ------------ 第四十一章 尺带珠丹 “公主殿下还真是令人诧异。”黑衣人走近几步,几乎是贴着桃夭头顶开的口。那是一个男子的嗓音,低沉而悠扬,就好像是轻轻拂过一把古琴之时所激起的细微震颤,意外的撩人心弦:“一般女子遇到这种情况,难道不是该高喊救命或者惊叫连连么?” “你也说了,那是一般女子。”小小地往后退了一点,利用男子高大伟岸的身躯和身后房舍形成的死角来给自己抵挡风雪,桃夭回答得轻松无比:“很显然,我不是一般人。” 黑衣男子似乎并没有料到她会说出这么一句听起来有些不着调的话,一愣之下竟是忽然就笑出了声:“你的性格和你的外表差距挺大,看来这大唐的宫阙只是束缚了你。以后去了吐蕃,你能过得更自在也说不定。” 桃夭闻言,不由抬眼盯紧了他,可碍于天色,她还是看不清这人的容貌,只隐约看到了一脸的络腮胡,霎时就禁不住脱口而出:“你是尚赞咄边上的那个小文官!” 男子的惊讶似乎更甚了,却也笑得越发畅快:“原来公主殿下注意到我这号小人物了啊,当真是荣幸至极呢。”他笑起来的时候胸腔隐隐震动,带着张扬而毫不掩饰的男性气息,阳刚而雄健至极,跟他在大殿上的模样又有了很大的出入,引得桃夭感觉自己原本的那个猜测越来越明晰了。 “你若是小人物,就不敢在这里拦住我了。”微笑出声,桃夭倒是更加镇定了。闲闲地抱着双臂,她好整以暇地注视着身前的男子,突然就起了探探他底细的心思:“或者,我应该称呼你为赞普才对?” 男子的呼吸猛地停滞了一下,即便是在寒风肆虐的雪夜,也足以叫人听得分明。桃夭嘴角的笑意加深,索性趁胜追击似的加重了语气:“尺带珠丹,我未来的夫婿,你赶在这个时候用这种方式见我,到底意欲何为呢?” “早就听闻金城公主聪慧过人,当年尚是郡主之身就引得武皇高看,如今一见,方知传言非虚啊。”沉默了片刻之后,男子忽地赞叹出声,然后就直接退到了宫灯之下,露出了自己的真容:“在我吐蕃人的眼里,大唐的姑娘或许美貌无双,可都被娇惯得太过,没想到公主殿下却是与众不同。” 她不说话还真把她当花瓶了啊?桃夭一面无语地想着,一面仔细看着那在微弱灯光下显得格外英俊的男子。隔着这么近的距离,她才发现,尺带珠丹的年龄不大,也就跟自己差相仿佛,依稀只是个少年人的模样。然而吐蕃的风水和大唐不同,那粗犷悍勇的风气教养出的完全是另一类人,少年的面部轮廓硬朗而线条清晰,恍若刀削斧刻一般,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窝,再加上古铜色的皮肤,桃夭很难想象,这人居然比高仙芝还要小上不少。 “怎么,是不是让你失望了?”凝神看着这绝色少女的每一个表情,尺带珠丹也说不清自己此时的心情到底是怎么样的。不得不说,李奴奴的皮相过分美好,哪怕他自认不是个以貌取人之徒,可在大殿之上,当她站起身来的一刹那,他还是忍不住被迷了眼。这个女子,应该就是祖母口中说过的那种红颜祸水,倾国亦倾城,只要她想,她可以让周遭的一切都黯然失色。然而,这样的一个人会怎么看待自己呢?她会不会觉得,嫁给他,去往吐蕃是她今生最不想做出的一个决定?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吐蕃和大唐没有可比性,又有哪个女子,会甘愿背井离乡,舍弃所有繁华去到那里呢。 桃夭没有第一时间答话,盯着少年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尺带珠丹都觉得是不是自己有什么不妥之处,她才一脸严肃地开了口:“你的胡子,是假的么?” “啊?”几乎跟不上她的思路,尺带珠丹愣了一会儿,才缓缓抬手,去掉了自己的胡须伪装。虽然两国誓要一结盟好,可他作为吐蕃的主君却出现在这里,还是冒了很大的风险的,必然就要做一些伪装。只不过,他既暗中来此也不是全无防备,若是打算揭穿他的身份将他留在神都也是不可能的。 “唔,这样看起来就顺眼多了。”望着瞬间就变得有些邻家大男孩起来的少年,桃夭满意地点了点头,竟是转身就打算离开了。她在外面已经耗得太久,半边身子都被冻得没有知觉了,可不想再陪着这个家伙发呆。 “喂,你就这么走了?”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没头没脑地被抛下,尺带珠丹紧赶几步,又将桃夭拦在了身前:“你已经识破了我的身份,难道就不打算做些什么?”他看得出,她并无意嫁去吐蕃,那在大唐皇帝跟前揭发他就是最好的毁亲方式。他不认为她会想不到。不过他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一连串动作忽然莫名地显得幼稚了起来,就犹如是一个得不到关注的小孩子在闹脾气,不由分说地想让对方多看自己几眼。 “你会傻到给我这个机会吗?”桃夭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再者,就算我当众揭发了,对我又能有什么好处?你不会毫无准备,大唐不会无所作为,难道好不容易议来的和平又要因此而毁于一旦么?我嫁不嫁去吐蕃都无关痛痒,可是两国的百姓又要如何呢?才过了几天太平日子就又要流离失所么?抱歉,我不是这么自私的人,也做不来这么无脑的事。” 尺带珠丹望着少女在暗夜中犹如璀璨宝石一样熠熠生辉的眸子,只觉得自己的心一下一下跳动的厉害。然而他听了半晌,抓住的重点却只是其中的四个字:“为什么,你的婚事只是无关痛痒?如果你毁去了这次联盟,你可以留在神都继续做你的公主殿下不是么?”为什么,她好像去哪里都不是很在意的样子? 他见识过神都贵女的模样,一听要远嫁至番邦,那些个娇娇弱弱的女子哪个不是哭天抢地,一副宁死也不愿离开的嘴脸。唯独眼前的这位金城公主,他从看到她第一眼起就发觉这个女子的眸底空无一物,她所有的情绪都埋得很深,以至于面上不管是笑还是怒,都落不到实处,空洞飘渺地令人心慌,禁不住就想要探究她的一颗心到底着落在何处。 “留在神都?呵呵,这里早就不是我该留恋的地方了,哪里都不是……”绕过他继续往前走,桃夭的声音轻轻传来,很快就飘散在风里,和着漫天的飞雪,转瞬就消失不见:“如你所说,或许去了吐蕃我能更自在也不一定。” 至于缔结一纸婚约的对象,既然已经再不可能是那个人,那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 第四十二章 好奇心起 居然走的这么干脆?尺带珠丹生平第一次被一个女子这般无视,雪夜的回廊之下,他望着那个慢慢远去的窈窕身影,一时间竟没有回过神来:“金城公主李奴奴……”呵呵,似乎比想象中的要有意思多了,娶这么个人回去,倒的确是最佳的选择。 “主子,您……没事儿吧?”一个侍卫模样的黑衣男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尺带珠丹的身后,看着他久久不曾移开的视线,颇有些摸不准他的心思:“这夜间寒气逼人的,您还是早些回去吧。要是在外受凉生病,回去之后太后怕是又要心疼了……”而且,那个大唐公主不是都走了么,主子再站在这里干看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骆一,你觉着这位金城公主怎么样?”不答反问,尺带珠丹站在原地又看了一会儿,直到那个女子身上特有的清幽冷香彻底消散在寒风里,他才转身提步,慢腾腾地朝着原先设宴的宫殿行去。 “啊?”没想到自家主子会有此一问,名叫骆一的侍卫愣了一下,这才犹犹豫豫地回答道:“唔……这位公主的胆子挺大的,而且……”他偷摸着瞅了尺带珠丹一眼,音量也跟着压低了不少:“而且她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懂礼数,还敢甩脸色给您看……”要他说啊,这些天朝的贵女就没有一个不是眼睛长在天上的,一个个提起他们吐蕃都恨不得避而远之。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战场上打不过还不是照样得乖乖嫁过来!天晓得这些人都在傲气些什么! “嗯?”原本还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可谁知等了半天也不见下文,尺带珠丹不由侧转了头:“就这样?没了?”他身边的人原来这么没有眼力见儿的么。 都这么多了还不够?骆一眨了眨眼,十分的诚恳:“没有了。”反正他对大唐的女子是喜欢不起来的,对于这个即将要嫁过去成为自己主母的人也一样。 “看来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也并没有长进到哪儿去啊。”啧了一声,尺带珠丹的话语间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这个女子可比你看到的要有趣的多呢。”这一趟他特意掩饰了身份混进使团里,除了亲自潜入神都来查探消息以外,剩下的也就只有这个王后的人选能够令他挂心了。 说实在的,迎娶一个别国的公主对吐蕃那是绝对利大于弊的。毕竟,大唐物阜民丰,所有的一切都领先于他们太多太多。而一个宗室女的加入,往往可以令吐蕃兴盛十数年,就如同当年的文成公主一般。所以,在他们侥幸赢过**一筹之后,祖母火速做出联姻的决定,国中也没有任何人反对。可于他而言,要娶回一个不知根底的枕边人却并不是一件多愉快的事,哪怕她带来的好处可以弥补过一切弊端,而他亦可以只将她当作纯然的摆设也一样。 他是吐蕃的君主,虽说要视国家利益远超于自身,但私心里,他却还是忍不住希望这个王后能是他看得上眼的,而不单单只是一宗交易的筹码。就好像现在祖母可以扶持他一样,他也想自己将来的子嗣能得到一个强大母亲的庇佑。他身边的姬妾已然是以色事人、出于繁衍后代的需要了,他不想自己的王后也是如此。当年文成公主和松赞干布虽然也是联姻,可他们两个的感情却还是相当融洽的。有了这个典范在前,他难免会对自己要娶的大唐公主多生出一份向往之意来。因为就教养学识来说,吐蕃血统再尊贵的女子也未必能及得上李氏宗女。武曌已然是个令他祖母都为之赞叹不已的厉害角色了,料想她嫡出的曾孙女儿应该也差不到哪儿去。 最初,他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来的,也做好了准备会看到一个各方面均是平平的普通女子。谁料李奴奴才一露面就迷了他的眼,以至于刚刚他会那般不管不顾地就跟上来试探。这下可好,他连心都被这个女子给扰动了,居然还起了一探究竟的念头!真是着了魔了。 有趣?骆一禁不住腹诽,他可没有感觉到这一点。不过至少这个公主还挺实在的,有一说一,貌似和其他女人也不太一样。他说不上什么太具体化的东西,但只要自家主子觉得好就成了。 想着,他就下意识地又往尺带珠丹的跟前凑了凑:“那主子,咱们接下来是不是要开始在神都暗中观察一番了?明儿个起,是不是就不用再混在使团里了?”这未来主母也见过了,主子的一桩心事也该了了,怎么着也到了干正事的时候了吧。他们在神都可不适宜停留太久,天天躲在使团里出入宫廷算怎么回事,时间可不等人啊。 “嗯,明天就单独行动了。”略一沉吟,尺带珠丹就点了点头:“大唐神都之中权贵林立,想要打探些消息还是很方便的。正好,我对这位金城公主的事也很感兴趣,索性一起查个明白。” 哈?骆一脚下一个踉跄,差一点儿就直接栽倒在地上了:“主子,您这是……”公私不分啊!明明跟太后说的是要探听大唐内部的利益关系往来,结果怎么到了这里就变成这个调调了?金城公主反正都是要嫁到他们吐蕃去的了,人都是主子的了,纵然能查出点底细来又怎么样?难不成两国相隔遥遥,她一个弱女子还能在中间充当细作?这也太不现实了。 “我,怎么了?”眯了眯眼,尺带珠丹一双深邃如暗夜的眼眸隐带威胁:“作为一国之主,我的私事即为国家大事,半点儿都马虎不得的!与其抱怨这些,你还不如给我上点心,多查出些蛛丝马迹来!否则,就是把话传到祖母那里,我也有的是法子教训你!”骆一是跟他从小一起长大的贴身侍卫,两个人的交情甚笃,他也只有在他的面前才会表现出如此随性的一面了。 果然还是公报私仇……骆一无声地叹了口气,最终也只得蔫耷耷地应了下来:“是,属下知道了。一定不辜负主子的信任就是。” ------------ 第四十三章 探寻 而有了这一番私底下的沟通,骆一办起事情来也当真是不遗余力。很快,他就把自己查探到的有关金城公主李奴奴的所有情报都整理干净,一股脑儿地送到了尺带珠丹的面前。 挑了挑眉,尺带珠丹还没得及夸奖自己的属下办事得力,就很快地被那些消息给吸引住了全部的心神:“她跟那位鼎鼎大名的太平公主殿下居然有如此之深的渊源么?”从小就进了宫不说,居然还是交由太平公主教养的……那个叫做李令月的女人在大唐可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在她身边长大的女子……应该也不会是什么简单的角色吧? “还不止这样呢。”骆一顺嘴就接了一句:“据说金城公主还极得那位则天皇帝的喜爱,以亲王之女的身份就获得了御赐的桃夭郡主封号。不然的话,也不会在她稚龄之时就把她给接到身边,反倒是长安的雍王府,她总共也没能待几年。” “很多表面上的荣宠往往和喜爱无关。”终究是皇族出身,对于这些东西,尺带珠丹看的要比骆一透彻得多:“则天皇帝固然给了她无上的荣耀,可也在同时把她推到了风口浪尖。不然神都之中那么多李姓女儿,为什么就偏偏轮到她这个从长安过来的远嫁?”这其实也是捧杀的一种,武曌应该并不喜欢她才对。可照这个逻辑来说,为什么又要把李奴奴安置在她最喜欢的女儿身边呢?明明随便丢在哪儿都成,但却在不怀好意的时候又额外给她寻了把保护伞…… 他实在是弄不明白,究竟是武曌这个女皇帝的心思过于诡异,还是李奴奴这个丫头哄人的手段异常高超,以至于能在这样的局面下都觅得安稳。这两个决定根本就是自相矛盾,看着就令人费解了。不过这对他来说倒并不是什么坏事。一个越接近大唐权力中心的女子,能给他带来的便利也就越大。如果是常年放逐在边缘无人问津的,那价值可就差得太远了。 “主子您说得都对。”细细一想也是这个道理,骆一随口奉承了一句,也不计较尺带珠丹是不是在发呆,就接着往下说道:“其实公主在神都的情报很少,除了和太平公主来往频繁一些,她基本都在宫中,很少出来。属下查了很久也没什么眉目,于是索性就循着长安的那条线去查了,这才比先前多了些收获。” “这也算是正常吧,毕竟她生在那里,家族的根基也都在长安,故旧遍地都是不足为奇的。”边说边翻阅着手中页数不多的文档,尺带珠丹的面色颇为平静:“到底是章怀太子的嫡出一脉,那位雍王远离神都竟还能结交手握兵权的武将,也算是十分了得了。”这倒是解释了武曌为何会对一个小女娃如此关注。高舍鸡此人确实骁勇善战,而雍王又身负李氏嫡系血脉,她心有忌惮、先下手为强也是可能的。只是这样一来,李奴奴就成了其中最无辜的炮灰人物了。 想起她那双潋滟横波却偏生死寂一片的桃花眼,再想到她那晚跟自己交谈时无所在意的口气,尺带珠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微微收紧了一下。她身在局中,却又那般冰雪聪明,想必是一早就清楚了自己的处境,所以才会表现地那么置身事外。她不是懒散无知,也没有漫不经心,她只是在很久以前就一眼看到了自己的结局,然后选择了认命。如此清醒而又理智的女子啊,除了他家那位运筹帷幄的祖母以外,他至今还没有碰上过第二个呢。这个李奴奴还真是让他愈发地期待起来了。 “据说那位高将军和雍王是通家之好,两府素有往来,哪怕是公主在神都的这些年里都没有断过联系呢。”骆一顺着他的话头继续,却在说到此处之时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而后,就连神情都变得古怪了起来:“还有,公主离家入京基本都是由高府出面护送的,那位高舍鸡将军对公主也一直都很维护,俨然有父辈的姿态。听说,他还曾经为了她得罪了韦后亲出的安乐公主呢……” 安乐公主李裹儿,也是大唐的第一美人儿,他虽然只混在使团里远远地见过一面,但也足够知道那是个多跋扈难缠的角色了。而这个高舍鸡,一介武夫出身,尽管功勋卓著,但贸然对上皇帝最宠爱的女儿,也不是人人都能有这个胆量和魄力的。他能为金城公主做到这步田地,这其中的意味…… “既是通家之好,替好友照顾一下孤身在外的小女儿也在情理之中吧。”头都没抬一下,尺带珠丹自顾自地道:“这说明那高舍鸡……”说到这里,他忽然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立时就抬眼盯住了看起来有些畏缩的骆一:“你在暗示什么?”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特意强调高舍鸡对李奴奴的关怀?虽说他对这些大唐人并不了解,可他对自己的手下还是很熟悉的。骆一说话从来不是这种婆婆妈妈的风格,除非,是有什么事情让他感觉难以启齿了。 “那个……听说……”被那双深邃的黑眸牢牢锁定,骆一没来由地一阵心慌。那感觉就像是在野外被一头凶狼给盯上了,稍有不慎就会被对方撕成碎片,骇得他下意识地就连咽了几口唾沫:“听说雍王府和高府曾一度有意结亲,高府的少将军原本……原本是要娶公主的……”只不过最终被自家主子横插一杠,如今什么都没剩下了。 高府的少将军?尺带珠丹直接皱紧了一双长眉:“高仙芝?李奴奴跟他有过婚约?!”他并没有见过这个男子,但对这个名字还是有所耳闻的。 “这倒没有,据说只是有意。”连连否认,骆一生怕嘴慢一点就惹恼了主子:“属下是担心主子您被蒙蔽,因此才提了一下……” “没有婚约那就做不得数了。”甩开手里的东西站起身来,尺带珠丹忽然就没有了再看下去的心绪:“这次的事情你办得很好。接下来就不用再查公主了,干正事去吧。” “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骆一不免有点高兴起来:“那下一个咱们是打探太平公主还是韦后?或者……” “先去把高仙芝给我查清楚了!” 骆一:“……”主子,您确定自己没有再接着以公谋私? ------------ 第四十四章 离别之前 见过尺带珠丹一事,桃夭没有跟任何人提起,就连红芙,也只知道那日的宴会上,她家主子比往常要晚了些时候才回来,而没有起任何的疑心。至于吐蕃使团方面,那个紧跟在尚赞咄身后的小文官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可偌大一个使团,谁也不会在意这么个小角色,是以,就连唯一关注过此人的上官婉儿也不知道,吐蕃的君主曾经出现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而后又迅速回了国。神都的众人一心扑在金城公主的大婚事宜上,期间的任何一点波澜,都分不了他们的心,即便是将军府的少将军为了平息碎叶城的战乱,已经再度出征。 “他已经离开神都了么?”揽月殿中,桃夭端坐在窗前,身后的架子上正展放着一件华美异常的绯红嫁衣。长长的裙摆恍若流水般地铺陈了一地,那等浓艳热烈的颜色,几乎把昏暗的内室都照亮了起来,却唯独映不红它主人那张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孔。 “是,大军今日午时就开拔了。”低声回答着,红芙立在少女身后,看着那个挺直了脊背却越发显得单薄消瘦的身形,眼底就止不住地酸涩起来:“不过高将军还在府中,明日大婚,想必他还是会前来观礼的。” 微微一笑,桃夭的视线依旧固定在窗外的某一点,似乎整副心神都飘远了的模样:“本也不在神都成亲,观不观礼也没什么,若说是送行倒还更妥帖一些。”能把她这杯水酒高高兴兴喝下去的人,总不过也就那么些罢了。大家都不是傻子,皆是心中有数得很。 只不过……她望向神都城外的方向,蝶翼般纤长浓密的眼睫不由自主地就颤了一颤。那个人竟然这么快就去前线了,想来也是不愿再送自己最后一程。 碎叶城的战乱,以他的本事,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平定了。等到回来之时,又是一场功勋,韦氏和李裹儿先前的恶意污蔑可以洗清不说,算起来,估摸着可以讨个封赏亦或是加官进爵了。这倒是和他们早前在长安时的计划不谋而合,只是他却可以一心为了家国天下,不再为和她的这等小儿女情感伤怀了。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其实结果还不错。桃夭勾了勾唇,嘴角的弧度无力而惨淡,不像是笑容,反而更像是某种无声的嘲讽。丢掉了她这么个负累,高府的少将军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展露锋芒、平步青云了。而她远在长安的双亲和兄长,势必也可以松上一口气,在摆脱了被监视、被忌惮的宿命之后,因着为国分忧、献女有功的大义,从而使整个雍王府平安无虞、甚至再攀上一个新的高峰。一个从小离家、鲜少在他们膝下承欢的女儿罢了,最多感慨个一时半会儿也就过去了。人活着日子总是要一天天过下去的,谁还能整日地以泪洗面不成?她的家人,从来都是想得开、放得下的。 “公主殿下……”似乎是被送行这两个字给刺痛了一般,红芙咬了咬唇,总觉得胸腔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塞得她难受不已,恨不得呕出一口血来,才能得一个酣畅淋漓的痛快:“奴婢知道您心里不好受。您要是真的难过,就哭出来吧,左右殿中的人都被奴婢给支出去了。只求您别再那么笑了,奴婢看着……心疼。” “哭?为什么要哭呢?”桃夭回过头来看了身后的女子一眼,神情依然平静地像是一潭死水:“曾祖母曾经跟我说过,这座皇城就是一个硕大的牢笼,一旦进来了,便是再不情愿你也得在这里头打滚过活,至死方休。眼看着没几天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又有什么好哭的。”吐蕃固然不是她想去的地方,可继续呆在这里也绝非她的心愿。在见过尺带珠丹那位未来的夫君之后,她的心多少还是安定了一点儿下来的。以那个人的脾性,成婚之后,纵然他们做不到琴瑟和谐,相敬如宾大概还是不成问题的。如果能有个安安稳稳的地方让她终了此身,她也不会计较不多的。 想着,桃夭就朝红芙招了招手,示意她走上前来:“红芙姐姐,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确定要跟我一起么?”虽然到现在为止,她身边可亲可信的也就只剩下一个红芙了,但如若对方不愿,她也不会强求。她是没有选择余地的人,所以她想给别人一个选择,哪怕是另外的一条生路也可以:“我可以放你出宫的,再加上些金银财物,你以后的生计总归是用不着担心的……”这个问题,她早些时候就问过一回了,只是当时的情景远没有眼下这样直观,她不想红芙日后再后悔。 “奴婢不在!奴婢不会走的!”扑通一声跪在桃夭的身边,红芙的眼眶发红,眸底已然聚起了一层水汽:“公主到哪儿奴婢就跟到哪儿,这辈子都不会变的。再说了,”她握住桃夭的手,含泪带笑:“塞外的景色奴婢这辈子都没有见过呢,公主就这么心狠,都这样了还不肯让奴婢开开眼界?” 下意识地回握住那双手,也是握住自己如今唯一的温暖,桃夭也笑了。可与此同时,一大颗清泪却也恍若雨滴似的,重重地打在了两人交握的手上,红芙一下子就泪流满面,桃夭的嗓音也不自觉地带出了几分轻颤:“好,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们两个一起,去开开眼界。” “嗯。”重重地点了点头,红芙望着桃夭,脑海中却是不期然地蹦出了方才的一个画面:“对了公主,奴婢中午出宫给大军送行的时候碰上吐蕃使团里的那个男人了,就是上官昭容先前提到的那一个。他也去看大军出征了,而且还站了很久呢。”要不是她早先在宫宴之上对这个人就多有留意,只怕夹杂在人堆中还真是不容易发现。 “他……也去了?”愣了一下,桃夭回忆起雪夜里那张英俊而又格外张扬的少年面孔,以及他身上那和外表并不十分相符的沉稳气息,心里一时之间就有些乱了。 这个时候,这个人出现在那里又是为了什么呢? ------------ 第四十五章 反悔 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回头了。高仙芝高踞马背之上,随着大军的行进,面上却依旧是一片冷寂。 明日,就是她大婚的日子了。她要从神都出发,远赴吐蕃。从此山高路远,天各一方,他这辈子,或许也再看不到那个他曾经以为会娶回家的女子了。他放在心上多年,原本认定会携手白头的少女,就这样,一点一点地从他的生命里离去了。而他们彼此间的最后一面,居然是在镇国公主府的决裂,每每想到这一点,高仙芝的心就忍不住紧缩成一团,抽痛地几乎能令他窒息。 “将军,你是不是有哪儿不舒服?”策马跟在他近旁的副将高安也是出身高府,跟自家的少将军打小就认识,感情甚笃。所以,虽说高仙芝从始至终看起来都和往常无异,只是冰着那一张脸,可高安就是能感觉到这个人的气息不对头,似乎有种莫名的不安:“脸色好像有点儿差,要不要末将让大部队先原地休整一番?” 此次碎叶城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有他们高家军出马,问题总也大不到哪儿去的。行军速度、耗费时日都是有数的,这一程耽误了些,下一程赶回来也就够了。倒是他们此行的主将,那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岔子的,他怎么着也得多留个心思才成。 “我……没事儿。”下意识地捂了下心口,高仙芝暗暗地吸了好几口气,脸上却仍然一派若无其事:“才离开神都没多远,休整什么。继续加快速度吧,天黑之前再找地方驻扎。” “是,末将遵命。”恭声应下,高安一边自去下令,一边又禁不住私下里连看了高仙芝好几眼,心里倒是隐约有了那么点数。 及至晚间安营扎寨以后,高安交待完了底下的一应事宜,正想着要再去巡视一遍,没料到一转头便看见了高仙芝一个人坐在篝火边上。还是白日里的那副样子,只是发呆的时候神情却更空洞了,让他直感觉坐在那里的是个跟火光一起摇曳的影子,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更深露重的,将军怎么还没有回营帐里休息呢?”心下一惊的同时也略微踌躇了一番,高安想了想,最终还是拔腿走了过去,也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和平素无异:“巡营的事交给末将就可以了,明早还要继续赶路,将军不如早点儿安置?” 毕竟是高府中人,他对高仙芝和桃夭郡主的事还是有所了解的。原本前些日子和亲公主确定下来的消息传出之时,他还很为自家少将军捏了把汗,担心他会一蹶不振。可等到高仙芝面色平常地出现在军营里,还一如既往地带兵操练之时,他就以为是自己小题大做了,也就再没有往这个方向联想。然而今天,距离神都越远,少将军的眼神就越复杂,那份神思不属也就更加明显。他这才明白,不是高仙芝不在意、放下了,而是他一直都耿耿于怀,只是强逼着自己不去想罢了。欲盖弥彰,这真的不是他自小认识的那个男子会做出来的事情啊。 “我再坐一会儿就回去。”高仙芝望着面前那一团橘红色的火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过高安的话他显然是听进去了:“你若想休息就先去吧,巡查之事交给我来。”反正他肯定也睡不着,多巡视一下也好分散下注意力。 默默地发出一声叹息,高安坐到他身侧,语意沉沉:“公子,既然还那么放不下小郡主,为什么要主动请缨接下碎叶城这一档子事呢?”因着是谈论私事,所以他用了好多年前才用的称呼,令得高仙芝立时就偏过头瞥了他一眼:“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既然皇帝陛下心中并没有固定下来的人选,而你又明明还牵挂着小郡主,为什么就非得要这么为难自己呢?”和高仙芝的关系,一直都是亦兄亦友的,是以,在面对这个上级之时,高安也并没有什么不敢说的。这个人现在的状态很不对,他说什么也得给他掰回来。 也是没有想到他会这般直白,高仙芝盯着他看了半晌,这才无奈地挤出了一个苦笑:“原来你也发现了。”他竟然,将自己的这种情绪表露的如此明显了么? “整个军营中应该也就只有我才能看出来吧。”索性完全搁下了等级规矩,高安直视回去,话语间也没有要客气的意思:“赶在人家大婚之前离开神都……公子,这可不是你一贯的作风啊。” “我一贯的作风……”高仙芝唇角的笑容逐渐褪去:“是什么呢?我总不能去抢亲吧?”如果她是嫁给神都的某个权贵公子,或许他还真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可如今,两国联姻,时也命也,他想做的、敢做的、能做的都少得可怜。 “可至少也不该是落荒而逃啊。”高安张口反驳:“就算娶不回小郡主,可连她这最后一面都不去见,公子你心中难得真的不会有遗憾吗?那可是吐蕃,小郡主这一去就再不会回头了,既是当下的生离,也是往后的死别!公子你想清楚了!” 生离,死别……被这四个字给狠狠地撼动了心神,高仙芝只觉得自己从出发开始就一直在做的心理建设都于这一瞬间彻底崩塌了。猛地站起身来,他甚至冲动地朝自己的马匹走了好几步,这才勉强又停了下来:“可是,大军……我……”他想见她!他疯了一样地想再见她一面!只是如今他是主将,这一走…… “现在连夜赶回神都还来得及,估摸着能赶上明早的大婚呢。”高安飞快地盘算了一下时间的问题,立马就给出了答复:“这里我来帮公子顶着,等你送完小郡主回来,都保管没有任何人能发现!”好在是此行没有监军,队伍里也基本都是自家兄弟,不然的话,这样的海口他还真不敢夸。 再不犹豫,高仙芝紧走几步,一跃上马,眼神中满是坚定:“那就麻烦你了!我一定尽早赶回来!”话音落下,那一人一马也随之没入了暗夜之中,很快就去得远了。 ------------ 第四十六章 出嫁 景龙四年正月,金城公主李奴奴出嫁吐蕃,大唐陛下命左骁卫大将军杨矩亲自护送。这一日一大早,桃夭就在揽月殿梳妆完毕,只等着吉时一到就去通天宫向李显和韦氏拜别。 习惯了不施粉黛,在铜镜中乍见自己被嬷嬷们精心描画过的容貌之时,桃夭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鬓发高挽,明珠垂额,镜中之人尚是绮年玉貌,眉眼间已尽显苍凉意味。桃夭笑了笑,低垂了眸子再没有看上第二眼。镜中此时的这个人,是她却又不是她。一切矫饰都不过只是取悦外人的工具而已,连她都包括在其中,看与不看,又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呢? 倒是红芙,看着自家小主子就不禁红了眼。这般纤细窈窕的一个女子,披一身鲜红的嫁衣优雅而坐,那本就白皙的肤色被映得分明,几乎有了一种欺霜赛雪的无暇质感,再配上那精雕细琢的五官,真正是鲜妍明媚,雍容异常,端的是牡丹园中最华彩纷呈的一朵。而这样绝美的姿容,原本是应该留于长安盛世的,如今一朝长成,亭亭玉立,出阁之时却亦是远离亲人故土之日……这般落差,便是再心硬如铁的人,恐怕也会忍不住心酸感慨的吧? “公主殿下,您今日看起来格外的美呢。”一早就过来帮忙的上官婉儿也是赞叹不已:“想那吐蕃赞普若是见到您,也会被直接迷了眼去。只要能抓住他的心,您以后在吐蕃的日子便能好过上不少。”虽然在场的基本都是心腹之人,但她后半句话的尾音还是压得极低,差不多只有桃夭一人能听得见。她是奉了李显的旨意过来的,有些话,不能指望着韦后来说,那也只有她可以出面了。 知道她说的乃是同为女子的肺腑之言,桃夭也并未表示出丝毫不屑,相反,她微笑着点了点头,以示自己听进去了。至于到底会怎么做,却是再无人可知。 “殿下向来冰雪聪明,无论去了哪里,总是不至于委屈了自己的。”上官婉儿见状,又浅笑着补上了一句:“陛下也素知您为人,对您很是放心呢。” 所以,她这是变相帮李显传话来了?桃夭心下一哂,面上却是再没有了应付的耐心。好在时辰也快到了,几个礼仪嬷嬷鱼贯而入,一边替她做着最后一遍的衣饰整理,一边拥着她就朝通天宫而去。 大唐帝后、文武百官早已齐集这里,只等着公主饮完故土的最后一杯水酒就送她远行。桃夭步履宽缓,仪态万方,单薄的脊背挺得笔直,一步一步慢慢行来,竟是连面色都没有改变分毫。 “不愧是母亲看重的女孩啊,到这个时候也依然端庄持重,倒是我当年走了眼了。”太平公主隐在角落里,看着大殿中央那行云流水般走着仪典流程的少女,眸中就接连闪过惊艳和遗憾之色:“若说我私心过重,没有倾力相护于她也就算了。怎地你自小看着她长大,居然也能错过这颗沧海明珠呢?” “时也命也,也许终究是我高府没有这个福气,不能留得住她吧。”一个低沉的男子嗓音缓缓响起,字里行间的悲怆意味几如实质。一身武将朝服的中年男子捋着美髯,凝视着那着一袭如火嫁衣的绝美女子,眼神中就满是伤痛:“只是没想到,怀瑾连这最后一面都没能见着,日后山高路远,所隔岂止遥遥?怕是今生今世都要留下缺憾了。” “说什么天时和命数,不过都是些虚妄之谈。”冷哼一声,太平公主对他的这番说辞却是充满了鄙夷之情:“你们男人所求,都是家国天下,江山社稷,满口皆是慷慨激昂,忠勇仁孝,何曾为我们这些女子考虑过一分一毫?高仙芝若有缺憾,那也是他活该!用一个女子的婚事来消弭一方战火,你们是不是还觉得特别划得来?你们的内心,当真就能因此而获得片刻的安宁么?” “公主殿下,您……”没想到太平公主会这么失态,高舍鸡一时怔住。好在前者恢复起来也很快,差不多刚一奚落完就又摆出了一脸若无其事的笑:“行了,礼毕了,接下来这丫头就该出宫离京了,我也不忍再看,这就先行回府了。”说完,她也不待高舍鸡做出什么反应,起身就脚步如飞地走开了。 高舍鸡叹了口气,望着太平公主似乎带了几分狼狈的身影,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尽管太平公主刚刚那一番话尖利如刀,割得他皮肉生疼,字字带血,但他还是看得出来,这个女人其实是个极其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而且,她若是再不离开,恐怕就要当众哭出声来了。他方才就立在她的身侧位置,把她的任何一点表情都收在了眼里,他是看见了她盈了满眼的泪光的。 而正如太平公主所说,此时通天宫内的拜别仪典已到了尾声。大臣们正奉李显之命,在给他们的公主殿下做着一首首情真意切的饯别诗,而李显本人,则是极其罕见地表现出了对桃夭的喜爱和不舍,一面唏嘘着公主年纪尚小,一面扯着吐蕃使者尚赞咄的衣袖涕泣连连,不知道的还当他嫁的是亲生女儿。至于身为当事人的桃夭,反倒是比所有人都要来得更加冷静和淡然,她只是挂着一个清淡的笑容立在那边,饶有兴致地看着所有人在她面前尽情表演。而她,从头至尾都是八风不动,活像是带着一双能看透世情的眼睛在无声地嘲讽。 高舍鸡冷不防地打了个哆嗦,他还从未见过那样的桃夭。距离上一次见面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可记忆中那个鲜明活泼的娇美少女却已经不在了。他和李守礼一样,眼睁睁地看着桃夭所有的希望和幻想被扼杀,不曾心软,不曾动摇,更不曾伸出过援手。又或者说,他们,才是毁掉那份美好的罪魁祸首。 而今的一切,只是都回不去的最终证明啊。 ------------ 第四十七章 离宫 另一边,高仙芝驻马遥立山头之上,正远望着通天宫的方向,双目中有些愣愣的失神。他紧赶慢赶了一夜,这才在不久之前抵达了神都城外,满身风霜露意,一脸的寂然冷清,即便是处处张灯结彩的神都内外,都暖不了他此时这一颗寥落异常的心。 这个时辰,迎亲的行辕差不多也该出发了。他此刻的身份,并不适合在城中露面,在这里等着,能够纵观全局,也省得再给夭儿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这样便已经是很好的了。只是,他盯着下方那一片过于碍眼的红色,握着马缰的手就不由自主地紧了又紧。纵然他早知道这一桩婚事意味着什么,可当活生生的现实摆在面前,他还是感觉到了一阵深深的刺痛。 今天是她的婚礼,她终于可以走出那个困了她太长时间的牢笼,奔向一方全新的天地。这原本是他希冀已久的场面,只不过那时候的他还从来没有想过,红绳的那一头系的不是自己,而她要投入的那个怀抱、要闯进的那种生活,也都跟自己无关。他的夭儿,他自小就牢牢护持着,以为这辈子都会跟他在一起的女孩,如今,就要嫁给别人了。 一滴眼泪直直地坠落了下来,砸在高仙芝的手背上。他被那带着余温的水泽一激,竟是莫名地恍惚了起来。这是他的眼泪么?明明都已然痛到麻木了,可他竟然,还会哭? “好了好了,这时候也不早了,也该送咱们公主出宫了。”眼看着该尽的礼数也都尽到了,该营造的气氛也营造的差不多了,一身雍容的韦氏牢记着自己作为**的职责,当下就掐着点出来扶住了李显:“陛下也莫要再伤怀了,您这样子,不是让金城这孩子看着难受么。”说着,她下意识地瞥了眼桃夭,却发现这当事人依旧是一脸镇定地站在原地不动,别说难受了,她甚至都有点儿置身事外的模样,好像要嫁出去的不是她自己,而是别的什么人一样,根本就没有要配合他们的意思,引得韦氏当即便暗暗地挫了挫牙。 然而桃夭却并是完全如韦氏所想的那般状况,她只是一时之间走了神,还有几分心不在焉罢了。不知道为什么,从刚才起,她的心就隐隐地有些悸动。似乎,有什么异常浓烈的情绪在心头翻滚,勾得她整个人都堵得慌。明明她早就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也稳定了所有纷杂的思绪,可在这临出门前的时刻,她却开始坐立不安了。是以,在韦氏第三次把视线投向她的时候,桃夭才有所察觉,当即扬起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就上前行了最后一礼:“皇后娘娘说的是。陛下保重身体,臣女这就拜别了。” 少女身姿窈窕,礼仪周全,盈盈拜下的姿态美若风中垂柳,扇底桃花。大殿之上,除了尚赞咄眼底有着明显的欣赏之意,余下的一干人等,无一不是流露出了深切的同情和怜悯之色。这位金城公主久居深宫,没有人想到,她居然已经出落地这般美貌无双。这般清艳绝俗的容光,连号称大唐第一美人的安乐公主殿下只怕都无可比拟,如若留在神都,不知又会挑动起多少锦衣少年、豪门公子的心弦。可她偏偏要远嫁去吐蕃了,嫁到那样一个春风不度、冰霜浸染的苦寒之地。可惜了这朵倾世娇艳的温柔富贵花,从此离了多情缱绻之地,难保最后不落的一个红颜薄命的下场啊。 “好,好。”面对着少女的温声细语,李显像是伤心地不能自已,当下就低声应和着转过了头去。虽说这是他一早就安排好的一颗棋子,但他素来秉性软弱,真到临场之时,难免又多了一点不忍和歉疚。所以,能不直面还是避开一些为好。李守礼的这个女儿有一双过于清澈的眼睛了,他每每对上,仿佛都能瞧见自己的丑恶映在里头,他当真是害怕了。 “请公主殿下上行辕,我们这便出发了。”头前引路,尚赞咄微微躬身,语气温和地引导着桃夭登上马车,单论态度而言,甚至比对待大唐帝后之时还要多上几分恭敬,倒是惹得桃夭下意识地就多看了他几眼:“有劳了。” 马车四面都用上好的鲛纱做帘幕,影影绰绰的,大致能瞧见里头人的轮廓,华美而飘逸。这是离开皇城时才乘坐的,为的也是让神都百姓瞻仰一下皇室公主的尊荣与华贵。毕竟,和亲远嫁的公主和一般贵族女子出嫁时的十里红妆又不一样,那代表着大唐的脸面和气魄,无论如何都马虎不得。 神都的主街上热闹非凡,因着所有人都知道金城公主今日出嫁,是以,即便时间还早,整座皇城的百姓也已蜂拥到了街头,夹道欢送的同时高呼着公主的名字,整体气氛热烈而欢腾。桃夭坐在车架之上,一身绯红的嫁衣将她如玉的面容映地也多带上了几分喜庆,可她瞧着外面的动静,眼角眉梢仍然是一片沉静的淡然。公主出嫁,两国结好,这对大唐和吐蕃的臣民来说皆是天大的好事,是必须要普天同庆的。至于吐蕃王室,于他们而言,自己这个异国公主也不过是资源置换的一个连接点,嫁了过去也就是个摆设,无关痛痒,放着也就行了。是以,在这桩婚事里,从头到尾,得不到半点儿好处的,只有她这么一个人。她自琢磨她的心事,周遭的一切,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公主……”在马车边随行着,红芙注意着车内女子的面色,心里头就很不是滋味儿。在如今这般喧闹欢庆到了极点的时候,她们的处境似乎就显得越发不堪起来。这种过于明显的对比,连她都难过地想要哭出来,自家主子的心情如何,那自是更加不必言表。好在,也就这一段路了,等出了神都,一切就都能安静下来了。 ------------ 第四十八章 送别 大概也是上天听到了红芙心里的呼唤,送亲的长队在一路礼乐声中很快就出了都城,朝着官道进发。红芙稍稍松了口气,正想着要再低声劝慰两句,却发现原本一直漠然直视着前方的桃夭双目骤然一凝,面上就几不可察地泄出了一点讶然和不可思议。要不是她陪着桃夭从小长到大,如此细微的神情变化,她恐怕根本就不能在第一时间里察觉出来。 这……这是怎么了?她下意识地循着那个方向看了过去,却发现不远处的山坡之上,一个人正挺马驻立,身姿挺拔,隐约还透着几分熟悉的感觉。她愣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随即就瞥了眼在前头护送的尚赞咄,然后整个人的身子都变得无比僵硬了起来。 那个人……那个人分明就是高公子啊,高府和雍王府相交多年,她不至于会连高仙芝的轮廓都认不出来!可是,可是他明明带兵出征去了啊,她亲眼看着他出城的!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个本该在千里之外的人会出现在这里?!说实话,在看到高仙芝的那一刻,她的内心是很复杂的。 一方面,是很高兴他能来送公主这一程,说明公主此前的满腔情意并没有错付,也算是在当下糟糕境况中的最后一点安慰了。可另一面,她却又很担心高仙芝的莫名出现会令自家主子原本平静下来的心湖再起波澜。眼下的局面可是板上钉钉了,那是不管怎么样都不会再起变化的了,公主除了认命以外,再没有了任何脱身的法子。万一他这一露面又勾起了公主内心的那股子冲动,后续的事态会如何发展,还真是不好说了。 脑子里乱得跟团浆糊似的,红芙一边死盯着那个人影胡思乱想,一边佯装扶住车辕就握住了桃夭垂在广袖之下的手掌:“公主殿下……”那手掌冷得跟块冰似的,红芙甫一接触就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令得她连接下去的话都再没能说完。公主她看到那人的反应如此之大,这……接下来是要怎么样?而高公子他,又究竟打算做些什么呢? “我没事。”低低地回了一句,桃夭的视线不动不摇,只是定定地落在那个人的身上。他回来了,抛下他的军队回来了……所以说,即便理智如他,在某些时刻,自己也依然是他心中唯一的软肋么?可是,在如今的这般情况之下,即使他放下一切来送行又能有什么意义呢?她都要走了,他也理当奔向他所忠于的战场,而不是为了一个明知道的不可能再浪费时间。呵呵,或者,从某个角度上来说,她才是最理性的那一个。倾尽心力之后发现事无可为,然后就此放弃,干脆地跪地投降,继而重新规划起下一条生存路线。 想起武曌和太平公主曾经跟她有过的那几番谈话,桃夭看着看着,却是忽然就挑起了一抹讥嘲的冷笑。是了,这些所谓顶天立地的男人,有时候不但不了解女人,也不了解他们自己啊。 隔着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高仙芝将下方的情形看得清楚无比。即便正中央的那辆车架被帘幕遮起,他也足可以瞧见端坐在其中那一身红衣的女子。不是不想念的,在亲眼见到她的这一刻,高仙芝才知道自己对她的感情已然浓厚到无法抑制。好像有一种东西在血脉里澎湃沸腾,几乎快要将他的最后一丝理智都焚烧殆尽。他甚至想要不顾一切地冲下去,带她走,带她远远地离开这里。什么国家安稳、天下太平,什么远嫁和亲、两国盟好,统统都给他滚到一边儿去。他只是想留住自己心爱的女子而已,可是为什么,偏偏连这么简单的心愿都得不到满足。 死死地咬着牙,高仙芝忍不住攥紧了手里的缰绳,慢慢地策着马跟随着底下送亲的队伍行进。他不确定夭儿是否能看见自己,可现在的他,却是再也无法将目光从那片鲜艳的大红色上移开了。 要镇定,要冷静,他只是来送行的,不是来抢亲的……高仙芝反复默念着这几句话,生怕自己一时冲动之下,毁掉了现有的一切局面。其实,早在他于镇国公主府上拒绝她提议的那一刻起,他就失去了拥有她的资格了,此时此刻,再做出如斯深情之姿,又有什么意思呢,徒增笑料罢了。然而面对着此情此景,他的一颗心活像是在滚油里来回被煎熬着,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任由她远走高飞而不管不顾。大不了,大不了他抛家弃国也就是了,只要没被人认出来,他带着夭儿逃离此处,找个地方隐姓埋名,从此之后再不露面就行了……如果只是这样的话,他似乎……也不是做不到…… “停车!”正在高仙芝心头百转千回、举棋不定之时,那一支偌大的队伍却是忽然停了下来。他不禁目露疑惑,越发定神去看,只发现那吐蕃的尚赞咄在回身询问过桃夭的意思之后,面露恭敬之色地翻身下了马,继而,所有人都默默垂下了头去,唯独红芙伸出手去,将那一身华服的女子从车上扶了下来。 “夭儿……”那如火的炙热颜色在阳光的照射之下更显耀眼夺目,衬得那肤色白皙、眉目如画的人儿愈发光晕生辉、容色绝艳。高仙芝轻声呢喃着那一个名字,只觉得自己的神思都在这一刻被尽数抽离出去了。桃夭素喜浅淡,他还从来没有在她身上看见过这样浓艳热烈的色彩,再配上那一张精心描绘过的面容,浑然若浴火的凤凰一般,高贵端丽而又凛然不可侵犯。 这些日子没见,她似是消瘦了不少,连下颚的弧度都变得尖锐了起来,连带着通身的气势也随之更盛,不再如以往那样明媚灿烂、开朗跳脱,而是多了沉静恬淡,有了上位者的高深莫测。高仙芝看得一双俊目中的神色都逐渐黯淡了下去,胸腔里那股子不断冲撞着心扉试图奔涌而出的热力也开始徐徐消退。这样的桃夭对他而言,实在是太过陌生了。自上次一别,她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已然蜕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他永不可能再度接近的人。 ------------ 第四十九章 同心而离居 像是完全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一般,身着嫁衣的桃夭拖着长长的裙摆,朝着神都的方向就走了几步:“此去经年,大概再不会有回朝之日了。恰逢长亭在此,就让本宫在这里最后看一眼神都吧。” “殿下随意,臣等莫有不从。”知晓中土向来都有长亭送别的习俗,而这位公主少年远嫁,难免心生凄惶,尚赞咄倒也理解得很,当下就领着一众人后退开去不少,留出一个偌大的空间给桃夭,也算是别样的敬重之意。说实在的,如果是寻常的和亲公主,他或许也未必如此殷勤,可他家赞普离开神都之时的态度,摆明了是对这位贵女十分上心的。虽说他还衡量不好这其中具体的程度,但至少绝不敢慢待就对了。万一得罪了她,会不会影响两国交往暂且不说,光是尺带珠丹那一关,他就是过不了的了。因此,凡事还是多赔上些小心为妙。 眼见着边上一干人等都相当识趣,桃夭也不再多言,面向神都,便是一个大大的福礼:“不孝女李奴奴今日拜别故土。自此以后,山高水长,天涯路远,惟愿大唐安好,家人康泰!” 一旁的红芙也跟着行了个大礼,眼眸眨动间已是有一点水色涌动了上来。大唐安好,家人康泰……这是公主殿下付出了自己的一辈子才能换回来的,这样的愿望于她来说,是何其的残忍啊。只是,谁都知道,可也谁都没有办法。如此罢了。 一礼既毕,桃夭直起身子,出神地凝望着长安城的轮廓,半晌之后才继续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公主殿下……”上前扶住她,红芙对桃夭此时的状态却是有些不解。她以为,自家主子对于神都应该是没有多少眷恋和留念的,若现在对着的是长安,或许她还更能理解一些。只是…… “走吧,既看过了这最后一眼,就不该再回头了。”没有回应红芙的疑惑,桃夭毅然转身,却是向着尚赞咄开口了:“一出神都,前方路程就多有不便了,还是提早更换车驾,也省得再麻烦了。” “这……”尚赞咄迟疑了一下,先是和随行护送的大将军杨矩对视了一眼,这才笑着点头应下:“公主殿下考虑得周到,那就烦请殿下稍待一二了。”说着,他便自去队伍中调整,以早就坠在后头的一辆豪华大马车取代了先前装饰性更强的那一辆。本来神都到吐蕃的路程就颇为遥远,一应准备都是早早就做好的了,金城公主不耐颠簸,想要提前换车也在情理之中,他倒是没觉着有什么不好的。 “有劳了。”嘴角牵起一个浅淡到极致的笑,桃夭抬起那一双桃花美眸,轻巧却快速地扫过不远处的一个角落,而后便再不停留,就着红芙的搀扶就登上了新的马车。等到红芙也跟着坐上了车,那一道厚实挡风的帘幕落下,外头的一切风光,就都和她再无干系了。 “使者大人,我们这便继续赶路吧。”杨矩望着那一抹绯红的身影消失在马车里,不由自主地便低叹了一声。及至他面对尚赞咄的时候,却又是一脸的如常之色了:“这会儿快着点,晚上应该不至于错过宿头,也免得委屈了公主殿下。”他常年领兵打仗,对在外行走还是颇有心得的。这个少女着实不易,也太让人惋惜,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能多照顾一些便是一些吧。 “好。”尚赞咄对此自然是没有异议的了。此次作为迎亲使者来到大唐,他离开吐蕃的日子已经够久的了,若是可以,他巴不得肋生双翼地飞回去呢,赶几步路也就不在话下了。于是,他兴致高昂地大手一挥,命令队伍再度行进。车马嶙嶙,把整条官道都渲染地热闹和繁忙了起来,乍一看,确实是冲淡了不少的离愁别绪。 然而这一幕对于高仙芝来说,却是生生地犹如剜心之痛。他无意识地停了马,不再跟随,血红双眼中的哀恸,在这一刻尽数弥漫开来,铺天盖地。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那句话,根本就是对着他说的。原来夭儿,也早就知道了他的存在。只是,她却很快就用了自己的方式,让他再也别惦念、再也别出现。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大概,这下一句才是她真正想说的,想送给他的,一句莫大的讽刺。明明彼此心悦却要硬生生地将对方推开,那么,怀着忧愤伤怀的心情终老此生也就再怪不得任何人了。尽管这和原诗的含义并不十分贴近,可高仙芝就是明白,这才是桃夭内心深处要表达的意思。 她在怪他,并不原谅他,甚至还直白地言讲,既看过了这一眼,就不该再回头了。她居然,连他心底暗涌的那份冲动都猜测到了一二,然后,毫不留情地予以拒绝。冷硬生疏,斩钉截铁,果断决绝地不像是他自小就认识的那个女子,又或许,这原本就是她性格中的另外一面,从来没有展露给他,而他也从未意识到的一面。 “夭儿……”望着那长长的队伍蜿蜒而去,渐行渐远,高仙芝忽然好似脱力了一般,当即便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夭儿,你我从此,就当真是陌路了么……”连夜赶路的辛劳,再加上她所表露的深意,少年将军跪在地上,捂着胸口,在这一刻哭得活像个孩子。他错了,他真的错了啊…… “殿下,高公子他,没有再跟上来了。”透过车窗帘子的缝隙,红芙小心地瞥了眼那处山坡,压低了嗓音道。即便她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可一登上这辆遮挡严实的马车,自家主子方才那番一语双关的用意就很明显了。只是,她没有料到,桃夭竟会在这一刻都保持着如此惊人的理智。这一回,恐怕是高公子要被伤透了。 “嗯,这样就很好了。”还是那样清浅到一阵风都可以刮走的笑容,桃夭安静地阖上了双目,恍若身心俱疲:“只要他听懂了,那就无碍了。” ------------ 第五十章 忧伤以终老 “今亲送公主至逻些,吐蕃臣民夹道相迎,甚是欢喜。赞普特为公主修筑宫城以便居住,并尊其为可敦。” 不过数行蝇头小楷,高仙芝已不知来来回回看了多少遍。黄昏时分的碎叶城格外肃杀,漫天风沙几乎迎面扑来,刮得人脸生疼,可他似乎全无知觉,就那么呆呆地站在夕阳笼罩下的城墙之上,一下又一下,细细地摩挲着那简单描述着伊人行踪的纸条,好像唯有这般,才能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自从那日神都一别之后,这是他第一次收到有关于她的讯息。虽然笼统也简短,可却是他全部的心安了。 “夭儿……”如今,他也只能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才唤出那个曾经无所顾忌的称谓,他原以为,可以一辈子守在她身边的,可眨眼之间,失之交臂。到现在,他为战事所困,羁留在这碎叶城中,竟连她的踪迹也要通过他人才能知晓一二了。好在,他很早之前便在军中认识了大将军杨矩,且与之过从甚密,几成忘年之交,托他沿途照顾桃夭并写信说明亦不是什么大事,否则,他还真就只能两眼一抹黑了。 “既然他肯为你花费心思,构筑宫城,还许了正妻之尊,那想必对你应该不会太差,我也可以放心了。”犹自沾染着点点血迹的铁色甲胄折射着落日的余晖,莫名地显出一份苍凉和凄美,面如冠玉的英挺男子长身而立,俊美的容颜之上却满是苦涩:“不对,若你现在在这里,恐怕要痛骂我虚伪才对了。我既不是你的良人,又有什么资格评价你的夫婿对你如何呢?” 她的夫婿,呵呵,她的,夫婿……原本,那个人应该是自己的啊。可瞧瞧他,瞧瞧他都做了些什么?!竟然在她放下所有身段发誓要嫁他之时,用什么家国天下的理由硬生生把她给推开了!高仙芝啊高仙芝,枉你平素自诩临危不惧、胸有丘壑,可为什么单单在那个时候鬼迷心窍了,可他本以为自己是选对了的啊。他高家列祖列宗都是血战沙场、保家卫国的勇士,他父亲也是戎马半生,从不以个人私情为重,到他这里,又怎么可以出现例外? 不过是少年心性,血气方刚,或许他和桃夭都各自冷静一段时间,那便都过去了。初始之时,他就是这么安慰自己的,所以借着李显闭门思过的诏令,从镇国公主府回来之后,他整整半个月都再没出过门,哪怕太平公主传信来说桃夭一病不起了也一样。他以为,只要他心肠够硬,不去思、不去想,那他和桃夭都会过得更容易一些。因为那道密诏不仅是救命的稻草,也是催命的符咒啊,这东西一出,会有多少人因为无法把控桃夭而生出怨怼之心,届时,就算高府护得了她一时,难道还能护得了她一世么?想要稳住神都局势、不起波澜的念头是真的,而不想她为了自己涉险,不想她今后都处在水深火热中也不是假的。 他只是过于自私,直接说出了那样伤人的话,不惜斩断彼此间所有的联系也要为双方选择一条不那么坎坷的路。可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一个选择桃夭会不会接受,而他自己,又会不会后悔。 “夭儿,如果我说我其实早就后悔了,你应该会嘲笑我的吧?”嘴角勾起一个淡淡的笑,却愈发让高仙芝清瘦了不少的脸庞看起来阴郁惨淡,他明明是在笑着,给人的感觉却好似下一秒就会痛哭出声。 早在她生病的那段时间里,他就后悔了。因为不敢探听她的消息,他在府中几乎是坐立难安、心神不属。他没有心思翻阅兵书,没有精力挽回将军府在朝堂上的颓势,更甚至于,他在和父亲聊天的时候都变得心不在焉。他开始食不知味,夜不安寝,偶尔做梦,也都是与她有关。不是小时候相处的趣事,就是长大时候的温馨,更多的,则是那天她转身离去之时无比决绝和冷酷的背影。 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个自小相识的女子其实早就植根于他的心底,年复一年,点滴浇灌,所有关于她的心绪已经枝繁叶茂,开花结果。他的喜怒哀乐皆为之牵引,他的生活也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以之为中心。而等到他亲手将她从心间拔除,留下的不止有撕裂肺腑的剧痛,还有那一个无论再怎么填补也无法修复如初的空洞。他的生命少了她,早就变得不再完整,不复鲜活,可笑的是他从始至终都没看明白这一点,只在最后失去了才黯然神伤。 “我的确是个懦夫。”一双曾经纳入了满天星辰的眼睛失去了光泽,高仙芝现下的精气神实在是不怎么好。他探手入怀,拿出了一方光洁如雪的湖丝手帕,上面有着一道明显是人为撕裂了的碍眼痕迹,而其上,用那一个个隽秀无比的字迹写着的,正是一首《上邪》。 那是桃夭大病初愈之后的当天暗中派人送到他手里的,尽管没有一个多余的字,可他在那一刻,分明听到了自己残缺的心碎了一地的声响。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昔日的誓约还音犹在耳,可她这一次说出口的话却只剩下了决断。 “我亲眼瞧见了,出嫁那一天,身着嫁衣的你美极了,恍若天人临世,神女下凡,连神都的百姓都追随着你的车驾送出去老远。”喃喃低语着,高仙芝将那一方丝帕紧握在胸前,脸上的意味复杂极了:“我曾经想了很多次你穿嫁衣时的场面,长安第一美人,也该是我最美的新娘子。可没想到,你真正出嫁的那一天,却是从此彻底远离了我。”就连那一身如火的大红嫁衣,也不是为了他而披。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是碎叶城的战事真的紧张到了如此地步,还是他内心深处压根儿就是想逃离。 “夭儿,今生惟愿你平安喜乐,自由自在。”望着那瑰丽异常、如火如荼一般在天际发散着最后一丝光明的太阳,高仙芝郑重地许下心愿:“来生,也不要再碰见我了。” ------------ 第五十一章 婚后生活 金城公主嫁入吐蕃之后,与吐蕃赞普尺带珠丹相敬如宾。而随她一起陪嫁过去的大量唐朝物品,包括经文、历书和医药著作,以及数万匹绫罗绸缎,都在当地引起了很大的轰动,一如当年文成公主初来乍到时的盛况。至于她带去的宫人仆从、乐者优伶,也都逐渐地适应了异国他乡的生活,慢慢地开始融入吐蕃,扎根繁衍。在不久的将来,这些人也会成为大唐和吐蕃之间友好交流、互通有无的桥梁,并孕育出下一代,从而将这种和平友爱的精神一代代传承下去。 不过,这些都只是表面上可以看到的东西。桃夭嫁入吐蕃以后的生活,其实远没有看起来的那般光鲜亮丽,远离大唐,远离故土和熟悉的一切,再要融入一个陌生的种族和他们奉行的存在方式,这本身就已是一个巨大的考验了。时隔多年,桃夭再一次感受到了幼时小小的自己初入神都皇城时的那种微妙心情。只是那时候尚且还能茫然无措,此时的她却是连一丁点儿不妥之处都再不能有了。 “殿下,您还是赶紧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喝口热茶吧。”手脚麻利地从一旁的茶壶里泻了杯早就沏好的茶水,红芙转身递给桃夭,看着她略显苍白的面容,脸上的神情就很是不忍:“赞普不是说了您可以不用去没禄太后那边拜见的嘛,您又何苦每隔三五日就要走上这么一遭呢?再说了,那些人看咱们本就不太顺眼,您这一去,根本就是送上门被欺负,就算奴婢看着也是……” “好了红芙姐姐,少说几句吧。”一口热茶下去,桃夭觉着冷了一早上的身子都跟着变暖了一些,这才将将有力气开口:“这里可不是神都的揽月殿,说出来的话还是得着意小心。”虽然尺带珠丹特意为她修筑了和大唐风格类似的宫城用来日常起居,也和其他吐蕃贵族离得较远,就连宫殿中所使用的人手也多为她陪嫁过来的大唐人,但多一事总归不如少一事。谁晓得这其中会不会有别有用心之人存在呢?她嫁都嫁过来了,有些事情也就用不着再生抱怨了。 这么一想,她就忍不住又多抿了几口茶水,直到整个人都被殿内的炭炉烘得暖洋洋的了,才轻声回答了红芙先前的问题:“他这么说是他的态度,可我去不去就是我的问题了。如今的吐蕃看似完全掌握在赞普手中,可真正的实权人物,却还是这位没禄太后。无论是人心还是武力,她都是吐蕃的众望所归,所以,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必须得让她看我顺眼才行。” “可是……”红芙明知她说的在理,但一想到自家主子一大早赶过去时那群吐蕃贵族的嘴脸,她的心里就很是忿忿不平:“他们那都是什么眼神和态度啊,一个个鼻孔朝天的,基本都爱搭不理的!您再怎么着也是大唐陛下亲封的公主啊,他们竟然也这般托大怠慢,简直是岂有此理!”便是在神都的时候,她在宫中行走也没遭受过这等冷遇。也亏得殿下好脾气,竟然从始至终都没有在面上表露分毫。而她极力克制到这会儿,却已经是最大的限度了。 “那我问你,他们可有使绊子给我,或者故意苛待数落我?”放下茶盏,桃夭转而将一个白玉制的暖手炉捧在了掌中,整个人蜷缩在铺了厚厚皮毛褥子的软榻之上,像极了一只慵懒的猫儿。 “这……这自然是没有的。”红芙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做出了回答。这些日子接触下来,她对吐蕃人多少也是有了那么一点了解的。这些人或许鲁直了一些,较之唐人也更为粗犷野性,但若要论及耍阴招之类的,那基本还是不会有的。寻常人不对付,那通常都是逞勇斗狠,就更别说是自诩高贵尊荣的王室了。但凡他们还有脑子,都不会对自家主子干出这样的事情来。 “那不就成了。”笑睨了她一眼,桃夭的心态却是一如既往的平稳:“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到底是大唐的公主,不是他们一脉同出之人,他们在心理上戒备或者疏远也都是很正常的事,就好像红芙姐姐你也不能跟他们相处融洽一样。”稍微停顿了一下,女子又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能不敌对就是最好的状态了,你总不能指望每个人都对我喜笑颜开,甚至跟我相谈甚欢,恨不得义结金兰吧?”那样的话,别说他们了,就连她自己都受不了。所以,像如今这种礼貌的疏离还是很不错的,至少她个人并不排斥。 这倒好像也对……红芙默然片刻,终究不得不承认桃夭所言有理:“是,这回是奴婢过于小心眼儿了,以后定然不会再犯,殿下您放心就是。只不过,”她抬头瞅了桃夭近来越发瘦削的小脸一眼,神情也是颇为无奈:“咱们下次去请安能不能不在那边用饭?您的身子可是太医花了好大的心思才调理的差不多的,您又吃不惯这里的食物,没的平白折腾!这才多久啊,眼看着就又瘦了一圈了,再这么下去奴婢可都没脸交差了!” “有这么明显么?”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蛋,再对上红芙满眼的不赞同,桃夭当即也只能举手投降:“好好好,都听红芙姐姐的!以后一请完安就马上回来,绝对不在那边耗上太久,行不行?”不过嘛,她估计她这些时日的做派下来,没禄太后也该对她有所了解了。想来再过个几天,她应该就真的可以不用再去做这些面子功夫了。 其实不用红芙提醒她也明白,自己的这具身子着实娇贵。不但畏寒惧热,就连稍微腥膻粗制一点的饮食都适应不了,稍有不对就会吐个昏天黑地,想来也是当年中毒留下的后遗症。吐蕃的气候过于寒冷,食物也不像大唐那样精细,她自从来了这里之后,成日里只想呆在殿中取暖,根本不愿动弹。可无奈形势比人强,为了好好地完成自己作为和亲公主的使命,她是一日都不敢懈怠的。 ------------ 第五十二章 相处 “在哪边耗太久?这么一大早的,你竟然出门了吗?”一个爽朗的男声带着笑自殿外飘进,红芙一听之下,立时就乖觉地退到了一旁:“参见赞普!”这座专辟给公主殿下的宫城几乎是个缩小版的神都了,平日里都不会有吐蕃人踏足。唯一在其中来去自如的,当然就只剩下尺带珠丹一个。所以,红芙这一系列反应简直是行云流水一般的流畅自然。 “起来吧,我早说过用不着如此多礼的。”一身玄色的毛皮大氅,尺带珠丹大步走进殿中,乌黑的鬓发间隐隐沾了点露意,挟裹着满身的寒气迎面扑来,令得桃夭无意识地就皱了皱眉头。 一眼注意到她的小动作,身材英挺的男子当即就往炭炉边上挪了挪,也顺带着避开了桃夭一些:“早上带人去边界跑了一圈,时辰有些早,是不是冻着你了?”自己的妻子畏寒,这是他新婚头两天就发现了的。想着她从小生活在气候温润、风物和暖的神都,再联想到吐蕃常年的严霜雪意,尺带珠丹倒是也颇为理解。因此之下,只要他在,基本上都会在这上头刻意留心:“殿中的银丝碳还够用么?要不然我让底下多送些过来,也省得这内殿过于阴冷了。” “我没事儿,这里什么都不缺,你也用不着太费心了。”桃夭依旧缩在软榻上没有动弹,只是冲着他笑了笑:“这里头已经挺暖和的了,再加碳的话,恐怕在房间里头都能捂出海棠花来了,我可受不了。”这事她以前倒是在揽月殿干过。不过那时候她闲来无事,且作为大唐帝后最中意的棋子,她的待遇一向只比骄奢淫逸惯了的安乐公主稍逊一筹,也足够她挥霍的,所以偶尔败败家也没什么。但是现在,远在吐蕃,多有不便,她也就再没那种闲情逸致了。 “捂出海棠花来?”在炭炉边上暖了一会儿身子,尺带珠丹脱下大氅递给一旁立着的红芙,这才走到桃夭身边,似乎是来了兴致的模样:“这个听着倒是不错。海棠花最是妩媚风流,能在这个时节赏玩一番也是别有风味。嗯,你等着,我待会儿就吩咐他们去办!”海棠花什么的他一个大男人还真是欣赏不来,不过只要是她喜欢的,他总是乐意陪着瞧上一瞧的。 “别,太劳民伤财了。”扯了扯他的袖子,桃夭直言拒绝:“我可不想让人觉得我这个大唐公主奢靡无度,整日里只知安闲享乐。”若真落得个这种名声,那她这一趟和亲可就完全变了味儿了。 “怎么会呢,他们现在可是把你跟天人一样敬着、供着呢。”握住她的手,尺带珠丹笑得眉眼舒展,少了平日里的冷峻凌厉,多出了几分少年人特有的俊朗灿烂,恍惚间倒是让桃夭看见了长安城里纵马冶游的翩翩佳公子:“你带过来的嫁妆,于吐蕃而言是无价之宝。吐蕃所有臣民都会牢记你的恩德,定然一时一刻都不会忘怀的。再说了,”他定定地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少女,一双黝黑的深眸里满是柔和的光亮:“你是我唯一的妻子,有我在,我看谁敢说你半句!” 他的手和高仙芝一样,尽管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可是在掌心里却有着经年习武而磨出的茧子。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桃夭感受着他手掌传过来的温度,对于那般专注的眼神,亦是丝毫都没有回避:“即使一般的臣民不敢,即使没有谁宣之于口,但也总有人会心生不快吧?” 唯一的妻子……这话说得着实好听,若她当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女子,只怕也会忍不住为之心动神摇的。可不是么,唯一的妻子,因为其余的那些个,充其量也只能算是妾室罢了。得不到认可,只是出于繁衍子嗣的需要存在。如她这般,能得到一个正妻的尊位已是相当令人艳羡的一件事情了。这些道理,就算她看不懂,光是听早年间武曌和太平公主灌输的也够多的了。对男人,尤其是位高权重的男人,本就不该生出太多的期许。因为期许越多,他们带给你的失望往往就会更大,平常心对待就可以了。而且,最为关键的是,要记得塞住自己的耳朵,不要让那些毫无成本可言的甜言蜜语影响了自己的一颗心。那样的行为太傻太蠢,也太没有理智了,并不能帮助女子更好地在这世间求生,得不偿失,原本也不应该去尝试。 尺带珠丹的心忽地就猛烈地跳了一跳。不知为何,明明在新婚当夜他们就已经有过最亲密的接触了,可是每当桃夭用那双流光溢彩的桃花眼看向他的时候,他都会忍不住心跳加速,进而屏住呼吸,唯恐稍大一点的动作都会把这个美得如梦似幻一样的女子给惊走。是以,他差不多愣怔了有半晌,这才迷迷糊糊地听清了女子所说:“你是在担心我祖母那边?所以,你今天一大早出门还是为了去拜见她?”他倒是还记得自己刚进殿时提出的那个问题:“我说过了啊,你不用去的。祖母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她绝对不会对你有什么想法的。” 自己的族人有多排外他还是清楚的。吐蕃和大唐这些年来大小战事频稔,以至于双方百姓互相之间都不是很待见,桃夭这么个异国公主入驻吐蕃还被尊为了可敦,即便是她带来了再价值连城的陪嫁,估计有些人心中还是会打着个结儿的。他正是顾虑到这一点,才不希望她在吐蕃王室里多露面,也免得再被人给冷待了。至于他祖母,那是个少见的目光长远之人。迎娶大唐的公主,本就是她亲口提出来的,就连当初他极力反对都没有用。眼看着如今人都娶回来了,想要从中获得的利益也都到手了,她自然是不会再计较其他细枝末节的。他只是不明白,桃夭为什么会执拗到这种地步,仿佛生怕得罪了谁似的。 ------------ 第五十三章 私心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叹了口气,桃夭的语调有些清冷,似乎她自己也很无奈的样子:“我到底是已经嫁过来了,总不可能一辈子都躲在这里不见他们吧?在我们大唐有句老话,叫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成为了你的妻子,该融入的还是得融入进去。否则就算祖母慈心体谅,我这不懂规矩的罪过也还是落在实处了的。”她是大唐的金城公主,那就注定一辈子都摆脱不了这个名头。一言一行皆被打上了大唐的烙印,举手投足自也代表了一国风度。所以哪怕她再不情愿,该做足的礼数还是半分都不能少。她不是任性不懂事的小孩子了,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就做什么样的事情,光凭着冲动意气可过不了日子。 “你……”尺带珠丹望着眼前这张如玉般的精致容颜,一时竟说不清心底的那份悸动:“你,是为了我么?”为了他,所以她想要融入他的家族里,想要获得他祖母的认可,也想要跟他真正站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光是想到这一点,尺带珠丹的嘴角就抑制不住地想往上扬。有一种像小时候吃到了糖的感觉,整个人都甜丝丝的。 “不然呢?”笑了笑,桃夭抽出手,转身自红芙那里接过茶水递给他,眉眼间的神色无比柔和,隐约间还能看出几许缱绻之意来:“我知道你对我很好,也在尽力帮我遮风挡雨,可是我也不能永远都躲在你身后过日子。该做好的还是需要全力以赴的,而且那些都只是小事,并不影响什么,我还没有娇气到那种地步。” “为什么就不能永远都躲在我身后了?”单手拿过茶盏,另一只手就顺势搂住了女子的肩,尺带珠丹对她这个说法似乎不是很满意的样子:“你是我认定的妻子,让我照顾一辈子是理所当然的事。既是天经地义,那又有何不可?”说实话,如果当初大唐皇帝许嫁的公主不是李奴奴,而是其他旁的什么人,或许他还不会那么坚定地要将之迎为正妻。可是,面前的女子是他在夜宴之上就一见钟情了的,再加上之后单独会面时给他留下的深刻印象,他实在是不太能放得下她。就连后来她嫁过来以后,他原本以为自己或许会新鲜个一两天就算了,可李奴奴这个人,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就能给人带来无上的惊喜了。 她虽然长得极美,恍若繁华神都里精心娇养着的一株鲜花,但在她的身上,自己确实从来没看到过任何骄矜的习惯。衣食住行,初来乍到,就算大男子如他,也看得出来她有诸多的不适应。可她从来不皱一皱眉头,也没有在他面前抱怨过任何一点。正如她自己所说,她在让自己努力融入,所以不需要特别优待,慢慢来也就好了。而除却这最基本的一点以外,她善解人意还极懂分寸,经常能在不经意间就化解他所有不好的情绪,偏偏还不留痕迹,见好就收。大概也是清楚自己的身份过于敏感,所以她从不过问吐蕃的朝事军务,但每次他若有意倾吐,她也总能在谈笑风生的同时给他启发,替他指明方向。李奴奴其人,就好像是四野间缓缓拂过的一阵春风,又似乎是山谷里潺潺涌动的一注清泉,恬静地若有似无,温润的不动声色,却在经过你身畔之时,能让你整个儿都跟着明朗豁达起来,然后,充满了一种乐观的向上之感。仿佛只要你打起精神,那明天的一切就都会变得崭新而美好。甚至可以说,只要有她在,他的生命里就洋溢着许许多多的憧憬和期待,让他无时无刻不向往着之后的生活,一个有她在身边的生活。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来这座宫城的时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大大延长了。以往他觉得人生也不过如此,手握权力,四处征伐,带领国家和百姓不断壮大,这就是他存在的全部意义了。可自打李奴奴出现以后,他就犹如被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原来他的生命还能有其他的挥霍方式。他喜欢听她抚琴吟诵,喜欢看她画画下棋,哪怕只是闲来无事两人对座品茗,他也会觉得身心舒畅,再无烦恼和纷扰。这个女子,就如同是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魔力,让他的视线逐渐离不开她的左右。他初惊觉时还万分诧异,以至于还特意疏远过她一段时间好冷静反思。可越到后来他就越沉浸于这种自如的相处,到的如今,那全然已是一种享受,而再不想远离了。 以前常听中原人提到解语花这个说法,他曾经一直很不理解。不过现在看来,李奴奴就是最适合自己的那一朵了吧。 冷不防被他一把拥入怀中,呼吸间都是男子阳刚凛冽的气息,桃夭微微一怔,如雪般白皙的肤色上立马就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绯红。而红芙素来也是个知情识趣的,早在送完茶水之后就乖乖地退出去了,因此,眼下殿中并没有其他人,这倒是稍稍缓解了几分她的尴尬:“你都说了是妻子了,那自然应该是并肩而立,风雨同舟的。即便我没有强大到能帮你什么,但也绝对不想成为你的负累,你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以前她就是一个人在努力地活着,以后也维持不变就好了。任何对他人的期盼都说不准会在哪天就落空,只有对自己的永远都不会。 并肩而立,风雨同舟……尺带珠丹着实很喜欢她的用词,当即就下意识地将她揽得更紧了一些:“可是,我只希望你能过得比在神都更自由。桃夭,其他的万事都有我在,你安心就是了。”这么好的她,怎么会是负累呢,他可从来没有这么觉着过。 “那……要是有一天你厌弃我了呢?”自他的怀中仰起头,桃夭弯着一双眼睛,尽管带着笑却意外地显出了一点悲伤:“到时候没有人再帮我遮挡了,我又该怎么办呢?” ------------ 第五十四章 真心和算计 尺带珠丹离开的时候带着满目的思索,连神情都有些恍惚,和以往的形象简直判若两人,以至于红芙都瞧着有些意外,晚了片刻才行了个礼。好在他本身也不是个计较这种繁文缛节的人,兼之此刻心神不属,没留神就走过去了。倒是红芙,立在大殿门口,呆呆地看了好半天才进屋,实在是搞不懂这两个人究竟是谈了点什么,才会让堂堂的吐蕃君主露出那样匪夷所思的表情。 “他走了?”和先前没什么两样,桃夭还是以同样的姿态倚靠在软榻之上,只是眉眼间的慵懒更甚,淡然更多,更像是当初在揽月殿时的那副模样,和刚才在尺带珠丹面前的表现又有了细微的不同。具体有何差别,红芙其实也不太能说的上来。可那种违和之感,总让她觉得自家主子是在脸上戴了张无形的面具,只有在没有旁人的时候,她才会毫无顾虑地露出自己本来的一面。 “嗯,赞普已经离开了。”还是在软榻边上的小杌子上坐下,红芙一边拿着一支细长的银箸慢慢拨动着炭炉中的炭火,一边又止不住心中的好奇和探究之意,直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开口问道:“殿下,您方才……是对他说了什么吗?奴婢感觉……赞普走的时候有些怪怪的……”以往他来这里的次数也不少,可通常都是带着十足欢快的笑意离开的。哪儿会像刚才啊,摆明了不是高兴,可真要说是生气或者恼怒了呢,似乎也没有。她实在是看得云里雾里的,免不了就要为自家主子担上一回心事。 “不过是提了一些日后相处可能会遇到的问题罢了,让他早点做下心理准备。”抿了口杯子里的水,虽然已经有些凉了,不过桃夭还是自顾自地喝了下去:“趁着他现在对我还有几分好感,得尽力为我们自己争取到更多的利益。以后如何自不好说,所以就必须要好好把握住当下了。” 以前在神都的时候,她纵然有在谋划一些东西,可那也跟利益无关,只是纯然出自自己的一颗心而已。但是如今不同了,在异国他乡的这片土地之上,即使她有着整个大唐作为靠山,那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想要活得自在一些,总是得付出差不多的努力的。她曾经一度祈求老天垂怜过,可残忍的现实告诉她,很多时候,还是化被动为主动会更好一点儿。太平公主就是最好的例子了,自己好歹还跟过她那么些时日,就算不能把她的本事学个十足,至少也不会坠了她的面子。 “那您的意思是……”红芙联想到之前的场景,几乎是不自觉地就瞪大了双眼:“您在他面前的样子,难不成……难不成都是假装出来的?”这……这不太可能吧?红芙一想到这一点,心里都止不住地有些发慌。总算她在宫里的几年也没有白耗费,哪怕到了这个时候,也还记着要压低自己的嗓音,不让任何人听到些微的动静来。 摇了摇头,桃夭将杯子放到一边,把盖在腿上的毯子就往上拉了一拉:“他又不是那些轻易就会被美色迷惑的傻子,我就算装得再像,难道他会察觉不出来么?”夫妻之间能保持的距离实在是有限得很,接触越多,了解的也就会越多,尺带珠丹并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人,她也不至于这么容易就让自己陷入某些不妙的境地中去:“这世间最难被发现的不是谎言,也不是真相,而是那些半真半假的东西。只要能把握好这个尺度,要达成自己的目的就轻松得多了。” 她的确是因为占了尺带珠丹妻子的位置,所以才下定决心要融入到吐蕃的贵族圈子里去。可那并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能更好地在这里活下去,为了让自己的这一趟和亲名副其实,变得更有价值和意义。当然,她也确实没打算靠他庇佑一生,想和他并肩而立也是真的。只不过,那是因为她从来就不相信一个男人的感情能在一个女子的身上维系多久。天长地久、海枯石烂固然都是遥不可及的梦,而她也过了爱做梦的那个年纪,转而开始考虑起现实的问题来了。因此,站在和尺带珠丹同等的地位之上就变得尤其重要。只有不依附于那个男人,他才会对她另眼相待,而同样的,她也才会有机会知道和了解更多隐秘的动态和局势。是的,她不会僭越,也不会过于主动地去做一些事情以至于招惹嫌疑。然而,倘若这些消息都是人家自愿送到她面前的,那自然就另当别论了。 半真半假……红芙听得一愣一愣的。那照这么说的话,公主她,还是没有对这个吐蕃赞普付诸真心吗?话说她早先看到这二人好似一见如故的模样,还以为公主就算不喜欢他,至少也应该是不讨厌的。以后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两人在同一屋檐下,耳鬓厮磨的,就算没有感情也会逐渐积累出来的,想必也用不着太过担心。可如今听公主这意思,她似乎……压根儿就没打算朝那个方向发展? “殿下,”咽了口唾沫,红芙踌躇了好半天,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小心翼翼地就试探着问道:“您……是不是还在惦记着高公子?”最后三个字她几乎就没有发出声音来,只是光看嘴型,桃夭都能看出她想说的是什么了。 惦记?她如今还有惦记谁的资格么?明明是正当盛年之时的美丽少女,可在这一瞬间,她展露出来的笑容却只剩下了满满的萧索和落寞:“不会了,再也不会了。我只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样的事情才是最合适的罢了。”至于所谓的真心,那是太奢侈的东西,不计代价地付出过一次也就可以了。现在的她,禁不起冒险,也禁不起丝毫的冲动了。 她说过,以后一定会好好地活着,不为任何人,只是为了她自己来这世上的一遭,仅此,而已。 ------------ 第五十五章 出门 “公主,我们真的可以随意外出吗?”翌日,大殿之内,主仆二人换了一身寻常的胡服,连发髻都挽作男儿样式,说话间就要朝殿外行去。红芙尽管早知道桃夭的安排,可临了临了,还是忍不住心底的不安,当下拉住桃夭就问了一声:“没禄太后那边……不会有什么意见吧?” 虽然今日是吐蕃王城举行集市的日子,周遭的商旅队伍都会在这一天汇聚城中,那场景必定是万分热闹,她也早就动了想去看一看的心思。但是她不得不承认,自家主子昨日的顾虑都是对的。她们身在外乡,又居于王室尊位,诸多掣肘,难免要更小心谨慎一些。只是,公主她明明昨儿个才刚警告了自己,今天怎么着又突然起念要出去了?她可听说那没禄太后一向都不喜欢别人凑热闹呢,不要到时候平白无故又被暗记下一道罪名。 “你家公主我是嫁过来的,又不是流放过来的,怎么就不能出门了呢?”被她的问法弄得哭笑不得,桃夭不由搂着她的胳膊就往外扯:“这是赞普昨日特意过来跟我说的,也是没禄太后的意思。原本他还打算陪我去来着,只是今儿个有事外出,所以早早地就备下了车马,让侍卫们护送我们过去。”她对集市什么的可没多大的兴趣,不过这是长辈的好意,她自然也却之不恭。而且,她以后在宫中呆着的日子可长了去了,能借此机会见识一下吐蕃的风土人情才比较要紧。毕竟,成亲那日她尚在马车里,对外面的情形也不甚了解,只听见有人山呼她的名号以示欢迎,其他的就再不知晓了。 原来,是没禄太后吩咐的啊……红芙这才放下了一颗心,自动自发地就跟上了桃夭的脚步:“殿下,太后娘娘会特意交待这一句,说明她对您的印象还挺不错的啊。”哪怕这仅仅是口头上的客气,但至少也说明那一位把她家公主给放在心上了。要不然,怎么会连这等小事都要额外关照呢?体恤小辈爱热闹,所以不拘着管着,如此一想,这没禄太后倒也算得上是个妙人了。 “要不然怎么说前些日子的功夫没有白费呢。”直到坐上了铺着绵软毛皮褥子的马车,桃夭瞅了眼窗外,发现那些侍卫都规矩地骑着马隔着一段距离随侍,这才安心地舒了一口气:“想来再过个几天应该就用不着去请安了。”没禄太后既开了这个口,那就意味这她对自己这个孙媳妇已然认可了。而到了这步田地,有些下马威也就显得没有必要了,她自是乐得做个慈爱的好祖母,落个好名声,也省得自己将来哪一天再跟大唐皇帝告状。 不用请安还真是件好事。想起自己每每过去那边都禁不住要竖起浑身刺的戒备模样,红芙也不由自主地就跟着叹了一声:“殿下您也总算是苦尽甘来了。”只要日子能过得一天比一天好,那就算是长足的进步了。她们不贪心,也不会好高骛远,一步一个脚印地慢慢来就行。 “苦尽甘来?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未来的日子可还长着呢。”轻笑着摇了摇头,桃夭发现红芙是越来越容易满足了。真要说起来,她和尺带珠丹不过是新婚燕尔,化作是谁,恐怕都是蜜里调油,千好百好的。而没禄太后那边,也不见得真的就那么喜欢自己,无非是瞧她安分守己,并没有想象中那种大国公主的凌人气势,且又懂得示好卖乖,所以才稍稍对她放心了那么一点而已。呆的时间愈久,才愈能看清人心,何况她以后必定还要生儿育女,而一旦牵扯到子嗣问题,夫妻之间、王室成员之间,彼此的牵扯会变幻成什么样就更不好说了。她懂得其间的不易,更能拎得清轻重,一切不过才将将展开,她有的是蛰伏的耐心,更加不会随随便便就有所懈怠。要知道,能笑到最后的人才有机会成为赢家啊。 “这倒也是。”咀嚼着桃夭的话,红芙默然地点了点头,却在下一瞬间便又笑开了:“不过殿下旗开得胜,总是值得人欢喜一场的。以后的事就等以后再说,咱们先把今天的热闹痛快瞧了再说!”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从小看着长大的这位主子就变了。不再天真烂漫,不再活泼开朗,容颜虽出落得越发绝美昳丽,但也在不经意间就于眼角眉梢平添了几分清愁。她做事越是细致周到,思虑也就往往更深更重,想起之前她大病一场之后太医的叮嘱,红芙总是抑制不住地时刻高悬着一颗心。回忆起还在长安城的那一个春日,即便她提心吊胆地跟着胡闹的主子偷偷上街冶游,心下无比惴惴不安,可那时候的快乐欣喜也远甚于如今的光明正大。那样的日子啊,终究还是都回不去了。 “是啊,这才到内城门口呢,就能清楚地听见外边的喧嚣之声了。”并没有注意到红芙微微黯然的神色,桃夭只是自顾自地从车帘的缝隙处往外窥探。 吐蕃王城总共分内外两个区域,用一道城门明显地隔开。内城是吐蕃王室及一干贵胄所居之地,相对而言更富丽安宁,而外城则多为寻常百姓居所,占地更大的同时人烟也更为密集。这两者之间地位悬殊,平素更是无从交流,哪怕城门四敞,也基本很少会有沟通往来,唯一的例外,那就只剩下外城举办规模宏大的集市之时了。 内城桃夭倒是稍稍逛过一点,可若论堂皇壮观,这天底下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比得上神都的皇宫呢?是以,她看过了也就算了,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感触。更兼吐蕃有不少贵族以模仿大唐的生活习惯来彰显身份等级,可却偏偏都落得个不伦不类,她也是看得没心情的很。相较之下,还是吐蕃原有的一些风情对她来说更有可观性和吸引人。因此,来这原汁原味的外城走一遭还是挺有意思的,她可是期待了很久呢。 ------------ 第五十六章 旁观 马车一路平稳地行驶过王城的街道,很快就来到了外城。因着集市举办的时候,内城的达官贵人也多有出来游乐赏玩的,所以桃夭这一行人也并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等到车一停稳,她就带着红芙走了下来,一张明媚昳丽如三月春花的美人脸就沐浴在了早晨灿烂的阳光之下,白皙如玉,华艳生辉。饶是那些侍卫寻常便是守卫着宫城的,见到这位主子的次数也不少,可一时恍惚之下,也仍旧是看傻了眼,然后才后知后觉地赶忙低下头去,再不敢看第二眼。 其实吐蕃的民风颇为开放,男女之间的来往并没有太多忌讳,哪怕是寻常的贵族女子,他们也见得多了,并不需要特别避忌。然而面前这一位却跟那些人都不太一样,大唐公主兼吐蕃可敦的身份让她在权势滔天的没禄太后跟前都能挺直腰板,就更别说他们赞普如今还对这个新婚的妻子甚是疼爱了。在吐蕃,一般女子的地位都不高,可一旦站到了某个位置,那就是再厉害的男儿都比之不上的光耀了,只不过,通常也很少有人能达到那种至高无上的境界就对了。就拿现在的吐蕃来说,能站在真正高位上的女人只有两个,除却抚育赞普长大的太后以外,剩下的就是眼前的这个绝美女子了。 桃夭自不会在意这么许多,由着他们小心地缒在身旁护卫之后,她和红芙两人就步履轻盈地没入了赶集的人流之中。一边新奇地打量着周围琳琅满目的各色货摊,一边时不时地停下来挑拣把玩,两个人悠然地好像回到了多年前的长安坊市,连面上的表情都变得真切柔和了不少,而再不是如先前在殿中时的那般清冷淡然。 而这样截然不同的神色,落在有心人的眼里,自然就有了不一样的意味。 在距离集市不远的一处拐角,正停着一架黑色的马车,外表看起来平平无奇,丝毫不起眼,可那端坐在车中的男子,却有着一双异常深邃、幽暗的眼眸,再配上他过于英俊的面容、凌厉的轮廓,哪怕他只是静静地坐在车厢里,整个人都仿佛是一个耀目的光源,直叫人无法移开视线。相较之下,他的车架却是显得有些太过简陋了。 “赞普,您不打算下车么?”牵着马站在一旁,骆一看着不远处的那一对主仆,又回身瞅了瞅自家的主子,实在是搞不懂眼下这闹得算是哪一出。 因着近来要整顿军务边防,赞普差不多整日都泡在军中,连回内城的次数都不过寥寥。可今天一大早,他却是一反常态地把手里的事情都给推了,只在进行完最日常的军事巡查之后就急急地赶了回来。他原以为主子是想起了什么急事要赶回来处理,可没想到这一位居然是准备陪女主子逛集市,听得他在半道上就差点儿从马上直接一头栽下来。好吧,喜欢宠着妻子那就宠着吧,他也没啥意见,可明明都到了地方了也见着人了,这一脸深沉地只坐在马车里盯着看又是几个意思?他以前还觉着自家主子就是英明神武的代表,可怎么自打去了一趟神都回来,整个人就都跟着变了呢?还是说,只要人成了亲之后就都会慢慢发生变化?反正他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下车?”仍然不能将目光从那张玉颜之上移开,尺带珠丹像是根本就没有把骆一的问题给听进去:“是啊,我是应该下车去陪着她的……”原本,他的确是这样计划着的。 然而此时此刻,隔着这样的距离望着人群中的桃夭,他忽然就动弹不了了。毫无疑问,他娶回来的这个妻子是极美的,早在神都夜宴,她初次从一众贵女中盈盈站起的时候,他就知道了。这是大唐最娇艳夺目的一朵花儿,是天上人间都难以寻觅到的一抹丽色,而他,毫无抵抗能力地被蛊惑、被动摇,然后从原先的毫不在意变成满怀期待,最终将这朵盛世之花给攀折了回来。至于她的心情,他始终无从了解,也自以为她本就是那样的性格,诸事淡淡,温婉大气,却又理智端方,是他曾憧憬过的最理想的正妻的模样。 这样的想法,从他们两人雪夜交谈时就产生了,哪怕是后来他让骆一去仔细查探了她的身世还有过往这些年的生活,他对这个女子,也只是额外多出了几分疼惜,并没有认为她的表现有何不妥。直到刚刚,他透过马车的窗户,在那么多人里头一眼瞧见了她,瞧见了那张熟悉脸孔之上让他全然陌生的表情,他才开始逐渐意识到,这个已经成为了自己枕边人的女子其实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那样生动张扬的神情,透着一股鲜活灵动的气息,竟令他在一见之下就想起了在林间奔跑跃动的小鹿,不染纤尘的纯真,自由无拘的慧黠,举手投足都光彩耀眼,叫人见之心喜。如果说以前的她是来自盛唐的牡丹,美则美矣,却是需要被束缚在温室中高高供起的,隔着云端似的飘渺,多了人工特有的匠气,虽然美艳规整,但到底是只能远观,看久了便觉得过分疏冷,不可亲近。可现下的她,则是还俏生生绽放在枝头的一朵桃花,尽管少了那么点雍容华贵,然而却绮丽美好的让人心醉,恨不得将之掬在掌心,日日捧着护着才好。 同样的一副面容,在换了一副神情之后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变化,这是尺带珠丹从来就没有想到过的。而且,单看她现在的模样,只怕她平日里在自己面前的表现也多有矫饰,并不是纯然发自内心。而这个念头一起,他忽地就生出了几分不悦,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也无意识地握紧了些许,仿佛是带上了某种隐忍的怒气。 难道即便是已经嫁了过来,在她眼中,自己也仍然不是一个可以值得她托付终身的对象么?又或者,她的心里,至今都还念着那一个人? ------------ 第五十七章 吃醋 高仙芝……暗自默念着这个名字,又想起了那天自己在离开神都的时候,隔着无数欢呼的人群瞧见的那一个温润如玉、俊美无双的年轻将军,尺带珠丹只觉得胸口堵地厉害。像是有一股子涌动的怒火在那里不断酝酿、翻滚,随时随地都准备着要破体而出,然后将他周遭的一切都焚成灰烬。 “赞普,您……这是怎么了?”一直在车外候着,可是等了好半天,除了等来自家主子一句喃喃低语以外再无任何动静,骆一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了一句,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现在的尺带珠丹看起来心情很差。虽然男子始终都维持着之前的坐姿,面上的神情也没有任何明显的变化,可他就是能察觉到这个人身上隐隐缭绕着的一股冰冷气息。 主子他,这是生气了?骆一无声地咽了咽口水,又默默地望了一眼已经走得有些远了的自家女主子,显然弄不明白这里头的变化是有何而来的。明明刚才还很高兴来着,怎么一眨眼就变成了这副样子了?公主那边可没有半点儿异常啊,他又能为了什么在生气呢? 