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突厥起相思 ------------ 001 邙山之战 【这个乱世,容不得他的善心】 河清三年冬。邙山。 雪下得很大,风呼呼刮过,在空谷之间回环游荡,尤为显得凄厉。 洛阳城外,驻扎了无数顶帐篷,如同鬼魅,张着血盆大口企图吞噬掉洛阳城。其中一顶主帐内,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坐在火炉子旁边,伸出双手正在取暖。 这个少女皮肤白皙透亮,瓜子小脸,眼睛却出奇地大,散发着魅人的灵动,此时她冲着旁边正在研究地图的男人道:“五哥,我要出战!” 正潜心研究地图的男人名叫宇文宪,是北周当今圣上宇文邕的弟弟,襁褓之时曾与宇文邕一起被他们的父亲宇文泰送入部下李贤家中抚养,六年后才接回宫里。两人少年之时也在一起接受学业,因此关系十分要好。他从小聪敏,善于谋略,才年至二十便担任雍州牧,现在更被宇文邕委以重任,前来围攻洛阳。 此时,宇文宪听到少女的话,从地图中抬首,打趣道:“阿玥,在帐篷里面你还要凑近火炉子取火,让你出战,岂不是要被冻死?” 名唤阿玥的少女昂首不服气地说:“上了战场,我就是小小雄鹰!” 在火炉子旁边坐久了,阿玥脸上红扑扑的,说起话来神采飞扬,更显得明丽无双。 宇文宪心中又不由得赞叹起来,若他妹妹宇文玥是个男子,恐怕他们这些哥哥都要被比下去。宇文玥从小便男子气十足,不爱女红、不爱琴棋、不爱书画,偏偏喜欢骑马射箭、练武打仗。十五岁时,她便开始跟着哥哥们东奔西走,虽然只是围观战况,但亦积累了不少经验。两年过去了,宇文玥观看了不下百场大大小小的战役,在别的小姑娘待字闺中做女红时,她却看遍了人世惨烈,的确算得上一个小小雄鹰。 宇文玥见他不说话,忙走过来摇他的袖子,撒娇:“五哥,我们二十万精兵,而洛阳城守城部队已经弹尽粮绝、岌岌可危,我们赢定了!两年了,我每次只看着你们上战场,多可怜啊!这次怎么着也得让我去锻炼锻炼吧?” 刀剑无眼,沙场无情,宇文宪还是不愿最疼爱的妹妹去冒险。 “五哥!”宇文玥眉头一皱,转而用激将法,“你是不是担心我抢走你的功劳?” 果不其然鼻子被宇文宪狠狠一捏,他瞪着眼笑骂:“我是这种人吗?罢了,好好准备,出战吧!” 看这形势,洛阳城已经是囊中取物,宇文玥应该没什么危险,再说了,横竖有他呢。 宇文玥乐了,又蹦又跳:“谢谢五哥!五哥对我最好了!”说完就要跑回自己的营帐里准备出战。 “对了,记得将你的脸蒙上,派女子上战场,会让天下人以为大周朝中无人的!”宇文宪提醒即将钻出帐篷的妹妹。 “知道了!”宇文玥回头吐舌,“我特意请工匠为我做了一副鬼面具。” 第二天,宇文玥穿上铠甲,戴上鬼面具,雄纠纠气昂昂地上了战场,迎战北齐星夜赶来的援军。 这一仗打得很顺利,任凭北齐的军队拼死厮杀,也只是突破了北周军队的一道防线而已。此时,只剩下了几百人与北周对峙。 宇文玥嘴角一扬,高声喝道:“杀!” 士兵蜂拥而上,此时忽然听到大地传来阵阵响彻山河的马蹄声,两队人马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远处,一个手握利刃,身穿金甲的人率领了大约五百多人匆匆赶来。那人也戴了一副面具,但却比宇文玥的狰狞骇人许多,手上拿着镀银长枪,在冬日阳光下发出烈烈光芒,整个人宛若从地狱中走出的修罗! 他是谁?宇文玥不由自主握紧了手中的长鞭。 面具下的高长恭见对方的主将也戴了鬼面具,不由得轻笑一声,闪电一般冲了过去。北齐士兵知道此乃援军,因此士气大增,个个势如破竹。 宇文玥眼神亮了亮,正愁没有碰上势均力敌的对手,眼前这个人似乎不可小觑,正好拿来给她练手。 她迎了上去,挥舞着长鞭对高长恭展开攻势。 高长恭淡定地一一化解,两人都是武功高强之人,因此一开始打得难解难分,只看到风沙骤起,两人一路缠斗至外围,最后不知怎的已来到了一处旷野。 不知离战场已有多远,四周寂寂无人,空气中只有两人长鞭缠斗长枪的声音。 猛然一个突击,宇文玥右边手臂被高长恭的长枪刺破,堪堪蜿蜒了满臂鲜血。宇文玥吃痛,却咬牙不出声,反手甩出长鞭,想绕上高长恭的脖子,使他窒息致死。 高长恭侧身,轻松避过,手上的长枪却自己迎上宇文玥的长鞭。鞭子将长枪缠绕了好几圈,高长恭这才发力,挑起长鞭往外甩去。宇文玥到底是女子,力气不足,眼睁睁看着长鞭被高长恭挑走,落在纯白的雪地里。 自己轻敌了,宇文玥恨恨地想着,可是她从不当逃兵。她翻身下马,朝着长鞭冲过去,准备背水一战。 高长恭却不给她任何反击的机会,长枪直直地刺进了她的腹部。 血蜿蜒了一地,宇文玥颓然地倒在地上,脸色煞白得如同身下的雪。 腹部源源不断流出热血,宇文玥的身体却越发冰凉起来。她蜷缩成一团,自知死期将至,心里叹息,果然还是不够强大么?刚刚出战就枉死了。呵!什么雄鹰?原来自己还是不够啊,不够强大到可以为这个国家而战…… 高长恭骑在马上冷眼看着。 他不是冷情恶毒之人,但他是高家人,是北齐的将军。任何对北齐有威胁的人或事,他都必须铲除。 这个乱世,容不得他的善心。 过了许久,天空又下起雪来,纷纷扬扬落在高长恭和宇文玥身上。宇文玥倒在雪地里,已经一动不动了。 死了么? 高长恭下马,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想揭开她的面具探看她的鼻息。 鬼面具在他的手中缓缓移开,面具下面是一张清秀而美丽的小脸,却因为失血过多而惨白。高长恭看着这张小脸,堪堪愣住。 原来……是个女子! 原来……竟是个女子…… 高长恭一时愣了,因为母亲的关系,他……从来不杀女子。手指探到她鼻下,尚有一丝微弱的呼吸。高长恭沉默了很久,终于将她一把抱起,朝着洛阳城外不远的一处小镇走去。 这是他们最初的相遇,也是他们纠葛的开始。 ------------ 002 救她一命 【“啊!色狼!”宇文玥不顾腹部的伤口,一脚将高长恭踹到了地下。】 冬日里又恰逢战事,很多人已经远远迁走,剩下的各种店铺也都紧紧关着大门,大街上一片萧瑟,几乎没有人影。 高长恭心想这样也好,毕竟两人的衣着明明白白是敌对的,若是让人看见,不免四散谣言。到了一家已经被废弃的医馆前面,高长恭双手抱着宇文玥,便一脚踢开了破旧的门。看样子医馆的主人走得匆忙,里面稍稍有些凌乱,高长恭将宇文玥平放在床上,关了门,检查了一番药柜,还好,那些药材还算齐全。 医馆里只留下一床褥子,高长恭将它平铺在床上,将宇文玥放了上去。 此时宇文玥伤口附近的血已经凝固,斑驳而血腥。高长恭拿出在医馆找到的医用小刀,轻轻地将她腹部的衣裳剪开。周围都是一片猩红,高长恭知道,长枪刺入她的身体时会有多痛,他心里也不禁疑惑,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遭受这样的痛苦却还咬牙忍着,生死关头也不愿求饶。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小小年纪就上了战场,居然还是北周的主将。 衣裳与血液粘黏在一起,要除去必定会牵扯到伤口,高长恭已经很小心,宇文玥却还是被生肉的撕扯带来的痛楚激醒。 “疼……”她忍不住嘤咛出声,声音很微弱。 高长恭听到了,他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下:“很快就好了。” 宇文玥此时身子太弱,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眼睛也只是半睁半闭,迷迷糊糊知道有个男人在为她处理伤口。 听他的声音,必定不是五哥,那么……会是谁呢?自己刚刚明明被北齐的鬼面将军刺中了腹部,必死无疑,现在怎么又有人相救? 宇文玥想了几番,没有答案,头却越发痛起来,腹部更是痛得失去了知觉,四肢百骸俱是凉意,身体的温度在慢慢流失…… 屋子里很冷,然而此时宇文玥的身体更冷。高长恭在为她腹部敷上药材之后,双眉微皱。照这个情况看来,这些草药救不了她的命。 雪越发下得大,医馆破旧的窗户阻挡不了风雪的侵入,室内一片寒意。 高长恭四处找不到生火的工具,最后犹豫了一秒,他将面具和铠甲脱下,收置在箱子里,然后自己也跃上了床。 高长恭少时曾遇到过一个老者,那个老者其貌不扬,却懂得内功调息之术。高长恭受教于他,多年下来已经拥有了雄厚内力。用内力可以调节别人体内的流窜气息,也可以为别人注入生气,救人一命,但这种做法对自身损害很大,使用一次基本上得昏迷一夜,所以高长恭才将面具铠甲都藏了起来,以防宇文玥醒来后恩将仇报。 将宇文玥轻轻扶起来,尽量不触动她的伤口,高长恭褪下她的衣裳,手掌紧贴她光裸的背部,缓缓将自己的内力输送至她的体内。 内力一波一波地流入宇文玥体内,宇文玥只觉得自己好似到了夏季,被温热的气息包裹,身体渐渐回暖,说不出的舒服…… 不知道过了多久,高长恭几乎将自己的内力输尽,面色也惨白了起来。他拼着最后一口气,将被子盖在了宇文玥身上,然后自己晕了过去。 这个女子死不了了,他没有背弃自己从小许下的不杀女人的诺言,很好…… 第二天早上,宇文玥从腹部的疼痛中醒来,睁开眼看到自己身上盖了被子,心下疑惑。再一看,疯了,她居然只穿了一件肚兜!还没从惊异中醒过神,宇文玥赫然发现……她、她、她身边睡了一个男人! “啊!色狼!”宇文玥不顾腹部的伤口,一脚将高长恭踹到了地下。 高长恭虚弱至极,但还是被这兜头一脚给踹醒了,撑着身子从地上爬起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说!你对我干了什么?”宇文玥咬牙切齿道。 她是北周的将领,他却因为她是一个女子而救了她,高长恭心里始终觉得对北齐有愧,因此实在不愿与眼前的女子说半句话。 宇文玥见他完全不把自己当回事,气得从床上跳下来,一把抓起高长恭的胸前的衣襟:“你完了!居然敢侮辱我!北周的军队很快就会找到我了,我要把你阉掉!” 因为救她,已经耽误了一天时间,也不知目前北齐与北周谁胜谁负,高长恭心急如焚,不愿与她牵扯,转身拿了箱子里收了面具铠甲的包裹,挣脱她的手,往外走。 “你……你!”宇文玥从小养尊处优,何曾受过这种待遇,马上追了上去,挡住高长恭的去路。 “侮辱了我还想走?我要阉了你!然后把你剁碎了喂狗吃!”宇文玥恨恨地说,目光灼灼。 误会大了,高长恭抬起眼帘,无奈地解释:“姑娘,我不曾侮辱你。” “还敢狡辩?”宇文玥哼了一声,一脚便踢了上来,完全忘记了腹部的伤。等那一脚踢出去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腹部牵扯得生痛。 “小心腹部。”高长恭轻松躲过她的脚,提醒道。 宇文玥捂住肚子,有气无力:“不早说!都怪你!……痛死我了……” 这也能怪他?这小姑娘简直不可理喻。高长恭拿着包裹绕过她往外走,边走边向她解释:“姑娘,我只是路过,见你生命垂危,救你一命,不曾侮辱过你。信也好,不信也罢。” 什么?他不是登徒浪子,而是救命恩人?宇文玥呆呆地看着高长恭走出去很远,才猛然惊醒,朝着他背影大叫:“你叫什么名字?你救了我,我要报答你!” 她宇文玥是个十分善恶分明的人,如果是她没搞清楚状况就误会了,如果他真是她的救命恩人,那她当然得不惜一切报恩。 高长恭已经走远,听到她的声音,遥遥地回她:“不必。希望我们以后不会再见。沙场险恶,姑娘你还是回去吧。” 什么意思?宇文玥皱眉想了想,还是不懂。 “阿玥!阿玥!”破医馆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宇文玥精神一凛。 ------------ 003 班师回朝 【此时,宇文护在北周可谓一手遮天】 “五哥!五哥!我在这里!”太过激动,又牵扯到腹部的伤,宇文玥痛得倒吸了一口气。 “阿玥!”宇文宪冲了进来,一把将妹妹拉进怀里,如释重负,“吓死我了!阿玥,我还以为你……”又伸手戳她的额头:“你这丫头,迟早把我吓死!” 宇文玥伤口更痛,虚弱地说道:“五哥……你放开我……我肚子疼……” 宇文宪赶紧放开她,看见她腹部被包扎过的痕迹,脸色一下严肃了下来,全不似刚刚的模样。他冷冷地问:“谁伤了你?北齐的鬼面将军?” 宇文玥既委屈又丢脸地点点头。初次上战场就被伤成这样,她也够衰的了。 宇文宪眼中滑过一丝狠戾:“你放心,我会查出他的身份,亲手杀了他!谁也不能欺负我宇文宪的妹妹!” 见到五哥突然狠戾嗜血的一面,宇文玥感到十分陌生,不禁打了个寒战,转移话题:“洛阳怎么样了?” 宇文宪缓和了语气,无奈笑道:“被那个鬼面将军带来的人冲开了一条血路,等到了援军。洛阳如今是拿不下来了,我们只有无功而返了。” 宇文玥“哦”了一声,垂下眼帘,十分难过。 “别想那么多,即便是我遇上那个鬼面将军,也未必胜得了他。”宇文宪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给宇文玥披上,拍拍她的肩安慰她。 宇文玥沉默地点点头,拿了面具说:“五哥,我们回去吧。” 宇文宪知她心里愧疚难过,然而依这丫头的性子,你越是安慰,她就越是难过,于是他索性不说,两个人沉默地往回走。 回了营帐,让随行太医看了,说是伤口被处理过,没有性命之虞,只是需要静养几个月。 宇文玥这才确定自己是真的误会那个人了,原来真是那个人救了自己。 把这件事跟宇文宪说了,宇文宪颔首:“嗯,若是以后再遇见他,一定要好好答谢他。他可救了咱们大周国最受宠的小公主呢!” 宇文玥的思绪渐渐又飘到了早晨,想起了那个人对她说的话…… “以后还是不要让你上战场了。”宇文宪看了看妹妹的伤,心疼地感叹。 这一句话将宇文玥从沉思里唤了回来,也把她的眼泪唤了出来,隐忍了一天的情绪终于爆发。 她哭得不能自已,说话声断断续续:“五哥,对……对不起。都、都是我不好……是我没有守住、守住洛阳,没有担当起将军……将军的职责……” 宇文玥用袖子左右擦了眼泪后,又哭道:“现在局势……那么紧张,四哥的处境已经很艰难了,我……我还要上战场给他添乱。我……真的对不起!对不起你,对不起四哥!” 宇文宪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最后没了办法,扳住她的肩膀,强迫她看着自己,他一字一句认真地说:“阿玥,对付宇文护是哥哥们的事,我们从来都不希望你牵扯进来。四哥也绝不会因为丢掉洛阳而怪你,否则他就不配做我们的四哥。我不想让你上战场,是心疼你,并不是责难你。小小年纪差点丢了性命,你知道我有多后悔同意你上战场么?阿玥,我们都只想你开开心心长大,以后嫁个好人家,而不是风里来雨里去,浑身都是伤疤,你明白么?” “明白……阿玥一直都明白……可是心里还是很难过……”宇文玥止住了哭声,可说起话来还是一抽一抽的。 宇文宪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骂:“鼎鼎有名的长风公主什么时候这么多愁善感了,你让那些经常被你欺负的长安小混混们情何以堪?” 宇文玥听了这话,破涕为笑,伸手打了他一下,瘪瘪嘴:“我那是替天行道!” 宇文宪故意肃容怒道:“居然打哥哥,没大没小!” 于是两人笑闹成一团,驱散了刚才的悲伤气氛。 邙山之战最终以北齐大捷,北周落败为终。没过多久,宇文宪与宇文玥率领着北周的将士班师回朝。 长安也下了雪,一片萧瑟。 宇文邕亲自率着文武百官等在宫门口。他身形颀长,穿着紫色锦袍,五官俊毅深刻,站在雪地里,浑身遮不住的帝王之气。 军队远远地过来,宇文玥坐在马车里,掀开帘子看到四哥亲自等着他们,不禁鼻子酸酸。 等马车停下,宇文玥跳了下来,毫不避忌别人的眼光,跑到宇文邕面前,开口就哽咽了:“四哥,我……对不起……” “傻丫头!”宇文邕低沉的声音中带着心疼,仔细打量她,连连问道,“听说你受伤了?伤哪儿了?可好些了?” 宇文玥擦干泪水,调皮地笑:“不受点伤就丢了唾手可得的洛阳,我就更没脸回来见你了!” 宇文邕看她生龙活虎,也就知道她的伤该是处理得不错,因而只用手戳了戳她的额头,温和地笑:“你这贫嘴的丫头!” “洛阳丢了就是丢了,难不成因为长风公主您受了伤,就可以不再追究了吗?”宇文护阴阳怪气的调调传了过来。 宇文玥转头看去,果然看到了一张布满褶皱的老脸,不由得皱眉。 宇文护是他们的父皇宇文泰的侄儿,因此也是他们几个名义上的表哥,然而年龄比宇文邕都要大上三十岁,在宇文泰掌权时就已经暗暗培养了自己的势力。 宇文泰死后,嫡子宇文觉沿袭他的职位,改西魏为北周,建立了大周朝。宇文护那时势力已经很大,便毒害了宇文觉,扶植宇文泰长子宇文毓登上皇位。宇文毓励精图治,想将北周治理得昌盛兴隆,然而宇文护害怕宇文毓掌握实权,便在他羽翼未曾丰满之时,将他毒死,立了宇文邕为皇帝。此时,宇文护在北周可谓一手遮天。 宇文泰子嗣众多,宇文邕、宇文直和宇文玥是同母所生的嫡亲兄妹,但与兄妹三人与宇文毓、宇文觉、宇文宪从小一道长大,关系十分之好。宇文觉与宇文毓的驾崩让余下四人恨透了宇文护,但他们的势力终究太过单薄,因此宇文邕已经登基了四年,却还是对宇文护无可奈何。 宇文玥生性倔强,虽然对宇文护无计可施,但却经常忍不住与宇文护对着干,好几次将宇文护噎得哑口无言。宇文护将宇文玥视为眼中钉,可是她到底是大周朝的长风公主,又兼有她那几个哥哥每次护着她,以“少不更事”揭过两人的口舌,所以宇文护暂时也动不了她。 赶过来的宇文宪刚巧听到宇文护的话,一把将宇文玥护在身后,横眉对着宇文护,似笑非笑:“晋国公这是何意?” ------------ 004 宇文直 【一个白衣男子踏雪而来,衣玦翩飞】 宇文护冷笑一声:“原本洛阳城已是唾手可得,连齐国亦是囊中之物。如今被长风公主上战场那么一闹,煮熟的鸭子都飞掉了,公主不该担负起责任来吗?” 宇文玥垂头不语。 若是平常,她一定会不管不顾地顶撞宇文护,最好气得他吐血不止才痛快。可是这件事的确是她的错,回来的路上她止不住地后悔,后悔自己的逞能,后悔自己要上战场,后悔自己……败在了那个鬼面将军的手下,还可耻地差点死掉。 宇文邕凤眸微凝,正欲开口,此时却传来了一声轻佻的戏谑。 “臣弟来迟,望皇兄恕罪。咦,大家在这雪地里冻着,莫不是为了等我?我可消受不起。” 不远处,一个白衣男子踏雪而来,衣玦翩飞。男子面若白玉,一双桃花眼斜斜地往上轻扬,嘴角习惯性地略微往上勾,神情闲闲,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显得格外惹人注目。 “六哥!”宇文玥忘了刚刚与宇文护的对峙,扬起笑几步跑到男子身前。 该男子正是宇文直,宇文泰的第六子,是宇文玥的嫡亲哥哥。宇文邕从小身上便压了太重的担子,虽然疼宇文玥,但平日里忙于政事,没有时间陪宇文玥四处玩闹。宇文宪虽然时常带着宇文玥外出征战,但为人稳重,从来都是大哥哥的模样,不肯陪她胡闹,有时还训斥她的顽劣性子。 而宇文直则不同。宇文直比宇文玥仅年长一岁,且也是个无视礼法之人。自宇文泰仙去后,宇文玥便跟在宇文直后面,偷鸡摸狗、惹是生非、摸爬滚打一样没少干,可以说宇文玥今日这样的顽劣性子,有一半以上的原因都是归于宇文直。可每次出了事,宇文直却还是万般护着她的,因此两人的兄妹感情格外好。 “你个死丫头!”宇文直往宇文玥腰上狠狠掐了一把,疼得宇文玥在心里嗷嗷直叫,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免得让宇文护耻笑。 “六哥……”宇文玥撒娇求饶。 宇文直挑了挑眉,轻声骂道:“一身武艺都让狗吃了?居然还受了伤,丢不丢人?!” 宇文玥嘟囔:“是那个鬼面将军太强了嘛……” 宇文直不再理她,走了过来向宇文邕行了礼。 宇文邕点了点头,道:“既然大家都到了,那么现在便进宫去,待五弟与阿玥休息好了,晚上便为将士们接风洗尘。” “皇上……”宇文护阻拦。 “晋国公有事便等到接风宴上再说吧,哪有在宫门口谈论政事之理?”宇文邕斜睨他一眼,便自顾自牵着宇文玥进去。 面上君是君、臣是臣,宇文护再有天大的不满,也无法在此时发泄出来,便只有忍了气,拂袖离开。 回了长风宫,侍女小谢马上第一个迎了上来,拉着宇文玥左看右看,疑惑道:“咦?听说公主你受伤了?伤哪儿了?我怎么没看到?呼!害得我担忧了好多天。” 面对自家从小到大服侍自己的侍女这么缺根弦的回答,宇文玥气得想翻白眼,但她已经习惯了,因此连白眼都懒得翻了。 此时,宇文玥感到裤腿被什么东西咬住拉扯,低头一看,果然是阿喵。阿喵是一只纯种波斯猫,雪白的毛蓝色的眼,从一岁时就被宇文邕送给她,如今已经两年了。 阿喵和小谢一样,脑袋里也缺了根弦,老是让宇文玥哭笑不得。久别重逢,宇文玥很高兴,一把将阿喵抱起来,放在脸上一通乱蹭。阿喵“喵呜”一声,嘴里流出许多哈喇子,将她糊了一脸…… 宇文玥洗漱完毕,郁闷地躺倒在柔软的床上。腹部还有些抽痛,让她一瞬间想起了那个同样戴了鬼面具的男人。 真是可恶!她宇文玥从小到大,还没有这样丢脸过!想着想着,肚子又饿了起来,小谢听到了咕咕声,抿嘴笑道:“就知道公主该肚子饿了,我给你做了些糕点,热在御膳房,现在给你拿过来!”说着三两步就跑了出去。 宇文玥抚着已经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腹部,想起随行御医说的话:“如果这个伤口早先没有被人处理过,恐怕公主……” 宇文玥拿过杯子蒙上头,怎么忽然想起了那个人?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宇文玥脑中闪过那天早晨的画面,忽然惊异地睁大眼睛:那个男子长得真美啊,比六哥还美!自己当时居然没有注意到…… 正想得入神,被子猛然被人掀开。宇文玥吓了一大跳,等看清来人,不由得抱怨:“六哥!你想把我吓死吗?!” 宇文直将怀中的小瓷瓶往她床上一抛,顺带捏了捏她鼓鼓的脸颊,漫不经心地说道:“到底是谁把谁吓死还说不准。” 明明是漫不经心的语气,宇文玥却马上感觉到了他的怒气。宇文直一向不怎么对她生气的,可每次生气都是漫不经心的模样,看上去云淡风轻,但周围的空气都冷下几分,十分可怕。 “六哥,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胡闹了!”宇文玥马上识时务地赌咒发誓。 宇文直收起漫不经心的样子,俯下身,仔仔细细看着宇文玥道:“阿玥,以后不许再上战场了。长安城里随你怎么闹,有六哥给你撑腰,但上了战场,我如何能知道你的安危?你可知道,你受伤的消息传回来,我与皇兄有多着急?莫要让我们担忧了。” 宇文玥知道他们都是真心对她好,一时酸涩,差点落泪:“……好。” “好了,既然回来了,就好好休息。”宇文直起身往外走,声音忽然变得凛冽,“至于其他事情你就不必担心了。纵然他宇文护一手遮天,也欺负不到我妹妹身上!” 晚上,宇文邕在中庭设了露天宴席,五品以上文武官员都携家眷前来,而此次征伐洛阳的将士中,除去宇文宪与宇文玥,还遣派了不少副将作为代表,接受皇上对他们的款待。 宇文玥惊心打扮了一番,在宴席开始后才姗姗来迟。 她一出场,便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宇文玥穿了一件长及地面的紫色襦裙,披了一件外袍,也是紫色的,随着她的走动,长长地拖在地面上,显出了她身为公主的尊贵。她头发高高地绾了起来,配了一只紫玉钗,墨黑的发与紫色的钗相得益彰。容貌便更不用说了。当朝有十几位公主,宇文玥是最小的一位,却也是长安人们公认的“大周最美公主”。 在服饰、发髻浓墨重彩的衬托下,宇文玥却画了淡妆,因着底子好,非但不显失色,反而有一种清丽脱俗之美。 ------------ 005 杖责三十 【大周是爹打下来的江山,我们也绝不会让宇文护老贼拿走】 宇文玥在众人的目光下毫不怯弱,言笑晏晏地请了礼,施施然落座,轻抿了一口茶。无论私底下如何不拘小节,如何不守礼法,但在怎样的场合该有怎样的表现,宇文玥十分清楚。今晚她只是稍敛了跳脱的性子,其内在的公主气质便显现出来了。 宴会安静了下来,宇文邕的声音沉沉地响起:“此次我们大周出兵洛阳,遭遇齐国鬼面将军,因而无功而返。是朕对齐国了解不深,大意轻敌,非将士之过。经五弟调查,这位鬼面将军乃是齐国皇帝的侄儿,名唤高长恭,封号兰陵王,此前他曾几次随斛律光出战,然而我们大周并未重视,这是所有将士的过失!日后所有将士一定要密切关注高长恭,千万不可再掉以轻心,此人必将是大周的劲敌!” 宇文邕虽指责了出战将士,却字字句句都将责任揽在了自己身上,不动声色地将主将宇文玥绕了过去,此时他又缓和了声音,笑道:“诸位将士舟车劳顿,今日好好畅饮一番,不醉不归!” 那些将士刚刚被宇文邕一番话吓得不轻,以为他要降罪,怎料他话锋一转,全无降罪之意,将士们这才放下心中大石,举杯欲饮。 “且慢!”宇文护突然抬手叫道。 “晋国公有何高见?”宇文邕冷眼看着他。 宇文护睨了一眼宇文玥,高声道:“长风公主将战场视为儿戏,上场对敌却被击败,让对方五百人马冲破了我大周二十万将士,岂是一句轻敌就能推脱得了的责任?!” 宇文邕还未开口,宇文直率先道:“所以?晋国公以为,阿玥该当何罪?”目光落在宇文护身上,居然比天上的月光还要冷寒,全不似平日模样。 宇文护笑得很是阴险,却偏偏还假惺惺道:“论理当斩!但念及长风公主年纪小,尚无带兵打仗之经验,又是大周国尊贵的公主,这杀头之罪可以免去。不过……国有国法,不遵如何服众?臣以为应该对长风公主杖责三十,以示惩罚。” 宇文宪当场站了起来,手抚上了剑柄。 宇文直桃花眼骤然眯起,宇文玥旧伤未愈,此时杖责三十,呵,跟杀头之罪有何区别? 而宇文邕反应更是激烈,他在宇文护刚刚说完,便将手中的酒杯掷了出去,冷笑了起来:“洛阳丢了便丢了,日后拿回来便罢了。可是朕的妹妹为大周拼死杀敌,身负重伤,因这三十杖责而有什么不测,敢问晋国公可担当得起?” 在场之人原本均不敢做声,宇文护扫了一眼,那些默不作声的大臣得了吩咐,这时居然纷纷跪了下来,大呼:“国之礼法不可废,望皇上秉公执法!” 居然联合这么多人威胁他?宇文邕冷冷看着,不怒自威。 刚才一连串的事让宇文玥反应不过来,现在她看到事态已经发展到了这地步,忙从桌上走出。 宇文护的势力太大了,他们现在根本扳不倒他。如果这件事四哥不秉公处理的话,不但更加得罪宇文护,也会留下话柄,让那些中立的臣子寒心,也让原本被他们拉拢过来的臣子离心。 “皇兄,我……”宇文玥张了嘴准备说话时,却被宇文直一把扯了过来。 “丫头,你不必管。”宇文直附在她耳边说。 “晋国公说得对,丢失洛阳不可不罚!我是主帅,请受三十杖责!”宇文宪猛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叩首。 “五弟你这是为何?”宇文邕朗声道,“朕不许!” “皇兄!”宇文宪抬头,眼中尽是哀求,“丢失洛阳,本就该主帅受罚!”他不想让宇文邕左右为难,更不想让宇文玥受到惩罚。罚他吧,如此便两全了。 “不要!”宇文玥挣脱宇文直,“一个做事一人当!三十杖责而已,我不怕!” 这么多年,在宇文护的压制下生活,宇文邕心中原本就淤积了无数怒火,此时怒气更甚,对宇文护简直恨到极点,可是……他不能发泄出来。他恨!他好恨!明明他才是皇帝,可却连自己的弟弟妹妹都保护不了。每次都是这样,一旦双方对峙,他终究不敌宇文护! 地上跪了黑压压一片人,都在让他处置自己的妹妹。 如果不处置,以后他难以服众,他这几年好不容易建立的一些威信也将大打折扣;如果处置,受了伤的宇文玥如何受得住? 事到如今…… 宇文邕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宇文宪,无力道:“主帅行调遣人员、掌握全局之责,因为派遣不当,使得邙山大败,是主帅之过!这三十杖,该由雍州牧宇文宪来担!” “皇兄!”宇文玥气道。 宇文直拉过她,声音带了不该属于他的哀凉:“丫头,算了。若是你受罚,五哥会比自己受罚更痛。” 宇文宪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宇文护也落了座,虽然这次还是没有惩治那个小丫头,可这也是一次对宇文邕的警告:别妄图脱离我的掌控,说到底,你不过是我扶上去的棋子而已。你拿什么跟我斗? 宴席之后,宇文宪被带去刑房杖责三十,宇文玥一直守在外面。 宇文宪知道她在外面,因此咬牙忍着喉间的声音,三十杖下来,痛倒是其次,反倒忍得很辛苦。 出来后,宇文玥扶着他,一开口声音就已哽咽:“五哥……” “别哭。”宇文宪给她擦眼泪,“五哥没事。” 宇文玥使劲将眼泪逼回眼眶。 “五哥,你说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扳倒宇文护呢?四哥很辛苦,你也很辛苦,六哥虽然看起来很闲,但我知道,他也很辛苦……”宇文玥扶着宇文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大哥和三哥的仇何时才能报?” “傻丫头。”宇文宪望着天边的皎月,“虽然我们走得艰难,但我们都不会放弃。大哥和三哥的仇总有一日会报,大周是爹打下来的江山,我们也绝不会让宇文护老贼拿走!” 宇文玥呆呆地看着宇文宪,忽然笑开:“嗯!” 宇文宪点了点她的额头,声音轻柔却无比清晰:“丫头,五哥最大的愿望只有两件。一件就是铲除宇文护老贼,另一件就是看着我的妹妹嫁个好人家。” 宇文玥脸一红,嘟囔道:“你胡说什么呀!”然而回去的路上,心里却总是乱乱的,自己的年纪,似乎也不小了吧? ------------ 006 突厥求亲 【这世上……就没有完全对等、一心一意的爱情么】 转眼就过了年,到了第二年的开春之际。 天气渐渐回暖,宇文玥和宇文宪的伤也都已经养好。这个年过得很平静,北周和北齐再没有爆发大的冲突。但是北齐的皇帝高湛亲和士开等小人,疏远忠臣的做法使北齐颓势渐显,而兰陵王高长恭在邙山之战后声名鹊起,与斛律光老将军并列为北齐的两大守护神。有他们在,北周暂时拿北齐也没有办法。 在这种情况下,宇文邕想到了与突厥联姻。 突厥地处西北,地域辽阔,而且突厥人个个勇猛善武,是个强大的游牧民族建立的国家。 “突厥往年会在粮食匮乏的情况下骚扰我们大周和齐国的边境,如果我们与之联姻,每年给他们一定的粮食,那么既可以减少他们对边境的骚扰,也可以借助他们的力量对付齐国。你们俩认为如何?”宇文邕屈指轻扣冰凉的大理石桌面,问道。 宇文宪沉思:“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但是据说现在的突厥可汗膝下只有一个未出嫁的女儿,视之为珍宝,而且突厥可汗也一定明白,与大周联姻意味着什么,他未必愿意。” 宇文邕轻扣桌面的手猛然顿住:“朕也正在为此事忧虑。据突厥探子来报,突厥可汗过些天准备为他的女儿招婿。但是这件事他却只是私下里通知了突厥的皇孙贵胄与名门望族,在中原一点儿风声也没有,若不是我们在突厥安插了密探,恐怕也不会知晓此事,可见他是想为自己的女儿找一个突厥人嫁了,不愿卷入中原的是是非非。可是……若这次不能成功地和突厥联盟,恐怕以后再无机会。” 宇文直方才一直在玩弄手上的翠绿扳指,此时淡笑了一声:“顾虑那么多干什么,既然探得他要招婿的消息,我们便去试上一试,结果好坏全看天意了。” 宇文邕与宇文宪均醍醐灌顶,恍然,为什么去思考那么多?既然有一试的机会,那便去试试。就如同他们现在无法对抗宇文护,难道就要放弃了么? 宇文邕赞许地笑:“还是你想得通透。” “跟那丫头学的。”宇文直轻描淡写地说一句,眼里却也满是赞许。 那丫头就是这样,做事从不考虑乱七八糟的可能性,她想做,她便会去做。 知道他说的是谁,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那嫂子怎么办?”宇文玥的声音冷不丁插入,听不出喜乐。 宇文邕三人经常在长风宫的庭院里的一角商讨政事,而这个宇文玥的小庭院便是皇宫中守卫最严密的地方。 但宇文玥可以自由出入,她的那些哥哥从来不会防备她,从宇文邕将她的小地方设立为平时商讨秘事的做法上就可以看出。 她今天刚刚从宇文邕的皇后——李娥姿那里回来。李娥姿很早便嫁给了宇文邕,六年前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宇文赟。宇文邕登基后,李祖姿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皇后,他们的儿子也被立为了太子。 李娥姿贤淑善良,宇文赟活泼可爱,所以宇文玥经常去椒房殿看他们母子,并从心底里尊敬她这个嫂子。 这些年,宇文邕与李娥姿彼此相敬如宾,宇文玥以为他对李娥姿还是有感情的,没想到暗地里他却在商讨如何迎娶另一位女子。 众人都不曾料到宇文玥会突然出现,而且她此时面无表情的样子……着实让他们担心。 “阿玥,你不必管,这是哥哥们的事。”宇文宪站起来。 宇文玥没听,眼睛仍旧看着宇文邕,不依不饶地问:“四哥,如果你成功地迎娶了突厥的公主,那你准备将嫂子置于何地?” “丫头,别闹!”宇文直也微微蹙了眉,不知道为什么宇文玥的反应会这么大。 “我没有在闹,我只是想问个明白!”宇文玥忍不住吼道。 他们不会懂!他们当然不会懂!有钱有势有权的男人各个都三妻四妾,宇文玥从小到大看得太多太多了,甚至她的每一个哥哥,府里都有好几个侍妾。小时候她一直不解,为什么男人可以娶那么多女人?而女人却必须对男人忠贞、对男人从一而终? 从那时起,她便立誓,以后一定只嫁给对自己一心一意的男人。 后来,李娥姿嫁给了宇文邕,宇文邕对她很好,纵有后宫佳人无数,却独独与她十分恩爱,让她以为宇文邕其实是爱李娥姿的。 可是刚刚她才发现,原来在利益面前,女人微不足道。 宇文邕赶在两个弟弟再度开口之前道:“你们先下去,朕来和阿玥说。” 宇文宪和宇文直对视了一眼,便一起退下。 “坐下再说。”宇文邕看着妹妹道。 宇文玥不情不愿地坐下,面无表情的脸终于变成了臭脸。 宇文邕看她瘪着脸的样子,不怒反笑。笑过之后,他肃容道:“阿玥,你应该知道,朕现在的处在内忧外患的环境中。宇文护专断跋扈,害死大哥和二哥,企图抢夺父皇打下的江山。齐国与大周结怨已久,迟早会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现在的朕既杀不了宇文护,也灭不了齐国,你让朕怎么办?坐以待毙?” 宇文玥垂着头不说话。 宇文邕接着说道:“与突厥联姻,朕便可以借助突厥的力量对付齐国。若战胜了齐国,到时候齐国和突厥的力量都为朕所用,那么除去宇文护便也算不得难事了。” “那嫂子呢?你不怕她难过吗?”理性地看,宇文邕确实有道理,但宇文玥还是忍不住反问。 “朕会让她一生无忧,尊贵无比。” “她要的也许不是这些呢?”宇文玥想起李娥姿看着宇文邕时的温柔眼神,不禁提高了声音,“四哥,你不爱她么?” 没有料到宇文玥会说出“爱”这个字,宇文邕愣了一下,随即淡淡笑了,带着些许无奈:“阿玥,帝王的爱只能给天下之人,至于个人情爱……也许在朕从未有过。” 宇文玥惊诧:“你一点都不爱嫂子吗?那你对她的好都是假的?” 宇文邕摸摸她的头:“她是朕的妻子,朕对她好是应该的。但为了你们,为了大哥和二哥,为了大周,朕不得不考虑最有利于朕的情况。” 宇文邕说得在情在理,宇文玥张口却无法反驳,最终她叹了一口气:“四哥,是不是天底下的男人,都会为了他们所重视的东西,放弃他们身边的女人?这世上……就没有完全对等、一心一意的爱情么?” “傻丫头,那样的爱情虽少,但不代表没有,只是你还未曾遇到而已。”宇文邕笑着看着她,“你是朕最珍爱的妹妹,以后若是有人敢负你,朕决不轻饶!” “我才不用你管呢!”宇文玥站了起来,在春日的阳光中伸懒腰,舒展自己的身体,回头说道,“我宇文玥的眼光很准的,以后一定找一个一心待我的!如果他敢辜负我,我就将他捆起来毒打一顿!” 宇文邕笑了,却又听得宇文玥的声音响起:“四哥,我想替你去突厥求亲。” ------------ 007 路上偶遇 【自然,哈喇子流了高长恭一身】 宇文邕抬起头来,十分不解:“为何?”为何刚刚那样不赞同,如今却突然主动替他办这件事? 宇文玥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句说道:“四哥,我是大周的公主。我不想做一个养在深宫里享乐的公主,我想为我的国家、为我的哥哥做一些事。上次上战场,我好心帮了倒忙,虽然你们没有怪我,但是我怪我自己!四哥,如果你相信我这份心的话,就让我去吧,我一定将功补过,将突厥的公主迎回来。” “阿玥……” 宇文玥截住他的话:“四哥,你放心好了,这不是上战场,只是求亲而已。就算突厥可汗不愿将公主嫁过来,他也不会拿我怎么样,所以我没有任何危险。你们不经常夸我机灵古怪吗,那我就用我的机灵古怪去做一些正事。” 她说得那么认真,眼睛在暖阳下熠熠生辉,让宇文邕不忍拒绝。 “至于嫂子,她若是生我的气了,回来后要打要骂任由她发泄。”宇文玥突然哀伤起来,垂下眼帘,“于私,我当然希望你和嫂子恩恩爱爱、白头偕老;于公,我明白,迎娶突厥公主是最好的选择。我生于皇家,不只有普通人家的亲情,也要担负起国家的责任。公私之间,我选择国家。现下五哥和六哥都走不开,剩下的哥哥要不就是与你离心,要不就是难当大任,要不就是闲云野鹤,不愿管这些是非。四哥,我不想生活在你和五哥六哥的保护下,我想为你分担一些忧愁,可以么?” 阿玥这丫头看上去调皮莽撞,其实比谁都通透…… 其实他多想看到阿玥快快乐乐、无忧无愁地长大,不要为这些事情烦心,可是到头来,他的阿玥却在不知不觉中将这一切压抑的、无奈的现实都看进了眼里,反过来要为他分担…… 都是他不好,都是他没有瞒她大周的实际情况,都是他将大哥二哥的死如实道来,都是他没有能力,为自己的妹妹创造一个太平盛世。 “四哥……”宇文玥哪知道宇文邕心里的百转千回,见他不说话,便轻轻唤道。 “阿玥,都是四哥不好。”宇文邕看着她,无比自责。 “四哥,你很好,你对阿玥很好。”宇文玥蹲下来,像小时候一样,将自己的脸颊贴在他的膝盖上,“阿玥只是想为你分担一些,不想看到你、五哥和六哥那么辛苦。” “……好,我的小丫头,突厥求亲的事就交给你了。” “嗯,四哥,等我凯旋而归!” 过了几日,宇文玥领着一百来号的队伍出发了。 她化装成一个白衣俏公子,带着一个清秀“小厮”——小谢,而这一百多号人则伪装成去往突厥的商队。 宇文宪和宇文直都对宇文邕让宇文玥前去求亲的举动甚为不解,但他们知道那天宇文邕和宇文玥一定好好地谈过了,于是他们也没在说什么。 出发前,宇文宪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路上的注意事项,宇文玥扶额,第一次知道宇文宪有这么唠叨的潜质。宇文直却刚好相反,什么都没说,只是递给了她一个护身符,眼神凉凉地看着她。宇文玥一个激灵,她知道宇文直的意思:你这丫头再敢出什么事,让自己受伤,你——就——完——了! 阿喵也一路从长风宫里冲出来,咬着她的裤腿不放,示意她带上它。宇文玥怜爱地抱起它,这次它没有再蹭她一脸哈喇子了。记得每次宇文玥跟随哥哥出战,阿喵总是这样恋恋不舍地咬住她的衣服,不让她走,后来她出去便都偷偷避开它。没想到这次它又知道了,宇文玥再不舍,也得狠下心,突厥路途遥遥,一只小猫儿如何受得住? 这只猫虽然傻了吧唧的,但宇文玥其实很疼它的,所以不愿它受苦。 将阿喵交给旁边的宫女,宇文玥一个漂亮的转身,长腿一跨,便跃上了烈马——雁南飞。 回首看了宇文邕等人一眼,宇文玥毅然决然地奔赴突厥,留下一道坚毅的背影。 队伍里带了两辆马车,一辆上面满载的都是稀世珍宝,去突厥求亲用的,另一辆上放了宇文玥和小谢的一些换洗衣物。晚上,他们投宿在一家客栈,小谢在马车上拿衣服时突然惊呼一声:“公主!” “说了多少次了,叫公子!”宇文玥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幸好附近没人听到。 “公子……你看……” 宇文玥顺着小谢的目光看过去,随即傻眼:她的一堆衣服里,阿喵正伸出个小脑袋,可怜兮兮地望着她…… 这只死猫!居然偷偷地跟了上来!宇文玥头痛,这个时候不可能为了它一只猫,叫人将它送回去。况且,以这只猫的直脑筋,搞不好还是会偷偷追上来…… 没办法,她只有带着它上路。 宇文邕调给宇文玥的人都是绝顶高手,所以一路上前行得非常顺利。大概半个多月后,宇文玥一行人走到了北周、北齐与突厥的交界地带。 这里历来是战争的高发之地,即便是太平时候,也免不了有些你来我往地摩擦,所以十分危险。 他们在黄昏的时候来到了一个小镇子,随行中熟悉地形的人告诉宇文玥,再往前走很远都不会有小镇,在天黑之时他们肯定寻不着住处,所以宇文玥决定在这个镇子住一晚。 镇子实在太小,像样的客栈都没有几家,好不容易找到一件大概、疑似可以让一百多号人挤挤睡的客栈,宇文玥惊呼一声跑了进去。 “老板,这家客栈我们全包了!”宇文玥豪气地一挥手。 “公子啊,真是不好意思,小店已经被人包了,您看您是不是另寻一家?”掌柜的看她衣饰华美,知道招惹不起,忙点头哈腰赔礼道歉。 “谁包了?”宇文玥问道。 此时,店门口走进来一个蓝衣美男子,掌柜忙道:“便是那位公子。” 宇文玥回过头去,差不多已经忘却的事一股脑地又回来了,她大吃一惊:“是你?!” 高长恭也微微诧异,又是这个女子。她这次扮成男子,出现在三国交界地带,又是为了什么?难不成……和自己一样? “恩公!”宇文玥几步走到他面前,她宇文玥从不欠人恩情,此时遇上他正好,好好将这恩给报了才行。 “姑娘言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高长恭礼貌而疏远地说完,便绕过她准备上楼。 此时窝在小谢臂弯里的阿喵却被美色所迷惑,一把扑人家身上去了。 自然,哈喇子流了高长恭一身。 高长恭的衣料十分顺滑,于是在高长恭和宇文玥都没来得及反应的情况下,阿喵的爪子抓不住高长恭的衣服,便哼哧一下给摔了下来。 如果只是这样倒也没什么,但世事往往祸不单行,阿喵摔下来滚了几滚,刚刚站起来便遇上从外面冲进来的阿九。 阿九刚刚去了外面的街市,买了一些当地小点心,此时兴冲冲地跑进来,口里喊着:“公子,你尝尝……” 他向来横冲直撞,于是在没有看到阿喵的情况下,一脚踩在了阿喵的尾巴上! “喵呜!”阿喵大叫一声,顿时炸毛。须知在宇文玥身边混了那么久的阿喵可不是吃素的,于是它一跃起老高,将手中隐藏的利爪全部释放,左右开弓给阿九来了两下子! “嗷!”阿九惨叫,俊秀的脸上顿时出现了好几条爪痕。 怎么会发展成这样?宇文玥愣在原地,半晌才反应过来,呃,她就知道带阿喵出门准没好事…… ------------ 008 殊途同归 【“无妨,”高长恭瞥了阿九一眼,“他皮糙,没事。”】 最后,宇文玥留下了两个人在此保护她和小谢,其余人都被遣散成几队各自寻找客栈。 宇文玥抱着闯祸的阿喵,不好意思地看着花脸的阿九:“呃,阿喵太小了,不懂事。要不你打它一顿吧?” 小谢正在为阿九擦药,阿九听了宇文玥的话,“哼”了一声偏过头去,正好擦到小谢的指腹,又是“嗷”地一声猪嚎。 “你轻点!”阿九可没他家公子那么温和,气得直叫。 小谢用力戳他的伤口,道:“活该!要不是公……子让我给你上药,你以为我会来给你这种贱民擦药?”小谢从小与宇文玥一起长大,除了宇文玥之外再没伺候过别人,因为宇文玥格外受宠的缘故,她在宫里自然也只有别人伺候她的份。 “什么贱民贱民的,你又有多尊贵?”阿九生气了,他家公子还是大齐的大将军呢! 见小谢要说漏嘴了,宇文玥忙插嘴:“好了小谢!明明是我们不对在先嘛。” 此时高长恭沐浴出来,换了一件绛紫色长袍,头发湿湿的披在身上,端得比女子还美。 然而他还是一贯的冷漠:“沈姑娘,我在隔壁已经辟了两间房,供你和这位姑娘,还有留在这里的两个伙计宿眠,夜深了,请回吧。” 宇文玥当初受伤为高长恭所救,身上穿了周国的铠甲,高长恭离开时她也来不及问他,不知道高长恭对她的身份了解几分。刚刚从阿九那里得知,他们是齐国人,此次专程去往突厥贩卖香料的。虽说高长恭是她的救命恩人,但他毕竟是齐国人,所以她不能将自己的身份和盘托出,便谎称自己是商队,去突厥进购东西,也将自己的大周皇姓给改了,化名沈易。 高长恭当然知道真假,此时也就将计就计假装不知,默认了那一百多号明显的练家子只是“伙计”。 宇文玥指着阿九的脸:“真的没关系么?要不你出个价,多少银子我们都赔。” 阿九哀嚎一声:“爷的脸要是毁了,你赔得起么?” 宇文玥讪讪地抱紧阿喵,不会这么严重吧?阿喵以前可没这么抓过人,所以她也没啥经验,但是说到毁容……倒是不至于吧? “无妨,”高长恭瞥了阿九一眼,“他皮糙,没事。” “公子你!”阿九受到打击了,默默地蹲墙角去了。 宇文玥想了想,说道:“放心好了,万一他毁容了,我会负责给他找一个美貌的娘子的,不会让他受委屈的!” 高长恭嘴角抽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点了点头,算是默认她的话。宇文玥这才心安理得地带着小谢阿喵走出了房间。 竟然……居然连他毁容后的事儿都安排好了!阿九悲愤地拿起镜子,端详自己的面容,这么点小伤至于么? “公子,我长得这么帅,肯定不会这么轻易毁容对吧?”阿九凑近高长恭,昂起涂得绿油油的脸。 高长恭一脸嫌弃地躲开:“你的脸毁不毁容都那样,没差别。” 高长恭对外人总是疏远而冷漠,但私底下也不总是板着脸,在语言上打击阿九是常有的事。 阿九顿了一下,彻底被打击到了,默默回房间咬被角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高长恭一打开房门,就看见宇文玥俏生生地站在他门口。虽然还是男子打扮,但高长恭毕竟知道她是女子,心里有丝异样,而宇文玥却全然不知。 “姑娘有何事?” “我沈易从不欠人恩情,你上次救了我,想要什么报偿尽管说,我能做到的一定满足你。” 她终于懂了高长恭说的那句话——“希望我们以后不会再见”,周国人和齐国人向来对立,他却救了她,宇文玥因此更加感激。何况她本就是不愿欠人恩情之人,所以想赶在她离开之前将这恩情还了。 “我说了,那只是举手之劳,姑娘不必放在心上。”高长恭道。 宇文玥还是坚持着,堵在门口不走。她等会儿就要离开这里了,如果这次不偿还了他的情,以后时常想起自己欠过齐国人的恩,她肯定一辈子都难受。 高长恭面上平静,心里苦笑,原本只是因为自己从不杀女子,因此于战场上救了她,没想到如今却又与她相遇,恐怕到了突厥又是一番纠葛——以敌对的身份。 “不行,我从不白白受人恩惠!”宇文玥说着,便将头上的乌玉簪拔了下来,头发瞬间披散开来。反正他已经知道了她的女子,宇文玥也就无所谓了。 “给你。”宇文玥将乌玉簪递过去,“这只簪子价值连城,就当是偿还了你的救命之恩,如何?” 看来不收下她是不会消停的,高长恭淡漠地收下:“如此,我们之间便两清了,姑娘不必再记挂我救过你。” “嗯!”宇文玥笑笑,准备离开,忽然又转过头问道,“恩人,你叫什么名字?” 朝阳照在廊道里,高长恭的脸忽明忽暗,最后他意味不明地说道:“你不必知道。” 宇文玥失望地垂下眼帘:“那么我们就告辞了。” 去突厥求亲的事无论如何不能耽搁,她见高长恭也是浩浩荡荡的一行人,所以昨晚便问了阿九,不过所料,他们果然是商队。巧的是,他们要去突厥贩卖香料,和她同路。当时她差点就脱口而出,想邀他们同行,后来猛然想到她的行程越少人知道越好,又得知他们居然是齐国人,于是话到嘴边又被她慌忙咽下,差点咬到舌头。 “嗯。”高长恭略微点了点头,便回房间去了。 宇文玥在他转身之时偷偷抬眼看他,长得真美,怎么性格就这么淡漠呢?吐吐舌,宇文玥也转身回房,吃过早饭他们就要出发了,可能……她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吧?即便是再见,一个齐国人、一个周国人,又多么尴尬,不如不见,反正他们已经两清了。 两队人马都于早上离开客栈,只是选了两条不同的路。宇文玥只当高长恭他们运送香料的路线与她不同,心里反而暗暗庆幸,如同同路那就不妙了。只是她不知道,高长恭临时变更路线就是为了与她的队伍分开。 看着宇文玥的队伍浩浩荡荡往突厥走去,高长恭暗想,他们很快就会殊途同归。 “阿九。”他唤道。 看高长恭神色,阿九知道是正事,因此也没了平日的嬉皮笑脸,沉声问道:“公子,有何事吩咐?” “去查查沈易究竟是何人。”知己知彼,在接下来的突厥求亲中才能百战百胜。 “是!”阿九脸上还敷着药,然而神色却没有半分懈怠。 渐渐远去的宇文玥不知道,没过多久她和高长恭会在突厥相遇,而他的身份却让她大吃一惊。 又走了好久,宇文玥一行人终于来到了突厥的皇都。安顿好之后,宇文玥带着小谢和阿喵来到大街上。大街上都是穿着异族服饰的人,与中原的完全不同,对宇文玥来说,却格外地新鲜。 晚上,宇文玥偷偷召见了突厥密探,密探告诉她十天之后便是突厥公主招亲之时,而三天后,突厥可汗阿史那俟斤会在宫里召见此次前来求亲的勇士。 密探掏出一个令牌:“公主,此乃招亲令。持有此令,你便可在三天后进宫。” “嗯。”宇文玥收下,“你先回去吧,小心一点。” “是!” 大概是为了既不得罪中原的国家,也不用扯进中原的关系中,阿史那俟斤只是在偷偷地给突厥皇族和望族发了招亲令,却没有明令禁止中原人前来向公主求亲,所以宇文玥准备光明正大地以大周皇族的身份去宫里。 为大周的皇帝求亲,希望迎娶突厥的公主为后。 她没有想到,在突厥皇宫里她居然见到了他——高长恭。 ------------ 009 斛律…… 【“斛律钟都参见可汗。”高长恭俯首行了礼。】 阿史那俟斤在中庭设了酒席,招待前来求亲之人。 中庭中全部都是突厥的皇孙贵胄,而且个个都人高马大,面容粗犷而不失稳重,以突厥的审美观来说,个个都是人中龙凤。 宇文玥却与他们不同。她一身白衣,身形娇小,但却俊朗出尘,在一堆人里很是显眼。 她眼珠子乌溜溜地转动,嘴角淡淡勾起,四处打量那些人,这时从偏门中又走进了一个人,她放眼望去,嘴角的笑马上凝固了。 他怎么会来这里…… 他……看过来了! 宇文玥马上扯过旁边一个装水果的盘子,挡在自己面前,水果呼啦啦滚了一地。 高长恭似乎没有发现她,宇文玥这才放下心来,将盘子放了下来,然后才觉得奇怪:自己为什么觉得心虚啊?明明是他要来向突厥公主求亲,却骗她是运送香料的商队,虽然她也骗了他…… “可汗驾到!” 一声出来,众人都安静了下来。阿史那俟斤缓缓走了出来,他身上披了狐皮大貂,微微有些富态,长得比一般突厥人还有粗犷,虽然已经年过半百,但看上去十分精神。特别是他的一双眼睛,十分锐利,像天空中的大雕。 “参见可汗!”众人都俯身下跪,宇文玥也不情不愿地跟随众人,但膝盖却没挨地。 阿史那俟斤稳稳地坐上虎椅,环视四周,声如洪钟地说道:“各位请起吧!” 所有人都起来,回到各自的位子上,宇文玥偷偷看了一下,高长恭坐在离她很远的一个偏角。 今天高长恭也穿了一套白衣,落落脱俗,又兼他长得十分之美,一举一动都散发着一股风华,将厅上所有人都比了下去。宇文玥痴痴地看着,竟忘了收回目光。 阿史那俟斤豪放地笑了笑,说道:“小女年方十六,眼光甚高,因此到了今天本王还未曾招得良婿,才想出公开招亲的办法。本王感谢诸位今日来参加小女的招亲比赛,先请各位先行介绍一下自己身份吧。” 可汗话音刚落,坐在宇文玥身边的一个紫衣男子便先行站了起来,朗声介绍了自己,并说了好大一番对突厥公主的赞美词。 宇文玥呲之以鼻,人家公主养在深闺,你连人家面都没见着,就胡天胡地夸起人家来,真是不诚实。 紫衣男子是突厥某个部落的王子,阿史那俟斤似乎很满意,对他赞许地笑了笑。众人便不甘落后,一个接一个地介绍了自己。 最后,所有人都说得七七八八了,阿史那俟斤突然发现了宇文玥,因而问道:“这位公子,你呢?” 宇文玥勾嘴一笑,站了起来,绕过位子来到厅前,与可汗面对面。 她的琅琅清音在大厅上响起:“回可汗,在下名唤沈易,乃是大周皇帝派遣前来求亲的使者。” 阿史那俟斤霎时变了脸色:“本王可没将招亲令发到中原。” 宇文玥无惧他语气里的怒气,不慌不忙地说道:“可是可汗您也没说,您的招亲比赛不让吾皇参加啊。吾皇昔闻突厥公主才思俱佳,样貌无双,早对突厥公主仰慕有加,因此听闻公主要招亲,才派了在下前来,望得公主垂幸。可汗不会拒绝吾皇的美意吧?” 这一番话,将阿史那俟斤堵得严严实实说不出话来,于是他只有叹了口气,换上温和的笑脸:“当然不会。使臣远道而来,辛苦了,快快落座吧。”反正最后的决定权在他手上,周国即使派了使者前来又能如何? 宇文玥满意地回了自己的位子,此时却见高长恭也站了起来,赶紧凝神看过去,想知道他到底是何人。 “斛律钟都参见可汗。”高长恭俯首行了礼。 高长恭面色白皙,美得不似突厥之人,阿史那俟斤犹豫了一瞬,还是问道:“敢问公子是何人?” 高长恭只是笑了笑,霎时厅间静得落针有声,只因……他的笑实在太魅惑了,宇文玥也不禁愣了神。 等大家回过神来,高长恭手上已经拿了一只翠绿色长笛,他将长笛放到嘴边,开始吹奏起乐曲。 突厥人听不懂这首歌,但宇文玥却听出来了,是……《凤求凰》。 原来他真的是来向突厥公主求亲的,原来他也和这些俗世中的男子一样,听说突厥公主长得美,亦或者想成为突厥可汗的女婿,就来向一个自己压根不了解的女子求亲。 宇文玥有点淡淡的失望,也许是两次的相处,让她觉得高长恭不该是这样的人,他应该如同高山上的流水,自在飘渺,可望而不可即,他也应该如同天边的云,居无定所,让人捉摸不透。 怎么能像现在这样,这么……俗气呢? 一曲完毕,众人还沉浸在美好的曲调里,高长恭收起长笛,道:“在下刚刚吹奏了一曲《凤求凰》,在中原,《凤求凰》意味着孺慕之思。这曲《凤求凰》便是吾皇赠与公主的仰慕之曲。” 宇文玥错愕不已,隐隐猜到了…… 果然,高长恭接着说道:“在下乃大齐皇帝派来向突厥公主求亲的使臣。” 阿史那俟斤一怔,随即摆出温和的笑:“使臣快快落座。”既然周国的使臣来了,多一个齐国使臣又有何不可,反正他横竖不将女儿嫁过去就行了。 而宇文玥却愣了,如果刚刚她还只是失落的话,此时她却愤怒了!原来他叫斛律钟都,原来他斛律钟都是齐国的臣子,原来他们俩不仅仅是周国人和齐国人的关系,原来他们如此敌对…… 宇文玥手中的酒杯倏然而落,她被酒杯惊回了神,突然想到,若说是齐国百姓救了她倒还可信,但他一个齐国臣子怎么会救她一个周国人?难道……这一切只是阴谋?斛律钟都是为了接近她?! 她紧紧盯着“斛律钟都”,想从他眼中看出什么,然而他自始至终没看过她一眼。 之后,阿史那俟斤设宴款待,然而宇文玥却如坐针毡,一晚上几乎什么都没吃。 其实她这一切都落入了高长恭的眼里。他是齐国的战神,每每出战都以面具示人,所以“兰陵王”到底长了什么样子一直是个谜,如果让天下人知道了赫赫有名的战神长得如此柔美,恐怕……所以,他便借用了斛律光将军的五子,他的好友斛律钟都的名字。 阿九也已经查到她的身份——周国公主宇文玥。 堂堂公主居然上战场,还千里迢迢地来突厥迎亲,真是一个不寻常的公主。 宴席过后,宇文玥回到客栈,阿喵蹦上来粘她,她也兴致缺缺。 小谢看出来她的异常,问道:“公主,今天的事不顺利吗?” 宇文玥摇了摇头,只想好好睡一觉,此时心里像赌了一块大石头,怎么这么难受呢? 倒在床上躺了很久,宇文玥猛然坐起:“小谢,叫秦鸣过来。”秦鸣是她所带来的一百多号人里的老大,宇文玥平时有什么事都是找他。 过了一会儿,秦鸣过来了。 “秦鸣,你派一些人调查一下斛律钟都是何人,他与齐国的斛律光将军又是什么关系。”宇文玥说道。 斛律这个姓氏在齐国并不多见,而有名的便只有斛律一族,特别是战功赫赫的斛律光老将军,几十年征战沙场,宇文玥很小便听闻了他的大名。而斛律钟都既然也姓“斛律”,而且被齐国的皇帝派来求亲,必然也是一个深得皇帝重任之人,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 宇文玥还在沉思,秦鸣已经领命而去。 夜色沉沉,却是它乡,故乡已隔千万里。 【某九有话说:其实突厥公主那年才十四,虽然这个年纪出嫁在古代很正常,但某九还是觉得不太好,所以将她的年纪提高了两年。还是那句话,该考据的地方某九会尽量考据,但有时候为了情节某九也会适当更改,毕竟这是小说么。以后文中若有不符历史的地方,某九不会在文下指出了,某九相信大家都有自己的判断力,小说不是历史】 ------------ 010 招亲大赛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第二天,便有突厥的武士来到宇文玥的客栈,用不怎么标准的汉语说道:“七天之后,可汗将举行为期一个月的招亲大赛,为了公平比赛,也为了各位远道而来的使者受到良好招待,可汗在宫中特意辟了一些宫殿,供使者们居住,请使者收拾东西,跟随在下前去。” 即便她是不速之客,让突厥可汗厌恶,但阿史那俟斤也不会对使者下手,宇文玥想了想,点头同意:“那好,等我一个时辰。” 将东西收拾妥当,宇文玥带着小谢、阿喵,还有两个绝顶高手去了突厥皇宫,剩下的人仍旧住在客栈,等候差遣。 这次前来求亲的人,除去她和高长恭,还有三十人。在突厥皇宫的西北角,有十六座规格相似的宫殿,平时无人居住,阿史那俟斤便派人将这些地方收拾干净,供给求亲使者居住。他们有三十二人,正好两人住一座宫殿。而不知阿史那俟斤是有意还是无意,宇文玥居然和高长恭住在了一处。 他们所住的宫殿名唤青阳宫,呈左右两边对称的形式。宇文玥他们到达时还没有人,当时她也不知道谁将和她住一起,于是她便先选了宫殿左边的那几间房。两个高手去了下人房,小谢陪宇文玥住在宫殿的正房。 将东西都搬进来收拾好之后,宇文玥抱着阿喵和小谢一道从房间里出来,走到了大厅,这时便听到门外传来武士的声音。 “使者这边请。” 是谁呢?宇文玥好奇地了几步,刚好看到武士口中的“使者”走了进来。 ——是高长恭。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宇文玥面色尴尬,高长恭却神色淡然,倒是他身后的阿九不淡定了,因为他看到宇文玥怀中的阿喵正以一种高傲的眼神看着他。