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引子 越是平静的海面,越有可能孕育风暴。这话是孟东燃上初中时从书里看到的,没想到,在他后来的仕途生涯中,这话成了一种象征,一种寓言。仕途险恶,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数次诡异怪诞的权力争斗中,孟东燃差点溺水,有几次眼看就要沉下去,可他最终还是避凶趋吉,抓住最有利的一面,让自己柳暗花明。数月前,孟东燃再次在竞争中胜出,离开桐江市**秘书处,来到新的工作岗位,担任桐江市发改委主任。他成了桐江的一面镜子,让众多人捧着在那里照自己。 妻子叶小棠却老是盯着他的另一面,认为他阴险、狠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叶小棠不止一次说,跟你这样的人生活,我怕啊,别人是伴君如伴虎,我叶小棠是伴夫如伴鬼。孟东燃并不跟妻子争辩,波诡云谲的官场,已让他养成了少说话为妙不说话最好的良好习惯,在家也是如此。祸从口出,这个古训他不能不牢记。想想那些叱咤风云的人物,就因为一时冲动,说了不该说的真话实话大白话,就让人一巴掌打到谷底,永世不得翻身,语言的招祸力实在是太强大了。为官者的五官跟正常人的五官不能一样,耳朵要灵,更要失聪:响在暗处的声音,你要及时帮领导听到;而铺天盖地的怨声、怒声,你要学会听不到。领导和领导之间不便被别人听到的话,你就是长着耳朵,也不能让它进去。嘴巴要甜,更要紧;眼睛要灵活,朝上看是一种姿态,朝下看又是另一种姿态,千万别拿它当一回事;鼻子要尖,该闻着的气味,再远你也要闻着,不该闻着的,就是到了鼻子底下,你也得让它感冒鼻塞不通气。总之,你的五官不只对你一人负责,还要对全局负责,要对领导的命运负责,领导的命运到了一定时候就是你的命运。家虽是你的,老婆虽然也是你的,但你不是你自己的。 况且,这些奥妙岂是一个女人能看得懂的,叶小棠这种书呆子,看到的永远是一,孟东燃绝不在一处,也不在二处,他在三处甚至四处,深呐。面对叶小棠的冷嘲热讽,孟东燃轻轻一笑,依然我行我素,步态老练地进出在人“鬼”之间。 要说叶小棠这话也在理,官场不讲道义不行,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有道义,背离了道义,你会变成孤魂,被众人甩开;官场重在借力,你自己上是一种上,踩着别人的肩膀上也是一种上。孟东燃虽不至于卑鄙到踩着别人的肩膀,但他喜欢攀附别人的力量,有那么好的力不借,傻啊。但所有的力量都没白借的,你得付出,付出的过程就是一个讲道义的过程,孟东燃牢牢坚持着这个根本。官场太讲道义也不行,它不是按道义出牌的,官场的美妙和残酷都在一个“牌”上,什么时候出牌,出什么牌,用多大力,用哪张牌去对付别人,成全自己,这都是智慧,也是胆略。关键时候你是要背弃一些的,死守着道义,就会被道义所害,很教条,也会被看作愚昧。愚昧人是不适合的,除非你胸无大志,想过那种安安分分的日子,可有这种日子吗? “活学活用,适时变通,进退有度,从容自然”是孟东燃给自己制定的十六字进步法则。靠着这十六字法则,他成功地实现了一次次突围,目前已是桐江众人关注的实权派单位桐江发改委的一把手了。 孟东燃刚刚四十五岁,四十五岁到此位置,不容易。四十五岁爬到这个台阶,前面一路美景。 但是风暴接踵而至。 官场风暴都是那种看不到的风暴,看到的都是结局,看不到的才是真正的博弈。结局多的时候是在博弈之后,有时候也在博弈之前,或者,一个结局是另一个结局的开始…… 桐江最近安静得奇怪。 自从曝出市长赵乃锌受贿事件后,孟东燃就格外小心翼翼。他是常国安曾经的心腹,现在又是赵乃锌身边的红人,赵乃锌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殃及到他。好在受贿风波很快过去了,省纪委调查组经过一个多月的调查,最后宣布,有关赵乃锌接受地产商王某五百万元巨额贿赂的举报纯属子虚乌有,是地产商受人操纵,故意栽赃陷害。至于网上风传的赵乃锌跟光华电子老总谢华敏还有其美丽女助手袁亚奇玩“3P”的艳照是PS来的,而袁亚奇写的**日记,则是一次纯粹的恶搞,始作俑者已受到惩罚。不过这事对赵乃锌还是冲击很大,短短两个月内,赵乃锌鬓角的发就白了。 有人已经把手伸到了赵乃锌脖子上。这个人,有人怀疑是桐江老派势力常国安,也有人怀疑是不久前被免去职务的三位局长中的一位,因为那一位的官帽子事实上就是被赵乃锌摘掉的。撤他职的时候,书记潘向明还颇为犹豫了一番,若不是赵乃锌态度强硬,他的官位兴许就保留下了。站着茅坑不拉屎,那我就先请你们把茅坑让开,这话是赵乃锌在一次干部大会上公开讲的。拿茅坑比喻显赫的官位,赵乃锌出言不慎,也激起了桐江一些微词,市委书记潘向明倒是没说什么,呵呵笑了几声,就没了下文。 事件过去两个月了,赵乃锌没丢官,也没像个别人预言的那样黯然离开桐江,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活跃在桐江的政治舞台上。不过他的精神面貌的确不如以前,这一点孟东燃能深刻地感受到。 至于热闹的桐江为什么会突然寂静下来,孟东燃还没找到缘由,也许是这场金融危机的原因。突如其来的金融风暴打乱了桐江所有人的步伐,一连串的经济事件面前,人们的政治神经便渐渐松懈,注意力全集中到高新产业区那些摇摇欲坠的企业上面去了。就算对企业不关注的人,你也得操心自家的日子,这场危机殃及到的远不只是大小企业,是每一个人。当然这只是一个美好的猜测,怕就怕事情没这么简单,那一波没打倒赵乃锌,有人正在酝酿着新的一波也未可知。 这棵树不能倒,另一棵树也必须全力抓住。 这一个月,孟东燃有意识地加紧了往潘向明处的步子。跑得勤了,汇报也越来越频繁,一些本不该直接说到潘向明耳朵里的话,现在也开始说。潘向明喜欢听这些,听时微微笑着,嘴上虽不回应什么,但以前对孟东燃拧着的眉头,现在总算是松开了,这是个好兆头。让孟东燃兴奋的是,潘向明前些日子连着让秘书打电话,让孟东燃当他的酒囊。此酒囊不同于彼酒囊,这是市委书记的酒,孟东燃喝得过瘾。 这些事赵乃锌并不知道,或者知道了装不知道。先不去管他,孟东燃相信有办法给赵乃锌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就算赵乃锌怪罪,也不至于把关系掰掉,顶多心里不舒服几下,以后会有办法让他舒服。 有些平衡就是在舒服与不舒服间荡来荡去,有时适当制造点别扭,也是一种策略,或者插曲,加了调味品的饭吃起来总是别有味道,孟东燃这方面颇有自信。 问题是梅英替他担心。 梅英昨天跟孟东燃说了一席挺有意味的话。 “往哪边站,你可得想好了,脚一旦迈出去,再往回收,就不由得你了。你玩高难度动作姐支持,绊了腿、摔了跟斗姐可扶不了你。别到时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两边都掉了链子。”孟东燃笑笑,没正面回答。梅英又说:“一山不容二虎,这是铁律,桐江这两个哥哥都是武林高手,他们玩的那些拳脚,怕是你听都没听过,甭看他们现在笑着,有你叫苦的那一天。” 梅英说的是市长赵乃锌和书记潘向明,表面看,桐江这两位一把手团结着呢,一唱一和,把桐江演得是风调雨顺。但暗中,两人手上的功夫却没停过,你试探我一脚,我回敬你一拳,然后笑着坐下来,大唱一通和谐。没有斗争不行,斗争太过猛烈也不行,观众看着不舒服,上面也不希望你斗个没完没了,你若是动作过大,一张红牌就把你罚下场了。 还好,桐江这两位目前还收敛,或者还没到真正出手的时候。 梅英跟他们两位都熟,尤其潘向明。听说曾经的曾经,潘向明还追求过梅英,非梅英不娶呢,到现在心里好像还搁着那么一层意思。梅英常拿这个取笑潘向明,说潘向明说话不算数,不爷们。潘向明乐呵呵地一笑:“好啊,哪天我再爷们一次,不过话说好了,我要是进攻,你可不能躲避。” “想得美!”梅英大笑,她笑的姿势再也看不到当年那纯情少女样,倒像是一位久经沙场的情场老手,每当这时,潘向明就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恍惚感。 不过梅英这次下来,明显是跟潘向明拉开了距离。不想太近也不想太远是梅英处世的原则,站在适中的位置,你才能进退自如,这是她常常教诲孟东燃的一句话。但孟东燃做不到,孟东燃的处事原则恰恰跟她相反,他喜欢把一切拉近。“你是居高临下,而我是仰首瞻望,贴得近才能看得清。”孟东燃为自己找理由。 “看清了吗?”梅英反问。孟东燃哑了。很多事是看不清的,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越朦胧越诱人。官场有时候跟女人一样,愣是把一张清晰的脸涂得五颜六彩,让人想入非非,让人望穿秋水,她却粉面含黛,让你永远也猜不透粉黛后面的真面目。 两条链子自然是指赵乃锌和潘向明的关系。孟东燃跟赵乃锌的关系梅英是知道的,当初还是她牵的线,说赵乃锌是座富矿,迟早会被开发出来,要孟东燃牢记一个真理,当你自己还不是矿的时候,别人就是你的矿,你要借别人的金子发亮。现在孟东燃大小也是座矿了,发改委主任,多么显眼的一个位置。可他突然又靠上了潘向明,这让梅英感到危险。 官场上最忌讳的就是脚踩两只船,孟东燃拉近跟赵乃锌的关系时,就已经惹得老后台常国安非常不满,骂他吃里爬外,卖主求荣。眼下桐江常、赵二人的斗争已是白热化,**味相当浓,前几天常国安还到省里告状,大说赵乃锌的不是,尤其抓着两个小区的水污染不放,在人大和政协四处呼吁。孟东燃为此大伤脑筋,一方是他的老东家,他跟了常国安十余年,怎么说那份关系也不一般,另一方是他新东家,更不能开罪。为缓解常赵二人的矛盾,他是一张笑脸分两半,蹭蹭这个,暖暖那个,做足了润滑剂的角色,可效果甚微。看来常赵二人是要继续斗下去了,特别是常国安,他怎么就那么好斗呢?好在常赵二人的斗争并没伤及到他,这要感谢赵乃锌,赵乃锌并不介意他跟常国安的关系,说那是历史,他这人尊重历史。不过赵乃锌跟他说过一句话:“我不希望把这些带到工作中去,个人感情是一码事,工作又是另回事,我希望你能分得清。” 孟东燃说能分得清,但是现在又多出一个潘向明,赵乃锌还能一如既往?或者,他还能像以前那样做到进退自如游刃有余? 梅英不相信这些,在梅英看来,游刃有余是句空话,就像走钢丝,走过去是王,走不过去摔下来,算你活该。梅英不希望孟东燃这样,孟东燃一举一动,牵挂着她的心啊。孟东燃每玩一个新概念,梅英就替他捏把汗。梅英不相信孟东燃能从桐江三大力量中找到一个平衡点,能把三方势力玩转的人,梅英还没见过! 梅英上面的话来自赵乃锌的一句牢骚。 在调研组考察高新产业区的第一天,一行人说笑着。梅英说赵乃锌到桐江步子不一样了,一步比一步瓷实,“照这么走下去,你老兄可就要走出一条金光大道了。”赵乃锌呵呵一笑,知道梅英暗指什么,不正面回答,抬起头,正好看见前面一队人马在挖路,笑道:“我还想让它变成飞机跑道呢,可能嘛,你瞅瞅,前后都是挖路的,我这走法,不掉坑里就是万幸。”说完回头,见梅英皱眉头,又道:“孤家寡人,走不远,别众叛亲离就算造化。” 可能是孤家寡人四个字让梅英琢磨出了什么,梅英呵呵一笑,话一拐弯,冲着前面那队修路者说:“他们挖还不是给你赵市长脸上贴金,你瞅瞅这高新区,才几年工夫,建得多漂亮。”赵乃锌一听她不接茬,虚话实说,干笑两声往前走了。梅英借故打电话,脱开主阵营,孟东燃见势,悄然从赵乃锌身边溜过来,来到梅英身边,两人没聊几句,梅英就把前面那番话丢给了孟东燃。 孟东燃心里多了块石头。 ------------ 第一章 ------------ 该章节已被锁定 ------------ 2 上午七点四十,孟东燃来到发改委,委办公室主任李开望早已候在门口。看到他,李开望往前走了两步,毕恭毕敬问了声:“主任好。”孟东燃点点头,两人一道走进办公室,李开望拿出一天的日程表说:“这是今天的活动安排,有两项活动被我砍掉了,就这您也得忙一天。” 孟东燃已把清晨那些混蛋事儿赶出脑子,扫了一眼日程表道:“我和江副主任陪调研组,你们几个要抓紧,报告不能再拖,调研组走之前必须弄出来。” “没问题的,请主任放心。”李开望的声音很轻。这人的嗓门跟他的做事风格一样,讲究低调。 “我是放不下心啊。”孟东燃忧心忡忡说,“形势这么严峻,天天有关门的厂子,你让我的心往哪放?”说到这儿,他脑子里突然又跳出一件事来:“对了开望,有次你跟我说,你有个什么亲戚在小棠他们学院里?” “是我表妹,国画系的,当辅导员,去年进去的,主任有什么事?”李开望问得很小心,边问边观察孟东燃脸色。 “哦,没事,小棠去旅游了,家里空落落的。”孟东燃将活动表扔桌上,整个人看上去也空落落的。 “叶老师最近老出去玩,他们学院真悠闲。”李开望不明就里,不敢往深里说,只能附和这么一句。孟东燃这次没接话,像是在心里斗争什么,李开望只好把话题回到工作上。发改委的工作一大摊,他们两个又都属于新来者,既要摸清情况又要吃透人,还得随时处理突发事件,感觉一刻闲的空也没有。 孟东燃开始专注于工作,等把手头几项要紧事处理完,办公室秘书林安栋敲门进来,提醒他:“孟主任,赵市长已经在楼下了。” “这么快啊。”孟东燃抬腕看看表,一看时间真不早了,收起材料往外走。林安栋像落下什么似的快步跟在身后道:“今天潘书记也去,市委那边刚打了电话。” 潘向明也去?孟东燃猛地收住步子,脑子里迅速跳过几个问号,旋即,又像清醒过来似的,脚下暗暗用劲,没几步就将秘书林安栋甩在了身后。市委书记和市长亲自陪同调研,看来效果已经出来了。 来桐江调研的是国家发改委一个调研组,由省里的梅英陪着,重点就金融危机爆发后桐江采取的应对措施及目前存在的问题做考察。孟东燃让李开望整理的报告,就是集中桐江工业企业特别是高新产业在风暴中出现的八大难题向省里和中央做反映,争取得到更大支持。孟东燃来到楼下,市长赵乃锌已经站在那儿,跟副秘书长刘泽江交代什么,看见他,市长赵乃锌招了下手。孟东燃快步过去,市长赵乃锌说:“今天几个点都准备好了吗,要做到万无一失。”孟东燃郑重点头:“市长请放心,点都是我们一一验收过的,该交代的反复做了交代,不会有闪失。”刘泽江也适时插话道:“孟主任这方面是行家里手,这样的检查应该是轻车熟路,市长您就放心吧。”赵乃锌听他们一说,心里有了底,脸上换了另外一种表情,打趣道:“你俩都是老手,我就怕你们联合起来,把我这个市长给卖了。东燃,今天潘书记也去,中午可以简单点,下午的接待宴一定要安排好,不能掉潘书记面子,最好你中间再落实一下。还有礼品的问题,你跟泽江再斟酌斟酌,不能丢桐江的脸。” 说是不能丢桐江的脸,其实就是不能丢赵乃锌的脸,孟东燃这点认识还是有的。做副秘书长的时候,每次市里来调研组或督查组,孟东燃都会在礼品上动足脑子。礼品说小了是件小事,没多少人把它当回事,说大了,你还真不能马虎,过去就有因礼品没送合适将整个工作“送”掉的。省人大原来有位副主任,身体不行了,但又喜欢到下面检查指导工作。有次来桐江指导法制建设和群众信访工作,负责接待的市人大秘书长送礼时多了个心眼,专门托人从桐江一中草药基地弄来一种中草药补品,说是强肾壮阳,对男人有大补。人大副主任很高兴,直夸这位秘书长会办事。可是回省里不久,桐江就挨了批,说是法制工作写在纸上,看着好,就是不抓落实,群众信访更是漏洞百出,该防的不防,不该防的死防。批得桐江方面莫名其妙,后来一打听,才知是送的药出了问题,人大副主任吃了倒是管用,刚开始还很猛,很快,就猛得力不从心了,到医院一化验,结果药是伪劣产品,里面成分是伟哥。 孟东燃不敢大意,认真道:“有关细节我们会一一落实的,请市长放心。”刘泽江也说:“该考虑的我们都考虑过了,应该不会有问题。” 赵乃锌这才放心,面色和蔼地说:“这就好,这就好。”说完,又跟别人交代事去了。孟东燃跟刘泽江目光碰了碰,虽然只是简简单单几句话,他们却像是经历了一场大战。 车队从宾馆接上调研组,朝开发区开去。孟东燃抱着两部手机,将今天要看的点一一过问了一遍,中间又强调了许多事,确信不会有什么遗漏,才收起电话,放心地把头交给了靠背。 上午调研组看了三家企业,基本算是满意,这从他们脸上就能看出来。中午没回宾馆,在通往高新产业区的一家特色农家店招待大家。光华董事长谢华敏也赶来了,风尘仆仆的样子。不知什么原因,孟东燃一中午都在回避着谢华敏,好在谢华敏一来就融入进去,帮着照顾上面的领导,也顾不上给他投来目光,午饭算是应酬了过去。 下午三点,车队刚开进要看的厂区,孙国锋突然给孟东燃打来电话,说前任发改委主任胡丙英脑中风,半小时前送进了医院。孟东燃紧随着梅英的步子下意识地停下,压低声音问:“情况严重不?” “比我想象的严重,可怜呐,**这次怕是玩完了,我刚从医院出来,那个惨,甭提了。”孙国锋鼻子抽搐了一下,又道:“东燃,人还是要想开点,千万别拿不值得的事跟自己拧劲儿。” 孟东燃鼻子里吸进一股冷空气,紧问一句:“医院怎么说?”孙国锋叹道:“还能怎么说,积极救治呗,柳芝扛不住了,垮了,这种打击搁谁头上都受不住,东燃……” 柳芝是胡丙英的夫人,孙国锋和孟东燃中学时代的老师。 说完话,孟东燃合上电话,一股怪怪的滋味涌来,感觉心口某个地方隐隐作痛。目光酸涩地朝前面的人群看了看,省发改委副主任梅英已经跟到国家发改委秦司长后头,秦司长跟市长赵乃锌说说笑笑,看来调研组对桐江在金融风暴面前的做法非常满意。孟东燃恨恨地摔了一下电话,心里道:怎么偏在这时候? 孟东燃跟胡丙英并无多少往来,给他们搭桥梁的其实就是柳芝,但是孟东燃不像孙国锋,对中学时代这位性格古怪有点冷僻的地理老师,孟东燃淡漠得很。他在桐坝区当区长的时候,年头节下还象征性地去送点礼,表表学生心意,后来因为柳芝的女儿胡玥,就把这条勉勉强强走着的路也给走断了。胡丙英大孟东燃十多岁,按理还不到退下去的年龄。金融危机爆发后,发改委的作用重要起来,一大摊难题等着发改委去解决,胡丙英的步子有点老迈,跟不上节奏。春节过完桐江市调整几个重要部门的班子,市委、**两只手都硬,没留情面,也不给你运作的机会,说动就动,结果就有不少人落马掉崖。不到年龄的胡丙英一急之下跟市委书记潘向明拍了一巴掌桌子,就把不该拍的问题全拍了出来,还好,市委只是拿官位收拾了他,在最后一道防线上给他留了余地。有两个同他一道下来的一个进了监狱,核实的腐败款只有二十三万,另一个还在交代问题,据说离监狱大门也不远了。胡丙英没进入他向往中的市人大,也没让纪检部门带走,而是以调研员身份提前回家。孟东燃在这场白热化的竞争中胜出,担任海东第二大市桐江的发改委主任。 前任住院,后任就得有态度,这不只是礼节,也不只是修养,是学问,是功课。孟东燃意识到这个时候不能仍然跟在调研组后面,必须尽快赶往医院,抢在市长赵乃锌和市委那边过问前,把事儿一应安排好,尤其家属情绪,得想法稳定下来。 问题是现在走得开吗? 国家发改委应对金融危机调研小组到桐江已是第三天,为迎接这次调研,孟东燃近乎半月没睡好,人瘦了足足五斤。该做的不该做的准备都做了,包括所有细节,他都反复掂量过,心细到了针孔上,有些场景甚至提前演练了一番,现在就等结果,这节骨眼上要是离开,会不会? 可那边又迟不得,迟了,说法就有了,尤其柳芝那张嘴。 两头斟酌一番,孟东燃紧步赶上去,心里揣摩着这事怎么跟赵乃锌提,跟了好长一会,都找不到机会,赵乃锌这个下午陪得格外投入,看来是跟秦司长找到了感觉。看完一区,往二区去时,孟东燃决计不跟赵乃锌汇报了,悄声跟梅英说:“我有急事,得离开一下。”梅英看着他发白的脸,眉头紧紧地往起皱了下:“现在就去?” “现在就得去,一点麻烦事,非常抱歉,我不能跟赵市长说,能不能……” 梅英抬眼扫了扫前面的队伍,浩浩荡荡,阵容壮观,丢一个人应该不会有问题,道:“去吧,赵那边我替你遮拦,记住,晚饭必须要陪。” “我懂,晚饭前一定赶回来。” 孟东燃缩到人后,佯装解手钻进了卫生间,估摸着调研组一行离开二区观摩点后,溜出厂子,打电话叫上司机董浩,往医院赶。路上他想,胡家如果提出什么要求,能答应的要尽量答应,一不能堵嘴,二不能告穷,实在答应不了,也要回答得让人家满意。一月前原文化局长病了,胃癌,要去上海治疗,家属到单位借钱,文化局穷,新任局长又有点抠门,言辞上又刺激了原局长夫人,结果局长夫人一头撞到现任局长办公桌上,当场昏死过去,闻讯赶来的儿子女儿以及七大姑八大姨差点没把文化局闹翻。最后人大出面,重新评议文化局,新任局长招架不住,让人掀翻到桌下,上周又被带到检察院。 权力这东西,到了手还不见得就是你的,你还要有能耐把它握好。越是不起眼的环节,绊翻你的可能越大。 孟东燃来到医院,问清地方,刚赶到住院部,就碰上胡丙英夫人柳芝。柳芝本来是去找医生,看见他,气急败坏地奔过来道:“你来看热闹啊,这下你满意了,高兴了吧?”柳芝打机关枪似的连着问出好多,问得孟东燃张口结舌,好不尴尬。人家正在难过呢,孟东燃没把柳芝的话往心里去,赔着笑脸问:“老领导怎么样,要紧不?”柳芝眉一横:“少假惺惺的,他瘫了,脑溢血、中风、外带心肌缺血,够了吧,爽了吧,你们的目的达到了吧?”孟东燃被呛得哽哽的,柳芝这火也太大了些,好像胡丙英是他孟东燃气病的。孟东燃克制着自己,脸上不敢有丝毫的表现,规规矩矩站那里,想尝试着帮一点什么忙。后来胡丙英女儿胡玥过来了,这是一个高挑曼妙的女人,三十多岁,脸长得却有点显老气,鼻头上几粒碎小的雀斑好像总跳跃着要跟别人闹意见,让人觉得这女人并不怎么可爱。胡玥原是孟东燃下属,孟东燃担任桐坝区区长时,胡玥是桐坝区团委书记,现在她也到了市里。 胡玥跟她母亲一个脸色,看见孟东燃,既不打招呼也不问候,一脸仇恨地站在那里,好像这是一个多余的人,不该出现在她们眼前,更不该跑来看她父亲。孟东燃被两张仇视着的脸僵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司机董浩倒是知道打圆场,一脸谦恭地从胡玥手里接药水,胡玥没头没脑甩给董浩一句:“一边去,用不着你们添乱。” 董浩讨了没趣,一双眼睛无辜地望着孟东燃。 孟东燃打电话叫来办公室主任李开望,这种事只有交给李开望他才放心。他让李开望想办法做好母女俩的工作:“她们脾气有点大,理解一下吧,谁到这时候都一样,一切以病人为重,其他问题留后再说。”李开望自然清楚这不是件马虎事,郑重点头道:“放心吧,孟主任,我会按你的要求去做。”李开望和董浩去了,孟东燃站在长廊里,想不起什么事似的,过了一会,才知道是被胡丙英的病搞乱了心。人啊,他叹了一声,紧着找医生了解胡丙英病情。 医生是个很敬业的中年男子,得悉他就是新上任的桐江发改委主任,态度分外客气,硬拉他到办公室,还说爱人也在市**工作,可惜不是发改委这种实权单位。孟东燃不敢接话,医生话里的意味他已听到,生怕接一句人家就会当梯子,楞往上爬。医生倒也识趣,见孟东燃对他老婆的话题不感兴趣,收起心认真谈起了胡丙英的病情。 胡丙英病得不轻,脑血栓心脏病高血压几样病凑齐了跳出来,如果晚送一步,怕是…… “还是想不开啊,权力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退下来就退下来,干吗生那么大气。”主治医过早地秃了顶,一边摸着光头一边发感慨。孟东燃插了一句:“不是前几天还好好的嘛,市里召开老干部座谈会,老主任还发了半小时言呢?”一旁的护士长不屑地讥讽道:“还说呢,这帮老头子,自己在台上时一手遮天一手遮地,感觉桐江就是他们家厨房,这才退下来几天,就这也不顺眼那也听不惯。我听说是为了他女儿,气的。” “女儿?”孟东燃意外地抬起眉头。 护士长找着了兴奋点,声音越发夸张,简直眉飞色舞了:“听说了吗,他女儿这次竞选正县没竞选上,看中的岗位让别人干了,老头子非说是人走茶凉,吵着要跟市委闹,结果一口气没喘过,就这样了。”护士两手一摊,做了个倒下去的姿势。 孟东燃的心冷冷地抽了几下,避过护士目光,心思落到胡玥那。胡玥是参加过县级岗位公开竞聘,这是桐江改革领导干部选拔制度的一种探索,拿出十二个正县岗位,在全市范围内公开竞聘。胡玥具体竞聘哪个岗位他不清楚,结果也不知道,没关注过,只听说这次竞聘硝烟味很浓,结果还没出来,告状信已飞到了省里。 一个下午,孟东燃奔波在院长办公室跟科室之间,后来又去了病房。胡玥的脸色好出许多,还主动说了声谢谢。孟东燃怪怪地望着办公室主任李开望,对他的能耐,是越来越佩服了。 ------------ 3 晚上十点,孟东燃从桐江大饭店走出来。司机董浩等在奥迪车边上,办公室主任李开望也来了,候在自驾车边上,目光闪烁着朝他巴望。见他一个人出来,李开望的步子很快就到了跟前。 “你回去吧,辛苦了一天,早点休息,有董浩在就行。”孟东燃体贴地说。 李开望的脸动了一下,不易察觉地露出丝失望,但还是很规矩地说了声:“知道了孟主任,那你也早点休息。”说完,又站了一会,确信孟东燃不需要他陪,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临走还没忘羡慕地望上董浩一眼。孟东燃哭笑不得,他是真心体贴这位下属。李开望最早是他秘书,桐坝区的时候就跟着他了,后来他从副区长升到区长,李开望也升为区办公室副主任,可事实上还做着他的贴身秘书。他到市**担任副秘书长后,一直想把李开望调上来,又怕别人说闲话。市**的秘书一大堆,哪个用着也不及李开望贴心、顺手,尤其那些跟过前领导又没被提拔的,用起来不但别扭,还会时常给你气受,他们也是拿老资格跟你较劲。等到了发改委,孟东燃就不再犹豫,对为官者来说,有两个人你必须顺手,一是秘书,二是司机。官场中有句玩笑话,说司机是领导的鞋,鞋大了显得脚小,鞋小了反过来又收拾脚;秘书是领导的鞋带,系太紧不行,跟鞋合着欺负你,太松了又老不合拍,你往东它非往西,你想紧迈两步它愣是拖着你不动。还有一样宝,说可心的女下属是领导的小棉袄,眼下有不少领导都有这样一件小棉袄,孟东燃没,叶小棠管得紧是一方面,他自己把持得住才是关键。小棉袄不是乱穿的,给你焐出一身臭汗不说,弄不好还会让你长痱子。少了小棉袄,孟东燃对鞋和鞋带就格外挑剔。他到发改委上任刚一个月,就通过组织部关副部长,将李开望从区上调到了身边,担任发改委办公室主任。 可体贴有时候并不能换来应有的效果,弄不好还要被误读,李开望啥都好,就是脑子里那根弦绷得太紧,特别是对他,几乎有点死心眼。这么想着,步子已到了奥迪车边。 坐上车,孟东燃心里就又冒出一些别的东西。刚才陪调研组吃饭,赵乃锌像是一直有话要问他,目光好几次跟他对上,可惜今天场面太热闹,赵乃锌也找不到机会。孟东燃不敢多言,相比胡丙英住院,国家发改委调研组这是大事。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机打乱了所有人的脚步,面对如何应对,各方都在支招,但关键的招数,还得来自上面的政策,特别是能不能将桐江作为重点,在后面一系列的政策性扶持中,把大锅里的米往桐江这口小锅里多倒一点。还好,目前情况看,调研组对桐江的工作还是满意的,至少没提出什么批评。赵乃锌肯定是从司长和梅英那里得到了什么暗示,要不然今晚不会上茅台。 酒精在体内燃烧,孟东燃不习惯喝茅台,酱香型的酒到了他嗓子里,分外难咽,就跟脾气不对味的人坐一起遭罪一样难受,肠胃也是坚决拒绝,一点不体谅他是为了革命工作。别的酒灌一斤没事,茅台不到半斤,他就想吐。好在有梅英暗中助他,国家发改委那些不怀好意一心想放倒他的人,都让梅英不显山不露水地挡了过去。赵乃锌也察觉到梅英对他那份特殊,笑中带酸地低声开了句什么玩笑,惹得梅英捧腹大笑,男人的醋劲是不分什么强势弱势的,一受刺激就会冒出来。孟东燃感到从未有过的不自在。这阵坐在车里,就觉梅英这个大姐他结交得值,超值,没她,调研组能到桐江来?与其说梅英是在往赵乃锌和潘向明脸上贴金,不如说胳膊肘私下往外拐,硬给他这个新上任的发改委主任撑力量。 这个力量没白撑,几天来,孟东燃已经感觉到桐江方方面面哈在自己脸上的那股热气,赵乃锌眼里一直暗存着的担忧也被调研组的热风吹走。结结实实的一步,梅英无意中说出的一句话为他所有努力做出了最好诠释。坚冰破开,尔后就是春暖花开,艳阳高照…… 有了这些,孟东燃就不觉得下午在医院受委屈是什么事了,相反,他对自己下午在医院的表现很满意,胃也舒服许多,刚才还憋在嗓子眼儿的那股要吐的难受不知觉间消失,一股冲刺的欲望升腾起来。 “主任,回家还是?”董浩扭过头,吃不准地问。 “去乡巴佬。”孟东燃说着掏出电话,给孙国锋发条短信,问他到没?孙国锋很快回过来,“我等大主任半个小时了。” 明天下午调研组就要回省城,桐江的工作算是圆满结束,孟东燃要跟孙国锋合计一下,到时给调研组送点什么?市里准备的礼物已经敲定,按人头送的,每人一件桐江标志性旅游产品铜牛,外加一箱土特产。这礼物有点单薄,跟市长赵乃锌的要求不吻合,但没办法,刘泽江说,书记潘向明发了话,不能奢侈,更不能惹出什么风波,礼节做到就行。两人只能硬着头皮将原来准备的每人一部价值万元的手机给取消了,孟东燃心里过意不去,自己刚到发改委,应该加深印象,就琢磨着让孙国锋这边再放点血,弄点上档次又不失品位的东西。 这事他没跟刘泽江说,怕刘泽江那边起哄,更怕被潘书记听到。 乡巴佬在二环西路,科技城北侧,名字土,里面却一点儿也不土。总投资八千多万,餐饮住宿娱乐一条龙服务,地下还有两层,听说是赌场。孟东燃没进去过,但他知道他们这个级别的领导常有人进去,前阵子市委书记潘向明还在会上敲边鼓呢,意思是让那些常去乡巴佬的革命同志们注意点,别拿自己不当回事,方便是公家的,清白是你自己的。强调归强调,该怎么着还得怎么着,没见过谁因为市委书记一番满盘子响的敲打话,就敏感地把自己往不清白上对,都觉得自己清白得很。这年头,除非你把棒槌敲在某个人头上,他才知道啥叫应该啥叫不应该,坐在主席台上朝下乱吆喝一通就指望整风肃纪,说梦话呢。 孟东燃下车往里进时,就看到一干人簇拥着农委主任赵旭光往地下室去。他也好这一口啊,孟东燃啧啧了几声,躲猫猫似的就往上冲,生怕赵旭光看见他,拿他做了地下赌城的战友。 孙国锋在八楼要了一包间,挺雅的名字:水磨坊,是他的老地方。八楼是茶艺,茶艺老板娘岳小蝉跟孙国锋交情不错,孙国锋常来捧这里的场。 “陪开心了?”孙国锋正在独自品茶,看到热气腾腾的孟东燃,问刚才陪吃饭的事。吃饭是革命工作里最最重要的一条,这是当老板的孙国锋常常吊嘴边的一句话。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早餐,几乎没有一顿饭是跟家人吃的。他说他那个国风集团就是陪吃陪出来的。 “都放开喝了,效果应该不错。”孟东燃实话实说。 “能放开喝就是满意,这帮人,嘴上纪律严格着呢,火候不到,一杯也灌不进去。”然后又问:“你没事吧,我给你叫了酸梅汤,快解解酒。” 孟东燃这才感到渴,愉快地嗯了一声,端起酸梅汤,一口灌下去。一股清凉的感觉涌出,爽得想叫。这里的酸梅汤跟酒店的不一样,老板娘岳小蝉在里面加了十二种山珍,味道鲜不说,解酒特有效。 坐下,孟东燃问:“礼品呢,考虑好了没?” 孙国锋晴朗地说:“大主任交代的事,岂敢马虎,我把老泰翁宰了一刀,一人敲诈了一件青花瓷,梅主任跟司长上了个台阶,血放得狠啊。” 孟东燃大惊失色。 老泰翁是孙国锋老丈人的叔叔,桐江一怪,今年八十有五,满头银丝,一脸豪情。早年是桐江师范的语文老师,好瓷,更好古玩,活到七十时,家中所有全变收藏。七十一岁那年,突发奇想,要学史料上那样建一座官窑,将明清时期桐**花瓷工艺挖掘出来。桐**花瓷在历史上很有地位,到清末更达到极致,传慈禧老佛爷用的诸多宝物都是桐江官窑烧制的,可惜后来一场地震,啥也震没了。老泰翁的舅舅家曾是桐江最大的官窑主,要不他也动不了这心。令人惊讶的是,老泰翁一大把年纪,愣是把官窑给整出来了。花重金雇了几位老窑匠,自己亲自监窑,烧出的青花瓷件件是珍品。因为工艺复杂,加上老泰翁又坚决拒绝成批生产,几年下来,桐**花瓷名声大振,已经到了一件难求的地步。 “别瞪眼,我瞒他说是中央来了首长。”孙国锋坏笑道。 孟东燃从愕然中醒过神,狠狠给了孙国锋一拳:“你可帮了我大忙,这事要是让市长知道,你我不但没功,还会成为罪人。” “知道知道,所以不敢声张,东西我暗中送到了省城,到时跟梅主任通通气,让她安排便是。”说完,眨巴了下眼,补充道:“我可不是白为你效劳,该怎么还我,心里早点有个数。” 孟东燃捧起茶盅,美美滋润了一口调侃道:“我这么做还不全是为了你们这些大财主,跑腿费都没跟你要,你还反过来跟我要好处,怪不得人家骂,有钱人就是无耻。” “没你们无耻。”孙国锋乐呵呵地回敬了一句,呷了一口茶,挖苦道:“又耍无赖了是不,我说你们这些人能不能厚道一点,为搞这些礼品,我把老泰翁都坑了。” “该坑该坑,不坑老丈人家坑谁?对了,嫂夫人不知道吧?”孙国锋老婆把孙国锋管得贼严,稍有风吹草动,就跑孟东燃这儿告状。 “不能让她知道,这事你嘴上把紧点,不然她到老泰翁那里告一状,我可吃不消。”两人说着,呵呵笑起来。男人总是有一些事儿瞒着妻子,越是关系不一般的男人,合起来做勾当的机会就越多,可怜老婆们偏偏要相信他们。 两人顺着调研组这个话题又往深里谈了一些,快要触及到桐江一些秘密时,孟东燃猛地收住舌头,拿玩笑话警告孙国锋:“想犯错误是不,想犯错误早点说,没听说下一步要健全你们的党组织吗?到时好好跟你物色一位书记,管住你这张嘴。” 孙国锋接话道:“最好是位美女,老一点没关系,但要有品味。” “想得美,把你家‘狮子’派去最合适,看你还敢到这地方来。” “没劲没劲,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看你现在是让教授妹子管出水平来了。” “教授妹子?这叫法我可是第一次听见啊。”孟东燃笑笑,话题一转问:“对了,上次跟你说的事,考虑得怎么样?” 孙国锋夸张地擂了一自己一拳:“该死该死,把主任交代的工作忘了。” 明知是演戏,孟东燃也不揭穿。他是让孙国锋为一家企业担保,这家企业到桐江不久,生不逢时,厂子刚建起,就遇到了这场危机,眼下只有靠贷款过日子。银行这边通融了好长时间,仍然坚持要让他们找一家实力信誉都牢靠的企业担保,才肯把已经说好的两千三百万放出来。孙国锋显然不乐意,但又不敢明着表示出来,牙齿打了会儿架,拐着弯儿问:“到底啥关系,你得跟我交个底啊,两千三百万不是小数字。” “两个亿对你也不难。”孟东燃脸上微微露出一丝不快,糊涂事为什么非要弄明白,能弄明白吗?要是换上别人,这事孟东燃就不往下说了,那不是他的风格。他喜欢那种一个字抛出去,对方就能接住整句话的说话方式,而不喜欢对方再把话题交过来。此路不通另择他路,发改委主任还愁找不到一家担保企业?又一想对面坐的是孙国锋,他老同学,换了语气道:“办了吧,你没必要知道太多。” “我说老弟,你不会……”孙国锋像是猛然醒悟什么似的,孟东燃在女人问题上一向把持得很好,目前还没听说他为哪个女人湿过鞋,因此他抛弃了孟东燃跟那家企业的女老板有私情这一猜想,而是想到了另一层,孟东燃会不会拿股? 桐江不少领导都在企业拿着股,特别是高新产业区开发以来,此举蔚然成风,野火一般燃烧。胆大的拿干股,胆小的象征性投点资,以便将来有个说法。孙国锋还不止一次鼓动孟东燃,他是怕孟东燃把心思动在别处,一再强调自己这儿才是最安全的。孟东燃每次都不拿这话当话,最近一次更是翻了脸,义正辞严地训孙国锋:“你钱多是不,钱多了捐到灾区去!” 难道? 孟东燃见他又动歪脑筋,心里更为不悦,就想收住此话:“想象力别太丰富,孙大老板要是有难处,我就另找别人。” “别别别,马上办,明天就办。” 一听孟东燃要撤,孙国锋马上着急。两人是老同学,这些年江里海里的也合作过些事儿,按说早就到了合穿一条裤子的分上,孙国锋却觉得,随着孟东燃官职越来越高,以前彼此间那种轻松畅快跳到对方心窝子上说话的痛快劲儿却越来越找不见了。现在他是离不开孟东燃又怕跟孟东燃接触,不痛快啊,这种放着话不说非要你从舌头后根儿上咂摸味儿的游戏,不适合他玩。孙国锋喜欢真刀真枪,但他怎么着也不能开罪孟东燃,更不能把自己身上贴了多年的商标转让给别人,尤其现在。这次调研组来,明着就是往桐江丢钱,这点孙国锋比谁都看得透彻,要是家电下乡真能把桐江扩进去,顺带再砸下来几个大项目,那就不是十来件青花瓷和两千万担保款的事了。 气氛似乎淡了一些,但没关系,扯淡嘛,能扯出多少算多少。谁知话题又不明不白落到了胡丙英上,两人说笑着的脸突然僵住,一种看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扑啦啦冒出来,把刚才那股劲儿冲得一干二净。 没有哪种悲凉比官场落寞的悲凉更让人闹心,胡丙英遭遇的,并不是一般的落寞,比临老栽一大跟斗差不了多少。下午医院里孟东燃就想到好多事,回忆起很多人,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悲凉地想,自己某一天会不会也这样,那种感受就像有人拿刀刮他的心一样难受。孙国锋的痛苦是送给柳芝的,孙国锋跟柳芝走得近,他见不得女人像患上传染病一样患上这种官后仇恨症。柳芝眼里那股因失衡喷射出的反常,简直比她自己倒掉还可怕。 ------------ 4 剩下最后一站时,出了问题。 最后一站安排在谢华敏那里,这是孟东燃反复思考后的决定,一来谢华敏的企业大,光华集团目前算得上桐江龙头核心企业,跟孙国锋的国风集团并驾齐驱,为桐江撑起一片天。国风集团做了第一站,光华就不能安排得随便,这跟央视春晚谁打第一枪谁压最后阵一个道理;二来孟东燃隐隐约约觉得,市长赵乃锌跟谢华敏有些特殊,说话特殊,喝酒也特殊,个别地方,赵乃锌对谢华敏明显比对孙国锋要偏一点。那次去**,一开始秘书处和发改委是没有安排谢华敏的,名单报到赵乃锌那,压了两天,孟东燃跑去请示赵乃锌,对名单有没有意见。赵乃锌沉默着,目光一直搁手里文件上没抬起来,孟东燃又谨慎地问了一句,赵乃锌像是从一道难解的数学题里跳出来,突然盯住窗前一盆花问孟东燃:“你知道它为什么败得那么快吗,它太漂亮了,东燃,你对漂亮花怎么看?” 孟东燃笑说:“市长考我呢,我对花一窍不通,家里光秃秃的一盆也没有。” “摧花大王。”赵乃锌笑说了一句,拿出那份名单,递给孟东燃:“这事你们定吧,不要大事小事都问我,不就去**考察一次么,搞得跟选配领导干部一样。” 这话听起来随便,细一咂,味道就出来了,联想到前面提到的花,孟东燃恍然大悟。下去之后,他把谢华敏叫来,征求她的意见,谢华敏话中有话说:“我怕是没资格吧,别跟去了,降低考察团的档次。” “谢总过谦了,我们是考虑到光华目前正在上新项目,谢总腾不开身。” “谢谢秘书长好意,这次我就不去了,下次如果有机会,还望秘书长高看一眼,给华敏一个学习的机会。” 越是说话客气的人,你越要小心,孟东燃毫不犹豫地在名单上补上谢华敏,结果,考察团皆大欢喜。不只市长赵乃锌,就连自己也觉得,团里多出一个漂亮女人,旅途的劳累都能少几分。 这次安排也是一样,一开始孟东燃把谢华敏这里放成第一站,赵乃锌审查时问:“这样妥不,光华去年效益没国风好,再说光华离市区远,还是从近往远看吧。”孟东燃马上明白,赵乃锌是想让光华压轴,调研不同于参观,如果是参观,排在第一的肯定占便宜,大家的好奇心还有精神气都足,当然留下的影响就深。调研则不,第一站往往是带着挑剔的眼光去看,问的问题也多,弄不好就会被问出破绽。而到了最后一站,调研组心中早已有把握,基本上就带着欣赏的目光在看了,更不会有人无聊到挑你什么刺。更重要的,你可以借着最后一站的光,好好宴请一顿调研组,就是来点另类的节目也未尝不可,这样下来,你还愁留不下印象?确定将光华放在最后一站后,孟东燃将手下最得力的一位科长廖挺远派到光华,帮他们做工作。昨天晚上廖挺远专程到他家汇报,光华那边是一切就绪,就等结大瓜。 谁知调研组进去不到半小时,就出事了。当时赵乃锌和潘向明书记正陪着秦司长参观光华前年新上的SMT生产线,孟东燃对那条线太熟悉,没跟在后面,溜出来跟光华一位副总谈中午的安排,早上出发时梅英说,中午能简单尽量简单,最好不要上酒,秦司长有可能连夜回北京,国家发改委后天要召开一次会议,通知秦司长回去。光华原来把午饭安排在天鹅大酒楼,孟东燃嫌那儿繁杂,看光华方面能不能换个地方。比如出了桐江往省城东江去的陶渊明食府,他就感觉不错,以前当副秘书长,他在那里边还接待过国务院发展中心两个调研组。有次省里常务副省长苏洋来桐江,最后一顿饭也是那里吃的,到现在这家酒店还挂着苏洋跟酒店老板和厨师的合影照,苏洋已是海东省委书记了。 孟东燃还没跟光华副总把意思表达清楚,后楼那边的小广场忽然传来一片吵闹声,紧跟着,孟东燃就看到司机董浩飞跑的身影。董浩跑至孟东燃面前,气喘吁吁说:“主任,那边出事了,有个女工从后面车间里跑出来,说她们是黑劳工。” “黑劳工?”孟东燃一边望着光华副总范思敏一边拔步朝那边走,董浩紧跟上来道:“孟主任,这家工厂不会是黑工厂吧?” “乱说什么?!”孟东燃一句吼过去,董浩舌头打了个转,后面的话吓得没敢再说出来。 小广场位于光华的主车间和库房中间,两边是密密的林子,十几棵高大的梧桐和香樟遮挡着太阳,司机们在树下歇凉。孟东燃赶到的时候,那个不知从哪里逃出的女工正抱着一司机的腿,跪地上不肯起来。操场另一边,三个闻讯赶来的保安手提电警棍,样子很凶地往这边走。 孟东燃走上前,问司机怎么回事? 被抱住腿的恰是市长赵乃锌的司机王路,王路一看孟东燃过来,声音一下大了许多:“孟主任你快点,我一个小司机能解决什么问题,这场面要是让市长看到……”话没说完,保安已到了跟前,领头的保安留着一脸黑胡子,走到跟前,跟谁也不搭话,一把提起女工,不容分说就搧了两嘴巴。女工挣扎着,声音越发叫得响:“我不回去,好心人啊,救救我们,他们是黑工厂,我要回家。”另一个保安扑上来,想捂女工的嘴,孟东燃跨步上去,厉声制止:“放开她!”大胡子瞅了孟东燃一眼,非常轻蔑地骂了一句脏话,一把撕起女工,就往林子里拽。 “听见没有,放开他!”孟东燃冲大胡子吼。 “叫什么叫,想管闲事啊,我劝你还是安分点,哪边阴凉哪边歇着去。”大胡子用劲拖着女工往林子里去了,女工刚挣扎了下,就又挨了几个嘴巴。孟东燃情急地望着范思敏,想让范思敏出面制止。范思敏讪笑着说:“两码事,孟主任,两码事,他们是那个厂的,喏,就那儿。”说着,手指向树林。顺着范思敏指的方向,孟东燃看到一幢破旧的厂房隐在林子后面,如果不仔细看,还真瞅不见。 “两家企业?”孟东燃心里有数,只是碍着众司机的面,没把话讲出来,但他脸上,已分明挂了怒意。事实上他派廖挺远提前过来,就是担心光华里面藏着什么猫腻。 “是两家,他们承包了一个车间,做外加工。”范思敏哈腰解释道。 “可这是在光华的地盘上,范总不想陪我一道去看看?” “这有啥看的,孟主任我们还是回去吧,别耽误了正事。”范思敏一边讨好孟东燃,一边冲司机们挥手:“大家进贵宾室休息吧,没事儿没事儿,一点儿小误会。” 恰在这节骨眼上,孟东燃的手机叫响了,刚一接通,就听廖挺远在里面叫:“主任你快来,他们……”话说一半电话啪地断了线,孟东燃本能地意识到出了事,顾不上多想,三步并做两步,往林子那边赶去。 藏在树林后面的那幢低矮的厂房的确是光华对外租出去的,孟东燃赶到的时候,里面正发生荒唐的一幕,范思敏的弟弟也就是这车间的承包者范思锐正指挥着五六个酷似打手的人,将车间里刚刚闹起的一场风暴制止。范思锐的两个保镖正使出蛮力扭着廖挺远,往外轰。廖挺远的手机摔在地上,看样子已经踩坏。车间里头,三十多位小姑娘缩成一团,被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呵斥着。刚才逃出去的那女孩还捏在大胡子手里,哭喊着救命。 孟东燃瞅着这一幕,不知该冲谁发火,范思敏笑呵呵走过来:“这些工厂都这样,高新区多的是。” “都这样?”孟东燃怒瞪住范思敏,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承包人就是范思敏弟弟。 “大家都为了讨生活,包括她们。”范思敏指着墙角阴暗处瑟瑟发抖的那些女工说。 “你这里可是骨干企业,桐江高新区的窗口。” “我知道,我知道,主任您消消气,等会儿呢,我好好教训他们。”范思敏边说边冲自己弟弟使个眼色,范思锐极不情愿地走过去,让两个保镖放开了廖挺远。 “典型的黑工厂,我找了几天,就是找不到,今天总算把这个黑窝给找到了。”廖挺远边擦嘴上的血边愤愤道,刚才他让人家搧了嘴巴,腰上还美美挨了几下。 “你胡说!”范思锐一步跨过来,想再次教训廖挺远,一看孟东燃脸色,没敢,愤愤地收回拳头,不过他那眼神,分明是在警告廖挺远,再敢乱说,小心你的舌头。 廖挺远哪能受得下这份气,为找这个黑车间,他费了不少劲,可惜前些日子这边看守的严,根本无法靠近,今天若不是调研组来,怕是仍然不能摸进来。 “姓范的,你干的好事,非法拘禁女工,克扣她们工资,高新区的脸让你丢尽了。” 范思锐一听廖挺远又要揭短,扬起手掌就给了廖挺远一下,两个保镖见势,扑过来再次扭住廖挺远,一点不把孟东燃当回事儿。孟东燃不能沉默了,刚才他还想息事宁人,先把调研组应付过去再说,一看对方如此张狂,心头那股火腾就燃了起来。 “都给我住手!”未等孟东燃发火,谢华敏的声音先响了过来。孟东燃惊讶地扭过目光,一身工装的谢华敏已经来到他面前。 “主任受惊了,真对不起。”然后转向范思锐:“还不把廖科长放开,胆子不小啊你们?!” 范思锐恨恨剜了孟东燃一眼,手一挥,两个保镖放开了廖挺远。 “这里到底怎么回事,思敏,希望你能给上级领导讲清楚。”谢华敏冲身边站着的副总范思敏说了一句,然后朝那一堆可怜的女工奔去。 孟东燃目光紧随着谢华敏,他倒要看看,谢华敏怎么演这场戏? 谢华敏先是奔到那个逃出去的女工身边,仔细询问了一阵,冲跟在身后的范思锐发了通火,接着又去看被管工管制住的那些女工。孟东燃发现,谢华敏跟这些女工交谈的时候,眼里居然浸了泪。是演戏,还是? 这些女工来自河南和甘肃,以前在高新产业区打工。金融危机爆发后,她们打工的厂子倒闭,工厂没发她们工资,回不了家,就被一个叫阿东的桐江男人带到了这里,说好一月发两千工资,管吃管住,哪料到她们进了一家黑工厂,打骂不说,一天强迫干十六个小时,稍有不从,就拳脚相加。有个叫桃子的女工病了,加不了班,竟被管工打断了一根手指。桃子的妹妹,就是刚才那个被打的女孩叫曾燕子,她实在忍受不了了,这才冒死往外逃…… 孟东燃一声不发地跟在谢华敏后面,“参观”了女工们的“宿舍”,三十多个女工挤在车间最里一间不足二十平方米的黑房间里,卫生间只有一个人能蹲下去的地方,这还不算,管工明确规定,她们不能外出,晒晒太阳都不行,一切活动都在车间里。 女工们一听来了大老板,哭喊着求谢华敏放过她们,她们实在干不下去了,曾燕子扑通一声给谢华敏下了跪。 孟东燃脸色铁青,在他还没有当发改委主任前,有关高新产业区雇佣黑劳工的事,就被媒体捅了出去,当时市长赵乃锌责成发改委和劳务管理部门在高新产业区搞过一次大检查。发改委后来递上来的报告说,高新产业区并无此类事,那个记者在造谣。现在看来,这种现象并不是一天两天,也就是说,原发改委主任胡丙英没说真话,耍了赵乃锌一把。 在他们观看过程中,光华副总范思敏脸色一直很紧张,好几次,他都窜到孟东燃面前想辩解。孟东燃没给他机会,对这个男人,孟东燃还是了解一些的。此人以前开过工厂,后来一个项目上砸了,工厂转不动了,欠了一屁股债,这才投到谢华敏门下。孟东燃想不明白的是,谢华敏怎么能让这样一个人当她的副总? 谢华敏再三给孟东燃检讨,说自己真不知道,这车间老早就包了出去,偶尔为光华加工一些零部件,多的活都是从外面接的,一年给光华交一点儿房租。 “谢总这番解释多余了吧?”孟东燃目光望着别处,冲谢华敏不咸不淡说了句。 “我知道孟主任不信,这次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这么着吧,我们先接待调研组,回头我会给孟主任一个说法。”谢华敏真是急了,她刚才是从那边偷着赶过来的,调研组接下来就要听汇报,她必须回去,不能在这里多耽搁。 “用不着给我说法,谢总应该知道,这说法该跟谁讲。”孟东燃说完,扔下谢华敏就往外走,他心里比谢华敏更急。刚走门口,步子停住了。 市长赵乃锌和书记潘向明双双出现在车间门口。 ------------ 5 事后想起来,孟东燃觉得自己还是不够沉着,不该追到车间去,或者,根本就不该过问此事,更不该提前把廖挺远派到光华。 权力这东西,是个多面镜,有时候会觉得它很大,堂堂发改委主任,查企业黑用工算什么,就是把这家企业封了,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你管的就是这些,手中权力就是用来调控的,当企业的作为超越法制的尺度并跟社会文明相悖时,你是有资格站出来说话的。可是社会又不是你一个人组成的,发改委虽然权力大,但它毕竟是**下面的一条腿,这条腿是为**走路的。如今这些企业,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有些关系明着,看得清摸得着,比如光华是市里的核心骨干,是龙头,是支柱,是纳税大户,是这场金融风暴中全力要保的企业;有些关系却藏在暗处,是瞒过了所有眼睛的。谢华敏不是本地人,她来桐江投资已有十三个年头,从一家手工作坊做到了现在,愣是将光华做到了今天这份上。如果没有三头六臂,谢华敏能在桐江立足?她现在几乎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市里有多少领导整天围着她转。 孟东燃当副秘书长时,曾听过这样一个笑话:税务部门新换了一个局长,想做政绩,一上任就去查光华的税,谢华敏热情相待,按照局长的吩咐将多年的账本一一拿来,那局长也不客气,指使手下很快就查出一大堆问题,然后开了一张罚单,并言明限期多少日交清税款,否则……谢华敏盈盈地笑着,十分暧昧地看着税务局长。 三天后,谢华敏请公安局长吃饭,席间讲了一个地方,说最近那儿很火爆,来了不少俄罗斯美女,又性感又大方,服务还很特别,搞得很多男人乐不思蜀。讲完,目光款款落在公安局长脸上:“大局长不想去试试,听说你们当局长的都好这一口?” 公安局长赶忙道:“免了免了,那种地方还是留给他们去乐活吧,咱得回家陪老婆。” “老婆是要陪,工作也得干啊。”说着,谢华敏将一张字条推公安局长面前,上面写了一个包房号。公安局长从谢华敏水汪汪的眼睛里看到一样东西,问:“有人在里面?”手顺势盖在了谢华敏手上。 “去了就知道。”谢华敏莞尔一笑,从公安局长手里抽回自己的手,伸进坤包,掏出一张卡来:“一点儿小意思,请弟兄们烫个脚。”公安局长会意地将那张卡收了,道:“看来,大妹子这是脚不舒服了,好,谁给大妹子穿小鞋,我就先把他脚上的鞋扒了。” 结果第二天,桐江公安来了一场大扫黄,五个警察当场在那家叫帝皇的夜总会VIP包房里将赤身裸体的税务局长从小姐肚子上请了下来。税务局长最初骂警察破坏了他的情趣,其中有个警察说:“大哥好情趣啊,一个叫五个,三洋两土,了不得。”税务局长大怒:“你管谁叫大哥,叫你们局长来,我是税务局长。” “怎么,她们也偷税漏税啊?”警察一把提起税务局长,连件浴巾都没给披,就把他赤条条地提溜到了床下。早已埋伏好的记者们哗地涌进包房,镁光灯四射,税务局长再想捂住那张脸,晚了。第二天,省里几家报纸就报道了扫黄战果,税务局长作为最大的一条黄鱼被拉出来示众。他在那把交椅上还没坐上一周,就又换了地方,去看守所交代问题了。 权力是有限制的,该你管的你必须管好,不该你过问的,动动脑都要出乱子。这是孟东燃多年悟到的一个真理。 可惜,他还是犯了错误。 本来以为一切都平息下去了,发改委不追究,这事便不会张扬,更不会扩大。谁知调研组走后第二天,省里驻桐江一家报纸《海东时报》突然披露了光华集团非法拘禁女工的事,上面还配发了孟东燃在现场质问的照片。一石激起千层浪,桐江哗然。 任何事只要媒体一插手,立马就会变形,这也是孟东燃他们头痛媒体的一个直接原因。 孟东燃很恼火,他实在记不起那个记者是怎么溜进去的,什么时候抓拍的照片,那天跟在调研组后面的记者十多个,他也一时想不起这个名叫陈菲的记者是哪一个。 走进赵乃锌的办公室,孟东燃心里七上八下,乱得很。赵乃锌拿着那张报纸,一本正经说:“这下你可出名了,发改委主任查黑用工,好,能上焦点访谈。” 孟东燃打了一个哆嗦,赵乃锌从来不跟自己这样说话的,这种讽刺话只能表明,赵乃锌对这事很恼火。 “市长……”孟东燃怯怯叫了一声,心里紧急思忖,怎么才能把赵乃锌的火消掉。 赵乃锌扔开报纸,脸上依旧挂着一层霜:“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 “这事做的,我也没想到,当时有些冲动,不明就里,所以……”孟东燃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他想尽力把话说得圆满一点。 “问题是现在捅了出去,我们必须拿出对策,给公众一个交代。” 孟东燃长出一口气,看来,赵乃锌的火还不是太大。对策他已想好,暂时还不能告诉赵乃锌,因为到目前为止,关于那个叫陈菲的记者,他还没摸清底,只能硬着头皮道:“我跟有关部门碰碰头,拿个意见出来,再跟市长汇报。” 赵乃锌对这答复显然不满意,作为市长,赵乃锌绝不愿意看到这种现象,更不愿意媒体插进一杠子。如今这些媒体,唯恐天下不乱,火上浇油的本事一家比一家强,一粒芝麻粘脸上,他们愣是能给你炒出一脸雀斑来。两天来赵乃锌已经承受了不少压力,如果不尽快把风波平息掉,一股野火就会烧起来。他没再批评孟东燃,只是处心积虑地说:“东燃啊,现在乱不得,不管哪家厂子出了事,都是你我的事。挨板子事小,影响到大局,可就不是你我能掌控得了的。” 孟东燃也深知这种风波给正常发展带来的恶劣影响,尤其眼下,大环境已经够恶劣,瘸腿上再敲一猛棍,将会是什么结果,他心里清楚。想了一会儿,他语气中肯地道:“市长,我记住了,稳定中求发展,这是当前唯一的策略。请市长放心,我会尽力善后,力争把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不是最低,而是零。”赵乃锌重重说了一句,又道:“东燃啊,这场危机弄得我们焦头烂额,我不想再节外生枝,更不想授人以柄。桐江经济看似繁荣,其实很脆弱,我们这十多年建起的大厦,质量究竟如何,能抗得过几级地震,你我心里应该有数。”赵乃锌最后这番话,有点推心置腹的意思。孟东燃被感染,感觉心和鼻子一样酸涩。 回到办公室,孟东燃又前前后后想了一遍,这件事的确做得不漂亮,作为一名部门领导,不管出于什么动机,惹了乱子总归是不好。部门领导是做什么的,就是为书记市长灭火的,哪里起了火,部门领导就该冲锋陷阵,就算用身体挡枪口,也要把它挡住。自己为什么能当这个发改委主任,还不就是市长赵乃锌觉得,在重大问题上他头脑冷静,处事果决,不给市里留尾巴吗?现在倒好,事情没捂住,还经他的手曝了光,赵乃锌怎么会不生气呢?还有,自己那天为什么要冲谢华敏说那番话呢?要是谢华敏将这些话原原本本说给赵乃锌,赵乃锌对他,可能就不只是生气了。 冲动是魔鬼,孟东燃认识到自己那天是太冲动了。 他叹了一声,起身来到窗前,想放松一下神经。楼下虚虚晃晃的飘过好多影子,匆匆忙忙的脚步还有他看不到但能感觉得到的那种谨小慎微的面部表情,永远向人们阐释这样一个道理:**就是**,它是权力的核心,这幢楼里每一扇门,都带着威严带着神圣,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因此那些奔它而来的人,脚步永远是紧促的,就像踩着某个鼓点,因为脚下稍一慢,你就赶不上某个节拍。 节拍对人很重要,对为官者,它可能就是一次往上爬的机会,抓住了,你这一生的命运就变了,抓不住,你得原地踏步很多年,也许一辈子到老,就因为这一次错失,你的命运便比别人灰暗许多;对经商者,它可能就是一个项目,或者一块地。甭看这幢楼里就是一些简单的办公用品,还有表情木然而又严肃的一些人,其实桐江所有的财富,都浓缩在这幢楼里…… 孟东燃乱想一阵,思维忽然就转到了市委那边。出事到现在,市委潘向明书记始终没说过一句话,这让孟东燃琢磨不透。按说发生这样的事,潘向明应该发火才对,开会整顿一下也不过分,可潘向明保持沉默,没有问一句。这不合常理,太不合常理了,孟东燃想,赵乃锌的急或许跟报纸无关,恰恰是潘向明的沉默。桐江这两位领导,真是令人难以琢磨,要说他们不合拍,那是假话,大的方面,他们的意见总能一致,不是赵乃锌服从潘向明,就是潘向明高姿态地支持赵乃锌,给人一种党委**一盘棋的高度和谐。但孟东燃始终没有找到他们和谐的那个点,总感觉两个人在玩智力游戏,比功夫,看谁潜得更深。领导间的潜水是很有学问的,不是每件事你都可以冒出来,什么时候冒一下,冒多高,吐不吐水泡,都很有讲究。二位政治经验丰富,听说以前就在省城东江较量过,没分出输赢,这次相继来到桐江,潘向明主掌全盘,赵乃锌虽是市长,仍然充当配角,这也跟他们过去的表现相吻合。但是谁能保证这里面就没有一些左脚踢右脚的事呢,尤其赵乃锌,他的野心别人感觉不到,但作为第一幕僚,或者赵乃锌最欣赏的人,孟东燃不会察觉不到。 李开望进来了,低着声音说:“主任,陈菲的背景弄清楚了,她是去年到的海东时报,以前在法制报社,这女人在报界有个外号:‘非常道’,爱生是非,东江建委主任十二套房的事,就是她捅出去的。当时她在法制报社,还是建委主任刘光兴的座上客,就因刘光兴有次会上污辱了她的同行,她便……”李开望一边说一边观察孟东燃脸色,发现孟东燃对东江建委主任刘光兴怎么翻船不大感兴趣,遂收住话头,回到正题上说:“她这次到桐江,是为广告费来的,海东时报给每位记者下了死任务,一年创收五十万。这我已跟报社落实了,报社林副总承认有这么回事儿。陈菲前些天找过谢总,谢总没答应,结果就……” “这个谢华敏!”孟东燃一拳砸在桌子上。记者借采访名义拉广告的事常有,他当副秘书长时,就接待过不少,每次多少都要给一点,面子上说这叫互惠互利,其实说穿了也是怕,是胁迫。现在这帮记者,仗着手中有支笔,到哪也是目空一切,仿佛他们真就是正义的化身。谢华敏一定是让这类记者纠缠烦了,孟东燃能想象到,作为桐江最大的企业,每天有多少记者像蚊子一样飞过去。 “这样吧,你找个理由,跟陈菲接触一下,看看她到底还揣着什么牌,如果只是为了广告费,你帮她通融一下,找几家企业打发了便是,前提是她必须停止报道。” 李开望顺着话音说:“我已经跟她接触过了,这女人不大识相,本来就是冲广告费来的,现在抓到了黑用工把柄,非要吵吵着把这事做大。” “她能做多大?!”孟东燃一听就来了气,给鼻子就蹬脸,这女人也太不自量力了。 李开望赶忙给他压火:“主任请放心,我下午约了宣传部两位科长,再请陈菲吃顿饭,看她能不能自己下台阶。” 