忐忑地在心里思量了一会儿,正在骆一琢磨着自己要不要说点什么打破眼前这僵局的时候,车上的男子却是突然先开口了:“骆一,你说她在神都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般模样呢?” 嗯?这又是什么意思?被这猝不及防的问题给打了个正着,骆一眼露茫然地呆滞了片刻,这才从中找到了重点:“您是说公主殿下?”他下意识地又瞅了瞅那个即使穿着普通胡服也能在人群中美到出奇显眼的女子,语气中也不由地带上了些许的感慨:“应该……不会吧。属下记得,公主在神都的那几年过得很拘束,想来不会有这么高兴的时候的。” 作为全面调查过这位金城公主殿下的人,骆一对自己搜集来的信息还是相当自信的。无论是幼时还是长大以后,她在神都的日子虽然表面上看起来风光,可实际上都和自由这两个字相去甚远。其实大唐的女子地位很高,类似她这种嫡系的皇室宗女就更不消说了,但也不知是出于什么缘故,她基本常年都呆在宫中,很少跟外界有往来。所以,其他的暂且不论,要说她在神都呆着会觉得开心快活,那必定是假的。他们吐蕃多自由啊,连空气都比神都更清新呢。 “是么。”尺带珠丹抿了抿唇,又缓缓地添上了一句:“那长安呢?”那是她的家,在那里,她总不至于还带着一张假面活着吧?更何况,那里还有雍王府的通家之好,有她的青梅竹马…… “长安啊……”又连吞了几口口水,骆一总觉得今天这话题走向诡异得很。可偏生主子固执地发问了,他就算是再不想答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大概……大概能比神都稍微好上一点儿?不过定然是不会有在这里肆意洒脱的,赞普您大可不必担心!”他实在是搞不懂跟前这位究竟是在计较什么,可顺势回答总是不会有错的。 听着最后一句明显是夹带着自己私心的一句话,尺带珠丹瞥了他一眼,身上本来近乎凝固了的气息这才算是有了那么一丝松动的迹象:“你还真是会顺杆子爬,我又没说要对你怎么样,你紧张个什么劲!”不过,这话听着倒舒服的,就是显得假了点儿。她在长安的日子,怎么着也该比现在要好,想来那时候的高仙芝,应该每天都能瞧见一个这般容色照人的明媚少女吧? “嘿嘿,属下也只是实话实说而已。”眼看着自家主子好歹恢复了一点儿平素的状态,骆一心下一松,当即就挠着头笑道:“赞普您对公主已经够好的了,想来她也一定能感受到您的用心的,您着实不需要考虑这么多啊。”他看得出来,主子这是对金城公主动了心了,而且连着迷的程度都在与日俱增,全不复当初盘算的那么实际和功利。这种转变,让他一个局外人都看得心情复杂,全不知该如何进行评价。这要是以后再做出什么更加一反常态的事,想来自己也能一脸平静地接受了。 “你真这么觉得?”挑了挑眉,尺带珠丹一向沉稳的面容因着这个动作,忽然就显出了几分跳脱的少年气:“那我再问你,我跟那个高仙芝比起来,到底谁更优秀一些?” 哈?高仙芝?骆一眨了眨眼,顿时就更懵了。不是,主子他为什么会在突然之间就提到这个人的啊,他原以为,上次的以公谋私过后,应该再不会有相关的内容才是了,何况那日他们在城门口不是已经瞧见过那位少年将军了么?明明都是风平浪静、无事发生的呀,眼下这又算是哪门子的状况?对他能力和反应的考验?他只是个纯粹的侍卫,真的不想卷入这种男男女女的是非里啊。 “怎么,你还说不上来了?”注意到他欲哭无泪的神色,尺带珠丹挫了挫牙,露出了一个恶狠狠的表情:“你再不老实回答,我就发配你去马房洗一个月的马再回来!” 这……这也太不公平了!骆一听得傻眼了,正欲出声反抗一二,可一对上尺带珠丹的眼神,他就立刻萎靡了下去,正思量着要怎么给出一个听起来真诚且对人胃口的答案,就听见车子里的男忽地叹了口气,然后竟是直接放下了撩起的车帘,隔开了自己和外面的天地:“算了,我不想听了,回内城去吧。” 嗯?这就结束了?所以,自己不用面临被罚去洗马的威胁了?尽管相当的意外和不解,可是骆一还是十分高兴地转身上了马,正欲吆喝着走人,却猛地脑子一抽,想到了另外一茬:“对了赞普,咱们真的不用等公主殿下一起么?”先前不是还兴冲冲地要陪人逛街来着,眼下不逛了,说什么也得接人一起回去吧?就这么走了,他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合适啊。 “不等了,我们先回去。”和外面遍地的阳光相比,马车里面要显得昏暗上不少,光影交错间,倒是把尺带珠丹那张刀削斧刻的脸孔衬得越发莫测了起来:“或许我不在,她的肆意洒脱才能维持的更久一点。” ------------ 第五十八章 他乡遇故人 并不知道有人在一旁观察了自己那么些时候,桃夭领着红芙随着人潮的流动,持续而缓慢地在往前方继续移动着。 说实话,作为一个领略过长安坊市和神都皇城的人,眼前这吐蕃的所谓大集市也算不得有多稀罕。不管是宝石美玉、绫罗绸缎,亦或者是从西域别国传来的首饰脂粉、奇巧摆件,桃夭这些年都见得多了,而且,若要论及品质,恐怕她陪嫁过来的随便哪一样都要远远超过眼前的这一些。可是,她仍然还是兴致高昂地在一样样地观瞧、一步步地丈量,为的,不是要淘出点什么价值不菲的珍宝,而是这一片区域所特有的人间烟火气。 吐蕃百姓大多很淳朴,也并不存在什么心眼儿。哪怕她和红芙过于白皙的肤色在这里显得十分格格不入,他们也没有流露出半分诧异或是好奇的眼光来,反倒会在笑容中多添上几分热情,让人一见之下,就打从心里生出十足的暖意来。这和她们以往在内城接触的那些倨傲的吐蕃贵族根本是大相径庭,以至于在初始之时颇为拘谨的红芙也随之更放得开了,久久流连于闹市之间,颇有一副不想回去的模样。而桃夭见状,也只是淡淡一笑,继续由着她去。只是苦了那些随侍的护卫,艰难地隐在人群中,还得时刻小心警惕着。换做是别人,随便应付一下或许也就过去了,然而面对着这位主子,他们这是催也催不得,问也问不得,除了乖乖听命之外,竟是再无其他法子可想,只能盼着她能早点儿逛累回宫,那他们今儿个也就可以交差了。 “主子,您看这个玛瑙石的珠串是不是特别漂亮?”捡了一串殷红的手链在桃夭的腕上比划着,红芙难得觉得有一件物什这么配自家的公主:“颜色很光亮,样式也别致,带起来也不会嫌累赘!要不咱们就买下来?”桃夭一向疏于装扮,对首饰钗环之类的更是兴趣缺缺。纵然自己努力说服了很多回,可她的手腕上也一直都是空空荡荡,没有半件配饰的。 以前她们在宫中的时候也就罢了,反正公主的身份地位都摆在那里,也没有谁敢轻易小觑。再者,她们很少出去,揽月殿也向来无外人光顾,简单素净着些也没什么。可现在这里是吐蕃,她们的一切生活都发生了变化,有些事情,自然也不能再像从前那般随心所欲,她还是想着要尽快把公主殿下的念头给扭转过来。 那串石榴色的玛瑙珠子其实算不得太上乘,不过做工精巧,打磨的甚是好看,桃夭乍看之下也有些动心,抬手接过就缠在了自己的腕上。莹白如雪的肤色,衬着那颗颗鲜红的玛瑙珠子也越发澄澈透亮,恍若那印在心口的朱砂痣,两相比对之下,透出一股惊人的美艳之色。桃夭眯了眯眼,当即也就干脆利落地开口询了个价:“老板,这个手串是怎么卖的?” 这个摊位上售卖的物品虽然单一,但大多品相不错,吸引了不少人聚集在这里,所以在桃夭之前,已经有四五个客人把摊主给团团包围了。那是个青年客商,面目俊朗,还带着一脸和气的笑,哪怕四周闹哄哄的一片,听到桃夭的问话,他也还是笑着挥了挥手:“贵客稍等哦,马上就来!” “听口音怎么感觉像是从长安来的啊?”红芙听得瞪大了双眼,忍不住偷偷地就跟自家主子咬起了耳朵:“可是看他的长相,好像也不是中原人啊。”那高鼻深目的,一看就是西域人的典型样貌,可是这口乡音却很地道,令得她不由自主地就生出了熟悉感。 “这也不奇怪啊。”桃夭也不急着催他,一面看着男人在那里忙碌,一面就轻声回道:“长安亦是天下客商云集之地,西域人自是常来常往的。时间久了,什么口音学不会,便是在当地安家落户的也不少见呢。”当年在长安的各大坊市里,这一类人她就看得多了。只不过红芙当时应该只顾着照看自己,因此并没有留心罢了。 “这位姑娘好眼力,我们当家的的确是在长安住过许多年呢。”一个温柔悦耳的女声自一旁悠悠响起,倒是自然而然地就接过了桃夭二人的话头,而且那口音,乃至声线,也是如出一辙的熟悉,引得桃夭无意识地就蹙了蹙眉。 “姑娘要买这个手串么,我先替您帮它装起来吧,您看……”穿着胡服裹着皮袄的女子继续热情地招呼着,还不等她把话说完,一个对她来说已经有些陌生的称呼就带着几分迟疑地在她耳畔响了起来:“林琅姐姐……是你么?” “你……”正准备去拿边上一个檀木小盒的手就僵在了原地,女子愣愣地抬眸,却不期然地撞入了一双暖融如春水的眼眸里:“你……你认识我?”已经有太久没有人喊过这个名字了,自从她背井离乡,跑到这千里之外,她就再没想过还会有碰上故人的这一天。 只是,此时此刻,她不仅碰上了,还一碰就是两个。看着面前这一对穿着胡服却依旧不掩女子丽色的主仆,她的心神都有了一瞬的恍惚。就好像突然回到了多年之前的那个春日,在午后的天水居里,那一个改变了她一生命运的人,也就是以同样的姿态出现在了她的跟前。没想到命运兜兜转转,换了个时间和地点,竟然就让她们再度重逢了。 “这怎么能忘得了呢。”望着眼前女子依旧纤细的身形和略微粗糙了一些的精致面孔,还有记忆中那双印象再深刻不过的湛蓝色眸子,桃夭第一次笑得纯粹而欢悦至极:“林琅姐姐,多年未见,你还是风采依旧,直叫人挪不开眼呢。” “郡主……还有红芙姑娘……”低低地唤了一声,林琅眼眶一红,却也是喜悦到了极点:“真是没有想到,在这里竟然还能遇到你们!” ------------ 第五十九章 动摇 及至桃夭和红芙两人回到马车上,在侍卫的护送下慢悠悠地驶回内城之时,正午都已经过半了。这倒是比她们原本预计所花的时间要更长一些,不过既然主子都不在意了,底下的人就更不会说什么了,反正回去也没什么大事,那就悠着劲慢慢来呗。 “别说她没有想到了,就连奴婢也没能想到,今儿个心血来潮出来一趟还会有这等奇遇。”全不在乎外面那过于缓慢的车速,红芙还沉浸在方才和林琅的偶遇之中:“殿下,这是不是也太巧了一点儿?早先咱们只听说林琅姑娘赎身之后嫁给了一个西域商人,离开了长安,却怎么也想不到她竟会跑吐蕃来了!”而且,无论是今日出门还是逛到的摊位,那都不过是兴之所至,并没有特意而为,可见就是天意如此,注定是要让她们故人重逢了。 “是啊,所以说人生的际遇还当真是充满了未知的变数,不到事情发生的那一刻,谁也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单手托着下巴,桃夭唇角微勾,显见得心情也是很不错:“他乡遇故知,这可是一大幸事。更何况能亲眼看见林琅姐姐过得还不错,我也就可以放心了。”到底这还是她当初一时任性意气而结下的缘,最后能得到一个好的结果,也算是一种另类的回报了。 “岂止是还不错,依奴婢看啊,那是相当可以了。”回忆起方才林琅和那个摊主彼此对视时眉目间的情愫,红芙就情不自禁地笑开了:“虽说塞外不比长安的风物养人,林琅姑娘的容色看起来没有以往那般惊艳了,但她的脸色和精神比起当时在天水居初见之时,好的可不是一点点!如果不是殿下您在第一时间就认出了她,奴婢怕是当着面再仔细瞧也发现不了呢。” 这话倒也不算是特意夸张。以林琅的风骨傲气,彼时迫不得已托身天香阁恐怕已是憋屈到了极点了。纵然她不甘轻贱,卖艺不卖身,可说穿了也只是以色侍人,本就被踩到了尘埃里。再加上那里尽管有锦衣玉食供养着,可也少不了女人之间的争斗倾轧、鬼蜮伎俩,她那么不精于此道,在节骨眼上还能被对家给弄伤了腿,平时过的日子是什么样的,也就基本可以想见了。 是以,那个时候的林琅虽说美艳得精致无暇,但在气质上看,充其量也就是个易碎的骨瓷,苍白脆弱,楚楚可怜。固然能让人心生爱恋之意,可终究还是逃不过玩物的命运,怎么看都不像是一桩好事。然而今天站在她们面前的这个女子却仿佛是脱胎换骨了一般,不但面色红润、中气十足,就连谈吐之间都比原来更多了几分泼辣和自信,举手投足间皆是神采奕奕,美得就好像是盛放在广袤原野上的一株格桑花,有着一种格外舒展而旺盛的蓬勃生命力。叫人一瞧见她,就忍不住地开始向往且想要靠近,那是一种对美好事物最纯然的喜爱和憧憬,只有艳羡和尊重,而再没有了亵渎。 “嗯,想来她那个夫君对她是真的很好了。和那个时候比起来,眼下这根本就是判若两人了。”桃夭明白她想要表达的意思,因为她心中也全是同样的感慨:“记得母亲曾经说过,一个女子嫁人之后的状态,往往最能看出她的日子过得如何。以前我还不是很能理解,可今天看到林琅姐姐,我忽然就什么都明白了。” 红芙细品着这话,沉吟了半晌,这才认真地点了点头:“王妃说的没错,确实是这个道理呢。”这跟夫家的家世财帛都没有关系,看的只是两个人婚后相处的情态。如若两情相悦,举案齐眉,那自然是再清贫的日子也能生生熬出蜜糖来。可一旦两人互生厌弃,难以维系双方关系,纵是堆金砌玉、钟鸣鼎食,那也不过是冷冰冰的一对怨偶,最终还是过不下去的。 “红芙姐姐,你觉得,我跟赞普以后会变成什么模样呢?”将自己的下巴轻轻地搁在自己的膝头,桃夭突然就犹如一个迷了路的孩子,脸上的神情也逐渐变得惘然起来:“林琅姐姐跟她的夫婿是一见钟情,从此以后比翼双飞,自是觉得天高海阔,哪怕是清寒如吐蕃,那也远比在长安城的日子要更加肆意轻狂。可是我们呢,我们两个人的以后,会是什么样子的?” 说实话,自从高仙芝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她就没有想过她成婚后的日子会有另外的一副模样。她和高仙芝自幼相识,彼此相知,即便是不用说话,一个简单的眼神都能领会到对方的意思。她原以为,她能够和他以那样契合的状态走完一生的。而后来,一切都阴差阳错,高仙芝远离了她的人生,她则是被赶鸭子上架,接受一份她从来不曾设想和规划过的命运。然后,按部就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走到现在的这一步。 她自认为是没有出过一星半点儿差错的,也自认为可以继续就这么坚持下去。只是今天,在看到林琅发自内心流露出那么甜蜜温柔的笑容之时,她的心忽地就再没有那么坚定了。眼下,她和尺带珠丹不过是新婚伊始,一切才刚开了个头,自然容易得很,可饶是这样,她都已经觉得是在熬日子了。那以后呢?以后的那么多年她又要怎么过下去?等到他不再新鲜、移情别恋,等到她失去利用价值亦或是年老色衰,他们的生活,又要以什么为牵绊才能继续走下去? 她无法想象那样熬油点灯一般无尽绝望的日子,也没有信心能一直坚强勇敢地不动不摇。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子,也有着自己脆弱胆怯的一面。原来她只是从没有关注过,可今天看见那样光亮明艳的一个林琅,她突然意识到那最黑暗的一面其实早就压在自己的头顶上了。 ------------ 第六十章 思绪纠葛 因着这点思虑,即使是回到了自己居住的殿中,桃夭的心还是沉甸甸的,没有一时一刻恢复过来的意思。就连她早些时候在集市上找回来的那一丝灵动鲜活之气,也在这个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好像方才那个人并不是她本身,而只是空有着她样貌的一个幻影罢了。飘渺的捉不到,更别说是将之留在身边,长长久久地望着守着了。 果然,她只有不在自己身边之时才会流露出那样的一面啊。尺带珠丹立在殿外的回廊之上,透过镂空的窗格,出神地凝望着女子隽秀精致的侧颜,薄唇就不由自主地抿成了一条生冷的直线。 他自认并不是一个多么儿女情长的人,对于女子,更是鲜少动用什么心思,可以说打从出生之日起,他就注定了要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扩张吐蕃的雄图伟业之上。然而李奴奴却是一个意外,一个在猝不及防之下就闯入他心里的意外。他难得对一个初见之下的异国少女动了探究之心,而后便一步一步,身不由己地被她吸引和沉沦。 说实话,一开始他对李奴奴的喜欢还是很肤浅的。因为她和自己见惯了的吐蕃女子有着太过明显的不同,即使站在神都一众贵女当中,她也是最璀璨耀目的那一个,在很大程度上满足了他作为一个大男人的虚荣心。所以,他志得意满,不惜为她提前安排好一切,尽他所能地去宠她、疼她,就像是儿时对待自己的一件爱物,她所有的一切都掌握在他的手中,他从来都不会失去主动的控制权。 只是,当今天身处集市之上,他无意中堪破了她最外边的那一层伪装,尺带珠丹才忽然意识到,原来这个人自始至终都游离于他的掌心之外。她所展现出来的温柔顺从、从容得体都只是她想要自己看见的而已,她的人、她的心,从没有一时半会儿真正属于过他。甚至,说得再直白一些,他才是那个被人操控着却一直都无所察觉的傀儡!只不过,李奴奴采取的方式过于隐晦,手段也过于迂回,这才令他根本就没往这上头想过。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他那一双深眸之中忽地生出几许挫败,却是连自己也不晓得该怎样给面前之人下一个贴切的论断了。 “赞普……您怎么过来了?”大概是想得太入神了,尺带珠丹在窗外一站便是许久,连红芙什么时候走到自己身边的都不知道。直到被她略带迟疑的低唤声给惊醒,他才后知后觉地扭头看了过去:“是你啊……”红芙是桃夭身边最得力的侍女,在他跟前出现的次数也多,他倒是能记着这么个人。 “赞普是来看望公主的么?如何到了这里却不进去呢?”看出眼前这位主子的面色和平时有异,红芙心中虽然不解,但该有的礼数还是半点儿都不能少的。因此之下,她恭敬地福了福身便笑吟吟地开了口,顺带着也算是给内殿里的桃夭提了个醒。尽管尺带珠丹对自家公主向来上心,行事也多有体贴,并不曾像一般的吐蕃贵族那样鲁直。但在她心里,这个男子终究还是属于外人,该有的界限和警惕自是什么时候都不能缺了的,想必公主应该也是同样的心情吧。 “嗯,怕她出门逛累了要休息,所以一时之间还没想好要不要进去呢。”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尺带珠丹虽然这么说着,脚步却是已然朝着殿内抬起了。 她是这样,连带着她身边的婢女也是同一幅模样!难道他就这般不好,以至于怎样都入不了她们的眼么?!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直将先前早就按捺下去的那阵怒气又掀了起来,他简直是迫不及待地要进去找桃夭当面对质,问一问她,自己在她心里,到底是处于一个何等样的位置! “不是说今天军中很忙么?”他才刚刚绕过殿门,迎面而来的,便是女子如花般温婉、如玉般无暇的笑靥,直看得他心头一跳,竟是下意识地就停了步伐:“怎么这个时候就过来看我了,那些将军元帅什么的不会有意见么?”她的嗓音很柔,很悦耳,仿佛春风拂面似的,只在顷刻间就能让人心神俱宁。尺带珠丹暗暗叹了口气,心下的无力感却是越发地浓重了起来。 “我原本是打算陪你一起去外面逛一逛的,只是……”握住她的手,尺带珠丹不知怎的,胸口就跟堵了一团棉花一样,闷的厉害,也憋屈的紧,原先那些奔涌着想要发泄出来的情绪也是一起滞在了那里,怎样都不得脱出:“已经应付了他们这么长时间了,也不差眼下这一点儿。我再怎么着也还是他们的赞普呢,谁敢对我有意见。” 男子的手不复平时的温暖,却带着一股十足的凉意,显见得是在外面站了一会儿了。桃夭心下明了,只牵着他在殿内坐下,又吩咐红芙再去斟茶,这才继续笑道:“话虽如此,可到底军国大事要紧。你若一心只为了照顾我的心情,恐怕就算他们没什么意见,祖母那里也未见得会高兴吧?” 纵然没有红芙方才在殿外的出声示警,以桃夭的敏锐,也足够察觉出尺带珠丹今儿个的心绪很不正常了。这个男人,一向是高傲而肆意的,极强的侵略感来自于他的极度自信,无论何时何地,都张扬向上,洋溢着极其浓烈的存在感。可是唯独今天,他犹如变了个人似的,即使面上带笑也显得异常勉强,整个人的状态直往下走,看不到以往的丝毫影子。说低落沮丧似乎并不贴切,可若要归结到生气发怒或者其他任何负面情绪则更加离题万里。 她实在是想不通,昨天还好端端的一个人,一日未见的差别怎么就这么大了。难不成是在军中受了哪个老将的闲气?可是,就算当真如此,以尺带珠丹的脾性,也不至于会流露出这样和以往大相径庭的一面吧?更何况,他刚刚站在外面那么久又是为了什么? ------------ 第六十一章 质问 面上八风不动,可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桃夭已是心思百转千回。及至红芙端着热茶上来,又为他们两个一一沏好,她心中已经大致有了个底了。 只怕,这种异样应该还是和自己有关才对。可她自忖从嫁过来之后并没有做出过半点儿出格的举动,更加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底细或把柄,尺带珠丹突然表现出这副模样,为的,又究竟是什么呢? “你就这么担心我的举动会连累到你?”一口热热的清茶下肚,像是在一瞬间就把心头淤积的块垒给冲掉了一半,尺带珠丹摩挲着杯壁半晌,终究还是语气低沉地问出了声:“你我新婚伊始,而你的身份又摆在那里,便是我对你再花上十倍心思,祖母也不会置喙半句的。我见过很多女子,她们就算是拼了命也想要把丈夫留在自己身边,甚至会为了争夺他的宠爱而在彼此之间大打出手。可是你,”他抬头望着坐在自己身畔的女子,口吻平静到令人害怕:“你从来都不会这样。哪怕是我想要分出多一点的时间来陪你,你也从来都是婉拒了的。” 原本,他还觉着这是她识大体,是一种端庄含蓄的大国风范,是她的性格本就是这样的。所以即使她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他也没觉着有什么不妥。直到今天,他发现她原来还藏着另外一面,另外一副,和寻常女子也并无区别的跳脱面孔,他突然就意识到了,这个女人其实全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冷静端方,她所有的作为,皆源自于对他的不重视。他这个夫婿,在她的眼中,或许根本就无足轻重,因此她才可以那么随随便便地就将他给推开,而且,毫不犹豫,毫无眷恋可言。 对上他和以往全然不同的目光,桃夭不禁扬了扬眉,却依旧是不动声色的清冷:“所以,你想说什么呢?作为你的正妻,作为吐蕃的可敦,再加上大唐的公主这一层身份,除了顾全大局、行事得体,难道我还能有其他的选择么?”她倒是没有料到,尺带珠丹竟是突然就发现了她恭顺外表下的那一点疏离。不过这对她来说也没什么大碍,本就不是互生爱慕之下缔结的姻缘,既走到了一起,如果还想把之后的日子给过下去,那势必会遇到更多需要解决的问题的。她只是有些好奇,不知道他现在把话头给挑明,又是想要得到一个怎样的结果。 他想说什么……被她这平铺直叙、不带丝毫感情的一问,尺带珠丹在这一刻竟然有了冷笑出声的冲动。“啪”地一声把手里的茶盏重重砸在桌案上,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在看到桃夭越是风平浪静的一张脸时,心底的怒火就越发地上涌:“表面上看,我是你的丈夫,可在你心里,到底将我置于何处?!” 那一声砸的十分清脆,连侍立在外间的红芙都被惊了一跳,却并不敢贸然闯进去。而那上好的青玉茶盏碎成几瓣,孤零零地躺在案几之上,徒留杯中剩余的残茶,积成一条单薄的水线,顺着桌面的纹路就滴落了下来,很快便把地上铺着的羊绒毯子给浸湿了一块。那暗沉的茶色,衬着雪白的毯面,看起来格外的刺眼。 而桃夭仅仅只是默然了一小会儿,也就很快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不管在表面上还是在我的心里,你都是我的丈夫,这一点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改变。”这也是她从知道自己要嫁过来的那一天起就全力灌输给了自己的概念,她从来没有一时片刻地忘记过。尺带珠丹是她的夫婿,是她在吐蕃必须要围拢好的人,她不会因为任何事而就动摇了自己的坚持的。 “是么?”勾起一个讥讽的笑,尺带珠丹霍然起身,猛地就欺近了桃夭,将她完全禁锢在自己的臂弯里。那张英俊凌厉的面孔,因着这种姿态,骤然带出了一种极致的攻击性,光是这般看着,就已经足够骇人了:“虽然如此,可你的心上人却从来就不是我!李奴奴,你敢说你在我面前所表现出来的一切都是真的么?!还是说,你在高仙芝面前也是同样的这副姿态?安静温和,低眉顺眼,可独独虚伪至极,根本不是真实的那个你!” 男子特有的浓烈气息近在咫尺,再加上此刻的尺带珠丹正处在情绪爆发之际,通身的气势极具压迫感,桃夭光是听着他在自己耳边的低吼,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就忍不住微微地眯了起来。 他果然还是看透了自己的伪装啊。她几乎有些想叹气了,跟太聪明的人来往就是这点不好,时间一长,距离一近,再精细的假面也会被窥出裂缝来。只是,说什么心上人和高仙芝……他在意的点,倒是有些出乎自己的意料了呢。 “你调查过我。”异常平静并肯定的口吻,桃夭被他圈在椅子上,整个人都被他高大的身形笼罩,然而她回望过去的目光却是丝毫不见慌乱,就连气势上都没有被压下去,全然是淡定自若到了无所畏惧的模样:“既如此,我的过往想必你也早就了解了。如果你介意,应该也不会把我娶回来,可既然已经娶回来了,那你如今再行追问,难道不会觉得很没有意思么?” “你……”被她理直气壮的态度被噎了一下,尺带珠丹咬着牙才吐了一个字,便听到她自顾自地接下去说道:“高府和雍王府的确曾经议过亲,高仙芝也的确与我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可我嫁的不是他,那些过往也就仅仅只是过往而已了。我重视的,是现在,是眼前,而不是所谓的美好回忆和葱茏岁月。” 那些东西都不能帮助她在而今的环境里好好活下去,记得那么清楚也不过是徒增伤感,这却又是何必呢?她是一个很实际的人,功利心和目的性也很强,早就知道那些都是应该要被丢弃的了,又怎么会死死揪在手里不放呢?尺带珠丹若是想以此为切入点,那他可就真的错了。 ------------ 第六十二章 他的要求 “你……你真的能这么轻易地说放下就放下?”一个现在,一个眼前,尺带珠丹听懂她言下之意,当即心头就又是狠狠的一跳。她说她重视的是这些,那岂不是就意味着她是有把自己给放在心上的?然而一想到高仙芝,想到他曾远远瞧过一眼的那个抢眼至极的男人,尺带珠丹的心里就满是犹豫:“青梅竹马……也是可以说忘就忘了的?” 他不怕她会拿自己和高仙芝来做比较,他怕的只是她的口是心非,明明说着这些安慰人心的话,可在内心深处却连一点机会都不打算给他留。要真正进入一个人的心有多难,他知道,就好像他从出生至今,唯一真正看在眼里的,也就只有面前的这一个女子罢了。然而,如果她的心早就被高仙芝所占据了,而且自始至终都拔除不了,那他就算是付出再多也是枉然的。他是吐蕃的赞普,是这片土地唯一的主宰,他有着自己的高傲和尊严,并且无论何时,都不容许别人践踏。倘若他面对的一切都是虚伪,那他宁可将之统统打碎掉。 看到他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戾气,桃夭忍不住勾起唇角,却是忽然就笑了:“我在神都皇城里过了那么些年,难不成你瞧我还像是个天真无知、心存绮念的怀春少女么?”说着,她不禁幽幽地叹了口气,字里行间居然充斥着一股苍凉的意味:“自幼的关系再好,也禁不住时局和现实的磋磨。更何况,我们身系家族,从来没有任性的机会,哪怕是再深的感情,也敌不过好好活着的诱惑。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才是最正确的。你也一样,不是么?” 其实最真实的她原本并不是这个样子的。她的的确确做过一个小孩子才会有的任性举动,只要爱情和自由,其他的东西,不管是什么她都可以豁出去!然而,那个最让她不顾一切的人却没有给出同等的回应,甚至,他还亲手扼杀了她的最后一线憧憬和希望,扼杀了她仅剩下的天真和纯粹。所以,既然连他都不在乎了,那她还可笑地保留着那些干什么呢?想来,她还是没有学到武曌和太平公主的精髓,否则在很早之前,她就应该看透真相,将那些不必要的柔软和幻想都抹杀个一干二净,那她现在估计也能继续留在神都,而不是把自己置于当下的这种境地里了。 这么细想起来,她还真是没用的可以了。明明是得到了京中站在权力顶端的两个女人的言传身教,可人家能在大唐盛世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却只有黯然离开,远嫁吐蕃这一条路。倘若武曌泉下有知,恐怕也会被她气地连连摇头的吧? 他也……一样么?犹如被人在梦中惊醒了一般,尺带珠丹不由微微晃神,眼眸深处的那一丝阴郁却是在不知不觉中就消散了开去。他定定地凝视着桃夭许久,突然伸手就覆上了她的面颊:“所以,你现在面对着我时的状态,就是你认为最正确的选择么?” 本来他是一心准备着要继续兴师问罪的,只不过桃夭的那句话却让他在恍惚之间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是的,他们都成长在一个特殊的环境里,和寻常人相比,往往注定了要更理智和冷酷一些。就连他本人,在当初并不对大唐女子抱有任何好感的情况之下,还不是出于利益和局势的考量,低头向大唐求了亲。只不过,他最后娶回来的是她,是一个他喜欢的人。如果换一种情况,他实际上也并没有比桃夭好到哪儿去,一样的虚伪造作,根本没有半分真实可言。而这样的他,又是以什么样的立场在向她发出质问呢?难道光凭着他那点算不上多深的喜爱么? “那也只是我认为的。只不过你,显然是不太喜欢。”没有避开他的触碰,桃夭静静地望着眼前的男子,眼眸清澈,无遮无掩,似是把所有的情绪都袒露在了他的面前:“安静温和,低眉顺眼,我以为,你会比较乐意自己的妻子是这个样子的。至少,可以为你省去不少麻烦。” 虽说她对尺带珠丹算不上有多么深入的了解,但这个男人蓬勃的野心和旺盛的侵略欲差不多是与生俱来,她从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无比深切地感受到了。这种性格的人,再加上他的身份,她不用想也知道尺带珠丹必定不会花太多心思在自己身上。所以,她只要安安静静地扮演好花瓶这个角色,温婉懂事,不给人添乱,顺带着能做好两国之间的纽带就是再妙不过的了。只可惜,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人意料,她这个如意算盘还没打起来就先被人给当面否决了,确实是流年不利。或许,她也是该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看看近来的作为是不是过于跳脱出格了一些。 “我原先也以为,我需要的就是这副模样的妻子。”手掌触及到的皮肤细腻如凝脂,尺带珠丹端详着不过咫尺之遥的这一张美人脸,面上的神情就显出了几分无奈:“可直到今天我在集市上看见你,看见那一个好像在闪闪发光的你,我才知道,我想要的根本就不是那个样子的!”说着,他就犹如是一个赌气的小孩子,单手揽过女子纤细如柳的腰肢就将她纳入了怀中,更有甚者,连面孔都埋在了她修长白皙的脖颈处,只是一味地汲取着她身上特有的清冷气息:“什么正确不正确的,我都不管!我想要的就是你,最真实的你!”而不是佯装出来的那一个假象,更不是单纯依从他喜好的一个傀儡。如果当初在神都初见的那一夜看到的就是戴上了这一层假面的她,那他想必也不会动心至此,而后任由自己不断沦陷。 “最真实的我?”感受着他的呼吸热热地拂过自己的耳畔,还有放在她腰间那一双铁掌的力度,桃夭微一愣怔,随即却是又加深了笑意:“这可是你自己要求的,日后要后悔那可就来不及了。” ------------ 第六十三章 真心 因着尺带珠丹发作的时候,红芙一直都避在殿外,所以她完全不知道殿中的那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而就在她等得心急如焚,甚至都有些想要不顾一切闯进去一探究竟的时候,本来还面色阴沉、怒气勃发的魁伟男子却是先行从内殿走了出来,脸上的灰暗阴霾尽数褪去不说,甚至还隐约有了点笑模样,看得她愣是胆战心惊却又无论如何都不敢开口询问。 说实话,方才里头的动静并不大,尤其是那一声茶盏碎裂之后,半晌都没有再听见任何异样,连争吵的迹象都不曾有过,着实是诡异到了极点。虽说看样子也知道尺带珠丹并不会对自家公主动手或是责骂,但红芙心里就是存着无数个不放心,唯恐桃夭在对峙期间受到一丁点儿的伤害。毕竟,吐蕃男人向来剽悍,而她家主子又是个弱质纤纤的小女子,被怒火冲昏了头脑的两个人一旦碰上,会发生些什么事情还真不好说。只是,纵然她心里预想了不知道多少种可能性,却唯独没有料到尺带珠丹最后出门之时会是这样的表情。难道说,最终还是公主殿下技高一筹,直接将这位主子给拿下了? “赞普。”心里的念头兀自翻涌,可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的。红芙一边想着,一边就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连担忧的神色都没敢表露分毫。她还不知道公主那边究竟是个什么情形,但凡此时表现出半分异样,惹得面前的这个人不快,那就无疑是又给主子添麻烦了。好在她到底是在神都宫廷中锻炼了多年的,这种事情于她而言倒也算得上是得心应手。 听到这一声唤,那一双黑色长靴的主人在走到她身边的时候便停了下来。红芙下意识地半抬了头,却正好撞上尺带珠丹意味深长的视线:“还真是和她一样的德行……你们大唐人都这么喜欢伪装的么?一个个都跟戴了面具似的,哼……” 啊?红芙被他的轻声低语给弄懵了,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跟自己说话,只得呆呆地立在原处,送客也不是,转身离开更不对。正在她满心纠结地考虑着要不要回答一句什么的时候,却见尺带珠丹抬脚就朝外大步行去了,临了还扔下了轻飘飘的一句吩咐:“快进去吧,她饿了,还等着你给她传膳呢。” 嗯?红芙顿时就更懵了,这位高高在上的吐蕃赞普什么时候还过问起这些小事来了?实在是太过莫名其妙了。好在今日回来的晚,她也算有所准备,膳食再过一会儿应该也快送过来了,因此之下,她毫无压力地目送着男子的背影彻底消失,这才转过身子一溜烟地小跑进了内室:“殿下,殿下您没事儿吧?” “我能有什么事儿?”依旧稳稳地坐在原来的位置上,桃夭连头发丝都没有乱上一点儿,整张脸从容至极:“红芙姐姐,你总不至于以为他会对我动粗吧?”要不然,这一路快跑又是为了哪般?只不过,她未免也把尺带珠丹给想象地太凶神恶煞了一些。自己又没有干什么十恶不赦的大坏事,还真用不了这种阵仗。 “奴婢只是担心殿下您会受委屈而已。”眼见着自家主子全须全尾且面色如常地坐在那里,红芙不由当即就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心口:“说起来也怪赞普刚才的神情举止过于反常,否则,奴婢哪至于要担惊受怕到这种程度!”她们毕竟是大唐人,不管是为人处事还是生活习惯,和吐蕃当地皆有着极其分明的不同,谁又能确定尺带珠丹不会由于一时气愤就拿出什么损招呢?这里可不是什么礼仪之邦,自也不会讲究大国风范,很多事情,还是自己小心着些为妙。 “好了好了,我真的没事儿。”瞅着红芙瘪着嘴,一副泫然欲泣的后怕模样,桃夭也不由自主地伸手揉了揉额头:“他没有把我怎么样,甚至连根手指头都没有动我的。红芙姐姐你用不着把他想得那么可怕的。”事实上,如果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能按照方才沟通时的那样维持下去,那她们以后在吐蕃的生活能过得更加轻松一些也说不定了。她无意为尺带珠丹说好话,但她不得不承认,那个男人还是非常坦率而真诚的。今天能把话都给说开了,基本上也可以算作是他们相处下来的第一件礼物了,甚合心意。 这就好。红芙点了点头,一面放下心来收拾尺带珠丹砸坏的那一个茶盏,一面就忍不住内心深处的好奇,望着桃夭就低声询问道:“那刚刚,赞普他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忽然之间就变脸了呢?” 在她看来,原本的一切都好好的,并没有分毫需要改变的地方。真搞不懂吐蕃的这位统治者脑子里都在想点什么,就这么安安生生地过下去难道不好么? “他啊……”桃夭抿了抿唇,嘴角的弧度却是明显见得上扬了:“他无非就是个久困在权力漩涡中心的人,见多了虚情假意,看惯了伪装矫作,所以有几分迫切地想要看到人的真心罢了。” 这个心愿算不得多大,然而,碰上的对象是自己,尺带珠丹就注定了最后是要失望的。真心这种东西,早就很多年前,她第一次去到神都城门之下的时候,她便已经决定要抛弃一部分了。而剩下的那些为数不多的,在之后的几年里,她也都零零星星地付出去过了。虽然没有换回同等样式的回报,但终究是覆水难收,尺带珠丹出现的更晚一些,那也就意味着现在基本上都不会再有了。 “他想要的,是公主殿下您的真心?!”惊讶地捂住了嘴巴,红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内容:“这么说来,赞普还是很喜欢您的,对么?”若不然,好端端的谁会斤斤计较这种事情?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这位英明神武的吐蕃之主被自家主子给征服了,继而变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世俗男人。 ------------ 第六十四章 动作 失笑地看了面露喜悦的红芙一眼,桃夭却是立刻就摇了摇头:“这跟喜不喜欢没有关系。红芙姐姐,你只要记得,他是这吐蕃的君主,有着和天底下所有男人都一样的野心和欲望就行了。” 对一个人的喜欢,于他们而言,和对猫猫狗狗的、对玩物摆件的,或许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不是非她不可,也没有要死要活,那只是一种很简单即兴的情绪,她也不会因此就沾沾自喜或是把自己看得太重。这世上没有谁离了谁就会过不下去的,她和高仙芝尚且如此,一个盲婚哑嫁的尺带珠丹,莫非还能有其他的不同么? 这又是什么意思?红芙将一地狼藉收拾干净,又赶着膳食送来的当口给桃夭一一布置好,及至周遭人等都退出去了,她仍然还是不解其意:“殿下,您刚刚这话,奴婢听不懂。”她们才来吐蕃没多久,赢得赞普的喜爱不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么?而且,如果今日赞普的确是为了要迫出公主的真心才动了怒,那就说明在他心里,公主的分量还是很重的。明明一切都很顺理成章,为什么公主还是没有半点儿展颜的样子,甚至于连语气里都带了告诫之意呢? 端着一碗酥酪有一勺没一勺地舀着,桃夭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我跟他总共认识也没有多久,彼此间的羁绊不会太深,更遑论感情?这是其一。其二,我到底是身份尊贵的大唐公主,而且新婚燕尔的,他暂时对我还能有几分上心,但那也只是虚荣心和新鲜感在作祟,随着时间的流逝,一旦这些都消退了,那我们之间还能剩下什么呢?”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经过了高仙芝那一段,她对人性基本就没再报过任何期待,无论何时,都是基于最糟糕的那一面考虑的,即便是对自己的丈夫也不例外。 这就是说,公主觉得赞普的喜欢靠不住?红芙认真想了一想,感觉也是这么个道理,只是,既然如此,非要人交出真心又是为了什么呢?她跟桃夭朝夕相处多年,名为主仆却也情同姐妹,是以,她心里怎么想的,嘴上也就怎么问出来了。到底今后的日子她还得陪着桃夭一块儿过下去,若是现在弄不明白,以后在那两位主子之间,她要是一不小心会错了意那可就不太好了。 “他是天之骄子,习惯了高高在上,也习惯了看穿那些阿谀奉承的伪善嘴脸。”桃夭轻笑着解释:“我先前对他的态度,他确实是喜欢的,可一旦被看破了,他就会觉得自己是遭到了愚弄,被我给欺骗了。这对他来说可不是能够接受的事实,所以他才会那般震怒,迫不及待地要我展露最真实的一面给他。其实,这又何尝不是他骨子里的占有欲在作怪呢?要知道,令一个人臣服的最佳方法,那就是让他无处躲藏,将真正的自己给暴露出来。唯有这样,对方才能看清你的软肋,把你牢牢地控在手心里。” 说实话,尺带珠丹未必有想得这么远,可他今天这番做派的初衷却是定然逃不过她的揣测的。不过也无妨了,反正她也正愁自己没过多久就会演不下去,如今倒是少了后顾之忧了。 “不……不会吧……”红芙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这听起来……怎么有点像草原上的野兽猎食动物一样……”故意埋伏起来,等待猎物放松警惕和戒备,而后突然杀出,一击毙命。这样的情景,当年她在神都陪伴桃夭去行宫观看围猎的时候,曾经有幸近距离亲眼目睹过。那种扣人心弦的杀戮节奏,她至今都还记忆犹新。 只是,她家公主这形容,真的没有问题么?他们两个,可是结发夫妻啊,是注定要携手过一辈子的人,又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的冤家对头,防备到这步田地,确定有必要?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桃夭看着红芙莫名惊惶的模样,立时就笑得更欢快了:“放心,他还不至于吃了我。我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想让你看得更明白一些,不要对他怀有过多的美好幻想。不然,以后吃亏的就是我们自己了。”倒不是她杞人忧天,而是她们现在的处境本就不佳,须得格外谨慎才行。 看样子,公主还是被那一位给伤得太深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个可不是个好兆头啊。红芙心下暗叹,却也知晓桃夭素来理智,决心要做的事更是不容更改,于是也就不会再去质疑主子的决定,当下就干脆地点了点头:“是,奴婢晓得了,一切都按殿下的意思来办就是了。”说着,她略微停顿了一下,话锋一转,却是提起了另外一茬:“对了,还有林琅姑娘那边,殿下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呢?”今日遇到林琅,算是一场意外之喜。她原本也没多想什么的,直到公主细细打听了林琅的住址,还表现出了想要长久往来的意愿,她才留了一个心眼儿。 “有安排好在内外两城行走的人手了么?”放下手里的吃食,桃夭近来的胃口是越发的差了。在神都的这些年里,虽然耗费了她很多的心力,但终究是锦衣玉食在供养着的,这具身躯,还是被养得过于娇贵了:“要能绝对信得过的,越不起眼越好。” “殿下安心,奴婢安排了金良和金玉这对兄妹去。他们是从长安就跟过来的长随,一直在外面干些粗使活计,还都有些功夫在身,品性和能力都是过关的。”红芙轻声回答着:“而且,最要紧的是这兄妹俩本就有一半胡人血统,尽管自幼长在大唐,可在外头人看起来,却连半分唐人的特征都没有,行动起来方便得很。” “嗯,安排的不错。”桃夭满意地颔首:“那之后就由他们负责去外边打探消息并和林琅姐姐接洽了。我们虽然人在笼中,但耳目却是绝不能闭塞的,你让他们多留心些,往后的好处定然是少不了的。”她来这里的时间也不算短了,该舒展的手脚也不必再收着了。 ------------ 第六十五章 没禄太后 而另一边,没禄太后的居处。懒懒地侧卧在屋内的软榻之上,看着自己身边最得用的女官走进来,这个吐蕃最尊贵女人的脸庞之上就不禁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怎么样了?” 一身利索的中年女官抿了抿唇,似是也有些想笑的样子:“赞普已经回自己的居所去了,并没有留在公主那边。而且,据说面色仍然不是很好看。” “那应该也比进去之时的失魂落魄要来得好得多了。”一张已显岁月沧桑的面容之上还依稀残留着年轻时候的美艳无双,没禄太后那一双精明的眼眸微微抬起,话语之间就透出了一股洞穿世事的了然:“他直接就回自己的居所去了,没有去找别的姬妾什么的?” “是,赞普回去之后就一直都闭门不出,连身边服侍的人都不让进去,像是在生什么闷气的模样。”一提到这个,连那中年女官都忍不住微微摇头。 尺带珠丹是被没禄太后一手带大的,对于这位小主子的性情,她也算得上是相当熟悉了。说起来,他其实挺有几分太后娘娘的风骨,年少老成不说,行事作风也一向极有主见,自打满了五岁之后就鲜少有孩子气的举动了。然而这一回,她怎么瞧怎么都觉得尺带珠丹是在赌气,而且,还是和那位从大唐过来的金城公主。实在是越想就越觉得不可思议。 “看样子,这个金城公主远比我们想得要更有意思啊。”挑了挑眉,没禄太后面上的笑容不减:“早在听他说起今日要陪李奴奴去逛外城的集市之时,我就有所预感了。如今看来,竟是还低估了。”尺带珠丹是她视作性命的亲孙,她将之从一个襁褓中的奶娃娃抚育成今天的翩翩少年郎,其中所耗费的心血,那是无人可知的。也正是因为这样,对于尺带珠丹的种种行为和情绪的把控,她要比任何人都来得更加敏锐和精准。 当初他打着要去神都刺探情报的幌子混入尚赞咄的迎亲使团之时,她并没有太多的意见,笑了笑也就随他去了。毕竟,他才是未来要担负起整个吐蕃的人,而自己,早已是日薄西山,看护不了他太久了。男子汉自当顶天立地,无所畏惧,所以该闯的地界、该冒的风险,他也理当都去试一试。可她没有想到的是,异国他乡、繁华叵测的神都没有损伤尺带珠丹分毫,但在那个国度里,却有一个与之仅有一面之缘的女子令他沦陷了,自此,心动神摇,常思常念。 哪个少年不怀春呢?更何况,连尚赞咄都来信盛赞过那位金城公主的美貌,想来更是世间少有的姿容,看上了也就看上了吧。她也曾年轻过,自然晓得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因着一时的意乱情迷可以做出多少冲动而鲁莽的蠢事来。她明白,这股热情必定维持不了太久,而且,往往越是想要抹杀,就越是不能如愿。因此,她选择了宽容的放任,由着尺带珠丹为她修建专门的宫殿,由着他按照大唐人的喜好进行种种布置。反正他们既然已和大唐联姻,那示好的举措也就必不可少了,那小子乐意主动去安排,恰好也能给自己省下不少功夫,她索性也就懒得管了。在她的眼里,这份喜爱之情绝不可能持久,等热度过去了一切也就结束了。青春少艾的心思,一天一个变,又有谁会相信天长地久呢?等那位金城公主嫁过来之后,很快就会恢复正常了,尺带珠丹还会是她所熟悉的那个孙儿,也依旧会是他们吐蕃未来的全部希望。 她一直都怀着这样的想法,直到婚礼那一日,她亲眼看见了李奴奴,看见了那个美得好似画中仙一样的少女。她原本以为,大唐的皇帝再怎么样也多少会敷衍一下,可出乎意料的是,李奴奴竟然还的的确确是宗室嫡女,无论地位相貌亦或是言谈举止,在她的身上,都绝无半点可挑剔的地方。于是,她那个嫡亲孙儿的所有作为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她也因而生出了无限的感慨,只觉着自己先前的所有盘算都要落了空了。不过,她本就是疼爱尺带珠丹的,要拿他的婚姻大事来做交易,原就是不得已,能为他娶回一个真心喜欢的女子也算是另一种补偿。是以,这段时间以来,她才始终都对李奴奴一团和气。爱屋及乌罢了,只要唯一的孙儿能高兴,她总也不会计较太多的。 “那再这么下去,会不会……有些不好?”并不知道自家主子已经兀自出起了神,女官只是听着这话,就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几许焦虑:“我看赞普他似乎越来越把公主给放在心上了,太后娘娘,您看您是不是要……” “要怎么样,难不成你还打算让我棒打鸳鸯?”听出她语气里的忧心,没禄太后摆了摆手,却是当即就笑开了:“锦绣,赞普到底是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君主了,我这个祖母,闲来无事还是往后靠一点的好。年轻人的事啊,还是由着他们自己处理,只要不过分出格,那就让他们折腾去吧。”她作为太后,能干预的地方固然不少,可她同时也是尺带珠丹的祖母。就这个身份而言,她确实是不想让他太为难的。 被唤作锦绣的女官皱了皱眉,有些不太理解:“可是太后娘娘,如果赞普用情过深的话,那吐蕃和大唐以后……我不明白,您难道就一点儿都不担心么?” “说一点儿都不担心当然也是不可能的。”微微叹了口气,一身便服的女人自榻上坐起,眉宇间却满是一切尽在掌握的笃定和淡然:“只是,我相信我亲自养大的孩子,他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再者,但凡那李奴奴是个清醒的,她就该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而如果有朝一日她真的僭越并影响到了大局,那届时她也不会再留有半分情面了。 ------------ 第六十六章 关注 同样在关注着这一对新婚夫妻的,除了没禄太后以外,还有远在千里之外的一个人。尽管早在碎叶城的时候,他就下定决心,从此不再打扰她的生活。然而几经努力,那个曾经铭刻在心上、融化于骨血中的身影却并不是那么容易就会消失掉的。离得越远,他心底的那一份思慕、渴盼之情就越深,于是,他不择手段、百般钻营,为的,只是能得到她在那个遥远国度中只言片语的消息。 “可敦出城入集市,赞普亲往陪同,感情甚笃。”那一张小小的信笺之上,从头到尾也就这一行蝇头小楷,可高仙芝却硬是反反复复地看了许多遍也没肯放下。就仿佛那一纸短笺上也沾染了她的气息一样,对他来说,是珍贵到了极点的宝物,所以无论如何都得牢牢地攥紧了。 感情甚笃……连出入都陪同一起,想来,尺带珠丹应该是没有亏待夭儿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在略感释然的同时一颗心也在跟着隐隐作痛,痛到让他觉得连呼吸都困难,痛到让他不由自主地想描绘出当时的画面,想看到她脸上最真实的表情。夭儿,他的夭儿,原本陪在她身边的,应该是自己才对啊。 “怎么,又接到吐蕃的来信了?”一个略显低沉的男声自身后冷不丁地响起,几乎惊得高仙芝一炸,当即将那信笺揉进掌心就猛地回转过头去。那一双如暗夜星辰的眸子阴沉的厉害,好像蕴满了蓄势待发的风暴,随时会在下一刻就将来人给撕成碎片。 他在军中行走多年,又几经杀伐战场,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温文如玉的清俊少年了。他有果敢的决心,也有利落的手段,他非常清楚,自己的这段牵挂已经变成了见不得天光的秘密,不管何时何地,那都是不能暴露在人前的。毕竟,他有所损伤是小,可万一影响到了身在吐蕃的桃夭,那他就当真是万死难赎其罪了。 只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刚一转身,他就对上了高舍鸡那一张写满了无奈的脸,而他满身的戒备和杀气,看起来竟是格外的不合时宜。他下意识地收敛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嗓音也就莫名地带出了几分郁郁,听起来很是颓丧的模样:“父亲,你怎么会过来的?”说实话,自从当初因着桃夭的事和高舍鸡发生过争吵之后,他们父子就很少再像以前那样相处了。 一方面,自然是因着彼此都军务缠身,时常脱离不得,也就大大减少了会面的次数。而另一方面,则就是由于桃夭的关系,他们互相之间都对对方生出了不浅的别样情绪。有所不同的是,高仙芝的乃是芥蒂、是十足的耿耿于怀,至于高舍鸡,却是满腹的亏欠和内疚。双方的感情杂糅到一处,那就成了无视和刻意的回避。说到底,他们只是谁也不知道要怎么打破这个僵局,更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让自己和对方一起放下。于是,索性就当作无事发生,不见面也就罢了。正是因为如此,高仙芝才没有想到,高舍鸡会忽然出现在自己的书房里。 “没事儿我就不能过来了么?”眼尖如高舍鸡,哪里还能注意不到自家儿子防备的小动作,对此,他也只有苦笑摇头的份:“我敲了门才进来的,你大概是没有听到。”说着,他不禁又开口补了一句:“这里是高府守卫最森严的内书房,外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闯到这里来的,你大可不必这么惊慌。” 将那张纸在拳心里握得更紧了一些,高仙芝顿了一顿,这才放任自己在桌案后头的紫檀木大椅上坐了下来:“你明知道我在做什么,又为什么要多此一问呢?我并没有要存心隐瞒你的意思,我只是……”担心你会再次用家族大义来逼迫别人就范而已。自从那日在神都城外送别桃夭以后,他整个人就已经跟行尸走肉没什么两样了。眼下这种措施已是他唯一的精神寄托,如果非要连这点权利都被生生剥夺,那他估计是真的要疯了。所以,为了自己的目的,他干脆就选择不和自家父亲进行沟通了。 “你只是,已然失去了对我的所有信心,选择用自己的方式去应对这个世界而已。”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越大脾气越好了,高舍鸡在听到自家儿子如此诛心而又无比生硬的腔调之时,居然也没有表现出半点不悦亦或是其他任何的负面症状来。他很明白自己当时所说的一番话对一心憧憬着美好未来的少年人而言有多么的残忍,事实上,在事后,等他在通天宫里目送桃夭出嫁的时候,他便已经后悔了个彻底,哪怕没有太平公主在一旁敲边鼓也一样。 想了想,他又瞥了眼高仙芝捏的青筋暴起的那只手,眼神中有着明显的热切:“她在那里……过得还好么?”他一向对大局的经营缺乏耐心,更懒得去围拢什么人脉资源,因此之下,他对吐蕃的情形还真是没什么了解。想要探听桃夭的消息,最终还得落实到自家儿子的头上,他这个做父亲的,也的的确确是相当失败了。 过得还好么?高仙芝面上略带着几分恍惚地点了点头:“她走到哪里都不会亏待自己,定然是好的了。”说着,他抬手就把自己捏的皱皱巴巴的那张纸条给递了过去:“情况如何,你自己看了也就明白了,不用特意再来问我。”这是他鲜血淋漓的伤口,他并没有勇气再来撕裂一回。或许桃夭说的都是对的,他高仙芝就是个懦夫,一个连女子的勇气和决心都比不上的懦夫。 伸手接过那张墨迹都开始显得糊涂的纸,高舍鸡一眼溜完,心底倒是舒坦了不少:“既能夫妻和睦,恩爱异常,想必她的日子也还过得下去。”那他对雍王府也算是能有个合情合理的交待了。虽然,人家也不见得真正在乎,但总也聊胜于无吧。 ------------ 第六十七章 放不下的人 一个人的生活,居然仅仅只是过得下去这四个字就可以了么?高仙芝听得心中颇不是滋味儿,一时之间却又想不到什么合适的话来反驳,当下便只是冷冷地笑了一声。 “夭儿冰雪聪明,以后的路也定能走的稳稳当当的,你也不必再紧揪着过去不放了。”作为他的父亲,高舍鸡还是相当熟悉和了解他的脾性的,因此,光是见到儿子如斯反应,他就禁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怀瑾,我们做错了一次选择,已经再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了。你就当为父的求你,放过夭儿,也放过你自己吧。” 桃夭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那是一个虽然表面上瞧着柔弱,但骨子里却着实坚韧果断的女子。早在高府无声地表明态度、决定要放弃她的那一天起,那个小女娃应该就看明白了一切,然后毅然决然、冷静理智地割断了过往的所有纠葛。无疑,她是喜欢怀瑾的,可当她拼过搏过、用尽了手段却依旧改变不了什么的时候,她也就彻底地心灰意冷了。是他们高家辜负了她,他没脸求得桃夭原谅,只希望她日后的人生可以诸事顺遂、无痛无灾。当然,以桃夭的心智和能力,只要她愿意,基本上也是可以做到的。毕竟,她从小就是一个过分懂事的孩子,在任何处境之下,都没有让谁为她特别操过心。虽说长着花一般的样貌,可在高舍鸡看来,她却犹如一株扎根于悬崖峭壁的野草,拥有着整个神都贵女里最顽强旺盛的生命力。这样的人,通常上天也不会过于苛待的。 放过……时局弄人,还有他失之交臂的心痛悔恨,这如何会是轻飘飘的两个字就可以带的过去的?高仙芝扯了扯嘴角,面上的神情相当虚浮:“我并没有打算怎么样,只是想看着她,哪怕是远远地看着也可以。知道她在吐蕃的日子尚且平顺,我也就心满意足了。”说着,他抬头望了自家父亲一眼,一双幽深的黑眸中甚至还带上了几分恳求的味道:“父亲,我听了你的话,为了家国大义,为了阖府满门,为了兄弟袍泽。难道事到如今,我连这点小小的念想都不能再保留了么?我什么都不会做的,我不会影响到大局!” 从来没有见过自己骄傲无比的儿子露出过这样的神色,高舍鸡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给重重地撞击了一下,有一种钝钝的疼。下意识地走近几步,伸手拍了拍高仙芝的肩,他欲言又止了半晌,终于还是叹息道:“我从没想过要逼你如何,你行事素来极有分寸,我也是知道的……也罢,你想盯着那里就继续盯着吧,我不插手就是了。只是……”他说到这里,却是蓦地住了口,难得地显出了几分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的尴尬。这对于一个半生驰骋疆场、叱咤风云惯了的将军来说,可是十分罕见的了。 “只是什么?”得到了高舍鸡前半句的保证,高仙芝已是感激万分,对于后面这未冒头的半句倒也没有那么在意了。父亲对他有所要求那是极为正常的,只要事情不涉及到桃夭,他基本都是无可无不可。那个少女的离开几乎已抽空了他全部的心神,如今的生活,对他而言其实并不存在太多的意义。至于其他的什么东西,想怎么闹腾就怎么闹腾吧,他照单收着就是了。 高舍鸡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最终也只得发出了一声长叹:“你在碎叶城一战成名,功勋显赫,皇帝陛下更是因此而晋了你的官阶,还屡次嘉奖封赏。怀瑾,你要明白,在这样的形势之下,即便是你再不想、再不情愿,你也不可能如以前一般,只做一个闷声不响的少将军了,你知道么?” 盛名之下,带来的荣耀恩宠有多少,相应产生的危机和险恶也就有多少。诚然,他当初是无比希望高仙芝能早早地做出一番功绩,以便在陛下面前能更有话语权一些的。只可惜,这个机会来得太晚了一点,没有留住桃夭,却在一个不应该的时刻把自己这一家给推上了风口浪尖。真不知道该说是命运弄人还是他们高家注定无此机缘,世事无常,最多大概也就只能到这份上了。 “父亲,你究竟想说什么?”墨染的长眉微微蹙起,高仙芝心下微动,却是隐约有了那么一点不好的感觉。说实在的,碎叶城一役在他心里并没有多少分量,毕竟那时候恰逢桃夭出嫁,他整副心神都乱得不成样子,全靠那一场场平乱的战斗来转移注意力。是以,即便此后大胜、还朝、封赏,他都没有半点儿感觉,更不曾去关注过周遭之人对此的反应。而眼下,听到高舍鸡特意提起这一茬,他忽然就有些领会到父亲今日过来寻自己的原因了。 “你年纪也不小了,即便放眼神都,如你这般岁数还没结亲的贵胄子弟也不剩几个了。”高舍鸡的嗓音逐渐低沉下去,他也没有料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也会婆婆妈妈到这步田地:“如果是放在以前,或许也没有谁会过于关心这个问题,不过因着你如今的声名大噪,再加上高府的底子,这神都里头动了心思的,可就不止是一家两家了。” 俊美的面容之上忽地掠过一抹十足讥讽的笑意,高仙芝的声音也跟着冷了下来:“那不知父亲是看中了哪一家呢?” “我自然不会勉强你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只是这件事,你心里得有个数才行。”高舍鸡原先一心是盼着桃夭做自家儿媳妇的,又何曾考虑过其他人选?再者,他看得出儿子根本就放不下,又哪里还会逼着他去做什么决定。作为一个父亲,他现在能做的,也就只剩下提醒而已了。 “好,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会自己想办法解决的。”闭了闭眼,高仙芝沉默半晌,最终也只是给出了一个琢磨不透的答复:“父亲你只管放心也就是了。” ------------ 第六十八章 揣测 “母亲是说,高仙芝入宫了?”坐在皇后寝宫的内殿之中,身着一袭茜色绣着金线凤凰纹样的外袍,李裹儿那张白皙如玉的美艳脸孔显得越发莹润生辉,光彩照人到足以令旁观者完全无法移开视线,显见得这些日子过得是相当滋润的。说实话,自打把那个碍眼的李奴奴远嫁去了塞外,再加上镇国公主府和高府的接连沉寂,她整个人的心情都跟着好了不少,只觉得放眼神都再没有和她作对的人了,那叫一个神清气爽。是以,借着李显和韦氏对她的宠爱,借着她高高在上的身份还有惊艳无双的美貌,她在京中越发张扬跋扈,比起以往,那真是又高调了不少,惹得全京城的人都禁不住为之侧目。 “是啊,他去面见你父亲了。”白皙纤长的手指轻轻捻起一块芙蓉糕,韦氏精心勾画过的眼线斜飞而起,透出一股子漫不经心的慵懒和冶艳,像极了一只收起利爪之后闲散地晒着太阳的猫儿:“说起来也是稀奇,他平日里连朝堂之事都不怎么积极,这会儿急吼吼地进来又能是为了什么事情呢?” 因着自家女儿对高舍鸡那份无论如何都斩不断的迷恋之情,韦氏向来对高家就没什么好感,就更别说是那一贯行踪不定、自视清高的高仙芝了。若不然,依着高家父子的本事,还有他们手里头握着的兵权,她必定会在第一时间出面拉拢,又何至于到现在都不闻不问呢?她实在也是怕了李裹儿了,唯恐自己一对将军府抛出橄榄枝,这个心里没个成算的就要等不及地往上赶。届时,她借着武崇训这个驸马好不容易才划开的界限就又要模糊了,更有甚者,还极可能得罪武家,这可不是她想要看到的局面。所以,哪怕是为了这一点,对于高家,她也只能是硬着头皮放弃了。 “难不成,他是去求父亲赐婚的?”朱唇轻启,李裹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了这么一句:“他在碎叶城的那一仗打得那般漂亮,事后也没提及任何要求,父亲不是一直觉得薄待了他么?指不定啊,这会子上赶着来求个恩典,也算是他为高府争得的荣耀了。”她虽然心悦高舍鸡,但对于高仙芝这个由自己的情敌生下来的孩子,她的心可就不那么大了。当年,自己可是差一点儿就能成为他的嫡母了,可恨棋差一招,终究还是被拒之门外。光是这些恩怨,就足够让她对高仙芝生出怨怼之心了。 “赐婚?”韦氏眉梢轻挑,细细地思索了半晌,倒也觉得合情合理:“也是,他年岁也不小了,是该考虑娶个合意的人回去了。这些日子以来,我倒的确听说朝中有不少家中有适龄女儿的对高仙芝动了心思,或许,这其中有看对眼的了也不一定。”说着,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语调轻柔却隐约透出了几分另类的深意:“就是不知道是哪户人家,能和将门虎子缔结良缘。” 高府在武将之中的地位还是不容小觑的,这万一要是再迎来一个背景过硬的岳家,强强联合之下,会对眼前的局势造成怎样的改变就不好说了。毕竟,高舍鸡并不是她这一头的人,如果他能始终保持中立那还好说一些,但凡他中途选定了位置,站到了其他人那里,那她这边的情形就不容乐观了,由不得她不多思多虑一番。 李裹儿闻言,禁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要真是这样,那他可没有学到他老子的半分专情。李奴奴那个小丫头才走了多久,这就移情别恋了?男人啊,呵,果真都是一群喜新厌旧的东西!”在她看来,其实高舍鸡用自己的妻子来拒绝她,根本就是一个再拙劣不过的借口。他仅仅只是不想跟自己扯上关系而已,其他的,哪有什么情深似海,矢志不渝?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都永远喜欢最新鲜、最美艳的皮囊,没有一个人会例外的! 李奴奴……像是在浑浑噩噩的睡梦中被人当头唤醒似的,韦氏正要再度去捻芙蓉糕的手停滞在半空,却是再没有丝毫的动静了。是啊,李奴奴!当初高仙芝明明要死要活都要娶那个丫头来着!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改变心意了呢?而且,要是她没有记错的话,从长安回来的人说过,当初在带桃夭郡主回神都之前,原本高府和雍王府便已经在准备议亲了。若不是李显卡在那个时间点上横插一杠,恐怕双方连定礼都要下过了,又哪还有吐蕃什么事呢!而如此之深的羁绊、只差分毫就能成就的姻缘,难道高仙芝心里就当真可以一点儿都不在乎?更何况李奴奴的长相也都还摆在那里呢,说句不好听的,比起李裹儿,几乎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大婚那日,盛装打扮之下,连自己看了都移不开眼,就更别说是眼皮子浅的男人了。她本来还不太在意这件事,可经自家女儿这无意之下的一番点拨,她倒仿佛是突然明白了一些东西,接下去,应该就要出面验证一下了。 “来人!”从软榻上站起身来,韦氏朗声招来了自己贴身伺候着的宫人,在低声交代了几句又亲眼看着她步履匆匆地离开之后,才算是轻舒了一口气。只是那面容之上的神情,比之方才却是明显多出了一丝凝重和忧虑,再不复先时的懒散之姿了。 而李裹儿在一旁看着她这突如其来的一连串动作,一时之间尚且还没有回过神来:“母亲,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说着说着态度就变了?他高仙芝就算找了个门当户对的贵女又能如何,她们可是皇后和皇女,身份地位都尊崇无比,高家就算是脑子糊涂了也不可能干出和己方作对的事情来的。母亲这番举动,未免也太大惊小怪了。 “他若真是那么简单去求个赐婚恩旨的,我的这颗心还真用不着高悬着了。”望了眼李显寝宫的方向,韦氏好看的眉眼在不经意间就染上了几抹戾气:“怕只怕,他另有目的啊……” ------------ 第六十九章 请旨 说起来,韦氏也确实可以算得上是个神人。至少,她对高仙芝用意的揣度基本上是八九不离十的。而不同于她九转十八弯的思路,作为另一个当事人的李显在听完了高仙芝的来意之后,差不多是在当场就表现出了掩饰不住的惊讶和纳闷:“你说什么,你要去西北大营继续练兵?!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啊。” 说实在的,他对高仙芝还是颇为欣赏的。毕竟,在神都那么多贵族子弟当中,高仙芝是最为出类拔萃的,而且为人低调谦和,从不张扬。早在先前他虽高舍鸡出战之时,李显就注意到了这个英勇善战的少年,而在前不久平定碎叶城之乱时,他终于如同宝剑出匣一般,绽放出了自己独一无二的耀目光芒。若说不欣喜,那肯定是假的,自太宗皇帝那辈的老臣之后,朝中的骁勇武将就远不似当年那般鼎盛了。刚巧在这个时候凭空杀出了高仙芝这一匹潜力无限的黑马,李显高兴都来不及,就更别提这小子还不居功自傲,即便是当众嘉奖的时候也一无所求了。 正是因为这样,在今天,眼看着高仙芝特意入宫还求到了自己跟前,李显就满心以为他会提出什么极其特殊的要求,可万万没有想到,迎面而来的却是这么一个不着调的。西北大营素来清苦,是个磨炼人的好地方,京中贵胄人家倒是常有把自家不争气的儿郎扔进去的先例,还从未见过有人主动要去的。哪怕是前去带兵,做个统帅之类的,那也决计算不上是什么好差事。高仙芝这感觉不像是讨赏来的,反倒更有几分自请责罚的意味。 “是,微臣明白。”单膝点地,高仙芝脊背挺得笔直地跪在殿中,自有一股铁血军人的硬朗刚毅,再配上他那副俊美异常的容颜,令人一观之下,浑若瞧见了那刚刚出鞘的绝世好剑,锋芒毕露却又自带凛冽的森寒,两种气质杂糅的恰到好处,根本就移不开眼:“只是微臣久在军中行走,对于神都觥筹交错的喧闹生活始终都不太适应。私心想着,还是西北大营更清静,也更适合微臣,所以才斗胆来向陛下您求道恩旨。” 李显听到这里,却是禁不住地笑着摇了摇头:“恩旨?呵呵,这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怀瑾你才会认为去那个地方是一种恩惠了。如果朕真如你所愿,传下这么一道旨意去,你信不信明天就会有一堆谏言摆在朕的桌案上,指责朕苛待功臣?” 这也不是他有意要小题大做,只是,像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他手底下那批谏臣的身上是一点儿都不奇怪的。说是说高仙芝自请前往的,可这话若真要放出去,又有哪个人会相信呢?一个是美酒佳肴、繁华似锦的神都,一个是荒郊野岭、苦寒清贫的西北大营,只要脑子没有坏掉,无论是谁都只会考虑前者,更何况以高仙芝如今的身份地位,其实是可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呢。 “微臣相信朝中的诸位大人还是可以明辨是非、不至于让皇帝陛下为难的。”并没有被李显这一句话给吓退,相反,高仙芝字里行间的意愿明显变得更加强烈和坚决了:“神都的生活固然舒心惬意,可微臣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介武夫,早就习惯了军营的日子,太过安逸反而不美。”顿了顿,他抬头望了一眼那高坐在上方的男子,眉宇间的神色冷静而果敢:“其实微臣更相信陛下的选择,您必定知道把微臣安置在哪里才是最合适的。” “你这小子……”冷不防地被戴了顶高帽子,李显不由微微愣怔,随后就哭笑不得起来:“敢情这神都就没有一样东西可以留住你,而那军营就是千好万好了?”他自然明白高仙芝最好的归属就在军队之中,而有了他的加入,西北大军的实力绝对还能再上一个档次。只是他着实搞不懂,这好好的一个少年郎不想着待在腹心之地平步青云,却非得要如此剑走偏锋又是为了什么?莫非不喜欢这里的喧嚣热闹还能是真的? 听出他语气里全没有太过坚定的意思,而是只剩下了浓浓的好奇,高仙芝心下微松,当即也就跟着扯了扯唇角:“当然不是。只不过浮华太盛,难免会让人失去心性和棱角,作为一个军人,微臣觉得这般的生活方式并不可取,还是趁着年轻,多经过一些历练打磨才行。以后,微臣定然还是要帮陛下、帮大唐打下更多的胜仗的。” “好!”抚掌大笑,李显当下就站起身来,将跪在不远处的英挺少年一把给扶了起来:“这话说得极有志气!光是看在这一句的份上,你的要求,朕准了就是!”这才是他想要的青年俊才,也是京中子弟一贯都缺乏的精神和决心!眼下难得有个与众不同的高仙芝合了他的心意,他说什么也得支持一回才是。至于那些谏言啊议论啊,统统都随他们去吧!反正他李显自从登基以来,谏臣们几乎就没有歇息过一日,他早就见怪不怪了。 “那微臣就先行谢过陛下了。”依然是那副不卑不亢的神情,高仙芝行了一个大礼,面上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波澜:“既如此,微臣这就回府去收拾行装,不日就出发赶往西北大营。”没有了她的神都,他真的是一时半会儿都呆不下去。 “嗯。”欣慰地点了点头,李笑眯眯地看着高仙芝礼毕之后转身退出去,忽地就生出了几分感慨:“只可惜了那几门登对的亲事了……这一去又不晓得要几年,总不好让人家姑娘白白等着吧……”高仙芝前途无量,再加上系出名门、仪表堂堂,想要与之结亲的显贵可不在少数,连他手头都攒了几个前来请求赐婚的。无奈人家志不在此,他也就顺理成章地应下了,现在再想,倒是很有几分对不起高仙芝了。 尽管已经走到了大殿之外,可习武之人向来耳目清灵,因此,高仙芝听着这最后的一句,也只是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可惜么……”他还真不觉得呢。 ------------ 第七十章 议论纷纷 及至镇国公主府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是翌日的正午时分了。 太平公主听着秋原的禀告,一双漂亮的凤眸就挑起了危险的弧度:“你是说,高仙芝自请去了西北大营,而皇帝陛下居然也同意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那两个家伙莫不是都疯了,为何好端端地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西北大营……那可绝对不是一个凯旋不久的少年将军该去的地方啊,高仙芝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是,少将军离开不久,陛下就派人前去高府传旨了。”自碎叶城一战之后,高仙芝和高舍鸡的官职已经同阶,皆被称为高将军,唯独一些与前者素有交情的人,为了区分这父子俩,仍旧以少将军呼之,秋原这般,也算是一种习惯了:“据说,旨意传到之时,高将军倒也没什么反应,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回事似的。倒是消息传开之后,朝野上下一片哗然,许多王公大臣议论纷纷,热闹得紧呢。” 说实在的,一个高仙芝而已,能引起这样的轰动,着实是大大出乎了秋原的意料。在她的印象里,高仙芝仍然是当年那个温润俊美的少年,平日里看着不言不语、清冷淡然,可一旦遇上桃夭郡主,那在顷刻之间展露出来的温柔笑靥就好像是醉人心脾的陈年佳酿,光是遥遥看着都足以令人忍不住沐浴在其中徜徉,更别说是近距离接触了。如此反差奇大的一个人,固然能牵动许多女孩子的芳心,可若说他在朝中也能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秋原是有些想象不出来的。 “我那位兄长突如其来地做出了这么一个决定,能不惹来诸多揣测和臆断才是稀奇的。”太平公主勾了勾唇,嘴角的弧度一如既往地带出了嘲讽的味道:“高仙芝如今可是朝中强势崛起的新贵,正处于炙手可热的阶段呢,他忽地一下就把人给扔去了西北大营,天晓得他是什么意思!说他个刻薄寡恩也不为过了,只怕这个时候啊,不知道有多少谏臣在奋笔疾书忙着上奏呢!” “可是,西北大营不是少将军自己要求去的么?”秋原露出了满脸的困惑之色。这连她都能轻易打探出来的消息,没道理别人会不清楚啊。而既然是高仙芝自己的要求,皇帝陛下充其量只是答应了而已,又怎能归咎到他的头上呢?依她之见,这一回,宫中的那一位可是实打实地被冤枉了。 “在你看来,高仙芝像是个傻子么?”太平公主觑了自己的婢女一眼,言语之间明显地就多了几分无奈的笑意:“刚打了胜仗回来没多久,正是该在神都好好休养生息的时候。再加上高府也不是什么没落的小家族,用得着他这么疲于奔命地去军中效力吗?”在常人眼里,高家既不缺这点儿名望功劳,高仙芝又是个前途大好的翩翩少年郎,怎么着也得在繁华无比的神都里晃悠一阵子才是。能这么急匆匆地又赶往另一个条件更差的军营,不用说也是李显这位主子的意思了,哪怕此事是高仙芝自己开口提的也一样。正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被驱逐、被流放,统统都没有太大的差别。作为一个合格的臣下,你只要安安心心地受着也就是了。 如果连少将军都是傻子的话,那天底下大概也就没有什么正常人了。秋原眨了眨眸子,逐渐也领会到了自家主子的话中之意:“只是,奴婢不懂,陛下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做这样的事呢?少将军如今风头正盛,这么快就刻意地将他打压下去,民心和军心怕是都会变得非常动荡呢。”毕竟,碎叶城的事还近在眼前,这会子就亏待了立下大功的将领,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虽然当今皇帝陛下的性格过于柔善,也往往优柔寡断,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一贯还是拎得清的,不至于干出太出格的事儿。这一点信心,秋原自认还是可以拥有的。 “你看,连你都能看懂的局面,难不成我那身为一国之君的兄长还会在这上头犯迷糊?”摇了摇头,太平公主笑着继续道:“能让他甘愿顶着一个刻薄寡恩、慢待功臣的名头也要继续把事给办下去的,一定是更有价值的东西。”比如兵权,高仙芝手里掌握着的那一部分兵权。这对于一个皇帝来说可是非同小可的,尤其是像李显这般当了大半辈子傀儡才最终爬上高位的人。 有价值的……东西?秋原愣了好一会儿,脑子里的思绪才算是逐渐清晰了起来:“殿下,按照你的说法,这……这根本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交易?”不……不可能吧?那个少年人的胆量是有多惊人,竟然敢趁着自己有功于社稷就和如今的大唐之主博弈!然而,饶是这么费尽心力,换来的又是些什么呢?她怎么隐约感觉自己看不懂这笔交易的内容? “呵呵,去西北大营是那小子自己的主意,这就是他想要的东西。”慢条斯理地端起手边的茶盏轻抿了一口,太平公主慢慢敛去笑意,露出了一丝感慨:“听说京中近来有不少人家想要和高府结亲呢,那么多人,就算他再不放在心上,也肯定不能都得罪了,那他借着练兵的机会去军中躲个清闲也不是没可能的。”反正高家在军中经营多年,实力和人脉兼具,到哪儿他都能很快再带出一批自己的人手来。所以,对于李显来说极其难以收拢的兵权,在他这里也不过是控在手里的人心罢了,并不需要太过在意的。 “少将军他,居然是为了避免成亲?”秋原听得匪夷所思极了:“莫非他还念着桃……”及时地收住了后面的那三个字,秋原叹了口气,忽然也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而太平公主对此却仅仅只是撇了撇嘴:“还念着如何,纵然终身不娶又如何?桃夭那丫头值得,可他却不值得。眼下人都走了,再来怀念留恋、深情款款又有什么意思呢?”相比之下,她倒是更期待,拿到了兵权的李显接下来又会怎么样呢? “这神都的天色啊,是一天比一天更说不准了。”女子轻声叹息,却亦如天边漂浮不定的流云一般,很快就被风给吹散了。 ------------ 第七十一章 武氏父子 正如太平公主所说,如今的神都,就好比是一锅已经快要沸腾的热油,而高仙芝这件事,成了无意滴落在里头的一颗水珠,才一掉进锅里,就引起了噼噼啪啪的一阵炸响,片刻都不得安生。 如果说镇国公主府对于这件事的关注度还算了了的话,那武三思这边恐怕就要称得上是无比的热切了。原因无他,只是因着武曌驾鹤西去之后,他们这些武氏族人骤然失去了依傍不说,连带着很多以往瞧不起的人都敢开始往他们头上踩了,那待遇的不同何止是天差地别?是以,但凡眼下有任何一点儿的风吹草动,他都绝对不会错过,更何况高仙芝此事还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呢? “他走了就走了呗,又能怎么样?”眼看着自家的老父亲在书房里来回踱了快一上午了,武崇训难免就有些不耐烦:“反正不是能被我们拉拢和利用的人,多留在神都一日也不过是多碍手碍脚一日。父亲你这般在意干什么?” 他不喜欢高仙芝,或者,更确切地说,他连整个高府都不喜欢。先不说是不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光是他那个公主妻子的缘故,就足以令他打心眼儿里对高家人生出厌恶之意来了。 李裹儿生来就是天之骄女,习惯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日子,从不知道遮掩为何物。因此,她心悦高舍鸡这件事,早年间在神都的权贵圈子里就没有谁是不知道的。他原本倒也不是很放在心上,毕竟作为大唐第一美人儿,又有那样显赫尊荣的出身,李裹儿的做派高调招摇一些也是正常的。再者,有武曌那个女皇帝的先例在,整个京城里的女子,作风皆大胆开化,豪门贵女没有几个面首就少了气派和谈资,站在人前都要矮上一头,遑论李裹儿这种皇室的嫡亲女儿?只是,面首这种东西,充其量也就是个换着新鲜的玩意儿,那是不会和感情沾边的,可李裹儿对于高舍鸡,却是越往后头越跑偏,到后来,他是干脆就看不下去了。 明明是那样高傲娇纵、不可一世的人,恍若大唐的极品牡丹一样,雍容华美到让人不敢亵渎,然而她偏偏就对一个有了家室的男人动了心,还日渐痴迷,一发而不可收。那时候,只怕放眼神都也再找不到一个比李裹儿更死缠烂打的女子了。他感叹过,也咋舌过,不过根本没有想到,那朵让神都权贵津津乐道了许久的尘世富贵花最终会落到自己府上。在他看来,高舍鸡纯粹就是个莽撞的武夫而已,虽然脸长得不错,可自己难道就比他差点儿什么吗?他还是武曌的嫡亲侄孙呢,正宗的皇亲国戚,而他自己也算是年轻有为,何至于就让李裹儿那般瞧不上了?而且,即便是在婚后,她对高舍鸡的态度也依然是没有改变多少,每每听到丁点儿消息都会特别关注,唯恐错漏一丝一毫,这种做法,着实是令他不悦到了极点、也把梁王府的脸面给践踏到了极点。 如果是其他女子,敢把事情做到这种份上,那他一定是毫不留情地予以休书一封的。然而对象是李裹儿,是他注定了不能动的人,除了咬着牙忍气吞声以外,他又能有什么其他的法子呢?作为李显和韦氏最疼爱的女儿,李裹儿的身份有着过于特殊的意义,连他父亲对这个儿媳妇的出格举止也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便那个女人做得再离谱,他能不插手的也还是不会插手,由着她在京中继续横冲直撞。所以,慢慢地他也就习惯了,尽管心里依旧芥蒂满满,可他也不会再表现出来了。既然无力阻止,那索性就各生欢喜吧,各玩各的,互不干扰,这也算是他能给予李裹儿的最大让步和尊重了。 “那高仙芝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碰巧立过两回功而已,尚且成不了气候,我才不会在意他。”猛地停住脚步,武三思看向自己的儿子,眉宇之间一派忧色:“我们的这位皇帝陛下我十分了解。通常这种对于自己名声不利的举动,李显但凡有个脑子,就绝对不会答应。然而他现在不仅是应承了高仙芝,还特意大张旗鼓地让所有人都知晓了,这意味着什么?” 况且,高仙芝既是主动进的宫,那就必然是早有准备。而眼下让他从始至终都深感不安的,就是这个早就备好了却一直都秘而不发的玩意儿。 “意味着什么?”武崇训挑了挑眉头,一双勾人的眼眸在刻意散去以往的风流多情之后,看起来竟是意外的单纯:“难道皇帝陛下这回是动了真火了?因此才不管不顾地将高仙芝发去了西北大营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越想越觉得这个理由靠得住,武崇训一时之间竟还有些高兴起来了。这可着实是大喜事一件,只要高家人倒霉,无论是哪一个,他都乐见其成。 “我说你就不能动动脑子?!”被他这句回答给狠狠地噎看一下,武三思恨铁不成钢地瞪着自家儿子,简直想把他的脑袋给剖开来看看里面究竟都装了些什么:“你以为高仙芝是你么,成日里正事不干,眠花宿柳倒是一等一的好手!”一说起这个他就来气,武崇训和李裹儿这对夫妻仿佛是在较什么劲似的,一个两个的小妾和面首往梁王府里领,再这么下去,只怕朝中大臣都要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了。果然是指望不上他帮什么忙,只要能不添乱就谢天谢地了。 撇了撇嘴,武崇训似乎对这种程度的责骂习以为常,压根儿就没放在心上:“你说正事就归说正事呗,好端端的,正说着高仙芝呢,无缘无故又攀扯我做什么?”再来,什么叫以为高仙芝是他?自己明明比那小子优秀太多好不好!像那种没有半分生活情趣的怪人,他才不要有样学样呢!” ------------ 第七十二章 谋划 “你连这里头的这点枝节都看不出来,难道我还能指望你更多么?”怒气上涌地就差没吹胡子瞪眼了,武三思连连摇头,继而便有些颓然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这就意味着高仙芝那小子一定拿出了令人满意的筹码,所以我们的皇帝陛下才会动了心,甘愿顶着一个刻薄寡恩的名头,也要让他去西北大营。” 他从不怀疑那是高仙芝自己的意愿。毕竟,高家人生来悍勇,一辈子都在军营里摸爬滚打,高舍鸡就已经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了,现在的高仙芝只有青出于蓝。所以,对于寻常贵胄子弟来说,堪称是炼狱一般的西北大营,在那个少年将军的眼里恐怕并没有什么特别了不起的,说不定,还能是他再获荣耀的全新起点。不得不说,高仙芝确是一个很有头脑也足够冷静睿智的人,在什么时候应该做什么样的事情,他恐怕比他那个父亲还要琢磨的清楚。只可惜啊,这样的人拉拢不到自己身边,怎么着也是一大憾事了。 “筹码?”武崇训听着,露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表情:“单凭高仙芝那家伙,在京中立足也不过几年时间,哪有什么有力的筹码可以跟陛下谈判的呢?他无非就是仗着自己打过两场胜仗,在军中有几分脸熟罢了……”说到这里,他像是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瞬间就晃过神来:“父亲,你是说,他用手里的军权……”不会吧,那可是实打实的东西啊,血战沙场用命换回来的,高仙芝会舍得就这么轻易地给送出去? “那不然还能有什么?”一副你终于想到了的神色,武三思重重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头疼的厉害:“这可是陛下心心念念了很久的东西,偏这小子如此识相,让他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地就拿到了手。唉,真是刚打瞌睡就遇上了送枕头的!经过这一回,只怕陛下无事都要对他更加看重三分才是了。”说起来虽然高舍鸡也同样骁勇善战,但在行事的分寸和举止上,比起他那个儿子似乎还要弱上些许,也不晓得高仙芝到底是从何处学来的,机敏地让他猝不及防,连意识到不对的功夫都没有就已经尘埃落定了。 这么看来,高仙芝还真不是没动脑子,反而是想得十分深远了。武崇训默然了一会儿,最终也只是闷声道:“既然人家都走到这一步了,也一向不跟咱们来往,那无论我们如今想什么、做什么,都没有太大的意义了,父亲你又何必自寻烦恼?” 尽管他对朝事没有那么大的热情,可他也不是傻子,不至于对现在的朝中形势还看不分明。自从武曌过世以后,曾经被打压地差不多的李氏宗嗣就全都活泛了起来,反倒是他们武氏的子弟被稳稳地压下去了一头,再加上不断被那些所谓的李唐旧臣围追堵截,到今天便说是有几分举步维艰的意思也不为过。更何况,眼下太子已立,李显这个君主虽说略嫌怯懦,但终究也没什么大过错。内部朝局平稳,外部诸国俯首,算得上是一派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景象。在这种情形之下,他们想要翻身并再度崛起,已经是很难的了。又或者说,只要能平安无事,也许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攥着紫檀木大椅的手紧了又紧,武三思绷着一张脸,过了很久才压低了嗓音吐出了一句:“我又何尝不明白?只是,我不甘心!不甘心就差这么一步,而后硬生生被阻在这里,连族人的生死存亡都要完全寄托在他人的垂怜之上!武家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的位置,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大好的局面毁在我手上!”说着,他似是想起了某件旧事,一双精明的眼眸中寒光凛冽,当即就狠捶了一下扶椅子的扶手:“都怪狄仁杰和张柬之那些个老东西!要不是他们千方百计地阻挠着、哄骗着,姑母铁定一早就将我立为太子了,又何至于沦落到今天的这般田地?!”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现在,他们就是去把狄仁杰和张柬之挖出来鞭尸也没有用了吧?武崇训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对这样毫无实际作用可言的对话已经基本丧失了耐心,索性干脆单刀直入了:“则天皇帝已去,所有的局面已成,我们就算再不甘愿,也只能接受现实了。所以父亲,你不妨直说吧,你到底准备干什么?” 不肯接受现实又没有半分作为,光顾着长吁短叹,这可不是梁王武三思会做的事情。而且,以武崇训对自家父亲的了解,他应该还不至于立马就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想来,这其中大概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安排,只不知道他拉着自己兜兜转转这么长时间,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了。 “我问你,如果是为了整个武氏家族,为了我们的将来,你可愿祝为父一臂之力?”猛地抬头盯紧了他,武三思双眸之中的寒光更盛,大有咄咄逼人之态:“我不要听到任何敷衍的废话,此事事关重大,决计容不得半点马虎!你直接告诉我,你愿不愿意!” 居然,要把话说到这么严重的份上么?武崇训没有料到武三思的态度会如此严肃,愣了一会儿之后才语调低沉地回了一句:“如果能让武家摆脱眼前的困境,亦或是更上一层楼的话,我答应就是了。”他是武氏的子弟,这一点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改变。家族既生养了他,那他有所回馈也是理所当然,更别说他自己也过够这样憋屈的日子了。 “那好,你要记着你自己答应过我的话!”不给他丝毫反悔的机会,武三思紧跟着就继续道:“我要你跟安乐公主低个头、认个错,让她回府来住上几天,你知道该怎么做吧?”李裹儿已经去了自己的别苑数旬了,夫妻俩互不关心、互不理睬,这可不利于他后续计划的展开啊。 “让李裹儿回来?”皱了皱眉,武崇训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怏怏地点了头:“好,我知道了,父亲放心便是。” ------------ 第七十三章 闲话家常 全不知晓如今的神都又将要掀起怎样的风浪,此时,远在吐蕃的桃夭,正微笑着望着坐在上首的年老贵妇,语气中满是恭谨柔顺之意:“看来今儿个祖母心情不错,我倒是来得巧,可以沾着祖母的光一饱口福了。” 来到吐蕃以后的这些日子,她对腥膻味极重的牛羊肉都没什么兴趣,唯一喜欢的,也就只有小点心一样的奶皮卷子。而没禄太后手底下的一位大厨尤其擅长制作这类物什,连尺带珠丹都在她面前夸赞过好几回,如今眼瞅着那奶酪制成的各色糕点满满当当地铺了几个盘子,她那沉寂已久的食欲就不由自主地被挑动了起来。虽说心里仍在疑惑没禄太后召自己前来的原因,但她的神思已经完全跳脱出去了。桃夭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也会有这么没理智、没尊严的时候。 “我也只是偶然听赞普提起过,知道你喜欢这个,正好这两天厨下在做,就邀你过来小坐一会儿了。”通常年纪大了的人都会特别喜欢性情温顺乖巧一些的女孩子,没禄太后自然也不会例外。而且桃夭的性子的确不错,她若是存心想要讨一个人的喜欢,基本上也没有人能抗拒的了,没禄太后看得分明,自然也不会存心跟她对着干了:“说起来,你前几天让人送来的云雾茶很好,我吃着很是清甜爽口,倒没有一般茶叶的那股涩味。如今的这些点心,就当是我给你的回礼了。” 跟桃夭接触的越久,没禄太后也就越明白自家那个宝贝孙儿为什么会对这个大唐公主格外上心了。且不说她眉目如画、身姿如柳,比起寻常的吐蕃女子,无论是形容仪态还是言谈风姿,都要远远超出几个层次,就单论她为人处事上的那份细致妥帖、温柔周到,恐怕是个男人都逃不开这绕指柔。她的嫡亲孙儿啊,一块顽石罢了,如何能敌得过这润物无声的涓涓细流呢? “原来祖母喜欢喝这个茶啊。”