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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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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涅盘嘉靖初
“接下来要播报的是国际新闻……”电视里,圆润的女声带着一丝莫名的兴奋,随后画面一转,漆黑的夜空中,一道巨龙般的闪电横跨天际,直直劈在了一座高耸的电视塔塔尖上。
“昨天夜里,一道闪电击中了多伦多电视塔,多伦多电视塔是世界第二高的建筑,始建于……”接下来是对那倒霉的高塔的简短介绍,之后画面又是一转,聚焦在了电视塔脚下的一座白色的圆顶建筑物上。
“闪电引起了大范围的电路故障,于是,在可以容纳七万名观众的天顶体育馆中,一场精彩绝伦的表演,演变成了不幸的事故……
“华夏民间艺人,在魔术界素有十年难见的天才之称的天才魔术师,朱同寿,当时正在体育馆内表演大型脱逃魔术,凤凰涅槃。在这项魔术中,表演者将会在一个全封闭的铁笼中,带上镣铐,然后在四周点燃大火……最后从灰烬中站出来。”
主持人饶有兴致的介绍起了魔术的具体内容,然后不带丝毫感情的语调才变得略有些低沉。
“让人遗憾的是,表演失败了,天才魔术师的世界巡演在多伦多成了绝响,这是世界魔术界的损失,也是华夏艺术界的重大损失……”
“下面,让我们来回顾一下朱同寿的生平,2009年,他在世界级魔术大赛——fism大赛中崭露头角,以自创魔术踏虹飞仙一举成名,其后……不过有关方面也存有怀疑,认为他跟近年来出现的午夜怪盗有某种关联,这是两者的对比图……”
画面上出现了两个身影,一个是白色披风,白色礼帽,言笑晏晏,英俊非常的青年;另一个则是惊鸿一瞥的身影,看不清具体细节,只能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午夜怪盗精通易容术、腹语术,向来以神出鬼没而著称,由于两人着装上的类似,因此,有关方面认为,两者间有一定关联,并会继续保持关注……”
画面又是一转,一个大腹便便的秃顶一脸严肃的出现在了镜头上,看样子是有关方面的相关领导了。
“我们有理由认为,朱同寿就是午夜怪盗,他以魔术作为掩护,实施各种性质恶劣的犯罪,相关部门已经盯了他很久了。这场事故之后,想必此类案件将会绝迹。当然,我们也不能排除团伙作案的可能,如果再有人犯案的话,那就证明是团伙……”
“谢谢齐局长的精彩评论,下面,我们来关注一下利比亚的消息……”
……
盛夏六月,烈日炎炎,知了不知疲倦的卖着萌,可谁也不知道它们到底知道了什么,只是被它们吵得心烦意乱。
朱同寿呆呆的坐在地上,望着那尊疑似元始天尊的神像,心中一片茫然。
眼下,他身处于一座破败的道观中。
神像上的金漆已经掉得差不多了,看上去色彩斑驳,好像穿着乞丐装;供桌上的贡品稀稀落落的,几个柚子皱皱巴巴的,好像已经风干了好几年;香炉里面只有一层浅浅的灰,不仔细看,很难分辨到底是香灰还是灰尘。
呃,供桌下面好像还有个人……朱同寿很快有了新发现,桌子底下趴着个老道,须发皆白,干瘦干瘦的,不过已经没了声息,八成已经挂了。
新环境有点诡异啊,他扁扁嘴。
前一刻,他还在高纬度的多伦多,身遭火势熊熊,耳边充斥着高分贝的尖叫声,下一刻竟然到了这样一个地方,看起来是在中原,而且还是夏天……他扯扯身上的道袍,又看看自己堪称粉嫩的小手,有了一丝明悟。
我这是……穿越了吧?嗯,还是比较时髦的魂穿。
二十多年来,除了魔术,他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书,没网络的时候看订装书,有了网络就看网文。修炼之余,他将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这上面。
多看网文也是有好处的,比如现在朱同寿就是如此,眼下的状况虽然诡异,但他还是很快就进入了角色。
身子软软的,脑子也有点发昏,就好像大吼着跑完马拉松的感觉,不过倒没什么大碍,并不妨碍行动,朱同寿缓缓站起身,朝着神像胡乱拜了两拜,口中念念有词:“道尊在上,弟子朱同寿,初临贵境,以后就要跟您混了,您一定要罩着我哦。”
算是跟前世做了个了断,朱同寿不再多做纠结,他在不算宽敞的三清殿中来回走动,琢磨起自家的处境来。
这个身体有些残留的记忆,可不知为何都很模糊,只有名字倒还清楚,也叫同寿,但姓氏却变成了刘。
叫刘同寿也不错,反正他早就对自己的名字不满意了,现在多少算是改善了一点,要是能把寿字去掉就更好了。这年头,跟寿字同音的字,就没个好的,叫兽,禽兽,小受,一个比一个悲催。
名字是小事,大不了功成名就之后再起个威风的外号什么的,关键还是要搞清楚身在何方,然后好决定行止,嗯,自己想不是办法,还是出去找个人问问好了。
这厢才一抬脚,殿外便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刘同寿抬头一看,却见一个黑黑瘦瘦的小乞儿迎面跑了进来。
“不好了,大事不好了,那些官差又来了!道士伯伯呢?哑大叔还没回来吗?小道士哥哥,只有你一个人在吗?这下完蛋了……”小乞儿象是对道观很熟悉,一进门就开始东张西望的找人,气喘吁吁的咋呼了一通,最后才转向刘同寿,脸上尽是绝望之色。
“官差?”刘同寿吓了一跳,“官差来做什么?难道我的案……”尽管不知道现在是哪一年,但二十一世纪犯的案子,追溯期应该早就过了吧?或者说还没发生。
“你忘了吗?官差是来征地的!听赵大叔他们说,道士伯伯去世了,那些官差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风声,现在是要来趁火打劫呢。”
“征地?”刘同寿一阵恍惚,模糊的记忆中,闪过了几个片段,慢慢的整合起来。
他之所以穿越到小道士身上,就是因为老道的死。这小道士的智力似乎有些问题,有些痴傻,但对亲近的人却感情深厚。老道一死,小道士也是狠狠哭了一场,一哭就是大半天,直接哭晕了过去,然后就是朱同寿的到来了。
本来这道观里还有个哑仆,那是小道士的另一个亲厚之人。若是有他在,事情倒也不至于这么糟糕。但一个多月前不知出了什么急事,哑仆突然离开了,为了这事,小道士也是伤心了好些天,结果伤心劲还没过去,事情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老道士虽然年高多疾,却也还不至于就死,否则那哑仆也无法放心离开。可天有不测风云,哑仆离开没几天,衙门就突然发了告示,说是包括紫阳观在内的数百户人家占了国庆寺的寺田,应予归还,然后就开始挨家挨户的做工作了。
寺田什么的因果,刘同寿还搞不太清楚,但有一点可以很确定,那就是刘同寿的前身遭遇了古代版的强拆。
老道当然不肯退让,他这道观虽小,却也是祖师爷传下来的基业。当今之世道教兴盛,三清殿总能受些香火,再加上后院的几亩菜园,师徒仆三人的衣食却也无忧,偶尔还能接济一下街坊,比如这个名为小初的小乞丐。
摆在眼前的问题很现实,没了道观,三人就要流落街头了。
老道坚持,其他人当然也是一样。
那几百户人家有穷有富,如紫阳观这样,被征了地就沦为赤贫者为数不少;就算是伤不到筋骨的那些富户,自然也不愿意平白损失一大笔财产,只是此事后面颇有牵连,他们也不敢贸然跳出来,只是在那些穷人后面推波助澜。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当地官府也是有所顾忌,不敢强来,局面一时间倒是僵住了。可老道毕竟年纪大了,身上又有病,带头和官差顶了几场,这一日起来就觉得不妥,然后就……
“道士伯伯真的……呜呜,好人为什么总是不长命呢?”刘同寿被一阵嘤嘤的哭声惊醒了,原来小乞儿看到了老道的尸身,伤心的哭了起来。
他哭的很悲伤,刘同寿也是很受感染,哥也是好人来着,结果前世被自家师兄暗算,今世又遭遇强拆,谁能比哥更惨?
“我说……小初,你先别哭了,我问你,今年到底是哪一年啊?”这是刘同寿最关注的一个问题。
“哪……哪一年?”小初抽泣不停,声音显得断断续续的,“是嘉靖十三年啊,哑大叔走的前一天,刚给你过了十四岁生辰,你又忘了吗?”
“嘉靖!?”刘同寿突然大叫一声,把小初吓了一跳,哭声立止,目瞪口呆的看着小道士,心中连声叫苦,大敌将至,道士哥哥的痴病却又犯了,这让人如何是好。
刘同寿并没留意同伴的神情,他心中满满的都是惊喜之情。
嘉靖朝,这可是个大时代!包括嘉靖本人在内,在这几十年中,发生了太多的故事,涌现出了太多的名人。
权倾朝野的大奸臣严嵩,以及他的对头,骂皇帝骂出花儿的清官海瑞;
此起彼伏的南倭北寇,以及应运而生的战神戚继光;
更有名,让某人最关注的则是朱厚熜的爱好,以及因此而闻名的各大道派了……
嘉靖十三年,真是个好时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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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有我在还怕啥?
刘同寿对此颇觉庆幸,身为魔术师,又是个道士,在这个时代里,很容易就能有一番作为。能投皇帝所好,就算混不到严嵩那个水准,至不济也能当个神棍啊!
他可是记得清楚,嘉靖年间有好几个很出名的道士,比如子孙都被封官,享受阁老待遇的邵元节;再如一人兼领三孤,创了大明记录的陶仲文……总之,嘉靖朝就是神棍的天堂,以自己的手段,混个国师的位置应该不难吧?
嘿嘿,到时候,吃香的,喝辣的,娇妻如云,佳丽三千,还不任自己享受?穿越就要穿到一个好时代,合适的就是最好。
“……道士哥哥,官差马上就要到了,你就别傻笑了,快想点办法啊,要是道观被抢走了,你也要跟我一样流落街头了,呜呜,哑大叔怎么还不回来啊……”
小初的哭叫声将刘同寿拉回了冰冷的现实当中,可不,道观没了,就当不了国师,只能统一丐帮,当武林盟主了,抵抗强权,保卫家园才是当务之急哇!
可问题是,拿啥保卫啊?
看看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儿,再看看唯一的伙伴,刘同寿叹了口气,对面的可是官差,比拆迁公司高了不知道几级,实力完全不成比例啊。
当然,老道活着的时候,似乎也不比现在强多少,但是,他道士的身份却管点用,以他为首,镇民们再一起哄,衙门也是投鼠忌器。
可这招他却用不了,老道没啥本事,可年纪摆在那儿,在镇民们心中多少有点威望。这身体原来的主人有痴病,一天浑浑噩噩的,别说威望了,有没有基本的人权都是个问题。
现在自己穿越了,一下变聪明了,倒是可以试着施展口才,跟官差理论一番。不过风险却很大,很有可能会被衙门借题发挥,直接当成妖人给抓去。
要知道,被精神病这种事,未必是后世人的原创,只要道观里没了道士,道观的土地收归官有就顺理成章了,刘同寿依稀记得,古代是有这种规矩的。
“说起来,你刚才就嚷着官差来了,怎么现在还没见人影?”
“官差已经到了街口,正被街坊们扯住了理论呢,不过没有道士伯伯领头,大伙儿都很害怕,虽然人多,最后肯定是拦不住的……”
老道,又是老道,要是老道活着,就没这么多麻烦了,师傅啊,你咋就不能多挺几天,好歹让你的新徒弟适应一下环境啊?哪怕半天也好……幽怨的望了老道的尸体一眼,刘同寿突然心中一动。
他急问道:“小初,师傅的眼睛是你给合上的?”
“是啊。”
“也就是说……”能合眼,说明尸体还没有完全僵硬,也就有了利用的可能,刘同寿眯着眼,再次观察起环境来。
道观采用的是传统结构,大门开向南面,门两侧的窗户是假的,不透光。东西两侧的墙上虽然各有两扇窗户,可由于这三清殿太破旧,那几扇窗子都只是半掩着,并不能起到透光的作用,因此即便还是午后,殿内依然显得非常昏暗,只有门前的方丈之地比较亮堂。
似乎有条件来搞一场表演啊,刘同寿嘴角一勾,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道士哥哥,你笑得好可怕……”
“切,没见识,这叫充满自信的微笑,男人的魅力,尽在于此,不懂就别瞎说。”刘同寿撇撇嘴:“还有啊,以后这称呼也得改一改,别道士、道士个没完,叫我寿哥,明白了没有?嗯,以后你就跟我混了,一个小姑娘家,在外面乱跑算是怎么一回事?多危险啊。”
“你,你……”小初是个机灵孩子,若是平时,她早就应该发现刘同寿的异常了,但老道的死让她很悲伤,再加上大敌临头,她早已心神大乱,一时也顾不得她的道士哥哥了。可没想到刘同寿语出惊人,直接道破了她心底最大的那个秘密,惊得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什么我啊?不就是女扮男装么?要说你这化妆啊,还真是有够差的,光是往脸上抹灰有什么用?也就是你年纪小,否则早就被人看破了,其实,师父早就知道了。”刘同寿摆摆手,“不说这些,先想办法打发了官差再说。”
“可是……”一连串的变化太快,也太急,女孩心中有很多疑问,就是不知从何说起,最让她担心的,还是刘同寿自信满满的神态,“道……寿哥哥,你不要乱来啊,公差来了好几个人呢,都拿着铁尺,还有锁链,你……”
“嗨,谁要跟他们打架了,那多伤感情啊?放心吧,我自有办法。你帮我个忙,去找点丝线来,结实一点,细一点,透明的就更好了。”
“……嗯。”女孩年纪终究还小,虽然有一肚子的疑问,不过对她来说,这种时刻,有个主心骨在,才是最让她放心的。不管怎么样,有个出主意的,而且还是个很有自信的人,怎么也比自己一个人哭鼻子强。
见女孩干脆利落的应声跑出去了,刘同寿也是松了口气。外面的喧哗声越来越响了,公差们很快就会到达道观,现在可没有编瞎话解释的时间。
女孩做决断干脆,动作也很快,几分钟的时间,就跑了个来回,见到刘同寿的时候,她气喘吁吁的说不出话来,只是高高举起了双手,手中的东西让刘同寿眼前一亮。
“蚕丝,太好了!小初,你本名叫什么?楚楚么,不错的名字呢,现在开始,你只管听我说,有问题的话,等我说完了再问,等下啊,我们就……”一边说着,刘同寿开始忙活开了。
他先将老道的身体扶正,然后将那卷蚕丝抖开,在老道的手腕,手肘上分别系上一段,然后又将蚕丝纵横连接,编成了两张网一样的东西。他的双手灵巧非常,穿花蝴蝶一般上下翻飞,不多时就已经完成了这让人眼花缭乱的工作。
“……就是这样,很简单的是吧,明白了吗?”随着工作的完成,他也解释完了,一边动手一边说话,本就是魔术师的专长之一,时间紧迫,他倒是半点都没浪费。
“……”没有回应。
刘同寿转头一看,却见女孩畏缩的退到了一旁,脸上尽是惊惧之色。
到底是小女孩,还是经不起大场面啊,他拍拍额头,柔声道:“楚楚,你别忘了师父是怎么死的,他老人家是为了反抗强暴而死,如果他一死,道观就被人夺走,他会死不瞑目的!比起道观被夺,师父应该不会在意咱们对他尸身的小小冒犯了。”
沉默半响,女孩终于怯怯的开了口:“……你是寿哥哥,还是蜘蛛精?”
“我当然是你寿哥,师父死前用了醍醐灌顶的法术,所以我开窍了,就是这么简单。至于这个……”他扯了扯手里的蚕丝网,“这是编花绳的手法,以后我教你,你就明白了。”
楚楚还待再说什么,却被一阵响亮的喧哗声给打断了,原来就在刘同寿进行准备工作的时候,公差们已经推进到了道馆门前。
“都吵什么?都看好了,这是县衙出具的文书,上面有县尊画的押,还有地契,这个可是连崔明府都过了目的,你们这帮刁民还待怎地?莫非还想造反不成?”一声大喊过后,吵嚷声一下低沉了下去,显然这人话里的内容够震撼。
“黄班头,太平盛世的,谁会想着造反?可是国庆寺的寺田什么的,不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吗?”反驳的声音不高,可不服气的意思在道观里都是听得分明。
“谢安贤相确实是大贤,国庆寺也是他谢家的家庙没错,可那都是一千多年前的事儿了,中间历经数朝……这时候拿出来翻旧账,于理不通啊。”有挑头的,就有人敢于跟进,后面这人似乎有点学问,知道的也更多,说出来的话自然更有说服力,惹起了一片附和声。
“吵什么吵?梁秀才,俗话说得好: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只因强出头,你最好少逞能。哼,再过两个月就是乡试之期,你要仔细想想清楚才好,对,一边看着地契,一边想,这可是府衙派下来的……想明白了没有?怎么不说话了?”
“……”那个梁秀才也不知被吓住了还是走了,反正是没了声息,八月就是乡试之期,虽说科举相对公平,但得罪了考官,多半也是没什么侥幸的,关乎身家前程,秀才自然不敢胡乱出头。
“还有你,齐员外,你家足有良田数百顷,在东山的,不过是几十亩罢了,九牛一毛而已,你犯得上为这个得罪人吗?你也知道国庆寺是谢家的家庙,莫非你还想跟谢家……嘿嘿,不说别的,只要柴老爷一句话,你家的生意还想不想做了?”
“不敢,不敢……”第一个说话那人也被震住了,刘同寿却没听太懂,前面还说着谢家呢,这后面怎么又变成柴家了?而且这个谢家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跟谢安都能扯上关系,那可是东晋时期的人物。
而且他发现这个班头做事也有章法的,知道因人施策,各个击破,他先前所料不差,百姓虽多,却是乌合之众,不可能是这些官差的对手。
不过,这对于他的计划来说是好事,他最怕的是遇上个不管不顾的愣头青,遇到那种人,心理暗示什么的都没用,才是真的抓瞎呢。
乡绅和士子,就是这个时代民间地位最高的那群人了,这两个人都被喝退,其他人士气更是低落,哪还有人敢随意上前?此消彼长,那黄班头却是愈发的威风起来,将手中铁链晃得哗哗乱响,大有纵横捭阖之势。
“还有谁,谁还敬酒不吃吃罚酒?哼,县尊的命令都敢违抗,真是没有王法了,谁再敢上前滋扰,就别怪老子不客气了!没人了吗?这才对么,兄弟们,走,跟我去看看王老道的死相!哈哈哈……”
昏暗的三清殿中,刘同寿微微冷笑,嚣张也只有趁现在,等下不要被吓尿裤子了才好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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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吓死人不偿命
“黄大哥出马,果然非同凡响。”
“那还用说,不是这样,怎么称得起‘镇三山’呢?从东山到雾门山,再到花果山,谁不知道咱们黄大哥的名头?”
“行了,少拍马屁多干活儿,看什么看,就说你呢,杨超,刚才有人骂我的时候,咋没见你这么能说?”
黄班头板着脸训斥了一声,不过语气里却满是喜气,没有丝毫恼怒的意思,想来这马屁正挠中了痒处,“这次的事情料理妥当了,我带你们去府城好好逍遥一把,可以随便乐呵,我请客,怎么样,还不给我卖力点?”
“黄大哥仗义疏财,兄弟们必效死力!”
“黄大哥英明神武……”
一众衙役都是大乐,他们倒也不怀疑这许诺的真实性,收地的背后牵连极大,事成之后,参与者自然都有分润。他们虽然只是些跑腿的,但大门大户有的是章法气度,对这些细节还是很注重的,看黄班头的慷慨程度,就知道人家许给他的好处少不了。
想是嚣张惯了,这班人也不避讳旁人,就这么喧哗着进了门,百姓们锐气已挫,却也没人敢上前理论,反倒是心气更低了,不少人眼中已经露出了绝望神色。
自古民不与官斗,斗也斗不赢,本来想着涉及的人太多,衙门多少有些顾忌,又有紫阳观这种衙门有所忌惮的地方出头,也许能有些转机。可谁想到,天不从人愿,转机出现了,可结果却对大伙儿大大的不利,怨,也只能怨自家命苦了。
就在这时,三清殿内突然有了动静,那是一把苍老的声音,只有短短一句话,可其中悠远苍凉的味道,却是一览无遗。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咕咚!”一个衙役正忙着奉承老大,结果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一个不留神,绊在了门槛上,当即摔成了滚地葫芦。
其他人也没比他强多少,黄班头本来听着奉承,抖着威风,迈着八字步,好不得意的正飘飘然,冷不防听到这样的动静,八字步也迈不出去了,一只脚悬在半空,惊疑不定的盯着殿门,只觉后脊梁有些凉飕飕的直冒冷汗。
刚刚从抗议众变成围观众的百姓也都有些愣神,这个声音太突兀,太诡异了。
紫阳观里面的几个成员,他们都很熟悉,老的有两个,少的有一个半,但老的一个刚刚死了,另一个不在家还是个哑巴……那么,问题来了,说话的这个是谁?
“谁在那里?少给老子装神弄鬼,出来!”黄班头有些气急败坏,他和他的手下不是胆小的人,实在是这声音听起来有些熟悉,还带着种说不出的味道,在这个节骨眼上,显得特别吓人。
“贫道王一仙,恭忝紫阳观观主,各位施主有礼了。”怕什么来什么,那个声音一报名,外面彻底炸了锅,抽冷气和惊叫声响成了一片,不时还夹杂着身体落地的声音,显然有人摔倒了。
“胡……胡说八道,王老道已经死了,你……你到底是谁?”镇三山到底是有些胆气,虽然已经带了颤音,可黄班头总算是把这句质疑说出来了。
王老道是早上死的,他那个傻徒弟的哭声那叫一个大,半个镇子都能听见,几乎所有的人都能证实此事。眼下已经过了晌午,老道的身子恐怕都凉了,怎么可能又活转回来?
傻子不会作伪,镇上也有跟县衙通声气的人,不然衙役们来的也不会这么快,黄班头左思右想,觉得应该是有人在搞鬼。道理是这样,可他做的终究是亏心事,想起传说中那些鬼神之事,毕竟还是怕的。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老道本就是大千世界外一散人,何者为生,何又为死?贵客既至,何妨入殿一叙?”殿内那人没有直接回答,却是打起了机锋,这倒也符合道士的习惯,只是他这话一出,道观内外的气氛越发的诡异了。
“得得……黄大哥,咱们,得,不如先回去吧?”几个衙役牙齿都在打架了,入得山多终遇鬼,大伙儿今天碰上的,好像就是这么一回事。
这语气完全就是老道士的惯用套路,怎么听怎么象,再说了,若是真有人装神弄鬼的话,他怎么会邀人进去呢?三清殿就巴掌大小的地方,藏只猫都难,藏个人还不一眼就被看破了啊?对方肯定是想方设法把自己这些人吓跑才是正理啊。
“……”黄班头也有了惧意,若是普通公务,他肯定就顺水推舟了,为衙门的事儿给自己招惹麻烦,那不是傻么?可今天这事儿事关重大,事后的好处就不用说了,如果他就此退走,县尊那里就没法交代了,而县尊背后……
他打了个寒颤,那比得罪鬼还可怕啊!
他转过头,在人群中扫了一眼,准确的找到了镇上的郎中,对方虽然面色也不怎么好,但还是肯定的点下了头。黄班头心知对方医术只是一般,否则也不会有把柄攥在自己手里了,可再怎么说也是个医生,死人活人还是搞得明白的。
“都怕什么怕?这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鬼?”黄班头又是一声呵斥,象是为了增强说服力,又象是给自己打气,他紧接着补充道:“现在午时未过,阳气正足着呢,就算有鬼,他也不敢出来啊,你们自己看看这太阳多大,刚才不是还有人喊热吗?”
“黄大哥说的是……”应声寥寥,但总算是有了反应。
盛夏的正午时分,确实很热,从县里一路赶过来,又跟百姓争执了老半天,众衙役也都是汗流浃背的。只是从那个声音响起开始,没人再有同样的感觉了,在他们的感官中,道观已经成了另一个世界,直通幽冥的入口,气息稍一显露,就让大伙儿浑身冰凉。
也不知为什么,一直很吵的知了也不叫了,仿佛也被看不见的幽冥之气震慑住了,这更是加深了众人的恐惧。连跟道观站在一边的围观众都是脸色发白,脚下发软,更何况这些身为敌人的衙役?
“走,跟我进去,把那个装神弄鬼的家伙揪出来!别忘了,县尊大人,还有崔明府正看着咱们的好消息呢!”黄班头横下一条心,身先士卒的抬脚就往殿内闯,当然,他也不是蛮干,在那之前,他祭出了最强力的法宝。
“不用怕,跟黄大哥一起上。”想想比鬼还可怕那俩人,几个衙役终于是有了勇气,一边大声嚷嚷着壮胆,一边畏畏缩缩的跟在了黄班头身后,一副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夺路而逃的架势。
这帮人往里面一冲,外面的围观众也跟进了。
人么,总是有那胆大的,现在只是跟风,压力确实也不大,王老道生前挺和善的,死了应该也不会对街坊们不利吧?再说了,这种稀奇事儿不看看仔细怎么对得起子孙后代呢?
这是长见识啊!
道观本就不大,就算作为主殿的三清殿,也就是两三丈见方,衙役有五个人,还都挤在门口,旁人自然是进不去的。其实也没几个敢进去的,大多数人都是挤在门前窗下,试探着探个头而已,不过殿内的情形倒是能看得清楚。
殿内原本就有人,两个或者三个,如果把死人也算上的话……
最引人注目的,跌坐在神像下的老道士,他低垂着头,单掌竖在胸前,左手还捏了个法诀,难知如阴,只让人觉毛骨悚然。
在他身后站着的,是他那个傻徒弟,这会儿小道士倒是不哭了,而是一脸的木然。
不过这并不奇怪,他平时就是这副表情,偶尔会憨憨一笑。镇上的人时常为此心生慨叹,长得这么机灵的孩子,怎么就是个傻子呢?
另一个则是镇上的那个小乞丐,他一脸茫然的缩在角落里,眼神倒是有些紧张和局促。不过,这也同样正常,无论是有人在装神弄鬼,还是老道真的……那啥了,小孩儿家看到了,总是会紧张和害怕的。
“杨超,你上去看看……”黄班头心里发毛,于是他找了个替死鬼。
“黄大哥,你让我去看……啥?”杨超都快哭出来了,这三清殿里面就仨人,装神弄鬼的那个老头根本不存在,闹鬼的可能性正在无限的被放大,这个时候上去,不是找死是什么?
“探探鼻息,看看那老道是不是真的死了。”黄班头这个班头来的不是侥幸,他脑子转的确实很快。
“我,我……”倒霉鬼杨超的脑子却已经停转了。他新入衙不久,不过因为接的是老爹的班,他对衙门里的事儿也是门清,所以他才不遗余力的拍黄班头的马屁。今天他本来没当值,也腆着脸跟了上来,可谁想到却遇到了这种事。
一众同僚都是面如土色,他更是站都站不稳了,哪里还敢上前去探鼻息啊,万一老道活转过来咬他一口怎么办?自作孽,果然不可活啊。
“我不会忘记你的功劳的,兄弟们都在这里做个见证,今日之事,我回到衙门,一定禀报县尊大人,备言你的功劳。若是不然,那你就是抗命不尊!”黄班头开始威逼利诱了。
“小超,上吧,兄弟们一定不会忘记你的……”死道友不死贫道,衙役们的语气很像是送人上法场。
“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俺去了,要是有个……那啥,俺爹,俺媳妇……”
“放心吧,你爹就是大家的爹,你媳妇就是大家的媳妇,放心去吧……”
杨超一闭眼,上去了,挪到跟前就用了老半天,所幸倒也没人催促。看着老道铁青的脸色,他心里更是直打突,于是,伸手这个动作又用了一炷香的时间,颤抖着的手总算是伸到了地方,只觉一片冰凉。
就在这时,催命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贵客远来,所为何事?”
“妈呀!鬼啊!”杨超嗷一嗓子蹦起老高,抱着头往门外就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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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借尸还魂
实在由不得杨超不怕,老道明明已经没了气息,被吓到后,慌乱间,他还碰到了对方的肌肤,确实是冰凉冰凉的。可是,那苍凉的语声却就在耳边响起,杳杳袅袅,盘旋不绝,换谁能不怕?
他一咋呼,殿内殿外自然又是一阵鸡飞狗跳,好半响才安静了点,黄班头按着胸口,勉强压住了翻涌的情绪,低声问道:“怎么样?”
“得得得……”杨超的牙口不错,碰撞的声音很清脆。
“啪!啪!”黄班头抬手就是两个耳光,厉声喝问:“说,老道到底是死是活?”
“死……死的不能再死了。”杨超的眼神依然呆滞,不过总算是被抽出了点反应,除了一句回答,几个衙役都闻道了一股臊味,低头一看,倒霉蛋的裤裆已经湿了一大片,正有水滴下来呢。
“那说话的又是谁?”黄班头也很想大哭一场,老子奉了衙门里的命令,本本分分的搞征地,咋就遇上灵异事件了呢?这世上还有没有公理和正义了?
“是……老道。”杨超差不多已经虚脱了,要不是被黄班头揪住了,他早就瘫在地上了。
刚受惊那会儿,他本来是想要往外逃蹿的,可门口人太多了,人挤人,一个也没跑了,后来发现老道没别的动静,又没人想跑了。大伙儿都琢磨着,鬼要吃人也得一个一个来,殿里面的衙役足有五个,等它开吃了再跑也来得及。
于是,黄班头也是骑虎难下了,他想退,就只能求人让路,那下次再来还怎么抬得起头?不来?靠,班头说起来威风,在大人物眼里,他就是一跑腿儿的,这事儿他说了就能算吗?
听到杨超的话,他也是头皮发炸,死人说话了,只能是这么解释了。殿里面就八个人,小乞儿算是个有点灵机劲儿的,可他站的比较远,也没听说他会口技什么的,更重要的是,他根本没张嘴。
另外就是那个傻子小道士了。他是从小就在道观长大的,好像是什么人弃在道观的孤儿,所有人都知道,他天生就傻,傻了十多年,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明白,他装神弄鬼吓唬人?那同样也是个灵异事件,而且,同样的,他一直也没张嘴……
所以,事情很清楚了。
“王道长您在世时乐善好施,行侠仗义,不过既然阳寿已尽,又为何盘桓不去,惊扰吾等凡夫俗子啊?”退不出去,就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黄班头琢磨了一会儿,总算是凑出了几句词儿,既不得罪鬼魂,也能趁机稍作刺探,要是老道回答有异,这里面没准儿就有什么玄虚。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怜我世人,忧患实多!”配合着苍凉的语声,短歌一出,一股悲天悯人的气氛迅速笼罩了三清殿,连神像的脸都显得生动起来。
“贫道非为别事,只为拯救这众生疾苦而来。”刘同寿都快笑爆了,用腹语术装神弄鬼,果然很给力,不枉自己煞费苦心学了这一遭。先声夺人的震住了对手,现在就可以随便忽悠了。
黄班头在心里盘算着,无论老道还魂是真是假,八成都是为了征地这事儿。现在看不出破绽不要紧,只要把他的话记下来,转达给县尊,自己的差事就不算办砸了,毕竟这么多人都看到了,可以证实,自己也没必要无事生非的冒险。
见老大跟鬼对上话了,没有翻脸的意思,衙役们也稍稍放了心,至少暂时安全了。
围观众也生出了一丝希望,单纯的灵异事件,大伙儿也只能看个热闹,日后多点谈资,征地问题才是实实在在的。老道既然说众生疾苦,那还有被人夺田地更苦的吗?老道显灵,也许能把这事儿给顶回去也说不定啊。
“前事不远,后事可期,苍生多难,祸患将至……”神棍骗人,开始的三板斧最重要,吸引听众注意力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危言耸听了。
其实老道生前虽也好打机锋,但不会每句话都这么说,不过既然众人已经相信他是死而复生,以慈悲心点化世人来的,倒也不觉有异。高人么,说话当然要带点玄机才能显出高明来,没听说过天机不可泄露吗?说的隐隐约约,模棱两可才象天机!
“前事,后事?”语意模糊,字面上却不难理解,让人完全听不懂那就不叫机锋了。
黄班头稍稍一想,就明白了,同时他也糊涂了,前事不忘,可在江南地面上,征地从来就没闹出来过大乱子啊?死人确实难免,百姓虽然温顺,可总是有那气性烈的,但是,大规模的民乱是肯定没有的。
“十三年前那等惨祸,莫非已经没人记得了吗?”
“十三年前……嘉靖元年?惨祸……难道是那场水灾?”所有人的心神都被这场人鬼对答吸引住了,得了老道提示,几乎所有成年人都是脸色大变。
“无上天尊!”语声缓缓,老道居然点了点头,人们心中又是惊骇,又是诧异,一时间只觉如坠梦中,一切都变得不真实了。尸体能说话,能点头,然后又预告了这么一个天大的坏消息。
嘉靖元年发生了什么?那是一场百年未遇的大水灾。
由常州府靖江县的一场海啸开始,进而波及到整个南畿及浙西,数千里间,上洋海啸,邑无完屋。太湖水高丈余,沿湖三十里尽成泽国。松江府受灾最重,平地水深二丈余,江海混一,茫无涯岸。
绍兴府北临杭州湾,自然也是受灾不浅。那可怕的场景,所有经历过的人都是记忆犹新,冷丁听到老道预言的竟是这样的大灾,众人惊骇之下,连最紧要征地之事都抛在脑后了。
“竟是那等大灾复现,天亡我江南之民吗?”关于那场灾祸,史书上有明确的记载:漂没死者数万,嘉靖年,饥人相食。寥寥十数字,却道尽了天灾给人带来的灾难。先前说话的那个齐员外当即便是一声惨嚎。
“灾祸连绵,岂止如此?待到后年,乃有地龙频现,西川、京畿皆被波及,世人皆苦,贫道恨不得以此身当之。”这就是看书多的好处了,嘉靖年间的几场大灾,刘同寿都记住了,也没有比这更好的猛料了。
这料确实很猛,不过众人的反应却没刚才那么大。京畿虽然重要,但和西川一样,离江南太远了,又是两年后的事儿,跟自家关系不大,江南水灾才是迫在眉睫的危机。
“求老神仙救命!”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喊出来的,反正这句话算是正中了众人的下怀,老道生前到底有啥本事,大家都记不得了,但他死后得道是确定无疑了。既然能预见,说不定就有办法化解,不然他说什么以身当之又是什么意思?
呼啦啦,殿里殿外跪倒了一大片,连那些个衙役都跪下了,最虔诚的就是刚尿了裤子的杨超。这个世袭衙役趴在地上,嘴里也不知念叨着什么,头却磕得卖力,他就像是不知道疼似的,额头砰砰撞在青砖上,震得整个三清殿都有些发颤。
没跪的只有黄班头一个人,不过他的眼神也有些涣散。换成是个别人,要是敢当众说出这种话,甭管真假,先锁拿回衙门再说,这叫妖言惑众!天灾这玩意谁说得准?万一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呢?借机收拢门徒,图谋不轨才是最有可能的。
可眼下他却只能发呆,对方是个死人,这要怎么个抓法?何况他心里也在发毛,对方一口气预测了三场天灾,是三场啊!江南水灾还有些模糊,可后面那两场却都是言之凿凿,时间地点都有,哪个骗子会这样搞?
“一时三刻前贫道还是凡人,如今只是执念未消,才有一缕残魂在此,哪里当得起神仙之称?又哪有这等逆天神通?非不愿也,实不能焉。”老道又摇了摇头。
“在下愿意诚心向道,供奉香火,只愿一仙道长以世人之苦为念,指点迷津。”这回说话的人大伙儿都看得清楚,正是那位齐员外。这人有些家财,跟各路神棍打交道也多,因此对这个套路倒是很熟。
神仙也好,神棍也罢,他们说不能的时候,一般都是香火不够,只要香火补足,明路自然会呈现出来。正如黄班头所说,他家有良田数百顷,身家丰厚,可一旦元年的水灾复现,立时变成赤贫也不稀奇,当年这样的小富之家不知泯灭了多少,他当然怕得厉害。
“贫道身无长物,了无牵挂,只有一个徒儿稍有萦怀,但有这间道观在,却也保得衣食无忧,要香火来何用?非为香火,只是确实力有不逮……”
齐员外哑住了,他忘了自己面对的是个死人,跟死人谈钱,这不是扯淡吗?
“求老神仙救命!”又不知谁带的头,新转职的信男信女又是一阵哀告。
谈钱不管用,这招哀告倒是挺有效果,老道沉默了一会儿,待得声浪稍息,终于是长叹了一声。
“也罢,既然提起,就应当善后,拼得形魂俱灭,老道也将这场天灾挡上一挡,不过,老道法力微弱,道行浅薄,顶多也只能试着延缓江南这场水灾,最终效果如何也不能保证,京畿和西川就鞭长莫及了。”
“老神仙只管施为,无论成败,我等都无怨怼。”
道行再浅,终究还是有法可想,能顶上一顶的,总比直接让水灾过来强。京畿和西川的百姓也很可怜,但咱们又不是皇上阁老,哪里管得了那么多?老神仙也说了,他力不能及,怨,就怨你们命苦,自家没有出个老神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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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雌兔眼迷离
刘同寿长得挺帅,表演也很精彩,但绝大多数人的视线还是牢牢的锁定在了老道身上。在他们眼里,后者才是奇迹缔造者,前者不过是验证奇迹的道具罢了,当然,刘同寿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到了这个阶段,他的计划已经很完美了。
以傀儡术加腹语术借尸还魂,震慑衙役,挫动对方的锐气,赢得表演的机会。等对方将信将疑的开始对话时,再顺势抛出真假相间的预言,进一步加强老道法力高强,道行深厚的形象。
这一切会让在场者有个深刻的印象,但却难以持久,毕竟他的预言中,真实的那部分在两年以后才会发生,今年的,纯属他结合嘉靖元年的大灾,以及嘉靖年间江南多水患的史实杜撰出来的。
水灾有可能发生,也有可能没有,但规模绝对不会跟嘉靖元年那场一样,否则他多少能有点印象。那两场地震都是真的,可毕竟是在两年以后,人都是善忘的,时间一长,今天的震撼恐怕也就淡了。
所以,必须要有更劲爆,并且让人看得见、摸得着的事迹出来,而他自己当然就是最好的托儿了。
这个小道士傻了十多年,镇上人尽皆知,装是不可能装这么久,这么象的。现在换了人,当然就不一样了,刘同寿的水平当个才子可能还不够,毕竟他没读过四书五经,只会上网潜水,但多了五百多年的见识,天下就没人能在这方面跟他比。
被得道的师父点化,成为活生生的奇迹,正是一石数鸟的妙计。
首先,他不用跟人解释了。没有这个理由的话,旁人多少都会有些奇怪,在这个时代,若是遇上那较真的地方官,说不定把他抓去拷问一番都说不定,傻子变天才,实在太突兀了。
其次,老道的道行有多高,算是板上钉钉了,原因么……听听在场之人的惊叹就知道了。
还有就是老道的影响也会变得更加持久,他这个活生生的奇迹只要走出去,人们就会想起今天的一幕,印象会被反复加深,等到预言成真的一刻,老道就算是彻底坐上神坛了。到那时,他这个神仙弟子将会受到何等追捧,那还用说吗?
最后,托老道之名装神弄鬼的好处就是,没有后患。
古往今来,预言灾难的人,一般都没啥好下场。在中世纪的西方,这种人一旦预言中了,等待他们的将是火刑架。大明也许没有那么狭隘,但统治者的心思,却很难评估。
现在,预言和神通都出自老道这个死人之手,无论什么人,也是没法找后账的。只要自己做事不要太出格,这个神仙弟子的身份肯定会带来诸多的好处,比如被嘉靖皇帝召见,然后平步青云什么的。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出这样的计策,刘同寿自己都有些佩服自己了。当然,他绝对不会承认,有些关联不是他一开始就想出来的,而是在过程中慢慢想到的,他开始想的就是搞点神鬼之事,吓退衙役,顺便将恐慌传递给他们身后之人,使其退却罢了。
他的性格中有点人来疯的味道,若是兴致来了,经常会有些即兴发挥。所以,本来只是为了保住道观的装神弄鬼,最后却大有将老道推上神坛的架势,不得不说是他的发挥有些过火儿了。
当然,这也没什么不妥,反正他原本就是打算靠装神弄鬼混到皇帝身边,名声自是越大越好。
连疑心最重,牵涉也最多的黄班头,也只是在刚进来的时候扫了他几眼,等到点化过后,又盯着刘同寿猛看了几眼。不过,当时他的眼睛发直,已经完全失去了审视的味道,只是震惊之余,下意识的一种反应罢了。
不过,在场之人当中,还是有人心存疑虑的,这人正是黄班头的那个内应,韦郎中。
他医术不高,但死人活人还是能分清的,所以,一开始众人皆惊的时候,他却认为事有蹊跷,所以着意观察起来。
作为医生,他的观察力还不错,可三清殿内的能见度确实太差了点,刘同寿开始用的,也只有腹语术,他自然看不破内里乾坤。
但他却注意到了楚楚的异样,小乞儿的神情与其说是受了惊,不如说是紧张,而那一嗓子‘求老神仙救命’却喊的很及时,这里面的味道就有点古怪了。也许是有人设下了骗局,不然又何必让这小乞儿当托儿?
开始只是害怕黄班头报复,再加上点不服气,后来注意力都放在了楚楚身上,因此韦郎中并没有受到多大震撼,反是随着观察的深入,发现的异样越来越多了。
楚楚正看得入迷,老道生前也懂点戏法,还经常表演给徒弟看,楚楚经常在道观落脚,也见过几次,并且非常感兴趣。不过,比起刘同寿的表演,老道那些把戏,就差得太多了。
原来那丝网可以这么用啊,道士……寿哥哥的手真巧,心更巧,把那些坏衙役都给震住了,连最凶的黄班头都缩到角落里去了。镇三山的大名,在上虞县非同小可,是可以止小儿夜啼的人物!
女孩快乐的四下张望起来,这场表演她也出力了,并且她也是道观的一份子,所以也是有荣与焉。就在这个时候,她感觉到,一道阴冷的目光投在了自己身上,转头看去,她骇然见到,韦郎中正冷笑着看了过来,而且他的脸上流露出了一种窥破秘密的得意之情。
见到女孩露出了惊慌之色,韦郎中心下更是笃定。
什么狗屁镇三山,还不是被一个江湖骗子和两个小毛孩子骗的团团转?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玄虚,老子的确想不通,不过,只要把这个小乞丐拿下审问,一切还不立时便水落石出?
解决了这件事,不光把之前的颜面挽回来,而且还能借机在知县大人面前讨好,甚至还能攀附上谢家!那可是余姚第一世家,只要随便得点好处,就够自己受用一辈子的了,哈哈。
想到得意处,他情不自禁的笑出声来,在一片祷诵声中显得极为突兀,引得众人都是怒目相向,显然认为他破坏了庄重的气氛,有亵渎神灵的嫌疑。
“你给我过来吧!”韦郎中应变倒快,见势头不好,他更不迟疑,疾步上前,想着先把人抓到手,然后快点审问明白再说。
楚楚大吃一惊,想逃开,却发现无路可走,她本来就躲在角落里,四周全是人,又哪里有腾挪的空间?却是被韦郎中一抓而中。
“哼,还想跑?说,到底是谁让你喊话的?指使你的人藏在哪儿了?你若是痛快的说了,念在你年幼无知的份儿上,未尝不能放你一马,若是不说……嘿嘿,你当衙门里刑具是摆设吗?快说!”韦郎中虽然得意,行事却依然很有章法,直接点出了疑点。
不得不说,他这话说的很及时,本来已经有镇民要上前声讨了,听了这话,却都是一怔。在楚楚身边的几个人更是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显然在回忆和思考。
神鬼之事,其实禁不住严格的推敲,今天的事情就是更是如此。毕竟老道生前没多大本事,死后突然就变成神仙,让跟他朝夕相处的镇民们很是无法适应,若非有个带头的,这‘老神仙’三字还真未必喊得出口,大伙儿对韦郎中的话也是将信将疑。
黄班头见这边有了转机,心下也是大喜,看着韦郎中,眼神中尽是鼓励嘉许之色。受此激励,后者的劲头更足了,他手上加了几分力气,喝道:“还想倔强?熬得过初一,你也熬不到十五,哼,我现在就拿你去衙门,看看谁还能救得了你。”
女孩紧紧抿着嘴,一副打死也不说的架势,韦郎中大怒,抡起胳膊来,就要打人。
就在危机之时,低沉悠远的声音再次响起,语声缓缓,蕴含着说不尽的悲悯之意,“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可怜的孩子,这些年来,苦了你了。”
相顾茫然了,这玄机深奥了些,让人摸不到头脑。乞儿在东山镇已经有五六年了,从小就以乞讨为生,命自然是很苦的,但这跟兔子有什么关联啊?而且,现在韦郎中可是质疑有人装神弄鬼,打这种大伙儿听不懂的机锋,又算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木兰辞?”不过,在场众人当中也有读书人,那个被黄班头斥退的梁秀才就是,木兰辞也不是什么深奥的学问,老道说的那两句更加大大有名,他稍一转念就想通了,并且,很配合的喊了一嗓子。
“莫非,这乞儿是……女子之身?”
“哗!”人群中一阵骚动,人们争先恐后的伸长了脖子,向小初望了过去。这么多年了,全镇的人都以为她是个男孩,可谁想到竟是个女的,本来正将信将疑的人,都将注意力转移了过来。
楚楚的伪装不算高明,只不过是仗着年纪小,然后把脸上的黑灰弄得多些,让人不会盯着看,这才隐瞒了这许多年。等她年纪再大些,身子长成,怕是就瞒不过去了,这时人们心中有了定见再看时,当下便发现了不少端详。
“这眉眼……这肌肤……啧啧,不但是个女娃,而且还是个美人胚子呢,哎呦,真是可惜呢……唔。”说话的是个胖大婶,正是镇上的媒婆。
据说她背地里还做些给人牙子牵线搭桥的活儿,术业有专攻,看女人她就是镇上专业的,观察得最全面,最先有所发现的就是她。
她猛地拍了一下大腿,从响亮的拍击声中,足可听出来她有多么的追悔莫及。为何而悔?自是跟职业相关,这么一个无依无靠的小乞儿,还是个美人胚子,那不是捧千金而过闹市么?
泪水已然冲去了不少污垢,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这女孩眉毛弯弯如月,美眸闪亮如星,污垢下面的肌肤粉红剔透,虽然身上衣衫既破且脏,但却更添了一股楚楚可怜的味道,确是个美人胚子不假。
一时间,殿内喧闹非常,人们议论纷纷,哪里还有人理会韦郎中那点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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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多了个师妹
刘同寿长长的松了口气,好在镇上有个秀才,而且还被那黄班头喝出名字了,否则这一关还真是不好过呢。
魔术表演好不好,魔术师本身的技巧固然很重要,但助手和托儿的作用也同样重要。要没有楚楚那一嗓子,事情哪会这么顺利?
实际上,楚楚并不很附和托儿的标准。一般来说,助手需要精明强干,但托儿却应该是那种看起老实巴交,人畜无害的人才好,就算不傻,也得装傻,这样才更容易让人相信。
比如有个变戒指的情景魔术,魔术师指定一位台下的观众,要求借用其手上戴着的戒指,然后回到舞台上,将戒指变没,再指着一个封好的信封,将戒指变进去,最后让那名观众自己拆封取戒指。
这个魔术的关键就在于托儿。
那观众必定长得老实巴交,属于扔到人堆里看不见的那种普通人,手上则必须带着个硕大而且特征分明的戒指。然后魔术师以快捷的手法将戒指隐藏,并且在表演的过程中,将空信封换成提前准备好的那个,于是不可思议的魔术就展现出来了。
所以,助手倒是无所谓,但托儿不能找太显眼的,更不能用身边的人,否则很容易出纰漏,引起观众的疑心。
规矩是这样,但这一次,刘同寿的准备时间太少,条件也简陋,最后也只能将就了,他想着来的人多,未必有人能注意到。谁想到正主儿的衙役们都放弃了,韦郎中这个狗腿子却是卖力,发现乱起的时候,刘同寿表面没有动作,但心中却是一凛。
前世表演失败,被人来个魔术揭秘,顶多就是损失点神秘感和名声,可现在这个若是被揭穿,衙役们恼羞成怒起来,他二人实有性命之忧。
好在刘同寿应变极快,几句话的工夫就给他想到了对策,他利用的就是楚楚的真实身份。在他来说,这是个小的不能再小的细节了,但既然镇上的人没认出来,那就有充分的发挥余地了。
事实如此,他点破此节后,梁秀才帮他做了解释,那个胖媒婆则替他引导了一下,那么现在他就可以顺水推舟,狠狠的给那个狗腿子一个教训了。
“可怜,可怜,自古红颜多薄命,人间不教见白头,幼时家中享天伦,却有天外横祸来,而今零落草木间,人心叵测向风尘……唉!苦也,苦也。”又是一句半文半白,半通不通的谒语。刘同寿不是不想再高深一点,可以他的古文水准来说,这已经是极限了。
不过,谒语这东西的影响力大不大,本就不在于其本身的文采高不高,关键还是看准不准。汉末黄巾起义时用的那个‘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压根就是大白话,元末的‘石人一只眼,挑动天下反’也不见得有多深奥,真要深奥了,老百姓还听不懂呢,这叫贴近大众!
“风尘……”第一个领会到刘同寿意思的,还是那个梁秀才,他准确的把握住了关键词。只见他旋身一指,冲着韦郎中就怒吼起来了。
“好你个韦不宽,看不出来你居然是个人面兽心的禽兽,楚楚虽然流落街头,可她也是咱们镇上的姑娘,你竟然想把她蹂躏之后,卖到青楼去!你说你还算个人吗?真是气死我了,你等着,看我不禀明县尊,治你个拐带人口的罪名!”
梁秀才义愤填膺的控诉,听得刘同寿一头汗。这哥们太能编了,我就随便给了个提示,他竟然脑补了这么多细节出来,拐带人口就拐带人口呗,还整个蹂躏之后,看这架势,他分明就是悔恨自己没早发现,早做点不应该做的事儿吧?
嗯,这家伙是个好苗子,值得培养,刘同寿在心里给梁秀才标了个号。
“原来是这样……”梁秀才这么一嚷嚷,其他人也都是恍然大悟,所有人都怒了。
“韦不宽,你起了禽兽之心还不算,居然还敢借机污蔑老神仙,想趁乱掳人!哼,我告诉你,今天有俺赵屠在此,你别想再说半句老神仙的坏话,也别想碰楚楚半根毫毛,你还不松手吗?”发出咆哮的是个彪形大汉,正是镇上的屠户赵屠。
这人满脸横肉,个头也大,一个人可以顶韦郎中两个有余。他本来跪在人群的最前面,这时怒起,双手只是一拨,便从挤得密不透风的人群中分出一条路来,被这个凶人喷了一脸吐沫星子,韦郎中只吓得魂不附体,脚一软就瘫坐在地上了。
好在赵屠人虽凶悍,但信仰却虔诚,虽然怒极,却也不肯在这三清殿上动粗,否则眼见着就是一场命案了。
“因为私心亵渎神灵,你就不怕天打五雷轰吗?”
“这人真是太坏了!怎么早没看出来呢?”
“难怪他治病从来不灵验,原来他是心术不正!”
众人七嘴八舌的指责起来,这正是刘同寿预期效果。人的心里都是有阴暗面的,看到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孩,还是个美人胚子,很容易就能想到歪处去。淮扬风月,苏杭繁华的背后掩藏的,难道不是酸楚的血泪吗?
有了他的提示,哪怕是最善良的人,也很容易就联想到那个方面去。而那些心理转过这种念头的人,为了彰显自己的无辜,又岂能不毅然决然的痛斥韦郎中,跟他划清界线呢?
“你早看出来了为什么不通知老娘,老娘若是早点知道,岂不……”
那胖媒婆就是后一种的典型,她骂得兴起,好悬把本来的意图给叫出来,好在即时领悟,这才悬崖勒马,免去了被划归为奸人行列的一劫,“我也能领她回家,好好照顾不是?好好女儿家,整日风餐露宿的,多让人心疼啊。”
没人理会她,在明朝,贩卖人口其实是光明正大的生意,灾荒年间卖儿卖女的都是很正常的,只有拐卖,才会触犯法律。这肥婆专门和青楼妓寨做买卖虽然遭人诟病,但也算不上多大个事儿,顶多是多遭白眼,惹人鄙视罢了。
韦不宽的问题严重就严重在,他借着这个引子指责王老道,这性质就严重的多了。刘同寿将事情圆了回去,韦不宽面对的就是全镇的众怒了。
“我真不知道她是女的,你们相信我,我……”韦不宽声嘶力竭的辩解,遭来的只是更大更猛烈的声讨。他急了,这样下去,别说好处捞不到,连在镇上立足都成问题了,瞅准一个空隙,他指着大叫起来。
“她平时总在这道观落脚,被人窥破身份有什么可奇怪的?小道士和那哑巴都是外来的,当年,大家不是都觉得有些蹊跷吗?谁敢保证那个哑巴没问题,现在不是他在装神弄鬼?否则,这……女孩为什么又要喊那一声?”
“你还敢说,看我不打死你!”见他还敢狡辩,赵屠大怒,一把将他从地上拎起来,挥拳欲打。
“慢着!”踌躇半响,黄班头终于还是出头了。先前决定放弃,是因为事情超出了他的想象,无论鬼神,他都没那个胆子冒犯。可现在既然有了转机,那就得把握一下了,如果就这么轻易退却,他回去也不好交代。
多年积威还是有点用的,尽管做了大不讳的事情,但镇民们却也没群起攻之,但目光中却都饱含怒意。黄班头也是暗自告诫自己,千万要掌控好尺度,否则被镇民打一顿也不稀奇,要不怎么说呢,宗教这种玩意不是好东西,难怪白莲教被朝廷给斥为妖邪了呢。
“楚姑娘,你不要怕,本差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把事情问清楚,也好让韦先生心服口服,总不能不教而诛吧?大家说呢?”说罢,他心中也是微微忐忑。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牢牢的站住了道理。镇民提出反对意见,他可以仗着身份不予理会,老道若是反对,那就要看情况了。如果直接一个法术打过来,那不用说,直接抱头鼠窜就是了;如果只是用言语,那……这里面没准儿还真有猫腻呢。
刘同寿有些紧张,黄班头的那点小心思,当然逃不过他的眼,可问题是他现在不能说话,否则就失去了神秘感。神仙之所以伟大,就是因为高高在上,凡人接触不到,要是沦落到跟凡人争辩的地步,那还叫哪门子神仙?
唉,还是准备不充分啊,连托儿都没好好培训一下就上场了,这次表演不会就此坏菜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女孩身上,期待着她的回答,赵屠等虔诚之人本要说些什么,却也都被旁边的人扯住了。
众人的注视让女孩很是窘迫,可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看见刘同寿做了个手势,她福至心灵,几步走到刘同寿身边,跪在了老道身前,嘤嘤低泣,话语却是清晰:“老神仙慈悲,楚楚命苦,请您为楚楚指点迷津。”
“你命犯天煞孤星,本该注定一生孤独,但也非无解。只需寻一福缘深厚之人,朝夕相处,陪伴身旁,天长日久之下,戾气自然消于无形之中,而这个福缘深厚之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就此拜入我紫阳观,自受庇佑。”
“是,徒儿拜见师傅,见过师兄。”
刘同寿一颗心算是落了地,女孩自怜孤苦,求指点迷津,这个漏洞也算是彻底圆回来了,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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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上虞小仙师
刘同寿松了口气,黄班头也松了手,可韦郎中却没回过味儿来,他继续大叫大嚷:“他们是事先勾结好的,先危言耸听,然后用托儿骗人,这是江湖骗子惯用的套路!你们要是不信的话,可以问问黄……咦?”
他早年也在外面当过铃医,走南闯北的算是有些见识,孤注一掷之下,倒是正中了真相,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一句话叫出口,他转头看向黄班头,希望对方能够站出来给他作证撑腰,可让他意外的是,他这一回头,只看到了个背影,黄班头居然头也不回的开溜了!
韦不宽身体刷一下凉了大半截,自己才是狗腿子好不好?你这个正主儿跑了也就罢了,好歹也得打个招呼呀?现在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正欲哭无泪间,他忽觉周遭传来了一股巨力,这一瞬间他仿佛化身成了大潮中的扁舟,霎时间便失去了重心。随后,不知道有多少双手推了推来,同时也不知道有多少双脚踹了过来,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他只觉眼前一亮,竟是被人从殿内直接推出来了。
下一刻,只听三清殿内哭喊声大作,听得韦不宽目瞪口呆。
“老神仙,学生家中老母病重,药石无灵,医者束手,望老神仙开恩,施展妙手搭救,若是能救得母亲,学生愿意倾尽所有,日夜供奉啊!”
“还有我,老神仙,小人是个生意人,做生意向来本本分分,日前前往临县,不期被人欺诈,以至血本无归,这还不算,那欺诈之人还骗小人写下了欠条,如今正日夜威逼不休,求老神仙为我做主啊!”
“我也……”
“老神仙……”
接连受惊,韦不宽的反应比平时慢了许多,傻乎乎的坐在地上,好半天没站起身来。等他终于回过神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大难临头了。
“就是他,就是这个姓韦的坏蛋,他肯定收了好处,所以才这么卖力给柴家办事,连老神仙都敢诋毁!”
“说不定王道长就是他害死的,上午老人家倒下的时候,还有口气来着,结果他诊过脉之后,就……”
“我说他干嘛这么卖力的诋毁老神仙呢,原来是这样啊,哼!今天就让他报应临头,抓住他,打死他!”
“先不要打,还是抓住了等老神仙发落吧。”
韦不宽吓得魂不附体,他疯狂的叫喊起来:“不是我……我没杀人……啊!别打,别打,听我说……他们确实串通好了……唔……”
很快,他的辩解声便淹没了在了人潮之中,可他真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不就是那女孩上去跪了一跪么,怎么这帮人突然就跟疯了似的,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呢?
紫阳观的声浪传遍了全镇,连出了镇子的黄班头一行人都是听得分明,他心有余悸的回头看了一眼,对几个手下解释道:“怎么回事?你们这帮蠢货,这都看不明白?那王老……神仙许了好处了,镇上那帮人不发疯才怪呢!”
“好处?哪有什么好处?”几个衙役都没反应过来。
“白痴,仔细想想吧。天灾什么的还远,而且也不是一两个人的事儿,谁也不会太放在心上,当时大多数人都是被吓住了而已,若说有人搞鬼,也不是不可能。可后面就不一样了,他先把那个傻子给点化了,然后又叫破了那乞丐的身份,还给指了条明路……”
“难道……”
“还难道个头啊,这事儿不是明摆着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徒弟得的好处最大,然后是身边的人,再有就是关系近的了,这跟升官发财是一个道理!他开了这么个头,那求他办事的人还不多了?刚才你们看见没有?那位韩举人也来了。”
“哪个韩举人?”
“就是余姚的那位,家中有老母卧病,差点误了乡试时辰的那位,前年乡试的第二名。”
“是他!黄大哥,你的意思是他也……”
“快被淹死的人,见到根稻草也是要扯一把的,何况今天这事儿确实也有点玄乎……”黄班头喃喃低语,“要是再能解决韩举人这事儿,那这位还真称得上是老神仙了,可是,怎么就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冒出来这么一位呢?莫非真是苍天……”
他猛一激灵,“过两天再派个人来打探打探,看看到底是怎么个结果,嗯,一回生二回熟,就让杨超去好了,咦,杨超人呢?”
“他好像没跟上来,我刚才见他趴在地上磕头呢。”有人回答道。
“哼,没出息的东西!他爹那个老滑头,怎么就生出这么个败家玩意?”黄班头摆摆手,冷哼道:“那算了,让韦……”话到嘴边,却是打了个突。
“黄大哥,那韦不宽好像犯了众怒,咱们要不要回去救他一救啊?”
“救个屁!”黄班头喷了提议的衙役一脸吐沫星子,他气哼哼的说道:“一个眼线而已,随他去好了,反正县尊那边能有个交代就好,至于柴家……为了那百十两银子,犯不上冒这么大风险,快走,这地方邪性得很,离得越远越好。”
衙役们跑了,捣乱的韦郎中也被拿下了,最初的麻烦统统被摆平了,可此时的刘同寿却有点犯愁,他发现,眼下的局面不是很好收拾。
黄班头的猜测离事实相当之近,刘同寿就是打算将镇民们煽动起来,免得事情超出掌控,要是那几个衙役真的铁了心,要上前来检查,那麻烦可就大了。
然而,煽动很简单,想不留收尾的了结此事却不太容易。
官府征地本就是大事,镇上一大半的人都集中到了紫阳观,殿内看实况的人虽少,但一传十十传百,殿内外基本保持着消息同步。
殿内气氛感染将外面的人也感染了,拿下韦不宽只是个小插曲,各家都有各家的难事,此时突然见得神仙当面,众人哪里还按捺得住?也不管挤不挤得到近前,有没有人听得见,总之,人们都努力的叫喊着,希望能将自家的艰辛传达给那位不存在的老神仙。
滚滚声浪,几乎将小小的紫阳观淹没了。
求告者的热情高涨,拿出来的难题也是一个比一个棘手。单刘同寿听清楚的那几件事,就没一个他容易解决,被乱哄哄的嘈杂声掩盖着的,更是不知道有多少疑难杂事。
这样下去可不行,再过一会儿,老道的尸体就彻底僵硬了,到时候别说蚕丝,就算钢丝也未必扯得动啊,说不得,只好快刀斩乱麻了。
他咬了咬牙,两手微不可查的一抖一抽,片刻后,手中俨然多了几条丝线,而在宽大的道袍的遮掩下,老道却是没显出半分异样。随后,他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呐喊。
“师父,您说什么?混沌钟响,天庭点卯,您必须回去了?师父,您不能走,您走了徒儿和师妹要怎么办啊!师父!”
这声哭号响彻了三清殿,将所有的嘈杂声都盖了过去,求告之人愕然而止,抬头看时,正见得小道士扑在了老道身上嚎啕大哭。
“师父啊,您怎么走得这么急?还没让徒儿和师妹略尽孝心就去了,这让徒儿情何以堪?而世间多艰辛,没有您在,乡亲们又要如何是好?师父啊!”
刘同寿也是无奈,腹语术的音量不是很高,想用老道来劝服众人,难度确实太大了点,他也能以代言的模式,将这场表演收尾了。
好在效果还凑合,他这个借口也算是在情理之中,惊愕过后,没人出声刁难,有的只是一阵失望的叹息和悲泣,“老神仙啊,你怎么就这么去了,这让我等如何是好啊?呜呜……”
其实大家也都知道,仙缘这玩意肯定不能人人有份,如果那样的话,不就烂大街了吗?还有啥好稀罕的?皇上在京城日夜斋醮祷告,就是为了求个仙缘,结果求了十年了,还是一无所得,自己这些人又凭什么呢?
所以,没有怨怼,只有不尽的遗憾在心中。
“别哭了,有什么好哭的!老神仙一开始就说的很清楚了,他老人家的法力要用来抵挡天灾,哪能随随便便的就这么消耗光?你们忘了吗?他为什么点化小仙师,为的就是让小仙师替师行道!”
人群中蓦然响起一声大吼,一个身穿绸袍,长得颇为墩实的矮胖子站了起来,只听声音,刘同寿就知道他是谁了,正是那个一直很活跃的齐员外。这人看起来颇有些威望,只是一声大吼,就止住了大半的哭声,也算是缓解了局面,可刘同寿一点都不高兴。
有人帮忙镇场子当然很好,可是,他镇住场子的代价,却是将麻烦都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没错,自己表演的有些忘形,许了很多美好的愿景,比如造福桑梓什么的。可那种事是很空泛的,表演魔术戏法,娱乐大众也是造福啊,丰富群众的精神文化么。嗯,自己还能用心理学算算卦,讲讲故事,说评书什么的,这都是精神文明建设的一部分么。
瞧瞧现在具体化的这些事,治病,讨公道……放在后世,都属于老大难问题,自己能有啥办法?再说了,这些事儿跟魔术师有啥关联?自己要是都能搞定了,那还要朝廷干嘛?一个地方配置几个魔术师不就结了?
不爽归不爽,老道升仙后,局面也彻底脱出了刘同寿的掌控,齐胖子的话引起了所有人的共鸣,千百道火辣辣的目光转向了他,新转职的小道士表示压力很大。
“求小仙师慈悲……”
“求……”
尼玛,死胖子,哥跟你没完!刘同寿微笑着瞪了齐员外一眼,心中却是破口大骂。胖子不知道他微笑只是为了保持形象,见他看过去,大有受宠若惊的感觉,赶忙微微躬身,回了一个略带激动的眼神过来,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经上了小仙师的黑名单。
“小道也知道各位的难处,既然师尊有命,小道自当尽力……”
“小仙师仁心仁术,果然不愧是老神仙的弟子。”
“这么多年了,咱们可是看着小仙师长大的,老神仙点化之前,他心思虽然不够敏捷,但性子确实好的,想当年,我家的二娃子掉进水沟,差点淹死,就是小仙师路过救下来的。”
“我也是,我也是,我家走失的羊,也是小仙师帮忙找回来的。”
“还有我……”
人有了名声就是不同,刘同寿刚起了个话头,底下就响起了一片欢喜赞叹之声。也不知是为了凑热闹,还是秀自己的先见之明,众人七嘴八舌的数了一堆往事出来,听得刘同寿目瞪口呆,这小道士从前不是一直呆在道观不出门吗?咋就能做了这么多好事呢?太假了吧。
“咳咳,不过呢,诸位也都看见了,家师刚刚仙去,尸骨还未入土,骤逢剧变,小道也是心乱如麻,这……”
“小仙师说的是,老神仙的后事才是最重要的,我家有块上好的墓地,就在曹娥江畔,山阳水滨,阴阳交合,是风水极好的地方,不如……”齐胖子的反应倒是很快,当下便将话茬接了过去。
“不成,老神仙是我东山人,怎能安葬在其他地方,在下在东山上有一块向阳之地,愿意贡献出来作为阴宅,也好让老神仙日夜庇护我东山之民。”这次总算是出现不同意见了。
“我家的墓地更好……”世上从来不缺聪明人,齐胖子起个头,又有人相争,其他人看在眼中,哪里还不知道是怎么个路数?尸体确实晦气,可得道飞升的遗骸却一点都不晦气,反而还有好处,什么风水能比埋个真仙的地方更好?
“好了,这事儿先不着急解决,等我看过了风水,再做决定好了,今天大家就先回去吧,来日方长,大可从长计议嘛!对不对?”
转移话题果然是王道,等明天大家情绪没这么激动了,应该就没人来找麻烦了吧?有没有神仙,日子不也得一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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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征地背后
天理伦常,安排后事自是当务之急,刘同寿虽是随口说说,可镇民却都很重视,当下众人都是唯唯而退,哪怕是最恳切,最不情愿的那几个,也都随众退出去了。
不过,从那几人的神态中,刘同寿却看得分明,事情肯定还不算完,至少这几个人不会放弃紫阳观这个希望的。
此外,还有个跪着不肯走的。
不是楚楚,女孩现在已经有了正式身份,属于道观的一份子了,用时髦点的说法,就是女冠。私下里,她也被刘同寿定义为助手,准备好好养成,组成大明神棍二人组,自然不能在让她流落街头。
没走的这位正是那位新任衙役,杨超。
这人身材高大,浓眉阔脸,看起来倒是挺威武,可实际上,他却是一众衙役中,胆子最小,心眼也最少的一个,说白了,就是个傻大个。
他被黄班头强逼着摸了老道一把,刘同寿没当回事,可他自己却极为惶恐,所以,忏悔的也很虔诚,刘同寿清场,他就是不肯走。
“小仙师,我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您让我再跪拜一会儿吧,不然就算老神仙原谅了我,我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啊。”杨衙役情真意切的说着。
我就知道,狂信徒神马的最讨厌了,刘同寿暗自撇了撇嘴,也罢,存在即合理,就当废物利用好了,至少这人的身份还是有点用的。
小道士肃容道:“杨大哥,忏悔不是一味跪拜就行的,那是形式主义,忏悔的关键,还是要看你真诚与否。”
杨超立刻道:“真,如何不真,我情比金坚,诚的不能再诚了。”
“你也知道,师父他老人家是为何而仙去的,你能不能给我讲讲,这里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时间短促,刘同寿一直也没搞清楚此事的前因后果,正好借着这个机会问个清楚,这位杨超好歹也是公门中人,了解的应该更加详细。
杨超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开始,这件事是国庆寺的那帮贼秃闹出来的,方丈九戒向衙门递了状纸,说什么东山周围的田地中,有数千亩是他的寺田,要求县尊做主,将寺田发还……”想了想,他补充道:“小仙师,这事儿跟我可没关系,我就是个跑腿的。”
“我自省得,你接着说。”
杨超松了口气,话说的更加流利了,“那国庆寺背景不同寻常,县尊接了状纸后,也是不敢怠慢,当即令人清查籍册,却根本找不到相关的依据,传唤九戒去衙门问话,让他出示田契,那贼秃也拿不出,只说是史上有这么回事,大人若是不信,可往晋书中寻……”
“禁书?”刘同寿一愣。
“就是汉朝后面的那个朝代,东晋……”杨超比手划脚的解释。
“我擦……”刘同寿脱口而出,一杆子支到一千年前去了,这和尚真有才,难怪比二师兄还多一戒呢。
“就因为他这么说,衙门就跑来征地?”刘同寿觉得匪夷所思,“而且,那谢家、柴家的又是怎么回事?”
杨超点头附和:“冯大人也觉得荒谬,当时就以法理不足将其打发了,可谁想到隔天柴家的管事就上了门,在书房里说了些什么,嗯,也就是一盏茶的光景,第二天,大人就改口了,于是……”
“这么厉害?”刘同寿吓了一跳。
后世总有人说七品芝麻官,说的就是知县这个官职。听起来很不起眼,但实际上,这个官职远没有那么简单,全县大小事务一把抓的人物诶,相当于后世县长和书记的合体,权力地位能小得了么?
而且,从这位冯大人对国庆寺的态度上来看,他尚属神智正常,跟贼秃也没什么瓜葛,并没有徇私的嫌疑。
可是,那个柴家只是派了个下人上门,简单的吩咐了几句,就让那冯知县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这柴家到底是什么来头?
“柴家名声在外,不过单凭他们自己,却也没有这等能耐,衙门里传闻,那位管事带了谢家二公子的亲笔信,这个才是最重要的。”
见刘同寿疑惑不减,杨超干脆从头说起:“谢、柴两家都是余姚的大户,前者是世家,后者只是个暴发户,仗的都是谢家的势头,此外,他家私下里还有点别的勾当……而谢家,就是三朝元老的谢大学士的家族。”
“谢迁?他应该已经死了吧,怎么谢家还有这么大势力?”总算是看过的小说比较多,刘同寿倒是能把人名对上号,他有些诧异,官官相护,狗仗人势什么的算是常态,可官场上不是讲究人走茶凉么?一个死了的大学士,怎么保留下了这么大的影响力?
“说来话长……”到底是世胥之家出身的,杨超虽然进衙门的时间不长,但英雄谱却是背的很熟。
认真听了一会儿,刘同寿明白了,谢迁虽死,但他留给谢家的东西却很不少。
谢迁有嫡子六人,如今都已出仕。长子谢正,是个从五品的员外郎,在礼部仪制清吏司任职;三子谢豆,是正六品的大理寺左寺副;五子谢至,在山东武定州任判官,品级是从七品;六子谢绛溪,在山东胶州任同知,品级是从六品。
由于谢迁的兄长谢选早亡,其弟谢迪也没有儿子,所以他又分别将二子谢丕和四子谢亘过继给兄弟,谢亘是个不读书的,但依然在军都督府中担当了个正四品的左军经历,是个名符其实的官宦世家,一门尽皆显贵。
谢丕是其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个,他应考之时,正是弘治十八年。是年,他老爹谢迁正处于仕途的巅峰,入阁十年,与首辅刘健相交莫逆,可谓意气风发之极,因此,老头的风光也给儿辈带来了便利,谢丕在会试中高中探花,和苏州顾鼎臣、上虞董玘同列三甲。
谢丕中了探花之后,剩下的几个兄弟在科举上就没有任何斩获了,原因也简单,无非是老爹谢迁在正德元年下了台,一直被打压了十多年。
直到新皇登基,这才有了改善,但终究不复当日之盛,老谢也只能是趁着在位的工夫,匆匆的将儿孙们稍作安置,具体衙门职位之类的,却是不怎么讲究了。
不过,谢老头看来有些寒酸的职位,看在寻常人眼中,自是另有一番思量,最低的也是一个从七品的判官,比一县知县也不差多少,威风恐怕还在后者之上,说是满门皆贵也是不错的。
何况这里面还有一个出类拔萃的谢丕,他如今已经官至吏部左侍郎,还兼着翰林院掌院学士,若不是谢迁复出后,再次站错了队,这位谢老二说不定已是入阁有望了。
“哇塞……”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
刘同寿听得咂舌不下,难怪能这么轻易的颠倒黑白,将整个县衙指使得团团转呢。竟然是这么棘手的一大家子!想想吧,整整六个官二代,三代和四代不计其数!再考虑到谢老头的余荫,也就是门生故吏什么的,那就更可怕了。
这帮人搞强拆,堪称专业对口,游刃有余啊。
“按照族谱,谢大学士应该是东晋名相,谢安的四十六代玄孙,而国庆寺则是谢贤相的家宅。正德年间,朝中奸佞横行,谢阁老致仕在家时,曾主持重修族谱,并且建议再建宗祠,也就是宝树堂……”
杨超继续解释道:“以谢家之力,建宗祠当然不在话下,但选址一时上却让谢阁老犯了踌躇,泗门谢家多在余姚落户,按说应该就近选址。不过,东山故地也是不远,又是先祖所传,族中多有建议,将宝树堂建于东山之上,以缅怀祖先……”
这个典故刘同寿也是知道的,旧时王谢堂前燕的诗句,凭吊的就是王谢两家权倾东晋王朝的风光。而谢家的巅峰时期,正是谢安、谢玄的时代。晋书中记载:谢安少年既有名声,屡次征辟皆不就,隐居会稽东山,年逾四十复出,为桓温司马,官至中书令、司徒。
东山再起的成语,也正是由此而来,后世的官员也从中领悟出了一个做官,做大官的套路,那就是养望。在野养名望,不做事,就谁都挑不出毛病,再有人帮忙推波助澜,复出之时自是一鸣惊人。
典故中的东山到底在哪里,在后世也是众说纷纭,没有定论,但在这个时代,自居会稽谢家之后的余姚谢家,却是认定了上虞东山。
杨超总结道:“所以,恢复国庆寺寺田,重建宗祠的提议,就被摆上了日程,当日九戒和尚上状纸,未尝不是谢家在背后指点呢。”
刘同寿点点头。
“有老神仙在,冯大人应该不会再做些什么,但柴家就不一定了。他家是捞偏门起家的,专好用些见不得光的手段,用嫁女的手段,依附谢家之后,更是变本加厉,从来不畏天地鬼神,就是一帮亡命徒!”
杨超郑重提醒道:“衙门若退,柴家必定出手,小仙师,您可千万要小心在意啊!”
官二代加恶霸?果然是强拆的标准配置,要怎么办呢?刘同寿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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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征地的理由很奇葩,不过现实比小说更神奇,历史上是确有其事的,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搜索关键字‘谢丕’查知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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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拼了
送走杨超的时候,已经是入夜时分了。
一轮明月高悬在天空之上,繁星点点,熠熠生辉,在璀璨的夜空下,刘同寿也是感慨万千,三百六十行,行行有压力,扮神棍也不容易哇。
也不知自己算是幸运还是不幸,本来只是好好的表演个魔术,结果设备莫名其妙的失灵了,导致穿越到了明朝。
这个时代还不错,挺适合自己的,但杨超的告诫声犹在耳畔,眼下面临的危机却过于棘手了些。
号称千年世家的谢家肯定是书香门第,读书人,尤其是精通政治的读书人,一般对鬼神都没多大畏惧,否则他们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讳,做下那么多天怒神怨的事情来。
捞偏门起家的柴家更是麻烦,既然是亡命徒,那就是连自家的命都不放在心上的人,指望装设弄鬼的吓住他们又谈何容易?
好在今天来的是衙役,若是柴家的人来了,说不定直接就向老道的尸身动手,直接当场戳穿了自己呢。
今天自己做的不是单纯的魔术表演,柴家的人也不是不明真相,任由摆布的观众,只要他们冲上来,内里乾坤肯定是隐藏不住的。
其实,就算不被人窥破玄虚,装神弄鬼也是吓不住那些有心人的。
镇民们被自己哄住了,一方面是事情确实匪夷所思,另一方面,一个本乡本土的老神仙,未始不是众望所归。
用宗教学上的术语来说,神灵都是因为人们的期盼才诞生的,人们对自然现象感到恐惧,希望冥冥中有个仁慈的主宰,所以才有了神灵的概念。
在纷纷求告的镇民身上,这个观点表现得淋漓尽致。他们愿意相信,所以才不想追究,若是与私利冲突,那表现出来的情况可能就相反了,比如那个韦郎中就是这样。
说到这个人,刘同寿拍了一下脑袋,清场的时候乱哄哄的,他记得似乎有人向他提起此人,但他忙忙碌碌的却给忘了,这会儿那倒霉蛋可能还被绑在道观门口晾着呢!
虽然是夏天,外面并不冷,可露天席地的,那滋味也不好受,真是可怜啊。刘同寿摇了摇头,不过却丝毫没有去救人的意思,跟自己作对,不吃点苦头怎么成?自己又不是好好先生。
至于那些官差,征地的利益跟他并不直接相关,跟后世一样,体制中人行事通常会比恶霸、走狗之流收敛一点。大人们都身娇肉贵,赤膊上阵,亡命一搏的勇气是不会有的,他们更喜欢谋定后动。
黄班头当然不是什么大人物,可县衙的衙役头,至少在当地,却也是名声响亮的人物,那个镇三山的外号不就是明证吗?
想对付官面的人物应该不难,只要没人能当场戳穿自己,对方就不会强来。
换了其他时代,刘同寿未必有这个自信,但别忘了,现在可是嘉靖朝!他身处之地也不是偏僻荒凉之地,而是繁花似锦的江南绍兴府!这里是通衢之地,即便身处的只是个傍山小镇,往来的客商,游历的士子也是络绎不绝。
根据那杨超的说法,要不了三天,东山的消息就能传遍全县;半月之内,整个绍兴府,以及周边的宁波、台州诸府也会收到消息;进而到南直隶,乃至京城,也不是什么妄言。
交通便利,消息灵通,这就是明朝中期的江南,天下一等一的繁华所在。
这也是为什么之前王老道会得到镇民们的拥戴,并且让官府投鼠忌器的原因了。那位冯知县肯定不想让京城的皇帝产生误会,认为他打压道教,甚至以此为谏,劝皇帝放弃成仙的理想,踏踏实实做人。
据刘同寿所知,有嘉靖一朝,敢跟皇帝正面对抗,而且还得以善终的,似乎也只有海瑞一人而已。在嘉靖初年,以大礼仪为代表的大规模朝争中,有骨气的士子,应该都死的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聪明人。
老道活着的时候,那位冯知县就已经缩手缩脚了,现在被自己这么一搅合,他恐怕已经夜不安寝,食不下咽了,哪里还敢出头搞什么强拆?
暗中的试探也许还会有,就像那个韦郎中盯紧了楚楚,试图打开缺口的时候,黄班头就试图推波助澜。不过,只要自己没有露出破绽,那么官府这边就不是问题,真正的难题还是在柴、谢两家身上。
吓不倒他们的话,又该怎么应对呢?
官府那边顶多也就是个中立,想要他们帮忙就别想了。
实实在在的搞出一场神迹?这是个好办法,但自己没这个能力啊。
哥是魔术师,不是魔法师,魔术不是无中生有,只是利用技巧和道具,欺骗人的视觉,达到魔幻般效果的表演艺术而已,吓唬人没问题,正面对抗就力不从心了。
况且杨超可是说了,单是柴家,就有几十个护院家丁,再加上无赖痞子的帮衬,想纠集起一两百号人,半点压力都没有。就算是魔法师,法术也有冷却时间,怎么可能以一敌百,换个狂战士来还差不多。
嗯,自己经历过大拆迁时代,倒是有不少可以借鉴的例子,可是,那些例子貌似都以失败告终了,反强拆的一方不是家破人亡,就是捏着鼻子从了,学也学不来不是?
仔细想想,说不定放弃道观,换点盘缠去京城才最为稳妥,拆迁总得给补偿的吧?不如……问问补偿标准先?
“楚楚……”刘同寿扬声召唤。
“嗯,来了……”声音有些含糊,不过女孩的动作倒挺快,“寿哥,什么事?”
“你……”打眼一瞧,刘同寿当即便是一愣,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小道士。
想来女孩已经做过了清洁,黑灰掩盖下的肌肤露出了真容,虽然有些苍白,但同样透着粉色,就像刚成熟桃子一样。没了遮掩,那张俏脸也焕发出了光彩,细弯的眉毛下的那双眼睛清灵水秀,长长的睫毛忽闪着,能看到不加掩饰的惊喜之情。
身上那身破烂衣裳也已经换掉了,代之的是一袭道袍,想来应该是刘同寿的衣服,因此略有些宽大,让她本来就纤细的身材,显得更加纤巧了。女孩就那么站在那里,却仿佛是一幅出自国手的水墨丹青,映得小小的三清殿都亮了起来。
哇,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制服诱惑?果然厉害,连我这么有定力的人都受惊了,不过,刘同寿轻咳一声,“楚楚,你嘴里鼓鼓囊囊的是什么啊?”
“哦……寿哥,我在吃晚饭啊,赵大叔刚刚送了肉来,冯大婶送了盘饺子,还有……”女孩扳着指头,一一细数着,一双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很开心的样子。
“好多好吃的耶!”拍手笑着,楚楚总算注意到了自家师兄怪异的脸色,她垂下臻首,一副做错事的模样,声音也越来越小,“对了,寿哥,你还没吃饭吧?要不然,你也一起……很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今天又……”
刘同寿当然不会跟一个女孩计较这些,只是突然发现一个脏兮兮的乞丐变身成了美女,然后美女又变成了吃货,反差有点大,一时难以适应罢了。
他摆摆手,很大度的说道:“好了,不要紧,反正我在思考,也不是很饿。”
“咕……”就在这时,他的肚子不争气的叫唤起来。上午老道病危,小道士就一直守候在旁,等到刘同寿穿越至今,更是粒米未进,饿了并不奇怪。
“嘻嘻,寿哥,原来你也会饿啊,我去拿东西给你吃,你喜欢吃饺子,我记得的。”这一声倒是缓解了略有些紧张的气氛,楚楚拍拍小手,笑着转身去了。
等她捧着碟饺子回来,刘同寿心中当即一暖,那盘饺子分毫未动,甚至还丝丝的冒着热气,可见女孩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大咧咧。吃了这么多年苦,还有这等心性,也真是不容易呢。
“一起吃吧。”小道士扯着小道姑坐下,在元始天尊面前,两人风卷残云的解决了晚饭问题。
吃饱喝足,刘同寿摸着肚子,问道:“楚楚,谢家给的补偿标准是多少?”
“补偿标准?那是什么?能吃的吗?”女孩瞪大了圆圆的眼睛。
“哦……”刘同寿顺口就问了,却忽略了女孩不是杨超,根本就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就是官衙不是要征地么?那他们把地征走了,总得给点银子做补偿吧?或者土地置换,嗯,就是拿另一块差不多的土地来换……”
“征地还要给银子?还要换?”楚楚吃惊的反问:“给银子的话,师父和乡亲们干嘛还要闹这么凶啊?有银子,可以在附近再买地啊,或者搬到县城去住。”
“什么?连意思一下都没有?这不是明抢吗?”刘同寿怒了。社会果然是一直在进步哇,大拆迁时代的强拆,多少也会给点补偿金呀,哥诅咒这万恶的旧社会。
女孩眼波流转,会说话的大眼睛分明告诉刘同寿:不是明抢的话,乡亲们谁会跑去闹事儿呀?
“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样的话,只能跟他们拼到底了。”没有路费,投靠皇帝的大计也是腹死胎中,这个念头,他本来只是随便想想,皇帝可是国家最高元首,哪儿那么容易见?
可是,意识到没有权势护身,连栖身之地都保不住,刘同寿正式把这项大计划纳入了日程。他咬咬牙,没了退路,也只能拼一下了,看看最后鹿死谁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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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快刀斩乱麻
一日之计在于晨,但刘同寿却是这句话的坚决反对者,他认为人的作息要符合自然之道,这样才能身体健康,精神旺盛。简单来说,睡觉睡到自然醒,才是他的作风。这愿望不算奢侈,可无论前世今生,都有人跟他作对,前世的是闹钟,现在则是一群闲人。
他是被一阵喧闹声吵醒的。
“觉都不让人好好睡,真是没人性啊。”一边嘟嘟囔囔的抱怨着,刘同寿睁开了眼睛。
其实现在不算很早了,从阳光透过窗棂的角度可以看出,太阳已经升在半空了,向窗外眺望,可以发行,晨曦已经散尽,大概已经是七点以后,也就是辰时了。
他不记得昨夜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下定决心后,他就做起详细的计划来,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越筹划越觉自己英明,最后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做了一夜的美梦。
他梦见自己进了宫,把皇帝忽悠得五迷三道,言听计从,成为了大明头号的国师,荣华富贵滚滚而来,正当他琢磨着到底要不要纳第三十二房小妾的时候,就被惊醒了,心中的不爽也是可想而知。
“居然是在做梦,可惜了。”刘同寿挠挠头,很遗憾的叹了口气。
“好吧,万里长征脚下始,虽然离远大理想还很远,但终归有了个好的开始不是?谢家、柴家都不是问题,有言道:成功的必备条件就是,高人指点,贵人相助,个人奋斗,小人作梗,谢家就是小人,哥自己则是高人,就差嘉靖这个贵人罢了,这一天不会很远的。”
自我安慰了几句,刘同寿就想起身,却发现胸口沉甸甸的,低头一看,却见一捧青丝如水,如花般的俏脸睡态可掬,只是嘴角流下来的口水有些煞风景。女孩似乎也在做梦,梦到的东西么,不用说,八成是某种好吃的了。
好吧,哥还有个美貌的小萝莉,虽然离娇妻如云远了点,但萝莉养成也是很有乐趣的哇。
“师妹,醒醒,醒醒了,准备干活儿了。”轻轻拍了拍那张小脸,刘同寿觉得手感不错,于是心情大好。
“嗯……”楚楚揉着眼睛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的问道:“寿哥,干什么活儿啊?”
“你忘了吗?昨晚咱们不是商量好了吗?我们要帮助乡亲们,对抗恶霸,解决难题,让紫阳观名扬天下。”刘同寿神气活现的叉着腰,一副要拯救世界的口气。
“可是,你昨天晚上不是还在说没办法吗?你说你不是医生,不会治病,不是律师,不会打官司,没有爱死鸡皮,哦,不对,是鸡皮爱死,也找不到丢了的牛……”女孩扳着手指说道。刘同寿说的那些古怪的名词她不懂,可她记得却牢。
“嗨,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还提来干嘛?师妹,咱们修道之人要懂得与时俱进。”
刘同寿大咧咧的一摆手,昂然道:“没有什么能难得倒伟大的魔术师,何况是我这个天才?放心吧,我自有安排。你且去准备,待师兄我更衣之后,便摆驾出关,将那些麻烦事一并解决。”
“喔……”见他说得信心十足,楚楚也不担心了,至于那些乱七八糟的新名词,女孩也没在意,大概是道藏里的术语吧,听不懂是正常,听懂了才奇怪呢。
再说,得了被神仙点化这么大的好处,有点后遗症不是很正常吗?女孩用力点点头,愈发的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实际上,刘同寿并不是在胡诌,一夜过后,他的想法已经改变了。
想攀附皇帝,并不一定要去京城才行。说起来,京城的百姓见多识广,自视又高,再加上京城势力鱼龙混杂,他一个外地的小道士,想打开局面真是要多难有多难,排外同样不是后世的专利。
而且他的年纪也有问题,虚岁才十四岁小屁孩,想装神弄鬼的唬人,先天就不足啊。神棍么,总得是鹤骨仙风,精神矍铄的老人才有说服力,他这算是什么?返老还童么?
反倒是在东山镇这里,他已经拥有了良好的基础,老道的神仙地位已经确定了大半,他刘某人这个神仙弟子的身份是跑不掉了,借着这股东风,他大有施展拳脚的余地。
江南离京城远了点,不过也是有利有弊,反正这时代不算太闭塞,只要消息够震撼,总有一天会传到京城的,无非是早点晚点的事儿。
接下来,自己要做的,就是把昨天打下的基础巩固下来,并且发扬光大,让天下人都知道东山下有座紫阳观,观里出了位老神仙,神仙还有个更神奇的弟子,名字叫做刘同寿!
解决那些求告者的麻烦不过是第一步,属于巩固战果的范畴,接下来他还要主动出击,把事情搞得街知巷闻。
这样想想,要是今年能闹场水灾就最好了,反正规模不大的话,损失也不会有多大,但却可以验证那个预言。那两场地震毕竟是两年后的事儿了,太遥远了点,应付不了当务之急。
不过这么想似乎有些不厚道,算了,哥还是凭自己的本事吧。
古代的衣物不好穿,不过道袍却算是例外,无非是扣子多了几个,往头上一套就妥了,刘同寿很快就拾掇完,领着楚楚出关了。
还没走出大门,刘同寿就已经听到了外面的议论声。
“可怜啊,都跪了一夜了,也不知老神仙能不能帮帮他们。”
“难了,老神仙已经回天庭了,八成以后再也不会出现了,天灾都是有定数的,他老人家强逆天灾,恐怕要获罪于天啊!”
“不是还有小仙师吗?”
“小仙师毕竟是刚刚开悟,别说法术了,他有没有道行还是个问题呢,这二位的难题,凡人又岂能解决得了?”
“说的也是,对了,那位公子看起来有些面生,好像不是咱们东山镇的人啊?看起来很有书卷气,又是这般纯孝,真是很难得的人呢。”
“岂止难得?你当真不认识他?在这绍兴府,他可是大大有名的人物,就算不认识,你也肯定听说过他的名声。”
“这么厉害?”
“哼,少见多怪了吧?他就是韩应龙……”
“那个差点中了解元的新科举人?余姚大才子韩应龙?”
“不是他还有哪个?他事母极孝,去年参加乡试之前,他母亲突然病倒,乡试在即,那是多大的事儿?可他竟是跪在床前迟迟不去,说是母病大于天,连前程都不要了,你想想这得有多孝顺?要不是老人家明事理,严令他前往,这举人的功名,怕是遥遥无期了。”
“啧啧,还真是……”唏嘘一片。
饶是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刘同寿还是吃了一惊,跪了一夜,这还真是有够诚心的,看来这位韩举人真是孝顺到了极点,他母亲的病也糟糕到了一定程度呀,也不知道哥那招好使不好使……
慢着,韩应龙?这个名字好像有些耳熟诶,难道是个大官?
无暇多想,楚楚已经推开了大门,扑面而来的是嗡嗡的议论声。
“小仙师来了,总算有办法了。”
“又不是老神仙回转,生死关天的大事儿,他一个小娃能有什么办法?外面闹腾了这么久,他还不是睡了个日上三竿?”
“嘘,小点声,老神仙对这个弟子可宝贝得紧,你在这里说他坏话,不要命了吗?”
“嘿……”先前那人停了口,可他似乎也是个执拗的性子,过了片刻,又是悻悻的腹诽道:“老神仙也是的,何必耗费那么多法力点化个傻子呢,又没什么用,同样的法力,要是挨个点化过来,不知道能造就多少人呢。”
此言一出,其他人也不说话了,别看大家对道观都恭敬得紧,但没几个人是冲着刘同寿的面子。对于刘同寿,大多数人都是以艳羡和嫉妒为主的,觉得以神通点化傻子,实是暴殄天物。
“可老神仙说了,小仙师将来……”
“还将来什么?有本事,他就把韩举人和大伙儿的麻烦都解决了,若是他真有那个本事,我就信他。”
“就是,就是。”
也不是没人替刘同寿说话,那个送肉的赵屠夫就是如此,不过他的话却很快淹没在了一片酸溜溜的质疑声中。
不出所料,战果需要巩固才能转化成财富,光凭神仙弟子这个名分,是什么也做不到的。
这个时候须得快刀斩乱麻,磨磨蹭蹭只会让疑虑有发酵的机会,刘同寿更不迟疑,快步走到韩应龙身前,手捏法诀,朗声道:“韩先生,你的孝行感天动地,家师昨夜特意托梦给小道,让我为你指一条明路……”
“咝!”一语惊人,本待嘲讽的那些人把话头都咽了回去,其他人也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托梦!怎么忘了这茬了?仙人不是最擅长这个吗?就算不能现身出来,也能通过关系近的人,传达信息,指点迷津啊!
神仙弟子,还是很有用处地。
“请小仙师指点!”韩应龙激动了,他苦了实在太久了,这年多以来,走遍了江南数府,最终都是失望而归,现在终于有了希望,而且还是很灵验的那种,他焉能不激动?
“还有这位周大叔,以及各位父老乡亲,家师说了,你们的诚意他已经知道了,请先起来说话,你们的问题他都有了交待,小道自当禀尊家师法旨行事。”
“哗!”一片哗然,几乎所有人都兴奋起来,老神仙果然是仁心仁德,身在天庭还不忘民间疾苦,这下大家都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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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君子报恩
一句话震住场子,刘同寿按照既定套路来了,他选择的第一个目标,就是韩应龙。想解决对方的麻烦,只能用一个有些玄幻意味的法子,所以要放在第一个。
“韩先生,这疾病之事呢,终究得从医药上想办法……”
“学生已经走遍江南,名医圣手延请了无数,却都是……莫非要去京城寻御医吗?可是……”韩应龙一听就急了,御医哪是那么容易见到的?
若是中了进士,殿试时向皇帝求恳,倒是有些希望,可会试之期尚在明年春天,而医生的诊断却是,母亲撑不过年关,实在是远水不及近渴啊。
何况,从江南赴京,一路千里迢迢,母亲已然沉疴难起,又怎么可能撑得到地方?至于把御医请回家来,不说这事儿的难度,单说时间上的延误,就已经让人望而兴叹了。
“别着急啊,先听我把话说完,这可是我师父指点的仙缘!”刘同寿将脸一板,祭出了最强的法宝。
老道的威望已是深入人心,他这边一提起,四周当即便是鸦雀无声了,连心急如焚的韩应龙也是凛然听命,只是肃容倾听。
“家师托梦给我,指点了你一个去处,那里自有回春妙手,如果在那里都得不到结果,那就算大罗金仙降临,恐怕也没有回天之力了。”
“除了皇宫大内,世间果真尚有这等杏林国手?”刘同寿的说法很夸张,韩应龙也是听得半信半疑。
“高人都在京城?谁说的?”
刘同寿对这个说法相当不屑,他指指身后的紫阳观,傲然道:“如今,道家各派高手汇聚京城,有的擅长炼丹,有的擅长卜算,可又有哪个的本事及得上家师十一?而在昨日之前,又有几人知晓家师的道号?山野之间多有大隐之士,韩先生实是着相了。”
老道这个法宝确实无往不利,这番话说得韩应龙大汗淋漓,满脸惭愧,他打躬作揖,连连致歉:“小仙师教训得是,确是学生思虑不周。”
“韩先生,你无须这般客气,小道只是转述家师的话罢了。”刘同寿很大度的一摆手,将谜底轻声揭开:“那去处离此虽然有些距离,但要去却不难,只须一帆扁舟,沿江而上,待入得湖北境内,江北蕲州便是了。”
“湖北,蕲州?”韩应龙将这个地名反复念了几遍。
这个时代的人很少出门,对百里之外的地方都相当陌生,绍兴到蕲州,路程何止千里,即便是有举人身份,曾经在外游学过的韩应龙都觉得极为陌生。
“当地有个医学世家,姓李,那家主膝下有一子,如今尚在弱冠之年,名为时珍,字东壁,韩先生,令堂的病就着落在他家身上,你只管上门求医便是。”毫无疑问,刘同寿指点的救星,正是有神医之誉的李时珍。
“这……”韩应龙迟疑不定,旁观者也是议论纷纷,都觉得事情不够牢靠。
若是昨天老神仙亲口说出来的倒还罢了,可现在却是小道士转述的,这少年昨天之前还是个傻子,虽然开了窍,可到底时日尚短,万一有个差错,那可就悔之晚矣了。
而且,这千里迢迢的,谁又知道蕲州那里到底是怎么个情形?走水路虽是便捷,可花费却不小,带着一个重病的老人,路上有个意外,又要到那里哭去?
不过话说回来,小道士能把千里之外的事情说的有板有眼的,连那家人儿子的表字都说出来了,看起来也不象胡扯。万一要是真的,结果没去,那真是哭都来不及了。
韩应龙也算是个有决断的人,这一线希望他也不想放弃,可机会只有一次,一旦小道士的指点有误,那……一时间,他也是左右为难,踌躇不定,其他人的议论声不但提供不了参考,反而让他更加犹豫了。
偶然抬起头,韩应龙看向了刘同寿,只见小道士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可这依然无法给他足够的信心。原因很简单,刘同寿的年龄实在太没说服力了,他这副神情可以解释为镇定自若,反过来也可以理解为漫不经心。
“其实……”纷扰抉择间,一个声音打破了静默。
众人循声急看时,发现说话的人就在韩举人身旁,正是那位被人骗财的周老板。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语气也不大确定,但却很坚定的说了出来:“小仙师所说,在下倒是能略作旁证。”
“哦?”一阵哗然。
“早些年,盐政比较宽松,管事的中官只管收钱,就肯发卖,在下当年也曾贩过几年盐,当时取的就是长江水路……”这年月,最经常出门的就是士子和商人,前者不受户籍、路引的限制,只要有盘缠,就能随意,后者以此为生,不得不走南闯北。
“在武昌府一带早有传言,蕲州有名医,也确实姓李,至于他家中孩儿是何名姓,那就不知道了。小仙师也说了,那孩子应在弱冠之年,在下去湖北的时候,还是在十几年前,到底如何,在下就不知道了。”
一番话听得众人面面相觑,周老板果然是个实在人,他说略作旁证,话的分量也确实很轻。名医这东西,每个地方都是有的,单是绍兴府,各州县有名号的名医,就不下十数人,武昌府的名医也未见得就厉害到哪里去了。
“我说老周,你不会是因为求助心切,所以才……”
“性命攸关的大事,俺老周岂敢乱说?真有此事,你们若是不信,也可以找经常去湖北的盐商去问,看看我是不是在编瞎话?”
周老板怒了,梗着脖子反驳道:“再说了,这可是老神仙指点的,你们又有什么信不过的?那医生姓李,总是不差的!”
“姓李的人多了,谁知道……”
“请大家不要再说了!”韩应龙排众而起,向刘同寿一拱手,毅然道:“小仙师,多承指点,我愿意去蕲州走一趟,只是……”
刘同寿微微一笑,直接说道:“你可是觉得路途遥远,不便携母同行,只能求对方与你同返绍兴,担心对方不肯?”
“啊?小仙师明鉴,学生不敢相瞒,正是如此。”
“你还担心往返需时,令堂无人照料?”刘同寿又道。
“正是。”韩才子连连点头。
“嗯,你如今囊中羞涩,非但医酬不足,连路上盘缠都没有着落,这也是你忧心事之一,可对?”刘同寿直言点破对方最后一层忧虑。
“学生惭愧……”韩应龙有些羞愧的低下了头,旋即他又抬起头来,“小仙师,莫非这也是王仙长交代下的,是否……”
“非也,非也,家师何等忙碌,哪有余暇关注这些琐事,不过是小道根据韩先生境况,略加揣测罢了。”刘同寿一脸的老神在在,他要展示自身才华了,他的才华越高,也同样能加强老道的形象,两者相辅相成,正是一举两得的妙法。
“因母病致贫,乃是孝道所在,韩先生无须羞愧,送佛送到西,就让小道略尽绵力,助先生完成这蕲州之行罢。”
“小仙师您……”韩应龙看看道观,又看看刘同寿,脸上的表情分明就在说:你不要太勉强了。
“咳咳,我又没说要资助你,要资助你的另有其人。”
“谁?”
“当然是……”刘同寿面带微笑,向人群中微一扫视,某个胖子突然觉得身上一阵恶寒,当即便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刘同寿脸上笑容更盛,抬手一指,悠然说道:“齐员外为人宽和,乐善好施,向来有急公好义之名……”
“唔……”一听到自己名字,胖子眼前就是一黑。
急公好义?乐善好施?这说的却是哪个?
整个东山镇谁不知道,他齐成就是只铁公鸡,否则又怎么会为了百十亩地,就跳出来跟衙门作对?跟那些没了地就沦为赤贫的普通百姓不同,那点田地不致于让他伤筋动骨,他不是没退路的。
“小仙师,我……”
刘同寿打断了胖子的话头,语重心长的说道:“齐员外,你要知道,经商有道和歪门邪道这两者间,不过只有一线之隔罢了,正如为富不仁和乐善好施一样……是做好事修福缘,还是见死不救招天劫,你须得仔细想想清楚才好啊。”
“……小仙师,你说的这些我不太懂诶。”刘同寿的话在旁人听来,都有些莫名其妙,但齐胖子却倒抽了一口冷气。只是这家伙吝啬成性,不到黄河不死心,犹自存了一丝侥幸心想蒙混过去。
“你知道的,这些事不好说与人听,你且附耳过来……”刘同寿笑眯眯的招了招手,胖子战战兢兢的走上前来。
“齐员外,你知道大明海禁是怎么回事吗?”刘同寿嘴唇微动,声音几至微不可闻,但听在齐胖子耳中,却如晴天霹雳一般,将他震得外焦里嫩,战栗不已。
众人只见小道士笑吟吟的低声说了些什么,胖子的脸色就一阵青一阵红,最后颤巍巍转过了身,“韩举人,你放心上路便是,盘缠和家里,都交给齐某好了。”
一边说着,他脸上的肥肉还在颤抖,眼中更是泪光闪烁,万般不舍,千般无奈,看得韩应龙都不好意思了,一时间竟是不能做声。
而熟知胖子为人的镇民们更是看得眼直,齐胖子急公好义了?老天,太阳不是从西边出来了吧?这比母猪上树可难多了。
“韩先生,还不谢过齐员外,大江之上,风高浪急,雇艘大船可是花费不菲啊。不过,你也不用过意不去,君子报恩,十年不晚,等到你金榜题名,状元及第的时候,再还这个人情不迟,齐员外,你说是不是?”
“咕咚!”胖子一屁股坐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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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刘同寿漂亮的一手为他赢得了威望,喜悦冲淡了人们心中那点不平衡,都觉得小道士的形象变得高大起来。不说托梦指点名医的事儿,单说齐胖子,能从这只铁公鸡身上拔下毛来,这等手段谁敢轻视?
而且别忘了,拔毛这位,在昨天晌午之前,还是个只会傻笑,一句话都说不利索的白痴呢!
在前后反差的映衬下,众人的心思都是火热起来,有老神仙托梦,小仙师也不是个寻常人,这下真的有希望了。
身为魔术师,刘同寿相当擅长把握观众的情绪,他不失时机的扬声道:“大家的问题,先师和我都清楚了,而且,先师也赐下了真言……”
轻轻一句话,紫阳观门前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眼睛都变得会说话了,一道道灼热的目光更盛六月的太阳,让小道士觉得很有压力。
“老神仙怎么说……”
“师父让我给大伙儿带个话儿,那就是……”刘同寿故作深沉的扫视了一圈,吊足了众人的胃口,这才轻声道:“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嗨?”一片叹气声,这句后世的名言,字义很简明,也很容易理解,无非就是老神仙撒手不管,让大伙儿自生自灭了。
“小仙师,这话真是老神仙说的?不会是你……”
“是啊,是啊,老神仙何等仁心仁德,咋能说出这么薄情的话呢?他不是这么冷漠的人!”
我擦,合着哥在你们心目中,就是个冷漠薄情的人啊?亏得我这么尽心竭力了,好吧,哥不跟你们一般计较,谁让咱是有道之士呢?
“大家不要吵,你们难道认为我是那种假传师命的人吗?”
“……”没人回答,不过众人的目光中都是满满的质疑之色。
“其实,这句话是有玄机的,你们先听我解释过了,若是不满意,再嚷嚷不迟。”
刘同寿的话多少起了点效果,最虔诚的那些人都是附和,不过质疑声也有不少,道家的谒言一般都比较隐晦,都是类似诗句一样的东西,而不是这种谁都听得懂的大白话。总算是刘同寿已经有了相当的威望,嘀咕争执了一阵子,人们最终安静了下来。
“师父说的‘自己’指的并不是各家各户,而是东山镇整体,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只要大家肯互相帮忙,并且持之以恒,绝大部分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刘同寿将自己的想法合盘托出。
“小仙师说的是守望相助吗?这种事,咱们本来就有做啊,可是想靠这个解决那些难题,恐怕就……”
“对啊,一家有难八方支援,镇上的人虽然不是同宗,但却也懂得这个理儿,当然,这得除了少数刻薄人。”赵屠户肚子里居然还有几滴墨水,不过说的话却明显另有所指。
“你个杀猪的把话给我说清楚了,哪个是刻薄人?你问问镇西的街坊们,咱崔永明到底是古道热肠的好人,还是自扫门前雪的吝啬鬼?哼!”他的老对头崔木匠立刻反唇相讥。
这两个人一个住在镇东头,一个则是相反,横跨整个小镇,也不知到底如何结下的怨仇。以刘同寿想来,大抵也就是鸡毛蒜皮的生活琐事,或者因性格迥异造成的言语摩擦罢了。
其他人有的帮两人做证明,有的好言相劝,也有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事情的因果,一时间,紫阳观前沸反盈天,乱哄哄的好像菜市场一般。
刘同寿半点都不着慌,笑吟吟的站在那里,像是事不关己的看热闹,又像是正中下怀,对这样的局面很满意的模样。很快便有人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一个声音高声叫道:“好了,都别吵了,先听小仙师说完!”
喊话的人是那位周老板。在道观外跪了一夜的一共有三个人,他和韩应龙都是自愿的,还有一个被迫的,就是韦郎中。
他的麻烦也很有代表性,他被人骗了。
骗他的人不但将他的财货骗光,还逼他写下了欠条。他虽然是个生意人,却没有普通商人的油滑,是个相当本分老实的好人,否则也不会被人骗了。
老实人爆发,往往比寻常人更有威力,他这一嗓子吼过,众人都记起了正事,连两个正吵得欢的家伙都讪讪的住了嘴。
场面恢复了平静,刘同寿却不急着说正题,反而板起了手指头,“东山镇是个好地方,大家也都是好人,别说相互之间,当日家师在时,我紫阳观也受过不少人的照顾呢……”
他一一细数,被点到名字的人脸上,都是焕发出了一层光彩,那些没被点到的人,都是一脸懊丧,几个年轻气盛的还小声抗辩着:“他们还不是占了近水楼台的便宜,小仙师你可不能因为这个就厚此薄彼啊。”
“镇子一共就这么大,有诚意的话,怎地就差了这几步路了?”立刻便有人反唇相讥。虽然还没搞懂刘同寿的真实意图,但乡亲们都很现实,哪怕是个先后次序,也是要争的,爱拼才会赢么。
“好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说大家守望相助不假,但这种互相帮忙是很有局限性的,比如……”
刘同寿向人群中指指,突然问道:“姜婆婆,冯大婶,你们其实就可以互相帮忙的啊,梁叔过几天就要去杭州赶考了,带个信,找个人不过举手之劳,姜婆婆您为什么没想到呢?”
老太太的儿子去年出外游学,一晃就是一年多过去了,却一直没有音讯,儿行千里母担忧,做娘的自然心忧如焚。而冯大婶则是那位梁秀才的媳妇,她求的事有些私人,不过要解决也不难,两边若是互相帮下手,也就解决了。
“我……”姜婆婆愣了一下,随即就想起了刘同寿先前说过的话,“梁家在镇子南边,我家在北面,平时走动的少,一时也不好登门相求啊。”
“婶子说的哪里话,就像同寿说的,就是举手之劳罢了,又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倒是同寿,你说互相帮忙,难道你听到我求的事了?”冯大婶的面色有些发窘。
她昨天来的晚,走的也晚,祷告的声音同样很低,那种事,本来也不好张扬。谁想到刘同寿的耳力很好,却是听了去。她只当是老神仙告诉弟子的,同时也有些疑惑,不知道姜婆婆却怎能解决她的难题。
“这事儿其实不难,咱们回头再说。”刘同寿笑了笑,并不说破此节,“此外,张大爷,林大伯,你们二位的麻烦也能用互相帮忙的方式解决啊,你们又何苦犯愁呢?”
“咱们?”这俩被点到名字的也是一愣。
张大爷就是那个丢牛的。而林大伯则是一个富户,他家有两处作坊,还有几十亩水田,可他家人丁却有些单薄,因此跑来求告。
这些年江南的年景还不错,也没有外地来的逃荒者,而府城、县城的经济非常繁荣,就算有些失地农民或者流民,也大可安置得下去,于是,就有了林家人手不足的问题。
说来倒也有趣,这人的苦恼因用工荒而来,不过他却是来求子的。想靠生孩子来解决眼前的劳动力不足问题,这还真是……刘同寿也只能用很傻很天真来形容了,但华夏老百姓的宗族理念,或者说小农意识就是这样,倒也怪不得林大伯想不通。
他一摊手道:“林大伯家有三头牛,却没有足够的人手,而张大爷家里有四个儿子,却没有牛……其实,你们两家匀一下子不就结了?林大伯从张家雇两个人手,张大爷从邻家租用头牛,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可是……老汉我自家有田有地,干吗要让儿子给别人家做工?”
“牲口又不是家什,自家的牛,自己会爱惜,租到别人家,又怎知别人会不会爱惜?”
刘同寿觉得理所应当的事情,却遭到了张、林二人异口同声的反对。这时代有佃农、雇工不假,但那些人通常都是失地的农民,或者家里田地不够,这才去给人打工,对于有条件的老百姓来说,他们还是更愿意男耕女织,自给自足。
其实不单是华夏,西方人也是这样的,工业革命初期进行的圈地运动,就是为了把农民从土地上赶走,然后才有足够的劳动力,构成了工业革命的必要条件。所以,刘同寿的办法虽好,却不太符合时人的观念。
“所以啊,家师才会这样说啊,他说……”
“老神仙还说什么了?”众人齐声追问。
“他说:天下万民都是一家人,那是一个大家;而咱们东山镇也是一个大家庭,是小家;至于各位自家呢,那就是小家中成员了……也就是说,咱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要同气连枝,要互相帮助,总之,大家好才是真的好,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多看新闻还是很有用的,要不是前世经常看晚上七点档,哥能编出来这么神奇的台词吗?看,这么多人,都被哥给震得哑口无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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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共济社
“这么说的话,好像也有点道理……”林大伯有些动摇,他终究是半农半商的,理念比纯农民的张大爷要开明一些。
“当然了,这可是我师父说的,我师父何等道行,他说的还能有错?”刘同寿赶忙趁热打铁,“林大伯你想想,如果你们互相帮忙,张大爷的儿子在你家做工,又岂会虐待你的牛?他不怕你……”
老张头不满意了,他鼓着腮帮子赌气道:“小仙师你这话可说错了,俺老张是什么人,就算没有儿子在他家做工,又岂会虐待他家的牛,只是我家的阿黄……”
“逝者已矣,张大爷,过日子还是得向前看,不能老是回忆过去。你的牛丢了,不是也报过官了吗?县衙都没找到,恐怕……唉!”
刘同寿脸上表情变幻不停,口中鼓动如簧之舌,忽悠完这个忽悠那个,忽悠得不亦乐乎,“林大伯,你看,张大爷已经表态了,你怎么说?还是打算继续求我师父?我告诉你哦,天庭也是有分工的,我师父根本不管婚丧嫁娶这一摊儿。”
“那行,就……”林大伯踌躇片刻,就要答应。
正在这时,突然有人插了一句:“小仙师,你开始的时候不是说,老神仙只告诉了你一句话么,怎么现在说了这么多?”
我擦,哪个不开眼的坏蛋,眼见就要大功告成了,却给哥插了这么一杠子,刘同寿怒了,最坏的莫过于半路劫胡的家伙了,尤其是这种语带讥嘲的!
他打眼一看,乐了,原来说话的是那个韦郎中。这家伙被人在路边拴了一个晚上,此时已经半死不活了,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想必他也是打算破罐子破摔了,所以横插了这么一句。
“韦不宽,你又存了什么坏心眼,你敢对老神仙不敬吗?”刘同寿很生气,不过有人比他更生气。赵屠户第一个冲了上去,揪住对方的衣领就是一阵咆哮,他神色狰狞,另一手也是攥紧了拳头,大有一言不合,就要拳脚相向的架势。
“我就是问问,哪有存了什么心思,什么都是他说的,谁知道是不是他假传老神仙的钧旨……”虽然已经慌了神,不过韦郎中还是死鸭子嘴硬,“大伙儿说,难道不是吗?这么多人都看见、听见了,你便是打死我,又岂能封住全镇的悠悠之口?”
“你以为俺不敢打你?哼!”赵屠户是个直肠子,当下怒吼一声,抖起沙钵大的拳头,就要往对方脸上招呼。
“慢着!”这人已经半死不活了,再挨顿揍可能就挂了,刘同寿赶忙叫停。
赵屠户虽然莽撞,但对刘同寿却很尊敬,闻声也是停了手,但犹自愤愤不平的说道:“小仙师,这厮对老神仙不敬,岂能不狠狠教训一下?”
“我哪有不敬,他的话前后矛盾在先,然后又说什么互相帮助就能解决问题……”韦郎中也是豁出去了,而且比起憨直的赵屠户,他的心眼多了不少,一连串的问题不少都问到了点子上。
他冲着周老板、赵屠户努努嘴:“我倒要问问,这两家的麻烦,又要和哪个一起来解决?而且,现在的麻烦解决了,将来再有,又要怎么办?难道挨家去问吗?哪里就有那么多恰好的?万一我有求于人,人却无求于我,又为之奈何?”
“好像是这个理儿啊,这样一搞,岂不是跟借贷一样了?”
“是啊,眼前的难关虽然过了,但却不是个天长日久的法子。”
被他这么一引导,众人也是议论纷纷。
周老板的麻烦不小,赵屠户的同样也很棘手,他求的是什么?全镇人都知道,这位三十好几的年纪了,却是一直打着光棍,你说,他能不急吗?
可这种事,谁能帮得上忙?就算想,自家也得有个女儿才行啊,嗯,年龄还得刚好合适。
韦郎中得意的笑了起来。
小道士吓跑了衙役,要是他能解决小道士,那谢家的好处就要落在他的头上了。这人也算是穷星未脱色心又起,笑得很是奸诈。
“其实……”
刘同寿面色一整,却是带了几分哀戚,“刚才那些话,都是家师在世的时候对我说过的……大家都知道,我先前脑子不大清楚,不过神智却是在的,只是被……”他再次现身说法,提醒众人老道神通广大的同时,也把先前的疏漏给圆上了。
“每每念及众生疾苦,家师都是神色黯然,如有感同身受,我当时虽然口不能言,但心中却是明白……时至今日,师父仙踪已渺,可众生之苦却依然如故,想起他老人家的言传身教,我这心呐,也是……万般滋味在心头啊。”
“……”韦郎中笑不出来了,其他人也顾不上质疑了,有那心肠软的女人家,甚至已经开始抹起眼泪了。
想到一老一少两个道士,窝在一个四处漏风的小道观里吃糠咽菜,却不忘世间众生疾苦的伟大情操,所有人都被感动了。难怪老神仙能得道升仙呢,古人诚不我欺,人有多大的胸怀,就能做出多大的事业啊。
哼,还有谁敢跳出来?比演技?比忽悠人?当今之世,又有几人能超越本天才?刘同寿貌似悲苦,实则偷笑不已,只是谁也看不出端详罢了。
“莫非,现在的办法也是老神仙想出来的?”有人问。
“非也。”刘同寿木然摇头。
“家师当时还没得道,每日为生计所苦,更加不知各位究竟烦恼何事,又岂能因此而定计?他那时只是将所闻所见说给我听,并一同在道尊驾前祈祷,为众生祈福罢了……近日师父仙踪少现,乡亲们来了一天,他却只留下八个字,说不定是水患将至,因此……”
说着,小道士的眼圈就红了,听了他这话,在场的人几乎哭成了一片,哭的最响亮的就是赵屠户,那几个提出质疑的也是冲着神像磕头不已,或是忏悔,或是感念。可不是么,大伙儿都忘了这茬了,怎么能为了自家的小事,耽误老神仙阻挡天灾的大事呢?
小道士偷笑。
……感情牌很成功。
他哑着嗓子继续说道:“这些也是我听了师父的提点后,结合他老人家以前的教诲,费了心神想出来的,可能有些不太周全,不过,不过……”
“谁说不周全?很周全,非常周全,周全的不能再周全了,俺就是这么觉得的,林老弟,你说是不是?”老张头瞪着眼睛站了出来。
林大伯死死的盯着韦郎中,高声应道:“是,我也这么觉着的,老神仙舍身成道,小仙师殚精竭虑,谁要是再啰嗦,那不是狼心狗肺吗?”
韦郎中吓得一哆嗦,妈呀,又犯众怒了,这傻子敢情还真变天才了?要不嘴皮子咋就这么溜呢?
“对,这法子好,咱们都听小仙师的。”先前被刘同寿配对的那些人纷纷附和。本来他们心里还不大情愿,可现在被刘同寿师徒的高尚情操所打动,心里那点不自在早就抛在脑后了,反正难题确实可以解决,面子什么的有啥可放不下的?
“诶,也没有那么好了,还是大家集思广益的好。”刘同寿假模假式的谦虚起来。
“不,都听小仙师的,您怎么说,咱们怎么办!”众人哪里肯依。人的心理就是这么奇怪,别人强加的东西如果违背了旧有观念,就总是觉得抗拒。等到心里障碍一去,就会从一个极端转变到另一个极端。
这会儿想想,先前那法子真是越琢磨就越有味道,越想越有道理,不愧是被老神仙点化的天才,随便出个主意都这么了得,这种点石成金的法子,凡夫俗子又岂能想得出来。
“可是,万一有人接受了别人的帮助,然后耍滑不出力了怎么办?”
“是啊,以前邻里之间帮忙,都是……”
吵嚷了一阵子,再次有人提出了顾虑,这一次提出疑问的,是几个老者,他们和韦郎中不同,不是想捣乱,只是凭着多年的阅历和经验,下意识的发现了漏洞而已。
大锅饭听起来很美好,但操作起来问题却很大。比如说:为什么远亲不如近邻呢?离的近,打交道就多,相互有了比较深的了解,知道对方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这边才会放心的伸出援手。
这里面就有个信用的问题了。
“这就需要大家共同监督了,我建议,大家推举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者出来,专门监督协调此事,有人求助,他们就进行资格审查,合格的话,便发布出来,有能力者可以自行登门,然后双方在这紫阳观内立下契约,有了道尊和先师的监督,应该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吧?”
刘同寿心中早有成算,他设置了双保险,一层是镇民相互之间的,另一层就是虚无缥缈的神鬼之事,前者可以确保细节,后者可以震慑人心。
又敬又畏,就能确保制度的执行了。
他没打算进行社会改革之类的东西,别说他不会,就算真的是个社会学家,也不敢冒那个风险,在这个时代的江南小镇搞变革,纯粹就是找死。
他无非是想弄出来个差不多的规矩,解决问题的同时,凝聚起人心,以对抗世家和恶霸的压迫,顺便替他扬名。
这样的东西,不需要运作的多完美,只要能解决大多数问题就可以了,涉及的人又不多,规矩也不需要定那么死,这个时代还是讲究人治的。
他相信,这个制度在东山镇,至少也有三五年的寿命,对他来说,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这样就放心了,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老神仙吗?有他老人家盯着,谁要是做那昧良心的事,肯定是要遭报应的。”
“妙哉,妙哉,如此善法,足可堪比古之经典,前宋之际,就有乡民结社自保,抗击鞑虏的义举曾被传为美谈,如今我东山镇结社互助,今后全镇上下一心,同舟共济,却也不让先贤专美于前,以在下之见,不若就取名为共济社如何?”
刘同寿的忽悠大法见效了,众人纷纷叫好,那个梁秀才更是引经据典的给这个组织起了个名字,又是引得了一片哄然叫好声。
“同舟共济,这名字不错,秀才果然是秀才,到底是比咱们老粗有学问。”
不和谐的声音也有,有人指着周老板弱弱的提醒道:“小仙师,您看,老周和老赵的事儿……”
“好说,不就是银子的事儿吗?”刘同寿大袖一挥,豪情万丈的说道:“但凡是钱能解决的,那就不叫个事儿,包在贫道身上了。”
楚楚满眼星星的看着自家师兄,寿哥果然与时俱进,昨天明明为了没有补偿金愁了半个晚上,现在却如此意气风发,嗯,与时俱进真是个优良品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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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主动出击
刘同寿连施手段,将共济社的规程定了下来,紧接着,小镇就进入了极度繁忙的状态。
多数人都以配对为主,目标明确,并不复杂,不过也有比较复杂的,比如那个赵屠户的对头崔木匠,就忙得不可开交。
他的难题是木匠铺的位置不好。东山镇东南方向是山,西面临河,他住在镇西。
采伐木材要穿越整个镇子,很不方便,另外离水太近,也不利于木材的保存。再有就是他所在的位置有些偏僻,离码头倒是近了,可他做的都是些家什之类的东西,主要走零售路线,河上走的却都是大宗买卖,很不利于招揽生意。
而赵屠户的位置正在镇东,附近乡村的往来之人时有经过。
那些人不大会买肉,一是因为节俭的习惯使然,二来村庄也能自给自足,没这个需要,但那些人却会买家什,这东西要好一点的,还是得从他这个专业人士这里买。
若是两家位置互换,双方都有好处,离河近了取水也方便,养猪多少有些便利。只是以二人的关系,这种事崔木匠想都不敢想,结果刘同寿定下了共济社的章程,赵屠却是主动提出来了。
崔木匠心里这个高兴劲就别提了,搬迁,赶猪,他也是忙了个不亦乐乎,即便这样,也耽误不了他夸人。搬家走了十几个来回,他逢人就说刘同寿的英明,赵屠的仗义,众人自然也是笑着回应。
笑谈声中,刘同寿的威望一时无两,仅在他杜撰出来的那个老道之下。
不过,在一片拥戴声中,也有那么一点不和谐的因素,那就是镇上的两个富户,张、齐二家都没有入社的打算,让全镇上下一心的口号,显得没有那么名副其实了。
“小仙师,不如你去开导开导他们吧,说不定又是一段佳话呢。”对这事儿最上心,张罗得最起劲的不是刘同寿,而是那梁秀才。
这人对出名出风头都很有热情,却不喜欢努力下功夫,象现在这样,只是起哄张罗就能出名,他再满意不过了。借着跟刘同寿商量帮忙送信的机会,他也是念叨个没完。
“开导?怎么开导?”刘同寿懒洋洋的反问道。
他正领着楚楚慢悠悠的打着太极拳,时不时还会出声指点两句:“师妹,这拳法的要点是要沉肩坠肘,配合呼吸,这才能附和自然之道,达到强身健体的功效……”
“就是……”话到嘴边,梁萧发现好像没啥可说的,那两家为啥不参加的理由是显而易见的,两家有财有势,又有什么需要别人援助的地方了?加进来的话,恐怕只能出钱出力,白白让人占便宜,那俩员外都不笨,哪里肯吃这个亏?
“总是有办法的,连崔木匠和赵屠户那对冤家你都说服了,区区一个齐胖子算得了什么?”他犹自不肯放弃。
一记云手从梁萧眼前拂过,将后者晃得头晕,刘同寿悠然道:“凡事莫强求,万法归自然,他若有心向善,自然不请自来,既然无心于此,又岂有强逼之理?”
“那周老板他们的麻烦呢?莫非小仙师你会点石成金的法术?”
“那个真没有。”刘同寿摇摇头,又摆了个单鞭的造型,看起来很有点世外高人的架势,“又不是啥大事儿,干嘛非得用法术啊?既然梁叔你这么上心,我看这样吧,左右乡试还有两个月,你随我走一趟好了,亲眼去看看我怎么搞定这事儿。”
“……小仙师,帮忙肯定没问题,不过我怎么觉得你的表情有点怪怪的?我要去了,不会有什么危险吧?”梁萧很谨慎。
“清平世道,哪来的许多危险?你只说去不去就是了,不去也没关系,”刘同寿转头吩咐道:“楚楚,你等下告诉冯大婶和姜婆婆,就说梁叔要安心备考,要在家闭关两个月,送信的事可能要延迟了……”
梁萧吓了一跳,连连摆手,改口道:“别介,我去,有危险更要去,小仙师您虽有法力,年纪毕竟还小,不懂这世间险恶,没有我这样老成持重之人护持,怎能放心在外行走?咱们这就动身吧?”
楚楚看看刘同寿,小道士气定神闲,又看看梁萧,梁大叔满头是汗,女孩觉得十分好笑,捂着小嘴,吃吃的笑了起来。
要说这梁秀才,在镇上也算是一号人物,他十六岁就已经考取了功名,虽然在文才汇聚的绍兴府算不得什么,可放在这小镇上,就是很劲爆的新闻了,神童之类的赞誉也是络绎不绝,很是风光了几年。
不过好景不长,随着他乡试中的几次折戟沉沙,赞誉声迅速消失,代之的是各种感慨。说法不同,内容却大同小异,无非是神童早夭,伤仲永故例之类的评价。
前后反差很大,梁秀才深受打击,就此消沉了下去,除了喜欢凑热闹,吹嘘过去的辉煌,还迷上了风月之事,另外,他还是个妻管严。
这也很正常,在考中举人之前,读书人就是只进不出的无底洞。即便是在相对富庶的江南,寻常之家想供出一个脱产的读书人,也是要节衣缩食,苦苦忍耐的。
梁家的经济来源,除了祖上传下来的二十亩水田之外,全靠冯大婶的丝布作坊。含辛茹苦的工作,只换得丈夫的吊儿郎当,就算再怎么有传统美德,冯大婶也不可能泰然处之啊。
梁萧虽然不着调,但却不是狼心狗肺的白眼狼,他心中也是惭愧,有心发奋,却屡屡名落孙山。最后也是无颜面对发妻,成了现在这模样。
就和对付齐胖子一样,刘同寿一击切中要点,顺利收服了个跑腿的。
“我先和韩兄去县城,楚楚,你等冯大婶把东西做好后,就跟梁叔一起,到小越湖来跟我汇合,然后咱们一起去余姚。”
“县城,余姚?小仙师,你不会是打算……”梁萧的脸色发白,要是真如他想象的那般,那这位小仙师的胆子就太大了。
“嗯,你猜对了,就是这样,我要主动出击了,对了,梁叔,你可不要走漏了消息哦。”刘同寿笑吟吟的一点头,梁萧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小道士已经离开了。
“我说楚楚,你就不劝劝你师兄?你知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去余姚啊!那可是柴家、谢家的老巢,老神仙吓退了官差,紫阳观恐怕已经被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了,咱们这不是送羊入虎口吗?”
“师兄说他有办法啊。”女孩眨眨大眼睛,“早上他也是这么说的,然后不就……”她歪头想了想,然后很肯定的说道:“嗯,只要师兄说有办法,就一定能行。”
“……好吧,既然你也这么说了……对了,小仙师让你婶子做了些什么啊?”
“没什么,就是两件新衣服。”这次楚楚回答得非常流利。
“……”梁萧哑然,还准备了新衣服,真当是去游山玩水啊?
……
春风楼,是上虞人尽皆知的一座酒楼。
这里的菜肴、装饰,倒未必有多与众不同,但这里的档次是毋庸置疑的。这里是县衙的几位官老爷时常出没之所,按照刘同寿的理解,相当于后世的官方指定接待单位,可以当广告词的那种。
能将这种生意揽上门,这酒楼的东家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靠名人效应扬名,属于眼力。这招在后世司空见惯,但在明朝尚属比较新鲜的商业手段;
不怕官府中人白吃白喝,肯放长线钓大鱼,这考究的是魄力;
能在县衙周围的县城中心地带占个位置,并且在衙门里有人能说得上话,这就是实力了。
刘同寿来县城,就是为了见这位很有实力的人物一面。
“这位小道长,你找董某,所为何事?”惊疑不定的看着面前的小道士,董老板心中一片混乱。
昨天几个衙役一回来,整个衙门都被震动了,消息实在是很惊人,他既有手段,又对东山事很关注,所以也是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消息。
对于东山之事的头绪,他一时还理不清,但他可以预见到,这件事必将形成一场风暴,对他董家来说是利是弊还很难说。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出大戏中的主角竟然找上门了,会是为了什么呢?是求援,还是结盟的橄榄枝,又或……想到最可怕的那个可能性,他心中一紧,额角留下了一丝冷汗。
刘同寿开门见山:“小道此来,是想给董施主讲两个典故,一个是唇亡齿寒,另一个则是驱虎吞狼,不知道董施主对哪个更感兴趣一点呢?”
“……不知,这两个典故作何解释?”
刘同寿朗声回答:“简单,偌大的东山,周边土地何止万亩,若以十分划之,东山镇阖镇所占也不过三四分罢了,据小道所知,董员外原本也住在东山,早些年才迁来县城,不过,人可以搬家,可那数千亩良田却是没法挪移的。如今谢家欲壑难填,东山镇若去,董家也难独存,正是唇亡齿寒的道理。”
“那……驱虎吞狼呢?”董员外又问。
“驱虎吞狼就复杂了。”刘同寿将眼睛眯成了一线,但却遮不住眸中闪烁着的精光,看得董员外有些心惊,听到后面的话之后,心中更是猛跳了几下。
“以董员外你的立场来说,县衙中有习主簿给你撑腰,对柴家来说,算是个比较难啃的硬骨头,排序自然在后面。只要东山镇能多顶几天,就能多消耗点柴家的精力和资源,整件事未始没有转机。而东山镇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我紫阳观和先师的身份了……”
“所以,你遣人告知家师我那位蓝师叔的消息,增强他的信心,让他出头……柴家是虎,东山镇是狼,你所做的,不就是驱虎吞狼吗?或者应该说是借刀杀人更恰当?”
“你……你怎么……”董员外大惊失色,这件事他做的非常隐秘,即便自家下人也没几个知道的,哪曾想被刘同寿一语道破。
“董员外,你别忘了,先师如今已经……嘿嘿。”刘同寿微微冷笑。
董员外做事确实隐秘,可他瞒得过东山百姓和王老道,却瞒不过衙门里的有心人,比如:杨超的老爹,杨老衙役。
后者做了几十年胥吏,精明的跟个老妖怪似的,两个县城这点事儿,岂能瞒得过他去?老头也是望子成龙,整天把这些事也是掰开了,揉碎了的讲给儿子听,杨超虽然不是啥聪明人,但听多了,至少也能记个大概。
昨天刘同寿问起,杨超也是竹筒倒豆子似的一顿说,把能说的都说了个遍。他说的肯定没他爹那么详细,但刘同寿也没他那么傻,很快就将线索连起来,搞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早上诈齐胖子,就是根据杨超提供的信息,现在他又打了董员外一个措手不及,就是占了双方信息不对称的便宜。
董员外哪能想到这么多,一个衙役掉队这种小事,根本就不肯能被他放在心上。他心中被刘同寿的暗示占得满满的,满心恐惧,抖作了一团:“小仙师,老神仙,我,我……”
“不过,邪不胜正,以小道来说,谢家也许是虎,但我紫阳观却也不怕他,毕竟有先师在,谁还能欺负了小道不成?谢家人应该不笨,发现原本的软柿子变成了硬骨头,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发挥避强趋弱的良好作风,方针有所变化呢?反正就是几千亩土地,一镇哭,不如一家哭么,董员外你说呢?”
“小仙师,我知道错了,我糊涂啊,迷了心窍,害了老神仙,您千万要救我一救,不能看着不管啊。”刘同寿所说,正是董员外最为担忧的一件事。
董家虽是豪富,在衙门也有关系,并不怕柴家,可他又怎能抵挡得住谢家这个庞然大物?他搬到县城只是为了彰显身份,就如同去京城做官的士大夫,要在京城买宅院一样,根基尚在老家,这要是几千亩田地被夺,那他离破产也没多远了,他怎能不急。
刘同寿打了个稽首,高宣法号:“无上天尊,贫道秉承先师遗志,以普渡众生为念,自不能看着恶人横行,鱼肉乡里。不过,董员外你有恶行在先,现在贫道又如何能相信你呢?万一你是虚情假意,回头又故技重施,那……”
“我有诚意,诚意十足!”
“有没有诚意,口说无凭。”
“那,那……”
“这样吧,董员外,只消你帮贫道一个小忙,我就相信你,等师父他老人家下次托梦时,代你转圜一二,如何?”刘同寿图穷匕见了。
“小仙师,您只管说,只要董某办得到的。”董员外死里逃生,大为庆幸,答应的也是极为爽快。
刘同寿微微一笑:“就是如此这般……”
“咝……”董员外越听越惊讶,面色也是越来越苦,不过,最后他还是咬了咬牙,应承道:“成,就这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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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余姚行
余姚因南有句余山,北有姚水,于是因山川而得名。这里的历史,同样可以上溯到上古之时,传说这里是虞舜的故乡,他出生于姚江边的诸冯废墟,故而姓姚。
“小仙师,这余姚可是好地方,别看和咱们上虞同属绍兴府,但这里的繁华和文气却都胜过上虞不止一筹……开国至今一百五十年,绍兴府一共出过两个状元,都是余姚的,进士就更别提了,足足有近百!啧啧,遍数天下的州县,能有这等成就的,也只有这里一处了。”
刘同寿点点头,表示认同。
明朝开国那会儿,是从一片废墟上重建的,各地的情况都相差不远。不过,安享太平几十年后,江南的优势就以不可阻挡的势头爆发出来了,而绍兴更是江南的群英荟萃之地,余姚则是其中翘楚,文采自然冠绝天下。
他尚在用心听着,而楚楚却只顾着四下张望了。小丫头早年也在外面游荡过,不过景色好不好,全得看心情,当日她是饥寒交迫的在野外求生,现在却是游山玩水的坐船过去,心情开朗,只觉得天蓝蓝,水绿绿,山青青,一切都是那么的新奇和美好。
“说起这二位状元,也是很巧呢,有诗言道:山阴道上桂花初,王谢风流满晋书,时过千载,主导咱们绍兴风流的,还得数这王谢二家呢。”梁秀才难得的有了个停顿。
“哦?谢家说的是谢大学士,那王家又是谁,莫非是阳明先生吗?”刘同寿来了点兴趣,他对余姚并非一无所知,谢迁是从小说中看到的,而王阳明的大名则是早就如雷贯耳了。
“那倒不是……”梁萧摇摇头,突然压低声音道:“小仙师,私下里倒是无妨,但在人前还是尽量少提阳明先生的名讳为好。”
“是要称谥号还是爵位?”古人的称谓对刘同寿来说是个不小的障碍,字、号加上官职、籍贯,还有谥号,一个名人也许会有十多种称谓,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称谓,他还真是难以适应。
“都不是,早在嘉靖八年,朝廷就下了令旨,夺阳明先生的爵位,将心学斥为邪说,还封了各处书院,虽然阳明先生桃李遍天下,弟子门人都是抗争不休,但终归还是小心点好,免得被卷进是非就麻烦了。”
“还有这回事?”刘同寿吃了一惊。心学是典型的墙内开花墙外香,后世的外国人将其奉为经典,反倒是在国内被打压得厉害。若不是后来互联网兴起,他还真就未必知道王守仁其人,原本以为是近代的那些变故造成的,谁想到在嘉靖年间就被禁过一次了。
“那会儿小仙师您还没开蒙,所以不知道,当时闹的很大的,这两年也没消停,十一年的时候,方阁老在京城联合翰林、科道官员四十余人,在京城定期宣讲心学;去年,南京欧阳尚书及御史季大人也在南京搞出了好大的动静,连国子监都卷进去了……”
梁萧凑得更近了些,低声道:“学生听说,这不仅仅是学派之争,还涉及到了朝中大佬们的矛盾,所以,咱们还是不要搅进去的好。”
“嗯。”
说是多了五百年的见识,可刘同寿很有自知之明,对嘉靖朝这段历史,他只能说是孔明看书,知其大略而已,如心学演变这种细节都是一抹黑的。这些东西现在只是听个热闹,可他既然有志于朝堂,这些信息迟早也是能派上用场的,多多益善。
“不过余姚的第二位状元,倒也与阳明先生颇有关联,龙山先生正是其父……按照家谱,王家的先祖是王导,而谢家的先祖是谢安,您瞧,这不是刚好应了王谢风流吗?”
“确实。”刘同寿哑然失笑,隔了千年的先祖,到底还是不是那么回事,其实也很难说。明代他不是很清楚,但隋唐时期的那些大户门阀就是这样的,每家的先祖都能追溯魏晋时期,甚至还有秦汉人物,比如唐高祖李渊,就自称飞将军李广之后。
俗话说:五百年前是一家,真要认真追溯的话,总是能找到个显赫的祖先的,其实不过是往脸上贴金的举动罢了。当然,绍兴这头两位状元确实也很有巧合性,琢磨一下也是有趣,只是不知道那第三位状元韩应龙,又是哪个名门之后了。
“既然余姚这么好,谢家又何苦非得盯着东山呢?”
“就是因为余姚太好了,所以谢家只能转向外县啊。您想想,单是一县之地,就有足足百来位进士啊!抛开那些失势或者家道中落的,至少也得有五十家以上吧?这些都是官宦世家,哪个都不好惹,相对而言,东山就容易对付多了,先前若不是有老神仙在,恐怕……”
刘同寿想想也是,出的大人物太多了也是麻烦,谢家虽然势大,可也是相对而言的,那些世家各有渊源,牵一发而动全身,谢家动手也未必有胜算,即便有胜算,也未必值得。
比方说,他若是动了王守仁的家产,那还不被天下的心学弟子全力攻讦啊?
在余姚乡里乡亲的,也不好下手,自不如象现在这样好,扯了祖先的虎皮出来,也算得上是名正言顺了。
“到了,到了,寿哥哥,你快看,前面能看到县城了。”楚楚的欢呼惊动了交谈中的二人,刘同寿举头眺望,只见姚水北岸,一座古朴的城池巍然而立,不用说,那就是此行的目的地,余姚。
“那么,你们都准备好了么?”刘同寿面容一整,向两个同伴问道。
“好了。”
“那就来一场好戏吧。”乌篷船头,小道士意气风发。
……
柴府。
东山那场变故的消息是两天前传到柴家的,仅比身在上虞的董家慢了半天而已,但一向雷厉风行的柴老爷却一直没有动作,只是往谢府跑了两趟,最终却是无功而返。
没办法,当下的世风如此,他不得不慎重一点,别看只是乡间逸闻,但若是被有心人利用了,演变成一场朝争也不稀奇。
在调查没有进一步的结果之前,连做决策的谢家都不敢轻举妄动,何况是他这个跑腿卖命的?
不过,今天他的心情已经稍微有些好转了。
上虞回报,关于紫阳观的消息一直在县内打转,没有向外扩散,种种迹象表明,应该没人在后面主持,否则消息传播的速度不可能如此之慢。
也不能说幕后没人,柴老爷相信,老道起死回生的背后,八成有人在装神弄鬼。
这个人身份应该很普通,没有主导舆论的能力,但应该会几手障眼法之类的东西,最可疑的,就是王老道的那个姓蓝的师弟。
既然是师弟,年纪就应该差不多,含糊一点说话,声音自然很像,他躲在暗处说话,或者干脆把自己化妆成死人,难度应该不是很大。
至于那几条预言,不过是危言耸听罢了,想借此拖延时间。
而所谓的傻子变天才,哼,老子也不是没让人打听过,那个小道士不是不会说话,只是脑子转的比较慢,学舌还是做得到的,不就是照本宣科的吟了句诗吗?又不是他自己做的,很难么?
越分析,就越觉得有道理,柴德美很快将目标锁定在了某个游方的道士身上,只要铲除了这个隐患,征地就可以顺利进行下去了。
谢家的二公子也赞成他的观点,只是那蓝姓老道藏得很深,一直找不到他的消息。不过,这也没什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强征土地不难,难的是征完的手尾能不能处理干净,他柴某人等得起。
“妹夫,妹夫,有好消息,有好消息!”正沉思间,外面有人大喊大叫着跑了进来,柴德美当即就是眉头一皱:“嚷什么?还有没有规矩了?而且,我记得我说过很多次了吧?不要在人前用这个称呼,蔡德庆,你别忘了,你妹妹只是本老爷的妾室!”
“妹……柴老爷,你别恼,我这不是一时心急吗?”蔡德庆讪讪道。
柴德美眼皮一耷拉,敲了敲椅子扶手:“说吧,什么事?”
“刚才码头……”
“你又去码头干什么?我再跟你说一遍,缺银子使,你可以到我这里来拿,只要说明用途,我柴家也不差你那几两银子,少打着柴家的名头在外面招摇撞骗,现在正在关键时刻,万一惹出祸事,你可别怪我不认你这个亲戚。”
“是,是。”蔡德庆被训得灰头土脸的,不过这人就是个滚刀肉,一抬头又是满脸谄笑:“其实我这也是为了咱们柴家好,上次写欠条给我的那个姓周的,也是东山人,他还不出钱来,不是正好夺了他家的宅院田地吗?也算是打开缺口了,是吧?”
“那一户半户的顶个屁用,少废话,先说正事。”
“妹夫,码头刚刚来了位大人物……”
“大人物?什么大人物?”
“是两个少年道人!”
“道士?天台、雁荡,道士满山跑,道士有啥稀奇?算个屁的大人物?”柴德美很不屑。
“不一样,完全不一样。”蔡德庆煞有其事的说道:“妹夫,你是没看到那两个人的装束,那叫一个……”想了想,没想到合适的形容词,他只能含糊过去,“总之,就是跟画里的金童玉女差不多。”
“还有个女冠?”柴德美有了点兴趣。
“可不,那小道姑生的叫一个俊,妹夫,你不知道……”蔡德庆口水都流出来了。
“他们坐船来的,难道是从上虞过来的?”柴德美神情凝重了不少。
“是,他们走后,我问过船家,送他们上船的,是上虞县衙的马车,所以……”
“县衙?”柴德美一下子懵了。
听说是上虞来的,他还有点怀疑,可一听对方跟县衙关系,他就怀疑不起来了。那个幕后之人肯定没有官面的关系,否则一个小破道观而已,找人打个招呼不就完了?
难道,真有什么大人物来了江南?他茫然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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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刘同寿的计划
“小仙……呃,同寿啊,你这大张旗鼓的,到底是要干嘛啊?”从下了船开始,梁萧就一直心惊肉跳个没完。
刘同寿一本正经的回答说:“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咱们是来化缘来了。”
“不对吧,你之前好像说是要骗……”
“我这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我就是带着楚楚在城里转转,若是有人上赶子送银子给我,我还能不要怎地?”
“有人送银子?怎么可能……而且,这事儿也不可能瞒多久,就算你一时得手,可柴家人总是能反应过来的,到那时,他们报复起来,岂不是……”梁萧愁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那可是余姚一霸的柴家啊!别人躲还躲不过来呢,这位小爷居然赶着上门来调戏人家!
“就是要让他们反应过来,不单是他们,最好闹得整个余姚街知巷闻才好。”刘同寿理直气壮的说道:“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做好事,怎么能不留名呢?藏头缩尾的算什么英雄?”
“……”梁萧无语,好半响,他才苦笑着道:“同寿,你用错词了,那个是人死留名……还有啊,不藏头缩尾,那你干吗又要易容改装啊?”
“我不是担心梁叔你吗?要是不易容,你敢跟来吗?敢得罪柴家吗?敢收银子还不办事吗?”
“不敢……可也没人给我送啊。”
“等等吧,很快就有了。”转头看了一眼,刘同寿信心十足的说道:“有楚楚在,还怕他们不上当?”
梁萧听得直发愣,这跟楚楚又有什么关系?同寿你不会是要贩卖人口吧?
另一边,楚楚却没在意这些,她娥眉微蹙,小嘴嘟得老高,低声抱怨着:“师兄,什么时候能将你这道袍脱了啊?真的好热好热哦……”
“师妹,你真是太没有欣赏眼光了,你看你这一身,多漂亮啊!你头上戴着的这个是玄纱芙蓉冠,身上穿着的这个是五色云霞帔,当年杨贵妃在骊山当女冠的时候,穿的就是这个。”
楚楚皱皱小鼻子,不为所动:“可是,还是很热啊。”
“咦?女人不都是喜欢这调调的吗?师妹你怎么……”刘同寿很意外。
好吧,哥承认,我高估了你对美丽和时尚的向往,那咱们换个套路好了,他清清嗓子,柔声道:“三天,就三天,待事成之后,我就带你去县城吃海鲜,很好吃的喔。”
“真的?”楚楚眼睛一亮。
“当然了,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师兄我是大好人,比君子还俊呢。”
梁萧听不下去了,他寻根问底道:“同寿,你还没说,为什么楚楚妹子能起到这么大作用呢。”
“因为她是女冠啊。”刘同寿随口回答。
“……”梁萧翻了个白眼,这算是哪门子原因?
其实,这一次刘同寿还真没瞎忽悠,所谓:楚王好细腰,楚人多饿死,皇帝的爱好,往往会引导世间的风潮。
北宋的真宗皇帝喜欢神童,于是民间涌现出了神童无数,三岁作诗,五岁行文,其中最出名的就是伤仲永的典故;宋徽宗好大喜功,于是各地出现了祥瑞无数,满朝上下都在歌功颂德,金兵攻入汴梁前的那二十年,被称为盛世……
当今天子喜欢什么?道士呗。
道教是华夏的传统宗教,其构成有点复杂。
它起源于中国原始宇宙观,作为一种宗教,包含了多神论、道家、阴阳家、方士、隐逸诸多理论,又混合了巫祝习俗与民间信仰,粗粗分起来,有养神、服气、饵药、祀祷几般修炼方法,其下之者,复有卜筮、堪舆、点金、星命各术。
佛教中的很多理念,其实都是从道教中摘抄出来的,其历史源远流长,在汉代发展至巅峰,一度成为过治国安邦之道,史上赫赫有名的文景之治,就是在无为而治,讲养生息的治国纲领下实现的。
魏晋时也曾盛行一时,到南北朝时,胡风渐起,外来的佛教大兴,曾一度中落,后来随着唐宋兴替,汉统重兴而再次兴起。
可以说,道教就是华夏文明兴衰的晴雨表。每当胡虏入寇,腥气遮天,佛教就会兴旺起来,道教则反之。
而女冠,又是道教兴衰的晴雨表。
每当道教兴盛的时候,就会有诸多女冠应运而生,其中最出名的,无过于万千宠爱在一身的那位杨贵妃了。
不过宋代而后,随着理学的兴旺,女冠开始没落。
当年朱熹在漳州任知府时,就曾发布过《劝女道还俗榜》,并且以强硬手段推行。后世的士大夫将朱熹奉为圣人,受理学影响极大,再加上蒙元入寇,大力推行佛教,因而,到了明朝,女冠已经变得相当稀少。
开国至今,著名的女冠,也只有永乐年间的焦奉真了。这位女道士历经四朝,深受太祖和成祖的信任,也算是个异数,不过,最终她还是在正统年间遭到了清算,从仙女变成了妖妇。
在焦奉真之后,女冠虽然还存在,但却少现于世,都只在道观中清修。也就是当今登基之后,道家渐有复起之势,女冠才时有现世,但依然局限于京城。
刘同寿打的主意就是借着如此世风,给人一种错觉,让人以为他们来自于京城。
其实嘉靖对女冠不怎么感兴趣,他在这方面比较直接,看见好的就直接当秀女领回宫了,哪里耐烦再过一道手续?
但是,皇帝远在千里之外,这种隐私事又有谁知道?反倒是皇帝崇道的原因,民间有很多说法,流传最广,也最深入人心的一条,就是皇帝对道家的龙虎之道青眼有加。
嘉靖同学招道士入宫,开始修炼的时候,还没到二十岁,这么早就考虑长生,其实不怎么靠谱。众所周知,人都是越老才越怕死,不然怎么有少年不识愁滋味的说法呢?
实际上,开始的时候,嘉靖最感兴趣的是修长生附带的好处。
修道求长生者必佐以丹饵。丹分内外,内丹称“人元丹”,以炼神为主,外丹分“天元”、“地元”,熬炼各种矿物和植物。金属和矿物离子都是躁性的,辅料又是参茸麝香等热性药材,炼出东西的按现代化学讲属于砷类化合物,有兴奋末梢神经的强效,起到了春药的作用。
炼内丹分两派,一主避世清修,用内心的克制化解和吸收那种躁热;一是房中秘术,索性主动引导它。纯理论地说法就是,修道者从性心理与性生理的结合入手,通过控制内分泌而涵养身心。
这些说法是后世人总结的,刘同寿把它转化成了比较通俗的语言,“既然皇上修的是外丹的龙虎之法,需要采阴补阳,那鼎器就很重要,懂行的人都知道,凡间女子又怎么比得上女冠?”
“……”刘同寿一番神侃,梁萧听得是目瞪口呆,“同寿,这个你也懂?”
“怎么不懂?师父把他一生所学都传给我了,龙虎小道,又岂在话下。”刘同寿继续胡吹。
其实,他只是在网上看过几篇道家秘传罢了,不过,他倒也不虞有人戳穿他的牛皮。
道家收徒讲究机缘资质,而不像佛教那样通吃四方。采用这种传承方式有利有弊,好处在于秘诀不会外传,而且还可以在世人眼中保持着神秘感;坏处就是不利于在大众间推广。
之所以如此,因为道家研习的东西很多,很专业。
炼丹属于化学领域,火药就是其附署产物;修道涉及到人体生物学和医学,所以很多道士也兼有医生的身份,其中不乏名医,比如药王孙思邈就是个道士;魔术,或者说古典戏法,更是道士装神弄鬼的必需手段,有名的道士必定是个魔术师。
其余还有类似风水、考古、抽象画艺术、武术,等等等等的技能,可以说,在古代的华夏,道士是最为全能的一个职业,兼有科学家,艺术家,社会学家等一系列身份,收徒的要求自然比较高。
所以,道士在世人眼中的形象是神秘而强大的,这并不利于传教,却很有助于故弄玄虚,比如刘同寿即将要做的这档子事儿。
刘同寿将计划合盘托出:“所以,既然谢家是官宦世家,对宫中事肯定有所了解,只要他们想着升官发财,八成就上这个当。他们会误解我们是从京城来的龙虎山弟子,来这里是替皇上选鼎器来了。”
梁萧疑虑不减:“可是,同寿,你也说了,皇上其实并不是很喜欢女冠,万一他们派人去京城打探呢?再说,我听说谢侍郎是朝中的清流一派,为人刚正,就算谢家误认你是邵真人门下,又岂会……”
“切!狗屁清流,清流会跑去强占你家的田院?清流会有这么大家业?”刘同寿嗤之以鼻,“我不否认官员中有正人君子,可大多数人都是秉承着官僚的本性,再说,现在是嘉靖朝,那场大礼仪才过去十年而已,如今在朝中的,又有几个硬骨头?”
一番话说得梁萧无言以对,刘同寿坚定的一挥手:“至于京城则更是不要紧了,咱们就在余姚演三天的戏,然后不管计划成功与否,都不停留,任他谢家有天大本事,又岂能来得及往京城核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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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龙虎之道
第二天。
一个惊人的消息在余姚不胫而走,迅速成为了热门话题。
“知道么,皇上又要选秀女了,这次不是在广昭天下,而是在咱们江南定点选取。”
“怎么不知道?我昨晚还在鸣玉坊看到了那位小道爷呢,他身边的那位……啧啧,这年头的出家人真是好福气,飞黄腾达,鸡犬升天不说,还有这等好享受,真是让人羡煞啊。”
听者皆笑,同时也是羡慕有加。
道士也好,和尚也罢,所谓的出家自然也未必洁身自好,前者是摆明车马不禁婚嫁;后者则是明令禁止,但私下里却总有乱七八糟的逸闻传出。
只看这小道士就清楚了,小小年纪,身边居然就带了个女冠随侍,说是师兄妹,可跟世俗的哥哥妹妹又有啥区别?还不是男男女女的那点事儿?
说起来,那女冠还真是让人一见难忘呢,年纪虽小,但眉目如画,配合上那冷若冰霜的气质,和画中的九天玄女却有了七八分的相似,让人如何能不羡慕?
“不对吧,选秀女是何等大事,朝中怎能事先没有半点风声?再说,嘉靖十年的时候,不是选过一次了吗?”也有人提出了异议。
“切,那才哪儿到哪儿啊?你别看上次立了九嫔,但实际入宫的女子尚不过百,当今天子有邵真人的仙法在身,一夜七八次,金枪尚不倒,这几个人能够用吗?”
“这么厉害?”
“那你看看,你们知道邵真人出身何门何派吧?龙虎山!龙虎二字何解?外丹家以龙喻水,以虎喻火,内丹家谓之元神、元气,若是说到房中事,那就是男为龙,女为虎了,男子以青龙为尊,属木,代表生机;女子以白虎为尊,属金,代表鼎器!”
“哗!”一片哗然,听众都来劲了。
八卦人人喜欢,带桃色色彩的八卦,而且还涉及到当今天子及其宠臣,这已经脱出普通的八卦范畴了,属于八卦中的极品,极品中的拐子马呀!
“不奇怪。”一群人齐刷刷的点着头。
比起昭告天下,大选秀女,在江南暗中寻访,私下动作受到的阻力显然会小得多,质量却不降反升,以当今皇上的性格,以及邵元节的节操,会行此策是很正常的。再说了,精选之后,再到龙虎山专门培训一下,皇上享受到的好处也多啊。
“这么说来,那位小道长在绍兴八县游走,就是为了探访女子?那他去青楼做什么?皇上应该不会喜欢风尘出身的女子吧?”
“那就不知道了,不过,依小生看来,邵真人应该不打算涸泽而渔,而是要细水长流,他打算在江南建座分院,专门招收女冠!小道长就是来选址的。”
“有道理,赵兄果然见多识广,博闻强记啊。”
“那还用说。”说话那人摇了摇折扇,很是自得的问道:“我不光知道这些,我还知道龙虎秘法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你们想不想知道?”
“想,当然想!”是男人肯定想,听众的兴致更高了。
“赵兄,你就别吊大家胃口了,赶快说说吧。”
“嘿嘿,这里面是很有讲究的,几天一次,一次多长时间,用什么姿势,如何吐纳发声……只要遵照这些秘法做了,就能从中得到益处,做的次数越多,精力就越旺盛,如果再配合上法诀和丹药,那就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了,比如皇上……”
“哇!那具体的呢?”
“我要知道的话,还在这里跟你们说啥劲,早就回家去……咳咳,我的意思是,回家去找纸笔记下来了。”
“赵兄,你不用解释,大家都明白。”众人脸上都露出相似的笑容,说是理解,实是暧昧。
整个县城,类似的对话随处可闻。
刘同寿来的高调,本就引人注目,而梁萧这个向导又是个话痨,说话虽然遮遮掩掩的,但只要有人塞点银钱给他,总是能套点关键性的消息出来。
有了足够的线索,再根据刘同寿的行动加以推断,于是,在小道士有意的误导之下,余姚人很快得出了上述的结论。
“同寿,现在外面都传疯了,连客栈的伙计都塞了二十文钱给我,向我打听你的事……”
“二十文你就把我卖了,太便宜了吧?”刘同寿很不满。
“你当然不止值那点钱……呃,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事情已经闹大了,后面要如何收场啊。”
刘同寿慢声细语道:“梁叔,你淡定一点,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跟小孩一样沉不住气?你看我师妹,她才十一岁,比你可稳重多了。”
“……”梁萧瞅一眼楚楚,女孩正吃得满嘴是油,和外人所见的那位冷若冰霜的女冠判若两人,他一时也是哭笑不得,这叫稳重?没心没肺还差不多。
刘同寿老神在在的一摆手:“放心,我自有安排,就是要闹大了才好,不闹大,皇……好了,先不说这个,伙计都找你了,看来时机已经成熟了,等晚上的戏演过之后,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晚上?”
“嗯,晚上。”刘同寿点点头,宽慰道:“放心,梁叔,晚上不用你帮忙,你只管捂着耳朵睡觉就行了。”
“……”梁萧再次无语。你要不说这个,我也许还能放心,结果被你一说,我还能睡得着才怪呢。
前一天都在赶路,白天又很是奔走了一番,三人都很辛苦,吃过晚饭,三人各回各屋。
梁萧也不知道刘同寿从哪里搞来的盘缠,一到余姚,小道士就直奔在当地赫赫有名的四海客栈,一出手就是一个独院。
这样做的理由,梁萧倒是理解,三人的秘密比较多,独院也比较安全。何况小道士谱摆得又大,在上虞登船的时候,乘的竟然是县衙的马车。
不过让他有些犯嘀咕的是,刘同寿和楚楚住到了一间屋子里,虽说两人年纪不大,可也不算小了。楚楚这样的年纪,要不是一直流落街头,对男女之事也应该有些了解,甚至连人家都许下了。
但既然楚楚自己没提出反对意见,刘同寿又很强势,梁萧也只能当做没看见。不过,他有个预感,那就是今天晚上,八成有什么事要发生,这个预见让他心里发毛,浑身燥热,在床上躺了很久都没睡着。
待到月上梢头的时分,他终于听见了令他期待,不,是担忧许久的那一丝动静。
“师兄……这样不太好……嗯……也有道理……那就做吧……”离得有点远,声音听起来断断续续的。
不是吧?来真格的啊!梁萧一跃而起,几步冲到门前,然后把耳朵贴到了墙壁上……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梁萧脑海里浮现出了一副香艳的景象,他有些把持不住了,琢磨着是不是自己也出去逍遥一番,的那位头牌虽然没楚楚那么自然纯真,可却更有女人味儿一点。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只听得一阵如诉如泣的低吟声传来,于是,他迈不动步了。
“嗯……”先是一阵悠长的鼻音,如同仙乐绕耳,荡气回肠。
“啊……”梁萧似乎看到了樱唇轻吐,香气如兰的场景,只觉这轻柔婉转的颤音之中,有着说不尽的缠绵悱恻之意,他听得骨头都酥了。
下一刻,一个清朗的声音忽地响起。
“天降真龙从此起,克木白虎真全体,反覆离宫向北飞,消息阴阳九六里……师妹,且谨记要诀:持剑如式,毋令知味,意到便住,纯纯熟一,日亲日近,两意和谐……且同为兄一起施为……”
这是什么?难道是同寿说的法诀?梁萧心下一阵茫然。
初听之时,他还觉得刘同寿有些破坏气氛,可现在他只感到一阵高深莫测,随后心里涌起了高山仰止的情绪,又仿佛见到了高山流水……
“吱呀,吱呀,咣当,咣当……”
作为余姚的头号客栈,四海客栈的条件还是相当不错的,桌椅床凳都是簇新的,用的也是上好的酸梨木,结实得很。能让那床发出这样的动静,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床上之人的动作相当之大,战况过于激烈。
梁萧也是好此道的,听到这会儿,他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柔柔的少女清音绕耳,伴着一阵阵清朗的法诀之声,在木床与墙壁有节奏的伴奏下,形成了一曲最动听的乐章。
梁萧终于懂了,他热泪盈眶。
原来……这就是龙虎之道啊,太神奇了。
……
事发现场。
楚楚忽闪着好看的大眼睛,莫名其妙的看着刘同寿,一脸的疑惑。
后者正在使劲全力的在床上滚来滚去,床单已经被他揉成了皱皱巴巴的抹布,可他还是不肯罢休,看那气势,他似乎想把屋子拆掉似的。
这样还不算,他自己折腾还不算,还吩咐自己在这里呼气吐气,他自己也念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那些东西,自己完全听不懂耶……
不过,看着师兄一本正经的模样,总觉得好厉害的样子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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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愿者上钩
梁萧觉得自己的命很苦。
一连三天,每晚都是两个时辰……只能说年轻真好,尤其是还能学道法的年轻人,简直让人羡慕死了。
每天清晨,看到刘同寿和楚楚神清气爽的样子,梁萧的感触就更加深刻了。人家操刀上阵的人都这么有精神,自己这个旁听的却是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身子也软绵绵的……
这人和人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好在,煎熬总算是到了尽头,今天就是三人启程离开余姚的日子了。
说起来,他的收获还是不少的,向他打听消息的人很多,他谨遵刘同寿的指示,不给钱坚决不开口,每个人都塞点,积少成多之下,就是一笔很客观的数目了。
今早起床一统计,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吓!足足五十两!比县太爷的年俸还多,这到底是余姚人太富有,还是同寿的戏演得太好呢?
他也说不清楚,不过他能确定的是,刘同寿的目标肯定没有达成。只是小道士自己却一脸的轻松自在,还有空打趣他,说他赚了这些钱,可以回家去炫耀一番了。
梁萧很不以为然,小仙师算无遗策,不过,他这次可是说错了,财不露白,回家炫耀只能爽一下,闷声发财才是长久之道,把银子给媳妇看,那不是傻么?
“同寿,咱们真的就这么走了?”雇来的马车已经等在外面了,梁萧试图提醒刘同寿。
“不是还要去龙泉山,看中天阁开馆吗?我对阳明先生可是久仰了的,他虽不在了,也可以借此追思么。”刘同寿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
“可是……”
“别可是了,走吧。”
龙泉山旧名灵绪山,亦名屿山。
传说远古时这里是一片汪洋,龙泉山是露出水面的一个小岛屿,这是屿山之名的由来。山上有一石井,即使天旱少雨,仍井水清盈,常年不枯,且因水面常呈现两条游龙波纹,如双龙戏水,故称“龙泉”。
“小仙师,今天您赶了个巧,也赶得不巧,今天正好是十五,是龙溪先生登堂授道的日子,这是很多士子企盼的盛事。不过来的人太多,您要上山就有些不方便了……”
刘同寿示意楚楚将车帘挑起一角,向外张了一眼,梁萧说的一点都不夸张。
只见龙泉山下人头涌涌,肃然而立的尽是身着青衫,头戴方巾的士子,黑压压一大片,怕不有三五百人,从山脚下,一直排到了半山腰的中天阁门前,直让人怀疑,那座二层的小楼阁,是否能容纳得下这许多人。
士子是一种很鼓噪的生物,即便是韩应龙那样有些方正的人,遇到谈得来的人,话也不少。可现在这里人数虽众,但却是鸦雀无声,哪怕是他有印象,那几个在青楼见过的书生也都是一脸肃穆的静候着,给人带来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学传后世,都能震住骄狂的倭人,阳明先生,果然是当世英杰!
略做感慨,刘同寿还是以正事为念,他向梁萧摆了摆手,然后放下了车帘。
“走吧,去码头。”梁萧有些迟疑,不过还是吩咐了车夫一声。
“仙师请留步,在下柴德美,慕仙师风采久矣,诚谋一晤,还望仙师慈悲,予以成全。”那马车出现的突兀,行的也快,不多时就到了近前,一个沉凝的声音随之响起。
他这边只是一报名,就引起了众多人的注意,连那些在山脚下肃立的士子中,都有不少人将视线投注过来,余姚柴家的影响力之大,可见一斑。
中天阁开馆,不但是士林盛事,对余姚百姓来说,也同样是场盛典,数百位士子聚首一处,场景之壮观,堪与乡试相比。
很多人也是早早的就聚拢在此,打算看过热闹之后,再去忙碌生计,却不想正戏没开场,这边又有重量级的花絮可看,众人心中都是大呼过瘾,士子们也是议论纷纷。
“真的是柴员外!他来这里做什么?”
“这还用问?他不是说了吗,他是来见那位小道长的。”
刘同寿掀开车帘向外一张,只见一个身着绸袍,服色黝黑的大汉静立路旁,身后不远处是一辆华贵的马车,想来这就是正主儿了。
杨超说,柴家是捞偏门起家的,现在看来倒是不假,若是换一身短装打扮,这位柴老爷和渔民或者海盗也没啥两样。
鱼上钩了!
刘同寿嘴角一挑,得意一笑。不过,这个柴德美倒也够谨慎的,竟然一直拖到了最后一天才出面,看来他心里仍有疑惑未消呢。
既然如此,那就再晾晾你好了。放下轿帘,刘同寿向着梁萧一摆手,后者会意,转头吩咐车夫继续行进。
车夫手上一抖,好悬没从车上掉下去,路边站着这位可是柴老爷啊,这小道士的谱也太大了吧?不过,想到近日的传言,他觉得倒也正常,只是他自己夹在中间,就坐蜡了。
两边都不敢得罪,没奈何,他只能缓缓驱车前进,好好的马车,走得比蜗牛还慢。
柴德美抢上一步,施礼道:“仙师容禀,在下素慕仙道,今日得见小仙师这般的仙家人物,实偿平生之愿,哪怕即刻就死了,也是无憾了……”
被如此无视,他心里没有怒气是不可能的,不过,对方越是这样,传言就越可能是真的。想到对方的身份,以及有可能带来的诸多好处,他心头炙热,些许轻慢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哼!”马车中传来一声冷哼,饱含着怒气,听声音,似乎是那个小道姑的。然后是几句低语,似乎两人交流了些什么。
随后那个向导探身入车,扭头出来时,已是一脸桀骜:“少说这些有的没的,有事儿说事儿,小仙师人贵事忙,哪有许多工夫跟你夹缠不清?。”
传话的都这么嚣张……
要不是有求于人,柴德美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这个酸丁,可现在,他却只能忍着,“小仙师在余姚盘桓数日,在下听说,您似乎有意在此地建观传道,在下自忖在余姚还有些面子和门路,说不定能稍尽绵力也未可知。”
“柴员外的好意小仙师已经知道了,不过余姚并无恰当之处,几日所见,尚且不如上虞那间,所以小仙师决定再走访几处看看,偌大的江南,总是会有合适的地方……”传声筒梁某的语气柔和了几分,让柴德美既惊喜又失望。
上虞那间?莫非是……
正如刘同寿所料,官宦世家,怎么会放过结交邵元节的机会?嘉靖不喜欢宦官,所以,他身边的近臣中,最够分量的就是那些道士。
邵元节很少参与政事,交好他也许得不到直接的助力,但嘉靖的喜怒无常,才是朝臣们最恐惧的事情。只要能通过邵元节,掌握到皇帝心情变化的情报,就已经相当有用了。
谢家得到消息后,自己不肯出面,怕给人留下话柄,所以柴德美只好来代劳。不过看对方的架势,却和情报中一样,龙虎山一脉都是不肯给人留下攀附的机会,这差事,恐怕是完不成了。
不过,卖个好的机会应该还是有的,何况,这里面似乎还蕴藏着其他机会。
“小仙师说的,莫非是上虞春风楼?”他问道。
见梁萧点头,他心下更喜,当即提议道:“小仙师既然不是很满意,莫不如将那春风楼转卖与在下,若是寻访不果,在下也愿意将此楼重新奉上,当然,偌大的江南,总有合小仙师之意的地方,还是拿着现银更方便些,您说呢?”
当今天子是个好享受,讲究奢侈的帝王,自他登基以来,修太庙,修宫殿,请道士,做法事,林林总总,花费无算。固然户部出了不少钱,但即便是皇帝,而且是相对强势的那种,想从户部拿银子,也是要在朝堂上扯通皮的。
一次两次还好,可天长地久的下来,就算神经再怎么坚韧,他也受不了啊。要是皇帝随便就能让朝堂上下凛然听命,他又何必遮遮掩掩的派小道士来江南,而不是昭告天下的选秀女呢?
既然京中没有风声传过来,这次行动必然是皇帝私相授受的,经费自然也是皇帝自己掏的腰包,小道士手头紧,不正在情理之中吗?
也许是被他切中了要点,小道士沉吟了片刻,然后又是点了点头,不过这次的待遇却让柴德美惊喜了,因为开口的是那个女冠。
“柴居士请上车叙话。”
对话的从打杂的秘书变成了贴身秘书,这是何等的飞跃啊!柴德美连连打躬作揖,然后小心翼翼的上了车。
“贫道师兄妹是方外之人,本不该谈及这些阿堵俗物,但既然柴居士有心向道,倒也不好拂了居士一片心意,居士要买楼,未知……”
“我愿出纹银万两,若是二位仙师觉得……那还可以商量,再加些也是无妨。”柴德美强压着心中的激动,这真是意外之喜。紫阳观出了变故,但却多了个对付董家的筹码,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
做狗腿子看似风光,但是当主家施加的压力太大时,这日子也不好过,能加速点进展总是好的。
“如此即可,这是地契,你速速验看了罢。”女冠的声音和她的神情一样清冷,说话也是言简意赅。只见一只芊芊素手从袖中抽出,一张纸被随手丢在了桌几上,那张纸微微泛黄,显然已经很旧了,不过却牢牢的吸引住了柴德美的视线。
“是,是,在下这就找人验看。”这会儿山下全是士子,连知县的师爷都来了,柴德美急忙将其请了过来。
“不错,这正是衙门的地契,上面有董家人的画押……”处理文书的能力,师爷比知县还要强得多,他就是专门做这个的,所以,他很快得出了结论。
“二位仙师,这银子应该……”
“现银。”有道之士果然不喜欢谈俗物,这次答话的又是杂务秘书梁萧。
“也好,在下这就去筹措。”银票拿着方便,但用起来比较麻烦,不是大城邑,钱庄便不会去开设据点,所以柴德美倒不觉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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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上当了
外间的议论声还在持续,车厢内却已经恢复了平静。龚师爷是来帮忙的,完成了任务,自然又踱回去排队了,这俩金童玉女般的小道士让他很有压力。
其实柴德美的压力也不小,可他舍不得离开。
那张价值万金的地契就那么放在桌几上,两个小道士看都不看,他却不时会扫上两眼。他有心说先收起来吧,可看到那两张冷冰冰的脸,想到传闻中对方喜怒无常的性子,他又没有勇气,事情已经完成九成九了,若是在最后关头黄了,那还不被人笑死啊?
地契只是一方面,交易已经完成,只待最后的交割,迟早都是他的,不需要太过挂怀,让他踌躇不定的还有另一件事,对他来说,这件事同样很重要,但却很难开口。
刚刚等候答复的时候,他觉得时间过得很慢,这会儿他的感觉却是相反。犹豫不决的工夫,外面又是一阵车辙声响起,眼见着他派去取钱的人已经回来了,不能再等了,他一咬牙,下定了决心。
“小仙师,在下有一事想请教……”
“说。”楚楚的声音依然冰冷,但她心里却是松了口气。
对柴德美来说,交割是微不足道的一个环节,但对于刘同寿和楚楚来说,这才是重点,他们是来扬名兼报复的,而不是来卖地的。
“听说您……精通那个……龙虎之道,在下这个身体也有隐疾,不知……”柴德美一张黑脸涨得通红,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吞吞吐吐的说了半柱香时间,要不是他知道这位冷艳女冠的另一面,他根本没法把话说囫囵了。
“哼!”楚楚冰霜般的面容上闪过了一丝绯红,当即便是一声怒哼。吓得柴德美心肝一颤,刘同寿心中却是暗赞,师妹这演技实在太棒了。
“小仙师,在下无心冒犯,只是我柴家一直人丁单薄,这一代只有我兄弟二人,而我二人至今都无所出,古语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下也是迫于无奈,念在在下一片孝心的份儿上,还请小仙师垂怜啊。”柴德美苦苦恳求。
无后是其一,另外,他也是个有正常欲望,或者说欲望比普通人还要强上那么一点点的男人,家中十数如花美眷,能看不能吃,这也是人生一大悲哀啊。
和韩应龙一样,他也遍寻了各地名医,但医生们都是摇头,只说他早年纵欲过甚,导致肾气亏损太重,只能缓缓将养,待身体自行康复。话里都给他留了一线希望,但他寻根问底的求时限,那些家伙就顾左右而言他了,不用说,那些鬼话都是骗人的。
医生搞不定的,并不代表没有办法了。京城传闻,皇上每天夜里都连御数女,第二天却都是精神焕发,除了天生异禀之外,就只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用了龙虎山的秘法!
眼前这位的神通,他是相当信服的。
因为他收买了一个客栈的伙计,让他去听过墙根。那伙计是个胆大心细的主儿,听墙根的同时,还不忘记将小道士念的真言记下来,他倒不是因为尽职才这样做的,问题是这方面的秘技,谁不好奇,谁不想学啊?
柴德美比伙计要着紧得多,得了这几句零散的真言,他也是连夜将其送到了临近的名道观之中请教,紧赶慢赶才算是在刘同寿离城之前得到了回音。那边的回话只有一句:虽不知出处,但确定是古时秘法无疑,应与《真仙上乘》相当。
《真仙上乘》是啥?那是传说中的道藏秘法!柴德美直接被震傻了,他完全确定了刘同寿的身份,能用这种秘法修炼的小道士,怎么可能是骗子?所以,交易达成后,他冒着对方震怒的危险,提出了请求。
哈,饶你柴某人奸似鬼,最后还不是得着本道爷的道儿?刘同寿心中一喜。
他前世主修的是传统戏法,也算是道家一脉。有的时候他也会在网上找些道藏来看,希望从中获取些灵感,或者失传的技巧什么的,昨天晚上念的那个法诀,就是收获之一。
那法诀的全称是《金丹上乘龙虎交併返还口诀》,专讲以外丹和外药还丹之法,里面少用隐语,但凡懂行的人,一看即明。
这玩意跟魔术肯定没啥关系,但男人么,看到这种东西,总会有些好奇的。他仔细看过一遍,顺便还背了一部分,打算以后蒙人用。前世没用上,现在用上了,所以说书到用时方恨少,只要是知识,总是有用地。
“大胆,凡夫俗子也敢作此虚妄之念么!”按照剧本中的某个分支剧情,女孩开始发飙了,“这金丹龙虎诀乃是我师门的不传之秘,你……咦?不对,你怎么知道我师兄妹懂此秘法,莫非……”
“不敢,不敢,小人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窥视二位,只是从二位仙师的师门推想,这才贸然相求,这等亵渎之事,小人莫说是做,就是亲身窥探的念头也断然不会有的。”柴德美满头大汗,连连摆手否认,心中只道:原来还真被自己蒙对了,这法诀果然以龙虎为名。
刘同寿突然唯一摆手,首次开口道:“罢了,师妹,他一凡夫却能识得真人当面,还把握住了时机求恳,这就是他的缘法,虽然他根骨奇劣,福缘不深,但即是缘法到了,我等也须得顺天意而行……”
他的声音和楚楚同出一辙,而且更带了一层居高临下的傲气,但柴德美却听得心花怒放,尤其当他看到,那个冰山般的女冠,凛然奉命的时候,他欢喜的几乎都要晕过去了,他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小道士的脸,透过那张俊脸,他仿佛看见了日后的幸福生活。
小道士淡淡吩咐道:“你先发个誓来,然后笔墨伺候罢。”
“谨遵小仙师法旨。”柴德美迅速吩咐下去,他的家丁倒是没带这些东西,但山脚下有那么多士子在,想搞文房之物却是再容易不过了,东西很快就拿了过来,车厢内的柴某人也发了一番不得将秘法外泄之类的毒誓。
湖州的笔,宣州的纸,都是上好的东西,小道士点点头,表示满意。不过,当他将宣纸在桌几上摊开时,却皱了皱眉,厌恶的一挥袍袖,将那张地契拂到了一边,大袖飘飘,地契也飘飘荡荡的落在了地板上。
柴德美小心翼翼的捡了起来,掸掸灰尘,见对方没什么表示,于是将其悄然收入怀中,然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这可是好东西,道家高人不在乎,但他这个俗人还是很在乎的。
他并没有注意到,伏案疾书的那个小道士脸上,同样也露出了微笑,那笑容坏坏的,又很得意,像是偷到了母鸡的小狐狸一般。
刘同寿确实很得意,因为他的第二场表演,已经圆满落幕了。
……
“妹夫,妹夫,你到底乐啥呢?人都走了小半个时辰了。”小道士收钱走人了,可柴德美却一直在那里捧着张纸傻乐,周围议论纷纷,蔡德庆忍不住了。
“嗯?已经走了那么久了?哎呀,我光顾着高兴了,竟然没送小仙师到码头,真是大大的失误啊。”柴德美回过神来做的第一件事,却是一拍大腿,十分懊恼的发出了叹息。
“咝……妹夫,你拍错地方了。”蔡德庆疼的呲牙咧嘴的,他抽着冷气问道:“你送也白送啊,就那俩眼睛长到天灵盖上的小道士,才不会给咱们好脸色呢,我说妹夫,你到底为啥乐成这样啊,不就是一张地契么?离大功告成还远着呢。”
春风楼只是个筹码,想要让董家低头,还需要很多个威逼利诱的步骤,中间也未尝没有变数,顶多就是离成功更加接近了那么一点而已,实在没有必要高兴成这样啊。
“你懂什么?”柴德美嘿然反问道:“你以为我今天为啥没纠正你的称呼?”
“啊?”蔡德庆甚感茫然。
因为他妹妹只是个小妾,他本人又是个混混,所以一心要脱离暴发户行列,向书香门第靠拢的柴德美一向不喜欢他以妹夫来称呼,只有心情特别好的时候才会不予计较。今天他妹夫的心情显然很好,但这里面似乎没啥因果关系吧。
“就知道你不懂,不懂就别乱问了,总之是好事。”柴德美轻轻拍了拍胸口,意味深长的说道。那卷秘诀才是真正的天降之喜,有了这法宝,他才能名正言顺的变成‘妹夫’,只是这话不能挑明了说而已。
“妹夫,地契已经到手,咱们是不是顺便去衙门报备一下?省得跟董瞎子扯皮?”
这个时代,是没有房产证和土地证的,土地所有权唯一的凭证就是房契和地契,而且,在明朝以前,衙门甚至没有见证和管理的职能。
这倒也可以理解,历朝历代都奉行的是精简地方官,让地方乡绅进行自治,寥寥几个地方官,管理地方事务还忙不过来,哪有空再去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只是放任乡里之间的公证了。
这种方式科学不科学不好定论,不过在人口流动较小的古代,倒是罕见这方面的纠纷,毕竟邻里之间都是知根知底的,签个契约,然后找些乡邻宿老做公证,基本上就不会有什么后患了。
当然,既然存在漏洞,就有被人利用的可能,一旦出现纠纷,哪怕闹到衙门,官员们也是难做决断,只能不予受理,多少也是个问题。
大明开国后,洪武皇帝出身微末,很重视民生,对地方官的要求也很高,因此将民间的契约管理也纳入了官府的管理范畴,要求地方衙门提供备案的服务。
他的本意当然是好的,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地方官推拒不了这项责任,但却能加以变通,他们的办法就是收费。
想备案,买卖双方就得去衙门购买官方印刷的格式合同,完了还得去有关部门交税。税率很高,约在百分之十上下,具体数目要视官员的心情而定。这还不算完,你还得给胥吏送红包,不然他们会拖着不办。
既要花钱,又要送礼,还得三番五次往衙门跑,愿意去备案的肯定也有病。
当然,如柴家、董家这种上面有人的,就不会怕麻烦了,税率他们可以按最低的标准交,甚至免税,胥吏再嚣张,也不敢给他们脸色看。报备一下消除风险,自是有利无弊。
“你倒是想得周到,看来最近真的长进了不少啊,呵呵,那几个徽州人倒也有点真本事,不是只会坑蒙拐骗……”从怀中取出那张黄纸,柴德美嘿嘿一笑,拿话点了便宜大舅子一下。
蔡德庆是个死皮赖脸的性子,借杆就上,嬉皮笑脸道:“宗满兄弟和王兄弟都是爽快汉子,妹夫,你看,他们求你的事……”
柴德美把脸一板,冷哼道:“他们求的是何等大事,出这么点力气就……哼,真是想得美,让他们再等等,你自己也少把柴家的事跟他们说。”
“知道了……”蔡德庆讪讪的接过了地契,想再说点什么,却被便宜妹夫恶狠狠的瞪了回来,他一缩脖子,不敢再说,而是将折着的地契打开,想借机恭维几句,然后就此蒙混过关。
“咦……妹夫,你拿错了吧?”往纸上一扫,蔡德庆当即一愣,他揉了揉眼睛,仔细看过一遍,这才惊疑不定的问道。
“胡说!龚师爷亲自检验过,我亲手从小仙师那里接过来的,怎么可能会错?”从地契出现开始,一直就没离开过他的视线,等柴德美将其拿到手之后,更是直接收入了怀中,他身上本也没有类似的东西,怎么可能出错?
可是,大舅子面青唇白的模样也不似有假,他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拿来我看……”劈手夺过黄纸,定睛一看,柴德美只觉象是被雷劈中一般,全身毛发都炸立起来了。
地契、房契的格式都大同小异,前面是房屋土地具体情况,卖方自愿出卖,并签署姓名,有中介人也得写上,再加上见证人,以及日期。先前他看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东西,可现在手里的这个,虽然各式都差不多,但里面的内容就不对了。
卖方是谢家,房屋是宝树堂……那是谢家的祠堂,怎么可能拿来发卖?肯定是假的!而且问题的关键在于,这张假地契到底从哪儿来的,真的地契又到哪儿去了?真是见鬼了!
“不会真让王兄弟说中了,那小道士是骗子……”交易的时候,蔡德庆并不在场,所以他并没有他妹夫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他好死不死的秀起了先见之明,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他那个从徽州来的王兄弟的。
这句话成了压垮柴德美心防的最后一根稻草,从天堂到地狱,他只觉有一种把眼前的一起都撕碎了的感觉。一万两银子还好,他柴家损失得起,但是,如果那小道士是骗子,那么,那本秘法……
“啊!”他双手抱头,突然惨嚎出声,声音犹如失偶孤狼,闻者无不动容。
“妹夫,有事从长计议,别气大伤了身子……”
“啪!”不过柴某人到底是草莽的性子,蔡德庆一句话还没劝完,他这边就已经恢复过来,一巴掌将乌鸦嘴的大舅哥搧趴下,他双目赤红,恶狠狠的咆哮道:“老子不伤,伤的是你妹,白痴,还不给我快去追!”
“是!”蔡德庆捂着脸,灰溜溜的从地上趴了起来,叫上几个家丁跑走了。
柴德美犹自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对方肯定是骗子了,虽然具体细节他还没想清楚,但那些情报应该也是假的没错,只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对方到底什么时候调的包呢?他明明一直都在看着啊?
让他最为疑虑的是,这小道士到底是什么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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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都是设计好的
“什么,你把地契给换了?什么时候做的,我怎么一点都没发现?”
“让你发现还了得,那还不让人家抓个现行啊?”刘同寿用眼角扫了梁萧一眼,非常不屑。
“我不是说这个……”梁萧脸色惨白,颤声道:“同寿啊,这样一来,那不是随时有可能被人发现?要是他们派人来追……”
“梁叔,那你也不用怕成这样啊?要知道,这件事我才是主谋,楚楚是帮凶,你就是个跑龙套的,我们都没着急呢,你慌什么啊?莫非你想抢戏?”
“……”梁萧差点被噎死,他发现自己的语言能力和反应速度都在下降,不是他口才不好,实在是思路跟不上趟啊。
“你看你这脸色……我说梁叔,你的字叫什么啊?”又是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
“秋白……”梁萧茫然回答。
“嗯,好字。”刘同寿点点头,啧啧赞道:“很形象,也很贴切,不信你去照照镜子。”
“……”梁萧被调侃的一点脾气都没有,不过这并不能消除他的担忧,没过多一会儿,他又道:“同寿啊,我好象听到后面有动静,不会是追兵吧?”
“你说对了,就是追兵。”刘同寿打了个响指,顺便还补充了一句,“不光是后面,前面也有人设卡拦道呢,谁说暴发户都是蠢货,这柴家的行动效率就很高么。”
“……同寿,你认真点好不好?你这么说的话,咱们不就是……被包围了吗!”梁萧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柴家可不是什么本分人,现在那边八成已经气疯了,否则不会跑出来设关卡。
自己三人要是被抓到,连被送官府的待遇都不会有,更不会有人来区分主谋帮凶之类的,直接就没命了!可作为主心骨的小道士却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这日子真没法过了。
“我很认真啊,不信你看我脸上的皱纹。”刘同寿很委屈的回答道。
“……”梁萧彻底说不出话了,你那皱纹是化妆化上去的好不好?
“好了,别担心,撤退路线是我精心挑选的,连掩护我都找好了,何忧之有呢?跟我来吧。”刘同寿指指不远处的一个带着女眷的书生,连声奸笑。
……
上虞,董府。
最近,董老爷的情绪很糟糕。
让他情绪低落的,主要是源自于被一个少年折服而带来的挫败感,此外,对未来的不确定和担忧,则让他寝食难安。
这两天,从余姚接二连三传来的消息,无一不表明,那小道士很可能是冲着柴家去的。
放在前些日子,董员外对这种事是乐见其成的,两边冲突的越激烈越好,他正好坐山观虎斗。可现在他乐不出来了,想到小道士从他这里借走的东西,他有了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自己八成要被拉下水了。
果不其然,最新的消息传回来后,他一听就傻眼了。
“你是说……他把柴德美给耍了?还是在龙泉山,众目睽睽之下耍的?”董员外觉得一阵阵的天旋地转。
“是啊,老爷,小的问过不少人,他们都亲眼看见了龙泉山下那一幕,被人骗得团团乱转,柴德美在余姚算是声名扫地了,说不定就此一蹶不振也未可知。”
董员外的眉头越拧越紧,“他柴家本来也不是靠名声吃饭的,这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关键是柴家会不会迁怒到我董家身上,而且,中天阁那边……”
“这……小的就不知道了,不过柴家兴师动众追捕那位小道长的时候,很是得罪了些人。”
董员外颓然摇头:“柴德美本来就是一条恶狗,专门用来得罪人的,只要谢家保他,就算他得罪的人再多,也就是有些小麻烦罢了,还能如何?”
那探子没话说了。
“老爷,老爷,余姚又有消息来了……”董员外对小道士的动向关注得很,两县离的也近,他派出去的探子着实不少,消息一波接着一波。
“柴德美跟龙溪先生发生了冲突?被龙溪先生痛斥,掩面而走?然后龙溪先生还说小道长有阳明先生遗风?”董员外眼睛都直了。
他说的那位龙溪先生,姓王名畿,字汝中,号龙溪,是王守仁最为赏识的弟子之一。目前主持中天阁,在各地讲学不缀,是阳明心学的领袖人物,在士林中的威望极高。
“正是。老爷,那柴德美被愚弄之后,在龙泉山下大发雷霆,结果龙溪先生正好赶到,您也知道,龙溪先生为人方正,嫉恶如仇,见柴德美对士子咆哮,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可那评价又是怎么一回事?”
“龙溪先生事后向人询问事情经过,沉思半响之后,忽然展颜一笑,然后就说那小道长十步一计,堪有先师之风,如今余姚已经传遍了,不少人都在说,小道长是阳明先生转世呢。”
“……这么说,他引柴德美去龙泉山,也是故意的了?”
“肯定是故意的啊,龙溪先生都说了,小道长用的是借刀杀人之计。”
“这,这也太……”董员外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谈判之后,他对刘同寿的评价就已经很高了,可现在看来,他还是低估了小道士。
“老爷,老爷……”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呢,外面又有人冲进来了,这位脸上的表情更加兴奋。
“赶紧说。”
“是,老爷,柴家设卡抓人,结果不知怎地,把王老爷给抓了。”
“哪个王老爷?”
“就是余姚王家啊!”
“啊?不可能吧?柴家人只要不是真的疯了,怎么敢抓王家的人?”
“倒也不是抓了,就是……”这件事有点复杂,探子费了好一番唇舌才算说清楚了。
在余姚比名声的话,王谢两家可谓难分轩轾。王守仁的才气名声固然很大,但谢迁两次官居一品,登阁拜相,仕途上比王守仁父子都要顺畅不少。可若是比起开枝散叶的本事,王家就只能瞠乎其后,望尘莫及了。
王守仁便是独子,但总算是如期而至,王华倒没在这方面费过心思。
等轮到王守仁自己的时候,子嗣艰难就成了他的一块心病,直到四十几岁,一直也没能有个一儿半女,王华有鉴于此,做主给他过继了堂弟王守信的儿子,就是探子说的这个王老爷,王正宪。
不过,在嘉靖初年,事情突然峰回路转,王守仁的原配诸氏死了,他续弦张氏,结果仅仅过了一年,张氏就给他生了个儿子。
放在普通人家,这就是皆大欢喜的好事了,但放在世家身上,却是个大麻烦,其中的牵扯太多,偌大的家产,还有爵位在,王正宪和他老爹又怎么舍得眼睁睁的看着?
王守仁在时,他们自然不敢有所动作,不过王守仁离世前那几年,基本都在外征战,最后也是客死异乡,那一年,他的亲生儿子王正聪只有五岁。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觊觎家产的亲戚是强势一方,孤儿寡母自然处于弱势,若不是王守仁的学生故旧太多,让王正宪父子有所顾忌,这俩可怜人说不定会被赶出家门,沦落街头都说不定。
清官难断家务事,学生再多,终归是外人,这种争家产的事情却也插不上手,最后那对父子还是遂了愿。只不过他们也没高兴多久,还没等到手的爵位捂热乎了,就被朝廷给夺了。
在王守仁生前的那些政敌的攻击下,心学被定性为了歪理邪说,王家也被多了官爵,成了白衣,王正宪父子算是竹篮打水,只落得了一场空。
王正宪是过继后成的亲,对方是王守仁的同窗,原本两家也算门当户对。可现如今就有些不一样了,政治婚姻,背后的家族正是底气所在,于是王夫人的做派也未免强势了些,王老爷虽然有心,但一直不敢纳妾。
他在家中夫纲不振,于是就玩起了地下工作,在外面养了外宅,一直也算相安无事。
但很不幸地,这一次他私会小三的时候,偏偏碰上了刘同寿,结果好死不死的被小道士当成了替死鬼,让柴家人直接给撞破了。
这事儿的后果显然很严重。
风声传出去后,王家肯定要有一场家庭风暴,至于到底执行的是何种家法,那就不为人知了,不管是跪了搓衣板还是挨鞭子,反正王老爷是相当愤怒的。他要发泄怨愤,始作俑者的柴家自然是要倒霉的。
“老天爷,这,这,这不会也是那位小仙师算好的吧?”董员外话都说不囫囵了,阴差阳错怎么可能巧到这个地步?
“还真保不齐。”探子煞有其事的摇摇头,“听说柴家就在事发地点附近,找到了小道长换下的道袍,很可能,小道长就是打那儿过的……而且,据抓错人的那个柴四说,他之所以认错目标,也是因为旁边有人推波助澜,故意误导。所以,老爷您懂的。”
“懂,我太懂了……”董员外缓缓坐下,下一刻,又猛地蹦起身来,一迭声叫道:“赶快备车,还有,叫兴儿也过来,另外,知会那几个豪客一声,让他们跟我同往……”
“老爷,您这是要……”
“老爷我要去东山镇,拜会小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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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当师父了
董员外跟刘同寿赶了个前后脚,他登门拜见的时候,刘同寿也是刚进门,正打发梁萧呢。
“我都说了,梁叔你年纪大了,根骨不佳,修不得道,成不得仙。”
“我也不指望成仙,我就是……”梁萧偷眼看了楚楚一眼,扭扭捏捏的就是不肯走。
“你要学龙虎之道是吧?不行!”刘同寿一语道破了梁萧的心思,然后义正言辞拒绝了对方的无理要求,“想学那个,得有仙缘才行,你长得不够帅,学不来的,还是好好学习,去考举人吧,那才是你应该做的。”
“可是……”
“对了,梁叔,楚楚好像有事要跟你说。”刘同寿一拍脑袋,避过梁萧,向楚楚打了个眼色。
梁萧愕然转头,只见女孩抿抿嘴唇,然后轻笑一声:“冯大婶刚才来过,说是有事找你呢,看起来很着急的样子,你不快点回去的话,恐怕……”
梁萧当即打了个寒颤,再怎么记吃不记打,被收拾了十多年,多少也能长点记性啊。想起媳妇的狠辣手段,他急忙问道:“她有没有说是什么事?”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楚楚眸光流转,编瞎话编的非常流畅。
梁萧忧心忡忡的回家去了,刘同寿转头赞道:“师妹,你长进的很快哦,已经有师兄我一成的本事了,要再接再厉喔。”
“嗯,”女孩点点头,看着刘同寿的眼睛,很认真的问道:“骗人很有趣,但寿哥你答应我的红焖龙虾,可不能不算数哦。”
“那是自然……”外面敲门声响,刘同寿一边回答楚楚,一边打开了观门,往外一看,来的人还真不少,镇子小,消息传起来就是快啊。
“咦,这么多人?周大叔,赵大叔,我正要找你们呢,银子有着落了。”刘同寿扯住周、赵二人,神秘兮兮的从怀里掏出了一张黄纸,神态和后世卖碟的差不多,“来来来,我跟你们说啊,这是我师父托梦给我,让我找到的古代藏宝图……”
说着,他突然一回头:“董员外,你好不地道,这可是天大的秘密,你探头探脑的想干什么?”
董员外哭笑不得,他已经猜到刘同寿的藏宝图是啥了,刚才只是想验证一下罢了,果不其然,那藏宝果然在余姚某处。
此事无关痛痒,他也不说破,供拱手,陪笑道:“董某唐突,还望小仙师恕罪,此次……”
“多谢小仙师,多谢小仙师!”周老板噗通一下跪倒在地。
这些日子,全镇人都很有劲头,只有他在家破人亡的边缘徘徊,一颗心迟迟落不到地上,终于看到了希望,他怎能不激动?
刘同寿温言道:“周大叔你客气什么,咱们东山镇不是一家人么!贫道也是共济社的一份子呀,别跪着了,快起来,别忘了,这只是藏宝图,你们还得好好准备一下,好去寻宝呢?”
他从柴家骗了一万两,却没办法都带回来,好几百斤的东西,他怎么可能扛得动?他只留了几百两,剩下的,他打算都投入到共济社里面去。
倒不是他大公无私,只是银子放着不用,和石头又有何两样?
接下来,扬名、自保、对抗柴家的报复,都得着落在这共济社上面,群众基础来之不易,反正他当然要加强投入了。现在的投入,将来会有千百倍的回报。
当然,这种做法也是互利的,算不上他单方面的利用,保卫下来的家园是镇民们自己的,他要的不过是附带的名声罢了。
正因为要笼络人心,所以刘同寿还放过了那个韦郎中。反正就是个小人物而已,现在也知道怕了,他也不用太在意。不过,随着他威望的增长,那家伙的日子会越来越不好过,要是不早日回头的话,迟早也是个生不如死的下场。
安抚完镇民,刘同寿转向了董员外。如果说镇民是刘同寿的班底,董员外就算是他的盟友了,对方的来意,让他很在意。
“小仙师,昨天,柴家已经派人去县衙递了状纸,状告您扮神行骗……”老董开门见山,语出惊人。
刘同寿无动于衷,随口问道:“哦,冯知县怎么说?”
“呃……”董员外当即一滞,本来他是想把事情说严重点,来彰显功劳的,却没想到对方竟然这么镇定,后面的话他直接就说不出口了,好半响他才整理好言词。
这次,他不打算取巧了,将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那位冯知县是个典型的官僚,谨小慎微到了极点,对风险的规避几乎已经成了一种本能。
听到事情跟刘同寿有关,他当即就哑火了。面对柴家的状纸,他打起了太极推手。一会儿说查无实据,不能开堂;一会儿又说对待方外之人要以慎重为上,总之,他就是不肯接状纸,就算柴家把谢家的管家搬来也没用。
最后受逼不过,他干脆装病躲开了,说是因病重,故而闭门谢客,更有甚者,他还把向东山征地的告示给撤了,明明白白的摆出了一副置身事外的架势。
“……不过,小仙师,柴家不会就这么算了的,您须得加意提防才好,他们也许……会铤而走险!”
“哦?”刘同寿眉毛一挑。
“您可能还不知道,事情已经闹得相当大了,余姚……”董员外将刘同寿离开后的一系列变故,以及带来影响述说了一遍,然后解释道:“被王家攻讦,柴家不脱一层皮是不可能了,谢家的颜面受损,对他们来说,也是件难以容忍之事,何况还有东山……”
“要来,便让他们来。”刘同寿傲然一笑。
“小仙师,还是谨慎些好。”尽管知道观中没有外人,董员外还是四下都看了看,“柴家起家是靠在海上亡命而来,据说现在还有做那方面的生意,所以,逼得急了,难保他们不派亡命徒过来……”
“你是说,柴家私下里做海贸?”刘同寿吃了一惊。
“从前是,现在应该不出远海了,不过里面还有些其他门道,董家没做这方面的生意,在下也不是很了解……但有一点肯定不会差,很多想下海的亡命徒,都是通过柴家才得以成行……”
顿了顿,董员外的语气愈发的凝重了,“所以,须得防他们派出那些人,随我同来的几个刀客,是从外乡来的,跟柴家肯定没有瓜葛,性子虽桀骜了些,武艺却很好。小仙师回头出入之际,最好将他们带在身边,以防万一。”
“好吧,我知道了。”刘同寿缓缓点头。
“还有……”董员外向外间招招手,叫过一个少年来,吩咐道:“兴儿,还不见过小仙师?”
待少年依言见礼,董员外这才介绍道:“董某膝下无子,一向视这个不成器的侄子为子,兴儿不是读书的料子,所以,在下想拜托小仙师收留,让他在观里挂个名,以后往来倒也方便,未知小仙师意下如何?”
这算是结盟的质子?这董员外做事还当真上道,刘同寿摸了摸下巴,点点头:“也好。”
董员外大喜:“兴儿,还不拜见师尊?”
“徒儿董兴,拜见师尊。”
……
“娘子,你找我?”另一边,梁萧忐忑不安的进了家门。他一路上想了很多,自觉最近应该没做什么出格,会招致家庭风暴的错事。如果一定要说有的话,恐怕就是他私下里匿下的银子了。
不过,同寿明明答应过,不把这事儿说出来啊?作为互换的代价,自己也会将余姚的事对娘子保密,省得提前走漏了风声,现在这又是怎么个情况?
“嗯……”冯大婶头也不抬的应了一声,她坐在纺机前面,将纺轮转得飞快,飞梭在纱锭间穿梭往来,看得梁萧头皮直发麻,这架势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眼看就是乡试了,左右你也要去府城走一趟,正好帮姜婶带封信过去……”想了想,冯大婶又补充道:“既然是要找人,你便早点启程吧,也省得时间仓促误了事,倒让姜婶空欢喜一场。”
“……娘子,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事儿?”仿佛心头的一块大石被搬开,梁萧只觉一颗心变成了羽毛,忽悠悠飞起老高,然后徜徉在温暖的阳光中,心头这份幸福劲儿就别提了。
“不然你还有什么用?或者说,你又有什么亏心事儿瞒着我?”冯大婶的注意力终于从纺机上移开,转到了梁萧身上,冰冷的目光上下审视着,梁萧只觉浑身大汗淋漓,心底那点小秘密全都曝光了。
“没有,当然没有,我怎敢欺瞒娘子你呢?我这就收拾行装,吃过午饭……不,带上干粮就动身,午饭在路上吃,一定完成娘子你交代的任务。”一通诅咒发誓,梁萧总算是挨过了这场难关。
回到书房,一边收拾东西,他也是唉声叹气。能早点出门固然很爽,他在余姚混了五十两私房钱,到了绍兴、杭州那种销金窝,正好享受一番。可是,镇上的热闹也很吸引人,能狐假虎威的在众人面前指挥调度,那滋味同样很爽。
对了,共济社是互相帮忙,自己帮忙找人送信,那姜家却又帮了自家什么事?
他很好奇,却不敢去问媳妇,只能夹着包裹跑去了紫阳观。
不过今天也该着他倒霉,到了地头,寻宝的去寻宝,密谈的在密谈,他愕然发现,紫阳观大门紧闭,上面还贴着张纸,上书八个大字:‘闭关修炼,非请勿扰’。
“闭关修炼,同寿不会又……啧啧,真是艳福无边啊!只可惜,同寿却敝帚自珍,不肯传我无上仙法,杭州虽好,却非吾乡,全无用武之地啊。”
站在门前,忽喜忽忧的感慨了一会儿,梁萧幽幽一叹,转身踏上了府城之路,在全镇的繁忙景象中,他的身影看起来是那样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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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好好学习
找人这种事,可以说很难,也可以说很容易,关键看你要找什么人。
刘同寿要找妈妈就很难,线索少,无从下手,他只能将事情押后。
但在府城找个有名有姓的士子,那真是再简单不过了。梁萧这种极品且不论,大多数士子呆在府城,都是为了读书向学的。
府城的文化氛围更浓,同道也多,还有很多有名的书院以及府学这类官方机构,在这里读书,可以跟同道交流,并且得到最新的消息,自是比一个人窝在家里来得强。所以,梁萧找人的过程很简单,找了间书院一打听,就问到了对方的情况。
想起媳妇郑重其事的交代,他也不敢怠慢,当即就上门找到了人。
“学业无成,又让老母挂心忧虑,子阳不孝啊!”姜婶的夫家姓苏,这位苏子阳是个很正统的读书人,也是个孝子,就是有读书人爱惜颜面的毛病。
因为前次乡试不中,这次也是憋足了劲头要获得成绩,一边打工糊口,一边求学,一心想着衣锦还乡,却不想给家人邻里看到现在这副潦倒的模样,所以一直也不曾带信回家。这时接到家信,听梁萧一形容,当即哭得稀里哗啦的。
“韩信尚有胯下之辱,谁还没有个落魄时候,苏贤弟,这确实是你的不对了,好在为时未晚,你且书家信一封,托人带回去,先安了婶子的心,然后安心应考便是……”
说到这里,梁萧咬了咬呀,掏出块银锭递了过去,“乡试在即,你也不要再分神旁顾,且好好读书,早日高中,衣锦还乡才是道理。”
“梁兄,你捎信前来,又慷慨解囊,如此大恩大德,却让小弟怎生得报,且……”按照正常套路,这里应该是纳头便拜的桥段了,可苏子阳正欲下拜,却发现家信后面还有内容,他翻开一看,再抬起头时,脸上却已经恢复了平静。
这是什么情况?说好的纳头便拜呢?梁萧觉得近来这段时间,自己的运气真是差到家了,足足五两银子诶,还有捎信的苦劳,咋就换不来一声感激呢?也罢,就当是咱倒霉,还是该干嘛干嘛去好了。
“苏贤弟,你跟着我做什么?”一出门,梁萧又发现不对了,苏子阳莫名其妙的跟了出来。
“梁兄见谅,大恩难报,母命难违,得罪之处请多多见谅。”苏子阳面无表情的回答道。
“……”难道这家伙还想蹭吃蹭喝?梁萧怒了,不过他却没有发作,而是眼珠一转,很快便计上心头。你跟着好了,咱梁公子要去的可是,你这个书呆子要是不怕死,就尽管跟过来好了,到时候看谁倒霉。
一路无话,俩人就这么一前一后的到了。
这里是绍兴府有名的烟花之地,还没到楼下,就已经气氛十足了,楼上条条红袖如云,楼下莺声燕语不绝,楼内丝竹不绝于耳,还没进门,梁萧就已经沉醉了,脚步都开始打飘儿。
“梁公子,今年您又来了啊,快,里面请,翠儿和珠儿都等您等得望眼欲穿呢。”梁萧自称梁公子,果然不是吹牛,才到门前,就有那浓妆艳抹的老鸨迎了上来,准确的对号入座。也亏得她有着认人的本事,连这种几月甚至近年才来一趟的客户都能记得住。
“孙妈妈不但人长得美,记性也好,实在是才貌双全,堪称我绍兴府的头号才女啊。”梁萧只觉连日来的郁闷之气一扫而空,在对方的腰上摸了一把,口中也开始花花起来。
那老鸨扭着腰,将一个丰满的身子在梁萧身上蹭着,在他耳边娇笑道:“梁公子的嘴真甜,人家已经人老珠黄了,哪里敢称第一?倒是我们院子里最近来了几个出类拔萃的新人,倒要让梁公子品评一二了。”
“哦?那确实要品评品评了,呵呵,须得让妈妈知道,我最近习得了秘法,名为龙虎之道,这法诀的奥妙,嘿嘿……”梁萧眼睛大亮,淫笑两声,举步就要往里面走。
一步刚刚迈出,他便觉得身上衣襟一紧,回头一看,却是苏子阳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子。“苏贤弟,你拉我作甚?要么同去,要么各走一边,你拉住我算是怎么一回事?”
苏子阳一脸凝重,道:“梁兄,我等都是读圣贤书的,大好光阴,又岂能在这烟花之地虚度?你还是听小弟一言,回头是岸,埋首苦读才是正理。”
“非也,非也,李太白有言: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及时行乐才是正理,穷经皓首才是虚度光阴啊。”梁萧不耐烦的摆摆手:“苏贤弟,人各有志,念在愚兄为你奔波的份上,且放手,你我各自归去。”
“正是因为感念梁兄的恩德,所以小弟……得罪了。”见他冥顽不灵,苏子阳咬了咬牙,象是做了什么决定,只见他深吸了一口长气,然后在梁萧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扬声高喊道:“梁兄,你的花柳已经病入膏肓,就不要再去祸害旁人了!”
前的喧闹声嘎然而止,所有人都转过了头,诧异的望了过来。
“虽然院子里面的都是失足少女,但她们很多人也是逼不得已的,都是些可怜人,你既然已经染了病,又何苦去祸害人家呢?”苏子阳鼻观眼,眼关心,仿佛在背诵四书五经一般,但嗓门却是宏亮,这一声众人更是听得分明,随后,投过来的视线便泾渭分明了。
看向苏子阳的,多是感激的目光,无论嫖客还是青楼女子,都很感激他,那可是花柳,要是不小心着了道,会出人命的!
看向梁萧的目光,就很复杂了,感激是肯定没有的,多半都是鄙夷、愤恨、欲杀之而后快之类的负面情绪。不检点染了病不是你的错,但有了病还出来招摇,而且还想祸害人,那就罪该万死了。
“梁秀才,亏得奴家对你如此厚待,你这却是把咱们怡红楼当做了什么?暗巷里的私寮吗?这里的女儿家,须比你要金贵得多,哼,下贱!以后不欢迎你登门,请你自重!”
孙妈妈先是象躲瘟疫一般闪开老远,然后指着梁萧的鼻子就是一通骂,最后一甩袖子,就往里面走。
“没错,咱们望月楼也不欢迎你!”
“还有我们春满院……”
烟花柳巷往往都聚在一处,绍兴府也不例外,这边一闹开,旁边的各处青楼也都得了消息,于是,一阵声势浩大的声讨浪潮,向梁萧迎面拍了过去,将他砸得晕头转向。
“我……我,我不认识这个人,他胡说八道的,孙妈妈,你要相信我,不然,你亲自验看一下……”梁萧拽住了孙妈妈的袖子,语无伦次的辩解道。
“啪!”乱找人验证,当然是要挨打的,孙妈妈回手就是一个耳光,杏眉倒竖,破口大骂道:“验证你个头,老娘虽然出身低贱,却也比你这个道貌岸然,一肚子男盗女娼的假书生强,再不走,我就找人丢你出去了。”
“好,骂的好!”
谁也不信梁萧说的话,他的风流好色名声在外,而苏子阳却是个洁身自好,一心向学的。两人都是上虞人,是同乡,又一同来此,说不认识谁信啊?再说了,苏子阳来的时候就一脸凝重,开始还好言相劝,显然是不得已才把这秘密宣布出来的,谁是谁非,不是一目了然么?
眼看各家的护院保镖都出来了,其他嫖客也颇有摩拳擦掌者,梁萧不敢再说,只能抱头鼠窜了。跑出老远,回头看看,见没人追来,他这才算是松了口气,没人追,却有人一直跟着,那就是罪魁祸首苏子阳。
看见这人,梁萧也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揪住对方衣领,恶狠狠的问道:“苏子阳,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况我还有恩惠于你家,你这狼心狗肺的贼子,为何却来害我?今天你若不交代个明白,我与你须不算完!须知,共济社可是有小仙师主持,老神仙撑腰的!”
“梁兄,你先别恼,小弟之所以会这么做,正是因为这共济社啊,你看……”苏子阳一脸无奈,将那份家信后面的附录递了过来。
“胡说!共济社怎么会教人恩将仇报……咦?天啊,不会吧。”梁萧凑到一户人家的窗棂前,借着灯光看了一遍,当即脸色剧变。
信上的笔迹,梁萧很熟悉,因为姜老太太的信是刘同寿代写的,而刘同寿的字,很多都是去余姚那些天,向梁萧请教的。可信上的内容,就让他欲哭无泪了,这事儿可不是刘同寿安排的么?连苏子阳的台词,都是小道士教的。
“这,这到底为哪般啊?”他自忖没得罪小道士啊,莫非是那天晚上,自己也听了一会儿墙根的缘故,可是,许你们叫得响亮,却不许我听的认真,世上哪有这种道理?
“梁兄,后面不是写了么?是嫂夫人担心你的身体,特此去三清殿恳求,受人恩惠,母命如山,小弟却也只好得罪了。”
“也罢……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府城是待不得了,不过江南这么大,却也……咦,苏贤弟,你已经报过恩了,还跟着我作甚?”
“梁兄,你仔细看看啊,后面还有呢,嫂夫人对你寄予了殷殷期许,希望小弟能尽些心力,保证梁兄你全心全意的应考……贤伉俪情深如许,真是让小弟感佩啊,就算没有先前的恩惠,只冲着这番情义,小弟也要助上一臂之力。”
“天啊,你降个雷劈死我吧。”
“好好的大晴天,哪来的雷?梁兄,且与小弟同返学舍,一同悬梁刺股去吧。”
“我不要,救命啊!”
“梁兄,别忘了,这可是嫂夫人和小仙师共同的期许,诺,这里还有小仙师的留言,他告诉你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还有啊,他提醒你,有了今日之事,你若还不好好读书,须得仔细家法厉害。”
“……哇!”看着信笺上歪歪扭扭的八个大字,梁萧仿佛看见了某人嬉皮笑脸的表情,心中的无限悲愤,最终化成了一声惨嚎。
是夜,绍兴府狼嚎阵阵,惊扰了居民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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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一饮一啄
时光匆匆,转眼间就是旬月过去,刘同寿造成的影响逐渐体现出来。
东山镇这个本来默默无闻的小镇,变得繁忙且喧闹。这并非是秋收的缘故,七月间成熟的只是部分作物,全面的收割还要等到八月,让小镇喧闹起来的,是从县城,乃至外县慕名而来的香客信众,以及游客之类的人。
华夏百姓本就虔诚,无论是外来的佛教,还是本土的道家,甚至那些地方性的土地庙、山神庙,若是路过看见,也是常有人会进去拜祭的,见庙就拜已经是一种传统。
待刘同寿名声见涨之后,关于老道士,以及老道士的预言的消息也是不胫而走,迅速传播了大半个绍兴府,连宁波府都多有波及。
上了些年纪的人,对十三年前的那场大水灾尚记忆犹新,这几年虽然没有同样的灾祸再现,但各种灾祸却时刻威胁着江南百姓。
嘉靖元年大水;二年江南旱涝并起,受灾无数;三年南直隶诸府大饥,人相食……
对后世人来说,这一幕幕不过是史书上的寥寥数比,可对生活在这个时代的江南人来说,却是一场场真实的噩梦。才享受了三五年好年景,可老人们的心头都是忐忑不安,生恐什么时候噩梦重现,将眼前的一切砸个稀巴烂。
而刘同寿信手而为的预言,恰好戳中了人们心中最柔软的要害之处。随着他的名声越传越广,越来越响亮,那预言也愈发的显得确凿无疑。带着对天灾的恐惧,以及对那个舍身救世人的老神仙的景仰,信众们纷纷涌向了紫阳观。
只想着哪怕在这里上一炷香也是好的,香火越旺,老神仙就会更卖力,天灾的影响就会越低。不是百姓们天生世故,他们早就在冰冷的现实中磨去了棱角,更愿意从功利的角度上来考虑问题。
旬月时间,来过紫阳观的信众就已经数以千计了,单以人气而论,这座不起眼的小道观俨然已经成了江南一大胜地,连天台山的道家正宗紫阳派,都只能瞠乎其后。
这一天也是个晴天,刘同寿起了个大早,和楚楚做完晨练后,径直去了三清殿。
“小仙师,早。”
“秋收在即,老朽几个先要回家去帮忙,等入了冬,再回来侍奉。”
殿内青烟缭绕,神像前的蒲团上跪了几个老人,是信徒中最为虔诚的几人。因为住的离东山就近,所以很早就来了紫阳观,这段日子打扫上香,从未懈怠,道观比从前井井有条得多,全是他们的功劳。
“不急,不急,信仰呢,贵在心诚,而不在于形式。只要心中有道,多行善事,就会得到道尊的庇佑,反正也不远,偶尔来一次看看就是,不须这般劳顿。”刘同寿赶忙劝道。
随口杜撰的一个神仙,拥有了这么多虔诚信徒,他也很压力,他想做神棍,是冲着忽悠皇帝的去的,而不是忽悠百姓。若是能做成前者,会让他很有成就感,但后者却只会让他感到愧疚,所以他这些日子尽量不跟信徒们照面。
谁想到他出现的越少,神秘感就越强,反倒是将很多将信将疑的人给忽悠住了,觉得他神龙见首不见尾,有得道高人的风范,这也算是无心之得了。
“小仙师仁心仁德,不贪香火钱,也不注重排场,这才是真仙子弟的风范啊。”
“可不是么,这些年有从天台山来的道士,还有从南直隶过来的和尚,做了不少法事,收了不少香火钱,可就没一个灵验的,一群亵渎神灵的神棍骗子,是要遭报应的。”
“小仙师,您不须顾念咱们,冬天咱们还是要来的,家里那边,只要赶在春耕前回去就来得及。”
人瞧人,要是看对眼了,那就怎么看怎么好,刘同寿的懒散落在信徒们眼中,却都变成了大大的优点,他们七嘴八舌的举着例,表着决心。
算了,我也不劝了,反正信仰这东西,如果没人刻意去传播,时间长了,信众的热情就会减退,慢慢忘记,还是顺其自然的好。这般想着,刘同寿干脆也不说话了,只是微笑着点头,打算先把人送走再说。
“小仙师……小仙师救命啊!”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呼喊声远远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剧烈的震颤,刘同寿听出了是齐胖子的声音,也理解了这震颤因何而来,但他却不明白,对方究竟是遇到麻烦,居然惶急若此。
“齐大叔,你这是……”
胖子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跟着一群人,手里还抱着一个小胖子,刘同寿没见过,但从眉目和体型上却能判断出,八成是齐成的儿子。胖子老来得子,就这么一根独苗,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中怕掉了,呵护得紧,很少会带出来示人。
“小仙师,救命啊,宝儿他一早起来就是这样,也不知是怎么了……”
“明显是病了啊,你得找医生才对,来紫阳观做啥?”刘同寿撇撇嘴,怎么了?自己虽不懂医术,但小胖子额上冒汗,呻吟不绝,不是病了又能是啥?
“可是……郎中说,是撞了邪啊。”胖子自己也是满头大汗,他转头看着镇上唯一的那位郎中,有些狐疑的说道。
刘同寿怒了,这是庸医误人啊,他质问道:“哪里来的邪?韦先生,你到底会不会诊病啊?孩子都疼成这个样子了,哪里又是什么撞邪,分明是病了,你怎么……”
“我,我……我又不是什么名医,这孩子自己说不清病症,脉象又乱,我又能有什么办法?想着小仙师神通广大,总能有个办法,既然不是撞邪,那就赶快送县城呗……”
韦郎中不过是个赤脚医生,医术只能说马马虎虎,应付普通的头疼脑热还凑合,疑难杂症,他是一概不懂的。而儿科却是有所病症中,最棘手的一科,即便在后世也是难题,因为小孩的表达能力不足,身体又弱,不是有丰富临床经验的医生,确实难以下手。
刘同寿一质问,众人也都都看了过来,齐胖子的眼中更似要喷出火来,韦郎中他也慌了,干脆装起了死狗。
“送县城?现在能来得及吗?”胖子低头看看,宝贝儿子的脸色已经开始发紫了,去县城少说也得半天时间,能不能撑得到还是个问题呢。他先前也夭过一个儿子,就是送医不及时造成,有了前车之鉴,一时间,他也是六神无主,一双眼只是盯着刘同寿,满是企盼之色。
这个,我真的爱莫能助啊,虽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可我终究只是个演员啊,刘同寿的头也很大,他想了想,吩咐道:“这样好了,这边我先看看,另外大家帮忙准备艘船……”
以他想来,也只好做两手准备了,小儿急症有不少,最容易判断的就是阑尾炎,最棘手的也是这个。在后世简单,直接开刀动手术就行了,可在这个没有外科手术的时代……却要怎么搞?
用手在孩子上腹脐部轻压,小胖子微微皱眉,再向右下腹一滑,小胖子却是疼得‘诶呀’叫出声来,孩子的眼中满是泪水,只是道:“宝儿疼,小仙师,快救救宝儿吧……”无邪童音,声声惹怜,刘同寿的眼圈都红了,旁边齐胖子更是泣不成声。
“快点送到县城求医吧。”不过,小道士却是束手无策,这孩子是阑尾炎的几率相当之高,他甚至都无法确定,送到县城到底有没有用了。
在后世,他见过那么一种说法,中医对于这种病,是完全没有对策,只能等死的。在某部棒子电视剧中,他也看过这样的情节:棒子国王得了阑尾炎,其他医生都没有办法,一个女名医说开刀才能治好,否则只能等死,结果国王苦笑着摇摇头,然后闭上了眼睛……
这么可爱的孩子,难道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死掉?刘同寿有些懊悔,自己当初咋就没学点医术呢?
“看,有船来了!”刘同寿发了话,众人更不迟疑,急急赶向了镇西的码头,刚到地方,就听见先头过来的人欢呼起来。
“太好了,船家,我要去县城,要快,钱好说,只要能……咦,江老大,怎么是你?难道,韩举人回来了?”齐胖子快步走上前去,正待上船,却突然间一愣。
“正是韩某,齐员外,你这是……”船舱中一人闻声而出,青衫纶巾,气宇轩昂,不是韩应龙又是哪个?他本是满面惊喜,可见到齐成的模样,却是错愕。
“韩举人,你求医可还顺利,老神仙指点的那位名医是否……”胖子本来就是个聪明人,此刻更是心念如电,他一瞬间就想清楚了因果,激动得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这位莫非是令公子?”韩应龙也不迟钝,他突然长声感叹,然后温言宽慰道:“当日受齐员外大恩,正不知何以未报,今天倒是让韩某借花献佛了,齐员外只管放心,回春国手就在舱中,定还你个健健康康的小公子。月池兄,东壁贤侄,有劳二位了……”
“医者父母心,治病救人乃是李某本分,又何谈有劳,汝化兄真是太客气了。”
说话间,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人举步出舱,虽然自称医生,可他做的却是读书人的打扮,下巴上还留了一缕长须,单看外表,说是读书人也是象的。
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位清秀少年,这少年大概十六七岁的模样,正是弱冠之年,着装打扮和寻常读书人无异,可脚下却穿了双草鞋,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当日齐员外资助韩举人求医,不想今天却救了自家孩儿的命,莫非这一饮一啄,皆是上天注定吗?”神仙指点的名医,医术自然毋庸置疑,但在场众人却无暇去观瞻名医的风采,而是和韩应龙一样发出了感叹。
赞叹声很快转变成诵祷声,人们都将视线投注在了小道士的身上,目光中包含着无限的景仰崇拜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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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少年神医和乌鸦嘴
尽管刘同寿搞出来之后就丢到了一边,但他草创的共济社的运作却非常良好,连各地赶来信众都深受影响。那几位年纪最大,也是最虔诚的信众就曾表示,回乡之后,也会在村中推广这种模式,只是规模不会有东山镇这么大就是了。
这会儿李时珍父子现身,镇民们皆欢喜赞叹,外乡人不明缘故,于是纷纷向身边人打探,不多时便得知了事情真相。即便只信紫阳观,不信刘同寿的那些人,一时间都是震惊不已,而虔诚度比较高的那些人,反应则是更加剧烈,有人已经跪在地上祈祷了。
共济社推广得力,功劳不在刘同寿,他只是忽悠着众人搞了个开头,发展都是镇民们推动的。关键就是,其精神很符合华夏百姓的观念,善有善报,很朴实,也很纯粹,而眼前的一幕,正为其做了最好的注脚。
“人欲自救,必先救人,老神仙和小仙师说的对,是我被猪油蒙了心,没有分辨清楚是非啊,呜……多谢老神仙宽宏大量,多谢小仙师……”
最初的惊喜过后,想到自己因为私利而拒绝加入共济社,罔顾了小仙师一片苦心和好意,齐胖子当即泣不成声。也许今天的惊险就是上天给予自己的惩罚,否则说不定韩举人和神医早几天就到了,也不须自己这番担惊受怕了。
“……小仙师,在下要入社!”他先是笑,接着又哭,最后突然转过身,直接跪倒在甲板上,向刘同寿祈求道。没了往日的精明市侩,他一张圆脸上尽是毅然决然之色,眼中则满是祈求之意。
“齐员外,入社你不应该找我,而是应该和张大爷和林大伯他们商量,而且你也不要乱动,打扰了李兄给令公子诊脉怎么办?”刘同寿压根就没空理会旁人,他的注力却都放在了那位少年的身上,虽然只是个少年,但毕竟是一代神医诶,近距离观察的机会怎么能够错过?
“李公子……”胖子这才发现,就在所有人都心神摇曳,甚至将韩应龙和那位名医都感染得发愣的时候,那少年却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正在聚精会神的诊脉呢。
他有些茫然,对那位名医,他是很有信心的,可对名医的儿子,他就没啥感觉了,这点年纪,又没受过神仙点化,难道还能有多高医术不成?要知道,东山小仙师可是天下独一份的。不过,下一刻,他的眼睛就有些发直了。
“这是……”不单是胖子自己,刚才那些在紫阳观围观的人也都大吃了一惊,因为那少年接下来的动作,跟刘同寿一模一样,都是一探一压,然后脸色大变。
“爹,这孩子患的是肠痈!”
“什么?”李父还没见动作,韦郎中却是失声惊呼了起来,“难怪小仙师说须得送去县城……可患了这等不治之症,别说县城,就算送去京城只怕也无法可想啊!”
“胡说八道,有神医在此,哪有治不好的病?”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齐胖子一蹦老高,脸红脖子粗的嚷嚷起来。
“齐员外,非是韦某杜撰,黄帝内经上说,得了肠痈通常会死于肠烂,属不治之症……”韦郎中就是个不太会说话的,倒也不是故意得罪人,见胖子急怒,他也是连忙解释,只不过却是越描越黑,“嗯,说不定是李公子年少,诊脉诊错了……”
少年眉头一皱,反驳道:“谁说肠痈是不治之症?其治愈方法记载虽不多,但先有千金方中记载的针法,另有金匮要略中记载的大黄牡丹汤……”
与普通少年的争强好胜不同,他的似乎没有因为对方质疑自己的诊脉技术而不满,而是打算和对方讨论一下对肠痈的认知。
“东壁!”李父沉声喝道:“人命关天,你只是看了几本医书,又怎敢在这里胡乱诊脉,大放厥词?还不退下?”说罢,他又向齐员外二人一抱拳,道:“齐员外,这位韦兄,李言闻教子无方,言语冒犯还请勿怪。”
“李先生,令公子说的可真?”二人都是不答反问,但关注的角度却是不同。
“且稍待……”
望闻问切,又在小儿身上探摸了一番,李言闻的动作和儿子一般无二,但速度却快了些,他猛地抬起头,吩咐道:“快,准备一间静室,还有热水、火绒……东壁,你既然记得大黄牡丹汤,药方想必也是知道的吧?”
李时珍精神一振,急忙应道:“记得,生川军钱半,元明粉三钱,桃仁二钱,丹皮……”
“好了,好了,既然记得,就快些去,你只管去抓药煎药即是,我去施针,这孩子患的是急症,已经有些耽搁了……”走了两步,李父忽地摇头叹息,把一边的齐胖子吓得不轻:“李先生,我那孩儿……”
“那却不是,李某既然在此,令公子就不会有事。只是犬子让李某心生感慨罢了,经史典籍他总是读不进去,倒是记这些医术药方记得牢,难道我李家只能世代从事这等……”他摆了摆手,又是一声长叹:“唉,不说这些,齐员外,我要的那些东西。”
“已经吩咐人去准备了,马上就能备好,李先生请随我来。”见对方很有把握的样子,齐胖子也是松了口气。
“李先生,这肠痈,你当真能治,就凭那大黄牡丹汤?在下虽然医术不精,但千金方和金匮要略也是看过的,怎地就……”齐成关心的是儿子的病情,韦郎中纠结的却是另一件事。
“这两本经典成书都早,时隔近千年,屡经战乱,多有残缺,若非李家世代行医,又因机缘巧合,得了全本,恐怕也只能徒呼奈何了。”
千金方是唐代药王孙思邈所著,金匮要略则是东汉张仲景的著作,虽然流传甚广,但多为残本。李言闻虽然并未祥做解释,但意思却很清楚,韦郎中看过的是大路货的残本,而李家传承的却是全套的。
“咝!”齐成等人都是倒抽一口冷气。
原本大家都知道这急症棘手,但都认为,送到县城就能解决了,可谁知道竟是非秘传不能治,非名医不可!华夏的医学传承,和道家技艺的传承差不多,都是保密性很强的,所以李父转换话题,韦郎中这样的棒槌都未曾追问,就是因为这规矩深入人心。
“那岂不是……”
李父一拂长须,由衷叹道:“是啊,善有善报,才有此因缘巧合,李某也是感叹不已啊。”
如果不是他恰逢其会,这孩子很有可能会死,而他出现在这里,却是缘于韩应龙的蕲州之行,而后者能成行,却是缘由于患者父亲的资助……最终,这一切都源自于那位老道的托梦指点,谁能相信这一切只是巧合呢?
韦郎中又问道:“李先生,您刚才望切之后,在这孩儿腹部探摸,也是为了确定症状么?”
“不错。”诊断病症不涉及秘传,李父倒是愿意详细解释几句,“金匮要略有栽:“肠痈者,少腹肿痞,按之即痛,初在脐部,后转为右下腹……咳咳,你们还在听吗?”
无怪他郁闷,明明他捐弃门户之见,传授心得体会出来,可听众却走了神,顺带着连病患家属都不着急了,刚才还火烧火燎的走得飞快,这会儿却是目瞪口呆的愣在了原地。
“……小仙师还懂医术?”
“可不是么,他刚刚也是跟李先生一样,这么伸手一探,然后就脸色大变,带着大伙儿奔码头去了,原来他也诊断出来了!”
“汝化贤弟,他们说的莫非……”李言闻向韩应龙问道。
“正是那位对家母,对在下,皆有救命之恩的同寿贤弟了,月池兄,你不说我倒忘了……”韩应龙也回过神了,一下船光顾着震惊,诊脉,却是忘了正式给双方引见了,他左右看看,却没找到目标,“咦,同寿贤弟却是去了何处?”
人群中有人应道:“小仙师跟着那位小郎中去了。”
韩、李二人愕然相顾,“他二人却是投缘,也罢,且不急于一时,还是治病要紧。”
……
“李兄,你的医术真的都是自学的?”未来神医的性子有些木讷,但对刘同寿来说,完全构不成任何障碍,此时两人已经颇为热络了。
“是啊,爹他就是不肯教我,我只能自己看……”李时珍很苦恼的摇摇头,旋即又惊讶道:“韩大叔说的果然是真的,你师父真的托梦给你了,否则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虽然家学渊源,可李言闻更希望他读圣贤书,考科举,并没有以医术相授。
有前世的资讯,还怕勾不起你的兴趣?刘同寿得意道:“当然了,我还知道,你是十四岁那年中的秀才,然后却在乡试中名落孙山呢,所以我师父才让我指点韩兄,让他跟你爹说,以后可以帮忙指点你的学业,以此作为求医的酬谢。”
“唉,老神仙什么都知道,怎地就不知,我的心思根本就不在科举上面,我不喜欢时文,只想学医,然后悬壶济世,让天下人不再受病痛的折磨……”
李时珍年幼时体弱多病,后来虽在父亲的细心调理下康复过来,但却深知病痛缠身之苦,因此也许下了宏愿。当然,会成为神医的关键还是他有那个天赋和兴趣。
官本位的时代就是这样,有本事的人都更加向往做官,这样才能有身份地位,不被欺压鄙视,实在做不了官,才退而求其次。
李言闻就是这样的心态,所以李时珍开始的求医之路是非常坎坷的,有一个堪称名医的父亲,却只能自学,而且还得先完成读经史的任务。这样的制度下,虽然李时珍能始终坚持如一,却不知埋没了多少天才。
只是这些话却不能明说,刘同寿摇摇手指:“那你可就说错了,俗话说的好,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读书是如此,学医也是如此,你想想,不亲眼见识过那些药材,仅凭一个名称,又岂能确定其功效,只有搜罗百氏,采访百方,才能真正学有所成。”
李时珍眼睛一亮:“同寿兄弟,你说的真好,这也是老神仙教你的?”
刘同寿微笑不语,不是老神仙教的,而是东壁兄你自己说的,嗯,你也是这么做的。
他装神秘,李时珍却也不追问,只是喃喃的感叹道:“老神仙的道行果真厉害,只是这场天灾好像更厉害,连老神仙的法力都难以阻挡啊。”
“啥?”刘同寿被吓了一跳,“东壁兄,你说什么天灾?”
“啊?”李时珍对他的反应很不解,茫然道:“水灾啊,就是老神仙预言的那个……”
“什么?水灾?”一语惊人,这次轮到刘同寿吃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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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未雨绸缪
“东壁兄,你说有水灾要发生?”刘同寿惊异了,别说你现在还没成长为历史上那个神医,就算是,神医应该也没有夜观天象的技能吧?那个明明就是诸葛亮那种半仙的特技啊?
“是,哦,不是啊?水灾不是老神仙说的吗?”李时珍被他搞得有些糊涂,但还是详细的解释了一番。
“虽然我爹一力逼我读经史,但他外出采药的时候,我也有跟着,也知道点观天辨识天气的常识。俗话说:久晴西风雨,我乘舟入浙已有五六日,每日所见都是晴天,而这两天西风又起,这不正是落雨的征兆么?”
“下雨不见得就是水灾吧?”刘同寿点点头,又摇摇头。看云识天气,是很有用的野外生存技能,他没什么研究,但也觉得李时珍说的应该没错。
“所谓:无风现长浪,不久风必狂。无风起横浪,三日飓风降。”李时珍向北指指,又道:“过钱塘时,海面无风,但海潮却频起,应是有大风之象,陆上有雨,海上大风,又有老神仙的箴言在,这些迹象不正是水灾之兆吗?”
真的假的,难道是哥引起的蝴蝶效应?还是历史上本来就有这回事,不幸被哥的乌鸦嘴给说中了?刘同寿有点乱。嘉靖元年那样的大灾应该不会重演,但是否有规模比较小的,他就无法确定了,他不是研究历史的,普通规模的天灾也压根不会被记载在史书上。
见他神色有异,李时珍只当他担忧老道的安危,连忙出言宽慰:“同寿兄弟勿忧,老神仙法力高强,道行深厚,自是吉人天相,应该是不妨的。人力有时而尽,上天降灾,终究难以尽数消弭,总是要有点余波的……”
“东壁兄说的是……”刘同寿扯扯嘴角,勉强露出了一个微笑,跟神医称兄道弟带来的兴奋已经一扫而空,他又问道:“东壁兄,你说是俗话说……莫非这是民谚吗?”
李时珍笑答道:“是啊,经常上山采药、砍柴的都得有所了解,若是上山逢大雨,是很容易出意外的,后面那两句是我入浙后学的,怎么?有什么不对的吗?”
“也就是说,各地的百姓也都知道很可能会有水灾,可是,怎么没人提前做准备啊?”刘同寿非常不解,上虞北面就是杭州湾,曹娥江的名字虽然美丽,但也不是个省心的,水灾是此地最频繁,也最让人揪心的天灾。
“这……也许是老神仙的名声太大,大家都不担心吧?”李时珍也没什么头绪,他也是第一次来江南,和刘同寿聊得投契,顺口才提起此事,未曾想却被对方寻根问底起来。
想了想,刘同寿还是觉得放心不下,“东壁兄,救人要紧,你先去齐员外府上,小弟去去就来。”
“贤弟只管去……”一句话还没说完,却见小道士的身影已经远去了,李时珍茫然回顾,自己难道说错了什么吗?
……
“是啊,就是要下雨的样子,不过没什么可担心的,夏秋之季,总是要下点雨才好,多亏老神仙的保佑,才有这风调雨顺的好日子啊,小仙师,您别走啊,我还有事想跟您说呢……”
“海上?呃,前两天,家里有带口信来,说是海潮频涨,担心有大风什么的,我都告诉他们不要担心了,有老神仙在,哪里来的许多灾祸?乡下人就是没啥见识,却让您见笑了……”
“到了这时节,海上总是要刮风的,大小而已,前面消停了好几年,今天家里的老人还担心呢,生怕有灾祸,可现在有了老神仙在,还有什么好怕的?要我说,也该给老神仙塑个金身了,大伙儿说是不是啊?咦,小仙师,您怎么了?”
怎么了?刘同寿真的着急了,东山离海较远,对海上气候所知不多,但外地的信众当中,颇有些在沿海居住的,刘同寿也将主要目标放在了他们身上。
走访的结果都是坏消息,李时珍说的那些迹象,上虞的百姓也都发现了,只是由于自己编织的神话,却都没有提高警惕,这要是真有水灾来了,那……就是自己害了他们啊!
可是,要怎么办呢?现在改口?那也不行,老道的尸体都埋了,想再来一次木偶戏是不可能的,而自己若是以托梦为名,出尔反尔,这些人又会听从吗?
所谓忠言逆耳,自己假托梦之名做好事帮忙,都没问题,但换成语言灾祸,那就不好说了。东山这边的问题倒还不大,可在外地百姓当中,自己可没有一呼百诺的威望,望着那一张张憨厚的笑脸,刘同寿头大如斗。
算了,说了总比不说强,反正当初的说法中也有后门在,倒也算不上出尔反尔。
“各位大叔大伯,你们听我说,先师虽然有几分法力,但天意毕竟难违,这次水灾的规模,跟十三年前是差不多的,先师纵是挡住了几分威力,却终究不能消弭于无形,所以,大家还是得早做打算才好。”
“什么?”
“小仙师,秋收在即,您可不要吓唬咱啊!”
“好容易有了几年好光景,怎么突然就……老神仙也不管用了吗?”
刘同寿先前走访时,有那心思转得快的,就已经感觉不安了,这时一听这话,众人的心都凉了半截。
“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拿来开玩笑?各位想想,元年那种规模的大灾,又岂是说挡就挡得住的?未雨绸缪才是上策。”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刘同寿也是暗自擦了把冷汗,幸好当初留了个后门,否则今天就真的抓瞎了,未雨绸缪果然是王道。
“照这么说的话……三五日内,海上就要起大风了,雨,说不定明天就要下了,老神仙那般法力都挡不住……这老天是不给人活路了吗?”
“小仙师,您给大伙儿拿个主意吧,要怎么办?”
“是啊,是啊,咱们都听您的。”
悲哀乃至绝望的情绪笼罩了众人,不少人都有了种信仰破灭的感觉,不过赶到东山来的,多半都是相当虔诚的人,在这一刻,大多数人还是将希望放在了他们的小仙师身上。
“我……”刘同寿恨不得搧自己两巴掌,我怎么又揽事儿上身了啊?而且还是个大活儿,防灾救灾!跟我的专业根本不搭边啊!
“先疏散,地势低的地方都不能住了……上山也得小心,雨如果太大的话,容易造成山体滑坡……对了,提前准备物资也很重要,雨衣,哦,是蓑衣,粮食之类的都要统一保管好,另外……”赶鸭子上架,小道士皱着眉头,努力回想着后世的那些防灾救灾的要点。
他讲的这些东西并不深奥,大伙儿多半都懂,但很少有人能按照套路说出来,因此,他的长篇大论倒是起到了安抚人心的作用,但也只是暂时,实际上的问题还是很多的。
“小仙师,人还好说,可眼见就要秋收了,人走了,庄稼怎么办呐?”
“是啊,家里的米缸已经快见底了,冬天和明年的嚼裹全指着地里的收成呢,没有这个,还谈什么准备物资啊。”
“那……”刘同寿挠挠头,一摊手道:“抢收,只能靠抢收了,反正庄稼已经差不多熟了,也不会一下雨一刮风,马上就酿成水灾,现在抢收还来得及。”
“……抢收。”众人对视一眼,眼中都满是苦涩,随即哀叹成了一片,“也只能这么办了,可是……缴过了秋赋,又要重建家园,明年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抢收,也未必来得及吧?我家的人手是不够的,也不知那几家雇工肯不肯提前上工,唉!”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损失,人手不足,种种实际上的难题都被人提了出来,叹息声时起彼伏,其中甚至夹杂了些哽咽声。
“只是刮风下雨而已,谁又敢确定会有水灾?莫不如等等看再说,也许事情没那么糟糕呢?”也有人抱着侥幸心理,这话一出口,居然赢得了不少人的附和。
将这片纷乱的景象看在眼里,刘同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就算所有人都依从自己的办法,可没有组织的乱来,和有组织的防灾也是两码事,象现在这种乱糟糟的架势,只会造成无谓的混乱罢了。
刘同寿当机立断,朗声道:“事不宜迟,大家收拾一下,咱们立刻去县城,将这些情况禀报给知县大人。某地遭了灾,朝廷不是应该给抚恤吗?秋赋自然也是要削减或者免除的,有了衙门的名义,大家回去后,也更容易说服家里人了。”
“去县衙?知县大人会管这种事?”这次倒是众口一词了。
刘同寿理直气壮的说道:“当然了,官府衙门不就是为民做主,为天子牧守百姓的机构吗?论情论理,防灾救灾的工作都应该是他们的义务,难道不对吗?”
“好像也说得通……”众人面面相觑,小仙师说的好像有道理,但实际上,大伙儿却没有类似的经历,官府有义务?这词儿还真够新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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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巧遇
不管怀着怎样的想法,众人都赞成跟刘同寿走一趟,尽管大多数人都没抱有任何希望。
这是件惠而不劳的事情,不管水灾到底会不会来,反正去一趟县城并不花费什么,万一知县大人被小仙师说动,做出承诺,那灾后大家就安心多了。
同往的人不少,韩应龙闻讯后,当即要求跟刘同寿同往。
肠痈,也就是阑尾炎虽然麻烦,但在李言闻眼中,也没多麻烦,针灸配合汤药,当即就缓解了病痛,随后他又去探视了韩母,表示病虽重,却也并非无法治愈,只是耗时良久,需要的名贵药材也比较多罢了。
原本后者对韩家也多少算是个麻烦,但如今却不需担心了,齐胖子拍着胸脯揽下了这桩事,为此他还和张员外很是争执了一番。刘同寿当时很奇怪,事后打听清楚才明白,原来张员外受了李家父子及时出现的启发,又惦记起了当日那个‘状元之才’的评价。
这就是装神弄鬼的精髓了,只要开始的预言成真,见证者就会主动追捧后面的,哪怕那些都是假的。这是刘同寿的成就,同样是他烦恼的来源,怀着侥幸心理的人当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因为对老道的信心太足,所以才对可能到来水灾不以为然。
对此,刘同寿也无可奈何,虽然他把预言中的后门反复强调,但却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象李时珍那样通情达理,或者也是当局者迷的缘故吧。对百姓来说,天灾实在是一种太过恐怖的存在,哪怕是想想,都会让人痛苦。
李时珍也跟了来。
这位未来神医也是现学现用,将刘同寿那番增长见识,也是做学问的一种方式的言辞说动了他爹,欣然同意他前往,琢磨着能跟知县打上交道,就再好不过了,毕竟上虞冯知县是个进士出身,跟这种人接触,也是游学的一种形式。
当日刘同寿教给韩应龙的锦囊妙计,也是因此而设。这位神医之父有感于医生社会地位太低,经常遭受欺压,因此望子成龙,希望儿子能考取功名,让李家抛弃医生的身份,成为官宦世家。
为此,他不肯传授医术给李时珍,在原本的历史上,直到后者三次乡试不中,最终找他摊牌时,他才放弃了这个坚持。而此时,他的一颗心正是火热得紧,凡是跟科举有关的东西,他都很感兴趣,这也是他肯和韩应龙千里迢迢,同赴上虞的原因。
望子成龙的父母心,真是让人无从置评啊。刘同寿微微叹了口气,然后转身正容,郑重其事的拿起了鼓槌,敲响了县衙前的那面大鼓。
“谁在乱敲鸣冤鼓,不要命了吗?”鼓响人至,空荡荡的衙门口,立时便多了两个衙役,按说衙门口,是要有人值班的,这俩人八成是去哪里偷懒了,却不曾想有人敲动了鸣冤鼓,因此都是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咦?是……咝!”俩衙役确实很恼火,那鼓根本就不是给人敲的,他们在门前看守的职责之一,就是防止有人乱来,这下失职,回头肯定要吃挂捞。正在心里发着狠,准备先出口恶气时,却冷不防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俩人都是倒抽了一口冷气,腿都有些发软了。
“小……道长,您怎么会来这里?难道东山镇还有人敢惹到您头上?”
“贫道有要事欲面见知县大人,来时却见得无人,不敢擅闯县衙,这才冒昧击鼓,还请二位见谅。”刘同寿打了个稽首,语气倒还客气。
“不敢当,不敢当,小道长稍待,在下这就去通报。”俩衙役却是更加客气,说话的这个是去过东山镇的,另一个虽然没去过,但却是听说过的,从同伴的应对中,也意识到了眼前人的身份,当然不敢怠慢。
不过,刘同寿注意到,动身之前,那俩衙役对了个眼神,留下的那个似乎想提醒那个去通报的什么事,后者却微微摇了摇头,表示无妨,看来这里面也有说道啊,会是什么呢?
自己猜,不如直接问,刘同寿笑眯眯的凑了上去:“这位差大哥请了,方外之人不知礼数,似乎给二位惹了麻烦,小道却是冒昧了,还请二位多多见谅。”
“不麻烦,不麻烦,小道长太客气了,这鼓放在门前,就是用来给人敲的,小道长若是有兴,只管敲便是。”那衙役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心里却大是腹诽:也就是你这个身份,谁都惹不起你,否则老子早就一棍子拍过去了。
无论是打官司,还是想见县尊,那都得按规矩来,不递状纸,也不磕头,直接就跑来击鼓喊冤,普天下哪有这个道理?都象你这么搞,还不天下大乱了啊。
但没办法,就算跑开神仙弟子那层光环,眼前这个小道士也不是自己能够惹得起的。能把名震余姚的柴家收拾得那么惨,顺带着还扫了谢家的面子,这种人又岂是寻常?他不经意的向花厅方向瞟了一眼,眼神中流露出了一丝敬畏。
唔,有意思,看样子那位冯知县是在会客,而且这客人的身份恐怕……
“差大哥,谢家那位客人是几时到的?”
“哦,已经来了几天了,只是……啊,你,你怎么知道是知县大人正在……”那衙役心神不属的应了一句,然后大叫一声,用象见了鬼似的眼神看着刘同寿。
“只是?只是一直没谈拢?”刘同寿还是笑眯眯的模样,可问出来的话,却让那个衙役陷入了崩溃状态。
县衙不大,谢家也没有保密的意思,所以他虽然身份不高,但也对事情有所了解。柴家之前已经来过一次了,要状告刘同寿行骗,要求衙门缉拿,冯知县一直没有答应,最后柴家只能无奈放弃。
可这一次却是不同,来人的身份非同小可,乃是谢家目前的主事之人,知县大人也不敢轻慢,只能硬着头皮接待了。所幸来人自矜身份,并不像柴家那样死缠烂打,每日只是诗词唱和,或者探讨些学问,仿佛文人间的交游一般。
事情当然不会这么简单,谁都不会相信,那位谢公子来此,就是为了这种事,但他既然不开口,也没人敢问。
今天,知县大人的接待时间比较长,也许就是摊牌的日子了,可谁想到,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那位被人称为仙师的小道士居然也上门了,而且开口就问谢家的事儿,这里面……这衙役觉得一阵毛骨悚然,竹筒倒豆子般将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谢家主事的?倒是真巧。”刘同寿微微沉吟,他一直防备着柴家用盘外招,却没想到对方竟是没放弃官面上的努力,看来谢家还是更喜欢以势压人,而不是铤而走险。
“小道长,县尊请您和韩举人往花厅相见。”说话间,先前那位章衙役也回来了。
三人转过照壁,进了县衙。
包括前世,刘同寿是第一次进县级衙门,很有些好奇,而韩应龙却是识途老马,指点了一路,讲解着申明亭为何物,旌善亭做何用途,两人倒像是来游览一般。
不多时到了花厅,一个身穿官袍的中年人正端坐在上首主位,对章衙役的通报恍若未闻,只是端着茶杯轻啜细品,仿佛那是什么绝世好茶一般。过了好半响,这才抬起头来,缓声道:“韩举人,你来求见本县,却不知所为何事?”
刘同寿好气又好笑,这人想必就是那位冯知县,明明对自己很有顾忌,却又要把架子摆出来,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提,这不是掩耳盗铃么?要不是有求于他,还真想讽刺他几句呢。
韩应龙也有些不满,他省去了那些礼仪客套,拱拱手,直截了当的答道:“知县大人,学生此来,却是为了不日将至的水患。”
“什么?”冯知县被吓了一跳。
他对刘同寿视而不见,其实并不是为了摆谱,只是想在后者和谢家的争端中保持中立罢了。谢家人的目的不明,但应该是为了小道士来的,他要太客气了,难免会被人抓住话柄,为了免除麻烦,还是谨慎点好,却不曾想对方居然抛出这么个炸弹来。
“水患?这晴空万里的,却又哪里来的水患?再说,之前紫……咳咳,韩举人,小道长,有什么事尽可直接道来,本县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又何必危言耸听呢?”
“知县大人,学生也是读过圣贤书,通晓律法的,岂会用这种事开玩笑?近日……”韩应龙将那些征兆复述了一遍,又道:“种种迹象表明,风雨将至,沿海地带发生水患的可能性极高,就算是内陆也不可掉以轻心呐。”
“正是如此,知县大人,先师当日所说,也并非一定能将水患消弭于无形,只是尽力一试罢了,今日既然……”
“此言差矣,韩举人,你也是有功名,知律法的,怎地不知规矩?”冯知县心下一松,脸色却是凝重了不少。
“救灾是何等大事,岂是本县能一言而决的?何况,你说的那些,终究不过是推测罢了,江南乃是朝廷税赋重地,又岂能因你一言而有所差池?荒唐,真是太荒唐了,念在你年轻无知,本县此番就不与你计较了,会试之期将近,准备应试才是正理,且去,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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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二龙不相见
冯知县出身于书香门第,从维世这个名字当中就可看出,其父祖对他期许甚高。只可惜,功名之路,光有期许是不行的,还要有实力和运气,他十六岁就成了秀才,二十几岁就中了举,可接下来的会试之路,却足足蹉跎了二十年。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他金榜题名之时还不满五十,其实倒也算不上多晚,只是后面的仕途却不怎么顺畅。在六部观政两年,然后外放,他本以为至少能得个知府的位置,可世事难料,好好的位置,却被人横里插了一杠子夺走,冯某人也只能徒呼奈何。
好在上虞也算是个大县,又很富庶,想出成绩却也不难,痛定思痛,冯某人也是悟出了些做官的道理出来。
想升官,须得有靠山,不过,在没看清楚形势之前,却不能贸然投靠。没有靠山顶多是错失良机,若是投错了靠山,恐怕就只能身败名裂了。
东山的事儿原本不大,无非是土地兼并罢了,只是谢家的手笔和胃口都大了点,但有了紫阳观之后,事情就向着未知的方向发展了。可能出现的,最糟糕的情况就是,这里会成为朝堂两大势力角逐的战场,甚至会引起皇上的注意。
冯维世离京虽已数年,却一直关注着朝局,别看朝中的大佬们起起落落,但两大主要派系却始终保持着均势。实力相当,却争斗不停,倒霉的自然是下面的喽啰了,尤其类似自己这样无依无靠,临时加入的喽啰。
所以,他放弃了举荐刘同寿,向皇帝邀宠的念头。风险与收益并存,他没有张阁老那种魄力,也没有后者对朝局的见地,不敢行那孤注一掷之举,只能选择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和小道士保持距离,当对方不存在,借此来保持中立。
可谁想到两边都不肯放过他,余姚那边,柴家和谢家接连而来,来人的身份也是越来越高,让他招架乏力。而东山这边也不肯消停,小道士先是跑到余姚搅了个天翻地覆,这次居然直接闯上门了,而且还提出了这么个莫名其妙的要求。
好在自己没贸然举荐,否则就以这位的惹祸能力,就算真有些本事,见了天颜后,也未必能就是好事,做人须得低调,在京城那种龙盘虎踞的地方,就更是如此了。
人家邵天师名气大吧?地位高吧?可你看看人家的做派,等闲不出宫,见到王公大臣更是连招呼都不打,不是这样的话,又怎么可能得到这般长久的宠信呢?
见了刘同寿后,冯维世更加笃定了自己的想法,暗自庆幸不已,不过却也不肯改变初衷。天心难测,今上素来喜怒无常,说不定什么时候胃口就变了?何况,要是自己站在谢家一边,让皇上,或者张阁老等大佬会错了意,那同样是死路一条。
所以,他干脆不理刘同寿,只是对着韩应龙说话。
“知县大人,十年以来,江南水患频频,既是天灾,何尝又不是人祸?沿海且不说,单说曹娥江,沿岸提防多有破损之处,排水分流的沟渠也多被堵塞,水利系统已经瘫痪大半,只要雨势稍大,就会泛滥成灾,若是台风剧烈,八成就是一场大灾……”
刘同寿高宣道号,朗声道:“无量天尊,大人,您为官一任,不正是为天子牧民,造福乡里的吗,又岂是单单为朝廷收税而来?人命关天,不得不慎啊。”
“你……”刘同寿言辞犀利,直斥其非,冯维世也是被气得不轻,他再顾不得许多,抬手指着刘同寿怒吼道:“国家大事,岂是你这小小少年能置喙的?再不退下,莫怪本县……”
“白水绕东山,逢灾更有难。水火分南北,二龙不相见。”冯维世怒了,刘同寿却平静下来,他突然打了个稽首,口中低声吟诵出一段似通非通的谒语来。
“……”冯维世本来怒火中烧,正打算叫人进来,把对方赶出去,可刘同寿这谒语一出,却如同冰水一般浇在了他的心头,将一腔怒火熄灭了大半。尽管还没搞清楚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可是,从小道士宝相庄严的姿态中,他却能感受到一股神秘和庄严并重的味道。
“小……道长,这谒语莫非……”冯维世的态度瞬间完成了转变,从开始的漠视,到适才的奎怒,到现在已经变成了客气中夹杂了一丝恭谨,连称呼都换了,将一旁的韩应龙看得目瞪口呆。
依照韩应龙的想法,自己这边的态度要客气点,做出提示后,表示愿意在防灾动员方面帮忙就好了。免税之类的承诺,本也不是一个知县能做得出的,别说冯维世了,就算是布政司衙门,一样得上疏京城,得了圣旨之后,才能做出判断。
而冯维世的态度也在他意料之中,当即就下了逐客令,拥有极大特权的官员们,又怎么喜欢别人对自己的权责指手画脚?若不是看在二人的身份上,冯某人直接给二人定罪都未可知。
好在他事先也没报多大期望,想着干脆去府城,崔知府和他好歹有师生的名分在,也许能劝动对方上疏也未可知。可韩应龙万万没想到,刘同寿居然直接翻脸了,指着冯维世的鼻子就是一通骂。
没错,刘同寿没爆粗口骂人,但他说的那些东西,比骂人更刺激。兴修水利,当然是地方官的职责;为天子牧民,名义上也确实是这样;而税收多少,看似被放在最不重要的位置上,实则却是考评官员成绩的重要标准之一。
在冯维世听来,刘同寿那些话的意思就是,他冯某人不做事,只做官,不把百姓放在心上,只惦念着自家升官发财,这是相当严重的指控。尽管事实如此,官场中人也都心知肚明,但却没人会直说,刘同寿这么一搞,对方不恼羞成怒才怪呢。
冯维世确实发火了,韩应龙一时也没来得及应变,谁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刘同寿突然念了几句谒语,然后就把堂堂知县给吓住,不但怒气全消,还摆出了请教的架势,这算是怎么一回事?韩应龙很不解。
嘿嘿,这个大招不赖吧?虽然抢了陶真人的戏份有些不大好意思,可为了江南百姓的幸福,我也只好勉为其难了。刘同寿心里暗自得意,面上却依然宝相庄严,他微微颔首,沉声道:“正如知县大人所想,这是先师预言近年灾劫的谒语中的一段。”
“这谒语说的是……”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早知道,老子就应该想办法避开才是,结果一不小心,就沦落到了眼下这般田地,要命啊!冯维世心里暗暗叫苦,却不敢松懈,老道的谒语很灵验,这里面又提到了龙,很可能涉及到了皇上!比地震什么的严重多了。
“不须问,不可说,冯大人只管将之上奏天听,不日必有分晓。”刘同寿继续忽悠。
原本他是不想用这招的,这条魔咒在后世很有名,贯穿了嘉靖朝三十多年,甚至改变了朝局的走向,影响不可谓不深远。但具体的细节,他却不是很清楚。他只知道,提出谒语的是陶仲文,而后者正是继邵元节之后,嘉靖朝最显赫的道士。
他事先打听过,至少在上虞,还没人知道这谒语,而现在又是嘉靖十三年,可以基本判定,陶道士应该还没来得及提出,又或刚刚提出,消息还没来得及流传出来。
所以,这谒语应该可以作为大招来用,以这位冯知县谨小慎微的性子,应该是可以轻易震住的。不过,这事儿也有后遗症,万一和陶道士撞车了,很可能会惹得对方不满,把仇恨给拉到身上来。
可没办法,不用这招,就搞不定这位知县大人,而事情又很紧急了,说不得,刘同寿也只能将隐患抛在一边了。
“是,是……”冯维世心乱如麻,这不是逼着自己站队吗?把这种事煞有其事的启奏上去,那自己会很自然的被划归到张阁老一派,可若是压下不报,来日走漏了风声,麻烦也不会小了,这该如何是好?
