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 前尘回望 楔子 眼前的风景以极快的速度向后飞掠,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擦得人两颊生疼。此刻,他甚至忘了自己是个会腾云的神仙,胸中的怒气如红莲业火一般烧得他忘乎所以,除了往前狂奔他再不知该如何自处。 然而,当那幢淡彩粉饰的雅苑于层层花树间崭露头角时,所有的犹豫和惊疑却在瞬间烟消云散,处于混乱的灵台陡然一片清明。他坦然心境,眼神一凛,脚下铺垫的花瓣便随着他的步伐旋转开来,只是须臾,花瓣轻轻落回地面,而人已然遁于苑门之外。他动作麻利地从袖中掏出三把飞刃,低喝一声直接将门给轰倒,烟尘方起三道凌凌寒光便已破空而去―― 那绝对是有意将人置之死地的决绝手法。 然一阵厚重的倒地声后,越过颓废的门扉,在没有置任何屏风遮挡的厅堂之上,一袭绣金广袖留仙裙的女子却还悠闲地斜倚在榻上看书,至于那直直射入这里的三把飞刃,竟是连影子都没见着。 良久无声。 半晌,榻上女子方才从容地合起手中的书卷,以一种优雅的姿态端坐而起。她瞥见乌发素衣的少年立于门前,一向淡得仿若无物的眼里此刻是抑制不住的汹涌浪涛,如玉般净白清丽的脸上于是漾起笑意。 “小木,”她略显惊喜地一拍手,“这回你竟不像个木头娃娃了。” “开什么玩笑!”女子戏谑的态度一下便激化了少年的怒意,他感到额角的青筋“突突”跳了两跳,继而忍无可忍地大声吼道,“凤兮,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做?你要把我逼到绝境才甘心是不是!那为何不在一开始就杀了我,一定要处心积虑到这个地步?!” 女子像是被他爆发的怒火给烫到,面上的笑意凝固了。“小木……你冷静点……”然而话说到一半却顿住,像突然想起什么来,转而带着一丝落寞道,“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你生气,只可惜只能见这一回了……” 少年受不了地低声骂一句,又从腰间抽出一把紫晕流转的长剑。那剑似有灵性一般,刚离身就振动着自己脱鞘冲出,过处燃烧起一片妖异的紫焰直朝女子而去――然令他不敢置信的是,女子一动未动,任长剑像穿透空气一样从她身上穿过猛地扎进墙里,而那径口深浅不一的裂痕顿时便向四周扩散开来。 少年惊异地望着她,忽然觉得在那里的只是一剪虚无的幻影。 此时,女子开口道:“我作为‘冥’的生命即将终结,现在的我,不过是残存的意念。” “……”少年铺天盖地的怒气在这一瞬间冷却了,一直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强烈气场就此被穿堂而过的风轻易瓦解。 渐渐恢复到平日里淡漠的形容,他凝视女子沉默良久,终是以平淡无起伏的语调吐出一句: “你逃不掉,我会杀了你。” 女子忽然笑了,如凉玉般温润。“无所谓了。若是小木不嫌累,可以在我转世后来找我。” 言罢,女子站了起来,踏过那扇颓在地上已然支离破碎的苑门,与少年擦肩而过,来到种满花树的院子里。 少年静静地回过身看她。 但见她张开双臂,仰面朝向那棵巨大无比的花树,像是在尽力拥抱那一树绚烂的生命。阳光被层层叠叠的细叶筛得愈发动人,就是那些脆弱得被风一吹就飘零的花朵,也在这样的阳光下显出迷离的韵味。而女子依偎着这繁华,即将消失的苍白也尽被渲染得斑斓了。 从少年的角度望过去,只见她颇为认真地注视着上方的花树,嘴角挂着恬淡的笑意。而后,闻见她轻声道:“生于没有破晓的寂静荒芜,却偏偏在死的时候得见如此蓬勃美丽的生灵……对我来说,算不算幸运呢。” 话音渐渐飘逝,女子的身影也跟着摇曳起来,她的长发、衣袂、笑靥,化为千万光点,如灰烬一般被吹散了。只一瞬间,那人的音容笑貌便只剩下一抹金色的光影,然而也很快消融在那片阳光里。 少年久久注视着,眼睛里却找不出任何情绪。 “为何总是要这样……”幽幽地,少年呢喃道。然而只是片刻,他眼里的虚无复又被那种波澜不惊的平静给掩盖,嘴角旋即上扬,带着一抹惨淡的不屑。 “不可理喻的混蛋。” 丢下这一句,他连剑也懒得从那墙上拔下来,便无丝毫留恋般,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座庭院。 一切就此归于安宁,午后的花依然热烈地盛开着。然而,拂过这里的最后一丝风,却携来一抹淡淡的声音―― “来日,再会罢。” ------------ 初登九重(1) 九重之上虽不会飘雪,但放眼望去,一片深深浅浅的白,置身其中,就仿佛陷入了一望无际的雪原,任何浮现的亭台楼阁皆在这广博的背景之中不见了线条,只剩寥寥光和影。 这样的天宫,着实单调冷淡了些。 “这年头啊,神仙都是生来仙胎,我们九重天上已经好几百年没有凡人飞升了。这次这个例外,据说是靠那位神君呢!” “我也听说了。这位天君刚封的桓玉仙子,是玄漓神君去东海平乱之时在凡界遇到的。借着这个机缘,神君便渡了她一把……” 两个小宫娥一边扫着地,一边意趣盎然地谈论着天上的最新话题。 都说仙家清静之地,但百八十年也没点事发生,清静过了头,便教人闷得慌。这会儿有凡人飞升,一众神仙们终于逮着个新鲜话题,如不大侃特侃一番来解解闷,便着实觉得是错失了良机。 “诶,别说了,好像是桓玉仙子……她过来了!”小宫娥眼风扫到来人,赶忙闭了嘴,同时将另一人轻轻扯至身侧,让出道来。 vvv “桓玉仙子,您早。” “啊、嗯,早。” 我颇不习惯地受了两位小宫娥一礼。待她们拿着扫帚走远后,看着眼前这绵延无尽的白,我仍觉得极不真实。 当我醒转之时,所见之物与昨夜在盗林客栈后院看到的简直大相径庭,只觉入眼一片明亮天光。而后一须发尽白的老者过来,面色平静地询问了几句我的情况,我迷迷糊糊地以为是周公他老人家,也就自然地与之对话。这老者见我没大碍了,便道要领我去了一个叫玉华殿的地方。我心说可巧,这名称竟和书里所记载的天宫正殿的名称一模一样―― 然后,然后我就见着“玉皇大帝”了。 彼时,大殿里还有好多神仙模样的人各立左右,我在殿中央给他们盯得浑身遭了芒刺一般,一个激灵当即清醒过来。 “嗯,仙骨确是极佳,不愧为玄漓上神所看中的人。” 我莫名其妙地听着座上之人对我发表感想,脑筋十弯八弯地转不过来。 “请问……我这是在何处?” 被称为“天帝”的中年男子闻言笑了。“看来女娃一时还适应不过来――是玄漓上神带你来这儿的。莫急,待会儿自有人与你说明情况。” “那个……” “此时无须多言,”天帝不由分说地打断我便朗声宣布道,“众仙家听好了――即刻起,这孩子入籍登仙,封号桓玉,品阶二等上……” 忆及此,我实在想不通为何当时的大家伙皆用一种“恭喜你中奖了”的表情看我。须知,这天上忽然掉下的馅儿饼非但没让我觉得欣喜若狂,反而砸得我头很痛。一来,我并不知自己一夜成仙的理由,能肯定的是我从不炼长生不老药之类的玩意儿;二来,这样草率地便换了身份,那我在人间的……人间的…… 奇怪,我在人间有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儿?难不成…… 一阵恐慌感涌上心头,手足无措间,我只能奋力用有些飘渺的思绪试图去抓住什么关键。努力之下,我发现自己并非如想象中那般完全失去记忆,只是有些事情暂时想不起来了……在考虑了更糟的情况后,这让我感到十分庆幸,想来也只是脑筋一时缓不过来罢。 就目前状况看来,我是莫名其妙地就成仙了的,这莫名其妙的程度完全可以说是概念之外――这要那些斩断后路在天山壁洞中苦心修炼的人情何以堪?不过现在要我弄清楚什么事儿怕是指望不上,一点线索都没有,姑且走一步看一步罢…… 这时,一阵冷气蓦地迎头扑来。我不禁打了哆嗦,纷杂的思绪一瞬间就被冻得没影儿了。抬起头,但见面前卧着一湾水汽氤氲的莲花池,池边上坐着一位手持白莲的仙女。 “呵呵,这不是桓玉么?”仙女一见我便打招呼。 “啊,你认识我?”片刻之后我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桓玉”是在叫我。说起来,我竟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 “自然认识。”她十分理所当然地应道,继而笑着朝我招招手,“过来,这白莲送给你,是好东西哦。” 这人与我不过一面之缘,刚见面就送花是不是太热情了点? “这――” “哎呀,跟我见什么外,”看我迟疑,她却是利落地一撩裙带就跑过来,将那白莲硬塞到我手里,“既是玄漓神君渡上来的,那定是值得相交之人。收下罢收下罢!”说完,竟不给我推脱的机会就匆忙离去。 又是“玄漓”,这名儿自我来天宫前前后后已听得不下二十遍,敢情这人到底是谁?貌似天帝所说渡我上来的也是这位。既是如此,找他询问情况就该差不离。但是,我上哪儿找人去? “哎呀,桓玉?” 这是怎的,我初来这天宫却是人人都认得我了? 视线中,又一位青年模样的神仙带着一支琉璃花瓶面含亲切地走过来…… 我再次目送一道匆匆离去的背影,手中的白莲已分外和谐地插在了琉璃花瓶中。 不知为何,在前往天君给我分配的宅邸路上,每走不到十步,手中便会多出一件礼品。送礼的神仙们大都一脸人畜无害,不是捧花携草,就是怀瓶揣玉,更为甚者,以奇珍异禽相送的亦不在少数。 活物我便在他们离开后放生了,因我实在不想自己的居所成为一座动物园。不过,其中一只小鹰确是十分讨喜,我也欣然地将它留了下来。 初以为神仙们大都热心肠,对我这个新来的特别关照,后来在他们的话语中,我渐渐有所了然――对我好,不为其他,只为贿赂那玄漓神君。 想来此人来头定是不小,但又不买人情洁身自好,所以他们才转而向我示好,试图通过我间接贿赂他。这种挑软柿子捏的做法确实明智,不过也要分情境施行,在我看来,他们此时这么做就是白搭,因我压根不知道玄漓是谁…… “嗯,看来丫头初来天宫,混得倒是不错。” ------------ 初登九重(2) 我不禁被这突然出现在面前的白衣老者吓了一跳。 “你、你……” 老者一副责怪的神情,谆谆教诲道:“丫头怎的还这般一惊一乍?须知天上不比凡间,突然出现、消失什么的,再寻常不过,可别再作出这副样子,让外人见了,还要说我捡了个傻丫头呢。” 我莫名这老者带给我的熟悉感,只是小心问出我的直觉:“老人家可就是那位――玄漓神君?” “哈哈,丫头机灵,深得我心。”玄漓捋了捋白须,双眼弯弯,“你我就不必如此见外了,唤我声‘爷爷’便好。”老者对我倒十分亲近,抬手便摸了摸我的脑袋。 跟着这动作带给我的微妙神识,我复又仔细端详了面前的老者一番。当目光重新扫回他那盈盈的笑容时,脑海中蓦地灵光一闪,一段记忆顿时清晰起来―― “啊,我想起来了!” 没等我向他问出一直憋在心里的问题,灵台却已早一步变得清明。没想到失去的这一部分记忆恢复起来竟如此之快。 “看你这样子,莫不是……”相对我的惊喜,玄漓却是蹙起眉,表情十分的纠结。 “唔,我想起您来了,您不就是那位老爷子――” “什么!你竟连我是谁都忘了?”老人家精神矍铄,暴跳而起。 “呃……现下不是想起来了么。” “啧啧,看来你这后遗症犯得还不轻。本以为既是我渡你成仙,应该无甚问题的……” 看他就要陷入自我的境界,我忙追问道:“什么后遗症?” 他停止自言自语,继而看向我,双目愁肠百结,声音无限悲戚:“丫头啊,爷爷对不住你……你本非修道之人,如今能成仙,只因我的助力。须知这天下什么都白吃不得,你既是捡了便宜,那么――”他没再说下去,只是伸出两根手指抵住自己的太阳穴,接着做了个朝下的手势。 “……”我隐约察觉到,现如今自己很有可能会演变成一个悲剧。 “本来见你再正常不过,想是没变傻,谁知却是犯了失忆呢……” 据这位神君的解释,情况大致如此:因他大慈大悲地渡我这个凡人成仙,我生生捡了个大便宜,代价嘛就是失失忆,跟我捡的这个大便宜相比,完全不足挂齿。而且,说是失忆,也不过是极轻微的、不完全性的失忆――而已。 玄漓为了让我觉悟得更加透彻,当即还打了个比方: “一位诗人某天上街,不明所以地就被人从后脑勺闷了一棍子,可惨的当场就傻了。之后他家里人用了各种方法都不见好。然而,一次机缘巧合给这人偶然瞥见自己曾经的诗作,于是他一个激灵,当即就痊愈了――这与你的情况不正是异曲同工?由此看来,等你接触了足够多的人和事,完全恢复记忆只是时间问题。” 虽则,我不甚明白玄漓所打的这个内容猎奇的比方与我本身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也不知他是如何能得出如此逻辑脱节的论断,但见他信誓旦旦的模样,我也不太好意思扫他的兴,只得应和道:“如此甚好,甚好……” “丫头放心,爷爷记着你当初予我的恩情,定然不让你受苦。”玄漓任重道远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继而望天,莫名地开始陷入回忆,“想当初我重伤在身,流落街头,若非丫头一心救我――” “这个,是您当初拼命拽住我裙角不放来着……” “我知你本不富裕,却还给我买这买那,开客房给我住,自己睡牛棚。”他看样子完全无视我的友情提示,继续道,“不仅如此,我发现你虽为女子,学问做得好不说,见识也广,只可惜不是男子,放在人间也无人赏识……” “咳,”我无甚兴味地打断他的话,趁着空隙提出一个压在心中已久的疑问,“我说您啊,当初为何要将我弄上来当神仙?” “你这话问得甚怪,不是你自己答应的?” “我怎么我就答应了?”转念一想意识到他什么意思,急道,“彼时你说的是想表示点什么来报答我,本来我就穷得够呛了,心说‘有钱不赚猪头三’这才答应下来的。谁知你坑人呢!” “丫头,话可不能这么说。朽非一般人,报答的形式当然也是非同一般的,”言罢话锋一转,“不过你现在再来说这些也迟了,再说当神仙有什么不好?你们凡人求神拜佛吃毒药拿钱瞎折腾不就是为了这么?” 我无力告诉他并非每个人都是这样,也有做人做得苦但是乐在其中的。然而确实如他所言,现实已摆在眼前,过多的追究也没什么意思。说起来我在凡间有什么?虽然我想起了在朝为官的爹和已逝的阿娘,但除此之外没有过多的印象,仿佛我从一开始就是“来也坦荡荡,去也坦荡荡”的那类人,不论去留都不会引起什么变化,自然也就无人挂念。而这一切我自知与自己寡淡的性情有关。 之后,玄漓又与我谈了很久,大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内容。我向来对喋喋不休无甚抵御力,为了不让自己打盹儿,我从后半段开始就放出袖中的小鹰专注逗弄。 “哎呀,天不早了,我得回去了。丫头,这个牌子给你,届时可要来青丘找我。” 玄漓不知什么时候说完了,我只觉手中一凉。低头一看,原是块刻着他名字的玉牌。待我急忙抬头之际,人却早已不见了。 他刚刚道“青丘”……难道原是只老狐狸么? ------------ 安身立命 vvv 在与玄漓的一番对话后,往下的路再也没有人来向我搭讪,倒是难得的清净。 过了桥,我便远远地望见我的屋――好家伙,估摸着得是间三进三出的大宅子!连我这种品阶的小仙都能有这排场,那其他神仙还了得?啧,不收土地税的日子就是好过。 我一面在心中腹诽,一面步履悠悠地踱向大宅子。渐行渐近,才发现在庭院门口还有两名小宫娥各立左右,瞧那纹丝不动的形容,真怪累的。 其中一位见我来了,像是盼来了救世主,急忙上前来行礼: “奴婢给桓玉仙子请安。” 另一位似站着出了神,闻声方才一愣,几步上前与那小宫娥并肩。 “我们两个是派来服侍仙子您的,她是映寒,我是照雪,见过仙子了。”言罢,她们一齐向我福了福身,照雪继续说道:“回仙子,其他还有很多人正在整理内屋。” 很多人是多少人? ――闻言我就想问,却突然意识到自己此刻也是位很有排场的神仙了,表现得如此见识短浅怕会折了风度,当即便憋了回去,改口笑眯眯地应道:“那么今后有劳各位照顾了。” vvv 进了院门才发现这宅子除了大,布置得还挺有味道。 前庭中央一丛芭蕉,绿得莹莹发亮,每一片叶的轮廓都描着淡润的光晕,颇有沁人心脾之感。厅中一把装饰折扇侧悬白墙之上,上绘几支素雅梅花,并附有一首不知形只解意的诗,平添几分意趣。而书房是朴素却不失精致的,案上的枯叶香,墙角的青竹,镂花的窗,窗外的景深,都搭配融合得十分和谐完美。 环顾四周的当儿,眼风偶然扫到整齐摆在一边架上的书,于是我鬼使神差地就来到跟前,取出翻看起来。正看得津津有味之时,却是猛地一惊:如今自己都升天了,还辛辛苦苦地念个什么破书啊,这不是自找罪受呢么? 思及此,我果断地合上手中的书。然而,明明今后不用再担心前途问题,我也可以过得十分轻松,可就是不知怎的,心里隐约感到有那么一丝失落。 “仙子这是怎么了?” 我黯然的思绪因这冷凝通透的声音而亮堂了几分,转过身,只见是那位名为映寒的小宫娥正端着一盘瓜果,目光平静地看着我。 之所以在院门口的一面之缘便让我此刻认出她来,是因映寒作为一名小宫娥,容貌却生得姣好非常,特别是一双眼睛,水水泠泠的,颇有股子幽寒灵气。 映寒大概是察觉到我审视的眼神,凉凉出声:“请仙子莫见怪。只因奴婢敲门您没回应,所以才贸然闯入。” 我收敛几分目光,轻轻摇头,“既是来了,便陪我聊聊天,一个人怪没劲儿的。” “是。”说着,将手捧的果盘搁在桌子上。 映寒看了看我衣袖拂着的书,问道:“仙子可是爱书?” “爱?……其实,在我还是凡人的时候,我一直在外游学,忘了出于什么原因,我拼命念书,念书,如此已经好多年了,是很苦的,并非你想的……” 谁知话未说完便被她打断:“流水逝落花,日久亦生情。于事于人,这规律总是不变的。时间会把任何一种感情加深,直到融入你的生命,便再难割舍。”映寒的目光深深望进我的眼里,在那深处,却是不知在凝视着谁,“既是如此,就顺其自然罢。无论多苦多累,只管像待自己的生命那般坦然待他足矣……” 我静静地看映寒颇为自然地说出这番极文艺且内涵的话,即便我再怎么不文艺不内涵,也不免有些被她所感染。也许,她这番感悟是因我而起,但越说下去,我便越能感受到,她说的,是自己的一段经历,一种深深镌刻下的情感,一份不会随沧海桑田而改变的坚持。尽管我什么都不了解,但这番话给我一种触动,一种似微风拂过久静琴弦的触动,好像曾经,也有如此一个人,一个深深融入我生命的人…… 这阵沉默并不如何长久,于我,却仿佛一支从记忆深处延伸出的藤,悠转,绵长,究竟来自哪里,又伸向哪里,无从追寻。 “仙子,不好意思,奴婢多言了。”映寒凝滞的目光忽地闪烁了几下,方才福了福身道,“天色已晚,仙子便早些歇了罢。” 我轻点头。一切思绪的涟漪便随着她的离去而归于平静。 vvv 自来这天宫,我得到的第一份工作便是管理书卷,换句话说,也就是个书阁侍官。 做这行的其实就有一个好处――方便读到各种珍稀藏书。这要是换做了别人确是没劲透顶,但在我这儿倒是显得十分有吸引力,于是我便欣然接受了。 毕竟这工作既没操作性也没挑战性,日子过得平淡无奇,无甚好说的。只是隔三差五,会有些老神仙来阅书,顺便和我唠唠嗑,时间长了,便与我生出些交情。其中与我谈得最为投机的要数月老和重紫神君。令人欣慰的是,重紫神君每每来此便给我带上几颗他新炼的丹药,颗颗都颇为有用,我就将它们收到瓷瓶里,以备不时之需。至于月老送的红线,我大多用来补了衣服,以致他每每见我便怜悯道:“真真不知情趣,真真不解风情”…… 如此,平淡美好地又过了几日―― “丫头,这几日过得可好?” “好,好。”我无视凭空出现在我面前的玄漓,继续看书。 “可有结识什么小姑娘小伙子的?” “有,有。” “谁?”听着我压根不走心的回答,玄漓还是锲而不舍地表示他对我的关心。 “嗯,重紫神君、月老……” “这、跟些老头儿来往却是有何乐趣?” 至此,我才抬起头,看着面前的 “老头儿”,一脸郑重,“爷爷说得是。” 玄漓像是没有自我觉悟,深皱着眉摇头道:“不行,我不能让丫头成天和一群老头儿打交道,这不,现在越是显得老气横秋了,”说着还仔细端详了我一番,“瞧瞧,瞧瞧,脸上都添皱纹了……” “……” “啧啧,丫头你额上原是有这么多沟壑的么……” “……” “我这就去跟天君说说,让你跟着我走,免得――”玄漓还要继续说,目光无意扫到桌案,顿了顿道:“丫头,书、书被你撕下来好大一块儿……” ------------ 有女惊鸿(1) vvv 玄漓撂下话之后便瞬间不见了踪影。至于他会不会来把我带走,我其实不甚在意,因我素来觉得,只要入乡随俗,到哪儿都能随遇而安,倒也是没差的。 回宅子的路上,刚行至那座飞架在云端两头的玉桥拱顶,我便生生瞧见――就在前几日还一派祥和的门庭,如今竟一片狼藉,种的花啊草啊落得满地,院门中隐约闪耀着翻飞的刀光和光晕奇异的术法,“乒乒乓乓”铁器交戈的激烈响声不断随风飘来。 “……”我这才来几天便出了岔子? 本以为天上的治安都是很有保障的,不然神仙们又如何能有闲情逸致安享那长得变态的寿命?而终归是百闻不如一见,此时此刻对着这样一番血腥暴力的场面,我已经彻底没了想法。 只一愣神的功夫,我赶紧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直奔过去。一入院门,便看到无力软在柱子上的映寒。她的衣服被划开了一道长口,绑发的带子早已不知去了哪,散落的青丝遮住大半张脸,形貌甚是狼狈。 看着她的样子,我倒抽一口凉气,急忙就要过去扶她。可步子还来不及迈开,只觉一道黑影倏地落在身后,紧接着喉咙便被一把利器抵住,凉得渗人。 “你就是这死丫头的主人吗?”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却是冷若冰霜,透着狠厉。 刀就抵着我的命脉,命悬一线,我丝毫不敢轻动,耳畔除了身后女子贴近的呼吸,剩下的就只有自己的心跳声。从小长到大,我还没经历过如此惊险的时刻,一时半会儿便有些乱了阵脚。 “这位……上仙,有话好好说,好好说。”按着理论套路,此情此景我应是不管来人是哪根葱哪根蒜,先装孙子再说。 她冷笑一声,然后中气十足道:“你的婢女宰了我的焚印!” 焚印?这名儿绝不陌生,就在前些天我还从阁中的《上古灵图》中读到它。书中记载:焚印,外形酷似熊,属火,极恶的上古凶兽。如此,便也能解释为何死了却也不见它的尸体,据说上古的灵兽都有长久的生命,一旦死了却不能入轮回,只等着灰飞烟灭。 按理说,天宫的神仙断不会养一只凶兽,但身后人所散发出的一丝一缕皆是悠然仙气……嗯,现今的神仙果然非同凡响。如此看来,天帝实该着众人开个会,讨论讨论行事作风问题。 “那是凶兽。” 我万没想到这话会在这种场合脱出,这不明摆着找抽么?我用余光去扫一旁的映寒,但见她一身被染得鲜红斑斑,话语却依然云淡风轻。 事实上,对映寒惹出的这档子事我甚为不解。别人养凶兽兴许是嫌生活太没激情,以此聊以遣怀,若是上级插手那还能理解为秉公办理肃清风气,可你说你一个没事人跟着瞎掺合啥呢? “凶?”女子话音未落,我便感到一种术法的灵蕴自身后生出,下一秒映寒就咳出一口血。“呵,它有招你惹你?只不过从小便被冠上‘凶兽’这不公的称号而已,而你,你就因为这把它给杀了!” 我一边担心映寒,一边也得顾着担心我自己。女子不知为何好像变得有些激动,手中的利器跟着她起伏的气息上下直颠,以至于我感受到自己被她用利器抵着的地方有鸡皮疙瘩层层往外出。 “冷静,冷静,冲动是魔鬼。先把武器放下,你一直举着它手不酸么?”我小心翼翼地开口为自己解围。 “我为何要放你?” “嗯,这样吧,你既是受害者,失了宠物,那么我定是要赔偿你的。前些日我得到一只据说是 ‘摄魂鹰’的,把它赔给你,你意下如何?”一边是钟爱之物,一边是性命,我看我还是忍痛割爱罢。 “哦?那玩意儿极珍贵,你一个小仙会有?” 即便她言语中充满对我的鄙视,不过从这态度也可知晓,我这个条件提得她很是中意。唉,见了她刚才为焚印打抱不平的那激动劲儿,我还以为她爱那凶兽爱得死去活来深入骨髓、对这事儿怎么也不肯妥协呢。 我一吹口哨,半空中便出现一团耀眼的光晕,小鹰透过那光晕中朝我飞来。女子见状,终于将利刃从我脖子移开,我实实松了一口气。而当我放松下来转过身,一抹突兀的颜彩就这样撞入眼帘,我不禁诧异―― 眼前女子着一袭裁剪独特的红衣,在这满眼的纯净浮光中,显得格外绯艳妖娆。衣袂翻飞间,隐约露出她被绷带缠住的修长手臂和小腿,也不知是受伤还是怎么。头发很长,浓墨色的流瀑般衬出她极致冷艳的面容,而眉心处尚有一枚奇异花纹,一如封印。 可见,“红”这种颜色并非到哪儿都能彰显喜庆的,往这人身上一套,愣是让人觉得它有些不祥的意味了。 这女子,明明一身凛然仙气,却周身环绕肃杀萧条之感――莫非,她就是老天君的那位小公主,惊鸿? ------------ 有女惊鸿(2) 犹记先前和一众来看书的老神仙们唠嗑,基本上将天上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都作了一把谈资供消遣用,其间故事那是错综复杂跌宕起伏,老把我听得一愣一愣的,我因而觉得这些闲言碎语远比戏本子都来的有创意。而我也正是从这些与老神仙们的闲聊中得知老天君那小女儿的种种事迹。 说起来,这小公主确是一传奇人物。 跟每位传奇人物一样,她自从娘胎里堕出来,周遭便在一瞬之间变换了风景。本是晴空万里的好天色,突然就异风阵阵紧跟着四处冒光,连九天之外象征着祥瑞福照的青鸟也列队盘桓于她出生的晴桑殿外,久久不见离去。大伙瞅着这一副只有祥龙现世才有的奇特景象,心中无一例外洋溢着激动,而其中最为激动的要数天帝,连媳妇都差点儿认错就乐滋滋地抱着那孩子只管笑。司命的神官见此情此景,也忍不住要多言几句旨在锦上添花,顺便指望着涨涨俸金。 可就在众人沉浸在一片喜悦当中,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只见那盘桓于殿外的青鸟一只只不知中了什么邪,突然就换了阵势,排着队直往檐角上撞。一时之间,鸟的咽气声、坠地的闷声此起彼伏,绽开的血迹如点点红梅散落开来。 立时,所有人皆噤了声。 天帝的脸色眼看就开始大变,跟前的人皆俯首不敢言语,而就在先前还舌灿莲花的司命神官更是窘迫地无地自处,想着这下是凶多吉少,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绝心态一咬牙一跺脚,运用毕生所学,大展忽悠神功,硬是把黑的说成白的,并大胆提议让小公主顺应天意,取名“惊鸿”。天帝以为然,神色方才缓和不少,终是没有将这人和刚出世的女婴齐齐拖出去办了。 不过自此天帝便冷落惊鸿,天庭之中神仙们也大都以避讳的眼光瞧她,只因她出生之时一群鸟儿排着队自杀。 真真可悲可叹…… 似乎正顺着众人的推测,随着惊鸿一天天长大,便出落得……越发邪恶且诡异了。据说小姑娘经常干出些令人费解又无语的事,而似乎也并非巧合,与她交好的人每每总是厄运缠身。于是朝堂之上开始有人进谏天帝,说是要除掉小公主,不然将会日月无光天地黯淡公鸡不打鸣母鸡不生蛋……总之事关苍生百姓,不是她死就是天下亡。自此天帝也不禁忧心,再三斟酌招来惊鸿,视线在她眉心不祥的花纹上停留良久,终是决定大义灭亲。 可故事如果就此结束便无甚好给人传为奇闻了。 彼时惊鸿正要被正法,一阵旖旎霞光伴着飘渺神圣的韵文让在场的所有人一瞬间被净化,每个神仙的脸上都写满了慈祥与宽恕,皆等着如来大佛的圣命。只见大佛面上一派庄严,嘴巴极缓慢地开开合合,言罢,已过了一盏茶的功夫。 待如来大佛在一片崇敬虔诚的目光中翩然远去,在场的大伙还久久没有动静。 半晌,天帝开口:“众卿……可是听懂如来大佛说的什么了?” …… 终归,有一研习梵文的老神仙勉强听懂了后面几句―― 时至再转,罗刹根结。 丛枝百绕,魂息千绝。 冥铃悠越,繁花却湮。 焚心化玉,枯血生胭。 最后总结:惊鸿,万万杀不得。 至此,便无人再望着惊鸿玩完,由着她干什么只要不搞出人命一概视而不见,于是直到今日,惊鸿可谓是天宫最为嚣张且桀骜不驯的神仙了。 vvv 我很庆幸自己能预先知道身前女子的身份,终归是了解一些情况,也好与之沟通。 “见过小公主了。”我稳了稳心神向她行一礼。 “听说你前些日子才刚飞升上来,如今却也认得我,”她一边闲闲地擦拭着那把泛着泠泠寒光的大剑,一边道,“看来,我的名气是更胜当年了。” “呃,其实也还好……” “如此说来,你当真从谁那里听说了我的事?” 这语气实在不善,看她不断重复擦剑的动作,我有些担心她会不会下一秒就一剑砍过来结果了我。 我不动声色地朝后挪了挪。 她似乎注意到我们之间距离的微妙变化,没了继续吓我的兴味,停下手上的活儿,转而面无表情道:“摄魂鹰拿来。” 闻言,我用无奈的眼神瞧了瞧袖上的小鹰,一如还债老爹要把女儿嫁流氓时那般,遂将之递与惊鸿。谁知小鹰对我情深意重,爪子死死地抠住我的衣袖,怎么也不愿意过去。惊鸿于是不耐烦地伸手来抓,岂料小鹰一喙啄过去,一道血痕登时就出现在她手上,恰似云母晶石被蹭上了一道鲜红的朱砂,显得极为刺目。 说时迟那时快,惊鸿一把就揪过小鹰,然后在手上“噌”地燃起一团熊熊烈火,小鹰在那火光中只哀叫一声便瞬间化灰。 这一系列动作来得太突然也太迅速,我生生还来不及消化,而这边惊鸿只是淡淡一句―― “让我流血的东西,我定让它覆灭。” 这一刻,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眼神里的东西很坦白,也很强烈,竟丝毫不加以掩饰。 之后她笑了,笑得晴光潋滟:“两清了。” 遂,若无其事地提剑出了庭院。 我无语凝噎,只目送着她离去,心中回响着一个无比响亮的声音―― 他大爷的!这人忒嚣张了! ------------ 妖孽倾城 终是把惊鸿那祖宗送走了,我如释重负地一叹,紧跟着跑过去招呼看样子像是差不多了的映寒。 “映寒,你振作一些!” 她是才疲惫地抬了抬眼皮,轻轻摇头:“我死不了。” “我不这么认为……” “你不觉难过?” “难过,难过,看你伤成这样我十分难过。” “咳咳――”她似突然急火攻心,猛咳嗽一通,我赶忙抚她的背帮她顺气。这当口儿,我瞧见一众小宫娥们正在内里隔着门缝向外头确认情况。 “咳、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向来很喜欢那鹰……”缓过气来的映寒艰难地问我道。 “哦、你问这个啊。自然喜欢,难过也是一定的,不过我这也是非不得已不是?那境况,谁还能顾得两全呢,”我疑心映寒都自身难保了,却还有闲心问这问那,“先别多言,我扶你回去招药君来看看。” 我搀扶着她起来,却不料听到她极轻的一句话。 “你的喜欢……真廉价。” 心中不禁一抽。 ――这话着实伤人。我喜欢那小鹰是事实,但这喜欢却不至于当作一回事儿罢,她又何必较真?正欲开口辩驳,一瞥之下却发现她既已昏厥。心里顾自别扭一番后,也就索性不再去想它,终归她重伤在身,脑子迷糊言辞失体也说得过去。 可我到底没顺利扶着她进屋。 “桓玉仙官请留步――” 我脚步一顿回过头去,只见一水灵灵的少年恭敬有礼地立在一片废墟当中。 “嗯,何事?” “我家君上想请仙官至府上一叙,烦请仙官随在下走一趟。” “你家君上何人?” “青丘,玄漓神君。” “咳,我现下有要事在身,有劳……” “剩下的就由我们来料理,您大可去赴约,无需挂心!” 我无语地看着突然冒出来齐齐排在我面前的一众小宫娥,她们昂首挺胸,面色郑重,一个个皆摆出忒靠得住的样子。 我知你们想将功补过,不过这眼力劲儿未免、未免…… “那,仙官便随我来。” “呵……就来,就来。” vvv 因我初来乍到,修为尚浅,浅到捏诀招朵云来也困难得紧,于是便只好委屈那少年与我同乘一朵云。 既是同乘一朵云,两人挨得近不近远不远的距离,若是不说上几句话,便着实觉得有些尴尬。 “嗯……今日天气还不错吧?” “嗯。是不错。” “……可吃过饭了?” “吃了。您呢?” “我也吃了……看这阳光,今日天气确实不错啊。” “嗯。确实是不错。” “……” “……” 我发誓,我再也不跟人随便搭讪了! 于是,一路上就维持着如此诡异难捱的气氛,终是让我熬到了目的地―― 青丘果真如同字面,是一处山清水秀的幽静桃源,此地风水良好,灵气葳蕤,看来是极益修身养性的。 那少年领我通过一条竹林曲径来到一座装潢朴素清新的楼前,“君上早已在里间候着了,仙官请进。” “多谢引路。” 走上“吱嘎”作响的竹阶,推开门,便闻见一股林间露水的清香,而堂中一长身玉立的男子正背对着我俯身瞧那几上一株白花。 “请问,您可知玄漓神君身在何处?” “嗯,来了?”这声音竟是润玉般的好听。 男子言罢转过身来,正笼在自撑起的竹窗透进来的那一束光亮中,但见其面如冠玉,眼底眉梢尽是风情,虽是一身白月绸衣,却丝毫不显清淡,仿若有一种雪色的雍容从骨子里透出来,真真华丽无比。 一时间的恍神,那男子却已立在身前,我微昂首看他,而他眼底含笑:“哟,丫头看得我竟眼睛都直了。” 这语气让我不禁心下一颤。而后,我抬起手指直指其人鼻子,抖着嗓子问:“玄、玄漓神君?” 他不慌不忙地欣然把我瞧一阵儿,跟着吐出两个字:“正是。” 我登时有种受到严重欺骗的憋屈感,愤然控诉道:“那你之前那个样子又算甚?!” “无他,为避免一些可怕的目光罢了。” “到底是什么样可怕的目光啊?!” 言及此他忽然展颜一笑。我顿时恍惚觉得在他周围有小桃花一朵朵地盛开,简直要闪瞎人的眼,以至于心神都抵不住地一阵激荡。 “喏,就像你这样的。” “……” ------------ 上山途中 vvv 在我重新平静下来,决定不和一只老狐狸计较以后,他便也告知我此番把我叫来的意图。 “想来你呆在天宫十有**是没出息的,不如我领你到我侄子那去,如此一来有人带你修习仙法,也有机会见到许多有趣的人,你意下如何?” “听你这么说我觉得去那也没差,只是天帝那边……” “这些旁的琐碎事你无需操心,我都帮你搞定了。你只说,要不要我荐你去我侄子那?” 话既说到这份上,我实不太好意思推脱玄漓的盛情,况,我在天宫呆得也不久,着实也无甚牵挂,于是打定主意便一口答应下来。 玄漓见我同意这桩事,十分高兴,“那好,你今日回去打点打点,明儿一早便随我去昆仑山。” vvv 第二日一早,我拎着包袱去向天帝辞行。果然就如玄漓说的那样,他打点好了一切,天帝问也没多问,直接就招了招手叫我赶紧走人。于是未耽搁多时,我便同他上了路。 一路闲侃下来,我们到达了昆仑山脚。 说起来,我先前一直以为所谓“仙境昆仑”,只是因它终年云雾缭绕,如梦似幻,就外观而言是十分的神秘,十分的迷蒙,然本质上到底还是一座山。在我身为凡人之时,倒是登过它一回,除了山路陡峭极易出人命之外,好像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了。而此番跟着玄漓我才发现,原来此地竟算得上是一处空间枢纽,如一面镜子映照着两个看似接近却又完全隔绝的世界――天人两界。正因有这么一地儿,求仙的凡人有时不需要经过重重关卡手续、贪玩的神仙有时不需要经过天帝戳章批准,也能见缝插针地走个捷径。不过话虽这么说,要找到这个连接点却是十二分的困难,据说一直以来找到它的也就两种人:一种人是有翻天的本领,一种人是有翻天的运气。 “好了,接下来便步行罢。”玄漓扶着我跳下云头。 “为什么?这山看起来要登许久,飞不是更快?” 他掸了掸衣袖上的落尘,然后道:“你不知道也难怪――这昆仑山所处地域十分奇特,而又因了它空间枢纽这一作用,此处时常发生‘灵气合变’之象,打开不知通向何处的罅隙。须知,这种打乱自然规律的事是很危险的,即使是神仙也不能为所欲为,毕竟老天才是最大,若它想灭了你,只一道雷就能让你圆满。所以,为避免这种惨剧,我们还是不要在这里动用灵气,等上了山,自然就安全了。” “哦,原是这样,”我大彻大悟道,“既然不能用飞的,徒步上去也没差。走罢。” 顾自爬了半段,发现一旁没有那白色的身影,我疑惑地转过头,却看到他还纹丝不动立在石阶下。 “怎么了?” 闻言他只笑笑,接着不知所谓道:“你自有人陪,我就不掺和进来了,”复又龇着牙捶了捶腰,“所以说人上了年纪就是不行了,比不得你们这些年轻人,这不,只运动了一会儿我这老毛病又犯了。” 我面无表情地把他望一会儿,道:“你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是站着没动。” “就是站久了把腰闪了呀。” “……也只有你干得出这事儿。那你说,谁会来陪我?” “这――是个不能说的秘密。” “……麻烦您赶紧去死一死罢。” 想是玄漓耍了我一场觉得十分圆满,当即便朗声笑出来。笑罢,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整出一副颇为严肃的形貌嘱咐我道,“总之我不在,你定要将我给你的护心镜好生戴着,听到没?” “哦。” “你可别敷衍我,此事万不能儿戏。” “嗯。” “因这昆仑山寒气逼人,对于你这样一个无甚修为的小仙实在伤身又伤神,这境况,只有护心镜能保你,可是明白?” “知道了。” “呼――!”他终是如释重负地叹一口气,继而向我招了招手,“既然一切都已妥当,便上山去吧。好好跟着我侄子学习,我自会抽些闲暇来看你。” “嗯,那我走了。”说着我便转身继续前行,心中却不免有些感情渐渐生出。于是,又上了几层石阶后我停下脚步,转过身朝玄漓大喊:“谢谢――” 这位在凡间萍水相逢的神仙,我不知道当初他为何要将好生生做人的我渡成仙,甚至费工夫为我免去一大堆劫数,可有一点我很清楚――他是这天界,唯一一个真心待我好的人。明知从我这儿什么也得不到,还是一直扶持着我在这全然陌生的环境中生活,尽心尽力。若是全为了在凡界的那一次救命之恩,他大可不必做到这一步。终归不论他不顾我的意愿就乱做“好事”这一条,在我心中……或许,他能不能算得上是所谓的……“朋友”? 因与他隔的这段距离,此时我看不大清他脸上的表情,却隐约觉得,他身形好似顿了一顿。然而,也只是一瞬的错觉罢,因他下一秒便也抬了手拱成喇叭状朝我喊道:“不客气――” ------------ 为君千里 vvv 我确实听了玄漓的话,将那暖烘烘的护心镜挂上脖子捂在心口处,然而…… “哎哟,真热死我了――” 这昆仑山压根儿不像他说的那样寒气逼人,相反,气候倒是十分适宜,如今这一捂,我登时觉得自己好比是在大暑伏天抱棉被。不过想到玄漓临走前严词嘱咐的那些话,我还是坚持忍耐着没有把这暖炉一样的镜子扯下来丢在路边,只每隔一段时间便把它挪下位置,以至于不让自己热得晕头转向从而登山登到山底下去。 “啾――” 伴随着一声清啸,不知从何飞来一只周身泛着幽蓝光晕的鸟儿,它无端地在我面前一圈圈转悠,实实挡住了我的去路。 “这鸟倒怪……发着光,还有两只尾巴……” 彼时我正兴趣盎然地摸着下巴打量身前这只鸟,见它本来还好好的,在我的视线之下,一瞬间却似是被烧着了一般,陡然发出一圈刺目的光亮!我即刻抬手遮住双眼微微侧过身去,下意识地搂了搂胸口的镜子。 虽说昆仑山仙气飘渺,是一处大家公认的圣境,可它毕竟不属于天界的范畴,既然并未被一家圈占,那么其他一些族类也就免不了要光临此地。而再一看这儿环保工作做得好,没有市镇嘈杂,就连买地的钱都省了,理所应当,便欣然在这儿盖了房子落地生根。如此一来,这昆仑山就成了各强大族群(好地盘是要靠实力抢的)美好的定居地,但于我这种并不强大却也有意在此定居的人来说,便实在有些残忍了。 感觉到光亮渐渐黯淡下来,我忐忑地睁开眼睛。不想,随着那淡润光晕中的人影一点点清晰,我再仔细一瞧――这人不是映寒是谁? “映寒?……你,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我深感她此时此刻应还拥着被子躺在病榻上,而她不但没有这样做,甚至化成个鸟儿直跟我跟到这儿了,害我虚惊一场。 她上前几步,那围绕着她的星星点点的光斑也随之隐去,“有些唐突了,抱歉。我来这儿找人,”顿了顿又道,“其实――我原是长白山上一只‘寒泉灵鸟’。” 我表示沉默。 “我知道,你怨我一直瞒着你……” “……” 事实上她想多了。我沉默,只是因我大致知道:以“想来我本是什么什么”这类引子起头的话,一般要持续很久,至少也要讲到“如今我不得已如何如何”才算个完。因此从她开口那会儿,我便准备好全程倾听了――然,她好像并未有长篇大论的打算。 “也罢,无论你怎么想我,此番我有必要告诉你,”言及此,她面上是特有的庄重,而眼神里却又似乎闪烁着某些特别的情绪,“一直以来,我就想有一天能来到这,为此我作为一名婢女混进天宫,打探了许久的消息。已经数不清多少时日,多亏你,让我盼来了玄漓的踪迹。这会儿又因了他的引路,我终是能站在这昆仑山上,然后……见到他。” “他?”片刻的思索,我模糊地回想起一些不久前刚发生的段子―― “既是如此,就顺其自然罢。无论多苦多累,只管像待自己的生命那般坦然待他足矣……” 莫非,映寒一直委身做一名小宫娥在天宫当差,就是为了等一个机会,去见她心尖尖儿上的人?而这个人,我想十有**也就是此番我要找到的“师傅”没差了。搞了半天,原来映寒真真是一只十分痴情的鸟儿,如此一来,之前她种种令人疑惑的行为也就有了一定道理。 想来,映寒等这个机会等得怕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因我本就从玄漓那儿听说,一般人,就算是有那么一些修为的,若是没人领着,也很难穿越通往这里的一道屏障。而映寒身为一只小灵鸟,还是远在长白山的小灵鸟,修为不足是正常,找不到路子来这昆仑山也是正常,要说一辈子也无缘见到那人,也只能说很正常很正常……而皇天不负有心人,她终是逮住了由我带来的这个机会,如今同我一起上山,再见到那人,也算是了了一桩夙愿。 “你自有人陪,我就不掺和进来了……” 看来玄漓是早知道映寒化成鸟儿跟着我的事,他倒也不拆穿。而先前听映寒说起玄漓,莫不是玄漓也知道一些她和他宝贝侄子之间的事儿,所以放她上山等着好戏开演?……这人品,不谈也罢。 “妹子,苦了你了。如今什么也不必多说,我们一同上山。”我发乎于情地拍拍映寒的肩,用眼神表示对她倒追如意郎君的欣赏与鼓励。 “嗯……” 即便她面上仍在极力镇定,我还是从那细微的表情中窥见了一抹娇羞的女儿态,一时间,心下就不禁冒出一些些兴致来。 “嗯,我觉得如今我们还是来说点什么罢,就说……当初,你是怎么和那人好上的?” “……” ------------ 不如不见 登山着实是一件累人的活儿,不消半日我便有在半山腰扎个包的想法了,不过因为映寒的积极,我不得不被她连拉带拽地拖上了山。 此时,天边已浸出一抹沉静的暮色,随着我们一点点向山顶靠近,糅合在这沉静暮色中的一缕箫声便越发清晰―― 像是浸润了天际云端柔金的颜彩,融化了拂面而来恬淡绵软的微风,幽远却不失亲近,超脱而不会违和,虽是一曲哀调,却也是一曲云淡风轻,韵致淋漓的哀调。 我疑心这美好的音律莫非是来自那位昆仑神君?――不奇怪他有能耐连映寒这种姑娘的芳心都弄到手了。 环绕在这迷人的曲调当中,我自然将步履放缓,一心求于享受,然映寒是更为迫切地往山上赶。看着她这一刻小姑娘似的兴高采烈的摸样,我不由莞尔。 追过一道弯,我方才望见映寒驻足在石阶上的身影。 晚风拂过她的衣带和长发,她就立在一片醉人的艳艳霞光中,双眼始终向一个地方凝望着,表情柔和而温暖。此时的她,在浮光的勾勒下,不再只是一块凉凉的冰石,却像是被镀刻成一朵骄然绽放的冰花,刹那间,凝住了花开一世的芳华。 我竟有些不好意思走进这片光景。 映寒凝视那方向良久,箫声不止,她终是动情而又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瞿墨……” 曲调戛然而止,一瞬间陷入的安静竟让人觉得有些不自在。不过这会儿昆仑神君想是终于发现了这位深情望了自己好一会儿的姑娘。 我正站在阶下,等待着一场感人肺腑的重逢。 “你……”而他却仅说这一个字,便久久没了下文。 正所谓:情到浓时方恨少,此时无声胜有声。至此,我方才有些理解了―― “……是谁?” ――这,我果然还是理解不能啊…… vvv 你是谁? ――这位仁兄还是挺风趣的。 一边是情深意重,苦等岁月盼相见的小鸟;一边是薄情寡义,快意江湖忘红尘的冷漠神君……莫非又免不了是一滩狗血了? 来不及多想,我便将视线投向映寒。果然见她面上是一片惊愕,完完全全的不敢置信。 “瞿墨,你、你不知道我是谁?”声音里满是持不住的颤抖,一时间,我竟觉得她差不多快要哭了。 见事出有变,我三步并作两步爬上石阶与映寒并肩,视野一下子铺展开来。只见一座四角重檐的木构黛瓦亭矗立在一片幽蓝群山中,那男子青衣墨发,面容清雅,执一支竹箫侧身坐于亭栏之上,衣袂与亭外闲云相映,轻缓地飘荡。那样一抹青,仿佛是透过轻薄云烟看到的青峰的颜彩,宁静得就如同这片古老浓绿一般,悠长而隽永――如此,方是我心目中神仙该有的模样了。 面对映寒的诘问,只见他面上没什么表情,也并未作声。 “瞿墨,我是映寒呀,终南山上那一只寒泉灵鸟!那日你救了我,还对我说……难道这些你全忘了?”与瞿墨的淡定截然相反,映寒像是已经出离悲愤了。也难怪,毕竟她先前还一直欣喜地盼望着。如今人是见到了,不过一切又都变得不再是她所期望的那样。这对她是不是有些残忍? 我不知此时此刻该如何去宽慰她,只觉得任何的语言和动作都是多余的,于是就只是静静地站在她身边。 男子面上还是云淡风轻,明明白白一副状况之外的模样,不过已几步从亭中下来,行至我们面前。 “不好意思,”他口吻淡漠,平平中却又仿佛带着什么尖锐的东西,“想来姑娘并未认错人,但本君的记性却到底不太好。眼下天色已晚,我们不便在此多言,无论如何两位姑娘既已来了,便至我处稍作歇息罢。” 映寒伤情伤得厉害,背过身去用手捂着脸,不理他。 他见状无语,继而将目光投到一直杵在旁边的我身上。 在我们眼神相交的一刻,我顿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明明只是一瞬,却好像格外深刻,仿佛是要引着我去追溯它的什么根源,然而也只是一闪即逝,丝毫线索都未留下。我无法解释这种奇怪的状况,而他倒是并未表现出任何不寻常之处,只是淡淡打量我一番,然后问道:“这一位,莫非就是玄漓之前向我提起的‘徒弟’?” 我面无表情地答:“是。” ------------ 疑是故人 “……” 因了我这般生硬的态度,他貌似无意再多言,只是目光平淡地又看了我一眼,转而道:“天暗了,先下山,”说着将箫收进袖口,“但请两位稍等,我进洞去拿点东西。” 言罢便转身向那边洞口去了。 然而,人刚走,映寒像是突然从悲伤中缓过劲来,立时便抬脚追了上去! “啊、喂!”看她势气冲冲的样子,莫非刚刚在一旁捂脸半晌,是下了什么重要的决心?比如―― 唉,看来光说是不顶用了。 唉,看来只能过去扑倒了。 ……我不由颤颤地拿袖口揩了揩额角的汗。 本来,我最不想插手的就是这种男女之事,不过想着,他们一个是身边人,一个是未来要孝敬的师傅,两个要是搞出什么来,牵扯到我也定然不好做人了…… 因了这般考虑,我便也跟着跑进那山洞。 可是吧,明明眼看着映寒和瞿墨都相安无事地进去了,轮到我自己的时候,偏偏就出了岔子―― 话说我前脚刚踏入洞口,但见极炫目的一道光风驰电掣地直直朝这边袭来,大脑都还来不及反应,便重重击在胸口,近乎震动我的五脏六腑。顿时一股腥甜涌上喉头,眼前风景尽数被染成绯红一片,只觉体内满满当当是骨头挫灰,内脏翻搅的剧痛。幸而,只一秒我便被这暴风骤雨般的痛感麻痹了神经,一举陷入寂静无声的深渊。 vvv 周遭是一片黑白的繁华街市。 此时,街道两边皆挂上了花样纷繁的剪纸灯笼,在微风的吹拂下,它们缓慢地洇开一圈圈墨色的晕团。夜空之上,静谧的星光被聒噪的烟花所扰乱,空气中丝丝漂浮着的皆是蜜糖和彩纸混合散发出的油墨甜香――想是庆典就要开始了罢。 周围的气氛十分热闹,人们皆沉浸在节日的喜庆中:有甜甜笑着吃糖葫芦的,有手拉手快乐地转圈儿的,有花前月下悱恻缠绵的…… 而我独自一人,漠然地站在这片寂静的喧嚣里,视线像是受着某种牵引,毫不留恋地穿过重重斑驳人影,直投向远处一名男子的身上―― 他站在一排挂着灯笼的花树旁,树上的花繁郁灿烂,开得正好。他的轮廓在一片灯晕中被抹匀揉散,恍若虚化,只隐约见他是在颇为闲适地把玩着一条穗子。不多时,似是注意到我的目光,他身形微微一动,蓦地停下手中的动作,一个侧身便朝着这方向徐步而来。 风乍起,我静静地看他未束的发于身侧铺开层层叠叠柔软的墨迹,直至近前,他微俯身过来,我无意从他被风吹开的衣襟处瞥见这黑白空间里唯一的亮色――那是一朵朱砂点就的梅花。 男子唇畔含笑,轻轻吐出几个字。 “找到你了。” vvv 睁开眼,面前渐渐清晰的,是镂花的床栏和素色的帷幔。偏过头,只见窗子是敞开的,外面一片山光云影,而瞿墨就坐在窗边那一张矮几前端着青瓷茶杯悠悠品茶。 刚刚做梦了?那场景,我分明没有见过,可偏偏又觉得熟悉……罢了,既只是一场梦,也无须管它太多。 揉着太阳穴缓缓坐起来,胸口传来的阵阵撕扯般的疼痛让我不禁抽气。 “嗯,醒了?”瞿墨察觉到我的动静,放下手中的茶杯信步走过来,往榻上一坐,“我已为你疗过伤,感觉可是好些?” “唔……我是怎么了?” “你被术法直接击中,晕了。” “……对了,为何洞穴里会突然有人攻击我?” “为了试炼你。” “谁……” “我。” “咳咳咳――”我不禁急火攻心,“我说,你这试炼未免过于凶残了罢?!” 而他倒好,回以我一记清澈的眼神,平静地吐出俩字:“有么?” 我真急了:“太有了啊,我差点就魂归西天了!” 他半晌无语。继而道:“那便抱歉了。我没想到你修为如此浅薄,更何况我只施了一成半的功力。玄漓在送你来之前难道就没教你点什么?简直是送羊入……” 他这番话说得无比真诚,以至于我被他说得都有些无地自容了。而他该是也看出我面子上挂不住,也就不再说下去,转而起身,一声不吭地走了。然我气都还没来得及喘上两口,他便又很快地折回来,手上拿着一面颇为眼熟的镜子――仔细一瞧,竟就是玄漓千叮万嘱要我戴在身上的那面。 “这镜子,是玄漓给你的?” “没错。”多亏还有这面镜子护着,不然我绝对会死在那洞里。话说这瞿墨也忒狠了,没听过拜个师傅还要到鬼门关去预先登个记的。 这个问题于他仿佛是即兴而提,因他接下来便没再多问什么,只是轻抚上镜面那几道赫然的裂痕,若有所思道: “可惜了。” ------------ 昆仑之始 vvv 待瞿墨给我喂完药,我犹是心有余悸,便再次向他确认:“以后,你该不会再弄这么危险的试炼了罢?” 事实上,对于没有在与玄漓分别之时请求他自断几根续命用的狐狸尾巴,我觉得十分懊恼。总觉得这是个是非之地,就连师傅尚且如此危险,要是换了正儿八经的敌人,我还不早死上个十次二十次了? “看心情罢。”他淡淡地应着,将只剩下药渣的白瓷碗搁到一边,准备扶着我重新躺下。 ――喂喂,怎么还要看心情?! 当我怀着一腔愤懑看向他时,却见他从里到外都未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恶意,加之此番还在细腻妥帖地照料我,虽然态度不敢恭维,但就行为而言是十分温良的――这不是没表面那么招人厌么。转念一想,确然是因我自己修为不精――不,应该说完全没有,才会让他一时没有心理准备吧?毕竟人家也是很有地位的,天天来往的不是些高人就是侠隐,不了解自己一个不小心就很有可能将一无辜之人拍死,也实在是情有可原。 想通这一层,心中不禁豁达几分。然一波刚平是一波又起,猛然间我就意识到一个很严重问题。 “等等,我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确定不是废话?”瞿墨方准备离开,闻言转过身来,不耐地问道。 我认真点头。 他于是重新扶我坐起来:“何事。” “那个,你可知道,和我一起上来的蓝衣姑娘哪去了?” “一早便下山了。” “什么?她好不容易才上来的,怎么可能就这样走呢?”我看着瞿墨,顿了顿又道,“你是不是对她说了什么?” “没什么,整个过程不过是她在问,我在答罢了。” “……” 其中具细,我想我大致能想到一二。映寒问瞿墨,无疑是问他到底还记不记得她云云,这问题本身就够让人心寒的,而看瞿墨这会儿事不关己的形容,他该是答―― 不记得。 “那她走时,可有说什么?”此刻,我没由来地觉得倦了,只垂着眼,懒懒地用手指去描绘锦被上一只绣鸟的轮廓。 “没有。” 面对瞿墨毫无意兴的态度,我也实在没劲再去多说什么,只是想着,映寒等了那么久,等来如此结局,所谓痴情无果,实在伤情得很,而她终是选择用离去的方式来收场这一番感情,就像是说书人惯用平淡的口吻结束一篇精彩绝伦的故事一般。在我看来,这无所谓凄苦,亦无所谓释然,她只不过是将自己生命里其中一篇故事给了结了,并无碍于这篇故事本身的好坏,同时还能保自己全身而退,未尝不是种聪明的做法。至于她为何要不辞而别,想是也有她自己的考虑,这里不便妄自揣测,待到哪日有缘再见再去问她,若是无缘,也就罢了。 至于瞿墨,若是站在映寒的角度看他,他无疑是个既不靠谱也不地道的家伙;然而站在我自己的角度看他,除却觉得他性格不那么讨喜之外,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因此,我并不会为了他和映寒那桩事儿就对他怀有什么偏见。再说,瞿墨到底将成为我的授业恩师,这不知期的一段年月,我还得和他一起过,这就更加有必要与他好好相处。 到底于我而言,命运为我送来一个人,我便好好接受他;而当这些人离开时,我也会好好为他们送行。 至此之后,我为了养伤足足在榻上躺了一周有余,可想瞿墨那厮下手是有多黑了!这昆仑山上像是没什么人的,每日都是瞿墨亲自来给我调养。在第七日的时候,他替我看了脉象,说我基本上已全好了,明日便能下床走动,大明日便能开始修行。 本来,我对于自己终于不用再像一团烂泥似的瘫着,感到十分高兴,这高兴直到我梳洗一通,神清气爽地走到大堂看见那一桌绿惨惨的斋菜时,才稍有些消减。 我走过去于瞿墨对面就座,在他犀利目光的催动下,极不情愿地执起搁在身前的竹筷,欲夹菜,却又不知该把筷子伸向哪儿,只觉眼前是一片绿,绿得发亮,绿得无边,绿得人心好疼…… 见我拿着筷子半天僵持不动,瞿墨开口道:“不合胃口?” 我收回筷子,看着他目光恳切地点了点头。 孰料他当即便起身开始收拾碗碟,动作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我暗道“不好”,赶紧出声制止。 “不是不合胃口吗?”他微挑眉,一副很是善解人意的口吻。 “……别这样,我知神仙都是不用食五谷杂粮的,可我毕竟前不久还是个凡人,一时半会儿还习惯不了。” “所以?” “所以……我想吃肉。” ------------ 没有肉吃 “我想吃肉……” 瞿墨闻言没再说话,只是徐徐放下手中的碟子,屈身重新坐回那张竹椅。看着他一系列的动作,总觉得他这架势有点像衙门里即将审犯的县太爷。 他带着审视的目光静静看我半晌,然后道:“你可知,神仙修炼的最初便是要学会‘虚怀若谷’?如今,我看你是渐渐有些肆意妄为了。有一点你应该清楚,只因我尚未成为你真正意义上的‘师傅’,眼下才会对你这般纵容,待你拜师礼成,可还打算如此随意?” 我被他一股突如其来的气势所慑,当即便收敛了一些散漫不经的态度,认真应道:“明白了,不吃便不吃罢,终归死不了――既然如此,何不现在就让我正式拜你为师?” 见我学乖,瞿墨也没再作出一副严肃的形容,眼里的寒意复又化成平日里那种淡然的神采。他解释道:“天帝那五殿下劫数将满,不多久便会重返天宫。届时,九重天上必将大设礼宴,若我们此刻成师徒之礼,与它撞上,算是不敬。” “原是如此。”我应了一声,继而追问,“而今,岂非要等到五殿下之事过去了,你方能教授我仙法?” “怎么,现在想起来要好生修习道法了?” 我起身朝他弯腰一揖,郑重道:“您老明察,我可是一直都很有上进心的。” “如此最好。” 瞿墨言罢,倾身端起桌上那壶泉茗,食指压盖,轻揭盖瓯,袅袅茶香糅着股幽林泉涧的清凉甘味儿便顿时飘散开来,但见他衣袖轻轻浮动,姿势风致优雅,将那浅碧色的新茶徐徐注入杯中,一杯推向我,一杯置于身前。 我向他轻点头,然后将那茶移至唇边小啜一口,清香绵柔的茶味当即便似有若无地留在了唇齿间。 ――真可谓好茶入口,沁人心脾。 待我将茶杯重新放回圆桌,瞿墨方开口道:“这几日,我打算先授你腾云之术。” “诶?你不是说若非正式师徒就不能随便传道授业的么?” “我何时说过?” “……”虽然没有直接说,但那意思不是很明显吗?――真是的,如果不是这样,那之前那番谈话就算是全无意义了? 瞿墨旋即起身,向门口方向徐步走去。至门前,微侧头向我道:“随便吃一点菜便随我出来。” 言罢,遂推门而去。 他走后,我将桌上的斋菜环视一周,不动声色地直接起身就追了上去。 vvv 因我悟性终归还是那么回事儿,两三日下来,便也能游刃有余地腾云飞行了。 是日,一向清闲的瞿墨却是突然多出三四桩事要处理,委实有些分身乏术,而近来见我颇有长进,一来想让我得到锻炼,二来便是让我替他分担压力,遂派给我一个任务,让我去凡间查看一下百姓的生活状况。我心下自然十分乐意,可与瞿墨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发现他好像不大爱成全我的喜好,想是怕生出多余的麻烦。于是我当即作出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道:“哎,折腾一个上午了,我累了,您还是自己去罢。” 而瞿墨却是面色不改:“既是如此,你便回房休息去。” 说着,就要捏诀行动。 “啊、我突然觉得,我此举实在太不应该了,”见瞿墨竟然不吃这套,我赶紧换一种态度,“您也够操劳的,而今又有这么多事要办,我若是连这点小忙都帮不上,还有什么脸面继续留在这里?” 闻言,他勾了勾嘴角,继而朝我一抬袖,带出道莹莹光亮来:“如此,凡界之人就看不见你了,”顿了顿又道,“不过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你自己拿捏好。” 一炷香的时间,足够我办妥任务再留在那儿溜达一圈了―― 甚好,甚好。 vvv 从瞿墨给我开的道直入凡间,拨开层层云雾,繁华热闹的街市便乍现于眼前―― 人们着各色服装,有挎篮逛集市的,有摆摊吆喝的,亦有击鼓起擂台的;闺阁小姐们大都在绸缎胭脂阁竞相流连,大家公子们则偏爱于棋轩茶肆面客会友;四方街道上亦不乏一些持刀官兵来来回回地巡视查勤…… 多么熟悉的场景,多么悦人的景色。 也许,世人皆愿飞升成仙,不理尘世纷扰,过得逍遥自在。疏不知,在那九重之上,没有清晨的婉转鸟鸣,没有正午的披金柳色,没有傍晚的漫天红霞,亦没有入夜的悠长更声……既是出生为人,好好走完这一遭风光旖旎的凡尘世道,又何尝不比空望成仙来得有意义? 劝君莫羡九重仙,独步红尘亦风流。 刚一入凡界,我便兢兢业业地完成了瞿墨派给的任务,末了发现,离他规定的时间尚且绰绰有余,于是便打定主意在此停留一番。 那么,还是先去看望看望爹罢。 我犹记得之前所居住的地方,便循着道悠悠飞过去。 ------------ 丹青弥想 我犹记得之前所居住的地方,便循着道悠悠飞过去。 当那气派的宅邸渐入视线,我才意识到,经过我离开凡界的这段并不短的时日,这里依旧没什么变化,还是那般鎏金溢彩的匾额,还是那般花径深深的门庭。心中流过一丝异样的感触,我跃下云头,立在由士兵把守的大门前,仰首望着上方龙飞凤舞的“端雅居”三个字好一阵子。直到脖子酸得撑不住了,我方才合上眼轻叹一声,直越过门前两人轻轻步入庭中。 进了前厅,没费多时我便望见爹尚未脱下朝服的身影。他立在一幅约摸半人高的丹青面前,一动不动,似是已出神多时了。 而我的目光只无意扫过那幅丹青便深深一滞,继而又转了回去。在看清画中人之后,耳畔渐渐响起心跳的声音。 那眉眼,那姿容,那长发,分明就是我已故去的阿娘…… 一时间,娘的事,爹的事,还有他俩共同的事,一片片,一截截,便于脑海细细拼接起来。 vvv 我又想起了一些事情。 那时候,我守在娘的病榻之前,窗外飞扬着鹅毛大雪,室中闪烁着明灭烛光。 