眉眼间的笑意更浓了一些,桃夭眨了眨眼,一张姣好的面容宛若在枝头上灼灼盛放的桃花,丽色无边的同时又带着一股不沾尘俗气息的无暇纯真,令人见之心喜,怎么样都愿意更亲近她一些:“早知如此,我应该多送您几回茶叶才是!能换得这么些好吃的,我可是有得赚了。” 她早在神都的时候就打听过了,没禄太后是个深受大唐文化影响的人,以至于连很多生活习惯都更接近大唐人,尤其是喜欢饮茶这一点。只不过,她和武曌之类的老年人不太相像,不能接受口味过重的,反而是更喜爱清淡一些的云雾茶。她深知自己来到这里的日子可能并不会像想象中的那么顺利和简单,是以,她在还没有来的时候就开始多方准备和筹谋了。作为吐蕃最为尊贵且握有实权的女人,没禄太后势必是她要重点考虑和攻陷的对象,所以如今这些操作信手拈来,倒也是自在的很。 被她的小孩子气给逗得忍不住笑出了声,没禄太后略显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才开口说道:“这些个小东西不值当什么,以后你要是再想吃,让人过来知会祖母一声就是了,祖母让厨房那头给你做了送去。倒是你这云雾茶……”她晃着手中那只精巧无双的小瓷杯,又望了眼其中清透碧绿的茶汤,眼中的满意之色就更盛了:“鲜嫩到这份上,想来也是一两值千金了。这么个交换法,以后吃亏的可是你啊。” 现在的市面上还根本没有云雾茶,桃夭送来的这些,想必也是她出嫁之时随同送过来的皇室贡品,手笔不可谓不大了。不过,这也更加引发了她对大唐富庶程度的感慨。不愧是物资丰饶的泱泱大国,随便一出手就不是他们这种弹丸之地可以与之相比的,又怎么能不让人为止心动垂涎呢? “祖母是长辈,我们是小辈,平日里多孝顺恭敬着些也是应当的,又哪有什么吃不吃亏的道理呢。”嗔怪地笑了一笑,桃夭总是能四两拨千斤一般,不动声色地把所有扔过来的话再原封不动地给还回去。这些交谈于她而言其实算不得什么大事,她只是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没禄太后从始至终都在兜圈子,而没有一句话是说到点子上的?莫非她真的是闲来无事,所以才找自己这个孙媳妇过来空话家常的?她的直觉告诉她,事情绝没有看上去的那样简单,所以在发现最后的真相之前,她势必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 “你这张嘴啊,一天到晚就跟抹了蜜似的,让人听了总是打心眼儿里都感觉舒坦。”没禄太后望着她始终都笑吟吟的一张脸,忽地面色一改,连语调也跟着打了个转儿:“所以我很好奇,这样的你又怎么会跟赞普吵起来的?我听说,他已经有好几日不曾去过你的寝宫了,是不是?” 这却也不是她故意想要查探的,只不过先前尺带珠丹对桃夭过于在意,恨不得天天都往那里跑,如今蓦然冷了下来,这反差大的,自然就更容易惹人关注了。 捻着一小块奶皮卷子的葱白手指冷不防顿在了半空中,桃夭面色微变,最终还是姿态优雅地用完了那一小块东西,继而悠悠地回答道:“祖母耳目清灵,一切自是都瞒不过您的眼睛的。赞普日理万机,事务繁忙,几日不来也很正常,我并没有觉着有什么不对的。” 那个男人,大约还是在跟自己赌气而已,等他何时心气平顺了,自然还是会过来的。她心里清楚,且也懒得主动一些打破这僵局,那就索性由着他去吧。说实话,她其实还挺享受只有她和红芙两个人在殿中活动的日子。那感觉就好像是回到了当年的揽月殿,一切都异常的简单美好,并不需要她操什么太多的心。她也知道这样的心态很不好,跟缩头乌龟都没什么两样了,然而她就是忍不住地在持续这样的怠惰状态。只能说,如果尺带珠丹非要等着她先低头,那可就着实是太难了。 ------------ 第七十四章 圈套 “是么,你当真是这样想的?”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没禄太后那一双看尽世事的眼眸中满是了然:“你们是新婚不久的夫妻,若是一直这么闹下去可不是件好事。我吐蕃一族漂亮的姑娘可也不少,若是赶在这个时候被人趁虚而入了,我看你以后会不会后悔。”少年夫妻,有时候吵吵闹闹也是一种情趣。不过过犹不及,其中的厉害之处他们未必能尽然知晓,她这么提点两句,也只是看在桃夭平素的得体知礼上。但日子终究还是他们自己在过的,她说得太多,未免也有几分讨人嫌,所以点到为止也就差不多了。 如果她的夫婿是旁人,她或许还真的要担心这一点,可对象如果是身为吐蕃之主的尺带珠丹,那她就着实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了。毕竟,在他的这个位置,这辈子绝无可能只有她这一个女人,哪怕是姬妾,也只会多不会少,她从不指望他能为自己守身如玉,能凑合着过日子、面上过得去也就罢了。说到底,他终究也不是自己心里的那个人,她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对他抱有过任何期待。 “多谢祖母关爱,孙媳记下了。”面带感激地笑了笑,无论心里是怎么想的,至少在外人跟前,桃夭是绝对不会表现出来的。不过她这一句,其实也并没有表明什么态度,表面上看着是乖乖听话,实则却是任何承诺都没有给。一句应答的空话而已,对于这件事,她压根儿就不打算拿出一星半点儿的实际行动来。脚长在男人自己身上,他爱跑哪里就跑哪里,如果连这个都要她横加干涉,那这婚后的生活就当真是十分的无趣了。 “你这孩子啊。”没禄太后年老成精,自然不至于连这点话头都听不出来,当即和身侧的锦绣女官对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继而就叹息着连连摇头:“罢了罢了,所幸我也没指望你们这两个小冤家能主动讲和,倒不如我腆着这张老脸替你们筹谋一回吧。”堂堂的李氏公主,有些骄傲矜持也在她的意料之中,现在,也只好盼着她那个孙儿能够争气了。 嗯?这又是什么意思?桃夭眼露疑惑地盯着面前这两人来回地瞧了又瞧,却还是弄不明白没禄太后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替她和尺带珠丹筹谋一回……这是准备做什么?难不成这位向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太后娘娘今日突然改了性子,打算要撮合他们两个和好如初了?可是,这怎么想也不太像是没禄太后平日里的作风啊,今儿个,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正在桃夭暗地里思绪如潮、翻涌不定之际,没禄太后手底下的一个小女史从寝殿外一溜烟地就跑了进来,脸上的神情还隐隐透出几分激动和紧张来:“太后娘娘,赞普他朝这边过来了!” “来得可真快啊。”没禄太后的嘴角微掀,露出一个淡淡的笑,继而又扫了底下坐着的桃夭一眼,却是没有再说什么。反倒是锦绣女官,望着那小女史就低声问道:“赞普的神色瞧着如何,你可看清楚了?”她可没有太后娘娘那样成竹在胸的底气,总是想着要多问一些才妥当的。这人来了是一回事,可如果没有表现出她们想要看到的那一面,那今日太后布置这一场戏的意义就不大了。 “奴婢特意看了好几眼呢,赞普瞧着很着急的样子,连脚步都比以往更快!奴婢还担心不能赶在前头回来报信,所以才一路小跑着过来的。”小女史气息未稳,说起话来更是又快又急,仿佛连珠炮似的,足见她行走之匆忙。桃夭听着这话,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就不禁闪了一闪,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的样子。 着急?着急那可就对了!锦绣女官到得此时方才轻松了一口气,先是挥退了小女史,继而又冲着桃夭笑道:“公主殿下莫要怪罪,太后娘娘也是为着你们好,纯然是出自长辈的一片慈爱之心,还请公主殿下千万理解,不要误会了太后娘娘的一番好意。” 桃夭抿了抿唇,这下子是彻底肯定了自己心中所想。说实在的,她还真有点儿好奇,不知道没禄太后到底是放出了什么风声去,竟然能引得那个男人这么快地就直奔这边过来了。而这么算起来的话,她刚才故意揪着自己东拉西扯也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而已,等的,就是尺带珠丹这一条大鱼!愿者上钩,这一回,这位老人家是完全坐稳了姜子牙的位置了。 “我当然明白……”安抚两位老人家的话才刚说到一半,桃夭就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原因无他,只是因为没禄太后寝宫的大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了开来,其声势之大,哪怕殿中几人心里已早有了准备,也还是忍不住跟着颤了一颤,而后就相对苦笑摇头,一副无奈到了极点的模样。 “祖母,桃夭到底是哪儿得罪了您,您非得把她拘禁在此处?您若是有什么气,冲孙儿来就是了,何必拿她泄愤!我实话告诉您,这一回是我……”一边沉声诘责,一边步履如风地往里头走,尺带珠丹义愤填膺似的,正说得兴起,却冷不防发现内殿之中的三个女人皆是一脸诧异地望着自己。只不过相较之下,他的祖母和锦绣姑姑脸上的兴味更浓厚一些,而桃夭则更偏向于惊讶。而她们共同的特质则是哪一个都不像是有事的样子,都好端端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或站或坐,安然无恙。 “你们这是……”莫名其妙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尺带珠丹英俊的面容之上难得地显出了一派惊疑不定:“不是说,祖母因着我的事而对桃夭生出了不满,因而才在这个当口宣她过来,要拘禁在此处施以惩戒么?为何……”面前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难道还能是他得到的消息有假不成? ------------ 第七十五章 试探和撮合 “为何我什么都没有做,还和你的媳妇好好地坐在这里喝茶聊天?”笑眯眯地望着自己最欣赏也是最满意的这个嫡亲孙儿,没禄太后一向威严的眼神变得极其柔和:“我若不令人在你的书房周围故意撒播这个消息,你又怎么可能会第一时间就跑到这里来呢?” 啧啧,看来她的目光依旧犀利如初,还远没有到老眼昏花的地步。尺带珠丹不仅喜欢李奴奴,而且那感情的深刻程度应该都要远远超出他的预期了。不过是一点风言风语罢了,居然就能让他心急火燎到连基本的礼数都给忘了……她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自家的血脉里还有深情这一特质的? 拘禁在没禄太后宫中,还要惩罚她?桃夭听着这话,却是禁不住暗自苦笑。如果自己碰上的是个恶婆婆,这事儿没准还真有可能。毕竟,不管小夫妻俩谁对谁错,自己这个孙媳妇终究只是外人,没禄太后的心哪怕是偏到不着调也是再正常不过的。好在,这个女人能独立支撑吐蕃多年,并将唯一的正统继承人抚养长大,足见其精明睿智,跟寻常的后宫女人还是有着很大的差别的。以她的个性和手段,要对自己不利也该是在别的地方,别的,能为吐蕃和尺带珠丹带来实际利益的地方,而不是局限于后宫内院的方寸之间。 只不过,这个男人倒真是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呢。桃夭偏过头去,不着痕迹地望了尺带珠丹几眼,最后却是用一个淡淡的笑掩去了那双桃花美眸中的一丝复杂之色。她其实并不知道他们两个的关系继续维持下去会变成什么样,也不知道这种逐渐带来的变化究竟是好是坏。只是,在神都过了那么些年之后,她已经很难做到完全放开心怀再去相信一个人了。尤其是,相信一个并没有认识多久、关系也仅止于名分上的那种。她和尺带珠丹之间的交心,实在是少得可怜,若不是他上一次忽然发作,恐怕他们至今都还是相敬如宾的虚情假意,至少,在她这里是这样的。 很早以前,她就是个不设防的小姑娘,天真无忧、活泼娇憨地长大,自以为这世间放眼望去遍地都是美好,而身边之人也尽是可亲可信可爱之人,可以满心欢喜,可以肆无忌惮。然而,随着年纪越长,现实的真相就越发残酷地呈现在了她的面前,以一种近乎撕裂般的疼痛,硬生生地让她睁开眼,看到了背后的冷漠绝情。她的父母兄长也好,她一心孺慕着的太平公主也罢,还有,还有那个她心心念念想着要与之厮守一生的人……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悄无声息却又让她异常清楚地感受到了被抛弃和背叛的滋味儿。他们原本,可都是她满怀信任的至亲至爱啊,只是,再多温情面纱的遮掩,也终究没能敌得过世俗利益的拉扯。所以,如果连这样的关系都靠不住,她又凭什么去相信尺带珠丹呢?她做不到付出真心,完全就是出于谨慎自保的本能。 “故意散播……”并不知道桃夭已经思绪如飞地出起了神,尺带珠丹重又将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女子上下左右打量了个遍,待发现她真的全没有半点儿异常之后,才隐隐地松了口气:“祖母,您为什么无缘无故地要干出这种事情来啊?您要是想见我,派个人来传个信不就妥了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没禄太后饶有兴致地来回扫视着这一对小夫妻,听到孙儿的这一句抱怨,却是露出了一个略微带着几分狡黠的笑:“派人传信只怕还没有这样来得快呢,你就当是祖母年老无聊,跟你闹着玩罢了。”要说这少年人的感情也的确是过于简单直白,这不,稍稍一测就露了馅了。就这样还想着要跟人赌气呢,真是不清楚自己的分量啊。 “祖母您……”被她这一连串的表现闹得应接不暇,尺带珠丹又看了看桃夭,面上却也透出了些许好奇和探究之意。可惜,少女早在他将目光投来的瞬间就垂下了头去,大半张脸都模糊在阴影里,就更别说是要看清她的细微神色了。再想起她那一天对自己说的话,尺带珠丹终究是情不自禁地低叹了一声。他和她的距离,到目前为止又何止遥遥?自己这是在期盼着些什么,难道不觉得过于可笑了一点吗? 尽管他眼底的那一线苦涩和落寞掩饰得极好,可没禄太后毕竟年老成精,又熟知他的脾气,一眼瞥过也就明白了七七八八了。但见她不动声色地笑了一笑,却是当下就伸出手去,一左一右地握住了立在自己跟前不远处的这一对小夫妻:“好了好了,既然都来了,那你们两个就干脆一起回去吧。忙了一整天了,我这个老人家也是累得很,就不杵在这里惹人嫌了。”说着,她径直将两人的手掌交握在一起,转头便又吩咐了锦绣一句:“送赞普和可敦回寝殿吧,我们这儿就不便多留了。” “是,我知道了。”和没禄太后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锦绣女官立刻上前几步,直接就摆出了送客的架势:“赞普、可敦,太后娘娘到了该歇息的时间点了,我送两位就是了。”虽说没禄太后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过午后小憩的习惯了,可在这个时候,没有也得有啊。要不然,这两位僵在这里算是哪门子的道理?太后娘娘精心布置了这么个局,可无论如何都不能前功尽弃。 再者,她可是留意到了出口的称呼的。以往的李奴奴因着身份贵重的缘故,所以他们所有人几乎都是以公主的名头来称呼拜见的。可唯独今天,就刚才,太后娘娘忽然改口唤起了可敦,这其中的提醒意味不可谓不重,相信以这两位的机敏,应该也能在第一时间就抓住这个重点才对。 ------------ 第七十六章 和好 果然,被人扣住且强行握手言欢的两个人都是当场一怔,随后便很快地反应了过来。桃夭继续自觉自发地垂着头,一派似乎连面颊都染上了绯色的羞窘模样,而尺带珠丹则在片刻的微愣之后顺势攥紧了女子的柔荑,并迅速地开口告辞:“既然这样,那我们就不打扰祖母了。”说着,也不等没禄太后多言,牵着桃夭就退了出去,一副乖巧听话的样子,倒是看得留在殿中的两个人苦笑摇头不迭。 看样子,这一回她们对尺带珠丹心思的把握竟是半点儿都没有出错。就是不知道这一对将来会发展成什么样的情形了,只希望,一切都好,不要再多生出什么枝节才是。 而另一边,才出了太后居所的小两口依旧行色匆匆。尺带珠丹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牢牢地抓着桃夭的手,好看的薄唇却在不经意间紧抿成了一条直线,看起来并不十分愉快的样子。桃夭跟在他身旁,望着男子棱角分明的英俊侧脸,倒是忽然觉得有点好笑:“我还以为,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你。”毕竟,那一日他们两个面对面的摊牌不是假的。她当着他的面坦诚了自己的心思,即他所要求的最真实的她,可也同样令这男人感觉到了不可思议,以至于面色几变之后没有表态就转身离开了。 其实他的反应并不在她的意料之外。说到底,这天下的哪个男人不希望得到女子的仰慕和尊崇,尤其是像尺带珠丹这种,自然更加希望身边的妻子能视之如天,依赖非常。然而,这一切却偏偏都是她所做不到的,在她的内心深处,所有的火苗都被一层厚厚的坚冰裹着,要她在撕掉假面之后还热情相加,那无疑是不可能的。尺带珠丹感觉到了挫败,对她心生怨怼或是不满,自此以后不再见她也在情理之中。她原本就做好了一切准备,亦决心要平静面对,却独独没有想到他会用这样的方式出现在没禄太后的住处,还一心念着要解救自己于水火。 这个人,这个人……该叫她怎么说才好呢? “怎么,你就那么不想看到我?”冷冷地哼了一声,尺带珠丹用眼角余光瞥了女子一眼,面色却是愈发地沉了:“我不去见你你也不会想到要来找我……李奴奴,你就算瞧不上我,也用不着态度如此鲜明吧?”自打知晓桃夭这个小名之后,他就再没有这般称呼过面前之人了。此时此刻,用这般质问的口气问出这一句,显见得他是被她的话给激怒了。 他已经是她的丈夫了,是她这辈子唯一能信任和依靠的人,无论如何,她都应该更加努力地去接触和亲近自己才对,哪有任由他一个人生闷气的道理?那天,他豁然甩袖离去,一是因着桃夭的心里居然全没有他的位置,二则是气这个女人怎么就真的能毫不在意地说出那样伤人的话来!她说,既然都说破了,那索性就敞开来好了。她从没有一刻想着要仰人鼻息地过活,也从没打算全身心地依附于他。在她看来,他们的姻缘只不过是两国利益结盟下的产物,无关真情,也非有诚心,场面上过得去也就罢了,其他的都不必太过介怀。所以,但凡他日后对其他女子动了任何心思,她也决计不会干涉,更不会横加阻挠,还请他千万放心。 听听,这是为**子应该说出来的话么?!她压根儿就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好不好!而这个念头一涌上心间,他整个人的思绪便都不再受到控制了。心神恍惚之下,他甚至不记得自己当时是什么样的神色,浑浑噩噩地就离开了她的寝宫,以至于之后的许多天里都没能厘清自己的想法,更别提要再去面对她了。因此,他哪儿也没去,在自己的书房里一呆就是很多天,一边整理着心情的同时也一边在暗自期待,想着他这样的做法是不是会让桃夭产生哪怕一丁点儿的危机感,然后便会第一时间跑来见他。 为此,他特意数着日子,还派了人手暗中盯住了桃夭的寝宫,只要她有一丝的风吹草动都会被他第一时间探知。可谁能想到,他左等右等,上蹿下跳,硬生生熬了这些天以后,最后等来的却是自家祖母要处罚她的消息。说不清他听到的瞬间心头涌起的是怎样的百味杂陈,他只知道,他整个人都紧跟着乱成了一团麻线,而后,什么也没有去想,几乎是脑子一热的功夫就直接冲到祖母那里去了。认真计较起来,这么鲁莽的行为,可绝对不是他一贯的作风,但在那个节骨眼上,他是当真把所有事情都给抛到脑后去了。 “我何时说我瞧不上你了?”怎么听怎么都觉得是一股小孩子的埋怨口气,桃夭眼眸弯起,面上的笑意更分明了:“我是想说,不管今天的事有没有真的发生,我都要谢谢你。” “谢我?谢我做什么?”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尺带珠丹望着她绝美的笑靥,心里不由地就是重重一叹。他是真的,对她越来越没有抵抗力了。这个女子,仿佛是生来就带有某种魔力,令他情不自禁地就将所有的视线都停驻在她的身上,继而与日俱增的着迷,直到最后抽身不得,无法自拔。什么倾世桃花,令人上瘾的罂粟花还差不多!他当初真是眼神有问题,在夜宴之上竟然还能觉得她灵气逼人,清美脱俗,如今看来,一切都不过是假象而已。 拉着他的手轻轻地晃了一晃,桃夭望进他的双眼,神情真挚而无比认真:“谢谢你愿意护着我。”在明知她是那样一个人后,还愿意立刻赶过来替她兜揽。即便他还有其他实际的考量在,光是这份情和心,她也得领。 “你……”随着她的动作,尺带珠丹只感觉自己的一颗心都好似泡进了暖融融的春水里,透着那么些酥酥软软的,便是有再重的话也说不上来了:“罢了罢了,就这样吧。你乐意怎样都行,只要你舒心惬意就可以了。”反正,他大概也见不得她受苦受罪,先前的那些争执,就索性都随风去了吧。 ------------ 第七十七章 桂花栗子糕 “殿下,这样……真的合适么?”眼瞅着尺带珠丹身边的长随在入夜时分来传话,说赞普一会儿就过来,可自家主子还是万事不关心地吃喝洗漱完毕,甚至打算早早地就去内殿安寝,红芙一边用手中的长箸小心拨动着炉中的炭火,一边就略带了几分忐忑地开口:“虽说前些日子您跟赞普重归于好了,但这一转身就变成这样,会不会,过于怠慢了?” 尽管她家公主是明媒正娶的正妻,自不用像其他女人那样毫无尊严地谄媚邀宠,可为**室,总不至于对丈夫的行踪半点儿都不关心吧?不等着候着、嘘寒问暖不说,竟然还要自顾自地去歇息……即便是从她的角度上来看,这也着实是过分了,偏生自家主子一脸的漠不关心,还真是让她操碎了心。 “所以我这不是没有关门闭户么。”用质地上乘的象牙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自己披散下来的长发,桃夭坐在妆台之前,眉宇间却满是倦色。吐蕃的气候对她来说还是过于寒冷了,偏这副身子娇弱得很,在早年被下过毒之后就落下了病根,受不得一点寒凉,是以,一到夜间,她总是觉得浑身都在发冷,恨不得巴着暖炉寸步不离。以往的那些时候,看在还要和尺带珠丹虚与委蛇的份上,她多少还能耐着性子强撑上一时半会儿的,可如今,话既然都已说开了,那她再佯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又何必非得委屈自己呢? 这……这就好了?红芙听得目瞪口呆,却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话来反驳。不过,她的主子是桃夭,只要她觉得好,那便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只是,如果当初和她结为连理的是少将军,现在,合该是另外一种局面才对吧?这么一想,红芙的心里就禁不住泛起了丝丝的涩意,看着仍旧一脸平静无波、端坐镜前的女子,她不禁暗自叹息,又往炉里加了几块银丝碳,这才自然地转移了话题:“今日的晚膳殿下也没用上几口,这会儿也该饿了吧?奴婢下厨做了一些桂花栗子糕,端来给您垫垫可好?” “桂花栗子糕?”听着这好久都没有出现过的东西,桃夭手里的动作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便笑着点了点头:“也好。”那原本是她自小到大最喜欢的一样糕点,以前在长安的时候,母亲会亲自下厨给她做,后来到了神都,则是太平公主身边的秋原姑姑,而眼下,再给她做的人,已经换成了红芙。都说人事变迁,却原来,连一道小小的点心都能有所体现,当真是令人唏嘘了。 自打来了吐蕃,桃夭本就不大的胃口更是一减再减,眼看着人都消瘦了不少,说不着急,那绝对是假的。因此之下,红芙一听到她松口,立时便喜笑颜开,行动利索地就将那一盘才出炉不久的喷香糕点端了进来。好在当初公主远嫁的时候是代表着大唐的脸面,所以那一份陪嫁也是大大的厚实,没有掺杂一丝水分,算得上是应有尽有,否则,要在这个时节的吐蕃找到一些适合做糕点的桂花,那也是相当不易的。 在红芙期待的眼神里捻起一块糕点吃下,桃夭的一双眸子微微眯起,却是在不经意间就流露出了些许的怀念之色:“没想到红芙姐姐你的手艺也这么好了。这个桂花栗子糕甜而不腻,倒是……很有几分母亲当年的味道。”话至最后,她的嗓音也是不自觉地低了下去。 说起来,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的她最讨厌喝药,每到开春却又总是容易染上风寒,于是便不得不鼓着腮帮子把那些黑漆漆的药汁一饮而尽,然后双目含泪地委屈巴巴,把自己的三个哥哥都看得心疼不已。而每次一到这个时候,刘氏就会做香喷喷、甜糯糯的桂花栗子糕来哄她,直到她破涕为笑为止。那是她记忆中为数不多的无忧无虑的日子,幸福地像泡在蜜罐里一样,以至于之后的很多年里,即使她再不是当初雍王府上那个怕喝药的小姑娘了,她也还是喜欢桂花栗子糕的味道。因为那是带有感情印记的食物,无关口味,无关价值,却在她的心里独占一席之地。她在太平公主身边的时候,其实也并没有表现出自己特别的喜好来,只是秋原姑姑心细,诸般细节都看在眼里,也乐意惯着。时间一长,好多人都知道她尤爱这个点心,但个中缘由,除了看着她长大、且又是刘氏身边旧人的红芙以外,就连高仙芝都是不清楚的。 只可惜,一切都再无法回到当初了。她的父母,她的兄长,如今在长安过得如何,是否也会在同样的夜晚想起她……这所有的所有,她都不得而知。而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留在她身边的,也只有一个始终忠心耿耿的红芙,以及这一盘一如既往的桂花栗子糕了。 “奴婢当年看着王妃做过几次,后来也厚着脸皮跟秋原姑姑讨教过。”听见桃夭这么说,红芙也就松了口气:“只要殿下觉着好,以后奴婢就常给您做。”毕竟,远离故土,哪怕锦衣玉食、地位尊崇,心里的苦也还是难以对他人言讲的。她能理解,更心疼这个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少女,所以,有些美好,能替她守着就守着吧。她们不是来吐蕃做客的,她们在这里,还有漫长的一辈子。 “不必了。”垂着手,桃夭看着盘子里精致可口的糕点,如画的眉目间漾出一抹淡淡的笑,却透出了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芙蓉糕也挺好,偶尔换换口味吧。”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哪怕她穷尽一生心力去牵扯维系,也注定是留不住的。她再牵记,也没有人会在意,更不会有人给她想要的答案和援手。一个人的执念,无非一场徒劳而已,她早就学会放下,也很早就开始放下了。 ------------ 第七十八章 来自神都的消息 尽管不明所以,但红芙也清楚,自家的这位主子从来没有拿错过半点主意。因此之下,她只是点头应下,连试图劝说的念头都没有生起:“好,奴婢记得了。”说着,她似是又想起了什么,仔细听了听外间的动静,发现依旧是一片寂然,这才轻声说道:“殿下,今日您去太后那边的时候,金玉过来了,说是通过林琅姑娘那边的渠道,探听到了关于神都的消息。” “哦?”如用工笔描绘过的黛眉微微蹙起,桃夭将心中的郁结暂时抛开,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眼下:“那里,出什么事情了吗?”虽说她身边有不少大唐人,也多的是渠道和神都保持沟通与联系,但那些都只是明面上的罢了。用来日常问候、写个平安信什么的或许还不在话下,可若说要真正去打探那边的具体讯息,通常情况下,就是不太可能的了。 她现在到底是嫁入吐蕃的人了,对于母国,保持着关心自然是没有问题,可一旦这其中的尺度超出了吐蕃王族所能忍受的程度,那她自身的处境就会变得相当微妙了。虽说大唐和吐蕃目前是结为盟好的状态,但谁也不是傻子,谁都明白对方别有用心,绝不可能将这种态势维持一辈子。而她置身于这个夹缝之中,看似是维系双方往来的重要纽带,可实则却是进退两难,举步维艰,无论做什么事都必须得三思而后行。 大唐是生养她的地方,也有着她的亲人和朋友,这一点,不管是在感情上还是血缘上,那都是无法更改的。所以,就算她努力去亲近吐蕃,去认真扮演好这个爱民如子的可敦的角色,估计,他们除了认为她别有用心以外,也说不出其他好话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一句话,她以大唐公主的身份入驻吐蕃,在享受尊荣的同时也一定会遭到非议和质疑。而同样的,若是她对大唐的局势表现地过于关注,也很有可能会引起如出一辙的猜忌。毕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算是她的族人,恐怕也会以为她有出手帮助夫婿的嫌疑。因此,这里面的分寸拿捏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但凡处理地稍微有那么一点儿不恰当,她就会变得里外不是人,这可不是她想要看到的局面。 也正是基于这种考虑,所以那天在集市上碰到林琅之时她才会那么的喜出望外,并在第一时间就将她安排成了自己的一步暗棋。首先,以她的身份,在明面上并不适合有太多的人手或者动作,这会让没禄太后等人心生警惕,也更不利于她日后在吐蕃的发展。其次,则是在她那批陪嫁过来的人里,有多少是毫无背景、值得信任的,说穿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韦氏和李裹儿向来看她不顺眼,纵然那两个一手遮天的女人为了大唐的颜面没有在嫁妆上亏待她,可谁又能肯定她们在其他地方没有动手脚呢?她身边的限制已经够多的了,不想再因着这个就给自己徒增变数,而恰好在这个时机出现的林琅则是解决了她的燃眉之急。 一来,她的夫婿是个常年在两国来回走动的大商人,有着自己的商队和充足的人脉,这种人往往无孔不入,想要获取任何消息都是轻而易举。二来,就是她曾经两次对林琅施以援手,对这个女子的秉性也算是了解,以她们两个的关系,林琅是绝对不可能对她不利的。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能放心地把一些事情交代给她,继而在吐蕃努力经营好自己的日子。只是,她走的这一步棋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看到了效果,连她也说不上来究竟是好还是坏了。 “也算不得是什么大事,不过都是些零零散散的情报掺和在一起了。”红芙想着金玉回禀过来的那些消息,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从哪头说起。定了定神,又盯着桃夭细细看了一会儿,她最终还是先讲第一个:“据林琅姑娘手底下一个铺子的老板说,高将军他,被皇帝陛下派去西山大营练兵了。”真要认真说起来,这其实也算得上是令神都鼎沸的消息之一了,所以那店铺的老板才会抓紧时间传回这么一句来。红芙本来也不觉得有什么,可对象如果是高府的少将军的话,对于自家主子而言,可能就未必是一件好事了。 西山大营……桃夭听着那熟悉的名字,几乎是在刹那间就领悟到了个中的关键所在:“怎么会突然跑那里去了?还有,皇帝陛下指派又是什么意思?”高仙芝在碎叶城一战里表现得格外出众,这是连她都知晓的事实,自己那个名义上的父亲没道理不给他加官进爵,反而是出手惩治啊。难道说,是高仙芝在神都皇城里头还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 “是陛下亲自下的谕旨,高将军他在接到圣旨的当天就即刻启程出发了。”这事儿连红芙听着都觉得诡异莫名:“而且,哪怕是朝野上下为了这个事都快闹得不成样子了,高舍鸡大人也没有出来说过一句话,而是任由一切发展,连声都没吭过。”为此,神都里到现在还有很多人责骂高舍鸡是个懦夫,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敢出面去保护。 “圣旨……”一听到不是打着惩处的名头,桃夭的心里也就跟着松了一松。只要不是李显着意要对付高家,那就万事好说话。不过这一出,瞧着确实是有些不对劲了,也不晓得那群人究竟是在折腾些什么。 “除此以外,京里还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发生么?”窥一斑而知全豹,这样的本事桃夭自认还是有所欠缺的。因此,如果她要强行拼凑出完整的情节脉络,那就只有将近期神都发生的事情都联系在一块儿看了。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一次的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还有就是安乐公主殿下在和驸马冷战了几个月之后终于搬回梁王府去了。”红芙凝神细思了一会儿,忽然风马牛不相及地吐出了这么一句话来:“听闻最近两人感情甚笃,恩爱异常呢!” ------------ 第七十九章 朝局动荡 原本夫妻之间的龃龉算不得什么大事,更不会在这个时候还被当作重要信息一般地传递过来。可如果对象是安乐公主李裹儿,那其中的含义自然就不一样了。是以,红芙在听到的第一时间就牢牢地记了下来,只等着自家公主问起就和盘托出。 “李裹儿和武崇训感情甚笃,恩爱异常?”仿佛是听到了天方夜谭似的,桃夭先是瞪大了一双眼睛,继而就忍不住轻笑着摇了摇头:“这么看来,神都接下来必定是要出现大变动了。”且不说李裹儿的一颗心本就不在自己的驸马身上,两个人别府另居、互不干扰已经有好长时间了,光说武崇训能不在乎自己妻子身边那么多面首,还变了脸一样的和她重归于好,这本身就是相当蹊跷的一件事了。 当年她还在太平公主身边的时候,就对这两个人的恶劣关系多有耳闻。说实在的,这对夫妻已经根本连貌合神离都算不上,而只能称作是名存实亡的关系了。李裹儿自然是心有所属,而武崇训其人也不见得私底下就没有什么猫腻,这样的两个人,能将这段姻缘维持到今天还没有和离,如果非要说出个由头来,那也就只剩下两家人实打实的利益了。 如今韦氏大权独揽,其风头之盛,几乎可盖过当朝陛下李显。而李裹儿作为他们二人最宠爱的嫡女,又顶着李姓子孙的名头,即使没有正式册封为皇太女,本身的权势只怕也差不了多少了。武家子弟在武曌去世之后的处境并不好,按照李裹儿的性子,要说直接蹬了武崇训也不是没有可能,然而眼下他们面前还横亘着一个太子李重俊,哪怕是为了这个共同的敌人,韦氏和武三思的联盟也还得持续下去。而现在,武崇训示弱,李裹儿回府,这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便已经是一个信号了。 “大变动?”红芙皱了皱眉头,不是很能理解桃夭的意思:“殿下,您是说……神都的朝堂又会掀起一轮新的风波么?”可是,连张柬之大人那一干老臣都不在了,武氏式微,李家崛起,京中又还要再闹些什么呢?而今的皇帝陛下虽说未必能有武皇那样的魄力和手段,但至少也是四海承平、国泰民安了,那些手握权柄之人,就不能有一日安歇的时光么? “只要有人在,那些翻滚的野心和欲望就没有一天能停止。”大概是看出了红芙的想法,桃夭抿了抿唇,嘴角的笑弧在这一瞬间隐约透出了几分凉薄的味道:“何况当下的朝局并不安稳。韦后、安乐公主、梁王一党对太子早就多有不满,试图废而另立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再加上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镇国太平公主……”她怎么想都觉得现在的局面是岌岌可危,就不知道高居其上的李显心中究竟是怎样衡量的了。 “可是……太子殿下不才是国之正统么?难道那些人就不会心存忌惮,还想着要大动干戈么?”红芙想起当年还是太子之身的李显,眼眸中就禁不住掠过几抹浓浓的不解:“武皇在位之时,即便对当时的太子那般不满,多番训斥,可最终不也没有对她如何吗?还有那么多朝中大臣保着、护着,难道还不能说明一个名分的重要性?”说句僭越的话,从她的角度来看,现在的李重俊比起那时的李显可要精明强干得多了,如果连后者都能平安无虞地上位,那以前者的才识,没道理连眼前的这一关都过不去吧? 叹了口气,桃夭对于这番话却是并不完全赞同:“名分固然重要,可那也得有足够的实力去支持和保障才行。否则,那就是一道催命符,人站在那个位置,往往只有死得更快而已。”当年的李显,若没有狄仁杰、张柬之等一众李唐旧臣拼命维护,恐怕早就死了多少回了。饶是这样,他最后登基的手段也不是很能见得了光,要不是张柬之当机立断,坐在如今这个位置上的早就换了人了。 而在他称帝之后,却偏偏宠幸着韦氏和李裹儿,罔顾了扶持自己的那些臣子,以至于那一干旧人现在死的死,贬的贬,早就不复当年的光景。是以,即便今天的李重俊再机敏能干,也终是少了自己的羽翼和后援,孤掌难鸣罢了。依她之见,这位太子殿下的处境还未必能及得上过去的李显呢。 “那太平公主呢……”红芙听得似懂非懂,却是又想到了那一位跟自家过从甚密的大人物:“当初她不是还一力扶持太子殿下的么,走到现在,不是更应该助他一臂之力?”她明明记得,那位殿下既不喜欢武家,也不喜欢韦后等人。照这个思维,她兴许能帮扶一把?她可不希望大唐内部陷入一片战乱的局面,这对自家公主的处境太不利了。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一句话本来是没有错的。只是如今么……桃夭想着,就下意识地又叹了一声:“曾祖母去世之后,太平公主的势力并不如往昔了。就算她有意相帮,只怕也会有诸多掣肘,更别说如果她还想要坐收渔翁之利的话……”袖手旁观,端看两派势力斗个你死我活就是再正常不过的戏码了。李重俊对她来说不过是个无关痛痒的角色,她有很多侄儿,也不差这一个。 “那照殿下所说,神都这一场混战是在所难免的了?”被分析到最后,红芙的眼神差不多都快绝望了:“要是他们不管不顾地打起来,早就觊觎大唐的周遭势力再趁虚而入,那我们……”如今她们在吐蕃的境况还不算差,为的就是大唐的昌盛和富强,没有任何人胆敢小觑。可一旦这些优势都不在了,或者说连吐蕃都能肆意侵犯大唐了,那主子这位远嫁而来的异国公主的结局会如何,她已经全然不敢再想下去了。 ------------ 第八十章 盘点 望着红芙骤然苍白起来的面色,桃夭不禁伸手拍了拍她的胳膊,却是露出了一个十分浅淡的笑:“红芙姐姐别怕,事情还不至于发展到那么糟糕的地步呢。”说着,她顿了一顿,似是又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神情还透出了几许恍惚,仿佛这些事情都跟自己无关一样:“退一万步说,哪怕真到了那一日,左不过也就是以身殉国而已,没什么好担心的。” “殿下!”红芙的脸色不由地变得更难看了:“您这是说的什么话!”以身殉国,那是多么严重惨烈的四个字了,亏她还能这样笑吟吟地讲出来!是真的一点儿都不怕自己会焦急难过么? “好了好了,我不说就是了!”无谓地笑笑,桃夭倒是完全没有把这些给放在心上:“我只是觉得,神都那里的情形本就不是我们可以掌控或者干预的,所以大致了解也就算了,不必过于放在心上。”能在那座皇城里混得一席之地的,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无论是表面上看起来式微的武家人,还是在谈论间被视作绝对弱者的太子李重俊,谁手里没有几张真正的底牌呢?就连一度弱势到了极点的自己,在那样密密层层的漩涡里,也曾经握有一道可以力挽狂澜的密旨,只不过最终她还是选择了放弃而已。 只要足够自私,只要心硬如铁,只要能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而不择手段,在神都,基本就没有任何输的可能性了。所以,真要较量起来,那几方势力,谁胜谁负还的确不好说,也未必就会出现想象中那种最糟糕的状况了。说到底,她都已经嫁给尺带珠丹了,纵然有所变故,无非也就是日子难熬一点,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这些,和高将军的调动会有关系么?”生怕桃夭嘴里会再蹦出什么让自己听了胆战心惊的话,红芙沉吟了片刻,还是把话题转回了最初的方向:“既然我们在这里都能察觉到风向不对,陛下他人在京中,总不至于会全无感知吧?难不成,高将军的调动就是他特意安排的?”毕竟,高家父子手里都是握着兵权的,谁能得到这一层助力,就等于是在一切变动发生前抢占了绝对的先机。皇帝陛下既然敢把一位有功之臣调离出去,那应该也是有着自己的成算在的。 以李显对韦氏母女的宠爱和信任程度,只怕,他什么都察觉不到的可能性才更大一些。桃夭站起身来,缓缓地在殿中踱了几步,脑海中却是思绪如飞,连早先那一点慵懒的睡意都已然消失不见了:“特意安排估计是不大会的,但从中获取一点甜头就说不准了。依我看,恐怕这件事才是引起京中变乱的源头,而我们的陛下,在不经意间就把自己的继承人给推上风口浪尖了。” 早先时候,她就感觉到李显对于李重俊这个儿子还是相当满意的。尽管他为人有些优柔寡断,但在大事上还不算糊涂,既然已决定不让李裹儿成为皇太女,那他就一定会大力扶持李重俊坐稳如今的这个位置。高仙芝和李显具体做了什么交易她不得而知,可她几乎可以确认的是,前者手里的那点兵权一定已经到了李显的手中,更有甚者,会被他直接传给李重俊。而这样一来,心有不甘的韦氏和李裹儿就再也坐不住了,势必会抢在所有人的前头搅闹出一番大动静来。这就和她们先前所打听到的内容严丝合缝地扣上了,而且,基本不会再出现别的什么偏差了。 红芙登时就露出了一个惊讶万分的表情:“陛下他……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来?这……这岂不是要害死太子殿下么?” “这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可以算作是一种历练。”双手背负,桃夭透过窗子,看着自外面倾泻进来的一点朦胧月光,精致面容上的神情也跟着显出了一丝清冷:“在那么多方势力的围攻之下,若他能扛得过去,突出重围,那他就能成为当之无愧的下一任唐皇,连当今这一位都再不能与之相提并论。若是扛不过去……” “会怎么样?”红芙心头忐忑,听着自家主子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不由地浑身不舒服,当即就开口追问道:“殿下,要是太子殿下没能顶得住这些,那他,会怎么样呢?” 成王败寇,古来如此,又还能如何呢?桃夭转过头来,深深地望了红芙一眼,眸中却只剩下了无尽深沉的无奈:“自太宗皇帝以来,朝政多变,风云诡谲,这其中卷进了多少李氏子孙,不用我说,红芙姐姐你也该知道吧?至于他们的下场……”她幽幽地叹了一声,恍若来自虚无的回响:“我是已经记不清了,但大抵,都好不到哪儿去吧。” 而且,战事还未起,谁会用什么样的手段抢先拉开这一场的序幕也不好说。她不是神算子,做不到未卜先知,能揣摩到这里已实为不易,不过也只能到这里为止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让林琅手底下的人都去盯紧安乐公主和梁王府上的动静吧。”半阖了眸子,女子的声音冷静无比,像是月夜下的冰凌,有着独属于自己的森寒尖锐:“还有,麻烦他们,送信的频率加快一些,我要尽可能地知晓神都的情况,越详细越好。”如果可能,最理想的状态其实是和太平公主府上取得联系,然而她现在的举措是宜小不宜大,还是宁可多费些周折,也要保持谨慎为好。 “是,奴婢晓得了,明天一早就让金玉把话给带回去。”红芙点了点头,正欲转身离开,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当下就一步顿在了原地:“对了殿下,高将军那边……是不是,也应该派人多留心一点儿?”虽说西北大营通常不至于发生什么,但那个人既在那里,眼下的局势又非同小可,顺带着多注意些,想来也挺正常的。她也是怕主子自己会忍不住担忧,所以才…… “不用了。”斩钉截铁地回了一句,桃夭一拂袖,已径直朝着里间行去了:“记着我的吩咐就好,其他人等,一概不用多管。” ------------ 第八十一章 夜归 纵然桃夭已经没有了用点心的胃口,可那盘摆在案头的桂花栗子糕到底还是没能过得了夜。 月移西楼之际,尺带珠丹才带着一身寒意从外面归来。立在床头看着那在沉睡之间依旧双眉紧蹙的女子,他英俊的面庞上满是无奈,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帮她抹平,可在指尖即将触上那张玉颜的同时又不由自主地停留在了原地。迟疑许久,他最终只是隔空描摹了一下她的轮廓,而后便暗暗叹息着收回了手。 她似乎天性畏寒,而且睡眠极浅,夜间每有任何一点的响动都能无比轻易地将她从梦中惊醒。自己刚刚回来,浑身上下都透着夜晚寒浸浸的凉意,再加上这样莫名的触碰,恐怕下一刻就会惊得她翻身坐起。虽然他的确很想跟她说说话,但是扰人清梦这种事,还是算了吧。 正欲转身自去洗漱,可摆在不远处的一盘糕点却没来由地吸引住了男子全部的目光。鼻翼微动,尺带珠丹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丝的甜香,因着忙碌而被忽略了一晚上的肠胃也终于是在这个时候发出了抗议,他眉梢微挑,却是径直走到桌边坐了下来,一边倒了杯壶里还温着的茶,一边拿起一块就吃下了肚。 其实他并不喜欢糕点一类的东西,尤其是从大唐传过来的那些,虽则精巧细致,但通常都是甜腻太过,华而不实,他在神都的那些时日就已经看厌了。然而眼下,也不知道是因为饿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一口栗子糕下去,那清甜淡雅的桂花香就盈了满嘴,而且几乎是入口即化,让他深感意外的同时又忍不住连吃了好几块。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那小小的一盘已经空得只剩下个底儿了。 “怎么这么晚还过来了?”哪怕他自认为动静已经足够小了,可放下茶杯的时候,身后的女子还是隔着帐幔发出了轻柔的一声询问。她大概还没有完全清醒,语调间还带有几分沙哑低回,在这样寒凉的夜晚就显得没来由的蛊惑人心:“晚膳没用么,要不要我让红芙再做点吃的送过来?” “不用麻烦了,有这些就挺好的。”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来,尺带珠丹走近几步,借着床尾微弱的一点灯光打量她:“我是不是又把你给吵醒了?”以往,每到他忙到很晚的时候,基本上就宿在自己的书房里了,也不会再来闹她。可今晚,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他忽然就特别想见到这个人。所以,就算所有的做法都和他平时的习惯有所出入,他也还是都破例了。或许,桃夭对他来说,当真和其他人都不太一样,说实话,他其实也挺好奇,自己究竟能为了这个女子做到哪一步。 “嗯,差不多吧。”穿着雪白的绫缎里衣半坐起身来,桃夭的眸子里还染有一点朦胧的睡意,以至于少了往日里的清冷疏离,反倒多了几丝散漫慵懒,连口气都变得无比随意了起来:“还特意跑过来吃光了我的糕点,不如别过来了。”自从幼年进入神都以后,她的睡眠就一直都不是很好。所以每逢睡着之时被人吵醒,她的脾气就会变得异常糟糕,跟平日里的模样都相去甚远。这一点,跟随她多年的红芙自然是清楚的,而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尺带珠丹也在慢慢接受并很好地适应着,因此之下,看到她这副样子,居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反而还笑得一脸愉悦,跟捡到了宝似的。 “这个糕点的味道还不错,我很喜欢,改天可以让人多做一些。”全不介意她赶人的语气,尺带珠丹掀起帐幔在床边坐下,一双幽深的黑眸里透着点点柔和,恍若暗夜里的星光,璀璨的叫人移不开视线:“我说过要过来的,自然得遵守诺言,不然让你白等一场那多不好。” 连白眼都懒得朝他翻一个,桃夭揉着自己的额头,依旧是有些倦怠的样子:“我才没有打算等你。以后要是太忙就不必特意来瞧我了,我一个人也好得很。”说得过分一点,其实他来了才糟糕,她可不想大半夜失眠然后睁着眼睛捱到天亮。以前她有意遮掩这些也就罢了,可如今既然都说开了,她就没打算再委屈过自己。 不过说起来也挺怪的,原本前些日子吐蕃自己在例行训练,尺带珠丹忙一点儿也实属正常。可这么几天下来,国内的阵仗早该结束了才对,怎么他反倒比从前还要更加忙碌了似的?难道说……想着临睡之前自己和红芙的那一番交谈,桃夭心下念头几转,面上却仍然是不露声色。其实,通常情况之下,周遭的国家一般都不敢妄动对大唐不利的念头,她这么想,或许是有些杞人忧天了。 “你这么一说,倒好像是在跟我赌气了一样。”尺带珠丹也不明白自己这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眼看着面前的女子在褪去了贤良淑德、温婉得体的假面之后,露出各种隐藏的小情绪、坏脾气,他反倒是心中雀跃,连带着包容度都上升不少:“近来国外时局不稳,我们尤其得小心戒备着,顾而才多耗费了一些时间。” “时局不稳?”眼见对方都不甚避忌地提到了,桃夭索性也就直截了当地开了口:“你指的是哪儿,大唐么?”她并不介意让尺带珠丹知道她心系故土。毕竟,那是生养她的根基所在,无论是谁,在这种境遇之下有此一问都是在正常不过的,她要是一言不发或者佯装漠不关心,那只怕才惹人疑窦呢。 “大唐的局势啊,如今还真是不好说了。”并没有正面回答她,尺带珠丹半仰着头,长长地叹了口气,看样子也是神思郁结的厉害:“说实话,我也看不清大唐之后的局面究竟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否则,我应该都用不着如此忧心了。”那个庞然大物一般的家伙,雄踞一方,总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纵是他再有千万般豪情壮志、赤胆雄心,也不得不因着忌惮而畏首畏尾。这样的日子,过得实在是窝囊而又无力,他朝思暮想,就盼着有朝一日可以颠覆一切,再无约束。 ------------ 第八十二章 夫妻夜谈 “你打算,做些什么呢?”听见他毫不掩饰地说出忧心二字,桃夭下意识地攥了攥盖在身上的锦被,眼神却依旧是牢牢地锁定在面前的男子身上:“大唐稳又如何,不稳又如何,这对你的计划而言,会有影响么?”她是知道尺带珠丹一直在练兵的,可若这剑锋所指之处真是大唐,那自然就另当别论了。不到万不得已,她也并不希望看到这样的情形发生。虽说她现在对神都的所谓亲人都不再抱有任何一点乐观的想法,但她既身怀使命地嫁过来了,那就理所应当要挑起自己所承担的一切。 她除了是李奴奴以外,还是大唐的金城公主。她既已享受了人世间独一无二的尊荣和富贵,当然也就有责任和义务要保护好自己的子民。文成公主可以做到的事,她定然也可以,哪怕这中间要她付出太过沉重的代价。 “现在可不是我打算如何,而是他们打算如何。”小小地感慨了一下,尺带珠丹转而凝神望着她,道:“神都的那群家伙,可都是你的老熟人,或许,你比我更清楚他们心里的想法也不一定。” 当朝的大唐皇帝虽说不是个多么昏庸无能的角色,但相比起当初那位锋芒锐利的武皇来说,还是过于怯懦了。所以,他根本就镇不住如今的场子,也收拾不了武皇离世之后残留下来的摊子。尺带珠丹上次暗探神都的时候就发现了,那里的水又浑又深,私底下的势力还都盘根错节,似乎每个权贵都有着各自见不得光的小算盘,完全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一切平顺。只可惜,他终究只是个外人,哪怕做足了准备,也带足了人手,在那样短的时间里也没能够挖出什么太过有用的讯息。除了把明面上的几大派系给分清弄透了之外,他只来得及留下几个暗桩,以备后续图谋,其他的,却是再无指望了。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会在这个当口跟桃夭提起这么一句。毕竟,这个看似云淡风轻、片尘不染的剔透女子是从那个巨大的牢笼里走出来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找她打听消息,其实远比他自己去琢磨要靠谱得多。只不过,所有的答案皆在她的一念之间,这却是人心所向的问题,就不是他可以全然掌握的了。 桃夭望着他深不见底的双眸,倒是没有将视线移开。确实,单从高仙芝调到西北大营一事,她就能大概预判神都的变化了。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尽管眼前之人是她的夫婿,却也是吐蕃这个野心勃勃的国家的主人。他对大唐越了解,那里的局势就会越发失控,她并不想要看到那样的场面发生,所以面对他的询问,她总归是无法配合的。 “我也许,也就比你多见过他们几面而已。哪怕算是相熟,可他们在朝局之上的野心,我也不至于就能了解的明明白白的了。”无谓地挑唇一笑,桃夭的眸光趋向平静,好像方才被侵扰了的睡意再度复苏,倒叫她的眼睛在这一刻显出几分惺忪之意来:“我在神都的身份地位是怎样的,你已然清楚。在这个位置上,我能无病无灾地活着就是最大的恩赐了,难道还能有余力插手到那些人的争斗之中么?”这其实是不尽然的实话,半真半假,却远比一般的谎言要更具说服力。说到底,她过去的那些经历不是假的,只不过,她也远没有如他人所想的那般束手待毙罢了。 想起自己曾经让骆一去调查过的那些情况,尺带珠丹微微一愣,一时间竟也是哑口无言。所谓的金城公主殿下,早在和他订立下婚约之前只是一个因着父辈关系而在宫廷夹缝里艰难求生的小郡主,就算外面看起来风光无限,可暗地里的辛酸苦楚怕也是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再联想到那日夜宴之时她那一双古井无波似的眼眸,他终究是忍不住叹了口气,一把就握紧了她的手:“都过去了,那样的日子,以后都不会有了。我答应过你,会给你一片比神都更自由广阔的天地,这个承诺,无论何时何地都算数的。” 娶一个大唐的公主,对他来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他固然是存了利用之心,但这对象既是入了自己眼的桃夭,他也愿意多加回护一些。再者,这个女子的冷静理智他是亲眼见识过了的,聪颖如她,应该知道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才会对她往后的生活更有好处。一个有着睿智头脑却偏生对大唐的血亲没什么感情的人,他觉得能改变的余地还是很大的。 “所以,你还是想要对大唐动手,对么?”感受到他掌心透过来的热度,桃夭眨了眨眼,一颗心却沉地仿佛浸在了冰水里,对他许下的诺言连半点儿反应都欠奉:“你在等,等那些人自乱阵脚,等他们互相攻讦,露出马脚,而后你便可以趁虚而入,劫夺自己想要的一切。” 没能留在长安,没能嫁给心爱之人,没能过上自己想要的那种生活,她人生中所有的自由和广阔就已经都被剥夺殆尽了。即便别人许给的再多,那也全是虚幻而不切实际的,跟她无关,她也丝毫都不会在意。她只是觉得有些好笑,为什么这世上之人,一个个都想着要当安稳旁观的渔翁,日日盼着鹬蚌相争,自己就可从中得利了?神都之中的太平公主是这样,远在千里之外的尺带珠丹也是这样,难不成就因为他们是天之骄子,生来便拥有这世上的所有美好,于是就想当然地认为任何人、任何事都会一直处在他们的掌控之中么?不会的,且不说老天是否公平,单论这世间的人心,就往往太过于善变,没有一个人,可以真正地将之完全操纵。 她比谁都更早认清这一点,当然也就更加懂得世事的莫测和难以料定,她不知道未来到底会怎么样,可她直觉地预感,这一次的事,只怕会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 第八十三章 诚意 “如果我承认了我的意图,那你,又作何感想呢?”握在掌心的那只手冷地像冰,尺带珠丹无意识地皱了皱眉头,更加用力地将她往自己的方向带了带,似乎是想用自己的体温来捂热她。桃夭的身子一直都是温凉的,就像是她那双眼睛不带笑意时的样子,清清冷冷,没有一丝活人的鲜明之气。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越是这样,他就会越忍不住想要在她脸上看到更多的表情,所以当初在戳破了她那一层伪装之后,他才会故意逼迫,要她以最真实的样子来面对自己。 就好比现在,他再不遮掩自己的野心,亲口应下她的猜测,为的,也是想瞧瞧她得到答案之后的表现。他想知道,在她那不可捉摸的心底,大唐于她,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意味。 “你是一国之君,有什么样的企图自都不为怪。”离他越近,他身上那股阳光刚毅的气息也就越浓厚,虽说这段时间以来已经习惯了和他的亲昵,但桃夭始终都不太喜欢这样没有安全感的距离:“大唐对我来说是生养我的根基所在,如果可以,我当然不希望看到战火蔓延到那里。只是,”她略略停顿了一下,继而抬眸盯紧了搂着自己的男子:“我知道我阻止不了你,更无法阻止那么多的吐蕃权贵,所以,我的感想如何,其实一点儿都不重要。” 尺带珠丹或许真的是对自己有那么几分真心实意的喜欢和在意,可那点毫不稳固的感情并不足以改变任何东西。他自小接受的教养在那里,他自小养成的理想和抱负也都在那里,连她和高仙芝那样深厚的情分都敌不过家国天下这四个字,她不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能为自己放下什么。扩张的野心和蓬勃的欲望,那是写在好战的吐蕃人骨血里的东西了,与这种类似本能一样的观念去抗争,她自认毫无胜算,也从来没有对此抱有过丝毫幻想。 “你不说又怎么知道不能够阻止我呢?”即便隔着锦被,他亦能感受到掌下女子那过于单薄的轮廓,尺带珠丹那一双深眸暗了又暗,在算不得明亮的光线之下透出了一种叵测的味道:“你是我明媒正娶回来的妻子,就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不至于会对大唐做出太出格的举动的。”她的眼睛那么好看,不该永远是清冷和寂然一片的,如果他退让几分就可以让她焕发出那日在集市上一样耀目的光彩,他想,自己是情愿一试的。 不至于太出格,但应该,也不会太轻易就放过的吧?桃夭忽地笑了笑,却是难得地语带挑衅:“那要是我让你放弃对大唐的觊觎,和大唐永结盟好、绝不侵犯呢?”尽管这都是两国联姻之时立下的誓约,可谁都明白,那不过只是当下的片刻安宁罢了。一旦双方有谁先露出了破绽,另一方只怕立马就会迎头痛击,谁还会在意当初曾经说过什么!说起来也可笑,堂堂两国之间的约定,往往还不如市井小民的随口戏言来得有效力。虽然很荒诞,可这就是现实,残酷到极点的现实。 “这个要求似乎有点高了。”看着她在满室昏暗中也能迸发出璀璨光亮的眼神,尺带珠丹的呼吸略微重了一些,一直在锦被外的那只手也终于宁耐不住,迅疾却又悄无声息地探了进去,开始隔着那一层单薄的里衣摩挲起女子纤细的腰肢:“我也不是那么不好说话的人,既然夭儿提出来了,我一定会试着努力一下。只不过,夭儿是不是也该拿出点诚意来呢?”语至最后,他已将脸埋在了她白皙纤长的脖颈边上,连嗓音都变得低不可闻,以至于原本还带着几分肃然的气氛在一瞬之间就转成了暧昧,连床尾的那盏八角宫灯都跟着闪了一闪,光线立时显得更加模糊了。 夭儿……自从和高仙芝诀别之后,已经有多久,再没听见过有人这么唤她了……眼下,这个低沉悦耳的嗓音和记忆中那个俊美少年的相重叠,桃夭一时之间竟然恍惚的厉害,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的锁骨处已被印上了密密层层濡湿的吻,而锦被之下,男子掌心的热度也愈发灼人,甚至穿过了那一层简单的衣物,直接触上了她的肌肤,令她不由自主地就颤了一颤,而后,下意识地就更加蜷缩进了他的怀里。 她的诚意……迷迷糊糊中,她的意识居然还能抓住他说的话不放。如果这就是他想要的,那未免也太过容易了一点吧……不过,这个人是尺带珠丹,是由没禄太后一手带起来的孩子,他说的话,可信度又能有几分呢?虽然她也并没有任何拒绝的权利就对了…… “到这个时候了你还不专心……”望着整个被困在自己怀中好像一只慵懒猫儿似的女子,尺带珠丹眼角眉梢上的笑意就逐渐浓郁了起来。一边继续吻着她,一边单手缓缓地往腰肢上方游弋,他的声音低到恍若耳语,激得桃夭浑身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夭儿,看来你的诚意还不够呢……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只好不问自取了。”说着,他空余的一只手稍一抬起,当即便挥落了原本挂起的帐幔,两个人的身影霎时间就显得朦胧而不真切起来。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用这种方式来表现我的诚意了……”被他越来越不安分的动作弄得气息不稳,桃夭双眸氤氲,也不知是恼怒还是其他,看着都像是要滴出水来了:“尺带珠丹,你……唔……”带着嗔怪的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双唇已在刹那间被堵上,面若桃花的女子甚至没来得及反应,男子那带有独特侵占意味的凛冽气息已经毫不犹豫地闯了起来,攻城略地,势不可挡。只在顷刻之间就叫桃夭乱了方寸,唯有举手投降,任他肆虐。 “你自然没有说过,但是,我想要而已……”男子沙哑的嗓音带着笑意愉悦地响起,在静谧的夜色中显得格外突兀。而窗外的月亮不知何时已隐在了零散的云朵后头,连光线都黯淡了不少,眼看着,就快要消失了。 夜,就快要过去了,只是屋里的一切,才刚刚开始。 ------------ 第八十四章 异常 翌日,桃夭直到很晚才醒过来。而昨晚半夜才归来的男人,早已不知去向,连她身边的被褥都不剩一丝余温,好像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般。 果然,在这种事情上,女子生来就是没有丝毫优势的。一脸倦容的桃夭眯着眼躺了一会儿,想起昨晚因着他突然的举动而没能深聊下去的那个话题,精致的面容之上就流露出了几分淡淡的无奈。 他终究还是没有肯和她明说,关于他的雄图伟业,关于吐蕃开疆扩土的野心,关于他对大唐所怀有的企图。不过,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尺带珠丹现在多少还顾及着一点她的感受,所以即便是下手,应该也不会太狠。而且,大唐也并不是什么任人揉捏的软柿子,想要从神都那一群人精的手里分得一点羹汤,也得自己有足够的本事才行。按照当前的局势来看,双方至多也不过会维持在试探的底线上,至于最终会以何等样的方式来突破,却是要等神都混战的结果了。 一想到所有的事情还得绕回到这个点上,桃夭就忍不住又闭上了眼。真的是没有一天安闲的时光啊,她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太平公主之流的人物能在那样的一个局面之下苦心谋划多年而始终没有丝毫的动摇。这种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一般的搏杀厮斗,简直能让一个人的心志都为之彻底摧残,他们日日盘桓在局中,没有一个设法挣脱不说,好像还都乐在其中……难道说,当真只有站到武曌那个高度以后,他们才会看到全新的一面,才会感觉到倦怠从而放下?反正,她是做不到的,在那样折磨人的日子里,她大概只有疯掉或者自尽一途可走。这么一说,她倒的确是不像李家人了。 “你的父亲和几位兄长都去神都了。”天将破晓的时候,尺带珠丹在仍旧浑浑噩噩的自己耳畔低语了这么一句,饶是她当时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一颗心还是不受控制地跳了一跳:“大唐的皇帝陛下似乎有和他们冰释前嫌的意思,不但大肆设宴款待了你父亲,连你那几位兄长都被授予了官位。比起以前在长安的时候,那可真是风光了不少了。” 尺带珠丹上次乔装打扮混进神都自然不是为了亲眼看一看自己这么简单。桃夭知道,他在神都布下了隐秘无比的消息网,为的,就是精确掌握第一手的情报。所以,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她即便不全信,那也得听进个七八分。毕竟,林琅那边的渠道有限,她指望不了太多,而关于这件事,尺带珠丹也远没有欺骗自己的必要。只是,自己家里的事情,最后还要通过一个外人来知晓,这未免也太过可笑了一些,而她付出一切维护了的那些亲人,居然到现在都没有只言片语传达给她,也着实是令人心寒了。 “吱呀——”内殿的门被人小心地推开了一条缝隙,随后,一个窈窕的人影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望着帐幔低垂的床榻就低柔地唤了一声:“殿下,您准备起身了么?” “嗯。”揉着额头坐起来,桃夭的声音听着都懒懒的:“红芙姐姐,你怎么没有按时叫醒我呢?”原本,她今天是打算亲自去外城走一趟的,光顾一下林琅家的生意,顺便再探听一点其他的细枝末节。这个行程安排,红芙也是清楚的,然而现在连起床都这么晚了,再想出门肯定也来不及,势必要改天了。 抬手将帐幔撩起,红芙一面手脚利索地伺候桃夭穿衣,一面轻声解释道:“奴婢今早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赞普昨儿晚上还回来了,本来是想按照原计划唤醒殿下的,可赞普说什么也不让。奴婢想着他在这儿咱们也不方便出去,索性就由地您睡去了。”事实上,尺带珠丹离开这里总共也没有多久,要不是骆一急匆匆地找过来,恐怕他还真没有要走的念头。 “那他这会儿走了么?”听着尺带珠丹多少有些异常的举动,桃夭皱了皱眉,姣好的容颜之上满是疑虑。印象中那个男人可不是一个多儿女情长的,以往即便夜宿于此,基本上天一亮也就起身自去忙碌了,又哪里会有空陪着她。可如今,听红芙这意思,他竟然还一度守在自己身边……这是不是,也太过奇怪了一点? “嗯,不过是被骆一临时给叫走的。”给桃夭绞了张热热的帕子,红芙一五一十地回答着:“看样子,好像是军营里出了什么急事,几位将军都处理不了,所以骆一才会忙不迭地赶过来请示的。”她隐隐约约地听见了营地、士兵以及训练之类的字眼,可其他更具体的,自然就不得而知了。 吐蕃的军营里,能出什么急事?桃夭记起自己在离开神都之前和太平公主的最后一次会面,那个雍容华贵的美妇人倚在榻上,面色平静至极:“吐蕃人数虽然不多,但军中兵卒各个都训练有素,实力强盛,这足以说明很多问题。你在那里,可千万不要生出小觑之心,多加警惕总是不会有错的。” 太平公主向来热衷权谋,对军队之事一贯了解颇少,她能说出那样的一番话,多半是出于高舍鸡的授意,也是一片好心。所以,当时她听了也就听了,并没有多想什么。可现在思虑起来,如果这支部队连专擅行军打仗的高叔叔都赞不绝口的话,那它的战斗力和稳定性就可见一斑了。这样的一支精锐,通常都应该是低调而隐秘的存在,又会发生什么,能让军中的诸位将领都无能为力,而一心只依赖于他们的主君呢? “看来,应该是前线有动静了。”微微抿唇,桃夭心念急转之际,已是极其快速地洗漱完毕,当下一拢及腰的长发,转身冲着仍旧没有反应过来的红芙就是一连声的吩咐:“更衣,然后吩咐金良赶紧备好马车,我们去林琅的铺子里走一遭!千万记着,车子要不显眼的那种,就我们三个,立刻出发,绝不能让第四个人知晓!” ------------ 第八十五章 出宫 及至坐在狭窄的马车之内,听着车轮快速滚动的声响,红芙的脑子也还是没能转过弯来。稍稍撩开车帘望了眼窗外,又瞅了瞅自家主子平静之下却隐约透出一股焦灼的面孔,她到底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前面就是内外两城交界处的城门了,殿下不必太过忧心。只是,”她顿了顿,像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奴婢不明白,究竟出什么事了,为何我们忽然之间要急着赶过来?”明明先前公主都已经摆出了一副要改天再出门的疏懒模样了,为什么一听到尺带珠丹那边的动静就瞬间坐不住了?她不明白里头的曲折,也琢磨不透桃夭的想法,弄得她现在整个人都迷迷瞪瞪的,仿佛飘在半空当中,就是无论如何都落不了地。那种抓心挠肺般的感受,着实是太让人难受了。 缺少睡眠让桃夭的头都变得沉甸甸的,努力克服着自脑海中传来的那种钝钝的痛,她一边按压着自己的眉心,一边压低了嗓音回道:“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定,所以得先去找林琅问个清楚才行。” “可是,林琅姑娘有可能会知道么?”想着方才桃夭提到的前线一事,红芙心里就特别没底:“按照他们的路子,至多也就在神都里头能起到些许作用吧?如果是两国的边疆战线不稳,他们……”大概也是鞭长莫及?商人和军人到底是两码事,只能说她们现在自身的局限性太大了,在政事和战局的把控上完全没有切入点。如果嫁过来的是李裹儿这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嫡系公主,恐怕相应的人手势力韦后会早早地就给她全部配齐,即便不能手眼通天,也压根不会如她们眼下这般被动。可偏生自家公主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朝中又没有任何援手,唯一能依靠的,也只剩下自己了。 “红芙姐姐,打仗这事可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啊。”困于深宫多年,桃夭并没有一味地沉溺在内院的小天地里,对于战争,即使她从未亲眼见过,可历朝历代的兵书战法她也是一一涉猎过的:“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一旦两国有任何一点开战的迹象,那些频繁来往于两地的行商必定是最先嗅到味道的。那关系到他们的生死存亡,也连接着他们的谋生之路,是以,真要有什么动静的话,问他们才是最精准的。” 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的生存之道,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够小瞧他们。而自己既然先天已经失了优势,那也只好靠后天努力弥补了。或者,林琅这一条线就是上天赐给她的也不一定。否则,为什么那年回长安偏偏就让她救下了那个女子,且在之后还生出了那样的一番际遇?再来,西域那么大,经商之人那么多,怎么林琅就刚好嫁到了吐蕃还让自己给偶然遇见了?所以说啊,有的事情,当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既抗拒不得,那便索性安然接受吧。她是一个很知足的人,更知道放过自己才是最好的。 “原来是这样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红芙下意识地又瞥了眼窗外,这次却是希望能赶紧到达她们此行的目的地了。公主嫁到吐蕃总共也才没多久,根基不稳不说,连傍身的依仗都没有。若是大唐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什么岔子,那她们以后的日子恐怕会变得万分艰难,得抓紧时间想好应对的策略才行。 心事重重的主仆二人再没有多做交谈,毫不起眼的黑色马车在接连拐过几个弯以后就绕进了外城的一条小巷子里,而后又行驶了一小段路,才在最里面的一户人家门口停了下来。车夫打扮的黝黑少年当先跃了下来,先去叩响了门扉,待得有人应声才转头扶了车内之人下来。一行人动作敏捷,悄无声息地就进入了这家的内院之中,而那个赶车的少年却是落在最后,仔细打量了周围许久,直到发现没有丝毫异常之后才关上了门,自顾自地守在了外头。主子说过此行必须要保密,那定然是事关重大,他说什么也得加倍小心警惕着些。好在此处是更为隐蔽的后门,寻常人也不会注意到这么个不起眼的小角落,不然的话,这件事还真是没有那么简单。 “哥,王宫那边没有什么异动吧?”先前开门的那个少女先是送了桃夭两人进屋,这会儿才得空返身出来,跟守在后院门口的少年打了个招呼:“可千万不能让宫里的其他人留意到殿下的行踪。”到底那些人的来路不是很分明,虽说明面上都是皇帝陛下赏赐给公主使用的人手,可谁又能保证其中没有几个心怀鬼胎的?神都出来的人身后的水都不会太浅,韦后也好,安乐公主也罢,没有一个是和自家主子对盘的,这万一要在背后使点什么阴招,那可就是防不胜防了。她和兄长能得到公主赏识重用实为不易,万不能在阴沟里翻了船去。 “金玉你就放心吧,你哥我也不是傻子,早就使了点小手段晃点他们了。”少年灿烂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来:“别说是他们,就连赞普都不会发现的,你且宽心就好。” “那就行了。”名唤金玉的少女长长地舒了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的模样:“我看殿下似乎有些焦虑,看样子这一回不是什么小事呢。”她极有分寸,嗓音也压得很低,不过语调里的担忧也是丝毫都不加掩饰:“不会是大唐那边出什么问题了吧?”就她传递的消息来说,应该是一切如常才对呀,为何公主殿下的表现看起来这么奇怪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摊了摊手,少年也只能露出了一个无奈的表情:“殿下的思虑之深,可远非我们这种人可以想见的。还是安心办差为好,其他的,就不用多想了。”反正想了也不见得有用,还不如脑袋空空地等候吩咐呢。 “嗯,哥你说得对。”深有同感似的,金玉望了眼桃夭所在的那个屋子,干脆就发起呆来:“还是等殿下发话再说吧。” ------------ 第八十六章 异常动向 与此同时,并不知晓自己在那一对忠心耿耿的兄妹眼中俨然已是无所不知的高大威严形象,桃夭坐在屋内,望着站在自己跟前的林琅,眉宇间就不自觉地透出了些许的凝重:“林琅姐姐,我今儿个来得突兀了些,你不要见怪。”如果不是心下不安,而尺带珠丹又刚好赶在这个时候无暇顾及自己,她应该也不至于这么心急火燎地冲过来的。 “殿下这就是跟我见外了。”素手轻抬,林琅那一双湛蓝如晴空的眸子漾着浅浅的笑意,动作轻柔地就将一盏茶给推至了少女面前:“这是长安新出的春茶,比不上宫中的那般名贵,就是图个新鲜,殿下若不介意,不妨尝一尝。”她原本还想着要让金玉送进去一些的,没想到茶叶还没包好,这位主子就先过来了,倒是意外的省事了。 长安的新茶……桃夭微一愣怔,却是不自觉地就端过茶盏浅啜了一口,直到那带着些许涩意的清香在舌尖徐徐绽放,她那一颗隐隐焦躁的心才跟着慢慢镇定了下来,继而恢复成一贯平静的模样:“林琅姐姐费心了,这个茶,我很喜欢。”名贵与否不重要,重要的,那是她最惦念的故乡的味道。面前这个女子当真是个心思玲珑的妙人,连她那点异常微妙的心结都看在了眼中,还用这种温柔细致的方式小心关怀着,也难怪当年的云空能后来者居上,在天香阁稳稳地压住白芍一头了。这依靠的,可不光是惊人的美貌那么简单啊。 “殿下喜欢就好,一会儿回去的时候记得捎上一些。”眼见她的情绪趋向平和,林琅的笑容不由地更加温醇柔美了起来:“不知殿下今日前来可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只要你吩咐,林琅一定竭尽所能,绝不懈怠。”说实话,她见到桃夭的次数虽然不多,但对这个少女的心性还是有所了解的。能让向来沉稳从容的她露出今天这种格外困扰的神情,想必也不会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了。既得人信任,那她自当不遗余力,更何况桃夭还是接连救过她两回的贵人,那便是再如何肝脑涂地都不为过了。 “其实,也没有那么严重。”再度喝了一口热茶,桃夭沉吟片刻,这才继续道:“我这次来,只是想跟林琅姐姐确认一些事情,一些,关于神都的事情。” “殿下但说无妨,只要我知道,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林琅在她对面坐下,脸上的神情也逐渐变得肃然起来。有关神都的消息,她在得知的第一时间就让金玉传递进宫了,本来还在等着看桃夭会不会有进一步的指示,可没想到隔了一天之后她居然亲自过来了,怎么想这事情都有些不寻常,所以她也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 在院子里使唤的婢女早在她进门的时候就被林琅给遣走了,眼下,这偌大的地方,除了外面守着的金氏兄妹,也就只有在外间候着的红芙了。知道林琅处事妥帖,桃夭也就稍稍安心了一点,当下就轻声问道:“不知姐姐的人在神都的时候可曾发现京中的兵力有调动的痕迹?不管是大规模的还是小范围的,任何动向都可以。” 这其实是个相当笼统的概念了。因为自从高宗以来,京里的各大贵族世家就多多少少都有了豢养府兵的习惯,虽说这批人在府里的功能类似于看家护院的家丁,在数量上也多有明文限制,一般情况下成不了什么气候,但凡事发展到后来基本上都会出现例外的。比如备受武曌喜爱且权倾一时的太平公主李令月,比如尽管如今式微却也曾门庭煊赫的梁王武三思,再比如,眼下风头正盛、无人能及的安乐公主李裹儿。 这几家实际上的府兵数量应该远超明面上大家所看到的,就连战斗力,恐怕也不是普通的家甲可以比拟的,再加上京中其余几家……如果真的想做些什么,那效果也是足够惊人的了。即使比不上当年的玄武门事变,可造成的影响,估摸着也是不容小觑。桃夭就是担心这种情况,因此才会变着法儿地来跟林琅打听。 “京中的兵力调动……”林琅似是没有想到她会问起这一茬,思虑了好半晌才犹豫着开了口:“除了高仙芝将军被调去西北大营以外,其他的倒是都没怎么听说。不过,”她柳眉微蹙,却是回忆起了其中一个掌柜的话:“我夫君在神都有一间铺面叫天衣坊,因为料子上乘,花样新颖,倒是颇得成安公主殿下的喜爱。那位坊主近些日子给府上送料子的时候,无意中听到公主身边的丫鬟念叨了几句,说是安乐公主和驸马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动不动就筹备各种宴会,还回回都要邀上太子,害得她们连赶制新的衣裳首饰都来不及,好在成安公主的脾气比以前好了不少,也不大在意这种事了,否则,他们底下人且得犯愁呢。” 李裹儿和武崇训忙着开宴,还特意喊上了李重俊?桃夭光是听到这里,眉心就几乎快要打上结了。那对夫妻和李重俊之间可没有半分情谊可言,真要邀请,怕不是鸿门宴的可能性还更大一些。而且,这些话要是从其他地方传出来的也就罢了,偏生还是从李季姜那里听到的,这就更不可能有假了。 注意到桃夭的面色开始有了变化,林琅也不敢且慢,接着话头就赶紧往下说道:“据说,就是因为太子殿下要露面的关系,这几回宴席办下来,别的不说,光发现梁王府的戒备森严了。那府里的甲兵比平素多了一倍都不止,看着不像是宴请客人,倒像是去防备刺客的,阵仗吓人的很呢。”她也不清楚这是不是桃夭想探听的东西,当时那个掌柜的只是因为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讯息,所以才把自己知道的都报过来了而已。反正她听着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只觉得怪异,却弄不清里头的根源。 ------------ 第八十七章 空劳牵挂 “梁王府的府兵动了么……”眉头皱得越发紧了,桃夭捧着茶盏的那一只手无意识地攥紧了几许,连纤细的骨节处都隐隐泛白:“那些人,当真是决定要动手了?” 李裹儿、武崇训,再加上一个武三思,居然,联起手来要对李重俊不利了?可是,就这么大张旗鼓地在梁王府上行动,他们的胆子,会不会也太大了一点?如果是李裹儿一个人,明目张胆到这种份上,或许还可以理解,毕竟她跋扈惯了,对于自己的这个太子兄弟也从未给过一天好脸色。但武三思和她身后的韦氏终究不是摆设,哪怕她想不到,那两个人也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的,所以,李重俊绝不会、也不能够在梁王府上出现任何差池,这件事,一定另有玄机! “殿下……”望着桃夭脸色苍白还恍惚失神的模样,林琅不由地就有些担心:“你还好么?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儿?”她久居长安,对神都盘踞的势力一无所知,更别提那些皇室宗亲了。眼看着面前少女全然不似平时的状态,她只当被算计那人对桃夭来说十分重要,唯恐她会忧惧过度,继而伤了神思。 “我没事儿,林琅姐姐你继续说下去吧。”定了定心,桃夭当即抬眸,冲她安抚一笑:“除了梁王府中以外,其他地方还有什么异常么?”既然能让李季姜府上的婢女随意间就将消息给泄露出去,显见得武三思那一干人根本就没想着要遮掩,反倒更像是蓄意而为之的。要真是这样的话,除了这一处,神都其余的府邸应该是风平浪静,再没有半点儿响动才对。不然的话,光是这一会儿,大唐那边就得乱了套了,而尺带珠丹也再用不着一大早跑军营里给什么指示,直接派人上战场就完事了。 果然,差不多是在她话音落下的同一时间,林琅就紧跟着摇了摇头,连面容上都显出了几分格外鲜明的无奈:“其他的就再没有什么了,还请殿下见谅。”尽管她也很想能多帮上桃夭一些,但他们手底下的,到底只是普普通通的生意人。就算再细心精明、嗅觉灵敏,那也仅仅是针对自家买卖的,赚钱理账、把握商机可能是一把好手,可要在朝事上也同样有所建树那就是不现实的了。 “这是说的哪里话,林琅姐姐已经帮了我很大的一个忙了。”能基本上确认心中所想,这对桃夭来说已是最大的收获了:“这一次倒是麻烦你了,动用了神都那么多的伙计,你夫君那边,我会再让人多照顾一些的……”她从不占人便宜,既然帮她做了事情,那报酬肯定是要给的。 “不用了,殿下的心意,我们夫妻二人心领了。”连连摆手,林琅忙不迭地阻住她接下去要说的话:“要不是殿下,如今林琅身在何处都不知晓呢,又哪能有今日的光景?相对于殿下的恩德来说,这些,都只不过是小事,你不必放在心上的。”她不是贪得无厌的人,对于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她都是发自内心的感激。她不敢想象,如果没有眼前之人,现在的她会变成什么样。或许,早早地就成了一具枯骨,连一小块容身的地方都没有了。 “那对我来说也只是举手之劳。”回以淡淡一笑,桃夭认真道:“一码归一码,我总不能让你夫君白忙活吧。”以她现在的身份,直接给钱财未免落人口实,多照顾下生意却不是什么难事。她不会挟恩图报,只希望对方能回以同样的诚心和善意,这样就足够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人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坚持和执着啊。林琅想着,面上的笑意便又浮现了出来:“好吧,我都听殿下的就是了。只是以后有任何事情,殿下都尽管吩咐,不然,我们可不敢再接受殿下的好意了。”她的夫君和她是一样的想法,桃夭改写了他们的命运,他们自然应当给予充分的回报。更何况,类似他们这样的小角色,能做的其实很少,并不值得她如此费心。 “好,我知道了。”对林琅的骨气和脾性也算十分了解,桃夭无比干脆地就点头应下了:“那今天就到这里吧。神都的那些事情,就按照我刚才所说的那个方向,事无巨细,都留意着些。我恐怕,眼下的平静也维持不了多久了。”李裹儿和武三思等人既已打算出手,李重俊就不可能太过轻易地全身而退。虽然最终的结局她还下不了定论,但这一场龙争虎斗是在所难免的了,神都的动荡,应该就在眼前的不远处了。 “殿下的意思是……”林琅被她语气里的郑重说得悚然而惊,却见她不欲多做解释,于是也就只能顺势起身送行:“我明白了,我会让金玉定时进内城报信的。神都那边的动静,绝不会错漏一分一毫,还请殿下安心。”而且,要是那边要出乱子的话,他们手底下的那些铺子也该提早做好相应的准备才是。毕竟,谁也不知道届时的变乱会到何种程度,他们无非就是些靠生意混口饭吃的升斗小民,要是被兵祸无端殃及,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桃夭这一手,也几乎是给他们变相地提了醒,她说什么也得跟自家夫君商量一二,以便多留条后路才成。 “一切就都靠林琅姐姐周全了。”对于她的承诺,桃夭还是信得过的,因此之下,两人没有再多说什么就出了院子上了马车。今日尺带珠丹走得匆忙,指不定一会儿还会回去找她,她并不能在外面耽搁太久。好在,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时省力,今儿个这一趟,她总也没有白来,只盼着从今往后诸事都可以这般顺遂才好。 “李重俊啊,这一回,你可千万得稳住了……”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桃夭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期望着这个仅有几面之缘的宗亲可以更能耐一些:“要不然的话……唉……” ------------ 第八十八章 头疼 大概夫妻之间朝夕相对的时间长了以后,再没有默契的两个人偶尔也会出现心灵相通的时刻。就好比现在,桃夭心情不明朗的同时,一早赶到军营的尺带珠丹也是烦躁的很,以至于出来之后对着无辜的骆一也没有了好脸色:“一群蠢货!就这么点消息也值得他们如此按捺不住?!我吐蕃也不是养闲人的,这么沉不住气,以后也用不着在我军前效力了,赶早回去等死好了!”说着,他瞥了眼沉默的自家随从,怒火更是一个劲儿地往上窜:“以后再有这种事情,你直接处理了就是了!还特意禀告我做什么,没的脏了我的眼!” 可是,那些人又不是什么平头百姓,而是实打实的将领士官啊。以他的身份去处理他们……骆一心中郁闷地直打鼓,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唯有乖乖地点头答应:“是,属下知道了。”眼下主子正在气头上,他的任何辩解都是苍白无力的。审时度势,还是以后再说吧,反正有了今天这一遭,想来那些家伙在短时间里也不至于再蹦跶了。 “哼,别跟他们一样,一个个嘴上答应的好好的,干起事来还是半点儿都不过脑子!”一想到刚才的场面,尺带珠丹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干脆对着骆一就数落上了:“你说说看,都不是没经过风浪的毛头小子了,怎么就都不长记性呢?若是连这点区区的定力都没有,我以后还能指望你们干什么!” 这,这怎么还能怪到他的头上?他可什么都没有说,也什么都没有做啊。骆一瘪了瘪嘴,一直没什么太多表情的一张脸渐渐地有些绷不住了:“主子,您教也教了,训也训了,依我看,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几位将军也是一时思虑不周,以后定然不会再犯了,您就不要再生气了,气大伤身啊。”而且,最关键的是,能不能不要再对着自己撒气了?他真的很冤枉啊。 “一时思虑不周?这种理由你也好意思替他们想得出来!”并没能听到骆一的心声,尺带珠丹冷冷一笑,表情却是越发的不屑了:“在战场之上,稍有差池那便是生死之隔!我吐蕃军队禁得起他们几回思虑不周?看样子,以往都是我过于宽厚了,才会纵得他们如此轻重不分!骆一,从明日开始,除了霍献以外,其余的人,都给我往死里训练!我倒要看看他们还有没有空整日里胡思乱想的!” “啊?”这一次,骆一却是没法答应地这么干脆了:“主子,这样……是不是不太好?他们都是领兵的将军,又不是暗卫,这……我怕是……”让他训练暗卫那自是不在话下的,可军营里的那几位又不是等闲之徒,他这么一来怕不是要僭越了。虽说他久在尺带珠丹身边,地位超然,但名义上的品级总是比不上那些人的,这种做法等于是给了他们一个狠狠的下马威,面子肯定是别想要了。 “怕什么,你只管照我的命令行事就对了!”及至坐到了马车里,尺带珠丹的心火也还是没能消得下去:“他们就是平时的日子过得太舒坦了,所以连天高地厚都不晓得了。好好地吃上一段时间的苦,多磨练一下心志,对他们有好处!”连那样的馊主意都想得出来,而且还指望着自己前去裁决,那帮家伙,根本就是要活活气死他才甘心啊。 “是,属下一定照办,绝不马虎大意!”唯恐他盛怒之下再牵连自己,骆一答应地那叫一个爽快,瞬间连对那些受罚之人的同情心都半点不剩了。不过,想着刚才那幅景象,他也忍不住有些犯嘀咕,一边赶着马车一边就低声问道:“主子,方才那么多人口口声声要发兵大唐,难道您就真的一点儿都不动心?何况,咱们收到的情报不也说如今的神都局势混乱的很么,这个时候不动手……”他毕竟不是军中之人,这些问题对他来说倒是不那么敏感,所以他才敢随随便便就出言发问。 嗤笑了一声,尺带珠丹的嗓音里带上了几分懒散,听起来相当的漫不经心:“你也认为,现在是进攻的最佳时机么?”这些人,当真是还没有在**手下吃足苦头,这才到了这个时候还这般的异想天开,轻言动武。 “主子的意思是……”听出他语气里的嘲讽和不赞同,骆一的心头微跳,迟疑了片刻之后才继续道:“可神都的权贵们都乱作一团、互相攻讦了,为什么还不到出手的时候呢?难道不应该趁着他们彼此离心、无暇顾及边境,然后迅疾突袭,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吗?”要知道,这种机会可不是天天都能有的,一旦其中的哪一位占据了绝对优势,尘埃落定,那就是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到时候,自家上哪儿去哭都不知道,后悔都来不及了。也正是因为这样,刚才那几位将军极力建议赞普出兵征战的时候,他并没有觉得哪儿有问题,甚至连心里都是默默赞同了的。直到主子彻彻底底地发了怒,还放话说决不轻饶,他才隐约明白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你以为,大唐的军队真是那么好对付的么?”马车里的人沉默了很久,久到骆一都不指望得到答案了,他才发出了一声幽幽的叹息:“若他们都是些不堪一击的酒囊饭袋,我吐蕃又何至于在小胜一场之后就立时跟大唐议和还要缔结婚约?不过是为了谈判的时候让自己多上一些筹码罢了,说到底,我们在他们面前,依然是螳臂当车的蝼蚁啊。” 这……是不是说得太严重了一点儿?骆一听得几乎傻了:“主子,您会不会把**也想得太神了?他们正值内乱,想必也是分身乏术的吧?” “分身乏术?”尺带珠丹忽地就笑了:“那你倒是说说,现在掺和进神都那摊子破事里的都有哪些人啊?” ------------ 第八十九章 等 哪些人?还能有哪些人啊,无非,就是站在现今大唐权力巅峰的那些家伙呗。骆一一面默默叨咕着,一面却又禁不住开始仔细揣摩起尺带珠丹所说的话。自家主子从来不会无的放矢,他既这么讲了,那就必定是有缘由的,只是这其中的关节,他一时之间还想不通透罢了。 “我怎么觉得,你最近的脑子也不是很灵光的样子了呢?”等了他半天都不见有什么回应,尺带珠丹不由地啧了一声,语气里的嫌弃就丝丝缕缕地透了出来:“我问你,大唐的军队都掌握在谁的手中?是京中的那些权贵们吗?” “这自然不是的!”骆一反驳得很快。以往那位武皇在世的时候,大唐的军队都拢在她的手心里,由她统一调度。而后来,她退位辞世了,虽不清楚接任的这一位皇帝陛下会做出怎样的安排,但他肯定也不会傻到将兵权全交出去吧?尤其是交到权贵手中,那可是最没溜的做法了。