阿九心里一怵,不由得摸上脸,他这脸前几天才好呢,要是再被挠两爪子,非得毁容不可。 宇文玥将阿喵交给小谢:“原来是斛律公子。”看似十分恭敬,口气里却藏不住怒气。 高长恭略微点头:“沈姑娘。” 居然这么波澜不惊,宇文玥这下止不住冷笑了:“我原以为你只是住在边境的好心齐民,没想到你居然是斛律光将军的第五子,我原来真是小瞧了你!” 高长恭还没说话,阿九便马上为他抱不平:“彼此彼此!你还不是自称是去突厥的商人,没想到居然是周国的公主!” 宇文玥脸色一白,斛律钟都救她果然动机不纯,原来他真的暗地里调查了她的身份。呵,看来在路上的遇见也绝非“偶遇”吧,斛律钟都肯定是怀了目的来接近她。 阿九太激动,朝着宇文玥说话的声音便大了起来,阿喵当他在骂宇文玥,便从小谢的身上跳了出去,挥舞着爪子便扑向阿九。 “别过来啊!”阿九慌忙闪躲,可手上还是被抓了好几道血痕。 自从认定了高长恭怀着目的接近她,宇文玥对他瞬间好感全无,此时见阿九被阿喵划了几爪,便幸灾乐祸起来,鼓掌笑道:“阿喵干得好!” 阿喵高傲地走回来,宇文玥将它抱起,让它温顺地躺在她的臂弯,然后以一种恰好能让高长恭听见的声音说道:“你还漏了一个人呢,若是让某人漂亮的脸上多几道痕迹,那可好玩了。” 阿喵看了一眼高长恭,长得那么美,它这个花痴喵怎么舍得呢,于是它“喵呜”了一声钻进了宇文玥怀里。 高长恭听到宇文玥刚才那句幼稚的话,嘴角淡淡勾起,却什么也没说,带着嗷嗷直叫的阿九进房间收拾东西。 宇文玥冲着高长恭淡漠的背影直做鬼脸。 比赛是在七天后开始,而这中间阿史那俟斤只派人来赏赐了一些东西,却没有告知他们接下来的比赛,所以他们谁也不能事先准备,宇文玥无聊至极,顽劣的性子渐渐暴露出来。 于是,前来突厥求亲的突厥公子哥都成了她玩闹的对象。 哼,谁叫他们要跟我抢突厥公主呢!宇文玥如是想着,心里越发心安理得。 仗着一身轻功,宇文玥在某天晚上潜入旁边一所宫殿里,看到住在那所宫殿里的两个突厥公子相约去温泉池洗澡。 所谓温泉池,是在突厥皇宫里自然形成的一处泉水,已有百年历史。百年前,突厥可汗绕着那处泉水修成一个圆池,命名温泉池,池水四季常温,有健身立脾之功效。 宇文玥在宫墙的另一面,耳听着那边传来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低头轻轻道:“阿喵,看你的了。” 怀中的阿喵从她身上下来,悠悠然一个跃步,便跳上了墙,顺着墙一下子跳了下去。脚步轻盈,没有一丝声音,那两人未曾发现。 阿喵趁着他们不注意,口内叼了一件内衫,行动迅速地重新跳回来,将内衫交给宇文玥。宇文玥嘿嘿一笑,将衣服扔到了某个角落。阿喵再次跳进去,又叼了一件…… 如此反复,阿喵终于将他们的衣服全部叼完,而那两个人却还背对着那些衣衫,附庸风雅地谈月邀星。 “都拿完了?”宇文玥笑眯眯。 阿喵轻声地喵呜一声。 “回去之后奖励你好吃的!”宇文玥将阿喵重新放回怀里,然后轻步跃上墙,只见那两个人还背对着她,衣服丢失还全然不知。 宇文玥看着他们光溜溜的背,心里偷笑,看你们怎么回去! 回到房间,小谢嗔道:“我才洗了个澡,你们就不见了。有好玩的只带上阿喵,都不知道带上我,以后小谢不给你做宵夜了!” 宇文玥哈哈一笑,伏在她耳边将刚刚之事告诉她,然后弯着腰笑道:“哪还需要什么宵夜啊,今晚那两个人就是我们的宵夜!” 小谢也笑成一团:“那我们赶紧去外面看看吧,估摸着他们也该回来了。” “好啊。”宇文玥与小谢一起走出去,却在大厅看到了高长恭,以及……刚刚被她捉弄的两个倒霉鬼。 而这两个倒霉鬼身上却穿了衣服,却不是阿喵叼走的衣服。 “今日真的多谢斛律公子了。”其中一个倒霉鬼道,可那眼神明显不是诚心的样子。 高长恭却只是眉目清和道:“举手之劳而已。” 另一个倒霉鬼疑惑地问道:“斛律公子在前来温泉池的路上当真没有看到可疑人物?” 高长恭状似无意地看了宇文玥一眼,宇文玥朝他吐了吐舌头:有本事你将我供出来啊? “没有。” 于是两个倒霉鬼便道一声“打扰了”,然后一起走了出去。 他们走后,宇文玥语气不善地问道:“你拿了衣服给他们?” “宇文姑娘,别玩得太过。万一被发现了,你将如何收场?”高长恭提醒她。其实宇文玥晚上偷偷摸摸出去时,他便已经看到。一路跟着她来到温泉池,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那时他本想阻止她,却怕她受惊喊出来,被他们发现,到时候便不好收场了。于是,他等到宇文玥离开,方伪装成也前去洗澡,“顺便”发现了他们衣物丢失之事,然后帮他们回去唤人取来。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宇文玥低声嘟囔了一句,又提高声音说,“你没看到刚刚他们两个的眼神?他们明显在怀疑你!做好事反惹一身臊,很好玩么?” 高长恭淡淡笑开,盈了满屋子光华:“钟都但求问心无愧。” 宇文玥怔怔然,最后不服气地顶了一句:“你就这么喜欢做好事?如果是你的敌人,你是不是也会好心放过?” ------------ 011 弯弓猎鹰 高长恭渐渐将笑容收起:“敢犯我大齐江山者,钟都决不轻饶!” 宇文玥一时被震慑住了,她没想到平日里冷漠又温和的斛律钟都,竟会散发出如此强大的气场,他的面容依旧柔美,眼神却犀利无比。 这是对她的警告么?宇文玥怔怔猜想着,不过仅仅过了三秒,宇文玥便扬起笑:“对大周造成威胁的任何人事,我宇文玥也不会手下留情!斛律钟都,我们走着瞧!” 一个傲然转身,一个冷漠转身,两个人向着相反的方向渐渐远离。 只是,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羁绊。许是月老为他们牵上了红线,即便隔了千山万水,他们仍旧会牵扯在一起。 杀伐的乱世、对立的宿命、坎坷的流离,相聚又分离,分离复重逢,那根红线能否承受住命运的大刀无情的砍下?这红线,是断,还是……连? 之后的今天总算相安无事,宇文玥没有再去找其他人麻烦,闲得几乎发了霉,经常整日整日呆在屋子里。 而她的屋子,透过庭院,正好与高长恭的屋子相对。她以前只顾着玩,居然一直没有发现。 现在整日闷在屋子里,她便时不时地看向对面房间。 高长恭的生活很有规律,早上晨起,在院子里浇花除草,锻炼身体。之后便吃早膳。早膳过后便进房间里习字,直到午膳时分。午膳之后,他便会和阿九出去四处走走,回来后便在屋子里看书,直到晚膳。晚膳过后,他又会出去走走,这时却是一个人,然后天色渐黑才回来,回来后便安寝了。 这样的生活对宇文玥来说,没有一点吸引力。但每次高长恭在他临窗的桌子前看书习字时,宇文玥却都移不开目光,往往当她回过神来,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便过去了。 因为高长恭实在太美了。他只需静静地坐在那里,墨黑长发飘落在两肩,便像从画里走出来似的。宇文玥自认“大周最美公主”所言非虚,但她却不得不承认,他的美更加动人三分。 她在想什么啊!宇文玥渐渐红了脸,她居然研究起斛律钟都的美了?这跟阿喵那只花痴猫有什么区别…… 正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小谢走了进来:“公子,可汗派来了武士。” 宇文玥走出来,正好看到高长恭也走了出来。 武士俯首道:“两位使者,明天可汗将在中庭召见大家,进行招亲大赛第一项。” 这一天终于来了,宇文玥摩拳擦掌。 第二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北方的大风呼呼吹过,却并没有冷入骨髓的寒气,而是带了春日特有的清爽。 在突厥的皇家围场内,摆了一排酒桌,众人露天而坐,可汗坐在最中间,而其他求亲者皆坐在两边。宇文玥特意挑了个位子,与高长恭隔了很远。 “诸位公子,突厥一向推崇勇武,想要娶本王的女儿,须得武艺出众、骑马射箭不在话下,所以今日比赛的第一项便是射鹰。在围场里,使者们可自行前去射鹰,待两个时辰后,在此汇合。”阿史那俟斤豪放地说道,眼神往左右看了看“沈易”和“斛律钟都”。 斛律钟都虽然身形颀长,但看上去并不强悍,更兼他面貌柔美,阿史那俟斤一开始就认定他在武艺方面并无过人之处。而那个沈易,面红齿白,身形瘦弱,则更不让阿史那俟斤放在眼里。 这两个人都是此次招亲比赛中的大麻烦,阿史那俟斤巴不得他们快快消失,却不能没有理由地将他们赶出招亲大赛,于是第一项比赛他便选了一个让他们为难的赛事,目的就是在今天就将他们赶出局。 “嗯哼,射鹰?”宇文玥嘴角勾起笑,她怎么会不知阿史那俟斤打的什么主意,不过他可被她的外表给骗了。她宇文玥自小便如同男儿一般,策马扬鞭、张弓射雕完全不在话下。 “怎么,沈公子可有异议?”阿史那俟斤听到宇文玥反问,偏头问道。 “当然没有!”宇文玥眯着眼睛笑问,“那这一轮比赛输了的人将如何?” 阿史那俟斤喝了一口奶酒,大笑:“由于求亲使者太多,此轮比赛,射的鹰最少的两位便出局罢!” 果然打的这个主意!宇文玥朝高长恭那边瞥了一眼,心里暗想,斛律钟都看上去文弱得很,不知他是否会在第一局便被淘汰下来。 不过……这样也好。 武士为他们每人牵来了一匹马,并为每人配置了一把弓和一个箭篓,每个箭篓里放了三十只箭。另外,每个人身边还配有一个武士,全程跟踪,一来监督有无作弊现象,二来便是为他们捡下射落的老鹰,以方便统计数量。 给宇文玥的是一匹白马,她来到白马身边,摸了摸它头顶上的毛,马儿立刻抗拒性地扭头。哟,比她的雁南飞性子烈多了,她喜欢! “马儿啊马儿,真是可惜我已经有了雁南飞,不然我一定将你讨回去做‘老婆’。”宇文玥不管它的抗拒,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它的毛,渐渐地,它也便停止拒绝了。 “请诸位公子上马!”武士声如洪钟地说道。 宇文玥淡淡一笑,一个潇洒的动作,人已经安然地坐上了马背。阳光下,她白衣素素,腰杆挺直,嘴角勾笑,环视了四周,等待比赛的开始。 那边高长恭也上了马,也是那般从从容容,似乎并已然成竹在胸。 “诸位开始吧。”可汗一声命令,所有人便夹了马腹,蹄声呼啸而去。春日里老鹰很少,在好在这片围场一年四季都养有很多秃鹰,而阿史那俟斤为保证围场有鹰可射,特地与比赛开始前放飞了不少雄鹰。 过了一个多时辰,宇文玥东跑西跑,箭篓里只剩下了一只箭,而身后陪侍武士的背篓里,已经放满了二十九只鹰。 收获颇丰,宇文玥停下马歇息,仰着头看着天空。天空碧蓝如洗,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凡尘可有这样的干净?俗世可有这样的干净?人心可有这样的干净? 没有,没有…… 一滴泪往宇文玥眼角滑落。 她从不轻易落泪,她只是……想起了父亲。 宇文泰在她九岁时就已离世,但宇文玥却始终记得她的父亲,给过她那么多暖暖的爱。 她始终记得,父亲最爱抱着她看星星,宠爱地叫着“玥儿”、“玥儿”;她始终记得,当她挺着胸骄傲地说她要学武艺的时候,身边的人都笑了,所有人都认为这只是一个奶娃娃的稚语,只是父亲认真地看着她说:“好志气!爹爹等你长大,以后带你上战场,让所有人看到,这是我宇文泰的女儿!” 她也始终记得,父亲病重那段时间,曾经抚着她的脸,对她说:“玥儿,生在乱世,生死杀伐你要学着适应,但是别丢了你的善心。以后爹爹不能保护你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然爹爹会难过的。”她重重点头,那是父亲与女儿的约定。 …… 那些往事,好像已经尘封了几千年,可是细想起来,也不过八年而已。 宇文玥收起回忆,苦笑一声,却听见一声老鹰的嘶鸣,宇文玥凝神抬头,纤细的手从背后的箭篓里取出了最后一只箭,搭在弓上,拉开了一个饱满的幅度,对准了老鹰的头…… ------------ 012 围场惊变 箭直直地射向了老鹰,与此同时,不知哪儿也射来了一只箭,与宇文玥的箭几乎是同一时间射到了老鹰。 老鹰落在了不远处,宇文玥马上策马赶了过去。 “是你?!”宇文玥见到高长恭也骑马慢慢地走了过来,颇有些诧异。 高长恭看了眼落在地上的鹰,说道:“这只鹰你比我先射落,应是你的。” 这是……瞧不起她么?宇文玥顿觉被人轻视,不快道:“你怎么知道是我先射中而不是你先射中?不过区区一只鹰么,我才不要!”本来还想逞口舌之快,笑说“这只鹰你便拿着吧,不然篓子里都是箭可不好看”,以此嘲讽高长恭,却眼见瞅见他的陪侍武士的篓子里满满都是老鹰,而他的箭篓和她一样,空空如也。 还不错嘛,倒是自己小看他了。宇文玥将喉间的嘲讽之语咽下。 “如此,这只鹰便留在这儿吧。”高长恭淡淡说完,便转身欲走。 才刚转身,却听见宇文玥的陪侍武士一声惊呼:“老虎!” 宇文玥方才一直只注意着高长恭,听到武士的声音,忙转头看,也吃了一惊。 居然有五只成年老虎正虎视眈眈地看着她! 高长恭也忙转过马来,神色顿时严肃起来。按理说,这样的天气该不会有老虎出现的,却没想到这一出现便是五只。 “这……老虎……明明在……在那边的深林区里,怎……怎么会跑到……这、这儿来?”高长恭的陪侍武士吓得话都说不清,哆哆嗦嗦地盯着老虎,唯恐它们一个不妨扑上来。 众所周知,突厥的野虎最是凶悍残暴,况突厥可汗养在围场里的那些老虎又是凶悍中的凶悍。今日不知出了什么邪风,竟然让这五只老虎跑了出来,而且看它们那眼神,和它们嘴角流下的涎液,这五只老虎定是饿极了! 两个武士均咽下一口口水,嗓子眼都干了,一动不动。 宇文玥眯了眯眼,微微弯腰,习惯性地在小腿边上摸了摸,却什么也没摸到。她回神,这才想起来,四哥送她的小刀她这次没带来。 “我困住它们,你们先走!” “我阻挡它们,你们先行离开。” 几乎是同一时间,宇文玥与高长恭开口说道。说完,两人俱是一愣,不由得看向对方。 “这些老虎,钟都一人便可对付,沈公子与陪侍趁机逃去,将此事告知可汗便是。”高长恭顾及宇文玥女子身份,便提议让她先行离开。 宇文玥性格最是热血,也最讲兄弟义气,此时听到高长恭这样说,便完全忘了他是齐国的使者——她的敌人,于是胸脯一拍:“我宇……沈易可不是逃生怕死之人,怎么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高长恭微微诧异,然而诧异还未消去,五只老虎中的其中一只便猛然冲了过来! 高长恭飞身上前,一脚发力,踢在那只老虎的头上,老虎被踢出去好远,嗷嗷吼叫了一声,倒在地上哆哆直抖,过了好久才勉力站了起来。 这下气氛更是紧张,剩下的四只老虎均发出骇人的声响,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们,好似下一秒便会冲过来。 宇文玥转头严肃地命令那两个陪侍:“等会儿我与斛律公子拖住这几只老虎,你们赶紧赶回去,让你们可汗派人来支援!”想了想,宇文玥意味不明地笑,再添了一句:“记得快点,若是齐国的使者和周国的使者都死在了突厥,突厥可脱不了干系。” 原本在看到那五只老虎时,宇文玥第一时间便想到也许是阿史那俟斤故意放出来的,可后来一想,若是她和高长恭都死在了突厥,那突厥定是撇不清的,但为了安全起见,宇文玥还是借陪侍之口去提醒阿史那俟斤。 高长恭听到宇文玥的话,便明白了她心中所想,此时什么也没说,只是专心地盯着老虎,谨防它们再扑上来。 那两名陪侍听了,忙连连点头,双手握紧了缰绳,就等机会逃脱。 宇文玥斜眼睨了一下高长恭:“准备好了?” 高长恭略微点了点头,便轻轻夹了马腹,驱着马儿往旁边走了两步,轻轻一跃,在旁边的古树上折了两根细长的枝干。 转身,将其中一只抛给了宇文玥,宇文玥默契地接住。 五只老虎齐齐吼叫地冲了上来,高长恭与宇文玥两人一边骑着马左右闪躲,以防老虎咬伤马,致使他们摔下来,一边却不断地用手中的枝干猛力袭击它们的头部。 两人都是练武之人,因此攻击地格外有力,老虎吃痛,也愈加疯狂。一时之间,战况十分激烈,两名陪侍躲在一边都傻了眼。 “还不快走?!”宇文玥朝那两个陪侍大喊。 “是、是……”两人应着,忙驾着马逃离。 某只老虎发现了,便冲着陪侍奔跑,眼看就要咬到他们的马儿。宇文玥一棍子往它头上打上来,勾着嘴儿笑:“笨老虎,你的对手是我。” “吼!”老虎红着眼,冲了上来,宇文玥迅速后退,却不料马儿踩了一块石子,微微那么一踉跄,老虎逮着空当,便一口咬上了马儿的大腿肉。 “嘶!”马儿哀鸣一声,摔在地上。 宇文玥眼明手快地从马上跳出,站在地上与老虎对视。 手中枝干握得越发紧,宇文玥凝神看着老虎,以眼神震慑住老虎,使它暂时还不敢轻举妄动。骑着马与老虎对战,可以拉开距离,避免贴身肉搏,不致让老虎所伤,现在马儿倒地不起,她手上唯一的武器便是一条小小的枝干而已,她该怎么做,才能让老虎不能靠近她呢? 那边高长恭一个人对付四只老虎,此时听到声音,便回头看过来,见宇文玥已经站在了地上,眉头微皱。 此时,一只老虎朝高长恭扑了过来。 “小心!”宇文玥不顾自己眼前这只老虎,冲了过去打开那只企图伤害高长恭的老虎。 这样做等于将自己的身后暴露给了与她对峙的老虎。 那老虎得了机会,便张开血盆大口,狠狠朝宇文玥跃了过去。 高长恭见状,将手中枝干用尽全力往宇文玥身后的老虎扔过去。 但还是迟了一步,宇文玥的肩膀被咬出了一个血淋淋的口子。 “啊……”宇文玥忍住吼间的痛呼,此时高长恭已经驾马来到她身边,将手伸给了她。 “上来。” 宇文玥借着他的手力上了马,高长恭脱下外衫递给身后的她,语气平静无波:“将伤口包住,不要乱动。”顿了顿,高长恭又开口,有些难以启齿:“你……若是累了,可靠在我背上休息一会儿。” “……哦。”宇文玥愣了半晌,方声如蚊蝇。 此时,五只老虎聚在了一起,挡在他们的马前。 ------------ 013 阿史那桑 高长恭的枯枝已经被扔掉,宇文玥便把自己的递给他。高长恭接过,轻声嘱咐她:“抓紧点。” 宇文玥知道他想突围,便双手拉住他腰部两侧的衣服,脸色虽有些苍白,肩膀的伤也阵阵发痛,但她全部咬牙忍下。 高长恭一边用一根枯枝灵活地攻击五只老虎,使得它们左冲右撞,一边又有技巧地使马儿前后左右移动,躲过老虎的利爪。 看准时机,高长恭手腕发力,用枯枝打开一只老虎,又猛然拉紧缰绳,马儿一声嘶鸣,两只前蹄高高扬起,十分骇人。 还有一只老虎挡在前面,却害怕马儿的前蹄会将它踢伤,因而下意识躲开一旁。高长恭看准机会,便策马扬蹄闯过。 那几只老虎还是不愿放弃,跟在后面追了上来。 “斛律公子!沈公子!”一队训练有素的武士骑着马赶了过来。 武士一来,便开始着手收拾那些老虎。他们是平日里专门管理那些老虎的,没想到因为疏忽,居然没发现几只老虎逃离了深林区,于是得到消息便马上赶了过来。要是求亲使者被老虎所伤,那他们麻烦就大了。 “斛律公子,沈公子,你们没事吧?”武士队老大来到他们面前问道。 高长恭还没说话,宇文玥便从他背后探头出来,虚弱却没好气地说道:“废话!你看看我肩膀,这是有事还是没事?”说着便偏了偏身子,将左肩那一块血色斑驳露给他看。 武士大惊,正不知该说什么好,高长恭面无表情开口:“钟都先行带沈公子回青阳宫止血,烦请武士奏明可汗,派太医前来为沈公子看伤。” “是,我马上去办!”武士不敢耽搁,马上转身离开。 高长恭带着宇文玥回到青阳宫,小谢看到宇文玥肩上的伤,不由得惊呼:“公主!” “我没事……”宇文玥皱着眉头,任由高长恭将她放置在床上,手却紧紧攥住他的衣袖。 “太医马上就来。”高长恭以为宇文玥吃痛,便安慰她。 “我的身份……”宇文玥欲言又止。 虽说伤口只是伤在肩膀,但万一太医看出她是女儿身,那该怎么办? 高长恭沉吟片刻,道:“你的伤口只是外伤,不需检查,我让太医给你开些疗伤的药便可。” “嗯……谢谢。”宇文玥不自然地道谢。 历史上从来没有过身为女子的求亲使者,其实高长恭明明可以揭穿她的女子身份的,这样突厥可汗便找到理由让她退出,而高长恭也便少了一个竞争对手。然而他却没有,从这点来看,高长恭的确是个正人君子,也许……并不像她所想的那么无耻,故意接近她。 一刻钟后,太医匆匆赶来,被高长恭阻下,在外间开了内服之药和涂抹之药,随后阿史那俟斤也亲自过来,赏赐了不少补品。 射鹰比赛虽然出了意外,但并没有影响其他人,而宇文玥与高长恭也是硕果累累,即使遇上了饿虎,但他们射鹰的成绩却是最高。 所以这次比赛并没有作废,而可汗的如意算盘却扑了空,淘汰他们不成,反而淘汰了两个突厥的公子哥儿。 考虑到宇文玥的伤,下一轮的比赛便放到了半个月之后。而这半个月,宇文玥便只有乖乖养伤,幸而伤口看上去可怕,实际上咬得并不深,半个月虽不至于痊愈,但也能养好十之**。 在突厥皇宫,最后一位未曾出嫁的公主,也就是此次他们求亲的公主——阿史那桑,住在名唤九天宫的宫殿里。这些天,她虽然未曾出面,但关于求亲的事却都有耳闻,今日听到周国的使者在围场里受了伤,一时担心不已,害怕周国因此于突厥结下梁子。 刚好阿史那俟斤今晚前来九天宫看她,阿史那桑忙问道:“父王,那周国的使者可有大碍?” 阿史那俟斤喝了一口茶:“那沈易据说不喜生人为他看病,因而太医并没有亲自查看。不过据他的小厮所说,那伤口不深,倒也并无大碍。我将此事修书一封,连同沈易的手书,一并派人送去了周国。周国可是巴不得跟我们突厥联盟,岂会为了一个小小的使者引起战祸。” 阿史那桑这才放下心来,复而又担忧道:“父王,您真的不准备与周国或齐国联姻么?那待到最后周国铩羽而归,他们再借此事挑起祸端,可如何是好?”顿了一顿,她似乎下定了决心,然而又掩不住低落,轻声道:“如果突厥与周国或者齐国联姻,那冬天的粮食就有着落了。到了冬天,就不会有那么多百姓跑去劫掠粮食了,也不会发生那么多的大大小小的战争了……” 阿史那俟斤看着女儿一脸担忧地样子,不由得拍拍女儿的手,慈祥地笑道:“父王知道你这孩子向来孝顺,为了父王、为了突厥,你愿意牺牲你自己,可是父王不愿意我最疼爱的女儿卷入这些是是非非中。现在天下混乱,齐国和周国相互纷争,南边的陈国也动荡不安。无论你嫁到齐国或者周国,都将面临很多纷乱,到时候你身处别人的国家,父王如何能保护你的安危?虽然突厥也有些不安宁,但父王绝对能保证你一生安乐无忧。” “父王……”阿史那桑还是有些担忧。 “傻孩子。”阿史那俟斤打断她的话,“无论什么东西,都不值得我用女儿的幸福去交换!” 无论什么东西,都不值得我用女儿的幸福去交换…… 阿史那桑愣在那里,心里涌起许许多多的温暖,她的父王,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最亲的人…… 可是仅仅过了一瞬,她又心酸起来。替她的那些姐姐,替她最亲的那个姐姐,心酸了起来。如果什么东西都不值得用女儿的幸福去交换,那她的那些为了维持部落的忠心,而被嫁到各个部落的姐姐们,又算什么呢?难道父王没有将她们当成女儿么? 也许,在父王的心里,只有她这个由早逝的可敦生下的女儿才是他真正的女儿。可是,在阿史那桑的心里,那些不被阿史那俟斤所重视的公主们却也是她的姐姐。 思绪越飘越远,直到阿史那俟斤喊了她几声她才回过神来。 “孩子,等过些时候,第二轮比赛开始时,你也去看看吧,亲自挑一个如意郎君。”阿史那俟斤说道。 “可以么?”阿史那桑疑惑,父王当初不让她露面,说是之后还有安排。 “没关系,你化装成丫鬟就好了。”阿史那俟斤笑了笑,“夜深了,早些休息吧。” “父王慢走。” ------------ 014 我的朋友 半个月后,第二轮比赛正式开始。 这次的比赛是赛马。 突厥人个个在马背上长大,自然是胸有成竹,可是宇文玥却也不怕,她亦从小就开始学习骑马,赛马而已,她有自信不会被淘汰。 而自从上次射鹰比赛后,宇文玥便认识到,斛律钟都平时深藏不露,但绝不是可以小看之人,因此她也不认为他会败在小小的赛马上。 突厥的赛马场上,三十个人安坐在马上,等待开始。他们需跑至赛马场另一端,拿了早已准备在那里的旗子,再调转回来。最后十名到达的人,便失去了求亲的资格。 宇文玥动了动左边肩膀,伤口好得也差不多了,只要不用力撕扯,伤口应该不会裂开。 武士一声令下,赛马比赛开始! 宇文玥一马当先冲在了最前头,身后跟了乌拉拉一大串人,而高长恭却渐渐跑到了人群外围,始终保持着中等位置。 高长恭今天穿了一件深蓝色外衫,骑着黑马一个人独自奔驰在人群外围,有一种悠悠的出世之感。但赛马场最引人注目的却是一袭白衣、洒脱自在的宇文玥。 “驾!”宇文玥往后回望,见身后跟着一大群奋力追赶的人,不由得笑靥如花。 猛力一夹马腹,马儿跑得越发快起来,沐浴在春风之下,宇文玥浑身畅快,一时间仿佛忘掉了世间所有人。 忘掉了她亲人的死亡,忘掉了她身边的人的艰难处境,忘掉了以前在战场上看到的种种人间地狱,忘掉了这是残酷的乱世…… 甚至忘掉了她是周国的公主——宇文玥。 此时她觉得自己只是一只小鸟,自由地驰骋在天空之上,什么都不必去管、什么都不必去想。 她是一只鸟,她只是一只鸟。 想着想着,宇文玥笑了出来,而且笑得越发酣畅淋漓、越发恣意飞扬! 身后的人都惊呆了,高长恭也不禁愣了愣,微微诧异。 宇文玥便在一路笑声中跑到了另一端,取下了自己的旗子,飞扬跋扈地与赶上来的一群人擦肩而过。 而这一切,都落入了阿史那桑的眼中。 阿史那桑坐在一个隐蔽又能看清全场的地方,她本来是从那些突厥公子们当中挑一个自己中意之人的,却在赛马一开始便被宇文玥吸引去了全部目光。 “他”那么恣意张扬,想笑便大声笑出来,完全不在意别人的目光,这是她阿史那桑此生都向往、却从来不敢一试的生活。 如果,自己嫁给了这么一个人…… 阿史那桑双颊一红,暗暗恼怒自己居然生出这样的心思,却又忍不住问身边的侍从:“那位公子,他是谁?” 侍从顺着她的眼睛看过去,道:“回公主,那位公子名唤沈易,是周国的求亲使者。” 周国的求亲使者…… 阿史那桑眼中的光芒一下暗淡下来。 他是周国人,而且只是周国皇帝的求亲使者…… 她和他绝无可能。 正在阿史那桑黯然间,宇文玥已经第一个冲过终点,高高地扬起了手中的旗子,昂着头看向阿史那俟斤。 随后的人也陆陆续续地赶了上来,高长恭以第八名的成绩到达。最后到达的十人便被淘汰。 能射下那么多老鹰,并且跟五只老虎相斗的人,绝不只是这样的水平。等人群散后,宇文玥走近他,问道:“你为何要故意落后?” 高长恭望着天边的云彩,淡声提醒她:“处乱世之人切忌锋芒太露。” 宇文玥不敢苟同,朗声道:“乱世又如何?因为身处乱世我们就要小心翼翼,时刻将自己的本性隐藏?” 高长恭怔了怔,转过头看向她。 宇文玥迎着他的目光,坦荡荡地对他说:“斛律钟都,虽然你我是敌人,但在还没有正式对立之前,我想将你当成朋友。作为朋友,我想劝告你,正是因为我们身处乱世,被这个黑暗的环境压抑得喘不过气来,我们才更应该想方设法地让自己开心一点。刚刚我不是有心展露锋芒,而是我真的很快乐,忘掉了一切的那种快乐。不信你可以试试,完全地释放自己,忘掉一切,那真的很快乐。” 高长恭眼中闪过不可置信的光芒,他一向习惯隐忍,从来没有人对他说,你也可以完全释放自己,让自己开心一点。 试试,真的可以吗? 宇文玥见他傻愣愣地看着自己,不由得觉得好笑,便扬起嘴角,对着赛马场的武士道:“给我们牵两匹马来!” 武士牵来了两匹马,宇文玥将其中一匹马的缰绳递给他:“试试。” 高长恭愣了一瞬,最终接了过来。 那天,他们在赛马场骑了很久的马,直到夜幕降临。 高长恭虽然没有像宇文玥那样大声笑喊,但嘴角却也挂上了笑。 回去的路上,宇文玥笑问:“怎么样,真的很开心吧?” 高长恭只是淡笑,过了很久才道:“钟都这一生,开心的事不可谓没有,但是今天的开心最为特别。谢谢你。” 他如此郑重地说谢谢,倒让宇文玥不好意思起来,于是只是讪笑应了一声。 到了青阳宫大厅,宇文玥准备与高长恭分别的时候,高长恭忽然说道:“钟都救你只是出于本心,并没有借此接近你的意思。在突厥路上相遇,也只是意外,我的确调查过你,但也没有想借此利用你的意思。” 宇文玥愣住了,半晌才道:“你对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高长恭缓缓笑道:“你说在还没有正式对立之前,你想将我当成朋友。那么……我也一样。” 宇文玥看着他,嘴角渐渐勾起,最后笑着往他肩上拍了一拳:“好!在还没有正式对立之前,你斛律钟都是我宇文玥的好朋友!至于突厥公主,我们各凭本事吧!” 高长恭看到宇文玥坦率的样子,一瞬间居然有股冲动,也想将自己的真实名性告诉她,但话到喉间,却被他咽下。 他和她终究还是站在对立面,只是现在是朋友而已。 终有一天还是会敌对。 ------------ 015 突厥格斗 被留下的只剩了二十人,五天之后,阿史那俟斤出了第三轮的比赛——突厥格斗。 突厥人个个好斗,而格斗便是他们平时最喜爱的竞技之一。两人在一个台子上,赤手空拳相互打斗,直至另一个人被打趴下或求饶。这是不依靠任何人的、实打实的比赛。 宇文玥看着那个大大的台子,满脸期待,大周可没有这么好玩的东西呢。 “你的伤口全好了吗?”高长恭走进,低声问道。从赛马比赛那天后,他们俩成为了暂时的朋友,高长恭也就毫不掩饰自己的关心。 “全好了,没事!”宇文玥灿烂地笑。 本来心情很不错,可当武士高喊开始抽签时,宇文玥却担忧起来。会不会与高长恭抽到同一组?这样的话,朋友缘分也便结束了。 高长恭走过她身边,声音飘渺地传过来:“一切随缘吧。” 二十个人走到一起,武士拿了一个筒子,上面插了二十根签,每根签下端分别写着二十个人的名字,抽到了谁的名字便与谁格斗。若是抽到了自己的,便放回重新再抽。 轮到宇文玥时,她深吸了一口气,拿了边缘上的一根签。 缓缓拿出来,一看,宇文玥不由得高兴地冲着旁边的高长恭道:“斛律钟都,看到我们的朋友缘分不止这五天嘛!” 高长恭也淡淡笑开,然后也伸手抽了一根。 格斗比赛开始,前几对都斗得十分惨烈,甚至有一人差点死掉。轮到了宇文玥,她轻笑,随即跃上了台子。 武士报出另一个人的名字,那人也跳了上来。 说实话,这些天,宇文玥一直未曾留意那些一同前来求亲之人,甚至很多都不能叫出名字。但是当她的对手跳上来时,她却隐约有印象。 是那天率先介绍自己的紫衣男子。 没有见过突厥公主却百般奉承的部落王子。 宇文玥对他的印象仅仅是——不诚实。 “在下沈易。”宇文玥双手抱拳,微微弯腰,以中原江湖之礼打了招呼。 那人回以突厥之礼,笑道:“在下祜努尔。” 武士道:“可以开始了。” “请。”宇文玥翩翩而立,尔雅笑道。 祜努尔也不客气,下盘发力便冲了过来。 宇文玥看似稳稳地站在那里,可当祜努尔快要接近她时,却一个鹞子翻身,跳到了另一边。宇文玥知道,论力气,虽然她从小习武,力气绝对不小,但她还是绝比不上突厥人祜努尔,所以她只能巧取。 从祜努尔那天率先起来发言来看,宇文玥便猜测他是一个沉不住气之人,今日果然如她所料,他扑了空之后,面上隐不住阴郁之色。 宇文玥暗笑,这么沉不住气,那我就陪你好好玩玩! 于是宇文玥主动攻击,待祜努尔扑过来时,又利用自己轻巧的轻功绕过他。祜努尔气怒不已,愈加蛮力冲了过来。 在另一个角落里,静静坐着美丽的突厥公主。阿史那桑明知道自己与“他”不可能,今天却还是忍不住过来了。她的目光追随着沈易,随着“他”的身形不断移动,看到祜努尔扑向“他”,便为“他”担忧。 阿史那俟斤看到女儿装扮成丫鬟独坐一旁,便走了过来,轻声问道:“女儿,这两轮比赛你可有中意之人了?” 阿史那桑吓了一跳,目光赶紧从沈易身上离开,却不敢看阿史那俟斤,怕自己会掩饰不住心虚。 “还、还没有。”阿史那桑结结巴巴道。 阿史那俟斤信以为真,也就不再逼问,只是目光转到了台子上,刚好看到宇文玥躲过祜努尔,顺便给他重重一击,击得祜努尔狠狠摔到了地上。 “唉,”阿史那俟斤叹了口气,“没想到周国与齐国的使者都这么难缠,射鹰难不倒他们,赛马难不倒他们,如今看着格斗,怕是也难不倒他们……” 见阿史那俟斤这样,阿史那桑心中不忍,眼神飘过台上那人,收回时眼中已无爱慕之意,只剩下了淡定与理智。 她淡淡笑道:“父王别急,到了最后说是让女儿自己选就行了。这样,任他们闯到了几关,也无法将女儿迎娶回去。” 阿史那俟斤眼睛一亮,笑叹道:“父王真是老糊涂了!对啊,决定权在我们手上,他们又能如何?” 顿了顿,阿史那俟斤又问道:“现在突厥人擅长的比赛项目都已经完了,接下来该怎么考,女儿你可有想法?” 阿史那桑低头噙了一口茶,深思一会儿,抬起头道:“武斗已经完了,我们何不智斗?” “智斗?”阿史那俟斤疑惑。 阿史那桑只是低低一笑。 此时,台子上的格斗已经接近尾声,祜努尔被击在地上,鼻青脸肿,十分狼狈。 宇文玥道:“祜努尔,你还是认输吧,这样可以少受一点皮肉之苦。”再打下去,她都不忍了。 祜努尔“呸”了一口,硬撑着爬起来:“身为突厥男子,岂有认输一说?” 他又不屈不饶地攻了过来,宇文玥无奈,直接迎了上去,给了他最后一击。 当然,没有将他打死,只是打晕而已。 武士将祜努尔抬了下去,宇文玥轻巧地从台上跳下,经过高长恭的身边时,打趣道:“争气点哦,虽然不想和你正面为敌,但我也不愿你停留在这里。如果这样,我会鄙视你的。” 高长恭但笑不语,喝了一口茶,淡定地看接下来一组的比赛。 到了高长恭时,宇文玥发现自己刚刚的担心完全是多余。高长恭躲的时候比她更轻巧,攻击的时候却比她更有力。高长恭的对手,比祜努尔倒霉多了。 格斗比赛进行了整整一天,最后剩下了包括宇文玥和高长恭在内的十人。 阿史那俟斤看着这些人,笑道:“各位公子都是有真才实学之人,本王很欣赏。经过了这几轮比赛,想必各位公子都累了,且休息十天。十天之后,我们再开始比赛。” 回到青阳宫,小谢惊喜地拉着宇文玥道:“公主!长安来信了!” 宇文玥开心不已:“拿给我看看!” 一封洁白的信从小谢怀里掏出来,宇文玥认得,这是宇文直的笔迹。 ------------ 016 月下公主(1) 信封上写了“吾妹阿玥亲启”六个字,字字飘逸诡谲,绝对是这世间上没人能模仿的风格。 宇文玥拿着信进了房间,打开信封,细细摊开。 “阿玥: 在突厥过得可好?有无闯祸?肩上的伤可曾好些了?离宫万里,千万保重自己。能否迎回突厥公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安全。 皇兄、五哥和我都在等你回来。 宇文直” 宇文玥看完信,扑哧一声笑出来,字虽是宇文直写的,可这哪是宇文直会说出来的话啊?也就那“有无闯祸”是宇文直想对她说的吧? 她其实都能猜到当时写信的画面了,定是她六哥宇文直听闻了她肩膀受伤的消息,写了一封信来呵斥她,结果被四哥宇文邕和五哥宇文宪看到,便强迫他改成了对她的慰问关心。 想到六哥在四哥和五哥的注视下无奈地写下这些话的情景,宇文玥顿时乐不可支。 只是当她回去那一天,宇文玥摸了摸已经差不多好了的伤口,背上一麻,她一定会被宇文直整死的! 晚上,宇文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把面向高长恭房间的窗户也关了,屏神静气地开始回信。 反复修改了很多遍,地上扔遍了废纸,宇文玥终于写出了一封家书。伸了个懒腰,宇文玥准备上床休息了。 “公主!不好了!”小谢在外面用力拍门。 “怎么了?”宇文玥睡意顿起,便走便打呵欠,到了门边打开门,见小谢一脸惶恐。 “公主……”小谢急得要哭了,“晚膳之后,阿喵就不见了。你要回房间写信,我不敢打扰,便自己出去找阿喵。平时阿喵也会偷偷跑出去玩,但走跑不远,至多半个时辰就会回来。可是今天,我在外面找了一个时辰了,嗓子都喊哑了,都不见阿喵出来……” “你……”宇文玥心中焦急,本来想训斥小谢的,但见到她眼中水雾氤氲,知道她心里也不好受,便拍着她的肩膀道,“算了算了,现在当务之急是将阿喵找出来。叫上我们带来的那两个人,我们四个人分开找。” “好。”小谢应了一声,便跑出去找人。 宇文玥也急冲冲地走出了青阳宫。 天色昏暗,好在突厥皇宫里的人普遍睡得比较晚,所以现在还有很多宫殿灯火通明。 宇文玥先从青阳宫附近找起,从一座宫殿找到另一座宫殿,穿过长长短短的幽静昏暗的小道,直到将此次可汗为求亲使者准备的宫殿全部找了一遍,还是没能发现阿喵的身影。 这个臭阿喵!到底跑哪去了?宇文玥一边心里暗骂阿喵,一边却止不住害怕起来,会不会阿喵被人抓走了?或者落水了?它……会不会有危险? 这样想着,宇文玥加快了步伐,不知不觉已经穿过了好几个弯弯绕绕,来到了一处她从没到过的地方。 “阿喵!阿喵!”宇文玥边走边喊。 “喵呜——!”长长的猫叫声打破了黑夜的寂静,也让宇文玥心中的石头落下了地。 “阿喵,你这只笨猫!”宇文玥拐了一个弯,朝着声音源头走去。 刚刚拐过那个弯,宇文玥便猛然愣住,吓了一大跳。 这这这……这里怎么有个人?! 一座低矮的装饰性石山上,居然坐了一个人,那人身姿窈窕,墨发一路垂下来,应是个女子。 女子听到她的声音,回过头来,月光正巧撒在这女子脸上,宇文玥便将她看得清清楚楚。 眼睛很大,眼窝有点低陷,鼻梁很高,嘴巴小巧精致,组合在一起,标准的突厥面貌,而且应当是突厥中的美女。 宇文玥逆着光,因而阿史那桑看不清她的样子,只是刚刚听到了远处的呼喊声,也听到了阿喵的回应,便举起怀里的阿喵:“原来这猫儿是你的。” 宇文玥不知阿喵怎么跑人家怀里去了,便快步走上前,从她怀里接过阿喵,警惕问道:“这位姑娘是何人?为何深夜出现在此处?阿喵怎么跑到了你怀里?” 阿史那桑这才看清,原来这人竟是她近日朝思暮想的“沈易”! “是你!”阿史那桑忍不住喊了出来,原来陪了她一晚的小猫儿是沈易的猫,想着想着,她竟然生出了些许欢喜。 “姑娘认识我?”宇文玥奇道。仔细看了看,宇文玥确信自己并不曾见到过眼前这个女子。 夜色里,阿史那桑悄然红了脸,想了想说道:“我是……伺候公主的婢女,在求亲大赛上曾见过沈公子的英姿。我今晚心里怀着心事,便来这里闲坐。后来,这猫儿便出现了,它似乎通人性,见我凄苦,便陪我坐在这儿。我着实喜欢它,便将它揽入怀,相互取暖,抵挡一些春夜的凉气。” 阿史那桑说得真切,宇文玥这才发现她眼中泪痕未干,眼睛似乎已经肿了,定是哭了很久了。 宇文玥顿时生出恻隐之心,将阿喵抱在怀里,几步跳上石山,坐在阿史那桑旁边。 “姑娘有何难过之事,不妨和我说说,也许我能帮你呢。”宇文玥侧过脸望着她道。 暗夜里,阿史那桑的脸更红了。宇文玥忘了自己的男子身份,因此一切做得自然,而阿史那桑却并不知道她的女儿身,此时宇文玥望着她,两人几乎鼻息相闻。 男女授受不清,阿史那桑悄然往旁边挪了一点,低垂下头,迟迟没有说话。 宇文玥估摸着自己方才太过冒失了,人家跟你不熟,你却让人家对你说出心里话,这不是在为难她么? 于是宇文玥摸了摸鼻子,颇感抱歉地说道:“方才我的话有欠考虑了,我的本意并不是想窥探姑娘心事,如果姑娘不方便说,那便不说罢了。只是这春夜寒冷,姑娘还是早些回去吧。” 阿史那桑心里一热,她并不是不愿告诉沈易她的心事,而是她没有想好……怎么说。可沈易非但没有怪罪,反而柔声劝她回去,莫着了凉。阿史那桑鼻尖一酸,突然拉住准备跳下石山的宇文玥,鬼使神差地说道:“沈公子,你可以留下来,听我说说话么?” 宇文玥闻言止住脚步,重新坐回原处,笑道:“当然可以。” 漫天的星辉洒在两人身上,阿史那桑沉吟片刻,缓缓启口:“今日是我姐姐的忌日。” 宇文玥一愣,顿时想起自己的两位哥哥,感同身受,心里堵了一块,想说些什么劝诫,却发现自己不知该说什么,于是便只有沉默下来,静静地她继续说。 ------------ 017 月下公主(2) 阿史那桑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慢慢陷入深远的回忆中:“我家中兄弟姐妹众多,你应该知道,在这个世道,女子在爹娘眼中多是不如男的。我爹爹为了得到那些微薄的彩礼,便将我的姐姐们相继嫁了出去。” 阿史那桑知道自己与沈易的遥远距离,便不准备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份,而且她所说的也都是突厥内部的事情,实在不宜让沈易了解。所以,她将一切都稍稍换了措辞。她的那些姐姐们,也就是那些突厥的公主,都被阿史那俟斤嫁到了不同的部落。那些“微薄的彩礼”,便是阿史那俟斤想要得到的东西——部落的稳定。 阿史那桑停了停,又继续说下去:“我的五姐姐与我并非一个母亲,但是却是众多姐姐中与我最亲的一个。三年前,她远嫁了。没到半年,就传回了五姐姐病死的消息。爹爹只重视儿子,众多女儿中,恐怕也只对我比较宠爱,因为我早逝的母亲是他一生最爱的女子。五姐姐身前并不得爹爹宠爱,因此死讯传回来,爹爹不愿与那家人闹翻,便不再追究此事。可是我知道,五姐姐并不是单纯地病死,她以前给我写过信,她说她在那边生活得并不好,那边的人没有一人关心她。我猜,五姐姐重病了,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而她心中又抑郁难解,才会最终……” 无论是中原的公主,还是突厥的公主,得到的都不仅仅只是尊贵的荣耀,相应的,她们有时也会被当成政治的筹码。 阿史那桑的五姐姐便是古往今来众多的政治牺牲品之中的一个。 五公主被阿史那俟斤嫁入了一个部落,嫁给了一个自己根本不认识的人。那人并不爱她,孤苦伶仃的她委曲求全地活着,却终日以泪洗面,最终让病魔夺去了生命。病重之时,她咬牙爬起病床,含泪写下了一封信,让人送去给了她最亲的妹妹阿史那桑,倾诉她心中的不甘和对生命不公的痛恨! 那封信到了阿史那桑手中时,五公主却已经离开了人世。阿史那俟斤为了稳定部落,没有追究这件事。事实上,要说追究,该如何追究呢?追究那个王子对五公主太冷淡?归根结底,是阿史那俟斤自己将五公主送过去的啊! 阿史那桑苦笑一声,怔怔地落下泪来:“今天是五姐姐的忌日,可是爹爹近日来正在为我寻觅良人,为了不招惹晦气,爹爹索性连五姐姐的忌日都不过了。姐姐在地下,该……多孤单啊……” 宇文玥紧咬着嘴唇才能不让自己落下泪来,她把阿喵放在一旁,将阿史那桑揽入怀中,轻声安慰:“你的五姐姐不会孤单,因为有你啊,因为有你在想着她,为她难过。” 阿史那桑顿时心跳如雷,她没想到沈易会做出如此出格之举,居然、居然……将她拥入了怀中。她几番欲推开沈易,可最终都贪念“他”怀中的温暖,想多汲取一些。 宇文玥更加放柔了声音:“你知道么,无论一个人有多不幸,她能在死后得一人终生怀念,她来这人世一遭,就算不得什么也没有。只要你不忘了她,你的五姐姐就一直活着。” 阿史那桑心弦一动,声音也带着几不可闻的颤抖:“真的么?” “真的。”宇文玥放开她,指着天边的星星道,“你看,也许你的五姐姐已经化作了天边的一颗星,此时正看着你呢!” 阿史那桑循着宇文玥的指尖看去,今夜星光灿烂,少有的明亮炫目,果真是姐姐在看着她么? 宇文玥呼出一口气,将方才的难过都咽下去,尽力让自己语气轻快:“我也有两个哥哥走了,每次想他们的时候,我都会看看天空,我一直觉得,他们肯定化成了星星,每天晚上都看着我呢。” 阿史那桑一震,原来“他”和自己一样,也失去了亲人。 “逝去的都已经逝去,你只能将他们好好放进心里,仔细珍藏。最要紧的是把握现在,一定要过得好好的,他们才会安心,”宇文玥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阿史那桑,“知道么?” 阿史那桑眼眶一热,有些哽咽:“过得好好的?我也许做不到……我爹爹让我自己选择良人,可是我喜欢的人……”阿史那桑鼓足勇气,对着宇文玥说道:“可是我喜欢的人,和我隔了千万里之遥。” 不仅仅是阿史那俟斤不允许,就算他让她嫁到周国,她要嫁的人也不会是使者沈易。 没想到眼前这个柔弱的姑娘,居然已经藏了心上人,宇文玥一愣,随即认真对她说:“如果你真的很爱他,即使隔了千万里之遥那又怎样?只要能多靠近他一点,那么就跋山涉水又何妨?” 这是宇文玥对爱情的看法,不惧跋山涉水、翻山越岭,只要离自己爱的人近一点。 阿史那桑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问道:“可是……我的女子啊。”女子的婚姻向来掌握在父母手中,即使父亲疼爱她,这也不代表她可以自己选择自己的未来。 宇文玥目光灼灼,眼中盛了万千星光,她豪放笑道:“女子又如何?女子的幸福也该自己争取!” 看着宇文玥,阿史那桑心里渐渐明朗,她发自内心笑了,笑得倾国倾城:“沈公子所言极是,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宇文玥也笑得眉目弯弯,“那现在我们回去吧,夜风寒冷,小心着凉。” “不。”阿史那桑摇了摇头,指着天边星光,嘴角勾起,“我想陪我五姐姐再呆一会儿,公子先回去吧。” “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不妨,我在宫中当差多年,很多人都认得我,没关系的。” “那你小心,早点回去啊。”宇文玥叮嘱她。 阿史那桑清浅应道:“嗯。” 宇文玥渐渐走远,阿史那桑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一片清明。 跋山涉水,离所爱之人近一些。 如果嫁给了周国的皇帝,自己便能和“他”近一些了。 沈易说得对,女子的幸福须得靠自己争取,与其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不如嫁给另一个自己不爱的人,至少能离自己爱的人近一些。 父王,女儿孝顺了一辈子,这次,请恕女儿不孝。 ------------ 018 四难使者(1) 不久,阿史那俟斤便在中庭接见了最后留下来的十个人。 他双手抚在虎椅两侧,十分威严地看着下面之人,却陡然笑了笑,说道:“诸位公子个个都是人中龙凤,本王很高兴诸位为了小女一路过关斩将走到今日。本王甚为疼爱我的女儿,她要嫁之人自是要她自己喜欢,所以接下来的比赛便由我的女儿出题,请诸位做出解答,诸位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地下一片附和之声。 “如此当然最好,早就听闻阿史那公主才思出众,今日吾辈得以一见,也不枉我们辛苦至今!”一个穿着棕黑袍子的人高声说道。 底下又是一片赞同。 宇文玥也高兴不已,她早就想见见突厥的这位公主了,也想好好了解一下她的品性,看她如果嫁过去,是不是能安分守己,会不会……为难李娥姿。 阿史那俟斤却是高深地笑了笑,起身道:“诸位随本王走一趟吧。” 众人纷纷跟上,来到了后院的一个园子里。远远地,他们就看到了一个小巧的亭子,而亭子外围却被层层纱幔围绕,隐约可见里面有两道人影,一道坐在凳子上,而另一道侍立在旁。 阿史那俟斤指着亭子道:“坐在里面的那人便是小女。” 宇文玥失望地垮下脸,原来还是见不到突厥公主的真面目啊! 高长恭走过她旁边,意味不明道:“公主哪能轻易让人见到。” 宇文玥愣了愣,过了一秒才反应过来,好哇,高长恭居然讥讽她这个公主四处抛头露面?!她几步追上去,想暗地里给高长恭一肘子,让他知道公主肘的厉害。才刚走过去,就听得阿史那俟斤道:“诸位请坐。” 宇文玥无奈地放弃了这一做法,坐在了高长恭旁边的椅子上。 暗暗拿眼睛瞥过去,宇文玥嘴角勾了勾,和高长恭相处得久了,才知道高长恭其实也是一个有血有肉之人,并不像他平时表现得那般冷漠。 突厥公主坐在亭子里,他们一干人连同阿史那俟斤坐在亭子外。既然突厥可汗都和他们一样,在座之人也无人敢抱怨。再加上阿史那俟斤让人提前在他们坐的椅子上加了一层虎皮,又每人给了一个小手炉子,因而在早春露天而坐也不是很冷。 所有人都安静地等着突厥公主出题。 从“沈易”一来,阿史那桑的眼睛就放在了“他”身上,她相信以沈易的聪明才智,答对她所出的题目不是问题。 于是她轻启薄唇,柔声道:“今日这第一道题,便是请各位想办法将一根柔软的绫缎穿过明珠的九曲孔眼。” 阿史那桑话音刚落,便有十人从一旁列队走出,每人手中端了一个盘子,盘子上放了一根细小的绫缎和一个鸽子蛋大小的明珠。 阿史那桑接着解释道:“这个明珠内有九曲孔眼,请各位将绫缎穿过九曲孔眼,明日此时将穿好的明珠交到这里。” 底下顿时议论纷纷,宇文玥也拿着那鸽子蛋大小的明珠傻了眼,左看右看也不得其法。 高长恭一手拿着明珠,一手拿着绫缎,凝神沉思了片刻,眉头微皱。 “诸位可听明白了要求?”阿史那俟斤及时出声打断他们的议论,“如果听明白了,便请诸位回去吧,明日此时我们在此处公布结果。” 在场之人虽一时没有头绪,但此时谁也不愿站出来抗议这个题目,于是纷纷起身离开。 宇文玥戳了戳高长恭的手臂:“哎,别想了,先回去吧。” 高长恭这才如梦初醒,跟着宇文玥一起往回走。宇文玥见他走路都在沉思,几次冲动想问一下他如何想的,但最后还是咽了回去。他们是对手,高长恭巴不得她就此出局呢,而且她宇文玥也不屑窃取别人的思考成果。 各自回了房间,宇文玥唉声叹气地朝小谢说了此次的题目,小谢想了半天,也没有法子。宇文玥一手拿着明珠,一手拿着绫缎,索性躺倒在床上,左看右看,越看越心烦。 小谢自知帮不上什么忙,便悄然退了出去,等到了晚膳十分,她才端了饭菜进来,此时宇文玥还眼盯着明珠,似乎要将它盯出一个洞来。 “公主,先歇息一会儿,吃点东西再想吧。”小谢劝道。 宇文玥揉了揉脑袋,叹气:“明天很快就来了,我还是想不出穿珠的办法!唉,说什么机灵古怪,其实我就是个榆木脑袋!”说着便敲打起自己的脑袋来。 小谢忙上前阻止:“公主你别这样!”看见宇文玥这样难受,小谢也跟着难受起来:“如果我能变小就好了,那我就能握着绫缎跑到九曲明珠里头去,也许就能将绫缎穿好了。” 宇文玥被逗乐了:“小心在九曲明珠里迷路,到时候可没人来救你!”话音甫落,宇文玥一惊而起,她知道将绫缎穿过明珠的方法了! “小谢,去拿一些蜂蜜来!”宇文玥吩咐道,然后自己匆匆出了房间,带着一盏灯出去。她蹲在墙角,就着灯光找蚂蚁,可是灯光太暗,无奈她只有放弃寻找,回了房间。 第二天一大早,宇文玥便在墙角等地方放了一些蜂蜜,很快,一群蚂蚁聚集而来,她抓了一只大蚂蚁回了房间。 将九曲明珠放在桌子上,又将绫缎小心翼翼地捆在了蚂蚁的脚上,把蚂蚁放在明珠的一个入口,然后宇文玥在另一端涂抹了一大滴蜂蜜。 一切就绪,宇文玥和小谢静静地等着。 蚂蚁进入了九曲洞,只闻到对面飘来蜂蜜的香气,便一路循着味道而去,自然,捆在它脚上的绫缎也一路穿了过来。 “成功了!”宇文玥高兴地取下蚂蚁脚上的绫缎,吩咐小谢,“将蚂蚁放生吧。” 小谢将蚂蚁放生后,宇文玥将已经穿好的九曲绫缎放入小盒子,笑眯眯地站在门口,等前来的武士接他们过去。 高长恭也出来了,身后的阿九手上也捧了一个盒子。 “你也想出来了?”宇文玥心情大好,问道。 高长恭笑了笑:“看来我们还不至于这么早为敌。” 到了昨天见面的地方,十个人当中有两人没有穿好明珠,还有一人索性不来了,所以这一道题目只有七人成功了。 阿史那桑见“沈易”成功穿好了明珠,心内欢喜,不自觉地笑了笑。 然后,她缓缓说出了第二道题目。 【注】:蚂蚁穿珠的故事并非我原创,而是取自唐朝时“五难求婚使”的故事。 ------------ 019 四难使者(2) “这里有七根头、尾一般粗的木棒,请各位辨认出头梢。”阿史那桑说话间,早已有武士抬了七根木棒过来,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地上。 阿史那桑笑了一笑:“还是老规矩,明日此时请各位将木棒带来,标上头梢,如何?” 众人愣了一下,随即纷纷笑着应了一声,随后七个武士每人抬了一根木棒,跟随着使者回宫殿。 在阿史那桑说出题目的那一刻,宇文玥惊愕了一瞬,这个题目简直就是为她量身打造的嘛,小时候宇文直就曾经用这个问题考过她,当时她想破了脑袋也没有想出来,结果宇文直将那一截木棒扔进了水里,她才明白过来。 因了那件事,她被宇文直嘲笑了很久,因此宇文玥对这道题目记忆特别深刻。 回去的路上,宇文玥禁不住嘴角上扬,甚至哼起了北周的民间小调。 她还偷偷斜眼睨了一会儿高长恭,也不知道他想没想出来。 如果高长恭想不出来,就此止步,那么她和他也就不必正面作对了,这样也好…… 宇文玥想得越发出神,连高长恭何时停下来了都不知道。她走出几步,才发现高长恭站在她身后几步远。 “怎么不走了?”宇文玥退回来问道。 “把这根木棒扔下去。”高长恭对着身后扛着木棒的武士道。 宇文玥这才发现,路边有一个观赏的小荷塘,原来高长恭已经找到了答案。 武士犹豫了一瞬,最终在高长恭的目光下将木棒扔了下去。木棒有一端略沉了下去,另一端略微浮在表面。 “木棒头重尾轻,因此沉在下面的那一端便是头,而浮在上面的那一端便是尾了。”高长恭看着荷塘里的木棒缓缓说道。 “喂!斛律钟都,你怎么、怎么在我面前演示啊?”宇文玥觉得莫名其妙,他不怕她也效仿吗?虽然她早已知道方法…… “你已然知晓方法,钟都又有什么好隐瞒的?”高长恭微微笑了笑。 宇文玥瞠目结舌:“你、你怎么知道?” “你一路走来,脸带微笑,一副胸有成竹之貌,钟都便是不想知道也难。” 原来这个人还会观色猜心,不简单啊不简单…… 第二天,又有两人没有找出方法,如此一来,最终只剩下了五人。 “沈易”果然一路过关斩将,阿史那桑不由得美目微扬,说话声也轻快起来:“今有一百匹母马和一百匹马驹,请问各位如何辨认这一百匹母马和一百匹马驹的母子关系。” 这时一直沉默的阿史那俟斤插嘴道:“要准备五百匹母马和五百匹马驹供诸位演示着实劳心劳力,本王便偷个懒,无需现场演示,诸位回去之后,将分辨方法写在纸上,交给小女如何?” 宇文玥听完题目,不由得脱口而出:“这也太简单了吧,将马驹与母马分开关了几天,再放出来,马驹自然便自己去找母亲喝奶了。” 宇文玥一说出口便惊觉失言,忙捂上嘴巴左右张望,好在她刚刚说话声并不大,又刚巧赶上阿史那俟斤说话,众人的注意力都在阿史那俟斤身上。 她放下了心,刚刚松了口气,便听得旁边的高长恭轻叹:“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多谢沈公子提点。” 什么?!他居然听到了!宇文玥一张脸马上垮了下来,这叫什么?这叫自作孽不可活! 高长恭见她愁眉苦脸的样子,不由得轻笑起来。 “笑什么?!”宇文玥一脚便踹了过去,高长恭轻松躲开。 不过气愤也只是一时,宇文玥后来想到,反正没有自己刚刚说的一番话,以“斛律钟都”的才智,最后也能想出办法来。 好吧好吧,最好将大家都淘汰掉,就让她和高长恭正面相斗吧!斗就斗,你还真把他当朋友了不成?宇文玥躺在床上,用被子捂住脑袋,心里一片乱糟糟。 又到了第二天,每个人都将自己想到的办法写在了条子上,交了上去。 五个人当中,有两个人的办法根本无法正确地区分马驹和母马,自然,大庭广众之下,阿史那俟斤也无法将他们留下。 最终,只有宇文玥、高长恭和一个突厥人站在了小亭子前面。 阿史那俟斤心里暗暗气恼,怎么武斗、智斗都难不倒这两个齐国和周国的使者呢?还好,最后还留了一个他们突厥人。阿史那俟斤认识那个少年。那个少年名叫穆萨青,他的父亲是突厥西边的一个部落的首领,去年来进贡时曾带上了他,而那时穆萨青的出众才华便让阿史那俟斤有了深刻印象。 宇文玥从比赛之初,便一直没有认真研究过这些人,因而对穆萨青也没有什么印象,不过他居然一直默默无闻地走到了今天,绝对是一个隐忍而且城府极深之人。她不禁多看了几眼,穆萨青的长相倒是突厥的标准长相,但是却多了一分中原的文雅,看上去十分良善。 阿史那俟斤进了小亭子,问阿史那桑:“女儿,你还有什么题目要出吗?” 阿史那桑摇摇头,眼睛偷偷隔了纱幔看了“沈易”一眼。 阿史那俟斤沉吟片刻,目光深邃:“那好,明日父王便来出最后一道题。” “父王还留了题目?”阿史那桑愕然,大惑不解。她原本以为父亲已经没了题目,准备让她直截了当地选择穆萨青。方才她都已经做好反抗的准备了。 “当然,”阿史那俟斤笑了笑,“由你自己来选那是最后的无奈之举,但父王还有一个办法,或可淘汰他们两个,这样你嫁给穆萨青便更加名正言顺。” 阿史那桑不知父亲打的什么主意,眼中透出了一丝担忧。 【“五难求婚使”又称“六难求婚使”,我觉得叫“六难求婚使”或许更加准确。唐朝时,禄东赞为了松赞干布去迎娶文成公主,受到了唐太宗的故意刁难,最后他一一化解,因而成为典故流传下来。某九在这里选择了四道题目,前面三道已经写了后面那一道虽然是同一个题目,但解决的方式不一样,会有意外惊喜,希望大家能喜欢】 ------------ 020 四难使者(3) 这一天天气出奇地好,湛蓝湛蓝的天空,偶尔飘来柔柔的微风,清爽怡人。 阿史那俟斤派人请来了宇文玥、高长恭和穆萨青三人,在突厥皇宫最大的庭院里,整齐地站着大约一百来个女子。 这些女子穿了一样的衣裳,戴了一样的发饰,画了一样的妆容,连身形都差不多。仔细瞧了,这些女子的脸型都是十分标准的突厥样子,非常美丽。 宇文玥和高长恭都微微诧异了一秒。 阿史那俟斤掩下得意,轻咳了一声道:“这里站着的一百位女子,都是突厥数一数二的美女,小女也处在其中。三位谁若是能从这一百人当中找到小女,那么本王便将小女嫁给他。” 这就是他迟迟不让阿史那桑在众人面前露面的原因之一。而阿史那桑越是神秘,便越显得尊贵,以后嫁到部落里去也就更加无人敢得罪她,这也是阿史那俟斤的考量之一。 宇文玥听了这话,瞪大眼睛,心里止不住气愤。阿史那俟斤这摆明是故意!且不说这里有一百人,难度何其之大。她和高长恭都是中原人,与突厥的审美观肯定不尽相同,即便突厥公主被称为“突厥第一美人”,他们两个人找出他们认为最美的女子,却也不一定便是真正的突厥公主。 被其他女子层层环绕的阿史那桑担忧地绞了绞手指,想起了昨天晚上阿史那俟斤对她说的话。 “父王已经派人将你的画像送去给了穆萨青,所以明日他一定能找出你,你就不必担忧了。” “父王,”阿史那桑忍不住说道,“您当初不是说过么,让女儿自己挑选郎君。” 阿史那俟斤无奈地叹了口气:“谁叫你这丫头当初出了那么几个刁钻古怪的题目,大部分人都淘汰了,如今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他突然想起什么,严肃问道:“女儿,莫不是你想嫁去齐国或周国?!” 阿史那桑一惊,下意识反驳:“不、不是!” 阿史那俟斤松了一口气,又问:“那你怎么问父王这个问题?莫不是你已经有了中意之人,而他已经被淘汰了?” 阿史那桑苦笑着摇摇头,她中意之人怎么会轻易被淘汰?只是……明天“他”会不会认出她呢? 