照着孟东燃平常的性子,这个陈菲,他是要亲自见一下的,河有多深,鳖有多大,这点底数他心里还是有的。现在不行,当下首要的任务就是让“黑用工”三个字消失,不能成为桐江脸上一块疤,更不能当暗疮一样被人拿出去暴晒。想了想道:“行吧,你先顺顺她,实在不行再想别的办法。”其实这时候,办法已在他脑子了,如果陈菲敬酒不吃硬要吃罚酒,他孟东燃有的是二锅头。 李开望走后,孟东燃给潘向明的秘书郭守则打了个电话,郭守则一听是他,态度马上热烈:“孟主任啊,这几天累着了吧,调研组来桐江,你可露了大脸。” “谢谢一号秘书,让你夸奖,我可幸福着呢,在办公室还是?” “我在办公室,主任有什么吩咐请讲。” “我哪敢吩咐你一号秘书,就是想问问,大首长今天忙不忙,有没有空,有项工作想单独跟大首长汇报。” 在私下,孟东燃他们管潘向明叫大首长,管赵乃锌叫二首长,当然,有时喝多了酒,也有直接叫老大老二的。老大没什么问题,这老二嘛,就有些不恭,好在是私下,首长们听不到的。他们的秘书,也跟着成了大秘和二秘。孟东燃跟两位首长的秘书向来很客气,从不直呼其名,叫谁也是一号秘书,反正二位跟的是市委市府的一号人物,叫一号秘书合情合理,人家听了也高兴。 “不好意思孟主任,向明书记正在接待一位贵宾,估计上午是没时间了,下午如果有空,给您电话。” 孟东燃很感谢地说:“好的好的,谢谢一号秘书了,改天有空,请一号秘书一起坐坐,江边新开了一家港天渔府,味道不错。” “大主任说的我现在就流口水了,改天一定去,我这人不图别的,就图嘴上这份快乐。” “嘴上的快乐才是大快乐,如果我们连一张嘴都伺候不好,还怎么伺候领导?”孟东燃说的是奉承话。每次请郭守则吃饭,郭守则都要说这句话,其实郭守则图得多。桐江这几位秘书,没一个是饶爷的孙子,他们说图嘴上快乐的时候,你就得想着让他们全身快乐,全身快乐了,你还得想法让他们的妻子孩子也快乐。孟东燃到发改委才三个月,用来打点这些秘书的,已不是小数目了。每次都是吃喝洗整套菜全上,走时再送一份特殊的礼。 郭守则得了便官又卖乖:“那是那是,主任说的话,永远是真理。为真理而赴汤蹈火,是我们秘书的职责。”打了两句哈哈,那边来人了,郭守则忙说:“主任再没事,那我先忙了?” 孟东燃知趣地说:“忙吧一号秘书,别忘了替我盯着点,我等你电话。” 下午四点二十,郭守则电话来了,说潘书记刚送走客人,下午没别的事,让孟东燃这阵就过去。孟东燃心里感激着郭守则,扔下手里工作,紧着往市委那边去。 潘向明还是老样子,见了孟东燃,客气地打过招呼,笑着请孟东燃坐,似乎看不出他是市委一把手,那份和蔼就像孟东燃跟他是多年的老朋友。其实不然,孟东燃从**副秘书长到发改委主任这个位子上,潘向明一开始是不同意的,潘向明更倾向让副主任江上源上来,听说组织部都已经按他的意思确定了名单,上会前一天,梅英突然从省城赶来,跟潘向明吃了一顿饭。梅英最早做过常务副省长鄢晓苏的秘书,鄢晓苏在省里主抓工业时,潘向明是省经贸委副主任,仗着有这层关系,梅英才在最后时刻说动了潘向明。孟东燃出任发改委主任这三个月,事实上也是潘向明冷眼观察他的三个月。好在孟东燃做事滴水不漏,一招一式都使得有板有眼,枪是枪剑是剑,既不误伤别人更不误伤自己,该注意的不该注意的他都注意到了,把胡丙英手上暮气沉沉的发改委很快整得风生水起,成了书记和市长离不开的单位。三个月来的表现足以让潘向明承认,梅英没跟他说谎,孟东燃确实是桐江不可多得的人才。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谁能想得到,人气指数正在上升的孟东燃,会遇上这么一件倒霉事呢。 孟东燃并没一张嘴就说黑用工的事,上来就说正事是跟领导汇报工作的大忌,必须先找个领导感兴趣的话题,慢慢把气氛往那方面引。孟东燃先是就调研组走后发改委做的一些工作作了汇报,然后又谈起了项目。他知道潘向明和赵乃锌都对项目感兴趣,二人的侧重点和兴趣点略有不同,赵乃锌现在是急着想将风暴中摇摇欲坠的高新产业区救活,让高新产业区重放光彩。潘向明则是大手笔,他想借国家扩大内需刺激经济增长这一绝好机会,往桐江再引几个大项目,特别是基础设施建设。目前桐江一共向省里报了五个大项目,最有希望的就是三江县城桐树湾往柳树湾的高速公路。柳树湾是革命老区,从柳树湾出去的老革命老领导不下二十位,现任省*****主任柳彬林、政协副主席成思江等都是柳树湾人,桐江现任人大主任常国安的老家也在柳树湾。但是这些年桐江发展反把这样一个重要的地方忘了,到现在柳树湾通往县城三江,还是一条乡村简易公路,有十几千米几乎不能叫路,车子都过不去。去年柳彬林到桐江视察,非常强烈地流露出去老家看一看的愿望,谁知天不帮忙,一场暴雨将通往柳树湾的山路冲断,愣是把柳彬林归乡的心给阻断在了江这边。站在望龙江江堤上,柳彬林望眼欲穿,后来他抓着潘向明的手动情地说:“向明啊,不知道在我有生之年,你能不能修一条路到柳树湾,让我老家的人能走出来,让我这个孤老头子,也能到祖坟上去添一把土,我在这里先替家乡人谢谢你了。”一句话说得潘向明眼睛湿润了,紧紧握住柳彬林的手道:“老领导放心,我潘向明就是别的工作不干,也要把通往柳树湾这条道打通,到时候一定请老领导来剪彩。”柳彬林好不激动:“好,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有什么难题,尽可来找我,我这个老头子还有点余热,就算假公济私,也要把这个心愿了了。” 从那以后,关于柳桐公路就正式提上桐江议事日程。一开始拿出的方案是先修桐树湾到双河乡**,按三级公路标准修,乡**到柳树湾按简易公路标准修。后来方案报到省里,梅英去征求柳彬林意见,柳彬林沉默半天说:“为什么我的老家就不能通三级路呢,你们都说那是巴掌大一块地方,可那块巴掌大的地方,当年为革命贡献了一支不可小瞧的力量,单我柳家就有二十六人被国民党砍头,那些坟哟……”老头子沉浸到了往事的回忆中。 梅英将消息转告潘向明,潘向明很快召集有关部门,重新对方案做修改,在原来工程预算的基础上又追加十三个亿,终于在纸上将高等级公路通到了柳彬林的老家,革命老区柳树湾。 柳桐公路项目报上去后,遭到了一些质疑,反对声大过支持声,项目迟迟批不下来。也有说是原发改委主任胡丙英动作迟缓,积极性不高,没有及时协调市里跟省里的关系,特别是没有跑“部”跟进。孟东燃就任发改委主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拉着梅英跑北京,前前后后找了不少关系,最后竟找到了从革命老区柳树湾出去的一位超级功臣。这位超级功臣一听要往柳树湾修公路,老泪纵横说:“时代就是不一样了啊,没想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到老家的土地上看看。”当下叫来秘书,写了一封亲笔信,让秘书带着孟东燃和梅英去见国家发改委一位负责人。 昨天晚上梅英打来电话,说柳桐公路通过了,投资追加五亿六千万。 “好,好,振奋人心啊!”听完孟东燃汇报,潘向明激动地叫起来,“东燃啊,你为桐江立了一大功,好,我代表市委给你庆功。”潘向明毫不掩饰地就将喜悦之情挂在脸上。孟东燃紧着的心这才松开,但仍然收敛着,小心翼翼道:“这功哪敢记在我头上,要记也得记在您书记头上,没有书记的支持,我们发改委什么也做不成。” “话不能这么说,你们发改委最近表现不错嘛,昨天我跟老常在一起,还表扬你呢。” “书记是在批评我了,我们工作做得不细,给市里惹了麻烦。”孟东燃尝试着把话题往黑用工上引。潘向明淡淡一笑,蜻蜓点水般道了一句:“两码事,还是集中精力想想,项目怎么招标,要尽快抓落实,我可等不及了。” 潘向明用三个字就把黑用工事件绕了过去,证明他是不想谈这件事。孟东燃忙收住话头,不敢再往深里说。有些话只能浅,深半步也不行,他的目的就是想让书记明白,他在这事上有内疚,有包袱。至于包袱能不能放得下,怎么放,那是他自己的事,再拿这话题纠缠就显得他不识趣了。 孟东燃就柳桐公路进一步表了态,潘向明看上去很兴奋,中间还抓起电话给人大主任常国安报了喜,常国安在电话里夸奖了几句孟东燃,孟东燃听得脸红。孟东燃最早是在三江县双河乡给常国安做秘书,那时常国安是双河乡党委书记。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当年那个白面书生早已不见,世事如水,将一腔热血满腹豪情的孟东燃洗涮成了另一副面孔,这面孔到了领导面前,堆的全是恭顺,是惶恐,是恰到好处的媚态。 ------------ 第二章 ------------ 1 周末晚上,孟东燃提着李开望特意从乡下打来的几条活鱼还有一只山鸡,来到市*****主任常国安家里。周末看望常国安,已成孟东燃一项功课,以前是跟叶小棠一起来,后来叶小棠知道了他跟常国安女儿常晓丽的过去,吃醋不来了。其实这也不是多大一件事,孟东燃刚参加工作时,很得常国安赏识。那时候的常国安正处在意气风发的人生黄金时段,工作热情异常高,可乡上多是些土生土长的干部,无论素质还是工作干劲,都不能令常国安满意。孟东燃分到双河乡后,常国安如获至宝,把他抓得跟裤带一样紧,走哪里都要带着孟东燃。常国安的夫人谢紫真也非常喜欢孟东燃,每到周末,总要做了好吃的喊孟东燃去家里吃。一来二去,孟东燃跟常晓丽就熟了,后来谢紫真就提出,让女儿跟孟东燃恋爱。常晓丽当时在县税务局工作,人长得袅袅婷婷,是三江县有名的美人。孟东燃当然没意见,能做常书记的乘龙快婿,对来自农村贫寒家庭的他来说,不只是高攀,更是为自己找到了一棵大树,日后不论生活还是仕途,他有沾不尽的光。两个人一开始处得很好,孟东燃总是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一句话或是做错一件事,让常晓丽不开心。常晓丽呢,有了孟东燃这个乡下人当跟屁虫,正好可以耍耍她的小姐脾气。一晃三年过去了,他们两人是只开花不结果,谢紫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不止一次偷偷问未来的准女婿,进展如何,怎么只打雷不下雨啊?孟东燃腼腆地笑笑,抛给准岳母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还早呢,晓丽还在考验我。”谢紫真不满道:“考验,过去发展地下党,也没考验这么长时间。我跟你常叔头一天见面,第二天就进洞房了。你呀,看着聪聪灵灵,怎么就不开窍呢,难道要我手把手教你?”一句话说得孟东燃脸红成一片,谢紫真的心思他当然懂,类似于生米煮成熟饭的话,他也从同事们友好的提醒和善意的教诲里听过不止一次,可到关键时刻,他就缩手缩脚,怎么也走不出那一步。到这阵,他只跟常晓丽在夜色下亲过一次嘴,还没尝出什么味道,常晓丽就借故路上有人把他推开了。更深一步的事,他想,可真是没那个勇气。 就在谢紫真盼星星盼月亮盼着女儿尊口一开,让她张罗着办婚事时,一声晴天霹雳降下来,常晓丽倒是提出要嫁人,但对方不是孟东燃,而是他们税务局一名副局长,那男人三十多岁,已经有了老婆。 “我不管,我就要嫁他!”常晓丽冲惊愕得面部已经变形的母亲说。 “你疯了,放着小孟这么好的小伙子不嫁,说什么疯话!”谢紫真被女儿的话吓懵了,一时找不到词劝说女儿。常晓丽看着惊惶失措的母亲,一副我行我素的样:“反正我要嫁他,孟东燃好,你嫁给他算了。” “你这叫什么话,你是想气死我啊,天杀的!” 那一年的冬天,地处偏远的三江县发生了一桩怪事:已被公认为孟东燃未来老婆的常晓丽大闹三江,逼迫着三江税务局副局长方励勇离婚娶她。方励勇老婆是传统得不能再传统的一位中学教师,风波闹起后,觉得无脸再活下去,一气之下喝了农药,死在了医院病床上,留下一个三岁的男孩。纵是这样,常晓丽还是义无反顾地奔向了方副局长的婚床,把苦等了她三年的孟东燃撇在了一边。谢紫真大病一场,差点没缓不过来,后来她抓着孟东燃的手说:“命,都是命,我怎么就能生下这么一个孽种呢。东燃,你想开点吧,做不了女婿就做儿子,这辈子,我是疼定你了。” 一席话说的孟东燃眼睛酸酸的,紧紧抓着谢紫真的手:“阿姨,都怪东燃不好,怪东燃没用,您放心吧,这辈子,我会拿您当亲生母亲一样对待的。” 孟东燃说到做到,二十多年过去了,不论他走到哪,是高升还是屈就,常国安和谢紫真,都在他心里。逢年过节,自己老家可以不去,常国安这里,却是一次空儿都不留。当然,常国安两口子对他也比亲生儿子还要好,如果不是常国安,孟东燃仕途是没有这么顺的,可以说,是常国安一手将他提携了上来。就在三个月前,为他能击败江上源等人,顺利就任发改委主任,常国安还广泛游说,为他制造舆论,甚至借人大这张牌,跟市委潘向明做等价交换。孟东燃出任桐江发改委主任,人大两名副处级干部也荣升一级,一个做了法制委员会主任,一个做了提案委员会主任。其中那个做了提案委员会主任的,最早只是一名**机关的打字员,就因她的姐夫跟潘向明是大学同学,莫名其妙的月亮就把她这近水楼台给照了。 谢紫真热情地迎接了孟东燃:“是东燃啊,我说怎么眼皮使劲跳呢,就知道你要来,快坐,我给你沏茶去。” 随着晚年的到来,谢紫真对孟东燃是越来越热情也越来越客气,几天不来她就念叨,来了,额头上的皱纹都能笑开,那张嘴更是能甜得流出蜜。常国安说这叫老年软骨症,孟东燃认为不是。 常国安不在客厅,孟东燃一边递手里的鱼,一边悄声问:“老首长呢?” “练字呢,着魔了,一天糟蹋掉一沓纸,糟蹋得我心疼。”谢紫真接过礼品,嗔怪道:“说了多少次,来就来,就是不听,每次都要破费。”东西放厨房,紧着找好茶给孟东燃泡,嘴里还不闲着:“桌上有烟,你自己抽。” 孟东燃打开特供的软中华,到了常国安家里,他不用客气,也不能客气,一客气,谢紫真脸上的皱纹就更多,本来要抽一支的,非让你抽三支。 “最近很忙吧,我听老头子提起过。”泡了茶,谢紫真在孟东燃对面坐下,一双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孟东燃半天,过筛子般又把孟东燃过了一遍。那目光,不只是欣赏,还有更多遗憾。谢紫真认为,这生最大的失败,就是没把孟东燃变为自己的女婿。丈母娘对准女婿的遗憾,四十多岁藏到现在,生了根结了果,再也抹不掉,并且越发痛了。 “瘦了,就知道工作,跟你常叔一个样,就知道为公家卖命。”谢紫真心疼地抱怨着,为孟东燃剥了一块巧克力,孟东燃本不想吃,害怕谢紫真亲手喂给他,慌忙接了填进嘴里。 这时候卧室的门开了,孟东燃以为是常国安,谁知从卧室走出的是常晓丽。常晓丽淡淡地看了孟东燃一眼,没说话,到饮水机前接了一杯水,又进了卧室。 “害人精,又离了,跑娘家来撒气,上辈子你谢姨作孽啊。”谢紫真鼻子一抽,说着话就要流眼泪。孟东燃叹息一声。早在他到三江县担任副县长时,常晓丽就跟方励勇离了婚,先是打了一阵单身,后来又嫁给一个比她年轻五岁的小男人,结果没过上一年,又分崩离析。直到前年,孟东燃都已做了市**副秘书长,常晓丽突然又嫁给一姓姜的地产商,那位地产商五十多岁,年龄比她爸小不了几岁,老婆一次旅游时出车祸死了,本以为这次婚姻她能走到头,谁知还是…… “我也死心了,她是她的命,父母再操心也是闲的,谁让她当初不听话呢。”谢紫真长叹一声,拿纸巾抹掉眼角不听话的泪,硬撑着笑了一下。孟东燃怕她旧话重提,每次谈到常晓丽,谢紫真总会把当年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翻出来晒上一遍,语气中夹杂着太多的遗憾。这事本来是一直瞒着叶小棠的,就是因为谢紫真念叨,让叶小棠听出破绽,回家一阵穷追猛打,逼孟东燃说了实话。谢紫真对叶小棠没好感,不是说叶小棠哪点做得不好,关键是谢紫真看着孟东燃对叶小棠好,心里着实别扭。现在叶小棠不来了,谢紫真就像获得某种胜利,对孟东燃的亲切劲儿越发足。常晓丽看不惯,有次竟当着孟东燃面骂母亲:“我见过贱的,没见过你这么贱的。舍不得是不,舍不得你就跟他去!” 这话说得谢紫真医院睡了半个月,可怜天下父母心。 两人寒暄几句,书房门一响,出来的是常国安。 常国安一米八的个头,非常魁梧,让人常常有种错觉,他从部队上来。其实没,常国安最早当过民办教师,是从民办教师一步步爬到今天的位置的。不过他的脸色却很老,看上去怎么也到了退休的年龄。这里面有秘密:常国安先后改过三次年龄。一次是在出任三江县委副书记时,改了三岁。后来觉得不过瘾,叫来老家派出所所长,道:“你能不能一次把它弄彻底点,我不就是想为革命工作多奉献几年么?”那次派出所动了大手笔,给他又减掉了三岁。原以为岁数降到这份上就不能再降了,谁知他由市委到人大时,遇到了年龄限制,常国安不死心,愣是把三江县公安局长叫来:“你看我有那么老吗,你回去算算,必须保证我干满一届。”如果换上别人,这种事是做不得的,就算你改了,别人也不信,组织还会把你再改回去。常国安不一样,他是桐江四大班子中资格最老根基最深的一位,咳嗽一声桐江都要抖一抖。谁都知道他的年龄有假,谁也不揭穿,只要拿来一张合法证明,就能让他继续年富力强。结果这一次,常国安又降掉了几岁,这样下来,他的年龄就跟孟东燃差不了多少了。桐江房价猛涨时,有人给常国安写了一封信,说常主任啊,能不能想个法子,让房价跟你的年龄一样,往下栽三个跟斗吧。常国安并不生气,拿着那封信,呵呵笑着说:“房价又不姓常,我让它降它就降啊,格老子的,让我栽跟斗,党和人民不答应的。” “老领导好,字又大有长进了吧。”孟东燃赶忙起身,笑容可掬地迎过去。 “东燃啊,你来得正好,刚写了幅岳飞的满江红,你来评点一下。” 孟东燃跟着常国安往书房去,谢紫真老大不情愿地呶了下嘴,她跟孟东燃话还没没说够呢,老头子总这样,每次都不让她说个痛快。 进了书房,常国安习惯性地将门带上,指着桌上摊开的一幅墨迹未干的字说:“评价一下,看看我是不是在糟蹋纸?”孟东燃走过去,装作很投入地欣赏了半天,感叹道:“遒劲有力,好,日见功夫,不愧是老领导,笔法就是不一样,我看盖过云山真人的字了。”云山真人是桐江名气最大的一位书法家,跟常国安交情不错。 “假,一听就是在奉承。”常国安走过来,盯着自己的墨迹看了半天。其实他的字离云山真人的还远,无论笔法还是神韵,都欠许多,不过孟东燃能这样标榜,他心里还是热乎乎的。干什么事都需要别人的承认,真也罢虚也好,肯定总是比否定让人快乐。 孟东燃并不懂书法,在他眼里,越看不懂的字就觉越好。这些年,随着官位的提升,给他送画送字的人越来越多,云山真人的字别人求不到,他办公室却像垃圾一样堆着许多。当副秘书长时云山真人的弟子桐江画院院长毛生书还毕恭毕敬请他写书评,孟东燃推辞不了,只好让文化局一位同志写了,自己落个名送给毛生书,没想《桐江日报》第二天就全文发了出来,搞得他很尴尬。紧跟着他又被桐江画院聘为名誉院长,他知道别人是拿他当虎皮,目的是为了跟**多要几个钱,但也不拒绝。虚的东西越多,证明你越被重视。有人一个实职不过瘾,非要往身上再揽若干虚职,虚虚实实,你就搞不清他到底是什么官了,只觉得他是个人物,不能小瞧,其实类似心理,每个官员都有。就说常国安吧,练字并非出自爱好,之所以练,一则是打发过剩精力,二来也是为将来退下来找退路,主席台上不能坐了,至少还有个活动圈子,不至于一离开位子就被打进地狱。前政协主席就是因为退下来啥也不会做,闷家里不久就闷出一身病,还没一年就一命呜呼了。 谈完字,常国安让孟东燃坐。孟东燃就知道,常国安带他到书房,并非让他看字,而是有正事谈。领导的书房就跟领导的办公室一样,永远是产生秘密或瓦解秘密的地方,能在这两个地方自由出入的人,就离领导不远了。 “柳桐公路定下来了?”常国安问。 孟东燃点点头,道:“差不多了吧,昨天我跟省里联系过,项目已经过了,就差省里的配套资金。” “想好没,让谁干?”常国安总是这般单刀直入,从不绕弯子。 孟东燃摇头。柳桐公路跟别的项目不一样,这是国家重点扶持项目,条条框框特别多,不是想让谁干就能让谁干的,到时候还不知要走多少程序,要经过多少轮搏杀才能决出那一个。可常国安这么问,分明是心里已有了人,孟东燃感觉今天没来好,要是常国安直接把人选敲定给他,那可就被动死了。 还好,常国安没学往常那样不假思索就把物色好的人道出来,今天他嘴上安了把门的,看来,他也深知这一项目的复杂性,只道:“这项目怕要争得头破血流,东燃,你这个发改委主任,这次可要经受一番大考验了。” 孟东燃发自内心地道:“我现在是想争取项目又怕争取项目,老领导,这个发改委主任,不好干啊。” “这么快就怕了,想打退堂鼓?”常国安盯着孟东燃看了会,从他脸上看不到怕,不过忧虑却是显显的,朗声一笑道:“才干多长时间就出现这种皱巴脸,这可不是你‘孟合金’的性格。” 一句话说得孟东燃无言,要说这“孟合金”,是有典故的。 当年孟东燃在三江县做常务副县长,为了旧城区改造,开罪了不少人。当时的县委副书记暗中操纵一股力量,对孟东燃施加压力,借棚户区改造,鼓动一帮拆迁户上访闹事,孟东燃做了许多工作,都不顶用。就在国庆节时,三江有名的上访专业户何成刚带着五十多号人到省**门前静座,打着横幅,上面写着非常过激的话。孟东燃连夜赶到省城领人,何成刚扬言敢让他回去,他就在孟东燃办公室**。那次是把孟东燃逼到了绝境,省里有明文规定,哪个县如果发生群体上访事件,哪个县当年的社会综治及信访工作考核就不能过关,轻者做检讨,重者县里一把手和分管领导要丢官。丢官孟东燃倒不怕,他是怕此事连累到当时的县长于庆河,那可是个好人啊,一心扑在工作上,为三江的发展最后献出了生命。孟东燃当时是豁出去了,他让公安局跟去的一位副局长还有刑侦大队长强行将何成刚扭进车子,一路上他在想,怎么才能制服这个人呢,此人要是摆不平,他在三江的工作就甭想顺顺当当干下去。等回到三江,他的办法就有了。 他命令公安局副局长直接将何成刚带到他办公室,说:“你不是想**么,今天我就成全你,你要是敢反悔,今天我把你点了!”说着转向公安局副局长:“去,给我拿两桶汽油来!”副局长不明就里,以为他在开玩笑,没动,孟东燃忽然就发了火:“指挥不动了是不,还愣着做什么,我要两桶汽油,每桶十斤!” 副局长战战兢兢去了,何成刚一点不在乎,高翘着二郎腿,目光不屑地看在孟东燃脸上。孟东燃黑着脸,心里翻腾着一些东西。半小时后,公安局副局长拎来了两桶汽油,货真价实,是从加油站拿来的。孟东燃冲公安局副局长说:“没你的事了,你出去,劳驾你把门给我带上。”然后望着鼻子里插根葱充象的何成刚:“你自己来还是我帮你?”何成刚依旧没当回事,这种把戏他见得多了,这些干部就知道唬人,他何成刚是谁,三江有名的上访户,省里干部都怵他三分,还怕一个副县长不成?况且他后面…… “倒啊,怎么不敢倒?”见何成刚仍然没有忏悔的意思,孟东燃火气更大,一步跨前,猛地提起汽油桶,拔了盖子,抡起来就往自己身上倒,边倒边说:“你不就是想看我孟东燃的笑话么,好,今天我索性让你看个够,你看我孟东燃怕死不怕死。”一桶汽油就那样浇在了他身上,然后他提起另一桶,朝何成刚走去。这时候何成刚怕了,趔趄着想往后退,孟东燃大笑几声:“想溜?晚了,今天我陪你一起**,你何成刚说得对,老百姓的命是命,当官的命也是命,今天我就拿我的命换你的命!”说着,抬起汽油桶,没头没脑就给何成刚浇下去。外面的公安局副局长一听阵势不对,想扑进来,门让孟东燃反锁了,情急之下,他叫来办公室主任还有孟东燃的秘书,砰砰砰使劲砸门。里面,孟东燃已掏出了打火机,面无惧色地望着何成刚。何成刚早已抖成一团,他见过不少干部,哪见过这种玩命的。就在孟东燃企图点火的那一瞬,何成刚两腿一软,扑通就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般道:“我不敢了,孟县长,我再也不敢了,我上有老下有小,哪敢跟你玩这个?你大人不计小人过,高抬贵手放过我吧,我再也不让他们当枪使了。” “不行!”孟东燃高举着打火机,更加正色道:“姓何的,现在想后悔,太晚了,你不是扬言不让我孟东燃有好日子过吗?你不是扬言要帮他们拔掉我这颗钉子吗?好,现在我成全你。”说着,手指轻轻一摁,只听到空气分外紧闷的屋子里响出“啪嗒”一声。何成刚心想完了,自己已经变成灰了,大喊了一声我的妈呀,就往外奔,结果一头撞在门上,不知是太紧张还是撞得太狠,昏过去了。 屋子里并没发生可怕的一幕,公安局副局长一头撞破门冲进来时,浓浓的汽油味差点将他熏过去,他看到手握打火机的孟东燃,没命地扑上去:“县长不能啊,快放下!” 孟东燃拿的是一只报废的打火机,能发出响声,但打不着火。 那绝不是一场虚惊,那天冲进屋子的每一个人,都被孟东燃脸上玩命的神情吓住了。县长于庆河赶来,一看被汽油浇透的他,脸上哪还有血色,痛叫一声:“老孟你这是干啥,你是在要我的命啊!”说着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他,嘴里不停地喊:“老孟,老孟,我的好兄弟,使不得啊——” 何成刚算是被彻底制服,再也不敢提“上访”两个字了。孟东燃一不做,二不休,借着查上访原因,动用非常手段,将借旧城改造大发不义之财的县委副书记及城建局长等人送进了监狱。这事在民间传为好几个版本,有人说,孟东燃那天冲何成刚说的话是:“你不就一合成钢么,看是你硬还是我这个硅锰合金硬!”也有人说,孟东燃此举并不是冲何成刚,而是借何成刚要放倒县委副书记,他是“硅锰合金”。不管怎样,孟东燃打那以后,就有了一个“孟合金”的外号。 往事让人唏嘘,往事也让人感慨。这些年来,孟东燃深深悟出一层道理:做人,太软了谁也拿你当柿子捏,该不计后果的时候,就要不计后果。但是太硬了,你身边就会竖起无数座山头,有些山头瞬间会变成堡垒。最高的境界是软硬适中,让人摸不透。可这个软硬适中,火候很难把握啊,面对不同的人、不同的力量以及不同的事,你的温度、湿度还有软硬度都要不同。 孟东燃斟酌一番,依旧以谦恭的姿态和温顺的话语道:“让老领导费心了,这项工程不同别的,我会认真对待,再说到时有向明书记亲自挂帅,我肩上的压力也会小点。” 孟东燃顺口把潘向明引了出来,他说这话有两层意思:一是想封常国安的嘴,甭看他跟常国安这么近,但在更多的时候,他还是有所防备的,只不过这防备被另一样东西包裹,轻易看不出,这东西就叫知遇之恩,也可以理解成尊老。尊老是门学问,更是杀手锏,关键时候搬出一位老人,对对手是很有杀伤力的。当然,尊老更是品德,没听说哪个不尊老的人能平步青云。孟东燃这方面口碑异常之好,不只是常国安,那些已退出桐江政治舞台的老者,只要一提及孟东燃,往往就会情不自禁地流露出赞许,这份赞许特定时候就成了民意支持,成了左右主宰他命运者的无形力量。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孟东燃常常被常国安弄得精疲力竭进退两难,特别是这两年,常国安对他的干扰是越来越多,有时候甚至在越俎代庖。孟东燃能理解常国安,一个纵横沙场大半辈子的人,突然到了人大岗位上,尽管这岗位还是弄虚作假换来的,大权旁落的感觉仍然折腾得常国安难受,只好借他这把刀,来用用余下的力。理解归理解,孟东燃还是不想让常国安到人大后空下来的两只手,一次次强行伸向他这边。自己的桃子自己摘,哪怕摘下来再孝敬常国安,那是另一码事。常国安无节制地掠夺,他心里受不了,影响工作不说,外面的说法也不好听。毕竟“傀儡”两个字,压谁心上都是一块石头,而且是臭石头。另外一层意思,他也是向常国安传递一个信息,这项目潘向明很重视,指不定他那边早就有了合适人选。 果然,常国安脸上的笑不见了,“潘向明”三个字,他任何时候听了心都会抽,尴尬了那么几秒钟,打破什么似的忽然笑了笑:“不说这个,不说这个,怎么老在家里谈工作呢,东燃啊,今天是想跟你谈谈晓丽这孩子……” ------------ 2 从常国安家出来,孟东燃心事重重,常国安关于女儿常晓丽的一番恳谈,如同锤子一样砸在他心上。可怜天下父母心,不论多刚强的父母,一旦面对自己的子女,纵是合金做的心,也柔软成一滩水了。 水里漂的,是常晓丽混乱而又惨败不堪的人生,还有父母的眼泪。 怪得了谁呢?每个人都长着两只脚,走出来的路却是那么不同。孟东燃自信,常晓丽的人生败局,跟他没多大关系,他不是常晓丽那个因,常晓丽也不是他的果。可是,眼见着一朵美丽的花日渐枯萎,随时都可能凋零,他的心还是狠狠地被什么咬着,平定不下来。一种久违了的对过去岁月无数种假想折磨着他,让他感觉到人生是如此荒诞,如此经不起时间考验。常国安被女儿的境遇打垮了的声音一次次回旋在他耳畔,一个人的老原来这么简单,自己一生都涂不黑的脸让子女轻轻一描,就看不到原来的光亮了。还有谢紫真临别时久久握着不肯松开他的那双手,也在一次次给他传递着比语言更有摧毁力的震撼。 孟东燃无心打车,晚上他是很少让董浩出车的,大家都有家,该把别人的丈夫留在妻子身边时,他就尽量留给人家。某些领导,身边一旦少了司机或秘书,就觉自己的身份也没了。孟东燃喜欢无牵无挂地去做自己的事,而不乐意在笑脸中看到无尽的怨言。 孟东燃行走在街上,夜色如水,漫过他的心,也漫过不知从什么地方涌出来的惆怅。人到中年,太容易被岁月的伤感困扰,常常不由自主就会张望过去,审视别人的同时也会对自己发出一次次责问,有多少事可以重来,有多少情可以忘怀。这么忧伤着,他想起了妻子叶小棠。叶小棠当“驴友”还没回来,乐不思蜀,电话也不打一个,让他在这冰凉的夜色中感受着寂寞,望着街头、树阴下忘情拥在一起的恋人和趁着夜色出来偷情的对对假鸳鸯,孟东燃连连发出叹息。有多少辉煌就有多少落寞,有多少鲜亮就有多少阴暗。他掏出手机,想主动给叶小棠拨过去,也好让这夜色下突然涌出的相思成为两颗心的共鸣,号拨一半,突然又放弃。算了,还是让她开心地玩吧,别让从常晓丽身上传染来的感冒殃及到叶小棠,怎么快乐怎么来,这是他对婚姻生活的解读,更是送给叶小棠的一句发自肺腑的话。 走着走着,孟东燃眼前一惊,过街天桥上手拉手走在一起的不正是跟叶小棠一起出去爬山的丁克吗?他紧着往前走了几步,确认那男人就是丁克,正在借天桥的掩护肆无忌惮地拿手在女人怀里乱揩油呢。孟东燃看不清那女人是谁,凭感觉,觉得那女人在三十岁左右,身材一流,个子足有一米七五,比丁克还要高出半个头。因此丁克侵犯起她来就显得有些困难,好在天桥上有台阶,聪明的丁克很快将怀里女人降下一台阶,这样他的手就从容多了。 丁克回来了,莫非? 孟东燃没了继续步行下去的兴头,伸手拦车,着急而又情绪激昂地往家赶。 家里清冷依然,一点没因丁克的出现而多出一丝意外的温暖。孟东燃叹息一声,斜靠在门边,凄凄然伤着神。过了一会,他笑笑,发什么神经啊,她跑出去又不是一次两次,以前你怎么没这个心劲? 第二天早上七点,孟东燃正要出门,家里电话响了,接起一听,是叶小棠。 “老公,想我了没啊,想坏了吧?”叶小棠一上来,就像机关枪一样啪啪啪地向他发射爱情子弹。孟东燃被子弹命中,周身突然涌出一股热量:“想,不想你想谁,赶快回来吧,再不回来我可就旱死了。” “就要旱你,看你能熬多久。”叶小棠撒了一声娇。旱是孟东燃老家的土话,意思是女人耍心眼,不让男人近身,故意把男人放太阳下晒着。 “不行,再旱我可就跳别人家池子里洗澡了。”孟东燃来了情绪,故意拿话挑逗叶小棠,说话间身体某个地方有了反应。也难怪,他跟叶小棠已经好久没那个了,不是叶小棠外出,就是他喝醉,或者累。都说**官员的生活没规律,其实最没规律的是夫妻生活。工作也好,人际关系也好,哪一样不折腾得人筋疲力尽。真到了床上,就想呼呼大睡,反把人生中最不该荒废的事给荒废了。 听见孟东燃调情,叶小棠格格笑出了声:“好啊,你去跳啊,省得我费劲,不过老公你要跳一家水清点的,你老婆有洁癖,带了细菌回来我会一辈子旱着你。” 孟东燃说:“旱着就旱着,谁怕谁啊。” 玩笑开得差不多了,孟东燃换了口气,认真问叶小棠啥时回来,学院那边谎可一定要编好,甭到时露了馅,又让他去说情。叶小棠也认真回答,说学院那边不会有事,这次她是带着公干出来的,正好有个学术会议在这边召开,院长点名让她参加。 公干?孟东燃愣了一下,这事怎么没听叶小棠提起过,一股不快涌上来,差点让他失态,不过他还是很好地控制了自己,装作什么也不在乎地道:“早不说,连你老公也瞒。” 叶小棠随后说出的一席话就让孟东燃彻底无言。叶小棠说:“老公你就再忍耐几天吧,本来今天要回,可丁克昨天爬山时崴了脚脖子,痛得下不了地,在医院治疗呢。不能把他丢下,否则你老婆不够哥们儿。” 丁克? 天桥上那一幕哗地闪了出来,难道他见了鬼? 柳桐公路项目批复很快就到了,比原来预想的还要好,省里又追加投资五个亿。梅英在电话里说,为争取这五个亿,她磨破了嘴皮,最后把邻市一个项目的追加投资抢了过来。孟东燃赶忙道谢,梅英开玩笑:“嘴上说谢就谢了啊,你不知道你大姐有多辛苦。”孟东燃笑笑:“大姐的情我记着呢,啥时我有长进了,一定好好报答。” “长进,你还不满足啊,发改委屁股还没坐稳,就想溜号,我可不答应。” 孟东燃笑说:“我是想溜,可没地方要我啊,还得把这把椅子坐牢。” 梅英正经道:“东燃,这项目可不能搞砸,我怎么听说项目还没到,市里已经乱许愿了?你可要记住,项目对你来说就是政治生命,千万不敢马虎。” 孟东燃的心重了一下,是啊,最近一段日子,围绕着即将开工的柳桐公路,桐江四下已经有了动静,那种强烈的气味已经让他感觉到,自己这个发改委主任,又要处在风口浪尖上了。 孟东燃拿着项目批复来到市委,市委书记潘向明刚刚送走一拨客人,心情显得很愉悦,“东燃啊,你来得正好,刚才开发区管委会老季跟我说了件事,正想找你商量呢。” 一听潘向明用了“商量”两个字,孟东燃心里一热,潘向明不比赵乃锌,向来对他都是官话原则话,如此亲切他还是第一次遇到。他往前迈了一步,站在潘向明桌边:“我是急着跟书记汇报工作。” “项目的事吧?先放放,不急,高新区这家台资企业,你怎么考虑的?” 潘向明说的,是高新区一家叫嘉良集团的台资企业,老板陈嘉良是台湾富商。这家台资企业是赵乃锌担任市长后不遗余力引来的,目前掌握着至少五项世界一流的核心技术,而且旗下聚集了一大批精英。陈嘉良有两个太太,一是原配,明的,在台湾岛上;另一位是到桐江投资时认识的,暗的,这女人名叫何碧欣,很年轻,目前是嘉良电子总经理。陈嘉良本来在桐江干得野心勃勃,嘉良电子发展迅猛,可惜年前他太太突然去世,这事对陈嘉良打击深重。也许是良心发现,陈嘉良认为在桐江投资的这几年,冷落了太太,把全部热情给了何碧欣,于是毅然作出一个决定:回到台湾岛上,守着妻子的亡灵。念在赵乃锌当初坦诚相待、真诚相邀的那份情上,陈嘉良找到赵乃锌,想把嘉良电子低价转让给国内企业。但前提有两个:一是这家企业有足够的生命力和竞争力;另一个就是必须无条件安排好何碧欣,何碧欣原来是总经理,企业转让后仍然是嘉良电子这一块的总经理。消息传出,想争到这块肥肉的企业不下十家,都是在高新产业区叫得响的。但真正具备资格的,怕就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谢华敏,另一个就是国风集团孙国锋。 孟东燃知道,市长赵乃锌一心是想把嘉良嫁给谢华敏的,纵然孙国锋跟赵乃锌关系也不简单,但谢华敏更占优势。这事之所以耽误着没定下来,是陈嘉良的小情人何碧欣不知让孙国锋采取了什么手段,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给套热乎了,怎么也不肯把嘉良股权转让给光华。赵乃锌做了不少工作,仍然没把两个女人的手牵在一起,相反,何碧欣现在对谢华敏是成见越来越深。 孟东燃没想到,书记潘向明忽然关心起这事来,看来刚才送走的管委会主任季栋梁没少给潘向明吹邪风。 季栋梁这个人,阴着呢,仗着跟潘向明距离近,轻易不把谁放眼里,高新区又是桐江的黄金地盘,政绩中的政绩,他就像封疆大吏一样在桐江牛气十足,有时赵乃锌的面子都不给。 孟东燃暗暗吸了一口冷气,道:“方案已经讨论过几次了,目前能吃得下嘉良的,无外乎国风和光华,当然最终谁有这个福,还要看何总那边怎么想。” 孟东燃的话说得既婉转又圆滑,几层意思都表达到了,而且他还特意把国风提在了前面,正好跟赵乃锌面前说时的次序打了个颠倒。他判断着,书记潘向明是倾向孙国锋的。没别的原因,外界都在传说,谢华敏跟赵乃锌有点那个,跟市长那个的,书记这边当然不痛快。 潘向明哦了一声,笑看着孟东燃,语气依旧畅快地问:“那你呢,觉得哪家合适?” 孟东燃不敢贸然作答,潘向明绝不会平白无故问这个,一定是他听到了什么,或者季栋梁让他吃了什么定心丸。斟酌词句道:“要说两家企业差不多,各有特色吧:国风管理有方,负债轻,开拓劲不足;光华相对超前,但管理上漏洞不少。”孟东燃这样说,是有前面黑用工那事垫着底,虽然这事没掀起什么大的波澜,但难保不会在潘向明心里留下疙瘩。 潘向明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听他拐着弯儿不肯让话着地,打断道:“还是直说了吧,刚才老季跟我讲,嘉良这边对黑用工一事颇有看法,认为现代企业不该这样,人家台资企业的觉悟就是高,法治意识也强,这是我们需要学习的地方。嘉良现在有困难,我们不能辜负陈老先生一片厚望,要尽快把问题落到实处。老季刚才跟我提到一家企业,叫什么科兴电子,回头你再跟老季核实一下。在嘉良收购这件事上我们要掌握两个原则,一是强强联合,一定要把这支花嫁接到最有生命力的树上。另外要充分尊重何碧欣意见,不能搞拉郎配,更不能违背人家心愿搞什么填补工程,我们自己的企业有困难,要自己克服,突围战要自己打,不能拿人家的优势来掩盖我们的劣势,更不能拿人家的子弹来喂我们的枪。还有,你们要多听听管委会的意见,毕竟他们是婆婆,哪个媳妇勤快,哪个媳妇懒惰,谁的脸上有麻子,谁的鼻子是隆过的,他们掌握得透,最有发言权,千万不要搞成两张皮。” 孟东燃一边侧耳倾听,一边不住地点头,潘向明话说完了,他的汗也下来了。潘向明这番话,听着像是没有批评的意思,但仔细一揣摩,不满的成分占了一大半。特别是后面点到跟管委会的关系,批评的意味还是很浓。孟东燃跟季栋梁关系一直不怎么融洽,两人算是老同事,更是老对手。当年孟东燃在桐坝区任区长,季栋梁是区委第一副书记,合作的少,拆台的多,特别是桐坝区几块地的处置上,两人分歧尤其大,孟东燃是区长,他有决定权,季栋梁只能把不满搁在心里。后来到市里,孟东燃担任市府副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季栋梁担任市委政研室主任,同级不同权,季栋梁还是输给了孟东燃。发改委主任调整时,两人的心思又碰到一起,季栋梁也虎视眈眈盯着这位子,可惜江上源不知暗中使了什么劲,让一向对他不怎么样的潘向明为他说话,反把季栋梁这边给冷落了。季栋梁最终败北,但他没轻易缴械,而是迅速调转枪头,又瞄向高新区。这次潘向明帮了他,将原来管委会主任调到市人大常国安手下吃闲饭,腾出这个相对实惠又夺目的位子,安抚住了季栋梁那颗失落的心。潘向明让孟东燃多听管委会的,定是季栋梁抢先一步告了黑状。卑鄙小人,还不知在书记面前说了多少没影子的话呢。孟东燃心里恨着,嘴上却道:“下去之后我们就抓落实,一定按书记的指示办,多听季主任的。” 潘向明呵呵笑了两声,这才把话题扯到柳桐公路上。 潘向明这天没给孟东燃任何暗示,讲话十分原则,要求发改委在柳桐公路这一重大项目上负起高度责任来,一要公开招标,严格把关;二要杜绝一切说情者,不能把它做成人情工程;三要高度重视工程质量,严格财务纪律,加大资金监督,不能学双海高速那样,路没建起来,反把六名领导干部建了进去。 双海高速是桐江双石湾至海天矿业区的一条公路,前年修的。可惜路修一半,就因承包商和管理部门的人闹翻引出一桩贪污腐败案,最后六名处级以上干部进了监狱。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该公路管委会主任是承包商万达路业老总钱万达的亲姐夫,公开的说法是姐夫和小舅子分赃不公,导致内乱,其实是管委会主任老柴拿着小舅子孝敬的钱在外面养女人,还养了不止一个,老婆钱婷气不过,开车投了江。为给姐姐雪仇,钱万达才放着项目不做,开始告状,最后把姐夫连同自己一并告进了监狱。 类似的教训的确得记住,并时时引以为戒。孟东燃也正儿八经给潘向明表了态,说绝不辜负书记厚望,一定要把柳桐公路建成放心工程、样板工程,还有群众满意工程。 潘向明笑眯眯地说:“有孟主任这番话,我就放心了,现在发改委可是众目关注啊,你这个新官,一定要烧起三把火来。” 回来的路上,孟东燃反复咂摸着潘向明这句话,还有潘向明脸上看似随意实则充满味道的笑。 ------------ 3 宴请太多了并不是件好事,孟东燃一下午接了六通电话,都是请他一块坐坐的,除去老同学孙国锋,还有五家。孟东燃有点为难,觉得哪家也不能推,都应该去坐坐,可他今天实在没心情,再者也分身乏术。 “坐坐”意味很深刻,情况也分好几种,孟东燃向来在这方面很谨慎,更多的时候,他只接受朋友之间的邀请,而且力求做到礼尚往来。对那些来自企业特别是开发商或商业掮客的邀请,他一律拒绝。没办法,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甜蜜的背后往往就是烈性毒药,孟东燃不得不防。朋友之间则不同,时间久了,大家需要一起交流,联络感情,互通情报,这种朋友事实上就是同盟,彼此都是一个战壕里的。几乎每个官场中人,都有这样一个战壕,也有这样一批同盟军,孤军作战那全是废话。孟东燃自不例外,但自从担任市府副秘书长后,他慢慢把这个圈子缩小,能精简的尽量精简,能疏远的尽力疏远,兵多了累将,人到了一定位置,圈子不能太大,要精,更要实用,有三五个铁了心而且互相能撑得起台面的足矣。到发改委后,孟东燃隔一两个礼拜就要请这些人聚聚,信口开河中能掌握不少信息,特别是关于市委、人大、**三套班子之间那种微妙而又令人头痛的关系,就是从这个渠道掌握的。目前来看,桐江四大班子,政协算是彻底靠边站,人家有自知之明,插不进来就不插,管好自己一亩三分地便是,种种花养养鸟,实在闷了就让委员们安排洗个澡。人大照说也该有这份自知之明,可惜桐江人大有些特殊,照理潘向明到桐江,是要市委书记人大主任一肩挑的,但潘向明发扬风格,以高姿态向省委建言,把主任位置让出来,成全了常国安。这也让他跟常国安的关系近了一大步,使常国安这个地头蛇跟潘向明这条强龙有了某种默契,也结成了一个新的同盟。而**跟人大的关系,却越来越僵,早在赵乃锌取掉头上那个“代”字时,常国安就暗中发力,差点没把赵乃锌排挤出桐江。赵乃锌闯过了险关,手上就有了一系列动作,对人大格外“关照”,常常让常国安大发雷霆。对常国安这棵树下遮阴纳凉的,“关照”就更不用说,独独孟东燃是例外。常赵二人相斗,潘向明明着装不知道,暗中却偷偷看热闹,热闹过头了,出来调解一下,拍拍这个肩,搂搂那个脖子,就把矛盾压了下去。也有实在压不下去的,就让他们斗,斗出个你死我活来。自来水公司水价上调以及桐江两个新开发小区水污染事件就是这方面典型的例子,到现在常赵二人还骑在虎上,谁也不肯先下来。这些事到了孟东燃他们这帮人嘴里,就成了下酒的好菜,荤加素,再调点香料,给你吃出一大串味来。 这天请孟东燃的,就有人大秘书长乔良玉,**副秘书长刘泽江,还有桐江自来水公司总经理、人称桐江野百合的苏红艳。光华董事长谢华敏也出乎意料打来电话,矜持与含蓄间委婉地表露了想跟孟东燃单独坐坐的意思。 孟东燃难住了,这帮人怎么一股脑凑了上来,就像他这个发改委主任突然升值一般,他不知道脚该往谁那边迈,晚上这顿饭到底该把胃交给哪一个?斗争来斗争去,恍然明白,难住他的其实就一个人:谢华敏。 谢华敏那春风吹开般的桃花笑靥在他眼前盛开。 手机再次叫响,是办公室主任李开望打来的,孟东燃咳嗽了一声,问李开望:“什么事?” 李开望的声音有点急:“主任,还是黑用工的事,本来陈菲已经答应,这事不再报道,我以为她说话算数,今天下午她突然又来到桐江,还带了五六个同行。我现在在光华集团,谢总不在,陈菲跟光华范副总吵翻了,范副总要用过激手段,被我挡住了。” 孟东燃一听就炸了,这个陈菲,五十万的广告费孙国锋已经给她了,光华还变相送了她一份厚礼,怎么还不甘休? “乱扯什么淡,她一个记者能翻天,你问问她,到底想干什么?!” “主任你先别生气,陈菲已被我安抚住,宣传部肖科长也在光华,可是跟陈菲一道来的有个叫时健的,是省电视台特别关注栏目的,这人实在有点过分,居然……” 孟东燃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就问:“怎么了?” 李开望吞吐道:“他把肖科长骂哭了。” 孟东燃强压着的火猛地窜了上来:“一帮狗东西,他们想翻天是不?” 孟东燃对记者这个群类一直没什么好感,可能接触得多,对记者群中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目空一切拿着一张记者证四处吆喝、为所欲为的家伙伤透了脑筋。平日他还能勉勉强强对人家客套一下,一旦被激怒,心里那股火就恨不得立马烧出来。李开望不敢再多言了,他是想请孟东燃出面,晚上压压场,这事不压下去,再烧起几股野火就实在不好交差了。一听孟东燃发火,舌头底下压了又压的话还是没敢说出来,悻悻然挂了电话。 跟李开望通完电话,市长赵乃锌又打了进来,劈头就问:“那个陈菲怎么回事,没完没了是不是?” 孟东燃赶忙解释:“我也是刚听说,正在想办法解决呢,请市长放心,她挑不起风浪的。” “你亲自去见她,挑明了跟她说,黑用工是有,她的笔要是能把黑用工这种事灭掉,我赵乃锌亲自到报社给她请功。” “市长息怒,市长息怒,黄毛丫头不知轻重,我这就过去,完了给您汇报。” 赵乃锌又愤愤说了句:“唯恐天下不乱!”然后才把电话挂了。孟东燃平息了一会,抓起电话再次打给李开望,问下午怎么安排?李开望说他们已到了五洲大酒店金海厅,每客一千的标准,肖科长被气跑了,他请宣传部黄科长和桐江日报翟老总作陪。孟东燃心里笑了笑,五洲大酒店什么地方,平日他宴请宾客还不敢往这地方请呢,可这事怪不得李开望,李开望一定是心急,这才缓了语气说:“行吧,我等会儿过去。” 一听孟东燃要过去,李开望一下兴奋:“主任,我来接你吧?” “我不识得路咋的,你安心陪着,对了,酒要上五粮液,别给我整茅台。” 一听这话,李开望就知道,孟东燃要拼酒了。 孟东燃走进金海厅时,一大帮记者正在眉飞色舞地神吹。陈菲坐在沙发上,高跷二郎腿,嘴里斜叼着一根“柔和七星”,比男人还男人。不过她不是假爷们,孟东燃只瞥了一眼,就发现这女人妖,妖得有点过火。姿色绝对是一流,风骚也不在话下,不过孟东燃不喜欢这类女人,太张扬太霸道了。女人的美有两种,一种含蓄、内敛,青山绿水似的,诱惑总是藏在深远处;另一种则像陈菲这样,透着一股野性,咄咄逼人,举手投足都给人压迫感。这种女人典型的亲和力不足。陈菲对面,一留着寸头的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正在唾液横飞,高谈什么金融政策,不用细看,仅凭说话那种张牙舞爪劲,孟东燃就判断出他是电视台的时健。 摸打滚爬二十多年,孟东燃除修炼了一身金枪不倒宠辱不惊之功夫,还炼了一双火眼金睛,跟陌生人不需搭话,只瞟一眼,此人什么性格,能否深交心中便有七八分。他扫了一眼,果然是一群乌合之众。 见他进来,陈菲装没看见,依旧高跷着腿,跟时健打嘴仗,说的是三分素七分荤那种野话,上不得台面的,也缺乏幽默,听着就一个俗。时健倒是回头望了他一眼,不过没起身,大约把他想成了李开望手下,叫来陪酒或侍候他们的。里面有个年轻的男记者倒像是要起来,一看时健跟陈菲目中无人的样,挪了几下屁股原又坐下了,不过脸上倒是挂了一层不安。孟东燃没有在意,类似的场面他真是见得太多了,甭说是陈菲之流,就是北京来的记者,他也陪过不少,到现在还没陪出什么感觉。李开望慌忙站起,想跟记者们介绍,孟东燃摇摇头,拿眼神止住了,李开望好不尴尬,主任被轻视被无礼,他这做下属的,脸上哪还有光?怕是除了愧疚再就剩愤怒了,愤怒而又不能发作,大约是他们这些人最大的痛苦。宣传部黄科长显然是个老油子,此人四十六岁,科长位子上坐了差不多十年,早坐得山穷水尽前无村后无店,便少了事事谨小慎微处处看风使舵的小心劲,变得老气横秋,一副天大地大老子更大的江湖样。他走过来跟孟东燃握握手,简单打过招呼,目光冲那帮记者晃了晃,道了两个字:烂鱼。孟东燃没接他的话茬,主动上前跟桐江日报副老总翟三平打过招呼,翟三平典型的文人性格,不多说话,但不等于他心里没话,而是总把话藏在那副深度近视镜后面。他跟孟东燃彼此用眼神交流了一下,把要说的话全用眼睛说了,然后落座。 李开望忍耐着请记者们入席。陈菲大咧咧地起身,冲时健说:“老时,今天拿出点风范来,别让下面的人把我们给放翻了。”时健拍了拍啤酒肚:“没问题,听老大的,放翻我时某人的还没出生呢。” 桌上,报社副总翟三平眉头皱得已经很紧了,宣传部黄科长就像是看耍猴,一会望望孟东燃,一会再把目光笑眯眯地对准时健和陈菲。 孟东燃选择沉默。 主宾就位后,按例要先客后主介绍一番,李开望见孟东燃拧着眉头不说话,就知道今天这个惯例不能要,示意服务员斟酒。酒具刚斟满,孟东燃率先拿起酒杯道:“欢迎各位媒体朋友到桐江检查指导工作,我来晚了,先自罚一杯。”说着一仰脖子,将酒干了,服务员紧忙又斟上,孟东燃又说:“桐江这些年发展很快,经济效益较三年前翻了两番,今天这酒呢,也该翻番,下面我敬诸位一杯。” 陈菲懒洋洋地抓起酒杯,其实她是认得孟东燃的,认得装不认得,也算是陈菲这种人的风格,或者叫个性。刚才孟东燃进门,没主动跟她打招呼,她心里颇有怨言,按她的逻辑,都到这火候上了,你还耍大,那就耍下去呗。时健也端起酒杯:“这位大领导好酒量,等下我好好讨教几拳。”孟东燃说:“没问题,诸位先请把这杯喝了,算是给我一个面子。”说完又是一饮而尽。黄科长端着酒杯,皮笑肉不笑地望着时健,心说,这世道真是变得不敢认了,啥人都敢充大,河里冒出一只鳖,也敢跟鳄鱼称老大。笑完,不动声色地饮下了那杯酒。 接下来,孟东燃开始了豪放式的灌酒,一点不给几位记者喘息的机会,三位服务小姐轮番斟酒,还嫌速度不够。孟东燃如果耍起酒上的蛮劲来,足以让“酒仙”、“酒神”们咋舌。有次他给市长赵乃锌当拖斗,一人灌翻省国土局一桌人,还热情周到地把国土局局长送回了家。国土局局长一回到家,就扑到老婆怀里哇哇吐开了,臭气熏天中,局长夫人骂他也不是谢他也不是,只是一个劲儿地说:“行,你能喝,你英雄,可也不能拿我家老蔡当下水道啊。”听说那次国土局长在家里睡了三天,三天后睁开眼,第一句话就问老婆:“那个桐江来的副秘书长走了没,马上拿酒来,我不能输给他。” 陈菲一开始还满不在乎,心想不就一个发改委主任,酒量能大过老时?老时可是省城新闻界有名的酒囊饭袋啊。等察觉到不对劲时,时健舌头已经大了,说话更是不知轻重:“大……大领导,你是公斤级量吧……好样……我……我还没碰到你这么能装的,来,再喝……” 三瓶五粮液一气干完,下马威给得差不多了,孟东燃搁下酒杯,冲满身酒气的陈菲道:“陈大记者这次来桐江,招待不周,我孟东燃先给你赔个不是。有句话今天我当着翟总和黄科长面讲在这里,桐江欢迎舆论监督,欢迎媒体朋友帮我们挑刺,怎么挑也不为过,但前提是不能杀伤桐江经济,金融危机已把桐江逼到了悬崖上,我不想再看到舆论危机。” 陈菲也是酒精烧昏了脑袋,本该就坡下驴,卖一个乖给孟东燃,谁知她又自大地说:“原来这位就是孟大主任啊,不好意思,酒喝了,大名才听到,我自罚一杯,算是对自己的有眼无珠做个惩罚吧。”说着抓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酒杯底朝孟东燃一亮,两道狐眉往上一挑,大言不惭就把猛话放了出来:“不过孟大主任这番话我不赞同,新闻监督就是新闻监督,没有什么附加条件。我们做记者的并不都是软柿子的,谁想捏就让谁捏,黑用工这件事,不是一场酒就能喝到肚子里的。” “看来今天这酒是白喝了?”孟东燃面无表情地望着陈菲。李开望已经在为陈菲和记者们捏把汗了,孟东燃这个状态一出,随后就会上大菜狠菜了。 果然,还未等陈菲把后面的话讲出来,孟东燃掏出手机,直接拨给了省委宣传部新闻处卢处长。 “卢大人啊,你这强将手下真可无弱兵,我堂堂桐江,也算是藏龙卧虎之地,怎么就让几个拿鸡毛掸子的搅得翻江倒海呢。” 卢处长一听话头不对,赶忙问:“怎么回事老孟,说清楚点。” “没事卢大人,省城有几位记者,我孟东燃按每客一千的标准招待,他们还不拿我当菜,我连桐江日报的老翟也请来了,你说我面子大不?” 一听翟副总也在,卢处长那边更不安了。怕是没人知晓,卢处长跟翟副总有一段师生情。刚参加工作,卢在翟手下当实习编辑,他的新闻之路,算是翟副总给他铺开的,现在虽说官居省委宣传部,但对翟副总翟老师,却是一点不敢马虎。 “是哪几位,孟主任能说得清楚点吗?” 翟副总早就坐不住,一把夺过电话,一个不落就把姓名和单位全报了上去。然后将手机还给孟东燃,抱拳道:“诸位慢用,我先走一步。” 场面登时尴尬,时健酒醒一半,不住地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不是喝得好好的吗?” 陈菲脸色变幻着,知道今天戏演过了。没多时,陈菲和时健的手机响了,两人一看号码,没敢在里面接,拿着电话就往外走。孟东燃知道,卢处长那边一定是打给了他们老总。接下来,其他几位记者的电话也挨个儿叫响,孟东燃笑着说:“接吧接吧,没关系的。” 摆平了陈菲和时健,孟东燃一点兴奋感都没,因为他很快得知,陈菲之所以敢如此有恃无恐,原来是高新区管委会主任季栋梁从中作梗,陈菲刚刚跟管委会签了一项标的为八十万的广告宣传合同! 没多时,市长赵乃锌电话来了,一定是翟副总抢先一步跟赵市长说了。赵乃锌感慨道:“东燃啊,谢谢你,不过以后不要这样,身体要紧,为这些事拼,不值得。” ------------ 4 孟东燃吐了一夜,第二天又打了吊针,痛苦才减轻一点。岁月不饶人,想想当年在桐坝区当区长,喝这点酒算啥,就是中午喝到晚上,喝他个天昏地暗,革命工作还是照常干。可现在,他自己都恨自己是熊包了。 中午谢华敏打来电话,连着道了一大堆歉,再三说这事给孟主任添麻烦了,实在对不住。孟东燃说没什么,应该的,我们是服务部门,企业出了问题,我们得先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谢华敏一听,越发慌了:“孟主任您千万别这么说,是华敏有愧于您,华敏一定以此为戒,认真反省。”怕孟东燃不信,谢华敏又道:“孟主任,那个车间我已收了回来,欠工人们的工资也如数发清,还额外给了他们一点补偿。其他补救工作我正在做,改天我请主任再来公司做进一步督查。” 孟东燃说进一步督查就不必了,每家企业都能这么想,我孟东燃就谢天谢地了。谢华敏嗯嗯着,找不到更好的词来表达自己的心情。按说到这儿,孟东燃就该合上电话,谁知心里又泛上一层怪怪的东西,好像不忍这个电话就这么结束。谢华敏似乎也感觉出什么,在那边一声不吭,只把呼吸送过来。孟东燃闻到了一股幽香,半天他忽然记起,这股幽香不属于他,打了个激灵,有点忧伤地合上了电话。 人和人之间,总有一些东西相吸引,孟东燃虽不知道谢华敏用什么吸引了他,但是有种感觉却很强烈,他喜欢这个女人! 下午刚上班,江上源进来了,见孟东燃一个人在办公室,江上源凑上前来,用一种少有的亲近口气说:“中午没休息吧,从你脸色上就看得出来。” 孟东燃抬起头:“我脸色很差吗?” 江上源呵呵笑笑:“那倒不是,我的意思就是工作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你是怕我趴下?” 一句问得江上源脸红,舌头也短了半截。两人要是没缘,三句话都讲不了,江上源本来想讨好,结果话一到孟东燃耳朵里就变了味。只好收住,跟孟东燃请示起了嘉良公司收购一事。 孟东燃略略有些不快,嘉良公司收购,他并没安排江上源负责,主任办公会上,他只是顺势说了句:“江主任是老发改委,对高新产业区熟悉,高新产业区的工作,江主任多费点心。”江上源就当了真,对嘉良公司热心得放不下,三天两头往何碧欣那儿跑。前天孟东燃还听说,江上源陪着何碧欣,专门就收购一事找潘向明书记汇报。 “是这事啊,我正想听听江主任你的意见。”孟东燃放下手里茶杯,不露痕迹地盯住江上源。江上源讪讪笑了笑,一看孟东燃杯子里没水,慌忙捧起杯子去接水,热水器偏偏没水,江上源端着杯子到自己办公室去接了。孟东燃望着江上源背影,有种太阳从西边出来的错觉。自从他到发改委,江上源就明着暗着跟他过不去,交代的工作拖拖拉拉,不按时完成,不交代的工作愣是从别人手里抢着做。这且罢了,他到发改委才三个多月,江上源逢人就说,这工作没法干了,外行领导内行,提着枪乱打,一没章法,二没准头,他都不知道发改委现在该叫什么了。今天江上源是吃了哪位医生的药,怎么一下变得懂规矩,知道给一把手递杯水了? 江上源捧着热气腾腾的水杯回来,身后跟着办公室负责后勤工作的小厉,一个结了婚又快速离婚的俏媳妇。江上源训斥道:“工作怎么做的,热水器没水看不见还是咋的,你看看办公室的卫生,不要整天只顾着打扮自己,把工作也打扮一下。” 小厉哀怨地望了孟东燃一眼,拎着水桶换水去了。孟东燃啥话也没说,办公室归江上源分管,他相信自己的热水器绝不是无缘无故空了的。小厉跟江上源早就是明铺暗盖睡在一起的,离婚原因是她在部队上的男友之前不知道,一结婚立马就知道了真相,不能容忍,李开望早就把这些告诉了孟东燃,还有小厉抱着江上源这条粗壮的腿怎么在办公室里耍大牌等。天底下的女人都有一个毛病,一旦缠上一棵树,就觉自己也成了那棵树,而从不去想她只是树上一个攀附。 江上源说:“最近我到嘉良调研了一下,也号了号他们的脉,感觉比较对路的还是科兴。” 科兴?孟东燃猛地想起,这公司潘书记跟他提过的,糟糕,怎么把如此重要的事给忘了,都是让陈菲给搅的。 “科兴情况我不大熟,这么着吧,既然你觉得不错,就把工作再往瓷实里做一做,这事书记市长一再强调过,不能儿戏,如果他们两家真是有缘,那也是一门不错的婚姻。” 江上源喜上眉梢,热情陡增:“我手头有不少科兴的资料,主任先看看,完了我抓紧安排一下,让科兴老总专门向您汇报。” “汇报就不必了,你把情况吃透就行。”孟东燃佯装客气,心里却在想,今天江上源提科兴,绝不是空穴来风,指不定他们已先他一步运作出什么了。 江上源很快抱来一沓资料,孟东燃信手翻了翻,放下了,说自己抓紧看,完了再跟江上源碰头。江上源感觉做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兴冲冲走了。孟东燃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好像心里某个地方被人狠狠捅了一下。 几分钟后,他叫来李开望,让李开望把科兴电子的有关背景及发展情况整理给他。完了又交代:“这家企业来头不小,你也多留意一下。” 