除非大唐皇帝疯了,否则,骆一想不到还有这么做的任何一点其他理由。 “那不就结了。”撩开了半幅车帘,尺带珠丹斜倚在车壁之上,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慵懒的味道,恍若一只在阳光下闲闲梳理着自己皮毛的猎豹。看着闲适优雅,可在那张美丽无害的表皮之下,隐藏着的却是无尽的野性和无穷的爆发力,只要他想,便可以危险到极致:“在神都作乱的人根本就不掌握兵权,是以,纵然他们闹上天去又能怎么样?大唐边境的稳定不会因着他们而有丝毫的动摇,而作为我们对手的**,依旧是雄踞边塞,威慑十足。如果我听了刚才那几个蠢蛋的建议,那才真正是送上门去、任人宰割!” 他一直都看得很清楚,他的对手,从来不是神都里头那些自恃甚高、锦衣华服的豪门贵胄,而是死死拦阻着吐蕃军队,无论如何也不让他们越过边界的那些**!那些家伙训练有素,纪律严明,再加上身经百战,实力极强,以往每每对上,吐蕃都是吃尽了亏的那一方,也只有近几年,借着他和祖母的百般筹谋,偶尔能有小胜几场的时候。可就是这么点微不足道的战果,也还是让他手下的那帮人彻底地冲昏了头脑,连局势都未曾看明白就叫嚣着要发兵进攻了。这一次,要不是有霍献这么个脑子还健在的人不顾争议地在前头拦着,只怕那些人都忍不住要先斩后奏了,又哪还会闹腾起来让他知道这才有了早上的那一幕呢?真是一想起来都是一身冷汗,他这一回要是不把军中这一股躁动的风气给压下去,假以时日,恐怕他连吐蕃赞普的这个位置都要坐不稳了! “对哦,还是主子您想得周到!”一拳击在自己的掌心里,骆一听到这儿,方才后知后觉地醒悟了过来:“属下真是忘了这一茬了,大唐跟我们吐蕃不一样,那些权贵都是有府兵的啊!”想到这里,他也止不住地有些汗颜。这些消息,明明都是经过他的手才到了尺带珠丹那里的。结果,他什么也没有意识到,最后还要靠自家主子来点拨自己,真的也是相当惭愧了。 尺带珠丹:“……”谢天谢地,都说到这份上了,才终于有了一个明白人。 “那主子,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呢?”感受到身后之人无声的谴责和鄙夷,骆一咽了口唾沫,转而小心翼翼地发问:“难得神都有动静,难不成我们就眼睁睁地在一旁看着,然后什么也不做么?”尽管他也被分析说明了个透彻,可是,谁碰上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都会不由自主地心动的吧?一直乖乖地潜伏观望,这又要让人如何甘心! 要是可以的话,推波助澜一番他自也是不会介意的。尺带珠丹眯了眯眼,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有着一点淡淡的惋惜,稍纵即逝:“到目前为止,我们也只有等这一条路可以走。”也不是他妄自菲薄,只是神都那一潭水着实是太浑了一些!恐怕大唐的当朝新贵里敢插手的都没有几个,就更别说是他这种外来的和尚了。鞭长莫及,小心为上,虽然可惜,但也的确是没有更好的法子可想了。 “等?”无意识地放慢了马车的速度,骆一不太明白这一个字的含义:“等什么?”哪怕他再不通时局,可也知道风云骤变的道理。依神都眼下的情形来看,不说一天一个样,几方势力交错之下,估摸着要不了多久就会产生最终的定论了。他们这样干等下去,能有什么好结果?主子他,怕不是被气到失心疯了? “等着看那群人能折腾到何种地步!等着看,他们能不能把大唐的天都给彻底地变了!”声冷如刀,尺带珠丹的面容在这一瞬间都变得凌厉非常,好似一柄钢刀出鞘,凛然间杀气蓬勃,一观之下便令人心生惧意:“若是真能做到这个份上,或许我们还是大有可为的。到时候,离野那群家伙的突袭之计就可以搬出来用了!”只不过现在,什么都还是未知之数,除了按兵不动,他们什么都不能做,也做不了。面对大唐这么个庞然大物,那就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绝不能只争朝夕,所以,这点耐心他还是有的,且等着瞧吧。 要真是连大唐的皇帝都能因此更换,那他们可不就得偷着乐了。骆一这一回倒是听懂了,登时就满怀期待地咧了咧嘴:“嘿嘿,那就只能希望那群贵人再多加把劲了!”说着,他正欲扬鞭策马,加快一下脚程,好让主子赶早回去休息,却又仿佛在忽然之间想到了什么似的,连嘴角的笑容都跟着寡淡了下去:“主子,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公主殿下那里……” 桃夭啊……被这个名字迎头一击,尺带珠丹霎时从自己的盘算里跳脱出来,一时竟也有些不知所以。发了很长时间的呆,他终究是放下车帘,半躺回了原先的位置,语调也再没有了早先的悠闲,反而是低沉了下去,无端地显出了几许黯然:“那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第九十章 难题 因着心绪过于紊乱,尺带珠丹就没有第一时间去见桃夭,反而是在没禄太后处盘桓了一会儿才回到了自己的书房。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一切都按照他原本的计划在顺利进行着,可骆一的那一句话,却始终在他脑海里萦绕,经久不散到让他简直连思考的能力都快要丧失了。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公主殿下那里……”他志在大唐,即便是在他动了想娶她的念头的时候,这一点也从来没有动摇过。所以,两国对立,其实是迟早会发生的事情,并不在意料之外,然而当骆一这么随意地将这句话问出来的当口,他还是失态地走了神。 那感觉就像是被他刻意遗忘忽略在角落里的一个东西,冷不丁地被人给摆上了台面,还强逼着他去看、去记得……实在是过于糟糕了,糟糕到他乱了心神,再无心去做别的事情。 可就算是这样,他也清楚,这些都是摆在跟前的现实,无论他如何想要回避,在时间面前,任何的努力都会变得一文不值。他和桃夭,只要有一方不放弃自己的立场,那他们势不两立的局面就绝对无法避免。可是,他是吐蕃的君主啊,祖母含辛茹苦,在乱世中将他抚养长大,对他寄予了那么多的期望,更别说他的臣民还需要他的引领,才能一步一步从当前的困境中走出来,而不再需要依仗任何人。光是他肩负着的重量,就不是可以轻易卸下来的,若是他为了一个女子就抛弃了自己的责任,那他,又能对得起谁呢? “桃夭啊桃夭,这一回,你真是给我出了一道大难题啊……”捏着自己的眉心,尺带珠丹想起昨晚回去之时看见的那张熟睡中的面容,一时之间竟是难以抉择。 他喜欢看见她那样恬淡安详的姿容,就好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她烦心或者忧虑。她那么美,那么好,本应值得这世上所有的一切,而不是用冰冷的外壳和疏远的态度将自己包裹,继而和外界隔绝。如果可以,他无比希望每天都能看到她灿烂的笑,仿佛是在阳光下盛放的桃花一般,除了恣意挥洒、娇美迷人以外,再没有半分阴霾沉郁的痕迹。那些东西,都不应该出现在她的身上,他也曾经亲口说过,要给她一方和神都再不一样的广阔天地的。只是,若被她知晓,他一心谋划着要进犯的,是她的家国,他预想之中的那些美好,是否会在顷刻之间便荡然无存呢? 这是一道太难的题,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答案。是以,他在这一瞬间,居然连回去见她的勇气都没有了。好在书房还算清静,他也正好能趁这个机会,在这里好好地理上一理,不管怎么样,该解决的问题终究都是要解决的,逃避,从来就不是他人生的信条。 不过,尺带珠丹想得再好,也永远都赶不上现实的变化。这不,他在书房中坐了连一盏茶的时间都没有,外头便传来了轻轻的叩击之声,即便是隔着门扉,他也能感觉到其中的小心翼翼:“主子,宫中那边传来了消息,说是殿下身体有恙,今儿个一天都没有出门了,您……要不要去看看?” 其实骆一并不是很想传这个话,毕竟他刚正面点出了自家主子和金城公主之间存在的问题,这个时候再来通传后者病了的消息,这不是摆明了要让主子更加困扰么?在他眼里,女人到底还是比不上一个国家的雄图伟业的,所以就算金城公主再好,只要她成为了自家主子开疆扩土道路上的绊脚石,那就是万万不行的。依他之见,此时最好还是要快刀斩乱麻,否则,继续拖延下去,只会对这两个人造成更大的伤害。好在他这个主子一向是冷静理智到了极点的人,仔细想一想也就该明白这个道理了,应该是用不着他过于操心的。 “她病了?!”没成想,骆一心里的念头还没有转完,书房的大门就被人猛地从里面打开了,尺带珠丹快步走出,一双深眸里的暗色沉地几乎叫人不敢直视:“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没有人及时来告诉我的?”明明早上出门的时候她还好好地睡着,怎么这会儿就抱恙了?难不成,是她那边也听说了什么消息么? “这……这个属下就不清楚了。”被他的迫近给逼得后退了好几步,骆一定了定神,才勉强回复道:“宫中的人也是才发现不久,想必,是殿下自己有意不让人知道的吧。应该……不会是什么大症状,主子您也不用太过焦急了。” “什么叫应该?!”双眸冰冷地横了他一眼,尺带珠丹径直越过他就大步朝行宫的方向而去:“有让大夫过去了么?没有的话,把祖母御用的那位带过去!”他知道她的身子骨不怎么好,又不太适应吐蕃的气候,自打来了之后便一直都没什么精神。昨晚倒是他一时情难自禁,过于孟浪了,也不晓得是不是让她受了凉,又或者是今日军营里的事也传到了她的耳朵里,以至于让她心生了忧惧之意,这才出现了如今的这种状况。 总之,各种猜测和可能同一时间在他的心底快速发酵,直扰得他心神不定,坐立难安。这个时候,他要是还不去见见桃夭,恐怕他这几天都要不得安生了。至于那个他还没有考虑清楚的问题,在此刻似乎也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他现在,只要她安好,其余的,都暂且搁置一旁吧。 “主子……”骆一张口欲言,却发现那人根本连理都不理,几个抬腿间就去得远了,完全就是把他给当成了空气。他郁郁地揉了揉脸,当下也只好叹了口气,拔腿就追上前去:“殿下那里有自己从大唐带过来的御医,哪里需要找什么旁的大夫嘛……哎,主子您等等我!” ------------ 第九十一章 探究 而此时的行宫之中,桃夭刚换过一身常服,连坐下都来不及,就看着红芙自外面匆匆走进,一张脸上更是带了几分惊诧:“殿下,赞普过来了!”真是太险了,她们前脚刚回来,这一位主子后脚也跟着到了。虽说她们出去这一趟也不是见不得人,殿下更是早早地就做好了相应的准备,但多一事总归不如少一事,能轻省些谁还乐意那么麻烦呢。 “嗯,知道了,来就来了吧。”面不改色地微微颔首,桃夭只是倚靠着软榻坐了下来,连神情都没有怎么变化:“红芙姐姐,去沏壶茶进来吧,就拿林琅姐姐赠的新茶好了。”尽管她不牵挂长安的那些人,可她依旧还惦念着长安的味道。那些新茶很好,她很喜欢。 “是,奴婢这就去。”福身退下,受到自家主子的影响,红芙也跟着慢慢平静了下来,以至于她在刚走出内殿转头就碰上尺带珠丹的当口都能和以往无异地躬身行礼了:“参见赞普!” “起身吧。”尺带珠丹的步伐到的这时才略略有了缓下来的迹象:“你家殿下如何了,可有找大夫过来看过?有说是什么病症吗?”既然一整天都没踏出过殿门了,想来也是不舒服的厉害,他人都到了门口了,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又担心起会不会打扰到桃夭休息。于是索性一步站定,盯着红芙就开始细细地盘问起来:“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什么不第一时间禀告给我呢?” 这……这都哪儿跟哪儿啊?红芙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连串问题给打了个措手不及,一双眸子滴溜溜地转了半晌,这才恍然大悟一般地想起了自家公主托辞找的借口。也幸好她始终都低垂着头,面前的男子并不能看到她的表情,不然的话,光是这一下子可就要穿帮了:“回赞普的话,公主殿下只是体乏无力,胃口不太好,都是些经年的小恙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有奴婢在这儿照顾着呢,您且放心就是了。”说着,她抬眸望了尺带珠丹一眼,嘴角的笑容得体极了:“而且,殿下特意交代过,不要因着这点小事就惊扰地大家都不得安生,奴婢也只得奉命行事,还望赞普体谅!” 只是些小小的不适么?尺带珠丹皱了皱眉,一直悬着的一颗心直到现在才勉强落了地:“那她如今是睡了还是醒着?”他并不想打扰她休息,可今日不看上这么一眼,他又似乎怎样都无法定心。尺带珠丹自认也是个杀伐果断、雷厉风行的人,可自打遇上了桃夭,他周遭的一切就都起了莫名的变化,偏他还抗拒不了,只好不断适应着去接受,也是相当的无奈了。 “醒着呢,赞普这会儿进去,正好可以陪殿下说说话。”笑着福了福身,红芙继续道:“奴婢这就为您沏壶好茶来,您和殿下一起尝一尝。”虽说她觉得当着尺带珠丹的面泡林琅送来的茶好像是有些过于明显了,但桃夭既然都这么吩咐了,那她也就只能乖乖听话。自家的公主有主意也由分寸,她信得过她,也就不会再自作聪明地给她添乱。 “好。”从刚才起就堵在胸口的那一份郁结之气总算是有了松动的痕迹,尺带珠丹望着红芙走远,又站在门口深呼吸了一会儿,这才提步踏入了内殿之中。不知为何,自从知道了她和自己在不久的将来可能生出的隔阂以后,在她的面前,他突然就做不到那般笃定和淡然了。那个问题他还没有找到最终的答案,单是想到这一点,他就莫名的有些心虚。 “怎么这会儿过来了,军营里的事情都忙完了么?”并不知晓尺带珠丹的心理活动,桃夭望着走进来的英挺男子,素白的面容之上就浮上了一层浅淡的笑:“我还以为你最近几天应该都不会过来了。”需要他亲自出面去摆平的事情,想来也不会太简单,她估摸着这人怎么着也要忙上一阵子的,却没料到这么快就结束了。也亏得她出门之前就部署好了一切,不然的话,眼下大概正慌乱着呢。 “我听说你病了。”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细细打量了女子一会儿,在发现她只是面色有些苍白之后,尺带珠丹才稍显安心地在软榻边上坐了下来:“是不是昨晚受凉了,可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的?”因着桃夭有过虚与委蛇的前科,导致他现在不怎么敢相信她所表露出来的那一面,还是亲口问个明白比较爽快。 这么看来,他居然是因为担心自己的身子才特意赶回来的?桃夭挑了挑眉,嘴上回答地却很是平淡:“没什么大碍,早年落下的病根了,多呆在屋里休养一段时间就好,影响不了什么的。” “病根?”尺带珠丹面露狐疑之色:“如何落下的?”按理来说,她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金枝玉叶,自小被呵护着长大,又怎么可能会疏忽到年纪轻轻就有了旧疾呢? 桃夭伸手拢了拢盖在自己膝头的薄毯,语气平静地恍如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皇城虽然繁华,却不是个适合小孩子的地方。在那里,没有谁是清白无辜的,也没有谁逃得过阴谋算计,稍不留心便是性命之忧。我能有如今这结果,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否则,当年的佛手莲就该要了她的命,而不只是身体虚弱那么简单的了。 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轻颤了一下,尺带珠丹望着她,却是忽然开口问道:“那你对他们,就没有恨么?”历来权力中心的争斗就远比其他地方要来得残酷和血腥,她在幼时经历过的这一切并不出乎他的意料,他想要探究的,无非是桃夭的态度。如果她本身也怀有恨意的话,那他先时尚且无解的那个问题,或许就没有困难了。 “恨?”像是生平第一次听到这个字眼一般,桃夭缓缓重复了一遍,又沉吟了良久,才轻声低喃道:“若说一星半点儿都没有的话,那似乎也太假了……” ------------ 第九十二章 她的答案 只是,那都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她都快要记不清,久到好像是上辈子发生过的一样。她早就不是以前的那个桃夭郡主了,所以,有些过往,也就不必再记得那般深刻了。 “那,如果有个报仇雪恨的机会摆在你眼前,你会不会接受?”牢牢锁定着她的双眸,甚至不想错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丝细微表情,尺带珠丹在这一刻仿佛都能听到自己体内血液流动的声音:“桃夭,若是我说我能帮你手刃那些仇人,你……会觉得高兴么?” 她年幼之时颇得武曌喜爱,又一直都跟在太平公主身边,能在那个时候还暗算她的人,想来身份地位都该很特殊才对。而看她刚才的神色,那个人大概也并没有受到什么惩罚,更有可能直到现在都还好好地在神都安享富贵荣华……而有这种手段和本事的人,即便是在那座皇城之中,也没有几个,他粗略一盘算,差不多就可以得出结论了。 报仇雪恨?他这意思,是要替她去杀了李裹儿么?不知为何,明明清楚他这一句话是在试探自己,桃夭却还是禁不住有些想笑。 尽管当初夜宴之时李裹儿给自己下了毒,还险些将她置于死地,可说实话,找李裹儿报仇的念头却从来没有在她的脑海中出现过,哪怕是一个瞬间的闪念,也从未有过。 不是不仇恨、不厌恶的,只是那个时候的她过于弱小,连半分自保的实力都没有,又要如何为自己讨回公道呢?而且,那时候的雍王府本就风雨飘摇,她作为一个被送进神都的宗室郡主,说得好听一点是蒙受皇恩,说得直白一些那就无非是个人质。以她的身份,只怕当时死在皇宫里也不会溅起什么水花,报仇?呵,她又有什么资格呢?就算她想,她的父亲应该也不会允许的。 她早就看明白了这一点,所以她始终不声不响,任凭高叔叔为自己出面奔走,却连一句严惩都没有提过,只是一味地奄奄一息、楚楚可怜,最后换得武皇和太平公主的怜惜,提前回到长安了事。她甚至,从那以后就再没跟李裹儿有过任何接触,所有需要正面对上的场合,她都是能避则避,基本杜绝再产生冲突的可能性。而她的示弱,估计也是取悦了那位高高在上的安乐公主,反正之后的那几年里,即便是李季姜对她有所挑衅,李裹儿也再没有出面找过她的麻烦,就连韦氏,都对她客气地很,表面上更是照顾地体贴入微。光看那些年的相处模式,恐怕谁也不会想到,早年前初见第一面就要毒死自己的人,就是如今看起来貌似毫无交集的李裹儿吧。 这并不是她本性懦弱,而是出于骨子里的无奈和对现实的充分妥协。毕竟,她在神都没有任何的靠山,更不能因着自己的一时意气而牵连整个雍王府,所以,她做不到像李裹儿那样颐指气使、任性妄为,那便只剩下隐忍低调、避而不见了。这是她的生存手段,也是基于理智的选择,跟她的脾性无关。只不过后来发生的事情令她应接不暇,每时每刻都只想着要脱离皇城这座囚笼,而没有心力去思考其他,久而久之,她的念头也就转到了别处,再不剩下仇恨的空间和余地了。 “事情过去了便是过去了,我还活得好好的,而那个人,并不在我关心的范围之内了。”桃夭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也已经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所以,不管她生还是死,都与我无关,我的喜怒哀乐不系在她的身上。报仇这种事,也就用不着再跟我提起了。” 李裹儿也好,李季姜也罢,那些人,统统都不过是造成她当下局面的推手,却并不是主因。而且她从不在乎他们,所以由此而来的伤害她也并不会太放在心上。相较之下,倒是她一直信着、爱着、想着、念着的父母兄长,还有那个她曾以为可以托付终生的人,害她最多,也伤她最重。因为敌人永远都是敌人,没有一时片刻的宁和与亲近,而身边最信赖者的背叛却足以痛彻心扉,无论何时都难以忘怀。然而,她能向这些人报仇么?也不能。是以,干脆就都忘了吧。她这一辈子不长,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再去纠结那些无谓的过往了。 “如果不是那些自以为高高在上,可以将其他人都视作蝼蚁踩在脚底的家伙,你原本应该留在长安,嫁给自己喜欢的人的。”知道她或许不会赞同,却也未曾料到她会否定地如此决绝,尺带珠丹逼近她几分,眼神犀利地犹如一柄利剑,剑光灼灼之下,好像随时都能把人给刺穿:“即便是这样,你也不恨他们吗?” 他不是傻子,当然看得出她的心不在自己身上。虽然她表现得无懈可击,但他就是知道,她到现在为止,心里装着的那个人也只有高仙芝。他就不信了,神都的那些权贵为着一己之私生生拆开了她和她的心上人,她会大方到连一丝一毫怨怼的情绪都没有。只要他能挑起她内心深处的那一线波澜,那他往后要做的事情就简单得多了,而桃夭,也会在不知不觉中站到他这一边来,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吐蕃可敦,而不仅仅只是大唐的公主。 迎着他的视线,桃夭眨了眨眼,忽然也凑到了他的身边:“那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顿了顿,她也不等尺带珠丹回答,紧接着就说道:“我在想,要对付他们、将他们反踩在脚下的人明明是你,又何故一定要拖我下水呢?”说着,她直视着男子隐现诧异的眼,一字一顿地道:“我说过了,我不恨,也不想恨。你要对大唐出手或是有其他什么动作,都由得你,我不会干涉,但也不会帮你。如果你今天是单纯来探病的,那我很感谢,如果你是来试探我的,那你也已经得到答案了。我很累,想休息了,要是赞普没有其他的事情,门在那边,你可以离开了。” ------------ 第九十三章 带信 “殿下,您对赞普说出这样的话,真的无碍么?”等红芙端着热茶过来的时候,才发现尺带珠丹早就离开了。虽然桃夭的面色毫无异常,但她在知晓了这两人的对话之后,还是被自家主子的直言不讳给惊了一跳,反复思考了半晌,仍觉得这般不妥,于是隔天便又跟桃夭念叨了起来:“就算他对大唐居心不良,可那也是咱们早就清楚的事情了,您又何必因此动怒呢?再说了,不管怎么样,他到底是担心您的身子才特意跑这一遭的,您就这么把人给气走了,这以后……” 倒不是她怕事儿,所以才一直扯桃夭的后腿。只是尺带珠丹终究是吐蕃的君主,她们在这里,需要仰他鼻息的时候简直太多了,一旦得罪,那麻烦就会接踵而至了。再者,他目前对公主总算颇为顾念,在她看来,桃夭就该趁着这个机会牢牢地拢住他的心才对,哪有隔三岔五就把人往外推的道理?尺带珠丹可不是无人问津的对象,他地位尊崇,长相俊美,年纪轻轻文韬武略就没有一样是拿不起的,别说是吐蕃的贵族女子了,就连周遭的小国公主还有对他觊觎不已的,纷纷将他视作自己的良人。说句不好听的,要不是桃夭凭着大唐公主的身份硬生生压了那些人一筹,又早早地占下了位置,恐怕如今的吐蕃可敦还竞争激烈着呢!如果这两个人在这个时候离了心,那不纯粹就是便宜了那些想要上位的小蹄子吗?这可是亏本的买卖,她无论如何都得让公主尽早看清楚这个局面。 “我自然知道这样的做法欠妥,”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桃夭也是忍不住地有些无奈:“但有些话是不得不说的,纵然这一回把他哄住了,下一回难道还能使同样的招数么?”况且,尺带珠丹太聪明了,她欺骗过他一次之后就很难再有第二次。经过这些时间的相处,她多少也摸到了一点他的性子,这个男人不喜欢被蒙蔽,哪怕是难听的真话,在他那里也好过虚伪的花言巧语。因此,她才敢大着胆子,当着他的面吐出了那样的一番话来。尺带珠丹还有第二个好处便是善于总结和反思,或者,他被气跑之后冷静下来反而能想得更透彻也不一定呢? 展开手里的一件外袍给桃夭披上,红芙紧跟着就叹了口气:“我的殿下诶,即使是必须要说的话,您也应当讲究个方法吧?以前在神都的时候,哪怕是对着太平公主,您也能把自己的想法用她听得进去的方式给说出来,如今这是怎么了?” 是啊,如今她这是怎么了……桃夭只觉得自己的头更疼了。这或许,就是面对不同的人之时所体现的不同的心境吧?即便她后来发现了太平公主的利用,可至少在早年间,她是真心敬爱过这个长辈的,处事之间也没有纯然的算计,所以后来哪怕没了感情,她接触起来也依旧驾轻就熟。然而尺带珠丹不同啊,对于这个人,她到现在为止也没有投入任何的感情,有的,仅仅只是不讨厌,而后搭伙过日子罢了。要她用同样的方法去面对他,这可就太强人所难了。 “算了,以后再慢慢计较这个事情吧,我记下就是了。”想到脑子发晕也没有想出任何好的法子来,桃夭索性暂时把这件事给抛开了:“对了红芙姐姐,让你给太后那边送点心的,去过了么?” 昨晚之事,她的确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足,可一时也不好拉下脸来再去跟尺带珠丹多说什么,于是她就想到了曲线救国这一招。经过上次那件事,她发现没禄太后还挺希望她和尺带珠丹和谐相处的,所以哪怕要示弱,从那位老人家着手也是最佳的切入点。更何况,没禄太后至今都手握重权,昨日军营中的事,想来她也心知肚明。让红芙去那边套个近乎,一来显得她对尺带珠丹很重视,以至于连他的祖母都一心想着要讨好,二来嘛,则是希望能借此打听到一点儿蛛丝马迹。吐蕃对大唐的意图已经昭然若揭,但是,他们想要从何处下手、什么时候下手,那都还是个谜。但凡她能探听到一星半点儿,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坐立不安了。 点了点头,红芙让她放心:“一早就送过去了,当时太后娘娘才刚准备用早膳,看见之后还很高兴,直夸您有孝心来着。不过,”她想着早先自己亲眼所见的场面,脸上就止不住地流露出几分丧气:“太后娘娘那边的人口风都很紧。奴婢在哪儿转了一圈,愣是什么都没有打听到,怕是要让殿下您失望了。” “如果真能那么容易就让我们知道的话,多半也是个故意放出来的假消息了。”拍了拍她的手背,桃夭只是温和地笑了一笑:“这是个水磨功夫,得慢慢来,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的。”这人心还都是肉长的呢,水滴石穿,她就不信没禄太后能一直无动于衷:“除了这件事以外,接下来我们能做的,就是死死盯着神都那边的动向了。我要知道,李裹儿他们到底做到了何种程度,而其他人,又各是什么样的反应……”之前尺带珠丹说她的父兄都已进入了神都,还都被授予了官职,也不知道,这一次的事件他们有没有被卷入其中。尽管他们放弃了她,而她也决意不再理会那一大家子,但如果他们真的就此丧命,她的心,大概也很难做到毫无波澜吧? “另外,让林琅帮我带封信去神都给雍王。”闭了闭眼,桃夭从一旁的案几上拿起一封已经封好的信笺:“不要让旁人知晓,尽快送达。”对于那个人,她已经无法再如以前那样毫无芥蒂地唤上一句父亲,不过,看在彼此血脉相连的份上,看在他曾经给予的那些虚幻的宠爱上,她还是,希望他们能好好活下去的。 “言尽于此,但愿他们可以珍重吧。” ------------ 第九十四章 警告 对于桃夭吩咐的事情,林琅从来没有一刻敢于怠慢。是以,不过几日功夫,这一封连署名都不曾有的信笺便到了李守礼的案头,直到他展开看了几行,眉眼里的困惑才逐渐消融,继而转化成了无限的惊讶和愧色:“这……这居然是……” “父亲,怎么了,是不是这封信有什么问题?”李承寀看着父亲的面色,一时之间还有些忐忑。今日是他出门去天衣坊为母亲取前些日子订好的料子的,却不成想在那里碰到了一个眸色湛蓝的美貌妇人,而且,还是他在长安有过一面之缘的那种。 那个女子是天香阁曾经名噪一时的花魁娘子云空的贴身女婢,名叫绿萝。而他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也不过是因为他的小妹以前在长安出手帮过这一对主仆。有了这一层关系在,所以当绿萝将那一封封的严严实实的信交给他的时候,他也就没有置之不理。她说是一位长安的故人托她转交给雍王的,还说个中内容,雍王看信便知,请他务必要帮这个忙。李承寀私心想着也不是什么大事,再加上他们在长安城的故旧也是颇多,指不定有谁身份不便,找了这么个路子也未可知。因此,他没有多想就径直回府把信给了自家父亲。然而眼下,望着对面那个男人的神色,他却忽然觉得,这可能也不是什么好事了。 “父亲,您千万不要动怒,三弟他也不过是无心之失。”李承宁一边瞪了李承寀一眼,一边就出声安抚:“以后我会好好管教他的,绝对不会再让他这么乱来了。”自从来了神都以后,他们的大哥李承宏就整日里忙于公事,连个人影都瞧不着,更别说是照顾家里了。而李承寀素来跳脱不羁,摊上的又是个闲职,整日里就知道肆意浪荡,他不过是一时没看住,这小子就带了封来历不明的信回来,以后若是再不约束,天晓得他还会干出什么没脑子的事情来!当真是没有一会儿能消停的! “这……这我也没有想到嘛……”挠了挠头,李承寀下意识地垂了眸,回避自家二哥快要杀人的眼神:“大不了,我把信销毁就是了,父亲您……” 摆了摆手,李守礼却是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截断了他的话头:“没关系,这封信,是夭儿送来的……”说着,他又望了望手里薄薄的信纸,嘴角却是扬起了一个苦涩的弧度:“我都快认不出她的字来了,真是……唉……”对于这个女儿,他的确是亏欠良多,不仅没有为她做过什么,就连她从小到大的成长过程里,他参与的都很少很少。要不是前些年他们偶尔还有些书信往来,而桃夭的笔触变化也不是很大的话,恐怕今儿个这封没有署名和落款的信他还真猜不出来是出自何人之手。 “夭儿?!”两兄弟异口同声地惊呼出来,接着又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皆是一脸的难以置信:“可她……她不是在吐蕃么?为什么她的信会通过一个女婢的手送到这儿来?” 要知道,作为和亲远嫁出去的公主,桃夭多的是渠道送信回神都,而且通常情况下速度也不会慢的。就比如她写给皇帝陛下的问安折子,那基本是一月一回,次次都很准时,途中也不会出现任何的意外。她又何必放着那些稳妥的法子不用,转而去走这种看起来毫无保障的旁门左道呢? “以我们如今的身份,夭儿怕是也不好冠冕堂皇地直接给我们送信吧?”李守礼的笑容愈发黯然难言:“她现在是皇帝陛下的养女,跟我们……却只是普通的宗亲。若动用了明面上的渠道,届时恐怕又得惹出无端的事故来,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尽管彼此间的血缘无法隔断,可宗谱上的关系已经定在那里了。这是他早就默许了的,眼下再来反悔或是计较,那还有什么意义呢?她是李显的女儿,跟自己,跟雍王府再无瓜葛了,这是他自己种下的苦果,无论如何也得硬着头皮吞下去。 说的也是,夭儿她……李承宁和李承寀同样地陷入了沉默之中,他们的这个妹妹,为了这个家,付出的实在是太多了。即使是到了现在,他们能不被排挤在神都之外了,她却还是顾念良多,不肯轻易让他们涉险。能得到这样的一个至亲,当真是他们前世修来的福气,可他们幼时曾许下过要保护她好好长大的誓言,如今却反而是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了。 “父亲,夭儿在信中都说了些什么?”静默良久,到底还是更为理智的李承宁先开口打破了一地的凝重:“是不是,她在那里过得并不好?我们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帮到她的?” 哪怕只有一点点也行啊。当年,她是那么想脱离神都的宫城,想脱离那些阴谋算计,为此还特意走了太平公主的路子辗转写信回长安求助。可那时候的他们,除了羞红着脸面回避以外,其他什么都做不了。他不敢想象收到父亲充满了拒绝意味的回信之时,夭儿会是何等的绝望和无助,他只希望,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还能为她做些什么,好弥补早年犯下的那些过错。 缓缓摩挲着手中那一页薄薄的信纸,李守礼的嗓子眼儿里跟堵了团棉花似的,连说起话来都变得困难极了:“没有,她什么都没有说。她只是,警告我们要千万小心。”没有问候,没有述说,寥寥几行,都是一针见血的提醒和告诫。他看得出女儿的善意和感情,自也明白其中的果断与决绝。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和这个原本最疼爱的小女儿就走到这么一步了呢? “小心?小心什么?”李承寀一脸迷茫,全然不懂妹妹这千里传信想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将那一纸没头没尾的短信扣在桌上,李守礼的声音异常的冷静:“小心神都争斗,切莫卷入太子或是韦氏等任何一方势力!” ------------ 第九十五章 解读 “这,这又是什么意思?”李承寀听着这一句话里传达出来的诸般信息,一时之间,只觉得自己的脑子转不过来了。什么神都争斗,太有还有韦后的……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夭儿她人都在吐蕃呢,好端端的关心这些做什么?而且,他们为什么又要小心,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吗? “朝中近来风云变幻,莫测得很,夭儿应该也是担心我们会被牵连其中,所以才特意提醒的。”对于自己这个从来只爱风月、不关心朝事变化的三弟,李承宁已经连教训都懒得教训,当下就忽略了他的发问,只是冲着李守礼道:“父亲,看来这一次的局势不太简单啊。”否则,以桃夭现在的处境,又怎么可能会千里迢迢地送信回来?除非,她是在吐蕃也有所耳闻,知道这一次的事不会善了了。 “可是就目前为止,太子殿下和韦后那边,都还一切如常啊。”皱了皱眉,李守礼显然不明白自家女儿的这种担心是从何而来的。他们入京的时间不算短了,李显对他们也有些一反常态的恩宠有加,在皇城里也算经营了一番人脉,可饶是这样,他也没发现太子殿下和当今的皇后娘娘有什么冲突的。那一对名义上的母子,甚至还相处的不错,连安乐公主都几次三番设宴款待太子,以至于皇帝陛下都老怀欣慰,认为一向骄纵跋扈的女儿是真的长进了。他看不透其中的风险,也从不认为自己府上会牵扯进去,桃夭这一封信,着实是让他摸不着头脑。 “小心无大碍,既然夭儿都这么提了,那我们多注意着些也就是了。”李承宁却不这么想:“自从陛下下旨让怀瑾去了西北大营,我就觉得京中的风向一变再变,什么事情都显得怪怪的。我们现在终究还没有处在权力的中心位置,有些消息,不是我们能轻易窥探到的,不能光从表面上看到的东西下结论。” “承宁,你是说……太子殿下和韦后真有可能会翻脸?”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李守礼怎么想都觉得不太现实:“只是,这对韦后来说,又能有什么好处呢?”韦后并没有亲生儿子,她唯一的血脉,不过是安乐公主李裹儿。就算她当真把李重俊给扳倒了,换个人上台对她来说又有多大的区别呢?损人不利己的买卖而已,这二者之间的矛盾尚且还没有到不可调和的地步吧?又想起桃夭在韦氏母女手下过活多年,双方难免有些争执,他忽然就在考虑女儿是不是杞人忧天了。 摇了摇头,李承宁心下微一衡量,却已在瞬间有了自己的判断:“我看这事不好说。夭儿毕竟在神都多年,涉水之深远超我们的想象,她会这么说,一定就有她的道理,我们还是马虎不得的。” 神都权贵林立,所有人在表面上看起来都是一团和气,可私底下,不为着权益争个你死我活就算不错的了,难道还真能有那么深厚的交情么?他们看不出来,不过是因着初来乍到,没有人带路,而那些躲在暗处的家伙也乐得看笑话罢了。说句难听的,那就是以如今雍王府的底子,还不够格踏入那个层次,所以才会一叶障目,觉得身边的一切都风平浪静。桃夭会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写信告知,想来也是怕他们被人利用,成为了探路的垫脚石。 “那,除了太子殿下和韦后,神都还有哪些人是需要我们躲开的呢?”并不像自家老爹一样疑虑重重,对于妹妹的话,李承寀还是习惯性遵从的:“他们都不能接触了,那他们身边的那些势力就更加不能了。夭儿也真是的,好歹说个清楚嘛,也省得我们在这儿乱蒙乱猜的!” “你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当哑巴!”抬起手肘就轻击了一下站在自己身侧的人,李承宁俊朗的眉目之间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夭儿在外处境不易,你看看这封掐头去尾的信,摆明了就是担心会落到别人手里,权做以防万一的手段!在这种情况之下,她又怎能特意言明?能给你个提示就算是不错的了,偏你这个猪脑子,还什么都指望不上!” 李守礼已经懒得再跟平日里就不学无术的小儿子计较了,无奈地瞥了李承寀一眼,他低叹一声,道:“既然是这两方的争斗,那自然少不了安乐公主还有梁王了,他们,可都是韦后一派的。而且,”他眯着眼粗略地回忆了一下:“我依稀记得,早年间陛下要立卫王为太子的时候,梁王是极力反对的。如今再对上,那也就是新仇旧恨一起算了,倒也不在意料之外。” 李裹儿、武三思,再加上一个在后宫中大权独揽的韦氏,这可的确是个不容小觑的规模了。纵使李重俊再是个勤劳国事、励精图治的太子,他上位的时间那么短,恐怕手底下也难以积攒起可以与之相抗衡的实力。眼下,依他之见,李重俊唯一能够倚仗的,无非就是朝臣的忠心和皇帝陛下的爱重,除此之外,他的胜算实在是不高。要打赢这一场仗啊,那是相当之困难的。 “我看朝中现在有不少人跟安乐公主都交好啊,如果一概躲开的话,”生怕自己一出言就又要遭到训斥,李承寀左右看了看父兄,又咽了口唾沫,这才吞吞吐吐地道:“那会不会,显得我们太不合群了一些?”初来神都,又是格外惹眼的花架子身份,要是他们表现得太过特立独行,只怕反而会引来更多不必要的关注。这一点,可是他摸着良心说的啊。 “那就只能多注意着些,努力别让雍王府成为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了。”头疼地叹了口气,李承宁当即便道:“还是和从前在长安一样,低调行事,安稳度日,只要人家不找上门来,我们就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虽然没什么出息,但要是龟缩着能保命,他们还真不会太介意。 ------------ 第九十六章 太子登门 只是,计划的再好总也赶不上变化。就在父子三人在书房里谋划的差不多的时候,外边传来了管家小心翼翼的敲门声。李承宁皱了皱眉,转身出去应门,可没过一会儿回来的时候,余下的两个人却发现他整张脸都在顷刻之间变得难看到了极点,惹得原本还在问东问西的李承寀立时便噤了声。 “太子殿下跟着大哥一起回来了。”没等李守礼询问,李承宁已然哑着嗓子开了口:“现在正在前面花厅,说是等着要见父亲您呢。” 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李守礼的眉心眼瞅着都快要皱成一团了:“承宏带着他回来的?他们两个,什么时候走得那么近了?”不说敬而远之,居然主动攀扯上了关系,还把人给领府里头来了,这一回,这事情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善了的样子了。 “父亲不必多想,先去见见总是无碍的。”李承宁劝道:“大哥也未见得真就和太子殿下有那么多瓜葛,咱们去了解了再说吧。”凭空胡乱猜测总是大忌,还不如坦然面对,反倒来得更直白一些。 而正在那一行三人一边更衣一边琢磨着赶往前厅去的当口,一身月牙白锦袍的男子却是长身玉立,正站在窗前凝望着庭院里的景色,一张隽秀的容颜之上满是平和之气:“这个园子布置得不错,不知是否出自雍王的手呢?” “回殿下的话,正是家父亲自打理的。”身着鸦青色袍服的李承宏面如冠玉,翩翩然若古君子之风,看起来洒脱俊逸极了:“能得殿下一句夸赞,想来父亲也是高兴的,着实是难得得很了。”他今日不过是外出公干,却没想到会在茶楼里偶遇了太子,两人相谈甚欢之下,这位殿下便提出了过府拜访的要求。到底是君臣之分,纵然他心里觉得再不合适,口头上却也没有任何拒绝的资格。是以,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带着李重俊回了府,只盼望着这一次会面可以尽快结束,不要多生出什么事端才好。 “雍王胸中有丘壑,倒是颇具一番闲情雅致啊。”低声喃喃着,李重俊状若无意地继续道:“你们来神都的日子也不长,一切可都还习惯么?说来也是惭愧,当日金城在宫中之时,我没能多加照拂,如今你们来了,便权当是我的补偿吧。有什么难处,尽管跟我开口,我能帮忙的,定然不会吝啬。” “殿下这就言重了,实在是折煞微臣一家!”连连拱手施礼,李承宏面上已是有了几分惊惧之色:“金城公主殿下身负两国联姻重责,乃是天意如此,分所应当。我雍王府上下却是万万不敢贪领此功劳的,还请太子殿下您切勿挂在心上了!” 什么胸中有丘壑,还有照拂补偿之类的,李承宏光是听着,就忍不住头皮发麻,总觉得这位太子殿下字里行间皆是深意,但凡他一不留心,就要踏入对方设下的陷阱,而后无法脱身,万劫不复。要知道,皇室中人从来不说一句废话,李重俊无缘无故对自家示好,那定然就是别有用心的了。况且,自家小妹远嫁吐蕃本就不是他们愿意的,而是在皇权之下的被迫之举,他此时提及,总显得居心叵测,再加上桃夭以往在宫中也从未说过和这位太子殿下有所交集,这就不得不让李承宏下意识地提高警惕了。 李重俊转头望他,也不见如何动怒,只是轻轻地挑高了眉头:“哦,是么?是不敢贪功,还是压根儿就想跟本宫划清界限呢?” 他也不是傻子,神都的风声之紧,处在最中心的他自然比谁都知道得更清楚。然而他进入神都的时间到底是不长,哪怕他耗费了无数心力,无论是身家的厚重还是人脉的经营,比起韦氏这种常年扎根在此的那也是天壤之别。更别说如今还要加上他那个不可一世的皇姐,还有梁王武三思一家,每每行动起来,就难免捉襟见肘。他独立支撑,苦苦捱到今天,基本已快筋疲力尽了,所以才急着想着要给自己找一些外援过来,也好应付之后的局面。 其实神都中的老牌势力不少,各大世家盘根错节,手段卓绝的也不在少数。可他现在的状况却不够好,也没能做到以一己之力收复众人,为了避免落入别人预设的圈套,也保证己方阵营的彻底清白,他索性不去接触那些首鼠两端之人,反而第一时间来寻了才入京不久的雍王一家。其一是因为他们底子干净,除了他父皇,还没有被任何人关注过,其二则是因着他们和握有兵权的高府一向交好,再者,还有远嫁了的金城公主这一层关系,不管怎么样,他们都不应该拒绝自己的靠近才对。听闻金城公主和亲乃是被韦氏所迫,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乐意来助他们一臂之力,雍王府的人只要还有脑子,想来也会选择接受的。 “来者是客,更遑论殿下这样的贵宾?真正让蓬荜生辉,欢迎都还来不及呢,又哪有划清界限一说!”正在李承宏思忖着要怎么开口的时候,换过一身锦袍的李守礼已经是带着另外两个儿子从花厅外大步走了进来,一张经了风霜却依旧英俊的脸上满是爽朗的笑容:“不知太子殿下到来,有失远迎,实在是抱歉!还望殿下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等计较!” “雍王客气了。”回以一笑,李重俊快速地打量了一下厅中站着的四个男人,心中却是隐隐地有了些许满意和赞赏。终究是章怀太子的嫡出血脉,人品才华皆是不可小觑,也难怪当年的武皇会那般忌惮,不仅将他们搁置在长安,更是把小小年纪的桃夭郡主召进京中为质了。果然,万事都是有缘由的。 “实不相瞒,本宫前日前来,是有事要和诸位相商。”从方才李承宏的态度里,李重俊就意识到一味的示好并不是良策,所以他这番才一开口就带上了自称,也算是提醒之意:“若雍王不介意,那我们就在这里把话给说清楚好了。” ------------ 第九十七章 命数 这里?这里可是寻常宴客的花厅,毫无遮拦,耳目混杂,若是真让他当场就把话给说透了,恐怕这雍王府上的安生日子就真的到头了。李守礼下意识地皱了皱眉,随即便恭谨地抬了抬手:“府上招待不周,望太子殿下恕罪。还请殿下移步书房,我们可以坐下来慢慢谈。” “父亲……”最不沉稳的李承寀忍不住低低地唤了一声。他们才刚收到夭儿的来信,让他们不要跟太子和韦后等人接触,可这才一眨眼的功夫,就要将前者直接给引入书房了,这会不会,违背的也太明显了?虽说他还不清楚这位太子殿下此番上门来究竟是要说些什么,但他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雍王府这一回,怕是难免要惹上一些事端了。 “父亲和大哥领着太子先过去吧,我和三弟吩咐人去准备些茶点,稍后就到。”一扯李承寀的衣袖,李承宁上前一步,却是笑得得体无比,当即就把自家兄弟的那句低语给盖了过去。他太了解李承寀了,这个家伙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他都不会觉得奇怪的。要是搁平时也就算了,可现在李重俊还在呢,这万一说漏了嘴,那就当真就是祸患无穷了。 “嗯。”心乱如麻的李守礼自然不会在意这种小事,和李承宏两人一前一后引着李重俊就走远了。李承宁看着那一行三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嘴角的笑容才垮了下来,继而转头就又狠狠地瞪了李承寀一眼:“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就不能消停一点儿?有些话,当着太子殿下的面能说么?!” “可那也不能就这样让他进书房去密谈吧?”李承寀当然也明白其中的不妥,但他此时实在是顾不得那么许多了:“他是跟着大哥一起回来的,不知道有多少人瞧见了,要是稍坐一会儿就走了那也没什么。但这一进书房,再耽搁上个把时辰,我们跟他的关系还能撇得请么?!就算父亲可以什么条件都不答应他,可是在外人眼里,雍王府跟太子就是一伙儿的了,我们以后的路要怎么才能继续走下去?!”他一向只是玩心重了些,还不至于到全然无脑的地步。李重俊今儿个难保不打着同样的主意,为什么他们明明知道却还要硬往里头踩呢? 重重地叹了口气,想着自家这位弟弟总算是想到了一些关键,李承宁的眼神闪烁了半晌,最后残余的情绪除了无奈以外,竟然还略含了几分欣慰:“你说得是有道理,可是承寀,你有没有想过,自从太子殿下踏入王府以来,其实我们跟他,就不太能避嫌了?” 神都有多少眼睛盯着李重俊的一举一动,他不得而知。可这人既来了雍王府,那该有的关注就是半分都不会少的。眼下,只怕已经有无数人都认为他们和太子关系匪浅,谋划着要怎么具体应对了。所以,与其让李重俊的话被人探听了去,还不如将他带入书房密谈。至少,这样一来,谈判的主动权还掌握在他们手里,别人想要对付雍王府,还得先忌惮个三两分。 “这样,就避不开了?”李承寀不禁倒退了几步,俊朗的面容之上透出了几如实质的悲色:“这些人到底想要我们怎么样啊?雍王府什么都没有,为什么直到今天还要对我们苦苦相逼呢?明明夭儿她,为了我们这个家已经……”他们雍王府上的无价之宝,他唯一的一个妹妹,为了这所谓的江山社稷,把自己的一辈子都给搭进去了,为什么那些人就是不肯放他们一条生路呢? 真要说起来,其实雍王府上,跟桃夭关系最亲密、走得最近的,一直都是被众人视作不学无术的李承寀。当年,在神龙政变之后,李显一道旨意就将桃夭召进神都之时,最难受、最压抑的也是他。他恨自己无能,即便是长成了血性少年也依旧守护不了自己嫡亲的妹妹。可是上有父母兄长压着,他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带桃夭偷偷逃离的计划也被李承宁发现,接着便将他扣在了屋中,以至于他最终都没能给桃夭送行。好在,那时候还有怀瑾,有心上人陪在她的身边,他多少也能放心一些。 然而后来,她来信向父亲求援被拒,他当时就气地怒发冲冠,跟父亲大吵一架之后便想要冲去神都将妹妹给带回来。可还没等他成行,桃夭和高仙芝决裂继而接下了和亲圣旨的消息就接连传来,这一回,他知道,纵然自己再豁得出去,也必定是改变不了妹妹的心意了。桃夭自小就是一个极有主见和原则的人,她从不轻易许诺什么,可一旦她答应,那无论是什么事情,她都会坚定无比地去完成。他的妹妹啊,该是被怎样地伤到了心,才做出了那样一个令人扼腕的决定。人都说不撞南墙不回头,可桃夭摆明了就是要一条道走到黑,即便撞上了南墙也再不会回头了。因为,她的家人,她的爱人,没有一个站在她的身边,那个时候,他自小最疼爱的这个妹妹,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神都发皇城里,内心深处该有多么的无助和绝望啊! 李承寀不敢去想,也一直把这份懊悔和痛苦深埋在心里,从不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分毫。毕竟,他那时候怯懦无用,就算真去了神都,也帮不上桃夭什么,又何必在她伤怀远嫁之后还惺惺作态呢?只是,埋藏在心中的情感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淡去而消亡,反倒是犹如拍岸的浪潮,日复一日地在煎熬着他的那一颗心。直到今天,李重俊的到来和那些再明显不过的意图彻底地刺激到了他,让他不顾一切也想要把那个压抑在心底许久的声音给喊出来:“我们只想要一条生路,一条能让我们全家好好活下去的生路!为什么,连这点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满足我们呢?” 李承宁望着陡然失态的兄弟,一时怔然,直到过了很久,才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恍若低语地道:“这大概,就是命吧。” ------------ 第九十八章 心结 好在,李守礼终究是还记着自家女儿特意传递回来的消息,尽管李重俊一再明示暗示,他始终左挡右遮,装傻卖痴,直将一个懦弱且毫无志向的庸碌王爷形象给展示到了极致。纵然知道此人有一半是装出来的,可对上这样的货色,李重俊也实在是没有可以着手的地方。毕竟,他提出的那些要求,李守礼要么就是装不明白,要么就是唯唯诺诺地应了,却没有给出任何明确的答复或允诺。他如今再怎么样也还只是个太子,上有父皇李显在位,中间还有嫡母以及李裹儿这样强凶霸道的皇姐在,能做的着实有限。因此,在多番敲打之后,他也只得悻悻地离开。不过,依照这个形势来看,李守礼也注定站不到对面的阵营去了,便是如此,他也能稍微安心一点儿。至于日后的事,他还有的是时间来跟这群人慢慢耗。 “唉,虽说如今太子殿下式微,但还当真是个不好应付的人物啊。”即便是将人给送走了,李守礼也仍旧是心有余悸:“以他这样的心智,在如今的朝局里尚且立足不稳,很难想象要是我们牵涉过多会是怎样的一副局面啊!” 他很清楚,自己的那些招数并不能欺瞒过李重俊。而这个未来的一国之君,之所以没有当面戳穿或是步步紧逼,一来是最要紧的时机还没有到,二来则是雍王府于他而言也并不是放在首位的合作对象,还不需要用到什么太过极端的手段。是以,他乐得轻轻带过,反正今日他的到来已经是一种警告了。而自己府上,因着这一次照面,也铁定会被韦氏一党归入底子不干净的名单里,再想要站队,那也是不可能的了。 “太子殿下英明睿智,心中也有成算,名正言顺不说,朝中还有不少扶持他的李唐旧臣。”李承宏面露惋惜之色:“哪怕韦后权倾朝野,虎视眈眈,可他应当也由一争之力,父亲为何不愿助他一把呢?”有此等雪中送炭之恩,等李重俊日后登基为帝,他们雍王府也算是有了从龙之功,和现在的地位便不可同日而语了。若换做是他,势必是要冒上一回险的。然而李守礼方才在书房中的态度却十分明确,纵使他不甚同意,却也不会当面出言顶撞,所以直等到这会儿才开口询问。 “在这世上立足万分不易,光有人才往往也是无济于事的。”李守礼复又叹了口气,这才跟长子提及了桃夭寄过来的书信:“夭儿不会信口开河,更不会无端提起此事。而且,就算现在陛下乐意抬举我们,也不见得雍王府就高枕无忧了。为父都这把年纪了,也不再去想什么更进一步的事情了,只要我们一家人能平平安安,我就什么都不求了。” 李承宁和李承寀默然,低着头一句话也没有说,反倒是李承宏,听着这番言论就有些不平:“可是父亲,眼下的情形容不是我们想安稳就能安稳的下来的呀。这一回是太子殿下,下一回指不定又是哪个人找上门来!我们不能总是这么被动吧?相反,如果我们这一次帮了太子殿下一把,让他成功上位,那以后我们雍王府的地位就再无人能及了,没有谁,敢再欺负到我们头上!为什么您就不想着先去试一试呢?” “大哥,小妹她在信里都千万告诫了,你……”李承寀不太能听得下去,当场就低声提醒了一句,可还没等他说完,李承宏就斩钉截铁地阻住了他的话头:“是,我知道,夭儿交代过了。可是她远在吐蕃,又如何能了解而今的神都是什么样子的呢?当初迫不得已要将夭儿推到那个位置上,我们大家都很难过,可也不能因着一时愧疚就对她所有的话都言听计从吧?这不是弥补,这是不理智!要想让夭儿那样的事情不再发生,就只有让雍王府强大起来,让这满京城里的人都不敢再打我们家的主意!眼下,这么大好的机会都送上门来了,为什么你们还能够视而不见呢?” 平心而论,虽然桃夭和自己的年纪差的大了些,但李承宏也是发自内心地疼爱这个妹妹的。当年父亲无奈之下任由事态发展,他就曾一度忿忿不平过,凭什么大唐边境的和平要靠牺牲他嫡亲妹妹的终身幸福来实现呢?夭儿那么美,那么好,原本该有更灿烂的人生才对。但就是因为雍王府势单力薄,所以人人都敢踩上一脚,个个都想拿他们开刀!那时候,他无能为力,纵然再心痛,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妹妹被送走。可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不是么?他们来了神都,就可以不遗余力地往上爬了,只要站上那个巅峰,就没有人再敢折辱他们! “大哥……”没有想到一贯沉稳平和的兄长也会有如此失态的时候,李承宁上前一步,扯了扯他的衣袖,却是不知道该怎么样出言劝阻。其实,他大概也能知道这件事的症结所在。当年桃夭的事,对全家人而言都是一个巨大的打击。母亲自那以后缠绵病榻不说,就连素来闹腾的李承寀都跟着沉默了不少。尽管大哥什么都没有说过,可他明白,这也是兄长心里的梗。他原本以为时间会抹平一切,但现在看来,有些伤口却是越烂越深,从来没有一刻曾愈合过。 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李守礼像是在一瞬之间就老了好几岁。眼神哀痛地盯着自己的儿子好半晌,他似是疲累至极,连开口的嗓音都变得有些嘶哑起来:“承宏,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我知道你还在记恨我当时对夭儿的无所作为,只是……”蓦然转过身去,他甚至再没有了说下去的勇气,蹒跚着脚步就朝自己的屋子走去:“反正,这件事不用再提了,我不会同意的。雍王府,只要独善其身就够了。” ------------ 第九十九章 上门求助 既然已经亲自出马去找了李守礼,对于京中剩下的其他势力,李重俊自然也是不想放过的。尤其是镇国公主府,他更是慎之又慎,考虑了良久,才带上了太平公主最喜欢喝的雀舌茶上了门。 而对于这个侄子的到来,太平公主则是见怪不怪。其实,早在李裹儿搬回梁王府的那一天,她就在等着李重俊了。没想到这个小子这么能耐得住性子,直捱过了这么些日子才过来。 “姑姑,不知近来身子可还安泰?”气宇轩昂的青年举止斯文,谈吐清雅,光是这么看着就让人心生好感:“有些日子没来给您请安了,还望姑姑莫怪。”神都中人皆言太平公主李令月骄奢淫逸,喜怒无常,可在他看来,这位皇姑姑比起自家那个号称大唐第一美人儿的皇姐来说,性子无疑是要好上太多了。其实他跟太平公主也算是有过一些往来的,当年,在他还是小小的卫王之时,若不是后者借力打力地推了一把,只怕他还够不上如今的这个位置。所以,打从内心深处,李重俊对太平公主还是颇有一番尊重的。 “本宫不过是个闲散之人,这日子也过不出朵花儿来,无非也就那样吧。”一手端着上好的白瓷茶盏,一手轻轻地阖着杯盖,太平公主垂眸望着杯中漂浮不定的茶叶,神情并不分明:“倒是太子殿下你,听闻陛下器重,最近又把不少差事交代了过来。赶在这么忙的时候还能来我府上探望一二,这可当真是有心了。” “公事再忙,看望长辈的时间总还是有的。”微微一笑,李重俊望着对座那个美艳依旧的贵妇人,面上的表情控制的极好:“姑姑久居府中不曾外出,却不想连宫中之事都如此了解,倒叫侄儿万分羞惭了。”自从武皇离世之后,这位曾经备受宠爱、权势滔天的太平公主就退了一射之地。虽说京中偶尔也会传出她的风流韵事,但比起当年鼎盛时期的招摇,那已经是差了数倍不止了。这几年来,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不仅不怎么入宫了,连踏出公主府的次数都极为有限。可就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她仍能清楚地知道皇城中的最新动向,就不得不让李重俊为之心惊了。 轻笑了一声,太平公主浅啜了一口茶水,姿态甚是优雅:“只是闲来无事,难免就比寻常人的耳目要更清明一些,算不得什么大本事。”说来也是奇怪了,桃夭在的时候不觉得,可等那个小丫头走了,她却忽然觉得这偌大的神都一下子变得空旷了起来,那么多人,那么多事,偏偏看着就是觉得没意思。所以,她也越来越懒得出去应酬。反正该把握的人她私底下从未松懈过,而余下的那些么,不过是在韦氏母女手底下阿谀奉承着讨生活的小鱼小虾,她连瞧上一眼都觉得恶心,就更别提了。 “既然是这样,那姑姑想必也知晓安乐公主和武驸马近来的所作所为了?”眼前之人的态度过于轻描淡写,如果他不切入正题,恐怕她会乐得一直兜圈子下去。现在京中的势头对于太平公主来说自然是没什么,毕竟她的身份地位都摆在那里,即便是有影响,那也是相当的有限。可对于自己而言,那就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了。故而,哪怕知道太平公主是在等着自己按捺不住,率先开出筹码,李重俊也只得顺势跟上,而不敢有丝毫的轻忽。要知道,太平公主是他在神都能争取到的最大助力了,若是连她都不肯援手,那他的处境就当真要糟糕到极点了。 “那疯丫头素来会折腾,闹出的事总也不少。”阖上杯盖,太平公主抬眼瞅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就是不知道太子殿下你说的是哪一宗了?” 其实早在一向跟李裹儿不和的武崇训莫名放低身段,前往妻子的别院道歉求和之时,她就意识到肯定要有事情发生了。武三思那一家人都是一个德性,无利不起早的。要不是那个老家伙暗中怂恿或是许诺了什么,素来傲气且自恃风流倜傥的武崇训会突然做出这样有悖于常理的举动?开始之时,她防备的还只是梁王府上,可盯地越紧,她就越发现整件事的可疑,以至于到最后,她索性连李裹儿和韦氏都一起盯上了。不过可惜的是,尽管韦氏很不讨喜,但她治理宫闱的手段还是不错的。整个后宫即使算不上铁板一块,滴水不漏,打听起消息来也没有以往那么简单了。是以,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始终也只能以观望和戒备的状态来面对一切,而不是选择主动出击。说到底,这一次的架势一看就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她又何必搅在里面,平白溅一身脏水呢?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安乐公主和武驸马两人频频设宴,每次都必邀我前往。而且,其态度之友善,只怕从我出生至今都未曾有过呢。”微蹙了眉头,李重俊想起之前双方对上的那些场面,心里都觉得膈应得紧:“姑姑也不是外人,我和这位皇姐平素的关系如何,您也是看在眼里的。她如今这般做法,实在令人心下难安。” “或许,是她意识到你这位兄弟的重要性,想要跟你冰释前嫌呢?”挑了挑眉,太平公主的语气依旧是轻飘飘的:“单凭这一点,就认定她心怀不轨,太子殿下只怕是草木皆兵了吧。” “是,盛情难却之下,我总共去过两回,是没有任何不好的事情发生。可是,”李重俊的面色逐渐变得难看了起来:“她借口要加强护卫,将梁王府上的府兵增多了一倍都不止!这,这明显就是另有所图啊!”有谁在大宴宾客之时还要全副武装的兵丁拱卫一旁的么?这种宴会,恐怕不是逗乐戏耍去的,而是分明要命去的!他不傻,自能察觉到其下的暗流汹涌。 ------------ 第一百章 达成合作 居然连梁王府的府兵都不加遮掩地动用了啊……那群家伙,胆子当真是越来越大了。太平公主眨了眨眼,轻声道:“太子殿下是在担心,这是他们联手设下的鸿门宴么?” “没有证据,我什么都确认不了。”摇了摇头,李重俊清秀的面容之上满是无奈:“我也是没有办法了,所以才来打扰姑姑的。您在宗室里向来极具威望,又是我们的长辈,但凡您能帮我一把,那我就可以多一分倚仗,也不至于惶惶不可终日了。”敢来求这一遭,他多少也是了解过太平公主的为人的。若不把自己的处境形容的凄惨到极致,她大概不会相信他是诚心来上门求助的。都说女儿肖母,眼前的太平公主更是和早年的武皇一样,多疑到叫人难以置信。他势必得兵行险招,否则肯定又要无功而返了。 “你是大唐的太子,未来的一国之君,又有谁胆敢在你的头上动土呢?”朱唇轻掀,太平公主的语气里有着些微的嘲讽:“再说了,这些话,你大可以告诉你父皇,让他来给你主持公道。我只是区区的一个长公主,对于这些事情,只怕也是不好插手吧。” 自嘲地笑了一笑,李重俊双眼的眸光也是不由自主地黯淡了下来:“没用的。从小到大,父皇最为宠爱的,就是我这位皇姐。别说现在毫无实证可言,就算我抓到个一星半点儿的把柄,只要皇姐出言辩解,父皇也能相信是我蓄意污蔑。父皇的心啊,根本偏到了没边,在这种情况之下,无论我说什么都是徒劳的。” 这句话倒是真的。李显对于李裹儿这个女儿的喜爱和疼宠,早就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要不然,那个小蹄子也不会那般异想天开,一心要成为皇太女了。一想到这一点,太平公主的眼神里就只剩下了满满的不屑。连自己都没能做到过的事情,那个什么都不懂的丫头,凭什么?就凭李显对她无脑的疼爱还有那一张花瓶一样的脸么?可别笑死人了。 “那你又怎么能肯定我就一定会帮你呢?”放下茶盏,太平公主单手托腮,好整以暇地望着坐在自己跟前的这个年轻人:“我是你的姑姑,自然也是安乐公主的,按照道理来说,我应该一视同仁才对。虽然,平心而论,我不是很喜欢李裹儿那丫头,但我也犯不着为了你就去跟他们对着干吧?” 尽管那一帮人是以李裹儿为纽带连接起来的,可真正能做主的,还得算是韦氏和武三思。那两个人能从她母亲的时代好端端地活到现在,而且还都混得不错,其心智和手段就可见一斑了。虽说她并不畏惧和那两个人正面对上,也有能赢的信心和把握,可正如她所说的,如果仅仅只是为了一个李重俊,那她还犯不着付出那么大的代价。 这是见不着兔子不撒鹰了。这个女人,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一样的冷酷精明,不愧是最肖似武皇的那一位啊。李重俊默默地叹了一声,脸上的神情却格外郑重:“我不是那么不识好歹的人,自然不会让姑姑平白无故地为我奔波劳累。这样吧,只要姑姑您能助我在这次对峙中处于不败之地,来日,我必许您无上的富贵和尊荣。” “无上的富贵和尊荣?”玩味地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眼,太平公主挑了挑眉,意有所指:“这些东西,我拥有的足够多了。似乎,用不着太子殿下再以来日相许了。”她从出生之日起就是高宗和武曌最宠爱的嫡女,身份之贵重,整个大唐都无出其右。在别人眼里梦寐以求的东西,于她而言,一直都是唾手可得。要是李重俊的诚意只到这里,那今天的这一番谈话就纯粹是浪费时间了。 知道自己不是在跟什么普通人谈判,咬了咬牙,李重俊干脆也豁出去了:“若是我说,这其中还包含着无上的权力呢?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至尊之位,姑姑以为如何?”如果太平公主当真有和那几位交锋的实力,那他做的这一笔买卖就绝对不会亏。再者说了,他许的这个条件还得等到他正式登基以后才能实现,这中间会出现什么变故,只怕谁都说不准吧? “这个嘛,听起来好像还不错的样子。”漫不经心地点了点下巴,太平公主斜睨了他一眼,语带质疑:“只是,本宫向来不喜欢过河拆桥之人。这个报酬如此丰厚,来日太子殿下要是反悔了又该怎么办呢?”一人之下,万人之人……呵呵,在母亲在世之时,这个位置她就呆地够久的了。她这个侄子打得一手好算盘,想要借她的力气排除异己、顺利登基。可世事无常,不到最后一刻,又有哪个人知道究竟是谁借了谁的力呢? 闻言,李重俊索性站起身来,举起三指过额,沉声说道:“我以我的姓氏和生命起誓,今日对姑姑您所说之话、所应之事,绝无半句虚假!事成之后,也定然不会做出任何反悔之举!若违此誓,天打雷劈,人神共弃!”李家人是有着鲜卑血统的,对神灵誓约自来极为看重,从不敢轻易妄言。再加上李氏血脉乃是每一个皇族子嗣的骄傲,几乎比性命看得更重,这种誓言一开口,就足以看出一个人的虔诚和真挚了。无论李重俊以后会采取何种举动,但至少在这一刻,他的心是真的。 这小子,还真是特别敢说啊。太平公主诧异于他誓言的狠毒程度,却也充分理解了他此时内心的迫切,当下在微一愣怔之后就扬眉浅笑着道:“不过是开个玩笑,太子殿下怎么还当真了呢。你是国之储君,自然一言九鼎,你说出来的话,本宫无有不信的。” “那我今日拜托姑姑之事?”暗暗松了口气,李重俊垂手而立,神情依旧很是恭谨。 “梁王府上和韦后那里,我都会帮你多多留意的。只要你自己当心一些,我想,问题应该不大。”太平公主微笑着拍板:“希望我们可以合作愉快。” ------------ 第一百零一章 各怀鬼胎 “殿下,您是真的打算和太子联手么?”送走了李重俊之后,秋原重新换过一轮茶水,再望向太平公主之时,一双已在眼角生出了皱纹的眸子里就显出了十足的忧虑:“依奴婢的浅见,您,需不需要再认真考虑一下?” “嗯?考虑什么?”一边悠悠地饮了口新茶,一边散漫至极地出声询问,太平公主对于此事倒是一副不怎么上心的模样:“这小子总也算是有几分诚意,开出的价码我也满意,答应了也就罢了。说到底,当年他之所以能成为太子,也少不了我的一份助力。这满京城要寻个敌人容易,寻个帮手可就没那么简单了,还不如挑个跟我有渊源的呢。”说起来,这个主意还是桃夭那个小丫头提醒自己的。她那时候,应该也是想着要为自己多筹谋一些。可终究人算不如天算,到最后,她苦心布置的那一切都落了空,终于还是落得个和亲远走的下场。而自己这个得她多番益处的长辈,却是什么忙都没有帮上,想来的确也是她过于凉薄了一点。 垂手立于太平公主身边,秋原自是不知道自家主子的心思已然飘远,只是自顾自地继续道:“别的不说,单论韦后如今的势力,跟她当年还是太子妃的时候可不能同日而语啊。现在她坐镇中宫,又拢着皇帝的心,深得陛下爱重,就连陛下身子不适时的奏折都要经过她的手里,光是这一份殊荣,放眼大唐,恐怕也只有……”后面的话她却是不太好提起了,下意识地就掩了口停在当地。可这事儿满神都的人皆心知肚明,即使她不说出来,太平公主心里也绝对清楚。 “也只有我母亲,这第一位女皇帝才曾经拥有过了。”丝毫不避忌地接过话头,太平公主长长地叹了口气,眉眼间的神色却是意外地染上了几分戏谑:“走她以前曾走过的路啊……韦氏这个女人,不仅野心不小,胆子也是大得惊人呢。居然,心里还存着那样的念头……”也难怪李裹儿会那么不知天高地厚了,做母亲的脑子尚且不清醒,难不成还能指望下一代的蠢货更出色? 不过,如果从这个角度来想的话,现在的局势还真有几分当年的样子。那时候,她的父皇也是身有疾恙,动不动就卧病在床,朝事都耽搁了不少,一如现在的李显。也正是从那时起,她那个连太宗都称赞过其才华和胆识的母亲开始在朝中崭露头角,各种举措,各道旨意,每每下达,令行禁止。哪怕她对母亲曾做过的事再有怨怼之情,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的能力和魅力,远不在作为一个贤妻良母上。她是注定要登上历史舞台、在整个李氏王朝都熠熠生辉的存在。至于韦氏,哼,那个才疏学浅的女人,又算得了什么玩意儿!就凭她也想达到她母亲的高度,那纯粹是痴人说梦了。 “可是,眼下陛下对她的信任和依赖程度都是与日俱增,再这么下去,她说不定就真能得逞了。”对于政务方面,秋原并不十分了解,可她看得出李显的态度和韦氏手中日益加大的权柄。后宫毕竟是女人的天下,哪怕李显日后真的有所醒悟,开始防备韦氏了,她要动手脚,恐怕也算不得什么难事,就更别说迄今为止,人家那头尚且还夫妻一心着。自家主子素来英明,可这一次,她是真的担心她过于冲动,以至于搭进了自己的将来。 轻轻一笑,太平公主侧头望向秋原那张布满了焦虑的脸孔,却是叹息着摇了摇头:“你啊你,对我的喜好和心思把握的那么准,怎么换成是别人,就全然没了主意呢?要我说啊,在对人心的琢磨上,你当真是连桃夭那个小丫头都比不得!要不是她嫁得远了,我倒是宁可跟她多唠叨一会儿。”只是,像她那样好似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的女子,这世上本来也不多,又或者,是她苛求了吧。 “小郡主本就冰雪聪明,奴婢哪里能跟她相提并论!”秋原苦笑连连,却是没有放过太平公主的话中深意:“不过殿下您此言何解?难道说,陛下和韦后的感情,其实并不像外人所见到的那样?” “他们多年夫妻,又在我母亲手下共患难过,情分自然还是有的。”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此时的太平公主笑容可掬,看起来心情还挺好:“只不过,登上那个位置的人,纵然心肠再软、心性再怯懦,时间长了,也不可能毫无变化的。而这其中最为主要的嘛,当然就要属多疑和防备之心了。要不然,你以为前些时候高仙芝那小子是凭借什么才能如愿以偿调去西北大营的?无非就是他手里的兵权而已。交出去了,给了皇帝傍身的资本,那背个难听一点的名声,换属下更忠心又有何妨?”说得兴起,太平公主干脆顿了一顿,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这才接着往下道:“若我所料不错,这一部分的兵权,我那位兄长定然会交到李重俊手里。呵呵,谁让他看得中的儿子也就这么一个呢!” “把兵权交给太子殿下……”秋原闻言,却是禁不住浑身一震:“陛下他这是……已经在给自己留后手防着韦后了?”别人或许不知道高仙芝那件事的内情,可公主府在最初的愕然迷糊之后就很快把个中情由给理了个干净。那部分的兵权说重不重,说轻不轻,但真要到了李重俊手里,那可以发挥的作用就大了。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至死不渝、情比金坚呢。”嘴角微笑的弧度露出了一丝冰冷,太平公主低声道:“这是李重俊的本钱,也是我跟他合作的真正缘由。在绝对的武力之下,所有的阴谋诡计都算不了什么!这一次,我定然要叫韦氏和武三思那一干跳梁小丑知道后果!” ------------ 第一百零二章 没有不透风的墙 “听说,太子殿下这几日频繁离开太**呢。”作为神都当前最受人瞩目的一方,李重俊的一言一行自然会被人时时关注着。不光是镇国公主府,就连此刻的皇后宫中,也有女官正跟韦氏汇报着李重俊近来的动向:“他很谨慎,每次都是悄悄出去的,低调的很,倒像是刻意隐瞒行踪的样子。好在皇后娘娘您英明神武,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招,咱们的人啊,一直都在暗中盯着,连一星半点儿都没有错过呢。”以韦氏如今的权势,莫说是整个后宫,就连前朝,插得进手去的地方也绝不在少数,区区一个太**又能算得了什么。那位太子殿下自以为行事隐蔽,布置得当,却没想到他的每一步都被人牢牢地给看在眼里了,当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 “哦?”手拿一柄新送过来的团扇,眉眼精致的韦氏正细细端详着扇面上大朵盛开的牡丹花,语气里不经意地就带上了几分心不在焉:“说说看,他都去哪儿了。”也许是近来逼迫地太紧了一些,连那小子都感觉到不对了。他挑在这个时候出宫,多半是给自己找救兵去了。这一点,她丝毫不觉得诧异。她唯一感兴趣的是,以李重俊如今的身份,他会想要去找谁来帮忙呢? “太子殿下当先去了以前和张柬之大人交好的几户人家,无非也就是朝中的一些文官清流。那些人的名字,纵然奴婢不说,想必娘娘您心中也大致有个数了。”眼尖地瞥见自家主子嘴角扬起的那一抹细微弧度,女官顿了一顿,这才继续往下说道:“然后,太子殿下特意去了一趟雍王府,又于昨日前往了镇国公主府请安,大概就是这样了。” “雍王府和镇国公主府?”原本正摩挲着牡丹花瓣的手不由地停了下来,韦氏挑了挑眉,似乎到这个时候才来了点兴趣的样子:“他可真是病急乱投医啊,连这两家都不肯放过了。看来裹儿前些时日的行为让他受了不小的刺激,都开始慌不择路了呢。”正如女官所说,那些所谓的张柬之的故旧,她便是不问心中也自有个名单在。唯独李守礼和李令月这两个人,是在她的预想之外的。不过她好像是太高看了李重俊一些,这个名义上的儿子,手中所掌握的力量似乎远远不能够和自己相抗衡啊。 这两位的府上,是有什么问题么?女官的双眸中浮现出不解之意:“娘娘的意思是……雍王殿下和太平公主,完全不用放在心上么?”只是,雍王自从入京以后,便有了逐渐起复的迹象,就连他那三个儿子,都被人屡次夸赞,说是极有才华。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他们难免不会成为新的一方势力,更别提本就在神都根基深厚的太平公主了。连她都觉得这两方不容小觑,为何自家主子一经提起就是这么一副轻忽不屑的模样?总不至于,是主子她自己轻敌了吧? 仿佛是看出了她的心中所想,韦氏轻轻摇了摇团扇,神态却很是放松:“先说说雍王府上吧。本宫知晓他们一家近来在朝中的声望不错,可那又怎么样呢?不过是陛下因着桃夭那个丫头,心有歉疚,想要弥补一下而已。他们终究是章怀太子的嫡系一脉,势头过盛,时间久了,总会出问题的。所以,本宫从头至尾就没把他们放进过眼里,也压根儿没想过要伸手打压。反正都是早晚会跌落下来的人物,又何必跟他们斤斤计较呢。再说了,”她精心描绘过的眼眸虚眯,透出一股子慵懒的凌厉:“那一家子,素来就不是个有胆有识的,否则,当年又怎会任由自家唯一的嫡女进京而不闻不问呢?那帮胆小如鼠的家伙,注定成不了什么大事,即便是李重俊亲自找上门去,他们应该也不敢应承什么东西。你说,本宫平白浪费这个闲心干什么?” 细细思量了一回,又想了想自己曾见到过的那位雍王殿下的嘴脸,女官霎时之间就了然了:“娘娘说的极是,是奴婢愚钝了。”那样一个谦卑又谨小慎微的男人,的确是翻不起什么浪花来的。 “至于太平公主么……”韦氏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突然之间就轻笑出了声,看起来心情像是好到了极点:“以前武曌在的时候,她或许的确是煊赫无比,高高在上,连陛下和本宫都得对她点头哈腰。可今日不同往日了,能给她庇护的那个人已经死了,她所有的一切都不复存在,想要再跟本宫较量,那根本就是痴心妄想!本宫前次在宫中拔除了她那么多的人手和暗线,你看她有敢吭过一声么?呵呵,武曌在紫微宫病得奄奄一息的时候,她倒是有机会能胜过我们一筹的,可惜她没能抓住。现在嘛,就只能习惯被本宫压在头上了。” 说起来,李令月这个小姑子是她自嫁给李显之后就最不喜欢的一个人。可偏生从前的李显虽贵为太子,但在武曌那个老女人面前,连李令月的一半都比不上,害得她也被瞧不起,明里暗里,更是受了她不少的闲气。而且,她素来知道李令月野心不小,一度想接任武曌女皇帝的位置,这叫一直苦熬着单等李显登基的她如何甘心?好在,最后张柬之等人棋高一着,抢先扶持了李显,而她又和武三思暗中联手,在利用完那帮老头子之后又顺利地踢开了他们,这才有了今天的大好局面。不然,李令月只怕当真是能爬到自己的头上去作威作福呢。 “可是,奴婢听闻,武皇在世的时候,曾经送了太平公主不少暗卫,而且她在京中的诸项特权,陛下上位之后也并没有废止,而是一一留存下来了啊。”皱了皱眉头,女官仍旧是不怎么放心的:“以奴婢之见,太平公主并没有表面上瞧着那么弱势,若她和太子殿下联手,执意反扑,这事情……只怕也是可大可小的吧?” ------------ 第一百零三章 家长里短 诚然,如今的太平公主比起从前,低调了不止一点点。不仅不再赴宴招摇,就连出门都很少。可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手中的势力,并不是因着她的沉寂就不复存在了的。或许,她就是在府中暗地里筹谋着些什么才自始至终都安安静静,未曾发过一言。正所谓不叫的狗才会咬人,和自家主子的想法不同,她反而认为这种状态下的太平公主更可怕。 “你说的这些,本宫自然也都考虑过。”想到自己厌恶的那个人最喜欢的就是牡丹花,韦氏一下子连手里的团扇都变得不喜起来。随手将之抛到一旁,她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继而缓缓地道:“武曌和她,是本宫从来不会小看的两个人。是以,在陛下登基之后,本宫就在私底下开始了针对镇国公主府势力的剪除计划。刚开始,她的确是激烈地反抗过,不过随着计划的进行,她也是越来越力不从心了,直至本宫将她的羽翼全部修剪了个干净!”语至最后,已是夹杂了几分狠戾与咬牙切齿,和韦氏那张美艳无双的脸庞相映衬,一时之间,还真有了蛇蝎美人的观感。 她自成为皇后的那一天起,就没有一天是闲着不作为的。李令月的目标远大,她又何尝不是呢?既然武曌凭借女子之身都能坐上那个位置,那么她定然也可以!天下的男人都是一个德性,无论是李显还是武三思,在她看来,统统都只是些蠢钝不堪的庸才而已。她有能力也有手段,大可以让这天下易主再来。武曌能够以一己之力将整个武氏家族扶上巅峰,她又有什么做不到的?她连李显这个皇帝都能操纵于掌股之间,小小的一个李令月又能算得了什么?不过,真要细论起来,她还得谢谢上官婉儿。要不是那个女人提供了详之又详的情报,她清楚李令月人手的行动可能还不会进行的那般顺利。要怪也只能怪那对母女树敌太多,连天都不帮她们,也就不能怨她坐享其成了。 居然……在不声不响之间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么?女官的双眸因为震惊而瞪得大大的,可等刚她从这个消息中缓过神来,正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就听得殿外内侍的尖利嗓音响了起来:“启禀皇后娘娘,安乐公主驾到!” “裹儿?她怎么这个时候来了?”韦氏面色稍平了一些,随后就示意身边的女官退下:“行了,你先出去吧,本宫要跟公主单独聊聊。”她对自己这个女儿还是相当了解的,典型的无事不登三宝殿。她如果来找自己,那通常就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这种时候,她自是不希望有任何外人在场的。 “是,奴婢告退。”常年跟在韦氏身边,对于这对母女的习惯,女官也早就熟悉了,当下便识趣地转身退了出去。走到外殿之时,正碰上李裹儿风风火火地往里闯,一张如画的面容之上张扬的尽是蓬勃的怒气,也不知道是谁又招惹到了她。所幸,皇后宫中的人训练有素,也对如此场面见怪不怪,立时便都眼观鼻鼻观心地自去忙碌了,好像根本就没有瞧见这么个大活人来过。 然而作为母亲,韦氏就不能像他们这样佯装天下太平了。因此,几乎是在李裹儿坐下的瞬间,她就长长地叹了口气,开门见山地问了一句:“你这是又怎么了?谁又惹你不高兴了?” “还能有谁,无非就是武崇训罢了!”一眼瞧见那柄绣着牡丹花的团扇,李裹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场拿过就扔得更远了一些:“牡丹牡丹又是牡丹!他刚去碧水阁收回来的那个小贱人就叫牡丹!一天到晚打扮地妖妖娇娇的,也不知道是给谁看!”真的是要气死她了! “什么?收进门的一个舞姬?”韦氏闻言,却是差点儿没被她给逗乐了:“这种人也值得你生这么大的气?”碧水阁是神都里头数得上号的歌舞坊,一般的权贵子弟也时常流连,以示风雅。武崇训年轻有为又相貌堂堂,会领个把人回府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以往李裹儿也向来不曾搭理,怎么今天就会气到这般田地了? “母亲!你是不知道,”几乎是有些气急败坏,可又好像是不知道怎么启齿,李裹儿恼怒了半晌,最后只是忿忿地吐出了这么一句:“那个女人,长得跟李奴奴有五成相似!他明知我不喜欢那个野丫头,却还偏偏要将长得那么相像的一个舞姬给带回来!母亲你说他是不是就是成心的?!” 不管是李奴奴还是那个叫牡丹的头号舞姬,在她看来,那都是极其低贱的玩意儿,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她的面前碍了她的眼!这种感觉,早在当年初见李奴奴的时候就有了,明明是一个无依无靠到只能入京为质的可怜虫,却长了一副那样耀目的容颜。自从她开始在神都露面,自己这个大唐第一美人的名头就被连番质疑,这是她绝对不允许出现的情况!要不是母亲一直都说留着李奴奴还另有用处,让她不要过于计较,她一定早就出手料理了那丫头了。现在倒好,李奴奴远嫁去了塞外,梁王府上却住进了一个相差无几的牡丹,这不纯粹就是给她添堵么? “你这孩子……”关于自家女儿对李奴奴的心结,韦氏还是了解内情的,一听这话,顿时就笑开了:“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罢了,你看她不顺眼,随便找个什么理由就能处置了去,又何必跟驸马置这么大的气?何况,我早说过了,”她伸手揽过李裹儿,柔声劝道:“你是这天底下最贵重的人,眼界应该放得长远一些。那李奴奴纵然长得再美,最后还不是只能为我们所用?以你的身份地位,对于他们那些人,就当眼不见为净,不然,只能是无端地辱没了自己。” ------------ 第一百零四章 所谓计划 撇了撇嘴,李裹儿对于这番理论却是已经听得耳朵都快生出茧子来了:“母亲说了这么多,无非也就是让我不要耍脾气而已。可是他武崇训行事如此过分,我再怎么样也还是公主之尊,凭什么要我忍气吞声,仅仅只是处置了一个小舞姬就揭过此事呢?”上次,要不是看他态度和缓,小意温存,又显出了十分的诚心,她才不会轻易从别院回来呢!原本,这段时间以来,武崇训对她接连示好,温柔体贴,兼之他本就品貌出众,她还真动了和他重归于好的心,连自己一向宠爱的那几个面首都没有带回府中,就更别提亲近了。 难得她屈尊降贵,开始想着要跟他好好过日子了,可他一转眼就从碧水阁领回了那么一个东西,还不提前知会,这不是在打她的脸又是在干什么?!要不是顾及着韦氏前些天偶然跟她提起过的什么计划,她今天就要掀了梁王府的房顶了,而眼下她为着大局,硬生生委屈自己,一路强忍着怒火进了宫,最后就换来母亲这么轻描淡写的几句,这叫她如何能够甘心?什么身份贵重,眼不见为净的,她才不吃这一套,要想息事宁人,武崇训也该付出点代价才行! “那你想怎么样呢?”对于自己这个唯一的女儿,韦氏一向是爱如珍宝,面对她的时候,也往往要比平常更加耐心:“如果是其他时候,你要教训驸马的话,我也不会反对,只要不过火,由着你的性子,怎么着都行。但在而今的这个节骨眼上,武崇训还有用处,你不能动他。”毕竟,她刚和武三思做了交易,商量着要通力合作,将李重俊搞下马来。若是转头就碰了人家的儿子,那他们说好的联盟还算不算数了?这种自毁长城的事情,可不是她会干得出来的,说什么也得摁住了李裹儿,不能让她将大好的局面给搅了才是。 “他这么一个不学无术的风流浪荡子又能起得了什么作用?”鄙夷地扬了扬眉头,李裹儿刚想再骂,却又好像是在转念之间想到了什么,当即就斜睨着韦氏,语气微妙地道:“母亲,你总不至于是为了梁王,所以才特地找了这么个借口来安抚我的吧?” 自己的母亲和武三思过从甚密,甚至有了君臣以外的亲密关系,这一点,李裹儿从很早之前就发现了。不过她从不在意这些,即便母亲这个情人明面上的身份是自己的公公也一样。男欢女爱,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而她父皇身子向来不好,跟母亲在一起的时间也极其的有限,后者想从其他渠道满足自身需求也是再正常不过的。只是,武三思这人在她看来并没有太多可取之处,无论相貌体格,皆远不如她身边的那些个俊朗少年,也不知道母亲是瞧上他哪般了。此刻,再听她字里行间都透着对武崇训的维护之意,她忍不住就开始怀疑,自家母亲不会是真对武三思动了什么不该有的感情了吧? “你胡说什么呢!”没有料到她会突然蹦出这么一句来,韦氏愣了一下,继而便柳眉倒竖,语带恼怒地叱喝了一声:“李裹儿!我平日里是不是太惯着你了,这才将你养成了这副不知所谓的模样!这么大个人了,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你自己心里一点儿数都没有么?!”虽说她的寝宫被她打理的是滴水不漏,没有任何一丝风声会透出去,但也只是通常意义上。不管何时何地,那些不能说破的东西就是绝对不可以被拎到台面上的,哪怕没有外人在也一样! “那你就明确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要我跟武崇训故作姿态,还要频频跟李重俊交好却始终都不动手呢?”并不会被她这骤然严厉起来的口吻给吓到,李裹儿反倒是梗着脖子,姿态强硬地低吼出了这么一句。这些日子以来,她实在也是受够了。整日里在外人面前惺惺作态,跟她最厌恶的李重俊装作姐弟情深的样子,着实是恶心透了。她猜不到母亲的谋划,又不能拿武崇训出气,要是再不给她一个说法,她是真的就快要疯了。 揉了揉额头,韦氏感觉自己脑门上的青筋都快要暴出来了。母女俩大眼瞪小眼,彼此怒气冲冲地对峙了好半天,最后终究还是韦氏败下阵来,相当无奈地表示投降:“算了,反正你早晚也是要知道的,告诉你也无妨。只是,你必须要答应我,知道这件事以后,不许冲动,乖乖地给我回梁王府去。至于日后,你想要怎么拿武崇训解气,我都不会再拦着了。” “好,我答应母亲就是。”一口应得爽快,李裹儿立马就附耳过去,听韦氏低声述说了半晌,片刻之后,才将将回过神来。而这一回,她却是惊异地连眼睛都闪亮了起来:“母亲,你说的是真的?那个人,当真会这么轻易就入我们的套吗?” “他再聪明也不过是个凡人而已,是凡人,就必定有自己的弱点和缺陷。”双眸虚眯,韦氏的唇角微勾,稳稳的成竹在胸:“至于他会不会轻易就入套,那却是得看你们的演技如何了。”说着,她不禁又叹了一口气,抬手就轻抚了一下李裹儿的长发:“也正是出于这个考虑,我才非得让你短时间内先跟驸马好好处着。偏生你这个骄纵的丫头,一点儿苦头都吃不得!简直是让为娘的操碎了心!” 嘻嘻一笑,李裹儿本来阴郁到了极致的心情在这一瞬间却是彻底地明朗了起来:“母亲的心思素来深沉如海,盘算起来更是神鬼莫测。你不说,以女儿这点脑筋,又怎么能够想得到呢。这下好了,母亲既然都把话给挑明了,那女儿自当竭尽全力,不叫你多为难一点也就是了。” 至于那些让她瞧不顺眼的人嘛……呵呵,只要此番大事能成,那便是人数再翻上一倍她也能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就这么一小会儿,她且等得呢。 ------------ 第一百零五章 沉住气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事情的走向变得越发诡异了起来。先是梁王府和太**的来往逐渐频繁,一个热情如火,屡屡宴请,一个多番婉拒,回礼答谢。这一来一回之间,无一不透露着客气和友好,倒好像从前那些互生龃龉的时光都不复存在了似的。而正当密切关注着这两方动向的朝中大臣们看得摸不着头脑的时候,紧随其后而来的,却是安乐公主态度的变化。 众所周知,安乐公主恃宠而骄,向来目中无人,对于自己这个太子兄弟更是从来都不放在眼里,说话做事跋扈嚣张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遥想当初李重俊刚刚才被册封的时候,她便几次三番顶撞挑衅,不过是因着前者脾气好,又对她的身份过于忌惮,才始终都没有把事情给闹大。可就是这么一对几乎水火不相容的姐弟,前些时日,在相王府的赏花宴上偶遇之时,居然还和颜悦色地交谈了许久。而据当时在场的人私下透露,还是安乐公主先开的口,顺带着还对自己以往的任性胡为道了歉。李重俊作为男子,面对别人的温声细语,自然也没有紧揪着不放的道理,两个人喝过一杯水酒,当场就冰释前嫌了。 这样的情节,如果是放在其他人的身上,那无疑是十分常见且合理的。然而,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可是骄傲到了没了边的安乐公主,若说她会主动示弱求和,满神都的人只怕都没有一个会相信。只是,这桩事情确实是发生了,因为之后这两位殿下会面的次数越来越多,关系也越来越和谐,大有要往姐弟情深的方向去发展的态势。而一众满怀好奇心的旁观者,在惊讶地目瞪口呆之余,也只得暗自嘀咕,猜测着是不是宫中的韦后出面管教了女儿,这才导致了这一系列令人难以置信的场面的发生。不过,皇室成员间能安安稳稳的总是好事,因此,大家在茶余饭后谈论过几轮之后也就不再关心了。毕竟,神都是个每天都有着无数新鲜事儿发生的地方,与其盯着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花时间去瞧瞧碧水阁新出的花魁娘子,听说比原先的牡丹姑娘还要水灵呢。 “这么看来,眼下京中的热度已经散得差不多了。”李重俊听着手下人的回禀,一双剑眉就不禁微微扬起。近来朝中事务不少,李显也有意让他多加历练,是以,他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出过太**了,对外面的消息也实在是有心无力,只得依靠自己的几个心腹不断打听。 “是,不过梁王府上依旧还是没有什么动静。”单膝点地,跪在不远处的男人一身侍卫的装束,身形样貌皆是不起眼的很:“就连向来不耐呆在府中的安乐公主,最近也没听说有什么消息。她和驸马前些日子倒的确是为了那个牡丹姑娘闹过一阵子别扭,但这两天已经和好如初了。” “呵,这倒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了。”李重俊摇了摇头,脸色却变得有些凝重起来。碧水阁的那个牡丹姑娘,其实是他暗中派人怂恿武崇训纳回去的。这个长相美艳又跟远嫁的金城公主有几分相似的女子,可是他精心挑选之后才定下来的,为的,就是试探李裹儿他们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按照李裹儿的性子,如果此次她和武崇训的重归于好是真,那她在见到牡丹之后,定然会怒火中烧,而后,不顾一切地使出各种手段教训那两个人,甚至,他都早已做好了隔日就听到牡丹死讯的消息。然而,李裹儿没有。确实,她如他所想的恼了一段时间,可最后,她不仅没有对牡丹下手,就连武崇训都轻轻放过了,这根本不是她一贯的行事风格。除非,她早就知道这一切都是暂时的,只要能忍耐过去,以后的回报会比她短时间内得到的痛快更加丰厚。故而,她才会心甘情愿地装聋作哑,念着大局而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毁坏和武家人的联盟。 