看着宇文玥错愕的样子,阿史那俟斤不由得更加得意:“三位公子现在便开始吧。” 宇文玥瞪了他一眼,率先走进层层叠叠的人群,其他两人也跟着慢慢踱步观察。 一百人看得宇文玥眼睛都要花了,她时不时地揉揉眼睛,在一百人当中走来走去。 阿史那桑越来越紧张,因为……“沈易”离她越来越近了…… 宇文玥从阿史那桑身旁经过时,本来没有注意到她,可就是往突然的惊鸿一瞥,她猛然看到了阿史那桑! 这不是那天晚上遇到的突厥公主的侍女么? 宇文玥停了下来,凝神打量她,而阿史那桑也盈盈地看着她,似有千言万语,却无法说出口。 她……真的是侍女么?宇文玥狐疑地看着,心里忽然跃上一个念头——她是突厥公主! “可是爹爹近日来正在为我寻觅良人”…… 那天晚上她说的话渐渐清晰地跃上宇文玥的脑海,是了,这样便说得通了,眼前这个自称侍女的女子其实就是突厥最小的那个公主,阿史那俟斤最近不正是在为她招亲么?而她五姐姐的命运,不正是很多公主所背负的命运么——和亲或者联姻,为了政治牺牲自己的幸福。 “可是我喜欢的人,和我隔了千万里之遥”,原来她也是一个苦命人,还是逃不开公主的宿命么? 宇文玥愣在原地,眼前这个女子已经有了心上人,对她而言,周国无异于牢笼,她要选她么,她要将她亲手推入周国皇宫这个牢笼么? 然而阿史那桑却对着她盈盈笑开,似乎在恳求宇文玥……选她。 你真的愿意跟我去周国?宇文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她知道突厥公主能看懂她的意思。 阿史那桑几不可闻地点了点头,幅度之小,恐怕没有人能注意到,然而宇文玥真真切切地看到了。 宇文玥走过去,一步、两步、三步…… 拉起了她的手腕。 与此同时,另外一只手也拉住了阿史那桑的另一只手腕,而一道声音也响起在这里:“在下以为,这便是突厥公主了。” 画面很诡异,宇文玥拉着阿史那桑的左手,穆萨青拉着阿史那桑的右手,而高长恭站在阿史那桑身边,看着她说了上面那句话。 他们三个人居然都认出了突厥公主。 宇文玥瞪了瞪高长恭,这个家伙,居然每次都和自己不相上下! 高长恭收到她的怒瞪,只是微微笑了笑。突厥公主十分美丽,而其他九十九名女子也不差多少,况且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审美与突厥人是否一样,所以他索性不去看哪个长得美。他将注意点放到了手上。身为公主,自然是格外娇贵些,特别是阿史那俟斤最为疼爱的公主,肯定从小到大没有干过任何活,因此她的手,一定特别娇嫩。 他从这些女子中走过,只留心注意了她们露在外面的一小截手指,最后,他发现阿史那桑的手最白也最水嫩。 所以他确定了公主是谁。 阿史那俟斤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随即又舒展开,无妨,最后便让阿史那桑自己选吧,反正她知道自己该选谁。 为了方便,每个求亲之人都带了自己的小厮,而阿史那俟斤也默许了他们可以带一个自己的小厮方便出入。宇文玥和高长恭从来不带小谢和阿九,而穆萨青则每次都带了小厮,今天却没有带。 就在阿史那俟斤准备开口让阿史那桑自己选择时,穆萨青的小厮忽然匆匆跑来,因为他们三人的贴身小厮行动不受限制,所以那小厮径自跑到穆萨青身边,伏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穆萨青勾起冷笑,手上一使劲,宇文玥猝不及防,阿史那桑便被穆萨青拉了过去。 他行动很快,短短一瞬间,他便将阿史那桑扣在了身前,快速后退了几步,远离宇文玥和高长恭,以防他们出手。 站定后,他拿上小厮递上来的短刃,抵在了阿史那桑娇嫩的脖颈上。 阿史那桑只来得及一声惊呼,然后发现利刃离自己的脖子如此之近,似乎只要稍微动一动,利刃就能划破她的脖子。 “穆萨青!你这是做什么!”阿史那俟斤勃然大怒,怒中带了惊恐,他最疼爱的女儿居然被人用刀刃抵着! ------------ 021 部落叛乱 阿史那俟斤话音刚落,皇宫里的武士纷纷赶来,将穆萨青和阿史那桑围在中间,水泄不通,恐怕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也许是因为公主在手,穆萨青毫不惧色。 “我尊贵的可汗,您大概不知道吧,我们塔纳部落的军队已经到达了城外,马上就能攻进皇宫了。”穆萨青冷冷笑着。 阿史那俟斤更是大怒:“你们塔纳部落想叛变?!” 穆萨青讥讽地笑道:“哪个部落不想叛变?只是他们没有那个实力罢了!我们塔纳部落一路发展壮大,你为了稳固自己的统治,便千方百计地打压塔纳部落,当真以为我们会服气么?” 高长恭和宇文玥此时在包围圈的内圈,可以将穆萨青和阿史那俟斤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自然也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毕竟是突厥的内部事务,他们两个暂时还不能插手。 阿史那俟斤气得发抖:“本王就知道,不该给你们太多权力,部落有了权力就会起异心!可惜本王还是失策了,居然相信你们塔纳部落是真心来求亲的!” 穆萨青笑得十分得意,侧头看了眼阿史那桑:“阿史那公主的确是个美人儿,穆萨青十分仰慕,只可惜……”说话间,手中的利刃稍稍一动,阿史那桑优美的脖颈上立刻出现一线血痕。 “别动她!”阿史那俟斤失态大喊。 “父王,您不必管我!”阿史那桑嘶声喊道。身为公主,她明白自己的使命,可就在刚刚,她还想因为“沈易”而任性地想逃离自己的使命,然而现在,却连逃离都没有机会了…… 既然已经受制于人,她不想拖父王的后退,不想因为自己而让国家受到损失,如果自己死了,那么父王处理起叛乱来应该容易很多吧? 阿史那桑这样想着,看了一眼阿史那俟斤,再看了一眼“沈易”,决然地闭上眼睛,身体猛然前倾,妄图自杀! “公主!”宇文玥猛然发现,大叫了一声。 同时,不知哪儿飞出来一个小石子,直直地砸在穆萨青的手腕上,穆萨青猝不及防,刀刃离阿史那桑远了些。 宇文玥第一时间便猜出了是谁扔出的那一个石子,不过时间紧迫,她来不及看高长恭一眼,便冲了上前。 高长恭比她更快,在她之前已经用手中的长箫击开了穆萨青的小刀。宇文玥便抢在这个时候一把拉过阿史那桑,将她护在怀里,迅速远离穆萨青。 他们配合默契,动作十分快,等穆萨青反应过来并反击时,宇文玥早已经将阿史那桑抢了过来。 阿史那桑当时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没想到睁开眼,自己却在“沈易”的怀里,心里顿时百感交集,悲喜莫变。 宇文玥将她安稳地放在地上,阿史那俟斤马上快步走了过来,真心诚意地说道:“沈公子,本王谢过你和斛律公子了!” “突厥不幸遭遇部落叛变之事,我们大周向来与突厥交好,自当鼎力相助!”宇文玥刚刚救阿史那桑时,只是出自本心,而且她与阿史那桑那晚相识交心,也算得上是朋友,她更不可见死不救了。然而听到阿史那俟斤的感谢,她忽然想起自己可是来求亲的,如今又救了他女儿,这下赶紧补了一句场面之辞,以此来提醒阿史那俟斤,“大周与突厥交好”,何不将女儿嫁给我们大周呢? 余光偷偷瞥了一眼被穆萨青缠住的高长恭,宇文玥默念,对不起啊对不起,明明是两个人一起帮了忙,我却没把你算进去,谁叫、谁叫你自己不过来呢? 阿史那俟斤听懂了宇文玥的言外之意,却没有丝毫表示,而是唤来了武士,吩咐他们保护好阿史那桑和宇文玥,而后对她说道:“今日招亲之赛被意外打乱,请沈公子先去休息吧,待本王平息叛乱,自当做出决断!” 刚刚救出阿史那桑时,武士们便一拥而上,奈何穆萨青只缠着高长恭,高长恭便只有与之对打。此时,高长恭寻了一个间隙,终于从人群中退了出来。 阿史那俟斤便也请高长恭前去休息,高长恭等人走后,阿史那俟斤面色沉稳,开始指挥安排武士,从各方面开始抗击快要打进宫的塔纳部落。 回去的路上,阿史那桑担忧问身边的武士:“塔纳部落带来了多少士兵,父王不会输吧?” “这……”武士不敢妄下海口,只有犹豫说道,“属下不知。” “放心吧,突厥公主,”宇文玥微笑,“你的父王不会输的!”阿史那俟斤那么老奸巨猾的样子,岂会轻易被一个部落打败,那么多年的“突厥可汗”可不是白当的。 阿史那桑不确定地问道:“真的么?” 宇文玥点头:“当然!” 阿史那桑这才放下心来,想起刚刚“沈易”不顾安危地救她,不由得面色娇羞,垂目不语,良久才道:“阿史那桑谢沈公子刚刚相救之恩。” 高长恭沉默不语,并不为自己揽功。 宇文玥却不好意思了,她指指身边的高长恭,道:“其实救你的人不只是我啦,要不是斛律钟都当机立断地用石子弹开穆萨青的手,恐怕我没机会将你救出来。” 阿史那桑忙向高长恭道谢,然而一路上心里却只记得“沈易”将她抱在怀里的温度。 将阿史那桑安全地送回寝宫,宇文玥和高长恭一道往前走。 “你刚刚为什么会出手?”宇文玥问道。突厥发生了叛乱,其实他们两个,最好的办法便是置身事外,静待结果。若是阿史那俟斤赢了,便可趁机要求将招亲大赛继续下去,到时候穆萨青便视为淘汰者。若是塔纳部落赢了,招亲大赛便完全取消了,他们两个是周国和齐国的使者,塔纳部落自然不会对他们怎么样,他们便可以全身而退。 “我不想看见无辜的人丧命。”高长恭毫不犹豫地说道。 宇文玥心里一震,在这乱世,能遇见不去想个中利益,只是为了不想看见无辜之人丧命的人,太少了…… ------------ 022 她的决定 这场叛乱持续的时间说长也不长,说短却也不短。虽然塔纳部落势力增长很快,也有了几个部落的加入辅助,但阿史那俟斤并不是吃素的,而且突厥大多数部落还是归顺他的,所以大概一个多月的时间,阿史那俟斤几乎将整个塔纳部落的贵族掏空,重新安排了自己的人手。 这一个多月,宇文玥和高长恭便一直住在青阳宫。宇文玥曾旁敲侧击地询问阿史那俟斤,是否需要周国的帮助,阿史那俟斤都果断地回绝了。宇文玥知道,阿史那俟斤还是不想与中原发生关系,于是她也就没再问,毕竟是突厥内部之事,她无权插手。 高长恭也是悠悠闲闲的,仿佛早就料到阿史那俟斤不会需要他们的介入。 叛乱基本上已经结束的那天晚上,阿史那桑来到阿史那俟斤的寝宫,那时阿史那俟斤正研究完地形图,疲惫地躺在椅子上,闭上眼睛揉着太阳穴,很疲惫的样子。 阿史那桑阻止正要唤声的宫人,轻步走了进来,环到阿史那俟斤的身后,伸出双手为他轻轻揉着。 阿史那俟斤听到脚步声,便知道是她来了,因为他只给了她和她的母亲无需禀告、自由出入的权力。 “父王,这些天你很累了吧?”阿史那桑边揉边问。 阿史那俟斤叹了口气:“这还累不倒你父王,当初我与你娘亲四处征战的时候……”说着说着,他忽然停了下来,语气一下子伤感起来:“若是你娘亲还在,多好。” 阿史那桑知娘亲是阿史那俟斤心口上的疤,于是忙把话题转过去:“父王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父王不饿,”阿史那俟斤睁开眼,对阿史那桑道,“自从你娘死后,父王便再也没有了晚上吃宵夜的习惯了。” 阿史那桑眉头微皱,自毁失言,又勾起了父亲的伤心事,不由得劝慰:“父王,母后都去了那么多年了,您就别再为此难过了,母后在天有灵,也会心疼的。” 阿史那俟斤笑了起来,带着特有的沧桑:“你这孩子,尽拿你母后来压我。” 阿史那桑柔柔一笑,见父亲总算从伤感中走出来,便开始说正题:“父王,现下叛乱已平,而斛律公子与沈公子还留在突厥,这招亲大赛该如何收尾才好?” 阿史那俟斤狡猾一笑:“招亲大赛被叛乱搅了,这招亲大赛自然也就不算数了!” 听了此话,阿史那桑面色一僵。 阿史那俟斤拍拍她的手,哈哈大笑:“怎么,我的女儿还怕嫁不出去?改日父王为你寻个最好的如意郎君!” 阿史那桑猛然跪了下来,咬牙道:“父王,女儿想嫁入周国!” 阿史那俟斤大吃一惊,差点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沉声问道:“为何你突然想嫁去周国?周国有什么好的?” 阿史那桑垂目不语,过了许久才道:“女儿就是想嫁去周国。” 阿史那桑很少有这样倔强的时候,阿史那俟斤疑惑不解,突然问道:“是那姓沈的许了你什么?” 阿史那桑心里倏然一惊,随即恢复正常,淡声道:“沈公子能许女儿什么呢?女儿不过是想到外面走走,不想再天天困在宫里了。” “怎么?宫里不好吗?突厥不好吗?”阿史那俟斤有些心痛地问道,“难道……父王对你不好吗?” “不是这样的!”阿史那桑流下眼泪,哭道,“这一场招亲大赛,也算是集齐了突厥所有才貌兼备的公子哥儿,可是女儿对他们一点感觉都没有。既然都是女儿不爱的人,那么嫁给周国的皇帝又有何不可?女儿知道我这次任性了,可人的一生能有几次任性?求父王成全女儿的这次任性吧!” “起来,孩子。”阿史那俟斤将阿史那桑从地上带起来,沧桑地叹了口气,“为什么非要离家那么远呢?那个素昧蒙面的周国皇帝怎么对你吸引力这么大呢?” 那是因为他身边有沈公子啊。阿史那桑在心里幽幽地接了一句。 听到阿史那俟斤的话里似乎有转机,阿史那桑忙道:“这次塔纳部落的叛变导致我们元气大伤,如果能与周国联盟,那么我们便不必担心短时间内还会有部落叛变了。” “的确是这样。”阿史那俟斤无奈地说了一句。 其实在平息叛乱后,他在想如何处理招亲大赛时,就已经想到,如果与周国或者齐国联盟,他的势力将壮大不少,那么那些在突厥元气大伤时蠢蠢欲动的部落便不敢再轻易叛变了。可是,他当时想的是绝对不能牺牲自己女儿的幸福,所以这个念头便被他果断抛弃了。却不曾想,阿史那桑竟自己跑过来了。 “孩子,父王只问你一句话,你是真心想嫁到周国去,而不是想为了突厥牺牲自己吗?”阿史那俟斤问。 阿史那桑轻轻地笑开来:“在万分必要的时候,女儿会为了我的国家牺牲自己,可是这次不是,女儿是真的想嫁到周国去。” “……好。” 翌日,阿史那俟斤与阿史那桑亲自去了青阳宫。 宇文玥心里嘀咕,心想这老奸巨猾的阿史那俟斤该以什么理由打发掉她和“斛律钟都”呢,此时阿史那俟斤忽然开口道:“小女已经决定,愿意跟随沈公子嫁入周国。” 这下不仅宇文玥惊得瞪大了眼睛,连向来波澜不惊的高长恭也惊诧了。 “公主愿、愿意跟我回周国?”宇文玥不可置信地问了一句。 阿史那桑略微红了脸,细声道:“阿史那桑愿意随沈公子去周国。” 阿史那俟斤闭了闭眼睛,怜爱地看了自己女儿一眼,这个他宠了十六年的女儿、这个他最爱的女人的孩子,以后将成为别人的妻子、母亲,以后父女想见一面,都难了…… 再过了几天,宇文玥和阿史那桑将踏上去周国的行程,而高长恭则将无功而返。 这一趟突厥之旅一去便是几个月,当即将远离这片土地时,宇文玥倒突然有些不舍了。 高长恭也将回去,他们两个……以后相见,便是仇敌了吧? ------------ 023 再回长安 高长恭一行人走时又下了雪,宇文玥前来为他们送行。 毕竟在突厥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宇文玥很不舍,然而今天过后,他们再相见,便是……仇敌了吧? 在这件事上,高长恭反而更加坦然:“不要跟我说再见,我希望我们用不‘再见见’。” 虽说这样更好,宇文玥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斛律钟都,我不后悔结识你这个朋友。” 高长恭眼底泛起波澜,却望了望天,雪下得越发急了,他道:“快些回去吧,雪下得大了。” 宇文玥固执地不动,说道:“我目送你离开。从此以后,宇文玥不认识斛律钟都,斛律钟都也不认识宇文玥!” 高长恭拗不过她,便跨身上马,回头看了她一眼,突然驾马飞驰而去。 宇文玥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喃喃道:“斛律钟都是谁?我不认识。宇文玥只知道,谁与大周为敌,谁就是我的敌人!” 她转身离开,雪地里留了一串串脚印。 空旷的风中,飘来她落寞的声音:“突厥之旅就要结束了啊,我也要回家了。” 再过了半个月,粗略的联盟政策已经敲定,宇文邕还派了专人来到突厥,商量细节事宜,宇文玥算得上功成身退,只差将突厥公主阿史那桑带回周国了。 回长安的那天,天气很好,也是,她来突厥有好几个月了,初夏也快到了。 阿史那俟斤派了很多武士护送阿史那桑,生怕她中途遇到危险。他还亲自将阿史那桑送到了城门口。 宇文玥识相地退开,让他们父女俩好好说会儿话。过了不久,阿史那桑过来了,眼眶肿肿的,宇文玥知道她定是大哭了一场,心里想起自己的父亲,也感同身受地难过起来。 阿史那俟斤跟在后头,声音里也掩不住苍老:“沈公子,这一路上,小女就拜托你照顾了。” “可汗放心!”宇文玥重重地点头。 “不早了,你们……这就走吧。”阿史那俟斤最后怜爱地看了女儿一眼。 阿史那桑忍不住扑进他怀里:“父王……” 阿史那俟斤等她哭够了,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孩子,到了周国要好好照顾自己。” 阿史那桑哭得哽咽,说不出话来,只有胡乱点头。 最后,她还是踏上了宇文玥准备的马车,踏上去之前,阿史那桑回头看了一眼阿史那俟斤,也环看了一圈突厥的河山。她的父王、她的故土,以后……怕是很难看到了吧…… 但是,这是她的选择,她无悔! 阿史那俟斤一直看着阿史那桑乘坐的马车驶出自己的视线,他才缓缓转身。 宇文玥他们一行人来时带了两辆马车,一辆是她与小谢乘坐,一辆装满了各色珍宝。回去时,珍宝已经尽数留在了突厥,马车空了下来。而阿史那俟斤又另外送了五辆马车,上面装的一部分是送给北周的礼物,另一部分装满了阿史那桑的东西。 所以,宇文玥将自己那一辆马车收拾好了给阿史那桑和她的贴身婢女乘坐,自己与小谢坐在另一辆马车里。 日头降下,天色渐渐昏暗了下来,天尽头是橘黄色和淡金色的云儿,将突厥装饰得辽远深邃。宇文玥撩了车帘子往外看,不禁被大漠风光所震慑,想到自己毕竟在这里生活了好几个月,她心里忽然涌出不舍。 不过,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人生大抵是这样吧,分分合合,除了家,没有别的地方可以长久停留。 “公子,这里有一个镇子,我们今晚可以在这里休息。”倏然,马上停了下来,马车外秦鸣说道。 “好。”宇文玥掀了帘子跳下来,来到阿史那桑的马车前。 “阿史那公主,我们今晚准备在这里住下,你下来吧。”她隔着车帘子说道。 阿史那桑的婢女撩开帘子,阿史那桑娉娉婷婷地走出来,宇文玥怕她摔了,马上将自己的手伸过去。 阿史那桑一怔,缓缓将手放在了宇文玥的手上,宇文玥因为常年练武,即使手保养得好,但还是不如一般的大家闺秀的手那样柔软,这却让阿史那桑心里涌起痒痒的感觉,说不出的痒痒感觉。 到了客栈,还是阿史那桑和她的婢女同住一间,宇文玥和小谢住在隔壁。因为此次来突厥,带的都是男装,宇文玥便索性也不换回来了,反正男装方便许多。 大概二十多天后,宇文玥终于回到了朝思暮想的故乡。 北周摆了盛大的阵仗来接待远道而来的公主,宇文邕还亲自在宫门外等候。街道两旁都是围观的百姓,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宇文玥骑在马上,意气风发地看着周围的人群,却在瞥见宇文邕、宇文宪和宇文直三人时,悄悄地红了眼眶。 终究还是孩子,离家了那么久,再见到血溶于水的亲人,说不感动是假的。 阿史那桑被安排在月昭宫,怕她刚刚来到北周不适应,宇文玥留下陪她说了好一会儿话,末了又将一路上很粘阿史那桑的阿喵留下陪她解闷,然后她才走出月昭宫。 果然,宇文直等在了月昭宫门外。 “好啊丫头,胆子肥了啊。”宇文直眯着眼睛,笑得“快活”。 宇文玥后背直发凉,她一回来就赶紧为阿史那桑忙上忙下,一来确实是担心阿史那桑不适应,怕她心里想家,郁闷无处纾解,二来却是为了躲开宇文直。 她这次去突厥,又给自己惹了伤,宇文直一定会狠狠惩罚她的。至于是罚她抄佛经呢,还是罚她不许吃晚饭呢,那就要看宇文直的心情了。而抄佛经和不吃晚饭,则是宇文玥最无法忍受的,所以她真希望宇文直不要想起她受伤之事。 “六哥,我现在想去给母后请安!”在宇文直还没有开口之前,宇文玥先声夺人。 “是该去向母后请安了,我和你一起去。”宇文直道。 于是两人便一起去了未央宫。 叱奴太后是宇文邕、宇文直和宇文玥三兄妹的生母,喜欢喝酒,很少出未央宫。上次宇文玥自战场回来,受了伤,她怕叱奴太后伤心,便让宫人都瞒下这件事,直到伤全好了才去见她。后来宇文玥又去了突厥,所以上次都没有好好陪过叱奴太后,这次久别回家,宇文玥自然想早点见到母后。 未央宫里酒气弥漫,宇文玥捂着鼻子进来:“母后,你又喝酒了。” 叱奴太后倚在榻上,手里拿着一坛酒,眼睛微微眯起。她虽然年近不惑,但毕竟是太后,身份尊贵,保养得宜,所以岁月在她脸上未曾留下深刻的痕迹完全不像生了好几个孩子的母亲。 叱奴太后放下酒瓶子,打了个酒嗝,笑道:“你这丫头,四处野惯了,也知道回来。” 宇文玥笑嘻嘻地凑上去:“有母后在,阿玥即使跑到天涯海角,爬也要爬回来啊!” “就你嘴甜!”叱奴太后大笑,“好了,你们两兄妹坐下吧。”随后她又问道:“阿直,怎么阿邕和阿宪今日没来?” 【注】宇文直的小名是“豆罗突”,宇文邕的小名是“祢罗突”,宇文宪的小名是“毗贺突”。按常理,太后应该叫他们小名,而不是叫他们的“名”,但这些名字也太……so,某九就按照现代人的习惯,用“阿直”之类的代替了。 ------------ 024 她的愤怒 宇文直看了一眼宇文玥,嘴角勾笑道:“阿玥将突厥公主迎回来了,五哥和六哥正忙着今晚的接风宴席呢。” 叱奴太后乐了,摸着宇文玥的脑袋,赞许道:“阿玥不愧是哀家与先皇的女儿!” 三人在未央宫吃过午膳,宇文玥心里挂记着另外一件事,刚想离开,宇文直却道:“阿玥,你先离开,我与母后还有要事相商。” 宇文玥知道母后虽然平时看上去很少过问政事,但其实她暗地里也在帮宇文邕等人想办法除去宇文护。而她和叱奴太后在一起时,却从来不谈那些沉重的话题,反正她与母后两人,想不出什么好方法除去宇文护,所以不如不去想,等宇文邕想出办法来,她便倾尽全力去帮便是。 听了宇文直的话,宇文玥“嗯”了一声,便离开未央宫,去了……椒房殿。 “阿赟,你慢点,别摔了。”李娥姿温柔的声音传进了宇文玥的耳朵里,除了对儿子的关心,没有其他任何情绪,仿佛……不知道突厥公主进宫这件事。 “嫂子。”宇文玥走进来。 正在玩闹的宇文赟马上扑了过来,抱住宇文玥的腿,笑着说道:“姑姑,你好久没来见阿赟了。母后说你出远门了,怎么不带上阿赟啊?” 宇文玥将宇文赟抱了起来,唇角轻扬:“因为阿赟还不够大,等阿赟长大了,姑姑走南闯北都带上你!” 李娥姿走了过来,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才道:“阿玥,你瘦了。” 听了这句话,宇文玥几乎要当场落下泪来,她把宇文赟交给旁边的宫女,让她带下来,然后才一把握住李娥姿的手,难过道:“嫂子,对不起。” 李娥姿长得江南女子的模样,细眉细眼,唇红齿白,她抿唇笑了笑:“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皇上要与突厥联姻,为的是大周,我怎么能不体谅他呢?而你为了皇上去求亲,为的也是大周,我又怎么会怪你?” 宇文玥盯着她的眼睛,那里面分明闪过一丝痛楚,她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道:“嫂子,你要是难过,不妨哭一场,不要憋在心里。” 李娥姿拉着宇文玥的手,来到桌边坐下,叹了一口气:“难过有什么用?皇上是九五至尊,本就该后宫三千,美女环绕的。我只希望皇上能实现他的理想抱负,即便是不要这皇后之位又如何?” “嫂子……”宇文玥咬紧下唇,想安慰她却发现自己是最没资格安慰的人。 “阿玥,别难过,嫂子真的没有怪你,只希望突厥公主真心诚意对皇上好,我便也就满足了。”李娥姿看了一眼里间的房间,宇文赟已经被宫女哄着睡着了。她此生只为丈夫和儿子而活,只要宇文邕好好的,阿赟好好的,她怎么样都无所谓。 晚宴的时候,宇文玥换回了女装,以长风公主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也让阿史那桑在一瞬间脑子空白。 宇文玥坐到自己位子上,遥遥地朝阿史那桑调皮地眨眼,你一定没发现“沈公子”居然是女子吧。 阿史那桑无法消化这个事实,怔怔地看着宇文玥女装的样子,还是一样的神采飞扬、恣意自在,但她居然……是女子…… 她阿史那桑居然为了能经常见到这个女子,千里迢迢来到了周国,嫁给了一个自己压根不认识的皇帝。而且“沈易”居然还是公主,那么……她竟然成为了她的嫂子,多么……可笑! 阿史那桑一直沉浸在无法自拔的悲哀中,连宇文邕说了什么都不知道,一直浑浑噩噩到了宴席结束。 宇文邕自然也发现了她的异常,只是阿史那桑初来此地,不适应当属正常,于是他便什么也没说,只是事后赏赐了很多珍宝加上突厥的各色特产,还特意从突厥请来了三名厨子,专门为阿史那桑服务,可谓诚意十足。 宴席结束后,宇文玥跑了过去,挡在了阿史那桑前面。她当然看出来了阿史那桑今晚的反常,因为在突厥的短暂相交和路上的相伴,宇文玥对阿史那桑既有同情,也有愧疚,还真心地将她当成了朋友,所以她十分担心,特意过来问问。 “公主,你今晚怎么了?”因为还没有正式地举行封后仪式,所以宇文玥不知该如何称呼她,便仍旧称“公主”。 阿史那桑抬眼看她,轻声冷笑:“你也是公主,何必唤我公主?” 她声音冷冷,嘲讽意味十足,宇文玥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阿史那桑,一时愣了,怔怔半天才道:“到底……怎么了?” “我要回去休息了,请长风公主让开。”阿史那桑缓和了情绪,但仍将“公主”二字咬得极重。 宇文玥傻在原地,不懂自己为何就惹恼了阿史那桑,阿史那桑便趁她愣了,绕过她快步离开。 第二天,阿史那桑便将自己困在了月昭宫,任何人来探访,都被回绝。宇文玥来了好几次,都无法见到阿史那桑。 她急了,在外面喊道:“阿史那桑公主,到底怎么回事?你说出来,我们一起解决!” 阿史那桑听到了宇文玥的话,心里却愈加凄苦,回想起自己对宇文玥的单相思,回想起宇文玥在月下抱住她时她疯狂的心跳声,回想起宇文玥救她时她发烫的脸颊,这一切一切都……愚蠢地可笑…… 更悲哀的是,宇文玥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也许她只是出于好心对她谈心,也许她只是为了周国救了她,而她阿史那桑却将自己的心搭了进去。 此时,婢女走了进来,阿史那桑凝神一听,似乎没有宇文玥的声音了,她问道:“长风公主走了么?” 婢女答道:“长风公主走了,她托奴婢说一句话,不知公主听还是不听。” 阿史那桑心念一动:“说。” “长风公主说,若是公主此时反悔,不愿意嫁了,她拼死也会为公主退掉这次联姻。”婢女小声道。 阿史那桑心里“咯噔”一下,随即苦笑,退掉?一切都已成定局,她不会为了自己的私利将突厥和周国建立的联盟关系打破。 可是……心里怎么还是有些隐隐的不甘呢? 几番思量,她轻启薄唇:“将皇上请过来。” 这些天阿史那桑的反常反应,也让宇文邕头痛不已,此时听到阿史那桑有请,他马上赶去了月昭宫。 阿史那桑行了礼,开门见山:“皇上,我……不想嫁了。” 宇文邕一惊,手中的茶杯霎时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为何?” 阿史那桑柔柔一笑,她刚刚不过是试探而已,两国的联盟她不想去打破。 “我刚刚是说笑的。”阿史那桑重新为他倒了一杯茶,淡笑道,“皇上,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交易?”宇文邕敛了眉眼,严肃问道。 “我的确不想嫁,但我不会不嫁。”阿史那桑看着窗外,黯然道,“皇上,您能不能不要立我为皇后,只给我一个妃子品阶即可。等您与突厥合作打败了齐国,到时候两国联盟关系不再,您就放了我,给我自由,好不好?” 宇文邕凝眼看她,不知她为何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至于突厥那边,我会跟我父王说,突厥和周国的联盟关系不会受到一丁点影响,而您只需将我当成一个闲人,甚至一件摆设。”阿史那桑定定地看着宇文邕。 宇文邕犹自奇怪,因此没有说话,仍旧在沉思。 阿史那桑微微着急了:“您……您甚至可以要了我的身子,我绝无异议!只求、只求您……以后能放我自由!”她已经想好了,既然一切已成定局,嫁谁不是嫁呢,她不想抗争了,只是要让她一辈子面对宇文玥,将她当成妹妹,一直提醒自己当初的愚蠢,她做不到。所以,她才想出了这个交易。 宇文邕沉吟片刻,嘴角扬笑道:“虽然不知公主你为何要与朕交易,但朕答应你,待大周与突厥联合打败了齐国,朕便放你自由。”他顿了顿,又道:“至于公主,朕会将你当成大周的贵客,你便安心在大周住下吧。” 阿史那桑愣了愣,宇文邕的言下之意是……她不必履行妃子的义务? 她不禁抬头向宇文邕看了眼,宇文邕和善地对她笑了笑,随后抬腿准备走出月昭宫。 “等等!”阿史那桑叫住他,“皇上,请替我转达长风公主,让她不必来找我了,我只想一个人过安静的生活。” 宇文邕怔了怔,不知她与宇文玥之间到底怎么了,但还是答应了她的请求。 之后这个交易便秘密成立了,阿史那桑写信回去,称自己是自愿为妃,阿史那俟斤自是不信,回信追问,阿史那桑便写了绝笔书,威胁他若是打破两国联盟,她便自杀。这封绝笔书将阿史那俟斤吓得半死,再不敢提这件事,也就默许了阿史那桑。 而宇文邕这边,便也排除众议,保留了李娥姿皇后之位,将阿史那桑立为阿史那娘娘。宇文玥不懂这一系列的变化,跑去问宇文邕,宇文邕却什么也没跟她说,只是嘱咐她,不必去找阿史那桑,阿史那桑只希望安静的生活。 宇文玥莫名其妙,后来再去了两次月昭宫,阿史那桑都闭门不见,于是她只有失望而归。也许是自己什么时候惹恼了她吧,宇文玥猜想,为了不让阿史那桑再因为自己而心烦,宇文玥之后便再没去过月昭宫。 一切都步入正轨,两个月后,天气渐渐热起来了,盛夏快到了罢。 ------------ 第二卷 :有女囚邺城 ------------ 025 三军会战 五哥受伤 盛夏的空气总是闷热不堪,宇文玥手里握着折纸扇,正一扇一扇地往脸上扇着风,在这大热天,饶是她这样爱动的性子也变得病恹恹,有气无力地往水塘里撒着鱼食,看鱼儿摇着尾巴前来抢食。 小谢终于从冰库里盛了一碗碎冰过来,宇文玥如获至宝地舀了一些,装在纱袋里,往脸上贴着。 从初夏到盛夏,阿史那桑已经来周国几个月了,却始终不愿见宇文玥,宇文玥也便再没去过月昭宫,倒是阿喵和阿史那桑倒相熟得很,这几个月经常去月昭宫串门,宇文玥想着让阿喵陪陪阿史那桑也好,所以也便由着阿喵去。 就在三天前,阿喵从月昭宫回来的路上,突然爬到了树上,不愿下来。眼见着天黑了,宇文玥气极,亲自爬树上去抓它,仗着自己轻功不错,宇文玥得意忘形,因此一脚踩空,从树上掉了下来。幸好树下有侍卫在守着,才不致于受伤。宇文邕被这个消息吓了一跳,匆匆赶来,发现她没事,庆幸的同时也怒极,便往她额上戳了两下,下令将她禁足十天。于是,宇文玥这些天便天天闷在长风宫,好生无聊。 “前方还没有消息么?”宇文玥将纱袋贴在额头上,闷声问道。 “没有。”小谢也索性在亭子里坐下,“这两天我问了禁卫军和公公,都没有前方传来的消息。” “唔,这样啊。”果然还是这样的结果,宇文玥早已料到,此时下眼皮同着下眼皮正在混战,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放心好了,这次**王爷(宇文宪)和**王爷(宇文直)一同上了战场,还怕他们会败给齐国么?”小谢乐呵呵说道。 这次突厥与周国一起联合军队攻打齐国,宇文宪和宇文直都上了战场。平时宇文直都留在长安,几乎没上过战场,但宇文玥知道,以六哥的能力与谋略,上了战场定不比常年在沙场里摸爬滚打的五哥差。也正因为如此,宇文玥便迫切地想知道,五哥和六哥联手,该是怎样的所向无敌呢? 可是……她答应过大家的,她不再上战场了。而且经过那件事之后,她也怕了,怕自己会拖累大周,怕自己会将到手的东西都弄丢,所以,在听说宇文宪和宇文直于朝堂上请命上阵的时候,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寝宫里睡了一下午。 其实宇文宪和宇文直都看得出来她很想上战场,他们出发那天,宇文玥送行,宇文宪见她可怜兮兮的模样,几次都想张口带她一起去,却又生生忍下。宇文玥紧咬了唇,最后终于松开,扬笑道:“你们一定要平安归来,别丢我长风公主的脸哦!” 宇文宪笑笑,摸了摸她的头,庄重地说道:“好,五哥一定今早平安归来,到时候阿玥要站在城门口迎接我们,好不好?” 宇文玥猛点头,而宇文直则勾唇戏谑:“放心好了,我和五哥一定毫发无伤地回来,不似某人……” 宇文玥抬腿给了他一脚:“就知道损我!我可是你妹妹哎!”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听说战争进入了胶着状态,也是,齐国的主将是斛律光老将军,即便是五哥、六哥联手,也不能轻而易举地攻下吧? 不过,听说斛律光似乎带了他的儿子上战场啊……宇文玥抬头望着天边的云朵,心里讷讷的,又想起了斛律钟都。这些天她在打听战况如何的时候,也顺便遣人打听了斛律光带上战场的儿子。可是斛律光的那个儿子似乎连副将都算不上,因此前线很少有关于他的消息。 应该……不是斛律钟都吧?听说斛律钟都是文臣,而且那个家伙长得那么柔美,上了战场也震慑不了敌人的。 又过了一些日子,宇文玥的禁足之刑已满,她端了一碗莲子汤,准备给宇文邕送去。路上,她看到一个穿着铠甲、满脸颓容、行色匆匆的男子正在往宇文邕办公的大殿走去。 这个人有些眼熟啊,宇文玥将这样子往脑海中过了一遍,猛然想起,这是五哥宇文宪身边的副将张野!张野几乎每次打仗都会跟在宇文宪身边,这次也不例外,怎么……忽然回来了?即便是前方有什么消息,也该由士兵传信,怎么会由他亲自来? 心里跃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宇文玥将莲子汤往身后的小谢手上一放,快步走了上去,挡住他的道路,笑盈盈道:“张副将,好久不见啊。” 张野忙行礼:“臣见过长风公主。” “免礼免礼。”宇文玥扶起他,好奇问道,“你不是跟我五哥、六哥一起上了战场吗?怎么回来了?” “这……”张野脸上闪过一丝犹疑,想起宇文宪对他的嘱咐,便转过话头道,“臣现在正要去见皇上,先行告退了。” 宇文玥眉头一蹙,看这样子,肯定出了事了,随即笑了笑:“嗯,那我就不耽误张副将了。”然后往旁边退了一步,让出这条路。 张野一怔,这不像是长风公主的风格啊,但时间紧急,他也就没再想,匆匆离去。 然后,宇文玥回头嘱咐小谢将莲子汤端回去,自己则准备跟上去。 “公主,你太疑神疑鬼了,前线不会出什么事的。”小谢见她这样子,说道。 宇文玥神色坚决:“不可能,一定是五哥出什么事了。我去听听他怎么说,如果不是,也好安了我的心嘛。” 说罢,宇文玥轻手轻脚地跟上去。看着张野进了大殿,宇文玥朝殿门口守着的侍卫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蹑手蹑脚地准备进去偷听。 侍卫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将她拦下来,就这样想着,手上的长枪已经伸到了宇文玥面前,挡住了她的路。 “干嘛,居然挡我的路?!”宇文玥低声呵斥。 宫里谁不知皇上很宠长风公主,而且长风公主十分顽劣,若让她记了仇,恐怕他日后的日子不好过。侍卫想了想,便将长枪放下,提醒她:“长风公主,皇上此时正在议事,您……” “没关系。”宇文玥留下一句,便轻轻走了进去。 因了侍卫的耽搁,宇文玥将耳朵放在门上偷听时,刚好听到张野在说话。 “本来我们已经占了上风,可是齐国派来了兰陵王助阵,宇文宪大将军在与兰陵王的交战中受了重伤,军中药物不足,大将军的情况很危急!” 宇文玥心里“咯噔”了一下,五哥……受了重伤。 “啪!”宇文邕狠狠一拍桌子,张野忙跪了下来。 “岂有此理!”宇文邕气道。兰陵王,又是兰陵王!上次伤了宇文玥,这次又伤了宇文宪,此人不除,必将是大周的祸患! “朕马上派宫中太医带上好的药材前去,再给你遣派五万精兵,你赶紧带着精兵前去支援!”宇文邕对着张野下了决定。 张野还来不及答话,宇文玥便破门而入:“四哥!我愿意请缨出战!” ------------ 026:千里奔波 来至前线 宇文邕愣了一愣,想起她上次也被兰陵王所伤,随即喝道:“胡闹!” “我不是胡闹!”宇文玥高声反驳,她的五哥身负重伤,再让她呆在宫里等消息,怎么可能?何况她对兰陵王高长恭可恨得牙痒痒呢,先是伤了她,让她丢了洛阳,现在居然伤了她五哥,简直不可饶恕! 她要是不亲手打败他,她会疯掉的。 宇文邕却将她放置一边,对着张野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张野应了声,忙走了出去。 “四哥!”宇文玥气道。 “别闹了,安心等消息,五弟会没事的。”宇文邕揉了揉太阳穴,有些疲累道,“下去吧。” 宇文玥瞪着眼睛准备反驳,却见宇文邕劳累的样子,也就不忍说下去,便告了礼走了下去。 不过,要让她就此放弃,怎么可能? 当晚,宇文玥收拾收拾,拿着令牌便准备离开。 “公主,不要一个人上战场,太不安全了!”小谢拉着她,不让她走。 宇文玥却只是笑,小谢看着那个笑,从一个变成了两个,从两个变成了四个…… “小谢,我是一定要去的,但是前方太危险了,我还是不要带上你比较好。”宇文玥接住小谢渐渐下滑的身体,将她放在了床上,盖上被子。今晚阿喵去了月昭宫,还没有回来,一切正好。 自从宇文泰驾崩后,接下来的宇文觉、宇文毓和现在的宇文邕都不曾钳制过她爱动的天性。她从小习武,也从小便跟着宇文直在长安城里胡闹惯了,所以宇文觉几人都准许了她自由进出皇宫与长安城。 宇文玥一路走至中门,到了出宫的第一道门禁。 侍卫见是长风公主,却还是拦下来了,因为宇文玥从不在大晚上的出宫,今晚的行为甚是古怪。 “公主你……”侍卫欲言又止。 宇文玥道:“本公主今晚有急事,现在就要出宫,外面我的人已经安排好了。”侍卫犹犹豫豫,问道:“公主这个晚了,出宫所为何事?” 宇文玥挑了眉眼,又道:“怎么,你想拦本公主?别忘了,皇兄可是准许本公主随意出宫的,你哪来的胆子拦我?” 侍卫吓得一哆嗦,想了想,便转身,将大门推开:“……公主请。” 宇文玥勾起笑,眼睛眯眯道:“这才对嘛!”旋即便快步离开,转眼消失在侍卫视线里。 亏得她想干就干,行动迅速,宇文邕定猜不到她今晚便要出宫,也就没有禁足她,让她顺利地溜出了第一道门坎。 出宫必须经过三道宫门,宇文玥出了第一道之后,很顺利地出了第二道门,但第三道门由于是皇宫最后的一道屏障,因此审查格外严格些,宇文玥被阻了下来。 “怎么?还不让本公主出去了?”宇文玥故技重施,又摆出一副“你若是不放我走,你就死定了”的样子。 “这……”侍卫为难,“这么晚了,公主待明日再出宫如何?万一出了什么事,属下担待不起。” “都说了是急事!”宇文玥瞪了眼睛,大怒道,“误了本公主的事你又如何担待得起?!” 侍卫脸色瞬间刷白,但仍旧坚持着不开门,宇文玥眼风扫了一圈,心里默默数了一下,守门的人大概有二十几个,而离得近的只有四个人,如果快速撂倒四个人,夺门而逃的话,几率……有多大? 思忖片刻,宇文玥微微一笑,勾着手指头对着侍卫道:“过来。” 侍卫愣了愣,不知宇文玥何意,便走了过来:“公主有何事吩咐?” 眼眸一亮,宇文玥快速出击,瞬间便将这个侍卫撂倒,另外几人跑了过来,宇文玥不给他们任何喘息机会,一个接连一个被她放倒,趁远处的人还没过来,宇文玥用尽全力将大门推开,身影一闪便跑进了外面无边的黑暗中。 后面的人都追了上来,有人去报告了宇文邕,宇文玥听到后面一串串喊叫,嘴角微弯,她已经出了宫门,还有人能找到她?笑话! 长安城宇文玥是极熟悉的,当晚她料到宇文邕会派人搜查,便没有住客栈,而是先去了医馆买了一样东西,顺便在医馆里讨了一件旧衣服,然后在城门口往右拐的小道旁的一棵树上睡了一觉。那儿离城门近,天一亮她就能趁机出城,而那儿却又十分隐蔽,况且没人料到她会睡树上,就算搜查的人经过,恐怕也不会发现她。 天亮时分,宇文玥拿出从医馆里买来的东西——一包散发着难闻药味的糊状药膏。宇文玥将药膏涂在身体上,使身体也染上难闻的药味,然后将包袱里的旧衣服穿在身上,再掏出帕子捂住口鼻,朝着城门走去。 守城军官问话,宇文玥只是一个劲地咳,断断续续道:“官爷,我、我得了痨症,自、自知时日无多,赶着回家、回家……” 还不及她说完,守城军官便唯恐避之不及,脸偏向一边,挥挥手示意她走,似乎看她一眼都会染上痨症。 宇文玥捂着帕子偷笑,迅速地走出了城门。 接下来的路程便顺利了很多,宇文玥买了一匹马,快马加鞭,终于在十天之后到了前线。 彼时她穿着简单的衣服,站在驻军大营之外,对着守门的士兵道:“我要见你们将军。” 士兵也是个老实人,他和善地笑:“姑娘,这是军营,不是女子该来的地方,将军更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赶紧回去吧。” 宇文玥扶额:“我是长风公主,我要进去见我的五哥和六哥。” 士兵错愕,想是将她当成了神志不清之人,好言相劝:“姑娘,长风公主此次应在长安,怎会来这里。你家在何处,待午休时我送你回去吧。” 宇文玥大受打击,也不再与他纠缠,索性放开了嗓子大喊:“五哥、六哥,阿玥来看你们了!” 她的声音清脆而响亮,宇文直当时正在营帐里给探看宇文宪的伤情,听到她的声音,手指微微一抖,她居然跑到这里来了,随即苦笑,果然……是她的风格…… 将风尘仆仆的宇文玥带了进来,她一看到床上躺着的宇文宪,登时红了眼睛,马上扑到他床边,话一出口便被悲伤击得零零碎碎:“五、五哥,你、你怎么样了啊?” 宇文宪眼睛睁开了一条缝,见是宇文玥,笑了起来:“莫哭,不妨事。” ------------ 027 仇人相见 分外眼红 “怎么可能没事?!”宇文玥鼻子通红,索性大哭起来,“怎么可能没事……” 宇文宪右胸被裹得严严实实,却还透着丝丝血红,绝对是伤得很重,况且宇文宪自受伤到现在少说也有半月有余了,却还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怎么可能没事嘛…… 见宇文玥哭得越发起兴,宇文宪哭笑不得,他腿部也受了伤,不能自由行动,便示意宇文直扶他起来,宇文玥忙擦了眼睛,和宇文直一起将宇文宪扶起来,让他靠在床边。 宇文宪伸出手为她拭去残余的泪水,努力掩下虚弱,笑道:“一来就哭鼻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死了呢。” “呸呸呸!”宇文玥啐了一口,怒道,“五哥,不许乱说话!” 宇文直倚在墙边,道:“如果我没猜错,你这次是偷偷溜出来的吧,四哥该派人来寻你了。” “这一路上,四哥的人都没能把我抓回去,我已经到了这里,他们还能把我抓回去不成?横竖回去的时候遭四哥一顿骂好了,反正我已经习惯了。”宇文玥得意地笑道。 宇文直忍不住敲她的头:“都是四哥把你给惯的!” 此时,军医派了人送来汤药,宇文玥马上接了过来,眉头紧蹙:“这张野也真是的,比我早走半天,却到了现在还不来!” “你就别怪张副将了,”宇文宪就着宇文玥递过来的汤勺,喝了一口,“他带了太医和一些药物,怎赶得上你的单骑。” 宇文玥不置可否,转而问道:“现在战事怎么样了?” 宇文直双眼微眯:“兰陵王果真名不虚传,他一来,我军先前的优势便全没了,如今两方都在僵持着。” 兰陵王…… 宇文玥暗暗握拳,伤她之仇还没报,他居然还伤了五哥,不可原谅,绝对不可原谅! 这两天双方一直在停战状态,宇文玥在军营里住了下来,每天为宇文宪端茶送饭,为他熬药煎药,辛勤伺候。张野在宇文玥到来的第二天才到,还来不及吃惊,就被宇文玥狠狠瞪了一眼。 木已成舟,料想宇文邕不会再让人抓她回去,宇文玥便写了一封信,痛诉自己的“可恶”行为,并恳切表达了自己愿回去后受罚的决心。喜滋滋将信封封好,派了一个人给送了回长安。 又过了几日,宇文玥将热腾腾的汤药熬好,端了进来,给宇文宪一口一口喂着。宇文宪觉得自己让妹妹伺候,着实不好意思,几次想自己来,被宇文玥一瞪,便不再说话了。而宇文直则埋头在看地图,偶尔抬头调侃,叹自己怎没有那福气,可得宇文玥的伺候,宇文玥则毒舌反击:“要是你胸口也破了一个窟窿,那我就给你端茶倒水,毫无怨言。” 宇文宪暗暗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胸口,窟……窿……不至于吧? 宇文直听了这话,挑眉一笑,正准备说话,就听得士兵来报,兰陵王今日率兵出战了,如今正在喊战。 “啪”地一声,宇文直已经放下了手中的地图,然而听那声音,几乎是用砸的。 宇文玥已经跑到了营帐门边,撩了门帘回头道:“我、要、上、战、场!” 一字一顿,带着不可抗拒的决心。 宇文宪与宇文直皆愣了一下,而后宇文直大步走了过来,好看的桃花眼盛满了怒气:“胡闹什么!哪儿都不许去,留在这儿好好照顾五哥!” 宇文宪也挣扎着爬起来,却因为激烈的动作扯到了伤口,不禁咳嗽起来,却还断断续续道:“阿玥,五哥不、不许你上战场!” “兰陵王伤我五哥,这仇我一定要亲手报了!”宇文玥咬牙,不肯退让。 宇文宪嘴角溢出一丝笑,身体缓和了很多:“傻丫头,五哥的仇不需要你去报。” 宇文玥倔强地不肯低头,却不知该说什么,一时杵在了门边。 “五哥的仇我来报,你就无需掺和了。”宇文直走过来,将宇文玥轻轻往营帐里面推了推,“你和五哥就安心地等我回来吧。” 宇文直走后,宇文玥一直坐立不安,宇文宪瞧她脸色,只她此时心里又在乱想了,便一刻不停地支使她干这干那,让她无暇思考。 又说要喝水,刚刚坐下的宇文玥起身,倒了满满一碗水:“喏,五哥你今天怎么了,老是要喝水?” 宇文宪望着满满一碗水,心里像吃了一根苦瓜似的,面上还不能表现出来,只能淡定地接过,支支吾吾地回应:“大概、大概是伤口结痂,需要的水多一点吧……” 宇文玥没有去思考伤口结痂和水有什么关系,而是又陷入了惶惶不安。六哥不可能放任五哥受伤,那么当时定是他们两个一起对付兰陵王了。在这种情况下,兰陵王全身而退,还伤了五哥,足见其功力深厚。那么……六哥一个人去对付兰陵王,真的没关系么?更何况,斛律光也来了,他还带来了他的儿子。如果斛律光带来的是斛律钟都的话,那就更不妙了,这三个人都不可小觑。 思前想后,宇文玥一跃而起:“不行!我要上战场帮六哥!” “阿玥!”宇文宪慌忙喊住她。 宇文玥回头说了一句“我很快就回来”,便掀开帘子走了出去。宇文宪挣扎地从床上爬起,却猛然又栽到了地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宇文玥离开。 大部分士兵都去沙场了,留在营地里的人很少,这些天他们也已经知道长风公主来到了这里,平时对宇文玥很恭敬,也从不限制她的活动。宇文玥派人牵来一匹马,摸了摸,一跃而上,猛然驾着这匹马冲了出去。 后面的士兵不知所措,忙跑回营帐内请示宇文宪,宇文宪狼狈地跌坐在床边,听闻宇文玥已经驾马而走,无奈道:“罢了。”就算他们去追,也不一定追得上了,不过有宇文直在,宇文玥倒不至于受多大伤害。 战场上一片混乱,鲜血淙淙流动在贫瘠的土地上,不断有人倒下,又不断有人挣扎地站起来。周而复始,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国家努力着。 宇文玥牵紧了缰绳,一路直奔着兰陵王而去。 这次兰陵王和斛律光都出战了,宇文直纵使武功高强,遇上这两个“齐国守护神”,也吃不消,身上已经受了好几处伤。宇文玥见状,更是悲愤,策马跑过去,对着宇文直喊道:“六哥,兰陵王高长恭交给我了!你专心对付斛律光就行了!” 宇文直一愣,没想到宇文玥居然还是跑上了战场,但情势让他不暇多想,只有道一声“小心”,便将全部矛头指向了斛律光,眼角留了余光留心宇文玥。 “高长恭!”宇文玥长鞭挥舞,嘴角冷笑,“好久不见。” 由于出门匆忙,宇文玥压根没带面具,此时脸上没有一丝遮蔽,眼神明亮,带着必胜的决心,清丽得不似凡俗女子。 是啊,好久不见…… 高长恭心思莫辨地看着宇文玥,当初他们都以为突厥之后,两个人当面敌对的几率会很小很小,但是没想过不过半年,两人居然再次于战场相遇。 这是……天意么? 天意要他们敌对。 ------------ 027 两相对阵 处处退让 宇文玥将鞭柄叼在嘴上,用手将头发拢了拢。她跑出来时,忘了将头发束起来了,此时发丝凌乱,飘到了眼前,挡住了视线。 时光似乎停滞了下来,没有士兵冲到他们之间来,高长恭也没有动,静静地等宇文玥束好头发。 那天是艳阳天,很热,束好发之后宇文玥额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她大大咧咧地一把擦去。 “兰陵王,你可还记得我是谁?”宇文玥目光灼灼地看着高长恭,似乎能透过面具看到他的全貌。 高长恭笑了笑,然而微笑全被面具挡住了:“当然记得,邙山之战时周军将领便是你。” “那好,新仇旧恨我便在今天一起报了!”宇文玥狠戾地抛下一句话,挥舞着鞭子便冲了过来,犹如天上势不可挡的鹰。 还是和上次一样,一个拿了鞭子,一人拿了银色长枪,然而两人的心境却天差地别。对宇文玥来说,高长恭是伤了她又伤了她哥哥之人,而对高长恭来说,宇文玥不仅仅是齐国的敌人而已,她还是……自己在突厥那几个月里的朋友。 和自己一起重重过关,和自己一起勇斗老虎,和自己一起赛马微笑,和自己相处了好几个月的……朋友。 所以,宇文玥招招狠厉、步步紧逼,高长恭却无法强迫自己使出全力对付她。 同是习武之人,宇文玥自然看出了高长恭的有意退让,心里不禁疑惑。为何要对她退让?难不成是陷阱?宇文玥暗暗存了心,千万别像上次一样,被他引至野外,一招穿腹。 高长恭不主动攻击,只是见招拆招,这让宇文玥很无力,照这样打下去,他们打到明天都不会有结果。本来愤怒满满的心,在高长恭不紧不慢的招式中,渐渐变成了无奈。高长恭的举动太奇怪,她甚至还冒险,特意留了一个破绽让高长恭看到,谁知道高长恭竟然视而不见。 “兰陵王!”宇文玥忍不住了,索性停下马,与高长恭就这样对峙着,“你到底想怎样?” 高长恭也停了下来。 他们四周,是士兵、是痛呼、是鲜血、是死亡、是兵器相接时发出的碰撞声、是刀剑插入身体里带出的血肉分割的声音…… 两人面对面,似乎与这个世界分离,高长恭轻笑一声:“有些人即使是敌人,我也不想去伤害。” 宇文玥觉得眼前这个兰陵王,脑子……似乎有点问题。不想去伤害?那她肚子上的伤从何而来? 瘪瘪嘴,宇文玥不想再与他徒费口舌,他不想伤害她,不代表她不想伤害他,她宇文玥巴不得将眼前这个齐国的兰陵王打得落花流水,然后五花大绑地拉回去,在长安的大街上巡游! 再次出招,宇文玥更加毒准,高长恭却仍旧不愿与她动真格。 一鞭子甩出去,趁着高长恭将鞭子格开之机,宇文玥迅速骑马赶进,另一只手中握了一把长刀,是她赶过来时从旁边的士兵手上夺过来的。 高长恭自然快步后退,长枪刺了过来,预备将长刀也格到一旁。 不是不想伤害我么?宇文玥狡黠一笑,做出了一个十分冒险的举动:她将长刀迅速收了回来,脖子迎着长枪伸了过去。 高长恭见状,脸色一僵,慌忙将长枪收回来,趁着这个间隙,宇文玥收回去的长刀又拿了出来,狠狠往高长恭身上刺去! 高长恭躲避不及,右胸顿时流出热烘烘的鲜血。 很好,和五哥一样的位置,这叫“以口还口,以牙还牙”。不对,兰陵王还欠她一刀呢,宇文玥一手执着长刀,一手挥着鞭子,又追了上去。 不知从哪儿凭空伸出一把长剑,生生地阻隔了宇文玥,宇文玥顺着长剑望过去,原来是斛律光! 斛律光刚刚与宇文直打得难舍难分,却余光瞥见高长恭居然被伤了,于是匆匆甩开宇文直,忙往这边赶了过来。 “鸣鼓收兵!”斛律光下了命令。 “哎……”宇文玥想追上去。 “别追了。”宇文直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她旁边,“这一战我们胜了,再追下去可不一定了。” 宇文玥回头,见宇文直身上已经有好几处伤口了,姜还是老的辣,看来斛律光“落雕都督”的称号名不虚传。 “六哥你不行啊,我对阵齐国有名的兰陵王都没受伤,你居然伤了好几处哎。”回去的路上,宇文玥看他伤口几乎不流血了,便知道他伤得并不重,于是调侃起来。平时都是宇文直压她,今天好不容易有机会压回来,宇文玥心情很好。 “你似乎忘记了,”宇文直桃花眼微挑,“斛律光也是齐国的名将呢。” 宇文直轻飘怪异的语气成功地让宇文玥后背一阵冷汗,忙收住嘴,不敢再戏弄。惹毛了他,保不准他好了之后怎么整她呢。被欺压惯了,宇文玥在宇文直面前,把骨气都丢掉了。 “你这没良心的丫头,五哥受伤,你端茶送水,我受伤了,你冷嘲热讽,待遇差别怎么这么大。”快到军营了,宇文直状似无意地低声开了个玩笑。 宇文玥充满负罪感,她开始只是开了个玩笑,六哥怎么当真了?她忙解释:“六哥和五哥都是一样的,你受伤了,其实我也会端茶送水的!”说完,赶紧亲自跑到军医的营帐里去了。 宇文直嘴角微弯,看着她的背影,露出狐狸般的微笑,这丫头,这么容易上当啊,真是傻的可以,这两天,他终于也可以享受一下太上皇的生活了。 晚上,兄妹三人在营帐中商谈进一步的计划,宇文玥便道:“兰陵王高长恭已经被我重伤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我潜入他们的营地里,将高长恭一道灭了,这样大周就少了一个劲敌。” 宇文直惬意地喝着宇文玥孝敬的茶,慢悠悠道:“恐怕你还没潜入他的主帐呢,就被齐军发现了。到时候将你绑成一个粽子,挂在城楼上,可不好看。” 宇文宪默默想了想宇文玥被绑成粽子的模样,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瞪了他们两人一眼,宇文玥郁闷地说道:“难不成等他们蓄精养锐了,再硬碰硬地打一场?那样大周还是没有多少胜算的。” “你这丫头,天天忧国忧民的干什么?”宇文宪笑着看她,笑容却渐渐消失,“其实你若像其他公主一样,日日开开心心地做你的公主,不要天天想着大周该如何稳固,宇文护该如何铲除,五哥……会很高兴的。” 宇文玥嘟了嘟嘴:“我知道了,那我先回营帐了。” “嗯,去吧。” 宇文玥回到营帐,却没有睡下,她思前想后了很久,还是决定夜探齐营。 能像其他公主一样无忧无虑地生活固然好,但她更喜欢由自己的本心做事,无关乎危不危险,只凭着心之所想。 这样,她才会快乐,不是么? ------------ 029 夜探齐营 皇帝倾心 深夜,宇文玥探头从营帐里出来,眼前凭空投下一片阴影,她抬头,讪笑不已:“呃、呃,六哥,你出来赏月啊?” 宇文直一手拎着她的衣领,将她提溜了进去:“就知道你这丫头贼心不死。” 宇文玥苦着脸,还没说话,宇文直便径自出去,唤来士兵:“多派几个人过来,给我好好守着她。” 宇文玥一头栽在床上,用被子捂住了头。 之后的几天,宇文玥和宇文直如同猫和老鼠,一个拼命地想去齐营刺探军情,一个每次都将她逮了回来。宇文玥气极,但体内的倔强性子却被激发出来,原本夜探齐营也算不得非干不可之事,被宇文直这么一阻挠,她反倒非干不可了。 又是一个夜晚来临,月色皎洁,本来是不利于刺探的,但宇文邕传来了一封密信,此时宇文直召集了一众副将,正在商讨军情,实在是难得的机会。宇文玥已经顾不得利不利于刺探的事情了,她赶紧将夜行衣穿上,还蒙上了一块黑布,罩住自己的面容,顺便将碍事的头发也束进了黑布里。 黑衣与黑夜融为了一体,纵然皎洁的月光使她容易暴露,但宇文玥轻功了得,行动迅速,走路几乎没有声音,所以她从营帐里出来,一路很轻巧地绕过了看守士兵的视线。 两军驻扎得不算太远,宇文玥脚步极快,很快就逼近了齐营。 偌大的齐营和周营一样,都只剩下了星星点点的几处灯光,一些士兵虽然困倦,但仍旧强打着精神放哨守卫。 宇文玥一眼就看出了主帐所在,她偷偷摸摸接近齐营的外围,靠近一个正打着瞌睡的小士兵,双手一勾,便将小士兵的脖子勾住,在他还来不及叫喊之时,宇文玥便将他打晕。 换上小士兵的衣服,宇文玥低着头往主帐走去。 “哎,你是谁?”前来巡逻的一个士官见她行色匆匆,便问住她的脚步。 宇文玥停了下来,微低着头,模仿男子的声音:“我刚刚换了班,正要回去。” 士官不疑有他,嘱咐道:“即便不是你值班,也警醒一点,有什么动静赶紧起来,别睡糊涂了。” 宇文玥应了一声,士官方才走开。想起士官说的话,宇文玥暗暗思忖了一下,一个士官干嘛对已经值完班的士兵嘱咐这些?而且齐营守夜值班的人好像太多了些,齐营今晚着实有点怪…… 走了一段路,接近了主帐,宇文玥见主帐守卫森严,不禁有些苦恼,该如何窃听点秘密呢? 此时,守在主帐前的士兵看到她,挥手唤道:“哎哎,过来一下。” 宇文玥莫名其妙,看了看四周,的确没人,那么这个士兵是在叫她么? “别看了,就是你!”士兵压低了声音喊道,看上去十分焦急的样子,“快过来一下!” 唔,这样的话就离主帐近了啊,宇文玥快步走了过去。 “这位小哥儿,有什么事?”宇文玥粗声问道。 “我……”士兵颇有些不好意思,“我尿急,你能替我一会儿班吗?” 替班?!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宇文玥爽快一笑:“交给我好了,保证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那士兵笑了,手往宇文玥肩上一拍,差点将宇文玥拍得吐血:“兄弟,谢了!你住哪儿?改日请你喝酒!” 宇文玥被拍得生疼,却不好表现出来,只好随意地指了一个方位,士兵这才捂着裤裆离开。 守在这个主帐四周的大约有二十来人,宇文玥不可能明目张胆地探听消息,于是她只有悄悄后退、后退,直到背部抵上了帐篷。 伸直了耳朵,宇文玥隐隐约约听到了帐篷里面传出了声音,然而听不真切,只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词语。 “受伤”……“担忧”……“劳心”……“皇上”……皇上! 宇文玥一惊,难道齐国的皇帝因为兰陵王受伤,亲自来看他了吗?如果自己杀了兰陵王和齐国的皇帝,那么即使斛律光还坐镇齐国,齐国也势必会大乱,那正给了周国一个好时机! 想了想,宇文玥不敢确定,于是看了看四周,还好,因为是深夜,很多士兵都恹恹欲睡,似乎没有注意到她,她再瞧瞧挪了挪位置,侧了身子,然后趁众人不备,拿出宇文邕送她的小刀,在帐篷上轻轻戳了一个小口子。 往里面看去,烛火明亮,她第一眼就看到了……“斛律钟都”。 他依旧俊美,然而脸色略显苍白,他面前坐了一个人,似乎正在与他交谈。 那人挡住了“斛律钟都”的身体,但由于宇文玥的位置略偏,所以她能清晰地看到—— “斛律钟都”穿着白色的里衣,外面披了一件外袍,那里衣太薄,以致于宇文玥能清晰地看到,里衣下面,“斛律钟都”的右胸被层层包扎了。 那是她刺伤“兰陵王”的地方! 一切不明自喻。 “斛律钟都”就是传说中的“兰陵王”高长恭,“斛律钟都”只是他用来欺骗她的代号而已,他一直都是兰陵王,他一直……都在骗自己。 亏她还将他当成朋友。 多么可笑啊。 在那一瞬间,宇文玥甚至想哭,因为付出真心对“朋友”,却遭到欺骗,即使对自己说那没什么,反正也就认识高长恭几个月嘛,但心里终归是难过的。 擦了擦泪,宇文玥没忘记自己来这里的主要任务,于是又朝着里面看,只是在看到高长恭时,心里不由得愤愤,当时那一剑怎么不刺得更深一点! 里面坐着四个人,围着小矮桌两两对坐,宇文玥看不到和高长恭对坐的那个人的样子,而高长恭的左边坐着的那个人她认识——斛律光。 高长恭右边那个人只留下半张脸能让宇文玥看见,那人年纪看上去比高长恭略大几岁,相貌虽比不上高长恭,但亦面若冠玉,俊朗无比。 斛律光带来了一个儿子上战场,那么这两人之中,定有一人是斛律光的儿子,而能与他们三个对坐之人,一定身份尊贵。宇文玥觉得,自己刚刚听到的“皇上”二字并非幻觉。 据说齐国的皇帝高湛也只比高长恭大几岁,是不是右边那个呢?可是斛律光的儿子们也都年纪不大,而且她看不到高长恭对面那个人的面容,万一也是一个年轻的男子呢? 齐国的皇帝到底是哪个,宇文玥也弄不清楚。 此时,方便归来的士兵突然一声暴喝:“你在干什么?!” 宇文玥这才发现,由于看得太过忘情,她几乎将脸贴到了帐篷上。 她快速反应过来,匆忙逃跑,主帐里的四人都快步走出来,其中一人几步上前,一把想抓住她。 宇文玥奋力逃跑,齐国和周国的士兵一样,头上都会系一条同色汗巾,这人将她系在头上的汗巾抓住,还顺带攥住了一些她的发丝,预备将她一把扳过来。 这样就想抓住她?宇文玥哼了一声,拿出小刀,往头上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那人躲避不及,手背上被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宇文玥飞快地左踢右撞,拿着小刀左右挥舞,赶紧往回逃。 “皇上!您没事吧?!”齐国的某个副将忍不住惊呼,自以为这是表现自己的好时机,却不知这暴露了高湛的身份。 宇文玥听到,忙转身看去,可惜当时她逆着光,而高湛顺着光,所以她压根看不清高湛的脸,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高湛就是刚刚主帐里坐在高长恭前面之人。 而她此番一回头,众人却都将她看得一清二楚。 高长恭重重一愣,不知该作何反应。 而高湛,却已经看痴了。宇文玥明眸皓齿,在月色的照耀下,尤显动人,而她因看不清他的样子而茫然的神色,显得那么可爱。高湛从未在齐宫看到过,眼睛这么澄澈之人。 就在宇文玥转头的一瞬间,她已经被士兵重重包围,她心下暗惊,这下,很难逃出去了。 ------------ 030 心有不甘,前往邺城 此时,一阵铁蹄声破空而来,宇文玥透过人群,看到了宇文直驾马而来,身后跟了大约一百多人。 两方交战,宇文直一路直骋,不惧任何人,将宇文玥拉了一把,拉上了自己的马。斛律光和他的儿子赶紧追了上去,不知为何,高长恭却不想抓她回来,于是捂着胸口,并没有去追。 “收!”宇文直一声低喝,却见斛律父子朝自己追来,不由得皱眉。 “别追了!”高湛突然开头,斛律父子只能停下来,不解地看着他。 高湛什么也没说,回了自己的营帐,高长恭也不解高湛的心思,但什么也没说,只是派了太医去他的营帐里,替他包扎手背的伤口。 因为那晚的遇刺,斛律光、高长恭及军中将士都请求高湛回宫,高湛脑中萦绕那晚的女子的面容,长久地沉默。 斛律光告诉他,那女子名唤宇文玥,是周国的公主,上次她突然冲进战场,便是她伤了高长恭。斛律光这样一说,高湛便更为感兴趣了,这世上能伤得了高长恭的,能有几人?他当时看了看高长恭,用眼神询问他,高长恭却道:“是我疏忽了,中了她声东击西之招。” 宇文玥。 他反复咀嚼这个名字,她是周国的公主,那便是他战胜周国之后,无论如何都不能留的。斩草除根,这是帝王之道。那……又何必庸人自扰? 高湛眸子里射出锐利的光芒,既然那丫头迟早要除去,那又何必想着她?回宫之后,宫里佳丽三千,还怕找不出比她更好的?哦,对了,也该吩咐礼部了,多找些女子进宫。 这次他前来一是为了高长恭受伤之事。高长恭与他自幼一起长大,是他在淡漠的皇宫中唯一一抹亲情,所以听闻他受伤,他便马上亲自赶了过来。这二来,却也是为了振奋军心,骁勇善战的兰陵王此番被敌军所伤,自然士气低落,此时他若御驾亲临,自然能起到鼓舞军心的作用。 而现在,经过多日休养,高长恭的身体好了很多,而他那晚遇刺,此时军中之人人心惶惶,唯恐他再次遭到刺客,他再留下来,有害无益。 “朕明日就离开。”高湛突然开口说道。 斛律光松了一口气,吩咐身旁的副将明天送高湛回去。 “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九叔放心,”高长恭看着他,缓缓说道,“臣侄必不辱使命。” 高湛微微一震,目光也变得柔软起来,“九叔”,那是高长恭少时对他的称呼,到了他登基,这个称呼就很少用了,重新听到这两个字,心里竟出人意料地柔软,天家还是有亲情的。 他难得地笑了笑:“好!朕相信你、斛律将军和恒伽一定能为我大齐守住这万里河山!” 高长恭嘴角微弯:“嗯。” 斛律光虎目含泪:“谢皇上信任!” 和他们坐在一起的那个少年一直没说话,见自己父亲因为皇上的话感动得热泪盈眶,仍旧是面无表情。他叫斛律恒伽,是斛律光的四子,在朝中担任中书令,一个清闲的文官,如同他自己所愿,清清闲闲、远离政事。只是父亲一直希望他和长恭一样,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于是这次将他带了过来,长恭知他志不在此,便让他留下做了军师。 高湛回了邺城,临走时,他心念一动,找来斛律恒伽,让他凭着那晚的印象,将宇文玥的画像画出来。斛律恒伽极擅音律与画画,便花了一个时辰,为高湛奉上了一张栩栩如生的画卷。高湛携了画卷,满意离去。 而宇文玥那天晚上被救回来,自然被骂得狗血淋头,这次素来看不得她挨骂的五哥也不帮她了,由着宇文直挑着眉眼讽刺挖苦。 宇文玥知道,宇文直是因为太生气了,才这样嘲讽她。然而她杵在他面前,默默承受他的怒气时,心里却在想着另一件事。 没错,她还在想着“斛律钟都”是“高长恭”的事。 被欺骗的感觉到现在还萦绕在胸中,似乎怎么也无法消除,只要想到她从中窥探的那一眼,“斛律钟都”坐在那里,右胸缠着纱布,只要想到她逃跑中回过头那一眼,“斛律钟都”诧异的样子,她就无法止歇愤怒。 原来被人欺骗是这么难过的一件事情。 第二天,宇文玥自然被遣回了长安,张野亲自“押送”,宇文玥没有反抗。 回了长安,宇文邕自然知晓了此事,少不得又将她喊过去说了半天,只是言辞没有宇文直那么犀利。宇文玥没有辩驳,都是她自己活该,要去探听什么机密,结果唯一探听到的“机密”就是兰陵王的真实身份。这个“机密”还不如没有探听到呢,起码她记忆中在突厥结识的短暂朋友只是“斛律钟都”而已。 想想看,自己还真是个傻子。 当初被高长恭所伤,差点死去。不知他怎么想的,居然又救了她,于是她便傻傻认为他是她的“恩人”。 去突厥的路上重逢,他没有告诉她名字,她当时就该起疑,可她没有,反而什么都不问,还将自己的乌玉簪作为报恩之物送给了他,那可是她最喜欢的簪子…… 到了突厥,他说他是斛律钟都,她愤怒了,愤怒之后她却没有怀疑,后来反而和他约定,成为了朋友…… 其实高长恭一定在心里笑话了她很多次吧,笑她那么傻,居然被他耍得团团转。 高长恭一定像观赏猴戏一样,看她一厢情愿地视他为朋友吧! 这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说不定,当初高长恭刺伤她却救了她,是为了从她身上打探周国的消息,而她对国家秘密却守口如瓶,高长恭见打探不到什么,才转而改变主意,将她视作猴子,看她耍猴戏呢! 宇文玥越想越气,便怀着最大的恶意揣测高长恭,揣测到最后,自己便信以为真,越发气得发抖,于是做出了一项重大的决定。 她要去邺城!她要想办法杀了高长恭泄愤! 这个想法从诞生之日起便一直存活在了宇文玥的脑海里,后来三军停战,突厥的部队回了突厥,张野留下驻守,宇文宪与宇文直带着大部队归来,而齐国,斛律光留下驻守,高长恭与斛律光的儿子一起回了邺城。 听到了这个消息,宇文玥心头的想法更加明晰。 在宇文宪与宇文直还没有归来的时候,宇文玥已经计划好了逃出长安的一切事宜。只不过她此行应该会离开很久,至少一年半载是回不来的,所以她想在离开之前,再看一眼她的哥哥们,于是巴巴地等着他们回来。 那天宇文宪和宇文直归来,宇文玥看到他们与过去并无二致的面容,暗笑自己太多愁善感了,他们两个并没有什么变化嘛,也对,她离开军营也才两个月而已。 接风宴之后,宇文玥终于开始实施她的逃跑计划,考虑到宇文直一定会想出用小谢和阿喵威胁她回来的办法,宇文玥便在计划中加入了小谢和阿喵。 因为最近两个月宇文玥表现良好,宇文邕没想过她最近还能惹出什么事情来,只当她从那件事上吸取教训了,于是和从前一样,并没有限制她在长安城里的自由。 于是在白天,两人一猫正大光明地出宫门了。在宇文玥事先安排的人手的帮助下,夜里,她们终于出了长安城。 邺城,很快了…… 如果宇文玥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也许她会纠结地停在城门口。留在长安,她会在乱世中安乐一生;去往邺城,她会体会到这世间所有的痛苦、哀伤、快乐和绝望。 “如果”只是“如果”,那天的宇文玥义无返顾地朝着邺城出发了。 ------------ 031 恶少抢亲 公子救美(1) 因为乱世之中,女子的身份比较容易招惹是非,所以宇文玥和小谢依旧像去突厥那时,换了男子装扮。又因为小谢不会骑马,到时候两个“男子”共骑一马招摇过市,难免惹得路人侧目,流言纷纷。何况还有阿喵这个吃不了苦的家伙,让它天天被抱在怀里忍受炎热的日头,它一定会造反。所以,宇文玥雇了一辆马车,顺便请了一位车夫,但这样一来,她们的行程就慢了很多。 雇来的车夫姓刘,宇文玥便唤他刘叔。 刘叔大约五十多岁,是周国人,做往来长安与邺城的车夫已经十多年了。虽然齐国与周国向来不和,但来往长安与邺城做生意之人却不少,所以刘叔这类车夫,便是专为那种做小生意,买不起马车也雇不起车队的商人准备的。 而宇文玥则谎称她与小谢是去邺城游玩的,刘叔没有怀疑,却看着她们语重心长劝道:“两个秀气小哥,还是别去那么远的地方吧,万一让人知道你们是周国人,岂不危险?” 宇文玥笑眯眯道:“不让人知道便好了,刘叔你来往长安与邺城这么多年,不是也没遇上危险嘛。” 刘叔胡子一翘:“谁说没遇到危险?当初我差点让齐人给一刀咔嚓了!” “还有这等事?”宇文玥诧异。 刘叔苦笑一声,又道:“罢了,往事不提也罢,只是这邺城真真危险,我可偷偷告诉你,齐国那皇帝脾气十分喜怒无常,宠信一大帮子佞臣,那些佞臣的狗腿子便天天在邺城作威作福,你们到了那儿可当心点,千万别惹上了那伙人!” “谢刘叔提醒。”宇文玥乖顺地笑了笑,那天晚上她夜探齐营,由于光线问题,她看不清齐国的皇帝长什么样,但早就听说齐君暴虐,如今又从刘叔这里得到证实,宇文玥心里不禁又喜又悲。 喜的是齐君荒唐,齐国气数已尽,用不了多久,周国一定能统一北方,那时候四哥会实现他的宏伟大业,将千里江山治理得国富民强,还百姓一个安居乐业的盛世!悲的是,有这样的齐君,齐国的百姓日子必定不好过,虽说不是周国子民,与她并无关系,但毕竟都是无辜的平民百姓…… “沈公子,你怎么了?”刘叔见她不说话,轻声唤她。 宇文玥醒过神,唇角带笑:“齐君果真如此暴虐的话,我看齐国的气数……” 她还没说完,预料到她即将说什么的刘叔忙扯住她:“公子休要多言!” 宇文玥噤了声,刘叔叹了一声:“公子哥儿就是口无遮拦。” 过了一会儿,四周静悄悄,路途实在无趣,刘叔又忍不住低声道:“虽说我是个周国人,但我看这齐国也不是那么容易……” “此话怎么说?”宇文玥好奇起来。 “且不说有斛律光坐镇,光是近来风头正盛的兰陵王,我看齐国就很难找出能够与之匹敌的。” 听刘叔提到高长恭,宇文玥心里咯噔地跳了一下,她问:“刘叔经常去邺城,想来您应该比我了解,这兰陵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刘叔捋了捋胡子:“兰陵王宅心仁厚,听闻齐国的皇上赏赐了他什么东西,他一定都拿起与士兵一同分享,总之是个君子啊。” 他才不是君子呢!宇文玥嗤之以鼻。本来以为从刘叔这儿可以知道一些关于高长恭的事,没想到刘叔也是“听闻”,宇文玥失望不已,继续与刘叔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终于在十多天之后的傍晚到了邺城,宇文玥与小谢不舍地挥别刘叔,在邺城里寻了一所客栈住下。第二天一大早,宇文玥带着小谢和阿喵一起出来逛逛。 邺城与长安一样繁荣,街道上人来人往,吆喝声、叫卖声、吵骂声混合在一声,纷纷向宇文玥的耳朵叫嚣着冲来。也许是因为沿途比较宁静,现在猛然置身在吵闹之中,宇文玥倒还有些不习惯,忙用手捂住耳朵,按压调适。 “公……子,你怎么了?要不咱们回客栈吧?”小谢担忧地问。 “没事。”宇文玥放下手,继续在大街上走着,留心观察邺城的风土人情。 远处忽然传来吹吹打打的声音,而且越来越近,宇文玥心道,敢情今日有人成亲?众人都自动自发地退到一边,宇文玥和小谢也跟着百姓一同退了下来,宇文玥伸长脖子,想看看齐国成亲是个什么样子的。 这条街本来很宽,但因为成亲之人排场很大,仪队几乎充塞整条街,所以路边围观的百姓便挤成一团,宇文玥与小谢也不能幸免,阿喵更是在小谢怀里喵喵直叫。 “这人是谁啊?怎么排场这么大?”宇文玥拉过身边一个人,问道。 “这你都不知道?!”那人瞪大眼睛,“他是和士开大人认的干儿子朱子君,如今正得和大人欢心呢。” 朱子君……?没听说过。宇文玥见那队伍渐渐移动过来了,朱子君穿着大红袍子,胸前挂着红绣球,面上却是一股子萎靡样,让宇文玥第一感觉便是厌恶。 宇文玥无心再看,却听得刚刚那人同旁边之人交谈:“朱公子这次准备抢哪家的姑娘啊?” 另一人回答:“城北的莫家姑娘,年方十五,长得那叫一个水灵!” “唉,有钱有势就是好啊,朱公子家里的姬妾都快五十房了吧?” “五十房算什么?朱公子得了和大人的欢心,以后就是抢个一百房也不是问题啊……” “原来他准备抢新娘子?!”宇文玥一个转身,厉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两人都是一惊,一人拍着胸口压了压惊道:“听你的口音,你一定是外地人了,也难怪不知道。这位朱公子每次看上一个姑娘,不管人家愿不愿意,直接抢来便是,大伙儿都习以为常了,当官的也没有谁敢治他的。” 宇文玥望了一眼渐渐远去的队伍,问道:“刚刚听你们俩的话儿,莫非这新娘子还在家里,他正要过去接过来?” 两人点点头,宇文玥脸色一沉,小谢在她身边多年,早就看出她心中所想,忙握住她的手:“公子,我们还是别惹事吧。” 宇文玥嘴角微微弯起:“反正我们来邺城就是来惹事的。”本来就是准备来杀高长恭的,再多惹几桩事儿也无妨。 街道旁有一件精美的酒馆,此时靠窗的位子正座了两个人。一人拿着酒杯,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子外面,闲散道:“士开,今日你带我出来,不是说你干儿子喜事,邀朕来观看么?怎么现在还在这里喝酒?” 和士开道:“这不还没开始么,等会儿时间到了,士开便与皇上一道去。” 男子不置可否,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 ------------ 032 恶少抢亲 公子救美(2) 宇文玥和小谢一路跟着队伍跑,朱子君虽说骑着马,但整个队伍的速度无异于步行,所以她们两人追得倒也不费劲。 “小谢,等会儿我进去抢新娘时,你就带着阿喵躲人群里,等我抢到了新娘离开了,你就带着阿喵回客栈吧。”小谢死活要跟着宇文玥一起去城北,宇文玥拗不过她,便带着她一起去。此时眼看着朱子君到了一家朴素的小户人家面前,下了马,宇文玥忙吩咐小谢在外等候。 小谢犹豫。 “你和阿喵也帮不上我的忙,到时候我还要顾及你们,反而顾此失彼。” 这下小谢抱紧了阿喵,使劲点头:“公主你放心,我就留在外面,一定不会拖累你的!” 宇文玥赞许点头,便从凑热闹的人群中退出来,绕到这家人的后院,轻轻一跃,便跃进了这家人的院子。 这是个小户人家,因此里面的构造并不复杂,宇文玥猜想女子的闺房应该在最里面,于是她便七拐八拐来到了最里面。 这里有一间房间,十分精巧,窗户上贴了很多大红的喜字。这一定是新娘子的闺房无误了。 把耳朵贴在窗户上,宇文玥听见里面似乎有女子低声抽泣的声音,果然,这个新娘子是不愿嫁的。也是,谁会愿意自己的命运由别人操控呢?何况那个与她共度下半生的人除了靠逢迎之外,没有其他本领了,而且之前还抢了那么多女子。 宇文玥用手指在窗户上戳了一个洞,看见里面不仅仅只有新娘子一人,还有一个老妇人,眼眶含泪,无可奈何道:“雪儿,你就别哭了。谁叫朱子君看上你了呢?咱们无权无势,拿什么反抗他?” 雪儿擦了擦眼泪,垂目看着自己的鞋尖:“女儿明白,只是想到自己一辈子要伺候那个人,难免难过……” 宇文玥看不下去了,伸手推开门。 母女二人以为是朱子君的人来了,慌忙站起身,回过头却发现是一个清秀小哥,不禁奇怪。 “你是谁?怎的乱闯女子闺房,不怕朱公子怪罪吗?!”妇人厉声喝道。突然闯进来一个人,妇人疑她来之不善,便摆足了架势,用朱子君来压她。 朱子君这会儿应该在大堂与雪儿的父亲寒暄,很快就会过来接雪儿,宇文玥见形势急迫,便拉了雪儿的手,对着妇人道:“不是不想嫁给朱子君么?跟我走,我救她出去。” 雪儿大惊:“这、这男女授受不清,你快放开我!” 妇人也横眉怒了:“你从哪儿蹦出来的小伙子,我家雪儿纵然不嫁朱子君,也不会不清不白地跟你走!” 宇文玥一急,便将自己头上戴的头巾扯了下来,任由乌发飘落:“我是女的!” 而那边和士开跟着高湛一路走去,好似是沿着朱子君接新娘子的路线而去,他忍不住问道:“皇上可是往新娘子家中而去?皇上乃万金之躯,实在不必亲自前去,我们不妨等在子君府中便好。” 高湛意味不明地说道:“朕要去看热闹。” 到了城北 他才不是君子呢!宇文玥嗤之以鼻。本来以为从刘叔这儿可以知道一些关于高长恭的事,没想到刘叔也是“听闻”,宇文玥失望不已,继续与刘叔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终于在十多天之后的傍晚到了邺城,宇文玥与小谢不舍地挥别刘叔,在邺城里寻了一所客栈住下。第二天一大早,宇文玥带着小谢和阿喵一起出来逛逛。 邺城与长安一样繁荣,街道上人来人往,吆喝声、叫卖声、吵骂声混合在一声,纷纷向宇文玥的耳朵叫嚣着冲来。也许是因为沿途比较宁静,现在猛然置身在吵闹之中,宇文玥倒还有些不习惯,忙用手捂住耳朵,按压调适。 “公……子,你怎么了?要不咱们回客栈吧?”小谢担忧地问。 “没事。”宇文玥放下手,继续在大街上走着,留心观察邺城的风土人情。 远处忽然传来吹吹打打的声音,而且越来越近,宇文玥心道,敢情今日有人成亲?众人都自动自发地退到一边,宇文玥和小谢也跟着百姓一同退了下来,宇文玥伸长脖子,想看看齐国成亲是个什么样子的。 这条街本来很宽,但因为成亲之人排场很大,仪队几乎充塞整条街,所以路边围观的百姓便挤成一团,宇文玥与小谢也不能幸免,阿喵更是在小谢怀里喵喵直叫。 “这人是谁啊?怎么排场这么大?”宇文玥拉过身边一个人,问道。 “这你都不知道?!”那人瞪大眼睛,“他是和士开大人认的干儿子朱子君,如今正得和大人欢心呢。” 朱子君……?没听说过。宇文玥见那队伍渐渐移动过来了,朱子君穿着大红袍子,胸前挂着红绣球,面上却是一股子萎靡样,让宇文玥第一感觉便是厌恶。 宇文玥无心再看,却听得刚刚那人同旁边之人交谈:“朱公子这次准备抢哪家的姑娘啊?” 另一人回答:“城北的莫家姑娘,年方十五,长得那叫一个水灵!” “唉,有钱有势就是好啊,朱公子家里的姬妾都快五十房了吧?” “五十房算什么?朱公子得了和大人的欢心,以后就是抢个一百房也不是问题啊……” “原来他准备抢新娘子?!”宇文玥一个转身,厉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两人都是一惊,一人拍着胸口压了压惊道:“听你的口音,你一定是外地人了,也难怪不知道。这位朱公子每次看上一个姑娘,不管人家愿不愿意,直接抢来便是,大伙儿都习以为常了,当官的也没有谁敢治他的。” 宇文玥望了一眼渐渐远去的队伍,问道:“刚刚听你们俩的话儿,莫非这新娘子还在家里,他正要过去接过来?” 两人点点头,宇文玥脸色一沉,小谢在她身边多年,早就看出她心中所想,忙握住她的手:“公子,我们还是别惹事吧。” 宇文玥嘴角微微弯起:“反正我们来邺城就是来惹事的。” ------------ 033恶少抢亲 公子救美(2) “让开!让开!”宇文玥拉着雪儿,一把扎进了人群中,一边喊着,一边用力挥开两旁的百姓。 朱府的仆役也一拥而上,一时间人仰马翻。小谢见状,附在阿喵耳边说了几句话,便将阿喵放出。阿喵也冲进了人群中,往这个仆役胳膊上咬一口,转眼又去咬另一个仆役。 人群中不时传出被猫咬到的痛呼声,又不时传出被踩到的人的惨叫,在这兵荒马乱之时,宇文玥拉着雪儿拐进了一条巷子,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也消失在高湛的视线中。 不过,既然她来到了邺城,那么就别想逃出他的手掌心了。 最终,这场婚礼告吹,朱子君气不过,将陈夫子和他夫人关了起来,拷问了他们一番,他们死活不承认他们认识那白衣男子,朱子君便只有将他们仍旧关起来,另外将府里的仆役都派去找雪儿了。 那天高湛与和士开都没有露面,待这场闹剧收场,高湛对和士开道:“士开,朕命你做一件事。” “皇上尽管吩咐!”和士开跪下领旨。 高湛接下来的话让和士开瞠目结舌,一头雾水,不知高湛打的什么主意。但陪伴在高湛身边久了,和士开深深懂得,不该问的时候绝不问,只需去完成皇上吩咐之事就行了。 宇文玥将雪儿救出来之后,七拐八拐地绕了不少地方,见没人跟上,才偷偷地让她把大红嫁衣脱下,然后自己脱了一件外衫给雪儿披上,带着她回了客栈。 小谢也才刚刚回来,听到敲门声,机警地问了是谁,听到了宇文玥的声音,才打开门让她进来。 宇文玥带着雪儿一进来,就弯腰抱起了地上的阿喵,笑眯眯道:“你个笨猫,今天表现不错嘛,晚膳吃鱼哦。”阿喵扭着可以忽略不计的腰身,骄傲地昂起头颅,看得雪儿也忍俊不禁。 “雪儿,你先暂时在这里住下,等我想办法将你爹娘救出来之后,你们一家人就赶紧逃吧。”宇文玥对着雪儿坚定地说道。 “谢谢,”雪儿犹豫了很久,还是问道,“我与你无亲无故,你为何要救我?” “该怎么说呢,”宇文玥苦恼地组织语言,最后笑道,“大概因为我也是女子吧,所以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任何女子跳入火坑。即使这天下都道女子的命运都由不得自己,我仍旧觉得我命由我不由天,全天下女子的命运都该握在自己的手里!” 雪儿震惊不已,死死地看着她。 宇文玥以为她仍旧担心着父母,于是拉着她冰凉的手,安慰道:“你放心,既然我已经揽下了这件事,就一定会让你父母平安来到你身边。” 雪儿沉默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雪儿仍旧在房间里休息,宇文玥像上次出逃一样,脸上贴了狗皮膏药,准备出去打探情况。朱子君已经满城在找她了,只有希望她这模样不被认出来才好。 刚刚打开房门,宇文玥眼明手快地“啪嗒”一声关上,外面站着一群人,不出所料的话,应该是朱府的仆役。 门被撞得砰砰作响,眼看着就要被撞坏,而她们的房间在三楼,小谢会点皮毛功夫,跳下去倒不难,但是雪儿……想都不用想。 心念急转之间,门已经被撞开,宇文玥索性退了几步,让门外的十来号人都走了进来。 最后走进来的是朱子君,他附庸风雅地摇着一把扇子,优哉游哉地坐在仆役抬来的椅子上,看着贴了狗皮膏药的宇文玥,无比嫌弃道:“就你这厮,还敢跟我抢女人?” 宇文玥笑着嘲讽:“朱公子也不自个儿照照镜子,就你那脸皮,我脸上就是贴满膏药也比你强啊。” “死到临头还敢嘴硬?!”朱子君怒了,转头吩咐身边的人,“还愣着干什么?给我上!” 仆役一拥而上,宇文玥将小谢往旁边轻轻一推:“带着雪儿躲一边去。” 因为这些仆役得到命令,不得伤害眼前这个小哥儿,所以他们打起来时畏手畏脚,宇文玥手上没有武器,光是用拳脚,就将这些个仆役打得七荤八素。朱子君在一旁看着,想起干爹的话,心里也十分着急。 “千万不能伤了那个白衣公子,但一定要在我带人来到之前,将他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 朱子君将扇子往旁边一扔,怎么将眼前这个彪悍的白衣人逼至退无可退?那扇子落下时,阿喵正站在那一角落观战,冷不防见有一物朝自己砸来,连忙逃开,却还是被砸到了尾巴,吃痛地“喵呜”了一声。本来想找那个扔扇子的人报仇,但如今的观战更加重要。阿喵瞪了瞪朱子君,摇着尾巴走了几步,换了一个位置,继续全神贯注地看着宇文玥,以便特殊时候它上前“英雄救美”,这样又可以晚上吃鱼喽。 那不是昨天抢亲时扰乱他们的猫吗?朱子君明白过来,随即狞笑,不动声色地来到猫儿的身后。阿喵全身心都在想着鱼儿的美妙味道,没有注意到朱子君的动静。等它反映过来,自己已经被朱子君牢牢地抱在了怀里。 “喵呜!喵呜!”阿喵使劲挣扎。 宇文玥闻声停下,见到阿喵被朱子君扼住脖子,大怒:“放开它!” 朱子君得意:“我就是不放,这么漂亮的一只小猫儿,要是将它摔下楼还真是可惜了。”她这样子,应该是被逼至退无可退的处境了吧? “你敢!”宇文玥像换了一个人,死死盯着朱子君,冷冷而笑,“你要是敢把它摔下楼,我就要你为它陪葬!” 宇文玥的眼神和语调让朱子君不寒而栗,他有些心虚地后退,此时一阵脚步声从楼下传来,越来越近,转眼门口便站了不少人。 站在最前面的便是和士开,此时他却浑然不识朱子君,反而毕恭毕敬地侧了身,躬身道:“公子请。” 高湛一袭华衣,一步一步走进房间,顿时屋子里没有一人敢说话,即便不知道他身份之人,也被他的气势所摄,不敢妄动。 “你是谁?”最后宇文玥开了口。 “我在楼下喝酒,听到了这里的响声,便上来看看。”高湛答非所问。 “所以?”宇文玥挑眉看他,最烦话说到一半便停下的人了。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也许我可以来做个公断。”高湛极耐心地说道。 ------------ 034 识人不清 误入牢笼(1) 宇文玥这下倒惊讶了,她以为只有她是个爱管闲事的主儿,没想到眼前这个人也喜欢管闲事,她指着朱子君,挑衅似的对高湛道:“喏,这个朱子君强抢良家女子做妾,你是管还是不管?我可先提醒你,朱子君据说是和士开的干儿子,而和士开可是齐国皇帝身边的红人。” 朱子君看了一眼和士开,使劲忍着笑。和士开偷偷瞥了一眼高湛,心里对宇文玥无语至极。 高湛眼底也滑过一丝笑意,却没有显露出来,他说道:“哦?这么看来是朱子君不对,那我自然是帮你们。” “你不怕惹上和士开?” “我们九公子是谁,怎会怕什么和士开?”和士开忙抢过话头,“九公子最是仗义执言,只帮占理之人,不帮有权有势之人。” “哦?”宇文玥盯着高湛。 高湛只是站在那儿微微笑着,对她毫不礼貌的打量并不生气。 “你叫‘九公子’?连真名都不敢露的人,拿什么去对付和士开?” 高湛排行第九,因此在外以“九公子”自称,只是他出宫的时间实在有限,所以“九公子”这个名头并没有多少人知道。 他勾唇:“真名也好,假名也罢,不都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公子何必较真?” 宇文玥这下真对高湛刮目相看了,她正准备说话,那边朱子君已收到和士开的眼神,大喝一声打断他们:“你们说够了没有?你这家伙,不要多管闲事,小心我将你一道收拾了!” 高湛仍旧笑着:“是么?” 一瞬之后,朱子君的人和高湛的人打了起来,宇文玥退出战局,眼瞅着朱子君不妨,一头撞了过去。 “啊!”朱子君被撞,连连后退,手上一时松懈,阿喵赶紧挣脱了出来,宇文玥默契地接住,抱进了怀里。 “这些人由他送押官府就行了,我们先出去?”高湛瞟了一眼和士开,转而对着宇文玥说道。 “也好。”宇文玥唤来小谢和雪儿,三人与高湛一道走了出去,在楼下挑了一个座位坐定。 “你也真敢惹和士开呀?不怕在邺城混不下去么?”刚刚坐好,宇文玥便对着高湛说道,然而眼睛里满是赞赏,她宇文玥最欣赏的便是这样敢于拔刀相助之人。 高湛喝了一口茶:“世间自有王法。” 宇文玥一听,忍不住呲之以鼻,齐国的皇帝都能肆意杀人,王法何在?本来想当着他的面说出来,但想到这里毕竟是齐国,还是将喉咙间的话给咽了下去。 此时,上面的打斗已经结束,和士开走在最前面,后面的人,包括朱子君,都被押了起来。 和士开走过来,俯身问道:“九公子,可是现在将他们押送官府?” “当然了,不然你还等什么时候?”宇文玥率先说道。 高湛颔首,示意他按宇文玥所说去做。 和士开将一行人押送至官府,知府循声赶紧出来,见是惹不起的朱子君被押,忙喝道:“你是何人?居然敢绑朱公子!” “放肆!”朱子君对着知府吼,倒把知府吓了一跳。 倒是和士开不慌不忙,礼貌说道:“烦请知府大人暂且离开,我与朱公子有要事商谈。” 知府见朱子君对眼前这人都那么尊敬,便不敢再言,忙说着“请便请便”退了下去。 知府一走,朱子君便迫不及待问道:“义父,那九公子是何人,居然能让您都那么毕恭毕敬?”还让他配合着演了这么一出戏。 和士开冷哼了一声:“面对当今圣上,我能不毕恭毕敬吗?” 朱子君顿时吓得脚软:“他、他是皇上?那皇上不会怪罪儿子吧?”他居然那样凶了皇上…… “没事,”和士开安抚他,“毕竟是皇上自己要求你演这出戏的。对了,你的那些个仆役便先投进牢房里住两天吧,你自己最近也好好呆在府里,不要出来了。我看皇上对那个小子关心得很,万一被那小子发现你没进牢房,皇上没准为了他,就真将你投进牢房了。” “儿子明白!”朱子君忙信誓旦旦,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问道,“那小子是什么人啊,居然能让皇上那么上心?” “不该问的事不要问,记住祸从口出。”和士开瞥他一眼。事实上,他也不知道皇上怎么突然对那个小子如此上心,居然还特意制造了这么一出来吸引那小子的注意。 “是是是,儿子谨遵教诲!”朱子君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忙连声应道。 和士开吩咐完,准备离开,朱子君想到什么,忙问了一句:“那雪儿……” “榆木脑袋!”和士开回身敲了他一下,“世上女子这么多,少一个又如何?如果让那小子知道你仍旧娶了雪儿,你可知道后果?” “儿子不敢了!不敢了!”朱子君慌得下跪,连连说道。 “没出息!”和士开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他当初怎么就认了这么一个儿子呢? 而客栈那边,和士开等人走后,宇文玥琢磨着,毕竟朱子君是邺城一霸,即使送官也不见得会有多重的处罚,顶多意思意思关个两天就放出来了,到时候雪儿一家还是得遭殃,于是她站了起来,对高湛道:“九公子,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先告退了。” 高湛看了一眼雪儿,点头道:“公子请便。” 宇文玥等三人来到陈家,陈家父母居然已经安然回了家,雪儿惊讶不已:“爹娘,朱子君居然放了你们?” 陈夫子也疑惑:“我也不知道啊,今天一大早我和你娘便被放回来了。” 于是一家三口来不及叙旧,便赶紧收拾了细软,趁着夜色还没来临,便告别了宇文玥,踏上了前往异地他乡的旅途。 宇文玥看着他们三人的背影,不知怎的便想起了父亲,如今父亲仙逝,母亲终日热衷于喝酒,如陈家这样的天伦之乐再也无法享受了。 “公主,别难过了。”小谢看她目光怔怔,便知道她又触景伤情了,便摇了摇她的手臂。 “谁难过了?”宇文玥昂起头,“不过沙子进眼睛里了。” “我们回去吧。”她拉着小谢回了客栈。 客栈里,高湛居然还在原来的位子上喝酒,见宇文玥来了,微微笑了笑,然而一开口便让宇文玥羞愧不已:“公子,你脸上的膏药怎么还没去掉?” 她就说怎么陈家夫妇见到她露出了异样的表情,后来他们忙于收拾东西,也就没有说什么,原来…… 宇文玥瞪着小谢:“你怎么不告诉我?” 小谢有些略微委屈:“我忘了……” 天下最悲催的事莫过于养一个缺根弦的丫鬟了。 高湛在客栈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就离开了,然而过了几日,他又来到客栈,与宇文玥把盏言欢。就这样,宇文玥莫名其妙与“九公子”成为了好友。 过了几天,宇文玥想着朱子君应该会被放出来了,为了不节外生枝,她另外找了一处住所,而那天高湛刚好出现,于是便派了人帮她们收拾,之后高湛便来得更是勤快。 宇文玥倒也不在意,那次事件之后,她很欣赏九公子,也愿意结交这个朋友,而且看他似乎来头不小,也许可以从他身上打探高长恭的事呢。 ------------ 035 识人不清 误入牢笼(2) 宇文玥在邺城住了半个月之后,周国传来宇文邕感染风寒卧床不起的消息。 听到这个消息后,宇文玥在院子里枯坐了一上午,心里很纠结。明明知道这很有可能是四哥为了骗她回去的谎言,却忍不住担心。万一是真的呢?夏季的热伤风很让人难受的,四哥的病严重不严重呢? 好烦啊…… 仰望着蓝天,宇文玥脑子里一团乱麻。来邺城半个月了,连高长恭的影子都没见到,还妄谈什么要杀了他。当初出走长安时的豪情壮志已经消失不见,突然觉得自己愚蠢起来了,因为一时受骗,就千里迢迢跑到邺城,扬言要杀了兰陵王。 也不想想,兰陵王是谁,岂能想杀就杀呢? “小谢,我到底回去还是不回去?”她扯着端来茶水的小谢。 “公主自己决定就好了,反正公主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小谢无忧无虑地笑道。 宇文玥翻了个白眼,接过小谢手上的阿喵,认真地问它:“阿喵,我们是继续留在邺城呢,还是回去看四哥?” 阿喵困倦地伸了个懒腰,小胳膊扬了起来,却被宇文玥一把抓住:“阿喵,刚刚你的爪子指的是长安,是不是你的想法是回长安?” 阿喵鄙视地看她一眼,宇文玥却自顾自激动地说道:“好的,既然阿喵建议回长安,那我们就回去吧!” 此时,外面院子外面响起了敲门声,一定是九公子来了,在邺城她也就认识九公子这一个朋友。 打开门,果真是高湛站在外面。平时他总带着和士开,但每次来她这里却总是一个人。 进了屋子,宇文玥让小谢泡了一壶茶,便搬了一个小桌几到院子里,与高湛闲聊对饮。 “正好有件事想跟你说呢。”宇文玥给高湛再添了一杯茶,顺口说道。 “何事?” “我哥哥生病了,大概明天我就会离开邺城回家。”宇文玥顿了顿,“我在这里就认识你这一个朋友,刚刚还想着要不要跟你说呢,正巧今天你过来了,我就顺便说了。等会儿叫小谢做两道家常菜,权当吃顿告别宴。” 在听到宇文玥说“离开”两字时,高湛握杯的手顿了顿,然后几不可闻地更加握紧了些。 等宇文玥说完,他脸上恢复了温文尔雅的浅笑:“既是告别宴,怎能如此草率?不如明日我们去富春居好好吃一顿,算是我为你饯行。” 富春居啊…… 听说是邺城最好最大的酒馆,邺城里的公子哥常去之地,平民百姓根本去不得。 宇文玥有点嘴馋了,长安里有名的酒楼都被她吃了个遍,不知邺城的酒楼与长安的比起来,谁优孰劣? “嗯,如何?”高湛转着酒杯笑着问道。 宇文玥想了想,反正回家也不急在这一天,于是点头道:“唔,那行吧。” 第二天,宇文玥带着小谢和阿喵去赴宴,高湛在二楼设了一间雅阁,等宇文玥到达之时,他已经端坐在那儿。 宇文玥从来不将小谢当下人,以前在宫里,除了正式的宴席,私底下她们都是一起吃饭的,而她也从不避忌阿喵,每次吃饭都在桌子旁摆一个装满鱼的饭碗,让它上桌吃饭。 这些天高湛也知道这点,所以特意辟了三个位子,还在桌边摆了一个小碗,装了猫儿喜欢吃的鱼。 雅阁里放了沉香,清清淡淡的,说不出的好闻。 宇文玥坐下,大呼:“这么破费,以后我回去了可没办法再还你这份情分了。” 高湛眼眸一闪,笑道:“是么?” “唔……”宇文玥应了一声,问道,“可以先吃饭么?我饿死了……” “真是馋嘴。”高湛给她夹了一点菜。 高湛的语气中突然带了点若有若无的暧昧,这让宇文玥有一瞬间的不舒服,转而她又宽慰自己,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正吃了一半,高湛给她斟了一杯茶:“众人都道无酒不欢,可我在你那里从来只有茶招待。不过我也习惯了,只是想到以后恐怕再也不能和你一起喝茶了,难免伤感。今日便再喝一杯吧。” 宇文玥霎时感动起来,她虽是大大咧咧的性子,可偶尔也喜欢伤春悲秋,当下立马拿起茶杯,站了起来:“好,九公子!” 高湛也站了起来,笑着与她碰杯,然后一饮而尽,宇文玥也潇洒地昂头喝下。 接下来无非是边吃边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可宇文玥却渐渐觉得自己脑袋开始发晕起来,在她还没明白过来的时候,一阵强烈的眩晕感涌来,她支撑不住,终于还是慢慢阖上了眼睛。 在最后一眼的视线里,九公子依旧温润地笑着,没有丝毫诧异,反而微微笑着…… 原来她,着道了。 小谢大惊:“你干什么?!”说着便将宇文玥背在身上,招呼了阿喵往外面奔去:“快走!” 门外涌进来几个大汉,阿喵扑过去一阵乱咬,却被一个大汉牢牢钳制住了。 小谢还没来得及动,就被这些人抓了起来。 当宇文玥醒来之时,脑子嗡嗡的,她应该睡了很久,外面天色已经大亮,应该是第二日。 她眼睛往四周看去,这里富丽堂皇,每件东西看上去都很尊贵。 “你醒了。”一道声音传了进来,宇文玥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原来他方才一直站在那边,她居然没有看到。 宇文玥怒目而视:“没想到你居然是这种人!” 高湛笑道:“九公子本来就不是真正的我。” “那你到底是谁?!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宇文玥咬牙切齿地问道。 “这里是……”高湛走进,在她眼前轻声,像是诱惑她那般说道,“齐国的皇宫。” 宇文玥如遭雷劈,那么她大概能猜出他的身份了。势力大到可以随意处理朱子君的人,势力大到得罪了和士开却安然无恙的人,势力大到可以将她掳进齐国皇宫的人—— 只有齐国的皇帝,高湛。 那天晚上她夜探齐营时,由于光线原因,她看不清高湛的样子,但高长恭和斛律光都认出她来了,所以高湛也一定知道了她的身份。 “你想以我为人质去威胁周国?”宇文玥藏在被子的手已经握成了拳,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高湛也未免太单纯。 以江山换妹妹?四哥才不会做这种让她瞧不起的事,况且她也不会任由自己成为人质,至少她这条命……她会想办法自己解决掉。 “不是。”高湛笑。 “那你要干什么?”宇文玥诧异,转而又想起,“小谢和阿喵呢?你把她们怎么了?!” “不要着急。”高湛给她掖了掖被子,惹得宇文玥一阵鸡皮疙瘩。 “快说!” “她们正在某个地方好好住着,只要你听话,她们不会有事的。” “那你到底想干什么?!”宇文玥又忍不住吼了起来,说话老是只说一半,跟这个人交流真是费劲! “我到底想干什么?”高湛似乎是愣了愣,然后才笑道,“我想要你。” ------------ 036 他是变态 他是变态 “你、你什么意思?”听了他的话,宇文玥一怔,心里顿时升起不祥的预感,悄悄往后挪了一挪,却发现自己已经靠到了大床的最里边。 高湛诚实地告诉她:“那夜你闯入齐营,惊鸿一瞥中,朕已经倾心于你。朕要将你留下来,朕要你做我的妃子。” “你疯了!”宇文玥睁大了眼睛,眼前的高湛与九公子判若两人,如果高湛才是真正的他的话,那么齐国的皇帝果真是个疯子! “我是周国的公主。”宇文玥咬牙,盯着高湛一字一顿地说道。 “朕当然知道。” “那你就不怕天下百姓的悠悠之口?”宇文玥横眉冷笑,“况且我四哥也不会善罢甘休!” “朕只要将你藏在深宫中,谁会知道深宫之中的玥妃会是周国的皇帝呢?宇文邕能耐再大,他的势力能蔓延到齐国的皇宫吗?”高湛温柔地望着宇文玥笑,然而那笑容和他眼中那种赤~裸~裸的占有欲却让她毛骨悚然。 宇文玥还是倔强地与高湛对视,然而心里也有些慌了,若是在外面,高湛不一定囚得住她,但要逃出守卫森严的齐国皇宫,她着实没有把握,更何况她也无法丢下现在不知身处何处的小谢和阿喵。 她不能示弱,越是不利的情况下,她越不能示弱,宇文玥这样想着,便勾唇冷笑:“是么?你真的确信你能囚住我一辈子?我四哥已经知道我来了邺城,到时候他一定会派不少人暗地里来寻我,到处寻不着的情况下,我只要稍微在齐国皇宫闹出一点什么动静,以我四哥的才智,他一定能猜到我被掳进齐宫了。怎么,为了我一个女人,两国交战的风险都不顾了么?呵,如若如此,那我真要感谢皇恩惠泽了!” 自上次之战后,两方两败俱伤,但齐国伤得明显更重些,而且现在周国蒸蒸日上,齐国江河日下,近期之内,最不想发生战争的该是齐国。 高湛看了她半晌,方才悠悠地笑道:“为了你,就是两国交战又如何?” 说实话,高湛长得也十分好看,尤其是他那双眸子,着实摄人心魄,他笑起来也是很好看的,但是,宇文玥却只觉得寒冷,而且,头皮发麻。 看她的哥哥们微笑,即使是宇文直的冷笑,她都能看出来温暖和真心。看高长恭的笑,即使她现在还是很恨他,却不得不承认,她能从高长恭的笑里看到善良。 而高湛的笑,怎么说呢,没有温暖、没有善良,至于真心么,好像有,又好像没有,宇文玥不想去深究。 高湛是不是如他所说喜欢她,与她没半分关系,她能做的,只是逃出这个皇宫。让她老死在齐国的皇宫,不如杀了她。 “怎么不说话?”高湛问她。 “和你无话可说。” “不要这样,”高湛像教育小孩子一样,轻柔地对她说着话,轻柔地为她捋发丝,“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在一起,你准备一辈子都不和我说话么?” 宇文玥彻底被气到,她一把打开高湛的手:“高湛你这个变态!什么惊鸿一瞥,什么倾心于我!你们齐国的女子太少还是都长得太丑?我又不是天下第一美人,你看了我一眼就爱上我了?那你的爱也太廉价了吧?你扮成九公子半个多月,也是为了接近我?让堂堂齐国的皇帝扮成平民接近我,我还真是受宠若惊!” 一口气说了太多,宇文玥停下来顺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明人不说暗话,反正我已经被囚进了齐宫,而我的婢女和小猫也被你抓走了,我根本没有反抗你的力量。你说不是想用我来威胁我四哥,那么你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 “朕已经说了,朕要你做朕的妃子。”高湛仍旧波澜不惊,“扮作九公子,的确只是为了接近你。朕想让你慢慢爱上朕,让你心甘情愿成为朕的妃子。” 宇文玥忍不住嘲讽:“让我心甘情愿成为你的妃子?那你现在将我囚在齐宫是为了什么?我可有心甘情愿?” “你说你要走,”高湛看上去很认真,“所以朕只有用这种方法将你留下来了。” 宇文玥已经彻底无语,最后从牙缝里逼出几个字:“高湛,你这个变态!你果然是个变态!” 高湛却笑了,意味不明道:“朕本来就是变态。”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宇文玥冷脸,索性转到另一个话题上:“什么时候让我去见一见小谢和阿喵?”她得确保她们的安全。 “你不必急,她们是安全的,只要……你乖乖的。” “那么现在,请你出去。”宇文玥抬手做出“请”的姿势。 宇文玥冷着脸,脸庞却因为刚刚的动怒而微微发红,眼睛灼灼发亮,唯一的缺点便是……嘴唇太过于苍白。 如果嘴唇红光潋滟,那一定美极了。 高湛想着,便渐渐俯身…… “你干什么?!”宇文玥一惊一怒,下意识便伸出手推开他,高湛却将她双手反剪了,束在胸前。 没想到高湛还是有几分力气的,而宇文玥中的迷~药药效还未全部散去,此时双手被反剪,竟然没有反击之力。 眼睁睁看着高湛的脸越来越近。 她挣扎着后退,但后面是墙,她退无可退。 她尽力偏过脸,但高湛还是紧紧跟随。 变态…… 宇文玥索性闭上了眼睛,可心里还是止不住地犯恶心,被人强迫性亲吻,一定……很恶心…… 正在高湛的薄唇快要触碰到宇文玥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宇文玥如蒙大赦,然而高湛却没有丝毫停止的意思。 门外是一个大太监,他记得高湛进去时说过不许任何人打扰,但是此次拜访之人是兰陵王高长恭。以前无论高湛在做什么,只要兰陵王来访,他一定二话不说便前去接见,而且这次兰陵王好像是来汇报边境情况的,看上去很紧急,所以大太监几番犹豫,还是敲了门。 门里面没有回声,大太监忐忑不安地禀告:“皇上,兰陵王求见。” 长恭?高湛愣了愣,宇文玥趁机一把推开他。 高湛看了眼宇文玥,留下一句“等朕回来”,便转身出去。 她抚了抚胸口,还好刚刚兰陵王求见了,不然…… 等等! 兰陵王…… 高长恭。 宇文玥脑袋里不断盘旋这在突厥与高长恭相处的日子,虽然高长恭那么欺骗过她,但,也许……高长恭还是将她当成朋友的。 ------------ 037 阿玥闯园 长恭入狱(1) 她现在势单力薄,也许高长恭能够帮她? 不、不,怎么可能,高长恭怎么会帮她?高长恭是站在高湛那一边的。 但是,若真的等高湛回来了,她就完了…… 她现在该怎么办?是不是该相信高长恭?如果向他求助,会不会得救…… 宇文玥想着这个问题,没有意识到自己居然将被子都往自己身上拢了上来,等到她回过神来,身上早已经被热得汗涔涔。 她一把掀开被子,决定了,不管有没有用,先试过再说吧。 也过了这么一会儿了,宇文玥站了起来,身上的力气渐渐也恢复了不少,不至于软弱无力。 打开门,门外守了四个人,每个人一看到门打开,都一瞬间全副武装起来,警惕地看着她。 宇文玥朝他们笑了笑:“紧张什么?我不过打开门晒晒太阳。” 四人还是不敢放松,宇文玥继续天真烂漫地笑,脚步慢慢往前移了几步,没想到,却被其中一个人拦了下来。 “皇上吩咐,您不能走出这间房间。”那人恭恭敬敬地说道。 “哦。”宇文玥摸了摸鼻子,似乎很不好意思,脚步也轻轻退回了一步。 见她这么配合,那四人有了一瞬间的放松,却没想到,就在那短短的一瞬间,宇文玥出手迅疾,一手敲晕了一人,另一脚踹倒了另一人。一个转身,又放倒了最后两人。 趁着没有人发现,她赶紧逃离,逃了很远才突然想起:她不知道齐宫的构造,也不知道高湛在哪里接见高长恭…… 那么她现在是……无头苍蝇? 天啊,宇文玥仰头,现在是考验她运气的时候了么?那么老天会不会帮她呢? 宇文玥往四处看了看自己的位置,她身边有三条小道,一条是她来时的路,另外两条分了岔,一条向左前方,一条向右前方。 她来不及细细思考,凭借习惯选了右边的那条路。 一路上时有来往宫人,但宇文玥身形敏捷,往往在那些人还没有发现她时,就躲进了旁边的石头后面或杂草堆中。幸亏齐宫的树木假石还是挺多的,藏下一个瘦小的宇文玥不是问题。 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也不知道自己去往什么地方,宇文玥像游魂一样在一条条岔道上胡乱选择道路。突然格外地想家,想四哥、五哥、六哥,想太后,想那个看上去冰凉的周国皇宫。都说皇家无情,可她身边的哥哥对她从来都是真心实意,都说皇宫是吃人之地,可周宫却是她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那里的一草一木都那么熟悉,才没有别人说的那么恐怖…… 哪里会像齐宫,一花一石都那么陌生,还住着一个变态的皇帝。 宇文玥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漫无目的地走着,最后当她从心事里回过神来,迎面走来了两个宫女。 她立刻翻身躲进了一旁。 两个宫女丝毫没有察觉,一人端了一个盘子,盘子里放了明显动过的点心和茶水,边走边说着话。 “兰陵王真是长得美!”一宫女激动说道,她刚刚进宫,方才高湛在御花园接见高长恭,末了,让她们收拾东西,她被叫了去,终于见到了民间闻名已久的兰陵王。 “嘘!”另一个宫女显然在宫中经验更加丰富,她劝诫道,“以后莫说兰陵王长得美这种话了,兰陵王不喜欢别人说他长得美。” “啊,为什么?” “美一般是用来形容女子的,而兰陵王最是不喜别人说他长得像女子的。” “哦,”小宫女吐了吐舌头,看样子还涉世未深,稚气未脱,“不过听说兰陵王宽宏大量,想来就算他听见了也不会同我计较的。” “兰陵王倒是不会与你计较,”那位大宫女突然压低了声音,“皇上十分器重兰陵王,若是让皇上知道了,恐怕他一个生气,你就……” 那宫女不再说话,只是那眼神已经让小宫女吓得脸色苍白。 后来她们再说了什么宇文玥已经不知道,因为她们已经渐渐走远了。看样子,她们是刚刚从高湛接见高长恭之处来的,那么沿着这条路就能到了。 宇文玥收拾了心神,从旁边的杂草后走出来,沿着这条鹅卵石道快步走了过去。 拐了一道弯,她便看到不远处一道明黄色背影,宇文玥认得,那是高湛今天穿的衣服。而他旁边,是一道白色的背影,不用猜,定是高长恭了。 他们正相携着往前方走去,宇文玥猜测可能高长恭已经禀明了政事,所以现在高湛要送他出宫了。 怎么办?如果她现在猛然出现,高湛也会发现的,那么高长恭会救她的几率就更小了。宇文玥着急,却无计可施,炎热的温度加上灼热的心情,她身上出现了一层薄汗。 那边高湛确实是送在高长恭,但想到他的寝宫里,还有宇文玥在等着,他便停了下来:“九叔就送你到这儿了,曹行,替朕送送长恭。”他吩咐自己的贴身太监。 曹公公忙应了一声,高长恭微微欠身:“九叔先忙吧,长恭先行告退。” “嗯。”高湛返身回去,宇文玥本来急得心里一团乱麻,此时但见高湛居然离开了,嘴角不禁扬了上去,微微挪动身子,将自己隐藏得更好,屏住呼吸等高湛从她藏身之处旁边的小道上慢慢离开。 直到高湛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宇文玥的视线里,她才稍微活动了一下已经僵直的身子,此时高长恭已经走了很远,也快消失不见。 没时间多想,宇文玥压低嗓子喊道:“高长恭!”想了想,又喊道:“斛——律——钟——都!” 正在离开的白色背景猛然一震,然后转头过来,没有人。 是他的幻听么?可他明明听到了有人叫他,而且那个声音……是宇文玥的。虽然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可是他却一直还记得宇文玥的声音。 再听了一下,又寂静无声,也许……真的是幻觉,宇文玥怎么会出现在齐国的皇宫?高长恭嘴角勾了勾,转身准备离开,然而那压低了的、细微的“高长恭”三个字又传入耳朵里。 宇文玥的声音并不大,而高长恭是习武多年,自是比曹林耳聪目明,所以曹林什么也没听到,颇为纳闷地看着高长恭走走停停,侧耳静思。 “兰陵王爷,怎么了?”曹林小心地问道。 高长恭回过神来,笑道:“无事,你先回去吧,九叔身边没有你伺候,定不习惯。” “皇上嘱奴才送您出宫。” “不必了,”高长恭笑笑,“齐宫我还不熟么?” 曹林想了想,见高长恭似乎想将他支开一样,心里犯起嘀咕,面上却道:“那奴才先行告退。” “嗯。” 曹林也走了,高长恭却站在原地,宇文玥心里一亮,他听到了她喊他,他在等她。 “高长恭。”宇文玥大大方方地从草堆里走出来,与高长恭隔了不远不近的距离对视。 ------------ 038 阿玥闯园 长恭入狱(2) 果然是她。几个月不见,真是久违了,高长恭没有发现,自己竟是有些微微欢喜的,就算她刺了他一剑,他也没办法怪她。 也许是真的将她当成了朋友,就算世事变迁,还是无法说陌路就陌路。 只是……她怎么会出现在齐国皇宫? 这么久不见,高长恭还是没有变化,站在那儿,无端端就与众人不同,仿佛超脱尘世。宇文玥也怔了怔,随即她想到了正事,忙跑了过去。 在高长恭还没有开口之前,她就将自己被掳进宫,高湛要纳她为妃,以及小谢和阿喵被高湛关起来之事简略明了地说了一遍。 末了,她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来龙去脉就是这样了,高长恭,现在能帮我的人就只有你了,你……愿不愿意帮我?” 宇文玥没有任何扭捏,她只要他一句话,愿意帮她救出小谢和阿喵,那么高长恭对她的恩情,她永世不忘,不愿意帮她,她也不勉强,毕竟……他对她没有任何义务,不是么? 高长恭听完,一时回不过神。在他的印象里,高湛,他的九叔,要么沉稳深沉,要么……进入一种可怕的状态,似乎从来没有做过诱骗他人喝下掺有迷~药的酒这种卑劣之事。 但是宇文玥绝不会骗他,高长恭的第一感觉便是如此。况且她说得理直气壮、有理有据,双目直直得望着他,绝不是说谎之人会干的事。 高长恭几乎没有犹豫,纵然前面这个人是周国公主,是他敌对之人,纵然另一方是他敬爱的九叔,他还是没有犹豫地说道:“我先带你出去,再替你将小谢和阿喵救出来。” “长恭,你说什么?”突然插入一道声音,带着浓浓的不可置信和……压抑了的愤怒。 高长恭与宇文玥双双回头,高湛站在那里,目光锐利地看着他们两个,曹林躬身站在一边,低头听候差遣。 当时高湛本来已经快回到自己的宫殿,却听得后面有曹林的呼喊传来,他不耐地停下,问曹林有何事禀告。曹林将自己的疑惑说了出来,他心里一惊,忽然涌起不祥的预感,马上便原路走了回来,就听到了高长恭的最后一句话。 看这样子,高长恭与宇文玥竟是熟识。他们的交集不应该仅仅是那天,宇文玥给了长恭一剑吗?那么长恭不应当视她为仇吗?为何还会答应帮她?也就是说,他们其实一早就认识了吧,在他还未遇到宇文玥之前,高长恭已经与宇文玥熟识了。在他所不知道的时候,高长恭与宇文玥到底有过哪些来往呢? “九叔,”短暂的震惊过后,高长恭上前一步,认真说道,“宇文玥乃周国公主,你纳她为妃于理不合,而且你迷晕她将她掳进宫来的行为,实在……让长恭无法苟同。” 宇文玥没想到被高湛发现后,高长恭居然还是替她说话,心里不禁有点感动,默默决定,唔,还是不杀他好了,要杀也得去战场上光明正大地杀。她站在一旁,发觉这样的情况下,自己没有丝毫说话的余地。高湛已经发现她了,若是放了她和小谢阿喵,那么皆大欢喜,若是不放她,那么她也逃不出去,更何况不能救出小谢和阿喵,她也不愿一人逃走。总之,这一切全看高长恭与高湛的对话了。 高湛没想到高长恭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禁叹了一口气:“长恭,你是在为了别人怪九叔么?” 高长恭答道:“长恭不敢,只是长恭以为,你拘禁周国公主的行为确实不妥,九叔,你放了她吧。” 这一句话引得高湛心头火起,疑惑和猜忌接踵而来。高长恭这样替宇文玥说话,无非是两种原因:他喜欢她,或者,他与周国有利益往来。 长恭若是喜欢宇文玥,便是与他争同一个女子,他不能容忍。 长恭若是与周国有来往,就是叛国,企图颠覆他的江山,他更不能容忍。 高湛眸色越来越深,盯着高长恭的眼神也越来越暗,最后他一招手,唤来曹林:“兰陵王与周国恐有来往,先将高长恭入狱,待朕查明之后再做判决!” 宇文玥顿时瞪大了眼睛,怎么,高湛这是恼羞成怒了不成?替她说了两句话就成了与周国有来往? “哎,你……”宇文玥欲上前辩解,却被高长恭从后面拉住了衣角。 “你不必管。”他轻言。 作为当事人,他反倒没有丝毫讶异,像是早已经习惯了的样子。 高长恭的确已经习惯了,高湛的变化无常。应该说,整个齐国官场上的人,都已经习惯了高湛的变化无常。高湛的体内像是活着两个人,清醒时是一番模样,不清醒时便是另一番模样,那是……连地狱阎罗王都害怕的恐怖嗜血的模样。 高长恭知道此时高湛已经有些糊涂了,只是高湛从未对他有过这样的怀疑,居然认为他跟周国有来往,这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所以高长恭嘱咐完宇文玥之后,对着高湛道:“九叔,你若是想惩罚长恭,尽可以使用其他理由,只是‘与周国有来往’这个罪名,长恭决不能认!” 高湛冷哼了一声:“你说不能认就没有了么?谁知道你背着朕与周国有过什么勾当!” 尽管心里一再告诫自己,此时的九叔已经成为另外一个人了,如果自己再出言惹怒他,后果不堪设想,但高长恭还是无法咽下心头之气:“皇上,臣与周国绝无来往,请皇上收回你的怀疑!” 高湛大怒:“高长恭,你这是什么语气?!” 