我跪在她跟前,握住她的手,只觉冰凉一片。 她对我说话,眼睛却一直望着绘彩房梁,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轻淡:“你爹就是到这一刻也不回来看我,说实话,我真是恨他恨得要死……可是,那又能如何呢?如今他入阁为官,步步高升,直至今日竟当上了内阁次辅,离位高六部,权倾朝野也就一步之遥了。我是该为他高兴还是难过?高兴他寒窗十年,终是出人头地;难过他飞黄腾达,便忘了曾经故人……女儿啊,你要知道,‘女子无才便是德’,说到底只是维护这个不平等世道的道具罢了……娘支持你自己的理想,也看好你那不输男子的才能,加把劲儿孩子,到时候定要做个才能出众的女子,如此,才能让那些公子哥儿敬佩你,真正地倾慕你,不会一旦结识新欢,就忘了旧人……” 阿娘说着说着,便渐渐没了声息。 我愈发握紧她的手,不堪重负般地将头深深埋下…… 良久之后,抬起一张不见丝毫泪痕的脸,目光平静而柔和地投向阿娘已然不见生气的面容—— “娘,您安心罢,”言此,目光却是骤然一紧,用无比坚定的声音道,“女儿定谨遵教诲。” 原来,我在外长达数年的求学生涯,皆是出于娘的一句话—— “加把劲儿孩子,到时候定要做个才能出众的女子……” 那之后,我将阿娘的棺杶移到冰室,足足又等了爹三日,而他始终不见回来。于是,我便拟了一奏,托朝中大臣呈至皇帝跟前,希望他能一看孝道,二循人情,三观情势,同意我这个为人子女在娘亲尸身未腐之时,在内阁次辅大人离京未归之际,代为主持将之入殓下葬,并遵循大夫人之礼。 而不久便有诏令下达: 准。 待爹风尘仆仆地赶回家中之时,看到的,便已是灵堂中妻子肃穆的牌位,和女儿留在他办公案上一封郑重封好的辞别信。 vvv “阿裳……” 蓦地,一个声音自几步之遥外幽幽传来,带着几分悲凉,几分痛楚,一瞬间将我脑海中种种画面给一概挥去。 我看向就直直立在我面前的爹,而他背对着我,目光至始至终凝在身前的画像之上。 不一会儿,他又道:“阿裳……近来在那里过得可好?” 闻言,我不禁蹙眉。 一直以来,我认为是爹负了娘,虽然我对他并无恨意,但心里毕竟有了一个结。如今,他表现出这般缅怀阿娘的形容,再回想他先前的所作所为,我就实在提不起与他分毫的共鸣之感。 “阿裳,你当初是不是觉得我对不起你?”爹怅然垂头,继而道,“你认为我高官进爵,身份显贵,便忘了当时一直扶持我到这一步的你?……怎么可能呢,我怎么可能会这么做……那时,我青年入阁,受前辈提拔,仕途一片平坦,也因此招来许多贵家千金的青睐,可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你,我是因忙于办理公务而夜不归家,为何你就偏偏爱胡思乱想?……你以我嫌弃你没有才华,你可知我永不会忘记那苦寒时节的相伴相守,永不会忘记你比那什么乱七八糟的韵诗要动听百倍千倍的歌声……” 爹说到这,竟已哽咽不成声,他复又上前几步,想要触摸画中人,却担心会让它染上污垢,便转而一手撑在墙上,支起自己好像随时都会瘫软在地的身子。 而此刻,我亦喉咙发涩,胸口不可自抑地上下起伏着,抬手欲去抓胸口的衣襟让自己平静,却发现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爹,真是如此么? 你说的这番话,可是当真? “阿裳……我想你了……” 我蓦地一窒。 ------------ 轮回之诗 “阿裳……我想你了……” 我蓦地一窒。 转而用有些模糊的眼睛尽力去看清墙上那幅画,轻轻呢喃道:“娘,你能听到这番话么?” 你因为那些误解,那些心结,那些怨忿而错过的种种,有延伸至今更美丽的曾经的种种来填补了;你的不圆满的一生,也被一个你爱的人至始至终用那份圆满的感情在纪念着――这样很好,不是么?女儿相信,你们会一直如此下去,一直到这人也同你一样叶落归根,重涉轮回,而这感情也就周而复始,久不消逝了…… 我闭上眼做了一次深深的吐纳,借此来收尽眼底氤氲的水汽,然后一如常态地迈开步子,向着爹走近,只希望能从背后抱他一下就好。 然而猛地一个激灵,我的余光却是突然瞥见了脚边渐渐显出轮廓的裙摆! 正惊骇着,一抹淡青色的身影自眼前掠过,将我轻轻一揽便又重新隐入虚无。可惶急之间,却是不小心碰掉了我插在发上的桃木簪。 那是阿娘生前一直戴着的,只到最后一刻才赠与我。 “谁?”爹一直沉浸在悲戚之中,这会儿响起的轻微之声便瞬间引来了他的注意。只见他回首,一眼便看见平躺在地上的桃木簪――虽质地简陋,却雕琢完美。 一时的失神之后,他跌跌撞撞几步过来便一把抓起那簪子,两行眼泪就此落了下来:“阿裳……阿裳……你、你回来了么?” 此刻看清爹的样子,才知他已上了年纪,脸上细微的褶皱和略显斑白的鬓发,都昭示着当年那个朝堂之上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如今已然孤独苍老…… “你在干什么?” 闻声,我头皮当即一麻,猛地就将视线自爹身上收回,往上便见着一双清冽如寒潭的眸子。 “瞿、瞿墨,不好意思,我一时……” 此时此刻被他揽在身前,我窘迫得说不出话来,却也无从躲避。任务时跑出来玩也就罢了,还偏偏被他撞见我跑出来玩;而当时那境况,要是没被他撞见,情况好像也好不到哪儿去…… 不容我多想,瞿墨便又给我施了隐身术,然后拽着我同他一起穿墙而出。 vvv 来到这座宅子的后花园,瞿墨松开我,看着我的眼神里仿佛有某种不同寻常的意味,不过一会儿便又恢复了那种波澜不惊。他凉凉出声道:“你倒真让人不省心。” 我对着他愁眉苦脸:“真真抱歉,我一时没忍住……” 他抬手轻抚眉间。 “这是我的故居,好容易下来一趟,望您多多见谅啊。” “边儿去。” 正值这会儿,我望见扶疏花枝的掩映中,远远走过来两个人。渐行渐近,方看清是一名黄衣的少女正搀扶着一袭玄色长衫的男子。那男子的相貌生得颇清雅脱俗,却是让人觉得…… 分外眼熟。 直至近前,男子示意少女不必再搀扶,随后取出自己的两根拄杖,便开始颤颤巍巍趋步前行。 这会儿刚过午时,日光斜照,透过层层枝叶斑驳而下;和风煦暖,携着浅浅桂花香阵阵吹拂。而这曼妙绮丽的一切当落在那男子身上的时候,渐渐便化作了寂静和无声。他的面容在我眼前越发清晰,直至深深映入脑海,和那抹挥之不去的朦胧的影像重叠起来…… 心,不由重重一颤。 那些尘封的画面一幅幅从灰败的背景中脱去腐朽和尘埃,在我眼前渐渐明丽起来,而随之汹涌的,是盈满将溢却又缥缈得难以抓住的情感―― 我怎么能忘记这个人――这个该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牵挂,唯一舍不得的人…… 还记得游学那会儿,我曾因想他而整夜睡不着,盯着破瓦上悬着的那一角寒月发了一晚的呆;在大街上,单是看见一面刻有他名字里两个字的银质镜子,就当即抛弃理智不管不顾地花掉了所剩无几的可怜盘缠;伏案为文时,每每写到他曾与我窗下共读过的诗篇,就无一例外地会恍惚走神…… 而此刻,这个让性情寡淡的我如此刻骨欢喜的人,他就活生生的在我眼前―― 我看着他,深深地看着――不知不觉间,竟有些痴了。 他一步一崴,艰难地朝前走着,一不小心便跌在了草地上。 ------------ 不解之结 他一步一崴,艰难地朝前走着,一不小心便跌在了草地上。 那黄衣少女见着,惊呼一声,快步跑至他身前将他扶起,面上满是心痛与不忍:“公子,你这又是何苦呢?” 而他站起身来,轻脱开少女的扶持,转而借力倚在那两条拄杖上,淡淡道:“她说过,等她回来之时,要见我走出去迎接她。” 少女一时间愣在原地。 他则是继续一步一崴地朝前走着。 走出约摸十步,那少女的神情在他身后变得泫然欲泣,当即又小跑着追上来挽住他的胳膊,轻声道:“公子,就让望南搀着你走罢。” 而他只是疏淡有礼地一笑:“不必。”继而又顾自走起来,将少女留在原地。 “你……为什么……” 少女垂下头,双手紧紧揪住自己的衣裳,浑身发抖。待她再抬起头时,我分明看见她一双明媚的大眼睛里折射出的点点莹光,她不甘地大声喊道: “你为何还要等她?你已经足足等了她这么多年,你还准备等多久?小姐在外头,就是一开始也会往家里寄一两封信,可现在,却是丝毫音信也没了。就是她再不喜欢老爷,她也该给你写信,可她没有……难道,这还不能说明原因吗?要么,是小姐她在外面遇上了真正命中注定的良人,要么……一个姑娘家,就是遭遇了不测――” “外面风大,你若是没什么事,便回房歇息罢。” 少女被他毫不客气却依然保持着风度的话语给彻底伤透,当即便怒道:“不用你说我也会回去!不过,我还是要给你一句忠告――是小姐,是小姐她负了你!” 言罢,她拿袖子将眼睛胡乱一抹,转身决绝地跑开了。 他的身影细不可察地颤了一下,接着还是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再一次摔倒,却是没人再来扶他,而他面上始终不见什么表情,只是不断地爬起来,继续走,摔倒,再爬起来…… 最后一次,他半边身子都生生跌在了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脸颊右边明显浮起一片青肿…… “看够了没?” 我好像听见瞿墨在说话,却又偏偏听不真切。 良久―― “……醒醒,注意一下脸。” 我像是陷入一场漫长无边的幻境,因了这句似就贴在耳旁热热呼出的话,终是猛地惊醒。下意识地就抬手擦脸,却见手背上是一大片的水渍。 此时有风拂过,我只觉得面上是彻底的冰凉,这冰凉吹开一切,独让我感受到那一阵痛彻心扉。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当即便要跃下云头。没人去扶他,我去扶,难道就让他这样呆在地上吗?然,我一动作就被身边的瞿墨给一把抓住:“你准备如何?” “放开我,我要下去!” 瞿墨与我对视良久,却是二话不说捏诀带着我飞速升上了半空。一时间,眼前的风景和人,便皆看不见了。 我瞪大眼睛,愤怒地回视他:“你――!” 瞿墨抓着我手臂的手愈发用力,而面上是平时少有的郑重:“凡间的你已然不存在了。不论之前你与他有多少纠葛,如今你贸然闯入他的生活,便必然会改变他的命格。” 闻言,一阵无力感霎时席上全身,瞿墨适时地松开我,于是我就这样颓然地蹲了下去,默默失神道:“那女孩儿说得不错……是我……负了他……” 片刻的沉默,头顶传来轻不可闻的叹息―― “便当作是他人世的一场劫数罢。” “……” 或许罢。 我只是……他命中的一场劫数。 vvv 被瞿墨强行拽回来的当天晚上,我睡得很沉,倒不是因为有多累,而是因我深深陷进了一方梦境里。在这个梦里,我看到了一段已经被岁月洗刷得几近褪色的旧事―― 女孩双手提着药,快步穿行在一条悠长阴暗的小巷里,天边垂暮的霞光照不进这条巷,被病恹恹的树和屋檐上胡乱堆放的废弃物给挡了个严实。女孩在行进的过程中一直低着头,只偶尔瞟一眼那些大人们称之为“巷子里的寄生虫”的家伙。 他们靠在那些斑驳肮脏的墙壁上,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通过破碎的布料,很容易看到他们那突出尖削的骨骼,若非还有一层蜡黄透黑的皮包着,赫然就是一具具骷髅。然而最可怕的并不是这些,而是他们那空洞无神的眼睛,那样的眼睛所看之处,仿佛就是地狱的入口。 幸而,这些被贫穷和不幸折磨着的人还不是一湾沉寂的死水,他们还会为了抢夺食物而大打出手――那时候的他们是不可怕的,因为眼神里会透露出一种坚定热烈的神采。 女孩小心翼翼的看着这一切,这是与她格格不入的、晦暗的世界。她的步履不断加快,不由有些后悔为了赶在天黑前回家而选择这条捷径。 不知不觉地,女孩一抬头,便望见前面的巷子不再那么阴暗,有几束金色的霞光漏了进来。这让她心安不少。就在她飞快地掠过又一个巷口的时候,余光所扫到的事物却让她一瞬间停了下来,睁大眼睛驻足观望―― ------------ 倏然梦惊 留仙赋:君生故我在_倏然梦惊来自138看书网(www.13800100.cOm) 不知不觉地,女孩一抬头,便望见前面的巷子不再那么阴暗,有几束金色的霞光漏了进来。//百度搜索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看最新章节//这让她心安不少。就在她飞快地掠过又一个巷口的时候,余光所扫到的事物却让她一瞬间停了下来,睁大眼睛驻足观望―― 那是一个少年。他和之前那些颓败的人在形象上并无很大的差别,唯一不同的只是他给人的感觉。 只见金色的树影在他身上静谧缓慢地流动,他屈膝跪坐着,垂眼恬然地看着一只脏兮兮的灰毛狗摇着尾巴分食他那只本就不怎么大的粗面馒头。 那一刻,女孩清晰地看见霞光下少年脸上若有若无的浅笑,那么柔和,那么慈悲。她不禁觉得,眼前这一切便是她所见过最漂亮的一幅画――没想到竟是在这条可怕的陋巷里。 她鬼使神差地就迈步走上前去,直至少年面前站定,后者则是带着疑惑的神情抬起头看她。少年不曾想在这种地方还会有一身白衣,干净素雅的女孩在;他或许更不曾想这女孩会倏地蹲下来凑近他,然后笑眯眯地对他说: “喂,要不要……跟我回家?” 少年闻言,毫无悬念地愣住了。他想:一般人谁会这么随便地要领一个人回家啊?她难道以为这是在路边捡东西吗――更何况,也许自己比那些东西来得更可有可无…… 女孩见他没有反应,以为是没听清楚,于是又提高音量道: “喂,跟我回家罢?” ……这一回,他再不知该如何形容眼前这女孩诡异的言行举止。只不过,看着她发自内心接受他的眼神和笑容,被巷子外来来往往的人所遗忘的他,不禁头一回感受到所谓的“关心”―― 竟是如此温暖美好的东西。 女孩见少年又一次垂眼笑了。和之前有所不同,这更像是为了他自己而绽放的、更为普通而真诚的笑。 女孩想,肯定是在那个时候―― 就喜欢上他了…… 他的名字,叫萧靖雪。 vvv 第二天醒来,我的心里涌动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欲望――想再见一见靖雪,见一面就好。 ――可是哪有那么容易? 先别说瞿墨那一关就难得过去,我这一小仙隔三岔五地就往凡界跑,听在天宫的那些个老神仙道,这是会沾染上许多红尘浊气,到时候就真是人不人仙不仙了。 想到这,脑海中又浮现出靖雪在花园石子路上练习行走的情形……明明许诺他的是我,要陪着他练习直到双腿复原的也该是我,然而在离开之际,我怎么就偏偏忘了还有这茬?那时候,竟还没心没肺地对他说:等我回来,你要好好地走出来迎接我……而当时,他不过是微微一笑―― 好,我等你。 或许我压根不知道他说出这句话是用了多大的气力,多大的决心。他忍受我轻易地忘记诺言,忍受我从来不花时间陪他就知道往外跑,忍受我没心没肺地向他炫耀他无法走出去看到的美景,忍受我自以为是地表示对他所谓的关心……却也,原谅包容了这一切。 而等我再次见到他时,却是人仙殊途,我独见君而君不见我了。彼时,他脸上确然添了好几分不应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沧桑,真真是――诶,等等!我怎么觉得这事儿……好像有点不对劲? ―――――――――――― 笔者有话想说: 因为这一章是由两章多出来的字数凑成的,所以字数偏少。 嗯,一般章节数都会在1500字左右。 如果给大家造成不便,这里表示抱歉了~ 留仙赋:君生故我在_倏然梦惊更新完毕! ------------ 一别经年 而等我再次见到他时,却是人仙殊途,我独见君而君不见我了。彼时,他脸上确然添了好几分不应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沧桑,真真是——诶,等等!我怎么觉得这事儿……好像有点不对劲? 犹记得,在我离家时靖雪是二十一岁的大好青年,但合计着从那时候起到我成仙待在天宫里的日子怎么也不超过两年零三个月,可之前再瞧他,却是整个成一三十出头的大叔了? 一般而言,就是一个人再沧桑他也不能沧桑得从一个青年活脱脱变成中年,任我如何也不觉得自己虐人这么有一手,那定是岁月蹉跎赋予一个人真正的成长,也因此才会有那般敛气沉香的成熟气质—— 真该死,我竟然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可想当时好不容易见到靖雪一面的自己该是有多么不留意不操心——且不管旁的这些了,如今看来,“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的说法还真确有其事的,那这是不是意味着,就在我喝茶修炼的小空隙里,身处凡间的靖雪便会以我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苍老,然后…… 脑海中突地蹦出的一个血红大字,活像一道可怕的晴天霹雳,一下把我给炸得心绪不宁血气上涌——看来眼下无论如何我都要游说瞿墨让我再到人界去,现在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就在我笃定心意,火速洗漱完毕正要一个飞步跃出门时,额头却狠狠地撞在了一块软软的东西上,我被突如其来强烈的反冲力震得一个趔趄就坐到地上。一面嘀咕一面揉着脑门往前一看,却是不知何时在门口立了一位奇装异服的美女—— “见鬼啊!”我头皮一阵发麻,倏地贴地倒退十余步。 “午安。”后者则面带微笑向我打招呼。 我上昆仑山来已有数日,除了瞿墨从没见过别的活人了,当时瞿墨也向我解释说昆仑山这地儿不宜扎堆待,不然很容易引起雄踞在这里大种族的虎视。 那谁来跟我解释一下这玩意儿又是个啥?莫非瞿墨还金屋藏娇呢怎么可能—— “你不用怕,妾是瞿墨大人派来的。” 还真是金屋藏娇啊…… 啧,明明看瞿墨那对感情淡漠得跟什么似的样子,整个就一禁欲大神,要我怎么也想不到他还有这手……莫非,这才是他拒绝映寒的真正理由? 诶哟,真坑死我了!当初还奇怪他跟玄漓是叔侄咋就差这么远,现在算是明白了。 我忍着头痛拍拍身上的尘站起来,然后向这美女抬手一揖:“没想到竟然是师母,方才多有得罪,抱歉。不知您过来是有什么指教?” 那美女闻言笑了笑,然后不知从哪就变出一大摞的书本子来,往桌上一堆,道:“瞿墨大人今有要事前往霜华境,不消十天回不来,这期间呢,你就自己按着这书上的方法修炼,都是些简单的小法术,自学不成问题。” “啊……”听完这番话我心里百感交集,“瞿墨为什么不自己来跟我说?”那样,我也能留他一留。 “你也不看看自己睡到什么时辰,”美女说着就转过身去,“我要交代的都交代完了,走了。” “等……”还未及我说出口,只见一阵光过后人就不见了。 我甚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走到桌边随手翻了翻那些书,却是完全没心思去仔细看。这瞿墨走的也太不时候,这样我岂不是要等个十天半月才有机会再见到靖雪?那会儿的凡界可是又过了十年之久了…… vvv 我等啊等,等啊等,等到花儿也快谢了的时候,瞿墨才可算是回来了,他这一去还真是不多不少的十天。 “瞿墨啊,你就答应我这一次罢!” “不行。” “别这样,我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人,你答应我这一小小的要求,我保证绝不得寸进尺!” “不行。” “……瞿墨,我知你是个好人、呃,好神,成人之美助人为乐什么的对你来说是家常便饭……” 他悠悠喝了口茶,“不行。” “诶,你说你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呢?告诉你,这次我是去定了,你不答应也不成!” “傻。” “你才傻呢,你全家都傻。” “抱歉,我全家就我一个。” “不还有玄漓呢么?” “我家没有那种老不正经的人。” “……” 瞿墨顿了顿,然后一双眼睛直直就看向了我,让我不由得浑身一麻,“你真这么想去看他?” 我忙点头。 “这也没什么。” 我听他这平淡的口吻不禁气急:“那你死不同意,玩儿我呢是吧?” “重点不是你能不能见他,而是你能不能去凡界。你早点跟我说你想见他而非下凡,不就行了?” “……你的意思是我不下凡也能见到他?” 瞿墨没有回答,只是闭上眼,食指和中指并拢抵在唇上,窸窸窣窣地念着什么,一会儿工夫就重新端起茶杯,向我道:“到天池边,云麟会带你回天宫,在那里找一位叫‘空知’的老神仙。他有一面洞察镜,在那里你就能看到他。” “嗯,知道了。那我这就去——” ------------ 若是相逢 在天池边上看到那所谓的云麟时,我不禁有些感动,那东西跟我小时候乱涂出来的四不像简直一个样儿。 之后在天宫问路,大家都表现得十分热情,不一会儿我就进了空知老神仙的府邸,坐在了那面洞察镜的跟前。老神仙亲切地为我调好视角就到里室忙活去了―― 沾上级的光还真是方便啊。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镜子,随着画面渐渐清晰,我抓着自己裙子的手也越发用力。然后,我再一次看到靖雪,这次,他果然比上次见更加苍老,俨然是四十多岁的老伯。他依然在那个花园里,十年过去,这里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而我原以为靖雪等我这么长时间,他终归会放弃,去寻找真正爱他的姑娘――像上次那个女孩儿就不错。可是,他身边依然是空空的,谁也没有。 我清晰地看到他双鬓染上的斑白,看到他脸上一道道岁月刀刻的褶皱……我第一次尝到这种目睹心爱之人在自己眼前渐渐苍老的疼痛感,明明自己还很年轻……这种时空相隔的感觉往往最是让人心生无限凄凉,因为咫尺天涯,因为两相牵挂,因为清楚地知道……自己无能为力。 靖雪此时就拄着杖靠在那座假山上,任夕阳热烈妖冶,他兀自清绝安宁。 到底……他没能成功地离开拐杖。 不知他心里这会儿在想什么,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他就这样久久地注视着前方,我则是这样久久地注视着他。就在我差点要出神的时候,靖雪却是突然轻叹一声,转而望向天际……也就是正对我的方向。 我不禁深深一窒。 没等我反应过来,只见他的嘴角轻轻上扬,勾勒出一抹浅笑,就像是记忆中我们初见时他露出的那种笑容――柔柔地,只听得他说: “再见。” “……再见。” 我的脑筋着实像是被石头卡住的水车转不起来了,明知他看不见我,这一声“再见”却鬼使神差地回了他。然而这一次愣神却并非因为难过或是什么,而是此时此刻,我心底油然而生一种说不上来的预感,那是…… 但这太说不过去,也太不合理,反倒让我觉得有些发怵。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而且竟这么强烈,就直直冲击着我的内心,麻木着我的神经……我觉得这地方再也呆不下去了! 我几乎是撑起有些发软的双腿,然后招呼也忘了向里室的老神仙打一个,就头也不回、逃也似的飞快冲了出去,直接奔向在玉清台等着我的云麟,火速赶回了昆仑山。 vvv 自那之后已有数日。 每每闲暇之余,我都会不由自主地会想起靖雪的那抹笑容和他所说的“再见”,这让我暂时将对他种种譬如挂念、愧疚、担心之类的感情全数抛于脑后,唯独只留下疑虑。这疑虑无时无刻不在纠缠我,甚至于进入我的睡梦,使我梦见靖雪就浑身血淋淋地出现在身后,一面追我还一面循回往复地喊“纳命来”,吓得我几个晚上睡不好觉……事后我思前想后了一番,自觉是心理压力郁积太深,于是当即找上瞿墨,盼着他作为师傅能给徒弟我开导开导。 “……那么,你对此有何看法?”我尽可能言简意赅地将近几日的情况给瞿墨陈述了一遍后便用一种十分认真的眼神巴巴望着他,期待他英明的答复。 过程中瞿墨一直埋头不语,认真批写着洪荒四方由他管辖的那一块区域递上来的折子。我静静等了半晌,他是才挽袖搁了手中的紫毫,复又执起折子扫视一遭,这才闲闲靠上碧竹椅背,抬眼看向在他案前站了有好一会儿的我,悠悠开口道―― “有何事,说罢。” “……我已经说过了啊师傅!” “哦?”闻言他略显迷惑地眨了两下眼,“为师没听到,再说一遍。” ……于是,我耐着性子又将先前的话对瞿墨复述了一遍。 “这事儿你怎么看?”我不由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嗯……”疑似一直在假寐的瞿墨微微扶了扶额,然后抬起头向我粲然一笑道:“失眠的话就绕着山腰跑几圈,知道了吗?” 我暴跳:“瞿墨,给我好好听人讲话啊!!话说你真的有听到我第二句往下的内容吗?!” …… 几番折腾下来,我已经筋疲力尽了。 对于瞿墨那完全不上心的态度,我心力交瘁,干脆放弃向他寻求安慰,转而歇到一旁的小凳上默默地啃点心…… “对了,”待瞿墨批完了所有折子,他无语地看了看就快要见底的果盘,起身来到我边上,“过两日随我去一趟天宫。” “……有署么事嘛?” 听到我含糊不清的回答,他一把将一块竹桃酥从我手中抢走,继而推来一杯茶。我幽怨地抬头看他,他则是向我报以一记犀利的眼刀……无奈之下,我只得在他的淫威下喝茶清嗓。 “还记得我给你说过五殿下?”至此他方才继续道,“如今他似是已历完劫,不出两日便会回来。” “唔,既是如此,我们便是去吃天帝的酒了――要不要包个红包什么的?” “不必多此一举,只去吃酒就行。” “……”对于我是不是投错了师门,我真的深表怀疑。 ------------ 独此不羁 vvv 两日之后,我与瞿墨一同上路去赴天宫的酒宴。 尚行至半道儿,我们就碰见了一大批神仙,且看他们华丽的装束,品阶自然低不了,这让我不禁心生疑窦。 “要说这五殿下,排行第五……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不过到底前面还屹立着四位呢,如今不过是历完劫重回天宫,怎的就有这么大排场了?” 瞿墨本来心无旁骛地在一旁凌云,如今闻见我的问话,瞥了我一眼,淡淡回应道:“前面四位都不在了。” “原来如……”话说到一半便噎住,我甚至有点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听错了? “呃……你刚才是说,‘前面四位都不在了’?” 后者平视前方,微微点头。 ――这阵突如其来的无力感是怎么回事?我说,这天帝到底是造了哪门子的孽才会搞成这样的?还是说神仙们享福享惯了所以直接导致存活率普遍低下?……不过从另一方面看,这五殿下前世倒指不定就是那种袜子都舍不得穿还跟老奶奶买烧饼的主儿,不然他四个哥哥不会死得就跟开玩笑似的,而他悠着悠着就成天帝唯一的储君了―― 呵,看来这天上的稀奇事还真不比凡界少。 没花一会儿功夫,大殿便于视线的尽头浮了上来。虽然不像我想象中那般张灯结彩,入眼一片喜庆的红,不过天宫自是有天宫的华美之处。远远望去,但见宫殿四周多出一大片浅色的胭脂花,每朵花芯都衔着一团莹润的光晕,美丽的乐姬们轻踏在这片花海之上,或弹琴,或吹笛,或摇铃,五彩的流苏翩翩浮动,优柔地缠绕在这动人的曲调之中。而其间尤为出彩的,要数为首的那名乐姬,她以她那玲珑有致的身段反弹着一把琵琶,音色飘渺灵动,舞姿行云流水,直教人看得离不开眼。 我暗暗嗟叹,诚然觉得这好比是欣赏到了传说中燕国公子齐的鬼斧神作《东风桃花曲》,真真称得上是一番可遇而不可求的歆享。而当我好不容易酝酿起久违的诗情画意,无奈立马就被周围的嘈杂给破坏掉了。随着我们愈来愈靠近大殿,遇见的神仙也就愈来愈多起来,而他们每一个都要向瞿墨打招呼问好。此时此刻,只听得四面八方尽是声音: “瞿墨上神,真是好久不见……” “哈哈,瞿墨神君,幸会幸会……” “小墨子,近来过得可好?” “瞿墨上神,今次竟得了空闲……” …… “咳,瞿墨……你方才可有听到一个违和的声音?” 言罢,只见瞿墨皱了皱眉,一脸嫌弃的表情,想是他也听到那一声“小墨子”了。这称呼太过出彩,以至于我一下子便从众多声音里辨别出来,而再细一想谁会用这般口吻说话―― 刚一得出结论,就见瞿墨边上闪现出一道隐约的白色人影。然不及我看清楚,瞿墨就颇为自然地用袖子拂了拂身上的尘……这一拂倒没什么,可他手臂抬起来的一瞬间却是以不可思议的力道直接就把那人影给从云头上撞下了下去! 嘴角不禁抽搐了一下。 待我从那片空空的云上收回视线,以一种僵硬的表情去看瞿墨时,却见他面上还是一派的若无其事。 “瞿墨……” “……” “你刚刚、没觉得把什么东西给撞下去了?” “没觉得。” ――我看你是讨厌你叔叔吧你一定是很讨厌你叔叔吧?! vvv “哈哈哈……今是我儿历劫圆满,重返天宫的日子,如此一来,他的术业便又算是精进了一步。感谢众仙家能百忙之中前来赴宴,此番大家尽可不必拘礼,把酒言欢!” 入了大殿,我和瞿墨便拣了一处并不起眼的地儿落座,甚是低调地吃菜喝酒。此时天帝话音刚落,大殿里便顿时炸开一阵欢声笑语,众人纷纷向天帝举盏道贺,而我只想无视周遭的热闹,一心一意地吃会儿美食来缓解这几天来斋戒的痛苦。可我还未来得及将一片肉送入口中,便闻天帝宣布道:“……好了,想他这会儿也该准备妥当了,大家便暂时静一静――” “吼!嗷吼吼――” 一阵如晴天霹雳的吼叫声过后,大殿只剩下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在这寂静中,我已浑身僵硬得不能动弹,因我适才生生看到一头疑似黑豹的野兽如被投石车投出的巨大岩石一般“轰”地就冲撞进来!然而它绝对不是单纯的豹子,因为它的体型太过庞大,黑亮如龙鳞的甲遍布全身,还有那双血红的、透着冰冷杀意的兽眼…… “逆鳞!”这会儿紧张的功夫,不知是谁粗犷地惊喝一声。 “凶兽,这是凶兽啊!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紧接着又有人小声地表示疑惑。 想是这些声音引起了这巨兽的警觉,它本来还不动声色地立在殿中央,这下却是突然转过头来死死地锁定前方――而这前方就是我――大爷的!