科兴电子全称叫深圳科兴实业桐江电子股份有限公司,是桐江高新产业区第一批企业,主要生产电子零配件。去年又新上了两条生产线,其中一条是跟台湾一家叫宝来电子合资的。董事长叫鲁一周,一位刚刚三十岁的年轻人。孟东燃和李开望还没把该了解的了解清楚,科兴电子董事长鲁一周就敲开了他办公室的门,跟鲁一周一道来的,是高新区管委会副主任关良钰,一个左脚稍稍有点毛病的中年男人。关良钰后面,跟着管委会科技办主任沈佳瑶,书记潘向明刻意从海东科大挖过来的专业人才。 鲁一周笑容可掬地走上前来,跟孟东燃握手问好,关良钰在边上介绍着。鲁一周再三强调,来得晚了,本该早就来拜访领导的,实在抱歉,他去了一趟国外,前后耽搁了一月。 “请领导批评,请领导批评。”鲁一周的态度不只是客气,客气得有点过头。他不是那种见了领导拘谨慌乱的年轻人,而是一个见人就熟的**湖,尽管姿态低下,但低下中分明又冒着一股虚张声势的热火劲儿。孟东燃本能地紧起神经,惊讶鲁一周年轻的同时,脑子里也冒出一连串问号。鲁一周这个时候上门,目的太明确了。 “坐吧。”孟东燃淡淡说了声,示意李开望上茶水。 沈佳瑶马上走过去,帮李开望拿茶杯,两人对视了一眼,暗暗笑了,这一笑正好让孟东燃看到。孟东燃收回目光,冲管委会副主任关良钰说:“怎么样老关,最近好吧?”关良钰笑着点头:“马马虎虎,一场危机,把我们全都推到了前沿。” 鲁一周接话道:“是啊,这场危机来势凶猛,幸亏有管委会,要不然我们这些投资商都要溜之大吉了。孟主任,**对我们帮助太大了。” “应该的,应该的。”关良钰附和道。 “鲁老板是哪里人?”孟东燃信口问了一句,目光捕捉着关良钰白皙的脸上闪过的每一个表情。 “广东潮州的,孟主任去过没,有机会我请孟主任到我老家转转,听听我们的传统潮剧。潮剧很有味道的,对吧,关主任。” 关良钰赶忙点头。 孟东燃笑笑:“看来鲁总非常热爱家乡哟,到桐江还习惯不?” “四海为家啦,桐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水美人更美,到处是美女哟,你看看我们佳瑶小姐,美得都要盖过当红影星了,前些天我还鼓动佳瑶小姐,到湖南卫视竞选超女呢。这样美丽的地方,哪个不喜欢。您说是不是,孟主任?” 孟东燃暗暗惊讶,这人巧舌如簧,说话能把方方面面照顾到,奉承起别人来脸不红心不跳,怪不得这么年轻就能做董事长。坐着说了会儿话,孟东燃电话响了,一看是书记潘向明,马上正起脸色,抓起话筒先说了声书记好。鲁一周几个也收起脸上笑容,正襟危坐起来。 潘向明说有个材料要孟东燃把把关,他让郭秘书送过来。孟东燃赶忙说:“要不我过去拿吧,郭秘书挺忙的。”潘向明在电话里笑笑:“还能让你跑来跑去,你等着,小郭马上就到。” 等孟东燃放下电话,沈佳瑶主动道:“主任很忙,要不今天就到这里?”鲁一周显然还没侃够,不大情愿地瞥了沈佳瑶一眼。关良钰说:“主任这边马上要来客人,我们还是先走一步吧。”孟东燃顺水推舟:“也好,今天算是跟鲁老板认识了,改天有机会再向几位讨教。开望,替我送送客人。”正说着话,江上源进来了,又是一阵热情,看得出,江上源跟这位鲁一周也绝不是三天五天的关系。李开望生怕他们再纠缠下去,见风使舵地冲江上源说:“要不几位领导先到江主任那边去坐,等孟主任会完客,接着再聊?” “好啊好啊,我好久没听江主任教诲了,今天正好有时间,先蹭一杯江主任的茶喝。”鲁一周高声道。 江上源倒有自知之明,压着声音说:“诸位请吧,不过我要声明,我那里茶跟孟主任一样,解渴行,要说品,还得到关主任那里,管委会才有好茶,上次我喝过的龙芽,才叫地道。” “看看,揭我老底了是不,让孟主任听了还以为我关某人有多腐败。其实那龙芽,我是专门留下招待江主任你的。” 几个人打着嘴仗,跟孟东燃说再见,望着他们出门,孟东燃头里一轻。这种应酬是最熬人的,无奈的是只要你坐在办公室,就天天有这种应酬。 一会儿工夫,郭守则到了,一看屋子里乱放的杯子,道:“高朋满座啊,主任就是主任,没法比。” “再满也满不过你一号秘书,快请坐,大热天的让你跑一趟,实在过意不去。对了,首长怎么想起让我看材料来了,是不是怪我业务荒芜,想考考我呀?” “你还说呢,你们这些大部委主任,整天就知道吃吃喝喝搞腐败,首长当然不放心,给你交份作业,让你大主任收收心。” “有这么严重,不会是假传圣旨吧。”两人说笑几句,孟东燃从郭守则手里接过材料,一看标题,愣住了。 秘书郭守则送来的,是一篇理论文章,题目是《金融危机下桐江工业企业的对策与机会》。孟东燃眉头一拧,书记潘向明理论底子厚,以前在省里,时不时要发一些理论文章,在省内重要期刊上露露脸。潘向明到桐江主张全盘,不能不说与这些理论文章有关。据孟东燃掌握,省委玉浩书记早些年就在国务院政策研究中心任职,后来还在中央某家权威媒体干过一年,算得上理论方面一座山,据说眼下经济学界非常活跃的几位专家,当年都是玉浩书记的追随者。到了海东,自然也就对海东有点理论功底的干部分外重视。到桐江后,潘向明书记很少再舞文弄墨,怎么突然又操弄起了这个? “不明白是不,我也不明白,不过这篇文章很重要,你可不能敷衍了事。”郭守则一脸神秘地说。 “书记交代的工作,借我十个胆也不敢敷衍,不过?”孟东燃望着郭守则,想从他那张坏笑着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别别别,你那目光我受不了,我只是一跑腿的马仔,想问什么,我带你到他办公室去问。” “我敢去,你敢?”孟东燃还击道,尽管郭守则死命在装,但毕竟嫩了点,眼神里多少还是漏出一些东西。孟东燃一下两下还不敢乱判断,小心翼翼收好文章,这东西不能在这时候看。 “什么时候交作业?”他问。 “这个没说,你自己掌握。属于领导间的秘密,我这做小秘书的,不敢乱打听。” “还装,再装我把小画家的事捅到你家后院。” 郭守则马上求情:“别别别,手下留情,我还想多活几年,那事要是捅出去,以后就没人再给你通风报信了。” 所谓小画家,是叶小棠她们学院大二的女生。上周孟东燃请郭守则去港天鱼府吃鱼,郭守则身边又换了一位小蜜,以前老吊着他膀子的市名优产品销售中心二分部那个性感得让人一看见就想起时装模特的马燕燕不见了,取代马燕燕的是一个小巧玲珑的粉**子。郭守则介绍道,女孩叫姜雯雯,桐江分院国画系二年级学生。郭守则还特意强调了一句,雯雯是未来的大画家,现在嘛,只能委屈一下,算是小画家。孟东燃只一眼,就看出他们之间那层不能捅破的关系。如今在大学校园里找情人养小蜜,已成一种时尚,孟东燃身边不少官员,都把腿伸到了叶小棠她们学院,好像不赶上这趟车,就白来了这世界一般。听说每到周末,排在桐江分院后大门的高级小车能以长龙来形容。时代不同了,兔子吃草的观念也在发生变化。叶小棠曾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如果也想尝尝鲜,一定先告诉我,哪个是青皮杏果哪个是回锅鱼我比你清楚,我可不想自己的老公被那些小娘们当冤大头宰了。”孟东燃气得无话可说,愤愤骂了句:“流氓!”叶小棠颤着胸脯,咧嘴笑道:“是啊,流氓现在都混迹到你们中间了,外面的烈马骑腻了,跑我们学院玩新鲜,世上有那么多新鲜吗,一群臭流氓!” 孟东燃那天看着郭守则郭秘书,忽然就记起叶小棠最后骂的那声臭流氓,他觉得自己也离流氓差不远了,只是没有上床而已。助纣为虐胜过自作孽,这些年孟东燃为了讨好两边秘书,干的缺德事绝不仅仅是这些。他还自己驾车跟着赵乃锌秘书到深山老沟一个叫仙水潭的村子里专门拉过一次处呢,就因省里来了一位更高级别的秘书,人家指明要开处。 话题从小画家身上又落到高新产业区上,孟东燃问:“科兴电子一号秘书了解不?” “怎么想起问这个?”刚才还天上一句地下一句的郭守则眉头一皱,马上正经了。 “没事,随便问问,刚才听上源同志谈起了这家企业。”孟东燃觉得还没到跟郭守则打开窗户说亮话的时候,再说了,郭守则如果真知道点什么,也不会压在舌头底下,此人的城府孟东燃清楚。 “不会吧,你大主任什么时候随便问别人了?”郭守则的目光很诡异地在孟东燃脸上跳了跳,端起杯子,喝起了茶。 “什么事也瞒不住你,一号秘书就是一号秘书,说吧,我想知道这家企业。”孟东燃连奉承带诱惑,就把郭守则嘴巴撬开了。 郭守则坏笑着给孟东燃讲了一则笑话:“两寡妇睡觉的典故你听过吧,两人同去省城办事,住在一家宾馆,夜里无事,互相交流经验。一个说,现在上面没人真不行。另一个说,光有人还不行,还得硬。另一个说,光硬还不行,还要交得深。另一个又说,交得深不深,关键看你有没有货。前面的又说,我豁出去了,全给他,只要他办。” “什么意思?”这段子孟东燃听久了,早没了新鲜感,他急着知道结果。 “科兴上面有人,不但硬,交得也深。我只知道这么多。” “大首长那边呢,跟这家企业交得如何?” “你让我犯错误啊,无可奉告,我走了,再坐下去,我这秘书就让你那杯茶给淹了。” 郭守则说走就走,孟东燃拦不住,从柜子里拿出两条苏烟,塞给他道:“一点零食,打打牙祭。”郭守则毫不推辞地接过烟,卖乖道:“不错不错,早知道有小费,我就多跑几趟。” “欢迎一号秘书常跑。”说着话,孟东燃将郭守则送下楼,临别又意味深长说:“多透点风啊,别让你老哥成了聋子。” 晚上有应酬,市长赵乃锌又拿他当拖斗,陪省**办公厅一干要员,不知是赵乃锌拳太臭还是不敢赢,总之,孟东燃喝得舌头根都硬了。副秘书长刘泽江更惨,先后三次跑进洗手间,把胃都似吐出了一半儿,还得接着喝。回到家时,差不多已是凌晨一点。叶小棠回来了,屋子里像是遭强盗洗劫了般,东西扔得满地都是。孟东燃摇摇摆摆往里进,脚下一绊,差点就一个跟斗狗啃地。拿起绊他的东西一看,原来是叶小棠的三角内裤,叶小棠一定是边脱衣服边往卫生间去,洗完澡直接上床,裤头、奶罩、长筒袜,像省略号一般把孟东燃醉着的目光拉到了卧室床上。叶小棠裸着大半个身子,呼呼大睡。她的睡姿实在不怎么雅观,完全暴露出来的屁股大煞风景再没有一点美感。孟东燃强抑住心里那股说不出的滋味,跑书房睡去了。 睡得正酣,孟东燃感觉像有头狮子扑过来,在他身上乱抓,正欲抵抗,那头狮子又变成了一只骚狐狸,媚态十足地勾引他。朦朦胧胧中,就觉自己被人**,吓醒一看,叶小棠正气喘吁吁干着他。 “你干什么?!”孟东燃大叫一声,一把将正在努力着的叶小棠推下身。 “你说干什么,多久了啊,我回来你也不热情迎接,再怎么着公粮总得交吧。”说着,又爬上来,兴头十足地压住了他。 可怜的孟东燃,半醉半醒中,口干舌苦地就被老婆掠走了公粮。 ------------ 第三章 ------------ 该章节已被锁定 ------------ 2 省城回来,孟东燃压住这事跟谁也没提,包括一号秘书郭守则,他把李开望留在了省城,再三叮嘱,拿到稿子就回,此事切不可透出半点风声。 很快,李开望拿着丁一鹤亲自动笔写的新稿回到了桐江,五万块钱威风就是大。孟东燃看完稿子,连连叫好,丁一鹤就是丁一鹤,不但眼高,手更高,玉浩书记慧眼呐。孟东燃内心起伏,已经有些急不可待要见向明书记了。他又强迫自己冷静,反复将文章看了多遍,确信把精神吃透了,这才抓起电话跟郭守则联系。 潘向明正好有时间,郭守则让他过去。 去市委的路上,孟东燃又将文章的主干理出个一二三来,向明书记那边,绝不能提丁一鹤的,只能说是他点灯熬油写的,至于江上源原来写的那篇,他已想好措辞,就说那一稿也很不错,只是自己有些新的认识,索性就放开谈了。 潘向明热情地迎接了他:“东燃啊,最近工作怎么样,忙坏了吧。” “还行,按书记的要求,几项工作正在抓落实。” “好,干工作就要有这份认真劲,昨天嘉良的何总找我谈过了,我认为她谈得还是中肯,不过具体怎么运作,还是要你们发改委拿主意。” “我会认真对待的,目前我们正按程序,对科兴电子做进一步了解,合作的事,一定要做到双赢。下一步就跟嘉良接触,请书记放心,这事我们会办妥的。” “当然,当然,我没什么不放心的,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句,科兴电子那个鲁一周,你可要小心哟,这家伙胃口大得很,怕是一个嘉良满足不了他。” 孟东燃眉头微微一拧,很快又松开,潘向明这句话让他吃不透,到底是在夸鲁一周呢还是真的在提醒他?只能模棱两可顺了一句:“胃口大也不是什么坏事,证明他有魄力,我们现在需要的就是这种有胆略的企业家。” “说到胆略,鲁一周倒是不差,上次省人大冯主任还跟我讲了鲁一周创业的几个小故事,有意思,怕是你也想不到吧,他是从促销员干起的,属于那种背个小包闯天下的人。这家伙,完全是一本活教材嘛。东燃,你们要好好研究研究。”潘向明兴致很高地笑着说。 至此,孟东燃算是明白,嘉良只能许配给科兴了,原来鲁一周身后站着省人大冯副主任,而冯副主任跟潘向明的关系,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于是表态道:“我们会让这本活教材指导我们的工作,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嘛。” 潘向明没再说什么,他今天暗示的已经够多,都有点过界了,可能是孟东燃在嘉良收购一事上步子过于缓慢,让他不得不犯一次规。孟东燃也不敢多说,估摸着时机差不多了,拿出那篇文章,恭恭敬敬放潘向明面前:“书记布置的作业完成了,我在那篇的基础上,又发挥了一点,请书记批评。” 潘向明似乎兴趣不大,扫了一眼,目光又挪开:“对了,差点忘说一件事,前几天柳芝同志找到我,把你狠狠表扬了一番,这件事你做得好,在老同志身上,我们更要体现出温暖。我已让老干局的同志慰问了丙英同志,他病成那样,大家心里都不好受,下去之后你们再出点力,多给家属送点温暖。他女儿胡玥的情况你了解吧,听说以前给你当过部下,对她有什么想法,你可以直接找组织部谈。” 孟东燃哑然,潘向明怎么又忽然提起胡丙英一家呢,今天他到底想说什么?正怔然间,发现潘向明拿起了那篇文章,一目三行浏览起来。孟东燃心里一松,原来潘向明在打游击战,目的就是不想让他看到太急切。 潘向明很快将文章看完,脸上抑制不住地盛开一团喜悦:“妙笔,都说你孟东燃是才子,果然名不虚传,这一改,味道就大不一样了嘛,站得高看得远,有些领导风范,啊?” “哪里,我这支笔哪敢跟书记比,让书记见笑了。” “不,我可没工夫给你戴高帽子,看来把你放发改委是屈才了,没办法,桐江庙小啊,你就先委屈委屈吧。”说着,又拿起文章,喜滋滋地读了起来。 孟东燃悬着的心总算落地,丁一鹤这个枪手,他是找对了找准了。等潘向明再次将目光从文章上抬起,孟东燃说:“等书记改过之后,我想跟海东理论研究杂志联系一下,桐江虽小,但也不能没有自己的声音,不能老让别的市露脸。” “这还用改啊,不用了,你东燃动过的,我哪敢再改。”说到这,忽然眉一皱:“你刚才提及理论研究杂志,倒是让我有了一个想法,金融危机面前,我们不能只顾着低头拉车,该抬头看路的时候还是得看一下。最近我也在关注这家杂志,上面有两篇文章让我大开眼界,一是省委中心学习组关于贯彻落实玉浩书记六大重要举措的那篇,很有统领性,也很有指导意义;还有一篇是省委常委、东江市委陆书记的,高瞻远瞩,高屋建瓴,谈得深远啊。不过我们这一篇角度选择得好,立意新,立足桐江又不局限于桐江,如果能在这家杂志发出来,也算是对玉浩书记六大举措的一种深刻解读吧。” “那我就按书记的指示办了?” “这家杂志不大好上吧,最近可是一个理论研究高峰期,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他们呢。”潘向明脸上露出了真实的难色,看来,江上源的败笔给他留下的阴影还未消除。 “我尽力吧,怎么着桐江也是海东第二大市,书记在理论界的地位他们也是知道的,说不定他们还等米下锅呢。” “真有这样的好事,我就该谢谢他们了,好吧,这事你看着办。文章我留一份,你那里有底子吧?” “有,有。”孟东燃急忙点头。此行算是大功告成。 孟东燃带队来到嘉良电子,何碧欣恭迎在厂门口。 跟去年同市长赵乃锌来嘉良相比,这里的一切判若两样,陈嘉良离开才三个月,昔日辉煌夺目光芒四射的嘉良电子,已经看不到一点蓬勃的气息了,倒像是一个满面憔悴的寡妇,除了哀怨,就是败落。 厂区里静无声息,听不到昔日熟悉的机器声,也看不到工人们欢快的身影。金融危机刚一爆发,嘉良便首当其冲,在高新产业区第一个裁员,随后嘉良又作出另一个惊人决定,将剩余的五百多名职工整体转签给跟她竞争了几年的振声电子。只留下不到五十人,加上管理层和科研层,嘉良现在的实际人数不足百人。 何碧欣一袭黑衣,不知是风格所致,还是心里有什么想法,自陈嘉良离开桐江后,何碧欣在衣着上有了明显变化。以前她总是挑艳的穿,什么夺目往身上套什么,孟东燃还记得,上次来嘉良电子,何碧欣穿一身白,那个白哟,走在相对呆板的厂区,简直就是一只硕大的蝴蝶在飞舞,目光不往她身上停都不行。陈嘉良太太去世,他是穿着一身黑衣离开桐江的,那以后,以前以艳著称的何碧欣,就把自己美丽性感的身躯裹在了黑色里。 但这黑,跟大街上看到的黑是不同的,黑得有风度,黑得有力量,黑得让男人撒野的目光不敢轻易造次。 “欢迎孟主任,欢迎各位。”何碧欣给人留下的印象是话不多,落落大方中又含着一股与生俱来的高傲。听说她此生的志向是模特,也为此打拼了多年,直到遇上陈嘉良,才改弦易辙,将两条长腿从T型台收回来,踏踏实实踩在了桐江高新产业区这块肥沃但又不太平坦的土地上。 “我们来看看。”孟东燃用淡淡的口气回应着何碧欣那份淡然,目光从她黑青的眼圈上离开,游离在厂区内。厂区的萧条还有败落让他这个发改委主任再次感受到一份沉重,而何碧欣脸上那份深藏着的忧伤还有焦虑却以另一种方式撞击着他的心。 厂区转了一圈,一行人来到会议室。装修奢华的会议室因为厂子停产多出一分寂寞,墙上曾经悬挂着陈嘉良和中央某首长合影的地方现在成了空白,那张主流照片的缺失让其他没有取下的照片显得不伦不类,其中一张就是何碧欣在去年一次表彰会上接受市长赵乃锌颁奖的照片,照片上的赵乃锌笑得非常有磁性,弓腰领奖的何碧欣却把表情深藏在一头秀发里。孟东燃下意识地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他在想,陈嘉良的离去对嘉良这样的企业到底意味着什么,还有,不管把嘉良嫁给谁,它还能像以前那样焕发出勃勃生机么? 一个人的命运就是一个企业的命运,人跟企业如此血肉相连生死与共的关系不知是这个时代的悲哀还是这个时代的无奈。从他这方面看,外表柔弱内心层层叠叠包裹起来的何碧欣是扛不起嘉良这面大旗的,嘉良的落寞更大程度上与金融危机无关,而是内部的支撑倒了。 座谈并不怎么费力,因为事先心里有了底,孟东燃便没提光华和孙国锋的国风,而是直接把科兴电子端到了桌面上。何碧欣显然也不想绕什么弯子,先是对科兴电子谈了几点看法,肯定和赞同的多,怀疑不定的少,态度已然亮在那儿,接着又对两家合作可能涉及到的诸多法律问题一一做了表述,孟东燃听得并不认真,他只在乎何碧欣想把自己嫁给谁,至于怎么嫁,要多少筹码,那不是他此行的目的,也不是他这个发改委主任要管的。掌握大方向的人,是不应该把脚踩在细节问题上的。 孟东燃此行有很明确的目的,一是有表演的成分,就是想让潘向明还有赵乃锌知道,发改委对嘉良很重视,对领导交付的工作更是认真积极。赵乃锌这边,嘉良是他就任市长后招商引资的一项重大战果,孟东燃当然要护着这果实。下属的一个重要职责就是帮领导守好果实,领导种棵苗,你得让他它长成树,领导划个圈,你得让这个圈丰满起来。领导是点,你就得是圆,最好能形成一个球,这就是“滚雪球”效应,所谓把蛋糕做大,首先得把领导的“蛋糕”做大,很多政绩就是这么滚出来的。潘向明这边,孟东燃则要不打折扣地落实好跟科兴的合作,而且这事最终要跟赵乃锌有一个合理而且舒服的解释,千万不能做成三明治啊,那样,他就成鸡尾酒了,会让两个领导合起来调兑…… 没办法,仕途更多时候像个舞台,大家都在表演,有时候比的是演技,有时候比的则是舞台效果,更多时候,比的是态度,你到底入不入戏。孟东燃要的,是三者最有效的结合。 另一个目的,是孟东燃对陈嘉良先生的承诺。陈先生离开桐江时,曾再三抓着他的手说:“我把嘉良留在这片土地上了,尽管它很快要嫁掉,但我希望我这个女儿能嫁得好一些,既不要成为你们**的累赘,更不要成为某些人眼里一块肉。秘书长,你我虽然交往不多,但我知道你是一个能靠得住的人,拜托了,还有……还有碧欣小姐,也请秘书长多多关照,把她留在桐江,我不放心啊,可我又不能带她去岛上……” 孟东燃眼前又晃出陈嘉良那张脸来。 一张历经沧桑饱尝人间痛苦的脸。 孟东燃摇摇头,想把许多困扰他的想法驱走,集中精神听何碧欣汇报。何碧欣大约也看出他在分神,眼神里再次滑过一次暗示。孟东燃刚提起神,何碧欣就说出一番出乎意料的话:“以上是嘉良原来的想法,就目前情况看,我们对嘉良下一步的发展做了调整,我们想以嘉良全部资产还有拥有的技术,包括即将开发出的五个产品,跟别人联姻,成立一家真正意义上的股份公司。这个合作方可以是个人,也可以是成熟企业,前提必须是有强大的资金支持,而且将来新成立的企业由我嘉良控股。” “……”孟东燃不知所云地望着何碧欣。 “主任没明白是不,我的意思是,嘉良现在想法变了,不打算贱卖了。”何碧欣又补充一句。 这倒是个新话题,突然,孟东燃沉默了。 就在这时,外面一阵响,紧跟着传来热闹的声音,原来是科兴电子老总鲁一周和管委会主任季栋梁一行到了。就听季栋梁声音很大地说:“来什么贵客啊,看上去喜气洋洋的。”等进了门,看见孟东燃,脸上表情稍微尴尬,拧巴了一下,马上就舒展开道:“原来是孟大主任啊,我说这里里外外咋一片红光呢。” 孟东燃脸色僵了一下,旋又转暖:“是季主任啊,今天碰一起了。” 季栋梁握住何碧欣伸上来的手:“大主任光临也不跟我打个招呼,怎么,怕我搅场子啊。”何碧欣抿嘴一笑:“你们都是婆婆,来哪位我都高兴,快请坐。” 季栋梁嗓门更高了:“婆婆怎么了,没虐待你这小媳妇吧?” 李开望等人起来跟季栋梁打招呼,季栋梁爱见不爱见的一一握了下手,握到廖挺远时,眉开眼笑地问:“不会又是来当卧底吧,你一来我就怕,幸亏嘉良现在停产了,不存在黑用工的问题。” 这话说得谁都不自在,孟东燃脸阴了许多,很少抽烟的他,主动拿起一支烟,点了抽。 鲁一周见状,笑着打圆场:“这么多领导大驾光临,何老总好大面子,要是我科兴天天能这样,我就烧高香了。碧欣妹子,这么坐着不好吧,你这里冷冷清清,要不换个地方,气氛搞热闹点?” 何碧欣将目光投向孟东燃,意在征求孟东燃意见,孟东燃对换不换地方没兴趣,倒是对刚才鲁一周那一声称呼觉得新鲜。他望望鲁一周,再望望何碧欣,见人家脸上没写着什么,遂将心头冒出的那股好奇压灭,想着是不是该脱身,把下一台戏留给季栋梁? 孟东燃还没拿定主意,季栋梁开口了:“谈什么呢,这么严肃,要不接着谈,我也听听,孟主任不介意吧?” 这话分明在挑衅,孟东燃觉得季栋梁大可不必,高新区不是谁家菜园子,何碧欣更不是谁身上一件小棉袄,工作就是工作,没什么藏着掖着的,于是笑着道:“接着谈吧,正好听听管委会意见。” 何碧欣示意助手、一个年纪比她小几岁气质姿色跟她不相上下的美女:“路潞,你来向各位领导补充吧。” 路潞矜持一笑,摊开手头材料,接着汇报。 孟东燃微闭上眼,季栋梁的到来,让他再次想到那个名叫陈菲的记者。季栋梁到底要做什么?这个举止夸张不知掩饰的男人,会对自己构成什么威胁?还有,季栋梁在潘向明那边,到底有多大分量? 季栋梁才不在乎孟东燃怎么想呢,他今天来,就是帮鲁一周吆喝。季栋梁到高新区后,第一个发现的就是鲁一周,这人爽快,义气,够哥们。高新区对季栋梁而言,是一家新的菜园子,能种出什么菜,收获多少,季栋梁心里实在没底,但他必须先占下几块菜地,没有根据地就打不了什么胜仗。孙国锋和谢华敏那两块肥地,显然已被别人插满了脚,他再伸进腿就不合时宜,科兴这边,他理直气壮想拿下来。 刚听路潞说了新想法,季栋梁立马表态:“这想法好,强强联合,重新打造一个新嘉良,不错,大构思啊,怎么样孟大主任?” 孟东燃只能睁开眼:“季主任说不错,那当然不错了,只要鲁老板和何总高兴,我就搭这个桥。” “看,看,看,孟大主任把我这个媒婆抢走了,也罢,孟大主任做媒,我来抬桥,你们二位唱戏,怎么样,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何碧欣和鲁一周相视一眼,那一眼望得很有点味道,碍着人多,他们把目光里很多东西掐灭了。鲁一周道:“感谢领导支持,感谢两位首长,今天我做东,提前庆贺一下。”说着掏出手机,要给酒店打电话。孟东燃手机这时恰好响了,是市长赵乃锌叫他,要他立刻回市府,他在办公室等他。 孟东燃正愁脱不开身,这个电话来得可谓及时,笑呵呵说:“实在抱歉啊,本来想狠狠吃你们一顿的,你看多不巧,屁股还没坐热,就又催着回去了,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我这是有嘴无福,连顿饭也蹭不了。” 季栋梁脸上露出一丝难看的表情,心里酸酸地噎了一下。什么时候,他在市长面前也有这份滋润呢? ------------ 3 赵乃锌把孟东燃叫来,是为了柳桐公路的事。柳桐公路的工作已经全面展开,一周前发改委会同有关部门制定的工作计划上已经报到市长赵乃锌这里,目前招标工作正在有条不紊进行。 糟糕的是,这两天赵乃锌被电话包围,说情电话一个接着一个,有些甚至打得莫名其妙。当领导最大的享受就是接这种电话,电话越多,证明你越被尊重,一旦哪天没这种电话了,你的政治使命也就完结。人是一种习惯性动物,某种方式过久了,会上瘾。前任常务副市长因换届时没掌握好分寸,多拉了几张选票,结果被查出贿选,非但跟赵乃锌的竞争不竞而输,结果连政协主席的位子也丢了。回家三天后,电话一直哑着不响,怎么盼那铃声也不响一下,就把脑溢血给盼了出来,砸电话的同时,差点把自己的命砸了进去。当官当久了,就跟吸毒吸久一样,那瘾是戒不掉的。当领导最大的苦衷也是接这种电话,一个项目几十家来争,你给谁?哪一块肉也不是多余的,割了都会伤自己。赵乃锌一开始采取的策略是秘而不宣,所有电话他都接,也都热情,一触及到实质问题,马上打哈哈:“项目刚刚下来,具体怎么操作,向明那边还没跟我碰头,现在也不能答应你什么,有消息咱们再联系好不?”一般情况,对方听他把话说到这份上,说几声好也就挂了,不是潘向明还没跟人家打招呼么,这事先得找潘向明。也有不甘心的,心里认定是他赵乃锌说了算,不依不饶拜托下去。赵乃锌就迎着说:“会的会的,你领导打了招呼,我怎么敢不重视,只要我有发言权,一定。”对方像是真吃了定心丸,踏踏实实搁了电话。赵乃锌这边也松口气,算是又用空头支票赚得一份人情,至于将来花落谁手,他早有主意。虚虚实实,虚实结合,云一层雾一层,只有这样你才能玩得转,没必要把不该认真的认真,但绝不能把该认真的不认真。 赵乃锌刚才接了一个必须认真的电话,打电话的是省里分管交通的罗副省长的秘书于海洋,没明着告诉他什么事,只说东方路桥公司董事长楚健飞下午到桐江,让他务必接待一下。 这不废话吗,楚健飞哪次来,他不是舍命陪君子? 赵乃锌紧着让孟东燃过来,就是商量怎么陪楚健飞。楚健飞的东方路桥是从原省路桥公司改制过来的,之前楚健飞是省路桥公司副总经理。有消息说,省路桥公司改制过程中,罗副省长暗中使了不少力,以零资产将一家国有大中型企业出让给了楚健飞;也有消息说,现在的东方路桥,是罗副省长和秘书于海洋控股,楚健飞不过是拱在前面的那头猪;还有消息说,东方路桥真正的控股人是楚健飞的妹妹楚虹霞,而楚健飞的表妹莫思思则是于海洋的红尘知己。这些消息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楚健飞这人胃口太大。赵乃锌原来的设想中,柳桐公路对外宣称由中铁四局六公司总体承包,下面再分出若干标段,不同标段照顾给不同人。反正跟中铁四局合作已久,彼此怎么运作,大家都已心照不宣。就算是在潘向明那边,这样的方案也绝不会招来挑剔,照顾是一码事,避嫌又是另一回事,潘向明不会不懂这个。再者,这么大一项工程,中铁四局一家也吃不下,最终还是要分包出去的。所有的关系都可在分包中平衡和照顾到,力争做到你好我好大家皆好。利益均享,是这个时代最大的真理,谁也不可能跳过原则唱独幕剧。问题是楚健飞就爱思维超前,去年桐水三级公路,楚健飞就想凌驾于中铁四局之上,想取而代之,当工程总承包方,后来虽说拿到三分之一将近六个亿的工程,但离目的尚远,楚健飞就在饭桌上给赵乃锌甩脸子,再去省里汇报工作,罗副省长脸色也很难看,于海洋甚至当面挖苦他,说桐江现在修的路多了,赵大市长就不大在乎曾经走过的桥了。赵乃锌哭笑不得,于海洋哪里知道他的难处,为那三分之一六个亿,他赵乃锌动了多少脑子,最后就差把巨龙公司以前修的十公里市政路抬出来压常国安了。 巨龙公司是常国安的心头肉。三年前桐江搞市政工程,二环西路是重点工程,由巨龙公司承包,工程竣工没三个月,就曝出质量问题,又坚持运行两个月,那条路就大翻浆加上多处塌陷,不能运营了,后来被判定为豆腐渣工程。 “他来,怎么打发啊?”赵乃锌忧心忡忡,心里诅咒着楚健飞这个瘟神。 孟东燃也暗了脸,这个楚健飞,真的不好打发。孟东燃所有陪过的省城客人中,唯楚健飞让他记忆深刻,有些东西像刀痕一样深深刻在他心上,有些记忆到现在还玻璃片一样划着他的心。他曾经无可奈何地跟李开望说过这样一席话:“知道世上什么差事最苦吗,不是装孙子,也不是赔笑脸,是把你的自尊撕下来给人家擦屁股。”说完还不解恨,又道:“开望啊,我本是不想让你踏上这条道的,这条道上没有光彩,有的只是酸心和屈辱,可你既然心意已定,就咬着牙往下走吧。”李开望并不能理解这些苦衷,以他的资历还有见识,远远无法看清孟东燃的内心。他还在初级阶段,桐江官场特别是高层那些云遮雾罩空一枪实一枪的肉搏游戏,他看得新鲜又离奇,但真让他说点什么,舌头又短得不够分寸。只能把这些当作教诲,存放在心里,日后慢慢咀嚼。 赵乃锌犯难,孟东燃就不能犯难,领导一打喷嚏你就感冒,一打哈欠你就瞌睡,症状比领导还严重,那领导叫你来干什么?叫你来就是让你迎难而上,堵枪眼炸碉堡在所不惜,还要显得胸有成竹。孟东燃振作精神,笑道:“来了就陪,楚总也不是三头六臂,市长如果不方便,我约几个人过去热闹热闹,让人家舒服就是了。” 赵乃锌脸上的愁容淡了些,不过还是说:“舒服怕是难,尽力让人家别提意见,这个于秘书,一军就把我将住了。东燃,这事你辛苦一下,地点我已定好,到君悦去吧,环境好一点。约什么人你掌握,这边让刘秘书长给你打个下手,别喝太多,自己的身体也是身体,哪天累趴下了,我可担待不起。”一句话说的孟东燃就有些感动。想想这些年替赵乃锌喝的酒、支应的场子,虽不能说把胃全献了出去,至少一半,是豁给他的。都说下属除老婆外都是上级的,孟东燃这里还多一条,他要把自己这一百多斤同时献给三个上级,别人挨一刀,他就得乘三,别人醉一次,他得醉三次。个中滋味,真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讲得清的。 刚要说句面子上的话,赵乃锌忽然又问:“最近怎么不见你家小棠,是不是学院忙?” 孟东燃一时语塞,赵乃锌这句绝不是仓促问出的,难道他听说了什么,或者,自己跟叶小棠真出了什么问题? “怎么,闹别扭了是不?”赵乃锌笑眯眯的,看似关心又不仅仅是关心。 孟东燃紧忙摇头,生怕摇得慢一点,就成了事实。啥事实都好弄,独独这事实,弄不得。身为官场中人,孟东燃太知道夫妻关系对仕途的重要性了,多少人毁在这不该毁的烂问题上。你可以偷你可以养,但你绝不能让你家那位不高兴,更不能让这不高兴露在不该露的地方。老婆一闹,对手高叫,领导摇头,组织发笑,你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正确的做法是外面要红,里面要硬,对手摸不着头脑,组织说你正派可靠。 “是闹点小矛盾,不让我喝酒,我一喝酒她就耍性子。”孟东燃撒了一个体面而又格式化的谎。 “这是为你好啊,知足吧你,摊上这么好一个老婆。行,不说这个了,楚健飞马上就到,抓紧去落实。” 孟东燃如释重负。一出了门,心里马上就成了另种想法,赵乃锌问叶小棠做什么,无风无波他起什么浪? 浪还是有,只是孟东燃不知道。赵乃锌的小姨子小沈科长去云南考察申遗,在云南一风景点上看到了叶小棠,回来后到姐夫家吃饭,聊着聊着就把这事聊了出来。据她说,当时以为看错了,因为挎在叶小棠膀子上的不是孟东燃,而是一个小孟东燃许多的年轻男孩。注意,她用了男孩而不是男人,这话立刻把赵乃锌夫妇吓住了,后来小沈科长极力要证实自己没说谎话,让姐姐沈梅镇住了:“乱讲什么,明明是你看错了嘛,人家叶老师哪是那种人,乌七八糟!” 桐江君悦大酒店是一家四星级酒店,也是赵乃锌招商引资引来的。在招商引资上,市长赵乃锌可谓政绩卓著,别人是雷声大雨点小,他是雷声大雨点更大,若不是由浙商投资的那两个小区出了点麻烦,仅是招商引资这一项,就能让省里把他当成奇才。 楚健飞还是老样子,一来就搂搂抱抱,搂抱不过瘾,还要狠命给上一拳,以示他跟你是多么亲热。世界上的有钱人有两种,一种是钱多得含蓄,多得让人看不出,多得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见了人必先客气,必先礼貌,因为赚的钱里面,说不定就有这人的。像世界级富豪比尔·盖茨,像影星成龙,孟东燃就认为他们赚钱赚得有素养,很美。另一种是嗓门比钱孔大数十倍,表情比欧元还夸张,生怕别人不知道他钱多,非要装出一副土财主的穷傻相。别人叫这类人“暴发户”,孟东燃一概称之为“死瘪”。楚健飞是“死瘪”中的死瘪。 别的不说,楚健飞今天光带美眉就带了三位,一位叫“杨杨”,说是省电视台的新秀,孟东燃瞥了一眼,就知道是假冒货,指不定是电视台门口卖冰激凌的。一位叫华小鱼,长得很像条鱼,鱼眉鱼眼,一露笑就让人看着像鱼饵,说是省投资公司的,像!皮包公司的大都长这模样。还有一位楚健飞没多介绍,只道:“这位大家尽可调动想象力,怎么想象都不过分,我老楚相中的助手,能差?” 原来是助手,助手助手,帮着捅人的匕首。孟东燃怀疑这位姓水的小姐是模特,当然,夜总会三陪小姐的可能性也有。楚健飞在女人方面,向来夸张,街头五十元钱雇一个,就敢跟你吹是特高科的。 孟东燃这边,除副秘书长刘泽江外,他还请了人大秘书长乔良玉,物价局周局长还有桐坝区一位副区长,本来想把谢华敏也吆喝来,助助兴,打电话时手又发软,赵乃锌那张面孔怎么也挥之不去。网络事件过去虽然有段日子了,关于市长赵乃锌和谢华敏的传闻,却一直没停过,好事者总是能捕捉到他们什么时候在一起,什么时候赵乃锌当着众人面摸了谢华敏粉嫩的手,谢华敏又怎样给赵乃锌飞媚眼等暖色流言一直不断。奇怪的是赵乃锌并不避嫌,依旧保持着跟谢华敏相对密切的接触,这就让人不好琢磨。不往那边想吧,大家都这么说,往那边想吧,这事又挺打击人的,孟东燃只好作罢。恰好自来水公司苏红艳给他打电话,说有些日子没一起坐了,有点想他。孟东燃肉疼了一下,苏红艳这个想字,逢人就送,她的热情太过剩了。呵呵一笑,灵机一动就把这支野百合叫来了,一看楚健飞带了三朵野花,心想这支野百合真给叫对了,有苏红艳在,再难应付的场子也能给你煽情煽得热火朝天。 方案是之前电话里就商量好的,绝不给楚健飞扯淡的机会,来了就拼酒,拼翻送到床上完事。可在具体实施过程中,却遭遇了三位女跟班的猛烈反抗。原来楚健飞带的不是三只枕头,而是三只酒囊,他像是早就料定赵乃锌要给他唱这一着,用三个软嗲嗲的女人就把孟东燃们凌厉的攻势给挡住了。这三个女人也真是能喝,拿着喝红酒的杯子狂饮白酒,而且面不变色心不跳,坦然镇定得很。孟东燃这才知道上当了,这三个既不是电视台门口卖冰激凌的更不是什么模特,是省城东江那家知名的陪酒公司的陪酒员。楚健飞笑呵呵地望着孟东燃,意思是说栽了吧,孟大主任,跟我玩心眼,你还不够档次。 孟东燃知道不能蛮战,如果硬拼下去,自己这帮人一个也回不去,全会被放倒在酒桌上。正在发急,野百合苏红艳的电话响了,苏红艳说了声对不住,就当着大家面接了起来,说着说着竟然叫了一声柳哥哥。孟东燃心一跳,柳哥哥不是别人,正是省人大主任柳彬林的公子,省城东江说一不二的公子党领袖。孟东燃还在吃惊,包房门呼地推开了,酒店老板引领着柳池墨笑吟吟走进来,柳池墨身后跟着四位戴眼镜的帅哥,道上称“四大帅金刚”。楚健飞马上起身,柳池墨抱了抱拳:“不打扰吧,诸位,听说楚大老板来了,特来会会。”楚健飞脸上的傲气顿飞,忙躬身哈腰让座,顺带还瞪了身边的水小姐一眼,因为姓水的小妹不知道来者何人,居然屁股稳坐着没动,有个金刚就不满了,想过来收拾这小妞,被柳池墨制止住。一阵虚假的客套后,添椅加座,包房里的气氛立刻拐了个弯。 酒局最终以楚健飞大败而告终,三个陪酒女郎当场献丑,两个趴在了桌上,那个姓水的不知轻重站起来,想去洗手间放水,一头倒在楚健飞怀里,不省人事,居然就那么把水放了出来,楚健飞的脸面算是彻底丢了。 送完客人回家的路上,孟东燃一点儿兴奋感都没,借柳大公子打败楚健飞,绝不是什么喜事,指不定麻烦会随后而来。更大的麻烦还在于,柳大公子这个时候在桐江出现,绝不是什么偶然,尤其他刻意来搅楚健飞的场,已经在向孟东燃警示,柳桐公路这锅粥,怎么分也不能少了他柳大公子的。 ------------ 4 孟东燃的担心并没有错,第二天上午十点,孟东燃正跟公路局长黄国民关起门来说事儿,这边的一号秘书徐亮敲门进来了,一看黄国民也在,徐亮脸上的表情动了动,低声道:“孟主任,市长请你去一趟。” 市长秘书亲自到办公室来请,这还是头一次,以前徐亮叫他,都是电话,要么直接打给他,要么就打给办公室主任李开望。孟东燃心里咯噔一声,料定不是什么好事。果然,跟徐亮往楼上去的时候,徐亮低声说:“闯祸了吧,姓楚的进去一小时了。” “他来这么早?”孟东燃吃了一惊,他还以为楚健飞这阵还在宾馆睡大觉呢。 “人家一大早就来了,是我故意拖延了点时间,想从他嘴里探点秘密。孟主任好酒量啊,听说那三个女人一大早全送医院去了。” “没死人吧?”孟东燃本能地问。以前他在桐坝区当区长的时候,就出过一次大差错,省开发行副行长带着一帮人到他地盘上,接待太过热情,结果把人家全都放醉了。其中有一个女的,四十多岁,是开发行什么办的主任,回到省城就住了院,两天后突然撒手离去。直接死因就是饮酒过量,幸好副行长脑子聪明,及时封住了医院的口,以心脏病突发作结,要不然,那一场酒就会把他们的乌纱帽全葬送掉。 “死人倒不会,不过也得打两天吊针,我怀疑这是姓楚的使的雕虫小技,你心里有个数,甭到时候慌手慌脚。” 经徐秘书一提醒,孟东燃心里有了底,姓楚的这一招也太损了,拿三个丫头片子要挟他!他感激地望了徐秘书一眼:“谢谢一号秘书,你不提醒,我还真会乱了方寸。” “应该的,我们之间不说这个。”徐秘书说,同时冲迎面走过来的人事局副局长点头。人事局副局长刚走开,徐秘书又道:“等会我不进去了,心眼活泛点,老板正在生气呢。” 等进了赵乃锌办公室,就看见两张黑乎乎的脸,赵乃锌坐在板桌后面,脸色铁青,表情几近恐怖。楚健飞斜坐在对面沙发上,像是上门讨债的主儿。孟东燃冲赵乃锌点点头,转向楚健飞:“怎么样,休息得好吧?” “没死掉,多谢孟主任。” “呵呵,昨晚是喝得多了点,我也折腾得一宿没睡。”孟东燃打着哈哈,拿起楚健飞杯子,给他续水,目光不安地又往赵乃锌脸上瞄了瞄。赵乃锌面无表情,盯住墙上一幅画发呆。 孟东燃心里一空,握着杯子的那只手略略发抖。 “今天接着喝怎么样,中午我设宴,还把柳大公子请来?”楚健飞一边接杯子,一边挑衅似的说。 “不敢不敢,我这小身体,哪能跟你楚董事长过招。”孟东燃涎笑着,用赔罪的口吻道。 “你不是能喝吗,要不要我也摆一桌,给你过过瘾?!”身后坐着的赵乃锌突然道。 孟东燃的身体僵住了,刚才还堆在脸上的笑,收都没办法收回去,石蜡一般固定在那儿,动都不敢动弹。 “行啊,孟主任,楚老板好不容易来一趟,我忙,让你替我接风,你倒好,乌七八糟叫来一大帮人,我市**缺陪酒的吗?” 孟东燃再不转身就说不过去了,背对领导那就是不尊重领导,挨批也要恭恭敬敬。极其艰难地扭过身子,双手规规矩矩地垂着,垂成一副风景,让沙发上的楚健飞看。又挨了几句训,孟东燃大着胆抬头,想从赵乃锌那儿找寻一丝暗示或者温暖,目光扑了空,赵乃锌的愤怒是真实的,孟东燃心里暗得不能再暗。 替人受罪的滋味他尝过不少,记得赵乃锌当初为了摘掉头上那个“代”字,拉着他去省城,他在省委组织部副部长楼下等了三个小时,那可是寒冬天,冻得他两条腿都没知觉了,一同跟去的孙国锋直骂他,这破官有啥当头,比马仔还马仔。第二天陪省委组织部三处处长喝酒,他被人家一连灌下十二大杯,眼里乱冒金星,一头钻进女洗手间,哇一声就吐了出来,惊得一位五十左右的胖女人提起裤子就骂他臭流氓,若不是孙国锋及时赶来,掏出两千块钱给那胖女人做遮羞费,怕是那次他就得跟着胖女人去见公安。 谁说官场中人没笑话,官场中人闹的笑话,往往都是超级笑话。按孙国锋的说法,他们台上坐着像佛,到了办公室像僧,私下场合像盗,见了利益就成匪了。要是见了漂亮女人,那就成四不像了。 赵乃锌又发了一阵火,道:“楚老板三个同事还在医院里,你马上去医院,该怎么做你心里清楚。还有,以后离那个什么柳大公子远一点,你是发改委主任,不是江湖老大!” 这后一句话,分明是说给楚健飞听的。孟东燃脸上表情松动了下,诚恳道:“我马上去,医院的事我会处理好的。” 赵乃锌这才转向楚健飞:“健飞你就别生气了,东燃最近实在是身体不在状态,要不然他也不会出此下招。先把你那三个下属照顾好,其他事后说,怎么样?” 楚健飞看足了孟东燃的可怜相,这才摆出一副放过孟东燃的架势:“你市长说了,我还能怎么办。得,医院就不必去了,哪敢劳孟主任大驾。看来桐江是不欢迎我楚某人,我今天就回去,免得给二位领导添麻烦。” “别别别,一场酒伤了和气,那还成什么?昨天我是太忙,大老板安排工作,今天说啥我也得请楚老板坐坐,这么着吧,中午让东燃继续陪你,下午我安排。你就安安心心住着,啥时舒服了啥时再回,好不?”赵乃锌走过来,十分热情地抓着楚健飞的手说。同时目光示意孟东燃,别傻站在那。孟东燃做出一副谦卑相,硬着头皮说:“楚总要是就这么回了,我孟东燃一块病就种心里了,给个面子吧,多留几天,好好叙叙旧。” 楚健飞眉毛一拧,不识相地道:“我们还有旧情可叙?” 赵乃锌眼里滑过一道暗,脸上表情也不那么热火了,不过话依旧客气:“楚老板这么说,可是拿我这张脸不当脸呢。”孟东燃此时只能沉默。楚健飞是那种接近无耻的人,一听赵乃锌话头不对,立刻就转了口气:“我这人口无遮拦,胡说八道惯了,市长千万别在意。既然二位这么盛情,那我就留下,不过你们可不能嫌我啊。” “哪敢!”赵乃锌带着情绪回敬了一句。 接下来的两天,孟东燃只好屁颠屁颠围着楚健飞转。当官不是每一刻都威风,你在下属面前,怎么摆谱也不为过,你不摆谱下属还难受。一旦到了上司那,下属是啥样你就是啥样,有时候还比他们可怜。这倒罢了,不进这条河,当不了这河的鱼,孟东燃自信水性还行。关键是遇到楚健飞这种二愣子,扛杆火枪愣充大炮,仗着跟副省长有那层特殊关系,虚虚实实就把自己演成副省长了,你不接他那招还不行。孟东燃权当是陪着瘟神,忍气吞声强装欢笑,也算是把自己的心又洗了一遍。每一次曲意奉承都是在洗心革面,直到把你的心彻底洗涮白,洗得再也不觉得什么是刺激,你就算是成熟了。当然委屈不会白受,每一个仕途中人都明白这个道理,要不然,谁那么心甘情愿去装孙子。这中间他后悔一件事,那天不该把苏红艳叫去,失算了,当时脑子一热,忘了苏红艳在赵乃锌这里是个麻烦。他想,赵乃锌这次发火,更多的缘由在这里。 送走楚健飞的这个下午,常国安电话来了,口气非常冲:“忙过头了啊,大主任,我的电话都不接。”孟东燃连连叫苦,早些时候常国安打过两通电话的,因为赵乃锌在场,没敢接,压了,记着要回短信解释的,一忙又给忘在了脑后。 “老领导别生气,刚刚开完会,正准备给您汇报呢。”孟东燃撒了一个不太漂亮的谎。 “开会?我们的孟大主任日理万机,刚才还在送人,这么快又从会场出来了。”常国安显然对他的行踪掌握得一清二楚,话里无不讥讽和挖苦。也是,楚健飞这次来,动静太大,怕是市委潘向明那里,也早就知情了。孟东燃干笑着,不知怎么圆自己的谎,常国安一句话给他解了围:“下午别哪里去,你阿姨专门蒸了河蟹,慰劳你呢。” “无功不受禄,哪好意思天天蹭吃啊。”孟东燃气总算喘匀,也跟常国安耍了句嘴皮子。 “就这样吧,下午早点过去。” 接完电话,孟东燃想要不要跟叶小棠说一声?常国安叫他,不能不去,一想常家一家对叶小棠的态度,又犹豫了。以前孟东燃老带着叶小棠往常家跑,谢紫真脸上虽说不高兴,但去了还是给面子,对叶小棠也亲热。突然有一天,叶小棠不知从哪听说了他跟常晓丽过去那事儿,醋坛子莫名其妙就打翻了:“好啊,怪不得你跑那么勤,原来人家才是你老丈人啊。”一句话不合适,孟东燃跟叶小棠吵翻了。打那以后,叶小棠再也不去常家,耍个性呢。谢紫真呢,乐得看不见叶小棠那张显摆的脸,每看一次,她就生气一次。女人总觉得有些东西是属于自己的,不能跟别人分享,就算自己得不到,别人也不能沾手。叶小棠跟着孟东燃过官太太的日子,谢紫真心里特别不得劲,尤其常晓丽婚姻变故之后。 孟东燃号拨一半,停下了,忽然不知道接通后该跟叶小棠说什么。这段日子,感觉跟叶小棠的默契越来越少,心里像是硬生生塞了什么,那晚在床上温存,脑子里莫名其妙就涌上不该涌的。叶小棠也像是跟以前不一样,以前火辣辣一个人,做起那事来没完没了,恨不得一次把孟东燃榨干,现在感觉冰凉了许多。 到底哪儿出了问题,孟东燃不知道,但他分明感到是出了问题。 而且不是小问题。 夫妻跟夫妻不同,有些夫妻关系是放养的,看着粗糙实则牢固,打打骂骂一辈子,但怎么也分不开。有些夫妻关系则是装在玻璃瓶子里的,看着精致,一个把一个当宝贝,分开一会都要伤心,但要散起来太容易,轻微地一磕碰,它就碎了。 算了,不想了。孟东燃给妻子发去一条短信,说下午有接待,回去晚一点。这种短信就像万能伤贴膏,每个官场中男人都发,也都管用,但几乎每一个妻子都不相信。不相信而不追究真相,大约就是官太太们怕丢西瓜不拣芝麻的选择。 准时来到常国安家,谢紫真早已把饭菜做好,笑吟吟地坐着等他。孟东燃问了声阿姨好,顺手将拎来的礼品放厨房,谢紫真嗔怪了几句,拉孟东燃坐下。常国安还没来,说是快下班时又遇到了客人,要晚回来一点。 谢紫真忍不住又说起了女儿,她道:“最近不知忙啥呢,疯疯癫癫,说是搞了个俱乐部,拉进去些不三不四的人。东燃啊,你说我可咋办,她这么折腾来折腾去,不上正道,这不把我这个当妈的往死里愁吗?” “放心,阿姨,不会有事的,晓丽知道啥事该做啥事不该做。”孟东燃宽慰道。 “她知道,她要知道可好了!”谢紫真猛就激动,孟东燃后悔多舌,只听不说多好。谢紫真激动中,就又告诉孟东燃一件事,常晓丽又敲诈了那老男人一笔,五十万,说是离婚时少算了一年。孟东燃知道谢紫真是说那个姓姜的地产商,这人他几天前还见过,抓着他的手道了一大堆苦,说一场婚可把他结苦了,啥也没捞到,白白让常家女人掳走四套房,外加二百万。常晓丽跟姓姜的离婚,主要是索赔损失费,她年轻貌美的身子白白让姓姜的睡了几年,一年一百万,少一个子儿也不行。姓姜的是外来人,知道常家树大根深,斗不过,只能认栽,谁让他有那么多财产呢。可这阵听谢紫真说又敲诈了一笔,孟东燃心里就狠狠地抽了几下,姓姜的就算有金山银山,也经不起她这么敲诈啊。 “也不嫌丢人,净给她爹妈干丢脸的事。”谢紫真一唠叨起这事,就没完没了,孟东燃怕听,又不敢打断。陪谢紫真这种女人,是要有充分的耐心。世界上有两种女人难陪:一种是搞传销或拉保险的,自以为很有口才,为骗几个钱能把你耳膜说破;另一种,怕就是这些过时了的官太太。如果陪赵乃锌或是潘向明夫人,压根不用这么费劲,人家简明扼要,说话效率比自己掌权的老公还要高。比如上次陪赵乃锌夫人沈梅去转家具广场,赵乃锌再三叮嘱只陪她转转,打发打发时间,千万别上沈梅当,往家里乱搬东西。沈梅转时在一意大利NCANTO沙发前停下,目光抚摸着那沙发,久久不肯挪开,后来只说了一句:“好的就是好的,可惜不是人人能坐的。”孟东燃当下就会意,还没等沈梅转回家,那组十三万九千八一套的沙发就用很粗糙的包裹布裹着拉到了市长家楼下。 “东燃啊,我这心快要为她操碎了,今天阿姨正式托你件事,替她留意点,有合适的主儿介绍一家,甭让她哭丧着脸在我眼前晃悠了,一晃我这心就翻浆。”说到这儿,忽然扬起脸:“对了,听说物价局有位副局长刚刚没了老婆,能不能……” 孟东燃差点没让刚喝下去的水噎住,狗急了跳墙,人急了也好不到哪去。物价局是有位副局长刚没了老婆,肝癌死的,听说夫人还在住院,就有不少角儿找上门了,连前市委秘书长老婆也托人上门说媒,前秘书长在一次下乡检查工作时不慎遭遇车祸,把还算年轻的她给留下了。但那个副局长已经过了五十五岁,马上要退了,这倒其次,关键那人…… 孟东燃都有点说不出口! 孟东燃一阵心寒,不知是为谢紫真还是为常晓丽,或者是为他自己。眼见着一个跟自己生命曾经有关的女人沦落到这程度,孟东燃心里就不只是打翻五味瓶了。 这天的晚饭他吃得淡而无味,可惜了谢紫真一片心。谢紫真说的那些话还有求他时眼里急于想抓到什么的落寞与无助,令他一次次心悸。人是不该活到这份儿上的,尤其女人。 还有谢紫真多次提到的那个俱乐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俱乐部?官场以外的事,孟东燃很少关注,精力不够,也缺少兴趣。不过最近桐江是兴起了一股俱乐部风,他听到耳朵里的就有好几家。一些闲着无聊或是钱烧得慌的人玩新鲜玩另类,社会反对什么就来什么。孟东燃不由得想起近段日子发生在某地的教授荒唐事件,有个教授在家里搞了个什么俱乐部,跟外国人一样玩换妻或聚众**,结果让人举报,公安查到后他还振振有词,说身体是自己的,怎么处置法律管不着。世界太大也太杂,很多事超出人们想象。孟东燃对这类乌七八糟的事从不发表看法,不过他在心里一个劲地念叨,常晓丽千万别着魔,有钱又有创伤的女人,邪乎起来比谁都猛。有些东西像鸦片,一沾上就再也戒不掉! 想着想着忽然又发笑,她怎么过是她的事,自己犯什么急? 常国安这天吃得倒是利落,吃完,将孟东燃叫进了书房。 “把门关上,今天要跟你好好谈谈。” 孟东燃乖乖地关了门,一双眼睛扑闪扑闪望着常国安。 “坐啊,到我这里你还装什么,把你那套收起来,回去跟赵乃锌装。” 孟东燃尴尬地笑了笑,不知为什么,他现在到常国安面前反倒不自在,原来那份熟络好像越来越少,远不如在赵乃锌面前洒脱。以前他到这家里,就跟到自家一样,什么时候生分了呢? ------------ 第四章 ------------ 1 做人,有一点你必须把握住,你要及时调整好各种关系。关系就是利益,关系就是资源,关系是桥,是路,是阶梯。有些人可以做你的臂膀,有些人是你关键时候要抱住的大腿,有些人是拐杖,有些人是推你上去或掀你下来的那只有力的手掌,更多的人则是你要踩在脚下的石头。对官场中人来说,政治生命就是你的全部,是你一生登攀的一座山,是你所有的梦想之所在。 在桐江,常国安无疑是孟东燃抱了二十多年的一条粗壮的大腿,没有常国安,就没有孟东燃的今天,没有常国安,孟东燃指不定现在还窝在那个叫双河的乡里。孟东燃对常国安,真的不只是感谢,这么多年的事实足以证明,他对常国安是忠心的,是虔诚的,常国安对此也深信不疑。 问题是,现在桐江的格局发生了变化,原来一言九鼎的常国安,已经退到政治舞台的边缘,稍不留神,就会彻底滚下山去。常国安所以频频发牢骚,无不与桐江政治权力的变更与转移有关,没有谁愿意被冷落,更没有谁愿意被当成一种摆设。但官场的游戏规则就是这样,主角唱到一定时候,你就得做配角,然后闲角,然后你就无声无息了。过去是各领风骚三五年,现在是各领风骚三五天。有些更短命,过门还没唱完,台已谢幕了。 赵乃锌和潘向明相继来到桐江后,孟东燃一度很被动。孟东燃跟赵乃锌之前就有不错的关系,那时候常国安跟赵乃锌还没矛盾,赵乃锌到桐江,常国安客客气气拿他当客人,孟东燃更是尽着地主之谊。他跟赵乃锌的友情,一半是在工作中建立的;另一半,是在酒场上建立的。记得最深刻的一次,是赵乃锌带着一个检查团来桐江,重点检查桐江建筑工地的安全问题,期间发现巨龙公司没按要求完善安全措施,责令停工。巨龙公司老板赵世龙请常国安出面说情,常国安摆了一桌,一上来就展开凶猛攻势,大有把赵乃锌等人撂翻在酒场的架势。那天赵乃锌也是豁出去了,意识到如果不把常国安他们酒上的气势压住,下一步工作就没法开展。结果双方就拼了起来,看似友好热烈的场面,其实充斥着**味儿。孟东燃夹中间,一时不知怎么照应。他十分清楚,常国安摆这一桌,并不是真心款待赵乃锌,只是借酒菜给赵乃锌教规矩,让他懂得哪家工地能查哪家不能,到了桐江,查哪家不查哪家,不由赵乃锌说了算,一切得按常国安眼色办。赵乃锌呢,明知道常国安在拿酒将他军,却仍然喝得津津有味,还击得也有声有色。两人你来我往,就把一出戏唱到了**。那天赵乃锌状态异常之好,非但没倒,反而越喝越凶猛。常国安异常纳闷,赵乃锌难道吃了兴奋剂?秘密其实在酒里,孟东燃仗着做中间人这个方便,神不知鬼不觉,将赵乃锌的酒掉了包,换成了跟常国安一样的白开水。 其他人喝得人仰马翻,独独他们三个,就跟进了一趟澡堂子一样,脸上是染了红,身体也湿扑扑的,可心里,正得劲呢。 事后,赵乃锌抓着孟东燃的手:“兄弟,啥话也不讲了,要讲的那天你都瞒着别人倒进了我胃里,我赵乃锌会慢慢品味。路还长着呢,容我日后再一杯一杯还给你。” 那次赵世龙挨了罚,违章作业加偷工减料以次充好,旧账新账让赵乃锌合着算了一把,两张罚单罚走三百多万,停工半年。若不是赵世龙掉头掉得快,主动跑省里请人给赵乃锌下话,说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再怎么着三百年前也是一家,一家人不照顾一家人,我这赵就白姓了,赵世龙的巨龙,怕在那次就被省建委咔嚓掉了。 孟东燃跟赵乃锌的关系,却因那次酒桌上的交情而迅速升温。赵乃锌说到做到,从那以后,只要到桐江,必跟孟东燃打招呼,纵是再忙,也要抽出空找孟东燃喝场酒说说话。两人就在一次接一次的酒中,把友情喝了出来,原本不太密的关系喝得牢牢靠靠。等赵乃锌到桐江担任市长,一切就是水到渠成,孟东燃责无旁贷当起了赵乃锌第一幕僚。 官场上的各种游戏,说穿了都是一个赌。站队是赌,跟领导是赌,拍谁的马屁也是赌。孟东燃不喜欢把自己赌给某一个人,那太愚蠢:一是风险太大,一条道走黑,掉头的余地都没,树倒了猢狲就得散。把自己赌给某个人,你不做猢狲都不成。二是官场变数太多,今天你的后台还在台上威力十足,说一不二,指不定一觉醒来,台上又换了别人。所以在任何时候,你都得留足后路。 孟东燃现在这样做,事实上就是为自己修后路。桐江局势复杂,常国安大势已去,虽然心中不服,却再也掀不起浪扬不起帆,顶多就是制造点麻烦,给赵乃锌或是潘向明添添乱。只抓住赵乃锌也不行,三个月前市委常委会险些通不过他的任命,就是例证。毕竟现在潘向明是一把手,桐江目前姓潘而不姓赵,不及时调整好跟潘向明的关系,他这个发改委主任只有现实而没有未来。而发改委主任这一角色,在他人生历程中,只能算一级台阶,或者跳板。孟东燃的目标,远不止于此啊…… 官场中人,哪个不想往上爬,哪个不想爬得更高更久?理想也好事业也好,总有个评价的尺度。现实的官场哪还有别的评价标准,一切都以位子论,你坐得高,别人就情愿称臣,俯首帖耳任你指挥,你跌得低摔得惨,别人只能拿你当笑柄。你要是老在一个位子上晃悠,怕是最后你都沮丧得抬不起头。 常国安那天在家里大骂赵乃锌,让孟东燃在同情中意外多出一丝怜悯。事后他反复咀嚼常国安那天在书房的表情,还有骂出的每一句话。研究一个大权旁落心理失衡的长者虽然残酷,但这是孟东燃必须要做的功课。有三种类型的人孟东燃从不放过,当成教材一样去研究:一是常国安、胡丙英这样失去舞台或是即将失去舞台的,他们是若干年后孟东燃的人生,孟东燃得提前预防这种权力失落症;另一是一帆风顺步步高升者,比如赵乃锌、梅英,他们的一招一式都值得孟东燃学习和借鉴;另一种是苦心经营却终生不得志者,孟东燃得防止自己的脚穿进他们的鞋里。 现在,常国安那天的暴躁样子又闪现了出来: “他想做什么,一手遮天是不是?项目是他姓赵的一人跑来的,还是桐江是他赵某人的天下?” “老领导别生气,没那回事,您多想了。”那天孟东燃连说带劝,想把常国安的火压住。 “我多想?好你个孟东燃,当王连举了是不?不要以为姓赵的提拔了你,若不是我常国安,能有你的今天?” “是是是,老领导说的是,我心里有数。” “有数就好,我最恨的就是心里没数的人。他姓赵的凭什么?柳桐高速他休想一个人说了算,惹急了,我把他做的勾当全捅出来。还有你,天天形影不离,成什么了,我看着都寒心!” 那天孟东燃被骂得不知所措,谢紫真听不惯,从外面走进来说:“哪里生的气往哪泄去,你冲东燃吼什么?” 常国安立刻转向谢紫真:“我吼什么了,我训训他不应该吗?还有你,抖起点精神来,我常国安还没死,别整天哭丧个脸,让人家看笑话。” “我哭丧哪个脸了,你有完没完,东燃好不容易来一趟,来了你就训,看谁也不顺眼,这个家以后不要来了。”谢紫真平时是很少这样跟常国安说话的,那天不知怎么了,居然就跟常国安吵了起来,气得常国安差点把孟东燃送他的一件陶器砸掉。 后来孟东燃才知道,是苏红艳。常国安的火是苏红艳挑起来的,谢紫真的火也来自这个女人。 这女人不知跟常国安吹了什么耳边风,把老头子积压在心头的怒气全给激发了出来。骂完赵乃锌,常国安又骂楚健飞:“他姓楚的算什么东西,桐江他捞的还少?广场工程、富民路、大柳路,哪一次能少得了他。包了工程自己不干,二道三道的贩出去,这次柳桐公路,他休想。逼急了我去找柳老,市人大监督不了,省人大难道也监督不了?!” 孟东燃一边附和一边劝慰:“甭动怒,老领导,身体要紧,把您气病了,我可担待不起。” “你还有这个心?”常国安一句话,就又把孟东燃嘴堵住了。孟东燃只能绷紧表情,装出一副驯顺样,任常国安边边落落的敲打。 敲打是假,常国安让孟东燃记住巨龙公司是真!现在,孟东燃越发确信这点。 柳桐公路这出戏,看来真要往热闹里唱了。 柳桐公路表面上是由公路建设指挥部负责,孟东燃只在指挥部担任一虚职,事实上,柳桐公路诸多事,都是由他说了算。这就是发改委跟别的部门的不同之处。 表面看,发改委跟公路局、城建委这样的单位是平级,都是**序列部门,可实质上,却有很大的不同。发改委是综合部门,综合两个字,学问大着呢。从中央到地方,发改委不但有拟定并组织实施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战略、统筹协调经济社会发展等宏观职能,更有调控价格、运用各种经济手段和杠杆干扰经济的权力。价格权和杠杆权,是发改委掌控的两项大权,对某些行业来说,简直就是生杀大权。特别是调控,肉价过高,发改委要调控,菜价过高,发改委也要调控,房价炒得过高,发改委当然也要调控。至于调控到啥程度,那是另一说,但调控权却在它手里。