“谒语的关键内容,只能听由圣裁,不过,也有一部分是与大人相关的,而且这部分内容也相当紧要。”刘同寿欲语还休。
“啊?请小……仙师赐教。”冯维世什么都顾不得了,跟皇上有关的谒语,和自己居然也有关联?这要是不问清楚了,那真是寝食难安啊。
“关键就是水火分南北这句,大人,这水灾是应在江南的,而火灾则是应在……嗯,您懂的。”刘同寿手捏法诀,目视北方,眼神中流露出的是无限景仰。
冯维世点点头,他本来是不懂的,但看了刘同寿的样子,他懂了,江南一发水,宫里就着火,嗯,八成就是这个意思。
“不单起因有关联,灾劫的大小也有关联,若是江南水灾损失太大,比如元年那次,那宫里恐怕就会……嗯,您懂的。”刘同寿继续忽悠。
“懂,懂……”冯维世汗流浃背,他渐渐明白刘同寿想要达到什么目的了,可他却只能配合,那种后果,他是真心抗不住啊,除非杀人灭口,否则他也只能就范了。
“当然,大人您的职权有限,免税什么的您说了也不算,却也不能太难为您了。”
“多谢小仙师体谅,本县……在下确实有心无力啊。”冯维世热泪盈眶,心中大叫:理解万岁。
“不过,却也不是没有办法,大人,您且附耳过来……”刘同寿神秘兮兮的向他招了招手,然后两人嘀咕了好一阵子,冯维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既然如此,就依小仙师,您只管施为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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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天不救人人自救
进去的时候是三个人,出来的时候却是前呼后拥的一大群,看得外间围观的众人两眼发直。
“这小道士是谁啊?居然劳动知县大人亲自送出来?”
“哪是亲自送出来这么简单啊?你没看到吗?知县大人落后了半步,这是恭送的礼节啊!”
鼓声惊动了很多人,在上虞,鸣冤鼓可是有很多年没响过了,县城中的百姓自然是好奇的。本来只是想看看打官司的热闹,但却没想到,居然看到了现在这惊人的一幕,知县大人恭送一个道装打扮的少年出门,这真是太稀奇了。
“真是没见识,这位就是东山紫阳观的那位小仙师啊。”答话的是跟刘同寿同来的那些人。
这些人其实也都是晕头转向,完全搞不懂现在的状况。
按说小仙师是去求人的,而且还是成功率很低的那种,事先大伙儿都不看好,怎么这一转身,就反过来了呢?看知县大人满脸带笑的模样,就算知府大人来了,他也就是这表现了吧?最终,他们也只能慨叹小仙师道法无双了。
“东山紫阳观?莫非就是……”
“可不就是么,除了刘道长,这江南地面上又哪有人配得上小仙师的称呼?”
“那倒也是,神仙弟子么,可他来县衙做什么?知县大人又为何……”
“既然知道紫阳观,你们总该也知道当日的谒语吧?水灾,知道么,水灾要来了!没错,老神仙已经施法阻挡了,可你想想,偌大的江南,又是十三年前那样的大灾,就算紫阳真人再世,也不可能护得周全啊?总是会有所遗漏的,现在就是这茬了。”
“原来如此,我说呢,最近天气就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可没想到,居然会酿成水灾,这可怎么办呐?别的倒还不怕,可地里的庄稼……”
“所以才有了小仙师此行啊!小仙师说得好,天不救人人自救,又不是天翻地覆的大灾,只要咱们上虞人齐心合力,总是能抗过去的。拜访知县大人,就是为了献抗灾之策,知县大人得了妙策,自然要多加礼遇了。”
“原来是这样啊,道尊保佑,这下可有救了。”
其实,到底会不会发生水灾,跟刘同寿同来那些人心里也是没底的,可这会儿看到小道士的排场,他们的思路一下子就被带过去了,连知县大人都说服了,那事情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吗?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消息迅速扩散开来,转瞬间就传遍了大半个县城。而且效果也很奇怪,人们都确信了天灾的即将来临,却没人感到恐慌,听了消息后,纷纷向县衙聚集了过来,不多时就将这里挤得水泄不通。
“知县大人,您看这……”眼见已到了大门前,衙前的人却越来越多,黄班头有点发慌。
胥吏们是最觉莫名其妙的一群人,他们只知道东山的小道士来拜访冯知县,在花厅打了个转出来的时候,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本来围到花厅去打探消息的,都加入了欢送团,可其中缘故就谁也不知道了。
“无妨,无妨,”冯知县微笑着摆摆手,然后一指韩应龙,道:“韩举人你们应当都是认识的,徐师爷突发急病,暂时不能理事,而衙中事务,却不能没人打理,是以本县暂聘韩举人为幕僚,暂代师爷之职。”
“啥?”黄班头只觉脑袋一沉,徐师爷病重?不可能啊,昨天他还和自己一起去散花楼呢,莫非是夜里闪了腰?师爷病了就找个人暂代,这还好理解,毕竟大人您从来不管琐事,可是,韩举人从来没在衙门里面呆过,他还不如大人您呢!这又是个什么套路?
不等众吏有所反应,他又是径自说道:“本县有要事必须去府城面见崔知府,衙门中的民政事务,就暂时委托给习主簿和韩师爷打理,汝等须得多多用心配合,若有不然,待本县回来,必严惩不贷。”
最后一句,他说的声色俱厉,胥吏们面面相觑,都是一脸茫然。不过有些心思快的,已经意识到了些什么,刘同寿就注意到,先前给他带路的那个章衙役,就一抹身,消失在了人群之后,看样子似乎是通风报信去了。
“汝化贤弟,此间事,就委托于你了。”话是冲着韩应龙说的,可冯知县的眼睛却看着刘同寿。直到看见后者微微点头,他这才松了口气,与韩应龙略略客套一番,便踱着八字步去了后院,那里正有辆马车等着。
“同寿贤弟,你看……”韩应龙一直觉得自己在做梦,他知道一切变化都缘于那谒语,可他就是想不通,那谒语到底如何发挥的魔力。此外,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做些什么。
刘同寿跟冯知县达成的协议就是这个暂时性的身份,县中的钱粮不可动,衙门中的人手,顶多也只能在衙门内部调动,就凭这点资源,要如何抗灾?他一点头绪都没有。
“接下来就简单了,你亮一下身份,表明态度,乡亲们就会误以为是衙门的态度,然后让大家按部就班的做准备就行了。”看着随行的那些人在人群中四下走动,高谈阔论,刘同寿不由会心一笑,本来还得仔细讲解说服一番,这下连那道程序都省了。
见小道士没有出头的意思,韩应龙也是无法,他硬着头皮站到了门前,高声道:“大家都听到了,知县大人以本县民政之重任委我,韩某也是有功名在身士子,自当尽力报效朝廷,不辜负知县大人的信任。当下,本县的当务之急就是抗灾抢收!”
“轰!”仿佛在回应他的话,闷雷阵阵,回荡天边,一片黑压压的乌云不知何时出现在天际,滚滚压城而来,正是山雨欲来之象。
“天不救人人自救,只要大家齐心合力,必能共度难关。”向着乌云压来的方向,韩应龙振臂高呼,仿佛在向其示威一般。
“共度难关!”众皆呼应,声彻全城。
喊话的是韩应龙,但人们注视的却是那个青衫飘飘,手捏法诀的身影。那个身影并不高大,脸上也是稚气犹存,绝大多数人都是初见,但不知为何,看到了那个身影,大伙儿的心底就涌起了信心和勇气,哪怕是天灾都不能稍有动摇。
这样就没问题了,刘同寿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
同时,县衙后院。
“冯大人,走之前,您是不是应该给谢某一个解释?”冯维世没走成,而是被一个面色阴沉的青年堵在了马车前面。
“谢公子,”冯维世一脸苦相,眼前这位给他带来的麻烦,并不逊于先前的刘同寿,他很无奈的一摊手道:“天气骤变,有水患之象,绍兴府乃是大明税赋重地,本县自当前往府城示警,并和崔明府商议个对策出来,你却要什么解释?”
“哦?谢某倒是不知道,冯大人什么时候如此以勤政爱民为己任了,难道不信守承诺,还能带来这种好处吗?”那青年面色更冷,话语中的讥嘲,已经完全不加以掩饰了,连马车旁边的车夫都吃惊的望了过来,又在冯维世的怒视中转过头去。
“谢公子言重了,本县……”
“那小道士在余姚招摇撞骗,又辱及谢家先人,谢某家人几次投来诉状,冯大人却只是不肯受理。如今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自己送上门来,可冯大人却奉若上宾,莫非你也想效那些幸进之人,以邪门歪道之术邀宠吗?冯大人,你要知道,这里可是江南!”
被人打断话头,又用这种近乎教训的语气问责,冯维世却没什么反应,只是脸上的苦笑之意更甚了。终归是个世家子,前几日还能装装样子,可到关键时刻,到底还是沉不住气了。
“敏行公子,你误会了,本县只是看在韩汝化的才名,这才对其奉若上宾,至于跟着他的那位小道长,本县也是事后才知道他的身份的。你说拿人也好,文案也罢,总是要提供证据才是,连证人、证物都没有,单凭推测,本县又岂能以此立案?”
避重就轻的化解了谢敏行的追问,冯维世目视衙门口,意味深长的说道:“那位道长在民间声望日隆,别说没证据,就算有些旁证,只要不是铁证如山,本县又怎能逆民意而立案?如此状况下,一个不小心,就会激起一场大乱啊!”
“哼!这还不是……咦?”谢敏行冷哼一声,正要出言反驳,可一抬眼间,却正好捕捉到冯维世眼中那一丝耐人捉摸的味道,他心中一动,“冯世叔,您的意思是……”
哼,小滑头,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一口一个冯大人,夹枪带棒的让老夫好不尴尬,这会儿却又换了一副脸,要不是惹不起你那几个爷爷,看老夫怎么收拾你?冯维世心中腹诽,脸上却不见端详,他呵呵一笑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敏行贤侄还是莫要太过操切的好。”
“多谢世叔指点,小侄年轻莽撞,适才多有得罪,还请世叔不要见怪才好。”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谢敏行已是满脸带笑,侧身让出去路,长揖到地,变脸功夫显然已经炉火纯青了。
“不敢当,不敢当。”冯维世笑吟吟的探手相扶,然后头也不回的上了马车。
待马车走远,谢敏行的脸色又是一变,变得此时的天空还要阴沉,良久,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冷气森森。
“哼,老滑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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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雨一直下
秋雨如期而至,将江南小城笼罩其中,有一种梦幻般的迷离感。
对于刘同寿来说,这样的美景是很有吸引力的,只是他现在却无心,也没空欣赏,因为他很忙。这样的忙碌已经持续了三天,他和韩应龙自不必说,连李时珍都被他抓了壮丁,为的当然就是抗灾。
除非规模太大,否则水灾最大的威胁,就不会是人身安全,而是庄稼作物。民以食为天,抗灾的主要问题就变成了抢收。
搞定了冯知县,令对方妥协,解决了心理工作的问题,大多数人都认可了刘同寿的判断,并积极的行动起来。但这样还不够,为了尽快尽早的解决问题,把人力组织起来也是很重要的,刘同寿这三天主要忙的就是这个。
做这种组织工作,他没什么经验,但总归看过,随口说出来的组织方法,都被韩应龙等人奉若经典。衙门里那些胥吏也都不是吃干饭的,在冯知县的默许,和习主簿的暗中协助下,各项事务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眼下,那些信众都已经返乡去了,城中的百姓也按部就班的开始了各项抗灾工作,总算是能松一口气了。
“一切顺利,看来这次水灾可以安然渡过了。”放下手中的毛笔,刘同寿如释重负的拍了拍手。通讯不便利真是窝心啊,闹腾了这么久,韩大哥去湖北求医都回来了,可京城那边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自己倒是跑东跑西,像个活雷锋似的,劳心劳力到底是为啥呢?
“同寿,你就这么笃定会有水灾?虽然下了雨,海上也起风了,可雨势虽然连绵,但却不大,这样能引起水灾?”这几天时间经历过的事,比先前几年还多,直到现在,李时珍还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是啊,贤弟,你那谒语中,说京城会有火光之灾,是不是有些轻率了?今上的脾气,是有些狠厉的,万一……”韩应龙则是忧心忡忡。
从得到李时珍的提示,到定计来县城,刘同寿一点都没耽搁,自然扯不上托梦。老道死而复生那天,他也在场,分明就没有这条谒语,他怀疑是不是刘同寿为了应急,临时编出来的。
“放心,肯定没问题。”
前面那三句自然都是编的,但有了后面那条做注脚,前面出些纰漏也不要紧。其实前面的也未必不会应验,正德、嘉靖两朝,皇宫都有失火的记录,前者的规模比较大,后者则比较频繁,而且人为因素都是主要原因。
正德喜欢大场面,他在紫禁城大规模的燃放烟火,所以导致了火灾,连乾清宫都给烧了;而嘉靖则是喜欢烧香拜神,他把紫禁城搞得跟一座大道观似的,到处都有香烟,安全隐患自然比较多,频繁发生火灾一点都不奇怪。
而那个二龙不相见的魔咒,最初的引子,也是由此而起,所以刘同寿一点都不担心,他着紧的,只有这消息什么时候能传到京城,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传到嘉靖的耳朵里。
前世,这条魔咒为陶仲文开启了二十年的无限风光,这一次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呢?刘同寿很期待。
“小仙师,可算找到您了。”刘同寿就象块磁铁,不论在那里,都是焦点,本来冷冷清清的走廊,因为他而喧闹起来,这次来的是衙役杨超。
“有事?”
“这两天,城里有人开始散布流言,对您,对老神仙都颇多不敬,我爹发现后很生气,去调查了一下,结果发现消息是从国庆寺流传出来的。”
“国庆寺?就是谢家的所谓家庙?”刘同寿一挑眉毛。
那庙在曹娥江东岸,离东山镇不远,是一间大庙,原来庙里的和尚和东山镇民的关系还算融洽,镇上的善男信女经常去庙里上香,不过出了谢家那档子事儿之后,双方的关系就下降到了冰点,再没有往来。
没想到那些和尚却在这个节骨眼上跳了出来,其中的味道,也是不言而喻,谢家又要捣鬼了。
“正是,庙里的和尚做了场法事,主持九戒和尚说东山有妖孽出,擅蛊惑人心……总之,不是什么好话,城里也没什么人信他,小仙师您也不必往心里去。”
偷眼看看刘同寿的表情,杨超继续说道:“不过,城里的流言却跟那和尚有所呼应,说小仙师您为了名声,不拿大家的生计当回事,危言耸听让大家抢收,可实际上,这雨明明就不是很大,到时候水灾没来,您撒手就走了,然后大伙儿就惨了……”
韩应龙怒道:“这样的流言也有人信?这事儿跟同寿贤弟本就不搭边,若不是本着仁心,他又何苦站出来劳心劳力?说他有私心?谁信?”
“我和我爹都是不信的,可架不住那些流言说的有眉有眼啊!”杨超叫起了屈,“他们说小仙师想借机扬名,然后效法京城的邵真人,想着一步登天,还说老神仙其实早就魂飞魄散了,现在都是小仙师自己在装神弄鬼,还有……”
“够了!”韩应龙更怒。
私人层面来说,刘同寿对他有救母之恩,还有救命之恩。这几年在外奔走,心力憔悴之下,他已经有了隐疾,而且是致命的那种,前世的历史上,他在两年后暴死,就是因为这个。
他自然不知道后世的事,但李言闻言之凿凿,他又怎能不信?湖北之行直接救了两个人,间接还救了一个,这当然是救命之恩。
在公,帮人出头讨债,组建共济社,刘同寿的种种作为,怎么看怎么大公无私,哪里又说得上私心呢?韩应龙是个很传统的读书人,忠孝节义样样俱全,哪里容得下有人对恩人这般污蔑?
“韩兄莫恼,先把事情问清楚再说,”刘同寿拦住韩应龙,向杨超问道:“相信流言的人多吗?有没有人因此从互助团退出?”
“退出的暂时还没有,大多数人还是半信半疑,我爹认为,只要小仙师您亲自出面解释一下,应该就能安稳人心了。不过那些大户人家却都停止抢收了,九戒和尚放出了消息,说佛祖有谕,明天就会雨收云住,后台可能就放晴了。”
一边转述,杨超心里也是暗自敬佩,老爹说的没错,小仙师是做大事的人,单是这份荣辱不惊的气度,就已经让人倾倒了。
“贤弟的气量,真是让愚兄汗颜啊,道家养气修身的法门,确有独到之处。”韩应龙目光中也流露出了赞赏的情绪,同寿贤弟能坚持,又有担当,比自己当年可强多了,尚未弱冠就能如此,将来的成就自然不可限量。
只是他的身份有些可惜,道士,虽然能邀天之宠,但却无法涉及政事,只以宠臣的身份入朝堂,未免浪费了同寿贤弟这身本领,和那一副慈悲心肠。
听了这赞叹,刘同寿却是汗颜,有句话说的好,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你的敌人,现在就是如此。谢家以恶意来解析的行为和目的,也许他们自己都不是很确信,但却是正中目标,刘同寿正是那么想的,也是那么做的,谢家一点都没冤枉他。
没受冤枉,他又有什么可生气的?再说了,他也不是那么浅薄的人,被人言语一激就暴跳如雷,愤怒是可以的,但没必要表露在脸上,想办法打击敌人,苦其心志,饿其体肤才是最好的报复。
“随他们去好了,愿意相信我的,就按照我的办法去做,吃亏了,我自会想办法补偿他们。不相信我的,光是好言相劝又有何用?只怕是越劝,他们的疑心就更重,反而会逃得越远也说不定。韩兄,东壁兄,此间事已了,咱们回去吧。”
刘同寿意泰神闲的挥挥手,拿起蓑衣,转身就往外走。
“小仙师,您去哪儿啊?”杨超傻眼了,您就算不去安抚人心,也不能抬脚就走啊?县城上下都指着您做主心骨呢。
“烟雨濛濛,山水如画,正好荡舟南下看看风景,然后再去庙里逛逛。”刘同寿头也不回的挥了挥手,眼见着就去远了。韩、李二人对视一眼,摇摇头,快步跟了上去,只剩下杨超傻呆呆的站在原地。
好半响,他才如梦初醒的大叫了一声,“庙里?莫非小仙师要去国庆寺?”
……
“谢公子,那小道士已经离开县衙了。”
“走了?去哪儿了?他知道城里的传言吗?走之前他有什么交代吗?”谢敏行吃了一惊,定计之后,他将敌人的反应算了个遍,可小道士的举动还是出乎了他的预料。
“知道,就是听说过那些传言后才走的,他去了码头坐船,应该是回东山镇去了。”在谢敏行身旁那个点头哈腰的,正是那个章衙役。
“以小的看来,他肯定是知道事不可为,准备跑路了,这雨一天小过一天,明天八成就停了,他还怎么敢硬挺下去?眼下大半个上虞都在抢收,连余姚都被波及了不少地方,造成了这么大的损失,别说威望了,那些泥腿子不生撕了他都是好的……”
他谄媚的一笑道:“谢公子英明呐,连老天爷的心思都能算出来,那小杂毛又岂能翻出您的手掌心?”
谢敏行摇摇头,完全不受章衙役的影响,他阴沉着连,思索片刻道:“少拍这些没用的马屁,我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那小贼那般贼滑,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就放弃了?你把县衙的动静给我盯紧了,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小人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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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古刹魅影
昨天明明设置好自动更新了,不知道咋就没更,灵异事件写多了会遭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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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常用千年古刹来形容某座出名的寺庙,但真正有千年历史的庙宇并不多,尤其是在明朝,毕竟佛教传入中原,也不过千年而已,真正的千年古刹,多建于两晋时期,而国庆寺正是其中历史最久远的寺庙之一。
西晋永嘉五年,洛阳陷落,晋臣纷纷逃离,其时中原无主,天下大乱,独江东偏安,吸引了相当多的晋臣来此,谢安的祖父谢衡就是其中之一,那时候,国庆寺就已经存在了,当时它还是间名不经传的小寺庙,名为东山寺。
这间庙宇最后名扬天下,还得托了谢安东山再起的福,身负全天下之望的谢安出山后,舍宅为寺,由谢衡设计,谢安的堂兄谢尚、大哥谢奕出资,谢安自己督造了一座通宅大院,将其命名为国庆院。
权倾东晋的谢家宅院,规模自然不会小了,据说,当年的谢家大院有屋舍九十九间半,占地数百亩,还有寺田数千亩。
不过,随着王谢的辉煌不再,到了明朝嘉靖年间,国庆寺早已不复当年盛况,不但门清冷清,香火寥寥,连寺庙的规模都削减了许多,令庙中僧侣深以为憾。
按说出家人四大皆空,不应该为身外物烦恼,奈何主持九戒禅师是个有见识的,早年他在京城、南直隶闯荡过,去过许多名山大庙,跟很多高僧大德打过交道,有着一颗悸动的心,所以,一直不安于现状,憧憬着恢复国庆寺千年前的辉煌。
光有心是没用的,别看大明开国那位太祖也当过和尚,但他从不以沙门子弟自居,反倒对道家比较尊敬。他的子孙也是有样学样,到了嘉靖年间,道家更是扶摇直上,而佛门反倒因为白莲教的拖累,招致了打压。
嘉靖八年,礼部尚书李时进言:每年四月,京师诸寺有参禅礼佛之会,男女杂处,大败风俗,宜行禁谕。皇帝当下便许了,禁了京中佛会,天下沙门子弟都是噤若寒蝉。赶在这种世道,兴复佛门寺庙无疑是种妄言,九戒和尚也只能无声掩泣,哀叹自己生不逢时了。
棋从断处生,正当九戒和尚陷入低迷,乃至绝望的时候,余姚却传来了好消息,一直隐忍着的谢家终于发力了,而且一出手就是雷霆一击,县衙发了榜文,又派出了衙役,以泰山压顶之势,要将侵占寺田的那些刁民一清而空。
可谁想到又出了波折,麻烦还来自于和尚的死对头,紫阳观!
从正德年间,两边就开始争香火、争信徒了,明争暗斗了几十年,国庆寺一直落在下风。好容易盼到出头的一天了,可那个王老道居然搞了这么一出,羽化升仙?呸,那个邋里邋遢的王一仙要是能成仙,老衲早就成就罗汉金身了,这里面肯定有鬼。
出于对老对头的熟悉和愤恨,九戒和尚半点都不相信那些传言,坚信其中另有原因。
因此,当谢敏行传信给他,让他设法从信仰角度攻击刘同寿,瓦解其威望的时候,双方也是一拍即合,和尚以十二分的劲头投入了工作,又是做法事,又是散布谣言,每天都是从早忙到晚,连吃饭的时间都压缩了。
这天傍晚,九戒和尚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自己的禅房,还没等他躺下喘口气,外面就有人一边喊着一边跑了进来。
“主持,住持,雨停了,真的停了!”
“还有没有规矩了……什么?雨停了?”九戒抬头就待喝骂,却见来人自己的大弟子思过,这一声就没骂出口,当他听清思过的话时,一阵狂喜充斥了他的心间,他几乎没法相信,幸福居然来得这么突然。
“真停了,就在刚刚!师傅,这下紫阳观要完蛋了,徒儿回来的一路上,就已经听得怨声载道了,那些被他蛊惑,抢收庄稼的人家都在互相埋怨,有的地方甚至动了手!那会儿还有些雨点飘呢,现在……哈哈,等到天一放晴,紫阳观不被乡民们给拆了才怪呢!”
思过身上湿了一大片,脚上腿上都是泥点,脸上也尽是疲惫之色,走乡串户的讲经说法兼散布谣言可不是啥轻巧活儿,何况还是在这种阴雨天。但这会儿他满脸带笑,嘴都合不拢了,半点都不觉疲惫。
“好,太好了,佛祖显灵啦,哈哈……”九戒的大嘴也咧开老大。
谢公子的信中说的清楚,最棘手的,是小道士的威望和那些神异相结合,导致谢家没法动用官府的力量。对付一个神棍不难,哪怕他确实有些法力,在权力面前也不过是个渣,但受人拥护的神棍就很难对付了,别的不说,走漏风声就是个大麻烦。
可现在就没问题了,那小道士自寻死路,跑去装什么圣人。烦恼皆因强出头,那师徒俩连这个道理都不懂,还妄想成仙?哼,王一仙,你一辈子也成不了仙!
九戒笑哈哈的吩咐道:“国庆寺就要重现辉煌了,思过,你去安排一下,让厨房多做点斋菜,一是为了犒劳大家的辛苦,二来也是提前庆祝。”
“弟子代众位四兄弟谢过师傅。”思过大喜,师傅看来真是欢喜得紧了,否则怎么会这么大方?
想想也是,紫阳观一倒霉,国庆寺的声望立刻便水涨船高,到时还少得了香火吗?香火什么的还是小的,那几千亩寺田,还有更多的寺山才是大头呢!就算谢家占了大头,自己这边少说也能混个几百亩吧?到时候还不吃香的喝辣的啊!
“都是自家人,谢什么?好好修持才是正经,吃过斋饭后,让大家一起诵三遍金刚经,以感谢佛祖……”
“鬼啊!”九戒的话被一声凄厉的惨叫给打断了,师徒俩高兴的工夫,外面的天已经彻底的黑了,四下里都静悄悄的,这声音来的又突兀,让听者无不毛骨悚然。
“师傅,好像是思慧的声音……”思过的脸色发白,显然被吓得不轻,但总算是保持着镇定。
“快,叫几个人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九戒腾的一下站起身,大声嚷嚷起来。
人多胆壮,国庆寺周边虽没有人家,但庙里和尚却不少,思过从方丈室跑出来,一路都是满面惊恐的和尚,看到大师兄,这些人心里才算是有了底,都跟在了后面。
“师兄,主持呢?不会真的有鬼吧?”
“这里是佛祖庇佑之地,哪有鬼怪敢来冲撞?”
“可思慧为什么……他的胆子可是很大的,入了夜,他都敢一个人进山,要不是遇上鬼了,他怎么会被吓成这样?”
“也许不是吓的,这么半天,他都没回来,说不定已经被鬼给……”
“行了,都给我安静点,再这么说下去,你们自己就把自己给吓死了,还要什么鬼?多点几支火把,快点找人,应该就在这一带。”
喝止了众师弟,思过举目四顾,夜色黑沉沉的,一丝风也没有,静悄悄的,只有曹娥江水声哗哗作响,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很安详的一个夜晚,但他的心里却在发毛。
思慧是所有人之中,最有胆量的一个,所以巡夜的工作通常是交给他的,几年来没出过任何纰漏,却不想今天居然会叫得如此凄厉,好像真的遇见鬼了一样。
有了这样的认知在先,在思过眼中,本来宁静的夜色也变得阴森起来,没有星星的夜里,一群和尚在瑟瑟发抖。
“大师兄,找到思慧了,他在这里。”外墙边上火把晃动,众僧心下都是一松,找到人了,就没那么危险了,至少第一个遇见鬼的思慧没被害。
“让我看看……”思过拨开人群,看清了思慧的状况,这人虽然脸色青白,被吓得极惨,但呼吸却还顺畅,应该是没受什么外伤。
一颗心放下,思过只觉气不打一出来,他怒喝道:“思慧,到底怎么回事,三更半夜的,你鬼叫什么?惊扰了住持方丈你吃罪得起吗?”
“鬼,师兄,有鬼,是个女鬼……没有身子,她还冲我笑……”思慧一副就要哭出来的样子,声音也在颤抖,众僧只觉脖子上凉飕飕的,仿佛又一双无形且冰冷的手拂过,一个个都是不寒而栗,只觉身子都僵住了,想转头看看都做不到。
“佛门圣地,哪来的鬼怪,魔由心生,是你修持不到家才会如此,看你以后早课还敢不敢偷懒……行了,什么事都没有,都散了吧。”这种情况下,在外面呆得越久,就越吓人,思过板着脸呵斥了几句,便招呼众人回禅房。
有了主心骨,众僧的心情也放松了不少,几个强壮点的搀扶起了思慧,其他人围拢在四周,一群人挤成了一团,十几个光头映着火把,将四周照得亮堂堂的。
“大师兄,你怎么了?不是说回禅房么,你在看什么?难道……啊!”这时,一个和尚发现了思过的异常,这位大师兄没了刚才的气势,象是什么都听不见似的,只是两眼发直的盯着某个方向,身子还微微的打着摆。那和尚循着思过的视线看去,结果当即便是一声惨嚎。
“就是它,光有头,没有身子的鬼!救命啊!”思慧本来就没缓过神呢,这下更是被吓得屁滚尿流。
“鬼啊!”随即,寺院内响起了一片鬼哭狼嚎。
思过还算镇定,至少没有跟师弟们一样惨叫,但他也是浑身冰凉,几如堕入了噩梦之中。他对鬼怪之说并不如何相信,但眼前所见,却让他不得不相信。
漆黑的夜里,一个披散着长发的脑袋飘在空中,四处游荡,然后她抬起了头,乱发之下,是一张惨白的脸,只有嘴唇是血红血红的,在嘴角处尤其明显,就像是刚吃过什么饱含红色汁液的东西似的……
然后,那张嘴张开了,吐出来的是一条长长的舌头!红红的,直垂到胸腹,当然,如果她有那些东西的话……
“鬼啊!”思过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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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夜半鬼敲门
雨停了,但天依然阴沉沉的,比天更加阴沉的,是九戒和尚的脸色。
眼下已经到了清晨,可由于没出太阳,大雄宝殿中的能见度也不比夜里好多少,但聚集在这里的和尚们,却都是长长的松了口气,天亮了,惊心动魄的一夜总算过去了。
“师傅,您看,师弟们都已经……是不是让他们去休息了?”用眼神交流了一阵子,思过硬着头皮站了出来。
他脸色衰败,说话的中气也不足,再加上九戒的神情也让他很不安,所以说起话来不像是昨晚那个威风凛凛的大师兄,而是细声细气的,和宫里的宦官有几分相似。
“传法关系到本寺的兴衰,你们怎能……”九戒大怒,抬手就想一巴掌搧过去,可看到大徒弟那灰败的脸色,以及众弟子的熊猫眼,他这一巴掌却打不下去了。
“方丈,攘外必先安内,咱们是不是应该请些高人来作法驱鬼啊?”思慧法号中带个慧字,但脑筋却不怎么灵光,属于傻大胆的类型,所以昨夜他第一个遇鬼,受的刺激最多最大,却一直没晕倒,这会儿的精神也比别人好很多。
“白痴!”九戒的怒火终于找到宣泄的地方了,一巴掌把思慧拍到一边,他气咻咻的喝道:“高人作法?你们忘了自己的身份吗?忘了本方丈的身份吗?这里是佛门圣地国庆寺,哪里又有佛法修为高过本方丈的高人?”
“那……方丈,今天晚上怎么办?要是那鬼再来的话,您……”虽然是直肠子,但思慧这憨货想的却是长远,很有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的意思。
他的话引起了众僧的共鸣,一群老少和尚虽然不敢出声附和,却都将夹杂着期盼和惶恐的目光投向了九戒,令九戒感到非常纠结。
若是单靠谢家散布流言,可以动摇刘同寿的威望,但却达不到一举将紫阳观置于死地的效果。
刘同寿可以推说是他自己紧张过度,所以才劳师动众搞出了抢收的事儿,这样一来,损失的就是他自己的名声,他身后的老道却不受影响,反而有可能更上一层楼。这就是刘同寿留的那个后门的作用了。
想要达到一击致命的效果,就必须得从信仰上着手,在这一点上,九戒和谢敏行是有共识的,他也正在努力这么做。这些天,包括他自己在内,国庆寺全体总动员,走街串巷的宣扬佛法,趁机散布妖孽论。
人心是很复杂的,刘同寿那个后门从道理上的确说得通,而且还有两场地震做注脚,但那毕竟是两年后的事儿。在百姓眼中,眼下的损失才是实实在在的,只要借着这个机会将百姓煽动起来,说不定连官府都不需动用,就可以借力打力的消除紫阳观这个祸患了。
就算日后那预言成真,也传达天听了,可皇上总不能追究百姓吧?
前期的铺垫已经有了效果,雨这一停,更是趁胜追击的关键时刻,谁想自家后院却起了火,这难道是报应吗?不,不可能,那个王一仙不可能有这样的能耐,就算他临时前真有了些法力,也不可能变成神仙。
他咬了咬牙,计划不能耽搁,必须执行到底,彻底颠覆那个碍眼的紫阳观!
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望着一众弟子神情萎靡的模样,他也知道今天是没办法勉强了。传法时,形象也是很重要的,这么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谁会听你说话?
“师傅,不然……咱们暂且搬到县城去,人虽多了点,但谢公子神通广大,总是能安排得下啊。”思过对自家师傅了解最深,见他犹豫,便猜到他在纠结什么了。
他的办法也有其道理在,惹不起总躲得起,就不信那鬼会一直跟到县城去,跟去了还能找得到自己这些人。
“不行,怎能为了区区鬼怪,就弃了自家的基业?”九戒本来还在犹豫,可听了徒弟这话,却横下了一条心,“何况,那鬼怪也未必就是真的鬼怪,说不定是什么人在装神弄鬼,想搅乱国庆寺的人心呢。”
他几步走到门外,怒目远眺,晨雾中,东边的小镇若隐若现,他恨声低吼:“有老衲在,岂有他卖弄鬼蜮伎俩的余地?哼,大家且去安歇,养足精神,今晚随老衲一起,会会这妖孽!”
九戒和尚咬牙切齿的发着狠,他的徒子徒孙却都面如土色,而他们都不知道的是,祸害了他们一晚上的妖怪并没有走,还在门前徘徊着。
“寿哥小心,老和尚出来了。”寺门前的草丛中冒出个大花脸,要是让庙里那些惊弓之鸟看见,肯定又是一场鸡飞狗跳。
刘同寿一身黑衣,左手拎着个木桶,右手却拿着个刷子,打扮的像个杀手,形象却像个粉刷匠。他猫着腰,钻进了草丛,回头打量了一下,很满意的点点头:“搞定,咱们走,晚上再来。”
“啊?还来?”楚楚在脸上抹了抹,几块粉红色露了出来,扮鬼很好玩,但那些颜料让她很不舒服,而且这种天气里,在野外过夜也不是什么好享受。
“当然了。”刘同寿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男人么,就要有始有终,光是一晚上,哪里会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至少也要折腾他们几天才行,省得他们转那些坏心眼,搞花样害人。”
“可是,寿哥,你好像舍本逐末了吧?去吓唬那些和尚有什么用,雨停了才是大事啊?昨天去赵大叔那里拿肉的时候,我听到很多人都在议论啊,说抢收损失很大,还有……”
“不用担心,只要没有那些和尚搞鬼,雨停了也就是损失点名声罢了,总比水灾真的来了,大家措手不及强。”和尚想到的,刘同寿自然也想到了,这已经变成了一场宗教战争,在最后结果出现前,他必须给敌人足够强力的打击才行。
至于水灾本身,则属于成功了就一飞冲天,失败了也伤不及筋骨的行动,当然,前提是那些贼秃不捣乱。所以,现在的重点变成了打击帮凶,谢家只能先放放再说,说不定事情还会有其他变化呢。
刘同寿神秘兮兮的笑笑:“再说了,这雨还不一定怎么回事呢,昨天东壁兄跟我说,久雨起风晴,这雨连下了三天,可停下来的时候却没起风,接下来还不一定怎么回事呢。”
刘同寿觉得很好笑,明明拐来的是个未来的神医,可李时珍却一直发挥着气象专家的作用,这算是个什么事儿,客串么?说起来自己也差不多,明明是个魔术师,可现在做的却都是骗子和神棍的勾当,嗯,还要扮鬼吓人,真是辛苦啊。
对付这些和尚,他没什么心理压力,虽然不知道细节,但他可以肯定,在征地的过程中,这些贼秃扮演的肯定不是什么光彩的角色。出家人四大皆空,能有口饭吃就行呗,要那么多田地干什么?用的还是这种强抢的手段!
既然充当人家的走狗,那就要有身为狗的觉悟,自己怎么收拾他们也不为过。
“楚楚,今天你好好休息就行了,晚上不用你出场,我自己去就行。”看着楚楚疲惫的模样,刘同寿有些心痛。
“不,我要跟你一起去。”女孩把头摇得跟拨楞鼓似的,“寿哥你一个人,还怎么扮鬼啊?”
扮鬼用的魔术,技术含量并不高,无非是通过易容改装,借着夜色欺骗视觉的手法。刘同寿仿手电筒的外型,做了个简易的集中光源,然后将女孩打扮成吓人的鬼脸,再做个假舌头,准备工作就完成了。
正式出场的时候,女孩的双手拉着一块厚厚的黑布,将脖颈以下都遮住,刘同寿蹲身在下面,用那个简易手电筒从下往上照着女孩的脸,恐怖气氛一下就出来了。
这招说白了很简单,后世的小孩都会用,但效果却是大好,就算在科学普及的后世,都能吓到人,何况是在明朝?冷不防看见,不被吓到才怪呢,思过等人的反应是很正常的。
“一直用同样的招数多没意思啊,今天咱们换个花样,你要去也行,反正咱们看会儿戏就回来了,不耽误休息。”
刘同寿贼兮兮的笑笑,然后伸了个懒腰,“到家了,咱们从后面进去,别让人看见了,师妹,你去做早饭,我去挂牌子,然后一起去睡觉。”
“嗯。”
……
夜色已深,国庆寺内灯火通明。
九戒一手捏着念珠,另一手则拄着一柄禅杖,威风凛凛的站在了大雄宝殿门前。在他身后则是他那群徒子徒孙,或者高举火把,或者手持棍棒,几十人簇拥在一起,倒也显得威势十足。
只不过若是有人看到他们的神情,就肯定不会这样想了。这些和尚都是目光游移不定,脸色变幻不停,一副只要有个风吹草动,便扭头就逃的架势。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九戒和尚对弟子们的怯弱相当不满意,他重重一顿手中禅杖,高声怒喝:“不过是有那宵小之辈装神弄鬼罢了,些许小伎俩,岂能奈何得了精修佛法的佛门弟子?看老衲怎么除魔降妖!”
“咚!”话音未落,仿佛应战似的,寺门猛然一声大响,在寂静的夜里回荡不休,和尚们的脸色更白了。
“鬼……鬼来了,它在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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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鬼火迷踪
“大胆蟊贼,还不速速受死!”
九戒是个喜欢摆谱的和尚,除了少数心腹之外,他不许弟子称自己做师傅,只能以方丈称之。昨夜乱起时,他一直稳坐方丈室,后来发现势头不对,这才出马,却已经晚了,并没有见到鬼。
而且,出于种种原因,他已经认定是刘同寿在搞鬼了,所以胆气壮得很。敲门声一起,惊弓之鸟们搂做一团,瑟瑟发抖,他却不退反进,舌绽春雷般的大吼一声,挥舞着禅杖就冲了上去。
受到他英勇行为的激励,思过、思慧几人也举着火把追在了后面,口中赫赫的乱吼着,拿着棍棒的逼着眼睛一阵乱抡,好悬没打在九戒的光头上,造成一出弑师的惨案来。
“咣!”仗着这股气势,九戒一脚踹开大门,纵身扑出。
“九戒在此,何方宵小敢来作祟!”
雨云未散,星月无光,实质一般的黑暗中,没有半点声息,只有九戒的怒吼声在回荡不休。
“方丈,是鬼,鬼敲门啊!”九戒身先士卒激励起来的士气受到了重挫,思慧的声音发颤还算是好的,另外几人的牙齿都开始打架了,九戒只觉身遭一片得得声乱响,好像有人围着自己敲木鱼似的。
“哪有什么鬼?就是那小贼搞的鬼,这么短时间,他跑不远,搜,给我搜!把他给我揪出来,敢来国庆寺捣乱,老衲要让他身败名裂,永世不得超生!”
九戒心里也有些发毛,但他的勇气却丝毫没有减弱,那个无身鬼昨天就避开了他,专门吓唬他的弟子,今天他把庙里的人手都动员起来了,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然后那鬼就不出现了,只敢在门外骚扰,这不是怕了自己是啥?
王一仙那老道活着的时候都奈何不了自己,他那个傻徒弟怎么会不怕自己?九戒信心暴涨。
“搜,仔细搜!”他从弟子手中夺过一根火把,一双牛眼四下逡巡着,口中怒吼不绝,催促着弟子们找人。
小和尚们受逼不过,只能硬着头皮四下散开,用棍棒往草丛里乱捅,不时惊起几个黑影,然后被吓得哇哇大叫,最后发现,不过是田鼠、兔子之类的小动物罢了。
乱糟糟的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搜索范围已经扩大到了东山镇边缘。花了偌大力气,却半点发现都没有,损失倒不小,闪到腰的,扭到脚的,最悲催的一个还被蛇给咬伤了。
倒不是和尚们疏于锻炼,只是人紧张的时候,动作就会僵硬,再加上各种意外带来的惊吓,自然难以讨好。
“师傅,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还是回去吧,说不定那鬼已经被您吓破了胆,不敢来了……”见九戒面色稍缓,思过低声献计:“找不到人,也许是因为那小贼腿脚灵便,又擅长潜踪秘迹,所以……与其漫天撒网,还不如守株待兔。”
“哦?你说说看,怎么个守株待兔?”为了应付骚扰,九戒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要知道,昨夜阖寺上下可都被吓得没闭眼啊。但也不能这么一直折腾,否则几个晚上折腾下来,累也累死了。
“他应该是埋伏在远处,丢了什么东西过来,不如安排几位师弟躲在门后,听门一响,就推门举火,这样一来,那小贼就无从遁形了。”
“嗯。”九戒微一沉吟,点了点头,“这办法不错,就这么办,不过你那些师弟是不中用了,就你我二人守在门前就行。”
收队的命令一下,众僧都如蒙大敕一般,一溜烟的跑回了大雄宝殿。
雨虽然停了,但天气一直没有转晴,外面湿冷湿冷的,在草丛里钻来钻去,衣服一会儿就被打湿了,寒气透进手脚,一直沁入肺腑,难受极了。何况,这野外也凶险得紧,昨天的女鬼走没走,谁都不知道,万一迎头撞上了,那还不被鬼把命给勾了去啊?
“一群没用的东西……”九戒也很冷,但为了抓对头个现形,他却只能坚持,一边轻轻活动着身体,一边幻想。
一想到成功之后,可以狠狠的折磨小道士,并且向谢公子邀功,他就觉得一股热气从心里往外的发散出来,使得全身都暖洋洋的,如同沐浴在三月里的阳光下一样。
“咚!咚!咚!”正咧着大嘴傻笑呢,突然撞门声连响,通过门框,可以真切的感受到那一阵震颤。
这小贼回来的倒是真快,只可惜,终究还是你佛爷爷技高一筹,这次看你往哪儿跑!九戒更不迟疑,一手拿开门闩,脚下又是一记飞踹,没等门完全开启,另一手已经将火把丢了出去。
他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没有乱喊,所有动作都是在沉默中进行的,这样就无论如何也不会打草惊蛇了。
“咦?人呢?又跑掉了?怎么可能?”他的动作不可谓不快,但结果却跟上次一样,没有得到任何收获,江畔依然悄无人息,既没有匆忙逃窜的身影,草丛中也没有任何动静,只有一片死寂。
“得,得,得……”牙齿打架声更加响亮了,连立场比较坚定的思过眼中都流露出了祈求之色,九戒知道,大徒弟害怕了,想干脆退回大殿里去算了。
“那小贼手劲倒大,居然可以从那么远的地方丢东西过来,”九戒自说自话的解释着原因,“无妨,在墙上也放几支火把,本方丈就在门缝后面看着,看他能躲到哪里去。”
小和尚们,倒没人提反对意见,反正师父的态度这么坚决,他又站在第一线,大家有啥可说的,跟在后面颤抖就是了呗?
庙里原来一共只有十来个人,因为预期中,寺庙的产业会增加,需要更多的人打理,所以九戒未雨绸缪,提前招募了二三十人,国庆寺因而有了大庙的气象。
不过,很多事都是有利亦有弊,这些新人都是贪图利益来的,向心力自然比较差,一到关键时刻就退缩了。此刻敢于跟在九戒身边的,就只剩下了思过等寥寥数人,剩下的人都躲得老远,只能看到一堆黑乎乎的影子,连面目都看不清了。
此刻,九戒也无暇多想,老和尚扒着门缝,死死的盯着庙外那片漆黑,生恐漏过了一丝细节。可他的努力却白费了,只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就再次听到那熟悉的声响,感受到了同样的震颤。
“这……到底……”九戒用颤抖着的双手推开了门,和门缝里看到的景物一般无二,外面什么都没有,可耳边回荡的敲门声,却是那样的真切,他的信心开始动摇了。
除非那小道士会隐身,否则的话……
“鬼啊!”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声音发自他的身旁,是思过。还没等九戒有所反应,思慧几人也都惨叫起来,思慧颤巍巍的抬手指着庙外,口齿不清的说道:“师……得……师傅,鬼,是蛇妖!”
九戒只觉一股冷气从脊梁骨直蹿到了天灵盖,浑身的寒毛都炸起来了,他迟疑转过了头,然后,他看到了一副让他终身难忘的诡异景象。
无边的黑暗之中,亮起了一点微光,泛着幽蓝的光晕,显得很是诡异。因为光太弱,所以很难分辨出距离,好像就在眼前,又好像远在天边。
尽管光色很怪异,但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的却不是光本身,而是随着火光出现的一缕轻烟,那烟袅袅升起,迟迟不散,在空中慢慢凝聚,最后变成了一个诡异的蛇形!
“真的是……”九戒的胆气,来自于他的推测,现在推测落了空,又看到了这么可怕的景象,他的勇气不翼而飞。
蛇形灯烟持续的时间并不很长,但众僧却感觉过了有千百年之久,直到那蛇影向空中飞蹿,渐渐消失,庙里才恢复了点生机,至少有了点喘气声,看到蛇影的那一刹那,和尚们的呼吸都停住了。
“你们以为这么轻松就能过关吗?想的美,看道爷的鬼火迷踪!”默念一声,刘同寿将手中粉末一扬,楚楚配合默契,举起扇子一扇,下一刻,和尚们彻底陷入了恐慌。
简单的两个动作,带来的却是非常可怕的景象。
随着蛇影的消散,旷野中突然升起了一片蓝绿色的火焰,若隐若现,飘忽不定,星星点点的散布在空中,缓缓向国庆寺飘来。
“蛇妖杀过来了,快逃命啊!”也不知是谁喊的第一声,千年古刹一下就炸了窝。
和尚心里转的念头都差不多,纠缠国庆寺的妖怪是蛇妖没错了,昨天看到的那个女鬼不是没有身子,而是她长了个蛇身。她的舌头那么长,不是蛇妖又能是啥?再说,今天晚上不是有人被蛇咬了么?那就是蛇妖派遣来的小妖!
现在蛇妖亲身杀过来了,不逃命还待怎地?
“噗通!噗通!”生在江南,水性多半都不错,国庆寺依山傍水,后门就是曹娥江,水性好的和尚都去投江了,不是为了救父,而是为了逃命。妖怪是冲着国庆寺来的,离这座庙越远就越安全。
“咣!”不会水的只好做缩头乌龟了,九戒等人关上了大门,然后一群人全都缩到大雄宝殿去了,抱着佛像拼命念经,想着佛祖大慈大悲,出手救人。
也不知是不是佛祖显了灵,那妖怪最终还是被挡在了门外,却又不肯走,不停的撞着门,让和尚们的心一直悬在嗓子眼里,生怕佛祖挡不住妖怪,让对方冲进来大开杀戒。
从未有那一刻,九戒是如此的盼望着光明,他的肠子都快悔青了,早知道这样,就应该听思过的话,避开了才是。佛祖慈悲,只消保佑弟子避过今夜的劫难,日后弟子一定多做善事,多供奉香火!
……
另一边,草丛里站起了一个身影,小道士拍了拍手,轻松写意的笑道:“搞定了,师妹,走,收工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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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天意人心
国庆寺的和尚们熬过了第二个不眠之夜,造成惨剧的罪魁祸首刘同寿这一觉却睡得香甜,要不是观外太过喧哗,说不定他会再次睡到傍晚。
“怎么又这么吵?不会是那些和尚杀过来了吧?”刘同寿揉揉眼睛,坐起身来。被连续骚扰之后,和尚们会有什么反应很难说,抱头鼠窜的离开国庆寺是一种可能,恼羞成怒的杀上门来,也同样在情理之中。
“同寿贤弟,你竟然还在高卧,岂不知外间事急,祸患临头啊。”韩应龙步履匆匆的走了进来,看到刘同寿睡眼惺忪的模样,不由大急。
“出什么事了?”
“雨停了已经有两天了,水灾却迟迟未起,如今四乡百姓已经怨声载道,县衙那边已经乱成一团了,现在外面围了好多人,都说要找你讨个说法,这,这……”韩应龙急得团团乱转。
“没水灾不是好事吗?难道汝化兄你一直盼着水漫江南?”
“当然……不是,”韩应龙被搞得一愣,想了想,才哭笑不得的说道:“愚兄又非丧心病狂之人,怎地会期盼水灾横行,生灵涂炭?可是,贤弟你以此为由,号召全县上下抢收防灾,如今,如今……”
他跺了跺脚,压低声音,“董员外派人送来了消息,谢家派人拜访了上虞的各大世家,准备联名上疏,治你妖言惑众,误农害民之罪!贤弟,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韩应龙真急了,谢家的串联行动,几乎和刘同寿同时开始的。相信刘同寿的,多是普通百姓,那些大户人家却都将信将疑,有了谢家的领头,他们摇摆的就更加厉害了,抢收时心存观望,找后账却一个赛一个的有精神。
这些人联合起来的声势,别说知府衙门,就算布政司衙门也得慎重以待,再加上因为抢收带来的减产,以及对秋赋的影响,处境堪虞,远非他举人的功名,又或是刘同寿在民间的威望所能抗得住的。
况且刘同寿的威望到底靠不靠得住还是个问题呢。前几天他确实一呼百诺,威望十足,可此一时彼一时。雨停之后,连东山镇的镇民都无法淡定了,要不还有齐成、赵屠那几个铁杆在,单凭门口那块不着调的牌子,又能拦得住谁?
董家的消息中说的明白,要不是前几天到处乱逛那些和尚突然没了动静,场面很可能已经不可收拾了。他能理解百姓们的心情,辛辛苦苦劳作了一年,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搁谁身上也不好受。
他只能将希望放在了刘同寿身上,盼着小道士能再次展现他神鬼莫测的手段,力挽狂澜。可谁想到小道士竟是这副没心没肺的模样,让他六神无主。
“也罢,事已至此,就让愚兄一力当之,也算是略报贤弟的恩德。”韩应龙咬了咬牙,面露决然之色,“冯知府委任上虞民政与我,令出我手,须攀扯不到贤弟身上,待我出去与父老们解释清楚,然后便赴布政司衙门出首!家母就拜托贤弟了……”
“……”半梦半醒听了这一大通,刘同寿算是彻底清醒了,他又是感动,又是郁闷。
天灾的事固然是被他用来提高名声的,但未尝不是一片好意,现在被人当做了驴肝肺,甚至起了反效果,当然令他很不爽。不过,做过好事之后,还是有人感恩的,韩应龙分明就是拼了前程性命不要,想替自己顶罪呢。
伸手拦住韩应龙,刘同寿正色道:“韩兄,你先别急,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呢。”
“可是……”
外面的喧哗声越来越高了,显然有更多的人聚集了过来,韩应龙忧心忡忡的说道:“莫非贤弟你要出面相劝?可依愚兄看来,如今群情汹汹,贤弟你出面怕也解决不了问题。而且,你出面又说些什么?若是继续坚持水灾论调,恐怕……”
“我现在的确不能出面,该做的已经都做过了,接下来只有静观待变才是上策。”
“静观……待变?”韩应龙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下不下雨,只能看老天爷的意思,转机不在于向人辩解,而是天意,“可外间那些……”
刘同寿微微一笑,“外面就交给齐大叔和赵大叔他们吧,他们说话比我说话更有效果。”
外面的嘈杂声虽响,但却压不住齐胖子尖锐的嗓音,以及赵屠夫瓮声瓮气的大嗓门,以这二人为首,越来越多的东山镇民加入了为刘同寿辩护的行列。韩应龙来时心急如焚,对外间情形未加留意,此时凝神一听,却略略放下了心。
有这些人在,至少不会闹出乱子了,但事情显然不是这么简单,他点点头,又摇摇头,声音暗哑,“眼下无忧,可日后又当如何,若是真的雨过天晴,那……”
“这件事,我已经委托李兄去办了……”
“东壁?”韩应龙一愣,“他能做些什么?”
“去沿海的村镇走访呗。”刘同寿解释道:“沿海的渔民和老农,对天气变化都很有心得,李兄说的那些谚语,就是前人根据他们的经验编出来的……这种事虽然没人能够断言,但是,只要将种种迹象结合起来,还是能推断个八九不离十的。”
他嘿然冷笑:“谢家和那些大户未必不知道其中的道理,但他们利令智昏,只想着借机打击对手,却对民间的常识不屑一顾,不过也难怪,在官场上呆久了,他们早就忘记俯身向下看的感觉了,哼,这次就要让他们自食苦果。”
其实,预测天气,并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技能,和刘同寿装神弄鬼的那些把戏不一样,看天气的靠的不是隐秘的传承,只是经验和见识的结合罢了。
李时珍跟他爹上山多了,所以知道些,而沿海的渔民在这方面的本事更强,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不小心在意能行吗?
灾祸频频,固然是天灾,同时也是人祸,官府的不作为才是主因。水利设施的废弛是其一,另外,官府就算发现了灾祸的迹象,他们也不会进行抗灾,只能是在出了事之后,才会向朝廷求援,进行赈灾。
其中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刘同寿宁愿将其理解为僵化的官僚思想在作祟,哪怕是到了五百年后,各式灾祸还不是一样横行于世?朝廷的预警从来就没及时过。
一直在骗人的后果,就是最后把自己也给骗了,所以,谢家人从头算计到尾,连和尚庙都动用了,就是没想到去评估一下水灾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少,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了。
刘同寿的观点算不上新鲜,谢家人当中也有人想到了。
宝树堂是谢迁主持重建的,沿承的正是当年谢安的典故,祠堂仿国庆院的布局,临河而建,周围林木茂盛,衬托着飞檐、斗拱、琉璃瓦、白石阶……倍显巍峨。
建筑很华丽,内里乾坤也是不凡,入门处是一副对联,上书:“古今三太傅,吴越两东山。”正是正德朝首辅大学士李东阳的手书。此刻,堂内香烟缭绕,低语声时而可闻,显然正有人在里面拜祭,从外间等候的下人数目上,可以推测出,拜祭者的身份不低。
良久,里面的人终于出来了,一个管家摸样的人迎了上去。
“二少爷……”
“咦,是淳叔啊?这是吹的那阵风,居然把你从田庄上给吹回来了,怎么?找我有事?”谢敏行是谢迁长子谢正的嫡亲孙子,在家中排行第二,他自小便聪慧过人,极得谢迁的喜爱,常以吾家千里驹称之,所以,他的辈分虽小,但地位权势却高。
“是,二少爷,抢收的事儿,是不是应该张罗一下?至少把那些地势不利的田地先收割了,以免出现意外的时候措手不及……”
“淳叔,你说的是什么话?好好的干嘛要抢收?莫非你也相信那些鬼话?雨都停了,那小道士正被泥腿子们围攻,各家也都在上疏中署了名,家祖恢复宗祠、宗庙的夙愿眼看就要实现了,怎么能横生枝节?真是荒谬!”
谢敏行今天来祭祖,就是因为上虞传来的那些好消息,可大好的心情,却被管家给搅了,他面色一寒,当即就要拂袖而去。
“二少爷,老朽问过了不少人,都说这雨还有反复的迹象,连那些海商都避在港中不出……”谢敏行地位虽高,但谢淳是谢家的老家人,却也能说得上话,他常年在田间走动,对气候变化在意得很,所以特意赶回来劝说。
“反复?”谢敏行面露不屑,冷笑道:“就算反复又能如何?又不是下雨就会发生水灾,前些天那种雨,除非下上一个月,否则能有什么影响?一个月后,那碍手碍脚小道士早就完蛋了,就算发水了又能如何?”
“可是……”
“好了,不要再说了。”谢敏行不耐烦的打断了老管家,“总之,解决那小道士之前,不能做出任何会引起别人误会的举动,上虞、余姚的世家大户都看着咱们谢家呢,在这个节骨眼上松了劲儿怎么行?”
看到老管家愤懑的神情,他又放缓了语气,“淳叔,这样好了,你再等三天,三天内,我一定解决掉那个小道士,然后田庄的事,你怎么说,就怎么办,如何?”
“当真?”
“当然是真的,除了官面上的文章,我还安排了后手,不然你以为那些泥腿子为什么这么快就倒戈了?”谢敏行得意的笑笑,将视线转向了院外快步走来的一个家丁,“什么事?”
“启禀二少爷,国庆寺方丈九戒禅师求见。”
“哈,说曹操,曹操到,淳叔,说不定今天你就可以如愿了。”谢敏行越发的得意了,“请禅师到花厅奉茶,我随后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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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知道也没办法
谢家子嗣多,内部竞争也大,谢敏行虽然得谢迁的宠爱,占了先机,但那毕竟已经是过去式了,还远没到高枕无忧的时候。想顺顺当当的登上家主的位置,享受老谢的庇荫,不加把劲可不行。
东山的事情就是最好的机会。
谢迁生前,一直致力于扩大家业,包括重建宝树堂,恢复寺田,都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谁能完成这件大事,其在家中的地位肯定会大幅提高,放在本来就已经有了相当地位的谢敏行身上,是足以奠定他地位,使之不可动摇的大功劳了。
所以,东山的事情,他势在必得。
别说水灾未必会发生,就算真的发生了,他也要在那之前,把小道士给拿下。夜长梦多,若是不能尽快解决问题,等到他的爷爷们抽身回来,就算恢复了寺田,那功劳也不是他的了。
“大师,您这是……”昂首阔步的走入客厅,谢敏行满心期待着一个好消息,可入目的景象,却让他大吃一惊。
九戒今年六十多岁,算是个老人了,但他的身体却很健壮,平时的精神也很旺盛。但今天一见面,老和尚却是两眼无神,面容枯败,最醒目的就是他那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了,这哪像是来报喜的,分明就是逃难过来的啊。
老和尚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还跟了七八个小和尚,外表特征跟老和尚一模一样,仿佛一群熊猫似的。谢敏行认得其中几个,于是他更加惊讶了,这老和尚分明就是把所有的班底都带来了,把那座庙完全交托在了新人手中。
“谢公子,老衲对不起你啊!”见到谢敏行,老和尚就象是见到了亲人似的,扑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声之凄凉悲惨,远在他平时做法事之上。
“……”谢敏行被他彻底搞糊涂了,对不起我?你个老和尚还能怎么对不起我?莫非……他心念一转,皱起了眉头,“难道那些愚民就那么死心塌地,现在这种情势,他们居然还相信那个小道士?”
“那倒不是,”九戒抹了把鼻涕,顺手在思慧身上擦了擦,把事情讲了一遍,“其实……”
“你说什么?庙里闹鬼,所以你们这几天什么都没干,直接把庙都给弃了,就这么跑到余姚来了?”谢敏行的眼睛瞪得溜圆,他还以为这群和尚是散布谣言累的呢,结果居然是被吓的……他见过废物,可没见过废物成这样子的。
“你们不是佛门弟子么,怎么会怕鬼怪?再说了,我事先不是提醒过你们吗?那小道士贼滑得很,很会装神弄鬼的搞事,德美叔已经吃过一次亏了,你怎么就……”谢敏行气得都快说不出话了。
他才不相信国庆寺是真的闹鬼呢,与他读书人的身份无关,只是有了柴家的前车之鉴,他对刘同寿的手段,已经有了些概念了。吩咐九戒的时候,他也是反复叮嘱了多遍,可没想到这死和尚还是这么没用,竟然被吓成了这个德性。
“不是老衲不努力,实在是……”九戒想说敌人太狡猾,可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对劲,要是能看到敌人,他也不会被吓得这么惨不是?
“谢公子,那不是小道士的诡计,是真的有鬼!几十个人都看见了,是蛇妖!”几个小和尚七嘴八舌的补充起来。
“鬼打门?没有身子的女人头?蛇影……”谢敏行耐着性子听了几句,想从中找出破绽来,听完后,破绽没找到,倒是身上开始泛凉,这鬼故事确实挺吓人啊。
“是啊,是啊,当时是举着火的,老衲看得清清楚楚,那鬼不怕人,不怕火,后来全靠佛祖金身,这才……”九戒拍拍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合着这群白痴真的是来避难了啊?连庙都不管了,我……谢敏行这个火大啊,恨不得把这几颗光头摘下来当球踢,总算是一丝理智尚存,知道还有用人之初,这才强压下了怒火。
“行了,大师和众位小师傅就先在府上休息吧,等我解决了小道士,国庆寺就安全了。”
“谢公子,那鬼怪真的跟……”九戒还想再分辨,却被谢敏行狠狠的瞪了一眼,他讪讪道:“老衲来时,见得有些乡民已经去了东山镇,不过却没闹事,在镇上盘桓了一阵子就散了,想要对付紫阳观,恐怕得另寻他法了。”
“知道了,大师连夜赶路,应该已经很劳累了,还是早些休息去吧。”
随口打发了几个和尚,谢敏行招来了另一个管事,“忠叔,你去府城走一趟,将这封文书当面交给崔知府,你跟他说清楚,若是他压下不报,我就传书京城给二爷爷,到时候,别怪我没事先提醒他。那人是个没担当的,你只管把话往狠里说,不要怕得罪人。”
“知道了,二少爷。”管事领命而去。
……
绍兴府,府衙。
站在花厅外,冯维世觉得身上很冷,心里更凉。
他在府城已经呆了五六天了,大部分时间都被晾在了一边。开始他还不是很在意,因为他手中有杀手锏,刘同寿的谒语已经放在崔知府的书案上了,有了这东西,他就有足够的信心保护自己,也许还能借机更上一层楼。
依照道家的箴言提前布置,抗灾救民,为朝廷分忧,别的不论,这件事肯定是大大符合皇上的心思的。站队的事情有些棘手,但也不至于无法化解,毕竟他可以将小道士推出去吸引目光,自己则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姿态来撇清。
他来府城的主要目的是分润功劳,其次则是避开谢家,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冯某人混迹官场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已经深得了其中三昧。
不过,这两天,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开始几天被晾着很正常,知府崔平宇名字大气,性子却比他冯维世还要谨慎得多,虽然两人有些拐弯抹角的渊源,但肯定不会因为他几句话就做下决断,总是要自行摸个底,有了完全的把握,这才会有所动作。
就在他满心期待的时候,雨却突然停了!
这可就要命了!那谒语的可信度和这场水灾是息息相关的,至少对他,和崔知府来说是这样。只有确实发生了水灾,他们才能顺势将谒语递上去,并且避开朝争。他要的不是风险,而是好处,对风险和好处并存的模式,是敬谢不敏的。
所以,雨停的这个事实,对冯维世的打击是相当大的,他失去的不仅仅是机会,还有仕途!
水灾没发生,但境内的抢收却进行了大半,纵容妖道,残民以逞的罪名他是逃不过了,少说也是个罢官去职。谢家说不定还会落井下石,毕竟他之前一直与对方虚与委蛇来着,那样一来,情况就更糟。
死中求活的办法也不是没有,但风险就大得多了,他没有直奏天子的权力,但左布政司王大人却有,王大人是苗根正红的张党,箴言谒语这些东西应该会合他的胃口。
可那样做了之后,后果可就不是罢官那么简单了,很可能是身败名裂,举家偕亡!对于他这种小人物来说,朝争就是这么残酷。
唉,这一次,自己还是托大了,怎么能因为那些传言,就对一个黄毛小子深信不疑呢?冯维世啊冯维世,你的历练还是不够啊。
“冯知县,大人请您进去。”他正做自我批评的时候,花厅里终于有了动静,属吏冰冷的语气,让冯维世有了种不祥的预感。他拖着沉重双腿跟在了后面,心中揣揣不安。
他的预感应验了,刚一踏进花厅,迎头就是一声断喝:“冯维世,你可知罪?”
“下……下官,”冯维世脸刷的一下就白了,跟国庆寺的那些和尚初见狐妖时差不多,他颤声应道:“下官愚鲁,得罪之处,还请崔大人明示。”
“哼,你自己看看吧。”崔平宇也不为已甚,直接将一封文书丢到了对方面前。
虽然事情办砸了,但对方报功的时候还记得他,至少有这份心意。他自己也是个有心人,因此对这份心思还是很欣赏的。不过,他不会因为欣赏就替对方抗雷,何况,这口黑锅太大,他想抗也抗不住,只能任由对方自生自灭了。
“……两县士绅联名的奏疏!”只一打眼,冯维世就有五雷轰顶的感觉,他脑子里嗡嗡乱想,他算是明白崔平宇为啥是这种态度了,谢家太狠了,这是把自己往死路上推啊!
“崔明府,下官只是一时失察,您……”
“本官知道,”崔平宇微微颔首,语重心长的说道:“可这改变不了什么,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件事,你也只能自行解决了,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说罢,他起身离开了,只留下冯维世愣愣的站在那里,满面惶然。
即便没有崔平宇的提示,他也能想到问题所在,谢家就是要逼他就范,让他解决刘同寿。小道士就是颗烫手的山芋,动他很容易,但谁也不能保证不被皇上追究,天子之怒,哪怕是谢家也抗不住,所以他们就需要一个替死鬼,那就是他冯某人了。
老天没眼啊!自己咋就这么倒霉,碰上了这档子事儿呢?怎么躲都躲不开,失魂落魄的走出了府衙,师爷迎了上来,听他说了情况,也是脸色大变,“东翁,现在该如何是好?或者,咱们且顾着眼前,顺了谢家的意思吧?”
也罢,既然没有路走,老子就闯出条路来!师爷的惊慌刺激了冯维世,他咬咬牙,将心一横,厉喝道:“走,去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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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突袭
“跑了?这个冯维世的胆量还真是有够小的。”收到了府城反馈的消息,谢敏行哑然失笑,他往椅背上一靠,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很惬意吁了口气:“没关系,府衙的文书拿到了吧?”
“是,二少爷,崔知府亲笔写了公函,要县衙拨乱反正,还两县百姓一个公道,只不过……”
“董家是吗?哼,给脸不要脸,那就别怪本少爷不客气!”阴冷之色一闪而过,谢敏行冷笑出声:“一个小小的主簿而已,碍不到什么事,告诉项兴丞,就说本少爷许给他的,这件事如果办得漂亮,我就帮他把名字里那个兴字给换了。”
想了想,他又吩咐道:“还有,让德美叔来见我。”
“衙门出面还不够吗?”柴家就是谢家养的恶犬,这个时候要柴德美来,分明是要用阴招的意思,那管事非常讶异。
“那小贼滑溜得很,九戒那帮人做足了准备,依然被他摆了一道,项兴丞也不是个机变的人,就算是带着公差去,也未必能对付得了他……哼,你想想,黄新那帮人是怎么被吓跑的?这里面能没有古怪?”
“二少爷,您的意思难道是……王老道还魂,也是小道士搞出来的?可是在那之前,那小道士分明就是个傻子,而且……”
“究竟如何,现在还不能做定论,但事情肯没那么简单,神仙?神仙是那么容易见到的吗?若不是碍着身份,本少爷倒是想亲自会会他,看看那小贼是不是有三头六臂!忠叔,你不用说了,小心无大错,多点准备总是好的,若是顺利的话,说不定还能节省点也未可知呢?”
谢敏行的最后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那管事也是会心的点了点头。县丞的官不大,可毕竟而是个正八品的朝廷命官,就算是谢家,也不可能随随便便许出去,二老爷终究只是吏部侍郎,不是尚书,更不是大学士。
比起动用外人,还是家养的狗更好用些,听话,还省钱,柴德美,的确是物美价廉呢。
……
这个时代的交通条件不如后世,不过,那得看对什么人来说,谢家这样的世家一旦认真起来,客观条件统统不是问题。相隔不到半天时间,柴德美便已经出现在了上虞县衙的典史衙署。
“柴员外,谢公子真的这么说?”
项兴丞是上虞典史,家里代代都是做胥吏的,在他父亲那一辈总算是熬出了头,混了个典史的位置。虽然是不入流的小官,但毕竟是官,跟胥吏比起来,自是天壤之别,就在那一年,项父又喜得贵子,算得上是双喜临门。
项父认为这是个好兆头,预示着项家的兴旺发达。于是,他先是聘请了几位县中名士,重修了一遍家谱,追溯了近两千年,直接跟西楚霸王攀上了关系。这事儿也不算太不靠谱,至少项籍他老人家也是江东出身的,又是同姓,没准儿真有什么亲缘也说不定。
然后,他给儿子起了这么个名字,虽然过于直白,但殷殷期许之意,却尽在其中,项典史自己,也常以此为志。
有上进心是好事,但只有上进心就不够了,身在官场的人,哪个又没有上进的愿望和动力呢?大明以士人为尊,他项某人又非读书人,能混上典史的位置,就已经走了大运了,还想更进一步,却又谈何容易?
越是得不到,愿望就更强烈,所以,谢敏行抛出的这个大馅饼,把他给砸晕了。
“我说老项,你觉得柴某特意跑这一趟,就是为了消遣你的吗?谢二公子是什么人,应该不用我说了,那可是谢家未来的家主!就为了一个芝麻绿豆的小官,他会出尔反尔?这不是笑话么?你要是不信,那我现在就走,感兴趣的人多着呢,不差你一个。”
见柴德美作势要走,项兴丞赶忙拦住,赔笑道:“别介,柴员外,柴大哥,你可别走,我是什么身份,哪敢说谢二公子的不是啊,就是幸福来的实在太突然,我一时间没回过神来……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保证让二公子满意。”
“哦?你确定没问题?”
“不就是一个小道士吗?还不手到擒来?”
项兴丞拍拍胸脯,大咧咧说道:“其实二公子早就应该来找我了,冯知县要掌控大局,顾忌比较多,习主簿是本地人,牵扯也不少,哪象咱老项这么直爽啊?一个装神弄鬼的小毛孩子罢了,我这就叫人去,天黑前就把人给你抓回来。”
这人看似粗豪,实际上并不笨,哪怕是靠父荫上的位,在衙门混迹了十几年后,哪还能不长几个心眼?他姿态放得低,但却点明了县衙的形势,冯知县没担当,习主簿不可靠,谢家想在上虞动手,他这个傻大胆才是最好的人选。
所谓无欲则刚,他不是读书人,没有意外的话,典史就是他的极限了,县丞只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罢了,现在梦想摆在眼前,他还有什么可顾忌呢?
朝争?朝争再激烈,也涉及不到他这个小人物身上啊?那是神仙打架的勾当,他根本没有资格场上,又何谈风险呢?反而是小道士本身比较棘手,神神鬼鬼的有点吓人,但比起县丞之位来说,这些东西他也不看在眼里。
“项老弟,你不要大张旗鼓的召集人手,私下叫上几个心腹就成。”
“那,不太够吧?”项兴丞搓了搓手,面露为难之色,“那小道士有些手段,将不少人都蛊惑得死心塌地的,雨停了的这两天,居然都没人去闹事,你看今天这天色,好像又有点不对劲,不多带点人,怎么应付那些刁民啊?”
“放心,二公子早就有了成算,这次跟我同来的,还有几十个家丁,加上一些帮闲,合计有上百人,差的就是个名义罢了。”
柴德美阴阴一笑:“这县衙里四面透风,你若是大张旗鼓的行事,难免不走漏风声,要是有人提前报信,那就不好了。嘿嘿,那小贼自以为布置周密,可以安枕无忧,咱们偏偏不按他的步调来,要的就是兵贵神速,直捣黄龙!”
“……二公子过于慎重了吧?”项兴丞听得直愣神,他知道刘同寿有古怪,不是那种任人揉捏的角色,可他万万没想到,谢家的准备竟然这么充分。下一刻,他发现,让他惊讶的还在后面呢。
只听柴德美嘿然冷笑道:“慎重?不,不算慎重,那小贼的花花肠子多着呢,上次老夫就是不够慎重,这才着了那小贼的道,这次我是断然不会大意的。项老弟,咱们这就动身吧,顺利的话,说不定问题已经解决了。”
“啊?难道柴大哥你……”
“呵呵,明的是项老弟你,暗的早就出发了,双管齐下,就是要打那小贼一个措手不及,哼!”
……
虽然雨停了,但天一直没有放晴,在虔诚信徒们的劝说下,百姓的情绪都渐渐平复下来,东山镇暂时恢复了平静。
但是,某人却不肯消停,这两天,东山的小仙师又搞起了新花样。
“小仙师,您这是……后面有人追您吗?”这个问题已经被很多人问过了,刘同寿觉得自己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不过这也不能怪别人,谁让晨跑这种事还没普及呢?
“呼哧,没……我在锻炼身体。”刘同寿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这身体还算结实,不过离他的标准却有点远,因为他想学武。
前世的时候,他也接触过武术,都是些花架子,中看不用的,他不打算去拍电影,自然没必要去学,但看多了小说,他心里那个武侠梦却总是若隐若现的。现在到了明朝,这些东西似乎就有学习的可能和必要了。
李时珍到之前,董家聘的那几个刀客也来了,刘同寿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他旁敲侧击了几次,对方倒也爽快,直接表示,只要他愿意学,自己就肯教。
不过,学武这种事,光有师傅是没用的。刀客不是武侠小说里的大侠,会的也不是那种飞檐走壁,点穴运气的神功,而是铁桥硬马的实战套路。
用武侠小说的术语来说,就是纯粹的外功。练这功夫不讲究吐纳调息,靠的就是高强度的锻炼,扎马步,摆架势,打熬力气,增强速度和反应速度,这样的套路,刘同寿一上手就吃不消了,所以,他的学武大计就只能从锻炼身体开始了。
刀客们很认同他的想法,但镇民们就觉得诧异了。
“小仙师说的是啥意思?锻炼?”
“你不懂,肯定是什么厉害的修炼法门,咱们年级大了,肯定是不成了,明天倒是可以让家里那俩小子来跟着练,说不定也能练出点名堂呢。”
“嗯,有道理。”
刘同寿一阵风似的跑过去了,身后的私语却是听得清楚,他肚里也是好笑,名堂肯定是有的,无非就是饭量更大一点,身体更好一点呗,咱这也算引领全民运动的风潮了吧,呵呵。
消息传开了,众人也就不以为奇了,见到了就打个招呼,没看到就议论几声,镇民们的反应并不大,不过当刘同寿跑到镇子边缘的时候,却被人给拦住了。
“嘿嘿,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你若是一直躲在道观里,兄弟们还得费一番手脚,现在却是省了不小的功夫。哼,小道士,你是老老实实的自己跟爷爷们走呢?还是被打一顿让爷爷们拖着走?选一个吧。”
拦路的是两个人,都做短装打扮,不说话时也不显眼,和随处可见的农夫短工差不多,可这一狞笑起来,却是满脸戾气,不用说,肯定是柴家的狗腿子了。刘同寿看着其中一人也有些眼熟,想来是在余姚时见过的。
刘同寿想了想,很认真的问道:“还有没有第三个选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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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灰机,有灰机
“哼,想疯了你的心,得罪了柴家,你还想有活路?要不是你,老子怎么会……哼,四哥,这么多兄弟一起出来,却是让咱们抢了个头功,这傻小子居然自己撞上门了,回去后,应该可以将功赎罪了吧。”
“少说废话,夜长梦多,先拿下他再说。”
这个四哥正是当日堵住王正宪的那个柴四,给主家惹了那么大的麻烦,他的日子当然也不会好过,要不是王正宪没将他放在眼里,没准儿连命都没了。他不敢恨自家老爷,更不敢恨王正宪,一腔愤恨,都是放在了罪魁祸首的小道士身上,此时相见,自是分外眼红。
招呼同伴一声,他飞身就欲扑上,对方狡猾得很,又甚得镇民拥戴,动作若是慢了,说不定就会有意外发生,还是速战速决的好。
两个彪形大汉一左一右的扑了上去,可小道士却像是被吓得呆住了,只是傻傻的望着二人,不对,他好像是望天呢,柴四有点疑惑,不过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他不担心小道士跑掉,对方已经围着镇子跑了一大圈,应该没多少力气了,他只担心有镇民发现赶过来救援。
眼见已经到了跟前,小道士终于是有了动作,他颤巍巍的抬起手,一脸呆滞,眼神中尽是无法置信的神情:“灰机,有灰机!”
灰机?那是什么?也不知是被小道士感染了还是怎地,柴四手上下意识的缓了一缓,然后鬼使神差的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同伴也是一样,结果……
只见黑黑的天上乌云飘,乌云下面是青山绿水,风景无限……
妈的,又被耍了,新仇旧恨齐上心头,他怒不可谒的厉喝一声,以狮子搏兔之势,回身猛扑。
这点小花招有啥用,难道一回头的工夫,你还能飞到天上去不成?
小道士没有飞,他脚下动都没动,就是那么随意的站着,脸上笑吟吟的,好像见到了老朋友一样。唯一的变化,就是他手上多了一个木头壶,长长的瓶颈,末尾还有个状似莲蓬的东西。
看得真切,却无暇多想,柴四十指如钩,恶狠狠的抓了过去,一个喷壶就想对付老子?想得美。
“给我纳命……啊!”事实证明,知识就是力量,无知的人是可悲的。
于是,柴四遭殃了。
那是一种直沁心扉的痛楚,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体会的。柴四二人捂着脸,大声的嚎叫着,完全不记得这是一次秘密行动了,他不是烈士,被辣椒水喷到眼睛里,一时间也是痛不欲生,哪里还记得许多?
说是辣椒水可能不太正确,这会儿辣椒还没漂洋过海的到达中原呢,不过类似的东西却也是有的,辣这个字本来也不是明朝以后才发明的。
姜、大蒜、胡椒、花椒、肉桂、茱萸等等都和辣椒一样,同属香辛料,把这些东西混合之后煮成汤料,然后做个喷壶装进去,就是最原始的防狼喷雾剂了,也就是刘同寿手里那玩意。
即便没有董兴的提醒,刘同寿也不会认为坑了柴家后,可以继续安生过日子,可以说,回到东山镇的一系列举动,都是为了抵挡柴家而做的,喷雾剂也是手段之一。
“本来应该用更厉害的法宝,可谁让贫道慈悲为怀呢?今日略施惩戒,希望你们引以为戒,早日改过自新,回头是岸……”
小道士的话,柴四没怎么听进去,让他记忆深刻的,却是背臀上挨的那几脚,别看小道士年纪不大,腿上的劲却不小,下手也够狠。
过了好半响,他才感觉眼中的痛楚稍减,不过他也没有报复的心思了,因为远近都有人声传来,显然是镇民们发觉有异,正往这边赶过来。身为柴家的狗腿子,真要落到那些暴民手上,那可不是好玩的。
他勉力爬起身,一边咬牙切齿的咒骂着,一边寻了个人声最少的方向,跌跌撞撞的转身便逃,总算是佛祖保佑,还真让他给逃出去了。
……
与此同时,东山镇也是一阵纷乱。
因为对未来的前景感到忧虑,韩才子最近一直心神不宁,所以他最先发现了异样,并且第一个赶到了现场。他很是疑惑的看着远处那两个跌跌撞撞的身影,迟疑着问道:“同寿贤弟,那是……”
“两个狗腿子,柴家的,被我打发了。”刘同寿掸掸衣服上的灰尘,意泰神闲的笑了笑。
“光天化日之下,柴家竟敢……贤弟,你没事吧?”
“对付两个狗腿子能有什么事,不过,事情应该没这么简单,他们蓄了这么久的势,不可能只有这点动静。”
“糟糕,楚楚去了镇东的木匠铺,还没回来……”
“楚楚应该不要紧,她已经有了防备,我刚才听到动静了,我说的是柴家还有后援。”
“后援?”
“嗯,看样子,他们已经等不及了,或者他们已经意识到了形势即将有变化,想要抢在结果出来前,将问题解决,嘿嘿,狗爪子被打折了,大队人马应该就要到了吧?”刘同寿微微皱眉,眼中寒光闪烁。
……
“两人一组,进行潜伏偷袭?派了十个人?高,实在是高,柴大哥,不是做兄弟的奉承你,你这安排之缜密,实不在古之名将之下啊!”嘴上说的漂亮,可项兴丞心里却不是个滋味。
柴德美的手段很下作,但却很有效,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解决掉对手。省下力气固然很好,但是,那样一来就没他什么事了。谢家不是冤大头,单靠参与并保密可不够分量,得当主力才能赢得足够的功劳。
他打心底里巴望着柴家失手,可想来想去,却想不到相应的理由。柴家发达前,就是捞偏门的,绑架打闷棍最是在行不过,下这么大力气对付个小孩子,怎么可能出纰漏呢?
远远的已经望见了东山,项兴丞心中烦闷,不由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柴德美听在耳中,微微有些醺然,能得到谢阁老的信重,他柴某人的手段又岂能差了?先前是没认真,这才被那小贼打了个措手不及,现在么,呵呵,看他怎么死吧。
他清了清嗓子,正要安抚项兴丞时,却见远处跌跌撞撞跑过来几个人,让他非常眼熟,等距离再近些,他看清楚了,这不就是他派去突袭小道士的家丁吗?
“怎么回事,你们怎么搞得这么狼狈?”柴德美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老爷,小的没用,差事办砸了,那小道士太狡猾,他弄了一壶辣水……”柴四路上他已经找了一处溪水,清洗过眼睛了,不过刘同寿做的辣水浓度极高,他喷的又准,后作用又岂是那么容易解决的。他双目红肿,眼泪直流,趴在地上显得非常可怜。
“白痴,谁让你俩回头的?灰机是啥都不知道?你俩倒是回的哪门子头?不回头的话,就算辣水再厉害,也不会被一齐暗算了啊,猪,都是猪!”柴德美怒气上涌,只觉胸肺间火辣辣的,又被小贼给算计了,堂堂柴家,怎么就接二连三的栽在同一个人手里呢?
“老爷,其实不能全怪四哥,您不知道,那小道士当时演的可逼真了,就像是真有什么东西在天上飞似的,我本来也不想回头,可不由自主的就……”
柴德美哪有心思听什么缘由,他没好气的挥挥手,借着问道:“少说废话,没抓到人,总见到了人,我问你们,那小道士是不是骗人的那个……长相是否一致?”
他在这边骂人,另一边项兴丞也溜达过来了,他欣喜之余,也是暗暗吃惊,看这架势,那小道士早有准备啊,手段也很毒,自己等下出手时,一定要打起精神来,免得中了暗算。
“年纪差不多,但长相就……”柴四有些懊丧,不过他的语调很快又高亢起来:“肯定是他没错,那个帮闲的身份还不能确定,但他观里也有个女冠……一定是他,除了他,这朗朗乾坤之下,哪里还有这等坏得冒泡的小道士?”
“也罢,只能按计划强行抓人了。”柴德美皱了皱眉头,旋即又有些不甘心的望向了不远处的小镇:“也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有一处顺利也好啊,至少把那个女的抓到,也免得大动干戈啊。”
“老爷……”柴四目光闪烁的往远离柴德美的方向挪了两步。
“说!”
“我跑出来的时候,好像听到了小五的叫声……嗯,是惨叫,很疼的样子,恐怕那个女冠手里也有一个壶……”他的话说的正及时,话音未落,不远处就跌跌撞撞跑过来两个人,一般的双目红肿,一般的泪水长流,不是柴五又是哪个?
“废物,都是废物!”
柴德美脸上彻底挂不住了,暴怒间,他挥手跺脚,势若疯虎,厉声大喝:“弟兄们,跟我走,去镇上把那俩小祸害给抓出来,我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花招,能对付得了这么多人!传我的命令,抓到人的,死活不论,重重有赏!”
“喔!”远近之间,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同声呼喝,显得杀气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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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王牌
“这动静……不会柴家的人来了吧?这该如何是好?”柴家上百人闹出的动静不小,对韩应龙这个有心人来说清晰可闻,额上的冷汗唰的就下来了,“贤弟,愚兄且去挡上一挡,你还是先避了吧。”
刘同寿听得一愣神,“你去挡?怎么挡?”
小说里不是经常讲,行走江湖时,女子、老人、书生这些看似孱弱的人物,都是最需要留意的吗?莫非……汝化兄也是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
“啊?”韩应龙茫然回答:“就是以圣人的微言大义斥之,令其……”看到刘同寿失望的眼神,他说不下去了。
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但柴家是小人,这规矩明显套用不到对方的头上去,他为自己不靠谱的想法感到惭愧,但他哪知道刘同寿是因为武侠梦再次破灭,所以才感觉失望呢。
“三十六计走为上,若是事不可为,我也不会死撑,不过现在么,似乎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呢……”董家月前就已经提示过,柴家很可能会铤而走险,刘同寿自然不会一点准备都没有。
逃跑是最安全的办法,不过那是后备计划,穿越以来,他做了这些事也不是白做的,他就是打算将镇民团结起来,和柴家正面对抗!
因为水灾的因素,他的声望有所动摇,但现在看来,之前的努力并没有白费,镇民们正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他们的神情中蕴含着惊慌和愤怒,却没有迷茫。
“柴家又来了!”
“就在镇外,正冲着这边过来呢,他们来了好多人,足有上百!”
“他们是冲着小仙师来的……”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不能让他们得意,自己的家园自己保护,抄家伙,跟他们拼了!”
“对!”
一阵喧闹之后,人们迅速达成了共识。这事儿若放在从前,或许还有人观望犹豫,可现在有了共济社,有了刘同寿一直以来宣扬的那些理念,整个镇子差不多连成了一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密,思考方向也相当一致。
“贤弟,这,这……”这还是大明的百姓吗?韩应龙看的眼都直了。
在他的印象里,大明的百姓是温顺如绵羊的。危机临头的时候虽然会有人爆发,但那都属于个别现象,除非是皇朝末期,天灾人祸并起之际,才会有人登高一呼,将百姓们煽动并组织起来,形成民乱,可现在……
同寿贤弟只是说明了一下情况,并没有任何煽动性的言词,怎么就有了这样的效果呢?
“其实华夏百姓从来都不缺血性,韩兄,你知道李牧吗?”刘同寿知道同伴在疑惑什么,他自己也很有感慨。
“战国时那位?”
“没错,就是他。”刘同寿点点头,“这位名将生平的战绩主要来自于两个方面,一是戎守北疆,抗击匈奴,其次就是对秦军的两次大胜,我更看重前者。”
“秦赵皆属周室诸侯,同为华夏一脉,抗击外虏自然胜过自相残杀。”
“但韩兄你可知道,李牧抗击匈奴,用的是什么策略么?”
“愚兄不知。”韩应龙老老实实的摇头。对外强硬,对内优容,这是太祖朱元璋定下的国策;而重文轻武虽然不是太祖定的,但同样是大明的基本国策之一,作为传统的读书人,韩应龙对刘同寿的评价深表认同,对军事问题就一无所知了。
“说起来,他采用的常规策略一点都不稀奇,无非是屯田,筑堡寨,燃烽火,然后再配合示敌以弱,诱敌深入之类的计谋,便造就了铁骑飞将的辉煌。”刘同寿忽而一笑,“韩兄,你不觉得这些策略有些耳熟么?”
“莫非……”韩应龙眉头微皱,“贤弟指的是我大明的军屯之政吗?”
“正是。李牧抗击匈奴的战略就是军民一体,边民且屯且战,作为主要的防御力量,赵国骑兵则化身为矛,找准时机,发动致命一击。每当匈奴来犯,百姓便撤退进堡寨,严防死守,延滞匈奴骑兵的速度,然后边军直接去抄匈奴人的去路。”
刘同寿长叹一声,“韩兄你想,赵国不过是战国诸侯之一,国力尚不及大明十一,而且又是四面皆战,他们的战果为什么胜过大明这么多?李牧的将略?当然,这是原因之一,但究其根本,赵国边民的奋战才是主因啊。”
刘同寿说得兴起,抬手往周围指点,“华夏的百姓很朴实,但他们也很勇敢,对上恶霸、强盗、甚至异族的禽兽,他们都可以做到英勇无畏,就象现在这样。”
此时,东山镇已经喧嚣成了一片,大人们互相呼唤着,一边寻找着趁手的武器,一边关闭门户,将孩子们安置在其中,他们的努力并没有多少效果,只一转身,一个个小脑袋就从墙头、房檐后探了出来,一张张小脸上尽是兴奋之色。
“即便到了秦汉之际,民间的游侠儿也是风行一时,官若无耻,自有人杀官;盗若为害,便有人杀贼。直到……嘿嘿,在高高在上的官府衙门的压制下,华夏百姓才渐渐失去了血性,变成了乖顺的绵羊。”
韩应龙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却无法认同,“儒家以仁义治国,虽然削弱了民间的勇力,同时也确保了中原王朝的长治久安,终究还是利大于弊的,否则儒家又怎能从百家之中脱颖而出?同寿贤弟,你别怪愚兄啰嗦,这些话你对我说还无妨,可千万莫要……”
“韩兄放心,只是偶发感慨罢了,不说这些,乡亲们已经聚起来了,我们还是快点赶过去吧,对抗不是对战,事态还是得控制一下才好。”刘同寿只是偶发感慨,并没有要建设和谐社会的意思,更不欲与韩应龙争辩,他笑了笑,将话题岔开。
这会儿柴德美等人已经到了,只是让他们进退失据的是,迎接他们的,不是从前那种散乱的围观人等,而是不怎么整齐的一个大方阵。
构成方阵中的成员,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穿着和手中拿的东西也五花八门,可他们脸上的表情却是一样的,满满的都是坚定和憎恶。
柴德美头皮一阵阵发炸,这是他最害怕,最不想面对的情况了。
别看他带的人多,这种时候却未必派得上用场。他的目的不是扫平镇上的所有人,只是想打退中坚,吓退跟风的,然后一鼓作气的攻进紫阳观。
真要和百姓动手,那事儿可闹就大了。这不是打得赢,打不赢的问题,柴家再怎么财大势大,也不可能冒着激起民变的风险动手啊。
“我们是来抓骗子的,与你等无关,切莫被那小骗子蒙蔽利用了。”既然不好动手,最好的办法就是攻心,柴德美硬着头皮开始喊话。
他先表明了目的,表示今天来,跟征地的事情无关,跟众人的切身利益也就没有瓜葛,琢磨着这样一来,总是能动摇部分人心。
“胡说八道,小仙师才不是骗子呢,他是有道之士,你们污蔑小仙师,小心日后遭报应!”
“绍兴府谁不知道,你们柴家就是最大的骗子,东山镇不欢迎你们,滚!”
“滚!”回应他的,是铺天盖地的怒骂声。
他的攻心计起到的是反效果。怒涛般的喝骂声中,家丁们虽没有动摇,但打手们却开始后退了,柴家的队伍如同一叶扁舟,在惊涛骇浪的拍击下,很快便有了分裂的迹象。
被刘同寿打造出的老神仙吓住的,可不仅仅是官府,民间也多有信服的,别的不说,单说能把一个傻子,变成将远近闻名的柴家耍弄于股掌之上,还得到龙溪先生高度赞誉的天才,这样的神通就已经很骇人了,更别说还有其他事迹。
现在甚至有很多人在传说,说小道士是阳明先生转世,阳明先生一缕英灵不散,被老神仙以逆天的神通,接引到了小道士身上,以完成他未尽的事业云云。
这传言自然是从王畿的评价引申开来的,不过信众却是不少,连一些不信鬼神的读书人都在半信半疑。鬼神之说,无非生者对逝者的怀念,这些心学子弟很怀念王守仁,所以想要有所寄托,倒也不足为奇。
柴家的家丁倒还好,他们和主家休戚一体,就算害怕也没有退路,但他们纠集起的那些无赖打手就不一样了。没有神仙在背后撑腰,这些老实巴交的泥腿子怎么会这么有底气?
要知道,以前要征地的时候,柴家随便派出三五个人,就能压服一个几十户的村子,哪里会遇到什么反抗了?可现在,面对百人规模的打手团,这些草民居然摆出了誓死一搏的架势,这不是神迹,又能是什么?
“你们这些刁民,难道不怕王法无情吗?”柴德美没有气馁,他也不打算眼睁睁看着士气滑落,可他同样明白,摆脱困境的办法不是鼓舞士气,而是要瓦解对方的斗志。
动身前,能鼓舞士气的手段都用过了,无非就是些重重有赏之类的许诺,对这些**来说,也只有财帛才最为有效了。现在这帮家伙连赏金都忘了,还能怎么激励?反倒是镇民这边很不正常,不正常,他就要将局势引导到正常的套路上来。
项兴丞起的作用可不单是后备,而且还是一张王牌,对付草民最为有效的王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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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亮刃
“你们这些刁民是想要造反吗?衙门办事你们都敢阻挠?”为了祖辈的理想,项兴丞自是当仁不让,“谁是带头的?赶紧带人散了,你项老爷今天心情好,放你们一马,如若不然,统统抓回去治罪!聚众械斗,包庇罪犯,意图袭击朝廷命官,哪一条都够你们喝一壶的!”
“是项典史!”
“他怎么会来这里?”
“还有章班头他们,官差也来了,怎么办?”
论地位,项兴丞不比柴德美更强,两者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前者对后者的恭维多一些。但在百姓眼里却是不同,他这个典史代表的是朝廷的威严,柴德美只不过是狗仗人势的恶霸而已。
如果单单面对恶霸强盗,百姓还是有抗争的勇气的。但是,在官霸同时出现的时候,百姓们便无力,也没有勇气抗争了,他们只能低下头颅,暗自舔着伤口,抹去血泪了。
代表公义的官府,为什么总是站在强势者的一方?
这个问题他们想不通,也没人给他们解释,他们能做的只有默默的接受现实,哪怕是恶霸们要抢走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要夺去他们心中的信仰,他们也是无能为力。
一阵纷乱之后,是一片死寂,百姓们没了初时的坚定,眼中只有茫然之色。
“只要你们不碍事,本典史也没工夫跟你们计较,不过,要是有人不识时务,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章开……”一出场就取得了圆满的效果,项兴丞得意非凡,只是百姓们虽然怕了,却没有立刻散开,让他觉得颜面微微受损,他瞪了瞪眼,示意衙役们去赶人。
“没听到典史大人的话吗?还不快滚!”章开就是当日给刘同寿引路的那个衙役,这人也是个会把握时机的主儿,虽然只是跟谢敏行见过一面,就已经以对方的走狗自居了,这时得了表现的机会,也是不遗余力。
“看什么看?打的就是你个杀猪的,还敢瞪眼,找死啊你!”他挥舞着铁尺,叫嚣着冲入人群,指东打西,直如入无人之境,威风直逼长坂坡的赵子龙。
百姓们都是敢怒不敢言,连脾气最暴躁的赵屠户,都只敢用眼神还击,后果就是惹得勇冠上虞的章衙役更加恼怒,下手更狠了。
“好威风,好气派!”突然有人拍手叫起好来,章开大怒望去,只见人群一分,小道士排众而出。
“章衙役好身手,只是不知道抓贼的时候有没有这么英勇?久闻边关战事吃紧,急需勇士,朝廷怎地不知,本县有余贤在野,乃是以一当百的勇将?朝廷不知道不要紧,待他他日,我启禀家师,托他老人转达天听,免得埋没了章大侠这身本领!”
刘同寿火很大,话语中的讥嘲之意丝毫未加掩饰,章开听得分明,自然恼怒。可当他看到小道士似笑非笑的神情时,心中却是一凛,手上动作僵住的同时,反唇相讥的言辞也憋了回去。
人的名,树的影,伴随着刘同寿出名的,是那一系列神乎其神的传说。和那些逸闻评话不同,这些传说的见证者相当之多,有着触手可及般的真实,实在不能不慎啊。
那小道士的威胁看起来很荒谬,但未必没有实现的可能,就算今天按照计划把对方解决掉了,但只要有只言片语流传出去,或者王老道再显一次灵,那他章某人就要交代了。
去年十月,大同兵变,逾年方平,其间鞑靼、土蛮、瓦剌各部皆有异动,除蓟镇外,九边处处告急,连千里之外的江南都为之震动,皇上的焦头烂额也是可想而知。如果真有这么个箴言传到皇上耳朵里,下道旨意征召个衙役又算什么事儿?
去塞上面对鞑子……老天,那不是送死么?鞑子跟眼前的这些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泥腿子可不是一路人,他们凶着呢!
想到这里,章开也是心肝乱颤,他脸色苍白的退了几步,缩到了项典史身后,不吱声了。
“你这妖道……”
刘同寿也不理会他,眸光一转,转到了项典史身上,“项典史,当人走狗,就得有为主人挡灾的觉悟,国庆寺那些贼秃已经遭了报应,难道你就不怕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走狗这种职业,须不是好做的。”
项典史的威风还没抖足就被打断了,他也是气不打一处来,结果被刘同寿清冷的目光一扫,当即觉得颈中一凉,后半截话也卡在了嘴里。
国庆寺是当地著名寺庙,规模和曹娥庙不相上下,影响力也差不多。自雨季以来,庙里的和尚就一直没消停,走街串巷的传道说法,目标直指紫阳观。
典史这个职位,严格来说,只能算是吏,因为他没入流,连个品级都没有。但其职权却不低,相当于后世的县派出所所长,兼典狱官,消息最是灵通。
对谢家的事,项兴丞一直冷眼旁观,心里却有数,国庆寺的和尚想干什么,他也是一清二楚。先前他跟两边都没牵扯,只是看看热闹,倒不觉如何,可现在直接和刘同寿对上了,他心里就有点发毛了。
那庙里是真闹鬼了,不然以九戒老和尚的性格,哪可能弃庙而走啊?赶在这个节骨眼上闹鬼,不是紫阳观的报复是啥?
九戒后招的那些和尚都做了鸟兽散,因此闹鬼的细节也传遍了半个上虞,想到那一幕幕诡异的场景,项兴丞也是不寒而栗。
动身之前,柴德美倒是信誓旦旦的的说了,闹鬼事件肯定是小道士暗中捣鬼,但一问到细节,老柴就说不出个所以然了。如果装神弄鬼能装到这个地步,让人找不出破绽,那也是很恐怖的一件事啊。
何况,在小道士身上发生的灵异事件可不是一两件,难道每一件都是他在捣鬼?一个傻子突然变聪明了,而且还聪明到了这个地步,这里面能没点说道?
项兴丞怕了,他转过头,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柴德美。
废物不罕见,但废物成这样的,还真是少有!许官的时候两眼发亮,好像发情的野狗,被人虚言一吓,就成了这副鸟德性!六扇门中好修行?屁,都他娘的修行成了油耗子,一个比一个没担当!
柴德美气的直咬牙,不过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正主儿既然已经出现,赶快动手拿人才是正经。他恶狠狠的一挥手,厉声大喝:“给我上!把家伙都亮出来,谁敢阻拦,就往死里打!”
家丁们有些犹豫,但老爷既然已经下了令,他们却也无从违抗,于是,或从腰间,或从背后,家丁们亮出了铁尺木棍之类的武器,高高举起,百多人齐声高喊,显得气势十足。
“柴兄,这……”项兴丞被吓了一跳,百姓还没散呢,这样搞很容易闹出大事啊。光是柴家也就罢了,他们上面有人,兴许能扛得住,但这个挂捞他可吃不下。
“不要紧,一群草民罢了,吓一吓也就散了,不然他们迟迟不肯离开,万一……”
柴德美忧心忡忡的抬头看了一眼,从他们入镇开始,天空就越来越阴沉了,现在面对的不过是一个东山镇,万一要是下起雨来,那小道士的威望势必暴涨,届时自己这些人要面对就是整个上虞了!
“小仙师好样儿的。”震耳的欢呼声在对面响起,最可怕的差人们被小仙师几句话给震住,镇民们一直压抑着的情绪猛然爆发出来。随后,各式武器也出现在了他们的手中。
座椅板凳,扁担锄头,粪叉水桶,甚至还有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这是赵屠户吃饭的家伙,他平时也是随身带着的,这时一激动,也就拔出来了。
比起家丁们的制式装备,镇民们的武器实在有些不够看,但家丁们的脸上却都是变了颜色。打架的要素,一是看人数,二是看气势,东山镇不大,百多户人家,但一户至少也有三五口子人,今天也是空巷而出,家丁们自是势单力薄。
至于气势,正是此消彼长之际,还用多说吗?没了官府撑腰的恶霸,在团结起来的百姓面前,完全就不够看。
柴德美都快气疯了,他暴跳着大叫道:“都听清楚了,鉴于妖道刘同寿妖言惑众,延误农时,知府崔大人已经修书县衙,责令县衙拨乱反正,委任项典史缉拿嫌犯,以恢复上虞的秩序。有阻拦者,与其同罪论处,你们还不速速退下?”
见百姓们不为所动,他又目视章开等人,眼中满是凌厉之色。
“……”章开脸色忽阴忽晴,显然做了一番天人交战。小道士身上的神秘色彩很可怕,不过,想到事成之后可能会获得的回报,他心里又是一热,连对鬼神的恐惧都忘在一边了。
柴德美许诺给他的可是项兴丞留下的那个位置,一县典史啊!从衙役变成典史,为了一步登天,还有什么不敢干的?就算是三清道尊站在面前,他章开也敢挥刀斩去!
只听‘呛啷啷’一声响,刀光闪亮,杀气腾腾!章开拔刀出鞘,厉喝出声:“既然见到官差在此,你们这些刁民怎地还敢持械在手,意图殴斗,再不放下武器,皆以造反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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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雷鸣
公服粼粼,刀光霍霍,章开的二次亮相,效果大好。
受到刘同寿鼓舞的百姓当即便是一滞,此消彼长,家丁和打手们则稳住了阵脚。他们挺直了腰板,脚下也不软了,气也顺了,好像刚吞了人参果的猪八戒一样,他们找到了熟悉的感觉,狐假虎威,狗仗人势才是他们最擅长的啊。
但章开自己却并不觉得多得意,他心里只有一种豁出去的疯狂,以及隐隐的不安。
通常情况下,衙役都是不带刀的,带刀办案的那是锦衣卫,衙役只是维护治安的编外人员,并没有带刀的资格。当然,既然吃衙门饭,带把刀出去倒也不算大事,反正也就是充充样子,他们没砍过人,也没那个必要。
衙役面对的多半只是百姓和乡间无赖,要抓要打,亮亮腰间的铁尺锁链就足够了,都是知根知底的,谁还敢反抗不成?公差的威武本就不在于其武力值,而在于他身上那身官皮,那代表着官府的威严!
现在他把刀都亮出来了,可效果却依然不够理想。
最佳的效果,当然是吓跑一部分人,令另一部分迟疑不进,然后家丁们反击,再结合言语攻心,彻底瓦解镇民们的斗志,形成摧枯拉朽的势头。
可现在百姓们虽然面露惶恐之色,但脚下却都纹丝不动,握着器械的手也很稳定,因为在队伍的最前列,那个青袍少年依然从容镇定。他的身影并不高大,却是众人的主心骨,只要有他在,大伙儿就算怕得狠了,也不会轻易退缩。
“柴老爷,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依我看,咱们不如先撤吧,等到……”
“怕什么?一帮贱骨头而已,不吓不打,他们就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又一个要退缩的,柴德美暴怒。实际上,他现在也是骑虎难下了,今天退走倒是容易,但回去要怎么交代?征地的事又要怎么办?事情传开后,造成的影响又要如何处理?
最后那条尤为严重,官府和世家,最怕的就是百姓团结起来闹事,所以向来都讲究分而治之,尤其是搞那些过格的事情时,他们也是很讲究技巧的。
现在东山镇众志成城,吓退了衙门,又逼退了豪强,知情者知道其中另有玄虚,但大多人却都是不知情的。有了这个先例在,会给多少人带去侥幸心,让他们面临同样的事情时,也效法东山啊!
一旦形成了风气和规模,那后果真是太可怕了,也许小道士最终会跟着倒霉,但在那之前,第一个粉身碎骨的却一定是柴家。所以,不能退,只能硬着头皮死挺到底。
“不用怕,你想想,这里可是江南,百姓素来逆来顺受,现在这种情况肯定不正常,说不定他们被那个小道士蛊惑了,意图造反作乱呢!就算不是造反,持械对抗官差的,也是暴民!尽管打杀了,朝廷也不会以此见怪……”
森冷的声音从牙缝里发出来,咝咝作响,仿佛毒蛇吐信。
“章开,给老子把刀拿稳了,但凡有人敢向前,你只管砍杀便是!见了血,他们也就一哄而散了,不用怕,出了事,自有人罩着你!衙门又不是我家开的,典史啊,你以为那么容易就能到手?”说着,柴德美意味深长的看了项兴丞一眼,显然这话也是说给后者听的。
项兴丞脸上阵红阵白,最后一咬牙,冲着几个心腹打了个眼色,然后踏前一步,高声道:“有知府大人的手书在此,缉拿妖道刘同寿,有阻拦者,格杀勿论!”
“锵!”另外几个衙役应声拔刀,发出了整齐的金属摩擦声,“格杀勿论!”
“好威风,好杀气,只是你耍威风的对象似乎错了吧?朝廷养着你们,就是为了让你们拿刀对着百姓吗?你知不知道,你身上的衣服,碗里的吃食,手中的刀,都是天下百姓的民脂民膏所提供的,现在,你居然拿刀对着百姓?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威风还没抖足,刘同寿便冷冷开了口,一番质问将项兴丞激得面红耳赤,他不甘示弱,高声反驳道:“本官奉了府衙的命令,维持乡里秩序,你这妖人散布流言,务农伤民,又在余姚招摇撞骗,如今已经案发了,你还敢巧言令色怎地,还不……”
“说我妖言惑众,那你得拿出证据,没有证据就血口喷人,就算把官司打到府城,甚至京城,贫道也不怕你!另外,你的眼睛是瞎的吗?耳朵是聋的吗?东山镇的父老为何聚集于此,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不是有人妄图侵占他们的家园,又有谁愿意耽误活计来搭理你们?”
“你危言耸听,唆使百姓抢收总是不差的吧?你知道你给上虞、余姚两县造成了多大的损失吗?来年,多少人将因你一言而饥寒交迫?乡亲们啊,你们怎么这么死心眼,这种时候还拼着身家性命维护他?他就是个招摇撞骗的妖道!”
在衙门里摸爬滚打了这么久,项兴丞也不是个善茬,发现小道士言辞犀利,难以占得上风,他便顺势转向了百姓。既然打算豁出去了,那刘同寿本身就没什么威胁了,除非他能当众施展什么法术出来,只要喝退了镇民,一个小毛孩还不手到擒来?
至于有可能遭到的报应……项兴丞确实很害怕,不过,跟章开一样,对他们来说,世上没有比升官发财更重要的了,哪怕是神和鬼。
“你胡说!要不是有老神仙在,别说庄稼,连人都保不住!十三年前那会儿是个什么情景你会不记得?小仙师只是担心大伙儿,这才提醒咱们,咱们都是自愿的!”
“对!就算明年真的挨了饿,大伙儿也是心甘情愿!倒是你们这些官人,水灾不管,人祸不理,只想着给恶霸撑腰,多行不义必自毙,当心报应临头,天打雷劈!”
和柴德美一样,项兴丞的离间也撞到了铁板。
雨停之后,刘同寿名声上蒙上了一层阴影,不过,那是在其他地方,在那些地方,刘同寿的事迹都是道听途说而来,名声来的容易,动摇的也快。
但东山镇却不一样,从刘同寿穿越之初开始,他们就亲眼见证了一系列的奇迹,其中也包括着生活中的改变,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远非误解和流言所能动摇。
还没等小道士自己出言辩驳,项兴丞的话就淹没在了铺天盖地声讨之中,哪怕他喊得声嘶力竭,依然只能听到几个零星的字眼:“……崔明府……拨乱反正……”
刘同寿一抬手,喝骂声戛然而止,看到他这份一呼百诺的威望,柴德美等人心里都是暗暗叫苦,事先已经预料到事情棘手了,可谁能想到竟然棘手到了这个程度呢?
“敢问项典史,你口口声声说奉了知府大人的命令,难道冯知县已经被罢了官么?”
“……”项兴丞无言以对,上下级关系不代表生杀予夺,别看知县官儿不大,但任免也是要经过吏部的,知府只有歪嘴的能力,却没有罢免的权力。何况,崔平宇是个滑头,若没有乡绅联名上疏,连这封亲笔信都不会有。
而刘同寿突然提到此节,项兴丞心中也是一凛,对方不会对官场的道道也清楚吧?
怕什么来什么,只听小道士悠然说道:“冯知县既然还在任,县中事务就应该由他来处理,知府大人有想法,也只能给冯知县下命令。项典史,贫道问你,冯知县的命令何在?”
“这……”项兴丞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明朝管理武将有个制度,就是所谓的大小相制。最初是为了防止武人拥兵自重而设的,后来演变成了文官压制武官的利器,其核心理念,就是令军队的号令无法贯彻到底,和前宋的兵不为将有是同出一辙的。
总兵可以指挥参将,但他却不能越过参将去指挥其直属的千户、小旗,只能给参将下达命令,否则就是不合规矩,参将可以上奏朝廷,弹劾总兵。
既然是好办法,就可以通用,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在官场上,这大小相制的规矩也是有的,属于潜规则之一。知府直接管理的是府城,对辖下的州县,只能有指导的权力,而不是事无巨细的参与。
所以,除非崔平宇亲至,或者冯维世被罢免,否则两者的命令发生冲突的时候,就要以冯维世的为准。再加上,崔平宇的命令本就含糊其辞,效力就更低了。
寻常时候,项兴丞也不需要跟人争辩,只要动手造成既成事实就行了,有必要解释吗?可现在东山镇上下群情激愤,失去了大义的名分,他又怎能不战而屈人。想争辩,却哪里还有争辩的余地?
况且,他心中的不安更加强烈了,这小道士怎么会对官场的门道也这么了解?莫非冥冥中真有神仙护持吗?
“莫要听他妖言诡辩,府衙已经有了定论,他是妖道!人人得而诛之,给我上,生死不论!”见项典史这边连连受挫,柴德美按捺不住了,讲不过就动手,就不信自己这边这么多人,打不退一群泥腿子。
后果很严重?不要紧,姓项的虽然废物,但拿来背黑锅还是够用的。
“柴家欺压良善,苍天有眼看着,谁敢为虎作伥!”刘同寿一声怒喝,打手们脚下都是一顿。
“不用怕,就是个装模作样的神棍罢了,冲上去!”柴德美劈手夺过一把钢刀,指着刘同寿,高声给喽啰们打着气。
千钧一发之际,刘同寿突然笑了,他抬头望着天边,悠然说道:“柴德美作恶多端,报应临头,你们真的要陪他一起死吗?”
“你胡……”
“轰隆隆!”雷声滚滚,响彻天际,将柴德美的后半句话淹没的同时,也彻底击溃了打手们的勇气。
小道士的话依然回荡在打手们的耳边,报应临头,来的还真是够快啊,难道真是他施展的法术不成?还是说,他背后那个老神仙发威了?
“动手!给这帮祸害一个教训!砸死他们!”刘同寿向前一指。
“一起砸死他!”一个清脆的声音响应道。
喊话的是楚楚,声音是从道路两侧的屋顶上传来的,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带着一帮孩童爬上了高处,屋顶、院墙上,尽是一个个小小的人影。
随着女孩的一声令下,大规模的空袭开始了,臭鸡蛋,烂菜叶,土疙瘩,甚至还有几盆脏水,铺天盖地的向柴家一众人砸了过去。
章开站在最前面,位置最显眼,也遭受了最猛烈的攻击,那几盆脏水直接泼到了他头上,从头湿到脚,他觉得身上黏黏的,还有些馊味……
“对,砸死他们!”镇民们受到了启发,也行动起来,他们从脚下,周围捡起一切能捡起来的东西,一波波的往对面砸了过去。
“救命啊,不关我事,我是来看热闹的,别砸我,别砸头!”打手们率先崩溃了,连衙门都不怕的百姓,他们可不是对手,只是来帮闲的,犯不上把自己赔上去。
家丁们也开始逃跑了,顶着空袭冲锋?拜托,他们是江南大户的家丁,不是边镇军将的家丁,名称虽一样,但本质上却有天差地别。
柴德美没有阻拦手下,而是灰溜溜的跟在了后面,他可不想吸引对方的仇恨,没看章开被砸的多惨吗?眼前亏吃定了,不过先赢不算赢,好戏还在后面呢。
章开,他是想跑来着,只可惜那些乱七八糟的丢弃物搞得他眼睛都睁不开了,还哪里谈得上逃跑?晕头转向的跑了几步,他一头撞到了墙上,眼冒金星的打了几个转,然后一头栽倒,就此人事不知。
就这样,东山征地之役的第一次大规模正面较量,以百姓的胜利而告终。
……
“贤弟,那轰雷到底是……”韩应龙问出了很多人都关心的一个问题,随手就招来雷,那不真成了神仙了?
“柴家那些人背对着所以没看到,但韩兄你应该看到了啊,刚才有闪电诶,雷鸣电闪是同时的,但雷声总是会稍稍慢上一点,这是常识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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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决堤风起时
“砰!”
青花的瓷盘砸在墙上,砸得碎片四溅。绛彩的大花瓶,色金青碧的龙尾砚,还有来自海外,剔透闪亮的琉璃盏,无不遭受了同样的命运,在与墙壁和地板的碰撞中,化成了一堆残骸碎片。
除了这阵乒乒乓乓的摔打声,还有一连串的咒骂声,以忠为名的老管家听得一阵心惊肉跳。那些名贵的物件让他心疼不已,不过,更加让他牵挂的却是自家的那位二少爷。
“这帮贱民简直找死!他们真以为区区一个小镇的几百口人就能让谢家忌惮,以为有个装神弄鬼的小道士撑腰,我谢家就收拾不了他们了?做梦!”谢二公子砸完了屋子里的瓷器玩物,犹自心中不分,四处乱踢乱打,打完桌子就打人,全然没了平日里儒雅的风度。
下人们都站在院子里,宁愿淋雨,也不肯进书房去触霉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二少爷平时脾气还不错,但真的恼起来,跟二房、三房的那几位少爷也没啥两样。
“二公子,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您消消气,千万别气坏了身子。”柴德美垂头丧气的站在书房里,身上的衣服湿了大半,除了脚印,还有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脚印是眼前这位公子爷刚赏给他的,后面那些是在东山镇以及逃亡路上留下的,也不知都是些什么东西。
“当然是你的错,好好的计划,到了你的手里,怎么就成了现在这样子?不是叫你多带人手,关键时刻不能手软了吗?你怎么还……现在事情闹得这么大,恢复寺田的事以后还怎么重提?你,你真是坏了我的大事啊!”
谢敏行恨不得一脚把这个没用的走狗踹死,他的计划很完美,先偷袭,不成功就搞正面对抗,还是不顺利就拼着把事情闹大,也要先把小道士解决了,这是最低目标。现在好了,事情闹大了,可连最低目标都没达成,更别提他预想中的一箭双雕了,他能不郁闷吗?
而且东山那边闹得这么大,消息很快就会传遍全县,谢家势大不假,但在绍兴府还谈不上一手遮天,自家倒了霉,看笑话的多的是,有落井下石的也不稀奇,树大招风啊。
最重要的是,这该死的雨又开始下了,万一要是真的酿成了水灾,那……
“不行,不能这么算了,忠叔,你给我进来!”
谢忠立刻小跑了进去。
“你从田庄上叫人,挑精壮,带器械,去东山镇把那个小道士给我抓回来!不用跟他多说,有人阻拦就只管动手打,左右已经不可收拾了,至少要除了这个祸患才好。”谢敏行冷着脸吩咐道。
“二少爷,现在最重要的应该是把事情压下来,还有就是……”
“有话就说,别吞吞吐吐的!”
“二少爷,这雨下了半天,一直不见停,反而越来越大了,照这么下去,用不到明天,恐怕……”谢忠并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触自家少爷的霉头,奈何有些事不说不行,继续这么一意孤行下去,后果相当严重。
“你也要劝我下令抢收?”
“二少爷,不是老奴要跟您对着干,可咱们毕竟不能逆天而行啊!那小道士是蒙中的也好,还是真有什么玄虚也罢,总之,这雨是下了,而且越下越大……都是冲着咱们谢家名声,两县的士绅才按兵不动的,若是真的闹了灾,那咱家招的怨恨可就大了。”
谢敏行很不屑的冷哼一声:“哼,下几天雨就闹水灾?哪里来的这种道理?”
“雨势很大,谢淳已经去北边的庄子了,说是要看海上会不会起风,如果风雨齐至……二少爷,现在更改的话,还来得及。”
谢忠的悲呼声情真意切,暴怒中的谢敏行也不禁为之动容,他略一犹豫,口气略有松动,“……那东山的事怎么办?那可是祖爷爷的遗愿,也是谢家子弟的众望所归,你让我忍气吞声,就此作罢?”
“现在派人去也不成啊!雨已经下起来了,那小道士的威望不降反增,咱们这么兴师动众的到上虞去,面对可就不仅仅是一个东山镇了!”谢忠也顾不得许多了,拼命把事态说得更严重点。
这位二少爷素有聪慧之名,平时也表现得颇有雍容之度,但他骨子里依然是个世家子,有着跟他那些兄弟相同的纨绔之气。得势的时候他可以从容淡定,但形势一旦翻转,他就乱了阵脚了。
“二少爷,您别忘了,二老爷信中说的,现在正是他的关键时刻,万万不能有失啊!老太爷不在,咱们谢家的兴旺全指着二老爷呢,真要是影响了他,那……”
谢忠知道自家少爷死命折腾是为了什么,颜面只是一部分,关键还是权势,这是少爷的死穴。
果然,谢敏行脸色一变,脸上明显有了退缩之意,但却犹豫着不肯下决断。
“东山的事大可从长计议,老太爷绸缪了二十多年都没动手,您又何必急于一时呢?就算一定要动手,至少也得请示过二老爷才好啊!”谢忠不是危言耸听,他真的怕了。这位少爷给谢家已经带来很大的麻烦了,如果他继续发疯,影响到京城,也不是啥稀罕事儿。
“你让我想想……”谢敏行来回走动起来,他知道谢忠说的有道理,但他实在是不甘心啊。
并不是身为世家子,就随心所欲。
祖辈的庇荫虽大,但分润下来就少了,真正能得到大头的只能有一个人。他的六位爷爷都是做官的,但只有二爷爷谢丕才是继承祖爷爷的人选,除了他之外,另外五个人品级最高的也不过正四品,而且还是个武职,跟礼部左侍郎压根没法比。
他要的,是袭承谢丕的荫庇,哪怕没有功名,也能进入中枢的那种,而不是在地方上做个判官,或者在衙门里做个员外郎!想做到这一点,解决东山之事,就是最名正言顺的功劳,事情眼看就要成功了,他又怎么舍得放弃?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眼见着已经到了酉时。
书房里静悄悄的,只有谢敏行急躁的脚步声在回响。柴德美和谢忠有心催他,可看到他铁青的脸色,对视一眼,只能无奈的放弃,这个时候催促,只能起到反作用,或者引火烧身罢了。
两人都相信,以这位少爷的才智,只要冷静下来,就能做出明智的判断,虽然可能会有点晚,但应该还来得及。两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谢敏行身上,因此他们没有留意到,外面开始起风了,强风推动着黄豆大的雨点,劈里啪啦的敲在屋顶、墙上,发出了战鼓般的声响。
疾风骤雨,瓢泼而下!
“罢了,忠叔,就照你的意思办吧……”脚步声终于停下了,谢敏行颓然坐倒,语声中有着不尽的悲怆。前功尽弃,颜面扫地,能不能保住从前的地位都是两说,对这位世家子来说,这已经是人生最大的挫折了。
“二少爷……”谢忠明白他的心思,想安慰却无从说起。他很想说,这个决定还算及时,没造成更严重的后果,形成更大的挫折,但这种话他又怎敢说出口?
可是,就在下一刻,他发现事情比他想象的更糟。
外面响起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似乎有很多人进了宅院,然后将混乱散布了出去,其中一人跌跌撞撞的往书房跑来,脚步声让他有些熟悉。
“二少爷,不好了,不好了,海上起了大风,浪高三尺,一浪高过一浪……”那人连通报都等不及了,直直的闯了进来,满脸都是惊慌失措的神情,不是谢淳还有哪个?
“飓风?怎么可能,昨天还有一支船队出了港,船上的都是老水手,怎么可能一点都察觉不到?”柴德美大惊失色。
“还不是为了拍二公子和你的马屁,你们说小道士妖言惑众,他们还敢跟你们对着干不成?”谢淳一腔愤恨总算是找到了发泄的目标,他厉声喝道:“迹象当然是有的,可老天爷的事情,谁又敢断言?谁又敢跟你们对着干?”
他恨啊!自己明明就提醒过,结果在这家伙的蛊惑下,二少爷就是不肯听劝,拿这么大的事跟人斗气,结果现在一切都完了。
“那庄稼……”谢忠悚然而惊。
“还提什么庄稼?”谢淳惨然一笑,两腿一软直接坐倒在地上,“风雨交加,姚江水位暴涨,就在半个时辰前,已经决了堤……沿海的棉田,江边的水田,都已经成了一片汪洋,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啊!”
“怎么会……”谢敏行一脸的不能置信,水灾怎么可能说来就来?自己不过犹豫了两个多时辰,代价居然会这般惨重,为什么啊?凭什么啊!
“前面连下了三天雨,地里已经吸饱了水,早些年水患不绝,堤坝又被破坏得相当严重,又怎么挡得住这等瓢泼大雨?这些年?嘿,年景好了,谁还顾着修堤坝啊,江南这么多江河,修也修不过来,与其费力去修,还不如就这么将就呢。”
“不会连上虞也……”谢敏行的眼前开始发黑。
“大雨阻路,上虞的消息还没传过来,但就隔了这么百十里地,应该也跑不了,不,不光上虞、余姚,整个绍兴府恐怕都躲不开……”谢淳看都不看谢忠的眼色,半点都不顾忌自家少爷的心情,“完了,全完了。”
“气死我也!”连受打击,谢敏行再也撑不住了,一口血喷在衣襟上,往后便倒。
若不是谢忠给他剖析过利弊,他自己又权衡了这么久,那他受的打击也许不会这么大。正是因为将整个事情都想通了,所以他对后果的严重性认识得极为清晰,努力白费了已经是小节了,现在整个谢家都陷入了危机,他这个始作俑者能有好果子吃才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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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众怨所归
大雨如注,平地化泽国,闪亮的雨点连成了线,在狂风的吹动下,如鞭子般抽在地面上,激起了一汪汪泥水,哗然作响,令人心悸。
按说,遭遇这样恶劣的天气,一般人是不会出门的,但是,在余姚,到处都晃动着满身泥水的身影,全县的男女老少,几乎全体出动了。他们披着蓑衣,踩在过膝深的泥水里,拼命的挥舞着镰刀。
不需要再有人说什么,抢收是现在唯一的选择。
大雨已经下了一天,水患的威胁越来越大,田地只是首当其冲,很快,地势低的那些房屋就不能住人了,然后就是平地的,再然后……
余姚百姓想不到那么多了,田地就是他们的命根子,正如项典史恐吓镇民时所说,田地里的庄稼,就是来年温饱的希望,所以他们宁愿拼命,也不愿意放弃。
华夏人是坚强的,面对不可抗力,他们也会怨天怨地,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努力,只是一种发泄罢了。不过,今年的情况却有些不同,没人怨天,在大多数人看来,这更像是一场人祸。
“都是你这死鬼耳根子软,不相信上虞小仙师的预警,若是提前几天抢收,至于搞成眼下这样吗?这和颗粒无收能有多大区别?”女人们埋怨着自家男人,手里的动作却丝毫不缓。只是声音已经嘶哑,分明带了哭腔,脸上水流条条而下,想必也不全是雨水。
“……”男人闷不做声,他的心里也憋屈啊,妻子说的没错,曾经有多好的机会摆在面前啊,可他偏偏没有珍惜,现在全完了,家中余粮将尽,全指着秋收的余裕呢,明年的生活该得是多么困苦啊?难道又要卖祖田,可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孩子们惶恐的看着自家爹娘,从下雨开始,这样的争吵就开始了,并持续升级,他们不懂爹娘为什么要争吵,但他们却能体会得到,正在酝酿着的,那仿佛末日将临的气氛,正如这恐怖的天气一般。
“也不怪二柱,县里的大户都没动手,谢家又一直往上虞那位小仙师身上泼脏水,咱们小门小户的,连百里外的地方都没去过,能有什么见识,还不是他们说什么咱们就信什么?不能怪二柱……”老人出面打圆场了。
世事洞明皆学问,就算没读过书,可老人们还是有些见识的,他们很清楚,自家儿子存了侥幸心理。抢收,终归会造成相当的损失,他们认为既然这么多人都说不会有事,拖延到秋收之后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毕竟那些大户确实都按兵不动啊。
不过,这也不能怪那些后辈,他们自己自己何尝又不是存了侥幸之心呢?在田间地头忙活了大半辈子,下雨的征兆又有几个人看不出来?可最终还不是将那位小仙师的预言抛在了脑后,一心想着回避损失?
结果,就是遭受了更大的损失,这都是命啊。
老人们认了命,但年轻人并不这么想,虽然他们不懂得从众心理的理论,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将怨恨发泄到某些目标身上,老人的话正好提醒了他们。
“对,都是那些大户人家造的孽!”争吵结束了,所有人有了共同憎恶的目标,自家也是很虔诚的,要不是这些大户人家从中捣鬼,自家也是会有所动作的,就算不抢收全部,也会收个十亩八亩的,总强过现在的颗粒无收。
“就没一个好东西,统统该死!”咒骂声响彻四野,连风雨声都遮挡不住了,一双双紧握镰刀的手愈发的有力,仿佛眼前的麦穗都化身成了那些大户一般,恶狠狠的割将上去。
“老神仙大人不记小人过,请您大发慈悲,止了这场雨,给大伙儿留条活路吧。”咒骂之外,更多的是祈祷声。
小民们不认为自己的咒骂能奈何得了谁,反倒是传说中有着一线希望在。那位老神仙最是慈悲,而且道行又高,他既然能将雨挡住几天,给大伙儿留出抢收的余裕来,说不定也能大展神威,使雨云退散。
当然,这事儿很难,否则以老神仙的慈悲心肠,他又怎么忍见大雨肆虐,断了百姓生计呢?可是,在天灾人祸面前,大伙儿又能做些什么呢?无非是相信,以及企盼,希望会有奇迹到来。
以前,他们信奉的是朝廷,是世家、乡绅,如今,他们有了更好的目标。
乡绅们不知道自家招致了多少怨恨,知道了他们也不在乎,比起那些虚言,眼前的损失才是实实在在的,让他们心颤肉疼,嘴眼抽搐。
相对而言,他们的损失更大。
江南水网纵横,水力资源丰富,但也不是所有的农田都能享受得到其中的好处,旱田也有不少。水田灌溉省力,又可以种水稻,产出比旱田高得多,自然是大户人家进行土地兼并的首选。
但世间事都是利弊共存的,水田享受了种种好处的同时,水灾一起,它也是首当其冲。大水冲过,稻谷变成了浮萍,成片的飘在水面上,看得乡绅们欲哭无泪,一整年的收成啊,就这么名符其实的泡了汤,连抢都抢不及,真是叫人情何以堪啊!
偏偏的,这还不是纯粹的天灾,而是人祸!只要有推诿的对象,人就不会把责任归咎于自己,乡绅们迅速回想了事情的经过,进而认定了罪魁祸首,就和余姚的大部分百姓一样。不过,他们不是有心无力的草民,他们敢于,也有能力采取行动。
于是,谢府再次变得喧闹起来。
“请二公子出来,搞成了这样子,他难道不应该给个交待吗?”
“是啊,东山的事,是你们谢家的私事,结果谢二公子因私废公,将整个余姚都卷了进来,他这样做,怎么对得起余姚父老?今天,谢家必须给个答复出来。”
“就是,你谢家有权有势有声望,咱们都信服你,被你指使得团团转,你说小道士招摇撞骗,咱们就没抢收,你说要联名上疏,咱们皆附骥尾,可现在呢?我萧家的三百亩水田都成了池塘,你谢公子又要怎么说?”
左右做什么都来不及了,众乡绅索性一起跑到谢家来骂街了。一是为了发泄,二来也想搞点补偿。单一两家的话,肯定惹不起谢家,可谢家如今已经犯了众怒,别说他家只是出过一个阁老,就算仍然有个阁老在位,大伙儿也是要讨个说法的。
在他们看来,这纯粹是无妄之灾啊!
谢家向上虞扩张,让大伙儿松了一口气,可也就是这样而已,实质上却没什么影响,大家有什么必要跟他家绑在一辆战车上吗?不过是看在同气连枝的份儿上,再加上敬重他家那位二老爷,想留份人情罢了,谁想到代价竟然如此惨痛?
何况,水灾起后,那些泥腿子看向自家的眼神已经有些不对了,就算不考虑现在的损失,也要考虑将来啊。
没错,大户人家并不惧怕普通百姓,但他们依然不敢犯众怒。名声若是坏了,就会导致工坊招不到工,田庄找不到佃农,有再多的产业,没有人也是白搭的,否则他们平时干嘛要造桥铺路,逢年过节还要给佃农们发点福利啊?
土地兼并压迫农民是一回事,善待佃农雇工,造福乡里是另一回事,这里面的关联须得区分清楚才好。
他们聚在谢家门前乱吵乱嚷,最大的目的就是转移目标,他们想告诉百姓,他们自己也是受了蒙蔽,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谢家!相对而言,发泄和赔偿不过是小事罢了,附带着说说而已。
“各位,各位,有事好商量,先请进去再说,外面风大雨大的……”谢家出面的是几个管事,他们的态度倒是不错,乡绅们也不敢对他们无理,只是他们劝了这个,劝不了那个,这帮人死活赖在门口不走,管事们也只能徒呼奈何。
不过,谢府的气氛却没有应有的紧张或遑论,不少人的脸上居然都带着笑容,笑容中充满了讥嘲的意味。
“二哥怎么还不出去?他不是最擅长应付这种场面了吗?还有他那条老忠狗,平时叫得欢,咬得狠,这会儿怎么偃旗息鼓了?”
“哼,你们还看不出吗?老二就是窝里横,一到外面就软了,要不是他甜言蜜语的哄住了祖爷爷,二爷爷不在的时候,又怎么轮得到他管事?要我说,祖爷爷也是老糊涂了,二爷爷也是太孝顺,否则大哥才是二爷爷的嫡亲孙子,怎么能……”
“咳咳,十六弟,身为晚辈,怎能议论长辈的是非?你僭越了。二弟是长房长孙,让他主事也是正理。”
“大哥,你什么都好,就是这脾气不好,该你的就是你的,不争怎么行?你不争,别人还以为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呢,你没看他平时对咱们是什么嘴脸么?现在却又装病,哼,什么东西!”十六弟犹自忿忿不平。
“二弟是真的病了,他昨晚吐了血,醒转后,又跑到外面大叫大吼,体虚又着了风寒,确实起不得身了。”谢家老大一脸悲怆,可语气中却有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也难怪,二弟打小就顺风顺水惯了,从来没受过挫折,这次在外面遇上了对手,确实难以接受。”
“可不,没有祖爷爷,就他那点能耐,又怎么称得起谢家偌大的家业?还是大哥说得好,众人拾柴,火焰才高,谢家还得靠咱们众兄弟群策群力,好处也不能落在一个人身上。”老十六得意起来。
“大哥,老二眼见着不行了,可眼前的难关要怎么办?”
老大微微一笑,从容说道:“放心,东山出事的时候,我就已经给京城去了信,告诉爷爷发生了什么,以及老二的应对,还有其中的风险,看时日,回信也差不多到了,爷爷自会有计较。”
“大哥真有先见之明,想维持住局面,还得靠大哥这样老成持重的人掌舵才行,太冒进了,是要吃亏的。”
“就是如此。”
“说的没错。”
赢得了一片赞誉声,谢老大笑得分外得意,其实他不是有先见之明。只是既然和老二争位置,而老二又掌握了话事权,那当然是老二做什么,他就反对什么才行,这次总是算赌中了。
接下来,就看京城那边了。只要爷爷出手,摆平一个小道士还不容易?只要搞定小道士,自己就能完成老二未尽的事,顺带着将长房彻底踩在脚下!
说起来,那小道士可是帮了不少忙呢,为了表示感谢,本公子会给你个痛快的,哈哈。透过密集的雨幕,谢大公子仿佛看到了美好的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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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声望
上虞和余姚相距不过百里,气候自然也差不多。
曹娥江比姚江更宽广,水量也更足,因此发威的更早一些。县城周边,一片汪洋,大有水漫金山之势,县城都如此,沿江,沿海的那些村镇就更不用说了。灾情之重,甚至还要超过余姚,但此间的气氛却全然不同。
抢收的号召,是刘同寿通过县衙推广出去的,有衙门的配合,加上他本身的声望,参与率极高。即便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人,在雨停之后,停止了抢收,甚至跑到东山去兴师问罪,但之前的工作毕竟已经做完了。
如东山镇这样由始至终都没有动摇的地方,甚至在大雨来临之前,便已经全面完成了抢收,连收获的稻谷都得到了妥善的保管。虽然东山镇由于毗邻曹娥江,各家各户的院子都变成了池塘,但束之高阁的谷物却丝毫都没有受潮。
东山百姓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他们感天谢地,让紫阳观出了位老神仙,又赐下了小仙师;他们庆幸自己在关键的时刻没有动摇,一直紧紧的团结在小仙师身旁,打跑了恶霸,保住了庄稼;更让他们自豪不已的,是在小仙师指导下建立的那个共济社。
正是因为有了这么个组织,他们才能在短时间内,充分的动员起足够的劳动力进行抢收,并且顺利的完成了这一工作。
一切的一切,都让他们感受到了美好和幸福,尤其是将自身的境况,与周围进行对比的时候。
上虞其他地方的抢收情况,基本上是按各自距离东山的远近来分布的,离东山越近的地方,信徒就越多,抢收的情况就越好,远的地方则反之。
县城则是喜忧各半,这里的富户比较多,相当一部分人的心态和余姚的那些大户相似,受到了谢家影响,因此没有参与。另一部分则是受了董家的影响,将信将疑的加入了抢收行列。
董家其实也是硬着头皮上的,因为他们的命运跟小道士已经绑在一起了,这种重要关头当然不能泄气,没有刘同寿顶在前面,他们哪里抗得住谢家?
在雨停那几天,董老爷没少挨骂,他家门前,跟眼下的谢府很有几分相似,冷嘲热讽着看笑话的人就更多了。
当时他只觉肠子都悔青了,没少在家里骂人,骂的对象么,据内宅的丫鬟们说,老爷骂人的时候,除了天和地之外,还经常会出现‘杂毛’这个字眼。
不过,随着天气越来越恶劣,董老爷的心情却完完全全的来了个大转变,昨夜下了一夜雨,他在祖祠里面呆了半夜,祭祀产生的青烟,在大雨中都依稀可见。
第二天一大早,陆续就有人登门了,这一次,来的人比前两天更多,目的和态度也同样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多亏了董老弟,要不是有董老弟的提点,我那两百亩水田,恐怕就要颗粒无收了,董老弟的大恩,几同再造啊!”说话的是个干瘦的老头,别看他此时满脸笑容,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前两天骂得最凶,最刻薄的也是他。
“董兄,日前小弟一时糊涂,多有得罪,您大人大量,千万要海涵啊。”周老头年纪摆在那里,实在拉不下脸道歉,比董老爷年纪小的那些就无所谓了。
“董贤弟,悔不该听信余姚的流言,转错了念头啊,你当日提点于愚兄,我竟然还恶言相向,简直如中山之狼一般,愚兄惭愧之极,几无颜面再见贤弟啊。”
因为对董老爷的话半信半疑,所以即便听信了的,抢收的幅度也不大,幅度越小,懊悔的情绪就越浓,已经成了定律,无论对士绅还是百姓来说,都是如此。
“各位言重了,董某也不过是看在往日交情份上,略尽乡土之谊罢了,提点是说不上的,顶多是个传话的而已。”董老爷嘴里谦虚,但脸上却笑得象朵花似的,自从谢家放出口风,要恢复寺田以来,他很久都没享受过这样的风光了。
“唉,还是董老弟有识人之明啊,老夫空活了这一把年纪,虚长你二十岁,见识却比你差了一甲子,面前就有真仙,却不去拜,反而舍近求远的去求他山之石,真是糊涂到家了。”说话的又是那个周老头,他不肯明着道歉,却话里话外的奉承着董老爷。
“谁说不是呢,咱们上虞风水好啊,出了个老神仙不算完,羽化前还点化了小仙师,董兄,你和那位小仙师有渊源,能不能给咱们引见引见?”
“哦?诸位想见小仙师?”董老爷眯起了眼睛,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早就知道这帮家伙的目的不单纯,只是没想到他们求的居然是这个。
“相见小仙师又何需董某引见?东山镇大家都认得,紫阳观一直都敞开大门,笑迎天下客,各位只管前去便是,小仙师虽然不喜欢抛头露面的出风头,可若是有人诚心求见,他还是会行个方便的。”不搞清楚这些人的真实意图前,董员外自然不肯接招。
“这……”众人互相看看,用眼神交流了一阵子,最后还是周老头站了出来。
“不瞒老弟说,大伙儿在外面虽然各有营生,但主要还是指着田土里的出产过活,老夫我上了年纪,性子未免就执拗了些,对这些身外物也是执著了些,所以……前几天谢家要上书府衙,咱们就跟在后面附了名,这个……”老头吭哧了半天,总算是把话说明白了。
“周老哥,不是做弟弟的说你,谢家和紫阳观,一个出于私心,一个为了公义,闹出来的这场恩怨也不关乎旁人,你们何苦又上赶子掺和进去呢?要不是你们推波助澜,上次怎么会搞出那么大的事来?唉,真是,让我说什么好呢?”
“千不该万不该,都是我的错,我这两天啊,后悔的不能安寝,只想着在小仙师面前好好忏悔一番。”周老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看那架势,要是没人拦着,说不定他会给自己两个耳光。
“是啊,是啊,董兄,你行个方便,在小仙师面前美言两句,以稍减他老人家的怒火啊。”其他人也是七嘴八舌的附和起来。
神棍的事迹,往往是相辅相成的,只要是信了其中一条,就会连其他的一起都信了。以前只是耳闻,这次却是亲见,上虞人算是彻底信服了。
逃过一劫的人庆幸不已,都说本县出了异人,是大大的祥瑞,预示上虞将要兴旺发达;开罪过刘同寿的人却都惶惶然不可终日,想到空无一人的国庆寺,再想到谢家目前的窘状,谁又能不怕呢?
其实,刘同寿根本没将注意力放在这些乡绅身上。
联名属于跟风行为,顶多找两个典型打击一下,杀鸡给猴看就成了,根本没必要认真追究。他的敌人是谢家及其走狗,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对敌才是王道。扩大打击面,到处树敌则属于弱智行为,他才不会那么干呢。
董老爷笑眯眯的说道:“这就是各位的不是了,小仙师是何等样人?他可是秉承了老神仙的志向,以天下苍生的幸福为己任,最是仁义慈和不过了,要不是某些人欺人太甚,小仙师实在看不过眼,他才不会理会这些俗事呢,你们说呢?”
“是,是。”一群人小鸡啄米般点着头,连声称是,不过心里却都是不以为然。
神仙就没火气了?才怪呢!小仙师要真是个好脾气,那他把余姚搅个鸡飞狗跳又算是怎么回事?上次喝令百姓对手打人的好像也不是别人吧?再有就是最让他们心悸的那件事……
前些日子的雨并不大,而且中途还停了几天,结果大家就闹腾起来了,散布流言的,闹着上书的,甚至还想有去抓人的!
结果怎么样?散布流言的遇了鬼,闹着上书的损失惨重,想抓人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嗯,柴德美倒是逃了,可他又能讨得了好么?
现在外面都在传说,说老神仙本来已经将天灾挡住了,可谁曾想却有人跑去威逼他的弟子,除了东山镇的人之外,其他人都袖手旁观。
老神仙是神仙,可他也曾经是人,看了这情景,他心里能是滋味吗?这是背后捅他刀子啊!结果他一口气就那么泄了,再然后,雷雨大风就都来了。当日吓住柴家的那声轰雷,就是老神仙的怒吼啊!
人的想象力是无穷的,尽管这一次刘同寿什么都没说,可上虞人还是遵循他的思路,一路推理下去,得到了上述结论,并且为绝大多数人所认可。
“总之,大家都不用担心,一时失察而已,有什么值得计较的?你们难道不知道小仙师这两天在做什么吗?以他的仁心仁德,又岂会斤斤计较?往事不可追,大家还是要将目光放长远,着眼于将来才好。”
“将来?董老弟,你能不能再说清楚点?”
“小仙师的打算,我怎么可能猜得到?”董老爷摊摊手,随后话锋一转,“不过,董某可以确定一件事,今后,大家在做决定前,只要回想一下今天的心情,应该就不会做出错误的决断了,诸位以为如何?”
“……确是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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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联名上书
“小仙师,赶快进屋歇着,外面风大雨大的,您的万金之躯怎好在外面淋着?”
“是啊,您能来探望,咱们就已经感激不尽了,怎好还劳您动手,拾掇这些粗重活计啊?这不是折杀人了吗?”
如同后世领导视察一般,刘同寿每到一处,迎接他的都是热情洋溢的笑脸,和诚惶诚恐话语,不过,其中并没有掺杂一丝虚假,所有人都是诚心诚意的表达着自己心中的激动和感念,反倒是刘同寿自己有点不好意思。
“一言活万千之家,同寿,你行的是大仁之道啊。”李时珍也是感慨万千,“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果不其然,若非随韩先生来到上虞,又怎能见得这桩异事?阳明先生生前曾有言,大道万千,殊途同归,只要怀有仁义之心,无论学儒学道,皆能有所成就。”
“不错。”
韩应龙一脸欢喜赞叹,“当日同寿贤弟初开灵识时,行事还只是效那游侠之举,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后创立共济模式,已经有了先贤之风范,如今……古有立德立功立言之三不朽,贤弟尚未立言,功德便已有成,实非凡人所能为啊。贤弟将来的成就,必然不可限量。”
“韩兄谬赞,小弟汗颜。”
刘同寿大汗,搞共济社不过是为了摆脱麻烦,现在做的更是泰半出自私心,哪里值得了这么高的评价?不过也难怪,这时代作秀还不是主流,人们对这种行为都没啥免疫力,自己冷丁搞了这么一出,声望自是刷刷的暴涨。
雨下起来之后,各地的就自发性的开始抢收了,刘同寿将东山镇的百姓动员了起来,从周边的村镇开始帮忙。虽然结构松散,但东山镇这边终究是有组织的,行动的效率自然比各自为战高,受到帮助的百姓也是感恩戴德,都是心甘情愿的加入了互助的行列。
于是,首倡者刘同寿的声望越来越高,在百姓心目中,已经成了名符其实的万家生佛。
不过,从他本心来说,他可不是学雷锋办好事,他本来就是刷声望来的。
穿越后已经一个多月了,对周围的环境,他也不再陌生,对于未来也有了比较清晰的规划。
穿越之初,刘同寿就构想过,想办法到嘉靖身边当神棍,在当时,他不过是随便想想罢了,对方可是皇帝,那是那么容易就能见到,并且得到信重的?
老实说,江南是大明最繁华的地方,有了一个华丽的开场,又有楚楚相伴,在东山安安分分的做个道士也不是不行。但形势却一步步的逼着他往前走,谢家的威胁在先,没了东山的基业,就只能流浪天涯,身为道士,倒不用担心路引的问题,可却要以何为生?
魔术师说起来很神秘,很厉害的样子,其实就是个演员,即便在后世地位也没高到哪儿去,何况是在明朝?那些卖艺玩杂耍的,私底下也都有两手,也就是所谓的传统戏法,如果忽略掉道具因素,后世的魔术并不比其高明。
即便忽略掉这些问题,江南也不是全无隐患的,别人不知道,刘同寿这个穿越者又怎么会不清楚?眼下的繁华景象只是暂时的,二三十年后,随着臭名昭著的倭寇之乱的发生,这里将变成人间地狱。
上虞、余姚、宁波、温州,是倭寇肆虐最猖狂的几个地方,戚继光平倭的重要战役,台州之战,战场就在新昌县东南的台州府,离上虞也不过二三百里路罢了。
想到豪强兼并,倭寇肆虐,前世从纸面上看到的这些东西,将活生生的出现在自己眼前,并且波及到身边这些淳朴善良的乡亲,刘同寿确实做不到无动于衷。
何况,他也没本事独善其身,要知道,谢家要的可不光是山下的土地,连东山也是一样,就算刘同寿想披发入山,学神仙餐风饮露,一样不可得。
形势如此,由不得他不努力,认真的思考最初的那个构想了,要用魔术的手段征服那个崇神慕道的嘉靖皇帝,做大明第一神棍。
这样一来,问题又回到了原点,要如何才能见到这位国家最高元首?现在是明朝,不是讯息发达的后世,地方上的事没那么容易传到皇帝的耳朵里,就算能,也要考虑他身边之人的反应。
大臣们且不说,正统的文臣肯定不喜欢皇帝这么搞,但应该也没人会太过激烈的反对。刘同寿清楚的记得,后世的名相徐阶、高拱之流,都是给嘉靖写过青词,一起跳过大神的,在权力面前,文臣还是懂得变通之道的。
况且,除了那些正统的文臣,朝堂上还有很多专门顺着皇帝办事的人物,其势力还相当不小,比如那位颇具传奇色彩的张璁。
朝堂上是个互相牵制的局面,应该构不成太大的麻烦,按照刘同寿的预计,阻碍很可能来自两个方面。
一个就是地方上,地方官要考虑立场,对祥瑞之类的东西肯定要有所权衡,刘同寿不知道绍兴府以至江南的官场局势,因此他并不能确定,之前的那些箴言能不能通过官方渠道传到京城。
第二就是嘉靖身边的近臣。什么行业都有竞争存在,嘉靖年间的道士们也一样,在邵元节飞黄腾达之前,嘉靖身边也不是没有道士,可那些人却都名不见经传,为什么?八成就是在竞争中失败,然后消失了呗。
**的嫔妃要争宠,朝堂上的大臣要争权,天子身边的近臣和神棍也是一样的。每一个享受独宠待遇者的背后,必然有着不为人所知的刀光剑影。
刘同寿不知道邵元节到底有多大本事,可那老头已经一把年纪了,想必不会说什么面对挑战方显男儿本色的豪言,然后放任竞争对手出现在自己面前,将威胁消弭于萌芽状态才更符合他的心境和身份。
所以,刘同寿不会天真的以为,搞两个预言出来,就可以安心坐等嘉靖的召见了。想要确保计划的实现,必须坚持不懈的努力下去才行,声望越高越好,闹出来的动静越大越好,他做的事,无一不是本着这项原则的。
事情搞大了,才能让地方官想压都压不住,同时,也能让邵元节等天子近臣有所顾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谁想隐瞒,就得冒着龙颜震怒的风险。
只要上虞的消息传到嘉靖的耳朵里,那召见还会远么?见到皇帝之后,以自己的本事,还怕搞不定对方吗?
“师兄,原来您在这里,让我好找。”正想到得意处,远处忽然跑来一人,正是董兴。
“董员外找我有事?”
“大伯要我通知您,上虞的士绅们都已经上门表过态了,都说唯您马首是瞻。”董兴看过来的眼神带着敬畏。
要知道,上门的那些可不是寻常人,而是一群老狐狸,如今明知道跟着刘同寿走会有风险,却还是死心塌地的,在绍兴府地面上,这份威望还有谁能比?知府大人也有所不及啊!
而且,这位师兄早就料到现在的局面了,雨刚下的时候就知会过,显然已有了全盘计划,这等料事如神的本事,真是让人叹服啊。大伯果然给自己找了个好出路,能在这样的人物手下奔走,将来只要略得指点,想必就可受益无穷了。
“好,”刘同寿很满意的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来,悠然一笑道:“接下来要做的事,都已经写在信上了,你回去告诉董员外,只管依计行事便是。”
“是。”
……
一个时辰后,董府。
“联名上疏?”虽然对刘同寿的性格已经很了解了,但是,当董员外看到信中内容时,脑子里还是‘嗡’的一声响,当即就晕了。
朝廷广开言路,平民也有上书天子的资格不假,不过,只有太祖开国那会儿,朝廷才认这规矩,到了这会儿,那规矩已经和登闻鼓一样,早就名存实亡了。
没错,几天前,谢家也搞了这么一出,可你得看看人家的身份啊,就算抛去谢阁老那层关系,谁又敢把谢家当成普通乡绅?
乡绅是个统称,里面也是要分等级的,比如董家自己,还有东山镇的齐成,只能算是普通的大户,虽然有点身家,但在官府面前,跟普通百姓的待遇也没啥两样。否则董员外干嘛花那么大力气,跟一个小小的九品主簿扯上关系啊?齐成也是被一个班头训得跟猪头似的。
家里没有有功名的士子,就算不上是受朝廷重视的士绅,没有免税特权,没有高人一等的地位,地方官赴任的时候虽然也会拜会,但见面的形式就差得多了。
去谢家,余姚知县得投贴预约,等人家得闲了,打发个下人来知会一声,这边才颠儿颠儿的上门。这还得是没啥关系的,要是跟谢家几位老爷或者老太爷有层门生故吏的关系,或者有事相求,那诚意还得更足点才好。
普通的士绅就比较随意了,亲自上门也行,在县衙里等着也不失礼。而轮到董家、齐家这种,那就是正好反过来,他们得自己带好帖子礼物,上门求见,然后知县大人根据心情好坏,决定见还是不见,见的话,一次见多少。
就这地位,想领头给府衙,甚至布政司上书,这不扯淡呢?老董一点信心都没有。
“小仙师说了,也不一定非得大伯你带头,找个家里有功名的就行,实在不行的话,他可以再麻烦韩举人一次,其他人只要署名就行了。”
“兴儿,你知道这信里说的什么事儿不?”看侄子大咧咧,一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样子,董员外有点来气。
“不就是闹灾了,求免税,求赈济吗?”董兴一愣,他听刘同寿随口说了两句,觉得这事儿不是理所应当吗?
“光是那样就好了。”董员外重重叹了口气,“其实,赶在这个节骨眼上,想让官府免税,怕是都有些为难的,何况这……唉!这可如何是好。”
“大伯,小仙师又不是把事情推给你一个人,找大伙儿商量商量呗,有小仙师做主,你倒是怕个什么?”
董员外想想也是,自己在这里长吁短叹的算是个什么事儿,那帮家伙不是担心小仙师找后账么?现在不用了,这不,投名状来了,怎么得罪的,就怎么还回去。
“嘿,一共在道观没待两天,你小子翅膀倒是硬了,连你大伯都敢教训,真是不像话!”想通此节,他也是松了口气,回手搧了侄子后脑勺一下,笑骂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去干吗?”
“挨家找人呗,告诉他们,就说行善积德,洗心革面的机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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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撑死胆大的
从内容上来讲,为民请命,确实算得上是积善行德,不过乡绅们并不这么认为,而接到文书的人更是抖手就将文书丢在了地上,愤怒的咆哮起来。
“这帮人是不是想出名想疯了?这种事也拿来说,要是传出去,本官的官声还要不要了?疯子,一群疯子!”
崔平宇如困在笼子里的猛兽一般,焦躁不安的在书房里来回走动,全然不见平时的沉稳从容,大大有失他知府的身份。好在他身旁也没有旁人,只有跟在他身边多年,对他的性情脾气早就摸透了的周师爷在。
“东翁,上虞的请愿虽说僭越了些,但尚算在情理之中,水灾既然已经确定无疑,这秋赋和赈济的确……”周师爷是个干瘦的老头,和上虞那位领衔上书的周员外很有几分神似,他捻着胡须,眼神有些飘忽。
“我说周兄啊,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朝廷的赈济是那么容易拿的?就算要赈,也得朝堂上自行决断啊,我这个知府最多也不过是把灾情报上去,求天子垂怜不是?现在这算什么,逼宫吗?”
“那,”周师爷眼珠一转,顺着他的话建议说:“干脆压下来?”
“压?怎么压?”崔知府的脸色更苦,“你又不是没看到,送信来的人那叫一个多,明明刚遭了灾,也不知道上虞哪来的那么多闲人,不赶着去田里拾掇,都跟来县城做什么?一路上还见人就说……眼下这绍兴府,连垂髫小童都知道东山出了个小仙师,会呼风唤雨,还会为民请愿,唉,这种倒霉事,怎么就让我给摊上了?”
“那……”周师爷都快把胡子给揪下来了,大人您这是两头堵啊,让老夫这做幕僚的该如何是好?“不若还是顺水推舟吧,左右是民间的请愿,东翁您只管往上递就是了,何必如此为难呢?”
“唉,哪有这么简单?周兄,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对朝局多少应该有些了解啊。江南是什么地方?大明的税赋重地!每年京城就指着漕运呢,这里想免税,谈何容易,谈何容易啊。”
崔知府连连摇头,苦笑不已,“十三年前那次,也是七月,波及面和损失比今年可大多了,可你知道吗?那年是直到十月里,朝堂上才有了论断,决定要赈灾,直到第二天春天,赈济的粮饷才到位了不到一半,今年才哪儿到哪儿啊?”
延请幕僚辅佐,是大明官场的惯例,不过一般来说,他们需要幕僚做的,不是分析政局,提供趋利避害的建议,而是帮忙处理衙门内的具体事务。崔知府就是很典型的大明官员,对衙门事务,他是一窍不通,但分析起政局,说起典故来,他一个能顶周师爷十个。
“成与不成,又不在您,您只管把奏疏递上去呗。”
“这东西哪能随便递,周兄你也不是外人,我这里与你说说,千万莫要把消息传出去。”崔知府突然压低了声音,一副很神秘的模样。
“大人放心。”
“近期内,朝中的局势可能会发生变化,变化就在文渊阁!”
“张阁老要致仕?”这消息果然很惊人,周师爷眼睛一下瞪得老大。
后世说起嘉靖朝的权臣,第一个想到的多半是严嵩,但实际上,在嘉靖初期这十多年里,真正的风云人物是张孚敬。张孚敬原名张璁,后因避讳嘉靖的名讳,所以由嘉靖赐名孚敬。
他的经历颇具传奇性,他是正德十六年的新科进士,正好赶上了紫禁城易主,随后,他活跃于轰动一时的大礼仪事件中,成为了力挺嘉靖,掀翻杨廷和的急先锋。
时势造英雄这话,正可应在他的身上。掀翻了杨廷和之后,他又陆续搞定了正德年间的名臣费宏,以及在大礼仪中并肩作战的盟友杨一清,最后登阁拜相,权倾朝野,从新科进士到当朝首辅,仅仅用了八年时间,堪称大明之最。
“不过,前两年,张阁老也出过状况,可最后不也起复了吗?这次……”
“这次不一样,张阁老的圣眷衰了。”不知是不是有了兔死狐悲的感觉,崔知府叹息着说道:“具体的原因不是太清楚,不过,应该和江南这些人私下里的动作有关……而他们最有效的手段,莫过于银子了。”
“这两年跟前些年似乎没多大区别啊?”
“不一样的,今上初登大宝那会儿,先帝留下的家当不少,内库和宣府行宫的银子且不说,那遍布京畿的皇庄、皇店就是好大一笔钱呢!还有船舶司……先帝要不是养了太多兵,根本就不会缺钱!”他呵呵一笑。
“这些事,皇上当时还不怎么懂,被杨介夫划拉了一大半去,后来被人点醒,所以皇上才那么恨杨介夫,人都死了,还不肯罢休。这几年,皇上不养兵,花费没有先帝那么大,可他也没有进项,要花钱,就只能跟外廷讨了,可户部那地方……呵,什么时候充裕过啊?”
“前些年,张阁老和桂阁老两个人一会儿议开海,一会儿改盐法,早些年还派人跑到山海关去收商税,你以为他们是在干吗?朝堂上下心里都是明镜一样,他们给皇上找钱呢!可找钱哪有那么容易啊?结果得罪了一大票人,钱也没找到多少,皇上心里自然有点不是滋味了。”
周师爷听得目瞪口呆,这还是崔知府第一次这么直白的跟他谈论朝局。他万万没想到,东家居然从这种角度来解释这些年的政局变化,看来环境果然能改变人的观念,在江南待久了,连算账都算不明白的读书人,竟然可以用银子来解释朝局了。
“张阁老其实不擅长搞这些东西,变法啊,盐政啊,都是桂阁老在世的时候搞的,缺了桂阁老,张阁老这两年已经渐渐撑不住了。而江南这一派也不是白给的,他们发现了机会,并且把握住了,许尚书也是个有奶就是娘的,哪边有钱,他就靠到哪边去,张阁老的日子能好过才怪呢。”
桂阁老指的是桂萼,这人和张璁在大礼仪中结下了深厚的情谊,而后的十年中,一直共进退。和一考上进士就青云直上的张璁不同,桂萼早年宦海沉浮,是从底层一步步做起来的,光是知县,他就在丹徒、武康、成安等不同的地方做了好几任,阅历极其丰富。
相对张璁而言,桂萼更擅实务,对权术反倒不怎么擅长,属于情商低智商高的实干型人物。而且他气量也不大,因为学术争论跟王守仁交恶后使了盘外招,心学被定为邪说,就是由他而起。
与他糟糕的脾气相对应的,他在政务上的造诣极是了得,名闻后世的一条鞭法,就是他的原创,张居正只能算是萧规曹随罢了。
这对搭档,堪称黄金组合,张璁解决人际关系,桂萼专门干实事,将以难伺候著称的嘉靖伺候得舒舒坦坦的,两人也因此而青云直上。不过,桂萼在三年前去世了,在那之后张璁就独力难支了,两次致仕,两次起复,间隔的时间也是越来越长。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张阁老是好景不长了。其实,张阁老也算是江南一脉,闹到这般田地,还真是……”崔平宇摇摇头,“这场内乱,江南人算是伤了元气,眼下朝中已经没有什么有力人物了,秦尚书算一个,方御史也有希望……可算来算去,倒是谢家那位希望更大点。”
“一门二阁老?这可能吗?”
“可能不可能我不知道,可以确定的就是,这个时候上疏求免税,求赈济,就会被人视为拖后腿,再加上谢家那层因果,张阁老一旦挺不住了,我是肯定要被找后账的。”
“要不,您干脆先给个答复,随便敷衍一下算了。”
“哪有那么容易?要单是那几个不识大体的,我至于愁成这样吗?关键是那个领头的小道士,这人才是最要命的!两个月的工夫,他左一个,右一个的,你说他显露了多少神迹了?要不是朝局不明朗,我随便挑两个启奏上去,也能使得龙颜大悦啊。”
崔知府突然激动起来,他抖着袍袖大声叫道:“祥瑞啊!祥瑞!还有比这更合适的祥瑞吗?当年张阁老他们怎么平步青云的,还不就是看准了皇上的心思?可惜,真可惜,怎么就赶在这个节骨眼上了?再早几年该有多好。”
周师爷暗地里撇了撇嘴,什么没赶上,明明就是你有心没胆,当年张阁老面对的对手是谁?在文渊阁呆了十多年的杨廷和!光是有名有号的铁杆就有两百多,这还是只算在京城的,结果怎么样?你这辈子也就是个地方官了。
崔知府不知道幕僚心里想什么,他继续犯愁,“我要是不理会,他还说不定会怎么着呢?跟这人沾上边的,都不怎么正常,就拿那个冯维世来说吧,原来多会做人的一个下属啊!察言观色,例行孝敬,从来就没出过半点差错,可你看看现在……”
他一摊手,郁闷道:“我已经暗示他了,让他回上虞,把谢家的情绪安抚一下,不出大事,我就不会追究他。可你看看他干了什么?他居然跑到杭州去了!布政司王大人是张阁老的门生,那箴言眼瞅就要通天了,我压,我拿什么压?”
说到这里,崔知府已经有抓狂的意思了,周师爷也是茫然无语,他发现,东家不是找他商量的,只是急需发泄,所以才说了这么多。于是,他决定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耐心倾听就好了。
“周兄,你说,我该怎么办?”树欲静而风不止,崔知府却不肯放过唯一的听众。
“这……”周师爷犯难了,左也不行,右也不行,话都让你说完了,我能说点啥?正为难间,外间突然响起一阵喧哗声,他马上就发现了,这是个转移话题的好机会。
他快步走出门外,叫过一个胥吏问道:“怎么回事?”
“周师爷,您忘了?今天是放榜的日子……”
“放榜?往年放榜也没有这么吵啊?”
“今年不一样,东山镇今年出了两个举人!而且有一个还是……”那胥吏两眼放光,津津乐道的说着。
“……”又是东山镇?知府和他的幕僚对视一眼,眼神中尽是震惊和苦涩,事情彻底脱出掌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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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上面有人
当崔知府二人在府衙里犯愁的时候,令他们头疼的小道士却在逛街。绍兴府乃是历史名城,繁华热闹自不用说,难得来一趟,刘同寿当然是打算好好逛上一圈。
其实,对他来说,这个地方并不算陌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算是故地重游了。少了后世的高楼林立的现代化气息,这里更有江南小城的味道,当然,除了那些之外,还少了不少历史古迹,比如百草园和三味书屋。
此时他正在城北小江桥上看风景,这座桥始建于唐宋时期,历经数百年至今,却依然牢固如新;不远处的大善塔历史更久,可以上溯到千年前的南北朝时期。
“小江桥,桥洞圆,圆如镜,镜照山会两县;大善塔,塔顶尖,尖如笔,笔写五湖四海。同寿贤弟,这对联说的就是小江桥与大善塔相映成趣之美。”韩应龙尽职的履行着导游的职责。
“看样子,府城这里受的影响倒不大。”刘同寿点点头,后世这两处景观依然还在,但却没了这相映成趣的意境。大善塔虽高,终究高不过后世的高楼重宇,哪怕它有七层四十米也是一样。
韩应龙哑然失笑道:“贤弟说笑了,且不说眼下雨过天晴已有旬月光景,就算是雨再大些,跟十年前的那次相仿,府城内也不会有什么大患啊。”
“这话怎讲?”刘同寿微一愣神。
“绍兴乃是千年古城,远的不说,现在的城池,本就是前宋遗留下来的。”一说典故,韩应龙就特别有精神,“靖康之后,高宗退守江南,以越州为都,冠以绍兴之名,并以为年号,寄托中兴国统之意,后来迁都杭州,依然以绍兴府为陪都,更是帝陵所在……”
“韩兄,拜托你说重点。”刘同寿赶忙叫停,后世的京城还是都城呢,下场雨不一样水漫金山,甚至还淹死了不少人,绍兴府再辉煌,毕竟也是过去了,好像没啥联系吧?
“咦?贤弟你不知道?”韩应龙有些意外,不过回答的却是痛快:“《管子》有云:凡立国都,非于大山之下,必于广川之上;高毋近旱,而水用足;下毋近水,而沟防省……地高则沟之,下则堤之……内为落渠之泻,因大川而注焉……”
管子?这书的名字不错,城市排水,当然需要水管……刘同寿被他绕的有点迷糊,不过大意算是听懂了,古人对城市排水相当重视,即便是普通的县城都是如此,曾经作为都城的绍兴府就更加不在话下了。
正如书中所讲,到了唐宋时期,中原的城市排水技术就已经相当系统且完善了,韩应龙举证的也正是从这方面来的。
“有史可鉴,除了北宋的汴梁,由于旧城新用,导致问题丛生之外,其他如唐代长安,宋代杭州,乃至本朝的紫禁城,数百年来,从未有过水灾泛滥的记录,绍兴府同样如此……之前的水灾糟蹋了不少农田,但县城内却也没什么大碍,就是源由于此。”
刘同寿对水文历史没啥研究,不过韩应龙说的这些应该也没错,明朝的紫禁城经历过不少的灾劫,火灾,地震,都不新鲜,但水灾的记录却从来没有过,想必就是这城市规划的功劳了。
“城里排水这么好,可外面的水利设施就太差了吧?要是都跟城里的设施一个档次,这场雨又能掀起多大风浪?”望着脚下的小桥流水,远处的青砖碧瓦,刘同寿长叹了一声。
古今都有不如意的地方,能造出屹立千年不倒的佛塔、石桥,以及数百年后,还能发挥作用的城市水利系统,却被河渠堤坝之类的水利设施所难倒,真是让人无法理解啊。
“算了,不说这些,说起来,街上的行人为什么这么少?偶尔看到几个也是行色匆匆的,莫非都是赶集的?”他摇了摇头,不再纠结,忧国忧民自有人去做,自己还是专心当神棍好了。
“呃,”韩应龙眉头微皱,想了想,下一刻却是恍然笑道:“贤弟,你怎么糊涂了,秋闱之期已过,若是快的话,也该是放出龙虎榜的时候了。”
“这么快?不是十五那天才考完最后一科么?”刘同寿有些意外。
“也许是水患影响,应试的人少,所以批阅的就快些吧?”韩应龙犹豫着回答道。
明代科举,放榜的日子没有准确日期,只是规定在八月底之前,具体要看考官的效率和工作量的大小,一般都在二十五日左右,多用寅、辰日支,辰属龙、寅属虎,故乡试正榜也称龙虎榜。
眼下才过下旬,按说确实早了些。不过,这时节,除了这件事之外,似乎也没有其他大事了。
“崔知府那边一直没有答复,咱们干脆去衙门看看好了。”乡试是在南北直隶,以及各省布政司进行的,但各府县得报之后,也会把本地中举者的名录贴出来,就像后世高考后,学校也会搞个荣誉榜似的。
乡试的影响力和隆重程度,自然比后世高得多。明代乡试的录取比率在百分之四左右,比后世考大学可难多了,成了举人后,就有了做官的资格,说是鱼跃龙门也不为过,对刘同寿来说,算是个难得的热闹了。
“还好我爹没来,不然的话,我肯定又要挨训了。”李时珍拍拍胸口,很是松了口气。看热闹他是喜欢的,不过要是他那个望子成龙的老爹在,好事就变坏事了。
刘同寿会心一笑,他老爹也是个望子成龙的,小时候经常喜欢拿他跟亲戚朋友,甚至电视上的童星之类比,口头禅就是:“你看看人家的孩子,多……”诸如此类。
不可否认,其中有激励孩子上进的一面,但弊端却更大,会打击孩子的自信心,李时珍似乎就是这种期盼的受害者。
“同寿,你别光顾着笑,别忘了,你答应我的,要帮我说服我爹让我放弃科举,专心学医……”
“放心,放心,我做事你还有啥不放心的?等着瞧好吧。”刘同寿拍拍胸脯,很豪气的作出了保证。
小江桥在城北,而府衙在城中心偏西,刘同寿等人一路沿街而行,果然发现越靠近府衙,人就越多。众人神情各异,但大多都表现得很兴奋,偶尔也有几个垂头丧气,甚至泣不成声的,看样子,不是考生,就是考生的家人。
荣耀的背面,往往是残酷,三年一次的乡试,错过了就只能重头再来,可人生又有多少个三年呢?
“不过,这人哭的也太凶了吧?听起来年纪似乎不大,咋就难过成这样?莫非是第一次,所以特别痛?嗯,心痛……”哭的人很多,越靠近府衙,声音就越大,尤其是一个大嗓门的,哭的简直惊天动地。
“小道士,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你道那哭的人是没考中才哭的吗?告诉你吧,不是,那位是考中了,激动的。”旁边有人接茬道。
“嗯,还真是第一次……”刘同寿郑重点头。
“科举真的好可怕,考不中要哭,考中了还要哭,而且还哭得这么厉害,还是学医最适合我。”李时珍一副心有余悸的表情。
他是嘉靖九年中的秀才,去年已经去过一次乡试了,结果当然是名落孙山,他自己倒是不在意,可他爹却难过了很久,于是他的耳朵也遭了很久的殃。
“这位不光是第一次,还是第一名呢,不过是倒着数的,正榜的最后一名!你们想想,考中解元固然是文圣公保佑,可考中最后一名好像更不容易呢!而且,这位的经历也很神,他中举,不光靠自己的本身,而是他上面有人!”那闲汉煞有其事的往天上指了指。
“……愿闻其详。”衙门口人太多,一时也挤不进去,刘同寿干脆停下来听八卦。
“这位新举人在这城里也算是个名人了,不过不是因为他有才名,而是在风月场上,前两个月,他……”
刘同寿越听越觉熟悉,连带着,那哭声也有些耳熟了。十六岁中秀才,二十年来六次乡试一直名落孙山,还很好色……最关键的是,还是个患了花柳的,莫非……
“常言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位梁举人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虽然以后不能人道,但却有了功名,真是让人羡煞啊。”常年围观乡试放榜的,肚子里一般也有点墨水,这闲人一边掉书包,一边也是艳羡不已。
我擦,这你也羡煞?功名又不能拿来吃,比起另外一个功能来,重要性差远了,根本没法比。刘同寿心有戚戚的和李时珍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轻蔑的神情,功名是不错,但这科举可是太坑爹了。
“这东山镇真是好地方啊,一中就是俩,一共也只来了俩,真是了不起!”
“李二,你羡慕也没用,人家东山镇的风水好,又出了奇人,所以才能点石成金,你家祖辈都在这儿,换风水是想也不用想的了。”见李二说得起劲,旁边有人打趣道。
“唉,谁说不是呢,早知如此,我爹就应该把祖坟迁到东山去……”李二倒也不恼,只是一个劲儿的唉声叹气。
真的是梁萧?他中举了?听这意思,姜大婶的儿子好像也中了,这有点太离谱了吧?刘同寿有些茫然,这事儿太玄幻了,除非自己有传说中的主角光环,否则怎么可能会……
“小仙师!苏贤弟,看呐,是小仙师来了!”哭声转化成了一声惊呼,随着梁萧的一声大吼,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向了刘同寿,带着惊讶,赞叹,甚至还有一丝狂热,千百道目光很快变得炽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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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梦想成真
在府城乃至布政司所在的杭州,刘同寿的名声并没有在上虞那么响亮,但却更富传奇性。
他的名头是在读书人之中流传的。当日梁萧被苏子阳依照刘同寿的嘱咐摆了一道,此后就被强拖着出入府学,求学上进。
不过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他那点破事却是广为流传。食色,性也,士子中固然有苏子阳那种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但跟梁萧有共同爱好的却也不在少数,很多人当时就在现场,于是,梁萧很是遭了一番冷嘲热讽。
别看在家里唯唯诺诺的很窝囊,但梁萧才不是那种能忍气吞声的性子呢。他横眉冷对千夫指,把最强力的法宝——刘同寿给祭出来了。
先挑能说的,将刘同寿的事迹讲述了一遍,然后梁某人也是得意起来,说日前那是小仙师出于对自己的关怀,才行了非常之法,最后他又扯着苏子阳作证。
那封信里确实是这么说的,家丑不好外扬,何况又是那种隐私之事,刘同寿打听过苏子阳的性格之后,有针对性的用了这么一番说辞。
这法宝在上虞,乃至余姚都很灵验,可在外面就不大好使了,尤其他的说服对象还是一群读书人。这些人读的书多,走的地方也多,见识广了,对这些鬼神之说都是嗤之以鼻,梁萧的说辞不但没起到效果,反而又引起了更多的攻讦,连那些专心读书的人都加入了。
盘桓烟花之地,又宣扬鬼神之说,这不是斯文败类是什么?不群起而攻之又待怎地?于是,梁萧悲剧了。
他口才是不错,可好虎架不住群狼,就算是苏秦复生,孔明再世,也架不住这么多人啊,一人一句,吐沫星子就能给他淹了。
梁萧掩面而走,至此算是彻底没了退路了,既不能去烟花之地潇洒,又被同道排斥,有家也不能回,在苏子阳的劝说下,他只能专心读书备考了。
而在这场纷乱中,刘同寿的名头也给士子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能将一个秀才蛊惑得如此死心塌地……不,应该说是两个,一向拙于言辞的苏子阳也对那小道士甚是推崇,这样的神棍,也算是个高级神棍了。
不少考生都琢磨着,乡试后,要不要去趟东山,当面戳穿那神棍的骗局。能借此扬名不说,还能顺势给谢家留个好印象,结上这样的强援,对将来的仕途可是大有裨益的啊。
乡试过后,水灾的话题浮出水面,但士子们依然不怎么在意,神棍么,总是要危言耸听的,没见路边那些算命先生一开口,总是要先吓唬吓唬人么?什么流年不利,大凶之兆的,江南多水患,蒙上个一次半次的,有啥了不起?
越是这样,越是可恶,借着这等妄言扬名,就更可恨了!若不是还没发榜,乃至众士子都心有牵挂,分身无暇,恐怕已经有人去上虞骂街,或者到府衙请愿了。
至于这里面有多少是出于嫉妒,或者因为小道士挑战官宦之家,同气连枝之下,生成的愤懑,又或是谢家的子弟门生们的推波助澜,就不为人所知了。
结果就是,哪怕是水灾已经切实的发生了,但刘同寿在府城,乃至布政司的名声依旧不怎么响亮,偶有人提到,也以负面评价为主。这就是这个时代士林舆论的威力了,读书人就是这个时代的主流声音,跟他们的观点悖逆,多半是讨不到好的。
但事情总有例外,今天这龙虎榜一发,所有人都傻眼了。已经沦为笑柄,被贬低得一无是处的梁萧居然中举了!遭了池鱼之灾的苏子阳也是榜上有名……
虽然两人的名次并不高,梁萧甚至挂在榜尾,差一点就掉到副榜去,可是,这结果已经足够触目惊心了。要知道,这可是中了举啊!在文才日隆的浙江,三年取士也不过一百出头,哪怕是最后一名,也是相当了不起的成就了。
何况,还是这么一个主儿……
一时间,士林万马齐喑,民间的传言却是不胫而走,之前对梁萧的嗤笑,都化成了惊异和赞叹。科举,本就是只以成败论英雄的,落第的哪有资格去嘲笑中举的?就算嘲笑者豁出去颜面不要,也不过败犬狂吠罢了,断然不会有人听信。
可是,先前毕竟嘲讽得太凶,太猛了,也有不少人一时转不过弯,于是干脆将功劳推到了刘同寿身上,说是他施展了法术令浪子回头,才有了点石成金的效果。反正梁萧自己也是这么说的,这倒也不能算是毁谤。
这个说法迅速得到了众人的推崇,有起有伏,峰回路转,还有神异的味道在里面,这样的故事正符合大众的口味,同时也符合大多数人的期盼。天上掉馅饼这种好事,谁不喜欢啊?还有比中举更大的馅饼吗?这可是鱼跃龙门,千金不换的。
比起梁萧忧愤之下,苦读有成,仙人指路更加为群众所喜闻乐见。前面那种说法已经不新鲜了,隔三年就有那么百十号人号称苦读成才,可数遍天下,甚至上溯千年,又有几个是受了仙人指点,来个咸鱼翻身呢?
这就好比后世富豪虽多,但更让人憧憬的,是中了彩票的暴发户,而不是所谓白手起家,通过不懈努力致富的天才。前者更加贴近现实生活,而后者听起来是那么的完美,形象过于虚无缥缈,同时也不具备多少可操作性。
梁萧中举,就如同灰姑娘的故事一样,让人们觉得见证了梦想成真的奇迹,将其成功归结于那位小仙师,以及东山的风水上面,也给人留下了实现梦想的希望。
受众广,传播的就快,嘉靖十三年的乡试放榜,比往年要轰动得多,直接导致了府城的万人空巷。人们都聚集在府衙门前,谈论的话题全都围绕在梁萧中举上面,连往年最引人注目的解元都无人理会了。
能引起这等轰动的倒数第一,梁萧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就在这个当口,刘同寿一头撞过来了,然后又被梁萧发现,结果吼了那么一嗓子,引发的效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第一次,刘同寿感觉到了恐惧,哪怕是穿越前发现道具被做了手脚,导致烈火焚身,他都没这么害怕。不分男女老少,数千人用火辣辣的目光望过来,好像在看着一条金光大道,似乎压抑不住要扑上来的模样。
恍惚间,刘同寿几乎以为绍兴城发生了生化危机,所有百姓都变成僵尸了,然后只有他一个活人……他的头皮开始发麻,这到底是咋回事?
“小仙师,多亏了您啊!我中举了,真的中了!您看……”
梁萧第一个扑了上来,一手扯住刘同寿的袖子,另一手抖着一张黄纸,激动得一塌糊涂,“都是您的指点之德,大恩大德,来世衔环结草,也难报万一啊!回去后,我一定供奉您的牌位,告谕梁家子孙,日日拜祭……”
“停,停,我还没死呢,你拜什么拜啊?”刘同寿一把捂住他的嘴,这位感情是欢喜疯了吧?这乱七八糟的,都是什么跟什么啊?想起范进中举的典故,他开始琢磨,要不要搧对方两个耳光,“中了举,也要淡定,荣辱不惊方显君子本色,再说,你中举跟我有……”
“仙师在上,请容学生张清芳一拜,学生家中世代都是信众,家母吃斋念佛了半世,学生生平也从未做过亏心事。日前外间纷纷传言,诋毁梁兄清誉,学生也曾仗义执言……学生也是应试二十载,每每都名落孙山,望仙师垂怜,赐下片言,给学生指点迷津啊!”
梁萧的行为像是一个信号,现场的气氛一下火爆起来,呼啦啦就围上了一大群人。
“仙师明鉴,张清芳虚言欺诈,罪在不赦,他明明就是在府学上喊过一声‘安静,学正来了’,怎么就叫仗义执言了?学生可是知道,他私下里没少说您的坏话,您可千万莫要受了他的欺瞒啊。学生才是真正的信众……”
“仙师容禀,他胡说八道,学生明明就……”话还没说几句,这俩人就被后面的人扒拉到一边去了,再上来的人都学乖了,知道时间紧迫,不敢多说废话,报了名字之后,直接展示起实际的卖点来。
“学生王新亮,家中也有悍妻,也是多年不第……”
“久闻上虞东山人杰地灵,学生正有意举家移居东山,愿为仙师效奔走之劳,只求能在仙师门下聆听教诲,求学上进……”
“启禀仙师,学生,学生蓝星洋,家中虽有贤妻,却多年流连烟花之地,也患有花柳,望仙师垂怜啊!”
一人一句,无数张面孔在刘同寿眼前一闪而过,声嘶力竭的话语在他耳边时起彼伏。第一批冲上来的都是读书人,这些平时最重仪表的人,如今都是衣冠不整,鞋帽歪斜,一个比一个狼狈,可他们却恍若不觉,只是拼了命的挤上前来,从各个角度找着自己跟梁萧的共同点,试图以此来打动刘同寿。
读书人不信鬼神之说不假,但关键还是有没有触及他们的要害。当日韩应龙在紫阳观跪求,是因为孝心,现如今,刘同寿的传说触及到了士子们最高的梦想,他们再顾不得身外之事了,只是一心盼着,能够打动刘同寿,使得梦想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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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忠孝节义新解
刘同寿眨了眨眼睛,明白了,很显然,这是阴差阳错之下形成误会。
他恶作剧的整了梁萧一把,主要是因为冯大婶的拜托,另外就是他的恶趣味发作,谁想到这么一搞,倒把梁萧给整得忧愁发愤了。毕竟是十六岁就考取了秀才的人,他的底子还是不错的,没了退路,又被这么一激,结果就爆发了。
至于那个苏子阳,跟小道士更是一文钱关系都没有。这人本来就是个书呆子,读书读的连老娘都忘记了,所谓:书山有路勤为径,读书读到这种程度,中个举人又有啥稀奇的?
他并不打算解释,其实也没法解释。
眼珠转了转,刘同寿轻咳一声,抬起双手,微微下压,示意众人安静,他要说话了。
这种场面他经历的多了,应对起来也是游刃有余。说起来,这些士子跟东山镇民也没啥区别,求的事虽不一样,但心情却是一般无二的。
要实现他们的愿望,刘同寿肯定是没办法了,应付镇民可以组织共济社,现在呢?难道要开个补习班?那不是跟国子监抢生意么?不过,既然有人送上门了,不好好利用一下,又怎么对得起这美妙的误会呢?
一群四体不勤的读书人,体力并不是很好,推攘喧闹了一阵子,大部分人也都没了力气,顺势也都停了下来,眼巴巴的看着刘同寿,屏息聆听这位神通广大的小仙师的钧旨。
“首先,贫道要说明一下,梁、苏二位中举,乃是他二人的福缘,与悍妻、花柳没有半点关系。而且,那花柳之说,也不过是贫道怒其不争,略加薄惩,以做警示罢了,与中举与否,全无干碍。”
“听到没有?听到没有!我才没得花柳呢,这都是小仙师对我的爱护,怕我糟蹋了福缘,以雷霆之怒,行大善之事,这才是仙家高人的大慈悲。”梁萧这段时间憋闷坏了,哪怕是中举都没法尽数宣泄出来,此时听到刘同寿帮他澄清,立时便感动得热泪盈眶。
他跟刘同寿搭档过,所以这时配合的倒也天衣无缝。众人一听这话,都是信了,于是齐齐将同情中带点鄙夷的目光投向了自称家有悍妻,以及得了花柳那二位。
那两人的脸一下垮了下去,那王新亮还好,家中有河东狮,顶多是个笑柄,没多大影响,自称有花柳那位蓝星洋就麻烦了。身有隐疾,去青楼被拒,遭人嗤笑是小,被学正认定为行为不端,革除功名才是大问题。
刚刚他也是被现场气氛所感染,脑袋一热,这才喊了出来,冷静下来已经有点后怕了,再听了刘同寿这么一说,他只觉五雷轰顶一般,这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有隐疾也不要紧,上天有好生之德,世上自有杏林高手悬壶济世,容贫道向各位介绍一下,这位李师兄家学渊源,行医以德,妙手回春,专治各种疑难杂症……呃,总之,只要有他在,区区花柳,不在话下,这位蓝先生,你的病没关系的。”
刘同寿侧身一让,把李时珍给隆重推荐了出来。后者没想到被打了个突然袭击,吓得脸都白了,他是第一次出远门,更没有正式悬壶,甚至连老爹的医术都没学全呢,哪里经历过这种大场面啊?
“多谢小仙师指点,李先生,在下的病,就拜托你了。”那蓝星洋借竿就爬上来了。其实花柳什么的,根本就是他情急杜撰的,但喊出来的话却是覆水难收了,就像梁萧当日在似的,他就算找人检验,也得有人愿意搭理他才行啊。
好在刘同寿给他留了个机会,既然是小仙师的师兄,又被这么隆重推荐出来,医术之高明还能差得了?没错,对方年纪不大,可问题是小仙师的年纪更小啊。可今天一过,整个绍兴府还能有几个人不知道小仙师之名?
“蓝秀才真是有福啊,碰上了小仙师,不然他这病可怎么办啊?你说这年纪轻轻的,家中还有如花美眷,怎么就不学好呢?”
“这位小神医的年纪看起来还真是……不过既然是小仙师的师兄,应该不会有差了,我说老张,咱们回头要不要也去……”
“这主意好,就这么着。”
刘同寿肚里偷笑,李时珍就是要当神医的人,既然碰上了,当然不能看着他被老爹逼着去考科举。不过,先前他答应的虽然痛快,可并没有想到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眼下也是灵机一动,想到了这个生米煮成熟饭的法子。
就跟后世的广告一样,有名人推荐,很容易就能得到众人的认可。道士和医生本来就是相性很接近的两个职业,他推荐李时珍,也有事半功倍的效果。至于那蓝星洋的花柳到底是真是假,咳咳,反正又没人会较真,对方也不傻,这不借坡下驴了吗?
“小仙师,这福缘到底从何而来,我等凡夫俗子都是懵懂,能不能请您指点个方向,也好让我等有个努力的方向啊。”读书人当中,从来都不匮乏聪明人,听话听音,得了蓝星洋的提示,那家有悍妻的王新亮敏锐的发现了,刘同寿话里留下的余音。
“东山的风水是不是……”刘同寿否定了福缘和花柳、悍妻的关系,但他对大家嚷嚷的最多的,东山的风水,却没有表态,经王新亮这么一提,不少人都是眼前大亮。
“风水之道,贫道是不懂的。”刘同寿先摇摇头,又点点头,“不过,各位也都知道,贫道的一身本事,都是先师点化而来,尚不足我紫阳一脉传承的十一。风水堪舆之术,乃是道家的必修法门,想必本派的祖师爷对风水是有些心得的……”
刘同寿肯定不会承认自己会看风水的,别说他一个魔术师了,就算是后世专业的风水大师,到了明朝也只有吃瘪的份儿。所以,误导才是王道,说话说一半,让人自己去琢磨好了。
“原来如此。”众人都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一个个都是恍然大悟,会心的笑了起来。
“至于福缘么……”刘同寿拉了个长音,引得士子们都伸长了脖子,好像一群正被喂食的鸭子,“伟大的孔圣人教导们,道德最高的标准就是忠孝节义,这福缘无非就是从中而出的。比如苏举人,他先前十数年不中,今年一遭高中,所为何事?无非一个‘孝’字。”
“孝?”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对,就是孝!”刘同寿法相庄严,一脸悲天悯人的开始忽悠,“苏举人从前读书,也是头悬梁,锥刺股,刻苦的程度毋庸置疑,为何屡屡落第?原因很简单,福缘不足也。他读书虽勤,但却罔顾家中老母,任由老人担心挂念,却连一纸片书都欠奉。俗话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不孝之人,又怎可能中举,成为国家栋梁?”
“娘,孩儿不孝啊!”苏子阳噗通一下就跪下了,向着东方大哭,梁萧好说歹说才把他拉起来,他抹了把眼泪,向刘同寿躬身一礼:“若非小仙师点醒,子阳尚在混沌之中,做那不孝无节之人,功名家事两误,多谢小仙师指点,学生铭感五内,今日……”
“苏举人思母心切,便速速回乡去罢。”只见小道士微微一笑,衣袂飘飘,尽显神仙中人的风采,在众人眼中,这个不甚高大的身影似乎发出了柔和的光芒,将这秋日的凉风,化成了和煦的春风。
“学生遵命。”苏子阳再施一礼,分开众人去了,留下了无数的欢喜赞叹。
“谁说忠孝难两全的?小仙师说的才对,忠孝节义是一体而同的,不孝顺,就没福缘,没福缘,哪里又考得中功名?”
“小仙师的福缘说,与圣人的微言大义暗合,这才是真理啊!想到前些日子,我还在质疑小仙师,将他老人家和那些招摇撞骗的神棍相提并论,如今真是汗颜啊。”
刘同寿这招并不算多高明,无非顺水推舟罢了。提出圣人说,读书人心里就不会有抵触,而梁、苏二人中举的结果已经是既成事实了,他又熟知二人的性格和整个过程,当然是怎么编,怎么入情入理,连苏子阳这个当事人都是深信不疑。
“至于梁举人,他应的乃是一个‘义’字,这个义不是兄弟之义,而是夫妻之义。各位想想,读书人十年寒窗固然辛苦,可家中妻子含辛茹苦的抚养儿女,又要劳作养家,如何不是更苦?梁家幸甚,家有贤妻……”
这一次刘同寿说的颇为动情,不少士子听得心有所感,而四周却传来了一阵阵的低泣声,那是士子们的家眷,刘同寿的话直击她们心中最柔软的那一块,想到多年来的艰辛,女人们又如何不感怀?
“是我对不起翠花啊。”梁萧一声悲鸣,他不得不相信。这些年,就这次乡试,他没去青楼逍遥,结果这次就中了,果然是因为从前无情无义,对不起妻子所致,小仙师的指点真的太及时,太精准了。
“小仙师,那我……”刘同寿的威望越来越高,就算最迂腐的那些书呆子,这时也都动容了。遵循圣人大道的鬼神之说,听起来很是那么一回事啊,况且,活生生的例子就摆在眼前啊。
“贫道只此一身,面对各位,实在是分身乏术,不过,却也不是没有办法,各位若想修福缘,只管往这‘忠’字上求,而眼下的绍兴府,正有这么一个机会,那就是……”
众人先是失望,然后听到有转机,又都打起了精神,正凝神屏息间,忽然府衙的大门传来了一声大响,“咣当!”好像是什么人的脑袋撞在了门上。
随后,只见府衙大门洞开,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走了出来,他脸色有些发青,但态度却极为恭敬,老头向刘同寿行了个礼:“小仙师,知府大人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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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目的何在
“是周师爷!”
幕僚的作用各有不同,有被当做高级顾问供着的智囊,也有被当做秘书使唤的打杂的,周师爷就属于后者。所以,他出现在大众面前的几率远远高过他的东家,在场之人认识他的不在少数,这时纷纷惊呼出声。
“崔大人也要拜见小仙师?这又是为何?他不是已经有了功名吗?”
“蠢材,小仙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晓三千载,后知五百年,你以为他只会帮人取功名?嘿,远的且不说,上个月的那场水灾你总该知道吧,那就是……”
先说话那人挨了骂,却也不恼,嘴张得老大,连连点头,“说的是,说的没错,天灾可是大事,崔明府这么着紧也不奇怪。”
“扯淡!”旁边又有人插了一句,语气很是忿忿不平,“崔大人八成是想求卦问卜,以便他升官发财呢,跟天灾又有什么联系?你们也不想想,要是公事的话,他会派周师爷出来么?随便找个人不就结了?”
“好像是这个理儿……”众人频频点头,深以为然。衙门里的文吏,大多都有秘书的职责,而周师爷这种自带的秘书,就相当于贴身的私人秘书,专门处理隐私事儿的。
“那……”紧接着就有人回过味儿了,“崔大人就太不厚道了吧?就算他身份高,可以不讲究先来后到,可总也不能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啊?小仙师正要指点明路给咱们呢,这可是攸关前程的大事,怎能就此中断?”
“周师爷,你莫不是假公济私,想独占好处不成?”一听这话,有那性急的就开始嚷嚷起来了。
他们的怀疑倒也不是空穴来风。小仙师道行再高,也不能无中生有,举人名额是固定的,而在场的士子足有数百,府城这种通衢之地,消息定然也是捂不住的,最后,大家还是在一条起跑线上。
这一节也不是没人想到,可这大庭广众的,谁也没办法将小仙师霸占了不是?要想办法,也只能等日后各显神通了。可谁想到周师爷突然横插了一竿子,开始被崔知府的名头所慑,大家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会儿得了提示,众人立时便嚷嚷开了。
“说起来,周师爷你也还只是个秀才吧?莫非也是动了心,打算重新科举?你有心上进无妨,可总不能断了大家的希望吧?”
“因私废公,周长舜,你端的无耻!”
妨碍人上进,那是不共戴天的大仇,士子们义愤一起,连周师爷的身份都不顾了,有人冷嘲热讽,也有人怒声喝骂,周师爷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就被愤怒的声浪给淹没了。
老实说,对于刘同寿的神通,他也不是半点没动心。
之所以当师爷,还不是因为科举无望,要混口饭吃?但凡有希望出仕的,又有几个愿意当幕僚的?一个是指挥别人当牛做马背黑锅,一个是自己承担上述的一切,他又不是傻子,怎么会算不清楚这笔帐?
可天地良心,他这次可是被东家硬推出来的,半点私心杂念都没有,谁想到竟然被这么大的一口黑锅给砸到了,幕僚的命运,果然贱如狗啊,他在心里暗叹道。
不过,眼前的情景让他更加确信东家的判断了,这帮士子已经疯了,连自己这个师爷都敢骂,还有什么他们不敢做的?要是自己不出来打断,恐怕……想到那个最可怕的后果,他不由打了个寒颤。
“小仙师……”他不再理会那些喧嚣咒骂,又冲着刘同寿躬身一礼,眼中尽是祈求之色。解铃还须系铃人,这种局面下,也只有这位能发挥足够的作用了。
刘同寿微微一笑,这下不是我逼你了,而是你求我,这竹杠么……嘿嘿,就别怪我敲得太响了。
水灾的善后工作结束后,他就来府城了,已经呆了十多天,可要办的事儿却一直没办成。衙门负责接待的吏员都很客气,但那位崔知府却就是避而不见,对他的要求也只是敷衍,显然还在犹豫不定。
他提那些要求能不能解决,并不是最主要的,刘同寿最大的目的,其实是想借着官方渠道,把上虞的消息报上去。
捂盖子这种勾当,并不是后世官员发明的。报喜不报忧,大事报小事,小事不上报,至少在嘉靖朝很流行,因为当今天子是个好面子的人,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在即位之初,就搞出大礼仪那场风波了。
此外,谢家的根底和势力实在太强了。
灾后,刘同寿也一直在关注着余姚的动静,士绅们的声讨很快就销声匿迹了,谢家或者许以好处拉拢,或者以势力强压,一套分化瓦解的组合拳打得是相当的流畅,效果也很好,谢家很快就从众怨所归的窘境中脱身出来,宝树堂也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连群起攻讦都能摆平,田地里的损失更是不在话下。
千亩水田颗粒无收,更多的旱地损失过半,哪怕是放在普通的大富之家身上,都足以让他们倾家荡产,可对谢家来说,颜面的损失比实际的损失更大,完全算不上伤筋动骨。
刘同寿现在已经知道了,谢家并非传统意义上的乡绅,他家财富的来源,不完全来自于土地,否则他们也没必要养着柴家那条恶狗。
在这场对抗中,谢家最严重的损失,就是那位谢二公子倒下了。连气带失望,使得他心里遭受了极大的打击,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了近两个月,可谢敏行依然半死不活的缠绵病榻,别说管事,连生活都没法自理了。
能把谢家未来的家主,太常少卿谢敏行搞成这副德性,刘同寿的战果还算是不错,至少余姚全县都为之侧目了。
可刘同寿并不这么想,他根本不知道谢敏行是哪瓣蒜,未来有什么地位或成就,他只知道,谢家的子孙多着呢。倒了一个谢二,还会有谢大、谢三站出来,不从根基上倾覆他们的话,那就等着接连不断的报复吧。
而对抗谢家最好的办法,不是依靠民间力量,而是尽快上达天听,借助皇帝的力量解决问题,所以才有了他的府城之行。
因为崔知府一直打马虎眼,刘同寿这几天已经在考虑,是不是干脆闹到布政司去算了,不过,越级上访的风险有点大,他一时也下不了决断。谁想到梁萧中举却给他带来了新的契机,并且,他也及时的把握住了,现在的主动权又回到了他的手里。
见周师爷脸上已满是讨好求恳的神情,刘同寿也不以为过,他再次抬起了手,随即,吵嚷声戛然而止。将这情景看在眼里,周师爷的眼皮子又是一阵猛跳,这威望也太高了点吧?别说知府大人,就算布政司那几位大人,恐怕也未必有这本事吧?
刘同寿朗声道:“各位,贫道本就是为了八县百姓,向崔明府请愿而来,与各位的福缘,其实也不无关联。贫道在东山紫阳观清修,随时恭候天下有心之人,何必急在一时呢?若是不然,各位也可在此稍候,贫道去去就来。”
“小仙师客气了,您只管去,咱们就在此恭候。”众人一下子变得好说话起来,看得周师爷心中悲喜交集。
“小仙师,请随在下来。”周师爷在前领路,刘同寿扯了韩、李二人跟在后面,谈判么,总是要有人帮衬才好。
一边走,他还向梁萧使了个眼色,后者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小仙师是让自己稳住外面的人,不让他们就此散去。
“各位,小仙师的事迹,大家或多或少都听过一些,不过这里应该没人亲身见证过吧?如果不嫌弃的,就让本人给各位讲讲好了。”梁萧最拿手的就是这个,稍一思考,他就有了主意。
“好,请梁举人给咱们讲讲,大伙儿都开开眼。”应声如潮,刘同寿的决定没人敢违逆,但大伙儿心里面却都是痒痒的,从以往的事迹中找些线索也是个好办法呢。
周师爷脚下一个拌蒜,好悬没摔着,他回头看了眼刘同寿,见小道士脸上似笑非笑,眼神中似有深意,他心中不由暗叹,东家的盘算终究还是被识破了,这小道士确实不愧仙师之名啊。
崔知府这会儿也在暗暗叫苦,刘同寿能忽悠住那些士子,却忽悠不住他。崔知府并不比外面的士子聪明多少,但他的身份和信息量摆在那里,如何又猜不到刘同寿的心思?
他很清楚,那忠孝节义什么的就是扯淡,而且关键就在于最后的那个‘忠’字!
怎么解释?很简单,无非就是士子要忠于朝廷,忠于江山社稷,朝廷是舟船,百姓是水那套说辞,然后再把上虞乡绅联名的那文书拿出来,再多找些人签名上去……也就是说,小道士要煽动士子联名请愿!
这事儿可是非同小可,闹大了的话,别说他这个知府,连布政司衙门都要吃瓜捞。他还不能强压,大明的规矩是不因言治罪,适用的范围就是有功名的读书人,哪怕只是一个秀才,也有直接上疏天子奏事的权力。
当然,这权力只是书面上的,没有哪个不开眼的敢冒这个大不讳来搞事。但所谓法不责众,如果有人领头,其他人跟进就没什么压力了,现在这个领头的又是这么一个角色,等消息传开后,以这位的号召力,没准整个浙江都会闹起来。
想到那个可怕的后果,他不敢继续打太极推手了,哪怕要得罪谢家,他也必须跟小道士当面谈谈,争取达成谅解。
若是能拖一阵子,等士子们冷静下来,说不定还会有其他转机,可现在被梁萧这么一搞,士子们算是冷静不下来了。
得报之后,崔知府连连摇头,叹息不已,只觉未来一片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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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机锋
有时候,生活就是这样的不尽人意,即便高居一府太守也是一样,片刻之后,崔知府终于见到了麻烦的源头。
“本官素闻刘道长之名,今日一见,果然非凡……”崔平宇的称呼还算客气,只是话里没什么营养。
“不敢当,贫道拜会来迟,倒让崔明府久候了。”刘同寿就直接多了,不痛不痒的点了对方一句。
“好说,好说……”崔平宇暗自称奇,小小年纪竟然也会打这种机锋,看他举重若轻的样子,跟官场上的老油条也差不多了。
本来他还想提点意见,把碍事的韩、李二人赶走,一时却是说不出口了,只能干笑两声,请对方落座,吩咐奉茶。
随后,花厅内陷入沉寂。
依崔平宇的心思,他是想拖延一下时间的,最好能等外面的士子们散去了,这样他多少也能挽回点主动权。拖延时间,说垃圾话,兜圈子自然是最好的选择,可是,面对刘同寿这个怪胎,他却不敢这么做,所以一时间只能瞪眼发呆,佯装品茶了。
刘同寿没那么多顾忌,他单刀直入的问道:“崔明府,俗话说:民心如铁,灾情似火,贫道与上虞众家士绅的请愿书,如今应该已经到了京城吧?”
“这个嘛……”崔平宇啜着牙花子不肯回答,只是苦笑。这小道士还真是有够直接,不过你这词儿好像用错了吧?
周师爷会意,接着说道:“刘道长,您有所不知,知府大人虽然官居五品,有上奏之权,可这奏疏终究还是要通过通政司的,左通政使张大人与故谢、杨二位阁老,以及费阁老都有故旧之谊,这奏疏怕是通不过的。”
“哦?”刘同寿眉头一挑,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周师爷。
“通政司掌内外章奏和臣民密封申诉之件,建言、陈情申诉及军情、灾异等事皆囊括其中,这一关过不得,上呈天子自是无望……”周师爷感觉压力很大,不过该说的话还得说,能糊弄过去最好,糊弄不过去,幕僚背雷也是应有之义。
“崔明府,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你的意思就是,只要那位张大人从中作梗,上虞的请愿书就到不了皇上的御案上?而那位张大人跟谢家渊源很深,作梗是一定的,所以,你就决定放弃了?”
“一定是说不上,只是有些顾虑。”刘同寿的口气咄咄逼人,但崔平宇一时也无暇计较,因为他听出了蕴含其中的不以为然之意。
他确实是打算糊弄人的,从纸面上来说,通政司这个衙门的权力确实很大,但实际上这个衙门的权威只能因人成事。
首先,通政司内部,也有大小制衡的设置,虽然只有通政使有敷奏封驳的权力,但左右通政使都有掌受理内外章疏的职责,也就是说,通政使封驳没问题,但要想不为人所知就不可能了。
明朝皇帝最讨厌事情之一,就是有人骗自己,所以才设下了锦衣卫以及东西两厂这些密探机构。通政司内部做不到铁板一块,又没办法让上奏疏的人闭嘴,若是不经皇帝的许可就封驳奏章,很可能会捅出大篓子,风险极大。
只有执行权,而没有决策权,这个衙门的权威只存在于纸面上。
不过,在一些特殊情况下,通政司也能发挥出巨大的作用。每有权臣当政,通政司就是必须掌握的一个衙门,比如后世的严嵩当政,就以干儿子赵文华为通政使,达成了只手遮天的效果。
所以说,这是个因人成事的衙门,其权威远远没有纸面上说的那么夸张。
周师爷代说的这些话,没有一句是假的,张瓒的确和谢迁那一派交好,是打入通政司的一枚钉子,制衡张孚敬用的。崔知府之所以敢于拿来糊弄人,就是认为刘同寿不可能知道朝中那些潜规则。
朝廷高高在上,离民间的距离远着呢,要不是崔平宇在京城当过两年官,朝中也有些渊源在,他也不可能知道这些。一个民间的小道士,就算有些神通,知道点朝中秘事,可内里的玄虚,总是不可能理解的吧?他这样想。
下一刻,他的期待被打破了,只听小道士冷笑道:“看来,崔知府还是没有为民请命的诚意啊,难怪让贫道苦等了这么多天,也罢,俗话说得好,强扭的瓜不甜,贫道还是自行设法吧。”
崔平宇大汗,合着在你眼里,我就是那个被强扭的瓜?拜托,我好歹也是一方太守好不好?不待这么瞧不起人的。
心里虽不以为然,可见刘同寿作势要走,他也不能干瞪眼的看着。他很清楚,对方在谈判桌上得不到理想的结果的话,八成就要出去继续未尽的事业,去煽动士子了,那个比上疏还可怕。
“刘道长此话怎讲?”他故作愕然的扮起了无辜。
“通政司之权果如你所言?哼,崔知府,你真当贫道年幼无知不成?”刘同寿一脸忿忿不平,配合着他的年纪,确实很像是一个撒娇的少年郎,但崔、周二人却被吓得满头大汗,几乎失声,他竟然真的知道!
年幼无知?连通政司的玄虚都知道,谁还敢说你无知?倒是自己二人这一把年纪,几十年阅历算是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当然不知道,刘同寿的神情举止都是装出来的,通政司对于他来说,是个相当陌生的名词,要不是周师爷解释过一番,他都不知道那个衙门到底是做什么的。
不过,正因为不知道,他才能反推回去,通政司纸面上的权力这么大,可历史上的那些权臣却没有一个是做通政使的,由此可见,这里面肯定是有点说法的,所以他佯怒诈人,而且还成功了。
“刘道长息怒,本官也只是出于担心,唉,你知道的,其实不单是通政司,朝中……”崔平宇和周师爷对视一眼,知道混不过去了,他也不再隐瞒,把先前对师爷说过的那些话重复了一遍。
这些东西很敏感,本是不能乱说的,但眼前这位的能耐太大了,超出了崔某人的想象,前知三千载,后知五百年可能有点夸张,可不出门而知天下事的评价,则一点都不为过。跟这种人还有必要保密吗?借机吐苦水,装可怜才是真的。
这招似乎很有效果,刚刚还暴跳如雷的小道士很快平静下来,凝神静听,还露出了思考的神情。
有门!崔知府心中大喜,说的更来劲了,“刘道长,天下官僚,多有因私废公者,若是以您的名义上疏,与您有隙的那些人肯定要拼命阻挠,而朝中如今又是这么个局势,就算本官拼着前程不要,也是无力回天啊。”
刘同寿缓缓坐下,沉声反问:“那依崔知府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我的意思就是当什么都没发生,不过看这架势,这提议肯定是要被拒的,干脆还是退而求其次吧。
崔平宇揪了揪胡子,很是犯嘀咕,躲是躲不过了,最要紧的是把握好尺度,既不过于开罪谢家,也不会把眼前这位小爷给惹急了,那么,关键的问题就是,这位小爷到底想要什么?
慈悲心怀,为民请命?这原因太假了,世上不是没有圣人,可是,只有死了的圣人才是好圣人,他才不相信自己好死不死的就撞上一个活着的呢。
完全无私的那种人,不是圣人,而是蠢材!多年的阅历告诉他,小道士圣人言行的背后,肯定有私心在,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把这个原因给找出来。
“治下发生天灾,本官自应上奏天子……”他缓缓开口,用和后世总理发表外交辞令差不多的语态说道:“最终如何,还要看朝中公议,天子圣裁……”说话的同时,他还在观察刘同寿的神情,以随时应变。
见刘同寿不动声色,他暗自松了口气,看来对方对结果并不是很在意,又或已经明白结果如何,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总之,这位小爷还算讲道理。
“以乡绅联名的方式上奏,未免有胁迫之意,若是引起误会,殊为不美,不若以本官的名义上奏,具言上虞诸事可好?”想来想去,崔平宇把最有把握的那个推测说出来了。
做官要上进,做道士也是一样的,邵真人那待遇,别说道士了,就连他这个科举正途出身的官员都是眼热,要说小道士为啥一定要领衔上疏天子,恐怕也就是为了这个一步登天的机会吧?
按照常理,这个猜测确实很不靠谱。一个民间的小道士,哪里的这份心思和胆量,做出这种计划来呢?可放在刘同寿身上,常理什么的就不是问题了。天赋异禀也好,醍醐灌顶的法术也罢,反正这位小爷肯定有这个资格想,也有那个能力做!
刘同寿的答复验证了他的猜测,只见小道士微一展颜,郑重说道:“无量天尊,崔明府果然深明大义,不惧权奸,犯颜为民请命,贫道代绍兴府万千百姓谢过大人。”
“不敢当,不敢当,这都是本官应该做的。”崔平宇这颗心总算是落回了肚子里,他突然话锋一转:“其实,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有关于刘道长的事情,很可能已在路上,很快就要到达京城了呢。”
“哦?”刘同寿微微一愣,民间的渠道有这么快?
“刘道长真是贵人多忘事,您当日说了一条箴言给冯知县听,然后……”崔平宇心情放轻松了,也乐得多扯几句闲话,“新任的浙江按察使李崧祥李大人,和布政司右参议熊荣熊大人,都是张阁老的门生,冯知县既然去了布政司,这消息又岂有传不到京城之理?”
说着,他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心里也是腹诽,自己这也算是遭了场无妄之灾,早知道小道士就是为了这件事,自己又何必担惊受怕这一场呢?
“既然如此,那上奏朝廷之事就没问题了。”刘同寿点点头,也是话锋一转,“不过,另一件事,就应该属于大人的该管了吧?择日不如撞日,干脆就在今天,一并拿出个章程来如何?”
“您是说……”崔知府悚然而惊。
刘同寿双目如炬,看着崔平宇,一字一句的说道:“上虞典史项某及其爪牙,以公谋私,以职权残害百姓,给朝廷脸上抹黑,罪在不赦!崔明府,这可是大大的不忠不义啊,您身为一府父母官,代天子牧民,岂能视而不见?”
“……”崔平宇心中大叫不妙,高兴的太早了,怎么就把这茬给忘了呢?很明显,这是明明白白的威胁恐吓啊,不忠?自己若是不答应,这位小爷不出去嚷嚷才怪呢,偏偏自己又刚刚把布政司的事儿告诉人家了,这不是自作孽吗?
他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可事到临头懊悔迟,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和刘同寿商量了,“刘道长,这事儿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没有。”刘同寿斩钉截铁的回答。
“此事……”崔平宇搓着双手,心中千念百转,脸色也是变幻不定,最后在刘同寿目光的逼视下,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也罢,便依刘道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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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让人烦心的嘉靖朝
出了府衙,不但那群士子还在等着,连看热闹的百姓也在。不得不说,比起举人,梁萧更像个说书先生,尤其这会儿,被各种崇拜的眼神包围着的新科举人很是沉醉。
自打他十六岁中秀才那年以后,已经许多年没享受过这等待遇了,所以,尽管他也知道,那崇拜中,大部分是冲着刘同寿去的,但他一样有荣与焉。他可是小仙师门下的首席弟子,慧眼识仙比韩应龙还要早上那么一点点。
不过,刘同寿接下来的举动却让他有些失望,小道士并没有继续用那些神鬼之事,鼓动士子们的情绪,而是淡淡的讲了些正正经经的爱国忠君理论,让众人大为失望。
梁举人很有一种未尽全功之感,在回客栈的路上,犹自念念不休。
“我说同寿,你给我打眼色的时候,难道不是让我稳住他们,然后共襄盛举的意思吗?虽然我也不知道你要做的大事是什么,可总归不是现在这样吧?你之前督促我的那个办法虽然有效,后遗症也不少,杭州那边……唉!总是要去澄清一下才好,不然我这……”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中举的激动过后,某人也是故态萌发,想着在苏杭这样的地方被列入了黑名单,他心里就是一阵阵的难过。
虽然刘同寿已经帮他澄清了,可传闻这种东西,负面消息总是比正面消息传的快,也更容易让人置信,能不能恢复在风月场上的名誉,要用多长时间,那就不好说了。
刘同寿皱着眉头,没搭理他,梁萧讨了个没趣的同时,也有些诧异,这种反应可不是上虞小仙师的作风。
李时珍倒是看出了点端详,“同寿,刚才的事不是很顺利么?怎么出来后,你却一直皱眉不展的样子?莫非事情还会有波折?”
没有功名在身,却能以言词魄力折服一府太守,全程见证了整个过程,李时珍也是佩服的无以复加,只觉刘同寿说的行行出状元果然不虚。
李言闻之所以逼儿子读书,就是因为有感于医生的地位太低,常受欺压和白眼,若是能和刘同寿一样,弃文从医又有何难?
一时间,李时珍也是信心大增。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了些事情罢了。”刘同寿摇了摇头。
“贤弟想必是在忧虑黎民之苦吧?”韩应龙感叹一声,“贤弟放心,如今国泰民安,虽及不上弘治年间众正盈朝的气象,可也不遑多让,赈济之事,朝廷自有公论,无须多忧。倒是贤弟身处江湖之远,而不忘天下疾苦,这份心胸着实让人钦佩。”
刘同寿哑然,这怎么又误会了?
他确实在考虑庙堂的事儿,不过不是为了天下苍生,而是为了他自己的前程。
崔知府被他连唬带诈,很是说了些朝局方面的事,除了他自己的分析之外,其他事都是合盘托出,很是让刘同寿涨了番见识。
结合后世的资讯,他算是对眼下的局势以及嘉靖初年以来的变化都有了谱,这些东西也给他带来了不小的烦恼。
他原先就知道嘉靖年间的党争频繁,可他没想到会复杂到这种程度。他想象中的皇党和士党之争是不存在的,那只是张孚敬和杨一清的那场江南内斗的延续罢了。
实际上,除了这两派之外,正德朝饱受压制的江西士人正在重新崛起,河南、直隶这些传统势力正在巩固自身的地位,再加上广东、福建士人和江南一脉的合纵连横,朝中各方势力犬牙交错,远非单纯的皇党士党标准能加以区分。
如果一定要区分的话,只能以有节操与否来区分了。逢迎皇帝,以皇帝喜好为处事原则的,是没节操一派;专门跟皇帝做对的则反之;其他人都归为中间派,张孚敬算是逢迎派的翘首,但却不是首脑,比如同样靠拍皇帝马屁上位的夏言,跟他就不是一路人。
还是东林党的时代好啊,若非同道,皆是仇寇,朝堂上的形势一目了然,想找一方投靠也容易得多,哪像现在这么复杂啊?刘同寿很郁闷,面对这样的朝堂局势,他的计划完全就不够看。
折腾声望容易,但想在纷乱如许的朝堂上找出一条明路可就难了。
找张孚敬算是对口,可这人眼瞅着就要失势了,来不来得及推荐自己就是个大问题,推荐了之后会不会有后患同样很难讲。可是,听崔知府的意思,上虞的事很可能已经通过张孚敬的渠道往京城去了,也就是说,这很可能是既成事实了,这岂不是糟糕?
但是,就算没有这个意外,刘同寿也没别的办法,除非是朝中大臣,否则想靠近嘉靖,是不可能绕过张孚敬的。毕竟这人不单是首辅大学士,而且还是天子驾前的大红人,夏言之流现在还没成气候呢,就算刘同寿真的找到了后者的门路,恐怕也只有被扔出去当炮灰的命。
想简单了,自己真是太天真了,刘同寿又叹了口气,事到如今,想后悔也来不及了,只能听天由命,把希望寄托在嘉靖身上了。自己搞的那些东西,应该还算是很对朱厚璁同学的胃口吧?
刘同寿很有挫败感,其实他给别人带去的挫败感更大。
两天后,余姚谢府。
“什么?”谢家二少爷的卧房内,传来了久违的咆哮声。
远近的下人们都吓得脸色发白,人人自危。近日来,谢家的境遇可以用屋漏偏逢雨来形容,倒霉事一件接一件,家中舆论将其尽数归咎于谢二少,他的心情能好得了才怪呢。
不过这位二少爷也算有大将之风,在这种情势下,倒也还沉得住气,连病都一日好过一日了。谁曾想今天他又喊得这么大声,不用说,肯定又有坏消息了,同时,也又有下人要倒霉了。唉,下人就是命苦啊,但愿不要闹出人命才好,众人都是战战兢兢的默默祈祷。
“大哥呢?他怎么说?”谢敏行气急败坏的问道。
自打水灾之后,他就已经退居幕后,将家中的主事权交卸了出去。他倒不是就这么死心了,只是这场交锋中,谢家的损失实在太大了点,他虽是长房嫡孙,也一样难辞其咎,在京城的谢丕做决断之前,他也只能暂时偃旗息鼓了。另外,他的病也确实很重。
最重要的原因却是,他怕了,尽管他自己不会承认,但每当想起上虞那个小道士,他浑身都会泛凉。他不认为自己是输在智谋上,对方只是有心算无心,然后又总是搞出些不合常理的事来,不过,就是这样,反而更可怕。
所以,他干脆借着这个机会退下来,免得损失越来越大,以至于难以收场。此外,他还可以从旁观者的角度,来观察对方,寻求解决之道。
但今天这件事却由不得他不理会,这事儿对谢家的伤害太大了,比水灾造成的影响还要大。后者影响的只是谢家在民间的声誉,前者则是在官场上,孰重孰轻还用说吗?
“大少爷说……”老管事有些迟疑,最终还是抵不过自己少爷的逼视,期期艾艾的回答道:“府城命令已下,连人都已经抓了,再做什么也来不及了,且由他去,他自有计较。少爷,您也别生气,听说那小道士在府城……”
“我知道,点石成金,废柴变举人么!东山风水好,宜家宜居宜读书么!小道士道法高,神通广大么!”谢敏行咬着牙,恨声道:“哼!那些愚夫愚妇也就罢了,可那崔平宇的十年寒窗难道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居然会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耍得团团转,真是斯文败类啊!”
老管事心中暗叹,少爷这是气急了,把自己都给骂进去了,被那个小屁孩耍的团团转的,又何止崔平宇一个?
“大哥还是存心看我笑话呢,以他的精明,又怎么会想不到,此事对谢家声望的伤害更大?项兴丞那几个落得这般下场,以后还有谁敢帮咱家奔走效力?损失了他几个帮衬不要紧,关键是寒了人心啊!他自有计较?他还能有什么计较,哼!”
“要不,少爷您和大少爷商量一下……”
“没用的,我要说了,他反而会更来劲,”谢敏行颓然摇头,“忠叔,这事儿就跟朝争一样,我做什么,大哥就得反对什么,他到底怎么想不重要,关键他要把立场摆出来,事情做出来,上,是给几位爷爷看,下,则是让人有个站队的依据……”
“那就先随他去吧,咱们谢家可是千年世家,二老爷他们会有分寸的,少爷您还是安心养病为好。”
提到谢丕,谢敏行忧愁更甚,虽然这位二爷爷对自己相当看好,但大哥终究是他的嫡亲孙子,他的胳膊肘能往外拐?他皱着眉头一摆手,突然问道:“德美叔有没有送信来?”
权势迷人眼,这一点上,少爷和大少爷又何尝有什么不同了?一个罔顾大局,打压兄弟,另一个韬光隐晦,却暗自定计,玩起了反间……
罢了,自己只是个下人,又何苦操心这些主家的事呢?老仆暗叹一声,应道:“有的,柴员外说,大少爷让他找些绿林道上的生面孔,要的很急,他想问问您的意见。”
“绿林道的生面孔?”谢敏行手指轻叩,忽然阴阴一笑:“釜底抽薪?大哥还真是好算计,那小贼正在府城,刚好在路上……呵呵,忠叔,你告诉德美叔,一切就依大哥的意思,不过事成之后,让他在现场留下点东西……”
“要留什么?”
“他懂的,你只管这么跟他说就是了。”以那小贼如今的声望,横施暗算的人肯定是要惹得一身骚的,若是顺利的话,这一次说不定能一石二鸟,将内忧外患一起解决呢!
想到得意处,谢敏行嘿嘿的笑出声来,笑声中带着一股阴森恐怖之意,连从小看他长大的老仆都吓出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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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同寿是个好名字
嘉靖十三年九月,深秋时节。
夜色笼罩下的紫禁城倍显巍峨。
这里是大明的中心,天下人仰望的所在,显露出的,本该是庄严华贵之气。
然而,此刻,不论身在其中还是远远眺望,都能感受到里面的寒冷肃杀之意,让人不寒而栗。
其实,这种情况持续了不止一天两天了,从新皇登基,并且逐渐掌握了权柄,开始推行有嘉靖特色的政策之时,紫禁城内的煞气就日益高涨了。虽然道法通神的邵真人尽心尽力的做鬼降妖,但情况依然没有好转。
到了上个月,这种情况达到了巅峰,刚出生两个月的皇子朱载基夭了!
按说以这个时代的条件,幼儿夭折是比较寻常的,哪怕是皇家也不例外,区区一个皇子,应该造不成多大影响才对。不过,这位皇子其实很不一般,他是皇长子,而且是皇帝即位以来的第一个皇子,意义非同寻常。
当今天子和先皇即位时的年纪差不多,又是兄位弟及,所以,皇帝也常以先皇为鉴,暗自加以比较。当然,先皇是朝野上下公认的昏君,而今上即位以来,尽数革除了前朝的弊政,孰优孰劣,自是一览无遗。
不过,自从嘉靖七年,陈皇后小产而死之后,一层阴影就笼罩了皇宫后院,皇帝虽然勤奋耕耘,却和先帝一样,一直无所出!眼见着自己年龄日长,一点一点向正德驾崩时的年纪靠近,嘉靖也是心急如焚,认为是某种非自然现象造成的恶果,比如先皇的诅咒之类的。
为此,他极力在宫中扫荡着前朝遗迹,他废了嘉靖元年,张太后为他选的皇后陈氏;杀了张太后的弟弟张鹤龄;将宫中内宦清除了一大半。
包括有后台,早早弃暗投明的张永在内,尽在革除之列。运气好的如被抄家守皇陵的谷大用,运气不好的直接被赶出皇宫,流落街头,冻饿而死,比如魏彬。
旧生命的结束,不一定代表着新生命的诞生,所以,嘉靖的努力并没有受到回报。不过,他也没有气馁,因为这些都是附带的,他真正寄予厚望的,是那位致一真人邵元节!
在邵真人,朝中大臣,以及皇帝本人的共同努力下,终于,在嘉靖十三年的六月,令天下众望所归的皇子诞生了!
皇帝很高兴,邵真人也很开心,但大臣们心里却多少有点不是滋味。
厚熜同学是个认真的人,他详细评估了自己和元节,以及大臣在这事上所付出的努力与所取得的成就后,把媳妇受孕的功劳尽数归于道士,给元节在京师修府,在家乡修观,发禄米,赐庄田,封爵赏赐,及于曾孙……
老实说,皇帝这事儿做的有些不地道,要知道,皇子降生,大臣们也是做了不少努力的。去年,在礼部尚书夏言夏大人的带领下,文武百官全体斋戒,以求感动上苍,这么多人,这么大的诚意,难道还比不上一个道士吗?
昔年晋元帝生了儿子,还赐过群臣汤饼宴呢。为此殷羡还曾发表感言说:“贺陛下祠嗣之有人,愧臣等无功而受禄。”倒是皇帝的应答比较有趣,他大笑曰:“此事岂可使卿等有功!”
严格来说,这种事儿要么就功劳尽归皇帝和他媳妇,要不就大伙儿人人有功,把功劳尽归邵道士,肯定是不科学的啊!
大臣们倒不是稀罕那顿面条,只是觉得热脸贴了皇帝的冷屁股,有些哀怨罢了。
大概是皇帝不公正的论功行赏触怒了上天,于是,好景不长,新出生的载基只在人间停留了两个月,然后,大明皇室就再次恢复了令人恐慌的无嗣状态。
姑且不论有多少人会为此而幸灾乐祸,又或有没有人想入非非,总之,皇帝的心情非常之糟糕。两月来,宫人们的杖毙率比以往高出了五成有余,连平时还算得宠的那些人,也是人人自危,不敢稍有逾越。
黄锦就属于后者。
比起宦官威武的正德朝,嘉靖朝的太监们都很低调,别说权阉了,就算稍微出名点的都没几个。直到嘉靖末年,老皇帝彻底没精力折腾了,诸如冯宝、陈洪之流,这才有机会冒头。在那之前,最得嘉靖宠信,在紫禁城内还算有点权柄的,也只有黄锦了。
黄锦的受宠有很多原因,他和堪称有明一朝,权柄最大,最令人侧目的那位锦衣卫提督陆炳陆大人有着相似的出身。后者是皇帝奶妈的儿子,嘉靖平时都以奶哥哥称之,而黄锦则是嘉靖龙潜时的伴读。
说是伴读,但大明的规矩并不推崇藩王读书,而是鼓励他们有点其他的业余爱好,最好是在室内就能进行的。嘉靖的拜神醮斋的爱好就是从老爹兴王爷哪儿一脉传承下来的。
所以,黄锦这套业务熟练得很,再加上从小伴着嘉靖长大,对其心思的把握,也远在旁人之上,因此,成为了嘉靖朝万千宦官中,最为特殊的那一个。
不过,黄伴读能脱颖而出,靠的可不光是出身和智慧,他深谙低调才是生存之本的道理,从不敢侍宠而骄,反而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危机意识。十三年来,王府旧人倒了一个又一个,而他却一直屹立在紫禁城,并且一步步的向上走着,直指司礼监秉笔的宝座。
“张阁老,万岁爷今天很累了,有什么事,您明天早朝再说不行吗?”看着眼前这位老者一脸坚决,黄锦搓着手,很是为难,“您也知道,万岁爷最近的心情很不好,您……”
张孚敬微微一笑,温言道:“黄公公,所谓主忧臣忧,主辱臣死,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老夫,难道还不知道老夫的为人吗?化解圣上的烦恼,才是老夫要做的,触怒龙颜……嘿,老夫何曾做过这种不知轻重的事?”
“张阁老,您真有把握?”黄锦眼睛一亮,十年换了三位皇后,这么一位主子真心不好伺候,尤其是在这种非常时期,他巴不得有人能安抚嘉靖的情绪,将其从暴走状态拉回来呢。
可是,想到现状,他心中的疑虑却丝毫不减,“张阁老,您应该知道,最近连邵真人都不敢轻易惊扰圣驾,除了做法事的时候,他都不敢跟万岁爷多说话,您真的要……”
不怪黄锦啰嗦,实在是事关重大,若是张孚敬失败了,惹得龙颜大怒,他这个通报的也是要跟着倒霉的。小心驶得万年船,哪怕张某人从前的记录一直很不错,他也不敢轻忽,何况……
身为天子近臣,他如何不知道嘉靖的心思?张阁老圣眷渐衰,眼见着就风光不再了,万一对方要孤注一掷,自己可犯不上陪绑。
没见邵真人对张阁老都避而不见了吗?在天子身边想过得安稳,这种程度的谨慎是必须的!
“也罢,黄公公,你且附耳过来……”张孚敬能纵横朝堂十多年,对宫内事又何尝不是了若指掌,对黄锦的心思更是洞若观火,他知道今天要不说出点什么,对方是定然不会去通报的。
但是,他今天要说的事儿又岂能在早朝上说?
“二龙……”只听了两句,黄锦的眼睛就瞪圆了,他不敢置信的瞪着张孚敬,“张阁老,此言当真?”
“君前岂有戏言?老夫是那么不分轻重之人吗?何况,浙江布政司、按察使,以及上虞知县的奏疏尽皆在此,又岂是老夫的空口白话?”张孚敬两手一摊,顺便把证据也都亮出来了。
他语重心长的说道:“黄公公,想化解皇上的心结,非此不可啊!”
“……咱家明白了,张阁老且稍待,容我去通禀!”黄锦咬咬牙,下定了决心。
做决定的时候很犹豫,但黄锦做事的效率却很高,没多一会儿,他就返回来了,带来的是皇帝召见的口谕。
乾清宫内,香烟缭绕,帷幕低垂,没有皇宫内院的庄肃,倒有几分名山大观的气氛。
“老臣参见陛下!”从张孚敬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帷幕后模糊的人影,但他并不觉为异,见多了,也就习惯了。
“白水绕东山,逢灾更有难。水火分南北,二龙不相见……还有这些奏疏上说的,孚敬,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语声低沉,人也未露面,可张孚敬心下却是大定,别人听不出,可是,以他对嘉靖的了结,又如何听不出对方心中的急切与期盼?
“敢教陛下得知,东山即是奏疏中所述,有异人出的地方,这箴言中的南北,说的是京城和江南,至于水火之灾……”
“江南水患,宫中失火,”帷幕后的那个身影缓缓点头,接着说道:“这二龙,说的莫非就是朕和载基?”
“……”张孚敬躬身一礼,却不说话,在嘉靖面前,不是表现得越聪明越好,只有懂得藏拙,才能保持圣眷。当然,这只是个细节,起不到决定性的作用,但若是不懂这个,悲催的下场却是注定的。
“有道理,很有道理,果然不是朕触怒了上天,而是大明应有此劫!”珠帘后的声音激动起来,听在黄锦耳中,几如仙曲纶音一般动听。
万岁爷找到原因了!然后他就不会继续纠结了,这一劫总算是过去了,果然不愧是张阁老,确实能人所不能,激动过后,他又是暗叹一声,唉,真是可惜了……
“陛下如此虔诚,上天又岂有降罪于陛下之理?江南水患也好,京中大火也罢,若非有陛下在,又岂止现今的规模?陛下不光是大明的天子,还是万家生佛啊。”张孚敬的成功果非侥幸,一番话说得嘉靖心结尽去。
龙颜大悦,帘子一掀,一个身着黄袍,身材瘦削,脸色苍白的中年人走了出来,“孚敬果是朕的贴心人,要不是你探得此事,朕还要惶恐多日呢。对了,这位东山异人道行颇高,朕欲亲见请益一番,孚敬,此人如今何在?”
“乡野传闻,此人名为王一仙,身前只是个普通道士,在生死弥留之际,却突然……如今仙踪已渺,却是无处可寻了,倒是他留下了一名弟子,年纪虽幼,却也有一番际遇……”张孚敬慢吞吞的回答。
“弟子也行,名师出高徒么,刘同寿,同寿……”嘉靖反复将这个名字念叨了几遍,越念越觉得满意,最后拊掌而笑道:“好,很好,这名字不错,很吉祥,朕很喜欢。”
“陛下有旨,老臣自当用心寻访。”张孚敬躬身一礼,脸上露出了一丝神秘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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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风起紫禁城
出了乾清宫,黄锦看着张孚敬,一脸便秘似的神情,欲言又止。
“黄公公,你且去,老夫省得。”张孚敬善解人意的笑笑,一派轻松自若。
“宰相肚子里能撑船,张阁老这宰辅气度真是让人钦佩啊。”黄锦神情一松,进而又欷歔道:“咱家入宫十多年,见过的大臣不计其数,张阁老这份心胸却是少见,今日之情,咱家记下了,日后旦有所命,只消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张阁老尽管开口便是。”
“好说,好说。”张孚敬捻须微笑,摆摆手,告辞离去。
呆呆的看着人影消失在夜色之中,黄锦长长吐了口气,双肩就像垮下去了似的,凭空矮了半截,他转身吩咐道:“走吧。”
他身后的小黄门一愣,“爹,去哪儿啊?”
“还能去哪儿?去元福宫见邵真人。”黄锦冷哼着回答。
“见邵真人?”小黄门一愣,继而恍然,“原来……爹您跟张阁老打的机锋是这个意思啊?”
“呵,不然还能是什么意思?”宫中的宦官之间的关系,以义父子的名分最为紧密,黄锦也不吝和心腹多说几句,“张阁老圣眷虽衰,但得了这张宝牌,他未必不能反转;邵真人虽老,但虎死威风在,现在就小觑了他,那就太过短视了,何况……”
黄锦嘿嘿冷笑:“邵真人也不是全无准备,辽东的那位陶道长,万岁爷已经念叨过好几次了,等邵真人一退,就是水到渠成之势……嘿嘿,真要斗将起来,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所以……”小黄门稍一思索,轻声道:“咱们就两面下注,哪边都不得罪?”
“白痴!”黄锦抬手就是一个爆栗,恨铁不成钢的骂道:“你这小崽子就是不学无术,教过你这么多次了,咱们中官的靠山只有一个,那就是万岁爷,万岁爷指哪儿,咱们就打哪儿,在别人身上有什么好下注的?”
“那……”小黄门迷糊了。
“万事和为贵。”黄锦抬头看看天,阴云正在退散,他意味深长的说道:“万岁爷就喜欢身边安安静静,消消停停的,最好谁都不要找别扭,什么鞑子啊,天灾啊,太子夭了啊,这些烦心事最好都没有,有也别提,提也别闹腾,这才是万岁爷的心愿。”
他撇撇嘴,不无鄙夷的说道:“朝中那些大臣总是误解万岁爷的意思,一天到晚斗来斗去的,今天你弹劾我,明天我密奏你,闹得不可开交,只有张阁老才能体会到皇上的心思,将朝堂那点破事儿理得顺顺当当的,而且闹的动静还不大。”
“可是……”
“天心难测,光是能让皇上耳根子消停是很好,可还不够,俗话说:民以食为天,这紫禁城里偌大的用度,总是半饥半饱的怎么成?哪里还有天家的颜面?张阁老能春风化雨,却不能点石成金,所以,我才说可惜了……”
眼见着元福宫已经不远,黄锦无暇多说,简略的总结了一下:“借着上虞之事,张阁老的确可以再挣扎一下,可根子上的问题不解决,他终究是无力回天的,与其赖在位置上不走,心存侥幸,到头落得众怒临身一场空,还不如趁着圣眷尚存,借此功成身退呢。”
“原来如此,爹英明!”小黄门恍然大悟,“要是他硬要举荐那江南小道士,必然要跟邵真人碰上一碰,无论谁胜谁负,万岁爷心里都不会痛快了……爹您说不定也要吃点挂捞,他这样拖上一拖,不但平复了皇上的心境,而且还卖了所有人一个清面,高,果然是高,不过爹您更高,张阁老多方准备,苦心筹谋,却被您转眼间就看破了,要我说,爹您才是……”
“就你个小猴子会拍马屁,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要不是对方马屁拍得好,会伺候人,黄锦真未必会收下这个干儿子,他笑骂两句,又是叮嘱道:“等下见了邵真人,你给我把嘴闭严喽,莫要让他看出什么来。”
“您是说,我跟您一起……”小黄门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见黄锦不像说笑的样子,他也是心花怒放,身子都哆嗦了起来,“谢谢爹,谢谢爹,儿子……”
见邵真人不难,这位天师整天在宫禁内晃荡,已经晃了十年了,不过能跟他说上话的人就少了,何况还是说这种机密事?就算是宫内的那些个大太监,也未必有这样的待遇,况且他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小宦官?
他的感激全不掺假,说的情真意切,在这一刻,他万般庆幸,自己真是找了位好爹。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爹真厚道啊!
现在跟前朝不一样了,没有市舶司,没有皇庄,没有矿监、织造监,甚至连最不遭人待见的河监都取消了,再加上偃旗息鼓的东厂,和如日中天的锦衣卫……太监想出头,只能在斋醮上面想办法,而亲近邵真人,就是最好的通天之路。
“嘿,小保,好歹父子一场,咱家指条路给你也算是应有之义,后面还得看你自己,多看多听多读书,将来,说不定你的成就还会在我之上呢,呵呵。”看着激动万分的干儿子,黄锦想起了十四年前还在安陆时,喜从天降的那一刻,也很是感慨。
“走吧。”
元福宫是永恩寺等几座和尚庙改建而成,属于邵元节在京城的佛道之争的战利品之一,建筑格局极为宏大,连夜幕都掩盖不住其间的恢宏之气。
听到黄锦上门,邵元节很是意外,却也不敢怠慢,急忙忙的迎了出来,“黄公公,可是万岁爷有旨?”非常时期,人人自危,哪怕是老邵也不例外,圣眷这东西其实很虚无缥缈的,说不上什么时候就没了。
大臣如杨一清、张孚敬,**如陈、张二位皇后,这些都是血淋淋的例子啊!
黄锦笑眯眯的说道:“旨意么,可能要过两天才会有,今天,是咱家私下里来的,到底是好事是坏事,咱家也说不上来,关键还得看邵真人您怎么想,怎么应对了。”
“哦?”邵元节微微一愣,他在宫禁行走多年,对黄锦这个天子近臣也非常了解,知道对方虽然精明,却不是个喜欢弄权的人,否则也不可能安稳的度过这十多年。既然他这样说了,那事情恐怕还真是有点玄妙了。
“黄公公,请。”他念头转得极快,面上丝毫不见端详,一边虚手延客,一边招呼道:“清风、明月,还不奉茶伺候?”
“邵真人客气了。”黄锦欣然举步。
今天这事儿,邵元节要是识相的话,就很容易解决,无非是卖两个人情出来,黄锦自是乐于笑纳。如若不然,那……这人也算是老糊涂了,他黄锦也没必要陪绑,坐山观虎斗未尝不是个好办法。
所以,虚礼什么的大可省略,直入正题才是正经。
“二龙不相见?二龙,咝……”事情经过并不复杂,哪怕是黄锦说的比较详细也没用多少时间,一边听,邵元节一边琢磨着里面的味道,待到黄锦说完,他也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脸上神情变幻,有恍然,有懊丧,有愤恨,有迷茫,甚至还有些许无奈。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江山代有才人出,或市或野,总有高人异士藏于其间呐!唉,水火两难容,二龙不相见,贫道怎么就……”
邵元节是嘉靖三年,大礼仪之后应征入的宫。他最有名,最擅长的就是祷祈雨雪,灵验非常,因此而深受嘉靖皇帝的信重。
在旁人看来,可能觉得他法力高深,其实他自己很清楚,所谓祷祈雨雪,不过是观天象而预测天气罢了,就和三国演义中,孔明借东风一个套路。用后世的话来说,他就是个气象专家,而且是专业素质很高的那种。
他的懊丧也由此而来,明明占了近水楼台的便宜,又是气象领域的专家,怎么就落在一个野道士后面了呢?这箴言若是出自自家之手,那效果和功劳岂不……唉,还是老了啊。
懊丧过后,他心中又是一凛,马上想到了其中蕴含的重大威胁。争宠,可不是**女人、宦官们的专利,大臣、道士们一样是要争的,毕竟皇帝只有一个,圣眷也只有那么多,爱拼才会赢,不争怎出头?
“那张……”看到黄锦笑眯眯的脸色,他心中一动,将到了嘴边的疑问咽了回去,想了想,觉得应该无差,油然道:“多谢黄公公的提醒,张阁老寻访有功,化解了天子之忧,贫道自会登门拜谢,提醒之德,感激不尽,后日自当有报。”
“邵真人客气了,就算咱家今天不说,明天万岁爷斋醮之际,也定然是要提起的,哪里算得上什么功劳?时候不早了,咱家就不打扰邵真人清修了,告辞。”
“黄公公慢走。”邵元节一路将黄锦送到大门口,默立片刻,忽然转身吩咐道:“云翼,叫人备车,你与我一同去张阁老府上拜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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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劫自京师起,风雨会江南
车轮辚辚,惊破了夜的沉寂。
马车之中,名震天下的邵真人眉宇深锁。
“师祖,您不用亲自登门吧?朝中的物议……”路程过半,张府已经遥遥在望,彭云翼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做出了提醒。
邵元节独揽圣宠已逾十年,靠的不仅仅是他的道法高明,对圣心的体察,和谨慎的作风,才是他得以立足宫禁的根本。
他或多或少和朝中的大臣都有些瓜葛,但从未真正卷入到朝争中去,在皇帝面前,更是少有提及朝堂事。不下水,鞋自然就不会湿,更不会惹起皇帝的猜忌,明哲保身,得以成就传奇,这就是邵真人的秘诀。
从前,他跟张孚敬的关系还算融洽,毕竟后者是当朝首辅,也是个上体圣心的人物,算是一边的。不过,就算是从前,两者也没公然密探过,如今张孚敬已然势微,再跑上门去,殊为不智之举。
更何况,早在年前,体会到圣意的邵真人,就已经本着一贯的作风,在第一时间跟对方划清了界限。这事儿是做在明面上的,现在又要反复,损失的可不仅仅是颜面,还有谈判的主动权!
“无妨。”邵元节微微摇头,轻声冷哼:“你当皇上心里没数吗?没有皇上的默许,黄锦又岂能出得了宫禁?这个机会是皇上特意留给我的……皇上既然默许了,又怕什么物议?要是物议有用话,我等又岂有今天的风光?”
“皇上默许?怎么可能,张阁老可是当朝首辅,您不是说,皇上最讨厌身边的人跟外朝串联吗?”彭云翼有些发懵。
“唉……”邵元节谓然长叹,自家的徒子徒孙,实是不成器啊!自己言传身教了这么多年,可还是没一个成材的。
云翼已经是最为出类拔萃的一个了,可看现在这样子,也只有回山看守道观的能耐了,继续在宫中……哼,那不是作死吗?
“嘉靖三年,我奉召入京,看似一帆风顺,可又有几人知道,其间有多少波折呢?当今天子,又哪里是个随便就相信他人的?只凭区区传言,他又岂能立刻就下旨召人?那老道已死,又有那二龙不相见的箴言在,一个真人的追封想来是跑不掉了,可那小道士……”
彭云翼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你明白了吧?首先,皇上会想,此事会不会是张阁老在弄鬼,李崧祥和熊荣,都是年初张阁老乞骸骨,皇上挽留时提拔的,他们的奏疏并不足信,至于上虞知县,嘿,一个小小的芝麻官,还不是只有任人摆布的份儿?”
彭云翼眼睛一亮,兴奋道:“所以,皇上就暗示师祖您去核查此事?那咱们不是正好下手,就和当初的沈淮一样……”
“错了,大错特错!”邵元节强忍着没骂人,他恨铁不成钢的说道:“表面上,那沈淮被定罪,似乎是邵某为了固宠,可实际上,若非此人犯了皇上的忌讳,他纵是不能一步登天,也不至落得如此下场啊。他是不是妖人,只有皇上才能认定!”
“那……”
“很简单,无非制衡罢了。”邵元节摇头苦笑:“皇上要的只是结果,那箴言必须是真的!至于小道士入宫与否,则在两可之间,他要先行多方验证了,这才会有所决断,正如我从两年前就开始在驾前推荐陶师弟了,皇上至今也没给出个答复。”
彭云翼默然,对于自家师祖的决定,龙虎山大多数人都不以为然。不就是伺候皇上么,自家这么多道士在,又有这么好的基础,为什么不好好把握,反要拱手送给外人呢?
尽管如此,龙虎山如今的风光几乎皆因邵元节一人而来,所以也没人敢当面提出,但私下里的议论却是少不了的。听得多了,彭云翼也很动摇,他是嫡传的徒孙,正是利益攸关之人,影响不可谓不大啊。
半响,他突然问道:“师祖,若是张阁老那边另有心思呢?皇上想的虽然好,可对张阁老来说却没什么好处,顶多让师祖您承个人情。反倒是将那小道士举荐入宫,然后内外呼应,未尝不能打开一番新天地,总好过黯然而退吧。”
“所以,我才要亲自登门,表现出最大诚意,并亲口许诺啊。”邵元节轻叹一声,随后便恢复了鼻观眼、眼关心的状态。
皇帝的心思,张孚敬自然是懂的,否则他也不会在驾前说什么尽力探访,连上虞知县的奏疏都到了,首辅对那小道士的情况还不是了若指掌?他既然留下了这个缓冲,就是以退为进,给大家一个机会。
对嘉靖来说,尽管他喜欢消停一点,但在这件事上,闹一场倒也没啥。
邵元节很有自知之明,皇帝看中自己,只是因为自己的手段好,伺候得力,道法也马马虎虎,能让他看到长生的希望,可不是因为看对眼了或者念旧情。若是那小道士更高明些,皇帝想必也乐于换个新鲜面孔,玩点新花样。
按说老邵一把年纪了,阅历见识都是了得,应该不需要将一个年未弱冠的少年放在心上。可是,从奏疏中的片段中看来,这小道士并非寻常,已经有威胁到他的资格了,尤其是对方还和张孚敬扯上了关系,威胁正在被无限的放大着。
饶是他如何猜测,可当他真正面对了小道士的诸多事迹后,邵老道还是倒抽了一口冷气,一直古井不波的脸色也是大变。
张孚敬是个明白人,也很爽快,见到邵元节之后,只是略一寒暄,然后就将一封厚厚的文书交给了对方。
这是浙江按察使李崧祥给他的密报,上面详细记载了上虞冯知县对于刘同寿的叙述,看到这个,邵元节受到的震撼也是可想而知。
得到黄锦传信的时候,邵元节感受到的还是隐忧,现在,东山小仙师已经让他不得不正视,并且有可能成为他的噩梦了。
“张阁老大德,邵某铭记于心,日后但有所命,只要力所能及,龙虎山一脉必当尽心竭力。”邵元节起身一礼,郑重许诺:“陶师弟虽然散修在外,却也同修龙虎山道法,今日之情,他也是会记在心上的。”
张孚敬颔首微笑:“邵真人太客气了,你我同殿为臣,都是为皇上效力,努力让皇上舒心才是最紧要的。江南离得远,老夫对道法也不甚了了,有邵真人助阵,辨识真仙的事方才无忧。”
会谈很快就结束了。
这俩都是深悉嘉靖性情的近臣,尽管得到了皇帝的默许,却也不敢恃宠而骄,接触一下是可以的,若是秉烛夜谈那就是自找不痛快了。
况且聪明人说话也简单,千言万语都在那几个机锋当中了。
“元辅,此事,就这么简单的放过去吗?”会谈时,邵元节带着个徒孙,张孚敬身后也站了个中年书生。大佬说话时,他们只能旁听,不过能参与就已经代表了身份,事机虽秘,却也可以参赞一二。
“简单?”张孚敬眉头一挑,笑道:“日静,你这见识却是差了,邵真人是何等人?以他的身份地位,许诺如此,你还待怎地?”
“可是,他分明说的就是力所能及,显然不欲在驾前有所作为,如今的形势……”
“这已经足够了,再逼的话,也许反倒是将其推到反面去了,他龙虎山偌大的家业,怎么可能尽数押在老夫身上?呵呵,他甚至替未来的陶真人许了愿,还真是被逼得急了……能借此安然脱身,再对众人有个安排,于愿足矣,再多,就是奢求了。”
张孚敬不紧不慢,那书生却有些发急,他指指那份密报,提醒道:“元辅莫要忘了,过了今夜,这密报的效用就少了几分,随着时日推移,只会越来越弱,到时候,若是那邵元节不守信诺……又当奈何,难不成强行推举,可是那样一来,恐怕……”
那箴言正好赶上了节骨眼上,解决了嘉靖的苦闷,若是当时张孚敬就把密报一并呈上,以嘉靖的性子,很可能连夜就下旨召见了。召见一个民间道士,中旨已经足够了,根本不需要经过内阁,便利得很。
可一旦过了嘉靖情绪最激动的这段时间,震撼力就没那么强了,皇帝是个多疑的人,他不会轻易相信什么人,哪怕是张孚敬或者邵元节。
而且,邵元节知道这件事后,也不可能安枕无忧,他肯定要设法减弱影响的。他没必要跟死了的老道较真,但却可以针对刘同寿,以他的本事,造出个小仙童应该不难,呼风唤雨更是他的老本行。
等到他手段一出,这件事的影响恐怕就微乎其微了。
这还只是明面上的,若是邵元节不怕过界,再针对小道士动点手脚,那就更没指望了。
“强行推举?不成的。”张孚敬肃容道:“那小道士性子,压根就不适合入宫伴驾,将他推举入宫,只会坏事,反倒要牵连老夫,老夫又怎会行此不智之事?”
“……山野之人,少礼莽撞,也是寻常,但江南赴京路遥,尚有时日弥补,元辅所言,未免过重了吧?”
“礼仪之类都是小事,关键是他的本性。”张孚敬只是摇头,“今上喜欢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所以邵元节得宠十载不衰,而这刘同寿,嘿,怎么说呢,老夫虽不知他想法如何,可他似乎很擅长没事找事,把小事变大事,你说,他入了宫,还能有个好了?”
“……”
“说起来,他这性子倒是与先帝有几分相似,若是赶在正德年间,倒是会有一番机缘,可眼下么……”
“这么说,元辅只是利用他卖邵真人一个人情?”
“也不尽然。”张孚敬一摆手,“用,还是要用的,关键看用在什么地方。苏常绍兴那些人闹腾得正欢,其中,又以那谢以中最为活跃,正巧借这个机会好好的给他个教训,让他收敛一点,顺便震慑余党,免得交替之际,再有波折……”
手指在那份密报上轻叩两下,张孚敬突然神秘一笑:“至于日后,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入宫也许不当,但若是……呵呵,那又会是怎样一番场面呢?真让人有些期待啊。”
“元辅是说……”
“日真,你收拾一下,去一趟绍兴,顺便给李恭川带个话,让他……然后,你再替我观察观察这位小仙师。”
“学生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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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年旦评
刘同寿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由一个搅乱地方局势的程咬金,变成了引动朝堂局势,各方大佬关注的那盘大棋中的重要棋子。
以他的性格,知道了也不会在意,人生如棋,谁又敢保证自己能跳出局外,笑看风云呢?只不过,若他听到张孚敬的评断,肯定会相当失望就是了,没了这个强有力之人的举荐,他预想中的青云之路,就此蒙上了一层阴影,未来也变得不那么明晰。
当然,此时,他肯定想不到这些事,就在京城泛起波澜的同时,他已经踏上了回乡之路。在他身后,是一大票的追随者,以及隆重无比的欢送仪式。
崔知府对朝局虽然有些了解,毕竟身在江南,也不可能将大佬们错综复杂的关系,及心思都想个通透。他认为奏疏都已经上了,自己差不多也算得上是亲皇一党,至少跟谢家算是对上了,也就不差这点形式上的东西了。
所以,他亲自带队,把衙门里的老老少少尽数拉上,将刘同寿送出了城,自觉算是上体天心,下顺民意,因此也颇为自得。
追随者当中,则以士子为主,还有一些富户商人。梁萧从士林笑柄变成新科举子,这个先抑后扬的效果实在太好了,不光秀才们心动,很多举子也是心神摇曳,毕竟明年就是会试之期了,谁不盼望着奇迹在自己身上发生呢?
他们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汇聚起来,打算在东山盘桓数月,看看能不能沾点好处。风水吉利什么的还在其次,关键是多在这位神通广大的小仙师面前晃荡晃荡,万一能得个点评或者指点,那就万事大吉了。
不是读书人突然变得没立场了,只是这种方式本来就是有先例的。汉末时,颍川许邵的月旦评,其实就是这道道,只不过上虞小仙师的道行貌似更高,点评也更有针对性和时效性,更对士子们的胃口就是了。
其实,梁萧还只能算是个噱头,最惹人羡慕的是韩应龙。
倒不是为了刘同寿指点名医,他母病告愈,而是为了那句状元之才!
这个语言还没成为现实,但可信度却已经非常之高,无论新老举子,个个都羡慕得心如烈火,两眼冒光。能坦然谈论起这事儿的,恐怕也只有梁萧了,这消息最初就是从他嘴里传出去的。
科举、功名,就是读书人的一切,所以,刘同寿的追随者队伍变得无比的庞大,单是举人就有三十余人,秀才、童生不计其数。
刘同寿很担心,小小的东山镇,到底能不能住得下这么多人。
至于那些富户,则是冲着东山的好风水去的,他们家里没有读书人,现培养也未必赶得上趟,所以,与其想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还不如搞点现实的。
去东山买块坟地,请小仙师指点一下风水地脉,然后将家业迁一部分过去。祖坟是不能移了,但大可以给家中的老人或者自己留着么,自身享受不到也要福泽子孙,传统华夏人的想法就是这么单纯。
对这些人,刘同寿自然持欢迎态度,只要是明买明卖,东山的地就多得是。这时代的绍兴府,手工业已经开始普及,尤其在嘉靖初年,皇庄工匠的大裁之后,手工业的繁荣程度更上一层台阶,纯粹靠土地为生的人并不多。
有地就种地,土地不足也可以开设作坊、雇佣工人,大量外地人的涌入不会挤压东山人的生存空间,只会让这里更加繁荣。
当然,大明有严格的户籍制度在,想搬迁没那么容易,可无论什么时代,规则都只能束缚最底层的那些人。士子代表的是特权,富户则有钱使得鬼推磨,自然不会被这种小小的障碍难倒。
而有了这些人在,哪怕谢家再怎么强横,也不敢轻举妄动了。他再牛,也比不上正德皇帝,又岂敢犯众怒?
刘同寿最看重的还不是这个,经过几个回合的较量,他已经有了充分的信心应付谢家,这些人的帮衬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让他最在意的,是因此而来的名声与威望,有人追捧,自家也有实绩,他决定要将这股热情维持下去,直到水到渠成的那一天。
三国许邵的月旦评很有名是吧?哥要比他更有名,咱专门点评科举,举人和普通进士人太多,哥的确记不住,可头三甲咱可有印象!没记错的话,嘉靖十四年的榜眼貌似也是个余姚人,等这个人登门,哥正好再卖弄一番。
嗯,以后可以起个名字,就叫上虞小仙师的年旦评,一年评一个,专评会试三甲。
哥这样一搞,就不信名声还传不到皇帝的耳朵里,哼!
……
小道士意气风发,府城上下尽皆欢腾,可庞大的随从队伍却让另外一些人犯了愁。
“柴老爷,你当初说是要刺杀,而不是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哇,你看这架势,要怎么动手啊?还是另寻时机吧?”一个短装打扮的瘦子苦着脸说道。
柴德美断然摇头:“不行,等他回了上虞,就更没动手的机会了,你不知道,上虞那些泥腿子被他迷得都快疯了,尤其是东山那些……去东山动手的话,不杀个血流成河,是不可能动得了这小贼的。”
“咝……那……”那瘦汉倒抽了一口冷气,琢磨着要不要放弃这笔买卖了。
当着这么多人面前动手,就算成功了,也未必能脱身,即便脱了身,事后官府的追查力度也小不了。柴家在江湖上的口碑还不错,但也保不齐他不会弃车保帅,杀人灭口呀,口碑那玩意也是不能尽信的。
“莫非你怕了?钻天鹞,柴某是什么人,你应该很清楚,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事先答应的好好的,现在临阵退缩?你这样做了,那就是我柴德美的仇人,至少宁波、余姚不会有你的立足之地了。想出海赚钱,你只有去福建、岭南试试了,不过,那俩地方出海便利,但出产有限,你以为柴某断不了你的货源么?”
“……”钻天鹞默然,他接下这差事,并不是单纯为了钱财,而是为了长久的生计。
他不是江南人,而是祖籍山东,世代为寇,年纪还小时,曾跟着父兄,加入过刘六刘七的队伍。事败溃散后,剩下的同伴都辗转去了江西,响应了宁王爷的英雄帖,他却已经胆寒,选择了观望。
那些同伴得意了几年,可很快就撞上了阳明先生,被剿灭一空,钻天鹞算是逃过了一劫。不过,在那之后,绿林好汉的实力大减,导致日子越来越难过,在偶然听说了余姚海况之后,他动了心思,打算下海。
到了余姚他才知道,行有行规,任你从前有多大本事,找不到门路,那是一块帆板也得不到的,得到了,也会在第一时间被官府寻上门来。
几经辗转,他终于找上了正主儿,对方一直晾了他两个月,最后丢出来的投名状却是这么一个大难题,生命和财富的抉择,让他满心犹豫。
“这样好了,你派两个心腹来,柴某这就让人给你准备船只,然后你派人去接收,一待事成,柴某立刻给你引见许大当家。杀了这小道士虽有后患,可茫茫汪洋之上,就算是皇上要追究,也无从下手啊?钻天鹞,这里面的利害,你可要仔细想清楚了。”
威逼之后是利诱,柴德美的声音充满了魔鬼般的诱惑,钻天鹞想了又想,最终一跺脚,“也罢,便依柴老爷。”
“好,痛快!这才是江湖的好儿郎,那柴某就静听佳音了。”柴德美大喜,依前言安排了下去,然后他一抱拳,悄然隐没在了人群之中。
“大哥,怎么下手?”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按最棘手的套路来,得手之后,不用理会旁人,只管自行逃开,到北面的码头汇合,记住,我只等三天!过了期限,就自谋出路吧。”
“知道了。”众盗答应一声,散入人群,从四面八方向目标靠近。钻天鹞望向小道士,眼中寒光一闪而逝,带起了无边的杀气。
……
几乎就在同时,一个虬髯大汉靠近了刘同寿,低声道:“同寿兄弟,有点不对劲。”
“郝大哥,你说的是……”刘同寿转头看看,见对方一脸凝重,心下也是一凛。这人就是董家帮他聘请的刀客首领,名叫郝老刀,一听就很有江湖气息,不过这人身上的草莽气不重,反倒更像是军中的那些悍卒。
当然,刘同寿并没有见识过这个时代的军队,只能说是一种感觉,也许是错觉也说不定。这两个月来,他身边一直平安无事,这几个刀客就成了他的武术教官,双方的交情倒是不错。
“有杀气,八成是柴家的狗子来了。”郝老刀向四周看了看,虽然刚才的感觉已经消失了,但他可以断定,危险即将袭来,这是多年出生入死的经验带给他的,百试不爽。
“二狗,楞子,都给某打起精神来,看看是哪路英雄,居然敢在老子头上动土!”