宇文玥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眼看着高湛更加生气,她忙上前道:“高湛,这件事从头到尾和高长恭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要出气的话冲我来好了!” 高湛冷冷而笑,睨了她一眼,怒声道:“曹林,你还等什么?把兰陵王拖下去!” 曹林冷汗涔涔地应了一声,带着几个侍卫上前,奈何高长恭站在那里,目光冰冷地看着他们,周身的气势便压得他们不敢靠近。 “压下去!”高湛气道,一口冷气吸入太多,顿时咳嗽起来。 高长恭担忧他的身体,便不再反抗,由着曹林上前缚他,宇文玥想上前阻止,被他用眼神制止。 最后,宇文玥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高长恭被曹林带走,而自己,也被高湛重新关回了寝宫。 ------------ 039 双重人格 关了又放 宇文玥被重新关回了高湛的寝宫,外面重新安置了人手,门也被锁上,宇文玥纵然心急如焚,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呆呆地坐在桌边。 高长恭应该不会有事吧?毕竟他是高湛的侄儿,上次他受伤,高湛居然亲自去看他,高湛对他应该也是有几分亲情的吧?更何况高长恭现在是齐国的两大守护神之一,高湛现在很倚仗他,再怎么说,也不会为了莫须有的罪名,草草地将高长恭定罪吧。 宇文玥胡乱地想了很多,其实作为周国的公主,她应当希望高湛将高长恭降罪,最好免了她的职,甚至是杀了他,这样齐国就会元气大伤,为周国创造良机。但是,高长恭是为了救她而惹怒高湛,如果真因她而死,那么她会一辈子良心不安的。爹爹当初说了,人最不能失却的就是善心,宇文玥心里一直记着这句话。 而派了人将宇文玥重新关进去之后,高湛心里抑郁难平,在御花园里踱步。 “宣和士开。”他突然吩咐曹林。 不消片刻,曹林走过来轻声禀告:“皇上,和大人已经来了。” “宣他进来。” 和士开快步走了过来,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昨天,高湛设局迷晕了宇文玥,将宇文玥带进了宫里,他这才知道,原来宇文玥竟是个女子,而且还是周国的公主!只是,看高湛在朱子君成亲那日的表现,分明之前就认识了宇文玥,他和士开一直跟在高湛身边,可未曾看到过宇文玥,高湛何时认识了宇文玥着实让他疑惑。 不过,这些都不是他应该去弄清楚的问题,他只需知道,皇上对宇文玥很在意,这就够了。伴君如伴虎,切忌虎口拔牙,但如果知道老虎的喜好,则可使自己的仕途更加顺畅。 今日,他听闻御花园之事,大为震惊。兰陵王高长恭居然被高湛落了狱,且是以“与周国来往”这一罪名,那么这件事定是与宇文玥有关。同时,他心里又有了一丝窃喜。高长恭素来与他不和,多次当众驳斥他,他早就想好好给他点颜色瞧瞧,偏偏高湛对高长恭十分倚重,他撼动不了高长恭的地位。此时,高湛忽然宣召了他,他便赶紧进了宫。 高湛让他坐下,与他下棋。 和士开小心翼翼地走着每一步棋,既不能超过高湛,也不能显得自己的棋技太没用。 “士开。”高湛忽然唤他。 和士开马上停下自己手中的棋子,问道:“皇上面色忧愁,定有事情郁结于心,不妨与士开说说,也许士开能够给皇上分忧解难。” “还是你最懂朕。”高湛忽然笑了笑,“今日朕又生气了,犯糊涂了,将长恭入了狱。” 看这样子,高湛是准备放了高长恭,和士开暗暗皱眉。高湛总是这样,心里像住了两个人,有时候“一个人”做了一个决定,片刻之后“另一个人”又会更改,这次看来他又准备改变决定。 不行,决不能让他改变决定,和士开立即说道:“皇上,与周国来往之事是大事,您可得明察啊!兰陵王手握重兵,如若生了叛变之心,那么大齐都危险了!” 高湛凝眉,转瞬又道:“朕相信长恭不会的,今天下午是朕失态了。朕与长恭一道长大,长恭是什么人朕怎能不知道,他绝做不出叛国之事。” 和士开张嘴还想再说,高湛却道:“士开,朕知你与长恭素来不和,但此事朕希望你放弃偏见,你认为长恭会不会做这种事?” 高湛都将话说到了这份上,他若是再说高长恭的不是,岂不是坐实了“不和”?和士开忙笑道:“我与兰陵王的不和仅仅是政事上的,士开绝不会公报私仇,士开只是担忧大齐,才会怀疑兰陵王。” 当晚高湛来到寝宫,宇文玥一看到他进来,马上戒备地看着他。高湛几不可闻地笑了笑,走近一步。宇文玥马上退后一步,与他保持一定距离。 高湛又进了一步,宇文玥再退一步。如此下来,宇文玥很快被堵在墙角,退无可退。 迷~药的药效已经完全退去,宇文玥看着高湛,心里想着,如果他敢再过来,大不了鱼死网破。在门外的侍卫进来之前,拼死她也要结果了他的命,也算是完成了她身为周国公主的使命,为周国做了一件好事。只是,到时候真杀了高湛,不免带累小谢和阿喵陪自己一起死了。 高湛却停了下来,似乎叹了一口气:“为何你要怕朕?” “我才不是怕你!”宇文玥冷笑,“你除了会将我身边的人关起来威胁你之外,还会干什么?堂堂齐国的皇帝怎么这么卑劣!” “你身边的人?”高湛忽然间想起了什么,“长恭也是么?” 高湛冷哼了一声:“你说不能认就没有了么?谁知道你背着朕与周国有过什么勾当!” 尽管心里一再告诫自己,此时的九叔已经成为另外一个人了,如果自己再出言惹怒他,后果不堪设想,但高长恭还是无法咽下心头之气:“皇上,臣与周国绝无来往,请皇上收回你的怀疑!” 高湛大怒:“高长恭,你这是什么语气?!” 宇文玥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眼看着高湛更加生气,她忙上前道:“高湛,这件事从头到尾和高长恭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要出气的话冲我来好了!” 高湛冷冷而笑,睨了她一眼,怒声道:“曹林,你还等什么?把兰陵王拖下去!” 曹林冷汗涔涔地应了一声,带着几个侍卫上前,奈何高长恭站在那里,目光冰冷地看着他们,周身的气势便压得他们不敢靠近。 “压下去!”高湛气道,一口冷气吸入太多,顿时咳嗽起来。 高长恭担忧他的身体,便不再反抗,由着曹林上前缚他,宇文玥想上前阻止,被他用眼神制止。 最后,宇文玥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高长恭被曹林带走,而自己,也被高湛重新关回了寝宫。 ------------ 040 高湛前来 喂毒小谢 第二天,宇文玥便被移去了昭萃宫。 昭萃宫离高湛的寝宫昭阳殿并不远,宇文玥不知高湛到底是何意,但好在他对她还没有进一步的打算,宇文玥便安心住下来,她知道,过不了多久,高湛定会带小谢和阿喵来见她的。 这些天,宇文玥一直被关在屋子里,除了定时给她送饭的人之外,她再没见过其他人。那日高湛说将高长恭放了,大概也下了禁令,不让高长恭再与她见面,所以她也再没听到高长恭的消息。 大约五天之后,吃过早膳不久,昭萃宫的门忽然嘎吱一声打开了,宇文玥立刻猜到,是高湛来了。 高湛穿了一袭明黄色的袍子,一进门就淡笑:“好久没来看你了。” 侍卫把门关了,只留下高湛与宇文玥独处。见他并没有小谢与阿喵来,宇文玥不免失望,因而不耐烦地说道:“你到底有什么目的,这么多天了,也该说出来了吧?你放心好了,尽管亮出你的条件,反正小谢和阿喵在你手里,我不会拒绝你的要求。” 高湛笑容突然消失,他面色阴沉地问:“朕说了朕想娶你为妃,你为何不信?” 宇文玥愣了几秒,高湛直到现在也没提出其他要求,看他这样子,似乎是真的?怎么可能…… “……所以呢?”宇文玥干巴巴地挤出几个字。 “朕要立你为妃。” “高湛,你疯了吗?”宇文玥紧咬了一口下唇,“你这样大费周章真的只是为了我?” 高湛道:“是。” 宇文玥还要再说什么,高湛打断她:“你不是一直想见一个人和一只猫么?朕今日将她们带来了。”说着便击了一下掌,门被打开,小谢抱着阿喵,被人拉了进来。 “小谢!”宇文玥快步上前,仔细看了看小谢和阿喵,看上去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她松了一口气。 阿喵绷进了宇文玥怀里,小谢则直接抱着她大哭起来:“公主,还好你没事!担心死小谢了……呜呜呜……” 宇文玥手忙脚乱地安抚一人一猫,待到她们情绪稳定下来,宇文玥抬眼看去,高湛还站在那里,视线凝在她身上。 宇文玥将小谢拉到自己身后,警惕地问道:“你现在将小谢她们带来,是为了威胁我嫁给你吗?” “不全是。”高湛笑了笑,眼神往旁边瞥了一眼。 两旁刚刚进来,还未曾出去的五个侍卫会意,分了两人去抓住宇文玥,一人去抓阿喵,余下两人便将小谢擒了过来。 “你干什么?!”宇文玥心里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高湛专门将小谢送过来,却又让人抓住小谢,是想干什么? 宇文玥手脚并用地妄图逃脱钳制,但高湛了解她武功了得,因此选了的这两个侍卫均力大无比,武功也不差,宇文玥被抓得动弹不得。 “公主!”小谢也惊慌不已。 高湛缓步走到小谢面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揭开盖子,倒出一粒白丸,放在手心里。 “高湛,你想干什么?”宇文玥瞪大眼睛,使劲嘶声喊道,“别伤害小谢!你要是敢伤她,我一定让你这辈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高湛嘴角勾笑,将手中的白丸捻起,钳制住小谢的其中一人忙扼住她的咽喉,强制她张开嘴巴。 “放手!”宇文玥大叫,“高湛你放开她!不要!” 小谢呜呜咽咽地挣扎,可高湛还是将那粒丸子投进了她的嘴里,侍卫往她喉咙上轻轻一击,她便不得不将丸子咽下。 “咳咳咳!”小谢使劲咳嗽,可咽下的东西却吐不出来了。 “小谢!”宇文玥悲痛万分,眼泪终于忍不住,滚滚而下,她朝着高湛吼,“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出来,我不会拒绝,你为什么还要伤害小谢!” 高湛示意四名侍卫放手,小谢受了惊吓,身体不由自主地软下来,跌倒在地。宇文玥大骇,几步跑过去,将小谢抱进怀里,抬头瞪着高湛,眼神狠戾。 “不要担心,她不会死。”高湛道,“即使抓了她作为把柄,你还是想着逃,还差点引诱了长恭帮你逃,这样的你太不让朕放心了。” 他话头一转:“刚刚朕给她服下的药叫做月断魂,这是一种烈性毒药,以一月为周期。服下此药之人,若在一个月内,没有服下缓解毒药的解药,便会全身剧痛而死。” 宇文玥和小谢都震惊不已地看着他。 高湛又道:“月断魂是老御医在朕的授意下,潜心研究了十年才制造出来的毒药,在他研制出来之后,朕便将他杀了。所以,全天下只有朕有月断魂的解药。日日将你关在宫里也不是长久之计,所以朕便给她服了月断魂,你若是不愿她死,便乖乖听话,每月朕便会给她服下解药。” “高!湛!”宇文玥听完,咬牙切齿。 高湛仍旧笑着,余光不经意瞥到还被视为扣在手里的阿喵,忽然问宇文玥:“你说,朕是不是该给那只猫儿也服一粒月断魂?” 宇文玥颜色狠绝:“你敢!” 高湛眼神还在阿喵身上。 宇文玥想到高湛这个变化莫测的性格,倒有可能真敢。猫不比人,若是服下那种毒药,只怕不等他每月的解药,早就一命呜呼。宇文玥咽下心中的怒气,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平和:“小谢已经服下毒药,为了小谢的命,我即便是有机会也不会逃出齐宫,你不必再增加筹码了,小谢的命就是最大的筹码。” “也是。”高湛很赞同地点头,宇文玥这点着实是他很喜欢的。乱世之中,能有这样的善心,真是很少见的。 “把猫也放下。”高湛命令道。 阿喵一被放下,马上跳到宇文玥身上,一边舔舔她的手背,一边又跑到小谢身上,安慰似的呜咽。 “这个婢女和猫就留在昭萃宫了,以后朕不会再限制你的自由了,你可以在齐宫随意走动。”高湛说完,便转身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他又突然停下:“过些天朕便纳你为妃。” ------------ 041 小谢自杀 阿玥阻拦 高湛果然说话算数,第二天,宇文玥果然就能堂堂正正地走出昭萃宫了。只是小谢认为是自己连累了宇文玥,因而情绪低落,好几次偷偷背着宇文玥抹眼泪。 宇文玥不知道该怎么劝解,只有比以前更加粘小谢,时常在吃小谢做的点心时,嘴里念叨着“这鬼地方的东西也太难吃了,幸好还有小谢你陪着我,不然我一定会饿死在这里”,每次小谢都会笑一笑,嗔道:“公主你越发嘴甜了”。 只是无论宇文玥如何劝导,小谢的性子还是越发沉闷起来,她认为是自己阻挡了宇文玥回周国的脚步,她是个累赘、是个包袱。宇文玥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多次想摊开了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高湛给昭萃宫赐了不少奴才,而且每天都会来看她,宇文玥爱理不理,他也不恼,每每喝过一杯茶之后就离开。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小谢的命攥在高湛手里,宇文玥暂时没办法逃出去,只盼着哪一天能将高湛抓起来,到时候十大酷刑伺候,看他敢不交出月断魂的解药! 昭萃宫里被高湛拨来了不少奴才,可宇文玥视若无物,天天如同住在长风宫时一样,只需要小谢一人。 这日,宇文玥说要出去呼吸新鲜空气,于是两人一猫一同走出昭萃宫,沿着碎石小路慢慢走着。 阿喵被宇文玥抱在怀里,四处张望。 “公主,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呢?”小谢忽然开口问道。 “我看这齐宫也不错,暂且住下,待以后四哥将齐国灭了,我便将齐宫改造为行宫,到时候我们来邺城游玩便住在这里。”宇文玥怕小谢多想,忙表示自己住在齐宫也不错,话里话外也顺便告诉小谢不用担心,宇文邕一定会将齐国灭掉的,很快! 小谢微愣,随即抿嘴笑了笑:“齐宫哪比得上周宫?公主其实也很想回家吧。” 宇文玥顿了顿,不口否认,这些天她一直在想家,此处终非故土,岂能久留?何况还是被强留。当小谢被灌下毒药,当高湛对她说小谢离了每月的解药就会死,她有过一瞬间的绝望。 她虽然相信宇文邕总有一天会灭掉齐国,但那一天是多久呢?会不会等到她白发苍苍的时候,四哥的军队才进驻邺城呢? 到时候她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立在城门口迎接宇文邕,银白的头发随风飘荡,脸上满是皱纹,终于等来了同样白发苍苍的宇文邕,嘶哑着嗓子道一声:“四哥,阿玥等了你好久了。” 初想,她对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哭笑不得,再一想,却是彻骨的害怕。如果要让她在齐宫待一辈子,那么不如一刀杀了她。 可如今,她身上不止背了她自己的命,还有小谢的。她倒是可以随时准备见阎王,但她不想让小谢陪她一起下黄泉。 “我才不想家呢!”宇文玥回过神,接过小谢的话,瘪瘪嘴,“六哥天天欺负我,我才不想回去呢。再说了,好不容易来一趟邺城,我还没玩够呢。” 小谢嘴角含笑地看着宇文玥口是心非,眼中一抹哀凉和决绝一闪而过。 到了一座亭子边,宇文玥与小谢相携走了过去。阿喵蹦到石桌上,团成一个圈睡懒觉,小谢则与宇文玥轻声说着小时候的趣事。时光静静地流泻,日头也格外温暖。 过了不知多久,阿喵突然醒来,喵呜喵呜地叫着。 小谢马上站起身,笑道:“定是想吃东西了,馋猫!” 宇文玥也知道阿喵爱吃的脾性,便也站起来:“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回去吧,顺便给它喂点吃的。” “不用!”小谢下意识反驳,将宇文玥都吓了一跳,她意识到反应过大,马上笑笑,“小谢去就行了,公主在这里等我回来吧。小谢还想与公主多说说小时候的事儿,方才公主去偷砚,让五王爷被黑锅的事还没说完呢。” “嗯,那快去快回啊。”宇文玥接口道。 “嗯。”小谢看了她一眼,再瞧了阿喵一眼,准备转身时又看了宇文玥一眼,这才小碎步地马上离开了。 宇文玥坐下来继续等,但心神却突然乱了,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总觉得会有事发生。过了好一会儿,这种感觉越加强烈,让她如坐针毡。阿喵也像是感应到什么,也不安地跳到她身上,望着小谢离开的方向哀叫。 小谢……小谢! 宇文玥一凛,突地一下站起来,抱着阿喵便往昭萃宫跑去。 是了,她怎么这么粗心!小谢在路上跟她说的话,小谢在亭子里和她忆旧,小谢离开时看她的眼神…… 她怎么这么傻! 一把撞开昭萃宫的门,宇文玥吓得差点神魂俱散,小谢上吊自杀了,此时悬在房梁上! 小谢千万不能有事! 宇文玥将小谢抱下来,赶紧为她顺气。幸好她来得比较早,小谢刚刚蹬掉了凳子,如今被救下来,余了一口气未消,在宇文玥的顺气下,她紧闭的双目渐渐睁开了。 “公主……”她错愕,嗓子因为干燥而嘶哑。 “你这个傻丫头!”宇文玥抱住小谢,坚强如她,竟然大哭起来。阿喵也咬了小谢的衣服,呜呜咽咽地哀叫。 “公、公主,小谢……”小谢准备说话,刚开口便咳得惊天动地。 “来人!来人”宇文玥大叫。 马上便有两个宫女跑了过来:“娘娘有何吩咐?” “快去端水来!快去!” 一会儿,两个宫女便战战兢兢地端来了水,宇文玥赶紧服侍小谢喝下,然后冷声让她们出去,关上了房门。 外人刚一出去,宇文玥便将小谢扶到床上,自己也挨着她坐下。 “公主……”小谢低下头,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宇文玥叹了一口气:“你知道高湛为什么用你来威胁我么?” “因为小谢是公主身边最亲近的人。” “那么……你怎么还是不懂呢?”宇文玥看着小谢,“连高湛都看出来了,用你来威胁我,我就不会反抗,那么你还不明白,你对我的重要性么?” “……”小谢无言以对。 “小谢,从小我们一起长大,你我亲如姐妹,我早已经将你看做和四哥一样的家人。如果不是因为不想你死,我会甘心被高湛囚禁么?我将你的命看得比我自己的自由还重要,你却还如此轻贱你的命,你对得起我么?”宇文玥难得的认真。 “公主……”小谢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小谢不想让你被人处处钳制!如果小谢死了,公主定是有办法逃出去的!小谢不想带累公主!” “说什么胡话!”宇文玥吼道,“一定要说‘带累’的话,是我带累了你!如果不是我硬要来邺城,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是因为我,才害得你被喂毒,是因为我……” 小谢止住哭声,红肿着眼看着宇文玥,认真地说道:“不是这样的。公主从来没有带累过小谢,是小谢自愿跟公主来邺城的。从小,小谢就对自己说,公主去哪里,小谢就去哪里。” “好了。”宇文玥破涕为笑,“我们不提什么带累不带累了。”她握住小谢的手:“总之,我不许你再干傻事了。你想想啊,你死了,高湛一定会拿阿喵来威胁我,到时候又怎么办呢?让阿喵去自杀?或是让我不管阿喵?要是阿喵也和你一样的想法,那到头来,偌大的邺城就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了。那该多孤单,还不如死了。” 小谢赶紧封住宇文玥的嘴:“呸呸呸!不许再说‘死’字了,我们谁也不死!” “好!”宇文玥笑道。 此时阿喵也蹦上来,坐在她们俩之间,宇文玥摸着阿喵的头,对着小谢道:“我们谁也不死,我们三个要好好活下去!” “嗯!”小谢重重点头。 两人相视而笑。 ------------ 042 夜访高湛 以身换药(1) 过了些天,宇文玥隐隐约约听到宫里人传言,高湛即将立她为妃。宇文玥扶额,高湛果真是疯子,宫里其他人不知道她的身份倒也罢了,他已经知道她是周国的公主,还坚持立她为妃,过了这么些天也不改初衷……而且高长恭和斛律光是知道她的身份的,指不定私底下劝诫了他多少回了,他居然也不理睬。 吃过早膳,宇文玥动了动胳膊腿,起身出门,她要去找高湛。 拐过一个弯,走上石头拱桥,宇文玥见两道人影从高湛办公的昭阳殿出来,她眯起眼睛一看,居然是高长恭和斛律光。 一定是劝说高湛关于立妃的事情去了。 宇文玥还在犹豫着,是不是该躲一躲,毕竟高长恭和斛律光应该都不太愿意见她吧。前者刚刚因为她而被牵扯入狱,后者素来刚正不阿,怎会容忍周国的公主在齐宫里招摇过市,况且高湛还说要立她为后。 可是她又很想问问,到底有没有将高湛劝下来呢,她也不想成为高湛的妃子啊,这样让她的故国、让她的四哥情何以堪! 正左右思考着,两道人影已经到了她面前。 “这位是宇文姑娘吧?”斛律光率先开了口,虽然脸色显示了他对她的不喜欢,但语气却还是颇有礼貌的。 平心而论,宇文玥倒也不讨厌斛律光,斛律光是齐国少有的几个让她不讨厌甚至敬佩的人之一。她小时候就得闻斛律光威名,一直都幻想着有一天在战场上打败他。只是如今,她被囚禁在这里,不知还有没有机会与斛律光一较高下。 “宇文姑娘。”高长恭带着疏离的语气将宇文玥唤醒过来。 “啊?”宇文玥下意识抬头看了看高长恭,这才想起斛律光方才正与她打招呼呢,于是扯了一个笑,“嗯,正是。斛律将军,好久不见了。” 斛律光似有不快:“当日一战,你冲上战场,刺伤长恭。后来,你又夜闯齐营,伤了皇上。现如今,你不知何故,居然进了皇宫,让皇上迷恋不已,一定要娶你,还害得长恭与皇上不合,被打入牢狱。老夫不得不叹,姑娘好本事!” 即便长恭对他说,宇文玥是被皇上掳进宫的,本心并不在此,但他实在不能相信,这一切都是巧合。偏偏她来了邺城,便遇上了微服出宫的皇上,皇上便掳了她进宫,一定要娶她为妃?而且不知她使了什么计,挑拨皇上与长恭之间的关系,竟让皇上将向来器重的长恭给落了狱。 这一切让他不得不怀疑,宇文玥是周国来的奸细。 听了这话,宇文玥心头有点微微冒火,但念在斛律光也是一个正直之人,而且从年龄上看,他也是长辈,遂压下火气,巧笑倩兮:“身为大周公主,没有一点本事怎么行呢?” 她如此高调地说出“大周公主”四个字,惹得斛律光越加恼怒,他气道:“此事说出去有损天威,是以老夫与长恭只是私下劝诫皇上。若是皇上执意如此,老夫不惧将公主的身份昭告天下,让天下人来劝诫皇上!” 宇文玥暗笑,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正准备接口,高长恭却插口道:“斛律叔叔,时间不早了,婶婶还等着你回去与她去寺庙。” 斛律光恍然惊醒:“那我们快走吧,切莫耽误了。”夫人跟他说了好些天了,他才终于有时间陪她去,要是再误了,恐怕夫人要恼了。 高长恭顿了一秒,说道:“斛律叔叔,你先回去吧,长恭有几句话想与宇文姑娘说。” 斛律光正准备离开的身形马上顿下,他回头,神色严肃地看了高长恭一眼,这才道:“罢了,长恭,叔叔相信你。只是,你千万莫让这个女子给迷惑了。” 宇文玥听了,哭笑不得,待斛律光离开,她笑问:“喂,你不怕被高湛看到,又把你打入牢中?到时候我可就更加十恶不赦了。” 高长恭抿了抿嘴,道:“方才斛律叔叔说的话你别介意,他只是在担心大齐。” 宇文玥无所谓地耸耸肩:“他那样想更好,最好千方百计地阻挠,我巴不得可以不嫁高湛呢。” “我相信你。”高长恭道,“现在九叔似乎铁了心要纳你为妃,并且警告我与斛律叔叔,让我们保守秘密。” 宇文玥皱了皱眉,连高长恭和斛律光的话也没有用么? 高长恭忽然沉声道:“我会想办法帮你们逃出去。” 宇文玥微愣,本来有些感动,但随即又笑了,她低声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周国的奸细?” 所以他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她,其实不过是为了,让她远离高湛,远离齐宫,怕她是来窥探消息的。没有杀她而是选择帮她出宫,不过是因为他的仁慈,却绝谈不上与她的交情。 “我不是这个意思。”高长恭怔了怔,语气依旧淡泊,却带了些许波动。 “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但是我现在不能出宫了,小谢的命攥在高湛手上,我不能丢下她不管。”宇文玥解释道,然后面色倏然变冷,“不过我也绝不会嫁给高湛。要我堂堂周国公主,嫁给齐国的皇帝,除非……我死!” “九叔对你的婢女做了什么?”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快到中午了,我要回去了。”宇文玥说完,便绕过他,仍旧回了昭萃宫。 晚上,夜幕降临,该是安歇的时候了。 宇文玥却在此时背着小谢,走出了昭萃宫,沿着白天走过的路,朝着昭阳殿走去。 昭阳殿还余了一盏灯光,宇文玥轻扣大门,正准备安置的高湛听到了,便遣曹林出去查看。 曹林打开门,见是宇文玥,不由得一愣:“娘娘……?” “高湛睡了吗?” “娘娘!你岂可直呼皇上名讳?!”曹林又惊又怒。 宇文玥无所谓地看着他,要让她叫高湛为皇上,绝无可能!全天下她所承认的皇帝,唯她四哥一人而已。 高湛早已听到动静,此时已经来到门口,看到宇文玥,不禁一愣,眼中滑过一丝异样。 “曹林,你先下去。”他命令曹林,可眼神却一直盯在宇文玥身上。 曹林赶紧退下,宇文玥便进了门,就势将门关上。 高湛身上穿了一件纯白的薄丝单衣,衬得他身形十分修长,一双眸子紧紧盯着她,倒让她忽然有些胆怯,有些后悔自己今日贸然前来。 “你怎么会,主动来看朕?”高湛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 ------------ 043 夜访高湛 不做皇妃(2) “你怎么会,主动来看朕?”高湛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 宇文玥暗道,你以为我想来看你么,嘴上却只是说:“你真的要娶我为妃?” “朕记得这个问题,你已经问了很多次了。”高湛淡笑。 “再问一遍不行啊!”宇文玥微微提高了声音,讥诮道,“高湛,你真的不配做皇帝!你甚至不配为齐国人!” “哦?何以见得?”高湛却也不恼。 宇文玥并不惊讶高湛的态度,反正他是态度莫辩的怪人、疯子,她冷冷而笑,道:“就算是齐国的平民百姓,也不会愿意娶周国的女子为妻吧?而你身为齐国的皇上,却要来娶我这个周国的公主,你难道不会羞耻么?” “有何羞耻?”高湛此时已随手拢了一件外袍,站在那里,如修竹一般,“朕喜欢你,便纳你为妃,与你是不是周国公主无关,何来羞耻?” “可是我会觉得羞耻!” 是的,她会觉得羞耻,她无法忍受自己成为齐国皇帝的女人。嫁给高湛,她有何面目见她的哥哥们、大周的百姓们和她深爱的故土?到时候,就算四哥来接她回家了,她也不能接受自己,曾经是高湛妃子的事实。 “嫁给朕,让你觉得羞耻?”不期然,高湛忽然一把抓住宇文玥的下颚。 他用了很大力气,所以宇文玥的下颚像是要被拧掉一样疼。 宇文玥猝不及防,等她反应过来,便使劲挣扎,两只手用力掰开高湛的手,脚也不闲着,卯足劲往高湛下盘踢去。 高湛侧身避开,冷声开口:“你不想要这个月的月断魂解药了么?” 宇文玥一听,立刻停止了挣扎,任由高湛将她下颚拧得生疼,一言不发,只是倔强地看着他,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恨意。 “朕问你,嫁给朕为何会让你觉得羞耻?!”高湛似乎有些癫狂了。 宇文玥的下颚被他拧住,因此说话有些困难,但她还是冷冷的、一字一句地说:“我大周之人,绝不嫁齐人!” “好!好!”高湛闻言,突然眼神冰冷地大笑,手渐渐松开,他转身反手,背对着她,冷笑不止,“宇文玥,你不愿嫁朕,那么朕便没有理由留你在宫里,更没有理由每月给你送去月断魂的解药了。” 宇文玥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没有理由留她在宫里,也不会放她回去,自然便是将她杀了。而没有理由送去月断魂的解药,也便是在用小谢的命威胁她。 她来之前,已经想好了这个局面,如今便沉默不言。 高湛微微有些诧异,终究没忍住,转身看了过去。 那一瞬,宇文玥身上的衣服倏然而落,柔柔地沿着她的肌肤飘到了地上,而她身上,霎时仅剩了一件绯红色的肚兜和一条纯白色的亵裤。 绯红色与纯白色的强烈对比冲击着高湛的视线,而宇文玥莹白若雪的肌肤更是散发出诱人的魅力。在略微昏黄的烛光下,宇文玥静静伫立在那里,三千发丝也散落下来,披在肩头,眸子紧紧盯着他,只一眼,便让高湛沉溺。 这是一种极致的、惊心动魄的美。 “你这是干什么?”过了很久,高湛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如今已是夏末之际了,夜有些凉,高湛的寝宫有一扇窗户没有关牢,渗了一丝风进来,宇文玥如此裸露,被夜风一吹,便有些冷。 她没有回答高湛的问题,反而命令似的说:“把窗户关好,冷。” 居然命令起他来了?高湛有一丝恼,瞪了她一眼,见她自己不动,还是走了过去,将窗户关了个严实。 高湛回来,宇文玥盈盈而笑:“你知道的,用小谢来威胁我,我便无可奈何了。但你要我嫁给你,打死我都做不到。我左右思量,你横竖要的不过就是我这个人嘛,而我对那些名分没半点意思,不如我们各退一步吧。” “怎么个各退一步?”高湛问道,心下有些燥热,他别过眼神,没有看她。 在邺城重新见到她的那一刻起,高湛已经确定,自己要娶她为妃,让她属于自己,无论是身,还是心。后来,假借“九公子”的身份与她相交,只是为了一步步得到她的心。可是,在还没有得到她的芳心之前,她竟要回去了。她若是走了,以后周国公主与齐国皇帝,便是再无相会之期了。于是,他掳她进宫,预备先得到她的人。 那日,他吻她,被长恭打断。回来的时候,他却不急着要她的身子了。因为他已经决定了要纳她为妃,要给她堂堂正正的名分,所以他按捺住自己的欲~望,准备等将她的名字正式载入妃册之后,他再与她行周公之礼。 所以,他将她移到了昭萃宫,离自己最近的宫殿,却没有碰她。 没想到,今夜她却几近赤~身~裸~体地出现在他面前。他心头一下子腾了一把火。 “很简单,”宇文玥的声音响起在这片只有他们两人的空间,“我的身子给你,请你收回纳妃的想法。” 话一说完,宇文玥自己却先忍不住眼框一红,鼻子发酸,眼看就要落下泪来,却咬牙死死忍住。天知道她费了多大劲才说服自己脱下衣服,天知道她费了多大劲才说出上面那句话。 她才不想自己的身子被眼前这个人占有,但是一切都无可奈何。且不说小谢的命在他手里,就算他手上没有可以牵制她的人,他想要她,也能易如反掌地在她来不及自杀的情况下要了她。所以说,高湛要是想要她,那么她怎样做都逃不掉,倒不如痛快接受这个事实,主动出击,以此来换取他一点点微薄的让步——不要立她为妃。 她不想自己的名字被写在齐国的妃册里。 高湛微微一震,随即眼中滑过一丝冷酷,“你就这么不愿意做朕的妃子?” “你不要再纠结这些好不好?”宇文玥面色似笑非笑,“纳我为妃还不是为了得到我?那么今日便让你痛快得到,还不好么?只不过让你不要在妃册上添上我这一笔,有那么难么?自古以来,在乎名分的都是女子,我都不在乎了,你何必纠结?” 高湛听了她的话,总觉得哪里不对,最后才说了一句:“不是,朕并不是只要你的身子。” “那你还要什么?” ------------ 044 地狱夜宴 人间修罗(1) “那你还要什么?” 高湛怔了怔,随后锐利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朕还要……你的心。” 闻言,宇文玥忍不住嗤笑,最后竟捂着肚子笑弯了腰,笑了许久,她才站直了身子,语气辛辣讥讽:“你觉得,我这辈子会爱上你么?” “世上从没有绝对之事。” “连我的小小要求都不能答应之人,口口声声说爱我,不是在搞笑么?” 高湛被她的语气一激,反倒没有恼怒,却轻轻笑起来,因为眼前这个女子眸子晶亮地看着他,不怕死地激怒他,倒让他更加放不下、舍不得。 这样的女子,若是没有爱上他,那么于他高湛而言,将是一件多么遗憾之事。 “好,朕便随了你的心,不纳你为妃。” 这下倒是宇文玥愣了,她没想到高湛突然就答应了她的要求。愣了片刻,她微微闭上眼,有些颤抖地去解开自己的肚兜。 既然高湛已经退了一步,那么她也不能食言。 有一只手按住了她,宇文玥睁开眼,错愕地看着高湛。 高湛俯身,在她耳边呢喃:“朕说过,朕要你的心。有一天,朕要你心甘情愿地嫁给朕,成为朕的女子。” 呃,他的意思…… “在这之前,朕不会碰你。”说完,高湛俯身,将她落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件捡起,递到她手上。 宇文玥还没回过神来,怔怔地接过,慢慢往自己身上套。衣服穿好,她这次明白过来高湛的意思。 她嘴角微勾,得到她的心之前,不碰她?她抬头:“希望你说话算话。” “当然。” “那就好。”宇文玥整了整身上的衣服,转身离去。 过了几天,高湛忽然兴起,准备在御花园办了一场秋宴,将高家人和官居三品以上的官员都请过来,共襄盛宴。 宇文玥对此嗤之以鼻,中秋还没到了,办什么秋宴啊,瞎折腾。可高湛却下了命令,让她那天也去赴宴。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宇文玥不答应也得答应。 所谓的秋宴是在晚上举行,说是要进行赏菊、对诗等活动,而且高湛还收藏了一颗鹅蛋大小的夜明珠,要在秋宴上展示给大家看。 那天日头刚刚降下,几个嬷嬷并宫女便来到了昭萃宫,原来她们是高湛派来,给她梳洗打扮之人。 为着小谢,宇文玥便忍了下来,由着她们给她洗浴,给她束了复杂的头饰,在她脸上胡抹了据说十分贵重的胭脂。最后,宫女将一面镜子放到她面前,讨好般地对着她说:“娘娘您看,如此可好?” 宇文玥愣了一下,随后才反应过来是在说她。高湛虽说没有立她为妃,却让宫里人都唤她“娘娘”,没有册妃,也没有称号,更没有解释。宫里人极是惧怕高湛的,所以没有人去问个究竟,只是私下里宇文玥便成了他们的谈资。 抬头看去,铜镜里的女子眉目清丽,姿容高雅端庄,美则没矣,却像块木头,没有丝毫生命力。 怎会有生命力呢,因为镜子里的人根本就不是她。端庄高贵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宇文玥。宇文玥该是素颜白衣、肆意谈笑的模样,眼前这个,不过是经过包装的、掩去本性的皮囊。 宇文玥没有回答宫女的话,只是站了起来:“时间快到了,我们走吧。” 到了举办秋宴的御花园,已经有很多大臣带了家眷候在那里了,高湛没来,他们不敢轻易落座,因而只是恭恭敬敬地站在那儿。 宇文玥才不管那么多,跟着宫女来到她的位子上,便直接坐了下去。她的位子就在高湛的龙椅旁边,那些个女眷早已经低声议论纷纷,还以为宇文玥未曾听到。 不过一刻钟的工夫,又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斛律光、高长恭和其他几个宇文玥并不认识的人一道走了过来,都按着位次落了座。 看他们的位子,宇文玥大约能猜到,坐在高长恭身边的两个男子和一个女子应该是他的兄妹,也就是高湛的侄儿侄女。而落座在斛律光身旁的一个面容雅贵的妇人和三个青年男子,从年龄上来看,应是他的妻儿。 高长恭自是看到了她,但只是淡淡一瞥,随即与斛律光继续说着话。而同他一道来的那些人,则明显对她比较好奇,往她这边投了不少目光。 此时,高湛突然到了,众人皆下座跪拜,宇文玥则安坐不动,高湛允诺过她,不必向他行礼。 高湛落座后,说了一番客套之辞,随后便上了酒菜点心,歌妓也一拥而上,表演歌舞,热热闹闹地开始了今晚的秋宴。 宇文玥对歌舞没有兴趣,仍旧打量着那些人,想看看真正的斛律钟都是谁。 高湛偏头看她,似乎有些不快:“歌舞不好看么?” “不感兴趣。”宇文玥语气闲闲,随后眼珠子一转,转头问道,“那女子甚是可爱,是谁啊?”她指着高长恭身边的那个小姑娘。 那个小姑娘从方才起便一直时不时看她,别人打量她倒还知道遮掩,那小姑娘则大大方方地看她,被她发现了则吐了吐舌头,冲她甜甜地笑了一下。这性子让她很喜欢。 “那是乐安公主高绾灵,长恭的妹妹。那丫头古灵精怪,或许很合你的性子。” “哦,那边几人又是谁?”宇文玥接着问。 高湛则为她一一介绍。坐在高长恭左边的男子叫高孝瑜,是高长恭的大哥,他今日穿了一件浅蓝色长袍子,容貌俊毅,手中拿了一把折扇,悠悠地摇着扇子,时不时地与四周的年轻姑娘眉目传情,端的是个风流公子。而坐在高长恭右边的男子叫高孝琬,那人亦长得十分好看,穿了一件深绯色外袍,此时正大笑着与高长恭说着什么。高长恭还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弟弟,都身在外地,没有出席。 而坐在斛律光身边的三个男子,也个个都丰神俊朗,不得不让宇文玥承认,原来齐国也是有美男子的。坐在最左边那个男子名唤斛律须达,是斛律光的二子,眉见粗犷,喝酒时一碗喝尽,看得出来是豪放鲁莽之人。往右是斛律光的四子斛律恒伽。斛律恒伽面容清秀,举止也比他哥哥斯文许多,却长了一双和宇文直一样的桃花眼,让宇文玥不禁多看了两眼。再往右便是斛律光五子,也是他最小的儿子——斛律钟都。 宇文玥心里咯噔一声,忙望了过去。 斛律钟都着了一件月牙白的衣衫,腰间隐约配了一把绿箫。他好似与四周完全隔绝,一个人自顾自地在那儿饮酒,眼睛透着淡漠与疏离。尽管他身边围绕了不少人,宇文玥一眼看去,却还是觉得他与众人十分不同。 他不该降生在皇室的,他该是超凡脱俗的隐士,隐匿在山水间,飘扬东西,恣意南北。 宇文玥还愣愣地看着他,此时歌舞却已经停下,高湛扬声道:“朕有一夜明珠,今日与君共赏。” 众人都大声呼好,几个侍卫便将一个盒子抬了上来。 ------------ 045 地狱夜宴 人间修罗(2) 那盒子并不大,但因为里面装的夜明珠尤其珍贵,因而几个侍卫不敢怠慢,一起慢慢抬了上来,放到了中间的一张矮几上。 “打开。”曹林向那些侍卫道。 一个侍卫伸出手,触到盒子的开口处,将曹林事先给他的钥匙插入锁孔中,只听得“咯吱”一声,铁锁应声而开。侍卫取下铁锁,将盒子的盖子打开,却不经意让铁锁挂住了衣袖子,如此一提,整个盒子都被提了起来,夜明珠便从盒子里骨溜溜地滚了出来,落到了地上,还在地上滚了不短的一段路。 宴会上一下子便炸开了锅,不少人在窃窃私语,都道那个侍卫必死无疑,却没有一人站出来替他说话。 侍卫顿时吓得脚软,一下子跪倒在地:“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属下不是故意的!” 高湛此时脸色已经大变,十分不快,他对侍卫的话恍若未闻,径自走了过来,抽出旁边侍卫腰间的长剑,一剑便穿破了侍卫的喉咙,霎时血光四溅! 一双白玉般的手刚好拿起了那颗夜明珠,却猛然飘来一粒血珠子,落在夜明珠上,同时听得一声短促的惨呼,说不出的诡异与可怖。 宇文玥握着夜明珠,愣愣地看着上面的血珠子,一时失去了所有的反应。侍卫摔了珠子的时候,她心道不就是摔了一颗珠子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而且那珠子也没摔破,所以她下了座位,躬身去捡那颗夜明珠。没想到刚刚捡了珠子,摔了珠子之人便已经惨死。 “娘娘,奴才来吧。”曹林已然奔过去,小心翼翼地拿了一块白布,朝宇文玥说道。 宇文玥下意识便将夜明珠放了上去。曹林赶紧将白布裹紧了珠子,细细擦拭了,这才放到一个白玉盘里,谨慎地拿到了矮几上,供大家观赏。 侍卫的尸体已经被拖下去,所有人都像没事人一样,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夜明珠,发出啧啧的赞赏。宇文玥站在那里,冷冷地看过席间的每个人。 除了高长恭似有不忍、高绾灵掩面不看外,高长恭的其余两兄弟均习以为常般,端了酒杯喝酒聊天。而斛律光那家人,也都十分淡定,斛律恒伽和斛律钟都则表情一点变化也无,仿佛刚才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为什么他们能如此坦然地看一个人惨死? 宇文玥不解,而背脊已被凉意占据。即使在周国,宇文护一手遮天,却也不会干出这种事来。高湛的变化无常和冷血暴戾让她觉得恐怖,而在座之人的冷漠旁观则让她感到心寒! “怎么了?傻站在这里干什么?”不知何时,高湛已经出现在她身边,轻声问道。 宇文玥受了惊吓,猛然转身,却见高湛眼中均是温柔之色,好像刚刚杀了一个人的人并不是他。 没有理睬高湛,宇文玥径自回了座位,心里暗暗庆幸没有带小谢和阿喵过来,也默默祈祷这场宴会快点结束。 接下来秋宴又正常开始,歌舞迭起,美人如云,添酒的宫女不断穿梭于座位之间,好不热闹! 高湛桌上的酒也已经空了,宫女忙添了一壶,也赶紧往他杯子里倒上。 因高湛等不及,一手便过来拿了酒杯,宫女一时止不住,没有收住壶里的酒,使高湛的衣袍上沾了一点酒水。 高湛的眼神倏然变冷,手中的酒杯往地上狠狠一掷。 歌舞马上停了下来,舞妓慌忙退下,殿下之人也无一敢出声,此时静得落针可闻。 倒酒的宫女已然吓得几近昏厥,此时强撑着自己才不致于晕过去,她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磕头:“皇、皇上,饶了奴婢吧!饶了奴婢吧!” “饶了你?”高湛冷冷的声音响起。 “九叔,饶了这婢女吧,想来她也不是故意的。”宴会上只有高长恭一人站起来,替宫女说话。 高孝瑜忙偷偷地扯他的衣服,暗示他不要蹚浑水。 高湛眸色暗黑,此时瞧着高长恭,也是不带半分感情的,他语气不快:“朕最讨厌袍子上沾了酒气。” “长恭喝醉了,请皇叔莫怪罪!”高孝瑜忙站了起来,朝高湛躬身赔罪,随即硬是将高长恭拉下去坐好。 “袍子沾了酒气换一件便是,何必发火?”宇文玥见没人愿意再管宫女之事,便自己站了起来,将声音放得尽量轻柔,劝说高湛。 若在平时,虽然她对高湛态度不好,高湛却对她十分容忍,很多地方甚至是言听计从。然而今日,高湛却像转了一个性子,朝宇文玥瞥去一眼,嘴角勾起残酷的笑意,缓步走到宫女面前。 “抬起头。” 宫女害怕得浑身直颤,却还是唯唯诺诺地将头抬起,双颊爬满泪痕,眼中波光粼粼。 在座之人或多或少猜到了宫女的下场定是凄惨,有些人已经偷偷别开目光,而高孝瑜也像高湛杀侍卫时一样,将高绾灵揽了过来,用扇子挡住了高绾灵的眼睛。 唯独宇文玥不知道高湛接下来准备做什么,犹自奇怪,便准备走上前来问一问。 刀锋一闪,宫女“啊”的尖叫了一声,双手便捂着眼睛,痛得在地上打滚。血从指缝间流下来,越来越多,很快便将她整张脸覆盖。 宇文玥双目圆睁,愣在那里,怎么也不敢相信。她的脸上有些温温热热的液体,是方才宫女溅上来的血…… 高湛居然一道划过,将宫女的双眼划瞎了。 “听说,”高湛像从地狱里走出来的恶魔,“用女子的眼珠子泡茶喝,滋味十分美味……” 他语气一冷:“曹林,将正在奉茶的所有宫女都押下去,把她们的眼珠子挖出来,为诸位泡茶喝。对了,还有眼前这个。” “不要!”宇文玥尖叫出声,面色煞白地看着高湛,一步步后退,最终转身,跑进了夜色之中。 “九叔!”高长恭站了起来,“够了。” 高湛闻声抬头,目光犹如寒冰,直视高长恭,似乎对他很是不满。渐渐的,在高长恭的目光下,他的眼神渐渐柔和起来,最终恢复成平日里的神色。 他看到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宫女,想起刚刚的事儿,手揉了揉太阳穴。 ------------ 046 撞破通奸 幸得相救 他看到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宫女,想起刚刚的事儿,意识到自己刚刚又变成了另一个自己,手揉了揉太阳穴,无比疲惫地吩咐曹林:“将这宫女带下去,给她一些银子,遣她回家吧。” 高湛又看了一眼宇文玥跑开的方向,想了想,终是没有派人去寻她。刚刚她定是受了很大惊吓吧,现下应该也不想再回到宴会上。 接下来又是一番歌舞升平的景象,众人觥筹交错,心里却暗暗抹了把汗,幸好高湛没有让给他们跑眼珠子酒喝。 而宇文玥自宴会上跑开之后,漫无目的地四处行走。她虽然来了齐宫这个久,但对这些路并不熟悉,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处何方,所以连回昭萃宫的路都找不到了。 今夜宫中所有娘娘都去赴秋宴了,所以宫里显得格外萧条,往日经常在宫里各宫殿来回穿梭的太监宫女们此时也不知去了哪里,宇文玥拢了拢衣服,边走边四处张望。 “你派人让我到这里来,所为何事?” 宇文玥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句娇细的女声,她心里一惊,下意识便要开口询问,然而下一秒,她反应过来,猛然捂住自己的嘴巴。 宫里面耐不住寂寞的人太多了,不少宫女同太监厮混,也有不少妃子与侍卫私通,这些事宇文玥在周国见得太多了。周国如此,齐国安能免俗?从声音的方位来判断,那女子是藏在不远处那座假山之后,看这样子,指不定是同哪个人厮混呢。 在周国,如若遇上宫女和太监厮混,她便轻咳一声,以示警告之后快步离开;如果遇上妃子与侍卫厮混,她便将此事告知宇文邕。宇文邕向来心善,不危及大周之事,他也不会严惩,只是将那妃子与侍卫放出宫去便罢。如今在齐国,宇文玥才懒得管这些事,横竖与她无关。 她放轻脚步,准备悄悄离开,却在转身之际听到了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 “莺儿,我想你了。” 这个声音……是和士开! 宇文玥登时来了兴致,当初高湛伪装成“九公子”时,和士开便跟在他身边,想来在高湛将她掳进宫这件事上,和士开没少出力。而且和士开性子阴沉奸诈,宇文玥早就看他不顺眼,这次撞上他与别人暗里私会,真是天赐良机。 她缓步走了过去,脚步放得比猫还要轻,渐渐到了假山旁,侧耳聆听。 “今日宫里来了这么多人前赴秋宴,万一让人看到了,该如何是好?”那道女声又道。 和士开笑道:“此时他们正在赏菊,哪会注意到我们?你不用担忧,不会有事的。” 听起来倒像是和士开与高湛的妃子私通,宇文玥心里暗惊,这和士开胆子倒也忒大了。 悄悄挪了挪身子,宇文玥好奇地伸长了脖子,让假山后面看去。 这一看,倒让她惊得差点叫出声来,这个与和士开私通的女子,居然是高湛的皇后! 高湛的皇后姓胡,闺名宇文玥倒不知。宇文玥与这位胡皇后并无交情,但胡皇后曾经在宫里流传高湛要立她为妃时,来过昭萃宫,说了些日后姐妹相待的客套话。后来,宇文玥没有册妃,胡皇后也便再没去过昭萃宫。今日秋宴时,宇文玥坐在高湛左侧,胡皇后坐在高湛右侧,后来出了那么两档事,宇文玥压根没有留意胡皇后。 没想到胡皇后竟跑到这里与和士开厮混! 宇文玥被惊得怔在原地,她原想着和士开再大胆,不过与宫中不得宠的妃子私通罢了,却没有想到他连皇后都敢碰! 她脑中乱成一团,脚边微微挪动了一下,踩到了一段枯枝,发出了细微的声响。此时正在与胡莺热切拥抱的和士开察觉到异样,低声问道:“谁?”并放开了胡莺,准备走出来查看。 一双手捂住了宇文玥的嘴巴,在她还来不及反应之时,将她整个人拥进怀里,迅速带离假山。 走了一段路,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那人才放下她。宇文玥马上机警地退后几步,等看清那人的样子,大吃一惊。 原来是高长恭。 “高长恭,你怎么会在这儿?”宇文玥奇怪问道。 高长恭抿嘴不言。方才宇文玥逃离宴会,他坐在位子上,越想越不放心,这才追了出来,四处寻找,才看到假山边的她。 见高长恭不说话,宇文玥也不再问,转而又问:“你也看到了?” 高长恭点头。 “那……你是不是要告诉高湛?”宇文玥松了一口气,既然高长恭也看到了胡皇后与和士开的奸情,那么就交给高长恭好了,她也就不必纠结到底是把秘密藏在心里,以后用来威胁和士开,还是现在就告诉高湛,造成他们君臣不和了。 “不。”高长恭摇头。 “为什么?”宇文玥惊诧,她以为这种事高长恭定是会告诉高湛的。 “因为九叔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奸情,”高长恭叹了一口气,“可是他不但不处罚他们,竟然还有意撮合他们。上次皇后说她想学习握槊之术,九叔舍弃宫中艺人不用,反倒让和士开去教皇后,给他们相处之机。我私下里劝过九叔几次,他却没有任何反应,反倒禁止我将他们的奸情公之于众。” 宇文玥这下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了。 “夜深了,我送你回去吧。”高长恭对她说道。 宇文玥这才回过神来,想起刚刚在宴会上发生的事,猛然退后一步,冷冷道:“不用。” 高长恭知道她在介意什么事,他柔美得不似凡人的面容染上疲倦:“你知道么,九叔身体里像是住了两个人。” “住了……两个人?” “九叔性格变化无常,有时候沉稳果断,有时候残忍暴戾。当他性格暴戾时,他可能六亲不认,任何拂了他的心意之人,他都毫不留情。上次我助你逃跑被他发现,他已经快显现出暴戾一面,于是才那般不听解释,将我打入牢中。而这次秋宴,他心里的暴戾又被勾起,才会做出那等举动。而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九叔一旦暴戾起来,任何人都劝不住,所以他们都怕惹祸上身,不敢多言。” “所以……你们全都见死不救?”宇文玥咬牙,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就算想救,也救不了的,九叔想做的是,没有人可以阻止。” “你们、你们这是愚忠!”宇文玥朝他大吼起来,“这样的皇帝,视人命如蝼蚁,随意虐杀,你们却还帮着他守护江山天下,任由他残虐无辜之人的性命!高长恭,你醒醒吧,这样的皇帝,要来做什么?!” 宇文玥话音刚落,她的手便被高长恭钳住,高长恭的脸罕见地带了怒气:“请不要这样说他,他是我的九叔,我不会让任何人侮辱他。” “高长恭,你真是无可救药!”宇文玥盯着他,一字一句道。 “他是我的九叔,也是齐国的皇帝。”高长恭整理了心绪,松开宇文玥的手,也一字一句道,“于情,九叔稍长我四岁,我与他一道长大,他对我很好,我绝不会背叛他。于理,九叔是大齐的皇帝,我是大齐的子民,我要守护大齐,自然也要守护九叔。即使他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我也要原谅他。” 宇文玥看着他,深吸了一口气:“好吧,我也许永远也没办法理解你的想法,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只是希望,有一天当高湛的残虐突破了你的底线,那时你不会后悔。” 高长恭绝美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长恭绝不会。” 宇文玥不再理会他,径自转身离开。高长恭目送她离去,向着相反的方向,回了宴会的地点。 ------------ 047 大吵一架 住入高家 自从发生了秋宴之事,宇文玥更加对高湛敬而远之。但那件事对她的影响太深,她每次一想起宫女捂着眼睛在地上打滚的样子,胃里便开始翻江倒海,止不住干呕。 小谢要去请太医过来,被宇文玥阻止:“没事,不是大问题,过几天就好了。” “公主,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啊。”小谢将宇文玥搂进怀里,轻声呢喃,像哄小孩一样,“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那个宫女已经得到了很好的安置,你不要再想了啊。” 宇文玥在她怀里无声地笑开,不要再想?她也希望自己不要再想,但是这些天她就是会时不时想起那个宫女,想起高湛说要用眼珠子泡茶,每此让她头冒冷汗,腹中翻涌。 “嗯,不想了,我不想了。”她随声应着。 “娘娘,林妃娘娘前来拜访。”一个宫女走进来,轻声禀告。 宇文玥直起身子,有些疑惑。自从高湛立她为妃的传闻过去之后,昭萃宫便再也没有别人来拜访,今日那什么林妃来干什么?愣了愣,忽又想到,大概是前两天秋宴时,高湛给她安排的位子竟与皇后同等,因此惹得一些妃子眼红,因而来巴结她? “请她进来。”宇文玥一边吩咐着,一边站了起来。 林妃走了进来,笑道:“妹妹。” 宇文玥微微蹙眉,她才不是高湛的妃子,假惺惺的“妹妹”两字听着可真刺耳。但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请林妃坐下。 林妃坐下:“前两天秋宴上,妹妹身体不适,提前退席,我甚为担忧。今日特地熬了一锅鸡汤,给妹妹补补身子。”说着便偏头,示意身边的贴身婢女将手上的鸡汤端上来。 “有劳了。”宇文玥既不喜欢喝鸡汤,也不喜欢后宫中这些你来我往的客套,但又不想节外生枝,因而忍下自己的性子,冷淡说道。 林妃丝毫不介怀她的冷淡,反而兴致勃勃地亲自揭开盛鸡汤的砂锅。砂锅盖子刚一揭开,宇文玥便忍不住俯身呕吐起来。因为前天的秋宴,她的胃一直不太好,闻不得油腻的气味,这两天小谢一直给她做清淡的食物。 林妃有一瞬间的错愕,随即恢复正常,焦急问道:“妹妹,你这是怎么了?” 小谢“啪”地一声将砂锅的盖子盖上,气鼓鼓地准备开口,却被宇文玥拦了下来,她淡声道:“小谢性格莽撞,望林妃娘娘莫怪。” “不妨不妨。”林妃面色僵硬地笑了笑,又问,“妹妹不要紧吧?要不要叫太医来看看?” “没事,这两天胃不舒服,过几天就好了。”闻不到油腻的气味,宇文玥胃里好受多了,又喝了一口茶,她神色已经恢复。 “那、那就好,”林妃有些狐疑地看了一眼她,“那我就先告辞了。”随后神色匆匆地离去。 宇文玥觉得这林妃还真是奇怪,不过也并没有深究,中午了,该是睡觉的时候了。 之后,宇文玥慢慢发现,很多人偷偷摸摸地在背后讨论她。从她一进宫,便被很多人不停地讨论着,她早已经习惯了。可是,这几天他们讨论的问题却让宇文玥有一种想杀人的冲动! 宫里都在传言她怀孕了! 她哪里怀孕了?不过就是偶尔干呕几次就叫怀孕?宇文玥暴躁不已,要小谢去请太医还自己清白,可每次小谢去了太医院,每个太医似乎都在跟她作对似的,都说正在忙碌中,实在抽不出时间。 宇文玥所幸不管了,都说十月怀胎,那就等十个月之后,再让那些嚼嘴皮子的人看看,她到底有没有怀孕! 高湛的妃嫔对她热情多了,不止是林妃,其他什么清妃、怜妃的都来了,宇文玥每天都应接不暇,焦头烂额中想着应该在门上挂一块“闭门不见”的牌子。 这日清妃又来了,说是邀请宇文玥去她宫里坐坐,宇文玥在她再三恳求下,随她去了。和清妃聊了一会儿,宇文玥甚觉无聊,便告辞回来了。 过了两三天,突然传来消息,高湛废了清妃,并将她投入汤镬中活活煮死! 宇文玥听了这消息,立马跑去了昭阳殿。自从秋宴之事后,高湛再没来昭萃宫找她,宇文玥也再没踏足昭阳殿。此时,她站在重重侍卫面前,冷若冰霜道:“放我进去。” 其中有个侍卫进去禀告,其他人仍旧挡住她。 过了一会儿,曹林并侍卫走出来,躬身道:“娘娘请进。” 宇文玥怒气冲冲地进了昭阳殿。 殿里只有高湛一个人,他似乎料到她会来找他,微微笑着:“怎么?是为了清妃之事来的么?” “高湛,你太残忍了!”宇文玥吼道,“清妃怎么惹到你了?为什么要对她施以汤镬之刑?!” 高湛眼睛微微眯起:“你可知道,那天她邀你去她的宫里,香料炉子里放了麝香。” 麝香?宇文玥微微一愣,她自然是知道麝香的用途的。麝香,不仅可以开窍醒神、活血通经和止痛,还能……催产。 联想起这阵子她被传怀孕,宇文玥遍体生寒。虽然在周国,她一直生活在宫里,但她是公主,与妃嫔并无直接的利益纠葛,而且宇文邕的后宫相对来说比较平静,又或者说,宇文邕将她保护得很好,让她看不到后宫争斗的血腥,她对这些内宫争斗还比较陌生,没想到竟然有人对她下手了。 她怔了怔,还是不由得说道:“你明明知道,我不可能怀孕的。” 高湛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他当然知道,宇文玥不会怀孕,但是当他听到宫中关于她怀孕的传闻时,他却是窃喜的。让别人以为宇文玥已经是他的女人,这种感觉很不错,所以他才禁令太医院的太医为宇文玥诊断。 “可是她不知道。”高湛冷声,“她以为你怀了朕的孩子,所以她使用了麝香,想杀害朕的孩子。如果你真的怀了朕的孩子,恐怕此刻已经气息奄奄地躺在病床上了。” ------------ 048 大吵一架 住入高家(2) 高湛微微一震,不说话。 “每次只要见到你,我就会想起那个被你一剑封喉的侍卫,那个被你割了眼睛的宫女,还有被你活活煮死的清妃。”宇文玥闭了闭眼睛,再睁眼时,眼中已经一派清明,“你曾经说过,你要我的心,可如今我连看你一眼都觉得害怕,怎么可能爱上你?” “……” “高湛,你放过我吧,我现在就像被这段翅膀的鸟,困在金笼子里。看上去恩宠无限,其实很不快乐。”宇文玥第一次这样放低了姿态跟他说话。 高湛的手悄然握紧:“放了你?不可能!” “那你能让我松一口气么?我在宫里,以一个不明不白的身份活着,别人对我肆意评论我不管,别人嘲讽我我也不管,可是我真的不适合在这样一个地方生活。长此以往,我会疯掉的!高湛,长此以往,我也不再是你当初不顾一切要禁锢的人。” 高湛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他似乎退了一步:“好,朕放你出宫。” 宇文玥惊呆,等着他的后话。 “朕将你放到高府,你在那里好好住下来,等你不再害怕朕、厌恶朕时,朕便将你接回来。” 