另一项重大职责,就是深化投资体制改革、理顺投资管理体制,特别是固定资产的投资和**投资的重大项目,其职权更是大得惊人。发改委的职责中明确写着这么一条:承担规划重大项目和生产力布局职责,提出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总规模。安排预算内建设资金,研究确定和管理重大建设项目,协调解决重大项目建设中的问题,组织开展重大建设项目稽查;按照规定权限审批、核准、审核重大建设项目、利用外资项目、境外投资项目等,因此,只要跟项目有关,只要跟投资相关,发改委都有权说话。 这个说话权不同于一般说话权,发改委是说了就算。 柳桐公路成立项目领导小组和指挥部时,赵乃锌一心想让孟东燃担当重任,市委市**确定由赵乃锌出任该项目总指挥后,赵乃锌征求孟东燃意见,想让他担任副总指挥。孟东燃认为不妥,赵乃锌问为什么,孟东燃直言道:“一个项目,市长您做总指挥,我做副总指挥,那些想象力丰富的人,可就有话说了。” “这有什么,一切从工作出发。”赵乃锌似乎不信这个邪,还保持着一贯的认准就做的风格。孟东燃笑道:“邪,有时候还是要信的,再说了,我们没必要让大家心里不舒服,您是市长,统领一切,至于具体工作,我会尽心尽力的。”听他这样一说,赵乃锌才不再坚持,细一想,他这番话还是颇有道理。已经领教过桐江厉害的赵乃锌现在做事也比刚来时慎重多了。可是等讨论整体指挥部组成人员时,矛盾又来了,各方力量都想往里挤,都要在里面占一个角。这天赵乃锌又把孟东燃叫去,征求项目指挥部办公室人选,孟东燃毫不犹豫就推荐了公路局长黄国民。 “让他当啊?”赵乃锌显得犹豫。孟东燃知道他的担忧在哪,在桐江,谁都把黄国民当潘向明的人,原因是黄国民当这个公路局长,是潘向明到桐江后打出的第一张牌,而且是在常委会上直接提出的,事先没走组织部这个程序。孟东燃解释道:“国民同志本来就是公路局长,他不干这个说不过去,再说他对公路也确实熟悉,让他干,可以省不少事。”赵乃锌犹豫一番还是点头同意了,市委那边其实早就流露出这层意思,之所以听孟东燃意见,就是想让孟东燃再号号脉。办公室主任定下后,副主任又成了问题,谁跟黄国民搭档配合呢,连着提了几个人,都觉不太合适,不是这里别扭就是那里不太舒服,最后孟东燃大胆地提出了李开望。 “让开望去吧,他也该锻炼锻炼了。” 赵乃锌沉思良久,终于明白过孟东燃的用意,原来之前他曲里拐弯提出那么多人,都是为李开望做引子,让李开望参与到柳桐公路中,才是孟东燃真正的意图。赵乃锌没说什么,点头同意,不过对孟东燃用人上的缜密还有往木板里钉钉子的能力,却不得不佩服。孟东燃最终在柳桐项目领导小组中挂了一个小组成员的虚名,一开始他连这个虚名也不愿挂,后来市委那边提出让江上源进来,赵乃锌拿着名单说:“你要是不参加进来,我只能让上源同志进了。”孟东燃这才觉气味不对,婉转中又带着果决,道:“上源副主任是有这个热情,积极性蛮高,但今年发改委工作量大,金融危机不好对付啊,把这么一员大将抽走,发改委的工作就要拖后腿。我看这个担子就不给他加了,我挑吧。” 赵乃锌听了这句,会心地笑了。一盘奥妙无穷的棋,就这样被他们摆好了。 现在,孟东燃开始下棋了,这盘棋要是再不下,棋子就会被别人控制住,孟东燃不想要这样的结果。 孟东燃和黄国民再次来到三江口。三江口在桐江很特别,一则它是个交通汇集地,南来北往的人都要通过这儿进入桐江。这些年它又成了桐江性产业基地,也有人把它叫做桐江红灯区,桐江著名的夜总会帝皇和钻石就在这里。另外三江口又是假货泛滥的地方,不管是电子产品,还是化妆品,只要全国叫得响的品牌,在三江口都能找到。有人说,桐江一半的经济是假货支撑的,也有人说桐江除高新产业区外,还有一个特色产业区,这个产业区就是三江口。 孟东燃很少到三江口来,黄国民喜欢这里,孟东燃也就喜欢了。两个人来到黄国民小舅子开的茶树下酒吧,黄国民小舅子之前因为诈骗坐过牢,出来没什么事可干,在他的帮忙下投资弄了这家酒吧,生意还算不错,特别是那些特色服务,帮酒吧招揽来不少生意。时间还早,酒吧人不多,热闹要等到午夜时分,脱衣舞还有人妖表演会让酒吧的气氛达到**。黄国民开玩笑说:“有兴趣没,有兴趣给你叫俩妹妹陪?”孟东燃说:“好啊,只要你黄大局长敢要,我怕什么?”黄国民擂他一拳:“你故意啊,明知是我小舅子开的,还让我找死。”孟东燃坏笑道:“小舅子怕啥,这世上只有小姨子可怕。”黄国民三年前跟小姨子闹出过一段笑话,差点把老婆逼得跳了江。孟东燃说这话绝无揭他伤疤的意思,男人拿小姨子说事,是一种习惯中的习惯,孟东燃自己还经常让人拿小姨子开涮呢。黄国民自然不会介意,好了伤疤忘了痛,是天下男人的通病,黄国民这方面病得厉害。这家酒吧表面是他小舅子开的,真正的股东却是他。但是不幸得很,他现在跟舅子媳妇有那层意思了,三天两头往这跑,是舅子媳妇在深情召唤。谁说兔子不吃窝边草,黄国民这只狡猾的兔子,专吃窝边草呢。 窝边草吃起来过瘾、刺激,而且肥水不流外人田,大不了这家酒吧的利润全算他们的。 两人还没坐定,黄国民舅子媳妇一身妖娆跑来了,远远就笑嗲嗲的,花枝乱颤。孟东燃瞥了一眼,扭过目光,他怕这种女人,这种眉态间尽是勾引之相的女人,对男人来说是祸不是福。可黄国民偏是爱死这味道,还未等舅子媳妇发嗲,他就先浪上了:“穿这么少也不怕客人把你吃了?” “你是客人,那你吃啊。”舅子媳妇飞个野眉,软软地笑了下,望着了孟东燃。 黄国民向舅子媳妇介绍了孟东燃,不过没把他官职说出来,只道是他大哥,很牛逼的人物,让舅子媳妇以后关照点,千万别慢怠。 “好啊,我就怕孟大哥不来呢,我这地方小,就怕孟大哥看不上,不过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热闹,只要来,包孟大哥满意。”说完,殷切地等孟东燃回话。 舅子媳妇叫蔡慧,孟东燃只好说:“蔡妹妹的地盘,当然要勤来了,只要黄大局长不介意,我天天来。” “我介意什么,你天天来,最好在这里办公,今天就说定啊。”两人说着笑出了声。蔡慧也跟着笑,她一笑,全身就都动了,还蛮妖精的,孟东燃心里说了这么一声。 玩笑开足了,蔡慧兴奋地走了,两人掩上门,开始说事。 在桐江,像黄国民这个层面上的领导,大都跟孟东燃关系要好,一方面孟东燃平时注重维护这层关系,虽然不在酒桌上来往,但只要对方有什么事,求他头上,能办就尽量办了,实在办不了,也会给对方一个满意的解释。这年头,感情都是在办事中建立起来的,很难想象一个不会办事或没有能力给别人办事的人,会受到别人尊重,权力的可爱之处大约也在于此。不过黄国民很少找孟东燃办事,倒是孟东燃之前托他办过不少事。当副秘书长那会,孟东燃总有很多事要摊派到他们头上,他们一边办着,一边心里妒着,办事的是他们,功劳和人情却要落在孟东燃身上,这就是官与官的区别。黄国民倒不吃醋,相反,他在积极维护跟孟东燃的关系。黄国民是那种有远见的男人,他似乎从孟东燃的现在看到了孟东燃的明天,早投资早受益,免得将来有一天,孟东燃上去了,你再拿热脸去蹭,人家说不定掉给你屁股呢。 还有,黄国民知道,自己这个项目指挥部办公室主任,是孟东燃争取来的。尽管之前潘向明曾向他透过一点风,说想让他参与到项目建设中来,但黄国民跟赵乃锌关系一直不咋样,好几次,赵乃锌在相关会议上都不点名地批评他,让他抬不起头,心里更是惶恐一片。书记跟市长,惹恼哪一个你也甭想有好日子过。桐江尽管风传他是潘向明的人,黄国民却十分清楚,他跟潘向明还远没到那份上,潘向明到桐江,第一个调整他的位子,将他从原来宗教局副局长提升为公路局局长,一方面是还他人情,潘向明曾欠他一个人情,这人情是个秘密,跟谁也不能说,必须死死地压在心底。另一方面,大约也是那人情的缘故吧,潘向明对他是有点好感,也想把他当作自己的人培养。人到某个位子上,总是要急于培养自己的力量,哪一级领导也脱不开这个俗。黄国民心里高兴,但也有忧虑。 黄国民的忧虑其实是每个为官者的忧虑。官有大小之分,台阶也有高低之分,身处官场,决定你升迁的因素很多,有时候你抓住一根稻草,一步就上去了;有时候往上爬半步,你都得把吃奶的劲使出来。对黄国民们而言,他们的命运并不真正掌握在自己手里,遥控他们升降开关的,是比他们职位更高的人,比如潘向明,比如赵乃锌。跑官要官无非就是想办法讨好这些有决定权的人,让他们信任你,进而打消顾虑用你。一种可怕的情况是,你刚把这条线搭上,上面一纸文件,这人又挪了窝,你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黄国民吃过这方面的亏,从区里往市上调时,他瞅准当时的市委书记,不遗余力在书记老婆身上花了大把钱,总算把堡垒攻了下来,书记亲热地抓住他的手:“国民啊,好好干,桐江需要你这样的干部,你的事我会认真对待。”可是还没等书记跟组织部门暗示,一纸文件把书记调走了,原任市长屁股一挪,到了市委那边。这下好,他们几个往书记那边跑的,立刻上了黑名单。报复也好,打击也好,黄国民最后被安排到宗教局,正职都没轮上,愣是坐了三年冷板凳。更可气的是,原来书记高升了,要是他被贬,或者平调,兴许送的那些钱还能讨回来,他一升,你连想法都不敢有。 不知道官场有多少这样的冤大头。 黄国民再也不想做冤大头了,从暂时看,他抓住潘向明这根稻草没错,但从长远考虑,赵乃锌和孟东燃才是他真正需要抓住的。谁能保证潘向明不挪窝呢,潘向明的心思别人不清楚,黄国民清楚,他是拿桐江当跳板的,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再上一层楼。潘向明一挪窝,桐江立刻就姓赵,到那时…… “方案都弄好了?”孟东燃问。 “按你和市长的意见,拿出了第一套方案。”黄国民说。 “甭说按我的意见,是市里的意见。”孟东燃纠正道。 “是,是,市里的意见。”黄国民老是嘴笨,讲话总是不严密,为这他已恨过自己不知多少次了,什么时候能到孟东燃这境界,那就烧高香了。 “考虑周到了?”孟东燃又问。 “应该是吧,几个方面都考虑到了,原来打算分十二个标段,现在看起来不够,增加了三个,僧多粥少,只能这么拆着做了。”黄国民说着,将已经草拟好的方案双手递给孟东燃。 孟东燃说:“方案我就不细看了,精神都在,按精神走就是。” “明白,明白。”黄国民马上点头,但他还是希望孟东燃能看看方案,只有孟东燃看了,他才放心。 孟东燃的心思不在方案上,写到纸上的东西已经不再重要,无非是把领导的意图描绘了出来,相信黄国民也描不歪,他急于要知道的,是压在潘向明舌头底下的那些话。时至今日,有关柳桐公路,潘向明连半句暗示都没有,每次谈起,都是原则性很强地要求他。当下属不怕领导暗示,就怕领导原则。领导一原则,你就两眼摸黑了。沉默了一会,他问:“向明书记这边,再没别的指示吧?” “没,有指示你大领导还不知道,用得着我当传话筒。”黄国民显然知道孟东燃最近正在向明书记身上用力,话也说得格外直白。 孟东燃心里一冷,黄国民这句话不是他要的,恭维也好,讨好也罢,这些清汤寡水的东西无用。不把向明书记的心思吃透,招标工作就不能往下开展,乃锌市长和常国安那边又急不可待地在催,整个项目也不允许再拖,梅英那边也不答应,怎么是好呢? 他叹了一声,又提醒般问过去一句:“你再想想,还有什么没考虑到的,尤其向明书记这边,千万不敢马虎。” 黄国民认真想了想,实在想不出什么,潘向明真的没跟他说什么,连原则话都很少跟他讲。 “没了,真没了,你要是不放心,就再去请示一次?” 孟东燃不高兴了,黄国民此话差矣,如果他能请示,约黄国民出来干什么?当他确信黄国民没跟他玩猫腻时,发自肺腑地说了一句:“国民啊,这项目对你我而言,就类同于考驾照,哪头轻哪头重,你可得掂量好了。” 黄国民顿然变了脸色,到这时候他才清楚,孟东燃难在哪里,为什么要一次次找他?但孟东燃解不开的谜,他黄国民能解开?他又仔细把跟潘向明汇报工作时的每一个细节翻腾出来过了一遍,仍然找不到孟东燃要的东西,无奈地叹息道:“罢罢罢,我算是弱智透了,还是你大主任安排吧,你怎么说我怎么来。” “如果我真能安排,你我的日子就都好过了。”孟东燃丢下这么一句,起身往外走,这茶喝得没味道。 ------------ 2 周二下午五点,孟东燃刚从谢华敏那边过来,黄国民就将电话打了过来。 “大主任,下午没应酬吧,有个饭局你得参加,我应付不了啊。”黄国民的声音听上去蔫叽叽的。 “什么饭局能把你黄局难住,又不是鸿门宴。”孟东燃笑说一句。刚才谢华敏硬留他吃饭,说是省工行王行长来了,非要借他面子给光华长个脸。孟东燃很想留下来,跟谢华敏吃饭是件美好的事,最近这种感觉特别强;再者省工行王行长也是老熟人,度过这场金融危机,少不了他帮忙,孟东燃也想借机再热炒一下跟王行长的关系,升升温。但是今天是他跟叶小棠结婚纪念日,十三年是什么婚孟东燃不太清楚,这个节日却怎么也得庆祝。叶小棠早上就提醒过他,下午三点左右又连着打了两通电话,孟东燃急着回来,就是拿礼物。庆祝宴订在蓝色港湾西餐厅,李开望张罗着订的,礼物也是李开望拉他那个国画系当辅导员的表妹林密云买的,这阵李开望又去帮他买玫瑰。 尽管是老夫老妻,该做的准备还是要做足,谁让叶小棠喜好这个呢。 “跟鸿门宴差不多啊,大主任,饭局是大秘书守则安排的,来的客人是铁四局李善武李老总。”黄国民也不管孟东燃爱听不爱听,只顾在电话里叫苦。 “李善武?一号秘书安排的?”孟东燃正在拿礼物的手顿住,感觉思维在某个地方触了电。 “是啊是啊,若不是李老总,我怎么敢惊动你大主任。”黄国民听上去是客气,实则是无奈。李善武这种财大气粗的老板,还真不是他黄国民陪的。 孟东燃正在心里纳闷,李善武来桐江,怎么没人跟他打招呼?桌上座机响了,抓起一听,是一号秘书郭守则的声音:“我说老大,你躲哪去了,手机被人霸着,打不进去啊,我都快要让公安搜捕你了。”孟东燃冲黄国民说了声:“先挂了,过会再打给你。”然后对着另一只话筒:“一号秘书啊,什么指示这么急?” “还能什么指示,李老总来了,下午到的,老板不在,只能让我和你陪了,我让冬子去接你,车马上到楼下,你别带拖斗了,这边拖斗多。”说完,郭守则就将电话挂了,听得出,他那边人声嘈杂,一定是跟李善武他们坐在了一起。 李善武是中铁四局六公司新上任的总经理,以前在五公司担任副总经理。孟东燃跟此人见过面,是李善武刚上任时带着部下到桐江拜码头,桐江四大班子领导都在场,赵乃锌主持欢迎仪式,潘向明代表市委市**致欢迎辞,搞的非常隆重。李善武三十七八岁,比孟东燃还要年轻,块头很大,孔武有力的样子。听说他岳父是中铁四局总工,有点背景的那种人。不过孟东燃不太喜欢这个人,太强势太张扬,咄咄逼人,举手投足都带着中央企业的范儿。喜欢不喜欢跟工作一点没关系,人家不是你任命的,他到你地盘上就是客,你就得拿出虔诚的态度去招呼人家。 孟东燃犹豫了一阵,谢华敏那边能推辞得了,这边不能,李善武此行肯定是冲着柳桐公路来的,这点不用怀疑,但他未必明说。潘向明两天前去省里开会,走时曾跟他打过招呼,如果铁四局那边来人,一定要招待好,没想真给来了,时不凑巧啊。孟东燃难的是怎么跟叶小棠说,叶小棠说不定已到了蓝色港湾,正等着收他的花呢。 考虑来考虑去,孟东燃还是决定以工作为重,不好意思跟叶小棠在电话里解释,发了条短信,说实在对不住啊老婆,市里来了客人,必须作陪,我让开望去陪你好不? 短信很快回了过来,叶小棠口气很冲:孟东燃,是不是连上床的事也要让李开望代陪? 孟东燃气得险些将电话砸掉,叶小棠怎么就不理解一下他呢,要是能推开,他能别别扭扭地让李开望去?气归气,叶小棠那边还得尽力安抚住,他给李开望打电话,如此这般说了一通,李开望有点为难地说:“主任,我这就去,但愿叶老师不会冲我发火。” “不会的,代我向她多解释几句,对了开望,最好把你表妹也叫上,她们女人在一起有说的,你也就不会太难堪了。” 李开望嗯了一声,忙着赴命去了。孟东燃将礼品放回原处,只身下楼,果然看见潘向明的专车候在楼下,司机左冬一边听音乐,一边冲他招手。 招待宴设在君悦大酒店十二楼豪华包房,这里是市长书记平时爱来的地方,自然也是两边一号秘书最喜欢的地方,档次高倒是其次,关键是秘书们在这里非常自由,就跟在自己家里招待宾客一样,吃了喝了还可以尽情地拿,据说每年单是两边一号秘书拿走的,就够一个不太实权的单位一年招待费的总量。对楼层的喜好两边一号秘书又不同,徐亮跟赵乃锌一样,喜欢在十楼豪包,郭守则就跟潘向明一样,喜欢更高的十二楼。当然,十二楼豪包无论装修还是里面的服务,都比十楼豪包要高出两个档次,消费自然也不低,一桌饭下来,连酒带茶,怎么也在三五万上。 李善武带了七位,三男四女,加上他正好八人四对,一位是他副总,两位是项目部经理,四位女士各有各的职位,不是会计师就是统计师,其中一位好像还是个什么总,孟东燃没听清,场面着实热闹,他一进去就被热情包围,连着跟对方握手寒暄。中央企业就是中央企业,女士们握起手来都有一股大度劲,说话就更是携着雷裹着电。桐江这边,除一号秘书郭守则和公路局长黄国民外,市委副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胡学谦也来了,文质彬彬的样子。郭守则还叫了几位市委大院的领导,孟东燃没想到,胡玥也在这里。 握住胡玥手的一刻,孟东燃多少有点不自在。“你爸好些了吧?”他问。胡玥嘴唇动了动:“还是老样子,估计好不了了,人还在医院。”孟东燃哦了一声,松开胡玥的手,正想跟坐在她边上的对外宣传办主任朱向雨打招呼,胡玥又说:“多谢孟主任挂念,等会我给你敬酒,表表我们母女的心意吧。”孟东燃赶忙说了声别。郭守则就不满了:“老抓着美女的手做什么,今天这么多美女,你大主任能抓得过来?”李善武那边有位姓董的美女帮腔道:“孟主任果然名不虚传,等会我可要敬六大杯的。”黄国民给他使了个眼色,孟东燃没接那女人的腔,找个位子坐下了。 郭守则今天一点也不客气,俨然一副主人架势,主宾各自就位后,他抓起酒杯道:“书记不在,今天借君悦这块宝地,给中央企业的领导接风,欢迎中央企业支持我们地方建设,也欢迎四位中央来的美女,我先干了这杯,接下来,这台戏就交给我们的孟大主任唱了。” 目光就都对到了孟东燃脸上,孟东燃暗恨郭守则把他推到前台,他还没进入状态呢,这种人多脸杂的场面,他应对起来有点不大自然。好在李善武很快举起酒杯说:“郭秘书太客气了,什么中央企业,大家都是朋友,都是为了一个目标。铁四局跟桐江的关系早已不是一天两天,感情深得很呐,今天到桐江,再次感受到诸位领导的热情,感动呐。我干一杯,先谢谢诸位,等一会让我们四位美女轮留给各位领导敬酒,加深一下印象。”说着,目光往孟东燃脸上扫了扫,孟东燃佯装喝水,用胳膊挡住了李善武目光。进门到现在他就在想一个问题,向明书记迟迟不交底,会不会跟李善武有关? 这场酒喝得是热火朝天,孟东燃真没想到,李善武带来的四位女将那么能喝,胡玥倒是不服气,想一比高低,可哪是人家对手?那几位女将也不想跟胡玥争什么高低,她们显然没把胡玥放眼里,一心想把孟东燃拿下,轮番上阵,变着花样给他敬。孟东燃心里惦着叶小棠,不敢多饮,黄国民一次次替他解围,代了不少。惹得几位女将不满,转而攻击黄国民。黄国民自然不怕,他是**湖,比这大几倍的场面也经过,很少在酒上输给别人。后来文质彬彬的胡学谦也出手了,跟朱向雨他们并肩作战,才把对方气势压下去。 喝酒当中孟东燃发现了两件有意思的事,西洋镜似的,一是胡玥对郭守则的黏糊劲,看了让人新鲜。胡玥今天像是郭守则的专职保镖,只要郭守则一输酒,那双小手立马伸过来,不等郭守则表态,抢着就往自己嘴里倒了。郭守则那只水杯是轮不到服务小姐侍候的,茶水刚浅下,胡玥便起身,风姿招展地为郭守则加水。对方那几员女将也是坏,一看胡玥对郭守则这么殷勤,不怀好意地就往郭守则这边递杯子,不管是不是郭守则的酒,一应儿让郭守则代。郭守则明白过来,但又挡不住胡玥那只手,结果还不到中场,胡玥就喝得面红耳赤,走路也摇摇晃晃,醉态显显的了。再接下去,胡玥就有点出丑,有两次竟把头歪到郭守则臂膀上,很有几分小鸟依人的暧昧,可胡玥显然不是小鸟,她比郭守则大好几岁呢,明显是抵挡不住酒精。孟东燃起先还欣赏一般看着,后来就觉胡玥有点贱,女人贱到这份上,怕是离官就近了。 联想到不久前潘向明跟他说过的那番话,再看看郭守则并不把胡玥当回事的样子,孟东燃这才明白,胡玥是在为自己的前程“献身”,一股苍凉之意油然而生,一个女人把自己的父亲扔到医院里,死乞白脸跑来为书记秘书代酒,不知是该称悲壮还是该称无奈? 另一件是姓董的美女跟李善武,这两个人可真够人揣摩,一开始孟东燃把他们两个想到了那一层,他们说话做事总不忘用眼神碰一下,像是在找什么感应。特别是叫董月的女人,那对眼球老在李善武脸上滴溜滴溜转,转得孟东燃难受。后来孟东燃发现,不是他想的那么回事,这两人眼神碰不出什么火光,不像暧昧男女间一碰就起火,风月无边,情意绵绵那种。他们之间似乎没情,再后来孟东燃又发现,李善武对这女人,格外照顾,还带着别人看不懂的尊重,似乎董月脸上的笑能缩放到什么程度,对他很重要。 她是谁呢,怎么会让李善武这样的男人也不安?孟东燃瞎想了一会儿,找不到答案。后来在一号秘书郭守则的目光里,孟东燃读到一点内容。郭守则尽管装得很老到,不想显山也不想露水,但每当董月给别人敬酒的时候,郭守则总是情不自禁流露出担心,生怕董月受到什么冲撞或不礼貌待遇。还好,今天这一桌的人,有意无意,都给足了董月面子,包括他。 这女人到底是谁,她绝不是李善武部下,也不会是铁四局的,孟东燃这点判断力还有。中间郭守则外出接电话,孟东燃佯装去洗手间跟了出去,刚等郭守则接完电话,他便问:“你到底在演哪出?” 郭守则惶惶的:“没啊,就是奉命招待他们,怎么了领导,陪着不舒服?” “你小子敢跟我玩哑谜,小心给你老婆奏本。” “别别别,我怕,我怕还不行嘛。” “光嘴上怕算个鸟事,说,今天到底谁是主宾?” “李大炮啊,他来了你不陪谁陪,反正我也是奉命行事,陪好陪不好可是你大主任的事,将来怪罪下来,我一准把你给出卖了。” “敢!” 两人在外边,说话就有点放肆,郭守则也不称李善武老总了,称起了外号李大炮,据说这大炮有两层意思:一是说李善武在铁四局很牛,老冲领导和同事放炮,不把谁放眼里;另一层有点那个,是他身边几个女同事放出来的风,说这家伙,这家伙…… 郭守则害怕孟东燃再问下去,借故不能慢怠客人,一直催孟东燃:“进去吧进去吧,头都磕了还怕作揖,再陪一会就散场,这种酒喝得爷们嗓子痛,我是咽不下去了。”看来他也是痛苦连连,别扭得很。 孟东燃不露声色地盯着他望了一会儿,压下心头的疑团,再进去,他就开始研究姓董的女人。 黄国民也是一头雾水,喝完酒送走客人回家的路上,黄国民一个劲儿唠叨,今天这酒怪怪的,总感觉哪儿不对劲?孟东燃说哪儿不对劲,黄国民想了想,上上下下都不对劲。车子开了一会,黄国民忽然说:“对了,我想起来了,董月不是铁四局的,是……”瞥了眼司机,把后半句愣是咽了下去,抓过孟东燃的手,在手心里大大写了一个“潘”字。 孟东燃的预感一下被证实! 回到家已是午夜十二点多,家里不见叶小棠的影子,孟东燃给自己沏了杯茶,坐沙发上怔想了一会。黄国民刚才写在他手心的那个潘字,让他心里乱乱的,他得理一下,理到后来,忽然又想,叶小棠为啥这么晚还不回来?掏出电话打过去,手机关机,这就怪了,怎么关机呢? 孟东燃又把电话打给李开望,李开望说:“叶老师还没回去,不可能啊,我们不到九点就分开了。” “怎么回事?”孟东燃的语气重了。 “是……是……”李开望吞吐着不肯往下说,孟东燃火了,声音硬硬地说:“到底怎么回事?!” 李开望不好瞒了,硬着头皮道:“您没去,叶老师发火,差点把西餐厅砸了,后来,后来……” “后来怎么了,说啊!” “后来她打电话叫人,说到别处去吃。” “她叫的什么人,丁克?” “不是,是密云她们学院的,叫……叫芒果。” “多大?” “二十来岁吧,我问过密云,密云不肯多说,只说是她们系里大三的学生。对了,芒果是云南人。主任,您先别生气,我这就联系密云。” “乱谈琴!” ------------ 3 直到第二天晚上十一点,叶小棠才摇摇晃晃回到了家。她满身酒气,头发凌乱,两个眼圈乌黑发青,几天没睡的样子。 孟东燃坐在沙发上,昨夜他辗转反侧,一宿未眠,今天白天也是打不起精神。有好几次他拿起电话,想打给林密云,那个叫芒果的到底是怎样一个男人,会不会跟照片上是同一个人?想想又放弃了,堂堂发改委主任,为一个屁大的男孩子犯酸劲儿,荒唐。 叶小棠瞅了他一眼,腾腾甩掉高跟鞋,赤脚往卧室去。 “等等。”孟东燃叫了一声。 叶小棠没理,她的身子好像支撑不住,随时都要倒下去,可恶的酒精,折腾起人来没完没了。她现在急需要一张床。 “叶小棠,你听见没有!”孟东燃拔高了声音。 叶小棠打出一酒嗝,醉眼蒙胧地望了望孟东燃,口齿不清地说:“你谁啊,凭什么跟我说话?”然后扶住墙,她像是要吐,却又吐不出来,她渴望床。昨晚那帮人真不是东西,洋酒啤酒轮番给她灌,她都不知道自己被灌了多少,下午一帮驴友又把她拉到郊外,丁克这杂种,竟然要跟她上床,滚他的吧,我叶小棠的裤带那么好解。哦,芒果,芒果这孩子,他在哪?不是刚才还在一起吗?他那忧郁的眼神,还有修长白细的手指。 好男人就应该有那样的手指,弹钢琴多好啊,可惜了,他不懂音乐,画也很糟糕,那么他会做什么,可怜的孩子,竟然跟她说,他迷恋她,多么滑稽。 “我要睡觉,床。”她冲沙发上的孟东燃说了一句。 “叶小棠,我要跟你谈谈。”孟东燃走过来,想扶住她。 “你要跟我谈谈?”叶小棠晃了晃脑袋,望着孟东燃,突然大笑起来。“你要跟我谈谈,你他妈算老几,要跟我谈谈,滚!”她一个趔趄,栽倒了,脸贴在地上,嘴里还喃喃私语:“你们都他妈想跟我谈谈,变态,流氓,一群白痴,床……” 挣扎了几下,趴在那儿,睡着了。 孟东燃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妻子,她的醉态,刚才骂出的脏话,以及……他摇摇头,走开,又不放心,过来又望着叶小棠。最后,还是伸出手,将她抱到了床上。 没有哪一对夫妻是亲密无间的,从来没有,再好的感情,也经不起岁月的折腾。感情这东西,到一定程度,它就麻木,它就变成了欺负人折磨人的东西。孟东燃点上烟,狠命抽了几口,没想抽得太狠,呛着了,发出一连串的咳嗽。昨晚到现在,他都在想,跟叶小棠之间,究竟是哪颗螺丝不对了,松了,或是滑丝,怎么牢牢固固的婚姻说出裂缝就出了裂缝? 电话响了,孟东燃接起一听,是李开望。从昨天到今天,李开望一直不安,白天往他办公室跑了几趟,办公室人多,李开望什么也没说,目光碰碰他的脸,就走了。下午快下班时,李开望又来到他办公室,办公室还是坐着人,下面区县的,都是为项目来的,也都想请他吃饭,想在饭桌上再给项目加把劲,谁也不肯先告辞,几个人僵在那里比功夫。孟东燃是很想跟李开望说点什么的,家中之事还有夫妻感情,也只有跟李开望说,别人那里不只是保险度不够,关键是说不出口。一个大男人,动不动拿自己的婚姻家庭说事,弱不弱智啊。可真要说起来,又说什么呢? “主任,叶老师回来了吧?”李开望的声音比平时显得更小心,里面还夹着一层忏悔的意思,听得孟东燃心里多响了几声。 “回来了,挺好的,开望你没事吧?”孟东燃佯装出什么也没发生的洒脱劲,把话说得轻松随意。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李开望像是长舒了一口气,孟东燃能想像出他此时的样子,多少年前自己在常国安面前,就是这个状态。几年前常国安跟苏红艳曝出那层关系,被谢紫真抓到,他在谢紫真面前也是这战战兢兢的口气。 “没事,开望你早点休息,你大姐喝了点酒,睡了,对了开望,她让我向你道歉,昨天她脾气不好,让你难堪,别介意啊。” “我不会的,主任,只要叶老师没事就好,我……”李开望似乎还想说什么,又得不到孟东燃的鼓励,犹豫半天,很带感情地说:“那您也早点休息,别太累了,最近您太辛苦。” “谢谢你开望。”孟东燃的心动了一下,强忍着,没跟李开望拉开话匣子。这个时候一旦拉开,他怕自己失控,每个人都有脆弱的一面,他知道自己在李开望面前是不设防的,李开望拿根树枝轻轻一搅,他心里就波涛汹涌了…… 李开望并没马上挂机,又等了一会,没等到孟东燃的声音,才恋恋不舍地挂了电话。 孟东燃的心越发烦闷,很多东西纠缠在一起,要撕裂他,淹没他。感情、婚姻、家庭,这些平日被他强行摔到脑后的东西,一旦奔出来,力量是巨大的。其实男人的强大更多时候是伪装的,是必须要有的一种力量,就像他见过的军马场的公马,拉出去就得趾高气扬,否则有人一刀子就把你骟了。一旦面对自己的家人,那份强大立马化作别样的情,变成泪水也说不定。外面呼风唤雨,指点江山,到了家里,你还能呼得起唤得起? 乱想一通,心思又慢慢回到叶小棠身上。叶小棠啊叶小棠,你现在真成精了,敢砸人家酒店,敢跟李开望甩脸子,还敢…… 他起身,屋里来回转了几圈,又到叶小棠身边站了会儿,终于还是平静下来。 算了算了,我不跟你吵,也不跟你闹,我把这杯苦酒先咽下去。你自己好好想,我孟东燃哪点做得不好,哪点对不住你了,你是大学教授,高级知识分子,应该知道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做。你要是敢给我孟东燃戴绿帽子,我……我…… 什么乱七八糟,我怎么能这么想呢?他苦苦一笑,给叶小棠倒了杯水,帮她把外衣脱掉,又继续站在床边,像望着一道数学题一样望着自己的妻子。其实女人都是数学题,有些女人是代数,只需要搞清正负加减就行;有些女人像函数,有多个变量,定义域一变,她就变了。像叶小棠这样复杂而又有学问的女人,就是三角函数,既麻烦又难解。头脑简单的女人是平面几何,几条线就能搞定;头脑复杂的女人像立体几何,哪个面都不能忽视。男人也像数学,地位是竖轴,金钱是横轴,在这个坐标里,女人按自己的需要绘着曲线。男女感情更像微积分……孟东燃数学不好,考大学时差点让数学把他害了,那么现在感情上遭遇点波折,也属正常,谁让他读不懂女人呢? 董月前来造访,印证了孟东燃对她的猜想。这天孟东燃刚打发走一拨客人,郭守则敲门进来了,后面跟着笑容可掬的董月。 “大主任就是大主任,办公室跟集市一样,比我那儿可热闹多了。”郭守则进门就开起了玩笑。 “哪敢跟你一号秘书比,你那边要成了集市,还不得乱套。”说着,请二位坐。 “不用我介绍了吧,董姐,非要来拜访你,你大主任人缘就是好。” 董月矜持地笑笑,伸出手,孟东燃握了握,感觉这张脸跟那天酒场上的脸有所不同,明显拘谨了,也比那天庄重。 “董月,海石建材公司的。”董月自报家门,双手递上一张名片。孟东燃拿着名片,却没看,一号秘书亲自陪同着来,本身就是最好的名片。 “董老板酒量不错,女中豪杰。”孟东燃说着,打电话叫李开望。李开望很快过来,郭守则没介绍,孟东燃也没多说,有些客人是不便介绍给下属的,孟东燃让李开望沏茶。 “海石公司是全省建材业的老大,董老板就是大姐大了。”孟东燃没话找话,尽量不让董月感到冷场。 “哪里哪里,孟主任过奖,海石要发展,还得仰仗孟主任和郭秘书。”董月说话很得体,让人感觉她跟那天判若两人。 “千万别仰仗我,我算哪门子菜,好钢都在孟大主任手里。”郭守则一边打哈哈,一边抬腕看表,然后惊讶一声:“不好,忘了一件事,九点四十我要去机场接人。大主任,董姐我就交给你了,拜托拜托。”说着就往外溜。孟东燃知道他心里那点小九九,也不点破,客气地往外送。到了楼道,忽然正下脸:“你还真把她带来了?” 郭守则耸耸肩:“没办法,人家的目标是你,我只能当个皮条客。” “你小子!”孟东燃骂了一句,一看江上源从楼道那边过来了,马上笑道:“材料我马上看,你大秘书交代的工作,咱不能耽搁是不?” 郭守则坏坏地望着他,低声道:“累不累啊你,跟谁也装?我走了,后面的戏就由你唱了。” 孟东燃急了:“你还没说清楚呢,到底啥来头?” “无可奉告!”郭守则丢下一句,跟江上源打了句哈哈,风一样飘走了。孟东燃在楼道里站了会,等江上源进了办公室,他才深吸一口气,往回走。 到孟东燃办公室的人,没有背景是假话。特别是最近,一大堆项目哗哗地朝桐江涌来,每一个项目都是一座金矿。梅英算是铁了心,双手抡着斧头,愣是偏了又偏地砍,其他市能压的项目她尽情地压,独独桐江,非但不压,还变着法子追加投资。按她的话说,就是拿项目夯也要把孟东燃夯起来。金融危机在别处是坏事,对桐江而言,却因了梅英,反倒变成一件好事。 董月并没像其他来访者那样,一开口就谈项目,她只是恭恭敬敬从包里拿出一大堆有关海石的资料,请孟东燃过目,顺便又向孟东燃介绍了下海石这几年的发展规划以及在省内几项工程中的作为,期间她特别提到了刚刚竣工的大双公路。那也是省里重点挂了名的基础设施建设项目,工程总承包方是铁四局,海石承担了百分之七十以上的材料供应。孟东燃边听边附和,不得了不得了,海石果然名不虚传。 又说了会儿不痛不痒的话,董月觉得差不多了,起身告辞,拿出一文件袋放桌上:“这是我们的材料供应表,有空请孟主任看看,如果有需要,尽管跟我联系,我会以最低的价格还有最优质的服务提供给你。占用了你这么多时间,真的抱歉。” 孟东燃也彬彬有礼道:“董总客气了,桐江建设需要各方力量参与,我们的建设项目既透明又公开,欢迎海石为桐江发展献计出力。” “一定的,一定的。”两人在门前分手,孟东燃没有远送,目光却一直盯着董月,直到消失在楼道尽头。 回身打开董月交他的文件袋,孟东燃立刻惊呆,两张金卡一前一后跳了出来,怪模怪样望着他。 原来她是来干这个! 半天,孟东燃拿起金卡,心里七上八下。不用查,这种金卡一张就是二十万,过去他也收到过,有些当场退掉,有些却无可奈何地收下了。他是需要钱,父母要养老,儿子才十来岁,在省城父母那儿,一周他去看一次,将来上学出国结婚买房,哪一项也缺不了钱。老家还有弟弟妹妹,每年也从他这里“借”走不少。单凭他跟叶小棠的工资,甭说维持目前的消费,怕是早就打入穷人一族了。但有两种钱他不能收,一是女人送的,多年的官场经验告诉他,女人送钱比送色更危险,女人对金钱的贪婪远远大于男人,你拿走她的钱,远比掠夺她的色让她耿耿于怀;另一种是指向太明确的钱,比如某个项目要招标,会有很多钱通过各种渠道跑他面前,但他不能拿,这种钱太烫手,拿了就得给人家办事,一件事不能同时办给两个人,这中间的未知让你无法判断哪一笔钱是保险的,与其将来再退出去,还不如等事成之后人家来谢你,谢你的钱相对要安全许多,而且总有一股友情在里面。当然,孟东燃不会太贪,在官场,你往前走的唯一法宝,就是不要太贪。贪未来而不贪现在,贪前程而不贪钱程,是孟东燃给自己定下的两条戒律。 这个钱孟东燃当然不能拿,他把卡小心翼翼包起来,放好,脑子里已想好送回去的办法。董月此举,让孟东燃在她名字前大大画了个问号,这女人到底跟向明书记是啥关系,他需要进一步确证。不能凭黄国民写在他手心的那个潘字和郭守则那句含含混混的话,就给她某种地位,将来一旦有闪失,那是说不清的。 想了很久,孟东燃抓起电话,很多事只能请教梅英,梅英在他的生活中,已越来越充当起教母的角色。电话通了,孟东燃先是客气一番,就最近几个批下来的项目跟梅英说了一通谢,然后就奔主题,问梅英认不认识一个叫董月的女人,省城海石的。 “问她做什么?”梅英的声音听上去有点紧张,好像孟东燃不该提及这个人。 “也没事,她刚到我这里来过,还放了点东西。” “你缺东西啊,缺什么跟我说,我马上给你送去。”梅英批评起了他。 “姐别生气,东西我会送回去,但人我却送不回去,她到桐江来是有目的的。” “废话,没目的她去观光啊,你桐江有什么风景?” “我也纳闷呢,她是跟铁四局李大炮一道来的,前一项工程就是她跟李大炮合作的。” “用得着你告诉我,省城有几个董月?”梅英抢白了一句,又道:“算你聪明,问得及时。” “我想知道得清楚一点。”孟东燃进一步说。 “这人背景复杂,你要小心点。” “听说她跟……”孟东燃犹豫着,要不要把向明书记说出来。梅英顿了一会,道:“不管她跟谁有关系,你都要掌握一个原则,甭为了别人把自己搭进去,不值,适可而止便是。” 孟东燃如释重负,心一下轻松。通完电话,刚要把董月拿来的一大堆资料送交办公室,手机蜂鸣了一声,打开一看,是梅英发来的短信:那条关系很密,千万谨慎,心照不宣便是。 孟东燃头麻了一下,紧跟着,全身就都麻了。 梅英这条短信改变了孟东燃对柳桐公路的一些想法,再次跟黄国民坐一起时,他就毫不避讳地把意见讲了出来。 “我们的方案设计有问题,让铁四局当工程总承包人,然后再一个标段一个标段二次包出去,你想过没有,万一铁四局拿了整个工程,不愿再吐出来呢?” 一语点到要害,黄国民脸色变了,惊愕半天,道:“我也担心这个,李大炮这个人,看着大度,但心里怎么想,难测啊。铁四局六公司自从到了他手里,做法跟以前是不大一样了。” “不是他心里怎么想,是别人心里怎么想。” 黄国民若有所思,自从董月出现,事关柳桐公路的诸多问题上,大家一下变得敏感,也更加谨慎。谁心里都有一本账啊,如果董跟潘的关系属实,那么铁四局这次来桐江,就只带了一块壳,里面的核却是董月。你千万别信海石只做建材,如今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事多得是,能修路的公司多得是,董月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有了铁四局这个壳,她还怕找不到干活的?原来黄国民跟孟东燃的计划是,招标工作还是按旧有方式,不招风不起浪,让几家都投标,重点倾斜铁四局、东方路桥、巨龙三家,这样以来,就把主要几方都照顾到了。当然,为了进一步避嫌,可以通过暗箱操作,让铁四局多中点,毕竟它是中央企业,就算把整个工程拿走,别人也不会说什么。问题是现在董月出现了,这女人水到底有多深,他们都不掌握,一旦二次分配中,她不按旧有规则出牌怎么办? “马上调整方案,把一切做到明处,该谁得的让谁得,尽量降低二次分配的风险。”孟东燃说。 “这样操作起来有难度啊,那帮专家,习惯了给铁四局打不靠谱的分,反正对他们来说,把工程给铁四局是最没风险的。” 黄国民说的是实话。潘向明到桐江三年,只要修路,工程基本都是铁四局六公司在中标。负责招投标的专家们早已有了惰性,每次都是闭着眼睛打分,反正人家是中央企业,牌子硬,至于铁四局中了后再怎么二次分配,不管专家的事。现在突然在第一道程序上就把项目切开,的确有难度。 “专家是指挥部定的,先做工作,实在做不通的,换!”事到如今,孟东燃也不敢拖泥带水。 “太明显了,向明书记会不会……”黄国民压在舌头底下的话终于道了出来。 孟东燃不语了,这一点他不是没想过,问题是僧多粥少,就一个项目,几家都来争,几家都要照顾到。只考虑了向明书记这边,赵乃锌和常国安那边怎么办?楚健飞的助手和赵世龙可天天往他办公室跑啊,罗副省长秘书于海洋为此还专程来了一趟桐江,说柳桐公路能顺利批下来,省里还追加那么多投资,罗副省长不发话能行? 三家平均拿,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也是最好的折中方式,到头来就算谁有意见,也只能在其他项目中再把落差和平衡找回来,柳桐公路只能这么办。 ------------ 4 很快,新方案调整好了。孟东燃拿着方案来到赵乃锌办公室,赵乃锌正在为这事发急,柳桐公路迟迟不招标,已经引来各方非议,最近潘向明又不在,他主持全盘工作,此事再拖下去,怕是不好给各方交代。 “都弄好了?”赵乃锌问。 “在原方案基础上调整了一下,变动相对大一点。”说着,孟东燃将方案呈给赵乃锌。 “行,你先坐,我抓紧看。” 赵乃锌看方案的时候,孟东燃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他那张国字脸,心跳也比平时快了许多。柳桐公路对赵乃锌来说,是道大餐,这道大餐如果做好了,是很能给他添分量的。赵乃锌前两年干得不错,时机抓得准,点也选得正确,连着做了几个大手笔,在市级领导中威望一下升上去不少,省里影响也很好。如果不是欧景花园和天都时代城两个败笔,前两年的工作可谓完美。但那些政绩还不足以让他鹤立鸡群。官场的竞争从来不是在同一条水平线上的竞争,要想在一大堆人中胜出,要么你政绩比别人突出许多,要么你有别的制胜法宝。而赵乃锌没别的法宝,这点孟东燃十分清楚,他的路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是埋头干出来的。也许正是因为这点,才让他对赵乃锌充满敬意。 是的,敬意。 赵乃锌脸上的表情变化着,忽而阴郁,忽而晴朗,眉头一会儿松开,一会儿又紧住,孟东燃心扑扑乱跳。跟了赵乃锌这么长时间,赵乃锌的做事风格还有心理他自信已揣摩得差不多,虽不能说一张嘴就知道说什么,但至少,他是能跟上赵乃锌节拍的。特别是在重大问题的处理上,还没让赵乃锌失望过。不过这一次,孟东燃真的吃不准,因为二次方案是在他的主张下调整的,事先并没跟赵乃锌通气。 这种气他觉得不应该通。 什么气该通什么气不该通,是考验一个下属是否真正成熟的一种标志。该通的气你不通,领导会认为你手太长,越权行事,或者你有擅自替他做主的嫌疑;不该通的气你乱通,弄不好会让领导尴尬。比如柳桐公路,这气你怎么通,难道要跟赵乃锌挑明了,潘向明和常国安都已插进手来? 很多事能做,但话不能明着讲;很多话能讲,过分一点也无妨,事却不能做。有些事一定要等领导点头了你才去做,有些事则要抢在领导点头前就把它做好。个中奥妙,有味得很,啥时咀嚼透了,你在官场,也就如鱼得水了。 赵乃锌终于将方案看完,抬起头,目光疲惫地在孟东燃脸上搁了很久,孟东燃心里七上八下,这目光如针、如刺,扎得他难受啊。另一个心里,赵乃锌的疲惫立马又让他想到“沉重”两个字。项目有时候是巨大的负担,少了它不行,多了它你便多了一层折磨,这还是能把它做好的前提下。如果学欧景花园和天都时代城那样,大张旗鼓的来,灰不溜秋地逃走,留下一大堆擦不净抹不掉的问题,让人追着打你屁股,“项目”两个字,就成地狱了。 “看来只能这样了,你说呢?”赵乃锌总算开了腔,不过语气里明显有一股无奈。 显然,孟东燃考虑到的所有问题,赵乃锌也一一想到,似乎除了手中这个方案,再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市长如果没意见,我们就这么做了,招标工作是拖了段时间,不过后续我们会赶上去,请市长放心。” “不是我不放心,是这些来来往往的人还有莫名其妙的事,让人心不安啊。柳桐公路是要抓紧,其他项目也不能停。对了,前天梅主任跟我说,去年没批的污水治理项目,省里最近又有新政策。” 孟东燃马上接话道:“消息可靠,省里已经上了会,最迟下个月就有结果,补充资料我们已经报了上去。” “你该去趟省城,不能让梅主任白辛苦,市里麻烦人家的地方太多了,我们不能不近人情。” 孟东燃点头道:“谢谢市长提醒,等柳桐公路进入正常,我专程去一次,向梅主任转达您的心意。” “但愿它能正常吧。”赵乃锌摇了摇头,像是对柳桐公路不再有兴趣,话题很快转到别处。赵乃锌问:“最近你跟胡玥有过接触?” 孟东燃没想到赵乃锌会问这个,思维差点断线,不过马上就镇定过来:“是的,那天是郭守则叫她去,陪董月和铁四局的客人。” “上蹿下跳,她是越来越会来事了。” 赵乃锌很少批评别人,尤其背后,如此公开地指责一个人,孟东燃还是第一次听到。因为不知底,也不敢乱接话,不知深浅的站在那里,等赵乃锌往下说。 赵乃锌却忽地收住了话头:“算了,一说这些就来气,干事的人少,看热闹的人多,这样下去,我看危险。” “没办法,现状就这样,任何时候都是干的不如看的,看的不如捣乱的,风气使然,市长还是息怒吧。” “你不能这样,不管怎么,金融危机这场硬仗,你要给我打赢。工业企业不能滑坡,新项目一定要夯实基础工作,要把风险降到最低。”赵乃锌一气讲了很多,讲到后来竟然激动了,说他现在最头痛的就是项目,争取来的越多,是非就越多,哪一天被是非彻底绊住了腿,他这个市长也就当到头了。 一席话说的孟东燃忽然有了悲怆感。就他到发改委这三个月的亲身感受,桐江现在真是陷入了一个怪圈,所有的人目光都盯着项目,但不是盯着项目建设,而是盯着项目到手后的那层利益。常国安也好潘向明也罢,平时是对项目不闻不问的,一旦批复和资金到手,立马便表现出浓厚兴趣,赵乃锌这番牢骚,发得真实,也发得尖锐。但它说穿了还是牢骚。 赵乃锌也意识到了这点,苦笑几声,转而又道:“牢骚话不外传,东燃你听听就行,我这心里也憋屈啊。这么着吧,董月到桐江,我还没见她面,怎么说人家也是奔着桐江建设来了,改天你代表我请人家吃顿饭,表表我的心意,到时让泽江陪你去。” 赵乃锌让孟东燃请董月吃饭,无非就是给潘向明一个态度。从这层意义上说,有关董月跟潘向明的那层神秘关系,也就是真的了。这对孟东燃震动很大。孟东燃甚至怀疑,潘向明选择这个时机外出,带着故意,这点想必赵乃锌早已意识到,要不然他不会想到请董月吃饭这么细微的事,没有理由。赵乃锌这个态度当然不能明着给,毕竟他还是五百万人的市长,只能借孟东燃曲线表达。单一个孟东燃也不行,表明不了是**出面为人家设宴,副秘书长刘泽江一到,这顿饭的意思就显而易见了,连董月都有些吃惊。 吃饭之前,孟东燃派李开望去酒店请董月,顺手带了一份桐江未来五年发展规划,再三叮嘱要亲自交到董月手里。李开望不明就里,以为孟东燃真要让董月把桐江未来五年嚼透,其实不,孟东燃将两张卡夹在里面,不显山不露水还给了董月。 等酒店见了面,董月那张脸就不怎么好看,怪怪的,跟孟东燃说话的口气也不太自然。孟东燃全然装作不知,一个劲儿地把场面往热闹里招呼。席间董月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打电话把胡玥叫来了,说是跟胡玥这女子有缘。因为有赵乃锌那番话,孟东燃对胡玥就多了层戒备。官场中的女人,坦然起来能跟你做哥们,肝胆相照掏心掏肺也不在话下,比如梅英。一旦阴狠起来,那是啥手段也敢使,啥伎俩也敢用。脱裤子上床者有之,投怀送抱又反咬一口者有之,跟你还没上床就已把风声传播得到处都是的也有之。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女人总是比男人有优势。孟东燃已经得悉,胡玥很快就要去高新产业区上任,取代副主任关良钰。因为是平调,常委会都不用开,市委一纸文件就把她送到梦寐以求的肥差上。想想胡玥要跟季栋梁做搭档,孟东燃就不由自主笑了,组织部门真是会选配干部。将遇良才,珠联璧合,妙得很。便话中有话地说:“三十年媳妇熬成婆,十年含苞,一朝开放,来,我敬你一杯。”胡玥装傻:“老领导说什么啊,我觉得当媳妇蛮自在的,就怕婆婆眼太高,看不顺眼我这个媳妇。”孟东燃敬酒也只是想让董月感受到,她叫来的客人并没被慢怠,至于胡玥想引申出些什么,那是她自己的事,孟东燃懒得接招。 刘泽江更是将话题一岔再岔,生怕一停顿,有人把话题落到不该落的地方,一连讲了六个段子,个个精彩,横溢着饮食男女之间的乐趣,听得董月这样的女人也不敢再矜持,手捂着肚子笑个不停,一再强调桐江市**有高人。 刘泽江一看目的达到,冲孟东燃递个眼神,两人会心一笑,刘泽江朗声道:“哪是高人,是高僧。”于是又讲了一个高僧的段子,十分黄,惹得举座都笑。 一顿饭就这么乐乐呵呵吃过了,赵乃锌的心意算是表达,孟东燃也算是更进一步了解了董月。他觉得董月并没那么可怕,不过这女人眼里还是有东西,心思计谋藏得很深,自己还是小心为妙。能打拼到这份上的女人,哪个简单啊?孟东燃深深叹口气,竟又想起了谢华敏谢总。自己最近好像在有意躲着她,为什么呢? 董月尚未尽兴,这么早散场,有些不舍,眉宇间流露出一股渴望,一心想拉孟东燃去喝茶,说昨天她在江边发现一家茶府,挺有特色,不如去那儿坐坐,这么早就回宾馆,她无聊。孟东燃说:“那就让美女陪你去吧。”转而冲胡玥道:“胡玥,交给你一项伟大任务,帮董总把无聊打发掉。”胡玥哪知他们之间还藏着一些秘密,信以为真,当下不知轻重地说:“好啊,这个光荣任务我接受,保证完成。” 董月鼻子都气歪了。 ------------ 第五章 ------------ 1 啥都设计好了,没想到突然节外生枝。 电话是晚上十点打进来的,孟东燃正跟叶小棠斗嘴。叶小棠越来越不像话,居然又连着两晚上没回家。问她在哪过夜,她支支吾吾不肯说。孟东燃口气稍微重了点,她就发火:“凭什么你要审问我?孟东燃,我不是你的下属,也不是**那些任谁都能捏的软蛋。我是叶小棠,堂堂正正的教授!” “你还知道是教授,行啊,我还以为你忘了自己是谁呢?”孟东燃话中带着讥诮,其实他已打听清楚,两晚叶小棠都住在她姑妈家。叶小棠姑妈是位心理学家,可也是一位典型的心理疾病患者。二十多岁时恋爱受挫,深爱着的男子去了国外,再也没回来,她便把爱情锁在箱底,一辈子没嫁,当了老姑娘。如今过了六十岁,一个人独住在江边,平时做点学问,写写书什么的,寂寞了就叫叶小棠过去。叶小棠自幼受过姑妈的恩惠,对她姑妈比对她妈还要好。不过孟东燃还是想听叶小棠亲口说出来,两口子如果把话藏在心里,留下疑团让对方猜,这日子过起来就不只是别扭。况且那个小男生的阴影到现在还抹不掉,孟东燃怕叶小棠走火入魔,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来。据说在一些大都市,姐弟恋已经玩疯了,比当初瞎闹***还热火。很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承受不了社会现实压力,专门在叶小棠这种大姐怀里找温暖。 “你少阴阳怪气,那种口气留到你单位去说,这是家,不是作秀的地方,更不是你摆谱的地方!”叶小棠一点不觉得理屈,振振有词地还击。 孟东燃不能不来气,板起面孔训道:“你歇斯底里做什么,我摆什么谱了,两天不回来,我问问都不行?” “不行!”叶小棠成心要激怒孟东燃,说完,三下两下扒光衣服,洗澡去了。 望着散乱一地的衣服,孟东燃心头的火更大,飞起一脚,冲叶小棠的衣服踢去。孟东燃也就这点能耐,结婚这么多年,还从没敢把手指头往叶小棠身上戳过,更别说动粗。气急了,就虚张声势地恐吓一下。叶小棠抓住这一点,时不时地刺激他一下,明明孟东燃不敢攻击她,她还偏要说:“来啊,有本事你就动真的啊,瞧你那德行,我看你们当官的就这点能耐,干打雷不下雨,嘴上本事。” 说完,打了胜仗似的扬长而去。 叶小棠老拿当官的泄愤,好像嫁给当官的是多么不幸的一件事。其实她才不傻呢,她在充分享受着官太太的成果,孟东燃收的一大半卡或现金,都被她拿去挥霍了。她花这种钱向来大方得离奇,还堂而皇之说,反正是腐败分子的钱,不花白不花,自己不花,难道留给二奶三奶去花?当然,挥霍过后,她也会空虚,会茫然,会盯着那些普普通通的夫妻发呆。女人对婚姻的要求远不止是钱,也不止是男人带来的那种虚假地位,女人更多的时候,还是渴望丈夫能陪在身边,手牵着手,她们要的是点点滴滴的关心与疼爱,而不是这种看似华贵实则缺了很多东西的生活,空洞、乏味,如果说男人是权奴,她们就是权奴的牺牲品。 人都是矛盾的。叶小棠当然不希望自己的男人混得没出息,让她做一个小职员的妻子,她才不干呢。问题是做了官太太真的就幸福吗,叶小棠很茫然。她的左手抓到了很多,右手却一直空着。而空着是多么焦灼多么煞风景啊,人只有一辈子,这辈子如果留了缺憾,啥时间去补? “瞧瞧,都是你们这些公仆干的,把社会整得乌七八糟!”于是,叶小棠就把心中不满变着方式发泄出来,每每看到社会上的不公事,她就恶毒地攻击孟东燃,好像她是平民百姓的代言人。一旦遇上学院的同事求她办事,她又无比痛快地答应:“好啊,反正资源也用不尽,与其让他给别人办,还不如给咱知识分子办。”一年下来,总有杂七杂八的事揽到孟东燃头上。孟东燃稍微办得慢一点,她就挖苦:“是不是没好处你就不办,孟东燃我警告你,我那些难兄难弟可都是无产者,你要是忍心再榨他们的血,你这人就太无耻。”孟东燃气得无话可说,摊上这样的活宝,他还能说什么? 卫生间里水声哗哗,叶小棠一边洗一边放开歌喉,好像在庆祝什么。孟东燃悻悻然不知所措,跟叶小棠交手,每次都必败无疑,一个在外面让人无比尊敬的发改委主任,面对自己的老婆,却什么高招也想不出。 搁在沙发上的手机叫响,孟东燃懒得接,那家伙叫得固执,孟东燃心烦意乱地接起,一看号码古怪,以为又是那种骗钱的,中奖啊发财啊然后挖一个坑让你跳,孟东燃手指一摁,压了。很快它又叫响,孟东燃没好气地接起,“喂”了一声。对方立刻说:“孟主任啊,不好意思啦,半夜打扰你啦。” 陈嘉良! 陈嘉良告诉孟东燃,近期他要来趟内地:“没办法啦,那边搞得一塌糊涂,很伤心的啦。孟主任拜托您啦,收购的事先停一停,等我到内地再议好吗?” 孟东燃一边说好,一边犯疑惑,半夜打这个电话,陈嘉良到底怎么了?却又不好明问,只能打着哈哈,说一定一定。 陈嘉良很快来到桐江,孟东燃亲自赶到机场去接。跟离开时相比,陈嘉良消瘦许多,也老出许多,看来妻子的死对他打击沉重。一见面陈嘉良就抓住孟东燃的手:“伤心啊孟主任,我对她那么信任,她居然……居然做出这等事来!” 孟东燃心里一震,忙问:“发生什么事了陈先生?” “你还不知道啊,孟主任,这次我可是伤心透了,这个女人,可恶!” “你是说何碧欣?”孟东燃吃不准地问过去一句。 “当然是她啦,别人怎么会让我生气呢,这女人疯了,拿着我的家业乱搞,伤透心了啊,孟主任。” “乱搞?”孟东燃越发糊涂,没听说何碧欣惹什么乱子啊。 “回去说,回去说,孟主任你还好吧,金融风暴对桐江影响大不,我可一直担心着呢。” “是有些影响,但总体讲形势还不是太糟,我们正在想办法拉动内需,你看看,桐江仍然热火朝天不是吗?” “看到了看到了,比我想象的要好,好许多。” “陈先生何不到这边来呢,桐江可是永远欢迎你的。” “我这不来了嘛,孟主任,还是你关照我啊,对了,赵市长也好吧,我在岛上收到过他一封电子邮件,他日理万机,还能记得我,你们让我感动啊孟主任。” “应该的,应该的。”孟东燃跟陈嘉良一路寒暄着,感觉他有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口。等到了酒店,一切收拾妥当,陈嘉良支走两名随从,一把抓住孟东燃的手,哽咽着嗓子,就把心中的痛道了出来。 何碧欣跟别的男人有奸情,对方就是鲁一周! 孟东燃先是吃了一惊,随后他就想到了何碧欣看鲁一周时那怪怪的眼神。他怅然地望着陈嘉良,陈嘉良的痛苦是真实的,他说他爱何碧欣,很爱,一到桐江就喜欢上她了,为此他也花了代价,给她买房,买车,在她身上花了很么多心血和钱,还把公司交给她打理。 “她答应过我的,不跟我要名分,也不另外找男人,一心一意跟着我。” “女人们最初都这么答应。”孟东燃说,他是想把陈嘉良的痛苦减轻一点,但这种痛苦,外人实在减轻不了。 “她跟别的女人不一样,她不是那种朝三暮四的人,她重感情,真的重。她说过,她是真心爱我的。”陈嘉良忽然像个不谙世事的小男孩,前言不搭后语,忽而说何碧欣好,忽而又说她是一骗子,弄得孟东燃想附和都附和不了。感情这东西真是魔鬼,把一个好端端的人愣是折磨得头三不知道脑四,连自己姓什么都能忘掉。一个商业上如此精明强悍的男人,在感情面前却谈得如此苍白无力。 孟东燃沉默着,实在找不出语言来安慰他。陈嘉良诉了一阵苦,忽然翻出一沓照片:“你看看,孟主任你看看,这对狗男女不知廉耻到什么程度!” 孟东燃接过一看,头上的冷汗涮就下来了。照片露骨得简直不能看下去,全是鲁一周跟何碧欣赤身裸体纠缠在一起的,有宾馆照的,也有在何碧欣那幢小洋楼里照的,大部分是床上,两人或疯狂或缱绻,也有卫生间里照的,有两张甚至在车上,两人搂抱在一起,非常亲密。还有一张夸张到了极点,比网上传的黄色照片还要黄。孟东燃这才发现,外表文静柔弱的何碧欣,到了床上到了男人怀里,却也像母狮子一样能发情…… 他的心狂跳不止,身体在一阵阵发热…… 这样的照片,算是让他开了眼界。旋即,他就想到一个问题,这些照片陈嘉良是怎么得到的呢? 陈嘉良并没说,他完全沉浸到愤怒之中了。 “我要让她身败名裂,我要让她一贫如洗。背叛我陈嘉良,后果她应该清楚的。” “陈先生,这样不好吧?”孟东燃婉转地劝过一句,虽然何碧欣不该这样,可是,何碧欣替陈嘉良守活寡就应该吗? 生活充满着矛盾,到处都是悖论! “这有什么不好,是她逼我这样做的,她可以养小白脸,可以跟别的男人偷情,我没给她太多限制,也限制不了,但她不应该跟姓鲁的合谋,算计我的嘉良公司!” 原来是这样! 情势急转直下,第二天,来自台湾的陈嘉良就一纸文件免去了何碧欣嘉良电子一切职务。紧接着,他又以董事会名义,解除了何碧欣的董事职务。陈嘉良其实还是老谋深算的,他只给何碧欣一个董事的虚名,却从没转给她任何股份,也就是说,何碧欣在法律意义上并不持有嘉良电子任何股份。而这个时候,何碧欣和她的情人鲁一周还在海南岛上享受二人世界。 陈嘉良在桐江曾经聘用的律师很快到位,跟他带来的助手还有一位财务总管进驻嘉良。何碧欣的办公室被封,相关财务被冻结,陈嘉良回台后何碧欣新聘的两位助理也被停职,而那位叫路潞的美眉却像是迎来亲人一样,忙得不亦乐乎。她之前也是何碧欣助理,但这个助理是陈嘉良走前任命的,跟另两位助理有着质的区别。 孟东燃不由得就怀疑,路潞很可能就是陈嘉良安插在情人何碧欣身边的一只监听器和摄像头,担负更重要的使命也说不定。因此,再遇到这个女人时,他就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原来外表漂亮的女人内心水都很深啊,孟东燃再次想到那些令他面红心跳全身发热的照片,那得费多大劲才能拍到。 嘉良电子在忙着清算,陈嘉良说先要把他走后这段时间的财务状况搞清楚,看这个女人到底从嘉良挖走了多少。孟东燃叫苦不迭,陈嘉良哪里理解他的苦衷,愣是要把他往刀山火海上推。 嘉良电子对孟东燃来说,其实是一块砝码。潘向明不是暗示要把嘉良嫁给鲁一周的科兴电子吗,孟东燃只能成全他。他反复跟孙国锋做工作,让他放弃收购嘉良的打算,别惹大老板不高兴。孙国锋一开始不服,质问他问什么,凭什么要把这道菜拱手让给别人?孟东燃笑说:“凭什么,就凭你只是一富商,而不是权贵。” “权贵怎么了,逼急了我让他滚蛋!” “你敢!”孟东燃那次真跟孙国锋翻了脸,孙国锋嘴上这毛病,啥时才能改掉。意气用事,不观风向不观潮头,典型的暴发户嘴脸。“你以为你了不起是不是,孙国锋我警告你,别以为你口气大得能吞象,让你破产也就一句话的事,不信你试试?工商,税务,随便叫来一家就让你哭。” 孙国锋被孟东燃一顿剋,话软了:“行吧,我听你大主任的,不过这口气我真咽不下。” 孟东燃承认,在收购嘉良公司一事上,孙国锋付出了很大努力,一度跟谢华敏那边闹得很紧张,两家谁都憋足了劲,半步都不退,弄得赵乃锌都不知怎么收场。幸亏插进来一个科兴,这才让赵乃锌摆脱了危局。 现在火烧到了科兴头上,孟东燃的算盘白打了。 让潘向明在嘉良上满打满赢,这就为赵乃锌和常国安在柳桐公路上赢得一点空间,东方路桥和巨龙公司才能分得更多粥。陈嘉良这么一闹,整个盘子就发生了变化。 孟东燃火速将黄国民叫来,问他招标工作安排得怎样。黄国民说:“一切都安排好了,下周一开始。” “先停下来吧,往后推。” “为什么?”黄国民并不知道嘉良的事,孟东燃的指示让他感到突兀。 “天下雨了,遭遇泥石流。”孟东燃说。 “哪跟哪啊,能说清楚点不?” “我舌头短,你自己往清楚里说。”孟东燃猛地合上手头材料,晴着的脸瞬间漫起一层云。 黄国民知趣,不敢往下问了,悻悻道:“好吧,我这就去安排。” 黄国民走了没十分钟,办公室门被推开了,季栋梁带着新上任的副主任胡玥走了进来。 “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嘛?”季栋梁扯着大嗓门,一进来就是兴师问罪的口气。胡玥脸上也挂着不高兴,她上任后负责的第一件事就是嘉良的重组。嘉良跟科兴重组的方案已经弄好,新公司名称都准备好了,嘉科股份。嘉良占百分之五十二,科兴入股百分之四十,还有百分之八被安排在其他人头上。孟东燃相信,胡玥也是“被安排”的那一个,只是尚不知道那三个冒名顶替的人哪一个是胡玥的化身。 孟东燃没抬头,继续盯着手中材料。季栋梁又问了一句,他才把眼皮抬起来:“二位来了啊,请坐。”说着拿起电话,叫李开望过来沏茶。 “不是重组已经开始了么,怎么老头子又杀了回来?”季栋梁沉不住气,他可能太担心自己那一份被收走。 “季主任说什么,能说明白点不?” 季栋梁看着孟东燃沉着镇静的那张脸,气得脸都变了形。这人能装,太能装了。扫兴地转向胡玥:“胡主任你说吧。” 胡玥往前跨了半步,调整了一下站姿,尽量站得不失身份:“我跟季主任就是前来问问,嘉良电子到底发生了什么,冻结账目还有清点资产管委会并不知情。” “说这事啊。”孟东燃冲胡玥笑笑。胡玥其实是站不挺,站不出什么身份的,人如果太工于心计,身上每一个细胞就都奴了,再想装腔作势,只能让那层奴再添一份贱。胡玥的贱让孟东燃感到异常可爱,这女人原来还有这天分。 “开望,你跟两位领导说说,这事我还不大清楚。” 李开望放下手中杯子,冲胡玥和季栋梁腼腆地笑笑:“人家的家务事,怎么好意思乱打听呢,等何总回来,不就一切都清楚了?” 胡玥愕了一下,季栋梁惊愕得比她还要厉害,眼睛傻傻地望着李开望,看稀有动物似的。半天,败兴地收回目光,端起水杯,狠狠喝了一口。心里道:“连他养条狗都这么狠,看来这辈子是斗不过他了。”遂扫兴地把目光转向胡玥,指望胡玥能从孟东燃身上捞到点便宜。 胡玥果然不自量力,转而冲李开望说:“发改委的领导就是会说话,工作居然能说成家务事,既然是家务事,我们就不便多问,下一步怎么搞,我们也不用去想了,领导怪罪下来,我们也拿家务事做挡箭牌。” 李开望一听胡玥拿领导压他,笑了笑,非常温和地说:“胡主任这么说,是在批评我们发改委了。嘉良公司在新产业区,胡主任才是娘家人,发改委不能问的事,胡主任自然能问,下一步要我们怎么配合,胡主任只管下指示,发改委的职责就是配合。” “小李主任真会说话,发改委怎么成配合了?现在大家可都是看着发改委脸色行事,这个委那个委,充其量也就是跑龙套的,哪家能大得过发改委?” “发改委大吗?就半层楼,二十多间办公室,要是嫌大,胡主任最好把它压缩一下。”李开望人笑着,话可不笑。胡玥没讨到便宜,也不敢较劲下去了,孟东燃脸上已然有了怒色。说穿了,胡玥还是怕孟东燃,有些东西是抹不掉的。她败兴地望望季栋梁,目光里的意思十分明确,我没辙了,你上吧。 季栋梁哪还有心思再上,他今天来,就是想问个清楚,陈嘉良怎么会突然跑到桐江来,管委会那边连招呼都不打,就把嘉良的现班子解散了。一旦向明书记问起,该怎么说? 双方僵着的当儿,季栋梁手机响了,一看是鲁一周打进来的,拿着电话就到了楼道,刚接通,鲁一周就说:“季大主任,我们正在往回赶,家里那摊子,你得看紧点啊。” “看什么看,门锁都让人家换了,鲁老板,这事要是黄了,你亲自去跟向明书记交代!” “黄不了,谁敢让它黄,大主任你就放心,我跟何总已经向书记汇报,书记马上回桐江,你就等着看好戏吧,看哪个敢搅浑水!” 鲁一周的话多少让季栋梁找到点自信,但仍然不那么理直气壮,回到办公室,再没敢跟孟东燃多嘴,冲胡玥道:“那边有急事,我们先回去。” 孟东燃一直看着他俩,胡玥跟着季栋梁快要出门时,他突然叫住胡玥,从柜子里拿出一包东洋参:“听说老领导出院了,一直没抽出时间去看,回头先跟你父母问个好,改天我和国锋去家里探望。” 胡玥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孟东燃这包西洋参,算是软软地打了一巴掌她的脸,她知道,孟东燃这儿,她是彻底把路断了。 “谢谢领导,我想我爸我妈也会感激你的。”她接过参,挂着一脸仓皇的表情走了。 孟东燃一直盯着胡玥背影,就跟那天盯着董月一样,然后他摇了摇头,一个原本还算可爱的女人,怎么能变成这样子呢? 女人身上最重要的是可爱,太多的女人没明白这一点,反倒在不断抓取的过程中,把最最宝贝的东西弄丢了。女人千万别让人可敬,更不要堕落到可憎。可爱的丢失,换回来的只能是可怜。 ------------ 2 麻烦接踵而至。 周二早上,孟东燃被通知去市委开会。主持会议的是刚从外面考察学习回来的向明书记。这次潘向明出去,是到深圳、珠海等地考察学习应对金融危机的对策与办法,孟东燃本应该也在随行人员中,市委组织部考虑到马上要有第二批、第三批人员出去,就等着让孟东燃做第二批、第三批的领队了。 向明书记先是通报了考察学习情况,重点介绍了深圳、珠海发达城市在金融危机面前沉着应战,想方设法扩大内需,加快基础设施建设,妥善安置劳动力就业等做法,接着对桐江目前的形势和压力做了分析。向明书记认为,在突如其来的金融危机面前,桐江上下齐心协力,积极应对,取得了一定成效。但存在的问题依然很多,突出表现在几个方面,一是工业企业举步维艰,**帮扶措施不到位,帮扶效果不明显,企业还没找到摆脱困境的办法。工业总产值下降幅度大,效益明显下滑。二是基础项目建设力度不够,项目报的多,批的少,开工的就更少,危机感还没有树立起来,坐等靠要思想严重,态度比较消极。三是干部队伍应对金融危机的信心不足,办法少,畏难情绪严重…… 孟东燃注意到,这天的向明书记讲话调子比以前低了许多,摆问题摆得多,给部门挑刺也挑得多,有两次向明书记提到了发改委,用的是批评语气,这在以前是没有的。孟东燃感觉有不少目光投向他,这些人显然也听出了向明书记话里的意味。一般说,领导在大会上是不轻易点名批评哪个部门的,对不满意的单位,只是笼统说一下。潘向明今天的态度,让太多的人吃惊。 孟东燃如坐针毡,自担任发改委主任以来,公开挨批还是第一次,就算他有心理准备,这样的场面也让他尴尬。再者,潘向明态度的变化,明显跟嘉良公司有关,他后悔没在第一时间跟向明书记把事情讲清楚。 向明书记最后强调,各部门必须行动起来,思想上高度重视,行动上密切配合,全力打好这场金融风暴攻坚战。对下一步工作,向明书记重点讲了三点:一是抓好高新产业区帮扶工作,力争让目前遇到困境的企业全面启动生产,开足马力,争取把上季度欠的任务补回来。对停产或半停产企业,发改委和经贸委要重新摸排,加大调研力度,拿出详细的盘活方案。产业区管委会要当好责任人,真正负起责来,要急企业所急,想企业所想,切实为企业服好务。说到这儿,潘向明突然宣布了一项新规定,今后高新产业区各企业的拆并与重组,相关部门要充分尊重产业区管委会的意见,不要令出多方,更不要造成扯皮推诿,因扯皮推诿造成工作损失的,要追求相关部门的责任。 孟东燃心里连连叫苦,这话是冲着他来的啊,还有谁跟管委会扯皮?他抬起头,茫然地扫了一眼会场,这个陈嘉良,算是把他给出卖了。 潘向明强调的第二点,是抓好柳桐公路、江北金沙嘴码头和桐江体育训练中心等重点项目建设,以项目为突破口,带动整个经济的复苏。三是争取做好家电下乡前期准备工作,要争取中央和省里支持,调动桐江各方力量,集中优势,把国外失去的市场份额从国内夺回来…… 看来,家电下乡工作将要提上议事日程了。 会议之后,孟东燃徘徊着脚步,考虑要不要去向明书记办公室,去了又怎么说?徘徊半天,脚步还是送到了向明书记办公室门口。屋里黑压压坐满了人,季栋梁和胡玥也在,胡玥大献殷勤,抢着给各位倒水。向明书记正在高声跟季栋梁说什么,季栋梁一口一个书记,叫得十分亲热。孟东燃有股怅然,感觉某种东西正在远去。步子犹豫半天,还是没迈进去,带着某种失落离开。刚走到楼梯口,遇上匆匆忙忙的郭守则。 “挨批了?”郭守则幸灾乐祸。孟东燃恨恨瞪了他一眼,没吭气,往下走。郭守则追上来,悄声道:“别只顾着走路,后面留点神,黑手黑脚的多啊。”一句说的,孟东燃心又重了许多。 回到自己办公室,孟东燃突然觉得没了精神,本打算要修改一方案的,赵乃锌催了好几天。拿出来又放下,没一点兴趣,心思怎么也集中不起来。怔怔然坐了好长一会,脑子里全是刚才会上潘向明的话。失宠和得宠往往只有一步,这一步横在你仕途中,却是千万道障碍。人为什么要如此在意别人的态度呢,命运到底在自己手里还是捏在别人手里,什么时候才能不看别人脸色行事? 难啊!一股悲怆感油然升起,孟东燃挪步来到窗前,望着楼下那棵粗大的樟子树。樟子树枯了又绿,绿了又枯,每发一次芽,都预示着新的一次生机,可人呢? 什么时候自己变得如此势利,如此在意别人脸色,难道自己真的堕落真的无耻了?他苦苦一笑,感觉自己还不像是堕落的人,只不过是想多抓住一些。但是他真的能抓到吗,他感觉自己很愚蠢,很低级,智商几乎为零。不是每一艘船都能让你登上去的,也不是每一棵树都愿让乘凉,猴子该爬猴子的树,蚂蚁该钻蚂蚁的洞,任何妄想终归还是妄想,只不过多让你枉费一次心机罢了。 罢罢罢,这种事想起来没完没了,而且永远也不会有一个正确的答案。置身官场,你要做的不是去思考,而是把大脑塞进屁股里,去钻,去爬,去滚,去寻找下一扇门。不低头而又必须低头,想清高却又要牢记清高是一剂致命的毒药,于是你只能把尊严人格等有关体面的词全部扔开,只记住一样东西:实惠! 孟东燃就这样反复折磨自己,说服自己的同时再把自己怀疑一遍,臭骂一顿,他承认自己现在是越来越世故,越来越看重某些东西了,曾经有过的梦想、抱负甚至理想什么的,已被他甩得老远,现在唯一还算光明的,就是他还没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权奴,还知道在位子上尽可能地多做一点事,想到这一层,他的心便安下来。 何碧欣肺都要气炸了。海南岛回来的第二天,她开车去公司,到了大门口,两名新换的保安愣是不让她进去。何碧欣说我是公司总经理,你们不认得我?两位保安摇摇头,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最后给了她一个无比沮丧的答复:“对不起,本公司不欢迎吃里爬外的女人。”何碧欣气得要扑上去,两位保安立刻做出还击的姿势,望着他们强壮的身体,何碧欣败下阵来,掏出手机打给陈嘉良,心里同时道:“等着吧,只要我进了这大门,你们马上给我滚蛋。” 陈嘉良没接,手机响了一会儿,传来一个声音:“对不起,本公司不欢迎吃里爬外的女人。” “陈嘉良!”何碧欣这才明白过两保安为啥要说那样的话,原来陈嘉良已把这设计成一道程序,好像企业精神一样,让每一个员工都记下了。 “陈嘉良,你凭什么这样对我?”何碧欣在门口叫嚷了一会,没人理她。大门里进进出出的人不少,有几个还是她曾经非常看重的中层,陈嘉良离开嘉良这段日子,她给他们提职加薪,没想他们全变成了白眼儿狼,对她竟视而不见。 “这位女士你别叫了,我们老板很烦你这种声音。”高大魁梧的保安走过来,彬彬有礼地气她。 “滚,两只没脑子的看门狗!”她冲保安发泄了一句,跳上车,往管委会去。她要向管委会求援,不信陈嘉良真会把她扫地出门。 管委会主任季栋梁老早就避到了一边,他认为这女人是个是非,能不见最好不见。潘向明考察回来后,季栋梁第一时间就把嘉良发生的变故汇报了,没想潘向明很平静。“是吗?”他问了一声,季栋梁正想添油加醋多汇报几句,潘向明又道:“那是人家自己的事,你们最好不要乱发议论,对外资企业,我们的态度一定要谨慎。”尔后,潘向明就不再问及嘉良公司。季栋梁多老道的人啊,一看潘向明如此,心里马上有了数。何碧欣和鲁一周回来后,先后多次给他打电话,他都装听不见,没接。那天会议之后,季栋梁又试探着想摸摸潘向明心思,千万别把脉号错了,不料话刚开头,就让潘向明臭骂了一顿:“怎么你们都这么关心嘉良,开发区只有这么一家企业?” 季栋梁便清楚,“嘉良”两个字,不能再在向明书记面前提了。既然不能提,他就不能见何碧欣,过去的女神,一眨眼就成了瘟神,季栋梁心里也挺过意不去的。 胡玥倒是热情,她请何碧欣坐,耐着性子听何碧欣把委屈道完,莞尔一笑道:“光诉委屈不行,得想办法把权力要回来。” “是啊,他不能对我这样,我做错什么了,你说,我做错什么了?我为他牺牲了那么多,青春、美貌、还有……”何碧欣又呜呜咽咽起来。东窗事发后,何碧欣惧怕过,后悔过,甚至暗暗下定决心,要跟鲁一周一刀两断,爱情跟嘉良之间,何碧欣当然会选择嘉良,那不但是她后半生的依靠,更是她未来的精神寄托与追求。不可否认,她现在深爱着嘉良,愿意为它付出一切。 都说拥有爱情的女人才是最幸福,何碧欣却想鱼和熊掌二者兼得,当二者发生冲突时,她会毫不犹豫地把已经越轨的步子收回来。因为她知道,她跟鲁一周之间,并不是爱情,不是! 可…… 胡玥不露心迹地看着何碧欣,目光里掩饰不住幸灾乐祸的兴奋劲。曾几何时,何碧欣高傲得就像公主,哪把她放在眼里。有次市工商联和妇联组织一批女干部到高新区参观,何碧欣跟谁都把手握了,轮到她时,居然接起了电话,愣是把她伸出去的手晾在了那里。现在,何碧欣终于求她头上来了。 等何碧欣说完,胡玥以公事公办的口吻又问了一些情况,其中就涉及到何碧欣跟鲁一周的艳照。“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呢,有些事是留不得证据的,那些东西可以毁掉一个女人的清白。”胡玥说这话时,嘴唇是往上翘着的,显得自己多清白似的,目光里自然是对何碧欣这种作风不正派的女人的不屑。何碧欣不想在这话题上多纠缠,道:“我不需要清白,我需要我的企业。” “是啊,企业。”胡玥很是怜悯地叹了一声,捧起水杯,喝了口绿茶。其实她是很想知道何碧欣怎么跟鲁一周勾搭上的,鲁一周在床上真有传言中的那么凶猛?还有,鲁一周真的会离婚娶何碧欣?要知道,鲁一周老婆可是省开发行第一副行长的外甥女,也算是有深度背景的。女人在这些事上的想象力总是比男人丰富,而且,她们总喜欢问出个结果。 这事会有结果吗?没有结果更好,凭什么好的东西都要让何碧欣这种女人得到,不公平!胡玥后来笑笑,意犹未尽地收起了话头。 何碧欣却把胡玥当成了主心骨,一门心思要从她这里讨到办法。突然而至的变故,让何碧欣惊惶失措,她都急得要发疯了。 胡玥欣赏着何碧欣焦急的样子,她本来不想给何碧欣支招的,没有道理,忽然又想起季栋梁跟她说过的一席话,计上心来,道:“对了,我听说陈董事长是发改委请来的,解铃还需系铃人,要不,你到发改委问问?” “发改委?”何碧欣猛地站了起来,陈嘉良还真是孟东燃请来的!孟东燃啊孟东燃,我何碧欣哪点负了你,犯得着你出此狠招? 何碧欣来到发改委,李开望告诉她,孟东燃不在,陪同徐副市长去基层调研。 “还有哪位主任在?”何碧欣一扫脸上阴云,当把问题都归结到孟东燃身上时,她心里似乎有了底气。 “上源副主任在,要不,你先到他办公室坐坐?”李开望带着征询的口吻道。 “我不是坐,我是来问个明白!”何碧欣扔下这句话,径直往江上源办公室去了。李开望莫名其妙,不过他还是很快就打电话告诉了孟东燃。 江上源热情地迎接了何碧欣:“是何总啊,稀客稀客,快请坐。”何碧欣屁股一甩,把自己交给了沙发。 跟何碧欣这样的女人交谈,对江上源来说是件愉快事。可惜,这样愉快的事不是经常遇到,现在这些企业老板,到了哪儿也是直接往一把手屋子里闯,对他们这些二把手三把手,看都似乎懒得看一眼。甭说是他们,就是市里副市长、副书记,怕也不在他们眼睛里。这是一个权力高度集中的时代,副职职数虽然越设越多,也越设越滥,但只是充分满足着人们往上奋斗的欲望,等于是给你屁股底下安排了一个级别,至于这个级别有没有含金量,含金量多大,上级是不去考虑的,上级只关心你在这个位子付出了多少。江上源还算好一些,个别单位副职听说连一顿饭的权力都没。但江上源绝不想做一只老女人的**,要做就做姑娘的,挺挺的,既有型更有力量。裹在衣服里挺拔,握在手里实在,这样的权力才是他梦寐以求的。 嘉良风波,江上源从侧面打听了许多。没办法,正常渠道他现在什么也听不到,孟东燃跟李开望两个处处提防他,让他的很多信息渠道都堵塞,近一个阶段,到他办公室来的人都比以前少了许多。江上源坚信,陈嘉良来桐江,一定是孟东燃精心策划的,那些他想看却看不到的照片,没准都是孟东燃安插进去的人偷拍的。一开始他认为孟东燃是对付季栋梁,想让季栋梁的如意算盘落空,现在看来是错了,孟东燃这步棋是冲着向明书记的,他要把嘉良拉进谢华敏怀里,要给赵乃锌献上一份大礼。 “是来找孟主任吧,他去三江了,一天两天回不来。”江上源一边盯着何碧欣错落有致风景无限的身子,一边说些酸不溜秋的话。心里却在想,这女人看来是遇上了麻烦,瞧她那张脸,染得全是寡妇色。 “我来找发改委。”何碧欣没头没脑说,她的情绪坏极了,根本无法控制。 江上源长长哦了一声,何碧欣越是这样,他越开心。女人什么时候最可爱,就是她失去理智失去判断的时候,表明她心里没了底。女人一旦心里没了底,任何一个男人都能成为她主心骨。 “大妹子今天看上去不高兴啊,跑我这发火来了?”江上源一边给何碧欣沏茶,一边道。大约是大妹子这个称呼触动了何碧欣,何碧欣僵着的表情动了动,再一看他温暖亲切的目光,心里那道阀就打开了。 “江主任你说说,我对你们发改委怎样?这些年你们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市里各项活动,我哪一项拉下了?你们说整顿电子市场,我何碧欣第一个站出来配合。你们说调整产品结构,我何碧欣第一个加大投入开发新产品,工作都是互相支持的嘛,你们倒好,背后放火,过河拆桥,置我何碧欣于死地。” “有这么严重?”江上源在离何碧欣不远的地方坐下,满是关切地望着何碧欣。何碧欣说话的时候,身上那两坨肉上拉下动,晃得他心里一颤一颤,蛮有味的嘛,他期望何碧欣继续晃下去。 “你还说呢,江主任,今天我可把话撂这里,不把事情说清楚,我就不回去,赖也要赖在发改委。” “别别别,喝水,何总你喝水,你这一上纲上线,我就没谱了。来,喝口水嘛,慢慢说,犯什么急,谁敢把你何总怎么着。” 何碧欣接过江上源递上的杯子,捧住,没喝,人却比刚才平静了许多:“谅他们也不敢把我怎么着。” “这不就对了,你何总啥大风大浪没经过,干吗为这点小事冲动呢。”江上源笑眯眯地,目光如温柔的手掌,缓缓在何碧欣身上抚慰了一遍,自己也端起茶杯,极有滋味地呷了一口:“要说这事呢,我不该多嘴,可看到你大妹子难过,我忍不住啊。”他试探着抛过去一句,然后看何碧欣反应。 “江主任你可要替我做主,有人欺骗我们嘉良,想趁火打劫。” “好,好,这个主我做,我一定做!”江上源起身,往前跨了两步,很自然地,就把手搁在了何碧欣肩上。 ------------ 3 接到李开望电话的时候,孟东燃正陪着徐副市长在三江县视察。 三江县去年新修的沿江观光大道滨江出了问题,这条长二十公里的观光大道是按高等级公路标准设计的,工程造价是市政公路的1.5倍,由东方路桥楚健飞承建。没想这才开通三个多月,公路就出现多处翻浆、鼓包,有两公里甚至大面积塌陷,过往司机怨声载道,投诉信持续不断。作为市里分管交通建设的徐副市长,终于坐不住了,亲自到现场察看。 一行人陪着徐副市长,忧心忡忡,目光所到之处,都是让人发怒的景象,一项省级重点工程,就建成这样子。 沿着滨江大道走了一个多小时,徐副市长在一翻浆处停下,声音沉重地冲三江县长说:“你们看看,你们自己看,这就是你们造福于民的实绩,脸红不?” 三江县长头上冒着汗说:“对不住徐市长,我们也没想到会这样……” “那你们想到什么了,就这样的工程,你们还好意思报上去评奖?” “是施工方报的,我们只是……” “只是什么,你们只是尽点责任是不是?” 三江县长红着脸,不敢接话,其他人全都表情沉重。 “东方的人呢,怎么还不到?”沉默了一会,徐副市长又问。 “人呢?”三江县长转身问路政管理局江局长。 “我们联系了,电话不通,楚总好像去新加坡了。”路政管理局江局长结结巴巴道。 孟东燃没有作声,楚健飞绝没去新加坡,就在他离开桐江往三江县来时,还接到过他的电话,询问柳桐公路发包情况。他是故意躲避,或者压根就不想来。 徐副市长讨了没趣,明知道楚健飞是不给他面子,他还这么问了一句,一时黑着脸站在那儿,不知该冲谁发火。 副市长是有很多火没地方发的,头上戴着帽子,很多事你不管不行,它会找到你,管又管不出个名堂。就说这滨江大道吧,徐副市长哪里是想管,推都来不及,他难道不知这里面的名堂?但凡东方路桥搞的工程,不出问题才怪,可出了人家照样一项接着一项搞,一屁股的屎留着你来擦,擦不及时你头上的火就着了。自从分管交通建设以来,他擦了不知多少,擦得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干什么的了。 “省里来的专家怎么说,分析报告出来没?”徐副市长又问。 三江县长犹豫了一会,道:“出来跟没出来结果一样,分析报告说造成工程质量的主要原因是路基探测不明,地质条件复杂,总之跟施工方没关系。”说到这儿,四下扫了一眼,冲质监站站长说:“王站,把报告呈给市长。” 徐副市长摆摆手,找专家不过是为某些人开脱责任,网民骂得一点没错,专家专家不过是搬砖的砖家,红包一拿,礼品一收,还哪有什么正义? 孟东燃接过王站长递上来的报告,看也没看,装进了公文包里。类似的分析报告,他有几十份,每一份都掺满了水,比市场上肉贩子们卖的黑心注水肉还要让人倒胃。 “你们说怎么办,就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吧?”徐副市长开始琢磨解决的办法。 “县上实在没有办法,工程当初是由市里发包的,县上只是受益单位,眼下益是没法受了,只要不遭老百姓骂就是好事。”三江县长也是一肚子苦水,倒个不停。 “出了事都推,有了功都抢,就这还不让老百姓骂,我看是骂得轻了。”徐副市长差点又激动,孟东燃暗暗拽了下他衣襟,徐副市长才把话止住。 “市长,我们有难处啊……”三江县长哭丧着脸,表情既夸张又逼真。 “描吧描吧,谁也拿支笔,使劲描,我看能描出一个什么结果。”徐副市长泄气道。过了一会儿,他转而望着孟东燃:“东燃你的意见呢,路摆在这里,你这个发改委主任心里也不舒服吧?” 孟东燃苦笑一声:“多说无用,还是尽力善后吧。既然专家有了意见,责任不在施工方,我的意见,就由市县联手,协调些资金,能补的补,能重修的重修。至于追查责任,我看也没这个必要,能追查出一条新路来么?” 孟东燃的话让徐副市长脸色好看了些:“好吧,有你这个善后专家在,我看也就没必要再看下去了。就按孟主任说的办,听明白没?” “明白,明白。”三江县长立马点头,其他人也跟着出了口长气。 回三江宾馆的路上,孟东燃拨通了一个电话,冲电话那边的人说:“晚上你到我房间来一趟。” 等到了晚上,徐副市长跟三江县里的领导活动去了,孟东燃借故不太舒服,没去。大约九点半钟,房间门敲响,进来一位又矮又胖的男人,冲孟东燃叫了声哥。 来人叫王学兵,并不是孟东燃弟弟。八年前,孟东燃在仕途上曾有过一段坎坷,并且伤及到身体,若不是遇到一位善良的女人,孟东燃怕是走不到今天。 那时孟东燃还在三江。常国安离开三江后,新任县委书记彭长征在三江搞了一次大肃清,孟东燃作为常国安一手提携起来的三江少壮派力量,在那次肃清中首当其冲,一纸调令,孟东燃离开三江建设局长的位子,被“贬”到三江县文物局担任书记。官场中人不怕换位子,就怕这种带着“贬”意的挪位子。而且彭长征在公开场合说,只要他在三江一天,孟东燃等人就休想自在一天,谁让他们当初不把他放在眼里。孟东燃暗暗叫苦,常国安担任县委书记时,彭长征担任县长,的确,彭长征当时的日子非常难过,不仅被驾空,没有一个县长最起码的权力,而且连吃饭这样的小事也是难上加难,想找个人陪同都要思虑再三。但凡有谁陪彭长征吃顿饭,只要传进常国安耳朵,这人立马就会遭殃,常彭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弄得三江人人自危,谁也不敢拿自己的仕途去冒险。孟东燃自然一心一意维护着常国安的威严,虽然不至于充当常国安的监听器,但跟彭长征,却是一点私交都不敢有,到后来甚至公开场合都不敢喊他彭县长。遭此“贬”,应该在情理之中。 但是孟东燃却接受不了事实,在建设局长那样的位子上干久了,满身都是光环,处处都是鲜花,突然被打到文物局这个冷宫,一周接不到一个电话,看不到一张笑脸,孟东燃顿觉人生暗淡,前程渺茫。终日关在办公室里,咀嚼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八个字。更不幸的是,抑郁加上灰心,很快他就有了病,糜烂性胃炎。当时孟东燃的家已搬到了桐江,叶小棠带着不满五岁的儿子在桐江,孩子平时由丈母娘照顾,孟东燃在三江属于单身男人,吃饭首先成了一大问题。以前在建设局,什么也不成问题,想吃什么就能吃到什么,现在不一样了,想吃顿家常饭都难,他成了以前的彭长征,身边突然就没了朋友。 孟东燃向当时的文物局长请假,说要回桐江看病。局长呵呵笑笑:“请假可以啊,我签个字,你拿到组织部去批吧。”孟东燃真就拿到了组织部,当时他的想法是,既然你排挤我,我就去养病,好让你眼不见心不烦,离开你的视野你总舒服了吧?没想组织部长问清原委,立刻当成一件重要的事汇报到了县委书记彭长征那里,于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谈话运动便开始,先是组织部,接着是人大,到后来县委副书记县长都出面了。谈话先是围绕他的病,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如果是真病,县里可以找最好的医生给他治疗,要住院也要在三江住,县里怎么能不负责任地把一个为三江建设作出巨大贡献的病人推给市里呢,这说不过去,不仁道也不合常规。如果是假病,那就要从思想深处找找原因了?当时的组织部第一副部长季栋梁语重心长说:“东燃啊,我们是人民公仆,是党培养多年的干部,怎么老想着个人得失呢?先要想到为人民服务嘛,在建设局是为人民服务,到了文物局更是为人民服务,不能因为单位小就闹情绪,更不能因为岗位变了就跟组织找借口,这不好,真的不好嘛。”孟东燃说我是真病,不信你陪我去医院,让医生当面给我检查。季栋梁真就陪着他去了医院,但是一场检查下来,县医院出具的证明是一切正常,没有看出胃有什么异常,只是出于人道和关心,建议以后少饮酒,精神上不要有什么负担,保持乐观既可。 “看看看,我说没问题嘛,你还怀疑,怎么着,不就是酒喝多了嘛,组织上是关心你,才让你离开建设局长这个位子,把喝酒的苦差事交给别人。至于精神,组织就没办法了,你得自己调节,关键一条,要保持乐观,什么时候,革命的乐观主义不能丢,千万不能悲观消极,更不能怀有仇视心理。”季栋梁笑呵呵讲了一大堆,把孟东燃心里那股压着的火终于讲了出来。 “我就消极悲观了,我就怀有仇视心理了,怎么着,我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难道连检查治疗的权力都没有,我是战犯怎么的?” 一句战犯,闯下了大祸。三江县委县**连夜召开会议,就孟东燃的战犯问题进行了讨论,第二天,声势浩大的干部队伍思想整顿工作在全县大面积铺开,战犯一说当时成了某种危险思潮的代表,遭到了激烈批判。 一个月后,整顿工作延伸到各乡各村,孟东燃居然也成为整顿小组的一名成员,被派往条件异常艰苦的石嘴子乡下界村。在那里,他碰到了这生足以成为他生活导师人生榜样的农村女人:朱秀荷。 朱秀荷当时已经五十岁,丈夫原是石嘴子小学老师,为抢救三个落水孩子,五年前献出了生命。朱秀荷一直想让乡里和县上为丈夫追认个什么,或者看在丈夫为抢救别人家孩子死去的分上,让乡里照顾一下他的孩子,给他家老大王学兵安排个小学代课教师什么的。为这事她跑了五年,什么结果也没跑到。整顿小组到石嘴子村宣讲的时候,朱秀荷已经不跑了,带着王学兵哥仨在一家建筑工地上打工。拿她的话说,天上啥都掉,就是不掉馅饼,要活命,还得靠自己两只手。 孟东燃的胃病是朱秀荷调养好的。他住在朱秀荷家,朱秀荷亲手给他炖鸡、炖鱼,给他熬绿叶蔬菜粥,后来又请来村里的老中医,为他把脉,拿祖传秘方为他调理。孟东燃的心病也是朱秀荷调养好的。孟东燃承认,那个时候政治上极不成熟,只顾着眼前,很少远虑,特别是在常国安跟彭长征的斗争中,自己过于旗帜鲜明,立场坚定,结果没给自己留下回旋的空间和余地。政治其实是一场赌博,孟东燃以前是这样认识的,你跟着谁,便把自己赌给了谁。一竿子插到底,这样虽说显得忠心耿耿,但风险太大,而且政治从来就不是这么孤注一掷玩的。政治的复杂在于你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出手,政治的奥妙在于不断地周旋,政治的乐趣在于最终俘获,政治的全部智慧在于圆滑、在于藏着锋芒的世故、在于妥协中保存实力积蓄力量,政治的快感在于强加于人。 但是那个时候他没意识到这些。感谢上苍,给了他一段磨难,让他看清楚许多;也感谢上苍,让他结识了朱秀荷一家,这家人的朴实还有善良成了温暖他心灵的一剂良药。在他人生最低谷的时候,在他们一家身上找到了温暖找到了力量。 当他离开石嘴子时,就暗暗发誓,这辈子,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回报这家人。 孟东燃担任三江副县长那一年,王学兵成立了宏远建筑公司,第一笔活,是孟东燃替他找的,包括机械设备,建材等都是孟东燃替他张罗的。王学兵那时啥也不懂,孟东燃就让三江县一建公司副总经理程少华帮他,包括工程技术人员也是程少华从一建带来的。工程做完后,王学兵提了一尼龙袋,深夜敲开了副县长孟东燃的门,先是扭扭捏捏汇报了工程施工中许多趣事,接着又说起了他母亲。他告诉孟东燃,母亲朱秀荷得知他做工程挣了钱,很高兴。“她的腰痛病也不犯了,昨天还亲自张罗着宰了一头猪,要招待乡邻,还让我给你带来一条猪腿。” “这就好,这就好嘛,学兵啊,你现在也是经理了,好好干,带着百十号人,把事业干大。” “我听县长的,一定好好干。” 孟东燃笑说:“别县长县长的,以后就叫我哥吧,那时我住你们家,你妈就让你叫我哥的。” “我……我……不敢叫,还是叫县长吧,我一个农民,咋敢跟县长称哥呢,我妈要是知道了,还不定怎么收拾我呢。”王学兵越发扭捏,此人干起事来一套一套的,该中规中矩的时候中规中矩,该精明强悍的时候精明强悍,独独见了孟东燃,舌头就短了,人也腼腆得像个读书人。 孟东燃又跟他说了一会话,叮嘱他干工程一定要重视质量,千万不能学别人偷工减料,更不能抱掠一把就走的心理,“要放眼长远,要有远大目标,要把它当成你这辈子的事业来做,要把‘诚信’两个字牢牢装脑子里。”王学兵一一点头,完了,指着尼龙袋说:“这个我就放下了,是我妈的一片心意。”孟东燃以为是猪大腿,本想让王学兵带回去,自己收条猪大腿算什么呢?又一想,退回去会伤到朱秀荷的心,于是笑着说:“行,我收下,回去告诉你妈,我很好,改天有空我去看她,让她在家好好养着身体,将来享福呢。” 王学兵憨憨地笑了笑:“那我走了,县长你保重。” “又叫县长,以后不许这么叫。”说着,孟东燃送他下楼。回身上楼时,孟东燃顺势叫了自己的司机,让他把猪大腿拿走:“让你老婆给咱卤好了,改善生活。” 没想第二天早上,司机就慌慌张张找来了:“县长,昨天……昨天……” “昨天怎么了?” “猪大腿。” “怎么,你老婆不想卤?” “不是啊县长,那不是……唉,怎么说呢,县长你真的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 等问清原委,孟东燃就怒了,原来王学兵不只给他送来一条猪腿,还送来十二万块钱! 那项工程总共加起来也就挣这么多,这个王学兵! 把王学兵叫来,骂完后才知道,这都是朱秀荷的主意。朱秀荷说,没有孟县长,你哪有本事成立这个建筑队,又到哪找活去?咱做人要讲良心,要知恩图报,以后不管挣多少,你只留一份工资,其他钱,都给孟县长拿去。他当县长,花销大,挣那几个工资,咋够? 孟东燃泪水差点就盈了眶。良久,他抓住王学兵的手说:“记住,哥帮你就是在帮哥自己。这钱是你辛苦挣来的,留着养活你妈还有两个弟弟,哥不要,以后也绝不许这样,明白不?” 打那以后,王学兵再也不敢送钱了。不过,他的宏远建筑公司因为重质量守信誉,越做越大,到现在,已是三江县最大的建筑企业了。曾经给他帮过忙的县建一公司副总经理程少华,现在是宏远的总经理。前些日子,宏远成功收购了三江县一建和二建,时为市**副秘书长的孟东燃还参加过宏远集团的挂牌仪式。 “怎么样,一中工程干完没?”孟东燃打量了一会王学兵,问。 王学兵憨憨地笑笑:“马上竣工了,二中那边的工程也封了顶。” 这几年中央加大基础设施投资,桐江争取来的工程多,特别是教育系统和卫生系统,每年都有新项目,王学兵忙得一塌糊涂。 “那好,叫你来,是有项工程让你做,我还怕你抽不出力量呢。”孟东燃接着把滨江大道的返修工程说了,王学兵沉默着,先不表态。 王学兵的起家,跟这种返修工程有很大关系。几乎每年都有类似的工程要返修,而且不能张扬到明处,只能让一些规模不大的工程公司去偷偷做。外界只当是原工程公司在维修在返工,很难想到是别人在擦屁股。这类返修工程有两大好处,一是没风险也没技术难度,只要认真就行,二是利润大。这个时候谁还敢在乎钱,只求快快地把疮疤捂住。 “相关手续还有工程标准,你去找路政管理局江局长,记住,跟以前一样,一不能签合同,二不能打你宏远的牌子,别人问起来,就说是外包工。” 王学兵这才郑重地点头。 ------------ 4 回到市里,徐副市长将三江县滨江大道督察情况向赵乃锌做了汇报,涉及到善后的事,徐副市长没多说,只道是交给孟东燃了,由发改委跟三江方面协调解决。 这天赵乃锌把孟东燃叫去,问善后工作怎么考虑了?孟东燃笑着说:“一点小问题,已经跟县里商量好解决办法。” “小问题?”赵乃锌瞪大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 孟东燃避开赵乃锌目光,依旧保持着微笑道:“不就是小问题么,难道还能把它放大?” 赵乃锌这才明白过他话里的意思,摇了摇头,表示无奈。随后,两人就谈到了楚健飞,赵乃锌恨恨道:“这个楚健飞,我看迟早要让我们吃苦头。” “要是吃苦头早就吃了,市长没必要担心,现在吃不到,将来也吃不到。”孟东燃坦然道。 “你就那么自信?”赵乃锌意味深长地望着孟东燃。孟东燃这句话,等于是替他卸掉不少包袱,有些包袱背在身上,会让人时时不安,有了孟东燃这种专门卸包袱的人,顾虑就少得多。 “不是我自信,他是他,我们是我们,不沾边的。”孟东燃快要把话挑明了。他知道赵乃锌的顾虑在哪,楚健飞这种人,踩着你的肩膀摘桃子,一旦有棍子打过来,他会逃得没影没踪,反把你留给看树人。这种人既无道也无义,孟东燃早就留足了心眼,每个项目都做得干干净净,不给赵乃锌和自己留下任何痕迹。 赵乃锌心里虽然温暖,但也不敢大意,想到下一步的柳桐公路,无不担忧地说:“这样下去,啥时是个完啊?” 孟东燃也富有同感地说:“没办法,你我急都是闲急,皇上不急太监急有什么用?不去想了,能做到啥程度,就尽力做啥程度吧,只要不被他套死就行。” “拜托你了东燃。”赵乃锌嗓子忽然就有些湿润,很多话堵在嘴里,又不便说出来,只能用这种模糊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市长您客气了,您一客气,我反倒不会工作了。”孟东燃由衷地说,赵乃锌脸上的表情就自然了许多。来桐江三年,赵乃锌是靠着孟东燃办了不少事,而且现在越发有些离不开。这不是说孟东燃多会来事,不,如果仅仅是那样,他们的关系是发展不到今天的,比孟东燃会来事的人多,在他赵乃锌面前献殷勤表忠心的人更多。为官为到今天,赵乃锌深刻地悟出一个道理,官者,一顶帽子两张嘴。那顶帽子不是你的,是别人借给你戴的,戴了,你就得戴出点样子,这样子不是戴给上级看,也不是光明到戴给老百姓看,而是你自己看。自己心不亏,才能叫把它戴正戴端。两张嘴,一张是用来跟上级说话的,一张是用来跟百姓说话的,两张嘴前面那一竖,才是你自己跟自己说的。这一竖要是竖歪竖斜竖不到地方,你这个官,也就当得不是地方。可官当得是不是地方,不是你一个人能左右的,得有一批人,或者一小批人左右,孟东燃就是这一小批人中的中坚。他是在妥协中坚持原则,在平衡或摇摆中尽量把船开到航线的那种人,是一个心中有方寸进退自有数的人,这种人不是世故,不是圆滑,而是有大智慧啊。官场中人搞权谋的多,搞阴暗的多,搞小动作的更多,真正靠着智慧从从容容做事的,少。 不少人跑他面前说,孟东燃脚踩几只船,不可靠,不忠心;也有不少人说他是一个阴谋家野心家,是踩着别人肩膀为自己捞取政治实惠的人,赵乃锌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但在心里,他却有一个准数:如果孟东燃背叛了他,这个世界,他就真没有什么可相信的了。 这不是品质,也不是道德,这是一个人的信仰。我们可以丧失品质不要道德,丢弃准则失去立场,但绝不可没有信仰,信仰才是左右我们最终脚步的。 他相信,他跟孟东燃的关系不是靠利益来维护,不是靠潜规则显规则来左右,而是靠信仰在支撑。 “好吧东燃,啥也不说了,按你的计划走吧,走哪走不动了我再给你推车。” “市长您就放宽心吧,暂时这辆车我还拉得动,我担心的倒不是沟沟坎坎或暗绊子,我担心的是泥石流。” “泥石流?”赵乃锌有点纳闷,旋即他就明白,这泥石流是指什么。 罗副省长! 孟东燃真是人精啊,有关罗副省长的小道消息,刚刚才在省委省府高层传开,他这个级别的领导都很难听到虚实,孟东燃这么快就嗅到了气味儿。 “鼻子别太尖,真要是泥石流来了,也不会埋住你。” “那市长得替我早点修条路。”孟东燃笑着,轻轻松松就把藏在心里多时的话说了出来。 赵乃锌沉吟着,半天不作回答,最后模棱两可笑了笑:“忙去吧,一大堆工作还等着呢。” 桐江忽然传出一股风声,说嘉良老板陈嘉良跟孟东燃关系深厚,孟东燃急着请陈嘉良来,目的就是要把嘉良跟科兴的合作方案推翻,好让嘉良老老实实嫁到谢华敏怀里去。伴随着这股风声的,是孟东燃跟谢华敏之间高歌猛进的野情。已经有人在说,孟东燃色胆包天,要给赵乃锌戴绿帽子…… 孟东燃是跟副秘书长刘泽江吃饭时听刘泽江说的。 “怎么回事,还真动心了,我可提醒你,甭吃不到羊肉惹一身骚。” “什么意思?”孟东燃见刘泽江不像是开玩笑,一本正经问。 “你跟谢华敏啊,外面都吵翻了,你是装聋还是作哑,怎么,这次不怕你家那位了?”一起吃饭的都是自己人,刘泽江说话就直截了当,没拐任何弯子。 “行,我明白了。” 饭局一散,孟东燃就打电话给李开望,问他听到什么?李开望吞吞吐吐,不直说。孟东燃生气了:“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不就是我跟别的女人勾搭么,说。” 李开望才说:“主任,这股风很怪,像是一夜间刮起的,太不正常。” “正常能叫风吗?开望我跟你说,不管听到什么,都要在第一时间告诉我,明白不?” 李开望诚惶诚恐道:“知道了主任,主任你先别慌,我正在查风波源头。” “我慌什么,你是公安还是什么,别乱来,就让它刮。” 电话刚合上,叶小棠就打来了,问他在哪?孟东燃说跟刘秘书长一起吃饭,叶小棠说不只刘秘书长一人吧,你多吃点,晚上也别回来了,工作要紧。孟东燃说叶小棠你什么意思?叶小棠说孟大主任我没什么意思。孟东燃说你话里明显有意思,干吗不直接说出来,玩朦胧是不是?叶小棠说孟大主任我直接说出来有意思么,你喜欢朦胧你接着玩,我没兴趣陪你。孟东燃说叶小棠你别跟我扯,有什么话咱回家再说,打这种边鼓多没劲。叶小棠说孟大主任你很有劲,可惜就是把劲用错了地方,对了我得跟你说一声,这个家还是你回吧,今晚我不回去了。我旧病复发,又想在外面过夜了。 说完就挂了机。 孟东燃气得找不到谁发脾气,只能恨恨地朝马路牙子踢一脚。司机董浩远远地看着他,下意识地打出一个冷战。 陈嘉良拿来了他的全部方案。还好,查账后发现,嘉良公司的财务还是安全的,何碧欣并没有转移走多少,或者说,陈嘉良出现得太快,何碧欣压根就没来得及。 方案有三项内容:一是立即终止嘉良跟科兴的合作,嘉科电子是个怪胎,不容许它出笼;二是停止嘉良目前的一切生产经营活动,并申请法律保全,以免节外生枝;三是他仍然坚持以前的主张,想给嘉良找一个靠得住的婆家。 “何碧欣呢,您怎么考虑的?”孟东燃避开重点,挑敏感的问。 “那幢房子留给她,每月再给她两万块零花,我只能做到这程度了,她太伤我的心啦。”陈嘉良说着又要激动,孟东燃赶忙打岔:“行,有个交代就好,事情到这一步,还望陈先生能想得开。” “无所谓啦,想不开又能咋,女人向来是靠不住的,要不然,我也不会回去守着自己的结发妻子啦。孟主任,我现在好后悔的啦。” “别别别,千万别说‘后悔’两个字,人生就是这么折腾老的,越折腾越有成就感嘛。”孟东燃幽默了一把,才把陈嘉良脸上的痛悔幽默掉。 接下来谈正事,孟东燃问陈嘉良,对嘉良未来的婆家,他到底心里有没有谱?陈嘉良抹了把头发,手在保养得很好的额头上停了会,好像那儿有点不舒服,然后松开眉头道:“当然有得啦,之前我就想把她嫁给国风或是光华,现在这主意还是不变,当然这两家我更看好光华啦,孟主任啊,务必请你帮忙。我已跟光华老总见过面啦,她也是这意思啦。” 孟东燃一直搞不清,来自宝岛的陈嘉良,说话怎么老爱拉出这个“啦”字,后来才知道,他从四十多岁就跟广东人打交道,国内刚放开,他就到广州做生意啦。据说他在广州那边,还养着一个跟何碧欣情况差不多的女人。孟东燃不由得就想,何碧欣跟鲁一周东窗事发,会不会是广州那个情人搞的鬼? 等跟陈嘉良把正事谈完,见到老同学孙国锋时,孙国锋那满脸坏笑还有最近神神秘秘的样子,忽然让孟东燃想到了另一层。 太可怕了!孟东燃禁不住打出一个冷战。 “鸡飞蛋打,鸡飞蛋打啦。”孙国锋幸灾乐祸,一见面就学起了陈嘉良的腔调。 孟东燃凝住孙国锋良久,越看越觉得有味道。孙国锋被他盯得毛骨悚然:“别别别,你千万别往那方面想,我怕。” “你怕什么?” “怕你怀疑我啊,你眼睛太毒,我招架不住。” “招架不住就说实话,缺德事是不是你干的?” “我比窦娥还冤啊,我就怕你把我跟这档子破事联系起来,看,看,我的担心应验了没?” “你冤?”孟东燃皮笑肉不笑地看住孙国锋:“你孙大老板啥事做不出来,说,什么时候盯上的?” “真的不是我,你这么想我可要翻脸啦。”孙国锋叫苦连天。 “不说是不是,不说这事咱们就不往下谈,让你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说了不是我,是一个叫阿彪的男人干的。” “阿彪?” “是啊,就阿彪干的。” “你跟他认识多久了?” “干吗问这个,我说了跟我没关系的嘛,我有那么卑鄙?” 孟东燃恨恨一笑:“孙国锋,你比我想的还卑鄙。的确,这事不是你干的,你故意把风声漏给广州那女人,那女人为了讨好,想拿到证据,就让阿彪出面跟踪偷拍,然后阿彪又来找你。怎么样,我的推理没错吧?” “你……”孙国锋先是震惊,尔后脸色就难看起来,最后泄气道:“算了,反正那两个也不是什么好货,幸亏人家发现了,要不然,陈老先生辛辛苦苦创下的业,还不定让他们怎么糟蹋掉呢。” 孙国锋原以为这样一搪塞,孟东燃就不再刨根问底,哪知孟东燃心里的疑惑一经证实,立刻拿起包走人,一分钟也没多留。 孙国锋知道他那根筋又犯了,气得在后面骂:“一根筋,真是一根筋!” 孟东燃并不是一根筋犯了,他有他的原则,做人不可突破底线。为官也好,为人也好,孟东燃始终掌握一个准则,暗箭伤人的事绝不做,有冲突解决冲突,有矛盾化解矛盾,实在化解不了,另择他法,但绝不可用无耻甚至卑鄙的手段对付。还有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孟东燃绝不主动找事,他是那种以防为主的人。其实在官场,防御就是最好的进攻手段,爱出风头者大都是些攻击性比较强的人,这种人在官场可以得势一时,但极难一生得势,性格即命运,这点在官场尤为正确。官场永远需要的是含而不露内敛稳重柔韧度很好的人,而不需要炮弹和匕首,也不需要**筒子。孟东燃在一次次的跌倒与爬起中,终于让自己明白过来一个道理,收敛住自己也就等于收敛住了别人。孙国锋这样做让他寒心,怎么能用如此下三滥手段呢,况且还是在对付一个女人! 商业竞争也是要讲廉耻的,当一个人连廉耻都不讲的时候,这人还值得交吗?不择手段的人任何时候可都会不择手段! 他发现孙国锋现在变得越来越可怕,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这一点呢? 是得引起点注意了,他后悔自己把同学关系拉得过近。任何关系中间都应该有堵墙,不该越过的时候,绝不能越过。 ------------ 第六章 ------------ 1 何碧欣连着小闹了两次发改委,孟东燃都坦然处之。任何时候你都要给别人表演的机会。何碧欣一来就发疯,完全没了以前那份端庄和宁静,以前留给孟东燃的仿佛都成了幻觉,人的两面性真是太可怕了。江上源等人走出走进,不时跑来装作平息事态似的关心一下,孟东燃说:“没事,你们都出去吧,何总心里不舒服,让她发泄一下。” 何碧欣就说:“孟主任,我到底哪里开罪你了,犯得着你千里迢迢把他叫来,还用那样的手段?”孟东燃看着何碧欣装疯卖傻的样子,心里为陈嘉良惋惜,一个在商场征战数十年的男人,怎么能错误地把情系在这样一个女人身上呢?又一想,何碧欣以前不是这样的,总是给人温顺贤淑的样子,她的能干他也领教过,还在个别场合公开表达过对她的赏识。世间的事就这么复杂,忽而为云忽而为雨。 等何碧欣闹够了,孟东燃非常诚恳地道:“发泄完了吧?何总,这不该是你何总的样子,人可以被别人打趴下,但不能被自己打趴下。” “我不想听说教,我只要求你告诉我,这样做你目的何在?!”何碧欣误以为孟东燃怕了,变本加厉起来。 “无可奉告!”孟东燃忽然严厉起来。他再也没必要宽厚仁慈了,更没必要给何碧欣解释,或者为自己澄清。外界所有的传言对他来说,不过是对手的雕虫小技,就算伤着了他也不必去追究。他已知道制造谣言者是谁,胡玥和那个路潞! 难道要他跟她们去对质,荒唐! 何碧欣哭哭啼啼中还是被江上源请走了,孟东燃叫来李开望:“通知工作小组,立刻启动嘉良公司收购方案。” 方案运行当中,赵乃锌把孟东燃跟刘泽江叫去,了解了一些嘉良情况,涉及到嘉良的最终归宿,赵乃锌问:“光华和国风,你更倾向哪个?” 孟东燃没有正面回答,刘泽江暗暗给他递眼神,孟东燃佯装不觉道:“陈老先生倾向于光华,不过国风积极性也很高,一直不想放弃,我们想听听市长的意见。” 赵乃锌嘿嘿一笑,口气老道地说:“企业重组是件很专业的事,我是外行,就不乱发表意见了,一切由你们掌握,总之尽快把这件事了了,不要让它影响正常工作。” 两人回到孟东燃办公室,刘泽江心里不安:“听出首长话里的意思没,可别搞岔啊老兄。” 孟东燃长吸一口气道:“放心吧秘书长,该怎么做我心里有谱。” 孟东燃这句称谓让刘泽江心里多了点挡绊,好像有了生分似的,本来还想多扯几句,一看孟东燃不想深入,看了看表:“好了,时间不早了,我得为下午的接待忙活去了,天天吃喝,迟早有一天会为革命工作献身。” 孟东燃意识到刚才把话说拧了,不畅快,补救似的给了刘泽江一拳:“放心喝吧,前仆后继者多得是,革命路上不缺队伍。” 刘泽江眉头立刻展了:“哈哈,他们想来,我还不想让呢。”然后声音一低:“对了,学谦老婆住院了,市医院妇科五楼十六床,你这双脚可有点懒,别让人家笑话了。” 孟东燃心里“咯噔”一下,胡学谦老婆住院,他怎么一点消息没听到?这可不是能马虎的事,平时生分是一回事,这种时候再生分,那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下午,孟东燃匆匆吃了点饭,家也没回,就打车去了市医院,在医院门口买了一花篮,往妇科去。到了病房,胡学谦刚侍候老婆吃过饭,见他进来,忙打招呼:“主任啊,看看,把你也惊动了。” 孟东燃将花篮递过去:“不够意思吧**,嫂子住院怎么也得吭一声气啊,看看,嫂子怪不怪罪就不说了,要是让人戳我脊梁骨,我可得向你讨损失费。” 胡学谦实在,加上妻子病情不大好,没心思多言,只道:“没那事,知道你忙,能不惊动就不惊动了。” 孟东燃坐在床边问了一会病情,安慰了几句病人,正好胡学谦侄女来了,孟东燃和胡学谦俩人就往外去。下了楼,孟东燃关切地问:“情况很严重?” “比想象的糟糕,乳腺癌,已经确诊了。”胡学谦声音重得不能再重。 孟东燃一下就没了声音,一根鱼刺生生卡在了嗓子里,心里扑腾扑腾翻着浆,感觉双腿有点支撑不住身子。如果你突然听说某个人患了癌,所有关于生命的联想,会在这一瞬间降临。 “没事,没事,你别难过,我都开始接受现实了。”胡学谦反过来安慰他。 “往前走走吧,省城,或是北京?”孟东燃嘴唇嚅动,脑子接近空白了。 “联系了北京专家,下周做手术。” “哦……” 两人沿着花坛走,默无声息,每踩一步都那么沉重。过了一会儿,胡学谦先打破沉默:“都怪我,平时给她的关心太少了,总是借口工作忙,现在才明白,有些东西是属于大家的,你再付出也拿不到,有些东西却是你自己的,欠下了,永远也找不回。” “别想这么多,还是尽力医治吧,医学上来讲,这种病也没到那程度,千万别悲观。” “悲观倒不必,只是到了这种时候,脑子就由不得乱想,很多平时考虑不到的问题,会主动跑来找你。”胡学谦苦笑了一下,扬扬头道:“不说这个了,还是谈工作吧,嘉良乱麻缠腿上了吧?” 这个时候兴许只有谈工作,才能把双方都解脱出来。孟东燃点点头,又摇摇头:“没那么严重,一点小麻烦,之前没想到的。” “想不到的事太多。对了,给你提个醒,向明书记上次冲你发火是有原因的,听说他去省里讨办法,让罗副省长训了一顿,可能把这笔账记在了你头上。” “这不冤我么,我还以为……” “当然,跟嘉良也有关。那个鲁一周,是非之人啊,搞不清楚向明书记看中他哪点。” “连你都纳闷,我就更不好瞎猜了。书记的眼睛不会走神,鲁总精明能干,只是跟我无缘罢了。” “你啊。”胡学谦叹了一声,又道:“对了,最近很少看到你往市委这边来,受打击了?” 孟东燃坦然一笑:“打击谈不上,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调节跟他的关系,缓缓再说吧,急不得。” 胡学谦深有同感地摇了摇头,忽又想起什么,点拨道:“对了,那篇文章出来了,听说省里反响不错,玉浩书记已经做了批示,这是个机会,再添把柴,没有烧不旺的火。” 孟东燃着实感动,胡学谦这个时候能替他着想,证明他们的交情是到份上的,没掺水,也没夹生。有这点,孟东燃就很知足,至于跟向明书记的关系,他认为不是问题。那篇稿子一直在他的掌控中,省里引起的反响他已听到,但他不想再添柴,他现在得顾及赵乃锌这边的感受。 这天分手时,孟东燃硬将一张卡塞到了胡学谦手里。胡学谦跟他不同,一直没当过单位一把手,每一步都是从副职爬到副职,日子过得相对清苦,加上家里还有一位智障的大哥,一直由他照顾,实在没多余的钱,不去北京做手术一定是有这方面的因素。 胡学谦不收,孟东燃说:“该拒绝的拒绝,这个我想就没必要了吧,不是给你的,是给那些专家的,拿着吧,再推我就脸红了。” 话到这份上,胡学谦也就收了,感慨万端地说:“我这辈子,没出息啊,不说了不说了,你早点回吧,医院这地方最好你少来。” 孟东燃揣着一份沉甸甸的心思出了医院,胡学谦和他妻子的脸反复跳出来,折磨着他。这天晚上,孟东燃控制不住地纠缠着叶小棠,叶小棠抵挡不过,夫妻扎扎实实做了一场,似乎比以往哪次都酣畅。 一场酣战后,孟东燃搂着叶小棠,久久不能入睡。他在想,夫妻这一辈子的账,该怎么算?用加法,还是用减法?后来他明白,他们这些人,包括刘泽江和胡学谦,的确是欠妻子欠儿女的,得用乘法来算! 国风和光华各不相让,双方使足了劲要得到嘉良,一时让工作小组陷入两难。像光华和国风这样的大集团大公司,在桐江发展了多年,建立起来的关系有些复杂,双方随便动用一两个人,就能让正常工作短路。李开望苦着脸来找孟东燃,说干扰太大,今天这个说情,明天那个批示,工作刚有点眉目,马上就给打乱了。 “没难度让你们做什么,哪一项工作没有干扰?”孟东燃批评道。他对工作小组近期的工作十分不满,很多工作是不能拖的,越拖变数越大,就该快刀斩乱麻。 “刚才陈老先生找过我,说向明书记见过他了,明确表态要让嘉良跟光华联姻。”李开望又说。 孟东燃忽地抬起头,向明书记找过陈嘉良? 孟东燃是有心思把嘉良嫁给光华的,不单是赵乃锌想这样,他内心里也有一股帮谢华敏的冲动。光华跟国风虽然不相上下,可总体竞争力国风还是要略胜一筹。尤其金融危机暴发后,国风能及时调整经营方向,将战略重点迅速从国外转向国内,率先研制开发出针对国内农村市场的低档产品,虽然赚钱不多,但可以确保企业不停产。相比之下,光华就有些动作迟缓。这跟谢华敏一向看不起国内市场有关,谢华敏属于那种追求完美的女人,老喜欢大手笔大战略大市场,勉强维持成本的生意她向来看不在眼里,况且还是开发低端产品,她就更不乐意了。 工作小组也是沿着孟东燃这一心迹往前开展工作的。李开望在这点上号脉很准,这次也是铁了心要成全孟东燃,这些日子他们的主要工作就是设法排开来自孙国锋这边的干扰和压力,同时也密切关注向明书记在这件事上的态度。向明书记不找孟东燃,直接找陈嘉良,李开望感觉怪怪的,任何人只要不按常规出牌,这牌就让人怀疑。 “工作先停下,等我问清楚再说。”孟东燃匆忙打发掉李开望,紧接着就给陈嘉良打电话。陈嘉良的回答跟李开望一样,向明书记的确请他吃过一次饭,就是在两天前,饭桌上向明书记明确表态要促成嘉良跟光华的合作。 “吃饭的还有什么人?”孟东燃问。 “孟主任你关心这个干什么,不就吃顿便饭嘛,本来我是想请你出面,谢谢潘书记的,可潘书记实在热情,我到桐江来,遇到的尽是好领导。”陈嘉良又啰嗦起来。 “陈老先生,请你告诉我,陪你吃饭的还有什么人?” “没有别人啦,就管委会季主任和胡玥女士啦,还有一位女士的名字,我就不用告诉了吧?” “不用不用,我对这些没有兴趣。”孟东燃说着便挂了电话脑子里闪出董月那张脸来,他想,陈嘉良不愿说出的这位女士,八成就是董月吧。 这事倒是蹊跷,按常规,向明书记应该阻止嘉良跟光华的合作才是,关于谢华敏跟赵乃锌市长的传闻,向明书记不是不知道,怎么能反过来支持光华呢,向明书记真能大度到这份上?联想到最近兴起的几股风浪,包括影射自己的,孟东燃越发断定,四处传播有关谢华敏谣言的,肯定就是胡玥了。两件事往起一凑,疑惑就一下清楚了。 这招高啊!孟东燃心里轰隆一声,感觉一棵树在瞬间倒下看来自己对向明书记的很多幻想,都太白痴太幼稚了。耳边又响起赵乃锌一句话:“我跟他合作多年,也斗争了多年,但我承认,我不是他对手,没办法,天性如此。” 天性如此。这个天性指什么? 记忆中好像赵乃锌从未下过暗棋,他每一步棋都走在明处,尽管也狠,但狠得光明,狠得让人心服口服。一个不下暗棋的人,怎么会赢呢? 孟东燃苦苦地摇了摇头。 孟东燃觉得没有必要再回避谢华敏了,这事必须面对面谈。他把电话打给谢华敏,说了一个地方,让她晚七点半在那等他。 谢华敏风姿绰约,她立在江畔紫云阁茶坊门口,翘首相望,微风中她的样子让人忍不住要多看几眼。漂亮女人多得是,但能把漂亮打造到一定境界的女人,就不多了。远远地有人冲她吹口哨,谢华敏冲那人温暖地笑笑,这声口哨让她想起了少女时代,想起了那段多情而又混乱的岁月,她的身子热起来。其实这时候她的心情跟那个年代一样,渴望而又混乱,期待什么却又恐惧着什么…… 孟东燃远远就看见了门口那道风景,一股好奇心涌来,他想远距离看她一会儿。这么多年了,他跟谢华敏大多时候都是在饭桌上相遇,饭桌上的女人并不是一个真实的女人,即便到了她公司,他们也各自扮演着该扮演的角色,很少坦然地把自己呈现给对方。这个世界总要强迫人戴上某种面具,面具戴久了,有时自己都搞不清自己是谁。他让董浩把车停下,透过车窗,静静地注视着,仿佛在欣赏一幅油画。孟东燃不知道这个人特殊在哪里,但他分明感觉到,谢华敏身上,有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东西在吸引着他,让他常常在不该摇晃的地方摇晃,在不该动情的时候动情。他知道这样很危险,却没法阻止自己,他更知道感情游戏不是他这种男人玩的,玩不起也不值,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去想这个女人。董浩也认出是谢华敏,坐在前面,大气不敢喘。后来孟东燃下车,冲董浩说:“你回吧,不用接我了。”董浩这才如释重负。 谢华敏迈着款款的步子走下台阶,冲他伸出手:“主任好。”孟东燃象征性地握了下,敛起内心的欲望和杂想,平淡地说:“你到的早。” “我也是刚到。”谢华敏马上恢复出光华老总的样子。老练沉稳,跟刚才石阶上左顾右盼的女子判若两人。 这家茶坊是简学兵妹妹王紫云开的,孟东燃平时照顾她不少生意,里面的服务员还有大堂都跟他熟,看见他,大堂热情地迎上来,将他们请进一雅座。 点了咖啡,还有几样小吃,孟东燃对大堂说,他们谈点事,不希望被打扰。大堂点头走后,谢华敏开了句玩笑:“大主任一本正经,人家小女孩会怕的。” “是么?”孟东燃问了一句,又自言自语道:“现在谁还怕谁啊,尤其她们。”谢华敏矜持地笑笑,调整下坐姿,等待孟东燃切入正题。 “约你来没别的事,关于嘉良,能不能调整一下思路?”孟东燃说。 “怎么调整?”谢华敏歪着脖子,她满心以为,孟东燃今天约她,是为她祝贺的。 “如果我提出让光华放弃,你会怎么想?”孟东燃开门见山,今天这道关必须闯过去。 “放弃?”谢华敏登时变了脸色,声音也变了形:“您别吓我啊,孟主任,我都做好接收的准备了。” “事情紧急,我希望光华这次能姿态高一点。” 谢华敏脸色越发难看,想不到兴冲冲来,会听到这样的话。半天,她艰难地咬住嘴唇,用目光质询着孟东燃。孟东燃害怕这样的目光,很多话是不能讲到明处的,甚至点一下都不行,光华能不能放弃,全看谢华敏对他的信任度了。 “已经……决定了?”半天,谢华敏启齿问。 “差不多吧。”孟东燃避开谢华敏海水一样的目光,抬头望着远处。 压抑、沉闷,呼吸都觉艰难。过了那么一刻钟,谢华敏捧起咖啡,用劲喝了一口,道:“不知我能不能问,是主任您的意思还是……” “是我突然作出的决定,跟别人无关。”孟东燃回答得很认真,就像扔出去一块石头,然后等石头撞击水面的声音。 奇怪的是,谢华敏什么也没说,专心致志把玩着咖啡杯,仿佛咖啡里面有答案。 