这一切的一切,都说明了李裹儿和梁王府先前的所作所为,是在为一个已经设下的圈套服务。而且,还是特别针对他的,一个无比巨大的圈套。 “这些消息,你有传去给镇国公主府上么?”沉吟片刻,李重俊复又开口问道:“太平公主那边,可有说什么?” “属下是先去了一趟公主府,把目前查探到的情况都说了一遍才回来的。”那侍卫垂着头,嗓音虽低却字字清晰:“公主殿下特意交代,要太子您务必沉住气,不要轻举妄动,最好,是以不变应万变。”他并不清楚自家主子和太平公主到底在谋划着些什么,可主子的担忧他是实实地看在眼里的,因此之下,传达起各类消息来,他总是不遗余力,唯恐漏掉一丝一毫。 “沉住气……”李重俊站起身来,在屋内来来回回地踱了好几圈,心底那一丝没着落的感觉却是越发地分明了起来。依他对李裹儿那一帮子人的了解程度来说,等此番事件的热度过去了、没有谁会再关注了,也就真正到了他们动手的时刻了。现在,可不就是箭在弦上了么?偏偏,事到如今了,他还是搞不懂他们究竟想要做些什么。不管是谋杀还是暗害,其实每一次出门,他都做好了完全的应对措施,可每一次,又都是提心吊胆到了极点,最后却什么都没有发生。这种每每全力以赴却又接连落空的挫败,难以形容,直搅得他整个人都跟着不上不下起来。原本还希望太平公主那边能有所收获,让他看到一点曙光,可到头来也只换得这么不痛不痒的一句。 “以不变应万变……”猛地停下脚步,李重俊凝神望向梁王府所在的方向,却是忽然苦笑着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气:“我恐怕,真到那个时候就什么都来不及了啊……” ------------ 第一百零六章 赴宴 翌日,正是武三思的寿辰,按照梁王府近来的高调作风,自然是一早就安排好了隆重的排场,并广邀了京中的权贵前来赴宴。是以,从一大清早开始,张灯结彩的梁王府门口便是一派车水马龙的景象,硬生生地将原本宽阔的街道都给堵了起来,场面之大,看得提早过来的李重俊下意识地便蹙起了眉头:“这一回,梁王府是不是也过于张扬了?” “据说这一次的寿宴是由安乐公主一手筹办的,就连宾客名单也是她亲自拟的,大家都不敢不给面子,所以就变成这般模样了。”跟在马车旁的还是昨日的那个侍卫,他目不斜视,沉声将自己打听到的消息一一向李重俊回禀道。 “这就难怪了,我说怎么来送礼的都比往年要多上不少。”一想到那个高傲无比的女人,李重俊也就了然了。他就说嘛,即便是当年武皇在位、武家人正当得势之时,武三思也不曾摆出过这么大的派头,如今看来,还是托了他那个宝贝儿媳的福了。 下了马车,李重俊才一抬眼就看见了正站在府门口迎客的武三思。大概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的他一身暗红色锦袍,逢人便笑,看起来容光焕发,倒是不太像以往那个一脸精明算计的阴郁男人了。李重俊敛了敛神,正欲走上前去,武三思却也恰在这个时候瞧见了他,当即便三步并作两步地下了台阶,拱手施礼就迎上前来:“老臣参见太子殿下!未曾远迎,还望太子殿下恕罪!” “无妨,原是本宫这回来得早了些。”微笑颔首,李重俊示意身后的侍卫递上贺礼:“今天梁王是寿星,该本宫道上一句恭喜才是,哪有让你给我请罪的道理。” “哎呀,太子殿下能来就是给足老臣面子了!”亲手接过礼物,武三思脸上的笑容谦卑而真挚,满的好像就快要溢出来似的:“还请殿下入府稍歇,小儿和安乐公主已在府中恭候多时,正好也能陪着殿下打发下时间。”说着,他便抬手招来了王府的管家:“领太子殿下去宴客的花厅,让公主和驸马好生款待着。” “好,那本宫就先不打扰了,一会儿开宴之时,再来敬梁王一杯水酒。”打了个招呼,李重俊提步就朝府里行去。比起门口的喧嚣,绕过照壁以后就算得上是清静了,李重俊长舒了一口气,跟着管家走了一段路,忽然便开口问道:“今日寿宴可有邀请太平公主?” 脚下的步子不紧不慢,那管家半侧了身子,一脸的恭谨:“回殿下的话,自然是邀请了的。不过公主殿下素来不喜欢早到,估摸着还得有一会儿才露面呢。”虽说太平公主近来久不出门了,但她以前也算是神都各大宴会的常客,因此,她的这个习惯,只要是各个府邸上稍微有些年头的仆从,没有谁是不了解的。 “嗯。”状似随意地点了点头,李重俊眨了眨眼,再没有多说什么。一行三人又走了一会儿,眼看着穿过前面的花园就要到宴客的地方了,一个小童却从他们身后急急地赶了上来,在月洞门前拦住了去路。 “吴管家,戏园子那边出了点事儿,一个武生从戏台上摔下来了。小的们不知如何是好,还请您老人家赶紧过去看看吧!”没等管家开口训斥,那小童已经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给交代清楚了。他似乎是跑得很急,额头上都汗涔涔的,说起话来还带着喘,显见得是慌了神了。 不过也难怪,今日本就是府上的大喜,主人寿宴之时要是出了什么旁的差错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而且,如果那武生没什么大碍也就罢了,要是伤的重了、见了血光,那就是天大的不吉利了,更别说现在宴席还尚未开始,丢了王府的面子是小,惊了府中的一众贵客就真正要糟糕了。 “慌什么!没见到太子殿下在此么?!”管家低声喝斥了一句,面色也在这一瞬间变得难看极了。可碍于李重俊在此,他也不好当场发作,眼瞅着那小童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他回转过来,跟着就朝身后之人躬身请罪:“府中下人不知好歹,冲撞了殿下,还请殿下息怒!” “罢了,既是府中有事,那你自去忙碌便是了,本宫自己前往花厅吧。”尽管权贵府上设宴都是办老了事的,通常情况下不会出什么纰漏,可有时候的意外总是难免的,李重俊对此也算体谅,并没有要过多计较的意思。他来这梁王府也不是一两回了,倒还不至于连个开宴的地方都找不着。 “可是……这……”管家面露难色地犹豫了一会儿,可一想到戏园子那边还有残局等着他去收拾,一时之间确也顾不得失礼了,当即一咬牙便沉声道:“多谢太子殿下体谅!花厅就在前面,太子殿下可以一路赏花一路慢行过去,小的就先行告退了。” “去吧。”李重俊淡淡地应了一声,抬腿正要走过月洞门,却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转头冲着那两人快步离开的背影又看了一会儿,眉宇间的思量显而易见。 “殿下可是觉得这两个人有什么问题么?”一直跟个影子似的坠在后头却不发一言的侍卫到的这时才上前了一步,循着自家主子的视线凝神望了望,又接着询问道:“需不需要属下跟上去瞧瞧?”虽然他并没有从那两人的身上发现任何异样,但主子就是主子,李重俊若有想要探寻的意思,他也只能一查到底。 “按理来说,应该是没有的。”李重俊无意识地皱了皱眉头:“不过,我总感觉有什么地方怪怪的……至少,给我的感受很不对……”只是,他自己都说不清那种怪异感具体着落在哪儿,让手下去探查也就根本无从谈起了。 “算了,或许是我多虑了。”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李重俊终究还是收回了目光,提步进入了花园中。 ------------ 第一百零七章 偷听 梁王府这座花园的景致倒是相当的不错,特别是当安乐公主嫁进来以后,武三思更是派了很多花匠专门负责打理。长年累月的精心培育之下,即便是如今这种并非百花繁盛的季节,园子里也依旧是花草丰茂,一步一景,尤其是其中错落林立的假山,布置得相当有意趣,乍看之下,竟颇有几分江南水乡的韵味。李重俊难得地来了点兴致,想着时间还早,索性停了脚步仔细观瞧。 宫里的御花园或许是远比这里要富丽堂皇,但到底是过于匠气,也更讲究排场,比不得眼下的景色来得清新雅致。也可能是因着近来的心境着实郁结,李重俊此时站在空无一人的花园里,静静地欣赏了片刻,一颗心倒是罕见地获得了少许的平和。而跟在他身后的侍卫依旧尽忠职守,安静地立在数步开外充当着木头人,不声也不响。 而随着这对主仆的静默,花园里的一切声响就显得更加分明了起来。隐在树冠上的鸟儿在婉转啼鸣,悠游在池塘里的鱼儿跃动溅起了水花,时不时的还有风声过耳,所有的细微动静都在这一方天地里被无限地放大了,包括风声里夹杂的那一点点细碎的低语之声。 “听说今日牡丹姑娘……公主……”那声音离得并不远,只是说话之人刻意压低了嗓子,以至于听起来断断续续,隐约间只能抓住几个字眼。 李重俊皱起了眉头,下意识地就循声走了几步。那人的话语间好像提及了牡丹和安乐公主,他倒是很想把个中内容听个明白。 “你是说真的么?待会儿宴席之后牡丹姑娘会当众献舞?”与此同时,另一个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大概是因为诧异的关系,她的嗓门比前一个稍微响了一些,直接便让李重俊分辨出了她们的位置,正是在他斜前方的那座假山石里:“驸马爷会舍得?他不是宠地要紧,平时都不带出来让人瞧的么?” “瞧你说的!再宠爱也只是个玩物,难道还能比老爷的面子更重要?”先前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这一次,却是明显地带了几分洋洋得意:“再说了,这是公主殿下提出来的,她最近心情那么好,驸马总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扫了她的兴吧!” “对哦,公主最近好像总是很高兴的样子。不仅不跟驸马吵架了,连见着太子都能笑脸相迎了,也真是奇了怪了,她以前不是很讨厌太子的么?” “殿下……”侍卫无声地以嘴型询问,一只手也已经顺势按到了剑柄之上,只要自家主子开口,他就会当场斩杀那两个嚼舌根的家伙。然而李重俊本人却仿佛并不是很在意,抬手止住他,两个人继续正大光明地偷听着假山里的窃窃私语。 李裹儿讨厌他,这事儿半点都不稀奇。可正如那个女子问的一样,他也很想知道导致这个人改变的真正原因。究竟是什么事情,能够令得李裹儿开心到连对他的厌恶都可以忽略不计了呢? “嘘!你小声一点儿!这种话你都敢说,被人听见,怕是连小命都保不住了吧?!”最早开口的女子到底还是更谨慎一些,立时就出言警告了一句:“今日太子殿下可要来赴宴呢!” “知道知道!我不过就是当着你的面问问而已,别人跟前我才不会多嘴呢!”说归说,那人的声音还是小了一点:“好姐姐,你就告诉我吧。以后我也能多注意一下,省得没事惹恼了公主可就不好了。”安乐公主的脾气不好是整个神都都知道的,而她府上的奴婢也是出了名的不好做。如今她眼看着就有常住梁王府的架势了,府中的奴婢们自然个个都噤若寒蝉。 “这个……我也只能大致给你透个底,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知道。”似是迟疑了一会儿,第一个女子的嗓音更低了,李重俊几乎要全神贯注地束起耳朵,才能将她的话给听个仿佛:“公主早先不是有过要陛下立她为皇太女的念头么,虽说后来陛下没答应,不过……公主前两天从宫中回来,那脸上的喜色挂都挂不住,你总也亲眼看见了,再加上她近些日子对太子殿下的态度,我看啊,这事情总是八九不离十了。” “不会吧?姐姐你是说……可是太子殿下都已经在了,皇帝陛下总不至于……” “那谁又能说得准呢?毕竟皇后娘娘还在宫中呢,能劝的动也不一定……要我说啊,还是枕边风最厉害!我看这一次啊,只怕是太子殿下要吃个暗亏,所以公主现在才事事都不跟他计较了。”毕竟,只是一个即将要被自己取代的人而已。落在安乐公主眼里,这个如今还干坐在那个位置上却毫不知情的人就是条可怜虫,光是同情怜悯也就够了,其他的情绪,压根儿就用不着太多。 “天哪,这宫中的事也太可怕了,已经定好的还能有改变啊。”像是被吓得不轻,第二个女子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那我们以后……可得好好服侍公主才行了,要不然……” “是啊,这也差不多休息好了,还是赶紧回厅里去伺候着吧。万一被嬷嬷瞧见,可又得说我们偷懒了。”两个婢女又低声说了几句,这才从假山的另一边闪出身形来,很快就消失在花园的青石小径上了。从头至尾,她们都没有发现,在假山外头,有两个人将她们的对话尽收耳底,而且,其中一个还是她们方才屡次提及的某个主人公。 “皇太女……”一手撑在假山石上,李重俊在这一刻几乎快要站不稳身子了:“原来,她的这个念头至今都还没有放弃过……”那他这个太子又算什么?拦在前头挡风遮雨的一个傀儡么?父皇他,难道真的就能狠心到这个地步? “殿下,不过是两个没见识的婢女的一面之词,当不得真的,您……”侍卫上前几步,下意识地想劝慰,可才说了没几句,也就为难地住了口。这些蛛丝马迹都太合理了,连他都忍不住想要去相信,更何况是原本就在多想的李重俊呢? “是,你说的对,当不得真的……”李重俊攥在山石上的手骨节分明:“我也,绝不会让它变成真的……” ------------ 第一百零八章 针锋相对 太平公主来的时候,寿宴基本上都已经快要开始了。好在同为京中贵胄,大家对这一位的作风也是见怪不怪,因此,她的入场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骚动,除却日常熟稔的稍微寒暄了几句之外,很快也就入了座。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坐在她身旁的就是李裹儿。 “皇姑姑大驾光临,真是使王府蓬荜生辉呢。”漾起一张笑脸的李裹儿看起来娇美矜贵,恰如一朵盛放在枝头的海棠花,艳色惊人,明媚无双:“说起来我也有些日子没见过您了,可见皇姑姑实在是贵人事忙。” 这话乍一听起来很是平常,似乎只是小辈跟长辈平素问候的惯常口气。然而在场熟知这两人过往的都心中明亮,这一对姑侄,还从未有过任何亲密的时刻,不当面争执就算不错的了,根本不能指望融融洽洽。更何况,如今的太平公主不比以往,自打武皇禅位去世之后,她早年前在朝堂上的诸多隐形权力就都没有了,所谓镇国太平公主,完完全全就是一个虚衔,平素只怕是清闲地厉害,又何来事忙一说?安乐公主此言,分明就是讥讽对方失了庇佑,风光不再,偏字里行间不带一丝不妥,实在也是用心险恶了。 说起来,今日的宴席是男女分开式的,男宾都在外花厅,由梁王和驸马招待,女眷则居内,归安乐公主负责,且两边相隔较远,外头是听不清里面的动静的。这么一来,可就苦了在场的女眷们,毕竟,论身份,安乐公主最为尊贵,而论辈分,则要数太平公主。现在前者先开了这么个不友善的头,万一后者直接对上,那她们这边连个能劝架的都没有。太平公主或许是没有自己这个侄女那般骄纵野蛮的性子,可在神都之中,谁都明白,这位一向雍容华贵、浅笑吟吟的帝姬是个绝不好惹的人物。光是一想到这两个麻烦人物要掐起来,在场之人就都觉得头皮发麻,连梁王府上的山珍海味都在霎时间变得难以下咽了起来,单顾着提心吊胆了。 “本宫不过是疏懒了一些,窝在府中闲散度日,哪有什么忙不忙的。”姿态优雅地端着茶水抿了一口,太平公主半垂着眸子,连眼角都没有捎李裹儿一下:“真要论起来啊,本宫可比不得你母后,听说皇兄最近身体又不好了,她一个人伺候汤药不说,还要帮忙批阅奏折……啧啧,真可谓是日理万机,辛苦异常啊。” 席面上的众人本就一面粉饰太平,一面留着心眼在听那两个人的交谈,太平公主这话一出,当下便惊得兵部尚书夫人手一抖,满勺的汤都洒了出来,连手背上都被烫红了一片。然而,她甚至都顾不得呼痛,随便扯了条绢帕草草擦完,竭力装作无事地继续端坐在那儿,唯恐被谁给注意到。而其余的诸位夫人小姐,除了尚且少不更事的以外,即便不像前者那般失态,多数人也还是跟着变了脸色。 若论话中深意,这一回,安乐公主可是输了一筹都不止了。陛下卧床不起,韦后代为处理国事这一桩,尽管人人都心知肚明,可这话,却并不适合拿到明面上来说,通常情况下,也基本不会有人有这种胆子。不过面前这一位是谁?神都内外,朝野上下,有什么事是太平公主不敢开口的?而且,她连日理万机这种字眼都用上了,就差没指着韦后的脸说上一句其心可诛,越俎代庖了。虽说当年高宗时期,还是皇后的武曌也做过同样的事情,也曾被不少人指责过牝鸡司晨,但那时候,她上有高宗的明旨,下有狄仁杰那一干贤臣的支持,明正而言顺。可眼下的韦后有什么?她甚至,连一个贤德的名声都没有。光看安乐公主这些年在神都里闹出来的事情,桩桩件件都透着荒谬可笑,就足可以想见这位母亲的教养是怎样的了。 再来,听太平公主这意思,韦后不仅把持着朝政,连照顾陛下的身体都是亲力亲为,不假手于他人。这种行为,讲的好听一些那就是他们鹣鲽情深,韦后放心不下皇帝,可真要认真计较起来,那其中的含义就又要变上一变了。毕竟,都这么忙了,还要心分二用,亲自出马,韦后这到底是放心不下皇帝,还是放心不下皇帝身边的人呢?何况,纵然李显的身子一直不甚强健,但近来缠绵病榻的次数也未免太多了一点。如果韦后真这么悉心照料,又为何连半分好转都没有见到呢?再阴谋论一些的话,那差不多就是韦后一去伺候汤药,陛下生病的时间就变得更长……而这个,又代表着什么呢? 能坐在这个席面上的人都不是傻子,心中暗自思量了一会儿就都摸到了个中含义,随即便连看向安乐公主的眼神都变得古怪了起来。明明陛下尚在,即便他身有疾恙,那太子殿下也可以代行职权,又为什么偏要统御后宫的皇后娘娘插上一脚呢?说到底,无非就是宫中的那一位野心过大,想要做和武皇同样的事情罢了。而作为其嫡亲女儿的安乐公主,之所以能如此飞扬跋扈,目中无人,大抵,也是受到了她母亲的影响,觉得大唐的天下都尽在掌握中了吧。 “皇姑姑这是说的哪里话?母后不过是见不得父皇病中还那般操劳,所以才希望能帮上一点忙而已,何至于就到了那种地步了。”就算再不通政事,可面对众人叵测的目光,李裹儿也知道这场面不对了,当下一边在心里对太平公主咬牙切齿,一边就想法设法地把话给找补回来:“都是我的不是,光顾着说话了,也没招呼大家。来来来,这是从江南请来的名厨做的鱼脍,大家尝个新鲜!”说着,又一连声地让边上的侍女多添写清酒上来,几番打岔,径直就把先前的话题给带了过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而从头至尾只轻飘飘说了一句话的太平公主,却是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开始用起膳来。她今日可不是冲着这个丫头来的,非要自己撞上来,那可怪不得她。 ------------ 第一百零九章 阴谋 只是,出乎太平公主意料的是,直至宴席结束,一大帮子人被领去戏园看戏,她也依旧没有看到她想要找的那个人。李重俊,这个家伙就跟消失了似的,连个影子都瞧不见,她明明收到消息说他过来赴宴了的。这么一会儿功夫,难不成就走了?怎么想都不太可能啊。李重俊知道她要来,即便真有什么事情也该等她一下再说,哪有这么着就走了的道理。不知道为什么,太平公主此时的心里竟莫名的有了一丝不太好的感觉。然而具体问题会出在哪里,她这一时之间也没有个头绪,只是凭空的心下惴惴,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 “殿下。”秋原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一面微笑着倾身给她奉茶,一面顺势在她耳边低语道:“奴婢打听过了,说是太子殿下临时有事,还未等到开席就走了。不过到底是什么事情,却是没有人知道的。”说完,她把茶盏放回桌上,自己也跟着重新退了回去,任谁也看不出来她其实刚刚才进入戏园。近来神都的风声日紧,特别是盯着太子殿下那边的,耳目尤其众多。早先太子去公主府拜访已经足够引人注目了,若是他们现在再往来密切,那保不准连自家主子的行动都会受到诸多限制,所以,她才不得不格外慎重。 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太平公主凝目望着戏台的方向,神思却是已经飘远了。临时有事……这种借口,大概也就只能骗骗三岁的小孩子了。李重俊行事素来稳重妥帖,极有分寸,怎地今日会这般失态,以至于都没等到开宴就离开了?莫非,是他今天过来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什么,故而才先行回去做部署?可是,也不应该啊,以他的个性,就算真的有所收获,也当派人暗中知会自己一声,安排得当才是,哪有这么急匆匆地就走了的。看着不像是他一贯的风格,倒是无端地多出了几分冒失、鲁莽的味道……而且,武三思既然敢在府中设宴款待他们,那明面上必然都是做到了极致的,怎么可能会随随便便地就给他们防备最多的李重俊发现什么呢?这里头,似乎怎么看都透露着一股阴谋的气息,让她下意识地就觉得十分的不舒服。 “皇姑姑这是怎么了,瞧着脸色不太好的样子?”更衣回来的李裹儿还没落座就状似关切地问了一声:“难道是今日的饮食不合胃口?要不要找个御医来帮您瞧一瞧?”如果是平时,她或许也就直接装作看不见了,可刚才在花厅之上,李令月才给了她那么大的一个难堪,她不报复回来总觉得不爽快。是以,稍有机会她就想针对这个人一番,也好给她添添堵。 “不过是好久没见着外人了,被堵的有点憋闷,出去透透气就无碍了。”依旧没有正眼看她,太平公主拂了拂衣袖,索性直接站起了身:“本宫去花园转转,就不劳烦你兴师动众了。”说完,她也不管李裹儿的脸色如何,扶着秋原的手就自顾自地往外走去。她早就不是意气用事的小女孩了,没有精力跟一个晚辈对着干。与其跟李裹儿在这里干耗时间,她还不如去琢磨一下李重俊的问题,反正这戏园子里也吵得很,她早就不耐烦了。 “你……”没料到太平公主会这么干脆,竟然说走就走直接让她下不来台,李裹儿顿时就铁青了一张面孔,连放在身侧的手都紧紧地攥成了拳头。然而那人走得飞快,根本连还击的机会都不给,她除了咬紧牙关忍下这口恶气以外,居然是毫无办法。不得不说,李令月那个该死的女人,总是能将她气到跳脚。 “公主殿下何必跟她置气。”一位打扮简朴却得体的老嬷嬷从后头上来,小心搀扶着李裹儿坐下的同时就在她的耳边轻声安抚:“想想皇后娘娘的计划,殿下您就该由着那群小人蹦跶,反正现在越欢实,之后就越凄惨。您的身子贵重,只旁观着看看戏也就罢了。”那日安乐公主离宫之后,皇后娘娘怎么想都觉得不安心,所以才特地拨了她到梁王府上。明面上是为着给这位小主子调理身体,可实际上,却是为了防止安乐公主的脾气一上来,不受控制之下毁了所有的安排。 好在,这几天她一直跟在一旁,冷眼瞧着,发现公主殿下也不是那种全然没有分寸的人,总体而言并不需要她操太多的心。不过,对上太平公主,似乎就是一个例外了。她家小主子,好像一碰上那位贵人就特别容易失态,也亏得今天太平公主有些心不在焉,并没有跟她太过计较。否则,以那位的雷霆手段、刀锋言辞,安乐公主怕是连哭的份都不剩了。 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直到心里的那股怒火消散地差不多了,李裹儿才重新平静了下来:“对,嬷嬷你说得对。我现在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安静看戏就够了。”她倒要等着看看,李令月那个不可一世的贱人,最后究竟会落得那般下场!哼,最好是不要沦落到她手里,不然的话,她一定会把过往这些年所受到的气统统百倍偿还! “对了,李重俊那边,嬷嬷确定都没有问题了么?”一筹谋到日后,李裹儿就思量到了今日之事。想着不久之前那个人来跟自己告辞的样子,她总觉得有些不安:“本宫瞧他的模样和以往并无区别,还是那种伪君子似的做派。咱们先前布置的那一出,他不会压根儿就没放在心上吧?” 露出一个成竹在胸的笑,那老嬷嬷不由地就伸手轻拍了拍李裹儿的肩头:“公主殿下放心,老奴安排的人手,绝对出不了问题,一切都是按照咱们事先预定好的进行的,没有半分差错。至于太子殿下么,”一双浑浊的眼眸闪了又闪,她的嗓音里尽是笃定:“如果他的内心和外表一样全无波澜,又何至于这么早就匆匆离开呢?太子殿下他啊,已经全然没有底气了。” ------------ 第一百一十章 回信 并不知晓神都此时正在进行着怎样的权力角逐,同一时刻,一身常服的桃夭正坐在书桌前,一边晒着暖暖的太阳,一边拆看着手中的信件。这是今儿个一大早就从林琅那边传过来的,想来也该是有了新的消息了。这么些日子以来她一直都空悬着心,如今拿到这信,难免就有了些迫不及待。 “殿下,那边的情况……现在如何了?”轻手轻脚地将沏好的一盏新茶放下,红芙双手紧握,难得的也透出了几分紧张。那里到底是生养了她的地方,不是说不挂念就能全然不放在心上的。 “这信……”才展开看了个开头,沐浴在阳光底下的少女就不经意地蹙起了眉头,连神情都不自觉地露出了些许诧异:“这信竟然是从雍王府出来的……”她以为,那人为了保全自己,会一辈子离她远远的,所以,她从不奢望能从他那里收到只字片语。然而今天,在她没有预想到的情形之下,这封从雍王府发出的问候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这确实也是世事难料了。 “王爷?”红芙也难掩意外之色,当即就失声问道:“可是他……他不是早就跟咱们划清界限了么?”作为始终陪伴在桃夭身边的人,她至今都还清楚地记得当初桃夭满心期盼着长安的来信,希望自小宠爱自己的父亲能伸出援手之时,雍王那里只捎来了无声的拒绝和冰冷的疏远。为了害怕被牵连,他甚至连说服桃夭认命的信都是写给太平公主的,从头至尾都在撇清干系,更别说有一丝半点儿的关心和爱护了。她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才知道一直口口声声说着自家宝贝女儿最重要的雍王可以自私怯懦到那种地步。说句不好听的,他这种做法,根本与卖女求荣无异。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在给公主写这封信的,而信的内容,又会不会再一次把这个好不容易从旧日伤害中走出来的女孩给伤个透彻…… “我身上到底流淌着他的血脉,又哪里是他几句话就能摘得清的了?”浅笑着摇了摇头,桃夭的这一抹笑意却并没有达到眼底。多么简单的道理啊,可她的父亲,就是没有意识到。又或者说,他在潜意识里宁可忽略到这一点,也不肯稍稍冒险帮她一把。亏得长安城里人人都知道她是雍王府最受宠的小郡主,如今看来,也纯粹就是个笑话而已。 “那这一封信又是……”红芙瞥了眼已经被桃夭折起来的信纸,小心翼翼地追问了一句。其实,以她的身份,原本不该这般僭越探听的。可她又实在是很担心王爷的来信会有什么不好的内容,以至于令自家主子再次伤心难过。若是放在以前,她大不了多注意一下桃夭的神色也就可以了,但自打这位小主子上一次重病昏迷行来以后,就养成了七情不上面的习惯。通常情况下,只要她不想,就没有人能够从她的脸上看出任何端倪。因此,她除了主动开口询问以外,根本就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随手将信纸放在了桌上,桃夭单手轻叩着桌案,似乎在考虑着什么:“勉强,算得上是投桃报李吧。我出言提醒了他们一下,所以,收到了一些消息的反馈而已。”事实上,除此之外,她也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自己收到这封信时的心情。 和以往的风格一样,即便是交由隐秘的渠道递送过来的信件,李守礼的用词依然谨慎到无可挑剔。没有一声问候,没有半句关心,好像他们只是陌路人一般。当然,在如今的这种境况之下,这种做法无可厚非,然而,作为一个对亲情有所渴望的女儿,桃夭还是从内心深处感受到了由衷的失望。那些过往的来自父母兄长的疼爱应该都是镜花水月吧,要不然,为何她远远观望的时候,一切都那样的美好,可每当她期盼地伸出手去,够到的却都只是虚无呢? 从前,每每当这种失落裹挟着她的心、让她痛到想哭的时候,总还有那么一个人愿意不计代价地陪在她的身边。他曾说过,无论到什么时候,哪怕所有人都放弃了自己,他也会一直都在的。可是一眨眼的功夫,连他也走了。现在的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啊。 “信上说,在他们看到信的当天,太子殿下就亲自去府上拜访了。”敛了敛心神,桃夭努力将自己的注意力全部转移到眼前的事情上来:“虽然他说的隐晦,但大致的意思,就是希望雍王府能站在他那一边,和他一起共同对付韦后。”这么一想,李重俊的动作还当真是很利索了,居然,会比她预计的更早开始拉拢人手……这也说明神都的局势已经到了万分紧张的地步了。 “那王爷他们……应该没有答应吧?”一听这个时间差,红芙的手都不禁绞在了一起。她不敢想象要是公主的信晚到那么一会儿又会发生些什么,如果雍王府真的迫于形势站到了前头,那…… “连替我在陛下面前说句恳请之言都不敢的人,在看到我的警告之后,他自然就更加不会冒险了。”终究还是耿耿于怀的,桃夭这么想着,嘴角的弧度就变得讥讽了起来:“不过,他们若是以为只要拒绝了就可以天下太平,那这想法可就太天真了。”既然到了神都,就别想着能独善其身了。这一次,没有了她这么个挡箭牌,想要保住全家、安享荣华的话,就得靠他们自己去筹谋了。 “殿下的意思是,还会出现其他的变故?”才堪堪放下的一颗心在瞬间又被提了起来,红芙望着少女精致绝艳的侧脸,一时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叹了口气,桃夭捡起那信纸,转头就扔在了炭盆里:“自古以来,纯臣都不会落得一个好下场,更何况是墙头草呢。”只盼他们中间还有个清醒的,可以为雍王府谋得新的生机吧。 ------------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夜半听琴 是夜,月朗星稀。桃夭所住的行宫之外,一个高挑修长的人影站在回廊转角的一团阴影里,一双深邃如暗夜星空的眸子牢牢锁定着那仍旧亮着灯的一间,英俊的脸孔就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了几分叹息之意。又是这样,这都一连几个晚上了,为何她从来都没有早早地休息过呢? “主子,你都在这里连续呆了几晚了,这天寒地冻的,又是何苦呢?”骆一出现在数步开外的地方,看着尺带珠丹这几日就没有变过的动作,禁不住的有些头疼。 你说这进去就进去,不进去就索性别来啊,天天站在外头又是干什么呢?纵然他把窗子给盯出一个洞来,里面的金城公主也肯定什么都不知道,有意义吗?虽然他并不清楚这两位之间又发生了些什么,可按照骆一一贯的行事作风,他是完全不能理解自家主子的思路的。有什么事情两个人摊开来讲个明白不好么,非得跑来做这种无用功,真的是让他瞧着都无语。 “她说得对,我要怎么做,是我自己的事,原本就不该想着把她给牵扯进来的。”像是完全没有听到骆一的话一样,尺带珠丹喃喃低语,脑海中回荡的,却还是女子那一日清晰而冷静的话语。 他不得不承认,是他过于迫切地想从桃夭那里得到他需要的东西了,包括她的笑容、她的关注、她的支持以及她所有的一切。或许,是因为祖母就是这样对待祖父的,毫不犹豫地就为他奉献了自己的一生,所以,他怀着无比的期待,希望自己的妻子也可以做到同样的事情,甚至,和他并肩而立,共享这大好河山。只是,他忽略了其中最为关键的一点,那就是桃夭的出身。和自幼长在吐蕃部族的祖母不同,桃夭终究是大唐的人,要她短时间内就背弃自己的国家和亲人,那显然是不现实的。他满心只想着要改变她,让她变成符合自己意愿的样子,却从未问过,那到底是不是她想要的。所以,被她冷落到直接赶走也算是咎由自取,他又有什么理由去寻求她的原谅呢?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骆一听得一头雾水,想要再劝一下又总有一种没处着手的无力感。欲言又止了一会儿,他终于还是神情纠结地闭上了嘴,认命地继续当他的影子侍卫去了。果然陷入感情的人都是傻子,就连一向最英明神武的赞普也不例外。反正他是管不了了,就由着这位再疯上几天吧。再不济,还有太后娘娘在呢,总不会让主子折腾坏了身子就是。 就在这主仆二人再度沉默下来,像是要站成两座石像的时候,那亮着灯的屋子里却是率先有了动静。幽幽的暗夜里,一阵清凌凌的琴音随着夜风飘了出来,隐隐低哑,若有似无,却曼妙悦耳得仿佛一只纤柔的手掌在人的心头轻轻撩过,勾得你不自觉地就想要调动起全身上下所有的感官,只为了一探究竟。 “这……这是公主殿下在抚琴?”骆一不由地惊讶出了声,他还从未听说过这位大唐的贵女有这样的才能。毕竟,古琴在吐蕃并不盛行,他也并没有听到过如此水准的演奏。而在神都的时候,尽管他有意查探过关于金城公主的讯息,可所有资料加起来,那也实在是少得可怜。当时他就忍不住怀疑,这个女子是不是除了一张好看的脸蛋以外,根本就无才无德,以至于没有一样东西是拿得出手的。不过现在看来,倒似乎是神都的人走了眼,亦或者是里头的那位过于低调,才最终导致了这种名不副实的情况。 “嘘!”将食指竖在唇畔冲着骆一比划了一下,尺带珠丹却是束起了耳朵,认真地去捕捉那空灵中带着一丝飘渺意味的琴音。他不是骆一,自小博览群书的结果就是他对古琴方面虽不精通,但也有着足够的了解。世人都说琴由心生,他倒是想借此机会,去听一听桃夭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随着那阵阵琴音响起的,是一个女子婉转低回的吟唱。起初是平缓而清冷的,像是在淡淡地述说着一个故事,继而便透出了一股思量,想起了不在场的某个人。而最后,伴着如流水般潺潺四溅的琴音,那便只剩下了缠绵悱恻的怀恋和眷念、惋叹和遗憾。那种挥之不去的清浅哀怨,在月光下几如实质般凝出,虽然观赏性极高,可也将听者的一颗心都拧了起来,恨不得替曲中人垂下几滴泪才甘心。然而那女子却并未就此停下,反而是续续低弹,重复吟唱着最后两句,宛若杜鹃啼血一般,不死便不罢休。那分明是声声饮泣,句句锥心,道不尽曲中之痛。 骆一尚且没有这么高的领悟能力,可也听得整个人的心境都跟着乐曲起伏不定。作为习武之人,他着实不喜欢这种犹如飘在半空中的诡异体验,太不踏实也太过玄妙了。然而更为离奇的是,他压根儿就控制不了自己。尽管他神思清明,理智也都保存完好,但只要那乐声、歌声不停,他就好像着了魔似的、不由自主地跟着它在走,想脱离都脱离不出来。这种莫名其妙被他人操纵了情绪的感觉,他这一辈子都没有经历过,实在是有些吓到他了。 至于尺带珠丹,他此时已全然没有心情去顾及身后的下属了。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庞之上满是费解,男子轻声低语,一开口,却奇异地跟上了女子吟唱的节拍:“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这世间,当真有一种感情会深刻到如此地步么?哪怕她早已身在千里之外,哪怕她和那个人注定此生再无缘分,她也要思之念之、至死不忘么? ------------ 第一百一十二章 放不下的思念 “殿下,时间不早了,也该歇息了。”一直安静地站在外间,直到一曲已毕,而少女却坐在古琴前久久不曾动弹,红芙才悄声走了进来。大概是今天收到了雍王府来信的缘故,尽管公主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异样,可她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些微不同。单看她拿出了许久都不曾碰过的古琴就知道,她的内心,其实远没有外表上看起来的那般平静。 “要是能睡得着,我又怎么会有这种闲情逸致呢。”素手轻触着琴弦,桃夭的脸色淡淡的,眼神中却透着一股渺远,整个人无端地就显出一种孤寂落寞的气场来:“红芙姐姐,你说他现在还好么?”西北大营,到底也不是多养人的地方,他好端端的神都不呆,跑那儿去是要干什么呢。 他?红芙愣怔了一下,而后才模模糊糊地反应了过来:“殿下说的,是……是高将军?”说起来,桃夭年纪虽然不大,但性格之果决,却是红芙毕生之仅见。自从她和高仙芝决裂以后,她基本上就再没有提过那个人,即便是自己有意撮合、刻意提醒,她也坚决地不为之所动。这让红芙一度觉得自家小主子的心肠是寒冰凝成的,一旦固化,就坚硬到不可扭转,再没有任何改变的余地。然而此时此刻,在深夜的吐蕃行宫里,她却突然主动说到了那个恍若禁忌一般的人,这是要…… “嗯。”苦笑着点了点头,桃夭垂眸望着手中的古琴,脸上的神色在一瞬间变得复杂极了。这架古琴,是她八岁高仙芝亲手做了送给她的,说是天下独此一件的生辰贺礼,送给天下最独一无二的桃夭郡主,希望她能喜欢。 但凡是他送的东西,她什么时候不喜欢?更何况,她私下曾听三哥提起过,制作那架古琴的桐木是他跑遍了神都和长安两地才找到的绝佳材料,比之寻常工匠所作,要好上数倍不止,纯然是耗费了心血的。别说她本就爱琴,纵然不用,看在他这番苦心之下,她也只有欣然接受的份。毕竟,普天之下,没有人会比他更用心地去对自己了。 所以,尽管她从小练琴,库房里也收了古琴无数,可一直带在身边的,只有这一架。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它还在,她就会觉得那个人离自己不远,只要拨动琴弦,她就仿佛能感受到那个人的气息。原本神都郊外遥遥一别,她是决意这辈子都不再抚琴的,但是今天,她不知怎的,心里忽然就平静不下来了。 也许是来自神都的信件再一次粉碎了她心底那所剩无几的卑微期盼,也许是她终究离家太远,心生茫然,又也许,是塞外的夜格外凄寒,以至于让她变得脆弱不堪……这一刻,被理智苦苦压抑了许久的那份思念犹如江水决堤一般泛滥而来,几乎快要将她整个人的心防冲毁淹没,直至半点都不留存。 她想他,疯了一样地想他。她想见到那个人,想像以前一样,埋头在他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她想听他说,即便这世上所有人都放弃了她,他也依旧会站在她的身边,不离不弃。怀瑾哥哥,她最爱的怀瑾哥哥,她付出所有代价也想跟他厮守终生的那个人啊,为什么,最终也还是弃她远去了?为什么这世间男子的心都是那么的大,容得下江山社稷、天下苍生,却独独容不下一个小小的她呢?明明她所祈求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简单平凡,可最后得到的却往往事与愿违?她只是个普通的小女子,儿女情长,目光短浅,也从未怀有过什么拯救黎民百姓的宏伟愿望,为何如李裹儿之流肆意妄为还能享有那么多美好,而她始终安分守己、谨言慎行,却终于天不遂人意呢?她不懂、不明白,想埋怨一句天道不公,可念及林琅那一干出身天香阁的女子,她又似乎少了那么点理直气壮。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就是她的处境,永恒尴尬的处境,所以注定超脱不得,连心里的念想都不能够再轻易地宣之于口了。 “西北大营虽则清贫苦寒,但对有志男儿来说,却是可以一展身手的大好天地。以高将军的性子,在那里,应该远比在神都要如鱼得水吧。”并不晓得面前之人的心神已经飘得不见踪影,红芙暗叹一声,面上却还带着十足的笑意:“假以时日,想必又得加官进爵,也就是京中那些好吃懒做的闲散公子看不开,将那里视作地狱呢。” 她不清楚公主此时提起高仙芝到底是什么意思,可她明白,以桃夭如今的身份,有些念头是断不可再有的了。是以,她虽顺着她的话头在说,但却尽量用上了闲聊笑谈的口吻,假装那个男子只是昔年故人,一时说起,再没有其他任何一点多余的意味。这样,对这个少女来说才是最好的。 “加官进爵……”轻轻呢喃着那四个字,桃夭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倒是乍然笑了:“要真能如此顺利,却是如了他意了……”他说过,想要在朝堂上拥有更多的话语权,这样就可以做他想做的事情了。瞧,即便她现在不在了,他也没有扔下这个目标,还在坚持不懈地为之努力着,不愧是自己用真心去喜欢过的怀瑾哥哥。 “殿下,您这是……”越看这样的桃夭越是觉得胆战心惊,红芙上前几步,下意识地就想把那架琴给收起来:“您自己的身子都照顾不过来,就不要再想太多了,还是去休息吧。”她实在是担心桃夭太纠结于过往,反倒徒增心事。小小年纪,心思本来就很重了,再添上其他的,那还要不要过日子了。 “好,就听红芙姐姐的。”没有伸手拦阻,桃夭笑了一笑就径直站起了身来。没有了她的生活,高仙芝一样能过得很好,而既然他可以做到,那自己也就没什么不能够的了。 ------------ 第一百一十三章 让步 一夜无话。翌日一大早,尺带珠丹就来了行宫,说是要陪桃夭用早膳。而莫名其妙被红芙从被窝里挖出来的少女朦胧着双眼,却连半点胃口都没有。 “赞普这么早过来,是有什么事情要交待么?”接过红芙递过来的一盏热热的杏仁奶,桃夭强忍住打哈欠的冲动,语气平淡至极。倒不是她对尺带珠丹还有什么意见,而是像她这种睡眠质量不高的人,难得有一觉安眠却被人硬生生地给打扰了,她此时的起床气说是几可燎原也不为过。要不是看在尺带珠丹身份的份上,她恐怕一早就将人给轰出去了,哪还能这么好声好气地说话。 “我们两个之间,难道就只剩下这么实际的关系了?”替她夹着糕点的手蓦然一顿,尺带珠丹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的笑。抬手挥退了身后侍立着的下人,他盯着桃夭看了一会儿,继而才低声道:“那天的事情,是我不好,我不该那么跟你说话的。” “嗯?”桃夭小口小口地喝着杏仁奶,一时之间还有些懵:“你……你这是……”来道歉的?这又是闹得哪一出啊,明明那天态度不好的是自己,怎么最后反而是这个男人先低了头呢? “我回去仔细想过了,你说得没有错。不管我要对大唐做什么,那都是我的事情,我不应该逼着你做出选择的。”将早上特意吩咐人做好送过来的桂花栗子糕推到她眼前,尺带珠丹很是认真地道:“你是我的妻子,无论什么时候,我都要护你周全,让你无忧无虑地过完这一生,而不是让你卷入更多无谓的纷争里。”如果她愿意站到自己身边,帮着他一起对付大唐,那自然另当别论。可她既然没有这种心思,那他就不能奢求太多了。祖母是祖母,她是她,哪怕这两个人的性格手段再如何相似,她们也绝对不会是一模一样的。之前,是他要求的过分了。 “她可是认认真真地在尽一个孙媳妇的本分呢。”早上,他去祖母那里问安的时候,老太太一边给他看那些用心精致的糕点,一边笑着就说了这么一句:“她是个聪明人,早就表明了态度了,你也该学着聪明一点。要知道,强扭的瓜总是不甜的啊。” 是啊,不甜,光是听着昨晚的歌声和乐声他就深刻体会到了。所以,他已经在尽力挽回了。她既愿意做一个无可挑剔的妻子,那他再怎么着也该同样尽到为人夫的义务。至于其他更多的,也只能说是走一步算一步了。毕竟,要将那个人的痕迹完全抹去太难,而他所拥有的,仅仅只是时间,并不适合操之过急。 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桃夭放下手里端着的瓷盅,脸上的神情却是突然多出了几分微妙:“你为什么……”领悟能力忽然之间就突飞猛进了?而且,为什么每次都会对她这么宽容?她对尺带珠丹,的确算不上好,他就算是生了气或者想甩她的脸子,她都可以理解,唯独眼前这一出,她是怎么样都看不明白。 伸手抚了一下女子披散在肩头的如瀑青丝,英俊的男子叹了口气,似乎是无可奈何的模样:“谁让我输给你了呢?你是个无可指摘的妻子,而在作为你丈夫这一项上,我确实没有尽到责任。所以,也就只好让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想,我会努力做得更好一点的。”说来也是可笑,他原本是企图逼迫出她最真实的面目,可没想到到头来不堪承受这一切的还是他自己。 然而,相比起以前那张温婉贤淑的假面,他还是更喜欢现在这个有真实喜怒哀乐的桃夭。只是,这样的相处,注定了他要比以往更懂分寸感的掌握,也意味着他的人生里从此不再只有前进和攻击,他要慢慢开始学会退后和放手了。大概,祖母也是看出了这一点,故而今日才会特意出言提醒。总之,他和桃夭之间要走的路,肯定是短不了的了。 “这么说来,以后你在我的面前,只是我的丈夫,而不是吐蕃的赞普了?”再不复先前睡眼惺忪的状态,桃夭的一双美眸眼波流转,慧黠一笑间恍若春风拂面,满树的落英缤纷:“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再给你一次机会,否则……” 仿佛是被这乍然盛放的璀璨笑靥给迷了眼,尺带珠丹深深地凝望着近在咫尺的少女,过了好半晌才笑道:“自然是这样的,否则我在你那里就全无诚心可言了。”说着,他停顿了一下,才又接着道:“我算是明白你的小字为什么会叫桃夭了。”平素那张脸不动声色已是妍丽精巧,而一旦再辅以生动表情的点缀,那就是这世间最美的风景了。他何其有幸,可以将这道风景留在吐蕃,却又何其命苦,到目前为止还无法走进这道风景里去。不过,比起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的高仙芝,他这应该算是很好的了。 “我的小字?”还停留在他前半句的许诺里,桃夭一时微怔,并没有回过神来:“我的小字又怎么了?”自从两人大婚之后,她就将桃夭这个名字告诉了他。毕竟,夫妻之间相处,以尊号称呼还是相对较少,而她又不喜欢李奴奴这个带了太多委曲求全意味的名字,所以,当他问起之时,她基本没怎么思考就给出了答案。只不知道他这会儿是又想到了什么,偏偏单提起这件事来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薄唇轻启,尺带珠丹语带低回地念出了这两句。不知为何,他的嗓音低沉异常,隐约间还带出了几分缠绵悱恻,再加上他此刻过于炙热的目光,桃夭白玉般的耳垂一热,面颊上不经意地就染上了一抹浅浅的绯色,犹如菡萏最鲜嫩透亮的一瓣,乍看之下美不胜收。 她的小字其实源自武曌钦赐的封号,然而此时被他这么一解释,似乎也并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当初,父亲他们在那般唤着的时候,何尝不是希望她灿若桃花,宜室宜家呢? 不过,这世间最美好的愿望也往往最容易落空。她所有的绮梦,早在神都就尽数幻灭了。 ------------ 第一百一十四章 出游 达成和解的两人在用完早膳之后就一起出了行宫。因着近来还算颇有空闲,尺带珠丹主动提出要带桃夭出去逛逛,而有意转换心情的后者看着对方期待的神色,当然也说不出拒绝的话语,一行几人轻车简从,很快就出了城,直朝草原的一角行去。 “所幸最近天气不错,现在这个时辰阳光正好,你也不会觉得太冷。”坐在铺了厚厚毛皮毯子的舒适马车里,尺带珠丹伸手替桃夭拢了拢身上的大氅,神情自然至极:“整日呆在行宫里也太闷了,很该出来走走。吐蕃虽然比不得大唐的繁华热闹,但总算空气清新,景色怡人,偶尔看看还是挺好的。” 这倒是真的。或许是地广人稀的缘故,桃夭瞧着这里的天空都仿佛要比神都的更加透亮和澄澈,就更别说是皎白如棉絮的云彩了。站在行宫的回廊上,她都时常感觉自己抬手就能触摸到那片蓝天,也不知道这个季节的草野又会是什么样子。她光是这么想着,心中已忍不住开始有了丝丝的期盼。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应该是充分考虑了她不能受凉的缘故,这辆马车不仅布置地极其舒服,就连窗户都被挡的严实。尽管并不影响光照,可却阻碍了她望向外面的视线,是以,现在的桃夭完全就是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地到底在哪里。 “秘密。”长眉斜挑,尺带珠丹一贯凌厉冷峻的面容做出这个表情,在不经意间就带出了几分邪肆的味道,倒是又有了点他们初见之时的不羁和强势之感:“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那我们去干什么呢?就光是散步?”对他故意卖关子的举动表示不满,桃夭微微撇了撇嘴,却是直接跳到了下一个问题。说实话,她已经很久没有过离开城池和人群了。这种感觉,就好比是鸟儿忽然从一直羁押着自己的牢笼中脱出身来,新鲜感十足的同时还掺杂着满满的跃跃欲试。她迫不及待想领略外面的风光,却又囿于许久不得自由,一时还有些不知所措的茫然。 “你想干什么呢?”很少看见素来风轻云淡的少女展露出如此符合年纪的生动一面,尺带珠丹不由单手支着下颚,饶有兴趣地盯着她:“我带你去骑马好不好?”散步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既然到了草原上,不体验一下那种风驰电掣的速度就太可惜了。 骑马……桃夭的眼底隐约有流光一闪而过,然而她面色不变,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好啊,我还从来没有在草原上骑过马。” 这意思,是她以前就骑过了?尺带珠丹有着些微的诧异。大唐风化开明,豪门贵女纵马游街也是常事。可在他看来,桃夭这副身板未免过于单薄纤柔,他还以为她一直是那种养在深宫的娇弱女子,从不曾经历过类似的活动,先前还一度想着要教她来着,没料到……如今看来,居然是自己小瞧她了? 正在他想再度开口问上一二的时候,平稳行驶的马车已经停了下来,而骆一的声音也在外面稳稳当当地响起了:“赞普、公主殿下,到地方了。”于是,尺带珠丹索性住了嘴,先行起身下车之后,又转头将桃夭给扶了出来,那动作体贴细致的,让一旁立着的骆一都看得瞠目结舌,下意识地就垂了头去,再不敢瞧上第二眼。 “那是……雪山?”一步站定,桃夭就注意到了不远处的巍峨山峰。拜这里的好天气所赐,在碧空白云的映衬之下,那座山的轮廓显得格外清晰。放眼望去,但见山脚下还是一片苍翠,到了半山腰则逐渐转变成了皑皑的白色,及至山巅峰峦,那就是耀目到晃眼的纯白。长这么大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瞧见这样的景色,当下,一双桃花美目中就有了别样的光彩。 “是啊,雪山。”走到桃夭身边,和她并肩而立,尺带珠丹的声音低沉悦耳:“从雪山上淌下来的融水滋养了这里最大的草场,也就是你眼前的这一片了。若说吐蕃哪里的土地最肥沃、哪里的景色最漂亮,那肯定就属这儿了。”在吐蕃人的眼中,雪山是最神圣的,所以早在很久以前,他就想让她亲眼看一看了。 “那条河也是雪山融水积聚而成的么?”不远处,一条不甚宽广的小河正淙淙流淌,那灵动的水声在微风中轻轻曳过耳畔,仿佛能让人的心也跟着变得欢快起来。桃夭不禁小跑了几步,蹲下身去掬了一捧在掌心,那沁凉的触感激得她一颤,随即却又撒开手掌笑出了声:“水好清,用来泡茶一定不错。”清透地都能瞧见河底的青草和石子了,这和平素用的可完全不一样。 “那就让骆一装一些带回去。”一边示意身后站着的某人上前,一边用衣袖替桃夭擦去手上的水,尺带珠丹只是笑着摇头:“这可是雪水呢,冰的厉害。平时那么怕凉的一个人,这会儿玩起来倒是什么都顾不得了。”跟个小孩子似的,怎么看也不像是之前他所熟悉的那个金城公主。早知如此,他应该早点儿带她过来才是。 “也不至于就那么矜贵了吧……”有些不习惯他的动作,桃夭下意识地抽出了手,却是转过头去继续往前走了:“那里是什么,好像有好多花,看着好漂亮。”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方才听着尺带珠丹犹如操心的老父亲一样碎碎地念叨着自己,她的心里就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几分动容。 这样细碎日常的关心,自打高仙芝也从她的生活里离去之后,基本上就再没有过了。那些温暖,只在她尚且不懂事的孩提时代昙花一现,之后的很多年里,她都习惯了一个人冷冰冰地过日子。所以,当这种久违的感觉再度袭来的时候,她第一反应不是欣喜或者感动,而是下意识地惊惧,继而便忍不住地想要推开。 ------------ 第一百一十五章 塞外风景 而另一边的尺带珠丹,察觉到她隐约的抗拒,却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一丝不悦,反倒是挑高了眉头,抬脚就继续跟上了前去:“那是格桑梅朵,草原上特有的,生命力很强,这个季节往往漫山遍野,看着还是挺赏心悦目的。” 比起大唐人人追捧的华贵牡丹,他还是更喜欢这种草原上的小花。尽管没有那么靡丽雍容,但也有着独属于自己的一份绮丽和娇美。与温暖舒适的花房不一样,草原的气候千变万化,生存条件也着实艰苦,因此之下,一株格桑梅朵最终想要绽放在阳光底下,通常就需要付出格外的顽强和斗志。就好像他们吐蕃一样,虽然远不及大唐那样华美贵气,可他们有着非同寻常的生命力和战斗力,只要还有呼吸和心跳,那就永不停止向上的脚步。终有一天,他们会屹立在山巅之上,俯视所有曾经将他们踩在脚底下的人。 “格桑梅朵……”桃夭喃喃地念着这个略微有些陌生的词:“这意思是,代表着幸福的花?”对于吐蕃的语言,她并不算熟悉,可在确定要过来的时候,她也是下了一番功夫去学的。不说太精通,偶尔遇上个别词语问题还是不大的。 面带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尺带珠丹也有些意外:“你居然懂吐蕃话?”他还真是从来没听她提起过。他原以为她对吐蕃的语言乃至风俗习惯应该都是一窍不通的才对。 “不算很懂,简单一点儿的可以大概听明白,再多一些恐怕就不行了。”耸了耸肩,桃夭的表现无辜而诚恳:“在神都也不会有特意教授这方面的博士,学个琴棋书画之类的也就差不多了。”在神都人的眼中,吐蕃不过是个小小的番邦,全然不足挂齿,又有谁会花心思去学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呢?尤其是像她这种地位的贵女,平日里提到一句恐怕都会觉得是在自降身份,就更别说是更深层次地沾染或浸淫了。说起来,要不是京中还有个一心钻研学问的欧阳博士,她这片想要学习的热情大概早就付诸东流了。 琴棋书画……尺带珠丹想起那晚听到的琴声,心中就有些闷闷的:“我还从来没见过你碰这些东西。”虽说吐蕃贵族尚武,对诗词歌赋之类的文雅玩意儿颇为不齿,但没禄太后是个极有远见的女人。在见识过文成公主当年带来的各种技艺和文化之后,她就起了学习和利用的心思,作为她一手带大的孙儿,尺带珠丹从小也是耳濡目染。即便比不上神都的那些风流才子,可桃夭若有心与之沟通,总也不至于是对牛弹琴。 “在吐蕃,应该没有人会喜欢这些吧。”没有注意到身边之人多少带了几分古怪的表情,桃夭自顾自地俯下身去,摩挲着一株格桑梅朵的花瓣,眼眸中就透出了喜爱之色。估计是在神都看厌了那些人为斧凿出来的精美和细致,相较于那种浮华空洞的虚假美丽,她更欣赏眼前这种。乍一看并不起眼,可越是接近,越能发现其中蓬勃的活力和极其旺盛的生命力。那种充盈之感,就好像是能透体而出一般,单是这般看着就足以令人心生愉悦、满目赞叹。代表着幸福的花啊,它还真是十分担得起这个名字。 “只要你喜欢就可以了,何必去在乎别人的感受?”尺带珠丹皱了皱眉,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你是我的妻子,在吐蕃,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没有任何人胆敢置喙的。”如果连这些小小的爱好都需要因此而束之高阁的话,那他给她的所谓自由岂不成了一句笑话。他连大事都想通了,自然更不会在小细节上拘束她。他想看到她自如自在地生活,肆意一些,而不是规行矩步的一板一眼。 “唔,我倒是也没有特别喜欢或是怎么样。”桃夭一脸的无可无不可。学经史子集或者吐蕃语言那都是有用处的,至于其他的,在她看来,更多的功能只是消遣。习得这四艺,在太平盛世之时固然可以算得上是有一技傍身,但凡精通者或许也能赚个才女之名,以便日后更好婚嫁。可余下更多的,估计也就是在男人面前献个艺、邀下宠了吧?她很抗拒这种类似附属品或是玩物的感觉,所以也从没打算用这四艺博取谁的欢心。人生漫漫,她走的这条路注定孤寂,若是可以,她宁可只愉悦自己打发时间。 “不过,你要是想听我抚琴或者对弈的话,那你只管开口也就是了,我还是乐意奉陪的。”回眸冲着微微愣神的尺带珠丹展颜一笑,桃夭松开手里的花枝,继续缓步漫行。看在这个男人今日格外好说话的份上,她还是乐意跟他相处的更好的。尽管她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像对待高仙芝一样地去面对他,但既已结为夫妻,那就意味着从此免不了命运与共。相比整日里横眉冷对、怒目而视,她倒是更希望两个人的相处能融洽随意一些。尺带珠丹的脾性其实还挺不错的,作为朋友甚至知己,应该都会是个不错的选择。 “好,我记住了。”唇角弯起,尺带珠丹原本还有点郁闷的心情因着她这句话而彻底变得明朗起来。打了个呼哨,他牵住女子的手,示意她朝远处看:“走吧,说好要骑马的。”这里四野无人,场地开阔,最适合马儿奔跑了。 “那是……我们的马?”顺着男子手指的方向,桃夭望着一黑一白两匹马快如闪电般地驰骋而来,一双眼睛就不禁瞪地大大的:“好神武的马儿!”和平素她看到的那些都不相同,那种昂扬奔腾的精气神,非长期的放养生活而不可得。再加上两匹马都没有辔头和马鞍,却偏生如此听尺带珠丹的话,她稍稍一想也就回过神来了:“是你驯养在这里的?” ------------ 第一百一十六章 礼物 “嗯,那匹黑马原本是草原上一群野马的头儿,偶然间被我碰上的,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它给驯服。”微笑着看那两道流光飞速奔来,尺带珠丹的语气里也是不由自主地染上了几分自得:“我喜欢它这种姿态,所以驯服了之后并没有一直将它关在马厩里,而是时不时地就会放到这里呆上一阵子,没想到后来过了一段时间就自个儿找了媳妇了。” 这也算是意外的收获了。毕竟,野马群的头儿也不是一般的小母马可以匹配的上的。他见过那匹白马几次,知道这同样是一匹百里挑一的名驹,模样也好看,正好可以送给桃夭。 “那这么说来,那匹白马是还没有被驯服的了?”扬了扬眉,桃夭颇感意外。她原以为,尺带珠丹会给自己找一匹性格温顺的小马,然后在草场上轻飘飘地绕上两圈就算了。现在看来,对方这是打算来真的啊。不过,她还没接触过野性未除的烈马,光是这般瞧着倒觉得有几分意思。 点了点头,眼看着两匹马已经到了跟前,尺带珠丹直接一招手,那当先的黑马就第一时间停了下来,顺带着还用硕大的脑袋去蹭了蹭主人的掌心,一副乖觉到了极点的模样。而它身后那如雪洁白、身形矫健的白马,却是打了个响鼻,继而甩了甩尾巴,似乎显得有些不耐。相较于自己的伴侣,它从未跟人有过任何的接触,潜意识里也在抗拒着这种陌生的关系。是以,即便它跟着黑马一起过来了,与桃夭等人却还是隔开了一段距离。不远不近,刚好在套马索够不着、而它也能快速奔走的范围之内。 啧了一声,桃夭难得地对一匹马起了欣赏之意:“戒备心够强的啊,看来也是很有灵性了。你难道就没打过什么主意?”一般来说,越是性子烈、警惕性高的马就意味着它越通人性。这样的马匹,撇开脚程不论,那已经是千金难得的了。虽说她也不是什么相马的大行家,但跟着高叔叔和高仙芝看多了,她对这类动物还真是有着不少了解的。单看眼前这一匹,毛色纯净无暇、四蹄修长有力。跑起来更是神采飞扬,宛若流星追月,那必定是极品中的极品了。吐蕃人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以尺带珠丹的性子,她不信他会毫不动心。 “知我者,果然要数夫人了。”一边顺着黑马油光闪亮的鬃毛,一边回身冲着桃夭邪肆一笑,此时的尺带珠丹,就好像是吐蕃正午的阳光一样,俊美耀眼到惊人不说,浑身上下更是充斥着一股别样的热力,和平时那副高冷到生人勿近的样子全不相同:“不过,这主意是替你打的。我已经有了黑风了,自不需要再多一匹。可它又是我坐骑的伴侣,再送给别人也不合适,故而只好请夫人你勉为其难地收下了。”他通常情况下都是叫她的小字的,只要在语带戏谑之时才会以夫人相称,所以他这话一出口,桃夭基本就明白了他的用意,当即就笑到扶额。 这么多的理由、这么大顶高帽子戴下来,纵然她再不想,也只有乖乖收礼的份了。为了不让自己拒绝,这个男人还真是煞费苦心。不过,送其他东西她的确是未必会给面子,但要是这匹神骏异常的白马,她还真是相当喜欢,既然都送上门来了,那就铁定是不会再撒手的了。 “依我看啊,这匹马的归属权可还没落到你手里呢,这个时候就说出让我收下的话,怕是不太合适吧?”眨了眨眼,桃夭露出了一个孩子般促狭的笑:“这万一没能搞定,那夫君大人您的脸面可就要尽数扫地了。”反正骆一和红芙向来都乖觉地很,从不探听他们两个的交谈,在避嫌的同时也会尽职地做好放风的工作。是以,现在的桃夭对着尺带珠丹,已经开始没大没小起来,也算是回击他刚才那么戏谑的口气了。 “这个嘛,就要靠夫人潜心替我祈祷了。”尺带珠丹转过身来,冷不防地一把将仍旧在兀自好笑的女子带进了怀中,同时又稍稍俯低了一些身子,直到两个人的鼻尖相对,呼吸可闻:“要是为夫不幸驯服不了,颜面扫地,那也只能证明夫人祈祷的心不够真诚,以至于神灵都不肯帮忙了。夫人你觉得这话有道理么?” 有道理,真是相当有道理。成了是他的功劳,败了就是自己的心不诚,这都是什么魔鬼般的说辞!桃夭咬紧了一口银牙,就差没当着尺带珠丹的面狠狠地磨上一磨了:“如此听来,夫君你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倒是让为妻的突然感觉不放心起来了。”说着,她不等尺带珠丹回过神来,脚下步伐轻盈地一送,纤细如柳的腰肢随之轻摆,也不见她有如何大的动作,整个人瞬间就如同一尾滑不溜手的游鱼,灵巧异常地从男子两臂间的禁锢里滑脱了出去,转眼就到了白马的附近:“我们大唐女子一向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既都说了这是送给我的礼物,那就让我亲自出手拿下吧。” “夭儿!不要胡闹,赶紧过来!”调笑归调笑,看到桃夭一本正经地朝白马步步欺近的时候,尺带珠丹终究还是没忍住心底的那一丝慌乱:“夭儿回来!太危险了!” 当初自己拿下黑风那几乎都是险之又险了,那一匹,不见得会更容易。而且,他先前从未听到过任何金城公主擅长骑射的说法,他实在不知道,她如今这一下子,是真的成竹在胸还是纯粹的不知天高地厚。她说她骑过马,这一点尺带珠丹是全然相信的,可她的骑马技术又能到什么水平呢?这和驯马可是实实在在的两码事,当真不能混为一谈,一个处置不当,那就要人命关天了。 “放心吧,没事的。”早已一步步移到白马身侧,桃夭注视这它那双乌黑发亮的纯净眼眸,心底的喜爱之情便又多了一分:“我是不会伤害你的,希望你也一样哦。”话音未落,她突然抓住白马的长鬃,一个迅捷无比的翻身,轻轻巧巧地就落在了马背之上。别说是稍远一些的尺带珠丹了,就连白马本身,都压根没反应过来自己的背上突然多了个人! ------------ 第一百一十七章 驯马 “咴——”猝不及防之下,白马立时就发出了一声高昂的嘶鸣,而后奋起前蹄,高高地人立而起,用尽了全身力气想把背上的那个人给丢下去。它自由自在惯了,还从来没被人这样欺负过,实在是又惊又怒,控制不住地想让这可恶的人类吃点儿苦头。偏生桃夭似乎也早有准备,在双腿夹紧马腹的同时,一双纤手也牢牢地揪紧了马鬃。哪怕她整个身子都随着白马的动作而竖直了起来,她也仍旧是稳稳地趴伏在马背之上,半分都不带动摇的。 “夭儿!”没料到她一出手就直接引来了这么大的阵仗,尺带珠丹的心跳都不由地漏了一拍,下意识地就往前紧追了几步:“夭儿你抓紧了,千万不要松手!”他根本没有想过,外表看着柔柔弱弱的少女做起事情来居然会是如此的雷厉风行,以至于连半点反应的时间都没剩下给他,现在想要阻止,怕是也已经十分困难了。 “主子您稍安勿躁。”原本落后一段距离的骆一在局面发生变化的瞬间就赶到了近前,看到男子脸上分明的焦虑,他想也不想地就出言安慰道:“看公主殿下的身手,马术应该也不错,短时间内肯定不会有问题的,您用不着过于担心了。” 这却是实打实的真话。毕竟,即便是在吐蕃,能在方才那种情况下还不摔下马来的,也只是少数。桃夭既然已经能做到这一点,本身就很不容小觑了。再者,驯马本身就是一件风险极大的事情,跌撞损伤都是常事,压根儿就没有风平浪静的。在骆一看来,桃夭这不过才刚刚开始,尚且不用太过着急。反正人都上去了,他们能做的也就是在她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伸手拉上一把,其他的,还是得静观其变。主子担忧成这样,看着可不太理智,和他平时的风格差得太远了。 “什么叫暂时不会有问题?!等真出了问题还来得及么?!”头也不回地冲着骆一低斥了一句,尺带珠丹来不及顾念更多,一个纵身跃上一旁在原地刨着蹄子的黑风,他一夹马腹就箭一般地追了出去:“夭儿你坚持住!我马上就过来!” 他是亲自驯服了黑风的人,这些野马的耐性和威力有多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想当初他在黑风背上的时候,那家伙发起狠来根本就没有人敢近身,完完全全是靠他一个人坚持到底才拿下的。饶是这样,他从马背上下来的时候也觉得筋疲力尽,整个人都不太好了,换成是桃夭,这场景他当真是不敢想象。现在,他帮不上忙,就想着要把桃夭从惊马上抢过来。有黑风在,至少白马不至于不让他接近,要将人带过来还是有可能的。他不能等到她支撑不住的时候才动身,那样做的风险太大了,他不想拿她的性命开玩笑。 耳畔的风声呼呼作响,再加上身下马匹的粗重鼻息,桃夭并没有听清尺带珠丹说了些什么,只隐约听见了男子的低吼。更何况,她此时的心神不在别处,而是全副投入了手下的驯马大业里,边上的其他任何一丝动静,都只能成为模糊的背景音,全不足以吸引到她的注意力。 “乖马儿,听话一点儿,别再折腾了啊。”一边死死地夹着马腹,一边捻着马耳轻声细语,桃夭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将自己固定在马背上,而不让这种近乎疯狂的飞驰将她甩脱出去。她的体力跟身下的这家伙铁定是不能比的,所以,她必须要速战速决。否则,等到真正脱力的时候,倒霉的可就要换成她了。 然而尽管她有着很清醒的认识,手下的动作也丝毫不慢,无奈骄傲的白马并不愿意配合,在卖力飞奔之时还时不时地跃上一阵,就好像是一个愤怒到了极点、全然失去理智的人,除了一心要达到目的以外,再听不进其他任何东西。在剧烈的颠簸之下,有好几次,桃夭的半个身子都滑到了一侧,可她硬生生地凭借着自己的腰力又坐了回去。那场面着实惊险,娇小纤弱的女子趴在身高体健的白马背上,仿佛是一朵在狂风中被吹得东倒西歪的花儿,几度摇摇欲坠,却又死扛着不肯认输。顽强异常的同时却也显出了十足的狼狈,哪怕是心硬如骆一,也看得咽了口唾沫。一面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一面就在庆幸今天没有把红芙给一道带出来。不然的话,只怕这会儿他满耳朵都只剩下惊声的尖叫了。 “驾!”尺带珠丹见状,只好胆战心惊地又一次加快了速度。那白马的体质并不逊色于他的黑风,在狂怒交加之下,其奔跑的速度差不多到了极致,而他仅仅落后了那么一时片刻,追赶起来就已经很是费力了。好在,它的确也没有抗拒自己的伴侣,没有乱撂蹄子不说,还依旧维持着原来的速度和路线。这也就使得他和桃夭之间的差距在一点一点地逐渐缩小,只要再有两三个身位的距离,他的手就可以够得到马背上的少女了。 抚着白马的脖颈,桃夭手下用力按压了一会儿,感受着身下马儿慢慢减弱的抵抗情绪,她才轻舒了一口气,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留意到了身侧那疾驰而来的马蹄声。不想也知道那是谁,她索性就没有回头,而是干脆趁胜追击,放开一直紧抓着的马鬃,转而揽上了白马的脖子,并顺势再度轻柔地捻起了马耳:“好了好了,小家伙,别闹脾气了,跟我回去吧。”闹腾了这么久,它也该满意了,她可是禁得住考验的呢。 数尺之隔的尺带珠丹并不知道这一人一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眼看着女子的动作发生了改变,只当是她要脱力了,当下便急地伸出了手去:“夭儿!快,抓住我的手!” 而与此同时,意想不到的变故陡生,白马再度人立而起,却是径直让尺带珠丹的手落了空。他的指尖擦着桃夭的衣摆略了过去,那种一触即逝的感觉,骇得他在顷刻之间便惨白了一张脸:“夭儿!” ------------ 第一百一十八章 收服 大概也是耗费了太多的精力在之前的博弈之上,桃夭似乎早就不堪重负一般,不但外头一直披着的大氅顺势滑脱出去,就连绾好的了青丝也随着之前的狂奔而散落了开来。此时再在马背上高高立起,但见那女子顾盼神飞,英姿飒爽,那一头如瀑的长发随风起舞,像是在尽情彰显着自家主人的绝美风貌。而与初始援助失之交臂的尺带珠丹本已是懊恼至极,急速拨转了马头之后就想要回身抢救。可他才一回头,对上的却是高踞在马背上的女子灿烂如漫天繁星落地的无双笑靥:“夫君,这一场可是我自己赢来的哦。你若是想要事后抢功可不行。骆一他们都看着呢,绝对可以给我做见证人的。” 一听这两人的对话里莫命地就牵扯上了自己,骆一还没来得及从刚才亲眼瞧见桃夭驯马成功的惊喜中抽离出来,就敏锐地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危险,下意识地就往后退了又退,以期能避过那两人的视线。你说这夫妻俩斗嘴归斗嘴,打闹归打闹的,那不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么?好端端地为什么非要把他这个毫不相关的局外人也给卷进去呢?帮了男主子不见得安全,帮了女主子似乎又背叛了某种原则,他这么个小角色夹在中间真的很尴尬的好么,能不能直接求放过了? 然而尺带珠丹眼下关心的还真不是这个。策马到了近前,他看着那原本还暴跳如雷的白马此刻温和异常地迈着小步优雅轻踱,甚至还回过头去伸出长舌舔了一下桃夭的手,显出一副亲密和依赖的模样,他就觉得自己眼前的整个世界都在这一瞬之间变得不可思议了起来:“你成功驯服它了!还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 想当初他驯服黑风前前后后可是花了将近一个时辰呢,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当时,为了防止黑风过于暴起伤到自己,他身边的侍从还都用上了套马索,以至于最后不少人都被黑风甩飞或是踢伤。怎么同样的马,到了桃夭手里,加起来也就只有一炷香多一点的时间,居然就可以前后变化如此之大?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尺带珠丹恐怕当真要以为是马匹被临时替换了。毕竟,这种做法太牛了,连吐蕃的勇士们都未必能比得上,偏生桃夭又是个素来纤瘦单薄的小女子,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她的行为举止和她的长相气质不符。 “我说过的啊,我的礼物我要自己亲手拿回来。”单手抚着白马长长的鬃毛,桃夭明媚一笑,犹如朝阳出海,光彩夺目,英姿飒爽:“若是让你出手了,这算是我的马还是你的呢?我们大唐民间有句话叫做亲兄弟明算账,血脉相连尚且需要如此计较,夫妻之间自然也是划分清楚比较好。” 她是真心喜欢这匹马,也是一心想把它留在身边的。自己的东西当然要打上自己的专属烙印,她可没有假手他人的习惯。而经过这一遭,想来这脾气暴躁的小家伙也不会再认其他人为主了,那她的目的可不就是达到了嘛。 “你还真是……”看着她傲然而立时神采飞扬的模样,尺带珠丹不禁语塞,竟想不出半句话来堵她。郁闷地揉了揉身下腆着一张长脸向自家媳妇跟前凑的黑风,他直接就转换了话题:“好了,吓我也吓够了,马也驯完了,你是不是该给它起个名字了?”相处时间越久,他就越发现桃夭的牙尖嘴利。尤其是在她心情好的时候,想要在言语上占上风,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好在她是个女子,又是自己的妻子,让着宠着也就完事儿了。这要是个能站在朝堂之上的谋臣,恐怕光是这嘴皮子就能让人招架不住了。 名字啊……桃夭抬眼瞅了瞅天边悠悠飘浮着的云朵,又望了望身下马儿那如雪的毛色,不假思索地便道:“就叫流云好了。”应景也形象,多简单。 “草原上流动的一片云么……”尺带珠丹笑了笑:“不错,挺好听的。”说着,他伸手就握了握桃夭的柔荑:“那我们接下来是再跑几圈还是早点儿回去?我看流云的力气不小,你有没有累着了?”虽说耗的时间不多,桃夭的身法瞧着也不像是个弱不禁风的,但她到底是个女子,体力稍弱一些也是有的。他今天是带她出来散心的,要是把人给累病了就不好了。 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又感受了一下草原上无遮无挡的清风,桃夭直接就摇了摇头:“我还不想这么快就回去,咱们再小跑着兜两圈吧。”她是有点疲了,不过还不至于到遛马都困难的程度。难得她跟尺带珠丹之间的相处可以这般温和自在,她自是希望这种关系可以维持得更久一点。 “好,都听你的。”示意骆一收好桃夭掉在地上的大氅,尺带珠丹牵着女子的手,轻轻一夹马腹,紧挨着的两匹马就颇通人性地以近乎相同的步伐徐徐地小跑了起来。时近正午,阳光已经有些晃眼,也带来了燥人的热度。这种步调却是刚好,带着一丝微风拂面,轻松且惬意。 “你刚才说,我把你吓着了?”半眯着眼眸,桃夭乐得将节奏交给身侧的男子,脑海中浮起的,是他先前说过的那一句话:“我不是一个会拿自己的性命去开玩笑的人。你该信我才是。” “我从来没有不相信你。”自认对她的性格也算有所了解,可在那一刻,连尺带珠丹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就会心慌意乱成那般模样:“只是桃夭,你太过深藏不露了。你有太多太多面,是我不曾见过更不曾了解的,在这样的基础上,我纵然全身心地信任你,却又能有多牢靠呢?”他连她真正的样子都看不清,又遑论其他?说到底,他们两个都从未在对方跟前表现出最真实的一面,也从未交心,不过是最浮于表面的亲密,如此而已。 ------------ 第一百一十九章 分析局势 因着涉及到了彼此心底最隐秘的防线,所以这个话题没过多久就打住了。眼前的场景太过美好,谁都想珍惜这为数不多的温馨时刻,因此之下,两人心照不宣地就又聊起了其他的话题。 “听说自打入秋以来,大唐皇帝的身子就一直不太好,你可有去信问候过?”尺带珠丹的语气分外平和,就像是世间再平凡不过的一个丈夫,听闻岳家身染疾恙,出于关心才随口提了这么一句。 桃夭依旧是懒懒地眯着眸子,犹如一只晒太阳晒得餍足的猫,连爪子都懒得再伸一下:“自然是一早就问过了。可他们除了会告诉我这是旧疾复发、并无大碍,将养一段时间就好,另外再叮嘱我不用太过牵挂以外,还剩下多少内容呢?” 李显既然都病了那么久也没见转好,那把持着前朝后宫的就定然是韦氏了。自己跟他们那些人可不是一个路子的,她会回个自己半句实话才有鬼呢。不过说归说,作为外嫁出去的女子,明面上的礼数还是要做足了的。是以,尽管桃夭比谁都清楚这种套路的无用性,她还是得充分尽到一个皇室养女的职责和义务,去信频繁地关切她那个安居在神都皇城之内,据说已经缠绵病榻多时的便宜父亲。而且,她也并不介意让尺带珠丹看到她处境的窘迫。毕竟,但凡有点身家背景的嫡系公主,谁会落到这块地界上来。即便不用上脑子,也该知道她在大唐那边并不占分量了。 尺带珠丹听着她这过于流利的转述内容,当场就没忍住笑开了:“果然都是些套话,你也真是一点儿面子都没给他们留啊。”按理来说,桃夭和大唐才是一方的,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他们那边对她再恶劣敷衍,她也不该让自己知晓才对。毕竟,这样不受大唐皇室宠爱的贵女,多多少少还是会影响到她在吐蕃的受重视程度的。 以桃夭的智慧,尺带珠丹不觉得她会疏忽到了忘了这一点。可她还是当着自己的面说了,甚至是无所顾忌地讥讽了那群大唐人,连半分情面都没有。这种感觉,就仿佛他们两个才是一伙儿的,而其他的,根本就没有重要,是可以随便调侃和嘲笑的对象。不得不说,这种做法,莫名地取悦到了尺带珠丹,以至于连方才桃夭刻意略去不提的那些东西都变得不再重要了。 “面子这种东西是要相互给的。人家自己都不想要,我又何苦替他们遮掩。”真要说起来,桃夭看尺带珠丹都要比大唐皇宫里的那些个人顺眼。 起码,他对自己的好还是有几分真心在的,这一点,她能感受得到。而在神都皇城的那个大染缸里,她几经周旋、几番谋划,最终又赢得了什么呢?将心比心罢了,她的心,在那些所谓的血缘亲人的轮番做作之下,早就凉得不能再透了。她之所以没有破罐子破摔,而是安于现状地乖乖嫁过来,是因为知道小我的心愿已经再也无法达成,那就只有努力抛下自我,变成更无私的历史代号了。或许是上天注定要将这样可怕又重大的责任交托给她,让她留名青史。而作为武曌的嫡系曾孙女,她既不想给那个伟大人女人丢脸,那便只剩下挺直腰板坚持到最后了。她不会让李氏的名字蒙上尘埃的,哪怕要让后世铭记,那也绝不能是骂名。她有自己的底线,也从头至尾都在坚守着这一切。 “那依你之见,大唐皇帝的病究竟怎么样了?”尺带珠丹对于这一点还是相当关注的。虽说李显懦弱,但他在与不在的差别还是挺大的。如果这个人真的已经病入膏肓了,或者,他可以私底下有所动作也不一定。他不会主动撕破脸,最多也就趁火打劫,给自己和吐蕃谋些过得去的利益而已。至于能不能抵御得了,那就得看大唐的运数如何了。 单手摩挲着自己的下巴,桃夭凝神思索了好半晌,最后给出的答案却依旧是模棱两可的:“这个,大约一半一半吧。对于他的病,其实,我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世人提到李显,多半印象都是平庸宽和,怯懦无争,甚至还有些优柔寡断。可作为高宗和武皇的嫡子,纵然他的天资比不上早夭的章怀太子,也不至于就跌到泥里去了吧?更何况,在武曌即位中期,疑心病达到顶点的时候,李氏宗嗣被斩杀了多少,可偏偏一直在她眼皮子底下的李显安然无恙,还始终有惊无险地坐在太子的位置上。如果说这些仅仅只是巧合的话,那都让李显一个人遇上也未免太好命了。而如果不是巧合的话,那就意味着李显这个人其实远比他表露在众人面前的要心智深沉的多。露出水面的石头并不会成为航行的阻碍,藏在水下的暗礁往往才是导致覆灭的根源。 “一半一半?”尺带珠丹不由地就皱紧了眉头:“你的意思是,他很有可能是假装的?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如果是他,好好的皇帝位置坐得那么稳,没事装病用来干什么。这不是吃饱了撑的么,除了让自己的国内人心惶惶、局势变得更加不安定以外,他看不出其他任何一点儿的好处。 “自然不会全是假的了。”白了他一眼,桃夭无奈地解释道:“他病是肯定病了,只是这其中严重的程度,想来还掌握在他手中。以我猜测,他应该是想借机清理掉身边的一些不忠势力。缠绵病榻这种说辞,基本上就相当于任人宰割了,那些不安分的肯定不会错过的。” “那另一半呢?”尺带珠丹从她的分析中听出了门道,立时兴趣就大了不少:“另一半就是他真的病倒自己都控制不了,只能由着别人乱来了?”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桃夭点了点雪白的下巴,神情却有些复杂:“可是你要知道,帝王之心一向最是多疑,哪怕他病到动不了了,你觉得他事先会没有安排么?”高仙芝交出去的兵权她可还没忘呢,老辣如李显,就更加不会弃之不管了。所以啊,神都这个大泥潭子,且有的搅呢。 ------------ 第一百二十章 两地心思 “看来,你们大唐没有一个人物是简单的啊。”半是感慨半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尺带珠丹回忆起自己见过的那个瘦弱君王,忍不住就伸手捏了捏眉心:“看着那么温和好说话的一个男人,也没什么脾气似的,好像谁都能欺到他头上。如今听你这么一说……”倒似乎,是他小看了李显了? 笑了笑,桃夭对这种先入为主式的误会也算是习以为常:“大唐最不缺的,就是有野心、有手段的人,可自从太宗皇帝以来,能坐到那个位置的,也不过寥寥。所以啊,要踏上至尊之路,无论是运气还是才干,一样都少不得,有些人就更加不能轻视了。”李显此人,她接触的不多,现有的揣测,也只是在合理的基础之上而已。至于他究竟是不是在扮猪吃老虎,桃夭不关心,也不在乎,她只希望身边的男人在听了她这番话以后能够有所忌惮。 攻城略地这种事,但凡束手束脚,犹豫不决,那就意味着成不了什么大事了。要做渔翁,自然也是同样的道理,时机的把握之上,连半分差错都不能有。以她现在的处境,其实干预不了什么,也无力去阻止,那就只能进些绵薄之力了。好在尺带珠丹也从来不是个头脑简单的莽夫,多多少少总会听进去一点儿的。 “祖母曾说过,能成为人上之人的,通常都是天时地利人和共同作用的结果。”并不清楚桃夭心里的真正所想,尺带珠丹还在琢磨这她方才的话语:“从这一点上来看,你跟她的观点倒是不谋而合了。”他早知道自己的这个妻子不是寻常的庸脂俗粉,但也没有料到她见事会如此之明。语气间的通透练达,仿佛是个久经世故的沧桑老者,而不是一个久居深宫、连外人都不曾多见的天真少女。 “祖母见多识广,洞察世情,我可不敢跟她老人家相提并论。”一想起没禄太后那双总是微微含笑却又好似深不见底的眼眸,桃夭就不禁摇了摇头:“我只是有感而发,你听听也就算了。”不知为何,明明那个女人一直都是慈善亲和的模样,长相气质也和武曌大相径庭,可她每每前去问安,总是能在不经意间找到一丝后者的影子。也正是因为这样,她对没禄太后,从来就没有半分怠慢过。能掌握权力的女人,本质上大抵都是相像的,她自持谨慎一些,总不会是坏事。 “你今天好像……格外健谈。”听着她意外亲近的口气,尺带珠丹心下一动,却是忽然问了一句:“你不担心我是在利用你套取神都的相关信息么?”她之前才说过,绝对不会在这件事上帮自己。可眼下,她竟然少见地跟他聊了那么多,还有意无意地提醒他小心圈套……如果不是知道高仙芝在她的心里根深蒂固,他恐怕还真要以为她是为了自己动摇了。 转头瞥了他一眼,桃夭不答反问:“那么,你是么?”在收到男子否定的回答之后,她眼眉舒展,却是兀自轻笑出了声:“早在那年你隐藏身份暗入神都,能查的人只怕都已经查个底儿掉了吧?以吐蕃赞普的实力,我想,你对那些人的情报,了解的应该比我还要详细,又谈何利用呢?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不至于稍有风吹草动就变成个刺猬,束起浑身的刺来扎人。”说着,她反握了一下尺带珠丹始终牵着自己的手,话语间透出显而易见的温和歉意:“之前是我说话刻薄,过于伤人了,我向你道歉。以后,我想我们可以相处的更好,而你,也用不着再对我这么小心翼翼。” 她不喜欢专制霸道,也不需要别人谨小慎微。而尺带珠丹今日的种种作为,显见的是带了十足的刻意讨好的。这个男人,在用自己的方式向她表达歉意,也在不断地自我改变着。虽说这风格和平素的他着实判若两人,但他的用心她会珍惜。人生最大的失落感无非来自于自身的不满足,而她,已经失去的太多,再没有更多的诉求和念想了。只要尺带珠丹愿意和她好好地过下去,她就很感恩、很知足了,至于心里的那个人,她会试着将他逐渐地埋葬掉。投桃报李,这是她处事的一贯准则,哪怕面对的这个人是自己的丈夫也一样。 感受着掌心里那轻轻柔柔的力度,尺带珠丹眼睫轻颤,一双深邃的眸子不期然地闪了又闪:“那我们,这算不算是重新开始?”只要她不再用那层坚硬的面具隔开自己,他就有信心可以将她的人生一点一点地全部占据。一个小小的高仙芝算什么?别说他们之间仅仅只是青梅竹马,连一纸正式的婚约都没有,就算有,那也已经都是过去的事了。那个男人,纵然再出色也已经从她的生命里退出去了,注定从今往后再无交集,他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嗯,重新开始。”女子笑靥如花,发丝飞扬,美得像是这草原上最艳丽的一株格桑梅朵。向阳而生,再无阴霾。 只是,同样的阳光,洒照在雪山脚下就是光耀璀璨,而落在平沙莽莽的西北,那就是一层灰扑扑的光。高仙芝站在营帐之外,眺望着远方,一双黑眸沉静异常,再没有了以往笑起来时温润如玉、眉眼生花的华贵清朗。褪去锦衣换上铠甲的男子,再不复盛唐贵公子的风流洒脱,而是意外地转化成了铁血军人的模样,不苟言笑,冷峻非常,以至于才来了这里没多久,就被西北大军中的众人悄悄冠以了玉面阎罗的称号。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从没有人胆敢在高仙芝的头上动土,因为早在这个少年到来的第一天,所有人就都知道,他的剑是杀人饮血的。 “将军,演武场那边已经布置停当了,你是直接过去还是晚些再说?”副将高安不知何时已站在他的身后,望着他颀长的背影,眼中就掠过了一丝复杂:“反正有几位将领在那儿主持大局,也没什么妨碍,不如你先回去休息一会儿?”自打来了这西北大营以后,自家公子就跟疯魔了似的,没日没夜地忙于军务,眼看着他日渐消瘦,高安都觉得于心不忍,总是逮着机会就劝他去歇息。 “既然都好了,那就过去吧。”收回望向某一处的目光,高仙芝转身疾走,毫不停顿,徒留高安站在原地,望了眼他刚才凝视的方向,就发出了一声叹息:“又是吐蕃……” ------------ 第一百二十一章 放不下 等到这一天所有的训练都结束,已经是暮色沉沉。高安思量许久,终于还是主动去找了高仙芝。而此时的后者,正站在离营地不远的一座小丘陵上,迎风而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身上的铠甲已经卸去,仅仅穿着一身简单的青色布衣,单是双手背负着站在那里,就已经风华无限。尽管高安对自家主子已经相当熟悉了,可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微微感叹。这个男子,似乎生来就是要让人仰望的。可谁又知道,即便是这样的天之骄子,也总有些事情是无法如愿的呢? “将军。”收敛了心神,高安直到走到他身边,才低低地开口唤了一声:“你需要休息,再这么下去,你的身子会受不了的。”虽说行军打仗素来艰苦异常,而军人的身子也都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在战场以外的地方,轻易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损伤。但铁打的人也禁不住自我意志的消磨啊,他看得出,自家主子从碎叶城回来以后就变得跟以往再不相同了。除却越来越沉默的言行,就连正常人的感情都愈发内敛,看起来淡漠地叫人心惊。他实在是担心,长此以往,高仙芝整个人都会垮掉。 “高安啊。”没有回头,高仙芝依旧站在原地不动:“那群家伙不是说今天胜出的一方要请客喝酒的么,你怎么没跟他们一起?” “将军你不是也没有去嘛。”撇了撇嘴,高安丝毫不给他转移话题的机会:“喝酒这种事,什么时候都可以,不在这一顿两顿的。倒是你,不趁着这会儿多歇歇就又要忙了。要是让老爷知道你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估摸着又要数落了。”自从高仙芝被册封为将军之后,高舍鸡就隐隐有了退下来的意思。虽然官职名号都没有变动,但他基本上已经不再管事了。高府中人自也明白主子急流勇退的想法,是以,早在很久之前,就改称后者为老爷了。现在的高府将军,是高仙芝。 “那就不要让他知道。”哪怕是提及自己的父亲,高仙芝的神情也没有太大的改变:“放心吧,我自己心里有数。”说起来,他父亲从前也是个一忙起来就不管不顾的人,可最近,也不知是不是年纪上来了,每每来信都要额外嘱咐他注意身子。而高安这家伙自然也就有样学样,活生生把自己给整成了操心的老妈子。 有数?他瞧着也不像是个有数的。高安心里默默地嘟囔了一句,面上却不敢表露出分毫:“末将是觉得,这军营里的事总归是忙不完的,也不用赶在这一时半会儿的,还是劳逸结合比较好。将军你就听我一回吧,也算是让我在老爷那里有个交代。”说到这里,他似乎是下意识地犹豫了一下,停顿了好半晌,又仔细瞧了瞧高仙芝的面色,才压低了嗓子吞吞吐吐地道:“小郡主那边……都挺好的,将军你……算末将多嘴,就放过自己吧。” 那一回出征碎叶城,就是他替高仙芝打掩护,让他可以连夜奔袭,去见上桃夭最后一面。那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也是为了了却自家主子的一个念想,让他今后能更加心无旁骛地生活下去。可是,如今的事实摆在眼前了,他打小就认识的这个出色异常的少年仿佛被迷了心智似的,不仅抛却了京中大好的前程和姻缘,就连自己的身子骨都不顾惜,好像无论如何都要一条道走到黑的模样。他在一旁看得着急、想得忧心,却无法对任何人言讲。有时候,他都会禁不住怀疑,自己当初那一番劝说是不是压根儿就是错误的?如果那一日没让这两人见面,是不是,一切就都会变得不一样了? 听到那一个久违了的称呼,高仙芝的身子明显僵了一僵。又过了一会儿,高安才听见了他沉沉的一声叹息:“是啊,是都挺好的。可是高安,我就是放不下啊。”那差不多是快要融进他骨血里的一份念想了,要怎么做才能生生地将她给剥离出去?而且,如果连这点都不剩了,那他的生命力还有什么光亮和色彩?难道从前的美好不在了,就非要连回忆都一起带走么? “将军……”被他语气中那种无形的苦涩和伤痛堵住了胸口,高安张了张嘴,却怎么样都说不出更多安慰和开解的话来了。雍王府的小郡主几乎是被高仙芝捧着长大的,两个人的感情有多好,他作为高府中人,自然也是心知肚明。那个犹如钟天地灵气而生的少女确实动人,他也一度认为唯有她才配得上他们高府的少将军。然而所有的这些终究都过去了啊,谁都挽不回了。昔日的桃夭郡主变成了金城公主,现在更是成了吐蕃的王后……纵然他们再想回到从前,又能怎么办呢?难不成还要杀去吐蕃抢亲么? “将军你……不要做傻事……”这个可能性在脑海中一冒出来,高安便直接吓出了一身冷汗。莫非他最近拼命似的训练西北大军,为的是这个?这……这可是要抄家灭门的罪过啊! “事到如今,我又还能做些什么呢?”终于侧过身子朝向了身边之人,高仙芝看着高安的样子,微怔之后就轻笑出了声:“你想太多了。我答应过她,不会再去打扰她的生活,所以,就算最后真的要去吐蕃,也绝对与她无关了。” 在他于太平公主府上,没有朝那么努力的她伸出双手、甚至还往后退缩的时候,他便失去了光明正大站在她面前的机会了。夭儿看起来柔弱,实则决绝异常,她说过要让他自由,那就注定从此都不会再瞧上自己一眼了。他不该、也不能因着自己眼下的后悔就去妨碍她要走的路。夭儿不喜欢言而无信的人,而他,那么狼狈不堪的一个他,除了把那个女孩放在心上,时时挂念,遥遥怀想以外,真的,什么都做不了。高仙芝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真正爱上一个人,也会让自己进退两难。 ------------ 第一百二十二章 难免不安 “将军的意思是说,我们跟吐蕃……真的有可能会开战?”只要高仙芝不为了桃夭动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念头,高安的一颗心就绝对稳稳地放在肚子里。是以,即便是听到这层含义,他也没有太过吃惊,反倒是意外地松了一口气似的:“可是,两国之间不是已经签订了盟约了么?我们连公主殿下都嫁过去了,这又怎么能……” “盟约这东西,双方肯承认的才有效果。不然的话,它跟一张废纸也没什么两样。”高仙芝讽刺地勾了勾唇角,如画的眉目间隐约有着一层阴戾之色:“大唐和吐蕃所谓的交好也不是一两回了,但也始终都没妨碍双方开战吧?这只是个时间问题,并不存在其他任何的悬念。” 李显也正是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答应吐蕃的求亲要求,还特意厚厚地封赏了夭儿,风风光光地将她嫁去了塞外。毕竟,她是章怀太子的嫡长孙女儿,是李氏皇族的嫡系,地位尊贵,不容怠慢。当年的文成公主不过是区区的一个宗室女,且无论嫁妆还是其他方面都不能跟夭儿相比,可她尚且能为大唐换回那么多年的边境太平,因此,后者只可以比她做得更好、更周全,以便换回更多的安稳时间,也好让久战的**缓过一口气来。