声音明明不是我这边,敢情这巨兽长这么大对耳朵就是招风用的? 一种危机感顿时压上心头,我下意识地就拽住了身边瞿墨的衣袖,而他则是充分展现了一个做师傅的男人应有的非凡气概,不紧不慢地将我拉到他的臂弯之中牢牢护住。我抬眼瞧他,见他并未看我,仅是用一种十分要命的眼神定定地与那头巨兽对峙着。 在这股压力的胁迫下,巨兽不敢轻举妄动,只是龇着牙,渐渐开始露出一种更加狠戾残暴的凶相……看这架势,莫非这东西要进化了? 眼看着局势危急,我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银光蓦地从眼前闪过,紧接着耳畔传来一阵锋芒破空的细微声响。电光火石之间,那巨兽粗大的脖子上便出现了一圈设有倒刺的锁链……大家惊叹之余,皆不由自主地顺着这链条往回看去,在那链条的尽头,却是站着一位女子―― 红衣黑发,绝世风华。 “惊鸿――”我不由在心底脱口而出。 ------------ 蓝裳雪华 不想再次见到她是以如此奇特的方式,但事实上,我并不觉得有多么惊讶。自上次的事情后,我是知她有饲养凶兽这种重口味的嗜好的,只是此番竟是越发地恣意独行,不顾后果,真让我唏嘘不已。 而这会儿再看向殿中央边用食指转着那条锁链,边以一种慵懒傲慢的眼神扫视大殿的惊鸿,我心中的唏嘘程度不免又加深了一层。 半晌,众人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皆开始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而座上天帝的脸色则很是沉了几分,用以方才截然不同的严厉口吻谓惊鸿道:“惊鸿!这回你又是在干甚!” 然后者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淡定地扯了扯链子。而这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庞然巨兽,便在大家惊异的目光下泄了气一般耷拉着脑袋走向她。末了,惊鸿方才抬起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以一种不大不小的音量道:“遛着遛着,手不小心松了一下。” 此时偷偷审视了一下天帝的脸色,可想他是被惊鸿这句话给噎了个半死,要换作别人,还不知要被拉出去推诛仙台推多少次——但这毕竟是有佛祖护佑的惊鸿。因而到最后,天帝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厌烦地挥了挥手:“你下去罢,别再扫了大家的兴!” 惊鸿闻言,转身抬脚便走。 “还有,”这会儿天帝又补了一句,“下次给我看紧点你的那些阿猫阿狗。” 她身形一顿,半回过头来,只玩儿似地抛了抛手中那条锁着凶兽的链子,继而唇角轻扬,明媚地笑了…… 就在大家被这一颠倒众生的笑震得堪堪愣神之际,她的背影已然消失在云雾深处。 整个大殿的气氛自此变得寂寂的。 “咳——”必要时刻,还是身为东道主的天帝咳了一声打破这尴尬的局面,然后硬挂上个笑脸,“对那厮不懂事的女娃,众仙家无须在意。来,继续饮酒——” “报、报报——”然这时,从大殿外忽又跌跌撞撞冲进来一个人。 见说话再一次被打断,天帝当即就没了半分的好气,强忍着怒意问来人:“擅闯酒宴,你所为何事?” “禀、禀报天帝!五、五殿下人不见了!” “什什什——”天帝闻言当即就拍案而起,指着那人嘴唇气得直哆嗦,却愣是蹦不出半个字。 “天帝,您先歇会气儿,”右席一老神仙闻状,慢悠悠地起身安抚道,“五殿下不见了,他总不能消失罢?招人去找找就成。” “嗯嗯,就是就是!” “菩信老君,别招别人了,就咱们自己去找罢,也算是对天帝摆这一席慷慨之宴的回礼。” 之后大家纷纷响应,皆表示愿助天帝去找那失踪的儿子,天帝对此自是十分欣慰,连连称谢地就答应下来。打定主意,人们便开始向殿门口疏散开去,而我与瞿墨自然不好意思再杵在那儿沾福利,也顺着人流往那边挪。 刚一踏出殿门,却见一条人影蓦地出现挡住了瞿墨的去路,同时一只手以微妙的响度拍在他的肩上。而这会儿我算是看清了来人,果不其然就是刚刚被瞿墨推下去的玄漓——不得不说,逆光下他笑眯眯的神情让我一阵悚然。 “瞿墨,我们该好好谈谈——你说呢?”归来的复仇者如是说道。 “……” 瞿墨没有理他,却也没有将他搭在肩上的手挥开,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与玄漓两相对峙着。 “呃,”见他们俩如此大眼瞪小眼,我实在不好意思再于一旁旁观下去,于是小心地出声询问,生怕一个不谨慎惹火上身成了炮灰,“要不……我先去同大家一起找五殿下了?” 说着,步子就往外挪了一点。 玄漓依然与瞿墨僵持着,不过语气倒还是颇为轻松:“嗯,丫头去罢。到时候就自己回昆仑山,瞿墨一时半会儿……怕是没空。” 瞿墨闻言则是淡淡瞥了我一眼。 我无视他的眼神,只草草地朝他俩点头致了一下意,便得了特赦似地急忙开溜了。 vvv 直溜到一方烟波氤氲的水池边我方才停下,接着就近挑了一块地儿坐下暂歇。其实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跟着众人掺和去找什么五殿下,只因我向来就是那种对大家都抢着干的公众事业没什么热情的无为青年典型。 唉,也不知道瞿墨今天回不回得来,若是他不回来,昆仑山那一堆闲置的文件可如何是好…… “哗啦——” 耳畔蓦地传来水声,我忙收起思绪转过身,只能辨出那声音是从水池中央传来的。正当我眯着眼欲透过那层薄雾看看清楚,一个人就毫无征兆地从水中冒出了头! 我当即警觉地站起来,退至离水池几尺开外的地方向里观望——那人不急不缓地朝这边凫水而来,看样子只是纯粹在这偷闲享受的,并无恶意。然而我也并不确定,便将目光死死定在这人身上,以防出个什么纰漏。 随着水声一点点接近,那人的轮廓也渐渐从雾中显现,直到他整个人的形貌清晰地映入眼帘,我却仍是无法移开视线—— 但见三千发丝如月下鹤羽,色泽柔和清丽而不显半分苍白,衬着一身浅蓝的素锦长衫,如玉的气质浑然天成。淡雾中一双漂亮的眼睛,神采清敛柔淡,像云过的天际不留一丝残影。他就这样出水而立,无风无澜。 我看着他,竟仿佛觉得自己是在欣赏一支美丽绝伦的花。 良久,待我回过神来之时,发现那男子已全身湿淋淋地上了岸,就立在原地静静地望着我。 他的眼神颇为犀利,让适才眼见着他“美人出浴”的我不由觉得自己有点“女淫贼”的味道。为了打消这可怕的错觉,我当下便万分窘迫地挤出一丝笑,颤悠悠地抬手朝他挥了挥:“你……你好。” 而就在我想为这一精神错乱的发言抽自己一嘴巴的时候,那位一直以一种隐隐探索的目光瞧我的男子终于开口道: “原来……你一直在这里。” “嗯?”我被这没由来的一句话给弄懵了,不知他言语中有何含义,莫名之下只草草应道,“不不,我、我刚来,绝对不是要蓄意偷窥你——你、你……怎么回事?” 话刚说到一半,男子竟是恍若未闻地径直就向我走来。他面上无风无晴,整个人却隐约散发出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而我甚至还弄不清当前的状况,不知为何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会有如此举动,只得心慌意乱地直往后退。 直到我的后背抵上一阵冰凉,脚步才猛地一顿停下来。就在我面对这等窘境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之时,那男子却意外地没有再步步紧逼,只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站住了。 我挂着一脑门儿冷汗,见他不再有动静,这才敢抬眼打量他,随即撞上了那复杂难辨的眼神。 “果然……” 两人僵持半晌,他忽地喃喃道。 跟着这仿佛确定了什么似的言语,男子眼里的那抹光亮随之隐去,仿佛在眼与心之间凭空架起一道看不见的屏,目光里除了黑白的静默便再无任何情绪的沉浮。 ------------ 往事随风 我无论如何也想打破这股令人压抑的气氛了,正待开口,男子淡淡的一句话却让我瞬间如遭雷击,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好久不见,”他顿了顿,“叶怀曲。” 在听到那个熟悉却又已然显得遥远陌生的名字时,胸中如潮水般的情绪顷刻间汹涌而出,我能感觉到在什么地方有东西正在一点点地分崩离析。一时间,耳畔喧嚣不绝。 随着那怒雷般的潮声渐渐远去,紧接而来的便是完完全全的虚空。在这里,我看不清任何东西。 ――为什么一个天宫萍水相逢的人会知道我真正的名字?在梦到靖雪之前明明连我自己都…… 此时此刻,我真心希望自己能犯犯迷糊,单纯地当作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但该死的,灵台偏偏清明得不能再清明,那个甚至可以直接说是结论的设想就这么于脑中条理分明地呈现。 “你……你……”我只觉从干哑的嗓子里发音是如此艰难,但最终一股莫名的冲动还是推着我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你是萧……靖雪?” 确然,眼前男子是一名货真价实的神仙,因为即便是我也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纯正仙气;而靖雪则是真真正正的凡人,且与这位神仙横看竖看上看下看无论怎么看都找不到半点相似……然而,若不出所料,他就是现在众人正在四处寻找的五殿下,那么,一切便有了可能―― 在我能见到靖雪的那一段时间,五殿下正在凡间历劫;而算着日子,五殿下回来的这天,正巧又是前几日从司命仙官那问来的靖雪寿终正寝之期。即便身在九重之上,我也不相信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他们俩出现的时间差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靖雪就是五殿下在凡界的转世――为了历劫晋阶。 若是真真如此,我作为这场试炼的主要参与者,还真可谓是不负重望、功不可没啊…… 脑中思绪万千,心底也是涌动不平,然而如今我只是定定地凝视着眼前这张全然陌生的面孔,凝视着那一双云淡风轻的眸子,等待着一个答案。 “不,我本非萧靖雪,”他回答得倒是十分果决,继而又以一种疏淡的语气补充道,“在下天帝五子,无弦。” 一时间,我无言以对。 “今日唐突了――那么,告辞。” 靖雪――不,应该说是无弦,不顾我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抬脚便要走人,我一急就道:“五、五殿下,我想……先时是我不对,那什么……” “你什么都不必想,”他出言打断我好不容易憋出的话,用雨后清风般通透干净的声音不急不缓道,“前世欠下的债,直拖到今日,便再没还的必要。”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何况――”他不再看我,而是微侧过脸去,“前世与你的种种,我,不愿再忆起。” 说来也怪,天宫之上本不该有风的,但这会儿我突然觉得有些冷,那寒意甚至透过皮肤,直抵心里。 我就此默默地看他拖着濡湿的长发长衫渐行渐远,心中不由抑郁非常,恰逢此地冷湖寒柳,我更是按捺不住想要应景地悲鸣一声或是高歌一首哀怨凄楚的留别诗……然而话到嘴边,却成了最普通最没特色的一句: “身上还在滴水,可千万别着凉了才好……” vvv “所谓运气,出乎于内而用之于外,顺循流转,借势而发……” 那日与传说中的五殿下打了个短短的照面之后,我恍恍惚惚地回了昆仑山,接下来的一整天就是浑噩度之。直到瞿墨翌日回来,他一见我便脚步一顿,继而幽幽道: “你坐在那广口青瓷上干什么?” 对于坐在哪个地儿了我其实并不在意,我如今在意的完完全全只有一件事儿――日后我该如何面对那个无弦。 为了想清楚这个问题,我从早到晚都无法集中精神,像此时,坐在坛上的瞿墨在与我讲授些什么,我压根一点儿也听不进去。 “那么,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我抬起头,迷茫地看向突然发问的瞿墨。 “回答我的问题。”他又重复了一遍。 “这个、这个是――”此刻,我仿佛又回到那段在上课时神游却被先生抓个正着的年少时光,窘迫而又大胆地猜测着,“气与力相辅相成,需得协调控制?” “……”瞿墨不置可否,像是默认。 得到初步肯定后我放心了:“控制气最重要的是顺其自然,最要不得的是强扭逆转;发力要在气循流到某一位置时顺势冲出,而非仅靠力道取胜。” “学得不错。”瞿墨说着,身子往前一倾站起来,然后边拂去身上的灰尘边道,“不过,适才我问的是――昨日你在酒宴上到底都吃了些什么。” 我心中暗自一阵悲凉,心虚道:“你管这些干嘛。” “我是想说――”他从坛上走下来行至我身边,一把将我拉起来,然后附于耳边沉沉道,“那天,你酒怕是喝多了……” 我耳根一阵发麻,立马往后跳开一步。“好好说话啊――还有,我并没有喝酒。” 瞿墨没有搭理我,而是径直走到一边石墩上翘腿坐下,姿势很有几分慵懒,竟像是一副要开始听说书嗑瓜子的闲散模样,而那淡淡的目光始终注视着我。“对于不好好听我说话的人,我懒得再伺候。所以,现在换你说。” “说、说什么。” “为何一直心绪不宁,头脑不清。” “……”我本能地想回嘴,可这确是事实,若是再胡扯下去连我自己都不知该如何圆谎。再者,如此麻烦的事情我也着实不想起头,于是干脆保持沉默。 本来,我以为像这样他问什么我就直接装没听到,他定会觉得自讨没趣,那这件事儿也就这么得过且过了。然而,我沉默,他也跟着沉默――这算个什么事儿啊?! 一种让人憋得透不过气儿的氛围就这样压在我身上,我能感觉到瞿墨那洞悉的眼光简直要把我看出个洞来。这不成了,再这样下去,我想我真会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你、你若是闲不过的话,便去陪你夫人罢。”于是我率先出声,准备打发他离去。 “嗯?”而瞿墨则是鼻子里哼了一声,以此表示疑惑。 “你这算什么意思,装蒜么?那天,不是你派那个美人儿来给我通信的?” 他闻言想了一会儿,然后以一种淡淡戏谑的目光看向我。“那,你要不要再见见她?”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看瞿墨这反应,他像是承认了,而且还丝毫不为自己的隐瞒感到不好意思――果不其然是块当师傅的料。于是我也跟着打哈哈,“平日里总要去拜见的。” “我想不必了。”他应道,“转过头去。” “嗯?什么东西――” 回过头,一张巨大的脸猛地扎进眼帘―― ------------ 正式师徒 “见鬼啊!”我不由脱口而出―― 然而在紧张过后,我立刻便将其认出来,“是你!” 后者则是微笑着向我道:“早安。” 眼前站着的,确然是师母没错了,单看她那一身老古董似的奇装异服和披散的曳地长发便足以令人一见难忘。 此时,就见瞿墨示意让她过去。 然当这女子于他跟前站定,他还是那一副慵懒的模样,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不过女子倒是十分顺从,被如此无视依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脸上漾着柔和的神情。这会儿瞿墨伸出手,女子则是顺着他的动作矮身下来,在他的手上落下轻如鸿羽的一吻,浅笑道:“再见,吾主。” 话音如雨丝润进泥土,其后只见在那女子周身迸出一蓬炫目的白光,耀眼过后,那里便只剩瞿墨一人。 我惊异地旁观着适才发生的一切,目光在寻找那位消失女子的途中停留在瞿墨的指间――在那里,是一张类似咒符的纸片。 “现在,可懂了?”他转而朝我一笑。 “……我错了。” 俗话说得好:该来的躲不掉,不该来的求不到――然而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能躲得久一点。 “好吧好吧,就算这样好了,但我还是没理由把我的事告诉你,我……我跟你又不很熟――对,我们不熟!”我自认为找了一个很充分的借口。 “也是。”瞿墨果断表示肯定,然而眼里复又闪过一丝微光,“不过,你是我徒弟。” “非正式,不授理。” 瞿墨闻言,拍拍衣袖悠然地站了起来,既已意兴阑珊似的,落下我顾自便往回走。 我心中不禁一喜。 而后闻见他道:“明日午时,宸微台完礼。” “……” vvv 毫无悬念的,第二日我便与瞿墨成了师徒之礼。无奈自此以后,我只得恭恭敬敬地改口管他叫师傅,碍于礼数,怕是也不能像往日一般与他随**谈了。不过,我原以为瞿墨会继续对我近来的古怪行径刨根问底,然礼成之后他只字未提,只模棱两可地告诫了我两句。这让我着实松了一口气。须知人有些事情,并不是说它就有多严重多机密多不可告人了,只是单纯地希望它只属于自己,不想与外人分享,仅此而已。 我自然感激瞿墨的体谅,于是便也将他的告诫听到心里去。接下来的两个月,我异常专注地学习,一大早就开始看那些我自以为一辈子也不会沾惹的武功秘笈似的玩意儿,看完了就自行练功,从正午一直练到暮色四合,之间甚至连口水也不会喝。天道酬勤,经过两个月玩儿命的攻势,我的术业精进了一大步,到目前为止,已经可以施用一些比较简单的法术。不过令人费解的是,瞿墨明明作为一位德高望重的师傅,看到徒弟如此给他省心省力,反倒没见有什么好脸色,竟还不如先时他对我的散漫态度冷嘲热讽那会儿来的有神采―― 这就可见是个多么黑心不靠谱的师傅。 是日,我刚阅完一部道书,打量着日头准备往前厅用早膳,正是这时候瞿墨过来说有要事商量,于是我们就转而一道去了林子里一处僻静之地。 “师傅,究竟是何事?”我一边吃着糕点,一边问坐在石桌对面的瞿墨。 “替我办件事。” “我替您办的事儿还少了,用得着如此郑重?” 确实自我修为长进后,瞿墨便时常遣我去办事儿,甚是烦人――我这么说,并非因我没进取心什么的,只是因为他遣我去办的事儿不是送信就是送包裹再不然就是回送礼盒……丫整个把我当一跑路的使唤了。然而他毕竟是师傅,心肠又实在不怎么白,我作为徒弟也只有被压榨的份儿。更惨的是,事到如今,我已差不多习惯了被他差遣。 “这次有点不一样,对你来说或许更新鲜。”瞿墨说到这,端起了石桌上那杯有些微凉的茶。 闻言我不禁来了一些些兴致,“哦?倒是说说看。” 他啜了一口茶,欣欣然道:“去给一条上古龙裔说媒。” 最后一块饼卡在了我的喉咙里。 瞿墨见状倒是收起了他那一副道貌岸然的悠哉模样,立马将茶递到我手中。“别噎死了。” 我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仰脸就将那茶灌了下去。 “咳、咳咳――”我复又顺了顺胸口这才缓过气儿来,“我说,师、师傅,您能不能别再这么语出惊人了?这叫‘有点’不一样?――给一条龙说媒,还是上古时期的,我又不是搞什么特殊语言或者动植物繁衍研究的。” “不要与我说你那套莫名其妙的东西。” “莫非您觉得我两个月进步神速,已足够去应付一条龙了?” “足够被它吃。” “……” 我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幅画面:一条体型巨大得足以遮蔽天日的黑龙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面上渺小得可怜的我,而我还偏得杵在那儿不能跑。“呵呵,呵呵,请您务必吃了我然后与xxx喜结连理!” “不必作出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瞿墨打断我惨淡的想象,“此番并非由你一人去。” “可是、为什么偏偏要是我去,您自己去不成么?” 他闻言皱眉,“你这么怕作甚?那条龙还不至于到饥不择食的地步。” 我心想这是在安慰我还是在损我呢。“看样子您倒很了解那条龙,你们定是打过交道,那么这次就由您去了罢?” 他以一种“你够了”的眼神看向我,像是不想继续与我纠缠下去,于是顾自开始给我介绍详细的任务内容。“黑龙殛与炎凰那桀的事,天宫里那些老神仙与你闲侃时可有向你提及?” 我认命地叹了一口气,继而开始于记忆中搜索这两个名字。不多时,倒还真有了点头绪。“好像,有听过。” ------------ 凤生烈火 再细一想,发现“殛”和“那桀”这两个名字于我来说不只是有所听闻,而且还相当熟悉。因为当时老神仙们与我讲的大都是些不知过去了多久的陈年旧事,然他们俩那一桩却是难得的新鲜,着实令人记忆犹新。 这事儿要说起来,那也算是段比较浪漫的故事了,开头是开得绝好的,只可惜颇为草率地便收了尾: 彼时,身为上古神裔的炎凰一族正与同属的纹蛇一族斗得水深火热不可开交。本来大家同是濒临绝种的珍稀动物,却为了那所谓 “独一无二”的光荣图腾而自相残杀,结果是越杀越少,令一众动物保护主义者扼腕不已。有些人实在看不下去,想涉入阻止,最终却只有被卷入的份。 ――可想而知,这场战争已激化到了一种不可化解的地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至于那桀,她是炎凰族现任族长的嫡系长女,可谓天生的勇者。每每与外族开战,她都是披荆斩棘地冲在最前头,使一把仿佛燃烧着太阳的火焰长枪,在战场上杀敌如斩乱麻一般游刃有余,几乎是所向披靡无人能敌。然最令敌人毛骨悚然的还是每当战局终结,他们看见一身金鳞软甲的那桀傲立在一片尸骸和血泊之中,她的长发在呜咽的风沙中如象征胜利的旌旗般狂舞飞扬,被溅了淋漓鲜血的脸上绽放着热烈而瑰丽的神采。她就是张扬着如此一种扭曲却又无比耀眼的美丽,轻抚染在雪白刀刃上的片片殷红,对他们这些暂时逃过一劫的士兵扬眉笑道: “那么,你们这些剩下的又该如何呢?” 彼时的那桀,风头都快压到天帝的头上。天宫的人见了她都要让出十二分的笑脸,同族的人见了她崇拜得恨不得跪下来磕三个响头,而纹蛇一族的人听见她的名字,要么是吓得脸色发白,要么是恨得牙痒痒。然而,有一条规律还是不变的:人怕出名猪怕壮。 在炎凰和纹蛇除去小打小闹的第八十八回战役中,所有纹蛇的主力都集中起来围剿那桀。碰上这等像是为解决私人恩怨似的战势,大家都有些始料不及,就算那桀再有能耐,双拳难敌四手,最终也被打得很惨。多亏炎凰的兵士们誓死保卫她,才让她得以喘息,能够逃出生天。但逃跑过程中,那些没被她干掉的纹蛇将领还在紧追不舍,而她已实在没力气去抵抗。在这种情况下,她没有以荣誉之名与敌人展开殊死搏斗,让自己的名字从此长留青史,或许因她并不是一名求荣而生的死士,经历了这么多场生死角逐,她比谁都要珍惜自己的生命。于是她果断弃战,化为凤凰原型,展翅飞上了临海的长白山―― 在那里,那桀遇上了黑龙殛。 当时她带着伤势,又饿又累,不管不顾地闯进殛的龙窟。见有人躺着,当即便加以胁迫,威逼人家给她弄东西吃,然而殛在睡觉,压根不把她当回事儿。于是那桀气极,用炎术直接烧了他的洞窟……令她不敢置信的是,殛在一片滔天火光中悠悠醒转过来,施施然靠在了一旁的玄冰石枕上。烈焰肆虐,火星迸射,那一双狭长的碧色眼眸被映得异常妖冶明亮。他完全无视周遭被渲染得热烈诡艳的死亡气息,像个没事儿人一般对她笑道:“你这火真漂亮。不过,山上禽鸟众多,要是去洞外烧的话,指不定现在就不用饿肚子了。” 至于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那些老神仙们毕竟不是采集情报的专业人士,也不能够了解得那么详细。 ――总之,两人是相爱了。情方浓时,那桀率先提出要与殛携手白头,从此共度余生―― 然而,殛却拒绝了…… 这便是这个故事最让人无法理解的地方,这尾怎么说也结得太突然了,简直让人有些哭笑不得。 “看你方才的样子,应是想起来了?” 我的回忆刚好结束,瞿墨的声音就很适时地响起。 “嗯,来龙去脉大致能弄明白,”我顿了顿,觉得有些奇怪,“按理说,那桀那样一个要面子的人,就算是被殛伤了情,她也绝然不会把这事儿告诉别人。既是如此,她怎么会托天帝,天帝再托你去向殛逼婚?” 瞿墨答道:“你想得不错,这事不是那桀委托的,而是……” 原来,那桀从长白山回来之后,原本好战的她竟好几次战局都是意兴阑珊地避过不谈。她爹看着女儿既已好端端地回来,不去参加战局兴许是累了,也就没放在心上。然而有一次他起早出门散步,正巧碰见那桀在和颜悦色地给花浇水,见了他还特温情地道了一声“嗨”――结果吓得他几晚上没睡好觉。 老人家事后连忙派人去查那桀待在长白山的那段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她性情大变,给他见了那么诡异难言的一幕……后来得知情况,真真是唏嘘不已。为了女儿尽早恢复,他便背着她赶到天宫向天帝提出了要两人结合的要求,而顾及炎凰一族的威望与实力,天帝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呼――”还真是什么破事儿都能扯到我身上,“行,知道了。所以,这次是谁与我同去?” 瞿墨告诉我:“五殿下,无弦。” “……” 听到他名字的这一刻,我心里不知翻滚着什么,只觉烫呼呼的,还“滋滋”地冒着白气―― 这两个月,我潜心修习道法,早晚皆努力参悟那些艰涩难懂的佛语,除了因为瞿墨的教诲,另外一个很关键的原因,便是忘却。 先前我于凡界见到靖雪,事后又在梦中重温与他的初遇,诚然,我十分巴望着能与他重逢,即便只是并肩而立,他看不见我,我也心满意足了。然,直到那日看着年过五旬的靖雪朝我说“再见”,心底流过一阵紧窒的麻痹感之时,我才真正明白过来:自己是在害怕,因愧疚而生的害怕。 明明心向往之,却又不敢接近;表面上因咫尺天涯而伤情,潜意识里却在暗暗庆幸靖雪于我的不见……一方面我着实不愿承认如此懦弱没出息的自己,另一方面,就是我虽有自知之明,却仍是不能剔除掉那块心病。因而,我不敢直面无弦,对靖雪的愧意在他如今冷漠的口吻与淡然的神色中更是会疯长难抑…… 唉,仅此一次,我只想掘个洞猫进去,再不理世事! ------------ 故人入梦 vvv 清早的晨光融进些淡淡梨花香,透过案前的绿棂窗闲意地倾洒进来。阳光铺展之处,但见玉檀案上一支紫毫,两张展开的宣纸,三行未竟的词句,四片含春的梨花瓣。一人用丝帛闲散地系了长发,手中捧着一本书,坐于案前,气质如玉。 我自他身边走过,轻声说道:“靖雪,据说名震皇都的欧阳采先生早些年便驾鹤云游,今日止于苏州城,恰逢心情愉悦,正在城东抚琴论经,我想去看看。” 清越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自背后响起:“好,我等你。” 我顾自笑笑,心下一阵轻松,前脚刚跨出门槛,却听得身后声音继续道: “反正――就这一回了。” 声音传来,极轻极柔。 我心里一阵强烈震动,立时转身,却见先时一切景象皆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眼前是一望无边的虚无,充斥着并不刺眼的白光。 我怔怔地于原地挪动脚步转了个圈,眼风一扫,忽地瞥见前方不远处有一道蓝色的人影。起初还模模糊糊的,渐渐地却是在那白光中显得愈来愈清晰,冷清的色调与漫漫虚无相融,给人极不真实的感觉。 “五殿下……”我下意识地便唤了一声。 然那道背影在闻见我的呼唤后当即飘远。随着我与那人之间距离的拉大,我深刻地感受到四周的虚无正在一点点地围拢我、吞噬我。一阵强烈的恐慌涌上心头,我赶忙出声挽留,却不想话一出口便不住地哽咽起来,竟像是一个苦苦哀求父亲留在家中的小女孩: “靖雪!――你是……靖雪吧?别、别走好不好……我错了,先前皆是我错了!我再也不把你一人扔屋里了,我……我陪你,从早到晚都只陪你,陪你看书写字,陪你下棋,或者是逛街看风景都行……就是……别走好不好……靖雪,好不好……” 透过一片模糊,我看到那道远去的人影倏地停下了。不等我高兴,幽眇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就在这里。我数十下,你若是抓住我,我便不走;若是抓不住……” 闻言,我立马就迈开步子准备向前奔去,但是脚步虚浮得厉害,那静静伫立着的,看似跑几步就能触及的身影,此刻让我感到无比绝望。 “三――” 没有可以抓扶的地方,我走的每一步都艰难不已。 “六――” 脚下一滑,我整个人就扑倒在地上。我死命地挣扎着站起来,却又几次摔回去。 “七――” 啊啊啊――为什么明明只是这么一小段距离,我却拼了命都难以过去?! “八――” 我急得眼泪一涌而出。“我、我就过来了,等着我啊……等着我!” 待我终于气喘吁吁地站起来了,刚要继续迈开步伐,脚底下却突然裂开一条细缝…… “九――” 那裂缝瞬间张得老大,像是地狱九头犬咧开的血盆大口,我当即脚下一空,连吭都来不及吭一声便向下坠去…… 那个噩梦般的“十”没有如期响起,而准备受死的我也在落下的半道儿便被人给抓住了手――那力道如此之轻,五指间传来细细的温暖,却奇迹般地稳住了我下坠的身体。随着自己被一把拉出裂缝,跃入眼帘的复又是那张熟悉的面孔,眉眼温和,笑容恬淡。 “傻丫头,急个什么――你知道,即便你再慢,我也会等着你啊……” vvv 心里一阵剧烈抽痛,我蓦地睁开眼睛―― 在还不甚清晰的余光中,一道靠近床榻的身影倏地向后退了退。 我条件反射一个鲤鱼打挺自榻上坐起来:“何人?!” 而待我看清来人,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一袭天青色织锦华服,头顶紫玉文龙冠,两条银丝滚边的博带顺着背后雪色的长发垂搭下来――如此穷极奢侈又雍容高华的装束,除了皇帝的儿子就不可能有第二个了。 “五、五殿下,请问你刚刚在作甚?” 只见无弦面上掠过一丝不自然,但声音还是清寂如初:“时辰不早,我们该出发了。” 我适才有些在意自掌心隐约传来的暖意,经他这一说,却是猛地想起昨日瞿墨一锤定音让我代他去给一条龙说媒的遭遇。 “呃、真真不好意思,我马上就起――不过,为何您不在大厅里歇着?” “你师傅在大厅,说我碍着他看书,便让我直接进来了。” “家师不懂事,若有什么怠慢的地方,还请五殿下谅解才好。” “……” ------------ 初出茅庐 待我梳洗罢与无弦一同来到大厅,便看到瞿墨倚在窗边,正一手持卷,认真地阅看着。感知我们的到来,他只是微抬了抬眼,然后一面看书一面说道:“嗯,既然一切妥当,便上路罢。” 常言道“师徒之情,堪比老小”,而似瞿墨这般,连徒弟头一回出远门赴险竟也毫不会意,不免令我有些心寒。 “师傅,那我们走了。”我恭敬地向他行一礼,准备示意无弦可以启程,然就在这会儿,瞿墨放下手中的书卷,看向我道:“那边的披风拿上,就你这身子骨过霜华境,未免牵强。” 目光一拐,落在角落成色有些发黑的箱子上,在那儿搭着一条貂裘披风。面子有些老旧,但颜色还是水滑银亮,像是刚从旧物堆中拣出打理过一番的。 心中微微一动,我径直走过去捞起披风抱在怀里,朝瞿墨一笑:“谢师傅。那,我走了。这阵子没人给您跑腿儿,您自求多福。” vvv 与无弦两个一人乘一云,一前一后地飞着,仍是那段不长不短的距离,犹如梦境。 说起昨夜那场梦,直至现在我还能清晰地记得。有点不敢置信梦里那个哭得稀里哗啦的人会是我,想我昨夜心绪不宁,定是放松了戒备,给了魇魔以可趁之机。 天界传言说,午夜时分游走的魇兽会选定目标,将入梦之人的情感丰富至满溢程度,使人若是快乐便会醉生梦死,若是悲伤则会肝肠寸断,以便最大程度满足它的饥饿感……真真可怕,怪不得彼时我莫名难过得快要背过气去。 但那场梦的结尾又是怎么回事――在我就要落入深渊之时,有一股熟悉的力量将我救起,使我最终能安然醒转,若是换做平时,免不了是要郁结忧悒一段时日的……话说,这会不会与一早就出现在我榻前的无弦有关―― 不由望向前方那抹清傲的身影。 像这样看着无弦,常让我想起往日的靖雪――他们俩,确然是不一样呢。如今隔着一层淡薄云雾,我望着无弦的背影――这是不是正如昔日隔着一道窗,靖雪望着我的背影?……这感觉,可真不好受。 ――犹记得,先时每每我与靖雪打完招呼准备外出时,从他的书案到门前便是我走得最忐忑的一段距离,因为――我总担心他会出声叫住我。 若是他唤我一声“阿曲”,让我留下来陪他,我断然舍不得拒绝,但如此一来我也就不能出门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所以,我担心他唤我,是担心他会成为一直憧憬在外闯荡的自己的包袱――然而,他从未唤过那一声“阿曲”,只是―― “好,我等你。” 等你…… 这是多么温柔却又给人安全感的话语,正是这句话,让彼时的我能一直轻松无愧地踏出家门,见识大千世界的无奇不有……然,对终日只得独自留在屋里看书的他而言,这又将是如何一番滋味? 我慢慢抬起双眼,透过层层叠叠的烟云,无弦默然的背影似真似幻,令人无望企及。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兴许,若干年前的那番相遇,陋巷的光和少年的浅笑,一开始就不应让女孩撞见――并非后悔,只是若早知道万分珍爱的宝物有一天会在怀中腐朽成灰,那么宁愿――在最初的时候,不曾遇见。 vvv 进入霜华境,那一片玉砌冰雕的松柏铃草,湖泊山川,即使没有任何阳光,也微微泛着玲珑的色泽,白净安宁得让人觉得一切色彩于此出现都是突兀而躁动的。在这里,鼻翼间没有一丝气味,耳畔也闻不到风声,虽是静得飘逸清雅,却如同行走在毫无生气的死地。 我拢了拢身上的披风。 无弦一言不出地同我并肩而行,步伐不快不慢,与我的刚好一致,然而此时此刻,这环绕的森寂莫名地让我心底发慌,我希望能听到一些动静,就算是树叶的摩擦声也好。 “……五殿下。”我终是忍不住出声,但话一出口却又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无弦斜睨了我一眼。 “这个,所以说……”我赶紧在脑海中寻找能够充当话题的材料,之间眼风不安地掠过他,但见他两层薄衣也没有带任何保暖的物什,于是脱口就道,“这般模样,你不冷?” 虽说为了表示对殛的尊敬,无弦此番穿得十分华丽正式,但须知愈是这般精工细造的服饰,便愈是御不了什么寒。 “不冷。”他斩钉截铁地道。 “呃……不冷就好。” “……” ------------ 雪中轻歌 “……” 直到现在,我发现我仍是不能好好与无弦交谈,不过几句,两人之间的气氛便迅速冷下来,而我也再找不出任何话来与他客套。 死寂开始蔓延。心里仿佛有一丛藤枝开始在这寂静中潜滋暗长,它每长大一寸,便在心里蒙上更多的阴影。光影斑驳之间,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愈来愈清晰,但奇怪的是,脑海中却并未浮现任何相应的图景……我不知这强烈的情绪源于何处,只是它确然深深扎根于我的潜意识,每当四下无声,便会让我觉得恐惧非常。 “你怎么了?” 正当我幽幽打着寒战,无弦毫无征兆地来了这么一句。一时间我不由睁大眼睛,颇有些受宠若惊地看着他。 他轻咳一声,边走边目不斜视道:“你方才一直发抖,动静有些大。” “啊、这个,”我一阵窘迫,想了想道出实话,“其实,我不太适应如此寂静的环境。” 此言一出,无弦便没再接下话茬。我暗自叹息,结果他只是象征性地问了问,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意义…… “若是真如此害怕,唱首歌如何。”就在我以为又要两相无语之时,无弦忽道。 “呃、嗯……”我着实诧异他会再次主动开口,情理上我害不害怕都与他没有太大关系,他大可以不搭理我的,“诚然是个好主意,只是会吵到你罢?”姑且当作无弦作为领导人物对我这个基层人士略表关切好了。 “我没关系。” “那、见笑了。” 言罢,我抛开脑中许多杂念,闭上眼,一面慢慢地走,一面清了清嗓子悠悠唱道: 夜雨浣天青,晨鸟啭花明。 纤纤红素手,盈盈水光清。 负箧青衫旅,抚琴来此经。 弦音和潺韵,泠叮两相应。 风流倾玉颜,芳心赋才情。 相与游芳丛,微风含笑语。 晚来天将凉,请君歇蓬蒿。 伏案伴茶左,烛静轻雾缭。 …… 悠长的调子伴着久违的唱词渐渐于周遭谱开曼妙温暖的旋律,其间我又依稀看见在最初的那段时光里娘和爹的模样――无论是他们的相遇相知还是他们本身,皆美得如诗如画……莫名的恐慌感就此如雨霁云开般,轻轻消散了。 一曲唱罢,我满心愉悦地舒了口气。 “呵呵,难听不?”怀着轻松的心态,我自然而然地便向一旁的无弦调侃道。 此刻,他封冻的眉宇是舒展的,一眼看去竟是别样的柔和。“这是你八岁时为你母亲所作的,不想你至今仍记得。” 蓦然间,我像是听到从某处传来顽冰消融的声响。 “是啊,那么久远的事,不想……”我说着,唇角不禁上扬,“你还记得。” 无弦瞬间默然。 至于接下来的路,他再没跟我说一句话…… vvv 昆仑山与长白山相去甚远,即便是神仙靠飞的从此到彼也要耗去数日,而若是取道霜华境,走到尽头穿过一层由术法撑起的屏障,直接就能通到长白山的栈道上,真真便利又快捷,只是―― 为何连这种高难度的空间转移都能做到他大爷的却不把这一走一个坑的栈道给修一修?! 我双手牢牢扒住一边潮湿冰冷的岩壁,满头虚汗像个壁虎一样行进得万分艰难,而无弦那个不友爱的家伙于我的困境置若罔闻,一脸淡定地踏着他轻盈的步履“蹭蹭”直往上登…… 好容易给我摸爬滚打地上了山顶,想着无弦定是已先我一步找殛去了,可意外的是,我上来一眼便瞧见他衣袂飘飘地立在一座约摸有两人高的大洞窟前,却是并未有往里面去的意思。 我赶忙气喘吁吁地来到他身边,扶膝问道:“呼……怎么、怎么不进去?” 他微微蹙眉:“真慢。” “啊、你原是在等我?” “跟上。”他说着一马当先便利索地进了龙窟,我忙不迭地随其身后。 一入洞便有一股诡秘的气氛迎面扑来。虽没有想象中堆得到处都是的头骨,但四周幽暗的蓝色烛火和“滴答”不断的水声便足以麻痹闯入者紧绷的神经,尤其是那若有若无的、有节奏的风声,让人不由联想到睡龙的沉吟,一身鸡皮疙瘩就忍不住直往下掉…… 我硬着头皮尽量挨着无弦走,光是瞧着他一副仿佛在自家转悠的闲适之状就给我极大的安全感。他初初对我的靠近有些躲闪之意,但面对我百折不挠的厚颜精神,他渐渐地也就无动于衷地任我贴着了。 转转折折走过好长一段路之后,无弦终是停了下来,而我也深吸一口气,做好了见到龙的思想准备。可等我缩在无弦身后好久终是一咬牙望出去――没有庞然大物,有的只是一名玄色长袍的男子,如今正散发躺在榻上,背对着我们身形安稳地起伏着。 ------------ 雪山龙影(1) 转转折折走过好长一段路之后,无弦终是停了下来,而我也深吸一口气,做好了见到龙的思想准备。可等我缩在无弦身后好久终是一咬牙望出去――没有庞然大物,有的只是一名玄色长袍的男子,如今正散发躺在榻上,背对着我们身形安稳地起伏着。 “在下无弦。敢问阁下可是黑龙殛?” 玄衣男子没有动弹,只是幽幽道:“殿下没见我正睡着?” 咦,怎的这龙的语气如此温和?――传说中黑龙是龙族脉系里最为嗜血好战的一种,杀伐气盛,罪孽深重……如今一看,倒全不像那回事儿。 无弦答道:“神尊并无安睡之态,在下是才出声询问。” “呼――”男子闻言,转而从榻上悠悠坐起。烛光中他狭长的眼眸与耳上的细坠子相映,泛出莹莹的翡翠光华,再配上那一头色泽纯黑的长发,实在极尽妖异――但那仅仅是表面所见,其眉目间颇有温和之态,还是给人不少亲近感。 殛随手拢了拢头发,看着无弦道:“殿下真不愧谦和有礼之人,每每以“在下”自称呢――”说着翻身下榻,双脚落地之际却是忽地注意到无弦身后还有个我,“不想还有位姑娘,却是何人?” “参见神尊。小仙乃是昆仑山瞿墨上神座下弟子桓玉,才疏学浅,还望神尊指教。”本以为会被自然而然当作是侍女无视掉,然事到如今,我只得走出来露个面。 “哦?不想瞿墨那不阴不阳的怪脾气也会收弟子――想必姑娘定是有过人之处。” 我干笑几声。“神尊……可是与我家师傅有交情?” “嗯,算是罢,不过都是些陈年旧事了。”殛垂眼貌似回忆起了什么,莞尔一笑,复将视线投向我,“在你看来,瞿墨为人如何?” 我沉吟半晌,尽量考虑到各种利益关系,然后道:“我觉得,师傅他是个挺好……” “没关系,你只管说。我想,桓玉定然是个诚实的好姑娘。”在我略微停顿的当儿,殛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我看着殛温和含笑的面容,一颗葡萄大的汗不禁挂上后脑勺――他是在暗示我什么? “呃、师傅他诚然是个挺好的人……”迫于一股莫名的压力,我复又补充道,“只是性格方面吧……那个、还有进步的空间,说话方式呢……也有待改进……” 说着说着,瞿墨一张埋在阴影里的脸突然浮上脑海,我脊梁骨一阵没由来地发凉,赶忙在最后打了个圆场:“总而言之,师傅总体来说还是很好的――绝对!” “桓玉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在想些什么?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没事吗?”奇怪的是,殛的语气愈是柔和得如春风拂面,我就愈是觉得无地自容……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这厮和瞿墨果然是一路的么…… “神尊,此番有事才来叨扰,我们言归正传如何?”不知从何时就被撂在一旁的无弦冷不丁地开口道。 “啊,真是不好意思,”殛被一语点醒,略带歉意地看向无弦,“谈及故人,一时忘情,那――” 至此,终于有了点正儿八经的气氛,我和无弦皆换上一副准备磋商正事的严正形容―― “说了这么久,两位可是饿了?” “……” “……” vvv 接下来便是一段令人不堪回首的聚餐经历―― 席间,殛一直神态自若地信手夹菜,无弦自始至终冷着一张脸,而我则是一言不发地埋首喝汤……谁也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一方面,无弦好像懒于再表明此番前来的目的,而瞧殛的样子,他似乎早已对一切了然于心,却也只高深莫测地笑而不语…… 就这样,我们用完了一顿大家各怀鬼胎、气氛诡异到极点的晚膳,而我也被汤水撑得够戗。之后,殛微笑着邀请我们就此歇息一晚,道有事明日还可商量,便耐心地给无弦指了住所所在,又周到地领我去了一处景致开阔幽美的别苑,临走前还不忘温馨地提醒我注意夜晚活动的各种巨型野兽、床头枕下可能会有的蛇虫鼠蚁还有明明四周空旷却映射在纸窗上的树枝形黑影……最后是我一脸惨白地将还想继续说的殛给硬推了出去。 入夜,我裹着锦被在榻上辗转难眠,一闭眼殛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便齐齐涌入脑海,搅得我心烦意乱,只得一面捶枕头一面忿忿问候殛的列祖列宗…… 没过多久,我深深意识到问候神仙的祖宗实在不是件明智的事儿,转而见窗外一轮好月当空,只觉久违的风骚情致又有苏醒的迹象,于是干脆披衣起身,打算就此尽兴地秉烛夜游一番。 ------------ 雪山龙影(2) 除却高山不是月。 ――这话说得真没错。不知何故,山里的月色总是特别好,清朗澄澈,绵密微凉,倾在这常年不化的积雪土地上,反射出连片迷离的幽光。远处的虫鸣不息地响着,和着这幽深月色,仿佛在引导游走在明月之夜的魂灵踏上纯白的归途,一派缥缈安详之意。 趁此月夜美景,我熄掉笼中烛火,怀着一份独特的好心情,悠然闲意地四处走动。不知不觉中,竟来到一处奇险山崖―― “啧。”我不由发出一阵极轻的咂舌声。 目光所经之处,但见一抹几近要与这微茫夜色融成一片的玄色身影正伫立在崖边,宽大的衣袂和袍裾在夜风中猎猎飞舞,惊得栖落在他周遭的虫萤如漫开的烟火般点点颤动,一瞬间的光影交错令人炫目不已。 远远只听得高唱: “但愿擎风环碧宇,且拂天涯逐苍云――” 声音仿佛呼啸而出,随着崖间的风直上九霄,回绕不去。 旋即闻见一声轻笑:“这么晚了,桓玉却是睡不着?” 我在心里朝他翻了个白眼――敢情不是因为你?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径直说道:“神尊好雅兴,大晚上的还在吟诗咏志。” “不过心里有些憋闷,让你见笑了,”殛转而面向我,“桓玉方才站了半晌,想必不只是来听我月夜抒怀罢?” “神尊多虑,小仙此番确然只是路过,”我笑道,“况神尊一早知道我们意图所在,我再多言,岂非无趣?” 殛并未接话,拂了拂衣上的尘便向我走来。末了于身前站定,一双明亮妖冶的眸子静静打量着我。 良久他轻叹一声,转而面向前方层层叠叠的峰峦,柔声问:“那桀,她可安好?” 或许他不知,在谈及一个特别的人时才会出现的这般温柔低回的嗓音,足以真实地说明一些问题。 “神尊若是真想知道,为何不自己去看一看?” 殛垂眼:“我不能离开这里。” “为何,这里并没有束缚你的东西不是吗?” “呵呵,”他闻言笑道,却仿佛有几分无奈,“小姑娘,并非凡事都如你表面所见到的那样。” “那真正的原因又是什么?” “……我说,”他忽而转向我,含笑的眼里流转着碧色的光,“女孩子如你这般刨根问底的,将来可没有好儿郎会中意哦。” “神尊此言差矣。问问题不就是为了知道最终答案,不然问个什么劲儿啊?”我径直对上他的双眼,“除非……被问的那个人,作贼心虚。”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殛一改之前温润如玉的形象,对此勾了勾嘴角,笑得冷艳:“小姑娘,你怕是忘了,本尊是龙,而且――”暗光下,他复又舔了舔自己的唇,嗓音冰冷低沉,“是最最嗜血的黑龙。” 我突然禁不住地抖了三抖――这人莫不是传说中的精神分裂? 正当我被殛的阴暗面寒得无以复加之时,他莫名地闭上眼睛开始默念着什么,看样子是在施法―― 这这这、该不会是…… 恐怖的想法一浮上脑海便又立马沉了下去,因为此时我看见一面极其精致奢华的镜子自殛头顶的亮光中渐渐显形,带着朦胧的光晕缓缓落入他伸出的双手中。 “这是――”我好奇地问。 殛不知何时又变回了原来温良有礼的模样,仿佛适才我看到的人只是个错觉。他轻轻抬起我一只手,然后将那面漂亮的镜子放在我手上:“拿好,这是云开镜。” 云开镜?! 这是个好东西啊――比玄漓当时给我的那面一击就碎的水货要上好几个档次。即便是空知老神仙的洞察镜,也无法与它比拟。 “云开镜。古往今来,碧落黄泉,凡汝欲知,皆见于此。是以‘鉴中混沌始开时,方是云开见月明’。” “不想传说中的云开镜竟在神尊这里。”我小心翼翼地捧着它,生怕一个疏忽将它打碎。 “关于这点,”他道,“仙界人都知道。” “……真对不起啊,小的孤陋寡闻。” “桓玉过谦了。”殛望了望天,继而道:“天色不早,我也有些倦了,你请自便罢。”说着,便往回走去。 “啊、喂,等等。” “还有何事?” “请问,神尊将这珍贵的云开镜给我……是想作甚?”我实在觉得莫名其妙。 “桓玉不是很聪明吗,就让它代我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 你至于懒到这程度吗――我犹豫了一会儿,然后道:“神尊如此,不怕小仙一不小心,把这宝贝镜子给废了?” 殛闻言转过身来,笑容闪亮:“那――我就把你也废了哦。” “小仙定然好生保管,不让它损伤分毫!” “呵呵,不必勉强自己。” “……” ------------ 雪山龙影(3) 告别那条可怕的龙,我一丝不苟地护着云开镜回到了别苑。进门后我松了一口气,点燃案上的烛灯,在灯光下细细打量它。 镜面十分特别,乍看就像一汪漾着亮斑碎影的清泉,虽没有风,却显得波光粼粼,犹有生命。只待你心有所想,再将手轻轻抚上去,随着指尖传来微凉的水流感,镜面顿时豁然开朗,不属于这个时间时空的景象――一草一木,一虫一叶,每个细节便都淋漓尽致地展现在眼前―― 那是一片充满硝烟、四处熊熊着烈火的荒山废墟。 大火吞噬万物的声音肆无忌惮地响在耳畔,天空已不见一丝原有的澄澈颜色,只有连片如墨般浓重的乌云映照着明艳的火光。 一道闪电骤然劈下!乍现的光源照亮了盘曲在云后、浑身嵌满乌亮黑鳞的巨龙―― 深碧色的龙眼透过深沉的黑雾射出两道凌厉肃杀的寒光,粘腻而带着巨大腥臭的气息从那张生满尖利锯齿的口中一经呼出便成了骤雨……即便隔着镜面,一头杀戮猛兽所独有的威慑力也径直扑面而来,如大山般直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勉强稳了稳心神,继而将目光转到地面―― 到处是狂舞的火焰,飓风扫过,大大小小的火树便如闻见笛声的壶中蛇一般,极其暴烈地旋动起来,抖出漫天的火星恰似风卷急雨。然而,就在这一片焰林火海之中,一名着银灰色长袍的男子卓然独立于一段残垣之上,只用一支簪随意束起的发在风中阵阵飘扬。惊鸿一瞥间,只觉气韵清华,风度斐然。而再一细看,我不由惊异――这男子右眼下文着一繁复符纹,正如一小朵半开的红莲,将他清冷的面容衬出几分艳丽诡美。 我认得这红莲符纹。据说,只有地位颇高却偏偏犯下弥天大罪而被谪入凡界的神仙,才会被神火烙上这种符纹,日夜受灼烧之苦,终生不得磨灭。 ――而在我看来,这条件其实设得挺矛盾。 在天界,地位高的神仙常有,但地位颇高的却不常有;地位颇高的神仙功绩卓然的常有,犯下弥天大罪的却不常有。如此一来,能被烙上这红莲印记的神仙实在是少之又少,他们也因而拥有了极高的辨识度――像现在所见的这位,我就能一口咬定便是当今天帝祖父那一辈作为神之左右手的御圣帝君――留夷。 这位蜚声四海八荒的大神,同时也是历来少有的几位长留仙之一,不老不死,不生不灭。彼时风光无限,舍我其谁,纵然日后被革仙职,销声匿迹,强大的余威也仍使他光辉不减,日复一日地受到万众膜拜―― 啧啧,此番真是惊喜不断,令我大饱眼福! 正当我被大神的风采震得七荤八素之际,“砰”地一声巨响险些没惊得我咬断自己的舌头……我吃痛地抹一把辛酸泪,这才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镜子上。 画面已由先前的肃杀凝重转为激烈狂乱,一人一龙不知何时动起手来,一时间青白交错,光影缭乱,冲天的火光成了黯淡的配色。旁观的我见此情形,不由张紧了神经,麻木之间只恍惚感觉到地动山摇,万物隳灭,天地仿佛被一双无形之手残暴地生生撕扯开来,让人蒙蒙然以为这就是世界的终结。 视觉被暴乱的色彩强烈冲击着,连带着内心也开始摇摇欲坠。我生怕脑筋里无限拉紧的那根弦会突地崩断,欲将视线从镜子上挪开,却被一股强大到足以令人精神错乱的力量给狠狠攫住无法动弹,画面里火热的气息近在咫尺,似乎就喷在脸上,几乎要烧焦我的皮肉。 “轰――” 就在我不慎差点走火入魔之际,耳畔山塌一般的声响这才勉强唤回了我涣散的神智。趁着这当口儿,我赶忙闭目凝神,运起一阵功力作为屏障,等心绪渐稳,方敢再度睁开眼睛――不想云开镜竟有如此威力。是我疏忽了。 然而这会儿盯着镜面半晌,只听得风声穿过,画面是一派波澜不惊,一片风卷残云后的寂静。 我有点被这刹那的安宁给弄懵了。视线上下左右地游移,皆不见适才那头差点无辜要了我的命的巨龙,只有留夷拄着一把淌血的长剑撑在一块被削去了一半的黑岩上,形容有几分疲倦。 这时,恰闻见有一阵碎石滚落的响动,不一会儿从一堆断壁残垣中爬出来一个人。玄色的袍子被尽数染成殷红,脸上满是血污不能辨清容貌,只一双碧色的眼睛闪着极亮的光芒。 “哼……”一阵自喉咙深处逸上来的暗哑笑声,满身是血的男子沉沉道:“你赢了――说,想我怎么做?” 留夷轻轻调整着呼吸,继而将长剑收到背后,转身:“呆在这里,别再四处祸乱,你扰了我今日饮酒的兴致。” “哼,这又有何难。”男子语气里有几分怨怼,然而却清楚透出一种庄严的敬意,“要我呆在这多久?” 留夷的背影渐行渐远,沉穆的白一寸一寸拂过焦黑的土地,留下最深的吊唁。 “随你。” 冷凝的声音随风飘至,男子眸光明亮,染血的嘴角渐渐弯起一个弧度。 vvv 待我再度睁眼之时,窗外东方已既白。 我不知自己昨夜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恍惚记得殛在我梦里微笑――对着一个远去的方向,笑得异常好看。 我慢慢从桌上撑起来,只觉身体各处传来一阵摧枯拉槁似的响声,然下一刻眼风无意间又扫到那面镜子。镜面泛着幽幽的鳞光,什么也看不清。 ――不过,我清楚地知道,就在几个时辰以前,我在这面镜子里看到了一段别人的过往,即便被时光辚辚碾过,它依然生动鲜艳。 我想,那是一种特别的感情。说不清道不明,甚至让人搞不清是爱是恨,是喜是悲。但就是因为这种奇异扰人的感情,你会对一个人说的话万分上心,会将他的样貌在心里描摹千遍万遍以致单从一个光的剪影便能认出来;你会铭记这个人的气味、脚步的节奏、声音的韵律,天下所有人滔滔不绝的赞美也不抵他一个点头的细微动作…… 这一切,只因一个人对你做到了一件别人全都做不到的事,使他成为对你来说独一无二的存在――更重要的是,他在精神上战胜了你,所以就连你的人你的心也要一并输给他。 ――不幸的是,殛正是战败者。他或许对那个轻易打败他后又说出令他怒极反笑言语的人滋生了这种类似的感情,因而明明应该恨之入骨,却打心坎儿里遵从着那人极有可能是随意说出的话。 原来,让殛一直委身于这座边角寒山的,从来就不是什么厉害的结界或是屏障,只是因他尊敬信服的人曾对他说过一句“呆在这里”。 ―――――――――――― 今天有点事儿耽搁,不过还是勉强赶上了今天的更新。 请大家原谅我的不准时吧~~ ------------ 沉锋之辩(1) 我开始犯愁了。 原以为殛是因了某种特别严重的原因才不能与他心爱的女子永结同好双宿双飞,而要真是如此倒也好了,就算再困难只要他有意离开也总有解决的办法,可如今…… 我捧着云开镜站在殛的龙窟外犹豫不决,身旁站着一脸淡定的无弦。 说起来,今日一大早无弦便来找我,说是要早些解决殛和那桀的这桩破事儿,待他回去也好有个交代。本来我对平生第一项任务是很有几分热情的,然经过了昨夜的所见所闻,我突然不知这事该从何入手,更别说解决了。 “你肚子疼?” 我正忙于自我纠结,无弦一句话丢过来砸得我顿时精神一振:“没有,我好着呢!” 他继而用眼神示意我把人叫出来。 “……”我把自己钉在原地不肯挪动半步。 “不用担心,”他淡然的目光带着一丝怜悯,“到时交给我来与他说。” 我被他那个眼神弄得心里直憋得慌,于是当即进洞将正在喝茶的殛给请了出来。 “怎么,两位一大早便闲不过来找我了?”殛笑得很友善。 无弦上前一步,对他略施小礼:“神尊,在下有一事。” “哦?是昨天的事罢。请说。” 我站在一旁,眼风扫过无弦一副气定神闲的睿智模样,只觉可以放一百个心,相信他即使不曾看过镜中那一段隐情,定然也能以最委婉精妙的对话说动殛,毕竟他的名号在这天上地下也是响当当的好。 于是我欣欣然闭上眼睛―― “请神尊随我回去成亲。” ?!! 一道雷从天而降登时将我迎头劈了个外焦里嫩―― 他、他他他,刚刚有说什么吗? 他为什么这么直接连个弯都懒得转地就把话给抛出去了? 他为什么把一件意义再明确不过的事愣是给说得歧义百出? 他又为什么说了这种不着头脑的话之后还显得如此淡定? ――说白了他丫的到底会不会说话?! 这下我不由满头冒汗,悄悄去看殛的表情,只见平日里一张雷打不动的笑脸此刻看起来有些僵硬…… 我心里虚得厉害,生怕殛重演他的人格分裂,一下跳上前去挡在无弦面前。 “神、神尊,请你忘了刚才听到的话!殿下早前饮了些酒,怕是不小心喝多了,这会儿还醉着呢!”言罢,我向殛堆了一脸诚恳的笑,之后转头盯住无弦。 他默然与我对视,眼神是清明的,干净得能从中看到流动的云影。这双眼此时安静不语,不给我的疑惑以任何答复。他须臾越过我,朝殛说道:“在下尚不清醒,方才失言,还请见谅。”说着转过身去,“去那边醒醒酒,你们且先聊。” 看着他的背影,我在心里无限腹诽:这家伙到底怎么回事? 既是作为这么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想来平时的应酬也不会少,嘴皮子上的功夫就是再不济,经过这么一番历练总也是不会差到哪里去的,然无弦方才的所作所为真可谓“问世间呆为何物?直教人汗如雨下”…… “呵呵……”待无弦悠悠走出视线,身旁传来爽朗的笑声。转头就见殛笑得眉眼弯弯,伸出手拍着我的肩膀道:“瞧,多可爱的太子殿下。” 我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给无弦这么一趟搅合,此时此刻我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过顶大梁的重任了――唉,原以为此番我只是片衬托红花的小叶子,只须在一旁膜拜英明的五殿下那无懈可击的忽悠技巧即可,哪想犯了先入为主的经验主义错误,天真地以为大神都是全能的…… “神尊,云开镜我拿来还你了。” 我只在心里小小地唏嘘一阵,毕竟任务还是要尽力完成的,所以这会儿便一面郑重地将怀里的镜子呈给殛,一面在脑海中飞速过着即将要说的话,检查有无不妥之处。 殛接过镜子,什么也没说。 于是我主动开口:“关于神尊为何不能离开这里的原因……我想我大致明白了。” 闻言,他抬头看向我。额前几缕发垂下来遮住了上挑含笑的眼角,神情有那么一瞬间是寂寥的。他草草拔了拨头发,转而侧头望向远处,声音似风一样轻:“嗯。所以,你有什么要说的?” 我想了想:眼下时间充裕,殛又似铁了心很难被说动,不能急攻,此时宜采取软磨硬泡的周旋法。于是当下决定要与他在无关痛痒的话头上多转悠转悠再谈正题。 “我一早就该想到,神尊法力无边,这三界鲜有抗衡之人;即便有,依神尊的能力和性子,断然也不会是现在这一副安于现状的模样――”我顿了顿,犹豫着说道:“果不其然。昨晚,我……在云开镜里看到了留夷帝君。” 言及此我偷偷瞥了一眼殛,见他面上并未有什么变化,遂松了口气继续道:“彼时你们斗得很凶,可以说是不分上下,但最后是帝君略胜一筹。出于对打败自己的对手的尊敬和欣赏,你听了他的话,自那以后便一直留在这里。” 殛沉吟半晌,方才打破沉默:“嗯,你描述了一遍昨晚所见,现在可以发表感想了。” 殛显然是对我与他“打太极”感到不耐,但要达到最终的目标,这是必须的。 “小仙不才,对此仅说一下自己的拙见。欣赏比自己强大的对手,重视他所说的每一句话,这种坚持正是每一位强者所有的特质。但或许,那人并非有意要你如此,全因了你个人一厢情愿、近乎于忠诚的感情,就在不知不觉间为自己套上了枷锁。若是如此,未免有些极端了。” 说这一番话时,我自始至终都在认真地看着殛,然而不出所料,光是这些还不足以动摇他,之间他甚至连眉毛也没皱一下。 “唔,桓玉这是在说我吗?”他回了一句意味极其含糊的话。 “小仙只是就事论事,并非在说谁。” 这会儿他收回流连于远山的目光,转而面向我,一副好笑的神情:“那我就不太懂方才桓玉说的那番话了,听起来与我并没有什么联系。” 这条狡猾的龙,竟然开始装傻了。 ――――此部分未完―――――― ------------ 沉锋之辩(2) ――――――接上―――――― “小仙只是就事论事,并非在说谁。” 这会儿他收回流连于远山的目光,转而面向我,一副好笑的神情:“那我就不太懂方才桓玉说的那番话了,听起来与我并没有什么联系。” 这条狡猾的龙,竟然开始装傻了。 我呼出一口气,继续耐着性子与他绕弯:“诚然,似神尊这样的人本身就与‘忠诚’、‘听话’之类的词八竿子打不着边儿。但事实是,神尊因为留夷帝君的一句话而委身呆在这一方小天地,摒弃龙腾飞四海的天性,甚至在心上人向自己表明心迹时狠下心来拒绝她,须知这比什么都伤人。” 