他们就那样默无声息坐了一个小时,喝光了咖啡,吃完了小吃,直到分手,谢华敏都没给孟东燃一个明确的答复。 第二天一早,李开望兴冲冲地跑来找孟东燃,说光华退出了。 ------------ 2 嘉良终于嫁给了国风。 签约仪式潘向明和赵乃锌都没出席。潘向明去参加省委政研室和《理论研究》杂志暨《海东日报》理论版联合召开的作品研讨会。这次研讨会规格很高,主办方除邀请了海东省理论界一大帮笔杆子外,还把京城三位风头正健的理论大家也请来了,听说玉浩书记要亲临研讨会现场,潘向明一得到消息,连夜就往省城赶。出发前两个小时,他把孟东燃叫去,就研讨会上准备的发言稿征求了下孟东燃的意见,孟东燃简单谈了点自己的想法,向明书记说:“谢谢你啊,东燃,本来这次研讨会你怎么也得去,可你看看,现在哪项工作也离不开你,我看你比我这个书记还重要。”孟东燃赶忙摇头:“书记开玩笑呢,我怎么敢跟书记您比?”潘向明倒也没再客套:“行吧,等这次会议开完,你跟政研室老薛他们再商量一下,在市里也搞一次,就当是配合学习玉浩书记的讲话精神吧。”孟东燃正要表态,潘向明话头一转,谈到了嘉良:“你在嘉良收购上的调整很重要,我支持,做工作就该这样,就要强强联手。时间紧迫,我就不多说什么了,放手干,桐江需要你这样的虎将。” 孟东燃不清楚向明书记的支持从何而来,他也从向明书记的话里听不出虚意,一切都像是被雾罩着,重要的是,这件事总算了了。 赵乃锌本来也要出席研讨会,书记的大作发表,他这个市长怎么也得前去祝贺,不但要祝贺,还要提前赶到省城张罗。可惜临动身时接到通知,省人大一位副主任要来桐江调研,点名让他留在桐江,赵乃锌只好让徐副市长代表他去参加,再三叮嘱,会议不能降规格,特别是花钱的事,绝不能缩手缩脚,丢桐江的脸。为了让向明书记那边满意,赵乃锌还特意把财政局第一副局长派去,给徐副市长当助手。 对嘉良跟国风的联姻,赵乃锌连一句话也没说,孟东燃给他汇报时,他只是敛着脸上的表情听,听完,送给孟东燃五个字:“就这么办吧。” 这五个字听起来是那么勉强,那么言不由衷。孟东燃也没多解释,看着赵乃锌灰得不能再灰的脸,强作欢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次便宜了孙国锋。” 孙国锋一心想把签约仪式搞得很大,孟东燃坚决反对,他跟李开望说:“特殊时期,一切从简,就算企业花钱也不行。”结果,签约仪式搞得平平淡淡,一点不像两个大企业在合并。 陈嘉良心里老大不痛快,从接到谢华敏宣布退出的那个电话起,他脸上就布了一层云,到现在这云也没散去。无奈谢华敏去意已决,在宣布退出的第二天,谢华敏就离开桐江,据说去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嘛,孟主任,你得跟我说清楚啊。”陈嘉良一再追问孟东燃,孟东燃回答得很模糊:“女人的心思我真是搞不懂,说变就变,也没给我一个交代,不过国风这边挺不错的,恭喜您了陈董。” 陈嘉良勉勉强强就把这笔生意做了,仪式一结束,饭也没吃,快速离开了桐江。 他是怕何碧欣这边再乱纠缠。把一个女人搞到手很容易,要甩开,就没想象得那么简单了。陈嘉良最终还是在嘉良里面留了百分之五的股权给何碧欣,其余一次性转让给了孙国锋,并且让孙国锋酌情给何碧欣一个能担得起的职务。 第二天,孟东燃被通知去参加市人大召开的工作汇报会,去了才知道,省人大于副主任这次到桐江,重点是调研桐江项目建设情况,特别是****意见较大的半拉子工程。孟东燃暗吸一口冷气,从手头材料看,这次调研的重点都是市长赵乃锌引进来的项目,或者是赵乃锌插了手的项目。问题最多和代表意见最大的,除以前那两个小区,又多出几项工程,这些工程都是由东方路桥楚健飞承建的。 孟东燃本能地想到另一层,难道前些日子的传言是真,罗副省长真的出事了?前段日子说,罗副省长被卷进本省最大的一宗土地案,去年一举夺得本省“地王”的大地产商、国瑞集团老总黄国瑞在拿到地王一个月后突然离奇死亡,一时之间波澜四起,传言遍地。有人说,黄国瑞是被竞争对手所害,因为位于省城东江繁华地段的那宗豪华土地惊动了全国各地的地产商,前来竞争者大都抱着必胜的信心,黄国瑞的胜出让别人心里很不舒服;也有人说黄国瑞是被利益集团内部人所害,家族企业国瑞集团在分配中存在严重问题,内讧早已不是新闻;数日后黄国瑞的妻子和女儿向媒体透露,黄国瑞死前留有一份遗书,称早在半年前就被某高官恐吓,夺得地王第二天,黄国瑞又遭到来自该高官的压力,该高官企图拿回留在黄国瑞手里的一份致命文件,这文件涉及到国瑞集团两年前低价拿到省城一宗土地的诸多秘密。媒体一曝光,马上就有人将该高官跟省委常委、副省长罗帅武联想到了一起,因为两年前那宗土地的拍卖跟罗帅武有关。几乎同时,有关罗帅武担任东江市委书记时的很多问题也曝了出来,特别是修建东江三号跨江大桥时发生安全事故,十六名农民工死于非命的事被人重提。传言让省城不安,也让下面更多人陷入一个个不眠之夜……但时至今日,罗帅武仍然在台上,并没有出现传言中被“双规”带走的那种结局,所有有关罗帅武的一切,成了罩在海东政坛上一团巨大的谜雾。 而这次下来调研的人大副主任于进良曾经是罗帅武的副手,罗帅武担任东江市委书记时,他是东江市长,两人的不和早在东江时就传开,后来于进良到了省人大,两人还展开过一系列斗争。此时于进良到桐江调研,又专门针对东方路桥所修工程,就不能不让人多想。 孟东燃坐在会场,一颗心怦怦乱跳,常国安等人在台上说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心思全让赵乃锌的处境抓去了。凭良心说,东方路桥所以能在桐江拿到这么多工程,无不是罗副省长和秘书于海洋在起作用,至于赵乃锌跟楚健飞之间,孟东燃相信是干净的。至少他们之间还没建立起那种利益同盟,但有些事是很难按内幕来讲的,况且在工程招标与发包中,内幕往往躲藏在另一边,一个眼神一个电话,就可以决定工程的去向,但你能拿眼神或电话为自己开脱? 汇报会几乎是批判会,常国安这天是精神振奋,情绪高昂,他在汇报会上的表现再次让孟东燃心生恐惧,原来斗争可以表现得这么血淋淋! 会后,孟东燃借故单位来人,婉言推辞掉常国安让他陪客的邀请,心情复杂地回到办公室,关起门来静静地坐了会儿。赵乃锌那张灰蒙阴郁的脸折磨着他,也一次次揪着他的心。后来他给赵乃锌发过去一条短信,婉转地问他晚上有没有空,想请市长喝杯茶?等半天没有回应,尝试着把电话打过去,却被告知对方已关机。 关机?孟东燃心头一震,自从赵乃锌来到桐江,他那部手机从来没出现关机情况,难道?他迅速又将电话打给赵乃锌秘书徐亮,遗憾的是,手机里传来同样的提示音。 不好!孟东燃一刻也坐不住了,屋子里来回踱了一阵步,决定连夜去省城。官场上任何细微弱小的变化都可能导致一大批人命运的沉浮,何况目前如此严峻的形势! 十分钟后,车子离开桐江,往省城东江奔。孟东燃给梅英发了条短信,让她晚上别安排活动,在芙蓉宫等他。随后又给芙蓉宫老板娘韩秋燕发了条短信,说三小时后到省城,还得麻烦她招待一下。 后一条短信并不是真的让韩秋燕准备什么酒菜,而是告诉韩秋燕,让她派车来接一下。孟东燃不想让人看到他连夜去了省城,更不想在芙蓉宫那种地方遇到什么熟面孔。韩秋燕虽然只是开酒店的,但时间久了,也能跟孟东燃他们达成默契,知道这些人喜欢张扬什么,隐藏什么。车子还没过二号过江大桥,孟东燃就看见韩秋燕的座驾候在大桥边的停车场。 韩秋燕候在车里,孟东燃看见她,感觉心里热乎乎的,一路绷着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些。等到了酒店,梅英已经在等他。 “出了什么事?”梅英问,亲自为他递上一块毛巾,让他擦汗。 “味儿不对劲,想来探探底。”孟东燃实话实说。 “太敏感了吧,省里去个人大副主任,你就紧张成这样,要是省长或书记去了呢?”梅英故意笑着,目的是想让孟东燃彻底放松下来。 “你知道我没城府,咱官小,见不得大人物。” “我还以为是给你的书记市长保驾护航来了。”梅英从韩秋燕手里接过茶具,亲自为孟东燃斟茶。韩秋燕知趣地离开,顺势将门带上。 “怎么,赵市长也来了?”孟东燃有些吃惊。梅英点了下头,道:“比你早半小时,跟纪委靳书记在一起呢。” 孟东燃吁了口气,原来是这样!省纪委靳书记的夫人跟梅英是大学同班同学,这消息看来错不了。 梅英接着说:“看来你们都怀疑那人要出事,桐江人还是沉不住气啊。” “难道不会?”孟东燃仰起头,梅英的镇定还有无所谓的口气令他心里愈发布满疑惑,弥漫在省城上空的这团雾,他是无力看透的。 “哪有那么容易。”梅英笑叹一声,奚落道:“你在官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吧,听风就是雨,你的智商去哪了?” “风势太猛,我怕殃及到赵乃锌市长。” “一个人如果被殃及上,那就证明他不适合留在这圈子里,出局在情理之中。你不是救生员,也不是消防队员,这种乱方寸的事以后还是不要发生,让人笑话。” “我知道了。”孟东燃诚恳道,梅英这番话听似批评他,实则在暗示,那个人能不能出事,目前还是谜,既然是谜,就不要去乱猜,因为你不是揭谜底的人。 “这事就到这儿,多的情况我也无从知晓,大家都在看戏,舞台还没拆掉以前,我们都是演员,明白不?别人跳是别人的事,你慌什么?” “我懂了。”孟东燃悬着的心这才落地。他相信,类似的话今天晚上赵乃锌也能听到。 梅英这才问孟东燃吃了没,孟东燃老老实实说没吃,也是奇怪,一路都不觉饿,这时候肚子却叫得格外厉害。梅英让韩秋燕准备饭菜,两人又谈了谈项目的事,梅英告诉孟东燃,桐江污水处理项目下礼拜上会。 “这个项目拖了几年了,我希望这次能把它落到实处。桐江水处理是个话题啊,替人担忧不如替人做点实事,我就不信那两个小区有那么难解决。” 一语点醒孟东燃,孟东燃这才明白,梅英为什么老是提污水治理项目。看来,他这个发改委主任,离梅英还有很大距离。 距离其实就是参照,就是审视,就是目标。 孟东燃连夜回到了桐江,梅英倒是挽留他,想让他住一宿再走,晚上走夜路毕竟让人不放心。孟东燃说:“我不能让人明天找不到我。”梅英听罢此言,会意地笑了。 次日一早,孟东燃来到办公室,想把污水治理项目的资料重新看一遍。这项目是在胡丙英手上就确定了的,只是碍于各种原因,项目一直未能获批。里面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常国安对这个项目意见较大。污水治理绕不开苏红艳的自来水公司,常国安不乐意,苏红艳这边就不积极。你不积极,项目就不会主动到你手里,要不怎么能叫“跑项目”呢?刚把资料打开,电话响了,赵乃锌让他上去一趟。 此时还不到七点,整个办公楼静悄悄的,孟东燃走在楼道里,脚步格外响。他想,赵乃锌一定也是连夜回来的,或许在这座城市,除他之外并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市长赵乃锌昨夜去了省城。 有多少秘密藏在真相的背后? 赵乃锌看上去比昨天精神,原来他理发了,昨天还显得略长的头发此刻整齐清爽,人也干练许多。 “东燃早。”赵乃锌说。 “市长您更早。”孟东燃的目光跟秘书徐亮碰了碰,旋即分开,望着赵乃锌。 “省里要召开一次现场观摩会,有几样事想跟你叮嘱一下。”赵乃锌说着,将一份传真递给孟东燃。孟东燃看了看,传真是省**办公厅发来的,大意是省府计划在下月召开一次全省抓项目保发展、扩大内需积极应对金融危机现场观摩会,重点观摩考察桐江高新产业区和几家在建重点项目,推广经验,寻找不足。 这个观摩会太及时了,也足以证明,省里对桐江的工作是肯定的,尤其是金融危机爆发后采取的一系列应对举措,看来是得到了省府的首肯。而且这个观摩会意义非常,孟东燃不由得就想到另一层,省里高层之间现在也是调子不一致啊,人大在挑刺,**却在贴金,真是热闹。 孟东燃把这层暗暗的喜悦压在心底,很平静地道:“看来又要忙一阵了,市长吩咐吧,我们会尽力把准备工作做好。” 赵乃锌就将有关观摩会的一些重点内容做了布置,孟东燃习惯性地在笔记本上记着,记到要点处,还要追问上一两句,生怕自己漏记什么。秘书徐亮也在旁边拿个笔记本,配合着孟东燃。 赵乃锌说完,孟东燃收起笔记本,盯住窗前怒放的一盆月季:“我办公室那盆前几天死了,市长这盆却开得这么艳。” 赵乃锌轻声一笑:“是你不爱花嘛,我就没看见你给花浇水施肥。” 孟东燃走到花前,像模像样盯着看了半天:“不对,不是浇水施肥的问题,是品种,市长这个品种明显就比我的好,对不对徐秘书?” 秘书徐亮并不明白孟东燃为什么要谈花,没头没脑道:“我哪有那么多学问,我就知道它们都是花。” “不对徐秘书,花跟花可不一样,就说这月季吧,有上千个品种,名有胜春、瘦客、长春花、月月红等,月季的功用除了花香溢人,让人精神愉悦、心情舒畅外,还能吸收有害气体,对女人还有活血通经的功效呢,市长我说的没错吧?” “孟大主任啥时又成养花专家了?”赵乃锌也走过来,两人一同望着怒放的月季。其实这花啥时开的,能开多久,赵乃锌从来不注意,哪有这份心思啊。这阵听孟东燃谈花,就觉眼前这盆花还真是斗艳,傲然怒放的样子让人觉得它才是花中之王。望着望着,赵乃锌忽然就明白,孟东燃不是在说花,而是在说事,是在拿花调节他的心情。赵乃锌心里就是别种滋味了,雾雾茫茫的,好像被什么填满。半天,他把感激的目光送给孟东燃,刚才谈工作的时候,他的确没把声音控制好,虽然只面对两个人,还都是自己身边的人,还是让孟东燃听出了语气的紧张、不安逸或跟谁较劲似的愤懑,这些都是心理不成熟的表现啊,尤其眼下,万万要不得。 赵乃锌兀自一笑,收回目光,自己应该能沉得住气的,没啥大不了的,那么多惊涛骇浪都闯过来了,还怕这点毛毛雨。人家想挠痒痒,那就让他挠呗,尽管挠。他把目光探向窗外,今天的桐江又是一个大晴天,天蓝得透明,空气是那么清新舒畅,赵乃锌再次听到自己体内的声音,那是逼迫着让人去做些什么的声音,更是让人冲破某种禁锢放手一搏的声音…… “月月红,长春花,这些名字我可是第一次听到啊,想不到我们的大主任还是个护花使者。对了,最近叶老师呢,哪天闲下来,把她叫上,一起去郊游。”赵乃锌恢复了往日的从容与乐观,脸上的表情一下就生动自然了。 孟东燃呵呵笑了两声:“好啊,我回去就跟她说,到时候可别让她失望啊。” “我啥时让她失望了,我还怕你让她失望呢。” 见两位领导有说有笑谈起了家事,秘书徐亮知趣地出去了。昨天到现在,秘书徐亮的心一直是提着的,这下好,首长脸上又有了笑。 接下来的两天,赵乃锌和孟东燃一直陪着人大于副主任和调研组。不管于副主任脸色有多难看,说话多让人不舒服,赵乃锌脸上都是始终如一的笑。常国安起先还保持着咄咄逼人的态势,后来见赵乃锌压根就不在乎,人家坦然得很,反把他给搞懵了。 调研组离开桐江这天,赵乃锌代表市委、市**设宴,款待人家。宴会设在桐江宾馆,四大班子的秘书长副秘书长都在忙活,等主客就位后,才发现人大主任常国安没来。赵乃锌让孟东燃打个电话,主动请一下,孟东燃说:“我请不好吧,还是让乔秘书长亲自去请。” 赵乃锌听了这句话,足足看了孟东燃有一分钟,尔后爽朗地一笑:“好,那就辛苦一下良钰了,东燃跟我敬酒去。” 人大调研组在桐江激起的波澜可谓有惊无险,仿佛一个浪,冲了一下就没了动静,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桐江都不再有人提及此事。倒是向明书记那篇文章让人们津津乐道谈了很长时间,据说在研讨会后,省委玉浩书记专门抽出半个小时,接见了向明书记,两人就海东经济未来发展方向暨如何做大做强海东这个品牌交换了意见。向明书记发挥出色,上下纵横,侃侃而谈,玉浩书记听得很满意。一篇文章能达到这样效果,的确让人始料不及。 ------------ 该章节已被锁定 ------------ 4 现场观摩会的具体时间还没定下,桐江这边已紧锣密鼓做起准备了。市长赵乃锌对观摩会提出五点要求:一是选好点,要有看头;二是准备好材料,要有听头;三是要让下面的企业真正动起来,至少高新区的企业要全部开足马力,加班加点生产;四是不要护短,不妨就拿出一两家搞得不好的企业,让上级领导会会诊把把脉;五是要注意安全,不能节外生枝。 工作布置下去后,各方分头行动。发改委照例负责协调及统筹。孟东燃在发改委内部分了工:他负责全盘,重点做好几家观摩企业的工作;江上源负责高新区的协调,要确保高新区企业按市长的要求开足马力生产。第二天,孟东燃正跟刘泽江在办公室商量接待方案,接待工作由市**办公室负责,刘泽江怕出疏漏,拿了两套方案来征求孟东燃意见。江上源进来了,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孟东燃问有事?江上源冲刘泽江咧了下嘴:“你们有事啊,那我就不打扰了。”嘴上这么说,人却不走,孟东燃就明白,江上源是想让刘泽江给他让路。 “说吧,正好秘书长也在,有问题大家一块解决。” “也没啥大问题,就是……”江上源吞吞吐吐,目光躲躲闪闪,给人感觉不像是来汇报工作,倒像个奸细在刺探情报。刘泽江见状要走,孟东燃赶忙拿眼神止住他。 “是不是秘书长在,说话不方便?”孟东燃将了江上源一军。江上源马上脸红:“没,没,我是怕打扰你们。”说着,屁股搁在窗前那张沙发上:“是这么回事,高新区别的企业都配合,科兴这边有点难度。” “什么难度?” “不是上次跟嘉良没合作成嘛,鲁老板牢骚满腹,说什么观摩会,还不是让大家一块为领导脸上贴金,他宁可给工人放假,也绝不帮**作秀。” 孟东燃早就想到这点,鲁一周什么人,不闹点事才怪。不过在江上源面前,他不能松口:“就这档子事啊,有你江主任出面,还怕他鲁老板不捧场。” “他捧才怪,我刚从科兴回来,明天科兴就要放假,说是企业有自主权。” 孟东燃不露声色地看了江上源一会儿,江上源这不是跑来汇报工作,是跑来给他下马威,指不定科兴此举正是他们几个合计好的呢。 “人家企业有自主权,我们无权干涉是不是?”孟东燃不急不躁地问道。 “说是这么说,可市长一再要求要全部开工,他这不是明着跟市长叫板么。”江上源拉出一副苦相,好像在科兴那边受了大委屈。 “这就不好办了,要不,你抽空跟市长反映一下,看市长有没有办法让他们开工?”孟东燃顺水推舟,口气非常温和。江上源一听这话,知道孟东燃在拿楔子楔他,悻悻道:“这事怎么跟市长反映,我都快要急死了。” “急什么,不就一家科兴吗?让他停,回头你工作也别做了,把难题交给管委会,企业是他管委会的,我们急什么,你说呢,老刘?” 刘泽江笑着附和:“对啊,交给季大主任不就得了,上源你别死脑筋,要哭鼻子也该他管委会哭。” 江上源一听,二位将话越说越远,明着是给他下套了。他此趟来,就是季栋梁跟胡玥的主意,想让他给孟东燃出点难题,没想人家孟东燃一点不在乎。算了,还是回去跟季栋梁商量别的对策吧,看来拿鲁一周是唬不住孟东燃的。 江上源刚走,刘泽江就笑了起来:“东燃啊,你这副职,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孟东燃也笑着说:“这算什么,比这有意思的还有呢。”孟东燃接着告诉刘泽江一件趣事,嘉良跟国风联姻后,何碧欣显得很苦闷,江上源便以老朋友的名义,给何碧欣出谋划策,排忧解难。先是提出,要何碧欣在新组建的国风股份中拿到总经理一职,如果孙国锋不畅快,就跟他闹,反正陈嘉良给她留了股份的;再者,他也可以给孙国锋施加压力。结果孙国锋真的不同意,勉勉强强只同意让何碧欣出任副总经理,江上源果真就跑去给孙国锋施加压力,俨然是何碧欣的代言人。孙国锋也是毒,他将中层以上干部召集起来,让江上源副主任作指示,江上源一开始还煞有介事,大讲现代企业制度的建立,以人为本等,讲到中间,有位中层干部递上纸条,上面画了只狗,画了只妖艳冶的老鼠,让江上源答复,这在现代企业管理中算什么理论?江上源看半天,只理解成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气得在会上大发雷霆。事后孙国锋笑他,江主任啊,那不是讲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在西方经济学中,是企业的本位与换位,很著名呢。是么?江上源当时就傻了眼,回到家,马上找来一大摞经济学著作,找这个著名理论。 “本来就是骂他狗拿耗子么,他不会傻到这程度?”刘泽江哈哈大笑着说。 “我们这位副主任,老觉得自己在理论上高人一筹,被孙国锋将一军,当然会老老实实去查了。” “那他跟何碧欣后来又是怎么回事?”刘泽江来了兴趣。 孟东燃摇头道:“不谈了不谈了,再谈就是涉及人家隐私。” “那也叫隐私,那是自作多情。”刘泽江嘲讽道。 江上源帮何碧欣不成,看着何碧欣终日郁郁寡欢,禁不住动了怜香惜玉之心,结果一次请何碧欣吃过宵夜后,在车里就对人家动起手脚来,还说他早就……何碧欣也真能做出,当时就掏出电话打给“110”,幸亏“110”赶来的那位小警察认得江上源,好像是江上源老婆的一个学生,否则,这闹剧就搞大了。 拿江上源开了一阵心,两人话题回到工作上,刘泽江怀有深虑地说:“让他负责协调高新区,你放心?” 孟东燃苦笑一声道:“总不能让他什么也不干吧,再怎么说他也是第一副主任,我不能大权独揽啊,否则他又跑到组织部去诉苦。” 据传,江上源已经不止一次跑到组织部长那儿诉苦了,说法改委现在是彻头彻尾的一言堂,四个副职加一个纪检书记,合起来还说不了半句话。 “可他不是在干工作,是在捣乱。” “没几个捣乱的,日子也没滋味,啥时候我们做到齐心协力了?” “说得也是,不过我还是担忧,这次观摩重点在高新区,高新区要是出问题,观摩会可就……” “怕什么,不就是观摩么,看好的跟看坏的一个样,我倒希望让领导们多看点疮疤,不要总认为莺歌燕舞,也应该看看民生疾苦。”孟东燃忽然发起了感慨。 “过了,过了,哎,不谈这个不谈这个了。”刘泽江赶忙制止,孟东燃从不说这种话的,看来最近他是受了不少刺激。 刘泽江的担心并不是庸人自扰,就在省里将观摩会日期确定后的第二天,江上源又向孟东燃汇报,高新区六家企业停工了,做了很多工作,还是都不愿开工。赵乃锌同时也听到了这消息,问孟东燃:“这六家企业怎么回事,真的不能开工,还是另有原因?” 孟东燃搪塞道:“二者皆有吧。” 赵乃锌眉头蹙了起来,脸色也渐渐变得难看,默半天,语气沉重地说:“东燃,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有人从中作梗?” 孟东燃心情一暗,他知道,任何人在背后做任何动作,都瞒不过赵乃锌。赵乃锌在太多时候只是装糊涂,这不叫大智若愚,这是情势所逼。如果不是工作所迫,赵乃锌怕连这句话都不问,但孟东燃仍然不能跟他说实话,说实话等于就是刺激赵乃锌,逼赵乃锌犯技术错误。 “应该不会吧,市长多虑了,上源他们正在做工作,估计形势没那么悲观。” “真的没那么悲观?”赵乃锌眼神里充满了疑惑。 孟东燃重重点头,他用沉着给了赵乃锌信心。赵乃锌果然不再追问。 事实上,孟东燃也是带着一种赌博心理,他反复研究过停工的六家企业,都是季栋梁担任管委会主任后培养起来的,带头者自然是鲁一周,既然有鲁一周,潘向明就不会坐视不管,在潘向明还没过问此事前,他跟赵乃锌就不应该急。 官场上有时候玩的就是耐心,你沉不住气,你就要乱出牌,牌一旦出手,再想往回收,回旋的空间就会很小。孟东燃宁可把牌藏着掖着,也不轻易打出来,他不相信,谁敢能拿观摩会这样的事当儿戏? 随后传来的消息是,那六家企业向**提出要求,开工可以,但**必须给补偿。孟东燃呵呵一笑,这种把戏他见得真是太多,管委会把紧急报告送到他的案头,他浏览了一眼,批了几个字:请上源主任妥善解决。然后,叫上谢华敏去省城了。 跟谢华敏去省城,是孟东燃早就有的想法。通过梅英给市委向明书记操作了那么一篇文章后,孟东燃一直觉得对不住赵乃锌,好像他在帮着潘向明挤兑赵乃锌似的。向明书记的研讨会,赵乃锌虽然使足了劲捧场,热情和积极性都很高,但他相信,赵乃锌心里是有疙瘩的,绝对不会痛快。捧场只是市长对书记应该有的一种态度,是做给别人看的,并非出自赵乃锌本意。原来他就有个想法,等向明书记这篇文章出来后,通过其他渠道,再帮赵乃锌也弄一篇。市长不能超前书记,紧跟书记步伐还是容许的,符合规则。现在这想法变了,向明书记那篇文章已出尽了风头,再步其后尘,就让人笑话,好像桐江这帮人就会来纸上功夫。孟东燃决定另辟蹊径,为市长赵乃锌造造声势。 孟东燃叫上谢华敏有两层意思:一是必须缓解跟谢华敏之间的紧张情绪,不能让他们之间总有疙瘩,观摩会重点还要谢华敏的光华公司来捧场,谢华敏老是无精打采,于公于私都不好,得找个机会把她心里那根筋扭过来;二来,到省城找人得有人买单,说到俗处就是得带上一小金库。上次是孙国锋,这次再让孙国锋掏这冤枉钱,就算孙国锋不说什么,孟东燃肯定心里过意不去;再者,他现在对孙国锋有了一种警惕,不到迫不得已,还是尽量不割他的肉。 谢华敏并不知情,接到电话时心里还着实困惑了下,孟东燃怎么会主动邀她去省城呢?直到孟东燃以玩笑的口气交出底:“粮草带足点啊,这次怕要谢老板多放点血。”谢华敏的眉头才松开,原来是拉她去当后勤处长。搞企业的轮上这事,心里还是蛮开心的。千万别以为人家带你是去花钱,其实是为你自己投资,这种投资回报率高得惊人。而且,这里面还有一种信任感,并不是哪个企业主都能享受到这“待遇”。谢华敏跟赵乃锌的绯闻,要说也是因这份特殊“待遇”引起的,赵乃锌只要去省城,总喜欢把她带上,孙国锋非常嫉妒。 一同去的还有《桐江日报》瞿三平副总。三人到了省城,分头住下。孟东燃给省委宣传部新闻处卢处长打电话。卢处长一听是孟东燃来了,声音里立马透出一股子兴奋:“大主任啊,啥风把你给刮来了?” “歪风。” “还邪气呢,住哪了,要不要我安排?” 孟东燃说:“谢谢卢大人美意,我就住在您家对面的皇冠假日,正在欣赏您家阳台上的花呢。” “腐败啊,到哪去找腐败分子,我看你就是。” 两人开了几句玩笑,说起正事来。孟东燃说:“上次托卢大人的事,还记着吧?” 卢处长说:“我是记着,就怕你自己忘了。” 孟东燃说:“我记着也是闲记,卢大人不帮忙,我这刘姥姥到哪烧香去?” “有猪头还怕献不到庙里?等着,我马上带人过来。” 过了半小时,卢处长跟电视台两名记者来了,新闻八点半栏目负责人墨非和主持人秋燕。墨非孟东燃认识,做副秘书长时,墨非到桐江采访过几次,孟东燃照顾得还算不错,墨非也念旧情。秋燕就有些生了,不过她做的节目孟东燃看过,角度独特,立意高,属于落地有声那种。卢处长能把秋燕拉来,证明这事他是上了心的。 卢处长向双方做了介绍,毕恭毕敬跟瞿副总聊了一会,瞿副总借故回房间吃药,把时间留给了孟东燃。几个人围坐在沙发上,开始谈正事。 墨非说,他们最近正在策划一个专题,类似于市长专访,重点就金融危机暴发后海东经济如何自救,邀请各市市长谈思路谈对策,当然,能谈到宏观层面更好,这样对全省下一步工作都有指导意义。孟东燃听了很兴奋,但不知道他们能把赵乃锌例在第几位,这样重头戏的节目,争的人一定很多。卢处长看出了他的心思,道:“墨主任开个绿灯吧,老孟跟谢总这次来,就是想借省台给桐江鼓鼓劲,你们也别按老步子走路了,我看这次市长专访第一个就让乃锌市长上,反正东江是事实上的老大,排第几都无所谓,其他市就不一样了,谁先谁后还是有说法的。” 一席话说的,孟东燃心里怦怦跳,如果真要这样,那就太完美了。 墨非似有顾虑:“要说呢,大处长开了口,我一个栏目负责人没有不听的道理,可这个栏目台里很看重,不瞒各位,台里几位领导也为谁先谁后犯难呢。” 孟东燃心里跳动着的火苗噗又灭掉,只能求救似的看住卢处长。卢处长也显出了为难情绪,不知道该怎么解这个难题。这时一直矜持着的秋燕说话了:“我倒有个主意,不知行得通行不通?” “请讲。”卢处长对秋燕很尊重,听口气不像是领导跟下属说话。这就是宣传部门领导的过人之处,卢处长管了五年新闻,按说一个命令台里都得老老实实执行,但他凡事都带着商量的口气,这点,他们地方上的领导就很难做到。 “这个节目是要冠名的,说俗点,就是台里要拉赞助,如果……”秋燕半露着她那口漂亮的牙,相当矜持地笑了笑,似乎对赞助两个字有点忌口,旋即又释然道:“当然,我们不是为这个来的,几位领导千万别多想。” “不会的,现在办节目哪能没有赞助,我看这是一举两得的事,访谈也做了,企业也宣传了,好机会,孟主任你说呢,要不现在就定下来?”卢处长接话说。 “要是能这样,我们就好跟台里说了,当然,我们绝无借此敲竹杠的意思。”墨非一脸诚恳地解释道。 孟东燃刚才紧起的眉头松开,笑望着谢华敏。这事必须得谢华敏自愿,赞助费不是一笔小数目,他还不能替人家做主。 谢华敏娓娓道:“两位领导定吧,领导怎么定我就怎么执行。” “还定什么,互惠互利,我看没问题。”卢处长大包大揽,他怕再犹豫,墨非这边又有变化。这些天找他的市长不止一个,不会有哪个市掏不起区区一二百万赞助费。 “要是谢总没什么意见,那我就跟台里汇报了?当然,正式确定之前,还得麻烦卢处长给我们曹台说一下,免得曹台说我们目无领导。”秋燕快嘴快语。 卢处长一听是曹台,当下掏出电话就打了过去。几分钟后,事情搞定了,不但第一个让赵乃锌露脸,而且赞助费优惠百分之二十。 皆大欢喜。 下午由孟东燃设宴,卢处长将曹副台长和他老婆也请来了,又说了一通访谈的事,相关细节一一敲定,具体时间定在观摩会后,这样效果会更好一些,至于访谈内容,由栏目组拿出提纲,交市里审定,然后反馈到电视台。这些事都难不住孟东燃,访谈具体谈什么,涉及到哪几个层面,度怎么掌握,他心里早已有数。额外又设定了一个原则:不超越潘向明,但也绝不逊色,旗鼓相当即可。 痛痛快快一场酒后,孟东燃将事先准备好的红包塞到礼品袋里,又额外给卢处长奉上一张卡。卢处长也不客气,拿卡自然,办事也自然,这种自然而然的关系,舒服。两人走到门口,孟东燃问:“破处的日子快到了吧,晃晃悠悠的,光打雷不下雨。”卢处长心里有喜,也不隐瞒,道:“快了,不过得嫁出去,不是报社就是广电局。” “下嫁啊,也行,绕一圈再回去,总比老处着好。” “僧多粥少,还是你行啊,步步为营。对了,最近多烧点火,机会可能马上就到。” “什么意思?”孟东燃心头一动,这话似有玄机。 “徐可能要走,听说省里不打算再下派,给地方干部一个机会。”徐便是徐副市长,属于省派干部,省里打算让他到另一个市去任常务,空中来的这个缺,玉浩书记已经表态,要留给桐江的同志。这些年省派干部太多,下面的同志“进步”无望,积极性有所损伤,省里已开始注意这个问题。 孟东燃打电话前半个小时,卢处长在省委组织部里,他的事基本定了,到省报担任副总编辑,算是一种过渡性安排。组织部华春部长跟他是大学校友,交情不错,顺口又告诉他这个消息。孟东燃来得正好,这消息相信对他有用。 “记住,劲儿往一人身上使,踩的桥多了,容易伤脚。”卢处长话里有话又多叮嘱这么一句,亲亲热热中,就把机关道破了。孟东燃发愣间,卢处长已钻进了车子,笑着跟他打了声招呼,走了。 孟东燃好不怅然,感觉心被一掠而空。卢处长三言两语,道破许多事,尤其最后一句,点到了他死穴上。莫非…… 不知何时,谢华敏来到他跟前。谢华敏和瞿副总一直在忙着送别的客人,这阵客人已全部送走,瞿副总也借故头晕先回了宾馆,他何等聪明之人,此行他的任务已经完成,就该知趣地躲到宾馆去。至于谢华敏和孟东燃能不能利用这个夜晚创造点什么,他就无能为力了,不过作为孟东燃多年的朋友,孟东燃的心思,他一清二楚。 “起风了,小心着凉。”谢华敏低声浅语将关心送过来。 果真起了风,凉风裹挟着湿意打在身上,孟东燃被酒精燃烧着的身体渐渐冷却,心思也从苍苍茫茫的官场迷径回到现实。转身冲谢华敏说:“谢谢你啊,华敏。” 这声华敏叫得是那样自然,谢华敏却甚是意外,不禁心里一热。这一路跟来,孟东燃跟她说的话并不多,就是刚才酒桌上,孟东燃也跟她表现得颇有些距离,这就让她不得不全神贯注地去揣摩他每一个微笑,体会他每一个眼神。好在,她的每一步跟进都是到位的,配合堪称天衣无缝。这阵孟东燃终于用这个亲切的称呼把遮在他们中间的那道帘子掀开了,谢华敏如释重负,一阵轻松。她贪婪地享受了这声称呼带给她的甜蜜和温馨,随后就落落大方走过来,极自然地用手挽住了孟东燃胳膊。 “我陪你走走吧,散散心?”似在征询,语气里却有股甜得令人不能拒绝的柔意。孟东燃打了一个哆嗦,感觉被一股细软的浪裹挟着,脚步不由得就踏上了她的节拍。 柔软甜美的夜色下,一对情侣般的影子被他们越拖越长。孟东燃心里似乎堵着很多东西,无处倾泻。谢华敏也眼巴巴地盼着他说些什么,但是夜晚不给他们机会,把他们拉进另一种甜蜜里去。 省城东江为他们留下了一个美好的夜晚,尽管这个夜晚并没发生太多的故事,可在孟东燃心里,一种杂草一样的念想就从这个夜晚起开始疯狂生长,挡也挡不住。有时他很沮丧,怎么能这么无耻呢,那是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女人啊。可有时他又很理直气壮,因为他发觉,谢华敏跟赵乃锌,并不像传言中说的那么亲密! 第二天,孟东燃还想赖在省城,多呆一天是种享受,这是他当时的真实想法,但是一个电话无情地粉碎了他的“阴谋”,市**副秘书长刘泽江在电话里说,这次观摩团是由罗副省长亲自带队,让他速回桐江。 ------------ 第七章 ------------ 1 观摩团离开桐江已经很长一段日子了,罗副省长并没像传言中说的那样轻易倒下,相反,他给人一种勃勃向上锐气十足的表现。鲁一周等人的闹剧最终以自打嘴巴而告终。当得知副省长罗帅武真的要带队到桐江观摩,潘向明第一时间叫了季栋梁,狠狠地批评了他一通,责令他务必在六个小时内让六家停工企业复工,哪家企业敢跟**叫板,取消一切优惠政策。管委会副主任胡玥也被狠狠训斥一顿,潘向明骂她小动作太多,问她是不是学游泳的?胡玥傻傻地问季栋梁,书记问我学游泳是怎么一回事?季栋梁没好气地说:“你去看花样游泳比赛就知道了。”胡玥为此心惊肉跳,生怕潘向明一激动,把她头上这顶帽子又给摘了。 观摩会开得很成功,罗副省长对桐江的工作给予很高评价。离开桐江前一天晚上,罗副省长在下榻的宾馆跟赵乃锌有过一小时的长谈,罗副省长严肃批评了赵乃锌,说他长着一颗没有过滤器的脑袋,怎么能相信楚健飞这种人呢? “当然,我也有责任,我跟他是有一些个人交情,东方路桥我也帮着说过一些话,主旨是想帮这家企业做强做大,谁知……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了,幸好他在桐江没动下什么乱子,算是侥幸吧。乃锌同志,这种经验教训我们应该汲取啊。”罗副省长半是自责半是告诫,听得赵乃锌又感动又惶恐。 省电视台做的市长专访节目也如期播出,反响虽然没向明书记那篇文章大,但总算是在非常时期露了回脸,加上有观摩会诸多报道做衬托,赵乃锌也算风光了一把。 秋天就在这样的步履中姗姗而来。 这天下午,孟东燃刚送走徐副市长秘书,一个陌生电话打了进来,孟东燃本不想接,自上次从省城回来,孟东燃有意加强了跟徐副市长秘书的接触,以前他是不把这类二号三号秘书当回事的,觉得他们那里没太大的情报。这些秘书见了他,也大都保持着一种低姿态的距离,知道还不够资格跟他套近乎。卢处长提供的那个绝密情报,让他意识到桐江格局很可能要有一次大调整。一次格局的变化,对他们这些人来说,就是一次仰望星空的机会,谁能侥幸成为那颗替补上去的星,比的并不仅仅是实力,还有对信息资源的占有,以及出手时机的选择。在最佳时机以最佳方式出手,赢的几率当然就比别人大。这些信息从何而来,你当然不能天天追在徐副市长后面,问人家啥时走。像徐副市长这个级别的领导,在组织正式文件下发之前,他是不会表现出什么异常的,因为这种事每时每刻都会发生变化,谁也不敢拿传说中的东西当枕头,不少人就是犯了如此低级的错误,终黄粱一梦,相信徐副市长绝不会这样。因此你想从他的工作热情工作态度来判断点什么,难度相当大。但人总是情感动物,对于一个即将离开桐江的人来说,他还是要流露出一些东西来的,尤其在背后,在自己的办公室或者最亲近的人面前。能在第一时间第一地点感受到徐副市长变化的,莫非他的秘书小刘。孟东燃刻意拉近跟刘秘的关系,算是非常实用的一项策略。对刘秘而言,能被孟东燃亲近,更是求之不得。秘书的命运虽说跟首长的命运连在一起,却又跟首长的命运大相径庭。这要看你跟的什么人,这个人现在是坐着直升机还是已经跳进降落伞。有些秘书因首长的升迁而美梦成真,多年苦修终成正果,离开这个让人羡让人烦让人如履薄冰、诚惶诚恐的岗位,一步跃入龙门,像别人使唤他一样使唤起秘书了。更多的则不然。徐副市长毕竟不是一把手,就算有心将刘秘提携一下,怕也力不能及。再者,他现在是鸿运高照,岂肯为秘书的提升给人留下把柄?刘秘的未来便成了一个谜,光明肯定没有,黑暗却随时可能降临。下步谁来,能不能继续留他做秘书,或者将他随便安放在哪里,无人知晓。这些都是非常揪心的问题。而孟东燃在秘书处的影响力,没有哪个秘书敢小瞧。拿一些有关徐副市长未来的信息换得自己的命运,对刘秘而言,实在是件很划算的事。孟东燃这边还没怎么抛绣球,刘秘的步子就跑得很频了,现在哪个秘书不是人精? 电话还在响着,孟东燃顺手抓起来,喂了一声。一个清脆的女音响起:“你好啊,我的大主任。” 孟东燃听着这声音有点耳熟,一时又想不起是谁,问了句:“哪位?” “我啊,怎么,我的声音也听不出了?” 孟东燃越发觉得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是谁,也不好意思再问,模糊道:“是你啊,有事?” 对方显然听出他话里的破绽:“我是谁,说出来啊?” 这声音有点淘气,在这幢正经而又威严的楼里,每一个电话都是那么严肃、刻板、程序化,这样的电话不仅另类而且容易让人紧张。孟东燃下意识地朝门那边望了望,还好,门是掩上的,一条缝也没有,声音传不到楼道内。 “有事请讲。”他板起了面孔,身子也程序化地往正里坐了坐,一只手拿起笔,给人一种边听边做记录的错觉。 “说啊,我是谁,是你第几个小情人?”对方不依不饶,非要跟他兜这个圈子。 “有话好好讲,别乱开玩笑。” “偏不,说啊,是不是小情人太多,听不出了?今天不说出来,我不会放过你。”对方像个无赖。 孟东燃的心情被破坏了,这种恶作剧式的不恭让他很不舒服,差点就把电话给挂了。 “孟东燃,连你小姨子的声音也听不出了,我是小霓!”对方突然气急败坏喊了一句,孟东燃一身冷汗。 叶小霓回来了! 叶小棠还有个妹妹,不过不是同一个母亲生的。叶小棠四岁时,父亲抛下她们娘俩,跟一个叫宋秋波的女人私奔了,私奔的结果,就是奔出一个叶小霓来。不过叶小棠的母亲并没有像怨妇一样以泪洗面,叶小霓三岁那年,她带着叶小棠,千里迢迢到甘肃酒泉,将自己的丈夫叶策光“抓”了回来。叶策光那时是酒泉一家夜光杯厂的技师,而她的小情人宋秋波在酒泉一家农业学校任教师。叶小棠的母亲领着叶小棠,在那家厂门口坐了五天,总算把叶策光的心坐转了。风高月黑的一个晚上,叶策光学当初跟宋秋波私奔一样,带着妻子和女儿悄无声息回了老家桐江,只留给小情人和小女儿不足五百元的生活费。两年后,宋秋波带着叶小霓来到桐江,想学当年叶小棠母亲那样再把叶策光抢回去,却被告知叶策光患了不治之症,而这个时候的叶小棠母亲正用一种属于女人的方式惩罚着叶策光。她没收了叶策光的工资,不容许他住在家里,只在单位为他要了一间小房子。她给他送饭,但绝不容许他回家,更不容许他再碰自己。依她的话说,她等的就是这一天。她说:“我要让你尝尝,被人抛弃是啥滋味。”或者说:“这个世界什么都可以不讲,因果报应却是要讲的,臭男人,你也有今天啊,哈哈。” 宋秋波不知动了哪根神经,竟然没哭没闹,主动留下来陪伴自己的情人。有人说这就是爱情,爱情是不讲道理的。也有人说宋秋波是无可奈何,担心她一旦离去,自己爱过恨过的男人会被叶小棠母亲折磨死。女人是男人前世的冤家,男人才是女人现世的魔。谁能说得清呢,上辈人的恩怨,到现在看起来还跟魔幻电影一样,辨不清哪是情哪是仇,或许情和仇原本就是一对孪生兄弟。叶策光还是很快死了,死在宋秋波一大把眼泪里,死在叶小霓悲恸欲绝的哭声里。宋秋波是个人物,她从没在叶小霓面前说过叶策光半句坏话,非常有计谋地将所有的不幸还有痛楚全都归罪给叶小棠母亲。因此,叶小霓打小就知道,自己有个好父亲,很爱母亲,可惜这世上有个坏女人,那坏女人还带着一个坏女儿,是她们合伙抢走了自己的父亲,最后又联手折磨死了自己的父亲。 仇恨一旦用这种方式种下,开出的花结出的果,比罂粟还可怕! 叶小霓终于长大终于工作,她亲口告诉叶小棠母女,我不会让你们幸福的,欠我们母女的,你们要一点一点还回来。 孟东燃是局外人,本不想掺和到叶家这段恩怨中去,可掺和不掺和由不得他,因为这里面有个叶小霓。 孟东燃第一次领教叶小霓的厉害,是跟叶小棠婚后第二年,叶小棠因为快要临产,回了桐江。他当时工作太忙,请不了假,还坚守在三江。叶小霓鬼使神差就杀到了三江。她以自己正当妙龄的绝对优势还有天不怕地不怕的胆大皮厚,以凌厉无比的攻势向独守空巢的孟东燃发起攻势,不但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孟东燃:“我爱你,你是我的,不可能属于她。”还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将自己扒得一丝不挂,强行钻入孟东燃被窝,扬言,你胆敢对我不那个,我就这样跑出去,让全城的人都知道,你孟东燃打发走老婆,就是为了睡小姨子! 孟东燃吓得浑身哆嗦,既不敢那个也不敢不那个。叶小霓一个反扑扑过来,强行抱住孟东燃,一边热情地蹂躏他一边问:“我让你娶我,你敢不敢娶?” 孟东燃只能老老实实回答:“不敢。” “那我就折磨死你!” 叶小霓说到做到,打那以后,只要一有机会,就往孟东燃这里跑,来了就要折磨,有一次竟然当着叶小棠面调戏孟东燃。 直到叶小棠母亲闻知后给她跪下,叶小霓才得意洋洋地说:“我暂且放过你们,不过游戏还没有结束。”说完,大笑着扬长离去。 如今,两位斗了一世的母亲已相继离世,这笔恩怨本该结束了,但叶小霓总在心情好或者心情特别不好的时候,跑到孟东燃地盘上搅上那么一下子,搅得孟东燃家鸡犬不宁。叶小棠已不止一次跟孟东燃发出最后通牒,说他再跟那小妖精眉来眼去,她就从楼上纵身一跃,让孟东燃名垂青史! 这么可怕的声音居然没听出来,孟东燃倒吸一口凉气,这姑奶奶,又跑来做什么? “姐夫啊,快来看我,你小姨子住在君悦大酒店。” 孟东燃吓得没敢再听下去,啪一下压了电话。 胸口直跳,呼吸也开始紧张,感觉就跟做了什么亏心事被人当场逮住一样。过了一会,电话又一次响起,孟东燃抓起电话,又迅速放下,心里道:“姑奶奶,你再不要乱折腾了,我怕你还不行么?” 手机响了,一看是梅英打来的,孟东燃接起。梅英问:“怎么不接电话,不在办公室?” “在啊。”孟东燃脑子没转过弯来,等梅英问第二句,才明白刚才压断的是梅英电话。 “污水处理工程要抓紧,这项目争取得不容易。今年你们拿的项目已经够多,省里已经有人不满了。”梅英说。 “谢谢大姐,我会认真把这项目做好的。”孟东燃真诚言道。污水处理项目是上周批下来的,含城北焦家湾污水处理厂,城区六个主要路段的管网改造等,总投资一亿五千八百多万,全部由**投资。这项目前后折腾了四年,现在总算水落石出了。 “批复很快就到,对了,这工程你要多留个心眼,投资这一块,我是给你打了埋伏的,你清楚该怎么操作吧?” “谢谢大姐,怎么操作,市上已有成熟意见,改天我再给你专程汇报。” “汇报就不必了,我只希望你能把它做好。东燃啊,你要清楚项目对你的意义,大姐不是在帮桐江,是在帮你,明白吗?” “明白。”孟东燃心里涌出一股湿润,感觉嗓子眼在发痒。有那么多人在关注着他,扶持着他,他要是做不好,真是无脸见人啊。 又说了几句,梅英忽然说:“上次我给你推荐过的那家市政工程公司已派代表去桐江,你见一见吧。” “代表?”孟东燃有些愕然。 “对啊,他们副董事长就是叶小霓,你小姨子,不会不认识吧?”梅英开起了玩笑。 “是她?”孟东燃头一下就大了,怎么就忘了叶小霓头上还戴着一顶副董事长帽子呢? 跟梅英通完话不到五分钟,座机再次叫响,一看号,又是叶小霓打来的,孟东燃犹豫了会儿,还是接了。 “怎么样亲姐夫,接到上级指示了吧,你小姨子这次是奉命来投标,你这个发改委主任难道不该来拜见一下?” “你这鬼丫头,跟我玩这一手。”孟东燃笑着道。 “哈哈,我说亲爱的姐夫,你小姨子这次是全权代表,是为桐江搞建设来的,你还鬼丫头鬼丫头的,这么不尊重人家。” “原来是叶董事长,失敬失敬,说吧,让我怎么尊重你?” 叶小霓笑出一大串子,道:“我说大主任,就算不想见我,也该见见国信的老总吧?” 国信是省里有名的招标公司,这次污水处理项目的招标工作就由国信国际招标有限公司负责。 孟东燃略有些惊讶:“怎么,佟总也来了?” 叶小霓咯咯笑着说:“佟总没来,来的是他亲爱的助理方小姐,也是位大美女呢,要不要我给你引荐一下,老守着你家黄脸婆,腻不腻啊,我亲爱的姐夫大人。” 孟东燃心一紧:“小霓,你正经点,这是谈工作。” 叶小霓笑得更凶:“我可怜的姐夫,我郑重地告诉你,你小姨子正经不了,你也没资格让我正经,来不来你看着办,我洗澡去了,拜拜。” 孟东燃坐在那里,被风吹着了般,身子一抽一抽,心也跟着抽筋。这个小姨子,让人头痛啊。 一小时后,孟东燃来到酒店,门铃刚一摁响,叶小霓利落地打开了门。叶小霓刚刚冲完澡,一头湿漉漉的黑发散披在肩上,香气撩人,华丽的睡袍半裹着性感的身子,很多地方都呼之欲出,孟东燃望而却步。 “进来啊,姐夫大人。”叶小霓粉红着脸,笑吟吟说。 “就你一人?”孟东燃脚步犹豫,目光下意识地朝楼道口望了望。 “怎么,怕我吃了你?”叶小霓拉开门,请孟东燃进。 刚一进去,孟东燃就被叶小霓抱住了。睡衣半裹着的身子又绵又热,两团肉挤在胸前,孟东燃连着打出一片哆嗦:“小霓你干什么,快放开。” “想你了不行啊,亲我一下。” “别胡来,快放开。” “不嘛,就亲一下,亲了我就放开你。”叶小霓双手牢牢钩住孟东燃脖子,下面故意用了点劲,贴得很紧,她感觉到孟东燃的哆嗦,她喜欢孟东燃这样哆嗦。 “放开啊!”孟东燃猛一用力,推开了叶小霓,叶小霓没有防备,差点摔倒。孟东燃想伸手扶住她时,她却一把打开了他,转而变得严肃:“以为你是谁啊,我就是想试试,你对你家母老虎忠诚不。” 一句话说的,孟东燃脸由红变白,这个小冤家,真不知道上辈子欠了她什么。 叶小霓坏坏地笑了几声,踏着拖鞋,要给孟东燃拿饮料,裸露在外面的一双腿饱满而又结实,散发着诱人的气息。孟东燃说你把衣服穿好,穿好我们再谈。叶小霓还击道:“什么意思,嫌我不好看,让你白看你还不乐意啊。” 孟东燃无奈地摇摇头,他知道说什么都没用,这辈子叶家这个小冤家还没认认真真听过他一句话。 叶小霓将身子甩在孟东燃对面,二郎腿一跷,顺手从烟盒里摸出一根烟,潇洒地点上,猛吸一口,吐出一连串性感的烟圈。她的样子不像是一个外资企业的高管,举手投足极像夜总会女郎。孟东燃无意间触及到她半裸着的那对结实而又饱满的**,慌忙把目光避开了。 ------------ 2 叶小霓先后换过三任老公。第一次结婚是在孟东燃和叶小棠的儿子出生那年,她把自己随便处理给了三江县一位中学教师,当时她母亲还活着,为这门婚姻,她母亲气出一身病。孟东燃也劝过她,让她慎重。谁知她说:“你离了那骚货娶我啊,否则我就把自己不当人。”结果她真就没把自己怎么当人,结完婚不到三个月,就跟人家拜拜了,说是那小子看上去狗模狗样,到了床上才发现废物一个。“八十岁的老头子都比他强!”这是她离婚后甩给孟东燃的一句话。第二任老公是桐江一位建材商,当时叶小霓母亲病重,需要换肝,叶小霓又拿不出钱来,直截了当就把自己当成商品一样卖了那位建材商。她母亲宋秋波后来还是没救下,死于肝癌,叶小霓大骂那位大她二十岁的建材商:“你咋不去死啊,你不是信誓旦旦说,要让她好好活着吗?”结果夫妻吵翻,叶小霓差点让建材商一改锥捅死。此后很长的日子里,叶小霓过着几近漂泊的日子,太寂寞或太有仇恨时,就跑来骚扰一下孟东燃,给孟东燃和叶小棠的日子制造点麻烦。火泄完了,又神神秘秘消失。直到五年后,孟东燃忽然听说她去了**,只身一人在**打拼了五年,真还打拼出来点成就。再回来时,叶小霓就不是那个潦潦草草满嘴脏话什么也看不惯的女愤青了,摇身一变成了**明达集团董事长太太了。孟东燃听了大发感慨,叶小霓就是叶小霓,对付男人永远有一套。遗憾的是董事长太老了,足可以当她的父亲,可她一点不在乎。“我就这点本钱,能用的全用了,有这个结果已是奇迹。管他呢,先过足董事长太太的瘾再说。”她总是这么想得开,对任何事都报以不屑。其实孟东燃发觉,她内心里装满苦汁,只是不愿流露出来。叶小霓目前所在的这家海东明达市政工程公司就是**明达集团跟海东第一市政公司联姻的产物,**明达投资一个多亿,占控股地位,公司董事长是她老公廖明达的三弟。她老公现在已经很老了,基本成了一张牌,真正操纵这家企业的,是他们家老二廖明荃跟老三廖明远。明达集团在国内投资很多,单在海东省投资的企业就有五家,要不然,梅英会这么看重这家企业? 那天宾馆见过之后,叶小霓就忙着招标去了。其实招标也只是履行一下手续,一则能拿下这项工程的施工企业本来就少,明达集团在市政工程建设特别是管网工程和管道技术方面的口碑无人能敌;二来,该集团在海东省非常活跃,每年承接的工程总量不下十五个亿,上上下下有数不清的关系,他们想得到的工程,几乎无人敢争。 孟东燃也没闲着,这项工程建设单位是桐江市政局,但有很多关系要跟自来水公司协调。苏红艳向来不买市政局长的账,他得一项工作一项工作抓落实。 这天孟东燃刚跟苏红艳协调完一件事,叶小棠突然打来电话,问他在哪?孟东燃说我在自来水公司。叶小棠没好气地说:“你还有没有家,孟东燃,你跟外面的女人过去算了!”孟东燃一听口气不对,赶忙小心翼翼问叶小棠怎么了?叶小棠就哭开了,说她要跳楼,这日子她一天都不想过了。 一听“跳楼”两个字,孟东燃马上想到叶小霓。叶小棠跟叶小霓向来是仇人,水火不容。孟东燃没敢把叶小霓到桐江的事告诉叶小棠,生怕叶小棠拿这事跟他做文章。曾经有一次,叶小霓来桐江,吵着要见孟东燃,孟东燃偷偷摸摸赶到酒店,屁股还没坐稳,叶小棠不知怎么就杀来了,姐妹俩在酒店大干一场,结果是叶小霓胜。她指着被自己撕烂脸还有前胸的叶小棠,非常得意地骂:“瞧瞧你那黄脸婆的样,还敢跑来跟我争,快回家抱孙子去吧,乡巴佬。”叶小霓老骂叶小棠乡巴佬,这种骂法来历在哪,孟东燃一直没弄明白,叶小棠只要一听到这三个字,就会疯,结果那天她们再次战斗在了一起。孟东燃也是绝,一看姐妹俩无休无止,谁也不听劝阻,索性扔下她们:“好好好,你们打,我回了。”说着真就回了单位。后来听说是酒店保安打了“110”,警察赶去后才平息了事态。 孟东燃心里暗暗叫苦,这次叶小霓来搞工程,他想躲都躲不开,也不能躲,这可怎么办呢? 揣着一颗不安的心回到家,叶小棠横陈在沙发上,脸上阴森森地贴了一块面膜,厉鬼一样躺在那儿。孟东燃吓个半死。叶小棠这样做已不是一次两次,有时孟东燃外面应酬完回到家,沙发上会躺着一个半人半鬼的怪物。最可怕的一次,孟东燃有次病了,发高烧,睡得昏昏沉沉,半夜起来上厕所,叶小棠贴了面膜正好从卫生间出来,跟孟东燃撞个正着。孟东燃妈呀一声,魂都飞了。家里时不时地冒出这么一个怪物,孟东燃苦不堪言。后来他再三跟叶小棠讲,以后美容到美容院去,你这样子迟早会把我吓死。叶小棠咯咯一笑,一点不当回事:“没见识,不就一张面膜么,有哪家女人不做的?再说了,你以为我爱这样啊,还不是为了你。”叶小棠说着很是妩媚地冲自家老公笑了一下。 女人总有女人的逻辑,女人的大半时间是在跟自己过不去,她们把折腾自己当成一种乐趣,意志坚定无怨无悔,三天减肥两天祛皱,早上粉白晚上保湿,比做任何事都固执而且充满信心。更可怕的是她们堂而皇之将这一切都归罪于男人,还不是为了你啊,这几乎是每家妻子的口头禅。其实有哪个男人在乎自己妻子脸上多几块雀斑身上多几块肉呢,天仙女又能怎样,男人还不是照样吃里爬外?男人的野心在外面,但男人的成就感永远在自己妻小身上。 孟东燃从惊慌中定下神来,试探着走过去,问:“哪儿不舒服?” 叶小棠摆摆手,示意自己不能说话,然后又指指电视柜,孟东燃这才看见,电视柜上摆了一大堆化妆品,叶小棠蒙在脸上的面膜只是其中一种。孟东燃无奈地望着那堆奢侈品,心想不知又是哪位好心人孝敬了叶小棠这个。如今送礼的花样是越来越多,俘虏了不了官员,就在夫人身上打开缺口,这堆乌七八糟的化妆品,价格不菲。里面有个品牌孟东燃熟悉,小姨子叶小霓用的就是这个牌子。 二十分钟后,叶小棠揭下脸上的面膜,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说:“老公,快看看,这次效果怎么样?” 孟东燃应付似的看了一眼,道:“不怎么样。” “好好看看嘛,这面膜是我新认识的一位朋友送的,人家那张脸,才叫光滑湿润啊,粉嘟嘟的,爱死人了。”叶小棠娇滴滴的样子一点看不出刚才她生过什么气,就像一新婚少女,正嗲着劲儿冲老公撒娇呢。说着话,叶小棠捧起茶几上的镜子,仔细观察刚刚美过容的脸。 “我说你到底怎么回事,一阵风一阵雨的?”孟东燃心里好不窝火,叶小棠越来越没个正形,四十几岁的女人了,说话做事跟玩童一样。 “什么怎么回事?”叶小棠眨巴着眼睛,同时不忘拿手指轻轻在脸上按摩。前几天她刚刚花五千多块钱取掉鼻翼两侧两块碎小的黑痣,生怕那儿再长出什么。 “我是说电话,你打电话到底什么事?”孟东燃一看叶小棠并不知道叶小霓来了,心里轻松下来。 “哎呀,你不说我倒把这事忘了。”叶小棠尖叫一声,站起身,她总是这么夸张,一件小事往往能让她渲染上百倍。孟东燃正准备洗耳恭听,叶小棠却拉起了哭腔:“老公,怎么办啊,我重了半斤,刚才路过养生堂我不想称,怪那个死胖子,非要拉我称,这样下去我可怎么活啊,老公?” 死胖子是养生堂药店老板娘,一个四肢发达头脑非常简单的女人,跟孟东燃一家都熟,平时爱开玩笑,她最大的愿望就是世界上的女人都变得跟她一样强壮。她老公曾经在区上给孟东燃开过几年车,现在见了孟东燃还毕恭毕敬。 “你呀……”一听是这事,孟东燃叹了一声,窃喜着往书房去了。只要不是为叶小霓,一切都好说。可是过了没五分钟,叶小棠的尖叫声又响起来:“老公快来啊,天!” 孟东燃摇着头走出去,他现在应该对妻子温柔点,千万不能让她猜出什么。 “老公快看,我脸上怎么了?” 叶小棠的尖叫中,孟东燃也惊讶地发现,叶小棠刚才还红润细嫩的脸上突然多出一些红斑,而且这红斑还在他眼皮下迅速增多。 “痒,难受死了。”叶小棠开始抓自己的脸,孟东燃看见,叶小棠胳膊上也有了那种红点。心里一紧,这不是好事。 “痒,老公,痒死了,快帮帮我啊。”叶小棠一边叫喊一边痛苦地挣扎,那些红斑如同蚂蚁一样迅速爬满她的脸,身上腿上开始复制,孟东燃意识到,叶小棠碰上了假货。 半小时后,孟东燃陪着叶小棠来到医院,大夫初步判断是皮肤过敏。一小时后,诊断结果出来了,叶小棠用的是劣质化妆品,里面含有一种刺激性很强的物质,这种物质渗入到皮肤中,比铅中毒还可怕。 “不可能,苏苏送我的,怎么会是假货?”叶小棠一边输液,一边跟大夫理论。大夫被她的样子逗笑了:“爱美也不能这样啊!叶教授,啥东西都往脸上抹,幸亏送来的早,要不然,这张脸就毁了。” “苏苏是谁?”孟东燃冷不丁问。 “我新认识的朋友啊,丁克介绍的。”说着说着,眼睛忽然一瞪:“孟东燃你什么意思,苏苏可是女孩子,华益贸易公司的,不信你问丁克。” 孟东燃心里叹一声,他还哪有心思怀疑叶小棠这个。从医院出来,孟东燃立马拨通李开望电话,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叫苏苏的女孩子,华益贸易公司的。这段时间,孟东燃安排给李开望一件事,这事跟叶小棠有关。李开望道:“是有这么一个女孩,但不是华益贸易的,她是丁克从深圳带来的一个二手女孩,吃青春饭那种,头衔很多,但没一个是真的。对了,她以前在明达集团东江贸易公司干过。” 孟东燃便清楚,化妆品是叶小霓搞的鬼,真够狠够毒啊! 等再见了叶小霓,孟东燃就打开窗子说亮话:“你现在也是大老板了,明达的全权代表,做事能不能有点分寸?” 叶小霓凑上来说:“我要什么分寸,离你远点是不是?”孟东燃嗅到她身上那股特有的香气,往常嗅到这种香,他的心里会怪怪地动上那么一动,今天没,今天他的心思完全被劣质化妆品占据了。这次算是躲了过去,下次呢,下次叶小霓还会使用什么手段?孟东燃眉头往一起蹙了蹙,声音沉沉地说:“小棠在住院,化妆品惹的祸。” “化妆品?你什么意思?!”叶小霓一双眼睛惊恐地瞪住孟东燃,身子往后退了半步。 孟东燃继续沉稳地说:“我说得够清楚了,你干吗不拿毒药毒死她?” “孟东燃,你放屁!”叶小霓忽然就叫嚣了起来,而且动了粗口。孟东燃这话显然激怒了她,她小脸儿涨得通红,胸脯因愤怒而剧烈起伏。见孟东燃仍旧怪模怪样盯着她,一把扔了手里的文件说:“你认为是我干的?你太小看我了,孟东燃,回到那个不要脸的**身边去!” 孟东燃脑子里轰一声,随之一片空白。叶小霓这话太重太过恶毒,他傻傻地望着她,面对如此刻薄如此无礼的攻击竟然还不了嘴。叶小霓还不过瘾,又骂:“白痴,我以为这世界上就我一个脑残,没想到你孟东燃原来是头猪,蠢猪!”说着,一把抓起沙发上新买的玩具狗,朝孟东燃头上砸过来!“我让你血口喷人!” 疯子,这姐妹俩全是疯子! 孟东燃落荒而逃! 后来他想到叶小霓骂的那句**,什么意思呢? ------------ 3 时间过得飞快,一晃,叶小霓来桐江已经一个多月了,污水治理工程已全线拉开。这项目运作得出奇地快,一开始孟东燃还担心,常国安会让苏红艳制造麻烦,因为之前胡丙英往省里报这项目时,常国安就出面阻止,说有人想借这项工程为姓赵的擦屁股。孟东燃清楚常国安的目的何在,他一直捏着那两个小区,两个小区的供水污染成了他们对付赵乃锌的杀手锏。可是这次,苏红艳配合得相当积极,孟东燃说到的她抢着做,孟东燃还没说到的她主动做,惹得叶小霓在一边说怪话:“行啊,我的姐夫,魅力挺大的嘛,是个女人就乐意为您老人家服务。” “你这张嘴能不能管住点,你是董事长,别老跟长舌妇一样。”孟东燃现在已经理解了自己的小姨子,这次叶小霓来变化真是不小,甭看她嘴上叫得起劲,动不动就床啊肉的,不是一般地色,但骨子里却明显多出一份正经。除那天刚见面热烈地抱过一次孟东燃外,此后长达一月多的时间,她只动嘴上功夫,却再也没用身体威胁过孟东燃。 孟东燃发现,经过三次婚姻的洗礼,叶小霓真是懂事了,知道把内心的伤痛裹起来,拿假面具应付人。这就好,人是应该戴点假面具的,这个世界向来不欢迎太率真太直露的人,每个人都愿意活在假象里。 这天他来到叶小霓设在宾馆的指挥部,叶小霓刚跟监理公司的人谈完事,正准备去工地。孟东燃叫住她说:“有件事想跟你谈一谈。” “什么事啊,姐夫,晚上谈不更好么,你看你小姨子有多忙。”叶小霓笑眯眯的,她的心情很好,项目一顺利,她的心情就好。加上昨天廖家老三廖明远来过桐江了,她的心情就更好。 “又忘了?”