在那些玩弄政治手段的人眼里,一个女子的婚姻乃至一生都是无关紧要的,那不过是他们棋盘上的一点小小筹码,只要最终换取的利益足够,那就是一笔没有亏本的买卖了。至于在这过程之中,被摆弄的那颗棋子牺牲了什么、以后又该如何维系下去,高高在上的人都是不会去在乎的。 “那我们现在就是这么练兵其实是为了防止吐蕃忽然来犯?”高安跟着高仙芝一块儿在战场上磨练了这么久,当然也不会是块榆木疙瘩,听他前后这两句话再稍加联想就领悟到了同样的一层:“所以,咱们是用怀柔政策赢得一个喘息调整的时间?”小郡主的远嫁只是一招缓兵之计,等效力过了,边境的战火就要卷土重来了?有这么一瞬间,高安深深地替桃夭感到不值。 “差不多吧。”高仙芝眯了眯眼,一张俊美的面容之上尽是凌厉:“皇帝其实早在很久之前就想规整西北这一块了,只是苦于没有太合适的人选罢了。”他这一次送上门去,也算是投其所好,要不然,单是那么点兵权,恐怕还不足以令他动心到主动替自己背起贬谪功臣的罪名。李显其人,并没有他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温和无害,这一点,高仙芝也是近几年才看出来的。 早就动了心思了?高安双眉紧锁,蹙起的褶皱夸张到好像能直接夹死一只苍蝇:“将军,你的意思是说,你来这里,并不全是出于自身的考虑?”他以为,高仙芝是为了能离桃夭更近一些,顺带着也免去在京城被一众闺秀纠缠的麻烦,所以才不惜艰辛,特意跑来这里。怎么现在的言下之意,似乎,还有很多其他的考量在呢?莫非还是自己想地过于单纯了? 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高仙芝沉声回道:“自然不全是了。一方面,我固然不想在神都的那个圈子里兜兜转转,所以才另辟了这么一条路径。可另一方面,却是基于对皇帝心思的揣测,想着借机搏上一搏。这不,两相叠加,才最终有了今日这局面。”说到这里,他不由地叹了口气,却是转头朝向了另一个方向:“眼下神都怕是已经乱成一锅粥了,父亲早先退了一步,不再插手军中之事,想来也不会卷入地太深。我身在西北,更是鞭长莫及,纵然那些人想要拉拢,也没有那个时间和耐心了。” 原来,做出这个决定是为了能从神都全身而退……高安想着前些日子自己在京中听到的一水的诧异和替高府打抱不平的言论,心下就涌上了一阵的默然。所谓不计代价、无私奉献的忠臣良将,实则也有着自己的小算盘。然而,他们都只是这尘世间再普通不过的人,为家族的安危和自身的性命谋划,这本来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只是,他当初还以为,自家将军是真的被情所伤,而且伤得很彻底,失了理智才会灰心丧气地躲到这西北大营来避世。现在看来的话,真正天真的人是他自己,主子他啊,且清醒着呢! “那依将军之见,京中的局势会发展成什么样呢?”感慨完自己的后知后觉,高安慢慢琢磨着,又下意识地问了一句。虽说就目前来看,高府好像并不存在什么危机,但是主子之前的做法,无疑是已经站到当今陛下的那一边了。如果朝中风云再变,那个位置一夕之间换了主人,那他们以后的日子会变成什么样就不好说了。听说皇帝可是病了好一阵子了,也没见着有个好转的迹象。尽管他对朝堂所知不深,也清楚这绝对不是一个好兆头。 “这个……还真是不好说了。”抿了抿唇,高仙芝沉吟了许久,却也依然给不出一个肯定的答案:“别说我不在局中,无法掌握切实的动向,即便我站了队、参与了进去,不到最后一刻,恐怕也不知道会鹿死谁手。”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这中间的变数那么大,谁又能有十足的把握说自己一定能胜出呢? “这还真是……”跟着叹了口气,高安的心也随着这个话题而变得忐忑不安了起来。他们在边疆栉风沐雨、浴血奋战,尚且不知能活几时,京中的那群贵人们锦衣玉食、歌舞升平,却还不知足地在玩弄着权力的游戏……这个世道,果然生来就是不公平的。 “反正我在一日,你就不会有性命之虞。”拍了拍他的肩头,高仙芝转身就朝营帐的方向走去:“好了,去歇着吧,我也会好好保重身子的。”他还要看着夭儿好好地生活下去,哪能这么轻易就让自己出问题呢。 ------------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大乱初始 无论那些心系神都的人如何担忧,时间总还是一天天地在流逝的。随着桃夭和尺带珠丹的相处越发随意自然,她从林琅那里收到的消息也是越来越多。然而,这些信件里的内容显然都不是她想要看到的,每逢查阅,她的神情便都是肉眼可见的糟糕,弄得不怎么谙熟朝局的红芙,在看到她这副模样以后也忍不住多想。几天下来,整个行宫的气氛都变得略微凝重,桂花栗子糕的消耗更是大得惊人,也只有在尺带珠丹过来的时候才会好上一点儿。毕竟,事关大唐,桃夭和红芙都不想让他察觉太多,也就默契地保持了一致,佯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而尺带珠丹近期似乎也忙的厉害,除了隔三岔五过来一趟之外,并没有额外的空闲去关注她们。是以,一切都还维持着风平浪静,尽管底下早已经是波涛汹涌了。 “殿下,赞普派人来说今天没空过来陪您用晚膳了。”一边端着一盘新做的桂花栗子糕,一边轻声说着,红芙把书房的门给关上,看着坐在桌案前的女子,眉眼间就掠过了一丝心疼:“您在这边都待了一整天了,也太伤神了一些,还是早点回寝宫安歇吧。”今天,金玉又送了新的信件过来,而公主殿下在拿到的第一时间就独自一个人进了书房,一天都没有出来过。她也是因着担心,所以才借着传话的当口进来劝上两句。 “嗯,我知道了。”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桃夭放下书里的朱笔,面容也显出了几分疲惫:“不来正好,待会儿随便吃点就算了,用不着再去特意做什么了。”说完,她径直捻了一块桂花栗子糕放进嘴里,神色才略略地舒缓了几分。而她手边,还放着另一个一模一样却已经空了的盘子,显然是先前的那一盘已经被吃光了。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公主殿下这心情不好就会吃很多桂花栗子糕的习惯还是没有变。红芙一面摇着头一面收拾了下桌子:“您最近的糕点也吃得太多了,不会腻得慌么?”也难怪没什么胃口用晚膳了,别的不说,她还真怕这位小主子折腾坏了身子。 “再腻也比心情差要好一点。”长吁了一口气,桃夭往后靠坐在椅背之上,眼神都黯淡了不少:“神都的岔子出得太多了,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再这么下去,或许吐蕃还真能有可趁之机都不一定了。”她原以为,大唐就算不是固若金汤、铁板一块,但也不是一个小小的吐蕃能渔利得起的。可如今看来,一切都悬之又悬,当真还只是个未知数了。 “是太子殿下那里出了什么问题么?”自打那边的动静开始接连不断地传过来,红芙就没有出言过问。她看得出桃夭已经思虑地很是烦躁了,自然更加不会在这种节骨眼上给她添麻烦。不过现在,自家主子似乎是有了想要倾诉的欲望,那她也就无须避讳什么,有话直说就是了。 “是啊,问题还不小呢。”一提起这一茬,桃夭就觉得脑仁都疼:“原本是两方对峙的局面,虽说李裹儿那边的韦氏和武三思不容小觑,但李重俊上有皇帝做靠山,下面还拉拢到了太平公主,怎么看都该是能够平稳过度的架势。可偏生……唉……” 红芙心头一紧,连收拾好的空盘子都来不及撤下,就直接拿在了手上:“可是太子殿下沉不住气、率先出手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可就有些麻烦了。毕竟,论受宠爱的程度,太子殿下和安乐公主是完全不能相提并论的。陛下的心本来就偏,若是他再随意出击,让安乐公主得了把柄,那就说都说不清了。 “具体如何倒也不好说,但他肯定是在皇帝面前主动攻讦李裹儿了。”翻了翻面前那已经堆叠起来的信件,桃夭竭力克制住心底那股躁郁的情绪:“前些日子,皇帝厚赐李裹儿的同时还以荒废国事、不思进取为由斥责了太子,并令他禁足东宫、不得外出。李重俊自打被册立以来,何曾有过一时半会儿的懈怠?这一道圣旨,不过是随便寻了个由头惩戒他。单看对李裹儿的安抚就知道,皇帝是在替自己心爱的女儿出气呢。”好在李显如今也算有了几分清醒,知道谁才是自己真正的继承人,没有彻底地偏向李裹儿。否则,李重俊只怕就不光是被斥责和禁足那么简单了。 这……这算是个信号么?红芙的手打了个哆嗦,抓着盘子的力道就不由更大了:“殿下,要是连陛下都放弃了太子的话,那以后安乐公主和韦氏不就……”现在的宫中,除了太子殿下以外,根本就没有人能和那对母女抗衡。以往她们在中间斡旋,还能试图让武三思和韦氏内讧,可自从武皇驾崩之后,武氏日渐衰微,武三思为了保住自家,一心帮着韦氏和李裹儿,反倒变得越发团结了起来。这一条老路显然是走不通了,那等到将来…… “先不要想那么远的事情。”摆了摆手,桃夭示意红芙冷静下来:“还没到那么糟糕的时候呢。眼下,太子依然是太子,而太平公主既然站到了他那一边,就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跌下去,势必会出手相帮,短时间内,不至于出现什么大的变动。我担心的是……”她语带忧虑地住了口,眉心也随之紧皱了起来,脸色看起来更加不好了:“李裹儿这回竟然能那么稳得住,甚至还用了什么手段使得李重俊先慌了神,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啊。” “殿下是怕安乐公主还会有后招在那儿等着?”红芙领会到了其中的含义,一张白皙的面容也跟着沉郁了起来:“可太子都禁足了啊,他们还能干什么呢?” 是啊,所以,这其实也是李显对这个儿子的另一种保护方式吧?桃夭站起身来,推开窗户,让外面微凉的风透进来:“但愿李重俊的心性能比我想象中的更稳重,然后平平安安地度过这一关吧。” ------------ 第一百二十四章 哗变 然而,事情发展的走向通常都是无法被人给预料准确的。不管桃夭和红芙心愿的念力有多强大,最终也没能传递到神都之中,更别说是掌控李重俊此时的心性了。即便是桃夭循着寄过来的那些蛛丝马迹,想到了李裹儿和韦氏等人可能采取的手段,也去了密信给太平公主让她多加注意。可最终,不该发生的一切还是发生了,以一种声势浩大而又惨烈异常的形式,让整个神都都见识到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混乱不堪。以至于那段时间里,坊市关张,家家闭户,唯恐稍有一点错乱就会殃及自身。说实在的,这等规模,自打太宗皇帝历朝以来,还真就没有再碰上过了。乍看之下,人人惊恐也是情有可原。毕竟,神都一向是富贵风流地,繁华销金窑,大家都习惯了歌舞升平的安闲日子。这一不小心赶上了不一样的年成,可不就彻底失了魂、乱了套嘛。 这不,一大清早刚收到林琅的信,桃夭不过才草草看了几行,整个人就气得快要炸了:“胡闹!乱来!他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得,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看不透呢!”说着,她紧紧地捏着那两页信纸,又狠狠地开始在厅里踱起步来了:“明明十拿九稳的事情了,只要他安安心心地坐着,照常打理朝事,什么都用不着管,他为什么就不能多听话一点呢?!这下可好了,活生生地把一切都给断送了!”那么好的局势、那么大的赢面,那李重俊难不成是被猪油蒙了心了,才会莫名其妙搞出这么一番阵仗来?而且,他居然连太平公主都瞒着,似乎唯恐她会出手干涉自己一样。现在好了,没人管他了,他自己把自己给搞死在别人的局里了,真是完美! 桃夭长这么大以来,从来没有哪一刻的愤怒能够比得上现在。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在原本温吞亮着的小火苗上忽地泼上了一瓢油,以至于那火苗在接触的瞬间就蹭地一下拔高了,不止火焰的势头更加惊人,而且显然还有着将要燎原的趋势。她是真的太恨了,恨到简直想要当面咬下李重俊几块肉来的那种。 她当初在宫中孤立无援,也就是凭着一个身份左右摇摆利用,再加上对那些重要人物心思的把握和琢磨,才慢慢开始让自己手中有了一些筹码,甚至可以从皇帝要求的和亲任务当中完美地脱身出来。这里面,她耗费了多大的心力啊,才勉强为自己争得了一线生机。可是李重俊呢?他生来就被封作了卫王,即便不怎么受重视,最终还是没有任何困难地就登上了太子的宝座。比起自己,他根本已是天之骄子了,要他做的,也不过是默默地蛰伏待机,等候李裹儿和韦氏的疏漏而已。毕竟,李裹儿张扬傲气的性子摆在那里,在一次大胜之后她一定会维持不住先前的假面,自然而然就会有所破绽,从而被他们得手。更何况,现在的局势相当明朗,李重俊完全不需要急,真正该着急的是李裹儿他们。桃夭就不明白了,为什么整场戏都颠倒了过来,最后反倒是李重俊坐不住了呢? “殿下……”从来没有见过桃夭如此震怒的模样,红芙一时之间也有些摸不着头脑,随即就倒了一杯清茶上前,语调柔和地道:“殿下息怒。不管京里眼下如何,该发生的总归都已经发生了,您再怎么生气也无济于事,可千万不要无谓地伤了自己的身子。”其实单看自家主子的举止,她就能知道神都一定是出大事了。然而再急再想知道,此刻也不是询问的时机,她能做的,无非也就是让桃夭尽快冷静下来,而不是再在这把火上加柴了。 “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可是这一回的事情,着实也太让人恼怒了!”一步顿在原地,桃夭挥了挥手,连喝茶的心思都没了:“红芙姐姐,你可知道,李重俊起兵哗变,事败溃逃了!” “什么?!”红芙因着震惊,无意识地倒退了几步,端着茶盏的手一个不稳,白瓷茶盏悠悠落了地,发出了无比清脆的一声,就好像是砸在了人的心上:“这……这怎么可能呢?他……他不是太子么?好端端的,为何要起兵呢?”在神都妄动刀戈已是大罪,何况聚众哗变!李重俊是大唐太子,国之储君,当今陛下一旦过世他就是妥妥的新皇,谁都动摇不了他的位置。依红芙看来,除非他是疯了,不然的话,又何必要做出这样极端的事情来? 是啊,是个正常人都知道,以李重俊的身份,完全没必要做出这样的事情,可他偏偏就是做了。而且,做得漏洞百出,把自己逼到了死角,再也没有回转的余地。桃夭重重地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只觉得胸口闷到近乎窒息:“李重俊调动了太**中的府兵,还集合了手底下几个信得过的武将,带着一帮子人马,包围了皇宫,还在械斗中杀死了武三思父子。不过终究是事起仓促,人心不齐,被临阵倒戈的下属在玄武门前当场击败。要不是有心腹拼死殿后,恐怕他连逃出神都的机会都没有。现在皇帝龙颜大怒,已下诏废去他的太子头衔,贬为庶人,还发下海捕文书,一定要将其捉拿回去。” 堂堂的天朝太子,莫名其妙之下把自己陷于这样不堪的境地里,她还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李重俊才好。当然,她也明白,这人最终会做出这个愚蠢的决定,必然少不了韦氏母女的推波助澜,可在波澜诡谲的宫城之中,如果连这点手段都堪不破的话,沦落到这般下场也是迟早的事。只能说,自己早些时候,的确是高估了李重俊了。 “梁王和驸马被太子给……给杀了?”红芙瞪大了双眼,简直不敢相信这个消息是真的。那个在朝堂上叱咤风云了半生的梁王殿下,居然,就这么死了? ------------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世事无常 “嗯,千真万确。”点了点头,桃夭也觉得这世上的事情当真是无常得很:“武三思和武崇训在这件事上只怕没少动手脚,李重俊应该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想要第一时间铲除也是在情理之中的。”想来也是十分畅快了,轻轻松松就将自己的心腹大患给送入了黄泉,当时的李重俊必定是满腔畅快,意气飞扬,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此举的唯一成果就只有这一个,而且,还会在片刻之后变成丧家之犬,从此再没有一天的安生日子。 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自己在宴会上偶然见到武三思的那几回,红芙怔了一怔,好半天都没有再说话。那个外表精明、言辞锋利的男人,连张柬之大人都敢不放在眼里,可一眨眼,就这么死在了一场动乱里。殿下说太子会走到这一步,是安乐公主等人联手给他施下的诡计,也就是说,其中肯定少不了梁王和驸马的一份。自己设定的计划,最后却害了自己的性命……这还真是难以预料到的结局。 “或许,这便是造化弄人?”红芙忍不住唏嘘道:“老天有眼,终于报应到梁王府上了?”当年,早在武家人和韦后撺掇陛下对张柬之大人等一干老臣下手之时,她就恨得牙痒痒的。可惜,那时候公主殿下自身都难保,其他事情,更是只有眼睁睁瞧着的份。没想到,如今天道轮回,一切因果都有了终了了。 “造化,报应……”桃夭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低声重复了一下这两个词,却是忽地挑起了一抹轻嘲的笑:“我看,未必吧。”老天若当真这么开眼,又怎么会让武三思这种小人走到今天这一步?又怎么会让李重俊中了这等无脑的计谋而失掉一切?所谓天理循环,不过是那些有心之辈故意做出来给世人看的而已。要她相信,恐怕还有些难度呢。 这又是怎么说的?红芙稍稍思索了片刻,却是浑身一颤:“殿下,难道……难道是韦后她们……”可是,她们不是站在一条船的人么?解决了自己的同伴,对她们来说,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这个,可就说不好了。”桃夭面上的笑意更深,莫名的叫人看了心寒:“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起兵哗变是不智之举,李重俊素来贤达,怎会如此鲁莽?皇帝不是傻子,稍微静下心来就会开始查探此事的始末缘由。红芙姐姐,依你之见,我们素来跋扈的安乐公主还有贤德的韦氏皇后可以从中片尘不染地全身而退么?”哪怕是李显有意袒护遮掩,这件事也完全没有太大的余地,因为这一次李裹儿掺和进去太多了。就算有韦氏在暗中替她抹去诸多痕迹,可那点东西哪里能禁得起前朝官员的仔细勘查呢?但凡李显派出一个和韦氏完全不沾边的人,李裹儿这一次就势必要翻船了。作为母亲,也作为后宫中权势滔天的皇后娘娘,韦氏比任何人都清楚其中的利害,自然也就早早地给自家女儿找好了退路了。 所以,这话就等于是说,韦后为了将安乐公主彻底从那一摊子破事里给摘出来,索性把全副罪责都撇到了梁王父子头上。红芙垂头细思,居然发现这话还真是越想越有道理。即使李裹儿如今还是梁王府的媳妇,那也可以说成是受了夫家的蒙骗和连累,根本与她无关。再者说了,她先时在那么多公众场合还有各色宴席上都跟太子握手言欢了,他们姐弟都已经化干戈为玉帛,她又何必要设计跟自己无甚利益纠葛的亲弟弟呢?这一点于情于理都说不通了,反倒是野心勃勃、从头至尾都想要借助安乐公主名头的武三思最可疑,至此,这种推论也就合理了。 “这好歹也是联盟,还带着儿女亲家,若是安乐公主生下孩子,那便是武氏血脉……韦后她这般做法,未免也太决绝了。”红芙沉声一叹,面上的神情却很是无奈。先前她还觉得这种说法不现实,还以为是自家公主殿下疑心生暗鬼了。可刚刚一轮分析下来,她分明已经觉得整个神都会做这种幕后推手导致武家父子死亡的,也就只有一个韦氏了。足够狠辣也足够绝情,明明早年前和武三思还有那么一层颇为暧昧的关系,可说扔出去做挡箭牌也就扔出去了,没有一点顾念旧情的。恐怕这一点连武三思都算计不到,否则也不会这么轻易地就惨死了。 “在皇室生存,每时每刻便都是残忍孤绝的。你要抱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心态,再来看这一切的话,所有的观感也就不同了。”其实,桃夭一直认为韦氏对武三思并没有什么实际上的感情,勾结在一起,也无非是利益上的结盟而已。可一旦这种结盟会伤及自身,那就必须要火速斩断,保全自己。至于曾经的床第之言、耳鬓厮磨,说穿了也就是逢场作戏,并不存在任何一点真切的情感联系。那个皇宫啊,在那么凉薄残酷的同时,往往也肮脏不堪着。她自小长在那里,早就已经见怪不怪了。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不是生活,而是一场角斗场上的搏杀啊。红芙沉吟了片刻,竟还莫名地感觉到了一丝幸运:“还好我们早就从那里脱身了,不然如今在宫中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她可不希望自家主子再被谁利用又或者被当作棋子指使。她们要的,只是最简单平和的日子,其他的,真的什么都不可以不管啊。 “还能变成什么样呢?无非,也就是韦后的势力更盛,再没有人可以掣肘罢了。”利用帮女儿洗脱罪名的同时还顺带着除掉了武三思这个用处已然不多的老匹夫,杀的那么干净利落,分明还想来个死无对证,所以,她在前朝后宫的地位是注定不会受到任何影响了,眼看着,只怕还要再上一层楼。桃夭将那一叠信纸扔进燃着的炭盆,屋里的温度一下子上来了,可她的心却越发凉得厉害:“唱完这一场戏的神都,到底将何去何从啊。” ------------ 第一百二十六章 继任者人选 “陛下本来就病着,眼看着又来了太子这么一趟子事,情况大概更糟了。”红芙重重地叹了一声,已经不敢去想李显如今是个什么模样了:“这要是有个万一的话……”国无主君,这可不就是给了环伺的外敌一个天大的好机会么?更别说京中只怕还有数不清的内乱了。她怎么看都将是一团乱麻的局面,只盼着一向懦弱的李显能强硬一回,多扛上一阵子,至少,等到把继位者给定下来也好啊。 “李重俊一去,他病与不病就都不重要了。”桃夭望着炭盆中跃动的火苗,眼神显得有些空洞:“反正朝事本就大都交到了韦氏手里,而今,也不过是变本加厉,没有什么不同的了。”李显这一脉,除了一个李重俊,并没有其他出色的子嗣,也没有谁能跟韦氏和李裹儿抗衡了。这是她和太平公主早在当年推选太子之时就讨论过了的,否则,最后也不会把当时还在封地的卫王李重俊给召回来。不管李显会再选哪一个儿子继位,大权旁落,基本已是板上钉钉之事了。 “那怎么能一样呢!”望着桃夭都露出了几分灰心丧气的神色,红芙犹自不甘心地反驳:“只要陛下在位一天,哪怕幕后实际主事之人是韦后,她也无法走到台前来。再说了,经此一役,陛下多少也会清醒一点,挑选太子之时一定会慎之又慎的,不至于会让安乐公主捡了便宜。”或许是因为自己母亲的这个例子太过惨痛,有武曌在前,李显对女皇帝尤其警惕。是以,即使是他那么疼爱着的李裹儿,在向他央求立自己为皇太女之时,李显也是断然拒绝的。那时候,大唐尚且是海晏河清,一片安详,和如今这微妙局势可大不相同。想来,但凡这位大唐陛下还没有病得失去理智,就绝对不会允许自己那个女儿旧事重提。毕竟,李裹儿的夫家虽然倒了,但韦氏的娘家还都在呢。李氏刚刚才有了复苏之态,任谁也不想身边再出现一个强大的外戚。 话虽如此,可实际上……桃夭并不想打击红芙,无奈她实在是打不起精神来,恹恹地摇了摇头,她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听见红芙继续道:“殿下,您莫不是忘了,现在的京中可不止陛下这一脉嫡系。相王殿下也正值壮年,膝下还有几个儿子,再加上太平公主的盘算……依奴婢之见,眼下还远远没到韦后最终胜出的地步,您又何必如此悲观呢?” “相王……李旦?”桃夭难得地愣了一下,竟是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若不是红芙提起,她还真是把这个名字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那个和李显一母同胞的男人,自打她幼年进宫之时起,似乎就极少能听到有关于他的消息。听闻李显被武曌流放在外的那段时间,是他留在神都做了傀儡皇帝,供自家母亲驱使,及至后来武曌登基称帝,他被赶下台去,便很少能在宫中见着他了。比起唯唯诺诺的兄长李显,李旦其人好像更加低调而不喜张扬,整日里深居简出不说,就连他教养出来的那几个女儿都跟他如出一辙。当年桃夭初到学宫之时,遇到的崇昌县主等人明明个个容颜姣好、仪态出众,却循规蹈矩、恪守本分到了连言语都不多的地步,以至于看起来木讷乏味、毫无大家之气,生生沦为了李季姜的影子,让旁人想注意都难。如今想来,李旦本人又何尝不是奉行着同样的原则呢?明明同为高宗和武皇的嫡子,他还比李显更早一步到达权力中心,可等到后者回来又被立为太子的时候,他就仿佛成了个隐形人,半点存在感都没有地躲在自家兄长后头,连武曌都常常想不起要找他的麻烦,反而是数落李显更多一些。 桃夭从不曾将注意力放在这个人的身上,因此也没有多做探究。然而此时细想之下,她不由惊异地发现,李旦的所作所为,其实也是一种另类的生存之道,而且,不得不承认的是,相当的行之有效。恐怕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整座皇城的人都忽略了他的存在,所以,哪怕他的身份地位都摆在那儿,也没有谁主动将其卷入混乱之中。无论是当初武曌下狠手惩治李氏宗嗣还是后来的神龙政变,相王李旦都稳稳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岿然不动地看着神都的风云变幻。这么一想,他还当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了。 “是啊,相王殿下的血统可比安乐公主要纯正的多,那些大臣但凡明理,也该清楚这一点才是。”并不晓得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自家主子的心思已经是九曲十八弯,红芙仍旧在认真地分析着:“不过,韦后的心思那么叵测,也不知道相王殿下是不是对手。相较而言,奴婢倒是认为太平公主上位更合适一些呢……”有了武曌在前,大唐百姓对于女子做皇帝都没有了什么太大的抵触心思。在红芙看来,太平公主未尝不是一个绝佳的人选。归根结底,她是武曌一手带大的,行事作风和思维方式都像极了母亲,再出这么一个女皇,对大唐来说,也没什么不好的。 想起李旦在自己女儿可能要被派出去和亲之时所耍弄的手段,桃夭听着红芙的话就笑了:“是不是对手,现在说可还为时尚早。至于太平公主么……”这一次,李重俊贸然起兵,那个人必然是得到了一点风声的,可她大概也是知道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于是干脆就舍弃了这个不堪大用的侄儿。以她的心性,一朝失利,后续恐怕还要观望一阵子,不会那么快就再度出手的。所以短时间里,太平公主肯定是不会和韦氏对上了。 “这说一千道一万的,不管这两方里面要选谁,都还得我们的那位皇帝陛下肯放权才是啊。”事设自己唯一敬重的长辈,桃夭不打算说太多,反而是转头就感慨起了另一面:“也不知道这一场变乱能不能让他看得更清楚一点,如果一味地固执狭隘,我所担心的局面就真的无法避免了。” ------------ 第一百二十七章 话分两头 而与此同时,没禄太后的寝宫之内,一脸淡然的女人在听完尺带珠丹所言之后,捧着书页的手还是不自觉地紧了一紧:“消息属实么?那个大唐太子,当真起兵造反了?” “祖母放心,这是孙儿布置在神都的细作第一时间传回来的消息,绝对可靠。”尺带珠丹英俊的面孔绷得死死的,表面上看起来似乎紧张异常,然而从他不时搓动手指的动作里,却也不难发现他内心深处潜藏的那股子隐隐的兴奋。那是草原上的野狼在看见猎物时才会流露出的情绪波动,是跃跃欲试的激动,是大展身手的渴望。不过他平素向来克制,在外人面前也基本能做到七情不上面,唯有在和最了解自己的祖母相处之时,才会略略地暴露出几分本性。 “不是说,那李重俊在朝堂上素有贤名的么?”没禄太后微微颔首,眉眼间的神情却仍然凝重端肃:“我还以为他会是个聪明人,怎么竟干出如此愚蠢的事情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李显对这个儿子颇为看重,等到他百年之后,李重俊就是顺理成章的继位之人,压根儿不需要再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可他现在这一番举动,却是生生将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给推了出去。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个事情没有看起来的那么简单,背后或许有着其他的隐情也不一定。 “关于这一点,孙儿也特意详细查问了。”早料到自家祖母会有此一问,尺带珠丹微微一笑,神色间尽是从容不迫:“大唐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想要李重俊那个位置的人多了去了,使出些什么常人不知道的阴私手段也是有的,倒不是他们故意放出来的假消息。”作为一个早就开始独立处置国事的人,他很清楚没禄太后计较的点在哪儿,也一早就把相关情报给拿到手了。 虽然并不确切知晓那些大唐贵族私底下都搞了些什么名堂出来,但李重俊造反是真,太子之位被废除也是真。而只要能确定这些,其余的,他其实都不是很在乎。 “这么说来,那小子是中了别人的奸计了。”没禄太后心下了然,继而便笑着斜睨了一眼坐在自己跟前的孙儿:“你这般兴冲冲地赶过来,应该不是只打算把这件事告诉我那么简单吧?说来听听,你都有什么计划了。”尺带珠丹是个什么脾气她还是了解的,如果不是心下已有谋算,他是断断不会特地跑过来跟自己说这些的。像这种情况,若是能掺和一脚也就算了,要是不能,光是呆在一旁看热闹的话,那就跟小孩子的幸灾乐祸没什么区别了。他们堂堂的吐蕃赞普,还不稀罕做这种没有格调可言的事情。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祖母的眼睛。”尺带珠丹脸上的笑意更深,有条不紊地继续道:“眼下大唐皇帝受此创伤,想必病势更急,而他全然信任的韦皇后不过是个没有远见的后宫女人,还不足以撑起这副担子。李重俊这个太子一去,朝中局势定然更乱,孙儿想着要挥军进犯,也就只有这个时间比较合适了。” “哦?”挑了挑眉,没禄太后却是一脸的不置可否:“你居然想要直接进攻……那么,应该是找到恰当的切入点了?”有一往无前的勇气固然是好事,可若是没有相得益彰的谋划,那就成了匹夫之勇,丝毫不值得称道。她培养出来的孙儿,绝对不该是这样的鲁莽之徒。另外,她也想要借机看看,这只一直被自己呵护在羽翼之下的雏鹰如今到底成长到什么阶段了。 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尺带珠丹心知这也是祖母的考验之一,当即便思路清晰地回答道:“这是自然的。不知祖母可还记得当初护送桃夭从神都一路行至吐蕃的大唐将军杨矩?” “嗯,此人官至左骁卫大将军,也算得上是个人物了。”没禄太后年纪不小,记性倒还不错,对于大唐送亲队伍中有头有脸的人还是颇有些印象的:“听说他自护送金城到此之后也便留在大唐边城,再没有回转。名义上说是对公主的保护,可实际上,又何尝不是对我们的震慑呢?”语至最后,没禄太后的口气也隐隐变得讥嘲了起来,不过这一次,却不是冲着别人,而是对着自家来的。 明明同样是女人,在武则天的统御之下,**的名头可以威震天下,即便只是在距离吐蕃逻些最近的边城放上一员和金城熟稔的大将,他们就得有所顾忌,好好对待自大唐而来的贵女。可她为吐蕃呕心沥血,几乎奉献了自己的一生,也只是带出了一批悍不畏死的战士,以一敌十、英勇善战自是不在话下,但比起声势浩大的**而言,却是差得太远太远了。不得不说,这也是没禄太后一生中最大挫败感的来源所在。在同时代的背景之下,身在大唐的武曌可以那般鲜活而浓墨重彩,可她,却依旧是吐蕃王宫里一个面目模糊的权后。终自己一生,也是再赶不上那个女人了,惟愿自己的后辈能多争口气,替自己的祖母挽回一丝颜面吧。 “祖母不用对他太过敌意。”察觉到身前之人骤然疏冷下去的口吻,尺带珠丹连忙亲手给她斟了一盏新茶,这才接着往下说道:“杨矩和桃夭关系不错,我也借着这个名头私下去跟他接触过几回。在偌大的唐朝边城之内,也属他功绩最高、头衔最重,简直能称得上是半个土皇帝了。” “半个土皇帝……”意识到了这句话的深意,没禄太后眸光微闪,单刀直入道:“你预备直接从他那里下手?你知道他想要什么吗?”向来拥兵自重的人都是很危险的,跟他们混在一起,那跟与虎谋皮无异。如果尺带珠丹能吃得准这个杨矩也就罢了,若不然,只怕会被反咬一口,生出无穷的后患来。 ------------ 第一百二十八章 交易价码 “自然是接触过了才敢在祖母您老人家面前夸下海口,不然,可不是等着被您教训嘛。”唇角微勾,尺带珠丹面露狡黠,难得地有了点少年人的跳脱之气:“我跟他打得交道不算少,而这人其实也不是什么擅用阴谋诡计的宵小,谈的也算开诚布公。之后若是祖母觉得问题不大的话,那我们应该就可以直接把这事儿给定下来了。” 缓缓地阖上手中的书页,没禄太后靠坐在软榻之上,神情略略地多了几分专注:“听你这意思,这位杨将军倒是有个有趣之人。”不擅用阴谋诡计,还说什么开诚布公……呵呵,说到底,无非也就是个没什么脑子的武将罢了。而且,敢如此堂而皇之地接触吐蕃人,想必他也是有恃无恐,拿来一用也未尝不可了。 “武官终究比不上谋臣,心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考虑得也就更加简单。”在见识过神都那些笑里藏刀的文臣之后,尺带珠丹显然对杨矩这种类型更欣赏一些:“在世为人,所求者,不过是活得轻松惬意、自在逍遥,哪怕像他这种做大将军的也不能免俗。孙儿倒是觉得杨矩此人相当通透,以后或者可以跟他长期合作呢。” “说说看,他开了什么条件?”一双精明的眼眸中掠过盘算之意,没禄太后轻轻转动着手上的翠玉扳指,面色很是淡然:“能在大唐的边城镇守,杨矩的能耐和权力就已然不小了。我倒是很好奇,这样的一个人,会开出什么样的价码来跟我们谈合作。” 说到这里,尺带珠丹面上的笑容却是更深了:“这个嘛,只怕祖母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堂堂的一个左骁卫大将军,要价不过五千金!孙儿想着,这怎么着都不会是桩亏本的买卖。只是,为了压一压他,我并没有第一时间答应,顺带着再跟您通个气儿。至于后续事宜,有了这个价格在,我们的心里也会更有底一些。” “五千金?”没禄太后先是诧异地扬了扬眉,继而却忽地笑了起来:“这还真是出人意表……”明明是那么富裕繁荣的国度,可用区区五千金就可砸开边城的防御……这似乎,也着实太过儿戏了。 “是啊,孙儿当时乍一听闻也很吃了一惊。”尺带珠丹笑着道:“如果被神都那些挥霍无度的贵人们得知,恐怕是要惊掉下巴了。”虽说这也不算是个小数目了,但相对于杨矩的身份和自己所要求的事情而言,确实是无足轻重得很,以至于他当场就犹豫了一下,甚至一度怀疑这一切是否都是那个人布下的陷阱。直到骆一后期又进行了一番暗中查探,他才终于把这个条件给列入了考虑范围之内。 没禄太后的手指在扳指光滑的表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过,嗓音也随之而变得低柔了起来:“别说是他们了,就连金城,只怕都想不到自己国家的将军会那么好说话吧。”这也是身为皇族女子的悲哀了,为了家国天下,为了男人们所谓的大义,要付出一辈子的代价来换一个和平安定的局面。然而,这种倾注了全部血泪的牺牲又有谁会真正在意呢?最终还是有人会为了现实的利益而出卖灵魂的。那个小女孩啊,到底还是太嫩了一点,一心想着依靠自己的努力去维系两国间的情谊。可她哪里知道,这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往往就是人的感情呢? “祖母!”没想到说着说着会突然提到桃夭,尺带珠丹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不由张口就唤了一声:“这件事……您,能不能别告诉桃夭?”尽管他们上次就约定好了,从今往后但凡涉及两国政事,绝不互相利用和干扰,可真正事到眼前了,又哪里还能划分得那么清楚呢?而且,说实话,他并不想让桃夭知晓自己作为一个政客时的嘴脸,他会觉得那一面太过卑鄙和丑陋,害怕她只要见识过一次就会憎恶上自己。那是他绝对不希望看到的场景,也不想两个人之间好不容有所进展的关系再度凝滞甚至破裂。毕竟,事关两国,他不确定桃夭能否依旧保持一贯的冷静和理智,就好像他自己也不能完全做到这一点一样。在不对的时间里,即便是一点小小的冲突,通常也是可以致命的。 居然,已经在意她到这种程度了么?没禄太后下意识地抬眼看了下尺带珠丹,在望见自己孙儿那张明显带着紧张和惶恐的面容之时,几乎是从内心深处发出了一声沉沉的叹息:“放心吧,我还不至于老糊涂到这般地步。在她面前,我会守口如瓶的。只是,”她略微停顿了一下,抬手就按上了尺带珠丹的肩:“你要明白自己身上担负的重量,有些感情,只能适可而止。一旦过了头,那你要面临的选择就太难了。祖母看得出,她也是个有原则的孩子,你们两个若是要硬碰硬,怕是会两败俱伤啊。” 硬碰硬……呵呵,他早就试过了,也知道是不可能的了。尺带珠丹面带苦涩地点了点头,只是低声应道:“孙儿知道轻重的,祖母安心就是。”说着,他也不欲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就循着之前的问道:“祖母觉得我们和杨矩的这一场交易可行么?以五千金换取九曲一带,若是能成,日后便可诸事顺遂了。” 这也是他实地勘察了无数回才决定圈出来的地方。那片区域虽然不是很大,但胜在水草丰美,适合放牧,且就地理位置来说,已经是相当优越的了。如果能拿得下来,那他们以后就可以以此为据点,进一步开始蚕食大唐的计划。即便要开战,那也是十分便利的。 “这些你都自己看着办就可以了,祖母相信你的眼光。”对于这个选址的深意,没禄太后还是能够领会的,当即便欣慰地笑了一笑,继而道:“不过这个交易的时间点么,依我看,还是往后延迟一些才更为合适。” ------------ 第一百二十九章 把握人心 时间点?尺带珠丹眨了眨眼,有些疑惑:“祖母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么?”可是明明眼下神都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如果他们不趁势做些什么,不是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机会?而且,往后延又是何意?难道再等一等还会有其他新的变故出现么? “外面越是乱,我们自己就越是要沉得住气,不可因着他们而乱了自身的节奏。”恍若讲故事一般地娓娓道来,没禄太后饱经风霜的脸沐浴在窗外照射进来的一道阳光之下,看起来竟是莫名的圣洁。就好像是高高在上、阅尽人生苦难的神佛,已经出离了尘世,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慈祥和悲悯:“听说大唐皇帝病了不是一两日了,对么?” “是,据说是缠绵病榻许久了,这次李重俊的事情一出,他更是被气了个半死,听说刚下完废除太子的圣旨就昏厥了过去,也不知道如今醒过来了没有。”尺带珠丹如实转述着京中细作详细奏报过来的消息,不太明白自家祖母考虑的点着落在那里。李显病重到昏迷不是一件好事么?他们还要再等些什么呢? “据说,大唐的韦皇后十分热衷于政事。”似笑非笑地吐出了这么依据,没禄太后的脸色看上去更加温和了:“但凡皇帝不能理事,朝中大小事务都是由她代为接手的?”这隐隐又是一个武曌的趋势了,不过就那位韦皇后本人而言,似乎还成不了什么太大的气候。 “对,祖母所言一点儿都没有错。”不明白这话题人物转了又转,到底重点是哪一个,尺带珠丹索性挑开来问明白了:“您是在担心,韦后会成为大唐的下一个女皇帝?”所以才这般极力阻止他这个时候冒头去交易,是要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再去? 闻言,没禄太后却是当下就嗤笑出了声:“以那个皇后的手段,想成为下一个武曌一样的人物,恐怕是只能重新投胎了。否则,这辈子定然是赶不上的。”尽管她并不喜欢武曌,可对那个强势压了这世上所有男人一头的女人,其心机和手段,没禄太后还是相当欣赏和钦佩的。如果随便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小鱼小虾都以为自己可以仿照武曌的模式上位,那她们可就错得太离谱了。 “那祖母您这是……”尺带珠丹更加不解了。既然明知韦皇后不是治国的这块料,那莫名其妙去过问她干什么。反正这事是由杨矩想法子出面的,怎么样也算是名正言顺,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的阻碍才是。 “听你早先的盘算,是准备让杨矩以为金城公主请功为由,将九曲一带化作她的汤沐邑,我说得可对?”没禄太后年纪虽大,忘性却没见长,尺带珠丹最初提的那个设想,她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这话也就面上好听,实则大家心里都明白,这就是要把九曲那块地方归进我们吐蕃了,是也不是?” “嗯。”尺带珠丹没有多想就果断地点了头。尽管这汤沐邑是在桃夭名下的,也只有她本人能行使管辖之权,可她都已经嫁入吐蕃王室了,这其间的区别也就等同于无了。他不过是多卖了个关子,兜兜转转了一回,本质上的目的还是没有变的。 “那不就成了。”没禄太后拂了拂自己的衣袖,一脸的轻描淡写:“那个韦皇后再不聪明,也不会是个蠢货。但凡她当权,这种赔本的生意她是万万不会答应的。”说着,她望了望行宫的方向,语气变得稍稍有些复杂起来:“韦皇后自己名下的公主不少,和你年纪相当的也不是找不出来,可最后大唐却偏偏选了金城……这其中的含义,不用我说你也懂得吧?” 自然是懂得。下意识地捏了捏拳头,尺带珠丹脸上的笑意尽数敛去,倒是恢复了平时在人前的面无表情。韦后并不喜欢他的妻子,她的嫡女安乐公主秉性跋扈自不消说,就连她手底下的庶出公主,听闻都几次三番欺辱过桃夭。要不是那个丫头手段也不差,更兼性格上颇能隐忍的话,恐怕早在那冰冷嗜血的宫闱里被人给生吞活剥了。 说起来,但凡韦后没有那么厌恶桃夭,以后者的身份,说什么也不至于会嫁到这儿来。毕竟,当年太宗鼎盛时期,嫁过来的文成公主也只是一个宗室女。既已有了前例,再来一个同样或者更差的也就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了。然而,最终却是…… “她跟金城是否积怨已久,这个我们无从得知。可很明确的一点是,若杨矩打着为金城公主着想的幌子,不管他提出什么样的要求,势必都会被韦皇后一一驳回的。”没禄太后以一种异常笃定的口吻缓缓地道:“拢在自己手心里的才是自家的东西,放出去以后,无论是什么形式,那都不属于自己了。”女人的记恨心她比谁都要了解,而一旦这样的人心胸狭窄起来,那是根本就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的。别说这个提议对大唐本身并无好处,就算有,看在自己私人恩怨的份上,那个女人也一定是不会松口的。 听到这里,尺带珠丹不由自主地便皱起了眉头:“可是祖母,要按这么说的话,这个法子不就是铁定成不了的么?为什么您还要我重新找个时间点?”他们再等下去又能怎么样呢? “那可不一定。”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没禄太后露出一副你还太年轻的感慨模样:“金城终究是李家人,又代替了皇帝的亲生女儿远嫁,以大唐皇帝的个性来说,他定然还是会对这个小辈存有一份歉意和愧疚之心的。只要有机会,在不涉及根本利益的基础之上,他会对金城做出一些补偿,这便是他和韦皇后最大的不同了。所以,我要你等,等到大唐皇帝亲自出面料理政务,而不是假手他人。” “祖母就这般料定他的身子骨还能撑得住?”尺带珠丹迟疑了一下,还是不太相信。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李显的病也不是一两天了,他都不确定那个人会不会就此一命呜呼。 “他信重的太子就这么没了,是个人也会回光返照的。”自信一笑,没禄太后的眼中尽是胜券在握的光彩:“不信的话,你就等着看吧。” ------------ 第一百三十章 尽人事听天命 就这么相对平静地过了一段日子,别的消息没等到,却等来了李重俊身亡的消息。桃夭捏着那一页薄薄的信纸,甚至没有心情再看第二眼,揉成一团就径直扔进了一旁燃烧着的炭盆里。 “殿下,太子他……是真的不在了么?”只来得及瞥到那纸团上的几个字眼,红芙眉心紧皱,当即便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虽然她见到李重俊的次数不过寥寥,但那个笑起来温雅柔和的少年明明才正当风华,怎么会就这般随随便便地消逝了呢?而且,她记得他当日明明是带着人马逃出京城了啊,哪怕之后沦为平头百姓,隐姓埋名重新开始新生活也不是不可以的,怎么就…… “嗯,不在了。”桃夭朱唇轻启,嗓音也是低得几不可闻:“他带着的那群侍从里出了叛徒,没逃出多远就趁乱将他给刺杀了。要不是陛下亲下了旨意,要捉拿他回京,恐怕这荒郊野外的,要找到他的全尸都不容易了。”一切都完了,她所期盼的制衡局面彻底没了希望。 如今想来,只怕李重俊这一方里也早就混入了韦氏那边派过来的细作,平时蛰伏不动,一到关键时刻便给出致命一击。如此狠辣且在背后捅刀子的行为模式,也只有韦氏才真正符合。枉她还想着只要李重俊能够回京请罪,念在往昔的父子情面之上,李显也多少会给他一条活路,之后再加上一些暗中谋划和推举,这件事不声不响地也就过去了,大不了等个一两年再复立也就是了。神都里还有太平公主这种前朝后宫都算是老油条的人物在,怎么想也不会让李重俊吃太多的亏。然而现在,这个人死了,死无对证,无从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哪怕一分一毫,就带着人们的误解和数不清的疑团离开了。这对于现在的李氏皇朝而言,都绝对算不上是什么好事,而唯一能从中获利的,大概也只有韦氏那一派了。 “大获全胜。”嘴角扬起了一丝讥讽的弧度,桃夭精致的面容之上血色浅淡,恍若那日看到的纯白无暇的雪山:“韦氏从头至尾没有发动一兵一卒,甚至还把自己放到了受害者的位置,岳家伤亡惨重不说,就连一贯气焰嚣张的安乐公主也在一夕之间守了寡,其形容之惨,简直是到了令闻者伤心、见者流泪的地步。可是又有多少人清楚,在这一场大乱之后,最大的赢家就是这对母女呢?” 最大的赢家是韦氏和安乐公主……听到这一句,红芙也就明白自家主子为何会是那样的表情了。皇帝本就信重这一点母女,这一次,太子殿下做了混账事情,反倒是她们,在自身受了牵连的情况之下还竭尽全力辅佐陛下,使朝局尽快安定下来。若是不通晓内情之人,光看表面,估摸着也要被韦后的这番高风亮节给感动了。然而,明明所有乱局的幕后黑手就都是她啊!怎么会……太子一死,一切是非黑白就尽数颠倒过来了呢?她不明白,到底是自己钻了牛角尖,还是这个世道疯了? “难道陛下就不会生疑么?”想了一想,红芙到底还是觉得不甘心:“好端端的太子殿下突然变成了这般模样,若说没有人从中生事,恐怕谁都不会相信的!陛下他,素来看重太子,应该……应该会追查下去的吧?”越往后说越没有底气,红芙的脸色也随之变得沮丧了起来。这话其实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毕竟李显也就这两年才意识到李重俊作为储君的人选着实不错,继而开始稍微重视了一点儿。换成前些年,只怕他连自己还有这个儿子都记不得了,否则,又怎么会把他扔在封地不管不顾这么久呢? 摇了摇头,桃夭看着她这个样子也只有报以无奈一笑:“生疑自然是肯定的,咱们这位陛下也不傻,明里暗里的追查势必是少不了的。可是红芙姐姐你别忘了,还有武三思和武崇训呢。那一对父子可矜贵着呢,精明如韦氏,又岂会让他们白白死去?”所以,这一口天大的锅,那两个人是背定了。而且,又是已经死了的人,百口莫辩,任凭她如何栽赃嫁祸都使得了,更别说那对父子本来就不清白。即便韦氏不去刻意引导什么,李显最终也会查到梁王府上的。 “但是,那不是安乐公主的夫家么?”红芙经她这么一提醒,不由地就困惑道:“难道韦后不担心会牵连到自己的女儿?”李裹儿都搬回梁王府那么久了,如果自己的夫婿和公公在谋划着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她是绝不可能一丝风声都听不到的。武家父子要是被抹黑了,身为武家媳妇的李裹儿又怎么可能干净得了?韦氏这一招,似乎并不是毫无破绽。 “李裹儿向来张扬霸道,做事全凭自己的心意,从不听从任何人的摆布,这一点,整个神都的人都知道。”桃夭随手捡起一旁的银箸,一边挑着炭盆里的火,一边细细地跟面前之人继续言讲:“因此,韦氏大可推说是那俩父子自作主张,故意借安乐公主之名在太子跟前行挑拨离间之事。太子一时义愤,不曾提防之下才铸成大错,并不是他有心如此。这样一来,不仅减弱了李重俊的罪过,给了陛下一个台阶,更顺带着撇清了李裹儿,继而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两个死人的头上。”说着,她不禁幽幽地叹了口气,像是要把累积在自己心头的躁郁给尽数发泄出来一般:“咱们这位皇后娘娘啊,手段可不是寻常人可以比拟的。这一环扣一环的,想来她在武家父子身故之时就安排好后续了呢。” “这……”红芙被她说得哑口无言,支吾了半天忽地想起了另外一件事:“那接下来,陛下该不会把所有权力都移交给韦后吧?” 桃夭闻言,长长的羽睫顿时犹如蝶翼般轻颤了下,又沉默了好半晌,才慢慢地道:“这个,就真的不好说了。”说完,她复又在书桌前坐下,展开信纸就再度奋笔疾书起来。 或者,通过太平公主,此事还有挽回的余地。事到如今,她也只好尽人事听天命了。 ------------ 第一百三十一章 收信者 秋原走进花园中的时候,正看见一身茜色常服的太平公主懒懒地椅在凉亭的栏杆之上,一边捻着鱼食,一边漫不经心地投喂着。端看那形容,着实是惬意到了极点。这么一瞧,她便下意识地顿了顿脚步,突然不知道是否要把自己手里的东西给交过去了。毕竟,朝堂纷争一日都不曾歇止过,难得主子此时的状态还不错,她就有些不想再让她接触那些阴暗了。尽管,这未必是太平公主本人的意思。 “怎么了,这里也就我们两个人,难不成你还担心会打扰到我?”维持着原本懒散的动作不曾回头,太平公主光是听脚步声都能判断出来人是谁:“秋原,你什么时候也变得扭扭捏捏起来了,这是刚进府的小丫头们才会有的行事风格,和你这样的老人可不搭啊。” “听殿下这意思,居然是嫌弃奴婢老了啊。”既然被看到了,秋原也就不再多做掩饰,拿着手里的东西就径直走入了凉亭内:“还是从先前那个渠道秘密传过来的,殿下您要过目么?”她并不知道写这封信的人是谁,可竟然会用上天衣坊的路子送过来,怎么想也绝对不会是个省事儿主的。如今的神都已经够乱的了,说实话,她其实很担心自家公主会再牵扯进更多的势力里。这对她们镇国公主府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就好比是先前主动上门来寻求合作的李重俊一样。到最后,除了给公主府惹来不必要的事端之外,根本就毫无其他益处可言。 “还是天衣坊?”有些诧异地扬了扬眉,太平公主擦了擦手就从秋原手里把信给接了过来:“那边过来的东西啊,哪怕是一张小纸片也是要仔细瞧瞧的,又怎么能不过目呢。”前一次,就是她太没有把第一封信给放在心上,而且做出的应对措施也稍微晚了那么一会儿,结果就弄成了现在这副模样。虽说其中不乏她没有太上心的缘故,但最后导致的局面却是她所不喜的。是以,这一回,无论如何,她都得多花点心思,哪怕只能大略改变一下眼前的处境也好。 “殿下,这到底是谁寄过来的?”没想到自家主子居然会重视到这般程度,秋原忍不住就问出了声:“您确定这不会是个陷阱么?我们就这么牵涉进去,真的没有问题?”不知为何,自打太子出事之后,她就总觉得神都底下的水混得很,还是深不见底的那种,好似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其中不断地搅弄,试图将所有人都卷入这个无底的漩涡。这和以前的感觉太不一样了,让人心慌,也让人不安,她实在说不准接下来又会发生些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情。 慢条斯理地信封拆开,看着那熟悉无比的字迹,太平公主美艳的面庞之上就露出了些许由衷的笑意:“这是桃夭的信,她的字迹我太熟悉了,没有谁能模仿的这么像的。”那是她自小看着长大的丫头,她会的几种字体,她都曾看她一一书写练习过。桃夭平素在人前写的并不是眼前这种,想来也是为了规避一些不必要的风险,倒还是那个丫头一贯谨慎的风格。 “小郡主?!”惊讶之下,久违了的那个称呼便禁不住脱口而出,秋原愣了片刻,才慢慢地回过神来:“可是,她的信又怎么会通过天衣坊呢?”上一次也是的,要不是那个送信的女子相当伶俐,又赶巧碰上了她出府的时间,恐怕那一封信都没有机会出现在殿下的案头。她实在是想不通,小郡主怎么会用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来传递消息,而这中间又是如何联系上的。 不过这样一来,却是解了她先前的几个疑惑。她就说自家公主为何会对一封来路不明的信那么在意,还特地翻来覆去看了好机会,甚至还隐隐有些吃惊的意味。那种细微却又分明的表情变化,即便是在太子殿下起兵哗变的消息传来之时,她都不曾见过。因此之下,她才会对此番的来信格外介意,唯恐自己一时不慎之下,给整个公主府带来巨大的麻烦。 “这就不清楚了。”太平公主耸了耸肩,难得地也给不出答案:“早在那回除夕夜宴之后,这个丫头就不再跟我交心了。说到底,这个神都之中,我从来没能摸得透底细的,怕也只有她一个了。”这话当真是半点都不夸张。早先是不在乎,觉得那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根本就翻不起任何风浪,也就没有去留心过。及至后来,等到她想去探究的时候,桃夭已经不肯给她这个机会了。 当然,在明面上,她仍旧是那个透明到几乎毫无秘密、毫无背景的李奴奴,让人一眼就能望到底,全然不会特意分神应付。只是,暗地里,她用自己那点不起眼的力量在朝局中掀起了多大的风浪,就没有人能够具体知晓了。或许,她的确是李唐皇室中最孤苦无依的公主,可她依仗的,也从来都不是那些身外之物。桃夭最大的武器就是她自己,这一点,她大概从很早就明白了,也一直都做得很好。如今想来,将这样的一个女子嫁去吐蕃,也未尝不是大唐之幸。毕竟,相较于李裹儿、李季姜之流,桃夭既不乏手段,又不缺担当,算得上是女中豪杰了。 “殿下……”以为她是因着两人早年间的疏远而伤神,秋原立马就出言将这个话题给带了过去:“小郡主不惜花费这么大的功夫也要写信给您,这说明在她的意识里还是最信任您的。只不过,如今她在吐蕃的日子应该也不是太好,这接连两次冒险来信,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通常情况下,与番邦和亲的女子过得如何,除了自身的努力经营以外,就要看自己属国的实力了。大唐比之吐蕃,那自然是高高在上、地位卓绝,小郡主嫁过去之后,想必也是地位尊崇、受人景仰的。可现在,大唐内乱频稔,自顾不暇,吐蕃得知消息,只怕也会跟着蠢蠢欲动,小郡主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也就不得而知了。 ------------ 第一百三十二章 复盘 “怎么,你以为,她还会来信跟我诉苦不成?”说话的功夫,太平公主已经把信给看完了。半拧着眉头,她似乎是思考着什么,说出口的话也就带了几分漫不经心:“那孩子可不会做这么没有分寸的事情,她永远是知道轻重的。”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她相信桃夭都有足够的能力去解决,而不是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况且,以她那个隐忍的性子,就算真有什么难处,应该也会憋在自己心里,而不会随随便便找个人倾诉的。她啊,已经习惯了被放弃、被利用的滋味儿,无论什么时候,都默认没有任何支持和后援,只能依靠自己。这么一想,桃夭和母亲还真是越来越像了,也难怪后者当初会那么喜欢那个小丫头。想来也是早就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打心眼儿里欣赏她吧。 “上一次,她来信是为了提醒我李重俊的异常,并让我格外注意韦氏和李裹儿等人。”将那薄薄的信纸慢慢叠起收好,太平公主敛了敛心神,语调愈发低缓:“不过当时李重俊已经被皇兄斥责,还禁足在了太**中,我一来是因为对他有些失望,二来则是认为他被关在那里应该也生不出什么是非,所以也就没怎么关注。谁知道就这么掉以轻心一下,那小子竟然就能做出那么愚蠢而胆大包天的举动……”说到这里,她不禁幽幽地叹了口气,显出了十足无奈的样子:“李家的这些男人啊,当真是不堪大用。被人三两句无端的挑唆就走到了这一步,即便没有此番之事,日后上位登基也不过是个鲁莽无能的君主,早晚还是会出事的。” 听出她字里行间颇有些自责的意味,秋原不由地就劝道:“这也怪不得殿下您疏忽。太子都那么大个人了,总该有独当一面的能力,难道联手合作就要指着您事事替他周全小心不成?再者说了,早前梁王府寿宴之后,您察觉到不对,还特意亲自去询问,可他明明碰到了状况却选择闭口不言,这也是他不信任公主府在先。既然如此,咱们又何必枉费心思,用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说句实在的,今后不管是哪个人坐上那个位置,太平公主在神都的地位基本都是无可撼动的。他李重俊如何,其实对镇国公主府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然而就是这样的局面,殿下还是决定站到了太子那边,可惜最终换回来的,却是太子的隐瞒和自作主张。秋原每次想起这件事,就忍不住替自家主子不值,同时也对李重俊充满了怨念。不过如今人都不在了,再说多少也是于事无补。 “呵呵,你倒是年纪越大气性也越大了啊。”侧转过头去,太平公主戏谑地看了一眼仍旧忿忿不平的秋原,语气倒还是秉承着一贯的平静淡然:“其实他的心态也可以理解。乍一听闻连一直重用他、提拔他的父皇都只是在做表面功夫,实则已经完全抛弃了他,更有甚者,是用他这颗弃子在替自己心爱的女儿铺路,他的心情会变成怎么样,也就可以想见了。我虽然答应了和他联手,但在他的眼中,我终究还是更偏向于他的父皇的。而这样一来,就等于是整个神都的人都在跟他为敌,他心生茫然,惶遽惊怒之下谁也不敢相信,这也就不奇怪了。” 说起来,韦氏这一招也当真是阴险的很,知晓李重俊为人谨慎,心思极重便开始从细处谋划,连后宫里那种以讹传讹、捕风捉影的手段都使了出来,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而李重俊和李显这对父子的感情本就不深,互相之间更谈不上有多了解,前者在患得患失之下,失去了冷静思考的能力继而做出一些冲动的事情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原本李重俊还是想试探一下的,故而在李显面前略提了几句李裹儿豢养男宠无度、私生活过于糜烂的话题,意在观察李显的态度。可谁料这位大唐的皇帝陛下并不乐意听闻这些,不仅没有教训女儿,反倒是责怪儿子心思不正、不懂骨肉和睦,当即便下令将其锁在了太**中,还严令一众宫人看守。正是这番折腾,彻底地抹灭了李重俊心头的最后一丝希望,因此,他才会在之后不惜铤而走险,踏上那样的一条绝路。 打蛇打七寸,韦氏那个女人,是把这两个男人的软肋都给死死地拿捏住了啊。所以才能这般轻而易举地一击致命,还不留下任何隐患,实在是高明。或许,自己从前是过于小看她了。 “道理是没错,可这也太让人意难平了。”秋原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忍住心头的那一句叹息:“归根结底,还是太子殿下在京中的根基太浅,对陛下又太不了解了。否则,这么拙劣的挑拨离间,他怎么就会看不出还乖乖地往里跳呢?但凡他身边有个心腹能人可以给他分析一下,总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般田地。看人家小郡主,还身在吐蕃呢,见事都如此之清晰理智。依奴婢看啊,小郡主可比太子冷静得多、也深谋远虑得多了!” 嗤笑一声,太平公主当即便摇了摇头:“你啊你,连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句话都没听说过么?哪有你这么比较的!不过,”她眨了眨眼,下意识地便摸了下放在袖管中的信件:“桃夭那个丫头的确是非比寻常,她自小最精通的,便是揣摩人心了。你看她不声不响地呆在揽月殿那么些年,与世无争,好像什么都没有做过的模样,可这神都权贵们的秉性和作风如何,恐怕没有谁能比她更加了解的了。”那是一种天赋,更是后天在大环境的磨练下不断进益的一种本能。想来,桃夭会接连写信给她,也是将她给琢磨透了,确信她的心火还没有熄,一定不会坐视不管的。 ------------ 第一百三十三章 进宫 这还真是。秋原回忆起那个少女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也跟着扬起了唇角:“那殿下,这一回,你是不是该重视一下,然后按着小郡主所言全力准备呢?”虽说她还是不知道此次来信的内容,但她信得过小郡主,那个她看着长起来的孩子,是绝对不会害太平公主的。而既然自家公主本人也对她表示了认可,那自己顺着推波助澜一番总是没有错的。到底小郡主现在人在吐蕃,很多时候,都是从大唐全局的角度出发来看事情的,更为宏观,也更为清醒,一切都是为了大唐的稳固。 “是啊,不服老可不行啊,有的时候,显然没有他们年轻人考虑的那么周全了。”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太平公主站起身来就朝凉亭之外走:“回去替我更衣,我要亲自进宫一趟,去慰问一下我尚在病中又痛失爱子的皇兄。”其实这一趟她早就应该去了,不过她进来越发疏懒,再加上她的辈分地位都不容小觑,也就没人会特意因着这种小事而跟她过不去。眼下,她既然都说要去安慰了,那便已经是给足了脸面也给足了心情,想必连皇帝陛下都不会跟她计较这些的。 事实上,太平公主也已经很久都没有再踏进过宫闱了,更别说是来这观风殿看望自己兄长的病势。如果换做是章怀太子,她可能还会跑得勤快一些,至于李显这个兄长么,他们一向走得不是很近。高宗仙逝之后,武曌以皇太后身份临朝,李显第一次上位却最终被武曌废为了庐陵王还远远地发配到了均州、房州等地,就是因为其太过信重韦氏的母族,甚至还想将韦氏的父亲韦玄贞擢拔为侍中。这根本就是以外姓来夺权的征兆,所以武曌在之后的许多年里,也一直对李显很是不喜,认为他压根就不是个李家人,倒更像是韦家的。而太平公主因为一直站在自己母亲这一边,自然也就不会认为李显的做法没有问题。是以,这么多以来,尽管旧时的兄妹情分尚在,彼此间的关系也仅限于表面上的亲近罢了。如果要推心置腹,太平公主觉得,依他们两个人的水平,或许得再多花费一些时间才成。 且不说太平公主这边是如何打算的,此时此刻,观风殿中,穿着一身寝衣的李显倚坐在床榻之上,瘦削的脸颊都快凹陷进去了,眉宇间却还是一派沉思之色,显然也正头疼着。而在他身边的宫人端着药碗,静候了好半晌也不见主子吭声,当下便只得小心翼翼地出言提醒:“陛下,到喝药的时辰了。御医亲自嘱咐过,药不能放凉的。” “嗯。”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李显也不用人服侍,径直端过药碗一口饮尽便不耐地挥了挥手:“下去吧,朕想一个人静一静。”他这场病拖得太久了,以至于朝中诸事都许久没有亲自过问,直到李重俊这厢闹出了天大的动静,他才意识到神都的状况并不是如自己所想的那般平稳。要重新将一切都拢在手心里,他就不能再继续躺下去了,说什么也得把朝野上下给肃清了才成。 这么一想,李显更是连干坐着的心思都没有了,干脆披衣而起,自顾自地就走到了一旁的书桌边上。那里,整齐地堆叠着近日以来的公文,原本是由韦氏来阅览的。可自打李重俊出事以后,韦氏似乎也担心自己难辞其咎,索性把所有的东西都交还了回来,他自然也得抓紧这个时间。最近这一段时日,韦氏和御医都对他的病症格外关心在意,轻易都不让他碰触这些,说是要避免劳心劳神,这样才能恢复得更快。只不过,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道理他还是懂得,想要完全康复,又岂是一朝一夕的功夫?朝事等不及、耗不得,他就算做不到自己父皇和太宗那样的程度,至少也不可以当个无能的昏君。大唐的基业,说什么也不能毁在他的手里啊。 然而,纵然李显有这样的上进心,也抵不过有人特意上门来打扰。才看了没几本奏折,殿外便传来了内侍尖细的通传声:“启奏陛下,镇国太平公主求见,正在殿外等候。” 太平来了?手中的朱笔不由地顿了一下,李显面露疑惑,却也没有迟疑太久,随即便哑着嗓子唤到:“让她进来吧。”这个妹妹,他也很久都没有见过了,也不知道这个时候进宫又是为了什么。 “是。”随着内侍的应声,观风殿的殿门被缓缓打开,一个窈窕的身影款款走近,依旧是一身的明丽华贵,端方美艳地让人睁不开眼:“皇兄,好久不见了。” “是啊,你很长时间都没有进宫了。”大概是太久没有见过阳光,太平公主这一进来,带进了满室的灿烂,李显一时之间都有些不适应,无意识地便眯起了双眸:“可是有什么事情吗?” “怎么,没事情就不能来了?”勾画的精细的眉眼斜飞,太平公主打量着眼前这个瘦骨嶙峋、憔悴不堪的男人,一抹惊讶之色在眼底飞快地一闪而过:“你病了,我这个做妹妹的说什么也得来看看才对。”说着,她看了看李显空荡荡的衣服,忍不住便问了一声:“御医那边到底怎么说的?你的身子骨有大碍么?”终究是自己的骨肉血亲,眼看着他在隔了一段时间之后居然变成了这副苍白瘦弱的模样,太平公主的内心也不是全无波澜的。她不是不知道他病了,可这听说和亲眼看见根本就是两码事。更何况,现在的李显给她的感觉并不好,像是一副枯瘦的骨架子似的,她都不禁担心这个人是否会在下一刻就一命呜呼。 无谓地扯了扯嘴角,李显的神态倒是很自若:“还能怎么说,无非也就是那一番多多休养的套话罢了,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这一时半会儿的,尚且还死不了呢。”说完,他便盯住了太平公主,一双略显浑浊的眼眸里尽是笃定:“你能来看我,我很高兴。不过,你终究还是那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太平,我们兄妹之间也用不着客套,有什么话,你直说便是了。” ------------ 第一百三十四章 兄妹对谈 “皇兄这是以哥哥的口吻在跟我说话么?”听到他没有用自称,太平公主先是挑了挑眉,继而便又走近了几步,在他下首处坐下:“也好,自从你荣登大宝之后,我们兄妹二人也有很长时间没有交过心了。借着今日这次机会,倒是可以把话都说个明白。” 交心?李显被她的这个用词给逗笑了:“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太平你从来只跟母亲交心,而不是跟我这个兄长吧?”不管是他还是李旦,在她眼里,都只是有名无实的哥哥,没有丝毫的实际意义。从很小的时候起,这个妹妹就更喜欢缠着父母,也始终都被父母精心呵护疼爱着,跟他们这些人的待遇全不相同,以至于他曾经一度以为自己和弟弟都是被寄养在武曌名下的,而只有太平是亲生的。毕竟,这样的天差地别,是个人都会忍不住心生疑窦的,也难怪当年的章怀太子会在奸人的挑唆之下信以为真了。 “皇兄何时又在意起这些来了?”十指交叉,太平公主好整以暇地端坐在那里,连面色都不见有丝毫的变动:“出身在这里,我们的目的都一样,那就是要好好地活着。只是你我之间所采用的方式各不相同罢了,又何必偏在此刻介意呢?”她并不是来跟他聊什么兄妹情深的,皇室亲情多淡薄,他们之间,只有实打实的利益纠葛,其他的,不管说的多好听那都是虚妄。 “好好地,活着……”不知为何,一听到这句话,李显脑海中忽然跃出的画面却是当年初嫁薛绍之时,面前女子那一张灵动绝美的笑靥。那样纯粹娇憨的笑容,自从薛绍死后,他好像就再也没有在太平的脸上瞧见过了。那个男子的离开,仿佛把她的灵魂也给一道带走了,从此以后,她在世间便只剩下了一个华美的躯壳,永远挂着和母亲如出一辙的虚伪笑意,万事不经心却又将一切都牢牢掌握的那种,直看得人牙痒痒,却又始终都拿她无可奈何。明明,以前的太平不是这个样子的,为什么,从那一天起就突然面目全非了呢? “太平,这些年,你过得还好么?”没来由的,他脑子一热就问出了这么一句:“在人前,你是有权有势、风光无限的太平公主,可在人后,你的日子,其实也未必有大家想象的那么好过吧?”她那么喜欢薛绍,满心欢喜地嫁入薛家,后来却发现自己只是母亲用来对付薛氏的一枚棋子,更有甚者,还祸及满门,让心爱之人也因此殒命。这样的经历,无论怎么想都是痛彻心扉的,他甚至一度以为太平会活不下去。 然而,这个骄傲的妹妹总是出人意料的。事后,她不仅没有一蹶不振,反而还更向利用了她的母亲靠拢,继而变得越发鲜活肆意、心机深沉了起来。李显很想知道,在她的心里,究竟打着一副怎样的算盘,而她专门选在这个时刻前来,又是想通过自己谋求些什么。他着实看厌了太平完美无瑕的假面,简直迫不及待地想窥见她伤疤之后的真实面貌了。 锐利的凤眼定定地望着他许久,像是要将近在咫尺的这个人寸寸凌迟,太平公主默然半晌,却是忽地轻笑出了声:“自然是不好过的。那些痛、那些伤,都是拜母亲所赐,即便皇兄你不提起,我也都记得很清楚,从不曾有一时片刻的遗忘。”她这一辈子,也就爱过那么一个人,自他死后,她也就跟着不在了。如今在这世上苟延残喘的,不过是一抹不甘的幽魂,宁可舍弃一切也要将天下踩在脚底蔑视一回的幽魂。她不怕被扯开往日的伤疤,更不怕直面鲜血淋漓,李显如果是想以此来窥探她的内心,恐怕就真的打错主意了。 “那你今天,是想要跟我谈什么呢?”李显望着她哪怕是到了这个时候也没有表露楚丝毫软弱和破绽的面庞,心底也止不住连连叹息。这个妹妹果然是最像母亲的人,就连那颗心的坚硬和冷漠程度都一模一样。那是他这辈子都不太可能会有的境界,而他也从不奢望,她们会从中分出一点点多余的情感给到自己。 “自然是大唐的未来了。”太平公主直截了当地道:“你立的太子死了,而你又缠绵病榻,无暇分身,如今继承大统的人选未定,保不准就有些宵小之辈在蠢蠢欲动了。这大唐的基业是李氏先辈们用鲜血和汗水打下来的,其他什么我也管不着,但无论如何,不能让它毁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 “我以为,你会很高兴看到它日趋落寞直至彻底覆灭。”并不在乎她对自己的施政方式抱以全然消极的看法,李显诧异的,只是她如今的态度。他原以为,太平会因着母亲对她造成的伤害,从而恨上整个国家,因为说到底,她这一辈子,几乎都赔在这上头了。他万万没有料到,今日她特地跑这一趟,要说的居然和他心底想的不谋而合,难道这也算是亲兄妹之间另类的一种默契么? 挑了挑眉头,太平公主面无表情地道:“我埋怨的一直都是母亲,所以在你发动政变的时候,我选择了袖手旁观。而今,她人都已经不在了,我再跟谁置气也没有意义了。我不是小孩子,清楚什么时候什么东西才最重要。你是我一母同胞的兄长,在你面前,我从来没有掩饰过自己的半分喜恶,更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惺惺作态。”这话确是真的,她从未想过要李唐王朝消失,她要的,只是一个全新的国度。谁能阻挡韦氏接手这一切,谁就是她暂时的朋友,连李显也不例外。 的确,从小到大,太平没有在他面前遮掩过任何性子上的缺点,就连她厌恶自己皇后和女儿的情绪也一样。想通了这一点,李显不由露出了一个柔和却虚弱的笑:“好吧,你说说看,我接下来的路,应该怎么走才对。” ------------ 第一百三十五章 出谋划策 “近来前朝后宫之事,多由韦氏出面打理,对吧?”提到那个女人,太平公主的口气就变得不善了起来。哪怕她的身份是当今的**、是自己的嫂子,她也毫不客气。毕竟,她们两个不对付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更不需要在李显这个知晓所有内情的人面前装和睦。她近来胃口本就不好,也不想再在这种细节上委屈自己。 “是,我前段时间病得昏昏沉沉的,实在也是有心无力。”对于这种情况,李显早就是见怪不怪,也懒得再枉费口舌纠正了:“不过自从出了太子那事,皇后已经把所有东西都交还回来了。现在朝事是我在亲自处理的。”他和韦氏自小相识,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再加上后来他被母亲贬谪出京,处境艰苦,韦氏也一直都不离不弃,一如既往地陪在身边不说,还拼死替他生下了裹儿,两个人算得上是同甘共苦的患难夫妻,自然比寻常人的感情要更深厚一些。更何况,韦氏素来伶俐,在朝事上也多有见解,以前他还是庐陵王的时候,她就曾多次出言建议替自己化解危局,可以说是女中诸葛。以至于他到现在也保持了这个习惯,即便明知不太妥当,却仍旧在病重之时把政务交托给了她。 说句不好听的,其实韦氏在他的心里,比母亲和眼前这个妹妹都要亲厚得多。他不自觉地就想信任她,也因此而对裹儿格外宽厚和包容,这才养成了这个女儿无法无天的性子,也算得上是意料之外的一个失误了。 “你的身子太虚弱了,再这样下去,也不过是点灯熬油,还是得好好将养着。”皱着眉头又看了看他枯瘦无比的身躯,太平公主摇了摇头,继续沉声说道:“皇兄,依我之见,你如今无非也就只能从两处着手。一是尽快择定后继之人,以免别人觊觎皇位,最后造成群狼环伺的局面。二么,就是选派得力之人暂代国事,也省得你无法分神调养,生出更多后患来。有你在,大唐才不会乱,神都的水才能清,所以,你得千万保重好自己才行。”顿了顿,她沉吟片刻,随即又补上了一句:“只是,不管怎么样,你都不可再把代行之权交给韦氏了。” 对于这样直白而不客气的论调,李显纵然是有再多脾气也发不出来。太平说得一点儿都没错,而且条理清晰,字字都指向要害,只是,他不明白,为何又要独独针对韦氏呢?心中这么思索着,嘴上也就这么问出来了,李显发觉自己在这个妹妹跟前,似乎一直都处于被支配的地位,除了跟着她的话走以外,根本找不到其他的出路:“太平,你的话我都可以理解,也并没有什么异议。只是,你对皇后的恶意是不是太大了一些?我知道你们的关系并不好,也从来不要求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对她有所改观。不过,这样因私废公,好像不是你一贯的作风吧?” “看来皇兄还是没有明白我这么说的用意啊。”靠坐在椅背上,太平公主望了他一会儿,终究是投降似的摆了摆手:“那我不妨再说得清楚一点儿。只要是你的皇后,不管她是韦氏还是张氏,我都不会建议你把代行之权交给她。这与你对她的宠爱信任无关,也跟我的个人喜好无关,完全是就事论事,毫不涉及私人情感,这样,皇兄可理解了?” “只是因为她皇后的身份么?”李显病弱的眉宇间顿时闪过一抹了然之色,他实在是病得太久,连脑子都不清醒了,居然连这个都没意识到:“你是在担心外戚势力的崛起……”虽说韦氏的家族已经人口凋敝,算不上是什么太显赫的世家了,但破船还有三分钉呢,更遑论他们家还出了个**。这几年的发展下来,怎么着也有些势力了,如果自己一味地把权力放给韦氏,确实是有这个可能性。 看他终于领悟了过来,太平公主一面暗自松了口气,一面就继续说道:“你们夫妻之见的事情,我不予置评。可即便她真的能当得起皇兄你的这番信任,你就能确定她背后的家族也是跟她一样的立场而全然没有生出二心么?皇兄是大唐的皇帝陛下,高高在上这么多年,有时候站在这个位置上的身不由己,我想你应该比谁都更能感受到吧?” 韦氏不是最会攻人软肋么?巧的很,这一招,她也会。而且,站在她的位置上,她非常清楚李显这个兄长能听进去什么话。所以,从进殿到现在,她看似是不拘礼数,直言不讳,但实际上,她每一句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了的。她知道用什么方式说出什么样的话才能真正戳到李显的痛处,也知道唯有这样明显的刺痛感才能让他直接清醒,再不动摇。 果不其然,她的话音才刚落下,李显的面色就更加苍白了。是啊,上位者的身不由己,他确实,在这几年里深有体会。就好比是那次神龙政变,哪怕他那么不想和母亲对上,哪怕他那么不愿撕开母子间最后一层温情的面纱,哪怕他其实对皇位并没有那么渴望而只是想要安稳地过下去,可在张柬之等人的鼓励和推动之下,他连一分一毫后退的余地都没有。那些跟随着自己的人,从站上他这条船的那一天起,就把身家性命都押在了他的身上,即便他能停下,拥护着自己的他们也不能。所以,唯有撑着他、推着他,毫不犹豫、半点不留情地碾过横亘在前行道路上的一切障碍。以一种一往无前、誓不回头的架势,踏上这条染满了血汗的帝王之路,就算脚下踩着的是自己的血缘至亲,也只好心硬如铁地忽视过去。他如此,当年太宗皇帝的玄武门之变又何尝不是如此?况且,权力和荣耀是最容易让人改变心智的东西,韦氏不过区区一介弱质女流,难道她还能成为唯一的那个例外不成?他都不相信,又何谈说服别人呢? 他不回应,太平公主也不急着催促。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地沉默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得李显的声音略带着几分疲惫地响起,与此同时,却又重如千斤,沉沉地坠在人的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好,我知道了,我答应你就是。” ------------ 第一百三十六章 信物 秋原也不知道自己在宫门口踱了多少圈了,但是,她很清楚,自己不能停下脚步,因为一旦歇下来,她的脑子里立刻就会充斥着各种胡思乱想,那恐怕会把她给逼疯的。是以,就算是顶着宫门口侍卫异常怪异的眼神,她也还是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来来回回地转个不停,直到看到不远处的回廊上,出现了那个熟悉无比的身影。 “殿下!”秋原下意识地迎上前去,面上的焦虑尽管克制地很好,可还是被太平公主给捕捉了个正着:“怎么了,好端端的,如何就看起来心神不宁的样子?”虽说她在观风殿耗的时间的确是久了一点儿,可也不至于就急成这副模样吧。 “奴婢这不是担心您嘛。”秋原一边伸手扶住太平公主,一边就闷声回了一句,底气却不是很足的样子。说实话,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自家主子又不是头一天进宫了,宫中能奈何得了她的也根本就不存在,可她那颗心却从始至终都不安定,“砰砰砰”地跳个不停,直把她的思绪都搅成了一锅粥,除了慌神以外就没剩下什么了。 “有什么好担心的,我是来探病的,陛下还能吃了我不成?”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太平公主没有多做停留,直接就上了自家的马车:“走吧,回府。”这宫门口人多眼杂的,实在不是个说话的地方,何况事也办完了,还是早点儿回去更为妥当。 秋原心知肚明,也不再多说什么。主仆二人相对无言,直到回到镇国公主府的书房里,太平公主屏退了周围伺候着的婢女,又喝了一口清茶润了润嗓子,这才悠悠地问了一句:“交代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可有见到上官婉儿了?” 以她在宫中的地位,自然是可以带着贴身女官直入皇宫大内的。然而今天,她却是一个人去了观风殿,原因无他,只是因为秋原被她遣去别处忙活了。上官婉儿自从被封了昭仪之后,她能见到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若说特意找借口相见,那也未免太过于引人注目。唯有秋原,本就对宫中熟门熟路,又不太可能会引来他人的注意,偷偷过去一趟再方便不过了。 “见到了,上官昭仪在自己的寝宫中并没有外出。”秋原一脸郑重地回道:“她听了您让奴婢带过去的话,虽然有些诧异,但是并没有迟疑,稍微想了想就答应了。”说着,她便从自己的腰间取出了一枚做工精细、玉质细腻的白玉玲珑佩来:“这是昭仪让奴婢交给您的,说是算作她应下来的信物,请殿下您只管安心等候消息就行。” 面带惊奇地从秋原手中接过那件事物,太平公主不由地就啧了一声:“九转玲珑佩啊,倒是好多年没再见着了。这还是母亲当年在元夕宴会上当众赐给她的,没想到她会舍得把这个拿出来做信物。看样子,这一次上官婉儿是当真下定决心了。” “居然是武皇赏赐的……”秋原闻言,不由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枚玉佩,咋舌不已:“这般贵重的物件就这样随意拿出来了,看样子这些年上官昭仪过得不错啊。”不愧是当年最受圣上宠信的上阳宫女官之首,即便武皇已经不在了,也依然可以在当今陛下的后宫里叱咤风云。如此际遇,只怕放眼历朝历代都数不出来几个吧。 听她这么一说,太平公主不禁就轻笑出了声:“过得多好倒是不见得。不过,若是没有这件在众目睽睽之下出现过的信物为证,恐怕我压根儿就不会信她。上官婉儿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却甘愿在这个时候主动将把柄交过来,就为了跟我合作……她如今的处境如何,你想想也该明白了。”遥想当初她说要和自己联手对付母亲之时,那是何等的滑不溜手、两边不靠,别说是实打实的信物了,就连一句确切的话柄都没有落下过。这样狡黠圆滑的一个女子,如果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又怎么会朝自己示弱呢? “这……不太可能吧?”秋原立马就领会了自家主子的意思,可面上的神情却很是狐疑:“她在后宫和前朝的权力不一直都很大么,几乎都堪比副相了,又怎么会……”因着上官婉儿文采出众,智计过人,在文坛上名声显赫,又历经两朝而荣宠不衰,所以,这差不多是神都人观念中根深蒂固的印象了。一个处境艰难且窘迫潦倒的上官婉儿,她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来。 “你说的,那都是皇兄初登大宝之时的往事了。”把玩着那成色极佳的玉饰,太平公主的心情比之早前那是明显好了不少:“后来,自打皇兄屡屡生病,韦氏就逐渐把一应权力都拢在了自己的手里。至于上官婉儿么,那不过是留给世人看的一个漂亮幌子罢了。现在的她啊,就是一个不受宠的后妃,还得在处处防备她的韦氏手下讨生活,日子又怎么能好过的了?”说着,她微微地叹了口气,似乎也有些感慨人生无常:“说起来,在母亲退位之后,她之所以能不受影响还反而更上一层,依靠的,也不过就是在政变之时对皇兄的隐秘支持,还有武三思那个老贼在背地里给她撑腰。可是而今,前者病重,自顾不暇,后者又已经一命归西,烟消云散。一夜之间,两个靠山尽数倒台,她除了沦为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之外,又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我这根救命稻草,也是恰巧递得及时罢了,否则,以那个女人的傲气,只怕还得瞻前顾后、左思右想,又怎么会答应地这么爽快!” 秋原细细探究了一下其中的纠葛,最后却只得苦着一张脸笑了笑:“奴婢愚钝,还是不太明白。早些时候,上官昭仪和韦后不是一伙儿的么,怎么这个时候就变成两相防备的敌人了?”尽管两人同为李显的后宫女眷,可前者跟皇帝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夫妻感情,和韦氏也就没有矛盾可言,如何就能走到这一步呢? ------------ 第一百三十七章 女人间的较劲 “女人啊,一旦感情用事起来,脑子就没有那么清楚了。”也不知道太平公主是因为她的话而想到了什么,只见她脸上的表情在这一刻变得更加唏嘘起来:“秋原,你是不是认为,上官婉儿不会因着皇兄而和韦氏争风吃醋,所以就没有冲突,只剩下利益了?” “嗯,自然是的。”秋原还在一脸茫然地琢磨着她的前半句话,下意识地便点了点头。可还没等她想到什么头绪,就听见自家主子的声音更加无奈地响了起来:“你是不是忘了,很早之前,夭儿有跟我提起过几件事情,就是涉及到这两个女人还有武三思的。” 啊?秋原一时没有回过神来,涉及这三个人的?又愣了一小会儿,她当即便伸手狠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瞧奴婢这记性,竟然能把这一茬给忘得一干二净了!”韦氏和上官婉儿还是有感情上的纠葛的,只是这处于正中间位置的男人不是李显,而是梁王武三思!小郡主曾经派人给公主府暗中传过消息的,可这些年来因为一直没派上过什么实际的用场,日子久了,她也就生生地给忽视了。这么一联系上,她登时就领会了太平公主先前所言:“殿下,您的意思是,上官昭仪这一次,是为了给死去的梁王报仇?” 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自己的袖口,太平公主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说报仇未免也太过绝对了,但她对武三思多少还是用过几分真心的。如今这情形,更多的应该也是想为自己出上一口恶气吧。” 细论起来,这个武三思虽然人品不怎么样,手段权谋也很一般,但禁不住人家女人缘好啊。不仅能搭上韦氏这条线,更是能令上官婉儿这样的才女在明知那两人的关系之后还义无反顾地踏上他的贼船,也当真是颇有几分能耐了。只可惜,后来随着韦氏的权力愈大,武氏一脉的凋零又太快,武三思权衡之下再顾不得上官婉儿,反而直接选择了对自己没什么真情只是纯粹利用的韦氏,两个人便就此决裂,再不复当初的情深意长了。 然而,武三思能说断就断,狠心决绝,作为女人的上官婉儿却是不可能那么轻易就放得下的。是以,从那之后,她便彻底地记恨上了韦氏,非但不再像从前那般给她助力,反倒是仗着自己对朝事的熟稔处处掣肘,给韦氏添了无数的麻烦。而韦氏当然也不会去跟她计较那些小女儿家的情怀,而是径直在李显那边添油加醋,从源头上夺走了她手中所有的权力。这么一来,便是上官婉儿手中的关系网再广大、谋划的计策再高超,那也再跳不高、蹦不远了。一招釜底抽薪的反击,两个女人的仇恨就此加深,却跟武三思无涉了。 “但凡我那个皇兄的身子骨再好上一些,她都会选择先行隐忍,徐徐图之。不过眼下嘛,一切都迫在眉睫了,等到韦氏真正权倾朝野,上官婉儿在后宫怕是连立锥之地都不剩了,所以,她势必得抓紧我递出去的这个机会。”太平公主将玉佩握紧在掌心,眉眼间顾盼神飞,尽是光彩:“这一次,她是万万都不会倒戈了。” “这样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听着自家主子无比笃定的语气,秋原轻松了一口气,也就把这个话题给抛开了:“不说奴婢这边了,殿下您那边进展可顺利?陛下他,采纳您提出的建议了么?”所谓兵分两路,于她这一头,不过是让上官婉儿利用自己在士林清流里的好名声,暗中压制住韦氏的势头,不给她任何上位的机会。这一点,只要上官婉儿肯答应,难度就不会太大。可太平公主那里就完全不同了,毕竟李显对韦氏的极端宠爱也不是这一两天才养成的,要改变一个人已经固化的思维方式,让他看到其他的发展道路,那是相当困难的。 这个……要怎么说呢。太平公主微阖了双目,伸手就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我倒是把个中情况都给他掰开了、揉碎了讲了一遍,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是全无触动,至少韦氏这头,问题应该不会很大。只不过……”她想起自己的另一位兄长,按着穴位的力道就下意识地加深了:“关于继位人选的事,他一时之间还下不了决心,估摸着还得再添一把火才行。”李显那个优柔寡断的性子,仿佛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用母亲的话来讲,那是全然随了他们的父皇,甚至还犹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的人,如果不使用什么特殊手段逼迫他下决定,大概到死都还在游移不定呢,这可不是她想要看见的。 “那也不算是全无收获了。”一听到比自己预想中要稍好一些的结果,秋原还是十分欣慰的:“继位人选这事儿,其实也是人之常情,陛下会拿不定主意也是正常的。”虽然相王李旦跟他也是嫡亲的兄弟,但若是要将皇位传给前者那一脉,那就是另当别论的事情了。李显自己都是熬了不知多少年才出头的人,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就毫不留恋地放手呢?在秋原看来,只要他肯把话给听进去,那就是成功了一大半了,至于剩下的,耐着性子多等一等又有何妨。 太平公主轻轻扯动了一下嘴角,却是露出了一个讥讽的笑容:“我是不介意等的,反正建议也给了,人选也提了,他如果不担心夜长梦多的话,想考虑多久都可以。”谁让他唯一争气的儿子都死在了外面,余下的,根本没有一个能扶得上墙,否则她和桃夭又何必千方百计地要从李旦的儿子里拉一个出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种事情,越是拖得久,对李显就越没有好处。只要有一丝风声泄露出去,恐怕他还没有动作,韦氏那里就要先下手为强了。 “罢了,还是先跟相王府上通个气吧。”太平公主沉吟良久,最终还是决定给李显一点时间:“对了,晚些时候你再亲自去趟天衣坊,将我给夭儿的回信送过去。” ------------ 第一百三十八章 犹豫不决 “你是说,太平公主今日进宫来了?”忙碌了一天的韦氏回到自己的寝宫,听着身边女官的回禀,一张精致妖娆的脸孔之上就掠过了一抹诧异:“她这个常年窝在府中的人怎么会突然往皇城里来了,可知道她来干什么的?” 虽说近来她把前朝的一应事宜都交还给了李显,但武三思这个盟友的死,的确是在她的意料之外的。是以,尽管她恰到好处地把李重俊之事的所有疑点都转移到了他的身上,可梁王府的倒台也让她在短时间内失去了一个很大的助力,因此之下,这段时间以来,她简直是忙得不可开交,几乎是团团转一样地在收拾着烂摊子,又哪还有多余的心力去顾念宫中的情况。偏偏李裹儿在这个时候也不省心,自己的夫婿和公公死了,也不知道装装样子,整日里地就知道和那几个男宠瞎胡闹,害得她百忙之中还得特意抽出时间走一趟公主府去耳提面命,实在是操碎了心。要不是在这偌大的宫城里她还有几个得力心腹的话,恐怕当真是要应接不暇,逐渐变成聋子和瞎子了。 “是的,公主殿下一来就直接去了观风殿,说是探病。”