宇文玥更加惊呆,迟迟说不出话来。本来她只是有感而发,忍不住说出了深埋心底的话,并不对高湛放她出宫抱希望。可是,没想到高湛居然真的放她出宫了,但是却将她安置在高府…… 高湛一步步走过来,突然捏住宇文玥的下巴:“朕给你一定的自由,让你搬出皇宫,也让你可以在邺城内自由走动。但是,不要妄图逃离朕……” 他的声音冰冷传来:“否则,小谢的命和高府一家人的命,朕都不会放过。” 高湛松开了她的手,背过身:“明天,朕亲自送你去高府。” 当晚,宇文玥回到昭萃宫时还像做梦一样,小谢问她怎么了,她这才反应过来,扬起笑:“小谢,收拾东西去!” 高湛说到做到,第二天他就来到昭萃宫,宇文玥抱着阿喵,小谢手上提了一个包袱,仍旧是她们进宫时的行头,在大厅等着他。 一道出了宫,来到高府门口时,高长恭、高孝瑜、高孝琬、高绾灵和高澄留下来的几位夫人都已经在门口等候。因为昨晚高湛已经派人告知他们此事,所以他们早早地就已经收拾好了一个庭院,给宇文玥居住,今天一大早便集体前来迎接圣驾。 宇文玥坐在马车里,一路看着它驶出皇宫,沿着热闹的街道到了高府门前。终于逃离了皇宫,宇文玥竟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但一看到坐在自己身边的高湛,想到即便是到了高府,她也没有真正逃脱他,心情又低落下来。 心绪起伏之间,高湛已经牵了她的手:“下来吧。” 随着高湛下车,跟着他一起在众人的围绕下进了高府,宇文玥一直沉默不语。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高府和皇宫一样,于她都是陌生的,区别仅仅在于高府不用时时刻刻面对高湛,也许心不必老是绷得那么紧。 接下来便是无尽的寒暄,高湛留在了高家共进午膳。 吃饭时,宇文玥还是默不作声,只是却偷偷地打量饭桌上的每一个人。高孝瑜与高湛似乎关系很好,两人不住地在说些琴棋书画等风雅的话题,高长恭与高湛的关系按理说也不错,但是高长恭本身有点淡漠,因而很少说话。而高孝琬与高绾灵两人,则是时不时地想她投来目光,她也毫不避忌,立马迎了上去。高绾灵看起来就是个活泼好动的姑娘,见宇文玥投来目光,她便甜甜地笑开。只是高孝琬却还是持以怀疑的目光看着她,宇文玥一个不快,便瞪了回去,高孝琬愣了一下,随即豪爽地笑开。 饭桌上还有两位妇人,一位长得端庄大方,从高湛的话来推断,这个妇人应该是高孝琬与高绾灵的生母。另一位妇人比较年轻,却也笑得温和,是高孝瑜的生母。 高长恭应还有三个兄弟,却都不在邺城,而他们的生母,好像都随他们住去了,所以整个高府,除去仆人,只有高长恭等四兄妹和两个妇人而已。 高湛是下午走的,宇文玥看到他离去的背影,心里一阵放松,甚至在心里暗暗祈祷,永远都不要再见这个人,虽然明知不可能。 转身,却见高家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她身上,宇文玥吐吐舌:“怎么,不欢迎我?” 高孝琬的母亲忙温婉一笑:“姑娘是皇上托我们照顾之人,我们必当尽心尽力,怎么会不欢迎呢。” “开个玩笑。”宇文玥指着自己,“想必大家都知道我的身份,不过我想大家大抵是不喜欢我的姓氏的。为了让你们舒服,也让我自己舒服,以后我就暂时叫沈玥好了。”她又将小谢唤过来,指着小谢和她怀里的阿喵,介绍:“这是小谢,这是阿喵,从今以后,我们几个要麻烦大家照顾了。” “哪里哪里,沈姑娘言重了。”高孝琬的母亲过来执她的手,“沈姑娘就安心在我们府中住下吧。” 之后,宇文玥住进了高府的庭院,为了配合她的到来,特意将庭院改了名字,唤作“沈园”。 宇文玥在沈园里住了几天,更加了解了高府。高孝琬的母亲姓冯,是前朝的长公主,也是高澄的正妻,所以自高澄死后,一直是高府的当家人。高孝琬虽然排名是老三,却是高澄的嫡子,身份尊贵。高孝瑜的母亲姓宋,为人十分低调,因而与冯氏关系也不错,这么多年也没闹出过矛盾。 而高长恭,他的母亲……是个谜。无论宇文玥如何向高府的下人们询问,他们都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宇文玥忽然有些好奇,也有些怜悯与悲痛,高长恭的母亲到底怎么了,而高长恭到底经历了一些什么呢? 在高府的生活很悠闲。早上,宇文玥和高家人一同吃早膳,之后高家三兄弟便前去上朝了,而高绾灵则跟着聘请来的师傅前去学习女子该学的技艺。宇文玥与冯氏、宋氏闲扯两句,便回了自己的沈园,遛遛阿喵、弄弄花草,和小谢聊聊天,饿了便自己去厨房找吃的,如此一个上午便过去了。中午高家三兄弟一般是不回来的,便只有她们四个人吃饭。饭毕,高绾灵照旧要去学习,宇文玥又可以回自己的沈园,随心所欲地生活。晚上,他们三人回来,一大家子便一起吃饭,宇文玥虽然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存在,但她丝毫不在意,该吃便吃该喝便喝,倒也自得其乐。 来高府五天了,宇文玥觉得这日子比在大周还悠闲。 ------------ 049 一道同去 烟花之地 这些天宇文玥虽然跟高家人一起吃饭作息,但她觉得自己跟他们简直生活在两个世界。高长恭是她唯一相熟之人,但他生性冷淡,绝不会主动来找她,而其他人之前都不认识她,此番也只是对她客客气气。宇文玥望天长叹,还有一个原因吧,大概他们都以为她已经是高湛的女人了,所以将她当成娘娘对待。 虽然在高府没有人搭理她,但宇文玥最会自得其乐。高湛允诺过她,让她可以在邺城内自由行走,所以过了些天,她就拉着小谢,准备出高府,游邺城。 那日宇文玥睡过头了,快到日上三竿时才起,与小谢收拾一番,准备出门时已时中午。冯氏自然得了高湛的吩咐,不许阻拦她,所以也就由着宇文玥,只是派了四仆人保护她。 刚刚走到高府门口,一辆马车停下,从里面依次走出高孝瑜、高孝琬和高长恭三人。 宇文玥愣了一愣,他们今天怎么中午就回来了? 高长恭微蹙了眉头,率先问道:“沈姑娘,你准备上哪儿?” “逛街。”宇文玥落落大方大方地答道。 “就你和小谢两人,恐不安全。” “沈夫人派了好几个仆人保护我们呢,我嫌他们碍眼,便让他们藏起来了。如果遇上危险,自有他们相救。”况且她自己也有武功,能奈何得了她的人也没几个。 高长恭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当,正踌躇着,高孝瑜却摇起了折扇:“我们兄弟几个正想趁今日有时间,出去走走,既然沈姑娘也要去逛街,不如一道去?” “好啊,恭敬不如从命。”虽然不知道高孝瑜为何邀请她,但宇文玥觉得无所谓,因而毫不犹豫便答应了。 高孝琬似乎不满地看了高孝瑜一眼,高孝瑜浑不在意地笑笑,高孝琬便也有气无处发,自个儿嘟嘟囔囔地生闷气。阿九则一路上离宇文玥远远的,大概对她怀里的阿喵还有所忌骇。 这一切落入宇文玥眼里,她也并不生气,反正她只是寄居在高家,跟高家人形同陌路都无妨。只是,高长恭这些天对她的冷淡让她一开始有些料不到,后来她一想便也相通了,在他眼里,她已是高湛的女人,他当然得跟她保持距离。 路上,高孝瑜风情无限地笑道:“沈姑娘,落玉轩是邺城里游玩的上选之地,你可有兴趣去看看?” 没等宇文玥开口,高长恭抢先说道:“大哥,别开玩笑了,落玉轩让三哥下次陪你去便是,我看我们去掩竹居吃顿饭就行了。” 这下宇文玥却来了兴致:“落玉轩是个什么地方?我想去我想去!” 高孝瑜意味不明地笑:“落玉轩,是女子去不得的地方。” “哦——”宇文玥拉长了声音,“早说嘛,这种地方我又不是没去过。今天我正好去落玉轩见识见识,看看是邺城的男人有福气,还是长安的男人有福气。” 高长恭没想到宇文玥身为女子,居然去过青楼,还说出这种话来,一时有些惊诧。高孝瑜和高孝琬同样怔了怔。高孝瑜刚刚不过是开个玩笑,却没想到宇文玥居然去过青楼,而且此时兴致正浓。而高孝琬则猛然对宇文玥感兴趣得紧,难得碰上对他胃口的女子,但念及她的身份,他便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 “咳咳,”高孝瑜回过神,轻咳了两声,“既然如此,我们便去落玉轩坐坐吧。” 到了落玉轩门口,老鸨忙迎了过来,熟稔地对着高孝瑜和高孝琬笑道:“大公子、三公子,你们已经好几天没来了,今日怎的记起落玉轩来了?” 高孝瑜答得很是自然:“想听琴歌的小曲儿了,我便马不停蹄地过来了。” 老鸨马上满脸堆笑:“我马上让琴歌去准备!”转头之际却看到了高长恭,老鸨眼睛倏然睁大:“哎呦喂,这不是兰陵王么?您今日居然也来了落玉轩,实在是落玉轩的荣幸!您喜欢哪位姑娘,我马上叫她过来伺候您!” 高长恭面上滑过一丝不自然,正准备开口,老鸨又接了嘴:“我倒忘了,兰陵王从来没来过这等烟花之地的,怎知道落玉轩有哪些姑娘呢!”她忙问高孝瑜:“大公子,您看,令弟会喜欢落玉轩的哪位姑娘?” 方才老鸨刚才与高长恭说话时,高孝瑜与高孝琬便在一旁看热闹,此时高孝瑜忍了笑,一本正经道:“四弟对女子很挑剔的,你将落玉轩所有姿色不错的女子都叫过来,让我四弟好好挑挑。” 高长恭面色一僵,微愠:“大哥!” 宇文玥早已憋不住,乐得大笑:“我说高孝瑜,你要是和这老妈子再一唱一和说上两句,高长恭的脸就要变成猪肝了!” 高孝瑜也愉悦地笑,对着老鸨道:“好了,方才都是玩笑。你给我们置一间雅阁,叫琴歌来唱两首小曲儿便行。” 老鸨指了指宇文玥和小谢,不可置信地问道:“她们两个也是……一起的?” “那是自然!”宇文玥轻佻地揽了小谢,“怎么,不行么?” 到了雅阁里,酒菜摆了一桌,传说中的琴歌也娉娉婷婷地出场,宇文玥听得饶有趣味,而小谢却因为喝多了而走出了雅阁,如厕去了。 一曲完毕,宇文玥这才发现不对劲,怎么小谢这么久了还不回来?她有点担心,便同众人打了个招呼,搂着阿喵出了雅阁。 刚刚走出几步,突然眼前掠过一道黑影,然后嘴巴便被人从后面用布捂上。她刚想呼救,却身子一软,晕了过去,那布上沾了迷~药。 醒来时,她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略微动了动僵硬的身体,她转身往旁边看去,地上跪了一个人。 “属下恭请公主回朝!”原来是秦鸣。 “小谢和阿喵呢?”宇文玥问。 “小谢姑娘尚未苏醒,属下将她安置在隔壁房间。阿喵乱声尖叫,属下恐扰了公主休息,便将它关进笼子里,派了专人照顾。” “是四哥让你来找我的?”宇文玥又问。 “是!”秦鸣抬头,“皇上发现公主失踪,万分焦急,派人很多人寻找公主,却没想到公主竟被齐国的狗皇帝抓进宫了,因而这么多天没有公主的消息。前几日公主忽然住进了高府,属下这才得知公主音讯。等了好几日,终于等到公主出府,如今小谢与阿喵均已经救出,请公主随属下回朝!” 宇文玥眸子里黯了一瞬,随即轻声却坚定地说道:“我不回朝。” ------------ 050 秦鸣来访 拒不回朝 宇文玥眸子里黯了一瞬,随即轻声却坚定地说道:“我不回朝。” 秦鸣愣了愣,倏然站起,不敢相信:“为什么?!” 宇文玥起身,打开了窗户,已经是夕阳西下了。她望着天边即将落下的残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语带惆怅地说道:“我现在不能回去,你转告四哥,不要挂念我,我在这边一切安好。总有一天,我会回家的。” “公主!”秦鸣不由得急了,“恕属下多言,现在小谢姑娘和阿喵都已经救出来了,您还有什么放不下,为何不回朝?!您可知道,皇上、五王爷和六王爷都快急疯了,派了人四处打探你的消息,不仅是齐国,还有突厥,甚至南朝,皇上都派人去寻了!” 宇文玥鼻头瞬间酸涩,她怎会不知四哥、五哥和六哥会多么担心她呢?可是……她决不能放着小谢不管啊。 她一定会回家,但决不是以牺牲小谢为代价。 “公主!”秦鸣见她没有反应,急切地又叫了一声。 宇文玥闭上眼睛,将眼泪逼了回去,再睁开眼,已是一片决然:“我说了,我不回去,你听不懂么?” 秦鸣“噗通”一声再度跪倒在地:“属下今日即便是死,也要将公主带回去!” “是么?”宇文玥转过身,笑了,“那你就将我的尸体带回去吧。” 秦鸣错愕抬头。 “秦鸣,你转告四哥,我暂且不能回去。如果他还要派人抓我回去,那么阿玥情愿一死!” “公主你……”秦鸣久久不能回神。 “我言尽于此,你快回大周吧,齐国非久留之地。” “属下不知,为何公主宁死不愿回朝!”秦鸣往地上重重磕了几个响头,眼巴巴盯着她,“请公主告知属下原因,属下方能甘心!” 秦鸣是宇文邕的心腹之一,从小就呆在宇文邕身边,因此宇文玥与他也算是老交情了,此时见他如此不甘地望着她,宇文玥有那么一瞬间想吐出实情,但最后还是生生咽下。她因为小谢而被困在齐国的事千万不能跟秦鸣说,四哥虽然是个有善心且不喜杀人之人,但为了她的自由,四哥便派人暗地里去杀小谢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四哥是皇帝,善心有限而且杀伐果断,何况她又是四哥最宠爱的妹妹。为了小谢的安全,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实情。 宇文玥压下心头难平的思绪,最后浅浅勾起一抹没有温度的笑:“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问我理由?” 秦鸣惊愕地睁大双眼,在他印象里,公主向来是豪爽不羁而且没有尊卑之分的,从来不会以这种口气向别人说话。 “我说了不愿回去就是不愿回去,你只需将我的话带给四哥就行了,其他的事不该你管,你就无需再管,知道么?” “属下……”秦鸣紧抿了唇,叩首道,“遵命!” 秦鸣果真说到做到,一刻钟之后,他便连同他安插在这里的人全数散去,宇文玥看了看空无一人的房间,突然有些淡淡的失落。如果小谢身上没有中毒就好了,也许现在她就和秦鸣一样,走在了回周国的路上…… 将这些赶出脑子,她揉了揉眼角,走出房间,去了隔壁。这是一间客栈,小谢被安置在旁边的房间,而秦鸣在走之前将阿喵也放在了小谢的身边。 推开门,小谢还在酣睡,而阿喵却激动地在笼子里喵喵大叫。宇文玥赶紧将它从笼子里解救出来,此时小谢也揉着眼睛清醒过来:“公主,这是怎么了?”她边打着呵欠边问。 “没什么,”宇文玥淡然道,“刚刚遇上了一个故人而已。” “故人?”小谢疑惑不已。 “沈姑娘,原来你在这里!”高长恭突然出现在门口,面色有些难看。 宇文玥有些尴尬,拔了拔头发,有些不自然地说道:“方才落玉轩太闷了,我便和小谢出来透透气。” “散步能散这么远?”高长恭似乎有些发怒了,冷声道,“你可知道,这间客栈离落玉轩有多远?我和大哥、三个带了府中所有人四处寻找,找了一下午才找到这里,原来沈姑娘竟是在这里散步来了!” 在宇文玥印象中,高长恭一直是一个温和有礼的男子,此时他突然发怒了,宇文玥有些措手不及,往日的伶牙俐齿都不知跑哪儿去了,讷讷地站在他面前,仿佛做错的孩子在听候训话。 小谢虽然不知发生了何事,却绝不允许别人这样说她的公主,正准备插嘴,高长恭却转头对她道:“小谢姑娘,你能暂时出去一会儿吗?我有些事想与沈姑娘说。” 小谢愣了愣,看着宇文玥,宇文玥朝她点了点头,小谢这才忐忑不安地看了一眼高长恭,带着阿喵快步走出去关好了门。 “沈姑娘……”高长恭正准备开口。 “停!”宇文玥打断他,“你别叫我沈姑娘,我觉得怪怪的。”她一时不知该怎么面对高长恭的怒气,便准备转移话题。 “不是你叫我们唤你沈玥吗?”高长恭看着她。 “你和他们不一样。”宇文玥想都没想便接了一句。毕竟在突厥的那些日子都已经认识,虽然那时就已经决定,再相见是路人,但如今听着他叫自己“沈姑娘”,还是无比怪异。 “那我该唤你什么?”高长恭意味不明地问道,“玥妃娘娘?” 宇文玥皱起了眉头,十分不悦地看着他:“收起你的‘玥妃娘娘’!我宇文玥身是周国人,死是周国魂,绝不会嫁给齐国人!” 高长恭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 宇文玥越想越不爽,索性她与高湛的牵扯全部告诉他,包括高湛对小谢施毒以及高湛对她的小小让步。 听完之后,高长恭难掩惊诧:“那么你现在……?” “当然不会走了,”宇文玥目露凶光,“也只有将小谢下了毒,高湛那个变态才会轻易放我出宫啊,因为他料定了我不会跑!” 高长恭一时无言,他没想到,高湛居然能做出这种事。 “你知道么,刚刚我放弃了回家的机会。”宇文玥忍不住笑得悲凉,“我四哥派人来寻我了,只要我一点头,秦鸣就能带着我安稳地回家,回到有母后、有哥哥的家。可是……我拒绝了,拒绝的那一刻,我真的好难过。” 宇文玥在他眼里,向来是坚强的,高长恭从来没见过这个样子的宇文玥,心里猛然一阵异样,他肃容:“我去请求九叔,将解药给小谢姑娘!” “没有的,高湛不会给你的。”宇文玥嘴角勾起无奈的笑,转而又斗志激昂,“不过总有一天,我会回去的,高湛困不了我一辈子!” “我相信。”高长恭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啊?”宇文玥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相信你的话,被困只是一时,任何人都无法困住你一辈子。”高长恭浅浅而笑。 回到高府,高孝瑜和高孝琬都已经回来。见到宇文玥的那一刻,脸色都有点不好看,高孝瑜一秒钟便换上了往日似笑非笑的神色,而高孝琬则表现得较为直接,倨傲地瞧了她一眼,落下一句“沈姑娘回来就好”,便兀自回了房间。 宇文玥偷偷朝他们瘪瘪嘴,以为她想被劫出去啊?她也是被迫的好不好?朝她摆什么脸色嘛…… ------------ 051 互看两厌 整蛊孝琬 从落玉轩回来的第二天,一大早,高绾灵便跑到沈园里,那时宇文玥正在练剑,耳朵听着细碎的脚步声,出于武者的本能便持剑几步朝那边飞跑过去,长剑一指,喝了一声:“谁?!” “是、是我,”高绾灵吓得小脸苍白,“我是高绾灵。” 呃?高长恭的妹妹,她们并无交情,她怎么忽然来找她了?宇文玥收起剑,问道:“乐安公主,你有何事找我?”她记得高绾灵的封号好像是乐安公主。 高绾灵丝毫不介意她的冷淡,双眼发亮地看着她:“我注意你很久了,从九叔将你带回来那天我就对你很感兴趣,听说你是周国的公主?” 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直截了当的话,宇文玥一时有些惊诧,她凝着高绾灵的眼睛,那里面闪着单纯的好奇,没有一丝杂质。宇文玥静静笑开,在这个世界上,很难找到如此干净的人了,她勾了勾嘴角:“嗯,我是周国的公主宇文玥。” “那你怎么会来到齐国,成为九叔的女人?你和九叔是怎么认识的啊?是九叔将你劫回来的么?那周国的皇帝不派人来接你回来么?”高绾灵骨碌碌地吐出一长串问题。 宇文玥哭笑不得,又不想再提及高湛,便戳了一下她的额头:“这些问题,我拒绝回答。” “啊?”高绾灵难掩失望之色,转而又道,“那你给我说说周国的风土人情好不好?我很想遨游四海,可是大哥、三哥和四哥全都反对,只许我在邺城里到处玩,可是出了邺城,他们就一定要派人跟在我身边,讨厌死了!” 宇文玥一听,得意地笑起来:“我的哥哥们可比你的好多了,从小我六哥就带着我在长安城里四处胡混,我五哥则经常带我上战场,而我四哥从来不会拘束我的行动哦。” “真好真好!”高绾灵羡慕地望着她。 “傻丫头!”宇文玥在比她还小、还幼稚的人面前,瞬间变成了大姐姐,她笑言,“每个人表达亲情的方式是不一样的,你的哥哥们不让你出去,也是对你的一种保护。” 高绾灵听后,扬起明媚的笑:“也是!我的哥哥们一直很爱我的,以前有一次我生病……” 宇文玥看着板着手指头细数她的哥哥们对她的种种好的高绾灵,突然想起,高长恭曾经对自己说过,她和他妹妹很像。 他说:“我妹妹也和你一样,调皮张扬,喜欢闯祸,但却活得恣意。”他还说:“我妹妹活得恣意,是因为有我们一直将她保护着,不让她知道人世间的残酷。”现在看来确实如此,高长恭他们真的将高绾灵保护得很好,以致于这个小丫头活在这样的乱世,却明媚不知忧愁,单纯而干净。 就是这么莫名的,宇文玥便与高绾灵成了好姐妹。高绾灵跟师傅的学习已经完成,因而每天都有一大把的时间。她就天天跑到沈园来缠着宇文玥,开始只是听她说一些周国的风俗,后来跟着她学起舞剑来。 而高孝琬则与高绾灵相反,对宇文玥则是越来越看不顺眼。 自从那天宇文玥“散步”回来,高孝琬便更是不喜她,而他向来高傲,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所以每次看到宇文玥总是很鄙夷地瞪她一眼,然后自顾自离去。 宇文玥被瞪得莫名其妙,但心里也对这家伙恨得牙痒痒,以前在大周可没有谁敢瞪她! 后来每天无意中听到高孝琬与高长恭的对话,她更是气愤,发誓有一天一定要狠狠地折磨高孝琬一顿! 高孝琬是这样说的:“长恭,宇文玥当初伤了你,现在又是九叔的女人,你千万别和她走得太近!” “三哥,我……” 高孝琬打断他:“我看那丫头除了长得漂亮点,也没有其他过人之处了。三哥知道你不是以貌取人之人,所以看上她的几率不大,跟你说这些,是三哥太杞人忧天了。三哥只是想提醒你一句,上次你因为她得罪了九叔,平白得了一场牢狱之灾,现在可得离她远点,别再沾上晦气了。” 宇文玥将牙根磨来磨去,高孝琬说她是瘟神?岂有此理! 一日,宇文玥路过高孝琬的园子,看到他正手里拿了一把折扇,正一个人十分入迷地练武。她故意大笑起来,引得高孝琬停了下来,瞧见她,很不悦地皱眉:“你笑什么?” 宇文玥倨傲地看着他的扇子:“既没那风范,何必附庸风雅?折扇在高孝瑜手中,倒是显得高雅,到了你手中,却被糟蹋了。” 高孝琬一愣,顿时怒了:“你这丫头,别以为有九叔给你撑腰,我就不敢动你!” “你当然不敢动我,只敢每日鄙夷地瞪我一眼,说实话,你这么大了,做这种事不嫌幼稚么?”宇文玥闲闲说道。 “你!”第一次被人说幼稚,高孝琬气得不轻,“你才幼稚呢!” 宇文玥叉腰笑道:“这样就词穷了?” “沈玥!”高孝琬“唰”地一下收起扇子,用扇子指着她,“别跟我打嘴仗,有本事咱俩比一场!” “好啊,比就比。”宇文玥故意气他,“要不要我让你三招?” “不、必、了!”高孝琬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道。 语罢,两人便打了起来,高孝琬的园子里有一座池塘,里面养了很多珍稀的水植物,宇文玥身形轻巧地故意引他过去。 高孝琬不疑有诈,只一路追着她过去。宇文玥装出节节败退的样子,一直将他引到了池塘边。 “还往哪里跑!”高孝琬以扇作武器,朝着宇文玥挥舞过去。 宇文玥一直站在那儿不动,等高孝琬近在眼前时,才猛然侧身,高孝琬收力不住,整个身子都倾倒在池塘矮矮的护栏上,上身已经腾空。 高孝琬身形不稳,死死地定住下盘,摇摇晃晃地准备将上身收回来。 “好曼妙的身姿啊。”宇文玥诡异地朝他一笑,随即……用手指用力戳了戳高孝琬的腰际。 “停……”一句话未完,高孝琬已经跌下池塘,“啊!” ------------ 051 落玉之轩 公主多情 “停……”一句话未完,高孝琬已经跌下池塘,“啊!” 宇文玥俯身对着高孝琬笑得开怀:“我还有事,先走了啊,就不妨碍你沐浴了。” 高孝琬从一堆淤泥里站起身,看着养了多年的珍稀植物被他自己压得稀巴烂,气得七窍生烟,忙艰难地从泥水里挪上岸,顾不得换上干净衣服便冲着门外追去。 恰逢高孝瑜和高长恭回府,宇文玥迎面撞来,身后跟着满身泥浆的高孝琬,两人停下脚步,疑惑着看着宇文玥。 宇文玥也停了下来,指着高孝琬“亲切”地笑道:“我与孝琬刚刚正在比试武功呢,哪晓得孝琬一头栽进了池塘里,拉都拉不住。” 高孝琬气红了眼:“明明是你将我推下去的!” “哎呀,我怎么会将你推下去?”宇文玥故作震惊,“明明是你邀我比武,我应允了。比着比着,你一头就栽下去了,我想拉你,刚刚触到你的衣服时,你就已经跟你的水草作伴去了!孝琬这么厉害,怎么会被我一个弱女子推下去呢?” “你!你!”高孝琬直指着她,全身都在颤抖,可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若是他坚持他是被宇文玥推下去的,那不就是说明他连一个弱女子都不如么?! 高孝瑜和高长恭见他们你来我往,便大致明白了来龙去脉,看到高孝琬有苦说不出的狼狈样,两人都不厚道地偷笑起来。 “孝琬,赶紧去换衣服吧,这都入秋了,可别着凉了。”宇文玥“和善”地提醒他,一脸得意。 “你给我等着,有本事下次别使诈,我们堂堂正正比一场!”高孝琬说完,带着满身泥浆气呼呼地回去了。 “嗯,我等着哦!”宇文玥望着他的背影大笑,拖着绵长的音调喊道。 高长恭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宇文玥的性子还是没变,以她这么高强的武艺,到时候三哥找她比武,可有苦头吃了。 高孝瑜则若有所思地看着宇文玥,从上次邀她去落玉轩之事和今日之事看来,这个周国公主倒是很有趣。 之后,高孝琬果然常常来找宇文玥比武,每次都是失败而归。高孝琬大感屈辱,所以……来沈园来得更加勤快了,势必要打赢她为止。宇文玥扶额,一边要教高绾灵练武,一边要和高孝琬比武,她现在真的好忙啊…… 再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高湛这次办的是家宴,只请了皇孙贵戚,但宇文玥自然也被要求一同前去。高绾灵想在中秋家宴上一鸣惊人,所以早几天之前就开始在宇文玥耳边絮叨,让她陪她去做衣服。 宇文玥无奈答应,遂挑了一天陪她出了高府。成衣店离高府并不远,所以宇文玥没有带小谢,而高绾灵也没有带丫头,所以两人收拾收拾便出门了。这家锦花成衣店是邺城里最好的成衣店,基本上只接大户人家的生意,而高绾灵从小到大的衣服都是在这里做的。平时要做衣服,只要遣仆人来说一声就行了,可这一次高绾灵分外看重,所以亲自来了。 刚刚走到成衣店门口,宇文玥发觉身边的人突然停了下来。她转头,看到高绾灵双目灼灼,看着某个方向。她循着高绾灵的目光望过去,竟是高孝瑜、斛律恒伽和斛律钟都三人。 高绾灵毕竟还小,眼中的爱慕根本无法掩饰,隔了这么远,宇文玥也搞不清楚她看着的到底是谁,唯一可以排除的便是高孝瑜了,那么绾灵这丫头,爱慕的到底是斛律恒伽呢,还是斛律钟都? “绾灵……”宇文玥开口唤她。 远处那三人已经走到了拐角,高绾灵想都没想便拉住宇文玥的手:“玥姐姐,陪我去看看好不好?” 不看白不看,宇文玥当即点头:“我陪你去看看。”她倒要看看,高绾灵喜欢的是哪一个。 跟在他们后面左拐右拐,越走宇文玥便越觉得熟悉,当看到那几个大字时,宇文玥无语了,他们三个居然光天化日之下逛青楼! 高孝瑜倒是可以理解,住在高府这么久,宇文玥大致也了解,他是一个风雅客,经常在落玉轩流连,却每次都只是听曲看舞,不曾要求更多。而斛律家的两兄弟,宇文玥却是一无所知,但是看这样子,虽不是常客,但也来过几次。 高绾灵一看到“落玉轩”三个大字,眼中立刻滑过一丝失望之色。 宇文玥拉了拉她的手:“高孝瑜每次来这里都只是听曲儿,想来斛律兄弟也是这样的。” “我知道啊,”高绾灵叹了一口气,“可是心里还是很不舒服。” 宇文玥默默地噎了一下,也是,这些情况高绾灵可比她熟悉得多了,她握了握高绾灵的手:“进去看看?” “不去了,”高绾灵垂下眼睑,“我每次跟踪他进落玉轩,他总是默默地喝酒听曲儿,没什么好看的。我本来以为他们今天要去不一样的地方,所以才跟了过来的。” 原来高绾灵方才眼中滑过的失望之色是这个意思,宇文玥叹了口气,十分诚恳地建议:“我们还是进去看看吧,也许今日能看到不同的景象呢?”绾灵不好奇,她好奇啊,她好奇绾灵到底喜欢谁啊! “……那好吧。”高绾灵思忖片刻,心里终究有些痒痒,便和宇文玥一起往落玉轩走去。 老鸨想来也对高绾灵见怪不怪了,还悉心地告诉她高孝瑜三人在哪一间雅阁,高绾灵径自带着宇文玥去了他们旁边的雅阁,那里面有一片缝隙,高绾灵便是在那里偷看的。 宇文玥顿时无话可说,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绾灵,你到底看的是谁啊?” “啊?你还不知道啊?”高绾灵傻愣愣地反问她。 宇文玥扶额,你没说我怎么知道? 高绾灵突然露出小女子的娇羞,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娓娓说道:“我爱慕……恒伽哥哥。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的,我大哥、三哥和四哥都知道,但是我不许他们告诉恒伽哥哥,所以恒伽哥哥到现在都还不知道。” “那你为何不直接告诉他呢?如果他也有意,那么你们正好……” “那多丢人啊!”高绾灵羞红地捂脸,“恒伽哥哥这些年身边从来没有女人,所以我一直在等,总有一天他会发现我的。反正、反正我已经等了他那么多年了,再等几年也不在乎。” 宇文玥心里一动,高绾灵与她同年,如今也是二九年华了,在齐国或周国,都该是已经嫁人的年纪了,而绾灵,却还为了一个人,一个也许还不知道自己心意的人,痴痴地等着…… 两人正沉默着,旁边的门似乎被推开,高绾灵与宇文玥忙趴在缝隙上偷看。进来了一个小厮,似乎是来请高孝琬的,高孝琬听完,便跟着小厮离去,而斛律家两兄弟却犹自在喝着酒。 琴歌此时一曲完毕,停了下来,扬起美目问道:“两位斛律公子,可还有什么曲儿想听?” ------------ 052 喝酒谈心 交为知己 斛律钟都微微斜倚在椅子上,眼睛微眯,漠不关心地说道:“我无妨,一切问四哥。” 来过落玉轩几次,与琴歌也算是旧识,而且斛律恒伽也颇为欣赏她,于是此时他十分和善地笑:“不如我为姑娘作一首词,姑娘即兴谱曲,可好?” “四公子愿意写词,琴歌自是乐意之至。”琴歌婉约一笑,便吩咐身边的丫鬟前去取笔墨纸砚。 高绾灵从缝隙里看得双眼直瞪,宇文玥见状,便轻轻地加了一把火:“我看这琴歌姑娘长得又貌美,才情也好,难怪斛律恒伽对她高看一眼,他们俩倒是登对。” “玥姐姐!”高绾灵气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他们哪里登对了?!” “我是就事论事,他们再发展下去就更登对了。”宇文玥无辜地看着高绾灵。 高绾灵心头火起,一时冲动,想都没想便冲出房间,径直撞开了隔壁雅阁的大门。 宇文玥紧随其后跟了过去,只见琴歌完全愣住了,斛律恒伽眼中也闪过一丝诧异,而斛律钟都却事不关己地微微睁开了眼睛。 撞开门,高绾灵的气焰一下子灭掉,此时她不敢看斛律恒伽,脸颊有些微微发红,偏开脸,支支吾吾编不出一个好的解释。 倒是琴歌率先一声轻笑打破尴尬:“想来高姑娘是来找孝瑜公子的吧?真是不巧,孝瑜公子方才被皇上召进宫了,琴歌知你与恒伽公子、钟都公子相熟,你们慢慢聊,琴歌便先行退下了。” 宇文玥不禁对她多打量了一番,这琴歌不仅貌美有才,还是个聪慧而本分的姑娘。这年头,无论是不是卖艺不卖身,进了青楼,在外人眼里,身份便低人一等。青楼里的女子,莫不想着一朝攀上富贵人家,从此抛却这个尴尬身份。而琴歌和高家与斛律家兄弟都相交多年,若是她存了那份心,可能早就脱出青楼了。不知为何,宇文玥看着琴歌渐渐离开的背影,总觉得她有自己的坚守,她也许……在等一个人。 而高绾灵自琴歌走后,却还是犹自脸红,说不出话来,刚刚太过鲁莽,现在可怎么解释? 宇文玥觉得现在该是自己出马的时候了,在她和斛律钟都的目光注视下,高绾灵怎么也说不出话来的。与其现在这样支支吾吾,不如单独对着斛律恒伽支支吾吾,也许两人就因这件事成了呢?那她宇文玥可得要杯媒婆酒喝喝! “斛律钟都。”她喊了一声。 斛律钟都抬眼看她,眼中闪着疑惑,似在等待她回答。 “呃,那个、那个高长恭托我带你去个地方,他在那儿等你,有事与你商谈。” 斛律钟都倏然起身,走过她身边,轻声说道:“走吧。” 宇文玥向斛律恒伽示意之后,不管某个俏脸微红的丫头,径自走了出去,几步追上了斛律钟都。 这斛律钟都长得着实好看,只是性子太淡漠,而且不喜欢说话,宇文玥走在他旁边,都能隐隐感觉到他露出来的疏离。 “其实……”宇文玥准备解释。 斛律钟都悠悠地打断她:“我知道,长恭并没有找我,你只是想为绾灵和四哥制造单独相处的机会。” 宇文玥顿了一下:“那你既然知道绾灵对斛律恒伽的心思,那你为何不主动出来?”她没开口请他出来时,他眸子微睁,似乎并不想移动的样子。 “世间各有诸法,你为何要强行违背?”斛律钟都停了下来,眸子带着淡然,“绾灵喜欢四哥,四哥并不知晓,你为何要给他们制造机会,让四哥知道呢?为何不让他们自由地发展下去?” “啊?”宇文玥被他说得一愣,随即反驳,“天命,以天之道运行,而人则贵在可以积极地改变我们的命运!” 斛律钟都不置可否,继续往前走。 宇文玥跟上去,在他身侧走着:“哎,你信奉道教?” “不。”斛律钟都浑不在意,“我不信任何东西,我只信天有其道而人各有命。” “你那叫消极处世!”宇文玥瘪瘪嘴。 此时他们刚好经过掩竹居,想起高长恭那日好像提过这个名字,而且肚子似乎也有些饿了,宇文玥戳了戳斛律钟都:“我们去吃饭吧,你请客!” 对于宇文玥让别人请客而脸不红心不跳的行径,斛律钟都默默地不屑之,却还是转了方向,与宇文玥一道走进了掩竹居。 掩竹居店如其名,就像被竹子掩住,里面的装潢淡雅而高洁,一走进去,就有种清新愉悦的感觉。斛律钟都显然是这里的常客,掩竹居的店主一见,便迎了上来:“里面请。”随后便亲自带着他们走进了后院。 后院的环境更加清幽,斛律钟都驾轻就熟地走进了一间开着窗户的房间,桌子靠在窗户旁,于是两人便在桌子上坐定。 店主是个大叔,总是笑眯眯的,特别像寺庙里的菩萨,此时他笑问:“钟都公子,您要点什么菜?” 斛律钟都示意宇文玥点菜,宇文玥毫不客气,让店主将掩竹居的特色菜全部上一份。 菜很快就上全了,宇文玥食指大动,一边吃着一边想起了一件事,随后说道:“你知道么,我去突厥求亲时遇上了高长恭,他用了你的身份,害得我好长一段时间内都以为他叫斛律钟都。” 斛律钟都喝了一口酒:“原来你和长恭这么早就认识了。” “何止啊,”宇文玥撂了筷子,义愤填膺地说道,“当初邙山之战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他差点要了我的命!” “你与他本来就是敌对的身份,他欲夺你性命有何不可?”斛律钟都永远是这样,冷静而自持。 宇文玥被他噎了一下,然后故意大声反驳他:“可是后来高长恭不但没有杀我,还救了我哦,你怎么解释?” 斛律钟都顿了一下,眸光里似乎闪过一丝悲悯,他继续专注地喝酒,没有抬头,却淡声说:“因为,你是女子。” “因为……我是女子?”宇文玥咀嚼了一下,随即开玩笑地说道,“因为我是女子,所以即便我是周国将军,他也不忍痛下杀手。真是看不出来,原来高长恭也是见色眼开之人啊。” “不是这样的,”斛律钟都终于抬头,情绪有了些微波动,“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哦,那是哪样?”宇文玥隐隐觉得斛律钟都会爆出一件秘辛来,于是忙侧耳倾听。 ------------ 054 喝酒谈心 交为知己(2) 斛律钟都微微叹了口气:“长恭八岁时,他的父亲去世了,一年后的某天,长恭的母亲……突然消失了。高府派了所有人去找,甚至皇上也派了人帮忙寻找,但长恭的母亲就如同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一样,彻底不见了。后来,长恭便对自己许诺,绝不伤女子性命。那时的长恭仅仅抱着一个单纯的想法,他害怕有朝一日与母亲相见,他的母亲万一改变了容颜,他认不出来,会误伤母亲。渐渐的,这条诺言便在长恭心里生根,所以这么多年,他从没伤过任何一个女子。” 宇文玥静静地听完,鼻子便酸涩起来,原来高长恭有着这么难过的过去。父亲死了,母亲毫无音讯,他一定很难过吧。即使现在身边兄弟环绕,冯氏和宋氏也待他温和,但心里想起生死不明的母亲,还是会难过吧?看到兄弟承欢膝下,还是会难过吧? 说完这些,斛律钟都便沉默下来,他很少说这么一大段话,此时便完全噤了声,自斟自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沉重,宇文玥害怕再沉默下去,自己会越发多愁善感,到时候当着斛律钟都的面掉下泪来,面上不好看。 她扯起一个笑:“原来你也有人的感情嘛。”并不是表面上那么冷冰冰,对任何事情都不关心、不动容。 “我是人,自然有人的感情。”斛律钟都颇为无语地看着她。 “那你平时干嘛表现得那么淡漠啊?” “性格使然,有什么办法?” “呃……”宇文玥又被噎了一下,她只有转移话题,“我觉得你平时的做法和想法都太顺应自然了,你没想过改变么?” “为何要改变?顺应自然有什么不好?” “呃,比如说,比如说你的家人朋友面临灾厄,你也会觉得这是上天注定,而不去想办法挽救么?” “命里有时终须有,无论是财富还是灾厄。” “斛律钟都,我发现我无法理解你的想法……”宇文玥挫败地看了看他。 “个人有个人的想法,你不必理解。”斛律钟都还是波澜不惊的口气。 “斛……律……钟……都,你绝对不是常人。”宇文玥其实去掉了一个“正”字,在她心中,斛律钟都已经不是正常人了。 “多谢抬爱。”斛律钟都不咸不淡地接口。 “……” 两人一来二去地说了很多话,虽然两人想法千差万别,但竟是越说越投合,仿佛已经相识多年,一举一动、一言一词都是默契。宇文玥也说不通是为什么,而斛律钟都虽然面上还是那么冷淡,但看宇文玥的眼神却与之前不同了。 后来,两人便开始对饮比较酒量。斛律钟都看上去斯斯文文,酒量却大得惊人,喝了很多杯还是淡然的神色,而宇文玥就不行了,开始还硬撑着,后来果断地趴倒在了桌子上。睡过去之前,还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你酒量怎么这么好啊,不早说……”早说就不跟你比了嘛…… 最后,还是斛律钟都叫来了高府的仆从,将她从掩竹居抬了回去。 第二天,宇文玥从头痛中醒来,忆起昨天在掩竹居吃饭的情形,微微弯了嘴角,此时,高绾灵端了一碗醒酒汤推开了门。 见宇文玥已经醒来,高绾灵忙走了过来,将醒酒汤交到她手上,嗔道:“玥姐姐,你真行,居然喝得烂醉而归!” 宇文玥喝了一口汤,轻巧地转移话题,取笑道:“昨天如何了?” 高绾灵双颊一红,接着却叹了气:“我还是没勇气说,所以我就顺着琴歌的话,说我是来找大哥的。后来、后来恒伽哥哥就送我回来了。” 宇文玥恨铁不成钢地往她额上重重一戳:“瞧你这出息!” 高绾灵无比嫌弃自己,身子一斜,便将全部重量挂在宇文玥身上,苦笑:“玥姐姐,我好没用是吧?” 心倏然一软,宇文玥勾了勾唇角,这世上的女子,很多在心上人面前终归是怯弱的吧,高绾灵说到底不过是个被保护得太好的孩子,偶尔软弱软弱没关系的,时间还长呢,她还只是个孩子。 “这次不成功,那就下次呗,总有一天斛律恒伽会被你拿下的!”宇文玥捏了捏她的脸。 高绾灵被“拿下”两字羞红了脸,忙推开她,啐了一口:“玥姐姐,你太坏了,怎么说这种话!“说完便匆忙跑出去了。 宇文玥看着她的背影直笑,这丫头真是经不起逗,当初她跟着五哥四处征战的时候,多少大老爷的粗话没听过。 高绾灵走后,宇文玥起床梳洗一番,见天气好,便搬了一张藤椅到院子里,抱着阿喵眯着眼睛晒太阳。 没过多久,一句“沈玥,出来,今日天气好,我们再比试一番如何?”猛然在安静的沈园响起。 宇文玥将一口银牙咬得嘎嘣响,这个高孝琬啊,什么时候来不好,偏偏这个时候来,打扰她睡觉!她气呼呼地睁开眼,准备等会儿决不手下留情,一定要给高孝琬一点苦头尝尝。 睁开眼,眼前却站了两个人,另外一个人她不认识。 高孝琬指了指旁边的男子,给她介绍:“这是斛律须达,斛律叔叔的二子。” 这样一说,宇文玥便知道了。斛律光共有五子二女,二子分别为斛律武都、斛律须达、斛律世雄、斛律恒伽和斛律钟都,二女中,一个嫁给了上任皇帝高演的儿子高百年,一个还是稚童。而平时长子、二子和三字都随着斛律光驻守边疆,前几日才听说斛律须达回来了,今日高孝琬就带他过来了。 可是……这跟她有什么关系?高孝琬把斛律须达带到沈园来干什么?难不成要一对二?宇文玥顿时双眼冒光,好啊,反正高孝琬不够她练的。 斛律须达捶了高孝琬一拳,欠抽地笑:“就这么个小丫头,你都打不赢?太丢我的脸了,你以后可千万别说你认识我斛律须达啊,我可没你这么窝囊的兄弟!” 高孝琬脸上顿时一黑,指着宇文玥囔囔:“准备好了没有?我们开始比试吧!让你见见小爷我的真本事!”斛律须达回邺城后,不知从哪儿听来消息,知道他多次败在宇文玥手中之事,于是便多番嘲笑他。他当然气不过,于是好好练了几日,便拉着斛律须达前来,让他亲眼看看,高孝琬其实并不输宇文玥。 宇文玥见这情形,便大致猜到了原委,心里憋住笑,嘴上却道:“容我进去换件衣服。”说着便走了进去,边走边心里暗道,高孝琬啊高孝琬,你说我是让你呢,还是让你在斛律须达面前出丑呢? 她一直思索到比赛开始,然后高孝琬一招击来,她不动声色地挪了挪,于是……她败在了高孝琬手下。 高孝琬得意地大笑,在斛律须达面前耀武扬威了一番,然后冲着宇文玥笑道:“小丫头,我知道依你倔强的性子,一定不服气。以后有机会咱们再比试,我现在要送须达回去了。” 宇文玥冲他做了个鬼脸,不耐烦道:“去吧去吧!” 高孝琬拉着斛律须达大笑着走开,才走了一步,便有仆人来找他。斛律须达又给了他一拳:“快去啊,在高府里还怕我丢了?”高孝琬笑着走开,斛律须达又返身回来,对着宇文玥道:“你刚刚为什么要故意输给孝琬?” “朋友嘛,无所谓。”宇文玥拿了一块糕点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虽然总是同高孝琬抬杠,虽然总是嫌弃他太吵,但这么久了,宇文玥还是将他当成了朋友。所以,输一次给朋友扳回点面子倒也无所谓,却没想到被斛律须达看出来了。 斛律须达听后,忽然大笑起来:“你这性格很和我胃口!” “过奖过奖。”宇文玥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糕点。 此时高孝琬回来了,瞧见宇文玥盘里还剩了一块糕点,忙抢了过来,扔进了嘴里。宇文玥看着空空如也的盘子,怒瞪他,然后卡着他的脖子摇晃:“你给我吐出来!” “哎哟我的姑奶奶、咳咳、松、松手……”高孝琬被卡得喘不过气来。 宇文玥这才满意地放开他,高孝琬逃也似的拉着斛律须达离开。 浅笑着躺回藤椅,宇文玥重新闭上眼睛。来齐国这么久了,与周围的人似乎相处得越来越好了,不知道等回去的那一天,她会不会舍不得他们。 宇文玥就在纠结中睡了过去,她那时绝没有想到,自己纠结得实在太早了,因为她在齐国一待就是三年。 ------------ 055 南朝美人 柳家沉沉(1) 公元568年春。 三年前,宇文玥绝不相信,自己会在齐国待三年;三年后,她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 三年,太阳依旧东升西落,而宇文玥的生活,却变化了不少。 在这三年间,宇文邕还是不死心,派人来规劝过她,她不是没有动心过,但要让她背负着小谢的命苟活于世,她做不到。在这三年间,高湛经常来见她,也经常宣旨将她召进宫,宇文玥也已经习惯,但要她接受高湛,她还是做不到。而在这三年间,她与高家人还有斛律一家都已经混得很熟,几乎没有了身份顾忌。在他们面前,她是沈玥,而不再是宇文玥了。 中午吃饭时,众人齐聚一桌,高孝琬眼神放空,明显魂游太虚的样子。 宇文玥轻抿了一口酒,笑着调侃高孝琬:“孝琬,你的魂被谁勾走了?” 高孝琬还沉浸在游思里,没有反应。高长恭拿起筷子,状似无意地“啊”了一声,笑道:“大娘今日做了糖醋鱼?那长恭就不客气了。” “糖醋鱼?我怎么没看到?”高孝琬脱口而出,待说完这句话,这才回过神,原来自己被长恭骗了。 “好啊长恭,不过三年不到,你就被这个小丫头给带坏了。”高孝琬笑。 “喂喂,别扯开话题啊,”宇文玥转着眼珠子,“刚刚想哪家姑娘了?别藏着掖着啊。” 高孝琬瞥她一眼,故作高深地问道:“你可知道柳沉沉?” 柳沉沉?宇文玥往脑子里过了一遍,摇摇头:“没听过。” 孝琬瞪她一眼,叹气:“孤陋寡闻的丫头!” 这似乎是个女子的名字,宇文玥摇晃着脑袋,嘴角勾笑道:“莫非……就是这位柳姑娘将你的魂儿勾走了?完了完了,看你这样子,就算大娘恐怕也不能将你的魂儿牵回来了……” 相处了三年,宇文玥与高家人自然不再见外,于是便称呼冯氏为“大娘”,宋氏为“二娘”。 冯氏听了,笑道:“孝琬娶了妻自然就能将心收回来了,孝琬你年纪也不小了,上次娘给你介绍的礼部尚书的女儿如何?” 高孝琬一听,立马头大,每次一提到女人,他娘就往这方面说,他耳朵都生茧了。他连忙转移话题,将目光放到宇文玥身上:“这柳沉沉啊,可是南朝陈国的第一美女,过几天将来邺城居住一段时间,听说地方都已经租好了,叫什么‘锦花苑’。” “哦?这样啊?”高孝瑜突然接了口,眼波流转,“改日我们去拜访拜访吧,我倒想看看南朝第一美女是不是名不虚传。” “好啊好啊,绾灵要去!”高绾灵叫道。 “喂,大哥,你是已经娶妻之人,怎么还和以前一样啊。”宇文玥朝他嘟囔。一年前高孝瑜娶了户部尚书的女儿徐仪箐,本以为他已经摆脱了花花公子的心性,没想到居然还是老样子,幸好今日嫂子身体不适,并没有来吃饭,不然…… “要不……”高孝瑜转了转眼睛,嘴角往上扬起,“带你嫂子一道去拜访如何?” “大哥!”宇文玥彻底无语。 几天之后,不少男子翘首以盼的柳沉沉终于来到了邺城。原来这柳沉沉,和琴歌一样,是卖艺不卖身的青楼女子,原本在陈国的第一大青楼里,最近她那青楼的老鸨出资,让她来北朝各地转一圈,当是游玩,其实大家都知道,左不过是为了扩大柳姑娘的人气罢了。 “玥姐姐,玥姐姐!”高绾灵跑进沈园,对着她笑嘻嘻,“走,我们今日去锦花苑看南朝第一美女去!” “现在?”宇文玥仅仅迟疑了一秒,马上跳起来往屋子里跑,“等我换身衣裳。”有美女不看白不看,她其实也挺好奇的。 与高绾灵出了沈园,这才看到高孝瑜、高孝琬和高长恭都站在外面等候。看高长恭无奈的样子,便知道他是被高孝琬硬拉过来的。 一路到了锦花苑,说是门庭若市都不夸张。高孝瑜上前,给了看门的小厮一张帖子,那小厮看过,便侧身恭请他们进去。 “好神奇,”一面走,宇文玥一面问,“你方才给小厮看了什么,怎么那么多人无缘一见,我们就能进来呢?” 高孝瑜翩然一笑:“那是请柬。你以为柳姑娘是这么好见的么?要见柳姑娘,须得早几日便花重金预约,待轮到你时,再拿上预约时给你的请柬,方可一见柳姑娘真颜。” 啧啧,这排场,比琴歌姑娘还好。 小厮领着他们左转右转,终于到了柳沉沉会客的大厅。 “诸位请在此坐下等候,柳姑娘马上便出来接待。”小厮说完,便径自离去。 这大厅倒是透着一股文雅气息,宇文玥四处打量了一番,便坐下休息,其他人也都随意坐下。 “诸位久等了。”一声娇柔莺语自厅后传出,伴着一阵幽香,两个面容姣好的丫头率先走出,而柳沉沉这才犹抱琵琶半遮面地走出。 这柳沉沉面目如画,淡雅出尘,嘴角勾着歉意的笑容,如同从古画中走出的千年绝色女子,一举一动都是惊心动魄的美丽。她的姿色,除了高长恭男扮女装或许可以比过,宇文玥真想不出其他能比她更美之人了。说是“南朝第一美女”,绝不为过! 宇文玥还傻愣愣看着,等到高长恭轻轻拉了她一把,她才回过神来,自己居然还坐在位子上,实在失礼。 她忙站了起来,介绍自己:“在下沈玥。” 柳沉沉抿嘴一笑:“沈姑娘。” 这样就算彼此认识了,接下来他们便开始谈论起音律方面的事,高孝瑜尤善音律,而高孝琬与高长恭音律也不差,因此四人说得很是起劲。奈何宇文玥对音律一窍不通,因而不由得无聊,幸好高绾灵也和她一样,便挨近她坐着,同她聊天。 “玥姐姐,柳沉沉真的好美唉。”高绾灵叹道。 “的确。”不过宇文玥此时却没了什么兴趣了,看也看了,日后柳沉沉回了南朝,便一点牵扯都没了,她再绝色无双和宇文玥也没什么关系。 “他们聊得好开心哦。”高绾灵又叹气,“是不是男人都喜欢才艺无双的女子?那为了恒伽哥哥,我是不是该去再学学这些?当初夫子教我的东西,我没有认真学,现在都忘光了。” 宇文玥笑了:“天下男子又不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恒伽也许就喜欢你这种呢?”说完,她也往柳沉沉那边看了过去,见他们真的聊得很投合,特别是……高长恭和柳沉沉。不知怎地,心里莫名闪过一丝不快。 过了一会儿,柳沉沉着人拿来了琵琶,说是要为大家弹奏一曲,而那曲子,却是高长恭方才为她所写。 心里又是一丝烦躁,宇文玥自己都弄不懂自己到底怎么了,遂只有喝了一口茶,歪着脑袋准备听柳沉沉弹奏。 “怎么了?”高长恭在她身边坐下,“从刚刚开始就见你闷闷不乐的,是觉得太无聊了吗?”不是还有绾灵陪着她么? 宇文玥偏过头:“是啊,好无聊,不喜欢听曲。” 高长恭想了一下:“现在也不好拂了柳姑娘的性,不如你忍耐一下,回去时我带你去掩竹居吃饭。” 宇文玥一听,顿时来了兴致,脱口而出:“只带我一个人?” 问完觉得不妥,刚想收回,而高长恭已经接了口:“嗯,就带你一人。” ------------ 056 南朝美人 柳家沉沉(2) 从锦花苑出来,高长恭果然要带着宇文玥去掩竹居。高绾灵闹着要去,却被高孝瑜一把提溜了走,高孝琬跟着他们离开,却在离开之际看了高长恭一眼。宇文玥瞧着那眼神,有些无语。三年了,高孝琬虽然对她没有了敌意,但仍旧提防着她与她身边的所有男子,害怕他们走得过近,惹得高湛猜疑。斛律一家,虽然宇文玥经常去串门,但毕竟相处时间不多,而高孝瑜是有妇之夫,孝琬亦知道宇文玥不会喜欢上他的,所以高孝琬对担忧的,就是她与长恭。 待他们走远,高长恭和宇文玥这才转身,往掩竹居走去。 席间,宇文玥还是有点闷闷不乐,高长恭忍不住问道:“阿玥,你今日怎么了?” 听到“阿玥”两个字,宇文玥又莫名其妙地稍稍舒坦了,也不知道从哪天开始的,身边的人都叫她“阿玥”了,而不是冷冰冰的“沈姑娘”,包括高长恭。 “阿玥,你也跟三哥学起了魂游太虚么?”高长恭将手伸到她面前晃动,半是开玩笑地说道。 “才没有!”宇文玥一把打掉他的手,瘪瘪嘴,“方才你们与柳姑娘倒是聊得起劲嘛,我看柳姑娘倒是很不错,你觉得如何?”话一出口,宇文玥才惊觉,怎么感觉有点怪怪的。 高长恭自然也感觉出来了,宇文玥好像对他与柳沉沉切磋音律不高兴?他抿嘴想了想,斟酌了字词后才向她解释:“柳姑娘人的确不错,与大哥聊得很投契,两人均是个中高手,自是相见恨晚。我音律不佳,在三哥的要求下才勉强作了一首曲,贻笑大方了。” 他这样小心翼翼地向她解释,倒让宇文玥笑倒了,心里的不快都散去,她尝了一口茶:“大哥可是有妇之夫唉,怎么能处处留情呢?” 高长恭为她添上一杯茶:“我看大哥也只是将柳姑娘当成了红颜知己罢,大哥从不会对任何女子格外上心的。” 这天之后,日子又和往常一样,见过了传说中的南朝第一美人,宇文玥便再没去过锦花苑。高绾灵也因为上次觉得无聊,便没想过再去。高长恭本来就是不喜美色喜爱清净之人,更是不想再去拜访柳沉沉。而前些天囔囔着要见美人囔得最厉害的高孝琬,自那天之后也没再去,因为柳沉沉的音律造诣远胜于他,而他最拿得出手的便是音律了,所以他不敢再去,怕惹了笑话。渐渐的,高孝琬的心便被其他事情所吸引,早就忘了美人柳沉沉。 唯独高孝瑜自那天之后,经常独自一人出门,众人也没在意,毕竟高孝瑜看似浪荡,却是三兄弟中最沉稳的一个人,出不了什么岔子。 过了一个月,在高府家宴上,高孝瑜突然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我要纳柳沉沉为妾。” 霎时,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停下手中的筷子惊诧地看着他。 徐仪箐最是诧异,眼眸含泪地看着他,却紧咬了牙根,不出声,手有些微微颤抖。她进高家门才一年,夫君便迫不及待地纳妾了,可是她哪里做得不好? 作为高孝瑜的生母,宋氏率先开口:“柳沉沉……是哪家姑娘?”想来她早已忘了一个月前他们谈论的南朝第一美人了。 所有人都不好开口,只有静观其变,空气似乎都凝固了,四周静得落针可闻。 “她是南朝第一美人,也是南朝……第一歌妓。”高孝瑜没有了往日的放浪形骸,他看着宋氏,缓慢又坚定地说了出来。 “歌妓?!” 宋氏一时被气得撑不住,冯氏忙扶住她,轻拍她的背脊:“妹妹,先别忙着生气,仔细身子要紧。” “谢谢姐姐,我不妨事。”宋氏缓了一口气,严肃说道,“孝瑜,我们高家是皇亲,绝不可能让你纳歌妓为妾,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高孝瑜不说话,眼神却那么坚定。 宋氏又被他气极,高孝瑜从小到大几乎没让她操过什么心,为何今天突然就被一女子迷了心智,这般倔强! “你看看,这是你的妻子,与你门当户对,家世清白,为人贤淑,貌美如花,你还有什么不满意,非要去招惹歌妓?!”宋氏指着徐仪箐,浑身气得发抖。 徐仪箐见桌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自己身上,到了不得不表态的时候,她微一沉吟,柔声劝道:“夫君本该妻妾成群,你想纳妾,妾身自不会阻挠。但是,柳姑娘是歌妓之身,你若纳了她,旁人该如何看待我们高家?望夫君三思!” 此时冯氏也劝道:“孝瑜,若是正经人家的姑娘,只要人家同意,你想纳多少房姬妾,大娘都不会管。大娘知道,孝瑜的眼光是极高的,既能看上柳姑娘,想必柳姑娘的才情品德都是极好的,但是柳姑娘的出身……” 高孝瑜却铁了心似的,不发一言,最后等大家说完,才抬起头:“沉沉从来只是卖艺不卖身,祖上是官宦人家,到了父辈才家道中落,以致于她不得不在青楼讨生活,她又有何家世不清白?为何要那么看重门当户对呢?人活一世,做要紧的便是开心,不是么?” 冯氏觉得这种场面自己不宜再表态,遂闭口不言。宋氏却怒而将手边的被子往地上一拂,怒道:“逆子!你若是要纳柳沉沉,那你便不要顶着高家的姓!” 宋氏的意思太明显不过了,刚才宇文玥等人知道这个时候容不得自己插嘴,于是沉默不言,此时见情况恶化,忙一个个都站了起来,徐仪箐也忙扶住宋氏,劝她莫要动怒。 宇文玥和高绾灵嘴甜,便哄着宋氏,让她消气。而高孝琬与高长恭则轻声劝诫高孝瑜,不要在此时再惹宋氏生气,并趁机将他半是推半是拉地带离了宋氏跟前。 过了好一会儿,宋氏的气才算是微微消了,便坐下来与冯氏商量,该如何打消高孝瑜的念头,宇文玥和高绾灵忙趁这个空档跑了出去,徐仪箐也伤心失落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宇文玥与高绾灵马不停蹄地来到高孝瑜的园子里,见他们兄弟三人正围着一个圆桌喝酒。 “这会儿倒是好闲情了?”宇文玥见高孝瑜脸色平静下来,心里也放松下来,语带轻松地调笑。 高孝瑜瞧她一眼,嘴角勉强扯出一个笑:“我娘如何了?” “二娘现在已经平静下来了,可是刚刚被你气得不轻呢!”高绾灵接口道。 “这有什么办法呢?反正我一定要将沉沉光明正大地娶进来,迟早得说。”高孝瑜喝了一口酒。 “唉,大哥,”宇文玥拉着高绾灵坐下来,“你怎么突然就非柳姑娘不娶了?柳姑娘不是说在邺城待一段时间就回南朝么?” “怎算得上‘突然’?”高孝瑜笑了笑,眉里眼间带着幸福的笑意,“自第一次见到沉沉,之后我们便经常相见。这次的事我已经经过了深思熟虑,并不是突然兴起的。而南朝那边我已经替沉沉赎了身,她以后再不是青楼的歌妓了。” 看得出来高孝瑜真的动了心,宇文玥便不再多言。只是,她心里多多少少会为徐仪箐悲戚。从小就觉得爱一个人要一心一意,不论男女都该如此。可后来四哥却告诉她,原来所谓的恩爱只是责任,原来男人为了对他们而言更重要的东西,会选择委屈身边的女人。高孝瑜爱柳沉沉,不爱徐仪箐,这就注定了高孝瑜不会站在徐仪箐的立场上替她想,徐仪箐感受如何,对他而言是不重要的。这世间的男子皆如此,甚至这世间的女子也认为该如此,宇文玥便只有坚守自己的想法,但改变别人,她怕是做不到。 “那大哥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高绾灵突然说道。 ------------ 057 对酒当歌 人生几何(1) 高孝瑜眼睛定定地看了石桌中心好一会儿,这才说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我也没谱,但我一定要娶她,无论如何。” 众人叹了一口气,都无可奈何。高家三兄妹自然以高孝瑜幸福为上,就算折损了高家颜面,如果能让孝瑜幸福,他们也不会反对的。而宇文玥则是完全没有立场对高孝瑜的事说三道四,虽然她不喜欢男人背弃自己身边的妻子,但这在世人眼中都是天经地义的,她也怪不得高孝瑜。 而且,高孝瑜的事儿最终还是要自己解决的,他们能帮的,也许仅仅是让他开心一点。 为了让高孝瑜开心点,宇文玥痛下血本,包下了整个掩竹居,准备请大家伙儿玩乐一天。 高孝瑜这几天一直在跟宋氏冷战,晚上也径自住在了锦花苑,不过柳沉沉为他单独收拾了一间房,饶是这样,仍旧将宋氏气得半死。这样拖着,高孝瑜也不好受,所以这几天一直心中阴郁,高绾灵半是撒娇半是硬来地让高孝瑜同意了此次的玩乐计划。 斛律一家与高家走得极近,自然也是知道高孝瑜之事的。所以宇文玥包下掩竹居的事他们也听说了,斛律须达当即表示他好久不见孝琬了,所以要来找他聚一聚,言下之意…… 而高绾灵也缠着宇文玥,让她趁机请斛律恒伽过来,就可以顺便让她多看上几眼了。 宇文玥扶额,索性将斛律钟都也请了过来,凑齐了他们一家三兄弟。于是,晚上宇文玥细数着钱袋里的银子,想着她要请七个人吃喝玩乐一天,然后就悲惨地发现,请完之后她的钱袋子也完了。 当初她入住高府的时候,觉得自己不是高府之人,坚决不用他们发每月的例银,久而久之宇文玥除了吃住在高家之外,没有用过高家一分钱。而她也不愿接受高湛时不时的赏赐,所以高湛便只有按宫中妃子的份额,给她每月一次例银,在她去索药时,遣人交给小谢保管。 因为平时需要买一些日常用品,所以即使每月有例银,宇文玥还是没能存下太多的钱,此时到了要用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居然是穷鬼!