随着他一声低喝,几个刀客的手都按在了刀柄上,各占方位,一股肃杀之意笼罩了深秋的江南旷野。
众皆止步,顾盼愕然。
静寂只存在了一刹那,几道亮丽的闪光,如同天外霹雳一般,划破长空,以斩破苍穹之势,穿透人群,直取刘同寿!
“好贼子,终于肯现身了吗!”郝老刀怡然不惧,舌绽春雷的怒吼一声,挥刀迎上,一场突如其来血战由此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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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刺杀
在最开始的一刹那,仿佛电影镜头定格了一般,几乎所有人都僵立在原地。
喜庆热闹的气氛一扫而空,代之的是阴冷恐怖的气氛。
钻天鹞手下的杀手都作短装打扮,看起来与寻常的脚力没什么不同,可不论是谁,只要看到他们沉默着挥刀相向的神情,都会在第一时间意识到,这是一帮狠角色,而且还很专业!后面那个评价是刘同寿补上的。
“呀喝!”喊杀声。
“叮!叮……”兵器交击声。
“噗!”
激战发生的出人意表,展开的速度也是惊人,还没等人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状况,或者反应过来,种种声响便已经交杂在了一起。
由于速度太快,看起来就像是一群虚影,突兀的出现在阳光之下,然后相向冲杀。在金属的反射下,暖暖的秋阳化作了寒光血影。
再下一刻,伴随这一声惨叫,血光四溅中,一颗偌大的首级冲天而起。人们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声嘶力竭的尖叫声时起彼伏的响了起来。
“来人啊,杀人啦!”
“有刺客!”
巨大的声浪炸开了,恐慌,沿着长龙般的队伍扩散开来。
江南承平已久,绍兴城中最血腥的,也不过是打架斗殴罢了,顶多也就是个群殴,规模有大有小。可眼前这场厮杀却不同寻常,双方一上手就是搏命的架势,一个照面间,一条人命已经没了,杀人者也不是毫发无伤。
对绍兴百姓来说,这场面实在太过刺激了一点。
厮杀是围绕着刘同寿展开的,而小道士又处于队伍的中端,有资格在他身边的,都是些颇具才名的士子。
大家书读的都很多,书中也经常讲‘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道理,但明白道理是一回事,能身体力行则是另一回事。
书生们被这血腥的场面吓得脸色发白,镇定点的只是浑身发抖,胆子小的已经瘫软于地,或者夺路而逃了。
刘同寿倒是没慌,最初的惊愕过后,他将楚楚揽到身后,便饶有兴致的观看起身遭的打斗来。
杀手的人数比较多,有十多个人,看起来也是老手;而他这边,包括郝老刀在内,刀客只有五个人,然而,目前占了上风的却是后者。
郝老刀长得威猛,出手更猛,先声夺人的一刀斩首,就是他干的。
刘同寿看得分明,这猛人迎着冲得最快的那个杀手就冲了上去,看都不看已经临头的刀光,身形只是略微一偏,让过要害,然后就是一刀反斩。
以伤换命!
他用最快捷,最有震撼力的方式解决了第一个对手,不但震慑了敌人,还给自己人赢得了结阵的时间。
没错,就是结阵。
以郝老刀为中心,五个刀客结成了一个松散的雁行阵!
说是布阵,其实并没有小说中写的种种神奇功效,无非就是攻守呼应,互为掩护罢了。可是,就是这样简单的配合,发挥出的威力却是极大。
“当!”一名刀客挥刀上格,同时架住了两柄长刀,黑沉沉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晕红,但身形却纹丝不动。
他身边的同伴就象是早有预料似的,看都不看迎头劈下的长刀,直接揉身而上,对面两个杀手来不及收刀,只能拼命后退,可哪里还来得及?刀光闪烁间,这二人胸口血光四溅,颓然而倒,眼见着不活了。
众杀手大惊之下,又分了两个人来援手,两个刀客却已经交换了位置,前者退后回力,后者手中钢刀连挥,他的刀势刚猛,来的又突然,让人无从抵挡,两个援兵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倒了一个。
明明是以众凌寡,却好像以寡敌众一般。
这几个刀客到底是什么人,怎会悍勇若此?包括刘同寿在内,观战的人心中都是惊疑。
这五人结成了一个扇面,仿佛堤坝一般,将杀手们潮水般的冲击尽数挡在外面,即便如此,他们依然未出全力。
刘同寿跟郝老刀练了一段时间的武,他很清楚,最能发挥郝老刀实力的,不是这种站桩式的打法,而是突进,就象他斩首时那样。
看来,自己的推断还真没错,这位郝大哥原本的身份,还真是……刘同寿眯着眼睛,想的有些入神。
“师兄,师兄,打起来了,有人流血了……”变故突起,楚楚被吓呆了,直到被刘同寿揽到身后,这才有些安心,女孩顺势抱住了自家师兄的腰,将脸藏在他的肩膀后面,口中喃喃说着。
“没事,放心吧,郝大哥他们可以搞定的。”刘同寿反手拍拍女孩,顺便塞了个水壶过去,“拿着这个就不怕了,真有漏网之鱼,就给他去死。”
“嗯。”楚楚安心了。
有人喜,就有人愁,钻天鹞已经陷入了恐慌。进退有据,浑然一体,仅仅五人,就已经有了军阵的样子,这,这分明就是军中精锐的素质啊!
这种人,怎么会出现在江南?
对于明军的认识,钻天鹞这个老江湖远在刘同寿之上,拼杀了几个照面,他就已经发觉不对劲了。郝老刀等人的表现,勾起了他最为惨痛的回忆,并想起了那支噩梦般的军队,外四家军!
当年刘六刘七的队伍,开始的时候形势一片大好,横行京畿,势如破竹,将地方军乃至京营禁军统统打得屁滚尿流,大有席卷天下,改天换地的气势。
可是,等到朝廷认真起来,调遣真正的精锐出战时,他们的好日子就结束了。
在当时的流寇眼中,有天子亲军之名,由边军精锐组成的外四家军,就是一群杀神组成的队伍。
比悍勇,这帮人悍不畏死更在流寇之上,以伤换命,以命搏命这种终极大招,对他们来说就是家常便饭。
比武力,这些人才是真正刀头舔血的人物,他们用的招式都是在战阵上千锤百炼过的,没有花巧,只是实用。反观流寇这边就五花八门得多了,练起套路把式来,一个比一个厉害,真正上阵,完全就不顶事。
不过,这帮人最厉害的还是战阵配合。
就是这样的悍勇绝伦,就是这样的法度森严,所以他们才能百战百胜,将最凶残的鞑子都打得望风而逃。
钻天鹞一直很不理解,这么一支强军,朝廷怎么就舍得遣散了呢?看看这些年的边镇吧,屡战屡败,虏焰高涨,由原来的一年一小寇,数年一大掠,变成了现在的一年数寇,年年大掠。与其说是鞑子变强了,莫不如说是边军变弱了。
当然,这些朝廷大事,跟他这个盗匪一文钱的关系都没有。但是,朝廷遣散军队的时候照顾不周,任其中的一部分流落民间,而且好死不死的让他撞上,这就是大问题了!
眼见这自己这边倒了五六个,而对方只是受了点小伤,杀手们士气大沮,纷纷后退。
有的招呼着同伴,试图重整旗鼓,结成阵势,改突袭为围攻,毕竟他们的人数依然比对方多;可更多的人却都犹疑不定,甚至打起了脚底抹油的主意。
绿林人物,更擅长暗施冷箭,而不是正面强袭,属于遇弱则强,遇强则弱的类型,能跟如此厉害的强敌拼杀一场,已经是钻天鹞这帮人素质高的体现了。
“一起受死吧。”
气势此消彼长,形势逆转。郝老刀厉喝一声,将手中长刀向前一指,五人大踏步而前,虽只有寥寥数人,但却有了千军万马冲锋的气势。
“风紧,扯乎!”杀手们喊出了绿林道最常用的台词,他们招架不住了。
“郝大哥,别忘了抓两个活口。”
“某省得了。”
从杀手横施突袭,到刀客全面反击,只是短短一炷香的时间罢了,随行众人只看得眼花缭乱,目眩神驰,只有少数几人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些个胆大的士子又向刘同寿身边聚拢了过去,本想着安抚对方两句,结果发现小道士看得眉飞色舞,全无怯色,这些人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赞对方泰然处之?可看看小道士的神情,他们却也说不出口,这哪是泰然啊,根本就是兴高采烈么。至于打赢了,似乎也没小道士什么事儿,难不成夸他法力高强,撒豆成兵不成?
就在这时,变故陡升,一个身影从人群中猛然蹿出,手中一把短刃寒光闪烁,直奔刘同寿扑了过去。
这人蓄势已久,转瞬间已经到了近前。而郝老刀虽然在第一时间发现了敌人,可此时他已经追击出很远了,也是鞭长莫及。
“贼人敢尔!”
“小仙师当心!”
众人纷纷惊呼,可是面对这势若奔雷的一击,郝老刀都只能徒呼奈何,他们又能如何?他们的提醒呼喊,只是让危机的气氛更加浓重了,千钧一发之际,不少人都闭上了眼睛,不忍见小道士惨死。
钻天鹞并没有放弃。
今天的任务对他实在太重要了,只要能完成最后这笔买卖,就能得到柴家的帮助,进而走上另一条光明大道。虽然身份不会变,依然不为朝廷所容,但却不会面对官兵的剿杀,对他这个积年老匪来说,那已经足够了。
他能活到今天,凭的就是他足够谨慎,从来不轻视对手。让手下吸引敌人注意力,他自己突施冷箭,是他的拿手绝活儿,打斗过程中,他一直隐藏在人群里,寻找着战机。
手下兄弟的溃散给他创造了机会,郝老刀毕竟不是专业的保镖,他更擅长正面攻杀,而忽略了保护雇主。
杀人依靠武力,但武力却不是左右胜负的唯一标准。
专业的杀手对上不专业的保镖,于是,在这场刺杀行动的最后关头,局势再次发生了突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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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用眼神杀死你
随着战局的演变,躲在远处观望的柴德美心中,也是忽上忽下。
他对刘同寿的恨意,全不在谢家那二位少爷之下,若是有可能,他恨不得亲自动手杀上去,当然,他只是想想罢了。
尽管不想承认,可他如何不知,小道士如今的声望地位已经远在他,乃至谢家之上。贸然动手,只会惹起众怒,甚至招致皇帝的雷霆怒火,最后自讨苦吃罢了。
依照他的想法,最好等到京城的二老爷回信之后,再决定是否动手,动手时动用多少资源,得手或失败后,又如何善后。
不过,他终究只是个听命行事之人而已,他的想法做不得准,决策者又是各有心思。
那些杀手中,有一个死士,他身上带着大公子的亲笔信,准备得手之后,故意被衙役抓到……这就是二公子的一石二鸟之计了。
于是,现在的形势就让他非常头疼了。
郝老刀等人的出现让他有些意外,其悍勇更是让他大吃一惊,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他柴家纵横江南几十年,手头又怎么可能仅有这么点实力?若是全力以赴的话,那几个刀客就算再勇猛,也不会放在他柴某人的眼里。
可没办法,由于大公子着急,二公子又不喜欢他跟大公子靠得太近,柴德美来不及纠集更多更强力的人手,只能把希望放在初来乍到的钻天鹞一伙身上。
把希望放在其他人身上,自然不怎么牢靠,柴德美如今甚至不知道,该让那个死士继续执行原计划,还是撤退好了。
犹豫了片刻,杀手们已经开始溃散了,他无奈的打出了让死士撤退的信号,可谁想到钻天鹞奇兵突出,打了所有人个措手不及。
老柴见状不但没高兴起来,反倒是冷汗直流。
这该死的混蛋,早不说有这招呢?要是就这么得了手,二公子那边要如何交待?难道要彻底投靠大公子么?可那位大少爷根本也不是个能成事的啊?疯了,都疯了。
眼看着钻天鹞势不可挡的撞开了几个挡路的书生,手中匕首闪烁,建功在即,幕后黑手柴某的心中,喜悦却被忧愁盖过,他只能深深的叹息。
不管怎么样,刘小贼死了总是好事,他也只能这样自我安慰了。可是,事事不如意十之八九,他一口气还没叹完,场中又生变故!
眼见着钻天鹞已经到了小道士近前,举手投足就能杀人,可不知怎地,他的脚步却突然一顿!
糟了!
这个停顿的时间很短,一般人都未必注意得到,可柴德美心中却大叫不好,他想起了不久前的灰机事件来。尽管离得远,看不清刘同寿的表情,可他却能想象得出来,小道士脸上的表情一定是呆滞的,而且很逼真,以至于钻天鹞这样的老江湖都着了道。
早知道就应该提醒钻天鹞一声,可谁又能提前想到这些呢?栽了,栽在同一条水沟里了,时耶,命耶……柴德美豪不迟疑的转头离去。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远处传来了一声惨叫,声音高且亢,粗犷有余,清朗不足……柴德美心知,钻天鹞完了。他只希望对方有点节操,不要留下什么线索,否则,柴家也要跟着倒霉了。
钻天鹞确实很倒霉。
一开始,他的突袭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冲锋的路上,只有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罢了,虽然其中两人很努力的试图拦住他,可他毕竟是江湖上有名号的好汉,打不过郝老刀等人,只是因为对手太强,并不是他太弱。随手几下拳脚,挡路的人就已经被摆平了。
然后,他已经在脑子里绸缪着接下来的动作了。
用右手的匕首割开小道士的喉咙,嗯,然后要稍微避一下,免得被血喷到脸上,顺势转到对方身后,把那个女孩推向追兵的方向,这样一来,就可以全身而退了。
问题是,要不要割首级领功呢?还是算了吧,敌人太过凶悍,还是保命为先,反正柴老爷就在远处看着呢。
心中各种念头纷至沓来,钻天鹞的战术动作却很标准,他死死的盯着目标的眼睛,脚下和腰上都留了余力,可以随时应变,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这就是他行走江湖几十年,得以安然度过的重要经验。
不过,到了这里,事情就变得有些诡异了。
正常情况下,看到有凶徒手持利刃冲杀过来,一般人的视线都会牢牢的盯着凶徒,或者四下乱看,寻找援兵或者退路,更有甚者,直接就被吓瘫,眼神涣散了。
而小道士虽然也在第一时间看到了他,可视线却迅速移开,牢牢的锁定在他身后,好像那里有什么更重要的东西一样。
钻天鹞开始并没当作一回事,只当是小道士眼神不好,可随着双方距离的接近,小道士一直没看过来,他心里就有些发毛了。
貌似外四家军的保镖都出现了,这小道士说不定是什么大人物呢!明的保镖之外,再有个把暗中保护的保镖也不稀奇,难道那几个书生有古怪?有人扮猪吃老虎?要从背后偷袭自己?
钻天鹞心里不停的打着突,他不知道,就在不久前,柴家的几个家丁也经历过这样的挣扎。
到底是老江湖,他比柴四等人老辣得多,以极大的毅力,强忍着没回头,面对敌人时转头,那是自杀行为,要回头,也得料理了面前的敌人再说。但刘同寿的演技太过逼真,他终究还是受到了影响,手上脚下的动作都缓了那么一缓。
然后,他就看到小道士突然诡异的一笑,低喝出声:“就是现在!”
钻天鹞心中一凛,遍体生寒,多年出生入死的经验告诉他,有危险!这一瞬间,他全身都绷紧了,但就是不肯退缩。
他亡命徒的性子发作了,就算身后真有人偷袭,他也不能转身,那是最愚蠢的行为,就算死,死之前,他也要拉两个垫背的。
再说了,万一小道士在虚张声势呢?
一方早有准备,另一方则不信邪,于是,悲剧发生了。
动手的不是小道士,敌人很老辣,注意力又都放在了他的身上,他若是有所举动,很可能会打草惊蛇,机会只有一次,不能轻易浪费了。
动手的是楚楚。
女孩一直将刘同寿塞给她的壶握在手里,借着刘同寿的掩护,倒也没人注意得到。等到刘同寿一声大叫,她将喷壶高高举起,用力按了下去,辛香之气四溢,一股浓雾将钻天鹞笼罩在了其中。
钻天鹞只觉眼前一片模糊,然后眼睛又是一阵剧痛,哪还不知道中了暗算。
亏得他江湖经验老道,虽惊却不乱,并没有如家丁们一样失去战斗力,而是强忍着剧痛,挥起手中短刃朝着印象中的方位狠命一刺。
可惜,他刺了个空,很显然,小道士的机敏远在他预想之上,一击得手,当即闪开。钻天鹞终于意识到,自己轻敌了!只是为时已晚,一个念头尚未转过,他便觉胯下剧痛,要害处受了重击。
他没练过铁布衫,就算练了,也练不到那里去。刘同寿这段时间一直在锻炼身体,为练武做准备,虽然还没练出什么名堂,但身体却比从前壮实了不少,打人要害,还是很给力的。
挨了刘同寿全力一击,钻天鹞也是痛彻心扉,压抑不住的发出了惨叫。
祸不单行,他的惨叫也只叫了一半就戛然而止了,完成了使命的喷壶被女孩用力丢了过来,重重的砸在了他的脸上。
那喷壶是崔木匠用心打造的,这人说话尖刻,手上却有真本事,因为共济社的事儿,他又有讨好的心思,所以这两个木壶他用足了料,而且都是上好的木料,分量着实不轻。
连受重创,钻天鹞再强也支撑不住了,他倒下了。
说起来话长,但这个过程其实非常短暂,兔起鹘落之间,双方就完成了攻守的逆转。旁观者看到的,就是钻天鹞以奔雷之势冲了上去,然后在一片迷雾中,以更快的速度倒下,整个过程中,小仙师除了最后抬了一下脚之外,唯一做的,就是直勾勾的盯着那杀手。
“这是……”用眼神打败了对手?有点太玄幻了吧?
“是仙法吧?嗯,八成是仙法中幻术……”有人找到了理由。
“对,小仙师先用了障眼法,然后又用了武术,法武双修,不愧是小仙师啊!”
无论优点还是缺点,只要一心想找,总是能找得到的。人们更愿意相信小仙师法力高强,而不是他使阴招暗算,所以,他们忽略了打斗现场那浓郁的辛辣气息,迅速达成了共识,并兴高采烈的议论起来。
“古语有云:武功再高,也怕板砖!哼,知道小爷的厉害了吧?”刘同寿大咧咧的说着,可行动却是谨慎,放倒钻天鹞后,他拉着楚楚退出老远,连垂死挣扎的机会都没留给对方。抓活口这种活,还是留给专业人士的好。
“郝大哥……”招呼声嘎然而止,刘同寿骇然看到,那倒地不起的杀手忽然有了动作,他挣扎着举起手中短刃,反手猛刺,直接刺入了自己的心口!
“同寿兄弟,你的对头的确非同一般啊。”郝老刀放慢了脚步,警惕的望着四周。
“以为没有证据,我就奈何不了他们了?”刘同寿磨了磨牙,冷哼道:“只可惜,他们不知道,有一种审判模式叫自由心证。”
ps.痛苦的大修终于完成了,接下来更新会恢复二更,前面的细节多少有些改变,不过大致脉络没变,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回头看一眼,看看修改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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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一地鸡毛
“啪!”
“四爷爷!”
清脆嘹亮的耳光声中,有人高声悲呼,回应他的是更为有力的一巴掌,以及一阵愤怒的咆哮。
“杰儿,你知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你是打算将谢家毁于一旦吗?从成化年至今,近百年才攒下声誉和名声啊!眼见着就要化为泡影了……你说,你到底打算干什么啊?你对得起谢家的列祖列宗吗?”声音宏亮,中气十足,直到最后化为悲声,这才显出了苍老。
谢府宝树堂中,黑压压的站了一群人,能进祖祠的,身份地位都不低,但个个都是噤若寒蝉,一片寂静之中,老人的哭骂声,听起来倍显悲怆。
过了一会儿,久病初愈的谢敏行出言劝解道:“四爷爷,大哥也是为了谢家好,那小道士不除,在东山重修世墓的事就没指望,所以……”
“好什么好?你们不知道外面怎么说的吗?说我谢家……仗势欺人,强夺小民田产;散布流言,阻挠官府抗灾;心存不轨,勾结海盗,事败之后,竟铤而走险,买凶杀人,最后还杀人灭口……众口一词,群情滔滔!”
说着,老头的情绪又激动起来,他逐个指点着,破口大骂:“观用,大用,你们才量不足,所以二哥将家中事委于孙辈,可你们毕竟也是长辈,小辈做错了事,你们怎地就不知道提醒?一天天就知道饮酒作乐,醉生梦死,你们真当谢家是永立不倒的常青树?”
他也是气急了,顾不得在孙辈、重孙辈面前给人留面子了,先从几个子侄辈骂起,言词犀利,丝毫不留情面。
“……还有杰行你,你是二哥的嫡孙,你当二哥为什么不让你主事?还不是你这鲁莽冲动的性子?二哥也好,我也好,告诫过你多少遍了,凡事要三思而行,可你呢?你做了什么?买凶杀人!真有你的啊……筹划不周,事机不秘,准备不足,就凭你这点本事,还想做大事?”
老的骂完,又开始骂小的,谢家老大这个罪魁祸首第一个遭了殃。不过,老头也没打算放过其他人。
“敏行,大哥、二哥都对你寄予厚望,可你真是太让人失望了……”
“四爷爷,我……”
“那小道士来的突兀,你一时应对不得法倒也罢了,毕竟有心算无心,你也不可能顾得周全。可是,事过之后,你为何又让杰行出头?没错,经此一事,你在家中的威望损失不小,又卧病在床,可小事你不理会,这等大事你难道不知?”
老头目光冷峻,一语道破了谢敏行的那点小心思,“私心作祟啊!若非你存了私心,就算劝不住你大哥,也会有所弥补啊。把所有希望放在几个初来乍到的江湖人身上,这不像是你的作风啊。”
“我……”
“跟你们说过很多次了,同族兄弟之间,可以竞争,但却不能因此起了隔阂,若谢家上下能齐心合力,又何至闹成这般田地啊。”骂了半天,老头也累了,他长叹一声,颓然坐倒。
在场的谢家子弟都是松了口气。
谢家老一辈之中,以老大谢正最有威严;老二谢丕官位虽高,但却有乃父谢迁之风,是个绵里藏针,肚里做文章的性子,无论谢家人还是外人,都是敬畏有加;但最令小辈们惧怕的,却是这位四老爷谢亘。
谢迁的六子之中,只有谢亘是个武官,在都督府都事署任左军经历,是个霹雳火爆的性子,有看不过眼的地方,从来不绕弯子,张嘴就骂。
虽然他骂完之后很少继续追究,得罪他的后果没有得罪谢丕严重,但大家都是爱面子的人,宁可背地里吃点亏,也不愿意当众丢脸。
今天这种情况倒是例外,反正大伙儿都挨骂了,谁也别笑话谁,只有倒霉的谢杰行还捂着脸,委顿于地。一出手就捅了这么大的一个篓子,又丢了这么大的脸,短期之内,他是别想学他祖先东山再起了。
不过,对谢敏行来说,挨骂并不是重点,听话听音才是关键,谢亘回余姚的行为中,本身就蕴含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他脸上保持着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另一边却悄然无息的打了个眼色。
“爷爷,现在不过是那小道士居中搞事,引得些刁民闹腾罢了。其中只有少数心怀不轨的,其他的大多都不明真相,只是凑热闹的而已。等过些日子,影响就慢慢消减了,到时候,咱们花些银子造几座桥,铺几条路,然后找些人来帮衬帮衬,名声不就回来了?”
“哼,说的倒轻巧。”谢亘没好气的哼了一声,倒是没发火。
一来他已经发泄得差不多了,再者说话的这人是他的嫡亲孙子,而且是一脉单传的这种,平时最得他喜爱,即便以他的火爆脾气,也是骂不出口的。
“要是没那刘小贼的话,云儿你说的倒也不错,可是,有他在,事情就棘手得多了。你们也看出来是他在兴风作浪了,那小贼出身低贱,没受过教化,行事肆无忌惮的很,新仇旧怨之下,他岂有轻放之理?”谢亘只是摇头不迭。
“那就干脆拼出些代价,直接拿下他!”
谢敏行接话道:“之前几位爷爷都不在家,我等小辈出面,衙门里都不怎么买账,可现在有四爷爷您主持大局,那无非就是代价多少的问题了。现在那小贼的危害已经不止于妨碍我们恢复寺田了,而是威胁到了我谢家的立身之本,若是不能早日加以铲除,后患无穷呐!”
“晚了……”谢亘谓然长叹:“若是我能早点赶回来,至少在他去府城之前,还有希望用最简单的办法,和最小的代价解决他,可现在么,却是晚了……现在我担心的已经不是怎么对付他的事情了,而是怎么保住咱们谢家,从此事中先脱身出来。”
“什么?”谢家子弟尽皆哗然。
“不就是被人骂几句,损失点名声吗?怎么会有这么严重,四叔,您老人家可不能吓唬咱们啊。”
“吓唬你们?哼!你们还什么都不知道呢?这里的事情,已经通了天了,那小贼通过按察使献了一条箴言上去,正好赶上了……嘿,二龙不相见,一语转乾坤呐!本来我是接了敏行的报信,打算回来处理的,结果刚到南直隶,就接到了二哥的传书……”
“就凭那么几句话,咱们谢家居然动不得他一个没根底的小道士?”
谢亘目光一肃,冷笑道:“岂止动不得,依照二哥的说法,情况紧急的话,柴家固然是要交出去的,连杰行恐怕都保不住呢。”
“什么?爷爷真的这样说?我可是他嫡亲的孙子啊!”谢杰行猛然抬头,一脸不能置信的神情。
谢亘冷喝道:“亲孙子又如何?为了谢家的百年基业,就算是二哥自己,必要的时候,也是要做出牺牲的,你们以为现在是什么世道?是嘉靖朝!只要能讨得皇上的欢心,一步登天又是什么难事了?”
其实,从谢丕的信中来看,局势并没有这么紧迫。张孚敬和邵元节似乎达成了什么协议,前者并没有直接推举刘同寿入朝,而嘉靖也不动声色,并没有催促又或如何。
但谢家兄弟却都不敢掉以轻心,毕竟那箴言皇上是认可了的,并且传谕朝堂,连圣驾南巡的计划都取消了。紫阳观未来到底如何,除了皇帝自己,谁也不敢断言。
在这种情势下,谢亘首先就要将家中的意见统一起来,免得再有那个孙辈胆大妄为,横生枝节,给谢家招来不测之祸。
不得不说,谢杰行选择动手的时机实在太糟糕了。几乎就是在府城城门口动的手,连崔平宇那样的老实人都发飙了,江南官场也是颇多微词,直指谢家嚣张跋扈,坏了规矩。要不是张孚敬没把主要目标放在自家身上,没有趁机发动,那这一次谢家就要倒大霉了。
不幸之中的大幸就是,这次刺杀行动虽未成功,却也没留下什么证据,小道士也只能通过自身声望,发动舆论攻势来报复。谢家虽然灰头土脸,颜面大损,但根本却不会动摇。
谢正、谢丕已经开始在京中活动了,但希望不能全部放在别人身上,自身的破绽越少,出事的可能性才越低。
当然,隐忍是为了更好的反击,他谢亘也不是好好先生,从京城动身的时候,他原本也是要回乡施以雷霆手段的。现在不能正面强来,那也只好迂回着想办法了。
吓住家中子弟之后,他霍然起身,沉声吩咐道:“这些事,大家知道就好,莫要出去乱传,最近一段时间,在外面都给我收敛一点。丑话说在前面,谁要是惹出了乱子,给谢家带来麻烦,可别怪我这个当爷爷的无情!”
“是……”
谢亘点点头,又道:“敏行,杰行,你们跟我来。”说着,他快步离开了宝树堂。
俩孙子跟着他们的四爷爷,一路到了书房,忐忑的心总算是放下了些,到书房就应该不是要动家法了。
“信中说的不是很详细,京城和民间的传言又太夸张了,现在,你们给我一五一十的说清楚,这个刘同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四爷爷,其实……”谢敏行这段时间也下了不少功夫,最初的见证者他都见过了几个。东山镇并非闭塞的山村,刘同寿穿越那天,很有些经过那里的外乡人在场。
“咝……还真是邪门啊。”谢亘倒抽了一口冷气,想了片刻,他忽然又冷笑了起来,“好一个小道士,管你从哪里来的,既然敢和我谢家作对,却也容不得你逍遥。”说这话时,已经有了咬牙切齿的味道。
“四爷爷,您有办法?”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儿,你们一开始就搞错了方向。”谢亘冷冷说道:“连夜派人去天台山,请清虚道长来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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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李逵和李鬼
谢家人焦头烂额,刘同寿也着实发了两天愁。他愁的不是谢家,后者暂时构不成多大威胁了,令他琢磨不定的是皇帝的心思。
离崔知府上疏之日,已经过了半个多月了,按说怎么也该有点回应才对啊,别忘了,在崔平宇前面,还有上虞冯知县呢!
一连这么多道奏疏,皇帝不可能还没看见,也不可能一点都不动心啊?
要知道,自己已经把最强力的法宝都给祭出来了,没记错的话,二龙不相见可是笼罩嘉靖朝三十年,最强效的魔咒啊!
难不成自己还是晚了一步,结果被原创给抢先了?否则,怎么会一直没有动静呢?
刘同寿很是郁闷了两天,然后他将怨气尽数发泄到了谢家身上。他对付谢家的办法也很简单,就是利用舆论,坏他家的名声。
这个时代的人非常重视这个,乡绅之家造桥铺路修学堂,无非就是为个好名声,为子孙读书做官铺平道路。
所以谢家欲夺东山土地,才如此大费周章,先是假托国庆寺之名,然后又遣走狗柴家兴风作浪,自家则稳坐幕后,坐收渔利。
舆论一起,相当于狠狠的在谢家脸上搧了一个耳光,偏偏他们又没法出面反驳,勉强跳出来,效果也是不尽人意。
刘同寿的声望是其一,国庆寺闹鬼,也被很多人视为因果报应。
谢家虽然也曾多从设法,意图化解,但终究架不住民间声浪如潮,连士林之中都是众说不一,最终只能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了。
这还得亏了回乡的是谢亘,这位四老爷终究是个武官,气得狠了,也不过骂人打人。如果回来的是谢正,八成谢家又要多一位高龄病患了,谢老大向来以方正自居,见到这等一地鸡毛的惨象,不被气背过去才怪呢。
“梁叔,怎么样,最近谢家有什么新的动静没有?”
“敢?前次的帐还没跟他们算完呢,再来,看我怎么收拾他们。”梁萧一脸的苦大仇深,他说话有些漏风,这是刺杀事件中留下的后遗症。
当时形势危急,他和韩应龙都挡在了杀手的路上,结果他被人一脚踹开,跌了个嘴啃泥,撞掉了两颗牙,大大的损害了他新科举人的形象,以至于中举的喜悦和荣耀都被冲淡了许多。
没有牙齿,自是有碍观瞻。
于是,在刘同寿发动舆论攻势的行动中,梁举人再次充当了急先锋,冲在了散布谣言的第一线。舆论攻势的效果如此之好,他的努力起了不小的作用。
刘同寿如今也是有身份的人了,所以要顾及形象,他抨击谢家虽猛,但终究还算是比较讲究,基本上都是实话实说,顶多是没有证据罢了。
而梁举人一发挥起来,就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把朝廷无视水灾造成的损失,照样征收秋赋的责任也推到谢家头上去了。
这场水灾中,死的人并不多,但淹没的田地却很多,上虞以东的地区,一个赛一个的凄惨,用哀鸿遍野来形容也不为过。
结果水灾过去两月有余,朝廷的赈济还没看到半点影子,税吏却照常出现了。饶是江南民间相对富庶,也禁不住这天灾人祸的折腾,各地都是冤气深重。
对政局了解比较深的人都知道,并非天子不仁义,只是今年朝中用度确实紧张。
去年十月,大同兵变,战事延绵,到了今年入夏方才平定。内乱未平,外患又起,吉囊、俺答又趁机袭扰,以至于边关处处有警,遍地烽烟。
打仗是最耗钱粮的事儿,如今的大明朝廷已不复新皇登基时的豪阔了,户部尚书许赞到处求神拜佛,愁得告老致仕的心都有了,又哪里肯放过江南这个税赋重地?
所以,当嘉靖将绍兴、宁波诸府上报灾情的奏疏发送内阁,言明由阁臣拟定方略时,诸重臣照章办理了。
这样做,当然会招致百姓的怨恨,但方略虽是大臣们拟的,但圣旨却是皇帝下的,恨也恨不到自己头上,谁还会顾及那么多?
不过,任谁也没有想到,梁萧无师自通的领悟了造谣技能,将这件事也归咎于谢家,比起怨恨皇帝或者朝廷,百姓们还是喜欢有个更具体点的目标,谢家这个标准的官宦世家,正符合要求。
百姓们也不傻,不会梁萧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但梁萧俨然是以刘同寿代言人的形象出现的。另外,在水灾发生之前,谢家又有阻拦百姓抢收的前科,结果这观点很快就深入人心了,谢家的形象也随之彻底破灭了。
眼下,梁萧的怨恨还没有完全消除,但民间力量是有其极限的。除非揭竿而起的造反,否则顶多也就是把人的名声搞臭,让其在一定范围内处处受挫,举步维艰,想把偌大的谢家彻底抹去,那就完全不可想象了。
“不过,倒是有人提到,说前两天,有几个道士进了谢府,不知在搞些什么勾当。”
“道士?”刘同寿有些好奇。
“嗯,好像也是很有身份的那种,根据那边的描述,那道士穿的行头,跟咱们上次去余姚时,你身上的那件差不多……呃,就是你说的法袍。”
刘同寿想了想,突然笑道:“有点意思了,谢家似乎要改变策略了啊。”
“改变策略?同寿,你的意思是……”
“嗨,别管那么多了。”刘同寿话锋一转,道:“我说梁叔,你现在也是举人了,明年就是春闱,你不打算准备准备?你看从府城来的那些人,还有韩兄,都很用功呢。”
“我哪是那块料啊?能中举,已经烧高香了,进士……啧啧,我可是想都不敢想,除非……”梁萧腆着脸求道:“同寿你帮我也点评一个,我要求不高,不用状元榜眼什么的,你只要给我点个三榜的最后一名就行。”
“切,瞧你这点出息吧。告诉你,我只评头三甲,副班长什么的,都给我一边凉快去。”刘同寿抬手扇了扇,开始赶人,朽木不可雕,说的就是梁萧这样的,想让他发奋读书中进士,老母猪都能上树了。
梁萧当然不肯罢休。
读书人有几个不想上进的?要不是为了上进,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大老远的跟来这里?要知道,这里的人都有得罪谢家的可能,那可是拥有一个吏部侍郎和一个礼部员外郎的官宦世家诶,是轻易能得罪得起的?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跑进了紫阳观,一进门就气喘吁吁叫道:“小仙师,有人进了国庆寺,是谢家的人!”
“来的好快。”刘同寿霍然起身,被拍了这么久,谢家终于有动作了,而且一来就直奔要点,看来来者不善呐。
“走,看看去。”
……
自闹了鬼后,国庆寺就荒废了下来,时隔多日,这间寺庙终于又有了人气。
望着熟悉的黄墙碧瓦,九戒和尚心中异常纠结,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那就是悲喜交集中夹杂着一丝恐惧和不安。
隐忍多日,度日如年中,终于等到了回家的这一天,他当然很欢喜;然而,看到这幅荒凉景象,想到自己高门大庙的梦想之破灭,他心中又是一阵阵的悲伤难抑;最后,回忆起那个恐怖的夜晚,他也是余悸未消。
面对那样一个神鬼难测的对手,他的不安也是可以理解的。
和尚神情变幻不定,谢亘倒也能感受一二,他很体谅的安慰道:“禅师勿忧,当日小贼所用的,不过是些鬼蜮伎俩罢了,清虚道长既至,还怕他翻出天去不成?”
“是啊,清虚道长可是紫阳派的掌门人,道法高深,名震天下,有他在此,定保无虞。”谢敏行也附和了一句。
他固然有安慰九戒的意思,不过更多的却是为了拍那几个道士的马屁。这趟请人过来,谢家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小。
单是请对方动身来余姚,就付出了三千两银子的代价,这帮人也是狡猾,到了余姚后,居然没立刻去谢府,而是在外面打探了一番。了解到谢家焦头烂额的现状之后,一进门,开口就要提价,一提就是翻倍!真是欺人太甚。
奈何形势逼人,这点气最终也只能忍了,谁让自家有求于人呢?谢敏行这样的聪明人当然不会意气用事,银子已经花了,将对方的作用最大化才是做事的道理,就算要找场子回来,也得等料理了小道士之后再说。
他这马屁一拍,几个老道都是面带微笑,显得很是得意,只有为首的那位清虚道长不动声色。
“就是这里了?”
“正是。”
“那么,这位大师,劳你指点一下,当日的灵异之事到底有几桩,又都是发生在何处,你所见如何?”
“是,是……”九戒唯唯诺诺的应了,从头开始讲述起来。
“鬼敲门……灯烟化蛇……鬼火隐踪……”随着和尚讲述,清虚的脸色越来越凝重,其他几个道士也敛起了笑容。
“掌门师兄,莫非……”
清虚微微颔首,缓缓说道:“这次,怕是遇见同道中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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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揭秘
清虚老道说的象是废话,谢家人强忍着才没出声质疑,两边都是道士,不是同道中人又能是啥?可是,那几个紫阳派的老道却都神情凝重,有那性子急的,已经快步走向九戒指出的事发地点,准备勘查一番了。
清虚老道向几个师弟摇摇头:“没用的,事隔两月有余,以那位同道的手段,是不可能留下什么痕迹的。”
“掌门师兄,那道观也以紫阳为名,莫非是我派中人所建?否则怎会……”
“难说。”清虚不置可否的摇了摇头。
道士们打哑谜打得煞有其事,谢家人却是急了,谢亘没有孙辈那么多顾忌,他直接问道。“清虚道长,你可否明言,此事到底是怎么个章程,是真的闹鬼了,还是有人故弄玄虚?”
“事情隔的太久,一时也难做定论,不过……”清虚皱着眉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清虚道长,明人不说暗话,我谢家既然请各位来了,就是想借重各位的见识和手段,将事情搞个水落石出,若是有何干碍,道长不妨明言?是香火钱不够?道长到底要多少,不妨说个数目出来,我谢家不差这点银子。”对这些个道士的贪婪,谢亘已经不耐烦到了极点。
“谢大人言重了,我紫阳派传承数百年,又岂是贪财负义之徒?大人既然如此看待我等,那我等却也受不起贵人的招待,清微师弟,你将谢大人捐赠的银子奉还,我等就此回山去罢。”清虚的脾气也不小,当即怫然色变,甩袖就要走人。
紫阳派乃是道家大派,与全真派并称南北二宗,在嘉靖朝以前,其地位名声尚在龙虎山之上。其传承的是宋代张伯端的理念,张伯端号紫阳真人,故而南宗也称为紫阳派。
宋末,蒙古鞑子入侵中原之际,全真派依附异族,后来跟着伪元一同灰飞烟灭。如今的紫阳派已是道家第一大宗,其底蕴的深厚,自是不言而喻。
在嘉靖的引领下,崇道的世风渐成,各家道派都是水涨船高,紫阳派自不例外,清虚老道身为当代掌门,等闲不会轻动,这次还是看在谢丕的面子,心中又有所诉求,这才肯亲身前来,哪里受得了谢亘如此说话?
“道长且慢!”谢敏行连忙拦人。这几个道士若是什么都没看出来倒也罢了,可他们分明已经有了腹案,又岂能这么轻易就放走了?
“道长想必也知道,这国庆寺乃是先祖居所,后成家庙,对我谢家来说,是个十分庄重的地方,这等所在闹了鬼祟,六位爷爷以下,我谢家子弟无不夙夜忧心,急怒难解。言语冲撞,非是对道长不敬,还望道长海涵。”
他言辞恳切,加上几个老道只是面子上过不去,去意不坚,所以这个场倒是让他给圆回来了,清虚点点头,表示接受了他的道歉,沉声道:“事关祖庙,也难怪谢大人失态,坦白说,不是贫道有意拿捏,只是这其中确有一桩难处。”
“莫非……”谢敏行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弄鬼之人,用的是道家秘法,或与贵派道法暗合?”
清虚微微颔首,并不作答。
谢家爷孙二人都明白了。
正如后世的魔术师,为了行业的长久不衰,搞出了个魔术师的三大守则一样,这个时代的道士也有差不多的规矩。
在后世搞魔术揭秘,顶多招惹点骂声,但若是在这个时代,就属于高等级的仇恨了。武侠小说里经常会写,有人偷学其他门派的武术,然后被对方追杀,其实,道法泄密,比武术什么的更严重,属于不死不休的仇恨。
紫阳派数百年传承,底蕴深厚,靠天台山的道场就已经足够混饭吃了,未必很在乎这些行走江湖的把戏,但他们也不能把这些约定俗成的规矩当做儿戏。
谢亘干脆利落的说道:“道长,我谢家的地位如何,你也清楚,家中断然是无人存入空门之心的。不如这样如何?我遣散余人,此间只留我爷孙二人在此,秘密出得道长之口,入我二人之耳,若有风声泄露在外,你只管寻我谢亘晦气便是,如何?”
“也罢,贫道拼着祖师爷责罚,且与二位分说分说吧。”清虚终于是点了头,于是,谢亘吩咐下去,把包括九戒在内的闲杂人等都赶到一边,清虚开始揭秘了。
“我紫阳派精研的,是道家的内丹养生之术,派中弟子少有在外行走之人。不过,数百年下来,零散的法门却也收集了不少,整理之后,已经是一套完整的捉鬼避邪的套路了。二位也都是有见识的人,贫道就不讳言了……”
“这套法门共有五大套路,分别为望气寻鬼,求签问卜,逼鬼现形,请神镇鬼,以及杀鬼送神,各个步骤中,又有若干小法……鬼火隐踪,灯烟化蛇以及鬼敲门,正是捉鬼之法。”
“请道长详解。”谢亘爷孙听得面面相觑,没想到,装设弄鬼居然还有这么多道道。
“灯烟化蛇者,即国庆寺诸位当日所见的蛇妖,此法不难,只需事先找一条小蛇打死,用灯草蘸满蛇血,然后阴干,用此灯草点灯,则灯烟化为蛇形,半响方散……”
“鬼火隐踪则与坟头鬼火殊途同归,盖有易燃之粉,放置室外即可自燃,火呈蓝绿色,若是有人暗中鼓风,就有鬼影飞遁之象了。”
“至于那鬼敲门,说破了,其实是最简单的法门,只消取些新鲜的黄鳝血,涂抹在大门之上,入夜后,自有敲门声响。”
“这是何故?”
“蝙蝠!此物昼伏夜出,飞遁如电,却最喜鳝血,赶在夏天炎热之际,只消一条黄鳝之血,便可将方圆里许的蝙蝠统统引来……门响之后,有人出来看时,那蝙蝠已经飞遁无踪,并不得见,就有了鬼敲门之状了。”
“原来如此。”
清虚总结道:“除了这三种之外,还有几十种法门可用,但多半都需要有人现身演示,只有这三法最为恰当。因此,贫道的几位师弟心中也是存疑,那弄鬼之人可能还通晓其他法门,甚至早得了我紫阳派的传承。”
“这么说来,那小贼的神通应该也不足为奇,很可能也是类似的障眼法吧?”谢敏行精神大振。
他不在意那些法门具体是怎么操作的,他要的是戳破刘同寿搞出来的玄虚,进而颠覆小道士的神秘形象。一直以来,他虽然不相信对方真有神通,却只能说服自己,在别人看来,不过是在死撑,现在,他终于看到了曙光。
清虚捻须笑道:“贫道虽未亲见,但他既然用的是成法,想必也都是有迹可循,比如那老道起死回生,很可能就是用了某种秘法……清微师弟,你不妨演示给两位施主看看。”
“是,掌门师兄。”被点名的老道躬身应了一声,然后抬头看着谢家爷孙,直勾勾的眼神看得后者有些发毛。
“二位谢施主,贫道清微有礼了。”直到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二人这才悚然而惊,继而回过神来。
“这……这是?”他爷孙二人看得分明,几个老道都没开口,而且这声音也与几人全不相同。
“腹语之术。”清虚点点头。
“此乃江湖流传的秘法,不张口,以胸腹鼓起而言,若是用了此法,再辅以牵线傀儡之术,想演一出起死回生的戏却也不难。至于水灾,倒也容易解释,若不是蒙中的,那很可能就是观星识天之术了,京城的那位致一真人,最擅长的就是此法。若是得法之际,休说是风雨之灾,便是地龙,也是观得出的。”
“那所谓的点评中举,八成也只是阴差阳错了,这小贼还真是狡诈,竟然借机扰人耳目,乱我视听,着实可恨!”
谢敏行越说越激动,最后一拱手,躬身道:“亏得道长法眼无差,他纵有千般手段,却也难以遁形,请道长助我一臂之力,当众让其现出原形,还江南一个朗朗乾坤!”
“好说,好说,贫道既然来了,自不能坐视有人假天之名,妖言惑众。”清虚答应的很爽快,但随即他又话锋一转:“不过谢大人,谢公子,二位有没有想过,那刘同寿用的法门虽然有迹可循,但他却是如何领悟出来的呢?”
“呃……”谢敏行一怔。
“弄鬼那些倒也罢了,只要心思聪敏,短期内就能领悟,但腹语术却是麻烦,不但需要天赋,还得苦练,本门之中,也只有清微师弟长于此道。而那观星望气之法……嘿,致一真人以古稀之年,方才有所领悟,十有九中,上得天心,可那刘同寿却……”
老道愁眉苦脸的想了半天,还是不得其解:“尤可虑者,乡里皆知,在那一日前,这小道士仍然是个傻子,若非醍醐灌顶,他又怎能……唉,想不通,实在想不通啊。”
“……道长无须多虑,现下人心多鬼蜮,冷眼旁观,又怎能尽数通晓?既然他用的法门都已经有了着落,只要将其揭破,那小贼也就原形毕露了。”想不通就不想,谢敏行的思路很简单,只要知道小道士是敌人,必须加以铲除就可以了。
谢亘接着说道:“若得道长首肯,谢家上下都是感激不尽,道长心中所想的那件事,便着落在谢家身上,保管让道长心满意足便是。”
“当真?”清虚眼睛一亮。
谢亘从容一笑:“自无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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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斗法
清虚想从谢家得到的东西是什么?
很简单,他虽然不是穿越来的,但有了龙虎山的例子摆在那里,他自然也有上进的心思。
谢家的邀请信中,并没有明言此事,只是点出了邵元节的年纪,和嘉靖的一些习惯爱好而已。不过,这已经足够了,清虚从中看到了希望。
紫阳派号称道派南宗,龙虎山只是后起之秀,清虚不认为,邵元节能做到的,他自己会做不到,需要的也无非是一个机会罢了。
现在,机会来了。
“由于之前的水灾,那小道士的名声已经传到了京城,上达天听。虽然圣意尚不明朗,但种种迹象都表明,皇上有意追封王一仙,重修紫阳观,甚至很有可能会召见那小道士。”
“此言当真?”清虚心中一紧。
“现在还只是个意向而已,不过,依照皇上的脾性,想来这一天不会太远了。”谢亘极力劝说道。
其实召见、追封这些事,他根本就不知情。别说是他,就连身在京城的谢丕,也不是很清楚里面的门道,连黄锦、张孚敬都确定不了的事情,他们又怎能明了?
他是在危言耸听。
清虚老道手段眼光虽不错,但毕竟信息量不足,哪里知道其中还有那许多玄虚?仅凭民间传闻的话,这事儿倒也入情入理。
他能看破这些手段不假,但并不代表他一个人就能做出来。而且,依照谢家的描述,刘同寿做的都是即兴表演,这样一来,难度就更大了,真要斗一场的话,紫阳派这边出手的肯定不止一人。
“谢大人,您的意思是不是……”
“斗法!斗上一场,胜者尽收声望,一步登天!”谢亘的话语中充满了诱惑,清虚老道开始蠢蠢欲动了。
“这样做的话,皇上会不会不高兴?”心动离行动还有一段距离,清虚犹有顾虑。
谢亘劝道:“道长有所不知,所谓真金不怕火炼,皇上迟迟不肯召见,固然是有京城路途的原因,但何尝又不是皇上觉得那刘同寿年幼,生恐其中有诈,万一名不副实,岂不又沦为笑柄之虞?道长与其斗法,正是为君分忧之举,皇上又何怒之有?”
谢敏行也是跟着附和道:“是啊,道长,您且想想今上登基以来的朝局……”
这爷孙俩一个明着相劝,另一个暗示得露骨,清虚终于意动。
嘉靖朝的头十年中,从杨廷和下马开始,内阁走马灯似的换人,直到近几年才算是稳定了点。皇上有看着臣下互斗,自己居中看热闹的癖好,应该是确凿无疑了。
朝堂上是这样,道观里应该也差不多吧?取代小道士进京,实现光大门派的梦想,这里面的诱惑力实在太足了,由不得清虚不动心。
“那就有劳谢公子安排了。”
计议已定,双方皆大欢喜,只有九戒和尚有些郁闷,他仍然有庙不能回。
尽管谢敏行听过揭秘之后,拍着胸脯向他保证,说闹鬼什么的纯属子虚乌有,完全不足为虑,可老和尚心里还是没底。上次闹鬼留给他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就算明知道是假的,可他还是想起来就怕。
万一他搬回来了,小道士又摸上来给他搞点新花样,那还不要了和尚的老命了,所以,在事情彻底解决之前,他是不打算回来了。当然,这会儿也没人有余暇顾及他的心情,一行人都忙着呢。
“敏行,你说的笃定,可有办法引那小贼应下这场斗法?”
“回四爷爷,暂时还没有……”
“耽误些时日倒也无妨,此次定要准备万全才好,对了,清虚道长他们来的虽隐秘,但也未必没有风声在外,你须得想办法将消息封锁了,免得那小贼知道清虚道长身份后怕了,找借口推托也是麻烦。”
谢敏行沉吟道:“倒也未必,孙儿和那小贼打过几次交道了,觉得他性子虽古怪,但也是有迹可循,未必不能捉摸……”
“哦?且说说看。”
“他行事肆无忌惮,甚少有敬畏之心……当日,他明明已经拉拢了董龚,就算要拉拢人心,可那些许银钱,应该算不得什么麻烦。但他偏偏要亲身涉险,到余姚大张旗鼓的摆了德美叔一道,当日孙儿只觉得恼怒,并未多想,可今日想来,他似乎是特意的。”
“怎么讲?”
“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可孙儿总觉得,他似乎一开始就有了确定的目标……他要借机扬名。”
“扬名?”
“正是。”谢敏行的语气越发的笃定了,“而且他的目标和清虚一样,他想进宫!”
“不会吧……”谢亘两眼发直,清虚有这种念头很正常,紫阳派的地位口碑放在那里,他完全有这个资格,但刘同寿一个无名道观的小道士,却又哪里来的这种胆魄呢?
要是说眼下,他动一动念头,倒也有情可原,毕竟他的声望已经这样了,不过,在那场水灾之前,他又怎么……若真是如此,那小道士也算是妖孽到了一定程度了。
“以孙儿之见,想引他上钩却也不难,只消把场面搞大即是……不如这样好了,水灾刚过,各地都有波及,以此为由,请布政司王大人出面,我谢家出钱出力,在杭州办一场水陆大会,然后发一封请柬给紫阳观便是。”
“嗯,他若果然存了心思,定会前往;如若不然,这场法事也能转移民间的注意力,磨去他的锋芒,待法事之后,我们大可放出风声,将他先前所用的手段公诸于世……”
谢亘沉思片刻,忽然拊掌笑道:“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就这么办吧,敏行,难怪爹和二哥都喜欢你,单是这份聪敏,你已远在杰行他们之上了。”
“都是长辈爱护之意,敏行不敢居功。”
“好了,在我面前,你就不用做这副样子了,稍待我便修书一封去杭州,希望王建兴能卖我这个面子吧。”谢亘叹道。
另一边,几个老道也在窃窃私语。
“掌门师兄,您答应的会不会有些仓促了?如果赢了固然很好,可若是有个万一,那……”
“清行,你说的是什么话?掌门师兄怎么可能失手?我紫阳派虽然不以外功见长,但五百年底蕴,又岂能逊于一个少年?”
“话虽如此,可是,清微师兄,刚才你也听到了,那刘同寿的手段繁多,应用起来也是恰到好处,否则也达不到如今的效果,谁又能稳操胜券?”
“你分明是无视尊卑,蔑视掌门师兄,还不速速道歉,莫非要让我请出家法……”
“好了,两位师弟都不要再吵了。”清虚摆摆手,“清微说的不错,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以我紫阳派底蕴,终究是要搏上一搏的,不过,清行说的也有道理,那刘同寿身上颇多古怪,却也不能等闲视之。”
“那,掌门师兄的意思是……”他这话说的圆滑,两边都不得罪,但也没做定论,几个老道都有些茫然。
清虚意味深长的说道:“斗是一定要斗的,但却要从长计议,须得发挥出我紫阳派的长处,方保必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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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劝说
“水陆道场?有点意思……”刘同寿看着手中的请柬,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谢家人去过国庆寺之后,他就知道很可能有事要发生了,只是没想到事情来的这么快,方式也这么怪罢了。
他装神弄鬼的手法并不出奇,在这个时代,也只能拿来吓唬一下不明真相的普通人,遇到行家,被戳穿的可能性还是很高的。
所以,他已经做好了谢家再次上门,找自己当面对质的准备。
结果,经历了挫折之后,谢家的比以前谨慎了许多,发现刘同寿上门,谢家人竟是连个照面都不打,直接乘船离开了,将偌大一个国庆寺就那么扔在那里。
那天之后,又过了三天,县衙就把请柬送过来了,而且送信的不是别人,竟然是许久不见的冯维世亲自到访了。
“此次法会,是由布政司王大人亲自主持的,规模空前!江南四大名寺,金山寺、文殊院、宝光寺、高旻寺,都遣人回了话,说是届时必至,道家各派距离较远,具体又哪几个宗门会来,一时还不得知,但只要不出意外,应该没人愿意错过这等盛世的。”
刘同寿摸着下巴,好奇的问道:“奇怪了,怎么还有和尚来凑热闹?”
“咦?刘道长您居然不知道?”冯知县瞪着眼,很惊奇的样子。
“我应该知道?”刘同寿被他搞得有点迷糊,谢家带来勘查现场的分明就是道士啊,他低声嘀咕:“难不成江南的和尚也同气连枝,我收拾了国庆寺,于是那四大名寺就要来助拳?”
“非也,非也。”冯知县捻着长须,呵呵笑道:“想是佛道殊途,刘道长未尝留意过此等小节吧?无妨,且让老夫替道长解说一二。”
难得见到刘同寿吃瘪,冯知县心中颇为畅快。
“这水陆之名,始见于宋遵式的《施食正名》,谓系:取诸仙致食于流水,鬼致食于净地,本就是佛家的说法。首倡者是梁朝武帝,初时主诵经忏悔,在唐代与密宗无遮大宴相结合,渐重声色……如今已经成为定例,专为普渡慰灵而设。”
冯知县引经据典的说了一大通,刘同寿也听明白了。
初时,这水陆大会就是个佛教仪式,一群和尚换身新衣服,聚在一起念念经,超度超度亡灵什么的。到了后来,却演变成了一种排场,就好像后世结婚仪式似的,是摆谱炫富必备的东西。
用时人的话来讲:追资尊长而不设水陆,则人以为不孝;济拔卑幼而不设水陆,则人以为不慈;由是富者独力营办,贫者共财修设。
既然是排场,那肯定要眩人耳目才有效果,而和尚们也敏锐的发现了机遇,又给这水陆大会加上了点特殊的意义,也就是传教。
现如今,佛教虽然远不如前朝兴盛,但水陆大会却保留了下来。在灾荒,或者战争之后,都有人张罗着办道场,也算是个慰灵会的意思。
“这么说来,这大会上是要表演的了?”
“刘道长,说表演似乎有些不妥,应该说是演法才更为妥当。”
对刘同寿的说法稍加更正,冯知县沉声道:“这次大会是布政司首倡,全为消弭灾劫,正逢水灾之后,江南士绅也是尽皆响应,民间同样群情激昂,道长若是决心要去,这演法之事定要慎之又慎啊。”
听话听音,刘同寿眉毛一挑,反问道:“冯大人似乎有事要提醒贫道?”
“提醒倒说不上,只不过,布政司衙门此番行事,雷厉风行处,远胜以往。我有一同窗在布政司衙门任职,以他信中所说,此议来的极为突然,从动议到决议,不过用了短短两个时辰而已,其中的味道,大不寻常啊。”
“难不成是京中来了旨意?还是说谢家……”刘同寿本只当是谢家挑事,琢磨着兵来将挡就好,可经冯知县一提醒,他也发现不对劲了。
冯知县摇摇头,“先前我在杭州时,李大人、熊大人对道长您都看重得很,而王大人和谢阁老,谢侍郎都无深交,应该不至为谢家火中取栗。到底是怎么回事,一时却也难以说清,左右小心无大错,以我之见,道长若是求稳,将其推却了也无不可。”
在那场水灾中,外面各府县多有人员伤亡,而上虞只是减产而已,百姓固然受惠,作为知县,冯维世受益更多。他心知这一切都因刘同寿而来,因此对小道士也很是奉承,大有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爱的感觉。
不过,为官多年,他的心性还是很过关的,他不会忘记刘同寿的搞事能力。
这场水陆大会来得太快,他一时也来不及深思,但理智告诉他,只要有一线希望,就好还是不要让刘同寿出门乱跑的好。
之前小道士去了趟府城,回来就搞出了个年旦评,轰动一时,如今的东山镇繁华的跟县城都差不多了,若是再让他去趟杭州……不说其他,单说梁萧中举那个典故的影响,就足够他造成轰动了,水陆大会上,他在秀点厉害的法术出来,天知道会闹出多大的动静来。
按说刘同寿闹得再大,名声再响,跟他冯维世也没什么关系,但实际上,这里面的关系可大了。要不是刘同寿跟谢家斗得死去活来,冯某人又怎么会卷入朝争之中?
现在只有一个谢家,又正处于敏感时期,他们也不会闹得太过格,冯维世夹在中间还不算太难过。可若是再升级,他就未必撑得住了。
近来一段时间,从外县乃至外府的迁籍文书在他的案头堆成了山,随之而来的,是同僚们的鄙夷和冷眼。作为地方父母官,谁也不愿意治下的百姓外迁,何况外迁的还都是士子和富户呢。
冯维世很清楚,这情况如果继续持续下去,他迟早变成孤家寡人,然后被众人一起推倒。可是……这事儿压根就怨不得他,完全是无妄之灾啊!
想到刘同寿去过杭州之后,又惹了一堆对头回来,然后各方大佬向他纷纷施压,逼他对付小道士的场景,冯维世只觉未来一片灰暗。
“天下间卧虎藏龙,高人辈出,刘道长,您道法虽高,可是,面对如此多的对手,难保没有个万一。您的名头声望摆在这里,只消表现的稍微不那么出彩,就有遭人诟病的风险,您又何苦来哉呢?”
所以,他极力劝说着,想打消刘同寿去杭州的念头,用的办法当然是危言耸听。
“别忘了还有谢家,谢家在这其中到底起了什么作用,有没有布下陷阱,都还很难说,您贸然前往,窃以为,实在有些孟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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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送君一言
长篇大论的说了一大堆,冯维世其实就是想暂时维持稳定。明年就是大考之期,只要能撑过这最要命的几个月,就有机会摆脱现在的窘境。
刘同寿给他带来的好处固然很多,但风险也同样巨大,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宁愿回到七月以前那种庸庸碌碌的日子里。
不过,他的努力终究是白费了,他的一番劝说,刘同寿听的倒是很认真,可对他的意思却完全没有领会,反而更加兴致勃勃了。
他哪里知道刘同寿的心思,对于想要扬名进京城的小道士来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想想吧,佛道各大宗门同台献技,将是如何的精彩热闹,但凡后世对嘉靖的记载有十分之一的真实性,这位神棍皇帝就不可能不感兴趣。在这种比试中脱颖而出,不比借水灾、箴言神马的冒头容易多了?
要知道,嘉靖最不关心的就是民生,如果有可能的话,他恨不得找个绿坝之类的屏蔽墙,将一切坏消息都挡在宫门之外,然后好好的窝在紫禁城当他的神仙宅男。若非如此,怎么会有大奸臣严嵩的应运而生?
刘同寿认为自己先前想差了,把自己的命运跟赈灾绑在一起,无疑是个败笔,反倒是布政司衙门搞的这个水陆大会更对嘉靖的胃口。
其实想想也是,赈灾需要真金白银的往里面砸,却听不到多大响动,哪比得上慰灵大会啊?
钱有人出,遇到灾荒年景,乡绅们本就要出点血,比如设个粥棚,减点租子什么的。现在有官府挑头开大会,各家自然乐于参与,反正都是花钱,在杭州开会能得到的名声,显然比在家乡做善事来的响亮啊。
对官府来说也是,赈灾这种事属于本分,江南这么多人,就算百万两的赈济砸进来,摊下去,一户可能还分不到一两,想借此就让百姓感恩戴德,显然不太现实。如果再免去一定的税赋,这一进一出的损失可就大了去了。
慰灵大会就不一样了,这热热闹闹的一搞,佛道名角轮番登场,场面空前,消息在旬月之间就能传遍天下,比朝廷自己发邸报的效果可是强多了。
要不怎么说,娱乐新闻的推广性,比正正经经的新闻要强呢?
江南遭灾,朝廷没有无动于衷,而是积极展开了救灾慰灵工作,并取得了积极的成果……想到这里,刘同寿心头闪过了一段熟悉的台词。
而且,最关键的是,这事儿还能讨好皇帝,一举多得,在揣摩嘉靖心理上,比自己先前的计划强了不止一筹,自己还是没把握好目标的特性啊!
刘同寿深深的感慨着,杭州布政司或者谢家着实给他上了一课。
嘉靖崇神慕道不假,但他也不是饥不择食的,在众多的选择中,只有那些对了他心思,并且未曾包含那些让他不舒服的元素的事迹或个人,才能得到他的青睐。
在嘉靖朝当道士很容易,不过想要借此飞升京城,那就是很有技术含量的活儿了,单纯的扬名,是不可取的。
所以,这水陆大会,自己是一定要参加的,而且要吸取教训,发挥特长,不但要把先前的失分抢回来,而且还要更上层楼!
冯维世哪里知道,刘同寿的思绪已经飘到这么远了,他依然在努力着,想要打消刘同寿出场的念头。
终止他劝说的,是一位不速之客。
“吴山……不会是那个吴山吧?”
被通报者打断的时候,冯维世还颇为不满,虽然没说什么,但皱起的眉头却将他的心境表露无遗,显然觉得刘同寿对礼仪事太过轻疏。不过,当他听到拜访者的名字时,眉头却皱得更紧了,这一次不是因为不满,而是惊讶。
刘同寿也很讶异,因为冯维世居然跟他产生了默契,异口同声的说了同一句话。
“冯大人,您知道此人?”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人的身份……”冯维世捻须沉吟片刻,突然问道:“刘道长,您也知道此人?”
“哦,贫道知道的,跟大人您知道的恐怕不太一样,当然,在您没说您到底知道什么之前,贫道也不能就此定论,所以,您还是先说说您知道的情况好了。”刘同寿的回应是一段绕口令。
“入朝堂之前,桂阁老曾历任多处,门下弟子不少,其中最为亲厚的,正是高安吴山。桂阁老故去后,门生多已零散,不过也有不少人转投了张阁老门下,而这位吴才子,正是最得张阁老信重之人。”老冯被他绕的有点迷糊,好一会儿才回过了神。
“只不过……”
冯维世想了想,疑惑道:“会试在即,此人应当在京城备考方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个时代,想收学生,最简单省力的办法就是当考官,从县试开始,一直到乡试、会试,考试的规格越高,学生的质量就越高。
张孚敬走的是一步登天的路子,他的搭档桂萼则相反,所以,后者便宜学生的数量,远远超过了前者。桂萼死后,张孚敬择优接收了一部分,倒也是应有之义。
这么一个人,却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大违常理的出现在上虞,这里面的味道就有些古怪了。
按说,以张阁老的手段、眼光,在眼下的朝局之下,召小道士入京援手也在情理之中,在召见之前,考察一下也不为怪,但他派出的人选,却太奇怪了。
这位吴才子,分明就是张阁老当接班人在培养的啊!难道张阁老已经放弃坚持,准备给接班人铺路了?
再不然就是……不,不可能,张阁老但凡是还有一丝清醒,就不可能做那种决断。冯维世摇了摇头,将那个匪夷所思的念头赶出了脑海。
他觉得事情越来越复杂,再理不清其中的纠葛。
不过他也不想理会了,吴山只是个举子,但其背后蕴含的那些东西,是他这个七品命官也不敢侧目的。所以,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撤手不管,只当是没有这件事就对了。
匆匆交代了两句吴山的事,冯维世便起身告辞,出门的时候,也是走得飞快,头也不抬的就上了马车。
“可是刘小仙师当面?”观门前站着一个青衣文士,看年纪应该有三十几岁,面白脸方,一派的儒雅风流。
冯维世走得匆忙,擦肩而过的时候,连招呼都没打一个,很有些失礼,但那文士却也不以为意,只是饶有兴致的看着小道士。
刘同寿打个稽首,信口胡诌道:“正是贫道,久闻吴先生大名,今日一见,果不寻常。”
吴山挑挑眉毛,反问道:“哦?不知小仙师以为,山何处不同寻常?”
“这个嘛……以贫道之见,先生面方耳阔,剑眉星眼,从面相上来看,正是有福之相;再者,先生腰圆背厚,骨骼精奇,是万中无一的练武……咳咳,身体素质大好,寿元必长。福寿双全,又岂同寻常?”
“久闻刘小仙师聪慧机敏,辩才无碍,今日一见,方觉传闻不虚。”吴山拱拱手,直入正题:“在下吴山,此来一为仰慕小仙师风采,二来则是为了明年的会试,小仙师可有教我?”
“以吴先生的才气,金榜题名自不待言……”刘同寿话锋一转,虚手相请道:“在门前说话,却不是待客之道,请先生入内奉茶。”
“请。”吴山微笑颔首,应声举步。
转身之前,刘同寿向外间围观的人群中扫了一眼,心中若有所思。
这吴山分明是故意扯出话题,将来此的目的示之于众,不过,他又是说给谁听呢?以他的背景身份,能让他有所顾忌,并演戏给人看的,恐怕也只有那位了吧?
也就是说,自己的名字确实传到京城了,并且引起了众多的关注,现在已经进入考察阶段了。
道观里没有花厅,但也有用以诵经的静室,刘同寿将这里当做了客厅。宾主落座,他也是打起了精神,准备应付吴山,或者说他背后的张阁老的考察了。
“刘小仙师,当日王老仙师仙去前有言:众生皆苦,不同的人,不同的年龄境遇,也有着不同的烦恼……在下有一黄姓表弟,如今已是而立之年,诸般苦恼缠身,以至忧愁缠身,心怀不开,您可知他最大的烦恼是什么?”
吴山看起来更像个道士,问出的问题也是没头没脑的,倒像是在打机锋。
这是话里有话啊,刘同寿微一皱眉,想到吴山的身份,一个答案呼之欲出。果然这家伙是考察资格来的,而立之年的堂弟?分明就是皇帝呀!
嘉靖可不就是刚到而立之年么?做皇帝的人,一天烦心事儿还能少了?
不过,嘉靖最大的烦恼是什么,这就很难说了。哥只知道他的终极梦想是成仙长生不老,其他的都不是很重要,可这个命题太大了点,很难回答啊,不对,他话里有提示!
刘同寿试探着回答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莫非他至今无所出,所以……”
“不愧是刘小仙师。”吴山抚掌而笑,随即又是正色道:“俗话说:对症下药,又有言曰:因地制宜,以在下看来,说的都是同样的道理,小仙师虽非医匠,但行的却是医人心的大善之事,其中道理,实是不可不察啊。”
“吴先生的意思是……”
“小仙师人贵事忙,在下就不多打扰了,告辞。”吴山来的突然,走的也干脆,还没说上两句话,却是起身就要走。
穿越以来,一向都是刘同寿忽悠别人,今天却被吴山给闹得一脑子问号,稀里糊涂的送客到了门前。
“不敢劳小仙师法驾,在下告辞。”
从见面伊始,吴山的表现一直很正常,恭敬中略带疏离,和其他闻名而来的士子差不多。但不知为何,刘同寿总觉得吴山的笑容中,好像带了一丝讥诮,具体原因他也说不清,一定要比喻的话,就像是看竞争对手笑话那种情绪。
看了眼门外闻讯聚过来的士子们,刘同寿突然扬声道:“吴先生无须多虑,只管安心备考便是,贫道赠先生一言,待到金榜开时,先生就是新科探花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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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暗示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镇民们很高兴,会试三年才一场,无论状元还是探花,对他们来说都是高不可攀的对象,结果因为小仙师的缘故,头三甲接二连三的出现了。
当然,现在还只是预言,但上虞小仙师金口玉言,整个绍兴府都是有口皆碑的,不消全中,只要中了一半,就足够异乎寻常的了,要是都中了,更是足以震惊天下的大事。
古往今来的算命先生多了去了,可又有几个敢断言别人乡试折桂?会试金榜题名?更别说直指三甲这种逆天之举了。
士子们也激动了。
他们辛苦奔波,所为何事?还不是求刘同寿一评?这段时间刘同寿一直没作点评,结果一开口就是这么劲爆的消息。
状元,探花都有了,看小仙师这架势,似乎是只打算点评三甲啊!那么,接下来还有个榜眼的名额,会**呢?
士子们的心思都热切起来,无数艳羡的目光投向了刘同寿,又转向了吴山,几乎凝成了实质一般。
但当事者吴山的心情并不好。
首辅门生的名头听起来响亮,实际上也就那么回事,在京城连一号人物都算不上,平日在张孚敬身边,也都是充当着文书幕僚这样的职司。类似眼下这种情况,他很少遇到。
当然,只要有出仕的心思,被人围观这种事迟早都要经历的,观啊观啊的也就习惯了,他顶多是有些不自在,心中的郁闷另有其因。
从奉命出京那一日开始,他的郁闷就已经开始累积了,在刘同寿带来的一系列问题中,他真心搞不懂老师的心思。
如今朝中形势严峻,张孚敬已经在蓄势奋力一搏了,这种时候,哪怕多一分助力也是好的。吴山认为,刘同寿的性子虽不好,但他还是可以带给嘉靖一定的新鲜感,从而为张孚敬多争取一点圣眷的。
最低限度,可以用小道士来牵制邵元节,使其多少配合一下自己这边的行动。可每当他一提起此事,张孚敬的态度就变得暧昧起来,只是不肯点头。
另一方面,偏偏张孚敬对小道士又非常关注。将李崧祥送去的情报看了数遍不算,还遣了自己来江南,说是观察刘同寿的情况。
这不是笑话么,一个只会装神弄鬼的小道士有什么可观察的?能用就用,用不了就丢,若是怕他转投别人,那就直接解决了便是,现在这算是怎么一回事?让自己来观其言行,难不成还要大用,让他入朝为官,甚至接老师的班吗?
这个认知让吴山感到茫然。
没错,嘉靖朝的道士地位高,可以做官,还能做大官,比如邵元节就有个礼部尚书的头衔。但是,这就是个头衔而已,邵尚书从来就没踏入过礼部衙门半步,更别说上朝参政了。就是个有名无实的虚衔而已。
想正经当官,还是得走科举正途,靠歪门邪道是不成的。
这道理人尽皆知,只有张孚敬像是不知道似的。他不但让自己来观察,还写了私信给按察使李崧祥。具体说了些什么,还不清楚,但从李崧祥的安排中,却可以解析一二,分明就是要自己提点小道士啊!
严格来说,张孚敬的势力,恐怕是有明一代的所有首辅中最弱的,因为他出仕的时间太短了,从新科进士到文渊阁,他只用了区区六年时间而已。
升官快其实也是有利有弊的,平步青云的背后,他的人脉和根基都非常浅薄,压根就当不起引领大明走向的重责。否则也不会在桂萼死后,立刻就露出颓势了。
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怎么样张孚敬也是个首辅。
想推举出个接班人,接收他的权力和班底,继承他的政治理念可能很难,如果只是想留点余萌还是可以做得到的。在刘同寿出现之前,吴山就是众所周知的接班人。
对于明年的会试,吴山信心十足,他本身才华就高,再加上有这么一层身份,落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对刘同寿,他已经隐隐有了竞争者的意识,所以他刚刚才显得有些咄咄逼人,把好好的台词说得云山雾罩的。
出门之前,他还在暗爽,琢磨着是不是可以让小道士疑惑个三五日,直接导致他在水陆大会上发挥失常,或者干脆疑神疑鬼的退缩了就更好了。
可没想到,转个身的功夫,小道士就已经有所发现了,而且还给了自己颇为强力的一击。
如果说是状元,倒也算是善祷善颂了,可他说的是什么?探花郎?
去他娘的探花吧!以自己的才华身份,考个第三名有什么好得意的?只要不是沦落到同进士出身的地步,进士及第和探花能有多大区别?
好吧,必须得承认,头三甲和普通进士还是不一样的,但问题不在这里,让吴山不爽的是,刘同寿先前已经点过一个状元了。现在点了他做探花,不是摆明了有俩人比他强么?这还没考呢就沦落到第三了,让心高气傲的吴才子如何能够接受?
这还不算完,最憋屈的是,万一被小道士说中了,自己还得承人家的情,而且还是好大一个人情,自己若是不认,就得做好被天下人戳脊梁骨的准备!
老天,这叫什么事儿啊!果然不能随便得罪神棍,尤其是这种时不时就灵验一把的神棍。
在一片热切的注视中,吴山缓缓转身,抽动着僵硬的脸部肌肉,勉强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多……谢小仙师赐教,在下来日必当十倍报之。”
这大概是刘同寿穿越以来,接受过的最没诚意的道谢了,换给一个不知情的,准会认为吴山是要报仇,而不是报恩呢。
将他神态看在眼中,士子们都大是不平。
这是什么?得了便宜还卖乖啊!别人哭着求着想要小仙师给个评语,结果却求之不得,你吴山多什么?不就是有个首辅老师吗?那也不至于得了个探花还不知足啊!真是人心不足,得陇望蜀啊!这种忘恩负义的人,小仙师就应该把他给拿下,换个知情识趣的上。
刘同寿却是一副甘之如饴的模样,他笑吟吟的摆了摆手:“好说,吴先生,咱们将来要多多亲近才好啊。”
“小仙师真是大度啊!对这等狂生,居然也能以礼相待。”
“那当然了,小仙师可是咱们东山人的骄傲,别说区区狂生,就算是谢家那种丧尽天良之辈,若是幡然悔悟的话,小仙师也一样能相逢一笑泯恩仇。”
“诶,梁兄,你这话就不在理了。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小仙师这等人品道行,实乃人中龙凤,又岂是东山这滩浅水能容得下的?要我说,应该说是绍兴小仙师才更上口。”
“照祝贤弟你这么说,将来小仙师若是去了京城,难不成还要换个名号,叫江南小仙师不成?”
“梁兄,你又错了。小仙师若是去了京城,那就是大明的天师了,或者应该说是国师才对,哪还需要什么名号呢?”
“有道理。”
士子们纷纷赞叹起来。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他们唯恐声音不高,称赞的水平不够,一个个扯着脖子就开始引经据典,将刘同寿那一笑中的意义无限拔高,嚷嚷得整个镇子都清晰可闻。
为了最后的那个榜眼的名额,这帮人什么都不顾了。
“……”吴山的脸色更差了,有心再交代几句场面话,可思来想去,却不知如何开口,最终只是拱拱手,然后头也不回的闪人了。
望着吴山的背影,刘同寿若有所思。
仔细想想,这人应该来的目的,应该暗示自己的,而且暗示的规格还很高,八成涉及到了嘉靖,不用说,吴山的背后,肯定就是那位张阁老的意思了。但这个吴山对自己态度又很别扭,像是很不情愿似的,这里面又有什么玄虚呢?
“我说同寿,这吴山鼻孔都快翘到天上去了,你干嘛还这么看重他,给他点评呢?要我说啊,你这胳膊肘不能往外拐啊,多照顾照顾乡亲们才是正理……”吴山走了,梁萧腆着脸凑了上来。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梁叔,你想当探花,唉……就算是太上老君下凡,也难啊。”刘同寿犯了个白眼,他要真有点谁谁就中的本事,那还当哪门子道士啊?直接连点三次,一路点成新科进士不就结了?那还用得着象现在这么辛苦啊?
吴山的暗示他算是想明白了,眼下嘉靖同学最关注的不是长生不老,而是没有后嗣!二龙不相见给出了皇子夭折的原因,但却没提出解决方案,所以,嘉靖虽然心动了,但离行动却还差很多。
这就是剽窃太早的后遗症了,箴言谒语这些东西,必须得在特定的时刻,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张孚敬想告诉自己是,民间的声望再高也没用,想有所作为,还得是挠到皇帝的痒处才行,而目前皇帝的痒处就是下一代的问题。
这场水陆大会就是最为恰当的时机。
一切都想通了,可到底要怎么办呢?刘同寿犯起了愁,原本他想的倒是简单,无非就是魔术表演罢了,只要能出彩就行,可现在随意发挥变成了命题作文,这就困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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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医道本一家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方向既然已经有了,刘同寿也不纠结,他迅速行动起来。
现在要解决的难题是不孕不育。
在古代,有人遇到这种事,一般更喜欢采取求神拜佛的途径来解决,所以佛教才搞了个送子观音的噱头来招揽信徒;而在后世,不孕不育的字眼,通常都和老中医、祖传秘方结合在一起。
生活中总是不缺少意外和惊喜,刘同寿进京的计划并不完善,执行的也不顺利,但阴差阳错的意外中,却并不都是坏事,诸如梁萧中举,以及李时珍父子的到来。
说起中医,在这嘉靖朝,还有比李家父子更合适的人选么?
所以,刘同寿第一个就找上了李时珍。
“东壁兄,我就是想要一种药,吃了可以强肾健体……对,不是身,是五脏六腑中的那个肾,效果么,最好可以金枪不倒,一枪中地,生出来的最好还是男孩那种……什么!没有?怎么可能没有,你可是神……咳咳,总之,这个可以有,这个必须有!”
看看比手划脚的小道士,未来神医愁眉苦脸的一摊手:“同寿,你说的这种药,我也是闻所未闻啊,听起来不像是药,倒像是仙丹,莫非你从道藏中看到的吗?”
刘同寿挤挤眼睛,可怜巴巴的求恳道:“好吧,后面那些要求可以去掉,但前面的要保留……我说东壁兄,你是医生诶,又不是招财猫,不要一直摇头,兄弟一场,帮忙想个办法啦。”
“同寿,不是我不想帮忙,你说的这类药方应该也是有的……”李时珍一头大汗,脸也涨得通红,好半天才把话说完整了,“可是,我咋医术上的造诣尚浅,还没学到此节,所以,你如果一定要的话,得去找我爹。”
“李伯父啊,这可不是个打交道的好对象……”李时珍说的费劲,言词却是恳切,刘同寿倒也不好追逼。李时珍的提议他不是没考虑过,就目前而言,李言闻的医术当然是远远高过儿子的,但想求这位帮忙却不大容易。
医者父母心,总体来说,李父还是很随和的一个人,用仁心仁德来形容并不为过。
不过,他跟刘同寿的关系却有点僵。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问题就出在让刘同寿名声大噪,震惊绍兴府的年旦评上面了。
这时代,什么职业都讲究个祖辈传承,李家也不例外。不过这时代的医生,地位可没后世那么高,而是被视作跟匠户差不多的身份,所以,才有医匠这个说法。
李家世代传承,生活却颇为艰辛,李时珍的爷爷就是个铃医,也就是所谓的赤脚医生,后来名声渐起,才有所好转。到了李言闻这一代上才有所好转,不过也就是摆脱了贫困,更上一层的希望却是没有的。
李言闻也是个心高气傲的,对现状并不觉得满意,于是,他为儿子选择了一条光明大道,那就是科举正途。
这不算什么新鲜事儿,在官本位的时代,但凡有点身家的人,都更愿意把资源投入在培养一个脱产的读书人上面。而李父因为自身的遭遇,他的愿望又相对的迫切了许多。
当日刘同寿指点韩应龙,也是因此而定计。韩应龙到了李家之后,备言孝道,顺带着还将母病其间,险些耽误了乡试的事说了出来,最后又郑重许诺,救母之恩,必将涌泉相报。
李言闻当即就动了心,他倒不图别的,只盼望着给儿子找个名师。韩应龙一边奔走救母,一边考取了乡试,还险些中了解元,显然是大大的才子,给儿子找个这样的老师,科举之路自是一片光明。所以,他千里迢迢的来了上虞。
到了上虞之后,他的注意力却有所转移,没办法,刘同寿实在太抢眼了。预言、救灾什么的倒也罢了,但那个年旦评却狠狠的击中了李言闻的要害,连梁萧那种人都能中举,自家儿子这么聪明可爱,又怎么会不行?
和很多士子一样,他找上了刘同寿,用比刘同寿求药还有诚意的态度,好话说尽,只求一评。
刘同寿当时就泪流满面了。
都是忽悠人,他这年旦评比人家的月旦评技术含量可低多了,就是个样子货。拿来忽悠人自是无往而不利,一较真可就抓瞎了。
梁萧中举也许是因为自己的影响,也有可能是历史本身的惯性,后者的可能性倒更大一点,自己只是误打误撞罢了。
但刘同寿很清楚,李时珍的科举之路注定是艰难的,乡试本身的难度就很高,而李时珍的心思又没往经史上面放,他能中举才见鬼了呢。关于李时珍的记载,明明白白的写着:少年三次乡试不中,回家跟老爹摊牌谈判,成功说服老爹,就此走上了神医之路。
何况,他还答应了李时珍,要尽早劝李父改弦易张,让儿子放弃科举,早入杏林,为了这个,他还特意在府城帮李时珍扬名。
所以,他只能含泪婉拒了李言闻的要求,并且提出了当医生更有前途的观点……然后,李言闻就怒了。
试想一下,如果一个求职者被面试官告知,说他不适合当白领,更适合去工地搬砖,他会是怎样的一个心情?李言闻的心情,就跟这个求职者差不多。
医生比当官更有前途?这不是笑话么?
别说是明朝了,就算换到二十一世纪的华夏,也没人敢这么说。那个时候医生的地位的确很高,不过只是相对于普通人而言的,在官员面前,一切职业都只能是渣。后世衙门招聘几个有编制的清洁工,都能吸引上万人报名,医院有这种号召力?
刘同寿再能忽悠,也不可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所以,他悲剧了。
两人的关系一下降到了冰点,每次看到刘同寿,李言闻的眼神都冷冰冰的。若不是韩母的病还没好利索,韩应龙又正式将李时珍收入门墙,并承诺带少年神医同去京城,说不定他已经拉着儿子回湖北老家去了。
当然,有失必有得,经此一事,李时珍对刘同寿的好感度大增,原来相处时的些许拘谨全然不见,那个亲热劲就别提了。与他爹对小道士的态度相比,那就是冰火两重天啊。
将这位大能纳入班底,刘同寿深表欣慰。
但是,这位大能代表的是未来,他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成长,解决不了眼下的当务之急。在未来和现在抉择了一番的刘同寿发现,自己的行为很正确,但同时也很失败。
今天他又点了个探花,李父未必围观了,不过东山镇就这么大点地方,他肯定也收到消息了。这个时候上门求助,不被打出来才怪呢。
刘同寿可怜巴巴的望着李时珍,若是能揠苗助长的话,他恨不得一下把兄弟变成大叔。
李时珍被他看得很有压力,他努力的思考着,想给小道士一点安慰。
“同寿,你要这种药到底要做什么啊?莫非……”他转头看一眼楚楚,语重心长的说道:“你别怪我啰嗦,不过你和楚楚妹子年纪尚幼,这个身量还没有长成,按说行房都……咳咳,你懂的,这生儿育女之事,还是来日方长的好。”
刘同寿苦笑不得,拜托,我不是自己用啊。
“李大哥,你叫我?”楚楚正摆弄着一个大桃子,这是刘同寿备用的道具之一。
他原本打算着表演个隔空摄物的魔术,把中药版的伟哥装进桃子里去,然后送到京城,让嘉靖打开之后,大大的惊喜一场。按说这个魔术是当面表演的效果最好,但事急从权,却也顾不得许多了。
但没想到的是,在最核心的问题上卡住了。
“没有,没有,我们只是在讨论晚上吃什么。”被女孩这么一问,李时珍也是大窘,他的脸皮可没刘同寿那么厚。
“诶,这样啊,”楚楚点点头,依依不舍的放下了手中的桃子,“看上去好好吃的样子,可惜却是个假的,师兄,你跟李大哥讨的药,就是要放在这里面?”
“嗯……”刘同寿点点头,这里的两个人都不是外人,他也不怕把真实的目的讲出来,毕竟这药最终还得着落在李时珍身上,就算现在不用,将来进京之后也是用得上的,当然,理由就要斟酌一下了。
“东壁兄,李伯父的确固执了一些,不过他的心情是可以体谅的,无非就是希望你能比他更有成就。如果一定说有错,那错误也不在他身上,而是在于这个天下的风气,都是社会逼的啊。”
“贤弟言之有理。”李时珍点头认同,他老爹在医术上投入的心血还是很多的,若不是因为社会地位低,受过太多苦楚,他也不会对当官这么执着,“贤弟可是要让我去劝我爹,向他求药?”
“非也,”刘同寿一摆手,一脸悲天悯人的说道:“要改变这种情况,自下而上的努力是行不通的,只能想办法影响上层人物,让他们意识到医术的重要性,比如说,皇上!”
“这个……只怕很难吧?”
“怎么不行?医者也是道家一脉,道家的养生之道跟医术是相辅相成的,今上即位十余年却苦于无嗣,若是能借着水陆大会的机会,解决了这个问题,咱们就可以进京,然后对那位九五之尊加以影响了。”
刘同寿眉飞色舞的说道:“东壁兄,你想想,若是将来的医生,走到哪儿都受人尊敬,无人欺压,那还有谁会跟李伯父,跟你一样,明明心中向往杏林风光,却被逼着走那条崎岖无趣的科举之路呢?”
“确实……”李时珍被他说得大为意动,他爹其实不是官迷,只是有某种执念罢了。
他如果坚持学医,到最后,他爹八成还是会妥协,但两人肯定会闹得很僵,说不定还会伤了父子之情,哪里比得上刘同寿这招?当然,刘同寿这招涉及到了皇帝,希望相当渺茫,不过,他的同寿贤弟一向擅于创造奇迹,这样想想,这事儿其实还是很有搞头的。
“类似的药肯定会有,但却不能一概而同,不同的人,不同的症状,药方中的用药量,甚至用什么药,都是需要仔细斟酌的,况且,病患还是皇上……”愿景总是很美丽的,但想要落实下去,却有着诸多的难题,李时珍一连串的问题搞得刘同寿有点发懵。
“师兄,那个吴探花不是说,八月的时候,刚夭折了一位皇子么?”楚楚突然插了一句。
“是啊,就是因为夭了一个,所以才急着……咦?”刘同寿随口回答,话说到一半,他却突然愣住了,再过得片刻,在两个同伴的注视下,他一拍脑门,恍然笑道:“嗨,我就说哪里不对劲呢,皇帝又不是没能力,现在就找医生,不是舍本逐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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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初至杭州
十月初一,寒衣节。
这个节日的由来很多,最广为流传的版本是孟姜女哭长城的典故,当年这个可怜女人就是在十月初一这一天出发,去边塞给丈夫送医御寒的。
因为送寒衣的对象是亡者,所以十月朝这个节日也和清明、中元一起,并称为传统的三大鬼节。
同时,十月朝也是入冬的第一天,南京民谚有云:十月朝、穿棉袄,吃豆羹、御寒冷。按照宋制,十月朔拜暮,有司进暖炭,民间作暖炉会,大抵跟后世北方,冬天烧暖气是差不多的意思。
但在嘉靖十三年的初冬,江南人迎来的,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寒衣节。就在这一天,消灾慰灵的水陆大会开场了。
这是一场万众期待的盛事,从放出风声的那一刻起,就引起了广泛的关注。
其原因很多,首先,这是布政司衙门首倡,并得到朝廷许可的,有着官方的背景。在官本位时代,有官方背景的东西本就很容易受到追捧,这是先天性的优势,算是天时。
其次,所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个时代的杭州的地位虽然不如宋朝那么举足轻重,但却也不容小觑。就算在繁华甲天下的江南,这里也是首屈一指的繁华都市。
若非是杭州这样的地方,消息能否传得飞快不说,单说在短期内涌入的大量外来人的安置问题,就难以解决了,这个就是地利。
人和更不消说,与会者众多。这里说的不是来看热闹的普通百姓,而是打算在会上做法事,或者说做表演的各路宗门。
其中地位最高的,毫无疑问是天台山的紫阳派了;路途最遥远的,则是远在山东登州的崂山派,这一派以捉鬼的手段而闻名,江南的百姓也多有耳闻;其余诸如四大名寺,以及后起之秀武当派等等佛道宗门不胜枚举。
据官方统计,单是提前到场的,就已经有五十余个大小宗门了,其他将至未至的,总还有一二十家,除了如今最为显赫的龙虎山没有到场之外,其他能赶得及的,基本上都来了。
龙虎山不来倒也正常,虽然从江西赶过来并不很远,但人家是朝廷敕封的道教之首,自然不屑于跟一群草头班子搭伙同台。
不过,龙虎山并非最引人注目的一个,最具传奇性,也最让人好奇的,却是来自上虞的紫阳观的小道士。
初听到紫阳观名头的人,都会以为它跟紫阳派有什么联系,其实两者一文钱关系都没有。很多默默无闻的小道观,都喜欢起个很有来头的名字,刘同寿的紫阳观就是这样。
不过,真正引起人们关注的,不是那个破道观,而是小道士的那些事迹。他的事迹涉及甚广,从方方面面引起了人们的兴趣。
读书人关心的是年旦评;普通百姓对他防灾救灾的丰功伟绩很是景仰,在水患频繁的江南,哪个地方能有这么位高人,实可称邀天之幸;江湖人则对他翻云覆雨的本事很倾佩,带了两个跟班,就能把堂堂世家耍得团团转,挥挥手就搞来了万两白银,这份本事可是了不起。
这也是第一次,刘同寿的风头盖过了死掉的王老道,后者毕竟是个老家伙,而且还死了,哪有活生生的小道士形象啊。
只不过,让人遗憾的是,杭州的大小客栈乃至驿馆,满满的住的都是和尚道士,就是不见那位传说中的小道士。按说上虞离杭州也不算远,不知那位上虞小仙师为何姗姗来迟,实在让人等得心焦。
人们的胃口被吊起老高,而刘同寿却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结果就导致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有那么一群闲人,专门在城门外等着,见到小道士就上去围观盘问。
引起了不少次虚惊的同时,也吓坏了不少小道士。十三四岁的年纪,在正经道派之中,也就是个迎客奉茶的道童而已,哪经历过这个啊?
随着时间的推移,聚在城外的人也是越来越多,并且在九月三十这一天达到了高峰,把刚刚抵达杭州刘同寿都给吓了一跳。
看着杭州城外黑压压,人头涌动的景象,小道士惊疑不定,“莫非我记错日子了?今天不是九月三十,而是十月初一,否则哪来的这么多人啊?”
李时珍喃喃说道:“日子应该是没错……同寿贤弟,你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话果然不错,要不是来了杭州,真难以想象,天下竟有这等大城。”
“有这么多人,城里肯定有很多好吃的,师兄,咱们中午吃什么?”近墨者黑,楚楚正逐渐向刘同寿靠拢,至少这个没心没肺的劲儿是很接近了。
“楚楚,你算是问对人了,这杭州啊,你梁叔我来三年就来一次,到现在没有十次也有八回了,对这里熟着呢!想吃什么只管告诉我,我保管给你带到最好的地方,让你吃了还想吃!”梁萧拍着胸脯说道。
“……咱们是不是得先去衙门报备一下啊?”一行人中总算是还有个正经人,韩应龙最后一个说话,点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要想办法过眼前这关。”郝老刀本不打算参与这场对话,不过眼见着刘同寿已经被人注意到,人群有涌过来的倾向,这个武力值颇高的刀客也是皱起了眉头。
围观的人多人少他并不在意,眼下撑死了也就是几百号人,比起他曾经见过的那些大场面,相去甚远,让他觉得棘手的是保护问题。上次保护不周,他已觉得丢了大面子,这次要是在被刺客混在人群里摸过来,那就彻底没脸见人了。
“没关系,大家听我指挥就行,对付这种场面,我拿手着呢。”刘同寿打了个响指,满不在乎的说道。他前世可是个大明星,被粉丝围观是常有的事儿,保镖要怎么做安保工作,他多少也看过一些,指挥起来当然没有压力。
“来的可是上虞小仙师?”
“来了,真的来了!看呐,他的年纪比传闻中还要小啊!”
“是个很俊俏的小哥呢,看那眉眼,多有灵气啊,不愧是神仙弟子。”
“小仙师,敢问明天的大会,您准备做何种法术啊?能不能事先说说,让大伙儿开开眼界?”
除了郝老刀之外,四个刀客张开双臂,将涌过来的人群挡在外面,刘同寿抬抬手,笑道:“各位不要挤,贫道就是上虞刘同寿,要做什么法,现在是不能说的,等到明天,大家再自己看吧。不过,在这里,贫道可以郑重承诺,明天的表演一定会非常精彩的,现在请大家让让,贫道要去衙门,拜候布政司大人了。”
“小仙师,在下还有个问题……”
“嗯,提问请举手,不要往前挤,一个个来,大家都有机会。”
在刘同寿的引导之下,最初的纷乱很快消失,场面变得有序起来。围观众身在局中,倒是没有察觉。不过,这景象看在其他冷眼旁观之人眼中,就显得颇不寻常了。
“难怪能搞出那么大的动静,这小道士果真有两把刷子。”
“传言说他受了神仙点化,现在看来倒是不假,处变不惊,举止从容,单是这份气度,就已经不是寻常少年人能有的了。”
“神仙点化倒是未必,懵懂多年,一朝顿悟怕是真的,有那样的际遇,造就出这般模样倒也不为怪。”
“只是不知他到底准备了什么手段,此次大会非同小可,却不能让他抢尽了风头去。”
“殷道友多虑了,不过是个少年人,就算开悟后,天资秉异,又怎么比得上我等日积月累的功力?天下道派法门众多,各有所长,更兼还有那些和尚在,佛门不擅长机巧变化,却最懂得蛊惑人心,两相结合之下,又哪有这刘同寿出彩的余地?况且……”
“况且?孙道友,有话不妨明说,贫道断不至外传,你就算信不过我,还能信不过武当山的名头吗?”
“殷道友言重了,非是敝人意欲独占,只是这消息还未经证实,现在说说倒也无妨。这场大会的背后,其实另有玄虚……”
“哦?愿闻其详。”
“外面都说,此事是布政司衙门发起的,实则不然,衙门内有传言说,最初是谢家递了条子进来……谢家本心没想着邀这么多人来,他们只是想借着紫阳派之手,打压他家对头的风头,其他人都是掩人耳目的。”
“这话似乎说不通啊,打压那小道士的风头还可以理解,但这又不是科考,道法好不好看,自有评论,又岂是衙门能决定的?难不成皇上真的有意借此……”
“所以说,开始是这样,但后来不知怎地,却是已然失控了。连崂山都派人来了,紫阳派再怎么托大,也不敢断言必胜啊。还有那些和尚,这些年,他们被龙虎山打压得厉害,一直想着翻身,眼下的大好机会,他们又怎么可能轻轻放过?不过,虽然已经失控,但打压紫阳观的初衷却没变,等到明天……”
声音越来越低,直至微不可闻。
刘同寿似有所觉,举目看时,却见远处有僧有道,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这群人服饰各异,但脸上表情却都差不多,都是冷眼相看,满满的敌意。在这一瞬间,他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掉进鸡窝里的仙鹤,高处不胜寒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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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陷阱所在
刘同寿没听到其他对手的秘议,不过进城之后,他还是很快察觉到不对劲了。
各大宗门都是接了布政司的请柬来的,于情于理,到达杭州之后,都应该登门拜候,同时也是个报名的意思。但事情到了刘同寿这里,却有了异常。
布政司是一省之地的民政最高长官,身份非比寻常,自然不能降尊屈贵的挨个面见,除非是紫阳派那种举足轻重的大道派,他才需要斟酌一二。
正主儿不出面,并不意味着怠慢,衙门会根据来人的身份,多少派个幕僚属吏之流的来意思一下,只有刘同寿是在看门的这里就被打发了。
看门的那两个兵卒的态度倒是还好,尚算恭敬有礼,但表露出来的意思却很坚决,连借口都没找一个,就是那么直愣愣的说大人没空,无暇会见。
等韩应龙再问具体安排时,那兵卒又硬梆梆的交待了会期和会场所在,然后就不吱声了。不用问,食宿也只能自行解决了。
以刘同寿的人气和身家,城内虽然爆满,找个住的地方却也不难,杭州豪门大户多得是,随便忽悠一家还不容易?至于吃饭那点钱,则更加不需要在意了,有楚楚在,刘同寿本来也没打算吃食堂。只不过,事情的关键不在这里,而在于官府的态度。
“同寿贤弟,事情有些诡异啊,须得早做打算才好。”韩应龙一脸忧心忡忡的表情。
刘同寿摇头晃脑的回答道:“韩大哥,咱们不是早就知道谢家在搞风搞雨么?不要紧的,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敢于面对挑战,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在余姚老家,他们都奈何不了我,在杭州又岂能例外?”
刘同寿和身边几个人的关系有些混乱,他对韩应龙和李时珍都以兄长称之,但李时珍却对韩应龙执弟子礼;他管梁萧叫大叔,梁大叔则称韩应龙为韩兄。开始众人还有些不适应,可时间长了,慢慢也就习惯了,连韩应龙这样最为传统的读书人,也由着他随口乱叫。
“不如,去拜访一下按察使李大人如何?依冯大人所说,那位李大人不是……还有那位吴日静……”
“算了吧,布政司衙门里面又没有美女,有什么好看的,还是先找地方落脚,然后吃个饭,洗个澡,好好逛一逛杭州城才是正经。”刘同寿断然否决。
李崧祥以及他背后的张孚敬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他现在还搞不清楚,但按察使掌握一省刑名,是能跟布政司平起平坐的大人物,他不相信布政司衙门发生的事,李崧祥会一点都不知道。
反正,他是不会用自己的热脸去贴人家的冷臀的。相互利用的话,他并不排斥,可在地位极度不对称的情况下,上赶子往人家门上送,那就太傻了。多少被卖了还帮人数钱的家伙,走的都是类似的路子。
至于那位吴探花,不是每个才子都象韩应龙这么厚道的,看那哥们离开紫阳观时的神情,他对自己到底是恨还是爱,真的很难说。
“梁兄!”
“咦,这不是孙年兄么?志高,会试在即你不在太学读书,怎地跑来杭州这里?”
“说来话长,倒是梁兄你,士别三日,却是让人刮目相看,如今杭州士林,纷纷传说你梁萧梁公子的大名呢。”
“哈,真的是这样吗?”梁萧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浑然忘我,连介绍双方认识都忘记了。
刘同寿也没说话。老实说,他每次听人喊‘梁兄’,都有些不自在,这次孙志高的出现,直接把他的鸡皮疙瘩都给吓出来了。
通常人们都喜欢用白面书生来形容读书人,这孙志高算是小白脸中的战斗机了。尽管他和梁萧以年兄相称,年纪应该也差不多,可任是谁,只要看到他那张脸,肯定不会相信这人已过而立之年了。
年纪还在其次,这人生得颇为……漂亮,尤其那眉那眼,一眼看去,只觉一股柔媚之意滚滚而来。就算以刘同寿的眼力,也着实观察了一番,才确认了对方是个纯爷们,而不是梁祝经典再现。
“这位是余姚孙升,乃是故忠烈公之后,少有神童之誉,是浙中一等一的才子……”韩应龙低声介绍道。
刘同寿微微一怔,继而笑着反问道:“才子,比韩大哥你还有才?”
“比不得,比不了。”韩应龙连连摇头,“早在正德年间,孙志高就已经名动四方,当日的即兴作文《越王台吊古》被时人赞誉为可与《滕王阁序》并称之文,须知,孙志高当时年方弱冠!事后不几年,他就取得乡荐,入太学读书,数场考试中,皆列首选,震动京师……”
他叹口气,又道:“这样的人物,韩某也是生平仅见,休说是我,就算是遍数时下之江南,与之并肩者也不过寥寥,若定要一比的话,怕是只有贤弟你与之方是一时瑜亮了。”
刘同寿大汗,他已经知道确定对方身份了,可他却没想到韩应龙发表了这样一番感慨,神棍和才子一时瑜亮?嗯,倒也有些道理,演义中的诸葛亮不就最爱装神弄鬼么?跟自己倒也是一脉相承。
“韩兄,几位……”梁萧神游天外,那孙升却清醒得很,他向韩应龙拱拱手,又冲着其他人点点头,虽有矜持,倒也不显桀骜,然后他转向了刘同寿,神色已大是不同,“这位,莫非就是上虞的刘小仙师?在下孙升,此厢有礼了。”
“好说,好说。”刘同寿竖单掌还了一礼,和一个漂亮得近乎祸国殃民的男人打交道,让他很有压力。据说明朝的士人常有些特殊爱好,眼前这位先天就很有利了,保不齐就是好那口的呢。
“各位如今却是要去哪里?是去西湖考察会场,还是去驿馆安歇?”这孙升倒象是个自来熟,言笑晏晏的寒暄了几句,当即问起刘同寿一行的去向来。
“驿馆已经住满了,我们正要找个落脚的地方呢。”梁萧抢着回答道。他当然不会说己方一行是被衙门拒之门外了,那太没面子了,于是随口编了个理由。
“如此……”孙升眼睛一亮,微一沉吟,突然道:“韩兄,你我份属同乡,我与梁兄又有同年之谊,对小仙师更是久仰了,详情不如偶遇,左右各位也要寻地方落脚,不若就和在下一同如何?”
“志高,你在杭州置办宅邸了?”梁萧的眼睛一下瞪得溜圆。
置办宅邸不算太难,但杭州的地价,不比南北两京差。孙家虽然也是官宦世家,不过孙燧当年做的是江西巡抚,在任期间,一心只顾着防火防盗防宁王,其后更是死于那场变乱之中,并没有积累下多少家业。
孙家的家境,用贫寒来形容可能有些过,但一年到头,也是没多少余裕的。
孙升笑着解释道:“那倒不是,杭州这等金粉之地,岂是小弟这等家世能盘桓的?只是家兄如今在京任指挥同知,欲取家眷同往,小弟随附其后,却是恰逢岂会,赶上了这场盛事。”
“原来如此,同寿贤弟,你意下如何?”梁萧转头请示道。
“嗯……”刘同寿本有心拒绝,可仔细想想,就算不考虑结善缘的问题,这孙升也有可以利用的地方。至于可能存在的风险,咳咳,不是还有梁叔他们挡着呢?
“那就叨扰孙先生了。”
孙升住的客栈位于城西,由于离西湖更近,所以这里已经成了杭州城最为抢手的地方。孙家能占住这个好位置,也只是因为他们行程定的早,所以赶了个巧。
一路西行,刘同寿向孙升打听起了会场的情况。
“孙先生,大会这么受关注,届时到场的人必然很多,怎么不选个空旷的场所呢?”
孙升笑答:“小仙师有所不知,为了容纳更多的人观看,衙门的僚属们也是费尽了心思,争论了无数次,最后选定了西湖,这才皆大欢喜……”
“这么说,演法的场所是在湖上?”
“正是。”孙升微笑颔首。
“联舟为台,共七十二处,正合天星地煞之数,散布于碧波之上,徐徐而动,轮转不停,无论观者身处何处,都有机会欣赏到任意一派的演法。届时,西湖上不许私人放舟,衙门设有画舫数十,可抵近观赏,众人可各凭手段登舟……”
“登舟的手段,莫非衙门还要考校水性不成?”孙升口才本就不错,这次的场面确实也搞得很大,所以他自己固是一脸憧憬,众人也都听得入神,只有梁萧抓耳挠腮,一刻不得消停。
“那却不是。”孙升悠然答道:“手段大抵限于三种,功名爵位是其一;若自忖有些才学,也可诗赋一首,以彰当日盛况,由各位大人品评之后,通过者即有资格;若是两者皆无,却身家丰厚,这阿堵之物,也是使得的。”
“王大人当真是大手笔啊!”
“错非是这杭州,就算是京城,想这样半场法事,恐怕也是不成的。”
众人纷纷赞叹起来,只有刘同寿皱起了眉头,低头沉思。
“师兄,你怎么了,是不敢坐船么?”
“不是,只不过,我好像知道谢家玩的是什么猫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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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大场面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
一大清早,杭州的大街小巷中就挤满了人,越靠近驿站的方向,人就越多,大家都是来看热闹的。
虽说会场别出心裁的设在了西湖之上,但表演者毕竟是住在城里的。其实,表演者盛装出城的过程,也是表演的一部分,算是大餐之前的开胃菜了。
除了被排斥在外的刘同寿之外,其他的与会者也分成了两处。道士们比较随意,多数都住在了驿馆,住不下的就在周边找个客栈,或者由衙门协调些大户人家做安排;和尚就比较讲究了,他们宁可去城里的几座庙里面挤着,也要端出方外之人的架势。
不管住在那里,在卯时三刻,天光大亮的这一刻,各家道派已是齐聚一堂,在驿馆前,排成了浩浩荡荡的一支长蛇阵。
“人都到齐了吗?”出面主持的是右参政熊荣,他是被王建兴抓壮丁逼着来的,所以这会儿他一张脸也是拉得老长。
主持这种盛事其实是好事,不过现在朝中各方势力斗得正紧,跟宗教沾上边,就有可能被视为谄上邀宠。他倒不怕被被人视为臣体有亏,反正满朝上下,也没谁敢揪着皇上斋醮的事不放了,当年权倾朝野的杨一清怎么倒的?还不是为了这点破事儿?
但是,邀宠这种行为就比较碍眼,现在有心向上的人都看得分明,想往上爬,最好的路子就是投皇帝所好。张孚敬的际遇已经人尽皆知,无须反复提及,礼部尚书夏言也是个好例子。
这位以正直敢言而闻名的尚书大人,在嘉靖九年之前,还不过是个小小的七品给事中。就因为上疏天子,备言礼制斋醮诸事,甚得圣心,因此一年之内,他连升五级,直接从六科跳到了六部之首,如今已经是内阁张首辅的劲敌,兼下任首辅的热门人选了。
在夏言之后,内阁和通政司对奏疏的审查比从前严格了好几倍,张首辅不怕弹劾,他只是怕再有人跟夏言一样突然冒起,想杜绝这种邀宠行为罢了。
姑且不论发达后,就搞垄断这种行为中的道德缺失问题,熊荣是无论如何也不想以身试法的。万一搞出误会来,就算张孚敬肯念旧情不予追究,夏言以及那些欲邀宠而不得者肯定也会把他视为眼中钉,处之而后快。
这场水陆大会也是阴差阳错之下,才搞得这么大的,即便有责任,也落不到他头上。不过,主持大会的时候,却不能忘形,出不出彩无所谓,只要能按部就班的进行下去,就是成功。
“刚刚点过卯,除了最后才到的那个紫阳观之外,其余的七十一家都到了,大人,您看要不要再等等?”
“紫阳观么,不用等了,反正他们就住在城西,路过的时候,让他们跟上就是了。”熊荣微一沉吟,断然挥手道:“传令下去,出发。”
“是,大人。”
随着熊荣一声令下,庞大的队伍滚滚而前,银瓶乍破水浆迸一般,各种声音轰然而起。
钟鼓齐鸣,锣鼓喧天,慈悲圣号,梵音清扬,二序仪仗,庄严肃穆。
走在最前面的,是以四大名寺为首的佛门弟子。
金山寺的普正、普禅法师、宝光寺的妙慧法师、文殊院的慧果法师、高旻寺理方法师,身着金斓袈裟,手拿九锡禅杖,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在他们身后,是庞大的仪仗队伍。
队伍中有手持提炉、灯笼、水陆灯、宝盖、开道锣、开道旗的僧众,有持幡、灯、香、果、花的斋主、功德主和信众,高声齐唱“南无阿弥陀佛”的佛号,依次前行。
入目的是一片金光闪烁,耳中听闻的是梵音阵阵,一时间,江南水乡仿佛化成了西方极乐。佛家信众固是感动得热泪盈眶,其他围观者也是瞩目赞叹。
其实,这四大名寺都是佛门禅宗,并不擅长戏法,而是更擅长用言辞鼓动人心,招揽信众。但既然有了这么个好机会,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放弃的,只能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拼一把了。
所以,他们在服装道具上下足了功夫,恨不得在身上挂满了各种金黄闪亮的金属,要的就是个先声夺人的效果。现在看来,效果还不错,几个大和尚对视一眼,都是暗自欣慰。
不过,若是他们注意到熊荣的脸色,心情就不会这么好了。
熊大人的脸色拉得老长,看到和尚们引起的轰动之后,脸色更是由白转青,从长白山变成了大青山,若是有人上去挤一挤,说不定都能挤出水来。
他再次确定了,这群和尚,是此次大会的重大隐患。
原则上,这次大会是不会排名次,定输赢的。不过,谁出的风头更大,自然会成为话题的中心,成为实际的赢家。
包括紫阳观在内,不管哪家道派赢了,对熊荣来说都无所谓,反正张阁老也没交代要自己这边照拂小道士,同时,他跟谢家也不是一路人。
但最终的赢家若是和尚,那他的麻烦就大了。
皇上虽然喜欢神神鬼鬼那套东西,但他却不是博爱型的,他只喜欢道士,对和尚一向不待见。嘉靖八年的时候,京城曾经展开过一次声势浩大的灭佛行动,将京中的寺院一扫而空,仅佛骨、佛牙及法器就收缴并焚毁了一万三千斤!
姑且不论这项决策是皇上自行决断的,还是邵真人在他耳边吹风,反正熊荣一个也得罪不起,压根就没有给和尚们平反翻案的心思。
若是和尚真的赢了,那乐子可就大了,王建兴这个始作俑者固然要倒霉,他和李崧祥这两个跟风的一样逃不掉。
他真是很想不通,李恭川这样的精明人,怎么会看不出里面的问题呢?想到这些,他的心情愈发的烦闷了。
“来人!”
“大人?”
“你是何人?”熊荣今年刚刚履任,衙门里的属吏还认不全,至少眼前这人他就没见过。
“回大人,下官是布政司经历萧统。”
“嗯,就是你了,本官有要事待办,你代本官在此主持,一切事故,须慎重判断,如有差池,本官唯你是问!”说罢,他一甩袖子,走了。只留下那萧经历目瞪口呆的站在原地。
“青华长乐界,东极妙严宫。七宝芳骞林,九色莲花座。万真环拱内,百亿瑞光中。玉清灵宝尊,应化玄元始。浩劫垂慈济,大千甘露门……”
千篇一律的金、黄二色终于消失了,代之的红紫青蓝的斑斓之色。鹤氅庄严,冠带飘飘,如众仙下凡一般,说不尽的潇洒风流。
熊荣引起的变故没有影响到游街队伍的行进,佛门弟子过后,以紫阳派为首的道家弟子出场了。人未见,先闻声,比起和尚们没完没了的阿弥陀佛,和绕口令一样的佛经,道家的经诀要琅琅上口得多。
毕竟是本土的教派,道藏经典中的行文方式,都是按华夏传统的套路来的,若不是传教的方式有点问题,以及各路蛮族的多次入寇,道教本来应该远在佛教之上的。
“一愿风调雨顺;二愿五谷丰登;三愿国家兴盛;四愿国土清平,五愿……”和身上的服饰一样,道士们嘴里念诵的道诀变幻不停,从开始的至心皈命礼,很快就变成了更加直白的道家回向偈,引起了百姓们的阵阵欢呼叫好,声势更盛先前。
几个大和尚一直留意着后面的动静,听得如此,好心情也是破坏殆尽,为首的普正神色虽没变,但心中已是悲意上涌。
“本朝以来,我沙门屡受摧残,国朝初期,朝廷借清剿白莲教之名,屡次进行打压,到了现如今,更有大肆屠戮之举,老僧每每想起前朝佛门之兴盛,都是五内俱焚啊!想我沙门弟子,都以慈悲为怀,扫地不伤蝼蚁命,怜惜飞蛾纱罩灯,怎就落得……”
普禅见状,连忙劝道:“师兄勿忧,那些道人只是一时占得上风罢了,最终的结果,还是得看演法。道家素来不重民心民意,不懂得体会民间疾苦,只以卖弄花巧为先,各宗门又不甚团聚,喜欢互相拆台,构不成多大威胁的。”
“希望如此吧。”普正点点头,又摇摇头,“师弟所说也不尽然,包括龙虎山在内,其他道派固然都如你所说,可那个喧嚣尘上的紫阳观似乎……与众不同。”
“师兄是说……”
“那共济社!”普正眼中精光一闪。
他低声道:“师弟,等下你去知会各位方丈一声,道门势大,今日沙门想扭转局势,怕是很难,不过,就算失败,我等也不能让紫阳观得意。其他道派纵使得势,也不过是第二个龙虎山罢了,动不了我佛门的根本,但若是那刘同寿入京伴圣,恐怕……”
“谨遵师兄法旨。”
“好在布政司本就早有布置,各道派也各有怨怼于心,我等只需因势导利即可,只要布置得当,却也不难。”
“普禅明白。”普禅躬身应了,就要去传话,正这时,队伍末端突然欢呼声大作,声势之盛远胜从前,众僧皆骇然回顾。
下一刻,他们明白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告诉了他们答案。
“小仙师,上虞小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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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地魁星
其实,刘同寿这次没摆什么架子,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迟到是因为没人通知,再者,他看破了谢家捣的鬼之后,也没心情去衙门敷衍。而游街这种事,一般来说排场越大,越能引人瞩目,刘同寿的紫阳观一共就两个道士,其他随行人等都和道教无关。
两个小道士,到了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之中,恐怕连个水花都溅不出来,他才没兴趣上赶子找不痛快呢。
不过,当他带着楚楚,悄然无息的出现在队伍末尾时,却很快就被人发现了,并引起了极大的反响。
人靠衣装,小道士头戴纯阳巾,身披大红色鹤氅,手中光华闪烁,却是一柄绿玉如意,这扮相已是不俗,再加上他那张眉清目秀的俊脸,不知爱煞了多少围观的大姑娘小媳妇,引起了多少声尖叫。
不过,刘同寿还不是最显眼的,和去余姚的时候一样,楚楚比他更加引人注目一些。女孩头戴玄纱芙蓉冠,身着五色云霞帔,手中还有一把拂尘随风飘动,活脱脱就是一少女版的李莫愁。
所谓物以稀为贵,女冠出现的少,引起的轰动自然也更大一些,再加上美女效应的通用性,两人引起的轰动也就不足为奇了。
几乎就在欢呼声响起的同时,长长的仪仗队伍中,也回荡起了各式各样的低骂声,再怎么是方外之人,终究也是人,对被人抢了风头的事实,不可能完全的无动于衷。
“且让你得意一时,待到……哼哼,有你这小贼傻眼的时候。”围观者中,也有人在咬牙切齿。
柴德美也随着谢家一同来了,此时看得分明。虽然那俩小道士相貌与前不同,可那装束却和当日在余姚时一模一样,这是明摆着打自己的脸啊!
他很久没体会到这种明明抓到了对头的把柄,却丝毫奈何不了人家的无力感了。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这会儿他至少可以把刘同寿杀掉一百遍以上了。
“哼,我们走。”谢敏行原本还打算观察观察敌人,但经柴德美一说,他也是火大,当即失去了耐性。
这一次的布置,他也是信心十足,认为刘同寿没什么翻盘的可能了。
“同寿,你说的陷阱,到底是什么啊?”从昨天开始,梁萧已经将这个问题重复了百多遍了。尽管每一次都被刘同寿干脆利落的拒绝了,可他还是不肯放弃,因为心里悬着事儿,导致他晚上睡得都不安稳,此刻正顶着俩黑眼圈,象是瘾君子一般。
刘同寿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回答道:“梁叔,你就不要问了,到了地方就知道了,解释起来很麻烦,你还是等会儿自己看吧。其实,你看我做的那些准备工作,应该就能发现问题了才对啊。”
“准备工作?”梁萧愣了一下,有些不确定的问:“你是说那个大风筝?那玩意是为了破除陷阱用的?”
“嗯,除了这个,还有呢。”
“还有……”梁萧拍拍脑袋,想起来了,“难道你昨天晚上做的那个喇叭也是?我还以为那喇叭是现在用的呢。”
“切,我可是要做大事的小仙师,这耍猴卖呆的活儿也要重视的话,那还混个头啦。”刘同寿撇撇嘴,晒然道:“看着吧,今天大家都会满意而归的。”
说话间,大队人马已经出了城,远远的已经望见了那一片青山绿水,是西湖了。
杭州之美,半在西湖,这里是天下游客向往的圣地,古往今来,无数文人骚客为之倾倒,极尽词工,留下了数以千百计的诗词歌赋。这里的风景之美,毋庸多言。
不过,三五好友结伴而来,折柳唱和,泛舟湖上;又或赶在阳春时节,邀众踏青,这才是通常情况下的游赏模式,象今天这样的景象却是少见。
跟着游街队伍走到最后的,只是一部分人,更多的百姓都早早的赶到了湖畔,为的就是占个好位置。
刘同寿到达西湖时惊讶的发现,偌大的西湖已经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连树上都没有空闲的地方了。湖畔的夕照山上,也不时有人影晃动,显然是没占到湖畔好位置的人,打算占个登高望远的好处。
“精神文明建设,果然任重而道远啊!”刘同寿喃喃低语。
这么多人,当然不可能都是信徒,多半只是来看热闹的。由此可见,这个时代的娱乐项目确实少啊,仔细想想,嘉靖崇道的初衷,也未必就是想长生,很可能就是生活无聊,所以想找点乐子罢了。
“同寿,你说什么?”梁萧凑了过来,他东张西望的问道:“你是说那个陷阱的事吗?你说一到地方,就能看明白,可我怎么一点都不明白?”
“你笨呗。”刘同寿不屑的瞄了他一眼,抬手一指湖面,“梁叔,你知道西湖有多大不?”
梁萧下意识答道:“方圆数里……”后世的杭州西湖面积约6.5平方公里,不过这个时代的环境还没被破坏,水域更大一些。
刘同寿又道:“那你想想,在这样的地方,如果有人想搞鬼,又不能做得太明显,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这……”
“也许,衙门会将紫阳观定为魁首,并以此为由,让小仙师您的船只居中……”孙升不愧是神童加才子,稍经提示,他就反应过来了。
“不会吧,真那样的话,那岂不是糟糕透顶?”梁萧大吃一惊。
西湖并不以面积著称,比起太湖、鄱阳湖那样的大湖,顶多只能算是个小池塘。但对人的视觉来说,方圆七八里地的西湖已经相当之大了。从岸边眺望湖中间孤山上的人,也只能看到个大致的拢廓罢了,表情动作,就全然在觉察之外了。
按照衙门的安排,各宗门所在的舟船,会绕湖缓缓航行,以便让所有人都看到演示的法术,再有贵客们乘坐的画舫在,也算是面面俱到。
可若是被人安排到内圈,那就惨了。岸边的人除非生了千里眼顺风耳,否则刘同寿的表演注定没人看得到了。湖上虽有画舫,但这次演法可不是演给那些大人物看的,胜负都在于百姓的喝彩声。
这么一搞的话,自己这边还没登场,就已经输了九成九了,剩下那一线希望,也只能盼望着有奇迹出现了。
“不如去找布政司大人……”梁萧的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大喊给打断了。
只见几名胥吏打扮的人齐声高喊:“请各宗登船!到场门派共七十二家,正合地煞之数,衙门特此以天星之名称之……首先,有请地魁星――上虞紫阳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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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火爆
天罡地煞的说法并非出自天文学,而是道家对星象神学的一种诠释。
天罡,指的是北斗七星的斗柄,在北斗周围,除了七大主星之外,还有很多小一号的星星,是为北斗丛星。道家学说认为其中有三十六颗天罡星,七十二颗地煞星,《水浒传》引用的,就是道家的这个理论。
因为是泛指,所以也没有相应的星图,到底天魁地魁居于星图中的什么位置,更是谁也说不清,但这并不妨碍动手脚。
几个吏员齐声高喊后,欢呼声也是应声而起,对平民们来说,比起那些有名望的大宗门,同样出身草根的刘同寿跟他们更为贴近,正是众望所归。至于魁首之名背后的算计,那就不是他们所能知道的了。
“上船罢。”刘同寿并不迟疑,悠然举步。
这种时候,想躲是没用的,身在客场,敌人也是老谋深算之辈,肯定不会留下机会,退缩只能自取其辱罢了,迎难而上才是王道。
走了两步,他突然皱了皱眉头,转头与韩应龙等人商量道:“这船好像有点小诶,韩大哥,你们不如去画舫吧?”
韩应龙略一迟疑,应道:“如此也好。”他自忖跟过去也帮不上忙,还不如试着影响一下画舫上的人,多少也算是个助力,总比跟在后面干瞪眼强。
“同寿,我还是跟着你好了。”梁萧倒是有心去画舫上见识一下,但想到要考校诗文,他又打了退堂鼓。碰了钉子是小,丢面子是大,好容易挣回来点名声,可不要一下全丢回去才好。
何况他们这一行人虽不少,可这船也是几艘渔船拼接而成,是个足有三五丈见方的平台,装下所有人是绰绰有余的。
“汝化兄,升与你同往。”孙升更愿意跟在刘同寿身边,既是出于好奇,想看看刘同寿到底如何化解这场麻烦。同时,那传说中的年旦评也让他心痒难挠。只是他跟小道士相识不过一天,远谈不上交情,他也不敢唐突。
船一艘艘的驶离了湖岸,缓缓驶向了预定的位置,湖面上仿佛盛开了一朵巨大的莲花。不出刘同寿所料,他的船果然被安排到了正中间,紧挨着小瀛洲岛的位置上。
刘同寿也是暗自庆幸,幸好没采用那个隔空摄物的计划,不然的话,在这种视距上,能出彩才见鬼呢。
“小仙师,就是这里了,您要是没有旁的吩咐,小的们就先告辞了。”
“你们要去哪儿?”梁萧先是一愣,随即瞪眼问道:“你们走了,这船怎么办?我们要去湖边又要怎么办?”
“咦,公子您不知道吗?”那艄公很是意外的模样,“这次大会,位置都是事先安排好的,轻易不能挪动。您看,以您这艘船为中心,内外共三圈,周而复始的运转不停,要是有人不守规矩,擅自向外挪动,那还了得?轻则阻塞航通,重则两船相撞,动辄有倾覆之虞啊!”
梁萧抬眼看看,确实是这么回事。
不得不说,衙门里面还是有人才的,如今湖面上大小舟船过百,怕不将湖面都覆盖了一半。若是指挥稍有不当,恐怕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可现在却是形成阵列,井井有条。
“就算是这样,那你们也不能走啊。所谓风水轮流转,谁能保证咱们就没机会去湖边露脸?到时候没人操舟,莫非让我们游过去不成?”
“公子,您说笑了。”艄公笑道:“这里可是魁首之位,是七十二宗门中最为尊贵的位置,除了上虞小仙师,谁够得上资格,谁又能服众呢?换不得,定然是换不得的。”
摆了摆手,他看看不远处的一艘画舫,突然神情一动,“公子,今天这场大会调动的船太多,水手不足,相当吃紧,小的事先已经得了衙门的吩咐,说这边安排妥当后,就去其他地方帮忙。不是小的不想伺候小仙师,实在是身不由己啊。”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这船是四艘船联接而成,西湖上向来也没什么风浪,应该……”
梁萧怒哼一声,打断了艄公的话:“哼,你这杀才既知上虞小仙师的名头,怎地不知小仙师的神通,你今日这般作法,到底所为何事,想必你也清楚的,在小仙师驾前做下这等欺心之事,你不怕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吗?”
这艄公左一个借口,右一句搪塞,跟个滚刀肉似的,梁萧辩他不过,干脆把刘同寿当法宝给祭出来了。
“……”
那艄公和几个水手本是笑嘻嘻的,一脸的轻松自在,可听了这话,却一下就怔住了。衙门有令在先,他们私下里也得了不少好处,哪怕是换个知府之类的人物,得罪也就得罪了。可梁萧这句话却提醒了他们,眼前这位可不是随便就能得罪的。
眼见着画舫上传来的信号越来越急促,艄公也是左右为难,好在手下的水手有机灵的,直接撇开了歇斯底里的梁萧,转向了刘同寿,“小仙师,您看……”
刘同寿摆出了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既然衙门有令,贫道也不难为几位,不过,船上没有水手也不是个办法,我看这样好了,左右这里离小瀛洲很近,干脆你们把船驶过去,脚踏实地,贫道却也安心,如何?”
“这……便依小仙师。”几个水手互相看看,都觉得可以答应。小瀛洲正处于西湖中心,而上头的吩咐就是要把刘同寿给丢在湖中央,在船上还是在岛上,能有多大区别?他们自然不会自找不痛快的提反对意见。
另一边,画舫上。
一名吏员匆匆走上阁楼,满脸喜色。
“谢大人,谢公子,那小道士和船夫吵了一架,然后不知是不是死了心,打算放弃,却是移船登岛去了。”
“去小瀛洲了?这小贼又在搞什么玄虚?”吃的亏多了,谢敏行也长了不少心眼,他才不相信刘同寿会轻易放弃呢。
“敏儿,你是不是又另外做了安排?”谢亘也是眉头紧皱,全无计谋得逞的兴奋。
“应该不会吧……”谢敏行迟疑片刻,压低声音说道:“孙儿不敢欺瞒,四爷爷,凿船的计划虽然安排下去了,可只是为了以防万一,除非他有逆天之举,才会施行的,毕竟这是杭州……您难道认为他已经看破了?”
“难说。”谢亘不置可否的摇摇头,“被放逐到湖中心,以那小贼的狡猾,肯定已经看出了什么,那些水手船夫都是粗鄙之人,难保他们的神色中没有露出端详,被他猜出凿船的计划也不奇怪。”
“都是孙儿一时不慎,四爷爷,我……”
“罢了。”谢亘一摆手,“对这小贼,再怎么提防也不为过,敏儿你没做错。不过,小贼既然已经登岛,说不定他还真有什么后手也未可知。不能给他留下空隙,你赶快派人给清虚道长传讯,让他不要保留,以最快的速度,把最得力的法术统统演示出来!一定要快!”
“是。”
片刻后,紫阳派的船上。
“掌门师兄,谢家传来消息,说……”
清虚抬眼看看湖中小岛,只能依稀看到几个人影晃动,他皱着眉说道:“谢大人是不是太谨慎了?这样的距离上,还能如何施展?莫非他真的会移山倒海不成?”
“是啊,崂山的人还没动作,咱们急着出手的话,岂不是失了南宗的气度?”清微附和道。
气度什么的还在其次,问题崂山派专门靠外功吃饭的,秘传的套路非常之多,没探明虚实之前,自己这边就一股脑的把包袱都抖出来,很容易被人后发而制。一边一个,以回合制分胜负才是正理。
当然,最关键的问题是,在他看来,被丢到水中央的刘同寿已经彻底失去了威胁,又何必为他自乱阵脚呢?
“罢了,想要入京,靠一场大会是不成的,来日方长,不要为一时意气伤了和气,就依谢大人的办法好了。”清虚想了一会儿,终于做出了决定,“清灵师弟,就由你开始吧。”
“是,掌门师兄。”
……
“师父,紫阳派动手了!是鬼下油锅!”
崂山派之所以来的快,是因为他们不是从崂山老家赶过来的,而是掌门飞云道人在南直隶做法事的时候,听到了传闻,自己跑来毛遂自荐的。
他们的运气很好,但准备相对就没那么充分了,所以,他们没忙着动手表演,而是一边念经,一边关注着紫阳派的动静。
“还真是……清虚这老鬼怎么这么沉不住气?”飞云眺望一眼,只见紫阳派的船上烟雾腾腾,一口大油锅中,滚油不断着冒着气泡,法号清灵,但长得却像个屠户的老道士正将手探进油锅之中,引得岸上水上一片惊呼声。
飞云不甘示弱,冷喝一声,直接拿出了杀手锏,“哼,不能让他们抢了风头,众弟子听令,生火起符,请神寻鬼!”
“是!”崂山弟子轰然应命。
随着这两家的动作,水陆大会的气氛迅速火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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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胜利者的姿态
“哎呀,紫阳、崂山那些人到底做了什么?怎么叫好声如此之响亮?不就是生火冒烟么,杭州百姓应该不是没见识的,怎地如此大惊小怪?”
岸边的叫好声一响起来,梁萧就坐不住了,他在水边来回走动着,焦急的向四周张望,可又哪里看得到什么?
“不好,那些和尚似乎也搞了什么花样,不少人都冲着他们过去了,天啊,那些人还在跟着念阿弥陀佛,糟了,这下大事不妙了!”
刘同寿晒然笑道:“梁叔,你不要再晃来晃去的好不好?我的头都被你晃晕了,紫阳派也好,崂山派也罢,都是几百年传承的大派,手底下没两把刷子像话吗?至于那些贼秃,他们最擅长的不就是念经,以及带动别人念经么,有啥好稀奇的?”
“同寿,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赶快想点办法啊!”大会上的胜负,看似无关痛痒,不过争个名头罢了,梁萧开始就是抱着凑热闹的心思来的。
但是,当他发现谢家多方布置,势在必得的时候,他也紧张了起来。挑头开会,又动了这么多手脚,说里面没点算计,谁信啊?
东山镇已经跟谢家势成水火,一旦形势逆转,以谢家的心狠手辣,清算起来是肯定不会客气的。
刘同寿是主谋,他梁萧就是帮凶;小道士要是被凌迟了,他也逃不掉一个斩立决;梁萧越想越害怕,越怕越心急。
“且随他们去,先赢不算赢,后发制人才是王道。”刘同寿一脸从容,指着远处那两艘冒烟的船笑道:“上次去国庆寺勘查的,应该就是紫阳派没错了。”
“……这话怎么说?”梁萧发了一会儿呆,这才问道。
“你看,他们一上手就是抓鬼的手段。要不是笃定了我会这些套路,他们这么着急干什么?”
“师兄,这么远你都能看清楚?”
小瀛洲又名三潭映月,相传是苏轼疏浚西湖后所建,岛虽不大,但岛上风景秀丽,园林优雅,乃是西湖十景中颇为著名的一景。楚楚登岛之后,颇觉新奇,在岛上很是游览了一番。这时回来,小脸还是红扑扑的,仿佛秋天的苹果一般,让刘同寿有咬一口的冲动。
只可惜这里的电灯泡太多,他只能压下旖念,比手划脚的解释道:“冒烟,还有尖啸声,也只能是鬼下油锅那招了……”
这招是道士装神弄鬼的传统套路。表演者先用手在滚开的油锅里搅动,说是试温度,然后,再将附有鬼体的残骨投进锅里。过得一会儿,那残骨就会被炸得“吱吱”鬼叫,最后无声无息了。
“这么厉害……那是真的有鬼吗?”刘同寿形容的很形象,楚楚瞪大了眼睛,梁萧的嘴也张得老大,倒是郝老刀等人不怎么在意的笑了笑,刀头舔过血的人,对鬼神的敬畏要比寻常人差得多。
“哪有那么邪乎,不过是骗人的罢了。”刘同寿晒然道:“那油锅底下,八成放了醋,一生起火来,醋就从底下涌上来了,看起来像是开锅了,实际上根本就不热。”
楚楚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问:“可是,那锅在冒热气啊,咱们离得这么远都看得清楚呢。”
“冒气更简单,往里面加点料就行了,比如:硼砂……至于那骨头会尖叫,其实也简单,那骨头里面放了水银,水银遇高温就会分裂,就会发出那种尖啸声了。”
魔术师守则对揭秘行为是深恶痛绝的,不过在场的都是自己人,刘同寿也不吝于讲解一番。
反正他在心里已经将几个同伴的位置安排好了。女孩是助手,梁萧是龙套,只差个貌似忠厚的托儿了,本来韩应龙的性格挺符合要求的,但是,让一个状元公干这种活儿,未免有暴殄天物的嫌疑。
不比已经有过经验的楚楚,梁萧还是第一次听揭秘,心中也是惊奇万分。想明白了油锅炸鬼的道理,他又指着另一个方向问道:“那……崂山派那边呢?他们生了火,还拿着剑,又是在做什么?”
“请神斩妖呗。”刘同寿撇撇嘴。在漫长的岁月里,很多术法都没有留下传承,比如汉代著名的鱼龙曼延,所以,他所了解的捉鬼术,未必比紫阳派多,但是,却肯定比紫阳派更系统。
在这种特殊的环境下,台词的作用相对小得很,各道派选用的想必都是视觉效果最好的术法。有了大致上的范围,再看到个大概,那就没啥难猜的了。
崂山派用的招数比起紫阳派的,原理更简单,但效果却更好。整个术法分为两部分,一是请神,二是斩妖。
生火就是为了请神,术者弄些纸人,画成神仙的模样,然后稍微倾斜放在火堆上空,过一会儿之后,一松手,纸人就飞起来了。
应用的原理,跟热气球是一样的。早在汉末,就已经有孔明灯传世了,只不过古人有个敝帚自珍的习惯,因此没得到推广罢了,以至于看起来很神奇。
斩妖跟请神一样,也都是在纸人上做文章。有神仙附体了,术者将桃木剑一挥,顺势再喷一口水在纸人上,然后纸上就显出鲜血淋漓的鬼影了。
那鬼影自然是事先画好的,只不过用的不是墨水,而是碱水;喷的水也不是清水,而是姜黄水。碱水干了之后,图像便即隐去,等碰上姜黄水,就起化学反应了。
要不怎么说,古代的道士多半兼有自然科学的学者的身份呢,至少发明这些术法的人,要具备相当的物理化学知识的。
刘同寿讲得兴起,又指向和尚们所在的那几艘船,语带讥嘲的说道:“那些光头就是纯粹的演技派了,虽然看不清,可他们搞的那些东西却也没啥技术含量,无非是找些个扮瘸腿驼背的托儿,然后配合着演戏……”
“真的治好了!”
“普正大师把驼子给治好了!”
“我佛慈悲,佛法无边啊!”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震天的叫好声打断了,声音正来自金山寺所在的方向,内容则像是给刘同寿的话做注脚一般。
“还真的是……”虽然看不见,但听得却是清楚,梁萧茫然远眺,口中喃喃低语。
“夫诸死了!长右也死了!就差化蛇了!请飞云道长再加把劲,杀光这些害人精!”
“对,杀了它,杀了它!”
“再请些天兵来!”
不知是不是被另一边刺激到了,崂山派那边也嚷嚷起来了,声音比金山寺那边要响亮得多。比起为治病救人歌功颂德,还是请神杀鬼这种武斗场面,更加激动人心。
夫诸、长右、化蛇都是山海经中记载的怪物,一出现就会带来水灾。比如夫诸,《山海经・中山经》记载:“敖岸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白鹿而四角,名曰夫诸,见则其邑大水。”
各道派的主事者并不墨守成规,纷纷化鬼为妖,不光术法的技术含量高,也更加应景。纸人做得跟这些妖兽一样不说,在岸上的人群中还有人帮忙解说,所以一下子就将群众的情绪给调动起来了。
当然,对梁萧来说,这些喝彩未尝不是给刘同寿的。小道士远在湖心,随口指点,却有若亲见,这等气度,着实让人折服。
大明的读书人就喜欢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调调,所以,梁萧认为,从场面上来说,小道士比那些赤膊上阵的老道士要强得太多了。
可问题是只有他们自己人才知道,围观众别说听,连看都看不清楚,锦衣夜行,这就有点悲催了。
“同寿,不然……干脆这样!我去叫上韩兄、孙贤弟他们,把你刚才说的都传出去,如果人人皆知其中奥妙了,也就不稀罕了。”酸秀才,坏书生,梁萧就是其中的典型,他琢磨了一会儿,却是想出了个釜底抽薪的主意来。
“梁叔,你让我说你点什么好呢?”刘同寿抬手指指梁萧,一脸的哭笑不得,“这些玄虚,咱们自己说说不打紧,可若是传出去的话,这场大会岂不是被搅黄了?这又是何苦来由?”
梁萧咬着牙根,恨恨道:“许他们不仁,就不许咱们无义?左右先机都被别人占了,索性给他们来个一拍两散。”
“错了,错了。”刘同寿连连摇头,“这种招数损人不利己,只有失败者才喜欢用,咱们可是注定了的胜利者,怎么能干这种没品的事儿呢?再让他们折腾一会儿,等到时机到了,我自然会出手。”
“这倒也是,不过……”梁萧想了想,又忧虑道:“同寿,你的王牌就算能出彩,可若是别人也给咱们来这招,那要怎么办?”
他的忧虑也是不无来由,他们这边揭秘揭的开心,其他宗门也没闲着,左一个术法,右一个龙套的,换着花样的翻新。湖岸上的围观众都快把喉咙喊破了,声音将湖面泛起了阵阵涟漪,玉龙山和凤凰山上也是树影摇动,仿佛正在喝彩一般。
这么多术法,想要揭秘可就难了,一个个的说过去,恐怕就得两三个时辰了。如果听众再有点疑问,甚至争执不下什么的,两三个月都未必能达成共识。就算刘同寿不否决,他自己也失去信心了。
听刘同寿的意思,似乎是打算一举定乾坤。以小道士的本事,想一鸣惊人应该不难,可万一对方也下黑手怎么办?毕竟道教是一脉相通的,刘同寿能看得出对方的手段,对方又岂是泥雕木偶?
刘同寿嘿嘿一笑,神秘兮兮的说道:“嘿嘿,我这招可不是寻常的套路,天下虽大,想找个能揭我老底的可就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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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漩涡
再精彩的表演也不会从头到尾的精彩下去,随着时间的推移,差不多已经到了中午的时候,观众的兴致明显的减弱了。
各派已经很努力了,可是,特殊的环境和命题终究还是限制了他们的发挥。绕湖两周后,就连手段最多的紫阳派和崂山派也差不多技穷了,虽然还保留了几张底牌,但也支撑不了太久了。
至于佛宗,他们的手段,先天就比道门有利,反正一个中心是治病,来来回回的换病人就是了。驼子完事换瞎子,瞎子后面还有瘸子,更有甚者,金山寺竟然抬了一个全身瘫痪的人上去!不用问,这些都是托儿。
治病前让病人哭诉拜求,嗓门当然得大点,不然观众听不见;治病的过程却是简略,不过抬手一指罢了,要不怎么显得出佛祖的神通呢?治愈后,病人当然要活蹦乱跳的惊讶一番,然后由大和尚们带领着念经诵佛,向慷慨大度的佛祖表示感谢。
这一来一去的,时间就慢慢的消耗掉了,效果虽然不如道门那么好,但胜在细水长流。刘同寿对此的评价是,贼秃果然很贼,弄虚作假也就罢了,可他们竟然还敢水!
看着眼前鲜活的例子,梁萧对此深表赞同,并盛赞刘同寿用词得法,一个字就囊括了和尚们的所有作为。当然,他不知道,小道士也不是原创,这办法他也是抄袭得来的。
那些小宗派更不用说,他们的底蕴本就有限,又有不少招数互相重复,看着几大宗门层出不穷的手段,他们早就放弃了。本着重在参与的精神,他们息了争胜之念,改弦易张,极力的宣传起自家的名头来。在杭州这种地方做宣传,广告效应自不用说。
总体来说,大会是成功的,算也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
大宗派收获了他们要的声望和口碑,并且给官府和士绅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佛门巩固了自家的信徒,而且还有所发展;小宗门就差了些,不过好歹也算是扬了名。
何况,再怎么惨,也有垫背的。在湖心冷冷清清的喝了半天冷风的紫阳观才是最悲催的一个呢!
从呼声最高的后起之秀,到被人彻底遗忘,也就是短短的几里水路罢了,境遇却是天壤之别。这一上午的工夫,不知道有多少道幸灾乐祸的眼神,以及阴阳怪气的嘲讽在湖面上穿梭着,对于一开始就压制了所有人风头的小道士,各宗门都没有任何好感。
在他们眼里,紫阳观就是又一个龙虎山,刘同寿则是下一个邵元节!同样的由微末而骤贵,同样的目无余子,没人愿意看到旧事重演。
不过,对刘同寿的窘境最为满意的,却不是他们,而是画舫上的一群人。
“此次水陆大会圆满成功,既化解了百姓因水灾而来的怨气,又为朝廷赢得了声誉,更是让各大宗门都感恩戴德。王大人,您倡议并主持大会,实在是功不可量啊!以下官看来,明年大人返京之时,就将是高升之日,九卿自不待言,就算是入阁也可预期啊。”
谢亘一张老脸笑得全是褶,仿佛一朵怒放的菊花。
由于布政司王建兴的配合,打压刘同寿声望的第一步已经圆满成功了。有了这个良好的开端,接下来就是加快消息的传播,配合以流言,彻底将小道士打落尘埃了。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在小乡镇上闹出来的名声,又怎么比得上在大城市出的丑?褪去了神秘的光环,那些愚民很快就会转向的。
当然,具体的措词还要研究研究,那个老道的名头已经入了圣听,追封的旨意随时会到,对他的处置尚需斟酌。但这并不会构成什么障碍,反正他也没想着一棒子就把刘同寿打死,只要降低了小道士的名望,想着落井下石的人多着呢。
“不敢当,王某牵头办这场大会,无非想尽尽本分,抚民安民,为朝廷分忧罢了,又哪里敢心存那般奢望?谢大人这般赞誉,王某怎么当得起?过誉了,过誉了。”王布政司的笑容淡淡的,若是熟悉他的人,可能会看到他眼中的一丝隐忧。
在官场上混的,谁不想升官发财?可是,比升迁更重要的,是规避风险,尤其是到了他这样的位置。作为进士出身,官居二品并主政一省的封疆大吏,六部九卿什么的都已经在预期之中了,前提是他不能出错。
所以,谢家上门提要求的时候,他毫不犹豫的应了下来。就算抛去谢丕那层关系不谈,他也不愿意得罪这些江南大世家,明年就是大考之期,自己为官的民声还要指望着对方呢。
不过,他开始的时候也没想着要搞这么大,只想出个公文或者名头,然后就让谢家挑头去随便折腾了。反正他的主要目的是不得罪人,其他效果都是附带的,可有可无。
但事情很快发生了变化,那封公文就像是捅了马蜂窝,一拨拨的不速之客登门了,来客人不要紧,关键是这些人的身份很吓人!
布政司是从二品的大官,按说能吓到王建兴的人已经不多了,况且,这杭州还是他的地头。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宦海是无止境的。
第一个上门的官儿不大,七品的太常博士,跟布政司比起来,直有天差地别,按说王建兴连眼角都不用扫对方一眼。可这个太常博士可不一般,他姓邵,名时雍,是致一真人的曾孙!
不用说,这少年肯定是代表邵元节来的,别说王建兴,就算几位阁臣见了,一样得客客气气的。邵元节的确从不掺和朝政,但他若是想使坏,却半点都不难,这种人谁敢得罪?谁又得罪得起?
第二个上门的更恐怖,居然是锦衣卫的前指挥使,现指挥同知骆安!
要说嘉靖朝,什么人比这位更可怕,那也只有陆炳亲至了。毫无疑问,这位的到来,秉承的是嘉靖皇帝的意志,王建兴连一丝违逆的心思都不敢有。
第三个的来头总算没那么大了,可一样不是好相与的。
来者是礼部的一个主事,和前两位一样,这位本身没什么,但来头却很了得,一见面,他就亮出了三封亲笔信。
一封来自于他的顶头上司,礼部尚书夏言,另一封则来自于其同乡,致仕在家的首辅大学士费宏!最后一封则是礼部右侍郎顾鼎臣所书。
这里面的味道就太恐怖了,当时王建兴脑子里就是嗡的一声响,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夏言是朝中新贵,如今势头正猛,连首辅张孚敬都视之为重大威胁;而费宏则是成化年间的状元,眼下在朝中他也是硕果仅存的四朝元老,在正德年间入阁,大礼仪后,接替杨廷和主持内阁,后来在与杨一清的政争中失败,于嘉靖六年黯然致仕。
费宏和夏言有交情,尚在情理之中,两人是同乡,又有师生之谊,但顾鼎臣就不同了。后者虽在礼部任职,不过却是江南一脉的人物,从杨一清和费宏身上就可以看得出,两边的关系算不上多和睦。
当年若非费、杨鹬蚌相争,也不至于被张孚敬这个渔翁得了利。现在,这两边却联合起来了,随着他们的联合,朝中势必又要掀起一场腥风血!
本来他这个地方官是可以置身事外的,可随着这些客人的上门,他也是身不由己的被卷了进去。这让王大人情何以堪?
还没等他彻底想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最后一个重量级的客人也到了,那就是张首辅的弟子吴山吴日静!这人的到来已经在王大人的预期之中了,朝中最大的几股势力都到了,又怎么少得了张首辅?
卷入了这个大漩涡,王大人心中自是悲催,好在不幸之中也有大幸,各方提出来的要求并不冲突,甚至可以说相当和谐。
锦衣卫的人最可怕,但也最容易打发,骆同知的要求只有一句话,那就是要把事情搞大,能多大就多大;邵元节和夏、费、顾三人的意见则比较一致,出于不同的原因,他们都选择了支持谢家,打压小道士。
这样一来,最容易引起冲突的就是张孚敬这边了。
王建兴本以为,一个小道士能引起这么多人的关注,甚至横施暗算,想必他跟首辅大人有些关联。可谁想到吴山只是暗示了他几句,搞小动作可以,但不能搞得太过火。随后,锦衣卫的人也返回来了,表达了同样的意见。
于是,才有了这场水陆大会。表面看似热闹,实际上更热闹,表面的平和之下,隐藏的杀机,连王布政司这个二品大员都看不清楚,却为之心惊胆寒。
这样的情况下,他对谢亘的恭维又怎会放在心上?谢敏行的凿船计划他是知道的,而且已经做好了暗中阻止的准备,好在小道士上了岛,这才免去了他跟谢家的一场冲突。
因此,他并没有受到谢老头踌躇满志的影响,而是时不时的看向小瀛洲,再看两眼李崧祥,偶尔也会茫然四顾,眉宇深锁。
这里面的标准其实不好把握,王大人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做过头,以至于得罪了张孚敬,甚至皇上。只是李崧祥也是老官僚了,从他脸上又哪里看得出端详?锦衣卫的番子更是神出鬼没,他根本不可能有所发现。
而岛上的刘同寿似乎已经完全放弃了,就那么在亭子里面呆着不动,这情况让他深感忧虑。要是这小道士就这么没声没息认输还好,怕就怕他当时不说,事后却大肆宣扬,万一给皇上得了消息,导致龙颜大怒,那……
王建兴心中一寒,然后,他就听到了谢敏行的低语声。
“四爷爷,清虚道长传信过来,他说要跟崂山派一决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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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刘同寿的绝招
“大会还有将近半日,现在就手段尽出,是不是不太妥当?”王布政忍不住了。
他认为,压制到现在已经差不多够了,再压制下去,他站队站的就太明显了。从锦衣卫和吴山的话里分析,皇上和张阁老似乎只是想借谢家之手给刘同寿设置点障碍,算是验成色的意思,要是连机会都不给,那就违背了这边的初衷了。
这一上午,各派手段尽出,他虽然没有统计,但大致估算一下也不会有多大出入,足足有三五百种术法被演示出来了。
按照孔夫子的教导,读书人都讲究敬鬼神而远之,世上到底有没有鬼神这种事他们不知道,但搞不清楚不要紧,只要捂着眼睛,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也就是了。久而久之,传统的读书人都养成了对自己不理解的事物不屑一顾的习惯。
所以,虽然王大人没有刘同寿的见识,但他并不怕鬼,甚至连敬都谈不上。那些术法让百姓惊叹不已,可看在他的眼中,也就是跟街头卖艺类似的东西。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尽管他思考的方式和刘同寿不一样,但两人殊途同归,他的理解相当符合事实。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对这场争斗的理解就更深刻了。
能把谢家逼到这般窘迫,不用说,小道士肯定是有两把刷子的,但他就算真是神仙点化的,终究还是个肉体凡胎的人,除了托梦之外,做出来的事应该不会超出常理。
各宗门的术法的各有特色,但同一时间表演出来,细心观察后就会发现,其实很多术法都是大同小异的。现在连紫阳派和崂山派都已经技穷,可见能演示出来的东西实在不多了,想给刘同寿留下一丝翻盘的机会,就不能让紫阳派把压箱底的东西亮出来。
他已经想好了,现在时已近午,岸上百姓也需要休息,船上的贵宾也得吃吃喝喝,干脆暂时停停,然后下午再给刘同寿个机会,让他去外围亮个相。这样一来,他对两边也都有了交代,算是完成任务了。
“大人说的哪里话?城中士绅已经备下了道场,正要邀请属意的门派上门讲道、做法事呢,怎好耽搁?”谢亘微一错愕,随即脸上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
他悠然道:“王大人,打铁须趁热,在最精彩的时刻结束这场盛会,留下一场佳话,这才是上报天子,下安黎民的道理啊?拖拽着撑到下午,又算是怎么个说法?还请大人明辩啊。”
“……”王建兴沉吟不语。
他倒不是怕了谢家,只是吴山和骆安都是语焉不详,李崧祥更是连个暗示都没有,他实在摸不清那两边的心思。
而谢家这边却是不同,顾鼎臣信中明言,要给谢家出头,那邵时雍更是直言不讳,没有通天的手段,就别想效法龙虎山!
正反两方的实力相近,但态度却是一个暧昧,一个坚决,由不得王大人心中的天平不倾斜。
“罢了。”想了想,他无力的摆摆手,转身走开了,他不想继续掺和了。
反正对各方势力来讲,整个过程都是公开透明的,既然张阁老和锦衣卫都不肯出头,那也只好按谢家的套路来了。至于帮小道士说话的人……他转头向甲板处看了一眼,那边正有两位书生在极力游说着什么。
这二人都是一手好文采啊,真是可惜了,尤其是那个韩应龙。他无声的叹息了一声,卷入了这场纷争,少不得也要吃一场池鱼之灾。
状元之才?恐怕一个同进士出身都未必有份啊!别忘了,主持会试的可是翰林院,而翰林院正是礼部的该管,主持明年会试的,极有可能就是那位真正的状元顾侍郎!
不过,这些都跟他没关系了。
望着他的背影,谢亘暗自冷笑。
谢家可是名义上的千年,实际上的百年世家,各种斗争经验不知多么吩咐,怎么会不知道打蛇不死反遭害的道理呢?那小道士最擅长钻空子,给他留机会?那不是自找不痛快吗?
这次,自己就是要一棒子彻底打死他,让他和那些愚民知道,认真起来的百年世家有多么可怕!跟官宦之家作对是多么的愚蠢!
“哼,老滑头!还想两面卖好?没门!敏儿,告诉清虚道长,请他尽力施为。”
“是。”
得到了谢家的答复,清虚也是长吁了口气,他早就忽略了刘同寿的存在了,一门心思的盯着崂山。以目前的形势而言,双方算是个平分秋色的局面,就看最后的杀手锏了。
他这边准备的是个大场面,按照大会规程,应该是结束前才亮出来的。不过两边的节奏都有些失控,他也是顾不得许多了,开始要留力,要针对性的后发制人,但是,到了决定胜负的时候,就要讲究先下手为强了。
“举火,起烟!”老道一声断喝。
他的杀手锏和刘同寿当日在国庆寺装神弄鬼那招有些相似,都是以烟雾成形,然后借此施法。只不过在规模上,老道这边就要大手笔得多了。
刘同寿用的不过是灯烟,幻化出来的小蛇不过两三尺长短,而紫阳派这次却是弄了一条数丈长短的大蛇出来!
“这就是化蛇吗?难怪是大水灾之兆,太可怕了!”岸上水中,远近尽是一片惊呼之声。
哪怕是经历了一上午各种术法的洗礼,众人的承受能力都已经相当强了,可是,面对这匪夷所思的大场面,观众们还是被吓了一大跳。
化蛇,就是山海经中记载的最强大的水灾之妖,其出现被视为大水灾之象。
刚刚如夫诸、长右以及其他志怪中记载的妖怪,已经被斩杀了无数,但紫阳派一直保留着化蛇未出。此刻却是当杀手锏放了出来,一亮相就震惊了一片。
连崂山派的飞云道士都傻眼了。
他确实还有底牌,但紫阳派这招化蛇一出,他也是无与争锋。其实说起来,他也很冤枉,这招他也会,但他来的仓促,却没有就手的材料,他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就是客场的劣势了。
“棋差一招啊!”飞云两手一摊,谓然长叹,“不愧是清虚,见识手段,都在我之上,输的却也不怨。”
“师尊,师尊……”正哀叹间,船尾处突然有个弟子大呼小叫的跑了过来。
“喊什么喊?还有没有点规矩了!”飞云正不爽呢,扭头就是一通喝骂。
“是……”那道士被骂的头都抬不起来,隔了一阵子,他才小心翼翼的说道:“师尊,您不是让弟子盯着岛上的动静,有消息第一时间回报吗?徒儿……”
“岛上?什么岛?”飞云先是有些茫然,下一刻他反应过来了,“哦,是那个上虞小仙师啊。都到这个时候了,他又能有什么作为?在那么远的地方,除非百姓全变成千里眼,顺风耳,否则他只能搞出比清虚还大的场面来,可是,那怎么可能呢?”
冷笑两声,他不经意的问道:“说说看,他干什么了?”
“他在放风筝。”
“……”飞云愕然回首,然后,他果真看见了一个风筝,嗯,挺大的一个风筝,上面画了只大红色的蜻蜓……
“这刘同寿敢情是疯了?还是他的痴病又犯了?风筝,就算这风筝大了点,却又有啥可稀奇的?”紫阳派,谢家,以及其他关注着刘同寿的人,都和飞云有了差不多的想法,纷纷嗤笑出声。
听到动静时,清虚正挥舞着桃木剑,准备把握时机斩蛇呢,结果左手一抖,两指一松,夹着的那张符纸被风吹走了。要不是离岸尚远,不虞太多人看见,他这一下就要出丑了。
这该死的小杂毛,好死不死的赶在这个时候放哪门子风筝?莫非他自暴自弃,打算帮崂山派算计自己不成?
“哼!”他一声怒哼,厉声喝道:“妖魔已现身!列天罡北斗阵,各弟子且站方位,同斩化蛇!”其实山海经中的化蛇不是蛇,而是人面豺身的怪兽,但那样搞的技术含量就太高了,清虚可没那本事,反正普通人也没几个识字的,他倒也不怕没法蒙混过关。
岸上又是一阵惊叹,不过声势比刚才已经差了不少,近处的还好,远处的人却已经被那风筝分去了心神。
“谁在放风筝?”
“好像是从小瀛洲放起来的?谁在那里?”
“对了,是上虞小仙师啊!”
“我说怎么好像少了点什么呢,奇怪,他怎么跑到那里去了?隔了好几里地,谁能看得到他啊?”
“那谁知道啊,说不定他要搞的是大场面呢!所以必须得在正中央的位置上。”
“大场面就是……风筝?”
众说纷纭,但不管怎么样,刘同寿算是成功的勾起了众人的回忆,并引起了他们的注意,观众的反应也激起了他的竞争对手和敌人的不安。
下一刻,一把清朗的声音猛然响起,这声音被放大了好多倍,令得远近可闻。
“各位大叔大婶,哥哥妹妹们,贫道乃是上虞紫阳观的刘同寿……让大家等了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下面,就让贫道给各位展示一下,何为仙家法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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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人俊就得显摆
“……”
霎时间,西湖由闹转静,刘同寿算是一鸣惊人了。
下一刻,带着惊异和好奇,震惊与疑惑,不屑与讥嘲,无数的目光望向了水中央的那个小岛。
只见一个红色的身影傲立水畔,红衣如花,长剑胜雪,说不尽的潇洒风流,尽在顾盼之间。单论这卖相,刘同寿已经甩出那些和尚、道士几条街了。
没办法,他先天具备了年龄优势,又是有备而来,自然无往而不利。
为了摆造型,他甚至还特意弄了把剑。这剑没有别的好处,优点就是既轻且亮,在正午的阳光下,只要随意一挥动,就是一片匹练似的光华闪过。
这就是离得远的好处了,距离远了就会产生朦胧感,进而就升华成了一种美。远远看去,只见一个红色的身影在一团光华中若隐若现,仿佛仙人舞剑一般。
“这小贼到底是要干嘛?剑舞吗?”在画舫上的人看得就比较清楚了。
只见刘同寿一手胡乱挽着剑花,另一手则举着个大喇叭,那得意洋洋的模样,就好像恶作剧得逞的顽童一般,嗯,他说的话也不怎么着调。
剑舞是不太像的,完全就没有章法,也就是亮相那一下会显得很惊人,后继就乏力了。可看他表情却是那么的得意,就仿佛正在做胜利宣扬似的。
望着那个身影以及他手中闪烁的光华,谢敏行突然感觉脖子有些凉飕飕的,这小贼不会真的会仙法吧?莫非是传说中的御剑术?传说那招可以杀人于千里之外,现在画舫离小瀛洲也就一里多地,这点距离完全不能确保安全啊!
他在刘同寿手里吃过的亏太多,太莫名其妙,以至于他不由自主的感到了恐惧,这不是理智能够控制的。
“哼,故弄玄虚的小贼,倒要看看你最终如何收场?”他爷爷就没这心理障碍了,谢老头恨恨的一跺脚,他用力很猛,跺得画舫都是一阵乱颤。
孙升被惊醒了,他看看韩应龙,迟疑着问道:“韩兄,小仙师他这是……”
韩应龙半忧半喜的回答道:“愚兄也不知,同寿贤弟他看似不大正经,却时有惊人之举,这一次应该也不例外吧?”
“这样最好。”孙升缓缓点头。
韩应龙看了同伴一眼,欲言又止,孙升见状问道:“韩兄,你我虽是初见,但却神交已久,有缘在这杭州相识,也算是相谈甚欢,既有话,又何妨直言。”
“今日之事不循常理之处甚多,以志高你的见识,应当不会看不出,这其中的牵涉甚广,远非一个谢家啊!同寿贤弟与我有救母大恩,恩同再造,应龙拼得前程不要,也须得尽力护持,可志高你则不同,那年旦评虽然神奇,可以你的才学心志,又怎会……”
所处位置不同,韩应龙自然没有王建兴想的那么多,可他也发现这件事背后的不寻常了。随着刘同寿的声望渐高,他卷进的麻烦也越来越大,在这些麻烦面前,他这个区区的举子身份,还真就不够看的。
孙升在太学就读,在京城呆了这么多年,见识只会在他之上。韩应龙不相信对方一点都没察觉到,更不相信对方会因为一个年旦评,就这么不顾一切了。
孙升慨叹着回答:“韩兄有所不知,小仙师固然与兄有救母之德,其实,他更是救了小弟的全家老小啊。”
“啊?志高,这又是从何说起?”
“韩兄应该知道,我孙氏世居烛溪湖畔,这烛溪湖水面广大,却不能蓄水,旱时不能全灌溉之功,涝时更是为害不浅……”
孙升说的事情不算新鲜,江南水网纵横,水利固然便利。不过很多堤坝都是年久失修,江湖之下,都有泥沙淤积,导致百姓得水利之便的同时,也要承受江河泛滥之苦。上虞的曹娥江是如此,而在后世被填掉的烛溪湖也是一样。
“自家父遇害后,家母日夜思念,不得其所,后来却是成了信众,早晚诵祷,极为虔诚。当日江南大水,余姚各地士绅多不以为然,带动了民间百姓,但家母却是深信。老人家和邻里相约,提前移居到了高地,就此避过了一劫。”
摇摇头,孙升面露沉痛之色:“小仙师在上虞威望甚高,振臂一呼,众皆影从,尚未见水灾之害,只是庄稼受损,来年艰辛罢了。可韩兄你最近都在东山盘桓,却是有所不知,余姚百姓之苦,实不堪言……”
他心有余悸的说道:“单是烛溪湖左近,在大灾中死伤或失踪的人丁就有数十人之多,姚江两岸,损失更是惨重,与这些比起来,庄稼作物的损失,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志高此言当真?”韩应龙大吃一惊,“日前我与同寿贤弟也曾去过府城,一路所见灾情似乎不那么严重啊?而且,朝廷邸报中……”
孙升颓然摇头:“死伤的多半都是小民,各地官员为了不引起朝廷的不满,当然是大灾小报,小灾化无。至于赈济,嘿,韩兄你可能不知道,边事连绵,朝廷眼下的用度极为窘迫,嘉靖八年弃了哈密,日前安南又有反复,北虏更是侵攻不休,赈济是断然讨不到的。”
“既然讨不到赈济,朝中圣听蒙蔽,宰辅们都是报喜不报忧,再加上明年的大考在即,为官者又何必自污官声呢?此次水灾由海上大风而来,沿海各地受灾自重,宁波、温州一带,饿殍遍地,已是地狱景象,可恨朝廷却是充耳不闻,竟然还要如常征税!”
说到这里,话题似乎已经偏转开了,但韩应龙却恍然不觉,他摇摇头,心有戚戚的长叹一声:“苛政猛于虎,古人诚不我欺啊。”
“所幸有了小仙师。”孙升精神忽地一振:“提前预警,救了小弟全家老小还在其次,他不避冷眼与风险,在上虞组织抢收抗灾,事后又组织乡绅上疏府衙,上奏天听,求免税,求赈济,求仁不惜名,不惜身,这才是先贤所倡导的仁义大道啊。”
“志高所言甚是。”
“是以,小弟早就有心上门拜见,只恨千里迢迢,分身乏术,好在此次返乡,却是有幸相逢。如今小仙师遭小人之妒,意图构陷,孙升又怎能置身事外?”孙升慨然道:“为万民计,为天下计,小仙师是万万不能有闪失的。”
“志高,你……”孙升前面那些话,算是说到了韩应龙心里,他也不是为报恩就不辨是非的人。若刘同寿只是个纯粹的神棍,他早就道一声:大恩且容后报,然后闪人读书去了,哪里会像个跟班似的在后面奔走?好歹他也是江南著名的才子啊!
不过,孙升最后的慷慨陈词却让他有些糊涂,这个帽子扣的太大了吧,为天下万民计?莫非……
他脸色忽地一变,扯住孙升,低声急道:“贤弟,眼下吏治虽有弊端丛生,但朝廷毕竟还是清明的,你怎地打起这般大逆不道的念头来?纵是真有不满,你也不要把同寿贤弟扯进去啊!”
“韩兄你说什么?小弟怎么听不懂啊?”孙升茫然。
“你,你,让愚兄说什么好啊!”韩应龙气急败坏跺跺脚,却是急的说不出话来。这里可不是什么僻静的地方,那种话题,说一个字被人听去也是足以要命的。
“嗨,韩兄你想到哪里去了?”见他这副模样,孙升反应过来了,知道是误会,他赶忙解释道:“小弟想的,不过是效法邵真人故例,想办法让小仙师入宫伴驾,潜移默化的影响天子,使得内外通达,还大明百姓一个清平世道,又哪里有什么大逆不道了?”
“原来如此。”韩应龙长吁了一口气。
“以小弟看来,这场水陆大会就是最好的机会,只要小仙师能一鸣惊人,大事必成!”孙升握紧了拳头。
“一定会的。”两名书生再次举目远眺,这一次的目光中,已经与前不同,这场盛会对他们来说,多了很多不寻常的意义。
除了他们俩之外,饱含恶意的目光更多些,但大多数人却很简单,只是单纯的好奇中带点期待罢了。闻名不如见面,名头再大,也不如在众人面前亮一手绝活来的爽快,那剑舞虽然有趣,扬声的法子虽然新奇,但还远达不到绝活的程度。
梁萧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委婉的提醒道:“我说同寿,你是不是该进行下一步了?你这剑舞的路子,很是与众不同,我估计不太符合大众的口味。”
“切,梁叔,你这就不懂了吧?我舞的不是剑,而是寂寞!俗话说的好:人俊不装酷,天打五雷轰,今天难得打扮了一下,不好好亮个相怎么成?”
“……”梁萧无语。这是哪门子俗语啊,那个混蛋发明的,怎么听起来那么不靠谱呢?
“好了,造型摆完,该搞搞正戏了,郝大哥,拉绳子,放条幅!”刘同寿举剑过顶,直直的指向了天上的风筝。
“好咧。”放风筝的是郝老刀他们,这么大的风筝,没点膂力,肯定是放不起来的。
随着郝老刀一声应答,突然有个卷轴似的东西从风筝上落了下来,一边下落,一边‘刷’的一声舒展开来,如若风帆般迎风飘动,赫然是一卷大大的白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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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天黑请闭眼
在刘同寿举剑之前,观者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他的身上,随着他的动作,众人纷纷抬头,于是就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众人同时吸气,再同时吐气,这声音汇集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仿佛刚刚被杀的某只妖兽活转过来,发出了吐息一般。
败家啊!
在风筝上挂绸缎是很有创意的一件事,以前没人这么做,却不是因为想不到,而是想到了也舍不得。江南的丝绸都是好东西,又轻又薄,随着风筝上天倒是挺好看,可想回收就难了。
现在看到的这幅白绸,少说也有五六丈长短,看那透亮飘摇的样子,显然是上好的绸缎,想置办下来,少说也得百十两银子!放在寻常百姓家,够三五年的吃穿用度了,结果往天上这么一送,就没了!
在场的人多数都是升斗小民,所以,他们看到这景象的第一反应不是惊讶赞叹,而是心疼不已。
没错,风筝可以回收,上面的绸缎也有可能完整的收回来,但那白绸上面乱七八糟的鬼画符却是有碍观瞻。
道士的符咒也被称为鬼画符,因为除了画者,谁也看不懂是什么意思,但毕竟还算有迹可循,即便不识字的人看到,也能分辨出个数来,知道是符箓。
可那卷白绸上画的是什么鬼东西?墨迹东一块,西一撮的随意洒在上面,跟泼墨山水图,刚把墨泼上去的那会儿一样,就算找几个无知顽童来,也断不至把画画成这德性啊!
前一刻还是寂静一片,下一刻却有巨大的嗡嗡声响起,仿佛突然出现了一大群蜜蜂一般。
“哈哈,还当这小道士有什么本事,结果竟然是这样,连画符箓都不会,白白浪费了这奇兵突出的效果啊。”飞云老道笑得直打跌,连眼泪都笑出来了。他一边揉着眼睛,一边举目旁顾,庆幸不已。
“不过他赶的时候倒好,刚好打断了清虚,这样一来,那剑斩烟蛇的效果就要大打折扣了!真是运气来了什么都挡不住,看清虚这下还得意不得意?这小道士果然是小仙童,送财童子么!饮水思源,待崂山派奉召入京的时候,却也不妨提携他一二,哈哈哈哈……”
另一边,清虚老道则是气得跳脚了。
“这该死的小贼,明明自己没戏唱了,却来搅我紫阳派的大事!这不是损人不利己吗?混账,当真混账!若是就此让崂山派捡到了便宜,我紫阳派上下绝不与他干休!”
“三清道尊在上,朗朗乾坤之下,怎有如此无耻之徒现世!”他身边,一众老道小道也是骈指喝骂。
进京,代表着宗门上下鸡犬升天,只要不行差踏错,以掌门清虚的年纪,紫阳派至少有十年以上的荣光可享。若是技不如人,落败倒也罢了,可最终却是被人胡搅蛮缠的拉下马,换成谁也无法心平气和啊。
“小贼黔驴技穷,已是末路了。”相较于盟友紫阳派的焦躁,谢亘就显得心平气和得多了。扶持紫阳派入宫,是一项长远投资中的一个分支选择而已,失败了也没什么大碍,无非就是换一家道派去结好便是,崂山派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么。
自家二哥现在还只是个侍郎,说实在的,现在就考虑内外勾结,垄断朝纲的事还是太早了些,很容易就会给别人做了嫁衣。
对谢家来说,最重要的是解决刘同寿这个大麻烦,重新在地方上竖立起威望来。这是自家的根本所在,万万不容有失。
新皇登基以来,朝局一直动荡不安,内阁换人就跟走马灯似的,入了阁也不意味着可以高枕无忧,反而更不能露出破绽。家乡的这档子事儿,不但很有可能会影响到二哥的入阁大计,而且,即便他顺利入阁,有这个重大破绽在,他也会被人以此为由,拉下马来。
刘同寿突出奇兵时,他还有些紧张,这时却是长长吐了口气,放下心来。反而是谢敏行颇为紧张,不顾正午耀眼的阳光,死死的盯着那卷白绸,看了又看。
“敏儿,谨慎小心是好事,但过犹不及,你也不用这么紧张,那小贼已是最后一搏,不可能再有什么手段了,就算有,他也没有施展的机会。此事之后,他颓势已现,你要用点心,速速将消息传播出去方是正理。”
“四爷爷教诲得是,不过,孙儿总觉得有些不踏实,以刘小贼的狡诈,他既然有后手,就不可能这么……”又狠狠的盯着那条幅看了一会儿,谢敏行还是不得要领。阳光太过明亮,他的眼睛都被晃得花了,头也有些昏沉,思绪也变得纷乱起来。
“数月以来,真是难为你了。”谢亘老怀微伤,一着被蛇咬三年怕井绳啊,何况敏儿还被咬了好几次,倒也难怪他表现得如此失措了。
想到这里,他咬了咬牙,等到解决这桩事后,定要将那小贼五马分尸,碎尸万段,不如此,就无法宣泄心中愤恨!
“日静,你确定你把话带到了?”按察使李崧祥掌管刑名,但外表上看起来,却是副慈眉善目的样子。大会开场以来,他一直都稳坐如山,此刻,眼见刘同寿要出个大丑,他终于坐不住了。
“李大人,学生虽然不喜旁门左道的勾当,对那小道士有些偏见,但既然老师和大人有命,学生又怎会阴奉阳违?话是带到了无疑,但也许他没料到遭遇如此窘境,因此自乱了阵脚吧?大人,毕竟他今年刚过十四岁,就算一朝开悟,终究也不能太过逆天吧?”
吴山对李崧祥的质问有些不满,所以话里隐隐的也带了反质之意。既然老师认为要设下考验,李崧祥对谢家动的手脚也只做不见,那就应该能想到小道士通不过考验的可能,跟自己的提点到不到位又有什么关系?
“说的也是。”李崧祥不动声色的点点头,转身时,眼中已经带了些许鄙夷。
从正德九年至今,他在官场也已经历练了近二十载,如何听不出对方那点不服气?
这吴山才华是有的,但历经两任阁老门下,却太过一帆风顺,没有经过什么历练,因此养成了心高气傲的习惯。这倒不算什么缺点,身在官场,表露出来相对特别的个性,却也算不得多出奇。
比如朝中新贵夏言,他平时表现得就像个豪迈愚直的直肠子,平日也以正直敢言自居。但朝中真正的核心人物又有几人不知,夏尚书表现出来的都是假象,谁要是真的信了,不被他坑死才怪呢。
他若真是正直之人,又怎么可能如此贴近皇上的心思?短时间内,由区区一名给事中,骤贵至六部之首?
本来他还对张孚敬的想法有些不以为然。
老张放着才名动四方的学生不用,自家的两个儿子也抛在一旁,却去琢磨些不可能的事,看起来像是老糊涂了。可现在看来,张首辅大概早就知道学生不堪大用,儿子也不是可造之才,所以已经在考虑保全身家性命之事了。
只是这小道士……似乎也不堪用啊!君子当量力而为,若是越不过障碍,就不应勉力强试,做事未必能讨好,无为也未必不能成事,这是身在官场必须懂得的进退之道。
如此一来,却不知该如何了局啊,他摇摇头,无声的叹息着。
无论是质疑、鄙夷又或叹息,都没有对刘同寿造成影响,一来他心理素质好,二来他身在水中央,也是与世隔离,那些影响根本就传递不过来。
待湖岸上的议论声稍息,他将手中宝剑来回晃动几下,举着大喇叭继续喊话:“各位可不要小看了贫道的这道清心咒,这可是先师亲传的符箓,最是灵验不过,专擅渡劫数,了因果,固神识……应用之后,不但可以使人不被心魔所侵,还有通灵之效!”
“……”众人被他说得半信半疑,一时间,倒是都安静了下来。
湖光水色之间,只有刘同寿的清朗的声音在静静回荡。
“用法也很简单,只要在午时三刻,阳光最盛,阳气最足的时候,将符箓展开于阳光之下……信众须平心静气,凝神观看,并在心中默念三清道尊法号,如是一炷香的时间,符箓就可生效!此刻正是吉时,信我者,请依贫道之言行事。”
他这一番话说的极是庄重,很多心存疑虑的人,也被动摇了。
这符箓确实与众不同,但其效果也同样闻所未闻呐,怎么听,怎么神奇。如果是假的,不过浪费点时间,眼睛被晃一晃罢了,可如果是真的,那错过了多可惜啊!
大明百姓本就虔诚,刘同寿的名声也起了不小的作用。从少数几个人抬头开始,从众心理也开始生效了,越来越多的人抬起头来,连佛道各派之中,也有人茫然举目,呆愣愣的看着那幅白绸。
这情景让谢亘很是心慌,他有心阻止,可他的准备却不够充分,没有刘同寿的大喇叭,想和小道士争辩可不容易。何况,他也不擅长这个。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跑到都督府去当武官了,要知道,他可是堂堂四朝元老,阁老的儿子!
“嘿嘿,十月初一寒衣日,我花开后百花杀!”成功将局面掌控在手中,刘同寿面带微笑,喃喃低语。
下一刻,他再次扬声断喝:“时辰已到,神谕降临,请各位信众闭目,聆听仙家圣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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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我花开后百花杀
“老天爷!”
“三清道尊显圣了!”
“无量天尊……”
“阿弥陀佛……”
人的心理很有趣,如果一个人接受了另一个人的指令后,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当下一个指示来临的时候,这人就会顺利成章的执行。这就是所谓的心理惯性了,权威就是这样产生的。
刘同寿一声断喝之后,相当一部分人当即闭眼,另一部分人略一迟疑之后,也紧随其后,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还在茫然四顾,比如谢老头和布政司的官吏们,以及几大宗门的掌门人。前者是因为仇恨和不屑,后者只是单纯的自重身份。
于是,下一刻,当各式惊呼声在四面八方轰然响起之时,这些人都是大吃了一惊。
“这,到底是怎么了……”
紫阳派来的人最多,听从刘同寿的话的人也最多。清虚老道一直对刘同寿如临大敌,对他门下的弟子造成了不小的影响,所以湖面上,也以紫阳派的惊呼声最为响亮。清虚老道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一跳,好悬没从船舷上掉下去。
他骇然四顾,只见出声的那些弟子都是面露惊容,形象却不一。
有人手舞足蹈,似是欢喜无限;有人面露恐惧之色,双手在身前乱挥,像是正试图抓住些什么;有人一脸虔诚,向着身前的虚空处敛身施礼;更有人已然是热泪盈眶,感动得无以复加……
只有一点是完全相同的,那就是无论作何动作,这些人都紧紧闭着双眼,无论如何也不肯睁开。
再往岸上眺望,他发现,视野可及之处,所见都是大同小异,呼声此起彼伏,震天而起,轰隆隆的在湖面上滚过,仿佛晴天霹雳一般。
清虚老道茫然举目,一双老眼死死的盯住了那幅长绸。
他身边的人要么如他一般,茫然不知所以,要么就像中了邪似的,在那里呓语发疯,反正没人能给他一个答案。想知道答案,也只能按照刘同寿的说法,亲身试上一试了。
此时整个西湖都已经陷入了沸腾状态,刘同寿有没有进一步的指示,有没有人听到,都没人在意了,人们只是大声的喊叫着,聊以宣泄心中的激动情绪。
所以,有了清虚老道带头,其他紫阳派弟子见状,也都是纷纷效法。湖岸上,依然还睁着眼睛的人已经风貌鳞爪,还剩下的那么几个,八成都是不信鬼神的小偷,这几个人正东张西望的,犹豫着要不要趁机摸两个钱袋,想到被发现之后的严重后果,又很是踌躇。
偷东西不是啥大罪过,可现在下手,一个渎神的罪名八成是逃不掉了,不被活活打死才怪呢。踌躇片刻之后,这些小偷也盯着那条幅看上了,过了一会儿之后,便闭上了眼睛,好歹得看看这事儿到底是怎么个来由啊。
很快,他们发现了答案。
开始的时候,眼前当然是一片漆黑。
可转瞬间,一团金光就从黑暗中闪现出来,从一团模糊的影像,变成了清晰的画面……那是龙!两条金光闪闪的五爪金龙!
“道尊在上……”清虚老道这下真的被吓到了。
他抬起手,想揉揉眼睛,可抬到一半才想起来,他的眼睛明明就是闭着的!既然他根本没睁眼,却又怎么才能看到东西呢?
刹那间,他明白了。
他知道包括他门下的弟子在内,为什么会是那样一种表现了,眼前所见的唯一解释,就是那清心咒真的有效,神仙真的显灵赐言了!
那紫阳观的无名老道真的成仙显圣了?一时间,他心中又是苦涩又是懊悔,甚至还带了几分不甘。紫阳派的列祖列宗啊,你们是不是赐福错人了?把本该属于紫阳派的仙缘,赐给了紫阳观?否则,那王一仙一个无名之辈,又凭什么由此造化?
想到自己先前还想着跟刘同寿一争高下,老道也是心灰意冷的长叹一声,彻底死了心。早就该想到的,这小道士果然在上面有人罩着,这才受了点化,这才能有诸般神通。自己这些凡人,哪里争持得过真仙弟子啊?
他心中千念百转,最后却只剩下了犹豫,他迟疑着想睁开眼,仔细再看看那清心符箓的样子,将其记下来,好好研究一番。这可是真仙赐下的符箓,当做自家的镇派之宝也是绰绰有余,可他又舍不得睁开眼,生怕一睁眼,就错过了这难得的仙缘。
清虚尚且如此,其他宗门之人就更不用提了。
道门中人都和清虚转着差不多的念头,在睁眼去抄录符箓和仙缘之间挣扎着,至于和紫阳派竞争的念头,那是半点也无。
开什么玩笑,人家连仙家手段都使出来了,自己凭什么跟人家争?就凭那些小把戏吗?刘道长在装神弄鬼?笑话!若是有人能在数里之外,操纵影响别人的感官,这种手段,和仙家法术又有什么区别?
我花开后百花杀!这就是刘同寿一鸣惊人的效果了。
倒是飞云老道想的多些,他自己不舍得睁眼,却大声呼喝着弟子们的名字:“随云,随道,你们不是一开始就闭眼了吗?现在应该也差不多了,赶快睁开眼睛看看,把那道仙符抄录下来,崂山派今后的兴旺发达,就靠你们了!”
“是,师傅。”那几个被点到名的倒霉蛋不情不愿的应了,摸索着找出了纸笔,却就是不肯睁眼。
仙缘诶,谁错过,谁煞笔!
凭什么师傅就可以闭着眼享受,弟子就得白白放过呢?反正师傅说这话时,也是闭着眼看不见的,只管胡乱应付了便是。那道符比鬼画符还复杂,随手画了,师傅也分辨不出,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看到四周的动静后,布政司王建兴和按察使李崧祥,甚至对刘同寿有心结的吴山都闭眼了。一直坚持着不妥协的,也只有谢老头了。
“敏行,到底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老头抓着自家孙子,一边猛力摇晃,一边惊恐万状的嘶吼着,因为太过用力,他的指节都有些发白了。
被这样抓住,会产生疼痛也是可想而知,但谢敏行却恍然不觉,口中得得作响,却是牙齿正在打架,虽然也在低语,但声音却断断续续的,“龙……两条龙……白水绕东山,二龙不相见……”
“这是……什么……意思?”谢丕的信中,已经将谒语之事详细说明过了,但谢亘怕影响自家的士气,却没公示于众。此时听得谢敏行喃喃诵出,谢老头只觉浑身冰凉,一股冷风在他的颈后心头盘旋不休。
“我看到了两条龙……龙首各朝一边,那龙是金色的,下面还有金色的字……白水绕东山,二龙不相见。云从龙,风从虎,龙虎相逢生机现!”
谢敏行颤声道:“四爷爷,是神仙显灵了,真的是神仙显圣!他是真的小仙师,是真的啊!我谢家,我谢家该如何是好啊……”
惨嚎声中,谢家二公子脸色一直在变幻不定,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绿,到得最后,已经是黑紫一片,突然,他喉头一动,一口鲜血直喷而出,直喷在他四爷爷身上,把后者的半个身子都染红了。然后,他身子一软,就那么无声无息的栽倒在了地上。
“……”谢亘活了大半辈子,却从未经历过如此惊心动魄的场面。
饶是他向来以豪迈果决而标榜自己,可在这一刻,他却连扶孙子的一把的力气都没有了,就放任着家族中最受宠爱的二公子凄惨的倒在地上。实际上,他的身体像是被冻僵了似的,连抬个手都难。
明明就只是征个地而已,多少年来,大明多少世家都是这么干的,怎么到了自家这里,事情就这么艰难呢?征个地都能征出来个活神仙对头来,这是什么世道,还给不给人留条活路了啊!
轻轻的,山风掠过湖面,一圈圈涟漪荡漾开来,同时,这风也带走谢家四老爷身上的热气,谢亘脸上,老泪纵横。
心思费尽,最终却是为对头铺平了登天之路,还有什么比这更悲哀的吗?
云从龙,风从虎,那是易经里的说法,下一句本该是:圣人作而万物睹,结果在这里变成了,龙虎相逢生机现!别人不知道,可是,以谢家的消息灵通,谢老头如何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困扰皇上最大的问题就是后嗣艰难,现在,小道士给出了答案!龙当然是皇上,虎,除了神仙弟子,精擅龙虎之道的小道士之外,更有何人?
此语一出,更有何言?别说张孚敬从来不违逆皇上的意思,满朝文武也没了骨气,就算他们还有,难道就能阻挡了皇上不成?
毫无疑问,消息一至京城,圣旨不日必然出京!
到时候别说压制了,谢家要担心的,是小道士的报复了!以之前的几个回合看来,这小道士睚眦必报,完全没有得道高人的气度,谢家的未来也是一片灰暗……
老头颓然坐倒,良久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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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熊熊圣火
刘同寿的仇家、对手们心思各异,但百姓们的心思却是单纯,仙人当面,自是大好机缘。他们在最初的激动过后,就纷纷抓紧时间,诚心的祷告起来。
在场不是所有人都识字,但这里毕竟是杭州,读书人的比率还是很高的。能如韩、孙那样以文才登舟的只是少数,更多的士子都散布在了人群之中,惊讶过后,纷纷将那谒语念诵了出来。
普通人都不怎么关注那些龙啊,虎啊的,他们反倒是对谒语中的第一句很是在意。白水绕东山,可不是么,上次的水灾,不就是从东山那里绕过去了么?
官方的邸报中没有提及此事,但百姓们也从来不从那上面获取消息,他们另有渠道,那就是所谓的民间传闻了。
水灾是海上飓风引起的连带效应,所以,东面的宁波、温州诸府受灾都很严重。绍兴府要强一些,不过,在紧挨着宁波府的余姚,灾情却也相差不远。
但是,几十里之外,紧靠着余姚的上虞,灾情却要轻得多,其中更是以东山周边为最!
那里不但没有人员伤亡,甚至连庄稼都及时抢收了,损失固然也有,但比起其他重灾区来说,却是微乎其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没人想得到,谒语前面的那几句,都是刘同寿为了凑字数,押韵脚,硬拼上去的。众人只是觉得,这谒语中蕴含了无穷的奥妙,越琢磨越有深意,而且,每个人都能在其中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同……寿!”梁萧紧闭双眼,战战兢兢的问道:“这也是你刚刚说的术法吗?还是说……”
刚听了一大堆魔术揭秘的内容,梁萧本以为自己以后再也不会被类似的东西唬住了,可刘同寿这一出手,却让他刚竖立起来的观念,立刻就崩溃了。他说不清自己想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既想再听一次揭秘,又想着是王老道显灵,心情也是复杂得紧。
刘同寿一本正经的回答道:“梁叔,你也看见了,我一直就在这里,若是动手脚的话,这么多人,我动得过来吗?况且那些人离的又远,我也得够得着,找得到才行啊。”
惊呼声可不光是从湖岸上传来的,西湖三面环山,山上也站了不少人,远近之间的祷告声也是不绝于耳,可要是谁想循声寻人,那可就难了。
“那……”梁萧略一迟疑。
“嗯。”刘同寿郑重点头。
“太好了,老神仙果然没有魂飞魄散,他老人家还能以仙法现世,真是太好了!”梁萧泣不成声。刘同寿是小靠山,王老道就是大靠山,只要有这两大靠山在,今后他梁某人的风流快活算是有保障了。
刘同寿肚里偷笑。
仙法,他当然是不会的,尽管他这个穿越者本身就是个神迹,他现在做的,也不过是个魔术,或者说障眼法罢了。这个灵感,还是他从动画片中得来的,应用的是补色原理。
简单来说,这种原理就是人的视觉神经的自我调节。
例如:长时间对着鲜血的手术医生来说,偶尔转看白大褂或者墙面会产生绿色的幻象,从而影响手术质量。所以,手术时采用浅绿色衣服和墙面,用以避免这一情况。
在黑暗的房间内,一直盯着显示器,闭上眼睛之后,也会有亮光闪烁,只不过没有事先的布置,不会显示出来特定的图像罢了。
那个白绸的条幅,是他事先就预备好的,那些杂乱无章的墨迹,掩盖了他画在其中的两条龙和字迹。在正午的阳光下,他让人盯着白绸看,等闭上眼睛的时候,视觉神经就会自动把金色的图像给补出来,这就是仙法的真面目了。
他这招想要生效,必须得等到中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候,谢家设置的那些障碍,不但没起到妨碍作用,反而给了他顺水推舟的机会,而且还让他省去了找旗杆的麻烦。
刘同寿原本还发愁,到那里找个足够高的旗杆呢,毕竟这东西挂得越高,效果越好,看见的人也越多。西湖开阔的视野解决了这个麻烦,风筝下面挂条幅,也不过是后世打广告的故智,再加上他临时做出来的那个简易扩音器,一切就都水到渠成了。
这其中的原理,既然已经超出了这个时代,那就没有必要讲出来了。这不像其他的戏法,他不说,那些大小道派也有可能会泄漏出去,有钱能使鬼推磨么。
说起来,在手下面前保持一定的神秘感,这也是上位者的立身之道。眼看成功在即,刘同寿也俨然以上位者自居了。
百姓们的反应他看不清,也不是很关注,但那几艘画舫上的情景,却足够让他赏心悦目了。王布政和李按察使,都不再从容,两人的神情都是变幻不定,但却有细小的区别。前者是惊骇中带着忧虑,后者脸上则洋溢着惊喜。
此外,刘同寿还看见了吴山。
当然他一句探花郎都没能将这位才子的气势打下去,可现如今,这位首辅高弟却像是霜打过的茄子似的,一脸的衰相,再没了那股顾盼自豪的势头。
只可惜,谢家的人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在甲板上找不到他们的身影。给敌人重重一击之后,再去欣赏他们的死人相,这可是人生一大乐事啊。刘同寿砸吧砸吧嘴,感到十分遗憾。
“师兄,你说过要我帮忙的,可到最后,我却什么都没做,你是不是嫌楚楚笨啊?”大好局面之下,不和谐的声音也是有的,正当刘同寿志得意满之际,女孩却感到很是委屈。明明自己就是助手来着,结果就光看热闹了。
“当然不是了。”刘同寿断然否认,他一边紧张的思考着,一边信口胡说:“楚楚,你要知道,助手也有很多类型的,并且发挥的作用也不一样,上次在余姚你帮我打掩护,那是一种类型,今天你扮花瓶,则是另一种类型,反正呢,你要向全能化,多元化发展,这才……”
“那就是说,我今天的表现很好了?”女孩忽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刘同寿。
“当然了。”
“那……”点漆般的黑眼珠转了几下,带着一丝狡黠,“说好的庆功宴,不会不算数吧?”
囧,师妹果然比我还要不靠谱。
“当然,咱们在杭州吃完了还不算,而且要一路从南吃到北,一直吃到京城去。”
“好呢!”楚楚拍着小手,欢笑起来。
就在说话的工夫,祷诵声渐息,噪杂声渐起,刘同寿知道差不多该收尾了。
补色出来的残像不是刻印的东西,当然不会一直存在,哪怕反应再大,过一段时间,慢慢的也就消失了。这期间,已经有不少人将整个过程重复了多次,再继续下去,恐怕就有人要研究那道清心符了。
尽管出意外的可能性不大,这时代的理论基础毕竟不足,但刘同寿却不敢疏忽大意。
华夏人研究学问的方法跟西方不一样,那些杰出人士,很擅长直接在高端层面,将某种理论总结归纳出来,有没有基础科学并不会造成多大影响。被人学点理论去没啥大不了的,可这招如果被人学会了,那他的光环就要被削弱很多了。
所以,刘同寿当即立断,再次举起了大喇叭。
“无量天尊!仙缘虽好,却也有时而尽;众生之苦,也非一道符箓可解;今日良缘,只是欲令世人知晓,所谓:举头三尺有神明,天不欺人人自欺,多行善事少作恶,方保家族绵延长!”
说着,他将持剑之手背到了背后,另一手单掌竖在身前,打了个稽首。船上岸上,千万人同声相合,高宣道号,一时间,整个西湖都被笼罩在了庄严肃穆的气氛之中。
可是,并没人注意到,几乎就在同时,刘同寿持剑之手突然伸出二指,竟是打了个暗号,郝老刀点头会意,手中又是用力一扯。
这是风筝上的最后一个机关,是用来收尾的。
上面放了些引火之物,一条丝线与之相连,在阳光下暴晒了这么久,早已经干得透了,在剧烈的摩擦之下,一点火星迸射开来,沾在绸布之上,转眼间变成了一团火花……
再下一刻,连同风筝在内,空中燃起了熊熊大火,像是突然出现了一支火炬一般。
“不好了,着火了!”
“清心咒!仙箓!快想想办法啊!”
惊呼声四起,惊慌之中,还夹杂了不少惋惜之意。道门各派都是心疼不已,这符箓大家还没抄全乎呢,咋就烧了呢?
“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略显低沉的声音被喇叭放大,散布于湖光山色之间,震天的嘈杂也无法压制其分毫。
很快就有人被其感染,加入了默念的行列,再也不去想那仙箓的事。小仙师说的清楚,时辰已过,仙踪已渺,那道符箓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功成身退有什么可奇怪的?
道家的符箓,可不就是拿来烧的么?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念诵之声愈来愈高亢,超出了群山的束缚,穿透了蓝天白云,回响在天地之间。
这一刻,每一个人的心境都是澄清的,这场令无数人津津乐道的传奇大会,就此落下了帷幕。
ps.关于补色原理的具体内容,小鱼就不在文中详细解释了,那是好大一堆文字资料,要是都贴上来,足够好几天的更新量了。大家有兴趣的话,就自己搜了去看吧,若是对文字资料不感兴趣,那也可以去看动画片,名侦探柯南的561集,讲的就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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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沸腾的杭州城
整个杭州城都沸腾了。
第一缕寒冬的气息是冰冷的,但却吹不去人们心头的火热。
杭州,江南果然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古往今来,多少名士风流在传颂不休,现如今,又出了个活神仙!
当然,神仙已经羽化升天了,但不要紧,因为他留下了弟子和传承,那位小仙师将来自天庭的纶音法旨,清清楚楚的展现在了数万人眼前!
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激动的?
要知道,即便是九五之尊的皇上,也没亲自接过神仙的法旨啊!邵真人就是专门在天庭和皇帝之间传达信息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今天的杭州百姓,已经享受了比皇帝还高一等的待遇,当然,这种事只能意会,却是不可言传的。
回程的路上,刘同寿自是万众瞩目的中心,排场也大不相同。
前面开道的,依然是衙门里的衙役兵丁。这些人的精神头,比来时要旺盛得多,几十条手臂翻飞上下,仿佛波浪一般,随之响起的,是震天的鸣锣声。
只是,锣声虽响,但在潮水般的欢呼声中,却只是不起眼的一道音符罢了。随着消息的扩散,越来越多的人闻讯赶来,到得队伍行进到杭州城的时候,远近人等已不下十万之数,杭州城一多半的人都来了。
在开道的锣鼓队后面,依然是由各宗门组成的大队人马。人还是早上那些人,可神态形容却是大不相同。
按照大会的规程,来的时候是佛门在先,道门在后,回程的时候则是相反,算是个不偏不倚的意思。不过,此时却是和尚一边,道士一边,两边都是陪衬,如同群星拱月一般,将那个万众瞩目的小道士拱卫在中间。
无论心中作何想法,僧道众人都是神情肃穆,举止有度,表露出的尊崇情绪,和祭奠本门始祖的仪式上的一般无二。
和刘同寿别苗头的心思早就息了,即便是最为野心勃勃的清虚和飞云,此时打得也是另外的主意。
清虚觉得自家算是近水楼台,紫阳观和紫阳派,难道不是一脉相传么?况且两边的距离也近,天台山离上虞东山能有多远,几百里地而已,尚未出省,就是一家!
他已经打定主意了,等回到宗门之后,立刻就去清查名册度牒,把紫阳派所有离开宗门的前辈弟子都列出来,尤其是王姓的!师徒也好,父子也罢,一定要从中挑出几个跟王一仙能扯上点关系的,然后去找刘同寿攀亲戚。
刘同寿的声望高涨至此,入京已经无可阻挡,他才不会傻不愣登的继续试图螂臂挡车呢。不过,小道士能耐再大,终究也只是一个人,俗话说:一个好汉三个帮,京城的水深着呢,光凭他只手空拳的,想打开局面哪有那么容易?
看看今天大会的布置就知道了,布政司衙门上下,不是敌意满满,就是意存观望。清虚老道虽然不了解朝政,但他也能品味出这背后错综复杂的关系,无非也就是争权夺利的那点事儿,南宗立派数百年,类似的事儿也不是没经历过。
有先天的便利在,当下的局势又是如此,他相信,对于紫阳派这个送上门的强援,精明若刘同寿是断然不会往外推拒的。
至于先前的些许嫌隙,那不都是因为小人挑拨吗?反正也没造成多大的损失,大可以相逢一笑,泯却恩仇。至于谢家……老道翻了个白眼,嘿,那是谁?
崂山派以及其他大宗门,打的都是差不多的主意;至于那些小宗门,更是动起了合派并入,彻底投靠紫阳派的心思。
祖宗的基业传承固然很重要,可是,能投在真仙门下,进而将宗门发扬光大,这才是真的正光宗耀祖啊!现在要担心的,其实是人家小仙师肯不肯收留的问题。
清虚、飞云等人的眼色神情,众人也都是看在眼里,也猜到了他们的心思,相对而言,自家那小门小户的,竞争力完全不够看啊。
要怎么说动小仙师接纳呢?道士们都在冥思苦想着,想找到一个万全之策。
刘同寿横空出世的结果,对和尚们来说,尚算是可以接受的结果。
虽然道家的声望因之而暴涨,道尊将佛祖死死的压在了身下,佛门子弟完全看不到反转的希望。但是,这情况已经持续很久了,自当今登基以来,和尚们的日子就一天比一天难过,到现在,佛门已经没啥可再损失的了,多个小仙师不多,少他也不少。
反倒是有了刘同寿之后,很可能会动摇龙虎山独大的局面,至不济京城也会有一番龙争虎斗,然后,一直压在佛门头上的铁幕会随之松动,露出一丝空隙来。
佛道不同流,他们想投靠是不大现实的,但多少可以趁机留下点交情,若是将来刘同寿斗败龙虎山上了位,会网开一面也未可知。
若是两边势均力敌,或者刘同寿稍处下风,和尚们也不吝伸出援助之手,让道门的内斗进行的更加激烈一些。
所以,尽管充当了小道士的仪仗队,可一众大小和尚的脸上,却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那是对美好未来的憧憬。
各宗门的首领都只能充当仪仗,有资格陪在刘同寿身边的人,身份自然非同小可。
一直扳着个死人脸的熊大人,此刻已是满面春风,他毫不避讳的让出了车驾,并陪坐一旁,丝毫不见三品大员的架子。那随和中带着恭敬的态度,就算是他身边的亲近家人,也只是在熊大人幼时,老太爷还在世时方才见过了。
“小仙师,连日来衙门事务繁忙,招呼多有不周,还望多多担待啊。”
“好说,好说。”刘同寿微笑颔首,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神情。
熊荣心下略略一松,但他却不敢当真,他知道刘同寿比布政司王建兴还要早些,也更详细些,他才不相信,小道士会这么好相与呢。
“敢问小仙师接下来的行程如何?”
“此间事了,贫道当然要回观清修啊。”刘同寿一脸的理所当然。
“呃,小仙师得意却不自满,技高依然向勤,果然是不愧高人风范,本官敬服。”熊荣口不对心的恭维着,心中大是不以为然。
回观清修?鬼才相信呢!
张孚敬此番行事虽不张扬,但身为同党,熊荣也是知道些内情的,别的不说,单说皇上子嗣之事,若非有了提示,那谒语中怎么会多了那么一段?神仙无所不知?那上次怎么没见这段谒语?
俗话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熊荣虽然自居君子,但在官场沉浮了这么久,他也不惮于应用一下小人之心。在他看来,刘同寿分明是早有预谋,一心想循着邵元节的轨迹往上爬呢。
当然,人往高处走,这种心情无可厚非。况且,小道士又是个有本事的,先前的一系列事情,和今天这场神迹结合起来,登天之路已然畅通,只要静待旬月时光,一切自有分晓。
只不过,刘同寿说话的方式,却让他很有些意外。对方的神态语气,以及话里话外滴水不漏的架势,又哪里像是个十四岁的小道士了?若不是明知对方的身份,他几乎错以为面对的是个返老还童的老妖怪呢。
虽然还有些局限,但毫无疑问,这小道士确实是有些道行的,熊荣心中凛然,暗自提醒自己,千万莫要轻视了对方。
本来熊荣还要替张孚敬解释一番,说明一下布政司面对的局势,以免生出误会,令小道士怀恨在心就不美了。可两次试探都不得要领,他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沉吟半响,无话可说,愁得头发都白了几根。
“熊大人,怎么不见王、李二位大人?”打破沉默的是刘同寿。
“呃,城中居民涌入涌出,秩序混乱,为防止有宵小之辈趁乱作祟,两位大人已经回衙门坐镇去了。等到诸事料理清楚,自然会来拜会。”熊荣随口说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实际上,那两位现在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当然不是为了治安问题。神迹所带来的震撼远未到消退的时候,正随着更多人的加入,有愈演愈烈的趋势,纵有那么几个小贼,又焉能酿成什么大麻烦,需要这两位大员坐镇?
能给他们带来麻烦的,也只有地位更高的那些大人物了。
“有人来找过本官吗?”刘同寿还远在城外,布政司衙门前,王建兴已经匆匆下了马车。
“日前来过的那几位,除了那位吴先生之外,都来过了……”
“天!”王建兴捂着额头,只觉头疼欲裂。这三拨人,没一个好相与的,今天这场大会,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成功,同样也有可能带来大麻烦,决定此事性质的关键,就看这几位使者怎么决定的了。
“带路吧,本官要先见见那位骆同知。”王建兴选择了一个最好说话的。
“回禀大人,骆同知只是从门前经过,让小的知会您一声,他已经走了。”
“走了?”王建兴吃了一惊,不用问,骆安是回京报信去了,所以才这么急不可耐。这事儿在情理之中,但对他来说却不是好消息,没了锦衣卫和张阁老的牵制,剩下的这两拨使者却要如何应付啊?
听得城外喧哗声渐近,王大人的头更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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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无法善罢
丑媳妇也得见公婆,再怎么不情愿,王建兴也只能硬着头皮去见人了。不过,他也不是全无准备,而是动了点小心思。
两边的使者,一边代表的是朝堂上的两大派系联盟,另一边代表的是龙虎山,目的虽然很接近,但两边并没有实质上的联系,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先前会面的时候,王建兴是一个一个见的,这次他却自己在花厅安坐,把两边一起请了过来。
“邵道长,欧阳大人,因为大会的事耽误了,让二位久候,实是怠慢,还望二位海涵。”说是安坐,但王建兴也不敢怠慢,远远听到脚步声,便言笑晏晏的起身相迎,半点架子都没有。
“王大人太客气了,下官何德何能,当得起王大人如此礼遇。”这复姓欧阳者,正是夏言的使者,这人官职不高,只是礼部的一个主事,但身份却颇不一般。他不但是江西人,而且还是南京吏部尚书严嵩的小舅子。
严嵩和顾鼎臣都是弘治十八年的进士,有同年之谊,两人的性格也颇为相似,为人处事都是八面玲珑。身处派系虽不同,但和朝中各方势力却也没什么冲突,相处颇为融洽。
嘉靖初年,大礼仪事起,当时严嵩在南京翰林院当侍读,虽未积极参与政争,但却与同在南京的张孚敬、桂萼私交不错,常有诗书往来,多所颂扬。
王建兴当日一见这位,他就明白了,夏言那边八成有所顾忌,而顾鼎臣更是秉承着一贯的作风,根本就没打算把事情彻底揽到身上去。他们派了这人过来,打的算盘就是能成事最好,不能成事,也不至于跟张孚敬搞得太僵。
这位欧阳主事也很有自知之明,姿态放得很低,见王建兴起身相迎,当即也是一个大礼还了回去,丝毫不显桀骜。
“王大人,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前些天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宫中事,皇上早已经有了定论,绝不容许节外生枝!你现在这又是怎么搞得,闹出了这般动静,最后又要如何收场?你是打算给皇上添乱么?”那位太常博士邵小真人就没那么客气了。
尽管看到欧阳必进时,他也愣了一下,不过也仅是如此而已,他马上就回过了神,满脸通红的高声质问。
王建兴脸上青气一闪,也是大为恼火。他客气待人,只是因为不想得罪人,却不是地位真的低过对方。别说只是个曾孙,就算邵元节亲至,双方也不过对等论交罢了。
想想刘同寿处事的老辣果决,再看看眼前这位邵小真人,王建兴也是暗自腹诽,同样都是弱冠少年,同样都是道士,两者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邵道长,想必您今天也在现场观看,你认为,本官应当如何做法,才能遂了您的意,如了您的愿啊?莫非要把那位刘道长赶回去不成?可邵真人的信中说的清楚明白,除非刘同寿自己拒绝,否则无论如何也要邀他到场,你倒是让本官如何交待?”
王建兴两手一摊,不软不硬的顶了一句回去。
“你身为布政司,总该有些办法才是!”
这年头,道二代比官二代要凶猛得多。龙虎山虽然还只能算是暴发户,但邵时雍打懂事开始,就一直在京城长大,这些年被人捧惯了,哪里受过这个。他立时便火了,脖子一梗,冲着王建兴就嚷嚷了起来。
他能有什么办法?
因为要避忌旁人耳目,他没亮身份,也没上画舫,只是在湖畔寻了个位置。结果刘同寿奇招一出,他当场就吓懵了,别说阻止对方了,就连怎么回的城,他都不知道,路上他一直都是迷迷瞪瞪的,到了衙门口,被从人唤醒这才回过味来。
他年纪不大,心性也不甚好,但毕竟是家学渊源,对装神弄鬼的勾当还是有些研究的,如何不知道刘同寿这一手的价值?
对方能不能威胁到龙虎山的地位,他并不怎么在意,可是,想到曾祖第一次郑重其事交托自己办的差事,就这么变得一塌糊涂,他简直都快发疯了。
龙虎山内部,很多人对邵元节的安排都不满意,邵元节虽然大权独揽,但被人在耳边说得多了,却也有些心动。近来一段时间,邵老道将亲信的弟子门人轮番带进宫做法事,算是个考验的意思,试图在龙虎山内部挖掘点潜力出来。
邵时雍这次下江南,就是在这种情势发生的。来之前他想的美美的,将差事办得漂漂亮亮的,说不定能接过曾祖的班也未可知。
谁想到,眼下差事没办成,局势反而恶化到这般田地,又让少经世事的小邵如何不气急败坏?
“邵道长这么想,本官也是无话可说。”见对方已经自乱阵脚,王建兴冷冷一笑,转向欧阳必进道:“欧阳主事,今日种种,你也看到了,本官行事到底如何,想必几位大人自有公论。”
欧阳必进躬身一礼,恭恭敬敬的应道:“王大人放心,必进必当秉持公心,如实回报。”
“王大人,你的意思是贫道不讲道理,歪曲事实了?”听到这边的应答,邵时雍更是怒不可谒。他站起身,指着王建兴的鼻子喝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王大人,你别当贫道年少可欺,你以为你暗中做下的手脚,你当贫道不知道吗?”
“邵道长,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啊?”王建兴摆出一脸的无辜相,肚子里却在大骂。邵元节聪明一世,怎么做事却这么没分寸?如此重要的事,却派了这么个二世祖过来,真是老糊涂了。
“哼!”邵时雍气哼哼的说道:“我听说,衙门中有人做了准备,待那刘同寿船至湖心的时候,要将船凿沉,却被大人暗中斥退了,此事不是贫道攀诬阁下吧?”
“……”王建兴气得都说不出话了。
谢家为什么要在大会上做那种准备?双方的仇怨甚深,难以化解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在会场上动手,可以让他王某人背黑锅!这笔帐,他已经记下了,将来若是有机会,总是要算一算的。
关系复杂,可里面的道理却是简单,这个纨绔小真人居然看不出来?真是个草包!
“我还听说……”
见王建兴哑然无语,邵时雍的气势更盛,他得意说道:“是大人准许刘同寿上小瀛洲的。王大人,若不是你给了他这个机会,他本事再大,又怎将那符箓放出来?都是你的暗中纵容,才助长了他的气焰啊!现在贫道给你机会设法补救,你还推托怎地?”
“好,好,好!”王建兴怒极反笑,纨绔到这个地步,也算是邵元节教孙有方了,他抬手指指邵时雍,然后转过身,向欧阳必进拱拱手:“欧阳主事,你都看到了,其中的是非曲直,就有劳了。”
“下官省得了。”欧阳必进心中暗暗叫苦。
王建兴是老狐狸,他早料到了可能会出现眼下这种情况,结果拉了自己来做见证。这事儿当然不能怪王建兴不努力,事先谁能料到,那小道士有此逆天之举呢?
也不知这邵小真人到底是自己草包,还是秉持着邵元节的意思。要是前者,这个见证做了也就做了,无伤大雅,要是后者,那就麻烦了。邵真人从前的确很精明,可岁月无情,谁又能抗得住呢?
“眼下城内外乱成一团,衙内事务繁多,本官还有事待处理,就不送二位了,告辞。”见欧阳必进点头,王建兴更不迟疑,随便找了个借口,当即拂袖而去。
“王大人,王建兴,你以为我是谁,你居然敢……”邵时雍没想到王建兴居然就这么不甩他了,一时措手不及,等到他反应过来,怒吼着咆哮时,对方却早已去得远了,又哪里看得见人影?
“欧阳大人……”他又寻欧阳必进,想压迫着对方达成共识,然后重新找王建兴谈判。可一回身,却发现偌大的花厅内,只剩下了他孤零零的一个人。除他之外,只有个仆役在门口探头探脑,一看见他,急急忙忙的缩了回去,竟是把他当做了瘟神般的人物。
“气死我也!”邵时雍仰天怒嚎,震落了房梁上的灰尘无数。
再怒,这里也不是京城,龙虎山在杭州的势力几近于无,他也是无法可想,只能恨恨不已的离开了。出了衙门,立时有人迎了上来,来的不是龙虎山的人,却是柴家老爷德美。
“小天师,事情……不顺利?”邵时雍此刻名符其实的灰头土脸,柴德美迅速敛去了脸上的笑容,换上了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
“老匹夫欺我,那姓欧阳的也是贼滑!”可算见到了自己人,邵时雍一股脑的倾述起来,“……柴先生,你是个有办法的人,你告诉我,现在要怎么办?怎么做才能解决那个刘同寿?”
“小天师有命,柴某自当尽力。”谢家爷孙连气带吓,已经去了多半条命,彻底陷入了混乱,但柴德美却还在坚持。
谢家在衙门里有些关系,他通过这些关系得知了一部分内情,于是在衙门前守株待兔,结果真的给他撞上了这位草包小道士。
邵时雍是个草包不假,但他的身份却可堪一用。这一次能不能翻盘,翻盘之后能否善后,就都着落这位草包小天师身上了。
“小天师,柴某这里有上中下三策,不知……”
“三策?”邵时雍眼睛大亮,没口子的赞道:“好,很好,你且说来听听,若是好计策,我一定重重有赏!”
“那就先谢过小天师了。”柴德美笑着施礼,然后凑到了邵时雍的耳朵边,嘀咕起来:“其实……”
邵时雍听得连连点头,半响后,他长长吐了口气,呵呵大笑道:“那就有劳柴先生安排了,我这就写信回京城,将此事告知曾祖,求他设法。”
“小天师,一定要快!锦衣卫的番子已经动身了。”柴德美提醒道。
邵时雍傲然一笑:“放心吧,龙虎山门下,做事自有法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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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天下道门
在人间天堂的杭州城内,福临客栈是很不起眼的一处所在。
与那些造就杭州销金窝之名的青楼酒肆不同,这里就是纯粹的一个给往来者落脚的地方。针对的顾客,主要以过路的行商为主,一些家境贫寒的来杭州赶考的士子,也喜欢选择这里落脚,原因无他,就是这里的价格相对便宜。
这么个大众化的地方,真正的豪客当然是不会来的。但就在今天,福临客栈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大人物,名副其实的让这里蓬荜生辉。
门口那条可供十架马车并行的大道上人山人海,被挤得水泄不通,客栈的大门更是差点被挤爆了。跟着大队来的,以及闻风而至的,人们蜂拥向前,都想着更接近那个万人瞩目的对象一点,仿佛这样就能百病不侵,长命百岁一样。
开始的混乱过后,客栈付老板迅速做出了应对。他定了个规矩,想进客栈大门,得按人头付钱,价格很快飙升起来,从开始的一百文,迅速翻了十倍,变成了一两白银!即便这样,依然挡不住人们的热情。
付老板定这规矩也是出于无奈,客栈统共就这么大点地方,哪里容纳得下这么多人啊?为了避免被人戳脊梁骨,他收钱时也说得清楚,这钱乃是代小仙师收的香火钱,他自己定然是分文不取的,否则就天打五雷轰云云。
想拜见有名的文人,得出润笔费,见神棍则要奉上礼金,这道理众人也都认可,于是,客栈的房间,乃至大厅院子的位置,都变得炙手可热起来。原本的住客也纷纷将自己的房间院落让出,很是捞了一笔外快。
到了眼下,除了一处偏僻的院落之外,客栈内部的每一处空间都被填满了。
“掌柜的,米员外来了,贝老爷也在外面等着呢,还有宁举人……天!加上里面的熊大人,和布政司衙门的官员们,杭州有头有脸的人物全都来了!米员外他们这样的身份,居然只能在外面等着,还得交门票钱……”
客栈的老板伙计都聚在门口,维持秩序的已经变成了衙门里的兵丁,指挥的则是那位风头无两的小仙师的随从。
“强将手下无弱兵,小仙师不但法力通神,而且还御下有方!你们看看,这么混乱的场面,随便几个随从就能调度得法,井井有条,没出乱子不说,他们居然还有空将来访者分门别类,真是了不得啊。”
做的是客栈这种买卖,付老板也算个有见识的,看到的比伙计们更多,这时也是啧啧称奇。
来这里的人可说三教九流都有,不过能进门的,多半都是有为而来,或者是身份地位较高之人,单纯围观看热闹的,都已经被阻挡在门外了。
来的最多的就是有功名的士子了,客栈的院子走廊里,有一半人以上都做了读书人的打扮,功名最低的也是个举人,这些人的目的自不待言,肯定是为了求评来的。
目的差不多,但这些士子的心态和当日绍兴府的那些人却不尽相同,后者主要是为了科举,前者则是为了扬名而来。
年旦评只点头三甲,如今三甲已经点了两个,只剩下了一个名额,八成是争不到的,不正也罢。倒是投递自家的诗文过去,在小仙师那里留点印象,更实在点。
小仙师不日即将进京,估算一下时日,他动身之期应该就在年关左近,面圣或者和京中大人们交往的时候,若是能顺带着提一下自家的名字,甚至再推荐一下,那自己的前途还用说吗?
就算不行,只要能得小仙师金口一评,不论评的是什么,至少在杭州,乃至江南,自己的名声就算是传出去了,大抵上,这就是和唐宋时的行卷是一个套路。
这样一来,士子进门的标准一下就提高了,除非是世家子弟,否则的话,没有举人的功名是断然无法进门的。先前也不是没有秀才想图个侥幸,结果前脚刚一进门,几百道冰冷的视线就扫了过来,直接就给吓跑了。
士子之外,还有官员、世家、以及原本是主角之一,现在沦为龙套的佛道宗门了。众人各有所求,都是用热切的眼神盯着院门,心中都大骂熊荣,这人也不知怎么就那么能说,在里面都呆了半个多时辰了,就是不见出来,着实让人等得心焦。
千呼万唤之中,熊荣终于出来了,在他露出身影的一刻,客栈内一片吁气声,把老熊给吓了一跳。等发现众人伸长了脖子,视线却半点都没放在自己身上,只是往他身后张望,熊荣也是一阵自怜。
年初他到任的时候,迎接的队伍也没这么庞大,而且分量十足啊!别说是他,就算是王建兴这个布政司,恐怕也是多有不及的,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古人诚不我欺啊。
熊荣走了,梁萧又把各道派的掌门给请进去了。
一大群白胡子老道济济一堂,看得刘同寿很有感触,这多象小说里的武林大会啊,嗯,推举武林盟主的那种,早知道就把和尚也一起叫进来了,只可惜这院子太小了点儿。
“师兄安好,飞云这厢有礼了!”还没等他开口,一个身着彩衣的老道就直扑了上来,动作很突然,口中的称呼更是莫名。
“尊驾是……”刘同寿当即就是一愣,这老道不是老眼昏花了吧?
“飞云,你这厮端的无耻,刘师弟明明就是我紫阳一脉,和你崂山有甚关联?再说,你师父明明就……”刘同寿没反应过来,可清虚却怒了,他转了一路的念头,谁想却给飞云抢了个先,眼见着刘同寿似有意动,他当下也是大急。
“怎么没有关联?”飞云脖子一梗,却也不甘示弱:“家师几年前已然仙去不假,但我崂山派也是长老在的,本派那位客卿长老姓蓝,出身上虞紫阳观,乃是王道长的师弟!贫道以师礼相待蓝长老,称刘道长为师兄有何不妥?”
“什么?”清虚大惊。
王老道有个师弟的事情,他是知道的,谢家在商议对付刘同寿之策时提过此人,认为刘同寿只是明面上的,实际上是蓝道士藏在他背后。现在这个推测已经被推翻了,可谁曾想飞云又闹出这么一出来,他一下子就陷入了被动。
“我师叔改投崂山派了?现在他在何处?”飞云说的有眉有眼的,刘同寿也是将信将疑。
“那却不是。”飞云微微一滞,“蓝长老只是偶至登莱,登崂山和家师切磋了一番道法,待家师仙去之后,就离山而去了,如今仙踪何处,师弟也不知……”一边说,他一边偷眼看刘同寿脸色,眼神闪烁。
蓝道士的确到过崂山,还在山上驻留了一段时间,和飞云的师傅也以平辈论交。不过,他去崂山的目的,才不是切磋道法神马的呢,那家伙只是没了盘缠,跑去崂山蹭吃蹭喝了。当日他表露过自家的身份,说紫阳观是南宗分支,和崂山派也是同气连枝云云。
这些话,崂山的道士也不傻,当然是不以为然的,飞云当年也很是嗤笑过对方一番。谁曾想,这个孽缘,哦,不,是善缘,今天还真就用上了。
师傅啊,您行善积德,真是给崂山派做了件大好事呀!弟子私下里腹诽您是滥好人,真是罪该万死!等回到山门后,弟子一定面壁三月,以作忏悔,只求您保佑弟子,不要被当场戳破。
“原来如此。”也不知是他师父真的显灵了还是怎样,刘同寿居然点了点头,像是信了。
“就算这样,刘师弟,你须得知道,紫阳观本就是我南宗一脉,这事儿还得追溯到贫道师祖那一辈上……”清虚本来还要争辩,刘同寿这边一点头,他嘴里也是打了个突,好在老道应变能力足够强,当下话锋一转,扯起了渊源。
本来依照他的想法,还要回天台山查证一番,可眼下事急,他也顾不得许多了。反正他说的也不算多离谱,紫阳派偌大的基业,这么多年来,进进出出的王姓道士多了,家在上虞的肯定也是找得到的,总能扯上点关系。
就算真的没有也不要紧,大不了就把度牒改改呗,为了光大门楣,师弟都叫了,还有啥抹不开颜面的?
“……仙师与王道长,应属同辈,贫道痴长几岁,叫一声师弟,也不算逾越,刘师弟若是不信,可随我往天台山一行,到时自有定论……”
“刘师叔!在下茅山派东青,当年在下曾去过上虞东山,偶遇王仙长,一见之下,惊为天人,苦求白日之后,终得仙长答允,传下了几招术法,这些年也是受用无穷。当日仙长有言,说在下根骨不佳,入不得他的门墙,只能以三代论之,所以……”
“刘师伯……”
本来众老道有想到此节的,也有没想到的,但清虚和飞云这一争,算是将里面的门道公诸于众了。各派也都不甘落后,争先恐后的涌了上来,刘同寿的辈分也是越来越高。
没多一会儿,他就已经变成了两个老道的师兄弟,十六个老道的师叔伯,三十二个老道的师叔祖……
“好了,好了!”刘同寿抬手下压,朗声道:“各位的意思,我都明白了,其实呢,这些渊源什么的,有也好,没有也好,都不妨碍咱们坐而论道,所谓天下道门是一家么。就让贫道与各位一起同心协力,开创一番大场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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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穷星未脱
刘同寿这话说的大包大揽的,令众老道都有些摸不到头脑。
这帮人觑准了刘同寿即将显贵,没有班底可用,都是打了寻靠山,求包养的主意,现在猛听得刘同寿有意全包揽下来,众人自是惊疑不定。
天下道门?
说起来倒是简单,真要操作的话可就难了。
以邵元节为例,早在嘉靖五年,他就被封为“秉诚致一真人”,统辖朝天、显灵、灵济三宫,总领道教。可以说,他已经有了统一道门的大义名头,可他最后还不是只顾着经营龙虎山那一亩三分地?这么多年来,可曾见他打过其他宗门的主意?
道理很简单,资源是有限的。
在场的大小宗门足有五十家,就算是把龙虎山的待遇全盘接过来,分润之后,摊到每家头上还能剩下多少?
再说天下道门,那就更扯了。
华夏幅员万里,名山大川不计其数,但凡名胜所在,总有隐者道士结庐立观,久而久之,便形成了各家道派。
比如紫阳派就是很典型的例子,张伯端生前没有创立宗门,天台山只是他晚年隐逸之所,但徒子徒孙多了,传承几代下来,也就自成一派了。
再如武当山,虽然后世人尽皆知,武当派是张三丰所创,但实际上,早在两晋时,就已经羽客、隐士在此隐居修炼了。五代宋初的睡神陈抟,也将修炼之所选在了武当山,其后宋元时期,这里更是一度形成了宗门,只是后来皆毁于兵灾之中。
诸如此类。只说有名声在外的宗门,就已不知凡几,若是再将那些默默无闻的算进来,就更是不可胜数了。
本来热火朝天的场面迅速冷却下来,众人不再争执,互相看着,用眼神交流着意见,都在怀疑,眼前这位小仙师是不是得意过头,以至于忘乎所以了。
将众人的神情看在眼中,刘同寿嘴角含笑,一派轻松写意的模样:“我想,我的意思各位应该都明白了,若是信我的,就跟从我的指引,我尽量不让大家失望;若是不信的,那也无妨,咱们来日方长便是。今天访客太多,不是详谈的时候,且言尽于此,各位请自便吧。”
摆摆手,他竟是要送客了。
连个解释都没有,这位不是打算敷衍大伙儿吧?可是,这个法子却一点都不高明,万一有人不信邪呢……看着刘同寿笑吟吟的模样,众老道只觉对方高深莫测,一时不得要领,只能带着一肚子问号,无奈的离开了。
“嗯,还有那些豪富人家和士子,读书人都比较能说,还是放在最后解决吧,所以,梁叔……”刘同寿微一沉吟,然后打了个响指,示意梁萧去叫人。
“梁兄且慢!”随着一声清喝,孙升拉着韩应龙,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古时的客厅,通常都有前后两门,在后门处放置屏风以作阻隔。可以让人在那里旁听,也可以埋伏点杀手,然后来个摔杯为号之类的。
韩、孙二人都是游历过很多地方,颇有见识的人物,尤其是孙升,在京城游学十年的经历,使得他对官场仕途的了解,远在旁人之上。
刘同寿对这个时代的了解,多半都是从纸上得来,难免失之于片面,让这两个人当参谋,也是个拾缺补遗的意思。见孙升一脸的惶急,他下意识也是凛然。
“孙大哥,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
“小仙师,你当真要借机整合道门?还是意在敷衍?”孙升不答反问。
刘同寿理直气壮的回答道:“当然是整合道门了,要敷衍的话,有的是办法,何必费这周章?”
说整合道门可能有点夸张,但他确实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趁机建个班底出来。在水陆大会上傲视群雄固然很爽,可他却不想每次都是自己横眉冷对千夫指,搞得跟个孤家寡人似的。既然已经看到了上位的希望,那么,收一批小弟来帮衬才是王道。
现在他是个道士,进京之后,也要靠这个身份混饭吃,送上门的各家道派,自然是他组建班底的首选了。
“同寿贤弟,你要人帮手没错,但你想过这其中的忌讳没有?”见他漫不经意,韩应龙急了。
“忌讳?”刘同寿微微一愣。
韩应龙左右看看,似乎做了个很重要的决定,然后压低音量,几至微不可闻:“敢问贤弟,你可是想要行那非常之举?”
非常之举?刘同寿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以他的胆魄,也被吓了一跳,“韩大哥,这话却是从何说起?你觉得我象是那种人吗?”
不是吧,韩大哥居然怀疑自己要造反?虽说以前看的小说当中,很多穿越者都造了反,而且个个都成功了,可那只是小说而已。来真格的话,穿越者造反,那是来几个死几个啊,根本就没有成功的希望。
在明朝,就算真的要造反,也只能选在明末,赶在天启年或者崇祯年,借着农民起义的大潮试上一试。在嘉靖朝,而且还是嘉靖中期的时候造反,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刘同寿喜欢大场面没错,但那得是在他控制范围之内的,造反什么的,他连想都没想过。
韩应龙不答,他目光炯炯,视线只在刘同寿脸上打转,连最细微的表情也不肯放过,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长吁了口气,和孙升对视一眼,道:“志高,你来解释吧。”
“同寿,此事……”孙升也放下了心头的那块大石,这位小爷不是真的要乱来,他只是没搞清楚状况罢了。
其实理由也很简单。
明朝开国的理念中,以史为鉴是很重要的一个环节。鉴于唐末的军阀割据,朝廷定下来以文御武的规矩;鉴于蛮族祸乱中原,朱棣则定下了天子守国门,不和亲,不割地的规矩。
军政如此,对民间控制也不例外,历史上比较有名,后果比较严重的几次大起义中,有好几次是以宗教为纲领组织起来的,远的有汉末的黄巾之乱,近的有掀翻伪元的红巾军。有了这些先例,大明朝廷自然不会放松对宗教的控制,对白莲教的打压,泰半就缘由于此。
除了黄巾起义之外,造反这事儿很少会牵涉到道家,原因有很多,道家的传教授徒方式,应该是主因之一,更重要的是,道教的流派太多,非常分散,不具备掀起动乱的条件。
以武当派为例,有明一朝,单是武术传承,其支派就有松溪派、淮河派、神剑派、轶松派、龙门派、功家南派、玄武派、北派太极门,等等等等。
这些流派名义上都是武当派一脉,实际上各派之间很少互相联系,别说合谋造反了,见了面认不认得出师兄弟都是个问题。
不但传承多,道家的主神也比较多,三清就已经是三个分支了,此外还有玉皇大帝,四方天帝等重量级人物。各道派采取的方式是见神就拜,各有专注,比如武当派的尊的就是真武大帝,南宗尊的则是他们的祖师爷,紫阳真人张伯端。
维持原状的话,道家就不具备任何威胁性,但刘同寿这个天下道门的概念,无疑是捞过界了。今天来的几十家道派散布于大江南北,如果真的被拧成了一股绳,以刘同寿如今的声望,借着天灾之事登高一呼……
成功与否,还不好说,但掀起一场动乱却已经足够了。
“还有上虞那个共济社……”孙升接下来的话,表明了他不是紧张过度,而是有的放矢,“同寿你创立它的宗旨,是为民谋利,不曾掺杂半点私心。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同寿你虽无心,但因这机构,你却有了潜在之实!”
“……”刘同寿听得一头冷汗。
共济社只是他为了解决镇民的问题,顺带着将镇民组织起来,对抗柴家的即兴之作。这些日子发生了好多事情,他早就把这事儿丢到脑后去了,却不曾想这玩意居然成了隐患!
想想也是,宗教可以带来凝聚力,社团又拥有组织性,两者一结合,不就是天雷撞地火吗?统治阶层怎么可能对此视而不见?
宋、明两朝在封建王朝当中,都算是相当开明的了,不过,他搞出来的局面,别说封建王朝了,就算放到后世去,一样是个雷!
“还好得二位大哥提点,否则这次真是要闹出大麻烦了。”刘同寿擦了擦冷汗。
因为他没有在意,所以共济社并没有推广开来,这个时代相对还是闭塞得多,消息传播得慢,内容也是语焉不详。单靠共济社自行发展,没个三五年时间,连上虞都普及不全,离真正惹起麻烦还远着呢。
而天下道门这个概念他才刚提出,还没来及详细解释,换个方式也就是了。这也就是韩、孙二人提醒的及时,否则以他的个性,当然是要怎么大,怎么搞的。
刘同寿心有余悸的说道:“要不要带个消息回去东山,干脆把共济社解散了算了,反正现在大伙儿已经熟悉了这个模式,有没有那个名头都无所谓。”
“却也不必。”孙升笑着回答:“只要这两者不结合,你也不去着力推行,那就不是隐患,而是贤弟你仁道的具体表现。”
韩应龙微笑着附和道:“是啊,只要把握好这个度,说不定能给朝中各位宰辅们施政带来新思路呢。”
“这样的话……”刘同寿摸摸下巴,很不甘心的说道:“那天下道门的事也是可以张罗的,只要控制好范围就行了,对不对?”
“……”韩、孙相视无言,这算是穷星未脱,色心又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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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新计划
“有请米员外,有请……”
福临客栈,唱名声不绝于耳,被叫到名字的人都是欣喜若狂,没被叫到的也不失望,不过,却有一群人正陷入了焦躁不安之中。
“掌门师兄,你到底是怎么和那位说定的啊?为了这事儿,咱们可是把谢家都给得罪了,这要是两头都没着落,咱们岂不是……唉!”说话的老道生得鹤骨仙风,一派有道之士的气派,可他说话的语气却和形象不怎么相符。
“是啊,谢家那位三公子病得极重,这都两个时辰了,他还没醒过了,看起来像是不成了,掌门师兄,他们现在肯定是奈何不得那位小仙师了,万一要是把气出在咱们身上,那可真就要命了。”
“他们敢?就算找不到靠山,我紫阳派又岂是任人欺凌的鱼腩?我早就说了,咱们紫阳派偌大基业,又何须找什么靠山,只管用心经营,终归会有出头的一日,结果你们非得说……”
开始的忧心忡忡,很快演变成了争论,有那细心的注意到,随着争吵的升级,掌门清虚道人的眉头越皱越紧。
“好了,不要再吵了。”清虚一声断喝,打断了师弟们的争论,“清微师弟,与紫阳观叙渊源的决策,是我做的,你要怪,只管来怪我便是。”
“清微一时失言,请掌门师兄恕罪。”门派的规模越大,内部的规矩也就越大,清虚在刘同寿面前随和得紧,但在本门中却是极有权威。他的声音语调都不高,但嗓门最大的清微却是一下就被他镇住了。
“清行师弟,你也不要再瞻前顾后了。我紫阳派又不是他谢家的奴仆,当初只是应他家之请,做法事驱鬼罢了。后来的事,多半也是阴差阳错,就不必放在心上了,大家还是参详参详这天下道门之论吧。”
几个老道互相看看,心中都是腹诽,这还有什么好参详的?统合道门谈何容易,哪个门派不是几百上千年传承下来的,谁又肯放弃宗门,并入其他人门下?况且,就算真的给他整合起来了,朝廷难道会看着不管吗?那是取死之道啊!
眼见着冷了场,清虚忽然冷笑一声:“各位师弟,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正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你们却是想差了。”
转头看向刘同寿所在的院落,清虚悠然说道:“那位刘师弟的手段你们也都见过了,以他的见识和对朝堂的了解,你们觉得他真的会做出这种不知所谓的行为吗?”
“师兄,您的意思是……”几人被他一语惊醒。
清虚笑了笑,正待开口时,却猛地听得一阵惊叹声从院落中传来,他无暇多说,急忙抬眼去看。
“榜眼也评出来了,明年会试的头三甲都出来了!”
“这次又是哪个幸运儿?”
“余姚孙升!”
“是他?难怪呢,上午在画舫时,孙志高一直在奔走,莫不是他早就……”
“郑兄,你想什么呢?小仙师那可是世外高人,最是高风亮节不过了,这么大的事情,他又怎么会徇私?而且,小仙师说得明白,这年旦评乃是先天卦术!明白吗?是预测,不是操纵!想徇私也徇不来啊。”
“依照这说法,明年的头两名,岂不是被余姚人占全了?这事儿准成吗?”
“郑兄,你又来了,小仙师的道行法力,你今天也看到了,那是一般修道之人能做得到的吗?算个卦还能出什么纰漏?我看啊,你这话里话外,尽是一股酸溜溜的味道,莫不是打翻了醋坛子吗?哈哈。”
场面又是一阵纷乱,士子们有的兴奋,有的失望,还有些人颇为不平,但无论怎样,大部分人都已经言之凿凿,确信无疑了。
清虚见状微微一笑,连解释都省了,直接问道:“各位师弟以为如何?”
“若说今日之前,刘师弟搞这年旦评,还有大言邀名的嫌疑,可时至如今,他已经没必要这么做了。”清微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也懂卦术,而且造诣还相当不低,算卦是个技术活儿,想要算得准,必须想得足够周全,事先留下腾挪的余地。所以,卦象多用模棱两可的谒语来表达,那二龙不相见,就属于这个范畴。
要是有人来问前途,就算把握极大,清微也只会用文曲星高照一类的说法告知对方,而不是预测考试的结果。刘同寿直接预测会试三甲的行为,已经完全超出了清微所知的卦术,让他完全无法理解。
若是个一文不名之人,倒是可以搏一搏,成功了就一举成名,失败了也不会损失什么。可放在如今的刘同寿身上,那风险就太大了。
既然刘同寿依然这么做了,那只能说明一件事,他有着十足的把握。
这样一个近乎无所不知的人,怎么可能出现那种小纰漏了呢?清微算是紫阳派中,最坚定的鹰派了,现在,他的信心也彻底动摇了。
“如我所料不差,刘师弟必然另有打算。”从年旦评和刘同寿与各世家的应对中,清虚还看出了另外的一些东西,那就是刘同寿做事很有章法,懂得如何吊人胃口,这让他对刘同寿的信心又增强了几分。
几名老道都是微微颔首,表示认可。
在其他道派聚集之处,也有着类似的对话,于是,当刘同寿将世家和士子打发了,再次请众道派相见时,他惊讶的发现,这次他猜错了。
原本他以为自己提了个不靠谱的提议,这些人至少也要被吓退一半的,可谁曾想,人都回来了,一家也没有退出。
“既然大家都来了,咱们这就开始吧……”
刘同寿环视当场,然后煞有其事说道:“天下道门的意思,不是说要将各位的宗门强行并在一起,那种做法是不现实的。不过,天下的道门系出同源,如果能群策群力的话,却能办成一件大事。”
“……”这话怎么越听越不对劲呢?众人心中都是一阵狂跳。
“这件大事就是……”刘同寿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中,觉得很满意,他伸出手指,笑吟吟的说道:“如何更好的为皇上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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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三千大道
刘同寿开门见山,道士们也都是精神一振。他的说法很新鲜,不过,意思却是直白,虽然感觉很古怪,但众人理解起来倒也没有障碍。
而且,这个话题正是众人最关注的。
要不是皇上引领的世风如此,就算刘同寿的手段再神奇,他们也不至于如此的低三下四,只为巴结一个做孙子都嫌小的黄毛小子啊。
“其实,龙虎山的邵真人也好,朝廷的大臣们也好,都是为了皇上服务的,而皇上贵为九五之尊,富有四海,他还有何求?很简单,无非是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而已,在这之外,皇上对自己的龙体可能也有些小小的关注……”
似是给众人留点时间消化理解,刘同寿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这也是人之常情,谁不希望自己有个好身体,长命百岁呢?国泰民安,是大臣们努力的方向,我等三清门下要解决的,就是皇上的另一个期盼,各位以为如何?”
“刘师弟说的对。”
“刘师兄所言极是。”
众人纷纷出声附和,心中也是啧啧赞叹:见过拍马屁的,却没见过能把马屁拍到这个水准的。皇上当然关心自家的江山,可他更关心自己的龙体,而且他求的也不是什么长命百岁,而是长生不老!
心里都明白,却没人说破。
长生不老希望渺茫,秦始皇、汉武帝,多少英武雄主都在这上面碰了壁,今上不见得比先贤更强,他的追求最终也不过是梦幻泡影。
道理是这样没错,可提醒皇上长生不老的虚无缥缈,那是朝中御史言官们的职责。对自己这些羽客来说,尽力迎合才是王道。
还是小仙师的说法比较靠谱,事情总得循序渐进,连身体健康都做不到,还谈什么福寿延绵,乃至长生不老呢。
“想做到这一点,单靠一门一派之力是远远不够的,哪怕先师再世也一样。”刘同寿意味深长的说道:“从今天先师给出的箴言看来,目前困扰皇上的,远不止身体安康之类的问题,子嗣艰难正是当务之急,任重道远,各位同道都当加倍努力啊。”
这一次没人开口附和了,众人都是默然点头。
刘同寿的虽半个字都没提龙虎山,但很显然,这是一种隐喻较深的指责。邵元节进宫伴驾已经整整十年了,皇上的身体如何,尚不好说,但他解决不了的问题却是明摆着的。现在,刘同寿提起了这茬儿,想必是要跟邵元节在这方面较量一下了。
这一番龙争虎斗,应该是有些看头的,但似乎跟眼下的话题不怎么搭边啊。
“有鉴于此,这才有了今日之议。”似是看出了众人的疑惑,刘同寿紧接着就把话题转了回来:“据贫道所知,各派之中,或全面,或残缺,都有不少关于丹法、养生之道的典籍,其中颇有一些极具灵效,经过多人验证的,比如武当派的清虚元妙真君……”
他指的,当然是国初的那位三疯道人了,这个封号,是嘉靖追封的最新版。
张三丰的武功到底有多高,刘同寿拿不准,毕竟他不是这方面的行家。不过他可以确定一点,那就是张三丰的寿命很长,从元末一直活到了天顺年间,足足有一百多岁!
而且,武当派的名人当中,长寿者不止一两个,在张三丰之后,最出名的莫过于三代弟子张松溪。这人是正德元年生人,一直活到了天启年间,不比他的师祖差多少。
早先听到武当山到场的消息,刘同寿还想着会会这位武侠小说里的名人呢,只可惜,武当山来的主事者是个老头,而不是那位闻名已久的大侠。
“刘师弟的意思是,要把各派的典籍整理起来,合而为一?这倒是个可行之道,不过……”清虚等人无暇关注武当派,而是犯起了嘀咕。
武当派在国朝初期,也曾大红大紫过,洪武、永乐两位皇帝,都对张三丰亲眼有加,尤其是朱棣。为了表达他对道教的推崇,在永乐初年,这位成祖皇帝下旨调集了三十万民夫,历经十三年,对武当山进行了大规模的修缮。
其荣光地位,全然不在如今的龙虎山之下。所以,武当派门内受到的关注,相对的也多一些。实际上,各道派中,长寿者比比皆是,哪怕是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门小派,也能很轻松的举出几个先例出来。
因为道教最注重的就是这个。
龙虎之道也好,内外丹法也罢,究其根本,都是以长寿为目的,这方面的典籍经卷,才是各派最紧要的,那些装神弄鬼的术法,反倒是细枝末节。打个比方的话,养生之道是内功,术法特技是外功,光有外功没有内功,那个叫邪门歪道。
刘同寿的倡议有一定可行性。
各派的典籍未必都是本派的,而是经年累月积累下来的,比如紫阳派就是以内丹法见长,但真要表演的话,他们一样也有拿得出手的东西。
道家是华夏的传统教派,传承了几千年,不知道有多少秘术技法,要说里面有能治不孕不育,延绵寿元的秘方,那一点都不稀奇,只是很多东西失传了罢了。若真是把各派的典籍都整理起来,肯定会大有收获的。
再仔细想想,皇上得到消息后,肯定也会龙颜大悦啊。哪怕没有什么成果,单是这份心意就已经令人激赏了,还能有什么行为比这更能表露忠心的?
一石多鸟!
心思最机敏的几个人,很快就将里面的门道想得通透了,心中也都是赞叹不已,琢磨着自家门下的道童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怎么就没一个这么精明的呢?
计划是好计划,但问题是,好处都是刘同寿的,大伙儿什么都没捞着,还要把自家的命根子拿出来,这买卖可不划算。
清虚等人不想开罪刘同寿,这理由不能明着说,但他一时又想不到推脱的办法,只能支支吾吾的闪烁其词。
“各位的顾虑我也知道,祖宗传下来的典籍不能外传么,我紫阳观原本也有类似的规矩……”刘同寿知道对方在顾虑些什么,这年头,祖制是一种风尚,不光是朝廷讲究,民间也是讲究的。
“不过,规矩是人定的,也不会一成不变,比方说龙虎山的邵真人,他在京中面对皇上难道也藏着掖着?不可能嘛!”
“可是,那不一样啊。”有人低声反驳道。当然不一样了,这是直接和间接的问题,这里面的区别可大了。
“对,的确不一样。”刘同寿笑得愈发灿烂起来,“规矩不是不能改,关键还是看回报,是这个意思吧?如果现在我说,我能提供让大家满意的回报,各位又怎么说?”
“刘师弟,敝派上下都是方外之人,这银钱之物就……”
刘同寿翻个白眼,晒道:“谁说我要用钱买啊?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成立个协会,会中成员可以在平等自愿的原则下,互通有无,典籍、技法、法术都在交换的范畴之中。协会设定保密守则,保证参与交换的知识绝不外泄……”
听到他这一番话,屏风后面的韩、孙二人也翻了个白眼,这不就是东山镇那个共济社的翻版么?换了个名目,又换了对象,这就再次粉墨登场了?只不过,普通百姓好忽悠,在场这些人可没那么容易应付,事情会顺利吗?
“刘师弟,你这法子倒也使得,只不过紫阳观有这么多典籍吗?”清虚去过东山镇,见过紫阳观的规模,那里也就是勉强住几个人,别说藏经阁了,连个正经的静室都没有。
刘同寿指指自己的脑袋,狡黠的一笑:“别忘了,我师傅用的可是醍醐灌顶的法子,仙家道法,人情世故,都记在这里呢。”
“仙家道法?”一片哗然,道士们的情绪一下高涨起来,有人试探着问道:“刘师兄,你的意思是,仙家道法也在交换的范畴之内?莫非那清心咒……”
“不错。”刘同寿笑眯眯的点点头。
“当真?”事关重大,他答应的又太快,使得很多人都将信将疑。
刘同寿摊摊手,很无辜的说道:“各位师兄,你们看我象那种不分轻重的人吗?这种事岂能拿来开玩笑?那清心咒还算好用,不过,在先师传授的道法中,只能算是相当普通的一道符箓,更神奇的法术多着呢!”
“……”众人都有些懵了。
“你们不信?”
刘同寿开始进入状态了,他信口胡诌道:“其实想想就知道了,那符箓只能在特定的时间地点应用,对天时也有要求。另外,顾名思义,那符箓的效果只是由后天返先天,令人神智清明,可以通神,如果请不来神仙,则半点用也没有,这样的法术,哪里算得上神妙?”
“我这里有三大无上法门,每个法门当中又有十二种小法,其下再分三十六种变化,七十二种应用,总计为三千大道!”
“……”院子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震住了。三千大道?眼前这位到底还是不是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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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武当来人
三千大道的噱头放出去了,收到的回应却是泛泛,这就是饼画得太大的副作用了。
没有从前的经验可以借鉴,众人一时间也是茫然,对刘同寿接下来的话,也是似听非听,并没怎么往心里去。跟仙家道法比起来,别的事都只能是浮云。
刘同寿也是早有预计,并不惊讶,把他临时想出来的几件事交代完之后,便笑眯眯的摆了摆手,说来日方长,具体事项大可从长计议,然后就起身肃客了。
对双方来讲,从长计议都是很有必要的,老道士们需要消化这些惊人的事实,小道士则需要时间圆谎。
别说协会的具体章程了,那三千大道都是他灵机一动,随口胡诌的,到底要充实些什么条目进去,还有待商榷呢。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协会必须是组织松散,便于监督的,这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了。
来客一走,梁萧就急不可耐的问道:“同寿啊,这次的事情,似乎不符合你的风格啊,是不是还有其他说法?”
“这话怎么说?”
“吃亏了呗。”
梁萧痛心疾首的说道:“用仙法跟人换些凡间的典籍,怎么想也不划算啊!而且,你干嘛要许他们可以派人跟着你呢?须知,你很快就要鱼跃龙门了!在皇上身边,最重要的是固宠,而不是分润给其他人,你看邵真人不就是这么做的吗?你怎么就没想到呢?”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看不出来,这位梁大叔还挺有垄断意识的,你果然不合适读书做官,反倒挺适合做生意的。
刘同寿上下打量了梁萧几眼,将后者看得直发毛,然后才悠然道:“圣人云:吃亏是福,俗语又有言: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梁叔,你也是读圣人书的,怎么能如此斤斤计较,小肚鸡肠呢?你不用多说,我自有分寸。”
对他这些乱七八糟的引用,梁萧早就适应了,耳朵已经有了自动过滤的功能。而刘同寿摆出这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之后,他也找到了熟悉的感觉,他明白了,原来那些老道都被同寿给忽悠了。
同寿会仙术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不需要怀疑,但那所谓三千大道的真实性,就有待商榷了。
他天天陪在刘同寿身边,频繁的接触,削弱了后者身上那层神秘的光环,他知道刘同寿不是普通人,但离传说中的陆地神仙还有一段距离,否则中午放符箓的时候,他何必还要借助风筝呢?
“小仙师,有人求见。”正这时,外面又是一声通传,语气很恭敬,刘同寿听出来是客栈付老板的声音。
梁萧老大不耐烦的呼喝道:“付老板,刚刚不是跟你说过,小仙师法力消耗太大,需要静养休息,暂时闭门谢客了吗?你怎地又来。”
“搅了小仙师的清静,小的该死,小的该死……”付老板慌了,他迟疑了一下,像是要走,不过,似乎受了身边人的催促鼓舞,他又强自坚持住了,“这位道长刚刚来过,说是小仙师许了他的。”
“哦?”刘同寿眉头一挑,有了点兴趣,这么快居然就有人想通了?会是那一家道派呢?
他扬声道:“有请。”
人来了,不过却是两个人,那个老道刘同寿认识,正是那位武当山来客;另一位却是个虎背熊腰的青年,做的却是俗家打扮,刘同寿印象中并没这个人。
想到自己先前说的话,刘同寿若有所悟。
“贫道殷融阳,恭忝紫宵观观主,见过刘师弟……”后世的各类小说中,武当派之名被提到的几率极高,可说是如雷贯耳。
但实际上,在明朝,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武当派。武当山本就是道教圣地,经过永乐年间的大修,山上有八宫、二观、三十六庵堂、七十二岩庙的说法,其中大部分都是道家一脉,不过却各有传承,并非是统一的流派。
硬要说有个武当派的话,这位殷观主就是所谓的武当派掌门人了,因为紫霄宫正是张三丰清修之地,也是八宫二观中,最为宏伟的建筑物。
这位殷观主生得白白胖胖的,从他身上看不道世外高人,或是绝顶高手的气息,反倒是行止有度,语态恭敬,更像个有些家财的胖员外,和东山镇的那位齐胖子颇有几分神似。
介绍完自己,他又偏过头,向同伴以目示意,那青年迟疑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情愿,不过在老道眼神的催促下,他还是一抱拳,硬邦邦的说道:“在下沈方卓,见过小师叔。”
“劣徒是山野粗人,不通礼数,倒让刘师弟见笑了。”殷老道赶忙赔笑道。
沈方卓脖子一梗,不服气的嚷嚷起来:“俺才不是粗人,俺只是不服气,明明他才这一点年纪,凭什么……”
见徒弟不上道,殷老道急了,“入门有先后,拜师有大小,刘师弟何等身份,你能以师叔称之,那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你却说什么年纪不年纪的,真是无知……”
“俺才不是无知呢,他年龄比俺小总是没错的,大师兄说过,行走江湖,先得看年纪,然后要看手段,年纪小不要紧,可手段得俺强,俺这声师叔才叫得心服口服。”
“手段?你有什么手段能强过刘师弟?”殷老道的手指都快戳到徒弟的鼻子上了。
“就是这个!”那沈方卓抬手一比,憨声道:“大师兄说过,出来行走江湖,拳头大就是硬道理,你让他跟我比划比划,要是他赢了,那我就叫他师叔。”
“你这劣货,真是气死我也!我且问你,到底是你大师兄说的话管用,还是为师说话管用?”
“谁说的有道理,俺就听谁的。”
“那你是认为,为师说的话没道理了?”
“那也不是,大师兄说过……”
这对活宝师徒也不知是不是平时演练得多了,竟是旁若无人的在这里争执起来了。
他们的对话很有些无厘头,梁萧等人都是引俊不止,刘同寿也是莞尔,眼见着话题已经进入了某种死循环,他急忙出言解围:“殷师兄,沈大哥,这称呼的问题大可放一放再说,咱们还是先谈正事吧。”
“让刘师弟见笑了。”殷老道一头大汗,连声致歉。
那沈方卓却是咧开嘴,呵呵大笑:“刘兄弟果然明事理,懂得长幼有序的道理,本来我瞧着你神神鬼鬼的挺不自在的,现在这么一看,却是顺眼多了,大师兄说过……”
“闭嘴!”众人异口同声的喝道。
刘同寿很好奇,他很想看看这人的师兄到底长得什么样,居然能教出这么个奇葩师弟来。
“刘师弟,贫道此来,为的正是响应你先前的提议!”殷老道踹了徒弟一脚,然后在额头上抹了一把,有这个搅局的,他也不敢再绕圈子了。
“殷师兄的意思是……”
“当然是全部。”殷老道非常痛快的说道:“贫道想过了,师弟的建议全然出自一片公心,于人于己,皆是件大好事,反贫道等人却存了私心,意存观望,枉自活了这一把年纪……”
刘同寿的眼神在这师徒二人身上打了几个转,试探着问道:“殷师兄果然是明理之人,师弟佩服,却不知师兄想交换的是哪种道诀呢?”
“欲闻其详。”殷老道脸上的晦气一扫而空,眼睛一下亮了起来。
刘同寿悠然道:“三千大道,名目繁多,难以尽说,我就挑紧要的说一说吧,可好?”
“但凭师弟主张。”殷老道也不寻根问底,倒是很配合。
“要将三千大道,须从三大法门说起,一是术数之理,上古伏羲做河图洛书,文王做周易,都属术数范畴,此道之中,囊括天文地理,卜算问卦,皆有神妙手段……”
这说法众人都是第一次听说,一个个都被震撼得不轻,梁萧的反应最快,他迟疑着问道:“这么说来,同寿你的年旦评……”
刘同寿微笑不语,等众人稍稍回神,他才继续说道:“再则是格物之理,世间万物之运作,皆有规律,水加热会沸腾,冷却会结冰,此乃天道运转之力,掌握这些规律,使其为人所用,这就是格物大道!”
“咝……”这个命题比术数更大,众人心神都是一阵摇曳,不知不觉的抽了口冷气。
殷老道迟疑着问道:“今日那清心符,莫非……”
刘同寿再次微笑不语,补色原理应该属于光学和人体学范畴,说是物理学的一部分也没错。
“最后是造化之道,盘古开天,女娲造物,万千生灵由混沌而生,其运作的规律属格物之道,其生发的规则就是自然造化之功了。我道家素有内外丹的法门,这外丹之法,模仿的就是破开混沌,自成天地的造化,所以,这造化之道的概念,就不需要我多解释了吧?”
也不给人留下发问的余裕,刘同寿就开始总结了,“贫道开悟未久,年纪又小,虽然知道了诸多法门,却无实践之力,只能在其中挑些简单易行的,略加展示。若是想穷尽三千大道之力,非得合天下之力不成。”
“师弟所言甚是。”殷老道长长吐了口气,要是刘同寿说自己能通晓这三大总纲,那他肯定扭头就走。
有那样的手段之人,已经比神仙还神仙了,哪里还需要进宫伺候皇帝啊?赶紧飞升了去伺候玉皇大帝才是正经。还搞什么协会,不是骗子是什么?
还是现在这个说法靠谱,小道士多少懂点仙法,但道行法力却都不足,只能用些相对粗浅的来卖弄,真要专研的话,还得合众人之力才行。
“不过,大道终归是大道,只消学得粗通皮毛,这天下便大可去得了。”自谦过后,刘同寿犹自不忘往自己脸上贴金。他这也不能算忽悠,学好数理化,走遍全天下么。
“是,师弟所言极是。”殷老道小鸡琢米般点着头,对刘同寿的观点大加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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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局势与谋算
科普,抑或是忽悠,反正刘同寿把人给糊弄住了,连韩、孙二人都是一脸的若有所思。
他二人祖籍余姚,和王守仁是同乡,他们虽非王守仁的弟子,但余姚是心学的大本营,他们受心学的影响也颇深,至少,对刘同寿格物的说法是有些认同的。
当然,关键还是说这话的是刘同寿,对小道士身份本领的认同,以及双方亲近的关系,让他们更愿意把这些看似荒诞不经的说法,跟正经八百的学术扯上关系。
不过,从本心上来讲,刘同寿的初衷也不是纯粹的忽悠人,自然科学到底有多少分类,他的确说不清楚,但细细分下来,比起三千之数,肯定是只多不少啊!