恭敬地立在一旁,女官低垂着头,连看都不敢看一眼面前的女子:“大概一共待了半个时辰左右,不过陛下提前就屏退了众人,所以并不知道他们具体都聊了些什么。”观风殿那边自然也是有他们的耳目的。然而今日,陛下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居然显得格外郑重的样子,早在太平公主到来之前就让伺候的人都退了出去。这么一来,便是再有心查探消息也没有了着手的余地,只盼皇后娘娘不要责怪他们办事不力才好。 半个时辰……韦氏一听,当即就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她和陛下还真是兄妹情深呢,探个病竟然也能聊上这么久。”以那个女人无利不起早的性格,要说这其中没有什么猫腻的话,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只不过,既然没有听到什么切实的消息,她就不能妄下结论,还得再仔细琢磨琢磨才成。 “娘娘要是想知道谈话内容的话,不如去探探陛下的口风?”看着她若有所思的神情,那女官不由地就建议了一句:“以陛下对您的重视程度,想来也不会刻意隐瞒什么,您又何必要在这里苦苦思索呢。”在她看来,这根本就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毕竟,陛下连国事都敢交给皇后娘娘来处理,区区的几句话又有什么问题呢。 “你啊,终究还是太不了解陛下了。”闻言,韦氏不禁笑着摇了摇头,随即便叹道:“他或许是十分信任本宫,可只要太平公主让他守口如瓶,他也是绝对不会让第三个人知晓的。”何况,能让两兄妹关起门来讨论上这么长时间的,肯定也不会是小事,说不定啊…… “那……那咱们就不管这事儿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女官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追问道:“娘娘,要不还是去一趟观风殿吧。奴婢总觉得,太平公主此番入宫很不简单,这万一要是冲着您来的,咱们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可就太被动了。”她在韦氏还是太子妃的时候就跟在一旁了,自然是见到过当年鼎盛时期的太平公主是何等形容的。那样气势迫人、手段凌厉的女人,纵然如今瞧着是修身养性了,可谁又晓得她哪一日还会再次亮出锋利的爪牙呢?能提早防备着总是好的,否则,等到真见了血,只怕是后悔都来不及了。 保养得宜的纤长素手在桌面上轻轻敲着,韦氏思量了一会儿,这才款款地站了起来:“罢了,正好也有几天没去探望陛下了,趁着现在时间尚早,就走这一遭吧。”虽说她心里差不多已经有了定数了,但那到底只是推测,并没有任何的实证。要最终确定下来,她还是得亲自去一趟。尽管李显不会多说什么,可她也有本事从他的表现中窥出一二来。 就在韦氏领着一众宫人准备着膳食预备往观风殿来的当口,看了一整天折子的李显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朱笔,长长地舒了口气。自从生病以来,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在书案边坐上这么久了,连眼睛都看得酸涩不已,好像下一刻就要掉下泪来。好在最近除了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以外,国内也没什么大事,不然的话,他还真是来不及看完。 揉了揉僵硬发麻的脖颈,在念及李重俊的同时,李显苍白的面色也变得更加沉郁起来。脑海中不自觉地就想起了白日里太平公主所言,他更觉得先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阴谋。只是,早些时候,他尚且无比坚定地认为武家父子就是罪魁祸首,可到了如今,即使他再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内心。他眼中那个温良贤淑的皇后,还有他那个娇生惯养的女儿,似乎也并不是那么的清白无辜。 “可是,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轻声的低喃在空无一人的大殿里静静回响,语调之间满是困惑不解。李显不明白,自己的妻女联合起来对付自己的儿子又是为了哪般?明明他立李重俊为嗣的初衷就是为了她们啊。他清楚自己的身子,必然已是时日无多,所以,他下定决心要在离开之间将他视若珍宝的母女俩给妥善安置。虽然李重俊并不是韦氏所出,但他终究是要以之为嫡母的。只要他成为了新君,哪怕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亦或是为了不让世人戳脊梁骨,李重俊也会保住韦氏和李裹儿的尊荣,只会对她们更好,而不敢有丝毫的轻忽怠慢。可如果他依从了太平公主的建议,将皇位传给兄弟李旦那一脉,韦氏和李裹儿的地位就会变得相当尴尬,今后的日子,也注定要变得煎熬了。 “算了,暂且先观望一段时间吧。”李显踌躇良久,到底还是下不了这个决心:“大局未稳,说什么也得多撑些日子才行啊。” ------------ 第一百三十九章 难得开颜 红芙自殿外缓步进来的时候,发现桃夭又一个人坐在书桌前看着什么。想起她近些时日因为神都之事而始终不得欢颜的样子,她不由暗叹一声,当下就温声开口道:“殿下,外面风和日丽的,很是舒爽,您要不出去走走、散散心?奴婢让几个小丫头在行宫前头的那片空地上放着纸鸢呢,看着还挺热闹,您干脆也去凑个兴吧?” 这也是她着实没辙之后才不得已而为之的。人都说过慧易夭,公主殿下年纪轻轻的心思就重成这样,这对她的身子可是一点儿好处都没有。因此之下,哪怕知道自己这位主子从来就不喜欢这些孩子气的小玩意儿,她也还是固执己见地把东西都给拿出来了。毕竟,不尝试一下又怎么知道顶不顶用呢?大不了,她下次再换个法子就是了。 就在红芙给自己做了诸般心理建设,单等着桃夭开口拒绝的时候,却听见少女恬静的嗓音略带着几分诧异地响了起来:“纸鸢?红芙姐姐,你连这个都倒腾出来了啊。” “是啊,这不是以前在宫中的时候不方便出去耍么,难得如今自在,倒是可以由着性子胡闹一回。”红芙尴尬地笑了一笑,似乎是有些言不由衷。其实,她都这个岁数了,对这些小姑娘家的把戏还有什么兴趣和念想呢?只不过,只要能让自家公主高兴,她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的。 “这么一说也对。”举止优雅地将手中拿着的一页纸慢慢叠起,桃夭竟是破天荒地露出了一个久违的灿烂的笑:“行吧,那我们也去凑凑热闹。”说着,她站起身来,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最近天气不错,是挺适合出去晒晒太阳的。”一直坐在书房里盘算这思量那的,她整个人都快变成木头了,再不见光,彻底腐朽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这……这是答应了的意思?红芙瞪大了眼睛,一时之间竟然格外的惊喜:“殿下,您看起来……好像心情很好?”这就奇了怪了,怎么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变化会如此之大呢? “嗯,算是吧。”桃夭眨了眨眼,少见地流露出了几许独属于少女的狡黠和娇憨:“我收到神都的来信了,从镇国太平公主府来的。”她原本还只是抱着侥幸的心理写的,但凡太平公主能看进去一二她就很欣慰了。可没想到她不仅完全依言执行了,还特意给自己回了信告知详情,实在是意外之喜。 太平公主府?红芙立马就反应了过来:“金玉来过了么?奴婢都没有瞧见她。”说到这里,她才发现桃夭刚刚在看的东西是一封信。能让她露出这般喜悦之色,想来是一个好消息了。 “她今儿个来得特别早,那会儿你大概还在小厨房给我备膳呢。”桃夭笑吟吟的,整个人瞧着都明亮了不少:“亏得我今天起得早,不然她可就要干等着了。”收集情报也不是什么好干的活儿,更何况林琅还有自己店铺的生意要料理,不可能长时间照看着,是以,金良金玉几乎接手了她在神都的所有信息渠道,两个人经常忙得团团转。金玉跑这一趟自然也是赶得很,一有时间,还是得尽快回去。 “这说明老天爷也在眷顾着殿下,想让您第一时间知道这个消息呢。”红芙暗暗地舒了一口气,附和着就问了一声:“太平公主殿下信中是怎么说的?神都的局面可还好么?”关于桃夭的想法,她大概也是知道的,她只是有些好奇,太平公主那边究竟能把事情做到什么地步。 “一切都依照我的计划在逐步进行,太平公主亲自入宫面圣,和陛下进行了一番彻谈。陛下承诺她绝不会把权力交托给韦氏,而关于继位人选的问题,他也答应会慎重考虑。”桃夭的语速明显比平时快了不少,透露出主人少有的欣喜和迫切:“此外,太平公主还暗中联络了上官婉儿,两个人一明一暗,分头行动。这一回,我想陛下纵是再心软也不会犯什么太过离谱的错了。” 虽说李显没有一口全部应承下来,这让她颇有几分遗憾,但是上官婉儿的加入却是如虎添翼,恰恰补足了这一块缺漏。这两个女人的战斗力可是不容小觑,就算韦氏有所察觉,尽早防备,恐怕也是防不胜防,再加上她还有那么一个成天只会捅娄子的女儿,倒台应该也是迟早的事了。 “嗯。”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红芙却还是有些不太甘心:“看来一切都如殿下您先前所想,太子的事情全然没有影响到韦后在宫中的地位,想必是死去的梁王将罪责尽数担下了。”说起来也是天道不公,如果换作他人,犯下这样大的过错,怕是早就死上几回了。可偏生韦氏就有如此的运道,不仅顺利地除去了自己的绊脚石,而且还有人冲在前面挡灾,使得她能够毫发无伤地稳居幕后安然看戏。这么一想,她就不由地感慨万千。果然这世间最难料的就是命运这两个字了。 “好了,早就料到的事情,又何必这般耿耿于怀呢?”一边招手示意红芙替自己更衣,一边就轻笑着开解她,桃夭今天的耐性也是格外的好:“只要陛下能稳住神都的局面,而不让韦氏一手遮天,那接下来就万事好说了。更何况,此次之事,也只是表面上的安稳度过,陛下心里对韦氏若是半分疑虑都没有的话,就不会轻易对太平公主许诺了。他这个人啊,其实所有事情都看得明白,不过是习惯了自欺欺人,宁愿活在自己的假想里不肯面对现实罢了。” 这话说的,还真是一阵见血又毫不留情。红芙听着就笑开了:“也是,陛下这毛病,的确是该改改了。但愿经过这一遭,他能更清醒一些吧。” 桃夭闻言,倒是下意识地就凝起了眉:“这可不好说了。据太平公主所言,他的病并没有什么好转,只是比先前看着精神了点,能自行处理国事了而已。我估摸着,是不能指望太多的。”说着,她转头望向了窗外,思绪忽然间就飘得有些远了:“希望他能尽早决断,不要再另外生出事端来才好。” ------------ 第一百四十章 心生忧虑 不要生出事端,这种看似并没有多大难度的要求,在某些特殊的时刻,显然也是不可能的。就好比现在,自打韦氏从观风殿探望李显回来以后,整个人就显得有些焦躁不安。早些时候的自信和笃定在这几天之内尽数消失不见,她好像沉浸在自己的某种思绪里始终无法自拔,以至于连李裹儿的到来都没有察觉。 “母亲,你这是怎么了?”虽然李裹儿并不是一个心细如发的人,但对于自己的生母,她还是颇有几分了解的。如果不是遇上了什么难事,对方肯定不会露出这样怪异的神情来,和平时优雅高贵的皇后娘娘简直判若两人,单是远远看着都觉得不太正常。 “是裹儿啊……”无意识地被惊了一跳,韦氏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这才逐渐地放下心来:“没什么,在琢磨一些事情罢了。倒是你,这个时候怎么进宫来了?”尽管武家父子被她贴上了欺瞒公主、陷害太子的罪名,能落个全尸就算不错的了,并没有任何丧葬仪式的排场可言。但李裹儿到底是新近守寡之人,若不佯装个哀怨愁苦的模样,难免又要落人口舌。前两天她还特意出宫嘱咐来着,没想到今儿个她就又跑来了,还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小冤家。 李裹儿刚在她身边坐下,一听到她这话,当即就不高兴地撇了撇嘴:“瞧母亲这话说的,没事儿我就不能进宫来看看你了?”她在公主府里呆地实在是太过憋屈了,无奈才刚被韦氏训过,其他地方也不好随意乱逛,于是就索性来宫中散散筋骨。只是这话当着自己母亲的面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说的,所以她才这般遮遮掩掩的。 “你能有这样的心当然是最好。不过,”知女莫若母,光是瞧着李裹儿的样子,韦氏也知道这不过是个托辞:“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今时不同往日了,凡事你得自己多留个心眼儿,不能再像以往那样没有不知深浅、没有分寸了。”同样的话说多了,别说李裹儿觉得烦,就连她自己都腻味得紧。然而,她也是过于忧心,唯恐自己这个女儿又闯出什么祸事来,那可就不太妙了。 “母亲,你到底是怎么了?”李裹儿径直皱起了眉头,一张艳若桃李的面孔并没有因此而损去半分容色,反倒更显生动,令人见之怜惜:“是不是宫里头出了什么变故,让你为难了?”就这么一番叮嘱,她已经翻来覆去不知道说了多少回了,居然今日还要特意提起,还是用这种忧心忡忡的口吻,怎么看都不像是韦氏以往的作风。联想起她在府中听闻的太平公主曾经进宫一事,她不由地就脱口而出:“是不是李令月那个贱人来过了?她来跟你示威了?” 也不怪她会这么想。因着她们两方本就是互不对盘的立场,而经过李重俊一事,韦氏暂时收敛了锋芒,表面上看着的确是退后了一步。太平公主会选在这个时候来挑衅,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毕竟,如果异地而处,她自己肯定是会毫不留情地痛打落水狗的。 一听她对太平公主的称呼,韦氏就面带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以为,她会跟你一样小孩子气么?”那个女人,可是最有武曌的遗风的。凡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定然势如雷霆,有所斩获。诸如当面示威这般意气而又没有半点好处的举动,她根本不屑为之。而且,就算她真的要做,只怕也会等到自己落入绝境、再无翻身之日的那天,而不是在眼下这种尚无定数之时。裹儿她啊,说到底,还是太过年轻气盛,且又被自己惯坏了,以至于所思所想都幼稚得很,着实是令她头疼啊。 对于这种不痛不痒的指责,李裹儿也早就习以为常,因此之下,听到韦氏的回答,她也不过是哼了一声,相当的不以为然:“那她也不见得会高明到哪儿去吧。我听说她去观风殿看望父皇了,左不过是又在他面前说我们的不是而已,也不会折腾出什么新玩意儿来的。”别说她那个父亲还在病中呢,就算是往昔康健之时,那些在他面前控诉自己的人又都得到什么好结果了?父亲为人心软的很,对于自己和母亲从来就没有脸色不好的时候,指望他来重责她们,哼,那无疑是痴人说梦了。 她不提这个还好,一说到这一茬,韦氏就不禁单手撑住了自己的额头,一脸倦怠至极的模样:“这事倒还真跟她去探望你父皇有关。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李令月不是个简单的后宅女人,对于她,不管什么时候都绝不能掉以轻心,偏你总是不放在心上!” “哦?”看见自己母亲少见的露出如此疲态,李裹儿倒也收了几分漫不经心,耐着性子继续问道:“那这一回,她在父皇跟前说什么了?”难不成,父亲还真能被她给说动了心,自此就开始疏远母亲?不然的话,为什么今日的母亲会看起来这么奇怪呢? “最可怕的是,我根本就打听不到她跟陛下究竟说了些什么。”韦氏微阖着双目,面上的笑意也逐渐渗出了一丝苦涩的意味:“我亲自去观风殿探了口风的,可陛下始终缄默不言,连对我的态度都冷淡异常。宁可自己强撑着病体处理政务,都不愿再让我插手过问……”她想着李显那日的神情举止,整个人就更加颓丧起来:“就算是李重俊事发当时,他对我们母女疑心深重,尚且没有表露楚这样反常的情绪。可李令月走这一遭,就让他改变至此……裹儿,我是真的怕了,你父皇,大概是对我们失去信任了。” “什么?!”李裹儿闻言,当即就变了脸色:“怎么会这样的?父皇他,这是连一丁点儿的体面都不给母亲你留了么?”她原以为,所谓交出前朝的权力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过不了几天就会恢复如常了,怎么就…… ------------ 第一百四十一章 危机来袭 “父皇难道就没有跟母亲解释什么吗?”想了又想,李裹儿还是竭力镇静了下来,试图从韦氏那里得到更多的信息:“比如李重俊的事情,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是接受了我们的说辞、全然认为是武三思的过错,还是仍旧怀疑我们跟这件事脱不了干系?”这都上升到失去信任的程度了,那就意味着父皇对她们的宠爱可能是朝不保夕。她想要找到问题的根源,而后才能着手开始解决。 摇了摇头,韦氏也是第一次在自己丈夫身上尝到了挫败的滋味儿:“我试过了,可他什么都没有说,甚至表现地好像这件事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纵然我想借机辩白一番都找不到机会。”而且,李显连话都不愿跟她多说,草草地用了几口她送过去的吃食之后就以要早些休息为借口,直接让人送她回宫了。 与他成亲这么多年,这还是她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场景,哪怕过去两人斗嘴怄气,李显也不会摆出这样的脸色,更别提拒绝她的亲近和示好了。真不知道太平公主究竟跟他说了些什么,怎么就能把好端端的一个人给变成这副样子。韦氏觉得那一晚的李显陌生到让她害怕,所以自从那天以后,她就一直安静地呆在自己的寝宫里寸步不出,思来想去,就是为了考虑好今后要走的道路。毕竟,李显无条件的信任和爱护才是她和女儿始终在神都屹立不倒的最大依仗,如果连这个都保不住,那她先前所设想的一切又要如何实现呢? “这么说的话,父皇在意的,或许并不是那件事情了?”李裹儿暗自盘算了一会儿,却是有些不太确定地得出了这个结论:“其实李重俊起兵造反这事儿,从实际意义上来说,对他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还远远到不了让他气恼至此的地步。”虽说当时的神都是看着乱了一点儿,人心也惶急的厉害,但京中的兵力镇压来得很快,李重俊的人没有支撑多久就溃败奔逃了。说句不好听的,整个神都,恐怕伤亡最为惨重的,也就只有梁王府上,其余的人,根本连头发丝都没损着一根,就更不会祸及国计民生了。 当然,自己一手扶持的太子干出了这般大逆不道之事,李显会生气也是必然的。可即便有伤帝王颜面,以李裹儿对自家父亲脾性的了解,都过了这么些日子了,怎么着也该缓过来了,哪有迁怒母亲倒比从前还要更甚的道理?这么一来,那便只剩一个可能性了,所有的问题,显然都出在李令月和李显关起门来的那番密谈之上。 “那他这是……为了什么?”韦氏被李显态度的剧烈变化给弄得心神大乱,一直都没能想到其中的关键所在,直到此时听了女儿的话,才将将反应过来:“裹儿,你是在怀疑……” “李令月一向自矜身份,还号称要匡扶李氏正统,李重俊这个太子一出事,她又怎么能一点儿作为都没有呢?自然是要趁着这个时候在父皇跟前使劲蹦跶了。”碰上太平公主这个宿命一样的对头,李裹儿的思路就变得格外清晰了:“依照她的行事风格,肯定会第一时间劝说父皇另立太子。而在人选正式确定下来之前,她也一定会让父皇把紧手中的权力,不让任何人染指的。”毕竟,她曾经跟李显要求要做皇太女的事情并没有刻意遮掩过,即便外人不清楚,作为皇室中人的太平公主还是知情的。以那个女人对自己看不顺眼的程度,她必然也是担心在眼下这种时刻,她和母亲会借势上位,所以,哪怕是拼着跟她们正面杠上的风险,她也要在李显那边上足眼药。否则,等后者真的被自己母亲的枕边风给吹动了,一道圣旨下来,那就说什么都晚了。 架空权力,另立太子……这倒像是李令月会做的出来的事。略一思索,韦氏原本躁乱的心也跟着定了下来:“她这是怕你父皇一时心软之下立你为皇太女啊,所以才先下手为强,提前斩断了一切可能性。”不过,她原先打得还真是这个主意。因为李显的子嗣虽然众多,但实际拿得出手、撑得起场面的也就只有李重俊这么一个了。现在李重俊已死,要想大权不落于旁人之手,那就只有找一个镇得住场子的嫡系血脉。尽管裹儿是个女子,但有她在边上鼓动着,再加上李显对她们妻女这么多年来的喜爱和看重,要在其病中将大事给落实下来也绝非难事。然而沉寂了许久的李令月忽地在这个节骨眼上横插了一杠子,还下手地如此之精准、迅捷,实在是让她恨得牙痒痒。要是可以的话,她简直想把那个女人给生吞活剥了。 “是啊,想也知道她会在父皇面前怎么嚼舌根了。”李裹儿冷冷一笑,那张艳丽无双的面庞恍若盛开在冰晶里的花朵,纵使寒气凛然也依旧动人心魄:“无非就是拿武曌的旧事出来警示父皇,让他不要重蹈高宗的覆辙,再让一个女人轻易掌控了大唐的天下。呵,亏她也有脸说出这样的话来!当我不知道她心里打的是跟我一样的算盘么?” 可说归说,她也知道,太平公主这一手玩得是极其漂亮的。李显本该早早就登基称帝的,但因着自己有那么个做女皇的强势母亲,生生憋屈了这么些年,还搞得李氏宗嗣人才凋零,处境艰难。有这么段惨痛的自身经历摆在前头,他说什么也不会让李唐皇室再出第二个女皇帝的。这是他的心结所在,也算是一种另类的禁忌,李裹儿和韦氏以往虽然总撺掇他,但也始终都没有戳破过。可太平公主这么一来,就将最后一层遮羞布给彻底扯去了,让李显先行对这对母女生出了警惕和戒备。接下来,便是韦氏再有诸般能耐也无力回天了。 ------------ 第一百四十二章 先下手为强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你父皇终究是把她的话给听进去了。”韦氏叹了口气,素来保养得宜的精致面容之上也掠过了一丝浓重的无奈和忧愁,以至于显出了十足的老态。这些年,她到底还是过得太顺风顺水了,太久没有经历过此等阵仗,使得她仓促之下便慌了神,还要被自己一向数落惯了的女儿来提点,也着实是越活越回去了:“李令月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对他也素来支持,还曾经在武曌跟前帮他说过不少话,就是单看在这一层情面上,他也会对她重视三分的。更何况,”冷静下来的女人抚着自己描绘着凤凰纹路的衣摆,眉眼间逐渐冷凝,慢慢地又变回了以往那个高高在上、精明无比的皇后娘娘:“当年神龙政变之时,明明是浑水摸鱼的大好时机,可李令月一直按兵不动,并没有给陛下添任何麻烦。就这么一招,便足以取信你父皇,让他相信自己这个妹妹全无上位之心了。是以,在这个前提之下,饶是你我说破了嘴皮子,他也不会信上半分的。只怕,还要更加倒向李令月那一边,以为我们是存心要让他们兄妹起嫌隙也不一定呢。” 李裹儿伸手抵住了自己尖尖的下颚,一时之间也再无言语。就这个形势来看的话,她们这一次的境况还真是不好说了。自己的父皇主动摒弃了她们,转而去听取死对头的意见,甚至还一改从前好说话的模样,开始变得油盐不进,不讲人情。这样的李显,对于李裹儿来说,其实相当的陌生,即使她大概梳理出了当下正遭遇的情况,却也想不出解决的法子。然而,要她乖乖认命、听从人家的摆布也是不可能的,她又不是李奴奴,早已习惯了颐指气使、不受任何约束的生活,要她日后看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太子的脸色过活,她是绝对不愿意的。所以,无论怎么样,她都得破了眼前的这个局才行,至少,她一定不会让李令月的奸计得逞就是了。 “母亲,你说父皇接下来会把谁定为继位的人选呢?”沉吟良久,久到韦氏都以为自己的女儿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李裹儿却突兀地问出了这么一句。她的那些兄弟们,似乎没有一个是中用的,哪怕是被她父皇选中的李重俊,在她眼里也不过是怯懦无能的代名词。她实在是想不出来,要怎么在那样一群废物里再挑出一个储君的人选来。 这个嘛……韦氏眯了眯眼,却是不答反问:“你是不是觉得,你父皇会非你莫属?”虽然自己的这个女儿性子是冲动愚鲁了一些,但在紧要关头,基本还是不会掉链子的。因此之下,在李显的一众儿女里,李裹儿还是非常出挑的,再加上她先天所具备的优越条件,若不是她是个女儿身,恐怕李显二话不说就会直接把这事给敲定下来了,可偏偏天不遂人愿…… “怎么会……”李裹儿轻笑着摇头:“我还没有自以为是到这种地步呢,母亲确实是小瞧我了。”单凭她是个女子,而太平公主又上门敲了那样的一番边鼓之后,她就知道在自己父亲的手里,她是注定和那个位置无缘了:“我的意思是,在母亲你看来,父皇之后又会采取什么法子。”反正一个太子是废,重立一个也未必就不能故技重施。如果她们能够料敌于先,说不定可以挽回眼前的失利。 “你的意思是……”韦氏瞬间领悟了过来,又凝神想了一会儿,才斟酌着道:“剩下的那几个小子,要不是太不成器就是年纪太小,你父皇应该都不会放心。不过……”她顿了一顿,语气在下一瞬就变得无限沉重了起来:“这李唐嫡系一脉,也并不是只有你父皇这一支。相王的身子骨可好得很呢,再加上他膝下的子嗣也不少,或许……” 李裹儿一听,当即就挑高了眉头:“母亲是说,父皇会改立相王李旦为储君?又或者,是要从他那里过继一个儿子,以承太子之位?”这好像,也不失为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说起来,李显和李旦的感情还十分的不错,后者昔年还曾当过武曌一段时间的傀儡皇帝,若在这个时候顶上哥哥的位置,那也算得上是名正言顺。至于过继嗣子这种事么,在皇室里就更为常见了。听说相王的几个儿子都颇有才干,只是平素都比较低调,不爱张扬,所以才名声不显。这样的人要是当真爬上去了,只怕她们要对付起来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以目前的局势来看,陛下也就走这两条路的可能性更大了。”韦氏越分析越觉得心口发凉,可为了自己和女儿的前朝,却只能咬着牙继续撑下去:“且不说相王为人如何,单是他那几个儿子,就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早些年,你父皇曾让他们出去办过几件差事,都完成地相当漂亮,并不是神都里头那些权贵家的绣花枕头可以相比的。我们对他们尚且算不上特别了解,且到底是隔了一层,就算要动手也不会再像对付李重俊那么简单了。”人都说知己知彼方才能够百战百胜,以她们母女俩如今这状况,要做到这一点,真是难如登天啊。 “莫非母亲就打算眼睁睁看着父皇从中择一,然后我们两个从此再无任何权势地位可言,只有在人家面前摇尾乞怜的份?”李裹儿抬眼望着自己的母亲,一双好看的眼眸中再不复以往的高傲和蔑视,反倒是出乎寻常的冰冷森寒,令韦氏一触及她的目光就冷不丁地吓了一跳:“裹儿,你……你打算做什么?” 为什么在丈夫变得不再熟悉以后,连女儿给她的感觉也全不复往昔了?这样冷酷决绝的表情,她还是第一次在李裹儿的面上见到,即便是当初她厌恶武崇训到了极点,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时候,都不曾流露出这样寒光摄人的神色。不知为何,韦氏心头竟然隐隐地掠过了一丝荒谬的惊惧,仿佛自己亲生女儿的下一句话,就会将她推入地狱,从此都不得回转。 花瓣一样娇嫩美丽的朱唇轻启,李裹儿露出一个无比甜蜜的微笑,却无端地透出了一种嗜血的残忍:“自然是先下手为强,让父皇再也开不了这个口、写不出这道圣旨!” ------------ 第一百四十三章 婚嫁之事 “阿嚏——”坐在自己的书桌前,正执着一卷兵书在认真研读的桃夭忽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连眼泪都直接出来了。她下意识地揉了揉鼻子,却是不禁喃喃自语:“奇了怪了,最近的天气还行啊,难不成连这样都会染上风寒么……” 正端着一盘水果走进门来的红芙听到她小声的念叨,当场就很不给面子地拆了台:“只要公主殿下您晚上睡觉之时少蹬两回被子就肯定不会染上风寒了。”这却是桃夭打从幼年之时起就有的一个习惯,只有在她不舒服亦或是心情很糟糕的时候,才会睡得异常安静乖巧,其余时候,红芙基本一晚上都要进屋帮她盖上两三回才行。否则,第二天她的被子必定会有一大半滑在床下,而她只扯着一个小小的被角缩在床上瑟瑟发抖。 红芙见多了这样的场景,早就习以为常,还老是爱拿这件事打趣桃夭。就这么一来二往的,桃夭的脸皮也被锻炼出来了,哪怕是再被取笑,也能面不改色地怼回去了:“有红芙姐姐这样体贴细致的人在,我就算睡相再难看也不打紧。倒是姐姐你,可是烦了在我身边服侍,巴不得我染上风寒呢?” “唉哟,奴婢可没有这个胆子!”放下手里的果盘,红芙佯装惊恐地拍了拍自己的心口:“还请殿下您手下留情,看在奴婢照顾您这么多年的份上,不要赶奴婢走,改罚奴婢在您身边伺候一辈子成不成?”也是瞅着桃夭近来心情不错,所以她才会特意跟她打岔,不然的话,平素这个时候,她才不敢冒冒失失地来打扰自家主子呢。 “真要留你一辈子啊,怕不是你得天天在背后骂我了。”桃夭笑吟吟地回道:“依我看,刚才那个喷嚏八成就是你在外面嚼我舌根来着!被我发现了才故意拿我的睡相说事儿的!” “这纯粹就是公主殿下您在冤枉人了。”红芙眨了眨眼,意有所指地道:“好端端的打喷嚏啊,八成是有人在念着您!跟背地里说坏话可没什么关系!您可不能把这种事都栽到奴婢头上哦。” 啧了一声,桃夭倒也不在乎她的揶揄:“看来不赶紧把红芙姐姐嫁出去还不行了,这一天比一天牙尖嘴利的,以后你的夫婿怕是要被吃得牢牢的呢。”她再比红芙小上几岁,那也已经是嫁作人妇的了,若要在这种事上比谁的面皮更厚实,红芙肯定不会是她的对手的。 果不其然,她这话一出,红芙秀丽的面庞当即就不自然地晕红了一片,吞吞吐吐了半晌,最后才在桃夭得意的目光中泄气似的坐到了一旁:“不跟殿下斗嘴了!哪有您这般做主子的,净拿我们底下人寻开心了!”到底是云英未嫁,说到未来夫婿,红芙难免羞涩尴尬,却是褪去了以往的贴心大姐姐姿态,转而变得青涩稚嫩起来。 桃夭笑望了她一会儿,忽然放下兵书,一脸正经地问了一句:“红芙姐姐,说认真的,你年龄也不小了,如果有中意之人,不妨直接告诉我,我去帮你促成就是了。”风风雨雨这么多年,也只有红芙陪在自己的身边了。从她还是一个稚嫩的小女娃起,直到她出嫁,从长安到神都,又辗转到塞外吐蕃,其间无论经历哪些,这个人都自始至终,没有丝毫怨言地跟在她身边。照顾她,呵护她,像个大姐姐一样地温柔地包容着她的一切。 或许红芙不是一个太聪明的心腹,但她绝对是给了自己最多温暖和关怀的那个人。在桃夭的眼里,她远比雍王府那一堆名义上的家人要更亲厚,也远比那些血脉至亲要更在意她。昔年青梅竹马,情到深处也曾许下过不离不弃的誓约,可转头来,清俊的少年如今早已踪迹全无。而真正做到了这一点的,却只有从她第一次奉旨入宫就陪在身边的红芙。所以,只要尽她所能、倾她所有,能为红芙做到的事情,桃夭都想去试一试。她这一辈子,注定是和自由幸福无缘了,如果她最为亲近的人可以拥有这一切,那也算是代她实现了一个愿望,她便是瞧着也是开心的。 “公主殿下怎么又提起这一茬了?”红芙没料到她话锋一转,竟可以偏离到自己的终身大事上,几乎是愣了片刻才继续道:“奴婢没有心上人。况且,奴婢也早就说过了,要永远陪在您的身边的,您就不要再为奴婢的亲事白白操心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跟着桃夭一路行来,看多了这世间的人心丑陋、人情凉薄,红芙都快记不起来,自己曾经还有过一个相当绮丽的新嫁娘的梦想了。在她从前的憧憬里,那个人只要是个面貌端正、勤奋上进的后生就可以了,不管他是庄家汉子还是白面书生,她都会一心一意地跟着对方好好过日子。男主外女主内,相夫教子,充实且平凡地度过这一生。无奈命运往往不由人,这么些年来,随着她跟着桃夭一步步地走远,那个她以为会拥有的人生也渐渐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她不再去想,也没有什么牵挂,唯一放不下的,只有面前这个自己从小带到大的女孩儿。 尽管她口称奴婢,可桃夭却从没有把她当成下人看待过。她事事想着自己,有好吃的留着,有好玩的记着,甚至连出门调皮捣蛋都不忘带着她。她就像是她的亲妹妹一般,却偏偏早熟懂事地叫她心疼。她看着桃夭从深宫里一点点挣扎出来,而后举目无亲地远嫁到这里,如果连她都嫁人离开了,那剩下她一个人在这偌大的行宫里,以后漫长的岁月又要怎么熬下去呢?她早就不在乎这些世俗所谓的生活了,心中眼中也从没有任何旁人,那又何必还要勉强自己成亲,索性陪着她继续走下去好了。这样,桃夭也不至于太孤单,至少在很多时候,她还能有个说说心事的贴心人。 ------------ 第一百四十四章 风平浪静下的隐忧 “此一时彼一时嘛。”听着她毫不犹豫就拒绝的果断口吻,桃夭低叹了一声,只是柔声道:“红芙姐姐,你对我已经够好的了,我不能让你再为了我荒废接下来的人生,你也该多为自己考虑考虑。再说了,”她倾身向前,眉眼间尽是恳切:“让你成亲也不是以后就没机会再见了。我看赞普身边就有不少军士挺不错的,家世清白,还有功名在身,你要是没有自己属意的,不妨从这些人里挑一挑。以后嫁过去了,也离得不远,我们总还是能见着的。你家主子我怎么说也是大唐公主、吐蕃皇后,这点权力还是有的。” “殿下……”红芙听出她语气里的郑重还有回护之意,刹那间就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殿下,奴婢知道您这是为了我好。可奴婢也清楚,什么样的路才是自己真正想要走的。”嫁给那些有官阶在身的军官固然不错,不仅可以脱了奴籍,而且有桃夭这个主子在,日后就算是想当个官太太也不是什么难事,但那样的生活她从来都不羡慕。 在见识过了高仙芝和桃夭的感情,还有林琅和她夫君的,红芙便也对那种由心而发的纯然之爱生出了无限的向往。或许,只有以那种形式联系在一起的两个人才能真真正正地携手走完这一生吧,相亲相爱,自在无忧,连眼神里都透露着闪耀的光彩和满溢的喜悦。如果只是盲婚哑嫁,互相匹配,而没有那层感情基础作为依托,想必,无论对方如何,她终究都是会意难平的,就好比自家殿下和赞普的亲事一样。说实在的,尺带珠丹人才出众,英俊不凡,对桃夭也算是体贴细致,爱护有加。可她就是看得出来,后者即使是处在这样的环境里,也依旧是落寞而寂寥的。 对于尺带珠丹这个夫君,桃夭更多的是尊重和责任、礼貌和义务,独独没有了发自内心的喜爱和亲近。当年少女和高仙芝在一起时的场景,她不是没有看见过的。那个时候的桃夭,高兴起来就好像阳光一样的活泼热烈,受了委屈也会依在少年身边诉说落泪,不舍的时候会倾尽全力挽留,该下决断之时亦会不做停留地离开。那样鲜明而真实的情绪,那样外露而毫不掩饰的炽热感情,桃夭只有在面对高仙芝的时候才会不遗余力地展现出来。除了他,这世间再没有谁能窥见她的另一面,那远比现在要更耀眼而鲜活的一面。所以,作为一个旁观者,红芙都把事情看得如此明晰了,又怎么会让自己再度跳入同一个坑中呢?比起这样寡淡矫饰的姻缘,她宁可精彩真实地终老,起码,她忠于了自己的本心,也算是另类地完成了桃夭不能够做到的事吧。 静静地凝视了她许久,桃夭却只能从红芙的脸上看出淡然和宁静,全没有一丝的作伪和不甘,心下也就立时了然了:“你能找到自己想要的生活我当然会替你开心,也不会强人所难。只是,”她停顿了一下,接着才缓缓地道:“红芙姐姐,我怕你会后悔。一辈子还长着呢,要过了眼下这机缘,以后反悔恐怕……” “殿下放心,不会有那么一天叫殿下您为难的。”红芙自信一笑,少见的透出了几分飒爽的味道:“这个问题,您可是在神都就不止问过奴婢一回了,从那时到现在,奴婢一直都不改初心,未曾妥协呢。所以啊,以后也肯定不会有那么一遭的,您就把心安安稳稳放在肚子里吧。” “这么说来,倒是我啰嗦了。”桃夭也跟着无奈地笑了一笑,索性就抛开了这个话题:“好了好了,我也不再讨人厌了,这是最后一回了,日后再不提起也就是了。”也就是这一阵子她的心定了一些,有闲暇也有精力来琢磨这些有的没的了,因此才想着跟红芙提一嘴,没想到人家还这般不领情,着实是白费她这好人心了。 将一个蜜橘剥好递到桃夭跟前,红芙才笑言道:“依奴婢看啊,您就是太无聊了,所以才会这么没事儿找事儿的。但凡赞普最近多来几趟,只怕您连跟奴婢多说几句话都不能够,又哪还有空管奴婢的终身大事呢!” 大概也是因着大唐的朝局暂时稳住了,是以,这一段时间,尺带珠丹并没有再如先前那样频繁往军营里跑,而是隔三岔五就会过来缠着桃夭厮磨一会儿。红芙原本还有点儿不解,想着尺带珠丹平日里那生人勿近的高岭之花模样,总觉得他不该是那样放纵的人才对。及至没禄太后那边派了锦绣姑姑这样的老人亲自过来送了几趟补身汤药,红芙才猛地回过味儿来。这估计是老人家急着要抱重孙子,故而才会出现的一幕场景罢了。不过尺带珠丹身为吐蕃赞普,膝下犹空,自从娶了桃夭之后,身边也没见着有其他女人伺候过,想要尽早盼个嫡子也在情理之中了。 接过蜜橘吃了几瓣,桃夭斜睨了她一眼,从鼻孔里发出了一声冷哼:“怎么着,一听说不把你嫁出去,就越发不把我看在眼里了?”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光听这番言语,她可真是不能把刚才那个一提到夫婿都会脸红不已的红芙跟面前这个笑得别有深意的女子给联系起来。 不过么,她说得也确实没错,从昨天到今儿个,尺带珠丹连个人影子都还没出现过。怎么瞧都不太像是那个人最近一段时日以来的作风,莫不是吐蕃军中又有什么动向了? “听闻吐蕃附近的几个小国这段日子都安稳的很,连一丁点儿风浪都没有兴起过?”脑海中的念头闪了又闪,桃夭转头就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干的问题。 “是,奴婢去没禄太后那里送糕点的时候也曾听说过的。”虽说不知道她怎么就问起了这一茬,红芙还是很及时地给出了答案:“以前还偶有冲突,但从您嫁过来之后,那些小国就再不敢挑衅了。” “那这么说的话……”桃夭眼神遽变,在下一刻就霍然站起了身:“走,咱们再去一趟林琅那里!” ------------ 第一百四十五章 另辟蹊径 “殿下,好端端的,这又是怎么了?”直到坐在马车上朝外城驶去了,红芙还是不解其意:“难道说赞普的行踪跟神都那边有关系?”可是林琅那边并没有任何消息传过来啊,这不是说明一切都很正常么,为什么又要特地跑这一趟?会不会是公主疑心太重,所以想岔了? “有太平公主在京中筹谋,神都应该暂时出不了什么大事。”桃夭思绪如飞,刚才还一直带着笑意的面孔在此刻已经肃然地不成模样:“我担心的是,从始至终我都过于关注神都,反而会忽略了其他方面的问题。”尺带珠丹两日不见人影也就罢了,以往,总还会有骆一传个消息或者递个话过来。可这两天,她居然连骆一都没见到过,这就说明这主仆二人是真的外出忙碌去了,而且,还是十分重要的事情,以至于连一点儿风声都没有透出来过。否则,凭她这段时间在吐蕃皇城里经营出来的诸多人脉,不至于一丝半点都打听不到。 然而,眼下周边各大部族安稳,几个小国也并没有任何异动,有什么事情会重要到需要尺带珠丹这个吐蕃赞普亲自出马甚至还如此隐秘低调呢?除了对大唐的野心图谋以外,桃夭真的想不到其他了。既然如今的神都一片宁和,李显尚且还控得住局面,那尺带珠丹的目标就定然不是那里。可是,如果那个男人要从其他地方着手的话,又会先挑哪儿呢? “其他方面的问题?”红芙皱着眉头思量了许久,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当下就不由问道:“那殿下心中可是有眉目了?”她对政治权谋实在是毫不敏感,要指望她能从中看出一二来,那怕是比登天还要难了。红芙每每想到这一点,都觉得自己格外没用,帮不了自家主子太多。 一只手无意识地反复捻动着手腕上的玛瑙石串珠,桃夭的语气有些沉重:“就是一时之间根本没有头绪,所以才要去找林琅姐姐。他们夫妻俩在吐蕃的时间到底更长一些,对周边环境也远比我们要更为熟悉,跟他们聊聊,或许能从中找出端倪也不一定。”这种实际的人文地理经验,不是她在书房里对着几张地形图和几本风俗杂记研究一下就可以相比的。有时候,往往一句不经意的闲谈就能成为事情的突破口。当然,她也不是抱着一定能问出点东西的绝对信心,只是,现在的她真的需要一些启发,哪怕是不那么切实的也可以。 马车嶙嶙,很快就到了林琅家的门口。前来开门的金玉见着桃夭,登时就吃了一惊,让进屋的同时连忙去前面铺子里把林琅给唤了回来。因着身份特殊的关系,桃夭轻易是不会从行宫里跑到这儿来的,偏这一回,连招呼都没提前打一声就来了,显见得是有要紧事的,她可丝毫都不敢怠慢。 而怀着同样想法的,自然还有林琅本人。听到金玉传来的信儿,她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赶回来的,临进屋还上气不接下气的,直到看到桃夭才下意识地收住了一些:“公主殿下,不知道您今日会过来,恕林琅怠慢了。” “林琅姐姐说哪里的话,这一次,的确是我来得唐突了。”一边让林琅赶紧坐下,一边让红芙给她倒了被水缓上一缓,桃夭也为自己的突然造反感到不太好意思:“只是事起仓促,不找姐姐你聊一聊我实在是放心不下,耽误姐姐生意了,还望姐姐莫怪。”毕竟,像她这般毫无头绪地过来找人闲谈,怎么看都是一件挺奇怪的事,纵然她自己心里多少有谱,也得顾念着别人的想法才是。 林琅接过茶浅抿了一口,听到这话就笑开了:“既然公主都屈尊降贵地喊我一声姐姐了,那这些客气话也就用不着多说了。林琅还是那句话,有任何事情,殿下您只管吩咐就是,我们一定照办。”无论是看在以往的相救之恩还是如今的诸多照拂之上,她对面前这个少女都是充满了感激的,只要她说话,自己便是赴汤蹈火也不会犹豫的。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心中有些疑惑,想从姐姐这里寻到一点思路。”有金良金玉兄妹守在外头,桃夭也不担心自己的话会被人听去,当下便字斟句酌地慢慢说道:“我想着,姐姐在吐蕃的日子也不短了,可知道这里和大唐接壤的那些边境城镇关系如何么?” 这一点是她刚刚在过来的路上想到的。尺带珠丹再想染指大唐,那也不可能一口气吃成个胖子,在眨眼之间就兵临神都城下。他要做的、能做的,都是从外部开始,一点点进行吞并蚕食,进而不断扩张吐蕃的版图。而要做到这一项的话,首当其冲的,便是大唐和吐蕃紧邻的那几个边境城市了。她终究是个久居内院的女子,对于这一层关系,便是想要知晓也没有任何的渠道。倒是林琅,常年跟着她的夫君四处行商,或者手头就有现成的讯息也不好说。 “大唐和吐蕃接壤的边城啊……”林琅也不好奇她为何会在突然之间有此一问,只是自顾自地思量了一会儿,才缓缓地回答道:“这个从面上来看的话,似乎都不过寻常。想来殿下也知道,唐人素来瞧不起番邦异族,即便边城的状况要比神都长安之流好上一些,但也不会彼此亲近和睦到毫无间隙。是以,在我看来,那几座城池都是大差不差,并没有哪里格外友善、哪里又格外敌对的局面产生。先前,大唐和吐蕃偶有交手的时候,两国商路也因此中断,边贸隔绝,两国百姓一度不相往来,也就殿下您嫁过来之后才稍微改善了一点儿关系。所以,其间种种,您大概也可以想见了。”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一句话,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别说大唐和吐蕃昔日还曾是大打出手的敌人,就算彼此始终交好,那也不过是基于实际利益来往的面子情,又怎么会有关系特别好的呢?能不仇视就是最好的了,其他的,还真的不能幻想太多。 ------------ 第一百四十六章 迷雾中的推测 “这么说来,居然是半点儿异样都没有么……”稍稍一想就知道林琅所言不无道理,桃夭不禁微蹙了眉头,一时之间竟也觉得有些棘手了。如果情况真是这样的话,即使尺带珠丹在暗中操纵着什么,她也根本无从探究。 “敢问公主殿下,具体是想要了解哪方面的信息呢?”看着桃夭的脸色在一瞬之间变得沉郁,林琅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轻声追问道:“恕林琅多嘴,您若是说得更详细一些,或者我能有所头绪也不一定。”因为桃夭的身份过于尊贵,所涉及的消息通常也都和政治有关,这对于寻常百姓而言,都是既重要又敏感的。故而,虽然林琅一直在中间协调和经手相关讯息,但她从不僭越,也不会多说什么。毕竟,桃夭的世界离她太远,她很明确自己的定位,能避免的还是尽量避免的好。 “当然,要是公主殿下心有疑虑,觉得不方便告知的话,就当林琅没有说过好了。”眼瞅着桃夭面露游移之色,林琅不由一面怪自己多事,一面就轻笑着补了一句:“我也只是看殿下您好像比较着急,因此才多管闲事了一番,还请殿下不要怪罪。”皇室贵胄和升斗小民的鸿沟是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被跨越的,林琅心中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哪怕桃夭喊她一声姐姐,对她的态度也一直都很往昔一样平和亲近,她也始终都谨守着本分,从没想过要逾矩,这一回,倒是她鲁莽了。 “嗯?”桃夭正兀自思索着要如何开口,却冷不防听到女子紧随其后的告罪之声,当即就明白是她误会了自己的神色,赶忙摆了摆手解释道:“不是这个意思。这事儿呢,倒也没什么不好跟你提起的,只是我尚且还不知道要怎么跟你描述,所以才犹豫了一下。”说着,她又理了理思绪,这才平缓了嗓音道:“林琅姐姐本身也是大唐之人,就算现在嫁到了吐蕃,这颗心也是不会变的,对么?” 尽管那片盛世繁华地并没有留给她太好的记忆,可那里终究是她的根系所在,是她的血脉起源,如果没有发生在那里的一切,她也不会遇上面前的少女,更不会拥有今天的生活。这么一想,林琅也就没有了半分抵触,直截了当地就点了点头:“是。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是大唐的人,只要是为了大唐的安定,我怎样都可以。” 桃夭从来不是一个会信口胡言的人,她会这么问,定然是有她的道理在。而联系前面她含糊其辞的打听,林琅稍稍一想,也就明白了个中缘由。 果然啊,跟冰雪聪明的人打交道就是方便。桃夭禁不住地微微扬起唇角,一张精致面颊上的紧绷之感到的这时方才松了下来:“也没有那么严重。只是,我近来人在宫中,隐约察觉到赞普那边似乎有所异动,约摸是跟大唐的边城有关,可具体情形如何,我却是不得而知。就连这一点大概的猜测,也多半是出自自己的臆断,故而才想着要从姐姐这里找寻一个切入点,好进一步探知详情。” “殿下是觉得,赞普要吞并大唐的边城?!”这个想法着实大胆,饶是林琅心里已有所准备,乍听此言,也还是被惊了一跳。就连一旁侍立着的红芙,也忘了自己沉默是金的准则,下意识地便张大了嘴巴望着桃夭:“殿……殿下……这会不会,也太异想天开了?!” 和亲公主嫁过来才几个月而已,两国签订的和平交好条约还言犹在耳,吐蕃怎么就有这么大的胆子去做如此背信弃义之事?!而且,神都那边的情况虽说依旧算不上太好,但大唐陛下尚在,大唐的军队尚在,如今的吐蕃,难道已经强盛到可以无视**的悍勇了?这怎么看都是不可能的事情啊,除非是尺带珠丹疯了,否则,他绝不会做出这么无脑的事情来的! 看着跟前两人如出一辙的惊吓模样,年龄最小的桃夭反而只剩了苦笑的份:“虽然这想法是可怕了一点儿,但也不无可能,不是么?而且,”她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努力让自己打起精神来:“吞并城池这种做法,古来有之,也并不是只有武力征伐这一条路可以走的。”所有人都觉得小小的吐蕃不敢和正值鼎盛的大唐正面扛上,因此也从来不去考虑其他更多的可能性。可是,兵法本就是诡道之术,正面抗击也从来不是首选。以尺带珠丹的心性,他怎么着也会出人意料一回的。 不是武力征伐……红芙和林琅闻言,不由对视了一眼,最后还是后者率先反应了过来:“殿下这是在担心赞普会用其他手段暗中买通边城守将,继而将大唐的城池收入囊中么?”如果是出于这种考虑的话,就怪不得她要问吐蕃和大唐的几座边城日常关系如何了。但凡有一座城池双方关系紧密,那都有可能出现猫腻,她们要探查的话也会更方便一些,然而现在…… “是啊。”桃夭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神情也实在是无奈的很:“这些边城不是铁打的,天长日久,人心也定然会有松动的时候。如果他打的是这个算盘,那估计这难度也不会太大,至少比武力征伐的损失要小上太多了。”她敢说尺带珠丹这两日一定是亲自去洽谈相关事易了,可她偏生连他在打哪块地方的主意都敲不出来,简直是憋屈到了极点了。 “其实这个可能性也不太大。”林琅沉吟了片刻,却是第一次不太同意桃夭的观点:“那些边城守将在这里盘踞的时间都不短了,天高皇帝远的,一向都自视甚高,轻易不会和吐蕃人有任何来望,更别说是和吐蕃赞普进行交易了。且不论他们应该还有家人在京中作人质,单说能打动他们的东西,那本身就是少之又少的了。除非,”她停了一下,又踌躇了一会儿,这才再度开口道:“除非,他们之前就跟吐蕃人有所接触,且来驻守的时间不长,这估计还……” “殿下!”林琅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红芙隐约带着颤抖的嗓音给打断了:“奴婢……想到了一个人!” ------------ 第一百四十七章 变节 杨矩已经很久没有过过这般惬意的日子了。不用再提心吊胆地防备各色权贵的拉拢,不用再费心思去琢磨对方说话之时是否语带深意,更不用担心自己的某次站队会不会一朝踏错,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现在的他,只需要把手底下的人马给操练好,安安稳稳地守着他的边城就够了。至于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样的事情,现在由他自己说了算,在这个地方,他就是一切的主宰,再用不着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了。这么一想,即使边城远不如神都那样绮丽繁华,杨矩也觉得完全不是问题,他呆在这里,唯有满腹的心安,其他的就都无所谓了。 “将军,校场那边末将都安排好了,一切正常,您可以晚一会儿去检阅。”一个身着军服的干练男子走进厅来,对着坐在窗边喝茶的杨矩就是一拱手:“此外,城中末将也已经巡视过一遍了,并没有任何异动,还请将军放心!”他是跟着杨矩一路从神都过来的副将,哪怕身在边关,有些常年在军中养成的谨慎作风也还是不会丢弃的。所以,即便自家主子乐得偷懒,他却也不敢安享太平,一大清早就起身出门把日常军务都给打理好了。 “嗯。”满意地点了点头,杨矩当即便示意他起身回话:“你办事素来稳妥,这些既是你亲手经办的,那我也就放心了,检阅什么的也就省了吧。”杨平大概是他身边最忠实的一个心腹了,为人也素来踏实勤勉,从不曾有半点私心。因此,寻常的一些杂事他就索性全权交托给他了,反正也没什么大碍,也动摇不了他在这里的声威。 “是。”果然又是这样啊。杨平一边应着,一边就忍不住暗自叹息了一声,原本正打算退出去,可是忽然之间又好像想起了什么,脚下步伐一滞,竟是少见的犹豫了起来:“将军……” “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听着这全然不似平时的声气,杨矩不由抬头瞥了他一眼,神情之中也明显带上了询问的意思:“这吞吞吐吐的,瞧着可不是你一贯的做派啊。咱们之间没那么多规矩,有什么话你直说就是了,难道我还能怪你不成!”杨平家境贫寒,他想着或许是家中有难处了才会变得如此不好开口,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能帮就帮一把好了。 只是,出乎杨矩意料的是,自己这个属下在转过头来之后,沉默半天却是扔出了一句与他所想全不相干的话:“那将军就请恕末将直言了。不知道在后堂之中安置的那两位,您究竟打算如何应付呢?莫非还真准备跟他们合作?”将军府中来了贵客,这一点,纵然其他人都不知晓,却也是瞒不过他的眼睛的。以往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杨矩也从不对他隐瞒什么,可唯独这一回,这位主子始终缄口不言,却弄得他一颗心跟着七上八下的,总觉得莫名不安。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刚刚思量再三,才终于把心底的困惑给问了出来,就是不知道杨矩会给出怎样的一个答案了。 “你……都知道了?”没有急着否认,也没有过多的惊讶,杨矩只是扬了扬眉梢,似乎并没有太把这个问题放在心上的模样:“放心,他们不会逗留太久的,左不过也就再待这一两天。除了你我之外,没有任何人会发现的。”就这件事而言,那个人冒的风险可比自己大多了,也应当会更加周全小心才是,还用不着他过于操心。 这根本不是停留时间长短的问题啊。杨平黝黑方正的脸孔之上涌起一股急色,当下便克制不住地往前走了几步:“将军!他们的身份那般特殊,纵然现在两国交好,那也不是我们这种武将轻易可以往来的人啊!您可千万想清楚了,不要因着一时不慎,毁了您一辈子的英明啊!” 他是跟着杨矩一起护送金城公主至吐蕃的,那位吐蕃赞普的形容他记得很清楚,分明就是眼下正居住在后堂客房中的其中一个!大唐守将跟别国的君主私下有接触,这是多么严重的罪名!只要稍微走漏一丁点儿的风声,那杨矩便是有十个头怕是都不够砍的。他实在不懂自家主子心里究竟在盘算些什么,为何明明知晓这其中的祸患,却仍旧敢大着胆子肆意妄为。若说他是因着自己被发配到边疆来而恼羞成怒的话,平日里也没看出来啊,怎么好端端的就要走到这个份上了? 杨矩双目幽深地盯着他看了许久,直到确定杨平面上的焦急担忧不似作伪,才微挑了唇角,招手让他在自己对面坐下:“你一心为我着想,我自然领你这份情。不过,我确实也有着自己出于私心的考量在,这件事,我筹谋已久了,绝对不会在这个紧要关头轻言罢手的。至于安全嘛,”他露出一个浅笑,显然是异常自得:“我敢做就说明我早已周全好了一切,只要你不说,那就什么都不会发生。”杨平是自己人,这一点,他是敢放一百二十个心的。而且,这人能在察觉异样之后第一时间跑来提醒自己,而不是暗中告状,这也是一种另类的自我证明了。他向来用人不疑,更不会在如今这个地方做出什么杀人灭口的勾当。 “将军,您……您这是预备做什么?!”双目中流露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杨平站在原地愣怔了好长时间,这才失魂落魄一般地瘫坐了下来:“难道说,您要……要勾结吐蕃,图谋不轨?”最后两个字,他几乎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他望着眼前之人,只觉得前所未有的陌生,他甚至忍不住有些怀疑,面前的这个杨矩是不是被人掉包替换了,又或者是得了失心疯之类的,否则,他为什么要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呢?堂堂的将军,原本是该用热血和生命来保家卫国的人啊,一夕之间,竟然会一改初衷,变成截然不同的另外一副嘴脸……他简直不敢想象,吐蕃那边是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让这个曾经喋血沙场的男人如此毫不犹豫地就变了节。 ------------ 第一百四十八章 百般经营 “哪里就到了这个程度了。”失笑地摇了摇头,杨矩一脸的不以为然:“我还不至于那么行事无脑,这种抄家灭族的大罪,我可没打算沾染。这驻守边城的活啊,虽说是清苦了一些,但也乐得逍遥自在,无人约束。我又不是疯了,才会放着大好的日子不过,转过头去一心求死。你啊,说到底,还是太小看你家将军我了。”权势这种东西,到现在这个地步他就已经很满意了,也从没想过要再更上一层楼。他所图谋的,不过是个富贵闲人的命格,而那个吐蕃赞普既然都将之送上门来了,那他自也没有推出去的道理。 “将军,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杨平闻言,面上的惶惑没有减轻,反倒愈发浓重了起来。他原以为杨矩是被放到眼前的权益给冲昏了头脑,所以才会思虑不及,冲动之下变得一意孤行。可看他现在的样子,还有他说出口的话,分明都是理智尚存、头脑清晰的……那他这葫芦里究竟卖的又是什么药呢? “你是我身边最信得过的人,我也就不瞒你了。”老神在在地放下手中的茶杯,杨矩双手交握,一双眼眸中尽是神采,看起来踌躇满志的:“我先前因护送公主殿下远嫁而与吐蕃赞普相识,他有意要讨公主欢心,所以想用千金为公主在大唐境内换取一座汤沐邑。但是,他的身份摆在那儿,终究是不好开口,因此才托到了我面前,让我具折上京,替他在陛下跟前美言几句,也算是表达他对公主的一番心意以及维护两国永世友好的决心。” 为金城公主殿下换取汤沐邑?杨平的眉头皱得死死的,这才隐约品出了几分味道来:“他……吐蕃赞普为何会突然有这么个心思了呢?”尽管这番话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可他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况且,公主殿下都嫁作人妇了,也勉强称得上是半个吐蕃人了,在大唐境内弄一座汤沐邑又算是怎么回事?届时这块地是算作吐蕃的还是大唐的? “这有什么,公主殿下孤身一人呆在吐蕃,想念故乡风土也是很正常的。”摆了摆手,杨矩并不想花心思去探究个中的具体原因:“人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依我看啊,这吐蕃赞普也就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男子,费尽心机也只为给公主一个惊喜罢了,用不着我们大惊小怪。”再者说了,那位金城公主他也是亲眼见过的,其姿容之绝艳,即便是有着大唐第一美人之称的安乐公主都比之不及,尺带珠丹会因着美色而沦落便也在情理之中了。 话虽如此,可这其中暗藏的风险怕也是不小吧?杨平仍旧觉得有些不妥:“您具折上京倒是小事一桩,但陛下那边,应该也不是那么容易就会被说的动的吧?”连自己都能轻轻松松察觉到问题所在,他就不信呆在神都的皇帝肯松口。只要能让自家将军感觉这件事绝对成不了,或许他就能熄了心火了。 “如果是旁人,陛下是定然不会准许的。可谁让嫁过来的是金城公主呢?这一位殿下啊,在咱们陛下的心中可是十分与众不同的。”别有深意地冲着杨平笑了一笑,杨矩倒是丝毫没觉得这是个困难。他和高仙芝素来亲厚,高府的事情,乃至后者和金城公主那一桩遗憾未成的婚约,他其实都是心中有数的。李显为了自家亲生女儿,牺牲了嫡亲兄长唯一的一个长孙女,对于这个少女,他肯定是充满了愧疚和羞惭的。以自己对李显心性的了解,他势必会用尽各种手段来对金城公主进行弥补。而他这个上奏之人,只需要在奏请之时把话说得好听一点儿,能在最大程度上激起皇帝的内疚之心,那汤沐邑这事儿就基本上没跑了。 在杨矩看来,本就是一件举手之劳的事情,办得漂亮的话,不仅能在皇帝和高家跟前卖上一波好,更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赚上五千金的报酬,何乐而不为呢?反正这块区域就算是批下来了,也得算在金城公主头上,也不会让他去经手管理。他从头至尾都是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又需要担心什么呢。杨平的为人是不错,可惜就是心眼儿太实,过于死板,不懂得富贵险中求的道理。像他们这种无甚根基,全靠一点一点的军功打拼上来的白身,若是连这区区的险都不敢冒的话,那再想出人头地就是个笑话了。他可不愿守着清贫过一辈子,说什么也得替自己搏上一搏! “可是将军……平白无故的,我们何苦又要趟这一趟浑水呢?”杨平是个极其固执的人,尽管杨矩的这一套理论确实也说动了他,但不知为何,他总感觉这种底线类的原则不可碰触:“末将至今都还记得您说神都不是个好地方,太多势力勾心斗角,一不当心就会丧了命去。怎么时至今日,您就不多考虑一下了?恕末将多嘴,这档子事,无论成与不成,跟咱们都没有多大关系。金城公主和将军府也是非亲非故的,您根本没有必要为了她……”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直接出言截断了他的话头,杨矩背着双手站起身来,却是抬眼望向了府外的某一处:“我在离京之前答应过怀瑾,会帮他多照看着那人。可终归我在大唐的边城,她在吐蕃的深宫,虽然比起高仙芝那小子要好上不少,但也是鞭长莫及、无可奈何的。所以,就算是为了朋友,也为了那个少女吧,我总得替她做些什么。但凡汤沐邑可以划定下来,她在吐蕃的地位就会与日俱增,即使日后失了宠爱或者夫妻之间生了嫌隙,光是看在这个份上,也再没有人胆敢动她分毫了。” 这可着实是一份厚厚的大礼,希望高仙芝多少能看在眼里,也顺带着记他这一点人情。听说那小子自从去了西北大营之后就混得风生水起的,陛下对他也是百般嘉奖和信任,恐怕将来还会更进一步。难得有这么前途无量的一个朋友,能把关系再打牢巩固一下就最好不过了。这世上哪有绝对的非亲非故,只要肯经营,那遍地都能是知交。 ------------ 第一百四十九章 交易 不管杨平心里有多抵触自家主子的这个决定,至少到最后,他还是被说服了的,而后便一脸沉重地离开了将军府去往校场,徒留杨矩一人,依旧意态悠闲地坐在窗边,直到身后隐隐有脚步声响起,他才慢吞吞地转过了头:“不知赞普昨夜休息的如何?我府上下人向来粗手粗脚的,若是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赞普海涵。” “杨将军客气了。”一袭大大的黑色斗篷将头脸遮去大半,尺带珠丹的面容看不分明,嗓音却是异常地沉稳平和:“我们吐蕃人自小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什么样的苦头都能吃得,自是没有那般娇贵。将军不必把我当成是你们神都里的那些贵胄子弟,如此谨慎客气,倒叫我不好意思了。”事实上,大唐终究是国力强盛无匹的一方,哪怕是建在边塞这种荒僻之地的将军府,那也是大气恢弘、古朴雅致,不见半点寒酸粗陋之气的。就算比不上他的寝宫,也远比吐蕃一些小贵族的居所要来得舒适。他就是存心想找茬也不一定能找的出来,更何况人家的态度还如此之好呢? “不过是略尽地主之谊罢了,赞普无需太过介意。”眼看着大步进来的男子一点儿不客气地在自己对面坐下,而同样穿着一身黑斗篷的骆一则面无表情地立在了他的身后,杨矩也是见怪不怪,只好脾气地笑了一笑,抬手就为尺带珠丹倒了一盏新茶:“关于赞普昨日所提之事,杨某人回房之后仔细地思考过了,今天,倒是可以如约给出答案。” 伸手握住杯盏,尺带珠丹的脸孔仍旧被罩在一片阴影之下,从杨矩的角度看过去,依稀只能瞧见他流畅而凌厉的下颚轮廓:“杨将军果然是个爽快人。既如此,那就开门见山好了。只要我们先前所说的条件能达成,那将军要的五千金即刻便奉上,也算是体现我们的一番诚意。” “赞普的诚意杨某人从不怀疑,只是有些话也得说在前头,也好让咱们彼此都有个心理准备。”听到他这般痛快地就要给出价码,杨矩的眸光不由微微闪烁。轻咳一声掩饰住自己的失态,他以手抵着鼻尖,却是笑吟吟地继续道:“如果我所记不错,赞普之前提的,可是九曲一带?” “是。”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尺带珠丹的声线平稳如初,好似一点儿都不为之动容的样子:“怎么,莫不是杨将军要反悔了?又或者,是对我提出的这个地方有异议?”其实这倒也在他的意料之中。毕竟九曲一带的地理位置十分关键,换做是他,也绝不会轻易就把这块咽喉之地交到别人的手里,哪怕对方与自己结了亲也一样。战场上可是不分亲疏远近的,必要之时,该狠心就得狠心,一定不能有半点儿的妇人之仁。这个杨矩总算也是个驰骋沙场的人才,以他的眼光,不会看不透其中的猫腻,所以他也早就想好相应的说辞了。 摆了摆手,杨矩态度良好地连连否认:“赞普这是说的哪里话,出尔反尔可不是我们军中男儿的做派!只不过么,”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双目的视线凝在尺带珠丹的面容之上,仿佛是要透过斗篷落下的暗影,直直地窥探到他内心深处的秘密:“九曲这块区域有些特殊,并不是寻常的区域可以相比的。我具折上京乃是小事一桩,但陛下看到这个地方之后会否答应,那就不在我的保证范围之内了。”通常情况下,皇室为出嫁的女儿划分一块地盘当作是休憩之用的郡邑,这在从古至今的朝代里都是相当顺理成章的事情。也正是由于这样,所以当初尺带珠丹只是大略地跟他提了一嘴,他就牢牢地给记在了心上。因为金城公主的地位和她为大唐做出的贡献是毋庸置疑的,为她适时地争取一些好处也很容易,他只需要动动笔杆子再上达天听也就没问题了。 原本是十拿九稳、只赚不赔的买卖,他也乐得当个中间人,可当吐蕃狮子大开口似的要了九曲,他心里的底气就不那么足了。那片区域虽不算什么兵家必争之地,放在大唐的疆域里看也没有任何了不起的地方,但它一旦落到吐蕃的手里,那一切意义就都截然不同了。他是想为自己谋夺私利这并没有错,可前提是他也没有打算让吐蕃占到天大的便宜。如果以后两国因此而重燃战火,那他这个本来无足轻重的中间人就会沦落成最悲惨的炮灰。杨矩没给自己安排那么凄惨的结局,自然就得把话在前头给挑明了。 “那么,按照将军的意思,就是说你纵然拿了我这五千金也不一定能让贵国陛下同意这事儿了?”有着冰冷弧度的薄唇轻轻上扬,尺带珠丹单手抚着杯盏,嗓音里却透出了一股直刺肌骨的寒凉:“杨将军,我们吐蕃即便比不上大唐,可也不是任人摆弄的傻子。你若不应直接推了便是,我也不会怪你,又何必要这般得了便宜还卖乖呢?”想在他这里就把责任给推卸干净,那无疑是不可能的。杨矩既然敢沾染这事,就别想着能清白地全身而退。他也不是好糊弄的小屁孩,哪能由得对方想进就进,想退便退? “赞普这话就太过严重了。”感受着来自对座的隐隐威压,杨矩暗暗地吃了一惊,面上的笑容却还是没有褪去:“我只是把最糟糕的情况提前说出来而已。如果赞普您愿意换一块区域,那杨某人敢以性命担保,不出十日,必定将其给拿下。若不然的话……”倒也不是九曲真的如此难拿,可为了这块地方,他势必得仔细琢磨、认真思量,才能把宫中那位给糊弄过去,而且,这其中未知的风险也过于大了。他昨晚考虑了大半夜,终究觉得不妥,是以才选在一大早跟尺带珠丹把话给说开。 ------------ 第一百五十章 成交 “我只要九曲一带,其他的,便是多出一厘都不需要。”斩钉截铁地开口,尺带珠丹的话语决绝至极,丝毫不给杨矩商量的余地:“我知道杨将军有难处。可这也是我唯一的要求,成则成,不成便罢了,杨将军你只管给我个准信就可以了。”能跟自己把话挑明到这份上,足可见这五千金对杨矩的诱惑有多大了。单是看在这一点上,他就可以死死地拿捏住这个男人,继而达成原定的目标。 “赞普您这是在强人所难啊。”定定地望了他一会儿,杨矩忽地长叹了一声,显得十分无奈的样子:“容我多嘴问上一句,赞普您为什么就非得要九曲呢?要知道,其他区域的幅员可是更加辽阔,换成是别的地方,您也一定不会吃亏的呀。”这却是一句大大的实话,九曲那边,虽说土地肥沃,但面积却小得基本不起眼。以吐蕃人粗疏的性子来看,应该是不会看中的才对。 毫不回避地直视向他,尺带珠丹挑了挑眉,似乎觉得他问的这个问题很多余:“我都说了是给公主的汤沐邑,若是荒芜一片、景色萧条,哪还有什么意思?九曲一带水草丰茂,风光怡人,正是个散心游玩的好去处,把它送给公主才正合适。至于其他的,我们又不派什么别的用场,要那么大面积的土地干什么呢?”好的地方,适当就足够了。贪多嚼不烂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只要九曲到了他的手里,他一定会让其发挥出最大的作用的。 这么说倒也不是全无道理,边塞土地多荒僻,要弄一块上好的地段用作休养生息,九曲那一带倒确实是上上之选。杨矩心念微动,嘴上却仍然没有要放松的意思:“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恕我斗胆问上一句,赞普特意指明要九曲,当真只是为了讨公主殿下的欢心那么简单么?”在他看来,尽管金城公主美若天仙,而他的好友高仙芝也为之要死要活的,可那终究只是少数。男人在世,所求的,大部分都还是功名利禄,烽火戏诸侯这种事情,放眼古今也就只有一个周幽王才做得出来。眼前的尺带珠丹瞧着就不像是那般情深似海的,如果他别有居心,或许自己也该额外注意一些才是。他做事向来不敢大意,合理的买卖尚且可以接受,赔了夫人又折兵这种活儿可不行。 “杨将军可是还没有娶妻?”不答反问,尺带珠丹浑身的戾气忽然一敛,继而就变得语带戏谑了起来:“难怪不知道博美人一笑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了。实不相瞒,公主是我心上之人,只要她能够开心,便让我倾举国之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又遑论区区的一座汤沐邑呢?”但凡桃夭能够一心向着自己,和他并肩而行,将来纵是和她共享山河也是可以的。只可惜,那个女子到底是太过坚持和倔强,哪怕他早已捧出了一片真心,她也依旧弃若敝履,从来不肯用正眼瞧上一瞧。 居然还真是为了金城公主?杨矩被他语气中的真挚和诚恳惊了一跳,下意识地就忍不住想要怀疑,可一想到吐蕃国内盛行的风气,他在下一瞬间就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 和异常开化、万国来朝的大唐不同,吐蕃的女子虽说在日常的行止上没有过多的约束和限制,但在实际的地位上,与前者相比可就差得太远了。吐蕃是普遍尊崇武力的,国内男子尤其尚武,习惯以强者为尊,并不像大唐那样,喜欢舞文弄墨,诗赋风流,也就更鄙夷那种成天将儿女情长、花前月下挂在嘴边的人。一般民众的观念尚且如此,身为一国之君的尺带珠丹难不成还能例外?恐怕他更应当以身作则,践行这一点才对。而他既然都敢当着自己的面表明对金城公主的心意了,那就说明他真的不在乎那些蜚短流长,而是一心以公主为重,其他的都是可以不管不顾的。 如果当真是这样的话,或许,他们这一笔生意还有可以商谈的余地。想着,杨矩就正了脸色,沉声说道:“看样子,赞普的确是把我们大唐的公主殿下给放在心上了。既然如此,我若是一意推却,倒显得我没有担当也不敢负责任的样子了。”说起来,他也着实是没有想到,金城公主的影响力竟然可以大到这个程度。在沿途护送的过程当中,他跟那个女子也只有数面之缘,印象中只是个温文雅致的美人儿,脾气是挺好的,不过也没觉着有什么特别的。怎么高仙芝和尺带珠丹这一个两个的就都能为了她而神魂颠倒呢?究竟是他在军中太久,脱离了实际,还是那位公主殿下有他所不了解的魅力,随随便便就能把男子玩弄于股掌之间? “所以呢?”尺带珠丹身姿挺拔地坐在原地,连动弹一下的意思都没有,安然如山,气势如虹:“杨将军这是要改变原来的说辞,为我这份苦心而努力一把了么?”果然大唐的人变脸都很快,这才多大一会儿的功夫,前言后语就截然不同了。亏得他还以为面前这家伙多少是个直肠子的例外,现在看来,还是他想得太简单了。 “公主殿下肩负着两国交好的重任,乃是我大唐最大的功臣。只要能让她过得开心,为人臣子的自然是义不容辞。”面不改色地接受着尺带珠丹的这一番暗讽,杨矩甚至还有些大义凛然:“不过,赞普也不要误会。这件事情的难度本身并没有任何变化,我只是尽自己所能,去搏上一搏而已。如若事不能成,也请赞普你千万谅解,毕竟我要承担的风险也很大,一个不小心还会开罪京中的贵人,落得个人头落地的下场。想必,这样的结果是我们双方都不希望看见的吧?” “杨将军肯大义援手,我已经十分感谢了,又怎么会不理解你的难处呢?”尺带珠丹咂摸着他的这几句话,随即朝着身后的骆一便招了招手:“再拿一千金来,就当作是我私人给将军的一点酬谢吧。”说着,他复又望向杨矩,下意识地便眯了眯眼:“合作愉快,我会等着将军的好消息的。” ------------ 第一百五十一章 被忽略的人 “怎么样,有消息了么?”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第几遍重复这句话了,桃夭望着跪在跟前的金良,只觉得眉心都在隐隐作痛。尽管那天红芙就说到了事情的关键所在,可是到目前为止,她都没有找到尺带珠丹的半点行踪,这就导致了她的论断根本无法确定,也就不能随之进行下一步的行动。如此被动而备受束缚的局面,又叫她如何能不心生焦虑、寝食难安? 风尘仆仆的高大男子恭敬地垂着头,一身灰褐色的短打看着都有些褴褛了,显见得是一路奔波、辛劳无比。好在他的嗓音还十分的沉着有力,听起来就让人下意识地减去了几分焦灼:“回殿下的话,属下幸不辱命,虽然耗费的时间比预计的要长了些,但总算在杨矩镇守的城镇附近找到了一点儿线索。赞普和骆一的确在那一带出没过,不过无法肯定他们两个是不是进了城。” 当然,金良也知道自己上报的这消息过于含糊了。可是比起前些日子的茫无头绪,这几乎已经算得上是最好的结果了。至少,他们可以判断出尺带珠丹的大致行动轨迹了,再加上先前的那些推测,很多事情基本都能够敲定下来了,这也应该是个好消息了。 “这么说来,他们的行踪是非常隐秘的了?”桃夭听完这几句话,一直悬在心口的那块巨石才算是稳稳地落了地,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有进一步的心思去考虑其他更深层次的问题:“一路乔装打扮过去的?”若不然,以那一对主仆在边塞这一带的醒目程度,怕是在刚出门的时候就会立马被发现了。也难怪金良要用这么长的时间去寻觅,换成是谁,面对着动不动就换个面貌重新出来的目标,心理状况再好也会被逼到崩溃的吧?这么一想,金良也着实是个人才了,居然能死死地揪着那两个人不放,硬生生地拔出来一条线索,实在是过于剽悍了。 “是,他们一路多以黑色大斗蓬遮掩面容,再加上还有赞普手中的那一批暗卫以同样装束混于其中,一开始的时候确实是把属下都给看愣了。”听从桃夭的话,金良慢吞吞地站起身来,一张刚毅的脸孔却依旧半垂着,好像连多看自家主子一眼都会是一种亵渎的样子:“不过,后来属下想到了您和红芙姐姐曾经谈论过的话题,所以就该换了策略,在城镇附近的必经之路守株待兔了。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就等到了他们。只可惜赞普和骆一尤其谨慎,戒心也很重,属下才跟了一小段路就被他们悄悄地甩开了,所以才没有能看到他们最后是否进了城。” 真是的,说起这一茬金良自己都觉得异常的憋屈。眼瞅着就到最紧要的关头了,偏生还能把人给跟丢了,也不知道他先前在大唐名师指点下苦练的一番武艺又算作什么,怎么好像最从到了吐蕃之后就没什么效力的样子了呢?总不至于说连武功这玩意儿都会有水土不服的时候吧? “好了,别跟自己生闷气了,你已经做得非常棒了,可是帮了我天大的忙呢。”桃夭是何等心细如尘之人,只一眼就瞧出了金良面上隐约的低落和挫败,当即就轻笑着安抚道:“骆一是暗卫出身,专门学的就是这些见不得光的密术,你并不精于此道,一时疏忽没有防备也是会的。日后各色人等接触多了,你就会慢慢开始习惯,我保证你很快就会如鱼得水了。” 金良是个一等一的好苗子,武艺高强,消息灵通。而身为女子的金玉竟然也有一身不弱的功夫,且心思细腻,将她名下所有的信息渠道还有情报往来都整理的干干净净、秩序井然。想当初,她不过是无人可用,看着这对兄妹身世清白、没什么根基才敢大胆一试,没想到这对兄妹给她的惊喜远远超出她的期待。再假以时日,他们势必会成长地更加出色,直至可以独当一面。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这俩兄妹的武功路数看着很有些眼熟,似乎她曾经在某些年里也同样接触过似的。 “多谢公主殿下信任!属下日后一定加倍努力,必不辜负殿下的重用之恩!”得到这一句肯定,少年的脸色都在一瞬之间激动地红扑扑的:“如果殿下没有其他吩咐的话,那属下就先行告退了。”他这副模样终究是狼狈而有损礼数的,方才是有要事回禀,顾不得许多,可眼下事情都结束了,他自然不能再以这种形象继续呆在公主的寝宫之内了。这是规矩,也是尊重,他可不希望因着自己的一时大意就给自家的公主殿下惹来麻烦。那些吐蕃的贵族平日里一个个看着挺和善的,谁知道他们私底下又布了多少耳目在窥探着这里呢。 “嗯,去吧,好好休息几天,接下来有什么事的话让金玉过来就可以了。”桃夭浅笑着目送他起身离开,心底的思绪却是翻涌如潮,似要将她整个人都彻底淹没掉:“红芙姐姐,这一次,你可真的算是料事如神了。”杨矩这个人,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关注过分毫,若不是红芙提起,她甚至都记不起还有这号人物的存在。终究还是她过于大意了,一路行来都沉浸在自己的低落情绪里,却没想到早在那个时候,有些人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布局了。 叹了口气,一直默默站在屏风后头的红芙应声出来,脸上的神色也满是无奈:“奴婢不比殿下,到底是在外面走动的多,跟杨将军也闲聊过几次,故而听您提起之时才会第一时间就想到的。”而这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理由罢了。按照桃夭的性格,其实并不可能全不留心这一切,然而神都城外高仙芝的那一场送别来得太过突兀,虽说她面上表现得毫无破绽,但红芙知道,她的心在那个人出现的一瞬间就被彻底打乱了。 心神大乱、魂不守舍,能一路平静地到达吐蕃便已然是最好的结局了,又岂能要求更多呢?她的公主殿下啊,终究只是个有着七情六欲的凡人,善于克制隐忍也不过是时局所迫而已。 ------------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举棋不定 “行了,你也不用替我找借口了。”桃夭轻扯着嘴角,面上的表情就只余了自嘲:“问题出在哪儿我心里很清楚。”无非,就是她还放不下那个人,以至于人家都冷静无比地舍弃她了,她还在为了一个小小的送别而方寸大乱,连自己身边的人和事都顾不得了。嘴上说得那般决绝狠戾又有什么用,到底还是个心软成不了大事的,难怪当年武曌病重在床还要对她恨铁不成钢地数落。想来,她老人家当时就看出她的本性了,出于对小辈的关心和爱护,用冷酷的言语反复提点,就希望她能别耽误了自己。 只可惜啊,她始终都是个不成器的,哪怕事事的道理她心中都清楚,可到真正行动起来的时候,手上的举措就开始跟不上了。跟在太平公主身边那么久,她依旧是没学会那位长辈的冷酷果断,反倒是多了几分李显的怯懦犹豫,这可实在不是个好现象。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这个毛病,有生之年怕是好不了了。 “殿下,既然我们已经能确定赞普乔装打扮之后潜入了杨矩镇守的边城,那接下来,我们是不是要阻止他的计划?”眼见着自家主子想着事情就开始习惯性地捏着自己的眉心,红芙怕她自责太过,当下就试着开口转移话题:“这种事情,以我们如今的立场,恐怕不太方便插手。或者,还是跟以往一样告诉太平公主?”杨矩可是李显钦点的镇边大将,如果连他都临阵倒戈了,那大唐的边关就真的是万分危急了。她们要是不知道也就算了,在知道的情况下,那是绝对不可能袖手旁观的。 “阻止是一定要阻止的,可是这方法么……我一时之间还没有任何头绪。”单手托着腮,桃夭白皙的面颊之上难得地露出了一抹游移,就好像是纯真的少女在两件漂亮衣裳间犹豫不决,犹且还拿不定主意。只是,没有人知道,她在思索的,并不是那么简单的问题。 首先,她并不知道尺带珠丹要采取的具体措施是什么,即便是用金银财帛一类的东西去收买杨矩,她也没有任何实证。而且,就算对方真的收下了,相对应要付出的代价又是什么呢?直接将边城送给吐蕃?亦或是在将来双方开战之时给予一定的便利,再不然,就是秘密和尺带珠丹联合,隐作内应,为以后更大的阴谋做准备? 能够设定的可能性太多了,其中的变数也太大,光凭她自个儿在那边左思右想,并由此推断出来的一些东西,实则并不能纳入采信范围之内。况且,就算她把这一切都写个清楚明白,然后一股脑地扔到太平公主那里,难道事情就能够得到有效的解决了?在神都皇城,在那些她一手可以掌控的地方,或许万事找她都能有个结论。但这一次,对方的目标远在边境,早就超出太平公主的势力范围之内了。桃夭不敢确定,这位自小便养尊处优的皇室公主是否能具有她母亲那样的大局观。这中间但凡出现任何一点纰漏,恐怕都会导致十分严重的后果。 “殿下是担心太平公主跟之前那一次一样靠不住么?”想起李重俊那一档子事,红芙多少也能了解一些自家主子的心结:“之前是太子太过胡来,太平公主纵然身为皇姑姑,却也不太能插手太多。况且,这一回都牵扯到大唐的国事了,严重到这份上了,太平公主无论如何也该重视不少的。殿下想想我们先前寄出去的那封信就该知道了啊,那几天不连着都是好消息嘛。” 倒还真是这么个理。自从她再度以韦氏的隐姓威胁警告过太平公主之后,那位主子就频繁放出大招。在她亲自入宫见过李显一回之后,原本恩爱的帝后感情似乎一落千丈,韦后不仅不能再插手前朝之事,就连后宫的一应管理都交到了上官婉儿的手里。两面夹攻之下,韦氏这个本来权柄在握的皇后一夕之间就成了个空架子,连带着一直在闹腾的安乐公主也没有什么太好的下场,直接被李显一道圣旨禁足在公主府中思过,没有数旬的时间是绝对不会让她再出来捣乱的。 如果从这个角度上来看的话,太平公主的一系列举措是井然有序,条条致命。连那原本被传成是病入膏肓的李显都开始亲自上朝听政论事了,听说最近还在忙着拔擢新的太子人选,怎么瞧都是风生水起的热闹繁华,一副出不了任何岔子的模样。但不知道为什么,越是这样歌舞升平、一帆风顺,桃夭的心里就越发觉得忐忑不安,好像总有些她看不见的东西在无人的阴暗中滋长发酵,终有一天会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也不知道在京中的太平公主是否也有同样的直觉,若是没有的话,此番之事,她就不能再放心地交托给她这一个人了。 “我并不是担心她靠不住。”对于红芙的用词,桃夭也只能表示不挑剔了:“若她都不靠谱的话,怕是整个神都都再找不出一个能干实事的好人了。我只是担心,”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浊气,桃夭像是努力要把心中所有的郁积都给发泄出来似的:“她终究没有接触过刀兵之事,也鲜少涉足军中势力,我这么个混乱的思绪传达到她那里,大概只会让她瞧着更糊涂吧?”武曌那么天赋异禀的一个奇女子,在兵法上的建树也不过寥寥,亏得内有贤臣辅佐,外有**镇守,始终也没出过什么乱子。太平公主作为一个常念混迹在神都的贵女,谋略手段或许是足够,但在军事一途上,桃夭还真是无法对她抱有丝毫的期待。人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了,武曌这个榜样本身就不够有说服力,她可不信从来没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太平公主会在这一项上反超过去。 ------------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下定决心 照这个情况而言,她们岂不是还得找个在军营中有人脉且精通这些,稍加点拨就能通晓所有未尽之意的?红芙下意识地就绞紧了双手,透出了一脸的为难之意。雍王府虽说是根正苗红的章怀太子嫡系,但出了章怀太子谋逆之事以后,这一脉其实早就变相地被边缘化了。这么些年来默默的盘踞在长安的兴化坊中,能安安静静地休养生息就算不错的了,又还有精力去钻营那样的人脉资源?再者,文臣武将素来泾渭分明,雍王爷只会琴棋书画,底下三个公子除了前两位精通经史子集做着不大不小的文官以外,也就剩个毛手毛脚的李承寀在武事上蹦跶不休的了。然而,就他那几分三脚猫的功夫,红芙便是不用脑袋想也知道肯定又是在瞎胡闹。只怕连武将的基础都没打好,又何谈接触乃至结交呢? “对了,你不是说你在途中的时候跟杨矩闲聊过几回么?”连红芙都能想得明白的东西,桃夭自然是一早就在脑子里过过一遍了。是以,她从头到尾就没把希望放在那扶不起的雍王府上,更没考虑过要把那一大家子给逼进这一摊浑水。李守礼和刘氏终究是她的生身父母,而李承宏、李承宁、李承寀这三个,不管先前都是如何的袖手旁观,可至少,他们在她孩提时代所给予的每一点宠爱都是真心的。她不是个愿意记恨太久的人,尤其是对他们,所以,能交割清楚不再往来也就算了,其他的一切,随风去了也就可以了。再者说了,比起他们,她反倒觉得从杨矩身边的关系入手才更为妥当。毕竟,即便同是在军中行走的人,彼此间的圈子也都会不太一样。想要对付杨矩,想要搞清楚他和尺带珠丹的全盘谋算,怎么着也得先盯着当事人才对。 “是啊。”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红芙有些抓不住桃夭的重点:“不过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都是些打发时间的闲话而已。”杨矩再怎么样也是堂堂的大将军,看在她是金城公主贴身女官的份上才多了几分客气,没有摆下脸色来。否则,光凭他们两个的身份地位,那根本就是天差地别,连接触的可能性都没有,又怎么会聊到更深入的东西呢。 摆了摆手,桃夭对此却是不以为然:“只要心思够细腻,无论什么闲话都足以成为信息的来源的。”要不然,神都宫中的小道消息又是怎么流传开的?靠的,无非也就是宫人内侍们之间的互通有无。想着,她不由一脸鼓励地看着红芙,眉目间隐隐还带上了些许殷切的味道:“你仔细想想,他当时有没有提到过自己在军中的往事?哪怕是极其细微的枝节都可以的。” 也是她以往对这一领域缺乏关注的原因,对于京中的那些武将势力,除了高舍鸡和高仙芝父子以外,她了解的最多的也就只剩下宫中的禁卫军了。类似杨矩这种,大概是因着离自己的生活太远,她自始至终就没有放入过考虑的范畴。如果现在还在神都,她要打探杨矩的底细,那也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可偏生她如今远在吐蕃,身边一应情报皆无,纵然想了解也少了渠道。而去信给太平公主的话,这一来一回浪费的时间可就太多了,她是万万都等不及的。 “唔……军中的往事啊……”红芙闻言,不由自主地就拧起了细细的眉头,开始一本正经地思索起来:“奴婢记得当时是随口问了一句他的籍贯,然后,就说起了他是哪年参的军……”说着,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下意识停住的同时眉头也皱得越发的紧了:“之后,他说他曾调任到长安……对了,就是长安!杨矩提过他和高将军就是在长安的时候认识的!” 高将军……想着杨矩的年纪,桃夭拢在袖中的手就紧了一下:“你说的,是怀瑾哥哥?”最后四个字,她几乎只是动了动嘴唇,连自己发没发出声音都觉察不出来。这个称呼,在她有意的搁置和忽略之下,已经有太久太久没有被提起过了,以至于在脱口而出的瞬间,她居然还产生了一丝恍惚和陌生。她从未想到过,那个人会以这种形式,再度突兀地出现在她的实际生活里。 “是。”看着自家主子在顷刻之间就变得极其古怪的神色,红芙只得咽了口唾沫,而后硬着头皮强迫自己继续往下说:“就是高仙芝将军。他还问起过雍王府和高府昔年的往来,似有好奇之意,但也只是点到为止,并没有逾越。所以奴婢一直没有多想,这才把这个给忘记了。”毕竟,在她看来,当时两府的关系是人所共知的,并没有任何要遮掩的地方,也就算不得什么大事。一语带过以后就完了,谁也不会放在心上,没想到时隔那么久,这一茬竟然还会再次被翻出来,当真说得上是世事无常了。 高仙芝和杨矩相识……桃夭听到这里,整颗心都跟着莫名地颤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刻意为之的缘故,尽管这整件事已经在她脑海里绕了很久了,她也始终都没有想起高仙芝这一号人物。按理来说,他出身武将世家,对军中的情况再怎么样也比她更加了解,她原本就该第一时间联系这个人的。只不过…… “殿下,您看我们要不要……”不用桃夭吩咐也知道后续大致需要如何处理了,红芙想着事已至此,索性就破罐子破摔了:“要不要写封信给高将军?就算不明着怀疑杨将军,但至少也得给他提个醒吧。他终究是常年混迹军伍之人,无论是上报给陛下还是另作打算,势必都会比我们要方便。”事实上,现在的程度基本就是她们所能达到的极限了。若是桃夭一直死扛着不愿和高仙芝联络,那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闭上眼,桃夭仰着头大大地叹了口气,半晌之后才沉着嗓子道:“研磨吧,待会儿你亲自跑一趟林琅家。” ------------ 第一百五十四章 故人来信 是夜,高仙芝独坐军帐之中,正握着一卷兵书兀自出神。他也不记得自己在这里发了多久的呆了,虽然一心想着要集中精神,可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神思格外飘忽,愣是大半天都没看进去半个字,只余一阵阵的倦意打从心眼儿里冒出来,直搅得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罢了罢了,还是早点儿歇息去吧。下意识地揉了揉额头,高仙芝想起高安这些天反复念叨着的那些话,最终也只得苦笑着放下手里的书卷,舒展了一下腰肢,正打算站起身来,却听见帐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十分急促的脚步声。而且,听方向,分明就是朝着自己这里过来的。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难道说,是京中出什么事情了?两道墨染般的长眉蹙起,高仙芝抬起头,定定地就望向了门口。而下一刻,原本垂着的帐帘被人从外打起,一身寒浸浸露意的高安快步走进,面上的神情却少见的带了几分狐疑:“将军,末将……收到一封信。” “嗯?”高仙芝看着他手中紧握着的物什,眉宇间尚未成型的凝重也在瞬间变了意味:“是从神都寄来的么?”即便是这样,那也用不着如此大惊小怪吧?自从他来到这里,每天不知道要收到多少封信,各方势力、各个目的的都有,高安应该早就习惯了才是,怎么这会儿就变得这么奇怪了。 “这倒不是。”高安挠了挠头,又攥了攥手里那封盖了火漆又没有任何一个字说明的古怪信件,一时间竟在纠结要不要交给高仙芝。毕竟,这东西的来历也太不分明了,就这么大剌剌地递到自家主子手里,他总觉得有几分不妥。可偏生那个送信之人字里行间都是急切诚恳,在他的头脑还没有反应过来之时,他的心就率先被他给打动了。等到他完全醒悟过来之后,他人已经站在了高仙芝面前,纵然想不动声色地退出去也来不及了。 顶着高仙芝询问的目光仔细想了想,高安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末将也不知道究竟,只是这封信来得古怪,没有署名也没有落款。送信之人千叮咛万嘱咐,只说一定要交到您的手里。”他也是怕万一真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而他不知就里,耽搁在手头,那可就真正糟糕了。 