殛低头整理袖口,不甚在意似的接下我的话:“好,那你说,本尊到底该如何呀?” 我尽量无视他对我不以为然的态度,直奔主题:“神尊,并非每一次坚持都是对的。你为留夷帝君坚持,但他老人家漂泊无踪,久无定处,如此你坚持的意义就显得很渺茫。与其空守无期,不如跳脱潇洒些。” “桓玉,”话音刚落殛的声音便响在耳旁,我正疑惑与他之间的距离何时变得这样近了,他复又说道:“你――可知自己有一个非常致命的问题吗?” 然还来不及发问,殛便上前一步,伸手不由分说地抬起我的下巴,手指传来的力度叫嚣着一种威胁。咫尺之间,几乎是相贴的距离,他的眸色深不见底,暗藏着隐晦的杀意。我不住心惊,战栗的感觉从心底直直蔓延到全身各处的汗毛尖儿。 ――完了完了,我踩到龙尾巴了! “你知不知道,”他附在耳侧,说话间气息森森地喷在我的后颈,撩起一阵阵鸡皮疙瘩,“你这人自大得很。” 我绷直了身子,整个僵硬成一条木棍,以麻痹殛给我带来的巨大震慑力――这时候,谁的气势弱下去,谁就必输无疑。 我暗暗鼓足了劲,猛一抬眼与他对视。为了加强效果,我复又挑了挑眉,这才沉声回答:“是吗?小仙不知,还请神尊明示。” 他对此报以一笑,与我拉开了些距离,但手上的劲却仍未有丝毫松懈。“你敢说你不自大吗?从头到尾,你不觉得你的言论全是基于你自己的主观臆断?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能知道我对那桀的感情?仅凭从镜子里看到的一点皮毛就能说清我与那家伙的关系?――且不说情况是不是你说的那样,本尊做什么是本尊的事,与他又何干?” 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如连珠炮,炸得我脑子一片混乱,然而不给我任何喘息的机会,殛最终下了定论:“你还不知天高地厚。在此事中,你只是一个局外人,你根本不知道局中事态的复杂。雾里看花,自以为眼明,实则连花的形状也摸不清――”他继而用那双引人落入深渊的沉黑眼眸死死盯住我,一字一字以缓慢的节奏道:“你把一切都想错了。” 我静静听着殛的话,情绪从一开始的恐惧慢慢转变成镇定。我看着他的眼睛,眸色沉得简直可以把一匹绸布瞬间染黑。那是极度隐忍的愤怒,而这愤怒恰恰比任何言辞上的粉饰来得真实,来得有说服力―― 我确定,我是对的。 面对殛的咄咄逼人,我愈发坚定自己,以异常沉静的声音反驳道:“神尊,正如你说的那样,你认为你就这么了解我吗?我从小就一个人呆着,没机会研究别人我难道还不会研究自己?――我自己是怎么样没人比我更清楚。对于你的事情,我本没有理由去插手,但既然这是我的任务,我就会负责地去看去听去思考。方才我与神尊说的那番话正是我核准了才说的,我相信自己的判断。”说到这我自然而然地拍掉他攫住我下颚却已经开始松劲的手,强硬道:“所以,恕小仙不能给神尊赔礼道歉了。” 殛听罢我的一番话,一时间只是站在那里与我两相对峙,面上不能辨清是如何表情,气氛自此变得格外凝重。 “吱――吱――” 一阵平稳而沉重的踩雪声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于眼下这番环境里显得清晰可闻。 我与殛同时转过身去,但见无弦缓缓从山道那边行过来――所谓“缓缓”,正是如神龟附体一般真正的慢! 我紧张的神经在看到他的这一瞬间软了下来,甚至有一阵不慎自然的倦意袭上全身――这家伙,莫不是小冷风吹过火了结果把自己给吹得四肢僵硬动弹不能了罢…… 事实证明,无弦还没我想得“那么”的不靠谱。 待我与殛两个几近要望穿秋水,他整个身子才从一片雪色后显露出来――令人吃惊的是: 无弦只是出去散了个步,回来时怀中竟已抱了个黄花大姑娘! ------------ 意外来客 两人沉默不语地坐在茶案两侧。 我埋首一个劲盯着面前漂浮着几片叶子的茶水,从中隐约看到一张沉郁发黑的脸。 良久,咽下几口唾沫,我用暗哑僵硬的嗓音开口道:“神尊,能给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么?” 就在半盏茶的功夫之前,我目瞪口呆地望着无弦怀抱一姑娘徐步归来,心里感慨着:这年头出去随便溜达一圈都能从路边捡个活生生的大姑娘回来了,可见物资匮乏人丁稀缺这等长期存在的世界性难题实在已经算不得是问题。 然而待两人接近,我迈出一大步凑上前去一瞧,顿时脚下一抖一滑差点从台阶上跌下去―― 这这这、这正是当初不辞而别,我以为永远都不会再见的映寒! 她此刻闭着双眼,眉头紧皱,睫宇眉梢尽是白花花的雪子,一张脸毫无血色,身上仅着单薄的一条衣裙,衣料还显得格外老旧皱巴……她这段时日到底都去干嘛了啊。 我尚处在重逢故人的复杂思绪中,只听得身旁传来殛微讶的声音:“咦,莫非真照说的去做了?” …… “所以说,神尊你早认识映寒的吗?还有,当初究竟让她去做什么了啊,弄得那么狼狈!” 要说无弦出现以前我与殛之间的气氛确实冷到快接近冰点,但映寒的意外出现让我当即便松懈了自己好不容易绷起的强势气场,一会儿又主动对殛热络起来,而他也自然而然地忘记了先前两人之间的不愉快。 我抬起头双眼直勾勾地望向坐在对面的殛,然对于我着急的询问,这厮依旧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闲云野鹤状。 “桓玉莫急,这个啊――”他含笑故意把尾音拖得比广大灾民接受救济的队伍还长。 “拜托您别卖关子了!” “好好好,”他喝罢一口热茶后终于道,“这事儿说起来没什么大不了。这小灵鸟在你们没来之前就来找过我了,目的是为了云开镜。” “映寒要云开镜作甚?” “我没问。当时只觉得她态度挺认真,想她这样子也不会拿镜子去行恶,所以索性就允了她。只是,我有个条件――”他顿了顿,朝我缓缓一笑道:“我让这只小鸟替我去找一个人。” “……不会是留夷帝君?” 他欣欣然点了点头。 我顿感无力:“话说神尊,你一开始就不打算把云开镜出借罢。” “如你所说。但,也不排除我确然有那么一些期待。”他漾着笑意的眼忽然微眯起来,“只是这期待并不寄于那小鸟身上。” 无良!差劲!伪君子! 我在心中暗暗腹诽,面上仍平静着道:“虽说极不容易,神尊如何就能断定映寒一定不会找到留夷帝君?” 闻言他复又笑起来,只是这笑实在没什么温度。“想也知道不可能。你不也说,那家伙行踪飘忽不定,天南地北地吃喝玩乐,今天在繁华城镇,明日又不知会跑到哪个破山坳坳里。哼,没见过哪个被贬的神仙还过得这么无觉悟无节操的……” 您的觉悟和节操也没高到哪儿去…… “像他这样一个人,连‘万里行’也未必找得到,你认为一只长年生活在寒山深处的小鸟能找到?总之我是绝对不相信――” “那你就错了。” 一瞬间,殛蓦地止住了他发牢骚似的长篇大论,而我也随之止住了与他同步的长篇腹诽。 室内一片寂静,周遭的温度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下降着。 我偷偷打量对面殛的神态。只见他目不斜视,一动不动,倏忽退化为一尊塑像,还是那种线条极其僵硬的劣质塑像―― 看他这副破天荒的怂样儿,我已经能猜到适才出声的是谁了…… “喂。”好像精炼金属的一次短暂轻撞,没有任何余音,干净而又沉厚。 我忍不住地侧过头去―― 银灰沉敛的气质,殷红半绽的风华。站在离我们五步开外的,正是对我而言只活在传说中的留夷帝君。 “哐当――” 殛这下像受了不小的刺激,一下从长凳上站起来,因动作太大发出了一阵不小的噪音。 “留、留夷,”他机械地张了张嘴,连舌头都在这会儿变得不利索起来,“你、你来了啊……坐、坐罢。” 殛显然是被留夷帝君的突然造访吓得不轻,连智商都狂降了好几个档次,眼下说话那是前言不搭后语凌乱得很;我则是被殛这傻了吧唧的呆样吓得不轻,连要起身对大神行礼这茬都忘了,只是愣愣地坐在凳上。 留夷对我们不成熟的表现丝毫未显出任何反应,整个一副纷繁不理油盐不进的寡淡形容。对于殛的“礼遇”,他只淡淡地回了句: “没有凳子了。” …… 殛木然地朝四下里望了望――确然因我们现身在无弦暂住的这间雅苑的偏室里,而无弦则正在正间里照料映寒的缘故,整个空间并不怎么宽敞,桌椅也就备了一副,正是我与殛正用着的这副。 殛大窘,面上变成了更难看的菜色……我不禁同情起他来。 留夷帝君不计前嫌,权当没听过殛说的那句傻话,再开口时便径直道:“殛,别轻易小看别人。我是因了那位叫映寒的姑娘才来这里的。” 终究过了这么久,脸也丢得差不多了,殛这才慢慢恢复镇定。听闻留夷的话,他勾起嘴角,笑得甚是优雅:“你如何来的与我何干。说说,你来是为了什么。” 咳,事到如今你再装已经来不及了…… “为了对你说一句话――一直忘了说的。” “呵呵,好啊。帝君尽管说。” 留夷上前两步,殛则呆在原地含笑等待。 “殛,够了。离开这里――”他沉静地说着,一字一句都让人觉得仿佛有重重叠叠的丝绸拂过耳畔。接着,他将身子微微一侧,西斜的日光恰好自敞开的窗外投射进来,在他的脸庞晕上灿烂柔和的金芒。一片静穆的炫目中,只见留夷舒展眉目,轻轻地……笑了。 “离开这里――去成亲。” 殛的表情凝滞了好一会儿,眼里闪烁着不知名的光亮――颤抖,却又折射着丝丝缕缕醉人的暖光。然而慢慢地,日光同样也吻上他的眼角眉梢,光影明灭之间,绘成一抹美到极致的笑颜―― 正如,我曾在梦中看到的那样; 纯粹,愉悦,而又异常好看。 ------------ 死地寂杀(1) 第二日天刚亮,我们便整理行装下了山。 这次本来难以解决的困难任务,因为留夷帝君的突然造访而来了个***,落幕得分外圆满,殛和那桀这对苦命鸳鸯也终是得以修成正果。 虽说万事圆满,但乐呵的气氛并不能感染正踏在回程之路上的我们。来时是如何的死气沉沉,归时也大抵如此――问题是,为何明明有一位新的同行者加入,却也丝毫不能撼动这种冰封似的局面? 不过转念一想,并非人多就代表热闹。若是生性冷面寡言的人,一个两个伴在左右同样会让你产生只有自己一个人的错觉――不巧,映寒与无弦正属这一类人。所以,此时的我感到分外寂寞。 说来映寒这一遭会与我们同行,其实并无他故,只是因她恰好在我们即将离开的时候从殛那里借到了云开镜。 按说以殛那厚黑的性子,即便映寒为他折腾得满头灰,他也会以各种偷换概念的说法来让自己就算不出借云开镜也不会显得无情无耻。然映寒是这样一种姑娘,为了做成某种她认定的事,无论有多少麻烦挡路她都会不顾一切地闯。如果你看到她归来的身影,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她成功了。 面对这样的映寒,殛就是再怎么老奸巨猾也没处使劲儿,因而最后还是老实地将云开镜借给了她――同时也是为了避免她不再像魂儿似的一声不吭地跟着自己出出进进,闹得心慌。 早在山上的时候我便好奇映寒拼死拼活要借到云开镜的原因,这会儿逮到机会就不停地问她,然一路上不管我怎么说她都不回答,只是若有所思地将镜子揣着怀里,眼中有一种跃动的神采,在没有阳光的天空下显得熠熠生辉―― 总觉得,这样的神采我曾在某个地方见过。 “我眼下还有些急事,先行一步。”三人同行不到一会儿,映寒突然停下来,神情郑重地对我说。 “嗯?”我脚步一顿,了悟道:“这没什么问题啦。只是,从这到昆仑山还有一道屏障,你行么?” 闻言,映寒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你、你怎么知道我要去……” 我只笑而不语。 ――方才看她的神情我想起来,当时她也正是带着这样的神采对我说: “现在我终是能站在这昆仑山上,然后……见到他。” 映寒被我一笑弄得更加羞赧,当即摇身一变,化成闪闪发光的小鸟盘旋在我身边。“屏障不用担心,我现在有云开镜的力量,可以冲破的。那么,再见。” 言罢清啸一声,展翅越过了连绵的山头,只一眨眼的功夫便不见了身影。 ――加油,努力把我师傅拿下啊! 我朝着她消失的方向在心里如此呐喊着。 “走罢。”身侧传来的话音把我惊得一懵,这才反应过来我不是一个人在走这段路。 “啊啊,抱歉……我们现在就走。” 虽说映寒是山林中的灵鸟,本无须向无弦行臣下之礼,但她无视无弦到这地步还是让我不得不代之对无弦报以歉意的一笑,这个笑里同时也包含了我对他独有的一份情愫――而他压根不理,径直向前去了。 涌上心头的温情被瞬间冷冻,堵在胸口上不来又下不去,每一缕吐息都被染上寒意,在眼前氤氲成雾。 我还在想什么?想他还像以前靖雪那般待我么?――算了罢,这样的臆想连自己都觉得无耻。现在我缠着他不是为他能回心转意,只是因这一切都是我欠他的。我欠他的太多了,几辈子都还不完……啊,不过幸好,像我这样差劲的人竟阴差阳错混成了个神仙,如此一来我就有足够的时间来偿还他了。现在,只须我一味对他好就够了,把我做人时一直攒着不愿付出的心思毫无保留地花在他身上,而他可以对我不理不睬……事实上,只要他高兴,什么都好。 我一面走一面想着这些事儿,殊不知一些奇怪的现象正在悄无声息地滋生。 此时我们已走到霜华境的中段。 渐渐地,披着貂裘的我竟觉得有些热。在后颈上抹了一把,不想全是黏津津的汗。 “怎么回事?这霜华境的气候变了?”我不由自主地问出声来。 无弦很快摇头:“霜华境乃万灵死地,任何东西在这里都不会发生变化。” “可来时我尚且觉得冷,现在却热得流汗了。” “我一直觉得温度适中。”他应道,“其实,起初你披着貂裘我就有些不解。即便霜华境对你来说或许是阴寒了一些,但还不至于。” 我皱着眉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当下最要紧的还是脱了这厚实的裘衣,我快热死了! “嗯?” 解下披风,正觉得整个人舒爽不少,无弦却在这个时候蓦地止住脚步,站在原地闭上眼,看上去好像在极力感受着什么。 “怎么了?”我一脸狐疑地跟着停下。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还是保持着现有的姿势纹丝不动,然而眉头越锁越紧。 我忽地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不禁也紧张起来,屏息盯着无弦的脸。 “庚戌!”无弦睁开眼睛,猛地高声道。我从没看过他激动的样子,一时间愣在原地。 “为什么……为什么庚戌会出来?!”他像是极度不解,急促地追问着。 这当口儿我终是恍过神来。“更须?什么东西?药材吗――” 话没说完就给硬憋了回去,因为我完全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 死地寂杀(2) 这当口儿我终是恍过神来。“更须?什么东西?药材吗――” 话没说完就给硬憋了回去,因为我完全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有一团、不,是一大片白花花的絮状物体从远处慢慢悠悠地飘过来。近了一些依稀能辨出,那好像是――半截女人的身体! 被无风自动的白纱包裹着,层层叠叠,飘忽不止,仿佛浓重的烟雾;而长及地面的头发和吊出来的手臂同样是白色的,随着它的行进无重心地浮动着。行动间没有丝毫声响,且速度均匀得异样,这东西简直就像是非物质的、不存在于这自然界中―― 可怕,诡异到极点的可怕。 “披上披风,尽量把自己包进去!” 耳边炸响的声音把我从思想的异空间拽出来,尚不能正常思考的我只一味听从它,飞快把厚实的披风扯过头顶,把自己全身裹了个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扑通――扑通――” 心跳的声音在一片密密合缝的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我深深地呼吸着,试图抚平焦躁的心绪,让思维能尽快正常地运转起来。 无弦现在怎么样了?他为何要让我这么做?我这个样子简直就像遇到危险把头插到沙堆里的鸵鸟,和那些能用自身皮毛的颜色进行伪装的动物相比…… 咦?我这披风的颜色好像确实是银色的没错……这么说来,那怪物原来对伪装色无计可施吗? 如此一来,我这里无疑是安全了,可无弦怎么办,他为了这次与殛的亲切会面可是把自己打扮得华丽无比直闪瞎人的眼啊―― 不妙了…… 我侧耳倾听,外面是一片安静。若是没有密集的衣料摩擦和宽袖迎风的细微声响,我都会错觉外面其实什么事都没有。 听这些声音,可想无弦是怎么压抑自己不爆发强大的力量而分外憋屈收手收脚地与那幽灵似的怪物拼命。 这霜华境是个十分特殊的地方。如果要下个定义,那应该是埋葬万灵并且进一步转化能量的封冻死地。这里生长的花草皆是纯净的灵源汇聚而成,拥有天地间最为纯粹的灵魄,是药仙采集好药材的绝佳去处;而还有一些无法转化的强大能量则会相性凝聚,沉睡在霜华境各处,其中随便一个能量凝聚体一旦被外力激发便会酿成难以收拾的祸端。所以,神仙们到这里来都会尽量敛去一身的仙法,生怕一不小心惊动了沉睡的“怪物”们――然而这“更须”又是怎么苏醒的呢? 时间紧迫,来不及我多想。出于对无弦的担忧,我小心翼翼地蹭开一条缝向外窥探――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那怪物原来不止一只,无弦眼看着就在被一群“白鬼”残酷地围殴…… 怎么办怎么办?我不能就这么丢着他不管啊! 我紧咬下唇静观着无弦的一举一动。在他的四面都有无声的攻击袭来,这本是发动大阵仗术法的绝佳时机,可环境条件偏偏不允许,于是他只能不断采用转体攻势来确保自己全身上下没有留给怪物们一处可趁之地,并利用旋转带出来的冲力打散包围圈。可要命的是,事出突然,他连一件武器都没得使,这样的攻势只能拖延时间,不能伤怪物一分一毫。而看他这么没命地转圈圈,我都不免觉得眼花,他就算是个铁人也不可能用这招打持久战,耗下来估计整个人不是被怪物围殴至死就是头晕呕吐至死。 眼一尖,我突然从一团白色中注意到一只爪子,指甲堪比整个手掌一般长,修得锋利无比,让人一见便感到脖子间倏忽冒起一阵凉飕飕的寒意―― 而这只爪子,就举在无弦的头顶之上! 我顿时大脑一空双眼一花,条件反射地裹紧披风一个猛子俯冲过去,在离混战点几步之遥的地方使出吃奶的劲儿跳起来,用头撞开包围圈然后狠狠砸到正忙着转圈儿的无弦身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下将其压倒,宽大的披风则顺势张开把我们很好地盖住。 这一系列动作是我想都没想就直接流畅地完成的,事后我才意识到,这事儿实在是做得太鲁莽了! 当我回过神的时候,扎进眼帘的便是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这双眼睛里,我读到了满满的震惊和疑惑,那长长的睫此刻像是即将振翅离枝的墨蝶,颤动不已。 咫尺的距离,彼此的呼吸都萦绕在唇齿之间;睫宇交错,一时间谁都忘了要闭上眼睛。看他的这一瞬间,我仿佛在虚无之间一下抓住了曾几故人的影子,那么温暖、熟悉,令人安心――然而,这个人的味道不同于之前,像被风吹到很远的花的气息,极度淡然却又隐隐醉人…… 这、这不是靖雪,是……无弦! 意识到这一点,我飘忽的元神当即缩回躯壳。再看到无弦一张被我压在身下的花容月貌,登时老脸挂不住便火燎火燎地发起烫来,我“刷拉”一下合上眼,并开始在心中猛念金刚经。可下一刻又发现我的两只手皆压在他胸口,能感觉到他临危不乱的呼吸……像摸到刚炒完菜的锅底,我快速收回手,然一个不平衡从他身上滚了下来,眼看着就要暴露在怪物们眼皮子底下―― 一个“啊”字还来不及叫出口,眼前一黑身体一沉,无弦便已扯着披风反压上我。 我闭上眼睛继续猛念金刚经。 “我撑着点,你还觉得重?” ――别、别说话,气吹得我痒死了! “不重不重一点也不重……” “呆着,别再乱动。” “我知――” “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们噤声,很危险。” “……” ------------ 死地寂杀(3) “没、没什么。我们噤声,很危险。” “……” 趁着还没痉挛前我飞快将不慎露在外面的小腿收回来。想来这下子定是挨得不轻,我觉得腿上就像是被生生割下来一块肉,又像是被一丛火不断燃烧着,疼得我出了一身的冷汗,只得悄悄运起一股微弱的气于右手掌心,徐徐地平抚这剧痛。至于无弦,还是别让他知道了,不然他必得反过来照顾我。 “感觉不到气息,它们应该离开了。” 多亏他一直专注于那些怪物,没有发现我运气疗伤的事,而经过自己一番不入流的治疗,我竟奇异地觉得好像没那么痛了。不过出现这种情况一般有两种结果:一是真的好了;二是回光返照了。 无弦撩起披风,又察看了一下四周,这才有条不紊地站起来。而我则一个打挺直起身子,就这么抱着披风坐在原地。 “还不起来?” “我、我腿软。”我心虚地解释道,复又把披风往腿上扯了扯。继而抬头看向他:“五殿下,暂时别管我,你……把衣服整整先。” 这人现在看来远不如初见时那般气势凛然,咄咄逼人,迷迷糊糊的好像也不太会说话,有时真是异常的可爱讨喜。像这会儿,有了先前的一番折腾,事后竟连衣服也不记得理一下。 闻言,他不疾不徐地着手整理起衣冠来。重新往冠上插簪时,他语调平平地问道:“之前,为何扑过来?” 我一怔:“这不救你呢么?” “……废话。为何救我?” “呃、当时没想那么多……总之看见你有危险,我、我着急。”我尽量回答得无关痛痒,做到没答出什么实质性内容,又让听者感觉合情合理。 他默然地将发冠理正。 我暗暗吁了一口气。这问题要回答起来牵扯到的渊源太多,而当初是他说“过去与你的种种,我不愿再忆起”…… 良久,无弦突然低头。感到阴影笼下来,我抬头刚好对上他的双眼,他稍显不自然地瞥向别处: “谢谢。” “……”心中忽然一动。 于他而言,或许这只是简单的两个字;但对我,则是万般欣喜涌上心头——我终于也能为他做一点事了。真好。 “披风,变红了。” 无弦淡然的声音将我从喜悦中唤醒,下意识地低头,大片刺目的红猛地染进眼底。随之而来的,是刚刚好不容易镇下的疼痛。 我倒抽一口凉气,赶忙伸手过去—— “别碰。”他飞快抓住我的手腕,屈身蹲下来:“我看看。” 说着掀开披风。 腿上的血不知何时流了一大淌,将素色的衣料染得透红。我看着就觉得疼,转而偏过脸悄悄打量无弦的表情,只见他面色如常,连眉毛也没动一下。 …… “又划了一个口子,怎么弄的?” “哎唷,没事啦靖雪,瞧你紧张的。不过是跑动的时候不小心被钩子挂了一下。” “下次若再这么不小心,我不会让你出去了。” “你说这话一点威慑力都没有!靖雪每次就喜欢啰嗦……” 我轻轻甩了甩头,欲将这些陈年旧事甩干净,并在心底对自己说:叶怀曲,你已经二十岁了,这么大的人,怎么还这么没用?正是因为过去有靖雪无微不至地宠着照顾着,这会儿才会变得如此恃宠若娇。要知道,并不是每个你身边的人都会为你的受伤流血感到心疼紧张,他们没有那个义务,你也不要理所当然地当自己是块宝,那只是珍惜你的人用来哄你的话。既然你不懂得珍惜那些珍惜你的人,你自己当然也就不值得再被珍惜。 ——从此以后,学会自己照顾自己罢。 无弦隔着衣料看了看伤口,兴许是看不大清楚,探身过来就要揭我的裙角。 “五——”我一只手刚要阻挡,他淡淡道:“想另一只手也被制住?” “可、可是……”面对突然霸气外露的无弦,我手僵在半道儿,仍不死心。 “如果耽误了伤口,你这条腿也许留不住了。” 我迅速收回手。 ——为了腿,值! 不出所料,他下手很有分寸,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既很好地露出了伤口,又没有让我觉得尴尬。 我看看腿上狰狞的伤,又看看这边无弦的面部表情,希望能从中获悉一些我受伤的状况,但从始至终我都深深觉得他在看的好像只是一头死猪。 就在我沉下心神打坐拼命用意念止痛时,无弦一句话差点没让我走火入魔吐血身亡:“没救了。” ------------ 人事不再 就在我沉下心神打坐拼命用意念止痛时,无弦一句话差点没让我走火入魔吐血身亡:“没救了。” “啊?!”我不敢置信,“这么严重?有、有没有什么法子?” 他不语,右手径自放开我,然后做出一个手刀的动作。在他的手上我能清晰看到流动的灵韵。 我忐忑却又怀着一丝欣喜:“有门儿?” 他头也不抬:“砍掉罢。” 我一个飞扑上去,双手不由分说地紧紧握住他的,急得语无伦次道:“别别别别别别别别!” 他皱眉。“庚戌的爪上有毒,会随着你的血液流遍全身,到时就来不及了。” 我说当时怎么不痛了,原来我运功加快了毒液的扩散……看来是接近第二种结果了。 “就、就算如此,你也不能随随便便就给我截肢啊,这也不是用藕做的,想接就能再接!”我被无弦不留余地的思考方式惊得一身冷汗,极力挽回道,“师傅、师傅他应该有办法!我看到他藏有许多珍贵药材,他本人也精于医道,如果速度快的话,也许、也许能救得回来!” 他沉吟半晌,然后放下了右手。 我松了一口气。 旋即又见他两只手一起抬了起来―― “你你你你你还是要砍啊?还两只手一起上?” “别怕,我先帮你放缓血液的循环速度,如此可以争取到更多时间。不过可能有些疼,你忍忍。” 你还知道你自己可怕啊…… “谢五殿下,我没事。” 待无弦替我施好了术法,我便小心翼翼地将裙子放下,不过擦到了一点伤处,竟已疼得无以复加,就好像有一串小型连珠炮在皮肉里连续炸裂,一时间肌肉痉挛不已,我不由闷哼了一声。然而缓过一会儿,还是硬着头皮弓腿想要站起来,这时无弦却再次背对着我蹲下身来。 “五、五殿下,你这是作甚?”我受宠若惊。 “你也知道这里不能腾云。” “可是我可以自己――” 他语调一沉:“想被截肢吗?” “……你不必这样的。”我突然由衷地感到一阵泄气。我明明是来还他的债的,为何才刚听到他说‘谢谢’,我就又得反过来被他照顾了呢? 我丧气地垂着头。 想来,无弦这会儿又该用截肢威胁我了―― “上来。我背着你,就不会那么疼了。” 闻言,眼眶突然没由来地一湿。 这么温柔安定的说话方式……别,别再让我想起靖雪了啊……那个人,任何时候想起都是一副温和笑着的形容,仿佛拥有他就能揽尽世间一切花与水的明朗纤柔……可为何,如玉君子,翩翩玉树,就撞上了我这么一个无心的女子呢? 有些人和事,遇见只是一个瞬间; 而错过,就是一辈子。 vvv 后来,无弦终归是将我背出了霜华境。 本来,每次我俩一起时都是我在说个不停,而他则老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彼时我心里有事,也就难得地安静下来,无弦一如既往地沉默不语。于是一路上我们没有任何交流,一如两个陌路人。 只是,我的双臂始终紧紧环着他;而他,也稳稳托住我。 无弦无疑是个好神仙。他既已送我到了昆仑山脚,还是秉承着“送佛送到西”的原则,留下来一步一步扶着我上山,其间仍是惜字如金,废话半句不多说。我知道他的温柔适用于所有人,因为我就在他眼前受伤,所以他不能撒手不管;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的多想。 一如与映寒同行那次,在我们行将接近山顶之时,便远远闻见悠扬的箫声。 不知是否因箫这种乐器的乐声本身就低沉悲戚,每每听瞿墨奏起,我都会觉得心情沉郁,不能释怀。而他习惯于吹箫时侧身坐在那座落岩亭的亭栏之上,敛眉垂眼的神态,隐有异于平常的沉静寥落。 腿上的痛感一直在持续,然持续了这么长时间,神经不免变粗,我慢慢地也就适应了这难熬的疼痛折磨。待无弦搀着我迈上最后一级台阶,我轻轻挣脱他,一步一崴地独自上前。 箫声即时而止。瞿墨不急不缓地放下箫,继而挑眼往这边送来懒懒一瞥。 “师傅,我回来了。”我用极为别扭的姿势向他行一礼。 他看出我的异样,跃身下了亭栏,步履依旧从容地来到我面前,眼风往我腿上一扫,道:“伤了?” “嗯……”不知怎的,我觉得在瞿墨面前承认这种事显得格外丢脸,“多亏了五殿下,他一路送我回来。” 无弦应声上前几步,与瞿墨相视点头。 “徒弟啊,你可劲儿没用。”瞿墨这厮不顾我伤重,二话不说一掌不轻不重地就拍在我脑袋上。 “啊!师傅你这是对待伤患应有的态度吗?”力道虽不重,隐有几分传到腿上,还是疼得我直抽气。瞿墨许久未见,恶劣的性子还是没有丝毫变化。 对于我的严正抗议,他完全不以为意,还变本加厉地换上一副嫌弃的口吻:“既然都这样了,还回我这干嘛?去老狐狸那,他可能还有法儿救你。” “你知道我是被什么伤得吗?就这样问也不问就打发了?”可能因为忍痛忍了一路,这会儿我莫名来了一股子气。 “我猜也猜得到。有对我发火的时间,还是赶快飞一飞过去罢,别耽误了。”瞿墨说着,又转向无弦道:“还须再劳烦一下殿下了。” 无弦默了半晌,不多时回道:“你是她师傅,为何不自己送一送?” 瞿墨懒洋洋地拿箫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手心,看看远处一堆满文案的石桌,皱眉道:“我啊,还有好多事要处理。既然殿下你回去是顺路,何不带我这不争气的徒弟一程?” “……我知道了,我自己去。”不想再看他俩你来我往地推这个包袱,我干脆地出声道,“反正青丘离这不远,我早前也去过一回,路熟得很。再说能飞,不会那么容易暴毙途中的。师傅你慢忙,至于五殿下,今天实在给你添了太多麻烦,这会儿你径自回去便是。”言罢,我当即捏诀召来祥云,然后一咬牙翻身上去,不等他们再说什么,顾自离去。 ------------ 意气少年(1) 我微微动了动身子,腿上传来的刺痛一下将我涣散的意识唤醒。我睁开眼睛,一幅不甚熟悉的景象渐渐由模糊转为清晰。 竹编的门窗,素白的墙壁,其上摇曳着一片粼粼金光;玲珑的木案,精致的薄瓷,一束芬芳正静静绽放。 这是哪里? 我耷拉着眼皮,悠悠从榻上撑起。左右看了看,屋子里没有人,镜台上还散落着被剪成几段的绷带和大小不一的药瓷瓶。 头一痛,零零散散的记忆随即被整齐有序地串联起来。 对了,之前我腾云来找玄漓,想让他帮我看看伤来着。可是,在我到达了目的地刚想翻身下云时,腿一下不听使唤,于是一个跟头直直就栽到了地上…… “喂,小个子!