和三十六、七十二以及四万八千这种数字一样,三千就是古人的一种概念性的说法,正如四万八千这个数字代表的是不计其数一样,三千只是要说明数量很多而已。
至于说,跟古代的道士们讲自然科学,会不会是对牛弹琴,那就更加不需要担心了。
正如同后世的魔术师,至少在应用层面上,对物理、化学有些研究一样,擅长装神弄鬼,炼丹制符的道士们,一样精于此道。区别只在于前者有理论基础,后者则是一半凭感觉,一半靠知识罢了。
还是那句话,华夏的道家就是一个大筐,什么东西都能往里面装,道士可以是化学家、物理学家,天文、地理学家,还可能是个医生,学者,甚至保镖刺客军人什么的。
看到了进京的曙光,刘同寿开始为将来做打算了,这个道家协会,就是未来他的最重要的凭借。
熊荣送他到客栈,并密谈的目的是化解有可能存在的误会。毕竟这次大会的安排上,很有针对性的意思,而张阁老这边却没有响应的举措,有可能给刘同寿留下芥蒂,给双方未来的合作带去阴影。
他用暗示的方式,把张孚敬的顾虑,也就是刘同寿行事风格和皇帝性格的差异略加说明。此外,他还透露了些有关于皇帝性情的细节内容。
这不是张孚敬的安排,而是熊荣自己的想法。
嘉靖初年的政争,跟正德年间那几场有很大的不同。前者更加频繁,后者更加激烈。
刘健和谢迁倒台的时候,跟着他们被罢黜的官员足有上百,朝中进行了一场大洗牌;等到后来刘瑾、焦芳倒霉的时候,牵连的规模也不下于前;再加上相当于前朝政争延续的大礼仪事件,正德朝的政治斗争堪称不动则已,一动惊人。
相对而言,在嘉靖朝,除了倒杨的那场大礼仪之外,政争的攻击范围,都被锁定在了有限的几个人身上,而不会株连一大片。这就是士大夫们再次发挥了以史为鉴的特长,吸取了前朝的惨烈教训,做出的改进了。
这改进有利有弊,因为后果不那么严重,所以,政争的频率增加了,复杂程度也远胜于前。但不管怎么说,好处还是很明显的,那就是风险变小了。
具体的体现就是,尽管张孚敬的颓势已现,但其党羽诸如李、熊等人都不是很紧张,因为他们不会受到牵连。对张孚敬本人也是一样,只要他挣扎的不是太过激烈,保证善终还是没问题的,甚至还能给后人留些荫庇,而不是象当初的杨廷和那样,身家尽毁,玉石俱焚。
解释误会是其一,另则熊荣也是想借机跟刘同寿结个善缘,算是提前下注,为将来打算的意思了。
通过熊荣,刘同寿算是对当今的朝局,以及眼下的形势有了较为清晰的概念,而不是纯粹靠着后世的历史知识揣测了。
首先,他很惊讶,这场大会牵涉的势力之多是其一,另外,这些势力的态度也跟他想象的颇有不同。
最大的惊异来自于嘉靖。
刘同寿原本以为,以他的本事,随意露上两手,就能让嘉靖趋之若鹜了。要知道,这位可是最为著名的神棍皇帝之一,以现代魔术手段搞出来的神迹,加上他的预言,那还不得让嘉靖象闻到鱼腥的猫,一下子就扑上来啊!
可事实上,事情并非如他所想般顺利。
他一直得不到召见,固然有朝臣和邵元节暗中阻挠的原因,不过根子却在皇帝自己身上。虽然动了心,但却还在观望当中,所以锦衣卫的态度才会那么奇怪。
其实想想也是,嘉靖和他的堂兄可不一样。
正德表面执拗,实际上耳根子很软,在他不是很着紧的事情上面,他经常做出让步。嘉靖则是相反,他表面上挺好说话的,可谁要是违逆了他的意思,就等着被找后账,穿小鞋吧。他若是真的动了心,又岂是邵元节或者顾、夏那些人能劝得动的?
解决了疑惑,刘同寿开始郁闷了,因为他猜不到嘉靖真正的意图。
人的心思本来就是很难猜的,何况他面对的又是一个热衷于权术的皇帝!嘉靖的忌讳,满朝皆知,但他思考的方式和真正的意图却很难把握,张孚敬能接连斗倒杨廷和、杨一清,靠的,就是他揣测帝王心的这份本领。
熊荣没有这种本事,刘同寿同样没有,所以,这次水陆大会之后,人人都以为他进京在即,可他自己心中却有引诱,这事儿还悬而未定呢。谁知道这次他有没有挠中皇帝的痒处啊?
拿龙虎山来参照也没用,因为邵元节的经历和他完全不一样。
嘉靖崇道是家学渊源,他老爹兴王还活着的时候,就跟邵元节关系密切了,双方的渊源极深。所以,当嘉靖斗败杨廷和,初步掌控了京中局势之后,他第一个想起的就是老邵。
老邵是有意识的提前下注也好,还是纯粹因为运气好,蒙中了大奖也罢,反正他的经历不具备任何参考性,至少发迹的过程是这样的。
嘉靖虽然有刻薄寡恩名声在外,但他其实很喜欢用旧人。十三年来,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连续换了四五次人,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从兴邸旧人中选拔出来的。这次来杭州的骆安就是曾经的指挥使之一。
从锦衣卫提督这种职位交替下来,还能该干嘛干嘛,这也算是嘉靖初年的特色之一了。要知道,锦衣卫可是特务机构,终明一朝,从那个位置上下来的人又有几个得了善终的?
邵元节和部分朝臣的态度倒是在他预想之中。
谁都不喜欢面对竞争对手,何况还是赶在邵元节要告老的节骨眼上出现的,这么来势汹汹的对手,邵元节没直接撕破面皮的强来,已经相当克制了。
朝臣那边更简单,跟刘同寿为难的是谢家,别说谢丕现在还算风光,就算不是,谢迁潜在的影响力,也足以在朝中掀起一股暗流了。
最重要的是,此事还师出有名。
皇帝崇仙慕道,对儒家的士大夫们来说,总归不能算什么好事。虽然这些年直接上疏反对的人越来越少了,不过时不时的还会有几个御史言官蹦出来,都是拿这个说事儿。
以嘉靖的脾气,这些人当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但舆论对这些人都是持同情和赞同的态度的。其他人都是敢怒不敢言,有仗义执言者他们当然是要有所表示的。
所以,他们针对刘同寿动点手脚,甚至都牵扯不到朝争的范畴,而是属于应尽的本份。
没办法对症下药,明枪暗箭又多。刘同寿的对策就是加大幅度,以量取胜。
这次的清心符如果还不行,下次就来点更震撼的,比如移山填海,斗转星移神马的,反正就是要怎么骇人耳目怎么来,知道嘉靖坐不住为止。
不过越是大型的魔术,需要动用的资源就越多。比如后世那个著名的穿越长城的魔术,就是动用了大吊车才完成的,其他诸如灯光、助手的配合更是不计其数,刘同寿现在可没有这么专业的人手和设备。
所以,不管这次能不能得到召见,组建班底,而且成员还得是专业程度比较高之人,这个诉求却越来越迫切了。
能成功,入京之后,面对复杂的朝中局势,他得有可靠的班底能依靠。失败了,他更得靠这个班底来打赢下一仗。
总之,目标是宏大的,道路是曲折的,独自前行不是王道。因此,刘同寿要组织人手,要科普,要用这个道家协会来劈荆斩棘。
至于要传授的秘术,咳咳,作为一个天才魔术师,他对数理化多少也有些研究,跟后世的科学家当然无法相比,但拿些系统化的理论糊弄半个外行还不容易?
这么想着,刘同寿气定神闲的问道:“怎么样,殷师兄,你选好要学那类法门了吗?”
殷老道一直眉头紧皱,听了此问,却是展颜一笑:“刘师弟,那三千大道虽然无所不包,但好像没有和内丹术相关的法门吧?”
刘同寿坦然道:“嗯,这个的确没有。”
“那刘师弟可知,我武当一脉最擅长的是什么?”老道又问。
“请殷师兄指点。”刘同寿突然谦虚起来。
老道呵呵一笑,不无骄傲的说道:“正是这内丹之术和医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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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天大的便宜
其实,所谓内丹之术,就是华夏的养生之道,跟中医本就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只是医术跟武当这两个词一起摆出来,似乎有点不搭调,至少对刘同寿来说是这样的,武当擅长的应该是武术才对吧?
殷老道的徒弟比较奇葩,可他自己却是眉眼通透的,见刘同寿微微有些发愣,他当即解释道:“当年成祖问道于三丰祖师,曰:吾欲学道,谁最乐者?祖师对答:食美嗜,遗通利,极乐事。然后以医术为成祖疗病,起沉疴,治旧创,于是龙颜乃悦,我武当名震天下,正是医术之功。”
这段典故刘同寿还真就不知道,不过意思他倒是听懂了。
当年朱棣把张三丰找去,问他说自己要修道,怎么来得最爽?他问的直接,张三丰答的也简洁,他说:多吃好的,排泄顺畅,就是最爽的修道之法了。然后皇帝就乐了,让他施针治病。
朱棣可不是他那些养在深宫后院,长于妇人之手的儿孙皇帝们,开国和靖难时,他都曾冒着矢石,挥刀上阵,身上的旧伤隐患颇为不少。
即便在后世,在这种慢性病的治疗上,中医也能甩西医几条街,张三丰的医术想来也是深湛,妙手一施,立刻著有成效。身体舒服了,心情自然也好,朱棣也是龙颜大悦,武当派由此大兴。
在后世名震天下的武当派,起家靠的不是武术,而是医术,世事就是这么有趣。
这算是个小小的意外。刘同寿没提医术,是因为他觉得没必要,神医父子就在他家里呢,哪还有必要假于外求。何况,中医和养生术都是非常神秘的东西,后世的自然科学根本解释不了,在一群行家面前班门弄斧,那不是找拍呢吗?
“可我听说,贵派的武术传承,也相当了得啊,殷师兄,你怎么提都不提?”刘同寿问起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这……”说起祖师的丰功伟绩,老道顾盼自豪,满脸红光,可一提到武术,老道的脸却垮了下来,没了刚刚的豪气,反而显得有些尴尬。
“哈哈,俺就说嘛,咱们武当派最出名的到底还是武术,比起那些神神鬼鬼的勾当,真刀真枪的把式才更带劲,偏偏这杭州的百姓不识货,只看重那没用的虚把戏,还是大师兄说的对……唔,师傅,你干嘛踩我的脚?会疼的喔。”
老道迟疑了,可那沈方卓却咧开大嘴笑了起来。这人的外貌倒不似莽汉,可这性子却是大咧咧的,嘴上没个把门的不说,说话也从来不会看场合。
老道狠狠瞪了他一眼,骂道:“你给我闭嘴,没我命令,不许说话,要是再敢多说一个字,我转头就带你回观,回去后,罚你三天不许吃饭!”
“别介,俺不说了还不成吗?大师兄说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好了,师傅你别瞪眼了,俺知道错了。”
这憨货委委屈屈的闭了口,老道转头向刘同寿干笑道:“刘师弟休听这劣货胡说,祖师他老人家年轻时正逢乱世,行走在外,自是要学些拳脚防身。后来,他将道家的阴阳动静至理,融入了武术当中,创下了一套体术,为的不是争强斗狠,而是和华陀仙师的五禽戏一样,用来强身健体的。”
看着老道干涉的笑容,再看看那沈方卓一脸的不平,刘同寿反应过来了,明朝重文轻武的世风,存在时间之长,影响程度之深,都远在嘉靖登基以来,引领的崇道之风。
在这样的世风下,当兵的地位固然低下,学武的也不见得就高到哪里去。何况,侠以武犯禁,这也是士大夫们的主张,作为武当山几十家道观名义上的首领,殷老道自然也是如履薄冰,不敢稍有声张,只对医术、养生术津津乐道。
既然明白了这一点,刘同寿也不在这个话题上多纠缠,他提醒道:“殷师兄,我先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
“师弟不说,贫道差点就忘了,上了年纪,这记性就是不行喽。”老道一拍额头,笑道:“贫道的意思是,仙法虽好,可武当派在卦象、外丹、外功上面都没什么造诣,仙术落在贫道手中,却是明珠暗投了。”
他这话说得象是婉拒,不过刘同寿知道他话里有话,却也不急着接茬,而是凝神静待他的下文。
果然,老道微微一停顿,见刘同寿气定神闲,并不急于开口,他在心中暗赞一声对方气度沉稳,又继续说道:“祖师的道法典籍,宫中多有存录,贫道的这点本事,想必是远远不如龙虎山邵真人的了……”说到这里,他也是长叹一声。
张三丰当年行走宫廷,留下的著作典籍,大多都存于宫中,反倒是紫霄宫所存多为副本。龙虎山这些年出入宫禁无碍,记得信重,自家这些东西恐怕早就被人家吃透了,哪里又有卖弄的余地?
唯有所长者,就只有他自己都不怎么看得起的武术了。不过,他可不敢建议让皇上练武,哪怕是类似五禽戏的内家拳。
先帝广为世人所诟病的是啥?不就是他不喜欢读书,只喜欢骑马射箭练武术么?从太子时代起,阁老大臣们就为此上过无数道奏疏,待他驾崩之后,就更是变本加厉了。
当今天子登基以后,做的最多的,就是和先帝划清界限,无论是在政策上,还是个人生活方面。否则,子嗣艰难这点小事,皇上怎么会这么着紧?他明明是要长生不老,一直做一万年皇帝的,要那么多儿子来添哪门子堵?
此议万万不能明着提,最多也只能旁敲侧击,就象他现在做的这样。
“贫道到杭州以来,听闻了不少师弟的事迹,师弟得道不忘度人,大有古人之风。不过,听说师弟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其中颇有些亡命之徒,月前铤而走险,在绍兴城外效那博浪之举,当时情形也是千钧一发,以至于师弟不得不亲自出手,方才脱险。”
他语重心长的说道:“师弟身负兴复道家传承之大任,乃是天下羽门的众望所归,怎能放任宵小觊觎?稍有差池,对道门,对天下,都是莫大的损失,不可不慎呐!”
“所以呢?”刘同寿明白老道唱的是哪出戏了,不过他倒也乐见其成。
“所以啊!”老道顺口就接着说下去了,“师弟身边的几个随从虽然精壮,但小心无大错,多个人手总是好的。只可惜贫道如今已经年迈,观中事务也是繁多,否则贫道恨不得伴在师弟身边,做个护法呢。”
“那,这位沈大哥,就是代替师兄你来保护我的了?”刘同寿饶有兴致的再次打量了一番这位待上岗的保镖,那憨人鼻子里哼哼了一声,显然不是很情愿,只是碍于老道的严令,不敢开口反驳。
“呵呵,”老道略有些尴尬,这个徒弟实在有点拿不出手,他硬着头皮说道:“师弟适才在众人面前说过,有典籍的可以通过交换典籍入会,没典籍的可以遣弟子门人跟随,师兄我也是实在没有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所以……”
说着,他重重叹息了一声:“本来,贫道那大弟子最为合适,只可惜他日前去了四川游历,一时不得音讯,只好让这劣货暂代。不过,方卓性子虽然差了点,但手底下的功夫却是了得,遍数武当山,也只有松溪在他之上了。”
像是怕刘同寿推拒似的,老道一边叹息有声,捶胸顿足;另一边,他嘴里的话却是一刻不停,连个停顿都没有,一口气就说完了。
刘同寿也是听得咂舌,内家功夫果然了得,有了这个机缘,自己也要好好练练才行,别的不说,单是这说话不用换气,还脸不红心不跳的本事,就足够值回票价了。
“松溪?沈大哥那位师兄莫非姓张?”这个名字引起了刘同寿的兴趣。
“师弟听说过小徒的名字?”老道微微一愣。
“张大侠在江湖上不是很有名望吗?”刘同寿反问,这个名字在小说中出现过,历史上也有浓浓的一笔,按说应该很有名才对啊。
“还好,算是吧。”老道在额头上抹了一把,不置可否的回答道。似是不愿意多提这方面的事,他又将话题转回去道:“师弟,贫道的提议,不知你意下如何?”
一句话问出口,老头眼巴巴的望着刘同寿,仿佛签单前夕的保险推销员一般。对他来说,这算是个一本万利的买卖,他付出的只有一名弟子,收获的却是一个机会,和刘同寿的友谊。
将来刘同寿若是发达了,他武当派自然有了靠山,即便不能象永乐年间那样风光,却也差不了多少。刘同寿落魄了也不要紧,弟子是活人,随时可以回收,倒是这段时间的伙食费可以省下了,嗯,还有这劣货惹出来的麻烦,也不用自己操心了。
这哪是一本万利啊,根本就是无本万利!老道心中这个忐忑就别提了。
“师兄盛情美意,小弟自是却之不恭,沈大哥,今后就有劳了。”刘同寿笑眯眯的打个稽首,嘴里语速飞快,心里美滋滋的。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武当派的第二高手,就这么轻松的到手了,真是喜从天降啊!
“师弟真是豁达啊!”老道大喜,不避不让的受了刘同寿这一礼,算是把事情敲定了下来。
两人都是笑得灿烂,都像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一样,若不是沈方卓自己颇不情愿,也算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了。
沈方卓看看老道,又看看小道士,心中踌躇不定。按说现在自己已经不用回观里解决温饱问题了,师父的威胁显然没用了。可是,自己提出反对意见,如果成功了,岂不是还要挨罚?如果不成功,那自己又折腾个什么劲呢?
武当第二高手很犯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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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谜团
这位高手最后还是留下了。
殷老道走的的时候,笑得象一只偷到鸡的狐狸。刘同寿很怀疑,这老头是不是早就盘算着把这个奇葩徒弟送出去了?所以,他不是一举两得,而是三得,这才乐成这副模样。
不过,刘同寿还是很高兴,因为他长久以来的愿望即将得到满足,张松溪可是内家拳的中兴人物,这位大侠的师弟,又怎么差得了?既然和武当派有了这层关系,那么将来说不定还有机会和那位传说中的人物打交道,他又怎会吃亏?
刘同寿这样想,但梁萧却是不以为然,他认为自家这次被人占了大便宜。
“同寿啊,依我看,咱们这次可是吃了大亏了,那个殷老头压根就没按好心,别的什么都是假的,他想摆脱这个饭桶才是真的。”
梁萧一副义愤填膺的口吻:“你看看,他都吃了多少东西了?二十个馒头,三大海碗米饭,天,这样了他居然还只是半饱!武当山一定是养不起这家伙了,所以才上赶子送人上门。”
吃没吃亏,刘同寿心里有数,不过,这位沈高手的饭量确实有些惊人。
楚楚也很喜欢吃,但她的爱好,很大程度上源自于她从前的经历,扮成个小乞丐沦落街头,日子当然是很艰难的,留下点心里阴影一点都不奇怪。
而且,女孩对美食很有热情,但她的饭量却不大,别说跟沈饭桶相比,就算跟刘同寿比起来,也是远远不如的。
还有,楚楚的吃相很优雅,全不似某人饿鬼投胎般的吃法。当然,最关键的是,楚楚是美女,美女做什么都可以被原谅,多吃点算什么?
但这位沈高手就不同了,他吃东西不怎么讲究,无论好坏,他都是一视同仁,只要能吃,或者能咬得动、咽得下就行。尽管这人生得还算清秀,但他的饮食习惯和吃相,无可避免的让刘同寿联想起了二师兄,嗯,西游记里的那位……
当然,他找的是保镖兼武术教头,只要能打,会打,其他的缺点都是细枝末节,不值得计较。待这厮吃饱了之后,刘同寿打算亲眼验验成色了。
“没问题!”沈方卓答应的很干脆,不过,他也提了点要求,“我练的不是那些花俏把式,比好看的话,肯定没有那些街头卖艺的强,要是想看点门道的话,最好还是找个人来过把手,这才能看出咱的本事来。”
说着,他不怀好意的向刘同寿看了一眼,他可是听说了,这位小仙师是法武双修的,当初绍兴城外的刺客,就是他亲自出手摆平的。
“诶,打打杀杀什么的,多不和谐呀?”刘同寿哪里会上当,他摆手笑道:“交流武艺也不必非得动手动脚,我看这样好了,沈大哥你先自己比划比划,然后我也打一路拳,咱们取长补短,互通有无。”
“这样啊……”沈方卓挠了挠头。
他说话大咧咧的,并不是因为他脑子笨,只是他自小在武当山长大,平时又只顾专心习武,心无旁骛,因此一直跟外间没什么接触,所以,在人情世故方面,就显得有些糟糕了。
刘同寿现在是他的衣食父母,这个道理他还是很清楚的,他也没打算趁机把小道士揍一顿,只是吓唬吓唬人罢了。
其实,他虽然因为辈分的缘故,有那么点不服气,但他对刘同寿的感觉还是以敬佩和好奇居多。这一次,是他第一次下山,一路上自是惊喜无限,等到了杭州,他的眼睛和耳朵几乎都不够用了。
不过,初至繁华大都会的兴奋,很快就被好奇取代了,自打他进了城以后,上虞小仙师的大名和事迹就不断的被人提起。
茶坊酒肆有人说,街头巷尾也有人津津乐道,连守城门的兵丁,巡街的衙役,闲聊的时候聊的都是和这个名字相关的话题。
大城市的大名人,这就是乡巴佬沈某对刘同寿的初印象。
等到详细了解过刘同寿的事迹之后,沈方卓更是为之震惊,杭州不愧是大城市,随便办个道场,就有神仙的弟子参加,比自家那乡下地方强多了。有了这些认知之后,他对水陆大会就更加期待了。
不过,大会带给他的感觉并没想象中那么好。
武当派立派晚,底蕴比其他道派要差不少,而且他们精擅的东西又不怎么适合这种场合。打几路拳脚倒是能赚点吆喝,可是,先不提世风如此,武术上不得台面,更重要的是,水陆大会的主题是消灾慰灵,使拳脚算是怎么一回事?
没奈何,殷老道干脆就学金山寺那些和尚,只管念经,算是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别人的表演精彩纷呈,赢得叫好声无数,他这边所到之处,皆是一片静寂,好像丧门星似的,沈方卓没他师父那么深的城府,一场大会下来,心情沮丧之余,也很是愤慨。
在大会上出彩的门派很多,不过要说风头无两的,还得数一剑霜寒西子湖的刘同寿。沈方卓性子本来就直,那清心符对他的震撼,更在其他人之上,他当时也佩服得不得了。
不过,等到殷老道第二次上门的时候,他的心情就又变得糟糕起来。
对一直没下过山的他来说,师父就跟老爹没两样,一下子就要分开,他有些接受不了,再加上大会上累积的那点怨气,以及对辈分的不满,种种负面情绪同时爆发出来,于是就有了下午那通胡搅蛮缠。
当然,那点不平之气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
顶嘴归顶嘴,但他对师父还是很敬重的,殷老道的态度很坚决,他也知道改变不了。另外,刘同寿的态度也很不错,小道士不但不像其他人那样瞧不起武人,而且对武当派,还有他最尊敬的大师兄都是颇多赞誉,使得沈方卓的好感度迅速提升。
再加上晚饭的盛情款待,对沈高手来说,馒头米饭管够吃,这是过年也未必吃得上的大餐啊!吃人嘴短,他那点执拗早就丢到爪哇国去了,只是先前表现的太过,一时有些羞刀难入鞘,所以,才提了对练的要求。
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过分了,但刘同寿依然笑眯眯的,全然不以为忤,跟他有商有量的,沈方卓当然不可能死硬到底,他也是借着台阶就下台了。
故作沉吟了片刻,他一拍巴掌,“成,就这么着!”说罢,他大踏步的出了门,在院子中间站定。
这边有了热闹,其他人也纷纷聚了过来。
孙升的家道虽然中落,但毕竟是书香世家,见是打拳,那些女眷便都退了回去,孙升的哥哥孙堪任的是武职,却对演武毫无兴趣,摇摇头便走开了。孙升和韩应龙虽未退开,可面上神色也是淡淡的。
倒是孙升的几个侄子年纪还小,没有那些世俗成见,一个个的眼睛都瞪得溜圆,眨也不眨的盯着沈方卓看。
这些都是看热闹的,在场的也有几个内行,沈方卓的拳还没打,郝老刀那几个人的面色就已经颇为凝重了。
刘同寿低声问道:“郝大哥,他只是站在那儿,你就看出门道了?”
“静若渊停,稳如泰山,单是这气势就颇为不凡了。”郝老刀点点头,“他身上没有杀气,应该是没杀过人,不过打过的架却不少,也是个身经百战的。”
说话间,沈方卓已经发动了。
刘同寿看不出武术的奥妙,不过用不着多内行,他就已经知道对方的武艺有多强了。客栈的院子并不大,也就两三丈方圆,可是,沈方卓人还在院子中央,拳脚带起的力道,竟是在场边缘也能感受得到。
拳风呼啸,劲风扑面,一时间院子中如同刮起了一场龙卷风!
刘同寿定了定神,又问道:“郝大哥,你觉得你和他哪个更强?”
要是拿这个问题问个江湖人,对方可能会觉得冒犯,或者起点争胜之心什么的,但郝老刀却是不为所动。他想了想,认真回答道:“比拳脚的话,我八成不是对手,若是用上器械,以命相搏,尚不好说,杀人和武功其实还是有些区别的。”
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欣慰之色:“不过,有这位沈先生在,公子你的安全就更有保障了。”这话他也是有感而发,全无作伪的痕迹,但刘同寿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按说同行相轻,面对这么一个重量级对手,郝老刀首先应该感到威胁才对。就算这人性情豪爽,不担心没有饭碗,可总该也有点不服气,想较量一下才对,反正不应该表现得跟多了个兄弟一样。
仔细想想,郝老刀几人身上,很有些不合常理的地方。
他们几个是被董家雇来的,算是为钱卖命的,可是,董家的财势比柴家差得远了,跟谢家更是无法相提并论,结果董家雇的刀客,以少敌多,把柴家找来的杀手打得一败涂地。
这不科学啊。
要说是运气好,倒也能解释得通,可后面的事就越来越不合理了。
这几个狠人不但充当了保镖的角色,而且任劳任怨,打杂跑腿无所不为,这次水陆大会放风筝的工作,都是他们自动揽过去的。同时,他们还拒绝了谢家的暗中策反,拒绝时,用的是刀子!
说这几个人为钱卖命,谁信?
刘同寿不会天真的以为,自己遇上明朝雷锋了,而且一遇就是五个。但要说这几个人另有所图,他们图的又是什么呢?
卧底?那他们为谁工作?有这个必要吗?
以这几个人的本事,要是想杀自己的话,又哪里用得着这么费劲,找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直接杀进紫阳观不就结了?镇上的乡亲们哪里挡得住他们?
最后,这几个人对自己的称呼也有些奇怪,没人的时候,他们都称自己为公子!一个无父无母的小道士,又哪里是什么公子了,除非……
见刘同寿突然皱起眉头,郝老刀也有所感觉,他想了想,然后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公子不必多想,待到时机来临,一切自有分晓,您只管安心静待便是,看时日,应该就在旬月之间。”
“哦?”刘同寿眉头一轩,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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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夜话衷肠
夜已阑珊。
自唐宋起,杭州城向有不夜城之称,其繁华绚丽处,西湖上那一艘艘画舫就可以证明。不过,夜生活的精彩并非遍及全城的,而是集中在青楼画舫之中,尤其是在西湖之上。在各种幽美动人的称号之外,西湖也被人成为销金锅,就是源自于此。
眼下已经到了亥时,喧闹了一天的杭州城渐渐沉寂下来,人们大多都进入了梦乡,不过,福临客栈中,却依然有一盏灯火亮着。
油灯的光不是很亮,但却足以将灯下沉思者的拢廓清晰的印在窗棂上,那身影有些瘦弱,还带着股萧索之意。
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黑暗中晃动了几下,似乎在犹豫,可最终还是放心不下,象只蝶儿般,向那个令她牵挂的人翩翩而去。
“吱呀~”
尽管动作已经足够轻巧了,可房门的年头确实有些旧了,还是无可避免的发出了响声,在这静谧的夜里,显得颇为突兀。
房内的人被惊动了。
“咦?楚楚,你不是已经睡下了吗?对了,已经什么时辰了?”刘同寿象是如梦初醒一般,问出的问题也没什么连贯性。
“亥时的更鼓已经敲过很久了,我见你一直没有安歇,怕你饿了,就送些点心过来,”女孩吐了吐小舌头,露出了个娇憨的笑容,“寿哥,我没有打搅你吧?”
说着,她将手抬高了些,手中捧着的赫然是一碗豆羹,丝丝的冒着热气。
“当然没有,多谢你了,楚楚。”刘同寿心中一暖,这种时时刻刻都有人关心的感觉,对他来说还相当陌生,至少对前世的那个他是这样的。
他虽然也精擅那些西方的魔术技巧,但他骨子里却是个传统的变戏法的,因为他出身于一个华夏的传统道派。说是道派,实际上,不过是一个老酒鬼,带的三个徒弟罢了。
经过近代的几场浩劫,包括道藏、戏法在内,华夏的传统文化缺失良多,很多秘法都失传了,刘同寿这一派的祖师运气还算好,加上这一派行事向来不引人注目,得以幸运的保全下来。这就是刘同寿精通那些装神弄鬼的把戏的原因。
想有所成,当然也得下苦功,光靠天赋是不够的。刘同寿从小就离开家,跟着师傅四海为家,专心修业,于是才有了后来的成就。
这个过程是艰辛而孤独的。
师父本事虽大,但却是个老酒鬼兼老光棍,教徒弟还算拿手,照顾人什么的,他就完全没有概念了。
大师兄的性格跟师父正相反,无论面对什么人,都能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但他始终不会和什么人过于亲近,像是无时不刻都带着一张假面似的。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生活了近二十年,刘同寿却始终没有看透这位大师兄。
三师弟倒是个好脾气,整天都是笑哈哈的,和刘同寿的关系也不错。只是这位的性子说难听点,是有些没心没肺,说话经常不经大脑,倒是和那位武当的沈高手有点相似。指望这位关心人,无异于缘木求鱼。
当初初临贵境,刘同寿第一个遇见的就是楚楚。出于同情也好,或者因为喜欢女孩的坚强,又或者是单纯需要个助手,总之,他将楚楚的命运和自己绑在了一起。
碍于时日还短,女孩在魔术表演上能帮的忙还有限,但在日常生活中,这种无微不至的关心照料却已经让刘同寿大感温馨,很有些离不开的感觉了。
虽然郝老刀带来的困惑,使得他的情绪有些低落,可却遮不住他看到女孩时,心中涌起的那股温暖的感觉。
“寿哥,你在做什么?那,是个香囊吗?”楚楚小心翼翼的问道。
女孩的心思相当细腻,既是与天带来的本能,也是长期混迹市井练出来的本事。演武结束后,她敏锐的差距到了刘同寿情绪的低落,依照她的了解,自家师兄对武术的热情可是很高的,高手就在面前,却表现得心不在焉,这可不是他的风格。
“嗯,是香囊……我说楚楚,这里就我们俩,你这么拘谨做什么?”
“嗯……”楚楚垂着头,一手摆弄着衣角,好半响才吞吞吐吐的说道:“我听韩大哥他们说……你要进京当大官了,以后要在皇上身边做事……嗯,戏文里常说,大官都是讲究体面和规矩的,所以……”
她还有一层心思没说,那就是她和刘同寿的关系。
说是师兄妹,可她根本就没拜过师,何况,这个时代的男女关系中,师兄妹关系是很罕见的,反正她举不出来自己以外的例子。
按照两人亲密的关系,楚楚开始的定位是最正统的那种男女关系,都在一间屋子过夜了,她会这么想也很正常,反正道士不是和尚,并不禁婚嫁。
只是,随着刘同寿地位的上升,女孩的心情也随之发生了改变。俗语说糟糠之妻不下堂,但戏文里,被那个黑脸相公铡了的驸马爷又算是怎么回事?这些年混迹市井,楚楚见过些久贫乍贵的人家,几乎无一例外,这些家庭总是要发生点内部纠纷的。
所以,她将自己的预期值调低了,从正妻变成了妾室。
到了今天,楚楚愕然发现,师兄蹿升的速度,已经超出了她的想象,按照韩应龙和孙升的说法,小道士马上就要为见皇帝做准备了。
这可不得了!哪个大官会娶个当乞丐的妻子?哪怕是这个妻子还算有几分姿色,却是个贪吃的小丫头?
要知道,师兄可是名动江南的大人物了,整个杭州城的官员士绅,都排着队的等着,就为了见他一面,得他一言。
在这样的师兄面前,自己就显得太过卑微了。自怜自苦之余,女孩又将身份重新定位了,这一次,她将自己当成了丫鬟。
“你说什么呢?”女孩的小心思哪里瞒得过刘同寿,他哑然失笑,柔声宽慰道:“楚楚,你想的太多了,就算进京,我也当不了大官,就算当了大官,甚至皇帝,你也还是我最亲的师妹,咱们永远在一起。”
“寿哥,这话可不能乱说。”女孩被他吓了一跳,不是在一起什么的,而是那句做皇帝。
“嗯,知道了,我就是打个比方。”这是刘同寿转移注意力的手法,他可没有造反的心思。
吃了这一惊,女孩的孤苦自怜之意渐消,她的注意力又转了回来,忽闪着大眼睛,看着刘同寿手上的那个香囊。心中想着,是不是师兄看中哪家姑娘,犯了相思病了。
刘同寿缓缓道:“这是我娘留给我的。”
“寿哥哥的娘?”女孩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黑白分明的眸子中闪着莫名的光亮。
“是啊……”刘同寿将手中香囊递了过来。
虽然经过岁月的磨砺,那香囊已经失去了表面的光鲜,但上面的图案依旧栩栩如生,正面是条活灵活现的五爪金龙,背面是婉转婀娜的五彩凤凰。针脚细密,手艺算不得多好,但看得出制作者用了相当的心思。
这是一件信物,是这身体原来的主人最为着紧的事物,一直都贴身携带着,作为自己不是孤儿,有娘亲的重要凭据,即便在魂飞魄散的一刹那,他依然念念不忘于此。
刘同寿不知道小道士的信念从何而来,不过他也认同这个观点,生下来却遗弃在道观里,应该有不得已的苦衷,小道士八成有个私生子之类的身份,留下个信物待日后相认,倒也不稀奇。
他占了人家的身体,自有义务帮忙完成这个执念,只是,找妈妈说起来容易,可人海茫茫,只有这么一个信物,却又要到哪里去找?所以,他一直没有头绪,事情就这么拖下来了。
今天,郝老刀的异常又把这个念头勾起来了,而且给他带来了更多的疑问。
从表面上分析,郝老刀应该跟小道士的爹或娘有关系,而且关联还相当紧密,更象是上司下属,甚至主仆之类的关系。
能派出这样的人来护卫,他爹娘的身份自非寻常,却一直不肯现身相见,或者接儿子回家,这里面又存在着什么阻碍呢?
刘同寿有预感,这小道士的身世,可能会很惊人,而且带来的麻烦恐怕也相当之大。
他沉思到深夜,就是在想应对之策,只是线索太少,他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麻烦,因此也没想出什么头绪来。
“寿哥的娘亲是个很温柔的人呢。”伸出手指,轻柔的在香囊上摩挲着,女孩眸光迷离,有着一股浓浓的眷恋和憧憬之色,似是被勾起了从前的回忆。
“楚楚,你……”刘同寿一直没问过楚楚的身世,会让一个小女孩流落街头,背后隐藏的故事肯定不会是什么幸福圆满的套路就是了,他小心翼翼的回避着女孩的伤处。
没想到,这个香囊信物,却把女孩的心事给勾起来了,眼见楚楚神色凄楚,他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了。
“爹,娘,还有哥哥……他们都死了,那天,那些凶神恶煞的恶人已经冲进了宅子,我听到了福伯的惨叫声……娘不顾自己,只是着紧我,从后院的狗洞爬出去时,我还听见娘在叮嘱:楚楚,要好好活下去,要好好吃饭,不要被人发现女儿家的身份,要……然后,娘也叫了一声……”
语声幽幽,一场灭门的惨剧在刘同寿的眼前浮现出来。
大祸临头,慈祥的母亲犹自记挂要将女儿送出险地,并且殷殷嘱托,唯恐女儿受苦,父亲也许正在抵挡追兵,给女儿争取时间……他无暇去思索这场惨祸的根由,只是为那些惊心动魄的情怀所慑,一时之间,竟是无法作答。
“娘当时一定很疼,我很想跑回去,帮娘按住伤口,娘说过,只要按住伤口,就不会疼了……可是娘的话一直在我耳边响着,娘说要活下去,要是回去的话,就活不了了,所以我只好逃,一直逃,也不知逃了多久,逃了多远,终于是逃了出来。”
刘同寿仿佛看到,一座庄园笼罩在了血火之中,不远处,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正哭着奔逃,不时回望,却不敢回头,其中的凄楚又怎能以言语道之?
“师兄,楚楚是不是不祥之人?是不是我害了爹娘他们,都是我不好……”楚楚失声痛哭,宣泄出的,是几千个日夜的悲伤和无奈。
刘同寿明白了。
他知道女孩为什么总是小心翼翼的了,她不想再次失去依靠,哪怕委曲求全,也要活下来,这就是她对失去的母亲的承诺。想着那张笑靥后面,隐藏的居然是这般惨剧,一时间,他也是心神摇曳。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窗棂上的两个身影合二为一,刘同寿轻轻将那个小小的身子揽在怀中。
“楚楚,不要哭,还有我呢。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不会再让你悲伤难过,我们一起好好活下去,就象你娘说的那样。嗯,等将来有了本事,咱们再去找那些坏人报仇,把他们杀得干干净净,给你娘出气。”
“……”没有回应,但刘同寿明显能感觉得到,胸前的衣襟湿的更快了。
“其实人死了,不是真的就没有了,死后还有灵魂,好人的灵魂会飞到天上去,一直看着自己挂念的人,所以啊,楚楚的娘亲一直看着楚楚呢,看到你这么聪明漂亮,她一定很开心的。”
“真的?”女孩扬起了头,泪眼中,闪着一种叫做期盼的光。
“当然是真的。”刘同寿理直气壮的说道。
这不是哄人,自己就是例子啊,本来自己已经被烧死了,结果现在还不是活蹦乱跳的,还会装神弄鬼?而且这样的说法才是对症下药,女孩性格纯良,心里又满是愧疚,哪里又会想到报仇什么的,反而是这种带点希望言语,更能温暖人心。
“那,我以后也能飞到天上,还能再见到娘亲吗?”女孩信了。
“当然了,楚楚这么好的女孩,一定会飞到天上的,不过,在那之前,你要坚强的,快乐的活下去,这样你娘才肯见你,也会更加欣慰的。”总算成功了,刘同寿长长的松了口气,哄女孩子,比装神弄鬼辛苦太多了。
“和你在一起吗?”语声中带着说不尽的眷恋和期盼。
“当然,世上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我们永远在一起。”
福临客栈的最后一盏灯火悄然熄灭。
夜已深,柔情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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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待到桃花开
“什么?同寿你要回上虞?为什么?”
第二天也是个大晴天,晨曦初现,梁萧的一声大吼就把整个客栈都给惊动了。他的嗓门固然不小,但更重要的是他惊呼声中的信息。
小仙师要回上虞了!相关人等都是惊疑不定,韩应龙、孙升这样关系密切的人更是急匆匆的赶了过来。
“梁叔,你喊这么大声干嘛?震得我耳朵都聋了。”刘同寿捂着耳朵抱怨道:“大会已经开完了,道观就在上虞,我不回去,还能去哪儿?”
“话倒没错,可是……”梁萧的舌头有点打结。
他不知道刘同寿进京的计划,小道士口风严得紧,压根就没对别人说,韩、孙二人是自己猜的。
不过,昨天连熊大人这样的高官都来了,要求见刘同寿的士绅排成了长龙,若是一个个见过去,见到过年都见不完。今天说不定按察使李大人和布政司王大人也会来,这么紧要的当口,正主儿抽身而退算是个什么事儿啊?
梁萧很不理解。
本来早起时,看见楚楚从刘同寿的房中出来,他还想着借机取笑小道士几句呢,结果却惊闻了这个噩耗,他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难道,经历了男孩至男人的转变之后,同寿的性格也发生了变化,连作风都变低调了?
“是啊,同寿贤弟,你何不在杭州多盘桓些时日,然后与我等一同赴京?”昨天访客不绝,孙升还没来得及把和韩应龙说的那番话说给刘同寿听,不过,他相信对方会支持自己。
他的提议并非单纯为他自己或刘同寿考虑,更多的是出于公心。
当下的士大夫,多半都推崇天子垂拱而治,朝臣互相监督牵制,达到内外平衡之后,然后就可以天下大治。持这个观点的人不在少数,孙升就是其中之一。
不过,这只是个理想中的状态,实行起来的难度着实不小。
首先,皇帝的自身意愿就是个大问题。尽管从成祖开始,就一直有意识的放权给外朝,并建立了文渊阁,为后来的内阁大臣打下了基础,但这并不代表,皇帝就心甘情愿的当个木偶。
无论是莽撞如英宗皇帝,或是恬淡如孝宗皇帝,亦或是荒唐的先帝武宗,以及当今天子,和外朝的关系,都经历过由蜜月期,转变为对峙,最后演变为对抗的过程。
到底孰是孰非,孙升不敢断言。
要说皇帝有错,那也不可能这么多个皇帝,都重复着同样的错误。连弘治那样的老好人,生前都张罗着重开西厂,把责任都归诸于皇帝,显然不是很合理。
但士大夫们的做法应该也无可厚非,天下这么大,没有朝臣们分忧,皇帝就算生了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啊。而且一人计短,二人计长,集思广益总好过独断乾坤,虚君在道理上是说得通的。
问题出在何处?这就是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了,孙升的观点是,沟通上出了问题。
皇帝居于深宫之中,和外界的接触,除了朝臣之外,就只能通过宦官。
在传统的读书人当中,孙升算是比较开明的那一类,对宦官并没有太大的偏见。他认为宦官都是身有残疾的可怜人,把他们一概而论,全部斥为奸邪有些不厚道,但以士人们的观点来说,这些人得志之后,往往就会忘乎所以,进而倒行逆施。
让他们作为皇帝跟外界沟通的桥梁,显然不太合适,桥如果是歪的,哪怕行人再怎么想行的直,走的正,最终也只能是缘木求鱼。
最终,张孚敬和桂萼为孙升指明了一条路。那就是投其所好的跟皇帝搞好关系,然后用私人的感情来影响皇帝,进而施行善政良法。
这些年,桂萼就是这么做的。
他入阁时间不长,得势的时间也短,可就是他在任的这些年当中,他凭借嘉靖的支持,完善了一条鞭法,动摇了海禁的铁幕,一定程度上澄清了吏治,甚至提出汰员简政的观点……
这些征收汰员的话题虽然是朝堂上永恒的主题,每个阁臣都会张罗一番,但张、桂二人不是说说而已,他们是真的在做!若不是朝中各派不能齐心合力,争斗不休,说不定现在的大明,已是中兴在即了。
这两人最终没能成功,桂萼出师未捷身先死,张孚敬孤掌难鸣,如今已是日薄西山。不过孙升坚信,这条路应该是能走得通的,尤其是当他发现了刘同寿之后。
小道士手段高超,心性更佳。
久困骤贵,却不失赤子之心;久贫乍富,却不恋银钱之物;面对权贵,毫不气馁,反而多方设法,将对方逼得进退失据!孟子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在孙升看来,刘同寿完全符合这个标准。
所以,小道士就成了他心目中的那个最佳人选。
他能用道术取悦皇帝,胸中又有正气,更有独立的主见和智谋,如果外朝再有正直之士能与之呼应,何愁国势不振,朝野不宁?
他的想法,跟后来的张居正很象,后者能将桂萼没完成的一条鞭法全面推行下去,就是因为内、外两朝达成了共识,太后、司礼监、以及内阁的三位一体,这才牢牢控制了大明朝堂。
孙升还没想到这么远,可自从对刘同寿有了一定了解之后,这个念头就无法抑制的在他心里生根发芽,并且快速成长起来。
如果刘同寿的预言成真,他加上韩应龙,再算上其他绍兴府进士这些天然盟友,很可能会形成一股新兴的潜在实力。
绍兴府是心学的大本营,正直之士不少,同怀忧国忧民之心,又都受过这位小仙师的指点,很容易就能团结在一起。假以时日,必能给大明朝堂,带来一股崭新的气象。
他会这么想一点都不奇怪。
在大明官场,入阁的几率,和科举的名次息息相关,前三甲,尤其是状元,两个人当中,就能有一个入阁的,前朝名臣之中,谢迁、费宏都是状元出身,李东阳、刘健、王鏊这些人也是三甲出身。
最典型的例子则是顾鼎臣。这位弘治十八年的状元为官以来,很少有拿得出手的政迹,倒是诗词歌赋做了不少,在京城风月场享誉盛名。就是这么一个人,在官场上却步步高升,无惊无险的奔着入阁去了。
所以,以这个规律看来,预言应验后,韩应龙和孙升自己的仕途必然坦荡,等他们从翰林院熬出头,刘同寿在宫内想必也有了气候,到时何愁大事不成?
昨晚刘同寿有些意兴阑珊,他不知何故,只当是小道士累了,此时惊闻对方要回上虞,似有放弃之意,他也是大吃一惊。一边劝说,他还向韩应龙打着眼色,希望对方也帮忙分说。
“同寿贤弟,你可是又有什么想法了?”跟孙升不同,韩应龙几乎是从最开始,就一直看着刘同寿走过来的,他对小道士的性情和风格了解更深。他相信,这少年一定有着自己的打算,至少在大方向上,不需要任何人来做提点。
“知我者,韩大哥也。”刘同寿展颜一笑。
因为身世问题,他昨天冥思苦想了半个晚上,后来又跟楚楚互诉衷肠,先是紧张,然后又彻底放松,一觉醒来,很多原来想不通的问题,却是豁然开朗。
他想清楚了,在杭州等着,或者直接随韩、孙等人赴京都不是什么好主意,因为那很可能引起嘉靖的反感。
当年嘉靖以弱冠之年,孤身进了紫禁城,只用了三年时间,就掀翻了势力庞大的杨廷和。这其中,固然有朝堂局势本身的关系,但他能从中发现契机,然后借力打力,一举建功,其权术手段是毋庸置疑的。
刘同寿认为,这个开门红对嘉靖的影响应该很大,而且很深远,在他接近五十年的皇帝生涯中,他修道的同时,也没忘记玩弄权术。
这么一个皇帝,他具体喜欢什么还不好说,但他一定不喜欢自己的心思被人猜中。猜中皇帝的心思后,再用直白的方式表达出来,那就更加犯忌讳了。
刘同寿若是呆在杭州不走,或是直接去京城,就会踩到这颗雷。
到时候别说平步青云,就算被炸得粉身碎骨也是很有可能的,别忘了,谢家的人还没死,龙虎山也在虎视眈眈呢!
这是刘同寿归纳了嘉靖身边之人的遭遇后,得出来的结论。
张孚敬是他最早的死党,现在眼见着好景不长了;杨一清在大礼仪中出了大力,最后一句话说错,就被赶回家了;陆炳这个奶哥哥也死的不明不白;再加上受宠二十年的严嵩,最后也是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终其一生,嘉靖就从来没觉得过,有什么人对他是不可或缺的。刘同寿要是大张旗鼓的入京或者在杭州张扬,八成会被嘉靖视为恃宠而骄,然后再有什么人借机进两句谗言,他不死也得脱层皮。
所谓上赶子不是买卖,以退为进,愿者上钩才是王道,所以,刘同寿打算就此打道回府。不过,这其中的道理却不能明说。不好解释是其一,另外,也有大不敬的嫌疑。
“……反正,再过几个月就过年了,大冬天的去北方,多冷啊,等明年桃花开了再说吧。”随口胡诌了几个借口,最后刘同寿一挥手,做了总结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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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进退之道
“你说什么?他要走?”刘同寿宣布决定的一个时辰之后,按察使的官署中也响起了一声惊呼。
李崧祥是正德九年的进士,这些年来历任多地,可谓上过山下过乡,大江南北都走过。
年初他从河南布政司的一个参政,升任为了三司之一的浙江按察使,主管一省刑名,到任不过月余,就已经将诸多事务全部理清,衙门上下无不凛然。吏员们私下里都说,李大人不怒自威,比布政司王大人官威更盛。
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丰富的经历磨练了他的性情,他早就学会喜怒不形于色,哪怕是刘同寿那道清心符,也没能让他惊呼出声。
因此,他这一声惊呼颇为突兀,引得属吏们都是侧目相看,然后就是交头接耳的一阵嘀咕,他们都很好奇,到底是什么人能让李大人这般动容。等到得到答案的时候,一个个都是露出了恍然的表情,原来是那位……
李崧祥没空理会他引起的这点小波澜,意识到失态之后,他站起身,快步走到门口,将门关上后,这才压低了声音,肃容问道:“长盛,你昨天和他见面,到底说了些什么?”
熊荣觉得自己很无辜,他一摊手:“恭川,从徐州开始,你我也是近二十年的交情了,你还信不过我吗?张阁老既然说了要观察,我即便再怎么不知轻重,也不能对他说太多啊,何况,那位小仙师胸中自有沟壑,又哪里是轻易劝得动的?”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而且,他不是要走,而是已经动身了,看时辰,差不多也快出城了。”
“这,这还是真是雷厉风行啊。”李崧祥有点愣神,口中喃喃低语:“如果不是你说的,难道是他自己领悟的?那我二人可是坏了大事啊!若非你我信中明言,说这少年性情稍嫌莽撞,不堪大用,张阁老也不会迟疑不决……这,这该当如何是好?”
熊荣半是安慰,半是解释道:“恭川,你想太多了,前次你我不过是把上虞知县所报转述给张阁老罢了,又哪有什么误导之说?”
“那你是说张阁老看走眼了?”李崧祥没好气的瞪了同僚一眼,他敢打包票,昨天的密谈中,熊荣肯定露了点私货,只是不知他到底露到什么程度而已。
“他昨天露了那么漂亮的一手,很难说宫中是如何做想,若是能提前有些联络,将来多少也是个助力。”
熊荣讪讪的解释了两句,见李崧祥不为所动,于是他话锋一转,又道:“话说回来,恭川,这事儿,我也是接到消息后,才琢磨出来其中的道理的,就算我想提点他,也没那个本事啊?你别忘了,你我这些年都在地方上历任,对宫中事也不过道听途说,哪里会有这么深刻的理解?”
李崧祥想想也是,没亲自接触过,光凭传闻就得出这么精准的结论,并且毫不迟疑的去做,熊荣要是有这份本事,他早就回京城去了,哪里还用得着在地方上折腾?
“那就是说,他只凭你的几句话,就推断出了皇上的性情,忌讳,然后连夜就拟定出了对策?或者说……”
熊荣重重点头,接着说道:“他原本就心知肚明!”
“怎么可能?他明明……”
“你别忘了,他还有个师父呢。”熊荣微微仰头,向李崧祥示意道。
“托梦?这种无稽……”李崧祥当即就要反驳,可话到嘴边,却想起了昨天的事,最后化成了一声长叹:“这还真是名符其实的如有神助啊!待他真的入宫见了驾,岂不是如鱼得水?”
熊荣微笑不语。
“也罢,左右是结善缘,索性把这个人情做得更实在些,”李崧祥挥挥袍袖,如释重负的坐回了太师椅上,扬声道:“来人!”
“大人!”
“让人去王大人府上,和城内各世家处知会一声,就说本官在凝碧楼设宴,就募捐救灾一事,与众人详谈。”
“……大人?”回应的声音带了一丝疑惑。
按照衙门的安排,接下来几天,就是各道派和地方士绅的互动环节了,也就是士绅请心仪的道派去做法事什么的,然后给点打赏。和尚道士们得了打赏,心情应该都不错,顺便让他们去灾区走一圈,代表官府,治治病,念念经,赠点符水,也好平息民间的怨气。
这就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了,比跟户部打架,挤兑皇上要银子赈灾和谐多了,效果也不差多少,至少,在精神层面是这样的。
这是衙门上下的共识。相对而言,李崧祥闹出来的幺蛾子就有些不知所谓了。
“只管去,就照本官吩咐的去通知!”李崧祥哪里会跟一个小小的属吏多啰嗦,他赶时间呢。
“是,大人。”那属吏不敢多说,应一声去了。
反正他就是个跑腿的,出了事也不用他背黑锅,反倒是这一趟跑下来,多少能捞点外快什么的。李大人此举不合常理,那些世家大户肯定是要打探一下详情的。至于李大人有没有给铁公鸡拔毛的本事,那就不管他的事了。
“素闻恭川机敏多智,今日一见,果然非凡啊。”熊荣捻须笑道。
“过奖,过奖,只是借花献佛罢了。”李崧祥与熊荣对视一笑,“长盛,我这就要拟奏章往京城,给张阁老的信,就拜托你了。”
“好说,好说。”熊荣大笑。
……
“李恭川这老狐狸,果然跟那位勾搭上了!却是瞒得本官好苦!”三司衙门相距不远,王建兴很快就得到了消息,他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马上就理顺了这里面的关系,反倒是他身边之人一脸茫然。
“王大人,这话却是从何说起?”如果只是通知王建兴打压刘同寿,完全不需要欧阳必进亲自走这一趟,随便派个幕僚就是了。他来这里,也考虑了方方面面的可能,比如眼下这种情况要如何应对。
打压不下去怎么办?动用更强的力量继续?不,那就不是政治了,而是意气之争。
在对手已经证明了自身的价值之后,高明的政治家应该做的,是想办法拉拢,将对方收为己用,即便不能,也要消除芥蒂,不要把对方推到对立面上去。
连孙升这个尚未出仕的举子都明白的道理,欧阳必进想不到,但他身后的几位大佬,还有他那位身在南京的姐夫,却又如何想不到?
从大义上来说,他们该做的都做完了,私下里和小道士联络联络感情,与气节名声是不会有什么妨碍的。
惊闻小道士离开的消息后,欧阳主事立时便坐不住了。追上去倒是不难,可他之前没跟刘同寿打过照面,所以,他只能跑来邀王建兴同往,顺便引见一下。谁曾想王建兴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搞得他一头雾水,既忧且急。
“唉,任夫,你当真不知?”
“并无虚言。”
王建兴察言观色,见对方不似作伪,于是叹了口气,解释道:“今上素来不喜招摇之人,当年杨介夫犯颜,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处处以顾命大臣自居,出入招摇,几令朝野上下知杨首辅者,多过知皇上,因此才招来横祸。若不然,至不济他也能全身而退,不至殃及全家。”
“大人的意思是……”
“邵真人入宫前,也少在人前显露手段,龙虎山之名,只在当地传扬,入京之后,更是低调,若非宫中几次三番的封赏,恐怕天下人还不知其名,纵是知晓,也只道其风光因圣眷而来。可你看看这位刘道长……”
“他得名全因自家手段,短短数月间,就已经响彻江南,看这势头,离名震天下也不远了。这样的人,皇上怎么可能轻易招在宫中陪伴?难道是嫌朝中还不够乱么?若不是他的手段太过匪夷所思,老夫已经可以断言,沈淮、李福达之流就是他的榜样!”
欧阳必进恍然大悟:“这就是皇上为什么不予召见,却又遣了骆安来,而骆安又一直按兵不动了,原来……”
“所以说,他这一退,正是恰到好处。”
王建兴意味深长的说道:“进退有据,不肯贪功,很可能会打消皇上的顾忌,如果说,今天之前,皇上召他入京,加以敕封还在两可之间;那么今天之后,这可能性至少已经提高到了八成,再加上李恭川这一招之后,错非京中另有变故,否则就已经就是九成九了!”
“原来这才是李大人的醉翁之意啊,难怪,难怪……大人慧眼如炬,李大人急智多谋,进不如也。”
欧阳必进懂了,李崧祥是配合刘同寿呢,他把那些乡绅给牵制住,省得送行的队伍太壮观,成全了小道士的低调,做人情做的滴水不漏,这才是一省刑名长官真正的用意。
正这时,门外一阵脚步声轻响,声音虽轻,脚步却快,前一刻刚刚听到,下一刻就已经在门前止住。王建兴眉头微皱,沉声喝问:“何事?”
“大人……”
“是黄师爷啊,进来说话。”
黄师爷推门而入,脸上略有些惶急,可见了欧阳必进在,却是欲言又止。欧阳必进见状正要起身告辞,王建兴却是一摆手,道:“任夫不是外人,但说无妨。”
“是,大人,骆同知已经走了。”
“骆安?”王建兴目光一凝,“他去了哪里?追刘道长还是……”
“刘道长从南门而出,骆同知走的却是北门,上了官道后,立刻快马加鞭,想来是回京城复命去了。”
“昨天只是派了信使,今天却是亲自回京,八成是存了邀功的心思,看来……”王建兴摇了摇头,再看欧阳必进时,这位礼部主事已经在跺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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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困兽犹斗
归程的队伍,比来时缩水了不少。
除了韩应龙和梁萧,同来的还有不少绍兴府的举子,这些人要上京赶考,自无必要来回奔波。只有梁萧颇为犹豫,虽然嘴上一直念叨着要金榜题名,但每每想起会试,他都很发憷,要是跟着刘同寿一起去还好,现在没了小道士陪同,他就信心全无了。
刘同寿当然不会让他如愿。
孙升已经简短的将他对政局的构想说了,也是正中了刘同寿的下怀。他先前只知道状元很了得,但具体厉害在什么地方,他却不甚了了,反正肯定不会是当驸马娶公主就对了。
孙升的构想为他提供了明确的方向,他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后世的东林党怎么垄断朝纲的?还不是从操控科举开始的?
外有韩、孙等人呼应,内有道家协会襄助,刘同寿已经可以预期未来的辉煌了。这种情况下,多一个进士就多一分助力,当然,梁萧金榜题名的可能性很低,但就算失败了,也是累积考试经验的过程么。
一通威逼利诱之后,梁萧含着泪走了。清虚老道带着一帮徒子徒孙又来了。
刘同寿突然离开,在官场上引起了不小的震荡,各道派也是一阵鸡飞狗跳。在清虚老道看来,小道士分明就是不耐烦了,要逼他们表态呢。
昨天晚上他也没睡好,脑袋里翻来覆去想的都是道协的那点利弊,可一直到天亮,他也没权衡清楚,最后倒是刘同寿帮他下定了决心。
武当派典籍少,直接送了个保镖过来,紫阳派的典籍却多,而且都是分量十足,老道亲自捧了两本交给刘同寿。
其中一本是《悟真篇》,是紫阳真人张伯端的内丹学说的总纲,是他当年出儒入道时所著。数百年流传下来,经过后人增补,到得现在,已经是相当完善的理论了。
另一本则是《玉清金笥青华秘文金宝内炼丹诀》,如果说前一本是理论基础的话,这本就是具体应用的法门。
刘同寿很满意,单是这两本秘籍倒没什么,关键是随之而来的那一箱子注释和心得。道家的典籍,想得到容易,但如果没有人解释的话,多半是看不懂的,因为里面的内容跟密码本差不多。
和儒家的书籍中喜欢引经据典相似,道诀中,有着大量的隐语,比如鼎器、龙虎、七星、鹤、琴、剑……等等。这些隐语在各式典籍中都很常见,但意思却不一定一样。
比如在内丹术里面,鼎炉指的是修炼者的身体,精气作为药物,神为火候,以龙虎代称之;但在外丹术当中,鼎炉可能就是真的炼丹炉,龙虎则是药材的别称;若是涉及双修,那鼎炉指的八成就是女人了,龙虎则会变得更加复杂,有可能是龙上虎下的姿势问题,也有可能以龙虎代指阴阳。
刘同寿很满意。
他不是真的要研究这些东西,但既然要面对那位家学渊源的嘉靖皇帝,他也不能显得太外行了,至少名词术语,以及基本的套路都要弄清楚了,免得不知不觉的出了洋相。清虚拿来的东西再合适不过了。
有了这个,他就可以用道术做幌子,夹带自己的私货了。
清虚把镇山之宝都拿出来了,刘同寿也不能小气,他当着另外几家道派的面,正式推举清虚为道家协会的会长,并建议由清虚在杭州主持协会的报名登记工作。
原本情绪还想着向刘同寿讨清心符呢,结果这个大馅饼一下就把他给砸晕了。尽管只是个虚名,但担任了这个会长之后,紫阳派的影响力直接就上了一个台阶啊!
因为太过激动,所以接下来刘同寿和另外几家道派的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交换,他完全都没有注意到,直到刘同寿离开老长时间,连人影都看不见了,他才在其他人的提醒下回过神来。
“清微,怎么了?”
“师兄,刘观主已经走了。”清微指指南面的官道。
清虚有些懊丧的一拍额头:“唉呀,我一时想得入神,却是失了礼数。”
清微翻了个白眼,谁提醒你这个了?他偏偏头,没好气的说道:“师兄,你可知道,他跟崂山、茅山那些人交换了些什么?”
“什么?”清虚一怔。
“他用悟真篇换了崂山派的龙虎诀,用玉清丹诀换了茅山派的阴阳五行法!然后又用龙虎诀……”清微心都在滴血。
刘同寿只付出了一个会长的头衔,就得了这么多好处。难怪谢家人叫他小贼,这小道士真是太狡猾了,他做的完全就是空手套白狼的生意啊!
这个破头衔有啥用啊?师兄现在是会长了没错,可那几家眼里还不是只有小道士?他倒像是个太上会长,自家师兄根本就是个打杂的。
清虚摇摇头,正色道:“清微,这却是你不对了,你现在怎地还存了跟刘师弟争胜的心思?要知道,如今我们已经是一荣俱荣的关系了,如果他成了事,你还怕他不从道协找人帮衬么?我的地位当然不如刘师弟,可你要知道,在刘师弟之外,就以咱们紫阳派为尊了。”
“掌门师兄言之有理。只要道协蒸蒸日上,我紫阳派就断然没有没落之虞,而道协最终成就如何,还得看刘观主的作为啊。”清虚点明此节,其他人也都是纷纷附和。
清微想想,也觉得有理,只是先前把话说的太满,一时不好回头,他故作沉思,举目四顾,结果在城墙上发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你们看,是谢家四老爷他们!”他压低声音道:“师兄,你有没有想过,若是谢家不肯罢休,再生变数,我们又要如何应对?”
清虚抬头看看,然后眯起了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以不变应万变!”
……
多了不少行李,刘同寿的行程也被拖慢了些,不过他并不在意,这一路,他走得极为充实。学习道家的丹术,就占用了他一多半的时间,剩下的时间则被他用于向沈方卓讨教武功。
“佑通神臂最为高,斗门深锁转英蒙,仙人立起朝天势,撒出抱月不相饶,扬鞭左右人难及,煞锥冲掳两翅摇……所谓七十二跌、三十五掌、六路十八法、十二字、存心之五字,其实奥妙都出自这六路十段锦之中。”
一说起武术,沈方卓脸上神采飞扬,说话也是条理分明,和平时判若两人,“如果说紫阳派以那悟真篇为总纲,那这六路十段锦,就是我武当诸路武艺的总纲。”
“那太极拳呢?内功呢?”这十段锦听起来像是菜名,一点都不威风,而且看沈方卓打起来,跟郝老刀说的外家拳法差不多,自己要学的不应该是内功么?比如,九阳神功……
“太极拳?”沈方卓哈哈大笑:“哈哈,同寿,你别是被人骗了吧?就你那天打的那慢悠悠的玩意,也能叫拳法?要是用这拳路跟人放对,一脚就被人踹飞了。”
“怎么可能,你那天看过,不是里面蕴含了些奥妙和拳法至理吗?现在怎么又出尔反尔?”
“奥妙当然是有的,不过可不是那么练的。”
沈方卓手脚连动,摆了几个架势,摇头道:“祖师爷当年观山河之势,悟阴阳之道,曾创下一路阴阳结合的拳法来,也叫太极拳。不过,那套拳法还只是个架子,远远没到应用自如的时候呢,就算在观中,除了师父之外,也只有大师兄对这个感兴趣。”
“松溪师兄?”
“嗯。”沈方卓点头。
“我当初还以为师父年纪大了,使不动拳脚了,这才喜欢这些不讲求力道的套路。不过,大师兄后来给我讲了些以静制动,后发制人的道理,我才有了点心得。你那太极拳中,颇有些能跟大师兄说相印证的道理,但那道理太高深了些,你想练的话,还早着呢。”
被这憨货鄙视,刘同寿倒也不恼,他本就知道太极拳分打法、练法,而他比划的那个,只能说是操法,嗯,体操的意思。而且,后世的太极拳,也是经过了几百年演变的,骨子里的东西差不多,但表现形式却是大相径庭了。
“你大师兄给你讲,拳头大就是道理,难道他经常和人打架?”
“可不。”一提这个,沈方卓更来劲了,“少林寺那些贼秃经常胡吹大气,说什么天下武功出少林,结果这几年大师兄在江湖上行走,名头极其响亮,压的少林寺喘不过气来,然后那些贼秃就不服气了。就在去年,他们直接打上了紫霄宫山门……”
“还有这事儿?”少林寺大战武当山,武侠小说都没有的桥段诶,刘同寿的八卦心熊熊燃烧起来,“群殴啊,应该是武当赢了吧?你打倒了几个?”
“当然是武当赢了。”沈方卓悻悻道:“不过,我一个都没打着。”
“你不是武当第二高手吗?”刘同寿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
沈方卓觉得自己很委屈:“第二又不是第一,只恨少林寺人太少,一共只来了七十多个,被大师兄一个人全给打发了,根本就没我出手的余地啊。”
“我擦,一对七十?这么牛?”刘同寿大吃一惊。
“倒也不是一个人跟七十个人同时打……”沈方卓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
“那些和尚指名要挑战大师兄,说什么少林有七十二绝技,来的人各精通一门或者几门,如果大师兄全都接下了,他们就承认大师兄并非浪得虚名。说得好听,其实不过是打着车轮战的主意,依我说,干脆叫上师兄弟们,上去打他个落花流水才是正经……”
刘同寿不去理他,又问:“松溪师兄应战了?”
“可不,”沈方卓一脸的崇拜,“大师兄想都不想就点了头,直接拎了把椅子坐到了演武场的正中央,说只要有人能逼得他离开椅子,他就承认技不如人!”
“够嚣张,我喜欢。”现实果然比小说更神奇,这位张大侠不会也是穿越来的吧?这造型摆的,太有范了。
“然后呢?”
“然后和尚就恼了,再就打起来了呗。”
“第一个上来的使的是一路拈花指,结果连大师兄的衣角都没拈到,手腕就折了;然后又来了个大力金刚掌,说是曾经一拳打死过一头牛,结果我发现他是在吹牛;下一个更猛,直接蹦到半空,来了个连环鸳鸯腿,结果大师兄就那么一挥手,那人就不见了……”
“哪儿去了?”刘同寿感觉自己像是在听评书。
“掉沟里了。”
“厉害,厉害。”刘同寿赞不绝口,同时也颇为遗憾,殷老道来的真不是时候,要是早点或晚点,把这位张大侠送过来该有多好?
他俩在这边胡扯,楚楚在一边也是听得津津有味,郝老刀等人却没怎么留意,他们对这种江湖争斗完全不感兴趣。武功再高,也怕钢刀,上了战阵,谁跟你搞什么拈花指、连环腿的?长枪大刀的戳砍过来,什么武功也挡不住啊。
他们一直保持着警惕,生怕再有人铤而走险,同样的错误犯一次就足够了,若是接二连三的犯错,干脆还是自己抹了脖子比较痛快。
“小仙师,且停停,前面有人过来了。”
沈方卓正讲得口沫横飞,在兴头上被打扰,他也是大为不爽,一边抬眼观望,另一边拳头也是捏得嘎嘎作响:“最好是有那不开眼的送上门来,看我怎么收拾他!”
“不用紧张,是自己人,”刘同寿看了一会,认出了来人,迎了上去:“苏大叔,你这是要去赶考吗?怎么弄得如此狼狈?”
“小仙师,不好了,大事不好了!您快回镇上看看吧,您再不回来的话,说不定要出什么乱子呢!”苏子阳头脸上全是尘土,头上的纶巾都是歪的,见了刘同寿,他像是看到了救星似的,一连声的喊了起来。
“出什么事了?难道谢家又派人捣乱?”刘同寿急忙问道。
“不是,是官,官府……”一句话没说完,苏子阳已经晕了过去。
“官府?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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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前车之鉴
刘同寿身边一直不缺医生,不过,李时珍随韩应龙去京城见世面去了,李父还在东山镇,苏子阳突然晕倒,也闹得众人一阵手忙脚乱。
刘同寿正盘算着要不要做个人工呼吸什么的,结果发现沈方卓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根银针,在苏子阳的人中下针,然后又在他太阳穴上来回揉搓。
如是反复,没多一会儿,就见得苏子阳口中长长吐气,眼皮也开始抖动,竟是醒转过来了。
“你还懂医术?”刘同寿颇为惊异。
“皮毛而已,想行走江湖,多少也得懂点医术。”沈方卓这次倒是挺谦虚。
武当派的形象跟想象中的很有差距,但不管怎么说,人算是救回来了,听沈方卓说苏子阳只是忧急攻心,加之路途劳顿,并无大碍,刘同寿也放了心,直接追问镇上的事来。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张大叔和林老爷子他们还商量着说,今年镇上算是丰收,有些余裕了,等您回来后,咱们上虞也办一场法事,收留些孤寡老弱……”苏子阳说话有些断断续续的,不过意思表达的倒清楚。
“这是好事啊,跟官府又有什么关碍了?”
刘同寿事先也听到过些风声,共济社本来就属于慈善性质,在救灾的过程中,就发挥过一定的作用,现在想着更进一步,也属应有之义。就算历经浩劫,导致人情冷漠的后世,还讲究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呢,何况是民风淳朴的明朝。
“当然是好事,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礼记中的大同之世,也无非如此!”苏子阳神情庄肃。
“学生在外游学多年,还没见过哪里有这般气象呢!民众自发组织起来,为首者心存善念,从者不计得失,错非学生认得是家乡,否则几以为自己是那误入桃花源的渔人了。小仙师虽在道门,但却大有孔孟之风。”
跟梁萧比起来,这位苏孝子就是个书呆子,一引经据典起来,就进入了物我两忘的状态,罗里啰嗦说了一大堆,却一直没说到点子上。好在刘同寿很有耐心,而且这些前因后果总归也是有关联的。
“可恨贪官无道!”苏子阳面露愤恨之色,“日前遣了官差,悍然上门,竟是将张大叔等人一股脑的抓了去……”
“啊?”刘同寿急忙追问:“罪名呢?他们用什么罪名抓的人?”
“谋逆!那些官差说张大叔他们结党营社,收买人心,图谋不轨,要治他们谋逆之罪!”
“收留几个孤寡老弱来造反?那狗官疯了吗,他不怕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吗?”沈方卓一直没出声,可听到这里,他却忍不住了。
两边的行为都很不可思议。
平时造桥修路建学堂,赶在灾荒年,肯设棚施粥,这就已经是乡绅中的典范了。区区一个小镇的几个家境尚可的普通人,就敢惦记大同之世,他真是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了。
而官府的应对更绝,居然要治这些人一个谋逆之罪!这不是疯了是什么?他不懂官场上的路数,可通常情况下,要是哪个地方官的治下出了这种事,那人还不得喜翻天了啊?这是实实在在的教化之功,天大的政绩啊!
“冯知县又外出了?”刘同寿也觉得不可思议,虽说官场中人翻脸比翻书还快,但在情在理,冯维世都没必要搞这么一出啊?
“县尊一直都在,学生先是去过了县衙,只是不得其法,这才欲往杭州寻您做主……”
冯维世没发疯,在官场上左右逢源很平常,但立场转换太快,就不怎么招人待见了。事情不是冯维世挑起来的,出动的官差也并非来自上虞,而是从余姚来的。
“县衙可以越界执法?”跨县……听起来有些耳熟诶,麻烦的源头不出刘同寿所料,但产生的方式却有些怪异。
“法度上自然是行不通的,但若以事急从权而论,也无不可……不过,若只是临县县衙的话,冯大人倒也不会任他横行,只是巡按御史谢大人,如今就在余姚,拿人的命令,正是出自他手。”
“御史?”刘同寿心中凛然,急问道:“此人也是谢家人?”
“学生不知……”苏子阳有些惭愧,他一心读书,对窗外事向来不闻不问,遇事后更是慌乱,又哪里顾得这许多。
“罢了。”刘同寿一摆手,吩咐道:“加快行程,天黑之前,定要赶到县城。”
尽管没能确定细节,但麻烦无疑来自于谢家,和孙升提醒的一致,敌人的矛头直指共济社,打算用大明最严重的罪名,让自己万劫不复!
好在有了孙、韩二人的示警,道协已经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学术机构,组织松散不说,连会长的位置都让给清虚了,不然他这次还真有可能吃个大亏。
即便如此,局面依然不乐观。
谢家既然敢抓人,那就一定有后手,否则,孤注一掷的百年世家只会更可怕。只要谢家能从镇民那里取得对自己不利的口供,然后再栽点赃物给自己,豁出去来个先斩后奏,也不是不可能的。
可是想救人又谈何容易。
若只有余姚知县,那事情倒不难,凭自己在杭州的关系,随便找个人就行了,李崧祥主管的可是一省刑名,就算余姚知县再怎么挺谢家,他也抗不住按察使的一纸公文。
问题在于那个巡按御史。
无论古今,官场对上下尊卑的规矩都看重得很,不过有一类人却是例外,那就是科道言官。
巡按之设,始于唐代天宝年间,职责为巡按天下风俗黜陟官吏。
到了明朝,巡按制度已经相当完善,巡按御史在都察院十三道御史中选出,虽然品级只有七品,但却号称代天子巡狩,能够“以小监大”、“以卑督尊”,就算是布政司,乃至巡抚、总督这样的封疆大吏,也不愿意惹上这些人。
其实想想就知道了,明朝的言官连皇帝都敢骂,弹劾官员就是他们的本职工作,天下太平是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情景,因为那涉及到他们的政绩。所以,言官们没事还要找事呢,有事更是要一挖到底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巡按御史跟锦衣卫很相似,名义上都直接受皇帝管辖,中间各有都御使和指挥使指挥调度,在地方上无所顾忌,遇到再大的官也不用低头。
刘同寿跟熊荣有过交谈,跟李崧祥也有了默契,哪怕是知府,他也可以借势压人,可对上巡按,他就借不到力了。
他更希望那人是谢家的一员,那样的话,事情就可以摆到明面上来说了,两家的仇怨,整个绍兴府都传遍了,那谢巡按明摆着以公谋私,对付起来就简单得多。
最怕的是那人和谢家的关系比较隐蔽,甚至全无关系,那就要命了。哪怕是张孚敬亲自出头,至少在这件事上,对方说不买账也就不买了,至于有可能的报复,说不定还能成为扬名的契机呢,谢御史是不会怕的。
“刘观主所见极是,说起来,谢兰和本官还有同年之谊,蹉跎半生才有机会入了都察院,在京城时也过得颇为拮据,至少在他巡按江南前,跟余姚谢家是没有半点关系的。”到了县城后,冯维世证实了刘同寿的不祥预感。
“那,他会不会被收买了?”刘同寿努力寻找着对方的破绽。
“不好说。”冯维世不置可否的摇摇托,“刘观主有所不知,以谢兰一向的为人和作风,即便没人收买,他也不会推却此事的。若说谢家发挥了什么作用,可能就是通风报信,令余姚那边配合的更紧密些罢了。”
“他要借此事邀名?”刘同寿眉头紧皱,按说如今的嘉靖朝,不应该有这种愣头青才对啊?
“邀名只是其一,邀功才是正经。”冯维世的回答大大出乎了刘同寿的预料。
“邀功?向谁?龙虎山么?”
“刘观主可知沈淮其人?”冯维世想了想,不答反问。
“不知。”刘同寿摇摇头。
“淮乃山海关卫军,师从李真,学习道……妖术,极擅蛊惑人心,至嘉靖八年,其威望日隆,蓟、辽二镇多有知其名者……”冯维世措词很小心,既不犯刘同寿的忌讳,同时也回避了朝廷的禁忌。
这沈淮跟刘同寿很像,两人都是用道术戏法吸引人,两人也都好打抱不平,惩恶扬善之类的事儿没少做,通过这些,在民间拥有了相当的声望。
沈淮成名已经是嘉靖三年,邵元节入宫,紫禁城内正式摆开了道场的时候了。按说这样的世风下,沈淮这样的道士应该如鱼得水才对,可实际上,他的下场凄惨得很。
他打抱不平惹上了当地的大户,然后被人栽了个谋逆之罪,然后就是数年的亡命天涯。东躲西藏了好几年,可最终还是敌不过朝廷的力量,于年前被顺天府抓获,最终落得一个腰斩弃市的下场。
冯维世说的委婉,但刘同寿听得分明,这个沈淮跟他完全就是同出一辙,他手段更高明些,但惹上的仇家也更强,最后,仇家们的终极大招也是一模一样。
难怪人们都说,历史是不断重复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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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守得云开见月明
其实历史不但在重复,而且还有着某种必然性。
当初给沈淮定罪的,正是当年的巡关御史,如今的顺天巡抚张嵩张大人。说来倒也巧了,时隔数年,最终将沈淮缉拿归案,堪合其罪的,也是这位张大人。
对此,冯维世也有一番见解。
“言官固然有监察百官的职责,不过,更重要的却是匡扶天子的劝谏之责。这道术是好是坏姑且不论,今上却是太过沉迷了一些,近年来时常罢早朝,阁臣们见龙颜的时间加在一起,也没有邵真人伴驾的时间多,这毕竟是有些过了。”
“按说,天子行事有偏差,言官们就要规劝,可这些年来……刘观主,你应该明白的。”虽然已经是在推心置腹了,可有些话,冯维世还是不敢乱说,好在他说话的对象是刘同寿,倒也不用说的太直白。
朝争中,言官往往充当着先锋的角色,所以,朝争的激烈程度,往往也跟他们的平时的表现有关。
遇到好说话的皇帝了,言官想求名,可以给皇帝挑错,当年的弘治朝就相对平稳,朝堂上一团和气,因为大伙儿整天都盯着弘治呢。
碰上嘉靖这样的皇帝,言官们就倒霉了,敢直接给皇帝挑错的,不是被打死,就是被流放,有名声了不假,可前途和命都没了,这样的名声要来何用?
但职责所在,总是无法回避的,再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光收拾同僚,那也不是个长久之计啊!
人都是逼出来的,言官中有的是聪明人,张嵩就是其中之一,去山海关巡视的时候,受到沈淮的启发,他想出了个迂回的办法。
虽然是军户出身,但沈淮确实出了家,当了道士,收拾他,就是打压道教,澄清世风,可以说是间接的在规劝天子。
此外,沈淮一介军户而已,居然敢聚众造势,以下犯上的向将门世家挑战!若是放任不管,王法何在?做这件事,还可以解释为维护朝廷的体面,以及礼教。
还有就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目的了,那就是卖人情给龙虎山。能消灭潜在对手,邵真人就算面上不说,心里也是有数的。
那沈淮能蛊惑了那么多人,手底下也是有两把刷子的,若是放任他折腾的话,邵真人就算有再大本事,也不可能保证皇帝一点都不动心啊。要知道,这些年,皇上已经换了三位皇后了!
当然,做这种事也是要冒风险的,谁也保证不了嘉靖听到消息之后的反应。当初的冯维世,就不敢对王老道硬来,怕的就是这个。
别人不敢,御史却是敢的,他们就干这个的。比起直接上疏让皇帝回心转意,放弃长生不老的打算,老老实实的早起上朝,对付几个草根道士的风险,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好处一大堆,风险又不算太大,更有张嵩这个先例在,再有谁看不清里面的玄虚,那还当哪门子御史啊?回家卖红薯才是正经。
收拾沈淮之前,张嵩不过是个巡边――巡视边关的御史,虽说也是代天巡狩,但巡边关和巡江南,肯定不会是一个概念。搞定了沈淮之后,如今他御史的头衔前面,已经加了个‘都’字,出巡的时候,也是抚臣了。
他升迁的速度肯定比不上张孚敬、夏言这些惊才绝艳之辈,但比上不足,比下却绰绰有余。十三道御史一百多人,多少人在下面苦熬了半辈子,还不就是个没名没分的御史――朝争中冲在最前面,论功行赏时排在最后面那种。
“那谢兰在京中素来有愚直敢言之名,虽然没有明言上疏,但人前人后却时常论及天子崇道之时,表现得极是深恶痛绝。前两年,桂阁老和心学相争,引得朝野上下哗然不止,他在国子监很是慷慨陈词了一番,差点就把学子们拉到承天门去!”
说到这里,冯维世语调突然变高,一脸的后怕:“好悬就是旧事重演啊!汪尚书时任左都御史,闻讯后也是吓出了一身冷汗,可又不好对他怎样,只好向皇上举荐,把他派来了江南。”
“确实……”刘同寿点点头,真拉过去了,那就是全军覆没的下场,嘉靖打人,从来就不会手软。而这个谢兰,不是绝顶的演员,就是迂腐不化的老顽固,无论是哪种情况,都一样不好对付。
凝神想了片刻,刘同寿也没想到什么好办法,连左都御史都头疼的人物,他想借势反击,至少也得借嘉靖的势,这又谈何容易?
“冯大人,你年龄阅历地位都远在贫道之上,对朝堂事更是熟识,可有什么指点?”
“刘观主,这位谢御史来势汹汹,你最好还是谨慎些,千万莫要轻举妄动。”冯维世早就等着刘同寿这句话了,在他看来,小道士还是值得下注的,眼前的难关看起来虽然艰险,其实却没想象中那么严重。
“最好的办法,就是镇之以静!”
“愿闻其详。”刘同寿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刘观主与那沈淮虽有相似,可毕竟是不同的。”冯维世轻捻长须,缓声道:“道法见识之高下,自不待言,机遇也大是不同。嘉靖八年时,邵真人精神还算旺盛,事无巨细,尽可顾全周到,沈淮之名虽响,所在距京城虽近,但却全然进不得京城,更别提入得天听了。”
冯维世冷笑道:“入不得天听,他也不过是乡野间的一凡人罢了,官法如炉,民心似铁,他又能翻腾出来多大动静?”
“而刘观主你就不同了,如今你不但已经简在圣心,地方上也多有臂助。前次在杭州,李大人和熊大人对你都是颇多赞誉,加上本县以及崔明府,加之你在士林,乡绅中的威望……呵呵,大势已成,谢兰一个巡按御史,又能奈得你何?”
“巡按御史可以大事奏裁,小事立断!大事小事,自是存乎于心,不过,一定要说标准,那也是有的,入得圣听之事,无论如何都不能算是小事。但凡是谢兰还有一丝理智尚存,他就不会在你身上搞对付寻常人那一套。”
刘同寿皱着眉头问道:“照冯大人这么说来,对付不了贫道,东山镇的乡亲们跟他又没仇,那,他到底折腾个什么劲呢?”
“棋从断处生。”冯维世侃侃而谈:“他若是什么都不做,那就只能眼看着你奉召入京,反倒是攻你无备,倒有可能打你个措手不及,使你自乱阵脚。你的应对只消稍有不妥,就有可能被他抓到破绽,进而置你于万劫不复之地!”
想了想,他补充道:“他定计时,想必也是根据你以往的行事风格,若是你再有类似余姚行之类的举动,那他的计划就成功了。当初的沈淮,就是被人所激,一怒冲冠之后,杀了军中主事,然后才彻底断送了自家的希望。”
“嗯,他是想欺负我年少莽撞,又不懂官场上的道道……嘿嘿。”刘同寿嘿然冷笑,穿越以来,都是他用信息不对称的法宝欺负别人,这次却是差点被人给欺负了。
“那我若是不冲动,不去救人呢,他岂不是枉做小人?”
“也不尽然。”冯维世一摆手,“你声名鹊起,方才数月时间,其他地方的人都只是人云亦云,只有上虞百姓才真正受了惠,当然,也连同本官在内。余姚过来拿人,一路招摇而过,已经搞得人尽皆知,若是你坐视不理,一来有损你的名头,二来也不免教人齿冷……”
刘同寿的最大的神奇之处就是无所不能,如果救不得人,这层光环肯定就会被削弱一些了。另外,镇民纵然能体谅他的苦衷,可心里总也不是个味儿,万一再有人挑拨离间,说不定能拉拢一批人过去,比如被抓那些人的家人。
光是几个镇民的口供,也许还撼动不了他,但若是有三五成的镇民异口同声的指证他,那就很有力度了,就算把官司打到御前去,那个谢兰也不会发憷。
这就是个连环计,强行救人,只会布了那沈淮的后尘,坐实谋反的罪名;不救人,又会留下隐患。成名无侥幸,认真起来的世家果真不好对付。
“所以,依本县之见,此事只能以静制动,任他千般挑衅,万般撩拨,你只巍然不动。忍到圣旨来时,便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冯维世捻须微笑,就差一把扇子,就可以扮诸葛孔明了。
“当然,也不能任他横行,至少在舆情民心上,是可以做些文章的。另外,刘观主你也可以做做表面功夫,做出声势来,本县也会暗中助你,只要百姓看到你多方奔走营救的姿态,却也不会苟责于你,只会同仇敌忾,将矛头对准谢兰,乃至谢家……”
连这话都说出来了,冯维世也算是全无保留了。若不是他的命运跟刘同寿绑得太紧,而刘同寿的行情又太好,他是断然不会冒这种风险的,现在就看刘同寿如何决断了。
就算不被采纳也不要紧,只要刘同寿不直接打上门去,他觉得问题都不会太大。若是小道士真的蠢成那样,那就是个扶不起的刘阿斗了,他冯某人也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
“有劳冯大人费心了,不过,这对策,还是让我再想想……”冯维世的办法很不错,但刘同寿心里却有些别扭,哪怕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他也不肯立时便答应下来。
“好说,也好。”对冯维世来说,这不是最好的结果,可也不是最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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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由之或知之
第二天。
从县城回镇的一路上,刘同寿的情绪都不高,沈方卓本来还一直嚷嚷着要打上门去,可看到小道士沉重的脸色,也是讪讪的住了口。
那位谢御史最盼望的,恐怕就是这个了。无论动粗还是行骗,只要刘同寿上了门,他就能找到口实;一旦找到口实,他就能控制住局势的走向,因为他是御史,御史就是有这本事。
可放着不管,也不是个办法。
表面上,营救行动已经展开了。冯维世一大清早就动身去了余姚,说是要凭借同年之谊游说一番,当然,在公在私,他都是冲着刘同寿的面子去的,对外也是这么宣扬的。
这个人情,刘同寿是领了,但对结果却没有丝毫期待。拿下他刘同寿,那位谢御史既能得名,又能得利,还能落下人情无数,在这些东西面前,所谓的同年之谊,就很扯淡了。
冯维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只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罢了。卖给刘同寿人情的同时,也能借着刘同寿的威望,趁机给自己赚个为民做主,不畏上官的名声。
要不怎么说,这些当官的就没一个简单的呢?
怎么办?刘同寿想了一路,想得脑仁都隐隐作痛了,可比起到家之后,面对父老乡亲带来的心理压力,这就压根算不得什么了。
刘同寿没有提前通知,但依稀看到小镇的影子时,镇北口还是有一群人等在那里。看那翘首以盼的样子,也许他们每天就是这么候着的,期盼着他们的小仙师的归来。
“回来了,小仙师终于回来了!”
“我爹他们有救了!”
远远看到刘同寿一行人的身影,人群立时便是一阵骚动,等距离再近些,确认了来人的身份时,人群中更是爆发出了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声音中蕴含着说不尽的委屈和哀愁,同时也带着无穷的欣喜与希望。刘同寿从未有那一刻,这么憎恨自己的敏锐,要是反应迟钝点,他的心里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小仙师,我爹他们不会有事,很快就会回来,是吗?”
“三娃,你说什么呢?天下间还有小仙师办不到的事情吗?救人惩恶官,不过小事一桩罢了。”
“就是,就是,柴德美那样的恶霸,最后还不是夹着尾巴逃跑了,在小仙师的仙家手段面前,这些恶人没一个能讨得了好的,迟早要恶有恶报!”
镇民们互相鼓励、安慰着,在这段担惊受怕的日子里,他们就是这么过来的,如今终于见到了主心骨,他们将所有的情绪一起宣泄了出来,并且热切的期待着……
期待着他们那个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小仙师挥挥手,如同往日一样,充满自信的告诉大家:没什么大不了的,有我在,就没有摆不平的麻烦。
按照冯知县的策略,刘同寿这时也确实应该这么做。
先安了百姓的心,告诉他们,自己已经在想办法了,先是拜托了冯知县,还会往府城、杭州写信,求那里的大人物们帮忙分说,向谢御史施加压力,最终将人救出来。
不管人是否能救得出来,镇民都将对他感激无限,因为大伙儿都看到了他的努力,单凭镇民自己,又怎么可能请得动知县、知府,乃至按察使这样的大人物呢?
也不用担心那些大人物袖手旁观,冯知县说的很有道理,只要刘同寿不自投罗网,他就很有投资价值,那些人不会看不透这一节,也不会吝于伸把手的。
总之,这就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除了被抓走的那几个人,以及他们的家人。
谢兰既然出了手,总是要得到点什么的,最低限度,就是共济社的几个首脑的口供。有了这个,至少他就有资本和刘同寿打一场口水官司了,从而化解掉小道士的反击,立于不败之地。
可以想象的是,那几个人多被羁押一天,就会多遭一天的罪,除非他们老老实实的按照谢兰的意思指证刘同寿。
但是,这种事可能发生吗?看看被抓走的是些什么人吧。
赵屠,那个从第一天开始,就坚定不移的站在刘同寿身边的憨直屠户,这人就是个直肠子,还没从刘同寿这里得到好处,就已经尽心尽力的在维护他,支援他了。
指望这个人反戈一击?刘同寿相信,那绝对不是件容易的事。
还有他的老冤家崔木匠,这人嘴上刻薄,但心地却不错,开始有些磕绊,不过在共济社建立的初期,却是得了好处,然后迅速完成了角色的转变,对刘同寿说的话皆奉若钧旨,遵行不悖。
刘同寿那两个喷壶就是找他打造的,其实按照小道士的打算,只要用普通的木材就可以了,可崔木匠听说这东西是用来防身的之后,特意用了酸枝木,也就是所谓的红木――这玩意既重且硬,不但结实耐用,还可以用来砸人,当然,成本也很高。
还有林大叔和张大爷他们,收养孤儿、老人什么的,本来只是刘同寿得知灾情之重后,随口的感慨,这些淳朴的镇民却将其牢牢记在心里,有了余力之后,就张罗了起来。
这些人没有做出什么大事,更没有效忠的誓言,但从点滴之中,却足以见得他们坚定的信仰。也许他们最终拗不过酷刑,但这个过程一定是有的,也许还很漫长……
由尴尬到不忍,由回忆到感伤,刘同寿神色的变动,都落在了郝老刀眼中,这个看似粗豪的刀客,敏锐的把握到了刘同寿的情绪,他出言劝道:“公子,小不忍则乱大谋,总得有人牺牲,才能做成大事,他们都是心甘情愿的,您不能冒险啊!”
刘同寿喃喃说道:“大事,我又要做什么大事了?郝大哥,你告诉我?”
进京当神棍,糊弄皇帝,搏个富贵荣华,这又算是哪门子大事了?以他的手段本事,就算落海为寇,做个海盗王,也不见的就比去京城提心吊胆差多少啊,说不定他还能征服倭国和东南亚,自己做个皇帝呢。
好吧,这想法有些玄幻了,不过刘同寿一直也没觉得自己在做什么大事,他只是在努力让自己活得更舒坦罢了。要不是孙升给他提了个醒,他对去了京城到底要做些什么,还完全没有概念呢。
没有看到预期中意气风发的宣言,刘同寿的沉默让镇民们发觉了些什么,欢呼声渐止,人群安静了下来。数百道目光就那么静静的注视着他们的小仙师,没有疑虑,没有不安,只有一如既往的信任与期待,全无保留。
刘同寿知道,只要他好好表演一番,就能最大限度的保证自己的安全,并顺利进京,展开那条飞黄腾达之路。
可是,他做不到。
魔术师也是以骗人为生的,可那是善意的欺骗,他不是政客,至少现在不是。他很擅长骗人,但却不是这种骗法。
他做不到冯知县那样的世故圆滑,没办法睁着眼睛说瞎话,一边说着要尽力而为,另一边却默默的把那些全心全意相信着自己,对自己好的人推向深渊,并美名其曰为:牺牲一部分人来顾全大局,并且为被牺牲者冠上一个心甘情愿,用于牺牲的名头。
他知道,那些被牺牲者需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个。
“同寿哥,你会去救我爷爷的,对吗?”说话的是张大爷的孙子。童言无忌,突如其来的沉默让孩子们感觉到了不安,他们考虑事情不会向大人们那样复杂,而是直指本心。
“当然会,不过现在没有什么好办法,我还得想想,但是,没关系,车到山前必有路,办法总是会有的。”穿越以来,刘同寿第一次没有虚张声势,而是将自己的无力表露了出来,这本是只有楚楚能看到的一面。
上位者弃权术而不用,后果往往很严重。这是古今通用的观点和法则,后世的不少出色政治家都认为,群众是愚昧的,对他们要用忽悠的办法,而不是开诚布公,所以要引导舆情,只让人们看到积极的一面,看到领袖们的伟大之处。
刘同寿本来就是这么做的,但现在,他违背了这个法则。
如同风过水面,平静的人群产生了一阵波动,人们惊讶且彷徨,不安的情绪迅速蔓延开来,不少人的目光都变得游移不定起来。
郝老刀叹息着摇摇头,刘同寿的行为勾起了他的某些回忆,不用权术,一意孤行,当年的那个人不也是这么做的吗?
面前的,是在边关肆虐的鞑虏,是在屠刀下呻吟的民众;身后则是怯懦的友军和弱势的兵力,那个人不也是对全军坦言形势之不利,然后挥军而前,高呼酣战的么?
虽然不合正统兵法,但每每想起那段经历,郝老刀都感觉身上的鲜血阵阵的沸腾。这父子二人还真是很象啊……
“乡亲们,不能什么事都全指望着小仙师,老神仙不在了,原本是咱们应该照顾同寿才对,怎么能把担子全压在他身上呢?”
就在这时,一声呼喊打断了郝老刀的回忆。
“对!咱们自己也不能干看着,也得行动起来才行!”
这话说到了不少人的心里去,很快就有人出声响应了。
“小仙师,请您吩咐吧,咱们应该怎么做?能做点什么?只要能帮上忙,做什么都行!”
呼声四起,刘同寿大为欣慰,他这些日子做的事没有白费,让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那套东西见鬼去吧。
“很好,就让咱们群策群力,好好的将那些祸国殃民的狗官收拾一顿吧。”挥手之间,那个为众人所熟知的刘同寿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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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不是一般的坏
余姚。
县衙花厅内,茶香袅袅,笑声不绝,正是一派宾主尽欢的景象。
“哈哈哈哈,无知小儿,死到临头还敢放这等狂言,老夫倒要看看,他怎么来收拾老夫,又如何冒犯谢巡按。”水陆大会上的震骇,一直以来的憋闷和压抑,使得谢家四老爷此时笑得分外酣畅。
“那小贼黔驴技穷,却又不肯服输,还想困兽犹斗,他也不想想,在谢大人的一身正气面前,他那些小小伎俩又岂能讨得了好去?”柴德美笑着附和道,他也觉得胸中块垒尽去。
他们是从杭州兼程赶回来的,信使则是更早一步就找上了谢兰,并且在余姚做了相关的布置,所以才抢在头里,打了刘同寿一个突然袭击。布置虽然得法,计策也是万全之策,可他心里却不怎么踏实,过去的经历带给了他太多阴影。
如果东山传回来的消息是刘同寿不为所动,那他心里免不了要打打鼓,现在虽然还不能确保胜局,但至少可以确定,小道士不是真的神仙了。
现在就看他要如何出招,自己这边能不能顺势抓住他的破绽了。
相较于兴高采烈的二人,在主位上安坐之人却是一脸严肃,面上不见得意,反而显得有些愁苦。柴德美注意到了这边的异常,他连忙轻咳一声,然后以目示意,提醒谢亘。
“兰芳兄?”在外间,谢亘都是称谢兰为大人的,既是为了撇清,也是因为文武殊途的关系。若非家世的关系,他这个四品武官就算跟七品知县比起来,也是有所不如,更不用说堂堂的御史了。
“唉,冯年兄与本御史有同年之谊,他亲自上门关说,这情面上,总是难以推却啊。”谢兰的面相本就有些苦,这时哀叹有声,更显愁苦,看在那不知情之人眼中,还以为他有多为难呢。可谢亘却心知肚明,这位同宗只是不想承担那个坏名声罢了。
同乡、同年、师生,这些关系在这个时代极受重视。朝官们以此为纽带结党营私;商人们围绕着这些关系抱团互助,著名的晋商、徽商,都是这么来的;连前朝的大太监刘瑾,对家乡都是照拂有加,曾经为了陕西的贡生名额,在朝堂上闹出了不小的乱子。
冯维世的奔走,多少会给谢兰造成点麻烦,不过,最多也就是让人说闲话的程度,实质性的危害是不会有的。谢兰此时提出来,无非是想将白手套戴到底,一丝一毫的代价都不肯付出罢了。
谢亘当然知道应该怎么办,不就是要自己充当这个恶人么?
“兰芳兄,所谓国家,就是要先国事而后家事,在维护朝纲的大义面前,这些私人小节都是不足为念的。冯知县也不过是因为父母官的职责所在,不得不表明一下立场罢了,断然不会以此为要挟,坏了兰芳兄的声名节操的。”
“怀中兄教训得是,是小弟想得差了,国事面前,却是容不得这些瓜葛牵连的。”
谢兰从谏如流的点点头,沉声说道:“那些乡民虽然做下了大逆之事,但终究不过是因为没受过教化,所以才为人所蛊惑,终究是大明的子民,只要肯幡然悔悟,痛改前非,圣恩浩荡,未尝不能给他们留下改过自新的机会。”
“谢大人的胸怀实在宽广,若是那些愚民得以知晓,只怕立时便感动得泪下,羞愧得无地自容了。大人放心,下官一定尽早、尽快的问出他们的口供来。”拍马屁这位是余姚知县,巡按要体现权威,必须得依靠地方官府的配合,这位王知县的配合得相当紧密。
“有劳王知县了。”谢兰摆摆手,倒是没说什么以德服人之类的场面话,五木之下相诘问,这才是最便利的讯问之法,不过冲着王知县的马屁,他还是交代了几句:“切记:用刑须谨慎,勿要伤残了尔等的肢体。”
“下官遵命。”王知县躬身应命,口中谀词如潮:“大人尽心报国,仁心仁德,实乃我辈士人的楷模啊!下官斗胆,敢请大人拨冗前往县学训示,若是学子们能得大人指点一二,与圣人先贤的微言大义相印证,必能有所精进。待到下次乡试之期,定然大放异彩。”
“嗯……”谢兰点点头,回应却并不热烈。
王知县有些奇怪,这位大人不是最喜欢这调调吗?所到之处,皆以讲学定师生之名为乐。当初刚到江南的时候,就曾毛遂自荐的要到中天阁讲学,结果被王畿婉拒,落得了老大的不自在,王知县这次也是有针对性的拍了马屁,谁想竟然没拍到痒处,真是怪哉。
“咳咳……”这回换谢亘咳嗽了,讲学什么的固然不错,但说起乡试,就属于哪壶不开提哪壶了。谢御史再怎么有学问,比起在乡试、会试中指点江山,他也比不过刘同寿啊!
而且,他还不能嗤之以鼻。
和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不一样,评人才干,预测科考结果,属于士林佳话的范畴,没有人会将其归为神鬼手段,只会说是眼光好。谁要是大肆诋毁,八成就会落得个心胸狭隘,不能容人之类的评价,所以,这个雷区是万万碰不得的。
王知县反应过来了,心下也是懊丧,正想说点什么把话题岔开,忽听外面一阵喧哗声,他当即大怒,冷喝道:“来人,去看看外面是怎么回事!何人胆敢置国法于不顾,在县衙门前喧哗?”
谢亘与柴德美对视一眼,心中都是惊喜交集。
喜的是来人八成是刘同寿,他自投罗网来了;惊,为的也是同样的理由,因为谁也猜不到,刘同寿到底会采用什么样的手段。没办法,不能怪他俩沉不住气,这位小仙师就是这么个矛盾的结合体。
“大人,有人敲了鸣冤鼓,说是……要给那几个乱民申冤。”不多时,回报就来了。
王知县怒道:“放肆!既然知道是乱民,还有何冤可申?给本官乱棍将其打出去,如有反抗,私通谋逆,一并拿下问罪!”
报信的胥吏吭吭哧哧的说道:“……大人,不是小的不肯奉命,实在是……打不得啊。”
“胡说!县衙代表着朝廷的颜面,扰乱县衙,就是对抗朝廷,就算皇亲国戚也是一样,本官如何就打不得他?”王知县更怒,但却没有被怒火冲昏理智,看似羞恼欲狂,实际上话里却留了余地,问的就是对方的身份。
“来人的身份倒不尊贵,只是……大人,您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厅内的四人面面相觑。
不用说,这花招肯定是刘同寿搞出来的了,而且再一次出乎了他们的预料。谢家已经伏下了人手,只待冲突一起,就四面合围,来个一网打尽。
这一次,可没有两个官二代互相拖后腿了,谢家动的是真格的!别说刘同寿身边只是五个刀客,就算是五个铁打的金刚,也一样要被斩成肉酱!
可现在的情况,他们就不得要领了,看那胥吏的哭丧着脸的样子,不似作伪,到底是什么事让他难为成了这个样子呢?
在一群胥吏的簇拥下,几人匆匆到了衙门口,转过照壁向外一张望,果然,还真是一看就明白了。
没人闹事。
正主儿老老实实的在地上坐了一排,横四竖八,一共三十二个人,排了个整整齐齐的小方队。这些人安安静静的,一点噪音都没发出来,喧哗声都来自于旁边的围观众。
不过,他们的克制并不是不能打的理由,这里可是衙门口,别说是坐着了,就算是跪着,知县大人说打,一样打了,谁还能去京城敲登闻鼓不成?
不能打的理由是:这三十二个人全上了年纪!看那颤巍巍的模样,最年轻的一个怕是也有古稀之年了,谁敢打这种人?三十二个老公公,只要一动手,立马就变成三十二条尸体!
谁不信邪,大可以自行上前试试,反正王知县是信了。
在这群老头后面,还跟了几个老太太,因为男女有别,所以没坐在一起,但她们手中的东西却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和身份。
站在中间的几个老人手中拿着大块的纸板,左边那块写着:老弱无罪;右边那块则是:救之有理。两边的老人各举着一根竹竿,中间是一条横幅,上书个大字:昏官无道,草菅人命,明君在朝,沉冤必雪!
谢兰大怒:“这,这成何体统?王大人,你还不快点想办法,再这样下去,朝廷的体面和声誉还要不要了?”
“下官,下官……”已经入了冬,天气已经很凉了,但王知县的头上却是大汗淋漓,他能想什么办法啊?这帮老人是有组织,有预谋的,而且很可能报了必死的信念,打不得,又劝不动,他解决才见鬼了呢!
他当然没办法了,这属于自杀式攻击,非暴力不合作,后世都搞不定这种难题,应对的办法只能是提前布置,多方防范,他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又哪里有什么应对之法了?
看着王知县这副德性,谢御史也没咒念了,他心里突然有了种不祥的预感,自己似乎低估了这次的对手,这小道士不是一般的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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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真是可怜啊!”余姚衙门口,这句话被重复的频率是最高的。
“收留几个孤寡老人,怎么就犯到朝廷的忌讳了?那位齐大爷我认识,是咱们余姚人,他家就住在烛溪湖边上,大水一起,他全家都被冲走了,儿子、媳妇、还有女儿,就剩了他和他那个刚足月的孙子,躲在水缸里才躲过一劫!”
“命是保住了,可日子却没法过了,这段时间,他们过的这叫一个苦!见者流泪,听者伤心啊!别人也可怜他们,但大伙儿都是遭了灾的,明年还不知道怎么过活呢,谁又能顾得了旁人?要不是东山那些人帮忙,这爷孙俩怕是早就被饿死了。”
这人说得动情,旁边的听众也是深有感触,天灾无情人有情,无论是灾前预警,还是灾后重建,都是上虞那位小仙师和他身边那些人在奔走。
想到官府的不作为,有那胆子大的,更是冷笑连连:“凭这些人造反谋逆?也不知王大人是怎么想的,将这些人组成军队,一阵大风吹过来,恐怕就得倒下一半……嘿嘿,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看那横幅还不明白吗?不是犯了朝廷的忌讳,而是折了某些人的面子!大家都忘了吗?当初水灾降临,上虞小仙师一直奔走示警,是谁一直在唱反调?灾后又是上虞小仙师为名请命,找乡绅联名上疏,又是哪个一毛不拔,只顾惦记着去吞别人的田产土地?”
“这次挑事的也不是县尊,而是巡按御史,知道么,这位大人也姓谢!哼哼,我就不多说了,你们懂的。”
“都姓谢也不能代表什么吧?姓谢的人多了,还能都是泗门谢家的人不成?”
“姓什么不是关键,关键是他们有没有勾结。你们可能不知道,去年有海寇在温、台、宁波诸府登陆滋扰,指挥佥事乔大人击退海寇后,力主出海追击,结果被弹劾罢官,上奏章的,正是这位谢御史!”
“这两件事有关系吗?”
“关系大了!你们以为谢家干嘛养着柴家那条恶狗啊?还不是为了海上那点事?柴家早年就是做海匪的,后来禁了海,才洗手上岸,可狗改不了吃屎,据说他们私下里,还是有船只往来,跟海上那些亡命徒,也一直都有往来……剩下的,就不用我说了吧?”
“原来是这样!”
“就为了那点田地,竟然连孤寡老弱都利用上了,真是丧心病狂啊!”
“什么丧心病狂,依我看,他家根本就是灭绝人性!”
议论声越来越高,在县衙内也是清晰可闻。柴德美还算淡定,反正他的名声本来就不咋地,被刘同寿折腾了几次后,更是彻底崩盘了。所谓虱子多了不怕咬,他就是这种情况了。
但两位谢大人却是不堪忍受了。
谢兰的脸色固然一片铁青,谢亘嘴里也满是苦涩,今天之后,谢家的名声算是全完了,没个十年八载,就别想恢复过来,这还是解决了刘同寿的情况下,若是解决不了,那真是要遗臭万年了。
谢兰就更不用说了。
御史是个清水官职,挑别人毛病的人,立身必须得正,至少表面上得做到,他图的就是个好名声。
而且他是晋党,跟江南派根本就没什么瓜葛,对付乔基,也不过是有人提供了那个倒霉蛋的黑材料,他顺水推舟罢了,在那之前,他甚至连宦备倭署的指挥佥事是谁都不知道,又何谈什么勾结?
外面那些老人喊冤,其实他也很冤,而且还不能喊出来,憋屈着呢!
“王大人,不能这样下去了,快点想些办法!”憋着还是有好处的,谢兰就憋出了个好主意来:“不能打,就让人把他们架走,动作轻一点,别伤了他们就行。”
打当然不行,舆情已经很不利了,再弄出人命来,传到京城后,用膝盖想也知道他谢某人的官声将会变成什么样,都察院乃至内阁,皇上的反应将会如何了。
一向讨厌御史的皇上,肯定乐不得的把罪名坐实,免得只有他一个人名声不好;而内阁和都察院则会将他视为大包袱,把所有的黑锅都踹过来,让他背到底。
但就此退缩也是不行的,虎头蛇尾的话,只会给人留下把柄,成为个大笑话。
“可是……”王知县往外面瞅瞅,数了一下人头,眉头皱得更紧了,“谢大人,下官这里,人手不足啊。”
“怎么可能,你可是堂堂知县,朝廷不是一直强调地方上的冗员问题吗?怎么会人手不足!”谢兰真急了,把不能放在台面上说的事儿都拿出来了。
“……”王知县翻了个白眼。
冗员说的是京官勋贵好不好?衙门里的胥吏一大半都是没薪俸,得他这个知县自己掏腰包买单的,怎么可能冗了?十来个衙役,二十多个文吏,满打满算也就跟外面的人差不多,想要顺顺当当的把人弄走,至少也得两个伺候一个,就算把自己都算上,人也不够用啊!
“老夫还有些家人……”总算是谢亘眉眼通透,出面解决了这个难题。他在外面埋伏了百多人,有家丁,也有外面请来的绿林人物,分出三五十人还是没啥问题的。
只不过,这样一来,会暴露伏兵的存在罢了,可情况紧急,又哪顾得了许多?再说,刘同寿搞了这么一出,想必也是算到这里会有埋伏了,在藏着掖着也没啥意义。
在满天的嘲讽和冷眼中,胥吏家丁们一拥而上,两个对付一个,把那些老头老太太都给架走了。家丁们还好,胥吏们的心情却都很糟糕。
他们都是本地人,平时很少祸害乡邻,赚油水也都是对外地人下手,被这么多人戳脊梁骨,这还是头一遭,心中都是大骂,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这还真是无妄之灾啊!
除此外,主要目标倒是很容易对付,老人们没有反抗,就那么安安静静的被架走了。可他们坚定的眼神却告诉了所有人,事情不算完,他们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人是弄走了,可是,他们要是再回来怎么办?”王知县最先想到了这个问题,反正这事儿总是要着落在他身上,现在就找到问题,也好提前做个预计。
“把他们给关……”谢亘脱口而出,却只说到一半,又给咽回去了。
首先,大牢未必关得下这么多人,再说,这些人什么都没做,只是抗议,就此定罪似乎也不怎么说得过去,最重要的,就大牢那环境,这大冬天的,关进去三十二个,能不能活下来十二个都是问题。
死在衙门口是麻烦,死在大牢里同样是麻烦,要不怎么说自杀式攻击难对付,小道士坏得冒泡呢?还说什么仁义道德,让一堆老头老太太来衙门口静坐,算是哪门子仁义?
“怀中兄,小弟日前在贵府做客,观贵府的宅院还算宽敞,下人也还算多,不如……”死道友莫死贫道,谢兰打算让盟友背这个雷了,反正跟小道士有仇的不是他自己,他为的是大义,而且家里也穷……总之,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我……”谢亘的胸又开始发闷了,谢家的宅院是不小,可家里人也多啊!弄回去几十个家仆安置倒是不难,可这帮人谁能当家仆看?供着还来不及呢,要是死了一个半个的,外面的谣言说不定还怎么传呢!
“也罢,就这么安排吧,反正也就是一两个月的事儿。”谢老四有气无力的挥挥手,对刘同寿的恨更是到了极点。
柴德美见状,开始盘算起家里的地方来,准备替主家分忧,这也是一个优秀的走狗必备的素质。不过,还没等他盘算明白,却见外面人群中挤过来一人,正是负责刺探刘同寿动向的家丁,他急忙迎了上去。
“那小贼现在何处?”他已经开始考虑,要不要不管不顾的先把人拿下再说了,小道士肚里的坏水实在太多了,实在伤不起啊。
“老爷,那小贼还在东山……”
“那你回来做什么?”柴德美怒了。
“小的是回来报信的,那小贼跟那些被收留的老弱说了,说官府不让人收留他们,让他们自寻活路什么的,然后那些老弱就急了,最后……”
“你这废物,现在才来说又有何用?人都已经来过了。”柴德美没好气的骂道。
“不,老爷,您不明白……”那家丁急了,他也看到刚才的情景了,知道刘同寿的攻势已经被化解了,不过,他清楚的知道,这只是第一波,还远远没到要结束的时候呢。
“他们来的不止这些人,还有几个人跟外面的灾民混在了一起,他们正在散布消息,说是只要上了年纪,就可以来县衙申冤请愿,然后就会得到妥善的安置……”
“什么?”王知县刚好凑了过来,听到这消息,他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都来?天知道聚集在县城内外的灾民到底有多少,老弱又有多少,但他很清楚,不用多,只要来上一半,照刚才的处理方法,就足可以把余姚所有大户家里都填满了。
“快,快来人,吩咐他们把城门都给本官关了,一个老头也不许放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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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点石成金
沈方卓站起身,来回走了几步,又坐下,想想了,最终还是没忍住,“我说刘观主,小仙师,你行行好,跟俺说说,你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俺怎么半点都看不懂呢?”
“瞅瞅你这智商,明摆着的事儿都搞不明白,啧啧,让我说你点啥好?”刘同寿不屑道:“就是静坐示威,顺便把事情闹大,这就叫造势,懂不懂?”
还是明朝好啊,没有专职拦上访告状的,也没有荤腥不忌的城管大队,所以这招非暴力不合作大有施展的余地。
“这个俺懂,可你自己也说了,光靠这招救不了人,最后还得着落在俺身上,可是,现在好像没俺什么事儿啊,你找了这么多工匠过来瞎捣鼓,然后就让俺在这儿干瞅着?”沈方卓不依不饶的追问着。
刘同寿决定要救人之后,就在道观里躲了半日,说是闭关苦思良策。等他出关的时候,眉宇间的愁容尽扫,却是恢复了平时的样子,显然是有了办法了。
然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扯住了沈方卓,然后就是一连串乱七八糟的问题,比如沈大侠会不会飞檐走壁,一下最高能蹦几丈,会不会梯云纵,诸如此类。
沈方卓当然是一头雾水,梯云纵?飞檐走壁?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要是真有的话,他也想见见呢。嘀咕了一阵子后,他才算是搞清楚了小道士的意图,刘同寿要策划一场越狱行动!
听到这个,沈大侠的侠义魂燃烧起来,直至沸腾!
仗剑江湖,行侠仗义,这就是沈某人的最高梦想。而民间流传最广的侠义桥段,无非就是贪官恶霸欺压良民,侠士挺身而出,惩恶扬善的故事。
现在,除了主事的不是他之外,一切都跟故事中一样,不过想到刘同寿正跟他学武,算是有一层师徒关系,所谓师有事,弟子服其劳,他的心气也就平了。
他拍着胸脯就应承下来了,怕刘同寿不信,他还主动的秀了一下他的轻功。
飞檐走壁的本事他的确没有,不过,借助钩索等工具,三丈以下的围墙对他完全构不成障碍,县衙的围墙不过丈余,他连工具都不需要。
踏地无声,隐身遁形……刘同寿看过之后,很是感慨,这货如果改行做杀手的话,一样会很有前途。以县衙保卫程度,他摸进去杀个知县、主簿什么的,全然就不在话下。
难怪后世满清鞑子连武术也禁呢,要是多几个沈方卓这样侠客在,那些蛮夷怕是睡觉都睡不安稳了。
刘同寿很满意。然后……他就将沈方卓撇在一边,让他养精蓄锐,自己则是跑去找那些孤寡老人谈心。激起对方的敌忾之心后,他又安排人手将人送到余姚,落实了具体分工,一转身又秘密的召集了一大批陶瓷工匠。
总之小道士是忙了个不亦乐乎,被寄予厚望的沈大侠则是冷冷清清的被丢在了一边。
以沈方卓的耐心,当然忍不了多久,尤其是当他听到余姚那边接连传来的消息时,就更是坐不住了。不能参与行动也就罢了,能去看看热闹也好啊,被摆了这么一道,那些贪官恶霸的表情肯定很精彩,不好好欣赏一下怎么行?
沈方卓碎碎念道:“反正,你得给俺个说法,别总是拿什么王牌要最后才亮出来的说法来糊弄人,大师兄说过:先发后发不重要,关键是要出其不意,动手时也不能拖泥带水,嗯,动若雷霆,一击中的……总之,现在是俺出手的时候了,你莫非信不过俺怎地?”
“信不过你又怎么会把你当做王牌?”刘同寿鄙夷道:“你自己也说了要出其不意,我问你,你知道谢家召集了多少人手,埋伏在县衙周围吗?他们就等着你送上门呢!”
“怕什么?大师兄说过:行走江湖,就是要有一往无前的豪气,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虽千万人吾往矣,邪不胜正,就凭谢家找来那些土鸡瓦狗,我杀他个七进七出也没问题……”
他一脸的悠然神往:“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这才是侠者风范啊!”
我倒,这货居然还会念诗!刘同寿看看沈方卓,这家伙要是不说话,其实倒也很有几分小说里的侠士风范,一说话,就露馅了。
“你顶多也就是拿锤子的朱亥,知道么?侯赢可是要运筹帷幄的。”刘同寿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说道:“回头得空,我给你好好讲讲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成为一代大侠,现在我很忙,你不要在这里转来转去的,晃得我头晕。”
“很忙?俺怎么没看出来?就看你把一群匠人指使得团团转,自己优哉游哉的坐在这里,这就是运筹帷幄的话,那还真容易。”沈方卓不服气的嘟囔了几句,却是不再纠缠了。
他知道小道士肚子里是有货的,甚至比大师兄还要多那么一点点,他很好奇,关于如何做个大侠,刘同寿能讲出来些什么道理。同时,他对那些工匠也产生了兴趣,很想知道,这些人到底在搞些什么。
“这个嘛……”刘同寿正要解释,烧窑那边忽然响起了一阵欢呼声。
“出来了,真的是琉璃!真的烧出来了!”
“原来就这么简单啊,还真是如小仙师所说,就是一层窗户纸没捅破!”
“说的容易,没小仙师指点,你倒是捅给我看看?”
“别说废话了,快请小仙师来过目吧!”
一群工匠七嘴八舌的说着,然后簇拥着往刘同寿这里涌了过来,最中间的一个老匠人捧着一块晶莹透亮的东西,双手都在颤抖,激动万分。
“嗯……”刘同寿丝毫也没受到工匠们情绪的感染,他仔细端详了一下那块玻璃,皱着眉头开始提意见了:“还有气泡,透明度也不算太好,应该还有改进的余地……”
“……小仙师,这玻璃,已经和西番带过来那些差不多了,还能做得更好?”工匠们对视一眼,都是咂舌。
西番带来的那些琉璃制品,哪怕是在江南,都能卖出天价来,若是运到京城,更是价比黄金。在他们看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取得这样的成绩,已经是点石成金的手段了,没想到小仙师还不满意!
这也难怪,终究是神仙弟子,他在天庭肯定见过更好的东西。
“西番?西番算什么?他们的工艺还是从咱们华夏传过去的呢!”刘同寿撇撇嘴,表示不屑,“气泡产生的原因,我想想……嗯,应该是熔化温度低,熔化不良,配合料中芒硝颗粒过大……再多加些煤粉,然后提高烧窑的温度,质量应该还能提高……有劳各位了。”
“小仙师说的哪里话?您传授这等神技给咱们,大家感激还感激不过来呢,谁要是再抱怨,那不是良心被狗吃了吗!”
“就是,就是,小仙师您放心,咱们连夜开炉,一定尽快完成!”
“行了,都别说了,赶紧去干活儿才是正经!”那个为首的工匠大声说道:“还有啊,烧琉璃的手艺,谁也不许外传,一定要保密,这是小仙师的仙家手段,随便传出去,是要遭报应的!”
“杨师傅,您就放心吧,咱们的嘴都严着呢,就算有那利欲熏心的,难道不怕天打五雷轰不成?”
一边嚷嚷着,众工匠向刘同寿行了一礼,然后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做事去了。
“刘……兄弟,你真的会点石成金啊?”沈方卓突然变结巴了。
工匠们汇报成果的时候,他一直张大了嘴巴,呆呆的看着,他对人情世故不太在行,但基本的道理却是明白的。能让工匠们激动成这样,那琉璃或者说是玻璃的价值也是可想而知,随便一闭关,就拿出了这种手段,真是太神奇了。
“那你看看。”刘同寿得意的笑笑,并不多作解释。
他烧玻璃的目的比较单纯,他就是想要做工具罢了,魔术师做的最多的,就是欺骗人的眼睛,玻璃和镜子可是魔术师的亲密伙伴,没有这个,他很多本事都使不出来,所以,当他策划要劫狱的时候,第一时间就想起了这个。
当然,烧玻璃的具体工艺他不是很清楚,只记得个概况,不过他现在身处绍兴,是这个时代工业最发达的地方,别的不好找,信得过的陶瓷工匠有的是,单是东山镇就有三家陶窑。
正如工匠们所说,陶瓷和玻璃,其实就隔了一层窗户纸,西方人的玻璃工艺,本来就是学陶艺没学成的失败作品。在刘同寿的引导下,工匠们很快就完成了工艺的探索,并且制作出了成品,接下来只要稍加改良,就可以应用了。
那老工匠说要保密的时候,刘同寿本待阻止,可转念一想,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玻璃这东西除了可以做道具之外,还可以用来赚钱,对他的京城之行还是很有帮助的。
“不过,这东西跟救人有什么关系?莫非你要用钱赎人?”
“切!那不是便宜死他们了?”刘同寿冷哼道:“现在跟你说也说不明白,等时机到了,你自己去看吧。”
“时机?什么时机?”
“就是……”
“师兄,余姚来消息了……”楚楚蹦蹦跳跳的跑了进来,一边还嚷嚷着:“县衙先是下令封城,惹得怨声载道,很快就不得不重新打开了城门,并且在城外设粥棚以安抚灾民,嘻嘻,全都被你料中了耶。”
“很好,时机来了,沈大哥,等杨老爹他们有了结果,咱们就可以动身去余姚了,好戏马上就开场了。”
“可你不是说,镇上有奸细吗?走之前,要不要……”沈方卓做了个下劈的手势。
“当然不,”刘同寿笑着摇头,“没那个必要,正要留着他,免得打草惊蛇呢。至于行踪如何保密,呵呵,那就要靠楚楚了。”
“我?”楚楚指指自己,一脸的疑惑。
“嗯,就是你了。”刘同寿神秘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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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谍战与怨愤
镇上的奸细,也只有那个韦郎中了。
说来倒也有趣,韦郎中跟刘同寿结怨,是因为他做了黄班头的眼线,算是给县衙做事的。但现在冯知县和刘同寿的关系好得如同蜜里调油,黄班头见到小道士,更是只有点头哈腰的份儿,先前那点嫌隙,早就没人记得了,只有韦郎中的怨恨与日俱增。
按说,要不是刘同寿发话,他早就被愤怒的镇民们打死了,于他有救命之恩。而且,他多次冒犯质疑,小道士事后也没找他算账,他并没有理由怨恨对方。
可是,人心就是这么奇怪,狭隘的人,从来都不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而是更愿意把所有不幸归咎于人。比起自省,这样做的难度要低得多,何况,他的不幸确实跟刘同寿也大有干系。
自那天以后,他就成了镇子上最不受欢迎的人物,无论走到哪里,人们都是冷眼相对,连刚会说话的小孩子都会指着他的鼻子说:坏人……他没有面对横眉冷对千夫指的养气功夫,更加没有那个底气,最终只能变成一只灰溜溜的过街老鼠,惶惶不可终日。
这比被人打死,似乎也强不了多少。
本来他还可以拜托黄班头,看看能不能换个户籍,搬出东山镇,只可惜没过多长时间,县衙也被刘同寿给收服了,连知县大人见到小道士,都是一脸春风,谁又理会他这个小人物?
想来想去,也只剩下了两条路,要么去紫阳观负荆请罪,痛改前非,请求原谅;要不然只能放弃安逸的坐堂生涯,去做个走街串巷的铃医,远远离开东山镇。
后面那条路很艰辛,铃医的日子是很不好过的,李时珍的爷爷做的就是这个,李言闻一心要儿子弃医从文,很大程度上,也是受了这件事的影响。
没奈何,韦郎中只能去告罪了。刘同寿接待了他,态度也还不错,但对于他的处境却表示爱莫能助。用小道士的原话来说,那就是:贫道总不能挨家挨户的去劝人跟你说话吧?
希望破灭了,韦某人的苦难还在继续。他认为这是小道士一手造成的,实际上他也没想错,比起直接把人弄死,还是竖个活生生的反面典型更给力,在施恩之余,也让人看到了另一种悲催的下场。
等到李家父子出现后,韦郎中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原本镇上只有他一个医生,镇民们生了病,还是会上门的,远近的村庄也是如此。
可李言闻一到,立刻施展妙手,起沉疴,救急症,无论是什么疑难杂症,都是药到病除。
手底下有真本事,再加上孝子拜求,仙人指路的典故,顷刻间,李神医之名就传遍了整个上虞。来东山镇求医的人更多了,但没有哪怕是一个病人会正眼看他一眼,所有人都是冲着神医和小仙师来的。
韦郎中连死了的心都有了,不过天无绝人之路,他又发现了另一条出路,那就是配合柴家,毁掉刘同寿,并且给自己换场富贵。
跟柴家的接洽很顺利,可后面就变得坎坷了。刘同寿行踪飘忽,让人捉摸不定,即便他在家呆着,道观内外也总是挤满了人,韦郎中这个没啥地位的人根本就没机会靠近。
直到近期,他才找到机会,把共济社中坚的名单卖了出去,让余姚那边一网打尽。只不过这算不上多大功劳,共济社的名声在上虞响亮得很,几个中坚时常在外奔走,想得到名单并不很难。
不过,他总算是看到了机会,柴家也提高了对他的重视,柴老爷亲口吩咐,只要他能掌握小道士的行踪,以及在镇上的动向,这次就记他首功,事后必定重重有赏。
积怨已久,加上重赏,就像是看到肉骨头的饿犬,韦郎中也是打足了精神。只可惜,出师不利,他虽然发现了刘同寿策动的第一波攻势,但时间上却晚了些,情报传递的不够及时,柴老爷的反馈则是一顿痛骂,让他羞愤欲死。
知耻而后勇,接下来的几天,在他的多方奔走之下,总算是得到了一些准确的情报,并且及时的传达给了柴家的联络人。
“刘小贼正炼制宝物,准备献给皇上邀宠?你确定这消息准确?你可知他炼制的是什么宝物?”在上虞坐镇的是柴府的管家,早年在海上当过船长,去过倭国和南洋,见多识广,是柴府数一数二的精明人。
“金丹!”韦郎中煞有其事的说道:“镇上适合举火的地方只有那么几处,要么是铁匠铺,要么就是那几家瓷窑,瓷窑更隐秘些,他这些天一直都躲在那里,自打他进去后,每日里烧窑的烟就没断过,能自由进出的,只有他身边那个狐媚子和那几个江湖人……”
“那也不能确定他在炼制金丹啊?”
“我还发现了,运进去的材料中,除了烧瓷那些掩人耳目的材料之外,还有铅和汞!”
“当真?”柴管家耸然动容。
“确实无误!”韦郎中邀功道:“消息是从赵屠户的浑家那里得来的,您也知道,赵屠那个浑家是外乡人,刚娶过门一个来月,对那小贼没那么死心塌地……出事后,她早就慌了手脚,我告诉她,想救她男人,只能和官府配合,才能戴罪立功,她就信了。”
“好,这次你办得很好!”柴管家连声冷笑:“用一群老不死的去余姚扰乱视听,想瞒天过海?呸,想疯了刘小贼的心,献金丹,这次他算是犯了大忌讳了,都不消……好了,没你的事了,这次功劳我会帮你几下,你继续完成任务去吧。”
“是,小人遵命。”柴管家失言,韦郎中也有些好奇,不过他却无暇深究,也没那个胆子,这里面的水实在太深,远不是他这个小人物能掺和得起的。
……
两地距离不远,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余姚。
“居然打算献金丹?哈哈,这次看他还不死?”被愁云笼罩了数日的县衙,终于传出了久违的笑声。一直喜怒不形于色的谢御史竟是忘情的大笑起来,可见这段时间刘同寿带给他的心理阴影有多么的深。
“柴员外,这消息确实无误吗?”
“已经核实过了。”柴德美躬身回答:“小贼的货物往来做的颇为隐秘,但铅汞之物都是稀罕之物,再怎么隐秘,也没办法做得天衣无缝,在下已经查得清楚,东山那边确实购进了大量此物,尤其是汞的购入量,非常大!”
谢亘搓着双手,口中一刻不停:“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这次是他自寻死路了,邵小真人那边要知会一声,朝中也要有所布置,这一次,定要让他万劫不复!”
“四老爷,献金丹给皇上肯定会得罪邵真人,不过,邵小真人本来就站在我们这边,有没有献丹之事,似乎没什么差别吧?顶多也就是事先能有所防范……”柴德美有此问,固然是因为他好奇,更重要的则是想凑趣。
果然,他一问之下,两位谢大人都是抚掌而笑,对视一眼之后,谢亘摸着胡须笑答道:“德美,这其中的关窍,你就有所不知了,这涉及到了朝中的忌讳!孝宗皇帝当年是如何驾崩的,你应该知道吧?”
“红丸案?”柴德美恍然。
“不错,正是如此!”谢老四呵呵笑道:“当今虽然也服食金丹,但却不是来者不拒的,只有邵真人炼制的,他才放心服用,这种来路不明的,呵呵……都不消邵真人进言,只消朝中哪位言官提一提弘治朝的旧事,皇上岂能不惊,焉能不怒?”
“上得山多终遇虎,刘小贼这次算是自作自受了。”
“正是如此。”谢亘敛起笑容,正色吩咐道:“不过,小贼奸诈,须得防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城内仍须严防死守,万不可留给他半点可乘之机。他若来,就不能放走了他,到时候二罪俱罚,让他尝尝那千刀万剐的凌迟之苦!若不如此,又怎能消我心头之恨?”
“柴某省得了,四老爷放心。”主子的心情,柴德美也是感同身受。
旧怨且不提,新仇更添堵。当日发现了刘同寿的企图,谢亘等人阵脚大乱,当即下令关了城门。但这里可不是边塞堡寨,而是江南的通衢之地,大白天关城门这种事,自开国后,就没再发生过,招致的反弹有多大,自是可想而知。
只过了一天,王知县就顶不住压力了。城内谣言四起,城外灾民更是群情激愤,无论士绅平民,都说官府无道,以昏聩之官主事,残民以逞,眼见着就是一场大乱。
无奈之下,几人也只能下令重开城门,然后贴出告示,施粥安民,才算是渡过难关。
不过,就算这样,县衙门口还是时不时的就有老者聚集,抗议示威。这些人有的是灾民,还有不少干脆就是来凑热闹的。
外间传言,谢家大院富丽堂皇,一草一木都价值千金,有如仙境一般,堪与皇宫大内媲美。这些谣言不足以栽赃罪名给谢家,却足以让普通百姓趋之若鹜,千年世家的宅院诶,谁不想进去瞅瞅啊!
谢亘搞清楚这背后的玄虚后,自然又是一番雷霆大怒,最后却又不得不捏着鼻子忍了。反正他只扣押那些真正从东山来的,那些人意志坚定,只要放出去,就会不停的给他添乱,至于那些凑热闹的,左右不能持久,也只好随他们去了。
至于名声?哼,谢家现在还有那东西吗?
这还不算完,最让他气愤的,是那些灾民。
明明施粥是县衙主持的,粮食是他谢家出的,可灾民们却口口声声的念刘同寿的好,都说是上虞小仙师巧施计策,从铁公鸡身上拔了毛,仁德盖世,智计无双云云,压根就没他谢家什么事!
赔了夫人又折兵,这叫他情何以堪啊!
所以,谢亘这次也是发了狠,只要刘同寿敢来余姚,他一定要让小道士有来无回,死无全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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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袭扰
其实,刘同寿已经来了。
此刻,他正抓紧时间,收服沈方卓呢。
“孙子兵法有云:用间有五:有因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五间俱起,莫知其道,是谓神纪,人君之宝也。”
“因间,就是利用敌方乡里的普通人作间谍;内间,收买敌方官吏作间谍;收买或利用敌方派来的间谍为我所用,这叫反间;故意制造和泄露假情况给敌方间谍,则是死间;派人去敌方侦察,再回来报告情况,是生间……”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侦察敌人的情报很重要,保护自己的情报同样很关键,在保护自己情报的基础上,还能使敌人的间谍为我所用,这种用间之道则更在五间之上,我称之为:无间道。”
“为什么叫无间呢?这就涉及很高深的理论了,你知道的,贵派祖师以阴阳之道创下了太极拳,我这个则是有无之道,是比阴阳之道更高一层的道理,以此创出的武功叫:独孤九剑。什么?你不知道?这都不知道,你还算什么江湖儿女?”
“也罢,我给你讲讲好了,在很久很久以前……”
进京之前,刘同寿打算彻底收服沈方卓。这人混不讲理,性情也是桀骜,虽然跟在刘同寿身边,但却一直以武当弟子自居,跟个客卿差不多。
当然,这倒也没什么差错,殷老道的本意就是安排个保镖。
但刘同寿却不满意,这么个强力打手,他当然是要一直留在身边的,这么若即若离的算是怎么回事?何况,他身上的秘密也多,这家伙又是个大嘴巴,在自己身边还能控制,以后要是回了武当,岂不是一下就暴露了?
虽说沈方卓大咧咧的,未必能看出多少,但这家伙的情商虽低,智商却未必,要是有人细心的引导一下,就像后世的侦探问口供那样,说不定会泄漏多少东西出去呢。
反正,刘同寿不打算理会殷老道的初衷是什么,这个人他是留定了。
只要是人,就有欲望,有了欲望,就会形成弱点。在这次突发事件中,刘同寿就发现了沈方卓的弱点。这家伙和后世漫画里的主人公差不多,是个整日做着大侠梦的家伙,当然,他的武力值比那些主角开始的时候高多了。
在武当,张松溪的武功比他高,阅历比他广,所以就成了他的偶像。刘同寿的武力当然不值一提,但比起见识来,他可以甩张松溪十条街。
讲江湖故事,武林典故,他信手拈来的就已经精彩万分了,其中的大道理也是层出不穷。诸如什么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啦;除恶务尽,杀伐果断啦;以及他刚刚说的,真假各半的兵法,以及有无之道之类玄之又玄的东西,一股脑的说给了沈方卓听。
沈方卓毫无招架之力,立刻便着了道。
除了他的梦想之外,也与刘同寿正在执行的策划有关。劫狱诶!多刺激啊,这才是大侠应该做的事!在诸多武侠典故的激励下,沈大侠心驰神往,热血沸腾,只恨不能立刻便大展拳脚了。
他自己都没发觉,潜移默化之中,他对刘同寿的信服程度已经超过他大师兄了,连日常相处的态度都有了变化。
“独孤大侠一代天骄,只恨俺不能亲睹他的风采啊。”
“沈大哥,你的武功也很高,心胸同样宽广,依我看来,你的潜力还在独孤大侠之上,只要好好努力,将来后人慨叹的目标就是你了,他们会说:生平不识沈方卓,便称英雄也枉然……”
“那怎么好意思呢?”沈方卓嘴里谦虚,实际上眼睛都在冒金光了,“刘兄弟,你说的真好……”
“有啥不好意思的?伟大的传奇,都是从平凡的小人物身上开始的,这里,余姚,就是你第一个舞台!这场越狱行动,就是你的惊艳首演。”刘同寿继续忽悠。
“包在我身上了!”沈方卓彻底被忽悠傻了。现在,就算前面有一支万人队,只要刘同寿说声冲,他就会奋不顾身的冲杀上去。
“很好。”刘同寿很满意的拍拍手,一个强力打手彻底收入囊中,而且还是多功能型的。
既能教武功,还能帮忙打人,而且被洗过了脑,只要他说打,这位就不会犹豫,比保镖全面多了。另外,这家伙在武当山紫霄宫的威望还挺高,等有了空,自己还可以去武当山挖墙角。
虽然他自己也在练武了,可练武这玩意见效是很慢地,没个三年五载无法见效,想练到真正的高手的程度,就算十年八年也未必能成功。要知道,沈方卓可是打小就开练的,到现在都练了快二十年了。
刘同寿不觉得自己是练武奇才,能练一年就顶人家十年,所以,至少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他还是打算发扬广积粮,多收小弟的传统。认真说起来,一挥手就有一群小弟上去围殴,比什么事都自己动手威风多了。
武当派既然自己送上门了,不把他们整个端了,怎么对得起后世那浩如烟海的武侠小说呢?
“现在怎么办?今晚就动手吗?”沈方卓跃跃欲试的问道。
“今晚就动手,不过还不着急出动王牌,今天是前戏,袭扰战。”回头看看车上层层包裹着的货物,刘同寿贼兮兮的笑了起来。
……
是夜。
三更时分。
这是个月黑星暗的夜晚,县城内一片寂静,人们都早已进入了梦乡。
不过,除了更夫之外,今夜无眠的人相当之多,而且大多都集中在县衙附近。县衙内的衙役、狱卒,以及县衙外的家丁、悍匪,就算是采取了轮值的做法,依然有二十人以上是清醒的。
“三哥,这日子,熬到那天才算是头啊?要真是江洋大盗或者钦犯也就算了,不过是几个老实巴交的乡巴佬而已,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吗?”监狱的门房里,两个狱卒哆哆嗦嗦的凑在昏暗的火把下,又困又乏,又冷又饿。
“还不是为了那位……说是要引人上钩呢。二狗,你就忍忍吧,外面不是还有人陪着咱们吗?”
“那能一样吗?咱们吃的是皇粮,人家吃的是谢家的小灶,有酒有肉的,晚上值班的还有夜宵,咱俩有个啥?西北风么!”先前说话那狱卒往墙外的黑暗处看了一眼,然后狠狠的吐了口吐沫。“我就奇怪了,咱这吃皇粮的,咋就比不上几个家丁呢?”
老成狱卒幽幽一叹:“唉,谁说不是呢,可又能怎么办?忍忍吧,百忍成金,希望那位道长赶紧出现,将这破事了解了吧。”
沉默了一会儿,二狗又问道:“三哥,你说,要是那位道长真的来了,会怎么样?”
“怎么样?外面埋伏了足足有三、四百号人,天罗地网,还跑得了他?当然是束手就擒呗。”
“可那位刘道长却不是寻常人,他可是有道法的!万一他要是……”想着有关刘同寿的传说,看着外面黑沉沉的夜色,二狗打了个寒颤。
“应该不要紧吧,听说邵真人的曾孙,邵小真人正在谢府做客,盛名之下无虚士,他应该有办法应对吧?”像是要给自己壮胆,老成狱卒又道:“听说道法很多都是假的,是障眼法而已,真有什么鬼怪出现,不要怕,只管冲上去一阵挥砍,那做法者也就原形毕露了。”
“是这样啊,那我就安心了。”二狗拍拍胸口,长吁了口气,不过他转眼又想起个很关键的问题来,“那,三哥,要是真的有鬼,是你上还是我上啊?”
“废话,我俩谁听谁的?当然是你上!”
“不是吧……”
“行了,别自己吓自己了,那位道长精明着呢,他不会想不到这里有埋伏,说不定根本就不会来呢,我去打个盹,你盯着先……喂,二狗,我说话你听见没有,直勾勾的盯着那墙作甚,墙上有银子不成?”
老成狱卒对同伴的胆小很不满,他气哼哼的推了二狗一把,发现触手处颇为湿滑,而且一片冰凉,此外还不停的震颤着。
“得得,三……哥,我看到……得……墙头有个黑影闪过去了……”二狗的牙齿在打架。
“……是你看花眼了,一定是!”老成狱卒一阵心悸,他嘴上虽还硬气,但却死活不肯转头去看。
“不是,是真的……啊,又来了!救命啊!”二狗尖叫一声,然后两眼一翻,居然晕过去了。
“你娘,二狗,你这混蛋,快给老子醒过来!”老成狱卒也怕了,他恨不得也像同伴那样晕过去,只可惜,他心里越害怕,神智就越清醒,眼神都变犀利了。尽管他没回头,可眼角的余光还是捕捉到了一道黑影。
那黑影疾如离弦之箭,以迅捷无比的速度从墙头一跃而过,直奔门房而来,他再压抑不住心中的惊惧,也发出了一声惨叫。
惨叫声撕破了夜幕,在寂静的城中传出老远,惊梦无数!
随着一声梆子声响,远近的黑暗中,影影绰绰的冒出了许多黑影,随即,不知道多少根火把同时燃起,县衙周遭,光明大作,被照得有如白昼一般!
“有人劫狱!”
“不要走了刘小贼!”
呐喊声此起彼伏,伏兵四起,将县衙围了个水泄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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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余姚午夜场
“说!刺客在什么地方?”
伏兵的构成比较复杂,有柴谢两家的家丁、有官府的巡城兵丁及衙役、还有不少江湖人士,并没有统一的指挥系统,基本上就是谁嗓门大、动作快,谁说话就比较管用。
由外及里,一层层的推进到了监狱门前,嚷嚷的最大声的,是个操着徽州口音的矮壮汉子。
这人身量不高,比那老成狱卒矮了大半个头,但手上的力气却大,一只手揪着对方的领子,就将人给提溜起来了,勒的那狱卒几乎透不过气来。
“我……呃……”
“宗满,你搞什么!快把人放下来,你这样让他怎么说话?”
“老子就是不忿,这半夜三更,天寒地冻的,不让人睡觉,这叫个人事儿吗?”那矮壮汉子大声嚷道:“这小子更是可恶,明明什么都没有,他却在这里嚎丧,搞得兴师动众的,点子就是来了,怕是也被吓跑了。”
后说话那人声音不高,但却颇具威望,那矮壮汉子虽然怒气不减,但手上终归是松了,那狱卒顺着墙滑到了地上,捂着脖子一阵猛咳。
“这不是还没搜遍么?听说点子手下颇有几个好手,说不定躲进民居了也未可知……”话是这么说,后说话那人的视线却一直在两个狱卒身上打着转,显然不觉得有人能避过水银泻地似的搜捕。
狱卒总算把气喘匀了,他挣扎着辩解道:“我……看见,有个黑影从墙上翻过来,二狗看见了两次,然后他就被吓得晕过去了,可能……可能不是人……”
“不是人?还能有鬼不成?”矮壮汉子不屑的冷哼一声。
“没准儿,还真是……”这时搜捕已经接近尾声,其他人也都围拢过来了,说话的巡城兵丁的头儿。这位千户脸色苍白,语声幽幽,配合上他的语意,显得鬼氛十足。
“俗话说一更人,二更锣。三更鬼,四更贼,五更鸡,现在……正是三更天啊,点……那位的手段又高,也许……他使的是五鬼搬运之法也未可知啊。”刘同寿的传闻在余姚早有流传,很有些深入人心的意思,有人开了头,马上就有人接茬发挥。
“咝!”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聚在一起的人虽多,但每个人都觉得身上泛寒,尤其是脖子后面,就好像有一只冰冷的手在那里拂动似的。
火把周围变得愈发的拥挤,兵丁和家丁们纷纷挤了过去,他们觉得有光亮的地方才更加安全。那些江湖客的胆子大些,听的传闻也少,但受到盟军情绪的感染,一个个也都是惊疑不定起来。
矮壮汉子高声怒喝:“胡扯!都是胡扯!他要真能用五鬼搬运,怎么又不见他把人救走?看见咱们现身,他为何又跑了?”
他这一嗓子没起到振作士气的作用,而是提醒了众人,那千户脸色骤变,急急吩咐道:“孟三,你赶紧去牢里看看,看人还在不在?”
“千户大人,我,我……”孟三就是那狱卒,望着黑黝黝的牢门口,他面如土色,身如筛糠,显然是不敢进去。
“再去几个人,多打火把,不用怕,人多了阳气就壮,鬼魂都是阴邪之物,只要不落单,就不要紧。”那千户又点了几个人,又宽慰了几句。他的鼓舞比较对症,那几个兵丁虽然脸色不佳,但终究是鼓起了勇气,几个人挤成一团,战战兢兢的进去了。
外间一片寂静,只有火把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包括脾气最暴躁的矮壮汉子在内,所有人都保持了沉默。他们一直盼着点子早点出现,也好是个了局,但当目标真的出现,而且是以这样一种诡异的方式出现时,他们却不知如何是好了。
要是人真的被救走了怎么办?每个人心里都是沉甸甸的,像是压了块大石。
“千户大人,人还在!还在!”
只是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可对各路伏兵来说,却像是一万年那么漫长,当欢呼声响起的时候,那块大石总算是落了地。不管目标到底有没有法术,至少,这法术是有限制的。
“邪不胜正,鬼终究是怕人的。依我看,县衙内的防守应该加强,多设火把,在转角、屋檐下,都要安排些人手。依照邵小真人的说法,发现可疑的迹象,只消鼓起勇气冲上去,挥刀劈斩就行……郑千户,您看这样安排可好?”
说话的是先前喝止矮汉那人,虽然他的布置算不得多高明,但在这种人心惶惶的时候,说出这一番条理分明的话来,而且还能面面俱到,最后仍不忘向地位最高的郑千户请示,足见此人处变不惊的本事了。
更加难得的,这人的年纪也不大,也就是二十岁出头的样子。
“嗯……”郑千户点点头。
其实,他对这些来路不明的家伙很是看不上眼,即便没有一一核对,他也知道,里面至少有十个以上在衙门里挂了号,身上有花红的悍匪。不过,既然是谢家请来的打手,他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了。
目标手下很有几个好手,真的冲突起来,他手下这些胆小鬼可不中用,有人打头阵,他又何乐而不为呢?他沉吟片刻,迟疑道:“不过,埋伏的人须得独身躲在阴暗处,这人选……”
话音未落,只听呼啦啦一声响,他身边已是空了一大片,众兵丁只恨找不到条地缝让自己钻进去。郑千户视线所至,众人更是纷纷躲避,仿佛那目光有致命的杀伤力一般。
“王先生,你看……”郑千户苦笑着摊摊手。
“无妨,我手下的弟兄都是从乡下地方来的,人傻胆大,皮肉也糙实,就不劳动各位军爷了,这差事就由王某和几位当家揽下了。”王先生操的也是徽州口音,年纪虽轻,但听这意思,却是这群徽州人的老大。
郑千户也是暗自称奇,不过更多的却是欢喜,他笑着一拱手,道:“那就有劳王先生了。”说罢,他转头挥手,喝道:“众人还不归位?”
“遵命!”令行禁止,众军凛然奉命,一个个跑得飞快,转瞬间就从县衙消失了。来的突然,走的利落,就像是从来都没出现过一样。
那矮汉嘀嘀咕咕的抱怨道:“王老大,你倒是好说话,让人家军老爷去享受,让自家弟兄们在野地里喝风,就为了柴家那几两银子,犯得上吗?”
“宗满,你真当我贪那点蝇头小利?”王老大反问道。
“我知道,你要柴家引见许老大,还想跟柴家买船,以后的货物往来也要走柴家这条线……可我就不明白了,咱们干嘛不直接去投奔许老大?咱们可是同乡,有必要巴结这些外人吗?”
“那能一样吗?投奔他的话,以后顶多就在他手下做个掌柜,我王直岂是甘居人下之人?当然是自己拉队伍才好!通过柴家,咱们的货源和销路就有了保障,虽然名义上在许家兄弟的旗下,但实际上只享受便利,却不须受制于人,将来,咱们是要干一番大事业的。”
他轻蔑的看了眼郑千户的背影,冷笑道:“点子应该是已经来了,不知道用了什么障眼法,装神弄鬼呢!凭这些废物,你还想着抓他的现行?哼!不把咱们这些自己人折腾死就算好的了!”
“我研究过点子的行事作风,他既然出了手,没个结果肯定不算完,所以,他一定会再次出手的,而且时间间隔也不会很长……宗满,叫兄弟们都打起精神来,今晚就见个分晓!”
“好!”
县衙恢复了平静,但余姚城却骚动起来,没人赶在这种时分出门,但惊疑不定的百姓们却推开了门缝,支起了窗,向光亮所在的方向眺望着,并猜测着。
大多数人都猜到了真相,消息很快流传开来,知道是县衙设伏,小仙师出手救人,人们的睡意尽消,纷纷披起衣裳,离开了温暖的被窝,抖擞精神,准备欣赏这场明争暗斗。
这应该是大明的首个午夜场了。
叶宗满蹲在了墙根底下,这里是他的位置。
他将刀从左手交到右手,然后长长的呼了口气,气息很快变成了白雾,初冬的夜晚,还是相当冷的,但他的心中却是火热无比。想到传说中,海上的金山银山,土皇帝一般的威风,他就压抑不住的激动。
千里迢迢的从徽州赶到余姚,越来越接近那个梦想了,也许就在今夜!想到这里,他恨不得狂啸一声,借此来发泄心中的激动。
就在这时,他眼前突然亮了一下,下一刻,他才发觉,一道白色的身影从墙头飘然而下,悄然无息的落在了地面上,离他不过丈许之距!
他大吃一惊,急忙定睛看时,却见那身影虽然模糊不定,但却能分辨得出,其有头有脚,身上甚至还披了件纯白的披风,很明显是个人影,抑或是人变成的鬼影!
他揉了揉眼睛,只听得远近之间,惊呼声已是接连响起,显然这不是他的幻觉,而是很多人都看见了。换个胆小的,如那两个狱卒一般,只怕这时已经吓得晕了,或者尿了,但这叶宗满的胆气却是极豪,只是一怔之后,他便拔刀出鞘,虎吼着扑了上去。
“去死!”这是他用尽全力的一刀,哪怕劈在墙上或者石头上,都能劈出条裂缝来。在叶宗满想来,就算对方真的是鬼,多少也要受点伤害才对。
但是,他这一刀如同石沉大海,或者说比那还糟糕,他根本就是劈空了,刀锋呼啸着在白影中穿过,丝毫没有受到任何阻力。他自己却用力过猛,无法保持身体的平衡,直接撞了过去,然后……
白影突然朝两边分开,像是被他这一刀劈成了两半,又像是分成了两半以躲避他这一刀。
“噗通!”叶宗满重重的摔在了地上,那两个白影则各自纷飞,再次飞上了墙头,然后一闪而逝,消失在了黑沉沉的夜幕之中。
许多人都看到了这诡异一幕,然后只觉身体中突然多了一丝凉气,从天灵盖到脚底板,飞快的走了一遭,然后在五脏六腑间久久的盘旋不去,使得他们浑身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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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连锁反应
“不可能!不可能有这种手段!是幻觉,肯定是幻觉!”
第二天一大早,县衙内就传来了一阵的咆哮声。对衙门的胥吏们来说,这个声音非常陌生,不过,他们能猜得到此人的身份,因此一个个都是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可是,邵小真人,昨夜看到那鬼影的人却很多……”王知县刚一开口,邵时雍凶狠的目光就注视过来了,那双眼睛中满是血丝,让这少年看起来像是一头择人而噬的猛兽。王知县打了个寒颤,然后话锋一转,来了个祸水东引:“郑千户,你当真的看清楚了?”
“……”郑千户心中大骂,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一边窥看着小邵的脸色,一边斟酌着语句回答道:“卑职离的远,只看见白影闪动,并不知道确切的模样,守在县衙里的,都是谢大人的那些家丁,他们言之凿凿,卑职也只好以此回报。”
他又把皮球给踢出去了,邵时雍的视线随之转动,又盯在了谢老四的身上。
谢亘暗暗叫苦,小邵心高气傲,目空一切,被柴德美稍一撩拨,就违背了老邵的一贯原则,跟来了余姚,参与到了这场争斗当中。多了个强力杀手锏,谢亘当然很高兴,不过这把利刃却是双面开锋的,对敌人有威胁的同时,对自己人也很有杀伤力。
一个不好,惹翻了他,或许会弄巧成拙也说不定呢。
“邵真人莫急,老夫家里那些,不过是些粗使下人罢了,没什么见识,很容易大惊小怪,可能看疏漏了也未可知。另外,刘小贼狡诈,使了金蝉脱壳的诡计,打了这边一个措手不及,以至于没有得力的人主持大局,却是让他钻了个空子!”
说着,他狠狠瞪了郑千户一眼,显然对他祸水东引的行为颇为恼恨,这些粗鄙军户就是废物,不中用不说,还不肯老老实实的承担责任,当真该死。
“依老夫之见,降妖除魔,普通的凡夫俗子怕是不成的,最后还得靠仙家手段……昨夜虽然搅得全城鸡犬不宁,但刘小贼毕竟还没得手,以他的恶劣性情,想必不会就此收手,不若……”
“你想让本真人出手?”邵时雍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目光中狠厉之色稍敛,疑惧之色却是大增,很显然,他叫得虽然响亮,但心里也是没什么底气的。
“不敢,不敢。”见小邵似有不满之意,谢亘连忙辩解,“那妖贼处心积虑,乃是有备而来,小真人准备不足,又岂能仓促应战?妖贼虽断然不是龙虎山嫡传的对手,但其人狡诈阴狠,万一被他稍占上风,岂不是折了邵真人的一世英名?”
“这话倒也不错。”邵时雍缓缓点头。
“老夫的意思,就是想借助小真人的眼光,分辨真伪,若能寻丝问茧,抓到他的马脚就更好了。如若不然,被他一直这么搅扰下去,事情凭空又生变数,岂不是麻烦?让这样奸狡之人入宫伴驾,于朝堂,于天下,都是祸非福啊!”
尽管不想承认,但谢亘心知,他这次又被对方给算计了。
东山的那个郎中,恐怕是对方故意留下的破绽,小道士借着那人,使了个李代桃僵的法子。想想也是,刘同寿本也不是那种心慈手软的道学先生,对这么个心存怨恨的人,怎么可能不加以防备呢?
这样看来,炼金丹什么的,也有可能是虚晃一枪,让自己这边麻痹大意,然后借机混进城来搅风搅雨。如果能重来一次的话,他宁愿激起民怨,也得在四门设卡盘查啊!
谢老头心中懊丧,满嘴苦涩。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全城大索是行不通的,无论是谢兰还是他,都承担不起这个责任。而且就算这么做了,也有可能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平白给人口实攻讦,让小道士在一边窃笑。
最好的办法还是抓现行,只要小邵能稍微看出点门道,就有希望。所以,他一面恭维,一面暗示,说什么也要挤兑着对方参与。
“也好。”苦思半响,邵时雍终于是点了头,刘同寿的威胁太大了,提前试试水也是好的,反正他又不必亲自出手,失败了也不会传出去。
“本真人且去沐浴斋戒,入夜后,自会到场。不过,指挥大局的差事就免了吧,本真人素喜清静,没空被那些俗人滋扰。”
“小真人放心。”
送走了邵时雍,王知县问道:“谢大人,邵真人入住县衙,谢御史那边……”
“老夫自会邀兰芳兄过府,王大人无须担忧。”谢亘揉着眉心,无力的摆了摆手。
尽管双方都知道彼此的存在,并保持了一致对敌的默契,但是,谢兰这个御史和邵时雍却是不能相见,甚至住在一起的,至少对谢兰来说是这样。
官场上,很多事本就是做得说不得的,匡君王、斥妖道这块金字招牌关系着谢兰的名声,和今后的仕途,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坏了的。
现在朝野上下没人敢反对邵元节,不少人还纷纷往他脸上贴金,说邵真人低调正直什么的。但那只是表象,实际上,鄙视邵某的人多得是,只是明着提出来的人都被皇帝给收拾了,大家都怕了,所以才捏着鼻子忍了而已。
现在跟邵元节来往,且不说会引起皇上的猜疑,而且等邵元节退了之后,士林的舆论也是相当要命的。
所以,谢兰可以跟邵时雍联手,但他却绝对不会把事情摆在明面上。正如:做贪官不要紧,只要不被人抓到把柄,他就可以堂而皇之的以贪腐之罪来收拾别人,这两件事是同样的道理。
“那,问口供之事呢?还要继续吗?”王知县又问。
“当然,越早越好,越快越好!”
“那几个刁民的嘴本来就硬,昨夜又不知怎地,得了外面的消息……”
“外面闹腾的那么凶,他们听到几句有何奇怪?”谢亘老大不客气的呵斥道:“王知县,你也是读圣贤书的,做的更是朝廷命官,怎么也会去信那些鬼神之说?”
“下官惭愧……”王知县满脸惭色,唯唯而退,转过头,看到堂下候着的几个没精打采的衙役,他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一群废物,没听见谢大人的话吗?快去问口供,再不快点问出来,看本官不剥了你们的皮!”
“是,大人……”几个衙役悻悻的去了,这些天发生的事,对他们来说,就是场彻头彻尾的无妄之灾。半夜不能好好睡觉,白天还要当人的出气筒,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几人一边发着牢骚,一边走向牢房,恶狠狠的商议着,要给那几个泥腿子点颜色看看,好发泄发泄胸中的郁闷之气。
不过,到了牢房之后,他们马上就发现不对劲了,牢房内的气氛非常诡异。
监狱这种地方,给人的印象通常都是阴森恐怖,鲜血淋漓,惨呼不绝的。一个县城的大牢当然没有没那么夸张,可相去却也不远,这里的气氛通常都是死气沉沉的。多了那几个上虞人之后,又笼罩了一层悲愤之气。
但今天,牢房内的气氛却是喜气洋洋的,那一张张本应没什么血色的脸上都是泛着红光,好像马上就要大赦天下,可以回家过年了一样。
尤其是那几个上虞来的,脸上的神情已经不能用欢喜来形容了,而是洋溢着一种骄傲和自豪混合起来的情绪,或许应该称之为狂热!
“笑什么笑?马上就要上夹棍了,到时候有你们哭的!”为首的封班头恶狠狠的斥骂道,这些囚犯的表情让他感到很不安。
“为虎作伥的败类,不知道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吗?”
“对,总有你们这些人恶有恶报的一天!”
“小仙师来了,他会代老天爷收拾你们的!”
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回应他的是一阵针锋相对的声讨。
“……”换在以往,封班头早就一顿铁尺打过去了,就算不是在牢里,他这个班头也不是几个平民百姓能够冒犯的。可是,想到昨夜所见,近月所闻,如同冷水当头浇下,他的怒火却怎么都提不起来,只是觉得身上凉飕飕的。
“带走,都带走!这是知县大人的命令,咱们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最后一句被他咽回了肚里,小仙师很忙的,未必能顾得上咱们这些小人物,要报应,也是报应在那些大官们身上,不用太担心。
虽然这么自我安慰了,可他还是觉得有些不托底,想了想,他扯过负责行刑的衙役,低声道:“白兄弟,等下跟兄弟们招呼一下,动手的时候仔细着点!”
“封大哥,你的意思是……”
“这还不明白?”
“可是,知县大人他……”
“反正也不差这几天,前面那么多天,这几个人都硬挺着没招,这两天怎么可能反倒软了?”封班头语重心长的说道:“差事是官家的,人情是自己的,兄弟,咱们小门小户的,还是多留条退路好。”
“封大哥英明!”白衙役挑挑大拇指,深以为然,然后一抹身,进刑房去了。
不多时,板子声就响起来了。
声音很响亮,即便在花厅都是清晰可闻,谢老四听在耳中,心中的焦躁稍减,拿到口供还是很重要的。以小道士的作为看来,他是真的想救人,既然这样,这几个乡民就是奇货可居。
他很满意,但挨揍那几个人都有些愣神。这板子的动静比平时大,但打在身上却不疼,也不能说一点都不疼,但比起前些日子的,简直就是微风拂柳一般。
“咳咳……兄弟们,这几个刁民冥顽不灵,给我用力打,往死里打!”白衙役喊得震天响,等镇民们愕然抬头时,他突然使了个眼色过去。
赵屠这个直肠子没反应过来,但崔木匠却是会意,他早就听说衙役动刑的时候有绝活儿了,他们可以表面打得狠,实际啥事没有;也可以反过来,表面没啥动静,实则招招要人命。
他原来只是听个热闹,却没想到自己也经历了一遭。意识到衙役在放水,他哪还不知道配合,立时便大声惨叫起来,比前些日子喊得更加响亮。
一边喊,他还一边冲赵屠挤眉弄眼,只是对方跟个木头似的,半天转不过弯来,他急了,低喝道:“赵屠,我跟你说,你家小娘子前些日子偷人来着,而且还是跟韦不宽那个土贼……”
“什么?贼厮鸟,看我不跟他死过!”赵屠嗷一嗓子,嚷起来了,嘴里‘直娘贼’‘贼厮鸟’的骂不绝口,倒和他平时挨揍时差不多,只是嗓门更大了点,声音更酸楚些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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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再现
不管是期待或是恐惧,终究逆转不了大自然的规律。
夕阳西下,夜幕再次降临了。
尽管昨天才闹了鬼,但今天的余姚城,人气却比往日还要高。不但城里人没有因恐慌而外逃,反而有不少住在城外的人涌进了城,其中还包括了不少难民。
他们都是来看热闹的。
这种事让人很难理解,至少对余姚的官员们来说是这样,大明的百姓一向不都是谨小慎微的吗?怎么会对闹鬼这种事感兴趣?
其实原因也很简单,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是上虞小仙师搞出来的。鬼怪虽可怕,但小仙师却和蔼可亲,这样的人役使的鬼怪有啥可怕?趁机好好饱个眼福才是正经。
说白了,就是一帮惟恐天下不乱的好事者,觉得不存在安全问题,想找点乐子,或者给小仙师加油助威罢了,跟后世看恐怖片差不多是同样的心态。
人虽多了,但夜晚却更加平静。人们都早早的吃了饭,然后上床睡觉,准备三更的时候再起来。三更鬼,三更是最适合鬼魂活动的时间,昨天不就是三更才闹起来的吗?
尽管没有后世看欧洲杯的经验,也没有闹钟,可余姚百姓还是无师自通了看午夜场的办法。城内的几个更夫的行情一下涨了起来,他们就是这个时代的闹钟,声控,全自动的,自走型闹钟。
当然,需要服务的人需要小小的给点打赏,几个更夫都是狠狠赚了笔外快,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心里也是暗下决心,准备今后早晚诵祷,祈祷小仙师时常光临。
就这样,到了三更时分,城内呈现了冰火两重天的格局。
县衙以及县衙周边地带,笼罩的是一片愁云惨雾。聚拢在这里的,都是孔武有力之人,但却人人自危,噤若寒蝉。
在几百步开外,却是欢声笑语,人们兴高采烈的谈论着,并且期待着,就差几个推着小车,卖瓜子花生的服务生了。
“王知县,你是怎么教化的百姓?怎么教出这么多刁民来?有人劫狱,他们居然还来看热闹,更有人拍手叫好,这还是不是大明的土地了?还有没有王法了!”
邵时雍一阵阵的后怕,幸好自己没答应出面,否则若是有个闪失的话,龙虎山的脸还不被他丢光了啊!心有余悸之外,他也是怒气勃发,他是护国致一真人的曾孙,身份尊贵无比,这些刁民不匍匐在他脚下也就罢了,竟然还为他的对头叫好,这成何体统?
“小真人教训得是,下官教化不利,有愧于皇上的信任啊。”王知县心里的憋屈就别提了,他不敢反驳,不过却用了另一种方法反抗,他直接望北而哭,哭得这叫一个伤心。
“算了,有人围观也好,这么多人在,远近都颇为明亮,一旦有人靠近,想要无声无息的逃掉就难了。”谢亘赶紧打圆场。
别看龙虎山身份煊赫,谢家在朝中的势力也是根深蒂固,可若是没有王知县的配合,他们还真就没咒念。驱使对方做事可以,但把对方逼得太紧就没好处了。
邵时雍点头道:“谢大人说的有理,入了子时后,眼见已经过了三刻,这小贼还没现身,是不是无从下手了呢?”
古代用漏壶计时,在壶中立箭,箭杆上刻下一百个刻度,将一昼夜均分为一百刻,一刻约为14.4分钟,跟后世的一刻钟差不多。已经过了三刻,就代表时间过了快一半了,错过子时,哪怕刘同寿再来,对他来说也没那么可怕了。
“说不定他知道小真人在此,因此不敢来班门弄斧了呢。”王知县变脸倒快,刚才还老泪纵横呢,这会儿又满脸带笑的拍起了马屁,转换的这叫一个自然。
“王大人言之有理。”谢亘也是大觉庆幸,不甘落后的奉承上了。
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
“刚才还紧张得不得了,这会儿又装哪门子大瓣蒜?我呸!”叶宗满忿忿不平的往花厅扫了一眼,大是郁闷,“王老大,还是你说的对,当官的就没一个好东西,随便抓十个来杀了,顶多只会冤枉一个!”
“行了,少说几句又憋不死你。又不是第一天见这些伪君子的假面目了,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王老大,咱们这趟买卖接的可不划算,这位小仙师恐怕不是那种江湖骗子,而是真的有法力!依我看,咱们不如撤了吧。”
“怎么?这就怕了?”王直晒然笑道:“不就是劈了一刀,劈了个空么?又没受伤,有什么可怕的?就算他真有法力,也没啥大不了的,顶多就是吓吓人呗。”
“说是这么说,可是……”叶宗满在身上拍拍,犹疑道:“这小仙师挺仗义,专门为穷人出头,跟那些当官的不一样……”
“哼,有什么不一样的。”王直不屑道:“泥腿子好骗,他不过是借机扬名,想着一步登天呢。不是么?他现在不就等着圣旨,然后就要去京城享受荣华富贵了吗?宗满,我知道你心眼实诚,讲江湖道义,可你要明白,他跟咱们不是一路人!”
“嗯,我知道了。”
“对了,我看你昨天撞上那幽影了,当时是个什么感觉,看到了什么没有?”
“没啥感觉啊,就像是什么都没有一样……”叶宗满拍拍脑袋,一脸茫然,“哦,也不全是,倒在地上的时候,我好象看到远处有亮光了,也不知是不是摔的太重,眼花了……”
“亮光?”王直似有所觉,可仔细想时,却又一无所得。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亮光。只见漆黑的夜空中突然大放光彩,朦朦间,闪出了一片虹光来!那光芒并不是很清晰,若是在白天,可能会被人直接忽略过去,但在这午夜时分,却是倍显光明!
一闪!
再闪!
闪成了一片!
虹光持续的时间很短暂,可却似在空中留下了残影一般,这些影像连成一片,在观者的眼中,天空中像是出现了一条七彩虹桥!
这虹桥横亘在广袤的夜空之中,耀目的光芒下,星月尽是暗淡无光!
“小仙师来了!”
“看呐,看呐,踏虹而来,当真是仙家手段啊!”
“太漂亮了!小仙师一定是知道大伙儿都在看着,所以特意现身来打了个招呼。”
“没错,就是这样!”
惊呼声很快转换成了欢呼,震天价的响了起来,震耳欲聋。
人们跺着发麻的双脚,挥舞着有些僵硬的双臂,忘情的呼喊着,仿佛他们不是在围观一场越狱行动,而是在参加水陆大会一样。
小仙师的亮相实在太惊艳,太贴心了。面对差人,小仙师直接派鬼魂出手,面对大众,则是以七彩虹桥相示!
至于小仙师为啥不施展通天手段,直接把人救走,应该是他慈悲心肠,不肯轻开杀戒吧?差人也是人,也是娘生爹养的,只是身不由己,小仙师又怎么忍心动手呢?所以,小仙师只能现身说法,希望这些人能悬崖勒马,浪子回头,这是多么高尚的情操啊。
这些观点其实不是百姓们自己想到的,而是口口相传,然后形成的论调,反正听起来合情合理,看起来目眩神驰,这就已经足够了呗,还要啥独轮车啊?
“封大哥,你真是英明啊,幸好,幸好,咱们今天算是浪子回头了吧?”白衙役紧紧的抓着封班头的胳膊,万分庆幸。
封班头仰着头,嘴巴张得老大,好半天才回答道:“算的,肯定是算的!说不定,现在就是小仙师在鼓励咱们呢。”
“那咱们明天是不是要加把劲啊?”白衙役又问。
“怎么个加把劲法?总不能把人放了或者不打吧。”封班头愕然转头。
“那当然不成,就算咱们放人,他们也走不出县衙乃至余姚城啊!但咱们可以送些酒肉进去,你看……”
“中,就这么办了!”封班头一拍巴掌,夸奖道:“你小子果然机灵,不枉我提点你一场。”
“还要多谢封大哥。”白衙役咧嘴笑笑,露出了雪白的牙齿。
“小真人,您看,这……这该如何是好?”谢亘在杭州经历过一次了,心理承受能力有所加强,比起已经看傻了的王知县,他的反应算是很快。
“我……我……”邵时雍也看傻了。他一面在心里高呼不可思议,另一面也是暗骂刘同寿败家!
这种手段,拿去京城给皇上表演多好啊,要是自己能有这么一手,接班人的事,祖爷爷怕是要重新考虑了吧?现在却只是拿来救几个泥腿子,真是暴殄天物啊!
一时间,他既羡且恨,再加上隐隐的惊惧和羞惭,只觉全身的血液都涌进了脑子里,涨得满面通红,哪里又说得出话来。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推门而入,急速说道:“谢大人,在下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什么?”
“真的?”
谢亘本来是要发火的,可他的怒吼却被这句话给堵回去了,连正在发傻的邵、王二人都被惊动了。
“不敢欺瞒大人,其实……”
来人正是王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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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风乍起
柴德美闻讯赶过来的时候,对话已经到了尾声,王直的讲述已经结束,现在是答疑时间。
“你的意思是说,你怀疑,刘小贼在远处举火,然后通过某种手法将光亮遥射过来,形成光影?”
“是。”
“说起来倒也有些道理,可是,具体操作的话……你能确定吗?”铜镜或者水面反光,很多人都见过,邵时雍家学渊源,基本的原理,他倒也能想得通,但他完全找不到头绪,怎么才能用铜镜和火光搞出眼下这种效果来。
“在下不知。”王直没学过光学原理,更没见过银镜、三棱镜、凹凸镜那些光学仪器,当然想不到刘同寿的手段,他只是心思转得快,观察仔细,才有了些猜测罢了。他本来还想着让邵时雍帮他释疑呢。
“不过,在下刚才观察得分明,那虹光出现的同时,有光柱由远而来,虽然很淡,但仔细观察的话,还是能看到的,在下依稀记得方向……仔细回想的话,昨夜似乎也……”
“你能记得方向?好,太好了!”邵时雍激动了,刘同寿对他的重要性越来越大,消除竞争对手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如果他能抓住对方,把对方用过的,以及没用出来的手段逼问出来,学到手,那龙虎山就会有一个全新的未来!
“这里你不用管了,多带些人,去抓人!一定要抓活的,抓到活口,重重有赏,只要你们开口,本真人就一定满足你们!”他手舞足蹈,语无伦次的嚷嚷着,显然已经有些癫狂了。
王直并没受到影响,他的头脑依然很冷静:“邵真人,他现在已经已经离开了,依在下之见,还是先找准地方,埋伏起来,然后打他的伏击才更为稳妥。”
“万一,明天他不来了呢?或者你们埋伏时被他发现,打草惊蛇呢?”邵时雍越说越紧张。人就是这样,患得患失之心一起,就会无所适从。
“真人放心,在下的想法并未和他人说起,外间的反应都属正常,除非刘贼真有顺风耳,否则他不可能知道我们已经掌握了部分线索。天亮之后,只需知县大人下令,在城内加紧盘查,在下等人就可以便利行事了,刘贼虽然狡诈,可总也会有些蛛丝马迹……”
王直侃侃而谈:“在下观那光源方向,应该就在城中,城内房舍处处,利于藏身之处比比皆是,对刘贼潜踪秘迹固然有利,同样方便了我等设伏,到时候……”
“好,就这么办,你用心去做,本真人不会亏待你的。”邵时雍听他说得信心十足,当下大喜,也不问别人意见,直接就拍了板。
谢亘等人也没有反对,王直的策略颇具可行性,反正他们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自然没必要在这点细枝末节上较真。看小邵那兴冲冲的样子,要是贸然提出异议,说不定这人当场就翻脸了,那又何苦来哉?
柴德美却是大为惊异。
王直等人走的是他的门路,准确的说,是他那个便宜大舅哥的门路。蔡德庆几次三番的推荐这帮人,他被犯得不过,也抽空见过一次,只是随口聊了几句,他就判定,这帮人只是普通货色,而且还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那种,并不值得多理会。
他自忖闯荡江湖这么多年,也算是阅人无数,眼光了得了。可没想到,这次他却是看走了眼,这伙人的头目居然不是那个凶悍的叶宗满,而是这个年轻轻,生的像个小白脸的王直!
这王直胆大心细,处变不惊,才智之高,实乃他生平仅见,难怪那个一身怪力的叶宗满也服服帖帖的奉其为主呢。
柴德美有些懊丧,这人正是他需要的,要是早得此人之助,刘同寿现在没准尸骨已寒了,哪里会把事情闹得这么大啊?现在倒也不晚,他打算修补一下双方的关系。
“前次匆匆一会,王兄弟风采不减,柴某也是颇为欣慰啊。”
王直恭恭敬敬的答道:“我兄弟远道而来,人生地不熟的,多承柴老爷关照,才能安顿下来,实在当不起这般称赞,今后尚须柴老爷多多指点,但有所命,请只管吩咐便是。”
“好说,好说。”对王直的识相,柴德美非常满意。
这些徽州人原本是打算到海上讨生活的,所以有求于柴家,不过,那种日子虽然逍遥,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现在,他得了邵时雍的赏识,有希望另攀高枝,若是那眼底浅的,难免不想入非非。
而这王直却是本份得很,态度依然恭敬不说,话里话外还表示,他的初衷不变,今后还是要仰仗柴家。
有智谋的人,柴德美见得多了,但这种意志坚定,不为眼前小利所惑,荣辱不惊的人就相当少见了。一般来说,这种人都能做一番大事出来,比如当年的许家兄弟,就是如此。
徽州这个地方,虽然不如绍兴这样文采风流,但也是个出人才的地方呢。柴德美心中感慨,面上却不露声色:“王兄弟,老夫明天就吩咐下去,让人给你准备船只,五艘,三桅大船,货物补给都是满的!待此间事了,老夫就为你引见许大当家,如何?”
王直大喜过望,他抱拳施礼,一躬到地:“大恩不言谢,柴老爷就是王某和兄弟们的再生父母,今后只要柴老爷一句话,水里来火里去,王某绝不推辞!”
“好,很好!”柴德美要的就是这句话。
许家兄弟刚从澎湖过来的时候,态度倒还恭敬,可现在他们已经站稳了脚跟,有了多家供销渠道,早就不甩他柴某人了。连带着使得海上的收益都有所减少,他早就想扶植另一个山头出来了,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这王直再合适不过了。
他也不担心王直势力大了之后不受控制,许家兄弟势大,对新兴势力采取的也是打压策略,王直这种野心勃勃之人,又怎么会甘于屈于人下?两边肯定是要斗的,只要斗起来,他柴家有船有货有销路,自然可以坐收渔利。
“此次应募而来的各路豪杰,目的都跟王兄弟差不多。等明天一早,老夫就吩咐下去,让他们受王兄弟指挥,这次搜捕行动中是这样,至于将来……就要看王兄弟自己的手段了。”柴德美又奉上一份大礼。
“多谢柴老爷!”王直心花怒放,他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
他不是不知道邵时雍身份煊赫,攀附的话,也未尝不能走出条金光大道来。可是,邵时雍虽然只是个道士,但身上那股纨绔气却是扑面而来,这种公子哥的用人之道通常都不怎么靠谱,有用的时候赏两块骨头,用不着的时候丢一边,他可不想做这种狗腿子。
还是和柴家合作的模式最符合他的心意,双方是盟友,开始的时候受制多些,等发展起来了,就平起平坐了。
在美好愿景的激励下,王直非常卖力。
他连夜将那些江湖人集结起来,打杀了几个不服气的之后,迅速形成了通一的指挥。第二天一大清早,他就指挥着他未来的海盗军团开始了大规模的搜捕行动。
明面上是要抓人,实际上他一直在观察地形,将昨夜光源来的方向上的制高点一一记在心中,并暗中做了相应的布置。
罗网已经张开,就待鸟雀来投了!
是夜。
县衙内外,灯火通明。
反正埋伏什么的已经暴露了,再设伏只是让人看笑话罢了,所以,县衙这边干脆摆出了严防死守的架势。
当然,真正的杀招是王直那帮人,县衙内的这些衙役兵丁不过是幌子罢了。只要看到这帮人的战战兢兢的模样,任谁都不会怀疑,如果刘同寿真的踏空而来,他们一定会做鸟兽散,跑得无影无踪。
不过,县衙里的几位大人物完全就不担心这些。
他们在花厅内饮酒作乐,不时还有丝竹之声传出。挂在墙上的布防图很完美的诠释了王直的布置,他们可以肯定,除非刘同寿真的会飞,否则,今夜异象出现之时,就是他束手之际!
昨夜的消息传开后,今天围观众也更多了。既然知道没有凶险,胆子再小的人也不在乎了,人们裹着寒衣,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期待着新的神迹的上演,并猜测着,新的神迹将会是怎样。
这个初冬的夜晚,余姚仿佛变成了杭州那个不夜城,在午夜时分依然灯火绚烂,仿佛在江南大地上,升起了一颗璀璨的明珠,光耀四方。
万众瞩目之下,三更的更鼓终于敲响了。
这一刻,有风吹过。
风,轻轻的拂过了人们的脸颊,扣动着每个人的心弦,将灯火吹得摇曳不定,使得空中道亮光倍显明亮,在第一时间引起了众多的注意。
风,推开了花厅的窗户。使得仆从们大惊失色,只想着抢在老爷们斥骂之前,弥补自己的疏漏。可是,就在他们有所举动之前,外间的喧哗声已经盖过了厅内的丝竹之音,引得几位大人物纷纷疾步而出,仰望夜空,骇然不语。
风,带走了差人们身上最后一丝勇气,让他们浑身冰冷,只能伸长了脖子,战栗不已,仿佛一群待宰的鸭。
风,就像是一个信号,让王直和他的手下们热血沸腾。在王直的厉喝声中,无数道黑影,伴着闪烁的刀光,从黑暗中疾扑而出,杀气腾腾。
寒风乍起,喧沸了不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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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善恶终有报
第一天闹鬼时,具体的时刻已不可考,只知道是三更过后。
第二天有人计时,记得是子时三刻。
几乎没人想到,第三天刘同寿居然压着点来了,三更的更鼓声刚落,天空中就已是异象骤现。
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好事,等到大半夜,为的不就是这个吗?王直和他的手下更是兴奋,他们甚至都无暇去看空中的异象到底是什么,只是看到标的处有光芒闪烁,就如同饿虎扑食一般,冲杀出来,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过去。
但是,对守在县衙内的衙役、兵丁们来说,这异象就来的太快,太可怕了。
白天的时候就起了雾,薄薄的一层,不远望的话,都感觉不出来。就在这薄雾之中,天空中突然凭空凝聚出了一团光芒,不知是不是雾气的影响,那光显得有些朦胧,象是明月突然降临人间一般。
很快,那光团就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仿佛盘古大神在混沌之中开天辟地一般,分光化影,那团光竟然变成了字迹!
这字不是什么高深的箴言谒语,而是天下人都耳熟能详一句俗语:
“善恶终有报!”
五个大字,高悬空中,微微的闪着黄光,仿佛亘古以来,就一直存在着一般,如日月般照亮了漆黑的夜幕。
不是所有人都有王直那样处变不惊的能力和细致入微的观察力,所以,没人知道这字是怎么出现的。在众人看来,这只能是仙法!虚空之中,有一支看不见的手,执着看不见的笔,把天空当成了幕布,写下了这个最朴实的道理!
不识字的人忙着向旁人询问,识字的则忙着解释,很快,词义就传遍了全城。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纷乱之中,也不知是谁开的头,但很快,绝大部分人都被感染了。杂音消失无踪,一声声发自肺腑的呼喊,汇聚成了巨大的声浪,如同惊雷般炸响,滚滚而来!
军兵和衙役们都被吓坏了。
对他们来说,差事就是一份工作而已。不需要拼命,也不用挨累吃苦,只要顺着上官的意思做事,就可以拿到一份还不错的薪俸,享受高人一等的身份地位,对某些不讲究的家伙来说,还可以借之横行乡里,作威作福,这无疑是份优差。
这只是在通常的情况下,但若是赶上比较特殊的当口,优差就变苦差了。
眼下就是如此。
从灾民抗议开始,差人们的日子就一天比一天难过。明明只是奉命行事,却要被街坊邻居们戳脊梁骨,背后骂的那叫一个不中听,自己遭冷眼还不算,连带着家人都遭了排斥,列祖列宗都跟着蒙了羞。
然后又是日夜颠倒的轮值,为的就是要打小仙师的埋伏。这不是笑话么?那可是仙家人物,凭几个兵卒家丁,江洋大盗,怎么可能奈何得了人家?
执行命令的时候,差人们就是不情不愿的,等到刘同寿一出手,他们更是肝胆俱寒,只恨没早点脱离公差队伍。果不其然,小仙师一上手就是五鬼搬运之法,然后又是虹桥飞渡……众人被吓得要命,睡觉都不敢闭眼,生怕一不小心就被鬼神给摄去了。
俗话说得好:事不过三,这不,前两天小仙师还只是展示手段,暗示大伙儿回头是岸,今天干脆就直接明言示警了。再要冥顽不灵的人,将会是什么下场……还用多说吗?
报应一定是会来的!为了一份差事,把小命搭上,那也太不划算了。
何况,得罪的这位是神仙弟子,小命没了八成还不算完,谁知道小仙师在地府有没有关系啊?万一他拜托牛头马面,黑白无常给自己下点绊子,那真是万劫不复了!对阎王好惹,小鬼难缠的道理,差人们都是有着切身体会的。
众人都是勇气全无,一个个望空而拜,口中都是念念有词,有的是随大流的念诵那善恶有报的道理;有的则是在忏悔祷告,祈求原谅;更有人把以前的亏心事都拿出来说了,反正没人打算继续履行看守的职责。
这也是谢亘等人弄巧成拙。
为了防止走漏消息,他们并没有将王直的发现宣示于众,连王直率领的那些悍匪,也只知道要去抓人,对前因后果则是一无所知。
这其中,尤以邵时雍的私心最重,他还打算逼问出这些秘法之后,回京城去大展拳脚呢,当然不想闹得沸沸扬扬。戏法这种东西,都是说出来就不灵了的,不然后世的魔术师干嘛要搞出来那三大法则呢?
先前不说,事到临头就来不及了,眼见着县衙大院里跪了一大片人,谢亘若有所觉,小道士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终于有点头绪了,只是,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来人,快来人!”在全城人的念诵声中,谢老四声嘶力竭的叫喊,实在太过微不足道了,就像是惊涛骇浪中的一颗石子,连个水花都没激起来,转瞬间就湮灭了。
“起来,起来!你们都在怕些什么?这是假的,是障眼法!”他疯了似的冲出门外,抓起这个,又踢倒那个,想让这帮差人鼓起勇气,去履行他们的职责,就算不能抓人,至少要把牢房大门给看住了。
只可惜,这些人就像着了魔似的,死气活样的就是没人理会他,气得他怒发如狂,却又无可奈何。
他瞪大了眼睛抬头张望,果然让他发现了痕迹。确实有光柱,不过,跟王直说的不大一样,那光柱不是一条,而是好几条,从几个不同的方向汇聚在了一起!
要不是他对刘同寿早有定见,根本就不可能留意到这些细节,到底是字因光而来,还是光从字上发散出来,他根本就搞不清楚,遑论解释给别人听,说服别人呢?
不过,希望还没有断绝,想到王直的布置,谢亘心里又生出了一丝希望。王直动用的人手极多,除了他那些新手下之外,还有柴、谢两家的家丁,光源投来的几个方向,都在包围网之中!只要能抓到正主儿,就算被调虎离山了,又能如何?
想到这里,他牙关紧咬,脸也抽搐得更厉害了。
其实,王直比身在县衙之人更早发现了异常,并且在第一时间就发动了。
不过,事情进展的并不很顺利,跳出藏身之处后,他愕然发现,射向县衙上空的光柱,居然不止一股,而是在好几个方向上,同时出现的。
他不知道这是光影成像必须的办法,只当刘同寿在故布疑阵,打的是狡兔三窟的主意。一时间,心中也是大恨。
他突然站住了,手下们就无所适从了,叶宗满大声叫道:“王老大,怎么办?”
“分兵!”王直挥舞着钢刀,厉声发令道:“所有人一起动手,包围那几个地方,不要急着往中间冲,先围紧了,不要让人混出去再说。那小贼会易容,见到的人都给老子扣下,敢有硬闯突围者,杀无赦!”说罢,他恶狠狠的虚劈一刀,仿佛刘同寿就站在他身前一样。
“是!”众匪齐声相应。
旋即,鸟叫蛙鸣就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这是他们传递消息的信号。有了新的一批手下后,王直将老弟兄散了出去,各带一队人马,分散于各个要道,这时来个总动员,倒也有几分令行禁止的味道。
总算是他这边决断得快,信号刚发出去,县衙周边的喧闹声就响起来了,随即,王直这些人也都看见了空中的大字,心中都是一凛。
叶宗满颤声道:“王老大,咱们真的要跟刘道长作对?你看啊!天上有字,好大的字……这不是仙法还能是啥?”
王直也发了会儿怔,被叶宗满这么一说,这才清醒过来,他猛一跺脚,恨声道:“狗屁仙法,就是个障眼法!等老子把他揪出来,问问清楚,就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少说废话,不要分了心神,让点子溜了!”
总算他统御有方,这些江湖人的胆气也比正规军壮,异象的影响算是降到了最低,几个包围圈顺利成型,接下来只要推进过去就好了。
王直主持的是最大的一个包围圈,开始的时候,推进的还很顺利,但很快就有点不对劲了。他包围的是一座小山,那道淡淡的光柱正是从山上的楼阁中发散出来的。
“这里……莫非是龙泉山?”左右看看,确定了自己的位置之后,王直傻眼了。
“老大,咱们还上不上?”
“……”王直犹豫不决,他不是读书人,但在余姚呆了这么久,哪还不知道中天阁的地位?上去闹事?别说他一个江湖人物,就算来个尚书,一样要被天下的心学弟子骂成筛子,他哪里承担得起这种后果。
不过,这样想想,小道士很可能就是打算利用这一点,借这个圣地做掩护,反正这里不是什么守卫森严的地方,少数几个人摸上去不用担心被发觉。
“宗满,你跟着我,咱们一起摸上去,其他人在这里守着!”从本心来讲,他不想这么做,刘同寿身边的护卫都是好手,若是五个刀客都在,他和叶宗满肯定讨不了好。
但现在也没办法了,若是大举上山,惹得心学弟子攻讦,谢家肯定要拿他当替罪羊的,谋逆、乱党,这些罪名能扣在东山人身上,放在他这里也是一样。
富贵险中求,说不得,只能上了。
这几天不是讲学的日子,士子们又有不少都跑到县衙看热闹去了,所以,中天阁里没什么人。王、叶二人都是老江湖了,一路摸索着,很快就接近了目标。
“娘的,居然躲在树上,真是贼滑啊。”
“老大,怎么办,要不要喊话让他束手就缚?”
“蠢材,敌明我暗,还喊什么话,先给他来个狠的再说!”
“可是,小真人不是说……”
王直冷冷说道:“管他去死,他一句话就让咱们拿命去搏,凭什么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刘贼身边是有高手的,听钻天鹞那些兄弟说,那几个刀手可能是边军出身,厉害着呢!用弓箭,打他个措手不及!”
“听你的!我正想开开荤呢!”叶宗满咧嘴一笑,探手从背上摘下一张弓来。他用的本来是猎弓,这张是今天刚从武库领出来的,力道十足,他正新鲜着呢。
“奇怪,在树上也不能生火,他从哪里搞出来的光亮?”亮光就是最好的靶子,他一边拉弓取准,嘴里也是嘀咕个不停。王直听得心中一动,正想抬头再仔细观察一下,耳边却听得“嗖!”的一声响,箭已离弦!
“叮!哗啦……咔嚓……”箭至光消,然后则是一连串很奇怪的声音,稀里哗啦的,仿佛这一箭射在了瓷器上,将其射破了一样。
“老大,这……”叶宗满目瞪口呆,完全糊涂了。
“莫非……”王直也是不明所以,他茫然四顾,当视线转到县衙方向时,他发现围观众虽然还在忘情的呼喊着,但天空中的字却已经消失了。
“不好,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了!快,快回援县衙!”他失声狂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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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退路
与此同时,县衙后门的一个阴暗的角落里。
“沈大哥,干得不错,不愧是武当第二高手啊。”刘同寿很满意的拍着沈方卓的肩膀,另一边则是在安慰着被抓的那几个镇民,“都是因为我,让各位受委屈了。”
赵屠拍了拍胸脯,示意自己没什么大碍,呵呵的憨笑道:“小仙师您说的哪里话,要不是有你,俺老赵现在还打着光棍呢,就挨几下打算什么?又不疼的。”
“是啊,小仙师,您跟谢家结怨,也是因为您为镇上的乡亲们出头,这次又甘冒奇险的来救咱们几个,我这心里真是过意不去啊。”其他人也都颇为动情。
倒是崔木匠显得最为豁达:“行了,在牢里不哭,这个时候哭哭啼啼的做什么?小仙师已经来了,大伙儿都没事了,马上就能回家了,还有什么可哭的?难道是舍不得牢里的好酒好肉不成?”
“崔永明,你这张嘴就该撕了才对……”
“只可惜,咱们没眼福,没看到小仙师的仙法……”
“以后害怕没机会?小仙师可是咱们东山人,哈哈。”
被崔木匠这么一搅合,气氛变得轻松了不少,众人或是遗憾,或是庆幸,但目光中流露出的崇敬之意,却都一般无二。
最失望的,只有沈方卓了。
他事先被刘同寿一通忽悠加煽动,早就兽血沸腾了,恨不得在余姚城杀个七进七出才过瘾。结果当了两天搬运工加看客之后,刘同寿突然说时机已至,然后就让他去县衙救人了。
这一行是无惊也无险,他的隐遁功夫本来就好,全力施为起来,就算县衙内的差人打足了精神,也构不成多大障碍。此刻差不多所有人都被刘同寿震慑了心神,别说是他这个高手,就算有一头大象溜达进县衙,也未必能有人发现。
沈方卓顺顺当当的就进到大牢,把人救出来了。
风险其实都在救人之后,有了拖累,沈方卓本事再大,也没办法无声无息的摸出去,原本这也是这场行动最大的难题。
不过,道理同上,多了几个人,目标确实大了不少,但总归没有大象显眼,根本就没人理会身遭的动静。
偶有几个机敏的发现有身影晃动,也都被同伴给拉住了,谁都知道小仙师要救人,而且很可能是驱使五鬼搬运来着,傻乎乎的去阻挡,那不是螳臂当车吗?
唯一比较像样的障碍是个老头,这老头穿得颇为体面,气派也很大,从里到外的透着股颐指气使的样子,看起来倒有点高手的样子。而且,老头的情绪也很激动,象发了疯似的,通常来说,这种人能有超常的发挥,沈方卓一见之下,也是打起了精神对敌。
谁想这老家伙就是个样子货,啥本事没有,被他随手一下就给敲昏了。然后就是一路畅通,几个人大摇大摆的出了县衙,跟刘同寿汇合了。
对沈大侠来说,这趟劫狱行动简直弱爆了,连热身都算不上,所以,一见到刘同寿,他就喋喋不休的抱怨上了。
“同寿,里面什么样,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早知道这样,就不应该让俺动手,这不是杀鸡用牛刀吗?偌大的一个县衙,只有一个老头出来拦我,而且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要说这县衙也是阔气,一个看门的都穿得那么体面……”
“穿的绸袍?”刘同寿心中一动,“不会是谢家那个四老爷吧?”
“他自己报了名字,不过我没记住,但好像是姓谢来着吧……你认识他?”
“这老家伙就是幕后黑手啊!”刘同寿叹了口气:“沈大哥,不是我说你,你这眼力是真不咋地,你顺手把他掐死多好?”
“这样啊……”沈方卓一脸懊丧,“可是,你不是说,谢家那个四老爷是朝廷大官,还是武官吗?他怎么能一点拳脚都不懂呢。”
“没见识,真没见识,没听过什么叫庇荫吗?不懂?那拼爹呢……”刘同寿撇撇嘴,不屑道:“武官会拳脚,那要上溯到秦汉三国了,现在么,武官就是那么回事,是当不了文官的无奈选择。”
“那俺回去弄死他好了。”沈方卓抬腿就要走。
刘同寿伸手拉住他,摇摇头道:“算了,灯光已经灭了,差人们很快就会回过神,谢家那些爪牙想必也要回援了,不要多生枝节,按原计划撤退。那老东西多行不义,迟早有跟他算总账的一天。”
沈方卓提醒道:“那,你的那些法器呢?也不要了?”
刘同寿满不在意的笑笑,道:“总枢那里的,郝大哥已经去回收了,其他都是用来转接的,只有一面镜子而已,不要紧的。”
沈方卓依依不舍的转头看看,很认真的说道:“那镜子能值不少钱呢,就那么不要了,很可惜诶。”
“瞧你这点出息。”刘同寿翻个白眼,没看出来,这货还是舍命不舍财的。
“同寿,万一……他们从镜子里领悟出你的法术了怎么办?你不是说,对方那边有聪明人,看出了门道吗?”沈方卓又问。
“看出门道容易,想要领悟就麻烦了。他们只看到了几面用来反射的镜子,用来聚光的凹镜他们没看到,用来折射的三棱镜他们也没看到,就算看到了,他们能懂得折射生实像,反射生虚像,多重折射则能生出海市蜃楼的道理吗?”
“要是这样都能有所领悟,那我真是高兴死了,这人比爱因斯坦还坦,大明人才济济啊。”说着,刘同寿揶揄一笑:“话说回来,沈大哥,这些东西我也给你解释过好几遍吧,可你领悟出来什么了?镜子很值钱么?哈。”
沈方卓老脸一红,“俺是老实人,当然搞不过你这专门玩心眼的,也不知你这心是怎么长得,偏就能想到这许多稀奇古怪的道道。俺师父说的没错,你啊,生得就是一颗七窍玲珑心……”
说着,他又得意起来,“不过,有得必有失,你手上的把式就稀松平常了。一套十段锦练了快一个月了,还是只有个架子,运气用力的法门全都一塌糊涂,要俺说,你还是练那个慢吞吞的太极拳为好,正好拿去糊弄人。”
他二人在这边胡扯,远近已经有呼啸声传来,谢家的喽啰们回援了。
四周一片黑暗,又听到这样的动静,几个镇民即便对刘同寿有着充分的信心,可还是难免有些紧张。
“小仙师,咱们现在去哪里?出城吗?”
刘同寿随口答道:“城门关着呢,要出城也得等天亮了再说。”
“那……”镇民们其实更想听到另外的答案,比如:奇门遁甲,乾坤挪移之类,嗖一下就能飞回家的那种。
崔木匠忧心忡忡的说道:“小仙师,事情闹得这么大,官府可能会严加盘查,咱们出得去吗?不然,您还是先走吧,咱们自己找地方躲一躲,总是有办法的。”
“用不着,有人会带我们出去的,保证一路畅通无阻。”刘同寿晒然一笑,招手道:“走吧,跟我来,咱们这就去跟郝大哥他们汇合,然后找人带咱们出城。”
镇民们见他说的笃定,下意识的就跟了上去。他们不是余姚本地人,对县城不熟,黑夜中更是不辨东西,否则的话,他们就会发现,刘同寿指引的,正是通往驿馆的方向。
……
折腾了大半夜,除了谢亘脑袋上多了个大包之外,县衙中人一无所获,而且他们连人质都丢了。
“废物,都是废物!”谢老四醒转之后,就一直在大发雷霆,见人就骂,骂完就打,“王直,你不是言之凿凿的说,你看出了门道,一定能抓到人吗?现在你干了什么?出动了这么多人马,你就捡了几面银镜回来吗?真是蠢材!”
“……”王直被骂得说不出话来,几队人马的收获都是这个,区别只是有的打碎了,有的没碎。
“你确定光是从这上面发出来的?旁边没有人,也没有生火?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邵时雍满腹的疑惑。
他家学渊源,自小聪慧过人,一直以来,也是自视极高,除了他的曾祖邵老道,从来就没服气过谁。这次下江南,他也是存了较量之心,满心想着当场将刘同寿的把戏戳破,使其无地自容,消除龙虎山的威胁,进而提高他在曾祖心中的评价。
可是,水陆大会的清心符已经给了他相当大的打击,别说戳穿了,他到现在也没摸到半点头绪,当时更是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他不容许自己有这样的失败,他可是龙虎山未来的接班人,很有可能成为护国真人的大人物,怎么能输给一个名不经传,出身山野的小道士呢?
他强迫自己相信,刘同寿在水陆大会上的表现只是一时侥幸,超常发挥,其真实水平还是差自己很多的。所以,在柴德美的煽动下,他又不依不饶的追来了余姚,打算一雪前耻。
说是这么说,其实他心里也明镜似的,比戏法,他确实比不上刘同寿。他来这里,就是打算用盘外招,以权势来消灭对方。
不过,尽管他已经发现了差距,但他不认为差距会很大,还是有反败为胜的机会的。但事到如今,残酷的事实告诉他,他跟对方差的不是一点半点,而是天壤之别。都已经看到对方应用的道具了,他还是一点线索都找不到,更别说从中窥破玄虚了。
这两人一个势如疯虎,一个满腹纠结,都已经失去了冷静,王知县无奈,只好站出来提醒道:“两位勿急,现在不是追究具体细节的时候,接下来要怎么办?还要请二位主持大局啊。”
“封城!”两人异口同声的答道:“封城大搜!挖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这个,只怕……”王知县心虚了,这种事非同小可,责任极大,远非他一个小小的知县能承担得起的。眼见这谢家已经势颓,他不打算一条道走到黑了,“若是有上官令旨还好,单是本县的话……”
谢亘阴测测道:“王大人,你怕了?”
“谢大人,不是本县怕不怕的问题,你若是能安抚住城内的士绅,那本县拼着民怨加身,官声扫地,也要助你成事,如何?”
“……”现在不是东晋年间了,王谢风流的时代已经过去,哪怕只是在余姚一县,谢家也没有一手遮天的本事。
近日来,为了谢家的私怨,闹得满城风雨,城内世家已经多有不满了,加上水灾的前事,更是雪上加霜,如果再强行封城搜捕,只怕就要激起众怒了。
“那就……”他重重一跺脚,然后像是失去了全身力气一般,缓缓坐倒,“设卡盘查吧,不给他们出城的机会,然后慢慢搜捕,应该会有结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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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后续
清晨。
姚江上,数艘乌篷正逆流而上,西向而行。
居前的那艘船的船舱内,不时有鼾声响起,船头则站着一老一少。老的身着红罗上衣,头戴梁冠,少的则是一身青色道袍。老者眉头微蹙,显出的是贵气,少年迎风而立,则是一派潇洒从容。
老者跌足叹道:“刘观主,你这次实在是太冲动了,大事在即,又何苦为了几个……横生枝节呢?”
少年微微一笑:“冯大人,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而且很顺利,难道不是么?”
“刘观主,你不会以为就此可以安枕无忧了吧?事不可为,谢家会不会收手,老夫不能确定,但谢兰芳此人极好颜面,素有刚直之名在外,你强行将人救走,他是断然不会就此罢休的。”冯维世忧心忡忡。
他没想到刘同寿不但没听他的建议,而且把他自己也给算计了进去。刘同寿一出手,他就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等到午夜时分,小道士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笑嘻嘻的对他提出要求,让他打掩护带一行人出城的时候,冯大人真是哭的心都有了。
小道士的要求,他无从推拒,可这样一来,他就算是将谢家那帮人得罪死了。谢家那边会认为他是早有预谋的,来说项不过是个幌子,实际他是来接应刘同寿的!当然,事实上他起的确实是这么个作用,但他自己完全不知情!
早知道,他就应该在小道士出手后的第二天,马上就离开余姚,来个独善其身,就不会落到这样的窘境了。
说一千道一万,一切都晚了。
他本来就不想得罪刘同寿,而他来余姚,身边也没带什么护卫,看到小道士身后那几个虎视眈眈的凶人,他彻底认了命。
天一亮,城门才一打开,他就匆匆的率众出了城,连招呼都没跟城内的官员打一个。
虽说余姚这边已经设卡了,但总不能连他这个知县一起盘查,这关系到士大夫的体面,谁敢轻易坏了规矩?
出城很顺利,可是,想到将来,冯知县只觉眼前一片漆黑。
刘同寿手段通天,得罪谁都不要紧,可他冯某人就没那能耐了。等圣旨一到,小道士拍拍尊臀走了,谢家、巡按那帮人拿他无可奈何,可自己却还留在上虞,面对这群虎狼,全然没有招架之力啊!
本来想结个京中强援,结果强援还没成气候,却惹下了一堆惹不起的强敌,这就是传说中的偷鸡不成蚀把米了,冯维世心中之凄苦,实不在上虞那几位之下。
刘同寿满不在乎的回答道:“他要不甘心,就再来试试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就是一个巡按么,冯大人放心吧,他敢来,我就敢收拾他。”
尽管他说的信心十足,可冯维世还是无法释怀,小道士的办法,杀伤力通常都很大,而且还不分敌我。果然,刘同寿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到时候还需冯大人帮忙,与贫道并肩作战。”冯维世一个趔趄,好悬没一头栽进江里去。
他哭丧着脸说道:“刘观主,从抗灾……不,是从征地开始,老夫就一直都站在你这边了,你可不能把老夫当挡箭牌,往火坑里推啊!这次掩护你出城,谢兰芳怕是已将同年之谊撇开了,若是再……他上疏弹劾的,恐怕就是老夫了!”
刘同寿顺着他的话接口道:“正因如此,才要借机把事情闹大啊!”
冯维世一愣神,迟疑道:“刘观主的意思是……”
“谢兰如果追过来,你只管……”刘同寿在凑上去一通嘀嘀咕咕,冯维世脸色变幻不定,最后,小道士抬手拍拍老冯的肩膀,充满自信的笑道:“这样一来,矛盾就摆在明面上了,冯大人你刚直爱民的名声在外,谢兰再想弹劾你,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刘观主言之有理。”冯维世点点头。矛盾公开化,这也是官场上低级官僚常用的自保手段,对那些重视名声的上官最为有效。
“不过,谢兰芳毕竟是巡按,职权远在老夫之上,若他……”
刘同寿悠然一笑:“放心,贫道早已有了安排,怕的不是他来,而是他不肯来,呵呵。”
船行甚速,不到半天时间,就已经到了上虞城,迎接他们的,是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
锣鼓喧天声中,那支队伍正朝着县城进发,行进速度虽不快,但却是那样的坚定。而且,随着队伍的行进,队伍的规模也像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
队伍中最显眼的,就是那件大红鹤氅,披着鹤氅的,是个俊俏少年,远远看过去,似乎就是那位上虞小仙师了。
“刘观主,这……”冯维世吓了一跳,他惊疑不定的看向了刘同寿。
“冯大人无忧,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刘同寿微微一笑,他不是说着玩的,他真有后续的计划,甚至连预设的战场都选好了,就是上虞的县城。
“难怪,你那个随从没上船,原来……”冯维世有点明白了。
“冯大人明白就好。”刘同寿微微颔首。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沈方卓的轻功可以用在很多地方,既可以让他神不知鬼不觉的连夜出城,此外,用来赶路,也是相当给力的。
“现在,到了贫道的表演时间了。”笑声未绝,刘同寿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人潮之中。
……
队伍中的那个小道士当然是假的,扮演者正是楚楚。
这段时间,女孩一直假扮刘同寿,作为他的分身来吸引外界的注意力,一度瞒过了谢家的侦查,掩护刘同寿进了余姚城,但女孩的作用远不止这些。
当这天清晨,一个幽灵般的身影,悄然出现在楚楚面前时,女孩知道,她的表演时间到了。她迅速组织起了镇民,浩浩荡荡的上了路。
“咣,咣!”锣鼓齐鸣。
尽管没有标语,没有口号,但毫无疑问,这是一支游行队伍。
“本朝洪武大帝起于微末,荣登九五,却时时勤政不怠,居于庙堂之高,却心忧众生疾苦,爱惜百姓,惩贪无情,太祖每每有言:忧人者常体其心,爱人者每惜其力……如此圣君,纵观华夏五千年,唯有三皇五帝堪作一比,唐宗宋祖也只能望尘莫及!”
锣鼓只是用来吸引人注意力的,当有人经过,或者路过村落的时候,几个大嗓门的镇民就会开始宣讲。
这么大的声势,这么厉害的噱头,当然吸引了不少人,田舍中的农夫走出了房门,路过的商人止住了车马,游学的士子驻足观望,围观众的规模越来越大。
朱元璋的功过,后人有评价,时人也各有观感。洪武帝杀气虽重,不过针对的都是当官的,所以在史籍上的评价虽然不佳,但在民间却有很高的声望。虽然搞不清状况,不过称颂洪武皇帝的,总不会是什么坏事,花上点时间,听听倒也无妨。
“朝廷有传统,祖制不能忘,太祖的教诲,时刻记在心!我大明以勇开国,以仁治国,以民为本,可是,就在这朗朗乾坤之下,居然有人颠倒黑白,构陷无辜,行那不仁不义的无耻之事!”
“大家都知道,我们上虞风水绝佳,出了位仙人,王老道长和小仙师心念苍生之苦,教我等同舟共济,共度难关……圣人说过:能使鳏寡孤独,皆有所养,就是大同之世,我们努力的去尝试了,按照圣人的教诲!”
“可是,有那黑了良心的贪官污吏,竟然指鹿为马,说咱们上虞人要谋逆!乡亲们,父老们,你们说,这是何等的罪大恶极!这是公然违背仁义之道,违背圣贤的教诲,也是违背大明的祖制啊!”
“……”旁观众有些愣神,东山发生的事,他们自然是知道的,但没人想到,这件事居然还能跟圣人之言和祖制联系起来。
“违背祖制,真是该死!”
“残害百姓,鱼肉乡里,以公谋私,罪大恶极!”
不过,还没等他们回过神,就听身后有人一阵阵的嚷嚷起来,都是地道的乡音,因此也没人觉得不对。人都是有从众心理的,游街的队伍说得已经有七八分的道理了,又听其他人这么一鼓噪,心里那点磕绊转眼间就消失了。
“鱼肉百姓的都该死!”农夫们攥起了拳头,官差们勾结大户,上门逼粮逼捐的往事涌上了心头,万般无奈,千般愤懑,在这一刻统统宣泄了出来。
“以公谋私的都该死!”行商们离开了装满货物的车马。
洪武定例,朝廷不收商税,但他们这些小门小户的商人需要缴的银子又何尝比农夫少了?江南没有私卡,但入城过关还不是得双手捧着银子,低三下四的去孝敬这些差人?这些银钱最终不正是落在了那些贪官的手上?
“官蠹之害,猛于虎也。”士子们也是频频点头。
没受到官场熏陶的他们,当然觉得太祖是好的,对圣贤们的微言大义,也有着相当朴素的理解。皇上是圣明的,朝中的大员是贤明的,天下事,都是坏在这些无耻的官蠹身上了。
群情汹涌,喊声震天。
围观众迅速完成了心态和身份的转变,加入了游行众的行列。
韦郎中心中七上八下。明明……小道士就是在余姚搅风雨啊?为了这事儿,自己还被柴管家搧了两个耳光,被痛骂了一顿,怎么突然就出现在了东山?难道他真的会飞?或者……
他一路上一直在跳脚张望着,试图分辨出,那个穿红衣的到底是不是刘同寿本人。只可惜,刘同寿的易容术惟妙惟肖,楚楚的身型拢廓跟刘同寿也很像,他又被挤在最外围,哪里又能分辨得出?
眼见着已经到了城外的码头,韦郎中茫然失措,他不知道刘同寿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他心中有如乌云盖顶一般的感觉告诉他,事情一定很糟糕。
“好在……咱们上虞有位小仙师!他用智慧引导我们,他用预言保护我们,他施展通天的法力,救回了我们的家人和兄弟!现在,他又告诉我们,要相信皇上,相信朝廷,让我们一起向知县大人,向皇上申明冤屈,求个公道!”
下一刻,他终于知道事情到底有多糟糕了。
“爹!”
“爷爷!”
“相公……”
随着几声惊喜交集的呼喊,那个红色的身影挥了挥手,人群分处,几个衣衫褴褛,伤痕满身的人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当中。
做了这么久的邻居,韦郎中如何还认不出,那几个正是被抓走的镇民,他们真的回来了!
气氛越发的热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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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乾坤大挪移
当谢亘一行人追到了上虞时,游行队伍已经进了城。
城内人声鼎沸,越靠近县衙,就越拥挤,要不是带的随从足够多,也都是孔武有力之辈,凭谢老四几个人怕是到不了地头。
“刘贼又干了什么?”几人面面相觑。
这一幕和当日的余姚何曾相似,只是规模更大了些,参与的人更多了些,场面反而更和谐了而已。这话说起来有些绕口,像是个悖论,但眼前所见,就是这么个情况。
“他料定我等会追来,所以……”王知县喃喃低语,招来了一阵白眼,因为他说的是废话。
“上虞这地方怎生如此古怪,竟然有这许多刁民在?”邵时雍也是恨恨不已,倒是没人敢冲他翻白眼,但心里却免不了要腹诽他几句,不是上虞刁民多,而是刘同寿到了哪里,哪里的刁民就会变多。
发了会儿牢骚,邵时雍突然转头问道:“谢巡按,这样还不能定那妖道一个妖言惑众,图谋不轨的罪名吗?”
谢兰阴沉着脸并不回答,只看他都不避讳邵时雍同时出现,就知道他的心情有多糟糕了。
谢亘叹息着接过了话头,婉转的解释道:“小真人,刘小贼早就算计好了,根本没留下把柄,弹劾不是不行,但想要以此定罪,那就难了……”
城里的百姓喊的都是太祖威武,皇上圣明,衙门正大光明一类的口号。此外,城内聚集的人虽多,但却秩序井然,没人趁机作奸犯科,也没人乱闯乱撞。
此刻的上虞城,仿佛正在召开一场为嘉靖唱赞歌的盛典,百姓们热情洋溢的向上苍祷告,为皇帝祈福,顺带着请求衙门主持公道,场面和谐融洽到了极点。
把这种事定为谋逆,写在奏疏上递到京城……皇上会如何怎么想?他会站在哪一边?用膝盖想都能想出来,倒霉的肯定是写奏疏的那个白痴。
谢兰不是白痴,他当然不会这么做。
眼见着邵时雍脸色不虞,谢兰默不作声,谢亘神情尴尬,王知县跳出来打圆场道:“小真人,巡按大人,上虞已然有备,我等却是措手不及,以下官看来,不如此事就此作罢如何?”
“不行!”这次几人倒是异口同声了。
“妖道善能蛊惑人心,如今虽是口口声声皇上圣明,朝廷清正,可谁知道他将来会不会改弦易张,用同样的手段作乱?为大明江山社稷计,此人不能不除!”谢兰憋了半天,总算是想出了个理由。
就和功高震主是一个套路,臣子有没有谋反不要紧,只要有这个能力,君王就可以防患于未然了。这道理也不是完全说不通,如果谢兰是赶在刘同寿刚穿越的时候出手,用这个罪名就足以致小道士于死地了,可放在现在,这罪名却是不够看了,只能拿来鼓舞士气。
民间的影响力只是辅助,真正让谢兰顾忌的,是刘同寿在朝廷,乃至皇帝心中的影响力。
“还有劫狱!只要找到那几个乱民,就能证明有人劫狱!”邵时雍又提出了一项罪名,法术什么的当然不能提,大牢里的囚犯突然消失,然后出现在上虞,总是要有个解释的。
“还有,他遣人袭击朝廷命官!”谢亘摸着头上的伤口,咬牙切齿的说道。他没看清袭击者的脸,但并不妨碍他把责任往刘同寿身上推。
在他看来,刘同寿最大的失策就是让那几个乱民现身,而不是找个地方把人藏起来。只要现身了,他们就可以上门要人,就算冯维世不肯合作,他又能扛过堂堂巡按御史不成?
况且,那几个人怎么从牢里逃出来,又刚好出现在上虞,又要如何解释?总不能当众说是法术的作用吧?
确定了方针对策,一行人雄纠纠气昂昂的往县衙去了。
离得老远就听到了一阵嘈杂声。几人听在耳中,也不知应该高兴还是郁闷了,值得高兴的是,这次喊话的人总算不再假惺惺的赞颂皇帝了,而且听话里的意思,喊话那几人正是越狱的乱民;郁闷的则是,这几个乱民正在骂人,骂的就是他们几个。
“巡按谢兰是个钩名钓誉的伪君子,那愚直之名,不过是假装的,他不但勾结豪强,还为海盗倭寇张目……”
“谢家的发家史同样不光彩,他们虽自称贤相之后,但实际上,行的却是不仁不义之事,兼并土地在先,买凶杀人在后,现在更是构陷忠良,试问,这是贤人的作风吗?”
“还有那只知逢迎上官,草菅人命的余姚知县,抓了人之后,他不审不问,只想着屈打成招,试问,皇上让他代天牧民,他就是这样回报皇上的信任吗?”
喊话的人用的都是反问句式,言辞直白,意思表达的却是清楚,而且,攻击的范围也控制的很好,一直牢牢的锁定在了余姚的几个主事者的身上,对朝廷、皇帝则是只有赞美和信任。
每一问,围在周围的人都是齐声回应,附和着骂完昏官之后,他们还会喊一声皇上圣明,仿佛嘉靖已经下旨惩处几人了似的。
看到这一幕,谢亘等人自是怒不可谒。
“把这几个逃犯给本官抓起来!”王知县怒吼一声,指挥着余姚的衙役们上前抓人。
“狗官来了!”有人惊呼。
“你们凭什么抓人?”有人诘问。
“这里是上虞,是大明的地方,有王法在的,你们休想放肆!”更有人给事情定了性,
不过,虽然群情激愤,可就是没人围上来动手,这情形让谢亘等人有些安心,有些迷惑,更是微微心惊。煽动百姓容易,可煽动起来之后还不失控,这个就厉害了,小道士到底怎么做到的?
王知县指着胸前的朴子,高声叫道:“本官是堂堂知县,是朝廷命官!本官代表的就是朝廷,就是王法!你们这些刁民怎敢胡说八道?”
话音未落,就见衙门里施施然走出一人来。两人身上的官服一般无二,倒像是多了个投影似的。不过,只要听到另一人说的话,就知道这两人的立场截然相反了。
“王大人,本县倒是不知,原来你已经能代表朝廷和王法了,是皇上才下的旨意吗?正好这里人多,你何不将圣旨展示出来,也好让上虞官民也同沐圣光呢?”
“冯维世,你少在这里含血喷人,你教化不利,查审不周,治下屡现乱相,深负圣恩。本县念在同僚一场,帮你拾缺补遗,谁想你竟阳奉阴违,不顾朝廷命官的体面,帮这些乱民越狱不说,还聚众闹事,搞出了这般场面来,你真当绍兴山高路远,朝廷顾及不到吗?”
看见冯维世,王知县也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当然不肯示弱,指着对方就喝骂起来。
“笑话!”冯维世嗤之以鼻道:“江南大水,余姚饿殍遍地,一片狼藉,是谁收留了灾民,不使其为乱?是上虞!余姚上虞乃是近邻,同样面临天灾,一处上下一心,共度难关,另一处则衙门坐视无为,民间有人妖言惑众,乱相?到底何处为乱,还用说吗?”
“你……”王知县大怒,却没法反驳,在水灾中的表现,他确实大大落后了。
王知县哑火,谢兰紧接着站了出来:“冯维世,你少在这里卖弄口舌之利。本官问你,那共济社总不成也是县衙治下的吧?这几个乱民也不是凭空从大牢里消失的吧?他们和你几乎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上虞,这其中难道没有关联?”
“谢巡按,说人有罪的是你,抓人的是你,将下官拒之门外的也是你,把人弄丢了的还是你!下官一下船,求告的队伍就已经到了码头,下官又哪里知道这其中有何关联?”冯维世一摊手,推了个一干二净。
“冯大人不知道,这几个案犯自己总应该是知道的……”谢兰冷笑道:“冯大人,你不介意本官问问他们吧?”
“谢大人请便。”冯维世一摆手:“请大人当众问个清楚便是。”
谢兰见他没有异议,正要让随从上前抓人,可听到冯维世后面补充那一句,他抬起的手又放下了。那‘当众’二字,是冯维世加重语气说出来的,当着这么多人,他又怎好用刑逼问?
“哼,兀那黑汉,本官且问你,你是如何从大牢里出来,又是何人将你带到上虞的?”谢兰指的是赵屠,他知道这人性子憨实,不是个会说谎圆谎的,就算不用刑,他也有自信让对方自己露出破绽。
“俺?”赵屠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憨笑道:“俺不知道……”
“胡说!从余姚到上虞,足有百里之遥,你怎么可能不知道?”谢兰怒。他口才再好,对方不按正常套路来,他也逼问不出东西啊。
“可俺真的不知道呀。”赵屠一脸的迷茫,“这几天大牢外面一到半夜,就闹腾得要命,马嘶人叫的,也不知是个什么路数,俺一直睡的不怎么好,昨晚睡的特别死,等一睁眼的时候,就发现天亮了,然后周边都是人,原来……”
他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大堆,除了开头和结尾,都是实话,将他的话归纳一下,就是一个意思,他莫名其妙的就飞回上虞了。
“真是胡搅蛮缠!”谢兰追问不下去了,他怒喝道:“冯维世,你也是读圣贤书的,你相信他的话吗?你相信他被法术挪回了上虞……”
“咦?原来咱是被法术给弄回来的啊!难怪俺一睁眼就看见了小仙师呢,睡觉的时候怎么都睁不开眼,真的很神奇诶!”崔木匠恰到好处的一声惊咦,算是彻底把话题给带偏了,他口沫横飞的说起自身感受来,引得了一阵阵的惊叹和共鸣。
“对,他们几个就是突然出现的,我身边站着的原本是个挺俊俏的小媳妇,结果一转眼就变成了这个黑大个!”
“我也是……”
“是仙法没错了,小仙师一说话,他们就出现了!”
“是乾坤大挪移的法术!”
嘈杂声中,冯维世冲着谢兰摊摊手,一脸的无辜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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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奇峰突起
赵屠等人的回答,是刘同寿事先交代好的。
不想坐实逃犯的罪名,就得有个解释,与其费力不讨好的编谎话,还不如直接耍赖。反正刘同寿有这个资格,再不可思议的事情,只要出现在他身上,都是不足为奇。人们只会说:看,小仙师又用仙法了。
就像是眼下的效果一样。
刘同寿也不怕有人跟他当场对质,哪怕把官司打到御前去都一样。首先,他可以把仙法往老道身上推,只说是老道显灵,这是最简单的办法;或者,他可以在嘉靖面前表演一场大变活人的魔术,对他来说很轻松,还能起到一石二鸟的效果,又何乐而不为呢?
眼看着几个对头面红耳赤,暴跳如雷,刘同寿乐了,他决定再加点码,看能不能气死一两个。
他手捧绿玉如意,头戴纯阳冠,法相庄严的踱步而出,欢呼声四起,连县衙大堂的瓦片都被震掉了几块。除了相貌不同,这装束跟他当初在余姚骗人的时候一般无二。
“……”谢兰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半点声音,又或者是他说了什么,却淹没在了欢呼声中。
柴德美在谢亘耳边说了什么,气得老头指着刘同寿直跳脚。可惜没人注意到他的举动,偶有看到的,目光中也都流露出了鄙夷的神色,把这个谢家的四老爷当做了小丑。
邵时雍,他做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同样是小道士,刘同寿被万众所瞩目,但他却是完全被人忽略了。
玉如意一摆,欢呼声立止,刘同寿淡淡的扫了谢亘一眼,以谢老四的老辣,也是凛然。他没想到,小道士的威望已经高到了这种地步,随意的一个动作,就令得数千人影从,这样的气势,压得他也是喘不过气来。
“谢施主,你为了些许颜面和身外之物,就对贫道,东山镇民,乃至整个上虞苦苦相逼,又是何苦来哉?欲海无边,回头是岸呐!”刘同寿一副神棍的口吻。
他倒不是不想用更具道家特色的说法来卖弄,只是道家讲究的都是自身的超脱,而不象佛家那么喜欢给别人扣帽子,所以他只能混搭着来了。
“你这妖道少在这里妖言惑众,老夫,老夫……”谢亘大怒,当即就要反唇相讥,可斥骂的话还没出口,周围几千道愤怒的目光就已经投过来了。千夫所指带来的压力可不小,他也是为之气沮,一时说不出话来。
“唉,知耻近乎勇,你既然知道羞耻,也算是还有些人性,上天有好生之德,皇上也有容人之量,你自行退去,贫道就不跟你计较了。”刘同寿看似悲天悯人的说法,实际上却是拐弯抹角的在骂人,谢亘只气得七窍生烟。
怎奈听众全是站在刘同寿那边的,吹的是黑哨,刘同寿话音刚落,四下里就响起了阵阵的欢喜赞叹声,连反驳的机会都没留给谢老四。
“小仙师真是宽宏大量啊,对这样的恶人,还留了情面给他怎地?直接招一道雷霆,劈死他才是正经!”
“你不知道,小仙师就是宽仁的性子。早先东山镇有个丧心病狂的韦郎中,当初也是跟谢家这些人一样,存了私心,拼了命的往小仙师身上泼脏水……结果啊,他差点被镇上的人打死,最后还是小仙师把他给救下来的,这就是圣人说的以德报怨啊!”
“还真是,仁慈心肠,霹雳手段,这才是仙家之人的风范呢。”
听到这些,谢亘连发怒的力气都没有了,那个韦郎中明明就是小道士用来搞反间的好不好?他真的很想冲着周围大声喊叫,告诉这些人:你们都被骗了。可是他知道,没人会相信他的,他越诋毁小道士,对方的威望就越高。
谢亘没咒念了,他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谢兰,没想到邵时雍突然厉喝一声,踏前问道:“刘同寿,你知道本真人是谁吗?”
“是谁?”刘同寿反问。
“哼,料你也没那个眼力!”邵时雍冷哼一声,然后语调转高,“都听真了,本真人乃是龙虎山上清宫达观院正一派门下,靖微妙济守静修真凝元衍范志默秉诚致一真人之曾孙,太常寺太常博士邵时雍是也!”
“……”一片寂静,百姓们都被震住了,尽管听不懂,但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
邵时雍有些得意,他感觉自己找回了在京城的感觉,正待继续卖弄,却听得有人咳嗽了两声,循声望去,正是他的对头刘同寿。
“咳咳……”见他望过来,刘同寿弱弱问道:“嗯,这位真人,这里面的人物关系有点复杂,能不能请你再说一遍?”
“哈哈哈哈……”四周笑成了一片。
邵时雍报名号的策略是对的,可惜,他表达的方式有点问题。他要是简练点,直接报他曾祖邵元节的大号,围观众多少要受些震撼的。
常言道:闻名不如见面,其实并不尽然,传说中的人才是最厉害,因为其更有神秘感。刘同寿的威望虽高,可除了东山镇那些最铁杆的拥护者之外,没人敢断言,他比邵元节高出一筹。
后者享誉天下已经十多年了,又是一直伴在皇帝身边,也是个会呼风唤雨的半仙,谁知道他有没有比刘同寿更厉害的手段?
抛去此节不论,他的权势也大啊!当初刘同寿去余姚骗人,用的就是龙虎山的名头,用这个唬人,是很有效应的。
但邵时雍说的太罗嗦了,被刘同寿插科打诨的一搅合,反倒变成了笑料。这就是斗争经验上的差距了,压根就没听过脱口秀的邵时雍,又怎么可能是刘同寿的对手?
邵时雍虽被气得面红耳赤,但他却没气馁,正如后世那些亮老爹名号就无往不利的公子哥一样,他对曾祖这个法宝还是很有信心的。
成功经验多了,也就习惯成自然了么。
待笑声稍息,他再次高声叫道:“我曾祖是护国天师,致一真人邵天师!哪个敢对家祖不敬?”
这法宝果然犀利,这次大家都听懂了,笑声立止,众人看向邵时雍的目光也没了轻蔑,而是满满的敬畏。
一招见效,邵时雍也是气势如虹,他乘势转向了刘同寿,大喝道:“刘同寿,你既在紫阳观修炼,便属道门一脉。你可知道,家祖在嘉靖五年,就受了天子敕封,总领天下道教?”
“好像听说过这么回事。”刘同寿点点头。
“你既知道,见到本真人怎地还不见礼?”邵时雍脸上的笑意更浓。
刘同寿挖了挖耳朵,鄙夷道:“没听错的话,那个统领天下道教的是你爷爷的老爹,而不是你,你这都……一二三,第四代了好不好?也能狐假虎威的?道士见到邵真人要行礼,对你就用不着了吧?”
“哼,就知道你这冥顽不灵的野道士会这么说……”邵时雍不屑的看了刘同寿一眼,然后向怀中一掏,掏出了一个小包裹来,他将包裹捧在手中,杀气腾腾的看向刘同寿,“你确定你不肯行礼?哼哼,等下可别后悔!”
冯维世一直站在刘同寿身后不远,这时见事态急转而下,他也是吃了一惊。
那个敕封的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因为本来就没有天下道门这个机构。邵元节要是想驱使哪家道派,对方肯定是乐不得的,能和龙虎山攀上关系,就已经是天大的好处了,谁在乎有没有那么个名义啊。
但放在刘同寿身上就不一样了。
刘同寿要是对龙虎山不敬,对方则可以扣个不尊圣旨的帽子过来。那个敕封没有细则,也就是说,具体怎么解释,全在皇帝的心情,而邵元节是可以影响到皇帝的心情的。
当然,双方的梁子已经结下了,刘同寿就算乖乖就范,也不见得有什么好果子吃,但总比跟对方硬顶来的好。至少在对方把包裹里的杀手锏亮出来之前,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如果他猜的没错,那包裹方方正正的,很可能是块印!没错,就是嘉靖赐给邵元节的那块!
“刘观主,且忍忍吧。”
围观众看向刘同寿的目光也转为担忧,对天子钦赐的官职不敬,可以算作是大不敬了,这个罪名可不一般。
谢亘等人大喜,如丧考妣的脸上泛起了得意的狞笑。他们也没想到,邵时雍竟然还有这么个底牌,这玩意对贩夫走卒都没有作用,对刘同寿却是杀伤力十足。
风水轮流转,现在,进退两难的变成刘同寿了。
他要么硬顶,招来个大不敬之罪;要么屈从听命。他选择前者的话,自不用说,当场就能定他的罪;选择后者,哼,那更好,邵时雍直接下令,调遣他去余姚或其他什么地方,他去还是不去?
“我这人做事,从来就不后悔。”刘同寿却依然是一派从容,好像完全没搞清楚状况一样,“我说邵真人的孙子的儿子,你捧着那包裹是要打开么?一直捧着,会不会很重啊?我看你的手好像在发抖呢?”
“你,你……”邵时雍的手的确在发抖,不过不是累的,是气的。
“小真人,不用跟他多废话,他不过是虚张声势,想蒙混过关而已,直接亮印吧,看他还有何伎俩!”
“也好,让你们开开眼吧。”邵时雍打开包裹,里面正是金灿灿的一块方印,他单手将印提起,然后向上一翻,‘阐教护国’四个大字赫然在目,他高声厉喝:“这就是当今天子赐下的印令,以之可号令天下道门,刘同寿,你还不跪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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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圣旨到
纯粹是废物的二世祖,其实是很少有的。
家学渊源,久居人上,往来交流的都是大人物,这样的熏陶,固然会养成纨绔气,同时,也会让那些纨绔子弟有一种高人一等的气势。
这是寒门出身的子弟说不具备的。
此刻,邵时雍手持金印,衣袂飘飘,神情凛然,威势无边,仿佛他手中拿着的不是人间印信,而是神仙赐下的翻天印,举手间就可以将上虞城化为齑粉一般。
那一声大喝更是惊天动地,方一出口,就已是声震全场,在长街上静静的回荡着,将数千人都震得噤若寒蝉。
围观众大多都认不出金印上的四个古篆文字,可是,听到是御赐之物,又被邵时雍的魄力所感染,众人也都是气沮,再不复先前的势头。
这是一个皇权至上的时代,尽管在朝堂上主事的是士大夫,但真正深入人心的,却依然是皇家的威严。
刘同寿在心中略略感慨,然后迎着数千道担忧的目光,以及那几张得意中带着狰狞的面孔,他手中玉如意轻摆,淡淡说道:“你说跪就跪,那我多没面子啊?”
“哈,”邵时雍怒极反笑:“死到临头还不自知,谢巡按,按照大明律,对御赐之物不敬,不奉号令,该当何罪?”
谢兰暴喝有声:“如此大不敬之人,罪当凌迟!”
“冯知县,你还要保他吗?想想清楚啊!”王知县也趁机向冯维世施压,他要把先前丢的面子找回来。
冯维世瞠目不语,心中只是叫苦不迭。
邵时雍把这么要命的东西带出来,让他很意外,可他更意外的是,刘同寿居然用这么强硬的姿态应对。不想弱了势头没关系,可你好歹也敷衍一下,找些方外之人不施俗礼之类的借口啊?
他不相信小道士不知道那金印代表的意义,以及他强硬回绝的后果。皇上是个爱面子的人,就算是犯了错,他都要一错到底,或者委过于人,现在刘同寿对他御赐的金印表示不屑,就是折皇上的面子啊!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做什么,才能挽回局势,本心来讲,他已经预见到黑暗的未来了。消息传到京城,邵元节吹风,龙颜大怒,小道士进京之行夭折,降罪……
他眼前直发黑,强撑着才没有晕倒。
小道士很神奇不假,但眼下的局势,除非他那个神仙师父跑去京城显个灵,把皇上给镇住,否则做什么也抓瞎啊,哪怕他凭空飞起来也是一样!
刘同寿没飞,他只是很委屈的说道:“怎么就大不敬,他自己也说了,他这印是统辖羽门弟子用的,本来也管不到我身上啊。”
“你难道不是道士吗?”谢亘大声咆哮着,一张老脸都气得扭曲了。
“当然不是啊。”刘同寿两手一摊。
“……指鹿为马,指鹿为马啊!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你以为这样就能蒙混过关吗?”谢兰总算找到机会,把对自己的斥责原物奉还了,长江后浪推前浪,跟刘同寿比说瞎话,他还差得远呢。
“怎么就是指鹿为马呢?我真的不是道士啊。”刘同寿慢条斯理的说道:“士农工商,我大明是很讲究传统的,什么身份,对应什么户籍,想做道士和尚,也不是挽个发髻,或者把脑袋剃光了就行了的,对吧?”
“……”谢兰等人一时答不出话来,不过心里却都有了种不祥的预感。冯维世精神一振,猛地抬起头来,而对面的柴德美则是眉头紧皱,苦苦的思索着。至于围观众,大多已经彻底糊涂了。
正如刘同寿所说,明朝的户籍的划分是很严格且详细的,不但有区域性的划分,而且还会根据职业的不同,加以详分,并以此决定人的社会地位。
想有所改变,科举是最光明的出路,不过并不唯一。其实入僧道之籍,也是个解决办法。
在这个时代,道士和尚的待遇基本上相当于秀才,他们出门也不用路引,并且免徭役和人头税。若是能攀附上权贵,还有机会用诡寄的法子,把寺田、观田的税赋也一起免了,比如谢家和国庆寺的关系就是如此。
因为有这些优惠政策,所以,朝廷对僧道的控制也很严,具体体现就在度牒的发放上。没有点后台背景,想顺顺当当的入籍可不是件容易事。
在刘同寿穿越之前,紫阳观有什么地位吗?答案当然是没有,小道士原本就是个被老道士收养的弃婴,准确来说,他连户籍都没有,是个地地道道的黑户!连民籍都没入,更高一等的道籍还用说吗?
“本来我不想说的,可你们一定要逼我……”刘同寿唉声叹气的说着,然后突然往人群中指了指:“唉,黄班头,你给大伙儿说说吧。”
上虞的衙役们都散在人群中维持秩序,黄班头也不例外。他排众而出,一脸自豪的宣讲道:“小仙师说的没错,他确实没有入道籍,不信的话,各位可以去籍簿中查证……”
说起来,这件事还是他最先发觉的,契机就是那场征地事件。他原本是打算用这个理由把刘同寿当做黑户抓起来,然后趁机宣布紫阳观无主,直接归公的。谁想到气势汹汹的上了门,却遭遇了灵异事件,他哪敢再提这茬?
等刘同寿名声鹊起,他原本打算以此事讨好,帮刘同寿把户籍的事落实了的,有知县和主簿的首肯,别说是落个道籍,就算落个士籍又有何难?
谁想到刘同寿听说之后,却没有立即表态,思考了一阵子后,竟然要他把自己和楚楚入了民籍。黄班头大为惊异,却也不敢多劝,只能按照刘同寿的吩咐做了,心中暗自腹诽不提。
谁想到这安排竟是个伏笔!在这个关键时刻,起了力挽狂澜的作用!
这一刻,黄班头心中的景仰直如滔滔江水一般,不用说,小仙师神机妙算,早就算到有此一劫,所以才提前做了布置啊!
刘同寿得意洋洋,摆出了一副‘我是黑户我自豪’的表情;他的证人更是知法犯法,一脸的有荣与焉;其他上虞人更是长吁了口气,目光中尽是崇拜之情……这情景分外的和谐,同时也不怎么着调,至少从情理上来说是这样的。
邵时雍指着刘同寿,一连串的质问道:“不可能,不可能,你不是道士,为什么还整天穿着道袍?现在更是穿着法袍招摇过市!还让别人叫你小仙师,平时更是常以贫道自称?你若不是道士,那就是骗子,一样可以入你的罪!”
开始的时候,他还有些语无伦次,说到后面,却是越来越流畅。
刘同寿撇撇嘴,鄙夷道:“真没见识。谁规定的不是道士就不能穿道袍?别人不提,皇上好像就很喜欢穿道袍吧?听说他还鼓励嫔妃们穿这个呢,邵道长,难道你在质疑皇上吗?至于小仙师什么的,原本也不是我让别人这么叫的啊?不信你问问……”
他倒也不是强词夺理。道袍确实可以随便穿,不光是嘉靖,很多士大夫也喜欢这调调,大概是因为这玩意穿起来比较方便,属于休闲服的范畴。
“小仙师说的对,没人让咱们这么叫,是大伙儿尊敬小仙师,所以才这么叫的!”
“没错!”
应声如潮。
“可你自称贫道总不会错!”邵时雍犹自争辩着。
“那是我悼念先师的一种方式,你也知道,先师已经成仙了,不能在凡间现形,要施展法术,就需要一个载体……哦,就是神上身,你懂的。”刘同寿应答如流。
“好,好,好!”邵时雍怒极反笑,“你既然不是道士,那针对道家的敕封,你总不能接了吧?否则就是欺君之罪!”
刘同寿法相庄严:“只要心中有道,修持向道,就是道士,有没有那张纸,很重要吗?”
“哈,你承认自己是道士了?那……”邵时雍再次举起了那方金印。
刘同寿肃容道:“不然,贫道未入道籍,不受你那印信的管辖。”
“可是……”
“贫道心中有道,身却非道,向道并不代表要出家,出家未必就是得道之人……正所谓白马非马,贫道非道,你懂了吗?”刘同寿把公孙龙那套诡辩之术给拿出来了,一下就把邵时雍给绕迷糊了。
公孙龙是诸子百家中名家的代表人物,一向以诡辩著称,最擅长的就是论证所谓名与实、是与非、有与无这些逻辑关系问题。
名家的诡辩之道,全然不符合儒家圣贤至上的理念,讲究清静无为的道家也不喜欢,倒是外来的佛家对其很是看重,将其纳入了禅宗的辩难范畴。
若是个禅宗高僧在此,也许还能跟刘同寿辩上几句,但邵时雍就只能是抓瞎了。在刘同寿绕口令一般的反驳声中,他只能有气无力的重复着那两个问题,全然不复先前之势。
“不用跟他废话,既然是个假道士,却以道士的身份招摇,甚至名传皇宫大内,他就是欺君犯上!左右听令,速速上前,与本官将其拿下正法,本官乃是当朝御史,浙江巡按!代天巡狩,谁敢不尊?”
谢兰心知,再斗下去不是个了局,小道士的手段层出不穷,谁知道他还有多少埋伏在后面?破局之道,唯有以力破巧,所以他一声暴喝,指挥着众随从就往前闯,哪怕是就此激起民乱,他也在所不惜。
这是他们事先商议出的最后一招,也是破釜沉舟的一招!
反正出事之后,双方各执一词,朝中的舆论肯定是偏向他的,这也算是富贵险中求了。
他这边摆出了不讲理的架势,上虞百姓自然不肯依从,众人排成了人墙,挡在刘同寿身前,半步也不肯退让。
刘同寿也吃了一惊,他确实没想到谢兰会行险一搏,并成功的激起了民愤。愤怒可以增强力量,同时也会削弱人的理智,他暗中布置的那些托儿再起不到引导的作用,局势眼见着就失控了。
“上,擒杀逆贼者,重重有赏!”谢兰等人也是有备而来,随从们亮出了铁尺、木棍等武器,更有人直接拔出了长刀。
“保卫小仙师,不能让这些恶棍得逞!”百姓们手挽手的站在一起,齐声怒吼。
冲突一触即发。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突然,西门方向,一阵马蹄声响,如春雷般擂动,滚滚而来,伴之而来的还有数声长啸,声震长街。
“圣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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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京城之路
“怎么可能?”连刘同寿都眼直了。
他不是很确定,谢兰等人会不会来个鱼死网破,所以他针对性安排的后手,也是不确定能生效的那种。他让苏子阳安心上京赴考,路过杭州的时候,顺便给李崧祥、熊荣二人送了封信,向二人求援。
这二人虽然约束不了谢兰,但多少能起到牵制的作用,让后者无法肆无忌惮。办法是不错,但刘同寿也没指望着这个,当官的,尤其是当大官的,一个比一个小心谨慎,没有彻底看明风向之前,这些人是不会下这么大的注的。
就连冯维世这个知县,都是形势所迫,加上他搞出来的多个既成事实,才半推半就的上了他的船。那两个三品大员会怎么看待他的求援,刘同寿心里就没什么底了。
没想到,真的有援兵到了,这么多骑士,恐怕也只能是从杭州来的,而且支援的力度也远远超出了刘同寿的想象。
圣旨?
召见自己的?
敕封老道的?还是别的什么?可不论是什么,应该都来不及才对啊!
就算嘉靖收到消息之后,毫不耽搁,马上就做了决断,可是,眼下距离那场水陆大会不过一月,杭州离京城则有数千里之遥,怎么可能跑了个往返?用飞的吗?
刘同寿都觉得不可思议,谢兰等人更是有了天崩地裂的感觉,其中以邵时雍为最。
他也往京城派了信使,而且他出京之前,邵元节也有所布置,那颗金印就是这么来的。若不得老邵首肯,小邵也不可能把这东西带出来。
邵时雍深知,自家曾祖不可能把所有的希望放在自己身上,就算皇上一意孤行,无法劝阻,老邵也会设法延缓旨意出京,给江南这边留出足够的空当来。可现在,旨意不但没有丝毫被延缓,反而大大的提前了。
毫无疑问,如果不是圣旨另有所指,那就是有意外发生了!
而眼下既不是会试之期,也没有其他的大事发生,除了刘同寿,这小小的上虞之地,又有什么能吸引皇上注意的东西呢?
所以,京城发生意外的可能性很大。
当一众骑士呼啸着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邵时雍更是确定了这一点,来人的身份很容易辨认。飞鱼服,绣春刀,招牌式的装束,全天下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来的正是锦衣卫!
谢亘抬眼急看,希望找到几个熟人,也好打探一下真相,他好歹也在都督府任职,和京中缇骑还是挺熟的。只可惜,他一个熟悉的面孔都没看到,心中也是疑云骤起,这帮人不会是假扮的吧?
谢兰则是皱眉急问:“曹千户,这是怎么回事?你不在杭州公干,来上虞作甚?圣旨呢?圣旨在何处?传旨的是哪位公公?”
“兰芳兄,这……”
谢兰指着为首的那名番子,介绍道:“这位是杭州千户所的曹千户,曹千户,你还没回答本官的问题。”
“圣旨是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没有中官随行,按察使李大人已经进了城,顷刻便至,请邵小真人稍待,二位谢大人也请稍安勿躁。”那曹千户此时已经下了马,先是向邵时雍抱拳施礼,然后不冷不热的冲着谢兰二人点点头,却并不答话,显然对这两人不怎么感冒。
受了这样的轻慢,谢兰自是奎怒不已,可怒归怒,他却奈何不了眼前之人。别看他在地方上威风八面的,而眼前这人只是个小小的千户,可一物降一物,厂卫的番子正是御史的克星。
他奈何不了对方,但有人可以,谢兰一个眼神递了过去,邵时雍会意,他冷声问道:“曹千户,这旨意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邵时雍,曹千户确实不敢怠慢:“回禀小真人,卑职也不清楚,只知道有京城来的信使进了三司衙门,然后李大人就……”
“信使是哪天到的?哪天离的京?”
“是三日前入的城,说是十月初八出的京……”
“这不可能!”谢兰等人都是大惊失色,这事不合情理。
那场水陆大会是皇上默许的,刘同寿想要打动皇帝,必须得通过这个考验。但短短七天时间,并不足以将水陆大会的消息传回去,皇上怎么会提前了呢?
“什么?”邵时雍的反应最为激烈,只见他脸色瞬息数变,由红变白,由白返青,到得后来,连身子都打起摆来。
他突然抬头看向刘同寿,满眼尽是骇然神色,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了,“难道……你竟然……不会的,不会的,这不可能!”
“小真人,这到底是……”看到他象发了失心疯似的模样,谢兰等人都是惊愕,围在他身旁询问,可邵时雍也不知到底想到了什么,只是直勾勾的望着刘同寿,对身遭事全无所觉。
纷乱间,车轮辚辚,马鸣萧萧,一行车马已经沿着缇骑开辟出来的道路,穿过人群,直抵县衙门前。
李崧祥到了。
“圣旨到的突然,本官来得也是仓促,一路上赶的还算急,并没有丝毫耽搁,却不想诸位竟然提前知道了,摆下这么大的阵仗接旨……让本官猜猜,莫非又是刘观主预知之功么?哈哈。”车帘一掀,身着紫色公服的李崧祥笑吟吟的走了下来,言笑晏晏之中暗藏机锋。
刘同寿当即应道:“非也,非也,今次却是邵小真人和谢大人的安排,要不是他们兴师动众,这大冬天的,又没人知道会有圣旨到来,谁乐意在外面喝西北风啊?”
谢兰急忙辩解:“少在那里血口喷人,明明就是你这妖道煽风点火,欲聚众作乱,本官只是职责所在,才不得不……”
圣旨一到,他就知道大势已去了,想给小道士定罪,甚至将其拿下,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的。等李崧祥一现身,局势更加糟糕,这位按察使跟刘同寿一唱一和,竟是要把这场乱子的责任也推给他,他当然不能束手待毙。
“好了,多些人接旨,也算是对圣意的尊崇,就这样罢。”李崧祥全然不给他解释的机会,直接向冯维世吩咐道:“冯知县,还不速速摆出香案?圣心颇为急切,本官这就要宣旨了。”
“下官遵命。”
一现身,李崧祥就将局面完全控制在了手中,先是不着痕迹的打击了政敌,让对方有苦难言。顺带着还卖了个人情给刘同寿,提醒小道士,他是应援而来,并且暗示刘同寿,圣旨中是好事,而且只是意外之喜。
短短几句话,针对多个对象,传达了如此丰富的信息,看在懂行的人眼中,这份手段相当的了不起。刘同寿也是暗自赞叹,同时也在心中给自己提着醒,莫要因为一时的顺利,就小觑了天下英雄。
冯维世做事很麻利,没多一会儿,香案就摆好了。李崧祥走到香案后面,冲着刘同寿微微一笑:“刘观主,这就请接旨吧。”
“草民刘同寿接旨……”刘同寿低下头,偷偷扁了扁嘴,这还是穿越以来他第一次下跪,很有些不适应,不过,入乡随俗,就当是进京之前的热身好了。
他往香案前一跪,后面呼啦啦也是跪了一大片。
刘同寿觉得憋屈,但百姓们却很习惯,大家都挺兴奋的,接圣旨诶,这是寻常人能有的经历吗?虽然圣旨是给小仙师的,但所有上虞人都是有荣与焉啊。
谢兰等人则是比刘同寿更憋屈,他们也得跟着跪,而且还得跪在刘同寿后面,像是恭贺小道士的飞黄腾达一样。想到日后还要面对小道士的报复,几人心中都是苦涩难当。
最后,站着的只剩邵时雍了。
李崧祥看了对方一眼,却也没说什么,帮刘同寿对付一个御史乃至谢家,都是举手之劳,反正他跟这些人原本就不算和睦。可对付邵元节,就不在他的承受范围之内了。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大隐于野,山泽有贤,勤国济民,世之大道。朕闻,上虞紫阳观……”
随着李崧祥宣读,谢亘等人的心也是一点点的沉了下去,圣旨不长,但却是经过了内阁票拟的,而不是中旨!其内容,也正是他们最为恐惧的。
嘉靖先是追封了王老道,奉为崇德悟真妙靖真人,敕上虞县择日重修紫阳观,塑金身以彰其事,然后就是召真人弟子刘同寿进京见驾。虽然没有给刘同寿任何加封或赏赐,但让他入宫这件事本身,就已经相当的恐怖了。
以这人展示出来的种种手段,得个封号还不是迟早的啊?等邵元节退下去之后,宫禁之中,谁还能和小道士争锋?
“……钦此。”李崧祥笑着将圣旨卷起,将这卷黄绸放在了刘同寿的手中,然后看着轴柄处,意味深长的说道:“刘观主,皇上对你可是深为期许啊。”
“谢主隆恩。”刘同寿看了轴柄一眼,却是不明所以。但看在谢兰等懂行之人的眼中,却使得他们肝胆俱寒。
圣旨的材料一般都是用上好的蚕丝织成的锦缎,成卷轴状。除了书写的黄绸之外,轴柄也是有讲究的,主要是按照接旨官员的品级区分:一品为玉轴,二品为黑犀牛角轴,三品为贴金轴,四、五品为黑牛角轴。
这道给刘同寿的圣旨,轴柄两段金灿灿的,却是贴金轴,不合规矩的同时,却也表明了皇帝的某种期许或者说暗示……
刘同寿的京城之路已经展开,那是一条直上青云的金光大道,在路的尽头,一扇光芒闪耀的大门已然洞开!
而在他们这些小道士的对头面前,则是一条黑森森的幽冥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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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宫闱之变
谢兰等人狼狈的离开了。
来的时候悄然无声,走的时候却是全城相送,只是送行的方式不大友好,不是喝骂就是哄笑,时不时还会有各种暗器扔出来,比如臭鸡蛋,烂菜叶什么的。
这样当然不够,刘同寿本是打算将这些人彻底解决掉的,即使不能全搞定,也要把谢家的气焰打下去再说。可他没这个本事,圣旨只是召他入京的,代表的是将来,而不是现在,想要收拾对头,他只能借李崧祥的势。
而李崧祥一开始就表明了立场,他会站在刘同寿这一边,也会对付谢兰等人,但用的方法却是官场上的套路,先埋下伏笔,然后把问题拖到朝堂上解决,而不是当场翻脸拿人。
那锦衣卫千户不想得罪邵时雍,李崧祥同样不想,他帮刘同寿的忙可以说是顺势而为,但对付邵时雍,就是把邵元节往死里得罪了。
刘同寿代表的是未来,邵元节代表的却是当下,李崧祥这么精明的人,当然知道应该如何取舍。有所倾向,保持中立,这才是正统的为官之道。
所以,刘同寿也只能暂时忍了,反正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这几个家伙总不能移民海外来逃避自己的报复。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有不少的疑问亟待解答,最大的那个,就是这道诡异圣旨的来由了。几个对头一走,刘同寿就延请李崧祥进了县衙,反客为主的把这里当做了自家客厅。
冯维世当然不会有什么意见,不过他也很好奇,只是见李崧祥脸色颇为凝重,知道事关重大,他心里也是直打突,当即就想退下。不想李崧祥却开口将他留了下来,说是一同参详。
“这道旨意,的确是皇上在得到水陆大会的消息就下的,而且还经过了廷议……”李崧祥语速不快,似是要给两个听众留下足够多的时间思考。
“廷议?莫非是张阁老……”刘同寿没多大反应,冯维世却差点跳了起来。
召见道士什么的一般都是走中旨,因为走内阁会非常之麻烦,大臣们未必敢和嘉靖硬抗,但却会互相扯皮,以拖延时间,要是廷议的话更麻烦,因为时不时的就会有几个愣头青蹦出来,拿祖制、圣人之言之类的条目说事儿。
在冯维世想来,也只能是张阁老体察天心,力排众议,才把事情敲定了。可是,就为了个追封和召见而已,有这个必要吗?
“不然。”李崧祥微微摇头,语速更缓,脸色也越发的凝重了:“在这件事上,朝中诸公是有着共识的……”
“……”冯维世张了张嘴,彻底说不出话了,这件事完全颠覆了他的常识,他觉得脑子已经不够用了。
倒是刘同寿表现得稳重得多,看得李崧祥也是暗自称赞,殊不知小道士根本不懂里面的门道,正所谓不知者不惧,他有啥好一惊一乍的?
“旨意中的用辞,刘观主你也应该注意到了,皇上招你进京,用的是‘听用’二字。”
“嗯。”刘同寿点点头,心道:莫非皇帝要封我做官?
“其实……”李崧祥犹豫了老半天,才算把话说完整了,“皇上这次是真的有差事派给你,而且是道士的本行……嗯,简单来说,就是紫禁城闹鬼了。”
“啥?”
“什么?”
一语既出,满座皆惊。
刘同寿算是明白,李崧祥说话为什么这么费劲了,这事儿太不体面了;同时,他也知道这道圣旨为啥连廷议都过了,这么不体面的事,当然不能张扬,而且还得尽快解决,找道士驱鬼,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另外,他还知道,见到圣旨的时候,邵时雍为什么是那么一副神情了,作为龙虎山的嫡系,他肯定对这件事有所了解。
当然,这这是初步的猜测,具体的详情还要问过才知。
“到底是怎么个情况,邵真人不是在宫中,他怎么……”
李崧祥重重的叹了口气,“唉,说来话长……”
……
另一边,一艘江船上。
“宫中闹鬼?就因为这个?皇上就下旨召刘贼入宫?”从未有那一刻,谢御史如此的痛恨这些神鬼之事。
刘同寿成名靠的是装神弄鬼;他在水陆大会一鸣惊人,将余姚闹了个天翻地覆,大大折了自己这个御史的面子,靠的还是这个;最后,送他提前进宫,直上青云的竟然还是这个!
当然,宫中的鬼跟刘同寿未必有什么关系,但天下的鬼都是一家,谁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手脚?
“不是他做的手脚,时间上对不上,宫中闹鬼,已经持续了几年了……”邵时雍的声音越来越低沉,神情极为颓丧。
“怎么会?宫中不是有邵真人……莫非……”真相浮出了水面,谢亘的眼睛瞪得老大,他明白邵时雍为什么是这样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了。
很显然,宫中是真的在闹鬼,而且还挺严重的,至少名满天下的邵真人解决不了,乃至于皇帝不得不诉诸于外。
“怎么就偏偏赶在这个节骨眼上……”
邵时雍并不回答,他没那个心情解释了。这两年邵元节一直张罗着告老,固然是因为他年纪大了,精力时有不济;但解决不了皇帝的诉求,以至于引起皇帝的疑虑,则是另一个重要原因。
闹鬼事件,就是其中最大的一个难题。
最开始,只是几个宫人起夜时突然大叫,说是见到了怨灵之类的东西,惊动一时。而后,随着这几个宫人被杖杀,事情很快就过去了。说是过去了,但私下里还是有谣言流传,只是没人敢宣之于众罢了。
毕竟皇上是个好面子的,一直求神拜仙,把偌大个紫禁城,搞得跟个大道观似的,想以虔诚感动上天。结果有人告诉他,神仙没求来,倒把鬼给召来了,他不恼羞成怒才怪呢。
没人敢触皇帝的霉头,但谣言传播的速度却很快,不久之后,宫外就有了消息。
收到消息后,嘉靖自然又是一通雷霆之怒,因此而倒霉的人不计其数,其中身份最为尊贵的就是嘉靖的首任皇后陈氏。
当时陈皇后怀孕已经六个月了,结果就是因为一个小失误,她不小心把茶泼在了嘉靖的身上,结果嘉靖的回应就是飞起一脚,重重的踹在了她的小腹上。遭此一击,陈皇后自是被重创。
可怜她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女孩子,惊吓过度,加血流不止,苦挨了几天,一缕香魂悄然去了。
弥留之际,她向嘉靖求恳,只求见母亲最后一面,心情正不好的嘉靖显示出了超乎人世的冷酷,他宣布这是外戚借故企图窥视朝廷,严禁丈母进宫。邵时雍听宫人说过,陈皇后直着脖子叫了一夜的娘,然后死在了第二天清晨。
陈皇后活着的时候,嘉靖算是冷酷到底了,但当这个可怜的女人死了之后,朱厚熜却似乎良心发现了,因为他也见到了鬼!这鬼不是别人,正是那位惨死的陈皇后。也许是死的太惨,所以陈皇后的鬼魂自出现开始,就不肯离去,一缠就是好几年。
对邵元节来说,也是利弊各半。
好处在于,朱厚熜同学更加虔诚了,因为只有在斋醮的时候,陈皇后的鬼魂才绝对不会出现,其他时间里,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缠上来。所以,哪怕单单是为了避鬼,他对斋醮也有着极高的热忱。
坏处不用说,就是驱鬼的差事落在了老邵头上,老邵使尽了浑身解数,却是丝毫也不见效,嘉靖依然时不时的就见到鬼,宫中的宦官、宫女也时常来找他求告,闹得他一个头两个大,苦不堪言。
龙虎山上下对此事都有所闻,其中不少弟子还参与过抓鬼的法事,所以,邵时雍也是知之甚详。
一时三刻还不要紧,但几年下来,随着闹鬼事件的日益频繁,皇帝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爽利的。老邵抓不到鬼,也只能尽量用别的事情分散皇帝的注意力,一边拖延时日,一边寻找合适的接班人或者替罪羊,准备抽身而退。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还没等老邵完成计划,陈皇后的鬼魂就又一次出现了,同时,将嘉靖的耐心消耗殆尽。这个当口,嘉靖已经有了刘同寿这个选择,哪怕是死马当活马医,嘉靖也不肯再等了。
偏偏邵元节还不能提反对意见,谁让他能力不足呢?劝谏的话一出口,恐怕皇帝就会责令他抓鬼了,那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对龙虎山弟子来说,他们唯一能抱怨的,也只有这次闹鬼事件赶的太不是时候了。
如今仇已结下,如果刘同寿进京之后,顺利驱鬼,那龙虎山的下场……想到这里,邵时雍浑身是汗,他突然扯住谢亘的袍袖,嘶声道:“谢大人,为了你家和刘贼的私怨,本真人已经将龙虎山卷进来了,现在,该是你帮我的时候了。”
说的好像你龙虎山多清白似的,要是不打算对付刘同寿,邵老道派你去杭州做什么?谢亘心中极是不屑,可脸上却是一脸苦相:“小真人,老夫有心杀贼,却是无力回天,但凡有一丝希望,老夫也不会坐视他嚣张至此啊!”
“希望么,哼哼,你不争怎么知道没有?”邵时雍阴森森的说道:“本真人指一条路给你,就看你有没有那个胆子去做了!”
“难道,小真人说的是……”
“哼,不然还能有什么办法?”邵时雍冷哼一声,脸上已尽是疯狂之色,“左右没有中官跟来,姓李的也不会随他一起上路,这个时候,不是他死就是我活,你还要犹豫吗?”