孟东燃用眼睛斜睨住叶小霓,像在提醒她什么。叶小霓扑哧一笑:“对不住啊,叫习惯了,老是忘了你的官名,孟大主任快请坐。” 孟东燃坐下,最近他老在提醒叶小霓,她是跑来搞工程的,别老是姐夫长姐夫短的,让人听了起疑。叶小霓却有些舍不得叫他孟主任似的,总说叫姐夫亲热。 “别板着脸,我怕。”叶小霓给孟东燃捧上一杯水,目光在他脸上挑衅着。上次化妆品事件,孟东燃最后向她道了歉,她呢,狠狠地咬了孟东燃一口,说这事扯平了,再敢乱怀疑,就让孟东燃名誉扫地。 孟东燃指着对面的沙发,说:“坐下,有事跟你谈。” 叶小霓乖乖地坐下了,一遇上正事,她身上所有的野劲就都没了,这也是她成熟的标志之一。换了以前,她是把什么事都不当事的。 孟东燃从包里拿出一大摞资料,递给她:“这是上次我跟你提过的两个小区,工程施工方用了劣质管材,导致两个小区水污染严重,我想这次你一并把它改造了。” “又给我安排这种小活啊,姐夫,我可不是干这种小生意的。”两个小区的事孟东燃跟叶小霓提过,叶小霓根本就没往心里去,她才懒得赚这种小钱呢。 “抓紧给我把预算做出来,这事只能提前不能推后。”孟东燃强调道。 “凭什么,我说过不干的。” “你必须干!”孟东燃一脸正色。 “你想强迫我?”叶小霓不服气地望着孟东燃,这辈子好像还没人强迫她做过什么。 “不是强迫,这是跟污水处理项目捆在一起的。” “合同上没这样写。” “合同上没写的东西多着呢,少跟我顶嘴,我没让你白干。” “这点小钱也让我挣,太小看你小姨子了吧?” “不是小钱,对我来说,它比建一座污水处理厂还重要。” “有这么严重?”叶小霓从孟东燃一本正经的脸上看出了什么,低下声问。 “对,这就是让你到桐江来干工程的目的。” 叶小霓大张着嘴,半天惊讶道:“我说呢,原来你们早就算计好了呀,我还以为是我们公司的实力起了作用呢,原来……” “你别叫,这事只有你我知道,对别人,只字不能提起。” 叶小霓不敢再顽皮了,打心底里,她是尊重孟东燃的,这次到桐江,廖家老三也再三叮嘱她,一定要搞好跟孟东燃的关系,桐江将是明达下一步发展的战略要地。她自信地说:“放心吧,小姨子摆不平姐夫,还叫什么话。”廖家老三纠正道:“不是小姨子跟姐夫,而是明达副董事长跟桐江发改委主任。” “好吧,我尽快拿出预算来,我可说好了,钱你得给宽裕点,这种小工程,最烦人了。” “钱你只管要,我的条件只有一个,把这两个小区的后患彻底了了。”说完,孟东燃掏出一张纸,递给叶小霓:“这是乔工的电话,有关这两个小区的图纸还有原始资料,你尽可找他,他会给你提供帮助的。” 叶小霓拿着电话号码,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开始琢磨一些事儿,过了一会,她抬起头,有点恐惧地望着孟东燃:“姐夫你告诉我,是不是你遇到了麻烦?” 孟东燃舒开眉头,坦然地笑了笑:“你别多想,这事跟我无关。” 叶小霓似信非信地点点头,样子一下乖巧可爱了,孟东燃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揽住她的肩:“我们的小霓长大了,知道为别人着想,谢谢你。” 叶小霓顺势将半个身子偎过去,微闭上眼睛,很享受地依在孟东燃怀里。偎了一会儿,她的眼睛里突然滚出一串串泪:“还什么小霓啊,都老成这个样子了。”说着,狠狠地在孟东燃肩胛上咬了一口。 叶小霓原以为是项小工程,预算下来却吓了她一大跳,要想把两个小区的水污染彻底处理掉,怎么也得两三千万,怪不得孟东燃心事重重呢?面对乔工他们做出的预算,她有些不好意思,感觉像是在跟孟东燃敲竹杠。若不是孟东燃一再催问,她真是不敢把预算报告拿给孟东燃。没想孟东燃看完后说:“给你四千万吧,从别的项目中加进去,走追加投资这个程序。” 叶小霓吃惊地说:“姐夫你好大方啊,大笔一挥,就是一千多万。” 孟东燃狠狠剜了她一眼,教训道:“工程要是做不好,你一分也甭想拿到,明白不?” “谢谢姐夫,我保证不打折扣完成任务。” “少耍嘴皮子,到时候别哭鼻子就行,去吧,跟乔工好好商量商量,程序一定要走好。” 所有的工作都做到了,独独没想到,施工力量会出问题。这天叶小霓愁苦着脸来找孟东燃,说姐夫这钱我不挣了,我只挣原来合同里的钱。孟东燃不高兴地说:“你以为是过家家啊,你这个副董事长就是这么当的?” “有啥办法,我带来的人不够,施工力量抽不出来。” “不至于吧?”孟东燃也没想到会出现这问题。 叶小霓把情况大致讲了一遍,自从金融危机爆发后,大批外来工失业,没法继续留在桐江,全回了老家。 “谁让你突然增加这么一个项目呢,我的人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多了我也养不起。” 孟东燃沉思一会,抓起电话打给王学兵,问他那边的活干得怎么样了?王学兵说,马上就干完。孟东燃说:“好的,那边一收工把你的人全带到桐江来。” “又让我补窟窿啊。”王学兵在电话里开着玩笑。 “贫什么嘴,世上没窟窿你早饿死了,就这样,干完给我电话。” 转而又冲叶小霓说:“技工你解决,普工我给你找到了,还有什么问题么?” 叶小霓转悲为喜:“没有了,我亲爱的孟主任,这次我没叫你姐夫吧。” “就知道贫嘴,去吧,认真点。” “知道了,大主任。” 叶小霓说完,却没走,吞吞吐吐站了会,鼓起勇气问:“她……的脸毁得不严重吧,会不会……” “你还知道有个姐啊,我以为你没心没肺呢。” “我才没她那个姐呢,我只有一个姐夫,好啦,不管你们的闲事了,干活去了。对了,有空给我电话,别把你小姨子丢在宾馆不闻不问,怎么说我的幸福你也有责任,记住了,晚上最好,你请我过二人世界。” 叶小霓像一阵风,吹完就吹完了,有些事搁孟东燃心里,却解不开。 化妆品那件事,看似是过去了,可孟东燃心上却系起了疙瘩,加上近段时间他老是要听到一些关于叶小棠的传闻,躲都躲不开。他本来就嘀咕着的心越发嘀咕。前几天陪赵乃锌夫人沈梅去看瓷器,从古旧市场出来,沈梅说要去LV**店看看,孟东燃给一旁的徐亮递个眼神,徐亮借故要安排下午的饭局,先走一步。他陪着沈梅去了**店,花三万多为沈梅选了一款古色古香的包。说说笑笑往回走时,沈梅忽然盯住前面一家**店不动了,孟东燃顺着沈梅目光一望,心里咯噔一声,那天他的确看见了叶小棠,就跟那个叫芒果的小男人在一起,卿卿我我的样子。孟东燃脸上一下没了颜色,虚汗瞬间就冒在了脸上。沈梅也很尴尬,手提着包,目光不知往哪放。后来等那两个影子消失了,沈梅转很远一个弯子说:“都怪我家老赵,什么事也让你做,回头我跟他说说,谁都有个家,不要自己不顾家也不让别人顾家。”孟东燃当时尴尬得要死,恨不得一头撞墙上。可那天晚上,叶小棠表现得格外温柔,早早做好饭等他,不到九点,就洗了澡过来纠缠他。孟东燃努力排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想说服自己。叶小棠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心不在焉,可丝毫没犹豫,愣是激情四射地把他放倒在床上,饶有兴致地来了一场。夫妻间到底有没有间隙,到床上便一清二楚,这是孟东燃的逻辑,但现在这个逻辑似乎出了问题,他觉得他跟叶小棠之间有好多事说不清。 更让他担忧的,是李开望打听来的那个俱乐部,已经有确切的证据表明,叶小棠加入了桐江一个叫梦幻舞步的俱乐部。这个俱乐部是由一个代号叫“小夜茑”的女人发起的,加入者都是些思想过激行为诡异的人,其中就有叶小棠她们学院几位老师。据那个叫密云的助教讲,这股风气并不兴自学院,不过发起者对学院的老师兴趣很大,密云也接到过类似邀请。 这个俱乐部对外宣称只是一哲学沙龙,定期研讨些有关哲学或人生的命题,可事实上,里面名目繁多,其中最蛊惑人心的,就是颠覆。对日常生活的颠覆,对传统的颠覆,对一切秩序包括夫妻生活的颠覆…… 算了,不想了,孟东燃阿弥陀佛了一声,但愿叶小棠跟这些事无关。说是不想,可脑子里忽然又冒出一个怪怪的念头,这个俱乐部后面,会不会藏着什么黑手? 说不清为什么,孟东燃总担心,有人在拉叶小棠下水。他太了解自己的妻子了,叶小棠说穿了还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女孩,她对世界的了解,可能还停留在十八岁那个阶段。她喜欢鲜花,喜欢白云,喜欢骑着马儿奔跑在白云悠悠的天空下,身边最好再有一个王子。这个长不大的女孩子对这世界既恐惧,又充满好奇,任何一只邪恶的手,都有可能把她拉进罪恶的深渊里…… 作为丈夫,孟东燃多么期望自己的妻子能够长大,能够成熟,能够看懂看清这个世界,可是他的纵容还有放任反而给叶小棠提供了一张温床,有这样一张温床,还有哪个女人愿意醒来呢? 星期一早上,潘向明忽然打来电话,让孟东燃过去一趟。孟东燃匆匆来到市委大院,向明书记的办公室坐着几个人,公路局长黄国民和市政局长老安也在,孟东燃冲他们点点头,向明书记招呼他坐,并让秘书拿来一封文件,是省委办公厅刚刚下发的一份急件。孟东燃低头看起来,省里针对目前形势,计划在项目建设上再加一把劲,要求全省各市迅速行动起来,以项目促发展,以项目保繁荣…… 看来,现在只有靠项目刺激内需了。 “加大基础设施投资力度,想方设法刺激内需,是目前我们冲出困境的最有效办法。我们在项目建设上,不能落后于别人啊,东燃,你这个发改委主任应该比我们看得更透彻。”潘向明笑着说。潘向明的语气显然比前些日子温和了许多,还带着一种朋友间的亲近与自然。孟东燃多少有些意外,如果是赵乃锌,他会很舒服地接受,可眼前是市委书记潘向明,孟东燃就不敢那么坦然。再者,潘向明这种超过预期的热乎劲让他别扭,他尴尬地笑了笑,道:“书记说得不错,项目建设一直是我们的薄弱环节,正好趁这个机会,在全市掀起一场项目大会战来。” “好,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潘向明热情地接过话头,用赞赏的目光看着孟东燃,脸上溢出一股少见的兴奋,“东燃啊,这场战役能不能打好,就看你的了,省里对我们期望很大,还指望我们再创造出一些经验来呢。我们不能只停留在要项目上,要把项目变成效益,变成GDP……” 潘向明还在说,孟东燃心里却连着响了几声,潘向明听上去是在夸赞他,事实上却在为上次观摩会找平衡。上次罗副省长率队到桐江,潘向明表现得分外热情,可惜的是他的热情得不到罗副省长的回应。罗副省长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两次现场汇报中,打断了潘向明,而把期许的目光转向赵乃锌。那两次现场汇报,都是赵乃锌接着潘向明的话茬汇报完的。有天下午吃饭,潘向明都已经坐在罗副省长左手了,罗副省长又抬起右手,示意赵乃锌坐他身边来。那顿饭大家吃得都不大自在,罗副省长跟赵乃锌的友好与亲密大家都看到了,这种友好却换成了另一种疑问,这疑问潘向明不会感觉不到。观摩会后,潘向明尽管表现得很乐观,没把这些细小的东西挂在脸上,可他心里不会不存有想法。今天这番话,就有一种给观摩会挑刺的意味了,或者,潘向明还有别的打算,他怎么能甘心让赵乃锌一个人独占风光呢? 潘向明又交代了一阵,打发走其他人,把孟东燃和黄国民留下。 孟东燃意识到,序曲结束,要进入正戏了。 但他万万没想到,潘向明会话锋一转说:“今天我可要批评你们二位了,争来项目是好事,拿到投资确实也很重要,但我们对项目的监管一定要跟上,不能放任自流,更不能各自为战,眼下我们对项目的管理可有些松动啊。” 孟东燃还在发愣,黄国民抢先一步检讨:“书记批评得对,下去之后我们一定把后续工作跟上。” 潘向明没接黄国民的茬,仍旧冲孟东燃说:“东燃你怎么想的,是不是表扬听多了,有点飘,这种思想可要不得。” “怎么会呢?”孟东燃努力稳住自己的心,脸上硬挤出一层笑,感觉刚才说的话有点不到位,紧跟着又补充:“工作中的不足我们会认真总结,脚踏实地把项目建好,请书记放心。” “有这个态度就行,千万不能一招了之,招标只是开始,要跟踪到底,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我们都无法跟上面交代。”潘向明又郑重其事地说。 从潘向明办公室出来,孟东燃跟黄国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脸茫然,像是让潘向明的迷魂阵给摆晕了。直到晚上十点,黄国民突然给孟东燃发来一条短信,上面只有两个字:董月。 ------------ 4 看到短信,孟东燃恍然大悟。有件事他和黄国民都忘了做,柳桐公路虽是按各方愿望发了包,可他们忘了跟中标方打招呼,没有照顾到海石公司的生意。 大意,太过大意!孟东燃被黄国民这条短信惊了几惊。当下抓起电话,想打给中标的几方。一看时间太晚,忍住了。但是这个致命的疏忽搅得他一晚没睡踏实。 第二天一早,孟东燃就给黄国民打电话,让他到自己办公室来一趟。不大工夫,黄国民来了,两人一见面,就相视而笑,尔后摇头,做叹息状。孟东燃问:“你怎么把这道题解出来了,脑子蛮聪明的么?” 黄国民感叹道:“领导敲打我们,总得有敲打的理由,别处我们没做错什么,独独这件事,我们都给马虎了。” “这是大事。”孟东燃说。 “是啊,把最重要的给忘了,怪不得要挨批呢。”黄国民自嘲道。 “你我分工,看有没有办法补救,就怕他们不买账啊。”孟东燃忧心忡忡。海石虽说是建材业的老大,但现在建材企业遍地都是,哪家施工企业后面没有一大串关系户?事先打招呼还好说,现在再给人家做工作,怕是…… 不管怎么,他们得把这课补上,这点上他们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 连着奔波几天,两人都还算有收获。东方路桥楚健飞这边,本来已跟一家叫中新集团的签了合同,但楚健飞说,既然大主任发了话,我们也不能不表态,行吧,我在其他项目中用海石的建材。巨龙公司赵世龙起先推托着,说了一大堆难处,项目还没到手,就有十几位领导打过招呼了,弄得他都不知道该用谁的。话说到此,赵世龙还开起了玩笑:“我说你们当领导的怎么这么爱打招呼,关心企业关心到家了啊。”孟东燃懒得跟他贫嘴,这帮企业家,求你时那张嘴软的,啥话都能吐出来,一旦目的达到,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孟东燃一本正经,要赵世龙无论如何想办法,帮海石完成一些订单。 “大家都是企业,有困难一起克服,现在是特殊时期,需要各方携起手来,通力度过难关,这也是市委市**的意思。” 一听此话,赵世龙不敢再儿戏,海石的背景他自然清楚,就算孟东燃不打招呼,他也得惦着点。问题是他负担真的很重,巨龙公司虽然由他掌舵,可很多事上他必须听别人的指令!生意场里泡久了,赵世龙对所谓的规则、潜规则也是了如指掌,做企业最大的支撑不是资金也不是技术,而是官场那只无形又强有力的手。以前常国安在桐江说一不二,巨龙公司日子当然好过,现在常国安即将日落西山,他也得为自己留条后路。犹豫来犹豫去,赵世龙觉得还是该请示一下常国安,常国安说:“这些事你做主吧,我插言多了容易让别人误解。”赵世龙赶忙说:“首长多虑了,没有您这些年的鼎力扶持,哪有巨龙的今天。孟主任也是您老一手栽培的,他亲自来,让我为难啊。”常国安听到这儿,很舒服地笑了两声,说:“是东燃去了啊,这倒是个例外,这样吧,你调剂一下,不要让东燃太为难。” 有了常国安这句话,赵世龙才答应,想办法帮海石用掉一些材料。“我可是完全看着你孟大主任面子啊,这年头,谁愿意把老客户推开用别人的东西,心里不踏实啊。” “这倒未必,海石在建材行业的影响力还是大家公认的,赵老板大可不必顾虑。”孟东燃打着哈哈,事已办成,多扯几句废话也无妨。 “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怎么说呢,孟主任啊,啥也不说了,你我心里有数便成。” 说这番话的时候,赵世龙心里已有了底,巨龙公司还有两个项目正在建,需要大量的高新材料,这些材料都是海石最新推广的。一举两得,划算啊。 孟东燃算是尽力了,原想,这么一运作,董月就该满意,哪知这一天,董月突然找到孟东燃,愁苦着脸说:“实在不好意思孟主任,又该麻烦您了。” 孟东燃眉头一皱,生怕董月再出什么难题,但又不能不应付,硬着头皮道:“说麻烦就见外了,董老板有什么难处,尽管讲。” “也不是多大一件事,不过这件事请孟主任一定帮我解决,要不然,公司就转不动了。” “没那么严重吧,董老板这样讲,可就有点吓唬我了。” “我哪敢。”董月腼腆地笑了笑,手抚了抚头发,似乎有点张不开口,不过最终她还是很矜持地说了:“有几千吨水泥,价格最高时吃进的,现在不敢压了,请孟主任想办法帮我们推销一下,公司资金全压在里面了。” “几千吨?”孟东燃脸上的血色一下没了,连说话的声音都失了真。 “是的,数目是有点大,不过桐江眼下这么多工程,消化几千吨水泥应该不成问题。” 孟东燃身子往后一仰,到这时他才领教到董月的厉害了。这女人看上去端庄娴静,颇有点淑女味道,做起事来,却这么狠辣。 “孟主任如果有难处,这事就不麻烦了,回头我再找找潘书记,看他能不能帮我们化解这难题。” 孟东燃差点就说,那好,你去找潘书记吧。可是话一出口,却成了:“这点小事还麻烦书记,我们这些人也太不称职了吧?” 董月适时地接话道:“那我先谢谢孟主任了,我也觉得这事找潘书记不合适,所以才来碰碰运气。没想到孟主任这么畅快,我真得好好谢谢孟主任。” “谢就不必了,大家互相支持吧。”孟东燃是一句也不想再说下去了,正好桌上放着几份材料,顺手拿起一封,看了起来。 董月识趣地站起来:“那我就不打扰孟主任了,水泥在东江,孟主任联系好了,请给我一个电话,我派人把它们送到工地,运费由我来承担。” 孟东燃恨恨地在心里骂了句脏话,这女人,她还有脸提运费! 在官场,任何事都不是小事,尤其曲里拐弯跟领导有关系的事,你更得慎重。孟东燃虽然烦董月,但是董月走后,他还是硬着头皮开始联系水泥用户了。联系到一半,忽然多出一个心眼,这么多水泥,质量不会有问题吧,董月千万可别给他下套啊。 孟东燃叫来王学兵,如此这般叮嘱一番,让他去省城,打听一下这批水泥的来龙去脉。 “记住,不能让海石方面知道,一定要做到准确保密。” 几天后,王学兵带来一个坏消息,这批水泥是董月以个人名义私自囤积的,去年建材疯狂涨价,董月不但囤积了水泥,还囤积了不少钢材,没想到一场金融危机,差点让她破产。 “水泥质量有问题没,哪生产的打听清楚没?” “估计已经过期了,生产厂家是潘书记老家上武县一个叫红星的小厂,那家厂子的厂长听说是潘书记堂弟。” “是这样啊。”孟东燃长长地叹口气,看来并不是董月为这批水泥发愁,而是向明书记在发愁。董月找他,定是向明书记的主意。这时候他才清楚,那天为什么会对向明书记的亲近生出别扭,亲近里面有水分啊。 沉默了很长一会,孟东燃抬头问王学兵:“现在水泥是啥价?” 王学兵说了一个数字。孟东燃又问:“你现在能拿出多少钱?” “哥,你做什么,不会是让我吃进吧?”王学兵脸上陡然起了一层骇色。 孟东燃苦笑道:“你不吃进谁吃进,就算是毒药,我也得让你吞了。你哥再糊涂,也不能把这批过期水泥弄到工地上去啊。” “哥,这买卖也做得太大了吧?”王学兵魂都惊得要出来了,孟东燃这种解决问题的方法,大大超乎他的想象。 孟东燃没有再啰嗦,非常果决地道:“就这么定了,你准备钱,过几天去拉货,拉了怎么办,你自己处理,前提是不能惹出什么麻烦来。” 说完,低头沉思了一会,见王学兵表情拧在一起,非常痛苦,自己的心也跟着痛苦起来。说实话,做出这样的决定,他也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学兵挣那点钱,不容易啊。再说了,几千吨水泥,放在他这里是个难题,对潘向明来说,却是一个眼神的事,有人专门等着这机会呢。潘向明把这件事推给他,到底什么意思?是信任,还是…… 头痛啊,但愿潘向明没别的意思。不管怎么,他得把这事解决掉,而且不留任何尾巴。他再次望着王学兵,黯然道:“学兵啊,哥欠你一个情,这情我记着,以后慢慢补给你。” “哥,你别……”王学兵早让孟东燃的神色吓住了。在他眼里,孟东燃属于那种顶天立地的男人,更属于那种一刀下去,什么都能斩断的铁腕人物,哪见过孟东燃这样子发愁。 “钱不钱的都不提了,我按哥的意思,把这事做好,哥,你放心吧。” 孟东燃的心忽就湿了。 王学兵走后很久,孟东燃仍然跌坐在沙发里,浑身散了架似的,董月这一刀,捅得他心出血啊…… ------------ 第八章 ------------ 该章节已被锁定 ------------ 2 秋意已经凉凉的了,桐江的秋天虽然不至于冷人,但那股凉意还是能让人明显地感受到。尤其万物由盛转枯,日渐凋零的那副枯相,更是让人生出一股悲寒之意。街上的梧桐还有樟子树已收敛起旺盛的生长劲头,大片大片的叶子开始随风飘落。孟东燃跟梅英走在街头,两人脸上都染着沉重之意。 梅英这次是陪国家财政部家电下乡调研组来桐江调研。家电下乡是中央在新的经济形势下积极扩大内需的重要举措,也是为了顺应农民消费升级的新趋势,运用财政、贸易新政策,引导和组织工商联手,开发、生产适合农村消费特点、性能可靠、质量保证、物美价廉的新产品,提供满足农民需求的流通和售后服务,对农民购买纳入补贴范围的家电产品给予百分之十三的财政补贴。这项惠农政策最早在山东、河南、四川、青岛三省一市试点,后来财政部、商务部研究认为,有必要将家电下乡推广,以进一步发挥财政补贴家电下乡产品在扩大内需、改善民生,促进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方面的政策效用。经国务院批准,又有十四个省、自治区及计划单列市纳入推广地区范围。上一次,海东方面就做出了积极努力,可惜未能将桐江的家电产品挤进去。这次中央决定家电下乡在原来十四个省市的基础上,开始向全国推广,产品也从过去的四个增加到八个。这对桐江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财政部调研组这次下来,就是尊重海东省委意见,拟将桐江部分家电产品扩进“推广”范围,进行贴牌生产。但是根据两天的调研,调研组还是发现了一些问题,这些问题虽然影响不到产品的最终确定,但对桐江家电行业的未来发展,很有指导意义。 梅英说:“推广家电下乡政策不仅仅是给一些财政支持,一补了之。而是通过发挥财政资金的杠杆作用,引导更多的企业关注农村市场,不断建立和完善面向农村的生产、流通和售后服务网络,改变长期形成的以单一供给结构面向差别很大的城乡二元结构的状况,实现协调可持续发展。桐江家电行业这些年发展虽然很快,但你们主观上只盯着国际大市场,而忽视了国内市场特别是农村市场的建设与维护。产品以高新为主,而对中低段产品重视不足,出口依赖过大,一旦国际市场发生变化,出口受阻,企业受到的冲击就很大,行业发展将遇到更大困难。” 孟东燃频频点头,以前他们认为,能瞄准国际大市场,研制和开发出国际市场需要的产品,企业才具有冲击力。一度,市里还出台了一系列政策,鼓励和刺激企业朝高新技术方向迈进,在市场扩展上,市里也有一种倾向,认为占领国内市场显得老土,跟不上形势,也没成就感,不如直接冲击国际市场。现在看来,任何认识上的片面性都会给企业带来灾难。桐江家电行业一直向高新尖看齐,质量过硬,技术一流,价格也不菲,但是这场危机,受冲击却最大。究其缘由,就是在产品开发和市场布局上不均衡,对企业的可持续发展重视不够。光华电子积压了那么多产品,但是把它推向国内市场却很难,一则产品是按外国人的习惯研制的,国内消费者特别是农村消费者不接受,二来价格也过高,普通消费者接受不了。孟东燃虽然向西北那位市长朋友发出了求援信,但人家一听价格还有款式就摇头,表示爱莫能助,倒是有一句话启发了他:“如果你们能按西北农民的习惯生产出价廉物美质量过关的产品,就算没中央这块补贴,我也能帮你打开销路,让你的企业在西北市场站稳脚跟。” 这就是市场的差异性,消费的差异性,做企业如果不研究这个,怕是路越走越窄。 孟东燃已将意见及时地反馈给谢华敏,谢华敏听后也是深有感触,她说这几年只顾着摘树梢上的桃子了,反把树中间大量的桃子让给了别人。 “不容易摘到的你们摘到了,大量容易摘到的,你们却无视存在,这是经验教训啊。”孟东燃发自肺腑地说。 “不是我们无视存在,是我们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摘这些桃子,总觉得……”谢华敏不往下说了,低头不语。 “总觉得什么?”孟东燃诚恳地问。 谢华敏抬头笑笑,在孟东燃面前,她也不打算保留什么了,率直道:“说了孟主任别生气,不是我们不想摘,而是总觉得摘这样的桃子跟市里省里的精神不一致,建设这个高新区,目标就是争占高端市场和国际市场,不只光华,全高新区企业都是奔这个目标而去的。” 一句话,让孟东燃忽然哑巴了。这些天他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当初建立这个高新区,市里意见很一致,就是要在“高新”二字上做足功夫。现在想想,市里这种意见并不是从企业实际出发的,核心点还在“政绩”两个字上。当时全海东已经建了不少电子城,省城东江也有一个,规模很大。桐江为了把该项目通过,绞尽脑汁,想怎么才可以标新立异呢?后来才想到“高新”两个字,“高新”两个字不但时尚,更重要的,它符合一种潮流,符合一种愿望,而且暗暗地跟“政绩”两个字吻合,于是桐江各方一拍即合,很快就立项,省里也是被“高新”两字吸引,感觉桐江抓住了要害,一步就跃在了潮头浪尖上。项目很快通过,一座崭新的电子城拔地而起。 高新没错,现代企业如果抓不住这两个字,那就不叫现代企业。可是,这种潜意识里藏满政绩需求的办厂方针,迟早是会让企业尝到苦头的。因为任何政绩欲念催生的企业都是先天性怪胎,就跟政绩工程一样,最终都会变成半拉子工程。 可惜这样的教训我们总是吸取不够,或者说,教训最终都落在别人身上,而落不到官员身上。 作为官场中人,或者说作为体制中人,孟东燃既是决策的执行者,也是决策的受益者。他唯一的可爱之处,就是在问题面前能这么深层次地思考一下,发出些自己的疑惑。 疑惑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孟东燃断断没有勇气把这些疑惑变成建言或者质疑,他太看重规则了,规则之外,他迈不动步子。 他觉得自己有时候很无耻,也很无奈! 跟梅英在一起,他真想检讨一下自己,可是话每每就在嘴边,愣是吐不出去,这种憋胀劲,折磨得他要死。 梅英看出了他心思,道:“你也别太强求自己,有些事不是你能左右得了的,你我一样,只能空发感慨,等哪一天你成市长了,再施展抱负吧。” “市长?我想都没想过。”孟东燃自嘲道。 梅英却不甘休,收回脸上的沉重,笑着道:“我怎么听说,徐副市长还没走,有人已经暗中行动了?” 孟东燃红了脸,什么也瞒不过梅英,她的耳朵真是灵啊,这话题看来绕不过去,于是泄气道:“我不能总停留在这个位置上,我得向你们学习。” 梅英听出他话里的沮丧劲,真诚道:“东燃,这是个机会,你要抓住。” 孟东燃停下往前走的步子,很认真地看住梅英,梅英很多话,都是带有前瞻性的,要不然她在桐江没这么好的人缘。 “怎么,不相信姐的话?”梅英笑吟吟地望着他。她这次来,还有另一个任务,就是帮孟东燃策划下一步。依她目前掌握的信息,徐副市长即将空出的这个缺,并没太强劲的竞争对手,孟东燃如果把握得好,是很有可能创造奇迹的。关键在于,孟东燃必须把家电下乡这篇文章做好! 夜晚的微风一阵阵吹过来,伴随着香樟树残留的香气,孟东燃跟梅英一边漫步,一边谈论着敏感话题。他很感激上苍这辈子让他认识了梅英,并成为超过任何世俗层面上的朋友、诤友。梅英的话,一次次洞开他的心扉,让他近来越发走向迷茫的心渐渐清晰。梅英说得对,既然上了路,就应该把它走好,“半途而废不是我们的选择,姐等着听你的好消息。” 孟东燃心里活跃起一股浪,感觉这一刻,他是那么的幸福。可是快回到宾馆时,梅英忽然问:“那个谢华敏怎么回事,你真的爱上她了?” 关于孟东燃和叶小棠的婚姻,很久以前梅英曾发表过自己的看法,认为他们是很特殊的一对,有才、有爱、彼此心里有对方。梅英说:“我羡慕你们,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这样的婚姻让人嫉妒。”孟东燃暗暗高兴,梅英是很少谈及婚姻话题的,她有伤,对婚姻敏感。孟东燃正想谦虚一下,没想梅英又说:“不过我也替你们担心,你们都太各自为中心了,只懂得欣赏自己,却从不顾及对方感受更不会为对方改变什么,这样下去婚姻是会有麻烦的。”孟东燃的眉头就紧了,梅英捅到了他的软肋。 “婚姻说穿了是一种改变的过程,改变自己也改变对方,特别是男人。”梅英像一个老到的医生,在为天下最难把脉的病症把脉,她的话不轻不重地磕打在孟东燃心上。 “你是说我自私?”孟东燃似乎不大承认这点,他认为自己够宽宏大量了,结婚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跟叶小棠计较过?不过对梅英的话他不敢轻视,梅英不同于别人,且不说这些年梅英在工作中给他的帮助,单是梅英婚姻上受过的那些伤,就足可以成为他的老师。曾经,梅英的老公有了外遇,是个比梅英年轻漂亮的女人,那女人孟东燃见过,叫叶子,是省里一位老领导的宝贝千金,老领导四十多岁得女,不该娇惯的也都娇惯了,结果养出了一个又任性又胆大的反叛女儿。叶子径直找到梅英,给梅英提出三条选择:第一离婚,把窝让给她;第二窝可以继续占着,但男人不能让梅英用;第三,男人可以让梅英用,但必须是在她高兴的时候。 “怎么样,这三条你都接受不了吧,接受不了还有一条建议,你可以自杀。”说完,叶子扬长而去。 梅英并没有让叶子的无礼气出病来,她笑笑,骂了句:“小屁孩子,你还差得远呢,以为是你家老头子,可以任意左右别人的命运,狗东西!”结果,在后来长达两年的时间里,梅英一方面接受着男人跟叶子鬼混的现实,一方面苦苦守着自己的家。终于,梅英用一颗女人的心温暖了丈夫,让丈夫迷途知返,重新回到了这个家中。 “不是自私,东燃,你这人别的方面都好,独独在婚姻上,你缺的东西太多。” “愿听赐教。”孟东燃做个怪动作,他被梅英一本正经的表情搞紧张了。 “赐教谈不上,不过东燃我有个建议,往后别对你妻子那么好。” 孟东燃诧异,梅英笑了:“又心疼你家小棠了吧,姐不是不让你疼她,疼老婆有个限度,不能啥也由着老婆。你这样子,看上去是对老婆好,其实是在纵容她,女人是纵容不得的,跟孩子一样,纵容会让她的许多坏毛病理直气壮,将来有一天,你就控制不住。” “我没想过控制她,我们是充分尊重对方,给对方自由。” “东燃你错了,婚姻就是婚姻,它需要尊重也需要自由,但前提是必须要把两颗心融成一颗心,这里面有妥协、让步、牺牲,甚至强迫性改变,如果双方都追求自由,都不在乎对方的感受,还要这个家做什么?” “梅姐你言重了,我们不是这样子的,我们只是想让对方相对宽松点。” 见孟东燃不肯承认婚姻中的问题,梅英不好意思再多说,不过她还是警告孟东燃:“别拿宽松为自己找借口,其实你是怕承担责任,记住东燃,婚姻中的男人不但要关心和呵护女人,更重要的是帮助女人矫正自己,让女人走到你的轨道上来。你现在是偷懒,说穿了,还是不怎么爱她,承认不?” 孟东燃紧张地摇摇头:“怎么会呢,梅姐,我真是爱她的。” “自己好好想想吧,你如果真的爱她,就像对待你的工作一样去对待她,而不是某一天她出问题了,你再去责怪她。” 梅英说完这些话已经有很多年了,那时候孟东燃刚刚从叶小霓的煎熬中挣脱出来,叶小霓嫁给了她第二任老公,不再纠缠他了,孟东燃又可以坦然地面对妻子叶小棠。对梅英的话,他真是没听进去。后来他跟叶小棠之间开始出现矛盾,有时闹得凶,叶小棠我行我素,根本听不进他的话。他呢,经过几次交锋后,也懒得去跟叶小棠交流,心想只要自己不背叛她,这场婚姻就不会有大的问题。但是现在看来,婚姻之间最大的麻烦不是背叛,而是懒于经营。他开始相信梅英,婚姻就跟种地一样,你付出多少,就会收获多少。疏于经营,婚姻这棵树就会长歪。 直到有一天,孟东燃忽然冷不丁地问自己:我爱她吗? 这一问吓了他一跳,结婚这么多年,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的爱,也从未去怀疑叶小棠。可是当他郑重其事问自己时,才发现,爱在自己心里很模糊。或者,自己根本没去认认真真对待这个字。等谢华敏出现,他心里有了那种朦朦胧胧的东西时,他再问自己,答案就比以前清晰,他对叶小棠,并不是男女之爱,是父亲对女儿、哥哥对妹妹的疼爱、怜爱。但是跟谢华敏却完全不一样。 一个女人如果不能给男人带来锥心的疼痛、迷茫,或者破灭感,那真的不能叫爱情。他能宽容叶小棠的一切,但是对谢华敏却不能。每每想到谢华敏跟赵乃锌那层关系,他的心就出血,尽管他掩饰得很好,可是,夜晚深处,他能听到自己的哭泣。而叶小棠总也伤害不到他,哪怕她长时间不回家,他也只是气愤一下,随后,他就麻木了。而谢华敏给赵乃锌敬上一次酒,他也能几个夜晚睡不着…… 爱情到底是什么,这两个女人,哪一个才是他的天使,哪一个又是他的地狱?孟东燃找不到答案。 或许,世上本就没这种答案。爱情两个字,实在难解。 算了吧,还是把心思回到工作上。奇怪的是,只要一想到工作,孟东燃立马就没那种迷茫感,脑子里清清楚楚闪出一条线。他相信,顺着这条线走下去,他就能走到人生的高峰。 ------------ 3 财政部调研组对桐江的工作基本满意,总结分析会上,调研组成员对桐江在金融危机暴发后采取的一系列对策给予了高度评价,对桐江高新产业区的发展也寄予了厚望。经过调研组推荐,专家组考评,商务部、财政部确认,桐江家电产品有六大品种十二个系列进入家电下乡补贴名单。十二个系列中,光华电子占到五个,国风电子占到三个,另外被其他五家企业争到。与此同时,省发改委又在桐江筛选出六户家电销售企业,层层上报后,这六家企业成为财政部、商务部新确定的家电下乡销售企业,光华电子设立的省级代理商光华电子全国销售总公司榜上有名。 对这个结果,赵乃锌显得非常满意。调研组刚离开桐江,赵乃锌就把财政局长跟孟东燃一并叫去,开心地说:“不错啊,这一仗你们打得漂亮。”财政局长是位女同志,姓周,叫周晓春,她还兼着市长助理这一职务。听到赵乃锌表扬,周晓春笑着道:“是企业工作做得扎实,市长如果要表扬,就该表扬孟主任。” 孟东燃赶忙说:“二位领导过奖了,没有市里的大力支持,桐江家电走不到今天,我代表企业谢谢二位领导。” “好了,好了,叫你们来是商谈工作,不是互相奉承来的。” 有句话说得好,官员在一起,以互相奉承为手段;商人在一起,以互相欺诈为目的;文人在一起,以互相诋毁为乐趣。也有说,官员到了一起,除了吹捧还是吹捧,商人到一起,除了算计还是算计,文人到一起,除了攻击还是攻击。也许这就是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吧。赵乃锌一听他们又拉开了吹捧之幕,赶忙制止。周晓春吐了下舌头,她知道赵乃锌烦这个。赵乃锌刚到桐江的时候,周晓春还不是财政局长,是财政局副局长兼书记,当时的局长姓郭,是常国安这条线上的人。有次郭局长请赵乃锌吃饭,赵乃锌去了,刚到新地方,必须要跟各部门搞好关系,而这些关系往往都是在饭桌上开始的。那次吃饭,郭局长表现出极高的拍马屁功夫,将这一强项发挥得淋漓尽致。酒过三巡,郭局长接着吹捧,他说:“赵市长啊,您能来桐江,真是桐江人民的福气,我郭某虽然不才,但这辈子也很少服人,可我服赵市长,尤其您的讲话水平,那在全省真是无人能敌。还记得前年您在全省经管干部培训会上的讲话吗,那时我是您的学员,您在台上讲话的时候,我就坐在第一排。您的讲话真是高屋建瓴,听得我们这些学员热血沸腾。这些年每每想起来,我都发感慨,什么时候桐江能有这样一位既有思想又有抱负的领导呢,这下好,您终于来了,今后我们的工作就有盼头了……” 郭局长还在搜肠刮肚,想把最好的词找出来,赵乃锌眉头已拧在了一起,姓郭的这是在说梦话吧,什么时候自己出席过经管干部培训会? 郭局长满以为这样的吹捧之词会给他的仕途带来好运,哪知不久之后他的财政局长就被换了,进市人大财经委当了主任。换他的并不是赵乃锌,而是潘向明。他拍赵乃锌马屁没错,但是绝绝不该把赵乃锌跟潘向明张冠李戴,那次应邀到经管干部培训会上讲话的不是赵乃锌,而是潘向明。终于记起这一点后,郭局长懊恼不已,他怎么能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呢? 周晓春抿住嘴,不敢再说话了。做官其实很难,天天奉承别人,奉承得这张嘴都讲不出别的了,见了阿猫阿狗的都习惯性地想夸几句。孟东燃倒是坦然,丝毫不因奉承了两位领导而不安。因为他懂得,下级奉承上级就跟学生见了老师要喊报告一样,多了这道程序老师可能会烦,但少了这道程序,老师就不只是烦了,那会是另一种结果。 赵乃锌望着二位说:“调研组对高新区的意见二位都听到了,我们的发展有点片面,结构调整不力,产品格局也存在问题,下一步是否在这方面下点工夫,还请二位能拿出自己的意见。” 孟东燃望望周晓春,等周晓春先说话。周晓春也不客气,这个时候她理应第一个表态:“市长讲得很对,这个问题我早就注意到了,我们一味地追求高精尖,结果把大众化丢掉了,眼下金融危机,高端产品受阻,我们就应该在中低端上下苦工夫,争取开发出适销对路价廉物美的产品。你说呢,孟主任?” 孟东燃这才接话道:“周市长是财政专家,对市场研究得透,这些意见对我们发改委很有指导意义,我们会认真贯彻执行的。” “怎么能贯彻我的意见呢,就该贯彻赵市长的意见。”周晓春红着脸纠正道。 “都是市长,我们都要贯彻好。”孟东燃回答得十分自然,一点看不出做作。赵乃锌看着他像模像样,差点笑出声来。最近一段时间,孟东燃十分注意在各级领导面前的表现,遇见什么人,都是一脸虔诚。话说得非但滴水不漏,脸上表情也表演得十分到家,简直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赵乃锌知道他的原动力在哪,却又不道破,他也在观察,虽说他对孟东燃知根知底,也从不怀疑孟东燃能力,但孟东燃最终能否升任到副市长位子上,远不是这些因素所以决定的。比如说,眼前这位周助理兼周局长,就会成为孟东燃强劲竞争对手之一。而且这位周晓春官场功夫十分了得,当年她能在一周之内就攻下潘向明这个山头,让潘向明在极短的时间内对她产生好感,从而将财政局长的人选倾向于她,又能在同一时间争取到常国安等人的支持,能说她简单吗? 简单之人,到不了这个级别啊。赵乃锌莫名地叹出一口气来。 末了,赵乃锌又叮嘱孟东燃:“你们该腾出点精力来,帮企业完善一下销售机制,这次本来我们可以多争取到几家销售机构入围,可惜我们是生产强销售弱,这个阻塞打不开,桐江电子产品就很难走向全国。” 一句话说到实处,孟东燃低头不语了。相比生产企业或家电产品入围,这次难度更大的,是销售这一块。为拿到销售企业入围名单,桐江把不该使的力都使了出来。要知道,没有销售企业,就算你的产品挤进去,也很难真的有作为。光华电子销售总公司虽然跻身其中,但这次他们是作了弊的,算是孟东燃和梅英合手为调研组演了一出戏。他们临时将省城颇具规模的光大电子产品销售公司跟光华电子销售总公司搞了兼并,两家企业的销售业绩捆在一起。这事做得很隐蔽,瞒过了调研组所有成员,光华最终以销售业绩第一的身份进入候选名单。这出戏,赵乃锌清清楚楚,之所以没点破,是他内心里一直期望光华电子能在这次家电下乡中得到更多优惠政策。不过,这件事提醒了赵乃锌,如果不正视销售环节存在的问题,就算这场危机度过去,桐江电子产业的未来也不会光明到哪里。 救活一家企业不算,让桐江电子产业整体有所提升,这才是市长赵乃锌的梦想,也是他作为市长的职责所在。 但是赵乃锌不能把话说得太明,关于他和谢华敏,外界的谣言已经够多了,已经危及到他的形象。就在这次调研过程中,梅英还婉转地提醒他:“啥事都要掌握分寸,你是市长,不是一般人,没必要在一些小事上惹是非。” 赵乃锌当时说:“谣言是挡不住的,他们要说,我有什么办法,只要你梅大主任不相信便是。” “我不相信管什么用,如果有人相信呢?”梅英歪着头问了一句,目光分明在暗示着什么。赵乃锌的心忽就重了,梅英说的“有人”,绝不是简单人,莫非省里高层已有人当真? 这些天,赵乃锌也在思考这问题,到现在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帮谢华敏,难道真是?不过他很快摇头,不是,绝不是。自己虽然对她有好感,但绝没想过要发展成那层关系。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呢,赵乃锌给了自己几个答案,但又一一否决了。后来他明白,这种问题是没有答案的,他是市长,她是企业家,市长关心企业,原本就不需要理由。至于为什么独独关心光华,可能跟光华电子还有谢华敏的为人有关吧,至少在他看来,跟谢华敏打交道,他心底坦然,用不着提防。他没什么欲望,谢华敏呢,也不会挖陷阱。如今官员掉进企业家陷阱的,早已不是什么新闻,企业家一手利用官员手中资源,一手又悄悄为官员掘坟墓,这样的教训他不能不汲取。 算了,不去想这个烦人的问题了,赵乃锌暗暗提醒自己,以后跟谢华敏,是该保持一些距离了。他从孟东燃眼里好像看到一种东西,这种东西虽然危险,但他不能阻止。 我这样做是不是很卑鄙?赵乃锌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鼓动孟东燃跟谢华敏多联系,原来还有另外一种目的。 他把自己吓了一跳! 不管赵乃锌怎么想,孟东燃心里是实实在在有谢华敏了,驱赶不掉,挥之不去,那份相思与日俱增,实腾腾地占据了他整个心。以至于这天晚上叶小棠激情勃勃地要跟他痛快一场,孟东燃竟然了无兴趣,脑子里总是冒出谢华敏那张盈盈笑着的脸。一开始他还勉强迎合着,任叶小棠在自己身上撒野,后来叶小棠发现他开小差,猛从他身上跳下来说:“孟东燃,你找死啊,是不是心里想着别的女人。” 这一声吼可谓致命,孟东燃轰然而泄,自己都搞不懂为什么会吓到这程度。看着他狼狈至极的样,叶小棠冷冷地笑了几声:“好啊,孟东燃,我早知道那个妖精来了,怪不得你现在对我越来越没兴趣,原来是跟她……” 叶小棠哪受过这等羞辱,自己不遗余力侍候他,他毫无反应,就那么喊了一声,他竟给泄了。心里的醋坛子还有气罐子一下打翻,二话不说,裸着身子跑客厅,开始砸东西。 叶小霓到桐江,叶小棠是无意之中听到的,当时她跟俱乐部几位会员吃饭,她们俱乐部定期要将会员集中起来,洗洗脑,提供一些特别的节目,吃饭就是其中一项。叶小棠像是越来越迷恋这个俱乐部了,感觉离开它,生活就少了很多乐趣。当然,俱乐部很多秘密,她是瞒着孟东燃的。不只她,参加到俱乐部中的每一位会员,现在都有秘密瞒着家人。那天吃饭,叶小棠跟老楚坐一起。叶小棠早就不理那个名叫芒果的小男生了,没味道,一点也不刺激。芒果倒是很想跟她来段姐弟恋,怎么玩都行,只要不抛下他。芒果有恋母情结,是个沉醉在母亲的阴影里走不出的小男人,跟叶小棠在一起,讲得最多的还是他母亲。叶小棠一开始有兴趣,慢慢就乏味。她参加俱乐部不是冲这个来的,她需要更新鲜更带劲的东西刺激生活,叶小棠总觉自己的生活少着很多东西,这些东西孟东燃给不了她,她只能在外面寻找。幸好她遇见了老楚,这家伙满腹经纶,更重要的,他属于那种敢冒险敢冲动的男人,这两样东西孟东燃都缺,更缺的,是老楚不知从哪听来的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老楚是个故事高手,本来平淡无味的一件事,经他口讲出来,立马活色生香。这男人了得,既智慧又幽默。叶小棠喜欢跟老楚在一起,尤其爱听老楚的奇谈怪论。凡是这个世界上发生的,或者即将要发生的,不管有多怪诞,有多不合逻辑,老楚都能讲得合情合理,让人跃跃欲试。比如这天他讲给叶小棠婚内休妻或休夫,说这在国外很流行。两人婚姻出了问题,先不离婚,暂时休假,各自找理想中的目标,在婚内试婚,如果试得有味,婚姻就自然解体;如果试到中间发现还是那么回事,原来的婚姻又能很好地维持下去。老楚说,目前他就在这种状态。听得叶小棠心里痒痒,但她知道自己走不出这一步,为此而心里苦恼。就在叶小棠暗暗羡慕老楚时,有人说话了,说老楚讲得太一般啦,他认识一位美妇,一生换过三个男人,当然这都是明的,暗的就无人知晓了。这女人一生最大的梦想就是跟自己的姐夫尝试一次,为此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接近姐夫,最近又不远万里,从**来到桐江,目的就是想把姐夫据为己有…… 听着听着,叶小棠忽然感觉那人说的就是叶小霓那只狐狸精,于是穷追下去。那人并不知道叶小棠跟叶小霓的关系,参加俱乐部的人都有化名,叶小棠的化名叫乡下人。她母亲其实生在乡下,一个很苦很穷的地方,姥姥家为了生儿子,将母亲卖给了县城一对夫妇。这是母亲临死时告诉她的,叶小棠从此便对乡下有了另一份情感。当然,叶小霓那个狐狸精怎么知道的这些,叶小棠并不清楚,她才不在乎狐狸精骂她乡巴佬呢。她在乎的是孟东燃跟狐狸精的关系。 未等那人说完,叶小棠便暴怒离开酒店,按那人提供的地址,怒气冲冲找了过去。叶小霓刚刚洗完澡,雪白的身子裹在浴巾里,一对**炫目跃出,那是她骄傲的资本,也是她征服男人的有力武器,更是她嘲笑叶小棠的一个话柄。叶小棠的胸是假的,原来小小的两陀肉,看着让人发笑,后来生完孩子,偷偷到一家医院做了整容术,变大了。变大就能理直气壮么,那还要真胸做什么? 叶小霓蔑视着叶小棠这个怪胎,是的,她一直认为叶小棠是怪胎,是那个乡下女人无耻地生出来的一个怪胎。这个怪胎强占了她许多,温暖、爱、父亲、还有爱情。总之,她要让她难受,让她生不如死,让她…… “哪里来的乡巴佬,这门是你乱敲的?”叶小霓逼视着叶小棠,居高临下。 叶小棠顾不上跟她吵,刚才开门的一瞬,她看到一个男人的影子,倏忽一下不见了,好像钻进了卧室,她怀疑那人就是孟东燃。 “让开,甭像狗一样拦门前。”姐妹俩出言一个比一个损。 “干什么,想捉奸啊,告诉你,你没资格!”说完,叶小霓呯一声,将门锁了。叶小棠那个气啊,恨不得一头撞死在楼道里。当时就掏出电话打给孟东燃,她倒要听听,孟东燃怎么跟她撒谎?谁知孟东燃竟然关机,这使她更加坚信房间里那个鬼鬼祟祟的男人就是孟东燃! 叶小棠这天晚上折腾孟东燃,其实是用另一种方式考察自己男人,依她对狐狸精叶小霓的了解,只要哪个男人沾上她,不被榨干才怪。孟东燃如此溃不成军,让她不相信都得相信。 砸了一地东西后,叶小棠忽然抱住母亲的遗像,失声痛哭起来。 哭声差点让孟东燃崩溃。到这一刻他才明白,梅英说得对,他们的婚姻有实实在在的问题,表面看着信任、无私,互相给出足够的空间,实质上,这空间是留给自己的,而非给对方。这么多年对叶小棠的纵容或放任,其实不是爱,而是给自己足够的铺垫,就跟当官一样,多年的任劳任怨、俯首称臣,其实是为有一天飞黄腾达做铺垫。 更可怕的,虽然意识到了这些,孟东燃那晚居然没生出太多内疚,心是痛了,也暗暗后悔,可很快就又坦然了,仿佛为某件事找到理论根据。望着一地被叶小棠砸出的碎片,他居然没想到要去抚慰一下受伤的叶小棠,反而再次在脑子里把谢华敏放大。他想,假如有一天他跟谢华敏有了婚姻,会不会将来也会变成一地碎片? 不会!他居然听到了一个很坚定的声音。 流氓!他同时又听到另一个声音! ------------ 该章节已被锁定 ------------ 第九章 ------------ 该章节已被锁定 ------------ 2 一晃,徐副市长调走已有一个月了,到另一个市做常务副市长。一个月来,有关桐江副市长的人选,成了桐江第一大话题,孟东燃走到哪,都能听到人们的议论声。有人说,财政局长周晓春接任徐副市长的空缺是铁定了的。早在半年前,周晓春就开始活动,到现在已是铁板钉钉,跑不了的。周晓春自己也像是很有感觉,最近她活动频繁,昨天还非要请孟东燃一块坐坐呢。也有人说,向明书记力荐管委会主任季栋梁,已经跟省里汇报过两次了,省里似乎很尊重向明书记意见。 所有的传言都绕过了孟东燃,几乎没有人能把他跟未来副市长联想到一起。想想也是,怎么会呢,到发改委还不满一年,官场每一步都是结结实实踩出来的,没有三级跳这一说,飞黄腾达只是理想,现实中跨半个台阶都要费出吃奶的力。 孟东燃心静如水,没有点涟漪,仿佛这梦他从未做过,又好像谁争这个副市长跟他没一点关系。其实不,他是被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彻底搞乱了,谢华敏、赵乃锌、常国安、常晓丽、丁克,加上妻子叶小棠,一股脑儿跳将出来,将他原本秩序的生活搞得混乱不堪。 昨晚他又跟叶小棠吵架了,其实他不想吵,从西北回来后,孟东燃忽然多了一层内疚,虽说他在谢华敏面前一败涂地,没有迈出实质性的一步,可半步跟一步有什么区别,他还是觉得,自己彻底背叛了妻子。他想对叶小棠好一点,这样他内心的折磨就会轻一点。没想叶小棠根本不买这个账。孟东燃提出外面去吃西餐,说新港路新开的一家西餐店不错,有烛光晚餐。叶小棠话中带话说:“跟别人享受过了吧,是不是带我去重温,还要讲讲烛光下你们做了什么?” “小棠你什么意思,我是诚心请你。”孟东燃温和着脾气,脸上丝毫不敢带颜色。 叶小棠冷笑一声,回卧室换了一套衣服,蹬蹬蹬出了门,把孟东燃丢在那儿发愣。孟东燃追出去时,叶小棠已上了一辆红色跑车,车上那男人好像是丁克。 晚上将近十一点,叶小棠才回来,散发着一身酒气,跌跌撞撞往卧室去。孟东燃问她去了哪里?叶小棠抬起一双被酒精烧红的眼:“你管我去了哪,去找她啊。” 叶小棠说的还是叶小霓,看来,她是认定孟东燃跟叶小霓有什么了。 孟东燃没介意,小心翼翼地给叶小棠倒过去一杯水。叶小棠一把打开:“少假惺惺的,去宾馆啊,那母猪不是等你吗?” 她骂叶小霓母猪,姐妹俩是什么词恶毒用什么词。 “小棠,我们好好谈谈。”孟东燃扶住叶小棠的肩,想把她拉到沙发上,他是真想跟她谈谈,他发现他们的婚姻确实存在一些问题,这些问题看似小,实则至关重要。他也是在跟谢华敏有过那样两个夜晚后才开始回头思考这些的,他发现这么多年,他们两人并不了解,甚至从不过问对方心里想什么,需要什么。他只知道源源不断给她创造物质生活,让她过得优越、滋润,对她心灵的角落,却很少想到要去触摸,要去感受。女人喜欢物质不假,但是女人绝不会仅仅满足于物质。 “谈什么,谈离婚还是谈你的官位?听说你又要高升了,恭喜你啊孟副市长。”叶小棠一边脱衣服一边嘲讽道。孟东燃还想缓和一下气氛,叶小棠已钻进洗手间。听着哗哗的水声,孟东燃有一种被世界抛弃的悲凉感。 半夜时分,孟东燃摸上床,他想叶小棠再怎么生气,也不至于把他赶下床吧?夫妻之间的很多矛盾是可以拿身体来解决了,亲近之后,什么隔阂都没了。叶小棠居然用力一踹,孟东燃掉了床下。 吵架终于发生。叶小棠歇斯底里叫:“我受够了,孟东燃,你虚伪奸诈,阴险歹毒,比狼还狠!” 自己比狼还狠? 这话从叶小棠口里骂出来,孟东燃受到的就不只是刺激,他在想,自己怎么给叶小棠留下的是这种印象呢,难道? ------------ 3 周末一大早,孟东燃来到办公室。上午他要去孙国锋那里一趟,工作计划是上周就安排好的,家电下乡工作已启动,他要一家一家抓落实,不能让这项关乎桐江经济解困的举措流于形势。同时他也担心,个别企业会在产品质量上放松要求。现在的企业,没有销路愁销路,一旦有了政策性保障,质量那根神经,立刻就松弛下来。这也是中国企业走不远的原因之一。 刚进办公室,赵乃锌电话就到了:“东燃,你把手头的事放一放,到我这来一下。” 赵乃锌语气很冲,孟东燃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 到了楼上,赵乃锌办公室门敞着,一道斜斜的光从门**出来,洒在楼道里。孟东燃听到屋子里说话的声音,步子下意识地慢了些,听清是刘泽江的声音后,才又继续往前走。刘泽江在,他心里似乎就踏实了些,感觉没有刚才那么紧张。说来也是怪,自己紧张什么呢,就算赵乃锌问起活墓,那也轮不到他承担责任。看来,自己是被这事吓住了,不只这事,最近发生的许多事,都破坏了自己的镇定,这很危险,千万不能乱掉方寸啊。这么想着,步子已迈进赵乃锌办公室。 赵乃锌停下正在跟刘泽江说的话,冲他道:“怎么回事东燃,望江小学那幢楼出了问题,你这个发改委主任不知道啊?” 望江小学?孟东燃一愣,赵乃锌怎么忽然问起望江小学来了?望江小学是三江下面一所村办小学,去年省里加大中小学建设投资,望江小学报了计划,新修一幢教学楼,不会是教学楼出事吧? 孟东燃望望赵乃锌,又望望刘泽江,两张脸怪怪的,像是对他很有意见。 “市长,这……”孟东燃一时语塞,不知道横祸从何而来。 “这什么这,泽江,你告诉他。”赵乃锌把话头交给了刘泽江。 刘泽江讪讪笑了笑:“是这样的孟主任,昨天晚上,三江教育局长和副县长找到我家,说望江小学教学楼用的水泥不合格,工程监理方已责令停工。他们的意思,是想搞清楚这批水泥的来历。” “水泥?” 不用再说,孟东燃就清楚怎么一回事了,定是王学兵,敢把水泥卖到学校去!孟东燃一急之下,就要给王学兵打电话,反正这事他也不想瞒着赵乃锌,他是替董月跟潘向明消灾。赵乃锌拦住他说:“我先问你,水泥是不是你让王学兵处理的?” 孟东燃垂下头,看来他们把什么都搞清楚了。 “糊涂啊东燃,这种事你怎么……”赵乃锌扭过脸去,看得出他心里也特不是味儿。孟东燃还在担心,望江小学工程进展他并不掌握,千万不要出什么大乱子啊。 “你和泽江马上赶到三江去,这事一要就地消化,二要彻底处理干净,不能留一丝后患,另外,把范围控制到最小,绝不能传播开,明白吗?” 孟东燃感激地看了赵乃锌一眼,说:“我们这就下去,到现场后再向市长汇报。” “汇报就不必了,你们看着把它处理好。泽江,三江那边你主动点,东燃可能不太方便。” 赵乃锌的话再也清楚不过,这事不能到他这里,派他们二人过去,就地把它消灭干净。 刘泽江说了声是,拉着发呆的孟东燃出了门。 上了车,孟东燃就再也沉不住气了:“泽江快说,损失到底有多大?” 干工程第一怕出人命,第二怕质量,这两个问题最终都会落到钱上。孟东燃已经在想赔偿的事了。 “问题还不是太大,第一层刚起,幸亏监理方把关严,发现得早,不然……”后面的话刘泽江没说,怕说出来加重孟东燃负担。 孟东燃深吸一口气,几近愤怒地道:“这个王学兵,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刘泽江暧昧地笑笑,不好接话。官场上这样的话是很难接的,孟东燃听上去是在骂王学兵,但他跟王学兵关系到底深到啥程度,刘泽江是摸不准的。就算摸准,也不敢乱发表意见,只能含糊其辞地笑笑。 有时候听上去对方好像是在骂人,其实是竭尽全力为那一方开脱。明批暗保,明贬暗扬,这都是官场上十分讲究的艺术。刘泽江在官场也不是一天两天,虽不及孟东燃那样精明,但也不至于糊涂。 果然,不见刘泽江回应,孟东燃这边无声了。兴许也是听到教学楼只修了一层,损失在可弥补的范围内,心里不那么吃紧了。 车到达望江小学,已是下午一点,路上他们碰到了车祸,三江县委一辆车把一农用车碰了,撞死了俩农民。孟东燃没敢下车,刘泽江心虚,说要是让人认出车牌号,那就麻烦了。孟东燃沉着地说:“这路上有多少车,谁眼睛那么亮?” 望江小学很平静,一点看不出这里有啥风波。施工地点围着厚厚的屏障,挂在脚手架上的蓝色安全网遮挡住了一切。孟东燃跟刘泽江下车,让司机把车开走,停在学校太显眼了。 过了一会,从校门走出两个人来,一看正是昨晚到过刘泽江家的三江王副县长和教育局楚局长。 孟东燃主动伸出手,跟王副县和楚局握了,两人脸上显出受宠若惊的样子。孟东燃心里又轻松了一层,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市发改委主任,对面前二位来说,是上级,是领导。他再次正了正脸,装作很平静地问:“事故不大吧?” 楚局长刚要开口,王副县抢在前面断了他的话:“不大,一点小问题,没想惊动了市里领导,孟主任能来就好,我们有主心骨了。” “我也是顺道而来,听秘书长说起这事,过来看看,施工方人呢?” “都不在现场,工程已经停工,他们等在……”王副县看了眼刘泽江,见刘泽江表情不大对味,忙改口道:“最近雨多,先停了,孟主任是不是要见一下姜总?” 姜总就是承担教学楼项目的建筑公司经理姜少安,这人孟东燃认识,孟东燃三江工作的时候,姜少安在县五金公司,后来五金公司倒闭,姜少安自己卖家电,孟东燃到桐坝区当区长,姜少安跟自己的姐夫合伙搞起了建筑,几年下来,就成三江县建筑业的老大,后来连着兼并了三江几家企业,包括县一建。这人脑子绝对够用,孟东燃甚至怀疑,用这批水泥,姜少安别有目的。商人总有商人的出牌方式。 “如果方便,就找个地方见见吧。”孟东燃随口说道,目光却格外留神四周动静。现场看,这里的一切都是精心安排过的,看似寂静无声,实则孕育着风暴。 一听这话,王副县立马给楚局递个眼色,楚局道:“那就到三江大饭店去,那是姜总的地盘,说不定去了就能碰到。” “地盘”两个字让孟东燃不舒服,这两个字不但世俗而且浅薄,可太多的人都爱把某个地方说成自己地盘,包括潘向明,有次接待省里客人,酒后失言,竟说到了我的地盘上,怎么能让你们轻轻松松走呢。 刘泽江适时接话道:“那就去县城吧,我看这里也没啥看的。” “是没啥看的,一个小工程,不值得两位领导参观。”王副县精明透了,说话间已从校园里叫出两辆车。上车的一瞬,孟东燃别有意味地瞪了刘泽江一眼,今天这出戏,导演定是刘泽江。不过一上了车,他就开始感谢刘泽江了,官场上还是有真心朋友,泽江这件事处理得妙,至少帮他免了许多尴尬。 趁着刘泽江跟王副县扯闲淡,孟东燃又给王学兵打了一次电话,电话仍然关机。早上打到现在,都没打通,给他妻子打,照样是关机。邪门了,难道他们吓得躲了起来?孟东燃现在急于要知道的,除这家工地外,王学兵还把水泥销到了哪里,千万别满世界给他惹祸啊…… 车子很快到县城,三江大饭店坐落在县城中心大什子东侧,刘泽江跟孟东燃还没下车,姜少安就从饭店跑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位妖冶味十足的女人,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货,那女人抢先打开车门,冲孟东燃和刘泽江说:“省里领导光临,太激动了。” 激动?孟东燃差点嘲笑出来。 进了会客厅,王副县又是一阵客气,说的话有点肉麻,恭维人,是不要脸的,再肉麻的话,从他们嘴里吐出来,都有模有样,听上去还很正经,让人不得不叹服这是个很可爱的地方,能把一群高智商人变得跟鱼丸一样没有脑子。