宇文玥欲哭无泪,早知道就不要充大头了,该叫上高长恭和高孝琬分摊嘛。 想归想,宇文玥也没好意思这个时候去找高长恭和高孝琬,便只有将所有银子带上,第二日和众人一起出发了。 因为掩竹居环境最好,饭菜也甚可口,众人又都是来惯了的,所以这次选在掩竹居。宇文玥将掩竹居包下了,所以他们去时,店主带着所有伙计都站在店门口恭迎,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很是安静。 几人驾轻就熟地去了后院,酒菜均已上齐。 高孝瑜见大家心情大好,不想因为自己搅了气氛,便也扯出微笑,努力装出平日潇洒的样子来。 众人都看得出来他在强颜欢笑,但都不好点破,遂都说些无关紧要的趣事,好歹将餐桌上的气氛弄热闹了起来。 “光是吃饭有什么意思,不如我们来行酒令,谁输了便罚酒,怎么样?”斛律须达大喇喇地建议。 “你别给小爷装文雅!”高孝琬马上唱反调,“行酒令?你真有这自信不会被罚酒?你不怕晚上喝醉了没人将你抬回去吗?再说了,这玩意儿也忒俗气了,你就不能想出点好玩的?” “你个老三,又来拆我的台!”斛律须达瞪了回去。 高长恭和斛律恒伽都笑了起来,高孝瑜也轻笑了。 高绾灵眨巴着眼睛插嘴:“那我们去外面的院子比武吧,谁输了罚酒好不好?”她这三年跟着宇文玥也学了不少功夫,不知道比起他们来怎么样了。 “不行不行,这席上就你和阿玥两个小丫头,跟谁打你们不得输?到时候酒坛子都要被你们喝光的!”斛律须达赶紧反对,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哦,我忘了,老三这家伙还是阿玥的手下败将呢,兴许能替阿玥喝掉几坛。” “斛!律!须!达!”高孝琬咬牙切齿。 宇文玥笑得不行,她揉着肚子笑道:“比武还得去那边院子,多麻烦啊。依我看,我们就弄上八根签,有一个上刻着‘输’字,谁抽到便算谁输,如何?到时候,谁倒霉就要接受其他人的要求,让他做什么便做什么,不许反抗!” “好啊好啊,这个方法不错!”必要时候,还是得支持师傅的,高绾灵忙表了态。 争得不可开交的两个人想了想,也同意了。剩下的四人都没有意见,高绾灵便哼哧哼哧地跑去找店主要签子去了。 签子要来了,宇文玥拿着放签子的竹筒,往众人面前环过一圈,众人依次抽了一根,剩下的一根便是自己的。 高绾灵兴奋又忐忑地往底端一看,没有!她松了一口气,笑着去看众人的,都发现没有。 此时,高孝瑜的声音响起:“我抽到了。”他苦笑不已,最近定是触了霉星,诸事不顺,就连玩个游戏都这般倒霉。 “大哥你抽到了啊!”高绾灵小脸上满是兴奋,“该怎么处罚比较好呢?” 宇文玥笑着往她额头上戳了一下,他们的目的是让高孝瑜开心,自然不能太难,万一孝瑜的心情更低落怎么办? “我看大哥擅长音律,为我们吹箫一曲可好?”宇文玥笑问。 高孝瑜摸了摸腰间,歉意道:“我今日不曾带萧。这样吧,我为大家击乐好了。” 他将几个大小不一的碗排成一排,装了深浅不一的水,开始用筷子敲击起来,居然真敲出了曲调。 一曲终了,宇文玥忍不住大声拍掌:“真好听!大哥,我也要学!” 高孝瑜此时的心情已经好了很多,此时微微笑道:“那改日我教你。” “我也要我也要!”高绾灵忙凑热闹地报了名。 接下来进行了数盘抽签。 斛律恒伽抽到,为大家即兴泼墨,做了一幅山水画,高绾灵趁机开口要了去,斛律恒伽没有多想便给了她。 斛律钟都抽到,便随意取下腰间的绿萧,吹了一曲,众人无不叹服。 而高长恭抽到,便去院子里舞了剑,其姿态优美,却杀伤力十足,让宇文玥想起自己当初败在他手下,现在想来,却是心悦诚服,自己在武艺方面,的确敌不过他。 ------------ 058 对酒当歌 人生几何(2) 玩玩闹闹地吃了一顿饭,因为出来得比较迟,而这一顿饭又吃得比较久,所以等他们走出掩竹居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时分。 因为宇文玥不能出邺城,所以大家便在邺城里四处走了走,高绾灵突发奇想,要买齐食材,晚上到掩竹居的院子里烧烤了吃。宇文玥一听,马上附议,与高绾灵一拍而合,随即兴冲冲地向大家征求意见。 反正掩竹居她包下了一天,晚上也不会有人打扰。而且皓月当空,八人席地而坐,围着温暖的火堆,该是怎样一种快意生活! 见她们两个兴致勃勃,其他人也就随她们去,高孝瑜此时心情亦好了起来,在吃饭之时就决定今天暂且忘记那件恼人之事,权且畅快一日,待明日再做打算,所以此时也微微笑着,又将折扇摇了起来:“一切随你们。” 于是高绾灵一边兴奋地拉着宇文玥,要去买食材,一边摆起主事的架子,像模像样地让剩下的人先回掩竹居,吩咐掩竹居将火堆架起来。 众人被她的样子逗乐,笑着准备去掩竹居,高孝琬和斛律须达却被宇文玥喊住:“孝琬、须达,你们两个留下,帮我们提食材,好不好?”宇文玥竭力装出柔柔弱弱的样子,似乎他们两个不帮忙,就算不得男子汉大丈夫。 高孝琬与斛律须达被她这么一瞧,马上爽快答应。宇文玥偷笑,嗯,只有他们两个最好骗,也最好使唤。明明从表面上来,他们六个人都是翩翩贵公子,但宇文玥就是无法想象其他四人提着一大堆东西的样子,所以这些苦力活,只能丢给这两个人做了。 高孝瑜、高长恭、斛律恒伽和斛律钟都四人等了很久,才等到迟迟归来的人。宇文玥和高绾灵手挽着手,步伐轻快脸上带笑地回来,而跟在她们后面的高孝琬和斛律须达则背了不少东西,脸上满是汗渍。 将食材放下,高孝琬大喇喇往席上一坐:“累死我了,以后再也不跟你们这些小丫头去买东西了,真是比练武还累!” 宇文玥笑嘻嘻地准备说话,恍然注意到火堆旁边有一个小案几,案几上放了好多肉片,她睁大了眼睛:“这……” 席间的四人都是一番很无辜的表情,高长恭笑着解释:“我们跟店主说明来意,店主告知我们,原来掩竹居是可以提供这些鲜肉佐料的。” 斛律须达大叹:“敢情我们白背了这么多东西啊!” 宇文玥更是暗暗吐血,为了买这些食材,她将身上全部的钱都花光了唉,等会儿怎么支付掩竹居的肉钱?把她抵押在这里打杂好了…… 高绾灵听了高长恭的话,却笑得更是开心,无忧无虑地看着这些吃的,几乎要流下口水:“好啊好啊,我还担心我们买少了呢,现在看来应该够吃了!” 宇文玥被她逗笑了,想想银子的事也不是什么大事,人生开心最重要。她也坐了下来,招呼大家:“赶紧点火,我们烤肉吃吧,饿死我了。” 掩竹居的院子很空旷,他们将火堆架在了最中间,然后围着火堆摆了八张虎皮坐垫,坐垫前面摆了一张矮几,矮几上放了盘子碗筷等东西。 火被呼啦啦点上,八人跪坐在虎皮垫子上,一面看着火光腾跃,一面开始用尖尖的签子插上肉片,往火上架着烤。 此时正是春末,夜晚还有些寒意,但围着一堆跳跃的火,每个人身上都是暖融融的。 宇文玥抬头看了一圈四周的人,脸上都或多或少地带着笑意,在火光的映照下,橘色的微黄的光影,将每个人都打磨成安静而温暖的存在。 她突然就微微酸了鼻头,很久没有这样的安宁了。 一双手拿过她手上的签子,宇文玥猛然回神:“唉?” 高长恭嘴角微微弯了起来:“想什么呢?竟连肉片都忘了插,真不像是你的风格。”边说手也快速转动,一会儿就将肉片串号,放在了火上炙烤。 “我也要!”高绾灵摇晃着高长恭的手臂,“四哥你偏心,只给玥姐姐烤肉,不给绾灵烤!” 高长恭哭笑不得:“等会儿自然少不了你的。” “哎,丫头啊,今天白天好像只有你没有抽到过‘输’这跟签子吧?”高孝琬突然想到此事,“不如你现在趁兴给咱们表演一个?” 高孝瑜正在和斛律恒伽谈论书经,斛律钟都正用白巾擦拭自己刚刚烤肉时弄脏的手,斛律须达正将火上的一串肉拿了下来,想看看能不能吃了,而高绾灵正蓄意抢夺这一串肉,高长恭则在为高绾灵烤肉。 听了高孝琬的话,众人都停了下来,这才发现的确是这样,白天的时候每个人都轮了一圈,甚至高孝琬都轮了两圈,可宇文玥好像没有抽到过。 宇文玥无语,运气好不是她的错啊,为什么孝琬这厮突然想起这茬了…… “对哦,玥姐姐,绾灵想看玥姐姐表演!”高绾灵十足兴奋地盯着她,其他人也都放下了手中的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宇文玥不想扫了大家的兴,而且她本身也不是扭捏之人,只是没想好可以表演什么。舞剑吧,天色已黑,看不清;吹箫吧,她没带萧,而且她也不会;挥毫吧,还要回房间准备笔墨,太麻烦…… 想来想去,宇文玥灵机一动,站了起来,大大方方道:“我为大家唱一首歌吧。”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 《敕勒歌》是在敕勒一族中流传的民歌,后来几经传唱,渐渐流传至周与齐。 这是敕勒族对他们的家乡草原的无上礼赞,苍茫浓郁而浑厚。宇文玥的声音虽不是浑厚之音,但唱起来却别有一番风味,她的声音静静地飘荡在夜空中,飘到繁星之中,萦萦绕绕于众人脑海之中。 宇文玥想起了自己的家乡,虽然没有遍地牛羊,却是自己生长的家乡,于是越发收不住,一首《敕勒歌》唱了好几遍,声音都带了颤抖。 三年了,好想家,可是却不能跟任何人说,有时候想家了就窝在被窝里哭,第二天旁若无事地说笑。长安,长相思,在长安。生她育她的长安。 邺城,终究不是她的家。 等到停下来,宇文玥这才惊觉,自己脸上居然布满了泪水。还好她是站着,而其他人坐着,火堆的光也照不到她脸上,她马上伸手将自己的眼泪全部抹干,笑嘻嘻地问:“怎么样?我唱得还不错吧?” 高绾灵大笑鼓掌:“唱得好!玥姐姐你唱得太好听了!” “就知道拍马屁!”宇文玥坐下,笑呵呵地往她鼻尖上轻轻一戳。 她坐下之后,眼前突然出现一串烤肉,她偏头一看,是高长恭递过来的。 刚刚情绪起伏太大,现在还没有缓过劲,宇文玥悻悻的,不想说话,只说了一声“谢谢”,便接过高长恭手中的肉串,沉默地吃起来。 高长恭却在这时说了一句:“既然没有选择的权利,与其庸人自扰,不如随遇而安。” 宇文玥诧异得抬头看他,却只见他拿了另一串肉片递给高绾灵,压根没有看她。宇文玥愣了愣,刚刚……难道是她的错觉? 肉片陆陆续续烤熟,火堆更加旺盛,掩竹居店主拿了不少酒过来,他们每人拿一个大碗,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好不热闹! 嬉笑间,所有人都将烦恼抛诸脑后,一直到深夜,才烛火渐熄。高孝瑜喝得最多,因而醉意最浓,高绾灵第一次喝酒,虽然只喝了一点,但也双脸酡红,醉得不省人事。 其他几人也好不到哪儿去,酒量不错而且光顾着吃肉的宇文玥和光顾着给人串肉的高长恭倒是最清醒的人了。他们两个索性在掩竹居要了七间房,将众人一一扶进去,宇文玥和高绾灵住一间房,方便照顾她。 这一切搞定之后,宇文玥却了无睡意。坐在窗边看着院子的火堆的遗迹,宇文玥突然微微笑了起来。 任何人的命运都不可测,也许之后的他们会被命运打乱,也许之后的他们会四散天涯,也许再过一些年便是桃花依旧物是人非,也许每个人都有一段流离的宿命…… 但至少今晚,他们在一方院子里,在漫天繁星下,在火光摇曳中,相聚于此,完全敞开心扉,对酒当歌,快意人生! ------------ 059 请旨赐婚 良辰佳人 几天之后,高孝瑜一个人进了宫。 高湛正在昭阳殿的暖塌上闭目养神,已是春末,昭阳殿里却还架了好几个暖炉,整个宫殿里暖烘烘的,常人在里面呆上半个时辰都汗流浃背,而高湛还裹了厚厚的锦被。这三年来,高湛的身体越发差了,太医院的御医各种药物调理着,却还是每况日下。 以前他经常去高府见宇文玥,后来连高府都去得少了,只每月一次宇文玥前来领药时,他会让宇文玥陪自己吃顿饭。有时候突然兴起,想见宇文玥了,便派遣和士开去高府请宇文玥进宫。宇文玥当初很反感这种做法,但小谢的命握在高湛手上,她也只能选择迁就。高湛的身体越来越差,开始时,宇文玥在暗地里有些高兴,可后来见到高湛病恹恹的样子,宇文玥却也无论如何无法滋生出希望他早死的恶毒想法了。 昭阳殿里很安静,高湛胸口一堵,转瞬咳了起来,身边的随侍太监马上端来痰盂和清水。 高湛吐出一口夹血痰,在太监的伺候下舒了舒气,略微觉得好了一些。 此时,曹林躬身进来禀告:“皇上,河间王求见。” “孝瑜?”高湛披了一件外袍,“请他进来。” 高孝瑜快步走了进来,看到高湛憔悴的样子,又瞥见随侍太监还来不及拿下去的痰盂,不禁心里一痛:“九叔,这些天圣体可好些了?” 高湛轻笑一声,平静无波地说道:“无碍,老毛病了。春末之际最易高发,待过了这一阵便好了。” 高孝瑜不复平日不羁模样,眼中满是焦急担忧。虽然他与高湛同岁,但高湛于他,却绝不是玩伴,而是他从小的信仰。他追随高湛,为他排除异己,看他一路登上最高位,对高湛的感情早已不仅仅是亲情,更是包括了崇拜、执念等等复杂的感情。 几天前高湛已经罢朝,而他自从高湛罢朝那日来昭阳殿探望了他一番之后,就忙于柳沉沉之事,再没来探看过高湛的病情,竟不想严重至此。 “侄儿不孝,这么些天也未来探望九叔。”高孝瑜愧疚不已。 高湛倒是看得开:“个人自有个人的生活,你总不能围着朕转吧。朕猜你今日该有事找朕,说吧。” 高孝瑜方才已经将前来的目的忘了,经高湛提起,他才想起来。高孝瑜轻轻退后一步,躬身道:“九叔龙体欠安,孝瑜怎可用琐事打扰九叔,九叔且安心保养龙体。” “孝瑜,你无需在朕面前客套,”高湛拢了拢外袍,“朕的身体还不至于差到什么事都处理不了。” 高孝瑜没办法,便将自己要娶柳沉沉的事禀明了。 高湛听完,却眸光暗沉:“你可知道,娶一个风尘女子为妾,会让高家多么脸面无光?” 孝瑜苦笑起来:“九叔,当初若不是阿玥死不答应,即便她是周国公主,您也定是要娶她的吧?爱之苦,想必九叔比孝瑜更加明白。爱一个人,与颜面无关,与身份无关,仅仅只是与那两颗心有关罢了。” 宫殿里陷入安静,高湛兀自沉思,高孝瑜站得笔直看着他。 “呵!”高湛陡然笑了一声,“不错!爱与颜面无关,与身份无关,仅仅只是与那两颗心有关罢了……朕为你们赐婚,全了你们这两颗相爱之心!” “谢九叔!” 之后,圣旨降入高府,宋氏与冯氏再不甘愿,却也只有接了旨,开始操办起高孝瑜纳妾之事。 高孝瑜成亲那日,高湛也来了,但因为他天子身份,若在高孝瑜纳风尘女子为妾的宴席上露面,定会惹得百姓议论纷纷。所以,高湛未曾在百姓面前露面,而是径自走到了高府内院。 其实高孝瑜纳妾与他何干呢?他不过是……突然想见她了。 宇文玥本来在前厅参加宴席,高孝琬却凑近了她,轻声说道:“阿玥,九叔……九叔来了。” 宇文玥的脸一下子僵掉,最后心不甘情不愿地默默退了席,来到后院。 “啪”地一声直接打开自己的房门,高湛果然坐在椅子上等她。见她来了,高湛微微勾了嘴角。 “玥姑姑!”突然从高湛身后窜出一道人影。 原来是高纬,高湛的儿子,不过十二岁的稚童。这孩子与宇文玥见面次数并不多,宇文玥向来喜欢孩子,所以纵然不喜欢高湛,但面对高纬时,却还是和颜悦色的。高纬因此对她也多了一份亲近。 高湛因了这两天身子好些了,心情大好,不知怎的,路过御花园时便将高纬一道带了出来。 宇文玥笑了笑:“小纬。” 高纬嘻嘻笑着跑过去:“小纬饿了,要去厨房找吃的,玥姑姑你与父皇先聊着,小纬给你们端吃的来!” “回来,哪用得着你去端啊,遣个小厮去就行了。”宇文玥拉住他。 高纬却挣开她的手:“小纬自己去!” 这孩子!宇文玥看着他跑开的背影,心里却不无赞赏。皇家的孩子,能凡事都靠自己,而不是只知道使唤小厮,实属难得,自己还得向他学学。 只是,宇文玥却不知高纬的真实想法。 皇家的孩子,个个都早熟异常,高纬也不例外。从第一次见宇文玥,他便从高湛看宇文玥的眼神里,知道了宇文玥的非比寻常。有一次,他假意如不懂事的小孩一般,抱着宇文玥亲热地蹭,便看到高湛的眼神倏然暗了下来,他立刻离开,也从此肯定了宇文玥对高湛的重要性。从此以后,他不再逾矩,每次都安安分分地叫宇文玥“玥姑姑”,宇文玥拉他时,他也不着痕迹地挣开,而且每次只要高湛一来,他便立刻以各种理由走开,让高湛与她单独相处。 也不知高湛是知道了他的用心,还是单单只因他每次都安安分分,且知道进退,总之这三年,高湛对他比以前喜爱多了。 高纬走远,宇文玥转身,面对她不想面对之人。 高湛只是笑:“三年了,老摆着这幅臭脸面对朕,好玩么?” 宇文玥不置可否,轻巧转了话题:“在大哥纳妾的时候出宫,公然出现在高府,万一被人看到了,八成会以为你是为了大哥纳妾之事而来。本来你颁布了赐婚的圣旨,已经让天下人议论纷纷,现在又被看到出现在高府,指不定百姓如何议论你呢。” 她的原意只是指责高湛不该这时出宫,高湛却渐渐弯了眉眼:“你在为朕担忧?” “你觉得可能么?”宇文玥伶牙俐齿地反驳,随即皱了眉头,“我说这屋子怎么这么热呢,谁燃了两个炉子啊?” “朕让人撤下去。”高湛道。 宇文玥刚想点头答应,却突然想起高孝瑜曾说过,高湛这两天旧疾复发,受不了冻。故意让病人受冻这种缺德事宇文玥可做不出,她有些不快地阻止他:“不用了。” 高湛的笑意更是加深,一直维持到他晚上回宫。宇文玥莫名其妙,不知他一天心情大好是为何。 ------------ 060 赦之祸端 赐死百年 柳沉沉嫁入高府,倒是温顺贤淑,从不招惹是非,却将该做的礼仪都做全了。徐仪箐本也是温静之人,所以两人相处也算和谐。宋氏见两人相处和谐,柳沉沉也不是惹事的主,因而对她态度也有所改观。 日子渐渐过去,到了夏初之际,却传来了一件大事——乐陵王高百年被贾德胄揭发,写了好几个“赦”字,“赦”字有帝王诏命之意,高百年这是有意图谋反之心! 高百年是齐国孝昭帝高演第二子。八年前,高演杀害高殷登上皇帝宝座,翌年高演便得重病而死。为了不让儿子高百年重复高演的命运,他在临死之前将王位传给了他的九弟,当时的权倾朝野的长广王高湛,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让他莫学自己将侄子杀死继位。 高湛即位后,将高百年封为乐陵王,面上让他去封地安享生活,实则将他的所有实权都夺了去。高百年也是个安命之人,他知道先皇也是为了他好,如今捡回了一条命,已经十分幸运了。当初先皇在位时,十分宠幸高湛,以致于先皇驾崩前,高湛的势力已经可以说是一手遮天了。所以,若先皇皇位传给他高百年,也许日后他会成为第二个高殷,死在高湛的手下。 高百年接了旨,携了一家人去了封地,自此相安无事到今天,却不想突然间传出这么一件事。 斛律一家和高家对此事尤为关注。对于高家而言,高百年与他们也算得上是近亲,虽然从小相处不多,但高百年毕竟是先皇的子嗣,而且高湛当初答应过先皇,留他百年长安的。而斛律一家则更是焦急,因为斛律光的大女儿斛律陌青是高百年的正室夫人。若所谓的谋反罪成立的话,高湛便很有可能诛杀高百年一家,到时候陌青和她腹中的孩子也难逃一死! 这几天高家三兄弟与斛律家的三兄弟几乎轮流往昭阳殿里跑,远在边疆的斛律光走不开,便让斛律武都和斛律世雄两兄弟快马加鞭地往邺城赶。 高湛闭门不见他们几个,反倒是直接将高百年从封地传召了过来。 也许是因为妻子斛律陌青有身孕在身,也许是他已经料到了什么,高百年一个人来了,没有带任何家眷,孑然一身地来到了邺城。 他被直接带进宫,关押在了一所没人的宫殿里。 高百年几乎没有离开过封地,只有在年宴的时候,高湛才会格外开恩,让他会邺城一聚,所以宇文玥只见过高百年三次左右。她印象最深刻的是年宴的时候,斛律陌青也来了,他们两个一起走过来,一举一动都是默契,一眼一瞥俱是深情。 那时她还在心里感慨,这才是真正的神仙眷侣,只羡鸳鸯不羡仙。 斛律陌青怀着大肚子,在封地焦急地等待丈夫的归来,该是怎样一种悲凉又无助的境况呢?宇文玥念及此,不由为他们悲哀起来,甚至一冲动,便也去了昭阳殿,想求高湛开恩。不论事情到底如何,留下高百年一命吧,不能让斛律陌青腹中的孩子还没出生便没了爹。 本来宇文玥从不管齐国的内政,可等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经站在昭阳殿门前了。她放下身段,请曹林前去通报,可是高湛竟对她也闭门不见。 也许是真的气极了,也是,任何一个皇帝都不能容忍别人对他皇位的觊觎吧?就算是四哥遇到这种事,大概也不会轻易放过吧? 宇文玥站在昭阳殿前很久,最后终是转身离开,她终归只是外客,怎么能插手齐国的事务呢?希望上天能给高百年和斛律陌青一个好结局吧。 宇文玥走后不久,高湛唤来曹林:“她走了么?” “回皇上,沈姑娘已走。” 高湛微微闭了闭眼睛,道:“将高百年带上来。” 这些天,所有人都在求见他,都在试图说服他,高百年是无辜的。他闭门不见,是为了让自己的思想不为任何人左右,尽管他的内心也十分纠结。在高百年从封地来邺城的这段时间内,高湛内心一直在痛苦。当初他答应过高演,绝不杀高百年,可那几张写了“赦”字的纸条却刺痛了他的眼。任何帝王,都容不得对皇位有威胁的人或事,他也不例外。 他害怕“赦”真的出于高百年之手,他纠结如果那样他该如何办,所以高百年早晨进了宫,他却到了日暮才真正下定决心将他召过来。 门“嘎吱”一声打开,高百年走了进来。 高湛让曹林将笔墨纸砚摆上,对高百年道:“百年,写几个‘赦’字给朕看。” 高百年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仿佛早已经预料到了,他提笔,大大方方地写下了一个“赦”字。 曹林将“赦”字呈给高湛,高湛随手拿起身边贾德胄呈上来的“赦”字一比对,眸光渐渐暗了下来,终至冷寂。 “高百年!”高湛的情绪突然爆发,将手中的“赦”字尽数朝他扔过去。 “赦”字落满一地,高百年看着这些笔迹十分相似的字,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竟是满目凄凉。 “皇上,若是百年说,贾德胄呈上来的‘赦’字都是他当初教我写字时诓我写下的,百年绝无谋反之心,您可信我?” “呵!”高湛愣了一下之后,却只是冷笑。 “九叔,我没有!”高百年突然失声叫了出来,眼睛直盯着高湛。 高百年是很少叫高湛为九叔的。当初他年少时,还是皇太子,父皇特别喜欢他的九叔,那时他很不满,从来不叫他九叔,只有在父皇的呵斥下才会心不甘情不愿地叫他九叔。后来,父皇将皇位传给了九叔,他就更不会唤高湛为“九叔”了,因为他没资格。 可是今天,他发自肺腑地唤了高湛一声“九叔”,为了叔侄之间微薄的信任。 信或不信,都在高湛一念之间。 高湛怔怔了好一会儿,闭了闭眼睛,睁开眼时目光倏然冷酷起来,他反问:“百年啊,你教朕如何相信你?你年少便被立为皇太子,可后来孝昭皇帝却将皇位传给了朕,你敢说,你没有怨恨过朕?你敢说,在朕登基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你没有觊觎过朕的皇位?!” 原来还是不信,原来高湛宁可相信一个外人,也不肯相信他这个亲侄儿。 今日,吾命休矣。 不!不能!高百年猛然想起了家中的妻子,想起了他疼爱的青儿,想起了青儿腹中的孩子。如果他死了,他的青儿该怎么办?他的骨肉该怎么办?更有甚者,高湛将此事盖棺定论后,诛杀他全家怎么办? 他的青儿……从他少时就陪伴在他身边的青儿……在他人生最不堪最难熬的时候陪他走过的青儿…… 他此生的最爱…… 高百年倏然跪下,往地上直磕头:“求九叔饶百年一命,百年愿此生为奴,伺候九叔!” ------------ 061 赦之祸端 赐死百年(2) 此时,门外却传来和士开的声音:“臣和士开求见!” “进来。”高湛任何事从不防他。 高百年脸色更白了几分,在好几年前的一场年宴上,他曾得罪过和士开。和士开是个最喜欢记罪的奸险小人,此时有了机会,怎还会放过他? 果然,和士开一进来,面上就有些掩不住的得意与阴沉。他看了一眼地上的“赦”字,其中有一张纸条大小与周遭不同,他便猜到高湛已让高百年写字,便一脸震惊道:“字迹如此相似,乐陵王,你如何解释?!” 高湛道:“他说那些字是贾德胄诓他写的。” “诓他写的?乐陵王竟如此没有心计,轻易便教人诓骗了去?!”和士开苦劝,“皇上,乐陵王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您还准备姑息么?这可不是小事啊!” “够了!”高湛觉得脑袋里俱是一团混乱,便止住了和士开的话。 沉思了好一会儿,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高百年不、能、饶!” 高百年认命地闭上眼睛,果然离开封地时的预感是正确的。可是,他放不下啊,他的娇妻,他的未出世的孩儿…… 高百年被押下牢狱,而三日后处斩的消息也传了出去。不过高湛还是允了高百年的最后一个愿望:“放过我的妻儿!” 当晚,高长恭就来到昭阳殿前,一定要见高湛。 “兰陵王,皇上要安歇了,谁都不见。”曹林如是劝道。 “我要见九叔。”高长恭却只是重复这一句。 曹林无法,只有退到一旁,静静站着。 谁知高长恭竟突然跪了下来,朝里面喊道:“九叔,今日你若不见长恭,长恭便长跪不起!” 过了一会儿,门倏然打开,高湛面色不悦地看着高长恭:“进来。” 高长恭进去之后,焦急问道:“九叔,您真的要杀了乐陵王?” 高湛喝了一口茶润喉:“他有谋反之心,难道朕要养虎为患?” “您真的宁可相信外人也不愿相信乐陵王吗?”高长恭凝眉,白天高百年的事他已经听说。 高湛面色冷峻:“你若只是跟朕说这些,那你可以回去了,高百年朕决不能饶!” “九叔!”高长恭眉目之间突生一股冷意,“您忘了当初孝昭皇帝是怎么说的了吗?他说‘百年无罪,汝可以乐处置之,勿学前人’。而您又是如何回答的?您说‘吾愿保其百年长安’!您都忘了吗?可长恭没忘!孝昭皇帝如此信任您,您竟是如何回报他么?!” 高湛气得手脚直发抖,他突然将茶杯往高长恭脸上掷去,高长恭躲也不躲,任由茶杯撞上额角,立刻呈现出一点血红,渐渐扩散开来,沿着他的鬓角缓缓流下…… “滚!”高湛怒道。 “九叔是不是被长恭说中心事了?”高长恭笑起来,美得不似凡尘之人,“您只是借了此事,除去早就想除去的心患而已,是么?” “高长恭,你就是这样看朕的?”高湛冷笑,“既如此,那朕更不必顾忌什么了,反正连你都这样看,天下人还不都如此看朕?” 高长恭沉默了,最后艰难启口,哀求:“九叔,你就不能放过百年吗?陌青身怀六甲,斛律一家世代忠烈,斛律叔叔更是为高家鞍前马后,您忍心让他的女儿忍受失去丈夫的痛苦吗?” “旁人与朕何干?”高湛透过窗户,望了一眼天边明月,“昔时曹孟德说过‘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人’,朕坐上高位,才知此句是真理。长恭,你是不会明白的。” “是,长恭不明白。”高长恭的语气冷了下来,他一字一句说道。 最后,转身离开,干脆利落。 高湛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似乎叹了口气:“长恭,你真的不明白。正因为不明白,所以你还能保持赤子之心,而九叔,却太明白了。” 高长恭回府时,正兜头撞上宇文玥和小谢,当时宇文玥和小谢正想去厨房拿点东西吃,所以手上提了灯笼。灯笼的火光映在高长恭脸上,宇文玥一眼就看到了高长恭额角半干涸半流血的伤口。 “这是怎么回事?”宇文玥一惊。 高长恭摸了摸额角,手上沾了一些血渍,他笑:“一点小伤而已,不妨事。” 宇文玥顿时被他的态度气到了,她怒了:“高长恭!” 高长恭却也只是笑:“真的不妨事。” “是啊,不妨事,可是碍我的眼!”宇文玥不由分说,便拉着他到了自己房间,嘱咐小谢拿来外伤药膏。 “不必如此大费周折。”高长恭收了笑,有些歉意地说道。刚刚他摸到伤口,只是想起九叔居然拿杯子掷他,伤极反笑,而现在见宇文玥如此认真地要为他处理伤口,心里反而有一丝愧疚,觉得自己麻烦了别人。 宇文玥停下手中的动作,突然又往他额角上一戳:“痛吗?” 突然来那么一下,高长恭猝不及防,被狠狠戳中,一阵痛楚传来,他抿了抿嘴,却道:“不痛。” 宇文玥又戳,比刚刚还狠:“痛不痛?” 这回高长恭老实了:“痛。” 宇文玥的手渐渐放柔和,又开始给他处理起伤口:“痛就不要说话!什么叫‘大费周折’?长恭你为朋友处理伤口你会觉得大费周折吗?” 高长恭愣了一下,随即勾了勾嘴角,笑了起来:“阿玥,你真狠,你会这样用力戳你朋友吗?” “下次戳死你!”宇文玥轻笑,往他额角涂了药膏,轻轻地包裹起来,“如果自己都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那谁会照顾你?”这是她来到邺城三年学会的道理,在长安,她有哥哥、有母后,她打个喷嚏,他们都会将太医叫过来开药,为她的身体紧张半天。可是,在邺城,她只有她自己。没有人疼的孩子,只能自己心疼自己。 高长恭听了这话,陷入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宇文玥捣鼓完毕,收拾药膏的时候,高长恭突然出声说道:“阿玥,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们。” 宇文玥突然鼻子一酸,怎么今晚突然多愁善感起来了?她没有回头,尽量使自己的语气轻快:“好啦好啦,快回去吧,记得这两天不要沾水。” 处死高百年的事情太过重大,终究瞒不过去。远在封地的斛律陌青也得到了消息,当即昏死过去。醒来后,她便不顾众人阻挠,硬是拖着孕妇之身,踏上了来邺城的道路。 而此时斛律武都与斛律世雄已经到达了邺城,奈何圣意已定,他们没有办法违抗,幸好高湛留了斛律陌青和她腹中的孩子一命,这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过了三天,到了处死高百年的日子了。高百年是皇亲,所以没有押往可供百姓围观的菜市口斩首,而是直接于午门行刑。 那日,高家和斛律家的人都前去见高百年最后一面,宇文玥不知怎么,心里一直不安,在高府里坐不住,最后也跟了去。 “百年……”斛律须达与高百年关系最好,此刻他一个粗犷的汉子几乎当场掩面落泪。 高百年面色苍白如纸,却轻轻笑着:“以后就劳烦哥哥为我照顾青儿和她腹中的骨肉了。” “我一定会的!”斛律须达点头答应。 高百年又转向高长恭、高孝瑜、高孝琬三人:“待百年死后,请你们为我转达一句:百年从未有过篡位之心!今日,就让百年以死来证清白吧……” “午时三刻已到,”监斩官一声令下,“斩!” 刽子手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侧刀,高百年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一声凄绝悲凉的声音似乎从天际传来,让所有人为之动容。 “夫君!” ------------ 062 玉玦欲绝 不与君绝(1) “夫君!” 刽子手的刀被这声音一震慑,一时忘了落下,高百年猛然睁开眼睛,看见他最爱的妻子跌跌撞撞地往这边冲来。 斛律陌青流着泪,决绝地往这边冲过来,肚子已经初显,她便用手扶着,脚步蹒跚而凌乱,却比任何人都要坚毅,臃肿的身体阻挡不了她奔向夫君的步伐。 那是她的夫君,她最爱的人,他在哪里,她就在哪里。 “青儿!”高百年动情地看着她,喉间嘶吼出这一句。 担心妹妹跌倒,斛律须达奔上前,稳稳扶住斛律陌青,带着她一步步向高百年走去。 监斩官是和士开的人,他担心此时情况有变,忙用眼神示意刽子手,马上行刑! 刽子手一面看着监斩官,一面看着深情凝望的男女,一时下不了决心。 斛律陌青含着泪,一步一步,走得缓慢而坚定,眼神一直凝在高百年身上,嘴角缓缓向上勾起,凄美的笑容出现在她脸上。 “夫君,青儿和孩子都来了。” “嗯,青儿和孩子都来了。”高百年重复她的话。 斛律陌青笑问:“夫君,你可还记得,你对青儿说过,‘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高百年点头,有些愧然:“对不起,这次为夫先走一步了,你和孩子……好好活着。” 斛律陌青往怀里摸了摸,那是一块玉玦,高百年来邺城之前给她的玉玦。 她不再说话,依旧一步一步走过来,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近。 监斩官却在此时大喝一声:“斩!” 刽子手回过神,眼睛一闭,不顾众人各种反应,直直往高百年脖颈上落去! 高百年自知逃不脱命运,盯着斛律陌青,大声喊出了他遗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青儿,我爱……” “你”字未落,高百年已经头身分离,血溅了一地,瞬间刮起大风,风声好似老天的哀鸣。 斛律陌青眼睛睁地大大的,整个世界霎时为血色覆盖。 她的夫君,死了。 所有人都怔了一秒,宇文玥也愣了,她看到斛律陌青直直地站在那儿,似乎不相信,眼睛睁得那么大,似乎会从眼眶里跳出来。 突然,斛律陌青爆发出一声嘶叫:“夫君!”像动物失去伴侣的哀鸣,最深处的悲痛! 她一边叫着“夫君”,一边朝着高百年的尸体奔过去! 斛律武都最先反应过来,他冲上去将宇文玥抱住,在她耳边不断劝慰:“青儿,冷静点,冷静点!” 斛律陌青只是摇头,不断挣扎,不断挣扎。 “他死了!”斛律武都忍不住一声怒吼,“青儿,他死了!为了他,你要好好活着,好好保护你腹中的胎儿!不然,他死都不会瞑目。” 斛律陌青愣了一秒,眼中的泪珠簌簌而落,她尖叫:“没有!夫君没有死!夫君还没有见到他的孩子,他怎么会死?!那是我们的孩子,夫君还没有为它起名字呢……”说到后面,已经是泣不成声。 “青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斛律武都像小时候一样,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脊安抚她,“为了百年,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好好保重自己……”斛律陌青默念着,突然又发起狂,“不!他没死!”说着便撒腿朝高百年奔去。 斛律武都将又她紧紧抱住,不断劝解她,可这次斛律陌青却怎么也制不住,就是不相信高百年已经死了,要去查看他的尸体。 突然,斛律陌青的身体软下去,斛律武都忙接住她下滑的身子,原来是斛律钟都将她一手刀打晕了。 “钟都你……” “青儿情绪波动太大,会危及她的身子和腹中的孩子,”斛律钟都冷静而自持地解释,可眼中分明滑过一丝悲痛,“而且,决不能让她去查看百年的尸首,她近距离看到自己的丈夫首身分离的样子,一定会疯掉的。” 斛律武都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既然青儿已经被打晕,此时也只有赶紧商量下一步事宜。他将斛律陌青抱起来,对着斛律钟都道:“我与恒伽先行回去将青儿安置好,你与须达、世雄将百年的尸首带回府里吧。” “好。”斛律钟都担忧地看了昏过去的斛律陌青一眼,答道。 “别哭了。”高长恭突然递过来一块手帕,如是说道。 宇文玥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已经泪流满面。全程目睹了这一幕,她心里实在说不出的难受。明明是旁人都羡慕不已的佳偶,如今却天人永隔。 高长恭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便与高孝瑜、高孝琬一起帮忙去了。 因为斛律陌青有孕在身,长途跋涉地来了邺城,又因高百年之死而情绪波动过大,而且高百年一死,封地根本就没有斛律陌青的亲人了,所以实在不宜此时再回去。所以,斛律陌青被安置在邺城长住,待她产下孩子再做打算。而高百年的入殓却缓不得,所以斛律武都想和斛律陌青商量,将高百年就葬在邺城,反正百年也是在邺城长大的。 当他小心翼翼对斛律陌青说出自己的想法时,斛律陌青好不容易稍稍安抚的情绪再度爆发,她哭喊:“百年没有死!我不许你们葬他!不许!” 斛律陌青从前是个稳重温静的女子,可是高百年一死,她便完全不复从前的自己,而是接近崩溃,有时就像疯子。 跟在斛律武都后面进来的斛律陌采——年仅九岁的他们最小的妹妹,当即便吓到了。她从斛律武都身后探出头来,有些颤抖地说:“姐、姐姐……” 斛律陌青看到她,勉强安抚了自己的情绪,轻声道:“你们出去吧,我不许任何人安葬百年,他没死……” 斛律武都无奈,最后只有将高百年的尸首放在冰库里,想等过两天斛律陌青的情绪稍微平静了,再商量下葬之事。谁知自高百年尸首被安置在冰库后,斛律陌青便天天到冰库里坐着,跟高百年说话,想唤醒他来。 在别人眼里那是一具首身分离的、没有意识的死尸,但在斛律陌青眼里,那是她的夫君,与她度过数年的夫君。 冰库严寒,很伤身,尤其斛律陌青还是孕妇,虽然斛律武都强迫她披了两条锦被。 一天、 两天…… 到了第三天,斛律钟都终于看不下去了,他走进冰库,不由分说地一把拉起她就往外走。 “不要!不要!”斛律陌青使劲挣扎,泪痕布满整张脸。 斛律钟都却不说话,只是抿嘴将她拉出冰库,对等在外面的斛律武都道:“大哥,安排百年的葬礼吧。” 斛律陌青怔了一秒,随即如同疯子一样对着斛律钟都抓咬踢踹,嘴里只说着“他没死,不许葬他”。 斛律钟都一声不吭地承受了,最后等她踢累了,他才扳正她的肩膀,使她面对自己,斛律钟都一字一顿地告诉她:“他死了,的的确确已经死了。” “钟都!”斛律武都忙制止他,“不要再刺激她了!” 斛律陌青心里只盘旋了这句话“他死了,的的确确已经死了”,死了,她的夫君的的确确已经死了…… 下一秒,她猛然吐出一口血,晕了过去。 【今天两更,还有一更\(^o^)/~】 ------------ 063 玉玦欲绝 不与君绝(2) 等斛律陌青醒过来时,斛律武都已经将葬礼都准备好了,只等将高百年下葬入殓了。 “他死了……”斛律陌青一开口便是这一句。 斛律钟都看着她:“是的,他死了。” 一滴泪顺着脸颊滑落,斛律陌青怔怔的,却突然笑起来:“是啊,谋反之心,这样的罪名,皇上怎么可能放过他?他死了,是我不愿意承认罢了……” 斛律恒伽走上前,躬身与坐在床上的斛律陌青对视,他温柔地替斛律陌青拭去眼泪:“青儿,你还有父母和哥哥,你还有你和百年的孩子,为了我们,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再糟践自己的身子了,知道吗?” 斛律陌青却只是充耳不闻:“我要去见他最后一面。” 众人无法,只有扶着她走出房间。 今天是高百年入殓之日,斛律武都、斛律恒伽和斛律钟都在房间里守着她,等她醒来,斛律世雄和斛律须达在外面操持葬礼事宜,而宇文玥一干人等也都赶了过来,参加这场悲戚的葬礼。 高百年的尸首被放在了内室的棺木里面,内室只有宇文玥和高家人在,所以斛律陌青也不必掩饰自己的情绪,她跌跌撞撞地扑到了棺木边,低头深情凝视她的夫君。泪水如珍珠一般,接连不断地滑落,落到了高百年苍白俊秀的脸上,斛律陌青伸出手胡乱地擦掉,口中呓语:“夫君,你睡得好安详,该起床了……” 斛律武都几人与高长恭几人都准备出去,让斛律陌青好好待会儿,宇文玥却摇了摇头,拒绝跟他们出去,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不能将斛律陌青一个人留在这儿,斛律陌青她似乎很需要倾诉。 “也好,你就替我们守着青儿吧。”斛律武都想了想,担心斛律陌青会做出傻事,有个人守着也好。 他们走了出去,关上门,内室只有一扇窗户,光透过窗户落在斛律陌青身上,显得她格外无助,与一切都隔离了。 宇文玥一时心酸,忍不住走上去劝慰:“陌青,逝者已矣,你节哀顺变……” “为什么!为什么!”斛律陌青奔溃大哭。 正好宇文玥在旁边,她便将斛律陌青揽进怀里,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慰:“陌青,别哭了,百年在天之灵,也不希望你这么难过的……” 斛律陌青从怀中掏出一块晶莹的玉玦,她哭道:“你知道吗,这块玉玦从小在挂夫君身上,从不离开他。夫君来邺城之前,将这块玉玦交给了我,让我好生珍重。我当时以为,他让我好生珍重他的玉玦,可直到夫君死的那一刻,我才明白过来,‘玉玦’就是‘欲绝’!” 斛律陌青几乎哭得疝了气,宇文玥替她顺气,自己也不禁为他们的爱情落泪。 玉玦,欲绝……珍重!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命运,原来他早就知道了……”斛律陌青哭得眼睛都肿了,嗓子也嘶哑了,“他让我珍重,可自己却前来赶赴刑场,他为什么不跟我说……为什么要丢下我……” 宇文玥张了张嘴,却回答不了她的疑问,她自己都还不知道何谓爱情,怎么回答她的问题?不过,她倒也理解高百年的做法,既然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当然希望另外一个人好自珍重。大概天底下的有情人都是这样吧,可以将自己的福分与对方共享,却不想对方陪自己患难。 哭够了,斛律陌青渐渐止息下来,手里握着玉玦,靠在宇文玥身上,疲倦都将要睡去。 “睡吧,为了孩子,你该好好休息了。”宇文玥轻声呢喃了一句,然后任由斛律陌青沉沉睡去。 等斛律武都推门而入的时候,斛律陌青已经睡得差不多,听到“嘎吱”声,她转醒过来,面色已经出奇地平静。 斛律武都不由得看了宇文玥一眼,眼中满是赞叹。宇文玥示意并不是自己的功劳,大概是斛律陌青想开了吧。 斛律陌青看了一眼棺木,轻声问道:“大哥,可以明日再给百年下葬吗?” 日子已经选定,今日是最适合下葬的时间,斛律武都有些为难,但斛律陌青好不容易从这些天的反常里走了出来,罢了,明日就明日吧!他点头:“好,一切随你。” 既然日子已经更改,宇文玥等人便向斛律一家告别,准备离开的时候,她看了一眼平静的斛律陌青,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但愿……她真的想开了吧。 入夜,斛律陌青终于吃了一些稀饭,几个哥哥坐在一起,看着她将整整一晚稀饭喝了下去,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斛律陌青看着他们几个,鼻子一阵阵发酸,不断涌出泪意,都被自己咬牙压下。 “时间不早了,明日有得忙,今晚便让青儿好生歇息吧。”斛律武都率先站了起来。 其他几兄弟也都一一站了起来,斛律恒伽往斛律陌青头上摸了摸:“丫头,好好睡一觉。” 斛律陌青使劲点头,挨个深深看了一眼,才勉强扯出一个笑:“这么多天过去了,我没事了,我想通了。” 斛律五兄弟这才放了心,依次走出她的房间。 直到最后一个人的人影消失在门口,斛律陌青眼中的光渐渐寂灭。 她关上门,拿了一张凳子放在正中央,从床下扯出了一根白绫,将它抛到了房梁之上,在下端系了两个结。 是的,她准备自杀,因为她相通了。 这么多天的噬骨思念让她相通了,自己绝离不开夫君,以后漫长的年月里,没有了夫君,她活不下去的,决计活不下去的。 她摸了摸肚子微微凹起的地方,孩子,娘带你去见爹爹好不好?孩子,你一定也想见见爹爹对不对?娘带你去见爹,我们一家人团聚好不好? 没有任何回应。 斛律陌青凄凄地笑开:“原谅娘,娘不是一个好母亲……” 右手手心里握紧了玉玦,斛律陌青毅然决然地将头伸进了白绫系成的套里…… 第二天,当斛律钟都在外面敲了很久的门没有回应,当他心里瞬间一慌踢开门,他看到自己的妹妹悬挂在房梁之上,早已没了声息…… “青儿!” 桌上留了一封信,只写了两句话:“爹娘、哥哥,青儿不孝!青儿愿追随夫君而去,请将青儿与夫君同棺而葬!” 一个人的丧事变成了两个人的,一时之间,斛律家尽是悲泣。丧信已经寄往边疆,自是要等斛律光回来再办的,于是高百年与斛律陌青的尸首都被放置在了冰库。 斛律陌采自姐姐死后,日日哭泣不已,怎么哄都哄不住。而斛律武都、斛律世雄、斛律须达、斛律恒伽和斛律钟都五人都是铮铮男儿,面临如此大的变故,他们有条不紊地操持着这一切,然而私底下,每个人却都心如刀割,伤痛丝毫不比斛律陌采轻。 五天后,快马加鞭的斛律光终于回来了。 【今天是平安夜,居然是这么悲伤的内容o(╯□╰)o不知道大家今天收到了多少苹果?虽然有些迟了,某九还是要说一句:平安夜快乐!再过半小时就圣诞节了,某九也提前说一句:圣诞节happy!】 ------------ 064 生前同枕 死亦同衾 “青儿……”斛律光柔声地唤。 这个在沙场上纵横了一辈子的老将军此时面容憔悴,看着他从小宠到大的女儿,此时正冷冰冰地躺在白床上,一丝声息也无。 “爹,姐姐死了是不是?姐姐再也不会回来了是不是?”斛律陌采拉着斛律光的袖子,哭泣着问道。 斛律光摸着她的头,缓缓说道:“青儿是去与她夫君同聚了,采儿别哭,青儿想我们时,就会回来看我们的。”此时,他不是纵横沙场的将军,不是齐国的守护神,不是连高湛都要敬畏三分的朝中重臣,他只是一位父亲,刚刚失去了女儿的,普通父亲而已。 他安抚好斛律陌采,缓步走到斛律陌青的床边,眉目紧皱,掩下他心中的难过与愧疚。他是将军,守护齐国是他的责任。为了履行自己的责任,他四处征战,无战时便驻守在边疆,他心系天下,却独独忘了自己的家人。 在儿子女儿们都还小的时候,他没有好好尽过父亲的责任,将斛律陌青嫁出去之后,眼见着高百年与她琴瑟和鸣恩爱无双,心里便也放了心。后来,听闻高百年有谋反之心,他是不信的,但为了疆土的安全,他没有回来为百年辩驳,只是让斛律武都和斛律须达回来处理此事。最后,高湛还是将高百年定了罪,他心知此时再回来已无益处,所以他仍旧驻守在边关,谁知道青儿这丫头,竟如此想不开…… 他对不起他的女儿,他总是将儿女放在第二位,即便这次斛律陌青死了,他也是得了高湛特许并派了人接替他,他才回来的。 “对不起,对不起……”斛律光呢喃着,“青儿,爹对不起你啊……” “爹,别这样,这件事谁也想不到。”斛律恒伽轻声安慰。 斛律光苍老的目光滑过斛律陌青,却见她右手紧握,似乎拿着一个什么东西。 斛律钟都便将那日斛律陌青在内室中对宇文玥所说的话再说了一遍,当然,这些也是宇文玥在见到斛律陌青遗体时对他们说的。 “所以,我们猜测青儿应是握着百年给她的玉玦,我们尝试取了一下,但青儿握得太用力,竟是……取不下来!”斛律钟都解释道,心里一阵酸痛,这个青儿,怎么如此之傻…… 斛律光坐到床沿边,亲自动手,才终于将她紧握的手松开,躺在她手心的, 果真是一块晶莹的玉玦…… 斛律光终于忍不住,在他的女儿面前落下了老泪,他流着泪却笑了:“孩子,走好,那边有百年陪你,你会幸福的……” 入殓那天,斛律府来了很多人,宇文玥站在人潮之中,心里却像梗了什么似的,难受不已。 那一对佳偶终于还是不能长久,罢了,也许在黄泉路上,他们会并肩而行。 这时高孝瑜带着柳沉沉走了过来,高孝瑜拍了拍她的肩膀,敛起所有风华,有些无可奈何地说道:“别再想了,一切已成定局,也别……怨恨九叔,他身居高位,有他的苦衷。” 宇文玥不由自主地冷笑了一声:“我不会怨恨他,我没有那资格,也没那立场。既然斛律将军都死守着‘忠’字教条,仍旧为了高湛任劳任怨,我这个局外人又怎会说三道四!” 高孝瑜无奈地笑了一声:“你这丫头,还是太锋芒毕露了,也太坚守自己了。有时候,适当地迎合这个世界的规则不是一件坏事。” “好意思说我,你怎么不迎合一下这个世界的规则呢?”宇文玥瞥了一眼柳沉沉。本来出席这种场合,该带上正妻,偏偏柳沉沉也想来送这对佳偶一程,高孝瑜一心软,便答应带她一同前来。而徐仪箐却说她头痛犯了,不愿前来,留在了高府。这“头痛”有几分真几分假众人皆知,而高孝瑜却装作不知,径自带了柳沉沉出了府。 尽管平日与高孝瑜关系好,尽管宇文玥也希望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但她对于高孝瑜这样的行为还是十分鄙视,因为他在之前已经娶了徐仪箐,那他对徐仪箐就有了责任,他今天这样的举动,与负心汉何异? 高孝瑜尴尬地摇了摇扇子,借口离开:“你先逛着,我与沉沉便去那边看看了。” “请便。”宇文玥别过脸,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哪知柳沉沉却道:“你先过去吧,我想与沈姑娘说会儿话。” 宇文玥惊诧地转过头来,高孝瑜也满面疑惑,他可不记得什么时候柳沉沉与宇文玥有了交情,他想,也许柳沉沉想借机搞好与宇文玥的关系,毕竟一个屋檐下生活,老是这样也不好。 于是孝瑜收了扇子:“那你们先聊着,我去那边坐坐。” 高孝瑜走后,宇文玥问她:“你想跟我说什么?” 柳沉沉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好像特别不喜欢我,为什么?” 宇文玥反问:“为什么要喜欢你呢?我又不是大哥。” “有趣。”柳沉沉收了笑,“其实我也看出来了,你不喜欢我不是与他人一样,因为我的身份,而是因为徐仪箐。你觉得我的出现,破坏了孝瑜与徐仪箐。” 宇文玥不置一词。 “可是,我很奇怪,你的想法总是与别人不同。”柳沉沉又道,“男人纳妾。特别是孝瑜这样的男人,纳妾不是很正常的么?即便不是纳我,日后也会纳其他女子为妾,怎么可能只有徐仪箐一人?徐仪箐都没有说什么,你为何要为她抱不平?” “这世上就真的没有白首一人么?”宇文玥指着远处放置高百年与斛律陌青棺木的地方,“高百年就只有陌青一个人,他们如此恩爱、如此幸福,你能否认么?” 柳沉沉想起这些天听高孝瑜谈及斛律陌青的崩溃情形,不由得嘴角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正因为他们如此恩爱,所以高百年死去,斛律陌青才会如此难过,不是么?事实证明,男人的身边就该多一些女子,不要钟情于一人,才能避免失去的痛苦。” 宇文玥有些发怒道:“照你这么说,大哥便不应该钟情于你,还为了你,违逆了二娘的心意,强行娶了你进门。” 柳沉沉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笑道:“人啊,不能轻易动心,一旦分离,便太过伤情。” “什么意思?”宇文玥不解地问她。 柳沉沉什么也没说,只在转身的时候说了一句“时间不早了,沉沉先行离开了”。 高百年与斛律陌青的葬礼花了好几天时间,等一切结束了的时候,斛律光收拾收拾,又准备回边疆了。此时,他猛然发现,自己随身携带的边防图不见了! 与此同时,高孝瑜发现,柳沉沉失踪了…… ------------ 065 疑心病起 毒酒诛杀(1) 那边防图十分重要,因此斛律光从不离身,甚至不放心交给身边之人,回邺城的时候也带了回来。那是南边与南朝毗邻的地界的兵力分布图,如果被南朝拿走,后果不堪设想! 高百年与斛律陌青下葬那几日,斛律光怕来往人多,将边防图特意藏在了房间里,不曾带在身上。而那几日,柳沉沉便跟着高孝瑜来过斛律府。 之后,葬礼完成,而边防图却不见了。偏偏,身为南朝人的柳沉沉此时失踪了,这意味着什么? 高湛自是震怒,但柳沉沉是高孝瑜的爱妾,而且没有确凿的证据,便先派了人前去南朝陈国追查,面上却还没有怪罪到高孝瑜头上,只是心里却存了疑。 斛律光认为自己担了很大责任,便自动请罪,高湛想到他的女儿斛律陌青间接因自己而死,所以在这件事上,他没有降罪于斛律光,反而好言安慰。斛律光本就没有因为斛律陌青的事怨恨过高湛,又因了高湛的态度,因而对高湛和齐国更为尽心,亲自请命要去陈国寻找边防图,却被高湛阻拦了下来。若边防图果真为陈国所得,那么陈国很快便会主动进攻齐国,斛律光此时在邺城待命会比较好。 而这些天,高孝瑜却一直在借酒消愁。一方面,他也希望柳沉沉是无辜的,而另一方面,理智告诉他,柳沉沉跟此事恐怕脱不了关系。自参加完高百年与斛律陌青的葬礼之后,柳沉沉一直在他身边,然后跟着他回府。可是,第二天,柳沉沉就失踪了。没有人能从高府将柳沉沉劫去,那便只有一个可能——柳沉沉自己逃出了高府。而柳沉沉在高府,过得十分安逸,他也十分宠爱她,那她为何要逃出高府?唯一的解释,便是柳沉沉的确是陈国派来的卧底。 那么一切便能解释通了,为何柳沉沉在陈国风月场上混了那么多年,却还是卖艺不卖身的歌妓,为何柳沉沉会来北朝游玩,为何她在南朝的那所青楼会那么爽快地收了银子,将她的卖身契给他,为何柳沉沉那日一定要跟着他去参加葬礼…… 而此时,斛律家的一个家仆却跑到斛律光面前,向斛律光供认了他前几天看到的事情。原来,前些天在葬礼上,他曾看到柳沉沉往内院走去,然而柳沉沉脚速极快,一瞬间便消失了,他只瞧见了一个掠影。边防图的事是机密,这家仆并不知晓,但突然传出了柳沉沉失踪之事,他心里担心与他那日看到的情形有关,思来想去,他便跟斛律光说了。 斛律光大惊,此事已经毫无疑问了,定是柳沉沉偷走了边防图! 斛律光不敢隐瞒,赶紧带了家仆将此事禀告了高湛。高湛面色凝重,将高孝瑜即刻召进了宫。 高孝瑜的心顿时往下一沉,高湛突然召他前去,必是有了边防图的最新进展。他来到昭阳殿,见到斛律光和一个瑟瑟发抖的家仆也在,心里更是确定了。 高湛让那家仆将他看到的再说一遍,家仆不知为何河间王的一个妾失踪了,竟惹得皇上亲自过问,一时吓得腿肚子都在发抖。但他不敢有任何欺瞒,随即哆哆嗦嗦地将那日所见如实招来。 “你说的可都是真的?若有丝毫作假,朕决不轻饶!”高湛对那家仆道。 家仆忙往地上磕头:“奴才说的句句是真!绝不敢欺瞒皇上!” 高孝瑜此时脸色已然沉了下来,想起了那天葬礼上,柳沉沉要求与宇文玥单独说话之事。因为她借与宇文玥说话之机离开他的视线,之后再告别宇文玥,便能一个人行动,前去窃取边防图! 他此时心里是说不清的愤怒与难过,原来柳沉沉……竟真的只是在利用他! “孝瑜……”高湛面色有些不快,毕竟那张边防图十分重要,而现在恐怕早已在陈国皇帝手上。 “臣侄有罪,望皇上处罚!”高孝瑜截下高湛的话,猛然下跪叩首道。 “臣认为河间王并不知其妾之举,‘不知者无罪’,望皇上明鉴!而臣身怀边防图,却致其被窃,实在该罚!”斛律光跪下请旨。 “斛律将军无罪,是孝瑜没有防范好枕边人。”高孝瑜坚持。 “好了,你们两个不必多言,都下去,朕自有明断。”高湛被吵得心烦,挥手让他们下去。 高孝瑜与斛律光一起离开,高湛却盯着高孝瑜的背影愣了神,高孝瑜半世风流,却坚持娶风尘女子柳沉沉为妾,甚至不惜违逆母亲的意愿,不惜折损高家的颜面,真的只是他所说的“爱”吗? 孝瑜,朕很想相信你,但是……朕控制不住心里的怀疑。 高孝瑜被召进宫,高家人都十分着急,宇文玥更是藏不住情绪,几次跑到门口去看,却见不见人影。终于,高孝瑜平安归来了,众人围在他身边,宋氏更是担忧地拉了他的手,惊疑未定地问道:“孝瑜,皇上召你进宫说了什么?” 高孝瑜自嘲一笑:“边防图的确是柳沉沉偷走的。” 饶是早想到了这种可能,众人还是心里讶异了一下,随即便都无言了,因为他们都不知该如何劝高孝瑜,最难过、最难堪之人当属孝瑜吧。 “也许……也许只是巧合?”宇文玥干涩地开口,虽然她自己都不相信这个“巧合”。 “傻阿玥,”高孝瑜勾起一个苦涩而无奈地笑,“她利用你摆脱掉我,好窃取边防图,你还相信什么巧合。” 宇文玥再无话可说,她猛然想起了柳沉沉那天说的话,更是心里一阵发冷,替高孝瑜愤怒起来。 “正因为他们如此恩爱,所以高百年死去,斛律陌青才会如此难过,不是么?事实证明,男人的身边就该多一些女子,不要钟情于一人,才能避免失去的痛苦。” “人啊,不能轻易动心,一旦分离,便太过伤情。” 柳沉沉果然是陈国派来的奸细,她一早就在利用高孝瑜,也一早就知道她有一天会离开高孝瑜,所以也就一早告诫自己“不能轻易动心”。她不动心,却让高孝瑜动了心,如今却带着边防图轻巧地离开了他,让他一人面对满目狼藉。 她果然是天底下最合格的奸细,冷血无情,招招致命。 只有高孝瑜在傻傻地爱,傻傻地付出而已,最后却换来了背叛的结局。 宇文玥怜悯地看了高孝瑜一眼,决定将柳沉沉对她说的话藏进心里。若是高孝瑜知道了这番话,心里定更加难过。 过了几日,南朝的陈国果然发动了战争,斛律光带着斛律武都与斛律世雄前赴战场杀敌,高长恭请命一同前去,却被高湛驳回,他隐隐觉得不妙,也许高湛对高孝瑜产生了怀疑,所以连带怀疑他与高家…… 高长恭不敢也不愿再往那方面想,高湛与他们一同长大,怎会怀疑他们,定是他想多了。 而自从确定柳沉沉是陈国奸细之后,高孝瑜更是越发沉迷酒色,日日在落玉轩买醉,全然不关心外界事物。 而这行为落在高湛眼里,却成了故意之举,欲盖弥彰。 ------------ 066 疑心病起 毒酒诛杀(2) 这几天,高湛的病又犯了,这些天咳嗽个不停,在昭阳殿里静静休养,但陈国此次来势汹汹,尽管有斛律光前去对阵,高湛还是有些忧虑。在休养的这些天,他想起高孝瑜当时执意要纳柳沉沉为妾时的决绝,心里越发怀疑起来,加之最近身体不好,因此脾气更加暴躁。 能让他心情平复下来的大概只有和士开了,和士开跟在他身边多年,比任何人还要了解他。高湛在他面前,总能感觉到一股神奇的力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所以,此时和士开又进了宫,与他在一块儿下棋。胡皇后也端了燕窝过来,给两人面前都舀了一盅,然后立在一旁,不声不响地观他们下棋。 “皇上,您又赢了。”一局终了,和士开淡笑。 高湛将最后一子落下,抬头,露出久违的微笑:“但愿这局你没有故意让朕。” “皇上说笑了,臣就是再练上几百年,也不是皇上的对手啊。”和士开勾唇。 高湛闻言笑了笑,他最欣赏的便是和士开的这种态度。和士开永远知道为人臣子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但在平时却对他不卑不亢,丝毫不因为他是皇上而战战兢兢。 “皇上,和大人,燕窝该凉了,你们先喝了燕窝再对弈吧。”胡皇后淡声提醒,眼睛却在和士开身上转了个圈。 高湛已经发现,却视若无睹,和士开于他是知己是好友,而胡皇后……他本来就不爱这女人,如果不是碍于她“皇后”之位,也许他早就将她赐给和士开了。 “皇后娘娘所言极是,皇上,您先喝燕窝吧。近日您圣体微恙,该多吃些补品才是。”和士开将那盅儿掀开。 高湛“嗯”了一声,开始慢慢吃起燕窝来,却听得和士开问道:“皇上,这河南王的侍妾柳沉沉偷走边防图一事,您真打算不了了之?” “士开,你以为……?”高湛顿住,凝眼看向和士开。 “皇上,臣知您与河南王亲厚,但臣不得不问,您真的相信河南王与此事无关吗?”和士开眼中闪过一丝狠戾,轻声道。 