谢亘一咬牙:“也罢,就依小真人所言,事后……”
邵时雍断然道:“你我共进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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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闯关模式
李崧祥的讲述相对简略,倒不是他有所保留,只不过这种隐私之事,他一个地方官,知道当然不如宫中人那么详细。他只知道宫中在闹鬼,闹的很邪乎,惊扰了圣驾,但他对鬼魂是陈皇后,以及皇后的惨死这些细节就一无所知了。
不过,这些信息已经足够刘同寿判断事态了。
刘同寿自己是靠装神弄鬼起的家,但他对鬼神之事却是持保留态度,要不是他自己的穿越经历,他应该是一点都不信这个的。
但有这么多人的见证,很显然,闹鬼之事也不是空穴来风。皇帝连既定的考验都放弃了,就急着召他进宫,闹鬼给嘉靖带来的困扰也是可见一斑,事态是相当之严重。
其实刘同寿的第一反应也是有人装神弄鬼,皇宫大内,那是天下间戾气怨气最集中的所在之一,有人心存怨愤,明面上反抗不得,背地里搞点阴招,也不算啥稀奇事儿。
可是,那里毕竟是皇宫,守卫森严,还有邵元节这样的行家在,搞上一两次不被发现倒还正常,几年如一日的折腾下来却不被发现,这就很不寻常了。别说是宫里的宫女太监了,就算刘同寿易地而处,也不见得有这个能耐。
那就是真的有鬼?还是什么灵异现象?想来想去,也是不得其所,向李崧祥问询,同样不得要领,刘同寿皱起了眉头,这和他预想中的京城之路区别太大了。
本来他只想着投嘉靖所好,先在养生之道和房中术上面下点功夫,然后再根据具体情况,进行几场表演什么的,最后施展忽悠这个大招,将皇帝彻底糊弄住。
谁想到事情一开始就脱离了轨道,第一个考验居然是要驱鬼,这活儿他可不在行。但不想办法也不行,解决不了这件事,还提什么后来居上,压倒龙虎山呢?
何况,事情远不止这么简单,只听李崧祥说道:“刘观主,你不但要解决的漂亮,而且还要快。”
“怎么说?”刘同寿反问道。
李崧祥沉声道:“圣旨上虽没提,但京中却有消息,皇上下旨召见的不止你一个,还有邵真人力荐的那位辽东陶仲文!”
我擦,还有竞争对手的,而且是个重量级的人物,就说邵老道不会这么容易缴枪投降么。刘同寿暗自腹诽不已,连抓个鬼都要玩玩权术,搞搞制衡,嘉靖果然是嘉靖啊。
“那位陶道士的道行如何,尚不得知,但他未出手便已经大占上风了。邵真人在宫中虽然日久无功,但在此事上面下了不少功夫,多少也有了些心得,对陶道士来说,必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李崧祥的脸色越来越凝重,“此外,辽东虽远,但那位陶道士却是早有准备,日前已借故到了山海关侯旨,行程上,比你要少很多……待刘观主抵达京城之时,那位陶道士怕是早已安排就绪,甚至已经……”
刘同寿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他是仓促迎战,邵元节一方则是早有准备。不然依李崧祥的介绍,陶仲文此时还是辽东库大使,也就是辽镇的仓管,应该身处治所辽阳才对,怎么可能跑到千里之外的山海关去?那里可是蓟镇所辖之地。
“李大人提点之恩,同寿不敢或忘,待他日必有所报。”预想中的巡演变成了闯关模式,刘同寿自然也是烦恼,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他也不是喜欢纠结的性子,想着车到山前必有路,就将烦恼抛在脑后了。
现在皱着眉头冥思苦想也没用,最实际的还是早点上路,争取在陶仲文有所发挥之前赶到京城。
“好说,好说。”
李崧祥露出了慈祥的笑容,同时还换了更加亲切的称呼:“同寿,老夫最欣赏你的,不是那些神乎其技的法术,而是你这豁达的心性,以及恩怨分明的秉性。你也不须太过忧虑,京中有人接应陶仲文,可你也不是孤身一人,寻本逐源,同寿莫要忘了去拜会一下应该拜会之人。”
“李……世伯的意思是……”刘同寿反应多快啊,李崧祥放了台阶,他也是顺杆就上。
“你知道的。”
李崧祥微微一笑,并不直接回答,而是话锋一转,叮嘱道:“这件事不好张扬,同寿勿要保密。至于余姚那几位,你也无须挂怀,只要皇上指派的事一切顺利,来年就是他几人报应之时,只有龙虎山,还须得你自行料理,旁人却是帮不上忙的。”
“小侄省得了。”李崧祥这番话说的意味深长,刘同寿一时也没办法全部搞清楚,但他可以确定的是,嘉靖十四年的朝堂上肯定不会平静了。而他自己,也被卷入了这个大漩涡,而且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身处漩涡的中心了。
深深的看了刘同寿一眼,又用眼角扫了一眼冯维世,李崧祥起身离开了。
他也不是很明白,京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张阁老的思路发生了怎样的转变,突然改弦易张,打算放手一搏,但毫无疑问,这一切跟刘同寿大有关联。
既然张孚敬有了这样的打算,他李某人也不介意下上一注,既是对张孚敬判断的信任,同时也是刘同寿带给他的信心。
至于冯维世,只是捎带着的一个小卒罢了,无关轻重,就算这人吃里爬外也不要紧,这些事本来就是要放风出去的。
这是一场决战,而不是突袭,提前放风有利于瓦解敌人的斗志,拉拢那些墙头草,是削弱敌人,壮大自己的必要手段。
而最为关键的,就是这场看似跟朝政无关的斗法。这场斗法就是先锋战,将决定整个局势的走向,乃至胜负!
好奇心害死猫,冯维世眼下是深有感触,一时间,他也是坐立难安,恨不得从来就没听说过这些话,和一派从容的小道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刘同寿却没空去理会冯维世的心情了,他没兴趣帮人分析局势或者做抉择,他自己也面临着前所未有的重大考验呢。
李崧祥一走,他也不多耽搁,自顾自的把身边的亲信之人聚在了一起,宣布了他立即动身,赶赴京城的决定。
“现在就走?不回镇上安排一下吗?”沈方卓大吃一惊,他连忙提醒道:“你走了,万一谢家卷土重来,岂不是糟糕?”
“应该不要紧,近段时间,冯知县会照应着的,等过段时间……呵呵,人做事,天在看,总有他们恶贯满盈的一天。”刘同寿摆摆手,“再说了,我人都进京了,他们再编排那些谋反之类的罪名,也按不到我身上啊?”
“那也不用这么急吧?那些匠人和工坊……”
“嗯……这倒是个问题。”刘同寿原计划是把这些人一起带到京城的,可现在看来,他未必有那个时间,而且在京城能不能站得住脚也是个问题。没有发展的空间,贸然把人带过去,不会形成助力,只会成为累赘。
“还是过段时间再说吧,我会叮嘱一下,让他们暂时不要开工,以免引起他人的觊觎。”没有持续性的维护,人格魅力和威望带来的忠诚都不能持久,但以刘同寿在上虞威望,一两年内还不会有什么问题。
说的现实点,这时代工匠的地位很低,绝大多数有身份地位的人,都将其当做财货般看待,象刘同寿这样随和,而又前途远大的主家可不好找。玻璃制品虽然值钱,但制作的匠人却捞不下多少好处,因为做出来了,他们自己也没有能力发卖出去,最终也只能为人作嫁。
所以,刘同寿不担心有人会背叛,将技术流传出去。当然,流传出去也无所谓,他原本也没打算靠这个吃饭,只是想用这玩意赚点外快罢了,技术迟早是要流传出去的。
沈方卓没话说了,刘同寿做的决定,楚楚一向都是无条件拥护的,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异议,倒是郝老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郝大哥,沈大哥是自己人,什么事都不用避讳他,有话不妨直说。”刘同寿随口一句话,沈方卓却感动的不得了。
这位高手最向往的就是侠义之道,对忠诚、义气、荣耀之类的东西完全没有抵抗力,被刘同寿把握到弱点之后,已经是死心塌地的了。
“公子,是不是再等等?夫人那边……应该很快就有消息了。”郝老刀提出的问题,就不是刘同寿能轻易忽略过去了的。
刘同寿一迭声的追问道:“我娘?果然我有娘么?她现在何处?为什么你不直接告诉我地方,让我去找她?”
“公子,夫人到底在哪儿,属下几个也不知道,我们几个人也是这两年才得到了公子和夫人的消息,然后奉命在公子身边护持的。”
“你们是我爹的旧部?”
郝老刀点点头。
“我爹又是什么人?不能说?对我都不能说?”
郝老刀满脸都是为难之色:“事关重大,公子还是等夫人亲口对你说吧。”
“那你们没见到我娘,却知道我和我娘的近况,还知道近期就会有消息,应该是有个联络人了?这人是谁?”刘同寿自问自答,问题一个比一个犀利。
郝老刀脸色发苦。他是个粗犷的性子,并不擅长这些弯弯绕绕,何况,他本心也不觉得这些情况有什么好隐瞒的。但夫人那边的命令是这样,他也只能遵从,对刘同寿的这些问题,他也是无语相对。
“看来……也只能是他了。”刘同寿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沉思片刻,他做了决断:“现在我们是在跟时间赛跑,实在耽误不得,反正我如今已经名声远播,我娘也不至于找不到我,与其在这里苦等,不如先上路,把该做的事情做了再说。”
“便依公子。”郝老刀想想也觉得有理,刘同寿多在上虞停留一天,就有可能多生变数,还不如先上路再说,以那位的本事,要赶上来应该不难,见夫人的事,可以到时再说。
更重要的是,刘同寿的性子和他父亲差不多,一旦打定了主意,十匹马也拉不回来,他自忖没有舌粲莲花的本事,也只能顺着他的意思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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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劫杀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比起中原和北方,冬季带给江南的影响相对弱些,即便已经到了仲冬时节,江南大地上,仍稀稀落落的点缀着些青绿之色。
今年的年景算不上好,夏秋之际经历过一场水灾,但日子总是要过的。
官道两旁,农夫们三三两两的走在田头埂间,有人互相交谈着,讨论着来年的年景;也有人弯着腰,挥动着手中的工具,试图将沟渠挖的更深些,让其能多蓄些水,以应付明年有可能发生的旱灾。
路上也不见了流离失所的灾民们的身影。
天不救人,人也只能自救,朝廷的赈济虽迟迟没有动静,但此间终归是富庶繁华之地,人力永远是紧缺的。即便没了房舍田地,只要还有把子力气,毕竟还是能找到份工来做,养活一家老小的。若是手里还有点其他活计,日子未尝不会慢慢好起来。
毕竟,这里是江南。
对于官道上穿梭往来的车马,很少有人关注,尤其是那些连仆从都鲜衣怒马的车队,百姓们更是唯恐避之不及。
官宦之家讲究多,万一被看得烦了,说不定就会引出什么麻烦来。对大人物们来说,可能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可对平民之家来说,却有可能是灭顶之灾。
不过,近段时间以来,情况有了些变化。官道上每有车队经过,都会引起一阵注视,田间的农夫垂着头,眼帘却微微抬起,视线在车队间逡巡着;那些建在道路两旁的屋舍中,也会打开条门缝,露出一双,或者几双眼睛,带着期待和憧憬,向车队眺望着。
大多数的人最终都失望了,他们没有看到那个令他们期待的身影,不过,也有些人如愿以偿,并因此而欢欣鼓舞。
萧山秀才王新亮就是其中之一,这些天,他都是天一亮就守在村口了,顶着凛冽的寒风,一直受到太阳落山。付出了如许的辛苦,当他终于看到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身影时,自是激动万分,当即大呼小叫起来。
“相公,那穿青袍的就是那位小仙师了?果然生得很娇俏啊。”很多人事先都知道他的目的,他这一咋呼,倒是吸引了不少关注过来,最先赶过来的是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
“娘子差矣,用这等俗语形容小仙师,岂不是败坏了我王家书香门第之名?庄子云: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这才是对小仙师最恰如其分的形容。”王新亮虽然激动,却还不忘掉书包,正是书呆子本色。
那妇人翻了个白眼,不耐烦的催促道:“管你桩子柱子的,相公,人终于被你盼来了,你怎地还不上前求告?”
王秀才肃容道:“娘子,你又错了,所谓:天有常度,地有常形,君子道其常,小人计其功,既有诚心,又何必在乎表相呢?何况,天子急召,小仙师动身也急,我若上前叨扰,难免耽误了小仙师的行程,反而不美,不若以目相送,只求尽到心意便是。”
“老娘才不理你这些之乎者也的,我只问你,你不去求小仙师,下次乡试能中吗?”
“娘子,你这就不知道了,我前次去杭州,与那梁萧叙旧,他很是说了些秘事给我呢!”王新亮得意道:“今年这场水灾,若非老神仙施法挡了一挡,本应远不止如此,想想看,仙法和飓风对撞,激荡起的天地元气又怎么会少了?”
他煞有其事的说着:“事后,天地恢复平静,这些灵气也是各归其位,但也有不少散落在了江南大地上!咱们绍兴府的文采本就不凡,得了这厢的滋润,就更是了不得了,眼见就是大兴之相啊!”
“……”他媳妇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半天才回过味来,“说的象那么回事似的,可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再怎么兴旺,一次乡试还不是只取那么百来号人?”
“那能一样吗?不知道什么叫近水楼台么?那梁萧文才不如我,名声不如我,长相也不如我,他娘子也不如娘子你……娘子你别误会,我是想说,你温柔娴淑,美丽动人……哎呦,你别动手啊,听我说,听我说完。”
这王秀才,就是当日在府城自承家有悍妻的那位,因为同病相怜,他跟梁萧也算是惺惺相惜,但交情归交情,他私底下也经常跟对方比较,时时为之叹息。感怀多了,此时也是有感而发,结果说漏了嘴,又被好一番修理。
“小仙师已经指点出了明路,常言道: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拼搏,现在天时地利都有了,接下来,就看谁更努力了……当日梁萧也是按照小仙师的吩咐,闭门苦读了一个多月,才在乡试上一鸣惊人的!”
王新亮一脸狂热,喃喃低语道:“小仙师奉旨上京,乃是鱼跃龙门的征兆,学生借了贵气之后,必当悬梁刺股,不负仙缘一场。”王娘子受了相公的感染,也收敛了泼辣的性子,向着正远去的那个背影,拜了又拜。
刘同寿自己可没有成就了绍兴文采兴旺的自觉,他根本不知道梁萧宣扬的这些消息。离开杭州之前,他只是告诉梁萧,若有机会,尽量以乡党的名义,多招揽些士子。这是为了孙升描绘的那个蓝图在做准备,既然要入朝了,思虑的长远些,总归不会有错。
谁想到梁萧发挥了一下,事情就变了样儿,刘同寿预想中的乡党并没有形成规模,反倒是多了不少信徒,这就是他始料未及的了。
一路上,他或多或少也感觉到了点问题,那些秀才童生本来一见到他,就象是见到蜜的蜜蜂,一窝蜂的涌上来求告。可现在这些人却都站得远远的,嘴里还祷告着些什么,好像不敢靠近似的。
刘同寿没空去琢磨其中的味道,没人上来痴缠求告,他也乐得清静。只是,他关注的话题,就有些煞风景了,他没有提到天下大事,也没有谈论诗词,而是一直在向沈方卓请教武功。
“你的架势练得不错,但却徒具其形。原因么,嗯,你发力的习惯是主因,你总是喜欢留几分力,这样可以有利于控制变招,但招式的威力却没了,外家功夫是铁桥硬马的招式,讲究以力破巧,任你百般变化,我只直击要害,你不得不防,防了也防不住……”
“原来是这样……”刘同寿点点头,变魔术,对手速和精准度的要求很高,对力量却没什么要求,长久以来他也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没想到竟然成了学武的障碍。
“沈大哥,你说的是外家拳,那内家功夫呢?不也有那些小巧灵便的招式么?”
“内家功夫啊,”沈方卓唏嘘道:“说是内家功夫,其实练功夫都是由外及内的,外功没练好,哪里谈得上什么内功?就比如你比划的那太极拳,在你这里只能是个把戏,可要是给大师兄看过之后,那就厉害了。”
说着,他又想起了什么,呵呵笑道:“你说的那些异侠演义,故事很有趣,可里面的功夫都是扯淡的,哪有不练筋骨,光靠吐纳打坐,就能大杀四方的内功啊?如果你想找的功夫,是那里面说的九阳神功那种,我劝你还是找点死了心吧,据我所知,天下间就没那种功夫。”
刘同寿有点犯愁,本以为找到了个好师傅,谁想到这位武当高手也是练外家拳的,对内家拳虽然也有了解,但离自己的期望却差得很远。
“你倒也不用失望,天下这么大,小巧腾挪的功夫也不是没有,只是俺不会罢了。俺不知道你为啥不记得了,不过你以前似乎就练过些这类功夫,也不知道是不是你那个神仙师父教的……”
“我师父?”刘同寿大为惊异,难不成王老道是个不世出的高人?“楚楚,你见过师傅练过武功吗?”
“没有。”楚楚歪着头想了想,然后把头摇得跟拨楞鼓似的,“这几年,道士伯伯劈柴都劈不动,别说跟郝大叔他们比了,就连杨大爷他们都比不过。”
退化了?还是说,教小道士武功的另有其人?刘同寿抬头看看郝老刀,摇头一叹,没准儿,又是跟小道士的身世有关。
他不是没想过,多停留几天,把事情搞清楚再上路。可认真想过后,他认为,尽早上路才是正理。到了现在,对小道士的身份,他已经有所猜测,不会天真的以为,身世大白之后,就是大团圆,然后剧终谢幕。就算电视里的肥皂剧,也不会这么个演法。
毫无疑问,他的身世将会给他带来极大的麻烦。
小道士是被寄放在紫阳观的,而不是遗弃,而且他的父母还一直关注着他,只是不肯现身相认。这无疑证实了麻烦的存在。
另外,小道士的痴呆毛病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可能是动了胎气,也有可能是降生时出了意外,总之,他出生前后的外部环境,相当之恶劣,那位夫人很可能是在逃亡途中生下了他。
身世让刘同寿又多了一个入京的理由,他需要增强实力,足以面对一切麻烦的实力。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他从沉思中惊醒的时候,愕然发现,车队已经停下了。
郝老刀等人勒住了马,在车队正前方排成了一个扇面,手中刀已出鞘;护送他上路的,还有以曹千户为首的十几个锦衣卫。
这帮人冲进上虞城时威武雄壮,这时却露出了另外一面,十几个人战战兢兢的聚成一团,东张西望的,似是在寻找逃跑的路线。
连一向大咧咧的沈方卓都显得有些异常,他已经下了马,并且拉住了刘同寿的马缰,一脸凝重的看着前方。
官道两旁是一片枫树林,树叶早就落光了,光秃秃的显得极为萧索。林木间,影影绰绰的全是人影,让人一时难以尽数,到底有多少人藏身其中。
林木遮不住人,而这些人也没想着打埋伏,在大路正中,高高矮矮的站了十几个壮汉,长相各不相同,但都颇为彪悍,黝黑的肤色更是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在海上讨生活的那种人。
“打劫!识相的,把车马和值钱的东西都留下,还能留下条命来,要是不识相,嘿嘿,那就别怪爷爷们心狠手辣了。”
随着一声大吼,这些人算是表明了身份,或者应该说,是表面的身份。看起来,这是一帮劫道的匪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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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冲阵
打劫的?而且打劫的对象是锦衣卫?
番子们又惊又怒,有那胆子大的,踩着马镫站起身来,高声厉喝:“瞎了眼的蟊贼,没见你家大爷身上穿的是什么?天子亲军你们都敢打劫,这是要反了吗?再不快滚,等到大军围剿的时候,你们后悔也来不及了!”
众匪全然不为所动,为首一个光头冷笑有声:“嘿嘿,原来是锦衣卫的大爷们?听说各位生财有道,想来身家也是丰厚,相逢不如偶遇,弟兄们出来讨口饭吃也不容易,还请各位周济一二。和咱们这些粗人不同,各位身娇肉贵的,要是有个闪失,那就不好了。”
喊话的番子骇然回顾,这帮匪徒也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竟然凶悍若此,自己亮出了天子亲军的名头,对方竟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看自家老大,希望能得到指引,谁知道曹千户比他还迷茫呢。
锦衣卫带给世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恐怖和血腥,但实际上,缇骑并不以武力见长,他们抓人拿人,靠的都是皇帝的权力,很少遇到反抗,对武力没什么要求。
缇骑招新人,考校的也不是武艺,而是其他的一些东西,比如祖上出过什么人,有无有力人物举荐之类,最重要的,还是老爹的职业,和胥吏一样,锦衣卫也是很讲究父业子承的。
一看到对面的阵仗,曹千户就懵了,等到亮身份的绝招也碰了壁,他更是肝胆俱寒,若不是还有一丝理智尚存,知道对方有可能在后路上也设了埋伏,他就已经开逃了。
这是最为正常的反应。
且不管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但形势已经是明摆着的了。
匪徒一方人多势众,又是以逸待劳,自家的手下指望不上,刘同寿那几个随从看起来倒像是豪勇之人,可毕竟人数太少,只有区区六个人,又怎么是匪徒的对手?
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等人护着小道士开溜,让那几个随从断后,至于马车,以及车里的两个女眷,没办法,也只有舍了,毕竟自家的命更重要些。转眼之间,曹千户就权衡过利弊,并且拟出了最佳的方案,接下来,只要劝服了刘同寿就万事大吉了。
可是,还没等他开口,刘同寿已经有了动作。
“劫匪?口号错了吧?应该喊: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才对啊,连口号都喊错,可见你们有多不职业。其实以贫道之见,几位根骨不凡,气质出众,应该继续去做海盗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才对,而不是跑来充当山贼,要知道,山贼可是没啥前途的。”
刘同寿从容自若,似乎全然不为所动,但曹千户却是心中一紧。
海盗?
自打当今天子登基以来,江南海疆就变得越来越不太平。标志性的事件,应该是嘉靖二年,倭国贡使宗设掠宁波,进而袭扰绍兴府之事。这桩公案不但是取缔船舶司的引子,同时也成了海盗大兴的契机。
正德末年,宁王作乱,虽然数月间就被王守仁平定了,但因其举事而聚集起来的山贼草寇却没有被尽数剿灭,而是溃散于江南各地。
因为参与了谋逆,这些人成为了各地官府剿杀的重要目标,江南虽大,也是无处藏身。宁波事件给他们指明了逃亡的方向,那就是出海!
倭人兵不过百,为首的更不过是个区区使者,就能杀总督备倭指挥刘锦、千户张镗,并绑架指挥袁琎、百户刘恩。又自育王岭杀至小山浦,杀百户胡源,肆掠宁波、绍兴两府,最后更是夺了舟船,安然离去。
由此可见,大明海防之薄弱,残匪们就像是闻到腐肉的秃鹰一般,纷纷聚集而来,落海为盗,祸乱海疆。沿海卫所各自进剿,但却败多胜少,即便胜了,也少有乘胜追击之举,海盗们出海避过风头,随时可以卷土重来。
近年来,海盗的成分也是日趋复杂,其中夹杂了不少西番、倭人、以及南洋、琉球的土著,势力越来越大。
作为天子的耳目,锦衣卫有责任将江南的情况汇报到京城,以采取对策。
不过,当今天子对这些烦心事不怎么感兴趣,一直都是听之任之的态度。而朝中的大臣们更是态度暧昧,一方面逼着备倭使、卫所指挥们进剿,另一方面又不肯提供军饷、船只,使得地方军只能勉强自保,却无进剿之力,事情就这么一直拖了下来。
向皇帝汇报这些事,不但会成为朝中大佬们的眼中钉,而且在皇帝心中也落不下好,属于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以前不是没有地方上的锦衣卫这么干过,可他们的下场都很惨,曹千户这样的聪明人自不会步其后尘。
据曹千户所知,这些海盗和地方上的世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世家们为海盗提供保护伞,海盗们则为世家们提供财源,有的时候还会出手帮忙解决麻烦……现在来的,不会就是谢家派出来的杀手吧?
看看刘同寿,再望一眼对面的匪徒,曹千户改主意了。
他不着痕迹的向众手下打了个眼色,缇骑们会意,策马聚到了刘同寿的身后,摆出了一副拱卫小道士,决死一战的架势。
被刘同寿点出真正身份,海盗们也是微微一怔,那光头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狞笑道:“哼,知道爷爷们的来路,还不乖乖的束手就缚?莫非以为这些蛇鼠两端的番子会拼了命的保你吗?即便他们要保,又能保得住吗?”
刘同寿悠然说道:“保不保得住住,还不好说,但贫道可以保证,如果你们今天真的得了手,那后果一定很严重。天子一怒,流血漂橹,别以为你们还能继续躲在海上逍遥,柴家保不了你们,谢家一样自身难保,你们就甘心给他们陪葬吗?”
那光头勃然色变,他猛一挥手,厉喝道:“什么柴家、谢家的,朝廷不仁义,咱们就是跟朝廷作对的,杀的就是你这为虎作伥的妖道!弟兄们,给我上,不要放跑了小杂毛!”
“噢!”远近一片响应声,树林内身影晃动,刀光闪烁,众盗蜂拥而出。
刘同寿目光一凝,谢家的绝地反扑确实超出了他的预料。
本以为有了上次的教训后,谢家应该不会再出此下策了,即便再动手,应该也不足为患,毕竟自己身边又多了个沈方卓,防卫力量更强了。而且,自己奉旨上京,身边又有锦衣卫护卫,劫杀自己,就相当于劫杀钦差,就算成了事,也没法善后。
可没想到,他们还是来了,而且动用了这么多人手,看树林中晃动着的身影,来的怕不有过百之众!
可以想象,杀了自己之后,为了掩盖事情的真相,这些海盗势必要在萧山大肆劫掠一番,造成倭寇侵攻的假象,以求瞒天过海。
想到这里,刘同寿眼中寒光连闪,他冷喝道:“郝大哥,擒贼先擒王,你们去杀了那个光头!”
“可是……”郝老刀有些迟疑,番子们的可靠性很成问题。对方之所以没有一见面就冲杀上来,就是想用言语动摇曹千户等人的心志,让他们在形势不利的时候,丢下刘同寿自行溃逃。
能被分派到杭州这种地方任职的番子,八成是有些背景的,杀刘同寿的后果,已经难以预料,能少惹些麻烦,当然最好。
“执行命令!”刘同寿一改平时的随和模样,冷着脸断喝有声。
“郝兄弟,此间有我,不须挂怀,管教这些不知死活的东西碰不到同寿一根毫毛。”沈方卓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以寡敌众,最忌讳消耗战,一旦被人四面八方的围上来困斗,就算是他大师兄在此,顶多也就是自行突围罢了,想要打退敌人是不可能的。
而且,郝老刀等人习的是杀人之术,不擅长缠斗,更擅长结阵突击,让他们原地防守,乃是舍长就短的下下之策。
“遵命!”刘同寿断喝下令的样子,给了郝老刀很熟悉的感觉,他只觉一股热血上涌,双腿重重一夹马腹,将长刀向前一指:“弟兄们,跟我冲。”
“杀!”
胯下的马并非战马,只是用来赶路拉车的驽马罢了;喊杀声也远不如对面的狂呼大吼般响亮;刀客的人数更少,一共不过五人,比起蜂拥而来的海盗,完全就不够看。
但就是这么一支小小的队伍,冲杀向前之时,竟然生出了千军万马般的气势,让人仿佛置身沙场,连对面的那些手上血腥无数的积年老匪,心神也是为之一震,脚步顿时就放慢了。
亡命徒终究只是乌合之众而已,跟百战精兵还是有着很大的差距的。
“嘭!”
海盗们放慢了脚步,郝老刀却不曾迟疑,他一马当先,纵马直撞,冲的最前的两个海盗口喷鲜血,象两口破布袋似的,被抛出老远,带得身后的几人都成了滚地葫芦。
势如破竹!
本来紧密的阵列,顿时出现了一个豁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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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搏杀
郝老刀脸上丝毫不见得色,他的马不是战马,马身上没有任何保护措施,而且距离不够远,马的爆发力也不够强,在冲撞之前并没有将速度提到最高。
剧烈的撞击之后,马速已经减下来了,不用看他也知道,马的口鼻间正渗出了鲜血,再有一次冲撞的话,八成就要倒下了。
他决断的极快,那两个被撞飞的海盗还没落地,他已经揉身从马背上翻下,身体尚在空中,手中长刀下挥,重重的戳在了马臀之上!血光一闪,那马痛极长嘶,左右摇摆着脖颈,疯狂的向前猛冲而去。
海盗们见他马速减缓,正要围上来攻杀,冷不防他来了这么一手,措不及防之下,前列的被撞得东倒西歪,后排的避之不及,阵列中赫然被开辟出了一条通道来。
郝老刀的马术和应变已经让人惊叹,不过,更让人叫绝的还在后面。就像是事先排练好了似的,另外四人齐齐拨转马头,队形向内一收,从雁行阵变成长蛇阵,直接沿着郝老刀开辟出的通道杀了进去。
过马一刀,血光飞溅!
前面有人挡路就用马撞,通道两侧有人试图阻挠则挥刀斩之,马力不济便学自家老大一样,刺马开路,然后徒步突进……
说来话长,实际上也就是眨几下眼的时间。
等到五个骑兵变成两个骑兵,三个步兵时,海盗的冲锋阵列已经被突了个对穿,地上横七竖八的倒了二三十人,有的已经没了气息,另一些则大声惨叫、呻吟着,显然也已经失去了战力。
而骑兵这边只是损失了三匹马,最先落马的郝老刀身上多了一道轻伤罢了。
“妈祖娘娘在上,这他娘的还是人吗?塞外的鞑子也没这么凶吧?”那光头已经看傻了眼,不知不觉的用上了家乡话。
“曾老大,别发愣了,他们杀过来了,是冲着你来的!”攻守之势逆转的太过突然,不但那光头没反应过来,大多数海盗也懵了。
谢家事先也提醒过他们,点子身边有军伍出身的护卫,扎手得很,但这些人也没当回事。他们不是寻常的海盗,而是浙江海域最大的势力――许氏团伙的成员。
虽然他们的主业是跑海贸,但偶尔也会上岸客串一下海盗。这几年,他们纵横宁波诸府,无往不利,卫所官军无不望风披靡。若不是许栋保持了理智,知道不能真的跟朝廷正面对抗,约束着手下这些悍匪,只打擦边球,这帮人可能早就闹出大动静了。
这次应邀而来,众匪都没把正经差事当回事,一百多人围攻不到二十人的官军,那还不手到擒来啊?他们更上心的,是完成任务之后的节目。
轻敌加上心不在焉,再遇见了超乎想象的对手,海盗们被打懵也是很正常的。
“还傻看着干什么?”饶是曾光头平常也常以凶悍自诩,可看到那几个凶神浑身浴血的冲过来,他也是连打几个寒颤,继而变得有些歇斯底里:“围上去,杀了他们!他们的马已经没力气了,上,给我上!”惶恐之余,他也有些庆幸。
因为觉得杀鸡用不着牛刀,所以他还留了一批人在身边,这时刚好救命。
此外,先前冲上去的那批人,只有一部分是他的嫡系,另外那些人,是经过柴德美介绍,刚投靠过来的。因为听说点子扎手,所以他也耍了点心眼,让那些新来的冲在前面当炮灰,在冲阵中死伤的,也主要是那些人。
他的呼喝,对嫡系手下还是有作用的。这帮人也是亡命之徒,敌人虽强,但毕竟人少,展现出来的手段也只是出乎意表,而非匪夷所思,还达不到击溃他们士气的程度。这时见自家老大危险,众匪也是转身急追,想和曾光头身边的预备队,来个前后夹击。
郝老刀不惊反喜,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只要将敌人从刘同寿身边调开,他们这次冲锋就达到效果了,至不济,也能掩护刘同寿逃走。
不过,他的调动却未尽全功,不是所有海盗都回援了的,前列那部分人稍一迟疑之后,却是继续朝着刘同寿杀了过去。
“郝大哥,怎么办?”一名刀客回头看看,紧张的问道。
郝老刀将长刀向前一指,厉喝道:“继续向前,杀了那个匪首!公子身边有沈兄弟,些许蟊贼,伤不到公子!”
他想的很清楚,返身杀回去是没用的,只会把所有海盗都吸引到刘同寿身边去,现在,也只能相信沈方卓了。
曾光头对那些同伙的应对并不满意,他骂骂咧咧的发着狠:“妈的,老子早就看出来,那个姓王的是个白眼狼了,才入了伙几天啊,这就不听老子的招呼了!哼!以为靠上柴家就了不起了?现在的柴家,早就不是狼了,而是家养的狗!”
“老大,那个姓王的自己没来,只派了个手下,他自己去接收船货了……这次柴德美也不知犯了什么邪,事情还没办成,就大大方方的送了姓王的五艘船货,比答应咱们的还多呢!”
“哼,等事情办完,老子也得狠狠的敲他一笔,不然还真咽不下这口气……”说话间,郝老刀几人已经杀到了近前,刀光起落处,两个海盗翻身而倒,曾光头怨气虽然还没发泄出来,但也不敢再分神,报复什么的,也只能留到日后再说了。
另一边,冲向刘同寿的海盗心里也在打鼓。
这帮人正是当日在余姚,目睹了刘同寿劫狱整个过程的那些人。刘同寿的神通广大给他们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这次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任务,又出现了意外,不少人都将之归结为了刘同寿的神通。
“我说徐兄弟,曾老大喊救命呢,咱们真的不去帮忙?那几个护卫凶悍得狠,为首那个比宗满还厉害呢。”说话的是个瘦子,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
“切,之前对咱们指手划脚的威风哪去了?活该!他身边有那么多人护着,要是还被区区五个刀客给杀了,那许栋那伙人,也就是那么回事了,老子理他去死。”那姓徐的是个身高体壮的大汉,他一边跑,一边恨恨不已的唾着吐沫,一脸的不屑。
“杀小道士才是正经事,柴老爷许了诺,事先的五条船是安咱们的心用的,等事成之后,还有船货奉上,照这势头,只怕用不了三五年,咱们就能盖过许栋、李光头他们了。”
“可是,我怎么觉得这事儿有点玄乎呢?你看,咱们这么多人冲上去,他脸色都没变,不会是……他身边那些人也有古怪吧?或者,他还有法术没用?”距离越近,那瘦子脚下就越慢,刘同寿那副从容淡定的模样,对他很有震慑力。
“狗屁!那些都是番子,只会对平头百姓作威作福,手底下稀松平常得紧。你看,他们握刀的手都在抖,倒是把缰绳攥得挺稳当,这就是将跑没跑呢,咱们再冲进几步,他们就要跑了……看!跑了不是,现在就剩一个小道士了,还怕什么,跟我冲!”
这姓徐的是王直的老乡,名叫惟武,还有个哥哥叫惟学,兄弟俩都是跟着王直从徽州过来的,在王直一伙中,勇力仅在叶宗满之下。
眼见着船队已经有了雏形,这次独挡一面,对他来说,也是难得的机会。现在是他带领分队杀人,以后就是他们兄弟带领分舰队纵横一方了。
想到这里,他心中火热,甩开顾虑满腹的瘦子,大踏步的冲在了最前面。番子们跑了,自家头领又身先士卒,此消彼长之下,众盗也是士气大涨,将对刘同寿的恐惧抛在脑后,狂呼着追在了徐惟武身后。
“给我死吧!”冲前几步,已经看到了小道士惊愕的身前,徐惟武吼声如雷,抡起手中的铁棍,使了招横扫千军,直挥过去!
果然还是擒贼擒王最爽利啊!不用跟那几个凶悍刀客打生打死,杀一个只会装神弄鬼吓人的小道士,还不跟探囊取物似的?那马车里还有女眷,八成就是传说中那个美貌的女冠,杀了小道士之后,还能乐呵一下,哈哈。
正得意间,他突然看到小道士冲他笑了笑,然后……他的棍子就动不了了,再然后,他只觉一阵劲风扑面,被一个灰色的身影撞入了怀中。
“嘭!”比那几个被奔马撞在身上那些海盗还要夸张,一声巨响声中,徐惟武偌大的身躯凌空飞起,喷出的鲜血划出了一道完美的抛物线,仿佛一道血红的彩虹一般。
好厉害的大开碑手!胸前剧痛,但徐惟武心中尚有一丝清明,准确的辨认出了对方的招式。招式很普通的,但被这人使出来,实是威力绝伦。
接棍,跨步,挥掌,前冲,拳风呼啸,身若怒龙!
一记大开碑手挥飞徐惟武,沈方卓毫不停留,闪身踏步,徐惟武的身子尚未落地,他便已经到了众盗面前。挥出的左拳仿佛疾风怒涛一般,重重的打在一个海盗的脸上,这人的脸瞬间崩溃,碎皮烂肉碎骨,夹杂在鲜血之中向外扩散飞溅。
一名海盗迎面挥刀斩来,沈方卓不退反进,竟是用跟对付徐惟武差不多的办法,直接撞进了对方内圈,然后右手又是一记挥掌,将人打飞,左手顺便夺过了对方手中的钢刀。
返身过来,接连劈出数刀,将围攻过来的海盗斩开开,接着又是重复之前的动作,一拳,一掌,数刀,几个海盗溅血而退……
看着沈方卓一人双拳,用最简单的招式,将几十个海盗打得无法寸进,刘同寿终于明白了,果然不是什么人都适合练这种外家功夫的。
沈方卓使的招式,没有半点花俏,所长者,就是力大势猛,动作又快,正合大巧若拙的道理。
沈方卓的确是个好保镖,激战之中,他却没有全力应战,而是分出了几分心神在刘同寿身上。有几个狡猾的海盗,想避开他偷袭小道士,结果刚一动作,沈方卓的拳掌就已经呼啸而来,拳拳夺命!
“徐兄弟,你还好吧?你要挺住啊,你要是出了事,让我怎么跟你大哥交待啊?”瘦子没有参战,他将徐惟武从地上扶起,正悲呼不已。
“我……不成了……告诉我大哥……让他给我报仇!”徐惟武口中身上全是血,说话也是断断续续的。
“不用你大哥出手,这小道士逃不过今天,”抬头看向刘同寿,瘦子满面狰狞,“别忘了,还有那边来的人没出手呢!”
仿佛听见了他的号令一般,地上的几具死尸突然鱼跃而起,双手连挥处,只听得一阵破风声急响,漫天的暗器如同勾魂索命的无常一般,将刘同寿笼罩在了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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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哑叔
“贼子敢尔!”沈方卓大惊,回援时却已经慢了一步,只能用围魏救赵的法子,想逼得那几个刺客先救自身。
可他没想到,拳风临体,那几人却是不闪不避,口中大叫大笑,全力将手中的暗器掷出,极尽疯狂之意。
死士!?
沈方卓心中猛的一沉,千防万防,却没防到这么一招,谢家人也是了得,居然养了这种专为刺杀之用的死士!
心中千念百转,可手下的动作却不慢,他左右开弓,两名刺客已经口喷鲜血,颓然而倒,可他们临死前掷出的暗器终究是挡不住了。
那些暗器不同于中原常见的样式,呈十字形,中间是空的,被投掷出去的时候,会旋转着发出奇异的呼啸声,但速度却半点不慢。
“寿哥!”马车内传来了楚楚的惊呼声,为了防备可能会出现的意外,女孩一直牢牢的抱着那个喷壶,守在马车门前,刘同寿身后。准备虽然充分,可面对这样的意外,女孩却是无能为力了。
危机关头,刘同寿心中却是一片清明,他甚至有空琢磨起了刺客的真正身份。单从对方吼叫时的腔调中,刘同寿就差不多确定了八成了,后世的抗战电视剧中,经常有反面角色这么喊。
杀给给?给你个头啦!死倭寇!而且……
死士兼刺客,用的还是十字镖,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忍者吗?
来不及躲闪了,练武不过数月,他的身手还没那么敏捷。而且就算有那个本事,也不能躲,否则暗器就会打在他身后的楚楚身上。躲一半中一半,两人一起中招,还不如自己都扛下来呢。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死了,比起烈火焚身,中镖这种死法,总算是没那么惨烈。只是,死在这种人的手里,还真是不甘心哇!
“死吧!”
远处的光头正和郝老刀等人激战,无暇顾及这边的战况,但那瘦子却是一直死死的盯着刘同寿。眼见那几个倭人建功在即,他也是狂吼一声,仿佛是给那些飞镖打气一样。他不认为刘同寿还有什么后招没用,但生死关头,小道士却是一脸的从容淡定,让瘦子很不爽。
不过没关系,就算小道士身上有软甲之类的东西也不要紧,那些倭人的飞镖都是抹了毒的,只要擦破了皮,那就死定了!
只是,瘦子的期盼终究是落了空,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鬼魅般的出现在了刘同寿身前!这黑影出现的太过突兀,就像是从地底下突然钻出来的一样,而接下来,他的动作更加惊人!
只见他双手上下挥舞……其实瘦子根本看不清对方的手在那里,只能看见两道快到极点的残影在那黑影身前晃动,然后,必杀之势就消弭在了其中。
那些飞镖有的消弭于无形,有的改变了方向,飞到了一边,更有甚至,则像是撞上了一道看不见的墙壁,直直的反射了回去,引起了一阵惨呼声!
这到底是人还是鬼?天光正好,瘦子却是浑身冰凉,仿佛置身冰窖一般。
他怀中的徐惟武抽搐了几下,然后身体也慢慢变冷了。这人本还强撑着关注战况,他想看到刘同寿死在他前面,也好拉个垫背的,找个平衡。谁想他看到的却是这样的一幕,最后落得了一个死不瞑目。
挡下了暗器,黑影毫不停留,几个闪身间,已经到了众盗面前,随即展开了攻势。
他接档暗器的时候,事发突然,刘同寿看的还不是很清楚,等到他开始攻击海盗,刘同寿总算是看明白了,来的援兵是个人没错,而且是个武功极高之人。
如果说沈方卓大开大阖的套路,会让人生出无可匹敌的挫折感,这黑影给人的印象就是诡异!他出手极快,也极准,用的力量不大,却总是能击中敌人的要害部位,直接消除敌人的战力。
掌切咽喉,拳打太阳穴,肘击丹田,指挖双眼,膝撞下腹……
一双手如同蝴蝶般变幻无方,身影有如烟雾般飘来荡去,招式狠辣,招招夺命,却一直保持着沉默。随着倒在他手下的人渐渐增加,一股森森然的鬼气,笼罩在了战场之上。
另一边的沈方卓也没闲着,见刘同寿没事,他也是将一腔惊怒全部发泄在海盗身上,他将那身恐怖的力量发挥到了极致,拳脚挥动之间,隐隐有着风雷之声。
“鬼啊!”
“救命啊!”
这批新进的海盗本就有心理阴影,这突如其来的诡异援兵更是击破了他们的心防。他们没见过这样的杀戮模式,这只会让他们联想起刘同寿的身份和手段。
再加上沈方卓的全面爆发,他们哪里禁得住这样的折腾,没招架几下,便彻底崩溃了。
沈方卓还待追杀,刘同寿险死还生,他惊怒之下,这口恶气也是憋得好苦,亟待发泄。冷不防身边风声微动,却是有人靠近,他只当是又有偷袭者,急忙抬手护身时,结果发现却是那个诡异的援兵靠了过来,指着郝老刀的激战之处,似乎想示意他去增援。
“尊驾是……”沈方卓有些迟疑,这人应该是自己这边的,可是他的武功套路却极是诡异,饶是沈方卓在武学上浸淫多年,却也没听说过这样的功夫,更别说见到了。把刘同寿的安危托付在此人身上,他委实有些放心不下。
而且,对方的形象跟他展示的手段,也相去甚远。这人脸上皱纹密布,应该是上了些年纪,双眼有些浑浊,不动手时,连身子都是佝偻着的,要不是刚见识过了他的手段,看起来和普通的老仆没半点区别。
那老人并不答话,而是又向郝老刀的方向指了指,显然是在催促。沈方卓不见他答话,更是疑窦满腹,怎么也不敢放心离开。
眼见局面僵住了,刘同寿身后的楚楚却突然叫喊起来,声音中充满了惊喜之情:“哑大叔!”一边喊着,女孩象看到亲人一样跑了过来,一把扯住了那老人的袖子,后者虽然不说话,但轻抚着女孩发髻的动作却极为轻柔,脸上的神情也是颇为慈爱。
“哑叔……”对方的身份,刘同寿早已经有了猜测,有了楚楚的提示,他脑海中那些模糊的记忆也变得清晰起来,随之涌起的更有一股近似血脉相连的亲切感,以及一丝梦魂缭绕的期待。
这位哑叔,就是那位隐姓埋名在紫阳观,从小伴着小道士长大,并且一直照顾着他的哑仆了。虽然这人的身份,应该只是小道士父亲的管家仆从之类,小道士的神智也不大清醒,但十几年的感情终究非同寻常,就算换了个灵魂,也无法削弱分毫。
至于那一丝期待。
这位哑叔,除了保护照顾小道士之外,恐怕还有跟小道士的父母联络的作用。他先前突然离开紫阳观,应该就是去履行职责了,郝老刀所说的消息,想必就是要着落在他的身上。
除此之外,记忆一起苏醒的,还有一项技能,那就是手语。哑仆既聋且哑,跟他交流,只能通过手语,刘同寿当然不懂,但原本的那个小道士却是会的。
刘同寿扬声道:“沈大哥,是自己人,你去帮郝大哥他们,这边不要紧的。”
见这边已然相认,沈方卓也放下了心事,点点头,往另一处战场支援去了。刘同寿则是快步走到了哑仆身前。
老人静静的看着刘同寿,目光慈祥,但跟看楚楚的却不尽相同。看女孩时,老人的目光很纯粹,就像是看到了儿孙辈一样,可看刘同寿的时候,眼神却变得极为复杂,慈祥中有着敬畏、欣慰中带着疑惑,想来是刘同寿的变化,让他有些应接不暇。
“哑叔,你回来了。”刘同寿打着手语说道:“你这次去,是不是见到我娘了?”
哑仆点点头:“最紧要的几个仇人已死,追索已经放松,夫人本要接公子去团聚,却不想出了意外,如今夫人已经知道了公子的消息,正要赶来相见,不过,此间又生变故,事情怕是有些棘手。”
“仇人?棘手?”刘同寿一头雾水。
仇人死了才好团聚,他还能理解,追查了十多年,致死不休,这几个仇人也是大有毅力之辈,势力也是惊人。可现在是自己遇袭,怎地又妨碍到母子相见了?莫非,在那几个紧要的仇人之外,自己的娘还有很多仇家,以至于她见不得光吗?
“公子勿忧,入京虽不能同行,日后却总有相聚之时,现在,还是料理过此间之事,先行上路吧。”哑仆用的是手语,自然也是言简意赅,说明问题就难免有些不够详细。他说的意外和变故,指的不是刺杀,而是刘同寿入京。
“我娘不能跟我一起进京?为什么?我们在京城也有仇家?”刘同寿追问。
哑仆点点头,却不多做解释,只是催促刘同寿早些启程。
说话间,另一边的战斗也已经结束了。
那曾光头脑子见机不够快,眼看着徐惟武那伙人惨败而逃,却仍不肯退。也是因为他手下兄弟死伤太多,导致凶性大发,想要杀了郝老刀等人报仇再说。
但郝老刀几人又哪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双方拼死厮杀之下,一时间却只是个相持的局面。等到沈方卓神兵天降,海盗们的围攻之势立止,郝老刀趁势突击,直接砍下了那颗光头。海盗随之崩溃,豕突狼奔,向四面八方逃走了。
“公子,三……叔。”郝老刀一身浴血,也不知到底留下了多少新伤,可他却一心挂着刘同寿的安危,见到小道士无恙,这才长出了口气。转向哑仆时,他的表现却有些古怪。
“公子,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敌人在,咱们还是先上路,早点进县城,方是上策。”
刘同寿断然拒绝:“不行,这个亏不能白吃,郝大哥你们的伤也不能白受,这口气咽不下去,我的念头就不通达,念头不通达就不能悟道,所以,不能就这么算了。”
“那……”郝老刀心中先是一惊,又是一暖,拱手道:“请公子先行上路,我与弟兄们且去追杀余孽。”
“那些喽啰杀再多又有何用,要杀,就杀那些个幕后黑手!”刘同寿冷然道。
“公子的意思是……”
“没错,勾结倭寇的败类都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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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让功
“倭,倭寇?”畏缩中带着惊异,声音是从马车后方传来的,惊咦之外,还伴着一阵马蹄声。
“哼!”沈方卓怒哼了一声,郝老刀几人脸上也是青气一闪,相处时间不长,但记一个人的声音却也不难,不用问,显然是那些临阵脱逃的锦衣卫又回来了。
这场战斗惊险万状,很大程度上,都是这帮人胆小鬼引起的,哪怕他们只是跟在沈方卓后面虚张声势,顺便检检漏,也不会给那几个刺客留下可乘之机。
结果他们跑了。
不但使得沈方卓和刘同寿之间少了一道屏障,而且,还大大的提升了海盗们的气势。眼下尘埃落定,这些人居然又腆着脸跑回来了,沈、郝等人都是气不打一处来。
“嘿,这不是天子亲军,纵横无敌的曹大人吗?怎么,你这是设伏刚回来,还是追击残敌去了?怎么不见首级和俘虏?”
郝老刀性情沉稳,也算是体制里出来的,倒是能压住火气不表露出来,但沈方卓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刺头。
普天之下,他只服两个半人,除了张松溪和刘同寿,他师傅殷老道都只能算半个。当初还在武当山的时候,他有事没事就敢跟师傅顶嘴,现在,他的衣食问题由刘同寿负责,殷老道的威慑力自是大大下降。
“没追上,没追上……”曹千户顺着竿就往上爬,缇骑的缺点虽多,但优点也是有的,单是这份荣辱不惊的胸怀,就足可以甩沈方卓几条街了。
“啧啧,腿底下慢,手底下软,只有嘴上叫得响亮,曹大人你就不怕坏了缇骑的名头?惹得皇上不爽快?”一招无功,沈方卓也是不依不饶。他本来就不怎么管得住自己的嘴,这些日子受了刘同寿的熏陶,说起话来也是尖酸刻薄得很。
“敢对千户大人无礼,你不想活……”番子们本来想着陪个笑脸,说几句软话,将事情抹过去就算了,谁想到这粗人还会上纲上线,而且戳中了他们最恐惧的要害,这就没法忍了。当下有人便欲翻脸,打算先扣个罪名给对方。
“祈老四!小仙师驾前,哪有你放肆的地方?还不给老子滚开!”一句话还没说完,曹千户已是一声暴喝,针对的目标却不是损他的沈方卓,而是那个出言反驳的番子。
“曹大哥……”祈老四当下就愣住了,以他的了解,自家老大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何况,不就是避了下敌人的锋芒么?有必要这么忍气吞声吗?缇骑又不是卫所兵,本来就不是干这些打打杀杀的粗活的人。
“不长眼的东西,给老子滚远点,少在这里碍眼!”曹千户一脚踹开手下,转向刘同寿的时候,满脸的怒意却已经转成了谄媚的笑容,这份变脸和情绪转换的功夫,看得刘同寿都是暗自赞叹。
“小仙师,这次确实是兄弟们做的差了,您大人有大量,还请多多担待……您也知道,缇骑的名头虽响亮,但平时也只是为皇上效奔走之力,刺探、传递消息什么的,在京师做事的,可能还好些,咱们这些地方上的,连血都没见过,所以……”
锦衣卫当然不可能向曹千户说的这么可怜,在杭州,他曹某人也算是一号人物,说是横行无忌有些过了,但和三司衙门的大人们也是平起平坐的。
不过,和嚣张惯了,以至于看不清楚形势的手下不同,曹千户一直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深知,眼前这位连个名号都没有的小道士,是万万得罪不起的。
对方要进京见驾还只是其一,这年头,连边军临阵脱逃都屡见不鲜,何况他们这些缇骑?敌人十倍于己,不跑那不是傻吗?就算小道士真的得了宠,在皇上面前搬弄是非,那也没什么,最多就是丢了饭碗呗,总比跟一群悍匪拼命强。
这些关联,在他决定转进之前,就已经分析得很清楚了。
皇上交代的差事肯定不能丢,但其中大有操作的余地。小道士逃出来了,那就一切如旧,死几个随从下人这种小事,皇上是不会关注的;小道士死了也没什么,只要找到了他的尸体,然后报上去就是了呗,谁让按察使大人派出的护卫太少,小道士又这么倒霉呢?
所以,他也没逃得太远,发现没人追来后,就停了下来,一边盘算着怎么打点转圜,以保住饭碗,另一面也是紧盯着战场这边的动静,等着海盗得手之后,自行撤退,好出面收拾残局。
可他没想到,战局的走向完全脱出了他的预计,最终获胜的一方竟然是刘同寿!
发现第一波残匪溃逃后,曹千户就已经觉察出不对了,明明没人追击,可这帮人却像是被索命无常追在身后似的,逃得这叫一个-< >-到一个海盗被树根绊倒,然后被身后的同伴看也不看的踩在了脚下,最后变成了一滩肉泥!
他不知道这些人遭遇了什么,但他很清楚,如果他不给刘同寿一个交代,恐怕他的下场也会很糟糕。
锦衣卫干的最多的,就是刺探情报,日前骆安来的时候,又特别交代了要摸刘同寿的底,所以,关于刘同寿情况,曹千户比很多东山镇的镇民还要清楚。
在今年夏天之前,小道士身上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正德十六年出生的孤儿,被遗弃在道观,那几年适逢宁王反乱,战乱造就和大量流离失所的难民,很多孤儿都是这么被遗弃在各种地方,有的活下来了,有的死了,哪怕是疑心病最重的人,也不会觉察出什么问题。
但夏天的变故之后,这小道士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不但智慧出众,手段通神,性格的变化也极大。原先那个小道士,是个憨厚之人,有痴病的原因,同时也是天性使然。
可现在的小道士却是个睚眦必报,喜欢无事生非的。他跟谢家结仇,就是最好的例子。若不是他主动生事,强行为镇民出头,原本双方不会搞得这么僵的,说不定谢家还会在他身上看到希望,想着扶植他一下,以备后用呢。
如果小道士决意要报复自己,曹千户可没把握硬抗,官面上的报复还好说,他担心的是对方打算私底下解决!
他赶到战场的时候已经晚了,没看到哑仆出手,只看到沈方卓大展神威,正在大杀四方的场景,而地上横七竖八的,全是海盗的尸体!他想当然的认为,是刘同寿施展了什么法术,或者说沈方卓本就是个一以当百的神人。
不管是哪个,都很可怕。
死在这里的海盗至少有五十个,这么多人都杀了,也不差自己这几个缇骑。若是一言不合,小道士直接翻脸杀人,然后把罪名推到海盗身上去,谁也不能说不合理,真是死了都没处喊冤。
若不是钦命在身,不能直接回家了事,他恨不得直接纵马逃回杭州。这样的思路下,他又怎会跟凶神恶煞的沈方卓硬顶?
“曹大人太过自谦了,明明就是你与贫道的几个伴当并肩作战,与倭寇的先头部队血战,斩杀数十,余者尽溃,识破了倭寇的计划不说,还打乱了他们的部署……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每到危机时刻,总有曹大人的英雄应运而生。”
刘同寿的回答完全出乎了曹千户的预料。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以他的想法,自己把头磕在了地上,对方八成也不会追着不放,就象那位沈大高手,被他低声下气的这么一道歉,心气虽然还没平,但却没了追究的心思。
按照刘同寿的说法……这简直就是敲锣打鼓的给他送功劳呢!以德报怨?不,这已经超出以德报怨的范畴了,何况小道士也不是那种善人!
他磕磕巴巴的回答道:“小仙师的意思……我,我不太明白……”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刘同寿脸上笑的灿烂,话语也是充满了诱惑力。
“贫道是方外之人,身边这几个伴当也不是官身,哪怕是杀了再多几倍的贼寇,也换不来半点功劳。可是,换在曹大人身上就不同了,缇骑虽然不是军队,但毕竟是武职,刺探情报的同时,出手制敌也是很正常的啊!”
刘同寿开始编故事了:“想想看,大人寻丝觅迹,查知了倭寇的阴谋,却被倭寇查知,想要杀人灭口,于是有了这场劫杀。大人赤胆忠心,心怀侠义,明明有撤退的机会,却为了不负钦命,并保护村中百姓,死战不退,浴血奋战,最终大获全胜!这样的事迹,皇上如果知道了,会怎么看待大人?”
曹千户两眼放光,口水都快淌下来了。真能如此,那结果还用说?简在帝心,飞黄腾达!日后就算做个指挥同知,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可是,小仙师您……”这么一来,似乎好处都被自己占全了,刘同寿血战一场,什么都没落下,曹千户有些迟疑。
“这是双赢!”刘同寿意味深长的说道:“贫道收获的是大人的友谊,曹大人这么有义气的人,想必不会做那过河拆桥的勾当吧?”
曹千户诅咒发誓的保证道:“当然不会,曹某若是那种小人,必遭天谴!”
想了想,他又有些顾虑,“小仙师,曹某领首级功劳也就够了,倭寇大举入侵什么的,似乎有些太……”
“不然。”刘同寿摇摇头,扯着曹千户走到车前,指着地上的几具尸体说道:“大人请看,这几人不是海盗,而是倭人,而且还是倭人中的忍者!”
“忍者?那是什么人?”沈方卓盛怒之下,出手极重,那几名倭人或是脑浆迸裂,或是前胸跟后背贴到了一起,死状极为恐怖,曹千户战战兢兢看了一眼,也是被吓得不轻。
刘同寿朗声道:“忍者,就是倭国军队中的斥候,同时还兼任埋伏、刺杀的职责……这种人是倭军中的重要角色,只要一出现,就代表着大军将要行动!”
“可是,小仙师您怎知他们是忍者?”曹千户疑虑尚存。
刘同寿如数家珍的说道:“首先,他们的攻击方式,这几人当时装作尸体,暴起偷袭,对自身安危则是全不顾及;其次,你看他们用的暗器,这种十字镖是倭人忍者专用;再有……”
最后,他总结道:“曹大人如若仍有疑虑,不妨先不要尽数上报,只向各县示警求援,暂时在此休养几日,贫道相信,很快就会有进一步的消息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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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反击
金乌西沉,玉兔东升,夜幕笼罩了石塘村。
石塘村并不是什么很出名,很特别的地方,在江南,叫这个名字的村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即便在萧山境内,也有两个同名的地方。人们不得不加个前缀加以区分,靠北的那个叫北石塘,另一个则是南石塘。
当然,不是本地人,没人会关心这中间的区别,对于务农为生的普通人来说,百里之外的地方就相当遥远了,地理知识是全无用处的。
可就在这个寒冬的夜晚,北石塘村的村民们却一反常态,不但没有早早的安歇,反而突然关注起村子地理位置的问题来。倒不是村民们闲着没事干,发生在村子不远处的那场大战着实让他们吃惊不小。
战斗打得惨烈,死了几十个人,都还在其次,关键是,这一战之中蕴含的意味,实在让大伙儿心悸不已。
那可是倭寇!是江南人最大的梦靥之一!
虽然倭寇主要活跃在洪武、永乐年间,距今已逾百年,但其为祸太烈,以至于大明百姓的印象极其深刻,至今仍是谈虎色变。
一想到曾经有一股百人以上的倭寇在村子旁边路过,甚或是奔着村子来的,村民们都是不寒而栗。
毫无疑问,只要这些畜生踏进村子,世外桃源就会变成人间鬼蜮,相对而言,百姓对倭寇的恐惧还在天灾之上。天灾之中,损失的主要是房舍田产,大部分人还能保住条命;遇见倭寇,那真是想死都难!
很多村民都羡慕起南石塘村来,那里离海岸远,虽然少了些临海的便利和实惠,却也规避了风险。哪像自家这边,被人摸到门口了,还懵然不知,要不是上虞小仙师奉旨入京,刚好经过,消灭了倭寇,全村老小就要惨遭劫难了。
眼下的危机虽已过去,可接下来就不好说了,根据小仙师的说法,那些倭寇很可能是探子,大队人马还在后面呢!
没人知道为什么倭寇为什么突然有了这么大的胆子,选在这个时候,对绍兴府产生了兴趣,但没人怀疑。畜生的思维,本来就不能以常理度之,也许只是他们在宁波、温州一带折腾得太久,想换个更加富庶的地方吧。
全村都是人心惶惶的。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避开,可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又有几个人能舍得呢?再说,没了赖以为生的田地,避又能避到哪里去?官府能轻易放行吗?
村民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着,若是有人能看破黑暗,就会知道,他们都是一脸的忧色,只有看向村中那个最大的宅院时,眼中才会泛起希望的光芒。
万千期盼中,终于,那宅院的大门被打开了,一个青衫书生轻手轻脚的走了出来。
“王秀才,怎么样?小仙师是不是不走了?”看见他脸上神色,众人已经有了猜测,但终归还是有个准信才更安心。
“那是自然,小仙师这等仁善心肠,怎么会不管咱们呢?”那书生春风满面的说道:“小仙师他老人家说了,他会留下来保护咱们,直到官府得到消息,进行戒备搜查,他才继续上路。”
“太好了!”
“这样就放心了!”
焦虑的气氛一扫而空,村民们兴高采烈的欢呼着,好像过节了一般。
“要是小仙师一直不走该有多好?”
“别说傻话了,小仙师这次是要去京城见皇上,多大的事儿,怎么可能说不去就不去了?也就是他心肠太好,看不得咱们老百姓受苦,不然的话,他干嘛放着有高墙和兵马守卫的县城不去,在石塘村这穷乡僻壤的地方耽搁?”
“王秀才,小仙师还说什么了吗?那些倭寇……”
“放心吧,白天那些人是来探路的,准备搞偷袭。现在被发现了,只要官府勒令各卫所,严加戒备,他们就不敢再来了,不会有事的。”王新亮笑的嘴都合不拢了。
什么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就是了。
要不是那些倭寇捣蛋,自己和小仙师也就是擦肩而过的缘分了,虽然他白日里说的笃定,但以后的事,又有谁知道呢?
现在好了,为了防止残匪肆虐,小仙师去而复返,而且因为两面之缘,还选定了自己当村子的代表,让自己安抚人心,传达消息什么的。
因为差事办得好,刚刚小仙师还给自己下了个评语,说自己这名字起的好,说只要自己晖光日新,就能前途无量!
这评价本身倒是不稀奇,晖光日新就是进德修业不懈,日日更新的意思,勤奋不懈,自然前途大好,属于老生常谈,很多算命的都这么说过。可问题是做评的人不同啊!这可是做年旦评的小仙师,金口玉言,准成着呢!
至于倭寇,根本就没啥好担心的,小仙师的法术多着呢!比如召唤六丁六甲,撒豆成兵什么的。要不是有这些法术,就凭那些草包似的锦衣卫,怎么可能杀退那么多倭寇?足足一百多人,光丢下的尸体就有五十六具!
他也去杭州赴过几次乡试,如何不知道锦衣卫是什么德性?敲诈勒索,横行霸道他们一个赛一个的厉害,论起冲锋陷阵,他们连个屁都不是!也就是小仙师仁善大度,这才让他们领了功劳去。
“各位乡亲父老,时候不早了,大家都歇着去吧,明天还指望着大伙儿去送信呢!有小仙师在此坐镇,还有什么可怕的,别说是倭寇,就算真有厉鬼山魅,照样也得退避三舍,那不知死活的,白日里那些倭寇就是他们的榜样!”
“这话说的在理,大伙儿都散了吧。”
王新亮带来的消息,已经超过了村民们的预期,小仙师会坐镇在此,直到警讯消除,这还有什么好担心的?要担心,也只担心村里条件简陋,会不会招待不周,怠慢了小仙师。
“撒豆成兵?我还真想学学这招呢。”听到外间的议论声,刘同寿却在犯愁。
海盗的头目死了,抓到的只有小喽啰,都是听命行事的,对幕后种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很多东西是不需要证据的,主使者只能是谢家。
险死还生,刘同寿当然不肯就这么算了,所以,他杜撰出了倭寇大举来犯的假情报,为的自然是给报复行动铺路。刘同寿的思路就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弄一批假倭寇到余姚去,杀这两家一个鸡犬不留!
现在铺垫已经到位了,但实际操作却有点问题。假扮倭寇不难,白天很是缴获了几把倭刀;有哑叔和沈方卓在,进攻的武力也不是问题;关键是人手不足,哪怕是装样子的喽啰,也得造出点声势来啊。
他的想法是营造出来一种假象,即:柴家勾结倭寇侵攻萧山一带,结果事败,官府严防死守,倭寇们空跑一趟,恼羞成怒之下,于回程之际,反噬柴家,顺带着洗劫了谢家。
这计划是他临时想出来的,不能说没有破绽,但只要情理通顺,说得过去也就行了。
他通过王新亮散布出去的消息,短时间内,就能形成众口一词的舆论,何况,他这边还有锦衣卫可以做旁证和不在场的证人呢!
让功归让功,他可没说不收利息。
有了冒功这个投名状,事后就算曹千户察觉到什么,他也只会紧紧闭上嘴,否则他就是同谋。再说,那人是个聪明人,他不会不知道自己的示好意味着什么,只要自己不当锦衣卫,双方就没有利益冲突,很容易就能结成同盟。
京中局面错综复杂,多几个盟友总是好的。
“其实根本不用这么麻烦,我一个人去就行,不就是几个糟老头儿吗?扮倭寇也简单,哇啦哇啦的乱喊一气也就是了……再不然,干脆拖那些番子下水,不能让他们白白领功不是?”看刘同寿思来想去的,沈方卓有点不耐烦了。
听过刘同寿的解释,他对曹千户等人的怒气没有白天时大了,不过,他可没办法象刘同寿那样行若无事,有机会就想给对方下点绊子。
“不行,对付那些人只能因利倒势,不能赶鸭子上架,否则会出意外的。”刘同寿断然拒绝。
通过白天的事,他倒是发现了沈方卓的好处,这人手底下硬,脾气也大,说起话来凶神恶煞的,还不讲理,正好拿来扮黑脸。两人一唱一和的,在谈判桌上,也是大有可为。但是,却不能指望这家伙提合理性建议,否则一定会出纰漏的。
“郝大哥,你怎么看?”刘同寿留意到,郝老刀一直欲言又止,对这个性情沉稳的老爹旧部,他还是很信重的。
“公子,这件事你可以找三叔商量一下。”郝老刀言简意赅。
“哑叔?”刘同寿微微一怔,随即他想到了一个可能性,“莫非我娘身边,还有象郝大哥你这样的人?”
“这……”郝老刀看一眼沈方卓,显然有所顾忌。
“郝大哥,沈大哥是自己人,今天要不是他出力,哑叔也未必赶得及……不需顾忌,你只管说便是。”对曹千户那些人,刘同寿动之以利,对沈方卓,刘同寿则是以感情义气羁绊之,因人制宜,颇见其效。
郝老刀点点头,对于沈方卓的为人,他也信得过,只是此事太过重大,他必须要事先提醒。
“公子,当年老爷遭人暗算,夫人已经身怀六甲,形势危殆,好在老爷也察觉到了异状,事先做了安排,三叔领着一部分兄弟护着夫人继续南下,一路厮杀,辗转到了绍兴府……乱战之中,夫人被惊动了胎气……三叔一日夜赶了两百多里路程,将公子暂寄在了紫阳观……”
似乎得了哑叔的吩咐,这一次,郝老刀再无隐瞒,在他低沉的述说声中,有关于刘同寿身世的那场惊天之变,缓缓的展现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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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秘辛
“正德十六年南下的边军?”刘同寿先前还有点旁敲侧击的意思,单靠白天展示出的马术,就可以确定郝老刀的出身了,现在郝老刀坦然相承,答案却有些惊心动魄,他追问道:“郝大哥,我爹是在什么地方出的事?”
“镇江府!”
“不会吧,难道……”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出现在刘同寿的脑海里,这想法非常离谱,但却和他观察到的迹象,以及所知的信息异常吻合,“那哑叔他……”
“三叔是宫内的执事,以前我们都叫他三公公的……”郝老刀点点头,又说起了一桩秘闻,“外间罕有人知,宫中在民间挑选聋哑儿净身入宫,从小习武,因为其不通文字,既聋且哑,只能以手语交流,最为忠诚不过,是天子身边的最后一道屏障……”
“……”刘同寿听得晕乎乎的。
白天他就已经发现哑仆的异常了,他下巴上稀稀疏疏有些胡须,但在打斗之后,却变得有些歪斜。刘同寿是易容改装的行家,如何分辨不出那胡须是粘上去的?他当时就已经在怀疑对方的身份了,不长胡子的男人,除了宫中的内宦,还能是啥?
还有,哑仆施展出的武功。
对于哑仆的身手,沈方卓这个行家都没有头绪,但刘同寿却知道类似的武功,嗯,没错,就是那个要想成功,先得自宫的《葵花宝典》。小说里的描写不也是这样吗?动作快,招式诡异,看起来像是鬼魂似的……
结果,他猜中了,哑仆不但是太监,而且还是个大有来头的,当然,他那个没见过面的老爹来头更大!
“……三公公就是正德朝绝声卫的首领,也是当年的大内第一高手。”
聋哑人组成的绝声卫?现实果然比小说更神奇,一个傻乎乎的小道士,居然是个龙子,还有个大内第一高手在身边,而且,他老爹居然是传说中的正德皇帝!
看来,哥穿越的的确很准,名字没变,姓也没变……同寿,不是与天同寿的意思,而是跟某个名字带寿的人相同的意思,朱寿,不正是那位正德帝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吗?
而自己的娘……跟正德一起下江南的女人,除了在后世被戏说成凤姐的那位刘良女,更有何人?
跟娘姓,显然是免得引起别人的联想;寄放在一个无名的小道观中,则是为了避人耳目;毕竟皇帝已经换了人,前朝的皇子被人发现,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一切的一切都有了相对合理的解释,只不过却出现了一个更大的疑问。
“可是,郝大哥,先皇无嗣,天下皆知,如果刘……我娘有孕在身,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
正德之死有很多疑点,刘同寿前世对这位皇帝也大有好感,所以他认同郝老刀的谋害说。不过,谋杀正德,并不一定要杀他的儿子,斩草除根。这又不是什么私仇,只是大臣们想要换个听话的皇帝罢了,还有什么皇帝比襁褓中的婴儿更听话吗?
无论史书上的记载,又或民间的传说,刘良女都是正德生命中最重要,也最为爱恋的女人,后者有孕的消息,没有道理要保密啊。
“因为有前车之鉴在,老爷对夫人护卫的极为周密,将绝声卫部署在了夫人身边,非天子亲临,任何人不得接近,饮食都得经过三公公亲自验看,方可送入……内外的消息断绝,夫人生性善良,不愿意麻烦人,所以有孕之初,却是未曾请御医入宫,结果就这么耽搁下了。”
“等到发觉时,已经是在南巡的路上了,公子你可能也听说过些老爷的事,他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更不耐烦跟人纠缠啰嗦,所以,也没有昭告天下,只是他连续醉了几天,惹得夫人好一阵嗔怪……”
一个平时大咧咧,对关心的人却照顾得无微不至的大男孩形象,出现在了刘同寿脑海之中,没错,这就是他所知道的那个朱厚照。
“你说的先例……”
“还不是马兄弟的那个苦命的妹子……”郝老刀叹了口气,“那位灵儿小姐先前是嫁过人不假,不过却是毕览那厮以势压人,强行威逼的,马小姐虽顾及兄长,无奈相从,可她却也是个烈性女子,竟是服药自残,不肯受孕,直到和老爷在宣府偶遇……”
“马昂?”
“对,就是马兄弟。”郝老刀点点头,“那位马小姐的相貌跟夫人有些相似,老爷那时还没遇见夫人,两人也是一见钟情,等到老爷返京的时候,就将马小姐带在了身边,路上已经有了身孕,结果……”
刘同寿撇撇嘴:“大臣们群起反对,说我爹戴绿帽子不算,还要当人家干爹,然后我爹就将人给送回宣府了……”
“那只是大臣们放出的风声罢了。”郝老刀摇了摇头:“老爷当时也是大怒,对几个闹得最凶,骂得最难听的言官动了廷杖,饶是如此,朝野舆论仍是沸然不休,老爷却是我行我素,只当没听见。”
看看刘同寿,郝老刀又补充了一句:“老爷的性格,就是这样的……”
“好吧,我也知道,有时候我也挺固执。”刘同寿耸耸肩,这与父子天性未必有关系,主要是朱厚照同学太前卫,和后世人的思路太过相似了。
“只是没想到,舆潮之下,另有暗流涌动,宫中有人和外朝串通,那一日灵儿小姐突然晕厥,御医察后,也是闪烁其词,最后逼问不过,这才如实相告,她却是中了毒!”
刘同寿悚然而惊:“送回宣府的难道是……”
郝老刀一脸悲愤:“老爷亲自扶柩出的居庸关……”
“公子,你应该明白了吧?您的身世乃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某不敢妄言,内中曲折又确实太多了些,以您从前的……却也没法解释,但您是皇子,是先帝的血脉,这是确凿无疑的!”
沈方卓突然怪叫道:“什么?同寿竟然是先……唔!郝兄,你捂我的嘴干什么?”
刘同寿懒得跟这个笨蛋解释了,他一脚把这个反应迟钝的家伙踹开:“我俩说了这么半天,你居然才明白过来……”
沈方卓却不肯作罢,他压低了嗓门,火烧火燎的说道:“咱们应该快点进京,找太后,立太子啊!晚了就来不及了!”
刘同寿晒然道:“省省吧,还立太子呢,消息要是传出去,能落得个全尸,那就算走运了,沈大哥,你要是不想我死,就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否则大家一起完蛋。”
郝老刀也是神色郑重的说道:“正是,沈兄弟,此事关系重大,还请你代为保密。”
“我……知道了。”沈方卓还没绕过这个弯,不过见到二人神色,却也知道事关重大了。
“郝大哥,那你呢,你不会是个总兵吧?”郝老刀的解释入情入理,再说,这个身份能带来的只有麻烦,没有额外的好处,刘同寿不觉得对方有说谎的必要,他倒是对郝老刀的身份很有兴趣。
“某当时是个游击,在江总兵帐下听用,算得上是老爷的心腹嫡系,当初在应州,还曾为老爷挡过一刀……”说起身份,郝老刀的神情没什么变化,但说起应州,他黑沉沉的脸上,却是泛起了自豪之色。
“当日事出突然,江将军应变不及,待他赶到的时候,老爷已经病倒,送进大帐之中了,张永那该死的阉竖带人守在帐外,只说是老爷病重,不能见风。当时江将军虽有疑虑,可终究不知张永吃里扒外,已经暗中投靠他人,以至于……”
郝老刀咬着牙,恨声道:“从那天起,弟兄们再没见过老爷,直到后来老爷……然后就是杨廷和主导的那场闹剧了,可笑杨介夫机关算计,却不妨给别人做了嫁衣,不过,算计他那人也没得意多久,最后也没落得个好下场,嘿嘿,这就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你说的是……”
“除了杨一清,还有哪个?除刘瑾的时候,他和张永就已经勾结在一起了,老爷南巡,在杨府盘桓多日,最后也是在那里出的事。老爷回京,京城九门紧闭,内外隔绝,紫禁城里面,还可以说是张永作祟,可九门提督那边呢?除了他这个三边总制,兵部尚书,还能有谁?”
“杨廷和,杨一清,张永,谢迁,费宏……”一个个显赫的名字从郝老刀嘴里吐出,语气森寒,带着滔天的恨意。
“就是这些人主导了当日的阴谋,事后更是对夫人紧追不放,如今,这些人大多都已不在人世,只有少数几人还在苟且,不过也都致仕在家,追查已经近乎于无,所以,夫人想接公子去团聚,其实,早在嘉靖八年的时候,夫人就有这个心思了,因为,杨一清、谢迁都死了,张永也失了势……”
“不过,为求万全,夫人还是等了几年,直到南京的许诰也死了,这才送信给三公公,准备安排公子去双屿……”
刘同寿没等郝老刀把话说完,就抢着问道:“等等,郝大哥,你说双屿?是定海外海的那个双屿岛吗?”
“正是!”郝老刀沉声应道:“只有那里,才能避开杨一清等人无孔不入的追查。”
“原来……”刘同寿恍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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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相见难(求订阅,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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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屿岛在后世不算很出名,在中原之地也是默默无闻,但对那些在海上讨生活的人来说,却是个了不得的地方。-< >-/-< >-/-< >-记住哦!
这里是走私的集散地,海洋贸易最集中的地方,堪称是大明最国际化的海港城市,在后世有十六世纪的东方明珠之誉。
聚集在这里的,有商人,有海盗,有远渡重洋而来的葡萄牙人和阿拉伯人,也有从倭国、南洋、琉球过来的亡命之徒,这些人在后来的倭乱中,都有着相似的表现,所以,他们也被统称为倭寇。
娘居然躲在这种地方,刘同寿很惊讶,但仔细想想,却也在情理之中。
虽然属于大明的领土,但由于海禁政策的施行,双屿其实是一个无法之地。到底什么时候有人聚居在这里,刘同寿不知道,但这里的兴旺,无疑和船舶司的关闭息息相关。而船舶司是在嘉靖登基之后才关闭的,从时间上来说,倒也合得上。
“转战两年,护卫在夫人身边的绝声卫死伤殆尽,幸得船舶司备倭都指挥使刘锦接应……当年老爷力排众议,设立了船舶司,安排的人手多有心腹在,那刘锦是个有勇有谋的,闻得惊变的消息后,他就备下了船只海图……”
郝老刀的语气愈发低沉,“虽然刘将军布置得当,但毕竟做不到天衣无缝,杨一清虽失了夫人的踪迹,但却查到了船舶司这条线上,于是,就有了那场争贡之役……他本想将刘将军拿下,严刑逼供,刘将军却是早有预料。宁死不辱……”
“单是为了刘将军就搞出那么大阵仗?”刘同寿微一皱眉,“这么说来。莫非……当今天子不知道这件事吗?”
“当时应该是不知道的,否则他直接下旨抓人就行了,镇守太监赖恩是新皇登基后才赴任的,跟咱们不是一路人。”郝老刀摇摇头,“再说,杨一清此举,也和海禁相关,算是一举两得,若非这船舶司,也许他们还不会铤而走险。对老爷下手。”
接下来的就不用多解释了。刘同寿自行脑补的内容,跟事实已是大致相符。
正德驾崩后,外四家军失了主心骨,江彬尽遣心腹,四散而逃。他是主要目标,吸引了杨廷和的大部分注意力,结果惨遭杀害。不过,有了他的掩护,其余人倒是大多都逃出来了,郝老刀就是其中之一。
刘良女的保卫工作,是由绝声卫负责的,哪怕是江彬这样的心腹,所知也有限。他只知道刘良女逃了。具体的行踪,他就不知道了,他都不知道,其他人更是所知甚少。
所以,那支曾经名震天下的强军,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消失了。那些骨干有的回了边镇老家。有的流落江湖,还有些人心念旧主,回到江南暗中寻访。
“最先找到夫人的是侯参将,他从军前是做马贼的,后来成了宣镇军中最好的斥候,最擅寻踪觅迹,刺探情报,老爷当年对他也颇为倚重……有了侯参将之后,夫人渐渐收拢了些旧部,正好此时船舶司关停,海商、海盗四处寻找落脚点,结果夫人落脚的双屿岛,就慢慢聚拢起人气来。”
想了想,似乎怕刘同寿多心,郝老刀又解释道:“夫人一直没露面,在外面主持的是侯参将和其他兄弟,这么多兄弟,总是要有个营生才好。-< >-记住哦!那些勾结倭寇,劫掠府县的事,咱们的人是不做的,结果倒是后来的许栋、李光头他们名头更加响亮。”
哥离海贼王还真的只有一步之遥啊!短时间内,接收了太多的信息,刘同寿脑子里也是乱七八糟的,稀奇古怪的念头层出不穷,最后竟是这么个念头占了上风。
他这个身份很奇葩,说尊贵的话,绝对是天下第一,比嘉靖还正统;但是,这身份根本就得不到承认,也见不得光,知情人太少了,说话有分量的更少,真的曝了光,只会引火上身,完全站到朝廷和嘉靖的对立面,被碾压得粉身碎骨而已。
反倒是出海很有搞头。
有外四家军的老班底在,凭他的手段,大可以先收服许栋、李光头那些海盗,然后扬帆东渡,趁着倭国内乱的当口,统一倭岛,然后再南下西征,称霸四海,做个逍遥自在的海贼王。
所以说,他老爹的遗产虽然丰厚,他能享受到的却相对有限,享受的方式也有讲究,如果按照原本的打算进京,那就一点都享受不到了。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的身份曝光的可能性极小,知情人死的都差不多了,嘉靖完全就不知道有他这么个人,他大可以用上虞小仙师的身份混下去。
想到这里,刘同寿突然问道:“郝大哥,我长得跟我爹会不会很像?”
“公子,您长得比较象夫人,性格倒是跟老爷差不多。”
“那,在京城见过我娘的人应该不多吧?”
“不多,只有太后、皇后二位娘娘曾经见过,还有就是张永那阉竖……不过,杨一清死后,他早已经失了势,被发配去守皇陵了,八成已经死了。”
听他这样问,郝老刀已经觉察出了什么,这位昔年的游击将军的神情变得异常复杂,那是一种失望和期待两种相互矛盾的情绪,揉在一起的感觉。
“公子,您还是决意要进京吗?”
“嗯。”刘同寿点头,“不知道身世的话,我倒是可以放手,荣华富贵倒也罢了,怎么都比不上自家人幸福快乐,可是既然我知道了,这京城我就不能不走上一遭了。大明天下可是我家的,是我老爹的遗产,自家的东西,就算不取回来,也不能放任其他人糟蹋不是?”
“……”这次连沈方卓都听出来他的话外之音了,同寿这是要复辟吗?虽然大明朝也不是没有过先例,不过这事儿听起来还是太玄幻了一点。
“你们也不要想太多,也不要有压力,我只是那么随口一说。复辟什么的,根本就不在计划之内。”刘同寿没发疯。他不会去考虑这种不可能实现的事。
英宗皇帝能成功,是因为他当过皇帝,身份是公认的,刘同寿的条件连建文帝都不如,怎么可能做成这种逆天之事?就算他先自宫了,也不可能成功的。
“我就是想要出口气,我爹死的那么惨,那么冤,为人子者怎么能不报仇?虽说仇人大多都已经死了,可是他们还有子孙后代。观点理念也有继承者。不将这些糟粕砸个稀巴烂,我怎么能心安理得?死后又有何面目去见我爹?”
开始还是信口乱说,可说着说着,刘同寿就入戏了。
老天莫名其妙的让他穿越到了这个时代,又是这么个身份。会是全然的巧合吗?也许不是,而是老天想让他为那位正德皇帝讨个公道吧?
改变这个时代,避免所有的悲剧,这些东西对他来说,本不过是在心里喊喊,鼓舞士气的口号而已。可现在,他却莫名其妙的有了种使命感,拯救苍生,就是保护他老爹的遗产啊!
“如果公子决意如此。属下认为,夫人应该也不会反对,只不过……这一次,夫人怕是不能与公子相见了。”
“这又是为什么?”刘同寿心里隐隐已经有了答案。
“为安全计!”郝老刀的回答验证了他的猜想。
“做得隐秘些也不行?”
“公子,知道您身份的人少之又少,哪怕是当年军中的老兄弟。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一旦您和夫人见面,难免不会走漏风声,夫人这边倒还无妨,但公子身处虎狼之地,却是万万不容有失。”
“如今双屿鱼龙混杂,那些商人、海盗很多都跟江南各世家颇有关联,很难说有没有人知道夫人的身份。之所以没人发难,只是岛上势力太多,没人敢犯众怒罢了,但眼线却是一定有的。夫人单独出海,难免不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郝老刀向外间指了指,“那些番子可以利用,却不能尽信,万一里面有皇帝的眼线……杀了他们也不是办法,这些村民总是瞒不过的,只要有人知道您离开过,真相就有泄漏的可能,所以……”
“我知道了。”沉默半响,象是解释,又像是安慰,刘同寿喃喃自语着:“这次暂且作罢,等到日后,我母子相见不需要瞻前顾后,不用再担心身份问题的时候,再行团聚吧,反正,这一天也不会很遥远……”
他是解释给原先那位小道士听的,哪怕对方已经不存在了,但是,耽搁了人家的母子团聚,刘同寿也颇觉感伤。
然而,他若不去京城,很难说会引起什么样的变数。
嘉靖会不会恼羞成怒,严令追查他的下落?
江南世家中会不会还有当年的参与者,或是继任者,怀疑到他身上?
何况,中土才是他的根!
与其去双屿,一边跟海盗倭寇勾心斗角,一边提心吊胆的躲避江南世家的追查乃至追杀,还不如去京城打开一片新天地呢。
“我修一封书信,让哑叔给我娘带过去吧……”刘同寿没再提起最早的那个话题。
他娘那边拥有着相当的实力,用突然袭击的方式对付柴家和谢家,想必不是什么难事,扮倭寇什么的,同样不是问题。唯一的问题就是,他什么时候能建立起足够强大的势力,强大到不用回避这一切!
随着身世的水落石出,未来的目标,也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
……
夜色笼罩着的海面上静悄悄的,只有涛声拍打船舷的声音不时响起,轻轻回荡。
船舱中有灯火摇曳。
一声幽幽的叹息声打破了静寂,声音中满是失望和怅然,但却仿佛带着某种旋律,听起来如同琴弦拨动,非常动听。
“寿哥一直想从那个死气沉沉的地方逃出来,最终也没能如愿,现在寿儿也要……都是我这个做娘亲的错啊。”叹息变成了低泣,失望转化成了悲伤。
“夫人,公子病了这么多年,突然就好了,还……说不定是老爷在天有灵,显化在公子身上了呢?您不要太伤心了,公子不是也说了?过几年,他就会回来,带着为老爷出气的消息。”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这心里就是不踏实。先前寿儿虽然病着,也不在我身边,可我终究能时时知道他的消息,知道他身子好不好,吃饭香不香,心里是不是快活,可现在,他要去京城,我怕啊,当年寿哥也是就这么……”
说到这里,那女子已是泣不成声。
“放心吧,夫人,公子的智略不在老爷之下,而且处事比老爷更有决断,换成老爷,怎么会做出这种决定?以公子的本事,很快就会名满天下的,即便在海外孤岛,您也能时时听到他的消息。”
“也许吧,他性格跟寿哥真是一模一样,就算是我去见了他,想必也是没法劝他回头的……”柔柔的声音突然多了一丝凛冽之意,仿佛飓风将起,海风转烈一般。
“谢家,又是谢家!当年就是他们的私心作祟,暗算了寿哥,这次,又是他们逼走了我的寿儿……侯大哥,寿儿既然有了安排,你就配合他的计划好了,”说着,她苦笑一声,“算是我这做娘的第一次实现儿子的愿望吧。”
舱门轻响,一个身影已经出现在了船头,海风将她脸上的面纱吹得烈烈作响,却掩不住那一声声深情的呢喃。
“寿儿,寿儿……”
远方,刘同寿若有所觉,举目远眺,却只见得海上明月,光影阑珊。
……
史载:嘉靖十三年,冬,余姚贯通番柴氏,谢氏,潜约倭寇王直等数百人,欲大掠萧山、会稽诸县,意图暴露,进退不得,乃反噬其主,掠余姚而去。天子震怒,乃设浙江巡抚,防倭备夷,时值仲冬,故称:癸亥之乱。
或曰:嘉靖倭乱,酷烈空前,由癸亥始。
第一卷《忆江南》,终。(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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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没有想象中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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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 >-/-< >-记住哦!
紧赶慢赶,终究赶不过山高路遥,等到刘同寿到达京城的时候,已经是年关将近的时分了。
京城刚下过雪,皑皑白雪将这座故老的城市妆点得银装素裹,雄壮之中,又显妖娆。
下雪了。除了农夫,最高兴的莫过于孩子们了。
他们穿着新衣,手中拿着糖葫芦之类的零食,在雪地中奔跑追逐着,清脆的欢笑声洒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与不时响起的爆竹声一起,构建出了浓郁的节日气氛。
穿越后第一次过年,刘同寿的心情却不怎么美好。
离奇的身世变成了巨大的压力,一股紧迫感时刻萦绕在他心头,娘的处境可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
尽管有着不少美誉,但双屿并非是世外桃源,那里无时不刻的都在上演着各种勾心斗角,乃至大规模火并,因为那里是海盗岛。
对谢家的行动,更是引起了轩然大波,到达京城没几天,他就收到了朝廷设置了浙江巡抚,总督全省军政,全力备倭剿寇的消息。
他不知道这会给大明,给双屿带去怎样的变化,他关心的是亲人们的处境会不会恶化。
为此,哑叔也是劝了他好几次,说:即便没有他的计划,夫人那边也会报复,两边的新仇旧怨都是极深,早已经无法化解了。用铁血手段,给那些眼高于顶的官宦世家一个警示,也有敲山震虎的作用。
刘同寿没有就此安心,但他肩上的责任却变得更重了,与这个时代的羁绊也更深了。再不复最初时那种游戏人间,玩赏随兴的心态。
他要尽快掌握权力。构建势力,以此来保护那些爱他,和他爱的人,让其平安喜乐,远离伤害。实现目标的第一步,当然就是入宫见驾,忽悠皇帝了。
可是,就在最开始这一步上,他还没开始,就已经遭受了重大挫折。
他是小年那天到的京城。按说圣旨召见。多少应该有个官员或者宦官之类的来迎一迎,说明一下情况,顺利的话,还能从对方那里了解到更近一步的细节,比如皇帝最近心情如何。有什么忌讳之类的。至不济,也要安排个住处,以方便随时召见啊。-< >-记住哦!
可惜,什么都没有。
除了进城门时还算顺利之外,刘同寿将礼部、鸿胪寺、太常寺、通政司,乃至紫禁城转了个遍,却处处碰壁,丝毫不得要领。
宫城的宿卫倒还客气,礼部那些衙门的态度就恶劣得多了。对他的问题。冷着脸,**的回应以‘不知道’;他一转身,身后就会传来一阵肆无忌惮的冷嘲热讽,仿佛这些人都跟他有杀父之仇似的。
刘同寿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士大夫对道士方士的不屑是其一,朝野舆论将谢、柴两家的灭门之祸归咎于他。也是很重要的原因。
其实,以江南按察司和锦衣卫的调查结果来分析,刘同寿是清白的,绍兴、宁波诸府的民间舆论也是如此,但这些都阻止不了士大夫们归罪于刘同寿。
无论什么理由,无视士民之别,煽动民众对抗士绅,都是滔天的大罪!儒家最重视的就是纲理伦常,这上下之分是无论如何也乱不得的。
谢家与东山镇的纠纷起源如何,到底谁理亏,这都不重要,就算谢家真的徇私枉法,强抢土地,也自有朝中的清正之人会为民做主。
也许这位青天大老爷当时不会出现,短期内也不会现身,但真相就是真相,哪怕沧海桑田,海枯石烂,当事人都已作古。但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还他们一个公道的,那些小民要做的,无非是忍一忍,等一等罢了,怎么就忍不得,等不及呢?
这分明是不相信朝廷嘛!
再加上有那位谢侍郎在其中搅风搞雨,四处哭诉,京中的士人倒有一多半起了敌忾之心,一有机会,就琢磨着给刘同寿找点不自在。
这些家伙虽然烦人,倒没有出乎刘同寿的预料。他也没指望自己能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想要博取士林的欢心,循规蹈矩是必须的,功名也是同样,这俩他哪个都不沾边,怎么可能跟有希望一门两阁老的谢家媲美?
让他烦心的是宫里没动静。
要说这喜怒无常的人就是难伺候,先前火烧火燎的召自己来,结果自己披星戴月的赶过来了,却没下文了。他不相信嘉靖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现在这种冷处理的待遇,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陶仲文抢了先,已经把他挤在外围了。
知道也没办法,对方占尽了天时、地利与人和,进京时迎接的排场就已是天壤之别,之后的待遇更是没法比。都是来驱鬼的,人家已经搞得风生水起了,刘同寿却连现场还没勘探过呢,随着时间的推移,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等到陶某人彻底摆平了这件事,说不定嘉靖已经把他这个上虞小仙师彻底丢在脑后了。
没办法,这就是京城,对刘同寿来说,完完全全就是客场,充斥着的,只有敌视和漠然。身遭尽是喜庆的气氛,刘同寿却压根融入不进去。
因为是除夕夜,楚楚也换了一身新衣,火红的狐皮裘衣,将小脸映得霜雪般白净,妩媚婉转,娇俏动人。不过,她手里却举着一串红彤彤的冰糖葫芦,连吃带舔,津津有味,与街头顽童相仿佛,很是有些不搭调的感觉。
刘同寿一路上话不多,女孩有些担心,她轻轻扯了扯刘同寿的衣袖,娇怯怯的说道:“寿哥,不然,咱们还是回上虞吧。”
两人出来是散心的,刘同寿不想坏了女孩的兴致,他强打精神笑了笑:“怎么?京城不好玩吗?”
“那倒不是,这里人很多,好吃的也很多……”看一眼糖葫芦,女孩皱了皱鼻子,这种新奇的小吃,对女孩来说有着莫大的吸引力,“可是,寿哥你不开心啊,这些日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整天皱着眉头呢?你是想娘了吗?”
刘同寿并没有将自己的烦恼说出来,即便说了,女孩也理解不了。但这并不妨碍她对刘同寿的关心,女孩的心思是非常敏锐的。
“楚楚真的是很贴心呢。”刘同寿爱怜的拍了拍楚楚的发髻,女孩的话提醒了他,受了身世的影响,他这段时间太过焦躁了。
嘉靖那脾气,史书上不是写的清清楚楚吗?他就不是个正常人。自己这边表现得越急,他的架子就会拿得越稳,而且,自己做得越多,对头们也就更容易找到借口攻击自己。
这种时候,要表现得从容不迫才好。就像楚楚说的,实在不行就回老家呗,反正自己奉召来过京城了,只要做出被人赶走的样子,嘉靖也不至于就追着不放。
心中的块垒尽去,刘同寿长吁了口气,“让女孩担心的男人,不是好男人,楚楚,你不用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千山万水的都过来了,怎么会在门口被挡住?上虞是要回的,不过,肯定不是现在,今天,咱们就好好在京城玩个遍吧。”
“好呢。”楚楚拍着小手雀跃起来。
无论什么时代,京城都是天下精华荟萃的地方,这里的繁华和江南也是各有千秋,后者极尽奢华,有所偏颇;前者却并不限于一地的特色,而是更加全面。
在前门大街买了时下最流行的胭脂水粉,在集市上吃了火烧云吞,又在永定门外看了会儿热闹,一天下来,两人也是尽兴而归。
因为官方没人出面接待,刘同寿也只能自己找落脚的地方,幸好有韩应龙等人打前站,否则的话,找住的地方就够他愁的了。
要知道,明年二月就是会试之期,天下的举子大半都汇聚在了京城,各家客栈都是人满为患,租赁房屋的牙人更是行情火爆,赶在这个时候进京,绝对不是个好时机。
“同寿,你可回来了,我都担心死了,生怕有什么意外呢!那沈老弟也是的,怎么好抛下你和楚楚两个,自顾自的听书去了呢?那些说书的说的再好,还能比得过同寿你说的那些故事……”
一进门,梁萧就迎了出来,嘴里喋喋不休的说个不停。
刘同寿微微一笑:“这里是京城,又不是荒郊野外,治安好得很,能出什么事?偶尔也得让我享受一下二人世界吧?你不知道沈大哥那凶巴巴的模样很吓人么,带着他才更容易出事呢。”
“二人世界?”梁萧瞅瞅刘同寿,又看一眼楚楚,然后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他嘿嘿笑道:“我明白了,同寿你用词果然精辟……对了,今天是不是发生什么好事了?我怎么觉得你这精气神跟前几天完全不一样了呢?”
刘同寿玩味道:“你说呢?”
“你……有对策了?太好了,我就说呢,你可是无所不能的上虞小仙师,世上就没什么事能难得倒你!”梁萧大喜,这几个月,遇到了难题无数,刘同寿都是这么从容的走过来了,这几天却是一筹莫展,搞得他也很担心,现在刘同寿恢复了常态,他的主心骨也回来了。
他搓着双手,连声说道:“这样就好,这样就好,正有件大事要你拿主意呢。”
刘同寿正要进门,好把手里的大包小裹放下,听到这话,脚下当即停住,转头问道:“什么大事?”
“会试啊!士林已经传遍了,说是礼部给事中孙翥上疏,奏请天子,明言要取消韩兄的应试资格!”梁萧语出惊人。
“什么?”刘同寿心头剧震。(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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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劫争
除夕夜,易门神、桃符、春帖,爆竹、燔紫,设酒果聚欢,锣鼓彻夜,谓之守岁;蟒袍补褂走竭亲友,家人叩竭尊长,谓之辞岁,新婚者必至岳家辞岁,否则为不恭。
刘同寿等人孤身在外,讲究自然没有这么多,不过是在街上走走看看,感受一下京城过年的气氛;但对京城的大小官员们来说,这就是个联络感情的好机会了。
京城内的宅院,一向是越靠近皇城的越显贵,离皇帝近点沾贵气还在其次,关键是离的近,上朝上衙就方便,和后世越靠近市中心的房产,就越贵,大抵上是相同的道理。
由于西苑占地颇广,南城又是闹市所在,紫禁城东面的几个坊市,就成了达官贵人们最为追捧的地方,澄清坊正是其中之一。
眼下,东城澄清坊几处宅院门前,都是一派车水马龙,门庭若市的景象。不用问,肯定是某些大人物的府邸了。
一般来说,决定年节走访顺序的因素很多,诸如:同乡,同窗,同年,同志……但最重要的,还是官职品级,上下级关系!低品拜高品,高品拜超品,各衙门内部如何,衙门的头头脑脑们和朝中大佬如何……等到第二天,大伙儿再一起去拜皇帝。
所以,正常情况下,几位大学士的府邸应该是人气最旺的,只要能沾上点边的,总是要来碰碰运气。
可是今年却有些不大一样,那几处宅邸的人气相差不多。如果一定要深究的话,倒是礼部尚书夏言更受欢迎一些,人气不但远超大学士李时,甚至还在当朝首辅张孚敬之上!
落在有心人眼里。嘉靖十三年的朝局,也是足可窥得一斑。
大学士李时不被看好。倒还可以理解。此人的风评是恒本忠厚,咸以时为贤,说白了,就是走中庸路线,从来不提建设性意见的人。这样的人巴结上了也没大用,而且巴结的难度还不小,因为他谨小慎微,对结党营社这种事,向来避之不及。
不过,夏言显示出了跟张孚敬分庭抗礼的势头。这就值得深思了。有人感到彷徨。有人兴奋,也有人为之震怒不已。
张府的书房内,两个老者对面而坐,几个年轻人恭立两旁,茶香冉冉。一盘棋正下到中盘。
“啪!”
一颗黑子重重的落下,发出了一声脆响。
“阁老,下官实在不明白,您既然已经布置就绪,风声也放出去,又怎地隐忍不发?看在不明真相的人眼中,还以为您临阵退缩,出尔反尔了呢!倒叫夏公谨得意,顾九和、谢以中他们看了笑话去。”
说话的人嗓门本就不小。盛怒之下,声音愈发的洪亮了,若不是书房足够僻静,外面的宾客怕是都能听得分明。
“宣之兄,你尚长我九岁,这一把年纪了。火气怎么还这么大?他们要去,就随他们去,这些只懂钻营的小人,于朝廷又何利之有?平日不思用心报效,每每等到大考临头,这才心存侥幸,试图将水搅浑,假以脱身,这种人要是都跑来找我,那才是大麻烦呢,呵呵。”
张孚敬捏着一颗白子,凝视着棋盘,一副对外间事全不萦怀的模样。
“可是,阁老,您计划的虽然不错,可皇上那边……”先前说话之人正是礼部尚书汪鈜,此人在地方上历任多年,多掌刑名之事,在广东任海道副使时,还曾率兵与弗朗机人打过仗。
中葡第一战,屯门海战就是他主持,并且大获全胜的。
虽然也是进士出身的文官,可他身上的军伍气却颇浓,行事作风也是果决,倒更像是个武将一般,下起棋来也是步步争先,尤擅中盘剿杀。
张孚敬缓声道:“你担心皇上不肯支持?”
汪鈜长叹一声,一脸忧愁“是啊,因为江南的事,邵元节已与您生了嫌隙,难保不从中作梗,自从那陶仲文入京以来,皇上已经十余日未上朝了,宫中动向难明,又怎能让人不忧?阁老,那个江南小道士,您到底用不用,怎么用,总要有个章程吧?”
张孚敬闻言一顿,举子悬空,将落未落,一副举棋不定的模样,只听他微微沉吟:“用,当然是要用的,这么难得的一招好棋,不用岂不是暴殄天物?”
“那……”汪鈜有些耐不住了,他的风格是直来直去,对绕来绕去的打哑谜极不适应。
正德九年的时候,弗朗机人就借口避风,贿赂当地官员占据了屯门,朝廷几次下令讨回,地方官府都是敷衍了事。结果,正德十六年,汪鈜赴任广东,一言不合,当即下令开战,打得弗朗机人大败亏输,并且生擒了贼首别都卢。
“宣之兄莫急”张孚敬呵呵一笑,干脆将棋子收回,惬意的往椅背上一靠,考校似的问道:“日静,你怎么看?”
“阁老,汪部堂……”吴山应声而出,心中暗自欢喜。在场的几个年轻人都是张、汪二人的门人弟子,有的已经出仕,有的还在读书,其中还包括了张孚敬的两个儿子。张孚敬第一个点了他的名字,自然是对他更为看重。
“那小道士有手段,有智谋,但性格却过于冲动,行事不分轻重。他离开上虞之际,形势尚算不错,途中遇袭是真也罢,是故弄玄虚也好,都没有必要耽搁,抓紧时间上路才是最重要的。”
吴山抖擞精神,侃侃而谈:“结果他大张其事,下,使得江南诸府不宁,民间人心惶惶;上,惹得天心奎怒,对其生厌;更别说谢家招惨祸之后,归咎于他,招致京畿舆论的一致声讨了。以山之见,此人可用,却不能大用,更不能任其自由行事。”
张孚敬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又问:“那你不妨具体讲讲。倒是怎么个用法。”
“山有上中下三策。对阁老来说,此人乃是鸡肋。用之可能反生祸患,不用又太过可惜,因此,山以为,上者,当以小道士为筹码,表面笼络有加,暗地里与那邵元节谈判,以换取元节的支持,京察大事。则无忧矣。”
吴山满怀期冀的看着老师。这上策是他构思良久的得意之作,他很希望能得到张孚敬的赞同,除了地位的提升,他也能借此消除一个隐患。
“你继续说。”
只可惜,张孚敬的神色丝毫不变。
“又或与元节商议。将紫阳观纳入龙虎山,促使双方化干戈为玉帛,借此交好元节,又可以化解小道士带来的隐患。”
吴山的中策,乍听起来有些想当然,但仔细想,也有一定的可行性,至少以他所知,邵元节对刘同寿展示出来的那些手段。是非常有兴趣的。皇上应该也会赞同这个做法,从近期内得到的反馈看来,皇上也是对小道士的法术有兴趣,但对其人,却不怎么欣赏。
唯一的麻烦,只是刘同寿本身的意愿罢了。可是,大人物的思虑,又哪里有小人物质疑的余地?吴山之所以将其定为中策,只是因为隐患并没有尽数消除,小道士有可能假意答允,进了宫,又再搞些乱七八糟的名堂出来。
这一次,他依然没有得到期盼中的热烈回应,张孚敬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汪鈜的脸上更是有不豫之色。
“下策,则是尽早举荐其入宫面圣,借着宫中之患,赢得天子欢心,先将迫在眉睫的京察应付过去,然后再另谋他策,与其撇清关系,或者……”一而再,再而衰,吴山没了最初的意气风发,声音变得低沉起来。
“敬夫,你也说说看。”张孚敬不做置评,而是又点了一个名字。
“阁老,部堂。”一个气宇轩昂的年轻人应声而出。
汪鈜已经年过古稀,张孚敬亦不远矣,这二人面前的青年俊彦,通常指的都是三四十岁的那种人。他们的身份摆在这儿,没个举人以上的功名,又怎么好意思自称俊彦?
但应声之人却是不同,看年纪,他也就是二十出头,风华正茂,令人望之便不由心折。连一向眼高于顶的吴山,看向此人的目光都大是不同,那是一种夹杂了艳羡和惊叹的目光。
不是吴山的心气突然变低了,只不过,二十岁金榜题名的状元,大明开国以来也就是这么绝无仅有的一个,只要是读书人,就不可能无视其人。
此人正是林大钦,嘉靖十一年的状元郎。
“但凡昏混衰世之政,三冗问题必然尖锐,冗员、冗兵、冗费,朝廷如今已经入不敷出,大有捉襟见肘之事,借着京察解决冗员,为新政创造契机,乃是利国利民的大善之策!堂堂之政,又何须算计那些枝节小道,只以一片丹心,呈奏天子,又岂有不允之理?”
林大钦的观点跟吴山迥然而异,陈述方式也是全然不同,大有在朝堂上,向天子表决心的铁骨铮臣之势,凛然生威,赢得了一片赞誉之声。
“敬夫锐气不减当年,老夫恍惚着,好像看到了当年殿试的那个状元郎啊。”张孚敬感叹有加,只是话里似乎别有深意。
随意又点了几个名字,听过之后,张孚敬一脸淡然的挥挥手:“就到这里吧,众人且退下……”
众人躬身退出,书房内只剩下了张、汪二人,由闹转静,两人都是默然。
打破静默的是一声长叹,张孚敬已不复刚刚的从容自若,而是一脸的疲惫“宣之兄,你也听到了,除了我那个提议之外,你还另有其他良策吗?”
“唉!后继无人,吾辈之道却又何去何从?”汪鈜的神态也和适才大是不同,面上不见了急切之意,代之的是深深的失望。
“吴日静醉心于权术,私心又重,格局有限,难成气候;敬夫却又失之于刚正,却不知光下有影,刚不可久,单凭一片公心,就能成事的话,还要咱们这些老东西作甚?而二位公子……”
“不说他们,不成器,不成器啊!”提到儿子,张孚敬又是一叹。
刚刚他根本就没给俩儿子发表意见的机会,林大钦说话的时候,这俩人挥动着拳头,比说话者还激动。文死谏,书上是这么教的没错,可一丝不苟的照着做就太蠢了,指望他们,那真是缘木求鱼了。
“只是,那刘同寿毕竟是个道士啊。”汪鈜顾虑未消。
“无妨,道士未必不能还俗,何况,他根本就未入道籍,此节不须为虑。”张孚敬摆摆手,忽而一笑“晾了这位小仙师这许多天,不知他的焦躁之气有没有平复些,若是已然镇定下来了,就有见一见的必要了。”
汪鈜吃了一惊:“阁老,你要亲自见他?这不好吧,还是我……”
“啪!”
一颗白子直落中盘,在黑白两条大龙的交接处,挑起了劫争。
无声胜有声,望着这决定整盘棋局走势的一着,汪鈜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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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熙熙攘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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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萧将坏消息带来后,没过多久,这个消息就得到了验证,韩应龙和孙升回来了。-< >-/-< >-/-< >-记住哦!
这两人入京以来,一直被各路贡生缠着不放,有的要跟他们比个高下,有的存心结交,也有很多纯粹是凑热闹的。
各种诗会文会参加了无数,从早到晚都不得闲,直到除夕夜都不见消停,这时提前回来,当然是有意外发生了。
韩应龙的神色倒还好,他性子中正平和,少有喜怒形于色之举。刘同寿认识他这么久,也只有在最开始,他为母求医时,曾失过态。
但孙升却是个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他脸色铁青,眉宇间尽是怒意,一进门便谓然长叹道:“人心不古啊!连国家的抡才大典都免不了党争的阴影,这天下间还有净土吗?斯文扫地,世风败坏啊!”
见他如此痛心疾首,刘同寿心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对孙升的沉痛心情,他的体会并不算深刻,否则,他就不会为了提升名气,搞了个年旦评出来了。但他很清楚,科举在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心中的地位是神圣无比的,不分出身,不论家世,只以文才学问取人的科举,乃是天下众望所归。
认真说起来,他点的三甲,都不是很情愿,应该算是被他利用了。
韩应龙对功名不那么热衷,当初为了他母亲的病,就差点放弃了乡试;孙升则是早有盛名响彻京城。是太学院本次应考者中。被寄托的希望最大的一人;而吴山,咳咳,就不用提了,那位探花郎对刘同寿观感,用恨之入骨来形容也不为过。
结果因为他的心血来潮,却给韩应龙带来了大麻烦,刘同寿也是颇为过意不去。再将韩应龙那副坦然自若的模样看在眼里,他的心里就更不是个滋味了。
他正想着怎么安慰安慰对方,然后想个对策出来,忽听得周围一阵脚步声响。却是同住一间客栈的那些绍兴士子聚过来了。
“孙兄差矣,以小弟之见,孙大人此举也是出于公心。国家的抡才大典,须得朝中重臣参详。再由天子圣裁,如此方为正理,岂能以算命卜卦的小道定夺之?要是今后都用这种办法,那还要翰林院作甚,只消派个方士去民间走一遭,将人才选出来不就结了?又何须县、乡、会试一道道的考上来,既劳师动众,耗费也多?”
“陈兄此言虽略有偏颇,却也有其道理。这几日,此事也是喧嚣尘上。-< >-记住哦!各种质疑层出不穷,连内定之说都已经大行其道,想必孙大人的本意,也是为了平息众人之疑虑,因此才有此一疏。孙兄切不可妄言,毁其清誉啊。”
“黄齐贤果然不愧其名,这话说的极是在理。志高,我等不是不能体谅你的心情,只是我等尚未出仕,贸然毁谤朝中大臣。实在过于唐突,同时也有损我绍兴士子的气度,让人以为我绍兴人都是那输不起的,贻笑大方。”
像是商量好了一样,反驳孙升那人一开口。其余人便你一言我一语的附和上了,饶是孙升口才不错。却也架不住这众口悠悠,只气的他俊脸通红,却完全找不到反驳的机会,。
“你们都说什么呢!在杭州时怎么不见你们说这些?我看啊,你们分明就是嫉妒韩兄,尤其是你,黄齐贤!你爹给你起这个名字,是让你见贤思齐,而不是让你阴阳怪气的!质疑?内定?状元可是要上殿试,由皇上钦点的,你是说小仙师跟皇上勾结了,然后内定状元吗?”
梁萧怒了,他不像孙升,说话要先听明白对方的论据,然后通过驳倒论据,来证明自己的正确。他说话就是靠气势,怎么吼得爽怎么来,有多大声就吼多大声。
快刀斩乱麻,他这招还真见效,院子几十个人的声音,竟然被他一个人就给压下去了。当然,他话里的内容直指本心,也是很重要的原因。
大家本都一样,韩应龙却因为刘同寿一言而名声鹊起,在京城都是风光无限,大受追捧,众士子怎能不嫉妒?至于才华,嘿,自古文无第一,在年旦评之前,他韩应龙虽然有名声,可在场的都是举子,除了梁萧,又有哪个是冷不丁蹦出来的?
安静了片刻,那黄齐贤慢条斯理的说道:“梁兄这话却是诛心得紧,齐贤与韩兄是同乡,更有同窗、同年之谊,他金榜题名之时,齐贤也是有荣与焉,这嫉妒二字无论如何也按不到齐贤身上啊?”
说着,他还从袖子里翻出一把折扇来,也不顾现在正处寒冬腊月,而且还入了夜,抖开了扇了扇,想表示,他黄某人很淡定。
梁萧怒哼道:“哼!说的倒好听,找块镜子照照你那张马脸吧,幸灾乐祸四个字都写在上面了!”跟刘同寿在一起久了,他这张嘴也是变得越发的阴损了。
“你!”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被痛揭短处,黄齐贤也是恼羞成怒。
他脸长,一直颇为人所诟病,乡试的时候,就有人开玩笑,说他就算笔试过了,面试也过不得。这当然是开玩笑,乡试的审查还到不了这个程度,倒是会试的时候,面试将会变得异常严格,长相甚至会影响到名次。
这同样也是他嫉妒韩应龙、孙升的地方,孙升这个闻名江南的美男子就不用说了,韩应龙也是生得方面大眼,鼻子眉正,是最符合官场审美标准的那种面相。而他,单凭这张脸,就已经跟状元无缘了,否则以他的才学,在龙虎榜上的位置,又怎么可能那么靠后?
“好了,好了,黄兄且少说几句,梁兄也留些口德。我等前来。并不是欲作这口舌之争,而是有事与刘观主和各位商议……”黄齐贤败阵,打圆场的出来了。
能趁机奚落韩、孙几句,出口闷气固然很爽,可众士子都拿梁萧没辙,这人没脸没皮,说话又刻薄,谁要是惹上了,只会徒损颜面,又何苦来哉?
“名声是别人给的。面子却是自己丢的,变脸变得这么快,刘观主是你叫的吗?哼,王之臣。你又有何话说?”梁萧气咻咻的瞪了黄齐贤一眼,又冷眼去看那个打圆场之人。
“大家商量了一下,这客栈人满为患,实是有些拥挤,读书聚会都有些不大方便,所以……”
王之臣吞吞吐吐的说着,梁萧听出了端详,他冷笑道:“怎么,你怕了,怕被小仙师牵连。所以要搬出去?也不知是哪个,当初在府城哭着喊着要拜在小仙师门下,朝夕请益,牵马执鞭,现在却是避之不及了吗?看来,你不光是会变脸,这心情变化的也很快啊。”
黄齐贤不耐烦的嚷嚷道:“王贤弟,你与他说这许多作甚!你只问他们,是识相点,自己搬走。还是要做绍兴的罪人,累人累己,害得大家一起名落孙山?”
王之臣目光闪烁的看看刘同寿,见小道士面沉如水,他也是心下发虚。赶忙提议道:“不然,还是算了。咱们自己搬吧,小弟在京中颇有几个故旧,也是同乡,不如……”
“那也好,正好向前辈多多请益。”
“就这么办吧,大家都快点去收拾东西。”众士子也是纷纷附和,唯恐和刘同寿过多牵扯,和在江南时的热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此一时彼一时,在江南的时候,刘同寿虽然同谢家不睦,但和地方官的关系还都不错,从上虞县衙,到杭州的三司衙门,各路关系都能摆得平,更有远大的前程在,众士子自是乐得提前下注。哪怕那年旦评没有实际效力,借之邀名也是好的。
现如今,形势急转直下,士林风向对刘同寿已是大大的不利,皇帝的冷遇更是让他雪上加霜,眼下又有了直击要害的孙翥上疏!一旦皇上准了这道奏疏,那就大势去矣,会否殃及池鱼,也是未知之数。
别看孙翥只点了韩应龙一个名字,但他那是为了缩小打击面,减小阻力呢。韩应龙不过是个寒门士子,什么背景都没有,不像孙升是功臣之后,吴山背靠张孚敬这座大山。
对付他,不会有什么人有意见,而且达到的效果却没多大区别。
一旦得到了皇上的批准,言官们看清楚风向,岂有不乘胜追击之理?韩应龙之外的两个人不正是最好的目标吗?如果打击范围再扩大,那么,聚在刘同寿周围的绍兴士子也有可能成为目标,到那时,就悔之晚矣了。
这些门道,不是士子们自己想的,而是黄齐贤和王之臣说给他们听的。众人听罢都觉有理,对黄、王二人也是深感敬佩,于是才有了这场围攻。
当然,围攻并不顺利,按照黄齐贤的计划,本来是要闹得满城皆知的,可最终却是虎头蛇尾。梁萧的搅局很犀利,另外,众人也都顾忌刘同寿的手段,在黄齐贤受挫之后,就没人敢挺身而出了。
但不管怎么样,众叛亲离的效果是有了。来京赴考的绍兴士子本来大多都聚集在此,这间悦来客栈也是人满为患。这时房间却变得空空荡荡的,倒是院子里挤了一堆人,手里还都提着行李,顿时就惹起了不少人的围观。
“你们……”梁萧跳着脚就要骂人,却被刘同寿给拉住了,小道士冷冷一笑:“梁叔,人各有志,随他们去吧,只希望不要有人后悔才好。”
梁萧连叫带骂,嚷嚷了老半天,就是没人肯停下脚步;刘同寿这一冷笑声音不高,众人却都是心头一凛,不少人的脚步慢了下来,目光也变得游移不定。
积威所至,毕竟不同寻常。
“谁要不想走,尽可留下,只须知道,我们那里也是过期不候的,过了今日,再要反悔,休怪齐贤不念同乡之谊,别忘了,这里可是京城!”黄齐贤见势头不对,连忙也是照猫画虎的学了一遍,最后更是加重语气,暗示了一句。
士子们看看黄齐贤,又偷着瞄一眼刘同寿,然后再互相看看,最终绝大大多数人都下定了决心,簇拥着黄、王二人扬长而去。
这些人聚在刘同寿身边是因为功名,散去的理由,同样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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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内部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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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众人已经出了门,刘同笀指指黄齐贤,不着痕迹的做了个手势,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哑仆微微点头,身形向后一退,隐没在了黑暗之中,转眼间便消失无踪。-< >-/-< >-/
这就是绝影卫的好处了,他们接收指令的方式相当特殊,不知情的人完全无法察觉。哑仆平时不言不语,存在感相当薄弱,哪怕是跟刘同笀很亲近,又早就知道哑仆存在的梁萧等人,也完全没注意到,现场少了一个人。
受了这么多天冷遇,眼下又众叛亲离,说心里一点都不在意,是不可能的。
但刘同笀也很清楚,在压力面前轻易转变立场的乌合之众,本来就不足为凭。眼下形势不利,这些人做了鸟兽散;等到情势逆转,他们自然又会和在江南时一样,哭着喊着的求自己收留。
只要炒作足够好,跟风众就永远不会少,反之亦然。核心人物才是他应该关注的,只要这些人不动摇,那这个开局就不算太糟,眼下最重要的是安抚和善后。
孙升的愤怒是冲着上疏者去的,韩应龙也一直不动声色,但人心难测,刘同笀也无法确定两人到底是真的全无芥蒂,或是将怨气压住了,没有表现出来。
要知道,这两人的文才本就名动一时,就算没有自己的点评,金榜题名也是大有希望的。涉及功名,重在参与的跟风众都表现得如此激烈,这二人到底如何作想,还真是难以预估。
在京城的遭遇和身世之秘,无时不刻的都在提醒刘同笀,之前的顺风顺水只是表象,真正的困难和考验还在后面呢。
这里是大明的政治中心,充斥着谎言和阴谋,从前的恩怨情仇,在这里都会变得不同。
恩义,只是过去;仇恨。却在扩大;承诺之类的东西更是做不得数。
李崧祥明明暗示说,张孚敬需要自己,会站在自己这边。可自己上门拜会的时候,为什么会被拒之门外?
可是,很多事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忽悠人是刘同笀的长项,安慰人他就完全没有心得了。
忽悠人跟变魔术是一个道理,用精彩的视听效果吸引人的注意力,然后找些托儿起哄,只要表演不是太差。就引导观众的情绪,进而掌控住局面。但洞察人心就难了,不但要察言观色,还要进行换位思考什么的,复杂得紧。
梁萧和士子们对骂的时候他就在想,想到院子里变得空荡荡的,脑袋都隐隐做疼了,他还是没想出来一个完全之策。
结果。反而是韩应龙先开了口。
他一派的泰然自若。非但不见颓丧之气,语气更是平和真诚,他语重心长的劝慰起了刘同笀:“贤弟爀忧,愚兄既有状元之才,那错过了今次也没什么,三年后再考便是了。倒是贤弟须得沉住气。莫要被外物所动,搅乱了心境。”
另一边孙升也是歉然道:“刘贤弟。是愚兄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本以为有同乡的情分在。更有贤弟的盛名号召,可以顺势将……唉,人心难料,也是愚兄思路不周,平白让贤弟受了这番折辱。”
这两人的反应让刘同笀很有些措手不及。
他对韩应龙有恩不假,但那恩情他却不能独占,至少要分给李时珍父子一半才对,他只是张张嘴,李家父子却是千里奔波,然后又出手相救的。
在他心里,这点恩情根本算不得什么,放在后世,给别人指点一家好医院,顶多也就是请吃顿饭的人情罢了,根本就不算个事儿。
他跟孙升的交情更浅,只是在杭州有过一面之缘,谈过朝局政事罢了。在刘同笀看来,当时敲定的,应该是个结盟的意向,而不是从属关系,现在自己连累了盟友,对方多少应该有些怨气才对。
可是,没有,任他如何观察,也没办法从对方的神情中找到一丝虚伪。这两人是真心实意的为他着想,孙升更是把组织不力的责任归咎到了自己身上。
其实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啊,如果没有自己掀起的蝴蝶效应,这二人应该顺顺当当的金榜题名才对。现在,结果就难说了,过三年再考,就算考中了,还会是三甲吗?
愧疚和疑惑,慢慢化成了感动,刘同笀只能认为,要么是古人对恩惠和承诺看得太重,要么就是自己遇见实在人了。
刘同笀认真的说道:“韩兄提点的有道理,孙兄自责却是没来由,没了那些人碍手碍脚,反倒便于行事,至于刚才……我也算是个出家人,唾面自干的本事是没有的,可却也不至于被些小人离弃,就如何郁闷了……”
就在这时,刘同笀猛然看到,李言闻冷着脸走了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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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里咯噔一下子,李老爹不是也要拆伙儿吧?
他和这位的关系可不咋地,他把人从湖北忽悠到江南,又从江南忽悠到京城,行程怕不得有上万里,路上不但颠簸得要命,还担惊受怕的。而对方图的,就是儿子的前程,自己偏偏又算计着要让李时珍早点上正规……
可以说,这位对他,只有怨,而没有爱,更别提恩情什么的了。眼见着跟他在一起,只会坏了儿子的前程,对方要偕子离开,也是应有之意。
那些绍兴士子散了,刘同笀可以不在意,但这位要走了的话,对他可是重大打击。
忽悠嘉靖的计划中,肯定要有医生帮忙才行,那位皇帝神叨叨的,一天总是乱吃东西,一般的医生肯定招架不住的呀。
就舀宫中闹鬼这件事来说,很可能就需要李言闻出手,因为刘同笀怀疑嘉靖是不是中了毒……没错,就是重金属毒素,这种毒素会让人产生幻觉,跟闹鬼是差不多的。
道家的金丹乃是铅汞炼制,重金属的含量极高,嘉靖家学渊源,说不定从小就吃这玩意长大的,体内没毒才怪呢!
想解决这件事,光是知道原因还不够。就算能劝服嘉靖,不再服食金丹,也顶多是让病症不再加重。已经有的症状却得不到改善,所以,需要医生,很高明的那种。
而李时珍现在才十六岁。哪怕刘同笀揠苗助长,这位未来神医一时也派不上用场,要解决问题,只能指望他爹。
要是李言闻真的走了,那他的捉鬼大计很可能就要夭折了。
看着对方阴沉的脸色。刘同笀有点心虚:“李伯父,您这是……吃过了吗?”
“我问你,你跟东壁说了些什么?”对他那些乱七八糟的问候方式,李言闻早就见怪不怪了。
“那可就多了……您问的是哪方面的?”听到对方不是要告辞,刘同笀当下松了口气,不过事情还没完,看对方这气势汹汹的样子,没准儿是先兴师问罪。出完这口气再走。
“医术!”李言闻**的丢出两个字。
韩应龙本来还想上前劝解。他是李时珍的老师,李言闻对他也颇为敬重,可听到这话,他也没法劝了。李时珍不肯弃医从文,是李父的心结,始终无法释怀。外人是没法劝的,谁劝跟谁翻脸。哪怕是他这个老师也白搭。
“这个嘛……”刘同笀面上故作从容,心里却在暗暗叫苦。
真是屋漏偏逢雨。东壁兄也真是的,怎么偏偏挑这个时候跟他老爹摊牌?难道明朝有除夕夜玩真心话大冒险的习俗?
要是跟李伯父拆了伙,宫里那位又果真中了毒,那真是万事皆休,东壁兄,你这是老爹兄弟一起坑啊!
李言闻不耐烦的喝问道:“休要闪烁其词,我只问你,细菌感染,热水除菌这些说法,到底出于何典?”
“啊?”刘同笀愣住了,看他气势汹汹的摸样,还以为出了多大的事儿呢,结果却是为了这个。
他一直打着揠苗助长,把李时珍培养成中西结合,史无前例的一代宗师的主意,所以有事没事,就会跟对方说后世的医理。当然,他不是专业搞这个的,只能说些基础性的简单东西,希望对方可以自己融会贯通,然后有所增益。
这就是个广种薄收的意思,跟他搞道家协会的初衷同出一辙。
“不是出于医典道藏,难道是你自己杜撰出来的?”李言闻又问。
“当然不是了,是我师父教的……”刘同笀一颗心算是落回了肚子里,解释这个还不容易?使劲忽悠就行了呗。
“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若不持此咒,如食众生肉,我师父就是受了这个说法的启发,然后……”
李言闻想了想,半信半疑的问道:“却也有些道理,不过,这好像是佛经啊?”
“嗨,李伯父却是着相了,且不说佛道一家,溯本逐源的话,佛,本就是道啊!除了有关天竺的那部分内容之外,佛家的经典说法,不都是在中土发展出来的吗?醍醐灌顶,普渡众生,金身……其实都源自道家,不然的话,倒是让那些和尚用梵文说说这些词儿?”
“和尚不事生产,只会念经忽悠人,哪有我道家广涉百业,门门精通?就说这一杯水里有多少条虫的问题吧……”刘同笀大手一挥,巴拉巴拉一顿胡扯,然后又剖析了一通医学消毒的利弊。
“你这么一说,倒也有些道理……”李言闻行医多年,除菌消毒的措施
多少也应用过,只是他不知其所以然罢了,这会儿被刘同笀一通忽悠,也有茅塞顿开的感觉。
他皱着眉头思考着,不知不觉间,愤怒已经平息,他本来确实是要向刘同笀兴师问罪,顺便拆伙的,因为小道士诱骗他儿子从医。结果刘同笀的说法为他打开了另一扇医术之门,他一下子就沉迷了进去,却是将初衷统统忘掉了。
看着他回房间的身影,以及李时珍通过窗缝竖起的大拇指,刘同笀抹了把冷汗,总算,内部问题都解决了,接下来可以专心对外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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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夜色很美风很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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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客栈,黄齐贤第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的那架轿子。-< >-/-< >-/
他压抑着心中的激动,扯住了王之臣,低声道:“王贤弟,人可都跟来了?”
“嗯……少了一个,似乎没看见上虞的彭大有。”王之臣皱着眉头,忐忑道:“黄兄,只差一个,应该不打紧吧?”
“不要紧。”黄齐贤摆摆手,声音压得更低了。
“谢大人说了,把众人从他身边调开,既是为了保全绍兴一脉,同样也是不给他蛊惑人心,煽动士子的机会。刘同笀最擅长引导众人情绪,不过谢大人已经看破了他的手法,他每次都是自己现身,吸引注意力,然后将身边的人散入人群中,引导舆论……”
王之臣恍然大悟:“难怪,谢……”
“嘘,王贤弟谨慎着!”黄齐贤做贼似得左右看看,看得王之臣很是纳闷。
“黄兄,那位大人的名讳为何提不得啊?眼下,京中的士林舆论,可是一致的声讨这边,同情那位大人啊!”王之臣转头看看其他人,用眼神向同伴示意,“如果知道还有谢大人的意思在里面,他们的心气儿只会更高,说不定那个彭大有也……”
“休提那个蠢材,事到如今,还看不明风向形势,要一条道走到黑,真是白痴到家了。”黄齐贤撇撇嘴,却不肯正面回答对方的问题,“你只管把人带到地头去,让他们安心读书备考便是,尽量不要走漏了风声。”
“要保密?”王之臣很不解。
众人撇清跟刘同笀的关系,就是为了不被牵连,顺便再打击对方。他本还担心,万一大张其事过了火。惹得小道士恼羞成怒,施辣手报复就糟糕了,可谁想到黄齐贤竟然是这么个说法。
“这是谢大人亲口吩咐的,你还怀疑怎地?只管照做!”黄齐贤声色俱厉的低喝了一声。
下一刻,看到同伴脸上的不服气,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于是又解释道:“听说,这里面涉及到了朝堂上的事,所以不好大肆宣扬……”
这里面的原因,谢丕当然不会特意解释给他听。不过谢丕对他毕竟很看重。甚至破例将他收入门墙,有了师生的名分。从谢丕那里得到了些内幕,再加上京中风闻,黄齐贤心里算是有了点谱。
皇上冷遇刘同笀的原因很简单。
一方面是陶仲文已经到了,宫中的灵异事件得到了缓解。皇帝的需求没那么急切了,所以,他没有一定要召见刘同笀的理由;另一方面,嘉靖不喜欢刘同笀的作风,以及他惹出的麻烦。
刘同笀让皇帝不满意的,远不止一两件事,具体都是些什么,黄齐贤不知道,他只知道倭寇那件事。虽然刘同笀在这件事当中立了功。种种证据也表明,士林的指证失于偏颇,与事实不符,但皇帝就是不高兴。
到底原因何在,那就不是黄齐贤所能知道的了。要不是谢丕担心黄齐贤心存疑虑,容易出差错。特意说了些关窍给他听,连现在的这些结论,他都得不出来。
在朝在野,只差了一个字,但距离却无异于天壤之别,宫中秘事,皇帝的心思,又哪里是黄齐贤一个举子所能知道的?
简单解释了一遍,王之臣只听得心神摇曳,心中更是狂叫:自己算是压对了这一注,能摸到皇上的心思,那仕途想不顺畅都不行,一如当朝张阁老,再如礼部夏尚书……谢大人这颗大树,自己算是攀准了!
“黄兄指点之德,小弟铭记在心,日后但有差遣,弟必凛然奉行。”王之臣满口子称谢,要不是不能声张,他恨不得打躬作揖的表现一番,以示诚意。
“不知黄兄方不方便为小弟引见一下……”当然,黄齐贤这个目标还有些不够看,关键还是马车上的那位!
尽管黄齐贤一直没有明说,但从他看到那轿子之后的神情变化中,王之臣就已经看出些门道了,即使不是谢大人亲至,也应是相关的重要人物。
不然,黄齐贤干嘛先是兴奋,然后焦急,最后还耐着性子推心置腹呢?
哼,他急着去表功!
“王贤弟,不是我不肯引见,实在是为兄也是人微言轻啊!这样吧,你且带人先上路,过几天……好吧,十五之前,我必定给你个准信,如何?”
黄齐贤也是无奈,他本心就是想独占资源的,功劳也好,宠信也好,摊在大伙儿身上,自然就薄了。更可虑者,万一有人后来居上,大好的机缘就成了一场空了,这叫他情何以堪?
可他也不能明着拒绝王之臣,因为想要做成这件事,光靠他自己不行,他必须得拉个够分量的同盟。王之臣也是差点就中了小三元的人物,在江南士林中颇有声望,样貌也比他黄某人强上许多,是个很有力的臂助。
随让世风如此,以貌取人者这么多呢?
引见就引见吧,如果拖到十五还不能固宠,还能如何?对方不会自己上门投贴吗?至少,他也有个同乡的名目不是?
“好,君子一言。”想了片刻,王之臣下定了决心。
“快马一鞭。”两人轻轻击掌,就要分道扬镳。
他俩嘀咕了老半天,其他士子都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毕竟是除夕夜,天寒地冻的,在外面卖呆可不是什么好享受。
就在这时,一行人远远走了过来,只转头看了一眼,黄齐贤就愣住了。
京中多权贵,车轿都不罕见,看似随心选择,实际上里面也是有说道的。
轿是尊贵的象征,太祖定制,京官三品以上方许乘轿,在京四品以下和在外官员只能骑马,不许坐轿。谢丕是吏部侍郎,乃是正三品的大员。因此没急事的时候,都是坐轿子。以彰显身份。
而官员们的随从也是多少有别,公爵十人,侯爵八人,伯爵六人,一品官至三品官也是六人,四品官至六品官是四人,七品官至九品官二人。
当然,过了这么多年,很多规矩都执行的不那么严格,就算品级不够。坐坐轿子。享受一下也不是啥大事。不过,那是在地方上,在京城的话,多少都要有所顾忌。
尤其是最近,随着京察一天天的接近。整个京城都弥漫着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谁敢在这等风口浪尖上犯这种不必要的忌讳啊?
所以,来的八成是个大官,而且看到那支队伍的规模,黄齐贤也是暗暗咂舌,随员居然有十个!一前一后都有人打着灯笼,看这架势,莫非是哪位国公来了吗?
其他士子也是一阵骚动。
看到大人物应该做什么?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选择。不过大抵上不出几种选择。
首先是上前拦路,投稿或者喊冤。
投稿在唐宋时期比较流行,那个时代想成为进士,就得先扬名,找个大人物求评,就是所谓的行卷了。名人。而且还是掌控权力的名人,其效应自是非凡。
喊冤在后世流行过一阵子,原因么,咳咳,谁知道呢。
再有就是赶紧逃跑了,免得被开道的警车七十码什么的,当然,这也是后世才流行的。在明朝的京城,百姓遇官,只需侧身避让,就没人会挑理了。
行卷在后世不流行了,但对在场的士子们来说,却也是个机会,万一对方看到这里这么多士子在,停下来跟大伙儿聊聊天呢?礼贤下士,不就是这么个调调么?
要是看对了眼,顺便再收个学生什么的,那就更是天降奇缘了。
这么想着,众人都整了整衣冠,微微侧着身子,向那支队伍行注目礼。也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士子们的心声,还是受到了几十道目光的感召,那轿子居然真的停下了!
随员中的一人昂然而出,居高临下的扫视了众人一眼,然后一拂衣袖,竟是进门去了。
“难道……”众士子互相看看,都有了种很糟糕的预感。
这位大人物,不会是来拜访小仙师的吧?这间客栈之前几乎被绍兴士子占满了,应该不会有其他更有吸引力的人在啊。
“啊,他是吴山吴日静!他前次去过东山,当时我正好在场……”
“什么?他就是吴山?那轿……”声音戛然而止,众人的视线再次集中到了那架官轿上。吴山这样名声远播的才子,像个随从似的跟在旁边,这人显然不是某个国公,那轿中人的身份还用说吗?
首辅亲临!
不用说,他是来拜会刘同笀的!吴山是去通报,或者说递名刺的……
刘同笀让众人不要后悔的话语犹在耳边,大半的士子就已经感受到悔意了。
老天!
谁说小仙师要失势了,张阁老都亲自上门了,谁还敢这么说?
一时间,不知道多少愤怒的目光投向了王、黄二人,要不是错听了这俩家伙的谗言,谁会傻乎乎的跑出来啊?要知道,张阁老也是江南人,温州府离绍兴不远,大家本来有机会上前攀攀关系的。
可现在就没戏了,大伙儿都是大包小裹的背着,傻子也知道他们要搬家,张阁老会搭理他们才怪呢!
没看吴山刚刚那副做派吗?
那脸拉的叫一个长,都快赶上黄齐贤了;怨气也是深重,显然是为小仙师打抱不平呢;还有那冰冷的眼神……啧啧,也难怪,这位也是年旦评上有名的人物,对小仙师当然是感恩戴德啊!
眼见着刘同笀迎了出来,轿中下来位紫袍老者,携着小道士的手一起进了客栈,士子们的心象是坦露在了外面,拔凉拔凉的。
黄齐贤的心中更冷。
一个恍惚间,他就发现人变少了,有人悄声无息的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之中;依稀间,他还听到了远处官轿中传来的怒哼,他不确定,那不满是针对谁的,可能是张阁老,也有可能是他,要不是他耽搁了这些时辰,双方本来是不会遇在一起的。
风很凉,心更冷。
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其他事姑且不论,张阁老不是最会体察圣意的吗?怎么他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就这么找上门了呢?(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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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歪打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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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子们悔恨交集,黄齐贤则是惶惑不已,而在远处观望的谢丕却是愤怒至极!
余姚老家的事让他愤怒且疑惑,他不知道事情怎么就演变成了这样,本来只是索回祖地而已,对他来说,顶多有点麻烦,实际上却一点难度都没有。
他爹在时没动手,是因为谢迁得势的时间太短,只有弘治十八年到正德元年那一年时间。在得势之前,他存心上进,要入阁,自然不愿意惹出什么麻烦。
这几年,同样的难题也摆在了谢丕面前,他也有希望坐上他爹坐过的那个位置,当然不喜欢有意外。所以,当他最喜欢的那个侄孙旧事重提的时候,他没有立即答应下来。
不过,谢敏行说的也在理,权力这东西,还是能用就用才好,在位不用,过期作废。想到老爹和杨伯父死后,自己仕途遭受的阻塞,谢丕终于被打动了。
眼下还有他们兄弟几个在做官,而他们的下一辈则是一帮废物,连个举子都没有,敏行那辈人倒是出息些,可谢家总体还是呈现着一代不如一代的趋势。
虽说以谢家的家世,励精图治的话,再出一两个进士不难,可终究难复从前的盛况了。现在若不早点为儿孙打算,谁知道将来又是个什么情形?
东山再起的典故人人皆知,可江河日下,不是更广为人知吗?
这么考虑着,谢丕首肯了兼并的计划,并且做出了重要的指示,他要求家里人低调行事,尽量不要搞出太多的人命来。有那么几个杀鸡儆猴的就足够了。
于是,计划开始施行了。一开始也很顺利,后来遇到了些波折,却也无关痛痒,倒是验证了他的先见之明。
一个小镇子,居然同时出了两个举子,这要是让对方再侥幸中了进士,那还了得?抢草民的土地那是官绅们惯常做的,但是互相抢,就是明目张胆的坏规矩了,容易惹起众怒。
真要抢的话。只能在朝争中给对方定个大点的罪名。祸及家人的那种,比如当年的杨廷和……
这个难度就太高了,哪怕真的入了阁,谢丕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这么干。大明优待士人,不是说着玩的。能对付士人的罪名就那么几个,能抄家灭族的则更少,每出一个,都足以在士林中引起轩然大波!
桂萼当年得势吧?又那么恨王守仁,他宁可跟成千上万的心学弟子作对,也要泼王守仁一身脏水,把心学定为邪说。就是这样,他也不敢动王守仁的家人财产。
就算近乎丧失了理智,桂萼依然不敢乱来。他谢丕比桂萼差得远了,如何就有这种魄力?
谢丕不相信刘同寿真有能操控科举的法力,他更愿意相信,是小道士影响了人心,使得那两个士子超常发挥了。
但这样更可怕。
法力有时而尽,神棍忽悠人的力量却无穷无尽。上下嘴皮子一碰,很难吗?刘同寿能忽悠出一个两个,就能忽悠出十个八个,要是让他积年累月的忽悠下去,那他门下得有多少进士啊?
好吧,道士和儒家士子不是同路人,不能用传统的师生关系往上套,可是,只要有了实质的关系在,有没有名分很重要吗?
所以,得到家里的传信之后,谢丕立刻遣了谢亘回返,并且告知,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动用最大限度的力量,哪怕放弃东山的土地,也务必要将刘同寿赶尽杀绝。
谢亘照他的话做了,力度甚至还超出了他的预期,不但动用了江湖人物,甚至连许栋、李光头那些人都给招惹去了。
架势拉得十足,结果却匪夷所思,这个大招不但没伤到小道士半根毫毛,反而引火烧到了自家!也不知到底是哪路强人,为何缘由,竟然分批潜入了余姚城,趁夜袭杀了柴、谢二府,将满门上下杀了个干净!
说起来,谢家还算走运,家业大了,人也多,不可能都挤在城内的宅子里,更多的人都在外面的农庄和老宅里,倒应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句话。重要人物只死了个谢亘以及几个侄孙,再就就是谢家长房全灭。
谢丕最喜欢的那个侄孙敏行因为在杭州养病,倒是躲过了一劫,而长房既去,二房自然明正严肃的取而代之,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谢丕的子孙倒是因祸得福了。
尤其是相对于柴家而言,谢家就更值得庆幸了。
柴德美跟海盗的关联太过紧密,互相之间也是知根知底,尽管老柴也明白狡兔三窟的道理,但还是被人给一锅端了,杀的这叫一个干净。
这件事当然不能忍,可追究起来却很麻烦。
首先,谢家找不到动手的人。
海盗的势力太多、太复杂了,除了弗朗机人之外,在海上有名号的匪首多如牛毛,他们之中的大部分都挂靠在许栋、李光头名下,但却没有受到任何约束,只有在双屿岛上,才算是有些秩序和规矩。
事后面对谢家的质询,许、李二人都是一推三六五,只是拍着胸脯说跟自己没关系,但一说到要追查,却是理都不理。
许栋的脾气更像个商人,所以他的态度倒还好,只是推说事忙,找个借口就闪人了;那李光头却是个劣货,瞪着眼睛就要翻脸,依谢丕的想法,事情保不准就是这家伙干的。
阻击小道士不成,损兵折将,他却恬不知耻的到余姚去找谢亘讨要报酬,谢亘肯定当场拒绝,保不齐还说了什么难听话,这人或者他的手下恼羞成怒,于是……
谢丕自动脑补了全过程。
要找李光头报仇是不可能的,谢家早就洗手上岸了,海上的勾当只能通过柴家,没了柴德美这条忠狗,谢家在海上的影响力已经微乎其微了。捞点外快还有可能。想报复李光头这种巨寇,那是想都不要想。
至于通过正规渠道。那难度只会更大,想收拾李光头,就得出动水师进攻双屿!
这件事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参与海贸的江南世家数之不尽,谁想要动这块蛋糕,面对的将是无数的明枪暗箭,连先帝那样的猛人,最终不也……
跟先帝比起来,他谢丕算是个什么角色,也敢谋划这样的大事?
因此。罪魁祸首只能是。也必须是刘同寿!
归罪于小道士既是大势所趋,同样也不会冤枉了他。若他不在东山搞风搞雨,四弟也不会出此下策,更不会招致反噬惨死,所以。这事儿的缘由还是在他身上。
谢丕想不到刘同寿的身世那么离谱,对他来说,小道士只能算是个迁怒的目标。但迁怒却迁到了正主儿,就只能说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了。
当然,促使他下定决心的,还是朝堂中的局势,以及皇帝的态度。
接到江南的急报后,他就开始张罗了。先是痛定思痛,研究了刘同寿作风。有针对性的定下了分化瓦解的策略,并暗中将黄齐贤收罗到了门下。
最开始,他是打算让黄齐贤当个内奸的,可刘同寿入京之后,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根本没拿出来任何行之有效的手段。和江南那个一步算十步,手段通天的小仙师判若两人。
观察了几天之后,谢丕明白了,他高估了对手。尽管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很多朝堂的信息,但小道士终究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在人生地不熟的京城,没有了关照着他的那些官场中人,他根本就玩不转。
所以,他做了决断,在孙翥上疏的同时,玩了一手釜底抽薪。
眼见着成功在即,半路却杀出了个张孚敬!谢丕怎能不火冒三丈?
只要韩应龙不能参加会试,那无论发生什么意外,他都不可能成为状元,刘同寿的预言就会落空;进而就可以质疑梁萧中举的真实性,并彻查之;再然后,基本上就是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了,跟科举舞弊牵扯上,罪名仅次于谋逆,对付一个不得圣心的小道士还不简单?
可张孚敬一出现,变数就大了。
让他最害怕的是宫中的风向变了。
天下皆知,张阁老是最了解皇上,也最能体察圣意的人物,否则也没有他的一步登天。要是皇上突然改了主意,那就大势去矣,别说他谢丕,就算说好共进退的那些盟友真的履行诺言,恐怕也奈何不了小道士。
表面上一套,背地里做另一套,这种事皇上做了不止一两次了,这次,没准儿就是他又挖了坑,准备坑什么人呢。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张孚敬的个人行为。
但谁敢就此向皇帝取证?一个不小心,反倒会弄巧成拙也说不定。
就因为有这个疑虑,所以谢丕搞釜底抽薪的时候,还特意嘱咐黄齐贤,要他不要声张。对付小道士最好的办法,不是诋毁他,而是冷藏他,只要不让皇帝听到他的名字,那就万事大吉。
想了又想,谢丕也不得要领,他决定不再自己承担,而是把问题抛给其他人,让所有人都跟他一起头疼。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么,分享才是王道。
拿定主意,谢丕将轿帘掀起一条缝,冷冷的对外面侯罪的黄齐贤吩咐道:“你且去安抚其他人,能带走多少就带走多少,少一个人,那小贼就少一分兴风作浪的本钱,明白了吗?”
“弟子遵命。”黄齐贤如蒙大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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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张孚敬
此时,刘同寿心里也全是问号。
眼前这位老者精神还算矍铄,但从面相上来看,却比他的实际年龄要老得多,满脸的皱纹如同纵横的沟壑一般,不似养尊处优的当朝首辅,倒是和他在府城见过的那些老童生倒有几分相象。
不过,当朝首辅的身份毕竟非同一般,韩应龙等人都被震住了。
张孚敬在民间、官场上,风评不佳,提及他的经历,人们或是语气酸溜溜的,或是一脸憧憬,就仿佛是后世提及某些中了大奖的幸运儿一样。
但只有身在局中,才知道他当年做的事到底有多难,明目张胆的和权倾朝野的杨廷和作对;而且在从未谋面的情况下,准确的把握住了嘉靖的心境,尤其是在被杨廷和一脚踹到南京后,他更是从零开始,组织起了皇党的势力,在朝中合纵连横,最终掀翻了杨首辅。
魄力和洞察力,以及组织力,缺一不可。至于文才之类的东西,则不值一提。
刘同寿和孙升的体会尤为深刻。
小道士的特长跟嘉靖的爱好正对口,再加上他两世为人的见识,在他想来,想进京见驾,将嘉靖忽悠的死心塌地,服服帖帖,应该是手到擒来的一件事。
结果却是一波三折,手段使了不少,却连根皇帝毛都没摸到,对他的自信心造成了极大的打击。虽然他已经重新振作起来了,但也只是解决了心理问题,而不是找到了对策。
而孙升的父亲和王守仁有并肩作战的交情,孙燧殉国后,王守仁对他们三兄弟也是照拂有加,尤其对孙升这个小神童,更是待若己出。
孙升的为人处事,受老师王守仁的影响很大,除了名声才学不如之外,某种程度上。他就是个翻版的王守仁。
他的性格方正中带着机变。
在张孚敬的经历中,世人多只看到了他的好运气,但孙升看到的却是一条做大事的道路。
想利国利民也好。锄奸荡寇也罢,终究都是要站在朝堂之上,在大明的最高峰顶指点江山的。而登山的途径有很多,张孚敬走过的这条。是最快捷的。
眼下的形势比嘉靖初年更有利,朝中山头林立,派系驳杂;宫中邵元节垂垂老矣,新秀呼之欲出。所以,听到刘同寿的事迹。并在杭州有缘相遇时,孙升不避交浅言深,直接坦露了心声,将心底的计划合盘托出。
幸运的是,他没看错人,小道士果然是个胆大包天的,对他的计划不但没有抵触或畏缩,反而大加赞叹。
孙升感动啊。知己难求!他曾经与两位兄长商议这想法。结果都是被义正言辞的教训了一顿。
他二哥孙墀书生气十足,为了让弟弟回归正途,把圣人经典引了又引,几乎把他的耳朵磨出了茧子来;他大哥孙堪是嘉靖五年的武状元,脾气那叫一个大,说不过弟弟。恼羞成怒了就要动拳头,孙升狼狈逃开后。也只能对天长叹了。
终于得了知音,而且还是个可以互相照应的。孙升也是大有当年桂、张二人相逢,组成最佳搭档;或是刘关张相遇桃园,留下了千古佳话的感觉。借着刘同寿在江南掀起的浪头,他豪情万丈的开始了组建势力的工作。
结果,他发现他的感觉是错觉,他这点能耐,在真正的官场老手面前,根本就不堪一击。尽管还不确定某后黑手的身份,但毫无疑问,对方只是随便动用了点常规手段,就将他苦心经营了两个多月的局面,彻底摧毁了。
他向刘同寿致歉,是真心诚意的。在他看来,小道士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没能趁着东风将小道士的成果巩固下来,显然是自己的能力问题。
就在这个时候,张孚敬出现了。
孙升又激动了。
不像韩应龙只是对首辅这个身份表示敬重,对孙升来说,就像是扑街写手见到了大神本尊,没扑过,又怎么知道大神的伟大呢?想到能有机会当面向伟人讨教,他又如何能够淡定?
孙升连张孚敬出现的理由都忽略了,一心只是用憧憬崇敬的目光盯着对方,要不是张孚敬久经历练,没准儿会被吓到也说不定。
刘同寿能理解同伴的心情,不过他还是觉得有点丢份儿,志高兄,你好歹长得志气好不好?还没搞清楚人家的来意呢,你就把情绪都摆在脸上了,这怎么行?谈判么,总要双方本着平等互利,互相尊重的原则才好,哪怕即将面对的对手块头过于庞大……
但有些事是不能退让的。
从吴山通报开始,刘同寿就已经在琢磨老张的来意了,谢丕想到的那些,他也想到了,不过却不敢抱太高期望。把事情往好了想,容易失望,反倒是破罐子破摔,经常会绝处逢生。
总结了一下自身的价值,刘同寿很怀疑,张孚敬是不是打算把自己当做筹码丢出去了。
现在的形势很明显,自己的对头主要就是邵元节和谢丕,后者属于私仇,前者则是竞争关系。
谢丕的影响主要是在士林中,他可以造势、造舆论来攻击自己,但作用不是决定性的;邵元节那边却很麻烦,争宠也好,抢饭碗也罢,从龙虎山一直以来的表现来看,他们对自己的地盘看得非常紧,完全给外人涉足的机会。
而张孚敬对邵元节还是相当忌惮的,所以,自己进京之后,上门拜见,对方也不搭理。现在亲自上门,嘿嘿,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谁知道背后有什么勾当?
刘同寿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在形容各异的一众人等中,只有他和张孚敬这一老一少一派从容,倒也相映成趣。
开客栈的老板,大多都是眉眼通透,反应机敏之辈,这间客栈的张老板也不例外。
首辅大驾光临,张老板自然不敢怠慢,在最初的震惊过后,他将伙计们指使得团团乱转。自己也亲自上了阵。短时间内,他将客栈的客厅收拾得干干净净。
香,点上了。是上好的檀香;茶也煮好了,是上好的毛尖;看着那位同宗的首辅大人携着小道士的手步入客厅,张老板心中念念叨叨的,将漫天神佛谢了个遍。
早就看着这位小道长有福气。能让这么士子都憧憬如斯,不过,怎么也没想到,他的福气竟然大到了这个地步!连阁老都给招来了,要是他再多住些日子。会不会连皇上都会……
张老板很欢喜,张老板很期待。
当然,龙套的心情跟主角是没关系的,此时,刘同寿和张孚敬的眼中,都只有对方。
落座奉茶,张孚敬微微抬了抬手,吴山会意。开始清场。连同他自己在内,所有人都被清出去了,现场只剩下了两个人。
来了,刘同寿的警惕升到了最高点,他死死的盯着张孚敬的脸,一丝一毫的变化都不肯放过。他不介意当棋子或者筹码。只要入了局,棋子也未尝不能变身成为棋手。但他不想被蒙在鼓里,他必须对整个计划有所了解。这样才有翻盘的机会。
“恭川在信中盛赞,说刘观主生有夙慧,出类拔萃,老夫本还存有疑虑,今日一见,此言却是不虚。老夫在刘观主这般年纪时,终日懵懂,只会读书,待人处事,不及观主十一,真是惭愧啊。”
恭川是李崧祥的字,以李崧祥的赞誉作为引子,张孚敬开口就是一番盛赞,换在普通人在刘同寿的位置上,恐怕当场就乐晕了。但刘同寿却一点都不觉得意,礼下于人必有所求,礼数越足,人情就越大,接下来的压力也是可想而知。
“张阁老言重了,道家讲究的就是修身养性,贫道不过是多修了几年道,对俗事不怎么挂怀,离阁老说的荣辱不惊,尚差得远呢。”刘同寿不软不硬的将对方的话头给顶了回去。
这个时候可不能顺杆子往上爬,否则被人顺势一引一带,那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眼下京城中盛传,张孚敬要借着京察之际,扫清异己,力挽颓势。
按照规制,京察大计由吏部都察院主持,采取向部院发出访单匿名考察的方式,完成后由内阁票拟去留,或者发还各部院重审议定是否恰当,然后造册奏请待皇帝裁决后,将察疏下发。
京察结束后,言官对留用官员拾遗。因京察而免职的官员,政治生命就此终结,不得叙用。
最初定下这项制度的时候,朱元璋应该是从整顿吏治的角度考虑的。在官员们头上悬一把利剑,让他们时时刻刻都警惕着,不敢懈怠,不敢妄为。
但开国一百五十年,这项制度早已经变了味,公正严明的味道渐弱,勾心斗角的势头渐起。六年一次的京察,成了大明朝堂党争的延续,代表着重新洗牌的机会,外间有这样的风传一点都不为过。
以刘同寿对京察的了解,张孚敬要想成功,至少得满足几个条件:首先他要掌控住吏部和都察院,这是先决条件,满足不了的话,哪怕得到皇帝的支持,也没办法尽如己愿。
当然,这不是说皇帝的支持不重要,那是一锤定音的力量,起到的是决定性的作用。
具体来说,吏部和都察院是细节,属于实施范畴,皇帝的支持则是宏观上的,关乎政策是否能得到批准。
所以在京察开始前很久,为了能在大计时占到一点先发优势,各方面已经开始发力了。张孚敬在吏部占了上风,但却达不到全控,左侍郎谢丕跟他从来就不是一条心;都察院则是各方势力混杂,很难说谁占到了上风。
在这种情况下,皇帝的意向就很关键了,而最能影响到嘉靖的,致一真人邵元节是当之无愧的最佳人选。不过老邵一向不掺和朝争,想要得到他的帮助,难度很高。
刘同寿认为,张孚敬结好自己,想必是要在这方面打主意。
也许他想来个先扬后抑,让自己搞个预言戏法之类的东西,动摇嘉靖,事后再跟邵元节达成默契,弄给罪名给自己,把用过的棋子抛弃;又或是造出假象,逼迫邵元节就范,反正来来去去应该不出这些套路。
政治么,就是这么回事,将利益最大化才是王道。
怨别人无情无义没用,关键是自己应该怎么应对,破局的契机又在哪里?
也不知是不是洞察了刘同寿的心思,吃了个软钉子之后,张孚敬却是话锋一转,语出惊人:“刘观主聪明过人,心性也佳,对人情世故之洞察,尚在很多成年人之上,但你可知道,陛下为什么一直不待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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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皇帝的心思你别猜
刘同寿先前表现出的,是无欲则刚的一面,想借此掌握主动权,可张孚敬也是足够老辣,马上就很有针对性回敬了一招。饶是刘同寿做足了准备,可还是被这招突然袭击打乱了阵脚。
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求人说答案吧,那主动权算是交代了,接下来只能让人家牵着鼻子走;说不要,嘿,说的倒是简单,可无论从哪个角度上来说,刘同寿都没有放弃那个答案的理由。
往大了说,搞清楚原因,他将来就可以有的放矢,针对性的忽悠皇帝了;往小了说,这个悬念要是不解决了,他晚上都睡不好觉。
看着好整以暇的老张,刘同寿在心中暗叹了一声,这就是形势比人强了,人家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底牌比自己多得太多。
谁让自己老爹挂得那么早呢?要不然的话,现在自己可是当朝太子,首辅算啥,一样得上赶子巴结自己。
等哥将来翻了身,看哥怎么收拾你这老家伙,不把你摆布成十八般摸样不算完!
他心里发着狠,面上却是一派情真意切:“那就有劳张阁老指教了。唉,其实上次在杭州,熊大人也指点过几句,只是小道太过蠢笨,却是不得要领,白白辜负了熊大人的一番苦心,惭愧啊,惭愧。”
“哈哈哈哈……”张孚敬闻言一愣,然后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极是畅快,把刘同寿搞得一头雾水,不知道对方又是要闹什么玄虚。
“好,好,好!”
好半响,老张才止住了笑声,他抬手指点着刘同寿,笑意不减的说道:“好一个宁死不吃亏的上虞小仙师,难怪阅人无数的李恭川也琢磨你不透。老谋深算的谢以中也吃了大亏,日静说的不错,你啊。天生就是个桀骜不驯,不甘于人下的,非常人所能用也!”
尼玛,这些大人物就不能好好说话啊。老是瞬移很有趣吗?这话题变来变去的,搞得人头都大了。
先是虚情假意的夸我,然后又抛出个诱饵勾引我,现在又莫名其妙的点评上了,我说张老爷子。你悠着点好不好?
“咳咳,张阁老何出此言啊?”发现玩瞬移玩不过老张,刘同寿使出了装傻这个绝技。
张孚敬依然没正面回答问题,而是一摆手,直接把刘同寿给堵回去了:“罢了,老夫此来,目的非你所想,你且只管听着便是了。”
成功无侥幸。张孚敬给刘同寿好好上了一课。同时也激起了他的好胜心和好奇。越挫越勇,这才是天才魔术师的本色。
他不再试图在词锋上做文章,而是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要看看张孚敬的葫芦里到底买的什么药,然后再给对方一个惊喜。
“熊长盛跟你说的,是他自己的领悟。错,倒不能说是错了。但却失之笼统,不够细致。当今不喜欢张扬的臣子。只是表象,若真是不喜欢,当年老夫和子实又怎么可能邀天之宠?当年我们在南京闹出的动静,却也未必在你之下。”
听张孚敬提起了旧事,刘同寿心中也是一动,对方表达的意思是其一,其中隐含着的诚意则是其二。
老张似乎真的有点诚意,或者说准备下点本钱了吗?刘同寿犹疑着问道:“阁老的意思是,投其所好?”
“不错。”张孚敬颔首微笑,肯定了刘同寿说法的同时,也对刘同寿的机灵表示了赞叹。
他提起和桂萼的往事,显示诚意,刘同寿马上就换了称呼,借此拉近距离,小道士不跟人玩针锋相对的时候,还是挺可爱的。
“可是……”刘同寿觉得老张一点都不可爱,说话老是藏着掖着的。
张孚敬不答反问:“同寿,你认为陛下最喜欢,或者说最渴望的是什么?”
答案就在嘴边上,刘同寿不假思索的回答道:“长生不老,万寿无疆。”
“嗯”张孚敬不置可否的点点头,突然长叹了一声:“雄才伟略如秦皇汉武,终究也怕了这生老病死,想寻求超脱之道,当今天子又岂能免俗?”
他这话似是帮嘉靖开脱,又像是纯粹的叹息,不过,他想说的并不是这个,只听他话锋又是一转:“但陛下如今最喜欢的,却不是这个,至少现在不是。”
“怎么可能?”刘同寿差点蹦起来,别的自己能搞错,但这一条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搞错。正德到底是怎么死的,对后世人来说,还有悬念;嘉靖想长生不老,那是板上钉钉,一点质疑的余地都没有的!
“怎么不可能?”张孚敬直接反问道。
“这……”刘同寿眨眨眼,有点愣神“皇上不是喜欢道士吗?”
“呵”张孚敬似笑非笑的打趣道:“喜欢道士就是想长生不老?那同寿你既是道士,又起了这么个名字,看来,你也是很喜欢长生术的了?”
“您说这个干嘛啊……贫道这道士是不作数的。”刘同寿挠挠头,哥原来也是这么想的,现在我已经知道名字的来由了,但这事儿就不能随便给人说了,说完把你吓个好歹的咋整?
“不说就不说,咱们接着拿秦皇汉武说事儿好了。”张孚敬笑得极为慈祥,倒像是东山镇的那些邻家老伯。
“同寿你说说看,始皇帝是什么时候才琢磨起长生不老这件事的?是他跟吕不韦明争暗斗的时候?还是他横扫**,指挥大军东进的时候?汉武帝呢?是他在上林苑练兵的时候?还是他简拔卫霍,北击匈奴的时候?”
“都不是……”刘同寿有点明白了。
秦始皇和汉武帝年轻的时候,处境都相当不利。秦始皇身边有吕不韦、嫪毐这样的权臣,还有觊觎王位的兄弟;汉武帝则是一直被窦太后压得死死的,想练兵,都只能带着侍卫在上林苑折腾。
这二人能够在逆境中奋起,成就伟业,当然不可能一边大喊着‘我要长生’这种不靠谱的口号,一边去拼搏,只有仙侠小说的主角,才会那么干。
张孚敬悠然说道:“陛下如今春秋鼎盛,眼前的荣华尚且享受不过来,哪里又会考虑长生不老这种虚无缥缈之事?纵是想,只怕也要到二十年后,皇上才会认真的考虑这个问题吧。”
得,天下就没蠢人,哪有几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一天老琢磨老了之后的事儿啊?那个叫杞人忧天好吧!古人早就总结过了。嘉靖也不傻,他长生是晚年才有的事,至于后世的评价,则是盖棺定论的综合评述,根本就没划分时间段的。
刘同寿拍拍脑门,他算是发现了,犯傻的是他自己,成也史书,败也史书,在嘉靖身上,他算是被史书给带到沟里去了。
对了,还有他老爹正德的那桩公案,史书这玩意不能尽信啊!
“那皇上崇道又是为了什么?”张孚敬敞开了说,刘同寿也敞开了问,反正这里又没别人,张孚敬想害他,也不会用这种手段。
“这个么……”张孚敬停顿了一下,不是因为迟疑,而是在总结归纳:“道士给陛下带去的好处很多,有些你也知道的,比如那龙虎诀,养生健体之道……陛下从小体弱多病,若非元节尽心调理,也许……”
又是一桩史书上没有的秘闻,嘉靖和道教原来还有这种渊源,刘同寿恍然大悟。
难怪汉家皇帝都喜欢道士呢,道士手底下是有真本事的啊!和光会念经忽悠人的和尚全然不在一个档次上,这不,嘉靖同学就是由医入道,然后又爱上了双修,其间又不知历经了怎样的过程,最终才过渡到终极目标——长生不老的。
刘同寿苦笑着摇摇头,自嘲道:“早知道这样,我在江南开一家名满天下的青楼就结了,倒是省事了,说不定……”
“说不定?”在刘同寿发现说漏嘴之前,张孚敬就已经敏锐的捕捉到了他的意思“说不定圣旨早就到了?恭川说你早有此意,老夫本还有些迟疑,现在看来,这话却是不错的。”
我擦,这老头不会是故意麻痹哥,然后套哥的话吧?狡猾啊,灰常灰常地!
张孚敬向刘同寿一摆手,打断了他的争辩“同寿,老夫说了,此番来意非你所想,你的消息来源,意图,老夫一概不会多问,你只管安心听着便是。”
安抚过小道士,他也不等刘同寿反应,又继续说起了之前的话题:“你这想法其实是不错的。你初赴余姚进行的那个计划,虽然只是个圈套,但陛下听闻之后,却曾大为动心,若不是你后来又闹出了其他乱子,你早就如愿以偿了也未可知。”
哈?原来如此,在嘉靖十三年,**情动作片的导演,远比做神棍有前途啊!
张孚敬继续解释,或者说打击刘同寿:“陛下确实一直为宫中嫔妃不足之事而苦恼,选秀女牵涉多,huā费又大,这些难题被你一一言中,并且还很有针对性的提出了解决方案,据老夫所知,陛下将有关你这个计划的奏报看了不下数十遍,你想想……”
我想,我想个头啦!教条主义害死人啊!刘同寿确实被打击得不轻,真是骑驴找驴,原来他早就已经把大门敲开了,然后又自己给关上了……对了,乱子,老张似乎意有所指啊。
“阁老,您说的乱子是指……”
“嗯,所以老夫问你,你知道陛下最喜欢的是什么吗?”张孚敬又把话题转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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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真相大白2
“不是美女吗?那……难道是银子,或者宝贝什么的?还不是……那就是金丹?也不是……”
张孚敬和刘同寿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外面等着的人众说纷纭,但没人想得到,小道士正在进行有奖问答。-< >-/-< >-/
只是很可惜,他绞尽脑汁的猜了又猜,就是看不到张孚敬点头,这个结果让他有些泄气。人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可是在他看来,嘉靖同学的心思,比女人还复杂呢。自己这么聪明的人,再有了提示的情况下,居然还猜不到答案,这叫朝中那些大臣们的日子咋过啊。
同时,他也更加佩服老张了。
也许他从前想错了,最适合嘉靖朝的不是魔术师,而是心理学家,嗯,还得是顶尖的那种。
阁老,张大爷,咱们不猜了行不,您直接公布答案呗,大不了奖品我不要了……我擦,你又摇头啊?以为自己是hellokitty吗?算了,求人不如求己,我说错话了您可别怪。
刘同寿一边绞尽脑汁,一边在心里胡乱吐着槽,最贴近的答案也被否决了之后,他开始胡扯了:“都不是,那就是陛下是个好皇帝,最想要的就是看见国泰民安,四海升平,百姓们都过起了幸福的生活……”
嘉靖是出了名的昏君,只顾自己,从来不理会民间疾苦。就是从嘉靖朝开始,大明朝彻底的由盛转衰,步入了深渊。与其关联的名词有:党争,不上朝,边患,军变,倭寇,天灾,等等等等,几乎全是负面形容词。
刘同寿当然不会认为嘉靖是个好皇帝,他这么说。实在是因为猜不到答案,索性用嘲讽的语气说出来,看能不能将张孚敬激出点反应来。
结果。他惊讶的看到,张孚敬居然不摇头了,从摇头猫变成了招财猫,他赞许的笑了起来。
我靠。不可能吧?这不科学!刘同寿这次真的要跳脚。
终明一朝,好心办坏事的皇帝不是没有,崇祯就是最好的例子。但那是有特殊原因的,朱由校同学接手的摊子太烂了点,他的性格也有问题。而且还没受过正统的岗前培训,没有老爹的言传身教,他对于如何控制大臣一点概念都没有。
但刘同寿很确定,嘉靖和他的曾孙果断不是一回事。他俩正好相反,嘉靖懂权术,而且相当精通,他只是没那个心思和勤奋劲罢了。
正如张孚敬所说,嘉靖少年时把精力都用在为老爹正名上面了;这几年则是勤奋的在女人们身上耕耘。而且光播种。没收成;晚年则是醉心于长生不老之术,从来就没把心思放在过朝政上。
嘉靖和崇祯大概是最能互补的俩皇帝了,把他俩的优点结合起来,活脱脱就是一个太祖转世啊!好吧,这么说有点夸张,但意思是表达出来了。
“你好像很惊讶?”张孚敬微微笑。
“我不应该惊讶?”刘同寿磨磨牙。
“骗你。对老夫有什么好处?”张孚敬一摊手。
“耍着我玩,又有什么好处?”刘同寿豪不留情揭穿了老头的不良用心。
张孚敬毫无愧意的回答道:“神童见得多了。有循规蹈矩的,也有桀骜不驯。目中无人的,可象同寿你这样有趣的,老夫还是第一次见,所以……”
“……”刘同寿无语,好吧,小神棍遇见老流氓,这一阵算是哥输了。
“同寿你着相了。”张孚敬不是来说脱口秀的,他很快转回了正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子富有四海,陛下怎么可能不以天下为己任?不盼望着四海升平,国泰民安?”
刘同寿点点头,又摇摇头,这话倒也有理,不过,不是每个人对自己的财产都足够爱惜的,败家子这种生物从来就没有灭绝过。
“当然,天下政事错综复杂,难以梳理,陛下以一己之身,当天下之事,无论如何也是忙不过来的,所以才需吾等臣工辅佐,共治天下。臣子不如天子圣明,做事难免有疏漏,疏漏的人多了,这天下的政事就不那么清明了,但无论如何,这不是天子所盼望的。”
张孚敬一会儿天子,一会儿臣子,像是说绕口令似的,但他的意思,刘同寿却已经听懂了。
他看着张孚敬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也就是说,皇上对过程并不在意,但他对结果还是有所期待的。而且过程太复杂,他没那么多精力去关注,也不想理会,谁拿出了好的成果,他就欣赏谁?”
“孺子可教也。”张孚敬捻须微笑,眼神却变得深邃起来,饱含深意。
“原来如此……”刘同寿彻底明白了,这就是报喜不报忧的灌水式说法了。
嘉靖想当圣君,可是又不喜欢干活儿,于是他就养成了只问结果,不理会过程的原因的习惯。很多上位者都有这个通病,外行不指挥内行,本也不无道理,可是,如果这种习惯继续发展下去,就会变成只爱听好话的偏执狂。
这样引申下来,自己的问题就很容易解答了。
穿越之初,自己就借着王老道的嘴,发布了水灾和地震的预警;紧接着,豪强仗权势征地的事实也浮出了水面,传的沸沸扬扬,不可开交,进而更是引发了群体**件;再然后,水灾就来了,自己胁迫地方官上疏求赈,强迫嘉靖面对现实……
跟御史的那场交锋,不管将性质定为民与官斗,还是官官互斗,都不是什么赏心悦目的勾当;最后,临了临了,自己还搞出了个倭寇入侵的剧目出来。
好吧,必须得承认,嘉靖伯父对侄子还是不错的。自己搞了这么多不和谐的东西出来,难得他还捏着鼻子把自己召进了京城,若不是先前展示的手段太过神奇,恐怕自己就跟那个沈淮一样下场了吧?
想到这里,刘同寿也是一头冷汗。
河蟹大神无处不在,明朝也有这个讲究啊!为民做主这种事,只能说,不能做,一边做一边喊更是忌讳中的忌讳,把这种内容写到小说里,都不受人待见,何况是表演给皇帝看?
自己看似风光的江南之旅,原来不过是在刀尖上跳舞,惊险万状啊!以后,咱们还是玩点意识流吧,比如带皇帝玩微服私访,找安排好的托儿问:你幸福吗?然后皇帝就能既轻松又幸福,疯狂的爱上自己了。
“懂了?”张孚敬问道。
“懂了。”
“你做了这些事在先,又有元杰在旁蛊惑,陛下没有视你为灾星,你已经应该庆幸了。”张孚敬语重心长的说道,要不是想给刘同寿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象,他也不用兜这么大圈子。
他这话可不是危言耸听,从宫中得来的消息,邵元节一度已经接近成功了。
刘同寿的病愈伴随着水灾,以及地震的消息,固然可以说是法力通天,同样也可以解释成妖孽转世,上天震怒,有异象显现。
再加上后来的那些祸事……
嘉靖十三年本来就不是什么太平年景,内忧外患的层出不穷,以嘉靖喜欢委过于人的作风,他确实有理由相信这个说法。也就是刘同寿的手段太神奇,太让嘉靖动心,否则他早就下旨杀人了。
“那以后……”刘同寿下意识的问道:“阁老你今天来,会不会受到我的连累啊?”
“这倒不用担心,陛下若要杀你,早就动手了,也不会等到今天,这些天陛下只是被其他事物分了神,宫中的乱子也暂时平息了,所以他把你忘在一旁了……”说着,张孚敬向刘同寿别有深意的笑了笑,道:“老夫这一来,他就会想起你了。”
“哦?”刘同寿眉头一挑,先是疑惑,但很快想明白了对方的言外之意。京城是什么地方?厂卫多如狗,探子满街走,张孚敬这么大的目标,又是大张旗鼓的冲过来,嘉靖不在第一时间收到消息才怪呢。
他心中当即便是一暖,继而却是疑云四起。
张孚敬此举比当面举荐更有效果。
就如同他刚刚跟自己玩猜谜,不是老人有恶趣味,只是他想引导自己的思路罢了。对嘉靖来说,张孚敬当面举荐,他未必愿意听,可若是他自己查到了疑点,他就会去质问张孚敬了,这一次,张首辅想不说都不行。
刘同寿很感激对方,而且张孚敬自现身开始,一直在若有若无的散发着善意。刘同寿的感觉相当敏锐,却始终都没感觉到对方的官威,做了这么多年首辅的人物,怎么可能没有官威?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张孚敬在示好。
可是,为什么呢?
张孚敬若是有心要扶植自己,他大可以在自己刚刚崭露头角的时候就出手,他若是早些提醒自己,至少倭寇什么的,自己不会宣扬得那么来劲。
就算他想观望一下,可杭州之行也足够他做决断了,熊荣不就是那么做的吗?结果他依然没有动作,反而选在了最不恰当的一个时机出手了,现在邵元节和陶仲文已经汇合,占据了全面的上风,自己想在宫中有所作为,难之又难。
就算张孚敬存了熬鹰的心思,也不应该选在这么个时机,以这样的做法来行事,这不符合他的利益。
犹豫再三,刘同寿最终还是选择了当面询问,而不是把谜底压在心底,因为今天的主题是开诚布公。(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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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煮酒论英雄
面对刘同寿的询问,张孚敬淡然一笑:“你不问,老夫也要说到这个呢……”
来了,刘同寿心中紧张的盘算着,如果对方开诚布公的要他在京察的事情上帮忙,这个交易做还是不做呢?
感情上,他倾向于合作,老张表现得相当真诚,能说不能说的都说了,就算身后一拍两散,他也不亏。想让他在此事上出手,就得让他接触嘉靖,以他现在对嘉靖的了解,忽悠起来,不说十拿九稳吧,也至少有个七八成的把握了。
不就是往河蟹的路子上靠吗?那还不简单!晚间七点档他又不是没看过,照猫画虎也就足够了。他对嘉靖朝的理解已经再次修正了,最适合嘉靖朝的不是魔术师,也不是心理学家,而是统计局局长。
不过,理智却一直在提醒他,跟张孚敬这种老谋深算的人合作,风险相当之大,因为他始终掌握不到对方的思路,场面过于被动了。
玩政治的同时,还去全心全意的相信什么人,纯属自杀行为。
他沉吟不决,好在张孚敬也没打算等他给出个答复,只听老人郑重其事的说道:“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老夫欣赏你,对你期望甚殷,想要让你继承老夫的衣钵,有那么一天,立于大明之巅!”
张孚敬瞬移了一个晚上,总算是有了点承接性,但这话比之前的瞬移还要惊人。犹如雷鸣电闪一般。把刘同寿劈了个外焦里嫩。
刘同寿自忖城府还算不错,不是喜怒形于色的那种人,可老张的这个说法委实太过惊人了。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身世之秘暴露了,有了招呼兄弟们一起逃跑的冲动。
不过,看到老人脸上那浓浓殷切期许之色,完全是长辈看出色的晚辈的那种眼神,他反应过来了。事情跟他的身世无关,张孚敬不是能掐会算的诸葛亮,不可能知道的他的身世。更不可能知道后,还提出这种建议来,除非他疯了。
现在只有两种可能,或者。老人是认真的,或者他是在演戏,想丢个大诱饵出来,引自己上当。但这两种可能同样也不怎么靠谱。
很明显,张孚敬在示意,让刘同寿当他的接班人。
若是诱饵,这个诱饵倒是足够诱人,不过却已经超出了诱饵的限度,诱饵这种东西,要半遮半掩。越真实才越容易引猎物上钩。向皇帝推荐,就足可以起到这样作用了,以张孚敬的精明,完全没道理多此一举。
现在这个诱饵太大,显得非常不真实,只会让人觉得欲盖弥彰,背后有什么阴谋。
可是,若说对方是真心实意的提出这个建议,那就更玄幻了。
他说的大明之巅,想必说的就是首辅大学士这个位置。让一个小道士……好吧,自己这个道士是假的,是真的也可以还俗。但问题是,就算还了俗,文渊阁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入的吗?
要进士。还不能是普通的进士,同进士出身都不行。头三甲的几率才大那么一点点,状元也不能说是十拿九稳。
刘同寿对未来的前程有过许多的设想,连当皇帝他都考虑过,可就是没想过要当大学士。
不是他没志气,而是这事儿压根就不可能!
刘同寿刚才是迟疑不定,现在则是干脆不知道说啥了,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套话:“小子何德何能,当得阁老如此厚爱呐。”
“言不由衷”张孚敬抬手指指刘同寿,苦笑着摇头一叹:“不过倒也不能怪你,休说是你,老夫这个想法,连汪宣之都不甚赞同,日静更是因此生了怨怼之气,理解的则是一个都没有,你要是当即就信了,老夫反要怀疑是不是自己老糊涂了呢,呵呵。”
刘同寿不知道宣之是谁,不过听到那个姓氏,他却也能猜个大概,张孚敬身边最为心腹,地位也最高的,自然就是吏部尚书汪鈜了。至于吴山……刘同寿知道对方的恨意和不服气从何而来了,感情老张早就有这么个念头了。
不是临时起意,这个说法的可信度就高了很多,但不合情理之处,却不会因为张孚敬的诚意而减少。
刘同寿依然疑窦满腹,他直截了当的问道:“阁老,小子自视还算是高,不过,接您的班就……既然大家都持保留意见,您又为何……”
“一意孤行是吗?”张孚敬微微一笑“世间都道,老夫幸进邀宠,这才扶摇直上,身边聚集的也都是一群谄谀之徒,无能之辈,同寿,你以为如何?”
“应该不是吧?”刘同寿当然不会煞风景的大点其头,他的历史知识虽贫乏,可说个大概还是没问题的“桂阁老拟的一条鞭法就是良法啊,还有汪尚书当年的屯门海战也打得很漂亮,打出了民心士气,大振国威,还有啊……”
听到刘同寿说一条鞭法的时候,张孚敬的眼睛亮了,嘴唇也是微动,似乎有话想说。不过等他说起屯门之战,老张眼中的神采又黯淡下去了,显然,他想听到刘同寿在政事方面的认同,而不是在军事上的。
在他看来,刘同寿对政事了解有限,只能说这些军事问题来灌水。
刘同寿一直在察言观色,见状也是暗自一叹,大明重文轻武的风气影响太大了,即便是能说出让自己做接班人这种惊人之语的张孚敬,同样不能免俗。
两人各有感慨,但交流的却很好,话不多,但意思表达的清楚无误。
张孚敬的意思是,他身边的人都是锐意进取之人,关注朝局,重视民生,与其说是幸臣一党。莫不如说是变革派。
刘同寿本来就没有这个时代的门户之见。对张孚敬这些人更没有什么恶感,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便领会了张孚敬的用意,并且顺势把话接了下去。
张孚敬闻言,大有得逢知己的感觉,他一拂长须,略带激动的说道:“世上多有人云亦云者,老夫骤升高位,惹人嫉妒眼红,再有人从中兴风作浪。乃至舆情沸然……但路遥知马力,老夫掌握权力的过程可能不那么正大光明,但做的事却俯仰无愧于天地!”
说到激昂处,他忽地傲然一笑:“同寿。你也通晓些朝政,不须顾虑老夫的想法意向,你且说说看,这嘉靖一朝,何人可称之为贤臣?”
擦,这又是啥情况,怎么有奖竞猜突然就变成了煮酒论英雄呢?这个典故咱熟,刘皇叔当年是怎么做的来着?只管挑有名的说呗,反正又不用负责的,哥就不信。张首辅最后能来一句:天下贤臣,唯老夫与观主也。
“杨大学士如何?”按照时间顺序,刘同寿点出了第一个名字。
按说知道了身世之后,他应该视杨廷和为仇人才对。不过刘同寿毕竟没有切身经历,对其人的仇恨值并不高。再说了,郝老刀是他老爹正德的死党,说的话也许会有主观因素,听听别人怎么说,也可以当做参考,兼听则明嘛!
何况。刘同寿也没有现在就给老爹正名的打算。不用张孚敬提醒,他也知道,正德相关的事,对嘉靖来说,是忌讳中的忌讳。先前他犯了嘉靖的忌讳。只是被冷藏,要是犯了这个大忌讳。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就算真有那么一天,估计也是很远的将来了。就象张孚敬说的,站到了大明之巅,然后就可以顺着自己心意行事了。
“杨介夫么……嘿嘿”张孚敬嘿然冷笑“世人皆道杨首辅乃是一代贤相,其子才气纵横,直名更令天下景仰。可是,杨介夫自正德二年内入阁起,一直高居在朝堂之巅,他为大明,为天下做了些什么?”
“贤相,就是罔顾先帝的拳拳信顾,不论是非,事事对先帝阳奉阴违?然后把荒唐无度的污名推给先帝?但凡是先帝主张的,他都反对,但凡是反对先帝的,他都支持或者默许……”
“宁藩反乱,迹象昭著,江西之地,人尽皆知,巡抚孙德成的告急示警文书几日一至,皆石沉大海,老夫当时不过是一介举子,却也时有耳闻,可他杨首辅在做什么?他联合朝臣,向先帝力谏,劝阻先帝率军南巡!”
“哼!说他尸位素餐,都是在夸他,贤相,如果这种人是贤相,那张某哪怕与这两字沾个边,都觉羞耻!”
“或许有人说,杨介夫兵事不在行,宁逆之事一时失察,也是情有可原,这话倒也不无道理。只是,既然身为首辅,吏治清明与否,国库充盈也无,民间有无怨气,总该与他有关系了吧?”
“结果怎么样?冗员、冗兵、冗费!前朝积弊未消,他在位期间更是雪上加霜,事至如今,更是每况愈下,老夫倒是想知道,他这个首辅的眼睛都在看着哪里?只顾着拉拢党羽,排斥异己了吗?”
“国库……前朝的国库倒是比弘治朝颇有好转,可那都是先帝张罗起来的!先帝开宁波、杭州船舶司,遣中官监察矿山、河堤、盐铁之政,乃至厘清田亩,其间虽有弊端多起,但不可否认的是,国库之丰,皆缘由于此,跟他杨介夫有什么关系?”
“也不能说没关系。今上登基之后,杨介夫立刻以取缔前朝弊政为由,将先帝立下的规矩一清而空。当时倒是博取了圣心,可随即,国库就呈现了入不敷出之象,这也是贤相之所为?”
“再说民心,前朝有流贼叛乱在先,后有宁逆反乱,似乎民怨极大。可是,刘六、刘七本是马贼流寇,从来就不服朝廷管束。等到嘉靖朝又如何?”
“嘉靖元年,甘州军乱;十一月,青州以王堂为首的矿工反乱,波及东厂、兖州、济南;同时又有白莲教在陕、豫作乱,逾年乃平;嘉靖二年,倭使掠宁波,弗朗机番人入寇广东;嘉靖三年,大同军变,这都是杨介夫清理前朝弊政的过程中发生的……”
张孚敬长吸了口气,然后总结道:“同寿,你还觉得杨介夫是贤相么?”
“当然不是。”刘同寿强自压抑着激动的情绪。
他已经心huā怒放了。
老张真是太强大了,这一番驳斥有理有据啊!可惜不能做笔记,不然将来要给老爹正名的时候,就可以拿这个原话来用了,真是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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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孚敬传道
这会儿老罗的三国演义还没怎么流行,张孚敬也不是模仿书中的典故,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就好这口,纵论古今,指点江山,是很时髦的休闲娱乐以及拉关系的方式。
和后世的官员们喜欢一起去喝茶泡脚,是一个套路的,区别只在于事后要不要发票。
看样子,老张将这些话积压了很久了。从他还没中进士那会儿,他就已经对杨廷和的施政方针不满,后来两人成了政敌,他也不好从这种角度攻击对方。
朝争的时候翻旧账,或者进行人身攻击都没问题,不过当时的主题是要改礼制,他要提这个出来,会引起嘉靖的误会,怀疑他偏题什么的,而且还会惹得某些守旧派不满,凭空招惹敌人。
等到杨廷和被搞掉之后,他这话也没法再说了,否则就有死缠烂打的嫌疑,显得气量不足,为人狭隘,容易惹起众怒。所以说,干啥也不容易,当首辅也不是就可以肆无忌惮了。
今天,在刘同寿面前,老张算是得了机会,一古脑的宣泄了出来,小道士感怀身世,也是听得津津有味,要不是怕惹起老张的疑心,他恨不得跳起来击节喝彩。
而且,他也搞懂张孚敬的用意了。
他做的那些为普通百姓主持公道的事,看在嘉靖眼中很不和谐,对谢丕那些世家出身的士大夫来说,更是深恶痛绝。但对寒门出身的张孚敬来说。却可能有所触动。因此才对自己另眼相看。
总而言之,又一个史书上形象崩塌了,刘同寿判定,这位以圆滑善逢迎而著称的大明首辅,骨子里其实是个老愤青。
当然,张孚敬在演戏的可能性依然存在。
他跟刘同寿说的这些东西都是秘闻,由旁人泄漏出去,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只有从刘同寿这里说出去不要紧,至少老张能撇清干系。
他是神仙弟子啊!本来就能掐会算的。在几千里之外的江南,都能了解到那么多宫中秘事,现在近水楼台,多掌握点信息算什么?
尽管可以从情理上这么解释。刘同寿却更愿意相信,老人确实是带着一颗真心来的。这十多年来,他成功的站到了大明的巅峰,忍受了无数非议和骂名,但他的志向和抱负却不得施展,至少在他自己看来,最终是一事无成。
就在他已经近乎心灰意冷的时候,自己出现了!
这么想可能有点自恋,但这却是最符合情理的一个解释。至于张孚敬说的终极目标,虽然听起来很荒谬。但老人既然提了,他肯定就有所考量,不用急,后面还有下文呢,只管听着便是了。
张孚敬说的兴起,刘同寿听得起劲,从杨廷和开始,毛纪、毛澄、袁宗皋、贾咏、蒋冕、杨一清,一个个煊赫一时的名字被提起,然后被张孚敬数落的一无是处。满身是洞。
要说这大学士呢,口才都是不错的,明明是骂人,他说话也不带脏字,可能是为了照顾刘同寿的文化水平。偶尔引几个典故,也都是相对浅显的。
刘同寿听得也是眉飞色舞。听到那些仇人挨骂,很爽还是其一,更重要的是,通过张孚敬的点评,他对嘉靖朝的朝局有了全新而深刻的认识。
朝中的势力划分,各势力之间的矛盾与渊源,各势力内部错综复杂的关系,都通过张孚敬的点评,一一呈现了出来。
这些东西实在太重要了!
这是当朝首辅的切身体会,深刻认识。若是有哪个新科进士或者不得志的小官得知有这种机缘,说不定愿意付出倾家荡产的代价,来换得旁听的机会,哪怕有时间限制都在所不惜。这是名符其实的金玉良言,是可以让人平步青云的秘籍!
张孚敬说要传衣钵给刘同寿,半点假都没掺,因为,他已经在这么做了。
刘同寿也没闲着,虽然不能记笔记,但他的记性倒也不差,张孚敬倾囊相授,他也执起了弟子礼,在端茶倒水,忙了个不亦乐乎。
等到张孚敬终于点评到当朝人物时,满满一壶茶已经见了底。
老人抬手阻止了刘同寿欲招呼人倒茶,用欣赏的目光看着这个还没入门墙的弟子,缓声道:“适才老夫说的,你可都听懂了?”
“弟子明白了。”刘同寿下意识的换了称谓。
“既然如此,那老夫就考校你一下,这当朝的人物,老夫身在局中,评的未必客观全面,所以,老夫只评一个,能领悟到多少,就看你自己的悟性了。”张孚敬并不接茬,但眼中的欣慰之色却难以遮掩。
“夏言。”刘同寿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他对夏言了解甚少,但他知道,这人后来很是得势了些时日,是张孚敬最为强劲的对手。此人跟严嵩貌似不怎么对付,然后被严嵩搞死了,后世对其人的评价也还不错。
但那种评价不足以为信,因为古人给人定论的方式是一刀切的。
在正德朝,跟刘瑾做过对的,就是忠臣,是好人;嘉靖朝则换成了严嵩,出于这个原则,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跟严嵩作对的就是好人,夏言这个跟严嵩打过对台的,当然就是大大的好人了。
总之,经过了在老爹正德、以及伯父嘉靖的身上发生的种种颠覆,刘同寿是不会再尽信史书了,反正他记得的史料也不多。
既然是张孚敬的对手,那就很有了解的必要,否则日后被人打上门来,措手不及该如何是好?如果刘同寿记得不错,张孚敬的仕途已经到了尾声,也许二人联手之后,有可能挽回局面。但他习惯按照最坏的打算来做准备。
“好。就是夏公谨。”张孚敬很满意的笑了。
这个弟子没入过仕途,但对朝堂上这些事儿的感觉还是很敏锐的,之前的几次发问也都切中了要点,现在更是判断出了未来的形势。对一个宦海沉浮多年的老官僚来说,这并不难,但放在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身上,就难能可贵了。
刘同寿则是在肚里嘀咕了几句,夏言的字居然跟周瑜一样,这老头要是故意的,那他的心气儿可是不低。
“世人说及夏公谨。总是和正直敢言,堂堂君子分不开,可私下里,他却是另一番景象。煽风点火的诋毁老夫倒还罢了。可他一边骂老夫是幸进小人,另一边,却做着跟老夫同样的事,甚至比老夫做的还过分,这就算是正人君子所为了?”
很显然,张孚敬对夏言的怨气比杨廷和更深,他直接从评价对方的为人开始。
“夏公谨因何而骤贵?礼制!嘉靖九年,陛下欲修改分祀天地和改动宗庙典礼,众臣皆以为不可,独有夏公谨上疏盛赞。圣心大悦,一年之内,骤升数级,由一介言官,显贵至礼部尚书……同寿,这经历听起来是不是有些耳熟?”
刘同寿点点头,却不答话。
可不耳熟么,和你老人家当年几乎一模一样啊,嗯,应该说比你还快。
“嘉靖十年。陛下以无所出为由,在南北直隶选拔秀女数十人充实宫禁,并仿古例册封了九嫔……世人多说先帝荒淫,可除了正德元年立后那一遭之外,先帝再没以选秀女惊动过民间。不过陛下的理由尚算充分。倒也无可厚非。”
张孚敬一提正德,害的刘同寿又紧张了一把。好在老人不是特意提及,刘同寿这才松了口气。
“如果只是这样倒也罢了。设九嫔的提议是元杰做出的,元杰不读周礼,又从何而知这些?其后,陛下令元杰主持祈祷求嗣,并称之为‘国家重典’,这时,夏公谨终于现身,他上了奏疏,奏请天子,请天子准许文武百官全体斋戒,以感动上苍……”
张孚敬意犹未尽的说道:“单是这样的话,他顶多也就和老夫在伯仲之间,谁也不用笑话谁,可这还不算,为了邀宠,他竟是打起了无辜者的主意。昌国公兄弟乃是敬太后亲弟,虽然素有浪荡之评,但也无甚大过……”
放在刚穿越那会儿,刘同寿也就是听个热闹,可现在,八卦中的人却是和他有着相当密切的关系之人。敬太后,就是正德的母亲张太后,是他的奶奶,昌国公就是正德朝的寿宁侯张鹤龄。
“陛下初掌大宝之时,陛下生母章圣太后入京,朝中多有不敬之词,敬太后也……”
当年,杨廷和对张太后的说法是,嘉靖是来给他当儿子的。而嘉靖生母蒋氏的出身不高,只是普通民妇,张太后大家出身,又主宰了宫禁这么多年,难免有些傲气,这妯娌俩相处不甚愉快,嘉靖是个小心眼,这个仇他算是记下了。
他当时的对手是杨廷和一党,没空也没那胆子再招惹张太后,否则两者联手,有可能把他废掉,另立新君。于是他忍辱负重,等搞掉了杨廷和之后,才夺了张太后的权,使其失去了在宫中的地位。
不过,仅仅是这样,并不足以宣泄他的怨气,可身为天子,他也不能任意妄为,废太后这种事是说不得,更做不得的,他的怨气无从发泄。
就在这个时候,贴心老秘书夏言站出来了,他将矛头指向了张鹤龄兄弟俩。
这兄弟俩确实不算是啥好人,纨绔子弟会做的,他俩都做过,不过倒是没闹出过什么大事。最严重的,就是弘治朝的时候,他们跟周太后的弟弟长宁伯抢庄田那事儿。
这年头的勋贵子弟其实都是这个德性,不读书,就只能这么混着,想当官是不可能的,为恶也不算大。至少,比起谢丕一家抢夺别人田产强多了,周太后的弟弟,跟他俩是同一个重量级的,没有以强凌弱的味道。
夏言找了个张家的逃奴,指证他们杀人,借此奏他们横行不法。
嘉靖这下乐了,你轻慢我老娘,我对付不了你,却可以杀你弟弟。当即准奏,下旨就要杀人。
这个时候,张孚敬站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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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逆天二人组
不是张孚敬存心要跟皇帝对着干,而是这事儿确实做不得。嘉靖孤身入京,却能搞掉杨廷和,罢黜杨一清这样的权臣,他靠的不是张孚敬这些人的嘴皮子,而是宗室和勋贵的支持
大礼仪之事,掌握京营的是谁?武定侯郭勋是勋贵之中的重要人物。
要是没有这些勋贵和宗室在,权倾天下的杨廷和会束手待毙?开什么玩笑
嘉靖要是敢对付太后,宗室、勋贵们立刻就会疑窦丛生,本来就很热闹的嘉靖朝,不定会变成啥德性呢。
夏言敢这么做,因为他要往上爬,可以不管不顾;张孚敬不敢,因为他是首辅,他要维持一个稳定的局面,以便施政。
这就是所谓光脚不怕穿鞋的道理了。
通过张孚敬的描述,一个成熟老辣,魄力十足的政形象出现在了刘同寿的脑海里。盛名之下无虚士,能成为严嵩登顶的最后一道障碍,夏言也不是吃素的。
夏言这一手,打得张孚敬极是狼狈。光是一个夏言没啥,关键是上面还有个拉偏架的。
嘉靖擅长的权术,主要体现在对朝堂的控制上,他很推崇制衡之道。张孚敬登顶之后,他早就琢磨着要找个人来牵制了,夏言的应运而生,既有他主观上要上进的愿望,同时也符合了嘉靖的预期。
而且,这一次,张孚敬起到的是阻挠作用,夏言才是贴心人,嘉靖会帮哪一边自不待言。
当然,张孚敬是占着道理的,而且是一心为了嘉靖着想。但嘉靖才不管那么多呢,他从来就不在乎形势什么的,尤其是在他成功掀翻并摆平了二杨之后,更是自信心暴涨,只觉天下事无不可为,一旦拿定了主意。十匹马也拉不回来。
张太后哀求,他置若罔闻;
张皇后请,他一脚将其踹入冷宫。寻个机会就给废了;
张首辅劝谏,他理都不理,张孚敬自请致仕,以表示决心。他当即准奏估计嘉靖心里也很奇怪,他身边怎么这么多姓张的,而且还都跟他对着干?
不过,事实证明,他错了。
就在他挥刀前的一刻。勋贵们站出来了,为首的就是武定侯郭勋。
嘉靖没脾气了。
他不傻,张孚敬的那些东西他都知道,光凭一个皇帝的身份,就能让朝野上下凛然听命,这种事也就是给不明真相的老百姓听听罢了。
如果事情真的有这么简单的话,太祖又何必让儿子们镇守边疆?成祖又为何更愿意让勋贵们执掌兵权,更是重建了锦衣卫?他的堂兄朱厚照登基之初。对抗谢迁、刘健那些权臣的时候。又干嘛先让八虎掌控了京营,然后才动手?
连他伯父弘治那么老实巴交的人,在驾崩前那几年,都惦记着重设西厂……没有实力,皇帝就是个摆设罢了
当初掀翻杨廷和,正是依靠着二杨的内讧。以及勋贵的支持;后来对付杨一清,张孚敬是表面上的力量。主力依然是勋贵;现在他把勋贵给惹毛了,他背后就只有一帮露出贪婪觊觎目光的豺狼了。
所以。他退缩了。只是为了面子,他也不能放人,只是把人关着,是侯差待审。又召回了张孚敬,让老张帮他搞定手尾,安抚勋贵的情绪,免得人家以为他要过河拆桥。他确实有这个打算,但现在明显还不是时候。
可怜张孚敬一把年纪,被这样折腾了一通,回温州老家的路才走了一半,就被一道圣旨给召回来了。回来后,还得面对一帮心存愤懑的勋贵老爷。
嘉靖八年的时候,皇帝已经干过一回类似的事儿了,他取消了外戚袭爵的特权,当时就引起了不少疑虑。不过在女人方面,弘治和正德都不是多多益善的性子,这项政策波及不算大,所以倒也没惹出多大麻烦。
可现在,皇帝显示出了不按规矩办事的一面,勋贵们开始不放心了,这位天子薄情寡义,最喜欢鸟尽弓藏,现在是张家兄弟,将来谁知道是哪个倒霉?
好歹,张孚敬算是把这些人安抚下去了,他明里暗里的告诉这些人,皇上只是针对张家,而不是勋贵阶层。这个借口让勋贵们安了心,不过消息传出去后,老张又把嘉靖给得罪了。
嘉靖好面子啊
张孚敬这是他小肚鸡肠,恩将仇报呢
虽然这是事实,可他从来就不是那种能虚心接受意见的人,高举和谐大旗的嘉靖皇帝,怎么能忍受这种恶评?
于是,老张第二年又致仕了……
“朝野混乱,诸政皆息,众人或者忙着看风向,或者趁机清算前仇旧怨,或者噤若寒蝉,意图自保,就是没人做事;宫中也是大乱,单是被皇上杖毙宫女中官,就有数十之数,几乎每天都会有尸体被拖出来;唯一得利的就是夏公谨……”
张孚敬语带沉痛的着:“你应该明白了吧?这就是为今的朝局,有时候,就算明知道是陷阱,你也得往里面跳,光是能了解圣意也没用,除非你毫无原则,不以江山社稷为念,仅以圣心为风向,否则,老夫就是你所能达到的极限。”
刘同寿默然。
事实如此,上面有个一个喜欢玩弄权术,心思难测的皇帝,背后有一群红着眼,不择手段的饿狼,嘉靖朝的首辅面临的就是这么艰难的处境。
起来,后世的严嵩刚好就符合了张孚敬的那个‘除非’,老严就是毫无原则,一意奉上,所以才风光了二十年。可也就是二十年,就算是严嵩,最后一样被嘉靖给抛弃了。
嘉靖朝真不是一般的难混啊想伺候好皇帝,还要做点实事,简直比登天还难。
刘同寿心中的轻松惬意一扫而空,他发现,从前他幻想的只要投其所好,就能一帆风顺的想法,不过是个肥皂泡,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不用戳,自己就破了。
听着最具权威的当事者的述和分析。他收起了游戏的心情,打足了全副精神。
“子实在时,老夫在朝堂上全力周旋。他负责施政事宜,倒还有些希望,怎奈他被人挑唆,却是舍本逐末的跟王阳明较上了劲……老夫好容易将他劝回来。却不想……唉,这两年,老夫的精神越发不济了,心灰意冷,已是只待陛下施恩。让老夫全身而退,保全家小了。”
老搭档桂萼的死,对张孚敬造成的打击尤为严重,此时谈起,他眼中也有光影闪烁。
“老夫致仕,当然可以指定一人,将手中的资源转交过去,只是老夫在时。尚且左支右拙。老夫去后,谁又能对付得了夏公谨?”
他自问自答道:“吴日静资历既浅,又醉心权术,别不是对手,就算侥幸胜出,也不过是第二个夏言罢了……林敬夫惊才绝艳。也是个有志向的,却过于刚正。却不知刚不可久,他这性子做个言官已是极限。真要入了阁,恐怕想求个全身而退都不可得……”
他没提汪鈜这些老辈人,这些人于他的烙印太深,他若下台,这些人也只能跟着一起闪人,连资源都算不上。反倒是李崧祥、熊荣这样的地方官,能保全下来,只不过到时候他们的立场如何,还要靠张孚敬指点的接班人自己争取。
“只有你,同寿,才是最符合老夫期望的”张孚敬如是总结道。
“我?”刘同寿指指自己的鼻子。
“不错,在投其所好方面,你先前已经做得很好了,只是情报有限,这才犯了忌讳,不过都是小节,却也无伤大雅,以你的聪敏机变,想要弥补应该不难。当然,老夫最看重的,还是你心怀黎民,有做实事的心思,更有做事的手段,比如你搞出来的那个共济社……”
“大明太大了,很多地方,朝廷都是鞭长莫及,只能采取士绅、乡老自治的办法。此法有利亦有弊,所谓山高皇帝远,乡老在地方上一不二,相当于土皇帝,以至流弊丛生。单以税收而言,朝廷的田赋并不为重,但层层落下去,至少要翻上一倍,苛捐杂税皆由此而来。”
“子实创一条鞭法,就是针对这项弊政,虽然不能全面约束地方衙门和乡老勾结,却可以减少百姓纳粮的损耗,老夫以为是良法……”
“学生也这么想。”刘同寿附和道。一条鞭当然是良法,要不是张居正祭出了这个法宝,万历怎么禁得起三大征的消耗?
张孚敬高声道:“一条鞭虽好,但却比不过你这共济社,若是子实泉下有知,必会拍案叫绝,全力支持老夫的决定”
“不会吧?”刘同寿嘴张得老大,那个玩意只是他用来摆脱麻烦的,后来还差点被谢兰那些人当做了把柄,怎么到了张孚敬这里,就成了比一条鞭还牛的东西了?
“所以老夫,同寿你资质过人,稍加雕琢之后,立刻会放出万丈光芒。”
张孚敬对刘同寿的反应相当满意,老头一拂胡须,笑道:“你可能没考虑那么远,但此社一成,上情下达就再没有障碍,因为没有固定的主事者,地方官员也难以重施故技,与乡老勾结,即便一时得逞,很快也会原形毕现。姑且不朝廷对地方掌控力的加强,单这税收……”
他笑得愈发畅快起来:“呵呵,朝廷的收入也许不会增加,但民间的负担却大为减少,相应的,对朝廷的向心力就会加强,藏富于民,朝廷应对灾祸的余地也大大增加……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啊桂子实追寻了一辈子的东西终于出现了,他又岂能不赞?”
刘同寿也明白了,其实这就是基层组织的问题。共济社是刘同寿仿着后世的组织机构制订出来的,在村镇中,形成了一个相对民主,又凝聚力十足的氛围。他的无心之举,看在致力寻求变革的张孚敬眼里,却如同新大陆一般。
大明朝廷的主要问题之一,就是对地方的掌控有限,导致朝廷越来越穷,百姓也越来越穷,中间的士绅却越来越富。长此以往,就会步入从前的封建王朝的老路,有鉴于此,桂萼搞出了个一条鞭。
但是,一条鞭的推行却遇到了极大的阻碍,因为它损伤了士绅的利益,和王安石的变法一样,自上而下的推行变法,需要上层寄予极大的决心。
桂、张同盟虽然得势,但嘉靖性情多变,对他们的支持有限得很,再加上竞争对手的掣肘,最终二人的变法甚至都没开始,就结束了,只留下了一条鞭这个名目。
刘同寿的共济社则是反着来的,自下而上,虽然真正实施起来,阻力也不会小了,但实行性极强。至少不会因为反对的人多,就根本推行不下去。
尤其是,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出来这里面的门道的,民间本来就有互相帮忙的传统,如果采取的推行方式隐蔽性足够强,很可能共济社已经形成了足够的规模,士绅才猛然惊觉,到时却是为时已晚。
在这个过程中,朝廷的立场其实无足轻重,只要保持中立就好了。没有官方力量的插手,共济社本身就足以对抗士绅豪强。只要处理的足够好,手腕足够圆滑,几十年后,大明就会有一番新气象,迎来真正的中兴时代。
张孚敬甚至连推行方式都想好了,刘同寿的身份是什么?道士啊就用宗教做掩护就行了,这件事只能,也只有刘同寿能够操作
兴致勃勃的把这个构想描绘出来,张孚敬笑吟吟的道:“现在,你明白了吧?老夫只有你一个选择,助你登顶,就是帮助老夫自己,老夫还有桂子实,能不能得遂平生之志,就看你的了。”
“……”刘同寿彻底确信了张孚敬的诚意,描绘这么个远景出来骗人,那得多蛋疼才能干出来的事儿啊?不过他也很无语,自己根本就没想着跟救国救民扯上关系,但结果,却还是要走上这条路了。
他能拒绝吗?当然不能,这天下可是他家的,是万万千千华夏人的,怎么能看着其陨落,直至膻腥遮天,禽兽肆虐呢?
何况,以他的性格,迟早也会跟夏言那些人起冲突的,有助力当然比没助力强,那个对手可不简单。
“可是……”主观意愿倒是没问题,但技术上的问题却很大,刘同寿想提醒张孚敬,要先看看脚下再。
“身份是吗?这个不是问题,这个老师,老夫也不能白当,时机到时,老夫自有安排,你只管见机行事便是。”张孚敬轻轻一笑,却是全不在意,仿佛这不是逆天之事,而是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样。
淋漓畅快的了一通,又跟刘同寿达成了意向,老张也是心满意足,起身就要离开,走了几步,又象是想起了什么,他拍拍额头,转身道:“看老夫这记性,差点忘了。同寿,你身边的隐患需早做料理,否则等见了驾,很可能会不可收拾。”
“隐患?”刘同寿愣住了。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同寿谨慎着了。”张孚敬哈哈一笑,扬长而去。留给刘同寿的,又是一个哑谜。(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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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学以致用
新老师留下的第一个谜题,说难不难,可是,即便以刘同寿的聪明劲,也想了好半天才想通,导致他都没来得及送老师出门。
当然,这很可能也是在张孚敬的算计之中的,想明白了之后,刘同寿也只有苦笑的份儿了。他知道,这是张孚敬为了让他尽快进入角色,适应官场设下的小考验,如果连这么简单的关口都过不去,还谈什么纵横朝堂,中兴大明?
同时,他的紧迫感也更强烈了。
张孚敬会这么做,最重要的原因是,老人觉得自己在朝堂上的时间已是时日无多,就算有揠苗助长的嫌疑,他也只能这么做,至少要他离开之前,让刘同寿完全适应官场,最好能独挡一面。
刘同寿也不是没提过,两人联手,内外呼应,是不是更好一些。可张孚敬的答复是,让他好好观摩,什么时候能领悟出,两人联手,不如一退一进的道理,他的大局观就基本合格了。
这个道理,刘同寿还没想出来,其实他也没空去想,张孚敬带给他的信息量太大了,同时,也给他带来了很多难题。有的是张孚敬故意的,有些是无意的,故意的那些都是考验,有法而循,无意的那个则是真正的难题,近乎无解。
饭要一口一口吃,刘同寿准备按部就班的先解决那些相对容易的考验,张孚敬走后,他将自己的小团队召集了起来。
众人都是一扫先前的颓丧之气,露出了兴奋之色,连最稳重的韩应龙都是如此。
由不得他们不高兴,张孚敬的到来,本身就意味深远。而他和刘同寿又谈了快两个时辰,眼见着到了子夜时分方才离去,出门时那酣畅淋漓的笑声,更是远近可闻!
就算迟钝如沈方卓,也能感受得到这里面的味道不一般了,相谈甚欢。把酒夜话,自己这一方由地狱到天堂的走了一遭,转机赫然已在眼前。众人又怎能不喜?他们都迫不及待的等刘同寿宣布好消息了,只不过,他们最先等来的,却是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对共济社。各位怎么看?”
“肯定是好事啊。”梁萧第一个做出了回答,他跟刘同寿的交情最好,顾忌也少,“不过,同寿你不是说过。这也容易招惹麻烦,所以要小心从事,不使其扩散开来么?”
刘同寿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又将目光转向了孙升和韩应龙。
“梁兄有切身体会,上虞的反馈也是同样,愚兄当日在杭州与贤弟所说,应该是不差的。”孙升缓缓说道:“不过,往深了想的话。确实需要谨慎。否则很容易就会成为口实,引起朝廷的警惕。”
在杭州,他也曾盛赞过一番这个组织。但和张孚敬的视角不一样,他仅仅是从仁义德信这方面来评价的,尚属书生意气的范畴。时隔数月,入京以来。又经历了不少事,他的思想也成熟了不少。旧事重提,他的态度也显得慎重了许多。
“莫非贤弟与张阁老谈及了此事?”韩应龙想的更深。
眼看着已经是三更了。刘同寿不会无聊到大半夜的跑来自卖自夸,显然意有所指。如果他猜的不错,那就是张孚敬谈到了此事,并表达了某种意向。
“韩兄说的不错,孙兄顾忌的也有道理。”刘同寿做出了正面回答,并且第一次以上位者的心态分析起身边的人来。
他身边可信赖的士子中,除了眼前三人,还有个苏子阳。不过后者是个书呆子,暂时派不上用场,以后么,若是能通过会试,倒是可以让他往御史方面发展。反正只要能接受简单的指令,并且遵照执行就可以了,言官只需要胆子大,敢说话就足够了。
梁萧对自己异常崇拜,忠心毋庸置疑,不过这人的才学有限,乡试都是勉强过的,想通过会试只怕很难,就算通过了,用处也不是很大。
想来应该是家庭的因素,导致此人性格偏软,没有什么主见,遇事时,虽能稳住立场,但却没有应变的能。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帮忙摇旗呐喊,效奔走之力最为合适,放出去的话,很可能不是助力,反而会成为破绽。
孙升家学渊源,才情横溢,正气凛然,同时又不失机变之能,正是最适合独挡一面的好助手。唯一需要顾虑的,就是此人的忠诚度,以及冲劲会不会太足,以至于过了头。
不过,今夜之后,这些顾虑基本上都可以打消了,如果接下来不出意外的话,那刘同寿准备把孙升当做计划中的重要执行环节。
而韩应龙则不愧是状元之才,他虑事周全,处变不惊,少了些锋芒,心性却足够沉稳,行事手段也圆润。这种人应该更适合在朝中发展,当个官僚,为自己抵挡各方面的明枪暗箭,互为应援。
放出去独挡一面也不是不行,不过对那个开拓性计划来说,过于保守的执行人恐怕会事倍功半,属于浪费人才。
这样评估着,刘同寿的构想由模糊转为清晰,渐渐形成了一个大致的拢廓。
“共济社的发展会引起朝廷的忌讳,但如果这组织的控制权是在朝廷手中呢?各位觉得,将会如何?”刘同寿又问。
“这……是好事啊!”孙升猛的站起身,话语中有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之意,“朝廷本来就是以乡老、士绅治理地方,现在也不过是换了个法子,但控制的力度却增加了不少。举例来说,同寿你为了对抗谢兰,发动上虞百姓去县城助威,一呼百应,换了衙门,怎能有这样的效果?”
“百姓们敬畏朝廷天威不假,可是,敬畏和衷心的拥护完全不是一回事啊!如果天下百姓都能以村镇为家,一体而同,不但能解决内地百姓的诸多难题,边患怕是也有迎刃而解的希望啊!”他越说越激动,语速也越来越快,梁萧等人受他感染,也是兴奋莫名。
只有韩应龙保持着镇定,他沉声问道:“这事得了张阁老首肯?那圣意又如何?朝议能通过吗?”
刘同寿点点头。又摇摇头:“老师只是对我说及此事,并未对外宣扬,不过。我们的看法是一致的,圣意难明,但朝议却定然是通不过的,反而会引起一番大乱。乱子一起。皇上就算持赞同意见,也会很快转变,和王安石当年变法的局势走向,应该是别无两样。”
“怎么会……唉!”孙升错愕难当,本待发问。可仔细想想后,却也无可奈何,只能长叹了一声。
变法这东西,就是调整利益分配方式,良法劫富济贫,恶法劫贫济富。后者施行不难,因为富的通常是权贵阶层,而前者要施行起来。却是难比登天。拗相公雄才大略,皇帝也是鼎力支持,可最后怎么样?
当今天子性情难测,喜怒无常,张孚敬圣眷渐衰,已然日暮西山。又如何能跟王安石相比?
他学贯古今,经史典故都是烂熟于胸。如何不知道其中门道?只是一时激动,难以自已罢了。
“孙兄也不必失望。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既然事情迟早都要做,那么,有人支持,总比没有强。”穿越以来,张孚敬应该是对刘同寿影响最深的人了。刚刚那场长谈中,老人给他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无法动摇的强大自信。
哪怕谈到的是让一个小道士主宰朝堂,这样的逆天之事;或者自己被夏言打得落花流水,招架不能这种糗事;再或他心灰意冷,准备彻底放弃,张孚敬依然给刘同寿留下了这样的印象。
挫折打不倒,难关难不住,消极情绪很快会得到调整,张孚敬现身说法的告诉刘同寿,上位者的基本功是什么。
刘同寿其实能猜到,那个难题,张孚敬可能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见机行事。但老人表现出了信心,也展示了能克服各种难题的能力,他就相信对方,或者说是愿意相信也可以。
现在,就是他学以致用的时候了。
“贤弟说的是。”立竿见影,孙升的脸色也是有所好转。
“孙兄,如果你真的中了榜眼,你可愿屈就,外放去上虞做个知县?”刘同寿又问。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愚兄自然没什么舍不得的,而且……唔,原来如此!”孙升茫然回答,说到一半,却是眼睛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了下去:“这个想法很好,只是很难实现啊。”
见刘同寿露出了疑惑之色,韩应龙赶忙解释道:“志高的意思是,翰林院的位置他可以不在意,但大明官制,官员不可以在家乡任职,志高是余姚人,想当这个上虞知县,恐怕……”
“原来如此,那就麻烦了。”刘同寿拍拍额头,很是苦恼,看来自己的主宰朝堂之路,还很漫长啊。官场上的规矩或潜规则,他完全就搞不清楚。
“也不麻烦。”孙升的反应极快,“既然同寿有把握说服张阁老帮忙,那进了翰林院反而更自由。愚兄可以提出不修撰经史,直接去江南观风,上虞冯知县与贤弟的关系甚好,愚兄又有翰林庶吉士的身份,他应该会全力配合的。”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有了东山的底子在,再借着贤弟的威望,施政愚兄未必在行,但仅仅是推广共济模式,却是不难,而且还能保证共济社不会为奸人所用,牢牢控制在朝廷手中。唯可虑者,倒是愚兄才疏学浅,恐怕未必能……”
在东林党大兴以前,明朝的进士分配还是比较宽松的,一般来说,至少也能捞着个县令的位置。而前三甲的待遇则是始终没变过,翰林院这个清贵之所会向他们敞开大门,其余的人就未必有这么幸运了。
梁萧拍着孙升的肩膀,大咧咧道:“志高,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张阁老已经站在咱们这边了,孙翥那些小人还有什么可在意的?没有他们干扰,同寿的点评怎么可能落空?也就是梁某的学问确实不济,不然啊,我倒要跟你争争这个差事呢,哈哈。”
“说的也是呢,也好,那咱们就好好商议一下,把细节也完善了,权当是提前庆祝了吧?”
“好,孙志高说的不错,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俺沈某人也要与各位共进退。”
房间一下子变得喧闹起来,但是却并不显突兀,因为除夕夜的午夜已过,守岁人们都发出了阵阵的欢呼声,远近可闻的爆竹声也在提醒着世人……
新皇登基以来的,第十四个年头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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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无解的难题
等到会议终于结束,或者说大伙儿的热情终于消耗的差不多,疲倦占了上风的时候,丑时已过,眼瞅着就是象征日夜交替的寅时了。
这还是刘同寿穿越以来,第一次熬通宵呢。这个时代的人都讲究早睡早起,夜生活只属于少数上层人,刘同寿身份虽然不低,但他那个道士身份阻碍了别人跟他用这种方式沟通,所以,他一直保持了良好的作息习惯。
但今天却不一样,散场之后,他仍然有事要做,而且不止一件。
张孚敬提醒他的那个隐患是其一,还有就是张孚敬没意识到,但却很棘手的那个麻烦。隐患已经让他很头疼了,那个无解的麻烦更要命,偏偏他还不能搞集思广益那一套,不过万幸的是,他好歹还能和人商量一下。
待众人退出后,刘同寿习惯性的转过身,往角落里看去,他如愿的找到了黑暗中的那个身影,哑仆静静的站在那里,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哑叔,黄齐贤那些人背后的,果然是谢丕么?”刘同寿仿佛忘了哑仆是个聋子,自言自语似的说着。
但另一边,哑仆居然点了点头,然后比了几个手势,示意谢丕和黄齐贤见面后的去向。
“顾鼎臣么?”刘同寿冷笑有声:“难怪老师说,顾鼎臣只是个书生,玩阴谋都玩不出名堂来,现在看来还真是如此。杨一清、谢迁之后。江南士党,还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听张孚敬点评解说之前,刘同寿觉得谢丕这招釜底抽薪已经很厉害了,但跟夏言对付张孚敬的招数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孩过家家的把戏。
夏言的招数都是动作看似不大,但牵连极广,偏偏他都算计周全了,让对手进退维谷,最后只能硬着头皮踏进去,搞的遍体鳞伤。还无从喊冤。
这是阳谋,比阴谋什么的厉害得多,也有效得多。
难怪谢丕的仕途止步于吏部侍郎,而顾鼎臣在内阁其间。也是碌碌无为,先是被夏言,然后被严嵩,一直压得死死的,气都喘不过来。他不是象后世评价的那样,性格偏软不欲争持,他根本斗不过那俩老狐狸。
刘同寿也是庆幸,在张孚敬登门之前,夏言的注意力根本没放在自己身上,若是那个老狐狸出了手。也许自己要中了招才能察觉,别说招架,连跑都来不及。
不过,从现在开始,他就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了,老师带来了助力的同时,也把夏言的仇恨吸引过来了。
尽管他不是主要目标,但政治斗争本来就是从攻打对手的薄弱环节,削弱对手实力开始的,谁能保证夏老头不会抽冷子给他来一下?
“不用理会他们了。老师既然提都不提此事,想必也是无关痛痒。”刘同寿本来还有后续计划,可现在看来,他的目标要换一换了,而且他也不能继续再跟人玩见招拆招的把戏。出动出击,直击要害才是王道。
江南士党眼下正青黄不接。没有必要太过重视。当然,其中不是没有能人,给东林党奠基的徐阶就是松江人,只不过现在才是嘉靖十四年而已,严嵩尚且还在南京当尚书,徐阶还不一定在什么地方当县令呢。
反正,眼下是不用担心这个牛人的。
另一边,哑仆又是点了点头,眼中还流露出了欣慰的神色。
为了保证忠诚,绝声卫都是聋哑人,但身为指挥使,哑仆比同伴多掌握了一门技能,那就是读唇术。所以,刘同寿才让他去盯梢并且刺探情报,以他的本事,黄齐贤和谢丕丝毫也察觉不到。
“现在的问题是,太后的两个弟弟被关起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杀,我要不要去救他们?”
按说刘同寿应该管张太后叫奶奶,但这么称呼一个从未见过的人,好像有点奇怪,再说,万一说惯了嘴,一不小心说漏了怎么办?所以,刘同寿只以太后称之。
那两个纨绔舅爷救与不救,与他关系不大,据说正德在世的时候,跟这俩舅舅关系也一般,还差点治过他们的罪。最后这俩人的下场,刘同寿是记不住了,但应该也不怎么样。
刘同寿知道的就是,张太后是因为这俩家伙死的,伤心加失落,被种种负面情绪包围,老太太应该在几年后就郁郁而终了。
张太后在与不在,跟刘同寿似乎同样关系不大,毕竟从来没见过,而且她又不是被人害死的,至少不是明面上害死的,谈不上拯救不拯救。
不过,太后在不在,关系到他的身份有没有机会得到承认!这个关系就大了。
不想当老板的打工仔,不是好打工仔,嘉靖朝这么难混,就算刘同寿天赋异禀,他也没有足够的自信善始善终,毕竟他是知道严嵩的例子的。
当不当皇帝还在其次,但多留条路,就多些回旋的余地,既然是这么个身份,有机会的话,干嘛不利用起来呢?
张太后的身份是朝野公认的,她对嘉靖恐怕也早就恨之入骨了,如果她能确认自己有个嫡亲的孙子,哪怕拼了性命不要,老太太应该也愿意搏上一搏。若是刘同寿确实有如张孚敬期待的,掌握了相当的权力,谁能说他一定不能成事?
前提就是,张太后得能活到那个时候。
这事儿原本问题不大,张太后现在还没到六十岁,又没有什么隐疾,宫中生活条件也挺好,只要她没有心结,再活十年二十年的不成问题。
她死的早,主要是因为嘉靖,直接原因就是她那俩弟弟。
不过。要救人的难度可就高了。连张孚敬都失败了,并为此而两次致仕。刘同寿现在已经知道嘉靖那些乱七八糟的忌讳了,想救张氏兄弟,是他最大的逆鳞之一!是个大雷,谁踩谁死!
至少目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单单为了这个,刘同寿对夏言已经有了足够的仇恨值,要不是这个老不死的多此一举,哪有这些麻烦?
他一时难以决断,想找人商量。也只有哑仆了。
郝老刀那些人是军人,要是他筹划攻打尚书府,郝老刀倒是能帮他出谋划策,这种事就只有干瞪眼的份儿了。他们的老大江彬就是个政治白痴。带出来的军将也差不多一个德性。
下一刻,刘同寿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哑仆,对方没打手势,而是重重的点了点头。
“哑叔,你是说要我想办法救人?你不会不知道这里面的凶险吧?”真要救人,唯一一个有点可行性的办法就是劫狱了。这事儿当然很难,但凭借哑仆对宫禁的了解,以及他和沈方卓高来高去的本事,有那么一点点希望。
不过。其中的风险也很大,一不小心就是全军覆没的下场。何况,人救出来了也不见得就有用。这俩人成了通缉犯,张太后的心情未必就能好得了多少。
最关键的是,这个答复完全就不符合哑仆的行事风格。
哑仆一直都是以刘同寿的安危为最高考量的,当年他奉命保护刘良女,发现生下来的是个皇子之后,他直接就放弃了原来的使命,而是将保护刘同寿当做了第一优先的选择。
当然,他的做法也符合刘良女的期望。对当母亲的人来说,儿子的命比自己的更重要,所以双方倒是没因此产生什么嫌隙。
发现刘同寿恢复了神智后,哑仆的第一行动准则又变成了刘同寿的指令,但是他也没疏忽刘同寿的安全问题。
刘同寿要进京。他就苦劝过一次,前者好容易才将他安抚了。
刘同寿还感叹过。无论干什么的,科班出身的都比野路子的强,这位三公公简直就跟科幻片里的终结者差不多。
忠诚,还遵守着各种准则,武力值惊人,执行命令一丝不苟,除了不会说话,再找不到任何缺点。
现在,哑仆突然支持他救人,让他有点发懵,这是……程序故障了?
见他发呆,哑仆出手如风,一连串的手势比了下来,刘同寿这才算是搞明白对方的意思了。
毕竟是内官,在诸多守则之上,让刘同寿重登大宝是三公公的终极任务!尽管这个任务难度很高,风险很大,但是,他的思路也很简单,反正刘同寿也已经进京了,冒的风险已经大得没了边,就算再增加一倍两倍的,也没啥。
用博弈论的观点来说,这是最佳选择,三公公虽然没学过那个,但他无师自通了。
所以,保住太后这个刘同寿复辟的最大希望,就是三公公最为期盼的。刘同寿不问,他当然不会强行提出建议,那不符合为内官的规矩,刘同寿既然问了,他就要如实表达出来。
“我也想啊……可问题是,要怎么做呢?大赦天下?肯定不行,只要皇帝不愿意放人,谁都没辙?规矩什么的放在哥这位堂叔眼里,那就是浮云啊!”
“借着闹鬼……不成,先不说闹鬼那事儿到底怎么回事,哥肯定不能再重蹈覆辙就是了。老师……算了吧,老师自己也说了,这次再致仕,他八成就回不来了……”
刘同寿在屋里打着转,完全想不到办法,不是他不够聪明,而是,这事儿难度太高,全然不在他入阁之下。
“嗯,哑叔,你说你有办法?真的?”正为难间,哑仆突然比了几个手势,刘同寿精神大振,急忙追问。
不过,哑仆交流过之后,他的眉头却是深深的皱了起来“这个办法也不是不行,只是风险太大了,万一……先备用着吧,反正奶奶也不至于很快就……先等等看有没有机会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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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契机现
按照夏历,新年第一天,是为元旦。
这是个普天同庆的日子,连皇家也不例外。
按照规制,这一日,天子应该在太和殿接受百官的朝贺,皇太后,皇后则接受命妇的朝贺,是个相当盛大的典礼。
嘉靖皇帝对朝政虽然不太起劲,不过,一旦涉及到礼制,他就会变得兴致勃勃起来。所以,嘉靖十四年的第一天,百官都不敢懈怠,早早的穿着朝服,侯在了端门之外,一眼望去,尽是衮袍玉带,高冠巍峨,场面颇为盛大。
不过,他们等到的不是景阳钟响,而是步履匆匆的大太监黄锦。
“黄公公,陛下他……”身为首辅,张孚敬站在百官队列的最前面,一看黄锦这架势,他就知道今天的朝贺八成要泡汤,可他也有些意外,当今天子怎么可能放弃这个乐趣呢?难道他又盯上了朝贺的礼制?
如果是真的,朝堂上又将掀起怎样的波澜,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连朝贺都能闹出幺蛾子,这日子还能过了不?
老张昨晚本就睡得迟,这时更是觉得额头开始发涨。要不是为了刚收下的关门弟子,他真是恨不得马上就再上一道请辞的奏疏,赶紧甩手走人,这倒霉差事,谁愿意做,谁做吧,他张某人肯定不伺候了。
黄锦也不答话,往殿前的台阶上一站,扯着嗓子就嚷开了:“张阁老。各位大人。陛下有口谕……”
“臣等……”众臣惊疑更甚,只是碍于身处之地,倒是没人喧哗,不过视线的交流却是密集且频繁了许多,饱含着怀疑、询问、观察的目光在虚空中穿梭往来,构成了一张错综复杂的大网。
怀疑的目光大多集中在张孚敬身上,老张昨日的举动,牵扯了众多的关注,没人知道他跟小道士谈了什么,不过。第二天就发生了这种意外,不能不让人怀疑,是张首辅搞的鬼。
如果是他搞的鬼,那里面的味道就比较可怕了。京察!本来就牵动人心的两个字,变得越发的沉重了,压得人直喘不过气来。
“恭妃初丧,故免文武百官庆贺,暂辍视朝六日,两宫皇太后,庄肃皇后皆免命妇朝贺,钦此。”
“恭妃?”视线交流顿止,众人都愣住了。
宫中确实有位恭妃,文恭妃是和张、陈两位皇后。在同一届选美中进宫的,不过早在两年前就已经失了宠,幽闭而死。嘉靖以其有罪在身为由,只辍朝一日,丧礼也免了,怎么这个时候又想起来了,而且还闹出这么大阵仗?
见诸人疑惑,黄锦赶忙解释道:“是宪庙的那位恭妃。”
“……”众人无语。
皇上找的这个理由算是很合理,成化的妃子,这辈分是足够高了。不过跟皇上似乎没啥渊源。其子泾王倒是还健在,不过也只是诸多宗室中非常不起眼的一个,皇上就算要修补跟宗室的关系,似乎也没必要搞这么一出吧?
“诸位大人可以回去了。”带给众人不少疑惑,但黄锦也没有答疑的意思。他胖胖的身子转了个半圈,点出了几个大人物的名字。“张阁老,李阁老,武定侯,还有汪、夏二位部堂暂且留步,请移步文华殿,陛下另有要事相商。”
要是刘同寿在这里肯定会感慨有加,张孚敬瞬移的功夫,原来也是有传承的,嘉靖才是玩这个的行家。
众臣之疑虑自不待言,被点到名字这五个人都是当今炙手可热的大人物,要是没有武定侯,大家还会有点别的想法。现在连武定侯都去了,只能是要商议政事了吧?眼下最紧迫的政事……
朝臣们的目光集中在了左都御史王廷相身上,商议京察,却不带都察院玩,难道这位王大人要倒霉了?如果左都御史的位置空出来,那自己又能得到什么好处?须得早做准备才好。
众臣满腹心事的离开了,被点到名字的五个人互相看看,缓步跟在了黄锦身后。张孚敬、汪鋐二人走在一处;郭勋走在张、李二人的中间,时不时的跟两边搭话,李时却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有一搭没一理的应付着;而夏言则是远远的缀于众人之后。
这几人的关系,构成了如今朝堂上的格局,看起来,夏言孤立无援,举步维艰,但实际上,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张孚敬,都不会这么想。
转头看了一眼,汪鋐恨声道:“在宫禁之中还不忘演戏,也不知道礼部是不是要改成戏院了。”
“这才是他可怕的地方啊,”张孚敬叹息一声,继而又是一笑:“宣之,你也莫要太过挂怀了,就算没有他夏桂州,也会有别人的,由他去,由他去,将来自有人做他的对手,到时你只管看着,岂不赏心悦目?”
“阁老,你对那……当真这么有信心?我总觉得……”
“很快便见分晓,说不定转机就在今天了。”张孚敬微微一笑。
“阁老的意思是……”汪鋐精神一振,他对刘同寿没啥信心,对张孚敬的眼光也有点怀疑,不过,只有这件事而已,在其他方面,他对张首辅还是极具信心的。
要在文华殿分个胜负的话,自己这边可以说是大占上风,李时是个墙头草,他那一票可以忽略。郭勋虽然不能跟自己这边走得太近,但因为张氏兄弟的事,他对夏言也没什么好感,铁铁的是个二比一,就算夏言装可怜,皇上偏向他,可他一样讨不得好去。
“宣之你想多了,我的意思是,对同寿来说,契机就在今天,朝局么,呵呵,慢慢来吧,急什么?”
“啊?”汪鋐一愣,“那阁老的意思,莫非皇上……”
张孚敬点点头:“嗯,跟从前一样。”
“那……”抬头看看郭勋,再看看张孚敬若有深意的笑容,汪鋐终于恍然:“唉,果然是我想多了。”
包括他在内,朝臣中的大部分人都想多了,进了文华殿,笔墨纸砚已经准备妥当,御案后面却不见嘉靖的人影,只有桌子上的一首题词在提醒着几人:写作业的时间到了。
一时间,汪鋐也是苦笑不得,这皇帝,真是没谱到了极点,写青词就写青词呗,你搞这么多玄虚,放这么多烟雾干吗?他本来还憋足了劲,打算跟夏言分个高下呢,结果差点被被这口气给呛死。
看看张孚敬和夏言毫不意外,走笔如飞的样子,汪鋐算是服气了,他跟这俩人果然不是一个重量级的。好在,他不是最悲催的那个,多少还有点心里安慰。
“黄公公,你不是吧?皇上真的让俺老郭写诗?我怎么觉着,是你假传圣旨呢?谁不知道俺老郭大字还认不得一箩筐,写诗俺是不会的,砍人才是本行!”郭勋一双牛眼瞪得溜圆,揪着黄锦,用吐沫给对方洗了个脸。
“武定侯,武定侯,你想想,咱家是那种人吗?让您出糗,咱家又有什么好处?万岁爷真就是这么吩咐的,您揪着咱家干什么啊?”
黄锦一嚷嚷,郭勋的手倒是放松了,他抓了抓头皮,茫然道:“可是,这事儿他就不合理啊!皇上,皇上咋就能让俺写诗呢?”
黄锦往旁边刺溜了几步,离这憨货远了点,这才试探着问道:“要不,咱们一起去拜见万岁爷,问问?”
其实黄锦知道,郭勋此人外表粗豪,心思却细,不可能把他怎么样。可是这寒冬腊月的,被人喷一脸吐沫星子,又是什么好享受了?
“那就算了。”果然,郭勋缩了,“俺就是想知道,写不出来,应该不算抗旨不尊吧?或者俺写了,不合皇上的意……”
“万岁爷说了,几位大人写完,只管拣好的呈上去就是,其他的……”
“吁,那咱就放心了。”郭勋拍拍胸口,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用握刀的手势握起了笔,倒也是走笔如飞。
这货到底写了啥,汪鋐很好奇,不过他更很好奇张孚敬写了些什么。
几人交卷后,没过多长时间,嘉靖的旨意就又来了,这次他不放烟雾弹了,而是直接点名,要召见张首辅。看着张孚敬从容自若的模样,汪鋐没办法不怀疑,老搭档是不是在青词中动了手脚,引起了皇帝的注意力。
佩服张孚敬的机变的同时,汪鋐更佩服对方的文才,在青词这种东西里面做手脚,难度可不是一般的高。
青词就是道教举行斋醮时献给上天的奏章祝文。一般为骈俪体,主要的要求就是形式工整,文字华丽,内容什么的一点都不重要。
在朝这么久,汪鋐写青词也有了些年头了,很多时候,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写了什么东西,反正就是把各种华丽的辞藻,按照声韵堆叠上去就是了。别说表述意思了,想看懂都难,他也不知道皇帝为啥会喜欢这玩意。
当然,也有写的好的,张、夏、顾鼎臣等人都是各中好手,他们能不能达到这个水准,就不是汪鋐所能知道的了。
这可是混迹嘉靖朝的重要技能,各人也都是敝帚自珍得很呐!
同时,这也是汪鋐不看好刘同寿的重要原因之一,小道士的文化水平应该比郭勋高,但他肯定不会写这玩意,没有青词技能傍身,光凭戏法,又岂是长久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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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宣旨的名人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昨夜张孚敬只是睡得晚,刘同寿干脆就是没睡。大会小会开完,他就开始着手解决隐患了。
红颜祸水,所谓隐患,指的当然就是楚楚。
嘉靖那点爱好,刘同寿已经基本摸清楚了,因为余姚那场戏,楚楚也算是艳名远播。嘉靖或许还不知道,但邵元节那帮人肯定是知道的,之前老邵不提,是因为没必要,只要封杀了刘同寿的消息,不让嘉靖知道他的名字也就足够了,没必要节外生枝。
现在张孚敬出了手,想封锁消息是不行了,那各种招式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了,所以,楚楚就成了隐患。
这个隐患看似严重,其实要解决也简单得很。
和刘同寿那个荤腥不忌,尤好人妻熟女的老爹正德不一样,嘉靖比较有穿越众的气质,他讲究一个全处全收,而且还是个萝li控。不是黄huā闺女,就算美得跟天仙下凡似的,他也不会哪怕是用眼角扫上一下。
他在这方面的讲究,已经到了相当奇葩的地步,哪怕某个女人是被他自己要的身子,只要不是处女,他也会嫌弃。当年他废掉陈皇后,立了张皇后的时候,那也是爱若珍宝,可没过多久,他就感到了厌倦,最后寻个由头就给废了。
这里面有张皇后年纪渐长的原因,同样也有上面所说的因素。这也是为什么,嘉靖一直热衷于选秀女了,他需要更多,更新鲜的刺激来满足他的**。
三十岁,本就是如狼似虎般的年龄,再加上他有事没事还嗑药,能有个好才怪呢。
所以,张孚敬给了刘同寿那么个暗示。这个解决方法是相当之香艳,没有一个男人会为之而叫苦,哪怕熬了个通宵之后,刘同寿也一样兴致盎然。
当然。张孚敬虽然没说,但他也蕴含了另一层意思,那就是把人献上去。
从纯粹的理智上来讲。倒也不失一个邀宠的良法,这招一用,前嫌尽消,小道士从此走上飞黄腾达之路。想这么做。必须得抢在邵元节等人前面,所以,那个暗示也一样适用。
刘同寿当然不会这么做,且不说他跟楚楚的感情已经蜜里调油了,就算纯粹当妹妹看。他也不会把女孩往火坑里推啊。当嘉靖的女人的风险,大概仅次于辫子朝,皇宫里的那些汉女吧?那叫一个非死即残啊!
华夏五千年,唯一的一次宫女起义,正是发生在嘉靖朝!这件事真真切切的验证了一个道理:兔子急了会咬人,美女急了一样会暴动。
所以,政治这东西果然很讨厌!清晨时分,高举着正义和公理的大旗。悄悄拉着女孩的手。溜回自己房间的刘同寿,口不对心的抱怨着。
接下来的事情就水到渠成了。
楚楚早就把刘同寿当做唯一的依靠了。
尽管陪刘同寿熬了个通宵,她已经很困了;她也搞不太懂,为什么很困了,还不能马上睡觉,而是要做一些奇怪的。让人脸红的事情。不过,既然师兄说是为了自己好。同样是为了两个人的未来,噢。还有正义和公理……
那就任寿哥喜欢呗。
反正,迟早也是会的……女孩扯过了被子,把臻首深深的埋在了里面,可羞红发烫的身子,却依然暴露了她的心思。
只是,她已经不在乎了,因为那个人是她的所有。
倒是刘同寿忙了个一头大汗,一边要解释,动作也得尽量放轻缓了,生怕伤到女孩。女孩的年纪毕竟还小,哪怕是这个时代没这个说法,他也无法完全入乡随俗。
好好的养成游戏,变成了提前采摘,他也只能慨叹世事无常,某人作孽不浅了。如果有人说他乐在其中,那他断然是不会承认的。
少年情浓,其中旖旎也不需多言。
云收雨住,又说了会儿情话,两人毕竟年少,熬不住困,很快就睡过去了。刘同寿并没有察觉到,窗外有人一直有人守着,并且还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将他惊醒的,是梁萧慌慌张张的通传。
梁萧对他跟楚楚同宿一室早就习以为常了,所以哪怕是脑子还不怎么清醒,也没有冒失的闯进去,而是在门外连敲带嚷。
“什么?宫中的执事!他来干什么?”刚做完大事的刘同寿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就以为隐患的事情东窗事发了,不过当他看到案头那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白绸时,却又松了口气,警报已经消除了。
这不是他的爱好,而是楚楚的要求,这要求也再次勾起了刘同寿对楚楚身世的猜测。因为楚楚一直都是扮的男装,后来又成了女冠,所以,东山镇没人会跟女孩讲这个,这种讲究,应该是女孩小时候在家里听说的。
她家破人亡之前,只有五六岁,那么小就会被嘱咐这个,只能说,女孩是出自大户人家的。某个大户人家的灭门惨案,无论如何也不是一件小事,说不定能找到线索,为她报仇呢。
虽然楚楚一直不欲提起,但刘同寿知道她有心结,经常会做噩梦,现在他们已经完完全全是一家人了,作为男人,他要替自己的女人挡风遮雨。
“是位小公公,韩兄正陪着他叙话呢,不过他口风很严,什么都没说,态度看起来倒还温和,应该不是坏事。”梁萧心里也没啥底。既盼望着张孚敬出手,一举扭转乾坤;又担心时间紧张,张孚敬还没来得及出手,反是孙翥等人的奏疏先奏了效。
“梁叔,你告诉韩兄,我马上就到。”刘同寿没那么患得患失,孙翥的奏疏要是起了作用,那那个小宦官找到就应该是韩应龙,而不是自己。无论是好是坏,毕竟是宫中来的消息,总比杳无音讯的强。
“寿哥,现在就要出去吗?我……嗯……”
楚楚也被惊醒了,女孩揉着眼睛想要起身,尽管没有huā轿和婚礼,可在她看来,今天就是她为人妇的第一天。服侍相公穿衣洗漱,自是份内之事。可不动不要紧,一动起来。就牵动了伤处,她不由失声痛呼,黛眉也是紧紧的蹙在了一起。
“好了,没事的。就是老师派人来,我去去就来,你好好休息就行了,今天就多睡一会儿,有什么需要就找哑叔或者冯大婶……”刘同寿轻轻按住女孩。柔声嘱咐了一番,在楚楚的连声催促下,这才起身而去。
冯大婶是跟刘同寿一起上路的,梁萧打定主意跟着小道士了,就算考不中进士,也不打算再回东山。
有些迷醉的看着刘同寿的身影,楚楚甜甜的笑了。娘说的再对没有了: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寿哥明明那么着紧见皇帝的事。可为了自己,他却甘愿冒风险,同时又这般怜惜自己……能拥有这样的郎君,莫非是娘在天之灵保佑的吗?
楚楚本就不是那种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在刘同寿身边呆了这么久,更是经受了不少熏陶。张孚敬出门前的暗示并没多少玄机。刘同寿又从不避讳她,她也是听懂了的。
女孩很紧张。也很期待,当刘同寿有些笨拙的做出选择的时候。她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她也不需要很多,只要能一直这么守在寿哥的身后,默默的支持他,就足够了。
……
“贫道有礼了,敢问公公怎么称呼?”另一边,刘同寿已经恢复了他职业性的表情,满面春风的进了客厅。
“刘观主客气了,您叫咱小保就行了,却是当不起公公之称。”刘同寿很客气,那小宦官也不敢怠慢,本来他就是和韩应龙对面而坐,将主位空了下来,这时更是忙不迭的起身相迎。
“小宝?您……贵姓?”刘同寿差点就脱口问出,你妈贵姓了,小宝,那可是个假太监,最喜欢说这句话了。
“人字旁的那个保,小的是在黄公公跟前伺候的,跟的是娘的姓,姓冯。”那小宦官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冯保?”
我擦,居然是个名人诶!刘同寿一阵恍惚,在嘉靖朝,冯保没显过山,露过水,不过,在隆庆、万历两朝,这位可是个叱咤一时的大红人!要不是有他的鼎力支持,张居正又哪有那么多年的风光?没想到竟然让自己在这里给遇上了。
看对方的年纪,应该跟自己差不多,应该是自幼就进了宫,混了几十年,有靠山,有眼色,等新君登基,老一辈大太监退位,才有了出头的机会……从理论上来说,这人应该就是历史上的那个冯保没错。
既然如此,那就有拉拢的价值和必要了。
“原来是冯小公公,久仰,久仰……”刘同寿一把就攥住了小宦官的手,手臂的肌肉微微一动,手顺势再一递,一面圆圆的东西已经塞在对方手里了。
“这,这不太好吧。”小宦官有些迟疑。
他这还是第一次出宫办事。
因为刘同寿的身份特殊,黄锦不想得罪,也不想太接近,放机会给别人又觉得不踏实,属于鸡肋中的战斗机,战斗机中的鸡肋,所以犹豫了半天之后,干脆让这个新收不久的干儿子来了。
刘同寿将来得势,那这个善缘他就算是结下了;如果失势,大不了就舍弃个干儿子呗?聪明可爱的小宦官还不多得是,心疼,总比皮肉疼强。
所以,冯保只是听说过,宣旨的宦官能捞些外快,但真正经历,还是头一遭。不像那些老道的宦官,手一摸就知道是什么东西,他只知道那玩意是个圆形片状的东西,是什么他就搞不清楚了。
“只是一点小礼物,给冯公公赏玩,不值钱的。”刘同寿笑眯眯的一摆手,问道:“对了,冯公公,您这次来,是有皇上的旨意吗?”
“是,是……”冯保心痒痒的想看看手里的东西,却又怕坏了规矩,正两难间,刘同寿的提问算是给他解了围。
“万岁爷宣您入宫……”
“见驾?”刘同寿眼睛一亮。
“转转。”冯保大喘气了一下。
“哈?”刘同寿差点被呛到。
转转?费个大劲来了道圣旨,让哥去紫禁城转转?这是怎么个路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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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收
有点荒谬,可它终究也是圣旨,刘同寿验证无误,确认不是高太尉坑林教头的套路再现后,便叫上了沈方卓,然后随冯保一起去紫禁城了。
进了京之后,哑仆、郝老刀都成了不能见光之人。
事隔多年,也未必有人能认出他们,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刘同寿可不想在这种细节上翻了船。
“冯公公,我进紫禁城真的不要紧?”
“观主你是不要紧的,不过这位……”冯保怯怯的看了沈方卓一眼。对倭寇的那场战斗中,沈某人初开杀戒,就一次性收割了二三十条性命。他不是绝声卫,不会收敛杀气,时隔两月,身上依然是杀气十足。
“那还真是可惜了,俺本来还想进去瞧瞧呢。”沈方卓失望极了,“听说里面的宫殿都是白玉筑就,屋顶上的瓦片都是黄金打造的,太液池里面不是水,都是酒!还有啊,里面还有仙女……”
“……”刘同寿和冯保不约而同的翻了个白眼,只拿斜眼去看他,也不知这货从哪儿听来的,别的不说,单说那太液池里如果都是酒的话,那宫里一天还有人能清醒了不?熏都熏迷糊了。
刘同寿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也不用失望,继续憧憬吧,进去了,你才失望呢。”
冯保在一边拼命点头,然后趁机把袖子里的东西翻出来了,就着车窗一看。只觉白光在眼前一闪。‘啊’的惊叫了一声,当即被晃得一个趔趄。
“这,这是……”说起来,太监似乎都有鉴识宝物的本能,尽管被吓得不轻,也不知道手里这东西到底是什么,但冯保的手却抓得牢牢的,他人都差点从马车上掉出去,那东西却稳稳当当的在他手里。
“公公,出什么事了?”前面车夫听到这边动静。连忙出声询问。
“没你的事,继续上路。”冯保定了定神,头也不抬的应了一声,目光只在手中之物和小道士之间逡巡。“刘观主,这到底……”
刘同寿微笑不语,沈方卓咧嘴笑了,“不就是个银镜么,小公公若是喜欢,只管开口便是。”
“银……镜?”车帘已经放下了,没有了阳光的直射,那镜子也不再耀眼,而是忠实的将车厢内略有些昏暗的景象倒映出来,显得有些深邃。
“果然是镜子。却比铜镜闪亮许多,也清晰了许多,这等异宝,小的……”因为黄锦打的是两头卖好的主意,所以有过叮嘱,冯保把身段放得相当低,他反复摩挲着这面镜子,显然已是爱不释手,但嘴上却嘤嚅着想要推却。
“冯公公真的不需要客气,就是个玩物罢了。公公就算信不过贫道,也应该知道贫道这位兄长的脾气,公公觉得,沈大哥会说谎吗?”刘同寿故意让沈方卓先开口,为的就是这个效果。沈方卓倒是不笨,但任谁跟他接触后。也不会认为他是个工于心计的人。
“可不就是吗?小公公,这点东西你就大惊小怪,却又哪里像是宫中出来的?”沈方卓适时附和了一句。
咱又不是从你说的那个皇宫出来的,这种异宝,别说自己,就算干爹手上,那也是没有的。冯保斜了沈方卓一眼,心中大是腹诽,但心下倒是信了多半。
想到这里,他心头又是一动,猛抬头时,却正听得小道士笑吟吟的说道:“冯公公不需担心黄公公,早在入京之前,小道就已经备下了礼物,都是先师传下来的小门道,不值什么钱,却胜在精巧,只多不少,包管让皇上满意,你只管安心收下便是。”
冯保算是安了心,拱拱手道:“那就多谢刘观主了,另外,小的只是个跑腿的,这公公的称呼实在……”
刘同寿一摆手道:“不然这样好了,公公也不要叫观主,贫道也不称公公,你我年龄相仿佛,就以兄弟相称如何?这样也显得不那么见外,冯兄,你说呢?”
“这……”冯保迟疑了。在嘉靖朝,内侍和外臣结交是大忌,连黄锦都不敢犯禁,何况他一个小黄门。可刘同寿不属于外臣,而且他刚收了人家的重礼,也不好推脱。
刘同寿说那银镜不值钱,他也半推半就的信了,可东西他就拿在手里,如何不知,至少,这也是个稀罕玩意,呈给皇上的话,多半就能搏个龙颜大悦。
那个打手似的青年说的皇宫景象,没准儿就是从小道士那里听说的,所以,他们才花血本备下了重礼,嗯,应该就是这么回事。
他也是个有决断的,很快就拿定了主意,又是一拱手:“刘兄弟既然一番盛情,咱冯保也不好推却了,愚兄今年十七,痴长兄弟两岁……”
“冯兄,小弟刘同寿有礼了。”刘同寿笑吟吟的还了一礼。
宫中的规矩,他已经打听过了,虽然太监不能勾结外臣参政,不过通个消息什么的还是没问题的。冯保本身倒还罢了,他再有名,也是要等到隆庆朝,那都猴年马月的事儿了,关键是他身后的黄锦。
那人是嘉靖最为信重的太监之一,潜邸老人,一直伴着嘉靖到死。得到此人的友谊,至少以后不会缺少情报来源了。
所以,刘同寿一出手,就是最能拿得出手的银镜。
送银子也可以,不过银子这东西通用性强,效果却一般,想要效果好,就得用数量往上堆。他手里倒是有些钱,但也禁不住这么折腾啊!还是镜子的效果最好,这一点,从冯保的反应就能看得出来了。
“冯兄,皇上这道旨意,小弟有些不得要领,你能不能为小弟解说一二?”收买黄锦还是后话。最紧要的。是要搞清楚这道旨意的意思。
冯保也不笨,他也知道拿人手短的道理,不过这个问题本来就是可答可不答的,答了,也不犯忌讳;不答,领旨的也只能干瞪眼。
刘同寿既然这么会做人,他冯保自然也是顺水推舟。
“皇上就是这么吩咐的,咱们做奴婢的原本不应该胡乱猜测圣意,不过既然兄弟问起,愚兄也不好瞒着藏着。就随口说几句闲话罢了,贤弟须不能外传了,嗯,还有这位……”
沈方卓呵呵一笑。正要开口,却被刘同寿瞪了一眼,于是又讪讪的闭上了嘴。
“正如冯兄所说。”
冯保点点头,然后低声说道:“刘兄弟,宫禁内闹鬼的事,你可能也听说一些,这次皇上让你入宫,应该就是为了这事儿。”
“原来如此,可是……”转转就是勘查现场的意思啊?搞得这么隐晦干嘛,搞得哥还以为皇帝要让哥看风水呢。刘同寿先是恍然。然后又觉奇怪。
“兄弟的消息果然灵通,陶道长的事你也知道啊,呵呵。”
冯保嘿嘿一笑,“陶道长入宫之后,很是做了几场法事,宫里也消停了好些日子,不过,这些年本来也一直都是这样,时而闹得满城风雨,时而风平浪静。现在没事,并不代表就真的没事了。万岁爷这心里,也是很……嘿嘿,你明白的。”
刘同寿当然明白,很显然。嘉靖已经是惊弓之鸟了。
要说这鬼神之事,有的时候纯粹是人吓人。前世。他小时候也看过恐怖片,看完不敢自己去厕所这种事也是发生过的,就算是成人,若是有了心理阴影,再一个人独居,恐怕也会疑神疑鬼。
紫禁城里的住所都是宫殿,空荡荡,黑乎乎的,本来就挺渗人,再有那真假莫辨的闹鬼之事,嘉靖会心有余悸也很正常。
“冯兄,小弟听外间传得绘声绘色的,可真实情况到底……比如,那鬼是怎么个形容?是真有人看见了,还是说……”
“这个啊……”冯保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开了口,“我入宫时间不长,倒是没亲眼见过,不过,鬼祟是一定有的,万岁爷那边且不提,见过鬼的宫女、中官却是不少,我跟他们也是搭过话,看他们说得绘声绘色的模样,应该不是作假。”
“具体是什么鬼呢?”
“见到什么的都有,邵真人奉命追查,问了不少口供,最后汇总起来,大致上确定了鬼祟的种类,是黑眚(sheng)!”
“那是啥?”刘同寿两眼真是一抹黑了,全无头绪么。
“此物最初记载于《汉书?五行志》:厥罚恒寒,厥极贫,时则有黑眚、黑祥。宋人蔡絛《铁围山丛谈》中也有记载:洛阳古都素号多怪,宣和间,忽有异物如人得黑,遇暮夜輒出犯人,相传谓掠食人家小儿……此五行志中所谓黑眚者是也。”
冯保居然引经据典的解释上了。
刘同寿开始惊讶了一下,后来想起历史上那个冯保,倒也释然了,这位太监是少有在士林当中享有好评的,他自己也有读书进步,积极向外朝靠拢的愿望。
“此物因水气而生,眚气黑色,昏暮间突出有物,其行如风……”
似乎就是一种妖怪,出现的时候裹着黑雾,然后幻化出各种形体来伤人、吓人,喜欢在潮湿的地方出没。听起来满玄幻的,可看冯保说的有板有眼的,刘同寿也不好质疑,对方答不出来是小,要是引起误会,坏了交情才是麻烦呢。
“总之,兄弟须谨慎着了,干爹说了,这个机会是张阁老甘冒奇险给你争取来的,能不能一举建功,就看兄弟你的手段了。”最后,冯保如是总结道。
ps. 黑眚在宫中出现,历史上确有其事,陶仲文就是靠这驱鬼之功,彻底奠定了二十多年的荣华富贵。后面的不是玄幻仙侠情节,请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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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上面有人,做事不难
上面一句话,底下跑断腿。
又有言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只有真正事到临头,刘同寿才明白,黄锦的骑墙,和他的果断,带来的是何等的便利。
虽然都是同一个地方,但皇城和后世的故宫可不一样,门票难搞是一方面,没有圣旨,还不是太监,一个外人想进皇城,那难度不是一般的高。
朝臣们固然经常进出皇城,但绝大部分人的活动范围都仅限于承天门至太和殿和中和殿,后面是没去过的。有资格直入后苑,去乾清宫奏事的,至少也得是个侍郎、尚书才行。
邵元节算是个特例,不过且不说嘉靖的爱好,单说老邵这一把年纪了,他也不会构成任何威胁――这里指的是,皇帝头上帽子的颜色……
现在,刘同寿成了另一个特例,比邵元节还特殊那么一点点。
小道士是从东安门进的宫。
南面的承天门是正门,只有皇帝和大臣才能通行,就算是皇后,也只有大婚典礼的时候,可以从那里走一遭。走西安门要经过偌大的西苑,走北面的地安门则更远,当然没人会自找不自在,一般内侍们走的都是东安门。
宫内的重要部门,如需要频繁和外间打交道的尚膳监、光禄寺之类,也都在皇城东侧。
刘同寿要去的则是内城,也就是真正意义上的紫禁城。因为闹鬼最频繁的地方就是那里。
一到东华门。冯保的价值就体现出来了,小宦官板着脸亮了一下圣旨,守门的卫士就点头哈腰的放行。省了例行的盘问、搜身不说,连带着看向刘同寿的目光也大是不同,走出老远之后,刘同寿还依稀听到后面的议论声。
接下来,他更是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但凡经过处,众人无不瞪大了眼睛,向他行注目礼。然后在一番交头接耳之后,方才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刘兄弟莫怪,宫内就是这个样子的,很多人从成化年间就入了宫。在这高墙内呆了一辈子,从没见过外人,大惊小怪也是有的。”冯保的解释带了点唏嘘之意,想是有感而发。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牛郎织女星……宫中更多悲欢离合,苦闷愁困啊。”刘同寿顺着他的话头感叹了一声。一入宫闱深似海,不光宫女如此,很多捞不到外差的宦官也是一样,跟住监狱也差不了多少。
“咦?兄弟也喜欢读诗词?”冯保眼睛一亮,饶有兴致的转过头来。
“略懂。略懂”要不是现在是明朝,抄诗那也是穿越者的一大法宝啊。刘同寿一面谦虚,一面故作不知情的问道:“这么说来,冯兄也好此道?”