但没有了这种肉麻话,就跟菜市场没啥两样,那反倒没了意思。 为官久了,你就知道,有两样话不能少。一是废话,废话听上去很无聊,但没了它你会更无聊,太多的场合,大家都是拿这种废话度过的。废话的好处在于大家都可以避开正事,不着边际地乱扯,扯来扯去,感情近了,场面也自然了。如果老是一见面就谈正事,那多可怕。还有一样,就是今天王副县说的这种恭维话,肉麻到无耻,但真要是少了,你心里能舒服? 这两样加上空话、套话,就是四大话。所有的奥妙,尽可体现在这四大话里。 恭维终于结束,孟东燃冲刘泽江使个眼色,刘泽江会意地将那个多嘴的妖冶女人支出去了。其实他也烦这个女人,姓姜的真不该把这女人带来,不懂规矩,是个人就敢往场面上带啊。那女人更是可憎,见谁都发情,当这里是人肉市场啊。 几个人重新坐下,刘泽江说起了正事。他语气沉重,暗暗地还带了一股威严,他说:“事情已经发生了,幸亏你们阻止得早,没造成重大后果。今天来,一是听听县里的意见;二来呢,也想商讨一下,下一步工程该怎么做。王县,你说吧。” 王副县长吭哧了一会道:“谢谢市领导的关心,要说呢,这事责任全在县里,是我们督查不严,监管无力,我先向二位领导检讨。下一步工程我们有个初步想法,先跟二位领导汇报一下,如果合适,我们就按这思路往下走。” “说吧。”刘泽江不想听废话。 “眼下教学楼刚修到地面一层,据监理部门反应,基础工程用的水泥是合格的,这点请二位领导放心,问题就出在一层,县里意见,把一层砸了,从头建。损失呢,县里虽说拿不出太多钱,但也能给工程队弥补一点……”说到这,王副县含蓄而又不安地把目光对住了孟东燃。 “损失有多大?”孟东燃直接问了。 这时候姜少安说话了,他道:“返工还有误工,造成的损失至少也不下三百万,还不包括这批水泥,我这次是让这假水泥害惨了,小企业哪能经得住这打击。” “三百多万,怎么算的?”刘泽江惊起眉头,他没想到姓姜的会狮子大开口。 “所有账都在这里呢,二位领导可以过目。”说着,姜少安要把一大堆资料往茶几上放,让王副县长制止了。 “损失事小,只要领导不追究县里的责任,我就代表县里感谢二位,后续问题,我们想办法解决吧,不给领导添麻烦了。” 姜少安脸上明显挂着不高兴。 这事如果姓姜的不高兴,其他人也甭想着高兴,孟东燃想了会,道:“姜老板的意思呢?” 姜少安扭捏了一下,红脸道:“我没啥意见,只要县里支持,怎么着都行。” “要是县里支持不了呢?”孟东燃又紧逼一句。 “那……”姜少安低头不语了,不过他的神情告诉孟东燃,如果市、县不承担损失,这事就看着办吧,反正他不怕。 孟东燃心里有了底,姜少安果然是早有预谋。从王学兵手里拿这批水泥的时候,人家就已想好对策。孟东燃甚至想,包括到第几层用这水泥,用了之后如何让监理方发现,然后停工,然后向上汇报,都是姜少安兵一手导演的。王副县长可能知情,也可能被姜少安蒙在鼓里,这些并不重要,因为他相信,姜少安是冲他来的,目的还在更多的工程或项目上。 商人的目的往往简单而直接,因此也就少了许多看不清摸不透的东西,对孟东燃这种久经官场风云的人来说,这种招数实在太小儿科。 孟东燃暗松一口气,姜少安这番拙劣的表现,让他再次坚信,王学兵不会把水泥销到别处,这就好,单一个望江小学,还不至于把他逼到绝境。 他在心里算了一笔账,抛开姜少安购买劣质水泥的钱,单就工程损失而言,应该在二百万左右。这笔账姜少安自己要承担一半,对一个居心不良的人,让他放点血是应该的。另一半,他脑子里冒出王学兵的影子。 该死的王学兵! 空气凝结下来,谁也不说话,王副县瞅瞅二位领导,又瞅瞅姜少安,显得非常难受。孟东燃觉得差不多了,才道:“这样吧,你们再议一议,拿出一个解决方案来,望江小学肯定要修,但怎么修,由谁来接着修,县里最好明确一下,至于这次事故,该谁承担的责任,就毫不客气让他承担便是。其他方面,该追究的,县里依法追究便是,我个人坚决支持。秘书长,你说呢?” 刘泽江顺着话道:“我同意孟主任的意见,发生这样的事,实在不应该,不论工程建设方还是施工方,都要认真总结,坚决杜绝类似事件的继续发生,工程质量马虎不得,尤其是学校,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嘛,如果我们给孩子连一所放心学校都建不了,那还要我们这些人干什么。” 这话虽然说得婉转,力量却摆在那里。姜少安脸上白一阵赤一阵,二位领导软绵绵的敲打话,让他心里阵阵发毛,会不会偷鸡不成蚀把米啊。 “就这样吧,我跟秘书长还有事,先走一步,你们接着聊。”孟东燃见火候差不多了,站起身来。刘泽江也跟着起身。王副县长急了:“怎么能走呢,饭都准备好了,姜总,快请二位领导到包房。” “主任,秘书长,怎么着也得赏个光啊……”姜少安这才慌了,急忙站起,堵在刘泽江前面。 孟东燃很厌烦这个小瘪三,他向来不喜欢出损招的人,特别是这种损人不利己的损招。“饭留着你们自己吃吧,我跟秘书长还要去其他工地转转。”说完,断然出门。 王副县长几个追出来,脸上全是惊慌之色。 “孟主任,刘秘书长……” 孟东燃和刘泽江已经上了车。 回来的路上,孟东燃和刘泽江都选择了沉默。对孟东燃来说,他要考虑这事最终怎么解决,让三江县暗中弥补损失显然不可能,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关键是王副县长没这能力,毕竟只是一分管教育的副县长,能把事情压到这程度,已经很不错了,不能再为难他。从他这个渠道处理几百万,当然不成问题,多给两项工程啥都出来了。可姜少安这种人,贪婪无度,阴险狡诈,沾不得。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这钱自己出。刘泽江却想着另外一些事,前几天他无意中听到赵乃锌跟省里一位要员的通话,电话内容好像涉及到桐江下一步班子,中间赵乃锌提到过孟东燃。那个电话让他揣摩了很久,难道桐江班子要大动?今天这件事让他更加坚信,桐江正在发生着什么,赵乃锌跟孟东燃在背着整个桐江运筹着什么。 刘泽江也是在官场中扎过猛子的人,但眼下桐江这个谜局,真是把他困住了。他很想听孟东燃透透风声,好让自己早有准备,在下一步变局中获点利。 车子稳稳当当走在路上,天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雾缭绕中,桐江城像一幅泼墨画。 ------------ 4 王副县长的电话是晚上十点打进来的,先是客套一番,明显底气不足,然后抖着声音道:“孟主任,望江小学的损失我们又核算了一遍,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二百多万。” 孟东燃哦了一声,这个数字他能接受,于是便心平气和道:“怎么处理,县里意见出来没?” 王副县磕磕巴巴道:“孟主任,县里情况您也知道,原本不该跟您添麻烦的,可……” “我知道,辛苦县长了,这么着吧,你让姜少安过几天找我,我会给他一个答复,不过这损失也不可能让王学兵一个人承担,姜少安的责任他自己应该清楚。” “知道,知道,孟主任能这么说,真是太感谢了,姜少安他不会狮子大开口,只要孟主任这边多少给他一点补头,他就很知足了。另外工程的事请孟主任放心,有了这次教训,我们一定会……”王副县接着表了一大堆态,听得出,孟东燃刚才几句话,着实让他温暖。 “孟主任那就这样吧,你时间宝贵,不敢打扰太多,过些日子我专程到市里找您汇报工作吧,以后还得多仰仗孟主任,天凉了,您要注意身体啊。” 王副县长这张嘴,甜到家了。 接完电话,孟东燃心情好了些,不管咋说,姜少安还算是收敛,没过分到让他发火。可是心思一落到那笔钱上,立刻就又烦躁。到现在王学兵两口子还联系不到,情况到底怎么发生的,后遗症留下多少,一点也不能掌握。还有这笔钱,上哪弄去?肯定不能从项目这一块解决了,越解决越麻烦。但一百多万,不是说拿就能拿得出的,王学兵挣的那些钱,差不多让董月这批水泥吞尽了,怎么才能尽快将这事平息掉呢? 火不及时灭掉,就有可能酿成灾。 他脑子里闪出许多张脸来,这些脸这些人都是从他手里得过实惠的,有些还正在得着实惠,处理这么点事绝不算难。但是具体找谁才合适呢,孟东燃算是把自己难住了。 不知什么时候,老同学孙国锋的影子闪现出来,奇怪,怎么这次就不愿意想到他呢?紧跟着另一个问题又跳出来,这事孙国锋难道没听说?不可能,不管三江方面瞒得多紧,做得有多巧妙,但假的就是假的,孙国锋那双耳朵不会灌不进风。 看来,他是躲在一边看热闹了。 第二天中午,省发改委来了两位副处长,一位是梅英的老部下,孟东燃亲自接待。刚到酒店,电话响了,见是陌生号,本不想接,身边的李开望又提醒他:“主任您的手机……”孟东燃只好接起。 “是哥吗,我是燕红。” “燕红,是你?你在哪?”孟东燃声音一下高出许多。李开望见状,便到前面招呼客人去了。 燕红是王学兵老婆,当年为这桩婚事,孟东燃付出过不少心血。 “哥,我在你家楼下,你急坏了吧?哥对不住啊,我家学兵干了不该干的事,我们刚从河南回来。” “去河南做什么?” “哥你还说呢,他把水泥卖给了河南人,这边一出事,他怕了,跑去跟人家退货,差点回不来。” 孟东燃一听情况不对劲,转身叫住李开望,说中午的招待他不参加了,让李开望陪好客人。又冲梅英部下小曹处长说:“对不住啊,妹妹,这电话来得真不是时候。”小曹处长是个心直口快的女人,跟孟东燃也是知根知底,加上有梅英这层关系,在孟东燃面前说话就相当随便,老是哥哥长哥哥短的,叫得让别人嫉妒。她道:“你忙去吧哥哥,你不参加,我们还自在点。” 孟东燃叫上车,快速往自家赶,到了小区门口,看见燕红跟王学兵坐在楼下花园边。王学兵垂着头,沮丧透顶的样,燕红倒是收拾得精干,穿得艳艳的,这女人向来心强,从没见她无精打采过。 孟东燃让司机按了几声喇叭,燕红抬头看见了车子,孟东燃冲她招招手,示意他们上车。燕红一把提溜起王学兵,往车子这边走过来。 王红兵说,姜少安分两次拉了他五百吨水泥,钱没给,都是欠的。“哥,对不住啊,给你闯下这祸。”王红兵脸色发白,看上去压力不小。 “说这些顶啥用,事情都发生了,现在想想怎么善后吧。”孟东燃尽量把话说得轻松。这事因他而起,不能再给红兵两口子给压力。 “听听,哥没骂你吧,干事的时候你本事大,啥人都敢交,出了事你就没胆了,哥的面都不敢见。”燕红数落着自己丈夫,一双眼睛滴溜滴溜瞅着孟东燃。她不是那种心计多的女人,她也是被这事吓住了,装镇静而已。 “我哪知道他要用到学校,他只说打地坪用。”王学兵嗫嚅道。 “打地坪就能用报废水泥,你这不是胡闹吗。”孟东燃斥责了一句,顺手递给燕红一根香蕉:“先吃点水果,等会吃饭。” 燕红赶忙接过,没吃,拿在手里看孟东燃。她心里扑儿扑儿的,不知道孟东燃怎么样惩罚自己的丈夫。 王学兵结巴道:“我也没想那么多,哥,我就是心疼那钱,就那么白给人家填了窟窿,心不甘啊。” “那你现在安了,少说两句,听哥说咋办。”燕红斥了一声王红兵,原又望着孟东燃。 “其他水泥呢,是不是全弄到了河南?”孟东燃问。 “河南人拉走了一些,其他还在库房里,没敢动。” 孟东燃的心这才落了地,默了好长一会,他道:“这事到此为止吧,找机会跟姜少安把水泥拉来,记住,一袋也不能再流出去,当垃圾全给扔了。” “再也不敢了。”王学兵回答得很规矩,两口子本来就是老实人,经这一场吓,越发老实得没有主意了。 “走吧,去吃饭。”孟东燃起身,事情到了这里,他心里就没啥多想的了。王学兵跟在他身后,走了没几步,胆怯地问:“哥,这事咋整啊,姜少安把事情整大了,他想……” “他想做什么,你只管去跟他要水泥,别的话一概不管。” “听听,哥就是哥,比你有主意多了。我跟你怎么说来着,哥是咱自家的,有啥话你要跟哥说,没哥,能有你我的今天?”燕红又卖起了乖。孟东燃笑笑,他能理解一个乡下女人的心,她们嘴拙,不知道什么叫藏着掖着,总是把心里话很夸张地说出来。 这种话跟奉承和虚伪还是有区别的。 招待了一顿,孟东燃打发走王红兵两口子,走时再三叮嘱,千万不要受这件事影响,只当啥也没发生过。见王红兵还不放心,索性道:“事情由我来解决,你只管把自己的事做好,还有燕红,回去后好好照顾婆婆,她要是有意见,哥绝饶不了你们。” 燕红这才彻底绽开笑脸,说了一大堆保证话。孟东燃拿出几张购物券,平时人送的,自己懒得去取,正好派上用场。 燕红千恩万谢地走了。 过了两天,叶小霓突然拿来一张支票,笑吟吟说:“不就这么点钱吗,犯得着你老人家发愁,给我一个电话不就解决了。” “你从哪知道的?”孟东燃没想到事情会传到叶小霓耳朵里,一时有些尴尬。 “又不是中央保密局,搞那么神秘,不就一堆破水泥么,天没塌下来,这损失我替你承担了。破事影响到我姐夫的前程,十万个划不着。给那龟孙子打电话,让他来拿钱。” “你倒挺仗义啊,雪中送炭。”孟东燃故意装不在乎地道。 “谁说不是呢,一听我姐夫让这几个破钱难住,我都要笑了,这世上还有这理,堂堂发改委主任让一百多万吓住,真是没劲。好了,请你小姨子吃顿饭吧,怎么着也得感谢一下吧。” 孟东燃站起身,将支票递给叶小霓:“这个你拿回去,以后没影子的话少听,你姐夫没被谁困住。” “废话,跟我装什么装啊,真混蛋。外面都吵翻了,就你自己还在瞒自己,我告诉你,这事立马解决掉,让别人钻了空子你就哭去吧。知不知道姓姜的跟谁混在一起,你的副手,江上源!” “你说什么?!”孟东燃站起的身子又坐下。江上源,真有这回事,这可真是太意外了! “傻眼了吧,还大主任呢,光顾着前面,后面有多少黑手都不知道。幸亏你小姨子耳朵长,眼睛也亮。”见孟东燃黑着脸,又道:“放心吧,你那个猥琐的副职还有那个季什么,我替你摆平。敢整我姐夫,找死不是?” 孟东燃已经全然听不见叶小霓说什么了,脑子里全是江上源的影子,原来这一出戏,是上源同志演的啊! 好,真好! 叶小霓这笔钱最终没派上用场,孟东燃是收了,他似乎没有别的选择。也似乎不是这样,可他拿着支票给王副县打电话时,王副县客客气气说:“谢谢您啊,孟主任,这么快就把问题解决了,孟主任您真是大手笔,帮我们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解决了?”孟东燃模棱两可问。 “是啊孟主任,昨天姜总已把款拿到了,工程明天就开工。” 孟东燃正纳闷怎么回事呢?忽然他想到一个人:谢华敏! 星期三上午,一个紧急电话将孟东燃叫到了市委,说是省里来人,要召开桐江县级以上领导干部大会。孟东燃心里嘀咕着,天又没塌下来,开什么干部大会,手头工作一大堆,老是这会那会,不让人安生,开会能开出效益来?到了市委,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该来的领导全来了,密密麻麻坐了一会议室,除市里各部门一把手,还有三区四县四大班子领导。怎么回事,难道天真的开了窟窿?孟东燃一头雾水找地方坐下,跟身边物价局长点了点头,目光就朝主席台望去。今天的主席台格外异常,常国安黑青着脸,坐在相对中间的地方,中间隔三个座位是市长赵乃锌,赵乃锌脸上倒看不出什么,是他惯常的那种高深莫测的表情,赵乃锌边上坐着政协主席,看上去很紧张,就像他马上要提拔到书记位子上一样坐立不安。这是政协和人大领导常有的表情,平时他们是很无趣很坦然的,坐在主席台上就跟摆了尊蜡像似的,别人的喜怒哀乐都与他们无关,这种喜怒哀乐离他们太远,够不着,只好装超然。可是一旦真的有什么事,他们马上表现得精神亢奋,就跟老年人喝了**,不起劲的地方都起劲。 孟东燃暗吸一口冷气,今天这场面,异常啊,怎么不见向明书记? 正疑惑着,门里进来几位气宇轩昂的人,其中一位孟东燃认得,省委组织部第一副部长黄霓,还有一位好像是省纪委第一副书记于华波。他们后面跟着市委常委、纪委书记谭利群。 身边的物价局长捅捅他胳膊肘,神色诡异地道:“大事啊,看见没有?” 孟东燃没有应声,他的呼吸有些紧张,心跳在不断加速,这么**肃穆,不会是? 向明书记出事了! 省纪委的通报很简单,简单到不足二百字:鉴于潘向明同志涉嫌违纪,省纪委决定成立调查组,云云。接着是省委组织部黄霓副部长宣读一项决定,经省委研究决定,潘向明同志不再担任桐江市委书记,桐江市委工作暂由副书记、桐江市长赵乃锌代为主持。 会议就这么散了,赵乃锌连个表态发言都没讲。大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傻了眼,主席台都空了好长一会,台下还有一大片人呆在震惊中。 都说官场波诡云谲,但再怎么诡秘,还是有蛛丝马迹露出来,没有不透风的墙,如今连省委常委会的消息都能提前泄露出来,甭说别的,可这次,省委这一重锤敲得真是既神秘又突然。 回到办公室很久,孟东燃还觉得这是梦,不愿相信。向明书记怎么会出事呢,到底出了什么事,会上怎么连一点风都不透呢? 电话不停地叫响,孟东燃知道,这个时候是桐江最活跃也最兴奋的时候,不管是潘向明这条线上的还是赵乃锌这条线上的,此刻心里都打翻了坛子,官场的热闹往往在人事变动时被演绎到极致,就跟球迷压抑的热情总会被世界杯欧洲杯这样的大赛调动一样,平时憋着的、藏着的、装着的、忍着的到了这一刻,就再也憋不住藏不住装不住忍不住,非要找个渠道发泄出来。正常离任还好一点,以这种出事的非正常状态被停职,那就比地震波还厉害。 孟东燃翻开手机,短信已经多得装不下了,一看全是死党们发来的,有人叹息,有人兴奋,有一条居然在祝贺他,好像刚刚是他接替了潘向明主持桐江工作。连着看了几条,孟东燃忽然意识到不妙,立马将手机关了。 这个时候,四处是漩涡,四处也都是祸水。自己应该安安静静的,远离开这些是非。 孟东燃叫来李开望,李开望显然也被刚刚发生的地震震蒙了,站在那儿,神色紧张得就像偷情被人当场抓住。 “你怎么了?”孟东燃故意问,手里翻着一份无关紧要的材料。 “没怎么,主任,这事……” “什么事?”孟东燃平静得让人出奇。李开望不敢再提了,他又上了生动一课,他总是能从孟东燃身上学到不少东西。 “你把两位处长留下的调研提纲整理一下,明天跟我下基层看项目,还有,等会你跟谢华敏那边碰碰头,西北那边来函了,让她定时间,啥时去西北。” “知道了主任,我这就整理。”李开望说完,没敢再多留,他到底比不得孟东燃,修炼不够啊,桐江这么大的地震,他实在是…… “好了你忙去吧,把门给我带上。” 李开望走后,孟东燃像个溺水者一样虚弱地倒在沙发上,脑子里忽然翻江倒海忽然又一片空白。赵乃锌为什么提前没跟他透一点风声,是不信任他还是?想着想着,脑子里忽然闪出那天赵乃锌说话的神态,还有交代事情时的语气。就是让他和刘泽江去望江小学那天。 原来那是有暗示的啊,怪就怪自己那天太急火攻心,没把赵乃锌的言外之意听出来! ------------ 5 潘向明卷入了中铁四局李善武案。中铁四局纪检委早就盯上了李善武,所以迟迟不动作,还把李善武调到六公司担任总经理,是担心李善武后面有一大批地方领导,如何搞好跟地方的关系,一直是令中央企业头痛的问题。但是再怎么头痛,中铁四局也不能把李善武涉及到利害关系全部查清。 这中间,有人发话了,支持铁四局查下去,不管牵扯到地方哪一级官员,牵扯到啥程度,省里都不会干涉铁四局整风肃纪。腐败是中央和地方共同面对的难题,在惩治腐败上,中央企业和地方**的目标是一致的。 说这话的是罗副省长。 梅英说完这些,又道:“东燃,这次事情来得太突然,怕是桐江除赵市长外,没有几个人知道,不过你要理解赵市长,他也难啊。” 孟东燃点点头。这是干部大会开完一周后的一个日子,梅英突然打电话让孟东燃去省城一趟,说有些事需要跟他当面交流。到了省城,梅英就把自己知道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了孟东燃。孟东燃又上了一课。以前他老以为,自己的嗅觉是敏感的,耳朵也灵,对官场虽不能说洞察入微,却也能做到风波尽收眼中。现在看来,他那点功夫还嫩得很,官场并不是像他想象的那样,啥风波都可透出来,你听到的永远是你能听到的,真要到了当聋子的时候,纵是浑身长满耳朵,那也只能是摆设。 机密永远是官场最深也最坚固的一道门,门里藏着无数玄机,门前又布满各种机关,你可能会管窥到一星半点,但你永远也不可能走进那扇门。 可是,门的诱惑是官场永远的诱惑。 “怎么样,心情平静点了吧?”梅英见孟东燃一副深思状,笑问。 孟东燃点点头,又抬头望了望天空,省城东江的天空也是灰蒙一片,就像寡妇的心,惆怅百结。接触到秘密并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一些不该知道的秘密。罗副省长发话,这中间不知又藏着多少玄机,看来省城这扇门,远比桐江幽暗深邃。 董月出事了,她成了李善武一案的突破口。这点孟东燃已不惊讶,女人本来就是上帝安插在男人身边一诱饵,拒绝开你就是圣人,拒绝不开,你就是比飞蛾还低级还愚蠢的一只虫子。可叹啊,潘向明多么精明一个人,最终还是毁在了女人两个字上。 蓦地,他就想到了自己,自己有一天会不会也步潘向明后尘? 不会的,绝不会!孟东燃坚定地摇了摇头。 梅英又道:“现在是乃锌市长的关键期,也是你的关键期,能不能闯过这次惊涛骇浪,对你和乃锌市长来说,都是一次考验啊。”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一个小小的发改委主任,又不是……”孟东燃顺口说了一句,话到中间,忽觉得这话说得很俗,很低级,简直就是在污辱他和梅英的智商,忙改口道:“我会谨慎把握的,谢谢你啊大姐。” 梅英本来已变了脸色,苦口婆心半天,竟换回孟东燃那样一句没心没肺的话,又听孟东燃主动改了口,才又认真道:“东燃,姐对你是有期望的,等你这次回去,怕是桐江又有新闻了。把握机会,好自为之,懂吗?大姐不希望你只停留在发改委主任上,那算什么,海阔天空,你是鹏,就应该飞得高飞得远。对了,听姐一句话,对你家小棠好点,再好点,她纵是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她是你的妻子,是跟你命运捆在一起的人,千万不要在这种事上授人以柄,更不要伤害不该伤害的人,这方面,你得跟乃锌市长学啊——” 一席话说的,孟东燃辩解的勇气都没了。他脑子里闪出一大串面孔来,叶小棠,叶小霓,谢华敏,常晓丽,包括眼前的梅英,每一个男人生命中都会遇到不少女人,她们扮演的角色不同,在男人生命中的分量当然也不同,哪一个才是自己最该珍惜最不该伤害的呢? 梅英说得对,跟自己生命捆在一起的那一个,才是你的唯一! 谢华敏恰恰在这个时候来电话,她恰巧也到了省城,也听到了一些事,就急着找孟东燃。孟东燃看一眼梅英,想了想,暗暗将电话压了。 手指摁在电话键上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掐断的不只是一种欲望,还有一段情,一段困惑,同时他也看到,另一个孟东燃正被他掐死。 赵乃锌并没像别人预想的那样立即烧出三把火来,他很冷静,临时主持工作后,除了召开一次常委会,跟常委们象征性地碰了碰头,尔后他就又归到了市长的位子上。不过,他的工作强度显然比以前高了,连着半月,他都奔波在下乡调研的路上。每逢有人谈及向明书记,赵乃锌都温和地一笑:“还是说点别的吧,有很多事情可以谈。”弄得那些很想从他嘴里讨到点什么的人很无趣。在私下,他也不容许别人拿这事做文章。那天纪委带走了市长助理、财政局长周晓春,财政局副局长马上跑他办公室如此这般说了一大堆,都是说周晓春的坏话。赵乃锌很有耐心地听着,并没打断这位副局长,等副局长说完了,他喝口茶道:“这就是今天你要汇报的工作?” 副局长还没听出他话里的意味,很激动地说:“赵市长,周晓春做的远不止这些啊,我今天只是……” “你精力不错嘛,需不需要我把全市干部召集起来,你给大家认真讲一讲?” “赵市长,不……不了,您忙,我……走了。” “天下雨,路滑,小心点啊。”赵乃锌很有礼貌地将副局长送出门,副局长下了楼,果然见天在下雨,晚秋时节,雨越来越频繁,细密的雨丝打在副局长脸上,他感觉到的不是凉意,而是针扎似的痛。半天他才清醒过来,这不是雨丝带给他的,而是赵乃锌那句不温不火的话。 市长赵乃锌没有大动作,下面谁也不敢有动作,包括常国安,这段时间也格外老实。据公路局长黄国民说,不久前的一天夜里,常国安悄悄停了柳树湾活墓工程,人全都撤了回来。柳桐公路因为主要承包方铁四局六公司卷入案中,工程基本瘫痪。黄国民征询孟东燃意见,要不要请示下市长,这工程不能停啊?孟东燃沉思良久道:“你是公路局长,又是指挥部主要成员,这个时候你不做主,跑去请示市长,合适吗?”一语点醒黄国民。第二天,黄国民就带了一大队人马,驻扎到工地现场了。 工程停不停工或许不是关键,但黄国民去不去现场,就很关键了。孟东燃这边自不用说,他现在很少见赵乃锌,见了也是三言两语将工作汇报完,然后一头扎到项目中去。 有聪明者就学他的样子,当然也有更聪明者,料定赵乃锌只是一个过渡,并不会真正挪到市委这边来,于是就有人住在省城东江,一边打听谁最终会到桐江,一边暗暗用力,想在第一时间跟未来的书记接上头。 更有消息灵通者,将目标锁定在梅英身上,梅英家一时也非常热闹。 ------------ 第十章 ------------ 1 污水处理工程进展顺利,这让孟东燃欣慰。他的确小瞧叶小霓了,人家在项目建设方面做得有声有色,工程安排得井井有条,每一个细小环节都考虑得那么完美。 “真看不出啊,我家小霓还有这能耐,不错不错,看得我眼花缭乱。”孟东燃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 “臭美了吧,谁跟你一家,又想吃我豆腐了?”叶小霓刚从**回来,心情不错。她家老头子最近在**完成一笔大交易,整体收购了**一家船舶公司,明达集团下一步,又要进军船舶行业。廖家老三廖明远已奉命回了**,这边的一应事儿,现在都由她说了算。当然,叶小霓也有不开心的,这次回去,发现廖明达又有了一位新情人,**模特界一位十九岁的佳丽,马来西亚人,跟老头子卿卿我我,火热得很。真是人老心不老,软棍儿充宝刀,她这样跟孟东燃说。 孟东燃兀自一笑,知道她不会为这事难过,顶多当笑料填充一下她的生活。她现在完全进入到另一种境界里了,她曾扬言不出五年,她要以海东为中心,在中国大陆为自己画一个圆。她甚至筹划着,要跟谢华敏一起,在西北建一座电子城。 “凡是新鲜的我都感兴趣,我这人生来就是冒险的,一天不折腾,我就活得别扭。”站在污水处理厂新修的池子前,她兴致勃勃冲孟东燃说。 人的创造力是无限的,越是玩世不恭的人,他们征服起世界来,越显得得心应手。 孟东燃感叹的同时,投去赞许的目光。 这天午饭后,孟东燃没有休息,叶小霓拿来高新产业区两家电子企业的资料,非要让他看,说这两家企业撑不过这个冬天,年前肯定得关门,不如…… “你又在动啥歪脑筋?”孟东燃边看边问。 “我说姐夫大人,话能不能好点,我这是替你排忧解难,你不能眼睁睁看着它们从高新区消失吧?” “小霓,贪多了嚼不烂,我劝你还是慎重点儿。”孟东燃怕她走火入魔,提醒道。 “姐夫你太小瞧我了,你小姨子也是河里扎过猛子的人,就这两家小厂,还不够你小姨子练手呢。再说老家伙那么多钱,我不趁机花点,难道全留给他**药啊。”叶小霓扮出一副鬼相,话刻薄语气却不刻薄。 “原来你是这么考虑的啊,行,算你脑子够用。” 孟东燃叫来李开望和廖挺远,让他们把两家厂子的资产核实一下,同时从行业角度给叶小霓拿出一份意见书来。 “我只提供咨询,别的忙我可帮不了。”孟东燃怕叶小霓再提出过分要求,提前拿话堵她嘴。 “怎么,怕我拉你下水啊,放心吧,就算我要动用**力量,也不会找你,讨好你小姨子的人多得是。对吧,开望?” 李开望没想到叶小霓会拿他开心,登时脸红。叶小霓呵呵一笑,她就爱看男人脸红,不过这也没多大意思,调侃李开望等于是她恶毒,远不如调侃自己的姐夫来劲儿。 说了一阵话,李开望和廖挺远走了,孟东燃刚要提醒几句,让叶小霓以后不要在下属面前乱开他玩笑,影响不好。门突地被推开,叶小棠像外星人一般出现在面前。 屋子里的两个人都有些慌张,一时面面相觑,愣坐在那儿。叶小棠雕塑一样立在门口,脸上是半怒半威的表情。 尴尬了一会,孟东燃起身,笑着跟叶小棠说:“你怎么来了,今天没课?” 叶小棠恨恨剜了孟东燃一眼,抬起脚往里走。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叶小霓忽然紧张,故作镇静地站起来:“怎么,想打架啊?” “小霓!”孟东燃怕她们真的打起来,赶忙制止小姨子。 “姐夫你别怕,不就是让她抓到了么,今天索性……” “你给我住嘴!”叶小棠猛跨两步,横在叶小霓面前,两道浓眉一挑:“我没工夫听你恶心,你先出去,我有话要跟东燃说。” “东燃,叫得好亲热啊,可惜他现在……”叶小霓还想讨嘴上便宜,叶小棠猛地抬起手,差点就一巴掌编过去。孟东燃惊出一身冷汗,还好,叶小棠控制住了自己。 “你以为你是谁,厚颜无耻,出去!” 孟东燃心跳得快要死了,她们要是真打起来该咋办,这可是在工地项目部啊。 奇迹居然发生了,向来在叶小棠面前骄横跋扈的叶小霓今天居然乖溜溜出去了,临出门前还回头朝他望了一眼,那一眼有些特别,一点不带挑衅味,倒像是受了极大委屈,想在他这里找到平衡。 叶小棠啪一声关了门。 孟东燃呆若木鸡,想不明白叶小棠今天的威风来自哪里。 “坐下,我有话跟你说。”叶小棠一屁股坐在了刚才叶小霓坐过的地方。 孟东燃乖乖坐下,目光乱成一片,心里紧急思忖,该怎么离开这地方?该死的李开望,也不知道赶来救驾。 “躲这地方你就清静了?”叶小棠拉开了话头。 “哪,工作需要,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的项目得盯着,一放松就出事。”孟东燃悻悻然的样子让人发笑,他还是第一次在老婆面前没底气,好像叶小棠真的抓到他什么把柄。 “你就狡辩吧,孟东燃,我没心思跟你玩虚的,我今天来就是想问问,你到底怎么打算?” “什么意思?”孟东燃越发紧张,他以为叶小棠跑来是跟他纠缠家庭问题的,吓得脸色都变了。“小棠,有话回家里说,这是工作的地方。” “怎么,你怕了?”叶小棠阴阴一笑,旋即又长叹一声,下意识地捋了捋头发,拖着长长的语调说:“孟东燃,你不必怕我,我今天不是找你来闹的,闹了这么长时间,我也想通了,你是你,一个我怎么也改变不了的人。我给自己发誓,从此再也不改变你了。” 孟东燃整个人都傻了,做梦都不会想到,叶小棠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他的脑子僵成一团,思维停止了,一双眼睛黯淡无光,傻傻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就像看一团迷雾。结婚到现在,他们似乎还没谈过如此深刻的问题,更没有如此庄重神圣地用手术刀剖析过对方,他们都活在对方的表面,而很少潜水潜到对方深处。今天这情景,来得太突然也太过意外。 叶小棠还在说,孟东燃早已垂下头,感觉心被叶小棠温柔地捅了一刀,在出血,不过很温暖。 “小棠……”半天他这么叫了一声。 叶小棠狠狠摔了下头,既然话已打开,她就想把她说透,这些天她其实矛盾了又矛盾,离婚两个字在她脑子里跳来跳去。她累了,也烦了,她想还给孟东燃自由,也给自己解脱,但是她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我今天来不是跟你较劲儿的,较来较去,一点没劲。东燃,我好累,再也不想折腾,能折腾出什么来呢?看看你,除了你的官位,手中的权力,你还关心过什么?也许有,可我从来没感受到。我这个妻子,当得心酸啊……”叶小棠居然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孟东燃没有走过去,没有抚住她的肩头,他怔在那儿,心一点点儿潮湿了。当一个人突然把心打开,告诉你生活的真相,你才惊愕地发现,生活原本是有多种解读的,可惜你的解读一直有误。 后来他又想,生活真的有真相吗? 没有,永远没有。 叶小棠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来:“我一直不希望你变成官奴,变成一个没有血性没有激情的人,那不是我要的丈夫,我要的是当年自己看中的那个人,有梦想,懂情调,知道关心和疼爱自己的妻子,爱她胜过一切,这梦我做了将近二十年,现在终于醒了……” “小棠,别说了,我……”孟东燃嗓子里拉起了雾。 “不说了,再也不说了,不过你不能留在这里,跟我回去。” “回去?” 不久后的一天,孟东燃问小姨子叶小霓,那天怎么回事,从没见你怕过她啊?叶小霓略带几分悲凉地笑笑,道:“怕?你认为我是怕她?”孟东燃赶忙摇头:“不好意思,我用词不当。” “姐夫!”叶小霓重重叫了一声,尔后一双手蒙住脸,扭过身子立在秋风中,将清晰而又模糊的背影留给孟东燃。 孟东燃走过去,默默将自己的外衣披在叶小霓身上。天越来越寒了,桐江已透出冬的气息。不知从哪儿飘过来几片落叶,打在他脸上,一片不知名的花瓣让风吹在叶小霓头上,他伸出手,想把它拿掉,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又停下。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小姨子很美。 叶家的女儿都美,只是,自己一直忽略了。 这天他是专程开车拉叶小霓来到郊外,这姐妹俩最近有些神秘,搞出一连串怪动作来,让他心里既兴奋又疑惑。 叶小霓默立良久,忽然回过身子说:“姐夫,我发现我们都是笨蛋,天下第一号笨蛋。” “小霓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我原来以为自己很聪明,又有手段又有计谋,现在才觉得,傻,知道不,有人跟我讲了她的一切,她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有心计的人啊。” “谁?”孟东燃失声问。 “装傻啊,就你家那位。” 叶小霓这次没骂她姐姐。 “我知道是她,你刚才说,有人告诉你什么,这人是谁?” “你自己猜。”叶小霓卖了个关子。 孟东燃猜了会,摇摇头,他不知道有谁还了解他妻子。 “华敏。”叶小霓骄傲地说。 “她?” “是啊,是她告诉我的。姐夫,你这个老婆,厉害啊,藏得够深,也够狠,我算是服她了。一直以为我在欺负她,让她难堪,原来人家压根儿不在乎。” “谢华敏?”孟东燃脑子还没转过弯来。 叶小霓扑哧一笑:“你啊,说你笨你还真笨到家了。谢华敏见过她,跟她认真谈过。” “不可能!” “别说那么绝对,女人的心思你们男人永远不懂。你厉害,弄得三个美女为你寝食不安,顶级高手啊,我亲爱的姐夫。”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怎么没,放心吧姐夫,她不会离你而去的,华敏姐也不会再纠缠你,不过你要牢牢记住,哪一天你伤害了她,我绝不放过你。” “什么意思?!”孟东燃脑子断电了,跟不上叶小霓的思维。 叶小霓这才把情况道给了他。 原来谢华敏真的找过叶小棠,不,是叶小棠找的谢华敏。两个女人先是别别扭扭,后来就痛快了,一次深谈后,谢华敏就再也不敢对孟东燃抱什么想法了。原来叶小棠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全是她有意制造出来的,包括李开望那位名叫密云的女同学,也是她故意放出去的一颗烟幕弹。 “我想用这种方法把他拉回来,让他明白,这个世界上除了权力和官位,还有更值得去爱的东西,可是他中毒太深。没办法,人各有志,谁让他一开始就走上这条不归路呢。怪只怪咱是女人,不懂得权力远比女人更能拴住男人的心。女人算什么,不过是权力的附带品。” “现在我算是看清了,与其折磨他,还不如帮他把梦想实现了,既然他执迷不悟,就让他永远地迷下去好了。” “……” 一切如梦! 听起来如同童话。 叶小霓终于讲完,长出一口气道:“现在我轻松了,这个乡巴佬,没我想得那么坏,我把以前骂她的话收回,以后再也不骂她了。对了,你不会恨我吧?” 孟东燃缓缓摇头。 “不恨就好,这才像我的好姐夫。”说着,叶小霓猛扑上来,牢牢地抱住了孟东燃。孟东燃一阵哆嗦,用力想推开怀中的叶小霓,叶小霓双臂箍得很紧,两条腿也在情不自禁地用力。 “小霓,别,你不是刚才还在说……”孟东燃显得不那么坚决。 “少提她,这是最后一次,我就要你这一次,谁也不能阻止!”叶小霓用力将嘴唇压过来,牢牢地覆盖住孟东燃的,一阵窒息,孟东燃感到脚下的地在抖。 风还在吼着。 ------------ 2 叶小棠那天叫孟东燃回去,并不是让他回家,而是让他回到单位,回到赵乃锌身边。 当叶小棠决计要帮助丈夫的时候,以前那个叶小棠就彻底没了,她的所作所为让孟东燃惊讶。 叶小棠说:“现在什么时候,你以为躲在这里就天下太平了?你马上回单位,回赵市长那儿去,别人都在四下活动,你们倒好,平时把工作扔一边,就知道吃喝嫖赌贪,这阵儿倒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起来了。”孟东燃刚要辩白,叶小棠又说:“我虽然不知道你们官场那些乌七八糟的规则,但我知道,这个时候赵市长需要力量,需要有人给他做后盾。东燃你想想,哪有自己赴汤蹈火的,平时养你们这些人干吗?我们学院争个副主任,还有一帮人拉选票呢。” 孟东燃怪异地盯住自己的妻子,这么多年,他总以为叶小棠活在另一个世界,对仕途对官场,除了憎恨还是憎恨,现在看来,是他把妻子想得太简单。 孟东燃回到市里,马上找刘泽江商量,刘泽江也同意叶小棠意见,认为现在不该这么低调,更不该无所作为,该出击时就该主动出击,把机会拱手让给别人,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 两个人信心百倍决定去见赵乃锌。 赵乃锌给足了他们机会,让他们轮流说了一个小时,说得他们心潮澎湃,说得他们热血激昂。 “完了?”赵乃锌问。 “完了。”孟东燃一片释然,藏在心底多日的话,总算是和盘道出了。 “各回各的岗位,老老实实给我把工作干好!”赵乃锌突然道。 “市长……”两个人几乎同时站了起来,脸上是完全不解的表情。 赵乃锌看着他们,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半天,摇摇头道:“让我怎么说你们才好,你们很有能耐是不是,手眼通天是不是,以为自己真掌握了真经?告诉你们,这世界还没那么暗,有本事给我把工作干好,这种歪脑筋以后少动!” 二人灰溜溜地离开了。出了门,两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脸上灰灰的,一副被人打垮的样子。 冬天到来的第一周,吵得沸沸扬扬的桐江班子终于尘埃落定,赵乃锌以绝对优势,击败几名竞争对手,正式就任桐江市委书记。梅英出乎意料,被任命为桐江市委副书记兼代市长。 对这样一个结果,有人想到了,有人颇觉意外,还有人不愿意承认这个结局。干部大队召集完,孟东燃早早地离开会议室,没停留在那片热烈的祝贺声里。梅英倒是想叫住他,一看身边涌来不少人,张开的嘴巴又合上,默默看着他孤单地离开。 孟东燃没有回家,从司机手里要过钥匙,自己开着车,朝郊外驶去。冬日苦短,刚才太阳还在空中,这阵天就昏沉沉的,要把夜幕拉开了。他顺手打开音乐,传来周杰伦的《双截棍》。司机董浩喜欢这个吐字不清的男人,他说过几次,让董浩弄点好听的能叫音乐的东西。这阵突然觉得,双截棍别有意味,吐字不清原来也是一门学问。为什么要吐清呢,有意思吗? 没意思。 啥事儿一吐清道明,就一点没意思了。比如这班子,比如这最后的谜底,一揭开就失去很多味道,还不如一直悬着,让人去猜想,去琢磨各种可能性。 双截棍,他反复念叨着这个词。赵乃锌就是赵乃锌,他玩双截棍真是玩出神来了。 还有梅英,她终于也玩了一把。 接下来呢? 孟东燃忽然有种怅然,感觉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 其实他哪里知道,那段日子赵乃锌有多艰难。赵乃锌不是不想活动,不是不想加大力度运作,他比谁都急啊。作为一个官场中摸打滚爬多年的人,一个跟市委书记只有一步之遥的官员,面对如此大好形势,岂能无动于衷。但是,赵乃锌行动不得。潘向明意外卷入李善武案,让省委高层很被动,一开始,省委内部有人是力保潘向明的,称央企在清理门户,不能把地方同志带进去。“央企惩治腐败,我们跟着瞎起什么哄,没有道理嘛。”这是那位领导的原话。后来罗副省长不干了,在常委会上讲:“对惩治腐败来说,我们不应该分什么央企和地方,央企怎么讲,地方又怎么讲,只要是腐败,我们就得坚决铲除。”罗副省长讲这番话,是有深层原因的,前段时间的风波,差点让罗副省长翻船,如今虽说是风波过去了,可余震还在,还有不少人盯着他,罗副省长必须转移视线,分散人们的注意力。这个时候曝出李善武案,无疑给了他机会。还有,赵乃锌猜测,罗副省长讲这番话,跟前段时间潘向明的态度有关系。那段日子,潘向明明显是离罗副省长远了,有次潘向明去省城,于海洋打电话给他,想请他坐坐,潘向明居然找了个不是借口的借口将于海洋拒绝了,潘向明说他中午吃坏了肚子,正在医院打吊针。于海洋一开始信了,可是晚上到省城新东江大酒店吃饭,恰恰又和潘向明碰上了,潘向明当时是请省里另一位领导的秘书吃饭,这位领导恰恰跟罗副省长是死对头,对罗副省长的攻击,正是这位领导发出的。 于海洋那张嘴,能放过潘向明?指不定在罗副省长面前怎么说呢。 还有,柳桐公路,潘向明明里暗里要让铁四局六公司拿大头,最后只让楚健飞得了小头,罗副省长嘴上虽然坚持着原则,心里不会没有想法。所有这些加起来,罗副省长拿潘向明开刀,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问题是,现在只要有人出事,别人立马会把目光聚集在他的竞争对手身上,这就是眼下的政治常态。潘向明出事,赵乃锌虽然耳有所闻,但中间真是一点功也没做,那段时间他甚至连省城都不敢去,就怕搅进风波中。可是外界不这么想,已经有不少传言在影射,潘向明出事,就是赵乃锌暗中使的力。特别是董月,赵乃锌恨不得捏碎她,这种情势下,赵乃锌哪还敢动作,他这边稍一行动,马上就会有人说他是落井下石,踩着别人倒下的躯体往上爬。仕途上什么骂名都可以落,独独落井下石这骂名落不得,兔死狐悲、唇亡齿寒,大家都在一条河里挣扎,玩的是同一类游戏,有人溺水你不伸手可以,但再抱块石头砸过去,你就犯了众怒,以后谁还敢和你坐同一条船? 赵乃锌只能以最消极也最被动的方式苦等命运安排。 好在,消极或被动在特定形势下也能化为主动,这也叫化腐朽为力量,赵乃锌这次险中取胜,某种程度上就是打了一张颇具价值的消极牌。当别人都积极都活跃,让高层左右为难的时候,你的消极就成了另一道风景。 潘向明的事情很快有了“消息”,尽管离最后的结论还有一段过程,可基本事实已经查清。这些年他跟李善武一道,通过承揽工程外接项目等手段,为李善武以个人名义注册的华宇安装工程公司牟取私利将近一亿五千万元,李善武先后分六次分别送给潘向明人民币八百二十六万元,美金六十八万元,还有字画古玩等若干。同时李善武还交代,他先后通过潘向明为自己的三位亲属、一位情人谋得官位。私生活上,潘向明长期包养董月,先后以各种方式为董月谋利两千六百万元。 董月还交代出另一个事实,造成桐江水污染、让赵乃锌备受困扰的欧景花园和天都时代城所用不合格管材,全是她提供的,当时帮她“联系”这笔业务的,正是季栋梁! 季栋梁在担任高新区管委会主任之前,一度担任过桐江建委副主任,正是那个时候,董月把这批已经报废的管材推销给了他,也正是因这一“功劳”,季栋梁在竞争发改委主任不成之后,顺利挪到了高新产业区,成了潘向明心腹。 这一事实让人唏嘘不已。 原来赵乃锌跟董月的过节在这里。 叶小棠的姑妈病了,住进医院,胃癌晚期,支撑不了多久了。孟东燃这段时间很老实,所有的宴请都不参加,单位来人,能让李开望他们应付就让他们应付,应付不了,就让江上源去接待。自从赵乃锌当了书记,江上源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谦和得不能再谦和,早请示晚汇报,大事小事都要讨得孟东燃“指示”,把那个“副”字演绎到了极致。孟东燃表现得很麻木,桐江政坛的这次变局,似乎触动了他什么,他忽然有些消极,有时候甚至莫名其妙发出一些悲伤的感叹来。 其实他知道,这跟桐江变局无关,即或有,影响也不是太大,毕竟赵乃锌和梅英分坐两把交椅,对他来说简直是双保险。但是他就是高兴不起来,一点兴奋感也没。他知道,他的沉重来自三个女人。 三个女人用一种新奇的方式,忽然把他从一个世界拉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是情、是爱,是家庭是责任。 那天从郊外回来,他痴痴地坐了半晚上,身上残留着的小姨子的气息让他一次次冲自己发问,你到底是怎样一个人,高尚还是卑鄙,委琐还是忠贞?你是在诱惑女人还是被她们诱惑,为什么到关键时候,你会退缩?当然,那天风中他最终还是没突破那道防线,或者说,没让叶小霓突破,气得叶小霓车也不坐,痛骂着让他先回来了。 他感到有点对不住自己的小姨子,其实他又对得住谁呢? 那天凌晨一点的时候,孟东燃收到叶小霓短信,说给他发了一封电子邮件,让他看。孟东燃打开电脑,看着看着,心就被另一种东西淹没了。 叶小霓痛骂了他,骂得痛快淋漓,骂得既残忍又解恨,她拿着一把锋利的刀,将他一层层剥开,他心里所有的阴暗包括那些都已把自己欺骗了的假象幻象全都被她揭了出来。他看到一个面目狰狞内心恐怖的自己,被吓坏了。 姐夫:你真的不在乎她。你所有努力,不过是给自己找一个借口,或者理由,好让你出轨显得合情合理。当她做出反常举动时,你表现得格外大度,一如既往关心她、体贴她,好像你成了圣人,其实你错了。一个不打算惩罚自己妻子的男人,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无能;二是并不真的在乎她。姐夫你虚伪,只是自己觉察不到,你被你们那一套早就驯化了,驯得麻木,把不合情当合情,把不合理当合理,你们习惯了用善良或宽容掩盖卑鄙,以示自己大度,更习惯了纵容别人犯错误然后再给别人扣上自我毁灭的帽子,你们是这个世界上最无情也最寡义的杀手。杀对手、杀同僚也杀自己的亲人…… 你对我不动心,并不是对她忠诚,是你从来就没对谁动过真情,包括谢华敏。你们什么时候都在算计着得失,都在权衡着利弊,怕别人怀有别的目的…… 我不是在报复她,再也不了,我终于承认,她是我姐姐,我们身上流着共同的血,可惜我们错把情寄托在了你身上。你不配,真的不配,你太可怜了,一个虚伪而又胆怯的男人,只配走狗一样活在你们那个圈子里。 哈哈!拜拜啦,不跟您老人家玩啦! 叶小霓果真就没再跟他联系过。可是她这封信像病毒,孟东燃身上的杀毒软件全都失灵了,在最该他兴奋的时候,他却突然疲软,甚至瘫痪。 孟东燃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门被轻轻叩响。他以为是叶小棠回来了,走过去打开门,外面站着的居然是王学兵。 “是你?”孟东燃有些愕然,他曾告诉过王学兵,让他最近少跟自己联系,小区那项工程有什么问题,直接找叶小霓就行。 “哥,大好事。”王学兵站在门外说,脸上挂着难见的喜色。 “什么好事,进来说。”孟东燃表情漠然。想像不出王学兵会有什么好事,他应该算是倒霉透了。 “哥,姓董的把钱退来了。”王学兵刚进门,就兴高采烈地说。 “你说什么?”孟东燃吃惊地瞪住王学兵。 “钱,哥,一分不少给退了回来。”王学兵说着,就从身上掏出一张存折来,双手捧给孟东燃。孟东燃快速接过存折,存折上的数字果然就是当初王学兵送给董月的那个数字。 “什么时候的事?”孟东燃如做梦一般,没想到会遇上这等奇事。 “昨天晚上,一个叫李小东的男人送来的,他说,董月进去的头一天,专程把他叫去特意叮嘱的。” 孟东燃哑了,这个李小东他听过,好像是董月公司的财务总监。世上真有这等好事,董月会想着退钱? 但是钱真真实实退了回来。看着王学兵一脸兴奋的样子,孟东燃惆怅百结的心,也慢慢松动开了。不管怎么,对他和王学兵来说,这是一种解脱啊。等王学兵走后,孟东燃又想了很久,似乎找不到董月退钱的理由。后来他把电话打给省反贪局一位官员,那位官员笑着说:“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人嘛,总归有良心发现的一天,再说了,她这样做,等于是给自己减罪。我们原想她会有很多赃款,可是几次搜查,只找到不足三百万。聪明人就是聪明人,没办法,哪像你们书记,把钱全藏在家里,等着去搜。” 孟东燃恍然大悟。 ------------ 3 时间过得飞快,一晃,梅英到桐江都两个月了。 这一天,孟东燃陪着梅英在三江县调研,三江县里刚刚调整过班子,李开望到三江担任了副县长,具体分管项目这一块。连着看了三个项目,一行人往三江县新开工的黄桥工业园赶去。车子刚上了黄桥,孟东燃接到乔良玉打来的电话,乔良玉声音低沉地说:“东燃,出事了,主任他女儿……” 一听是说常晓丽,孟东燃心紧了一下,最近常晓丽的传闻特别多,谢紫真快要被她折磨得发疯了,一有机会就跟他诉苦。 “她又怎么了?”孟东燃问,同时扭头扫了眼李开望。这次下来,李开望跟前跟后,照顾得他有点不好意思,梅英拿这事取笑他:“行啊,我看现在的开望副县长就像当年的你,人精一个,还是你培养得好啊。这次到三江,你的待遇比我强,我可有意见了。” 见孟东燃说事,李开望知趣地将目光投向窗外。 电话那边的乔良玉声音更低沉地说:“晓丽自杀了,今天上午的事。” “什么?!” 孟东燃没去工业园,当下就让司机从桥下掉头,往桐江开。李开望问他出了什么事,他情绪烦躁地说:“问什么问,只管照顾好梅市长,就说我身体不舒服,去医院了。” 常国安家一片乱,孟东燃赶到的时候,谢紫真已被送往医院,她看到女儿的尸体晕过去了,常国安两个儿子还有儿媳妇也都从省城赶了过来。常国安把自己锁在书房,谁也不让进。孟东燃敲了一会门,他也不开。乔良玉等人也在常国安家,大家彼此见了,也不说话,没法说,脸上全挂着沉甸甸的悲。孟东燃在屋子里站了一会,感觉站下去实在别扭,抽身退了出来。 乔良玉跟出来,两人到了外面,乔良玉说:“昨晚公安接到举报,江畔别墅区有人聚众吸毒,公安赶去后,发现是她们那个俱乐部乱搞名堂,现场有八人被抓,晓丽当时不在现场的,今早她被公安叫去谈话,回来就……” 又是这个该死的俱乐部! 孟东燃本打算先到医院看看谢紫真,又一想,这阵去了也是添乱,还不如先回办公室,静静心再说。刚进办公室,公安局分管治安的贺副局长就找来了。贺副局长也是一脸肃穆,神情凝重得如同刚从战场上下来,两人简单搭讪了几句,贺副局长就跟孟东燃说起了案情。 贺副局长说完,孟东燃就不是刚才那个样子了,他的心像是被撕裂一般,看不见血,但能听得到血汩汩而流的声音。 定是叶小棠干的!尽管贺副局长话里话外躲躲闪闪,没把举报者真实姓名说出来,孟东燃还是断定,举报者就是叶小棠。 这家俱乐部果然是个淫窝,以前或许不是,但在昨晚,公安冲进去的时候,别墅里发生的一切,清楚无误地表明,这家号称释放心情、冲击快乐的俱乐部,其实就是一个淫窝。公安当场抓到八对**者,有的还在吸食毒品。此外警察从一间卧室里搜到了大约五十克毒品,还有注射器。 当时的**场面真是无法描述,总之一句话,这帮人疯了,完全忘了自己还是一个人。可怕的是,现场抓到的八对中,就有孙国锋和胡玥,当时他们赤条条的搂在一起,两人像是吃了兴奋剂,警察进去半天还停不下来。另一间屋子里,抓到一男两女,其中一女的居然是何碧欣,而那男人,就是叶小棠曾经崇拜过的老楚!他跟常晓丽一样,也是这家俱乐部的骨干,不过名义上他是替常晓丽打工。 扯淡,真是扯淡。孙国锋跟胡玥,还有何碧欣,要多荒唐有多荒唐。常晓丽到底用了什么魔法,怎么就能把这些人网到一起呢? 孟东燃感叹,自己真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世界了。 晚上很迟了才回到家,叶小棠在,孟东燃打开门锁的时候,叶小棠好像在跟谁通电话,听见门响,立马将电话压了,转身笑望着孟东燃:“不是下乡么,怎么回来了?” 孟东燃淡淡说了声:“出了点事,提前回来了。” 叶小棠哦了一声,给孟东燃沏茶。孟东燃望着妻子,想从她身上找出破绽,但是妻子太平静太镇定了,她沏了香喷喷的茶,捧过来:“累了吧,要不要冲个澡?”孟东燃说不累,眼睛仍旧望着妻子。叶小棠妩媚一笑:“看什么看,没见过啊?”孟东燃说:“我看着你有些陌生。”叶小棠说:“才分开几天,就不认得你老婆了,是不是……”说到这儿,又打住,再次冲孟东燃盈盈笑了笑:“梅市长对下面的工作还满意不?”孟东燃说:“不知道,满意和不满意都在她心里,我怎么知道?”叶小棠说:“不会吧,我看梅市长挺那个的,不像你们男人,不会把心思藏那么深。” “这不是心思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不谈这个好不?” “……好吧。” 夫妻俩就沉默了,坐在那儿,看上去彼此有些生分,也有些别扭,特别是孟东燃,他忽然想,自己眼前这个女人,到底是天使还是魔鬼?他真希望叶小棠能跟他主动说些什么,包括常晓丽,包括那个俱乐部。也许,常晓丽心有所恨,拉她进俱乐部完全是冲着他孟东燃来的,常晓丽以为,把叶小棠毁了,等于也就把他孟东燃毁了。可是叶小棠呢,她心里到底怎么想?她真如公安局贺副局长说的,一开始就知道那是一个陷阱,故意掉进去,就是想在最合适的时候将企图报复她的人一窝端掉? 叶小棠却装作浑然无觉的样子,她在孟东燃对面默默坐了会,起身,来到孟东燃身边,温柔地叫了声:“老公。”然后就把头偎过去,把半个身子偎过去,眼睛闭上了,看上去她很享受。 孟东燃机械地把手放在她肩上,过了一会又抚住她头发,她的头发还是那么黑,那么柔顺,那么充满柔情,哦,柔情…… 夜越来越深,越来越像一个陷阱。 “老公我去冲澡了,等着我啊,今晚……”叶小棠从孟东燃怀里挪开,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踩着优雅的步子往卫生间去了。 水声哗哗,那是多么富有穿透力的声音啊,叶小棠像是故意制造着一种诱惑,制造着一种浪漫,卫生间的门畅开着一道缝,肯定是故意,以前她可是关得很紧哟。水气弥漫中,一具曼妙的身子映出来,如梦如画…… 孟东燃了无兴趣,目光只在那儿晃了晃,就挪到别处去了,仿佛那扇门里的尤物不存在。可是他找不到寄托目光的地方,空洞而乏味在客厅里乱碰,像一头迷失方向的困兽,挣扎在洞穴里。夜色加剧着他的紧张,也加剧着他对整个事件的猜想。他脑子里再一次冒出一种假设来,叶小棠现在到底是清醒还是继续在伪装? 她去俱乐部,真的是故意?还是她本来就迷恋那一切,只不过中间突然乏味了,清醒了,不想再玩下去,所以才? 恼人的问题! 人是有多面性的,在这个冬日的深夜,孟东燃再次肯定了这点。他甚至嘲笑自己,怎么就能相信叶小霓和谢华敏的话呢,她们了解什么?伴在自己身边的妻子,自己都常常茫然,尤其今夜,常晓丽绝望而愤怒地自杀后…… 想到常晓丽得知真相那一刻的表情,孟东燃连着打出几个寒战,不管叶小棠是哪一种状况,对常晓丽而言,都是致命的!作为女人,她真是没有脸面再活下去了,可她想不到,叶小棠此刻正哼着轻松的歌曲洗澡,然后还要…… 与魔共舞,他忽然想到这句话。 算了,不去想也不去问了,让一切成谜吧。当有人刻意要把真相做成谜的时候,你是怎么也解不开的。 孟东燃感到从未有过的累。 常晓丽的事情过去很久,常国安忽然向省人大和省委提出辞职,省委这次成全了他,省人大一位副主任和省委组织部黄霓副部长来到桐江,跟常国安做了一次言辞恳切的谈话,第二天,常国安和赵乃锌坐在了一起。 常国安彻底老了,不管身份证上年龄是多少,事实是他的确老了。痛失爱女差点把他打进地狱,还好,他挺了过来。有消息说,两个冤家短时间内就将恩怨化解了,其实到了这时候,还有什么恩怨呢? 常国安只给赵乃锌提了一个要求:“我希望退下来后不要有人再找我什么麻烦,我打算回到乡里去,安安静静度过残生。” 他用了“残生”两个字。 赵乃锌笑笑,很肯定地回答:“放心吧常老,不会的,您是功臣,大家都会记住您。” 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常国安安全着陆了。 果然,所有跟常国安相关的一切,很快就被人遗忘,包括活墓,包括他女儿常晓丽。有谁还会跟一个解甲归田的老人去计较呢,人这样大度。 走完必要的程序后,赵乃锌当选为新一届人大主任,就任这天,桐江降了一场雪,雪很厚,铺天盖地,染白了一切,气象部门说这是五十年不遇。 雪后,市长梅英拉着孟东燃去省城。 “见了罗副省长,话一定要谦逊点,过去他对你印象不错,在我面前提过几次,那次调研项目,他对你印象更是深刻。”梅英说到这,停下了,目光久久地搁在孟东燃脸上。 孟东燃谈不上喜也谈不上气馁,对竞争副市长,一度他是拒绝的,没有理由,就是觉得累。他曾无比沮丧地跟梅英说:“我现在算是看透了,争来争去,身上披的都是枷锁。” 梅英批评了他。 赵乃锌也批评了他。 梅英和赵乃锌都把这位子给他留着。 现在,孟东燃又想通了,其实对于个人来说,你不是你,你首先是集体的,其次是社会的,然后才是你个人或家庭的。一个人一旦被挤到桥上,那就再也没了回头的余地,只有奋力往前挤,否则就会掉下来摔死。 孟东燃不想摔死。 那就只能往前挤。 梅英说,其他环节她和赵书记都打通了,现在只要罗副省长不反对,拿到他这一票就行。 罗副省长没有反对。 任职文件下来这一天,桐江雪很大。叶小棠姑姑死了,老人最终还是没有熬过这个冬天,她死在了雪天。孟东燃忙着办丧事。叶小棠这次哭得很凶,好几次她都晕厥了过去,看来她是真的悲痛了。 说的也是,她怎么会不悲痛呢,孟东燃怕是永远也想不到,如果不是叶小棠姑姑,叶小棠可能就永远陷在混乱中醒不过来了,她的确迷恋过那种气味,常晓丽制造出的那种气味,对一个空虚迷茫心里又含着嫉恨的女人来说,那气味绝对过瘾,绝对值得迷恋,尽管她知道常晓丽在为她挖着陷阱,可是她还是舍不得弃开它。是姑姑拯救了她,也拯救了他们这个家庭。 这是秘密,叶小棠不会告诉孟东燃,她能告诉孟东燃的,只有那么多。 可惜的是,孟东燃并没有相信。 那就让他继续怀疑吧。 叶小棠又哭了起来。 “孟市长。”前来帮忙的副县长李开望忽然叫了一声。 而在遥远的大西北,谢华敏跟叶小霓正抱着暖气暖身子呢,她们合资的企业明天就要挂牌了。 雪落无声,大地一片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