把那个头上顶俩尖耳朵屁股上还哧愣着一大毛尾巴的玩意儿给小爷我叫出来!” “你……你你你!你这家伙怎生得如此无礼?!” 继一声大吼之后,屋外突然就骚动起来。 “你们!来这儿干什么?没见着贵客还在里面睡着?走走走,保持安静,我会处理这家伙。” “嘿,你让他们都走了,那还不快把那只醉狐狸交出来?你刚刚说贵客,莫非他就在里面……” 坐在榻上听了半天,我知道这是有入侵者来骚扰青丘的安宁了。不过声音听起来,十足的硬气里带着棱角未磨的稚嫩。想来这人年纪不大,处事也欠沉着,该不会是什么大威胁。 “你若还不离去,可别怪我不客气了!”侍童脆生生的声音里此刻已含了七分怒气。 “啊呀啊呀……呵呵,来,小爷就陪你打……还不过来?那――” 话音刚落,一阵噼里啪啦的噪音就像厚毯落地时的灰尘一般腾起扩散。 我本来在榻上正儿八经地盘着腿揉太阳穴,可闹成这样除非我是聋子再不能袖手旁观。我谨慎兮兮地将双腿轻轻放在地上,深吸一口气用力把脚一跺――很好很好,看来玄漓把我的伤治得差不多了,如今只余些小针扎似的刺痛,于我来说已算不得什么。 一面在心底对着玄漓千恩万谢,一面利索地穿好鞋,我颇为轻松地走过去推开了门。 “你、你这是什么野蛮的打法!” “打架看的就是一个先机,难不成还要小爷打着呵欠欣赏你慢吞吞的施法动作?” 我前脚刚一迈出门槛,眼前便是扭打在一团的两个身影――说实话,自从来了天界,市井小镇中惯见的对掐和群殴现象几乎绝迹,大家伙斗法都跟跳舞似的,实在优雅文明得紧。这会儿再看到这种拳打脚踢的粗鲁暴力场面,我还委实有点消化不良。 顾不得继续愣神,我猛地意识到此番推门而出的目的:让噪音消失! 我站在门前大喝一声,趁他们休战发怔的功夫赶忙跑过去用力将几乎黏在一起的两人分开。 “你们这是干什么?” 看来那小侍童经过方才一通激烈的打斗受了不少委屈,粉嫩嫩的脸上此刻青一块紫一块的。一见我,眼泪“哗”地一下就从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飙了出来。 “姑、姑娘,你怎么出来了……”他胡乱用手背擦着眼泪,哽咽出声。 我叹气:“你们外面闹成这样,我待得下去么。” “都是这家伙!”他闻言忽然一改楚楚动人的小模样,双眼盯着“罪魁祸首”不断放出凶光,“这混蛋不知从哪个野地方闯进来,不分青红皂白地就开始胡闹,这会儿竟把姑娘也吵醒了――真真真真是野蛮人!” 挨骂者意兴阑珊用小指掏掏耳朵:“骂人都这么软趴趴的,啧,真是不入耳。” “你!”小侍童刚要奋起反驳被我一把拉住:“你看你,都这个样子了,还不快去找人看看伤势。” “这怎么行!” “放心,这儿交给我来处理,也不枉你称我一声‘贵’客。”看着小孩子一副犹豫的样子,我又补充了一句:“若是伤口处理得不及时,留疤了,可是会变成丑八怪哦。” “啊!”他明显相信自己的美貌胜于相信我,当即对我交代了几句,又向站在一边的少年狠狠丢去一记眼刀,这才捂着脸飞奔而去。 ------------ 意气少年(2) “啊!”他明显相信自己的美貌胜于相信我,当即对我交代了几句,又向站在一边的少年狠狠丢去一记眼刀,这才捂着脸飞奔而去。 看着小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一团烟尘中,我慢悠悠地站起来,一面拍打着刚刚蹲下时沾上的灰尘,一面说道:“你是什么人,为何来这?” 那边忽然沉默。 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再抬眼看向来人时,一记冲拳带着凛冽的风声险险擦过耳际。 我愣愣看着少年眼中飞快蹿起的火苗,发光发热的程度足以流金铄石 。 “就是你!” 闻见他沉哑的嗓音,我的脑筋尚不能转过弯,忽地一阵疾风迎面扑来,接着便是一股不属于常人的迅猛力量。 后背猛地撞上一片冷硬,目眩过后,便是少年一张放大的脸和沉在阴影中一双绿幽幽的眸子。 ——此时此刻,他阴鸷的神情和凌厉的目光,像极了狼! “没想到做这种事的竟是个女人,你够狠。”他双臂充满狠劲儿地抵在我身后的墙壁上,说话间身体又往前倾了几分,一股密不透风的压迫感蔓延开来。 被他猛兽一般的目光盯得浑身难受,我不自在地侧过脸,沉声道:“你肯定误会了什么。” “少装!”他咬牙切齿地低吼道,“小爷我那天也看见你了,就是这样一身白衣披着长及腰的黑发。而且那小个子刚刚那么怕我进屋找人,不是你还会是谁!” 听着他一堆不讲道理的推论我不免一肚子火,一时没忍住转过脸直接就对着他大喷特喷:“你小子能不能别这么蠢,啊?像我这样装束的多了去了,再说姐姐现在来不及打理才将就着这副样子,你找人也有来点有水准的东西好不好?而且明明是你自己吵得跟什么似的,人家才不依着你,你会错意也就算了还这么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找到了人真是不可理喻的混蛋!” 那少年明显被我吓到了,我只轻轻一推,他就往后趔趄几步,然后身形一晃坐倒在地上。瞳色这会儿已经恢复正常,同时眼里又添了几分错愕和震惊。 他这么把我一看,我倒不由忐忑起来:本来我一向是个性子平和爱好息事宁人的人,此番拿狗血淋了他一头固然不是单纯因为他的缘故,多半是我把从瞿墨那受的气借题发挥撒在了他身上……哎呀,我这样子真真是不成熟不文明透了! 正当我这自我反省即将进入到无我境界之时,一旁还坐在地上的少年怔怔开口道:“你说你这大姐……确实够狠啊。” 我先是被那残忍的称呼震了一震,之后立马蹲下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温言软语地劝着:“方才的事别在意,别在意,我那时憋火……万分抱歉。” “噗哈哈——”少年瞧我两眼,突然笑起来,“大姐你真好玩,变脸变得比那什么都快。” 我无奈地在心里擦一把汗,看来对他而言这第一形象是怎么救也救不回来了…… 眼前的少年笑得很开朗,一头红色凌乱的短发在阳光下炫动着金芒,一身劲装加一双长筒兽靴把年轻人充满蓬勃力量又不失纤细灵动的身体线条衬得淋漓尽致。 不得不说,此时大笑的他看起来比刚刚阴鸷的模样好看许多——明朗和朝气,这才是少年应有的魅力。 “哎哎,你够了罢。”不知他究竟联想到什么“那什么”了,听他笑得我小心肝都快颤起来,只得义正词严地把话题给扯回来:“能告诉我你是谁,又为什么来这里吗?” 闻言他蓦地止住笑,一双明亮的眼睛久久注视着我。 我有些无奈:“怎么,难道你还不信——” “大姐,你喝酒吗?” “啊?”他意外地打断我,问出一个在我看来极为莫名奇妙的问题。 谁知瞧着我不明所以的反应,少年倒咧嘴一笑,露出了他洁白的小虎牙,明显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好,小爷我就跟你把事情说了吧!” “你方才还问我……” “就随便问问,”他转身坐到屋前的石阶上,双腿随意地伸长交叠着,“这么磨叽,大姐你还要听不听了?” 我撇撇嘴,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说。” “说来话长。” “我不怕和你耗着。” 他轻笑,然后转过脸来问我:“大姐知道火狼族吗?” 我在脑海中搜索了一遍有关于这个词汇的内容,结果发现一无所获:“没听过。” “哈,这是当然的。”他冷笑一声,“火狼族既没有九尾狐那么历史悠久,又没有龙啊凤血统崇高——” 听到这,我嘴角不由弯了弯,碰巧这几号动物皆被我碰上了。 “他们生活的土地贫瘠荒凉,百年来无人问津;默默无闻的存在,自然而然被历史遗落。” 我偏头看着少年脸上一点一点浮现出凝重严肃的表情,知道他这会儿绝不是在说一堆废话,也并未偏离正题,只是在铺垫一个漫长却又至关重要的前提。 “你是火狼族。” “是。”他回答得迅速而果断。 “觉得不满吗?” “完全不会。”他望向远方,平静地说道:“虽然我们的土地贫瘠荒凉,但足够辽阔,可供我们疾速驰骋无拘无束;即便无人问津,我们是一个群落,有彼此也就够了,火狼从不需要外人的亲近。” “说真的,我看不惯那些神仙一副高高在上的鬼样子,他们永远伪装得清高来表现对我们的不屑一顾,嫌我们野蛮粗鲁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他无所谓地一耸肩,“是,他们确实看起来比我们有味儿,但小爷就是讨厌娘儿们叽叽的家伙。” “我们拥有的东西他们没机会了解:速度,力量,还有拼劲——知道吗,高贵和高雅的区别?”他看向我,微抬下巴,扬起一抹自信到令人不禁自惭形秽的笑容,“他们只是高雅,而我们火狼,是高贵。天底下再没有什么能让小爷我觉得比生为一只狼更他喵的骄傲的事了。” 对种族不需要理由的热爱和自豪感,让这青稚的少年此刻看起来仿佛身在云端的神祇,把整个世界踩在脚下,睥睨一切辉煌鼎盛,散发着无比耀眼的光亮。 “嗯,你果真幸运。”我由衷地对他说。 ------------ 意气少年(3) 对种族不需要理由的热爱和自豪感,让这青稚的少年此刻看起来仿佛身在云端的神祇,把整个世界踩在脚下,睥睨一切辉煌鼎盛,散发着无比耀眼的光亮。 “嗯,你果真幸运。”我由衷地对他说。 “哈哈,”少年开怀一笑,一双眼笑意盈盈地看着我,“大姐不觉得我废话啊?” “这应该算不得废话罢。”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对他摊手一耸肩。 “好!”他乐呵地一巴掌拍在我背上,道:“大姐,小爷我喜欢你。记住了,爷华丽的名讳——” 他吸了一口气,然后在我疑惑的目光中朗声自报出家门,口齿伶俐之程度简直让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佛伊梵撒阿罗裕安归波里凯若达弋戈。” 这一大长串毫无意义的字符被他一溜儿说下来,中间都不带打梗的。 我嘴角一抽,干笑道:“名字真、真独特啊。” “那是当然,普通就不是小爷我了。” 我打着哈哈:“是、是……那,能不能让我简称你为弋戈?” “啊,成!”他倒是异常爽快,“大姐比较特别嘛。” “……真谢谢你啊。这里大家都叫我桓玉。” 他给我一个大大的笑脸,拖长每一个音节叫道:“桓—玉—大—姐—” 我咳了两声,然后正色问:“弋戈,你还没跟我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哦,说来就气,”他恨恨地一捶地,“昨日正好碰上我老爹大哥们都出去有事,我也在后山捕猎,那醉狐狸就提着有一大汉腰那么粗的酒坛一步三晃地闯进我红阑野——当然这都是我后来听在场的人说的。他先是莫名其妙地把见到的第一个人的脑袋塞到酒坛里,抢走那人捧着的一沓木板,接着笑嘻嘻地见人就拍——啧啧,幸好咱们族里的人头都够硬,不然烂的就不是木板而是我们的脑袋了!” “……”看着他一脸悲愤,我实在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我听到动静赶到的时候,只远远望到那醉狐狸一闪即逝的背影……我说,我不管他们神仙在自己那边怎么乱搞,但绝不允许到我们这撒野。火狼与九尾狐族所在地相去不远,但一直以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他们一日进犯,我就定要以牙还牙!” 听完之后我了然了。为何这家伙一开始要问我喝不喝酒,搞了半天原是在试探我:若我回答,不论答“喝”或是“不喝”都说明我跟这事情脱不了干系,不过前者是故作泰然,后者是急于撇清;只有表现得懵懵然才能证明我的清白——不想竟然被这自称头脑简单的小子给摆了一道。 他说着转向我,语气恳切:“大姐,帮我找雪梨。” “啥?” “雪梨啊。” “这、你自己去摘不就完了,又不是要金梨银梨。” “哎唷,我不是说水果,是说一个叫‘雪梨’的人!”他急道,“事后一个大婶告诉我,那醉狐狸特厉害,貌似还很有名,就叫‘雪梨’。大姐你是这儿的人吧,就帮我找找哈。” 我估摸着还要呆在这一段时日,于是沉吟一会儿便答应:“嗯,好。” “好嘞!”他利索地跳起来,也不顾身后一大片灰尘,朝我颇为洒脱地一挥手:“族里还有好多事要打理,这会儿耽误太多时间了。桓玉大姐,小爷我就此与你道别。今日嘛只当来探个底,以后定当回来投桃报李!” “成语用错了……” “啊?” “没什么。” “走了。”言罢,弋戈脚下生风地跑开了。 “诶,我不知道到时怎么通知你——” 他一面跑一面转头对我喊道:“没事,我会自己去找大姐的!” 我神经一松又坐回台阶。 无意间抬头,看到一棵郁郁葱葱的大树。它的枝叶生得不比温室里盆栽的那样齐整秀气,饱经风霜后在广阔苍穹中恣意伸张着;然而并不讨人厌,反倒生机盎然,绿意盈风,实在……别样的可爱。 ------------ 关于酒品 弋戈走后不久,并没有等来想象中的清静。一位妖娆艳丽的女子扭动着腰身,娉婷有姿步步生莲,不多时驾到,原是替先那孩子来照料我的。 她先是当着我的面将那受伤离去的小侍童数落一番,我正要循着人情劝她几句,顺便问问玄漓这会儿在什么地方,不想这美人像是刚吃过炸药还没成功消火,我刚吐出一个音节,她便锋头一转劈头盖脸地就朝我骂开了――无非是埋怨我一个伤得要死不活的人不安分地在榻上挺尸,却专往热闹里凑,实在是无自觉无智商的表现,理应被臭骂。 骂归骂,这美人姐姐还是替我细致地换了药,只是途中一直骂骂咧咧弄得我都没好意思抬头,遗憾错失了欣赏佳人美色的好时机。 青丘不同于九重,昼夜还是照样地更替。此时更深夜浓,静味流深,星光更是柔和欲滴。 一道身影轻巧灵敏地闪进屋,悄然无一丝声响。屋内只有一豆烛火照明,安静得有些异样。 过了良久,我将脑袋从书堆里拔起一会儿,出声问道:“光站在那里干嘛?” 清朗的笑声随即溢出,来人往前跨一步走出阴影,墨色绸缎一般的长发被烛火镀上一层漂亮的橙光,让人忍不住多瞟几眼。 “丫头还挺敏锐。” 我重新埋头看书,道:“第一,你身上有股很重的药味儿,我的鼻子尚且能用;第二,你的衣服让你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我并非瞎子。” “唔,本来看丫头这会儿的模样颇有股子娴静的书卷气,想说你还是有希望嫁出去的……可惜嘴还是太利。”玄漓一面说,还不忘装模作样地叹气。 我干脆不再理他。 可刚往下看了不到三行字,一只修长白皙的手突然出现压住了书页。我本能地抬头,只见两簇烛火在一双漆黑的瞳仁里静静燃烧。“丫头,说实话,我是不是哪招你了?” 我看了他半晌,兴味索然地把书重重合上,而他则及时抽回手,苦笑道:“看来我确实招你了。” “没有。” 可能是这段时间发生了一些事,我受的冤枉气多了,冤枉脾气也就跟着大了许多。有时真觉得自己像变了一个人,易怒易伤,远少了做人时的淡泊胸襟,不免显得小家子气。 “是我自己没事找事,别在意。”我顿了顿,决定不谈这个磨人的话题,转而问道:“对了,今天一天你都上哪了?你治好了我,我想向你道谢呢都找不见人。” “呵呵,看你的精神不错,伤应该恢复得挺好。不过你受的不是普通的伤,好好养着,别大意了。”玄漓的声音无论何时都温柔得让人心软,特别是在说些体贴人的话时,会有一种强大的心灵治愈力,听得我心里一阵舒坦。 “说起来,我今天去你成仙时的‘出生地’了,到那儿的金风玉露池泡了半日――呃,这名字我每说一次就起一层鸡皮疙瘩,忒风骚。” “你不是懒得往那儿跑么?这会儿是怎么了?” 玄漓转身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用手撑住额头,几缕发丝垂下刚好遮住他的表情:“哎呀,这不是昨日在一个擅酿酒的老友那里讨了几坛回来喝,大概……有些喝高了。” “……”心里突然 “咯噔”一声。 “小爷我那天也看见你了,就是这样一身白衣披着长及腰的黑发……” “昨日正好碰上我老爹大哥们都出去有事,我也在后山捕猎,那醉狐狸就提着有一大汉腰那么粗的酒坛一步三晃地闯进我红阑野……” “那醉狐狸特厉害,貌似还很有名……” 拜托特征能不能别这么像……至于弋戈说的“雪梨”……会不会真相是“玄漓”啊……这到底是他耳背呢还是那传话的大婶口舌不利索呢…… “丫头,发什么怔呢?” “啊、没,没事。”对这事儿我八成有了底,但还是怀着一丝希望巴巴地问:“玄漓,你还记不记得喝醉之后的事?” 他作势想了一会儿,不多时草草回道:“……可能就散散小步,吹吹小风什么的。” 应该还有闯闯小地盘,显显小原形,用板子拍拍小人什么的…… 他继而轻松一笑:“我酒品还算好,该不会出什么岔子。”言罢又揉揉自个儿的手臂,“说来奇怪,我这手臂今日一早起来的时候便有些酸,也不知怎么回事。” “酒品……好啊?那很好、很好……”说这话时,我心里直发虚。想来他喝醉了,头脑虽不省人事,行动倒是麻利得很,也许他这症状就跟梦游差不多。 玄漓无意伤害他人,他人却诚然因此受到不小的损失――这笔账要算起来还真有些麻烦。 不过,或许――我能明哲保身,等到真相大白时不掺合进这场莫名其妙的闹剧……可能吗? 算了,食材还没买全呢就先想着怎么做菜了,目前还是先考虑考虑如果弋戈哪天问起来,我该如何答复罢。 呼――说到底我不过大千世界中微不足道一小人物,哪天才能混个安稳日子过呢? ------------ 所谓师徒(1) 本来我对弋戈的第一印象挺好,想认真一把帮他在青丘找出那个乱闯他家地盘的狐狸……可人生如戏,这不是只普通的狐狸啊,说穿了即便他就在我面前,于情于理,我都不好动他。所以,在伤好得差不多之后我没有了继续留下来的理由。 在飞回昆仑的途中,我一直盯着前方一大片一大片的云看,心思却全没在这之上,脑海中回响的皆是临走之时玄漓与我的一段对话: “丫头,你这伤没那么容易好的,我尽了最大的力帮你,但仍有一些庚戌身上的寒气留在你体内无法根除,看这趋势估计到晚上就会复发……别担心,可能是会很苦,但到时你可以找瞿墨帮你护法,这样你断不会有什么危险……要他帮忙最好,他是你师傅,你的仙法都是他所传授,自然最能适应……矛盾就暂时搁到一边罢,记得回去一定要与他说,知道了吗……” 到了山脚不见任何人的影子,我心中自觉理所当然。郁郁无言地上了山,途中不停思考着该如何与瞿墨说护法的事儿,然而由衷感到一阵无力。他确然是我的师傅,但我竟觉得向他开口乞求一些帮助是如此的困难。 因为没有听到箫声,所以我并未爬到山顶,在中途便径直转去了他的休闲居所。果不其然,一进门就看到他倚在窗边看书,一派的闲适从容。 我走到对面的椅子坐下,镇定叫道:“师傅。” “嗯。伤如何了?”好像每次只有我先出声,他才能意识到我的存在。 “好得七七八八了。”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停在书本上,语气平常:“那好,帮我把这个东西送回梦无泉府去。”他一面说一面伸手拿出一个礼盒放在身前的长桌上。 我差点又要被气到,话说得格外僵硬:“能不去吗?” “能别废话吗?” 我立场坚定:“对不起,我不去。” 他头一次放下手中的书,双眼静静地看向我。没有任何的威胁、恐吓或是愠怒,只是定定地看着,仿佛你只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 我感到心里有些东西正在坍塌,此时此刻,任何想表现委屈或是愤慨的欲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低下头,我只轻轻说道:“好,我去。” 知道我已妥协――应该说没有反对的余地,他再次无声地将目光投回到书本上。 这一刻的瞿墨,淡漠悠闲得让人恐惧,即便是在他对我毫不留情地讽刺挖苦之时,我都没觉得他是如此难以接近。他事事不留意的态度,像一张毒丝织就的网,透着森森寒意,外人不敢靠近,而他自己也永远与这个世界隔了微妙的一层。 我有些焦躁不安地抓紧衣角,真心不想用这种眼光看待自己的师傅。几次深呼吸之后,我尽可能表现得正常:“在去之前……师傅,我想跟你说个事儿。” “嗯。” “玄漓说我的伤并没有好全,可能会在今晚复发。到那时……师傅,你可否帮我护一护法?” 瞿墨沉吟一会儿,话说一半:“唔,晚上的昆仑山很冷呢。”言罢,朝我挑眉一笑。 他该如愿以偿,因我确实被这笑给刺到:“明白。那我走了。”突然不想再在这个令人压抑的地方待下去,我几步上前捞过那个大礼盒,刚要推门,瞿墨忽道:“等等。” “师傅,还有什么事么?” “去了之后跟那里的人说一下,若真心要我帮忙,就千万别再拿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来寒碜我。” 闻言,我无语凝噎。 ------------ 所谓师徒(2) 晚上,我足足用了三层被子把自己裹好,这才安心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已然睡得迷糊,一股气却带着不可忽视的凉意直直从脚底开始向身上蔓延。只当是风灌进来,我下意识地搂紧棉被,却仍是觉得打从骨子里发冷。 翻了个身,我难受得将眼睛撑开一条缝,模模糊糊地只看到手腕上一圈莹莹的光亮,同时感觉有一圈圈温暖的水涡在轻柔晕开。我将那只手放在心口的位置,不多时又万分疲惫地睡去。 当发现自己被体内的至寒之气冻得无法动弹时,我像那些死到临头才觉悟的待宰牲畜一般拼命挣扎起来,然真正能做到的不过是发了疯似地剧烈颤抖;我几次试着睁开眼睛,可睫上就像栖满了重达千斤的冰霜,眼皮是怎么也掀不起来…… 之后,我便沉沉坠回梦中。 我梦见自己掉进了一条巨大深邃的海沟,冰冷的海水带着类似腥味的咸不断从四周涌来,即使我用手紧紧捂住口鼻,仍是无济于事。寒意很快通过我的四肢百骸透进心里,而我骇然发现,自己已然停止了呼吸―― 那一瞬间,在万丈深海里,我抬头望见一片耀眼的光……它在遥远的海面摇摆荡漾,恍惚间,我只觉这影子像极了儿时在某个夜里看到的……美丽的孔明花灯…… 各种记忆的画面开始在眼前纷飞,触景生情,我突然很想回家,回到过去……一阵极度的倦意从身体的最深处袭上来,方此时,死寂的海却不知从哪腾起一串水珠,拂过耳畔时,我听到了杳渺的歌声: 六月稻花开,花香醉晚风,晚风逐萤火。 娃娃笑说家乡美,更胜明月宫阙…… 歌声柔和婉转,轻似梦呓,我本能地振作精神奋力抓住这抹转瞬即逝的声音――脑海中倏忽闪过一个画面:那是一把老旧的空藤椅,在田间星空下,“嘎吱”作响地慢慢摇晃着…… 惊醒时,窒息的感觉消失了。抬眼四顾,我已不知何时身在一叶蓬舟之上。有人从背后揽着我,随着微澜的水波轻缓地摇。 我低眉看着身前一双手,从指形到皮肤的纹路我都再熟悉不过―― “阿娘……” 正当我在这恍若隔世的幸福中无限温存着的时候,一只手突然扬起直朝我脑袋就狠狠来了一掌! “这倒霉孩子,你是有多缺爱……给我睁开眼睛好好看清楚谁才是你的救命恩人。” 犹如魔音灌耳,我惊得浑身一颤,幽幽醒转过来。 下意识地看向身前,果然有一双手――然而骨节分明,线条刚健,明明是一双男子的手。 混沌的灵台一时清明,全身的感知能力也渐渐苏醒,我分明感觉到此刻有一人在背后,隔着一层并不厚的棉被轻轻拥我在怀。 意识到这一点,我却并没有动弹。一股股温和的暖流在全身经脉间来回熨烫,先前阴寒的痛觉已消弭殆尽,人只觉是泡在丝丝冒气的月下温泉里,舒服得骨头都像化了,一身肉只懒洋洋地瘫在地上瘫成一滩。 ――我知道自己得救了。 “师傅,是你吗?” “是我,不是你娘。” 安静的夜里头一次听到瞿墨的声音。白天时他语气中惯带的棱角尖刺,此时此刻仿佛被这绵薄夜色给磨得平了,贴着耳侧拂过,只觉痒痒的。 “冷不冷?你身上可披着毯子了?”想到他白天说的话,我于是问道。 “你见过有人在护法的时候身上还披着毯子的?” 这个话题就此失去了意义。我接着问:“早上……你不是说不来帮我的?” “明知这种事我不可能回绝,嘴上还不让我过把瘾了?” “唉,其实我是真有点不耐冷……” 他一句一句说着,音量不大,却似三月里的湖风,在这足以容纳一切,隐藏一切的温柔夜色中,慢慢把我的心给吹软了――不知为何,我忽然有点想哭。 “你……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徒弟。” ------------ 所谓师徒(3) “因为你是我徒弟。” 他不仅听懂了我含糊不明的话,还很快利落地回答道。 闻言,我下意识地嘀咕:“我感觉你从来不把我当徒弟……” 趁他没反应,我吸一吸鼻子稳定心神,把一腔委屈牢骚一股脑全倒了出来:“咳,举例来说――每次修炼,你都是把我往绝路上逼的吧?记得有一回我吊在悬崖边差点摔下去,结果你却洋洋洒洒地嗑完了一整盘瓜子才不紧不缓拉我上去……每次吃饭,你跟我分桌,你的桌上全是好菜,我这边就只是青菜豆腐十八般炒……每次我修炼完后累得快死,你却在大晚上的将我撂下床还把各种重盒子直接扔我肚子上……每次――” “你有完没完。” 嗅到他语气里的火药味,我立马闭口不出声了。 “我问你,你当我是你什么人?” 听到这奇怪的问题,我不禁有些迟疑:“……师傅?” “看来你还是明白这一点的。你搞清楚,我不是你家人,不是你朋友,更不是你夫君,没理由惯着你宠着你。既然你让我是你师傅,就活该受罪,当我瞿墨的徒弟没那么容易。” “可是,所谓师徒……” “所谓师徒,正如一个心高气傲的炼材者加工一块原材料。”他蓦地打断我,接着缓缓道来:“为了让这块材料日后成为天下最好的武器、工具或是艺术品,前期在它还不成型之时就要怎么狠怎么来,因为它此时在炼材者眼中不过是一堆废物;直到有一天这块材料终成大器,炼材者才会视其为珍稀,因为它现在是自己的心血,也是只属于自己的无价之宝。届时,炼材者就理应好好珍惜爱护它…… 说到底,做师徒就像做一笔长期买卖。在你还是一堆废物的时候,别妄想我会心甘情愿买你的乖,要知道你还不如夜壶中用。” 一席话毕,我被瞿墨深藏不露的说教功力和犀利的类比手法深深震撼了,心里一时间那是百感交集五味杂陈。自我舒缓了好一会儿,这才镇定下来开口道: “瞿墨,你听着,日后我桓玉定让你后悔曾拿我与夜壶比较。” 言罢,身后传来难得一闻的笑声:“哈,那敢情好。既然你现在明白了,以后要再敢给我抱怨吃饭这种小事,信不信我抽你。” “师傅。”不理他明目张胆的威胁,我突然语气郑重地叫了一声。 “怎么?” “没什么。” “……” 我是知道的。对于瞿墨,任何感激或是煽情的漂亮言辞,在他那里也就是个屁;所以,对他的好,我只是郑重地唤一声师傅作为回礼……凭心而论,这也是我头一回真正敬他为吾师―― 我想,这应该就足够了。 vvv 第二日醒来,回想昨夜发生的一切,我只道: 那都是梦,都是梦…… 然而在吃早饭期间,与我分桌的瞿墨仅仅一盏茶的功夫就问了我三遍身体状况之后,我才猛地意识到: 那都是真的,竟然是真的! 经过一夜掏心窝子的交谈,瞿墨对我的态度略有好转,我想这真是我几辈子修来的好福气,忒难得了;可是面对他动机单纯言辞不带利剑的说话方式,一时半会儿我还真有点儿适应不了――想来自己这拜师学艺的一段时间,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啊…… 饭后,瞿墨带着我在山间溜达。他一路行在前头,我则是闻着鸟语花香惬意地漫步其后。 “徒弟,过来。” 走到一眼石泉处,瞿墨站定,转过身来朝我招了招手。 我悠然自得地向他踱过去―― “给我快点,莫不是现在给你的修行任务太轻松了?要不要――” 我一个箭步上前,低头毕恭毕敬地说:“师傅有何吩咐。” 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旋即俯下身去,伸手在泉眼处一捞便拿出一块不断滴着水的白玉环,末了袖上未见半分湿意。 “待会儿替我把这个送到……” 我不禁在心里唉声叹气。 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那个轻巧的玉环揣在袖里,衣袂翻起时不经意瞥见手腕上一圈晶莹欲滴的光亮,仔细一瞧,这才想起: 昨日离开青丘之际,有一女娃娃伴着脚上清脆的铃铛声跑过来,抓住我的手就道:“姐姐,姐姐,莎草有礼物要送给你!” 不等我反应,她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条手链,细看之下竟是由百炼丝串上名贵的小粒夜明珠而成。 “姐姐,姐姐,每位来我们青丘的神仙都会收到这个礼物!”小女娃娃说着,将手链颇为随意塞到我手中,像这宝贝在他们这真不算什么的样子。 对此我还想推辞谢绝,她却轻巧地向后跳开一步,然后狡黠地朝我眨眨眼睛,笑说:“姐姐既然收下了,断不可再还回来。这并非普通的链子,一旦沾了我们青丘之外人的气,便自动与血肉筋骨相连,日后就算是沐浴睡觉的时候,也不能轻易摘下,不然……呵呵。” …… ------------ 飞鸟之爱(1) 留仙赋:君生故我在1_飞鸟之爱(1)来自138看书网(www.13800100.cOm) …… 我心有余悸地把袖子放下,感叹青丘人民真是热情好客得让人“刻骨铭心”。【138看书网 高品质更新 www.13800100.cOm】不过说句实话,这链子挺好看,质量也不错。像昨夜,它发出的光亮足以代替三支蜡烛照亮屋子的每个角落……我的阅历并不浅,但还从未见过如此亮的夜明珠,真真是唏嘘不已。 几声婉转啁啾忽地掠过头顶,我抬眼望去,但见一对蓝色的翅膀倏忽划过天际。 “啊……” 脑海中蓦地闪过一道雷霆。这几天我一直在琢磨自己的事情,却忘了一个重要的人! 待醒悟过来我不由懊恼万分,急急地拉住瞿墨的衣袖问道:“师傅师傅,映寒呢?” 瞿墨微微皱眉,一副不解的模样。 见他对此全然不知,我心中渐升迷雾,伴随着不安和焦虑:“她之前说来找你的,你没见过她?” 闻言,他本来四处游移的目光突然有了焦点,定是想起什么来,但口吻仍是四平八稳地没有一星波澜:“她先时确实来过,还带着云开镜。可是……” “可是什么?”我赶忙追问。 “那家伙有些奇怪。