“书中自有黄金屋,诗词尤其陶冶情操,愚兄自然是喜欢的。”刘同寿投其所好的法子奏了效,深有得遇知己的感触,冯保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其实不光是我。宫中好些内官都好此道呢,要不是爹他老人家的年纪大了,恐怕……”
“这是为何?”这说法刘同寿还是第一次听说,太监们喜欢诗词,难道眼下流行复古吗?
“若对别人。我倒是不好说这话,不过对兄弟。却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冯保左右看看,确定没人注意这边,这次低声道:“万岁爷喜欢青词,咱们做内官的,就是要想办法让万岁爷高兴不是?咱们也不奢望着跟外朝的那些大人们分高下,只要有那么一两首,入了万岁爷的眼,这不就……”
他抬眼看看刘同寿,用眼神传达了个‘你懂的’的意思过来。
“做太监难,做好太监更难,冯兄,你也不容易啊。”刘同寿点点头,一副心有戚戚焉的表情。
嘉靖喜欢青词他是知道的,后嘉靖时代的几位权臣,都是此道高手。而且他还知道,那玩意最是考究文化底蕴。华丽的辞藻是什么概念?其中必然大量充斥着生僻字,越不常用,认识的人越少,就显得越华丽。
就仿佛后世那些写小说写成散文,或者说明文的,用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描写和生僻字把读者砸晕,就会显得文笔很好,至少学问很高。当然,青词也没那么简单,其格式和格律,都是很有讲究的。
总之,写好这玩意的难度,并不比写八股文低。没啥基础的太监们想在这上面出头,那可不是一般的辛苦。
不过,好歹也算是个希望,就像冯保说的,万一有那么一两首呢?后世的彩票都有人中,何况写青词呢?
“我就知道,刘兄弟会理解我们的。”刘同寿一句话差点把冯保的眼泪给感动下来了。
换了别人说,他不一定有这么激动,可刘同寿不同,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小道士和小宦官是很有共通性的。他们都不是读书人,但为了上进,要读书,因为他们的前途都是系于皇帝一念之间。
互相勉励了几句,两人的关系更近了一步,冯保已经近乎无话不说了。
趁着这个机会,刘同寿问起了冯保先前说的,张孚敬冒险帮他争取机会的详情来。
冯保闻言停步,转过头来,定定的看着刘同寿,好半响才叹了口气“能得张阁老另眼相看,兄弟的造化不浅呐,只可惜晚了些,要是能……也罢,我就给你说说吧。”
刘同寿心中忽地一沉,冯保是黄锦身边的贴心人,他也这样说,看来张孚敬的形势真是相当之不妙。
做权臣,单单拥有权力是不够的,还要有摇旗呐喊的党羽,在这方面,别说二杨那种人,张孚敬积累甚至还不如夏言,他的权势全部来自于嘉靖,只要失了圣心,就是一切休矣。
“昨夜皇上服过药,兴致大发,同时召了曹端妃和王宁嫔侍寝……”冯保吞吞吐吐的开了个头,刘同寿一听就乐了,除夕夜玩****,哥这位便宜叔叔果然很有创意。
这个八卦顶多就是听个乐子,引起他的关注的是一个字眼“冯兄,邵真人给皇上进献的药都是这一种……或者说都是这种功效的吗?有没有金丹?”
“金丹?邵真人的那些丹药名目各异,似乎也有叫金丹的,不过功效好像都差不多,都是吃完了就浑身发热,然后兴致……那个,我也说不清楚了。”这个问题算是把冯保给问住了。他一个少年就净身入宫的宦官,哪里说得明白这道道啊?
“嗯,嗯,是小弟唐突了,冯兄你继续。”冯保的答案使得刘同寿更添疑虑。
宫人都是偶尔见到,只有嘉靖见鬼最频繁,重金属中毒,应该是闹鬼最科学的解释,不过,若是邵元节给嘉靖吃的只有春药,那事情就不好解释了。
难道这年头的春药里面,也混合有铅汞之类的东西?就比如两晋时期流行的那个五石散?说起来,五石散到底是什么成分,自己也搞不清楚呢,回头还是得找李伯父详细询问一下才好。
冯保继续说道:“因为昨天睡的太晚,今天药力也没发散完,所以,皇上罢了朝贺,并请了几位大人去文华殿写青词……青词递上去后,皇上突然召见了张阁老,然后才有了这道圣旨。”
刘同寿吃了一惊:“难道师……张阁老他当面向皇上举荐了?”
“好像不是,听爹说,张阁老见驾,只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问候就结束了,他猜测,张阁老应该是在青词上动了手脚,不过具体是什么,那就不是他所能知道的了。不论如何,张阁老冒了大风险,总是不会错的。”
“确实如此。”这个谜底,看来也只有当事人才能解释了,自己只要知道,这个人情相当大就是了,在嘉靖最爱的青词上动手脚,和在刀尖上跳舞也差不多了。
“刘兄弟,这里就是乾清宫了,你看,你是先随处看看,还是找宫人们来问问?”说话间,目的地已经到了,冯保朝着一座宏大的宫殿,以目光向刘同寿示意。
“还可以找人问?”刘同寿有些意外,当事人可不全是宦官,宫女也不在少数。
“只要刘兄弟你开口,这个方便,愚兄还是担待得起的。”冯保的语气微微有些得意,不过更多的却是真诚。
“那就多谢冯兄了。”刘同寿大喜。他没查过案,驱鬼更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不过口供比现场重要的道理,他还是知道的,因为口供是可以相互印证的。
勘查开始了。
首先是水源,那玩意既然据说是逐水而生的,那么跟水就离不开关系。
水里面会有什么?毒?雾?或者是某种生物?好吧,这个有点夸张了,但总不可能是放射源吧?现在可是明朝!
乾清宫周围的几口水井都看过,又采了水样,刘同寿没找到答案。
他没有气馁,他没把事情想象得这么简单,向冯保问过最近期闹鬼的几个地点之后,刘同寿仔细的检查起现场来。
这次,他找的是人为的痕迹。
古代的能人异士不计其数,他刘同寿能装神弄鬼,让人找不到头绪,别人也行。
不过,不管是什么人,只要出了手,总是会留下些线索的,尤其在他这个贯通中西古今的天才魔术师面前,戏法方面的线索是没有隐遁的余地的。
大树、高墙、角落,他一一查探了过去。
只可惜,也不知是不是时隔太久,同时也没人保护现场,他没有任何发现。
好在有冯保帮忙,他还有口供可以问,若不然,那就真是抓瞎了。
这一次,他终于有了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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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两个宫女
问询的过程很顺利,也很不顺利。
有冯保和那道圣旨在,宫人们都很配合,原原本本的把那套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的辞,很流利的重复了一遍。
问题就出在这里了,因为这套法跟冯保的大同小异,就是多了点无关紧要的细节,比如当事者当时如何恐惧,又或他们看到了多么奇怪的东西。
刘同寿不是给玄幻取材,这些东西对他一点帮助都没有。
其实,连听过几个雷同的套话之后,刘同寿已经发现问题了,这些人的辞,非常相似的原因在于邵元节。老邵可能也不是故意的,但他在追查的过程中,将所有证人的认识都给统一了起来。
这些人都一口咬定,他们看见的是黑眚,黑眚到底是什么样的,那就是冯保的那样,一团黑雾冒出来,然后各种怪物跳出来云云。
这就是所谓的权威效应了。
邵元节是公认的大行家,皇帝都那么倚重,况乎他人?再加上看到鬼的人,当时可能都被吓傻了,慌乱之间又哪里记得住什么细节?好像那些独居看了恐怖片的人一样,他们也不愿意去回想,因为那太可怕了。
在种种原因的共同作用下,宫中上下达成了共识,每个人都绘声绘色的着差不多的东西,问一个和问十个一点区别都没有。
刘同寿也不是没试着引导一下证人。可还是那句话。邵元节的权威性太强,远非刘同寿可比。雪上加霜的是,刘同寿的年纪一点服力都没有。
十几岁的孝能捉鬼?开什么玩笑谁不知道,厉鬼最喜欢这种细皮嫩肉的角色了,只有被祸害的份儿,捉鬼?那是老猫闻咸鱼,休想啊休想。
问了十多个人,办法用尽,却是不得要领,刘同寿叹了口气。“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冯兄,那圣旨有没有规定我出去的时间?”
“那倒没有。不过,你肯定不能留在宫中过夜。宫中唯一能让外人过夜的地方,只有文渊阁……天黑宫门落锁之前,你必须得出去。”冯保抬头看了看天色,也有些焦虑,刘同寿要是真查不出来名堂,他的感情投资也都打水漂了,不定还有挂捞要吃呢。
他对刘同寿言无不尽,并不单纯是因为刘同寿那些手段,那些只是让他了解了刘同寿的诚意和为人,让他确认这笔投资的主观风险不大而已。
但观风险才是最重要的。要是刘同寿把握不住眼前的机会,谁知道将来会怎么样呢?张阁老会为了一个棋子,一而再,再而三的向皇上举荐吗?就算他肯,他又能撑到那个时候吗?
“刘兄弟,你不必非得推翻邵真人的法吧?只要用你们道家的驱鬼法术,比如五雷咒、清心诀什么的,把鬼赶走不就得了?就算你不确定能赶走,至少张罗一下也好啊,万一鬼被你吓到了呢?”
他也不是光着急。而是用心的帮刘同寿出谋划策。能成为张居正的搭档,冯保手底下也是有两把刷子的。
小道士看看新官,本想解释两句,可又不知从何起,难道他要自己根本就不是道士。不懂正宗的捉鬼套路,那些套路也没用。要用科学的发展观看待问题吗?
没法解释,也只能让对方误会着了。不过新官的胆量倒是让他很有刮目相看的感觉,居然还懂得虚张声势,瞒天过海,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邵元节这么做过,黄锦发表过感想呢?
“唉,”他叹了口气,正想随口敷衍几句,心中却突然一动,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问询:“冯兄,目击者中,有没有年纪小点的?”
“呃……啊?”冯保茫然答道:“有倒是有,不过,这种事,不是应该找那年纪大些,行事稳重的人来问吗?那些小的颠三倒四,话都未必得清楚,你问了,又能问出什么来?”
“要的就是这种。”刘同寿愈发确认,这次,自己找准方向了。
不是所有少年都能像冯保这样幸运且老成的。自幼进宫的人,多半都没读过书,女孩子就更是如此。没有大人物的赏识,在宫中孤单一人,这样的孩子情商高不到哪里去,就算有个把人被前辈告诫了,大多数应该还是只能自己面对一切的。
他要找的,不就是能出真实所见的人吗?
“这事容易,你在这里稍候,我这就给你找人去。就在这里等我,千万别乱走乱闯……”冯保做事还是很有担当的,见刘同寿得郑重,他也是立下决断,交代一声,当即往东面跑过去了。
那里是东六宫所在,是嫔妃们的住所。
“冯兄,记得找那些入宫时间短,也没人照拂的,过来之前,最好别让他们跟人话……”两人互相嘱咐着。看在不知情者的眼中,还以为这俩人多铁呢,就分别这么一嗅儿,还搞得这么依依惜别的。
听到冯保远远的答应了一声,刘同寿放下心来,宫里规矩多,没人领路,当然不能乱走,不过他却可以乱看。
冬天日短夜长,渐渐西沉的夕阳显得有气无力的。皑皑的白雪盖住了红墙碧瓦的光彩,也遮住了飞檐斗角的古风韵味,不过却将昏黄的阳光映得发亮,像是镀了一层金似的,靓丽非常。
览目四顾,感慨万千,最后,刘同寿的视线落在了雄伟的乾清宫上面。
他突然意识到,还有一个现场他没去看过呢还是事发最频繁的那一个。
只不过,皇帝的寝宫可不容易进。
冯保没这个权力,更没这个胆子。要想进去的话。就得有明确的旨意才行,而不是现在这个含含糊糊的东西。
将新官忽悠迷糊了,想办法混进去?风险似乎有点大,也有点对不起这个新交的朋友……一个个念头生出来,然后又被刘同寿自己否决掉。
他无法确定乾清宫里到底有什么,为了一个不确定的目标,下这么大本钱,明显不科学嘛何况……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刘同寿抬眼看去,只见冯保正领着几个小宫女跑过来。满头都是汗。
嗯,这么做太对不起朋友了,尤其是一个卖力为自己奔走的朋友。
刘同寿打消了进寝宫的念头,快步迎了上去。
“刘观主。咱把人带过来了,你要问什么就赶紧问吧,等下万岁爷可能会召端妃娘娘和宁嫔娘娘过去,她们几个得跟着去伺候……”
冯保不知道自己刚刚逃过了一劫,他抹了把汗,给双方介绍了一下,“这位就是名震江南的刘观主了,奉了万岁爷的旨意来驱鬼,他问你们什么,都要老老实实的回答。知道了吗?”
“知道了。”回应并不热烈。
几个女孩都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最小的一个看起来跟楚楚相仿佛。对冯保,她们都表现出了畏惧,对刘同寿则是好奇,尽管被冯保一声喝问,都吓得低下头去,可还不忘偷偷的抬眼打量刘同寿。
尤其是最小的那个,一张小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偷眼张望的样子仿佛受惊的小鹿。让人怜惜的同时,更显得天真可爱。
就是你了。
时间很紧,刘同寿也顾不得吐槽皇宫对女性的摧残,又或怜香惜玉了,那无助于他的计划。同时,他也改变不了什么。
他直接选定了那个年纪最小的。柔声问道:“我有个妹妹跟你年龄差不多呢,你们要是认识了,一定很处得来,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我……”刘同寿哄孝的招数奏了效,那女孩眼睛亮了亮,正要回答,可看见一边的冯保,却又重新低下了头:“婢子家里姓张,有个小名叫金莲,嘉靖十年进的宫,一直服侍宁嫔娘娘……”
“咳咳,冯……公公,能不能拜托你点事?”刘同寿转头看看,见冯保扳着个脸,跟个门神似的站在一边,他觉着不是个事儿。
“刘观主只管吩咐。”
“你看,你是不是应该去旁边给我望望风?”
“望风?”冯保眼神大变,他凑到刘同寿耳边,哑着嗓子道:“兄弟,仔细着这里可是紫禁城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要是犯了忌讳,那真是谁也救不了你了”
“嗨,你想到哪儿去了?”刘同寿苦笑不得,没办法,他只能摊开了,“你在这里,她们都害怕,什么都不敢了,你离远点,只要不让她们看见你就行。”
发现是误会,冯保有些尴尬,“……这样啊,那我去看看爹那边有没有什么事找我,很快就回来。”着,他一溜烟的去了。
碍事的走了,刘同寿转过身,继续哄孝。
冯保一走,在场的气氛立时变得轻松起来,还没等刘同寿开口,张金莲就主动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谁?呃,她叫楚楚。”面对张金莲,刘同寿没来由的一阵心虚,他今天可是那啥了个幼女,放在后世,那就是禽兽般的行径啊。
“她也要进宫吗?”
“不会的。”不过,想到他的行为起到的作用,刘同寿又心安理得了,这宫里哪是人呆的地方啊
“对了,金莲妹妹,你能不能告诉我,你那天晚上到底看到了什么?”
“我……”张金莲面露恐惧之色,迟疑着正要开口,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拿眼去看身边的同伴。
刘同寿何等敏锐,循着对方的视线看了过去,却发现那几个宫女都在回避同伴的视线,只有站在中间的那个面容平静,冷静的回视的同时,还轻轻摇了摇头。
有意思,这么个小团体里面,竟然还有个头儿,看起来还颇有威信。
刘同寿笑了。
有这个女孩在,想从张金莲这里问出什么,恐怕会有点麻烦,但同时,这未尝不是件好事,有主见就代表她对现实的认识比较清晰,就有服,乃至合作的可能。
在宦官中有了冯保,在宫女中再发展个盟友兼内线,也是不错的选择呢。
他带点戏谬的问道:“贫道有没有这个荣幸,知道这位姐姐的芳名呢?”
对方全然不为所动,回应的声音冰冷而透彻。
“我叫杨金英。”(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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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拯救
“嗯,好名字。”刘同寿打量着对方,随口赞了一句。
名字很普通,金莲、金英、金香,这都是这个时代的女孩子常用的名字,没什么好不好之说。不过,名如其人,在这个年纪稍长的宫女身上,倒是将这个‘英’字展现得淋漓尽致。
之所以一开始没留意到对方,是因为杨金英的长相不算出彩,或者说没什么特色,她自己又有意躲在同伴身后。但是,现在她为了最年幼的同伴挺身站了出来,身上的光彩便再也遮掩不住了。
她的脸上干干净净的,全然以素颜示人,而非是象其他人那样,多少涂抹了些脂粉。发髻简简单单,饰物则只有一根普通的乌木簪,眉毛甚浓,而眉峰尖尖。可以想象,若是她换下宫女装,穿上军服,活脱脱就是那个传说中的huā木兰了。
好一个英气逼人的女子!
暗赞一声,刘同寿也确实很意外,皇宫内院之中,他居然会见到这么一位角色。
要知道,这可是嘉靖年间的紫禁城,作为受压迫最重的一个团体,宫女不应该都是张金莲这样怯弱可怜,或者象小说里那样,喜欢皮里阳秋的在肚里做文章吗?
这样的人可不好对付,忽悠的话,必须一击中的,否则,引起了对方的警惕甚至敌意,麻烦就大了。尤其让刘同寿觉得棘手的是,对方的冰冷神态,并非全部源自于性格,而是很大程度上出于憎恶,对象就是他自己!
他有点莫名其妙,自己第一次进宫,这女子的口音也不是江南一带的,两人先前肯定没见过面,怨从何来呢?
难道是长相?那就更不科学了,自己长得离潘安可能还有点差距,但也是很讨喜的啊!没看那个张金莲两句话就被自己摆平了吗?这就是长得帅带来的亲和力啊。
要不然。就只能往嫉妒方面考虑了,宫女嘛,有百合情结也是正常的。谁让偌大的宫禁之中,只有皇帝一个男人呢?情况若真是如此,那还真有些棘手了,据小说里的说法。百合什么的比正常的男欢女爱要更激烈,属于禁忌之恋,超出理智,甚至种族那种……
要怎么不着痕迹的解释一下呢?刘同寿有点犯愁。
“刘道长,你想问的东西我都知道。是不是可以让其他人先离开了?娘娘身边,也是要人伺候的,离开太久,我们会受责罚。”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杨金英却是先开了。。
“呃……好吧。”刘同寿扫视一眼,发现几个小宫女的视线都在杨金英的身上,显然是把她当做了主心骨,强留下来。也问不出什么。还不如直接跟这个大姐大谈判。
宫女们如蒙大敕,有些担忧的看看杨金英,然后在后者的催促下,往来路跑回去了。倒是那个张金莲怯生生的拉住了杨金英的衣襟,眼睛不时向刘同寿看一眼,显然很不舍得离开。
杨金英皱了皱眉。冷冷的看了刘同寿一眼,后者的头皮有些发紧。魅力太强了未必是好事,要是导致谈判破裂。那就是罪过了。
好在杨大姐头没有发作,而是待众人走远之后,直截了当的说道:“刘道长,你想问的,我可以回答你,不过,你要向我保证,决不把我对你说的话说出去,就算……”她望着刘同寿的身后,小道士不用回头也知道,冯保正在那里晃荡着呢。
“没问题。”
“还有,你要答应我两个要求……”
说到这个,小宫女的脸上的表情有些松动,可能她也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些过分,筹码也太少了些。不过,她还是咬着牙,努力维持着那张冰冷的面具,不让语气太过波动,同时,面对刘同寿玩味的眼神,她也是坚持着与之对视,而不是回避。
“说说看,力所能及的话,贫道答应了也无妨,不过,若是超出能力范围,那就爱莫能助了。”要是换个人提这种要求,刘同寿八成会断然拒绝,他现在立足未稳,拉几个盟友还好,但贸然参与宫里面的斗争,很容易就会引火上身。
不过,这个杨金英很有趣,气质很独特,给了刘同寿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他想听听看,对方到底能提出什么样的要求来。
“我听说,新入宫的陶仙师向皇上进献了一种药方……”话题似乎不怎么相干,但看杨金英咬着嘴唇的艰难模样,刘同寿并不认为,小宫女是因为紧张,以至于跑了题,他耐心的听着。
“那丹方叫:先天铅丹,不知道刘道长有没有耳闻?”
这算是什么?考校吗?可既然是秘方,哥不知道也是正常吧?这么想着,刘同寿摇了摇头,没说话,继续等对方的下文。
“你能不能让皇上不相信陶仙师,不采用那个丹方?”小宫女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其他神色,那是焦虑和期盼混杂着的一种情绪。
“为什么?”刘同寿肯定不会贸然答应,他和陶仲文有竞争关系不假,但他若是直接去质疑陶仲文,很容易犯了嘉靖的忌讳。正如夏言攻击张孚敬一样,嘉靖鼓励臣下互相争斗,但却不喜欢直接告状的模式,那只会起到反效果。
杨金英的要求让他犯了嘀咕,他开始怀疑,这是不是一个陷阱了。他观察了一下张金莲的神色,小女孩一脸茫然,完全不知道大姐头在说些什么。
“……”杨金英迟疑着不能回答,刘同寿见状疑心更盛,想了想,他决定摆脱这个麻烦。
“既然杨小姐不肯明言,那贫道这就告辞了。”
“不要!”
杨金英的叫声很尖利,还带了点哭腔,不但吓了刘同寿一跳,还惊动了不少人,连冯保都往这边走了几步,出声问询。
刘同寿先向冯保打了个手势,示意没事,然后转过身来,一摊手道:“不让贫道走,你又不肯说原因。这不是太为难人了吗?一口一个陶仙师叫着,你不会不知道陶师兄是什么人吧?”
陶仲文没有正式出家,跟刘同寿一样是个假道士。所以宫中只以修士或仙师称之。
“那丹方是以女儿家的……月事作为药引,必须得是未经人事的姑娘家……为了保持身体的洁净,不能吃五谷杂粮,只能靠露水续命……然后。为了取足药引的量,行月事前,还要服促下血的药……”咬着牙,杨金英终于如实的把原委道来。
说话时,她的脸色也是忽红忽白。变幻不定,红是因为话题的敏感性,白则是单纯的出于恐惧。依偎在他身边的张金莲则是一脸惊愕,本来她只是轻轻扯着杨金英的衣襟,这会儿她的小手也不知不觉的用上了力,将杨金英的衣服扯得紧绷在了身上。
“这简直……”刘同寿没空去留心这些,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涌上了心头,好吧。他终于知道。陶、邵二人用的不是他意象中的那种金丹了,可现在的这个药方……只能说是荒谬啊!
“可是,陶道长还没开始施行,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已经禀报给皇上了,而且还做了样品送上去,彩儿就是第一个牺牲者。她是服侍皇后娘娘的,她已经死了……先是被饿了半个月。然后,那催血药。导致了大出血……端妃娘娘告诉我,昨天,皇上服的就是这药,他说效果很好……”
杨金英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她被吓坏了。
“彩儿姐姐?彩儿姐姐不是……她不是回家了,而是死了吗?唔……”
“这件事……”嘉靖已经开始嗑的药,想阻止,何其难也!
刘同寿有心要拒绝,可看着两个小女孩哭成一团的样子,拒绝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无论是天真浪漫的小圆脸,还是故作坚强的大姐头,都让他怜惜有加,又怎能断然回绝?最后,刘同寿只能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复。
“只怕很难,不过,我会想办法的。”
“真的?”
“尽力而为。”刘同寿点点头,他知道对方为什么憎恨自己了,她恨的对象不是自己,而是道士!
“那好吧,我相信你。”盯着刘同寿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杨金英点了点头“另外那个要求……先这样吧,以后再说,我可以回答你想问的问题了。”
总算女孩还算通情达理,刘同寿也是松了口气,第一个要求已经这么劲爆了,再来一个,他真心不确定自己抗不抗得住。
整理了一下情绪,不等刘同寿发问,杨金英就自行述说起来:“我是嘉靖十年入的宫,被分派去伺候端妃娘娘,那时候,娘娘还是端嫔……”
“嗯,嗯,你确定,你看见的鬼怪和邵真人说的那个不一样?其他人也是如此?”
“不一样,我看到的不是鬼,而是我爹……他不是我亲爹,我爹早就死了,我娘带着我和妹妹改了嫁……就是他把我卖进宫的……”杨金英的语气很是低沉。
刘同寿心中一动:“你的第二个要求,不会是让我对付你爹……不,应该是保护你妹妹吧?”
“你怎么知道的?”杨金英很诧异。
“这个要求比先前那个容易多了,你为什么又不提了?”刘同寿不答反问。
“因为……”
“因为你怕我跟你讨价还价,推托先前的那个要求?啧啧,你还真是……”刘同寿摇了摇头,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这女孩还真是一心为别人着想呢。
陶仲文的那个药方,要的是女孩的初潮,杨金英已经十五岁了,显然不会被波及到,她是为了同伴在求恳。不得不说,这样的女子出现在宫中,真的是异数,也是一种亵渎啊。
“其他人也是这样吗?”他不多纠结,想要实现杨金英的愿望,他必须先在驱鬼上面做出成绩,这样才能把先前的失分夺回来,跟陶、邵两个妖道分庭抗礼。
“是啊,我看到的是大黑……大黑,就是街口齐员外家的大黑狗,每次经过,它总是冲着我汪汪叫,很可怕……是大哥保护了我,可他自己却被大黑咬伤了,家里穷,没有钱看大夫,所以……”张金莲的往事也不怎么美丽,或者应该说过程很美好,结果却很悲伤。
夕阳西下,身后的冯保已经在催促了,刘同寿无暇安慰女孩,他关注的只有真相。
“另外几个人也是这样吗?”
“是呢,翠香姐姐……玉莲姐姐……”小圆脸扳着手指,一个个的述说起来,真相逐渐水落石出。
“刘观主,该出宫了!再不……”身后脚步声响,冯保按捺不住的凑过来了。
“知道了,这就走吧。对了,冯公公,你还得帮我一个忙,嗯,不着急,路上慢慢说……”走了几步,刘同寿又回过头来,爽朗一笑:“我会想办法的,你们安心回去,等着好消息吧。”
渐行渐远,他的声音和身影都消失在了暮色之中,夕阳下,两个宫女小小的身影依偎在一起,有呢喃般的话语传出。
“他真的会救我们吗?”
“会的,刘大哥也有妹妹,他笑起来跟大哥一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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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连锁反应
刘同寿在紫禁城走了一遭,有所发现的同时,也给自己揽了桩烫手的神秘使命。.51o.他的心情,暂时还不得而知,但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引发的连锁反应,却波及了大半个京城。
司设监。
黄锦在宫中的权势,主要来自于他和嘉靖的关系,而不是他的地位,单论地位,他这个司设监掌印太监,在宫中二十四监当中,也就是个很普通的一员罢了。
不过,纸面上的地位虽如此,但谁也不会因此小觑了黄锦,即便是司礼监秉笔张佐,也不敢怠慢于他,谁让老黄是潜邸旧人,伴驾时间也长呢?
当然,重要的也许是嘉靖朝本身的特sè。鉴于正德朝的前车之鉴,嘉靖认为要约束宦官,裁撤了外间的河监、矿监不说,对宫内的太监管的也很严。
没了好处,大伙儿也就没了可争的目标,不按部就班的混ri,又能如何?所以,尽管黄锦这个贵惹起了不少人的羡慕,但实际上,却没什么人试图打压,或者挑战他。
宫中的祥和也从另一个角度验证了那句话:风险和利益是成正比的。
司设监专责管理卤簿、仪仗、雨具、大伞等,说白了,就是管摆设和道具的,事务多,权力却没多大。
不过,由于嘉靖对礼仪相当重视,所以,这个内监衙门倒也不能算是冷清,至少在皇帝心中是很重要的。黄锦不轮值伴驾的时候,也都是在衙门里面忙活,就算没事,也得做个样出来。
眼看着到了黄昏时分,一直很笃定的黄公公。也变得有些焦虑起来,不时会推开窗望望天sè。然后哆嗦着关上窗,在屋里走上几圈。
同样的动作重复多了,难免会引起猜疑,众人都很羡慕冯保的好运气,这么短的时间内,竟然就让黄公公这般宠爱牵挂,将来飞黄腾达还用说吗?
所以,当冯保一路跑进来的时候,迎接他的是一道道火辣辣的视线,吓得小宦官当即就是一哆嗦。好悬没把手里的宝贝给掉地上了。
“是小保回来了吗?点进来吧。这小崽。一出去就野了心,让爷们好等,哼!看我怎么收拾你,其他人都给咱家离远点!”没时间让他多想,黄锦的笑骂声已经传出来了。
“是。公公。”宦官们应声而退,羡慕之意却是浓了。
谁都听得出来,黄锦怒意不盛,反而是喜意多一些。这年头,还是多读点书好啊,连宦官读了书,都这么招人稀罕。
“爹,半天不见,您老人家这jin神头可是差了不少。天气冷,您要多休息,衣服也要多穿点啊。”
黄锦摆摆手,笑问道:“行了,少来这套,说说吧。他给你包了多大的红包?”
“不大……”
“不大?骗谁呢?”黄锦唾了一口,似笑非笑的说道:“不大,你会陪他在宫里转悠了大半天,还跑去万安宫找人?我看呐,你这小准时被银钱晃花了眼,吃里爬外了。”
“爹言重了,小保可不敢当,小保被晃花了眼不假,不过,您看,这物件当真不大……”说着,冯保的手从袖里翻了出来,手中闪闪发光的正是那面银镜。
“咦?竟是这等宝物……咝!”东西一亮出来,黄锦当即就坐不稳当了,他急急踏前两步,看清楚之后,是倒抽了一口冷气,他不能置信的问道:“这是……那刘同寿给你的?”
“是啊,爹。”冯保趁机进言道:“他还说了,给万岁爷和爹您的礼物,都已经备下了,比儿手里这个强出百倍,只是不知皇上和爹的意向如何,因此还不得门路奉上……”
“还强出百倍?”黄锦听得两眼发直,他深深吸了两口气,定了定神,这指着银镜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银镜啊。”
“那你知道这东西是从哪儿来的?价值几何吗?”黄锦又问。
“……儿不知。”冯保一脸茫然。
黄锦用近乎抢夺的动作,将银镜拿过手中,一面在光滑的镜面上摩挲着,梦呓般低语道:“这是宝物啊!连皇宫大内,也只有一件类似的东西,据说是前朝时候,那些弗朗机番人进献的,但那面镜无论光泽还是亮度,都远不如这个……”
“那,这东西值多少银?”冯保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知道这东西是宝物,可没想到却宝贝成了这样。物以稀为贵,大内里都只有一面质量远逊的,那这玩意的价值……
“多少银?哼,价值万金,要是只有这么一面的话,那就是无价之宝!”黄锦的声音高亢起来:“你说他给万岁爷,给咱家的,还要强出百倍,那得是怎么个强法?天,他到底从哪里弄来这许多宝物的,莫非……”
声音戛然而止,黄锦强自把神仙弟那四个字给咽了回去。现在是嘉靖朝,只要他在这个位置上,就不能表露出太明显的倾向xin,否则圣眷就会转瞬而逝,这是他总结出的宝贵的经验。
“不行,这事儿不能压着,得禀报给万岁爷……”黄锦腾地站起身来,疾步向门外走去,顺手还将那面镜拢入了袖中。
冯保的眼神中虽略有不舍之意,但也没表露出来,他亮镜之前,就想到这个结果了,反正羊毛长在羊身上,以他跟刘同寿的关系,大可来ri方长么。
将将出了门,黄锦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小保,除了刚刚咱家说的那些,他还求了你什么事吗?”
“呃,也不算是求……”冯保略一迟疑:“就是因为捉鬼的事,他让我帮忙,把看到过鬼的那些人遇鬼前后的职司和去向统计一下,然后列个清单给他……”
“这算是什么古怪要求?”黄锦皱皱眉头。
这事儿倒是不难,宫内的规矩大。很多事情都是有记录的,尤其是和皇帝相关的那些。就是有点琢磨不透用意。
“等下你就去司礼监。就说咱家发的话,找几个人,把这事儿给他办了,咱们不能欠外人的人情,知道吗?嗯,他就这一个要求?”
“还有,他说,看完这些资料后,他可能想进一趟乾清宫。”
“什么?”黄锦像是被蜜蜂蛰了似的,一下跳起老高。他气急败坏的嚷嚷道:“这你也敢答应?”
冯保忙不迭的解释道:“儿没答应他。只是说帮他转告您一声,而且,他也未必一定要去。”
“那还好。”黄锦冷静了下来,沉吟道:“要那些人的职司,又与乾清宫相关。看这意思,他莫非是想说……鬼藏在乾清宫?”
冯保也是这么想的,可他却不敢说出口。
“这不是荒唐吗?那可是万岁爷的寝宫,有鬼?怎么可能?要说坤宁……咳咳,这件事你不要说出去,统计资料的事你也不要委手旁人了,你自己去找,旁人问起,就说是咱家的密令。记住。要!就这样,咱家先走了。”
“……是,爹。”冯保的脸拉得老长,那可是过百号人,就算有了乾清宫这个线索,但一个个的查过去。没有三五天时间,也不可能有结果,偏偏便宜兄弟和便宜爹都口口声声说要!真是要了卿命了!
黄锦无暇理会干儿的哀怨,看在礼物的份儿上,刘同寿的无理要求他可以先帮着遮掩,但礼物本身却是不能瞒人。冯保的行动固然尽在他的眼皮底下,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他分得相当清楚。
匆匆的赶到了乾清宫,四下看看,不见几位嫔妃的仪仗随从,冯保松了口气,只要不是那几个要命的节骨眼上,他的求见就不会惹得龙颜大怒。
他是常伴驾的,用不着别人通报,自行走到殿门前请示一声也就是了。
“哦?是黄伴啊,这么晚了,有事?”听到嘉靖的声音,黄锦心下又是一松,万岁爷的心情不错,正好可以说事儿。
“万岁爷,那位刘小道长已经出宫去了……”偷眼看看嘉靖的神sè,不见喜怒,黄锦大着胆继续说道:“他有异宝要进献给您,并且留下了样品。”
“异宝?”嘉靖眉头微皱,有些不耐烦的一挥手,“朕要他办的事怎么样了?他可说起要何时做法事?”
“这倒没有,他说,还要详加调查。”
“调查?有什么好调查的!他道行不是很高吗?难道在宫城里走一圈,还感觉不到妖气?朕看呐,他就心存怨望,不肯用心!”嘉靖脸sèhá红,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像是很生气的样,但以黄锦所知,皇帝不是在生气,而是药力发作了。
“万岁爷,鬼物都是夜间作祟,白ri里潜伏,而且近ri来连续有高人入宫,想必那鬼物也是狡猾,事先就走脱了也未可知。刘小道长存了除恶务尽的心思,打算追查到底,一举将其铲除呢。”
嘉靖神情稍微缓和了些,甚至还轻轻的点了点头。这就是近臣的作用了,不需要说太多好话,只要在关键的时刻,稍微引导一下方向,结果就是天差地别。
“那异宝又是什么?”
黄锦自觉人情偿还完毕,心情加放松了,“万岁爷请看……”
“咦?”嘉靖原以为是仙丹之类的东西,却不想是面亮晶晶的镜,失望和意外短暂交替之后,倒是欢喜占了上风,“有意思,这刘同寿果然有点意思,这东西亮闪闪的,正好拿来赏赐嫔妃,省得户部那边总是叫苦,说拿不出钱来。”
黄锦暗自叹了口气,这个,自己就帮不上忙了,反正那小道士鬼jin鬼jin的,献宝之前,应该就能想得到这个结果吧?
“嗯,下旨……算了,黄伴,你找人去跟他说,让他多献些上来,不要小气,朕不会白要他的……你下去吧,让张佐过来。”
“奴婢遵旨。”黄锦应声退下,不久,就看见张佐步履匆匆的赶了过来,两人相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张佐来得,出来的也,出来时看黄锦的眼神却有些不对劲了。
“老黄,你这是要掺和进去了?”
“掺和什么啊?那小道士献了宝,咱家不报给万岁爷,难道自己私下藏了不成?”
“那也是。”
“你呢?这是要拟旨下诏?”
“唉,老黄,邵真人和陶仙师面前,你要帮我做个旁证啊。”
“彼此,彼此。”(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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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暗流涌动
小道士忽扇起了翅膀,将一道圣旨扇出了皇城,立时便在京城引起了一场风暴。.51o.
“顾大人,谢大人,大明祖制,不因言而获罪!下官本着一片忠心赤胆,上疏提醒,不想却落得这般下场,二位大人,你们要主持公道啊!”
嗓门大也是一种特长,在后世适合从事卖场促销员,城管等职业,但在明朝,适合他们的职业是言官。礼科左给事中孙翥的嗓门本就不小,这时激愤之下,是火上浇油,要不是顾府离皇城尚远,说不定嘉靖都能亲耳听到他的叫屈声。
“只是申饬而已,犯不上这么大惊小怪的,从羽,你这xin也该改改了,如今是嘉靖朝,太冲动可不行。”翥字是家养的鸟放飞的意思,所以,孙翥取字从羽,一心高飞。说话这位顾鼎臣字九和,xin果然也很和气,这两人的名字却也相得益彰。
对顾鼎臣的说法,孙翥大是不以为然。
他的奏疏,从道理上来讲,是站得住脚的,就算皇上不听从,也顶多就是留中不发了,属于稳立于不败之地的。可现在,他迎来的却是一道申斥的旨意,这叫他情何以堪啊?
光是被皇上斥责倒也罢了,好歹皇上还算君,只动了。,没动手,但此事背后隐藏的味道可不大对劲。
他又转向了谢丕:“谢大人,那小道士今天可是奉旨入宫了的,虽说他应该没见到圣驾,可是……”
“的确有问题,本官已经遣人去打探了,很就会有消息回来。”谢丕脸sè铁青。
他处心积虑的一击,被人家轻描淡写就给化解了,连个响动都没听见不说,居然反弹了回来,要命的是,他到现在还不知道到底是输在了哪里。
“看起来。张秉用已经彻底站在小道士那边了,不然,也不会在他见驾之后。就发生了这种变故。现在尤为可虑的是,黄锦那阉竖是不是也……如果是的话,那就麻烦了。”他一边权衡着,一边咬牙切齿。
看着两个激动万分的同伴。顾鼎臣无声的叹了口气。
他根本没心思参与这种朝争,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就是个纯粹的文人。写写青词,哄皇上开心,他还算游刃有余。这种勾心斗角,他压根就不在行。
其实,在他心里,他跟谢丕、孙翥本就不是一路人,后二者都是世家,谢丕的身世尤为显赫。苏州顾氏是个大族不假,可他不过是个已经沦落成商户的旁支,家中婢女生的儿罢了。身世差的没法差。跟谢丕这样的天之骄,又能有什么共同语言?
可是,两人都是江南一脉,有同年之谊,这些年随着他的水涨船高,江南士党也对他他愈发的看重。他也只能随波逐流了。
想脱离,不是不可能。但结果却不是他所能够承受的。
党同伐异,就算张孚敬那样的人物。被江南士党视为敌人后,也是连受打击,导致每况愈下,他顾鼎臣何德何能,能顶得住这样的压力?
对刘同寿,他是好奇加羡慕。他实在想不出,对方到底拥有何等的勇气和魄力,竟然敢以那样的身份,向偌大的谢家挑战,进而得罪了半个京城的士人。
单单是这样,还可以说是有勇无谋,但年刚过,小道士就立刻展示出了神奇的力量,反手就是一个耳光,重重的拍在了谢、孙等人脸上,好吧,这里也有他顾某人一份。
但顾鼎臣感觉到的,多是倾佩,而非愤怒,他自己缺的,就是勇气。所以当年他得知身世的时候,只能向父亲苦苦哀求,后靠着众人的怜悯,能见到生母一面。
另一边,谢丕犹自唠唠叨叨的数落着刘同寿,可对顾鼎臣来说,那些恶评都如过耳清风,全不留痕。
他跟张孚敬打过很多次交道,深知对方为人和手腕,那位首辅大人岂是容易说动的?至于黄锦,那可是个老油条,滑不留手,纵是馈以千金,也别想买他一句好话。
现在,这两个人似乎都在刘同寿的反击中发挥了作用,能达成这样的效果,小道士的手段又岂同寻常?若是有可能,他还真是不想和这种人作对呢。
沉思间,宫中的情报终于到了。
“小贼献宝与陛下?黄锦只是转交?什么宝物?镜?一面镜就让皇上改了主意,怎么可能?”
嘉靖防范的再怎么严,顶多也就是防止宦官掌权,消息往来,即便是皇帝,也同样无可奈何。只是,这消息带给谢丕等人的是多的疑惑。
“九和,你我同去见夏部堂!”谢丕豁然起身,全然忘记了注意自己的态度,对官位和他平齐的顾鼎臣用了近似命令的语气。
“也好。”顾鼎臣面上不动声sè,心中却是冷笑连连。
世家?也不过如此而已,要不是谢家横行霸道惯了,又怎会惹上如此大的麻烦?惹出麻烦,又没有妥善的法料理,结果就是越陷越深,累人累己!
住在外城的,也只有那些冷清衙门的小官吏了,真正的大员们,住所相去都不甚远。顾、谢二人登车而行,不多时就到了夏府,见是这二位,夏府之人也不敢怠慢,一边往后堂通报,一边将二人引到了huā厅。
过了约莫有一炷香的功夫,夏言出来了。
“呵呵,九和,以中,今天吹的是什么风?二位不在家过年,怎地有空来老夫这里?莫非是老夫那坛陈酿要开封的消息走漏出去了,招得二位贵客吗?”
顾鼎臣一拱手,笑答道:“部堂说的哪里话?下官在礼部,部堂多有照拂,心下也是感激,时逢佳节,登门拜候不是应当应分的吗?”
“呵呵,与君交,若饮醇醪,不觉自醉,遍数大明朝堂,待人接物。每每使人有如沐hun风之感的君,除顾九和外,有何人?”夏言的面相颇有峥嵘之相。平时板着脸的时候,显得很吓人,不过毕竟是老官僚,他若是想表现亲和力。那也是不在话下。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府中宴席刚好就绪,九和,以中,不若就留下来共饮一杯。欢度佳节如何?”
两只老狐狸!谢丕在肚里大骂。
顾鼎臣他知之甚详,其人xin格圆滑,没有担当,遇事能推即推,从不往身上揽,两人明明同来,他却只叙上下级的同僚之情,而把谢丕这个吏部侍郎撇在了一边。
夏言是滴水不漏。谢丕这边都已经得到了确切的情报。就不信夏言会毫无所觉。虽然不知道夏言在宫中的内线到底是哪个,可谢丕早就有了几个怀疑的目标,那几人没有黄锦那么得宠,但却都是身居高位之人。
相信这老狐狸得报之后,只会比自家急。说是自己二人赶得巧,其实。是夏老狐狸得报之后,忧心忡忡。无心饮食,把宴席推迟了又推迟吧?
他装作无事。不过是想自己先开口,然后搏个主动罢了。
“且不忙饮宴,夏部堂,下官前来,是有要事与您相商的。”知道归知道,可谢丕还是只能主动挑起话题,谁让他的危机大一些呢?
事至如今,他也隐隐有些后悔,他在这件事上的处置,太过草率了。若是事发之后,他不遣谢老四回去,不把事态扩大,捐弃前嫌之后,谢家或许还能从刘同寿身上得点好处呢。
现在就没辙了,双方已经结下了死仇,就算他明言放弃报仇,对方也未必相信,加不会就此罢手。所以,必须在小道士得势前,将隐患消除下去。
“哦?所为何事,以中不妨明言。”夏言一脸的茫然,演技之jin湛,连谢丕都不得不暗自倾佩。
“说来惭愧,下官家乡出了这么个妖孽!夏部堂,那妖道刘同寿……”夏言既然要演戏,谢丕也只能陪着,他将事情拣紧要的说了一遍,后情真意切的哀声说道:“那妖道善惑人心,一旦让他近了圣驾,那陛下恐怕就……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以中顾虑得是。”夏言面sè转为凝重,继而却是一声长叹:“可事已至此,老夫也无可奈何啊。”
“夏部堂,张老不知受了何人蛊惑,竟是一心为那妖道铺路,而今京察大计降临,一旦有个闪失,这大明的江山社稷,又将会如何?其中利害,大人不可不察啊!”谢丕实在有些不耐烦了,干脆直接点明了要害。
江南士党近年来已经式微,不可能成为张孚敬的主要打击目标,要担心这个的是夏言!本来,夏言倒是有不担心的理由,左都御史王廷相表面上一直保持中立,私底下跟夏言却走得很近,再加上张孚敬失了圣宠,很可能得不到皇帝的支持。
现在杀出来个刘同寿,形势立刻不一样了,小道士进宫转了一圈,连皇帝的人都没见到,就使得对方产生了动摇,要是给他多的机会,那还了得?
“以中,你想让老夫怎么办?”夏言一摊手,表示无能为力:“发动言官进谏吗?还是去承天门请愿?且不说这样大动干戈,能不能得到同僚们的谅解和支持,单说这效果……你难道预料不到吗?”
“夏部堂,此乃生死存亡之秋,江山社稷,天下万民都等着您挺身而出呢,切不可轻忽啊!”
代表大明百姓发表完感言,谢丕压低声音说道:“不须大动干戈,只须大人设法,不让黄锦或张孚敬有机会单独面圣,提起刘同寿之名就可以了,邵真人那边,自有下官去说,你看……”
“也好,就这样罢。”夏言重重一点头,然后又将了谢丕一着:“不过,以中,既然你提起了京察,老夫提过的那件事,你意下如何?”
“……下官答应了。”谢丕咬咬牙,那件事的风险也是极大,不过,比起刘同寿对谢家的威胁,却也算不得什么了,那小道士可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
随着双方达成共识,嘉靖十四年的元旦夜,变得越发的热闹了。
来来往往的拜年众之中,夹杂着的,是无数的情报与政治意向,似乎预示着,这一年将会是盛从前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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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弄臣之道
刘同寿并不知道自己引发了多大的波动,知道他也不会在意,现在,他要一心的破解闹鬼的谜团,在和陶仲文那个妖道的竞争中先拔头筹了。.51o.
听说这个秘密之前,刘同寿对邵元节的印象并不算太差,无非是投其所好,给自家赚点荣华富贵。按照史书上的说法,这俩道士都不怎么涉及朝政,也没有在外面作奸犯科的记录,算不上坏人。
可实际接触过,刘同寿知道,这俩都不是啥好东西。
陶仲文那个荒谬至极的药方自不待言,邵元节的大补药也不是啥好东西。嘉靖的性格本来就很恶劣,磕了药之后,是喜怒无常,因为他这脾气挨打的宫人不计其数,这几年累计下来,被打死的都足有数百!
想到一个个如花般女凋零宫中,被摧残致死,刘同寿对陶仲文的愤怒已是无以复加。他不觉得双方是竞争关系,那个妖道,是必须被打倒的。
决心已下,实行的难度却不小。
闹鬼之事,刘同寿摸到了点头绪,但远远还没到水落石出的一刻。那鬼怪应该是某种幻觉,源头似乎跟乾清宫有些关联。不过,进乾清宫勘查事关重大,在冯保那边有确切的消息前,刘同寿不打算轻举妄动。
何况,到底是什么东西导致了幻觉的产生,他也无法确定。现在是明朝,总不可能真有放射源吧?重金属中毒?那就是集体中毒。他想象不出来。那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过程。
此外,想要推翻陶仲文的药方,光靠驱鬼的成绩还不够,他必须搞出替代品来,而非逼着嘉靖戒毒。
这个难度也不小,刘同寿不是毒贩,就算知道原料,他也不知道怎么提炼那些高纯度的毒品。而且,要不要那么做,还很值得商榷。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
要知道,后世的历史上,正是嘉靖开启了大明全民服春药的风潮,名将谭纶。名相张居正,都是吃药过量,或者吃错药死的。如果他把这个魔盒打开,说不得是要流毒百世,追悔莫及的。
这种时候,就只能靠专业人士了,刘同寿一回客栈,就急匆匆的问起李言闻的去向来。
其他人都在读书,只有梁萧吊儿郎当的在闲晃,看到刘同寿回来。他兴高采烈的迎了上来。
“呃,李先生出去给人看诊去了……对了,同寿,你是不是应该见一下彭大有啊?”
“那是谁?”刘同寿急着呢,哪有空理会那些不相干的事情。
“咱们上虞的老乡啊,你怎么能忘了呢?”见刘同寿依然在瞪眼,梁萧提醒道:“上次,你还说他学不错,面相也不错,只要晖光日。就必有所成呢……”
“是他啊……”刘同寿依然不知道确切是谁,不过倒是能大致的确认个范围了。他这个套话,一般都是说给相对亲近之人的,比如萧山那个王亮,得的也是这个评语。四平八稳。肯定不会出错,顺带着还能安抚人心。促人上进。
“要说关键时刻,还得靠乡党呢。”梁萧忿忿不平的说着:“昨天被黄齐贤一鼓动,大难临头各自飞,只有老彭留了下来,同寿啊,你可不能亏待了他,给那些铁了心不回来的人看看,让他们悔的连肠都青了好。”
“好啦,我知道了,现在也不忙着见人,反正我也没什么话能说给他听,让他努力备考便是,只要功夫下到了,肯定会有个满意的成绩的。”刘同寿现在可没心情装神棍,他信口敷衍了两句,又问:“那东壁兄呢?”
“东壁啊,他跟着李先生一起去的……说来也是怪,这些天,李先生似乎跟从前不一样了,不逼着东壁读书不说,有事没事还跟东壁一起探讨医术,嗯,就是你说给东壁的那些,看样,他要改主意了诶。”
“我去迎一迎好了。”这样的变化,本就是刘同寿乐见其成的,至于确切的原因,管他呢,世界上莫名其妙的事儿多着呢,多这一桩也不算多。
他现在关心的是,如何说服李言闻配合,一起开发式春药,效果好,无公害,环保洁净的那种……
想达成这个目标可不容易,技术上的难题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李言闻本身的意愿也是个问题。老李为人方正,让他治病救人当然没话说,让他搞这种近乎歪门邪道的东西……说心里话,刘同寿一点把握都没有。
他准备将等消息这几天的时间,都用在这上面。
“同寿你急什么啊?对了,你要找他们,只往南城去好了……”梁萧追在他身后喊了两声,然后突然转头一笑,“彭贤弟,怎么样?我就说吧,你留下来,是再明智不过的决定了,信小仙师的都是好人,肯定会得好报的,这不,同寿又给你留了条评语。”
“刚小仙师说的……是点评?”彭大有长得很憨厚,实际上也是个老实人,他没有梁萧那种的没来由的乐观,态度加谨慎一些。
“怎么不是?”梁萧一扬下巴,气哼哼的说道:“晖光日,就是努力日日的意思!说到努力,连韩兄和孙贤弟都算上,还谁能比你努力啊?韩兄他们是状元之,那靠的是天赋,比他们次一等的,就是靠苦功了,以我看呐,同寿的意思就是……”
“小仙师的意思……”彭大有紧张了,连还没走远的刘同寿都停下了脚步,想听听梁萧到底想怎么忽悠人。
“是二甲没错了!”梁萧斩钉截铁的说道。
“真的?”彭大有一脸的不能置信。幸福来的太突然了吧!他之所以没参加昨天的反乱。只是因为他一心读书,对窗外事一概不闻不问。另外,他是上虞人,刘同寿在上虞的好名声也是重要因素。
“当然了,这还用怀疑吗?他已经暗示过了,这都不懂?你可真笨!仔细想想,第一榜的三位,他都已经点过了,剩下的只有二榜、三榜了,以彭贤弟你的学。肯定不会满足于一个同进士出身吧?同寿既然说了满意二字,还能有别的可能吗?”
“原来如此。”彭大连连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得身遭一片应和声。转头看看发现,昨天折回来的那部分士正在旁边点头哈腰,欢喜赞叹呢。
“梁兄,那在下……”其中有那脸皮比较厚的,腆着脸凑了上来。
“你们啊,唉,难喽!”梁萧四下看看,长叹了一声。
待众人都是心中一沉,面露颓唐之色时,他又话锋一转:“不过。浪回头金不换,幡然醒悟的,总比一条道走到黑的强,你们还是大有希望的,就算这次没戏,三年后总归还有机会。其他人就不行了,比如黄齐贤,王之臣……”
“梁兄此话怎讲?”
梁萧摇头晃脑的说道:“其实啊,他们两个的学还是有的,本也该有金榜题名之份。可惜他们心机不正,平白葬送了大好机缘,可怜,可叹啊!”
“竟是这样!”刚还心灰意冷的一群人,一下兴奋起来了。自己悲催不要紧,只要有比自己倒霉的。就能找到心理安慰。
黄、王二人明显比自家倒霉多了,自己这些人原本就没机会中彩,日前又摇摆过一次,希望就渺茫了。那俩人可是本来应该中,结果自己给搞丢了的啊!
“回头是岸的人,机会还是有的,关键还是要看自己争取……”
梁萧依然滔滔不绝的说着,刘同寿却已经没了继续听下去的兴致,他有些明白了,嘉靖为什么不喜欢别人看透自己的心思,却又喜欢那些善于奉迎的近臣,这种人实在太好用了,梁萧就是活生生的例。
他随口的敷衍,被梁萧把每个字眼都扣出来发挥了一遍,有眉有眼的说的头头是道。其实刘同寿连彭大有这个人都记不得,又哪里会知道对方到底有没有中进士,具体的名次如何呢?
韩应龙和孙升那是特例,余姚一县差点包揽三甲,这是很值得大书特书的光荣,刘同寿听过并不稀奇。每一届会试三百多人,他要是都能记住奇怪了呢。
因为记不得,他就不能把话说得太满,以免自己砸招牌,但梁萧说就没问题了。事后出了问题,大可把责任推到老梁身上;蒙中了好,小仙师的名声上层楼,连风险都不用冒。
这就是传统意义上的弄臣们的作用了,皇帝怎么会不喜欢这种人?
三人行必有我师,看来,今后自己要向梁叔多多请教呢。刘同寿点点头,就要离开,正这时,外面忽然有人大呼小叫着就跑了进来。
“各位,各位,消息,皇上下旨申斥了孙翥,措辞非常严厉……会试名次,乃是圣意定夺,岂能轻易质疑?皇上训诫群臣,不可因为嫉贤妒能,干涉国家抡大典,违者将重惩不怠!此次念在孙翥初犯,故而暂且姑息之,下不为例!”
“哗!”众皆哗然。
原来还有些半信半疑的人,这下也是疑虑尽消了。众士兴高采烈的议论着,连带着梁萧刚刚说的话也是被反复提起。
过不多久,其他地方的士也有闻讯而来的,消息不胫而走,象长了脚似的飞遍了全京城,城西的谢家别院也是很就收到了消息。
“天啊……我到底做了什么孽……”王之臣愣愣的看着报信之人,直勾勾的样让那人一阵心虚,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其实他的两眼根本没有焦距,眼神早已涣散掉了。
“别听梁萧胡扯,又不是那刘……道长亲口说的,谁信他?再说了,礼部尚书是素有直名的夏大人,焉能受了他的摆布?”黄齐贤犹自嘴硬,但心下早已经虚了。
“那边还说了,早先回去的那些人,还有希望,咱们……咱们这些人算是彻底完了……”说着,报信者不顾形象的往地上一坐,放声大哭。哭声引起了共鸣,转眼间,院落里就哭成了一片,十年寒窗,落得场空,这是人间大的悲剧之一啊。
“哭什么哭?不到考完,谁能知道结果?就算他预测得准,可他也说过我和王贤弟会中,现在怎么可能又有反复,难道他真有操纵圣心的本事?不可能啊,不可能!”黄齐贤声嘶力竭的喊着,想鼓舞起同伴的士气来。
他说的的确很有道理,但效果却微乎其微,或者说适得其反对。
将他的话听在耳中,一直僵立的王之臣突然有了动作,只见他连哭带笑,惨声道:“咎由自取,葬送前程,悔不当初……啊!”
说话间,一缕鲜血乍现,顺着嘴角流淌而下,滴滴溅在地上的白雪上,触目惊心。后一声悲嚎,王之臣仰天而倒,就此没了声息。
众人大惊,上去七手八脚的救治,总算还有口气在,但看他那气息奄奄的模样,显然一条命已经去了大半条。
望着一片狼藉的景象,黄齐贤欲哭无泪,跟神棍作对这种事,果然不能做啊!明明自己就说中了关窍,可就是没人信,自己又上哪儿说理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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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原因何在
“不行,我李家虽然世代行医,但也是清白人家,不要拿这种伤风败俗的东西来烦我!出去!”
同样的咆哮声,已经不知道第几次响起了。.51o.
每听到一次,绍兴府来的士们都会暗自咂舌,这位李先生虽然没有功名,但这脾气可是当真了不得,竟然敢这么冲着小仙师咆哮。还好小仙师大人有大量,不跟他一般见识,否则真不知他要死上几百次了。
同时,众人也在都很好奇,不知道无所不能的小仙师究竟遇上了什么难题,竟然也会束手无策,跑去求诸外人。
好奇归好奇,却没人出声询问,大家都懂得规矩。
元旦那晚之后,这几天陆续又有不少人厚着脸皮溜回来了,求收留,求自。刘同寿倒是来者不拒,对梁萧简单的交待了一番,就任凭这些人回来了。
回来的大门倒是敞开着,但不知不觉中,等级却已经拉开了。
韩应龙、梁萧等人之外,又加上了个彭大有,算是贴近刘同寿的核心层;看见张孚敬就反悔的,则是第二梯队,这个梯队不那么受信重,但比上不足,比下却有余;在他们下面的,就是申斥孙翥的圣旨下达后,陆续返回的那些人。
其实还有地位低的一个阶层,就是听信了黄齐贤的言语,或者忍受不了底层的待遇,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那帮人。
那帮人现在还能勉强坚持,但任谁都知道,不可能所有人都死挺到后,迟等到会试发榜的时候,肯定还会有人返回来。那些人当中的大部分,都是存了侥幸之心,等到一切水落石出的时候,他们也就没有选择了。
至于事实到底怎样,这不是明摆着吗?
王之臣倒了,虽然保住了命。可见过他那副气息奄奄的模样的人都说,没三五个月,他是别想起床了。会试就在下个月初九。他就算强打精神去了,又能发生奇迹吗?
毫无疑问,经梁萧转达,小仙师的预言。已经实现了一小半了。后面的还会有假吗?
彭大有,以及第二阶层的那帮人都是士气大振,连日来都是头悬梁、锥刺股的苦读着,谁也不甘心在苦功上落于人后。
回来晚的那些人的情绪就低落得多了,但正因为经历过。他们加珍惜现在的机会。好歹自己还算是小仙师门下,没有被扫地出门,只要吸取先前的经验教训,珍惜机会,将来总会有出头之日的。
所以,士们都规矩得很,哪怕再怎么好奇,也不敢探头探脑。四处打听。以免被事实上的主管梁萧发现,当做奸细给处理了。
那位可是个闲人,一天也不读书,就是在四下里闲晃,不知道招惹了多少人背地里的咒骂,可他偏偏丝毫不受影响。每天的精气神都是那么好,眼神也好。狐假虎威的时候是神气活现。
士们艳羡之余,也是不屑。不屑之外,多的是无奈。
唉,谁让人家会来事儿呢?仙驾前的红人,惹不得啊!
“同寿,那药真的很重要吗?其实你年纪还轻,应该用不到那种东西的,涸泽而渔,有害无利啊。”这种时候敢上前安慰刘同寿的,也只有李时珍了。
“东壁兄,不是你想的那样。”刘同寿摇头苦笑,他发现自己失误在哪里了。
他不应该急于表露目的,而是应该先讲故事,把宫中那些宫女的悲惨境遇好好形容一下,再跟李言闻道出目的。那样的话,至少不会惹得李言闻大发雷霆,连说话的机会都不肯给自己了。
“其实……”
没奈何,也只能让李时珍当传声筒了。这位未来神医的口不是很好,刘同寿本担心他转述不当,弄巧成拙,所以一直没动用这个后手。可眼看着过了三天,时间紧迫,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他把杨金英的话转述了一遍。没加料,因为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足够耸人听闻了。
“不会吧,竟然有这种事,那陶道士简直就是个丧尽天良的妖道啊!”李时珍正义感十足,听罢,一张脸也是涨得通红,拳头都捏得嘎嘎直响,刘同寿一点都不怀疑,如果陶仲文出现在这里,李神医会毫不犹豫的一拳打过去。
“现在你明白了吧?”刘同寿叹了口气:“天已经被那妖道迷了心智,想要劝谏,不能直接来,那样不但于事无补,反而会把咱们自己给搭进去。只能用策略,我的策略就是借着捉鬼成功的东风,献个效果差不多的替代品上去,当然,材料是普通的那种……”
“我去跟我爹说,他要是不答应,我就长跪不起!”李时珍拍着胸脯,正气凛然的说道:“还是不行的话,我也看过不少医术,我们两个一起研究,总能……”
“研究什么?人命关天,你们两个半吊能研究出什么来?不要害人害己,弄巧成拙是!”
房门突然被推开,李言闻扳着脸走了出来,一声断喝打断了儿,然后看了一眼小道士,突然叹了口气:“是伯父急躁了,原该想到的,你这孩虽然性有些跳脱,但心性却是好的,本也不会做什么坏事……”
刘同寿很惊讶,一直以来,他都觉得李言闻对他印象极糟,只是迫于无奈,跟他牵扯在了一起,随时都有可能暴走,跟他划清关系的。可没想到,原来那些都是错觉,李伯父还是很通情达理,慧眼识英雄的嘛。
像是察觉了他的心思,李言闻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低声道:“那种药有很多种,功效也各有不同,要做的话,你须得问仔细了,能决定药方……话说在前面,我只在合理的范围内配药,若你要的是五石散那种东西,可别怪我出尔反尔。”
“伯父放心,那可是毒药,小侄又怎敢呈给天?”
这厢说定,刘同寿不迟疑,立刻就要动身去皇宫,找他的相好冯保打探消息。顺带着,他把李时珍也给拉上了。未来神医虽然实践经验还少,但看过的医书不少,有这么个精通医理,满腔热忱的人帮忙参详,多少是个助力。
说曹操,曹操到,刘同寿刚走到门口,正遇上外面一架小轿在门前停稳,轿帘一掀,露出了一张面青唇白的脸,刘同寿定睛一看,不是冯保还有哪个?
“冯公公,您这是……”刘同寿又惊又喜,喜的是冯保来的刚巧,省却了他入宫找人的麻烦;惊的是冯保的形象,若不是心知对方没那功能,他几乎怀疑这位名人是不是纵欲过度了。
“嗨,别提了,还不是为了贤弟你交代的那事儿。”冯保叹了口气,一边下轿,一边揉着眼睛,“这几天,我一共只睡了四个时辰,累惨了。”
“因小弟的事累的冯兄受累,真是罪过啊。”刘同寿一边致歉,一边觉得莫名其妙,看冯保在宫里分明是小有权势的样,怎么就不知道找人帮忙,而是自己当苦力呢?
“不怪刘兄弟,是干爹的意思,他说,你对乾清宫存疑的事儿好不要外泄……唉,说起来,倒是我对不起兄弟呢。”冯保连连叹息有声,倒让刘同寿的心悬了起来。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冯兄里面请。”
将冯保让进了房间,刘同寿心中有事,也不多客套,直接问道:“冯兄,可是找这些资料犯了什么忌讳?”
“那倒不是,查证已经完成了。正如兄弟所料,那些见过鬼的人,出事之前,都曾在乾清宫做过事……其中大部分的职司就在乾清宫,还有一部分是伺候各位娘娘的,剩下的是轮值的……”
“果然与乾清宫有关吗?”刘同寿精神一振,确定了源头所在,真相还会远吗?
“可是……”
李时珍提出了一种可能:“如果真有鬼怪潜伏在乾清宫,那为何不是所有去过乾清宫的人都遇鬼呢?难道鬼也分人?会不会,是某种草木的原因?据医书上所载,很多气味芬芳的花草都能让人产生幻觉,而草木对人的作用也是因人而异。”
“有可能。”刘同寿对花草没啥研究,一直也没往这个方向想,这时被李时珍一提醒,觉得很有启发。
“不太可能。”冯保却摇了摇头,“宫禁重地,外物岂能轻入?食材、用具都是如此,花木自不例外。宫中的花木,都是无害的,御医也确认过,何况,就算有些奇异的品种,也都种在西苑,万岁爷不喜欢走马鹰犬那些东西,乾清宫周遭只有些寻常的草木罢了。”
李时珍不死心,又追问道:“乾清宫内部呢?”
“那就不可能了……”冯保只是摇头,却不肯解释原因,而是打了个眼色给刘同寿。
刘同寿想想也就明白了,嘉靖喜欢烧香,乾清宫里面整日烟雾缭绕的,不见阳光,就算真有什么奇怪的花,只怕也早就熏死了。
想了几天,都不得其解,好容易得了李时珍的提点,却又被冯保给否决了,刘同寿叹了口气,看向冯保:“看来,还是要到内部去勘查一番行了。”
“这事……只怕很难。”冯保一脸苦涩。(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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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无妄之灾与枕头风
“入乾清宫勘查本就千难万难,而愚兄做事不密,又让人窥破了端详,针对xin的做了布置,现在再想进去,实是难比登天了。.51o.”冯保很是愧疚的说道。
“冯兄说的哪里话来?为了小弟的事,冯兄多方奔走,是赤膊上阵,受了不少辛苦,小弟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会嗔怪?冯兄所说,具体……”
“昨天,秦公公奏请万岁爷,以宫闱不肃为由,严密宫禁,万岁爷问起缘故,他说:宫外之人出入频繁,与宫人多有牵扯,致使鬼祟之说喧嚣尘上,多有人未见鬼怪而自乱,是以,严查外来者的同时,也当请邵真人配合,肃清宫闱,以求驱除妖邪,使紫禁城重归于静。”
刘同寿眉头紧皱,结合冯保先前的说法,这分明就是有人通过冯保的行动,查明了自家的目的,然后针对xin的做出了布置。
“这位秦公公又是何人?难道比黄公公还得皇上信重吗?”
“秦公公单名一个福字,早在正统年间就已经在宫中了,资格极老……”
前面说过,嘉靖朝有名的太监极少,即便仗了穿越者的优势,刘同寿也知道个黄锦而已,冯保当然也很有名,不过他成名不是在嘉靖朝,而是其后的隆庆、万历两朝。
但实际上,有皇帝的地方就有太监,这是无法回避的,这个秦福就是刘同寿知觉之外的一个大太监。说起来。此人和弘治朝曾煊赫一时的王岳很相似。自己起了个字叫天锡,还有个升庵的号,俨然以读书人自居了。
所以,此人资格虽老,但在正德朝却是默默无闻,因为正德不喜欢这种假书生。
不过,资格老终究是有好处的,嘉靖入宫后,秦福押对了宝。他积极向皇帝靠拢,并且很得到了信重。在嘉靖元年出任御马监左监丞,在清除前朝余孽,完成宫内权力交接的大事中,立下了汗马功劳。
嘉靖也是赏罚分明。对这个大功臣屡屡加以提拔,嘉靖三年正式升为太监,准在宫中乘马,提督御马监勇士四卫营;八年,在罢黜了杨一清之后,取代了张永,提督十二团营,并掌乾清宫事;到了嘉靖十三年,他已经是权倾一时的大太监了。
据说这两年以来,总督东厂的汪公公年纪渐老。不得圣心,嘉靖有意以秦福代之。这样一来,此人就愈发的炙手可热了。
从他的升迁轨迹中可以看出,这人是嘉靖的心腹,和张孚敬在外朝的地位差不多,在几场大规模的政争当中,此人都充当了嘉靖的急先锋。因为其太监的身份,使用起来也没有张孚敬那么多顾忌,因此得以长盛不衰。
黄锦在圣宠方面或许能盛秦福一筹,但比起在宫中的影响力。他就望尘莫及了,这也是为什么秦福敢监视冯保,并且毫不掩饰的出手针对。
莫名其妙的惹上了这么一个棘手人物,刘同寿大有遭了无妄之灾的感觉。
“冯兄,东壁兄是自己人。你不必有什么顾忌,只管明言便是。敢问这位秦公公。是和外朝的哪位大人……”
“没有,肯定没有。”冯保把头摇得跟拨楞鼓似的。
秦福掌的是宫内的兵权,这种实权人物一旦勾结了外朝,对皇位都足以造成威胁,嘉靖断然不会坐视不理,还琢磨着把对方调去总督东厂这种要害地方的。
秦福之所以能得到信用,就是因为他资格阅历足够老,对宫中的各种门道都是了然于胸。同时,因为他入宫足够早,从前又没显山露水过,跟外间人全无瓜葛,嘉靖这得以放心任用,一旦他有了不安分的迹象,肯定是要被拿下的。
这个道理秦福懂,黄锦也懂,宫中有点身份阅历的太监都懂,被这么多人盯着,秦福又岂敢逾越?
“那……”刘同寿想不通了,难道自己真的自带嘲讽光环,天生吸引仇恨不成?
冯保略一迟疑,终于还是解释道:“爹他老人家的意思是,秦公公跟外间没有瓜葛,但可能会有小人在他面前挑拨,所以……”
“挑拨?”刘同寿一愣,自己跟秦福应该没有利益冲突吧?
“是,因为秦公公执掌乾清宫事,而兄弟你则怀疑……”冯保慢吞吞的说道:“这么说虽然有些牵强,但道理上也是说得通的,那就是兄弟你质疑秦公公的能力,愚兄我则越了界……”
“……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官僚主义害死人,刘同寿事先还真就没想到这么多,原本只以为嘉靖朝的太监都很老实,谁知道宫里还有这么多山头啊?
“那冯兄你……”
见小道士这种时候还挂着自己,冯保也很感动,他摆摆手,道:“愚兄这边不要紧,只要不继续动作,秦公公那边也不会过分紧逼,毕竟爹他是受万岁爷宠信的……”
哪怕是司礼监的张佐,嘉靖也都是直接叫名字的,而对黄锦则是称为黄伴,不是逼不得已,宫中没有哪个人愿意跟黄锦正面为敌。
“只是,爹也不愿意惹上秦公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岁爷喜欢清静,若是强行生事,很容易惹得龙颜大怒啊。”同时冯保也表明了态度,黄锦不会为了刘同寿的事,卷进跟秦福的争端之中。
“这次我出来,都是以催贡品的名义来的,下次再想来,恐怕就没这么容易了。”
冯保搓了搓手,一脸的过意不去,他望了望天sè,敦促道:“天sè不早了,我耽搁的时间不能太长,兄弟你尽拿出个主意来,只要不是明着和秦公公打对台,能帮的忙,愚兄肯定会尽力。”
刘同寿问道:“皇上眼下还不知道乾清宫的事吗?”
“应该不知道,不过,也很难说,秦公公既然知道愚兄的行踪,万岁爷在宫中的眼线也不少……”冯保语气凝重的提醒道:“兄弟你可要仔细了,这事儿好别提,就算一定要提,也不能摆明车马的照直说,否则,很难说万岁爷会是什么反应。”
“小弟省得了。”刘同寿缓缓点头。
乾清宫是嘉靖拜神斋醮的主要场所之一,折腾了这么多年,神仙没请到,倒把鬼给招来了,这不是红果果的打脸吗?一向好面的嘉靖,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这种说法的。
刘同寿已非吴下阿蒙,自不会主动去犯这个忌讳,他先前也没有大张其事,而是委托冯保秘密调查,准备等有了确切结果后,设法取事。
却不想好事多磨,秦福横插了一杠。其实,也不能怪秦福的反应那么大,老太监也是怕被牵扯进去,所以赶忙撇清呢。
说到底,都是嘉靖的恶劣xin格惹的祸呀!
抱怨是没用的,关键还是要想出办法来,刘同寿紧张的思考着。
黄锦缩了,老师张孚敬或许可以指望一下,不过后果难测是其一,老是因人成事,会不会被看低了呢?老张一直说,他在朝的ri不会太长,就算依靠对方的力量过了这一关,那以后又要怎么办?
求人不如求己,可自己又有什么资源呢?想到这里,他心中突然一动:“冯兄,皇上服丹药后,具体表现如何,你或者黄公公可知晓?”
“啊?”冯保被搞得有点迷糊,不过他还是老实答道:“爹应该知道一些,但不会很全面,兄弟你也知道,那药的具体效力……咳咳,是要在那啥的时候能体现的,爹他不可能看得到啊。”
得到了一个否定的答复,刘同寿毫不气馁,紧接着又问道:“眼下比较得宠的,是端妃娘娘和宁嫔娘娘吧?”
“嗯,万岁爷宠的是端妃娘娘,不过时常也会召其他娘娘一起侍奉,宁嫔娘娘是奉召多的……”冯保若有所觉,“莫非,兄弟你打算……”
“嗯。”刘同寿点点头,隐秘,容易奏效的传话方式,无过于枕头风了。而他在宫中的资源,除了冯保之外,就是那两个小宫女了。
通过那两个小宫女,可以把消息传递到那两位嫔妃处,如果冒的风险不是太大的话,说不定对方也会愿意帮忙。毕竟那俩女人也是深受邵元节的hun药之苦,应该很乐意嘉靖换一种稍微缓和点的药对。
根据冯保的说法,嘉靖不是一开始就热衷于的,而是在近几年,他经常发现,一个女人无法让他满足,总是要中途喊个替补。
久而久之,他干脆省去了麻烦,一开始就叫俩一起,直接玩起了。其实,两个也只是将将够用。有好几次,嘉靖磕药磕得太爽,以至于尤嫌不足,直接搞起了三飞乃至四飞。
嘉靖自幼身体就虚弱,当然不会是天生异禀,那种药是关键。
得宠虽然很好,不过,总是被搞得下不了床,就不是啥值得高兴的事儿了。嘉靖本就不是啥怜香惜玉的人,而是以万物为刍狗的那种xin,磕了药之后,表现出来的只能用暴虐来形容,所以……
“小弟有个计划,只需如此这般……这样一来,谁都不会冒太大的风险,还能卖个人情给秦公公,冯兄你觉得如何?”
“好,兄弟果然神机妙算!”冯保击节赞叹:“就依兄弟所言,愚兄回宫禀明干爹之后,就依此计行事……”
“还要定个联络的方法,冯兄,你就这样对黄公公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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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黄锦的处事之道
计议良久,又敲定了不少细节,等冯保从客栈告辞出来,夜幕已经悄然降临。.51o.
天sè黑沉沉的,星月无光,像是要下雪的样,但冯保的心情丝毫不受影响,他兴奋地盘算着。小道士的计划如果成功了,他和他干爹在宫中的地位,都将会得到大大的提升。
黄锦差的本来就不是圣宠,有了成绩和威望,阅历上的缺失很容易就可以弥补;至于他自己,有干爹和刘兄弟的带挈,他想不发达也难啊!
他的好心情保持了一路,直到看到紧闭的皇城大门时,他从美梦中惊醒,当即就是一个激灵。
“怎么回事,刚到酉时,怎么就关门了?”没人回答他的问题,给他驾车的不过是个杂役,只有比他迷茫的份儿,而大门关闭后,宫墙外都是冷冷清清的,只有一股诡异而肃杀的气氛,让人不寒而栗。
古人的工作时间,比后世要长些,衙门都是早晨卯时开工,到酉时为止,连皇城也不例外。冯保是知道规矩的,他回来的虽晚,却也在规定关门的时刻之前,看现在这架势,他只能想出一个解释,那就是宫中出事了,以至于皇城提前关了门!
会跟自己有关吗?眼下宫中朝中正是多事之秋,而且很多事情都跟刘同寿有着若有若无的联系,而自己又好死不死的跟小道士凑在了一起,会不会……
冯保满心忐忑,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叫门。
总算是轮值的守门军官认得他,而且还挺好说话,只是辨认了一下,便打开偏门,放他进去了。
在外面已经有些感觉,进宫之后,一股风雨yu来的味道是扑面而来。冯保无暇旁顾,一路疾走,直奔乾清宫而去。能导致提前关宫门的大事,八成跟皇帝有关。就算跟皇帝没关系,黄锦这时候也应该在乾清宫伺候着了。
懂规矩的人都知道。祸从口出,宫里面容易出事的人,就是那些口无遮拦,抑制不住好奇心的。冯保前几天只是整理资料。都被有心人拿去做了文章,如果他拉着那些不相干的人探问,说不定会惹出什么乱呢。
“你这小崽怎么回来?都什么时候了,怎地还如此不知道轻重缓急?要不是咱家提前吩咐了一声,你今晚就进不来了!”一见到冯保。黄锦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
“儿知道错了……爹,宫里出事了?”
“出事?出大事了!”黄锦两眼通红,声音也是暗哑,像是哭过了的样,他定了定神,然后语出惊人:“万岁爷晕倒了!”
“什么!好好地,怎么会……”冯保一颗心差点从嗓眼里跳出来。
由不得他不紧张。一朝天一朝臣。宫里面的换代,比外朝邪乎。弘治朝的王岳,正德朝的八虎,都很好的验证了这个道理。
若是嘉靖出了事,黄锦肯定就此完蛋,连带着冯保也跑不了。虽然他年纪小。可以慢慢熬,等着东山再起的机会。可希望就渺茫多了。
“万岁爷没事吧?”
“太医看过了,说是没有大碍。就是受惊过度,又是在那个当口……唉!”黄锦唉声叹气的说道。
“爹,您说万岁爷受了惊吓?难道是……”听了这话,冯保略略放宽了心思,有余暇打探起具体情况来。
“今天,万岁爷兴致颇高,做完斋醮之后,连午膳都没用,就召了端妃等几位娘娘过来……”像是在解释,像是在自言自语的发泄,黄锦嘟嘟囔囔的把ri间的惊变说了一遍。
事情很简单。
元旦那天,嘉靖找个了个借口罢朝六ri,不用为朝政烦恼,陶仲文那边又有丹药奉上,他的心情自是大好。一早起来,拜了会儿神,磕了点药,然后兴致就来了,也不顾天还没黑,就召集了众嫔妃一起大被同眠,也是乐趣多多。
这一搞就是一个多时辰,也不知到底梅开几度,总之一个时辰后,药劲总算是过去了。从粉臀玉股中抬起头,朱厚熜同学也是志得意满,顾盼自豪,结果,他正要下床时,冷丁一抬头,正见一个披头散发,满身鲜血的女鬼站在他的面前!
这个身影他熟悉啊,不是那位惨死的陈皇后还有谁?
刚做完剧烈运动,本来消耗就不小,突然受了这种惊吓,嘉靖惨叫一声,翻了个白眼就晕过去了。
皇上昏厥了,宫中自是大乱。救人是其一,封锁消息也很重要。
被鬼吓晕了不丢脸,可是,在那种情形下被鬼吓晕,那就很不体面了。
提前关宫门就是为了防止消息外泄。虽然人多口杂,亲眼见到那一幕的人为数众多,不可能一直保守住秘密,但管事的人都保持了足够的谨慎,琢磨着,至少要保守秘密,等到皇帝醒转,能理事了再说。
冯保的眼珠转了转,突然问道:“那,邵真人那边……”
黄锦随口答道:“正做法事呢,不过啊,咱家觉着不怎么靠谱,他那套路跟从前根本没啥两样,从前没奏过效,现在那鬼祟闹得愈发厉害了,还能有奇迹出现不成?倒是那位陶道长不动声sè,似乎有些主意……你问这个干吗?”
“爹,您不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吗?”
“机会?你是说……”
“刘观主啊!”冯保兴奋起来,危机中也蕴藏着机会,刘同寿的机会本来还有很多不确定因素,这场惊变之后,一切障碍都不存在了。没人敢继续阻挡刘同寿入宫,邵元节等人拿不出解决方案,秦福也不可能为了脸面,置皇帝的安危于不顾。
“刘观主今天对儿说了个计划,就算没出这档事儿,成功的机会也很大,现在有了这事儿,那……”
刚刚是黄锦在唉声叹气,冯保显得很平静,此刻,两人的情绪却是掉了个,黄锦不动声sè的问道:“计划?且说来听听。”
“爹。是这样的……”
开头的时候,冯保还在窥看着黄锦的脸sè,等他见到对方频频颔首。意存嘉许的时候,他也是放开了胆,滔滔不绝的详述起来。
“……爹,这样一来。您就能让万岁爷舒心,也重视您了,以孩儿观之,那刘观主也是个重情义的,将来……”
黄锦一直静静的听着。直到冯保说完计划的内容,开始展望未来的时候,他悠然开口道:“计划是不错,刘道长果然名不虚传;小保,你这孩也很有孝心,也用心了,不过啊,你真的觉得这次是个好机会?或者说。你是贪图那些东西。想害死他,然后独吞?”
“害他?爹,您说什么?”冯保被黄锦的指责搞懵了。
黄锦嘿然一笑,道:“嘿,小保啊,咱家问你。你说是好机会,是因为邵真人束手无策。事情也闹大了,正好从中取事。对不对?”
“是啊……”
“可你有没有想过,邵真人这么多年都解决不了的难题,那刘同寿就能手到擒来吗?看似个大好的机会,可其中的风险有多大,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刘同寿失败了,你又要如何自处,你又想过没有?”
“可是……”
“你是想说,刘同寿只进了一次宫,就找准了乾清宫这个方向,所以,你觉得他成竹在胸,对不对?”黄锦丝毫不给冯保说话的机会,脸上尽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你对他了解多少?怎么就能肯定他不是故作镇定?据江南的消息,这位刘观主可是擅长做戏的!甭管有没有把握,他总是信心满满的样,你觉得你能辩得清楚?”
冯保的脸sè黯淡下去,被黄锦这么一说,他确实发现,自己的做法有些轻率了。
“就算他不是装的,可你想想,他提出计划的时候,是已经确定了乾清宫具体有些什么问题,还是说,他只是怀疑那里有问题,具体怎么做,还要根据勘查结果而定?”黄锦又问。
“应该……”冯保仔细回想了一下,脸sè又灰败了几分,“只是怀疑。”
如果刘同寿有十足的把握,何苦还要迂回?只要找个说得过去的借口,给嘉靖留个台阶,就可以直接提出要求了。
“乾清宫有问题,你当是多大的秘密吗?其实邵真人老早就在怀疑了,只是三番五次的去看过,只是找不到缘由,怕惹得万岁爷不高兴,这放弃……咱家也希望万岁爷身康体健,宫内宫外都太太平平的,可是,这种要命的时候,好的办法还是镇之以静啊!”
黄锦长叹了一声。
若是刘同寿没跟他扯上关系,或者没提出那个很让他心动的计划,他会毫不犹豫的支持冯保的意见。小道士能解决问题好,解决不了也没什么干碍,顶多就是皇上多了个出气筒呗。
现在却是不行了,因为小道士的计划让他非常动心,所以,他不吝于通过冯保,指点刘同寿一番。
“只要刘同寿不介入,压力就在邵真人那边,他们能解决问题,也不过是弥补错误;解决不了,万岁爷会怎么想?怎么做?如果现在冒冒失失的跳出来,那就糟糕了,一旦失手,那你以为邵真人这么一把年纪,都是白活的吗?”
分析了一大通,黄锦总结道:“这就跟外朝的大臣们做事是一个道理,不是能力越高,越会办事,前途就越远大的。很多时候,不做事的,比做事的强。道理很简单:无非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就没错,明白了吗?”
“明白了,多谢爹的指点。”冯保心悦诚服的点头应道:“那爹,刘道长那边……”
“明天再说吧,你今天先把他求你的那件事做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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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有进无退的赌博
宫中惊变的消息,刘同寿当晚就知道了,带给他消息的是张孚敬。
虽说宫里做了保密工作,但搞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毕竟瞒不过人,以张孚敬的地位,在第一时间就收到了消息,当然,是经过删节的版本。
张孚敬的阅历何等老辣,这些信息足够他判明形势,并且向刘同寿剖析一番利弊了。他说的大致意思,跟黄锦对冯保说辞差不多,由此可见,至少在政治智慧上,太监和大学士是没有本质性的差别的。
“老师的意思是,让我静观待变?”刘同寿紧紧皱着眉头,这个提议让他很是踌躇。
这个意外的时机太糟了,刚好赶在他勘查现场之前。若是已经勘查过了,那他心里就会有个底,以此来决定进退。
他更喜欢谋定后动,可现在面对的,却是一场赌博。
“不然。”张孚敬轻轻摇头。
“老夫告诉你的,是常识,不管最后如何选择,你都必须对此有所了解,并根据这个,推测你的对手,盟友,乃至旁观者的思路和动态。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若是世事都和常理一样,又怎么会有朝堂上的起起落落?衮衮诸公哪个又是易与的?”
若是用回答做比较,张孚敬和黄锦的差别就体现出来了。
黄锦只是告诉冯保要如何去做,因为他没把小宦官当做成年人,所以,他关心的方式是手把手式的。
而张孚敬则是将刘同寿看做了平等的存在,他认为小道士的手段和心思更在他之上,只是某些方面有短板,他要做的。只是帮对方弥补这些短处。名分虽是师生,但两人的关系其实更接近后世的那种师生关系。而非天地君亲师的纲常下的师生关系。
“什么都不做,等着坐收渔利,看似没有风险,可老师有没有想过,万一陶仲文解决了问题怎么办?弥补错误,可错误又不是他造成的,只要邵元节向皇上坦言,自承其短,陶仲文不就立了大功吗?而邵元节那边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反正。他本来就是要告老的。”
张孚敬摆出了一副互相探讨的架势。刘同寿也是畅所欲言。
“道理不错,静观待变可以规避风险,同时,也失去了机会。不过,同寿。听你的意思,你似乎对仲文很了解,对他的能力也很认可啊?”张孚敬颔首微笑,目光中流露出的,尽是鼓励的意味。
“了解倒说不上……”刘同寿这话半真半假。
史书上对于陶仲文的记载不多,刘同寿也没怎么留意过,对其人其事,都是一知半解,比如那先天铅丹的事情。他就一无所知。
不过,不知道过程,并不代表不知道结果。
老陶入京之后,很快就混得风生水起,风光的时间,比他的前任邵元节还长。足足有二十多年!
这说明,即便没有自己这只蝴蝶,宫中闹鬼的事情也会慢慢平息,而且,很可能就是出自陶仲文的手笔。
得知邵元节早就怀疑过乾清宫之后,刘同寿警惕心更高了。古人小觑不得,尽管没有后世那些系统化的自然科学知识,但长期浸淫此道,对各种灵异事件的了解和探知,邵、陶两人都不会少了。
对方已经占据了先手,静观待变,很可能意味着坐失良机。
陶仲文现在可能出于某些顾虑,还在瞻前顾后,等到被逼得没有退路,只能殊死一搏的时候,没准儿就会让他打开一片生天。等到一切都成定局,自己就悔之晚矣了。
“老师明鉴,学生一向认为,对敌时,要在战略上重视敌人,战术上藐视敌人。陶仲文先前虽默默无闻,不为世人所知,但邵元节却是成名已久,他不顾亲疏之别,一力举荐仲文为后继,又岂能无因?”
刘同寿换了个说法,简单的解释了一下,他为什么如此重视陶仲文,然后做出了结论:“所以,本着料敌从宽的原则,学生以为,坐视乃是下策,主动进取才能赢得机会。”
“好一个料敌从宽,好一个积极进取。”张孚敬抚掌而笑,丝毫不以刘同寿的质疑态度为忤。
笑罢,他的神色又凝重起来,只听他沉声说道:“不过,同寿你应该清楚,一旦入了局,就只能是有进无退,你,可要想清楚了。”
“尽力而为。”刘同寿郑重点头。他知道张孚敬在提醒他,他年纪还轻,有的是时间等。但他做不到,因为有着太多不能退却的理由。
“嗯。”张孚敬点点头,果真保持了无条件的支持,“元节正焦头烂额,巴不得你入局,其他人为了推卸责任,肯定也是乐见其成,你入宫应该不会有什么阻力。外朝这边,却是可虑,不过,也无妨,左右赶在了这个节骨眼上,老夫与你配合一下好了。”
“劳烦老师了。”刘同寿拱手称谢。
嘉靖申斥孙翥,固然重新巩固了他的威望,同时,也得罪了不少人。本来他的身份就容易遭人诟病,同仇敌忾之下,绝大多数的言官都成了他的对头。
别的掣肘方式且不提,单是这些言官最拿手的舆潮,就非常可怕了,如果他真的功败垂成,这玩意很可能直接要了他的命!
“谈不上劳烦,因缘际会罢了。”张孚敬摆摆手,呵呵笑道:“若是事有不谐,老夫不过帮你略略挽回一二;如果你成功了,那就是你帮老夫消除后患了。”
随着他二人这场谈话的结束,一场席卷京城的风暴,正式酝酿成型了。
最先被震到的,是冯保。
“什么?你要入宫!这种时候?你以为爹他老人家会骗你吗?就算你自己不怕死,也不要连累我啊!”
冯保起了个大早,一待宫城开了门,他就急忙忙的奔刘同寿来了,本以为将那番颇为高深莫测的理论一说,至少也能震得刘同寿抖上两抖,顺便着对他这个便宜兄长多几分敬仰。
可谁想到,他刚说了个开头,小道士就把剩下的内容都给分析出来了,说的比黄锦还要清楚几分,冯保这个转述者就只能瞠乎其后了。
单是这样倒没啥,反正小道士身上的特异之处甚多,冯保已经逐渐开始习惯了。
可问题是,刘同寿把道理分析的很透彻,但做出的决定却是南辕北辙,这就由不得冯保不跳脚了。
“冯兄,你别激动,这可是个好机会!你想想,皇上刚刚出了事,这个时候挺身而出的人,会给他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啊!还有咱们那个计划,在这么紧急的时候,咱们还能既解决麻烦,还给皇上留台阶下,他又岂能不重视咱们?”
刘同寿的安慰充满了诱惑力,冯保的情绪平复了些,可他并没有被美好的愿景蒙住眼。
他忧心忡忡的说道:“兄弟你说的倒是不错,但问题是,这得是你成功了之后才有的好处,可要是失败了呢?我知道兄弟你手段高超,可邵真人忙活了这么多年,都没成事,你这一时三刻的……你自己也说了,事态紧急!”
“冯兄,请你相信我!”刘同寿也不多解释,他郑重其事的一拱手,把冯保后面的担忧都给堵了回去,“冯兄你只帮忙传话,纵然事有不谐,小弟也不会连累于你,如何?对了,皇上已经醒了吗?”
“……”
冯保被震住了,顺着刘同寿的意思,喃喃回答道:“万岁爷昨晚就醒了,不过一直折腾着没睡,脾气大得很,从昨晚到现在,已经杖毙了五六个做错事的宫人了,同寿,不是我说,现在即便是传话,也很危险呐!”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已经在发颤了。
“他对邵真人他们的态度如何?”刘同寿又问。
“开始是不太好的,不过,陶仙师确是个有办法的。”冯保答道:“他堪舆了宫内的风水,说是前朝天子长居西苑,导致龙气偏移,乾清宫失了龙气护持,因此……他建议万岁爷暂且搬去西苑,然后由他在乾清宫做七七四十九天法事,试着将龙气转移回来。”
“这也行?皇上怎么说?他答应了吗?”刘同寿又喜又忧。
连战略转移的法宝都祭出来了,老陶想必也是被逼急了,无奈之下,才想了这么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不过,这招虽然很简单,却很有效,乾清宫既然有问题,就离那儿远点,至少先把风头避过去再说。
同时,老陶也给嘉靖留了台阶下。他将乾清宫闹鬼的事实避而不谈,直接说起了往事,将所有责任都推给了正德,这样一来,嘉靖就很容易接受了。
“万岁爷还没答应,西苑那边,你也知道,先帝早先是在那里养鹰犬,练兵什么的,说起来名头很响亮,实际上却简陋得很……”
刘同寿打断了冯保:“但他已经意动了是吧?”
“应该是……”冯保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
人通常都是有习惯性的,嘉靖如果真的搬去西苑,那一时半会儿就不会想着回来,想回来也没办法,陶仲文在做法事呢。等到法事做完了,他也住习惯了,既然不回来,那闹鬼的事,就算是被陶仲文摆平了。
这里面的利害关系很简单,冯保沉下心一想,就想明白了。
他沉吟不已,脸色也是阴晴不定,良久,他突然一咬牙,下定了决心:“拼了!刘兄弟,冯某的身家性命,算是交到你手上了!”
刘同寿展颜一笑,一抱拳道:“定不相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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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他来了
一石惊起千层浪。
随着冯保再次回宫,将刘同寿提出的要求转达给黄锦,并通过后者上达天听,本来还算平静的京城局势,一下就被搅动得喧沸起来。
或喜或忧,每个听到消息的人,第一时间闪过的念头都差不多。
“终于来了!”
统领天下道门的致一真人邵元节,是所有人当中,最为兴奋的一个了。
老头如今虽已年近八十,但身体保养的却很好,须发虽已白,但却不是纯白,而是夹杂了不少黑色。这一点,不但被视为龙虎山秘法的功效的证明,同时,也是老邵一直以来的骄傲。
不过,这段时间的窘境,却让他的骄傲急遽消逝,眼见着头发就一根根的变白了。尤其是经历了昨夜的惊心动魄之后,邵真人更是老态尽显,曾经的骄傲一夜无踪。
惊闻噩耗时的震骇,看到皇帝昏迷不醒时的绝望,想起龙虎山的未来时的迷茫……这一切太过沉重了,压得老邵几乎透不过气来。
其实,邵真人不是个容易动摇的人,眼下的难关虽然棘手,倒也不至于让他惶惶不可终日。真正击破他心防的,是嘉靖初醒时,那凶厉的眼神!
那是一种嗜血般,择人而噬的目光,就那么毫无遮掩的宣泄了出来,饶是以邵元节修炼了一个多甲子的心境,也全然无法抵挡。
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十几年来,压抑在紫禁城那金碧辉煌之下的无边怨念;听到了来自九幽黄泉的悲号和诅咒!
然后,他明白了,宫里的确有鬼,厉鬼就在皇帝的心中!
惊怖过后,邵元节也是暗自庆幸,急流勇退的决定,果然明智非常。
世人都说,龙虎山如今的风光。都是他邵元节的本事,这话对,也不对。他的手段固然了得。但更重要的是,皇帝自己愿意相信这些!皇帝对龙虎山的尊崇,其实不过是要表达一种态度,给天下人。又或给冥冥中的昊天看的!
所以,皇宫内院被闹鬼之事搞得乌烟瘴气,自己这个道门第一人束手无策,一向没什么宽容之心的皇帝却表现得极为大度,不但没有任何责难。反而连加封赏。
去年自己从龙虎山返京,皇帝竟然命中官出城十里,在潞河畔恭迎!这样的尊崇,哪怕是当朝首辅张孚敬起复的时候,也是断然没有的。
这样的待遇看在旁人眼中,或是艳羡,或是酸溜溜的嫉妒,更有那擅于逢迎的朝臣。如礼部尚书夏言。将这种行为渲染成了皇帝重道义,念旧情的明证。
但老邵自己很清楚,那点情义和功劳都是老黄历了,相对于皇帝日益累积的不满而言,是微不足道的。皇帝之所以一直没有将不满表露出来,只是因为他不想否定他自己罢了。毕竟龙虎山是他一手打造出来的样板,否定龙虎山。就是打他自己的脸。
就是因为这样,邵元节才在龙虎山如日中天的时候。选择隐退,并在龙虎山之外寻找接班人。招致了外间的诸多疑惑,内部也是怨言四起,实际上,他不是不想交托给自家子孙,实在是他不敢霸着位置不放手。
当然,这么大的基业,也不是说放下就能放得下的。老邵偶尔也会幻想,皇帝跟他的关系会不会是特例,自己有没有机会将好处留给儿孙,直到昨夜,他看到了嘉靖的凶厉眼神!
如同一盆冰水迎头泼来,打破了一切幻梦,邵元节知道,自己先前的明智举动没有错,这个烫手山芋,再没人接手的话,很可能会变成一颗炸雷,将整个龙虎山炸得粉身碎骨。
尽管弟子门人事后都说,皇上未必是在发怒,很可能是因为惊吓,以至于他分不清现实和梦幻,所以才有那种表现。而且,就算他真的是发怒,针对的也未必是龙虎山,不然他收拾那些宦官宫女干什么?
但这一次,邵元节却丝毫没有动摇。
嘉靖之前吃的药都是他亲手配置的,药效如何,他岂有不知?长期服用那种药的效果之一,就体现在对现实和梦幻的转换上,皇帝有可能是天下间最精于此道的人了,又哪里会将梦中的情绪带出来?
至于那些宫人……不过是些被迁怒的可怜人罢了。
放弃了所有幻想,邵元节找上了陶仲文,先是将自己在闹鬼之事上的心得和调查结果合盘托出,然后一力敦促对方,尽快拿出个办法来。
陶仲文也是老江湖了,如何不知道邵元节的提议意味着什么?老邵最后一丝杂念都没有了,他当然要顺水推舟,当即就把构思已久的那个办法拿出来了。
这招有效果,不过却不符合邵元节的期望,主要是见效比较慢,皇帝的反应难以预期。老邵现在想要的,就是尽快把这个责任推卸开再说。
嘉靖的反应果然也不是很理想,对陶仲文的说法,他表示认可,但却迟迟不肯做决断。邵元节看得出,皇帝不怎么愿意离开乾清宫,和那个没心没肺的前任不同,嘉靖最重视的,就是名分。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就在这个时候,刘同寿蹦出来了。对邵真人来说,这就是活生生的神迹啊!
不是老天垂怜的话,怎么会让那小道士发疯?但凡他还有一丝理智在,就应该知道,静观待变才是最稳妥的办法,就算真的急于争取机会,至少也得观望一下,稍加试探吧?
这么傻乎乎的一头撞进来,简直就是野猪的行为嘛!哪里又看得到,传说中的那个一步十计,思谋深远的上虞小仙师的影子?
很显然,那都是某些阴差阳错的结果,然后被世人以讹传讹,夸大其词出来的。
长长吐了口气,胸中郁结着的压抑一扫而空,邵元节开始盘算起来,要怎么利用这个契机,给自家博取更多的好处。
“终于来了……”
相对于老邵的欣喜若狂,陶仲文就没那么激动了。
他进宫时间不长,有邵元节的照拂。这段时间也是顺风顺水,成功的给嘉靖留下了良好的印象。闹鬼的事虽然还没头绪,但他避重就轻的法子也未尝没有效果。
刘同寿的出现。对邵元节来说,是利好消息,因为他将皇帝的注意力和仇恨值都吸引过去了;但对陶仲文来讲,只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一个强有力的对手出现。
不过,他的凝重影响不了任何人,包括皇后嫔妃在内的绝大部分宫人,对刘同寿的到来都持着欢迎的态度,尤其是在天子身边服侍的那些人。
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他们真是受够了。哪怕转移皇帝注意力的是头猪,他们也会对其顶礼膜拜,又何况来的是个享誉江南的俊俏小道士呢?
宫中最近有小道消息在流传,说小道士驱鬼之后,还会向皇上献药。那药不同于以往的那种,在保留了药效的同时,药性会温和许多,甚至还有平复情绪的特效!
消息从何而来。是真是假不重要。对宫人们来说,能存有希望,知道救世主降临的可能性是存在的,这就足够了。除此之外,他们又能盼望些什么呢?
因此,当黄锦矮胖的身影出现在宫殿门前。神情复杂的宣布了嘉靖的口谕时,紫禁城内。欢声雷动!
等到刘同寿穿着大红法袍,再次踏入皇城时。热烈的气氛达到了巅峰。
没人敢大声喧哗,但激动的情绪却都表现在了脸上,更有甚者,刚刚看到小道士的身影,有人就已经热泪盈眶了。
刘同寿被搞得有些迷糊,什么时候自己居然有了这等威望和魅力?过年前,明明自己遭受的都是冷遇来着啊?
“唉!兄弟,你想太多了……”对他的问题,冯保报以一声叹息,只见小太监满脸都是苦笑:“根本就没几个人看好你,大多数人只是觉得,你的情操很伟大,所以,都被感动了。”
“情操?”
“舍己为人啊。”冯保咧咧嘴,露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至于这么夸张吗?”受宠若惊的感觉没了,望向四周,刘同寿哭笑不得。他早就预料到,此行不会被人看好,不过,他还是没想到,居然被看衰到了这种程度。
“怎么不至于?你要知道,万岁爷只给了你三天时间,三天呐!”竖起三根手指,冯保这叫一个怨气冲天,他已经欲哭无泪了。
难怪他顺了刘同寿的意思,回宫向黄锦复命的时候,胖太监的表情那么古怪呢,原来他早就料到了。想想也是,皇帝的心情不好,正要找出气筒呢,上赶子撞上去,不倒霉才怪呢。
小道士本事再大,短短三天时间又能做些什么?这下真是死定了。
“时间确实短了点,不过,事情总是有利有弊的,期限短的同时,不是也有优惠条件么。”刘同寿不以为意的摆摆手。
乍闻圣谕的时候,他也吃了一惊,不过他的作风就是做事从来不后悔,哪怕是真的做错了,顶多也就是总结一下经验教训,下次注意,而不会为了已经发生的事情怨天尤人。
何况,圣旨也不是完全没道理,如果用时太长的话,嘉靖大可以采用陶仲文的办法。既然刘同寿信心十足的要抢先,他就得表现出来点不一样的地方才行。
“优惠?”
刘同寿扳着手指,一一计数道:“可以带伴当,出入不禁,还能在乾清宫过夜……怎么就不是优惠条件了?”
“可是,你这几个伴当……”冯保回头看看,心情更低落了。
刘同寿不是自己来的,他带了一票人。
沈方卓对紫禁城向往已久,又是个闲人,当然要跟着,这会儿,他见冯保看过去,便冲着冯保傻乐,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梁萧也是个闲人,所以,他也跟来了;再有就是李家父子了。
说起来,这五个人里面,也就李家父子看起来像是正常人,刘同寿?最没心没肺的就是他了!天知道他这会儿怎么还有心情说什么优惠条件!
“术业有专攻,总是会派上用场的。”乾清宫已然在望,刘同寿拍拍手,悠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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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另辟蹊径
嘉靖已经以养病为由,搬去了养心殿,服侍他的宫人自然也都跟过去了,乾清宫这边留的人不多,偌大的宫殿显得极为空旷。
死一般的寂静中,只有几人的脚步声在回响,尽管还是在白天,但也让人感受到了一股毛骨悚然的气氛。
冯保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但从没有象此次这般不安,走走停停了一阵子,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刘兄弟,怎么样?有发现了吗?”
“着什么急啊?这才逛了一半还不到,至少得都逛完再说。”刘同寿正在凝神观察,一时反应不及,答话的是沈方卓。
“逛完……”冯保翻了个白眼,他跟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算是彻底没话说了,搞清楚状况好不好?乾清宫八成有鬼,自己这一行人不一定什么时候就跟鬼撞上了,不过,撞鬼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找不到鬼,就得去面对一个比鬼还可怕的角色……
“刘兄弟,那个香炉,小心……咳咳……”
被沈方卓分了一下神,冯保转过头的时候,却见刘同寿奔着一个大香炉去了,他脸色大变,急忙出声阻止,却没想到刘同寿一手捏着鼻子,一手用力的晃动起香炉来。冯保结结实实的吃了一鼻子灰子,咳的气都喘不过来了。
好半响缓过了劲,冯保不无幽怨的问道:“咳咳……我说,刘兄弟,你这是在干什么啊?”
他真心想不通,一直表现得很睿智的刘同寿,为什么突然做出这种顽童办的举动来。要说他晃动香炉,是想找什么东西的话,为啥自己被呛到后,他又饶有兴致的观察自己的脸色呢?
刘同寿也不答话,盯着冯保看了又看,最后很失望的摇摇头,同样幽怨的叹了口气:“这香好像没啥门道,就是普通的香……”
“啊?”冯保愣了一下才回过味来。一时间也是哭笑不得,合着咱就是个实验品啊。
“兄弟有所不知,皇上斋醮的时候。旁边是不要人服侍的,只有邵真人他们在。这里点的,都是上好的檀香,一般人想闻还闻不着呢!而且……闻香闻多了。还能闻出鬼来?这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呢。”
“怎么不能?”刘同寿撇撇嘴道:“能让人见鬼的香多着呢……”
他没尝试过,但后世各种有特殊效果的香料多着呢,应用范围最广的就是催情的,能让人产生幻觉的虽然罕见,却也是存在的。
见他说的煞有其事的。冯保讪讪的闭了嘴,不过心中还是很纳闷。他入宫之前,也曾看过道士做法事,进宫之后,更是有幸瞻仰了几次道门第一人的风采,刘同寿跟那些人的套路,完全就不一样啊!
与其说是抓鬼,还不如说是差人办案。或者泥瓦匠盖房子搞装修呢。
这不。摇晃完了香炉,他又奔着柱子去了,又敲又打的,好像在怀疑那里有什么机关似的……
冯保很想提醒小道士一声,虽然进宫时用了这么个借口,但刘兄弟你也不要太入戏了吧?不过想了想。他最终还是没开口,一则他听过刘同寿的事迹。多少有些信心,另外……
他不着痕迹的向四周张望了几眼。果然,在那几个阴暗的角落里,他发现了几道闪烁回避的目光。要不是黄锦事先提点过,以冯保的阅历,还真就留心不到这些。
罢了,还是任刘兄弟作为吧。冯保暗自叹了口气,说不定刘兄弟就是发现了这些盯梢的,所以才故作姿态,等没人的时候,就会施展真正的手段了。
不过,不是所有人都像冯保这么有耐性的。
随着情报的传递,养心殿很快就传出了一声低沉的咆哮声!
“他到底在干什么?又把朕的乾清宫当做了什么?”长期窝在宫里当神棍式宅男,嘉靖的脸色一直就不怎么好,此时更是一点血色都没有,苍白的吓人,语气中饱含的怒气,更是让人胆战心惊。
没人接话,所有人都佝偻着身体,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吸引了皇帝的注意力。在这些资深的宫人眼中,刘同寿的胆量,是属于无知者无畏那个范畴的,他根本不知道皇帝有多可怕,他根本就不讲理的!
“黄伴,你给朕说说看。”没人回答,嘉靖的怒气得不到宣泄,于是他开始点名。目标最大,离得最近的黄锦当仁不让的中了彩。
“回万岁爷……”黄锦紧紧皱着脸,把一张胖脸挤得跟个大号的肉包子似的,他心里已经开始后悔了,早知道,就应该考量一下小道士的手段,再跟皇上提起,至不济,也要对个口供啊!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自己果然是贱皮子,消停日子一过久了,就完全没有警惕心了。
“刘小道长先前不是启奏说,要替万岁爷把寝宫拾掇一下,变得更加舒适吗?以老奴看来,说不定,他是打算把两件事一起办了吧……”黄锦小心翼翼的说道。
就算不看在刘同寿许下的好处,以及干儿子冯保的面子上,这件事终究也是经了他的手,关系是怎么也撇不开的。而他主张让刘同寿试试,也是出于忠心,就算他旁敲侧击的说两句好话,后果应该也不会太严重。
何况,他很清楚,以皇上的性格,他清楚无遗的将愤怒表露出来时,往往并不是他怒意最盛的时候。皇上真的要翻脸杀人,才不会拉着自己说这说那呢,直接挥挥手,就让卫士们去拿人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视人命如草芥,修仙的,都是这性情……
“两件一起办了?三天时间?哼,年纪不大,心气倒不低。”
随着嘉靖一声冷笑,殿内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皇帝不张嘴,张嘴就杀人!
黄锦的一颗心也是悬了老高,好在这次皇帝的耐性还算不错,话锋一转道:“罢了,先给朕盯着吧,看看他最后能搞出什么名堂来。”
“老奴遵旨。”黄锦在额头上抹了一把,湿漉漉的都是冷汗,他知道皇帝不满的来由了,千不该,万不该,小道士不该擅动皇帝的斋醮用具!
说不得,他要亲自去提点一下了。
……
“什么上虞小仙师,真是徒有虚名,望气观色一概不用,到处敲敲打打算是个什么门道?难道他想把乾清宫拆了重建不成?哈哈。”
刘同寿直愣愣的闯进了宫,要说陶仲文一点都不担心是不可能的。不过,得了乾清宫的消息后,他一颗心却是稳稳的落回了肚里。
帮他传递消息的,是邵元节在宦官中发展的内线,虽然不懂道术,但人却很机灵,一张巧嘴把刘同寿的行为举止形容得活灵活现。通过他的描述,陶仲文虽未至现场,但却可以确认,至少在风水堪舆上,刘同寿是纯粹的外行。
“陶师弟切莫轻视了他,此子出身有异,所学更是驳杂,虽不通易理,不识天数,但每每却有惊人之举。不但震惊当场,即便我等行家里手事后推演,也难窥得其中玄虚。就如他在杭州示之于众的清心符,还有搅乱余姚的那件事,说来惭愧,为兄至今仍未摸到半点头绪。”
大喜过后,邵元节显出了道家高人的本色,他捻着长须,沉吟不已。
“他的确有些手段,若不是处在这等情势下,我等大可坐下来,谈道说法,互通有无,也不失为人生快事。不过,邵师兄,你有没有注意?那小道士的手段虽神奇,但他很少正面解决问题,而是喜欢兜圈子,兜到他擅长的领域后,这才图穷匕见。”
陶仲文悠然一笑,不无得意的说道:“就如今次,他也是假托了堪舆风水之名,行驱鬼之事,除了要避讳皇上的心情之外,未尝不是想另辟蹊径,呵呵,他转移注意力的手法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
“原来如此……”邵元节仔细想想,还真就是这么回事,心下也是暗叹,自己果然是老了,居然连这么简单的障眼法都没看明白,枉自修了大半辈子的道。
他也是从善如流,当即追问道:“那,陶师弟可有对策?”
陶仲文微微一笑,从容道:“他的手法简单,应对起来也不难,只须提醒皇上,小道士可能会……”
邵元节也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当即起身道:“好,贫道这就去面圣。”
“慢来,慢来,”陶仲文一把扯住老邵,低声提醒道:“师兄却是糊涂了,以皇上的性子,你若是出了面,难保不起反效果,说不定皇上还会质疑你我的用心,认为咱们拿圣驾的安危做争宠的工具呢!”
“陶师弟提醒的是,那,你的意思是?”
陶仲文神秘笑笑,往南面指指:“师兄莫要忘了那些人,先前他们既然拜托上面,让咱们设法阻止小道士面圣,那现在,咱们只需提醒他们一下就行了。”
“如此甚好。”邵元节点头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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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主次关系
消息很快就传出去了,可第二天却没有任何动静。
倒不是谢丕突然不想报仇了,实在是他无暇旁顾,眼下,整个朝堂,甚至是整个天下的官员们,都死死的盯着吏部呢。
在首辅张孚敬悄然无息的运作之下,随着一份最新的名单的出炉,关系着无数人前途命运的京察开始了!
围绕着那份名单,吏部、都察院都忙得鸡飞狗跳,一部分人意图刺探,另一部分人全力周旋,剩下的则是心怀忐忑,两边张望,哪还有人顾及宫里那点事儿啊。
何况,礼部夏尚书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判断,他认为张孚敬用的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策,刘同寿就是那个明里吸引人注意力的,是牺牲品,张孚敬想用这个障眼法,在京察上打一个突袭!
他的观点一经提出,就得到了广泛的认同,即便是身负深仇的谢丕也不得不承认,现在追着小道士不放,只会舍本逐末,成为后世的笑柄。
张孚敬那份名单相当隐秘,要不是机缘巧合,夏言在吏部埋下的钉子也足够深,恐怕要等到老张在朝议上拿出来,众人才会恍然而觉了。
虽然这种小手段还不至于动摇根本,但在京察大计上,多一点主动权,就能多保住几分实力,此消彼长,影响极是深远。
那份名单的全貌尚不得知,但从露出来的冰山一角中可以看出。张首辅蓄谋已久。剑指政敌,意图借着京察,彻底打一个翻身仗!
这样的形势下,让小道士入宫争宠,不是障眼法又能是什么?
其中风险姑且不论,就算成功了,小道士也不可能一下就骑到邵元节头上去,即便真有奇迹发生,可邵元节对朝政的影响又有多大?他何尝又参与过朝争了?
潜移默化固然会有些影响,但那是水磨功夫。非天长日久不能见效。对比而言,京察则是迫在眉睫,孰轻孰重?别说老辣狡猾的张孚敬了,就算从翰林院找个庶吉士来。也能拎得清里面的关系。
外朝已经有了这样的定论,邵元节的通报当然得不到回应,还是那句话,比起未来有可能的得到的利益,还是眼前的威胁更实在些。
舆潮已经在酝酿,就等着春节六天长假结束后,嘉靖重新临朝的那天,就要发动了。不过,尽管那天也是刘同寿驱鬼的最后期限,但舆潮的目标并不是他。而是公器私用的首辅张孚敬,小道士已经从众人的视野中淡出了。
得不到外朝的呼应,邵、陶二人自然很失望。尽管他们不认为刘同寿这个外行真的能解决问题,但若是有可能的话,他们更愿意从根本上杜绝意外的发生。
现在,他们也只能静观待变了。
好在从乾清宫传来的消息依然很不错,刘同寿查了一天一夜,最后却什么都没查出来,正在一筹莫展之中。只要这样持续下去,再过两天。不,确切的说就是一天半,那小道士就算是彻底玩完了。
当然,意外也是存在的,一个听起来不怎么起眼的消息引起了邵元节的注意。
“你说有宫女去见了小道士。还密谈了很长时间?皇上呢?皇上难道一点反应都没有?”
“那边的情况,皇上应该是知道的。小的也是一直等着看结果,可是,什么动静都没有,宫里一直风平浪静的……也许是跟那宫女的身份有关,她是端妃娘娘的身边的,就在她去见小道士之前,端妃娘娘去了养心殿。”
“端妃……”邵元节转头和陶仲文对视了一眼,微微沉吟。事情越来越复杂了,曹端妃是目前皇帝最宠爱的嫔妃,她若站在小道士一边,不大不小也是个麻烦呢。
想了想,陶仲文转向那个宦官,郑重其事的说道:“陈公公,贫道要你帮一个忙。”
这还是陶仲文第一次对他说话,而且用的还是这么夸张的称谓,那宦官大是受宠若惊,他连忙躬身应道:“不敢当,不敢当,陶仙师但有所命,陈洪敢不效死,这公公二字却是……”
“没什么当不起的。”
陶仲文一摆手,傲然笑道:“贫道在皇上心中,多少还是有些地位的,推举大臣入阁拜相,贫道也许做不到,但保你个太监的身份,却也不难。这事也不多难,皇上和端妃那边,自有贫道去说,你只管找到那宫女,不管用什么法子,一定要问出来,她到底跟小道士说了什么!”
“二位真人只管放心!”陈洪心下一片火热,毫不迟疑的就答应了下来。
宫中宦官最多的时候,足有数万之众,如今虽已屡经裁汰,依然有近万人在。其中能被成为太监的,不过百十个人罢了,说是百中挑一,半点都不过分。
他现在大小也算是个管事,但离太监的位置还有十万八千里呢,即便他做梦的时候,也顶多想着能在十年后,有机会登上那个位置。
现如今,大好的机缘就摆在眼前,陈洪顷刻间便化身成了红着眼的饿狗,别说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宫女,就算是个嫔妃,只要不是最得宠的那几个,他也敢扑上去咬上一口。
恶犬兴冲冲的走了,两个道士却小小的起了番争执。
“陶师弟,你是不是有些孟浪了?如果那小道士成不了事,此番不过是多此一举,若是他真的成了事,我等设法自保还来不及,又哪里有余力去参与宫中之事?阉人最是心胸狭隘,你今日许了他,若是他日不兑现,他必然心存怨望,难保会做出什么事来,你,这又是何苦来哉?”
盯着老邵的眼睛。陶仲文缓缓说道:“邵师兄。恕小弟无礼,小弟以为,你这话只说中了一半。”
“怎讲?”他的话的确无礼,但邵元节到也不至于动怒,他沉声反问道。
“邵师兄顾及皇上的心思,一直不偏不倚,在外朝,在宫禁,都只是若有若无的有些联系,平时看起来象是助力。关键时刻根本就用不上。就比如这一次,若不是这陈洪本身有些门道,恐怕你我连消息都得不到,只能坐困愁城了。”
“可是……”邵元节眉头紧皱。当即就要反驳。
陶仲文却是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紧接着又道:“谨守本分,才能天长日久,师兄的处事之道也不能就说是错了,但时过境迁,眼下的形势已经不一样了,尤其是这个对手,即便他这次真的失败了,恐怕也不会就此一蹶不振,你我还是要做好长期斗争的准备才是。”
“怎么可能?皇上明明……”
“先是冷眼看待。然后又以三天之期约束,皇上看起来似乎很不待见那小道士?”陶仲文冷笑着反问。
“难道不是?”
“邵师兄聪明一世,怎就在这件事上糊涂了?”
陶仲文一摊手,喟然长叹道:“皇上的性子如何,应该不需小弟多说,若非另眼相看,他怎会几次三番的关注小道士,甚至还用了熬鹰养鹰的手段?他明明就是期许甚深,甚至打算以之来牵制你我,作为制衡啊!你想想。他入宫的契机是什么?当朝首辅啊!”
“……”邵元节瞠目结舌,一时无言以对,但心下对这番言论却是认可了的。
以前的对手都很容易对付,那边声势造出来了,自己这边随便一伸手。就能将苗头给压下去,外朝那些摇旗呐喊的。跟他压根就没联系,往好里讲是跟风的,往难听了说,就是一帮抢骨头的狗罢了。
所以,他从来都没将外朝看在眼里,他不需要对方的助力,就算需要,也只是招招手的事儿。反是外朝那些人要上赶子求他,而且还求之不得。
“看起来,张孚敬没做什么大动作,很多人都以为他在青词上动了手脚,但邵师兄你却是知道的,那青词中规中矩,而张孚敬面圣的时候,也只是一如寻常的加以问候,和平时全无不同……”
陶仲文加重了语气:“但是,这二人的牵扯远比外间想象的要深!所图之大,更是难以预估!障眼法?没错,孚敬的确在玩声东击西,只是这东西的方向,却是完全相反的,他是在用京察掩护小道士呢!”
“怎么可能?”他语出惊人,邵元节腾地站起身来,满脸都是不能置信的神色:“陶师弟,你不会不知道京察是何等大事吧?”
“怎么不可能?”陶仲文冷笑着反问道:“京察当然很重要,可你不是也说,孚敬早有告老之意,所谓无欲则刚,他既然无所求,又有什么可放不下的?”
“此一时彼一时,他日前孤立无援,圣眷又衰,故而才有此意,可现在……”
“他有了张好牌,刘同寿,邵师兄,你是这个意思吧?”陶仲文接口道:“可夏尚书自己也说了,即便小道士争宠争赢了,一时三刻也见不到效果,孚敬正在窘境,他指望得上这个吗?可笑夏言以己度人,却是打错了算盘,完全被误导了。”
陶仲文语重心长的说道:“师兄,那小道士简在圣心,又有孚敬不遗余力的襄助,如今更是不知不觉的和曹端妃扯上了关系……你我若是继续抱残守缺,恐怕是要吃大亏的!”
“……师弟言之有理。”邵元节摸了摸长须,思忖半响,又重新坐下了,不过,此时的坐姿已经不再如前般随意。
“师弟既然有见于此,何不传信夏言,以做提醒?”
“夏言此人,虽然也能曲解逢迎,内里却颇为刚正。面上对师兄还算敬重,实则根本未将你我看在眼里,又怎会相信小弟之言?他只会认为,宫中情势紧急,你我以虚言诓他罢了。”
邵元节点点头,认可了此节,又问道:“那师弟向陈洪许诺,也是别有深意了?”
“确是如此。若是小道士不成事,此事未尝不能加以利用,做那落井之石;若是他成了事,多个把柄也是好的,至不济,也能从中窥得他行事的脉络,以作他日之用。那陈洪经历了此事之后,也只能死心塌地的站在我们这边,小弟浅见,如此而已。”
“师弟见识胜我良多,龙虎山上下更是无一人可及啊。”对他这番言论,邵元节深表赞叹。自己养尊处优太久了,这斗争经验,确实差了不少,龙虎山抽身而退的决定,果然是相当正确的。
“师兄过谦了,小弟也不过是占了个旁观者清的好处,实当不起师兄的赞誉。”陶仲文轻笑着谦虚几句,彻底确定了自己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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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花开花谢,水落石出
“只要我答应帮你一个忙,你就什么都肯说?”
陈洪一路上已经想了好多种办法,尽管都不出威逼利诱的范畴,不过在他想来,摆布个没啥地位的小宫女应该没啥难度。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他这边还没出招呢,对方已经乖乖的就范了,嗯,除了那个所谓的要求。
“嗯。”小宫女乖巧的点点头,饶是陈洪已经不再是男人,也被那副可爱的模样搞得心里发痒。
“你应该知道我是谁,骗了我,你以后别想有好日子过!”陈洪呲牙咧嘴的作出了一副凶狠模样,在实现成为太监的伟大目标之前,他不能有丝毫的动摇。
“你是直殿监的陈公公,姐姐们说,直殿监的公公最是得罪不得,否则天天被安排轮值,累也累死了。”小宫女怯生生的回答道。
“你知道就好……”陈洪本来还有诸多后手,结果发现根本没用的必要了,他还没说啥呢,小姑娘已经是这副模样了,要是真的凶神恶煞的吼两嗓子,对方八成坐在地上就开哭了。
“说说吧,你想让咱帮什么忙?”想了想,他又紧接着补充了一句:“太离谱的可不行。”
“嗯,莲儿想家了,想我爹,我娘,还有我哥哥了……”
“你想回家?”陈洪愣了一下,继而疑虑尽消,他基本上可以确定,这里面没有陷阱,就算有。顶多也就是个假消息……其实。他再次打量了面前的小宫女一番,觉得假消息的可能性也非常之低,这么个小姑娘,怎么可能骗人?
这个要求也是再正常不过了,一入宫禁深似海,小女孩子又怎么会不想家?但凡有机会,宫娥们第一个提出的,八成就是这个要求。
“这事儿可不容易,宫女是什么?是皇上的女人,哪能随随便便的就出宫呢?别说是你一个小宫女。就算是娘娘们,想要回家省亲,也得找个好日子,提前很长时间向宫里报备的。难,很难……”
陈洪摇头晃脑的说着,这事儿当然很难,不过并非没有变通的法子,只不过要huā点力气和人情,陈洪一向信奉欺软怕硬的处事之道,对手既然这么软弱,他有心把那个要求也给赖掉。
“那我就不告诉你,我跟小道长说了什么。”小宫女的回应却很坚决。
“你敢!”陈洪瞬间变脸。
小宫女两手死死的揪着衣襟,显然是怕得厉害。不过她坚定的眼神却表明了决心,她是一定不会动摇的。
陈洪没脾气了,这种认死理儿的对手是最难对付的那种,他不是没有别的手段,可相对而言,还是满足对方要求的成本更低,风险也更小。
他自认还算聪明,当然不会因小失大。
“好吧,我答应你了,不过你先别高兴。咱可没本事让你回家……”陈洪故意停顿了一下,本想看看小宫女患得患失的表情,看看有没有机会捞点本钱回来。
结果他只看到了两个黑漆般的眸子,小宫女瞬也不瞬的盯着他,似乎对他有着一种莫名的信任。当然,在陈洪看来。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更像是在说:我吃定你了。
他有气无力的说道:“尚膳监的陈公公是咱的本家加同乡,可以找他行个方便,让你们在那里见上一面,怎么样,现在可以说了吗?还不行?我告诉你啊,咱的耐心可是有限度的,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我就是想问问,能不能让姐姐们的家人也来?”
“……”咱是公公,不是善人!陈洪一手覆额,只觉头晕目眩,在宫里呆了这么些年,各种人等他见过不少,不过象眼前这位这么奇葩的,还真是第一次见,以前咋就没发现呢?
莫非……性格也能传染?见过那小道士一面……不,是两面,就被传染成这个德性了?又或者,干脆就是那小道士教她的?
算了,甭管是不是,一时也想不清楚,还是先答应下来,问清楚后,让邵真人他们头疼去吧。自己只是个还没实现理想的宦官,琢磨那么多干什么?
他张开双手比了比,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十个!”
“什么?”小宫女一愣。
“甭管你家有多少人,宫里又有几个姐姐,总之,咱许了你十个名额,怎么分配,就是你们自己的事儿了。”陈洪咬牙切齿的说道,常年打雁,却让一个小家雀给威胁了,说出去还不够他丢人的呢。
“太好了,明天就能见到哥哥和娘了!”小女孩拍着手欢呼起来。
陈洪一听不是个路数,赶忙叫停:“慢着,慢着,谁告诉你明天就能见到的?”
“那,是今天么?”女孩脸上的喜色更浓。
“什么今天,明天的,你当这里是菜市场吗?得等有机会的!”
“那好吧。”小宫女委委屈屈的答应了一声,转身就要走。
“慢着,谁让你这就回去了,你答应要告诉我的事呢?”
小宫女转过身,眨了眨眼睛,惊讶的反问道:“不是要等有机会的吗?”
“我……”陈洪差点被口水呛死,他恶狠狠道:“有人教你这么说的对不对?一定是这样,是不是那个小道士?说!”
小宫女一脸的无辜,眼眶里更是光华闪烁,眼见着就要开哭。同时,也有其他人被惊动了,远近间都有脚步声传来。
陈洪不吼了,不管是不是有人教唆,他都必须得承认,对方的策略很高明,选择的人选更妙。为了这点要求,把事情闹大,那他陈洪的名声就算是彻底完蛋了。不是太监。而是太傻了。
“好吧,午后,就在午后!你现在就列名单给我……”
那消息是有时效性的,现在也只能希望这消息足够劲爆,能值回票价吧,等着小宫女去问人的时候,陈洪暗自叹息不已。
另一边,小宫女却正雀跃不已。
“金英姐姐,淑翠姐姐,寿哥哥的法子真的有效。咱们可以见爹娘了!”
那二人都比张金莲年纪大,性子也稳重许多,那淑翠首先质疑道:“真的吗?陈公公真的答应了?他不会是打算事后反悔吧?”
张金莲连连摇头:“不会的,我照着寿哥哥教的办法。等到见完人之后才对他说。”
“姐妹们都说,陈黑脸最难打交道,怎么这次竟然……”
张金莲一挺小胸脯,满脸自豪的的说道:“都说了,是寿哥哥教的法子好。”
“好了,好了,都是你的寿哥哥厉害好吧?明明才见了两次面而已……”笑闹了几句,姚淑翠发现了同伴的异常“金英姐,你怎么了?你那个爹虽然不是东西。但能见见你娘和妹妹也好啊。”
“没什么。”杨金英欲言又止,她不能说她在担心刘同寿,否则会被姐妹们取笑不说,还会惹得金莲妹妹不高兴,那又何苦呢?虽然只见过两面,但小女孩对她的道士哥哥却已经崇拜得不得了,就算稍微质疑一下,她也会嘟上半天的嘴呢。
不过,以宫中流传着的消息分析,小道士的处境确实不太妙。可就是在这样的困境中,对方偏偏还有心顾着她们这些弱女子,这份心思让人感动之余,更是加深了她的忧虑。只可惜,她什么也做不了。除了将对方要的信息传达过去之外,也只能暗自祈祷了。
其实她想的没错。刘同寿眼下确实有点郁闷。
调查时间已经用掉了一半,能想到的调查手法,也差不多都用过了,但却一点头绪都没有。昨夜几人就住在乾清宫,可别说是鬼,连鬼毛都没看见一根。
倒是张金莲带来的消息有点用处,嘉靖嗑的药,效果不仅限于床上那点事,而是带有一定的迷幻效果!而嘉靖对那种感觉也颇为迷恋,也就是说,他是真的在吸毒!
消息来源于曹端妃,在情在理,此女都没必要骗自己,所以,刘同寿基本上可以确认了。
这对他选材配药很有帮助,但对解决目前的麻烦却起不到任何作用。嘉靖吃的那东西的药引很稀罕,根本不具备普及的可能,但在宫中见过鬼的人却足有数百,把闹鬼的原因推到药上面,显然是不科学的。
那么,原因到底是什么?望着空荡荡的大殿,刘同寿百思不得其解。
“刘贤侄,你可有余暇?”就在此时,李家父子突然主动找上了他。
除了他和沈方卓,其他三个对皇权都有着根深蒂固的畏惧,所以,都表现得循规蹈矩的,好像消失了一样。
“有,当然有。”
李言闻缓缓说道:“我想,以你的聪明,想必也知道我要说什么,没错,我就是想告诉你,这药我确实有办法,不过……”
刘同寿正色道:“请伯父直言。”
“此药非是吉物,本不该流传出来,但既然宫中已经有类似的东西在流传,那倒也不算是破例。何况,此药能真正发挥作用,还是多亏了你的提点,一饮一啄,也算是有缘了。只是你得答应我,不使药方外传,至少,在找到控制流向的方法之前,须得如此。”
刘同寿有点晕。
李言闻郑重其事说出来的这东西,貌似跟某种后世的禁品差不多,何况,这事儿也能跟自己扯上关系?太扯了吧?自己啥时候提点过这位神医之父了,就算有那心,也没那能耐啊!
“我李家先祖早些曾跟随成祖皇帝南征北讨,有鉴于军中将士多死于刀剑之创,他立下了宏愿,要复现汉末神医华佗的神技……”李言闻面露骄傲向往之色,慨然说道。
“华佗?”刘同寿一愣神,现在果然流行瞬移,连医生都喜欢这道道了。
“不错。刘贤侄,你可知道,华佗赖以名传千古的是何神技?”李言闻又问。
“嗯,刮骨疗伤,开颅治头风,还有……”刘同寿不懂医术,但了解华佗不需要医学知识,其事迹,只要看过三国演义的人都耳熟能详。
联想起李言闻的话,他突然惊觉:“莫非,伯父指的是……”
李言闻缓缓点头。
“同寿兄弟,你们不要打哑谜好不好?俺也知道华佗诶,到底他的神技是什么,俺也想知道呢。”他俩挺有默契,却急坏了沈方卓,这货抓耳挠腮的,终于忍不住插嘴道。
“还能有什么?外科手术呗……”
华佗和张仲景都是名传千古的名医,可在当时,华佗却远比张仲景有名,为什么?因为他是专攻外科的医生。
内科外科本无高下之分,可时势造英雄,人要脱颖而出,还是得看天时。
时逢乱世,内科医生没有专治刀剑伤的外科医生吃香,前者讲究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而后者的效果却是立竿见影,自然名声更大。
除了给关羽刮骨疗伤,试图为曹操做开颅手术之外,华佗还救治过身披数十创的周泰,以及给周泰引见华佗的虞翻手下将校。
在没有青霉素的时代,破伤风是冷兵器造成杀伤的主要方式,华佗在别人都束手无策的领域救死扶伤,这本事可是了不得。
刘同寿一路联想,李言闻还没揭开的谜底也是呼之欲出了。
麻沸散!汉朝版麻醉剂,这就是华佗能进行外科手术的王牌之一。李言闻说的,李家能拿出来的药,想必就是这东西。
麻醉剂的用法很多,不同剂量能达到的效果也不一样,其实也算是一种毒品,只是副作用没那么强。
而李言闻所说的他的指点,自然就是他对李时珍说的那些后世的医学常识了。破伤风,无非就是细菌侵入伤口,只要能尽量消除细菌的影响,就能复现华佗的神技。
当然,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没那么容易。但无论如何,方向找对了,做起事来就事半功倍。对李言闻来说,困扰李家许久的难题终于有了个合理的解决方法,这才是刘同寿体现出来的作用。
有因就有果,现在,李言闻准备出手帮忙了。
只要有了效果更好的灵药,那就算刘同寿驱鬼失败,也能挽回不少分数,至少不会有性命之忧,这就是他的想法。
等了一会儿,见小道士神色变幻,只是不再开口,沈方卓又急了,催促道:“外科手术,那是啥?刘兄弟,你别发愣,倒是接着说啊。李兄弟,你知道外科手术是啥意思吗?”
“就是……”李时珍是老实人,被他一问,就想回答。
“啊!”正在这时,只听一声脆响,然后梁萧发出了一声惨叫。
李时珍转头急看,正见刘同寿从梁萧的腿上收手,脸上尽是恍然之色,口中也在喃喃低语:“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症结在这里啊……可笑我居然没想到,还骑驴找驴的转悠了这么久!”
“同寿啊,你到底找到什么了?说真的,这一下可真不轻呢……”梁萧揉着腿,躲开了好几步,这才放胆问道。
“咱们是来做什么的?”
“捉鬼啊……呀,难道你已经……”
“哼哼,虽然还没十拿九稳,但这鬼的尾巴,八成已经被我抓在手里了。”刘同寿嘿然一笑,举起右手,五指慢慢收拢,攥成了一个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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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厉鬼真容,善后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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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兄弟,你有发现了?”冯保兴冲冲的走进了乾清宫。
这两天,小宦官的日子可不好过。
刘同寿也在犯愁,但他身在局中,一直在努力思考,只会觉得时间太短。冯保却是正相反,他跟这件事的牵扯很深,但却完全帮不上忙,心中忐忑又不敢随便打扰,这两天,只能用度日如年来形容他的心情。
乍听刘同寿这边有了头绪,他也是有如久旱逢甘霖一般,连鞋都没穿好就跑过来了。
“已经有线索了,不过在最终确定之前,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这很重要,关系到此行最终的成败。”
刘同寿充满自信的笑容很有感染力,已经对他很熟悉的梁萧等人自不待言,连初识不久的冯保见了后,也顿觉安心。
“兄弟只管问,只要咱知道的。”小宦官肃容应道,他打定了主意,只要刘同寿开口,哪怕是犯忌讳的问题,他也会照实说来。
“这些年,宫里是不是闹过水患?”
怕什么来什么,这个问题还真就不怎么好回答。
冯保迟疑了一下,还是如实说道:“确实闹过,而且不止一次,最早的那次,还要从先帝说起……先帝驾崩的当日,京城大雨倾盆,宫内水流遍地,连乾清宫都不例外,那会儿咱还没进宫,不过宫里的老人私下里都在传说,这是天怒……”
“竟有这种事?”刘同寿有些失神,冯保回答得太详细了。超出了他的预计。本来还有心多问几句,可看冯保战战兢兢,面如土色的样子,他也不打算再节外生枝,报仇什么的是很遥远的事,有了实力的才好着手。
“嘉靖八年的时候,又闹过一次。那年发生了不少大事,因此说法也比较多……”冯保其实不想多嘴,刘同寿的本意要问的。也不是这些,但既然跟捉鬼相关,这水灾背后的种种。就有说一下的必要了。
他吞吞吐吐的说着:“那年阳明先生去世,朝廷将心学定为邪说……故首辅杨大学士也是那年……还有,李大学士上疏,禁绝京中佛会,也是那年,最后,那年皇上还下旨停了外戚封爵……”
得,又跟老爹扯上关系,自己这个死了都不让人消停的老爹还真是……刘同寿强忍着翻白眼,或者继续追问的冲动。把话题导引回了正题:“也就是说,乾清宫确实遭过水灾了,没错吧?”
“对。”冯保很感动的用力点头,他认为刘同寿善解人意,故意不让他为难。
“那么。遭灾严重的几个所在中,有哪些是皇上经常去,而且环境相对潮湿的?”
这个问题就容易了,冯保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交泰殿!”
“交泰殿?”刘同寿觉得这个答案有些不可思议。
交泰殿他知道,那是连通乾清宫和坤宁宫的大殿,看其名字就应该知道。这里是个约会场所,而且专为天下最高贵一个男人和一群女人设立的。
“刘兄弟有所不知,万岁爷平时都是在那里斋醮、做法事的……乾清宫的大殿虽然更宽敞、宏伟,不过,这里毕竟是万岁爷接见朝臣,乃至外国使节的地方,搞得太……外朝的意见也有点大,总之,你跟我去看看就知道了。”
冯保解释了几句,然后他发现了,想把这事儿解释清楚真的很难,涉及的隐秘太多了,还是干脆带刘同寿去现场算了,反正皇上是许了他行走无碍的特权。
“也好。”这一次,刘同寿可是上心了,嘉靖选择斋醮场所的理由,关系到他的喜好,对解决事情是很有帮助的。
乾坤之间,天地交泰,交泰殿的名字很香艳,实际上却是个相当宏伟的地方。黄琉璃瓦,四角攒尖,鎏金宝顶,面积几乎不在中和殿之下。
从外观上看已是如此,进去之后更是不得了,刘同寿只觉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氛扑面而来。
正中间的宝座不知去向,代之的是三清的神像,神像前摆着供桌,两侧放着两个大香炉。四周的墙壁上,贴的全是壁纸,上面画着各种神话人物,画师的画技都颇为精湛,那些人物也是栩栩如生,将殿内的气氛烘托得十足。
我擦,这哪儿是交泰殿啊,分明就是三清宫哇!刘同寿目瞪口呆。
“万岁爷龙潜之地在钟祥,那里的气候比较湿润,到了京城后,他一直不怎么习惯。而这里又常年点着香炉,就越发的干燥了,所以,时常会命人洒水。另外,这里的地势比乾清宫略低,当年水灾的时候,也以这里最严重……”
冯保的解说解答了最后的疑问,刘同寿彻底想通了,他不但知道鬼在哪儿,他甚至连如何善后都已经打好了腹稿。
“就是这里了!”
“啊?刘兄弟,你是说,那鬼在这交泰殿?”冯保四下看看,打了个哆嗦,四周的壁画让他有些毛骨悚然。
“冯兄,你想不想看看鬼长什么样?”刘同寿神秘兮兮的一笑,然后不由分说的扯着冯保就往墙壁走。
“咱还是算了吧,鬼有啥好看的?你赶紧做法,把它弄死不就结了……”冯保吓得话都说不囫囵了。要不说驱鬼这活儿不是人干的呢?找不到的时候要发愁,找到了一样难以消受。
不过,恐惧的时间持续的并不长,下一刻,他的眼睛又瞪圆了,失声尖叫道:“那个不能揭,那可是万岁爷的宝贝……”
“不揭怎么行?鬼就藏在后面啊。”刘同寿耸耸肩“其实光是揭壁纸可能还不够,情况严重的话,说不定要把整个墙壁,乃至地板都重新收拾一遍呢。”
“什么?”冯保连都绿了。
虽然小道士说的很认真。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也许真的如他所说也未可知。但问题是,这里是皇上的命根子,贸然动了的话,龙颜大怒是可以预期的,这个真心没法善后啊!别说他,就算把他干爹拉上一样白扯。
“刘兄弟。没有别的法子吗?”
刘同寿摇了摇头“必须得如此,否则的话。除非交泰殿不进人,不然鬼祟就始终会存在,不但会吓人。时间长了还会要人的命!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我是不会拿来开玩笑的!”
“可是,这要怎么跟万岁爷交代啊……”冯保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他无助的望着刘同寿,好像即将面对摧残的幼女一般。
“这事却也不难……”刘同寿左右看看,只觉心旷神怡。
他进宫的那个托辞原本只是试探性的,顶多只有五成把握,可看到这里的布局之后,他的成算已经增加到了九成。他笑眯眯的向冯保招招手:“冯兄,你且附耳过来……”
“……”冯保畏畏缩缩的凑了上去。小道士一阵嘀咕,小宦官越听眼睛越亮“成,我看这法子准成,为求保险。我先去问问爹,刘兄弟你觉得……”
“能让黄公公把关,那就又多了一层保险,我当然没有意见,只是怕劳烦了黄公公呢。”刘同寿笑意不减,丝毫不以为意。
“不麻烦。怎么会麻烦呢?你我建功,干爹他脸上也有光彩啊,何况,这事儿又跟……先不说了,兄弟你且施法作为,咱去去就来。”冯保越说越兴奋,最后头也不回的就跑了。
“诶,冯兄,你不看看鬼再走?”刘同寿扯着脖子叫了一嗓子,小宦官听得真切,脚下跑得更快了,好好地,谁愿意见鬼啊!
“鬼在哪儿?同寿兄弟,你赶紧把它揪出来让俺开开眼!”他不愿意,却有人愿意,沈方卓已经忍了很久了。
李时珍也是憋了一肚子疑问呢,他紧接着问道:“是啊,同寿,你说是我爹提醒了你,可是我爹哪里说过跟鬼有关的事情了?”
“鬼?”刘同寿晒然一笑“青天白日的,哪里有鬼,不过是黑霉菌在作祟罢了。”说着,他揪起壁纸的一角,用力一掀,直接将壁纸扯了下来。
“黑霉菌?”众人抬眼急看,连因为害怕,躲到一边的梁萧都凑过来了。
只见墙上和壁纸背面,斑斑点点的都是污渍。
“对,就是这个。”刘同寿指着那些黑点说道:“这种东西有毒,会散发出一种眼睛看不见的孢子……哦,就是一种毒素,中毒的人,根据体质不同,会产生不同的症状,幻觉就是其中之一。”
“所以,来过交泰殿的人都中了毒,来的越多,中毒越深?可是邵元节那些龙虎山弟子……”李言闻来兴趣了,他认可了刘同寿说的细菌的概念,不过尚无从着手,毕竟这年头没有显微镜,想找个例子深入研究,是十分困难的。
“这东西也是因人而异,有的人体质好,甚至产生了抗体,就不怕这玩意了。”
“可你是怎么断定的呢?”
“此物逐水而生,最喜欢附在高纤维……就是如干草、树叶这些有脉络的东西上生长,纸是草木所制,故而也属于这个范畴……”
有毒黑霉菌是很偏门的东西,在后世也是近些年才有比较系统的研究,这玩意不但能让人产生幻觉,而且还会影响房屋的结构和电力系统,具体体现就是:忽隐忽现的闪灯,咯吱作响的地板,逐渐剥落的墙壁,很多鬼屋后来都被证实,是黑霉菌在作祟。
因为对医学没啥研究,刘同寿一开始根本就没往这个方面想,不过他多少也听说过些传闻,当李家父子提及细菌的时候,他才豁然开朗。那个传说中的黑眚,没准儿就是这玩意,逐水而生,各种不可思议,相当之贴切。
李言闻有些迷茫:“这,莫非也是尊师托梦教给你的?可是,神仙不都应该是……”
“李伯父,这就是你的偏见了。”刘同寿正色道:“三千大道,皆直指本心,所谓得道,也就是悟出了自然法则的意思。无论医术,还是道术,甚至是工匠之术,都是修仙之术,飞天遁地,皆可从中觅得妙法!”
说到这里,他忽然展颜一笑:“伯父不信的话,且看小侄的善后之法,就知端的了。”
ps.周五要去上海参加培训,可能要耽误几天,为了不断更,更新会变成一天一更,尽量攒出存稿,提前说一声。今天小鱼会尽量把悬念解决了,不过吧,按照偶的构思,接下来的悬念是一个接一个的,想彻底解决,恐怕是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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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天机莫测,同寿有道
“两位真人,不好了,大事不好了!”陈洪连滚带爬的冲进了元福宫,嘶声力竭的尖叫声,让人听得心头发凉,身上汗毛倒竖。
“何事惊慌?”邵元节倒是沉得住气,他将手中拂尘微微一摆,不动声色的问道。
“邵真人,那小道士自称找到了鬼祟所在……”
“什么?”拂尘剧烈的抖动了一下,象是在赶苍蝇一般。
“他说鬼在何处?”陶仲文也沉不住气了,半眯着的眼睛陡然睁开,精光四射。
“在,在交泰殿!”陈洪不是有意卖关子,实在是喘得太厉害了。
“交泰殿?怎么可能!”邵元节腾地站起身,半是惊疑,半是愤怒的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吼叫。
除了地点的选择之外,交泰殿的一切都是他一手布置的,不管刘同寿的说法是出于何种居心,结果都是一样,那是要打他邵真人的脸啊!
“真人明鉴,小的怎敢拿这种大事开玩笑?事实上,那小道士已经动手了,他把墙上的壁画全都给撕了,这会儿,正在凿墙呢!”陈洪的气终于喘匀了,见邵元节有见疑之意,他连忙详细的解释起来。
“撕壁画,凿墙?”邵元节怒极反笑,又坐回去了“他不光是在打老夫的脸,他是连皇上的脸一起打啊!宫中哪个不知,皇上最喜欢的就是……”说到这里,旁边陶仲文咳嗽了几声,以作提醒。
老邵惊觉。他看了陈洪一眼,又把那句话给咽了回去,嘿然冷笑道:“嘿,这不是坏事,是好事,他自寻死路,黄泉路上。须怨不得旁人。”
陈洪好生失望,可陶仲文又哪里会理会他那点小心思。
嘉靖喜欢交泰殿的环境,喜欢那些壁画。宫中很多人都知道,甚至连这些壁画的来路,也算不得什么秘密――都是邵元节请画师画的。也许刘同寿的打算就是。画一批更好的换上,所以他才如此做法,驱鬼的同时,狠狠的打击一下竞争对手。
可他又哪里知道,那画中别有玄虚,连消带打的大功劳,随时会变成刀山火海,让他粉身碎骨!
所以说,在宫中争宠,皇帝的喜好就是最犀利的武器。那小道士若非不知道各中玄虚。又怎会如此冲动莽撞?许给陈洪一个太监的职位是小事,可这个秘密,是属于最高级别的那种,怎么可能讲给他听?
“邵师兄,你布置交泰殿的时候。有没有采用什么秘法?”光靠这个陷阱,未必足以消灭对手,尤其自己这边还存有隐患,万一对方反咬一口,那这场官司就会变得夹缠不清了。
以己度人,他也不敢确定。邵元节有没有对他说实话,老头毕竟也是有私心的。
“陶师弟,你入宫之时,也曾堪舆过宫中的风水,到底如何,应该不需要贫道多说,除了位置之外,所有布置都中规中矩,并无逾越之处,你觉得那鬼祟能是老夫召来的吗?就算是,它应该在嘉靖三年就出现了才对啊,现在呢?还是说,你觉得是交泰殿的位置有问题?”
邵、陶二人可不是纯粹骗吃骗喝的神棍。
前者在气候、星象、乃至风水上面的造诣极深,那所谓的呼风唤雨,就是他提前预知了天气,加以利用形成的效果;后者更擅长揣摩人心,炼制丹药,看风水的道士看家也不在话下。
而华夏传统的风水学,其实也是涉及甚广,相当灵验的一门学问。尽管不如后世自然科学那么系统,但他们还是可以轻易分辨出,因为磁场之类的外因,导致家宅不宁的恶劣地理环境。
在这方面,刘同寿这个外行就只能望尘莫及了,这也是他从来都不谈及风水的原因。
陶仲文闻言点头,又向陈洪问道:“陈公公,他闹出那般动静,皇上应该已经知道了吧?圣意如何?”
“小的见势头不对,立时便赶来通知二位了,万岁爷那边……小的不知道,不然,请二位稍候,小的再回去探探?”
“不用了!”邵元节断喝起身“陶师弟,你我同去宫中走一遭罢。”
“小弟遵命。”
……
交泰殿。
“太莽撞了,实在太莽撞了!”黄锦来的已经很快了,可他还是没想到,刘同寿的动作快成了这样,让他只有叹息的份儿了。
“怎么会莽撞呢?”刘同寿一脸无辜,他指指地上对着的那堆壁画:“那鬼祟中了贫道的法术,已经被打得重入黄泉,永世不得超生,但它留下的痕迹尽在,喏,那些壁画以及墙上留下的黑点就是了,谁要是不相信,可以把这些东西吃下去,保管他很快就见鬼去。”
对自己人是大道无形的说法,对黄锦乃至嘉靖这些人,就得忽悠了。刘同寿也不怕有人戳穿,交泰殿的黑霉菌群已经形成相当大的规模了,真有那不怕死的,就让他尝一口好了。
“谁跟你说这个了。”黄锦跌足道:“你找到了鬼踪,虽然没等圣驾到来就施法,算是个缺憾,不过,这都是小节,哪怕有人挑刺,也不要紧。只要日后真的绝了闹鬼之事,这大功一件,怎么也跑不了你的。可是……”
他抬手指指刘同寿,苦笑道:“谁让你这么着急就把壁画撕了啊?那可是万岁爷的心爱之物,而且,你还凿墙……你有没有想过万岁爷的心情啊?”
“想过。”刘同寿点点头,遭遇强拆,谁的心情都不会好了,何况还是皇帝,除了亡国之君外,估计还没哪个皇帝享受过这种待遇呢。
“那你还……”黄锦气的都快说不出话了。
“黄公公,须知除恶务尽。那厉鬼虽亡,但留下的痕迹对其他厉鬼来说,却犹如黑暗中的明灯一般,若是不赶快消除,只怕会有更多的厉鬼出现。您也知道,贫道我年纪尚幼,道行微薄。法力有限,万一来了更厉害的厉鬼……”
他一脸的悲天悯人“贫道敌不过厉鬼。葬身鬼手是小事,可若是被这厉鬼惊扰了圣驾,那岂不是罪该万死?”
“……”黄锦无语。
这话听起来确实是那么个道理。可问题是,万岁爷未必认这个理儿啊!只是这话他没法出口,说皇帝不讲理,这是歌功颂德,还是贬低呢?
黄某人胖虽胖,但并不缺心眼。
“黄公公不用担心,贫道不是让冯小公公转达了那个善后之法吗?您觉得如何?”
“那个啊……”黄锦的心情稍稍好了一点,但却依然愁眉不展“那法子还算不错,说不定还真有那么点意思。可是,有没有你说的那么十拿九稳,咱家还真就说不好。要是没出眼下这事儿,应该有功无过,不过现在么……”
胖子又叹了口气。“没办法,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万岁爷那边还等着咱家回话呢,你们且候着吧,说不定等下就有旨意到了,唉!”
说着。他转身走了,冯保看了眼胖子的背影,跺了跺脚,最终还是选择了留下。
“我说刘兄弟,你不是存了心的要害人吧?咱走之前,明明就提醒过你,先前也给你讲过不少万岁爷的忌讳,你怎么就不听劝呢!”待黄锦走远,冯保哭丧着脸,抱怨起来。
刘同寿悠然笑笑,问道:“冯兄,你不相信我吗?”
“老实说,你的手段人品,咱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可你这行事风格……”冯保又凑近了些,哑着嗓子道:“张阁老想必也跟你说过吧,万岁爷本来很喜欢你的,当初还夸过你的名字,可最终就是因为你屡屡犯了他的忌讳,所以才……”
“可他终究还是动了心,不是吗?”
“那能一样吗?触他霉头,和顺着他的意,这里面的差别你难道真的看不出?”冯保有些着恼了。
刘同寿也不辩解,直接反问道:“可皇上也不喜欢人猜中他的心思,这总没错吧?”
“啊……那倒也是,可是……”冯保有点迷糊了。
不能怪他反应不够敏捷,嘉靖的脾气本来就古怪,各种各样的忌讳极多,很多还是相互冲突的。冯保只是从黄锦那里囫囵吞枣的听了来,还没机会应用,当然把握不好这个度。
“所以啊,规矩太多,就施展不开手脚做事了。”刘同寿喟然长叹,冯保的迷茫,他也曾经有过,张孚敬说的那些法则,很多都是自相矛盾的。不过,从张孚敬后来的行动中,他悟出了一丝道理。
“冯兄,你我相交一场,也算是投缘,小弟我也不藏着掖着,说说我最新悟出的道理,请你一起参详参详,如何?现在你可能没心情听,但只要不出意外,事后你再回头来看,也许会有些心得也未可知。”
“愿闻其详。”
刘同寿神秘兮兮的说道:“秘诀就是:抓大放小。当今乃是圣明之君,在他面前做事,怕犯错是要不得的,人无完人嘛,完人都成仙了,关键是把握好度。只要小错不断,大事不犯,然后再不断立功,皇上对咱们的印象就会越来越好……”
“有道理,很有道理!”
冯保也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听完这席话,他再看刘同寿的时候,眼神大是不同“刘兄弟此举果有深意,你撕了皇上的画,凿了他的墙,然后你弄了个更好的给他,这样既让他没法动怒,又对你印象深刻……”
他越说越起劲,最后惊叹道:“天,你到底是怎么悟出这道理的?就算爹他服侍了万岁爷几十年,也没……不过,这事要想成功,你的揣测必须要十拿九稳,你真有把握?”
“嘿嘿,天机不可泄露。”刘同寿指指额头,意味深长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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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相见不如怀念
嘉靖的口谕果然很快就到了。
不过,口谕的措辞虽然很严厉,但后果却不算严重,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还可以说是好事。嘉靖不打算杀人,而是召刘同寿去当面斥问。
换个别人,可能会吓得腿发软,比如梁萧就是,这没用的家伙已经吓得站不起来了;李家父子也是相顾骇然,满脸都是担忧。
就连没心没肺几乎不在刘同寿之下的沈大侠,这会儿也笑不出来了。看他咬牙瞪眼,四下寻摸的架势,没准儿已经琢磨起了事败之后,怎么从紫禁城杀出一条血路的问题。
反倒是本来最慌张的冯保变得有信心了,特别当他听到口谕内容的那一刹那,小宦官的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能见面,刘同寿就已经成功了一半。没见面都能搞出这般局面呢,见了真人当面后,以他的忽悠本领,不把皇上哄得合不拢嘴才怪呢。
什么?你们不信?爱信不信,反正咱信了。
冯保是亲眼看着刘同寿从啥也不知道,变得游刃有余的,他真心诚意的相信世间有神了,小道士就是活生生的见证!
梁萧他们之所以突然没信心了,主要是因为皇权的威严,这威严早已根深蒂固,压得几人喘不过气来,根本没办法正常的思考。
而冯保在宫中已经呆了好些年了,距离产生美,也产生了威严,他看得多了,听得多了。对天威有了另一层的理解,刘同寿高深莫测的理论,让他若获至宝,哪里还会如之前那般患得患失?
将几个同伴的神情看在眼中,刘同寿不由慨叹了一番,皇权真是很强大啊,难怪那些造反的都喜欢搞个宗教信仰呢。没有神仙站在背后。百姓们恐怕连拿起武器的勇气都鼓不起来。
从这个角度来说,也证明了明末东林党的强大,李自成那些人可没有宗教信仰。之所以能聚众百万,只能说是朝廷把百姓逼得太急了。
一路上,他都神驰天外。但无论是引路的宦官,还是陪同的冯保,都没人敢打搅他。不论最终结果如何,这位小仙师都不是寻常人物,千万得罪不得。
“启禀皇上,刘同寿到了。”
“宣他进殿。”
嘉靖这次也是真急了,刘同寿一到养心殿,他立刻把人给叫进去了,一点架子都没端。
“小道刘同寿,参见吾皇……”道士在宫中是有特权的。不但行走无碍,还可以免去跪拜之礼。冯保事先提醒过,刘同寿当然也乐得如此,他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了一下殿中诸人,然后似模似样的打了个稽首。
“免了吧。”嘉靖的声音不高。中气也不是很足,但语气却冷冰冰的,充满了肃杀之气。
“依朕看,你本也没什么恭顺之心,你在上虞不是说过吗?你未入道籍,不是方外之人。见了朕自当以俗礼之礼拜见,你偏偏又自矜上了,摆起了小仙师的谱,哼!未经朕的许可,就敢在交泰殿大动干戈,朕倒要问问你,你敢这么做,倚仗了谁的势,又为了什么目的?”
口谕就已经很严厉了,此时的质问更是诛心,大殿里原本就很肃静,这会儿甚至连喘气的声音都听不到了,所有人都噤若寒蝉,深深的低下了头,生怕皇帝的怒气转移过来。
不过,尽管都是低头,但各人心中所想却不尽相同。
邵元节心中大喜,嘉靖的质问非常难回答,里面全是陷阱。身份和恭顺之心的问题是其一,后面的那个问题更是基本无解。
照实说?说皇上拜神十年,神没请到,鬼却搞来了一个?那后果……嘿嘿,还用说吗?为了维护自己的面子,嘉靖必须得狠狠的收拾刘同寿,杀一儆百,以封天下人悠悠之口。
不照实说?那小道士又能编个什么理由?什么理由也不能强拆皇帝的房子啊!找人帮腔?且不说有没有敢出这个头,就算有,皇上那句‘仗了谁的势’正等着呢,谁冒头谁死,张首辅来了也一样。
要换了邵元节自己,恐怕也只能往神仙身上推了,不过,那只适用于一般情况,而非龙颜大怒的时候。再说了,这里又不是只有刘同寿一个道士,自己和陶师弟也不是摆设!
不进宫,不知道规矩多,也许用不到老道的杀手锏,这小杂毛就要完蛋大吉了。
邵元节心huā怒放,黄锦则是另一番心情,嘉靖的话他也听懂了,要是让他来回答,虽然压力不小,但他也有信心蒙混过关,可刘同寿这个愣头青……
他一点信心都没有,有心想给点暗示吧,可这边他头还没抬起来呢,就觉得两道冰冷的目光扫了过来。一颗大头顿时变得有千斤之重,又哪里抬得起来?
黄锦暗自叹了口气,也只能让小道士自求多福了。
刘同寿却是怡然不惧,只听他毫不犹豫,朗声答道:“回禀陛下,先师有云:真常之道,悟者自得,得悟道者,常清静矣,修行修的是心境,而非身份,道士要修行,常人也要修行,只要有一颗向道之心,无论是什么身份,都有飞升得道之望!”
“贫道虽身不在空门,但曾在先师驾前,朝夕请益,修行之心全不在道门羽士之下,故而常以道士自居,却非又桀骜之意。若是陛下认为贫道须得与俗世之人相同,那贫道……”
“罢了。”嘉靖面色不变,语气也平淡了许多。
刘同寿的回答无疑是在狡辩,而且引经据典也有错误,那句话明明是道德经上的,他却移huā接木的安在王老道头上了。可就是这么错漏百出的一番话,却把嘉靖前面那个问题完美的给解答了。
道理就在于。嘉靖自己也不是道士。
邵、陶俩道士只听了个开头,心里就骂上了,可他们也无可奈何,他们不能出面反驳,否则倒霉的就是他俩了。
“至于交泰殿的事……贫道是为了皇上着想,仗的是皇上的恩宠啊。”
“你拆了朕的房子,又撕了朕的画。居然还是为了朕着想?仗着朕的势头?哼!真以为你有个好师父,朕就不敢杀你吗?”
嘉靖的情绪刚平复了些,一听这话。又火了。他面色青白,抬手指着刘同寿,一副一言不合。就要翻脸杀人的架势。
养心殿内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邵元节心中狂念:说吧,说吧,说是为了皇上好,所以必须得驱鬼,说出来就痛快了,说出来就什么都不用再说了。
“当然是为了皇上着想。”刘同寿就像没看到嘉靖的脸色一样,理直气壮的说道:“让皇上在那样的环境下修炼,贫道实在不能忍受,那是一种亵渎,对皇上是。对上天也是!”
“……”嘉靖指指刘同寿,愣是没说出话来,虽然他可以斥责刘同寿,说话的声音比他这个天子还大,可看小道士一脸的激愤。他又有些怀疑,是不是交泰殿真的有什么问题。
“你胡说八道!”嘉靖能忍,邵元节却忍不得,老道挺身质问道:“交泰殿的布置,乃是贫道按照道藏秘典《南斗延寿灯仪》和《太上玄灵北斗本命延生真经》所设立,你倒是说说看。贫道哪里有了错失,引得你这般血口喷人?”
他笃定刘同寿不是正途出身,准备在道藏经典上跟对方分个高下。小道士连道德经都没背熟,胜负一点悬念都没有,小道士理屈词穷,八成就得亮出闹鬼那张王牌。
在他和刘同寿之间,就是谁先提那档子破事儿,谁就死。
老道避重就轻,刘同寿也不上当,那两本神马真经,他根本听都没听过,天罡北斗阵他倒是知道,可惜没用。
“没想到啊没想到,名满天下的邵真人竟然只有这点见识,唉,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不如怀念……”他表面上叹息着摇头,口中啧啧有声。实则一边偷眼观察嘉靖的神色,另一边也是心念电转。
嘉靖对邵元节的插嘴没有丝毫怪责之意,前倾的身体又是靠了回去,嘴角甚至还流露了一丝笑意,摆出了一副要欣赏好戏的架势。
嗯,皇帝果然喜好当裁判,更喜欢吹黑哨,不过没关系,哥早有准备。
他信口胡说,拖延时间,那边老邵的鼻子都快气歪了,尼玛,相见不如怀念?这不是咒老道死是什么?
“刘同寿,你要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天子驾前,哪有你放肆的余地?再敢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我看,是邵真人你在胡说八道吧!”刘同寿突然面色一肃,扬声断喝:“修道修仙,贫道且问你,天道若何,何者为仙?”
邵元节当即一愣,关于仙人,道家不少典籍都有记载,但到底怎么成仙,却没有个系统的理论。这也是理所当然,本来就没人成过仙,光凭臆想,又哪里会有什么理论依据。
“顺者为人,逆者为仙!”不待他回答,刘同寿又是一声断喝:“羽化登仙,本就是逆天之事,光靠循规蹈矩的遵守道藏礼仪就能成仙?邵真人,你可否举个例子出来,哪位仙人是这般成仙的?”
“你举不出来吧,当然举不出,因为根本没有!但凡是神仙,无不是有大智慧,深具执念之人,以先师为例。江南水患,乃是上天降灾,先师道行法力,在仙界都只能算是末流,却又为何以身当之?”
“无他,概因先师以仁爱之心成圣,成仙之后,依然要受在凡间时的执念所约束,若不能善始善终,迟早也会引发九九天劫,形魂俱灭!所以,先师救江南之民,既是为了求仁,同样也是为了自身!”
成仙的系统化理论明朝是没有的,但后世却是有的,网络小说都是这个套路。看得多了,刘同寿随口就能说出一大堆,他也不指望邵元节回答或者反驳,一心只是观察着嘉靖的反应。
还是那句话,道理这东西因人而异,对嘉靖讲实话肯定是行不通的,但讲歪理却不要紧,关键是能不能抓住对方的思路。
邵元节瞠目结舌之余,也在观察嘉靖的反应。其实以他对嘉靖的熟悉程度,不用看,也知道对方是什么反应了。
可老邵也是无可奈何,他没想到刘同寿的准备居然如此充分,连那个死掉的王老道都拖出来做注脚了。他偏偏还无法反驳,一是他没有对应的系统理论支持,二来,这套歪理实在太符合皇帝的心情了……
没见么,皇帝已经直起了身体,本来黯淡的眼神也放出了光芒,脸上甚至多了几片红晕。很显然,他又激动了,不过这次不是因为恼怒,而是他来了兴致!
妖孽啊,妖孽!看着侃侃而谈的刘同寿,邵元节牙都快咬出血了。
这个该死的小妖孽到底是从哪儿蹦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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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故技重施,嘉靖很急
嘉靖的本意,是想狠狠的给刘同寿一个下马威的。
正如当初张孚敬所说,嘉靖不喜欢张扬的人,自作主张什么的,也都是他所厌恶的,所以,他打算冷藏刘同寿一段时间,等小道士再长几岁,稳重些了,再召到身边来。
反正他觉得自己的寿元很长,小道士也还年轻,双方都等得起,他也有这个耐心。
可种种阴差阳错之下,他最终还是违背了初衷,提前把小道士给叫来了。而不出他所料,刘同寿也不负众望的搞出幺蛾子来了。
初听交泰殿被拆的一刹那,嘉靖恨不得把刘同寿给生撕了!
出于种种原因,他用理智压下了怒火,不打算要小道士的命,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叫刘同寿来,是要给他点教训的。
至于到底是打板子,还是夹手指,嘉靖还没想好,如果刘同寿实在惹得他火大,他也不介意在宫里多添一位刘公公。
不过,这些念头都已经是过去式了,此刻,嘉靖已经被刘同寿的言论,深深的打动了!
嘉靖一直相信,自己的鱼跃龙门,是老爹修道修来的福缘,所以,他一直把邵元节当做功臣,依赖并相信着对方。
但福缘也就是福缘了,他如今已经贵为九五之尊,再有多少福气,也没办法更进一步了。皇帝也是有上进心的,他只能想法子修仙了呗。
可修来修去,却一直不得其法。
加上他老爹的那份儿,嘉靖已经在修道的道路上,浸淫了几十年了,交往的也都是高人大德,但从没一个人能够这么明确的告诉他,修仙到底要用什么方式。
就连邵元节这个道门第一人,平时说的也无非是那些老生常谈:诚心所至。金石为开啊,先天后天的福缘啊,丹药的作用。修炼的法门什么的。
对这些东西,嘉靖也不是很有信心,因为他老爹以前也这么干过。最后该挂还是一样挂。
此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邵元节一直没办法告诉他,除了皇帝的身份之外,他和其他人到底有什么不同,为什么会获得上天的青睐。
这很重要,正如臣子们要揣摩皇帝的心思,皇帝要修行,也要揣摩天意。不知道天意的话,只会事倍功半。更倒霉点的话,没准然还会适得其反。
对于那些用力用错了地方之人的下场,嘉靖再清楚不过了,他认为自己是天子,那上天的心境和他应该也多有相似之处。
刘同寿的说法听起来很扯淡。但对嘉靖来说,却如同黑暗中亮起的明灯,解答了他长久以来的疑惑,有茅塞顿开的感觉。
何况,听起来不靠谱,并不是真的不靠谱。修仙本来就是很玄幻,过程不玄幻点能行吗?脚踏实地的就能飞升成仙,那天子和庶民的区别何在?
这才是最大的不合理!
最关键的是,刘同寿还有证据!
没错,就是王老道,这才是嘉靖屡屡被刘同寿冒犯,却不肯下手收拾他的最根本的原因!除非有人能证明,王老道没有成仙,而是真的死了,否则就没人能反驳刘同寿的成仙理论!
谁能反驳?反驳是要拿出证据的。
人证?上虞,不,应该说是绍兴府的几十万百姓都见证了王老道的飞升!物证?小道士的预言和神通,就是活生生的证据!传闻证据不可信?东山镇那里有着近千的目击证人!
有了王老道的先例在,谁还敢说皇帝修仙不靠谱?天下人还会拿这个说事儿,广为诟病吗?当然不会,只要皇帝用的是刘同寿的法门,那么,大半个江南都是皇帝证人,在舆论上,是站在皇帝这边的。
为此,嘉靖也做了大量的功课,他派去江南的锦衣卫,就是去做调研的。
他现在才三十岁,不是晚年那个已经昏庸糊涂,想成仙想疯了的糟老头。不嗑药的时候,他的神智还是很清醒的,他不会冒着被骗、被戳穿的风险任用刘同寿,此外,他还要对刘同寿加以提防。
不论真假,神仙弟子都很喜欢闹事,很容易滋生野心。汉末的张角就是代表人物,近年以来,突然死灰复燃的白莲教也是个好例子,这些人都是假的,尚且闹腾得这么欢,刘同寿这个真的要是闹腾起来,动静肯定不会小了。
所以,他得仔细调查,长期观察,先前冷藏刘同寿,也是存了这个意图。
放任邵元节等人寻刘同寿的晦气,也是调查的一种方式,真金不怕火炼么。要是连那点小难关都过不去,还是什么神仙弟子?
现在,调查已经完成了一大半,嘉靖觉得还算满意,小道士身上小毛病不少,大是大非上却从来不犯糊涂。
此刻,又一下子挠到了他的痒处,嘉靖顿时就物我两忘了。
“这么说,神仙也有私心?也有执念?”
“当然了”刘同寿一副理所应当的语气。
“陛下,您要知道,虽然冥冥中自有天意,但这世上本是没有神仙的,但自洪荒开辟以来,人们眼见周遭奇异之事,天地之威,便有大毅力,大智慧者揣摩天道,逆天而行,最终跳出三界之外,逍遥长生,落得了大自在,此后,才有了诸多传说,漫天诸神……”
他微微一笑,昂然道:“人有七情六欲,既然神仙是人修炼而成,又怎能免俗?”
“可是……”嘉靖有些不解。
“陛下可是想说,道藏中,多有经典,教人修心养性,克制欲望,如此方能得道?”
“正是。”刘同寿毫不客气的打断了嘉靖的话头,但后者却全无恼色。而是连连点头。
连黄锦在内,一边的近侍都已经看傻了眼,邵元节更是几乎咬碎了满口的牙。嘉靖跟老邵也论过道,但那更像是一种同道之间的切磋交流,顶多只能算是知己,现在刘同寿已经完全占据了主动,跟老师教徒弟都差不多了。
嘉靖不光是不在意刘同寿的语气。连内侍们惊讶的目光,他都完全忽略了,若是在平常。有人敢这么抬眼看他,早就被拖出去打死了。
“陛下差矣……”刘同寿的语气越来越放肆,但嘉靖的注意力却越来越集中。目光中甚至流露出了一丝敬畏之色。
“不过也不能怪您,修仙本就是虚无渺茫之事,真正有心得者,亿万中也无一人,以讹传讹,鱼目混珠,也是常有的事儿……”说着,刘同寿不怀好意的瞄了邵元节一眼,后者心里咯噔一下就提起来了,同时。老邵心里未尝没有点期待。
现在这个话题,他不能插嘴,也没有他插嘴的余地,但如果刘同寿主动把战火烧到他身上,他就可以避重就轻的把局面搅浑了。
黄锦也看出来了。这次他算是有余裕打眼色了,怎奈小道士看都不看他,只是盯着嘉靖一人,口若悬河的说个不停。
“莫非……道藏上所载,尽是谬误吗?”
听到嘉靖的下一个问题,邵元节的期待感更浓了。刘同寿只要回答:是,那他先前赢过去的,就都要吐出来了。那些道藏的编撰者当中,上古大贤比比皆是,传说中的仙人也为数不少,刘同寿若是以为诋毁道藏,就是打压自己,那他就大错特错了!
“非也,非也,贫道的意思是……”刘同寿满脸肃穆,一字一句道:“大道三千,各有其法,旦得其一,适者可成!”
他说话的声音不高,但效果却很惊人,嘉靖一拍扶手,豁然从龙椅上站起身来,其他人只觉心头如有雷霆万钧,轰然而过,直接把脑子轰成了一片空白。
大道三千,又是大道三千,怎么就忘了这茬呢!
邵元节满嘴都是苦涩。
刘同寿在杭州建立道家协会的时候,就用过这招,效果非常不错。如今,他再次祭出了这个法宝,这效果只能说是惊天动地!
小道士后面要说什么,邵元节不用听也能猜得出,他还能预料到结果……两人的第一次正面交锋,龙虎山算是一败涂地了,原因很多,但最重要的就是,这个小神棍太能忽悠了,而且几乎每句话都说到了皇帝的心坎上!
不过,事情还没结束,他手里还有王牌,等刘同寿的势头过去了,他还有翻盘的机会。
刘同寿引经据典,口若悬河:“修身养性能得道,太上忘情,便是如此;仁心仁德也能得道,古有孔孟先贤,今有先师霞举;唯能极于情,故能极于道,纵情huā丛,留情万千,亦能得道,上古黄帝便是如此……”
“那,适合朕的大道到底是……”嘉靖的声音在颤抖,他太激动了,此刻的心情,只有正德十六年时方能比拟。
“这,就要从陛下的本心去寻了。”刘同寿意味深长的说了句废话,但却使得嘉靖龙躯巨颤。
“朕的本心?朕的本心?”嘉靖低头喃喃自语,突然猛一抬头:“同寿可否明言?”
刘同寿摇摇头:“天机不能泄露,何况,陛下乃是天子,有百神呵护,小道的道行有限,又哪里窥见得了陛下的本心?”
“难道,朕又要空欢喜一场……”嘉靖异常失望,不经意的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邵元节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那个‘又’字,深深的刺痛了他的心。
“陛下无须失望,此事也不是无法可想,请陛下再给小道三天时间,容小道重修交泰殿,三天后,必然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复!”刘同寿也亮王牌了,光动嘴皮子,只能得逞一时,这道理他当然不会不懂。
想真正打妖道们的脸,就得王牌对王牌!
“当真?”嘉靖眼睛一亮。
“君前无戏言!”刘同寿斩钉截铁。
“好,朕准了。”嘉靖再次重重拍了下龙椅的扶手“黄伴……”
“奴婢在。”黄锦连忙一躬身,他知道,有好事要发生了。
嘉靖肃声说道:“你放下其他事,好好的配合同寿,无论他要什么,你都要如数提供,不许任何人去打扰,明白吗?”
“奴婢遵旨。”
“另外,许同寿行走宫禁,准在宫中乘马,其他的……等押后再说,今天就到这里,莫要耽误了时辰。”嘉靖挥了挥手,结束了这场觐见。
没办法,他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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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神仙弟子,逆天有道
“同寿兄弟,你刚刚简直太……有如神助啊!”冯保又是欢喜,又是懊丧。 黄锦遣他去见刘同寿的时候,就已经言明了其中蕴藏的风险和收益,告诉他,若是害怕的话,也不会勉强他,虽然是牺牲品,但不是强迫牺牲,是他自愿的。
他当时考虑的,无非是富贵险中求而已。
屡经波折,眼见着刘同寿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基本奠定了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他焉能不喜?胜利的果实来之不易啊。
懊丧的则是书到用时方恨少,想多赞美刘同寿几句,却想不出新鲜词儿了。这个烦恼又加深了他对刘同寿的崇拜,同寿兄弟也不像是读过多少书的样子,可口才却这般了得,随口两句话,就将讲道说法头头是道的邵真人博得哑口无言。
相见不如怀念,啧啧,这词儿用的大妙哇!俗话说,近朱者赤,自己能多在同寿兄弟面前请益的话,应该也会很有长进吧?
不过,狂喜之中,他也有一丝疑虑,回头看了眼黄锦,见胖子笑眯眯的微微点头,他定了定神,问道:“同寿兄弟,你别怪我啰嗦,不过啊,使帆莫使满,你是不是应该见好就收呢?交泰殿那边,想办法糊弄过去不好吗?”
刘同寿转头问道:“冯兄,你觉得我多此一举?”
冯保赶忙辩解:“不,不,哪儿能呢?我的意思是你应该加点小心,就算要提。也别在……那二位面前提啊,你也知道,万岁爷的心思……”
刘同寿停下脚步,按着冯保的肩膀,凝视着对方的眼睛,认真的说道:“冯兄,咱们是什么交情。你说话用不着这么加小心,别说皇上还没加以敕封,就算哪天我当了国师。咱们还是朋友,你说呢?”
“是,是。同寿兄弟说的是。”冯保感动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他本就是个重情守诺之人,后世的历史上,他和张居正结成同盟之后,一直不离不弃,直到张居正去世,他也失了势,联盟才算彻底瓦解。
在宫中这些年,他见多了尔虞我诈,今非昔比,跃了龙门那些人。又有几个记着旧日帮助过自己的同伴?不恩将仇报的已经是好人了。
从微末显贵的人很多都是如此,对往日地位在自己之上的人,都怀有一种说不清的心理。既希望让对方羡慕自己,阿谀攀附自己,同时。又不希望别人提起自己的过去,要提,也只能提咸鱼翻身的那戏剧性的一刻。
初见的时候,刘同寿是要奉承冯保的,可现在,冯保已经没什么用了。小道士完全可以撇开他,去跟黄锦,乃至地位更高的秦福、张佐那些人攀交情。对小宦官,不冷眼相对,就已经算是很重旧情了——两人相处时间这么短,旧情本来也没多少。
谁想到刘同寿的态度比先前还要亲热些,冯保不被感动得痛哭流涕才怪呢。
“黄公公当面,本来同寿是不该卖弄的,免得图笑大方,不过,既然冯兄问起,要是藏着掖着的,不免又寒了冯兄的心……”
“不……”冯保正待解释,只觉衣袖一紧,却是被黄锦给阻止了,他后面的话就没说出来,黄锦笑眯眯的赞道:“学问世故皆无先后之分,刘道长对人心的揣摩,和在道法上的认知,咱家都是望尘莫及,正想听听道长的高见呢。”
冯保听得一愣,干爹和自己私下谈起同寿兄弟的时候,明明没这么疏远啊?难道爹认为同寿兄弟只顾着自己,怠慢了他老人家,所以……
他一阵惶恐,急忙抬眼去观察黄锦的神色,想稍作弥补,可那张胖脸上笑得全是褶,又哪里分辨得出有没有其他含义来?
“那贫道就献丑了。”刘同寿却是不以为意,他转身向养心殿的方向拱拱手,朗声道:“当今天子乃是圣明之主,对臣下的期许也高,单单说些漂亮话只能让皇上一时愉悦,没有实际的事情做出来,只会辜负了皇上的殷殷之意,贫道错蒙皇上厚爱,又怎敢稍加懈怠?”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很像是在金銮殿上奏事的大臣们常用的口吻,冯保听得一阵迷糊,又是一阵心急。他生怕刘同寿这种见外的态度激怒了黄锦,双方若是产生裂痕,他这个中间人可就不好做了。
“同寿兄弟,你……”这次他的话依然只说了一半,黄锦的手上又加了点力,好悬没把小宦官给扯个跟头。
“除了贫道的报效之心外,圣驾的安危也是个问题啊……”刘同寿压低了嗓门,“不瞒公公说,那厉鬼留下的痕迹,确实是大害,就算埋到地里,也难以消除,非付之一炬不可!”
黄锦大惊失色,跺脚道:“这却如何是好?不烧的话,流毒四方;可若是就此焚烧,不免又有销毁证据,造成死无对证之局的嫌疑……”
刘同寿微微一笑:“其实也简单,留下一部分,然后送到诏狱去,找几个证据确凿的贪官污吏,把这些东西放在他们的房间里,不需要太多,五六幅就够了,也不用太长时间,一两月必见分晓。”
黄锦眼睛一亮,口风却依然没松:“可是,刘道长你不是说,那痕迹会招惹厉鬼,以至于不可收拾吗?”
“放在宫里,当然不可收拾,不过,放在诏狱就不要紧了。不论多凶恶的厉鬼,顶多害一个人,就必须得回归地府了。宫里有皇上、娘娘们,个个都是万金之躯,各位公公也要伺候皇上,安危也很重要,自然不能有失,那些贪官污吏么,呵呵,不正是……”
“罪有应得!”黄锦哈哈大笑,没想到。这东西还能这么用,他兴奋的说道:“若是以后再有哪个不开眼的,非得质疑皇上修仙的真实性……”
刘同寿笑着接茬道:“那就把他关进去,关俩月就是了,反正厉鬼害人都是慢慢来的,一年半载也不见得就索了命去。”
“大善!刘道长不但学究天人,机变的本领也是天下无双。能得道长辅佐,吾皇无忧矣。”黄锦抚掌而笑,未几。他又转头瞪了冯保一眼,喝道:“还愣着干什么,没听到刘道长的话吗?马上把那些壁画收拾收拾。送到诏狱去……”
“黄公公且慢,”刘同寿抬手阻止道。
“道长请讲。”黄锦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刘同寿低声叮嘱道:“送去之前,那画还得稍加处理,只须如此这般……”
“原来如此,竟然如此……”黄锦看过来的眼神越来越复杂,包含了惊叹、激赏、恍然,乃至感激等诸多情绪,最后,胖子一拱手,长揖到地:“多承道长提点。黄某收益良多,感激不尽。”
刘同寿不敢怠慢,连忙躬身回礼:“黄公公太客气了,都是为皇上效力的,分那么清楚干吗呢?你说是不是?”
“不错。不错,都是为了万岁爷啊。”黄锦连连附和有声。
宾主尽欢,紧接着,两人又探讨起接下来的配合来,只有冯保听得一头雾水,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忙碌了大半天。终于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冯保寻了个空,凑到黄锦房里,小心翼翼的问候道:“爹,您还没歇着呢?”
黄锦本来正在沉思,抬眼一看是他,不由笑骂道:“小崽子卖的是什么乖?当咱家不知道吗?有话就问,别拐弯抹角的学那些读书人。”
“爹,瞧您说的,就算要问,不也得先给您请个安么。”冯保讪讪道:“爹,今天您和同寿兄弟到底……”
“一点都没听懂?”
冯保迟疑答道:“鬼痕的用法倒是……”
黄锦没好气的打断了他:“什么鬼痕,同寿说的很清楚了,那就是一种毒,会扩散的慢性毒!”
“啊?毒,可是……”
“管他是什么,你都不要出去乱说,咱家只会说给万岁爷一个人听,同寿也不会胡乱走漏风声,要是有消息……”
“儿子不敢,不敢。”冯保脸色一白。
“那毒发作的慢,但根除起来也很麻烦,所以同寿必须得在交泰殿大动土木,其中原因却又不能当众解释,哪怕单独对万岁爷说也不行,他只能用现在的这个法子,这回懂了吧?”黄锦详细的解释道。
“原来如此。”冯保点点头,转念一想不对劲,又问:“可是,他既然告诉爹您了,那……”黄锦是皇帝的心腹,不可能对嘉靖隐瞒什么,这样一来,跟直接说有啥两样?
黄锦恨铁不成钢的骂道:“蠢材,你以为咱家是你啊!跑去万岁爷跟前卖弄聪明劲儿?咱家要是那种人,还能太太平平的活到今天,坐在这个位置上?咱家只需把同寿的说话转述一遍就是了,万岁爷怎么想,那是万岁爷自己的圣明,跟咱家有什么关系?”
冯保的脸色更差了,“这么说,您还是跟同寿……”
“年纪差不多,这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黄锦摇头叹气:“你想想,咱家是什么身份,同寿马上会是什么身份,咱家跟他走得太近,有谁会乐见其成?万岁爷第一个就不答应啊!不然你以为我干嘛让你去跟他攀交情?”
“可我……”
“你什么?你是咱家的干儿子?咱家的干儿子足有二十个,每个见到咱家都很亲热,你当你有什么特殊吗?就算有,那也是咱爷俩之间的默契,别人能看得出来?就算看出来了,你以为万岁爷会揪着这点小事不放?”
其实这就跟后世的官员,喜欢用秘书做一些事儿一个道理。有事秘书干,出了事儿就干秘书。
黄锦派出冯保,要结交刘同寿的心思一览无遗,可面对这么个潜力股,他完全无动于衷根本就不合理,至少要表明没有敌意才好。刘同寿要是垮了,也没人怀疑。黄锦会毫不留情的撇清跟冯保的关系。
从表面上看,这就是很小的一笔投资,风险小,收益也小,别说嘉靖,就算张佐、秦福那些人也不会太过在意的。
但私下里怎么样,就是另一回事了。只要不破坏明面上的规矩,就可以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所以咱家才说。同寿难得啊,他将万岁爷的心思,和咱家的意图都分析得明明白白的。”
黄锦深有感触的叹息道:“万岁爷的那些忌讳是摆在明面上的。但他自己想通了,万岁爷不喜欢太完美的臣子,咱家结交同寿,万岁爷是看在眼里的,他不动声色,因为他不想看到身边有个完全没有私心的人在,那太假,这回你总该懂了吧?”
冯保听的都傻了,他哪里想得到,今天的几场对话中。竟然蕴含了这么多的玄机在背后,他喃喃自语道:“难怪同寿兄弟说,抓大放小,原来是这么个道理啊……”
“抓大放小,嘿。而且还是顺其自然呢。”黄锦嘿嘿一笑,幽幽道:“这一点,连咱家都忽略了。万岁爷不是第一天认识同寿,他对同寿早就有了个既定的印象,要是同寿突然变得规规矩矩,万岁爷肯定会怀疑。同寿是不是得了什么人的指点,装模作样的别有所图……”
“可现在呢?顺理成章!万岁爷虽然多少有些恼火,可比起同寿带来的愉悦,那又算得了什么?而同寿这个性子,一看就不是做大事的料,万岁爷的心思也放回去了,你别看他今天没重赏同寿,那是因为他要等,只要三天后,同寿能让他满意,嘿……”
说到这里,黄锦也是笑而不语,冯保也不再追问此节,他这次是真的明白了。
“那邵真人那边……”
黄锦缓缓说道:“这个啊,同寿也有算计在其中,他说要做实绩,就是为了抗衡邵真人。”
冯保一脸茫然,那个不是套话吗?
“你搞不清楚,也没什么,连咱家也是刚刚才想明白的。邵真人是扳不倒的,至少三五年内是扳不倒的,万岁爷一直念着他的好呢,究其根本,就是因为他做出了实绩,万岁爷时时看到,便想起了,然后就念及了邵真人。”
“时时看到的实绩?”冯保迟疑着问道:“爹,您说的莫非是那些丹药?”
“那只是其一,”黄锦缓缓摇头:“万岁爷一直认为,当年他得以荣升大宝,是睿宗皇帝和邵真人祈福得来的,所以,只要他当一天皇帝,他就念邵真人一天好……”
“咝!”冯保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个成绩太恐怖了,难怪黄锦从来都不提邵元节倒台的可能呢。
黄锦继续说道:“想要跟邵真人抗衡,也得有实绩,而且是万岁爷时时看到的那种,丹药要有,但还不够,所以,同寿必须要趁热打铁,尽快把东西搞出来。你明白为什么你蠢了吧?这能叫节外生枝吗?”
“儿子确实蠢……”冯保彻底下定了决心,以后跟刘同寿办事的时候,再也不多嘴了,老老实实的当个跟班。
一步十计?一步百计还差不多!什么叫逆天者为仙,看同寿兄弟就知道了。
ps.从今天开始就是一更了,明天小鱼要赶下午一点的飞机去上海参加学习班,23号晚上会很晚才回来,基本上就是3整天没法码字,在几乎没有存稿的情况下,也只能以不断更为底线了。
情节有悬念,可能会令大家很着急,不过也没办法了,小鱼说过,后面的剧情会很紧凑,这个悬念一直会有,实在等不及,就攒着看吧,反正没有奇迹出现的话,完本也不会太遥远~
为了省钱,小鱼选的是个卖特价票的航空公司,据说是小飞机,没有空姐和食品供应的那种~24号的状态无法保证,所以,暂时也不承诺回来之后的爆发了,不过,迟早是要爆一下的,在完本之前~
其实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21号去坐小飞机,风险貌似很大诶,说不定小鱼也有穿越的机会了,如果24号没有更新的话,咳咳,你们懂的……
如果一定要穿的话,请各位保佑俺,一定要穿到正德朝啊,咱要去当弄臣,不当国师!
注:这些废话共350多字,在4000字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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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第二战场,孚敬绝杀
同学们表惊讶,又码出了一章――――
三日后。
元福宫。
作为龙虎山在京城的分院,这里堪称道家圣地,除了早晚的诵祷声和偶尔响起的丝竹之音,一向保持着清静自然的状态。
不过,就在大年初七这一天,新春佳节的气氛尚未散尽,元福宫的平静却被打破了,一阵低沉的咆哮声,从三清主殿传出,闷雷般滚滚而过。
龙虎山弟子无不心神不宁,脸色苍白。
自从上虞来的小道士入宫以来,掌教几乎每天都要大发雷霆,众弟子心中都有着相同的疑虑,龙虎山……真的要风光不再了吗?
随着时间的推移,掌教的怒火本是呈逐日减弱的态势,可今天去了一趟皇城回来,突然又爆发了,从音量的响亮程度来分析,掌教真人的怒气比上次在宫中吃瘪还要大,难道他吃了个更大的亏?
“孽障,妖孽啊!真是气死我也!”老邵胡须乱抖,手里拂尘乱甩,脚步凌乱的在殿内走了一圈又一圈,像是疯了似的,哪还有半分道家高人的形象。得亏这会儿还是冬天,否则殿内有多少只苍蝇,也都被他弄死了。
陶仲文还算沉稳,他连声劝道:“师兄,邵师兄,弟子们都在外面听着呢,请你稍安勿躁啊。”
“安?你叫我怎么安!”邵元节脚下停了,但嗓门却比刚才更大了,“那小贼实在太狡猾了。简直就是滑不溜手,也不知他是误打误撞,还是把皇上的心思研究得太过透彻,所作所为,就像是事先演练好了似的,他就是毒药!会上瘾的那种,皇上已经中毒了!”
“没这么严重吧。他今天明明……”陶仲文被邵元节说迷糊了。
“不严重?还能再怎么严重?”邵元节咬牙切齿的说道:“他推辞了竣工时间,你以为皇上变色是生气了?错!大错特错!皇上那是在焦虑,在着急。他的兴致更浓了!那小贼不光会花言巧语,他算计人心的本事才是最致命的!”
“师兄的意思是那小贼是故意设计的?那我等应该提醒皇上,让皇上……”陶仲文眼睛一亮。如果交泰殿真的临近竣工,刘同寿却为了吊胃口隐瞒不报,那就是欺君之罪啊!
“陶师弟,你又错了。”
高嚷了半天,邵老头的火气发泄出了不少,而且也累了,他有气无力的挥了挥手,颓然坐倒:“交泰殿有多大,你也是知道,虽然无法入内一观。但从动用工匠的规模看来,他动工的幅度也小不了,三天,本来就是完不成的,他事先就算计好了……”
“怎么可能?他不怕皇上治罪?”陶仲文眼睛一下瞪得溜圆。随便报个日期糊弄当今天子。以喜怒无常著称的嘉靖皇帝?嫌命长了,还是豪赌?
“他说半个月的话,时间倒是宽裕了,可先前的气势不就没了?皇上之前给他设置了个三天的期限,他自己也这么给自己限定,以皇上看来。他很可能只是说顺口了,或者根本不了解施工的知识,说明他不是无所不知,有缺点,而这缺点偏偏又无伤大雅……”
邵元节惨然一笑:“如果都是他算计好的,老道真是无话可说,只能说此人是天生妖孽了。”
一时间,陶仲文心中千念百转,竟是无言以对。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师兄也无需过虑,如果小弟的推测不差,那张孚敬已经跟其搅在一处,以孚敬对皇上的了解,提前设计有所设计,也不足为奇。那刘同寿人品虽不堪,但人却聪敏异常,将孚敬所授融会贯通,也不是什么难事。”
邵元节点点头,“师弟言之成理。”
不管是不是,他更愿意相信是这样,他实在没办法接受,一个刚恢复神智半年的少年,比他这个看着皇帝长大的人,更了解皇帝的心思。
“小弟忧虑的是……即便拖延工期无伤大雅,反而更增皇上的兴致,不过,这也是一把双刃剑呐!一旦他的布置没法令皇上满意,那他先前下的这许多功夫不但白费了,还会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就这么有信心?”
“为兄又何尝不忧?只是那黄锦本就有意与小贼亲善,得了皇上严令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将一个交泰殿守得水泄不通,连他那个干儿子都是许进不许出,他自己更是没有踏入殿中一步,皇上明明急得不得了,也不肯坏了规矩……你说,这叫人如何下手?”
觐见的那天,邵元节就已经看出势头不对了,他又怎会甘心让对头顺顺利利的搞建设?可一动手,他才发现一个让他绝望的事实,这一次,皇帝相当之认真,动了真格的了,他要不知死活的撞上去,后果真是难以预料。
于是,他缩了。
也正因如此,他才如此暴躁,愤怒只是一方面,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恐惧。
见他这幅模样,陶仲文也不好再说什么,连在宫中根深蒂固的邵元节都无法可想,他初来乍到,又能有什么办法?最终也只能听天由命,祈祷刘同寿算得没那么准了。
正对坐无言之际,门外有人弱弱的通报道:“掌教真人,陶师祖,刘大人和谢大人求见……”
“刘大人?他算是个什么东西,谁让你管他叫大人的?混蛋!蠢材!”邵元节正敏感着呢,那弟子正撞在了枪口上,被老头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掌教真人,来的是工部侍郎刘天和刘大人,不是那个上虞的……”
那弟子真心很委屈,他知道邵元节前次找谢丕帮忙,被后者婉拒。令邵元节很不爽,所以尽管谢丕的职位更高,他通名时,却把刘天和放在了前面。想讨个巧,谁想到居然弄巧成拙……
除了哀叹时运不济之外,他也是再次对那个闻名已久的小仙师惊叹了一番,把掌教真人差点逼疯。这少年当真是手眼通天哇!
“谢丕和刘天和?这两个人来干什么?”邵元节一愣神。
邵师兄真是被气转向了,陶仲文一边在心底哀叹着,一边出声提醒道:“咳咳。师兄,莫要忘了,丧期已满。今天是皇上临朝的日子……”
“莫非朝中又起变故了?不对,最近所有人都围着京察大计在忙碌,不可能有别的事,肯定是京察之事有了结果了,而且这个结果还不怎么理想,所以这些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家伙又求上门了,哼哼!”邵元节几句话就把线索整理清楚,不由冷笑有声。
“掌教真人,弟子去回绝了他们可好?”
邵元节整了整衣冠,冷声道:“不必。请二位大人进来。”
在自己人面前发泄一下不要紧,在外人面前失态就不美妙了。如果外朝那些人在京察之事上受了挫,就会回心转意的跟着自己的指挥棒转了,不管怎么样,多点助力总是好的。
这几天对邵元节来说。就像是一年那么长,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也过了一年,春节么。刘同寿在他心中的地位一日更胜一日,到如今。已经从一块小石子,变成了压顶的泰山,使得他的胸口闷闷的,透不过气来。
不能再轻视对手了,要重视再重视才行。
“邵真人,陶仙师,悔不听二位忠言,一子行将错,满盘皆落索,谢丕实是汗颜。”一进门,谢丕就是一个长揖,满脸都是愧色,把两个老道都给吓了一跳。
“谢大人,何必如此?此话又从何说来?”
“正如陶仙师所说,张秉用志在推举小道士上位,甚至不惜代价,拿京察大计来做掩护,他虚晃一枪,将整个朝廷都给耍了!”谢丕痛心疾首的说道。
因为大多数人都认可了夏言的判断,所以被波及的几个派系都暂时放开了成见,联起手,一致对外,准备在张孚敬图穷匕见的一瞬间,全力加以攻讦,说他公器私用,务要建功。
可是,等张孚敬在朝议上亮出名单的时候,所有人都傻了眼。
那名单涉及面极广,攻击的不是某个,或某几个派系,而是遍及整个朝野!无论京城还是地方,也不分派系,降黜者总计为:有司一千九百八十二员,杂职一千四百九十二员!
这是大裁员!他是针对着冗员问题去的,尽管他得罪了遍天下的士大夫,可是,那公器私用无论如何也用不到他身上!
也就是说,夏言等人的准备工作全白费了。
张孚敬死定了,他这个首辅顶多做到夏天,但是,在他自己请辞之前,谁也不能以此事攻讦他,因为他占着大义的名分!要对付他,也只能从其他方面下手,哪怕是再怎么鸡毛蒜皮的事都可以,就是不能拿京察说事儿。
谁要是敢冒这个大不讳,必然会被后人在史书重重的记上一笔。
朋党!官僚!陈腐!顽固!公器私用!这些帽子会毫不留情的扣上去。
冗员问题是朝廷大害,这是公认的,谁也不敢冠冕堂皇的唱反调,只能阳奉阴违的做小动作。当然,说的人也顶多落下个好名声,仕途毁定了。
简而言之,这玩意属于非常规武器,张孚敬透支未来,换取了暂时性的强势,趁着这个机会,他要埋一颗钉子下来,那就是刘同寿!
没人知道破釜沉舟的张孚敬还有什么后手,可老夏言真的怕了,他怕张孚敬拉着他同归于尽。尤其是当他听说,小道士在宫中的惊艳亮相之后,老夏当即就汗流浃背了。
一内一外,又有大义的名分,张孚敬的回光返照可怕到了极点,如果他愿意的话,他甚至可以把江西一脉打个全军覆没,没有二十年恢复不了元气的那种!
当然,江南士人跟张孚敬也有宿怨,也属于打击范畴。
所以,夏言再次想起了邵元节,要和对方联手,遏制张、刘联盟的锋芒,这才有了谢丕和刘天和的登门造访。
谢丕将前因后果这么一解释,俩老道也是头晕目眩,他们猜到了张孚敬的意向,可他们没想到的是,老张居然下了这么大本钱。
邵元节苦笑一声:“二位大人来的晚了,如今,那刘同寿已经成了气候,除非有人敢冒着犯龙颜的危险,冒死进谏,而且还要形成相当大的规模,否则,肯定是阻止不了他的了。”
谢丕急道:“难道没有其他方法么?二位道长可以针对性的另起炉灶,我等定全力支持,银钱、材料都……”
“不成的,”邵元节脸上的苦涩之意不减,“原来的交泰殿,已经是贫道的得意之作,一时间又哪里想得到更好的?实际上,待新交泰殿落成之日,就是贫道与刘同寿分胜负之时,另辟战场,多此一举,不可取,不可取啊。”
“难道只能坐等?”谢丕大失所望,老邵口中说要分胜负,可看他这模样,又哪里有什么自信?倒是张、刘二人气势如虹,信心满满,他没法不担忧结果啊。
一直保持沉默的刘天和突然开口道:“似乎是这样了,不过,若是二位真人认可,下官这里倒是有个主意。”
“养和兄既有办法,但请明言,只要能稍微扭转局势,功莫大焉。”绝处逢生,谢、邵二人都激动了。
刘天和稍显尴尬,连忙道:“下官这法子,扭转不了现下的局势,只能对今后稍有裨益……”
谢丕长叹一声,颓然坐了回去,邵元节却是若有所悟,他点点头,道:“贫道猜得不错的话,刘侍郎想必是从在本职着手,待贫道败阵之时,加以弥补吧?”
“得罪处,还请莫怪。”刘天和微一欠身,表示歉意。
“无妨,未谋胜先虑败,也是老成持重的法子,贫道本也没有十足的把握,留条后路总是好的,就请刘大人早做准备,若是事有不谐,就请……”
“敢不效力。”
“现在,就等着交泰殿落成,看看那刘同寿到底弄了些什么玄虚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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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厚积薄发,风潮大起
对于京城人来说,嘉靖十四年的新年,是颇不寻常的一个新年,种种变故,以及热闹,给人们带来了相当多的惊异和谈资。
与士林中的波涛暗涌不一样,民间的舆论,几乎一面倒的偏向了张孚敬。官越多,朝廷的积弊就越多,百姓受到的压榨也越多,这是个很简明的道理,人尽皆知。
没人敢站出来正面反驳,在众口一词的大潮中,旁敲侧击,试图为腐朽的官僚制度涂脂抹粉的声音是微末的,如同一叶扁舟,几个潮起潮落之间,便已湮灭无踪。
士林中人也颇有智者,他们很快转变了方向,改以攻击张孚敬的私德,主流的一种说法就是,张首辅公器私用,将京察大计当成了他实现个人野心的工具。
最直接的证据就是,他借着这个机会,推举了一个小道士入宫!
反对者们有声有色的列举出了证据:除夕之夜,张孚敬私会刘同寿;隔日,张首辅进宫献青词,博得见驾的机会后,极力的推举刘同寿,甚至还秘授机宜,教对方如何邀宠;最后,他用京察大计邀名,同时蒙蔽了朝中清流的视听,为小道士的入宫行动打掩护。
除了少数细节之外,这些证据的真实程度相当之高。
尽管整件事的立论根本就站不住脚,但凡对官场有一定了解的人都知道,张首辅的仕途已经正式终结,残留的。仅有最后回光返照般的两三个月而已。
可是,正是那些改换了的细节,使得整个事情变了味道。
一个老奸巨猾的权臣形象,以及一个白鼻子小丑般的弄臣形象,跃然在目,一面倒的舆论很快就有了杂音,而且越来越大。直至正反双方形成了相持之势。
刘同寿是事后才知道的,他的看法是:五毛的存在和强大,实是古今如一。有这些搅屎棍在,哪怕官僚们做了再无耻的事,局面都会被他们搅得一团糟。
通常来说。这种相持是不会有结果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争论双方的热情会慢慢消退,至至于无。
百姓们不是法官,只是或本着良心,或者纯粹出于凑热闹的心理,宣泄一下激动的情绪,发表一下看法罢了。他们不是在审判,没有要求一定要有个最后的结果,试图控制舆论的那些人。不过是做贼心虚而已。
但这一次却有了些不同,这个插曲中,有个重要人物,那就是名震江南的上虞小仙师!
其实,刘同寿的名声早就在京城有流传了。只是居住在天子脚下,京城人有着独特的骄傲。
他们对外地传言的东西不会尽信,顶多当做逸闻趣事来谈论,不会有多少震动,即便是近几年闹得欢实的吉囊、俺答,小王子。他们都没怎么上心,何况是千里之外的一个小道士?他再厉害,还能厉害得过宫中的致一真人么?
现在结果出来了,所有人都是大吃一惊。
因为邵元节的信心有限,所以外朝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失败准备,他们没有多做隐瞒,反正要瞒也瞒不了几天。
于是,他们将近来几日,宫中斗法的形势,全部宣扬了出来。
小道士驱鬼有道,皇帝恩宠有加,正在重建中,令皇上万分期待的交泰殿……这些东西显然比政治斗争更容易吸引眼球,在短短的相持之后,无论正反双方,京城人的注意力一下就被吸引过去了。
宫中闹鬼,闹得动静不小,民间早就隐隐有小道消息流传,真正知道细节的人不多,但基本的情形还是人尽皆知的。
邵真人束手无策,徒呼奈何,小道士慧眼如炬,一出手,就荡妖除魔!
高下立判!
主持引导舆论的是夏言,他这么做的主要目的,是打击张、刘联盟,宣扬小道士的危害,避免老张孤注一掷拉他陪葬,而不是为小道士造势扬名。
所以,他放出去的消息不包括细节,只是个结果。可老夏百密一疏,他忽略了群众对八卦的热情,以及自动脑补的能力,他们本来就不需要细节。
以那几个结果为轴心,各种说法喧嚣尘上。
有人说,小道士是上古大贤尘缘未了,转世投胎,了解因果之后,就要再次飞升,故而道行高深,法力无边。至于到底是哪位贤人,这就众说纷纭了,不少人都认为,是阳明先生执念未消,故而回返人世,继续拯救苍生。
也有人说,小道士是天上谪仙,犯了戒条,故而来人间历练,刑期满后,便要再行回归天庭。这些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连身份都给刘同寿找好了,玉皇大帝的私生子!所以,他才会遭了王母娘娘之妒,寻个由头就给打落了凡尘。
不得不说,大众的想象力是多姿多彩的,而且还包含了智慧的火花。这个猜想,居然与事实有着某种程度的契合!
更多的人则把刘同寿的真实经历翻了出来,大肆宣扬。
当然,这个版本其实也很玄幻,有个霞举飞升的老师,神仙弟子,预言灾难,施法抗灾,画符请神,五鬼搬运,还有那牵动万千士子之心的年旦评!
厚积薄发,刘同寿的名声如同井喷一般,瞬间就煊赫了四九城!他的事迹使得无数人津津乐道,他的行动牵动着万千人心,连他的真容也变得万众瞩目,多少人都急切的盼着能亲见他一眼,哪怕为此掷出千金!
只不过,眼下没人能见到他,就算皇上都不行,因为他在交泰殿!只有等到交泰殿正式竣工,他才会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以全新的姿态。
顺理成章的,人们关注的方向再次转向。这次,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交泰殿。没人不想知道,那里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也没人能说得清,皇上到底会不会满意,满意的话,程度又如何。众人心中都是火烧火燎的。
如果付出减寿三年的代价,就可以进去看一眼,提前知道答案的话。那报名的人将会挤破承天门;就算代价提升到减寿十年,愿意付出的人也能挤爆交泰殿。
因为这种等待本身就会减寿,这样的日子。实在太难熬了!
于是,当万众瞩目的小道士终于走出了交泰殿,面带微笑的宣布竣工,并奏请皇上,言道:第二天就是黄道吉日,请陛下亲临,进行开光仪式,嘉靖当即准奏的消息传出之时,整个京城都沸腾了!
相关诸人的心情尚不得而知,但看热闹的人都是欣喜若狂。大街小巷中。充斥着兴致高昂的话语,那一张张兴奋的面庞也让刚至京城的不知情者满腹疑窦:京城人过年难道要一直到十五,甚至整个正月,不然他们傻乐呵个什么劲呢?
不过,等到他们从知情者的口中打探到消息。那点疑问瞬间就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这是天大的热闹,如果不凑上一凑,日后会遭天谴的!
在万众期待中,嘉靖十四年正月的丁丑日,终于到了。
紫禁城外人山人海。连几位重臣的车轿都无法通行,最终不得不离得老远就下了车,步行穿过人群,抵达了承天门。
并非京城百姓兴奋过度,没了敬畏之心,只不过,皇城附近实在太挤了,想避让也没办法,能留出供一人通行的通道,已经是看在那几位重臣身上紫袍的份儿上了。
京城人都知道,穿紫袍的至少是三品的大员,而能在今天得到入宫观礼许可的,更是只有寥寥数人——小仙师说了,开光之日,是沟通天地的契机,如果福缘够好的话,会有天仙关注,是以,观礼的人数不宜太多,以免分薄了灵气云云。
嘉靖一听这个,当即就炸毛了。分他的灵气,那还了得?哪个胆边生毛,敢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若非刘同寿又说:天仙带来的灵气太过庞大,凡人根本无法尽数消受,左右也是要散失,不如分润诸人,避免浪费,也算是对天地的敬畏。嘉靖差点就下旨把宫门给封了。
饶是如此,他也将这次观礼看做了恩宠,分润灵气诶,比封官加爵还难得的恩宠,非劳苦功高,甚得圣心者,又岂有资格享受?
于是,观礼者筛选变得史无前例的严格。
内阁只有两个人,倒是全来了;勋贵宗室只是各出了一个代表,其他的都被拒之门外了;九卿被刷掉了一半,只有吏部汪鋐,礼部夏言,户部梁材,左都御使王廷相中了彩,另外五个全被拒了。
勋贵和九卿都如此,其他人则更不用提了,除了上述众人之外,只有最受皇帝待见,以青词写的好而著称的礼部侍郎顾鼎臣是例外,其他人连报名的资格都没有。
这一天的朝会虽也取消了,不过,几位重臣还是在太和殿外集结了一下,毕竟要去的是后宫,一个个的往里面乱窜成什么体统?
“张阁老真是好算计,连奇货可居这种商人的招数都使出来了,看来,你对那位刘小仙师真的是很有信心啊。”已经彻底撕破了脸,夏言也不想再做表面功夫了。一见到张孚敬,他就夹枪带棒的讥讽道。
“与老夫何干?”张孚敬不以为忤,悠然反驳道:“莫非夏部堂以为,老夫能提前十余日,就算计到今日的局面?又或老夫有手段,能往戒备森严,水泼不进的交泰殿传递消息?”
“哼,使帆莫太满,算计莫太过!若是弄巧成拙,你可莫要怪老夫不讲同僚情面!”夏言怒哼一声,拂袖而去。
“算计么?嘿,算计太过的,只怕是你夏公谨吧!”张孚敬眼中冷厉之色一闪而逝,夏言此举,看似出于愤怒而失态,实际上,却是来表明立场和态度的。他把两人的矛盾公示于众,为的是在张孚敬有可能进行的同归于尽行动中,争取到一丝先机。
只是,饶是夏言如何算计,他也猜不到自己的真实意图,所以,他做的所有事,到最后都是白费力气。
抬头向北方眺望,张首辅心中慨叹:“同寿啊,你机变百出,老夫都是自叹不如,不过,要想奠定胜局,还得看你今天这最为关键的一着,莫要让老夫失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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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刀尖跳舞,游刃有余
交泰殿外,密密麻麻的一群人侯在那里,站在最前端的,正是大名鼎鼎的上虞小仙师。
刘同寿又穿起了他那套很喜庆,也很奢华的行头,在朝阳的沐浴下,衬得他那张俊脸,有如稀世宝玉般闪闪发亮。晨风轻起,衣袂飘飘,望之恍若神仙中人。
四周的宫人们不时会微微抬头,悄悄看上一眼,然后在心里啧啧称赞一番,要不是碍于这场典礼是皇帝亲自主持的,不能乱了礼仪,他们恨不得交口称颂一番,才能将心中的激荡,稍加宣泄一二。
这固然是因为小道士本身的卖相就不错,更重要的,是他的所作所为,以及带来的效果。
说实话,交泰殿这边刚开始施工的时候,众宫人都是提心吊胆的,等刘同寿推辞工期,更是又不少人开始暗地里诅咒他了。因为他把皇帝逼的心绪不宁,焦躁不安,皇帝骂人的次数比去年一整年还多!
宫人们都害怕啊!他们不怕挨骂,皇上心情不好,是会要人命的!
嘉靖的可怕之处在于,他发怒时,根本不骂人,而是冷着脸挥挥手,直接拉出去打,能挺到他心情舒畅点了,就能捡回条命;要是一直不见好,那就只好祈祷下辈子没这么命苦,不要进宫来受罪了。
相对而言,挨几句骂算什么?在宫里做事的,有几个不挨骂的?娘娘们会骂,公公们会骂,资格老的前辈一样会骂。大伙儿早就习惯了。
因此,当宫人们发现,皇上这次只是骂人,却没动手的心思时,他们心中的激动也是可想而知。皇上不打人了,太阳还照常从东边升起,这是做梦时才能拥有的幸福啊!
根源何在?众所周知。这都是那位长得可爱,为人更可爱的小仙师的功劳!
都是道士,都得皇上的信重。可这差距咋就这么大呢?皇上跟邵真人论过道,吃过丹药之后,就会变得暴躁残忍;跟小仙师论道之后。虽然显得很焦虑,但暴力倾向却没了。
对宫内这群可怜人来说,这就是天大的福音啊!
除了陈洪等利益相关者之外,宫中上下,无一不企盼着,刘同寿大展神威,取而代之,将邵元节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去。
有了好感,自然也是越看越爱。
宦官们恨不得枯木逢春,赶紧生个女儿给小仙师送过去暖床;宫娥们则恨不得恢复自由身。再年轻上几岁,以身相许,不这样,实在是无法表达感激之情。
当重臣们到达交泰殿前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番情景。
夏言怒哼了一声。站到了一旁,大有划清界限的意思。王廷相踌躇了片刻,也跟了过去,随后是顾鼎臣。顾侍郎的动作慢了半拍,不过,不是因为他在犹豫。而是他似乎被小道士的卖相惊到了,所以他盯着刘同寿看了片刻,这才举步。
他的举动让刘同寿有些诧异,因为他感受到了注视,回头去看时,分明看到那个儒雅的老者冲自己微微一笑,然后才站到了疑似夏言的老者身后。这举动让他有些莫名其妙,按说夏言那边的人,应该没道理向自己示好啊?
他搓了搓手指,政治,果然是很复杂的东西。
夏言开了个头,其他人的站位就有条理可循了。
张孚敬原地不动,一个皮肤黝黑,像是武将多过文官的老者站在他身后,以刘同寿所知,此人定是那位指挥过屯门海战,打赢了中葡第一战的吏部尚书汪鋐了。
一直跟张孚敬保持着距离,正好站在张、夏二人中间,像是没睡醒似的那个老者,八成就是大学士李时。这人没什么作为,也没什么担当,一直充当着中间派和缓冲区的作用。
那两个穿着蟒袍的,应该就是武定侯郭勋以及宗人府的来人,这二人站到了李时的左手边,似乎偏向张孚敬,但却又不像汪鋐跟的那么紧;和这俩人对应的,只能是户部尚书梁材了。
根据张孚敬的说法,梁材跟夏言走的不算近,但他跟宗室勋贵是死对头。因为户部资金紧张,他屡次上疏,请求裁剪宗藩经费,宗室勋贵会瞅他顺眼才怪呢。
而郭勋跟张孚敬的交情不错,不算是死党,却有盟友之实,所以梁材靠向夏言,也是顺理成章。
打心里讲,刘同寿更赞成梁材的政治主张。宗室政策,是拖垮大明经济的罪魁祸首之一,如果能解决,大明将卸下一个大包袱。
张孚敬的回应是:不考虑具体施行问题,单说对形势的影响,他就没办法支持梁材。动宗室勋贵的蛋糕,就会把这股巨大的势力逼到对立面去,就算是嘉靖,也承受不了这样后果,所以,就算有再多理由,他都无法更改立场。
没办法,他要顾全大局。
最后,他不负责的说道:如果你有想法解决这个难题,那就等你自己上位了再说,老夫已经行将就木,却是禁不起这种折腾了。
一句话,直接把刘同寿给说无语了。
眼下,刘同寿也只能看着这具体而微的大明朝堂众生相愣神了,张孚敬改变不了,他就能吗?小道士没啥信心,比起忽悠皇帝,这活儿的技术含量可高多了。
诸人就位,准备就绪,景阳钟悠然响起,养心殿方向传来了一阵密集的脚步声,黄罗伞盖也是依稀可见,嘉靖来了。
刘同寿不敢怠慢,与张孚敬对了个眼色,连忙转过身来,最后梳理了一遍思路,然后在轰然一片的山呼万岁声中,他躬身施礼。
“众卿免礼。”嘉靖表现得还算镇定,但他的下一个动作却暴露了他急切的心情。只见他一个箭步就到了刘同寿面前。“同寿,朕斋戒沐浴已毕,时辰也差不多了,是不是可以开始了?”
刘同寿恭恭敬敬的回答道:“回禀陛下,正如陛下所说,已经可以开始了,不过……”
“不过什么?”嘉靖的怒气值又开始上升。饶是近侍们明知刘同寿前些天做过什么,也深信他能从容化解,可还是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逗皇上玩?这是刀尖上跳舞啊!稍一疏忽。就会被万刃穿身!
刘同寿抬眼看看,然后摇了摇头:“皇上,您这着装。有些不大对头。”
连张孚敬和汪鋐的冷汗都下来了。
汪鋐当年也是亲自上过战船,冒着弗朗机人的炮火,指挥海战的,相当豪气的一个人。可即便是那样的危险,也未能让他动容,这会儿他却感到双股在战栗!
皇上明明都说了,他已经斋戒沐浴了,衣服也是那种不合宫廷规矩,更像是道袍的玩意……而且,他已经很急了。在这种时候火上浇油……犯得上吗?
“不对头?”嘉靖果然怒了,他指着刘同寿的鼻子,高声怒吼道:“怎么不对头!刘同寿,你要是不给朕说出个道理来,别以为……”
刘同寿赔笑道:“陛下息怒。小道已经想到了此节,所以特意为皇上准备下了法袍,若是皇上不嫌弃……”
“法袍?象你这样的?”嘉靖斜楞了刘同寿一眼,余怒未消的样子。
“哪能呢?”
刘同寿玉如意一摆,煞有其事的说道:“小道穿的这个,不过是图个鲜亮好看。骗骗大姑娘小媳妇什么的,皇上哪能穿这个啊?小道给皇上备下的法袍,乃是……诶,小道口舌笨拙,说不清楚,还是皇上自己去看看吧。不但美观大方,还有利于沟通天地,窥视本心。若是不满意,认打认罚,小道绝无二话。”
但凡对刘同寿有了解的人,听了他这番话,都在翻白眼,你若口舌笨拙,这天下间还有油腔滑调的人么。
“你有异议也没用,若是不好,看朕怎么收拾你。”嘉靖气哼哼的瞪了他一眼,口气恶狠狠的。但脚下的动作却出卖了他,只见他随着刘同寿的指引,毫不迟疑的往乾清宫去了,显然,他对那套法袍很有兴趣。
皇帝换衣服去了,现场一片寂静。
陪着皇帝来的邵、陶俩老道,以及黄锦等人还好,他们已经见识过几次了,对刘同寿摆布皇帝,后者还乖乖听话,多少适应了些,见怪不怪了。其他人却顶多是耳闻,第一次亲眼见到,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
要知道,他们这些人都只有被皇帝摆布的份儿,努力迎合还迎合不来的,反过来摆布皇帝?这种事他们连想都不敢想,结果刘同寿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做到的!
夏言的脸本来就挺黑,这会儿更是黑得跟锅底似的,若是额头上贴个月亮型的贴纸,活脱脱就是一包龙图。
张孚敬则是反之,老头笑得这叫一个欣慰,甚至还不顾旁人的眼光,跟汪鋐低语了几句。
“如何?宣之,老夫这学生还成吧?”
汪鋐对老上司很了解,知道对方不是那种心里放不下事儿的人,他会这样表现,只能说明他高兴得狠了。当然,他确实有高兴的理由,刘同寿有这样的手段,如果张孚敬的计划得以实现,那前途自然一片光明,倒也不辜负张孚敬这片苦心。
“阁老明见万里,小弟佩服之至。”他由衷的附和道,随即又是话锋一转:“不过,到底能否成事,还得看……”
“放心,放心,老夫这弟子,是个有章法的,没什么可担心。”张孚敬笑着摆了摆手,汪鋐还待再说,乾清宫那里却已经有了动静,他只能压下疑虑,肃立如初。
不过,当他看到打头从乾清宫出来的嘉靖时,好悬没一跟头栽倒在地,这,这还不如刘同寿身上那套呢!这简直就是……
他惊讶,那边邵元节则是脸色大变,一下子由红转白,又白转绿,像是一只被人掐住了脖子的鸡,让人怀疑,他会不会下一刻就蹬瞪腿,挂了。
不单是他,陶仲文的表情也像见了鬼似的,或者说是看到末日降临的一般。
见微知著,他们确定无疑了,小道士的王牌是针对而来,而且完全压倒了他们手里的那张,因为皇上身上穿着的,是八卦道袍。
说得清楚一点,就是道藏中,太清道德天尊,也就是俗称的:太上老君常穿的那件道袍!
其他人没这二位那么熟悉道家典故,但只要看看嘉靖眉眼间的喜色,就足以让他们判断形势了。毫无疑问,皇帝很高兴,这件法袍不是普通的道袍,而是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的那种!
刘同寿象是完全没看到嘉靖的表情和衣服,也忘记了刚刚的话题似的,他一脸肃穆的走到交泰殿前,左手化掌竖在胸前,右手持着玉如意虚引,肃声道:“陛下,吉时已到,就请入内,指问本心,沟通天地罢。”
“嗯。”嘉靖扫了刘同寿一眼,流露出了极为满意的眼神。他整了整衣冠,然后点头举步,脸上略带紧张,和那些步入会试考场士子倒有几分相似。
嘉靖从刘同寿身边擦身而过,陶、邵二人紧随其后,可他俩却没能跟上,因为小道士玉如意一摆,把他俩给拦住了。
“刘道长,你为何阻拦我等?”邵元节怒目相向。
刘同寿冷眼相对:“贫道已经重复过很多次了,自问本心,才能沟通天地,在这期间,需要绝对的肃静才好,岂能有外人在侧?干扰了陛下冥思,产生了谬误,你能吃罪得起吗?”
“圣驾单独进去,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哈,邵真人,你认为贫道会在里面设下机关陷阱,对皇上不利吗?笑话!且不提贫道的忠贞之心,你且说说看,那样做,对贫道有什么好处?贫道虽然仗着先师的余萌,懂点道法,但终究不过是凡人,谋逆这种大罪,你以为贫道能吃罪得起吗?”
败局已定,若能跟在身边做些干扰,也许还有转机,邵元节当然不肯放弃,他愤然争辩道:“谁知道你是不是……”
“好啦!”双方争执一起,嘉靖就停下了脚步,他阴沉着脸听了几句,很快就有了判断:“这里是朕的紫禁城,同寿也是赤诚之子,能有什么干碍?邵、陶二位道长且在外间等候,待朕冥想之后,再做商议。”
“贫道遵旨。”皇帝的语声不高,语气却斩钉截铁,邵元节不敢再争,只能狠狠瞪了刘同寿一眼,讪讪退下。
嘉靖深深看了刘同寿一眼,然后大踏步的步入殿中,两扇厚重的大门随之关闭,发出了‘砰’的一声大响,在万籁俱静的殿前广场上空,回荡不休,在场众人的心神都是为之一震。
随后,广场再次恢复了平静。
因为心情不同,每个人对时间的感觉也不一样,也不知过了多久,广场的平静再次被打破了。
一阵放纵至极的大笑声,带着一股疯狂似的意味,穿透了厚厚的砖墙,穿透了厚重的殿门,就那么突兀无比的传了出来。
声音熟悉而陌生。
说是熟悉,因为那是皇帝的声音没错;说是陌生,是在场众人,没有任何一人听过皇帝这样笑过!
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震得众人七晕八素,震得众人思考不能!
下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殿门前的刘同寿身上,后者脸上云淡风轻,全无所动,对他来说,一切都是那么的理所应当。可对众人来说,这一切都是那样的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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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嘉靖悟道,大功告成
笑声依然持续着,偶有间歇,也不是因为嘉靖累了,所以停下,而是他在呐喊着些什么。众人震骇之余,渐渐恢复了思考能力。
最先动作的,是司礼监秉笔张佐,他担心嘉靖的安危和身体,想着至少要从门缝张望一眼,看到嘉靖没事才安心。
“万……”脚刚踏出,还没落地,他就被人给拉住了,回头一看,黄锦正冲着他微微摇头。
“张老哥,你若信我,就不要去,如果去了,你别怪兄弟没提醒过你。”黄锦的声音尖细,几至微不可闻,但张佐却清清楚楚的听在了耳中。
“可是……”黄锦说的话,当然很有权威性,可嘉靖的状态实在太吓人了,张佐转头看看,疑虑难消。
“看在这几年的交情的份上,兄弟再提醒老哥一句……”黄锦手上用力,把张佐扯到了身边,附在耳边一字一句道:“正德十六年,在钟祥时,万岁爷都没笑得这么开心……言尽于此,老哥请自便吧。”
张佐一个激灵,冷汗刷一下就下来了,把身上的内衣给都彻底打湿了,只觉从头到脚都是冷冰冰的。这话里透露出的信息太可怕了,正德十六年的钟祥?那是皇上月跃龙门的一刻,从一个普普通通的藩王世子荣登九五之尊的一刻!
比那时还兴奋?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皇上莫非真的要得道飞升了不成?
他不认为黄锦会骗他,和秦福差不多。他也在宫里呆了几十年了,经历过五位皇帝,早就看破了世事。
他能占据司礼监秉笔这个位置,靠的是资历和小心,前朝煊赫一时的八虎的下场,他时刻都记在心里。他对黄锦极为尊敬,不但没用身份压制过对方。还处处给对方提供便利,因为他知道,他们这些老人迟早要被淘汰。能提前卖点人情出去,又何乐而不为呢?
其实,黄锦也骗不了他。
在他服侍过的五位皇帝当中。就以当今天子的性子最为阴沉,城府最深。因为脾气暴躁,所以不能说嘉靖是喜怒不形于色的那种人,但他很少表露出阴沉以外的情绪。
会心的微笑,示好或者表示赞赏的淡笑,开心的大笑,这些都是极为罕见的,或者应该说从来都没有过,至少以他张佐所知,是没有的。
现在。皇上笑得是那么的酣畅淋漓,是那么的肆无忌惮,可见他的喜悦之情到底有多浓,已经让他无法自控了!
要是有谁真的不开眼,就那么闯进去……他又是一阵颤抖。皇上八成不会笑着跟那人分享喜悦,把那个打断了他兴致的蠢材碎尸万段,凌迟处死,这才是皇上的作风!
“黄老弟,大恩不言谢,以后有用得着老哥的地方。但请吩咐即是。”意识到自己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张佐真心诚意的向黄锦躬身一礼。
黄锦满面春风:“老哥言重了,咱们都是为万岁爷效力的,能让万岁爷开开心心的,就是咱们最大的幸福,又何分彼此呢?你说是不是?”
张佐唯唯称是:“是,是,黄老弟果然深明大义,堪为我辈楷模。”
冯保就站在黄锦身后,听了这话,也是直翻白眼:咱还以为只有自己这样的,才会虚心学习呢,没想到啊没想到,干爹这一把年纪的老家伙,也会剽窃啊!同寿兄弟果然学究天人,在逢迎拍马一道上,也是大有研究,孤阳不长,吾道不孤啊。
本来还有其他人有跟张佐类似的想法,可当他们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之后,一个个却是都缩了回去。开玩笑,本来大家心里就不怎么托底,张佐黄锦又是这般作为,谁也不傻,干嘛要自寻不痛快啊?
在疑虑纷纷,以及心惊肉跳之中,笑声终于渐渐停下了,众人也听清楚了嘉靖喊的是什么。嗯,皇上似乎还没到飞升的当口,但是他肯定领悟了什么,因为他重复最多的三个字就是:朕悟了……
又过了一会儿,殿门轻轻响了一下,侯在大门两旁的健壮宦官知道皇上要出来了,连忙将大门拉开。
吱呀声中,大门缓缓开启,嘉靖那张让人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容,一点点的重现在众人面前。
皇帝的脸色不是太好,脖颈以下都显得相当苍白,冠发服饰也显得有些凌乱,显然是笑得太久,累的。不过,从两颊开始,他脸上却满是红晕,尤其是那双通红的眼睛,让人触目惊心。
“同寿,你做得好,很好,非常好!修道,修的果然就是本心,念头通达了,才能超凡脱俗,否则,就算再怎么努力,也只能南辕北辙。”嘉靖却没什么自觉,他第一眼就找上了刘同寿,对小道士赞不绝口。
囧,念头通达?皇上你果然悟了,无师自通哇!刘同寿心中惊异,面上却不动声色,他毫不居功的谦逊道:“能不能悟道,全靠各人的宿慧,皇上您能有所领悟,那都是您的缘法,小道只不过稍稍起了个提示的作用罢了。”
见刘同寿不居功自傲,嘉靖更满意了,他就喜欢这样的。
先前他还没这领悟,现在他却很笃定,自己和上天之间的沟通,不需要要中间人,可以直接进行,这才是真正的仙缘!
“契机也是很重要的,上天假手于你,赐福与朕,那是因为你也有宿慧,和朕一样!”嘉靖又把赞誉的等级抬高了一级,嗯,应该说越级提升,他都把刘同寿跟他并列了。
“不敢当皇上的称赞。”刘同寿当然不会大咧咧的应下来,这话里有个大坑,傻子才会往里面跳:“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小道靠的是先师的福泽。而皇上却是自行领悟,效果似乎差不多,但寻根溯本,却有如天差地别。”
“哦,此话怎讲?”嘉靖兴致极高,旁若无人的和刘同寿探讨起来。
“先师点化,虽然也是难得的机缘。可终归是靠外力所致,自身的潜力没有激发出来,将来纵使当真有幸追随先师。成就也是有限,因为潜力不足。但陛下却是不同,契机不是外力。只是提供了一个引子,陛下全凭自身领悟,潜力尽数激发,将来的成就自然不可限量。”
见嘉靖神色中的喜意越来越浓,几至难以掩饰,刘同寿又加了点码。
“简而言之,小道就如同官宦世家子弟,锦衣玉食,条件优渥,比起寻常寒家子来说。成功的比率更高,但成就的高度却有限;而陛下则是寒家子弟,凭自己的努力,十年寒窗,厚积薄发。最终一朝成名,成就当然远在小道之上!”
刘同寿这个比喻其实不算很恰当,寒家子的成就未必就比世家子高,只不过久贫乍贵,跟让人喜闻乐见罢了。
不过,合理性神马的本来就不是嘉靖关注的重点。只要这番话逻辑上说得通,比喻够形象,说到了他心坎上,这就足够了。
寒家子取得成绩,本就比世家子为难,刘同寿这是在自承自己不如嘉靖,但他的说法很巧妙,既没有恭维造作的痕迹,也和事实丝丝入扣。那厚积薄发四字,更是如纶音仙乐一般,使得嘉靖有了飘飘欲仙的感觉。
想到自己修道多年,一朝开悟,成就还在刘同寿这个神仙弟子之上,嘉靖心里这份舒畅已是无以言表,用龙颜大悦根本没法形容他此时的激动。
“好,好,好……”像是失去语言能力了似的说了一连串的好,嘉靖突然一抬头,他要和其他人分享喜悦了,“众位卿家以为如何?”
如何?尼玛,你俩说的到底是啥,有谁听懂了吗?众人骂娘的心都有了。也不解释一下,也不让咱们进去瞅瞅,你俩说的倒是挺欢乐,可是这没头没脑的,算是怎么个事儿啊?
虽然如此,但皇上既然开口问询,这问题还是要回答的。好在,在场的多半都是智慧高绝之人,搞不清楚事情的根由,但梳理一下脉络还是没问题的。
皇上在里面悟了道,很高兴,小道士的马屁又拍得很是地方,所以,摆在大伙儿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顺着刘同寿的掌印拍过去,不用迟疑,那里就是最正点的地方。
“老臣恭喜陛下,有道是: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靠家世得来的,怎么比得上自己苦学领悟的?老臣不懂道法,不过,老臣认为,世间的道理都是相通的,古之先贤中,多有一朝顿悟,立地成圣的例子,是以,老臣再次恭喜陛下。”
刘同寿的马屁功夫在于创意新颖独特,张孚敬则在于功底深厚,圆滑老到;前者就如口渴时喝了一壶凉茶,清爽无比,后者则又奉上了一碗温水,润喉生津。
嘉靖的情绪已经飙到顶点,眼见着就要触顶回落,张孚敬这一番话,又给他托住了。所以,嘉靖的反应虽然没有适才激烈,却双眼微闭,流露出了极是享受的神情。
“臣等为陛下贺……”
近几年,夏言崛起,张孚敬已经很少能抢到先手了,可今天夏言却完全落在了后面,随大流都是勉强。老夏虽然也很敏锐,拍马功夫也是了得,但他跟刘同寿不是一路人,这个时候锦上添花有个鸟用,皇帝又不会记他的好。
张孚敬熟悉的恭维套路,勾起了嘉靖的回忆,想当年,老张也曾为他立下了汗马功劳啊!既然老张的仕途已经无可挽回了,他举荐的刘同寿又这般出色,朕就好好的重赏一番吧。
这般想着,嘉靖有了成算,他扬声道:“来人呐。”
“奴婢在。”黄锦应声而出。
“黄伴?”嘉靖看了一眼黄锦,摇摇头:“你不行,张佐在哪里?”
“老奴在。”张佐连忙出列。
“拟旨,上虞刘同寿家学渊源,聪慧机敏,道法无双,有大功于社稷,故赐紫衣玉带及金、玉、银、象牙印章各一枚,赐大红坐龙衣,赐禄米……”
听着嘉靖那一连串的赐,邵元节的一颗心仿佛刀割一般,当年他最得宠的时候,嘉靖也是这么赐的,等这些衣服啊,印的赐完了,就该是加号了!也就是说,在地位上,小道士马上就要跟他平起平坐了!
这叫他情何以堪啊!
可这会儿谁又敢出面阻止?谁那么不怕死?
他的视线缓缓从夏言等人身上扫过,后者几人都回避了他的目光。谁也不傻,顶风作案的风险,那可不是一般的大。
老邵绝望了,这时,嘉靖那一连串敕封已经差不多结束了,只听他的音量突然调高了八度,“……故,加号为……”
“陛下容禀!”不怕死的出现了。
邵元节又惊又喜,抬眼急看时,却愕然发现,发话的竟然是张孚敬!
这又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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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何谓得道?皇帝本心
嘉靖的脸一下就拉下来了,微微皱起的眉头告诉所有人:皇帝的心情变得不那么美丽了,说不定还要发个火什么的。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嘉靖性子执拗,对这方面尤其看重,张孚敬此举大大的不明智。这可不像他求致仕,求告老,那种就是走个形式,嘉靖也深谙其中三味,自不会因此而怒。
连夏言都愕然看向了老对手,他实在搞不懂,张孚敬到底有什么理由,阻挡小道士的升迁,后者就算不是他的手下,也应该有些盟约之类的东西。他这样横插一杠子,难道不怕刘同寿恼羞成怒,反过来跟他做对吗?
“张大学士何事启奏?”也不知出于疑惑,还是心情太好,嘉靖并没有立即发怒,但他语气却变得冰冷起来,全然没了刚刚热情洋溢的味道。
“刘道长与陛下切磋道法,令得陛下一朝开悟,大功自不待言。不过,其功到底如何,陛下因何而喜,臣等尚不得知究里,即便有心为陛下贺,议功于道长,也是无法可施。是以,既然开光仪式已毕,老臣敢请陛下,允许臣等入内一观,也好稍分陛下之喜,以作恭贺之言。”
张孚敬还没老糊涂,又哪里会明知故犯的冲撞嘉靖,他巧妙的将打断皇帝话头的事情一笔带过,着重强调了目的。
这话效果自然大好。
人高兴了,都是要找人分享的,哪怕是嘉靖也不例外。若非如此。他又何必在乎父母的名分,天下的悠悠之口?张孚敬的马屁再次拍中了痒处,嘉靖的脸色立刻阴转晴。
“正当如此,不是张爱卿提醒,朕几乎忘记了。”皇帝破天荒的做了个拍额头的动作,看得在场的一众大人物都是眼直。
“便如同寿所言,朕引得天地关注。降下灵气润泽,朕吸纳已毕,诸公都是朝中弘股之臣。也进来分润一二好了,就算不能霞举飞升,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功效想必也是有的。”
“……谢主隆恩。”众人对视一眼,都觉头晕目眩,下意识谢恩的同时,也是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刘同寿。这小道士太厉害了,也不知他给皇上灌了什么迷汤,把皇上搞成了这么一幅神叨叨的模样……不,他的迷汤不是用灌的,而是拿来给皇上洗了个澡!
不过,张孚敬此言一出,众人的疑惑却都解开了。很显然,老张并不满足于一个普通真人的名号,他要乘胜追击,将战果扩大到最大!
如夏言这样的反对派,固然开始盘算。要如何破坏对手的如意算盘,其他如李时这样的中间派,都是暗自奎怒。
张孚敬太不知足了,也太不识进退了,在这种情势下,他还想逆天吗?须知。他刚刚降黜了三千多大小官吏,把整个士林都给得罪了!
皇上即便再怎么高兴,甚至在今天答应些什么,日后他也会反悔的。登基十数年,向来只有别人替他抗雷的份儿,何尝会有反过来的情况?
算计再多,最终也只能是一场空!
李时冷冷的看着张孚敬的背景,然后视线又在刘同寿的身上一扫而过。刘同寿的本事太高,令他这个仅次于张孚敬的大学士也动了心,他琢磨着,如果张孚敬自食恶果,他是不是有机会拉拢一下对方,使其成为自家的助力?
这个想法让他怦然心动,能官居辅臣,李时当然不会是无欲无求之人,长久以来,他也想方设法的博取过圣眷。无奈的是,他的对手们实在太强大了,以至于他始终差了那么一点,一直处于一个不尴不尬的位置。
想当首辅,就只能靠着熬时间了。眼下希望突现,他又岂能不动心?只要有了刘同寿的襄助,想再进一步会很难么?
不单是他,其他人也是众念纷纷,除了跟刘同寿难以共存的邵、陶二人,连夏言都打起了拉拢他的主意。反正两人也没什么大冲突,等张孚敬致仕,刘同寿总要在外朝找些助力,哪有人比他夏某人更有潜力,更值得投资呢?
刘同寿没心思去理会这些人的心思,他心里正纳闷的,不知道老张这又算是唱的哪一出?难道想借着这个机会,实现先前的那个计划吗?可是,你至少得等皇帝把话说完,再决定?封官什么的,不都是应该在赐封号后面吗?
对他带着疑惑的眼神,张孚敬报以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然后,老张便一提袍襟,跟在嘉靖身后,进交泰殿了。其他人按照身份,也是鱼贯而入,俩老道最着急,他们抢着抢着,跟在了李时身后,全然不顾汪鋐等人怒目而视。
到底是太监们最守本分,张佐、秦福凑到黄锦身边嘀咕了几句,然后胖子抬头跟刘同寿对了个眼色,这才点了点头。三人略作商议,最后张佐跟着黄锦进去了,秦福则留下震场子。
见众人都进去了,刘同寿也准备跟进了,他要巩固胜利果实,防止有人搞破坏。这边刚一转身,却见老秦福凑了上来,满脸堆笑的就是躬身到地。
“秦公公,您这是……”刘同寿故作愕然道。
“当不起,当不起,哪里当得起仙师如此称呼?”秦福心里咯噔一下。
他当日受了唆使,想在维护面子的同时,卖邵元节一个人情,大大的得罪了刘同寿。时至今日,他已经明白了,自己转错了念头,撞上了大铁板!
传闻中,小道士是个有仙家手段,却没仙家气度的,要是不依不挠的要对付自己,那他就惨了,别说位置,就算老命也未必保得住啊。
“老奴当日也是被猪油蒙了心,铸下了大错。请仙师千万大人大量,莫要……”说到最后,老太监已经带了哭腔,连周围宫人们诧异的目光都顾不得了。
刘同寿微微一笑,闻言安慰道:“诶,秦公公说的哪里话?你也是为了圣驾的安危和皇家的名声着想,何罪之有?咱们都是为皇上效力的。只要目标一致,纵有些许分歧,也不足为怪。你说是不是呢?”
“是,正是如此,咱们的目标一致!”听话听音。在宫里混了这么多年,老秦福已经快成精了,哪里听不出刘同寿的意思?他很想说,以后唯小道士马首是瞻,不过,刘同寿这个目标一致的说法,更加意味深长,同时也不着痕迹。
见他识相,刘同寿点点头,正想着再宽慰几句。却被殿内传来的一阵惊呼声给打断了。他来不及多说,向秦福拱拱手:“秦公公,皇上那边……”
秦福连忙道:“当然要以万岁爷为重,小仙师自去,自去。”
一直到刘同寿的背影彻底消失。秦福这才直起身子,他背着手转过身,脸上已经全然没了适才的谄媚,代之的,是平时那副黑脸。他视线所过之处,尽是一片噤若寒蝉。连敢于抬头对视的人都没有。
在小仙师驾前卑躬屈膝,不丢脸,秦公公要是不这么做,大伙儿才真的要鄙视他呢。现在么,外甥打灯笼,照旧呗。
另一边。
哪怕是与秦福直接相关的两个太监,也完全没有余裕理会刘同寿和秦福的说话,通过略有些昏暗的甬道后,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幅堪称奇瑰的场面。
大殿四周,皆有银光闪亮,其后更有人影重重!定睛看时,却发现那些人影不是别人,正是在场众人的映像!
是镜子!非同一般的镜子,这镜子比打亮抛光得最亮的铜镜还要更亮,映像也清晰许多。当殿门在身后关上的时候,众人发现,那门的背面竟也镶上了这种银镜!
大殿四周没留窗户,但却半点不显阴暗,因为在大殿顶端,有几个天窗。窗框之间似乎空无一物,但所有人都知道,那里有某种透明的介质在,因为那天窗只能透光,风却是吹不进来的。
那天窗还有一桩怪异处。天窗的朝向各有异同,但透进来的光柱,最终却汇聚在了一处,就在大殿中央的一个蒲团上!
亮光集中在一处,又被四面的镜子所反射,使得大殿内明暗有致,层次分明,最尊贵,也最显然的地方,无疑就是那个蒲团了。
不用说,那里肯定就是皇上的修炼之所,也是皇上所说的得道之地!
“是琉璃?”在场之人都是见多识广的,一阵惊讶后,马上就有人发现了其中奥妙。
“那银镜上覆盖的好像也是……”
“银镜后面是贡!”铅汞之物,是陶仲文的看家本领,即便改变了形态,他一样能认得出。
“竟然是这么个用法么……”黄锦帮刘同寿张罗的材料,对交泰殿的布置,他也隐隐约约有些概念,只是他没想到,小道士居然搞出了这么大阵仗就是了。
“可是……”殿内的布置一目了然,从嘉靖望着那蒲团的眼神中,众人也能读出一股狂热之意。可没人明白,就算那个位置很显眼,很尊贵,却也比不得金銮殿上,龙椅之中?刘同寿这迷汤,到底是……
“呃,呃……”唯一的知情者只有邵元节!
老道进来之初,也和其他人一般的茫然,银镜是宝物没错,可嘉靖对宝物的热情一般,应该不是主要因素。不过,当他看到银镜的映像,以及嘉靖那身八卦道袍,乃至角落里的那个蒲扇时,他终于有了明悟!
小道士果然窥破了他的手法,而且在那个基础上,又更上了一层楼!
其实,这已经是他往脸上贴金了。他当日只是误打误撞,偶然蒙中了的,而刘同寿是有的放矢,他窥破了皇帝的本心,因此定计,是以方才事半功倍!
看到悠然步入殿中的小道士,邵元节像是看到了鬼似的,他口中荷荷有声,连退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真的想不通,小道士这么一点年纪,怎么就能如此擅长把握人心呢?
须知,这位皇帝,堪称有史以来,最难伺候的一位天子啊!
对头的狼狈像,半点都没被刘同寿放在眼中,他依然淡淡的笑着,心中却是冷冽。
自私者必自恋,象嘉靖这样自私的人,自恋的水准必然震古烁今!他所有的说法和布置,都是以此为理论基础进行的!
ps.更新晚了,实在抱歉,不过小鱼确实尽力了。宅男的战斗力弱啊,去上海折腾了一趟,本来渐好的感冒又反复了,头疼欲裂,鼻涕不止,真是要了卿命了……屋漏偏逢雨,暖气公司又不知道出了什么幺蛾子,赶在今冬最冷的几天,不给上气了!
总之,今天暂时就这一更了,俺去倒一会儿,顺便吃个早饭加午饭,如果晚上好点了,就努力再码一章,要是不行的话,那就以后再补了。
最后,祝大家平安夜快乐喔~
.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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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洞天福地,如愿以偿
交泰殿的布置,其实就是照搬后世的练舞房。
舞者展示的是人体之美,所以需要从镜子中,从各个角度观察自己的动作,练舞房那一圈镜子起的主要就是这个作用。
除此之外,舞蹈还是一种艺术。与其他艺术一样,舞者必须先感动自己,才能感动观众,让艺术达到升华。在这个过程中,镜子同样发挥了重要作用。
半年以来,刘同寿无时不刻的都在研究着嘉靖的性格,入京之后,他的研究进度更是突飞猛进。张孚敬的倾囊相授在先,黄、冯二人的旁敲侧击在后,最后,却是邵元节的提示,起了一锤定音的作用。
奥妙就在于那一圈壁画。
壁画上都是传说中的神仙,形态各异,但若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画中人的面目极为相似。原本这也算不得什么,国画注重的是神韵,而非写实,都是神仙中人,面目相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皇上喜欢就行呗,从来就没人关注过这一点。
但刘同寿注意到了,天才魔术师的观察力相当之敏锐。壁画的异样,冯保紧张的反应,再结合他所了解到的资料,他在脑海中,构建出了一个鲜活,而且完整的嘉靖形象。
这位皇帝就是个自恋到极点,甚至已经神经质了的病人!
确定了面对的是什么对象,那事情就简单了。
偏执狂要怎么对付?顺着他的心意说事儿,就能让对方感到愉悦;如果在这个基础上。再加点技巧,比如那个修仙的理论基础,那就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再进一步,营造出一个让其得以释放欲望和情绪的环境,那么,就是现在看到的这一幕了。
龙颜大悦!
想想吧,当一个自恋狂站在大殿中央。被汇聚一处的光柱所照耀,四面八方映出的都是他飘飘欲仙的影像时,此人将会得到何等的满足?比起只是面目相似。还需要脑补幻想的壁画来说,镜子映出来的影像,更加真实。更加赤裸,效果也更好!
嘉靖忘情的大笑,正是因为这如梦似幻的场景,触动了他心底最骄傲,也是最隐秘,不可明言于人的欲望。
没错,他是九五之尊的皇帝,天下众望所归,身份尊贵无比,但他从来都不满足。因为这尊崇是因为他的身份而来。如果他还是当年那个默默无闻的兴王世子,又有谁会拿正眼看他?
所以,他想长生不老,永远坐在皇帝的宝座上,将这份荣光千秋万世的保持下去。
但这是个相当长远的计划。至少是几十年后,才需要认真考虑,眼下最紧迫的,是得到认同。所以,嘉靖一直在折腾礼仪之事,要给老爹老娘弄个名分。实际上,就是他心底的恐惧和隐忧在作祟。
现在,刘同寿让他知道,他是与众不同,上天眷顾的幸运儿!他所做的一切,都符合上苍的预期;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上苍的奖励;只要他持之以恒,后面还会有更辉煌的一刻等着他,他又怎能不欣喜若狂?
忽悠的关键,在于有没有说到正地方,而不在于合理性和逻辑性,只要说中了听者的心思,令其愿意相信,那就万事大吉。
刘同寿虽然不是算命的,但魔术师一样是骗子,而且是从视觉到听觉,全方面进行欺骗,魔术师对心理的把握,并不在算命先生之下。
“众位爱卿以为如何?”嘉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他走到了大殿中央,沐浴在明亮的阳光之下,随之,一道道亮丽的身影在镜子中浮现出来,恍若幻境。
在场的没一个蠢人,先前惊疑不定,主要是因为他们没往这个方面想,现在看到这一幕,哪还有人会不明白?
“陛下人中龙凤,悟道得法,乃是天下幸事,臣等为陛下贺……”尽管还有很多细节问题没搞懂,但并不妨碍众人做出正确的应对。
“哈哈哈哈……”富贵不示人,便如锦衣夜行,嘉靖夙愿得偿,如痛饮佳酿,正是畅快之时,诸人的恭贺如同一杯温水,恰到好处的巩固了一下,于是,久违的皇帝的笑声,再次响彻了交泰殿,回荡在紫禁城。
嘉靖已经喜翻了心,但刘同寿犹闲不足,趁着嘉靖大笑的空隙,他乘胜追击的进言道:“皇上,新交泰殿落成,其实还可以请娘娘们过来,一同庆贺。”
“她们……”嘉靖皱了皱眉,他不是因为刘同寿进言的行为而恼火,而是因为进言的内容。
嘉靖的斋醮活动中,很少有嫔妃们参与的记录,其实倒不是他不喜欢有女人在场,或者又相关的规矩,纯粹就是因为嫔妃们对斋醮的热情太低,参与进来,只会影响他的情绪。
他是皇帝,是宫廷的主宰,无论是何身份,后宫的女人们也不敢违逆于他。不过,女人们天生对于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就很畏惧,再加上繁琐枯燥,没有丝毫美感,纯粹是折腾人的仪式,哪怕是迫于皇帝的命令,强颜欢笑,她们心底里也是抗拒的。
也不是所有女人都看不出其中的好处,可是,在嘉靖看来,能陪着他参加斋醮,是一种恩赐,不是很得宠的女人,根本就没有资格。然而,以他的审美观,最得宠的嫔妃,通常年纪都比较小。
年纪小,城府就不会太深。
因此,让女人参加斋醮,留给嘉靖的,都是些不愉快的回忆。嘉靖十三年被废的张皇后,很大程度上就是在这方面的表现不好,惹恼了皇帝,这才被打入冷宫的。
所以,刘同寿这个提议很糟糕,若非提议的是他。嘉靖心情也好,说不定当场就发火了。
“皇上,今时不同往日。”刘同寿既然敢提,自是早有成算“从前皇上虽有向道之心,但却不得其法而入,始终在门外徘徊。窥不得本心,又何谈传道于他人,使之欢欣鼓舞?而今。皇上已然……”
刘同寿话没说尽,但表达出来的意思,已经令得嘉靖精神大振了。没错,这就是验证成果的最好机会!
天赋不等于实力!
尽管在逢场作戏方面,女人们先天有利,但是,和面前这些老家伙相比,他那些女人的素质就差多了。朝堂是一等一锻炼人的地方,这些老家伙历练的时间又长,别看他们一个个喜于颜表,实际上,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就算自己这个皇帝也是拿捏不定。
跟这些人分享喜悦,果然不够痛快,还是同寿这个仙家子弟看得准啊。
“黄伴,张佐,传朕的旨意。让皇后、端妃、宁嫔……过来,记得,不要露了。风,还有……”嘉靖随口点了一大串名字,然后微一迟疑,目视刘同寿。意存征询。
刘同寿会意,赶忙启奏道:“敢教皇上知晓,贫道在殿后已经设下了更衣处所,衣装都已备下,只管让娘娘们来便是。”
“好,很好,你做得非常好!”嘉靖大喜。
他不喜欢被人猜中心思,也不喜欢按照别人的套路走,但是,如果对方本着的是服务于己的心态,准备得越周全,越符合他的心意,他同样也会很高兴的。
黄锦、张佐领命去叫人了,皇上这么高兴,事情可千万耽误不得。几位重臣则是面面相觑,不过,既然娘娘们要来,他们自然也不好在这里碍眼,闪人,是唯一的出路。
“陛下,容臣等告退。”
嘉靖点点头“嗯,各位爱卿且去,来日有暇,朕再与各位谈道说法。两位道长也辛苦了,有了这个好所在,来日在此论道,想必也更有意境,是不是?”
自从进殿以来,邵、陶二人就如同乌云遮顶一般,心情恶劣到了极点,听到嘉靖这话,就仿佛从深水浮上了水面,长长的透出口气来。
不管怎么说,皇帝还没有彻底抛弃他们,小道士蹿得再高,哪怕已经到了他们的头顶上,他们依然保留了翻盘的机会!
邵元节躬身道:“正如陛下所言,此间虽是以人力布置的所在,但经陛下悟道,引天地灵气灌注之后,此间已与洞天福地无异,龙虎山虽是天生福地,犹多有不及,贫道衷心为陛下贺。”
论起忽悠的本事,邵元节其实不比刘同寿差多少,两人最大的区别,是信息量的差距。嘉靖的自恋倾向,在他年轻时,表现得并不很明显,偏执也主要是体现在朝政处理上,真正达到大成,是在他的晚年。
相关的典故,刘同寿记得很清楚。
某个夏夜,朱厚熜同学闲坐庭中纳凉,回头忽见桌上多了一个桃子,询问左右,众人齐称上天所降,他高兴了,下旨修迎恩典五日。明日再降一桃,他更高兴了,居然谕礼部告祝太庙!于是,等过了立秋,上天又在褥子上降下了药丸……
邵元节已经放弃了,他不打算继续和刘同寿正面对抗。
小道士蓄势而来,奇招迭出,他根本就招架不住,勉强反击的话,局面只会越来越糟而已。圣旨已出,嫔妃们转眼即至,他连说话的余裕都没有,又哪里有反驳之力?顺着嘉靖的话头恭维几句,就成了他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
至于其他……打碎了门牙往肚子里咽,也只能留待将来再说了。
“洞天福地么?正该如此。”嘉靖频频点头,这也是他深以为憾的一件事。
道藏中的洞天福地都在名山大川之间,京城,乃至京城周边,竟是一个都没有,对于热衷于修道的嘉靖来说,这是一件大憾事。即便他是皇帝,也是无能为力,如今,情况终于得到了改善,这交泰殿,就是他朱厚熜专用的洞天福地了!
眼见俩老道也跟着离开了,嘉靖突然扬声道:“张爱卿且留步,你在宫中稍候,等下朕有话要与你说。”
“老臣遵旨。”张孚敬毫不意外的躬身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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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道门三清阁
其他人都出去了,刘同寿也不例外,以他的年纪,本就是最应该避讳的。
反正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刘同寿算是插不上手了,能不能让嘉靖更高兴一点,就得看嘉靖和嫔妃们的互动了。不过,不管怎样,结果只会更好,不会变差,这就足够了。
“同寿,你留下。”
刚走到门口,正在阳光下陶醉着的嘉靖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皇上……”刘同寿愕然转身。
嘉靖的心理有问题,但智商却没问题,自己的安排是什么意思,他不会一点都没察觉到,这就是他的庆功大会啊!宾主尽欢,尽兴,才是大会的主题,跟自己应该没啥关系才对,现在皇帝突然叫住自己,莫非他是要……
“你做得很好!”阳光下,嘉靖的双眼闪亮,炯炯生辉,看得刘同寿心里直发毛。
嘉靖自私残忍,好色寡义,这些特征已经一一应验了,可是,他应该没有龙阳之好吧?难道是史书记漏了?还是说自己造成了蝴蝶效应?
“贫道只是……”心存顾忌,刘同寿的机灵劲立刻下降了一个档次。
“你实现了朕的夙愿,说说看,你想要什么?”嘉靖并没有等刘同寿把话说完,这种自谦的话他听得太多了,绝大部分都是言不由衷之词,没什么可听的,他直截了当的问道。
“回禀皇上,贫道……”刘同寿微微一滞。说实话,这事儿他还真没想好。
把握了嘉靖的喜好,并不代表他可以控制对方,只能说,他在取悦嘉靖这方面占了先机,争宠争赢了,如此而已。之后的变化就难说了。刘同寿的对应之策是以退为进,不争功,不贪功。一切都交由嘉靖自行决断。
这事儿本来也很顺利,嘉靖初进交泰殿的时候,由于心情激荡。张口就要册封刘同寿,可谁想到张孚敬突然横插了一杠子,把事情给耽误了。
现在,嘉靖旧事重提,问题就有点棘手了。
刘同寿不会忘记,嘉靖把张孚敬也给留下了,显然有分别问口供,然后汇总核实的意思。别看嘉靖这会儿这么高兴,但弟子进了门,师傅丢过墙这种事也是有的。对面摆造型这位可不是模特,而是刻薄寡恩的皇帝!
说不定他认为自己已经没用了,为了减少一个升天的竞争者,要直接找个机会干掉自己也未可知呢,精神病人和偏执狂都是不可理喻的。这话其实很有道理。
“但管直说,不碍事的。”嘉靖的声音相当柔和,可刘同寿又哪里敢掉以轻心?
谈笑杀人,对嘉靖来说,一点难度都没有。若是他事后核实,发现张孚敬和自己异口同辞。会产生什么结果,真的很难说。
要知道,先前自己可以用了不少手段,吊这位皇帝的胃口,先前有期待感在,嘉靖虽然焦躁,情绪却还算稳定。可现在自己的招数用得差不多了,嘉靖貌似也恢复了平时的状态,这就有点麻烦了……
心念电转,只在一瞬间,刘同寿的反应也是相当之快,他抬手一礼,沉声道:“贫道斗胆,想请皇上答应贫道一个请求。”
“哦?说说看。”身处殿内最亮堂的地方,嘉靖脸上的表情也是分毫毕现,他的眉头微微挑动了一下,显然有些意外。
一边留意着嘉靖的神情,刘同寿缓缓说道:“皇上明鉴,贫道在杭州的时候,做事胡闹荒唐,曾假借为皇上效力的名义,组建过一个道家协会……”
“朕知道。”嘉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中却多了些自得之色。神仙弟子又怎样?在皇权的威严下,世间万事都无所遁形。
“小道做事荒唐,不过皇上洪福齐天,阴差阳错的,这协会倒是为皇上悟道出了不小的力。”
“哦?此话怎讲?”这个答案出乎了嘉靖的预料。
他发现,自从跟刘同寿见面以后,意外这种情绪就接连不断,偏偏这种感觉还不会跟平时一样,令他讨厌甚至恼怒,反而总是能勾出他的兴致来。
“我道家传承可以上溯到先秦百家,乃至东西周,乃是世间一等一教派,其源远流长,博大精深之处,远非其他宗派可比……”此言一出,嘉靖听得微微颔首,意表赞同。
刘同寿见状,心下大定,当下抖擞精神,更加卖力的忽悠道:“三千大道,多已失传,但小道技法,却衍生了无数。比如贫道改造这交泰殿,用的材料,就是来源于此。”
“你是说,这些银镜?”嘉靖环顾左右,缓缓问道。
刘同寿从容答道:“皇上英明,这些银镜的制法,乃是先制出平板状的琉璃,然后在背面附上一层汞……琉璃乃是透明之物,而汞则是闪亮之物,故而能以镜面映影,直指本心。”
“这许多的琉璃?那耗费……”嘉靖倒抽了。冷气,他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皇帝,也就是登基之初,他懵懂了一阵子,被士大夫们给坑了,现在他已经很清楚银子的重要性了。琉璃那东西工艺复杂,价值几乎和宝石相当,这么大的数量,那耗费的是何等惊人?