旁边的胡皇后心里微微一咯噔,渐渐泛起暖意,原来……他还记得。 和士开擅长握槊,当初她为了与和士开多相处一会儿,便对高湛道她想学握槊之术。高湛是知道她与和士开的关系的,当下也便顺水推舟,让和士开教她握槊。一日,和士开正手把手教她握槊时,被高孝瑜撞见,他眉头一皱,当即便收起了平时花花公子的派头,义正言辞夹枪带棍地说了他们两个一顿,特别是胡皇后,被他说得脸上青一块白一块。 后来,高湛过来解围,此事便这样了了,只剩下胡皇后为此事羞愧了好几日。高湛自是完全将此事抛诸脑后了,却没想到和士开还记得当日她所受的羞辱,今日竟趁机想为她报复回来。 高湛听了和士开的话,身子微微一震,其实,他也怀疑过,但高孝瑜自小跟他一起长大,追随他多年,怎么会背叛他? 和士开见高湛不言,又道:“当年世宗文襄帝才德出众,若不是被家仆兰京刺杀,也许日后或可称帝。而河南王为文襄帝长子,虽不是嫡子,但心里难保没怀着与河间王一争高下之心。后来文襄王为家仆所杀,文宣帝登基,一直到您登上皇位,河南王完全失去了皇位的资格,可是他的内心,难道没有过夺位之心吗?” 高湛低头深思,和士开所言不无道理,高孝瑜也是百里挑一的人才,又身在皇族,难道甘愿一直追随他,隐在他身后?也许……也许高孝瑜早就在暗地策划了也不一定,而此次挑起陈国与齐国的战争可能只是开始……如果他一直放任,也许最后他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心里的思绪越来越乱,高湛背脊一片寒冷,似乎他的猜测已经成真,高孝瑜就是个觊觎他皇位已久的叛徒! 和士开观其脸色,又阴测测道:“况且这次高王爷被皇上赐死,河南王难免不产生兔死狐悲之感,也许他为了避免自己与高王爷一样的命运,与陈国立下了不可见人的勾当!” 高湛听和士开如此一分析,心里猛然敲定,高孝瑜与陈国已经勾结在一起了!他眼神渐渐黯黑下来,深不见底,终至残酷:“士开,依你之见,朕该如何处置高孝瑜?” 和士开眼中盛满得意,缓慢而诡异地笑开。 “臣以为,‘家丑不可外扬’,河南王与陈国勾结之事,不宜大肆宣扬,只要不着声色地解决掉河南王及其党羽便是。” “哦,该如何解决?”高湛问道。 和士开勾了一抹笑,伏在高湛耳边轻言了一番,末了笑得高深:“如此,皇上以为如何?” 高湛想起高孝瑜与他自小一道长大,心里划过一丝不忍,随即又想起和士开所言,终狠了心道:“就依你所言。” 和士开与胡皇后对望一眼,缓缓笑了。 【囧,前面有几章我将高孝瑜写成“河间王”了,一直没找出来,某九会继续找,将错误更正过来的。河间王是高孝琬,河南王才是高孝瑜。世宗文襄帝是高澄死后追加的谥号,高澄是高孝瑜、高长恭等人的父亲。文宣帝高洋,高澄的弟弟,北齐的开国皇帝。某九历史知识有限,但会尽力查找资料,有时候为了故事发展,所以有些地方会有所篡改,so本文纯属戏说,与真正历史不沾边~】 ------------ 067 疑心病起 毒酒诛杀(3) 没过几天,高湛将高孝瑜召进了宫。那时高孝瑜正在落玉轩喝酒,琴歌一曲还未唱完,高湛的人已经在外面敲门,为首的侍卫对高孝瑜躬身道:“河南王,皇上召您进宫。” 高孝瑜顿了一顿,扬起平日纨绔的笑,道:“你先出去,本王马上就出来。” 那人马上退到门外,高孝瑜起身,将衣冠整了一整,准备出去。琴歌唤住他:“高公子!” 高孝瑜回首:“嗯?”他望着琴歌。 琴歌手里抱了素琴,踌躇了一番,还是担忧地说道:“公子,这些天民间有传闻,说……说您有外通陈国之嫌。琴歌不知这传言从何而来,也不知个中有何缘由,但琴歌担忧这传言传入皇上耳朵,对您终是不利。公子,您这些天还是多加注意点吧。” 高孝瑜微微敛了眉目,将眼中的落寞藏起。外通陈国?想必是某些知晓边防图失窃之人,借机打压他而传出的谣言吧。九叔怕早已听闻了,那么在九叔心里,是不是也曾这样怀疑过他?这几天,九叔对他不闻不问,此时又突然召他进宫,可是为了这事?如果是这样,九叔对他终究还是不够信任吧,为了凭空而起的谣言,便要将他唤进宫对峙。 “公子?”琴歌见他沉默不语,不由得轻声唤道。 高孝瑜回过神来,轻笑:“琴歌之心孝瑜心领了,孝瑜行得正坐得端,不怕那些谣言。刚刚的小曲还未听完,待孝瑜进宫面圣之后,再回来听你唱这一曲。” 琴歌见他似乎并不将谣言放在心上,心中的担忧马上散去,遂温婉笑道:“是,公子,琴歌定好酒好菜待公子回来听曲。” 高孝瑜随侍卫进宫,却在御花园见到了久违的高睿。 高睿是神武帝高欢的弟弟赵郡王高琛的儿子,与高湛是表兄弟,比高湛和高孝瑜小一岁。但是从辈分上来说,高孝瑜该唤他一声表叔。 高孝瑜少时与高睿关系一般,后来因为政见不同,两人的关系甚至恶化了起来。后来,高睿去了封地,两人便再无交往。 高湛笑道:“孝瑜,还不过来拜见你表叔。” 高孝瑜虽然对高睿并无好感,但终归自己辈分上差了一截,于是趋步上前,叩首道:“孝瑜见过表叔!” 高睿笑吟吟地唤他起来,高孝瑜起身就座之后,才发现和士开居然也在座,眉头微微皱了起来。高湛太宠信和士开了,他与高睿都是皇亲,他和士开凭什么与他们共座?但他看高湛难得心情好,于是便将此事忍下。 “这两天朕身体微恙,阿睿千里迢迢从封地赶来探望朕,朕十分开心,今日我们几人便畅饮一番,不醉无归!”高湛笑道。 高孝瑜见高湛难得畅怀大笑,刚刚前来之时的郁闷一扫而尽,率先取起杯子道:“那臣侄便先敬九叔与表叔一杯!”说完,便一饮而尽。 “臣以为,”和士开突然进言,“酒杯太少,不足以畅叙幽情,不若换成海碗,这才畅快!” “士开说得好,换成海碗!”高湛对陪侍道。 海碗换上,四人推杯换盏,气氛倒是融洽。可是,喝过几碗之后,高睿与和士开便开始给高孝瑜劝酒。高睿是长辈,高孝瑜不好拒绝,而和士开满脸谄笑,高孝瑜最是瞧不起,因此连拒绝的欲~望都没有,接过他的海碗便一口喝下。 渐渐的,高孝瑜觉得喝了太多,头有些晕眩,他不得不向高湛道:“九叔,孝瑜不胜酒力,如今天色已暗,不如明日孝瑜再进宫畅饮。” 高湛嘴角微微弯了起来,缓慢而残酷地说道:“孝瑜,阿睿好不容易来一次邺城,你竟连他的面子也不给么?” 高睿也微微怒了,将海碗往桌上一放:“既然孝瑜不愿再喝,那便算了罢!” 高孝瑜看到高湛面无表情的样子,心里隐隐生出不祥的猜想,他又往旁边瞥去,高睿与和士开皆冷冷地看着他,嘴角噙着笑。他的心渐渐下沉,缓慢地拿起桌上的海碗,他仰头喝下,末了,将碗覆过来,没有一滴酒落下,被他喝得干干净净。 高孝瑜看着高湛道:“九叔,您还可满意?” 那么绝望的眼神…… 高湛心里一痛,与高孝瑜一起长大的记忆全部奔涌而来,他身子微动,想站起来喝止。 高睿却抢先道:“孝瑜果真好酒量,来,再来一杯!” 和士开也俯身在高湛耳边道:“皇上,对叛徒心软便是对自己残忍。” 高湛闻言,不再说什么,将目光望向了别处,任由高睿和和士开一同向高孝瑜继续灌酒。 高孝瑜则看着高湛的侧脸,一碗一碗地接过、饮尽,胃里的酒水越来越多,头越来越昏,他浑不在意。可是,心却渐渐冷却。 “够了!”高湛突然喝道,最后对陪侍娄子彦道:“送河南王回府!” “臣侄多谢皇上!”高孝瑜喝了太多,此时腹部已然微微凸出,他仍旧吃力地跪了下去,朝高湛磕头,唤他“皇上”。 高湛不忍再看,挥手让他下去,自己则站了起来,快步离开。 和士开与高睿对望一眼,便紧紧跟在高湛身后离去。娄子彦扶着高孝瑜往另一个方向走去,高睿看着高孝瑜的背影,冷冷发笑,高孝瑜,你死定了。 当年,高睿的父亲与高欢的妃子有染,被高欢活活打死。那时,他才刚出生不久,早逝的父亲在他心里,是不可仰望的神圣的存在。后来,他知道了这件秘闻,却丝毫不影响父亲在他心中的地位。 他高睿的父亲,是谁都不能诋毁的存在。 可是,高孝瑜有次却向高湛进言:“赵郡王高睿的父亲死于非命,九叔不可与他过分亲近。”高孝瑜排挤他可以,却用他父亲的丑闻来隐晦地提醒高湛与他疏远,这让高睿怒不可遏,从此在心里对高孝瑜种下了仇恨。 这次,和士开千里传信与他商量去除高孝瑜,他便马上应了下来,不远万里来到了邺城。 刚刚,高湛好似心软了,让娄子彦送高孝瑜回府。可是,高湛不知道,娄子彦早已被和士开收买,在回去路上,娄子彦便可送高孝瑜命归黄泉。到时候高孝瑜已死,对他还是有所怀疑的高湛顶多难过一阵,这件事便也就此揭过了。 那边娄子彦扶着高孝瑜上了马车之后,眼神陡然冷了下来,他从马车上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酒壶,壶里装了毒酒,向着高孝瑜道:“王爷,且喝了这杯酒。” 高孝瑜已喝了37海碗的酒,此时坐在晃晃悠悠的马车上,头越加昏沉,恶心得想吐,但也并未完全糊涂。他一把推开娄子彦伸过来的手,冷声道:“你算什么东西,敢让本王喝酒!” 娄子彦肃容,声音犹如寒冰:“河南王,这酒是皇上御赐的。” 高孝瑜顿时感到一股彻头彻尾的寒,九叔方才赐了他那么多杯酒还不够,此时还让娄子彦赐他一壶酒,这说明了什么?高孝瑜看了一眼酒壶,那里面装了什么已经不言而喻了。 皇上御赐…… 九叔,原来您对孝瑜真的不信任吗?原来您真的不愿意放过孝瑜吗?原来从小到大的感情竟抵不过您的猜忌吗? 高孝瑜苦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在小小的马车里回旋。 娄子彦死死地盯着他,如果高孝瑜有任何异常反应,他马上叫随行之人全部出来,强行将毒酒灌进高孝瑜手里。 高孝瑜笑毕,一把夺过娄子彦手中的酒,高呼一声:“臣侄谢皇上赏赐!”随即将一壶酒尽数喝下肚中! 喝下毒酒,肚子便绞痛起来。高孝瑜一手扶着窗沿,一手死死压住腹部,嘴角仍笑着。 他想起了自己与高湛一起长大的日日夜夜,想起了他与高湛、高演诛杀杨愔等人,想起了他为高湛所做的一切见不得人之事。他一生忠于高湛,却没想到最后落得“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 柳沉沉……高湛…… 被所爱之人背叛,被所信之人怀疑,高孝瑜啊高孝瑜,你这一生过得真失败! 此毒甚烈,高孝瑜浑身直冒冷汗,仍抑制不住腹中蔓延至全身的痛楚。到了西华门,他终于忍不住,大叫一声:“停车!” 娄子彦不知他要干什么,但高孝瑜今日已然逃不出鬼门关了,他也就不担心高孝瑜逃掉。 高孝瑜下了车,见西华门附近刚好有一汪深潭,他一步步往深潭走去。娄子彦见状,便也明白了他想干什么,却并不阻止。到了深潭边,他驻足凝望深不见底的水,忽然扬起悲凉的笑。 母亲、长恭、孝琬、绾灵、大娘、阿玥、恒迦、钟都、须达…… 他在心里将所有人默念了一遍,随后一跃,跃入了噬人啮骨的寒潭! 娄子彦只静静地看着,等到高孝瑜的遗体从水下浮出,他才命人将他捞上来,颇为沉痛地说道:“河南王酒醉坠河!” ------------ 068 修短随化 终期于尽(1) “长恭,你在看什么?”宇文玥走到院子里,见高长恭拿了一本书在看,便好奇问道。 高长恭放下书,微微皱眉道:“不知为何,今天九叔没有上朝,大哥也不知哪儿去了,我整整一天静不下心来,总感觉不安。” 宇文玥一怔,其实她也一样,这一天无论做什么,总有些不太畅快的感觉。但是今日未曾有大事发生,应该是她与高长恭想多了,她笑道:“长恭,你一定是想多了。高湛身体不好,最近不是经常罢朝吗,至于大哥,一定又去了落玉轩,你要是不放心,我们便一起去落玉轩找他呗。” “也好。”高长恭起身,准备和宇文玥出去。 “公、公子……”阿九突然闯了过来,面色十分难看,眼睛竟有些发红。 “怎么了?”高长恭惊讶,第一次看到阿九眼眶发红。 “公子……”阿九竟哭了出来,“大公子……没了!” 高长恭如遭雷劈,一时间顿住了,眼中满是无法相信。 “什么?!”没等高长恭从怔忡中回过神,宇文玥瞪大眼睛,一把抓了阿九的衣领子,“阿九,你说清楚一点!” “……娄大人带着大公子的遗体回来了,说是大公子醉酒失足坠河了!”阿九憋了一口气,一句话说完,随即又说得断断续续,“他、他们现在……在前院……” 高长恭听到这句话,猛然大步往前院走去,宇文玥顾不得再问什么,忙跟了上去。 高孝瑜被平放在两张拼凑起来的桌子上,身上盖了白布。高长恭和宇文玥赶到时,高孝琬已经将白布掀开,看到了孝瑜苍白浮肿的脸。 只一眼,高孝琬彻底发了狂,将娄子彦胸前的衣襟握在手里,朝着他怒吼:“怎么回事!大哥怎么会死!怎么会死!说,是不是你们对他做了什么!大哥、大哥怎么会死……”说着说着,孝琬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自从懂事以来,再没落过眼泪的他,却将头低了下来,一颗晶莹的泪珠掉落到地上。 娄子彦胸前衣襟被抓,他艰难地呼吸着,说道:“河南王的确是喝醉了酒,坠入西华门外的深潭里死了的。” “别拿你那套来糊弄我高孝琬!”高孝琬怒道,“大哥醉过不少次,可从来没哪次坠过河!堂堂河南王坠河而死,你不觉得可笑吗?!” 高长恭走了过来,按住高孝琬的手,忍着伤痛道:“三哥,冷静点……” 宇文玥也同样无法相信,朝夕相对了三年的孝瑜、总是摇着扇子微微笑着的孝瑜、老是带他们上落玉轩的孝瑜……居然死了…… 她跑到高孝瑜身边,痛苦地发现,这是真的。孝瑜死了,孝瑜的的确确死了。孝瑜早上穿着的白袍因为沾了污泥而显得些微发黄,他的身体因为泡久了水而有些浮肿,他的面容有些浮肿而扭曲,好似生前承受了莫大的痛苦,宇文玥的眼睛渐渐浮上了一层水雾,越发看不清楚了。她咬牙忍住哭声,将眼泪擦干,却猛然瞧见,高孝瑜嘴唇呈现青紫色,那绝不是溺水而死的人该有的颜色! “娄子彦!”宇文玥不知哪来的力气,将娄子彦一把拉了过来,甩到了高孝瑜的遗体面前,“你看看大哥的嘴唇,分明是被毒死的!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高长恭与高孝琬这才注意到,纷纷走了过来,一看,果真如此。 “一定是你趁机毒杀了大哥!”高孝琬不管那么多,向着娄子彦便是一拳。 娄子彦被打出去很远,嘴间流下鲜血,他擦了擦嘴角,站起来恭敬地说道:“奴才身份卑微,怎敢毒杀河南王?” “那你怎么解释大哥中的毒?”高长恭一反平日的温良,眼神竟带了杀意。 娄子彦被他看得不寒而栗,却鼓起勇气,按和士开吩咐的话说道:“奴才不知河南王的毒从何而来,奴才只知道河南王只是进宫陪皇上喝了酒,回来的路上便不幸坠河。” 此话一出,在场的三人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居然是高湛……杀了高孝瑜…… 怎么可能? 高长恭与高孝琬皆愣在原地,他们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九叔会杀他们的大哥,更何况他们三兄弟中,大哥和九叔的感情最好,大哥是那么相信九叔,九叔怎么会毒杀他? 难道只是为了柳沉沉窃取边防图一事?仅仅为了这件事,便怀疑大哥的衷心吗?! 宇文玥也遍体生寒,高湛那个变态,居然连他从小到大的侄儿都杀,他还是人吗! “我要去杀了他,那个狗……”高孝琬突然爆发,气冲冲便往门外走,嘴里的“皇帝”二字还未出口,便被高长恭捂住。 “三哥,小心祸从口出。”高长恭向来是克制的,然而此刻他的声音却微微哽咽了。 他的大哥被他的九叔毒杀了,如今三哥已经失去理智,他不能再失去理智。九叔连大哥都可以怀疑,那么三哥若出言不逊,落在九叔耳朵里,可能又成了“反贼”! “呜呜呜!”高孝琬还在使劲挣扎。 “孝瑜!”却听得突然传出一声哀喊,众人转过头去,原来是宋氏。 方才一直在佛堂念经的宋氏与冯氏在徐仪菁和高绾灵的搀扶下走了出来,却见到了高孝瑜的遗体,宋氏双目圆睁,一口气上不来,瞬间昏死过去。 “夫君……夫君……”徐仪菁此时也顾不上搀扶宋氏,直接朝高孝瑜奔了过来,眼泪簌簌而下,“夫君!” 冯氏与高绾灵一左一右搀着宋氏,都望着高孝瑜的方向流泪不止。 一时之间,整个前院乱成一团。 高长恭与高孝琬暂时忍下愤怒,高长恭将宋氏背回房间,而高孝琬与宇文玥则连忙安抚冯氏、徐仪菁与高绾灵。 娄子彦见他们无暇顾及自己,忙带着人退出了高府。 冯氏好歹被高孝琬劝住了,但徐仪菁与高绾灵则怎么也劝不住,宇文玥悲从中来,伪装的坚强也全数崩溃,跌坐在地上也痛哭起来。高孝琬本来就悲伤,此时哪忍得住,便也站在高孝瑜遗体前,对着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冯氏摸着孝瑜早已冰凉的手,渐渐地又开始落泪。 高长恭将宋氏安置好,回来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幅画面。他什么也没说,只站在一旁看着,沉默不语,任由过去二十多年的记忆一遍一遍割过心尖。 ------------ 069 修短随化 终期于尽(2) 哭了很久,天色已是薄暮,身子一直不是很好的冯氏终于在高孝琬的劝说下,回了房间睡去。而高绾灵哭得太过声嘶力竭,也渐渐困倦,被宇文玥半拉半抱地强行送回了房间。 徐仪菁则不同,她双手紧紧我这高孝瑜的手,说什么也不愿离开。 “大嫂,求您回房休息吧,大哥的事交给我,我一定不会让大哥白死!”高孝琬恳求徐仪菁。 徐仪菁死寂的眼神突然顿住,她嗓子嘶哑地问道:“什么叫不让夫君白死?你的意思是,他并非单纯的坠河而亡?” 高湛做出此等让人寒心之事,高孝琬本就不想隐瞒,他掩不住暴怒:“都是高湛那狗……” 此时前院只有高孝琬、高长恭、宇文玥与徐仪菁四人,孝琬便不再顾虑什么,“狗皇帝”三字直接要从嘴里说出来了,却还是被高长恭挡下:“隔墙有耳。” 他转头淡声向徐仪菁解释:“九叔毒杀了大哥。” “高长恭!”高孝琬登时一拳打向高长恭,“你还叫他‘九叔’,他还配当我们的九叔吗?!” 高长恭被这一拳打得连连后退,嘴间渗出了血丝,宇文玥心脏猛然收缩了一下,像是那一拳打在了自己身上似的。她跑过去将高长恭扶了起来,转身朝着高孝琬大吼:“现在纠结这些有的没的有什么用!高湛杀了大哥,我们能怎么办?你还想造反不成?如果真是那样,我宇文玥倒是愿尽一份薄力!” “原来孝瑜是被皇上杀的。”苍老的声音回响在前院里,原来宋氏醒来便又来了这里。 她扑到高孝瑜的身体上,不禁大哭:“孝瑜啊,居然是你最敬爱的九叔杀了你啊!你一定很不甘心吧……我的孝瑜啊……” 徐仪菁听了宇文玥的话,也沉默下来,半晌才干涩了声音道:“是啊,皇上杀了夫君,我们能怎么办呢?‘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逃不过啊,这是命……” 宋氏哭了很久,最后被已经哭干了眼泪的徐仪菁劝去睡觉了。这一夜总算平静下来,高孝琬与高长恭现在是整个家里的顶梁柱,两人没有睡,而是守着高孝瑜的尸首商量接下来的事宜。 宇文玥知道,并不是他们伤得不深,其实他们两个是最难过的人,但是他们不能软弱,他们必须坚强。她悄悄离开,回了自己的院子,此时将时间空间留给孝琬和长恭两兄弟比较好。 沈园还亮着灯,宇文玥一回来,小谢便迎了上来,她的眼睛也红红的,想必也哭了一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即便当初她们并不想留在齐国,但三年相处下来,终究是有感情的。 “公主,怎么样了……”小谢的声音有些沙哑。知道高孝瑜没了的消息时,她知道高府一定一片混乱,于是便不去添乱,静静地在沈园等宇文玥回来。等着等着,想到以后再也看不到摇着扇子微笑的高孝瑜,便禁不住哭了起来。 “都安顿好了,孝琬与长恭守在那儿。你先休息吧,这么晚了。”宇文玥有气无力地说完,便自顾自地回了房间。 万籁俱寂时,她捂着被子,哭得昏天黑地。 在他们面前,她不敢大哭,因为她知道,高家任何一个人的痛苦都不下于她,她一哭,便会惹得他们更加伤心。但是,她真的好难过啊…… 三年了,“大哥”并不是白喊,她真的将高孝瑜当成了自己的哥哥。可是如今,她的哥哥已经没了,她真的难过得无以复加。如果今晚不大声哭出来,将情绪宣泄出来,她会憋死的。 哭了不知有多久,她终于停下。将泪痕擦干,宇文玥告诫自己,哭过这一次,就不能再哭了。如今冯氏、宋氏、徐仪菁和高绾灵情绪都十分不稳定,需要时刻查看照顾,而孝琬与长恭将会忙于处理孝瑜的后事,无暇分身照顾。自己在高府吃了三年白饭,该为他们做点事了,如果自己也整日哭哭啼啼,怎么照顾劝慰其他人呢? 第二天,高孝琬与高长恭便开始忙起高孝瑜的后事,他们将丧信写好,寄给了高家的其他几个兄弟。而宇文玥也在上上下下地帮忙打理。冯氏和高绾灵也知道了高孝瑜真正的死因,绾灵愤愤不平地要去皇宫,被高长恭冷声拉住。也许是第一次看到高长恭冷面的模样,高绾灵有些惧怕,于是乖乖闭了嘴。 高湛在听到高孝瑜坠河暴毙的消息后,也震惊非常,他明明让高孝瑜回去了,再说了,有娄子彦护送回去,怎会失足坠河?和士开此时便自动跪下请罪,将自己收买娄子彦给高孝瑜下药的事和盘托出,末了狠狠磕头道:“臣做这一切,都是为了皇上。皇上若是要怪罪,权且杀了臣为河南王殉葬吧!” 因为生气,高湛双手微微发抖,好个和士开,居然敢先斩后奏了啊,他忍不住将手边的杯子酒壶都扫落在地,由于动作太过激烈,他又咳嗽了起来。 “皇上,您没事吧?”和士开用双膝爬行了过来,十分担忧地问道。 高湛缓了缓,终于止住了咳嗽,见和士开担忧的样子,终究不忍怪罪。毕竟这世上最关心他的人就是和士开啊,什么爱情亲情,都是胡话!他每次犯病,宇文玥可曾来看过他?每每都是他召见她,她才勉强前来。而从小追随他的孝瑜,都有可能心怀鬼胎,遑论高家的其他人。自从孝瑜死后,长恭与孝琬也便再没上过朝了,说是要处理孝瑜的后事,待后事处理完之后呢,想必也是不愿原谅他了吧。 高湛最终没有怪罪和士开。和士开走后,高湛想了想,不论孝瑜到底有没有私心,也不论长恭与孝琬现在如何看他,高孝瑜毕竟是走了,他不能一点表现也无,所以他派遣曹林向高家送去了一些赏赐。 高湛的赏赐到了高府,高孝琬领头接下。待曹林走后,高长恭便将那些东西全部扔到了后院的枯井里,并吩咐下人将枯井封了。 这些天,斛律家也帮着高家,处理孝瑜的事情。高绾灵在斛律恒伽的劝慰下,也不再日日以泪洗面。宋氏冯氏等人也都忍下悲痛,开始全心全意帮着孝琬、长恭处理起高孝瑜的后事来。高孝琬自高孝瑜死后的第二天起,开始一改平日鲁莽的个性,敛下锋芒,将高孝瑜的后事打理得仅仅有条,人却沉默起来,连斛律须达跟他搭话,他都不太愿意接话。宇文玥很担忧,但最懂高孝琬的斛律须达告诉她,孝琬只是情绪太低落才会如此,时间会冲淡一切,他总会想开的。 听他这么说,宇文玥便宽了心,然而最让她放不下心的,却是高长恭。 高长恭也如同高孝琬一般,每天忙碌于处理高孝瑜的事,本来就不愿说话的他更是沉默寡言。每每处理完一天的事物之后,他就回了房间,什么人也不理。 面对这样的高长恭,宇文玥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高家其他几个人,广宁王高孝珩、安德王高延宗和渔阳王高绍信也都赶回了邺城,看到大哥的遗体,几人莫不悲痛,但知道了高湛是害死高孝瑜的始作俑者,他们也只敢怒不敢言。 半个月过去了,高孝瑜的丧事终于完成,孝瑜永永远远地长眠于地下。 高孝珩几人又回去了封地,高家重又恢复平静。但宇文玥的心却安静不下来,这两天高孝琬与高长恭还是老样子,沉默不语,她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 070 修短随化 终期于尽(3) 平静了几天,这天吃过晚膳,高长恭照例沉默地回房间休息,而高孝琬竟也反常地放下碗筷,要回房休息了,平日他从不睡这么早的。宇文玥起初也没注意,与他们顺了一段路,之后便在分岔口去了沈园。走了一会儿,宇文玥想起自己在高孝琬那儿放了一个东西,今日刚巧有空,正好拿回来。 她马上折回,去了高孝琬的院子,他却还没有回来。宇文玥纳闷了,在高府里四处寻找,却遍寻不着。 孝琬会去哪儿?宇文玥站在空荡荡的后院,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此时一个仆人正巧拿着扫帚来扫地,宇文玥拉了他,问道:“你刚刚可瞧见了孝琬?” “三公子啊,”仆人指着不远处回道,“刚刚三公子愣愣地看了一会儿那口枯井,然后便出去了。” 那口枯井……正是埋放了高湛送来赏赐的枯井! 宇文玥心里一惊,拔腿便往外跑,孝琬啊孝琬,你千万别做傻事啊! 昭阳殿外,高孝琬怒目对着曹林:“让我进去,我要见九叔!” 曹林为难不已:“河间王,您改日再来吧,皇上已经睡下了。” “九叔以前可不会这么早睡,莫不是做了什么错事,害怕了?”高孝琬冷笑,意有所指。 曹林面色顿变:“河间王,皇上这两日圣体微恙,这才睡得如此早,奴才奉劝您一句,祸从口出患从口入,多言不如不言!” “混账!本王还犯不着你来奉劝!” “咳咳,曹林,让、让他进来。”高湛苍老的声音伴着咳嗽传了出来。 高孝琬瞥了曹林一眼,径自走了进去。昭阳殿里,高湛披衣倚在床沿上,面色十分苍白,眉头也皱着。 “这么晚了,还来找朕做什么?”高湛问道,其实已经猜到了高孝琬为何前来。 “九叔,您为什么毒杀大哥,大哥追随了您这么多年,您居然还不相信他么?!”高孝琬直接质问了出来。 其实他此番前来,就已经做好了触怒龙颜的准备,让他将大哥的死埋在心里,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那是他最亲的大哥!他是嫡子,又是长恭的哥哥,大哥的后事,他必须主持大局,所以这些天他将心里的愤怒、难过、不解全部忍下,安安静静地与长恭打理好一切。现在,一切都处理完了,他就算拼了一死,也要为大哥讨个说法! 高湛冷冷而笑:“世界上当真有这么巧的事,他千方百计不顾一切要纳的女子刚好是陈国的奸细,并且将他都骗了过去?唯一的解释就是孝瑜知道她的身份,甚至跟她背后的陈国联合了!” “怎么可能?大哥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人吗?!”高孝琬也不用敬语了,直接朝他大吼。 “就算孝瑜没有与陈国勾结,那以他的聪慧,不会不知道他那侍妾的身份,也许他一时心软,放走了他的侍妾,导致大齐遭遇陈国的进攻!”高湛目光更加发冷。 他本就不喜欢高孝琬,如今高孝琬还在他发病时朝他大喊大叫,让他愈加厌恶。 高孝琬却全然不顾,不禁嗤笑道:“若大哥是这种人,就不会为了你出生入死了!我知道我的九叔向来是个生性多疑之人,却没想到多疑至斯!” “咳咳!咳咳!”高湛暴怒,不禁大声咳了起来,“高孝琬,咳,你这是什么态度!你居然敢跟朕这么说话!” “我只知道我的九叔做错了事,所以今日特地来提醒他,多疑不是好事!”高孝琬不惧他的目光,堂堂正正地迎了上去。 “你……” 高湛刚想说话,宇文玥猛然冲了进来,身后跟着尴尬的曹林。 “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纵使知道她为何而来,高湛仍旧这般问道。 宇文玥刚刚在外面被曹林阻拦,一问,高孝琬果然进去了,她担忧不已,只有在外面空等,可刚刚他们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她便等不住了,推开曹林就冲了进来。 她快步走到高孝琬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角,示意他道歉。 高孝琬岿然不动。 宇文玥无奈了,便只有放下身段道:“大哥这两天刚去了,孝琬心情不好,今晚之事他绝非有意,请皇上不要怪罪。” 高湛的眼神突然锐利起来,他冷声道:“只有为了别人,你才会这般心平气和地对朕说话。” 宇文玥紧紧抿了唇,不说话。 良久,高湛轻叹了一口气:“今日之事暂且作罢,孝琬你回去好好反省自己,下一次再这般无理取闹,朕决不轻饶!” 高孝琬余气未消,还想再做辩驳,被宇文玥狠狠掐了一下。 “谢皇上,那我们先行告退了!”宇文玥一边说着,一边将高孝琬拖出了昭阳殿。 “你知不知道,惹急了高湛,他一气之下可能要了你的命!”回去的路上,宇文玥直数落高孝琬。 高孝琬看着天上依稀可见的星光,轻叹:“我不能让大哥白死。” 宇文玥停住了脚步:“那你能如何?高湛代表着你们齐国,你能背叛高湛吗?既然做不到背叛,那就别再想这些事了,徒增烦恼而已。” “徒增烦恼……”高孝琬低低地重复了一遍,便不再说话了。 此时,斛律钟都突然从旁边的小道走到了他们这条路上。 “钟都?!”宇文玥惊讶。 “我刚好进宫有点事。”斛律钟都依旧淡淡的。 “那一起走吧。” 三人一道出了皇宫,斛律钟都却陪他们一起到了高府。走到门口,斛律钟都却道:“孝琬你先进去吧,我有些话想和阿玥说。” 高孝琬心情不好,只略点了头,便进去了。 “呃,什么事啊?”宇文玥看斛律钟都似乎很严肃的样子,不禁有些莫名心虚。 “我不是刚好进宫有事,而是今日我去找孝琬时,才发现你们俩都进宫了。于是我跟去皇宫,在昭阳殿外听到了你们的争吵。”斛律钟都的话里似乎没有情绪波动,但宇文玥知道他在关心她和孝琬。 于是她忙信誓旦旦地举起手:“我发誓,以后一定不让孝琬这么鲁莽了。” “还有你自己也是,”斛律钟都见她认真发誓的样子,嘴角勾起一个淡淡的幅度,“你还记得青儿死时,你是怎么劝慰我的吗?” 当初斛律陌青为夫殉情,第一个发现妹妹上吊自缢的斛律钟都既难过又自责,那些天斛律府很乱,每个人都很难过,没有人有时间去劝慰他。是宇文玥发现了他的异常,将他叫出来喝酒,对他说了一番掏心掏肺的话。 “人要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活着的人更要珍惜自己的性命,活着的人要活得更好,死去的人才能更加安心”,她当时是这样说的。 宇文玥想起来,对着他由衷笑道:“嗯,我下次也不会这么鲁莽了,我们要活得更好,连带他们的份儿!钟都你一直自诩看透尘世,信仰自然规律,最善明哲保身,其实你的心比谁都善良!” “咳,”似乎不习惯被人夸赞,斛律钟都咳了一声,便往斛律府走,“我回去了。” “嗯,小心一点!”宇文玥朝他挥手。 斛律钟都没有回头,心情却在暗夜里突然好了起来。 ------------ 071 修短随化 终期于尽(4) 高孝琬自那天之后,渐渐恢复了原来的性子,虽然还是不像以前那么爱玩闹爱笑,却也不会再那么沉默。但高长恭却还是老样子,看来还没有从高孝琬的死当中走出来。 又过了几天,到了高孝瑜二十六岁的生辰。 去年这个时候,他们齐聚一堂,为高孝琬祝贺生辰,今年这个时候,孝瑜却长眠地下。如此大的反差让众人刚刚安抚的情绪再度低落起来,为孝瑜烧完纸钱之后,众人一个个地借故回房,宇文玥明白,他们是不想让自己的悲痛展现在人前。 看着高长恭落魄的背影,宇文玥终是跟了上去。高孝琬好歹上次去皇宫发泄了一场,而高长恭自孝瑜死后,便一直将所有都憋在心里,再不纾解,恐怕会憋出病来。 “长恭、长恭!”宇文玥敲门。 “有什么事?”高长恭的声音闷闷的,他在门内问道,却没有来开门。 “长恭,你是在独自难过么?”宇文玥斟酌了一番,还是说道,“你开门吧,难过的话就对我说,不要憋在心里。” “没有,”高长恭一反常态,声音没有任何温度,还是将宇文玥拒之门外,“我只是累了,想早点休息。” 宇文玥知道他在说谎,此时倔劲上来,就一个劲地敲门:“高长恭,把什么都憋在心里很舒服是不是?开门,把你心里的难过都说出来,以后才会活得舒坦!” 里面还是没有声响,宇文玥再接再厉,仍旧敲着门:“高长恭!” 高长恭坐在椅子上,几次都想起身,却最终没有动,他不想让别人瞧见他此时的狼狈样。 从来不流泪的兰陵王,此时眼眶已然红了。他不想任何人知道。所有的痛苦就让他一个人消化好了,何必再让别人来分担呢? 宇文玥敲得累了,气喘了两声,无可奈何地在门口就地坐下。她就不信高长恭一辈子都不出来! 敲门声突然消失了,高长恭反而有些不安起来,最后还是忍不住走到门边。 犹豫又犹豫,高长恭想着,宇文玥可能还走不远,也许真如她所说,找一个人倾诉会好很多呢? 开门,高长恭却愣了,宇文玥居然坐在门口。 “你怎么还没走?”高长恭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若是走了,你开门的时候就见不到我了啊。”宇文玥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尘,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期望长恭的心情能好点。 忽然就被拥入一个怀抱,高长恭的声音低低地在她头顶回旋:“阿玥,我好难过。” 宇文玥第一次被高长恭拥进怀里,她浑身都僵硬了,但听到高长恭无助得如同孩子的声音,她的心一下子软下来。伸出手,她也环紧了高长恭,“我知道,我知道你很难过。你的难过,可以跟我说。” 不知静静相拥了多久,高长恭松开了怀抱,宇文玥僵硬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她轻松地笑道:“跟我去个地方。” 宇文玥将高长恭带到了沈园,一个跃身,便跳上了屋顶。高长恭见状,也跳了上去。 吃过晚膳时,宇文玥已经让小谢先回去休息,所以现在沈园一片黑暗寂静。头顶的月光格外明亮,星星洒满天空,格外美好的夜晚。 “长恭,你心里难过,就说出来,甚至喊出来,不要憋在心里,会憋坏的。”宇文玥没有看身旁的长恭,但她知道他一定在听,“我每次难过了,都要痛哭一场,才觉得畅快。若是不发泄出来,我就会一直困在那件事上,无法自拔。我知道大哥的死对你打击很大,但人不能一直消沉,不是么?” 说到这,宇文玥转过头,认认真真地对他说:“所以,今晚就发泄出来吧,过了这个坎,才能更加一往无前。” 高长恭怔怔了很久,这才慢慢说道:“我娘腹中怀了我,才来到高府。后来,她生下我,在高府住了下来,却不要父亲给她名分。父亲死后的某一天夜里,她突然失踪,高府派了很多人去寻找,还是无果,于是这件事便尘封下来。我在高府,其实是无名无分的存在,但大哥和三哥却从来不嫌弃我。在父亲仙去,母亲失踪后,他们还是待我如初,甚至耗费一切为我寻找母亲。大哥真的是我很重要的亲人,而九叔,从小也对我关怀不已,他有时候就算变得冷酷,也不会对我和大哥下手。可是……我没想到他现在居然亲手害死了大哥!” 高长恭也看着满天星辉,眼中满是伤痛。 “长恭,”宇文玥突然扭转了身体,面对着高长恭,将自己的手覆住了高长恭的眼睛,“难过你就哭出来,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知道,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秘密。” “……”高长恭没有说话。 “哭吧,一切都随眼泪飘走,第二天,你还是齐国的守护神兰陵王。”宇文玥轻轻柔柔的声音飘进他耳朵里。 静默了几秒,宇文玥渐渐觉得手心湿润了起来,她心中一痛。 过了很久,高长恭终于说道:“好了。” 宇文玥收回手,将手往空中一扬,掌心的点点泪珠就被撒了出去,她笑道:“长恭,以后不许难过了。” 高长恭抬起双袖,将残留的眼泪拭干,也笑了起来:“感觉果然好多了。” 高长恭难得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宇文玥也不自觉染上愉悦:“我就说嘛,发泄出来会好很多。” “谢谢。”意料之外,高长恭居然又抱了抱她。 然而这次很快就松开了,高长恭又坐回原处,看着漫天星光道:“很久没有这样宁静过了。” “那就多宁静会儿,我陪你。” 两人一直坐在屋檐上看星星,将至夏季,夜风还是有些凉,高长恭便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给她披上。第二天早上,宇文玥是在房间里醒来的,她身上盖了厚厚的被子,被子上面还加了一件高长恭的外袍。 她愣了愣,随即几不可闻地笑了笑。 【祝大家元旦快乐!】 ------------ 072 误杀宋氏 高湛包庇(1) 原本以为高孝瑜的事就此告一段落,没想到过了没多久,高湛居然亲自来了高府。 他们到底是臣,所以心里再不满高湛,在他登门时,高家所有人都齐齐下跪迎接。而宇文玥一听到高湛上门的消息,便自个儿躲在沈园里,不愿出去。 陪着高湛来的人是和士开,实际上,劝说高湛来的人也是和士开。 昨天,高湛旧疾好了不少,和士开与他下棋时,突然开口道:“皇上,现下河间王与兰陵王忙完了河南王的后事,却仍旧称病不朝,您作何打算?” 高湛想起那晚高孝琬大骂他,冷哼一声:“不上朝便不上朝,还真当大齐缺他们不可了!” 和士开正在下棋的手停了下来,随后手指微动,将白子稳稳地落在棋盘上:“皇上,臣以为不可。河间王飞扬跋扈,虽然勇猛却无甚大才,但兰陵王却是大齐难得一见的将才,如果就这样冷置,未免可惜。何况河间王与兰陵王毕竟是您的亲侄儿,您虽说着不在乎,其实心里未必是这样想的罢。” “士开,终究还是你懂朕!”高湛长叹了一声,“朕算是看着长恭长大的,长恭他是朕身边难得生性淡泊之人,朕不愿就这样让他与朕产生永久的隔膜。可是……孝瑜之死,他怕是恨透了朕吧。” “不,”和士开淡笑,“皇上,您错了。多年的叔侄之情,兰陵王岂会说不要便不要了?依臣看,兰陵王其实也并非恨透了皇上,也许这段时间,他已经想开了,只是不好主动来找您罢了,便只有假借生病,躲避现实而已。” 高湛低头凝眉深思,最终抬首问道:“那依你之见,朕该怎么做?” “摆驾,亲自去高府。”和士开笑了笑。 “臣等恭迎皇上。”前院里,高家人跪了一地。 “都起来吧。”高湛朗声道。 “谢皇上。”所有人都站起来,却都不说话,一时间鸦雀无声。 高湛往他们中看了一圈,问道:“宋夫人何在?” 高孝琬率先答道:“二娘遭遇丧子之痛,身子一直不好,如今正在内院休息。”他故意咬重了“丧子之痛”四个字。 高湛怎会听不出他的话外之音,脸色便一下子沉了下来,冯氏见状大惊,忙走上来,往自己儿子背上悄悄拍了一把,示意他莫要再乱说话! 高孝琬悻悻地往后退了几步,不再多言。 冯氏忙打破僵局,笑道:“皇上请坐。” 高湛在特制藤椅上坐下,叹了一声:“怎的今日一个个对朕如此疏远?嫂子,我们是一家人,不必如此。” 高长恭听着高湛的叹息声,心里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他的九叔,向来对他很好很好,可是却杀了他最敬爱的大哥。如今,九叔屈尊降贵,来到高府,想来是为了大哥之事来的,是来赔罪么?如果九叔真的赔罪了,他以后又该以何身份面对他?仍旧是以前的侄儿么? “是啊,都是一家人,皇上这两日实在是记挂你们,所以旧疾刚好,皇上便迫不及待地前来看望你们了。”和士开见无人接话,忙将话头接了过去。 众人这才注意到和士开,心里不禁一阵怨恨,看向他的目光皆带着寒意。 高孝琬与高长恭在高孝瑜死后,立刻就调查了那天孝瑜被召进宫之事,然后才知道原来孝瑜在喝下毒酒之前,还喝了37海碗的酒,而且是陪着高湛和高睿喝的,而当时和士开也在作陪,他与高睿给孝瑜劝了不少酒。 且不论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总之和士开与此事脱不了干系。平日在朝堂上,高孝瑜与和士开便政见不同,私底下,高孝瑜也多次劝诫高湛,亲贤臣远离和士开那等佞臣。无奈高湛甚为宠幸和士开,竟连高孝瑜的话也听不进去。和士开定是将高孝瑜视为了眼中钉肉中刺,想除之以后快。也许正是和士开的谗言,才让高湛痛下杀手! “我们高家人说话,还轮不到你插嘴!”高长恭冷冷而道。 他平时温文尔雅,从不会如此损人颜面,此番反常之语,让和士开立马噤了声,他知道此时如果示弱,待会儿自会有人替他说话。 果然,高湛眉头微微皱了皱,和士开毕竟是好心,长恭这样说话,也太欺人了,他张了张嘴,正准备训斥。 “暴君!我要杀了你!”突然,侧门冲进一道人影,手上拿了寒光熠熠的小刀,直向着高湛而来。 众人还来不及反应,离高湛最近的和士开冲到他面前,一把夺了小刀,反手一刺,那小刀立马刺进了来人的心窝里。 “啊!”来人尖叫一声,口中吐出一口鲜血,直直地倒了下去。 “二娘!”高绾灵第一个瞧清楚来人的模样,顿时泪如雨下,扑到她身上大哭起来,“二娘!二娘你没事吧?二娘你怎么样了?” “二娘!” “二娘!” “娘!” 没想到刺客是宋氏,高孝琬与高长恭大惊,马上围了上去。徐仪菁大叫一声,也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 “快去请大夫!”高长恭失态地朝家仆大吼。 家仆也被刚刚的变故弄得大惊失色,听了长恭的话,忙应着“是、是”,忙跑了出去。 “臣有罪!”和士开看清自己杀的是宋氏,便知高府之人绝不会善罢甘休,但他是为了护主,高湛绝不会对他置之不理,所以他赶紧跪下请罪,先为自己博取弱势的假象。 高湛刚刚从惊吓中回过神来,面色已然苍白,刚刚若不是和士开冲在他面前,现在被扎了心窝子的人便是他了。 没想到宋氏竟然胆大如斯,竟敢当众弑君! 高湛看着地下的和士开,又冷冷地看着宋氏,意有所指:“士开,你没罪,若不是你,朕今日便要倒下了吧!” “呵!”宋氏软软地倒在高绾灵的怀里,连连冷笑,“我今日带刀冲出来,便没打算活!可惜,竟杀不了你这狗皇帝,实在可惜!”说完,因牵动伤口,宋氏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别说话了,大夫马上就过来了。”冯氏心疼地拉住宋氏冰凉的手,轻声劝慰。 ------------ 073 误杀宋氏 高湛包庇(2) 宋氏嘴角溢出一抹笑:“姐姐,还有孝琬、长恭、绾灵和仪菁,你们不必请大夫了,我本来就不打算活了。孝瑜死得那么冤,我原本打算拉那狗皇帝去给他陪葬,然后再自杀去陪孝瑜,可是没想到……” “姐姐,以后这个家,就靠你操持了。”宋氏反握住冯氏的手,“这些年,您丝毫没有因为我的二房而憎恶我,反而对我照顾有加,对孝瑜也视若己出,妹妹真的万分感谢,只是以后,妹妹不能陪姐姐了,咳咳!” “妹妹……”冯氏不由得落泪,她知道,今日宋氏必死无疑了。且不说她被刺在心窝,就算大夫将她救活了,高湛恐怕也不会放过她。 “仪菁啊。”宋氏忽又看向徐仪菁,徐仪菁忙点头:“我在这里!” “我们家孝瑜对不起你,”宋氏叹息一声,“嫁给孝瑜,真是误了你了!以后,若是遇上好人家,就改嫁了吧,孝瑜不会反对的,我也希望你过得好。” “不要……不要……”徐仪菁哭着摇头。 宋氏突地又吐出一口鲜血,她自知快去了,忙再看了一眼众人:“以后不必记挂我,我去找儿子和夫君了,我很幸福……” 拼了最后一口气,宋氏又望向高湛道:“一切都是我自己策划,与他们无关!” 话音刚落,宋氏便闭上了眼睛,歪倒在高绾灵的怀里,永远地去了。 “妹妹!” “二娘!”“二娘!” “娘!” “呜呜……”高绾灵扑在宋氏的身体上大哭起来,徐仪菁也犹自落泪,冯氏眼眶含着泪,强忍悲伤,不致失态。 “和士开!”高孝琬怒发冲冠,一拳便向和士开打去。 和士开没有动,生生地挨了这一拳,嘴角渗出了鲜血,他咳了一下,自口中吐出一颗献血淋漓的牙。 高湛不由大怒:“来人,将高孝琬拿下!” “谁敢!”高长恭马上护到高孝琬面前。 “好啊,反了你们!”高湛厉声道。 高湛带来的护卫军马上将他与和士开层层包围在里面,看了架势,大有高府一动手,便将高家一网打尽的样子。 冯氏大惊,忙起身,向着高湛躬身道:“皇上,孝琬和长恭悲痛异常,一时鲁莽,请皇上恕罪!” 高湛冷声道:“宋氏欲弑君,死不足惜,而和士开护驾有功,不仅无罪,反而当赏!高孝琬,你却拳打和士开,知不知错?!” 高孝琬大声喝道:“臣没错!臣不知什么功与罪,臣只知道,和士开杀了臣的二娘,臣要为二娘报仇!” “你!”高湛气噎。 “九叔。”高长恭突然又唤他九叔,自孝瑜死后这么久了,第一次唤他九叔。 高湛面色稍霁,却没想到高长恭的下句却是:“杀了和士开。” 高长恭压抑住心里百般情绪,只看着高湛,又重复道:“九叔,杀了和士开。”大哥死在九叔和他的宠臣和士开手上,二娘也死在他的宠臣和士开手上,如果九叔再包庇和士开,那么他……真的不知道以后该如何面对他的九叔了…… 高湛微愣了一下,随即却道:“朕不能。”和士开护驾有功,他绝不能罚。 场面顿时僵住,和士开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直磕头:“臣误杀二夫人,臣有罪,请皇上责罚!” “这不是你的错。”高湛只淡声说了一句,随即又对着高家人道,“宋氏欲刺杀朕一事,朕就此作罢,以夫人之礼厚葬了吧。高孝琬,朕对你的忍让已经够多了,你要是再触犯朕,朕不会再念亲情!还有长恭,朕依旧待你如从前,不会因孝瑜的事发生任何改变,朕希望你也一样。” 末了,高湛闭了闭眼睛:“朕知道二夫人之死对你们打击太大,但朕不希望你们伤痛过度,变得是非不分,这件事和士开一点错也没有,朕不会处罚他。士开,我们走吧。” 说完,不顾高家人的反应,高湛带着和士开走出了高府。和士开嘴角几不可闻地往上勾起,经过这件事,高湛对他会更加宠幸,他在齐国的权力会更大。 高孝琬想追上去,被冯氏拉住了。高长恭一直未能从高湛刚刚说的话里面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他离开。 过了不久,估摸着高湛应该走了,宇文玥这才走出沈园,轻手轻脚地往前院走去,如果高湛还在,那她就偷偷回来。 没等走到前院,她就听到了几道哭声夹杂在一起。她心里一急,快步冲了过去,转过一道门,她看见的竟是满地的鲜血,而宋氏已经被放平了,安置在抬来的长桌上。 “二娘!”宇文玥不敢相信,“怎么回事?!” 高孝琬与高长恭已经出了府,开始处理起宋氏的后事,高绾灵哭得几欲断气,而冯氏身子不好,因了刚才的痛哭,此时气短不已,徐仪菁一边为冯氏顺气,一边忍了眼泪,将方才的事如实道来。 宇文玥怔在原地,眼泪顺着脸颊一串一串地掉了下来。 从百年到陌青,从陌青到大哥,从大哥到二娘…… 今年到底是犯了什么冲,还未至初夏,半年不到的时间里,接连死了四人。 而这一切,都跟高湛脱不了干系。 歹毒冷酷的暴君。 高湛。 高府将宋氏的后事处理之后,高孝琬气得要去将一切职务卸去,被冯氏拦了下来。他与高长恭仍旧称病不朝。 而徐仪菁却没有听从宋氏的话,找人改嫁,而是将自己院子里闲置的屋子改成了佛堂,过起了吃斋念佛的生活。平日里除了每日给冯氏请安,其余时间一律呆在佛堂里,连饭也不再与他们一块吃。 他们轮番劝过她,她却笑得温婉:“仪菁是孝瑜之妻,永不会改嫁,现在终日念佛,愿善者长幸福,恶者得报应,仪菁的心很安宁。” 听她这么说,大家也便不再勉强。 高府又恢复平静,只是餐桌上却少了孝瑜、宋氏和徐仪菁三个人,再回不去往日那般热闹。 ------------ 074 冀州兵变 长恭出征 七月来临,此时高孝琬与高长恭已经一个多月未曾上朝了。他们整日呆在家里,偶尔和宇文玥、高绾灵一起,去找下了朝的斛律几兄弟,一道出去吃喝玩乐一番。看上去逍遥快活,宇文玥却知道,高长恭心里肯定很苦闷。 高孝琬以前便是个逍遥王爷,虽日日上朝,却对政事并无多大研究,对权力富贵也不甚看重,只是高孝瑜和高长恭有什么意见时,他便全力支持。现在闲置在家,甚至比以前更加轻松,还不用面对高湛,所以他心情渐渐好了起来,经常与斛律须达切磋武艺,悠闲自在。 而高长恭却不同。 长恭心怀天下,少年时便跟着斛律光出入战场,长大后更是独当一面,为齐国赢过不少战役。如今闲置在家,不问朝堂之事,不顾百姓民生,看似自在,其实心里一定不好过。 而与陈国的战争已经陷入僵持,持续了快三个月了,却还胶着着。高长恭心内焦急,很想上战场助斛律光将军一臂之力,但…… 但代表着国家的那个人,却是杀了他们大哥的凶手和包庇和士开的人,让他怎么心甘情愿地效忠? 于是他便只能终日在矛盾中度过。 这日,下了朝之后,斛律须达、斛律恒伽和斛律钟都一起来到高府,七人又去了掩竹居小坐。 “落玉轩里没了琴歌姑娘,真真没趣了!”高孝琬喝了一口酒,笑叹道。 “琴歌姑娘倒也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斛律须达头一次没有与高孝琬唱反调,由衷说道。 宇文玥夹了一块肉丢进嘴里,想起了几天前,琴歌被人赎身的情景。那赎琴歌的男子长得眉目清秀,着实是浊世中的翩翩佳公子。琴歌也笑得开心,眼眶却含着泪,对着那男子道:“你终于来了。” 那是宇文玥第一次看她笑得那般肆无忌惮,她想起来,自己第一次见琴歌时,就觉得她有自己的坚守,像是在等一个人,果真如此。琴歌要跟那男子离开邺城,在离开之前,她却向众人请求,要去高孝瑜坟上,为他唱完那首曲儿。 她说,孝瑜走之前,还未听完那首曲儿,他说要回来听的。 后来,她静静地站在高孝瑜的坟头上,为他唱完了那一曲。 她与孝瑜,是真正的知己。她不惜冒着与那男子产生隔阂的风险,也要为知己唱完那首曲。不过那男子看上去丝毫没有生气,十分通情达理,只是静静地等着一边,看着琴歌的眼神满是柔情。 在乱世中,琴歌愿意一直等候,那男子愿意履行誓言,跋山涉水来找她,愿意相信她的感情,即便她为孝瑜唱曲也不介意。这是一对相爱之人,他们一定会幸福的。 宇文玥想着想着,嘴角轻轻弯了弯。 “是啊,琴歌姐姐是个有情有义之人,”高绾灵自从琴歌赎身那天,就对她的印象大为改观,“不像那个柳沉沉,毒蝎心肠!” 提到柳沉沉,众人不免想到高孝瑜,气氛一下冷了下来。 高绾灵意识到自己失言,却不知该如何补救。 “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斛律恒伽笑了笑,为她解围,“孝琬、长恭,你们可知道,近日发生了一件大事。” “何事?”高长恭忙问道。 “平秦王高归彦在冀州叛变了。” 平秦王高归彦是高湛的族叔,当初高湛未曾登基前,高归彦也是站在他的阵营里,为他做了不少事的。但高湛甫一登基,便将高归彦外放为冀州刺史。冀州虽然离邺城不远,但终究是将他调离了政治中心,高归彦自然不服气,造反是迟早的事。 “哼!皇上当初那般对平秦王,早该料到今日之事!”高孝琬冷哼道。 “孝琬!”宇文玥忙喝了一声,“祸从口出!你就不能管住你的嘴巴吗?死你一个不要紧,可别带累我们一群人为你陪葬!” 高孝琬瘪瘪嘴:“唉,你这丫头怎么这么绝情……” 众人都笑起来,唯独高长恭一人还沉思在刚刚恒伽说的话中,高归彦造反,冀州兵变…… 现在斛律叔叔在与陈国打仗,皇上……会如何应对呢? 几天后,高湛做出决定了,他要御驾亲征。 消息传到高府,高孝琬无所谓地喝了一口茶,继续练武。而高长恭却沉默了下来,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皇上御驾亲征,万一出了什么事…… 到时候就不仅是皇上一个人的问题了,更是关乎到大齐,那么他身为齐国的兰陵王,身为齐国的将军,他该置之不理么? “长恭!”宇文玥在外面敲门。 高长恭醒过神来,起身开门,宇文玥端了一盘点心在外面,笑意盈盈道:“小谢今天突然勤奋起来,做了好多点心,我就给你们每人都送些。” 高长恭侧身让开门,接口道:“我看小谢一直挺勤奋的,不勤奋的另有其人。” “喂!”宇文玥知道他说的是自己,于是气得鼓起了脸。 高长恭笑笑,拿了一块点心吃着,却听到宇文玥状似无意地说道:“就算周国的皇上是宇文护,我想必要的时候,我也会出战。” 高长恭愣了一下,他对周国的情况也有所了解,所以他明白宇文玥的意思。 “因为我不是为了他而战,而是为了我的国家。”宇文玥顿了一下,“我觉得大哥肯定也是这样想的。”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既然说开了,宇文玥索性大大方方地看着他:“我只是不想看到你纠结,其实事情没这么复杂,你们将它想复杂了。冀州叛变,将军平乱,不是理所应当的么?”管它什么高湛不高湛的,其实整件事与高湛没关系,高长恭平乱,是为国出战,而不是为了高湛。 高长恭的人豁然开朗:“阿玥,谢谢!你总是在我迷惑的时候给我答案,似乎比我自己还要了解自己。” “咳咳!”被人夸奖,宇文玥脸色微红,摆摆手,往外走去,“身为大周人,居然跟你说这些,负罪感好重,我要回去闭门思过……” 高长恭目送她远走,第二天便上朝,主动请缨,随高湛出战。高湛初时一愣,而后心情大好,接受了他的请缨。 回府后,他原以为冯氏和高孝琬都会责备他,却没想到他们只是让他小心。长恭怔了怔,原来果真如阿玥所说,是自己想多了,大娘和三哥其实分得清国与家的区别。 几天之后,高长恭伴着高湛朝着冀州出发了。 ------------ 075 此刻地老 此情天荒(1)【第一更 冀州离邺城并不远,但宇文玥这两天总有点淡淡的不安,似乎做什么都无法安下心。 高家经历了接连的变故,这几天终于恢复了正常,高孝琬也开始接手一些本就属于他河间王的事务,为的就是壮大自己的力量,不存功高盖主之心,但求他能在关键的时候,保护住高家的任何一个人,而不是像大哥和大娘死的时候那样无计可施。 齐国与陈国的战役进入了僵持阶段,斛律须达前去支援了,因斛律恒伽与斛律钟都是文官,于是便留在邺城。 斛律恒伽性子温和有礼,宇文玥却觉得有时候与他在一起太过沉闷,于是便经常将斛律钟都叫出来,两人时常一起去喝酒,斛律钟都在她眼里是十足的酒肉朋友。 那日傍晚,斛律钟都相邀来到沈园,宇文玥早已将好几大酒坛摆在了桌上,见他来了便微微一笑。 两人正疯狂拼酒时,斛律恒伽突然过来了,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宇文玥心里一沉,直觉这件事与高长恭有关。 “冀州传来消息……”斛律恒伽有些犹疑地看着宇文玥与斛律钟都。 “怎么了?”宇文玥更是觉得不妙,不由得加大了音量,“你快说啊!” 斛律恒伽似乎叹了一口气:“冀州已被攻破,皇上受了一点轻伤。” 宇文玥的心倏然落地,心道高湛受伤关她什么事,他就算死了也与她无关。 “来,钟都,我们继续喝酒,”宇文玥拿起杯子,笑嘻嘻地问斛律恒伽,“恒伽,你加入吗?” 斛律恒伽面色并未有丝毫缓和,只摇头道:“冀州虽已攻破,但主将长恭却……失踪了。” 手中的杯子倏然掉落到地上,宇文玥嘴角的笑容已然凝结,心突然有种丝丝的扯痛感,她分辨不出来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只是觉得很不舒服,很难受。 高长恭失踪了……他怎么会失踪? “冀州城外,两方交战二天一夜,终于在今天,长恭率领士兵攻破了城门。但在城里,他们遭遇了残兵伏击,长恭被一队残兵引到了郊外。最后,当我们的人赶到时,却只见一地尸体,遍寻不着长恭的踪迹。”斛律恒伽缓缓说完,见宇文玥面色发白,忙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别担心,皇上现在正在派人寻找,一定能找到长恭的。” 宇文玥意识到自己似乎失态了,可自己却无法控制,只有勉强扯了扯嘴角,问道:“孝琬和绾灵知道么?” “孝琬今日去了外地,没有上朝,并不知晓此事。我一知道此事,便赶过来了,绾灵在房间里,也不知道。” “那好,”宇文玥站了起来,认认真真道,“此事千万别告诉孝琬和绾灵。”高家好不容易平静几天,要是让孝琬和绾灵知道了长恭失踪,不定得闹成什么样子。更重要的是,高孝琬早就不满高湛,而此次高长恭随行,却失踪了,他定要怪在高湛头上的,到时候若冲撞起来…… 长恭现在生死未明,她要替他好好守护高家。 斛律恒伽点了点头:“好,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接下来?宇文玥一愣,她不知道,只是在听到高长恭失踪的那一刻,她心里异常慌乱,总觉得要做点什么,要她安心等消息……绝无可能。 那么她该干什么呢?既然不愿安心等消息,那么她接下来该做什么呢?宇文玥抿紧了嘴,陷入了沉思之中。 高长恭他现在如何了?宇文玥越想越心焦,嘴唇都被自己咬得泛白。 一直未曾说话的斛律钟都却站了起来,只道了两字:“随心。” 随心…… “我想去找他。”宇文玥犹豫再犹豫,还是咬唇说了这句话。 “不行,太危险了!”斛律恒伽眉头一皱,第一个反对。 “……”宇文玥沉默不语,自己其实没有立场说什么去找长恭之类的话吧,毕竟她和长恭什么关系都没有,她只是高湛寄养在高家的人罢了。可是,刚刚斛律钟都对她说“随心”的时候,她第一个想法便是,去找长恭。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只是心里痛痛痒痒的,似乎如果她不亲自去找长恭的,她会疯掉的。 也对,相处三年了,她早已经将长恭当成了最好的朋友之一。好朋友遭遇了危险,自己心焦心痛也是正常的吧。 宇文玥舒了一口气,似乎底气更足了一些:“恒伽,我想去找长恭,我担心他的安危。” 斛律钟都侧过脸看着宇文玥的侧脸,柔和饱满,似乎没有棱角的样子,她说这句话的表情特别认真,眼睛里盛满了担忧和一丝也许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痛意和……爱意。他只觉心里某个正在暗然滋长的东西,悄悄地缩了回去。 “也罢,”斛律钟都敛了眉目,“四哥,便让阿玥去吧。她就算在邺城等着,也是那油锅上的蚂蚁,不如让她亲自去看看,也许找到了长恭也说不定。她与长恭朝夕相处了三年,定是无比焦急的。何况,现在冀州已被攻破,到处都是皇上的人,阿玥想来也不会有事。” 听他这么一提,宇文玥这才想起,高湛也在冀州…… 高湛只给了她在邺城自由行走的权利,若是被他发现自己去了冀州,他该多愤怒?要是让他知道自己是为长恭而去的,他又会不会误会长恭?到时候就麻烦了。 斛律钟都看出来了她的犹豫,在桌上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悠悠喝下,不急不缓道:“孝琬不多时就要回来了,就算四哥此时瞒下他,这邺城同僚何其之多,四哥也瞒不了孝琬几天的。到时候你就是想走,怕也走不了了。” 宇文玥听完,定了定心,决然道:“那你们替我瞒好所有人,我一定会将长恭找回来的!” “嗯,去吧。”斛律钟都给她也倒了一杯酒。 宇文玥将酒往斛律恒伽与斛律钟都面前示了意,一口喝下,转身出了沈园,直奔马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