没有署名也没有落款……高仙芝的视线落在那个普普通通的黄色信封之上,修长如玉的手却已经伸了出去:“给我吧。”神秘到这步田地的人物,倒还真是引起了他的好奇心。而且,格外叮嘱一定要交到自己手里的东西,又会重要到何种程度呢?反正长夜漫漫,而他也闲来无事,干脆就解一解这个谜题,权当是消遣了。 “是。”高安暗自松了口气,一边递过去,一边就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道:“今日黄昏末将去城中替将军您采购日常用物,在衣料铺子门口遇上了一支商队。这封信,正是商队的头人交给末将的。”虽说他去城中采购是有明确的间隔时间的,但这一点,除却军中对他熟悉之人,基本上没有谁会了解,所以,那个人想来是一直在等他出现的。可是,一个商队的头领又怎么可能会认识自己呢?他不过是一介副将,名声不显,哪怕是见过高仙芝的人也未必会记得他。那个人上来就越过他直指他家主子,显见得是事前就掌握了相关信息的。总之,这件事他怎么想怎么都觉着古怪,甚至还有了一丝隐约的不寒而栗,除了和盘托出以外也没有其他法子可想了。 “商队的头人?”有条不紊地拆着信,高仙芝却还在分神琢磨着高安的话:“是大唐人还是西域人?”他可从来没有结交过商人,更不记得和他们有过任何的接触,这个送信的家伙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呢?难不成,是父亲那边的故人? 高家祖辈就是鲜卑人,过去也曾一度在塞外活动,直到后来才慢慢归入了军中,发展出了今天的模样,若说是这方面的人脉,或许还有着几分可能。然而,他从来没有在高舍鸡那边听到过一星半点儿这方面的消息,这似乎也不太合理。毕竟,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根本无需隐瞒,所以,写信之人究竟会是谁呢? 高仙芝一面思索着,一面就毫不犹豫地抽出了信纸。在看到上面那隽秀飘逸的字迹之时,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唯恐眼前所见的一切都只是迷梦一场,稍不留神就会跟以往那些梦境间的碎片一样灰飞烟灭了。只是,当他略带着颤抖的手轻抚上纸面,而那单薄却无比真实的触感出现在他指尖的时候,他的心跳还是控制不住地加快了。 居然……是真的……这封信,这封莫名其妙出现在他面前的神秘来信,居然是…… “将军,您这是怎么了?”几近胆战心惊地看着面前之人原本平静的表情在几息之间尽数碎裂,而后变得扭曲狰狞,高安不禁又往前走了几步,甚至还产生了一种要把那封信给夺回来的微妙冲动:“将军,您别吓末将,可是这封信有什么不妥么?”尽管眼下风平浪静,西北大营也算被归置的井井有条,可高仙芝是谁?又怎能禁得起半点儿闪失?若是自己带进营中的东西真的有问题的话,那他即便是一死也难赎其罪了。 “告诉我,把信交给你的是大唐人还是西域人?!”没有抬眼,高仙芝简直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心头那股剧烈翻涌的情绪:“高安,告诉我!” “是……是个有着西域血统的男子。”不知道高仙芝这离奇的表现到底是从何而来,高安愣了片刻,才僵着嗓音答出了这么一句。 “这么说来,应该是她的人了?”没有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高仙芝本来称得上是狂热的神情在须臾间冻结了一下,继而便又缓和了过来。以手敲了敲自己的前额,俊美无比的男子在昏黄的烛光下露出了一个十足苦涩的笑:“是我傻了,以她如今的身份地位,又怎么可能会亲自出现在这里呢……” ------------ 第一百五十五章 相信 他?高安怔在原地,眨了眨眼,又觑了一下明显是陷在内心情绪里的那个人,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先退出去。不过这一回,他的心依旧是先于他的脑子行动了,于是他只能听着自己疑惑的声音在营帐里低低地响了起来:“将军,您认识这个写信的人?他……到底是谁啊?” 认识……岂止是认识啊……高仙芝嘴角的弧度越发勉强,随着手指摩挲信纸的力度加大,他的理智也是逐渐回笼了:“是啊,不仅认识,而且,还是老熟人呢。”熟稔到只差一点点,他就可以将她娶进家门,只差一点点,他就可以守住他们曾经许下的誓言了。 然而,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最终,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手从自己身边滑过,而后落空,紧握成拳,再也不曾对他展露出过往的温柔模样。夭儿,他的夭儿,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个少女竟然还在关注着自己的动向,确切地掌握着自己的行踪,到了这个份上,或许,他也当真是该知足了。 老熟人?他怎么不记得自家将军有这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熟人的……高安暗自嘟囔了一句,正欲再问,却在抬眸对上高仙芝眼神的瞬间恍然大悟了:“将军,这封信是殿下她……”话才刚出口,他就察觉到有失妥当,当下就讪讪着脸色收了声。好吧,的确是他傻了,会让一向冷静自持、淡漠到近乎无情的高将军乍然流露出如此之多的情绪,这世上除了金城公主殿下有这个能力以外,那是绝对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想起公主即将大婚的那一夜,高仙芝不顾一切纵马返回神都的模样,高安心底便又涌起了一股熟悉的惴惴不安。说实话,在他的私心里,即便那位殿下已经成婚,他也不希望她自此便和自家主子老死不相往来了。可是吧,每当有关于她的消息传来,他在为高仙芝发自内心喜悦的同时也就更忍不住自己的忧虑。因为他完全不知道,金城公主在那封神奇的信件里究竟写了些什么,又到底,会在高仙芝的心中掀起多大的波澜,继而促使他做出更出人意料的事情来。 “将军,信里面……有说到什么吗?”想着西北大营目前的状况,高安思索了好半天,终究还是咬着牙问了一句:“如果您要离开一段时间的话,末将会安排好的,一定不会让人看出任何异样就是了。”虽然理智上觉得以金城公主的性格,并不会特意让将军为她做些什么,但鉴于对高仙芝的了解,高安认为自己还是当好一个善解人意的副将比较合适。 事实上,这段时间以来,高仙芝在军营中的魔鬼训练已经让很多军士叫苦不迭了,他若是几天不露脸,恐怕那些家伙欢天喜地地庆祝还来不及呢,又哪会有心思去顾及他的下落。所以,就这件事本身而言,实际上的风险并不大,也正是由于这样,他才敢继续大着胆子怂恿。自家主子实在是太苦了,就算两个人不能在一起,让他们多见一面也是好的啊。 “离开?去哪儿?”适时地控制住自己的心绪,高仙芝早已沉下心来把信给看完了,原本正垂着头在考虑着什么,冷不防听见这话,立时就面带疑惑地望了过去:“你为什么会这么说?”他如今可是西北大营的全权负责人,再加上他离京前的那一番举措,导致明里暗里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呢,他又能跑到哪儿去?高安这个家伙,说出口的话也是越来越不过脑子了。 呃……高安张了张嘴,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合适。总不能说自己这是看主子太可怜了,所以上赶着帮忙让他去见自己的旧情人一面吧?这种话,只怕一出口他就会被高仙芝直接打死了,都用不着等到明天。可是,如果信上所言之事并不需要高仙芝动身前往就可以解决,那,又会是为了什么呢? 就在他一边组织着言语一边又好奇心满满的时候,一旁的高仙芝忽地又开口了:“在金城公主大婚之后,你和杨矩可还曾有过联系?”当时,在得知杨矩是送亲使团的大将军之后,他就曾暗中关照过他沿路要多照拂桃夭一些。可后来因着碎叶城的战事繁忙,他无暇分身,与杨矩的书信来往就全部交由高安负责打理了。及至后来一切尘埃落定,他内心愧对桃夭,一度不敢亲自过问她的消息,以至于这些事情就一直留在高安手里了,与杨矩的日常沟通,自然也是如此。 啊?杨将军?这又是哪儿跟哪儿啊?被他过于跳跃的思路搞得完全摸不着头脑,高安张口结舌了一会儿,才愣愣地回答道:“没……没有了。自从公主殿下顺利抵达吐蕃之后,末将就没再主动联系过杨将军了。”而且,越往后杨矩似乎也越忙了,一开始还时不时的传些口信过来,大抵也是关于金城公主的近况。可到后来,在陛下传旨让他镇守边城之后,他便再没有音讯了。 军中事务向来繁杂,这镇边大将想必也不是好当的,是以,高安压根儿也没把这茬给放在心上,他就是不明白高仙芝为何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提起。 “那他最近的状况,还真是没有任何人知道了。”高仙芝闻言,低声轻喃了一句,面色却是逐渐变得凝重了起来。虽然他和杨矩私下的交情还算是不错,但那仅限于兵法和武功的交流而已,其他的,所涉面其实并没有很广,距离深入了解一个人的真实心性,还差得太远了。因此之下,他根本无法从平素的来往中瞧出什么端倪来。不过,这既然是桃夭的亲笔信,那即使一切消息的来源都只是基于个人的揣测,他也还是更倾向于相信的。毕竟,这两个人之中,他的心偏向于谁,一目了然。 “高安,你替我连夜赶回神都一趟,帮我带几句话给我父亲。” ------------ 第一百五十六章 情之一字 尺带珠丹回到内城,已经是几天之后的事情了。这一次,他依然是先去见了没禄太后,而后才慢吞吞地往行宫方向去。然而,一路归心似箭的男子,回来之后却显得有些心不在蔫,步伐拖沓不说,甚至还走茬了几个路口,以至于绕行了一大圈,看得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骆一也只有瞪眼的份。 “赞普,您要是不想过去就算了,这一路行色匆匆的,属下看您也是累得慌,不如干脆回寝宫去休息吧。”在和自家主子单独相处的时候,骆一通常都是直言不讳的:“反正公主殿下应该也不太介意,再多个一两天不见面也没什么的。”刚才在太后居处的时候他就私底下打听过了,金城公主这些日子压根儿也没过问过赞普的行踪,显见得是丝毫不在乎他去不去的。既然这样,那还不如让自己轻松一点儿,省得整日里这么来回奔波的,弄得他这个下属跟着也是劳累不堪。 “什么叫不太介意?!”骆一这话的话音还没有落下,原本步履就不算轻快的尺带珠丹瞬间就顿在了原地,更有甚者,他几乎像只被人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径直就冲着自己这个口无遮拦的心腹开了火:“我是她的夫君!我们两个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了,难道她不会为我忧心么?!我这是省得她牵挂,以免心思过重,伤了身子!”他还记得一直照料她身子的大唐御医说过,桃夭幼时的旧症使得她后天的底子变得单薄了不少,平时尤其需要小心看顾和保养。所以,便是为了这个,他也得亲自跑一趟。 牵……挂?骆一面对着因为自己这一句话就炸了毛的主子,一时间竟有些无语。还不知道是谁更牵挂谁呢,偏生又死要面子,还说不出口。反正在他看来啊,那位金城殿下应当是世间最不需要担心的人了。毕竟,她连自己的夫君都没有要多做问询的意思,冷清淡漠到这种程度,一般人也伤不了这么狠的角色了。 “怎么,难懂我说得不对么?”虽然骆一沉默着没有吭声, 可一看他的表情,尺带珠丹就明白他心里的潜台词完全不是这个意思,不由气地当场就单手就搂住了他的脖子:“我们夫妻间的事,你这种还没姑娘瞧得上的家伙就闭嘴吧!”当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又何尝不知道这是他自己给自己找好的美丽台阶,跟桃夭可是半点儿关系都没有。只是吧,有些情况,大家心知肚明也就算了,看破不说破,给彼此间留下一两分颜面不行吧?偏骆一这死性不改地每次都戳心!气地他简直想把这个讨人嫌的给踹得远远的去! “是是是,赞普您说得都对,是属下没见识,是属下胡言了。”感受着尺带珠丹扼在自己脆弱脖颈处的强健臂膀,骆一嘴角抽了几下,最后也只得乖乖地讨饶认错:“赞普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这一回吧。”他可不想成为吐蕃有史以来第一个被自家主子给杀掉灭口的贴身暗卫。尽管他说得都是实话,尽管尺带珠丹也是因此而恼羞成怒了,可这死法着实是太悲催了一点儿。 万分嫌弃地将他一把甩开,尺带珠丹却依旧没有急着往前走。的确,如骆一所说,这纯粹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身在行宫中的那个女人,这些天连问都没有问起过他,又哪里还会牵挂忧心呢?只是,如果他连这个借口都不给自己找一个,他又要怎么去见她,难不成还等着桃夭来找他么?他恐怕这辈子都不一定能等得到啊。 “赞普,您……您这是……”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自己的脖子,骆一转头望去,却发现自家主子再没有了先时的暴怒,反而是站在那里,露出了一个隐隐萧索的表情,令得他下意识地就生出了几分愧意,直怪自己这张嘴太贱了:“再绕过两道回廊就是公主殿下的行宫了,您在路上不就记挂着么,怎么偏在这个时候停住了?” “骆一,你说她若是知晓我让杨矩办的事情,会不会自此以后就再不给我好脸色看了?”不答反问,尺带珠丹终于是将自己一路悬心的这个问题给说出了口。正如吐蕃是他的底线一样,大唐也是桃夭的底线。自从确认了自己对她的感情以后,只要一牵扯到这类问题,尺带珠丹总会不由自主地心生忧虑。 他现在算是彻底明白祖母很早之前就说过的那句话了。情之一字最伤人,如果碰到了对的人,那或许还能有个好结果,如果碰不到,那就注定要苦自己一辈子。所以啊,轻易不要对谁动心,尤其是像他这种,注定要为吐蕃的宏图大业奉献终生的人,一不小心,不过是伤人伤己,对谁都没有半点儿好处。这么一想,他倒禁不住有些同情起高仙芝来了,自己和他相比,似乎也并没有好到哪儿去。他们两个,一个是在对的时间遇到了错的人,一个则是恰恰相反,最后,都只能咬着牙把这碗苦水吞下去,除此之外,真的别无他法。 原来是在担心这个啊。不过,行宫里的那位好像从来也没有给过他什么好脸色吧?就算知晓了又能怎么样呢?骆一格外小心地关注着尺带珠丹的面色变化,忍了又忍,才强行把那句耿直却不中听的话给咽了下去,转而笑着安慰道:“怎么会呢,这件事隐秘至此,除了天知地知,也就只有我们几个人通晓内情了,没有谁会跟公主透露的。所以,赞普您完全用不着担心。”要是一切顺利的话,金城公主应该只会收到大唐皇帝将九曲一带赐给她作为汤沐邑的圣旨,这在明面上可是再正常不过的了。至于个中详情,那就无需她过问了。 这……倒的确也是。尺带珠丹转念一想,也不得不承认骆一所言不虚,当下又踌躇了一会儿,调整了下情绪,这才重新抬脚朝着原定的方向行去:“行吧,就当是我多想了。”然而,为什么他心里总是有股强烈的不安,直扰得他心神不宁呢? ------------ 第一百五十七章 画作 与此同时,行宫之中,一直守在殿外的红芙快步进到里屋,冲着正在书桌前忙碌的女子就是躬身一礼:“殿下,正如您所料,赞普从太后娘娘居处出来之后就一路朝着我们这里来了,算着时间,差不多也快到了。”自从知道尺带珠丹不在吐蕃之后,公主就特意嘱咐人手盯着入城的几个口子了。果不其然,今天一早,天才蒙蒙亮的时候,两个穿着宽大黑色斗篷的人就动作敏捷地亮了通关文牒进来了。饶是红芙没有亲眼见着那场面,对这两人的身份也是再无怀疑,这不,这还没到晌午呢,人就出现了。 “嗯,那就先上壶好茶候着吧。”头也不抬,桃夭自顾自地在执笔作画,那神情之专注,似乎全不在乎即将到来之人。只是,熟悉她习惯的红芙却是知道,这是自家公主凝神静气常用的法子,自然是见怪不怪,应了一声也就出去了。她不知道桃夭面对尺带珠丹之时会说些什么,不过泡壶茶平心养胃总是可以的。 等到尺带珠丹终于进屋的时候,一眼瞧见的便是个一身素净云裳的美人儿正立在窗前,精致无暇的脸孔沉着带笑,莹白如玉的指尖翻飞处,一幅栩栩如生的百花争艳图便在上好的宣纸上铺陈开来。那等娇艳明丽、蜂环蝶绕之姿,似乎只要走近几步,就能轻而易举地闻到浓郁的花香,直看得男子微讶之下,当即就忍不住低喝了一声:“好笔法!” “嗯?”像是丝毫不防备有人会来,女子一惊之余,手中握着的紫玉狼毫就是一颤。好在她反应不慢,手腕轻抖之下,那晕染过重的一笔很快就变成了一朵粲然盛放的牡丹,重重叠叠的花瓣顺势舒展,次第张扬,生生将浓墨重彩给展现到了极致,瞬间就将原本欢腾喧嚣的群花给压了下去。桃夭见状,这才轻舒了一口气,一边放下笔,整理着自己挽起的衣袖,一边冲着面带歉意的尺带珠丹就扬起了一抹清浅的笑:“你来了啊。”其实早在他踏进门的一刹那她就察觉到了,只是完全没料到他会发出如此动静,被惊吓到的反应却是真的。 没有多日未见的惊喜,也没有对他许久不曾露面的责备嗔怪,她永远都是这么清清淡淡,平平静静的一声招呼,就仿佛自己只是她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而不是和她的命运休戚相关、紧密捆绑在一起的夫君……说实话,面对这样的桃夭,尺带珠丹心里是很有几分失落的。然而,她迎上前来的样子太过自然,又好似两人是共同生活了多年的老夫老妻,别有一番随和自在,叫他心下微涩的同时又隐约产生了一丝被宽抚到了的味道。两种极端的感受交织在一块儿,竟令他一时间五味杂陈,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了。 “抱歉,我好像……吓到你了。”顿了片刻,他终究还是扯了扯唇角,选了个和她一致的相处模式:“差点儿毁了这么好的一幅画,幸亏你挽救的及时。”也是因为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桃夭作画,完全没想到她的水平会这么高超,所以才在情不自禁之下失了态。 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桃夭拉着他就在一旁坐下了:“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毁了的话再画一幅就是了,本就是练笔呢。” “练笔?”感觉到指尖传来的迥异温度,尺带珠丹下意识地就握紧了她的手:“怎么好端端的又突然想起画画来了?”记得他上次悄悄过来的时候,桃夭还在满腹心事地抚着琴,一副怀恋旧人的缠绵悱恻模样。这一回,总不至于还跟高仙芝有关吧?难道说,他离开这么些时日,她没有想到自己,就光顾着回忆往昔了? 尺带珠丹的手干燥温暖,有这么个现成的暖手炉,桃夭当然也不会想要推开,于是任由他攥着就回答道:“这种陈年技艺呢,自然是有用途才要搬出来了。好久没画了,手生得很,少不了要临阵磨枪的。”说着,她眨了眨眼,语带俏皮地道:“你不会是近来忙国事忙得记性都不好了,以至于连祖母的生辰都给忘了吧?” 祖母的生辰?尺带珠丹愣了好半天,差点儿就从座椅上蹦起来了:“我还真是没想起来……”难怪他刚才去祖母那里的时候看见锦绣姑姑一直都是一脸的欲言又止呢,搞了半天居然是为了提醒这个!说起来,往年即使祖母不想大操大办他也会记得的,可偏生最近都在外面跑,回来了之后又在担心桃夭的反应,他的脑子根本连时间观念都没有了,又哪里还会想起这一茬! “所以,你这是为了给祖母送寿礼?”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尺带珠丹望向桃夭的眼神都变了:“夭儿,我……”他全然没有想到,她忙这么一番,居然是为了自己的亲人。 祖母的脾气他是清楚的,除了在国事方面有些坚持以外,其他的事,基本都不会太在意,就更别提是自己的生辰了。以往每年,差不多都是锦绣姑姑和他两个人单独帮她小祝一下也就过去了,寻常人等,压根连具体的日子都不会知道。然而这才嫁过来没多久的桃夭,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把细节都给摸透了,足见其下的功夫有多深了。而自己,方才还在用那样狭隘偏执的私心在揣度她……这么一想,他还当真是无颜再面对跟前的女子了。 “没关系,都是些小事,你用不着太感动的。”看着他过分柔和且隐隐带着剧烈情绪波动的双眸,桃夭拍了拍他的手,神情中带着几分戏谑:“不过,我不太知道祖母她老人家的喜好,所以,你要是觉得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那可以先跟我说,我照做就是了。”自从来到吐蕃,她就没打算要和任何权贵交恶,更何况是这里尊贵无匹的没禄太后呢?讨她喜欢还来不及,为她的生辰多花些心思又能算得了什么。只要有利于自己往后的日子,无论什么事情,桃夭都会尽力去尝试的。 ------------ 第一百五十八章 寿礼 喜好?听到这个问题,尺带珠丹当真就托着下巴认真地思考了起来:“祖母她平时除了偶尔看看佛经以外,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一般来说,只要是我送过去的东西,她从来没说过不好的。”他倒是一心想着要帮桃夭参谋的,只可惜仔细一想才发现了问题所在。 果然,他的话才刚一说完,桃夭就毫不留情地翻了个白眼过来:“你是她一手带大的嫡亲孙儿,就算你什么都不送,两手空空地陪她去吃顿饭,想必她老人家也是高兴的。这种话啊,说了跟没说一样!”没禄太后手边经常搁着的佛经她也见过,但早在她刚来没几天的时候,她就把自己手头上现存的一些孤本给送过去了,所以现在哪怕送个手抄经书也显得没什么分量。因此之下,她一早就不朝那个方向考虑了。原本还以为尺带珠丹多多少少能帮忙启发一下思路,如今看来,却是她自己想太多了。 “我看你刚刚画的那幅画就很好啊!”实在不甘心自己就这么被她贬低,尺带珠丹当下就轻咳了一声,强行反驳道:“百花争艳图么,寓言又好,色彩又那么明亮,老人家看了肯定喜欢!要我说啊,你也就别多费什么心思练笔了,直接把这现成的给送过去吧。”他画画的功底虽然一般,但自小的教养摆在那儿,品鉴能力还是一流的。桃夭的画工不俗,用色又格外大胆,画风偏清逸灵动一挂,单是瞧着就让人眼里生花、心下生喜,又哪还会挑剔更多?在他看来,这幅画跟生疏两个字根本就挂不上勾,纯粹是桃夭自谦太过了。 “这会不会……也太草率了点儿?”桃夭下意识地瞪大了双眼,很有几分难以置信的样子:“再怎么着也是一国太后……即便不想大操大办,可也……”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了武曌当年过寿时的空前盛况,又想了想吐蕃现在的国力,她默然良久,最终也只是换了个问题:“祖母她会不会不喜欢这种类型的?要不然,改画一幅福寿延绵寓意的图?” 说起来,她这也是被大唐的风气给影响了。换成是神都里的达官贵人,不管是哪个的生辰,这贺礼恐怕都不会不经意到这种程度。别说武曌太平公主之流了,犹记得她当初尚在长安之时,她的母亲为了周全礼数,给一位早已失势的老王妃准备礼物也是千挑万选,精细到了极点的,又哪会这般简单就给打发了。不过,吐蕃的民风始终都偏向淳朴粗放,而没禄太后也不像是个喜欢奢华排场的人,故而她略一思量也就领悟了过来,再没有揪着不放了。只是,这幅画的样式她却是按照太平公主以往的喜好来的,基本没加以思考,就这般送去总归是不太合适。 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尺带珠丹不在意地道:“哪有那么多的说法!祖母最不喜欢的就是有人跟她强调她的年纪了,什么福啊寿的,听着就很显年龄,反倒惹她不高兴。牡丹多好啊,花中之王,便是瞧着都让人心眼明亮、生机蓬勃呢。” “你还好意思说……”桃夭直接拨开他的手,继续没好气地盯了他一眼:“要不是你捣乱,我都没打算画那朵牡丹呢!”即便她现在离神都远了,但大唐的太平公主深爱牡丹却是人所共知的。作为当权之人,没禄太后或许没有那么多的忌讳,可是她却不得不小心规避着一些。不过这些话对尺带珠丹讲却是没有用的,他理会不到女人的这点小心思,就算听了也只会报以一笑罢了。 “牡丹又有什么不好了?”尺带珠丹难得看到她这么孩子气的举动,当即就失笑道:“艳冠群芳,这是不动声色的吹捧呢。祖母即便面上不显,心里也定然是高兴的。”其实没禄太后年轻之时也曾去过大唐游历,也喜爱过那雍容华贵、天下无双的牡丹。然而那花朵终究是过于娇贵,纵是她费尽心力从神都移回几株也统统没能存活下来。 “吐蕃贫瘠,不似神都和长安那般丰饶富足,所以有些东西,注定不能属于这里。”哪怕时隔多年,没禄太后再提起这事也是耿耿于怀的。是以,从那个时候起,小小的他就在心里记住了一句话,总有一天,他会让整个大唐都归于吐蕃名下。到时候,莫说是小小的一株牡丹,便是再富贵万千、风流无匹的盛景又能跑到哪儿去?他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注不注定的,只要是他尺带珠丹想要的东西,无论用上何种手段,最后都势必会将之收入囊中。如今桃夭偶然之下画出的这一幅牡丹图,就权当是他提前献给祖母的贺礼了。 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桃夭也就再没有不允的道理了。耸了耸肩,她起身将那幅图放到一旁晾好,一边收拾一边就忍不住笑道:“你还真能替我省事儿。怎么没见着你自己处理起事务来也有这个速度?难不成,在别人看不见的时候,我们的赞普悄悄躲起来偷懒去了?” 整个身子几不可见地僵了一僵,尺带珠丹的表情微微地就多了几分不自然:“只是这几天事情有点杂,搅得我头大,所以很多时候都窝在书房里没出来而已。”说着,他瞥了桃夭一眼,直觉地就想扯开话题:“怎么,是不是几日不见还挺挂念我的?那怎么也没见你过来找我呢?” 一直在书房里……这借口还真是现成啊。桃夭扬了扬眉,语气却十分的平和:“对于一国之君而言,再小的国事也是大事,作为你的妻子,我这点儿觉悟还是有的,绝不会闲着没事儿就给你添麻烦。再者说了,”她停顿了一下,冲着双眸深处隐约透出某种探究意味的男子就眨了眨眼:“你要是有心,不用我找也会抽空前来的,不是么?” 被她这柔柔的一句给说得心肠酥软,尺带珠丹下意识地走近几步,正打算说些什么,却听见身前的女子笑吟吟地继续道:“不过呢,还是那句话,赞普有事就只管忙好了,不用特意过来看我的。听说你前些时日忙得厉害,这宫中上下都找不见人影,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出远门了呢。” ------------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夫妻博弈 出远门……正所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何况尺带珠丹在这一点上本来就不够坦诚,一听桃夭这话,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就问出了声:“夭儿,你是不是……听说了些什么?”他悄悄潜去大唐的边城贿赂守将这自然不是什么能上得了台面的事情,可只要她想知道,他还是会一五一十地跟她讲清楚的。他最怕的,只是桃夭明明知道了一部分却闭口不言,这样的做法让他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时间一长,夫妻间的嫌隙必然越来越大,更别说他们两个从大婚之日到现在就没有特别和睦的时候了。 这不是尺带珠丹内心想要追求的家庭生活,所以,就算明知坦言之后桃夭一定会动怒,他也顾不得了,只要她开口,自己就绝不隐瞒。而且,眼下都是木已成舟的局势了,便是让她知道了,于大局又能有何影响呢?他不过是在确保万事无虞的基础上尽量争取家事的顺遂安宁,这一点总没有错吧。 “嗯?听说什么?”背对着他在收拾那一幅画,桃夭的注意力好像全然不在自家夫君的身上:“我最近也就偶尔去外城市场上凑个热闹,平素里连行宫门都懒得踏出一步,又能听到些什么呢?”说着,她似乎是突然间想到了什么,侧转过修长的脖子就看了诚惶诚恐的男人一样:“赞普该不会是想跟我说,这些天不见,其实是因为你在别处纳了妾室、添了妻房,怕我心眼儿小容不下,所以才特地提前过来跟我打个招呼?” 这样的操作,早在吐蕃多年以前就形成了风气,别说是贵族了,就是家里稍微条件好上一些的,也会纳进几门妾室。类似尺带珠丹这种天之骄子的,能到这个年纪身边还没见着一个,那已经是奇葩中的奇葩了。以往或许是因着没娶妻就纳妾,在一贯重视礼仪风尚的大唐来说并不好,所以他从始至终都收着性子。可如今他们两个都成亲了,有个个把外室好像也在情理之中。桃夭自是知晓他这一趟出门是干什么去了,可为了不让他过早发现自己的探查,也顺带着试一试这个口口声声说要对她好、给她自由、言必称喜欢的男人,在这种涉及男人特权的事情上,又究竟会给自己一个怎样的反馈。 “你这都是打哪儿听来的,又是如何能想到的?!”听她这么一连串的话语问出来,尺带珠丹原本还紧绷着的一颗心忽地就松垮了下来。只要她当真不晓得那一件事,其他的,无论什么,自己都可以是问心无愧的:“你我大婚到现在总共才多少时日啊,我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就四处寻花问柳,这又将置你于何地啊?”说着,他一手掰过桃夭的肩膀,微蹲下身子与她对视,那双能映得出她人影的深眸温柔极了:“我说过的,你是我这辈子唯一认可的妻子,只要你才配站在我的身边,而我也会尽我所能,许你无上尊荣、一世安定。夭儿,这不是信口开河的谎言,是我对你发自内心的一个许诺。过去是怎么样的我们都不提了,可是现在,从这里开始,至少你尝试着去相信我一回,好不好?” 感受着他握住自己肩头的那股力量,那么灼热和不容忽视、不许抗拒的力量,桃夭没的心软了一下,然而说出口的话却依旧不见丝毫乖顺:“这个意思是说我们新婚燕尔,而你要给我作为正妻的体面,所以暂时还都不会有。至于以后么,就算真有了,那地位也只会是在我之下的,并不会让她们踩到我头上来。我这么理解,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吧?” 当年高仙芝许给自己的,尚且更加纯粹真心,毫无漏洞可言,然而当他决意要放弃的时候,所有的海誓山盟就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在刻骨铭心的爱人那里被上了如此惨痛的一课之后,桃夭真的不觉得,尺带珠丹这种处处皆是破绽的誓言值得自己去相信。这个人的理智永远不会失去,肩负的责任和重担也从来没有一刻卸下过,或许对于婚姻,哪怕是放在心上的人,他看得都不会有前者更重。也正是因为这样,他能把话给自己说到这份上便已然是吐蕃人中的异类了。 “夭儿……”尺带珠丹面露难色地望着她,眼神中甚至还隐隐带上了一抹祈求:“我现在能承诺给你的,只能到这个地步为止了。你要明白,从始至终,我放在心上、真正在乎的,也唯有你一人而已。”吐蕃因着自身原因,并不能像大唐一样一直都是铁板一块。而想要令其他部族信服他这个少年赞普,最简单的法子当然是联姻。 没禄太后正是出于这个考量才在尺带珠丹能婚嫁的时候第一时间选中了大唐的公主,为的,就是牢牢把持住正宫的位置,也省得日后再生出其他争风吃醋、恃宠夺权的风波来。大唐公主地位超群,没有谁胆敢觊觎和动手,这也就直接震慑住了部族里的野心家们,要结亲也会变得更加谨慎,从而使得尺带珠丹不会后宫失火,殃及自身。单从这个程度来说的话,桃夭就等同于是没禄太后早早从外求取而来的一根定海神针,为的,也只是掌住将来的局面。若说只打算娶她一个,那必然是极不现实的。 “我明白你的难处,也早就看破了。”叹了口气,桃夭拨开他的手,只是淡淡一笑,可那笑的距离却不似他刚进屋时看到的那般了,仿佛在顷刻之间就疏远了开来,再度将他隔出了她的世界:“只要你还愿意坦白地跟我说出这些话,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尽管,他已然在某些事的布置上有所隐瞒,可她也不想再计较那么多了。她还有往后的一辈子呢,这可太累了。 坦白……他们两个之间,始终隔着截然不同的两个立场,这一点,怕是注定要比登山更难了吧?尺带珠丹嘴角的笑意略微苦涩了起来:“好,坦白,只要是你想知道的,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然而这话,就算他真的可以做到,她,大概也不会再愿意相信了吧? ------------ 第一百六十章 愧疚和交代 注定无法坦诚相待的一对夫妻彼此沉默着用完了一顿午膳,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再没有人提起先前的话题,连气氛都一下子沉闷了不少。哪怕是红芙强打起精神进来圆了几次场,桃夭和尺带珠丹也始终都是一脸的心不在焉,仿佛各揣心事的模样。直到一直立在外间候着的骆一都看不过眼了,终于忍不住低咳了一声,那垂着头出神的男子才如梦初醒一般,下意识地就看向了对座之人。 “听底下的人说,你经常去外城的一家铺子看衣料。”几乎是没话找话了,尺带珠丹望着桃夭低垂的浓密羽睫,心里想到的,却是身边之人提起的关于她的消息。尽管他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守在她的身边,但任何与她相关的细节,他从来都没有遗漏过。只是,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原因,为何明明那样在意着一个人,可每每当面碰上,说出来的话就总是那般的不讨喜。 其实,他大可以哄骗或是敷衍她的。在女人面前的甜言蜜语,差不多是每个男人写在骨子里的本能,即便是对上没禄太后,他都能毫不犹豫地嘴甜一把,可唯独遇着桃夭,他做不到。他看得出来,这个女子宁肯接受残忍的真相也绝不愿听到美妙的谎言。他们之间好不容易才拉近那么一点点的距离,他不想再因着这些细枝末节而毁于一旦,所以,他选择招式直言,这也就注定了通常的收场并不是那么的美好,甚至,沉默中还夹杂着十分的尴尬。但至少,她还没有把自己赶出去或是下定决心老死不相往来,这也就算是不错的了。 “嗯。他们家常年往来于吐蕃和大唐两地,店中货品都颇有些神都和长安的风韵,着实不错。”丝毫不讶异于他竟然知晓自己的行踪,桃夭面色如常地回答着,全不掩饰言语间的眷念之情:“身在异乡,对故旧风物难免有所触动,我自然也免不了落个俗套了。”尽管她每次去林琅那里都是额外打点好了的,可吐蕃终究是这个男人的地盘,再加上她的身份本就惹眼,稍有风吹草动,最后必然都会传进尺带珠丹的耳朵里,所以打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要隐瞒这层关系。 最浮于表面的东西往往最无关痛痒,她特意略加掩饰,可又留下了足够的蛛丝马迹让他的人堪破。这样一来,尺带珠丹自以为掌握了她的秘密,对这一个已然暴露的地点也就不会再多加注意了。说起来,他也的确是耐得住性子了,一早就知道的消息,居然能捱到现在才来跟她确认。想来也是之前的那一番对话太让人难堪,所以他才想用这个话题给双方都找个台阶下。 “人之常情,又有什么俗不俗的。”轻笑着摇了摇头,尺带珠丹继续道:“以后你若再想去,任何时候都可以,也不用刻意去避讳什么,祖母不会介意这种东西的。至于其他人么,”他眯了眯那双深邃冰冷的眸子,罕见地在桃夭跟前展露出了一丝杀气:“你是我吐蕃的王后,在这里,你跟我就是并肩而立的,没有人胆敢对你说三道四!因此,你想做什么只管去做也就是了,就算真遇上了麻烦,还有我这个夫君在给你顶着呢。” 诚然,吐蕃的那些老派贵族们早在他要娶桃夭的时候就意见连连了,更别说是桃夭嫁过来以后还带来了那么巨大丰厚的一笔陪嫁。此刻,那些人根本就是一边眼红垂涎,一边又妄图用王室长辈的身份来强行压制住桃夭这个外来的公主的气焰,更有甚者,是铁了心要给她一个下马威的。好在,桃夭似乎也知道其中的门路,自从嫁过来以后就低调的厉害,平素基本都是闭门不出,让那些上蹿下跳的家伙连机会都找不着,所以从始至终也没发生过什么冲突。然而,近来桃夭去外城的事就被人给盯上了,还隐隐有着揪住就不撒手的态势,倒是真把他给逗笑了。难不成,他们以为他还会帮着外人来欺负和打压自己的正妻么? 感受到他分明的气息变化,桃夭不禁挑高了眉头,若有所思地道:“听夫君这口气,难不成还真有人盯上我了?”要不然,他平白无故也不会露出这样一面来的。不过,这些吐蕃人也真是有意思,一个个都能忍耐那么久不找上门来的,如今这是觉得自己有把柄落在他们手里了,所以准备正面挑衅了? “也不算是吧。”难得听她用这种口气轻唤自己,尺带珠丹不由地叹了一声,这才接着回道:“排外是人的本性,再加上你如今的身份过于显眼,关注的目光自然也就多了一点。”那些家伙,无非是既想要桃夭带来的利益,又想要她坐着的这个位置罢了,可普天之下,又哪有这种鱼和熊掌可以兼得的好事呢?想着,他就不自觉地又补上了一句:“放心吧,我会处理好的,绝不会让他们打扰到你就是了。”虽然这个妻子跟自己并不贴心,甚至可以说是背道而驰,但他选的人是绝不容许其他人来质疑或者挑衅的。除非哪一天他能确定自己的心不在桃夭身上了,否则,他永远都不会让任何人伤她一根寒毛,即便是他的祖母也不行。 看样子,这是内心愧对自己之后的补偿?桃夭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跟前之人,当下就听话地点了点下巴:“好,那就麻烦夫君了。”反正她从来也没打算跟那群人斗些什么,有人愿意出头,她乐得躲后头偷懒。只是,尺带珠丹边城一行,似乎比她想象中的要顺利不少,不然的话,他今天应该也不会有这么好的心情来跟自己交代那么多。可杨矩和他之间,究竟达成了一笔什么样的交易呢?她至今都没有想通,更不知道,自己寄出去的那一封信,是否还赶得及在一切尚未发生之时先行制止。 不过,如果是那个人的话,或许……应该能靠得住吧? ------------ 第一百六十一章 后续发展 之后的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往昔流水一般的平静。尺带珠丹依他所言,将那些对桃夭心怀不满的吐蕃贵族处置的稳稳当当的,再没有人敢说半句不是。而桃夭对这一切视若无睹,照旧与世无争地在行宫里看书作画,悠闲度日。当然,偶尔她也会去没禄太后的居处小坐,再兼时不时地去外城走上两遭,一副生活全然不受影响的模样。时间一久,便是一直盯着她、唯恐她发现什么异常的尺带珠丹也松下了一颗心,除了陪在她身边的时候越来越多,他基本不再去探究她的任何举动了。 桃夭不动声色地掌控着他的这种隐秘情绪,面上分毫不显,私底下的手脚却是暗暗地加快了很多。从太平公主那里得知,如今李显的身子貌似有了好转的迹象,不说硬朗如牛,但也至少不会再像以往那般羸弱,再撑个几年还是不成问题的。另外,设立太子一事也在按照她们原先商定的计划顺利进行着。 自知自己的亲生儿子里已再没有了可用之人,又隐约知晓了枕边之人最狰狞的面目,李显大概也是彻底死了一颗心,转而认真扶持起胞弟的子嗣来了。相王李旦膝下的儿子不少,适龄且有才干的也很有几个,据太平公主传言,李显目前正在其中考察衡量,等择定了最合适的就过继到自己名下作为皇嗣。想来也用不着等上太久,神都的局面就会再度稳定下来,而且,应该也不会再有太大的变数了。毕竟,武三思那伙儿最能兴风作浪的已经不在了,剩下的李旦等人也一向都是再平和不过的角色,所虑者,唯有韦氏和李裹儿这对母女而已。因此,太平公主最近就在集中心力谋划,准备在正式册封太子之前就将她们给打趴下,好让这两人再无翻身之力,也免得闹出更多的事情来。 对于这一点,桃夭当然也是毫无异议的。说穿了,那两个人还是她的对头,能让她们吃不了兜着走也算是替她出了口气,她自是不会大度到开口劝太平公主留手。只是,唯一让她始终都放心不下的高仙芝那边,至今都还没有太过明确的消息传来,以至于此时的桃夭哪怕欣喜于京城的改变,那份高兴里也还夹杂着不少的忐忑。就好像是她小时候看着李承寀放烟花,明明赶早儿就将耳朵给捂上了,却不知道那万分骇人的声响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炸开。那期待中的惶恐担忧,实在是过分烧心了。 “殿下,您也别想那么多了。”每逢尺带珠丹不在,而桃夭又独自倚坐在窗前沉思的时候,红芙就会忍不住劝她:“高将军既然已经传信到神都的高府了,想必也出不了什么岔子的。您自己不还常说没消息往往就是最好的消息么?又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庸人自扰呢?” 桃夭的心结在于高仙芝只传了信却没有详细说明其中的原委,这让向来习惯把所有枝节都握在掌中的她很不适应,甚至根本踏实不下来。这一分细微的情绪,红芙是精准地捕捉到了的。可与此同时,她们也都明白,眼下这会儿比不得其他时候,不是任何事都可以在短短的一封信上言明的。更紧要的,是要让尺带珠丹和杨矩达不成这一笔交易,而其余的任何情况,为此都可以暂且搁置在一旁。所以,不管现在的情势有多难熬,她们都必须要咬着牙捱过去,直到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的那一天。 “我又何尝不知道。”桃夭撇了撇嘴,也只能苦笑连连:“只是,这件事情一天没有落实下来,我的心就一天不能安定。虽说大唐国力强盛,哪怕吐蕃有什么阴谋诡计也吃不了大亏,但两国一旦有所动作,受苦的,无非也就是底下的平民百姓罢了。这对谁都没有好处,我自然希望凡事能免则免的。” 这也是她一直以来所坚持的目标。否则,她大可以在大婚前就逃离或是自我了断,毕竟,她如今在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挂念的了,如果她铁了心不要眼下的生活,那谁都没有办法阻止她。可是,她始终都相信一个人出生在这世间必是有其注定的缘由的。就好像武曌的诞生令大唐重新焕发了太宗时期的光耀,也开启了大唐女子不一样的人生,她走这一遭,虽然未必有其先人那样的丰功伟绩,但至少,她的存在也可以为这世上的人们带来一丝美好的改变。国泰民安,无论是吐蕃还是大唐,她最想要看到的画面,只是这样而已。 “京中有高老将军在,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碍的,殿下您放宽心也就是了。”一想到她们沿途过来之时偶尔可见的那些游民,红芙的心头也是微微发堵,当下便只能强笑着安慰道:“说起来高老将军在军中打滚的时间可比杨将军要长上太多了,纵然他们有什么技俩,别人想不到,难道高老将军还会想不到么?依奴婢看啊,殿下您该多想想宫中的好消息才对。等到太子之事真正确定下来,一切便都要往更好的方向去发展了。” 相王的儿子她虽然都没有亲眼见过,可据说个个都是人中龙凤,更没有其叔父那种心软耳根子软的毛病。再加上当年择定和亲公主之时,不管有意还是无意,自家殿下总也算是替他们的亲妹妹挡掉了一劫,但凡那几位是个明白人,就绝不会亏待公主,反而会变本加厉地对她好才是。这么一想,红芙不禁觉得未来还挺有希望,很该多多憧憬一番才是。这也是和她和桃夭的性格相差最大的一面,相较于后者永远做好最糟糕准备的心理,她更喜欢乐观地去看待一件事物。如果连心里的光都熄灭了,那今后的路又要怎么走下去呢?她没有桃夭的冷静和智慧,有的,仅仅是支撑她度过余生的处世哲学。 ------------ 第一百六十二章 杞人忧天 太子的事情定下来啊……不提起这一茬还好,一提起来,桃夭的精神就更加萎顿了:“能最终敲定下来当然是再好不过了,但是吧……我总觉得事情一旦到了陛下那里就会变得复杂不少,或许,不见得会有太平公主想象地那么顺利的。”李显那个人的性子,往好了说就是谨小慎微、处处留意,往差了说,那就是优柔寡断、心思摇摆。如果他只是宗室中的一个闲散王爷也就罢了,类似她父亲那种墙头草,或者还能当得一当。可他是堂堂的天朝皇帝啊,这种性格有时候是会要了命去的。 “这又怎么会呢?”红芙单手扶额,就差忍不住哀嚎出声了:“亲爱的公主殿下,您能不能不要远在千里之外还要操着神都宫中的心?这一次可有太平公主亲自出马坐镇的,不会再出现前太子那样的事故了,您就把心给放在肚子里吧!”真是的,她开解一个人容易么,怎么前头才刚把道理给这主儿掰扯清楚了,她转头就又开始计较起别的来了?就跟四处胡闹的小孩子一样,难道就没有一天是能令她不操劳的么? “我也不想啊!”无奈地一头砸在面前的茶几上,桃夭郁闷地连脑袋都不想抬一下:“你看看尺带珠丹这两天春风得意的样子,显见得杨矩那头的进展必然是很顺利了,而我们手头的消息到现在都还摸不透其中的脉络,这多被动啊。再者说了,陛下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以往宫里大兴土木他都要好好地斟酌两三天呢,何况这次是要过继他的亲侄儿为嗣!他虽然面上说着已经在考察衡量了,但心底的不甘应该也是毋庸置疑的。我只是担心他这么拖着会夜长梦多,从而招惹来更棘手的麻烦。” 红芙的眉心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了一下,几乎是在一瞬之间,她就能领会到了自家主子的未尽之意:“殿下您是在担忧韦氏和安乐公主那边?可是,最近的信件里都没听说那两个人有任何的异动啊,会不会……”是你想太多了这后面几个字还没来得及出口,她突然福至心灵一般地猛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对啊,京中的动静都大成那个样子了,那对母女怎么可能还会那么安静地呆着呢!事出反常必有妖啊,她们此时不缠着陛下改变心意,那就一定是在谋划着更大的阴谋了!” 尽管她不是一个合格的谋臣,可在宫中这么多年下来,作为揽月殿的大女官,红芙接触的最多的也就是韦氏母女了。她们一贯的行事作风,她比谁都了解,用到李显身上,说得难听一点,也无非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这一招虽说看着普通了些,可无奈使用它的人是李显最心爱的妻女啊,那是无论如何都割舍不掉的心头肉,所以这位帝王每每在这种狗血招数上败下阵来。按理来说,聪明如韦氏,在眼下这个关口,她是绝对不会认命到什么都不做的。相反,她必然是无所不用其极,即便是用逼迫、威胁的手段,也一定会让李显放弃过继这个念头。毕竟,李旦的儿子上位成皇帝,对她们母女来说,那就是隔了厚厚的一层了,等到李显驭龙殡天,她们以往那种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日子也就彻底到了头了。以那两位的心高气傲,怕是无论如何都不想让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 “可是……不还有上官昭仪在宫中么?”红芙左思右想,总还是觉得要往好的方面看的:“她跟韦后还有安乐公主素来不睦,加上如今又站在了太平公主这一头……恐怕就算公主不说,她也不会让那对母女过得太舒服的吧?殿下,您说有没有可能,是那两位已经被折腾地自顾不暇了,所以才始终都没有什么作为的?” 太平公主在来信中提到过上官婉儿这一步棋。而后者因着自己原本的权势被架空,且心爱的男人又是因着韦氏之故而与之疏远甚至横死当场,早就与那对显赫无比的母女结成不死不休的对头了。眼下好不容易有了落井下石的机会,以上官婉儿说一不二、理智果决的性格,难不成还会轻轻放过?有她在后宫做照应,韦氏和李裹儿哪怕满腹毒计只怕都施展不出来。毕竟,上官婉儿能在武曌跟前伺候这么多年,还一直荣宠不衰,依靠的,可全是自身的才华和谋略。尽管韦氏阴险、李裹儿毒辣,可加在一起也不过就是后宅女子的招数,跟曾经权比副相的上官婉儿比起来,那无疑还是差得很远的。 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性。那上官婉儿看着温柔斯文,实则也是个内心坚忍、手段狠戾的。她若是有心针对韦氏和李裹儿,那两个人绝对吃不了什么好果子。只是吧,大概是神都的局面屡屡失控的缘故,桃夭的心里总是有种莫名的不踏实:“说是这么说,可韦氏和李裹儿好歹风光了这么些年,不至于连丝毫还手之力都没有的。”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更别说那俩从来就不是善茬的女人。当年李显还是太子的时候,李裹儿就已经敢公然挑衅太平公主了,换到如今,只会变本加厉。上官婉儿固然厉害,可人一旦被逼迫到穷途末路,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来反击都不好说。更何况看着现在的局势,韦氏和李裹儿已然是再无凭仗,那便真正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了。如果她们肯用阴谋诡计,那倒也不用畏惧,怕的就是她们陷入歇斯底里的疯狂,会不顾一切地玉石俱焚。类似李重俊那样的行动,有过一回就够了,再来一遭,别说世人怎么想,只怕李显第一个就要撑不住了。 “算了,就当我杞人忧天吧。”沉沉地叹了口气,桃夭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红芙姐姐,这一回,你让林琅那边帮我带个口信给太平公主。” ------------ 第一百六十三章 找到破绽 就在桃夭为了神都之事而心神不宁的当口,西北大营之中,同样坐立不安的,还有一身戎装的高仙芝。 自从接到了桃夭的来信之后,他在写信给高舍鸡的同时,对杨矩那边的动向自然也是相当的关注。为了防备出现什么意外,他甚至让高岸放下了手头所有的事务,只一门心思地盯着边城,连丝毫错漏都不能有。然而,纵然是细致到了这般程度,也把他们两个各自给忙得够呛,却依旧是一点异常都没能揪出来。连着这么些时日下来,别说是高安开始泄气,就连他自己,心里都乱得跟一锅粥似的,总觉得时时刻刻都在煎熬,只等着能查出点什么蛛丝马迹才可以得到缓解。 “将军,我是真的从来没有那么认真盯过一块地方了。要不是那里本就是大唐的地域,而我们跟他们之间的关系素来也还过得去,恐怕当时就要怒斥我是哪个秘密组织派过去盯梢的细作了。”高安想起这一茬就觉得郁闷无比:“明明是他们那里出了问题,我们出于担心才这般谨慎,竟然还要受他们的气,这可真是从来没见着过的待遇!”他怎么着也是少年将军高仙芝身边的副将啊,要他出去经办那就说明事态紧急,可那些蠢货脑子里只剩下细作。试问同属大**队,他们西北大营往边城里投放细作又算是个什么操作呢?难道是为了以后上战场方便抢功?这也太扯了吧! 亲自端了杯茶放到高安守边,高仙芝也只得适时地出言劝解:“他们毕竟是边城要塞,地理位置十分重要,谨慎一些也在情理之中,你就不要跟他们计较太多了。”同时兵油子,彼此间碰撞又能好到哪儿去?反正高安是自己的副将,单是有这么个名头摆在那里,就注定他吃不了多少的亏,顶多是受些排挤也就差不多了,没想到这家伙气性还挺大。这么一思量,他瞅着高安的眼神就不由地带上了几分戏谑:“好了,这状也告过了,茶水也喝完了,你是不是该告诉我,在边城里到底有没有什么发现了?” “如果不说倒也就算了,纯当末将这一趟是暗地里开眼界去了。”摆了摆手,高安似乎相当的无奈:“可真要认真说起来呢,那就是城中一切如常,什么都没有发生,末将这干脆就是白跑一趟,甚至还让杨将军手底下的人对我们这里生出了敌意。这一波啊,可真正是亏大了。” 说起来,要不是将军十分肯定传信之人正是金城公主的话,他是绝对绝对不会如此轻易就听信还马不停蹄地去跑上一遭的。以至于看到那里的一切都没有任何异样之后,他甚至都忍不住怀疑起了那封信的真实性。虽说他家主子一眼就能认出公主的笔墨了,可天知道中间传信的过程中会不会有什么奸佞小人作祟,要不然,就是索性连公主也一起被蒙骗了,所以才会导致了如今这莫名其妙却又不太好收拾的局面。一想到这一点,高安就不禁有些心疼起自家的将军来了,也不晓得他接下来打算怎么收场啊。 高仙芝闻言,墨染般的长眉微微蹙起,神色却是坚定如昔,好像丝毫都没有被高安的话给动摇了的样子:“不合理啊,夭儿她从来都不是妄下断言的人。她既然会不计前嫌地写信给我,那就意味着这件事她基本已经能有十成的把握了,没道理你去了之后反倒什么都查不出来啊。” 桃夭是个多么心高气傲的女子,恐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的了。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斩断的那么难堪和无奈,就连他当时在神都城外遥相送别的那点情意,都被她毫不留情地给拒绝了,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么可能会在成亲之后还愿意和自己有任何的牵扯呢?除非,事情已然到了她不能掌控的地步了,为了大唐的国计民生,她宁可豁出自己的颜面不要,也得再度联系上他。这样紧要的一种程度,若说桃夭会不经探查就信口胡猜,那完全是不可能的。与其说是他相信杨矩早有不轨之心,还不如说他宁死也不愿意不信任那个女子。往事不可追,过去,他已经辜负过她一次了,且单是这一次,就几乎令他悔痛半生,而今再面临同样的选择,他说什么也不能再心生游移了。 深刻了解金城公主在自家主子心目中不可撼动的地位,高安虽然觉得他这话有些盲目,但也认命地再度埋头苦思了起来:“末将此行绝没有怠慢,每一点细微之处都认真查看过了。除了杨将军对日常军务十分懈怠以外,其他的就真没什么不好的了。”说到这里,他似乎也有些纳闷,忍不住又嘀咕了一句:“不过也是怪了,据说杨将军自从在边城驻守下来之后就再没有勤劳公事,可偏偏对写奏章一事总是亲力亲为,连手底下的师爷都不用。你说这又没什么大事,一个日常奏对陈述的折子又有什么重要的?值得这么煞费苦心,还不如亲自去演武场多盯一盯呢……” 这还是将军府中负责打扫书房的小厮念叨的,被他无意中听了一耳朵,如今想来这杨将军也真是沽名钓誉的很。实打实的政绩没有,却偏爱搞这劳什子的文书花样,指不定又在里头给自己邀什么功呢。好端端的一个武将出身,非得走这种旁门左道,也不知道这样的人当初是怎么跟自家主子成为朋友的。 “你是说……杨矩亲自撰写奏章,从来不让他人经手?”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高仙芝原本正为这没有疑点可以入手的事情发愁,乍听高安这没完没了的絮叨,一双星空般璀璨的眼眸在顷刻之间变亮了起来:“一个连本职军务都懒得亲自过问的将军,却有闲情逸致打理案头工作……呵,看来以往我还真是小瞧他了!” “将军,您这是想到什么了吗?”高安仍旧是一头雾水,还想要再问,却见高仙芝站起身来,果断地就是一挥手:“传信给我父亲,让他务必拦住了杨矩的奏报!记着,任何一封都不能错过!” ------------ 第一百六十四章 坚定的盟友 尽管高安不解其意,但这口信也还是第一时间就传到了高府。而面对儿子少有的焦急紧迫,高舍鸡自然也领悟了其中的深意,当下就不复以往的悠闲姿态,暗中差人日日紧盯着兵部的奏报,其细致程度,只差把兵部给筛成一个筛子了。然而,饶是如此,包含了重要信息的那封奏章却依然没有丝毫的下落。到最后,杨矩的每一封折子高舍鸡差不多都优先过目了一遍,可始终都正常得很,即便是鸡蛋里挑骨头,也找不出其中半点异样的端倪。高舍鸡灰心之下,只得一边给高仙芝回信说明,一边又私底下联络了太平公主,两方一起使力,誓要将这心怀叵测的不轨之徒给揪出来。 而就在他们紧锣密鼓却又悄无声息地开展自己的行动之时,神都的宫城之中却又出了乱子。因着连日来操劳国事,又一心筹谋着太子上位之事,一向身体不佳的李显再一次病倒了。虽说御医看过之后表示并没有什么大碍,但在这种紧要关头,无论是太平公主还是上官婉儿,谁都不敢掉以轻心,相约着去探望了之后方才内心安定了一点儿。 “皇帝的面色瞧着还好,虽然有些苍白,不过调养些日子应该也就能缓过来了。”想着自己刚刚跟医正谈论过的话题,太平公主的神情就缓和了不少,再没有了进宫之时的那种冰冷肃杀:“这些日子,你只能辛苦一点儿,多看顾着了。” 病中的人总是格外虚弱心软,尤其是李显这种本性就不够强硬的。哪怕如今这宫闱内外都被自己把持的差不多了,太平公主也还是担心韦氏母女会再去闹腾出什么动静来。她们到底是李显最心爱的妻女,自己也无法一直防着不让她们前去探视。要是这两个女人又在李显跟前哭哭啼啼、说三道四,指不定她那个不靠谱的兄长又会被蛊惑着做出多蠢的事情来。她实在是放心不下,却又不好再如以前那样长时间逗留在宫中,所以也只能将此事托付给上官婉儿了。 “公主殿下放心,婉儿懂得轻重的。”还是一副温婉秀致的模样,上官婉儿一身素色衣裳,站在明艳无双的太平公主身边,文弱清雅的恍若一枝临水的白荷,那股子与生俱来的淡雅书卷气愈发醇厚,只是让人看着就忍不住心生亲近:“皇后娘娘那边一直都有人在看着,恰巧近来安乐公主也入了宫住在偏殿,于是就一并照顾着了,想必也出不了什么岔子的。” 其实,便是太平公主不说,她也不会轻易放过那对母女的。虽说武三思其人并不是个好东西,可谁让自己一时错眼,偏就只钟意于那么一个呢?尽管后来在看清他一心攀附韦氏母女上位的嘴脸之后,她就相当理智地选择了疏远和躲避,然而那一颗眷恋着人的心却是由不得她。是以,甫一得到武三思死讯的刹那,她几乎是肝肠寸断,恨不能以身相随、以命相抵。 不过,她终究是上官家的后人,有着最冷静沉着的头脑,在最初那一波剧烈翻涌的情绪过后,她就决心要报复回去。不管是随意弃置她的李显,还是利用完就扔了的韦氏,更有间接害死她心爱之人的李裹儿,她一个都不想要放过!当年背负着上官家族的血海深仇,她尚且能在掖庭忍辱偷生、在紫微宫中不卑不亢,直至武曌大限来临之际再给那个宿世大敌毫不犹豫的一记重击。她从来不缺耐心和隐忍,也不缺心智和手段,她想要达成的目标,没有人能够阻止。即便是煊赫一时、风头无两的韦氏和李裹儿也一样!她一定会让她们的结局变得凄惨无比的。 太平公主侧头看了她一眼,这个女子一如当年初在武曌身边一样的腰背笔直、低眉顺眼,却自带高华气韵,叫人小视不得。有这么个稳妥的人在,她多少也能安心一些了。这么想着,他就不禁笑了一笑:“能不生出乱子当然是最好的了。等到太子人选确定下来,以陛下如今的身体状况,少不了还要你在背后扶持一些呢。婉儿,只要你明白自己的立场,以后的日子,只会比现在更好。” 区区李显后宫里的一个妃子又能算的了什么?以上官婉儿的才名和能力,只怕振臂一呼都不知道要有多少清流响应不已。等到李显故去,只要她们择定的太子能顺利登基,那她的人生肯定是会走上一个新的台阶的。历经几朝却始终才华不衰的窈窕丽人,以上官婉儿的手段,又有多少人能禁得起这种温柔乡的试炼?到时候,别说是前朝皇帝的昭仪了,就算是个正经的皇贵妃又能怎样?那些男人必然还是一样的趋之若鹜,上官婉儿这未来的日子啊,怕是能过得比谁都滋润呢。 “是,婉儿明白。”上官婉儿清秀温柔的面容之上尽是浅笑,看起来柔顺地好似一汪清透无暇的水:“还要多谢公主殿下给婉儿这个机会。日后殿下但凡有何驱使,婉儿定然万死不辞。”她并不是个看不清形势的,以往之所以明知不利也要站在韦氏那一边,冲着的,不过是武三思的面子。可如今那个伤透了她心的男人也已经不在了,那她也就只需要为自己考虑了。太平公主的野心她早在武曌身边的时候就看得分明了,跟这个女子相比,李唐皇室中的那些个男人又算得了什么?她宁愿站在她身边,再辅佐出一个武则天来,也不想再被那些自以为是的男人利用了。 “本宫信得过你,以后我们两个,就携手并进吧。”听着这明显是表忠心的话语,太平公主也不由挑唇一笑,她最欣赏的,就是识时务的人了:“不过,夭儿的传信和高舍鸡那边递来的消息也不容轻慢,眼下,咱们要留心的事情还很多,可千万得打起精神来了。”以后的事便留作以后再说吧,她从不信这世上会有永远的盟友,类似上官婉儿这种智计兼备的更是如此。用的好时固然是如虎添翼,可一旦她倒戈相向,那也是很要命的。 ------------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万事俱备 点了点头,上官婉儿凝神细思了一会儿,却是忽然压低了嗓音道:“殿下觉得,金城公主的来信有多少可信度呢?恕婉儿直言,现在这种时刻,尽快推进陛下那边的事情才是上上之选,过分关注皇后宫中,会不会有些本末倒置了?”韦氏和李裹儿的行动基本都已经在她的掌握之中了,她不明白桃夭这个特意的提醒又有什么用处。而且,令她感觉匪夷所思的是,一向令行禁止的太平公主,居然也会将之视作金科玉律,光是这几天时间里,就反复叮嘱了她不知道多少遍。虽说她也知道那位小主子的过人之处,但如今她毕竟远在吐蕃呢,对神都的真实情况,又能有多少了解?光凭一番凭空的猜测就这般慎之又慎地行事,恐怕,是有些小题大做了吧? 谁知,太平公主闻言,却是干脆地笑了一笑,径直就摆手道:“那个丫头的话,总是自有其道理在的,我们收到讯息照办也就是了。”说着,她大概也是察觉到了上官婉儿心中的困顿,随后就又补充着道:“她的话,从来都是建立在对一个人心性的了解基础之上的。论及对人心的把握,只怕这偌大的神都里还没有一个能及得上她。以往本宫也不当回事儿,可接连吃了几次亏之后倒也学乖了。” 况且,桃夭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自从李显听了她的建议之后,干净利落地直接架空了自己的发妻,这也就等于是把韦氏和李裹儿给逼到了绝境。狗急跳墙也是再常见不过的,何况那对母女我行我素惯了,乍从权力的巅峰被生拉硬拽下来,她们的心里会平衡才有鬼呢。再说了,其实她也巴不得桃夭的话赶紧成真,这样,她就可以顺势将韦氏和李裹儿给一网打尽了。毕竟,依照她那个软弱多情的兄长的一贯行径,即便立好了太子,也势必会为他最喜欢的妻女留好一条后路的。她看那两个人不爽快很久了,自然也就不希望她们在靠山倒了以后还能继续蹦跶。所以,如果那两人能安分守己地度过这最后的日子也就罢了,不然的话,她绝对乐得将她们立马收拾了。眼不见心不烦,保不准她的心情还能更好一点儿。 对人心的把握么?上官婉儿微微一愣,想起那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孩当年在武皇跟前讨巧卖乖的样子,心里倒也是逐渐地了然了:“好,那婉儿就清楚了。至于高将军所说的那封奏章……”她下意识地蹙了蹙一对柳眉,显出了几分为难的样子:“不瞒殿下,自从闻听此讯之后,婉儿就着人暗中盯过兵部,更是亲自去陛下跟前探过口风,可是都没有收获。因此,婉儿疑心,会不会是高将军想错了?事实上,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东西存在?” 杨矩作为镇边大将,如果铁了心要和尺带珠丹合作,那有的是不引人注意的法子,不一定非得着落在奏章上。他们就这般轻易地认定了,而且将所有的调查力量都集中在这一处,非常容易顾此失彼。说实话,这么简单的道理,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太平公主连想都不想,径直就这般吩咐下去了。 因为这也是桃夭那个妮子额外叮嘱之下闹出来的事情啊。太平公主无奈地扬了扬眉,却是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尺带珠丹终究是桃夭的枕边人,哪怕杨矩那边高仙芝没有十足的把握,从吐蕃传回来的消息却是不容许质疑的。然而就算上官婉儿如今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太平公主也并不打算告诉她全部的实情。说到底,人心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桃夭既然已经嫁离了这里,那在面上,就索性离这一趟浑水远远的吧。那个丫头把自己看作是她在京中唯一可信任的人,那她无论如何也不好再辜负了。 这么一想,太平公主当下就淡淡地说道:“军中之事,到底还是高舍鸡更老练一些。更何况高仙芝和杨矩素来相交,想来也是发现了蛛丝马迹才敢下此论断。为了大唐的国计民生,你我多加配合也就是了,不用再节外生枝。”上官婉儿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如果让她知道桃夭离得那么远还在插手这里的事情,那她以后会就此做出什么其他举动来就不好说了。自己是桃夭的长辈,对她自是别有一番爱护怜惜之心,也不会故意加害于她。可面前的这个女人就不一样了,眼下是眼下,日后会怎样,真的不好说。她不想、也不能用桃夭来冒这个险。 并不知道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太平公主的心里已经绕过了无数的念头,上官婉儿听完只觉得甚有道理,也就不再深究,当即恭敬地颔首之后就开口告辞。她现在奉李显之命处理一部分的政务,也要时不时地去六部走动一番,既如此,干脆一并查看个仔细了事。她才刚投诚到太平公主手下没多久,所做的事情也无非就是一些小小的推波助澜,再不抓紧时间,以后可就没这个现成的卖好机会了,她说什么也不能错过,务必得让太平公主更加重视她才行。 而太平公主看着她远去的窈窕背影,一双美丽的凤眸之中却是不经意地闪过了一抹暗色。接着,也不见她回头,便听她的声音悠悠地响起道:“秋原,韦氏那边的情形如何了?” “回殿下的话,奴婢亲自去瞧过了,上官昭仪的人对皇后宫中的约束甚严,连日常出入都要经她亲自允准,简直快跟坐牢无异了。”应声从一旁的假山后头走出来,秋原垂着头轻声道:“奴婢去的时候,安乐公主正在发脾气呢,可惜压根也没人打理,倒是把皇后娘娘给气了个半死。”以前风光无限的两个人变成而今这般窘迫难堪的模样,看得她也是唏嘘不已了。 “坐牢的日子可没有锦衣玉食,到这般地步,李裹儿也该知足了。”冷哼一声,太平公主忍不住又望了眼上官婉儿离开的方向:“她也算得上是个狠角色了。至少本宫在宫中行走到这时,还没有人来告状说她苛待那对母女的,想来也是下足了面上功夫。”说完,她一甩袖,这才转身朝着宫外大步行去:“走吧,接下来,咱们就继续在府中安心地候着吧。” ------------ 第一百六十六章 驾崩 可惜世事的无常,总是不能在任何人的预料之中的。即便是桃夭几经周折接连发出了多次警告,京中的太平公主等人也是没有丝毫轻忽,时时刻刻严阵以待,但该来的意外终究是避免不了,而且在顷刻之间就天塌地陷,不复往昔了。 接到李显驾崩的消息之时,太平公主正在自己的府中。冷不防听到云板响起,原本正在梳理着一头长发的女子瞬间就惊掉了自己的象牙梳子。那小小巧巧的一把,落在屋中厚实的地毯之上,尽管只发出了一点闷闷的细微声响,可还是令得外间的秋原立马就走了进来。 “殿下!这……这是……”脸色煞白,秋原蹲下身去捡起了梳子,手指却哆嗦的不成样子。若是以往时节也就算了,神都里的老王爷数的上来的也就那几个,左不过是备份仪礼也就算了。然而,偏生在李显又病倒了的时刻,这大晚上的突然叩起云板,就令人忍不住地从心里发慌了。 “是云板!是云板!”披散着满头的青丝就豁然起身朝室外走去,太平公主心急之下,甚至连鞋子都没有穿,光着脚就站到了月下的青石庭院中:“秋原!你听见了么?是几声?!” “公主殿下您慢着点儿,千万注意自个儿的身子!”一手提着她的绣鞋,一手挂着一件大氅,秋原急急忙忙地就跟着往外赶:“夜色寒凉,您可别一时意气,伤着了自个儿!”说着,她一边扶住太平公主,一边就替她披上外裳、穿上鞋子,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那已然不算冷静的女子给一把攥住了手腕,当下猛地就扯了起来:“秋原,你告诉我!那云板是几声?!” 自从母亲上位之后,那些年里,她不知道听过多少回云板的叩响之声。可唯独这一次,在那过分熟悉的音质响起的瞬间,她的心神就彻底地乱了,以至于之后的所有事情落在她耳朵里都不过是一片空空的忙音。此时此刻,她揪着身边的秋原,就好像是在抓着自己生命里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说什么也不能放过了:“秋原,你告诉我,告诉我啊!” “殿下!”从来没被人用这么的力气扼过手腕,秋原强忍着痛,面色却越发苍白的可怜了:“殿下,是四下!四下云板,那是大哀之声啊!您看是不是宫中……” 宫中,李显,韦氏母女,还有上官婉儿……太平公主的脑海中思绪如飞,华丽的眉眼宛如淬了烈火,炽热地惊人:“走!本宫要亲自入宫!”她倒是要去看看,一个明明前两日还活得好端端的人,怎么突然间就叩了云板准备发丧了。李显再是她们的夫君也没用,她更是李显实打实的胞妹,非常时期,由她去查看一番也是再正常不过了的。 “公主殿下,您可算是过来了!”在太平公主的车架才刚驶入第二道宫门之际,外头就传来了一个女子文秀却异常焦灼的嗓音:“观风殿出事了,陛下他驾崩了!”也好在这二门处都是她们自己手底下的,否则这话一出,恐怕即刻就要闹翻了天去了。 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不施脂粉的一张脸上见不着丝毫表情,可太平公主还是随手一撩车帘,示意上官婉儿道:“上来说话吧。”她也想知道,在她们两个一内一外早就布置好了一切的关头,怎么又会闹出这一档子事来的。李显的病显然远不致死,可他却在将要册立太子的前夕去了,还是如此的突兀而仓促。她怎么想里面肯定都是有猫腻的。 车子继续在宫道上嶙嶙行驶,车轮碾动的声响盖过了车里人对话的动静,是以,上官婉儿焦急而无比快速的说明也就只落到了太平公主和坐在她身侧的秋原耳中:“今日临近傍晚的时候,宫人来报说韦后和安乐公主要去观风殿中探病。这个要求并没有任何不合理之处,所以我就让大嬷嬷还有几个身手不错的宫人一起跟着去了,其间也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上官婉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极度可怕的事情,连一贯姣好的那张面容都开始变得扭曲了起来:“进观风殿的时候,陛下当时还清醒着,还下令让其他人暂时守在门外,说是要跟她们交代几句贴心话。可是,就在那群人退出去之后,左右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韦后就在屋内大放悲声,等到所有人都急急忙忙冲进去一探究竟的时候,看见的,却只剩下龙床之上陛下尚且还睁着眼的尸体了。” “一门之隔,外面的人都是死的么?!”太平公主皱紧了眉头,连额角的青筋都在隐隐地跳动:“难道就没有谁听到什么动静?!”韦氏,居然又是韦氏!那个女人和她的宝贝女儿还当真是阴魂不散,无论什么都要插上一脚。而且,李显居然就这么死了,这算是哪门子的状况?!明明一切都是按部就班地在进行着的,为什么还是出了乱子? “事发之后我就第一时间赶到了观风殿,也查问过当时在场的一众宫人,可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上官婉儿的语速越来越快,显见得她的内心也是极不平静的:“所有人都说并没有听到殿内有异响,就连随后到达的御医也说陛下是疾病发作之下猝然离世的,不存在任何其他原因。”这也导致她根本无法发落韦氏和李裹儿,哪怕她们是李显生前最后见过的人。 只是正常的病发?这怎么可能?!李显的病又不是什么不治的急症,这么长时间都安然无恙地过来了,又怎么会在调养了一阵之后反倒恶化了?太平公主的心绪愈发躁乱,却是随即想起了另一个更为要紧的问题:“那册立太子一事怎么说?皇帝他有没有留下遗旨?!”这才是当务之急,其他的,稍后再论也不为过。 一说到这个,上官婉儿的脸色顿时就变得更加难看了:“留下了,但是……遗旨在韦后手中。她还说要等您和相王等一众王公大臣到了再进行宣读。” ------------ 第一百六十七章 保命符和催命符 遗旨在韦氏手中……太平公主的面色急剧变化了片刻,终究还是归为淡淡的平静无波:“那就等到了再说吧。不过,我们得做好心理准备,这一次,怕是真的要有变故了。”且不说李显的意外死亡和韦氏母女有没有关系,单说那两个人作为最后和皇帝独处的对象,其中可操作的余地就太大了。而且,如果那道遗旨是李显一早就立好了的,如同原计划一样的话,那韦氏将其捏在手中,怕是不改动都不可能。那么,剩下的唯一一个解释,就是这道旨意符合了韦氏母女的需要,所以她们才敢堂而皇之地把它给亮出来。 郑重地点了点头,上官婉儿明显也是和太平公主想到了一处,是以,两个人接下来再不言语,就这么一路沉默着直到抵达观风殿。尽管她们的动作已经不算慢了,可观风殿前已然聚起了一帮显贵,而其中最为惹人注意的,自然要数相王李旦了。太平公主目不斜视,带着上官婉儿就径直朝自己的这个兄长跟前行去,高贵华美的面上神情冷淡肃穆,凛然而不可侵犯,直叫原本还有些纷扰的人群迅速安静了下来,场面一时之间颇有几分诡异。 “你来了啊。”李旦冲着妹妹颔首,一张清秀的面容之上也是难掩焦虑惶惑之色。他似乎是来的太过匆忙,连鬓发都有些凌乱,好在他生于风起云涌的李唐皇室,大场面也是见惯了的,是以,即便到了这会儿,他也依旧还稳得住:“事情发生地实在太过突然,连王妃都受了惊吓,所以我就让你几个侄儿都在府中看顾着了。”反正他才是相王府实打实的话事人,只要他在,王府就算不得缺席,至于其他人在场与否,也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嗯,王嫂的身子一向虚弱,是该小心着些。”太平公主看似担忧地接过了话头,心里却禁不住暗赞李旦的深藏不露。李显在世之时,要立李旦的儿子为皇嗣的消息早就传出,也压根儿不是什么秘密了。眼下,前者骤然离世,所有的情况都变得凶险莫名,相王府的子弟若是再出现在这里就太过敏感了,暂时回避反而是上上之选。只是,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这位兄长反应竟然会如此的敏捷,单单听闻李显的死讯就明白了事情的出乎意料,甚至还当机立断地找好了借口,把一切都掩饰得那么顺利成章,令人连怀疑之心都生不起来。这样的一个人,之前那么些年怎么就能够一直默默无闻地龟缩在一角,使得她这个亲妹妹都彻底地将其给忽略了过去呢? 然而眼下却并不是试探李旦深浅的好时机,太平公主素来极有分寸,深刻明白什么时候该解决什么样的问题,是以,她几乎是没怎么犹豫,张口就毫不遮掩地问道:“现在殿里的情形如何了?”观风殿的大门自她过来之时就虚掩着,而且她放眼望去,连门口守着的侍卫都换了一批,且不像是己方阵营里的任何一派人马。这样的架势一出来,不用想也知道是要改朝换代了。不过这一回,主动权却是换到了韦氏母女的手中,接下来的事态会变成什么模样,他们只怕是当真控制不了了。 “我来的时候韦氏正持着一卷诏书矗立殿门口,说是陛下遗旨,责令当众宣读。”一边说着,李旦一边示意太平公主去看那个仍旧捧着明黄色诏书垂首立在宫门前的内侍:“瞧,陛下贴身内侍手里的那一卷就是了。不过之后韦氏就进了内殿,还扬言让我们都切莫惊扰了陛下,待御医们将陛下的遗容收拾停当,自然会让我们进去的。” 神都的权贵甚多,兼之韦氏先前就已经有了失宠的态势,所以,哪怕她这话放在前头,也依然会有那无所畏惧的想要闯上一闯。可惜,最后都被殿门口那全副武装的侍卫给拦了下来,半分都不带客气的那种,只要胆敢妄进一步,那就直接血溅三尺了。一般人还真不想拼到这种地步,是以,这一招无疑是在瞬间就奏了效。这也是太平公主到来之时,现场会有那么多忿忿不平声音的原因了。 想着,李旦就把这些都跟太平公主给叙说了一遍,却没想到在他话音才刚落下的当口,对方的脸色就变得有些奇怪了:“兄长,之前,陛下有没有暗中给过你什么东西?”如果是这么凶煞,乃至于可以威慑住京中各大权贵的侍卫或者兵丁,那她,或许这是韦氏从哪儿得来的意外助力了。 李显给的东西……李旦蹙眉想了一会儿,只是摇头:“没有,非但是我,就连我府中的几个小家伙我也能一并保证,什么都没有收到过。”他是不太明白妹妹的这个思路的,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这事情有多重要:“怎么了么,那东西……很重要?” “不止重要,而且,大概是韦氏和李裹儿能在这个当口莫名翻盘的全部依仗了!”沉着声稍作解释,太平公主随即又瞥了上官婉儿一眼:“你确定你也没有收到,对吧?”别人想不到,不代表上官婉儿也一样。这个女子在宫中浸淫的时间太久太久,照理来说,没有什么细枝末节是可以瞒过她的眼睛的。 重重地叹了叩起,上官婉儿一直挺拔的身形在此刻都显出了几分伛偻,她是当真把这一茬给忽视了:“兵符,陛下从高仙芝那里收回来的兵符……他把那个东西,交给韦后了……”这也就解释了为何韦氏母女胆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如此狂悖不堪、忤逆人伦的事情来。一是她们破釜沉舟,根本就豁不出去不在意了,二来,则是有了李显为了顾及妻女安危而特意相赠的保命兵符,开始变得有恃无恐了。反正她们如今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名正言顺,无可置疑。一旦有谁不服的话还有武力保障,强行镇压。事到如今,又有谁能争得过她们呢? 好一对蛇蝎母女啊。李显恐怕至死也不会料到,自己送出去的保命符竟会成了自身的催命符。这可着实是一种天大的讽刺啊。 想透了这一点,太平公主、李旦和上官婉儿不由面面相觑,谁也没再说出一句话来。神都的这个今晚可当真是太冷了,他们需要更多的心力缓上一缓,才能继续回到这个清平人间。 ------------ 第一百六十八章 末路飘零 于是,没过多久,吐蕃便收到了一则来自大唐的全新的消息。在金城公主远嫁四个多月以后,大唐陛下李显猝死于自己的寝宫之中,终年五十五岁,谥号大和大圣大昭孝皇帝,葬于定陵。同年,李显的幼子,即原温王李重茂被册封为帝,改元唐隆。因其年岁尚小,由其母韦后临朝听政,代理国事,整个大唐立时就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平静之中。 “看来李显的这位皇后志向不小,是打算以武皇为鉴,用女子之身问鼎中原么?”饶有兴致地看着一脸散漫的妻子悠悠抚琴,尺带珠丹英俊的面庞之上就闪过丝丝的探究:“你以前在大唐宫中的时候,这个老女人是不是就野心毕露,无时无刻都想着要踩你一脚?”虽然桃夭早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但他总还是忍不住想要时不时地拉拢一下,哪怕肯定不成功,能逗一逗她也是好的。 “你不是早就打听过了,又来问我干什么。”都懒得正眼去瞧这个一天到晚赖在自己身边的男人,桃夭十指捻动,勾起一阵阵流水般沁人心脾的动人琴音:“韦氏其人,最大的缺点就是不清楚自己的斤两。如曾祖母那样的女人,这世间能有一个已算十分难得,凭她的手段和谋略,还不配拿来和昔年的武皇相提并论。”尽管武曌对她算不上特别照拂,就连她幼年离家的悲剧也是这个人一手造成的,但桃夭还是打心眼儿里欣赏和崇敬那样一个能够为自己活上坦荡一世的女人。至于韦氏,呵,野心过大的跳梁小丑罢了,她和李裹儿,从来都是自己所不齿的对象。 “这女人虽然头脑一般,可这运气倒还不错。”男子随手倒了一杯茶放到桃夭手边,却好似是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先是武家父子被前太子起兵诛杀,而后连造反的李重俊自己都死了,她轻轻松松就除却了所有的障碍,要不是大唐陛下猝死,恐怕她还会多蛰伏一段日子吧?” “猝死……”桃夭的指尖微颤,一个尾音骤然失了水准,顿时就滑脱出去:“运气这东西,很多时候都是靠人为挣回来的。我可不信上苍会对谁特别优待。” 李显的身子骨虽然算不得强健,偶尔也会犯一犯旧疾,可如此仓促地去世却是不可思议的。再联想到韦氏这么迫不及待地就站到了台前,还名正言顺地当起了摄政太后,不用多说,她心里的猜测也已经基本定型了。 “你的意思是……这是韦氏动的手?”尺带珠丹不是善人,更不愚蠢,桃夭的三言两语足够让他窥探出各种玄机。 林琅的速度很快,红芙这边早就接到了神都的相关传信,据说李显是被人给毒死的。只是御医说病死的就是病死的,上面那么多人各怀心思,各自捏着各自的把柄,又有谁还回去特别探究呢。桃夭虚眯着一双桃花眼,越发显得慵懒闲散起来:“那便只有天晓得了。”对于这件事,她是心灰意冷大于震惊失态的。毕竟,她早就暗中安排好了一切,可最后的最后,因着人心的各种搅动,所有的结果还是彻底地偏离了。她从前是愿意相信人定胜天的,可这些年来接连发生的事情,却令她感觉到一个人终究是无法违逆命运的。 就好比现在,即便这个男子如今成了她的枕边人,即便他对自己向来不薄,甚至称得上情真意切……但,不该说的她还是不会说。她终是大唐的公主,他亦永远脱不了吐蕃赞普的身份,那有些立场就注定不用费心去改变了。大家心知肚明,守好自己的分寸便是,纵然无法交心,可能平静安稳地度过一生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原本桃夭以为,这一次的变动到这里也就差不多该结束了。然而李显驾崩不过半月有余,神都皇城便又一次发生了政变,而这一回,韦氏失去了她从前所有的好运,不仅没能站稳脚跟,还在政变中和安乐公主李裹儿一同被杀。可怜她一代女皇的美梦才将将开始,就已然走到了黄泉末路。不属于她的,即便穷尽毕生心血也注定与她无缘。 “这一番,是平王殿下协同诸位禁军统领一起发动的兵变,还打出了诛灭韦氏、复立唐姓的旗号,为的可不就是相王殿下么!”这一次,林琅传来的信件,桃夭并没有亲自过目,反而是交给了红芙,让她代为拆阅。经过了这么多事,她似乎也有些意兴阑珊了,反倒是红芙,还是一如既往的乐观向上:“他本就统率所有禁军,还控制了皇城内外。新帝那般年幼,韦后和安乐公主一死,他就再没有了主心骨,为了保全性命,竟是直接自请让位于相王。”这么看来,韦氏的这个小儿子却是没有得到母亲和姐姐狠辣性格的真传,反倒软弱得很,毫无抵抗就认了输。 “平王殿下,李隆基么……”按李显义女的身份来算,这个男人该是自己的兄长。桃夭记得当年在镇国公主府曾与之有过几面之缘,依稀是个阳光俊朗、行事妥帖的有为青年。太平公主似乎很看重这个侄儿,两人往来甚是密切,或者这一次的事情,背后还有着太平公主的影子。兜兜转转,总是那么几股势力,反正她是真的累了,也麻木了,不准备再其中多掺和些什么了,看看就好。 说起来她之前特意让高仙芝盯着杨矩的那件事也没了下文。再加上神都如此变动,以后要是再想追究,怕是会更难了。或者,这就是天意吧,不该她阻止的事情,她终究是阻止不了。与其再琢磨这些虚无缥缈的,还不如在尺带珠丹跟前多卖几个心眼。只要两国的百姓平安无忧,那她也就没什么好不满的了。不过…… “相王登基称帝,这是又要改年号了啊。”忽地一笑,桃夭的眼中隐约透出丝丝忧虑:“如今的大唐还真是多事之秋,相比之下,我倒是有些怀念武皇在位的时候了。” 最起码,那时候的朝局还稳如泰山,而那时候的吐蕃,也没有胆量蠢蠢欲动。如今么,谁知道呢? 显然,桃夭对尺带珠丹的了解让她又一次预测成功。 唐隆政变之后,原相王李旦在太极殿登基称帝,改元景云,大赦天下。同时,因三子李隆基在政变中立下大功,遂弃嫡长子李成器,而改立李隆基为太子。而太平公主因着多次鼎力相助,也被这个兄长更为信任和爱护,不仅依然享有诸多皇室特权、扈从卫队,就连在朝中的势力也愈发强盛起来。最为巅峰时期,光是大唐的七位宰相里就有五个出自她的门下,更多说剩余的文武百官有多少人惟她之命是从了。而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李隆基和这个姑姑的关系自是再回不到当初合作之时的亲密无间,反而开始变得日益紧张了起来。 毕竟,一山容不下二虎。一个年轻有为、野心勃勃的太子,自然看不得一个权势滔天、声名显赫的长公主盖过自己的风头,再别提这个长公主姑姑还曾有过一个黄袍加身、几将李氏宗族屠灭殆尽的女皇母亲。一旦她有心效仿,那他的地位可就岌岌可危了。谁让父亲李旦虽然行事果敢、决策明晰,可对这个仅剩的妹妹却是偏宠有加,在很多时候都跟被猪油蒙了心似的含混带过,也就只有靠他自己多操着心了。 向来眼光狠辣的吐蕃赞普就是抓住了这个时机,趁着那姑侄两人反复斗法、搅得李旦无暇他顾之时,屡次兵犯大唐边境。再加上此前杨矩的助力,令得他得到了丰沃的九曲一带,兵强马壮之余更兼地利,经常是无往不胜。可他到底也还对自己的妻子有所忌惮,每次出兵都并不深入,还严令手下众将不得滥杀无辜百姓,像是纯粹劫掠粮食和财物一般。但是桃夭明白,那不过是这个男人对自己变相的知会和试探。 她不喜欢杀戮,不想看到百姓遭殃,那他就严格约束手下的军士,尽量和平地占领大唐的边城。她时时阅看大唐的书籍,关心神都的动态,那他就用小打小闹的方式来观察她可以接受的底线在哪里,她又究竟会为了她的母国做到什么地步。只可惜……桃夭深深地叹了口气,面上的神情却是千般万种的无奈。 ------------ 第一百六十九章 终是成空 “公主殿下,我们真的不用想想办法阻止赞普么?”红芙的眼眸中满是浓浓的焦虑。 大唐是她的故土,是她的根基所在,看到吐蕃侵犯祖国,她总觉得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儿。可是现在,她陪着公主一起嫁来了吐蕃,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也算半个吐蕃人,吐蕃若是不好,她和公主也会因此而受到牵连,这么一来,所谓的阻止则又成了一桩空谈。唉,当真是进退两难啊,她算是彻底明白为什么所有的神都贵女都要视和亲如洪水猛兽了。 “纵然我阻止得了他一人,其余的吐蕃贵族又会怎么说呢?”用一把小巧的剪刀缓缓剪着烛心,桃夭秀美的轮廓被昏黄跳动的烛火映出一个模糊的剪影,看起来孤独又寂寥。尺带珠丹去军中议事了,今晚肯定又不会回来,倒是方便了她和红芙说话:“况且,那位姓没禄的太后可还掌着权呢,只要她一日不放手,赞普也就一日被牵制着,我这个异族可敦,可远及不上她有影响力啊。” “那……那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两国发动战争么?”其实红芙对吐蕃而今的内部局势也算清楚,但她就是感觉自己不能什么都不干。他们不是奔着和平友好的目的才来和亲的么?怎么到最后也都改变不了分毫呢?这种情势,未免也太过无力了一些,简直令人沮丧。 “红芙姐姐,其实吐蕃国内的局势也很差,百姓的生计之艰,远超大唐。”桃夭的嗓音一如既往的冷静,和红芙的焦躁惶惑不同,她的情绪好像一点儿都没有受到影响:“发起战争,是为了生存所需,吐蕃太过贫瘠,即使有我们的到来,也挽救不了太多。掠夺和侵占,是他们所能想到的出路,这也是他们眼中的正义,我们若是真的阻止了,对吐蕃的百姓就理亏了。时间一长,你也会良心不安的。”而且,她这个外来的公主殿下就会更加受到排斥,到时候别说会把尺带珠丹推得远远的,恐怕能保全自己的性命就素不错的了。 红芙想到这些日子以来随着桃夭出去时所看到的景象,那些食不果腹的游民,那些骨瘦如柴的孩童,还有那些为着找寻丰茂水草而不断迁移、居无定所的牧人……是啊,即便是神都谁都可以踩上一脚的小商贩,似乎也要比他们来得更光鲜亮丽一点。如果己方强行制止了战争,那也等同于是断送了这些人生的希望,那她岂不是又要酿成新的悲剧了。 这么一想,仿佛怎么做都是错的。红芙的脑子都混成了一团,只能眼巴巴地看向了桃夭:“那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办?听之任之不太好吧?” “我还是会去找赞普聊一聊的。”桃夭脑海中浮现那个英俊男人总是格外讨好的语言神气,眉眼间也不由染上了几分好笑:“另外,就是在给大唐朝廷修书、恳求更多庇佑帮助的同时努力让吐蕃的百姓学会耕种和织造。阻止战争是有些苦难,可为他们谋求福祉总是没错的,只要把人心聚拢了,让他们知道生活还有其他的可行方式,一切就都还有改变的希望。” 双管齐下,的确是个能从根源解决问题的好办法。只是,桃夭的书信才送出没多久,连一个具体的答复都没得到,神都的天就又一次变了。 先天元年八月之时,彗星过际,大唐天子李旦响应天命,禅位于太子李隆基,退居太上皇之位,但握有至高无上的裁决权,且对李隆基有很大的限制。而基于此,太平公主的权欲之心日盛,竟是几次三番公然提出要废掉皇帝,后因宰相陆象先坚决反对且据理力争才没有实行。可到了这个份上,这对姑侄也是彻底翻了脸。原本私底下的暗斗直接转到了明面上,两派人马捉对厮杀,颇有不死不休的架势。 而这样的争斗在先天二年七月的时候达到了顶点。李隆基为了夺回本就属于自己的权力,也是出于对太平公主野心的遏制,率羽林军抢先发动了先天政变,剿灭了太平公主的党羽并将其一并赐死。在看到自己儿子行事作风如此迅疾且不留情面之后,李旦也很识趣,乖乖归政的同时也正式退居百福殿,从此颐养天年,再没有出现,直到病逝的那天才让人记起宫中的这一处还有着这么一位太上皇。 新上位的皇帝陛下和以往的几位都大不相同,竟是颇有太宗和武皇之风。不仅拨乱反正,一扫前代奢靡沉郁之风,更是锐意进取,选贤举能,励精图治,开创了大唐的又一次辉煌,将天朝推入了极盛之世。也正因为如此,李隆基对番邦的态度也就更加豁达和开明。他对金城公主的书信极其重视,不但应下了这个皇妹的诸多恳求,更是始终对吐蕃留了一线。 至于尺带珠丹本人,在受到自己妻子的反复劝说之后又接受了来自大唐的好意照拂,便是没禄太后和其他贵族再怎么百般逼迫,他也只是坚持着采用温和的对唐手段,甚至还订立了两边交好、互不侵扰的盟约。是以,由于金城公主的一力斡旋,在她嫁到吐蕃的三十余年间,尽管吐蕃和大唐因着种种原因时有摩擦,但却始终没有停止和平友好交流的局面。就这一点而言,金城公主李奴奴便是当之无愧的大唐功臣了。 开元二十八年十一月,吐蕃赞蒙金城公主薨逝,享年四十二岁。临终之时,公主殿下手握一方只写了一半《上邪》的绢帕,面露解脱之色。赞普大恸,卧病旬月有余,并下令将妻子风光大葬。消息传到京城之时,大唐陛下李隆基罢朝三日,为公主举哀。而高府之中,时任右羽林卫大将军的高仙芝旧疾复发,屡屡吐血,昏迷日久,再醒之时,却是自请守边,得到了李隆基的准许。 其后多年,大概是终于失去了金城公主这个纽带,沉寂已久的吐蕃死灰复燃,开始大举进犯,多次和**展开殊死较量,争夺葱岭及以南地区,一度占领了大小勃律。而高仙芝就是在大唐屡受挫败之时奉命出征,被李隆基封为行营节度使,率军万人,讨伐小勃律。在这一战中,高仙芝用兵如神、运筹帷幄,非但一扫**此前多次失利而造成的颓势,更是大破小勃律,生擒其国王和嫁过来为后的吐蕃公主,还震慑了包括大食在内的诸胡七十二国,使之皆投降归附,不敢再起波澜。 经此一役,大唐重创了吐蕃的军队,让其无力再与之抗衡,还使天朝的疆域版图得到了空前的扩大,真正进入了盛世之景。而高仙芝也因此威名远扬,被吐蕃等国敬为山地之王,从此心生惧意,就连听到他的名字都要退避三舍,简直到了能止小儿夜啼的程度。 赖于此种震慑之力,高仙芝在临近吐蕃的驻地镇守多年,期间,他曾多次趁夜悄然离开,去到吐蕃皇族的陵墓祭拜。而那块墓碑上的人名,却是他并不熟悉但又思念入骨的。 李奴奴。他时常站在那里许久,却从不曾唤过这个名字。在他的记忆里,他惦记了大半辈子的那个女子眸如桃花,姿容绝世,笑起来如繁花盛放,在每一个和暖的春日都侵染着他的心。 “怀瑾哥哥……”唯有站在这里的时候,他才能听到那个少女笑着喊他。 “夭儿,我好想你……”再不年轻的脸上满是风霜的刻痕,可男子依然俊美如昔,唇角勾起的模样一如长安城桃花树下的那个温润少年:“夭儿……” 一身嫁衣的少女笑靥如花:“怀瑾哥哥,你还记得那首《上邪》么?” 记得,他刻在骨子里,淌在血液间的东西,又怎么会不记得呢?高仙芝微微笑着,看着女子慢慢启唇,似要重新吟咏一遍那年少时的誓约。 “与君相决绝,来生也别再遇见了。”少女绝美的笑在这一刻忽然就有了刺痛人心的力量。 是啊,别遇见了。在那苍茫的流年里,他终究是负了她,那就,再也不见了吧。 一身孤寂的男子扬鞭策马,消失在漫天黄沙之中。 盛唐一曲,如诗如梦,转瞬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