惊讶只是一时,他很快就发现了问题:“咦,不对,黄伴动用的银钱分明没这么多,而且那些材料……”
“皇上明鉴”刘同寿油然一笑:“那些材料其实和烧制陶瓷的大同小异,实际上,连烧窑和工序都没有多大区别,只要捅破了这中间的那层纸,普通的东西,就可以变成宝!达成这个效果的,就是道家的秘术!”
“喔!”嘉靖来精神了。
他很看重银钱,但他到底是皇帝。受世风的影响也不小,对工匠技艺什么的完全不感兴趣。不过,现在刘同寿把玻璃、镜子什么的,跟道家秘法扯上了关系,他就兴致盎然了。
刘同寿肃容道:“三千大道,乃是根本,犹如帝王;八万四千法门。则是辅助,如同臣佐,将种种法门结合起来。可以产生惊人的效果,一如皇上今日悟道一般。”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嘉靖点头不迭。连连赞叹有声。
“皇上生有宿慧,只管安心修炼,体悟天道便可,不过,这些旁枝末节的小道,也须得有人研究,以作辅佐。是以,贫道敢请陛下,请陛下下旨,给道家协会正名。并且以此为依托,广招天下道门的能人异士入京,互通有无,完善道法!”
“准!”嘉靖的回答干净利落,掷地有声。
刘同寿又道:“如此大的机构。非皇上不能主持,所以……”
“可是,同寿,你也说了,朕应该专心修炼,这些琐事……”嘉靖皱皱眉。很是为难。他连朝政都是强打精神在打理,又哪有空理会这些工匠……哦,不,是道门小术呢?
“还是同寿你代朕打理吧,你先前做的不就很好吗?”
刘同寿大惊失色,连连摆手:“不可,皇上,万万不可啊,小道年幼识浅,又岂能服众?再说,当日,小道曾当众说过,不会充任会长,现在出尔反尔,失信于人,这……其实,以天下之大,除了皇上,原也没人能当得起这会长之职。”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刘同寿的恭维恰到好处,嘉靖一时也是微微醺然,对识情识趣的小道士,更是越看越爱,看着看着,他就联想到了曾经的最爱――张大学士了。
先前,他确实在怀疑张孚敬,怀疑他勾结刘同寿,别有用心什么的。不过现在被刘同寿这么一打岔,他的疑心去了大半,没跟张孚敬谈过之前,他不可能完全释疑,这已经是刘同寿能取得的最佳战果了。
这个联想勾起了他的回忆,想起张孚敬当年的种种好处,嘉靖念头一转,有了主意:“这样好了,道家协会,身负天下道门之望,确实不是寻常人担当得起的。同寿你本是合适的人选,但你说的也有道理,你这年龄终究是个问题。这样好了,这会长之名,朕就担下了,不过,朕乃是天子,日理万机,很忙的。会中的小事,就设立个……三清阁,选出最负名望,最有能力的三个人管理,嗯,同寿你就是三清阁首席真人,就这样。”
皇帝果然没担当,偷懒都偷得这么明显……
“皇上英明。”刘同寿暗自腹诽了两句,面上却是微露喜色。
他挤兑嘉靖入伙,为的就是规避风险,同时再拉一杆大旗,以求名正言顺的把班底拉起来,嘉靖这个提议正中他的下怀。
“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了,朕先警告你,不许扯着朕的虎皮胡作非为,不然……哼哼!”嘉靖只是懒,却不笨,刘同寿的喜色虽是一闪而过,却依然没逃过他的眼睛。
“瞧您这话说的,哪儿能呢?小道我就不是那种人。”刘同寿委屈道。
“不是才怪。”嘉靖哼哼一声,却也没纠缠这个话题。
有所求,才是正常人,可以揣摩,也可以控制,要是刘同寿无欲无求,那他才真的要担心呢。很显然,刘同寿提出这个要求,就是想狐假虎威,作威作福一番,那也无妨,小道士帮了他这么大的忙,些许代价还是值得付出的,反正道家协会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也翻不出什么大浪来。
再说了,殿后已经传来了动静,想必是嫔妃们到了,想到一切顺利的话,接下来的种种节目,嘉靖也是浑身火热,不能自已,哪里还有余暇闲扯?
“皇上,小道告退。”
“去吧。”嘉靖随意摆摆手,想了想,又补充道:“连日来,你也辛苦了,直接出宫回家去吧。等过几日,朕再给你安排住所……”
“谢主隆恩。”(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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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变幻莫测,孚敬进言
交泰殿外,几位大臣还没有散去,除了张孚敬和俩老道不知去向之外,其他人两两聚做一处,正在议论着什么。
本来,李时和梁材都是孤零零的自作一派,不过,这会儿两人却也都有了攀谈的对象,顾鼎臣找上了梁材,李时则正与汪鈜说得火热。
而所有的这一切,都只是表象。当刘同寿迈出殿门的一刹那,所有人将目光转向了他,一个个皆是面带笑意,微微颔首,连一直摆着个死人脸的夏言都不例外。
这些人是在向自己示好?刘同寿有点迷糊,别人倒还罢了,夏言不是应该视自己为死敌吗?老夏好歹也是史书留名的人物,不会天真到以为对自己笑笑,就能离间自己和老师的关系吧?
他这边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武定侯郭勋已经呵呵大笑着迎了上来:“神仙弟子就是神仙弟子,刘小仙师,什么时候有空,也上俺老郭的府上去坐坐,俺老娘和娘子早就念叨着小仙师的名字了!俺这就算第一个预定下了,小仙师莫要贵人多忘事才好。”
这人似乎是个自来熟,自顾自的说了一大通,也不等刘同寿回答,便拍拍小道士的肩膀,大笑着走开了。其他人也不久留,向刘同寿点点头,也是纷纷离去,倒像是专程在这里等刘同寿出来,看他一眼就满足了似的。
刘同寿摸摸后脑勺,叹了口气:政治,果然是很复杂的东西。自己把皇帝的心思摸了个通透,但是,却完全把握不到这些政治人物的心态,这方面。还得向老师多多请益啊。
“小仙师,咱们这就出宫去吧?”送刘同寿出来的不是冯保,而是一个很陌生的宦官,此人满脸谄媚,眼中却带着一丝畏惧之意。
“嗯,走吧。”刘同寿知道对方在害怕什么,无非是怕自己去见张孚敬。
嘉靖的作风就是如此,就算他已经相当喜欢和信任一个人了。也不会对那个人彻底放心,而是要反复试探,并且还要设法制衡。先前是刘同寿制衡邵元节,现在。就轮到邵、陶二道制衡他了。
明白了嘉靖的心思,刘同寿自然不会硬要去见张孚敬,让嘉靖起疑,以张孚敬的老辣手段,本也不需要他担心。只要出宫静候消息便是了。
“小仙师这边走,奴婢给您带路。”那宦官大喜,他身负皇命不假,可刘同寿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已经很难动摇了。如果他一意孤行,最终也未必会受到多严重的惩罚。最终倒霉的八成是他这个跑腿办事的。谁不知道啊,皇上最喜欢迁怒于人了。
走不多远。交泰殿内,又响起了一阵惊呼声,声音中充满了惊喜赞叹之意,显然是娘娘们已经到场了!再过片刻,惊叹声渐息,嘉靖的笑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没了先前疯狂发泄的感觉,而是充满了自得和欣慰!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那宦官仿佛看到了,一轮红日在自己身后冉冉升起!
交泰殿内的动静,刘同寿也是听得真切,不过,他却不怎么在意。这是意料之中的,没有哪个女人不爱美,而想要欣赏自身的美丽,镜子是最好的媒介,交泰殿内的布置,岂能不让她们惊喜?
何况,自己准备下的服装也很有讲究,那是仿着传说中仙女的彩衣裁出来的。
衣服很漂亮,嫔妃们当然不会象从前那么抗拒;而服装的寓意更加了得,皇帝不一爽到底才怪呢!
刘同寿的布置愉悦了很多人,只是苦了张首辅。
离开交泰殿,张孚敬就被安排到乾清宫等着去了,本以为等上一个时辰也就顶天了,谁想到,这一等就是三四个时辰!他从巳时正,直等到了夕阳西下,天都已经擦黑了,才算是等到了嘉靖的到来。
“恭迎陛下……”
“有劳张大学士久候了,朕本以为,用不了这么久的,谁知……”隔了半日不见,嘉靖显得很疲惫,不光是精神上,身体似乎也很疲惫,说话的声音都有些中气不足,就像是刚跑完了十里地那种感觉。
“陛下言重了,这是老臣的本分。”张孚敬的判断力何等了得,哪里又猜不到发生了什么,他自然不会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未知陛下召见老臣,有何吩咐?”
嘉靖确实很累了。
他今天没嗑药,就那么自然而然的来了兴致,然后与众嫔妃连场鏖战,勇猛处,混不在平时服丹药之下!
要让刘同寿解释的话,这就是兴奋过度的结果。就像是熬了三年,终于搞定了高考,然后还获得了不错的成绩,任谁都会觉得身体轻飘飘的,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
可在嘉靖看来,这显然是领悟大道,吸收了天地灵气的结果。所以,不经意的推倒了端妃之后,他奋起余勇追残寇,把众嫔妃都给放倒了,这才想起了他的首辅。
“张爱卿,这些年来,你从来没瞒过朕,但如今……”嘉靖难得的斟酌了一番用词:“你有没有什么要告诉朕的?”
“老臣侍奉了陛下十多年,如今也到了功成身退的时候了。”张孚敬的语气有些低沉,“老臣能力有限,此次京察,未能彻底解决朝廷的冗员问题,不过,情况已经得到了大大的缓解,户部的压力减小了许多,陛下再有什么用度,也不会如之前那般捉襟见肘了。”
“张爱卿,你怎么又故事重提?”嘉靖眉头一皱,奎怒道:“朕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朕和大明朝廷,都离不开你,朕还要你帮朕中兴大明呢!姜尚以九十高龄出仕文王,留下一代贤明,张爱卿你方过古稀之年。又哪里称得上老?”
“陛下厚爱,老臣感激涕零,虽粉身碎骨,亦难报万一!”张孚敬颤巍巍的离座而起。老泪纵横道:“老臣非是不肯尽心报效,只是天命不由人,近年来,老臣疾病缠身,精力时有不济,万一有所错失,误了身家性命是小,若是坏了国家大事。引得满朝攻讦,朝野不宁,老臣岂不是辜负了陛下,成了罪人啊!”
嘉靖默然。
他听出了张孚敬的言外之意。老头是在暗示他,裁员引起的连锁反应很快就会到来。若是他听任局势发展,士大夫们的仇恨就会牢牢的锁定在张孚敬身上,可他若是插手,很可能会引发其他变数。
这变数造成的威胁不会太大。至少大不过当年的大礼仪。他也心知肚明,张孚敬在京察过程中,并没有掺杂多少私心,九成以上。都是为了他,和他的大明王朝。不过。为了别人的事把麻烦揽上身,这可不是嘉靖的作风。
首辅没了。就换一个好了,后面排队的人多着呢。
张孚敬去意甚坚,又点明了利害关系,嘉靖不但挽留的心思淡了,连最初要质问的那件事,都没心情问了。老张若是致仕,他跟刘同寿到底有什么关系,还有什么可重要的?
而且,想到张孚敬这些年鞍前马后的周到服务,大礼仪中的冲锋陷阵,饶是以嘉靖的凉薄,一时也是感慨万千,颇有些依依不舍。
“张先生若去,以后又有谁人能代?”
虽然不是很用心,但此时的嘉靖还是相当精明的,朝堂局势他也是了然于胸,知道张孚敬身后无人,也没人可推荐。他这声叹息,纯粹是感情的发泄,并没指望张孚敬会给他个答复,谁曾想,张孚敬真的接话了。
“蒙陛下不弃,老臣确实有个人选想向陛下推荐。”
“……是谁?”嘉靖一愣神。
按照正常的套路,张孚敬应该再三谦谢,然后他拿出几个人选来问对方意见,最后,再荫其一子,也算是成就君臣之义了。谁想到,张孚敬突然不走寻常路了。
“举贤不避亲,老臣要举荐的,是老臣的不肖弟子。”
“张爱卿的弟子?”莫名其妙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嘉靖的眉头拧成了一团,“是林大钦?或是吴山?还是……他们的资历、学识能接张爱卿你的班?张爱卿,你不是急糊涂了吧?”
“不敢欺瞒陛下,老臣这个弟子新收不久,论经史文章,差林、吴等人甚远,但若是比较学识阅历,就远超同辈了。”
“爱卿门下竟有如此人物?朕怎么会不知道?”嘉靖茫然,若是真有这种人,张孚敬没道理一直藏着啊,官场讲究的是积累,而不是一鸣惊人。
“陛下知道的,您早间还见过他……”
“什么?”嘉靖失声惊呼,他抬手指着张孚敬,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今天他见过的人相当有限,除了在朝堂上看得腻歪了的那几张老脸之外,就只有刘同寿勉强符合条件了,至少年纪是。可是,刘同寿分明是个……
挥挥手,赶走闻声冲进来探看的几个宦官,嘉靖冷着脸问道:“张爱卿,你莫非在戏耍朕吗?”
张孚敬面色平和,坦然自若:“君前无戏言,老臣怎敢欺君?”
嘉靖冷笑道:“那你倒是给朕说说,怎么让一个小道士接你这个首辅大学士的班?”
“陛下莫要忘了,老臣那弟子没有入道籍,他不是道士,只能算是个修士……”
“就算这样,他连功名都没有,又怎么可能入朝?难道你要让他入国子监,苦读十载不成?再说,又何以见得,他能搭理得好朝政?”嘉靖断然回绝:“不行,那是暴殄天物,朕身边离不开他,断然不行!”
张孚敬语重心长道:“陛下明鉴,老臣本是凡才,蒙陛下不弃,尽心辅佐,这才有了今日这般成就,所长者,无非‘用心’二字罢了。而老臣那弟子乃是良才美玉,用心处,尤胜老夫,有这样的人在朝辅佐,陛下今后可以省下很多心力啊。”
“……”嘉靖的面色一缓,他有些意动,他已经考虑好了张孚敬致仕后,朝堂的布局。但他只考虑好了接班的人选,制衡的人选还没想到,如果刘同寿真能出现站在朝堂上,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张孚敬多了解嘉靖啊,他顺势道:“科举乃是大明立国之本,就算是形式,他总是要走上一番,不过,那十年寒窗的时间,其实是可以省下的……”
“这样的话,倒也不是不可以考虑,不过……”既然不是直接简拔刘同寿入朝,那张孚敬这个要求就不算很难,对嘉靖来说也只有好处,他开始认真考虑这个问题了。
“若得陛下首肯,老臣愿连夜上疏,奏请此事。”张孚敬知道嘉靖在顾虑些什么,他干脆好人做到底,把事情全都揽上了身。
嘉靖目光冷厉,注视着张孚敬,一字一句问道:“张爱卿,你老实回答朕,此事,同寿知情与否?”
“不知。”张孚敬坦然回答。至少,接班的方式和步骤,刘同寿都是不知道的。
“那好,朕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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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前朝故例,插班有术
头很晕,这一章强码出来的,很乱,先说声对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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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张孚敬和嘉靖秘议的同时,夏府门前正发生着一场短暂而剧烈的争执。
一个管家打扮的老头很为难的搓着双手,苦着脸向一位紫袍官员解释着:“谢大人,您就别为难小的了,我家老爷真的……”
“真的什么?午前我来,你告诉本官你家老爷入宫未归,待去宫中看罢回来,你又说你家老爷去访友!就在适才不久,本官收到消息,夏部堂分明在午时前后,从后面入了府,现在你又告诉本官,你家老爷,夏部堂他身体不适?”
除了他老爹致仕和蹬腿儿那两次之外,今天,就是谢丕过得最漫长,也最郁闷的一天。
为了尽快得到消息,做出恰当的应对,他不顾矜持身份,一大清早就亲自跑去了承天门,一守就是一上午。
等待期间的不安焦虑毋庸多言,谢丕有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团团乱转,只是,除了等,谢丕也想不到别的办法。
刘同寿吊胃口那招太讨厌了,把皇帝的胃口吊得老高,使得宫中的警戒级别也随之提高,禁卫把宫城四门守得密不透风,一点消息都传不出来。
饶是他准备得很是周详,可意外还是发生了。
午时前后,他得到消息,夏言等人早在一个时辰前就已经离开了皇城。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几人都没有声张。连承天门外的车马都弃了,直接玩起了消失!
谢丕本以为嘉靖下了禁令,要求众臣保守秘密,可紧接着传来的情报告诉他。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这几个人都召集了心腹,正在举行秘密会谈,而他,似乎已经被人遗忘掉了。
那一刻,谢丕心中的不安升到了极点。
如今的朝堂虽乱,但举足轻重的大势力就那么几个,除了晋党之外,其他几个派系都有人参与了今日之事。刘同寿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怎么对待小道士以及小道士带来的影响,各派都有既定原则。
眼下这状况,很显然,风向要变了!各派重新拟定方略。而他这个急先锋,似乎已经被抛弃了……
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会有这么诡异的效果?
想到谢家跟刘同寿的恩怨纠葛,谢丕一阵阵的心悸。尽管还不知道细节,可吃了那么多次亏,他还是可以推测出大致的情况。很简单,跟以前一样的套路:小道士使出了杀手锏,直接把皇上给征服了!
谢丕大声咆哮着,像是要将心中的恐惧和愤怒尽数发泄在那个可怜的管家身上:“本官问你。这到底是你家老爷的意思,还是你这刁奴背主胡言?”
“谢大人。小的真是……”管家都快哭出来了。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他家老爷虽然还不是宰相。但离那个位置也不远了,平时往来的官员多和气,还经常能从那些大人手里赚点打赏红包什么的,哪儿受过这个啊?没办法,老爷嘱咐了,要客客气气的把这位爷送走,也只能忍着了,谁让自己是下人呢?
“罢了,夏部堂既然有心拒客,本官也不强求,各自好自为之罢。”情绪得到了宣泄,谢丕稍稍恢复了些理智,他知道夏言既然有心躲自己,那继续纠缠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只是徒惹羞辱而已。
转身上了马车,谢丕紧张的盘算起来。
夏言的为人他还是很了解的,那老头虽然以逢迎之道骤贵,不过,骨子里却是个很骄傲,很顽固的人,轻易不会改变立场。他都改弦易张了,顾鼎臣那些人就更指望不上了,唯一能有所期待的,恐怕只有……
“去元福宫!”无论如何,邵元节和刘同寿的竞争关系是不会改变的,要找同盟军,也只能去那里了。
……
谢丕的情报没错,此时,夏府内堂中灯火通明,一群大人济济一堂,坐在上首的不是夏言,而是一个年近七旬的老者。
这老者须发皆白,气度雍容,一看神气,就知道不同寻常,但他的穿着却有些怪异,一袭粗布长衫,和满朋高座的尚书府显得很是格格不入。
包括老者在内,所有人的神色都很凝重,其中几人甚至争得面红耳赤,很显然,议题存在着相当的分歧。
“老爷,谢大人已经走了,看方向,去的是城西。”
“知道了,下去吧。”
管家的到来使得议论有了个短暂的中断,待管家下去后,才有人迟疑着问道:“夏大人,谢以中不是蠢人,你这样将他拒之门外,会不会太过火了些?”
“以贤兄有所不知,”夏言揉了揉额角,很疲惫的叹了口气。
“那位刘道长手段虽高,但却是少年心性,忍不得气,受不得辱,在圣驾前的言谈尚且多有冲撞,又遑论他人?当日江南惊变,谢家长房惨遭灭门,其中是非曲直,不足为论,但有一点是很确定的,就是双方的关系已成水火,完全没有化解的余地。”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不过各位也不用太担心,今日顾九和、梁大用都是在场,江南那边也会有所斟酌,不会影响到局势的。”
“夏大人,以你所说,那交泰殿的布置,无非就是弄巧而已,真能到得了这个地步?加上邵、陶二位真人,也不能匹敌他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前次,刘养和不是提议说可以仿制,不如干脆在乾清宫布置一番,岂不是更好?”
之前发问那人是南京兵部尚书宋景,他是弘治年间的进士,年纪比夏言还大,但脾气却比后者更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竟是打算在乾清宫大动土木。
“难。”夏言摇摇头,“在交泰殿动土,还可以说是顺势而为,在乾清宫仿制,算是怎么个说法?皇上不会同意,白白送把柄与人,得不偿失,得不偿失。”
夏言今天看得很清楚,刘同寿之所以能大获成功,那些硬件还是其次,关键在于他那套似是而非的说法,以及整体运作。有了这些,就算没有那些银镜,把铜镜打磨亮了也是一样的。
夏言不在乎把谄媚天子的心思摆在明面上,可他没胆子学刘同寿,小道士将嘉靖的心思把握到了一定程度,才能游刃有余,他若是效仿,很容易会踩雷。别的不说,单说嘉靖会不会将交泰殿视为禁脔和唯一,禁制他人效仿,夏言就琢磨不透了。
“张秉用致仕之局已定,他又后继无人,那小道士总是要和外朝有接触的,老夫以为,此事大有可为,健斋先生,您意下如何?”
坐在上首的老者正是四朝元老,两朝为相的费宏,他微微沉吟,一时也是难以决断。
依照他的本意,是不想和道士之类的弄臣扯上关系,他如今已经是硕果仅存的四朝元老之一了,对名声分外看重。不过,想到他的复出计划,老头又有些心动。
当年,他和杨一清,之所以那么轻易就被张孚敬这个后辈掀翻,就是因为他们过于在意名声,不肯顺着皇帝的意思做事,最终才一败涂地。前车之鉴不远,他也不想再犯同样的错误。
眼下复起的计划只进行了一半,若是他故态萌生,说不定这些乡党的信心立时就要打个折扣。和光同尘,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又谈何容易啊。
费宏无声的暗叹一声,抬抬手,正要出言附和夏言,正这时,只听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他抬眼一看,却是夏府那个管家去而复返。
“老爷,宫中急报!”被一群大人物注视着,管家觉得压力很大,他急忙道明事由,将信交给夏言。
夏言展信急看,低声将信上内容念了出来:“……张秉用上奏天子,说刘同寿天资聪颖,有大功于社稷,请求陛下,仿前朝故例,下旨恩荫其贡生身份,参加下月会试?”开始的时候声音尚低,到得后面,却猛然挑了个高音。
满座皆惊。
“赐一个道士贡生身份?张秉用疯了吗?简直荒谬!前朝哪里又有这种故例!”宋景高声嚷了起来,满脸都是无法置信的神情,其他人虽然没有大叫大喊,但表情也都差不多。
夏言将信放下,苦笑着摇摇头:“确是有的……”
“何例?”
“锁厅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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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及时兑现
有鉴于五代以来,武将专权的弊病,宋朝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宋太祖有言道:五代方镇残虐,民受其祸。朕令选儒臣干事者百余,纵皆贪污亦未及武臣一人也。由此,宋朝建立了比前代更加公平、公正的科举制度。
但是,无论有多好的立意,人治的制度都架不住无孔不入的官僚们,只要入了官场,首先就要领悟天赋技能,而钻空子,正是最好领悟的一项。
于是,锁厅试应运而生了。
什么叫锁厅试?就是宋代科举中,针对当官者的特殊考试。
考进士就是为了当官,已经有了官当的人,又何必多此一举?关键在于这些人的官职来路有问题。他们靠父辈恩荫、或者军功、或者通过非进士科考试取得了官职,跟进士出身的官员相比,他们的出身不正!
宋、明两朝的社会价值取向差不多,进士是正途,提升快、面子足、名声好,朝廷地方的高官,全都要进士出身才能担任。恩荫不是正途,来的容易,却透支了未来的发展潜力,如何选择还用说吗?
说白了,锁厅试就是先上车,后买票,是官二代们镀金的方便之门。
既然面对的目标是特权阶级,锁厅试的难度也是可想而知。正常的会试中,录取比例往往都在几十,甚至上百比一,但锁厅试则是令人发指的十取三!
唯一的缺点也只有不能争状元这一条了。不过,想来也没什么人会在乎那个虚名。闷声大发财,实惠捞到了就好,走后门还要走在明地里,这是上赶子要遭天谴么?
明朝的科举制度也不能说是尽善尽美,但比前代还是有了相当的进步,锁厅试这种近乎作弊器的东西,在明朝是不存在的。祖上的恩荫顶多把人送进国子监。或者直接荫个官职,两者兼备的好事儿肯定是没有的了。
当然,如果老爹的官儿当得足够大。在会试中一样能占到便宜,阁老们的儿子更容易名传三甲,固然有家学渊源的缘故在。但这些位阁老公子们,却总是选在老爹在职时高中,其中的味道,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虽说是仿前朝故例,但大明毕竟是没有这个制度的,所以,老夫也不过帮你争取到了一个参加会试的名额……”解释了一大通,张孚敬笑着向心爱关门弟子摆摆手:“同寿,你真的不需要这么感动。”
“我,我这哪是感动啊?老师。师傅,你到底是在帮我还是害我啊?让我去考科举?准备时间甚至还不到一个月……老师,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吧?”刘同寿热泪盈眶,这真是天降横祸啊。
“同寿,你不是忙糊涂了吧?这件事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你怎么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张孚敬表示很诧异。见刘同寿仍然一头雾水,他又提示道:“除夕夜那次……”
“老师,你那天说的是这个意思?”刘同寿眼睛等得溜圆。
那晚张孚敬的确说过,要让刘同寿接他的班,登顶大明朝堂,不过刘同寿理解的是。权力达到巅峰,而不是身份!
半年多以来,对于自己的未来,刘同寿有过诸多设想,神棍、海盗、商人,他都考虑过,就是没想过要入阁。没有进士身份,就算皇帝力挺,也不可能登阁拜相的,那是读书人的专利。
从技术角度上来讲,谋朝篡位的难度,都比入阁低,好歹他有个皇子在,若是运作得法,再加上点运气,未必就不能成事。
而入阁……那不是开玩笑吗?科举那关怎么可能过得去?
张孚敬理所当然的回答道:“是啊,若不能站在文渊阁上,施政变革又从何说起?”
“敢教老师知道,学生这边有个计较……”刘同寿也不隐瞒,把韩应龙等人与他的关系,以及他们的计划,一股脑的说了出来,“韩兄稳重大气,孙兄冲劲十足,以他们为中坚,同乡关系为纽带,再加上学生的声望,很快就能形成气候的。”
张孚敬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他收起了戏谬的表情,望着刘同寿的眼睛,很认真的说道:“同寿,你想的确实很远,眼光也很不错,可是,老夫必须得说,你想错了。”
“老师指的是……”
“人在官场,首重借势,顺势而为,如水低流,事半功倍;逆势而为,如攀高山,步履维艰。所以,这才有了所谓的同乡、同窗、同年,久而久之,便形成了派系,乡党,是最简单,最常见,也最经久不衰的派系形式。”
“能为众多官员所认同,这形式本身自有其优势所在,就算是寻常商贾也知道,出门在外,同乡之间要抱团取暖,换在官场上,就是共同进步了。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晋党,比起势力庞大的江西、江南诸派,晋党的势力差得不止一筹,可就是因为他们足够团结,所以在朝堂上也能占据一席之地,地位犹在闽、广之上。”
“不过,这种模式也有其弊端。搞朝争,乡党是利器,但若是要施政变革,乡党就是最大的阻碍。”
“我大明幅员万里,各地风土人情,皆有不同。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百姓如此,士人也不例外,以同乡关系为纽带结党,施政时定然会有诸多掣肘,难以就事论事的发挥。比如当年桂子和有鉴于维护运河,靡费巨大,建议进行海运,就遭到了满朝攻讦。说是满朝,实际上,提出反对意见的主力,也无非就是那么些人,为的么,也无非就是私底下那点算计,老夫也是江南人,又岂能不知?”
“韩、孙二人的人品心性确实如你所说,可是,你要知道,此二人都有家族亲眷,而他们的家族亲眷还可以再行引申。眼下派系初建,你的威望权势又高,自然一诺百应,无有不从,可将来呢?待得你身边众人水涨船高,派系内部也是鱼龙混杂,你身在局外,又如何保证不流于俗套?”
“也许韩、孙二人可以始终如一,你在局外也有操控之法,但你有没有想过,旁人毕竟不是你自己,不可能心思如一,如臂使指。这几天,对皇上的性子,你应该也有了足够的了解了,你不会认为,你可以始终如一的圣眷不衰吧?”
“若是有那么一天,你身上的圣眷日渐,而外朝中的绍兴士人都已身居高位,你又凭什么有信心,还能控制自如?所以,老夫认为,你应该趁着这个机会,在朝中寻个立身之地,将圣眷直接兑现成实实在在的地位和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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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道士应试
张孚敬说完话就走了。
他并没有告诉刘同寿要如何去做,他只是本着一贯的作风,为弟子分析了一番利弊,何去何从,需要刘同寿自行取舍。
除了分析利弊外,他还转述了嘉靖的态度,目的,就是想告诉刘同寿,他不需要有任何压力,谨慎判断,从容抉择就好。
可是,这话说来简单,做起来却谈何容易?刘同寿苦笑着摇摇头。
张孚敬来之前,他正在写信,对象是紫阳、武当那些道派,得到了嘉靖的首肯,道家协会就要发扬光大了。没人比他更清楚,华夏道门的底蕴是何等的深厚,将他们的潜力全部释放出来的时候,又将是何等的惊人。
刘同寿本以为,这是他入京以来,最大的收获,张孚敬这一手彻底打乱了他的布置。
想拒绝,很简单,只要给嘉靖打个招呼就好了。
嘉靖对此事并不热心,他看重刘同寿的,是其身份和道术,而非当官施政的潜力。且不说刘同寿有没有可能接张孚敬的班,就算真的可以,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儿了,嘉靖一点都没放在心上。
他之所以答应得这么痛快,主要是因为好奇。新年以来,刘同寿给他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象是他服的那些丹药似的,让他欲罢不能,他期待着新的惊喜。
小道士考科举,如果真的能中,那也是桩不亚于他自己悟道的奇迹。因此。嘉靖虽然不喜欢热闹和波折,但对这件事,他还是保持了极高的兴致。
除此之外,嘉靖也是却不过张孚敬的情面。
最初那段最艰难的时光,是张孚敬陪着嘉靖熬过来的;其后的**中,张孚敬也是不避艰险,一直奋斗在第一线。不知为嘉靖遮挡了多少风雨;临了临了,张孚敬又顶着骂名,为嘉靖清简了冗赘的机构。省出了大笔的银钱。
嘉靖登基以来,张孚敬的身影无处不在,老张致仕在即。临走前提出了这么一个不算难的要求,针对的对象又是令嘉靖非常喜爱的刘同寿,他实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不过,若是刘同寿自己提出放弃,嘉靖也不会有什么情绪,道士和进士,虽然只差了一个字,但根本就是两种生物。
从进士变成道士还靠点谱,很多名士在晚年,都会纵情山水。出家修行的也大有人在,天台山紫阳派的开山鼻祖张伯瑞就是这样。但从道门中途转行,考科举中进士的,那就一个都没有了。
道士也识字,也读书。但他们读的是道经,跟儒家经典完全是两码事。
科举,是无数读书人的梦想,技术含量真心很高,又哪里是随便考考就能考中的?
看在嘉靖的眼中,张孚敬的提议。就是在帮他找乐子,刘同寿知难而退也没什么,正好专心帮他炼丹。虽然炼丹不比其他,是个很耗时间的项目,不过,刘同寿重修交泰殿之前,就已经在张罗这件事了,到现在,也有小半个月,应该有些眉目了吧?
若换在听到张孚敬分析之前,刘同寿肯定想也不想就拒绝,可是现在,他却又迟疑了。老师说的话没错,皇帝的性情和人心都是难以揣测的东西,站在台前指挥方遒,当然比在幕后操纵更牢靠。
谋后操纵这种事,更适合致仕之后做,为官多年的经验和累积的威望,给他们提供了这样的便利。而刘同寿却没有这样的条件,他的年纪小,谈不上什么威望,权势多半都来源于借势,一旦有个波折,辛苦构建起来的势力很容易就会被瓦解。
年前绍兴士子的表现,已经给他敲响了警钟,乌合之众可以利用,却不能依靠!
可话说回来,尽管张孚敬帮他省去了府试、乡试那些步骤,只剩下了会试最后一关,这待遇足以让天下间的,绝大多数读书人羡慕到死了,但这个机会只是看起来很美好罢了。
刘同寿当然不是文盲,不过,他离读书人的标准也是相当之遥远,四书五经?他仅仅就知道个名目,就算他不吃不睡的拼上一个月,爆人品的把这些东西都背下来,一样也没用啊!
这会儿是明朝,不是经过了焚书坑爹的辫子朝,四书五经只是经史的基础部分罢了,真正的经史,涉及的书籍量是极其庞大的。别说把书看一遍,就算只把书名列一列,再背下来,就已经是相当浩大的工程了,否则,古人干嘛要十年寒窗啊?
思来想去,刘同寿也是不得要领,于是他决定把烦恼跟朋友们共享,看看集思广益之下,会不会想出新点子来。
“你说你没办法?怎么可能?同寿,你事先没跟张阁老通过气吗?”
没等刘同寿去找,梁萧等人就自动登了门。这个消息太劲爆了,张孚敬出宫之前就递了奏疏,然后消息就不胫而走,迅速传播开来,梁萧听到消息后,又哪里按捺得住,第一时间就扯着韩、孙二人过来了。
“有过类似的提议,不过,我也没想到老师他用的是这么个法子……”刘同寿很无辜的耸耸肩,上次张孚敬说会见机行事,具体的方式和内容都没说定,这消息对他来说也挺劲爆的。
“而且梁叔你说办法……这是考科举诶,我能有什么办法?”
梁萧眼珠转了转,提示道:“办法应该还是有的,你既然能让我中举,让韩兄中状元,那……咦?莫非这道术也有医人者不自医的顾忌?”
“那能一样么?”刘同寿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你好歹是自幼苦读,韩兄、孙兄更不消说,他们早就才名动江南了。我那点评,说到底,不过是顺势而为,顶多算是个预测!我写信还得翻书呢,你倒是说说看,我怎么点评,能把自己给评成进士了?”
“咦?同寿你这样一说。好像也有道理诶。”梁萧挠挠后脑勺,读没读书,从言行中其实是可以看出来的。刘同寿平时的表现。让很多人都高估了他的文化水平,梁萧更是早就习以为常了。
“不过也没什么,这种事很容易解决的。关键是你没想到。”
“很容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梁萧身上。
“应该不难吧?”梁萧哑着嗓子,煞有其事的说道:“夏天的时候,老神仙不是点化过你一次吗?那次他把你从……变成了天才,这次就请他再帮一次忙呗。背书,总难不过传授三千大道的法门,你说是不是?”
“……”刘同寿无语,这就叫忽悠人结果把自己给忽悠进去了。
其实,刘同寿对自己人很少保密,除了那些实在紧要的机密外,他能解释的都会解释一番。身为上位者。有必要保持一定的神秘感,但若是搞得太神秘了,也会有副作用。何况,解释清楚了,才能让这些助力发挥出来。比如李家父子,以及道门协会那些人。
但正如刘同寿当初的构想一样,他本身就是神迹的一部分,他表现得越出色,他身后那位老神仙的光环就越强,如梁萧这种从一开始就见证的人。早就深信不疑了。哪怕刘同寿有一天突然发神经,把自己的来历原原本本的告诉梁萧,后者也不会信,而是在那解释的基础上,自行演化出一套说法来,关键词可以参考:仙法无边,投胎转世,等等等等。
谎话只要开了头,就得用更多的谎话来圆,刘同寿有气无力的解释道:“师傅那法术不能随便用,消耗很大,很伤身的……”
“同寿贤弟,张阁老突然求皇上的恩旨,不可能是心血来潮,他是怎么个思量?而你既然有心要应试,又是怎么个想法呢?可否对愚兄分说一二?”提问的是韩应龙,此人确实相当沉得住气。
韩、孙二人这几天都在苦读,全然不闻窗外事,所了解的,都是梁萧路上告诉他们的,梁萧说话颠三倒四,他们到现在还没有彻底搞清楚状况,只觉惊诧莫名。
“事实上……”刘同寿把张孚敬的意见解释了一遍。
“盛名之下,果无虚士,张阁老竟然考虑的如此长远,可笑孙某少负才名,又在京城历练了这许多年,自认有些见识,结果苦心造诣思虑出的计划,却也流于凡俗,落了下乘,可叹,着实可叹啊!”
反应最大的是孙升,只见他击掌跌脚,面上神色也是忽喜忽忧,好半天才平静下来,最后他一拍手,高声道:“同寿贤弟,我支持你!”
“孙兄有良策教小弟?”刘同寿眼睛一亮。孙升的性子没有韩应龙稳重,但做事还是很靠谱的,至少不会象梁萧那么夹缠不清。
“良策算不上,说是馊主意还差不多……”孙升适才慨叹于张孚敬的老辣高明,显得很是激动,这会儿却显得有些迟疑。
“馊主意也比束手无策强,在宫中呆了这么多天,我也没犯愁,可为了这件事,唉,我的头发都白了好几根呢。”
“既然如此,那我就献丑了……”孙升慢吞吞的说道:“贤弟,你要知道,但凡是制度,通常都有可供钻空子的漏洞,会试,也不例外……”
刘同寿越听眼睛瞪得越大,听到最后,他不能置信的问道:“孙兄,是我理解错了,还是你……我怎么觉得,你这是在建议小弟作……”
“嘘!”孙升一幅做贼心虚的模样,向刘同寿打了个谨慎的手势,低声道:“只要贤弟知道就可以了,如有用到愚兄的地方,但管直言,无有不允,事急从权,也是权变之道,但声张开来就不好了。”
刘同寿有些哭笑不得。
老师说的没错,人都是会变的,为了实现抱负,孙兄这样正气凛然的人居然都建议我作弊了,将希望放在别人身上,果然不实际!
不过,话说回来,孙兄的这个提议,可行性倒是很高啊。
科举舞弊?哥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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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大有可为
“志高,你是不是有些孟浪了?科举乃是国家抡才大典,是立国之本,你提议让同寿贤弟在如此盛典上舞弊,这,这实在太……”
孙升的提议让刘同寿看到了一丝曙光,同时也让韩应龙很无奈。
他性子里有些随遇而安的成分,但骨子里却是个很传统的读书人,科举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是相当神圣的。张孚敬的奏疏已经让他很不理解了,孙升的提议,则只能用离经叛道来形容。
从最开始的感恩,报恩,中间又经历了许多事,到如今,韩应龙看待刘同寿,已经是一种长兄的心态了。看着弟弟要被别人带坏,当哥哥的心情也可想而知,也就是他城府够深,这才忍着没在刘同寿面前发作。
“何况,纵使舞弊,也未必就能成功,反倒是担了偌大的风险,同寿手段虽高,可谁又能担保没有意外?若是有个万一,你我岂不是辜负了同寿的信任?”说到后面,韩应龙的语气已经有些严厉的味道了。
孙升闻言,身形当即一滞,他却不慌着辩解,而是凝神斟酌了片刻,这才转过身,缓缓说道:“汝化兄,科举舞弊,若是被捉了现行,该当如何论罪?”
“这……”韩应龙一怔。
科举是国家大典,处罚自然很严重,轻则杖罚、抄家,重则流放,人头落地也不是新鲜事。不过,最严重的刑罚主要针对的是考官,对考生。一般就是戴枷示众,也会还会蹲几天大牢,最后终身不予录用,江南才子唐伯虎的遭遇,就是很典型的案例。
“今天宫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弟还没细问,不过。皇上既然下了这种恩旨,同寿贤弟的圣眷之隆,足可见得一斑。试问。就算同寿贤弟在考场有个闪失,谁又能真的把他如何?顶多也就是剥夺贡生资格而已,汝化兄。你说是不是?”
“话是这么说,可是……”韩应龙眉头依然紧紧皱着。
孙升说的有些道理,皇上既然下了这近乎儿戏的旨意,就不会太过较真,最坏的打算,也就是白折腾一场,一切归零罢了。风险虽小,收益却高,也难怪孙升会这么积极了。
“恕愚兄愚钝,我实在看不出。同寿贤弟有什么必要这么做?即便乡党、师生的关系都不足为凭,但也尽可以从长计议,慢慢汰芜存精也就是了,何必又……”
“汝化兄,小弟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孙升有些迟疑。
“志高,你我之间,又有何不能坦言的?”
“冒犯了。”
孙升拱拱手,昂然问道:“汝化兄,小弟敢问,圣人之道究竟为何?是故纸堆中的条目章程。还是济世安民的心意手段?隋唐之时,先贤们创立科举,为天下寒门子弟打开了出仕报国的大门,于是有了大唐的盛世景象。”
“在当时,科举乃是堪比开天辟地的大变革,而如今,科举存在发展已近千年,以小弟之见,这项制度也开始走下坡路,到了需要求变求新的时候了。汝化兄,同寿贤弟的为人心性你都是清楚的,既然张阁老也认为,同寿应该站到前台来,而不是在宫禁中厮混,那么,稍微权变一下,又有何不可呢?”
韩应龙被吓到了。
他愣愣的看着孙升,用看着陌生人般的目光,脸上尽是不能置信的神情。大抵是才子惺惺相惜的作用,认识之后,两人的关系很融洽,称得上是无话不说。韩应龙万万没想到,友人温润的性情下面,竟然藏着这么多惊世骇俗的念头。
难怪志高和同寿这么合得来呢,这两人骨子里还真是象呢。
他沉默着点点头,算是认可了孙升的说法。世事洞明皆学问,读经史只是应试的手段罢了。
有明以来,功名两个字,将多少能员干吏挡在了朝堂之外,只能默默无闻,占据高位的,往往都是纯粹的书生,吏部谢丕,礼部顾鼎臣,都是很好的例子;反面的例子,桂萼,张孚敬都算是典型,这二人都算是能员,若非赶上了时运,本也是没有出头的机会的。
“不过,志高,你具体有些什么想法?”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韩应龙也不纠结了,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既然要做,就要成功。科举本身的技术含量很高,作弊的技术含量同样不低,刘同寿虽然走了后门,但也仅此而已,他终究是要在考场里走一遭的。
会试以策论为主,是对经史知识的综合应用,就算成功的夹带了小抄进去,也没什么大用,顶多算是多个心理安慰。经史书籍那么多,范例文摘也多如烟海,就算把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又能抄录几何?九牛一毛罢了。
夹带这种低级手段,在府试还算常见,在会试,除非是那种久试不第,已经彻底丧心病狂了的举子,否则是没人会用的。
真正有用的手段是在考场里,和朝堂上。
考场里,就是孙升暗示刘同寿的,他们这些人可以帮忙。孙升和韩应龙都是有大才之人,一场考试,写两份笔迹不同,内容也不同的考卷并不为难,问题是如何传到刘同寿手里。
韩应龙这是第一次应会试,但他对礼部贡院却相当熟悉,江南文风鼎盛,这个读书人心目中的圣地,自然有传说广为流传。
那里的格局很利于监考,考生在单独的格子间内作答,吃喝拉撒睡都在里面,不能随意走动,除非刘同寿再来一次五鬼搬运,否则就算有人写好了赝品考卷,他也没法拿到手。
从现实角度出发,这些临场发挥的舞弊手段都很难奏效,真正立竿见影,卓具成效的,还得是从朝堂上想办法。
上面有人,考试不难,夹带之类的小手段都是浮云,若是能提前获知考题,就可以从根本上把问题给解决了,这也是最为切实可行的办法,古往今来的大型舞弊案,用的也都是这个套路。
两个才子很严肃的讨论了一番作弊的问题,最后,孙升总结道:“所以说,问题的关键在皇上身上,若是皇上愿意,事情就大有可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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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左右逢源
“好事还是坏事,关键,在于皇上怎么想。”
惶惶奔走了一整天,得到宫中的消息后,谢丕的情绪终于平复了下来。他放弃了到处拉同盟的打算,回到了自家的府邸,将党羽亲信召集了起来。
“二弟你糊涂了吗?这怎么可能是好事?夏言、顾鼎臣那些人连最基本的面子功夫都不做了,邵真人也有退缩之意,那小贼的势头之强,实是骇人听闻,皇上的想法,那还用猜么?若不是恩宠极隆,这么荒谬的奏疏怎么可能会通过?”
无论在家族内部还是在衙门里,谢家老大谢正都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人,他不擅权谋机变,读书也不见长,唯一值得称道的,也就是他颇为方正的性情了。
若是放在隋唐之前,门阀之风尤胜时,这样的人倒不失为一个守成的家主,可在如今的大明,世家什么的,不过是新贵们往脸上贴金,装门面的说法罢了,顶多冲着百姓耍耍威风。在朝堂上就不怎么灵光了,自己没本事,单纯靠父辈的余萌,那是肯定走不远的。
好在他自己颇有自知之明,知道比不上自家二弟,将家事和外政都委任给了谢丕,算是个无力进取,也不拖后腿的意思。
事情总有例外,江南的变故中,谢家长房损失殆尽,惊闻噩耗后,谢老大当场就惊厥得昏倒,事后更是哭得死去活来,好容易才在谢丕的劝说下,化悲痛为动力。加入了报仇的行列。
开始倒还顺利,他四处找人哭诉,博取了相当多的同情分,刘同寿进京时的冷遇。与其说是谢丕运作得法,还不如说是谢正哭的足够给力。
但好景不长,张孚敬的乱入改变了一切,小道士奉召进宫,做法驱鬼,很快就将局势扭转过来,到了今天,更是给了谢家重重的当头一棒。
夏言等同盟军背弃。邵元节也是莫名其妙的来了个前恭后倨,本来已经接待谢丕入观了,可收到宫中的消息后,却突然改变了主意。只推说身体不适,便跑去闭关了。
如今谢家已是孤掌难鸣,而小道士则是水涨船高,往最坏里打算,说不定哪天小道士来个大变身。登阁拜相也未可知啊!这不是什么天方夜谭,如今可是嘉靖朝,邵元节不就有个礼部尚书的头衔吗?
如果小道士通过了会试和殿试,那谁又能保证。他不会借机一飞冲天?
“大哥言之差矣。”谢丕摇了摇头:“首先,你要知道。邵真人在收到消息后,改变了态度。夏部堂他们也未尝不会后悔。先说邵真人,你想想,伴驾这么多年,说他手上没点后手,可能吗?眼见地位不保,他又岂能坐以待毙?他之所以改变态度,是因为小贼的威胁减弱了,他用不着拼命了。”
“减弱了?你指的是……”
“据我所知,重修交泰殿之前,对后续行动,刘小贼就已经有了全盘打算,他似乎有意炼丹,要全面跟元节争个高下。不过,有了这个插曲就不一样了,至少在接下来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他肯定无法两面兼顾,最终要有所取舍才行,如此一来,元节自然要观望。”
谢正点点头,他有点头绪了。
“此议一出,张孚敬和小贼的关系也是水落石出,两人定然有勾结,他煞费苦心的将小贼摆上台面,总不会只是为了哗众取宠,必然有所图谋!而他们图的,很可能就是……”
谢丕话没说尽,转而评论起来:“此意图虽荒谬,但也不是全无可能,既然有所图,会试这边,他们总是要尽力争取一下的,这样一来,他们就顾不上宫中了,元节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他又怎么可能去搞破坏?”
“照你这么说,夏言他们也应该有些想法才对吧?”谢正想了想,又问。
“不错,张孚敬此举最高明,也是最失误的地方,就是他把小贼的功劳给兑现了,同时,他也把小贼摆在了一个当中的位置上。”
谢丕冷笑道:“可笑夏言自作聪明,还以为有机会拉拢小贼,殊不知对方与孚敬的关系已经密切至此。而皇上对他虽然还算看重,但比之孚敬,却是相差甚远,对皇上来说,这小贼就是一枚钉子,内可制衡元节,外可搅动朝局!孚敬老谋深算,信心十足啊。”
“原来如此,对元节来说,他的威胁降低,对外朝来说,他的威胁增强了,不过……”谢正一脸忧色道:“皇上若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那这件事岂不是已成定局?”
“不然。以我之见,皇上应该更偏向于让小贼在宫中,而且,他也不会为了一时兴起,就冒着被士林唾骂的风险,为酬旁人之功,而火中取栗。小道士参加会试,情理上勉强说得通,若是有人强行阻挡,会招致天颜震怒,但仅此而已,能不能中,还是要看他的真本事的。”
谢正怒哼一声:“他一个没开过蒙的道童,哪里来的什么真本事?”
“当然没有,所以小弟才说,关键要看皇上的心意,若是皇上一意孤行,泄露考题给他,那自然一切休提,否则的话,小贼就只能在考场内想办法……”
谢正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你是说,他要舞弊?皇上会答应?”
“皇上会不会答应,小弟不知道,不过,小弟知道,皇上没那么好说话的,想要考题,他就得拿出更大的功劳去换。”谢丕眯着眼睛,眼光中流露出了一丝得意之情。
“可是,他要建功,看在元节眼中,那就是乘胜追击的争宠行为,元节不会坐视的,两边争斗一起,他即便能赢,一番手脚也是免不了的。其间,我等也不能坐视,要把舆论声势都造起来……”
“舆论?”谢正有些迟疑,“有用吗?先前……”
“此一时,彼一时。江南太远,谢家与小贼的争端又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细节,很难引起所有人的共鸣,所以始终有局限。今次小贼谋的却是科举,对天下的儒家子弟来说,这就是**裸的亵渎!张孚敬帮他把路铺好了,所以,舆潮不能直接反对他参试,那样容易激得皇上恼怒,但是,我们可以引导舆论,让世人关注考试的过程!”
谢正恍然大悟:“让他去与元节相争,即便得胜也不要紧,等结果出来,我等只需将消息放出去,便可引得士林众人群起攻讦,使得皇上无法随心所欲的泄题与小贼……”
“不错。”谢丕冷冷道:“想左右逢源?哼!里外不是人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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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奉旨办事
翰林院,这个大明最高学术机构,给世人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清贵’二字。
身份尊贵,不须赘言,这里可是大学士的摇篮,除了给皇帝当儿子,天下间就没有比翰林更牛的潜力股了。
同时,翰林院的工作也很清闲,一盏清茗香四溢,万卷经史看不完,这就是翰林学士们工作生活的真实写照。和后世的一张报纸一壶茶,混吃混喝等下班,依稀有些神似。
当然,朝廷不是养闲人的地方,能享受被供起来当菩萨拜的待遇者,无非皇帝一人而已,翰林们终究是打工的,不可能一直这么悠闲。
其实翰林老爷们也不愿意一直闲着,在朝堂上闲着,存在感就会减弱,翰林们都琢磨着养望入阁呢,一直闲着可不是长久之计。只不过,那些寻常的琐碎小事,翰林老爷们自然不能屈尊降纡,只有可以在天下人,或者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才能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朝政虽繁,可真正能符合这个标准的却不多,经筵和科举,正是寥寥不多的出彩之事中,唯二能引起翰林们关注和热情的重要项目。
经筵,就是翰林学士们给皇帝讲经史,那是一个盛大的典礼,皇帝、百官,乃至勋贵,只有身份足够高贵,才能参加的一场盛宴!对主讲者来说,不但有利于增强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印象,而且还能在一群大人物面前刷存在感,是无比荣耀的一件事。
而科举就更厉害了。考官和考生之间,那是有师生的名分在的!一次三百多进士学生,这种好事哪儿找去?
尽管不是所有进士都能成大器,也不是所有人都会仅仅因为一个师生名分。就死心塌地的甘附骥尾。但有了这名分在,这些人就算不是助力,至少也不会成为阻力,对于声望更是极大的提升,是求也求不来的好事。
不过,今年,情况却有了些变化。
迎接两位新科考官的,不再是艳羡和嫉妒。而是同情和怜悯,甚至夹杂了不少幸灾乐祸的情绪,连张璧和蔡昂自己,也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时不时的还会对视一眼,齐声哀叹。
“流年不利啊,居然摊上了这等差事,此番却是如何是好?”
“旁人或许很是为难,但对衡仲你来说。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那刘道长若真能金榜题名,不是比白鹿、白兔什么的更祥瑞么?衡仲你只需仿前例,再献篇《瑞寿赋》献上,必能使得龙颜大悦。”
“唉。都什么时候了,崇象兄你还有心思拿小弟打趣。你难道不知道?外面已经吵得沸沸扬扬了,士子们群情汹汹。一个不好,大祸就在眼前呀!”
先说话的是侍读学士蔡昂,他是直隶嘉定人,自正德九年考中进士后,在京城已经呆了快二十年,可情急之下,还是把乡音给带出来了。
嘉靖的喜好带动了大明官场的习气,这几年,各地都有祥瑞献上。
嘉靖十一年,四川巡按献上了一只白兔,礼部请翰林学士写诗庆贺,其中以蔡昂的诗句为佳,甚得嘉靖的嘉许。第二年,河南抚臣又献了一只白鹿,嘉靖命诸文臣写诗赋庆贺。蔡昂便写了一篇《瑞鹿赋》,古博典丽,博得了头彩,一时间也是脍炙士林。
无论相熟与否,常有人拿着这个说事儿,关系好的是打趣,关系不好的则是带着鄙夷,蔡昂从来都是一笑而过,世风如此,连礼部尚书都那么积极,他又有什么挂不住的?
但这次不一样,事情涉及到了科举,已经触及到了士人们的底限,他们两个就像是被放在了火山口上,一个处理不当,就会是一场灭顶之灾。到时候皇上和小道士会怎么样他不知道,但他可以肯定,对他和张璧来说,这就是一场灭顶之灾。
“衡仲多虑了,皇上只是让我等充任考官,顺便告知,今年会有个特例,有何不妥?何况,士子们的情绪虽有些激动,但民间和朝堂上却都很稳当,你何必大惊小怪?”
张璧此刻的神情和在外面的时候已经完全不同,没了那股子惶急的味道,反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刘同寿应试引起的反应,主要集中在士林,而且是士林的底层。
对于这种稀奇事儿,百姓们只会津津乐道,眼下的京城,刘同寿应试已经取代了宫禁闹鬼,或者说在后者的基础上升级了,成为了最热门的话题。谁要是不知道点相关的内容,出门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京城人。
而朝堂内部对此虽然众说纷纭,但众官员的态度却都很暧昧,就连科道的那些言官,都是讳莫如深,一个跳出来提反对意见的都没有。
谁也不笨,赶在风头上跳出来,那是要遭到皇帝和张阁老的联合打压的!京察断绝了张孚敬的仕途,同时也成就了他的凶名,没哪个不开眼的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惹他。
上层建筑稳定,民间喜闻乐见,中间有些个想不开的读书人眼红刘同寿的待遇,折腾着蹦跶几下,又能闹出多大的事来?
张璧桌案上轻叩几下,加重了语气道:“就算士子们真的失了控,就能旧事重演不成?况且,衡仲你没看出来么?有人在引导舆论呢。”
“谁?”蔡昂吃了一惊。
“谁在引导舆论不重要,关键是他们引导的方向……”
“就是这样才有问题啊!”一提起这事儿,蔡昂就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东西,在士林中宣扬什么陈例虽不足取,但大明规制完善,就算偶尔开个准入的后门,也不至于坏了规矩,结果士子们不再关注事由,反而盯上了考官,这真是……”
说到这里,他忽地心念一动,“莫非是张阁老在暗中……”
“非也。”张璧摇摇头,“皇上的性子执拗,若是真有人盯着他下恩旨的事情不放,反而会激起他的性子,反而坏事。以张阁老的手段,他只会乐见其成,而不是相反。再说,他若是真有心,也不会在这种旁枝末节上下功夫,你知道那刘道长这两天在做什么吗?”
“炼丹献药么?”
“衡仲差矣。”张璧一拂长须,呵呵大笑起来,笑得极是畅快,“他在闭门读书!”
“啊?”蔡昂茫然。
“他在读书,那就好办了,倒时候你我只看皇上的意思,皇上若是明显有暗示,那你我就顺水推舟,担了这污名。若是没有,那就照章办事。今天皇上不是在旨意中说得明白么?近年监试官宽,纵致场中士子通同传递,作毙多端,今所遣御史务尽心防禁,违者重罪之!”
张璧一字字道:“这是奉旨办事,皇上总不能不讲道理?所以,你我面上只管叫苦,私下里大可不必如此紧张。”
“原来如此,崇象高明,小弟受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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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玄功造化,天子门生
刘同寿闭门苦读的消息,之所以传得这么快,主要是因为他的住所太公众了一点,保密措施不足。另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皇帝三番四次的派人去探问,每次派去的人都不同,这一来二去的,很快就搞得人尽皆知了。
一直换人,是因为探查的结果很不合常理,所以,皇帝非常焦虑。他怀疑,小道士是不是吊他胃口吊上瘾了,和身边的宦官们串通好了一起忽悠他。
嘉靖的智商是很高地,交泰殿装修期间,宫人们的情绪变化他都看在眼里,连那些人对刘同寿的亲近和尊敬,他都是了然于胸。
嘉靖对此并不怎么在意,和他那位不拘礼法,行为荒诞的堂兄不同,他不是从小就被当做帝国接班人培养的,他喜欢别人畏惧他,在他面前战战兢兢的感觉。他认为,敬畏二字是不可分割的,只有崇敬到了一定程度,才会产生畏惧,在这方面,他是成功的。
宫人们感激刘同寿,不过是畏惧皇威的表现罢了,嘉靖不会认真计较,不过,若是这些人联合起来,试图控制他的情绪,那就不可原谅了。
几次探查都没得到想要的结果,嘉靖沉不住气了,尽管焦虑后的释放确实很爽,可他依然不喜欢这个过程,所以,他第二次派出了黄锦,打算彻底解决这个麻烦。
一回生,二回熟,黄锦不是第一回来,这次也是轻车熟路。客栈的人都知道他身份。也没人拦着,梁萧直接引他到了刘同寿的书房。
站在书房门口,黄锦却没急着推门进屋,而是摇着头,长长的叹了口气。
“黄公公,您怎么了?”梁萧多有眼色啊,尽管他也觉得黄胖子有点做作。可他还是凑趣的问道。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黄锦摇头晃脑的吟了句诗,把梁萧晃得眼睛发直后,这才低声问道:“梁先生。你给咱家交个底,刘道长到底是在搞什么?”
梁萧下意识的回答道:“没搞什么啊,就是读书练字呗。”
“咱家知道他在读书,可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干啊?”黄锦紧盯着梁萧不放,他知道这家伙是刘同寿的心腹,肯定知道很多内幕。
“考进士呗。”梁萧的答案依然中规中矩。
“我说,咱家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不知道这个?”黄锦急了“我跟你明说了吧,万岁爷精明着呢。同样的招数,可不敢对他用两次,第一次他觉得新鲜有趣,些许不耐烦也就忍了,可若是有人以为拿住万岁爷的软肋。可以接二连三的占便宜,那可是要吃大亏的!”
一听这话,梁萧也急了。
“公公说的哪里话?同寿说过公公是自己人,什么都不必瞒您,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同寿就是这么说的。然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里了,天地良心,梁某要是有半句虚言,就让我每次喝huā酒都被娘子捉现形!”
“……”这个誓言有点奇葩,黄锦想了一会儿,才琢磨出味道来,他有些哭笑不得,不过心下倒是信了,对梁萧而言,这个后果的确很严重,严重到他无法承受。
看来,想知道内幕,也只能跟正主儿当面谈了,可是,想到刘同寿的机灵古怪,胖子也是一阵头疼。小道士连皇上都敢忽悠,他可没这个自信,能在对话中占到上风。
“呦,黄公公,您怎么又来了?”门一开,刘同寿探了个头出来,笑嘻嘻的向黄锦打招呼。
“我说刘道长,同寿啊,你这到底唱的是哪出戏啊?实话跟你说,万岁爷是真的不高兴了!咱家不管你到底怎么想的,但今天你若是不能在皇上面前把话给圆上了,那,要倒霉的人可就多了!”事态严重,黄锦没心思跟刘同寿打机锋了,反正也打不赢,何必呢?
“读书练字,皇上也会不高兴?”刘同寿显得很无辜,很茫然,还有点无助。
“你就别跟咱家装糊涂了。”接触时间不长,但黄锦已经很了解刘同寿了,才不会被他蒙住呢,他哑着嗓子,低喝道:“丹药呢?说好的丹药呢?你知不知道,万岁爷这几天多着急?吊胃口这种事,又岂能一而再,再而三?”
“丹药?”刘同寿一怔。
其实这次黄锦还真是冤枉刘同寿了,丹药之说,本来是刘同寿为了应付捉鬼那差事的对策之一,后来发现了真相后,就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有关邵元节的事,他已经很清楚了,既然这老头急切间很难扳倒,那刘同寿就不打算逼得太急,以免对方狗急跳墙,使出两败俱伤的手段来。
刘同寿打算用温水煮青蛙的办法,一点一点的蚕食邵元节的实力,反正老头的命不是很长了,最坏的打算也就是等到对方寿终正寝,就可以彻底将龙虎山的势力驱逐出去,或者直接吞并掉了。
考进士这件事刚好给刘同寿提供了契机,他可以名正言顺的从宫中抽身,算是个休战和解的暗示。老邵若是识相,就应该老老实实的接过这个橄榄枝,若是不知死活,那就再给他来个狠的。
这么想着,制药的事儿,刘同寿就暂时放在一边了。
当然,他虽然没有关注,但这事儿一直进行之中。听刘同寿说过宫中的惨事后,李家父子的正义感都爆了棚,反对皇帝,当面直谏的本事,他们肯定是没有的,但依刘同寿所说,研制出效果更好,副作用更弱的替代品,却是大有可为。
从宫中回来后,李家父子就一直在捣腾这件事,连刘同寿要考科举的事儿都无暇关注。
“同寿,你不会是真的忘记了吧?”黄锦语声发颤。他哭的心都有了。
要是刘同寿故意吊胃口,那还好说,只要丹药足够好,皇上也未必就追着不放。可若刘同寿是真的忘记了,那就有乐子瞧了。
为了等刘同寿的新药,皇帝停了好几天药了,失望加焦虑。一起爆发出来,那可不是一般的可怕!
“不要紧,黄公公。您是来宣旨,叫我进宫的吧?既然如此,咱们这就动身吧。总不能让皇上久等。放心,到了皇上面前,我自有话说,就算出事,也连累不到您。”
刘同寿的安慰起了些效果,树的影,人的名,黄锦对刘同寿还是挺有信心的,前提是,小道士必须得认真起来。
一路无话。
紫禁城虽然戒备森严。但有黄锦带路,又有嘉靖的口谕,更是刘同寿这个炙手可热的大红人,自然也没人敢上前叨,连进宫门时。例行的搜身都省了,不多时,两人就到了乾清宫门前。
黄锦入内缴旨通报,刘同寿在门前等候。知道嘉靖正在不爽中,他已经有了被晾个半天的准备,可谁想到。黄胖子前脚刚进去,里面就一迭声的传声出来了。
“宣,刘同寿觐见!”直呼其名,没有任何修饰,这种宣召方式也是相当之罕见。
此时,刘同寿多少对朝廷规矩有了些了解,他知道,这种宣召方式,本身就是嘉靖的一种暗示:别以为你没有求得着朕的地方,要知道,你小子身份还没确定呢!
进了大殿,刘同寿立时便感觉到了一股不祥的气氛,大殿被一道珠帘一分为二,龙椅在珠帘的另一端,即便以刘同寿眼力,也看不清嘉靖的神情。
不用说,这也是下马威之一了,厚熜同学之难伺候,果然是空前绝后啊!
“草民刘同寿参见陛下。”知道嘉靖要炸刺儿,刘同寿当然不会上赶子给他添堵,他顺着对方的暗示,换了个自称。
“哼!草民?哪个草民有这么大胆子?连朕的事都敢怠慢?”珠帘后传出了一声愤怒的冷哼。
嗑药这种事是会上瘾的,因为对刘同寿报有很高的期待,所以,嘉靖一直在等着他的新药,结果却被刘同寿无心之中放了鸽子,他不发火才怪呢。
“草民岂敢欺瞒陛下?陛下须知,仙丹灵药乃是逆天之物,且不说炼制时需要耗费法力无数,道行低了,更是连边都摸不着,单说这仙丹出炉时,引起的天地异象,就已经相当之可怕了!若没做好万全的准备,又岂能轻举妄动?”
“天地异象?”嘉靖半信半疑的重复了一遍关键词。
“就是所谓的天劫!”刘同寿斩钉截铁的回答。
“真有这等灵药?”嘉靖上钩了,能引起天劫的灵药,那药效还用得着说吗?就算吃了后,不马上霞举飞升,应该也能洗髓易经了吧?
他抬手示意左右,将珠帘拉开,仔细的观察着刘同寿的表情。
“无上天尊,君前岂有戏言?”刘同寿一脸庄严肃穆,唬得嘉靖愈发心动了。
“那,丹药究竟何日才能出炉?”
“此丹名为玄功造化丹,暗合地煞之数,需要八九七十二天方能出炉!”刘同寿随口胡诌了个名目出来。
“七十二天……那岂不是要到四月间了?”嘉靖觉得这个时限有点长,他很想跟刘同寿打个商量,可想到能丹药的灵验处,以及道家法门的严谨,他又犹豫了,这种东西可不是朝廷的礼仪,不能随便改的。
“四月乃是春夏交替之际,最利生发,四月出炉的丹药,效力自可更上层楼。”刘同寿继续忽悠。
“……”嘉靖默然点头,殿试也是安排在四月,也有这么个说法,想到这里,他突然心念一动“不对!朕问你,既然是如此重大的事故,你怎地不亲自主持?明明你就是在读书备考,这不是欺瞒朕是什么?”他越说越怒,说到最后,面上已是勃然作色。
张孚敬的那个提议,他根本就没往心里去,无非是讨赏的方法比较特别而已。嘉靖也读过书,可他对礼仪本来就不是很重视,区区一个进士身份,他完全就不放在眼里。
以他的想法,就是刘同寿为了要这个身份,肯定要挖空了心思的讨好他,丹药啊,秘法之类的送一大堆,他满意了,就会投桃报李送一份考题过去,然后,就皆大欢喜了。
谁想到小道士摆出了一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架势,完全没有上赶子求他的意思,于是,在等待的焦躁之外,嘉靖心里又多了份失落,这小家伙居然这么不把圣眷当回事,实在太让人伤心了。
现在,小道士又骗他,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今天,肯定要给他点教训,想到这里,嘉靖又是一抬手,准备叫人把刘同寿拖出去打一顿再说。
黄锦在旁边看得分明,心里当即就是一咯噔,他太熟悉皇帝的作风了,已经达到了见微知著的地步。看这架势,皇上分明就是要下狠手了!
他连埋怨都顾不上了,只是拼命朝刘同寿打眼色。
只可惜,他的努力都白费了,刘同寿眼角都没扫向黄锦一眼,他很惊讶的反问道:“皇上,那玄功造化丹的灵效您已经听过了,您不会以为,小道这样的年纪,就会有那种逆天的法力和道行吧?如果是真的,那小道岂不是妖孽?”
“你就是个妖孽!”嘉靖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句,但抬起的手毕竟没落下来。
其他人也都在心里附和,能在皇上盛怒的时候打断他,然后还没啥眼中的后果,这不是妖孽是什么?
“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了。”刘同寿扁扁嘴,一副很委屈的样子“这种灵丹,也只有先师出手,才能炼制得出,而先师在江南水患中,耗费了太多的法力,也只能假手于人,借着世俗之法,即三千大道中的造化之道中,医术的法门行事……”
“就是那个李言闻?”
“皇上圣明。”嘉靖年间厂卫不出名,并不代表嘉靖对密探不重视,刘同寿早就知道身边充斥着许多眼线,一举一动都很难瞒过嘉靖的。
这也是他不着急炼丹的原因之一,一旦嘉靖发现,他用的不是传统的炼丹术,而是让医生制药出来,很可能会起反效果。
“这么说倒也有些道理……”嘉靖的怒气来的快,去的也快,关键是刘同寿的说法能自圆其说,刚好又打动了他的心思。哪怕假手于人,但神仙最后毕竟是要出手的,而最关键的,本来也就是最后那一刹那。
传说中,太上老君炼丹的时候,不也是要很长时间么?这中间,他又岂能亲自给丹炉煽火?哪有那么不把神仙当回事儿的?总要找几个道童,火工什么的,比如刘同寿和李家父子……
“如此说来,的确怪不得你。”心里信了,可嘉靖却不打算就此将刘同寿轻轻放过,他意味深长的说道:“不过,这样一来,科举的时候,你就只能靠自己了,仙长却是爱莫能助的。”
他脸上不动声色,眼神却有些得意,那意思分明是在说:你求我啊,来求我啊,不求的话,就真的爱莫能助了。
“皇恩浩荡,学生虽然不才,也愿尽力一试,这才不会辜负了皇上的隆恩,不使天子门生的名头蒙垢。”
“……嗯。”又碰了一个软钉子,但嘉靖却没什么情绪,沉默片刻,他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挥挥手道:“既然如此,你且去罢。”
“学生告退。”刘同寿应声而出,觐见期间,他不断变幻的自我称谓,终于定格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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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此间深意,事态演变
刘同寿走了,大殿里陷入了沉寂。
嘉靖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宫人们则都是噤若寒蝉。
刚才那场对话中,应该是有些机锋的,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尽数听得懂,表面上看来,似乎就是小仙师毫不在意的推开了皇帝递出去的橄榄枝,让其碰了个软钉子。
对宫人们来讲,这种事他们想都不敢想,别说他们这些地位低微之人,就算是朝中那些大臣,同样不可能有这种举动。连堂堂的夏部堂,还有翰林院那些学士老爷们,都上赶子巴结皇帝还巴结不过来呢,那会有人把好处往外推啊?
皇上的暗示多明显啊!只要求求拜拜,这位九五之尊就会网开一面,帮忙作弊了。皇帝一出手,还怕名落孙山么?不可能嘛!就算是个真文盲,只要皇帝想,一样能给点成状元喽。
皇帝会不会发怒,会不会迁怒于人,宫人们都很惶恐。
忐忑不安的气氛中,嘉靖似有所觉,他一脸不爽的摆摆手,宫人们如蒙大赦,低眉顺眼的退出去了。黄锦本也有心溜走,刚才的对话,他也没全搞懂,想着找刘同寿问问明白呢,结果身形刚一动,就听嘉靖轻咳了一声,胖子心中一哆嗦,不敢动了。
“黄伴,你怎么看?”大殿变得空荡荡的,嘉靖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老奴……”黄锦明白嘉靖的意思。只是这事儿真心不好回答。他确实只是个打酱油的啊。
“让你说,你就说,别这个那个的。”嘉靖不耐烦了,看在几十年相伴的感情份儿上,他给了点提示:“就说你这两次去那边,都看到了什么,说了些什么。”
“是,是,回禀万岁爷,刘小道长确实没骗您。老奴这两次去,他都在练字呢……”
“练字?”嘉靖有些意外,刘同寿的动向都在厂卫的监控下,但这些细节他还真就不知道。他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淡淡的问道:“他字写得如何?”
“嗯,”黄锦斟酌了一下,用了个比较有回味的说法,“比老奴写的好……”一边说,他一边偷眼看嘉靖的反应。
嘉靖的动作有一个短暂的停滞,然后手臂剧烈的抖动了一下,把一盏热茶直接泼了大半在身上,好在冬天穿得厚实,倒是没烫到。只是显得很狼狈。
“老奴该死,不会说话,让万岁爷受惊了。”黄锦手忙脚乱的帮嘉靖擦拭,嘴里不停的告着罪。
“居然害朕失态,你这老东西确实该死!”话说得挺狠,但黄锦却一点都不担心,他听得分明,皇帝的语气中怒意很淡,倒是疑惑和喜意占了多半。
“老奴也问了几个人,都是小道长身边很亲近的人。可他们也只知道这些……”黄锦插科打诨的目的,就是让气氛轻松一点,然后把这些最容易引起皇帝质疑的话说出口。
想是疑惑得狠了,嘉靖也不避讳黄锦,自言自语的嘀咕道:“连字都写不好。经史也不甚通,他凭什么以为自己能给朕长脸?”
黄锦耳朵一直竖得老长。因此他敏锐的捕捉到了那个关键词,结合刚才的对话,他明白刘同寿跟嘉靖打的机锋了。
嘉靖帮忙作弊不难,不过,肯定会在士林中惹出非议来,尽管皇帝在士林中的名声本来就不算好,但麻烦自然还是越少越好。
刘同寿婉拒了嘉靖,但最后却以天子门生自居,暗示嘉靖可以设法撇清干系,让他自己凭本事去考。目前,这说法只是两人的默契,若是当真中了,刘同寿就会大肆宣扬,给嘉靖脸上贴金;反之,自然是一切休提。
成功则名利双收,还不用有任何付出,失败也连累不到自己身上,这种模式,是嘉靖最为欣赏的那种。想清此节,黄锦心下也是暗赞不已,不愧是张首辅看中的接班人,这份领悟力实在是神乎其神啊!
“万岁爷,小道长他一向擅长出人意表,手段也是了得,既然他敢对您夸口,想来总是有些成算的。”既然掌握到了皇帝的思路,黄锦当然知道应该如何作答,“就算失手了,正好让他死了这条心,专心给万岁爷炼丹,不是也很好吗?”
“嗯。”嘉靖点点头,未予置评。
黄锦明白皇帝的心思,他动心了。
在我行我素方面,当今和先帝正德实有一拼,但两者的心态却大相径庭。
正德是那种真正的肆无忌惮,他不在乎别人的想法,也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只要他自己和他在乎的人高兴,就足够了。所以,正德朝的言官们很敢说,连喜当爹的帽子都敢给皇帝扣。
到了嘉靖朝就不行了,嘉靖也很固执,但同时,他也很在乎自己的名声,哪怕他的名声确实不咋地,可他还是很在乎,至少表面上,必须维持着圣君的形象。谁要是敢破坏河蟹繁荣的整体气氛,他肯定要整治得对方生不如死。
因此,嘉靖朝的风气是谄媚。
而士大夫们在弘治、正德两朝放纵得太久,早就把拍皇帝马屁的技能给遗忘了。如今虽然在皇帝的铁腕面前看明了时务,愿意重拾旧计,但手艺这种东西最是马虎不得,生疏了就是生疏了,大多逢迎都只是流于表面,走走形式罢了。
比如前两年献上来的白兔、白鹿,这套路本身没问题,国有圣君,天生祥瑞么。问题是实在太老套了,从秦汉时期就屡见不鲜,两千年下来,已经用得都快烂掉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在拍马屁,是假的,连贩夫走卒都不会当真。
也就是朝中无人,皇帝琢磨着,有总比没有强,本着扒拉到盘子里就是菜的原则,捏着鼻子忍下来了,还嘉奖了几个表现得相对精彩的人,比如夏言,再比如翰林院的那位蔡昂学士。
遍数朝堂,最对嘉靖心思的,还得数张首辅。
只是这几年张首辅的年纪确实大了,反应不够机敏,经常做事后诸葛亮,所以,圣眷也慢慢的消退了,再加上这几年张首辅对朝堂的控制力也在减弱,几项重大政策都遭受了普遍的质疑,甚至抵制,皇帝渐渐有了换人的心思。
实际上,夏言并不是很对皇帝的胃口,马屁功夫不够好还在其次,关键是这人太虚伪了。
他逢迎拍马不遗余力,揣摩圣意也很有一套,但他只有在皇帝面前才这么表现。在外朝,他总是做出一幅正直敢言,忧国忧民的姿态,明里暗里都在暗示着,他只是为了国家大计,不得不和皇帝虚与委蛇,实际上,他对皇帝热衷的那些东西并不支持。
夏言做的很巧妙,从来没有正面表达过态度,但他的暗示,士林中人却都领会了,并且深表赞许。帝王如舟,臣子似水,舟行不正,臣子当因势导利,以柔克刚,而非逆流而上,犯言直谏,坏了君臣的鱼水之情。
总之,用皇帝的话来说,这帮人就是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把污名推给君上,自己专挑好处拿,吃里爬外,不当人子!
比之默默承受污名,好处都留给皇帝的张首辅,这帮人实在差得太远了。这也是这几年,张孚敬几番起复的主要原因,嘉靖实在舍不得这个贴心人。
刘同寿的横空出世,给死气沉沉的紫禁城注入了一丝亮丽的光芒。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知心大爷张首辅后继有人,而且他这个弟子比他更胜一筹,不但反应够快,体察圣意够深刻,而且行事模式也跟张孚敬同出一辙。
想想也是,他本来就是个民间小道士,不是士大夫,有啥名声可在乎的?
最关键的是,小道士还经常给皇帝带来惊喜,这本事,连张孚敬都望尘莫及。
张首辅的马屁,一般都是亦步亦趋,恰到好处,如同一盏清茗,让人回味无穷;但刘同寿的马屁则是天马行空,出人意表,如同一碗不知名的烈酒,打开酒坛闻的时候,就已是醺然,喝下去之后,又是另一种感受,等到全喝下肚,慢慢回味的时候,仍然惊喜连连。
就拿今天这事儿来说。
皇帝本来只是却不过张孚敬的情面,当做是酬功给刘同寿一个奖赏。可到了刘同寿手里,却是化腐朽为神奇,把这场应试,变成了惊喜,如果他真的中了,这不就是大大的祥瑞么!
一个不同文墨的小道士,受了皇恩,努力发奋,使得天子再行嘉勉,甚至加以指点,虽无师生之名,却有了师生之实。
然后,小道士在会试中脱颖而出,金榜题名!这不是祥瑞是什么?
相比而言,那些白鹿、白兔之类的简直弱爆了。遍数三皇五帝之下的三五千年,哪一个皇帝做过这么神奇的事儿?做成了这种事的皇帝,不是圣君,那什么样的皇帝才是圣君?
黄锦对小道士的敬佩,已经没法用言语来形容了,他很清楚,刘同寿事先没什么准备,纯粹是在随机应变。但就是这灵机一动的法子,却让皇帝欲罢不能,这成就到底有多了不起,根本就无以言表。
“要不,老奴去仔细问问?”
“不。”嘉靖断然拒绝,“你去趟翰林院,宣张璧、蔡昂觐见,马上去,要快!”
“老奴遵旨。”黄锦不敢怠慢,连忙令旨而去。不用说,皇上已经下定了决心,所以,他现在要开始撇清干系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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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不出意料
正文 第173章 不出意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站在承天门外,两个刚在乾清宫走过一遭的翰林学士面面相觑,相视无言。
“崇象兄,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蔡昂词赋做得很好,但在应变上面,却不及张璧甚多,上次领旨后,他急得七窍生烟,张璧却老神在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有鉴于此,蔡昂决定虚心向同僚请教,省得自己犯愁了。
“这个么……”张璧欲语还休。
虽然两人是奉旨觐见来的,但两人并没有真的见到圣颜,等着他们的只有一道措辞极其严厉的圣旨。
圣旨上说的明白,这次会试,全权交由翰林院主导,礼部和内阁只能从旁协助,不得直接插手,尤其是出题到会试的流程中,翰林院之外,任何人不得参与。擅自窥探者,擅自将消息外泄者,一概以科考舞弊论处!情节严重者,形同欺君,将以欺君罔上罪论处!
张璧听得心惊肉跳,若不是他心里确实没鬼,还不一定被吓成啥样呢。
领完圣旨,宣旨的张佐还友情奉送了一个消息,说:由于皇太妃去世,皇上悲伤过度,所以决定静养几天,接下来约半个月的时间内,可能都不会临朝了,二位大人深受信重,当以君恩为念,尽忠职守,努力报效云云。
很显然,事态又发生了变化,局面也愈发的混乱了。
上次张璧侃侃而谈,说得头头是道。这次的变化,倒也勉强在他预估的范围之内,但也就仅次而已了。
皇帝貌似打算撇清,而且撇得极为干净利落,从今天起的半个月后,不就是二月初九,礼部贡院开门的日子吗?这段时间不临朝。皇帝的潜台词显然是在说,至少在殿试之前,这次会试跟他老人家没关系了。
这个潜台词张璧懂了。但要如何应对,他就完全没有头绪了,因为他完全不明白皇帝到底要干什么。
说是皇上珍惜羽毛。尊重朝廷法度,或者干脆就是刘同寿失宠了,可朝令夕改可不是当今天子的作风,一条道走到黑才是他的特色。
可如果不是上述的原因,皇帝这么搞又算是怎么回事?
让小道士凭真本事过关?考验他?这不是扯淡么?会试要是那么容易过的话,还要十年寒窗干嘛?
最让张璧害怕的是,皇帝是在说反话。他表面上撇清跟刘同寿的关系,实际上却是暗示张、蔡二人私相授受,要不然干嘛让翰林院全权负责?还特意把他俩召进宫,来了场没见到人的觐见?这暗示的意味可不浅呐。
“崇象兄。你确定?”听了张璧的分析,蔡昂立时便面无人色了。
大明的科举制度相对完善公平,不过还算不上完美无缺,搞点猫腻并不算稀罕,只要涉及的人不太多。其后台足够硬,保留默契,暗中照拂一二,算不得多大的事儿。这也是官场上的潜规则,好不容易的当上了官,怎么就不能享受点特殊待遇。给子孙留点方便?
但这种漏洞越往上层就越少。
除了文采鼎盛的江南,院试都相对随便得多,只要读过几年书,粗通文墨,关窍疏通得法,很容易就能混个秀才的身份。
高一级的乡试相对就严谨许多,近年来,主持考试的往往都京城派出来的巡按御史,疏通的难度和成本,比之院试,实有天壤之别。
至于会试,说得直白点,想在这上面动脑筋的人,至少也得是宰辅、九卿那个级别。潜规则相对完善,又跟身份直接挂了钩,所以,尽管会试也无法做到绝对的公平,但相对的公平还是可以保证的。
宰辅、九卿一共就那么几个人,再加上嘉靖朝的特色,越往高层,换人的频率越高,这点不公平的现象也构不成什么问题。
但放在刘同寿身上就不一样了。
刘同寿的后台绝对给力,皇帝加当朝首辅的梦幻组合,但他的出身很有问题。他不是张孚敬的什么人,更不是皇子,在京城名声鹊起,却不是因为文采,而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装神弄鬼的手段。
这样的人考科举,必然是万众瞩目的。
众目睽睽之下,连皇帝都有所避讳,他们两个翰林学士何德何能,敢替皇帝出这个头?要是真的出了纰漏,皇帝会认账么?八成要把他们两个当替死鬼吧?
张璧摇头叹道:“衡仲,你聪明一世,怎么此时却糊涂了?祥瑞啊祥瑞,皇上崇神慕道,然后就有小道士中了进士,还有比这更吉祥的吗?”
“那……”终究是写过白鹿赋,还得过宫廷文学奖的人,蔡昂吃了一惊后,脑筋便不由自主的转到另一个方向去了“要不然,咱们就顺着圣意……”
“糊涂!”张璧一跌脚,扯着同僚,恨铁不成钢的低声埋怨道:“这可是科举!不是青词歌赋,咱们撇清还来不及呢,你想被人戳脊梁骨吗?”
“那咱们就当真按旨意上吩咐的办?”蔡昂倒也不恼,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脾气好,会跟风,从来不会因为虚荣、面子这种无谓东西误事,若不是读书把脑子读得有点僵了,原本他也很有接张孚敬班的希望。
“那也不行。”张璧只是摇头,这次他是真的左右为难了。
秉公执法,有可能得罪皇帝;私相授受,则会被士林唾弃。若是在正德朝,这个选择比较简单,皇帝性子随和,言官们想在他手里骗个廷杖扬名都难,就算得罪了后果也不是很严重,但在嘉靖朝么,最好还是别犯这个忌讳的好。
“这件事,咱们不能自己扛着。须得闹出点声势来,搏个法不责众!”
“但皇上的意思可是……”蔡昂犹自迟疑。
“说是那么说,但规矩毕竟是规矩,科举这样的大事,翰林院又岂能独断专行?再说了,掌翰林院事的是谁?翰林学士又是哪个?把礼部和内阁完全排除在外,怎么可能嘛。”张璧越说越觉得有道理。因而气势也是越来越盛。
“仔细想想,祖辈们订规矩法度,都是大有学问的。这等大典。本就须得各衙门共策共力,互相监督,才能顺利进行。杜绝弊端,翰林院只不过是居中调度罢了。事不宜迟,你我分别往张阁老和夏部堂府上去请示。”
这一刻,张璧领悟了民主精神的精髓。
争权夺利的时候,要以个人为主,但作重大决策的时候,还是得广招同道,大伙儿一起坐下来商议。商议的结果,就是组织决定,就算是皇帝。也不能随便质疑,组织以外的人更是只有服从的份儿。
这制度,果然大善。
蔡昂被同伴突然高涨的热情吓了一跳,他虽然不擅权谋,但也心知肚明。张璧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
各衙门之所以参与科举的热情高,主要是出于制衡方面的考虑。如果被某个衙门专断,那所有新科进士就都是这个衙门主官的门生了,一届会试,有三百左右的名额,两三届下来。就是近千人,这是何等庞大的潜势力,怎么可能拱手予人呢?
所以,科举通常虽都以翰林院为主,但翰林院的主管部门礼部,检查部门都察院,还有朝廷中枢的内阁,或多或少都是要掺上一脚的。
可事已至此,蔡昂总不能束手待毙,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反正张璧的说法也能自圆其说,顶多也就是惹皇上不高兴,以他从前的功劳,还是应该可以相抵的。
蔡昂点头应承,然后两人简单商议了几句,决定由他去见张孚敬,张璧去找夏言。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内阁大学士也是翰林的一员,而礼部尚书通常都挂着翰林学士的头衔,兼掌翰林院事,这就是张璧说法的理论依据。
“衡仲且记,你只消隐瞒了你我刚刚说的那些就好,其他一概不用,然后就只管听凭张阁老示下。”
“小弟省得了。”
到了澄清坊,两位翰林分道扬镳。他们没注意的是,在他们身后也有一拨人分成了三股,其中两拨追在了两位翰林身后,余下的那人却是转头奔皇城去了。
这帮人是厂卫的密探。
有嘉靖的特别关注,情报传递相当之迅速,片刻工夫,安坐乾清宫的嘉靖就得到了消息。
“万岁爷神机妙算,那两人果然奔张、夏二位府上去了。”黄锦满脸谄笑的恭维道。
“嗯。”嘉靖的反应淡淡的,这种没啥技术含量的恭维话,他听得太多,早就免疫了。
再说,这事儿也没啥好得意的,别看他跟刘同寿打交道的时候,一直都被牵着鼻子走,但他朱厚熜可不是吃素的,摆弄朝中那些大臣还不是手拿把掐的?要知道,对手年纪虽大,但终究只是书生,在朝堂上,根本就是两个雏儿。
想到刘同寿,嘉靖心里又是一阵烦乱。
既然张孚敬和夏言也入局了,那大臣们接下来的反应,基本就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了。无非是一阵乱扯皮,最后折中出一个大家分摊责任,相互制衡的方案来,但刘同寿的应对,他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那个折中方案有利于他撇清,同时,也会给刘同寿作弊设下很多障碍,对于最终结果,嘉靖更加好奇,也更加期待了。
“接下来也没什么好听的了,就到这里罢。”正在戒毒期间的嘉靖耐性本就极差,外朝中人的反应,又是那么的无聊,对比之下,期待感很快转化成了焦躁,他一摆手,站起身来。
“万岁爷,您……”
“摆驾交泰殿,黄伴,你去叫人!”能缓解这种焦躁的,也只有最新落成的交泰殿了,当然,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天人沟通的灵地,使得嫔妃们也开了窍,陪自己做法事的时候,再也没有那种不情愿的感觉了。
“老奴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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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严防死守
正月里,京城本来就没消停过,嘉靖的圣旨如同一勺热油,直接将气氛引至爆棚了。
一时间,东城的仁寿、保大、澄清、明照诸坊内,车马穿梭如流,访客们也顾不上寒暄,进了门,劈头就是同样的问题:大人、兄台,那消息果然当真?主人那边或摇头叹息,或满脸疑惑,只说:一言难尽,此间不是说话处,还请入内奉茶长谈。
于是,一间间豪宅府邸内,花厅、书房皆是灯火通明,四周也是戒备森严,直至午夜,依然方兴未艾。
老爷大人们谈得起劲,却苦了下人们。老爷不安歇,太太们就无法安寝,下人们自然也得跟着伺候着,这大正月的,咋就不让人消停呢?
下人们交头接耳的打听起来,都很好奇,到底出了什么事儿,看这阵仗,少说也得是内阁有些变动?否则怎么能引起这么广泛而持久的关注呢?
不打听不要紧,搞清楚真相之后,一群人都是咂舌不下,挑起这场政坛风暴的,居然只是一个区区的贡生!不论成败如何,这位转职的小仙师都堪称国朝第一贡生了。
下人们议论纷纷,女眷们等的不耐,也起了八卦的心思,新闻就怕挖掘,这一八卦可不得了,官太太们一下就被传说中那位小仙师给迷住了。
相貌俊俏,道法高深倒没什么,大家族的太太们见识都颇为不凡,不会少见多怪。但刘同寿的作品和技能中。有那么几样,还是很让女人们心动的。
首先就是带有一层神秘色彩的交泰殿。
嘉靖无心保密,他炫耀还炫耀不过来呢。所以,时至如今,至少在京城的上流社会,交泰殿的布置已经不再是秘密。最令女人们关注的,是那些光彩夺目的银镜!
娘娘们为什么突然爱上做法事了?皇帝以为是自己的个人魅力爆棚。大臣们不明所以,又不愿深思,但官太太们却都是在第一时间就明白了。
在一个光芒四射空间内。被自己的美丽身姿所包围,这就是名符其实的九天仙境啊!
皇上喜欢,娘娘们也喜欢。官太太们同样喜欢,她们做梦都想去那个梦幻般的仙境看看,如果能自己拥有一间同样……不,哪怕是小上几号也不要紧,只要有这么个地方,那就已经是超越了梦想的幸福了。
寻根溯源,刘同寿这个设计师才是最值得追捧的。
不过,刘同寿之前的身份太过敏感,身为官太太,女人们都是懂规矩的。外臣和道士不能随便发生交集,否则,引起皇上疑心的话,立刻便是大祸临头。
但现在不一样了,小道士摇身一变。变成了小进士,好,现在只是个贡生。但京城人都知道,上虞小仙师是无所不能的,既然已经决定参加考试了,焉能空手而归?
女人是感性的生物。她们的喜好主要是根据心情,而不是道理。从这个角度上讲,嘉靖的脾气似乎也有这种倾向。
除此之外,刘同寿还有一门绝活很让人眼热,那就是神秘莫测的龙虎之道。
邵元节也精于此道,连千里之外的江南都传得神乎其神的,但身在京城的人都知道,邵真人靠的是丹药之力。
太太们对丹药什么的,不是很感兴趣。
宫里面早有消息流传在外,那丹药发作起来效果很好,但副作用同样强烈,只要想想两位皇后的遭遇,就足以让大多数退避三舍了。为了那点子闺房之乐,把自己相公变成火药桶,显然犯不上啊!
就算还有些心存侥幸的,只要打听一下那丹药的炼制方法,当即也没言语了。
好嘛,就为了练个丹,还得先在家里养一堆小姑娘!花费什么的倒还好说,可天下没有不偷腥的猫,你在馋猫面前放一堆鲜鱼,这不是诱人犯罪呢?
还是小仙师的龙虎之道比较给力,就是念念咒,摆摆姿势,然后就能金枪不倒,一夜七次,不讲究采补,事后还有增益,使得人精神奕奕的,这是多么美好的道术呐!
这才是真正的仙家弟子,神仙手段啊!
原本,刘同寿的名声事迹,只是在普通民众间传扬得厉害,但嘉靖这道圣旨一下,小仙师之名立时便家喻户晓,尤其为众多夫人太太们所推崇。
这效果相当出人意表,神机妙算的小仙师没算到,把朝臣们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嘉靖也没料到,身在局中的大臣们自己,同样全无头绪。
礼部顾侍郎到家的时候,就被自家夫人给闹得一头雾水。
“夫人,你问这个做什么?”
顾鼎臣表面上算是苏州顾家的一份子,但实际上,他的身世颇为坎坷,乃是旁支小族的婢女所生,功成名就之后,才被顾家所接纳,而他的发妻也是贫贱时娶的。
几十年来,夫妻二人一直相敬如宾,出身微末的顾夫人,从来都不关心政事,今夜回府,老妻却连寒暄问候都顾不上,急吼吼的问起了科举的事,着实让他有点发懵。
“妾身听人说呐,那位小仙师在江南抗灾救人,做了许多善行,是个大大的好人。俗话说:善有善报,老爷你也知道,妾身也是吃斋崇善的,怎能不关心呢?”顾夫人当然不会说实话。
由于身世原因,顾鼎臣在纳妾室方面,一直很慎重,顾家也远不似其他侍郎级别的官员那般,一进门就莺莺燕燕的一大群。在京城,这也算是桩美谈,在官太太圈子里,顾夫人也没少因为这个招人羡慕。
所以,龙虎之道什么的,肯定不能当面说,就算说,也不能选在这八字还没一撇的时候。反正她也不算是说谎,一个生得俊俏,手段高超的少年郎,本来就挺招人疼爱的,关注一下也不是错。
“好人么,嗯。”顾鼎臣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旋即又叹了口气,“不过,他这一关还真是不好过呢。”
顾夫人本来正在帮顾鼎臣换衣袍,闻言一惊,连手中的衣服都顾不上了,急忙问道:“老爷这话是从何说起?”
顾鼎臣性子随和,对妻子的失态,并没往心里去,说起来,他也正想与人倾述一番呢。
“皇上有意置身事外,大概是想让刘道长给他搏个口彩,祥瑞之类的,给他脸上增光,不过,这样一来,刘道长就只能靠自己了。”
顾夫人听得火大,愤愤不平道:“皇上怎么能这样呢?送佛送到西,既然下了恩旨,就应该好人做到底么,这个时候撒手算是怎么……妾身失言了,老爷莫要怪罪。”
“老夫老妻了,说怪罪不怪罪的作甚?”顾鼎臣哑然失笑,摆摆手,继续道:“今夜,夏部堂召集礼部众人,礼部之外,内阁、都察院、翰林院,都参与了进来,众人各执一词,争执良久,最后方才议定,依照陛下的意思,今次会试由翰林院主导,其他衙门从旁辅助……”
“那不是跟以前一样么?”顾夫人不关心朝政,但身为读书人的妻子,她对科举相关的事宜还是很了解的。
“关键在于出题,”顾鼎臣摇摇头,“以前出题,都是由翰林院拟定题目,送入宫中给皇上过目,由圣意裁定。今次,皇上为了避嫌,将此权下放,谁出题,怎么出,谁做最后定夺,如何保密就成了棘手问题。”
科举不是那么简单的,众人一致认为,对于完全没接触过经史的刘同寿来说,他想成功,就只能舞弊,而且不能用普通的舞弊方法,小抄什么的全然不可取,就算让他带一车书进去,一样得抓瞎。
皇帝既然已经退出,那关键的所在,定然在张孚敬这个首付大学士身上。
张孚敬能动什么手脚呢?无非就是漏题。
阅卷中,张孚敬当然也能起到一定作用,不过,大明的科举制度相当完善,阅卷是相对公开的过程,参与者众多。如果刘同寿有一定基础,能写出一篇差不多的八股文来,张孚敬倒是能发挥一定作用,但小道士怎么可能有那种能耐?
除非他那个成了仙的师傅再显灵!
话说回来,神仙显灵的话,又怎么会只让他写出个中规中矩的文章,肯定要花团锦簇才对!这样,道士变才子的这个神迹才更有说服力么。
神仙显灵,那就不是人力所能阻挡的了,众人一致认为,应该摒除迷信因素,一切从实际情况出发。
因此,对题目的控制才是重中之重。
“最后议定,由张阁老、夏部堂、二位考官各出题目,置于铁箱之中。然后将铁箱封存,置四把铁锁于外,各方各持一柄。铁箱保存在都察院内,由各方委任的专人开启,在贡院开门当日,由几位大人共同开启,请皇上亲自从中随机抽取一题。”
“这,这样太……”顾夫人听得目瞪口呆,保密措施做到这个份儿上,也太夸张了。知道的是科举事关重大,不知道的,还以为皇上留了遗诏呢!
顾鼎臣又叹了口气:“所以说,这一关不好过啊,四取一,只有两成多的几率碰上张阁老的,除非……唉,谈何容易啊。”
“老爷,说起来,咱们和刘道长也算是同乡,您可得想法子帮帮他啊。”
“同乡,嘿,”顾鼎臣只能苦笑了,要不是有同乡关系的话,他就没这么为难了。就算夫人不说,他也是要对刘同寿示好的,可皇帝把场面搞得这么大,现在又哪里有他插手的余地呢?只能看那位小仙师自己的手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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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茕茕白兔
类似的对话,在很多府邸中重复着,尤其是相关的那几个衙门的官员,就更是如此。
商量对策到半夜,好容易回到家想安生一下,却不想被妻子缠上来追问细节。夫妻之间感情好的,还能耐着性子应付几句,那些形同陌路的,干脆就甩袖子走人,去妾室那边了。
无论是那种情况,事情都不算完,问明了细节的女人们都是忧心忡忡的样子,直让官员们翻白眼,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多了个流落在外的便宜小舅子;那些跑到偏房的也没好到哪儿去,一番刻意的讨好温存之后,小妾们竟然也拐弯抹角的问起了同样的话题。
这世道,还有个安生日子过没?众官员莫名其妙之余,也是大有荒谬之感,最终也只能无语长叹了。
第二天碰过头后,众人也是唏嘘不已,好在当今之世乃是大明朝,而不是隋唐,不流行夫人政治,否则的话,不用提圣眷什么的,只消各家后院这么一闹腾,进士那就是铁铁的!探花、状元也未尝不能奢望。
真不知那位小仙师到底是如何做到的,这手段简直就是春风化雨,非是如此,又岂能有随风入夜,润物无声的效果?
尽管大明不流行妻管严,可后院那股莫名的枕头风,还是或多或少的影响了许多人,官员们都重新审视起那位从天而降的小仙师来。
大部分人都惊讶的发现,其实。他们跟刘同寿没什么利益冲突,一定说有的话,无非就是,小道士没有对士人阶层,表现出足够的尊重来。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任是谁。被人欺到门上要强拆,也不可能一点情绪都没有的。
百姓忍气吞声是因为无力反击,可上虞小仙师却是神仙弟子。本领高超,又岂有打掉门牙往肚里咽的道理?
能当官,而且还是当京官的。就没几个蠢人,换位思考大家都是会的,只是不经常动用罢了。刘同寿虽然很厉害,但在交泰殿,以及科举事件以前,并没有多少人意识到,小道士到底有多厉害,能否得到他们的正眼相看。
现在,官员们知道了,这个小仙师名不虚传。是不是要巴结还在两可之间,但冒头得罪,绝对是得不偿失的一件事。本来也只是谢家吃了亏,大伙儿出于义愤,帮衬一二而已。为别人火中取栗,可不是为官之道。
存心给刘同寿捣乱的人越来越少,意存观望的倒占了大半,还有少数人权衡了局势后,差点被媳妇说动,提前进行投资。这其中,最为关键的人物,就是翰林学士蔡昂了。
“老爷,您想想,您本就不是风评绝佳的人,妾身可是听说了,宋沧当年被称为白兔御史,私底下,也有嫉妒老爷才华的人,腹诽老爷做白鹿学士……现在的机会多好啊!只要暗地里传个消息给那位小仙师,等日后他金榜题名,在皇上面前这么一说……”
枕头风吹得蔡昂怦然心动,浑身火热。
宋沧就是嘉靖十一年,给嘉靖献白兔的那个巡按御史。这人算是开了嘉靖朝献祥瑞的先河,所以落得了这么个雅号,跟因词赋闻名的蔡昂,也算得上是同病相怜。话柄已经落下了,就不在乎再多一点,用泄题这招邀宠,效果比献词赋可好多了。
可是,张璧的叮嘱犹在耳畔,蔡昂不得不按捺下火热的心思,仔细的权衡起来,良久,他长长的叹了口气。
“道理是这样,不过,还是不行……”
“怎么就不行呢?”蔡夫人急了。
交泰殿的银镜是稀罕东西,在京城是独一份的!宫里的东西,自然没人敢转念头,所以,这事儿就只能着落在小道士身上。
那位小仙师据说是个恩怨分明的性子,想从他手里得到这种宝物,不付出一定的代价肯定是不行的,自家的机会可谓得天独厚,怎么能轻易放弃?
这个人情若是卖出去了,自家能第一个得到宝物,那在老姐妹们面前得多有颜面啊!
“妇人家,就是见识短。”蔡昂指点起关窍来。
“你想想,四套考题,除了张阁老那份之外,都是死胡同,若是我泄了题出去,又刚好撞上了,人情倒是卖出去了,可这里面的猫腻又能瞒过谁去?多他一个进士,对官场中人没什么所谓,顶多是心气儿不太平罢了,可对来赴考的士子来说,却是天大的不公平!”
他悻悻道:“他们没胆子向皇上申述,也奈何不了刘道长,可对付你家老爷我,那就没有任何障碍了。要是事情真的如我所说,你看着,蔡家的祖坟都得让人给刨了!”
“有这么严重?”蔡夫人听得目瞪口呆。
“当然了,别忘了,老爷我是嘉定人,来赴考的士子中,江南人的比例不是一般的高,再加上某些人的煽风点火……说不定,还会有人扣个吃里爬外的罪名过来呢。就算要做,事情也不能坐在明里,还是到时候随机应变的好。”
蔡夫人不懂官场上这些说道,不过她是个认死理儿的,犹自嘟囔道:“妾身没见识,听不懂你这些歪理,但人家张阁老不就是这么过来的?现在四份考题中,所有人都认定了张阁老要放水,可也没见有谁把张阁老怎么着了。”
蔡昂感觉很没面子,他急急辩解道:“那能比吗?且不说他的权势地位比我高出甚多,你要知道,京察之后,他的仕途已经到了头,还有什么好怕的?他这是破罐子破摔呢!”
他真心郁闷。
翰林在入阁之前没有任何权势,所有的重心都放在养望上。形象点说,这就是个积蓄的过程。等到掌权之后,才能开始消费。积蓄得越多,后劲就越足,哪怕是在朝局动荡的嘉靖朝,这个道理也是通用的。
拿他跟张孚敬比,本身就不公平啊。
“你啊,就是有贼心没贼胆。活该入不了阁。”蔡夫人哪理会他这许多道理,她一翻身,留了个后背给丈夫。抱怨声压得虽低,却刚好让蔡昂听了个真切,“茕茕白兔。东走西顾,瞻前顾后的,就是个兔爷的命了。”
“你……”蔡昂鼻子都气歪了,爷做赋的那个,明明是鹿来着,比兔子大多了!
他无可奈何的长叹了一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圣人诚不我欺。”说着,他吹熄了油灯,翻身卧倒,夫妻二人来了个背对背。
小小的家庭纠纷结束了。蔡府陷入了沉寂,卧房的窗前有个黑影一闪而过,前一刻还在窗前,下一刻却已经在院墙上了。幸亏没人看见,否则的话。第二天的京城八卦,又要多出一条蔡府闹鬼的新鲜事儿了。
这黑影当然不是鬼,而是哑仆,他是奉了刘同寿的命令,来查探消息的。蔡府是他最重要的,也是最后一个目标。在此之前。他已经去过了顾、张等相关人等的府上,从那里得知,蔡昂的态度最为摇摆不定。
京城入夜后,是要执行宵禁的,有巡城卫兵来回巡视,看到闲杂人等,一律拿下。而刘同寿住在西城,和朝臣们聚居的东城完全是两个方向,路途甚远,和巡城军士撞上的几率极大。
不过,对哑仆来说,这些都不是障碍。
绝声卫耳聋口哑,绝了两项感官,剩下的视觉则是异乎寻常的强大,哑仆能在昏暗的油灯下,用读唇术获取情报,他的眼力之强也是可见一斑。
远在巡城军士有所察觉前,哑仆就能敏锐的捕捉到对方的行动迹象,然后利用对街道的熟悉,提前隐蔽或者绕路。
按说太监虽然住在京城,但都是在紫禁城里打转的,对京城街道这么熟悉有些奇怪。不过,只要想想哑仆原来侍奉的那位天子,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正德皇帝最喜欢,也最出名的就是微服出巡,京城、宣府、大同,哪一处没被他转过个遍?作为贴身护卫的绝声卫首领,哑仆对这些地方的地形当然要了若指掌才行。漫说是潜行,就算让哑仆依靠对地形的了解,在京城指挥一场刺杀行动,一样是游刃有余。
当哑仆悄然无息的回到客栈时,刘同寿正在跟楚楚闲聊。
“寿哥哥,你不是要考状元么?怎么不练字读书了,养鸽子做什么?”小姑娘一手杵着下巴,好奇的望着笼子里的那几只鸽子,时不时的还伸出手指拨弄几下,几只鸽子发出了不满的‘咕咕’声,张开翅膀,试图赶走这个不让鸟安眠的入侵者。
“楚楚,你不知道吗?鸽子肉很好吃的,是天下第一美味。”刘同寿坏心眼的回答道。
“真的?”楚楚眼睛一亮,随即黛眉紧紧皱了起来,看看那几只正冲她瞪眼的鸽子,又想想传说中的天下第一美味,女孩纠结了,“可是,鸽子很可爱啊,杀它们吃肉,是不是太残忍了?”
见女孩一副很认真的表情,刘同寿不开玩笑了,他正色道:“是挺残忍的,不过,没有压力,就没有动力,若是有谁把差事办砸了,总是要有点惩罚措施才好。”
“差事?”乌溜溜的眼珠转了又转,女孩搞不清楚,鸽子和差事有什么联系。
“鸽子可是魔术师最好的伙伴之一,没有它们,我的作弊大计怎么能行得通呢?”刘同寿随口道出了,那广为京城人所关注的悬念,说来说去,他还是要作弊。而且,说的时候,他脸上的神情是那样的庄肃。
对其他人来说,作弊是可耻的,但对魔术师来说,这就是他们的工作。地球人都知道,魔术就是障眼法,而非什么超自然力量,魔术师骗人,靠的就是作弊的手法。
在科举这种万众瞩目的大典上作弊,无异于一场最为盛大的魔术表演,只要想一想,刘同寿就已经热血沸腾了。
“具体计划我还没想好,等哑叔的情报到了,跟老师谈谈再说,”沉吟片刻,刘同寿突然手指一勾,将鸽笼的门给打开了,他张开双臂,神秘一笑:“不过,在那之前,该做的准备,还是得做足了才好,宝贝们,你们说是不是?”
几只鸽子应声而出,飞落在刘同寿的肩上、臂上,像是听懂了刘同寿的问话似的,纷纷点头出声,形成了一副奇异的景象,看得楚楚眼睛瞪得老大,几疑身在梦中,把鸽子肉什么的,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寿哥哥,这些鸽子能听懂你的话?”
“鸽子是有灵性的动物,用心去沟通,就能如臂使指,楚楚,你要不要学这个,到时候帮我的忙?”
“当然要。”楚楚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寿哥哥的忙是一定要帮的,指挥鸽子的技能同样很有趣,至于有人说,作弊是坏事,管他呢,反正寿哥说了没问题,那就一定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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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中与不中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锺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男儿若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一月里闹新春,二月的大场面无疑就是三年一度的会试。
街头巷尾,不时就会见到一群小儿拍着手,笑闹而过,口中齐声朗诵着前朝真宗皇帝的那首劝学诗,清脆爽朗的童音,冲淡了大考的紧张气氛,带来了节日般的喜庆气氛。
在往年,大人们会欣慰的看着听着,哪怕家境不足以供养一个读书人,孩子有心向学总是好的,谁知道将来会不会有机缘呢?到时候,哪怕多认几个字,也是好的啊。
家境丰裕些的,更是浮想联翩,幻想着十几二十年后,自家小儿长大成人,也到崇文门的贡院去走上一遭。如果能拥有骑马披红,招摇过市的荣幸就更好了。
不过,对更多的人来说,值得重视的还是眼前的利益,从各地汇聚而来的举子们足有四千多,每个人或多或少还会带些伴当随从,这一下就是数万人涌入了京城。
对这个时代的京城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小数字。
大量外地人口的涌入,吃喝住行的问题都要解决,京城的物价相应的水涨船高,客栈自不用说,连酒楼茶坊。青楼妓寨的生意都比平时要好上数倍。
来京城赴考的,都是举子,这些人已经跻身于官僚阶层,算是成功人士了,huā起钱来,自然也是相对阔绰,给京城百姓带来了相当的实惠。
能励后辈之志。让生意多赚钱,还有热闹可看,会试具备了多项吸引人气的指标。会有这般盛况也不足为奇。
没到这个时候,老北京们都会一脸自豪的说:看,这就是天子脚下。这就是北京城!
不过,什么事都有例外,嘉靖十四年的这次会试就有点不一样,虽然人气尤胜往昔,但人们关注的重点却不在那些举子们身上。除了孩子们依然无忧无虑之外,其他人再顾不上自豪或欣慰,而是兴致勃勃的相互交流、争论着。
话题只有一个,那就是:会不会中?
甭管是寻亲访友,还是路边搭讪,见了面也不寒暄。没头没脑就是一句:“会不会中?”
问的没头没脑,听者却是会意,当即回答一个字或两个字,语气都是斩钉截铁,随后的道理也是滔滔不绝。
若是有人被一下问得瞠目结舌了。不用说,肯定是清晨刚进城的乡巴佬,人们会用鄙视的眼光围观一阵子,然后才骄傲的解释几句,告诉对方,这是京城最新的流行时尚。连尚老们都不知道答案的高档问题。
这种情况终归是少数,一般来说,随着提问和回答,一场争论就会在正反双方之间展开。
持肯定意见的振振有词,理由也很充分。小仙师道行了得,法力无边,更有天高地厚的圣眷在身,自然无往而不利,区区科举又岂在话下?
反对方也不甘示弱,法力再高,小道士也是个人!古往今来的大能者多了去了,而科举问世已逾千年之久,从来就没听过哪个人是靠法术考中进士的!圣眷?圣眷是好东西,可从来就没用在科举上面过。
“哼!都别傻了,如果皇上真的有意让那位小仙师高中的话,他又何必搞得这么复杂?出题的事你们应该都知道了,都察院那边这会儿刚有动静,那铁箱正由禁卫们护卫着,往紫禁城去呢!连考官都不知道,最终用的是哪份题目,想舞弊?做梦吧!”
“还有啊,这次会试的监考也是前所未有的严格,说得夸张点,那就是四衙会审啊!”
说话之人很有说书的天份,抖包袱抖得很有专业素养。
“你道是哪四衙?礼部衙门、都察院、翰林院,啧啧,这就已经是咱们大明朝堂的半壁江山了,可后面还有更厉害的,猜猜是谁?哼,东厂锦衣卫!”
“哗!”一片哗然。
“严防死守做到这个地步,想舞弊,那真的只能靠仙法了,等会儿贡院开门,你们就知道了。”说者扳着手指,一一点数道:“搜检官,七品起,至少也得是个御史言官!巡场官,不是五品的员外郎,你都不好意思在里面转悠!收卷官、眷录官,最低也是个庶吉士!考官,嘿嘿,这个就不用咱说了吧?连张首辅、李阁老都下场了,地位太低,你自己好意思在几位大人面前晃悠?”
所有懂点行情的,又是第一次听到这番话的人,都是一样的反应,咂舌不下,震惊无比。科举是朝廷大典,再怎么隆重也不为过,但隆重到今次这样,那就有些离谱了。
一般来讲,阁臣已经到了人臣之巅,即便要参与评审,那也是在殿试的时候,大学士本来就是皇帝的助理么。通常来说,主持科举评卷的,最多就到礼部尚书这里,以都察院为主,左都御史主持科考的情况也是有的,三年前的会试就是如此,当时的主考官,正是汪鈜。
另外,搜检、巡场、收卷这些职务,被统称为提调官,属于职责重大的粗活儿,一般来讲,各衙门固然要派遣官员参与,但顶多也就负责一下指挥调度,不会亲自下场的。
就以搜检官为例,这些人的职责是把好第一道关,把一群士子剥得跟光猪似的,然后上下其手……这么有辱斯文的粗鄙事,大人们当然不屑为之,顶多就是监个工罢了。当然,还有很重要的一点,这活儿太得罪人了。
来参加考试的人当中。有背景靠山的为数已颇为不少,日后前程远大的,更是比比皆是,就算名落孙山者,那也是个举人,至少有机会在地方衙门里混个品的小官当的。
无论有没有作弊,被人这样搜检。总是很丢面子的一件事,很难说有没有人心里会留下疙瘩。所以,自认有前程的官员。当然能不沾手就不沾。
可这一次,连御史言官们都赤膊上阵了,显然事态非同寻常。
最夸张的是。厂卫的番子也来了!
要知道,除非有案情重大的舞弊案发生,否则,厂卫从来就没介入过科举,读书人的事,要这些恶棍凶徒来做什么?亵渎圣地么?这帮人显然是代表皇帝,来监督的。
“之所以搞得这么隆重,就是因为皇上不想落下坏名声,下恩旨有情可原,不算坏规矩。但帮忙舞弊就不行了,所以啊……既然没有舞弊的漏洞,那位小仙师统共才读了一个月的书,就算再有能耐,也不可能这么逆天呀!”
“说的也是呢。”反方纷纷点头附和。很多正方也开始动摇了。
这阵子,因为刘同寿的话题喧嚣尘上,爆料者众多,京城人顺带着将科举舞弊的方式也温习了一次,隐秘或不隐秘的手法,被爆出来了无数。众人一偿好奇心之余,也是叹为观止。
鬼书生果然很鬼,为了作弊,居然能想出这么多匪夷所思的办法来,知道的,当他们是书生;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变戏法出身的呢。
不说其他,单说夹带,就有诸多窍门了,可以卷入笔筒、夹于墨盒、写于衣襟、塞于发髻,白绫置于衣服夹层内、蝇头纸藏在头发里,还有药水……
“嘿,你当那些开赌坊的老板都是笨蛋吗?才不是呢,那都是些手眼通天的主儿!之前还是一赔一,得了内幕消息后,赔率已经变成一赔二了,等下……”
说者抬头往紫禁城方向望了一眼,冷笑道:“哼哼,要是有了确切消息后,还会变呢!他们开的是赌坊,不是善堂,若不是有权威消息,他们怎么会这么设置赔率?存心给人送钱吗?”
“什么确切消息?”有人问道。
那说者尚在冷笑,旁边已经有那反应快的接了茬:“还有什么消息,抽考题呗!要是抽中了张阁老那份,八成还有点希望,出题前那天,小仙师上门去拜访了张阁老,以弟子礼相见,多少人都看见了的,要说有考中的希望,也就只有这个了。”
“原来如此。”
类似的场面,同时在京城很多地方上演着,连绍兴会馆所在的那间状元楼也不例外。一群书生坐在顶楼的雅间内,一个个都是行装待发的模样,听着外间的议论,不少人的脸上都露出了迷茫的神色。
不过,也有少数那么几个人与众不同,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憎恶和怨毒,其中一人口中更是念念有词:“先圣神明在上,学生等秉承教诲,一心苦读,从不懈怠,却有人哗众取宠,亵渎神圣,弟子等才疏学浅,慑于那贼淫威,无力阻挡,请先圣施垂怜,莫要使其得逞啊。”
自除夕之后,绍兴赴考的士子正式分裂,一股以韩、孙二人为首,一直聚集在客栈内,专心苦读;另一部分则是因为背叛,被刘同寿拒之门外的那些人,这些人多数觉得沮丧,另一部分则是怨恨,在黄齐贤的带领下,他们只要有文会就参加,趁机煽风点火,散布流言。
本来黄齐贤还有个搭档来着,可王之臣经历了那场动荡之后,一病不起,最后也是心灰意懒,放弃了科考,随船回绍兴老家去了,只剩下黄齐贤独撑。
孤掌难鸣,黄齐贤却不气馁,他化惊恐为力量,一面努力的传播消息,败坏刘同寿名声,另一面也是悬梁刺股,誓要在会试中争口气出来。但自身争气对小道士的打击还不够给力,能破坏对方的图谋才真正大快人心。
所以,这段时间,他经常往绍兴会馆跑,考试前夜也是住在了此处。
这个时代的会馆,就是类似同乡会的机构,由某些已经发达了的官员或商人筹建,专门给同乡提供居住、消息等便利。
每三年一次的会试,是会馆最热闹的时候,很多出身寒门的举子,都会来此地落脚。出身本地的翰林,也时而会出现在这里,与后辈讨论经学,评价人物,预测会试结果,也算是扬名声,拉关系的一种方式。
于是,久而久之,会馆就成了举行文会,消息汇聚的所在。
刘同寿本来也有心到这里落脚。
不过,如今绍兴人当中,最显赫者莫过于余姚谢氏,主持会馆的正是谢家老大谢正,刘同寿自然也没必要来自找晦气。其他士子都以他马首是瞻,也就来的少了,这一年,成了绍兴会馆成立以来,最为冷清的一次。
诸多因素夹杂在一起,会馆上下对刘同寿当然不会有什么好感,但也没人打算冒头起刺儿。神仙打架,原本就没有凡人掺和的余地,那黄、王二人的境遇,不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吗?
一个已经注定和功名无缘了,另一个尚在苟延残喘,不过看这架势,也撑不了多久了,那小仙师可是金口玉言,一说就一个准儿的!
否则,他怎么会只在紫禁城打了个转儿,就力压邵真人,成为了天子驾前的第一红人?
“蹬蹬蹬……”一阵脚步声急响,一下将众人的注意力给吸引了过去,楼上的士子本来就没什么声响,楼下争论的客人们也安静下来。
“出……出来了!”那人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
“具体结果呢?”
“还不知道……”
“嗨!”叹息声连成了一片,所有人都很失望。
“不过,有人看到了,出来的时候,张阁老面色铁青,夏部堂却怡然自得……”报信的大喘气,不过倒也没人怪他,因为所有人都品味出来这个消息中,所蕴含的信息!
“没抽中!”一片惊呼声。
“中不了了,老天,我的银子!”也有人撕心裂肺的嚎了一嗓子。
“还来得及去下注吗?”更有人心存侥幸。
“来得及个屁啊!那些庄家的消息灵通着呢,赔率八成已经调完了,还能给你拣这个漏?”
底下吵闹成了一片,雅间内,黄齐贤等人已经是热泪盈眶了,老天有眼呐,小贼终于恶有恶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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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大规模严打
顺天贡院坐落在崇文门东南方,离得很远就能看见那座‘天开文运’的大牌坊,牌坊下面,则是熙熙攘攘的一大群人,让刘同寿不禁联想起了后世高考和官考的盛大场面。
当然也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比如候考的士子们手中拎着的是个篮子,另外,众人还要根据来自的省份集结了之后,才能等候唱名入场。
这些事都用不着刘同寿操心,他参加会试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但同行的举子中,多有经验丰富者,引路、介绍、说明,全都有人张罗了。
刘同寿兴致盎然的东张西望,其他人的情绪却有些低落。他们了解的比黄齐贤那些人更详细,这次被抽中的,是翰林学士张璧出的题目。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事情又回到了原点。
本来负责出题的就是翰林院这二位,虽然最后要从皇帝那里过一手,但一般来说,只要没什么犯禁的漏洞,皇帝就不会驳回。
但是,对刘同寿来说,问题就很严重了。主辱臣忧,已经打定主意,抱定小道士这颗大树不放手的士子们,心情当然不会好。一向最活跃的梁萧,此刻也显得很是沉默,半天都没说一句话,也不知是因为初考紧张的,还是太担心。
“焉有此理,咱们浙江来的人最多,怎么会排在最后?提学官却是哪个?怎么如此差的手气?”刚走近牌楼,就听得有人大声喊叫道。喊声中,饱含着委屈和不甘。
“与提学官有何干碍,蒋兄难道不知么?这是特意安排的,就因为咱们浙江举子中,多了一个特例。”
“这却是什么道理?就算有人得位不正,与我等又有何干系?怎还搞起了株连?”
“就是,就是。如此做法,着实让人无法服气,我等何不一同向考官申述?”
“对。同去!”
有人带头就有人跟风,本来刘同寿的待遇就很让人眼红,这下又影响到了大家的切身利益。正是是可忍孰不可忍。要知道,想取得好成绩,主观的努力程度固然是主因,但客观条件也是很重要的,考试场所就是其中最为关键的一环。
贡院里,考生须得在各自的单间中进行考试,那单间也叫号房,约长五尺,宽四尺,高八尺。是个相当狭小空间,考生需得在这里渡过三天时光。
号房本身都差不多,不过,根据位置、房屋质量的不同,区别还是很大的。若是赶上那靠近茅房的臭间。这三天的苦楚自不待言;就算不是臭间,如果是个把边的位置,棚顶、墙壁再年久失修,漏点风进来,那乐子就更大了。
尽管已是春天,但京城的二月还很寒冷。窝在斗室里吹风考试,肯定不是什么好享受。
为了防止舞弊,号房的分配也是随机的,而不是象后世那样事先设定好。巡场考官会将同乡打散安排,具体轮到哪一间,考生略有些自主的余地。不过,那是先进去的福利,后进去的就不要存有这种幻想了,听天由命才是唯一的选择。
浙江来的举子人数本多,这一嚷嚷起来,动静也着实不小,其他省份的士子纷纷转头相看,远近围观的百姓更是兴致大起,指指点点的议论起来,几个懂行的人身边挤了一大圈人,不时发出一阵惊呼声。
不听不知道,科举真奇妙,要说这考试的说道还真多呢,长见识啊。
纷乱间,也有那眼尖的,注意到了刘同寿一行人,心下都是惊疑,当即向身边的同伴求证。见过刘同寿的人不多,但韩应龙和孙升在京城的知名度和曝光率却都很高,顶着未来状元榜眼的名头,也不知遭来了多少白眼和诅咒。
消息,就象是在水面上丢下的石子,迅速在人群中产生了波动,一刹那的静寂之后,围观众猛然沸腾了起来。
“哪个是小仙师?”
“这神仙弟子,长得跟凡人也不一样啊!你看那位少年俊彦,年方弱冠,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老远一看,就有一股仙灵之气扑面而来!除了这位,还能有哪个?”
“王大哥的眼力果然非凡。”
“得了吧,跟眼力有什么关系啊,四千多举子里面,有几个是少年人?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管他明不明的,大好机会就在眼前,我先上去求个签再说……咦,王大哥,你拉住我做什么?”
“你着哪门子急啊,来日方长,小仙师又不是考完试就走了,无论中或不中,他都是要留在京城的,你还怕找不到机会吗?现在冲上去做什么?看见没有,贡院的大门开了,马上就要开考了,你不怕被治个扰乱考场的罪名吗?”
要求签之人转头一看,当即便是一惊,“怎么是个穿绯袍的?这么高品级的龙门官,开国以来,这也是头一遭了吧?”
“切,你不认识这位大人么?他就是都察院的右佥都御史张景华张大人,正四品的大员!”
“咝!”说话那人倒抽了一口冷气,旋即发觉有异,这声音似乎太大了点,定神看看才发现,原来身边的围观者,以及门前的士子们都在抽冷气,显然是被这个超大块头的龙门官给吓到了。
张景华不是一个人来的,随着大门的开启,搜检官的阵容全面展现在人们面前,崇文门一带的嘈杂声也是越来越低,直至于无。
只见几十名官员站成了一排,目光炯炯,气势凛然,迫人的压力扑面而来!
“边上站着那位,莫非是赵御史?”
“孙御史也来了……”
“天!不会是都察院倾巢出动了吧?”
惊呼声还有,但声音却都被压得极低,顶多只有身旁的人能听见,与其说是呼喊,还不如说是耳语。由不得人们不惊讶,那些官员穿的虽然都是绿袍,品级在六品以下,不过,这些人却是六品以下的官员中,权势最大的一群人,因为他们是御史言官!
张景华是个五十几岁的老者,正是当官的黄金年龄,他面沉似水,也不知本来就是这种不苟言笑的性子,还是对被发配来做个守门人的待遇不满,反正看起来很不爽的样子。
“咣当!”贡院大门完全打开了,门外也恢复了平静。
张景华一抖袍袖,扬声道:“上谕云:近年监试官宽纵,致场中士子通同传递,作毙多端,今所遣御史,务尽心防禁,违者重罪之!时辰已到,贡生从速入院!”
往年的龙门官,都会教谕警示一番,让那些试图挟带作弊的人,自行知难而退,不过这位张御史也不知是不懂规矩,还是懒得多说,宣了皇帝的圣谕后,就大袖一挥,示意贡生入内了。
而他自己的目光却牢牢的锁定在了队伍最末,仿佛四千多人当中,只有那么一位值得他关注似的。
尽管他什么都没说,可那些心存侥幸的人也不傻,看到这架势,什么侥幸念头都打消了。出动了这么多重量级人物,被逮住的话,没准儿剥夺功名都不算完,杀鸡儆猴也好,竖典型也罢,总之,顶风作案的代价肯定是平时的好几倍。
于是乎,士子们走过的地方,多了不少蜡珠、纸团,甚至还有毛笔、布料之类的东西。是什么,自然也是不需多说。
御史中有那眼神好的,也是看得分明,一声声冷哼,像是重锤般,砸在了进门者的心头上,让他们惶恐不已,冷汗直流。
值得庆幸,同时也让他们愤懑的是,众御史的注意力并没有集中在他们的身上。
以张景华为首的一群人,都死死的盯着队伍末尾,只有一小部分御史指挥着军士动手搜检,和往年也没有太大的不同。很显然,这帮人都是冲着刘同寿来的。要不是小道士横插了一杠子,大伙儿也不会被搞得这么狼狈。
搜检的兵丁也是都察院辖下的,同样的工作干了许多年,动作相当之熟练,效率很高。贡院的大门仿佛一道闸门,士子们则象是流水,迅速而有序的鱼贯而入,没用多长时间,四千人就已经都进去了,只剩下了几百浙江贡生等在门前。
人变少了,但明白人都知道,好戏才刚刚开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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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下马威
“萧山沈同文……新昌周知礼……上虞梁萧……余姚韩应龙……”
唱名声嘹亮,刘同寿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却就是不见叫到自家的名字。身边越来越空旷,视线也开阔起来,张御史脸上的那丝冷笑,也是越发的分明起来。很显然,这不是巧合,而是有心人特意安排的。
“这老儿没按好心,同寿莫恼,等俺给你出气。”沈方卓一边气哼哼的说着,一边东张西望,看那架势,似乎是在寻摸合手的暗器,准备给张景华来一下狠的。
“恼什么恼?主角本来就应该最后出场,这叫压轴戏,一般人想要这待遇还没有呢。”刘同寿当然不会让他乱来。
嘉靖已经下了旨意,不是中旨,而是经过内阁票拟的正式旨意,谅那个张景华也不敢将自己拒之门外。就算张御史想扬名,也只能去找皇帝据理力争,而不是当众抗旨,前面那种做法有‘不因言获罪’的祖制护身,后面那种做法是红果果的犯罪!
当然,若是张景华真的豁出身家性命不要,就是要把刘同寿挡在外面,那也不是做不到,至少,刘同寿这个眼前亏是吃定了的。
不过,刘同寿很笃定,只要对方的智商还在水准以上,就不会这么拼命。他尚无法确定,对方的敌意从何而来,但他觉得,应该不是私怨才对。
既然不是私怨,那就是公事了。
为了公事把自己全家老小搭进去?这完全就不是大明官僚的作风么!这种人不是没有。比如后世耳熟能详的海瑞就算一个,但历数嘉靖朝,海瑞这种人又能有几个呢?
刘同寿不觉得自己运气会这么糟,撞到这种凤毛麟角的人物。
何况,真撞上的话,也不能就说是运气差了。
这场考试,他已经有了充分的准备。跟张孚敬商量过,自觉成算也很高,但兵凶战危。再完美的计划,也一样会存在着风险。如果有人强行捣乱,导致计划失败。那让皇帝失望的责任,可就不是自己的了。
多日的期待,一朝落空,就嘉靖那脾气,还不把都察院的房盖都给掀了啊?
所以,刘同寿一点都不担心。沐浴在朝阳之下,他云淡风轻的笑着,眉眼如画,身影颀长,一张俊脸如同绝世宝玉般。熠熠生辉。
本来,看到他的窘境,围观众也是心情各异,有人担心,有人讥嘲。产生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不过,此时,众人都被刘同寿的淡定所感染,都是啧啧赞叹有声,正应了刘同寿那句压轴戏的说法。
“大人,您看是不是……”
都察院权威重。官职也比较多,左右正副都御使之下,就是左右佥都御史,单纯按照职位的排名,张景华应该是第六把手。不过,大概是出于制衡的考虑,包括左都御史在内,都察院最高的官职都是无定员的,右佥都御史的上司,从来都是多过五个的。
当然,张景华是来主持大局的,不管在场的御史们怀的是什么心思,这里就属他的品级最高,权威最重。
能当上御史的,多半都是眉眼通透的主儿,外面人群的情绪变化,众御史都看在了眼中,眼见着局势走向和预期大相径庭,一时间,也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说话这位,属于后一种情况,他是张景华的同乡,向以心腹自居,张景华的筹划也没瞒他,见下马威不灵,他也是愁眉紧锁。
“稍安勿躁,且静观待变既是。”张景华的城府很深,心中虽然也是惊诧,但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说起来,张御史跟刘同寿确实没有任何瓜葛,跟谢家的交情也是泛泛,之所以想给刘同寿个难堪,纯粹是因为看不过眼。走后门,捞偏门,暴发户,本来就是正统读书人最讨厌的,刘同寿占了个齐全,能不惹人厌么?
树敌,就是这么简单。
张景华琢磨着,刘同寿既然要作弊,肯定做贼心虚,那么,他先借着亮相的机会,威吓众士子,形成恐慌气氛,来个敲山震虎。能把刘同寿吓跑当然最好,没那么理想的话,也能削弱小道士的气势,让他露出破绽来。
没想到刘同寿心理素质这么好,竟然全不动摇,他这番做派只是枉然。
张景华有些失望,不过倒也未曾气馁,毕竟刘同寿名声在外,本来也不是普通士子所能比拟的。
他不动声色的打了个手势,示意唱名的官吏加快速度。唱名的速度本来就很快,毕竟四千多人呢,后面还有不少手续,太慢了怎么成?刚刚只不过是张景华存心晾一晾刘同寿,所以点到浙江士子的时候,故意放慢了速度而已。
现在,张御史已经意识到了,围观的人无法对刘同寿构成压力,只会更添气势。
“……浙江举子,应到四百六十六人,实到四百六十五人,唱名已毕,请张大人示下!”
随着唱名官最后一声高喊,贡院内外又是一阵骚动。居然没有刘同寿的名字,难道张大人是要……
一时间,或惊喜,或惊怒,或惊疑,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了张景华。
这其中,以黄齐贤最为热切。他的目光几乎凝成了实质,火辣辣的盯着张御史的脸,眨都不眨,就等着从对方嘴里吐出那‘关门’二字。只要张景华这么做了,至少在今天,小道士是颜面扫地了。
对众人的目光,张景华全不在意,此刻,他的眼里只有门外那个孤零零的小道士。他很想在对方的脸上找到一丝紧张、焦虑的情绪,很可惜的是,他失败了。刘同寿的神情和之前全无一丝变化,就象根本不明白唱名官所表达的意思一样。
张景华还不死心,他黑着脸高声喝道:“科举大典,隋唐之世即有成例,本朝也有祖制,非举子不能应,即便以祖上荫,也万无破例之理!”
他的语气非常严厉,把各怀心思的士民都给震住了,只可惜,他盯住的那个目标,却是巍然不动。
张景华在内心暗叹一声,话锋一转:“然则,皇恩浩荡,欲以圣典感化愚顽,特以恩旨,荐上虞三清道童――刘同寿参试!天子隆恩,天高地厚,刘同寿,这是你的机缘,切莫行那宵小勾当,辜负了皇上一番美意啊。”
刘同寿终于有反应了,他狠狠的瞪了张景华一眼,这老头不是一般的烦人,虚张声势不成功,就赤膊上阵,直接败坏他的名声。
好,想玩是吧?哥陪你玩。以为夹枪带棒的说几句大道理,就能败坏哥的名声?太天真了,怎么往人身上泼脏水,你还得学着点呢!
心里发狠,表面上却是一脸笑容,只见刘同寿笑眯眯的问道:“这位大人,既然你点到下官的名字了,那下官是不是可以进去了?”
“本官……”张景华被噎了一下,他说这些并非为了败坏刘同寿的名声,在他看来,刘同寿这种幸进之徒,早就没有名声可言了,他只是想扯块遮羞布,表示皇帝的乱命也有那么一点点道理,所以,自己这些朝廷大臣才没有死命劝谏。
顺带着把皇帝的名头祭出来,也好压刘同寿一头,省得小道士一直把谱摆得那么大。若是刘同寿唯唯应诺,他的目的就达到了;若是不然,那对方就有大不敬的嫌疑,算是他给小道士添点堵。
可他没想到的是,刘同寿装傻卖乖,根本就不接招。他也是火大,有心呵斥几句,可又怕刘同寿当众闹起来。小道士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却不能自降身份,只好冷哼一声,转身进入内去了。
张御史恼火,刘同寿却很得意,他冲周围做了个四方揖,在一片加油打气声中,从楚楚手中接过篮子,昂然跨过了贡院尺余高的门槛。
大门随后关上,会试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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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妙笔生花
“规矩,诸位考生都不是第一回参加科举,应该都是知道的,本官就不多解释了,这就开始吧。”
说是这么说,但只有等到搜检开始的时候,那些初次上京赴考的举会真切的体会到,会试和乡试的区别,搜检的严格程度,真是差得太多了。
首先是着装、用品,衣服鞋帽,一律都得是单层的,鞋都只能穿薄底的,原因么,当然是防止夹带。若不是二月的京城太冷,贡院的保暖措施也不是很得力,连皮、毡衣物都不得入内。
对用品的要求也是一脉相承,坐垫、砚台都不能太厚,毛笔管必须空心,装水的杯瓶只能用陶瓷,用于烤火的木炭只准两寸长。糕点之类食物都要切开。甚至装这些用品的篮,也要编成玲珑格眼,底面如一,以便搜检。
若不是大明朝廷经费紧张,采购制度也落后,说不定礼部会事先准备几千套标准化的制服用具,以省去每三年一次的这些麻烦。
后,就是体贴入微,无孔不入的贴身搜查了。
动手搜身的是军士,旁边还有个吏员盯着,两个军士先后搜一遍,如果后动手的人发现问题,那就连先动手的人一起问罪,算是个互相监督的意思。
几道工序下来,单从技术层面上来讲,想把小抄带进会试考场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平时尚且如此,今天就不用说了。动手搜查的军士来自不同的组织。由锦衣卫的番先搜第一遍,然后都察院辖下的军兵再搜第二遍,负责监督这个过程的,除了御史之外,还有一群宦官!
这阵仗实在太吓人了,士们惊怖之余,也是暗自庆幸。还好见机得,没打什么歪念头,否则的话。前半辈的努力就付诸东流了。
不过,相对而言,他们经历的这些。只是小儿科罢了,只有和刘同寿比较过,士们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大阵仗。
其他人身边,不过三至四人,而刘同寿身边,足足围了十几号人!御史们目光炯炯,摩拳擦掌,盯着刘同寿不放,而番宦官们则是相反。他们的神情也很凝重,但留意的目标却是御史!
前者打算捉贼捉赃,后者则是防止有人栽赃陷害,于是,一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画面。生动的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搜!”御史们并不多话,冷冷一挥手,军士们便虎着脸围了上去。
对付刘同寿的这些军兵,都是特意抽调出来的,政治立场过硬,心理素质良好。搜检经验丰富,长得也很严肃。
这一次,御史们成功的恶心到了刘同寿。
想到要被几个大男人的手摸上身,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里是腹诽不已:这年头的读书人真心不容易,读书辛苦也就罢了,到了考场,还要经受这等磨难,难怪明朝读书人那么喜欢搞基呢,说不定根就是这里种下的。
“找到了!”打断刘同寿吐槽的,是身边响起的一声欢呼,他抬眼一看,正见一个军兵举着一根毛笔,正欣喜若狂的叫喊着。
“弊端何在?”张景华本来站在远处,闻得这边动静,也是又惊又喜。他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却没想到幸福来的这么突然。
“回禀大人,这笔是空心的!违制了!”军士压抑不住心中的狂喜。
他隶属于五城兵马司,属于都察院辖下,会试开始前,都察院已经传下了命令,说是本次会试事关重大,但凡在这次搜检中有立功表现者,转勋一级,赏银百两!如果有特殊贡献,赏赐加倍!
大明武人完全没地位,武勋什么的都是扯淡,但那赏银却是实实在在的,重要的,则是御史大人们的赏识。有御史护身,在兵马司的日算得上滋润啊。
尽管很意外,但张景华的反应却很,他一抬手,指着刘同寿就是一通怒斥:“刘同寿!皇恩浩荡,法外施恩于你,皇上的殷殷期许,即便顽石也要开化了,可你做了些什么?舞弊!你对得起皇上的恩典和信任吗?朽木不可雕,来人,与本官将其叉出去枷了!”
“慢着!”张景华反应虽,却也不至于让人跟不上节奏,他话音未落,一个尖利的声音就紧接着响起了起来。
“单公公,皇上的旨意可是说的明明白白的,法不容情,如今证据确凿,你还待护着这人品下作的歹人不成?事情如果传出去,引得天下人误会你与刘同寿有所勾结事小,污了皇上的声誉是大事啊!”
张景华自觉已经抓到了把柄,自然不肯退让,反正皇帝心有顾忌,只要把事情闹大,别说面前的只是一个身份地位的宦官,就算是黄锦那些大太监来了,也一样不管用。
“……”单公公闻言一滞。
贡院是读书人的圣地,就算有圣旨,宦官一样也上不得台面,受冷眼还是轻的,被文官们呼来喝去同样没处申冤。地位高的太监们养尊处优惯了,谁也不想平白来受这份罪,倒是地位低些的很踊跃,看到了小道士对皇帝的影响力,谁不盼着跟他扯上点关系?
关键时刻,说不定就能多一条命啊!
所以,见势不妙,这位单公公不假思索的就喊了一嗓,但他口却不甚好,被张景华几句话一逼,当即便哑口无言了。
张景华见他张口结舌,额角见汗,眼珠却在骨溜溜乱转,心道:这些阉竖水平不高,心眼却很多,不能给他们机会。
“既然不想耽误了皇上的大事,还不给本官速速退下!左右……”
“慢着!”
见单公公不屈不挠,张景华的脸色骤变。他寒声道:“单公公,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由得你三番四次的搅扰?你再不退下,莫怪本官不讲情面,一本将你奏到……”
“张大人莫急,就算是公堂问案,也须得问个口供的,你连个说话的机会都不给刘大人。莫非是有什么情弊么?”单公公阴阴一笑,说的话也颇为诛心。
倒不是他灵机闪现,而是他四处张望的时候。看到了刘同寿给他打了个眼色,这有了底,对张景华反唇相讥。
“本官秉持公心行事。岂有情弊?”张景华怫然不悦,冷哼一声,向那搜身的军兵吩咐道:“分明是你这阉竖血口喷人!那军士,你且展示那笔给诸位看看,情弊何在,自然一目了然。”
“是,大人!”那军兵躬身应命,然后将手中毛病举起,用铁片在笔管上敲打,发出了‘空空’的声音。他不无得意的说道:“各位请听,这笔管分明就是空的,而会试的规矩则是……”
“规矩是不得在笔管中夹带,又不是不能用空心笔,只要里面没有小抄。本官又何罪之有?张大人,你这是故意刁难吗?”刘同寿冷冷的打断了他。
锁厅试是为在岗官员所设,嘉靖为了引用这个旧例,封了个太常博士给他。这种中旨封的官都是虚衔,只能领一份俸禄,并不管事。但毕竟也是个官职,刘同寿为了气势不落下风,自称本官也勉强说得过去。
“用空笔管当然不是大罪,可你瞒得过别人,却是瞒不过我,这笔管里却是有东西的。”眼见一场大功要飞,那军兵顾不得许多,抢在张景华前面,将话茬接了下来。
刘同寿晒然道:“有东西就是小抄么?这位军爷,莫非你也生了透视眼?”
“除了小抄,还能是什么?”那军兵脸涨得通红,却又不知如何辩驳,只好回头去看张景华:“大人,您看……”
“折了!一看便知”张景华大是不爽,想抢功劳,又没胆,这种没担待的人讨厌了。
“张大人三思,须知:折笔容易,后果却很严重。”刘同寿拿腔拿调的说道。
“后果?一根笔又能有什么后果,莫非,这笔是御赐的不成?”张景华冷笑连连,然后又是一声断喝:“折了!”
“咔嚓!”毛笔一折两段,一个纸卷飘飘悠悠的落了下来,那军兵大喜接住,双手呈给张景华。后者随手接过,一指刘同寿,喝道:“人赃并获,你还有何话说?”
刘同寿轻描淡写的说道:“一张纸而已,与舞弊有何干连?”
“不到黄河不死心,愚顽之极!”张景华怒极反笑,将那纸卷迎风一抖,展示给众人,他自己却死死的盯着刘同寿,“各位且看,上面写的是什么?不是小抄,又是何物?”
他有心把事情闹大,所以声音很大,动作也很大,不光是身边的官员,连周围候搜的士都踮起脚向这边张望。
一切都在张景华的预期之中,只是,众人的反应却有点不对劲。
正常情况下,至少御史们会鼓噪起来,士们会迅速跟风,声势一起,刘同寿和那些阉竖便无力回天,就算不乖乖伏法,多也只能灰溜溜的跑掉而已。
这一局,他赢定了!圣地的尊严,他守住了!不畏强权的名声,也扬定了!
可是,挥舞了半天,他没等到预想中的声讨,耳边只有一片嗡嗡声在回响……张景华怒了,这帮人胆也太小了吧?这还要议论?这年头,象自己这么正直可靠的人真是越来越少了。
他将纸卷收回,准备高声念出来,然后一鼓作气的拿下刘同寿。可是,当他看到纸卷上的内容时,一腔豪情却变成了满腹惊诧,一口气卡在嗓眼里,好悬没给他噎着。
“这……这是什么?”纸卷上半个字都没有,只有一个鬼画符似的东西,别说念,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就觉得眼睛有点发花。
“这是先师传下的妙笔符,是灵验不过,笔筒里放上这么一张符,写起文章来,自是妙笔生花,下笔如神!”刘同寿恰到好处的接过话头,然后又是一声长叹:“万金难买的符箓,就这么毁了,真是可惜啊!世上的愚人怎么就这么多呢?”
“你,你敢血口喷人?本官要上奏天,弹劾……”出了个大丑,张景华正郁闷呢,听得刘同寿指桑骂槐,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冤枉?你知不知道这符是怎么来的?”
刘同寿痛心疾首道:“且不说为了制符,本官花费了多少精神法力,单说制符的材料,又有哪个是便宜的?天山上的雪莲,深海里的鱼油,草原中的大树,大漠中的花朵,都是百年难遇之物啊!要不是借着为皇上收集灵丹材料的机会,又去哪里弄这些宝贝来?”
“……”一片静寂。
没人知道应该如何应对,刘同寿说的神乎其神,可在场众人就没几个缺心眼的,尤其是兵马司的那些军兵,对江湖市井的手段是门清。刘同寿的演技很好,却也瞒不过他们的眼睛,这分明就是碰瓷的套路哇!
“光说你们也不信,算了,反正事已至此,有张大人这样的找茬之人在,这些笔,本官也用不上了,就用来给各位演示一下好了。”
说着,刘同寿一脸痛惜的又从篮里拿出了一根毛笔,举起来,向四周展示了一圈,口中念念有词:“诗以言志,文以载道,万法归一,妙笔生花,疾!”只见他大袖一挥,再伸出手时,那笔上竟然多了一朵鲜花!
“哇!”一阵惊呼。
“真的生花了!这符真灵啊!”
“早知道,我就应该去求一支笔来!”众士议论纷纷。
“这……不会是戏法吧?”也有人心存疑虑。
“不可能,变戏法哪有这般法?看,又是一支!哇,第三支……天,他到底带了多少根笔,画了多少张符?”
片刻功夫,刘同寿手上已经有了不下十朵菊花,如同捧了一捧花束似的。他将花拢了拢,然后一股脑的塞给了张景华,一脸诚意道:“借花献佛,既然带不进去,那这些花就送给张大人好了。”
“荒唐……荒唐……”张景华被这个意外搞得晕头转向,一时也不知应该继续斥骂,还是怎地,只是喃喃重复着那荒唐二字。
等菊花入怀的时候,他终于反应过来了,怒气冲冲的将花扔在地上,还不忘用脚踩了两脚,暴跳如雷的喝道:“搜,给本官继续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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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皇上的鸟
“哈哈哈,好一个妙笔生花,好一个妙笔符,有趣,实在有趣。”
刘同寿在贡院炫手艺的同时,乾清宫内,正有笑声阵阵回荡,敢在这种地方放肆大笑之人,不用问也知道是皇帝了。
“是啊,万岁爷,您是没看到当时那情景,刘大人手里的花,一朵接着一朵的绽放,就像古诗里描述的那样,忽如一夜春风来,一转眼的功夫,变出来的花儿就已经捧都捧不过来了!”
“唉,真是可惜了,如此精彩的法术,却是明珠暗投,没的让那些沽名钓誉的家伙捡了便宜。”宦官描述的情景,让嘉靖非常神往,他很惋惜的叹息了一声,然后又问:“对了,张景华那些人应该还是平时那副嘴脸吧?”
“万岁爷英明。”传话的宦官谄笑着奉承道:“张御史发了很大的脾气呢,不过,在发脾气之前,他也发了好一会儿的愣,想来是被刘大人神乎其神的法术给吓到了。”
“哈哈哈哈……”嘉靖的笑声中又多了几分得意。
相对从前,嘉靖朝的文官,风骨略逊了些,但清流毕竟还是在的,张景华就是其中很有代表性的人物。皇帝很强势,这些人也改变了策略,从原来的犯言直谏骗廷杖,改成了阳奉阴违下绊子。
近年来,直接上表反对皇帝修仙的人越来越少了,但士林和民间流传的皇帝囧事却是越来越广,持敷衍态度的朝臣同样越来越多。
一则。士大夫们有重名声的传统,二来,张孚敬和夏言那样的判断力不是人人都有,马屁拍到马脚上的例子比比皆是,想升官扬名,还是传统的方法最为稳妥。
消极对抗的法子很有效,嘉靖斋醮祷告。易礼改制闹腾得很欢,但追捧的人始终有限,大多数人都冷眼旁观。不肯凑趣,让他那份虚荣始终得不到满足,很是压抑。
嘉靖再怎么强势。也不可能用不够积极这种罪名给大臣定罪,这口气他也是憋了很久。
所以,听到刘同寿施展法术,大闹贡院,搞得御史们晕头转向,嘉靖也是大喜过望,很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这帮家伙不是瞧不起神仙,瞧不起朕,说修仙是荒谬之谈么?既然如此,又怎么会震惊成这般模样?
“接下来呢?”
“回禀万岁爷。张御史回过神后,也是恼羞成怒,只是碍于在场的人多,不敢不讲道理,所以。只是严令军兵继续搜身……”报信的宦官见皇帝心情大好,便大着胆子卖了个小关子。
这是讲故事的技巧,有增强趣味性的作用,宦官不是不会设置悬念,只是平时都不敢,生怕惹得皇帝焦躁起来。赔上小命。不过,既然跟小仙师相关,问题就不大了。
“哦?”他赌对了,嘉靖一挑眉毛,饶有兴致的问道:“这次又搜到什么?”
“万岁爷,这次可就多了,也不知刘大人到底是怎么弄的,他的衣帽、用品中,处处都是机关……袍子里附了一层衬子,鞋底也是中空的,还有砚台、木炭、水杯……连糕点的表皮下面都做了画,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
“都是符箓?”嘉靖先是一怔,旋即便想到了答案。
“万岁爷英明!这些符箓都有说法的,那鞋里的,是火符,专为保暖之用,如果用法力激发,可以凭空生火!衣服里面的是定风符……砚台里面的是墨符……水杯里面……”
嘉靖听得两眼放光。
刘同寿的修仙理论,最显著,也最合他心意的,就是系统化。
以前听别人讲修道,都如同雾里看花,好像看到点影子,但却摸不到边;刘同寿的理论就厉害了,他的理论由浅入深,由外及里,看得见也摸得着,把虚无缥缈的修仙,变成了一项系统工程!
理论之外还有实践,这些功效各异的符箓,充分的诠释了刘同寿的修仙理论,嘉靖听得心驰神往,恨不得直接下旨取消了会试,把小道士拎到面前来,好好的论一番道。
“那些符,全都用掉了?”同时,他还有些心疼,那些符箓可都是好东西啊,就这么轻易用掉了,真是太浪费了。
“是啊,万岁爷。不过,这事儿也不能怨刘大人,关键是张御史不依不饶的追着不放。按说,这符箓跟那香囊、玉佩是一样的东西,就是图个吉利,再有点特殊功效,跟舞弊压根就扯不上干系,张御史他……”
报信的这个宦官,跟单公公是一路的,都有心向刘同寿卖好。实际上,除了最初的妙笔符之外,后面,张景华光顾着发呆了,根本没来得及说什么,是刘同寿有心卖弄,左放一把火,右祭一张符的,把好好一个贡院,搞得跟庙会似的。
手段,固然是很神奇;场面,也是非常绚丽;不过,却也不至于把所有人都瞒过了。有那见多识广的,暗地里也在犯嘀咕,觉得刘同寿很可能只是在耍戏法,只是他的手段太高明,让人看不透玄虚罢了。
报信的这个宦官,也有类似的猜想,不过,猜归猜,打死他,他也不会在嘉靖面前那样说,那是取死之道!
不管是法术还是戏法,问题的关键在于,皇上相信!皇上愿意相信,乐于相信,别人怎么想,很重要么?
宦官顺着嘉靖的意思,帮刘同寿撇清,顺便给张景华添堵。
“哼!嚣张跋扈!”嘉靖果然怒了。
这个话茬,那宦官就不敢接了,议论朝中大臣,有干政的嫌疑,他只是一个跑腿儿的,要懂得见好就收,这样才能太平无事。
“可惜了这许多符箓啊。”咬牙瞪眼的发了会儿狠,嘉靖又是一声叹息:“你回来之前,同寿已经入场了么?没了这些符箓,事情会不会有些棘手?”
“回万岁爷,奴婢回来报信之前,刘大人还没入场呢,衣帽、用具搜完,又搜身来着,结果这一搜,却搜出了个活物来……”
“活物?是什么?”嘉靖一愣。
“是……”那宦官有些迟疑,但皇帝问话,又不能不回答,只好硬着头皮道:“是刘大人要献给万岁爷您的鸟……”
“朕的鸟?什么鸟?”嘉靖茫然,
“看起来像是鸽子,不过,依照刘大人的说法,此鸟非彼鸟,而是有通灵之像的神鸟,只要带在身边,以心血喂养九九八十一日,就能以之沟通上苍,传递消息往来……”
“什么?”嘉靖猛然起身,满脸都是惊喜之色,旋即,他又想到了什么,眉头微微皱起,又缓缓的坐了回去。
“你在现场亲见过了,依你的看法,那鸽子到底是真有其事,还是同寿他……”
嘉靖的未尽之意很明显,他觉得那鸽子有可能是刘同寿为了作弊准备的,只要把鸽子带在身上,就可以内外传递消息了。他诈称是献给皇上的鸟,张景华虽然素有清正敢言之名,同样得掂量掂量。
那宦官低眉顺眼的回答道:“回万岁爷,奴婢愚钝,刘大人是不是有深意,奴婢实在看不出,不过,依奴婢看来,那鸟确实是有些灵异的。”
“是何灵异?”
“通灵!万岁爷,那鸟能听懂人言,叫飞便飞,叫落便落,而且还能做出很多匪夷所思的动作,比如……写字!”
“鸟写字?怎么可能?”
“不敢欺瞒万岁爷,若非奴婢亲眼所见,也是不敢信的,可在场数千人都看到了,确实是写字了。那鸟在空中飞出了四个字,奴婢看得分明,是万寿无疆!”
嘉靖的呼吸粗重起来,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异常响亮。良久,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嘉靖长出了一口气,露出了若有所思的微笑。
“果然是灵鸟!好,好,很好!”连赞数声,嘉靖的心情越来越好,身边的人也更加顺眼了,他指指那个传信的宦官:“你不错,叫什么名字?”
那宦官大喜过望,连忙答道:“回禀万岁爷,奴婢滕祥。”
“滕祥?嗯,确实很吉祥,你这就去吧,别的不用管,给朕看好了那只鸟,一根毛也不能掉了,告诉他们,谁敢动朕的鸟,让朕一时不痛快,朕就让他一辈子不痛快。”
“奴婢明白了。”(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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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飞来飞去
人的快乐,通常都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当滕祥带着圣旨返回贡院时,这句话得到了最好的诠释。
“陛下有谕:灵物天成,见赐乃祥,修心十载,朕心实慰,然科举大事,亦不得轻忽,故……”滕祥第一次宣口谕,但架势却摆得十足,嘉靖的寥寥数语,被他念得抑扬顿挫,煞有其事的。
听众的脸色都不怎么好。
嘉靖这道旨意措辞严厉,却又前后矛盾,换个不知情的过来,定会有无所适从的感觉。他先是高度评价并肯定了刘同寿的灵鸟,然后话锋一转,又对考场秩序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显然是让考官们两者兼顾,却压根没提两者兼顾的办法。
这种行为,说好听了是优柔寡断,说通俗一点,就是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
刘同寿的鸽子是不是灵鸟,很难做判断,但那鸟的灵性大伙儿都看见了,堪称神乎其神。如果放任此鸟在贡院里乱飞,甚至飞出贡院再回来,刘同寿舞弊的可能性自然大大增加。
在华夏,信鸽不是什么稀罕物事,早在秦汉之际,就已经有相关的记载了。传说中,楚汉争霸之初,高祖刘邦屡战屡败,好几次都是只身而逃,狼狈不堪,有一次甚至藏在枯井中避敌,最后能够得脱大难,正是靠着信鸽的传信。
刘同寿只需在外面找几个枪手准备着,然后把考题传出去,再等着鸽子回来。临摹一遍也就是了。
这,就是小道士真正的谋划!那些符箓什么的,不过是障眼法和前戏,他一早就算计好了,所有的表演都是给皇帝看的,后者的反应,也在他的预计之中。他就是要明目张胆的作弊!
所有人都是恍然大悟,甚至下旨意的嘉靖也是这么认为的。
小道士这段时间做的最多的就是练字,眼下写字倒是马马虎虎了。可顶多也就是童生试的水准,经史学问更是无限接近空白,离会试题名差得不知道有多远。
如果说他确有成算的话。也只能着落在这鸽子身上了。
某种程度上来讲,他已经成功了一大半,至少张景华这会儿就只能徒呼奈何。他的确是个很传统的读书人,也很有骨气,但他并不傻,不会明知是死路,也要蒙着脑袋往上闯。
皇帝的做法很不地道不假,但他既然已经下了决心,敢阻拦在他面前人,只会有一种下场。那就是粉身碎骨!
不过,张景华也没有太颓丧,毕竟他能做的都做到了,在这场大戏中,他的职责只有搜检而已。只要保证了小道士没有暗中带进去任何东西,就不能说他的差事办砸了。
至于那只飞来飞去的鸽子……这显然属于不可抗力,是明目张胆的带进去的,与他张某人无关。阻止小道士,维护圣地的重任,只能着落在其他同僚身上了。首当其冲的,就是一众巡场官。
想到这里,张景华突然感觉到一阵轻松。跟神棍做斗争,本来压力就很大,何况,这神棍还是圣眷极隆,手段极高的那种,这给他带来的压力,就不是普通的大了,简直要人命呐。
张御史苦中作乐,巡场官,也就是监考的官员则是叫苦连天。
会试考场,那是多么庄严肃穆的地方呀,一般的考生,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可现在偏偏有只鸽子飞来飞去的,这不是要命是啥?
单是鸽子也就罢了,大伙儿盯得紧点,把它赶离要害所在也就是了,但这只鸽子不是独行的,无论它飞到何处,除非进了号房,否则身边就跟着一大群人。
这帮人都是宦官,以宣旨的滕祥为首,专门负责皇上的鸟的安保问题。一群没鸟的人,负责保护一只鸟,这是多么和谐的场景啊!
“谢大人,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那鸟已经进了号房了,等下飞出去的话,谁知道它能带点什么回来啊!”
江晓是东城兵马司的副指挥,通常情况下,在礼部贡院监考的,就是他们这些军士。毕竟有四五千的考生在,就算把礼部和都察院的官员都用上,也不怎么够用。而会试一举行就是三天,官员们也吃不起这种辛苦,这样安排也没什么奇怪的。
这些军士自己,也很享受这个差事。不是为了在这个过程中捞外快,只是有一种心理上的快感。
大明重文轻武的畸形程度,全不在前宋之下。就算是镇守边疆,拥兵数万的参将、总兵,对上一个没有官职在身的进士、举子,那也是不敢失礼的,别说摆官架子了,弄不好还要反过来奉承对方几句。
在巡抚、巡按这样的大员面前,武将们更是连说话的余地都没有,被人呵斥如狗,鄙视如猪,一样得笑脸相迎。若是被寻到了错处,被打上几十板子更是常有的事,事后还得打落牙齿往肚里咽。
没办法,谁让大明的国策就是文武殊途呢。
大将们尚且如此,兵马司这种半军事性质的武职,自然更不放在士人们的眼里。唯一能扬眉吐气的,就是在贡院公干的时候了。
体面?被剥得跟个光猪似的,还有个狗屁体面!清高?那也是不存在的,这三天,那个考生见到他们这些监考的,会冷眼相对,而不是笑脸相迎?真有那不开眼的,军兵们就会让他们领略到,什么叫阎王好惹小鬼难缠了。
想帮忙舞弊,江晓没有那种本事,但捣乱却没什么问题,别的不说,只要一直在号房旁边转悠,盯着考生不放,就足以干扰对方的注意力了。如果偶尔搜出几个夹带小抄的,那就更爽了,直接枷出去示众。彻底来个斯文扫地。
只有在这一刻,江晓和他的同僚们才能摆脱那种卑贱的自我认知,有一种踩在士人头上的幻觉。
然而,世界是很现实的,大明始终是士人的天下,他这个副指挥,也只有俯首帖耳的份儿。
这次会试。兵马司的顶头上司——兵部也相当投入,左侍郎张瓒下了严令,要求兵马司全力配合礼部、都察院。不出差错便是有功。参与之人,一律重重有赏!一旦有差池,等着他们的。将是一纸调令,调动的目的地,大抵不出宣大辽东等处,正是鞑虏为祸最烈的地方。
后果严重,实在由不得江晓等军兵不紧张。
灵鸟属于不可抗力,张景华可以这么开解自己,但江晓这些军兵却不行。如果刘同寿真的作弊成功,文官们不会自相攻讦,也拿小道士没办法,很可能会拿他们这些倒霉蛋当替罪羊。冠以玩忽职守的罪名,把罪责全都推在他们身上。
“不用慌张,让人盯紧了便是,只要他不往鸽子身上放东西,就任他去。”不幸之中的万幸。就是巡场官的这位负责人了,准确的说,是负责人之一。
和搜检一样,监考这个环节,也是各衙门共同参与,充分体现了制衡的作用。礼部派出的。是仪制清吏司的员外郎谢正,以及下属官吏;翰林院派出的,则是上届会试的状元,修撰林大钦,以及一群庶吉士;都察院则是派出了一群御史,分属几大派系。
张景华之所以不太担心,正是因为这个安排。谢正以及谢家与刘同寿有不共戴天之仇,监考时,肯定会全力以赴,林大钦虽然是站在刘同寿一边的,但此人才华虽高,却不是那种擅变通之人,他顶多只能保证监督谢正没法做小动作,断然不可能帮刘同寿舞弊。
“可是大人,那鸽子可是通灵的,您看,那刘……大人正朝鸽子说话呢!”
信鸽传信,都是在脚爪上绑着信,达到传递消息的目的,可刘同寿这只鸽子比较特殊,它通灵,还会写字,谁知道它是不是能直接跟人交流啊。想鸽子往来进出,小道士金榜题名的情景,江晓觉得自己的未来一片灰暗。
“随他去。”谢正扫一眼不远处的林修撰,后者看着刘同寿,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咬咬牙,压低声音道:“江副指挥,本官且问你,你想不想把这个副字去掉?”
“大人,下官……”江晓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很显然,谢正自己有所顾忌,突然抛出这个诱饵,莫非是想用自己投石问路么?现在的关键问题,就是那只鸽子,如果有人把鸽子给弄下来,甚至打死了,那刘同寿跟外界沟通的桥梁无疑就断了,舞弊也变成了泡影。
但是,对鸽子下手的人,无疑要承受皇帝的雷霆之怒,放在他这么个小武官身上,抄家灭族恐怕都是轻的!
“哼!”几十年宦海经历也不是白混的,看到江晓的神情,谢正就猜到对方的心思了。他不屑的看了对方一眼,冷哼道:“生得这般魁梧,却只有这点胆魄,真是可惜这副好躯壳。”
江晓默然。作为一名在京城任职数十年的武将,他早就达到荣辱不惊的境界,这么粗浅的激将法,完全就奈何不了他。
“放心,本官不会把你往死路上推,就算有点灵异处,终究也不过是只扁毛畜生而已,以为本官奈何它不得么?你且附耳过来……”
江晓将信将疑的凑了上去,越听眼睛越亮,赞叹连连:“谢大人见识广博,学究天人,果然是妙计啊!”
“呵呵,学究天人是谈不上的,不过痴长了几岁,懂些杂闻罢了。”谢正捻须而笑,不无得意的说道:“你且依计行事,事成之后,本官定会在王部堂面前保举你的功劳。”
“多谢大人,下官这就去办。”江晓大喜,领命去了。
看着号房中的那个让他切齿痛恨的身影,谢正冷笑连连:“哼,足不能出户,媒介又断掉,老夫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花招!”(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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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死磕到底
谢正的应对办法很简单,他吩咐军在贡院四周升起了炉火,用的是淋湿过的柴火,很快就产生了大量的烟雾。
“谢大人,点火的命令是你下的?这里可是贡院重地,你怎能如此唐突?”这么大动静,其他考官当然不会视而不见,很快就找上了他。
谢正不紧不慢的回答道:“贡院房舍多年久失修,眼下春寒料峭,风似剪刀,在号房中作答需忍受的苦楚,实不堪言。本官有感于此,故命人生火取暖,却不想贡院备下的柴禾受潮,是以……”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儿,谢正这点小心思是明摆着的,谁都知道禽鸟恐火惧烟,无非是针对刘同寿那只鸽子做的布置。
办法容易想,但后果却让人难以承受,所以其他人即便想到了,也不敢说出口,更别提下令执行了。
有那跟谢家有故旧的,低声提醒道:“谢大人,皇上对本次会试的重视,乃是历年之最,你的本意虽好,可若是引起皇上误会,祸事却是不小。”
“人生自古谁无死,”谢正慷慨道:“谢某行事光明磊落,皆出一片公心,若是陛下因此见责,谢某一力承担,与各位无碍。”
他是打算跟刘同寿死磕到底了,反正明面上的理由说得过去,往大里说,他是在维护科举的公平性,往小了说,是替数千士子着想。就算皇帝动怒治罪。顶多也就是罢官回家。却可以在士林中留下清名。
见他摆出了殊死一搏架势,众人互相看看,都不再相劝。
在这件事上,文官们的立场相对一致,就算是身负重责,代表张孚敬的林大钦,对舞弊这种事也是很抵触的。他觉得,自己在这里的作用,就是保证公平性,而不是帮刘同寿作弊。所以,虽然他看出了谢正的用心,却也不好与其当面争执。
反正他不争,也是有人会争的。
“是谁下令点的火?是打算把贡院烧成白地么?还是说。哪位大人打算蔑视皇上,置皇上的严令于不顾?”滕祥怒气冲冲的走了过来。
见他过来,众人自觉的让出了条路。此人地位权势只是寻常,不过这会儿拉着皇帝的虎皮,风头正劲,没必要得罪。
谢正傲然笑道:“炉火周围都有兵丁守护,火势是不会扩散的,如果真有意外,本官自会向朝廷谢罪。至于滕公公说的大不敬,本官同样不敢当。本官没记错的话。皇上的严令是严禁人伤害灵鸟,天大地大,鸟自飞翔,本官在贡院生火,又与那灵鸟何干?”
他脸上露出了个饱含深意的笑容:“莫非,滕公公是打算让此通灵之物自由往来于贡院内外,传递消息吗?却不知这是公公你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呢?若是皇上真有此意,何不在旨意中明言?”
“当然……呃?”滕祥气冲冲的就要反驳,可话到嘴边。他心中却是一动,接着冷汗就下来了。这些读书人真是很鬼啊,这话里面分明有陷阱!自己如果真的一顺口就答应下来,那皇上的名声恐怕就……
“好,好。谢大人,你的意思。我会转述给皇上的,只希望日后你不要后悔。”自觉在言辞辩论上占不到上风,滕祥试图以恐吓扳回一城。
“请便!”谢正冷笑着一拂袖,竟是全然不为所动。
如果单纯只是要封官职,以嘉靖的强势,直接下旨意就是了,何必搞得这么复杂?无非要求个名正言顺而已,对嘉靖和刘同寿都是如此。既然有所求,那嘉靖就不可能在这个当口硬来。
当然,以皇帝爱记仇的性子,被谢正用言语挤兑过,肯定是要秋后算账的。但谢正既然已经豁出去了,也就没什么可顾忌的了。
他不是科举正途出身,现在的官职已经到了顶,再想往上升,是怎么也不可能的了。不如借着这次机会扬名,给家族带来一定的好处呢。反正皇帝再怎么小心眼,也不至于为了这么点事儿就迁怒整个谢家。
滕祥无奈,跺跺脚走人了。
有圣旨在手,他不是不可以强来,但没向嘉靖请示过之前,他不敢那么做。一旦做了,不但有擅权乱命的嫌疑,而且很难说会不会弄巧成拙,他可没刘同寿那种本事,可以将皇帝的反应算计得一丝不差。
片刻之后,乾清宫。
听了滕祥的回禀,嘉靖当即就火了:“混账!小小一个员外郎,谁给的他这么大胆子?竟敢暗讽于朕,真是无法无天了,来人……”
“万岁爷三思!”见势头不对,黄锦赶忙出言提醒。
嘉靖皱皱眉,脸上的青色更盛了几分:“黄伴,你有何话说?”
“万岁爷,那谢正虽不是言官,可未尝没有借此事扬名的打算,您可不能遂了他的心意啊。”
“……哼!”沉吟半响,嘉靖冷冷哼了一声,怒意虽然更盛,但情绪却没那么激动了,“那你的意思,是让朕就这么坐视么?”
“这个……”黄锦欲言又止,向周围看了一眼。
“都退下罢。”嘉靖会意,摆摆手,把滕祥在内的其他人都给轰出去了。
“万岁爷,刘道长托老奴给您带个话……他说,君前无戏言,既然在您面前许了诺,他就会全力以赴,定然不会陨了您的名头。”
“哦?”嘉靖眉毛一挑,很是意外,“你的意思是,他已经料到了如今的局面?”
“这个老奴就不知道了,若是皇上挂怀,不妨遣人去问问。”
“问谁?同寿吗?”
“敢教万岁爷知道,在贡院外面是有人接应的,不然灵鸟飞出贡院后,也没处落脚啊。”
嘉靖思来想去,还是求名的念头占了上风,他缓缓点头:“也好。”
皇帝要找人,当然不难,何况还有滕祥这个带路的,很快就有消息传回来了。
刘同寿留下了个口讯:“为了将陛下圣明传之天下,微臣敢不效死力!思谋旬月,已有万全之策,微臣斗胆,立誓于此,若不成功,宁愿自宫!陛下只管安心静候佳音即可。”
听到这个口讯,嘉靖笑了,黄锦心里却是腹诽不已,这个军令状的措辞真心不着调,但这马屁拍的却很是地方,尤其在有了对比的情况下。可以想象,今次事成之后,谢家和刘同寿的境遇,又将是如何鲜明的对比。
“万岁爷,那边还说了,贡院点火之前,灵鸟已经飞过一个来回了……”虚言都是假的,这句话才是让嘉靖安心的关键。(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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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敬天法祖
作为大明有史以来最受人关注的一只鸽子,灵鸟的动向自然不是秘密,考官们也很快就得到了消息,还因此爆发了一场争执。
尽管没人觉得,刘同寿在短短的一个来回中能得到多少信息,毕竟时间太短,外面的枪手就算再有才华,也不可能完成一篇足够好的时文。但本着除恶务尽的原则,谢正等监考官认为,应该进号房再搜一遍身。
他们的要求当然遭到了另一些人的反对,进了号房之后,考生与外界就应该是隔离的,进号房搜身,全无先例,明明就是有人要以权谋私,公报私仇。
双方各有理由,同时也各有顾忌,自然谁也说服不了对手,也没办法动用后台强压,最终形成了谁也奈何不了谁的局面。
就在双方的僵持中,会试结束了。不过,对抗仍然在延续着。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将是对抗的最后,也是最为激烈的一个环节。不单是因为参与者的身份更高,权势更大,更重要的是,评卷,本身就是最容易动手脚的一个环节。
评卷,从收卷开始。
墨卷收上来,先由收卷官签名用印,然后由外帘地弥封官把姓名封了,送往誊录所由誊录人员用朱笔誊成朱卷,再经专人对读。确定无误后,才将弥封朱卷弥封,把两卷送到收掌所。核对朱墨卷地红号无误,又将两卷分开,墨卷在外帘官处存好。送去给考官批阅。
整个环节环环相扣,全无一丝漏洞。
不过,只要经了人手,难免就会有弊端,上述的任一环节中,都有动手脚的可能。
收卷官可以设法留下记号,弥封官可以故意封不严。眷录人员虽然没啥特权,但如果跟验读官有所勾结,也不是无法可施。
对峙的双方都是各中能手。当然不会漏掉这些细节,争执之下,很多细节都得到了修正。
首先。收卷官从一个变成了俩,起到互相监视的作用。另外,收卷的时候,考生应将卷面朝下放置,直到弥封官背卷封名,并与其他墨卷混在一起之后,才能翻转过来。后面的流程也与此相似,总之,就是最大限度的削减整个流程中的人为因素。
要不怎么说,制衡有利于法制建设。垄断则更容易滋生呢?成也是人,败同样是人。
这是互相妥协后的结果,双方都能接受,唯一对这个方式不满的,只有谢家的人了。
不过。就算谢迁老头巅峰的时候,也谈不上独霸朝堂,现如今,老谢已死,只靠几个儿子撑场面,谢家在余姚虽威风八面。可在当朝首辅面前,六部尚书面前,能有多大的影响力?当然影响不到什么。
收卷的程序比从前繁琐了,不过人手也多了,考卷很快就汇总起来,分批送往至公堂去了。
“哼,也不知看没看懂题目,居然就腆着脸将墨卷呈上,真是厚颜无耻之尤!”墨卷已经进入评审流程,谢正再无能为力,可老头却也不肯罢休,他打算给刘同寿添点堵,在众士子面前,问小道士一个哑口无言,坐实他舞弊的罪名。
刘同寿本不认识谢正,不过老谢在他的号房外闹腾了三天,他就算再迟钝,也知道对方是那颗葱了,对方此举的目的,他也是心知肚明。对于上赶子找抽的人,刘同寿从来不会客气:“谢员外这话就错了,你又没看到本官作答,怎地就空口白话的跑来血口喷人?”
谢正扬声道:“还用说吗?在场之人又有哪个不知道,时文乃是集古今大成的文体,非贯通经史者不能作,你读书不过半月,难道就抵得上他人十年寒窗了吗?或者说,又有哪路神仙显灵,给你来了个醍醐灌顶?”
老头的嗓门本来就不小,又是故意要把动静闹大,一通嚷嚷,把士子们的注意力都给吸引过来了。
士子们互相打听一番,然后议论纷纷朝这边指点着。
谢正见状,不由暗中得意。
评卷环节虽严,但发生意外的可能性却也很高,毕竟他吃过刘同寿太多亏了,知道对方手段高超,又有靠山,谁知道这次有没有什么暗着。如果真的有个万一,对方升官,谢正阻挡不了,但至少在士林,要把刘同寿作弊的名声坐实,让他这场科举彻底变成笑谈。
“半月时间,当然来不及遍读经史,不过,有所侧重还是可以的,”刘同寿轻蔑的看了谢正一眼,悠然一笑道:“比如周礼……”
“哗!”士子们都是大吃一惊。他们一直专心考试,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有少数人被那只鸽子骚扰过,但也是仅此而已罢了。所以,当刘同寿语出惊人,一语点破此番考题的出处时,众人皆是大惊。
谢正也是一惊。
他本以为就算刘同寿真的舞弊成功,顶多也就是抄篇时文罢了,没想到对方竟然把出处都搞清楚了。眼见士子们从义愤转成了惊讶,他再顾不得许多,当即就打算点破鸽子的玄虚:“你分明就是……”
“人生天地间,须得对上天有敬畏之心;父生子,子生孙,世世代代,薪火传承,故曰:敬天法祖是也。”刘同寿哪里会给对头说话的机会,他似模似样的打了个稽首,朗声道:“周礼备而全,道、法、阴阳诸家学说,皆出自于此,本官出身羽门,读经史先读周礼,有何不妥?”
“贤弟所言极是,周道善备,愚兄也是以此作答。”不等谢正反驳,人群中已经有人附和出声,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韩应龙。
随后,孙升等出名的才子也是纷纷出言附和,光是刘同寿说没什么,但有了韩、孙等才子作注脚,那就不一般,于是,士子们的情绪一下高涨起来。
以此论作答的,都是红光满面,高声说着自己的心得体会;没想到此节的,则是捶胸顿足,懊丧不已。除了少数答错了,还死硬到底的人之外,所有人都把这个当成了标准答案,本来秩序井然的散场,倒是和后世大考过后对答案的场面差不多了。
被刘同寿来了个连消带打,谢正一张老脸也是气得通红,可最终也是无法可施。谁想到小道士连抄袭都抄这么周全呢?只能希望评卷官们给点力,慧眼识奸,让刘小贼名落孙山罢!(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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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真求遗珠
“好一个敬天法祖,张璧确是个有心的。”
张璧出的题目,正对了嘉靖的心思。复古礼,本来就是他最大的政治主张,而有记载的最古老的礼仪典籍,无疑就是周礼了。
周礼是西周名相周公旦所著,内容极其丰富。大至天下九州,天文历象;小至沟洫道路,草木虫鱼。凡邦国建制,政法文教,礼乐兵刑,赋税度支,膳食衣饰,寝庙车马,农商医卜,工艺制作,各种名物、典章、制度,无所不包,无所不容。乃是三礼之首,重要性犹在《仪礼》和《礼记》之上。
嘉靖不喜欢被别人猜中心思,但更令他讨厌的,则是那些猜中了正确答案后,还要做错误的事情之人,一如谢正和张景华等人。
张璧的识趣令他非常满意,不过,让他最为开怀的,则是刘同寿的应对。
时文又称八股文,因为其固定格式而得名,一篇完整的时文应该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和后世的议论文差不多,最关键的都是破题。
破题,也就是从题目中辨析中出题者的真实意图,点明文中要讨论的核心思想,然后再承题,以特定形势展开。破题破中了,文章就已经成功了一半,后面靠的就是基本功了。
当然,刘同寿是个外行,没有文学功底,这个定律没法往他身上套。但他既然已经当众喊出了这周礼二字,那事情就已经上了轨道了。接下来。只要张孚敬不掉链子,守好最后一关,一切便水到渠成了。
嘉靖怎能不喜?
内侍们齐声恭贺道:“恭喜陛下……”
“哼,又不是朕去考试,你们倒是说说,何喜之有啊?”嘉靖淡淡的哼了一声,像是不怎么受用的样子。
“如今四海升平。黎民安居乐业,天降奇才佐之,又有灵鸟祥瑞……万岁爷。这是盛世将临的前兆啊!”黄锦言辞恳切,神情激动,就差涕泪俱下了。
“盛世么?”嘉靖沉吟不语。但微微上翘的嘴角却将他的心情暴露无遗,“尘埃未定,一切尚未可知啊。”
“万岁爷,不会有什么意外了,刘道长年纪虽不大,办事却是很妥当的……”
拍马屁的套路跟八股文其实也差不多,最重要的,是要拍对地方,然后以拍中的痒处为中心,揉捏摸吹。务必连绵不绝,却又万变不离其宗,这样才能使被拍者受用无穷。用‘盛世’二字破题起讲,然后黄锦正式入手了。
“眼下陛下不方便召见刘道长,何妨将灵鸟先行召入?”几十个考官。要评阅数千份墨卷,还不能完全都是走马观花,需时甚久,黄锦担心一段时间见不到刘同寿,嘉靖的热情会有所冷却,给其他人程序而入的机会。
“嗯。”嘉靖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个提议很不错,他对那只会写字的鸽子的确很有兴趣,从前的白鹿、白兔,不过是长相特异,哪有灵鸟有说服力啊?若不是朝中的几个关键人物都忙着评卷,不好打扰,他肯定要召集一群人到文华殿,吩咐众人写几篇白鸽赋出来了。
但是,那灵鸟太过神奇,几天过去,民间已有传言,说那鸽子能通人言,甚至能沟通天地,这个就厉害了。嘉靖觉得,这么神奇的东西入宫,应该相应的做一场法事才对,他可是个讲究人,礼仪上从未疏忽过。
这样一来,问题就来了,这法事具体要怎么办?肯定要问问当事者的意见才行,万一搞错了,减弱灵鸟的灵气还在其次,万一影响了自己在上天心目中的地位,那就弄巧成拙了。
“还是等等好了。”思来想去,嘉靖还是决定按兵不动,以尽全功,召见刘同寿容易,但若是引起什么风言风语就不好了。不过,他也不打算就这么干看着,“黄伴,你去一趟贡院,告诉张爱卿他们,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让他们搁置争议,共同努力,加快进程。”
“老奴遵旨。”
一进至公堂大门,黄锦就体会到了嘉靖这道旨意下达得有多么及时。作为贡院的中心,也是决定万千士子命运的神圣所在,此时的至公堂已经吵成了一锅粥,直如菜市场一般。
“汪部堂,您也是久负盛名的士林大儒,怎会不辨是非至此?没错,这份墨卷的确破中题目,格式也中规中矩,但行文构架却是一塌糊涂,这等墨卷,经您的手上荐,若是传将出去……嘿嘿,须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您就不怕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么?”
“王大人所言极是!汪尚书阅卷时不用心,搜落卷倒是颇花了一番心思,偏偏又从数千落卷当中,搜出了这么一篇文章来,诸位请看,此文除了破题还算得体之外,满篇皆是阿谀之言,言辞却又浅白得可笑,若说此中没有情弊,谁又能信?”
考官的规格高,场面自然也激烈,左都御史王廷相正和张景华一同围攻汪鈜,质疑的目标,就是一篇搜出来的落卷。
正常情况,阅卷的考官共二十人,十八房同考官,加上正副两个总裁官,构成了阅卷的主题。每个同考官身边还会配一个监官,一般是厂卫或者内官,专门监督考官有无情弊。
十八房同考官是第一道门槛,这些人将所有墨卷均分,以总裁官出示出题者拟定的程文,也就是标准答案为模板,加以评阅。若见到中意的卷子,就用青色墨笔圈点,作为过关的评定,转交副总裁官,这叫荐卷。
过了第一关,被取中的希望就很大了。若副主考看了也中意,便会在荐卷上批一个‘取’字,然后送与主考。总裁官这就是最后一道程序了,只要在他这里通过,金榜题名就成了定局。
这个流程很难作弊,除非将所有考官都收买了。在如今的大明,派系林立,就算当真有些权势,也不可能做到这样的程度,何况,本次会试,为了刘同寿,各派系的大佬都已赤膊上阵,小弟们自然也不能落后,多方制衡之下,谁也不能一家独大。
不过,在正常的程序之外,还有一个搜落卷的环节。一般来说,初审时,考官们会尽量提高标准,稍有瑕疵就会落选,到初审结束,名额往往凑不足。于是就有了复审,也就是搜落卷,即所谓:真求遗珠,以示公正,实际上就是为了凑数。
在这个环节中,就有很多动手脚的余地了。
王、张二人与汪鈜争执,正是缘由于此,他们几乎已经确定了,汪鈜搜出来的这张卷子,就是刘同寿的那张!(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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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李代桃僵
面对都察院两大重量级人物的攻讦,汪鈜也是不甘示弱,何况,他也不是孤身一人,帮他摇旗呐喊的大有人在。
汪鈜看都不看王廷相手中的试卷,而是从已经评定好的一叠卷子中,拿起了最上面的那篇文章,“此卷被取为会元,经过了各位大人的一致同意,各位还记得理由吗?”
这个问题与当前的话题似乎有些不相干,不过仔细想想,汪鈜的意图却也不难猜。张景华暗叫一声不妙,就待措词反驳,想着至少要带过此节,只可惜,反驳比附和复杂一些,饶是他念头转得极快,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精选出来,准备呈于御前的十二篇文章,都是字字珠玑的上佳之作,无论从文笔功底,还是立意思想上,都无可挑剔。俗言道:文无第一,若非科举中必须得分个上下先后,又怎能强分?然则规矩就是规矩,吾等考官为国取材,也只能强自为之了。”
说话之人是兵部侍郎钱如京,科举跟兵部没什么瓜葛,不过此人还兼了个左副都御使的头衔,又是汪鈜的死党,所以也被列在了考官名单之中。
“会元卷何以脱颖而出?‘夫周道善而备’,开篇明义,与题意恰合,故而取之;次卷说仁及礼,也属上乘,但扣题不如会元卷,故而次之;再而三,三而四,皆是以此标准评判,汪部堂以此标准拾遗,又有何不妥?以本官看来。张御史你一力反对,才是真有情弊吧?”
会试的卷子,皇帝也是会看的,不过他不会把三百篇文章都看一遍,只会看考官们精选出来的十篇左右。普通被取中的文章,可能只经过三个考官的评审,但上呈天子的这十二篇。无一不是经过所有人讨论的,文章的质量当然都是很过硬的。
文章难分轩轾,评判标准就很重要了。一般来讲。八股文最重要的就是切题,众考官的心思又没怎么放在这上面,于是就用了这个比较通俗的标准。
谁想到此时却被钱如京拿出来说事儿。一时间,张景华也是无从辩驳。没办法,那标准可是组织决定,个人哪能轻易推翻,一个不好,没准儿就惹到人了。他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王廷相,后者也是彷徨无计,干脆拿眼去看夏言,想从对方那里得到点启发。
夏言不肯接招,直接转向黄锦问道:“黄公公。你从宫中来,是不是皇上有旨意?”
今天这事儿,以清流自诩的御史言官可以闹,只要不触及雷区,闹大点也没事。反正清流本就是要跟皇帝对着干的,嘉靖当了十多年皇帝,这点小事还是可以容忍的。但他夏某人却不能跟着闹,他只能做幕后推手。
不然的话,得罪了刘同寿事小,得罪了皇帝。甚至被划归为清流一党,那才是真正糟糕呢。老夏虽然很重视名声,积极拉拢朝中的清流,可他本身却不是清流。
所谓清流,就是养望扬名的跳板,到了夏言这样的地位,中庸才是王道,不能表现得那么偏激,否则就是无法团结大多数同僚,失了为相的气度,本来触手可及的阁臣位置,也许就要打水漂了,他怎肯因小失大?
黄锦有些摸不透夏言的意图,只能将嘉靖的原话复述了一遍:“皇上有口谕:请诸位大人搁置争议……”
“既然如此,不如这样好了,干脆将这篇文章也稍上,请皇上圣裁吧,未知诸位意下如何?”夏言来了招顺水推舟,看起来像是放弃了的意思。
张景华一听就急了,正待出言反对时,却被人给拉住了,他回头一看,正见王廷相冲他使眼色呢。顺着后者的视线看过去,张景华惊讶的发现,汪鈜,钱如京,乃至张孚敬竟是齐齐的皱起了眉头,倒像是这个提议对他们很不利似的。
仔细想想,他方才恍然。
很显然,皇帝若是铁了心要取刘同寿做进士,那是谁也拦不住的,不过,嘉靖打算借着这事儿捞点名声,于是就有了弱点。围绕着这篇文章,考官们已经争论了一整天,嘉靖若是力排众议,直接取中,清流们便可以顺势将争论宣扬出去,皇帝就只能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现在,压力转到了张孚敬身上。
若是按照夏言的提议行事,压力就会转嫁到嘉靖那边,风险变高了不说,还容易惹得皇帝不高兴,做臣子的,怎么能把压力推诿给天子呢?若是反对的话,又显得心虚,还有抗旨忤上的嫌疑,清流这边只需寸步不让,就可以坚持到对方自行瓦解了。
不愧是入阁呼声最高的夏部堂,于纷乱的局势中把握到了关键,然后轻描淡写的反击,便将对手逼得进退维谷,实在是高明啊!
张孚敬冷着说道:“夏尚书既然如此说法,老夫也不能独断专行,不如让在场的各位表决吧,支持将考卷上呈天子的,请站到夏尚书下首。”
老张在政争中败给夏言,实乃非战之罪,他坐在首辅那个位置上,就注定了他要顾全大局,因此只能防御,无法反击。就算他斗倒了夏言,同样无法挽救他的政治生命,所以,张、夏之争中,他才落在下风,并不是他能力有问题。
夏言的攻击很有力道,张孚敬的反击同样犀利。你夏言不是不想在皇上心中留下结党的印象,尤其是不跟清流结党么?我偏偏就要造成你结党的事实。
考官的构成,跟朝局差不多,张党和夏党,各占半壁江山,其余大多是中间派,而在中间派当中,清流又占了大多数。翰林院和都察院本来就是盛产清流的地方,权责又重。尤其是在科举当中。
夏党加上清流,轻而易举的占到了多数席位,但夏言的脸色却比刚才差多了。站过来的都是清流,而他最想拉拢的那些中间派,却都原地不动,张璧和蔡昂都是如此,没有比这更让他郁闷的了。
清流只能利用。而不能收为党羽,一则皇帝不喜欢,二来收这些人做党羽的成本也很高。清流的官职普遍较低。提拔他们要花费很大的代价,相反,驱使他们对付敌人就简单得多了。
张璧、蔡昂这些人才是最值得拉拢的。若不是已经有了足够的声望,并且简在帝心,又怎么会被提拔为会试考官?没有刘同寿的话,这二人就是主考官,怎同寻常?
现在完了。
从考题中就可以看出来,张璧有放水的意思,不过,他碍于名声,也不敢做得太明目张胆,当清流和张党起冲突时。他们顶多就是不偏不倚。而现在,张孚敬连消带打,在夏党和张党之间划出了一条界限,直接就把张、蔡这样的骑墙派给拉过去了。
看起来,夏党依然保持着强势。可夏言却是有苦说不出,懊丧不已。
比夏言更郁闷的,是黄锦。
胖子察言观色很在行,但对朝中的这些勾当就很生疏了,嘉靖对宦官管得太严,就算是黄锦这样的红人。一样没机会参与,自然也没啥经验。他只知道,皇上眼下有点焦躁,这考卷若是呈上去,不一定会惹出什么乱子呢。
“这不太好吧?皇上的意思是,让各位尽快商量出个结果来,而不是要亲自判断,事事都要麻烦皇上的话,又要咱们这些做臣子的何用?”黄锦这话说的已经很重了,要不是真急了,他是不敢这样冒犯大臣的。
张孚敬倒是从谏如流,他认真听黄锦说完,点点头,向夏言问道:“黄公公这样说了,夏尚书,你意下如何?”
“既然有了公论,就不必再出尔反尔了,就依照前议罢。”裂痕已经产生,夏言当然不会就此作罢。在他看来,张孚敬和黄锦分明就是在唱双簧,否则张孚敬反击的时候,胖子干嘛不在第一时间提出反对意见,而是等投票结果出来了,才跳出来?
“也罢,便依夏尚书。”张孚敬果然没有激烈的反对,看起来像是见好就收了。
表决也表了,两大巨头也发表了意见,另外一个重量级人物李大学士看起来又没什么立场,众考官自然别无话说,当下一齐出门,奔紫禁城去了。
“张阁老,您这是干什么啊?把卷子给皇上御览,您这不是给皇上添堵么?”上了路,黄锦也顾不得避嫌了,上了张孚敬的车,连声埋怨不已。
张孚敬轻笑道:“黄公公无须担心,你只消转告皇上‘秉公办理’四字即可。”
“秉公办理?”黄锦将这四字在嘴里反复念了数遍,突然心中一动,瞪大了眼睛问道:“难不成……可是……”
“老夫那弟子,还是有些手段的。”张孚敬捻须微笑,笑容中满是欣慰和得意之情。
群臣的到来,果然给皇帝添了不少堵。
大殿中静悄悄的,只有纸张翻动的‘哗哗’声在回响着。嘉靖面如寒冰,锐利的目光不时在考卷和众臣的脸上扫视着,似乎在犹豫着,到底拿谁开刀更好。每个被他看到的人,都是头皮发紧,心底生寒。
乾清宫的气氛越发的凝重了。
“这篇文章……”嘉靖抬了抬手,然后又放下。
这篇文章除了破题和内容,其他都是狗屁不通,行文风格倒是很符合刘同寿的作风,八成就是他的答卷了。
嘉靖有心直接取了,可想到到手的好名声飞了,他又觉得很是不甘;但不取也不行,原本无所谓的事,现在已经上升到盛世祥瑞的层次了,他又怎么舍得?
思来想去,他咬咬牙,打算先取了再说。不管怎么说,这次的祥瑞也比之前的那些白鹿、白兔的强,名声差点,总比没有强。
就在这时,他突然感觉衣襟被人轻轻拽了一下。他大吃一惊!这种感觉,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经历过了,他是皇帝,谁敢拽他的衣襟?何况,他背后的位置,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站的。
眼下站在他背后的,除了黄锦还有谁?能让循规蹈矩的黄胖子来这么一手,很显然,此事别有玄虚!
嘉靖的城府非常深,惊讶过后,心念急转,表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在丹墀下众臣看来,皇帝只是抬了抬手,然后又放下了,跟之前犹豫时的举动并无二致,哪里知道私下里还有这等小动作?
正因如此,当皇帝终于开口时,说出来的话,使得大多数考官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诸位爱卿言之成理,此文切题虽贴切,但文理却不甚通,可见,此人只是个幸进之徒,国家用之,有害无益,便黜落了罢。”
众臣皆大吃一惊,都是不能置信的抬起头来,可即便他们不顾礼仪,直视天子,以嘉靖的城府,又有谁能看出什么玄虚来?
“张爱卿,除此之外,还有何争议否?”嘉靖不给众臣思考的余裕,紧接着问道。
“还有一事,也与此有关,因为此议迟迟未定,所以取士的名额……”
“此番朕开了恩旨,对其他人来说,有些不够公平,是以名额也应多出一个,殿试时,再由朕亲自定夺。”
“皇上圣明,老臣遵旨。”
嘉靖和张孚敬的双簧唱的极其流利,夏言在第一时间就品出味道了,很显然,此事另有玄虚,那张卷子不是刘同寿的!
他中了张孚敬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了!
但于情于理,他现在都无法提出反对意见了,理由不够充分还胡搅蛮缠,那是言官们的专利,他可没这个特权。此时,他唯一的念头就是把那张墨卷的名字翻出来看看,至少输,也知道输在什么地方了。
离开了紫禁城,他的愿望终于得以实现。
然而,看着墨卷上的‘上虞梁萧’四个字,夏言的心情实是无以言表,李代桃僵,不算是多高明的计策,可是,即便以他的老辣,也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彻底想清楚了其中关窍。(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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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障眼法
皇帝金口已开,十二个新贵出炉。
嘉靖不等旁人动手,亲自持刀拆开了封名,急急浏览过去,看到第一个人名,他便已是长舒了一口气,再看过后面两个,他脸上更是笑意盎然,口中喃喃念道:“果真如此……神机妙算,名不虚传啊。”
听到嘉靖的低语,黄锦已经有所猜测了,偷眼往桌案上一瞄,正见到了那三个耳熟能详的的名字,会元韩应龙,其次孙升,再次吴山,和预言中一般无二!
会试的名次不是最终排名,一锤定音的是殿试。不过,殿试上考官的作用会有所下降,皇帝才是起主导作用的,有没有机缘,得看皇帝的心情。
现在,嘉靖帝笑得跟朵花儿似的,显然这个排名很符合他的心意,他的心情又怎么会差?
黄锦一张之下,面露恍然之色,殿下群臣见状,也都猜到了结果。
一时间,尽皆骇然。
尽管因为刘同寿的搅局,使得评审过程中蒙上了一层不寻常的色彩,但参与的大臣们都是名动士林的大儒,受的影响并不是很大,评卷还是相当公正客观的。
如今,预言应验了,跟刘同寿作对之人都觉得颈后凉飕飕的,双股也是微微战栗。圣人教诲大家,要敬鬼神而远之,可现如今,鬼神自己撞上门来了,这种情况该如何应对,圣人就没说了。
是圣人的先见之明不足呢?还是某人太过妖孽,已经超出了圣人所能预估的范畴?谁也不知道答案。也没人认真思考,对考官中的大部分人来说,今后何去何从才是最重要的。
好在嘉靖心中也有不少疑团未解,名次既定,他也不多说,抬手示意礼部张榜公布名单,然后便挥退了群臣。只留下了张孚敬这个知情人。
皇帝和首辅的谈话保密性相当高,在场与闻者也只有一个黄锦,所以内容也不得而知。但大致的方向还是很容易猜的,无非是分享快乐和经验呗,说不定还要劳烦张首辅给皇上详细解释一番。
大部分人都已经察觉到。事情别有蹊跷,可到底蹊跷在什么地方,就没人说得清楚了,哪怕是已经看到梁萧之名的夏言,也有几个关键点没想清楚,遑论其他人?
出了承天门,众臣直奔贡院而去,张榜,释疑本是一体,都是当务之急。
“找到了。上虞刘同寿,就是这张试卷!”
本科共取士三百二十五名,此外,嘉靖又特别加了一个名额。本来还有人怀疑,嘉靖此举是不是为刘同寿铺路。打算对最后一个名额详加审查,可随着某位翰林的一声惊呼,所有疑虑都烟消云散了。
皇帝特意加的这个名额,不过是为了邀名罢了。他恩旨提拔了一个,同时也扩充了取士的范畴,算是个不偏不倚的意思。
“拿来我看。”夏言放下梁萧的卷子。急匆匆走到那翰林面前,用近乎抢夺的动作把刘同寿的卷子拿在手中,快速浏览。其他人也都心痒难挠,顾不得体统,一齐凑到夏言身后,争着抢着看那卷子。
“这份墨卷……”卜一打眼,张景华就觉得有些眼熟,仔细想想,心中忽地一动,脸色霎时变得苍白无比。
“时美,莫非这份墨卷是你取中的?”王廷相注意到了同僚的异样,到底是言官出身的人,他念头转得快,嘴更快,一下就说中了事实真相。
不过,话一出口,他就知道坏事了。众人的视线一下子集中在张景华身上,把这位铁面御史看得几乎无地自容。对付刘同寿的时候,张御史冲在最前面,结果最后又是他把刘同寿给取中了,这算是怎么回事?
苦肉计?连环计?无间道?
张景华脸色忽青忽白,似欲辩解,却又无从措词,最后千言万语,尽数付诸了一声哀叹:“下官有眼无珠,羞惭至极,实无面目再见诸位同僚,这便回返家中,上疏求乞骸骨……”
“荒谬!”夏言突然暴喝一声。
“夏部堂,下官……”张景华满嘴都是苦涩,会试搞成这样子,总要有个承担责任的才行,自己身兼搜检官和同考官二职,两次都出了岔子。看样子,夏言是打算拿自己开刀了。
“诸位,事有不谐,却非战之罪,张大人无须自责。要说追究责任的话,其实是老夫疏忽了啊。”出乎他预料的是,夏言话锋一转,却是把责任揽在了自己身上。
迎着一片惊疑的目光,夏言面色如常,指着墨卷解释道:“这篇文章虽稍逊了几分文采,但切题准确,行文流畅,总体而言,算是中规中矩,取或不取,本就在两可之间。老夫和李阁老也都审过,都是认可,须怪不得张大人。”
“怪哉,那刘同寿分明读书不过半月,怎能有如此造诣?此文虽称不得上品,但字里行间中,也能看出功底来,非十年以上的苦功不可啊!难道世上真有生而知之者?”众官将卷子传阅,看过的人都是啧啧称奇。
“哪有什么生而知之,李代桃僵罢了。”夏言嘿然笑道。
“夏部堂的意思是……”
“他与那梁萧互相写对方的名字,再模拟对方的笔迹,这刘同寿的卷子,其实是梁萧写的!”夏言恨恨不已的说道:“收卷时的慎重,反倒成就他们了,就是这么简单。”
“那少年竟有如此威望!”众人都是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作弊的法子太罕见了,比找人代考厉害多了。毕竟两人同在一个考场,只要通过收卷环节,就可以瞒天过海,技术上一点难度都没有。
如果一定说有,就是枪手的人选不好找。这可是会试,三年一次,关系重大,等闲谁肯放弃自己的机会,帮别人代考啊?这种人,已经不能用枪手来形容了,应该称之为‘死士’。前程和性命,重要程度本就差不多。
“可是,即便他旬月来,一直在练字,能模仿笔迹到一分不差,可他又如何成功破题呢?另外,梁萧此人,下官也略有耳闻,其人……以这人的经历,他肯为刘同寿出死力倒也不奇怪,不过,此人的才学……”谢丕也在考官之列,他对刘同寿要熟悉得多。
“才学么。”看到谢丕跳出来放马后炮,夏言就气不打一处来,他冷哼道:“依你所说,这梁萧也是自幼开蒙,读了近三十年书的,功底之深厚毋庸置疑。至于这破题的关窍么,恐怕就着落在那只鸟身上。”
“鸟?那鸽子不是只飞出去一趟么?”
“你们糊涂啊!”夏言摇头叹气道:“随他同来的士子,都是应考的,都在考场之中,外面不过几个仆从而已,与他们通信何益?他既然能预言出状元榜眼,那韩、孙二人又与他相交莫逆,为他马首是瞻,他又何必诉诸于外?一叶障目,我等皆是朝廷柱石,却不想让一个少年在眼皮底下耍个障眼法,真是,真是……唉!”
刘同寿的戏法,一点都不复杂,夏言点破了关窍,众人尽皆恍然。
搜检时的花样百出,通灵的鸽子,其实都是转移注意力的障眼法,关键就是要把考官们的视线集中在刘同寿身上。只要他们足够重视了,包括收卷在内的各个环节自然就会严格起来,再有张孚敬等人暗中的引导,舞弊的基本条件就具备了。
只要两人成功调换了试卷,即便张景华不取,张孚敬也可以通过搜落卷的方式把梁萧所写,具刘同寿之名的那张卷子给找出来。而其他人的注意力,八成会被那张文理不通的卷子吸引过去。
后来八成是见事情进行的很顺利,刘同寿便用那只鸽子来了个锦上添花,从韩应龙或者孙升那里得到了破题的讯息,然后转送给梁萧,结果把张景华给坑了。
起火后,鸽子看起来受了惊吓,在贡院里乱飞,其实就是在做这件事。那鸟无论飞到何处,都有一大群宦官跟着,皇上的鸟,不跟着怎么成?这些人无心当中,帮忙打了掩护,而且半点破绽都看不出来。
总而言之,正如夏言所说,几乎所有的考官都被刘同寿给耍了,被玩弄在鼓掌之上。
面面相觑了一阵子,王廷相苦笑着问道:“夏部堂,那殿试……”
“由他去罢。”夏言颓然摆了摆手。
他已经发现自己失误在什么地方了,就如同这次会试一样,他的注意力被某人的障眼法给转移了,以至于舍本逐末,一步错,步步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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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章 物尽其用,人尽其职
放榜日,整个京城都在沸腾,连蔡学士府都不例外。
当然,蔡府人欢腾的理由和外间不太一样,他们只是单纯的因为老爷回家而欣喜。对蔡夫人来说,半个多月的封闭阅卷时间,实在太漫长了,独守空闺的滋味真心不怎么好受。
“老爷,您辛苦了,妾身已经备下了……”
“等下再说。”
让蔡夫人失望的是,自家老爷对她热情洋溢的欢迎词不屑一顾,浓妆艳抹的妆容也没发挥任何作用,老爷的视线完全就没在她身上稍作停留。唯一让她略感欣慰的,就是老爷好歹没有急着往后宅去,而是扯住了老管家问话。
“福叔,上次过府投贴的那位淮安府同窗,如今何在?”
老管家比夫人反应更快些,他念头一转,很快就想到蔡昂的用意。自家老爷前景被广泛看好,上门拜会的同乡、同窗、同年络绎不绝,几乎就没个消停时候。这么多人,老爷自然不可能都很在意,大多只是面上应付一下,花点银子打发掉了。
此时老爷突然提起这茬,想必是那位同窗在会试中有所斩获,所以水涨船高了吧?
可是,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发觉有些不对劲,他迟疑着提醒道:“老爷,上门拜会的应考者中,并无淮安府的……”
“谁告诉你是应考的了?我只问你,那人如今何在?”对老管家的眉眼通透,蔡昂平日里也是赞赏有加的,不过,此刻他心急如焚,只觉一阵阵的不耐烦。
这一刻,他体会到了嘉靖的心情。
皇帝不是不喜欢臣子猜他的心思,不过,大多数人都做不到因时而动,对症下药,这种乌龙搞得多了。皇帝心情自然不好,就显得他不喜欢别人揣测他的意图了。
所以说,揣摩上意的技术含量是很高地。非常人所能为之。
碰了个钉子,老管家倒也没什么情绪,当了这么多年管家,他的职业精神是很不错的。他小心翼翼的问道:“老爷说的是淮安府那个姓吴的秀才?”
“是姓吴的么?嗯。就是他,快点去找人,找到之后,让他……请他来见我,记得。要客气一点!”
“是,老爷。”老管家领命而去,心中越发的疑惑了。
听老爷这话,分明连对方的名讳都没记住,偏偏又催得这么急,这不是怪事么?何况,这位吴秀才跟老爷的关系也很扯,说是同窗。实际上两人连面都没见过。年纪也差了二十岁,唯一的联系,不过是两人在县学的老师,是同一人罢了。
用后世的说法形容一下,就是没见过面的,小学老师的学生。根本称不上是同学,除非两个人都有心拉近关系。
不过。既然能入蔡老爷的清听,此人也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他来京城,是带了推荐信的。没错,就是那位启蒙老师,淮安知府葛木葛大人的荐书,荐书中对吴秀才着力介绍了一番,这才给蔡昂留下了一定的印象。
一个令蔡夫人感到心酸的可能性浮上了心头,她哀怨道:“老爷,那个吴秀才不会是您的……唉,年纪似乎也差不多呢。”
“嗨,夫人,你想到哪儿去了。”蔡昂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苦笑不得的感慨道:“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此刻老夫才知道,夫人当日之言乃是金玉良言啊。”
瞬移这种技能不是人人都会,同时也不是每个人都能适应的,蔡夫人一头雾水。看起来,蔡昂似乎在转移话题,可在她的印象里,自家老爷转移话题的手段早已炉火纯青,不可能这么生硬啊。
“夫人你有所不知,其实……”
蔡昂也不隐瞒,把会试中发生的事情简要说明了一下,然后很有感触叹道:“如今那位小仙师入朝已成定局,连一直不待见他,在朝中如日中天的夏部堂也打了退堂鼓。言官倒还有几个鼓噪不休的,但以老夫观之,也都是色厉内荏,掀不起什么风浪了。只恨没有早些下手,结交于他啊。”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啊。”蔡夫人激动了,老爷这话既是感慨,也是变相的道歉啊。
“现在还哪里来得及,消息传出后,他的门槛恐怕都要被踩断了,老夫这身份,又有什么特别的好处能拿得出手?”蔡昂摊摊手,怅然一叹:“现在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蔡夫人不以为然道:“怎么拿不出手?会试结束了,后面不是还有庶吉士的考试么?会试被张阁老和夏尚书抢了风头,翰林院内部的事,他们总不成还要插上一脚吧?”
“庶吉士?他会进翰林院?他进翰林院做什么?”蔡昂完全没考虑过这个可能性,他也不认为有这个必要,小道士当了进士就已经很夸张了,还跑去翰林院做什么?要知道,那里可是大明的最高学府!
蔡夫人反问道:“他不进翰林院,还能去哪儿?难道外放出去,任一县父母官么?又或在六部衙门里当个主事?”
“……说的也是。”蔡昂想想也是,刘同寿虽然中了进士,但名次并不高,按照惯例,他也就是外放个知县的命。不过,常理在小道士身上显然不适用,皇上根本不可能同意让他外放出去。
不外放,就是在六部里找个位置了。进士说起来荣耀,可京官又有哪个不是有功名在身的?到了衙门里,新进的进士也只有跑腿打杂的命。同理,刘同寿这个身份摆在这儿,谁敢随意使唤他?那可是皇上的专利,侵权?嫌命长么?
说起来,蔡昂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刘同寿为啥一定要考个进士。张阁老的为人在士林中屡遭诟病,但他的见识魄力却没人质疑,他提出此议,不可能只是为了给皇上找点乐子吧?除非,他是真的想找个接班人!
这也太玄乎了,不过,不管事情有多不可思议,只要跟刘同寿扯上关系,就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了。
蔡昂摇摇头。将这些杂念抛开,张孚敬怎么筹划,跟他关系不大。但在情在理,翰林院,似乎就是刘同寿最佳的去处。
翰林最重要的职责之一,就是入宫陪皇上聊天。哦,不,是讲授学问,日讲、经筵,都是为此而设。皇上和张阁老都不会想不到此节。
翰林的前程也很远大,六部上卿,阁臣宰辅,无不出自于此,张孚敬若真有什么远大的构想,这里也是必经之路。
看着自家娘子,蔡昂脸上露出了微笑,他的眼神和当日洞房花烛。初见新妇如玉一般无二。看得蔡夫人既喜且羞,仿佛时光倒转了一般。唯一值得遗憾的,就是蔡学士的赞誉不怎么中听:“家有老妻,如有一宝,古人诚不我欺啊。”
“呸!”蔡夫人唾了蔡昂一口,怨气不减道:“朝堂上的事。妾身搞不懂,不过。小仙师跟那吴秀才又有什么干联了?值得你一进家门,就忙着寻他?”
“夫人有所不知。”蔡昂摇摇头。在书桌中翻了翻,拿出一封书信来,“此人与我同在龙溪书院读过书,这是葛大人的推荐信,葛大人之所以荐他来我这里,不单是因为其人文采斐然,更重要的是,此人与众不同。”
“夫人你看,”蔡昂指着信中推荐部分,解释道:“此人‘尝爱唐人如牛奇章、段柯古辈所著传记,善模写物情,每欲作一书对之’,葛大人说得很清楚,此人喜读神怪志异,更擅长撰写此类文体。想来葛大人听到了些传闻,认为我能用得上此人,是以……”
葛木的思路,无非就是投其所好,他认为这位吴秀才在制艺上没什么前途,不如干脆来写《白鹿赋》的蔡昂这里碰碰运气,说不定能得到举荐,面个圣什么的。
天下皆知,皇上就好这口,而蔡昂显然也不是那种迂腐顽固的主儿。
然而,即便都是做官,但在朝在外的区别也是相当之大,葛知府的见识比蔡昂可差多了。蔡昂深知,皇上没想象中那么容易伺候,想凭几本志怪小说就打动皇上?
想都不要想!
偷鸡不成蚀把米,邀不到圣宠,反赔了士林的名声才是真的。
这么一个鸡肋人物,他当然不会放在心上,随后,他就被嘉靖委任为考官,更是没空理会闲杂人等。若不是刘同寿的戏法给了他的启发,他一时间还想不到此人呢。
“此人算是个怪才,我是用不上,也不敢用的,不过,若是将他引荐给那位小仙师,应该就物尽其用,人尽其职了。”歪才有歪才的用法,刘同寿不就将梁萧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致么?蔡昂也是根据这个思路行事的。
蔡昂捻着胡须,颇为自得的说道:“等到他在小仙师身边站稳了脚,老夫这引荐之功,他也不能忘了,如此一来,老夫与小仙师之间就有了纽带,非但隐秘,还很牢靠,岂不是两全其美?”
蔡夫人质疑道:“小仙师门下连状元、榜眼都有,进士,举子更是不计其数,这人有用?”
“当然有用,夫人无须焦虑,只等着为夫帮你实现心愿吧。”蔡昂呵呵一笑,一派智珠在握的神情。
刘同寿压倒邵元节的那番对话已是流传颇广,尽管还没领悟到什么叫系统化,但如蔡昂这样的聪明人反复琢磨之下,也都有了些心得。
其实就是一层窗户纸,邵元节以及其他神棍的套路,都是把神仙往神秘了说。到了刘同寿这里,虽然他也极力描述着神仙的神通广大,但他最成功的地方,就是把神仙跟凡人有机的联系起来了。
蔡昂是嘉定人,此时的江南,小说这种新兴文体,正方兴未艾,他发现这种手法,在传奇志怪小说中很常见。所以,对刘同寿来说,这么一个擅长些神怪志异小说的写手,正是天造地设之合。
至于说为什么不让韩应龙等人代笔。
那就更简单了,术业有专攻,阁老尚书写青词、时文都是好手,让他们编这种荒诞不经的故事,大材小用不说,他们又怎么可能编的出来?要知道,只有那些功名不成的人,才喜欢胡思乱想,成功人士怎么可能喜欢这道道?
正想到得意处,外面传来了管家的声音,“老爷,您的同窗,吴承恩吴先生来了。”
蔡昂大喜:“快快有请。”(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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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喜讯不绝
离开蔡府,举目四顾,吴承恩心下一片茫然。
他来京城,是来求前程的,他自己对科举没什么热情,但世风如此,吴家自然不能免俗。家徒四壁的现状,老母的殷殷期盼,化作了一副沉甸甸的担子,压在了他的肩头心上,这才让他放弃了正在创作中的著作,赶赴京城,想寻个出路。
然而,小说之外的世界是很残酷的。
求人办事本就很难,以一个秀才的身份,求官职就更难了。两个月来,吴承恩碰了无数次壁,同乡的关系不足为凭,就连他寄予厚望的恩师推荐,也同样石沉大海,没了回音。
心灰意冷之下,吴承恩不止一次的想过,就这么回乡算了,只有沉浸于创作之中,他才能寻找到真正的快乐。
幸或不幸,在他做决断之前,蔡学士的召唤终于姗姗而至。见到蔡府管家的那一刻,吴承恩激动莫名,大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要不怎么上位者都喜欢晾着下属呢,不这么搞,对方就不知道上进的艰难,感激、报恩的情绪自然不够浓烈。
只是,吴承恩虽然醉心于神怪志异的小说,不是那种自视清高的读书人,但蔡昂的转介绍仍然让疑窦满腹。他搞不清楚蔡学士到底是敷衍,还是真心推荐自己。
他随着同乡一同赴京而来,其他人都是赶考的,他这个不务正业的秀才显得颇为突兀,同乡们看他的眼光都乖乖的。自然没人上赶子与他结交。
而这段时间,他一直忙着奔走求告,其他人则是忙着备考,双方交集甚少。除了同乡,吴承恩在京城可说是举目无亲,消息自然不大灵通。尽管刘同寿的名声已经响彻了京城,但吴才子却只是零星的有些耳闻。
“小哥。现在要去见的这位小道长到底何许人也?”走到半路,吴承恩终于忍不住了,向蔡府引路的家丁问道。
“吴先生你竟然不知道吗?”那家丁是个少年。并不擅长隐藏情绪,说话的语气非常夸张,“这位就是名满京城的上虞小仙师啊!吴先生。你真是好机缘啊!须知,这些天,福临客栈的门口都排成了长龙,从宣武大街能一直排到西直门去!都是要拜见小仙师而不得的。”
“这么厉害?”吴承恩先是被吓了一跳,继而忐忑道:“那咱们要排到几时才得以拜见啊。”
“吴先生放心,咱们和那些人不同的。”少年家丁将手中名刺晃了晃,自信的笑道:“那些不过是城里的富户,顶天了,有那么几个勋贵,除了武定侯之外。压根就没什么大人物在。见了我家老爷的名刺,岂有不让路之理?要说啊,还是我家老爷见机快,抢了个头筹。”
他只顾自夸,没多做说明。于是这话听在吴承恩耳中,就有些颠三倒四了。好在这少年虽然没什么城府,但却足够机灵,见吴承恩一脸疑惑,只当对方刚才外地来,便从头到尾的解释了一遍:“这位小仙师的事迹。还要从去年夏天说起……”
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小家丁将刘同寿的事迹一一道来,吴承恩听得如痴如醉,一时间只觉恍若梦中。这些经历的神奇之处,比之神怪志异中的故事也不差多少了,若是他早点听到,说不定已经可以写出几个精彩纷呈的短篇了。
“今天是放榜日,我爷爷……就是府上的管家,他告诉我,小仙师已经中了进士了!其实这事儿也不稀奇,外面早就流传开了,小仙师在贡院施展仙法,使得精彩处,引得天花乱坠,百鸟齐鸣,种种异象,说都说不过来,您想想,这么大的本事,考个试又有啥为难的?”
“当是如此。”换成其他读书人,就算心里已经震撼的不得了,嘴上也不能放松,子不语怪力乱神么。但吴承恩最好此道,只听得悠然神往,点头不迭。
“可不!”吴承恩的反应令小家丁非常满意,他觉得这位吴先生是个实诚人,不像那些坏书生,一个个都是皮里阳秋,口是心非的。
他说得兴起,听众也进入了角色,他就打算将自己最喜欢的几个段子,跟吴承恩仔细探讨一番。结果刚起了个头,就被一阵锣鼓声给打断了。
小家丁皱着眉看过去,怒容马上就变成了惊喜。他一把扯起吴承恩的手,高声叫道:“吴先生,快,快走!”
“何事?”吴承恩一愣神。
“有大热闹看了,前面就是福临客栈,这些人定是礼部衙门的报子!”小家丁头也不回的答道。
礼部的报子么……吴承恩下意识的加快了脚步,虽然对制艺感兴趣,但对进士还是很向往的,世风如此,再怎么不羁的人,也不可能一点影响都不受。
“捷报浙江绍兴余姚县老爷王乔龄,高中乙未会试第二百八十五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走没多远,报子极富特色的报喜声已经远远传来了,夹杂在一片爆竹声中,喜庆的气氛扑面而来。
“老天,这已经是第三个了!”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看着吧,好戏还在后面呢!”
“我说老张,你今年正是福星高照,回头须得摆酒宴请街坊们,让大伙儿都分润分润喜气才是。”
“摆,当然摆!”客栈张老板乐得嘴都合不拢了。一个客栈出了四个,不,这还只是个开头,说不定十个也是有的,至少还有那位小仙师呢不是?这是天大的吉兆啊!“正好借着这股喜气,给客栈换个名字,嗯,就叫学士楼好不好?”
“咣咣咣……”从第一个报子出现,爆竹被点燃开始。锣鼓声几乎就没断过,由远而近,又是一个报子跑了过来。
“捷报浙江绍兴余姚县老爷胡崇德,高中乙未会试第二百四十五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一个中年文士神情激动的站了出来,手臂高举,声音微微发颤:“我!我就是胡崇德!”
“恭喜胡兄!”
“胡贤弟高中。我等皆有荣与焉!”
一片恭维声中,胡崇德满眼热泪,仰天悲呼:“爹、娘。二老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儿子中了!”十年寒窗苦,无数的期待。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回报,胡崇德的情绪感染了许多人,连看热闹的百姓都有人跟着抹起了眼泪。
激动的情绪稍做宣泄,胡崇德敛容整衣,恭恭敬敬的礼敬天地,然后再向紫禁城方向遥拜,最后却又转过身来,向着客栈长揖到地。
“胡老爷这是干什么呢?谢天地圣人也就罢了,这回身一礼又是怎么个说法?他的双亲不是已经……”
“你笨啊!当然是谢小仙师了。你不知道吧?就在年前,这里的士子还要更多些,几乎整个绍兴府的士子都在这里了。那会儿皇上正忙着,一时没来得及召见小仙师,于是就有了那么几个心怀叵测的。散布谣言,结果好多人都弃此而去,后来才陆续回来的。这位胡老爷,当日也曾糊涂过,所以啊……”
“原来是这样。”先前发问那人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那他怎么就能肯定。他不是原本就……”
“切,这都不懂?当然是做过比较,才有结论啊!那些鬼迷心窍的人,还有一部分没回来的,都聚在绍兴会馆,结果怎么样?还没开考,就已经折了好几个!一个王之臣病重,还有几个没了士气,直接溜回去的……”
“不说前事也一样,现在去绍兴会馆看看就知道了,这边报子流水似的没断过茬,那边却是冷冷清清的,连个人毛都没有。孰高孰低,不是一目了然么!看看,这不又来了?”
“捷报浙江绍兴上虞县老爷……”
听着周围的议论,客栈门前这百年难遇的盛景看得吴承恩目眩神驰。不过半个绍兴府的士子,居然有了垄断金榜的架势,是人杰之故,还是地灵之因?若说本当如此,可绍兴会馆那边又是怎么一回事?两边的区别,无非就是有没有这位小仙师吧?
直到三榜已毕,绍兴会馆那边才有了点动静,黄齐贤高中了。
本来是很值得高兴的事,但黄齐贤却怎么也乐不起来,整个会馆都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不是他们心太贪,实在是对比太过鲜明了,三甲二百二十七名进士当中,足足有二十三个绍兴府的士子!而会馆这边只有一个!
一比二十二!
对比结果堪称惨烈。就算再死硬的人,此刻心里也是翻江倒海,懊悔不迭,只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卖,再怎么后悔也晚了。
等到二甲的结果也都出来后,连还有些侥幸心的黄齐贤也蔫了,邹绚、诸燮等一度动摇过,却又幡然回转的余姚同乡赫然在榜,还有那个一开始就没动摇过的彭大有,更是排在了相当靠前的位置!而黄齐贤这边,则是全军尽墨!
十比零……
报喜还没结束,下面还有,但黄齐贤已经不报任何希望了。那三个位置到底属于谁,早就有了定论,他先前还不肯相信,现在却连最苍白的辩驳之词也说不出了,没办法,人的确不能与天斗啊。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刘同寿的名字也一直没有出现。
反正只剩下三个名额了,即便皇上犯了糊涂,把刘同寿提拔进前三也没啥,他进去了,自然要把年旦评的那三位挤下来一个,自己砸自己的招牌,这也算是恶有恶报吧。
黄齐贤很期待,他甚至动了心思,想去福临客栈瞄一眼,看了刘同寿的脸色有多难看。
“捷报浙江绍兴余姚县老爷孙讳应,高中乙未会试第二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捷报浙江绍兴余姚县老爷韩应龙,高中乙未会试第一名会元,金銮殿上面圣!”
最后的报子如约而至,带来了众人预期之中,却又期待已久的消息。
欢声雷动。
会元不是状元,但两者间的距离却并不遥远,小仙师的点评从不落空,未来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人们争先恐后的涌向了客栈大门,想着从韩、孙等新科进士身上沾点贵气,更想趁机进到客栈里面,亲眼看看那位神通广大的小仙师。
当然,有人追捧,就有人鄙弃,如黄齐贤一般想法的人,也颇有不少。他们幸灾乐祸的想着,终究,这位小仙师自己还是名落孙山了,恩旨什么的,不过是一场闹剧罢了。
算人却不能算己,这神通广大,只怕是要打个折扣了。
“不对。”吴承恩突然摇了摇头,没头没脑的冒出了一句。
“哪里不对?”小家丁本来打着插队的主意,可看到客栈门前这场面,他早就把那个念头丢到九霄云外去了。赶在这当口插队,别说是蔡学士的面子,就算是张首辅的面子也不够啊。
“会元应当是领班面圣才对,可那报子分明就没提这两个字。”写小说的就喜欢留意细节,很多人都没注意到的这个细节,被吴承恩给捕捉到了。
“兴许是说漏了……”话说一半,小家丁自己就闭了嘴,礼部的报子都是衙门里的积年老吏,专业着呢,报进士的名讳怎么可能报错?即便真有报错的,也不可能刚好赶到会元老爷身上呐。
“那是怎么回事啊?”他挠挠头。
“我也……咦?”吴承恩有点想法,但却不肯轻易吐口,就在这时,远处又是一阵锣鼓声响,他释然道:“果然是这样。”
“怎么还有?”围观众都傻眼了,会元后面还有报喜的,这事儿显然不科学啊。
“捷报浙江绍兴上虞县老爷,天子门生刘同寿,高中乙未会试恩旨第一名,金銮殿上领班面圣!”
轰!
众皆哗然。惊呼声,吸气声,响成了一片,形成了一阵轰然大响。
小仙师果然是小仙师,压轴出场不说,还连创了多个记录。
名讳前面的那个天子门生的称号,已经很是耐人寻味了,后面还有个恩旨第一名……好吧,恩旨就他一个人,就算名落孙山,他也是第一名。最后,又来了个领班面圣!这不是会元的特权吗?
真是让人既惊且羡,既茫然且有所领悟,既莫名其妙,且理所应当啊。(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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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人生如戏
在嘉靖的刻意安排下,小道士享受了一把小会元的待遇,即便刘同寿两世为人,心性城府的修炼都很到家,还是止不住的微微醺然。([三八小说网] )
人生四大喜,最受推崇的就是这金榜题名的一刻,而会元更是金榜中的金榜,受到的追捧之劲爆,自然更加了不得。不管真心还是假意,远近之间,尽是一片恭贺之声,人太多,声音太过响亮,以至于刘同寿连自己说的话都听不到了。
没想到,自己这个魔术师,也能享受到金榜题名之乐,这趟穿越算是值回票价了。只是有些对不起韩兄,这风光本来是属于对方的,不过……刘同寿向身遭看看,包括韩应龙在内,众士子都脸上都洋溢着最诚挚的笑容,就算没被取中的那些也一样。
“请小仙师和诸位老爷上马披红,御街夸官!”当气氛达到最高点的时候,人群中有人嚷了一嗓子。
“对,御街夸官,让京城人都领略一下上虞小仙师的风采!”这个提议得到了最为热烈的回应。
“请小仙师上马!”
“快,把锣鼓都搬出来!”
正常来讲,御街夸官是殿试后才能进行的。这待遇,一般都是前三甲才能享受到,由礼部官员组织仪仗,大张旗鼓,鸣锣开道,风光无限。其目的是激励学子们的上进心,鼓励他们积极地学习,参加科举考试。
而对京城百姓来说,这就是个难得的大热闹。
对朝堂事有了解的人都知道。皇帝这道恩旨不合正常程序,有钻空子的嫌疑。而皇上对礼制还是相当重视的,殿试结果如果真如小仙师所预言的那样,在三甲之外的刘同寿,是享受不到这个待遇的。
状元再显赫,再励志,却也比不上小仙师的传奇性。再说,小仙师生得又这般俊俏,不好好的让京城的大姑娘小媳妇开开眼。岂不是暴殄天物?将来是要被家里的婆娘戳脊梁骨的。
所以,不待刘同寿回应,围观众就自发的行动起来。不明真相的人也乐于凑这个热闹,光是在这里嚷嚷,哪有簇拥着这位传奇人物招摇过市来的爽快?
“贤弟,这……会不会有僭越之嫌,惹得皇上不快?”狂喜之下,孙升依然保持着冷静,趁着围观众忙于准备游街,他低声提醒道。
“不要紧,此间不是说话处,小弟回头再与孙兄详说。”刘同寿不以为意摆摆手。并不多解释,而是扯过梁萧叮嘱了几句,后者点点头,领命去了。
看到小道士成竹在胸的样子,孙升的忧虑很快消散。刘同寿金榜题名。对京城百姓来说是个热闹,但对他以及在场的士子们来说,意义完全不同,这代表着一个尚显稚嫩,但潜力十足的新兴派系的成型。
如果刘同寿还是原来的身份,那么。这个派系在成立之初,可能会保持着精诚团结,但随着势力的扩大,内部不稳定的因素就会扩大。原因很简单,这个派系建立伊始,就存在两个山头,一个中心在宫中,另一个则是在朝中。
原来的计划,是由他和韩应龙在朝中主导。他二人的忠诚度和功名倒是没问题,但科举成绩对仕途虽然很重要,但却不是决定性的因素。
以张孚敬为例,可以很清楚的说明这个问题。
张首辅是正德十六年的进士,名次仅排在二甲中后。那年的状元是谁?如今官居何职?大概很多人都不知道,但孙升很清楚,当年的状元公,杨维聪,如今在河南做学正,这个官倒是不算太小,但和当朝首辅比起来,就是天差地别了。
甭管过程如何,现在刘同寿已经是正经八百的进士身份了,将来也是要入朝为官的,不出意外的话,他的威信就无人能够动摇,宫中朝中一把抓,自然消除了所有隐患。
这一切,跟刘同寿出神入化的揣摩圣意本领是密不可分的,孙升不认为自己在这一点上,能和小道士媲美。实际上,即便历数大明朝堂,能在这方面跟小道士相提并论之人,也不过寥寥数人,屈指可数,自然用不着担心。
孙升之后,再无人有异议,围观众热情高涨,客栈老板更是着力配合。发榜之后,金榜题名的进士披红戴huā,本来就是保留节目之一,只是要不要招摇过市的问题而已。对刘同寿有几分认识的张老板事先做了充分的准备,行头仪仗很快准备就绪,近千人的大队浩浩荡荡的上了路。
闹了大半天,此刻日已偏西,将近傍晚了,看了一天热闹的京城百姓尽兴之后,多半都在回家的路上。热闹再好看,也不能当饭吃,何况,报喜已经结束了,也没什么新的热闹看了。唯一遗憾的就是,没找正地方或路程太远,没看到会元老爷和那位传说中的小仙师。
就在这当口,一阵喧天的锣鼓声,以及喧闹声,如同春雷乍响,黄河开冻,滚滚洪流沿着长安大街轰然而来。
刚走入家门的人惊讶的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一直在家安坐的人也愕然起身,推开门窗,向外眺望;顽皮的孩子们更是经不起好奇心的唆使,不顾长辈的呼唤,蹦跳着跑到了门外,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还没殿试,怎么就有人夸官了?”
“哪个生了雄心豹子胆,不得圣旨,不循礼制,就私自乱来,不怕刚到手的功名被黜了吗?”人们议论纷纷,疑窦满腹,脚下都象是钉了钉子似的,动都不动,只是透过门缝、窗户向外探看。
不按规矩做事,谁知道会不会惹出什么乱子来?那士子乐极生悲,是自作自受。却不要连累了自家才好。
不过,这样的状况保持的时间并不长,锣鼓声稍歇,一阵高喊声传来,人们很快便恍然大悟,然后兴高采烈的冲出了家门,动作之敏捷。全然不在孩子们之下。
“游街的是小仙师!天子门生――上虞刘小仙师金榜题名,到承天门谢恩来了。”
“金榜题名要谢恩,朝廷有这规矩?”
“小仙师当然不同。他是奉了恩旨参加考试的,中了式,当然要来谢恩呀。”
“原来是这样。那,那个天子门生又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只有参加过殿试,上了金銮殿面圣之后,才能算是天子门生吗?”
“我说这位大哥,你的消息也太落后了吧?小仙师这个天子门生,不是随大流的那种,而是实打实的!告诉你吧,早在小仙师刚入宫面圣那会儿,皇上就看出小仙师的宿慧了,特意收为弟子。教授以经史之学,这才有了小仙师的金榜题名。”
“原来如此,在下愧为京城人,长在天子脚下,竟然连这样的消息都没有耳闻。惭愧啊,惭愧。不过话说回来,这位兄弟看起来似乎有些面生,不知家住何处,常在那个坊市公干,怎地耳目如此灵通?”
“嗨。我也是刚从外面进京的,只是刚好住在学士楼,嗯,就是小仙师驻骅的那间客栈,刚改的名字,听到别人说了,这才有所了解。咱们大明出了这样的人物,真是大大的祥瑞啊!大明中兴,指日可待了。”
“是啊,小仙师的道法高,心地也好,有这样的人物伴在圣驾左右,确实是好事。”听者纷纷点头,但也有人不以为然“就算如此,说是祥瑞也太夸张了吧?以恩旨参试,然后金榜题名,谁知道里面有没有什么弊端?”
“呸!屁的弊端!敢说这种话,也不怕风大闪了你的舌头,今科会试戒备何等森严,监考是什么样的阵仗,你自己孤陋寡闻,却也可以找个经历过的人问问去,旁的不说,单说都察院的御史就去了四五十,舞弊?你当整个朝堂就没有正人君子了吗?”
这种酸溜溜的言词只能在落第的读书人当中引起共鸣,对普通人说起,就只有挨骂的份儿了。
那个自称是外地人,消息却异常灵通的人神秘一笑,又道:“嘿,大家可能还不知道吧,祥瑞可不仅仅只有这一桩……”
“还有?”众人的注意力一下就被吸引了过来。
“当然了。小仙师从前在上虞东山修炼,但这次跟他一同来赴考的,却是半个绍兴府的士子,其中以余姚人居多,这一次,余姚人可是出了大彩了,单是一县的士子,就足足有十八个人中了式!是为十八学士,正合贞观故例,这不是盛世的祥瑞,又能是什么?”
“老天!”
“这么厉害?”众人都惊呼失声。
“哼,当然厉害了。余姚一县,不过万多户人家,人丁不过十万,却有这等成就,不是上天赐福其乡,又能是什么?上虞与余姚近邻,虽然因为出了个小仙师,耗去了太多灵气,以至于比余姚稍逊,但也有足足十人中式,单是这两县加起来,就已经是近三十人了!想想看,本科一共才去了三百二十余人呐!”
“真的是祥瑞,我大明果然要中兴了!”
“皇上洪福齐天,寿与天齐!”在有心人的引导下,刘同寿的队伍未止,长街上便已欢呼声四起,等到众人看见小道士神仙中人般的身影时,欢呼声越发的热烈了。
“看呐,看呐,那就是咱们大明的小仙师!”
“上天假小仙师之手赐福大明,大明幸甚,百姓幸甚!”
刘同寿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但这一次,他笑得最为灿烂。
绍兴府百姓对自己的拥戴,跟在京城人之上,但带来的却以麻烦为主。这一次不同了,这欢呼声带来的,将是绚烂的前程!
人生如戏,对刘同寿来说,这场大戏的观众只有一个!
“万岁爷!”
黄锦一路小跑,满头大汗的冲进了乾清宫,人还在门外,声音就已经传了进来:“老奴打探清楚了,外面的喧闹,是刘大人到承天门谢恩引发的,百姓们都说……”
“……”没有回音,但黄锦明显感受到了一股热力,从龙袍之下发散而来,使得他浑身都暖洋洋的。
他偷眼看了看嘉靖的神情,果然,红光满面,红光下面,是一股压抑不住的喜气!
“胡闹!这小家伙,真是会乱来。黄伴,你走一趟,让他消停一点,些许小事,闹得这般动静,告诉他,他这是在扰民,知道么?”好半响,嘉靖才控制住情绪,勉强冷着脸,申斥了几句。
“老奴遵旨。”黄锦如何听不出,皇帝这话与其说是申斥,还不如说是夸奖呢,当然,表面上还是要图个好名声的。
果不其然,他刚退到门前,嘉靖就已经忍不住了,言简意赅的吩咐了一声:“摆驾交泰殿,叫端妃她们速来!”然后起身就走。
黄锦在殿外又停留了片刻,然后如愿以偿的听到了又一阵酣畅淋漓的笑声,隔着交泰殿厚厚的墙壁,以及整个乾清宫,依然清晰可闻。
胖子笑着点点头,转身往承天门去了,他得去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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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嘉靖朝特色
黄锦的文化水平不算高,但表演技巧和记性还是很过硬的。他准确的把握住了尺度标准,将嘉靖的口头训斥,转述成了长篇大论,抑扬顿挫的把小道士好一通骂。
圣训内容相当空洞,翻来覆去,无非小题大作,不够矜持之类的评语,以及重点强调的‘扰民’二字罢了。
不过,这样已经足够了。
围观众迅速领会了皇帝的圣意,并感动得一塌糊涂。
皇上往日的行为虽有些荒唐,但此刻表现出来的,堪称是圣君之姿啊!就为了扰民这么微不足道的小事,居然把时下的御前第一红人骂得灰头土脸,这是何等的爱民仁慈之心呐!
被骂者的认错态度也很好,不但没半句话辩解反驳,挨完了骂,刘同寿还痛心疾首的忏悔了几句,大有被人抽完左脸,再把右脸送上去的架势。
于是,一副君仁臣贤的场景,活生生的展现在了京城人面前。百姓们忘情的欢呼赞叹着,有些老人甚至抹着眼泪,向后辈们说起了往事,孝宗皇帝当年如何如何,又或自己的爷爷曾说过,更久远的仁宗、宣宗皇帝当朝时,又是怎样的一番清明景象。
君上勤政爱民,官员谦逊自守,传说中的那些盛世,无一不是这个套路。祥瑞,果然是祥瑞连连!绝大多数人都笃信着,大明中兴,就在眼前了。
挨完骂,或者说演完了戏。编剧兼导演,再兼男主角的小道士一脸庄肃的离开了紫禁城,只留下了一个正直的背影,以及让人津津乐道的君臣奏对,让人称颂不已,给今天这场大戏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这件事直接引发的后续效应,除了京城又多了一个话题。以及几分喧闹之外,紫禁城中也多了几分喜气。
就在宫门落闸前,锦衣卫指挥使陆炳急匆匆的进宫面圣。一谈就是将近一个时辰。谈了些什么,外人无从得知,但是。从后来嘉靖的行为举止中,大致也可以推断个**不离十。
若非高兴的狠了,交泰殿怎么会一直到丑时还灯火通明?光是亮灯倒也罢了,可周围回荡着的,那如泣如诉的低吟声又算是怎么回事?
知道的,明白这是万岁爷在民间得了好口采,又拥有了真正的祥瑞,所以兴奋难耐;不知道的,还以为皇上微服出宫参加了科举,一举中的了呢。
“同寿啊。今天的事情,你办得很好,皇上很高兴,不过,你不能自满。以后要再接再厉,精益求精才好。正如圣贤们在书里写的: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骂完人,回去复命。然后黄锦就再次被嘉靖打发出宫。名义上是让他去民间采风,以免有小人蒙蔽圣听,导致内外沟通不畅,实际上,嘉靖就是让胖子给刘同寿带话来了。传话,本来就是太监们最重要的本职工作。
“多谢黄公公的指点,同寿定会时刻谨记在心,不辜负此番殷殷期许。”刘同寿连忙起身,恭恭敬敬的躬身一礼。
他不是在对黄锦恭敬,而是对胖子身后的嘉靖,表示谢意。最后那段话,出自《礼记.大学》,肯定不是黄锦在掉书包,而是嘉靖的原话,这里面的意思,有好几层。
首先,殿试出题的是嘉靖本人,会试的题目出自周礼,殿试承接一个礼记也算是顺理成章,嘉靖就是要帮忙作弊,让他提前准备枪手赶稿了;
其次,嘉靖对刘同寿刻意帮他营造出来的亲民形象很满意,暗示刘同寿的枪文要往这个方面靠拢;
最后,满意之余,嘉靖又对刘同寿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止于至善,意思就是让他不能骄傲自满,在皇帝羽化飞升之前,都不能稍有懈怠。科举已经差不多了,那么,某些皇帝重点关注的项目也差不多该提上日程了。
以刘同寿目前的水准,就只能领会出这三层含义了,还有没有其他,恐怕得问过老师张孚敬才能做定论。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嘉靖用这么直白的方式给出了指示,代表的,是罕有的宠爱和信任,投桃报李,刘同寿自然要表现得恭敬些。
“同寿的忠勤之心,昭示日月,上天自有明鉴。”黄锦眯着眼睛,笑得十分欣慰。他现在看刘同寿,真是越看越爱,只恨对方不是中官,否则他肯定要把其他干儿子尽数赶走,然后搭块板,把这位小神请回家去供起来。
“万岁爷已经决定了,今年的殿试会提前,这几天,你要好好准备,另外,万岁爷交代的事,也得抓紧了办。”想了想,黄锦又哑着嗓子补充了一句:“须知:万岁爷已经快两个月没服丹药了,虽说喜事连连,精神尚好,可是……同寿,你懂的。”
“下官明白。”刘同寿郑重答道:“小侄自有主张,伯父只管放心。”
“嗯,好。”黄锦眼睛眯得更细了。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爽快,领悟快,见机也快,自己这边刚动了点亲近的念头,刘同寿就已经顺杆爬上来了。而且还表达得很清楚,伯父什么的,属于私底下的关系,不会拿到台面上来说。
任务已经完成,黄锦也不敢多留,急急从后门溜走了。私底下怎样都好,但明面上,他却不能和刘同寿太亲近了,否则很容易引起皇帝的不满。
这一内一外的,有联手蒙蔽圣听的可能性啊。
黄锦前脚刚走,张首辅后脚就进了门,一见到刘同寿,便呵呵笑道:“同寿呐,你这门可不是一般难进呐,如今京城内人皆道:千金求一晤,阶下候三旬。纵为堂上官,不及一道童。说的就是你啊。”
“哦?”刘同寿微以皱眉。他最近太忙,还真就没怎么理会这些风传,这谒语明显是冲着他来的,“又是哪个不死心的跑来招摇,真是……老师,这招数,有用?”
“用处不大。但总是个麻烦。”张孚敬欣然笑道:“不过,你那夸官之举一出,这流言也就不攻自破了。老夫之所以提起此节。主要是想提醒你,今后,你也是朝廷的士大夫了。获取前途的同时,对文臣适用的那些规则,对你也有约束效应了。”
“比如这些谣言?”
“谣言只是前奏,有心人将其放出,然后暗中推波助澜,待其形成一定声势,就会有言官风闻奏事。你的身份本来就容易遭人诟病,有人带了头,很容易就有人跟进,三人成虎。舆潮若起,即便是老夫也只能退避三舍。即便没有形成太大的声势,为了官声,被弹劾者也总是要避嫌的……”
张孚敬稍一停顿,接着意味深长的说道:“由此可见。你在人们心目当中的地位,普遍提升了。”
被首辅老师打趣,刘同寿颇有些哭笑不得。不过,仔细想想,还真就是这个道理,以前他的对头们。更愿意直接用权势碾压他,尽管屡屡失败,却依然孜孜不倦。现在,那些人改弦易张,开始采用更高级的手段了。
这种手段不但高级,而且也很陌生,刘同寿虚心的求教道:“请问老师,言官弹劾,声势固大,也有扰人耳目,动人视听之效,可若我只是巍然不动,当它是过耳清风,他们又能耐我何?”
“问得好。”张孚敬捻须笑道:“你说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成化年间的刘祐之便是如此。当时,弹劾他的奏章已经堆成了山,但刘大人却是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硬生生的撑了十八年。朝中清流赠了他一个雅号,刘棉花是也。”
张孚敬说的,是成化年间的大学士刘吉,其时宪宗怠政,朝争激烈无比,三天一小争,十天一大争,端得是精彩纷呈。刘吉身居高位,官当得又久,自然很容易吸引仇恨,于是成了炮轰的主要目标。
如果按照文官的通常惯例,一遭弹劾就回家等消息,那成化朝的内阁六部恐怕早就空无一人了,所以,刘吉干脆带了个头,顶着猛烈的舆论攻势,死撑着不退。其行为到底有没有正义性,姑且不论,反正后遗症很强烈,那个雅号就是明证。
“似前朝刘瑾,本朝元节这类人,言官弹劾的效果也没多大意义。前者为内官,后者虽无内官之实,但行事却是一般无二,弹劾他们,与弹劾天子无异,很容易形成内外之争。”
听到这里,刘同寿明白他入京之后这段时间,为什么明明招致了清流的不满,但却没人弹劾他了。因为弹劾他,很容易把嘉靖牵扯进来,形象点说,就是他的目标太小,言官很难做到精确打击,就算打准了,也很容易误伤皇帝,所以,就只能干瞪眼了。
“如今你通过科举正途得了功名,殿试后就会授官,有了官职,就要做事,一做事,目标就出现了……到时候,言官只需就事论事,就可以避开皇上,直接攻击你。圣眷若稳固,尚不要紧,你反正也不需顾虑名声,只管硬顶便是,可若圣意稍有迟疑,那就麻烦了。”
说这话时,张孚敬也是很有感触,他这些年的几次起伏,盖因于此。嘉靖的心情变化得太快,太突然,让人很难适应。毕竟施政是慢功夫,动辄以年月计算,方能稍见成效,皇帝朝令夕改的脾气,正是施政,尤其是带点变革意味的施政之大敌。
施政这种事,刘同寿从来就没接触过,说信心十足,那肯定是假的。难题摆出来,他想的脑仁直疼,干脆直接求教道:“老师有以教我。”
“很简单。”张孚敬卖了个关子,“其实皇上的暗示中也有提到……”
“果然有第四层意思?”刘同寿惊讶了。
“你只往出处上想。”张孚敬提示道。
“礼记……嗯,大学?”刘同寿若有所悟,“难道……”
“不错,皇上的意思,就是要你从翰林做起。”
“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难怪翰林院是养望的清贵之所呢,不做事,当然不会有坏名声了。”刘同寿彻底明白了。
“不错,同寿的领悟力果然非凡。”张孚敬抚掌大笑:“这个道理,即便是老夫,也要到入了官场数年后,才真正想通呢。”
刘同寿摇头叹息,这哪是领悟力高的问题啊,分明就是经验之谈么。当了进士还不算,现在还要当翰林,自己这神棍当得好像有些不务正业哇。
没办法,这就是嘉靖朝特色。(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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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殿试
. 殿试又称廷试,始创于唐代女皇武则天,宋代形成常制,是科举考试中最后,也最重要的一个环节。会试的名次只是暂时的,在殿试上将会重排,名次高低,与未来仕途的顺畅与否,是息息相关的。
不过,对名次的追求,并不是人人都相同。一般来说,只要不出太大的意外,殿试是不会黜落考生的,名次再低,也有个同进士出身的待遇。
比起考个不上不下的名次,然后在京城苦熬,还不如外放出去当个七品县令呢。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仕途虽然相对黯淡,但好歹能落下些实惠。
正因如此,眼下的考前气氛中,少了几分紧张不安,充斥的,是兴奋和跃跃欲试的情绪。
考生们比官员到得早,寅时未过,便聚在宫门前候着了。当刘同寿带着浩浩荡荡的一票跟班抵达宫门时,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
众士子呼啦啦一下就围上去了,争相拜会今科领班。
同科同年,本来就是最值得珍惜的人际资源,士子们的宦途才刚起步,宦海凶险,多结奥援方是王道。而本科当中,最值得结交的,不是刘同寿还有哪个?
要知道,名正言顺的结交天子近臣,这种机会,一百年都遇不上一次啊!通常来说,天子近臣都是没有功名的,就算攀附上了,得了眼前的便宜,日后也总有被清算的一天。前朝依附的刘瑾的那些文臣,就是最好的例子。
正常情况下的政争失败者。通常都能保全身家性命,只是丢官去职,而刘瑾倒台后,一众党羽都是遭到了全面的清算,身死名裂不说,连家人都无法保全,怎么一个惨字能够形容?
如今则不同。尽管世人皆知,刘同寿是靠神棍的手段上位的,但皇上下了旨。然后朝廷有了公议,准他参加科举,最后他还中了式!不管过程如何。结果就是,他现在已经洗白上岸,摇身一变,成了新科进士,未来的前途无可限量!
这样的潜力股,不上赶子结交,又更待何时?
“刘年兄,在下是无锡王立道,家父晚年由儒入道,在下也获益良多。在下与年兄既是同乡。机遇也有相似处,当真是缘分不浅呐!”
“刘年兄,在下……”
新科进士,年龄普遍在三十岁以上,很多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五十岁往上,须发已然斑白者,同样大有人在。这些人当刘同寿的叔伯都可以了,但此时却都显得很恭敬,一个个拱手为礼,口称年兄。自我介绍时,也是花样百出,拼命的拉近关系。
倒也不是士子们不知廉耻,只是官场上,讲究达者为先,同年排序的时候,论的是名次,而不是年龄。嘉靖在圣旨中,钦点了刘同寿这个天子门生一个恩旨 第 215 章 ?”
刘同寿的马屁功夫一般,但他一直牢记三句话不离皇帝的原则,这一手就比其他人厉害多了。这一次,附和声就少了很多,士子们毕竟还未入宦途,脸皮还是很薄地。
不过,也有人表现得更热络了。刘同寿暗暗把这些人的名字记在心中,尤其是这个说话的嘉兴沈瀚。
大多数人都围上来了,但也有少数人没动弹,这些都是不信邪的,一个个凝神提气的憋着劲,打算在殿试上来个绝地反击。
这些都是相当出名的才子,都被刘同寿的年旦评给祸害得不轻,其中以川中赵贞吉,安阳郭朴最出名。
赵贞吉是内江人,少有才名,年方弱冠,做的文章就已经隐隐有了大家之风,大儒王敏肃曾高度赞誉,说赵才子的文章可以与汉代贾谊的《治安策》相媲美。
郭朴的才气略有不及,但先天条件却占了些便宜。安阳郭家乃是官宦世家,离京城的距离也近,不像巴蜀那么闭塞,此外,河南赴考的士人人数也多,因此他的才名在京城更响亮些。
此二人都是心存高远,意图在本次大考中一鸣惊人,结果还没开考,刘同寿的年旦评就已经喧嚣尘上了,等到会试结束,更是俨然成了事实一般。
本来与他二人同来的同窗好友,还颇有不忿之意,私下里没少痛骂始作俑者的小道士,二位才子生恐闹出什么事端来,一直安抚有加,这才平安无事。可会试之后,不用他们劝,那些不平之气就自动消失了,别说骂,连发牢骚的人都没有。
于是,才子们愈发的郁闷了。
皓首穷经,读书有成者,心志毅力都是很不错的。眼下的局面很是艰难,但赵、郭二人仍然没有放弃,而且,斗志比从前还要昂扬。
在小道士魔咒的笼罩下脱颖而出,高中首甲,那么,这个功名的含金量恐怕比寻常的状元还要高几分。想想就知道了,这是踩着对手上位,小道士的名头有多响亮,打破年旦评的人就能引起多大的震动。
怀着这般心思的不单是榜上无名者,还有排名最末的吴山。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吴山和刘同寿算是一伙儿的,依照华夏士人的惯例,窝里斗通常比对外斗争更加激烈。对外尚有妥协的余地,内斗则必须分个上下高低来。
当然,吴山现在还没有出仕,张孚敬的倾向性又很明显,从正常途径,他连刘同寿的边都摸不着,殿试,就是他的最佳时机。
如果单纯想打破刘同寿的预言,最好的办法其实是弃考,只要他自己放弃,探花的位置就空出来了,预言自然破灭。不过,吴山是个才子,不是死士,这种自伤八千,杀敌五百的招数,他是不可能用的。
科举三年才一次,弃了这次,谁知道下次是个什么情形?一个不好,三年就蹉跎掉了,人生苦短,一共才有几个三年啊?
他的打算跟赵、郭二人差不多,他要争一争状元、榜眼的位置。说起来,他也是年旦评榜上有名的,而年旦评的三个名字,早已简在帝心,论条件,比赵贞吉他们好得多。
纷扰间,天已经放亮了,官员们陆续到场,景阳钟响,宫门洞开。
士子们敛容收声,散了开去,紧张的气氛一下子笼罩了过来,决定命运的一刻,即将到来了。(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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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时来运转
. 先是蟒袍玉带的大学士;然后是身着紫色官袍,腰系金银腰带的尚书侍郎;跟在最后的青袍官员,则是跟考生们最为接近的主事、员外郎,以及翰林、言官们。
刘同寿还是 第 216 章 。有鉴于此,朕决定,要更加严格的要求各人,从今科开始,朕将废止殿试不黜落考生的规矩!不能体会朕教授理念者,即便取中,也不能自称天子门生。”
话音未落,满场哗然。
官员还好,他们在朝堂呆了这么久,已经习惯了嘉靖的作风,这招突然袭击虽然猛烈,却也不至于让他们失态。但考生们就淡定不能了,一是经历不足,更重要的是,嘉靖改的规矩,跟他们切身相关,容不得他们不激动。
“圣驾之前,宫禁重地,喧哗考场,成何体统?”
正常情况,皇帝出场,只是为了让进士们瞻仰一下圣容,感受一下圣威,说完套话,把考题交给考官,皇帝就自动退场了。这个过程中,大臣们都是摆设,不能随意发言,可眼见着出了意外,夏言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了。
“谁有什么意见吗?但可直言。”夏言不着痕迹的瞟了最前方的刘同寿一眼,心中极为不爽。这小道士就是麻烦的源头,当今天子又喜欢无事生非,这俩人凑到一起,对大明社稷来说,绝对是祸非福,今天的事故就是明证呀!
“……”一片静寂。
最初的惊愕过后,考生们迅速把握到了要点,皇上之所以突然冒出了这么个说法,想必也是和会试时一样,打算强调一下殿试的公平性,顺便暗示大家,答题前,要想一想榜样刘同寿是怎么做的,然后才好动笔。
没有反对意见,嘉靖很满意。他裁开试题,将其授予身边的首辅张孚敬,在众人再次的山呼万岁中,退场而去。
刘同寿提醒了他,天子门生这个金字招牌的潜力很大,值得好好挖掘。反正朝堂上本就不缺很读书人的官员,也不缺很官僚的官员,缺少的,是刘同寿这样,擅于明辨是非的。
他打算从入朝之初,就将士子们的是非挂念培养起来,省得日后这些人拿着他朱家的俸禄,在背后搞小动作,说他这个皇帝坏话。
张孚敬宣布考试开始,然后将试卷交给礼部尚书夏言,礼部众官员则忙着安排座次,散发题纸,好一阵后,终于准备就绪了。
夏言振袖扬声,将考题公诸于众:“礼仪乃是立国之本,古礼崇义,今制尚仁,古今之说有异,吾辈何从?”
这个题目比会试时的简单太多,无非是问古今礼制哪个更好。有了会试时的经验,再结合嘉靖适才的发言,即便再迟钝的人也知道了,皇上崇尚古礼,这就是让大伙儿想方设法的拍龙屁呢。
题目简单,想分高下,就只能靠文采了,尚未认命的进士们都是精神大振。
韩应龙会试中的范文已经公诸于众了,众人看过之后,都觉得其文采未必惊艳,但切题实在很准。殿试的这个题目太简单,使得他擅于揣测圣意的特长发挥不出来,正是其他人的好机会。
此外,对半桶水的小道士来说,这同样是个坏消息。
考校文采,刘同寿就算作弊也不能做得太过,否则拿去跟会试的文章一对比,其中情弊,岂非一目了然?而他的文章如果做得太差,皇上先前的话说得那么满,又怎好一意孤行的力排众议?
想到这里,黄齐贤悬了这么久的一颗心,算是彻底落了地,他冷笑着向刘同寿看去,如愿以偿的看到,小道士果然皱着眉头在愣神。
哼!这下知道圣意难测了吧?说不定皇上觉得有了御姐夸官那一出,就已经足够了,不需要小道士再进一步了。
黄齐贤越想越得意,转过头来,只觉文思泉涌,下笔如神,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很快便跃然纸上。他志得意满的举目四顾,惊喜的发现,自己竟然是第一个完成的。
此消彼长,小道士恶贯满盈,自己却时来运转,莫非那状元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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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 皇帝挖坑
刘同寿皱着眉头发呆,看似是被题目给难住了,可实际上,他不过是在感慨罢了。
这题目的真意,当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嘉靖的意图如果那么容易揣度的话,张孚敬、夏言又岂能在众臣中脱颖而出?
崇古礼只是表象,其实,殿试的题目,只不过是嘉靖瞒天过海的手法而已。
有会试的例子在,再结合嘉靖的发言,绝大多数考生们都自认揣摩到了圣意,以为拍马屁拍好了,就能得到皇上的认可。所以,都是打起了精神,对古礼大加赞扬,慷慨陈词,几乎将周礼捧到了天上去,大有不复古礼,便国将不国的意思。
但是,他们都想错了,嘉靖的标准答案早就拟定好了,并且在第一时间传达给了刘同寿。
这道题正确的回答方法,不是赞古礼,而是以中庸之道来破题。古礼有古礼的好,时下实行的礼制,也有独到之处,仁义兼备,不偏不倚才是王道。进一步展开的话,就是黄锦传的那句话了,关键字就是:亲民。
发榜那天,刘同寿通过夸官,替皇帝扬名,使得嘉靖享受到了久违的拥戴,心花怒放之下,嘉靖也是狂欢了半个晚上。等兴奋劲开始消退,他认真的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发现,老百姓比士大夫容易对付多了。
身为皇帝,想得到士林的由衷赞誉,那是相当之难。通过历朝来的相关记载,再结合上自己的经历。嘉靖发现,恐怕只有泥塑的神像,才最符合士大夫的预期。
否则,无论是英明神武型的皇帝,还是宽仁慈和型的,又或荒唐无度型的,反正只要有自己的个性。就会远离圣君的标准,无法赢得士林的拥戴。
可嘉靖又很好面子,很喜欢别人说他的好话。这个问题就显得相当无解了。
他和刘同寿联手,在会试中炮制了一个祥瑞出来,朝臣们明明抓不到任何把柄。也不敢明着提出反对意见,看似已经认命服输了。但嘉靖深知,事情没那么简单。
从锦衣卫反馈的消息看来,清流们确实没有异动,但他们私下里提起此事时,都充满了鄙夷和愤懑。没人把此事当做祥瑞,没人上贺表,说好的白鸽赋更是踪影皆无,甚至连个发表意见的都没有。
嘉靖很郁闷,而且没什么好的解决办法。
象以往那样直接下旨求贺文吧?他放不下脸面。以前都是有人主动凑趣,他顺水推舟,可这次满朝文臣都认为,事情是他一手炮制的,这叫他怎么好意思硬来?
嘉靖太熟悉读书人了。尤其是做了官的那些。这些人都是嘴上仁义道德,大义凛然,实际上最爱在背后搞小动作。强行压制他们不难,可压得越狠,反弹就越强,等他驾鹤仙去后。说不定会有多少相关的手抄本冒出来,把他的名声彻底颠覆了呢。
嘉靖的忧虑是很有道理的,上述的手抄本,在后世有个雅称,叫时人笔记,历史研究者将之视为研究当代历史的第一手资料,价值极高。
刘同寿的办法让嘉靖看到了一线光明,老百姓比读书人容易忽悠多了。只要给他们找点乐子,他们就会喜滋滋的传颂自己的圣君之明了;如果在这个基础上,再给他们点小实惠,甚至只是一点希望,他们就会受宠若惊的感恩戴德。
当然,百姓的影响力没有读书人那么大,而且他们的记性也不是很好,如果没有新的刺激,很快就会将前事淡忘。但嘉靖又不是要从民间获得政治、权力上的支持,他要的,不过是有人说他的好话,而且越多越好,能形成一定的声势最佳。
以前嘉靖想不到此节,即便想到了,也没办法实施。他是皇帝,掌握着大明朝的最高权力不假,但他的权力,最终还是要通过朝廷的各个衙门来体现。煽动百姓,那分明就是谋逆造反者的路数啊!不会有那个士人会执行这种命令的。
刘同寿的横空出世改变了一切,发榜那天,嘉靖之所以那么高兴,就是因为他构思出了这个大计划。回头想想,刘同寿提议建立的那个道家协会,也很有用呢,有识情趣的小道士主持,这个组织肯定能帮助自己享誉天下!
嘉靖的思路,刘同寿也是想了很久才想通。
此刻,面对这考题,他的猜想得到了证实,又怎能不感慨万千?一直以来,他都是把嘉靖当做精神病加糊涂虫的结合体,可现在一看,嘉靖同学半点也不糊涂,精明得很,耍起手段来,那叫一个游刃有余。
想到这里,刘同寿向四周扫了一眼,然后在心中默默的哀悼了一番。皇帝耍无赖,谁也挡不住,肯定有人要倒霉了。
考生们大多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那种读书人,玩心计哪里玩得过嘉靖啊?别说他们,就算在场的大臣们,听罢考题后,领会到真相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这场殿试中的绝大多数人,注定了是要偏题的。只是,由刘同寿这个始作俑者来默哀,实在很有猫哭耗子的嫌疑。
其实,刘同寿自己也有不小的麻烦。
这一次,他的准备比会试时充分得多,事先已经请韩应龙帮他做了枪文,花了两天时间背熟,此时只须照本宣科就可以了。
但殿试中的规矩比较多,字体的统一要求,就是其中最麻烦的那个。
刘同寿正月的时候练了大半个月的毛笔字,略有小成,写出来的字总算是能见人了。不过,他走的是歪门邪道,只是模仿梁萧的笔迹算是惟妙惟肖,其他的就不行了。
梁萧读书的水平一般,字写的一般,模仿起来不难,倒是让刘同寿省了不少事,可这会儿就麻烦了。殿试要求的是馆阁体,这种字体可不是突击练习几天就能学会的,刘同寿愁眉苦脸,半是出于苦思的缘故,另外,未尝不是为这字体之事而发愁呢。
他摸摸下巴,叹了口气,没办法,只能继续作弊了。
恰逢一阵风吹过,考生们纷纷抬臂护住墨卷,刘同寿也不例外。
不过,如果有那眼神极好的,集中注意力观察,就会发现,小道士的袖口处,有白影闪过。但若凑到近前,却什么也找不到,刘同寿面前那张墨卷,依然一片空白,除非将墨卷紧紧压在桌面上,否则没人能发觉,卷子下面那张纸竟是写满了字迹。
魔术师,就是为了作弊而生的啊。
又是一阵感慨,刘同寿定了定心神,然后,他开始描文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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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青词
策论过后,殿试还没完,后面还有下半场,下半场靠的是诗词。 ..
众所周知,明朝对诗词歌赋的重视,远在唐宋之下,并非明朝文人不好此道,只是客观条件制约了这种文学形式的进一步发展。
唐宋诗词登峰造极,断了后人通往巅峰之路尚在其次,最关键的是,经过两千多年的发展,儒学在明朝已经发展到了相当的高度。不消说进士,即便随便从府试考场上抓个童生出来,即时命题一首,他们都能七步成诗。
对制艺有成的人来说,诗词实在太简单了,达到李杜苏轼那样的水准不太可能,但中规中矩的诗词,就是一个信手拈来。
和乡试、府试一样,会试、殿试也考诗词,但起不到关键性的作用,顶多锦上添花,想要逆转乾坤是不可能的。
不过,上述所说,乃是通常情况,在嘉靖年间的殿试中,诗词的重要性,全不在策论之下,因为皇帝喜欢这个。
当然,他喜欢的诗词,不是七言绝句,也不是曲牌词韵,而是一种特殊的词体,青词。
吃过午饭,下半场开考。
考题发下来的时候,考场上当即响起了一阵压抑不住的抽冷气声,声音之大,甚至在广场上形成了回音,阵阵回荡。
能令众人失态至此,可见这个考题有多不着调。
连刘同寿,此刻都在心中大骂:青词?那狗屁玩意自己连看都看不懂,更别提写了。这是红果果的坑爹哇?黄锦的那个死胖子也是够坏,怎么也不说事先提示一下?让人有个准备啊?
他不爽,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儿去。
嘉靖那点喜好,考生们都略有耳闻。但嘉靖十一年的那场殿试中,并没有青词这个题目,所以,众人援引前例。都没做这方面的准备。此时一看题目,都是干瞪眼。
能考中进士,学问自然不会差。但青词这东西不属于正统的文学范畴,术业有专攻,不懂就是不懂。想到这里,众人纷纷将视线投向了考场中央的某处,眼神中饱含着说不出的味道。
很明显,皇上又在偏袒某人了。青词这玩意,就是道士以之祭天祷告的东西,皇上以此为题,小道士自然大占便宜。
殊不知,他们固然猜对了嘉靖的意图,但刘同寿的苦楚,就无人得知了。刘同寿这个道士是假的。装神弄鬼,他比较在行,青词神马的,他压根就不会。
青词和南北朝流行过的骈文有些相似,词用俪语。以四字和六字构句,极度讲究对仗格律,对词藻华丽的要求,几乎达到了变态的程度。
前世时,因为好奇,刘同寿曾在网络上搜索过相关资料。找出了严嵩的代表作来看,只可惜,他压根就看不懂。一篇文章寥寥百多字,他不认识的字没有八十,也有五十,字都认不全,谈何看懂?更谈何写出来?
这就是沟通不畅造成的后果了。
嘉靖知道刘同寿没文凭,可他觉得既然是神仙点化的,小道士总不可能对青词一窍不通,有点道行的道士都懂,神仙弟子怎么可能不懂?他很期待刘同寿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惊喜。
看到这个题目,考官们也都在苦笑,不过,却没什么人有劝谏皇帝改换题目的想法。
反正进士们很快就要入朝,迟早也要面对这项工作,尤其是那些进翰林院的,这项工作更是他们的主要业务之一。提前面对,也算是实习了,有何不可?在场的大臣们,又有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不会写?不要紧,随着题目发下去的,还有一篇格律表。有了框架,以进士们的功底,添字句进去也不是不可能完成的工作,只是文采有高低之分罢了。
于是,在考官们意味深长的注视下,众考生冥思苦想,搜肠刮肚,第一次感觉到了八股文的局限性。谁说学通制艺,就能无往不利的?这都是扯,至少青词就不在八股文光环的笼罩之内。
苦思之余,有人偷眼看了眼刘同寿的动静,发现小道士正襟危坐,看都不看格律表一眼,显得极为从容。一时间,众人也是纷纷慨叹:这年头,还是当道士好啊,圣眷在身,连试题都是量身定做的,真是让人羡煞。
要是刘同寿能会读心术,读出其他人的想法,他肯定是要大骂的,谁苦谁知道,哥这会儿已经欲哭无泪了,格律表对其他人有用,对他却一点用没有,除非给篇范文,否则累死他也写不出来。
他事先不是没有准备,为了应付诗词考试,他从韩应龙等人手中讨要了一些,又回忆出了一些明末和后世的诗词,琢磨着,怎么也能应付过去了,谁想到嘉靖给他来了这么一出。
事到如今,再抱怨也没用,只能尽量想办法了。
刘同寿想到的办法当然是抄,不是抄其他人,而是从前世的记忆中抄。严嵩写的那篇高级青词,他看不懂,也记不住,不过,有一篇相对浅显,文采也还不错的,他却有些印象,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把零散的记忆拼凑出来。
这篇青词,是嘉靖十七年的会元兼探花袁伟所写,后世对青词的注释中,经常采用其为范文。
刘同寿是本场殿试中的重量级人物,关注他的人很多。他端坐半响,终于有了动笔的迹象,一下就吸引了一群人的注意力。
也不知是谁带的头,考官们纷纷下场,开始巡视了。
第一个走到刘同寿身边的,是夏言。他脾气急,腿脚也快,几步就走到了刘同寿身边,低头一看,结果一口气卡在嗓子里,差点没喷出来。
这几年,夏言自己写了很多青词,看别人写的也不少,但他从来没见过这种写法,只见刘同寿在草稿纸上东写西画,零零散散的搞了一堆画符似的东西,完全就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若是换了其他考生,夏言肯定要怒的。虽然草稿纸不是正卷,皇上出的题目确实也不怎么着调,但这里毕竟是殿试考场,不是耍着玩的地方。不将其黜落,这事儿肯定不算完。
但面对刘同寿,他就没这个脾气了。小道士古怪精灵的,谁知道又在搞什么鬼?要是贸然发难,说不定会跟张景华那些人一样,把自己给搭进去,夏尚书才不会这么轻率呢。
不过,虽然自己没底气,但他却也不打算这么轻易的放过刘同寿。
夏言在刘同寿身边驻足良久,虽未出声,但脸上的表情却一直变幻不定,时不时的还摇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又或深恶痛绝的样子。
他这番做作,很快就吸引了其他考官的注意力。
待夏言离开后,众考官也是走马灯似的从刘同寿身边走过,看过刘同寿的草稿后,一个个也都是神情诡异。不明所以,凝眉苦思者有之;愤怒莫名,苦苦压抑者有之;摇头冷笑,意存鄙夷者则是普遍现象。
然而,让夏言失望的是,不论如何作想,就是没人跳出来向刘同寿发难。
老夏默然摇头,这么大的把柄摆在这里,愣是没人去抓,人心不古啊!文人没了风骨,还算什么文人?
刘同寿可没空理会这些走来走去的家伙,他正在苦苦回忆呢。那篇青词中,有龟,有凤,还有数字什么的,最后还有个好口彩,实际内容却很空洞,所以,他只能一边做记号,一边拼凑,用的办法当然比较奇怪。
也不知拼了多久,他终于拼出了大部分内容,可开篇的两个对仗的名词,却怎么想也想不出。就在这时,夏言洪亮的声音再次响起,他提示考生,时间将尽了。
饶是演技了得,刘同寿的冷汗也淌下来了,由不得他不着急,整场比赛都完美的渡过了,最后的临门一脚怎么能掉链子呢?
正当刘同寿准备随便写两个词上去的时候,忽然察觉身边有人经过,并且在刘同寿身边微一驻足,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微不可查的提示:“洛水、岐山。”
刘同寿大喜,这两个词正是原版所用,他不假思索的落笔写就,然后长长的出了口气,这才有空去寻提示之人。
原著的袁探花还没来京城,刘同寿琢磨着只能是张孚敬帮忙了,谁想到抬头一看,那个背影很眼熟,正是同样以青词闻名后世的顾鼎臣!
风向,真的变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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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彩上加彩
夜已阑珊,紫禁城内灯火通明。白天监考的大臣们,晚上也不得空闲,他们正聚在文华殿,加班加点的完成评阅工作。
按照正常规则,评卷工作用不着这么急,至少有三五天的时间可用,不过,今年的会试很特殊,一向对此漫不经心的皇帝催得很急,主急臣忙,考官们也只能勉为其难的加班了。
皇帝的急切,早就已经露出端详了。
会试是二月初九开考,殿试的日期,最初定在三月初一,成化年间曾有一次变动,改到了三月十五,其后数朝,都以此为定制。
在今年之前,嘉靖朝也不例外。
但今年的殿试,皇帝以恢复祖制为由,将日期改回了三月初一,当天考完,立刻催促考官,限定他们两日内交出结果,最好当天的事,当天处理完。
被逼着连轴转,考官们自然叫苦不迭,可却没人当真抱怨出声。嘉靖的强势,压得众臣有心无胆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嘉靖本人也在文华殿,并且全程参与了评阅工作。
理论上来讲,殿试的卷子本就应该由皇帝亲自过目,要不怎么叫天子门生呢?可实际上,除了以勤奋闻名的太祖皇帝之外,没有哪个皇帝会亲自批阅这么多卷子,顶多就是给朝臣们筛选过的前十名排个名次罢了。
要不怎么说,科举的排名越靠前越好呢,皇帝看过你的卷子。虽然不能就算是简在帝心了。但多少会留下点印象。有了这个基础,才好在京城混,若是不然,还是外放做个地方官更实在。
在场的阅卷大臣,也就是读卷官,一共九名,由首辅大学士张孚敬为主导,大学士李时和礼部尚书夏言为副,再加上钦点的两位翰林学士,国子监祭酒。詹事府左、右春坊,太常博士组成。
卷子分发下去,在九位考官手中传阅,必须保证每位考官。将每张卷子都看过,并且注明意见,由高到低,分为五等,以不同的符号表示。最后,综合汇总起来,按成绩高低,做出排名。
嘉靖的参与,使得评阅工作又多了一个环节,同时。也给众考官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标明成绩这个环节,须得署名,为的是防止舞弊。各考官的学术修养、政治倾向各有不同,评阅相同的文章,也会得出不同意见来。通常来讲,只要差异不太过明显,就不会构成什么麻烦,但有皇帝参与,自然就不同了。
试想,若是皇上给某篇卷子评了大优。那么,他对那篇卷子的印象肯定很深刻,如果这篇卷子最终落选了,皇上的面子又要放到何处去?要知道,当今天子可不是宽仁温和的孝宗皇帝。一笑释怀不是他的作风,死要面子。睚眦必报才是他的特色。
既然没人敢犯颜直谏,那大伙儿跟在皇帝后面亦步亦趋不就得了?这办法同样行不通,首先,嘉靖每次都是等卷子在所有考官手里传阅过了,才会开始阅卷;另外,嘉靖阅卷也是有所侧重,他不看前面的策论,只看后面的青词。
某种程度上来讲,嘉靖此举属于钻空子的偷懒行为,招人鄙夷,可他是皇帝,规矩都是他定的,谁又能左右得了他?
迎合不上,又回避不得,考官们最终也只能打起全副精神,努力做到客观公正,不给其他人留下话柄,至少,要统一口风,求得一个法不责众了。
“今日吹的是什么风,诸位爱卿的意见,怎地如此的一致?”看了几十张子后,嘉靖也是惊叹出声。
嘉靖朝的政争极其频繁,堪称无处不在,以会试的重要性,理所应当的会成为朝臣们争夺的主要战场。类似今天这种河蟹的场景,实在太罕见了,在嘉靖的印象里,三个以上不同派系的大臣,对同一件事发表相同见解的概率,无限接近于旭日西升,玉兔东沉。
考官们互相看看,心中都是腹诽:玩心计也就罢了,可皇上您这恶趣味实在是要不得,要不是您在这杵着,谁会这么小心啊?
“回禀陛下,非是臣等私下串联,又或巧合使然,实在是陛下出的题目,有匠心独运之功。”
张孚敬是首辅,又是主考,这个时候自是当仁不让,他从座位上站起,躬身一礼,缓声道:“老臣不知其他同僚如何作评,老臣的标准就是,切题准确,文采斐然的,为上上等;切题准确,文采略逊的次之;切题不准,文采高的再次;两者皆无的,则为末等。”
正常的会试、殿试中,很少有这么简单的标准,策论这东西,就算找准了方向,立论也有高下之分,文采这东西,更是难以一概而论。但这一次,由于嘉靖的误导,大多数考生都直接偏题了,考官只需看开头的破题,基本上就可做定论。
至于文采,青词中,最能体现的就是文化水平,尤其是词汇量。青词讲究文辞华丽,生僻字越多,就越能体现出华丽来。看不懂,就觉得很厉害,大抵上就是这么个道理。
所以,张孚敬这番话固然有逢迎拍马的嫌疑,但总体而言,却是相当公正客观,其他考官也是纷纷出言附和。
“臣之前还在奇怪,陛下限定的时间为何这般紧急,待得几十张卷子看过,这才恍然。原来陛下智珠在握,早就有了成算,知道这般出题的结果就是评卷变得更有效率。匠心独运,张阁老此言,臣也是心有戚戚啊。”
“陛下英明!”
若是放在去年,这番歌功颂德,纵不能使得嘉靖心怀大畅,总也能让他微微醺然。可是,眼下听来。嘉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就是达不到爽点,仔细想想,方才明白,这是对小道士的高水平马屁享受惯了,所以,普通的马屁就相形见绌了。
想到这个,嘉靖不由皱了皱眉头。他之所以亲自跑来文华殿,原因之一,就是想第一时间看到刘同寿的卷子,可看了几十张青词了。写的都是普普通通,让他很有些不耐烦。
“夜已经深了,光阴苦短,众位卿家还是加紧作业罢。”
讨了个没趣。众考官只能讪讪作罢。
相对于另外几个考官,国子监、詹事府、太常寺都算是冷门衙门。太常寺就是个空壳样子货,国子监也好不了多少,掌管皇后、东宫家族事务的詹事府本来很重要,但皇帝一直没有子嗣,皇后又跟走马灯似的换个不停,詹事府的行情自然只能一路走低。
于朝政的影响力不大,这几个人的心思也简单了很多。另外几个考官却是苦苦思索:要知道,刚才可是张阁老起的头,按说这马屁不应该没拍正啊?怎么就碰了个软钉子呢?难道张阁老真的老了?还是说。皇上另有所想?
作为次辅,李时想的最多,以至于评卷都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张孚敬的轻咳声传来,他才猛然惊醒。与咳嗽声一同而至的,还有一张考卷。
茫然接过考卷,李时有些摸不到头脑,不知道张孚敬那身咳嗽是怎么个意思。不过,当他的视线下意识的往落名处时,入目的那个熟悉的名字。如同雷鸣般,在他脑海中骤然闪过,他终于明白了。
快速看过试卷后,李大学士做了个决定。
“老臣斗胆,但这篇青词实在太过惊艳。敢请陛下过目!”他没有将考卷继续传阅,而是霍然起身。捧着试卷直趋龙案之前。
“哦?”嘉靖有些激动,同时也有些惊讶。
按照嘉靖原本的设想,坏规矩的,应该是张孚敬才对啊?难道张爱卿真的老了?他疑惑的看向张孚敬,对方还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嘉靖心中一动,不对,原来张爱卿是要避嫌,说不定,还有把李时绑上刘同寿战车的意思。
这些念头都是一闪而过,张孚敬为什么这么尽心尽力的帮小道士铺路,嘉靖一时还想不透彻,同时他也无暇多想。反正刘同寿的行情都是因为圣宠而来,而且在朝中的根基还很浅薄,只要知道这个,就足够了。
眼下嘉靖最关心的,还是刘同寿的青词。
从黄锦手中接过试卷,卜一打眼,嘉靖便微微皱了下眉,这篇青词很短,字迹也有些不堪入目,似乎也没有华丽的字词在其中。莫非天庭不流行这个?否则神仙弟子怎会不精此道?小道士明明是被点化过的,什么都懂的呀?
若是寻常人写的,嘉靖肯定没有耐心继续再看,直接就丢一边了。不过,树的影,人的名,刘同寿的品牌效应还是很强的,嘉靖耐着性子继续往下看。
“咦?果然有点意思……”这一看,就看出味道了,只看了半阙,嘉靖便惊讶的轻咦了一声,嘴角有一丝笑意开始绽放。
“好,果然很好!”再看完下半阙,嘉靖已是龙颜大悦,只听他连声吩咐道:“黄伴,念,念给诸位爱卿听。”
黄锦被吓了一跳,念青词这活儿的技术含量很高,以他的文化水平,基本上是完全不达标的,要是念得磕磕绊绊,甚至哑口无言,还不得挨踹啊?可是,皇上已经开了口,想临阵退缩也不可能,胖子硬着头皮探过头去,一看之下,却是长长的松了口气。
不愧是同寿啊,写青词也这么有水准,不用华丽的字眼,照样能讨到彩头。黄锦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的念道:
“洛水玄龟初献瑞,阴数九,阳数九,九九八十一数,数通乎道,道合元始天尊,一诚有感;
岐山丹凤两呈祥,雄鸣六,雌鸣六,六六三十六声,声闻于天。天生嘉靖皇帝,万寿无疆。”
黄锦话音未落,嘉靖便笑容满面的问道:“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好!”傻子都知道这个时候应该怎么附和。皇帝都高兴成这样了,谁要说不好,那不是找死吗?何况,这篇青词还真不是一般的好。
乍听时,只觉得还算不错,对仗、韵律都是工整,以元始天尊对仗嘉靖皇帝,马屁拍的也很到位。皇上的反应虽然有些夸张,但想到刘同寿的圣眷,却也算不得什么了。
不过,仔细品过,众臣才惊觉,这首青词没那么简单。关键就在最后的‘万寿无疆’四字上面。
万寿无疆,是对九五之尊的特定颂词,在青词中出现很常见。可问题是,写这篇青词的人叫刘同寿。
宫中流传,当日皇帝初闻小道士之名,曾经赞誉有加,嘉靖认为,这个名字是个好彩头,是与天同寿的意思。叫同寿的人写出了万寿无疆的青词,很显然,这是彩上加彩,彩得已经绚烂缤纷了!
最令皇上高兴的,是这个原因!这是大大的祥瑞啊!
“臣等为陛下贺……”关键时刻,远还称不上老的张首辅再次站出来了,不失时机的向嘉靖恭贺道。他带了头,其他人不论如何作想,也只有跟在后面附和的份儿。
嘉靖愈发的欢喜了。
“张爱卿,李爱卿,此卷策论如何?”
“老臣以为,其文立论甚佳,仁义兼备,正合儒家中庸之道。”通过张孚敬的暗示,李时已经下定决心,要抛开原来的立场,转而卖小道士个人情了,此时自是当仁不让。
“甚好。”嘉靖满意的点点头,“其他人也看看,如果没有异议的话,那朕就……”说着,他手中朱笔一挥,往卷首上划去。
看他的架势和手势,众臣都是大惊失色。皇上不会是要题状元吧?如果真是如此,那真是要了卿命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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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 争执
这次大家都猜对了,嘉靖的确有点刘同寿做状元的意思,这篇青词实在太对他的胃口了。
“陛下,老臣以为,刘贡生虽多有神异处,但毕竟年方弱冠,少年得志,显于天下,未必是好事,前朝伤仲永的前车之鉴不远,还望陛下明察。”
出言打岔的是张孚敬,嘉靖已经高兴得有些找不到北了,老张却心里明白得很。
刘同寿以恩旨参与会试,并金榜题名,本身就很吸引仇恨了,如果再被架到状元这个位置上,与被架到火上烤又有何异?扬名不是目的,闷声发大财,落实出身才是正经,状元什么的,边都不能沾。
在兴头上被打断,嘉靖的心情自然不会很美丽,他的脸色骤变,阳光灿烂敛去,代之的是密布的阴云,眼见着就有一场雷暴酝酿成形。
“张阁老言之差矣。”张孚敬试图压制刘同寿出头,让夏言很意外。
他不是不懂木秀于林,更容易吸引仇恨的道理,但他始终不理解,老对头推小道士出来,明明就应该是转移注意力的举措,现在怎么越看越像真的要培养一个接班人呢?夏言的智谋不在张孚敬之下,但他又哪里想得到,张孚敬全然不眷恋权威,竟是说退就退,干净利落得很。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给张孚敬找麻烦。政争的要诀就是,哪怕双方观点一致,也要寻些细节的差异出来说事儿,以表明不共戴天的立场。说白了,就是为了反对而反对。
眼见嘉靖面色不豫,夏言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推波助澜的好机会。
“殿试由陛下亲自主持,会试中,臣和诸位同僚也是兢兢业业,并无半点行差踏错之处。而今陛下圣裁,点刘某为本科魁首,又有何不妥之处?年纪小又如何?嘉靖十一年的林大钦中式时,还不是只有二十岁?于情于理。张阁老此谏皆是不通。”
“会试时波澜不起?夏大人在贡院时,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吧?”张孚敬摆出了一副针锋相对的架势。
“张阁老的意思是,会试中有情弊?”夏言犀利反问。
这俩老对手当庭争吵。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但其他考官却都看得错愕。吵架不稀奇,只是和会试时相比。这俩人的立场正好颠倒过来,真是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啊。
李时这个大学士从入阁开始,就一直在打酱油。不是他没有权力欲,只是上面有强势的张首辅压着。后来者如夏言也不是善茬,明争暗斗过几次,皆以吃亏败北而告终,他不得不安于现状,混一天算一天了。
此刻见这二位又顶上了,他没有掺和的心思,而是低着头,盯着手中的墨卷不放。好像上面写的是一篇绝世佳文似的。
不过。他不出声,却不代表别人会放过他,嘉靖不理会那两个吵架的,直接找上了他:“李爱卿,你怎么看?”
“臣恭听圣裁。”两边都得罪不起,同时。李时也搞不清皇帝的心思,只能和稀泥了。
“嗯。”嘉靖皱了皱眉。跟他作对他讨厌,应声虫他同样不喜欢。他目光一转。又向其他人问道:“那,你们呢?”
“三鼎甲自来都是由皇上定夺,请陛下独断乾纲,臣等……”有了李时这个好榜样,其他人自然有样学样。
“哼,一群滑头。”嘉靖冷哼了一声,“张爱卿说的有道理,夏爱卿说的也没错,朕看,就这样好了……”他目光下移,似乎打算放弃初衷,退而求其次。
“陛下……”张孚敬却不肯罢休。
嘉靖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不是不知道张孚敬的用意,但他心里还是不舒服,小道士的青词使得他很开心,正好拿来竖立个榜样。至于这样做的后果,他才不在乎呢。就是一场游戏,找点乐子,还真的当回事么?
御笔游移,来回数次,终于重重的圈了下去。
“朕意已决,诸卿无须再劝,尽快将墨卷评阅完,早早发榜才是正理。”
嘉靖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自然没人敢再啰嗦什么,众人纷纷回到了位置上,没有了小道士这个雷,考官们心无杂念,评阅速度比之前更快了几分,子时未至,竟然已经尽数评阅完毕了。
“就这样罢,明日发榜,金殿传胪。”夜已深,但习惯了夜生活的嘉靖精神却不错,他满意的点点头,然后起身去了。
众考官如蒙大敕,互相道一声辛苦,然后打着哈欠出门去了。这会儿宫门已经闭了,出是出不去了,不过,内阁的条件虽然简陋些,但也算是个不错的过夜地点,而且还省得明天赶早了。
……
次日拂晓,旭日初升。沐浴在晨光天色之下,紫禁城的红砖碧瓦,显得是那样的金碧辉煌。
伴着肃穆的景阳钟响,紫禁城午门的三扇正门,再次缓缓开启。两队身穿金色飞鱼服,手持一丈画戟的大汉将军,迈着整齐的步伐从除中门外的四个门洞相对而出,立在汉白玉铺成的五条大道旁。
而此时的宫门外,早已站满了人。新科进士,并上文武百官,黑压压的站了一大片,怕不有近千人等。
众人神色各异,气氛显得有些诡异。
百官交头接耳的低声交谈着。
“殿试评卷速度也太惊人了吧?当天事,当天了,朝廷什么时候有这种效率了?皇上到底……”
“听说,皇上有意点那位做状元,在场的考官却无人劝谏,只有张阁老跟皇上唱了出双簧……”
“皇上越来越荒唐了,我等若是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将来九泉之下,又有何面目去见大明朝的列祖列宗啊?”
“公溥兄勿忧,皇上一时被人蛊惑,急切间劝不回头,但奸邪小人既然入了朝,我等就大可以朝中规矩约束之,若其仍冥顽不灵,自有他恶贯满盈之时!”
这种时候,新科进士们本应该很激动,痛哭流涕,浑身乱颤才是常态,但此时,很多进士的心思都没放金殿传胪这个头等大事上面。
众人各有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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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众生态
吴山是最活跃的一个。
殿试结束后,他一直就没闲着,借着拜会同年的名义,到处游走,发表演说。他演说的口号很有魄力:不能夺魁,宁被黜落,圣人门徒,不信鬼神。
括号喊得足够响亮,博得的眼球自然就多,吴山很快就赢得了广泛的关注,等具体了解过两人的关系后,关注又转化成了同情和支持。
本来就是么,吴同年这个探花属于赶鸭子上架。他既未象那些没节操的士子一样,上门求评,也没象另外两个预言中人一样,与小道士相交莫逆,这个凭空落下来的探花,纯属无妄之灾。
这种看法似乎不怎么厚道,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嫌疑。不过,吴山的苦衷,也是很有道理的。有机会争状元的人,谁甘心只得第三?虽然和状元并称三鼎甲,但探花的含金量比状元可差得多了,待遇也差很多。
十年苦读,穷经皓首,结果被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给抹杀了,其中酸楚,又有谁知?
天才的人物的烦恼,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但同为天之骄子的进士们,对刘同寿的年旦评,又有谁不是既羡又恨?哪怕畏惧于刘同寿的神通和权势,当面只能虚与委蛇,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吴山表示友好和同情。
努力收到了成效,吴山很欣慰。之所以大费周章的搞了这么一出,他的目的很明确,他要摆脱刘同寿的阴影。尤其是年旦评这个强加于身的烙印。
明朝与唐朝,乃至秦汉的世风都有区别,不存在得到某些大人物的好评,乃至推荐之后,就能一步登天的情况。再怎么有人看好,也得老老实实的在科举场上走过一遭,然后才能谈及前程。
所以。得人一评,就须得终生不忘的情况是不存在的。
然而,刘同寿的年旦评属于特殊情况。绍兴府的士子。都将其奉若金科玉律,视之有点石成金之效。吴山自己虽不情愿,但若他真是在金榜排第三。事后又与刘同寿不睦,那他在士林,至少在江南士林中的名声,就值得商榷了。
他与刘同寿的关系,正是最差的那种,因为他们是竞争对手!
吴山一直认为,自己很有机会接手张孚敬的政治遗产。
张孚敬的同辈人,如汪鈜之流,他们的声望地位虽高,但身上张党的烙印太深。属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范畴。张孚敬一去,这些人政治生命必然随之终结。
而后起之秀中,以林大钦才华最高,但此人年轻气盛。又过于耿直,就算在众正盈朝的弘治朝,也未必有什么施展的余地,在纷乱的嘉靖朝,则属于朝不保夕的类型。只要张孚敬还没彻底老糊涂,就不会属意此人。
数下来。就以他吴山最为合适,在刘同寿出现前,张孚敬确实也如对待接班人一般看待于他。但小道士的横空出世改变了一切,如果按照张孚敬的计划进行下去,他吴山不但没有接受遗产的份儿,反而要成为遗产的一部分,为小道士奔走效力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乱命,就是拿来抗的!意识到张孚敬的决定无法改变的同时,吴山断然下定了决心。借着科举的策论,他已经消除了身上张、桂二人的烙印,现在他要做的,就是从小道士的阴影下脱离出来。
他努力的塑造出了一个力争上游,却被一语抹杀的悲情形象,只要这个形象得到认可,以后他跟刘同寿不合,乃至起冲突,就不会被士林诟病了。
道理就是个球,无分正反,关键就看你怎么解释,只要解释通顺了,有重量级人物帮忙背书,那就没人会揪着不放。
吴山之外,黄齐贤的活跃度也很高。吃了几次亏之后,他已经学聪明了,不再直接攻击小道士,而是卖力的为家乡唱起了赞歌。
“壮哉余姚,一县之地,一科出了十九名进士,此等壮举,千年以下,又有谁人比肩?”
“这位兄台,你说的不对吧?明明外面风传的是十八学士啊,这怎么又多出了一个?”
“怎么不对?分明就是十九个,你看,从韩汝化开始,孙志高,邹致远……最后再加上区区在下,不正是十九人么?”
“咦,还真是这样,可是……”听者有些迷糊了。
“唉,”黄齐贤装腔作势的长叹一声,图穷匕见了,“年兄须知,预言这东西,本来就很容易有偏差的,世事阴差阳错,人力有时而尽,怎么可能预测天意呢?即便是孔、孟圣人再世,也未必有这种本事啊?十有六七中,已经是很了不起的本事了。”
“有道理。”
这样的对话,反复进行着。黄齐贤并非不知道,那十八学士的说法与刘同寿无关,只是围观众风传起来的,可这并不妨碍他把污水泼到小道士身上。
说起来,这个十八学士的说法,也让他悲愤莫名。当时围观众都聚集在刘同寿所在的客栈,唱名的报子将籍贯和名字一并报出,有人记数过之后,惊呼出声,于是才有了这个说法。
黄齐贤等人所在绍兴会馆,根本就没人关注,虽然有了他这个硕果仅存的人在,但消息根本就没传出去。说白了,那十八学士的说法,其实是将他黄某人排除在外的。
新仇加旧怨,黄齐贤这般作法,一点都不奇怪。他认为,以谣言对风传,也算是以毒攻毒的法子了。一时间未必能有什么效果,不过,日子久了,若能传达圣听,说不定就能成功的埋个钉子下去,也算是给仇人添堵了。
在吴、黄二人的搅动下,新科进士的队列中,气氛也显得相当诡异。身为漩涡的中心,刘同寿的举止也显得有些怪异,时不时的抬头张望,每次都是看向承天门,皱着眉头,显得很是焦虑。
看在厌恶他的人眼中,他们认为小道士是对殿试的结果感到焦虑。这个发现,让他们心旷神怡,就算自己得不到好处,看到仇人吃瘪也是很爽快的。何况,无所不能的小道士吃亏,说不定是由高转低的起始,仇人们又怎能不欢欣鼓舞?
不过,对熟悉刘同寿的人来说,小道士的表现显然有些不正常。没人会认为,小道士是个沉不住气的人。他们纷纷将问询和宽慰的目光投过去,希望帮助刘同寿恢复平静,只不过,他们的努力都是白费,直到景阳钟敲响,小道士才长出了一口气,恢复了从容。
看起来,他似乎只是单纯的赶时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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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嘉靖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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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声三响,一个尖利的声音随后响起:“吉时到!百官率贡生觐见!”
嗡嗡的低语声嘎然而止,无论官员,还是贡生,都是肃容整衣,按部就班的鱼贯入门。
仪式盛大而冗长,在紫禁城这个特殊的环境中,将皇权的威严烘托得淋漓尽致。寻常贡生无不感动莫名,泪流满面,五体投地者大有人在,即便已经经历过不止一次的官员们,此时也都心潮澎湃。
相对而言,刘同寿就显得有些漫不经心,或者说是心神不属了。
他是魔术师,不是考古学家,对古代的礼制仪式虽有兴趣,但也仅限于看看热闹而已,这又不是他第一次来了,自然也没什么可激动的。此外,对一个整天惦记着,怎么才能更好、更有效率的忽悠皇帝之人而言,皇权的分量本也重不到哪里去,又怎么值得他热泪盈眶?
最重要的是,此时刘同寿的心思都放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那个人在此时尚且默默无闻,可放在后世,其知名度不会比嘉靖、张孚敬、严嵩这些煊赫一时的大人物差多少,或者更胜一筹也说不定。因为他的著作《西游记》,被尊为古典四大名著之一,并因此而名传千古。
他,就是吴承恩。
刘同寿没有名人控。然而,当殿试结束,科举告一段落的时候,在来访名刺中,发现了这个大名鼎鼎的名字,即便以小道士的沉稳,也不由万分惊讶且激动。对一个喜欢看小说的人来说,吴承恩,就是活生生的大神啊!嗯,还是远古级别的……
只可惜,吴大神来拜访的那天,刚好赶上会试发榜。刘同寿要忙着演戏拍皇帝马屁,又要忙着准备殿试。这些迎来送往的工作,都交给了梁萧。
最佳枪手又哪有那个眼力,识得这尊大神?别说西游记还没问世,就算真的风行于世了。梁萧也不会把作者当回事儿的,这年头,些小说的就是这么悲催。
另外,吴承恩又是持着蔡昂的拜帖上的门,若非刘同寿在会试中发现风向变化,打算重新整理和众朝臣的关系,也不可能把蔡学士的拜帖特意翻出来。发现自己差点跟大神擦肩而过了。
有了这个惊人的发现后,刘同寿自然很着急,他急着要把人给找回来。即便不考虑满足自己好奇心的缘由,自己以忽悠皇帝为主业,若有这么一个擅长写神怪小说的高手相助,自无异于如虎添翼啊!
当然,大名鼎鼎的西游记肯定是不合用的。嘉靖虽然很迷信,但却不是来者不拒。作为汉家皇帝,他只崇信原汁原味的道教,对发源于异族。蓬勃发展于胡虏,代表胡虏文化的佛教没有半点好感。
西游记把佛教捧到了天上去,拿给嘉靖看的话,起到的,只能是负作用。刘同寿当然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虽然还没想好如何安排对方,但他确信,把这位大神留在身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看来,有必要跟那位白鹿翰林聊聊了。
鼓乐声中。刘同寿思来想去,千念百转,终于,让他挨到了百官入殿,跟皇帝互动完毕的一刻。鼓乐声稍止,大明首辅张孚敬面带微笑的从奉天殿中走出。将双手捧着的那个精美的黄色册子展开,朗声道:“诸位贡生听宣!”
最后,也是重要的一刻到了,众士子都鼓足了精神,凝神静听,一个字都不想放过。连心神不属的刘同寿,也有点小激动。
嘉靖十四年,是明朝绍兴府文采大兴的一年,三鼎甲中,三据其二,取进士者更数以十计,占了总名额的一成有余!数百年的文才鼎盛,由此而始!
不过,如今有了刘同寿这只大蝴蝶,将翅膀扇了又扇,扇得不亦乐乎,却不知会造成多少效应。实际上,这种改变已经露了端详,余姚的十八学士,就变成了十九个,谁知道后面还会不会有进一步的变化?
对此,刘同寿既忐忑又期待,感觉复杂得很。
“……皇恩浩荡、开科取士,为国抡才,出身莫问。今嘉靖十四年乙未科殿试结束,由陛下策试天下贡士,钦赐一甲进士及第三名,二甲进士出身九十五名,三甲同进士出身二百二十七名,如下……”
张首辅不知自己的得意门生想的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依照惯例,稍作停顿,用威严的目光在人群微一扫视,觉得情绪酝酿已足,这才缓缓道:“殿试一甲第一名……韩应龙!”
“一甲第一名,贡生韩应龙觐见……”
话声未落,响亮了无数倍的回声便已响起,那是两边充当仪仗和传声筒的大汉将军们。巨大的声响化成了洪流,在殿前广场上回荡不休,连再次响起的鼓乐声都被压住了。
金榜题名,贵为魁首,无疑是无比激动人心的一刻,但韩才子毕竟不是普通人,他眼神中虽也流露出了兴奋和激动的情绪,但却丝毫没有失态,沉稳的走出人群,向张首辅躬身一礼,然后步履从容的跟在了负责引导的鸿胪寺官员身后。
这番做派,不但使得其他进士心折,连张孚敬都是微微颔首,在心中大加赞叹。其他不论,单说这份沉稳,就已经足够成为爱徒日后的助力了。
“一甲第二名,孙升……”
同为刘同寿很倚重的左膀右臂,孙升表现出的,又是另一种风格。只见孙才子昂然而出,锐气十足,狂喜之下,依然掩饰不足他身上那股锐意进取的锋芒。
一盾一矛,自家徒儿的眼光当真不差。张孚敬愈发的欣慰了,一个好汉三个帮,想在朝堂上混出摸样来,光有皇帝的宠信是远远不够的,必须得有得力人物的帮衬。
自己宦海沉浮这许多年,圣眷极隆,然而最终仅能求个全身而退,缺乏的,就是得力的助手,这是血泪教训啊。还未出仕。羽翼已成,至少在这一项上,自家徒儿已经青出于蓝了。
“一甲第三名,吴山……”
唱到这个名字的同时。张孚敬在心中便暗叹了一声。老朋友的这个弟子,与自己也有半个师徒的名分,可最终却是选择了和自己分道扬镳。
排除掉刘同寿那个意外因素的话,会试的章程,和从前并无二致,前十名的卷子,都经过了皇帝的亲自批示。状元韩应龙。以扣题精准,文采出众而取;榜眼孙升,说仁及礼,气势昂然,甚得皇帝嘉许,因而取之;而吴山,皇帝的批示是:敬为心学之极!
张孚敬不是很拘泥于门户之见,对王守仁。乃至其流传下来的心学也没有偏见,但桂萼和王守仁的恩怨却是众所周知的。作为桂萼的弟子,吴山选择在会试中以心学立论。本身就是一种明示,他要跟桂、张一派划清界线了。
可惜了……
吴山此人工于心计,擅长谋算,若是能安于从属地位,不失为一个强有力的臂助。怎奈他心气高了些,又只擅谋人,从不huā心思审视自身,经常专注于一些小计谋,而忽略了大局,最终也不过是个马谡罢了。
相较于前面二人。吴山所表现出来的情绪,只能用悲愤来形容。大概算是有史以来,最不情愿的一位探huā郎了。
连负责引导的那位鸿胪寺官员都有些犯晕,探huā虽然比状元、榜眼差了点,但好歹也是三鼎甲,有资格出承天门正门。享受御街夸官的荣耀,还有直入翰林院,越过庶吉士,从修撰做起的资格呀!就算有些遗憾,也不至于表现成这等模样吧?真是怪哉。
他又哪里知道,吴山此举,只是表演给其他进士看的。迈过殿门,他脸上的神情当即就是一变,从不甘不愿,变成了惊喜莫名,三叩九拜的时候,更是诚惶诚恐,感激涕零,和外面那个悲愤交加的探huā郎,判若两人。
只是吴山并不清楚的是,关注他的,并不只有他设想中的那些观众,还有一个小宦官。
“嘿嘿,就是你了。”冯保没办法跟着进殿,他也不关心吴山进殿前后的反差,他只是很满意于吴山在外间的表现。
嘿嘿笑着,他一路跑到了大殿后面,将一个口讯传了进去,几经周折,最终传到了一个胖子耳中,然后胖子悄悄比了个手势,给那个大殿中,唯一安坐着的人看,后者点点头,表示会意。
这一切都进行的无声无息,别说新科进士,就算是朝臣们,也没几个发现异样的。只有如锦衣提督陆炳,司礼监张佐这样的近臣,才有所察觉。不过,能成为近臣的人,城府都很深,嘴巴也严得很,自然不会显露出任何端详来。
三鼎甲唱毕,外间候着的贡生们也产生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小仙师的年旦评,这个被人反复念叨过不知多少次的话题,再次引起了巨大的反响。但即便是才华横溢的进士们,也不知到底用什么词汇才能形容此刻的心情了。惊叹和赞誉的词,都已经反复用过太多次了,千言万语,最终只汇聚成了一句话: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
除此之外,引起骚动的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进士的名额问题。
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对数学都不怎么上心,只有学明经科,专业对口吏员的那些人,才会有人专门研究这个。不过,基本的算数他们还是能算得清楚的,何况还是科举这种关乎自家前途的大事?
会试时,皇上分明有旨,因为恩旨,取士名额将多出一个,从原来的三百二十五,变成了三百二十六。可是,张首辅刚刚宣读的旨意中,采用的数据分明是原来的,三榜相加,的的确确就是三百二十五人啊!
是张首辅拿错了旨意,还是……想到宫中日前放出的风声,贡生们心里都是一阵抽搐,难道传言是真的,殿试不黜落人的潜规则,真的要有所变更了?如果真是这样,谁会是哪个倒霉蛋呢?
以恩旨入的刘同寿?开什么玩笑,就冲着年旦评的应验,小道士也不像是失宠的样子啊!如果皇上真的对小道士不满,又怎会照本宣科?要知道,很大程度上,三鼎甲就在皇上的一念之间啊!
心思转得快的。已经看向了某个目标,随后,越来越多的人看了过去,目光中带着不尽的期盼之情和悲悯之意。有道是:死道友不死贫道。黄年兄,你安心去吧,反正得罪了这位御前红人,你将来也没啥好日子过,不如早死早托生,免得连累大家不是?
还没人看过来的时候,黄齐贤就已经觉得有乌云盖顶的感觉了。等他看到众人的目光,更是一阵头皮发麻,心道:不会真的这么邪门吧?皇上就算要找个人黜落,也不见得一定要找刘同寿的仇人吧?他可是皇帝,不是小道士的二大爷!
看着已经明显慌了神的黄齐贤,刘同寿叹息着摇摇头:自作孽,不可活,不了解皇帝。还硬要往上凑,就是这种下场。
也许嘉靖本来对那个十八学士的说法不怎么在意,可被黄齐贤反复炒作几次。他不在意,也变得在意了。嘉靖皇帝就不是循规蹈矩的人,为了保证祥瑞的存在,他不吝于动用些局外招,将一切导入他所期待的正轨。
十八人之外不是多了一个么?只要把多的那个黜落掉就可以了,预言准不准无所谓,只要祥瑞好好的就行。这,就是典型的嘉靖作风。
贡生们的小算计,影响不到任何事。
正如历史车轮一样,张首辅的唱名工作也是坚定不移的滚滚而前。每一个被叫到名字的人。都有如蒙大敕的感觉,尽管黄齐贤中标的可能性更大,但只要没被叫道名字,风险就依然存在,能早点脱离,还是早点脱离的好。
只有赵贞吉等人略感失望。他们事先已经鼓足了劲头,想着挑战一下某神棍。可最终,结果只能说不好不坏,赵贞吉排在二甲第二名,郭朴则是落后两位,排在第四,算是个不错的名词,可比起他们的豪情壮志,却相去甚远。
差的名次还在个位数之内,实际上,却足足差了一个榜单!
相对而言,绍兴府的士子,却都是兴高采烈的,二甲中,第一个被叫到的彭大有,更是失声而哭,给张首辅行过礼后,又转过身来,向刘同寿一揖到底,在金殿前失态若此,足可见其心情之激荡。
“二甲第九十五名,刘同寿!”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二甲名单将将唱尽,万众期待的刘同寿的名字终于出现了!
三甲的同进士们,是没资格进殿觐见的,将来取得成就的语气,也远在一甲、二甲的进士之下。所以,在点状元不果后,嘉靖把刘同寿安排在二甲,是很理所应当的一件事。不过,把他放在最后一名,恐怕就是某些人不甘心的具体体现了。
刘同寿当然不在意,哪怕放在三甲最后一名,他同样不会在意。反正是拣来的功名,太挑剔的话,可是容易遭天谴的喔。
他不在意,有人在意。对这个安排,嘉靖帝显然有些不高兴,不过,当他看到小道士熟悉的身影,那点小小的不爽却是立即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很期待,期待看到,当接下来发生的事之后,那些不听话的大臣们又会是怎样一种表情。
“微臣刘同寿,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行了,免礼平身罢。”真人一露面,便知有没有,刘同寿三叩九拜方毕,就已经显现出与众不同了。一、二甲的进士入殿,说是觐见,其实就是叩拜一番,然后在角落里瞻仰一下圣容。新科进士的位置在六品官后面,属于相当偏僻的地方,说是角落一点都不为过。
整个过程中,皇帝一句话都不会说,想想也是,好歹也快一百号人呢,一个个的闲扯过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但刘同寿显然不同,刚一叩拜,皇帝就亲切问候上了,语气里的那股子亲热劲,连夏言这个吏部尚书都羡慕的眼睛发红。
“儒道双修,很辛苦吧?”
“全仗陛下指点有方,借着陛下的洪福,微臣方能一举建功。”不辛苦,演戏有啥可辛苦的?用枪手都辛苦的话,那在场的其他人还不得勒脖子上吊啊?
“嗯。”嘉靖满意的点点头,这就是他想要的答案,借着这个机会,他也想给新科进士们上一课,让他们知道在嘉靖朝做官,应该秉承怎样的理念和风格。
“对了,你开蒙得晚,现在还没有字吧?”
“陛下英明。”
“你道家的老师仙逝得早,儒家的老师顾虑又不甚周全,师徒一场,朕却不能亏待了你。这样吧,借着今天这个好日子,朕赐个字给你,嗯,就叫‘探huā’如何?”
“……微臣谢主隆恩。”嘉靖的突然袭击,搞得刘同寿都是一阵诧异,以至于他反应都慢了半拍。
赐字探huā?这比考出来的那个探huā含金量还足哇!这不是名词的问题,而是荣誉!想想看,考出来那个,三年一次,每次都会换个人,而赐下来这个却是绝无仅有,天下独一份的!
刘同寿都迷糊了一下,其他人的反应更是可想而知。夏言等人有心出声劝谏,却找不到先例。
就算皇上跟小道士那个玩笑似的师徒关系不作数,但新科进士,本来就有天子门生之称。老师给徒弟起个字,有啥可奇怪的?这规律也只能在刘同寿身上应验,能撑到殿试这一关的,即便是年轻人,也是那种自幼苦读,早早开蒙的,又岂能无字?
新科进士们更是晕头转向,真正是悬梁刺股,不如道法高深啊!枉自大伙儿读了这么多年书,不如皇上金口一开。就算没有功名,就冲着皇上赐的这探huā二字,就已经足慰平生了,走到外面去,逢人便称:刘探huā,这是何等赏心悦目的一件事啊!
吴山当场就呆滞了。
他辛辛苦苦做戏,终于把跟刘同寿的关系撇清了,只是付出的代价却超乎想象!随着,皇帝赐字探huā之事风传天下,他这个真正的探huā郎很快就会泯然众人,既生瑜何生亮,有了刘探huā,谁还会记得他这个吴探huā呢?
人生际遇之惨,无过于此啊!
实际上,他并不是最惨的那个,就在殿内纷乱之时,外面的唱名也已经结束了。唯一没被唱到名字之人,正孤零零的站在圈外,满面惶然。
黄齐贤的不祥预感应验了。
看着其他人庆幸中带点同情的目光,他很想大吼一声,这嘉靖朝,到底还有没有道理可讲了啊?(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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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什么情况
觐见罢,接下来的事儿,跟刘同寿就没多大关系了。
发榜公示之事,由礼部全权负责;嘉靖皇帝事毕回宫,而正式的御街夸官之荣耀,属于三位鼎甲,刘探花已经抢过状元郎一次风头了,当然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没完没了。
按照规制,其他的进士应该去礼部衙门候着,等前三名游完街,大伙儿一起吃顿庆功饭,这个程序叫琼林宴。
刘同寿本有心开个小差。这年头没有网络,没有人肉搜索,当面错过大神,日后谁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可还没等他开口请假,一个笑眯眯的胖子出现在他的面前,一句话就打消了他所有的杂念。
“陛下召见,刘大人,这就跟咱家走罢。”
刘同寿扁扁嘴,不甘不愿的跟在了黄锦后面,甚至还依依不舍的回头张望了几眼,赢得了无数的艳羡和赞誉之声。
羡慕是必然的,这里面有个规格问题。
御赐琼林宴,别看有个‘御’字,其实跟嘉靖本人的关系不大,他顶多就是在礼部请旨的时候,做了个批复而已。进士们可以自豪的,顶多就是有机会跟皇帝共用了一个厨房,吃了御厨做的菜罢了。
别人吃大锅饭,刘探花却得到了皇上的亲自召见,说不定还有小灶吃,其他人怎么可能不眼红?也就是刘同寿名声在外,新科进士们已经接受了他是御前红人的事实,要是换个别人,吸引的恐怕就不单是羡慕了,而是仇恨。
有了吴山和黄齐贤这两个活生生的反面教材,至少在明面上,没人敢表示出对刘同寿的不满了。跟小道士作对的人,一个是功名成色削减一半,另一个则是直接被黜落了!一个比一个惨,就像是冥冥中有神明护持一般。试问谁还敢得罪这样的人?
加上小道士临走时,那**的一回眸,更是给墙头草们创造了契机。
苟富贵,不相忘;贫贱之交不或忘;重情重义不忘本;扎根群众。不好高骛远……各种或高雅,或低俗的评价,随着阵阵低语,在人群中浮动着。
天知道,堂堂进士,什么时候变成了贫贱之交?太扯淡了吧!但无论言者还是听者,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俗话说,货比货得扔,人比人么,自然就分出三六九等了。
实际上,小道士只是着急回家找人,但又有谁会在乎这些呢?
出了礼部衙门,刘同寿自己都把这个念头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甭管身份是道士还是进士。他的职责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忽悠皇帝,而且要把皇帝忽悠高兴了。相对正事而言,追星找助手的事大可以先放放。
趁着左右无人,刘同寿悄声问道:“黄老哥,皇上此番召见,所为何事啊?”
“放心,是好事。”黄锦口风很紧,只是神秘兮兮的回答了一句,然后任凭刘同寿刨根问底,他都紧紧闭着嘴,不肯再多说什么。
神秘主义害死人。刘同寿本来只是随口问问。想提前多做点准备,结果被黄锦这么一搞,他的好奇心开始泛滥了,怎奈胖子又不肯露口风,他也只能等着谜底揭开了。
大体上,乾清宫可以划分为三部分。即中殿和东、西暖阁。前者是皇帝处理日常政务、接见大臣的地方;后两者则是皇帝相对私人的地方。一般来讲,皇帝召嫔妃侍寝,都在西暖阁;书房、餐厅之类的功能性场所,则是在东暖阁。
其实上述的规矩,自弘治朝开始,就不大适用了。
弘治皇帝只有一位伴侣,侍寝的场所比较无所谓;其后的正德帝更是个不走寻常路的,这位爷压根就不在乾清宫住;嘉靖跟这俩前辈都不一样,他找女人,喜欢自己送货上门,大概,这也是他不喜欢别人猜到自己思路的一种表现吧。
而本次召见的地点,却是东暖阁。
这多少还是能说明点问题的。首先,嘉靖没把刘同寿当做普通的官员臣僚,将私人场所对其开放了;其次,嘉靖确实有请小道士吃饭的打算;第三……第三点,刘同寿还没来得及总结,因为在那之前,他已经到地方了。
进了暖阁,卜一打眼间,刘同寿就知道这顿赐宴的含义,远在他猜测的之上。
屋里坐着的,除了笑吟吟的嘉靖帝外,还有两女人。尽管是第一次见,但只要看看那二位发髻上琳琅满目的珠光宝气,身上的大红凤尾裙,有点常识的人都能将这二位的身份猜个**不离十。
“微臣参见陛下,二位娘娘……”
“不用多礼,皇后,端妃,这就是你们一直慕名已久的上虞小仙师了。”嘉靖心情甚好,笑着摆摆手,“同寿是朕的弟子,就如朕的子侄一般,不是外人,都不用拘礼,就当这是家宴,有什么问题,尽管问便是,呵呵。”
两名贵妇入宫都不是一两年了,尽管嘉靖这番话让她们大为惊异,却也没贸然当真。两人低低应了一声,并不开口,只是上下打量着刘同寿,像是小女孩第一次看见大熊猫似的。能让嘉靖帝说出这种话的人,比大熊猫可珍稀多了。
换了普通人,被这么三位尊贵人物盯着,肯定会局促不安,但刘同寿可不是普通人,作为魔术师,他最不缺的就是被人围观的经验。他不但没有畏缩回避,反而大大方方的一一回视对方,举动有些失礼,但他的目光坦坦荡荡,并不惹人厌烦。
比目光更有说服力的,是小道士那张嘴。
“微臣尝听人说,嘉靖朝,宫中多巾帼,皇后娘娘端庄大度,端妃娘娘丽质天生,难怪皇上每每念及时,连修道这等大事,都能暂且放下呢。”
刘同寿这话虽是赞美,却有些轻佻,两位贵妇都是眉头轻蹙,一边的侍从更是噤若寒蝉。
“哦?”嘉靖果然立刻有了反应,他眉毛抖动,语声微寒:“同寿此言,是在指责朕的不是吗?”
“陛下差矣。”刘同寿展颜一笑,从容道:“古语尝云:修道修身,无形有质,其质何也?无非‘法侣财地’四字而已。紫禁城乃是天下龙气所在,陛下身为九五之尊,更是富有四海,所差者,无非侣、法而已。”
“而今,交泰殿成,陛下已入法门,只要日久天长,自见其效,微臣本以为,陛下所差者,仅余道侣而已。然则,今日得见二位娘娘,微臣方才醒悟,却是自己多虑了,陛下早得真人陪伴左右,侣之一字,早已功德圆满了!”
说着,刘同寿长身一礼,“臣,诚为陛下贺!”
“奴婢恭贺万岁爷!”他话音未落,另一边黄锦已经及时跟进了。小道士一句话拍了三个人的马屁,而且都切中要害,被拍得奇爽无比,此时不跟风,更待何时?
“哈哈哈,原来是这样么。皇后,端妃,你们听到没有?原来你们与朕的缘分,是上天注定的,待朕道成飞升之日,身边必有你们的一席之地。”刘同寿的奉承话动听之极,黄锦等人的追捧更添爽感,嘉靖哈哈大笑,笑得极是畅快。
“臣妾本以为,今生得以服侍陛下,乃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今日听了小仙……同寿贤侄一言方知,原来竟是早有夙缘。这一时间呐,臣妾真是欢喜得心儿都绽开了,连恭贺的词儿都想不出了,真真该打。”
曹端妃的家乡在福建三明,那里是著名的出美女的地方。端妃入宫虽然已经有些年头了,但乡音却并未尽退,反而和京腔夹杂起来,有了一股特殊的韵味。
此时抢在皇后前面开口,只听娇喘细细,语声侬侬,再配上那流转顾盼的眼波儿,以及细腻入骨的话语,连刘同寿都暗中大叫吃不消。
难怪这位端妃娘娘能在嘉靖身边专宠十年呢,人家不光长得漂亮,这发嗲卖萌的本事,也全然不在自己这个魔术师之下哇。
“该打,确实该打!这顿打暂且记下,回头再跟你算账……”嘉靖眉开眼笑看着自己的爱妃,转过头,方才故作严肃道:“今天是家宴,同寿不须拘礼,坐下,坐下,黄伴,吩咐传宴罢。”
御宴算不得多丰盛,而且很多菜还都是凉的,单纯从这顿饭本事来讲,确实乏善可言。不过,跟皇上、娘娘一起吃饭,还只顾惦记盘子里那点东西的人,那真是彻彻底底的是个饭桶了。
刘同寿当然不是饭桶,他一边琢磨着嘉靖的真实意图,口中也不得闲,妙语连珠,将气氛搞得欢快无比。
皇帝龙颜大悦,端妃笑黛如花,连被抢了风头,心里有疙瘩的方皇后都很快忘记了那点不愉快,一直言笑晏晏不说,还帮屈尊纡贵的帮刘同寿夹了几次菜,大有将这场家宴假戏真做的架势。
其实,这场戏也不能说是假的。别人不知道,刘同寿可是很清楚,子侄?从血缘关系来说,自己面前这几位,不正是堂叔和堂婶么?
当然,皇帝是不知情的。他召见自己,为的肯定是其他事,只是皇帝不说,刘同寿也不好开口询问,只能把戏演完再说了。
宴罢,宾主尽欢。
嘉靖很满意的点着头,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就那么走了,留下了刘同寿和两个女人。这阵仗搞得小道士彻底发了懵,这到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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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0章 同寿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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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怪刘同寿有此疑问。【-< >-*悠】(搜读窝. o.)
随着嘉靖的离去,宫娥内侍们也纷纷随之而去,就在转瞬之间,偌大的暖阁里,就只剩下了三个人――小道士加上两个漂亮女人,结合这俩女人的身份,显然,有情况。
任刘同寿再怎么机变百出,这会儿也只能捂着小心肝,坐等命运的安排了。
按说有些事是不可能发生的,然而,嘉靖皇帝本来就神叨叨的,象是个精神病人,狂喜之下,安排点出格的事儿,也不是不可能,至于这事儿到底怎么个出格法……
从嘉靖起身离开那一刻起,他就调整好了脸上的表情。他展现出来的,是惊讶中混杂一点疑惑,却又努力保持着镇定的神情,随着时间的推移,疑惑开始扩散,镇定随之削弱,然后……总之,就是很复杂,却很符合当下情景。
事实上,他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俩女人身上,无论真相是什么,她俩无疑是掀开谜底的钥匙。
沉默半响后,对面终于有了动静。
首先有了动作的,是方皇后。由于室内太过安静,衣袂的摩擦声都显得相当刺耳。刘同寿闻声看过去时,正见方皇后打了个手势,并使了个眼色。对象当然不是小道士,而是另外一个女人。
刘同寿跟这位皇后不熟,适才的恭维也不过是信口胡诌,彼此间当然没什么默契。不过,他虽看不懂皇后的手势。但却能领悟对方的意思。
皇后无非是在说:我是皇后,所以,你,先上!
曹端妃略一迟疑,抬手扶了一下发髻,慢声细语的说道:“本宫听陛下多次提起,对同寿你的神通早就心生向往了。不知……”
刘同寿听得一头汗,要不是听到了那神通二字,他几乎真以为嘉靖打算接种生蛋呢。说起来。以这位端妃的条件,借种这活儿似乎也不是太难哦。[ e 点]
想到这个,嘉靖的意图似乎也浮上水面了。
果然。只听曹端妃继续说道:“以同寿你的年纪,说这种话题,似乎有些唐突了,不过,既然陛下有言在先,一家人自然不能说两家话,同寿,你说是不是呢?”
“娘娘说的是,有小侄可以效力处,只管吩咐便是。”原来那一家人的说法。是为这个做铺垫啊?刘同寿一边点头,一边在心里惊叹,嘉靖帝的心机深,果然名不虚传。
既然端妃这么说了,刘同寿也是打蛇顺杆上。当下便换了自称。倒不是他存心攀附,而是这样做,有助于化解尴尬,顺利解决问题。
曹端妃拍拍心口,檀口微张,轻轻吐了口气。显然这话题给她带来的负担很是不小,“以同寿你的聪明,想必也猜到了一二,陛下继大统已有十三年,可膝下一直……我们这些在身边服侍的,又岂能不忧?”
说到最后,这女子已是一副泪眼婆娑的模样了,即便这样,她犹自不忘扯上皇后,后者也只能努力做出一副哀戚的神情来配合。只是,一步慢步步慢,再加上演技上的差距,皇后的表情就显得很做作了。
难怪……刘同寿在心中又是一叹,作为一个有魅力的女人,曹端妃无疑很成功,若非那场惊天的意外,她应该不会那么早就香消玉殒的。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谁又能料到宫中会有那种惊变呢?
嫉妒,本来就很可怕,而她与皇后的相处中,又不是很注意小节,时常居于主导地位,这也是她悲剧的原因之一吧?
“主忧臣劳,娘娘不必忧虑,关于此事,小侄已有了七八分的成算,只待……”
“当真?”端妃眼睛一亮,一直端坐不动的皇后也惊讶的看了过来。
皇帝无嗣,是宫中上下一直以来的重大忧虑,尤其对后宫的嫔妃们来说,这个问题相当致命。就算在民间,一对夫妻无所出,板子通常都要落在妻子身上,休妻的七出条款中,无后也是相当靠前的一条。[ e 点]
换在宫中,更是不消说。谁敢质疑皇帝这方面的能力?就算胆子最大的言官,也没人敢宣之于口,公示于众。
原因,只能在嫔妃们身上找。
朝廷对此的解决方案,就是换人。旧的一批不行,就换新的,新的还不行,那就再换!皇后和端妃,都是在这种背景下进的宫,同属嘉靖十年档的选秀精英。当时,以皇帝无嗣为由,提议选秀的,正是刘同寿的老师张孚敬。
嘉靖自己也很着急。
作为一个有志于长生不老,在龙椅上坐到地老天荒的人,他对生儿子继承天下没有任何热情,他顾虑的是他的面子。连个种都生不出,还想当神仙?这个逻辑似乎有点怪,但天下人就是这么想的。
多福多寿的下句是多子多孙,没听说过,周文王有一百多儿子么?百子千孙才是王道。
朝廷上下一心,为了自身的安危前程,宫内的嫔妃们也是憋足了劲。这样众志成城的场面,大明开国一百五十年中,都不多见,产生的能量有多强,也可想而知。
即便如此,宫里还是杳无音讯,直到去年,阎丽嫔一枝独秀,诞了皇长子朱载基,似乎努力终于有了收获。只可惜,载基同学的承载力有限,被过于沉重的希望给压垮了,不到两个月就撂挑子闪人了。而后,宫内又恢复了一片死寂。
现如今,无论是医生还是神棍,再怎么有自信,也不敢在这件事上请缨了。无后都是女人的错?只有自大到如朱夫子一样,才会坚定不移的这样认为吧?就算是定规矩的朱夫子自己,焉知他当年是不是为了多纳点小妾而找理由呢?
万马齐喑,刘同寿竟然拍着胸脯说有把握。要不是他的在神棍界的地位摆在那儿,俩娘娘肯定直接下令把他打出去了。
胡吹大气,也要看准地方!
休说两位后妃,连假装离开,实际却在某处关注着暖阁的动静,对刘同寿报以极大期待,实际上的幕后主使者。嘉靖皇帝,此刻都是惊诧莫名。他惊疑不定的看了黄锦一眼,眼神中不无凶厉之色。
黄锦发誓诅咒的澄清道:“万岁爷。奴婢要是多说了一句话,必遭天谴!”
今天这事儿,关乎皇上的面子。和朝廷的体面。皇帝早就有这个打算了,强忍着才拖到了现在,谁要是敢破坏他的计划,在雷霆之怒下,只有粉身碎骨一个下场,哪怕是黄锦这样深受宠信的老资格,同样不例外。
总算是有几十年的旧情在,嘉靖眼中的凶厉之色缓缓褪去,他相信黄锦不会提前泄露消息,这对胖子并没有什么好处。对刘同寿也是。
他之所以要打小道士一个突然袭击,除了保密的目的外,更重要的是他想看看刘同寿的第224章再说。提前知道与否,影响并不是很大。
“继续吧……”嘉靖淡淡的吩咐道。
“奴婢遵旨。”
转过身,黄锦赶忙擦了擦汗。伺候这种喜怒无常的主子就已经很辛苦了,现在又加上了一个神出鬼没的盟友,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但愿同寿不要把事情搞砸了,一切就这么顺顺当当的过去吧。
回到暖阁。离得老远就听见刘同寿熟悉的声音,小道士正在侃侃而谈,两后妃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只不过,黄锦刚听清第224章,对他来说,没多大意义。他已经占足了上风,只要按部就班的进行本职工作,就可以将优势逐渐扩大,保持到底。打击邵元节,只会分散他的精力,降低他在嘉靖心目中的地位,甚至将局面搅乱,反而让老邵找到翻身的机会。
不过,端妃表现出的善意,还是很有价值的。神通再高,也架不住枕头风一直吹啊,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这才是在嘉靖朝的生存之道。
“修道这种事,其实很虚无缥缈的,世俗凡人都只能摸索着前行,很少有人在一开始就能意识到,到底什么样的道适合自己,所以,道法没有对错,只有适合与否。通行的道法中,都遵循着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的步骤……”
“所谓炼精化气,顾名思义,乃是以元精为基,以元气为体,再辅以炉鼎等外物,合炼一处,结成丹胎。”
“所以……”端妃美眸一转,闪出了一片亮色。
刘同寿微微一笑,不显轻佻,反而愈见法相庄严,“皇上修炼此法,故而有子嗣之忧,纵是因事分心,稍有遗漏,先天不足,寿元自是不旺。非人之故,实乃阴差阳错,天意使然呐。无上天尊!”
他宣了声道号作为结尾,二女虽然对宗教一向不感冒,此时却也不由自主的随着刘同寿行了一礼,心中大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信仰这种东西,因人的希望而存在,不能满足人心的期盼,就不可能收获信徒。
原来在宫中流行的,是邵元节的法门,他只管顺着嘉靖的风格来,把责任胡乱推诿;其后的陶仲文更是恐怖,炼丹的法门让人闻而色变;除了嘉靖自己,还会有谁对这样的宗教感兴趣?
面对近乎无解的难题,刘同寿从容自若,应对之策有如春风化雨一般,转瞬间就打动了听众的心。还是那句话,有比较,才知高下之分,隐忧消除大半,前后再这么一对照,二女的心境自然很放松,很宽慰。
如果刘同寿是真的神棍,这个时候传教拉信徒,势必事半功倍。
他不是,他的目标只有嘉靖一个,发展信徒这种节外生枝的事,他才不会做呢,保持良好的关系,就已经足够了。
羁绊太深,就有可能卷入宫廷的斗争,那才真是麻烦呢。身在嘉靖朝,刘同寿深知,后世电视剧里那种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宫廷状态,只能说是编剧编出来的童话罢了,在古代朝堂、宫廷中玩过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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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章 憋上俩月
密谈结束,刘同寿恭恭敬敬的送两位亦假亦真的婶娘离开。那二位也是一副急切的模样,至于她们是急着找人分享好消息,还是想独自慢慢品味,那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只要大家都满意了就好。
娘娘走了,刘同寿却不能随便乱跑,嘉靖赐了他宫中行走的权利,并不代表他可以在没人跟随的情况下乱闯,这里毕竟是后宫,嫌还是要避的。
他必须得等黄锦或其他什么人来带路,或者继续跟着嘉靖的指挥棒转。
很快,黄锦再次出现,他贼忒兮兮的凑到刘同寿面前,悄声问道:“同寿,你终于要开炉炼丹了吗?”
刘同寿眼睛一眯,笑了。
黄锦会问这个问题他并不意外,炼精化气的说法,不是他创造的,而是道家本来就有。从前之所以没人用这个说法解释皇帝子嗣艰难的问题,不是想不到,而是没那个底气胡诌。
忽悠容易,但不要忘了,你忽悠的是皇帝,说的天花乱坠,哄得龙颜大悦,重重打赏固然很爽,但事后若圆不上……嘿嘿,那就不是打打板子的问题了,砍脑袋是轻的,千刀万剐也不是啥稀奇事儿。
刘同寿是穿越来的,又看过几千万字的历史穿越小说,对历史进程颇有了解,所以,他有这个底气。
关于嘉靖的子嗣问题,刘同寿从进京那一刻起,就开始考虑了。
如果不考虑他引起的效应。接下来的嘉靖十五、十六两年,正是嘉靖开枝散叶的高峰期。除早夭的皇长子载基外,包括日后的隆庆皇帝这位皇三子在内的七位皇子、还有几位公主,都是这个期间诞生的。
也就是说,从今年下半年开始,嘉靖皇帝的生育能力突然就爆发了,而且一直持续了两年左右。
从某种角度来看。刘同寿似乎只要静候那个时刻的到来就可以了。然而,他本不是听天由命的人,历史的惯性固然很大。可谁又能保证不发生意外呢?
他当然要搞清楚原因,好对症下药。
原因到底是什么呢?刘同寿认为,此事和邵元节有极大的关联。具体到某个环节上。应该就是老邵炼制的金丹,或者说春药,就是此物影响了嘉靖的生育能力。
宫里闹鬼之事,绵延数年,波及甚广,嘉靖帝不胜其扰,久治无功的邵真人,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自然急遽下滑。于是在嘉靖十四年前后,老邵终于下定决心,急流勇退。推荐了老友陶仲文接手。陶仲文没有辜负老朋友的期望,洒符水,退厉鬼,成就了其后的二十年。
宫里的鬼,都是霉菌惹得祸。老陶到底怎么搞定的,刘同寿是无法可知了,他猜想也许跟皇宫时不时会发生的火灾有关。
这种问题无关紧要,关键是在交替的过程中,嘉靖很可能暂停嗑药了。
邵元节的信任危机不是一下爆发出来的,而是日积月累而来。陶仲文初来乍到,必须得拿点新鲜东西出来,不可能随便拿点东西,就给皇帝吃。嘉靖在修道方面虽然很有走火入魔的倾向,但他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蒙蔽得了的。
所以,在陶仲文捣鼓新药的过程中,嘉靖八成停了药。
有更新更好的,谁还吃过时的啊?这是人之常情。而陶仲文的那个药方……想炼制出新药来,还真就不是一两个月能搞定的事儿。
刘同寿原本还不能百分百的确定,然而,在他考科举的这段时间,并没有做相关的布置,嘉靖就自动自觉的停了药,这,足够说明问题了。
嘉靖停了药,所以恢复了正常。刘同寿想把这个成果窃为己有,要做的很简单,只要用新药取而代之就可以了。
当然,想让嘉靖彻底对邵、陶的金丹死心,还要经过一番精心的操作。须知,那金丹貌似和后世的毒品有类似的效应,会上瘾。
嘉靖这段时间之所以能强忍着,是因为刘同寿的信服,和因此而来的强烈期待感。得不到的东西,从来都是最好的,到手之后,如果和预期不符,期待就会转化成失望,到时候很难说是怎样一个局面。
眼下,李家父子正紧锣密鼓的专研,试图重现古方,术业有专攻,这方面,刘同寿基本插不上手。但即便李家父子成功了,和麻醉剂类似的麻沸散,到底能不能满足嘉靖的需求,尚在两可之间。
麻醉剂的确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替代毒品,但成功率却不是百分百的,因为其效果确实比不上真正的毒品。刘同寿不会把希望完全寄托于此。
当然,他同样不会贸然打开潘多拉的魔盒。
那玩意的效果肯定很好,但贻害无穷。单是嘉靖自己用倒也罢了,反正他自作自受,刘同寿也不会良心不安,但嘉靖有个习惯,那就是他不喜欢跟人分享权力,却喜欢跟人分享金丹。
天知道他是不是存了让别人试毒的心思,反正刘同寿很确定的知道,历史上的嘉靖帝,经常把金丹赏赐给大臣,有的时候,还会很夸张的让对方当着他的面服用!
后来的隆庆万历两朝,虎狼之药盛行,甚至连名相张居正都死于此物,不能不说,与嘉靖的作为有着直接的联系。
所以,刘同寿肯定不能采用最简便的那个办法。只要想到嘉靖笑眯眯的跟自己分享‘金丹’,刘同寿就已经不寒而栗了,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开什么玩笑!
他的对策是多管齐下。
造势,心理暗示,再配合以不够全面的‘金丹’,来达到他想要的效果。
其中最简单,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步骤。就是对时间的控制。
“黄老哥,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能不能打听点事儿?”
“只要咱家知道的。”黄锦回答的极快,不过,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不能和圣谕……嗯,你明白的。”
“那是自然。”刘同寿微微一笑,黄锦这是暗示他呢。之前对他的隐瞒,乃是出自嘉靖的授意。
“皇上近段时间,和娘娘们的接触。是不是比以前少了?”
“呃……”黄锦愣了,他没想到刘同寿问的是这么个问题,好在这个问题虽然隐秘,但却不犯忌讳。他皱着眉头回想片刻,然后缓缓点头:“之前没注意,但同寿你这么一说……仔细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具体……”刘同寿拿出了狗仔队的劲头。
“嗯,除了会试张榜,你到承天门夸官,还有最近这两天之外。万岁爷似乎一直都没……”黄锦突然紧张起来,“同寿,圣驾不会是有什么不妥吧?”
“当然不是。”刘同寿连忙否认,怎么会不妥呢?这说明邵氏大力丸的效力正在减退,而且在近期。已经消退得差不多了。
也就是说,时机,就在眼前。
“金丹,我早已着手炼制了,不日即将有好消息传来。不过,在正式服用金丹之前。还要做很多准备,可能会给皇上带来小小的不便……”刘同寿一边观察着黄锦的表情,一边慢条斯理的说着。
“无妨,你只管说来。”黄锦答应的很痛快。
“首先,皇上之前的修炼之法,和饮食习惯,都略有不当,如果想要金丹的效果达到最好,须得稍加校正。”
“……你继续说。”这次,黄锦稍微迟疑了一下。他搞不清刘同寿的意图,到底是真有其事,还是想借机打击邵元节。
“辟谷是好事,不过,皇上的办法,有些简陋了。”
“愿闻其详。”听到是这个,黄锦放心了。
所谓辟谷,不是不吃东西,餐风饮露,而是不食五谷,借此来清除体内秽气。适才御宴的时候,嘉靖吃的就是些灵芝、黄精、蜂蜜、大枣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价值远在五谷之上,所以说,这辟谷也是高档次的运动,一般人还真就辟不起。
刘同寿抬起手,迎风一抖,手中凭空出现了一张纸条,他信手将纸条递过,悠然道:“我这里有一份食谱,皇上可以酌情服用之。”
“是,是……”这小戏法看得黄锦有些眼热。这种把戏本身不难,街头卖艺的都会,难得的是刘同寿举重若轻,信手拈来,完全没有表演戏法,炫耀手艺的意思,就那么自自然然的做了,跟普通人从袖子里掏东西出来,是一个概念。
郑重其事的将纸条收好,过程中,黄锦偷瞄了几眼,想满足一下好奇心,一看之下,他眼睛又直了,“海参?鳖?鱿鱼……同寿,这些都是……”
“放心,都是天材地宝,皆有补足精气之效。”刘同寿肃容道:“皇上早年修道,耗费了太多的先天精气,而无论修道还是延绵子嗣,这元精的重要性,啧,实是贵不可言。金丹虽神奇,但却没有补足精气的效用,所以……老哥,你明白的。”
“明白,明白。”黄锦连连点头。他还能说啥?再直白一点,刘同寿就只能说金丹没啥用,想有个好身体,营养是必须的了。大家都是聪明人,这种话,就算刘同寿敢说,黄锦也不敢听。
“接下来这个,可能有点为难,从今天开始,到丹成的这段时间,皇上最好和娘娘们少点接触……”
“这个……”黄锦一张胖脸皱成了包子,让猫不沾腥?这个太难了吧?
“也不是说绝对不行,就是如果皇上不是太有兴致,那就……呵呵。”刘同寿当然知道这事儿没那么容易,他这么做的理由是为了控制好时间,最好等嘉靖一吃他的药,然后在一两个月之内,宫里就喜讯连连。
如果嘉靖愿意答应这两个条件,这个效果应该很容易达到。食补在先,同时再禁欲,憋上一两月,然后猛然放开……会是个什么结果?
嗯,地球人都知道,未成年的除外。
“那时间呢?金丹何时可成?”兜了老大一个圈子,黄锦终于把话题兜回来了。
刘同寿在心里稍加盘算,斩钉截铁道:“两月之内,必有佳音。”
“那好,咱家就如此回禀万岁爷了。”黄锦郑重点头,却没急着离开,而是慢吞吞的将话锋一转,“同寿啊,咱家这里,还有几句话要交待你,你可要听真切了,不明白就问,千万不能含糊了。”
“洗耳恭听。”刘同寿察言观色的本事何等了得,心下雪亮,不用说,黄锦要说的,又是嘉靖不方便说,只能经人转达的吩咐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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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2章 奸臣是怎么炼成的
走出紫禁城,回首相望,宫阙万重,还有一个没精打采的胖子,刘同寿无语长叹,嘉靖帝的心计,名不虚传呐!
本以为今天的召见,只是为了皇二代的问题,顶多再加上炼丹之事,刘同寿事先的准备,都是针对于此。听过黄锦的转述后,他才知道,嘉靖的用意远不止这些。
就拿那个一家人的说法来讲吧,除了示恩,化解尴尬,还有一个封口的作用。黄锦说的很清楚,皇上不是不知道炼丹的花费巨大,不过呢,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皇上最近手头比较紧,你这个做侄子的,就多多担待吧。
简而言之,就是嘉靖打算赊账。
刘同寿很惊讶,嘉靖帝缺点不少,但似乎没听说过他还有这个毛病啊。于是他就提起了邵元节,老邵这些年可是全凭打赏撑下来的,自己的人气显然在老邵之上,怎么待遇反倒不如了呢?
黄锦应答如流。嘉靖认为,老邵的本事不如刘同寿,没有经济支持,他玩不转,而刘同寿比较大能,他可以自己想办法解决。
也不知这算不算盛名之累的另类版本,不过,尽管觉得很吃亏,但刘同寿砸吧砸吧嘴,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谁让人家是皇帝呢?
而且,他本来就没打算向嘉靖伸手要钱,钱这东西,还是自己赚来的花起来舒服,自己的钱,没人指手划脚不是?他的生财之道,早在还没进宫的时候就打算好了。他打算借嘉靖的名义,卖玻璃、镜子这些东西来赚钱。
这时代没专利法,而在陶瓷业发达的华夏,玻璃、镜子这些东西真心没啥技术含量,指望技术封锁就能垄断经营,是绝对不可能的。刘同寿的想法是,借着皇帝的名义。把玻璃产业,搞成跟盐铁类似的专营行当。
玻璃这东西,暂时还是奢侈品。普通百姓对这玩意的需求不大,主要的顾客群体,是大户人家、皇亲贵族什么的。垄断经营。会有相当多的好处,又不会良心不安,最重要的是,利润非常高。
有了这个想法,刘同寿哪里还会动皇帝内库的主意?无论是张孚敬的讲述,还是史书上的记载,都说的很清楚,如今,大明朝廷经济状况每况愈下,令人担忧。
不提还不要紧。刘同寿这一提,却是戳中了黄锦的伤心处。胖子的一张脸,立刻变得蜡黄蜡黄的,象是被瞬间风干的柚子似的,把刘同寿吓了一跳。
黄锦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告诉刘同寿,自从冯保将刘同寿的意思转达给他之后,胖子就上了心。太监么,一辈子就没啥可追求的了,财富,就是他们唯一可以追求。能追求的东西。尤其对嘉靖朝的太监来说,他们的出路比前辈们还要狭窄得多。
不能干政,不能和外朝太多交集,不能……诸多限制之外,在宫里还要担惊受怕,朝不保夕。嘉靖朝,至少对嘉靖初年的宦官们来说,日子之艰难,有明以来,也许只有洪武年间可堪相比了。
突然听到这么一个既能生财,又能在皇帝面前固宠的办法,黄锦怎么可能不上心?只要这个产业上了规模,负责此事的他,影响力必然大增,即便日后犯了错,讨饶求情的时候,都能多出不少筹码来。
梦想是丰满地,然而,现实是残酷的。
黄锦的试探,直接撞了大板,他和刘同寿,都对嘉靖的独占欲估计不足。
嘉靖将交泰殿视为上天赐福之地,而交泰殿的关键,就是那些镜子。他不希望有人能复制这里的一切,分薄了上天对他的眷顾。
所以,黄锦的提议刚起了头,当即就被骂得狗血淋头。
这件伤心事对黄锦的打击极大,以至于到了现在,他还没能恢复平静。在眼角又抹了一把,胖子扯住了小道士的衣襟,可怜巴巴的说道:“同寿啊,现在,也只能靠你了,你一定要早点想出办法来啊。”
“我设法便是,老哥不要再哭了,当心被人看见。”瞅瞅黄锦,刘同寿也是苦笑不得,生活就像喝水,冷暖自知,胖子好歹也是嘉靖朝的宫中名人,谁想到他的日子过的这般艰难呢?
“不就是钱么,钱能解决的,那就不叫个事儿!”
“到底还是同寿啊,有本事,有魄力!”听了刘同寿的豪言,黄锦终于有了点精神头,夸了刘同寿几句,然后神秘兮兮的说道:“其实,万岁爷也不是不讲道理,他已经给你指了条明路……”
“有吗?”刘同寿惊讶了。嘉靖今天一天给他的惊奇,比过去俩月加起来还多,难道那一家子还有第四重含义?这官场语言艺术,也太博大精深了吧?简直就是高深莫测哇。
黄锦哑着嗓子,郑重其事的说道:“这话不是万岁爷说的,是老哥哥我自己猜的,出自我口,入得你耳,千万莫要外传。”
“小弟省得。”见他说得郑重,刘同寿也有点紧张。
“你有没有想过,万岁爷干嘛这么起劲的让你考进士?你入朝,对万岁爷有什么益处?”
“不就是……”刘同寿下意识的就要回答,话方到嘴边,就察觉出了异样,这种时候,黄锦不会无的放矢,他拱拱手,虚心道:“还请老哥指教。”
黄锦对刘同寿的态度非常满意,他耐心的提示道:“你了解万岁爷的心意,又不用顾忌名声,在朝中的牵扯也少,又是张阁老的弟子……这些好处加在一起,自然是更大的好处,你,难道没点想法?”
“想法?难道是……”刘同寿若有所思。
“有花开时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黄锦由衷感叹道:“同寿啊。你不会还想不到吧?万岁爷对你,那是相当的信任,相当的恩宠啊!”
我擦,怎么又是这句诗?刘禹锡在明朝很受欢迎吗?肚里腹诽,刘同寿的思路却渐渐清晰起来。黄锦的暗示,分明就是告诉他,嘉靖就是打算让他在外朝攫取一定的权力。然后用这个权力,为嘉靖,为他自己办事……
后世对此。有着更系统的总结。权力寻租,权力变现,有权不用枉做官。过期不候空悲戚……诸如此类。
黄锦有心卖弄,见小道士面露恍然之色,他开始举例说明:“最简单的,就是你身边那些同乡,余姚十八学士,上虞九朵金花,萧山……最亲近那些就算了,相对外围的,你总不能无偿照顾吧?明天开始,新科进士就要分配了。这其中,不是大有机会吗?”
“……我有这个权力?”刘同寿茫然。
黄锦恨铁不成钢的说道:“怎么没有?张阁老不是还在么?汪部堂执掌的可是吏部,是天官!想进六部,或者去个好地方当知县,这不都在你一念之间吗?”
“……”刘同寿彻底凌乱了。这不是让他卖官么?而且说起来,他似乎还真有这个本事,“这是皇上的意思?”
“万岁爷肯定不会这么说,不过,你以为朝中这些事儿,他会不清楚吗?宫中用度虽紧。但也不至于差了你炼丹那点花销,他这么安排……”黄锦推心置腹的说着。真心说,换了个别人,他根本不可能说这些话,一旦被外朝逮住把柄,皇帝根本不可能保他。
黄锦是嘉靖身边的近臣,两人利益关系又一致,刘同寿相信黄锦不会故意害他。何况,这些事听起来相当耳熟,在历史上恐怕也是有过先例的,回想片刻,蓦然间,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严嵩!
没错,历史上的那位大奸臣严嵩,好像就是这么干的。世人皆言其贪婪无度,实际上,等严嵩被抄家的时候,严家所有的财产还不及名相徐阶的十分之一,这还是徐阶亲自主持的抄家行动,对于死敌,老徐肯定没什么好客气的,能抹黑,就尽量抹黑。
徐阶的权势不如严嵩远甚,两者的差距为何如此之大?难道就是徐家的基础更好?当然不是,徐家的田亩,大部分都是老徐在位期间,兼并而来。顶多只能说,两人敛财的手段有高下,老徐的手段更潜移默化,老严的吃相难看,却没落下实惠,故为天下人所笑耳。
可现在,刘同寿又发现了另一个可能性,那就是严嵩敛财,实际上是出于嘉靖的授意,大部分收获,都被嘉靖给黑吃黑了。
一把手获利,助手背黑锅,这不也是官场常见的模式吗?
现在,轮到刘同寿自己了。
是入乡随俗?还是另做打算?刘同寿一时无法决断。
老实说,入乡随俗比较容易,以他现在的权势,只要控制好尺度,就不会有多大风险,这样做,省时又省力,还能落下实惠。心里也没什么好过意不去的,古今官场,都是这个风气。对这种现象,连后世的民众都从深恶痛绝,变得喜闻乐见了,既然大家都喜欢贱人,他又何必自命清高?
然而,刘同寿终究不是普通人,他年轻,他热血,他不想和光同尘,变成河蟹的官僚。他认为,还是凭借自己的手段,不走寻常路,在这个腐朽的世界中,变出点新的花样儿来。
“此事,容我三思。”
“同寿你有分寸,老哥哥也就不多劝了。”看他表情,黄锦已经猜到了几分,年轻人嘛,自然有些血气,同寿道法虽高,城府也不错,但终究年方弱冠,出身寒微,不可能一下子就变成世家子、老官僚的。
“不过,万岁爷的意思,你须得谨慎了,既然走上了这条路,你自己可以持本心前行,万岁爷的需求,你却不能不满足,所以……”黄锦郑重叮嘱道:“另外,朝堂的规矩毕竟是规矩,哪怕只是做个样子出来,你也得面子上过得去,我想,这点你应该懂的。”
刘同寿正容道:“老哥拳拳厚意,同寿铭记于心,容后再报。”
ps.这里的剧情走向,老实说,小鱼犹豫过,现在的历史文,貌似没下限的主角混官场更为流行,类似国师这种主角,已经不受待见了,不过呢,小鱼自己,还是不喜欢没下限的风格,不想往那个方向转型,反正这本书也扑了,就照着自己本心写了,希望仍在支持俺的朋友们不会反感。
一月以来的更新状况有点糟糕,坦白说,小鱼不是不能多写,但说老实话,对职业写手来说,一本书扑了,下本书必须得提上日程,否则很快就会面临生活的窘境,在继续写书和找工作之间抉择。
小鱼目前正在捣鼓新书,新书跟前两本相比,会有些变化,题材已定,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三国,热血型的主角,热血型的战争。
暂时就这些了。
再次感谢,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依然用订阅和投票支持小鱼的读者,为了大家的信任,小鱼会把这本不赚钱的书写完,努力让国师有个说得过去的收尾,新书更要加把劲,争取给大家一个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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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3章 与众不同,万中无一
离了紫禁城,刘同寿思潮翻涌,一时间,不得其所,于是半路上就转了向,干脆直接去见张孚敬。在睿智的老师那里,这类问题,通常都有一个很清晰的答案。
但这一次,张首辅的回应却不如刘同寿期待的那样迅捷、有力。
老人沉吟良久,最后只是苦笑:“陛下果然有这个心思,老夫当日本以为……”
“皇上没向老师暗示过?”刘同寿有些惊讶。
张孚敬历史上的名声挺糟糕的,世人都说,他是靠逢迎媚上才得以上位,是个没啥节操的人。这说法,刘同寿现在当然不会信,但嘉靖没有道理不试探一下啊。
“这么么,或许有,或许没有。”张孚敬的回答有些模棱两可,见弟子一脸迷惑,他进一步解释道:“世人虽皆道先帝荒唐,但实际上,嘉靖朝之初,国库还是相当充实的,经过查没皇庄、船舶司、盐监、矿监,更是有一笔极丰厚的入账……”
嘉靖即位之初,压根就不差钱,他的注意力全放在改礼制上面了。在这方面,张孚敬充当了急先锋,嘉靖自然也没啥好不满的。后来,二杨、费宏等前朝老臣在激烈的朝争中一一被淘汰,礼制之事才有了告一段落的意思。这时,嘉靖才真正有心情关注朝政。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嘉靖愕然发现,不差钱的好日子已经一去不回头了,当时的朝廷。虽然还算不上多窘迫,但也必须量入为出,才能维持局面了。
好面子,又有心做出番事业,超越历代先辈的嘉靖当然不会甘心于此,于是,桂、张组合适时的推出了包括一条鞭法在内的。一系列变革措施,嘉靖帝龙颜大悦,御笔一挥。当即准奏。
然后,和历史上的所有变革一样,阻力出现了。这是最考验政治家毅力的时候。张孚敬和搭档桂萼都很有毅力,但嘉靖的热情完全体现在改礼制和修道上,对其他事,向来浅尝辄止。
没有皇帝的支持,在朝中根基薄弱的张、桂二人,很快就陷入了困境。几度沉浮,几番风雨,最终,桂萼带着一腔抱负,赫溘然长逝。此后,张孚敬愈发的孤掌难鸣。
经过这些事,张孚敬算是看明白了,皇帝若是无法下定决心,施政是不可能顺利的。既然如此。搞不定皇帝的他,还不如早日急流勇退,尚能保全妻子。
嘉靖开始答应的还算痛快。可是,等张孚敬不在身边了,他又发现不太习惯,于是又把人给召回来。老张报着希望回来。嘉靖却又反悔,如是几个来回,张孚敬终于彻底死心了。
“近年来,老夫所做,不过拾缺补遗而已,首辅权相?呵呵,无知者妄言罢了。”张孚敬如是总结道。
刘同寿懂了。嘉靖开始没这方面的需求,后来有了,却将希望寄托在桂、张的变革之上,再后来,张孚敬心灰意懒,也没了试探的必要。又或者嘉靖暗中试探过,但张孚敬没有察觉,依然进行着修补匠的工作,最终导致了嘉靖的彻底放弃。
“老师若去,接手者会是怎么个章法?”刘同寿又问。
“李宗易性宽和,向无主张,加之年岁已高,陛下不会对其抱有厚望,即便有,他的回应也不会太积极。夏桂州似媚实刚,尤为好名,有弄权的机会,定然不会放过,可同时,他还会顾忌声名,说好听了是两者兼顾,说难听了的话,则是蛇鼠两端,即便一时得势,亦难长久。”
“日前陛下召老夫入宫奏对,曾提及费鹅湖,似有起复之意。此人乃是前朝老臣,由成化至今,已历四朝,阅历极丰,尤擅权谋之道。若是此人起复,倒是颇为可虑,不过,四朝元老的名头,即是助力,亦是牵绊,他未必敢于将一世清名拿出一搏。”
刘同寿的本意是想问点参考意见,以作借鉴。张孚敬却误会了,以为弟子问英雄谱,是打算有针对性的制订策略,确认威胁程度。这种事,他这个做老师的自是当仁不让,当下抖擞精神,将满朝大臣,一一点了个遍。
李时、夏言、顾鼎臣,许赞,这些当红的;如费宏和翟銮这种,已经致仕,有希望起复的;再加上一些目前不在京城,但潜力巨大的,这里面就包括了目前还在南京的严嵩。
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对任何一个有志于朝堂的人来说,张孚敬的见识都贵不可言。有着在内阁近十年的经历,他对嘉靖朝政坛的了解极为透彻,遍数天下,能在这方面出其右者,一个巴掌就能数得过来。
在某种程度上,他差不多预测出了今后二十年,政坛巅峰的变迁。
当然,老张不是神棍,没有后世带来的见识,他的预测是有偏差的。比如严嵩和夏言的关系,他就是以同气连枝的党羽来评估的。
严、夏二人既是同乡,还有一层师生关系,在这个时代,这就算是相当铁的关系了。事实上,两人走的确实也很近,尽管他们的关系有些尴尬。严嵩是老师,夏言是学生,但后者却居于高位。
当然,这点尴尬并不算多大妨碍。张孚敬认为,夏言入阁后,肯定要引奥援帮衬,严嵩的可能性相当高。有了这层关系,只要他日后不被夏言连累到,入阁拜相,自是水到渠成。
而刘同寿心知肚明,这俩人后来反目成仇,夏言甚至可以算是死在了严嵩手上。可这种事,谁又能提前预测出来呢?也只能慨叹政坛波诡云谲,变幻莫测了。
历数了这么多人物,刘同寿却没得到真正想要的答案。
归纳张孚敬的观点,面对嘉靖的要求,无非只有三种策略:顺从、抗拒、阳奉阴违。
张孚敬所做的,就算是委婉的抗拒;夏言可能做的,是阳奉阴违,他很可能表面顺从,实际上却采取其他对策,搞事来分散嘉靖的注意力;而张孚敬没有直接点名,但刘同寿却心知肚明的,就是严嵩全盘接受的策略。
以先知者的眼光,按时间顺序来看,嘉靖朝的政坛脉络,一目了然。从抗拒,到阳奉阴违,最后全面顺从,嘉靖帝与外朝的斗争,获得了全面的胜利,尽管这胜利并不能持续太久。
这不是巧合,而是必然会发生的现象。
让刘同寿犯愁的是,他要如何抉择呢?涉及到历史的必然性,似乎是个无解的难题啊!
好在,他有个好老师。
“同寿,你要知道,你是与众不同的那一个。”
“如果将圣眷和回报比喻成赚钱和花钱,这件事就很容易说明了。抗拒者,属于有出无进,就算前期有些积累,迟早也会败得一干二净;阳奉阴违者,象是不务正业,专事赌博,运气好的时候,能维持有进有出的局面,但一旦运气变差,或者赌场有人捣鬼,那么……”
“顺从,就是老老实实的种田做生意,有进有出,最为牢靠。然而,天有不测风云,种田有旱涝之虞,经商更是前途莫测,随便一个小意外,就可能打破你长久以来经营出的局面。”
“以上诸法,风险各有不同,但无论哪个,都不能保证天长地久。这还是仅仅考虑与皇上的关系,如果再把朝局考虑进去,那就更加难有保障了。”
“然而,同寿你,却是完全不一样的,你有点石成金之术!”
“没有进项、赌博输了、种田颗粒无收,做生意赔了,对别人是致命伤,对你来说却不是,因为你能无中生有,变钱出来。无论怎么亏空,你都有法子补上!这,才是老夫很早以前,就看好你的原因。”
老师,你干脆就直说,我有金手指算了……但仔细想想,还真就是这么回事。
从历史上,嘉靖朝的几大权臣的收场来看,老师说的还真不错。
老师自己不用说;夏言的解决那是之相当惨烈,赌博的人,不是大输就是大赢,正应了老师的比喻;严嵩失圣眷,则是因为几个小意外,累计起来之后,成了致命伤。他的下场也很惨,不过那不是嘉靖本身的意思,而是他的政敌们的反扑。
自己还真是与众不同的那一个,因为自己可以作弊。在政事上惹皇帝不爽了,不要紧,可以编个戏法弥补,先前还在绍兴的时候,自己不也没少触皇帝霉头么?最后还不是青云直上?
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有金手指的人,哪能以常理度之?
“这一点,你千万不要忘了,无论你做了翰林、尚书,还是大学士,又或仅仅是个小道士,你的根基都在紫禁城。只要圣眷不衰,无论你做什么,都有可行之道,这,就是嘉靖朝的法则。”张孚敬语重心长的说道。
“多谢老师指点迷津。”刘同寿郑重其事的站起身,一揖到地。没错,无论身份如何改变,皇帝的要求如何苛刻,成功的钥匙,都始终掌握在自己手中。
那就是忽悠,只要将忽悠进行到底,自己就能无往不利!
“倒也不用这么庄重,你也不过是当局者迷,只要静下心来想想,迟早会想通的。”张孚敬捻须而笑。
这一刻,他仿佛穿越了时光,看到了最得意的弟子登阁拜相,在大明巅峰指挥方遒,挥洒自如的景象。
薪火传承,辉煌至此,老怀告慰,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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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踏破铁鞋无觅处
走出张府,刘同寿已经恢复了平时信心十足的模样,盘算起下一阶段的计划来。
丹成前后的两个月,无疑是相当关键的。
只要这段时间不出意外,四个月后,自己必将有一笔极为丰厚的入账,足够吃上个三五年,乃至久的那种。
想要保障计划的顺利运行,不动脑筋可不行。就嘉靖那多变的性格,和薄弱的意志力,一旦收到某些诱惑,很难说他会不会动摇。
不过,这些都不是问题,自己可是有作弊器的,办法么,想想就有了。眼下重要的,是找个人一起庆祝一下。
刘同寿如今依然住在客栈,中了进士后,他本有意买个宅,但一来没有进项,用度紧张;二来张孚敬一直劝他等等,说是住客栈有住客栈的好处;加上客栈老板服侍的确实周到,刘同寿也就暂时打消了搬家的念头。
“咦?楚楚呢?”进门后,刘同寿只看见了梁萧,他有些意外。
韩应龙等人去参加琼林宴,那些未中式的则是各有安排。多数都收拾行装,准备回家;还有些人打算在京城等机会,以小仙师的上升势头,手下正是用人之际,机会多着呢,何必非得来回折腾呢?
不过,楚楚没出现,就有些奇怪了,要知道,女孩每次都是第一个迎出来的,不见了那张熟悉的笑靥,刘同寿心里空荡荡的。
“楚楚啊,她昨天出去逛街时。听有人说书说的好,今天这不又跑去了……”梁萧解释两句,见刘同寿面色古怪,又宽慰道:“不过,同寿你也不用担心,有郝兄弟他们跟着呢,不会有什么事的。”
“评书?”刘同寿大惑不解:“比我说的故事还好听?怎么可能嘛!”
他自己受关注度太高。郝老刀等几人不好跟在他身边,但化了妆跟着楚楚出门,问题就不大。他身边有几个彪悍刀客的情况。瞒得过谁,也瞒不过皇帝,若是一直遮遮掩掩的。反倒成问题。
然而,楚楚听别人的评书听得入迷,甚至连等自己的事都抛在一边了,这就让刘同寿很难接受了,无论从道理还是感情方面来说,都是如此。
明朝的很多话本、小说,并没有流传到后世去,但优秀的那些,基本都保留了下来。比起刘同寿肚里的小说,明朝小说的文学性自是超出不少。但故事性却差得多,楚楚又不是文人,怎么可能发生这种情况?
“这个么,我就不知道了。”梁萧摇摇头,然后贼忒兮兮凑了上来。“有道是天涯何处无芳草,同寿,京城的八大胡同,那也是不逊于秦淮风月的好去处,所谓择日不如撞日,不如让我带你去领略一番。如何?”
“……你不怕冯大婶了?另外,这有联系么?”刘同寿很无语。
“当然了。”梁萧理直气壮道:“比起测算吉凶,卜人前程,我是望尘莫及,但若单论观面相,我也是有几分心得的……你自己看看,你眼神飘忽,颊泛赤红之色,说是急躁兴奋吧,可你的嘴唇分明又很湿润,这叫什么你知道吗?这就是面带桃花哇!”
“……所以?”
梁萧煞有其事道:“堵不如疏,既有所求,好的办法当然不是苦苦忍耐,而是因势导利的宣泄出去。所以啊,咱们这就动身如何?”
“算了,我先去找东壁兄好了。”刘同寿没空跟无聊之人扯皮,明明就是悟道后的欣喜,怎么就变成了面带桃花呢?难不成哥真的被那位端妃娘娘给诱惑了?他打了个寒颤,妖精厉害,下次再见,须得提高警惕啊。
“不是吧?同寿你竟然……”梁萧的反应有点夸张,他又凑近了些,一脸急切,“同寿啊,不是所有读书人的习惯都是那么好的,就拿这断袖之癖来说吧,恶心且不去说他,这其中的危害,那也是相当的大啊!就拿我那个叫王亮的同窗来说……”
“去去去,我跟你啊,就没话说。”刘同寿苦笑不得的赶走了梁萧,这人脑里转的,似乎只有这些东西,就没个正经点的时候。
他找李时珍,当然是来确认进度的。
被赶在一边,梁萧犹自悻悻不已的嘟囔不休,家里婆娘管束得紧,外面领导又不偷腥,这日真是没法过了。就在这时,大门再次被人推开,一个娇俏的身影蹦跳着冲了进来,随之而来的是银铃般的笑声和一连串的问题。
“咦,是梁叔啊?你怎么在这里?同寿哥哥回来了吗?他在哪里?我有好多话要说给他听呢。”
“楚楚,太好了!你回来的真及时,大事不好了,,你赶去西厢房,只有你能让同寿回心转意了!”
梁萧咋咋呼呼的一通嚷嚷,吓得女孩花容失色,连连点头应了,然后一路小跑的奔西厢去了。她完全没注意到,梁萧嘴角那一丝狡猾的微笑,不会留意到,身后的郝老刀几人脸上那玩味的笑容。
另一边。
“麻沸散是汤药,而同寿你的要求是做成丹丸,这是目前大的麻烦,还有,你说要把那丹丸做的金光闪闪的,这实在有点……”李时珍皱着眉头,很为难。
刘同寿摆摆手,丝毫不以为意,“这简单,可以用蜂蜜之类的东西解决,如果实在解决不了形态问题,那也好办,大不了做个蜜丸,吃完了在喝点汤……只要能把话圆上就行,关键是功效。”
“我按照你说的试过了,根据服用剂量和配合佐药的不同,确实能产生不同程度的迷幻效果,不过,爹怀疑,这种效果也是因人而异,如果是皇上的话,他从前一直服食金丹,恐怕……”
“也就是说,事先得做点试验?”
尽管李时珍想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但这话也就刘同寿敢说,这事儿,当然也只有刘同寿敢做。
“我想想办法好了……”想把东西送到皇帝的嘴里,这事儿可没说起来那么简单,刘同寿捏着下巴,陷入了沉思。李时珍也知事关重大,静静站在一旁,并不打扰。
“寿哥,寿哥,你怎么了?不要吓我啊!”楚楚惶急的呼喊,打破了静寂,还没等刘同寿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一个温软的小身已经抱在怀中了。
“怎么了?没怎么啊?楚楚,你别哭啊!”刘同寿有点发懵,同时,女孩的关心也给他带来了阵阵暖意。
女孩泪眼婆娑的在刘同寿身上摸索着,好一会儿都没发觉哪里不对,她有些困惑,仰起小脸,迟疑道:“可是,可是,梁叔说……”
我擦,对某些衰人的防备,真是一刻也不能放松,一不小心,就让他钻了空。
刘同寿柔声道:“梁叔啊,他近有点问题,你知道的,上了年纪的人,会有那么一段时期,觉得哪都不对劲,这个叫年期,他胡言乱语,你不用在意,我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不过,反正也这样了,不如我们……”
“咳咳……”李时珍看不下去了,同寿兄弟,你也太旁若无人了吧?
楚楚这时方惊觉,红霞顿时飞上了俏脸,想要跑开,却被刘同寿紧紧抱住,挣脱不开,只能将臻首深深的埋在刘同寿胸前。只有这样,她能摆脱那羞死人的窘迫。
“哦,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就不打扰了,这就回去了。”
刘同寿的脸皮就厚得多了,他笑眯眯的说道:“对了,东壁兄,你也老大不小了,这个人问题是不是也该……据说伯父在老家给你说下了一门亲事,要不要我帮你把把关?咦,你干嘛急着关门,我这也是一番好意……”
丹药的事,还没有完全解决,但既然古方已经重现,至少成功就有了基本的保障。刘同寿也算是放下了一件心事,佳人在怀,情迷意乱,接下来会发生的事,自然毋庸详述。
云收雨住,说了会儿情话,刘同寿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楚楚,你这两天听的是什么评书啊?比我讲的故事还好听?”
“那不一样啊。”女孩敏锐的感觉到了刘同寿话里那股酸意,可不知为什么,这种感觉却让人觉得一阵甜蜜。
楚楚吃吃笑着,不无骄傲的说道:“寿哥,那评书的名字叫做:江南异人录,现在的异人只有一位,那就是上虞小仙师。”
“啊?”刘同寿微微一惊。
“很有趣哦,我讲给你听好吗?”不等刘同寿有所表示,楚楚就已经有板有眼的背诵起来:“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自从盘古破鸿蒙,开辟从兹清浊辨。古覆载群生仰至仁,发明万物皆成善。欲知造化会元功,须看江南异人录……”
女孩没读过多少书,这时代的小说又不是纯粹的白话,想把这种长篇大论背下来,显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楚楚偏偏这么做了,毫无疑问,是为了想让自己高兴。
清音入耳,软香在怀,体会着佳人的款款深情,刘同寿也是阵阵陶醉。
不过,听了片刻,他突然觉得这文风有些熟悉,尤其是开辟那首诗,如果把后五个字换一下,岂不就是……
西游释厄传?
我擦,这位大神怎么突然把自己当做题材了?亏得自己还到处找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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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做到最好
事不宜迟,刘同寿立刻起身,带着楚楚找人去了。只可惜,说书先生却是一问三不知,只知道借着刘同寿中进士的东风,这话本凭空出现,骤然风行,他也只是跟风而已。
刘同寿不死心,又找了几家茶寮书社去问,答案都差不多,没人知道作者是谁。这场风潮来的太太猛,势头又是极好,跟风者来不及多想,就加入了追捧的行列。
江南异人传,京城无人不知,但作者是谁,谁会在乎呢?
在没有版权的世界里,写手就是这么悲哀。
当然,刘同寿不是作家,他也没空帮作者们鸣不平,他在意的是,如何能尽找到正主儿。
“梁叔,你对八大胡同很熟是吧?那你就跑一趟好了,去那里订个雅间,摆桌酒席,再派人送请帖去蔡府,就说我……久仰蔡学士大名,嗯,反正,你懂的,说点好话就是了。”
与其盲目的大海捞针,还不如直击要害。吴写手当日拿的是蔡昂的拜帖,直接找他,自然没错。
“这事儿你可找对人了,交给我,放心吧。”梁萧大喜,拍着胸脯道。打着公事的名义去逛楼,这是他毕生的夙愿啊,考科举为的,就是这个!现在,愿望终于实现了,他心huā怒放的这个劲儿,就甭提了。
“寿哥,你这就要去了吗?”楚楚扯着刘同寿的袖,可怜巴巴的望着他。
八大胡同在京城太有名了,只要多在街上走走。光听也听个**不离十了。这些日刘同寿忙于科举,小姑娘闲来无事,没少在城内瞎逛,人事顿开的她,自然不会不知道,那个地名代表着什么。
在女孩娇俏的琼鼻上轻轻一刮,刘同寿打趣道:“怎么。不放心?我家楚楚长大了,会吃醋了。”
“,没有呢。”楚楚扭着身不依道。这时代。吃醋放在女身上,可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品德。
“吃醋也没关系,我就喜欢你这样。”有情绪显得真实啊。刘同寿并不喜欢那种千依百顺的,何况,小姑娘吃醋吃的很浅,不见刁蛮,只见娇憨可爱,有啥不喜欢的?
“你换上男装,跟我一起去,这样就不担心了吧?”
“真的?”楚楚眼睛一亮。
“骗谁也不会骗我的小楚楚啊。”
能忽悠得皇帝五迷三道,刘同寿的口可不一般,甜言蜜语一出。楚楚也是俏脸飞红。不过这一次”她没象以往似的羞得逃走,而是踮起脚,在刘同寿唇上轻轻一吻。然后娇笑着跑开了。
在礼教盛行的时代,这亲密举动实在有些不妥,然而,刘同寿身边的人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这种情况他们见得多了,不光是在刘同寿身上,十几年前。他们也见过类似的场景。
一个无人注意的阴暗角落里,哑仆的身形悄然隐没,脸上已是老泪纵横。公爷身上的变化,果然是万岁爷冥冥之中的庇佑啊,这性情,这行事作风,跟当年的万岁爷,完全是一个模里雕出来的啊。
……
涉及到梦想的实现,梁萧奔走的很卖力,效率也很高,他想的很透彻,开门红搞好了,有将来不是?
另一边,蔡昂那边答应的也很痛,痛的让蔡府的下人都为之惊讶。这种没有预约的邀请,跟直接召唤没啥区别,自家老爷可是翰林学士,遍数京城,能对翰林学士招之则来的人又有几个?
于是,在刘同寿发出指令后不到半个时辰,双方在丽春院碰面了。
刘同寿也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但他对这事儿本就无所谓,梁萧既然强力推荐,那就进去瞅瞅呗,总不至于碰见个叫韦春huā的妓女吧?
“刘……”对这场期盼已久的会面,蔡昂早就在脑里推演过很多遍了,腹稿也是打了无数。但终还是百密一疏,在开头的称呼上,他却卡了壳。
这个时代,称谓是很有讲究的,尤其是在官场上。
一般来说,对这种即将成为上下级的,只要称呼字就可以了。但刘同寿的字,咳咳,谁叫,谁就有谄媚奉承的嫌疑。蔡昂本就是这么打算的,不过,他却不能做的太直白,特别是在初次会面当中,那会显得太过轻浮。
刘同寿将会面地点选在丽春院,也是出于类似的考虑。他召蔡昂去客栈,会显得太自傲,容易让蔡昂下不来台,好事变坏事;自己上门,又容易让嘉靖有想法,他可是天下独一号的天门生,把蔡昂当做长辈,上赶跑去拜会算是怎么回事?
找个第三方,是合适的做法。
不能称字,平辈相称,还有号,但刘同寿连字都是刚取的,又况乎号?以籍贯称之,倒是不错,但又容易把人给叫老了,只要想到,称一个年方弱冠的少年为‘刘上虞”蔡学士浑身上下都不得劲。
至于其他的,生员,或是刘同寿那个太常寺的虚衔,都不太合适,会给对方一种自矜,高高在上的感觉。久历宦海的蔡学士当然不会犯这种错误。
“刘修撰,久仰,久仰。”转了一大圈,蔡昂终决定,用还没落实的那个官职来称呼,为稳妥。
“蔡学士……咦?”刘同寿哪里想到,为了这个称呼,蔡昂居然做了这么复杂的心理斗争。他还没来得及拱手行礼,就被蔡昂的称呼闹得一愣。
蔡昂心下一松,知道如何化解初见的尴尬了,他呵呵笑道:“刘修撰还不知道吧?琼林宴后,翰林院已经确定了朝考的章程……因为陛下赐字‘探huā’与你,看重非常。故而从三鼎甲例,直入翰林院,授以修撰,可喜可贺啊。”
“原来如此……”刘同寿终于明白黄锦后嘱咐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翰林院开了特例,事情显然不会就这么完了,这个清贵衙门乃是天下士人所望,他这个特例无疑要成为焦点。想混日。也不能随意敷衍,否则丢的不光是他自己的脸,连带着皇帝的威严也要受损。
所以。他要想办法在这个职位上搞出点名堂来行。想出彩,首先要搞清楚状况,而眼前这位翰林学士。显然是咨询的佳人选。
略做寒暄,双方落座,话题就此展开。
“蔡大人,想在翰林院有些作为,应该如何……”刘同寿直截了当的问道。
蔡昂全程参与了会试、殿试,只要他不是傻瓜,就能看出来自己的本质。那么,主动把自己的缺陷摆出来,也算是示好的一种方式。
刘同寿的用心良苦,蔡昂也是甘之如饴。他捻须笑道:“其实,也无非就是做学问,写文章罢了。就拿这修撰一职来说吧,修撰,顾名思义。就是以修撰文章为主,如果要细分的话,其中也有高下。”
“古往今来,无论王侯将相,对身前身后之名,都重视有加。所以,上者,无过于秉笔青史,流传后世。”
“当然,修史耗时漫长,又有诸多先贤佳作在,对名声虽多有助益,但弊端也是不少。若能参与修撰前朝史籍,自是再好不过,奈何武宗实录已成,与你有同乡之谊的那位谢侍郎,正是因此而贵,现在可修的,怕是只有众皆弃之的伪元史了。”
“经史向来相提并论,先贤已渺,经典自是难以再现,不过,给经典做注,却也不失为养望的上佳途径。只要经注做得好,随着经典流传于世,成就未必在修史之下。”
“再次,则是撰文写赋,针对时弊朝局,发表心得。如果看得准,倒也不失为扬名之道,不过,其中风险也是不小,刘修撰当慎查之。”
“次,则是写诗词,收录成集,发行于世,也能有所成就,只是不会太高,除非写的是青词。”
蔡昂一番长篇大论,也算是推心置腹。行行皆有学问,即便是翰林院这样的清闲衙门中的某个职位,涉及的门道也不少。
史官的名声,比多数皇帝都大,就是因为他写的东西流传下来了,上面有他的名字,因此知名度高。儒家经典的道理也是一样,但这两样都需要很高的水准。
写历史不消说,越近的时代,资料就越详细,就越容易出彩。司马光写资治通鉴写的很好,和写史记的司马迁难分轩轾,但若让他去写史记的内容,他肯定不如司马迁,因为太久远了,他查不到那么多资料。
明朝的国策,对外相当的强硬。所以,伪元的史书,就成了老大难,谁也不愿意费神费力的写这吃力不讨好的东西。所以,修前朝的实录是美差,修元史是老大难,再往前推,资料又不好找。
修史这条路只是看起来很美好,实际走不通。而给经典做注,技术含量不是一般的高,非士林大儒不敢动笔,研究这个的人太多了,一旦破绽,立刻就会被骂成筛。
蔡昂认为,剩下的两项比较适合刘同寿。
刘同寿的优势是枪手多,出文集自然是上策,尤其是时事评论类的,就跟会试时一样,他把握方向的能力无人能及,这个厉害啊。
至于写诗词,这是无奈的选择。别说刘同寿手下没有什么太出名的诗词,就算有,而且达到了唐宋时期那些诗人的高度,一样没用,明朝就没人重视这个。
现成的例摆在那儿,唐伯虎写的诗文不错吧?但他真正赖以成名的,前期是他的制艺,后期是他的画作,诗?那是什么?业余爱好也值得拿出来一说?
这就是明朝的世风。
听完了蔡昂的说明,刘同寿陷入了沉思。
要如何选择呢?经注是不用想了,他对这个一无所知,光凭枪手怎么行?何况,就算把韩、孙拉上,也未必能出彩啊,二人虽有,但毕竟年轻,干这个肯定是有问题的。
说起来,还是蔡昂重点推荐的文集靠谱,至于青词……想到那些看都看不懂的东西,刘同寿脑仁直疼。
不过,他又有些不甘心,写文集,哥的作弊器用不上啊!老师说了,有长处就要尽量发挥,这是王道,当修撰,高级的任务显然是修史!
突然,他脑中灵光一闪,修史之路,未必走不通啊!
“蔡大人,敢问那位持你拜帖上门的吴先生,现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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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江南第一人
宴罢人散。
蔡昂乘兴而来,满意而去,刘同寿却依然没达到目的。
蔡学士对吴承恩本来就不是很看重,只想着用此人作为一个契机,跟刘同寿搭上关系而已。第一次拜访之后,吴承恩无功而返,蔡昂也懒得询问细节,只当刘同寿对其不感兴趣,便不再关注了。仅仅知道吴搬离客栈,八成是返乡去了。
刘同寿突然问起,蔡昂也是不知其所。
梁萧犹自一步三回头的望着丽春院,他很想大声提醒刘同寿,青楼不是酒楼,不是纯粹吃饭的地方,而是有一条龙服务的!怎奈有楚楚在场,饶是他脸皮再厚,却也不敢胡乱说话,也只能暗自垂泪,很便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
楚楚看看刘同寿,又瞅瞅梁萧,眨眨眼问道:“寿哥,接下来还要找谁吃饭?”
青楼的确不是酒楼,但菜肴往往比酒楼要强上几分。要知道,来这里吃饭的,通常身份都很高,花钱也大方,服务当然要周到些好。
刘同寿咬了咬牙,恨恨道:“去镇抚司!就不信找不到!”
此言一出,恍惚间,有如一阵阴风吹过,连魂游天外的梁萧都回过神了,颤声道:“同寿,不用搞得这么大吧?找个人而已……”
刘同寿摇摇头,斩钉截铁道:“就这样,走吧。”
几个同伴面面相觑,连沈方卓这么没心没肺,胆大包天的人,面上也都是凝重之色。树的影,人的名,厂卫的鼎鼎大名,流传甚广,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大杀器!
同寿这是……恼羞成怒了吧?
京城的衙门,是按照左文右武的规则分布的。在承天门南面而向。左手边是六部、都察院、翰林院这些衙门,右手边则是各级都督府,以及南北镇抚司。
虽然毗邻皇城,但长安大街一向是京城的热闹所在。唯二的两个例外,就是承天门周围,和镇抚司门口。前者让人敬而远之,是出于尊贵;后者,则是纯粹的恐惧。
因此,当有人看到,一行数人。在一个少年的带领下,大摇大摆的跑到镇抚司叫门时,心里别提有多惊讶了。
“娘,,点出来!”
“什么事啊?”
“有人去镇抚司叫门,神人呐!”
“真的,是哪个想不开的,连命都不要了?”女人提着裙裾从屋里跑出来。一脸兴奋的四下张望,“在哪儿,在哪儿?”
“已经进去了……”男人一脸呆滞的指着镇抚司大门。
“番的手脚真是越来越了,这么就把人给拿进去了。这些外乡人可真是的,就算不认字,鼻下面有嘴,也可以问啊?至不济,看到门口那俩狮,也应该知道走错了地方么……咦,当家的,你怎么这副表情,我说错了什么吗?”
“娘啊。番是把人请进去的,客客气气……不,是低声下气的。”
女惊异:“啥?什么人有这么大的威势?莫非是哪位老么?”
“为首的……是个少年,看面相,比咱家小三也长不了几岁……”
女人若有所思:“这点年纪,却有这等权势……莫非来的是……”
夫妻俩齐声道:“江南第一人。御赐探花郎,上虞小仙师!”
如今,刘同寿身上的头衔是越来越多了,但出名,琅琅上口的就是这三个。其中,江南第一人是的,因吴承恩的江南异人录而来,异人录中排第一,自然就是江南第一异人,异字有些拗口,因此,刘同寿升级了。
要不怎么说,想要大限度的宣传一个人,一定要以此人为主角,编点故事,或者轶事趣闻呢?这种方式是有效率的。正如三国人物,因三国演义而流芳百世一样,吴承恩的书,也有这个效果,他将刘同寿原本就很响亮的名声,推上了高峰。
惊异过后,夫妻之间就开始互相埋怨了,妻怨丈夫反应太慢,错过了天赐良机,没有第一时间上去求卜问卦;丈夫怨妻动作太缓,叫了半天,就是不肯挪窝,这误了机缘,如是种种,不一而足。
争论,也并不限于这一家,不过,这些事都与刘同寿无关,同样和镇抚司的将校们也没有关系。
“他说了来意么?”锦衣卫的几个正副指挥使加上同知,都是潜邸旧人,彼此间相熟,关系颇为融洽。今日殿试发榜,龙颜大悦,他们虽没资格参加琼林御宴,却也在衙门内摆开了酒席,正吃喝得高兴,脸红耳热,却惊闻这样的消息,几人都是大惊。
“说是要找大人帮忙。”
“帮忙?”如今的陆炳,还不是历史上那个权重一时,宫廷内外都吃得开的锦衣提督。他刚履任不久,正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时候,骤然对上刘同寿这位御前第一人,自是疑窦满腹。
要锦衣卫帮忙?是要构陷哪个?情报显示,在朝中,称得上小道士的仇人者,恐怕也只有那位谢侍郎了。这两人如今强弱已然分明,支持哪一方不需要考虑,但想把另一方彻底打死,这个……须知,那位毕竟是位侍郎,三品大员呐!岂能轻动?
这事儿肯定先得向皇上请示过好。
“你有没有告诉刘大人,本官已经醉了,不能理事?”陆炳打算先往后拖一拖。
“卑职能说的都说了,”负责接待的校尉也是个伶俐人,这些事自不用提醒,他苦着脸道:“可那位大人只说要见您,说是很急,不能耽搁,如果一定要回绝他,恐怕……”
“取水来,从井里提,越凉越好!”陆炳当机立断。小道士如日中天,朝中大臣都不怎么敢得罪了,他身为武官,权势全来自于皇帝的看顾,又怎敢得罪这等人物?别说还没醉到不省人事,就算真醉了,也得用冷水泼醒,再去见人。
“陆提督。”
“刘大人。”
两人不是第一次见到,不过却是第一次面谈,对话在友好互重的气氛中展开。
“找人?”刘同寿开门见山,陆炳却吃惊不小。
“很为难吗?”看他这么大反应,刘同寿有些意外。
前世要想找人,便捷的方法有两个,一个是网络肉搜,另外一个,直接找有关部门。前者不可控,后者需关系。现在刘同寿权势大得很,想的解决问题,找锦衣卫自然是佳选择,厂卫密探遍天下,可不是虚言。
“不,不为难,刘大人且形容一下此人的相貌特征,陆某这就吩咐下去,让下面拿人!”
陆炳这话说的杀气腾腾的,刘同寿赶忙摆摆手道:“不用锁拿,请他来见我就可以了,此人姓吴……”
“……”陆炳半晌无语。有名有姓有籍贯,想找这种人,找顺天府都有点浪费,只要人还在京城,随便在街上雇几个闲汉,两三天内,必有结果。指使锦衣卫来干这个,简直就是杀鸡用将军炮啊!
“刘大人只管放心,今日内,必有结果!”尽管心里不以为然,但陆炳还是拍着胸脯应承了下来。
刘同寿很满意,拍拍手就要起身告辞。
“刘大人,恕陆某愚鲁,此事并不为难,不过,你找到镇抚司,是不是……有其他用意?”人在官场,一举一动都得琢磨,陆炳也不能免俗。猜不透就问,不失为拉近关系的妙法。
“本官也知道,以琐事劳烦提督大人,有些大材小用,怎奈本官确实有要事在身,心急如焚,这位吴先生很关键,想以的速度找到此人,非镇抚司不可呐。”刘同寿的语气很诚恳,表情也是一样,但陆炳依然无法释疑。
不过,刘同寿已经解释到这份儿上了,继续追问,就有不知好歹的嫌疑了。陆炳只好将疑问压在心底,将刘同寿礼送出衙门,然后雷厉风行的开始行动了。
他将找人的事布置给副手,自己亲自进宫去见嘉靖,锦衣卫是天亲军,再得宠的大臣也不能擅自调动,请示是必要的。当然,重要的是,他搞不清刘同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把事情禀报上去,他心里始终都不踏实。
“找人?大事?还很急?这小家伙又在搞什么玄虚?”
一看皇帝的反应,陆炳心里就敞亮了,原来这里面果然有说道,自己的反应已经被人算好了,小道士就是想通过自己的嘴,把事情捅到皇上这里来呢。
“微臣不知。”
“那小机灵古怪,朕都猜不到他弄的玄虚,你又怎么猜的到?”嘉靖不以为意的摆摆手,“给朕查,查他之前见了什么人?朕就不信,每次都猜不到,这次,朕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微臣遵旨。”瞒着皇上做事,不但没落不是,反倒激起了皇上的兴致,厉害,太厉害了。躬身领了旨,陆炳又小心翼翼的问道:“陛下,找人的事……”
“找!用心找!一定要尽找到!朕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人在北京城要找到,离了京城一样要找到,明白了吗?”
“微臣……遵旨。”
“哼,想跟朕玩猜谜?朕就跟你好好玩玩!”
史载:嘉靖十四年,三月朔,金殿传胪,满城欢庆,未几,风云突变,乃有南北镇抚司近万缇骑,封闭九门,全城大索。民皆惶恐,家家闭户,凄惶苦楚,实难尽述。后或有人云:此乃近臣刘某,与帝游戏而致。
呜呼!幸进若此,国势摧颓,仁人志士,痛何如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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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章 史上第一枪
缇骑大举出动,别说吴承恩只是换了个既便宜又清静的客栈,打算写书赚点零花钱,就算是那些有组织有预谋的江洋大盗,甚至反叛组织,也不可能逃过此劫。([138看书网]无弹窗 www.13800100.com)
缇骑出动后,仅半个多时辰,吴承恩就已落网,而行动却没有停止。
几个被吓傻的蟊贼的主动投案,使得陆炳发现,京城最近确实有些不太平,藏污纳垢的情况很严重。反正有圣旨严令在手,他这个新官干脆放了把火,将找人行动扩大成了严打整治。
这下,京城的地痞流氓,捉奸犯科者都倒了大霉。平时,他们的对手只是顺天府,五城兵马司这样的角色,还算有攻有守,周旋起来游刃有余,哪曾想会突然遇上锦衣卫这种狠角色?最关键的是,如此规模的严打行动,事先居然没有任何风声!这就实在太坑爹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顺天府也加入了严打的行列。因为管刑狱的府丞惊喜的发现,很多陈年旧案都是一朝而破,许多悬赏已久的悍匪也是应声落网,对顺天府来说,这是大大的利好消息,怎能不来分一杯羹?
看到了政绩,兵部也坐不住了,五城兵马司很快就找上了门,这三方一合力,更加不得了,居然顺藤摸瓜的揪出了一个臭名昭著的邪教组织!没错,就是白莲教!
白莲教和明廷的纠葛,几乎无人不知,从开国时节起,这个组织就如跗骨之蛆一般。挥拂不去,时不时的就跳出来生些事端。嘉靖五年的时候,曾查处过一次较大规模的,案情重大,涉及到的高层人物,甚至包括了手握重兵,举足轻重的武定侯郭勋!
嘉靖皇帝对佛教的深恶痛绝。与白莲教未尝也没有关系。由此可见,破获这种案子的功劳有多大了。
听到消息后,都察院也端不住架子了。本来他们是想参刘同寿、陆炳合谋蒙蔽圣听。扰民逞凶的,等到陆炳那边捷报连传,御史言官们迅速转向。弹劾刘同寿吃力不讨好,哪有从陆炳那边分工来的爽快啊?
高层人物未必和这些案子有多大联系,但是,京城的客栈、茶寮、酒肆,乃至青楼,哪一间后面没站着一个、或几个大人物?很多干脆就是打着某些大人物的名头开的!
管理不善,监督不周,托付不效……这类不痛不痒的罪名,伤不到谁的根本,但对言官们完成年度指标。却是大有助益。当然,想达到这个目的,必须得从缇骑手中拿到详细的案情,以及背后的牵扯。
高傲的御史们放下了高高在上的架子,态度和蔼。言辞恳切的找上了陆炳,后者也时常以读书人自居,双方自然一拍即合,相谈甚欢,很快就敲定了友好互助的各项条款。
具体细则很多,因各人而异。但主要原则是统一的,即:锦衣卫提供案情资料,御史们帮陆炳扬名,最后,不能弹劾幕后的那位刘导,至少不能大规模的弹劾。
经历了这件事,陆炳也开始相信,嘉靖的那个‘福星’的说法了,这位小仙师,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啊!只要跟他沾了边,就算一件不怎么起眼的事儿,也会变成大好事。
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能这么说。深谙官场门道的陆炳,当然不会忘了,这种时候第一个要感谢的是谁。抓获白莲教徒之后,他第一时间就上了奏疏,极言嘉靖皇帝的英明神武,高瞻远瞩云云。
于是,在这个不寻常晚上,嘉靖也收到了意外之喜,他哪里会想得到,一场猜谜游戏,居然会引起这样的连锁反应呢?
再一次的,龙颜大悦。
特别是当嘉靖听到民间的反馈,由最开的恐慌、咒骂,变成了欢欣鼓舞和歌功颂德时,他更是笑得眼睛都张不开了。
百姓的反应是很直接,很朴实的,缇骑到处乱跑,当然很可怕,不过,当他们发现,缇骑的目标是那些长久以来的祸害,恐惧就会转化为拥戴。然后,在有心人的引导下,便成就嘉靖圣君的美名。
欣喜过后,嘉靖不由再次感叹于某仙师的神机妙算,以及造化的神奇了。[]正如刘同寿穿越之初计划的那样,神迹有时候不需要刻意创造,因为他本人就是神迹的一部分。
实际上,这一系列的事件,并不都在刘同寿的预计之内,当冯保带来了皇帝的口谕,给予他高度赞誉的时候,他也是满心的莫名其妙。
严打?还捣毁了白莲教的分舵?陆炳这个半吊子读书人的书生气,哥还真是忽略了。其实,咱就是想和皇帝玩玩猜谜,然后假公济私的找个人来着……
肚里翻江倒海,面上不露声色,刘同寿的表演才能再一次发挥了作用。他那招牌式的淡淡微笑,落在其他人眼里,分明就是智珠在握的明证。
瞥一眼一旁的吴承恩,冯保拱手道:“刘大人,万岁爷还说了:你那点小心思,他老人家已经猜到了,让你好好去做,他等着看结果呢,千万不要让他失望。”
“微臣敢不尽力。”
送走冯保,刘同寿转过身,拱手道:“同寿一时性急,倒让吴先生受惊了。”
“不敢,不敢,刘大人太客气了。”吴承恩哪敢托大,连忙起身回礼,心里却暗自嘀咕,何止受惊,缇骑破门而入的那一刻,他差点没被吓死!
就是想好好写个书而已,哪想到会遭此横祸呢?
温言安抚了几句,吴承恩却只是唯唯诺诺,全不见小说背后那个挥洒自如的文学巨匠的模样,刘同寿有点急了,这样根本没法展开话题么。
想了想,他干脆直截了当的开门见山:“吴先生想必很好奇。我费了这么大力气找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吧?”
“敢请小仙师明示。”吴承恩脸上的谦卑之色依然,眼神中的好奇却暴露了他的心情。
他的惶恐不仅来自于刘同寿的权势,那本江南异人录也是个问题。这时代没有版权一说,人身版权自然也不存在,然而,对特权阶级来说。这些规则无论何时,都约束不了他们。
当日吴承恩只是被刘同寿的事迹触发了灵感,也没多想。就下笔开写了。直到缇骑破门的那一刹那,他才发觉了问题的严重性,尽管他没有贬低的意思。但人本来就是有好有坏的,刘同寿的行事也称不上是全无瑕疵。
比如他的肆无忌惮,再比如他杀倭寇的那段隐秘,要知道,那件事刘同寿虽然做得隐秘,但写小说同样不是办案,作者大可以根据想象,任意发挥……
总而言之,刘同寿若是想以此事找茬,以两人地位上的差距。就算最苛刻的御史,也说不出什么来。名声很重要,他们要是以此弹劾刘同寿,将来就别怪刘同寿有样学样,找人把他们写到小说里去。
刘同寿煞有其事的说道:“我要做一件大事。名留青史的那种,这件事我一个人做不来,需要一个助手,非先生不能为也!”
“……”吴承恩松了口气之余,也是无比的茫然。连上万缇骑都能调动的人,有啥事这么为难?非自己不可?
“吴先生可能还不知道。同寿将往翰林院任修撰一职,并且有意修史一部,因此,欲聘先生为僚佐,共修此书。”
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但吴承恩却更迷茫了,“刘大人要修史,要给学生机会,学生自然感激不尽,可是学生虽好胡乱写上几笔,但是……”
小说不登大雅之堂,即便热衷于此,但吴承恩心里,也是有几分自卑的。而修史乃是文人的至高荣誉之一,这两者间的差距,实难道以里计。
刘同寿神秘兮兮的一笑,道:“我知道先生的意思,但我要写的这段历史,非先生不能。”
“……愿闻其详。”
“我的计划就是,以神怪志异的写法,将商周交替的那段历史写出来,嗯,名字就叫后商书好了。”
“后商书?把史书当做小说来写?”吴承恩眼睛发直,晕头转向,第一反应是不可思议,第二反应还是不可思议!修史,那是何等神圣的大事,当做小说来写?还是神怪志异类的?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书还要表明是翰林院出品,并冠以《后商书》这样的名头!
刘同寿并不解释,只是笑吟吟的看着吴承恩发呆。
过了一会儿,吴承恩慢慢的也琢磨过味儿了,很显然,这后商书是专门给皇上写的。有了皇上的支持,这书倒也不是完全不能写。
华夏的历史,源远流长,其间屡经乱离,很多史料都遗失了,尤其是春秋以前的记载,都相当的模糊。作为华夏历史上的第二个朝代,商朝的历史,并没有专门成书,只有先秦的经典中,有专门提及,如尚书中,就有商书一节。
然而,故老相传,商朝历经了六百年,尚书中专门阐述的内容,不过寥寥数百字。这么点字数,即便字字珠玑,又怎么可能道尽六百年的兴衰?其他经典也差不多。总而言之,就是商朝的资料很少,用传统的编史写法,断然难以成书,除非用的是……小说的写法!
史料不足,就没人能寻根问题的找茬寻错。周朝以前的历史,如三皇五帝,在民间本来就是当神话来讲的,当神怪小说来写,又有何不可呢?
刘同寿察言观色,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于是问道:“先生明白了?”
吴承恩缓缓点头:“明白了。”
刘同寿微微一笑道:“那么,咱们就来说说这部后商书的具体写法吧……”
提到这个,吴承恩精神当即一振,他喜欢这个话题,更乐于了解,刘同寿到底是怎么把握皇帝心理的。为什么别人写的神怪志异,得不到皇帝的青睐,小道士却能无往而不利呢。
“首先,咱们要列个大纲,确定史书的主线……”
研讨,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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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引入歧途
琼林宴只是个开始。([138看书网]无弹窗 www.13800100.com)
新科进士们的入仕之路远未走完,想要正式进入官场,还得去鸿胪寺学礼仪,然后谢天谢地谢皇帝,然后再拜谢老师,去孔庙还愿,最后,在礼部题过进士碑,入职程序的前戏,才算完事。
前戏不重要,三天后的朝考才是重头戏。那关系到进士们具体的分配去向,当然,刘同寿不需要担心这个,他上面有人,只需要去翰林院报个道就可以了。
特殊待遇当然羡煞了无数人,不过,这一次,却没人表示不满了。吴山和黄齐贤血淋淋的下场摆在那儿,谁还敢顶风作案?连向以刚正自诩的赵贞吉,都黑着个脸不说话了。想来他还是深有不满的,但只要憋在肚子里,倒也不会引起什么严重后果来。
报道很简单,无非是见见上官、同僚,由上官训话,然后分派职司。
翰林院的最高领导,一般都是礼部尚书,但夏言托说身体不适,委派侍郎顾鼎臣出面。这个安排让翰林院上下都松了口气,顾侍郎的脾气本就很好,又是个识大体的,应该不会出现天雷撞地火的场面了。
但世事难料,这一天,翰林院的学士们,还是被震到了。
“刘修撰,你要修史!?”以顾鼎臣和张、蔡两位翰林学士的城府,都会失声惊呼,可见事情有多么的出人意表。不过,只要听明惊呼的内容,没有人会不惊讶,修史,这个技术难度太高了,有枪手也白搭啊。
“正是。”刘同寿一脸庄肃,一字一句道:“我要修的是……”
……
消息很快传进了紫禁城。[]
经历了那一晚的事之后,陆炳从南、北镇抚司各拨出了一队人,成立了联合小组,专门负责处理刘同寿相关情报。确保发生在刘同寿身上的事。能在第一时间传进乾清宫。
“你先不要说,让朕猜猜,是不是同寿要写书了?”
“陛下英明。”陆炳躬身道:“刘修撰在翰林院明言,他要修史……”
“修史?有意思。你不要说,让朕猜猜看,他要修的……莫非是周史?”嘉靖兴致盎然,他觉得这次的胜算很高,他猜到了小道士的心思。
陆炳继续恭维道:“陛下果然神算,刘修撰要修的是:后商书,正是武王奋迅。以有道讨伐无道的那段征战史。”
“后商书?”嘉靖眉头微皱,沉吟不语。
他原本以为,刘同寿要写的,是歌功颂德的神仙故事的,类似江南异人录的套路,正好还和会试的题目相呼应,礼制出周朝么。谁想到刘同寿要搞的,却是征战史。周代商。这个意头倒是不错,然而,嘉靖对战争一点兴趣都没有。
兵凶战危。凶险且不去说,打仗还要花钱,打输了固然要抚恤,打赢了则要发奖赏。而且还得担心获胜的将领声望太高,威胁到皇位,得想办法压制,压制完,又落得个鸟尽弓藏的刻薄名声。
总而言之,战争这种东西,对嘉靖来说。纯粹吃力不讨好,除非他御驾亲征。他没有太祖、太宗的魄力,也不像前任正德那样不靠谱,御驾亲征这种事,他是不可能去做的。
所以,他很意外。也很迷惑,刘同寿写这样的东西,又如何能够给自己带来惊喜?难道小道士又犯老毛病了?可是,他明明去见过他那位老师张孚敬,不会不知道自己对战争的态度啊?
嘉靖十足的信心再次动摇,并且再次陷入了焦虑之中。
陆炳和黄锦遥遥对望一眼,心中只道:又来了……
其实,如果陆炳的密探足够高明,能够探听到那一晚,刘同寿与吴承恩的研讨,嘉靖就用不着焦虑了,因为小道士考虑的非常周到。
……
“故事大体上就是这样,吴先生,你觉得如何?”
“嗯,嗯,吴先生在写作方面的造诣果然不凡,不过,还有很多可以改进的地方,我这里有些意见,你不妨斟酌一下。”
“首先,是主角问题。以先生的说法,主角是姜子牙,此人起于微末,垂钓渭水待天机,最后扶摇直上,这样的经历,以及在民间的口碑,作为主角都相当不错。然而,先生在构思之前,应该确定读者,咱们这本书,不是给普通人看的,所以,主角必须,也只能是武王。”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武王不能亲临战阵,故而不好安排戏份?先生差矣。”
“封神之战,胜负靠的不是兵马调度,而是那边的神仙法力高,法宝多,这些神仙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姜子牙请来的……哦,我有这么说过?好吧,就当我说过好了,但是,我同样说过表面形式不重要,关键的是内涵。”
“什么是内涵?就是请神仙来助战,需要君王的虔诚,君王越虔诚,来的神仙等级就越高。姜子牙只是个传信的,能不能请来神仙,请来什么样的神仙,关键不在他,而在武王身上!只有这样写,才会有代入感。”
“既然我们达成了共识,接下来就可以继续讨论等级问题了。咦?你觉得没必要?错,大错特错,这个很重要的,只有让读者清楚力量体系,才能更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同样也有升级的快感……”
“就想咱们考科举似的,秀才,举人,进士这么一步步的奋斗上来,重点就是努力的过程……好吧,你不要那样看我,我确实没考过秀才,这本书讲的也不是这个,这个题材,留待将来再用,写个儒林外史什么的……”
在刘同寿的淳淳善诱下,文学巨匠被拐进了黑乎乎的小胡同,彻底走上了邪路。但吴承恩自己并没有这个觉悟,他只觉眼前一亮,看到了一片崭新的世界,为读者写作,读者喜欢什么就写什么,赢得足够分量和数量的读者后,就可以写自己喜欢的东西了。
所以,他很感激把他引上歪路的小道士,认为刘同寿给他指点出来的,才是真正的金光大道。
是不是文学的金光大道,刘同寿无法确定,但他可以肯定,这肯定是一条通天之路。前世的西游记和封神演义虽然很好,但不可能对嘉靖的胃口,没有代入感啊。
西游记即便不崇佛,单凭里面那个老太太似的唐太宗,就只有被嘉靖吐槽的份儿了;而封神演义的武王,更是没用到家的废物,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姜子牙来说,武王就是个大累赘。
试问,这种作品,怎么可能讨嘉靖的欢心?嘉靖崇神,是为了实现自我价值,只有迎合了这一点,才算得上是投其所好。
好在吴承恩并非迂腐之人,崇佛也是他在晚年的潦倒生涯中,形成的信仰,现在他对佛道之分,并没有明确的理念。最关键的是,刘同寿本身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活生生的神迹,比什么都有说服力。
“就这么定了,从今天开始,先生就是道家协会的宣传副会长,这两天,我就会组建个团队出来,专事后商书的编纂工作。不用别人帮忙?等书写完了再发表?吴先生,不是我说你,你这观点太落伍了。”
“写完了再发表,多没效率啊!而且,你闷头写,也无法得知读者的反馈,万一写偏了,岂不是糟糕?一边写,一边发,吊着读者胃口的同时,还能根据读者意见,进行修正,这才是王道。”
“要知道,咱们以后都是翰林院的人,翰林院是什么地方?御用文人聚集的地方,咱们是为读者,也就是皇上服务的,节操什么没用。”
“就这么说定了。吴先生你负责正文的撰写,那些描写类的,比如诗词什么的,都交给你的助手,对了,还有插画,这个也很重要。等明天去翰林院报过道,我就带画师来见你……”
两人一席长谈,一谈就是半宿,结束的时候已经是三更天了。
三月时节,夜风拂面而来,吹在头脸上,很有些凉意,但刘同寿的心里却是一团火热。吴大神领衔撰文,专业团队辅佐,丹成前后的四个月,想必不是那么难熬了。
当然,光凭一本书是不够的,哪怕这本书会让皇帝爱不释卷也不行,这个过程中,必须要持续加料,才能将嘉靖的注意力牢牢的吸引住。
刘同寿有了个计划,那是个大计划,可以一揽子解决所有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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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章 朝争再起
“砰!”
“荒谬!荒谬至极!”
“部堂大人,您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此等玷污士林清誉的事情发生啊!”
“对!夏部堂,我等欲联名上书,向皇上请愿,如果能得您首肯,必能一举建功!”
刘同寿修商史之事,在士林中引起了极大的反响,大多数都是反对的声音,特别是清流中,固守传统的那些人,更是义愤填膺,无法自已。
夏言与张孚敬争权,两人的关系和后世的在野、执政两党有些类似,而夏言确实也很看重名声,隐隐有了清流领袖的气派。
在政争时,多了一帮摇旗呐喊,帮腔作势的喽啰固然很爽,但麻烦也是存在的,清流的诉求其实也不少,比如维护旧制,保护传统这些事,都被清流视为己任。
群情汹汹,他这个领袖也难以置身事外,正应了一句俗语:出来混,不能光拿好处,总是要还的。
看着面前咋咋呼呼的这一群人,夏言面沉如水,心里急速思考着,要筹谋出一个完全之策来。
响应众望,领衔上疏?肯定不行啊!反对张孚敬不是目的,而是将其推下台的手段,眼见大局已定,现在应该是展示宰相气度的时候,还跟以前一样,整天反对这,反对那,又怎能让皇上和朝廷看到自己治政的能力和胸怀?
夏言可不打算将从前的角色进行到底。
然而,不答应的话。也不是个事儿。清流的愤怒和不满终究是要宣泄出来的,要知道,他们已经憋了很久了,从小道士参加会试就已开始。夏言如果不答应,那这股洪流很可能会转向,把他自己给淹没了。
夏言一脸凝重的说道:“事关重大,还当从长计议……”
他想着先观望一下。至少看清楚宫中的风向再说。
“夏部堂,莫非您这样的刚正不阿之人,也屈从于那幸进之徒的淫威之下了吗?社稷不幸。天下何辜啊!”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悲呼给打断了,发声之人也不问青红皂白。直接就是一顶大帽子扣上来。
意识流,在清流之中很有市场,引起了众多的共鸣,一阵吵嚷声中,夏言的立场迅速向刘同寿靠拢。天地良心,老夏一共只说了半句话,不过,谁让他面前的这些人是清流呢?党同伐异,本就是他们最拿手的。
“朝廷规制,自有成法可依。张大人,既然你口口声声要匡扶社稷,不如,就由你率先上疏,本官和诸位同僚随后跟进如何?”夏尚书也是清流出身的。自然不会被这种小场面吓倒,他直接找上了出言之人,反将了对方一军。
弹劾刘同寿,和皇帝的老爹不同,不会引起当初大礼仪那样的反弹。就算上疏的人多,但法不责众。皇帝也不可能治所有人的罪,率先出头,以及言辞最激烈之人,才是最危险的。
夏言不愿意当出头椽子,煽动群众的张景华当然也不愿意,他高声道:“夏部堂德高望重,乃是士林众望所归,提出来的劝谏,皇上也须得慎重考虑,岂是下官所能比拟?只要夏部堂有匡扶之心,下官不计声名,旦附骥尾。”
除了少数脑子不开窍的,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如何看不出来,这俩人在互相推诿?不过,态度不是问题,只要有了明确的目标,大家就可以站队表明立场了。
很快众人就分成了两派,一派支持张景华,力主夏言领衔出头,谁让老夏地位最高,名声最大呢?另一派则多是夏言的嫡系心腹,自然不会让自家老大冒险,场面变得更加混乱了。
夏言的嫡系人数虽少,但另一边的联盟也不算紧密,这种争执自然不会有什么结果。宣泄了一阵子,哪怕是最激愤的人,也开始恢复冷静了,于是,夏言的时机到了。
“各位同僚,本官说从长计议,并非是推诿的借口,请各位想想,修史……哪怕是集中数十人,用最荒诞的写法来撰写,又岂是一时三刻能够完成的?那位刘修撰带人去了天一阁,虽不合规制,但却可见其撰文的思路,他也是要找些经典来参考的。”
说到这里,夏言稍作停顿,用锐利的眼神扫视一周,然后沉声道:“急切间,直言劝谏,可能会招致皇上误会,不若用春风化雨的手段,循序渐进方是上策。所以,本官才说,要从长计议。”
天一阁是翰林院藏书所在,收录的史籍经典极多。在资讯不甚发达的时代,想要正儿八经的修史,不在这里盘桓几年,是不可能的。
刘同寿修的显然不会是正史,不过,他既然是打算以翰林的名义出书,那书中的漏洞就不能太多,至少表面得说得过去。这样一来,他需要的时间就比较多,哪怕他召集了数十人作为幕僚也一样。
“夏部堂言之有理,不过具体……”
“很简单。”夏言从容一笑,道:“各位同僚要上疏,不过不要直接弹劾,而是从经史对朝廷的重要性讲起……”
夏言的办法就是稳扎稳打,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嘉靖耐心的消耗,一点点的推进。等到一两个月之后,嘉靖的耐心消耗得差不多了,舆论也酝酿足了,再一起发动,岂有不一举建功之理?
嘉靖那朝三暮四的性子,夏言实在是再清楚不过了,若非如此,他又怎能取张孚敬而代之?
夏言简要将计划说了一遍,清流们的态度也随之转变,纷纷赞叹起来。这法子显然比直接弹劾好,既能邀名,又规避了风险,最后还有功劳拿。
夏言捻须笑道:“既然各位都没有意见,那就由礼部首先发起吧。”
张景华嘴唇动了动,如果不是弹劾,那首倡之人就不是炮灰了,而是首功。这个美差,他也很想要,不过先前争执时,把话说得太慢,一时却也不好转折,只能暗自慨叹夏言的成功非是侥幸,其权谋之术,的确远在自家之上了。
送走众人,夏言却没急着写奏疏,而是写了封密信,让人送去了元福宫。
这是为了给计划加一层报信。元福宫那二位已经被冷落很长时间了,心中的怨恨可想而知,正好拉来做联盟。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就是多行不义的下场。
清流的行动开始了。
礼部上疏,说了一堆老生常谈,不过是司空见惯的一桩小事。不过,士林的反应却很夸张,一下就把此事给捧到了天上去,当然,他们不在朝堂上说,而是在民间中传播。
首先,士林众人高度肯定了礼部上疏的积极意义,并且将其上纲上线的引申开来;不久之后,街头巷尾开始有人议论,其中不乏争论,争论的多是读书人,而大多数争论的结果,都是以支持礼部者获胜而告终,失败的一方不但没有气馁,反而对胜者赞誉有加。
热议加争论,不几日,声势就造出来了,直接取代了前番因江南异人录和科举所引起的轰动。后者是自发的,轰动效果虽好,但没有后续跟进,很快就冷却了;而前者是在有心人的引导之下,持续性自然比较强。
声势一起,跟进者一下就变多了。
有时候,邀名不见得非得在朝堂做什么,士林和民间的风向如果足够强,也是可以利用的。尽管不是首倡,但只要跟得紧,多少也是可以分润些的,至不济也能在履历上留下一个良好记录。
前朝刘瑾的故例就是好榜样。刘瑾得势的时候,真正与之对抗,并招致报复的人,也就那么多。但刘瑾倒下后,除了他的死党之外,几乎在朝者,履历上都添了这么一笔,如果真有人统计一下的话,很多人其实也不过跟过风,上过些不痛不痒的奏疏罢了。
别小看这种不起眼的细节,这是很关键的东西。有对抗刘瑾的经历,就是政治过关,仕途通畅不说,史书的记载也会很给力。若是没有,仕途黯淡就不用说了,没准儿还会被冠以一个附逆的罪名,直接打落尘埃。
这就是夏言的谋划。
以名诱之,以行为引导之,就可以将朝中占大多数的骑墙派拉进来。换成是摆明车马的冒着激怒皇帝的危险,悍然对付刘同寿,又有几个人敢参与?只怕连他的心腹嫡系,心里也是要打鼓的。
现在就不一样了。
尽管张孚敬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异常,可他依然束手无策,大势已成,别说他这个首辅,就算强势的皇帝也无可奈何啊。
此外,因为前次惨败的印象太深刻,而一直犹豫不决的邵、陶二人,看到大势将起,也终于重新鼓起了勇气。就在舆论氛围形成三天后,陶仲文大排道场,重开丹炉,再炼仙丹。
朝堂内外,风起云涌,连重宇深阙的紫禁城,都渐渐动荡起来。
整个京城内,唯一还保持着平静的,也只有翰林院内的天一阁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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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金殿呈书
天一阁的平静也没保持多久,很快,外面的消息就传递进来了。([138看书网]无弹窗 www.13800100.com)
第一个做出提示的是张首辅,他对政争的门道精通得很,深知夏言这一手有多麻烦。他们不逼宫,骚扰的力度也不强,这样嘉靖就没法发怒,也就无法制止此事。这样被念叨下去,就算意志很坚定的人都会动摇,何况是嘉靖呢?
而后,蔡昂等盟友也从各个角度,将外间正在发生的变化,和忧虑一一传递了进来。这一次,刘同寿惊讶了,这些人的提示和反馈都不稀奇,但能在这个时候做出提示的,友好度应该算是相当不错。
不知不觉中,外围的盟友圈居然已经构建起来了。买涨杀跌,果然是人之常情,接下来,只须用心经营就可以了。
再然后,报信的人和内容,都发生了变化,而且是令得刘同寿都不敢掉以轻心的那种,冯保来了。小宦官带来的,无疑是宫里的消息。这一次的消息不是什么猜测,而是黄锦观察所得的实际状况。
正如众人所担忧的那样,经过了近十日的连番轰炸,嘉靖开始动摇了,具体体现就是,他召见了陶、邵俩老道,并询问了金丹的情况。
“……觐见的时候,陶道长表现得相当沉稳,一点都不急躁,反而是万岁爷……爹说,这是他欲擒故纵的手段。同寿兄弟,你切不可掉以轻心呐,干爹的意思是,他们跟外朝那些人。八成是有了默契。你最好不要专注于修史了,想点其他办法,先把宫里的形势稳住再说。”
冯保感到忧心忡忡。从前黄锦也没少告诫他,说嘉靖朝不好混,宫里面尤其艰难,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居然难混到了这个地步。先前刘同寿的局面那么好。结果仅仅蛰伏了十来天,皇上就动摇了。
这还是小道士人在京城,若是离开个一年半载的。下次再回来,皇帝会不会视之为路人?
以冯保和黄锦达成的共识,刘同寿修史这步棋走的也不怎么靠谱。哪怕把历史当做小说来写。没有三五个月,也不可能成功。而刘同寿偏偏又冠以修史的名头,这样写出来的东西,显然不能跟小说话本是一回事。否则他何必多此一举?直接写了小说呈上去不就结了?
说到底,在翰林院出风头的最佳方法,还是找枪手,写青词,这样才更有效率。
只要嘉靖还没服金丹,刘同寿就不着急,他摆手笑道:“冯兄不必担忧。我这后商书的第一卷,明后天也就出炉了,换别的法子,也不可能比这个快不是?”
“明后天?这么快?”冯保大吃一惊,这一共才半个月不到。进度也太快了吧?而且……他皱皱眉,“同寿兄弟,你可别因为外面的事乱了阵脚,第一卷,也就是个开头,能看出什么来?又怎么可能让万岁爷……”
“不能开篇明义的书。能算是好书吗?”刘同寿正色道:“一群墙头草,有何本领,值得我乱了阵脚?你等着看好戏吧。”
冯保半信半疑的走了。他对刘同寿的法术很有信心,但涉及到文史,他的信心就没那么足了。别说是他,就连黄锦,乃至嘉靖,得了冯保带回来的消息后,都有点不自在。黄锦觉得刘同寿托大了,嘉靖则是有些恼怒,他很怀疑,小道士能不能对得住他的期待。
他可没觉得自己动摇了还是怎样,嘉靖皇帝一向以自我为中心,不会考虑他的举动,会给别人带来何等影响。这无疑是件麻烦事,也是嘉靖难伺候的具体体现;但对刘同寿来说,这却是个机会,因为只有涉及到这个方面,擅长权术的嘉靖皇帝才会出现盲点。
消息很快流传了出去,然后,自然又是一阵暗流涌动。不过,造成的影响却不大,只是元福宫的炉火更旺,陶仲文进宫的积极性更高了而已。
夏言对此的观点就是,政道如兵,以正合,以奇胜。与其跟机变百出的小道士针锋相对,莫不如以堂堂正正之法,稳扎稳打,这样方是王道。如果对方出现失误,他便可趁机图之;若真有奇招,他也能立于不败之地。
实际上,小道士的仓促献书之举,让老夏言和清流们都是心中暗喜,书不好,皇帝那关他过不去;书好,显然就不是正经八百的史书,无论怎样,刘同寿此番都难以讨好,又让人如何不喜?
二日时光,转眼即逝。
这天清晨,刘同寿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奉天殿前的广场上。
作为翰林修撰,他已经有了参加朝会的资格,此次要上奏的,又是修史这样的大事,自然可以堂而皇之的列于朝班之上。
刘同寿出现在哪儿,都是焦点,然而今天会有些细微差别,众人最为关注的,不是小道士本人,而是他双手捧着的那个书匣。
没人不好奇。
夏言等人推波助澜了这么久,虽然舆论尚处于一面倒的状态,大多数人都对刘同寿修史持有反对意见。然而,舆论这东西就是双面刃,就算所有人都在骂,但只要关注的人多了,人气也就上去了,要不后世怎么会有炒作这个说法呢。
时辰到,宣入,进殿,礼成,启奏国事……一切都中规中矩,所有人都心不在焉。连城府极深,而且正在着恼的嘉靖,视线都一直在那个匣子上流连。
流程走的很快,没人争论,没人起高调,所有人都等着那个关键时刻的到来。
“臣,翰林院修撰刘同寿,有本启奏……”刘同寿将书匣高举过顶,闪身出班。
“呈!”嘉靖的回应丝毫不拖泥带水。
黄锦一路小跑从丹墀上下来,和刘同寿对过眼色,这才安心捧着书匣回转,检查无误之后,将书匣呈递到了预案之上。
金銮殿内,静悄悄的,除了时而发出的粗重呼吸声,就只有翻书页的声音。众臣无从得知书里到底写了什么,但他们可以试着从皇帝的反应中,窥得一二。皇帝的喜怒不形于色,已经是过去时了,一旦跟刘同寿扯上关系,这事儿就不好说了。
让诸多有心人高兴的是,皇帝,一直皱着眉头,皱得很紧。
ps.新年到了,小鱼给大家拜年了,祝大家新年快乐,一直都开开心心的。
今天的更新有点少,明天的更新也不一定是什么时候,不过没办法,春节这种大节日,就算是宅男也回避不了,总是要去老爸老妈那里尽尽孝心的,就请大家见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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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廷辩
尽管嘉靖一直皱着眉头,但他看的却很仔细,那本册子薄薄的,总共不过数十页,他竟是看了足足有半个时辰。([138看书网]无弹窗 www.13800100.com)
清流们心里都有些不自在,皇帝看得这么认真,事情似乎有些不太妙啊。而且,就这么沉默着观察皇帝看书,对体力和耐心也都是种考验,因此,时间显得越发的漫长了。
良久,嘉靖终于合上了书页,有些疲惫的向后靠去。龙椅说起来很尊贵,实际上却很不舒服,不过,好歹算是有个靠背,比站着肯定强不少。
“张……夏爱卿,翰林院修的这部商史,你念给众人听听,趁着书刚写了个开头,多提点意见。”先前的反应,已经让人难知深浅了,接下来的旨意更是意图难明。
提意见?皇上想要什么样的意见?另外,那个临时的换人之举,又预示着什么?
“老臣遵旨。”夏言走前几步,在丹墀下站定,恭恭敬敬的从黄锦手中接过书册。他注意到,书匣中还有另一本书册,嘉靖并未提及,黄锦也没有把那本书交给他的意思。
疑惑,愈发的浓重了,然而,夏尚书却丝毫不受干扰,表现得一派从容,他抑扬顿挫的念诵起来:“殷王纣,或曰帝辛,名受。为帝乙少子,以母为正后,辛为嗣。帝辛天资聪颖,闻见甚敏……”
开始时,夏言的声音颇为宏亮,语速也中规中矩,但是,念着念着,他的声音就变小了,甚至还不合时宜的拉了个长音出来。不单是他,两班朝臣也是一阵骚动。
这后商书不光名字跟后汉书类似,连文体都差不多,这分明就是纪传体啊!小道士正正经经的修了部商史出来?这实在是太出人意表了。
龙椅上的嘉靖微一皱眉,身边伺候的几个太监会意。同声大喝:“肃静!金銮殿上,谁敢失仪?”
殿内安静下来,夏言的念诵声亦恢复了平稳,然而。殿内的目光交流,却变得无比繁忙。
不会错!这就是一部纪传体的史书,中规中矩,一点出格的地方也没有。在场的都是饱读经史的大儒,当然不会分不出这后商书的内里乾坤。但没人会认为这是小道士改邪归正的预示,因为他们很快就明白刘同寿在玩什么花样了。
所谓纪传体,就是以人物纪传的方式阐述历史。
书中的理论就是,纣王并非昏庸糊涂的帝王,而是完全相反,之所以被人灭了国,就是因为他不敬天地,太过自大。
为了证明这个理论,书中列举了诸多纣王不虔诚的劣迹,当然,这些事迹都是以或曰开头,却不见于任何经典史籍。其中包括:摧毁庙宇神像,为外来的西方教所诱惑,不敬华夏本土神明,甚至还在女娲庙留下淫诗一首,亵渎神明等等……
看过了帝辛纪,再看周文王父子的纪,事情就很明白了。后两者的文略武功,都不及纣王,所长者,不过虔诚笃信,坚信华夏固有的神明不动摇。
这本后商书,以虔诚与否为标准,将商、周的帝王做了区分,表达出了一种非常不靠谱,堪称异端的思想。文才武功都不重要,荒淫好色也不是缺点,只要帝王足够虔诚,就能江山永固,延续万年。
这种思想,与儒家的理念南辕北辙,殿中众臣听罢,无不义愤填膺。但是,没人敢出声反驳,皇帝的态度决定了一切。
皇上为什么一直皱着眉头。很不爽的样子?显然书中的商纣王让他有所联想,因此心情很糟,这位帝辛,和他的前任正德实在太像了。
朝中无人不知。‘正德’二字,乃是嘉靖朝最大的忌讳,胆敢说正德好话的人,只有粉身碎骨一个下场。这书里若有若无的影射出了正德,皇帝却没发火,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显然,这书中表达的‘虔诚决定一切’的观点。相当符合皇帝的意愿。而正德的问题……如果换一个角度想,这不正说明了当今天子继承大宝的必然性吗?
要知道,正德皇帝对于宗教,也是相当随意的,除了不歧视佛教之外,他甚至对黄教和喇嘛教都有所研究。就算他同时对道教也很尊崇,但信仰最重专一,正德这种朝三暮四的做法。无疑是对上天的不尊重。
而正德朝的文治武功,确实又在嘉靖朝之上。至少正德一直不差钱,而且还战无不胜。甚至亲自上阵杀过鞑子。事实就是事实,哪怕嘉靖不愿意相信,满朝大臣也尽力配合皇帝,诋毁先帝,嘉靖的心病依然存在,没钱花可是实实在在的问题,不是想回避就能回避得了的。
刘同寿的后商书给嘉靖提供了一个凭据,让他与前任对比的时候,可以理直气壮的展现优越感。同时,那些为士林所诟病的缺点。比如好色、奢侈什么的,也不再成为缺憾,因为这根本就不重要。
这本后商书,与其说是史书,还不如说是宗教史,而且是专为拍马屁所撰写的。饶是清流们的准备如何充分。一时间也是应对不暇,根本没人想到,史书还能这么写。
“启禀陛下,书中所述,虽然情理上可以说得通,然则,其中捕风捉影的内容是不是太多了?于史家而言,孤证已是不足为凭,这后商书的大半内容,连孤证都谈不上,只是……”夏言谨慎的斟酌着词句,试图先将此书从正史范畴给排除出去。
初衷,他已经完全顾不得了,此书若被列为正史,他和在场的所有人,就成了儒家的耻辱,后世的笑柄了。利用此书,刘同寿先是拍了皇帝的马屁,顺手又在儒家的脸上扇了一巴掌,不阻止怎么行?
“夏大人言之差异……”刘同寿的准备可比夏言充分多了,他早就预计到,别人会从何处质疑他,并相应的准备好了说辞。
“古人云:以史为鉴,可知兴替,历史,就是让人总结经验教训的。商王朝开拓进取,武功一时无两,何以灭亡?只因为君王多纳了几位嫔妃?多盖了几座宫殿,多花了点钱改善生活?可能么?当然不可能,唯一的原因,只能是帝辛的不虔诚,触怒了上天。”
朝臣可能还没反应过来,刘同寿却心知肚明,嘉靖让众人商议讨论,一方面是想借机给后商书定性,肯定其核心思想;另外,他也存有疑虑,想将纣王英明神武的内容做些删减。
刘同寿当然不能完全遂了嘉靖的心意,这事儿牵涉众多,必须得按照他的设想来。
“其中的大事,都有经典可做旁证,小事考据不明,却都是些旁枝末节,仅仅是为了更详细的说明而已。夏大人若是想反驳,那就得举证驳斥之,若不能驳,修史这等大事,又岂能因你一言而否之?”
夏言闻言大怒,转身指着刘同寿,须发皆颤,厉喝有声:“放肆!黄口孺子,读书未久,侥幸得了功名,竟敢信口雌黄,妄评史事,诋毁大臣!岂不知……”
“妄论?”刘同寿打断了夏言的话头,一脸玩味的反问道:“这么说,夏大人认为书中的立论是错的了?那去年水灾时,上表奏请天子,说上天降灾,人君当斋戒沐浴,祷告上天,以息天怒者,却又是谁?既不信神明,为何又以此要挟天子?”
“你……”刘同寿强词夺理,夏言却措手不及。
儒家行事,一向是于己有利的,就有道理,反之则斥之以荒谬。在祖制、信仰、朝廷法规政策等领域中,他们都是这么搞的。一方面敬鬼神而远之,出了天灾**,却又将其归咎于皇帝,不承担义务,只享受权利,典型的政客行为,而且是最下作的那种。
夏言的口才相当了得,但是,这个话题中处处陷阱,一不小心,就会把已经倾向于刘同寿的嘉靖,彻底触怒,他纵然浑身是口,满腹经纶,一样奈何不了刘同寿。
而在刘同寿的胡搅蛮缠之下,相对温和的那些办法,又毫无施展的余暇。于是,辩论刚开了个头,夏言就被逼得哑口无言了。毕竟是名传后世的大人物,夏言也没那么容易认输,他很快就想到了摆脱窘境的办法。
“启禀陛下,如此撰史,老臣实在闻所未闻,不若将此书传阅京师,由天下人共作评判,以为公论。如此一来,也可使得天下人信服,不至为后人所笑,未知圣意如何?”夏言决定换个战场,舆论战场,尤其是文化界的,毕竟是掌握在士人手中。
嘉靖没有立刻答话,他很迟疑。
夏言的态度言辞都很谦卑,但隐隐也做出了威胁,一意孤行敲定下来的史籍,说服力的确不足。这些年来,他一直进行的改礼制,面对的就是同样的难题。
可若是真如夏言所请,事情的演变,就脱离他的掌控了,好容易有个让自己行为崇高化、正义化的机会,他又怎舍得放弃?
纠结了一会儿,他决定将选择权交给刘同寿。反正事情是小道士搞出来的,善后工作,自然也得让刘同寿来承担。
“刘爱卿,你可愿将这本没写完的后商书公之于众?”嘉靖留了个后门,特意提示刘同寿,如果没信心,可以为借口,用缓兵之计拖一拖。
刘同寿毫不迟疑,躬身施礼,朗声答道:“回陛下,微臣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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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章 控制舆论的学问
朝议方罢,舆争又起。
对夏言和清流们来说,舆论战场已经尽在掌控之中了,前些日子的功夫可不是白下的。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在巩固战果的同时,再往上添把火就是了。这种手段,他们用过太多次了,早已驾轻就熟。
在朝议之前,夏言还有些忧虑,他担心刘同寿故技重施,用小说来煽动民众。
以影响士林的方式控制舆论,在朝争中来说,已经算是自下而上,另辟蹊径的行为了。皇帝太强势,大臣们无法在朝堂上硬抗,只有这个办法可使得皇帝有所顾忌。
然而,刘同寿出身草根,最擅长的也是在民间搅风雨,对比士林而言,民间,属于更加底层的存在。刘同寿一方面获得了皇帝的支持,另一方面又将民众发动起来,就会对清流们形成前后包夹的势态,相当棘手。
所幸,刘同寿打错了算盘,居然正正经经的写了本史书出来。这个天赐良机,夏言自然不肯轻易放过,他要趁着刘同寿没来得及修正策略的机会,大举出击,彻底奠定胜局。
“京城的各个书院、学堂,都要派出人手,同时,酒楼、茶寮这些地方也不能放过,京城内的每一个角落都要有人在谈论商史的话题,将正统的观念,牢牢的植入到人心之中!”
夏言慷慨激昂的语态,深深的激励着清流们,所有人都热血沸腾起来,响应者众。其中更是多有指天为誓者。若不是读书人不讲究那个,说不定还会有人搞个歃血为盟之类的,守住最后一块阵地,进而发动反击,这是舆论引导者――清流,与生俱来的使命!
不过,小道士毕竟从来都不走寻常路。以常理度之,本身就是个错误。就在夏言在礼部衙门指挥方遒,意气风发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夏部堂,各位大人,不好了。不好了!”连滚带爬着进来报信的,正是礼部员外郎谢正。
这次舆潮,讲究的是润物无声,不重声势,只重对人心的影响。为了公义,清流们都责无旁贷,不过,他们基本都在上层的指挥方略下行事。
而谢家与刘同寿有私仇,而且也是发自内心的要维护现行政局,所以。他们自带干粮,发动了所有资源,表现得极为积极主动。
“何事?”夏言心里咯噔一下,这样都能有意外,还让不让人活了?
“外、外面已经传开了。那后商书的事情,一下就传遍了京城!”谢正惊魂未定,说话也是断断续续的。
“怎么可能?”夏言大惊失色,场面也一下子混乱起来。
“是啊,明明朝议刚结束不久……”
“必是那刘同寿抢先发动,意图搏个先机。各位不必惊慌,只要我等不自乱阵脚,以堂堂之势迎而战之,那贼道纵有些党羽帮衬,辩论经史,又怎么可能是我等的对手?哼,他打错了算盘!”
众说纷纭,士人们很快就达成了一致,然而,谢正的下一句话,却打破了所有的希望,“各位,听我说,引起热议的不是后商书,而是一本小说,叫封神演义的。其内容荒诞不经,尽是些光怪陆离的神怪故事,不过,其故事脉络,却与那后商书全然一致!”
“又一本?难道也是出于那刘同寿的手笔?”
“应当不错。”谢正答道:“其文风,与日前那个吹捧贼道的江南异人传并无二致,应当是同一人所写……”
“可是,怎么可能这么快?不过十余天的时间,他既要修史,又要在修史的基础上写小说,成书怎会如此之快?”
“也许是他那些帮手发挥了作用?”有人猜测道。
“那后商书和小说都只是个开头,就算有帮手,又能如何?难不成他分派给每个人,各写一段文字不成?如果是那样,文中应该会留下痕迹才对啊!文风怎还会前后一致?”
无论哪个时代,撰文写书,也多半都是一个人的工作,助手,顶多参与辅助性的工作,比如查验资料什么的,或者帮忙写些相对不重要的人物的列传。所以,进度再快,也是有限度的,现在刘同寿搞的这一出,实在很让人费解。
“事关朝廷和儒门的体统,我等无论如何也不能就此放弃。”夏言扬声压下了众人的议论,昂然道:“邪不胜正,不管他采用何等伎俩,哪怕一时占了上风,只要我等上下一心,坚持不懈,总有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时。”
“夏部堂说得好!”
“坚持到底,澄清庙堂之氛,利在当代,功在千秋!”
清流们重新振作起来,抖擞精神,分赴京城各处而去,毫无疑问,这将是一场持久战。
正如先前的异人传一样,小说和史书,或现实相结合,产生的效力是惊人的。然而,这种效力无法持久,只要挺过其风头最劲的艰难时刻,就能反败为胜。
不过,他们有意无意的忽略了一个事实,这一次,他们面对的对手很不一般。让他们接连陷入窘境的原因,不是他们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而是对手从来不依常理出牌,那些歪门邪道的效果,偏偏又出人意表,所以才牢牢的占据了主动权。
紫禁城。
“修史和写小说,是集体讨论,分别进行的,我称之为双开……”
朝议结束后,刘同寿就一直没出宫,他要跟黄锦,应该说是胖子背后的嘉靖皇帝解释清楚才行。需要解释的内容很多,包括写书本身,书中内容和思想,还有接下来的舆论战的策略,缺一不可。
写书的进度之所以会这么快,人手多只是一方面,关键还是刘同寿的调度方法很有效。首先,他确定了主题思想,和故事的大框架,然后召集众人参与情节或者设定的讨论,韩应龙和孙升负责后商书,吴承恩负责封神演义。
有了细致的提纲,写起来的速度自然飞快。
而写作的过程中,助手们也没闲着。一部分人参与直接撰写,那些描述场景,或是人物外型,乃至战争打斗的文字,都由助手完成,主笔只负责推进剧情;另一部分人则进行校对和排版。总而言之,就是进行了标准化的分工合作。
在这个时代,工业都还处于小作坊的状态下,只有江南沿海地带,才存有少数进行明确分工的轻工业。在文学领域中,进行分工合作,这理念超前的可不止几百年,除了刘同寿,自然没人想得到。
而舆论方面,封神演义和后商书结合的效果,当然也是相当了得,具体可以参考后世的三国演义和三国志。演义脱胎于史书,然后又带动了后者的人气,相辅相成,远非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
至于持续性,刘同寿也嘱咐黄锦不必担心,这一次跟吴承恩自己搞出来的异人传可不一样,史书和演义,都是连载的。
只要故事精彩,情节连贯,那么连载的书,人气都比整本推出的高,因为悬念始终存在,读者的期待感一直很强。
此外,连载还有一个好处,原本普通民众对正史都不怎么感兴趣,只会人云亦云的跟着士林的指挥棒转。
但这次就不会了,因为演义很有趣,跟后商书同时连载,进度又不尽相同,在强烈的期待感的驱使下,他们会很主动的参与后商书的相关讨论,试着从史书中,推测演义的后续情节。
有句话说:民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与此同时,政治家们又有个观点,那就是民众是愚昧无知,可以随便愚弄的。实际上,这两个观点并不矛盾,对待陌生事物,民众就是愚昧的,因为他们不关心,自然谈不上什么智慧。
不过,如果每个人都全情投入,认真思考,那情况就不一样了。想愚弄这样的民众,那是绝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就和后世的统计局,试图告诉国人,物价波动幅度很小一样,傻子都不会相信他们。
“原来如此,不过,同寿啊,你别怪老哥哥多嘴,书里那个纣王的形象,你是不是有些……”黄锦意味深长的说道:“其实你可以考虑修正一下,把他写成个昏君不是更好吗?”
“老哥的顾虑有道理,不过,在文学领域,有这么一个定律,想要竖立一个伟大的形象,必须得用其他形象衬托。衬托的参照物越强,给人的印象越深刻,竖立起来的形象就越了不起,前人所说的那个,白痴一样的纣王,会是个好衬托物吗?”
刘同寿滔滔不绝的说道:“想引导舆论,最重要的是要给听众乐趣,让他们沉浸其中,同时,制造争议,也是很有必要的。反正纣王开疆拓土的事迹,都是有迹可查的,经得起推敲,为什么不给那段历史赋予点不一样的东西呢?”
“神仙弟子,名不虚传呐!”黄锦再无疑问,只剩下了感叹的份儿。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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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章 宗教战争
阳春三月,莺飞草长,整个京城都笼罩在和煦的春风之中,远远看去,但见一派祥和景象,观者无不心怀畅快。
“近水楼台先得月,前次在杭州,被清虚那老滑头占了便宜,这次来京城,却是我崂山派先拔头筹了,哈哈。”望着巍峨的北京城,飞云老道笑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经过了去年的那场水陆大会,飞云就已经确定,刘同寿非是池中之物,迟早有一天要一飞冲天,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个时刻竟然来得如此之快。仅仅过了半年不到,当初那个玩笑似的道家协会,就得到了皇上的认可,传谕天下,召集各道派进京。
跟刘同寿打交道,规律性是很强的。跟他作对的要倒霉,跟风的会得好处;跟得越紧,好处就越多……
想到这里,飞云不无遗憾的摇了摇头,一切都很顺利,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找到那位蓝师兄同来。否则,以崂山派和那位神仙师弟曾结下的善缘,还用得着担心在协会中的地位吗?
飞云想心事想得出神,连进了城门都没发觉,直到被一阵争吵声惊醒,他才愕然抬起头来。
“你胡说!谁不知道闻太师文武双全,忠义无双,乃是大大的忠臣,若非商王获罪于天,太师之名,势必流芳千古。”
“我胡说?明明就是你不学无术,太师闻仲?历史上根本就没这个人,天知道那个肆意妄为的小道士在想些什么,在小说里杜撰人物不说,竟然还为其撰写了列传,列在史书之中!他没学问,乱来倒还罢了,居然还骗到了这么多愚昧之人,唉,人心不古。[ www.13800100.com www.13800100.com g e 点com]世风愈下啊!”
“你说没有就没有?哼!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既说史上无闻太师其人,你倒是拿出证据来啊!没有证据,就矢口否认,凭什么啊!你这酸秀才才是混淆是非。指鹿为马!”
“你……你一个商户,竟敢当街辱骂士子?”
“切,辩不过就拿身份压人?有本事你去承天门,找刘大人,找皇上对质去啊!在这里耍哪门子威风?嘿,这下没话说了吧?谅你也不敢,连区区一个卖草鞋的都辩不过。还想去找刘大人,哼,不自量力!”
“你……”
“你什么你?不服?那你就报官啊,看官差大人会不会理你……”
卖草鞋的跟秀才公吵架?而且,还是这么个针锋相对的架势,这世道,怎么了?望着街边吵得面红耳赤的两个人,飞云极度震惊。那二人的外表装束。已经明确无疑的表明了各自的身份,然而,他们行为却完全不符合飞云的认知。
听起来。他们似乎是在争论史学。通常来说,这事儿是读书人的专利,没有功名的人,就算偶尔插句话,也有可能被士子斥为有辱斯文,召唤官差过来,将其拿下定罪。何况,没读过书的人,也不可能懂这个啊?
结果那个卖草鞋的,不但不怕官差。而且还一副有理有据的模样,将堂堂的秀才公,挤兑得哑口无言,这,还是大明的地界么?
怪的不仅仅是这两个人,飞云茫然四顾后。愕然发现,目前为止,他见到的京城人都很怪异。这里离城门并不远,守门的军士却对这边的情况视若无睹,周围人来人往,却也没人围观。
若非看到随行弟子们的神情,飞云几乎以为自己旅途上过于疲累,以至于出现幻觉了。
“秀念啊,你和师弟们去周围走走,打听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为师总觉得这京城有点不对劲呢?”
“是,师父。”答话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小道士,少年人心思都活,见有热闹可看,早就按捺不住了。这边得了飞云的吩咐,几个小道士飞快的跑开了,一眨眼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去的快,回来的也不慢,不多时,秀念就一脸兴奋的跑回来了。
“师父,师父……”他气喘吁吁的说道:“都在吵,到处都有人在吵呢!有读书人,有做买卖的,还有行脚拉车的,徒儿还看到了几个大和尚!”
“和尚?”飞云更迷惑了,喃喃道:“……他们到底在吵什么?”
“后商书,还有封神演义……是召咱们进京的那位刘师叔主持编撰的……”秀念有些兴奋过度,说起话来前言不搭后语,涉及的新名词又多,饶是飞云老道领悟力不错,也听了好半天才搞清楚了来龙去脉。
“原来如此,刘师弟天纵之才,果然了得,不过……”以两本书搅动了整个朝堂加京师,如何赞誉也不为过,但飞云还有疑惑未解,“那些和尚又是怎么回事?他们又不读经史,怎么也牵扯进来了。”
“师父有所不知,那两本书中,为我三清道教正了名,奉为天朝第一教派,而将释门斥之为西方小教,不入正统……当然了,这本就是事实,也不知那些信佛的都是怎么想的,好好的华夏神明不尊奉,却将蛮夷土著奉若神明……”
秀念似乎对佛教也存有不少怨念,解说当中,夹杂了不少私货,结果絮絮叨叨的说了好半天,才算把事情原委说清楚了。
封神演义的原著中,就有西方教趁着道门内讧之时,趁虚而入的情节。刘同寿在这个基础上,又有进一步的发挥。他直接按照后世玄幻小说的套路,将西方教定义成了大反派,连纣王改变信仰,获罪于天,都归咎到了西方教的蛊惑上。
这样的观点,在伪元、满清占领时期,肯定是没有市场的,不过,在明朝却很有受众。因为蒙古鞑子一直很推崇佛教,在伪元入主的沦陷期,那些黄教喇嘛没少在中原做坏事。
尽管黄教不能代表佛教本身,但佛教既然采取了入教来者不拒,管理上放任自流,为了传教无所不用的策略,那么,他们就得有为此付出代价的觉悟。
书中的宗教战争,开始向现实中延伸。
清流们乐于多个盟友,他们在舆论战场上正处于下风;
和尚们要为名誉而战,因为白莲教的缘故,佛门弟子的日子已经很不好过了,封神演义一出,更是雪上加霜,他们不得不战;
本就讨厌佛教,又被白莲教频频骚扰的嘉靖帝,则是乐见其成;
而始作俑者的刘同寿,则将儒家弟子的反扑,以及佛门弟子的纨绔,都视若浮云,不急不缓的推动着两本书的连载,大有毕全功于一役的架势。
于是,就有了崂山一行人的见闻。
如今的京城,无处不吵,无人不辨。
除了自命清流的读书人之外,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而争论,他们只是沉溺于一个有趣的神怪故事,受对故事期待感的驱使,打听了后商书的内容,然后就稀里糊涂的卷入了这场大规模乱斗之中。
众人的观点,在细节上都不尽相同,但他们都认可后商书的真实性。反正故事跟真的一样,商朝本来也是传说中的时代,无论真假,对现实都没什么影响,何必非得质疑其真实性呢?
同样的一件事,听在飞云老道的耳中,又有另一番感想。
先是建立了道家协会,紧接着又痛击儒教和佛门,刘师弟分明就是要统一中土的教派,成就不朽之伟业啊!自己这次进京的收获,一定会超出想象的丰厚!
透过满城纷乱,飞云仿佛看到了滚滚而来的浪潮。(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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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 异宝出,天地劫
京城一片纷乱,紫禁城内同样不太平。([138看书网]无弹窗 www.13800100.com)
不过,这种打压看似惨烈,却伤不到根本,佛教最厉害的,不是表面上的风光,而是强大的群众基础。只要根基不动摇,他们就不会受到根本性的损失。
但这一次的危机明显不同,佛教引以自豪,赖以生存的民间影响力,在舆潮中以看得见的速度在消融着。尽管其作用范围暂时还不大,只局限于京畿周边,而且持续性也不会太久,只要封神演义写完,舆潮就会开始消退。然而,没人敢将希望寄托在这上面。
一开始,大多数佛门中人都认为,这是场无妄之灾。但随着各大道派入京,道家协会的消息也是不胫而走,和尚们惊骇的意识到,这是一场有组织有计划的阴谋,那个红遍京师、江南的小道士,正在替这个恐怖的组织扫清道路!
没人知道,小道士这样做有什么好处,不过,佛门弟子很清楚,如果现在保持沉默,将来就更加不会有反抗的机会了。
他们行动了起来。
首先,京城各寺院的方丈主持们找上了那些身份尊贵的香客,根据对方信仰程度的高低,采取了哭诉、控诉、倾述等策略,取得了广泛的同情乃至帮助。
随后,这些香客通过种种渠道联系刘同寿,从不同的角度,表达了善意,或威胁的意思,希望小道士见好就收,以和为贵。
刘同寿回应的也很快,他再次祭出了那个佛本是道的理论,说:中土佛门本就是道教的分支,与原始的西方教,或是为适应蛮族而设的黄教是两码事。只要中土佛门愿意承认这个理论,并以道门分支的身份加入道家协会,那就可以避开这场风潮了。
尽管他说的是事实,但刘同寿的要求还是遭到了严词拒绝。
这也是理所应当的,古代又没有知识产权一说,那些禅机、理念、
名词,都属于知识范畴。谁学的精,并且嚷嚷的声音大,版权就是谁的,就因为向道教学习过,就要做为道家的分支,这算是哪门子道理?
既然和解无望,佛门开始反击了。
信仰坚定的贵人们联起手来,在宫内游走,在嘉靖面前煽风点火:另一方面,和尚们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斗争原则,暗中联络上了昔日的对头邵元节,希望结成统一战线,共度难关。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邵、陶二人郑重接下了佛门的橄榄枝,并且提出了一个相当不错的计划。最后,经过了反复磋商,双方达成了共识,将计划付诸实施。
对头们的动作自然瞒不过刘同寿,无论是宫中还是朝中,小道士的盟友和眼线都多得很,他在第一时间收到了消息。接踵而至的,是嘉靖召见的口谕。
看到刘同寿,嘉靖劈面就问了一个很有仙侠味道的问题:“同寿,朕想知道,下月出炉的丹药,是什么品相的金丹?”
“自然是上品。”刘同寿有些诧异,不过回答的却很干脆。
“朕的意思是”嘉靖沉吟片刻,似乎是在措辞,好一会儿才道:“朕不奢望你能练出来让人霞举飞升的仙丹,不过,以你的道行,既然费了这许多功夫和精神,想必那金丹也非凡品吧?”
“皇上的意思是……”刘同寿心中微微一动,皇帝这么个问法,莫非……
“你那封神演义中说,异宝出世,往往会招天之嫉邵真人他们翻阅道藏,又从京城各寺院那里借得了佛经,查阅之下,也有类似的发现…都说只要宝物的品相高,出世之际,就会伴有天地异象,不知……………”说话时,嘉靖的神色异常凝重,而他说的,偏偏又是很扯淡的话题。将这荒谬的一幕看在眼中,刘同寿也不由感慨连连:不管人有多聪明,一旦有了执念,就会变成傻子,如果再有人投其所好的忽悠一通,那就连傻子都不如了。
眼前这位嘉靖帝,便是最好的例子。
“陛下英明!”
肚里腹诽,面上却不能露了端详,刘同寿郑重其事的说道:“所谓:圣君出,祥瑞现:异宝出,天地劫…
凡人修仙,本就是逆天之事,再有异宝辅助,更是事半功倍,上天焉有不出手阻拦之理?更何况,陛下以君王之身,行此逆天之事,天地之怒,必然远过寻常”
“微臣道行不高,见识也浅,不晓得其中厉害,擅自为陛下打造洞天用以修炼,又试图炼制金丹,助陛下修行,实则已经犯了大忌”
刘同寿的脸色越来越沉重:“正如陛下所说,丹成之日,天地必有大劫降临,将波及整个京城!、“当真!?”嘉靖本来只是受了邵元节等人的影响,报着试试看的想法,向刘同寿咨询。可他万万没想到,竟会引出这么一番说法来,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兴〗奋,还是应该担忧。
如果真有天地异象,那修仙之事,自然不再娄无缥缈:但若是有天劫把京城给毁了,那自己没飞升之前的日子要去哪儿过啊?难不成迁都南京?
“圣驾之前,焉有戏言?”刘同寿斩钉截铁道:“丹成之日,一切自有分晓,若是天劫不至,那就是微臣的道术不精,有愧陛下的信任,所有罪责,臣再一力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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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5章 明枪暗箭
清明时节雨纷纷,细雨婆娑中的紫禁城,比平日少了些庄肃,更添了几分柔美之色。([138看书网]无弹窗 www.13800100.com)然而,在表面的平静之下,翻涌着的,是异常诡异的气氛。
黄灰两色的袈裟,青红两色的道袍,眼下正穿梭于紫禁城内的人,多数都是如此着装,他们是来给皇帝当顾问,提供咨询的。
因为此刻的嘉靖帝,正处于痛并快乐着的状态中,而导致这一切的,自然与刘同寿的所作所为脱不开干系。
“……这么说,定慧寺的佛经中,也没有提前预知,以及应对天劫的办法了?”嘉靖面色不善,语气中更是多了几分凶厉,“既然如此,慧能禅师,之前你又怎敢对朕说明此事?莫非你存心欺君么?”
“陛下息怒,贫僧也只是听先师偶然提过,陛下相询,不敢有所隐瞒,这才……绝非有欺君之意,请陛下明察。”
尽管身处宫殿之中,不会被雨淋到,但慧能老和尚依然浑身浸湿,像是刚被人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他不敢擦汗,只是低着头,小声解释着,心里却在暗中诅咒着那两个疯狂的盟友,以及更疯狂的敌人。
邵元节的计划就是顺水推舟,把刘同寿炼的金丹捧到天上去,然后,假装不经意的提起祥瑞的事儿,给小道士来个釜底抽薪。严格来说,这策略属于七伤拳,固然可以给刘同寿找不少麻烦,但同时,也会给邵元节自己埋下很大的隐患。
不过,对老邵来说,眼下已经是危急存亡之秋。除非他顺应时局,投到刘同寿门下,否则若是不能尽早扳倒小道士,他和龙虎山就没有以后了。
后患这么大,这招的杀伤力自然也很好。
以邵元节的事先谋划,刘同寿若是不敢接招。他们就可以将顺水推舟发扬光大,借着封神演义的东风,让小道士自食苦果;若是对方胆敢迎战,想用障眼法搞点花样出来。那么,就别怪同行们不客气了!
同行,本就是冤家啊!
当然,邵元节也不是记吃不记打的蠢货,经过了杭州水陆大会那件事,他已经对小道士的神奇手段,有了很高的评价。不过。作为修了一辈子道,忽悠了一辈子贵人的道家高人,老邵对自己的眼力有着充分的自信。
他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如果刘同寿故技重施,他一定会当场将其戳破。他的观点和自信,也受到了佛门盟友的认可。俗话说:旁观者清,斗法和揭秘是两个概念,后者的难度要远远低过前者。
可是。出乎他们预料的是,刘同寿不但接了招,而且还故技重施的放了大话出来。说什么异宝出,天地劫,想要阻止天劫,只能祈求他那个死鬼师父显灵!
谁说死人不咬活人的?
那就是扯淡!
如果让邵元节等人选出一个最令他们痛恨的事物,刘同寿那位死鬼师父,无疑会以绝对多数的支持率,高居榜首。
从王老道挂掉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成了一件法宝,一经祭出,便无往而不利。多少次。刘同寿都是靠着这件法宝渡过难关,涉险如夷。每次经历险阻之后,这件法宝还会如同被磨砺过一样,更加犀利,给刘同寿带去更多的好处。
就拿这一次来说,刘同寿的应对方式。就和他最初扬名时一样。
谁也说不清到底什么叫天劫,这个虚幻的概念很广,最通常的表现形式,就是自然灾害!雷火、闪电、暴雨、洪水、海啸……都是天劫,此外,道藏中还有心魔的概念,那玩意看不见摸不着,但同样是天劫的一种。
刘同寿的大话放出来,想圆却也简单,丹成那天,哪怕只下了一场小雨,他都能找到借口。
本来这是场足以引起洪水泛滥的大雨,结果被先师给挡住了……诸如此类,这种办法,寻常民众也许看不穿,但对广大奋战在一线的神棍们来说,不过小儿科罢了。但明白归明白,就是谁也没办法,谁能想到小道士如此深谋远虑呢?
道教博大精深,涉猎的技能极多,预测天气,甚至地震,这都不算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儿。邵元节自己就对此很有心得,若非如此,又哪里会有擅长呼风唤雨的邵真人呢?
这些都属于技术上的细节,其实都可有可无,关键,还是在于皇帝的心意。
现在谁也搞不清楚嘉靖到底在想什么。
说他信任刘同寿吧,小道士觐见之后,皇帝就开始大肆招募临时顾问,连一向鄙夷有加的佛门都得到了面圣的机会,放在从前,这种事是不可想象的。
可是,若是他已经开始怀疑小道士,在舆争之中,皇帝表现出的支持却依然如故,甚至比从前的力度更大了。
这才是症结所在。
根据邵元节,以及清流中的几大骨干的说法,皇帝表现出暧昧时,做臣子的就要提高警惕了。因为皇帝的态度就如同夏日的天气,随时都会发生变化,谁要是以为自己看到了良机,想趁机给对头来两下狠的,嘿,就等着体验嘉靖帝的喜怒无常吧。
所以,包括邵元节在内,众人都不敢将态度表现得太鲜明,以免偷鸡不成蚀把米。
见有京城第一寺名头的定慧寺的主持,慧能老和尚也是支支吾吾的样子,嘉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强忍着没发脾气,而是象下定了决心似的,突然问道:“如果是足以将京城夷为平地的大劫呢?事先难道看不出一丝端详?”
“夷……为平地?”慧能猛一抬头,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嘉靖并不答话,而是死死盯着老和尚,似乎想从他的神情中,看出点什么似的。
慧能好一会儿才恢复了镇定,又冥思苦想了好半天,最后咬了咬牙:“回禀陛下,以贫僧所知,自古以来,从未听说过有这等大劫……京师乃是天下众望所归,雄伟恢弘,气盖古今,岂是说会被倾覆就被倾覆的?贫僧以为……”
“你认为此言不尽不实?”丝丝冷风从嘉靖的牙缝吐出,闻者惊心。
“阿尼陀佛!”慧能口宣佛号,宝相庄严:“回陛下,贫僧以为,出此言者必是妖言惑众,意图危言耸听,从中渔利的奸邪之人!陛下可严惩之,以正天下视听!”
正如他自己所说,自古以来,就没听说过这么大的天灾,把京城夷为平地?除非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地震,或者真有九天雷劫的存在,否则什么都不可能撼得动雄伟的京城。
大地震是不可能的,无论是钦天监,还是佛道联盟中精通此道的高手,都没有任何发现。普通的小地震倒也罢了,如果是足以葬送京城的大地震,肯定会有预兆的呀。
有见于此,慧能决定搏上一铺,彻底消除刘同寿这个佛门大患,同时,将那个道家协会也扼杀在摇篮之中。
嘉靖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又转向一旁的邵元节问道:“邵真人,你怎么看?”
“回禀陛下,贫道以为,慧能大师所言甚是……”如果可能,邵元节也想提前解决对手,不过,他知道可能性不高,所以,他附和了几句后,就开始拐弯抹角的暗示皇帝,刘同寿很可能会浑水摸鱼,并一一列举了小道士可能的做法。
“刘师弟道行法力都是上乘,不过,少年人遇事,难免失之稳重,说的夸张些,以彰显自家手段也是有的,所以……”
“不用再说了。”嘉靖一抬手,打断了邵元节含沙射影的长篇大论,淡淡道:“开炉的日子已经定下了,等到那天,一切自有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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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章 京城的黎明静悄悄
绵绵的柳絮漫天飞舞,仿佛鹅毛大雪一般,当那片洁白沾在身上,人们所感受到的,却只有阵阵暖意。(看小说就到-< 书 海 阁 >-www.13800100.com)
人间四月天,芳菲犹未尽,这是一年中,最令人惬意的几个时段之一。
富贵人家或者书香门第240章偕家出游踏青;农民们则是趁着春光正好,抓紧时间在田间劳作;走南闯北的商人们,同样不得闲,他们要忙着上货订货,将经历了寒冬之后,空空的货仓补满,好在新的一年里,多赚点钱。
这个时候来到京城的人,看到的,只会是一派繁忙景象。
然而,在嘉靖十四年的四月十五这一天,京城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
田间没有农夫劳作,官道上没有行人往来,风景秀丽的山林间,唯见莺歌燕舞,甚至连运河上穿梭不断的漕船,也不见了踪影。
京城,仿佛已经被人遗弃,变成了一座历史遗迹。
当然,那些不明真相的外地人肯定不会这么想,他们很清楚,这个静悄悄的黎明,完全是人为造成的。否则,就不会有那么多关卡,将京城封了个水泄不通。
京城的百姓知道的更多一些,官府提前很长时间,就已经将告示贴出来了,告知百姓:今日全城戒严,任何人不得外出,犯禁者重罚!
这告示措辞严厉,后果也很严重,但却没头没脑的,既没说明原因,也没说明如何执行。但对京城人来讲,这已经足够了。
不用官府说,大家也都知道,这一天,是上虞小仙师,翰林刘修撰的仙丹开炉的日子。异宝出,天地劫。据说开炉的那一刻,会有天劫降临!而天劫的威力,则足可毁天灭地。将整个京城化成齑粉!
换成其他人,敢这样危言耸听,一定会被官府抓起来。治个妖言惑众,意图不轨的重罪,发配边疆,乃至腰斩于市都是有的。不过,树的影,人的名,同样的话,出自那位神通广大的小仙师之口,带给人们的就只有恐慌了。
就算有那神经大条,或者别有用心者。对此不屑一顾,可是,不管你信不信,皇上可是信了的,不然顺天府能出告示吗?如果这样的说服力还不够。那再看看那些达官贵人的举动就知道了。
以张首辅为首的一众文臣,以武定侯为首的一众勋贵,哪个不是早早的就把家人给送走了?最近这段时间,东城的那些豪宅都变得空荡荡的,只剩了些洒扫的仆众,倒是八大胡同的人气高涨。
据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青楼老板说。自从天劫的消息传开后,青楼业的生意普遍上涨了四、五成。除了那些将家人提前送走后,来此解闷的达官贵人之外,不少家境普通,一向舍不得去青楼消费的人,也纷纷涌了进去,一个个都嚷嚷着,死前须得爽一把……
要让刘同寿来说,这就是末日症候,连科技发达的后世,都有人相信所谓的玛雅预言呢,何况文盲率超过九成的明朝?恐慌没演变成动乱,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之所以没有形成逃亡的大潮,官府的控制是重要原因。大明朝廷就是个筛子,想封锁消息肯定不行,不过,朝廷对付老百姓的法子还是很多的,水陆关卡一设,没有一定的权势,根本不可能进出。
此外,客观条件也摆在那儿,普通人多半都家无余财,撇家舍业的去外地逃荒,跟找死能有多大区别?想走,也没法走啊。
最重要的则是人们都存有侥幸心理。
少部分人认为,刘同寿不过是在危言耸听,为了邀名糊弄人,实际上根本不存在天劫;更多的人则是相信刘同寿的法力,以及他身后的那位老神仙。
江南水灾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若不是有那位老神仙舍身挡灾,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在那场水灾中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呢。左右也逃不了,还不如诚心祈祷,盼着老神仙救苦救难呢。
按说这场天劫也不是没法避免,罪魁祸首就是那炉仙丹,只要停止继续炼丹,天劫自然就消于无形了。然而,这话大伙儿也只能心里想想,或是私下里议论一下,那仙丹可是皇上的命根子,谁要敢打仙丹的主意,就做好被皇上当做谋逆者收拾吧,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何况,这里面还有一个悖论在。朝中也有几个不怕死的官员劝谏过,但无一不是被皇上一句话就给顶了回去:既然不相信有鬼神的存在,又何必停止炼丹?如果相信,为什么又区别对待,不相信王仙师的手段?
这是个哲学问题,和鸡生蛋、蛋生鸡那个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几个冒死进谏的官员一时三刻哪里想得清楚?自然只有讪讪而退一个下场。
不信邪也没关系,嘉靖帝一向有动手不动口的习惯,而且他还奉行斩草除根的原则,敢于在嘉靖朝骗廷杖的,最好先准备好棺材再来。
朝臣们无奈,只能转而从民间舆论着手。
最近,皇上很热衷于笼络民心,在民间的名声也不错,朝臣们试图由此着手,化解这场莫名其妙的危机。天劫是否存在,京城到底会不会生灵涂炭,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此例一开,朝纲必然大乱,今后还有谁能制得住那位刘大人?
可他们没想到,刘同寿事先早就有了布置。
一方面,他忽悠嘉靖,说交泰殿实际上也是一件宝物,初建成时,品相普通,故而没有招来天劫,但在嘉靖的道心感染下,已经渐渐有了灵性,所以,即便没有金丹的存在,天劫迟早也会来。
另外,他又散布谣言,说近年来,天灾不断,其实是有原因的,原因就在人的身上!这种言论符合民间一向的认知,所以很快就得到了认可。
那问题就来了,获罪于天的到底是谁?
皇帝虔诚奉天,心怀苍生,无疑是个圣君;大明的百姓勤劳朴实,善良淳厚,当然也都是好人;显然,坏人就是那些贪官污吏!
道家协会的各道派已经陆续入京,成为了刘同寿的帮凶,一帮仙风道骨的老道,说出的话,可信度自然很高。何况,这些也是常识,但凡是个要脸的,谁敢说贪官污吏是好人?上天惩恶扬善,不惩罚他们又要惩罚谁?
与其任凭这些人为恶,致使天灾连绵,还不如借着仙丹、洞天,一起宣泄出来呢,反正,天塌下来,不是还有小仙师和老神仙扛着呢!怕啥?
所以,尽管人心惶惶,民间却没多大怨气,华夏的百姓就是这脾气,但凡有一线生机,他们就会把事情往好处想,这就是所谓的正能量了。
于是,到了四月十五,即丹成的这一天,整个京城才陷入了死寂。
家家闭户,人人自危,百姓们躲在家中祷告,而皇帝则在刘同寿的安排下,携着百官,远远的避到了城外的运河上。在那里,刘同寿准备下了一艘大船,偌大的甲板上,足可安排数十人同时安坐。
这,就是见证天劫的舞台。(欢迎您来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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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7章 天倾地覆,日月无光
运河两畔,杨柳青青,天朗日清,和风送闲,正是一派好风光。
明媚的春光洒在河面上,漾起了阵阵金色的涟漪,水波轻轻摇动着船只,拍打着河岸,仿佛正在鸣奏一曲江南小调,尽显悠闲之意。
一艘画舫,正静静的停泊在水中央。
画舫这东西,在江南水乡可谓司空见惯,不过在北方却不多见,只有太液池里有那么几艘,是供皇帝和后妃们赏玩的。
而运河,则是京城附近,为繁忙的水上枢纽,纵有达官贵人想沿河赏玩风景,也不可能搞来这么一艘大画舫,而且还大咧咧的停在河中间。
换在往常,这艘不合时宜的画舫一定会招来众多路人的强力围观,声讨斥骂者肯定也少不了。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此刻河岸上虽然也有人,不过却没谁敢向画舫方向张望,这些衣甲鲜明的军士,都是背朝画舫,警惕的望向四周。纵有那么几个不安分的,也只能是趁着没人注意,偷偷回头张望两眼而已。
一直盯着画舫看?不要命了?要知道,眼下,天下尊贵的一群人,可都在上面呢!其中包括了皇上,两位老,六部九卿,侍郎御史,还有一群佛道高人,用个大逆不道的说法,要是有人把这艘船给弄沉了,大明朝局立刻就会崩溃,整个天下都要陷入乱战当中。
这种可怕的事情当然不会发生,京畿周边如今都已经戒严。宣大、蓟镇等边防重镇也接到了圣旨,军将们凛然奉令,严防死守,不给鞑虏任何可趁之机。
凡间的敌人,是不可能威胁到这里的,大的威胁,是天劫!
这些尊贵的人物。正是为了以防万一,故而到了这个远离京城的地方。在船上落脚,同样是为了以策万全。
此次天劫由金丹引起。依照五行生克的规律,来的很可能是雷火之劫。同样依此规律,水上是安全的地方。火克金。水克火,就是这么个道理。
军士们也很认可这个道理,所以,护卫的队列离河岸相当之近,为了争个靠里的位置,众兵争得头破血流,甚至还发生了多起斗殴事件。
离得越近,就越方便跳水,雷火来临的时候,就越安全啊!
不光是他们知道这个道理。呆在城里没走的百姓也知道。近,城里的陶瓷匠和木匠都很忙,水缸、水桶、水盆,甚至连马桶都已经卖得脱销了,就是因为水克火这个说法。
人们都琢磨着。万一老神仙顶不住,大伙儿只能自力生,到时候大人钻进水缸,小孩钻水桶,也不失为一条生路。至于水盆什么的……人的确钻不进去,但好歹也能装点水不是?到时候往身上一泼。没准儿也能多挣几分生机啊。
相较于小民小兵们的愚昧和盲从,船上的大人物们就精明多了。
除了嘉靖帝之外,这船上就没几个相信有天劫的。练个丹就能遭来天劫?邵元节在京城呆了十多年,练了无数丹药了,京城不还是好好的?纵说邵某法力不济,道行浅薄,可积少成多,怎么也得见点端详对吧?
可是,这些年大明虽然天灾不断,但京城却一直风调雨顺,安泰得很,天劫之说,实属荒谬。
可还是那句话,不管事情有多扯淡,只要皇上认可,大伙儿就得认真对待。
想反对?可以!不过不能拿圣贤大义当凭据,只能从神道方面想办法;想支持则比较容易,推波助澜就可以了。
比如张首辅做的就很好,民间流言乍起,还没有定论的时候,他就把家人大张旗鼓的送出了京城。朝中大臣都明白,老张这是为致仕做准备了,可普通民众不知道啊!他们只当首辅大人带头开溜,要从天劫下逃出生天呢。
首辅都带头跑了,谁还有心思再争论不休?自家早做打算方是正理。
彻底丢了舆论战场,清流们也不气馁,眼下问题的核心不是舆论,而是所谓的天劫,实际上的障眼法。只要能窥破其中玄虚,再找个不怕死的把事情捅破,就算皇上嘴硬不认账,心里也会生出芥蒂来。
没了圣眷,一个神棍还有啥可怕?
怀着这样的心思,朝臣们的注意力都很集中。
小道士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无数的目光;一言一行,则是被众人熟记于胸,并反复琢磨推敲,从某种角度上来看,他也算是享受了一把圣人的待遇。
“陛下,时辰将至,您还有没有什么吩咐?”刘同寿穿了一件八卦道袍,身后楚楚还是当初去余姚骗人的那身打扮,唯一的不同,就是女孩手里捧了把桃木剑。这还是刘同寿第一次这么郑重其事,看得嘉靖也是一阵眼皮乱跳。
“嗯。”嘉靖看起来也有些紧张,他不置可否的点点头,突然指着船舷问道:“那里是在做什么?”
刘同寿叹了口气,一脸的悲悯之色:“虽然师父他老人家以慈悲为念,不惜己身,来拯救苍生,但雷火天袭,乃是天威,他一介散仙,纵有些法力,又怎么抵挡得住?若有个万一……我师徒不过山野闲人,纵死亦无大碍,万一若是惊了圣驾,却怎生是好?所以……”
“所以你就挂个帘给挡住了?”嘉靖显得有些不满意,他皱着眉头问道:“难道一道布帘就能挡得住雷火?”
嘉靖虽然脾气执拗,但他的耳根其实也很软,造谣对他是有影响的。近段时间,邵元节等佛道中人在宫中吹风,朝中又有清流们鼓噪,搞得他很烦。现在,刘同寿又要挂布帘,怎么看。怎么像在玩花样,他自然很是不爽。
“陛下差矣。”刘同寿全然不为所动,“天雷地火,无坚不摧,别说一道布帘,就算是数丈厚的城墙,一样跟纸糊的似的。完全起不到保护的作用。微臣之所以请陛下移驾于此,就是为了避过雷火的锋芒,这里是安全的。”
“至于这布帘……”刘同寿神秘兮兮的一笑道:“陛下有所不知。这雷火的杀伤,其实不仅是直接击中会产生,而是分为几种……其一。被雷火直接命中者,自然化为齑粉,形神俱灭;其二,雷火落地,会化为飓风,席卷四方,挡者披靡;其三,则是雷火发出的强光……”
“后,雷火本身乃是至刚至阳之物,然则物极必反。阳极返阴,其中还蕴藏有阴火!阴火此物,明面上的威力远不及阳火,实则不然,此物至为歹毒。一旦沾染人身,便如跗骨之蛆,蚀人精元,侵人魂魄,消弭功德……”
刘同寿口若悬河,说的煞有其事。哪怕是坚定的反对派听了,身上都是一阵凉飕飕的,本来就好这口的嘉靖自不用说,脸上的神情都有些凝重了。
也就是这里没有第二个穿越者,否则一听就明白了。刘同寿说的这哪是什么雷火啊?爆炸,冲击波,强光,后还有核辐射……分明就是原弹么。
“微臣这布帘非是凡物,乃是先师授下的护魂幡,上面有九九八十一道符箓,乃是微臣手书,各道派的长老共同持咒,历经三七二十一日,方功成,是件法器。此幡能挡强光,亦能抵挡阴火,故而臣方斗胆,以之护驾。”
那布帘黑黑厚厚的,挡光肯定是没问题,至于阴火……咳咳,谁不信可以申请下船么,反正皇帝是信了的。
刘同寿信口胡诌,嘉靖却深以为然,其他人互相看看,倒也没人跳出来找不痛。
捉贼捉赃,不让神棍表演充分了,还怎么抓他的马脚?何况……
“轰隆隆……”
就在这时,一阵惊雷猛然炸响,在天边滚滚而过,如同远古的战歌一般,充斥于天地之间。透过黑布,依稀可见阵阵闪光。
众人一惊之下,抬头急看时,惊觉天色突然暗了下来,西边的天空中,一片望不到边际的黑云滚滚而来,瞬间就遮住了大半个天空。
风云突变!
真是天劫!?
船上一阵骚动,岸上是惊呼连连。
不少军士甚至不顾军纪,脱下盔甲,扔掉武器,直接跳到水里去了。他们可没有宝幡护体,不自救怎么成?
军官也顾不上劝阻,他们自己心里也在打鼓呢,虽然还没往水里跳,但脚步却已经往那个方向挪了。反正运河的水不是很深,就算穿着盔甲跳进去,也不会被淹死……
京城方向,惊叫声是惊天动地的,身在数十里外,依然清晰可闻。不过,京城百姓受惊的,消停的也,第二声雷响时,就没人再出声了。封神演义里说得清楚,逢天劫时,闹出的动静越大,越容易被雷公盯上,喊那么大声,不是找死吗?
当然,也有人保持着镇定,比如夏言就是。老夏不但没有惊呼出声,或是张皇四顾,而且还与邵元节对了个眼色,两人都是冷笑连连。
小贼确实有些手段,居然算准了这场雷雨,连时辰都估算得这么刚刚好。只可惜,他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邵真人在此道上的造诣,也是天下数得着的!
哼哼,皇上,早就知道会有这场雨了!想靠这点小把戏就蒙混过关?门都没有!
“劫云已至,诸位道友,且各站方位,助贫道施法,共渡此劫!”刘同寿一声断喝,招呼飞云等老道一声,然后从楚楚手中接过桃木剑,脚踏七星,一套太极剑已经使将开来……
没错,就是太极剑,这年头这套剑法还没被创出来,也不虞被人窥破玄虚。这套剑法慢中有,看起来倒也似模似样,算是跳大神的思路。
“天地反覆兮,火欲殂……”口中歌诀不断,手中剑诀不停,雷鸣电闪中,一式三环套月已经使出。
“大厦将崩兮,人难扶……”黑云压城,烈烈风起,刘同寿舞剑的身影,却让人感受了一种奇异的美感。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道家诵经,比之和尚念经,有美感,也富韵律,而道家第一经典的道德经,是蕴含着天地至理。
天倾地覆,日月无光,苍茫天地间,唯有这画舫之上,仍保持着平静与祥和,那里有经声琅琅,剑舞飘飘。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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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揭开黑幕,疾风骤雨
裹着豆大的雨点,强风席卷而至,惊得众人各自避雨的同时,也将他们从仪式带来的奇异感觉中,解放了出来。(看小说就到-< 书 海 阁 >-www.13800100.com)
“邵真人……”趁着混乱,夏言凑到了邵元节身旁,轻声问道。
“故弄玄虚!”邵元节面带冷笑,咬着牙吐出了四个字。
“那现在应该……”夏言又问。
邵元节很肯定的说道:“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设法把那块黑幕揭开。只要让皇上看到,京城好好的就在那里,雷火什么的根本就不存在,就大功告成了。不过,揭幕的人恐怕……”
揭破天劫的猫腻,固然能削弱刘同寿的圣眷,但揭破的人,恐怕也会引起皇帝的不满。最严重的情况,这种不满很可能会演变成罢官去职,以至更甚。
能跟过来观礼的,身份地位都不低,三品以下的,就只有翰林和言官,想让这些人当炮灰可不容易。
“无妨,本官心中有数。”夏言一摆手,然后目光在人群中稍微搜索了一下,冷笑有声:“偌大朝堂,正人君子总是有的……”
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却发现不是想象中的某位御史,而是身着紫色官袍的侍郎,邵元节微微一愣,继而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夏部堂虑事果然周全,那此事就拜托阁下了。”
“为国锄奸,理所应当。”轻声答了一句,夏言更不迟疑,直接走向了选定的目标,“以中,锄奸的机会,就在眼前,你做好准备了吗?”
谢丕精神一振,沉声问道:“计从何出?”
“其实是……”夏言把邵元节的分析简略说明了一下,各中利弊也是合盘托出,最后加重语气道:“你可想清楚了?”
他问的没头没脑。但谢丕却心领神会,对他们这些老官僚来说,很多话原本就不需要说的太明白。
“朝中事,就拜托夏部堂了。”
“以中放心。”夏言意味深长的说道:“去了一个探花,自会还回来一个,老夫久闻令孙敏行素有才名,金榜题名之日,应不远亦。【-< 书 海 阁 >-*悠】”
听懂了夏言的一语三关,谢丕脸上一阵红晕闪过,他供拱手。慨然道:“义之所在,固不敢辞!”
写来话长,但若看在旁观者的眼中,其实就是夏言在人群中游走,偶尔停下片刻,完全看不出异样。除非是那些经验眼光都不在夏言之下的有心人,才能从中看出些门道来,张孚敬就是其中之一。
见谢丕已经开始朝船舷方向移动。张首辅招招手,唤过了孙升,在后者耳边低声嘱咐了一番。孙升神情不见变化。但目光却变得有些凝重起来,待张孚敬说完,他匆匆向刘同寿走了过去。
虽然下起了雨,但画舫上本就有防雨设施,雨势虽大,船上的人倒也不至于直接被淋到,只是避不开被风吹进来的雨点就是了。即便没有这个,为了增强真实感,刘同寿同样要表现得敬业一点,他现在可不是在跳舞。而是在做法事,自然要风雨无阻才对。
“有异动!”
孙升不敢上前说话,只是匆匆在不远处走过,然后打了个事先商量好的暗号。
刘同寿会意,手上剑诀不断,借着一式小魁星。却已经转过身去,向楚楚打了个眼色。女孩与刘同寿的默契更是早已达到了心有灵犀的程度,正向船舷方向移动的脚步顿止,手中一翻,那柄白玉拂尘赫然在手,合着刘同寿的舞步,做歌道:
“梦觉方知沧海没,人间尚有桑田存,方寸之间有天地,岁月无痕化乾坤。”
雷雨隆隆,清音绕耳。比起雷声,女孩的声音既轻且柔,完全无法相提并论,不过,如黄莺般悦耳的声音,却如海燕一般,在风暴中穿梭往来,不受阻碍的自由翱翔。
船上的大人物们固是听得清清楚楚,若有所思;河里的军士们更是心神迷醉,几致不能自已。
嘉靖凝神思考了片刻,抬了抬手,似乎想说些什么,可看到刘同寿专注的样子,却又说不出口。
张孚敬眉宇深锁,面色凝重,他知道得意弟子有计划,却不清楚计划的详细内容。眼见刘同寿接到示警,却搞了这么一出,他不能不有所联想,现在看来,这歌诀恐怕有深意啊……
夏言等人没空猜字谜,他们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谢丕身上。为了家国大义,后者义无反顾的走到了船舷边上,只要一伸手,就能揭开黑幕,将一切了结了。
不过,终究是个文人,紧要关头,谢侍郎的手还是有点抖,犹豫了老半天,才重新稳定下来,紧紧的抓住了幕布一角,然后身体一歪,手上发力,做出一副失足滑倒的模样来。
“啊!”
凄厉的惨叫声一下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谢丕对自己的演技很满意,虽然这样还是难以回避皇帝的怒火,但既然他不是故意的,皇帝再不讲理,也不可能直接杀了他,甚或祸及家人。至于罢官,反正夏言已经许诺了,自己这个老探花和刘探花同归于尽,将来自会再出一个谢探花,值了。
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夏言已经鼓足目力,向西眺望了。
此地离京城足有几十里,雨势一起,视线更是受到了不小的影响,但京城乃是天下第一雄城,幽燕之地又是一马平川,就算在百里之外,一样能看得到京城的身影,自然不会有多大影响。
按照计划,谢丕扯下幕布,然后夏言故作惊异,然后邵元节进言,做最后的定锤之音。只要这三个步骤搞定,跟风者自然不会少,不需要事先准备即可。
第一个步骤,谢丕表现得很完美,接下来轮到夏言了……
“咦?”夏言揉了揉眼睛。
“咦!?”语气中的惊讶之意展现无遗,声音也比刚才大了不少,夏言还往前走了两步。
“怎么……”最后,夏言象是见了鬼似的,连退几步。被杂物绊倒,在甲板上滚做了一团。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他的两个同谋更是瞠目结舌:夏部堂你的演技确实很好,不过。有没有必要表现得这么夸张啊?连大臣的体面都不要了,您还真是用心良苦啊。
“夏爱卿,你这是……”嘉靖也很糊涂。
他知道夏言跟刘同寿不对付,不过,这本就是他期望的,朝中大臣相互制衡,皇权才能得以伸张。这是他即位以来,最大的心得。但夏言即便想破坏这场观礼仪式,也不用出此下策吧?
“陛下,其实……”邵元节接过话茬,尽管他不知道老夏在搞什么名堂,但第二步骤基本也算是达到了,顶多就是他邵某人多说几句话呗。
他抬手向西一指,悠然道:“令夏大人惊讶的。应该是京城……”
“京城?”嘉靖转过头,极目远眺。
“正是,因为天劫之事。搅得满城风雨,人人自危,结果居然是空穴来风,夏大人身为礼部尚书,有匡扶……”邵元节的台词都是事先准备好的,那是一番长篇大论,一句直接攻击刘同寿的言辞都没有,但却字字诛心。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嘉靖的神情,准备根据皇帝的反应。采用不同的策略,可是,他的准备显然还不够充分,皇帝的反应完全不在他预料之中:“……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喊了好几声。嘉靖才有了反应,他木然转过头来,眼神呆滞,“邵道长,你说京城?”
“是啊,京城……”邵元节突然有点冷,他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那么,你来告诉朕,京城在哪里?”
“啊?”邵元节迷茫了,等他转头一看,迷茫变成了惊骇,他终于知道夏言的反常举动是因为什么了。
暴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刚才还雷电交加,暴雨如注,如同末日一般,此刻却已是烟雨濛濛。透过雨幕,只见绿杨如水,芳草如烟,翠绿之色平铺在大地上,浩渺无垠,接连天际,只是少了那颗本应嵌在翡翠上的那颗明珠!
京城……
消失了!
“老天,京城,京城不见了!”惊呼声不是出自邵元节之口,而是在人群中响起,并且很快引起了一片共鸣。
“雷火之下,皆成齑粉……苍天啊!真有这种事?”
“这是天亡我大明吗?京师没了,城中的数十万百姓也……大明的列祖列宗啊,你们睁开眼看看啊!”
悲号声此起彼伏,大人物们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偌大的一个京城,就那么不见了!除了天劫,还能有什么解释?
“都是你这妖道,明知有此大劫,为了邀宠,还去炼什么金丹!你这奸佞,老夫恨不得啖汝之肉,寝汝之皮!”
也有人看到了刘同寿这个罪魁祸首,小道士跟没事人一样站在那里,脸上甚至还挂着淡淡的微笑,和周围的一片哀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人一看就气不打一处来。
“臣,刑部尚书聂贤奏请陛下,请斩妖道刘同寿,上谢天地,下正朝纲!”
“臣,户部尚书梁材,附议!”
“臣亦……”
群情汹汹,直接将矛头对准了刘同寿。
京城在天劫中消失,国朝……休说大明,就算上溯个两三千年,也从未有过这种记录。这种时候,肯定要找个责任人出来,刘同寿只是第一个,若是消息传出后,天下有变,没准皇帝都要换人呢!众人也顾不得嘉靖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纷纷将矛头对准了刘同寿。
“刘同寿,你有何话说?”嘉靖何等精明,众臣的心思,全在他预计之中。
尽管刘同寿的道行让他非常惊叹,对修仙的信心也更坚定了,可是,比这些更重要的,还是要先把责任推脱开,保住皇位才是第一位的。
反正,刘同寿的法力大半都是因他那个师傅而来,而王老道去挡天劫,结果京城却连块瓦片都没剩下,想必王老道也一起灰飞烟灭了。没了靠山,刘同寿也不过是个聪明点的小道士罢了,牺牲也就牺牲了。
刘同寿转过身,视线缓缓在人群中扫过,包括嘉靖在内,众人的反应皆收眼底,然后,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他竖起单掌,打了个稽首,云淡风轻的一笑:“恭喜陛下……”(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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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9章 天地乾坤,造化无穷
有那么一瞬间,船上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书 海 阁 >-*悠】
朝臣们都试着推测过刘同寿的反应。
狡辩?这个小道士很擅长,他那张嘴不是一般的能忽悠,说是能把死人忽悠成活人可能有点夸张,反过来就肯定没问题。
请罪?这个也有可能,毕竟这个罪太大,看皇帝的意思,也大有放弃他的意思,与其垂死挣扎,还不如给皇帝留点好印象,用从前的人情,保全点什么呢,比如他身后的那个小女冠……
其他……还有很多,可没人想到,群情汹汹之下,面对皇帝的严词诘问,刘同寿居然回眸一笑!
恭喜?京城没了,还恭喜?这是红果果的嘲讽啊!
敢嘲讽,就要做好承受怒火的心理准备!
下一刻,更大的声浪从画舫上爆发开来,滚滚如雷霆一般,连画舫都摇动不定,仿佛要被巨浪掀翻了似的。
“请陛下下旨,诛杀此僚!”
“无视陛下心情,口出讥讽之言,是为不忠;数十万生灵死于眼前,毫不动容,是为不仁;为了一己荣华,铤而走险,引得上天震怒,终招祸端,节操何在?陛下,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若不诛之,今后朝廷又那什么颜面去面对天下人呐!陛下!”
夏言面目狰狞,口中咆哮有声。尽管刚才摔倒时,身上滚得都是泥水,显得非常狼狈,但却无碍于他的气势如虹。形势的演变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预计。京城没了,他的首辅之梦,恐怕也要化为泡影了。
重建京城是不可能的,大明现在没有那么多的人力物力,迁都南京是唯一的选择。到了南京,他们这些失了根基的京官,能否站得稳原来的位置都是问题。还谈什么更上层楼?
眼下,他唯一能抓住的,就只有消灭刘同寿这根稻草了。好歹是件功劳,如果有人帮忙造势的话,未尝没有咸鱼翻身的希望。
“陛下……”
“请诛……”
“不如此。(看小说就到-< 书 海 阁 >-www.13800100.com)无以谢天下!”
其他人的心思没有夏言这么复杂,他们单纯是要找个发泄的目标罢了。学了一辈子圣贤的道理,却发现鬼神这种东西真的存在!这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带给他们的打击太大了,如不宣泄一番,心中的恐惧和惊慌会把他们逼疯的。
嘉靖面色铁青。
形势的演变同样出乎了他的预料,他万万没想到,这雷火居然这么厉害,他原本以为就是着个火什么的呢。那种小事,嘉靖帝弹弹手指就摆平了,谁敢在他面前鼓噪。只有死路一条。
可现在不行了,鼓噪的人太多,身份地位也太高,即便是嘉靖帝,同样没有跟所有人对着干的魄力。何况。迁都南京的过程中,他还得靠着这帮大臣立足呢,又岂能往外推?
他犹豫片刻,颤巍巍的抬起了手,嘴唇微张……
“各位似乎指责错了人吧?”就在这时,刘同寿终于开口反驳了。第一句话就让嘉靖心中一紧,严格来说,他才是罪魁祸首,刘同寿炼丹,可是按照他的旨意办的。若是小道士喊出这话,将来一定会成为其他人的话柄,甚至造反的依据!
想到这里,嘉靖的手臂也不颤了,稳稳的一指刘同寿,就要喝令卫士将其拿下,不过,刘同寿接下来说的话,又使得嘉靖手上一缓。
“下官可是一直主张,让百姓出城避祸的,反对这项提议的,不正是各位大人吗?不仁是谁?若非下官主张让各位大人出城观礼,恐怕……嘿嘿,不仁不义,恩将仇报的似乎不是下官吧?”
众人的气势为之一滞。事先谁会相信,世间有这么离奇的事?为了你随口一句话,就动员几十万百姓出城?那不是开玩笑么!但这个理由显然不好光明正大的说出来,一时间,众臣都有些踌躇。
“不论如何,天劫总是你这妖人招惹来的,想要平息天怒,谢天下之人,不杀你杀谁?”气沮的都是跟风众,谢丕这些主持者就没什么可迟疑的了,反正目标是杀掉小道士,计划虽已乱了套,但只要结果一样,就算圆满成功。(看小说就到-< 书 海 阁 >-www.13800100.com)
刘同寿毫不示弱,反唇相讥:“谁是妖人,自有天下人评说,下官倒是奇怪了,仗势欺人,强占良民土地的不是妖人,反而是下官这个乐善好施的是妖人,天下间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道理?”
“你血口喷人!”谢丕双目血红,张牙舞爪的样子,让人毫不怀疑,他下一刻就会扑上去跟刘同寿死拼。
“好了,都什么时候了,还做这种无谓的唇舌之争?速速善后,规划行程才是最重要的!”夏言见局面又有混乱的倾向,他急忙一声断喝,打断了两人的争辩,然后回身向嘉靖一礼,道:“陛下,人证尽在,还请陛下明断!”
“请陛下明断!”跟风众也回过味了,小道士胡搅蛮缠的实力天下无双,跟他争辩,只会重蹈覆辙。左右他争辩的基础尽在圣眷上,没了圣眷,在权势的压力下,那点小聪明算个什么?伸伸手就碾死了。
“朕……”见刘同寿只是争辩,死到临头也没有出卖自己,再想起小道士以前的诸多好处,嘉靖也很不舍,不过,他自己的命运才是最重要的,犯不上为了小道士,跟朝臣们翻脸:“朕意已决,京城毁于雷火,总是事实,刘同寿获罪于天,法理难容,故……”
“陛下差矣!”刘同寿扬声打断了嘉靖。
“你说……朕错了?”嘉靖脸上青气连闪,苍白的脸孔转瞬间就涨得发紫!
夏言等人都是大喜,这君臣二人的关系算是彻底完蛋了。就算真有万一,今天杀不得刘同寿,将来同样有的是机会,他死定了!
“到底是谁说的,京城毁于雷火?然后又把罪名推到微臣头上?陛下明察,这是欲加之罪啊!”刘同寿一脸冤屈:“臣冤呐,比窦娥还冤!”
“呃。哦?”被他一搅合,嘉靖一时忘了生气,不过仔细想想。他又觉得哪里不对。
“不是毁于雷火,京城怎么可能消失……”夏言被那灵异现象吓得摔倒,印象极其深刻。此刻也是理直气壮,可抬头一看,却发现不对,不知道是谁,趁着刚才一片混乱的当口,又把那黑幕给挂上了。
夏言怒:“谁这么大胆,又把那帘子给挂上了?”
谢丕冷笑着附和道:“挂上了就没事了?掩耳盗铃,宵小之辈,鬼蜮伎俩!”说着,他怒气冲冲的走了过去。一把将黑幕扯了下来,这一次,他可是堂堂正正的揭幕了。
“遮得一时,遮不住一世,京城化为白地。这等……咦?老天,这是……”话没说完,他已是面露惊容,定睛再看,他不由自主的重复了夏言刚刚的动作,揉眼。向前迈步,然后……
“噗通!”他一脚迈空,直接跨出了船舷,一头栽进了运河里。
当朝侍郎落水,船上却一点反应都没有,所有人都呆呆的望着西方,一座雄城正耸立在远方,巍峨如故,宏伟依然!
京城!
完整无缺的京城!
“天……”
“那不是京城么……”
“京城又回来了?”
惊呼的声音没有适才响亮,因为所有人的声音都透着一股虚弱的气息。任是谁人,经历过大惊,大怒,以及失而复得的狂喜,都会有类似的反应。不少人甚至直接坐倒在甲板上,喃喃低语,老泪纵横。
除了当年初次入京赶考之外,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京城时会这么感动,没了京城,一切就都没了。那不是单纯的一座城池,而是希望和梦想的凝聚。
“这,这到底……同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嘉靖也结巴了,不过他总算还记得自己有人可问,在京城重现的一瞬间,笼罩在他身上的危机就不见了,他和刘同寿自然也就修复了,至少,嘉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回陛下,微臣先前不是说过吗?先师会努力保护京城,现在您看到的,就是先师的成果了。”刘同寿依然云淡风轻的笑着,神情与前别无二致,但看在嘉靖眼里,却笼罩了一股浓浓的神秘气息,显得是那样的高深莫测。
“可是先前……”
他君臣在这边对答,其他人的注意力也转移过来了,如黄锦、张孚敬等人的脸上,更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刚刚他们也替刘同寿捏了一把汗,只是帮不上忙,现在危机过去,京城重现,事情再次进入了刘同寿的轨道,自然不需要再担心什么。
“先师施法时,曾借楚楚之口,念诵过法诀,陛下怎地忘了?”刘同寿提示道。
“法诀?”所有人都是一愣,好在,在场的都是满腹经纶的大儒,那歌诀也不复杂,听一遍也就记住了,有人低声默诵出来。
“梦觉方知沧海没,人间尚有桑田存,方寸之间有天地,岁月无痕化乾坤……”
“梦觉?难道是幻觉?”有人提出了猜想。
刘同寿笑而不答,那人惭然而退,其实,这个答案才是最贴近真相的一个。
“沧海桑田,岁月无痕,难道……现在已经是百年后了?”刘同寿闻声一看,说话的却是工部尚书秦金。
不愧是搞理工的,想象力果然丰富,若是此人晚生三百年,说不定相对论就不是爱因斯坦的专利了……
刘同寿继续摇头。
“天地方寸间,乾坤……”专业的就是专业的,嘉靖思索片刻,一开口,就说出了标准答案,当然,这个标准是刘同寿自行制定的。
刘同寿抚掌而笑:“陛下英明,天地方寸间,乾坤大挪移!先师施展的,正是乾坤大挪移之术!”
“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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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章 雨收云住,一统教门
雨势渐缓,乌云散开,太阳似乎也对所谓的乾坤大挪移来了兴趣,将乌云拨开了一条缝隙,探着头,向下张望着,聆听着。
于是,出现在世人眼前的,就是半边日出半边雨的奇景,而不知是恰巧还是命中注定,小道士所站的位置,恰好处在光明与黑暗的分界线上。
仿佛预示着,他半仙半人,游走于仙凡两界之间的宿命。
军士们正从河里往岸上爬,看到如此奇景,一个个都惊呆了,不少人还因此从河岸上再次滑落下去,好容易在水里稳住身形后,依然愣愣的向船上张望着。
“小仙师!”
“大慈大悲的小仙师!”
“神通盖世,法力无边的小仙师!”
无数声诵祷,汇成了洪流,大明小仙师之名,迅速传播了全军,并且向着四方开始扩散开去。
船上的大人物却无暇关注这些,他们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刘同寿清朗的声音在回荡着。
“……下官曾向陛下解释过,天雷地火,无坚不摧,就算是九转金仙,也难以抵挡,家师不过一介散仙,天雷之下,岂有侥幸?然则,天道讲究刚柔并济,亦可以柔克刚,难挡锋芒,并不代表无法可想,所以,先师使出了这乾坤大挪移之术……”
“莫非此术……”嘉靖兴致盎然的抢着问道:“就是在天雷降下的一瞬间,将京城挪移开。然后……”
“陛下英明。”玄幻小说看多了,思维模式果然够奇葩,刘同寿春风拂面,顺手就是一个马屁拍了上去。他已经看穿了嘉靖自私自利,无情无义的本质,不过,对方毕竟是皇帝。至少目前,他还是要以忽悠为主,至于以后……
“先师法力寻常。施展此术颇为勉强。而想要规避天雷,必须得在天雷降下的那一刹那,法术若施展得早了。天雷未降,只是徒耗法力,京城归位后,天雷势必卷土重来;若是晚了……想那雷鸣电闪,何等迅捷,只要晚上那么一点点,恐怕……”
微操作,这个属于网游套路,刘同寿怕嘉靖理解不了,所以解释得比较详细。不过。看嘉靖抚着胸口,摇头晃脑的模样,他这解释似乎有点多余。
“千钧一发,千钧一发啊!好险,当真好险……”很显然。某皇帝已经代入到王老道那个角色了。
“那这天劫就算过去了?以后再不会有事了?”感叹了一会儿,嘉靖又有些后怕,这种千钧一发的险,还是不要多冒比较好,哪怕为此舍弃了仙丹,那也是值得的。
“陛下放心。只有丹胚初成,形成灵识之际,才有招来天劫的威胁,以后的丹药都是从丹胚中生出,不会有事的。而且,交泰殿的灵识也一同经历过天劫,已为上天所认可,今后就不会再有这等大劫了。”
变魔术的要领,一是控制观众注意力,第二就是忽悠。
在后世,想达成第一个目的比较容易,因为有摄像机这种神器,而在明朝,这两个要点,都只能靠真事。好在刘同寿的本事很高,配合的龙套也不少,所以这个大型魔术完成得很圆满,接下来,就随便他怎么忽悠了。
“至于天雷轰击过的地面也不要紧,一是那块地面已经被京城盖住了,二来五行生克,火生土,雷火轰击过的地面,只会更加肥沃,而不会有什么危害。陛下安心便是。”
“嗯,你这么一说,朕就放心多了。”嘉靖拍拍胸口,果然安心了。
穷心未脱,色心又起,没了临头的危机,嘉靖没心没肺的又惦记上仙丹了。一边吩咐起锚回宫,一边扯住刘同寿,絮絮叨叨的问个不停,把大臣们都晾在了一旁。
这会儿众臣都没了刚刚的气焰,几个出头鸟更是一脸灰败,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
小道士这招到底是不是乾坤大挪移他们不知道,但他们可以确定,自己是被坑苦了,这分明就是坑爹啊!
要不是眼睁睁的看到京城消失了,谁会跑去跟皇帝叫嚣,还摆出逼宫的架势?现在完蛋了,彻底完蛋了,别看皇帝似乎没心没肺的,实际上,他肯定把仇都牢牢记在心里了,等仙丹下肚,就是秋后算账的时候了。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们是真心盼着那仙丹有仙气儿,一下肚,就能让人白日飞升,否则的话,飞升的就是他们了……
谢丕刚被人从水里捞出来不就,这会儿裹着一块黑布,萎坐在船舱一角,眼巴巴的看着夏言,那神情,就好像是刚被人强行那啥过的小媳妇,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而老夏就象那个刚那啥过小媳妇的罪犯,表现的这叫一个冷酷。其实夏言也不是想不认账,抛弃谢丕这个炮灰,只是他现在自身难保,又拿什么保别人?
他还没有完全绝望,因为他发现邵元节似乎还没死心,正四下走动,似乎在观察什么。
“邵真人,此事难道还另有玄虚?”
邵元节摇摇头,叹了口气:“不好说,贫道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如果能上岸去问问,也许……”
“这个容易,老夫这就差人与真人同去。”夏言精神一振,转念一想,又问:“真人莫非是怀疑这船?”
“难说,总要问问才知道。”邵元节也没什么把握,他其实也想不通,在船上要动什么样的手脚,才能达成如此惊人的效果。可是刘同寿两次挂起黑布,不能不让人有所联想,他是此道的行家,又是生死一搏,自然要寻根问题,寻找翻盘的契机。
岸上的扈从军泰半都是从河里爬上来不久,盔歪甲斜。有的连武器都不知丢到何处去了,全然一副残兵败将的模样。可这些人偏偏没什么自觉,一个个谈笑自若,一点都不觉得自己丢过人。
本来也没啥可丢人的,天雷来时,船上的大人物还不是大呼小叫的没完?还有一个穿紫袍的从船上跳了下来!堂堂吏部侍郎都如此,自己这些小兵跳水避祸。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
军士们都是这样的认知,邵元节的问询工作自然很不顺利。
“京城消失过没?真人,您不是在开玩笑吧?多少人都亲眼看见了。您自己不也是……怎地还来问俺?”
“当然消失了,老神仙的乾坤大挪移么!咱耳朵灵着呢,小仙师的中气又足……”
“反正后来又回来了。只要知道小仙师神通广大就行了,计较那么多干嘛?”
问了百十号人,回答都差不多是一个意思。当时兵荒马乱的,谁顾得上去看京城在不在啊?若不是船上喊了,可能都没人知道京城曾经消失过。再说,停船地点的附近,有不少丘陵,虽然不高,但却足以阻挡看向京城的视线了,谁还一直傻盯着啊?
即便如此。事关生死前程,邵元节却也不肯放弃,他锲而不舍的问了又问,问得口干舌燥,终于。让他听到了期盼中的那个答案。
“船上嚷起来的时候,我往西边张望了一眼,似乎……京城还在……”这个军士为人懦弱,没抢到跳河的位置,所以留在了岸上,他的回答虽然有些磕绊。也不怎么确定,不过意思却是表达清楚了。
“当真?”邵元节大喜过望,他一把扯住军士,几乎将嘴贴到了对方的脸上,一字一句的问道:“你真的看到了?你可敢在御前作证?告诉皇上你的所见?”
“我……我……”那军士慌了,就在这时,他感觉背后有人踢了他一脚,于是,他幡然醒悟:“真人恕罪,我眼神不好,经常看错东西,兴许是心慌看花了眼,所以……”
“你不用怕,只要你肯作证,本真人必定……”邵元节还想再劝。
“不,不,我不怕,只是确实看花了眼,欺君之罪可不敢当。”那军士连连摆手,只是不肯应承。
“混账!”劝了几次,都不得要领,邵元节一脚将那军士踢开,怒气冲冲的找其他人去了。既然有人说看到过,那船上就必有玄虚,只要找到足够的证人,就可以提出验船,至少,可以争取一部分主动权,不至于彻底被动挨打。
邵元节走了,一边围观的军士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的问道:“李十一,你真的看到了吗?”
“没,没看到,确实是看花眼了。”那李十一慌忙否认。
他已经意识到了:看没看到不重要,问题是,看到了,就要跟皇上以及小仙师作对,而且还有脱离群众,标新立异的嫌疑;没看到则是跟大伙儿一样,一起跟着傻乐呵就行了。
尽管他没看过皇帝新衣的童话,但这里面的道理,他还是分辨得很清楚的,枪打出头鸟,自己这种小人物,还是消停点比较安全。
有了李十一这个先例,邵元节的侦察工作彻底陷入了绝境。军中没人配合,因为戒严,野外也没什么目击者。而且船上的人都看到了,以这些目击者的身份,他想要反驳,就得以数量补足,单靠几个小人物的证词是不可能翻案的。
何况,纵是有,他这个问题也很难得到确切的答案,因为他没办法说明时间。法术多快啊,京城消失可能就是短短的一瞬间,他怎么能找出另一群,在同一时间,观察京城的人来?
倒是身在京城那些人似乎可以利用,可是,他想了想,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关键还是法术,有道是: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在城里的人完全没有感觉,不正说明仙法的高明吗?
而且,随着圣驾回城,护驾军士很快就会把消息传出去,然后……所有人都会受到影响,最后,这件事就盖棺定论了!
抬头望着画舫,邵元节依稀看到了那个俊秀的身影,俊脸上荡漾着微笑,那是智珠在握的神情,每次看到,都会给他的对头带来沉重的打击。
“妖孽,妖孽啊!”邵元节仰天悲呼,下一刻,口中已是鲜血狂喷。
看着岸上那混乱的景象,刘同寿微微叹息,老邵的本事还是很不错的,他已经相当接近真相了。
包括封神演义在内,两个月以来的所有事,都是在为了这场大型魔术表演造势,正因为有了这些舆论,他的魔术才能收获成功。
这个魔术是西方魔术,由大卫.科波菲尔所创,他曾经用类似的手法,将自由女神像给变没了。
自由女神像和京城都是庞然大物,想凭空给弄消失了,当然是不可能的,这个魔术的原理,就是利用视角。
魔术要在场地上动手脚,在表演的过程中,使其不被察觉的向后倾斜,抬高视角,这样,看起来就是目标消失的效果了。
后世可以用电脑控制,使人无法察觉,刘同寿当然没有这样的条件,所以他用五行生克的说法,把皇帝忽悠到了船上,在甲板上动手脚。船在水上,本来就晃动不定,就算感觉到摇动,也不会有人察觉到机关的存在。
黑幕、法事,都是为了转移众人的注意力。
如果谢丕不去揭幕,刘同寿也已经安排了楚楚做这事儿;就算邵元节以及那些和尚们不造势,他同样也要表演这个魔术;这一切,都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接下来,只要借着这股东风,在朝野内外大展拳脚就好了!
目标只有一个:一统教门,权倾朝野!(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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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1章 帝位(结局)
邵元节的眼光不错,后续的发展都在他的预计之中。
匪夷所思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城,随即,又匪夷所思的被全城人所认可,最后,开始向京畿周边,乃至更远的地方传扬。
刘同寿的风头一时无两,在民间的称谓也是越来越多。
上虞小仙师的名头叫起来虽然顺口,但骄傲的京城人却不怎么喜欢,这样的大人物,福泽岂能让小小的一个县城给占尽?完全就说不通嘛!
于是,各种极尽绚烂的称号纷纷被冠在刘同寿头上,大浪淘沙之下,最后剩下了一个最受欢迎的——大明第一国师!
在明廷的规制中,没有国师这个称号,不过,反正只是个称呼,谁又会计较那么多呢?当消息传进宫廷后,皇帝也是龙颜大悦,御笔一挥,顺应民意的封了块牌匾给刘同寿。
皇上都认可了,谁还不服?自是皆大欢喜。
有了这个称号,道家协会自然更加兴旺了,佛门也产生了动摇,禅宗成为第一个主动并入道门的佛教宗派。其实,禅宗本来就是华夏的传承,其传承的是chūn秋百家的纵横家一脉的衣钵,故而长于辩难,jīng于此道者,就算遇上当世大儒,口舌上也占到便宜。
这个说法是刘同寿提出来的,他拿不出证据,不过,只要想想后世的阿三就知道了,创立佛教的他们,有这种机辩的智慧吗?苦修和瑜伽,才是他们的本行。
禅宗之后,佛教八派中,另外几个由中土人创建的宗派——华严、净土、贤首、天台、律宗,纷纷派遣门下弟子入京,向道家协会,以及刘同寿示好。一时间,虽扭扭捏捏的不肯就范,但只要再加把力。应该就能拿下了。
只有印度本土味极浓,由西行归来的玄奘创立的法相宗;以及和印度联系紧密,在两地都有传承的三论宗;以及异族最为推崇,又被称为黄教的密宗;毫不动摇。意图顽抗到底。
见是这样,刘同寿毫不迟疑,直接将早就酝酿好的重磅炸弹抛出,将佛宗各派炸了个人仰马翻,外焦里嫩。
他没用权势压人,权势见效快,但对人心的影响却没什么效率。可能还会产生反效果,这次,他用的依然是舆论攻势。
那是一本书,名字叫:东游记!
创意出自刘同寿,动笔的却依然是吴承恩。后者在听过大纲之后表示,这个题材很对他的胃口,就像是量身定做的一样。
刘同寿自是窃笑不已,当然是量身定做了。除了方向反了之外,其他内容几乎完全一致。就是取经的人换了一下,取经的方向和对象也都换了。
取经的和尚叫达摩。因为西方贫瘠,人xìng恶劣,故而他从印度出发,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最终在中土求得正果,创立禅宗。并以此反哺了原始佛教,使其有了长足的进步。
严格来说,这才是历史的真相。
此外,闹天宫的猴子也是有的,只是这次它闹的不是凌霄宝典。而是西方净土。如来佛祖则趴在桌子底下,喊出了那经典的一嗓子:快请玉皇大帝……当然,这猴子是中土的,因为它是女娲娘娘的石头么。
东游记的问世,给了佛教种种一击,摇摆中的五派彻底打消了观望的念头。望风影从。依然不肯就范的三派,则变成了人人喊打的邪教,与白莲教并列,成为了四大邪宗,从此只能转入地下发展,也就是后世所称的魔门。
于是,宗教战争告一段落,一个崭新的道教出现在世人面前,打着皇帝和国师的名号,蓬勃发展起来。
新技术,新思想,一切不为儒家所容的东西,都在这里得到了庇护,历史出现了重大转折,一切开始朝着未知的方向发展。
借着乾坤术的东风,刘同寿展开了营救计划,以积攒功德,回避接踵而至的天劫为由,他忽悠嘉靖大赦天下,罪犯可以暂交道家协会监视看管。
嘉靖犹豫了将近一年时间,最后,在皇次子载壡、三子载垕,以及皇长女常安公主接连降生的情况下,他终于抛开了那点小心眼,颁布了大赦天下的旨意,张鹤龄兄弟终见天rì。
不过,刘同寿也因此触怒了嘉靖,在朝野中清流的攻讦下,外放出京。
当然,此一时彼一时,经过一年多的建设,道家协会已经成长为庞然大物,即便没有刘同寿面面俱到的关注,一样会自行成长完善。在协会中掌权的,除了飞云、清虚等人,还有刘同寿那位慕名寻亲的师叔——蓝道行。
见面详谈后,刘同寿才意识到,他这位师叔,也是嘉靖朝出名的道士之一,曾经在扳倒严嵩的过程中,出过大力的蓝神仙。
这位在历史上被徐阶利用,最后死的惨不堪言,但其手段还是很高明的,他最擅长的是占卜。占卜高手,无一不是心理学家和语言学家,在这两方面的造诣不足,肯定无法在这一行出人头地。
邵元节已经重病告老,龙虎山的残余小部分回了山门,大部人马则并入了道家协会,早已被分化瓦解,构不成威胁。没有了龙虎山的支持,陶仲文孤掌难鸣,面对本领不在他之下,更有刘同寿撑腰的蓝道行,自然翻不出什么浪花。
其实,刘同寿被外放,未尝不是因为道家协会的缘故。这个组织太大,刘同寿在里面的声望又太高,自私自利惯了的嘉靖自然不怎么放心。
刘同寿也乐得如此,他正要开始施行与张孚敬讨论过的那个计划呢。这个计划别人未必做的好,他自己动手,才是最适合的。
朝中有韩、孙这样的死党,还有已经接任礼部尚书的顾鼎臣,侍郎蔡昂等人摇旗呐喊,宫中则有蓝道行和黄锦,他走的也很放心。
他任职的地点是自己选的,正是绍兴府。
大明虽然有本地人不能在本乡当官的规矩,但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刘同寿不算绍兴人。如果跟他娘的籍贯。他是大同人;跟他爹的,他是京城人,实情当然不能吐露,但道理就是这样。
清流们只想着把他送走。也顾不上这许多细节了,干脆就捏着鼻子认了。去绍兴府,总好过让他在京城祸害人,没看他把那些和尚都给折腾成啥样了?还有那位人人喊打的谢侍郎,身败名裂,祸及家人,怎叫一个惨字可言?
只是不知为何。刘同寿居然放过了夏言。当时很多人都不理解,倒是皇帝表示很满意。其实刘同寿也不是心甘情愿的,但朝中他总得有个对头才行,若是没人敢跟他为敌,那皇帝就要赤膊上阵了。
夏言好歹是熟人,留着总比换个更狠的来,比如严嵩什么的……
江南是个很紧要的地方,所谓:江南熟。天下足,在美洲的高产作物传入中原之前,湖广的粮食产量。远在江南之下。而江南气候宜人,受小冰河时代的影响不大,只要将这里经营好了,政局也清明,自不虞有流民作乱。
还是那句老话,华夏的老百姓,是天底下最模范的老百姓,只要有口吃的,哪怕为政者再怎么压榨,他们也不会乱来。
治政先治水。嘉靖年以来,江南水患频频,一部分出于天灾,另一部分则是**。
嘉靖一登基就撤了各地的矿监、盐监、船舶监、水监,前几者影响的是收入,监督水利建设的太监一走。各地的水利建设立刻就形同虚设了。银子不少拿,屈叫得震天响,但就是没人做事,堤坝比豆腐还嫩,水渠比鞋印还浅,不闹水灾才是怪事呢!
刘同寿到任后,与jīng通水利的名臣汤绍恩同心协力,在三江口——即钱塘江、钱清江与曹娥江的交汇处,修建了名闻后世的三江闸,一举解决了山yīn、会稽、萧山三县的内涝和防御海cháo倒灌问题。
而后,他又主持重修了玉山斗门、朱储斗门和新迳斗门,并对鉴湖进行深挖工程,加强这里的蓄水功能。
一系列工程完工后,江南水患再不复现,时人笔记称:海澄江清,娱氛湛然。
解决了水患,刘同寿又开始筹谋重开海禁事宜,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之余,也引发了海寇之乱。
凭借老爹留下来的班底,和已经小有所成的武功,以及从道家协会jīng选出来的众多武林高手,刘同寿在江南大地,以及海疆之上,与海寇展开了连番大战。其间,不断有名将强豪加入。
在京城武举试中结识的愈大遒,武当第一高手张松溪……群英荟萃于刘同寿麾下,最终击败混杂了倭人的海寇,并反攻倭岛,占据殖民地,开辟了新的海贸航线。
因为掌握了兵权,嘉靖的疑心病再犯,重新将刘同寿召回京城。
回京后,事务繁杂,出乎刘同寿意料的是,张鹤龄兄弟的登门拜访。两人出狱后,一直小心度rì,却依然惶惶不可终rì,拜访的目的,除了道谢,还有求救。
刘同寿与这二人没有多大交情,自然不肯承诺,却没想到两人请出了张太后,在刘同寿入宫的时候,突然现身相见。
刘同寿与刘良女极为相似的容貌,引起了张太后的联想,不久之后,老人猜到了刘同寿的真正身份。欣喜若狂之下,开始筹谋复辟事宜。
然而,正德朝至今已经过了近二十年,老太后除了能证明刘同寿的身份之外,就再也帮不到其他忙,所以,想有所作为还得靠他自己。
就在这个时候,边关传来jǐng讯,俺答、吉囊由大同入寇,肆掠太原诸地,而后又移兵向南,兵锋直指雁门关。雁门守将昏聩无用,竟弃关而逃,军士解散,于是俺答诸虏如入无人之境,肆虐中原,京城一rì数惊,烽火不绝。
同时,受到鞑靼人的鼓舞,朵颜三卫大举入寇,入开原,攻沈阳,前锋哨探直趋辽阳,辽镇危急,蓟镇不敢轻动。嘉靖令宣大总督樊继祖往援太原,樊继祖胆怯不敢出兵,任由鞑虏抄掠肆虐。
危急关头,群臣束手,嘉靖只管诵经祷告,刘同寿请命督军,轻骑出关,于宣府以尚方宝剑斩樊继祖,继而统兵入大同,与俺答战于应州。
大胜!
依靠外四家军的班底,刘同寿尽收宣大jīng锐,于是以暗度陈仓之计,统率轻骑数千,秘密返京,一举控制了京城!
然后,他请出太后,验明正身,循英宗故例,废皇帝,登帝位。
控制了几大边镇,又有强大的民众基础,道家协会又渗透到了社会各个阶层,因此,反对的声音虽然存在,但却无法扭转大局。
第一国师的故事,就此结束。(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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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三国第一强兵,是特种兵穿越三国,乱世称雄的故事。题材不算新颖,依然按照小鱼一贯的原则,以人物和时代契合度为亮点。
新书中小鱼吸取了不少经验教训,相信会让大家看到进步的。
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三国,小鱼永远不会忘记,小学三年级时,捧着两本大部头,走在路上,躺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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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我最可爱的朋友们
上次去起点参加培训班的时候,编辑曾经说过,看网文的读者,尤其是掏钱订阅的那些,是最可爱的读者。~
掏钱就可爱?太势利了吧?
不,不是那么回事,可爱的地方很多,掏钱订阅只是特征之一。
不计较作者的文笔差,只要有个有趣的故事,而且能表达明白就行;
不计较文中有错字,只要别太离谱,能猜出来就行;
不计较作者偷懒少更新,只要一直在更就行;
不计较作者掺水,只要别太过分就行;
不计较自己花钱,别人看白书,只要能让作者知道,有人在支持他,并且继续努力下去就行;
……
诸如此类,太多太多了,小鱼要是都列出来,恐怕这个免费章节,就变成收费的了,所以,就用‘很多很多,多的数不清’来概括了。
面对这样的读者,作者的成绩不好,不受欢迎,谁也怨不着,只能怪自己水平太差,不够用心。
国师这本书烂尾了,仅仅比太监好上那么一点点,很无奈,也很痛心,这本书小鱼是用了心的,尽管还不太够……
但烂尾就是烂尾,没有给读者一个完美的过程和结局,就是作者的不负责,苦衷的确很多,大纲剩下的内容太多了,恐怕没个一百万字写不完。
但是,不负责的本质不会改变,小鱼自己也很惭愧。
然而,尽管有诸多的遗憾和不解,但我最可爱的朋友们送上的却是嘱咐和安慰,还有一如既往的支持。
谢谢你们,真心的,谢谢!
书评区的留言,小鱼就不一一回复了,想说的话都说在这里了。也不能再说了,再说,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就要流泪了。
谢字不多说,在新书里,我会让大家看到我的感激和努力的。
加油!为了自己,也为了我最可爱的朋友们!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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