来时很兴奋的样子,可我刚问一句她是谁,就突然没了精神,半天也不吭声。后来才魂儿似的开了个口,莫名其妙地就离开了。” “……你是说,你又问了她是谁?”我突然有种极其不妙的预感。 “又?” “难道你不记得,不久前你才刚见过她吗?当时她与我一起来的!” 瞿墨想也没想,不以为意地“哦”了一声,继而道:“对了,你若不提我还想不起来。那姑娘后来让我转告你――” 我一生从未跑得像这样快过。 眼前不断变化的风景急速向我冲撞过来,我甚至感觉自己就快要被直扑面门的风整个吹翻。 到了瞿墨给我说的地点,我刹住脚步“呼呼”地喘气,像是严重溺水的人猛然间呼吸到不带水的干燥空气,一刻也停不下来。缓过一阵,我举目四顾―― 这里不是悬崖就是断壁,只要稍不留意,就很可能会有危险。 我急切地用目光在重山云影间搜寻那抹蓝色的身影……不多时,在一个毫无阻挡物的悬崖边上找到了目标。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明亮的天光包裹着她,仿佛就要将她连带着轻盈的灵魂一并糅进漫天迷眼的云霞之中。 “映寒……”几米开外的地方,我不敢大声呼喊。此情此景,光是我的目光递过去身子就会有摇摇欲坠的感觉,我无法想象映寒此时的心情。 她纹丝不动,任由流连的风不断撩起她长长的腰间缟素,一如她作为一只鸟飞翔时长尾时不时乘风半扬的情景。 “你来了。”良久,她终于开口道。而我惊于她的声音是如此的平静,平静地仿若一潭死水。 “你、你来这干什么?”我胆战心惊地问。 她慢慢回过身来――一瞬间,我竟恍惚觉得自己看到了西天圣境的神女。她眼中倒映的是世间万物,仿佛再没有任何对她而言独一无二的存在。 她柔缓地笑道:“桓玉,我就要死了。” 心里一惊,我差点一个腿软跌倒地上,舌头直打哆嗦:“你,你……你过来,那边太危险了。” 她无所谓道:“危险如何,不危险又如何?这些在我眼中皆如不见。你可知,我找一个人找了这么久,到最后,却只觉得反倒连自己的心也丢了。”她抬手轻轻按在胸口的位置,远远地看着我,一字一顿,“这里,很轻。” 映寒身后的纯粹天光将她衬得遥不可及,我下意识地眯了眯眼,身体欲向前倾……可下一刻便猛地发现自己竟然不能动了! 留仙赋:君生故我在1_飞鸟之爱(1)更新完毕! ------------ 飞鸟之爱(2) 映寒身后的纯粹天光将她衬得遥不可及,我下意识地眯了眯眼,身体欲向前倾……可下一刻便猛地发现自己竟然不能动了! “映寒,你做了什么!” “我知道你会妨碍我接下来的行动,所以在你来之前便动了手脚了。” “疯了!你叫我来,又不让我救你,你是存心想让我看着你死是不是?” 不想我严厉的埋怨斥责,换来的是映寒坦然一笑:“是。” “你……”我一时间气得说不上话。 “你听我说。我只是一只深山里的鸟,不懂你们为人的是如何,但听你们这儿有一种说法。要想让一个人知道她对某人而言很重要,那就让她看到某人一生中只会做一次的事……我当你是朋友,那你说,死算不算?” “喂喂敢情你对这句话是有多深的误会啊!死怎么可能让对自己而言重要的人眼睁睁看着……你给我过来听到没!” “不是这个意思也没关系,”她兴味缺缺,撇开这不再谈,转而道:“桓玉,我最后叫你来只是希望你能听我说一番话。” “你……好,你说。” “谢谢,”她像松了一口气,继而轻轻笑道:“我喜欢瞿墨,从小就喜欢。不像人,动物的感情其实很简单。年龄、身份、命运,这类经常被人拿来充当不能与心上人在一起的借口的东西,我们都不会去管。只要意识到自己喜欢,那么就一定要追到――正如我们生存的本能。” “他第一次问我是谁,我只当时隔几百年,他不记得我了是正常。可不过几月,他却再一次问――你是谁……这下我就明白了,为什么我可以几百年记住他,而他却轻易忘记我两次―― 那是他从未将我放在心上。” 听她说着这些话,我只觉内心传来生生的刺痛。这感觉是如此鲜明,却又偏偏沉闷得让人无从宣泄,直憋在心底养成难以治愈的内伤。 “其实对于一只鸟而言,可供翱翔的天就是一切。只要天还在,即便在寒冷时节食不果腹,也会照样精神饱满;然而我是一只怪胎,我喜欢一个人竟然胜过了天,所以天抛弃我了,我也渐渐淡忘了自己其实应该不断飞翔的……虽然,这一切都没有关系,只要他愿意接纳我……没办法,如今我既丢失了心,又折断了翅膀,是再活不成了。” 她从始至终都只是淡淡叙述着,然而在我听来确是字字喋血,声声痛心――那样一种绝望,以至于让我无心也无力再去劝她回来。任何希冀的话语,对她而言都是无情的讽刺。 “映寒,你从来不是心性复杂的人,明明可以一世安然……” “不错。”不想这一次她竟答得如此果断。 我正腾起一个念头,或许这一切还有救,或许她可以忘掉瞿墨作为一只单纯的鸟儿继续生活下去……然下一刻,这念头便随着她轻柔的话语,幻灭成灰。 ――“直到那一天,我遇见了他。” vvv 感觉到浑身一松,我顺势往前趔趄了一大步。 ――看来,咒已经解了。 我不顾周身因为僵持良久而产生的酸痛感,双眼只望着空荡荡的前方,脚上像挂了千斤砣,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到先前那人临风静立的位置。 我站在崖边低头俯瞰。一片白云茫茫,像从浮世红尘腾起的巨浪,将这幽渺仙境也给吞没了,只叫人觉得心头虚茫。 我怅然若失地就着崖边蹲下来,顺手捡起安放在地上的云开镜。我轻拂去飘落在镜面上的风尘,怔怔地盯着它。像是感应到我的所思所想,镜中混沌顿开,入眼一处碧波潭水,水中倒影着枝上负雪的花,花下立着一个身着蓝衣的姑娘。她望着年轻男子离去的背影,素净的脸上缓缓绽开笑颜,与初霁的晴霜一同散发着芬芳…… “虽然到头来这镜子没用上,托它的福终归还是让我看清了一些事。”一个时辰以前,映寒从袖中取出云开镜,轻轻放在地上,“桓玉,就麻烦你帮我把这镜子还给龙尊罢。” “映寒,你别这样,听我说……这绝对会出事的……”此时的我灵台一通混乱,只苦于自己怎么就没生得一颗通达人情的玲珑心,否则也不会落入现在这般窘境。 她镇定地摇了摇头,道:“不会出事的――不会有任何麻烦。” “怎么可能不出事?!” “摔死的鸟,谁都知道它是心甘情愿。” 说这话时,她面上有着近乎透明的苍白,然而一直温温地笑着,仿佛即将去往自己的归宿。 “……” “桓玉,其实你是个很好的姑娘。”蓦地,她看着我如此说道。 我一怔:“什么?” “觉得你自己可能不知道,所以我告诉你,”她于是清晰地重复道:“你是个很好的姑娘。信我,你会幸福的。至少比我幸福。” 我回望她,无言以对。 ------------ 飞鸟之爱(3) 我回望她,无言以对。 “那么,再见了……”她全身开始发出幽幽的蓝光,不多时,从晕团中飞出一只双尾的鸟,“谢谢,最后是你陪着我。” 我翕动着嘴唇,想将胸中憋着的一团火吐出来,可是擦过唇畔的风却将那些充满热度的话全给堵了回去。 我不受控制地睁大双眼,看着那只鸟儿不停盘旋在山崖之间……不知绕了多少圈,它突然毫无预兆地一个用力,狠狠撞向一边的崖壁―― 我从不知道,轻盈的骨骼撞到坚硬的岩石上会发出如此巨大的声响;我也从未见过,迎风的羽翼被鲜血尽染的样子。 纷飞的羽毛,像开在崖上的红色蒲公英被一把吹散。一时间,满眼尽是透着残忍与萧索的华美之象。 而至始至终,我都没有闻见一丝悲鸣…… 待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镜中的景象已然湮灭无踪,整个镜面又变为一泓清水。 映寒与瞿墨的相遇,看到最后我还能记得的所剩无几,因为那就像是每一对恋人在步入一段姻缘时都会有的开始,一如平常,无半分新意。 只是,映寒在注视瞿墨时的那双眼睛,我久久无法忘怀―― 澄澈透亮,映出一生的希冀;温柔如水,溶尽漫世的缠绵。 vvv 来到瞿墨的案前,我在一堆折子里找到难得的空处将云开镜放下。 瞿墨垂眼,一面飞快地浏览着那些折子一面道:“见过她了?” “嗯。” “那就行了,快去送――” “映寒死了。” 他扫视的目光陡然一滞。 无言地放下手中的活儿,他慢慢倚到椅背上面色如常地看向我:“与我有关?” 先时我就大致猜到他不会有太大反应,但真正看到他这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心里仍是窝火。 “应该说,她的死就是因为你。” 他不以为然。 “当初,既然像那样携着她的手与她谈笑风生,为何又要在之后毫无缘由地弃她不顾?” 他的目光扫过平躺在案上的云开镜,继而带着冷然的口吻道:“别以为这镜子就能告诉你一切。” “你敢说你曾经就没见过她?” 他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道:“有些人就是如此。如果一个人一开始对她好些,她就理所当然地觉得这个人一辈子都该对她好。殊不知,这个人只是刚巧在心情好的时候碰见了她而已。” 我感到不屑:“不过是不负责任的说辞。” 他闻言冷笑:“哈,是说我对人好一点就该负责任?还是说我根本就不该对人好?正是因为这天上地下的有太多人爱瞎想,我才像现在这样对你,是不是这样你就觉得我可以不负那什么莫名其妙的责任了?” 此时此刻听着这些话,我只觉前晚所见的瞿墨其实并不真实,于是面无表情道:“师傅,你终归一点没变。” “我不需要变,就跟这个永远不会变的世界一样。” 事到如今,在看到映寒为瞿墨的付出,而后者却仍然故我毫不领情的情况之下,我忿然不平,大胆地说了一句:“说实话,我看不惯你现在这个样子。” 瞿墨置若罔闻地喝了口茶,旋即拿起案上的折子继续看。像是终于润嗓完毕,他这才云淡风轻地开口,说出的话却着实令我一惊:“嗯,那就滚。” 我浑然一怔! 懵懵然只觉是自己说错了话,我不由立马诚惶诚恐地出言挽救:“我、我去天宫住几天。” 瞿墨埋着头,并未搭理。 生怕他下一刻就要说出什么决绝的话来,我当即脚底像抹了油一般,“哧溜”一声就拔腿跑了出去。在关上门的一瞬,我听到他埋怨似的说道:“哼,溜得还真快。” 听到他一如既往不善的语气,我却顿时松了一口气。一改之前慌张的架势,我轻轻合上门,然后像刚经历过一番激烈的战事一样,全身瘫软地靠在了门扉上。 天知道我为何会因为瞿墨的一句话而吓得魂飞魄散,还差点就把所有过错归咎到自己身上?就算他真的要因此与我断绝师徒关系又如何,我与他还说不上有什么渊源或是瓜葛……我就不明白了,自己在面对他时为何总那般诚惶诚恐?明明他待我很不怎么样,我却好像凡事都还要不由自主地优先考虑他的感受,宁愿自己做孙子也生怕让他觉得一点心里不舒坦…… 正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一道粉白的影子忽地自眼前划过―― 我顺着它望过去。但见一片小小的花瓣正在风中悠然地兜着圈子,不一会儿飘落到脚边的池水里…… 因为自己适才反常的举动而牵连出的一连串疑问,随着花落时池中散开的清澈涟漪倏忽不见,灵台一时间豁然清明―― 我突然意识到:无论平日里与瞿墨如何的你来我往,顶嘴互掐,在未知的潜意识中,从在昆仑山上见到他的第一面起,我其实就在害怕着这个人……而原因,竟是无从得知。 ------------ 却是无情 来到瞿墨的案前,我在一堆折子里找到难得的空处将云开镜放下。 瞿墨垂眼,一面飞快地浏览着那些折子一面道:“见过她了?” “嗯。” “那就行了,快去送――” “映寒死了。” 他扫视的目光陡然一滞。 无言地放下手中的活儿,他慢慢倚到椅背上面色如常地看向我:“与我有关?” 先时我就大致猜到他不会有太大反应,但真正看到他这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心里仍是窝火。 “应该说,她的死就是因为你。” 他不以为然。 “当初,既然像那样携着她的手与她谈笑风生,为何又要在之后毫无缘由地弃她不顾?” 他的目光扫过平躺在案上的云开镜,继而带着冷然的口吻道:“别以为这镜子就能告诉你一切。” “你敢说你曾经就没见过她?” 他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道:“有些人就是如此。如果一个人一开始对她好些,她就理所当然地觉得这个人一辈子都该对她好。殊不知,这个人只是刚巧在心情好的时候碰见了她而已。” 我感到不屑:“不过是不负责任的说辞。” 他闻言冷笑:“哈,是说我对人好一点就该负责任?还是说我根本就不该对人好?正是因为这天上地下的有太多人爱瞎想,我才像现在这样对你,是不是这样你就觉得我可以不负那什么莫名其妙的责任了?” 此时此刻听着这些话,我只觉前晚所见的瞿墨其实并不真实,于是面无表情道:“师傅,你终归一点没变。” “我不需要变,就跟这个永远不会变的世界一样。” 事到如今,在看到映寒为瞿墨的付出,而后者却仍然故我毫不领情的情况之下,我忿然不平,大胆地说了一句:“说实话,我看不惯你现在这个样子。” 瞿墨置若罔闻地喝了口茶,旋即拿起案上的折子继续看。像是终于润嗓完毕,他这才云淡风轻地开口,说出的话却着实令我一惊:“嗯,那就滚。” 我浑然一怔! 懵懵然只觉是自己说错了话,我不由立马诚惶诚恐地出言挽救:“我、我去天宫住几天。” 瞿墨埋着头,并未搭理。 生怕他下一刻就要说出什么决绝的话来,我当即脚底像抹了油一般,“哧溜”一下就拔腿跑了出去。在关上门的一瞬,我听到他埋怨似的说道:“哼,溜得还真快。” 听到他一如既往不善的语气,我却顿时松了一口气。一改之前慌张的架势,我轻轻合上门,然后像刚经历过一番激烈的战事一样,全身瘫软地靠在了门扉上。 天知道我为何会因为瞿墨的一句话而吓得魂飞魄散,还差点就把所有过错归咎到自己身上?就算他真的要因此与我断绝师徒关系又如何,我与他还说不上有什么渊源或是瓜葛……我就不明白了,自己在面对他时为何总那般诚惶诚恐?明明他待我很不怎么样,我却好像凡事都还要不由自主地优先考虑他的感受,宁愿自己做孙子也生怕让他觉得一点心里不舒坦…… 正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一道粉白的影子忽地自眼前划过―― 我顺着它望过去。但见一片小小的花瓣正在风中悠然地兜着圈子,不一会儿飘落到脚边的池水里―― 因为自己适才反常的举动而牵连出的一连串疑云,随着花落时池中散开的清澈涟漪倏忽不见,灵台一时间豁然清明。 ――我突然意识到:无论平日里与瞿墨如何的你来我往,顶嘴互掐,在未知的潜意识中,从在昆仑山上见到他的第一面起,我其实就在害怕着这个人……而原因,竟是无从得知。 vvv 虽然心里与瞿墨怄着气,但他布置的任务还是要好好完成的。 此番那个白玉环要送达的位置十分特殊,竟是在凡界。 经过天上几月,人间几年,这里依然是红尘喧嚣,苦乐交杂,然而抽身而出的人毕竟无法体会到其中沧海桑田的巨变。 ――我的亲人们,应该早已不在了罢。 我曾只身一人背着行囊游遍天下各处,然那时的感受难以再记起。如今即便淹没在来往不息的人流中,我仍习惯性地把自己放在高处,以便俯瞰众生―― 看来,我确然已成为一个真真正正的神仙了。 “听说柳家夫人这次又喝得大醉回来!” “可不是呢,现又在惹是生非了,我们去前面看看。” “有热闹怎能不看,走走!” 两个布衣百姓从我身边兴高采烈地挤过,风风火火地便向前去了。我伸着脖子向越过几条街的前方望了望,隐约见一群人聚在一团指指点点,还不断有新的好事者往那边靠拢。 ------------ 为妇来也 两个布衣百姓从我身边兴高采烈地挤过,风风火火地便向前去了。我伸着脖子向越过几条街的前方望了望,隐约见一群人聚在一团指指点点,还不断有新的好事者往那边靠拢。 我兴味索然地收回目光。像凑热闹这种集体娱乐活动,每隔几日就要上演一次,实在是让人见怪不怪了。 当我不疾不徐路过并本能地瞥过一眼后,便自然而然地继续走——走了一会儿,脚步渐渐慢下来,直到完全停住……我越想越不对劲儿,紧接着几步跳回去挤在人缝中往里观望。 在包围圈的中央,停着一辆由两匹马牵着的华丽车驾,衣着光鲜的侍从有四人,分别恭恭敬敬地立在两侧。在马车之前,一位身着艳色重花绸缎,满头珠玑瑞璨的贵妇人,醉意深浓站立不稳,亏得身旁还有个一袭翠华的年轻男子将之搀扶着。 ——然而这些都不是不重点! 此时那风韵俏然的贵妇人正伸手轻抚着站在她身前另一男子的脸——而那人的背影,就算一头雪色的长发变为深黑,我也能立刻认出来—— 那是无弦!他怎么会在这里? 被两人亲热的场面所激,我下意识地就想冲出去,然而被坚固的人墙给生生撞回来。如此一来,留给我足够的时间认识到自己并没有激动的立场,于是捏紧双拳,只定定站在原地。 值得庆幸的是,无弦不过一会儿就不轻不重地挥开贵妇人的手,语调冷硬地说道:“你到底知不知道那人身在何处?” 贵妇人顺势将手收回,似有似无地往她那妖冶的红唇上轻轻一擦,动作妩媚撩人,笑意则更是迷蒙了几分:“啊呀,什么样的人?” “一个少年。头发很长,穿着宽绰的白袍,很漂亮。” “漂亮?”她说着,颇为风流地揽过身边翠衣男子的腰,柳眉微挑,“可有我家这个漂亮?” 无弦斩钉截铁道:“不能比。” 长相确实妖娆的男子听了这话气不过,瞋着一双脉脉含情目就要开骂,却被贵妇人拦了下来。她醉眼朦胧地瞅着无弦,娇俏笑道:“呵呵,我就喜欢这样的。公子,你何不就跟了夫人我?本夫人保你日后吃香的,呃,喝辣的,还干嘛要在外面乱跑找个什么人呢……” 无弦果然是个真君子。面对贵妇人的当众调戏,他漠然转身,只丢下俩字:“告辞。” 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无弦转身之际,她一把蹭上来紧紧从后面抱住了他:“本夫人想要的,从未失手!” 我心里本来就有一团火在与众乡亲父老一同围观这场闹剧的过程中愈烧愈旺,眼下见无弦皱着眉,一副不耐的表情,更是让我斗志昂扬。于是乎,在场面僵持之际,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铁铮铮地自群众中响起—— “给我放开那个男人!” 迎着众人齐刷刷射过来的目光,我吸了一口气,继而摆出气势汹汹的架势,操起旁边菜摊上一个大萝卜就往那贵妇人身上砸,趁她躲闪的空挡,一个箭步冲上前把无弦从她的魔爪之下给救了回来。 大家顿时议论纷纷,我则是紧张地扶着无弦的双臂大声询问:“夫君!夫君你怎么样?清白可有受损?”为了加强戏剧效果,我还特意狠狠晃了他一阵,“别怕!为妇现在来了,定护你周全!” 无弦被我突如其来的这么一下给折腾得够戗,只是看我的一双眼依旧清明。而在听完我豪情慷慨的一番发言之后,他的眼角明显抽搐了一下。 因为我的动情演绎,圈外开始群情激愤,那贵妇人一时也被唬得一愣一愣的。眼看收效不错,我打算再接再厉,不能放弃了这叠加效果的好时机。 “你说你,啊,我都跟你说小舅子他上街打酱油去了,你还跑出来找他干嘛?你知不知道……”我硬是憋出一脸内伤的表情,如泣如诉:“你知不知道我们家三岁的阿毛,就因为要找爹,也跟着你跑出来,结果被地上的坎儿一绊,当众扑街,竟是……竟是生生摔断了一条腿!” “……” “走,跟我走!快跟我回去看看孩子!家里也还有一堆事等着处理……走走!咱们回去!”我一边催促一边抱着无弦的手臂往前拖。 “众乡亲让让,让让……” “等——呕!” 我趁乱回头望了一眼,但见那贵妇人话不及出口,俯下身就是一通猛吐。她的侍从见状全都一拥而上,而围观的人群则你推我搡地向外退着……场面一片混乱。 ——嘿,成嘞! 我心中窃喜,毫不懈怠地拖着无弦的手臂跑过三条街,直到转过一处不起眼的巷角这才停下来。 ------------ 合作寻人 我心中窃喜,毫不懈怠地拖着无弦的手臂跑过三条街,直到转过一处不起眼的巷角这才停下来。 “呵呵,五殿下你没事吧?”我放开无弦的手臂,继而朝他讪讪地笑。对于刚才的一阵即兴发挥,我很自觉地见好就收。 他理了理被我情急之下扯歪的衣襟,扫我一眼,道:“胡闹。” “呃……方才不是为了救你出来么,这才出此下策……殿下莫怪,莫怪。” 他用狐疑的眼光看了看我,旋即转身:“我还有事,先走了。” “等等,”我上前拦住他,“估计有了刚刚那一番折腾,咱们现在一出去就会被指指点点。” 他毫不客气地说:“还不是因为你。” “……” 其实在那样的情况之下,确然有比当众大闹一场来的更有效更低调的法子,只是不知怎的,这会儿我就想借此机会毫无忌惮地闹一闹。 “哎呀,先不谈这个,”我忽然想到一件事,转而对无弦神秘一笑,“我有办法了。” vvv “哧溜――嘶哟――”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原先那家拉面铺竟还在这个地方,生意是一如既往的好。 “哧溜――” 慢火熬炖的骨汤,有一种丝丝渗入脾肺的醇厚浓香。热乎乎的面条快速吸进嘴里时,只觉弹性十足,味道饱满,再加上吸面时发出的阵阵声响――吃拉面真幸福啊…… “你吃面真吵,轻点。”铺子一旁有棵夏日供人乘凉的大树,而无弦这会儿正坐在树下的长凳上,阳光透过细密的枝叶光雨般淋了他一身。他倚在大树的横栏上,用手支着太阳穴,头向一边懒懒歪着,一双总是清明澄澈的眼睛此时隐在阴影里,有一种闲散的倦意。 我把头从碗里抬起来,诚恳地看着他:“五殿下,我吵着你发呆了么?” 他淡淡道:“我在想事情。” 我用嘴型做了一个“哦”,继续埋头吃面。 良久―― “你打算何时动身找人?”无弦终是耐不住,问道。 我把一大碗拉面往他面前递了递,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五殿下你瞧,我还没吃饱。” “……” 看着他一脸郁结的表情,我心里油然而生一阵隐秘的成就感。 ――不久前,济南小巷中。 “五殿下,我来帮你找人。” “不用。” “你确定你比我一个原本就是凡人的人更加了解这里?既然你亲自下界,想必这个人很重要了。你觉得是你自己这样满城乱撞耽误时间来的好,还是由我带着你有目标有效率地找更好呢?” “……你准备从何找起。” “按你说的苏州、扬州、南京、济南……先去苏州。” “理由。” “因往年惯例,今晚会有中秋灯会,届时,我们只需好好抓住这个万人空巷的好机会即可。” …… “五殿下,话说你就不饿吗?” 说着,我又挑起一根面条塞进嘴里。 “中午在宫里吃过了。” “这可是和天宫的食物大不相同。” “在我看来都一样。” 听他语气漠然,我也不打算再拿一堆诸如“凡界的食物更好吃因为更有人情味”之类的千古瞎话忽悠他了,谁不知道天宫的山珍海味有多让人欲罢不能啊? “晚上要认真找人。”无弦三句不离正题地再度提醒我道。 我放下木筷,表情郑重地看向他―― 换做平时,我会因为对无弦的歉疚而凡事听他吩咐。而此时此刻,我心里像憋着根大刺,急需找机会将它一举拔掉,所以…… 我看着无弦,嘴角慢慢咧开一个弧度,极其无赖地一笑: “到时先玩痛快了再说罢。” vvv 夜晚,一年一度的中秋灯会开始了。 主街上人潮汹涌,一眼望不到头。各式各样小摊贩的吆喝还有来往游人玩乐时的笑闹汇成一片不绝于耳的嘈杂声,左右不断摆动的各式花灯与天上一轮明月交相辉映,光影朦胧,天与地的界限被无限模糊,一幅光怪陆离的浮世画卷就这样展开在人们面前。 此时,我只有将一切令人不快之事抛之脑后,尽情乐他一乐,才堪堪对得起这难复再见的良辰美景。于是,我一身轻松地四处乱逛,第一次由衷感叹做神仙真好!细软银子伸手进兜那是一抓一把,抓得我不亦乐乎―― 一生为人节俭,这会儿终于让我尝到挥财如土的快感了! 所以说到底,当你有钱得不能再有钱之时,钱就什么也不是;但是当你快乐得不能再快乐之时,仍想变得更快乐,并将之升级为幸福――如此相较,人生中一些东西到底孰轻孰重,便一目了然了。 ------------ 中秋灯会 所以说到底,当你有钱得不能再有钱之时,钱就什么也不是;但是当你快乐得不能再快乐之时,仍想变得更快乐,并将之升级为幸福――如此相较,人生中一些东西到底孰轻孰重,便一目了然了。 在这个美好的节日里,我是痛快了,但无弦那家伙自始至终不喜也就罢了,他还不怒不言,不声不响,偏偏又还甚是乖巧的一路跟随,整个像极了我专属的一只吉祥物……况且,这“吉祥物”也确实给我撑足了台面―― “啊呀,这个灯谜我还真有点猜不出了。五――五少爷,你看看?” 在琢磨一道灯谜琢磨了大半晌之后,我试探性地把那灯提到无弦面前给他看。 不想无弦此番既不装聋也不作哑,挺自然地就接过去看,一张脸在柔和灯光的照耀下显得特别好看。 不多时他越过我,直接将灯挂回去然后对那老板娘说:“是锦鲤。” 我闻言恍然:“哦,原来是这样,我早先怎没想到!老板娘你――” 在看向她的时候,我彻底愣住了。 只见看上去约摸三十出头的老板娘此刻满面红光,一脸荡漾,眼睛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无弦猛瞧,那架势就差扑上去把人给生吞活剥了…… “不对?”面对老板娘如火的热情,无弦依旧淡定。 “啊、啊……哦,对,对!太对了!”她如梦初醒,接着嘴上便一个劲儿地夸无弦,直夸得我觉得这世上再没有聪明人了。 老板娘这下子没把无弦夸动,倒把自个儿夸爽了,于是在我们临走之时,她捧下身后架上一堆的小礼品小玩意儿,以“倾泻”的方式不由分说地送到无弦手上,笑得人比灯更闪亮亮:“公子,这是猜对的礼品!别客气收下吧,呵呵!” 我在一边看着无弦因为一时没准备,各种东西交到他手里噼里啪啦地就掉了一地,而他脸上也浮现出一丝错愕的神情,于是“扑哧”一声,我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惊得周围路过的人纷纷侧目。 “哈……那什么,正所谓――艳色天下重,男儿更出众!哈哈……” 结果无弦直接从礼盒中拆出一份糕点就往我嘴里一塞,呛得我直咳嗽,然后不顾周围猎奇的目光一把拎过我的衣领,威武霸气地离开了…… 自此,我一路安分多了。直到路过一座被醒目的大红绸缎装饰着的拼酒擂台时,我才突然又来了兴致,于是不顾无弦的阻拦,径直登上了台。 台中央摆着一条足两臂之宽的长桌,桌上置了若干白瓷大口碗,碗间立着几大坛子也不知是什么酒,只觉酒香隐隐渗透在微凉的夜风里,拂面且醉人。 已经就坐的几名汉子见我上台,皆咧嘴嘿嘿一笑,其中还有人嚷道:“小娘儿们够胆儿啊!哈哈!” 我转头看了看一旁主办这场擂台的老大爷,他捋着胡须和善地对我点了点头。于是,我走到长桌边入座,顺道对着刚刚嘘我嘘得最大声的那个汉子笑笑。 “各位可看到面前的酒坛了?如此,老朽也不必做多解释。那么接下来,拼酒开始――” 台下应声欢呼,身边的几个汉子拉倒坛子就开始往碗里倒酒,我见状也立马行动,堪堪赶上他们的节奏。 不知名的酒一经入口,唇舌顷刻间就烈烈地烧起来,被麻痹的味蕾尚且无法名状这是怎样刺激的滋味,大火就从喉咙一路滚烫地烧到了胃部,直烧得我五脏六腑都炙热起来,风一吹,全身辣辣的疼。 ――痛苦,可是痛快! 纯度极高的酒精一阵阵刺激着我的神经,就像疯涨的潮水一次次用力拍打沙岸,我只觉自己快要被不知名的热浪淹没,管他什么情绪什么理智,在这一刻全都被高温蒸发得只剩滋滋作响的白气。在喝了几碗之后,我干脆抱着酒坛站起来,仰面“咕咚咕咚”就开始猛灌。 耳边涌动起鼎沸的人声,这一刻我闭着眼睛,脑海中却有万丈山河。第一次,我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但愿长醉不愿醒”的酣畅快意。 然而酒至意酣,手上却蓦地一轻,紧接着一股力度自手臂传来,稳住了我摇晃不定的身子。 四周突然变得嘈杂,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其中不紧不慢地响起:“年轻人,参赛者禁止中途退出。” 而后,我听到那个徐若清风,镇定从容的声音,近在身旁: “我来。” 当我睁开就快要被酒气熏瞎的眼时,就见一人正用一只手端着满满一碗酒,仰面一口气将之饮尽…… 模糊的世界里,头上的花灯亮得璀璨,那人纤长的睫毛在灯光的细细勾勒下,每一分微小的颤动,都仿佛乌枝抖落星光。唇边溢出的酒,莹亮如月下的蛛丝,似断非断地滴下来,滑过颈项,打湿了他的前襟,却是有种道不出的暧昧光景…… 我怔怔地看着他。 ――第一次,我没有将他与故人的影像重叠起来;也是第一次,我竟感到莫名的……怦然心动…… ------------ 黄粱一梦 “啊哈哈……五、五少爷,你可、可真能喝,比我能干多了!” “……” 那酒当时喝,烧得人几近肠穿肚烂,而后劲竟也是非一般地足。这会儿,我是真有些醉得头脑发昏意识不清,只知道紧紧挽着身边无弦的手臂来防止自己因走路不稳而摔趴,同时开始嘀咕一些没头没尾的胡话。 “啊,这是什么?”我一把抓过无弦别在腰间的锦袋,感觉它尚有一些重量。拿到眼前,只见上绣一幅花好月圆图。 “赢回来的一些银两。”声音传来,气息沉稳,丝毫不显酒后的紊乱。 “哦……”我自然不记得这些事情,拿着钱袋在手上抛了两抛,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以前我没有朋友,就巴望着有一天挣了钱能和朋友一起花呢……呵呵,我现在可以去找映寒……” 话一出口我才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啊,不行……她好像不在了,她到哪儿去了?为什么我觉得我就算找也找不到她了……她去哪儿了呢?” “算了,我把这钱带回去让师傅给我买肉吃……呃,他肯定不会答应吧?哼,他不是个好人,不给我肉吃也就罢了,还把我赶出来……五少爷,你说他那人是不是特讨厌?” “……还是把这钱给需要它的人罢。” 手中的钱袋在下一刻不翼而飞,可我也并不是很在意,只是把头靠在身边人的肩上,然后傻兮兮地笑:“我在外游学那会儿可是顶需要这钱了!你不知道,彼时我饭吃不饱,觉睡不好,走路都轻飘飘的快要飞起来……” “你出门时明明带足了银两。” 顾不上在意无弦自然而然地接话,我下意识地解释:“唉,都是因那时在街上买了一面镜子——那镜子忒他爷爷的贵,买的时候我真是心如刀绞万念俱灰……” “怪你自己。” “喂喂,怎么就怪我自己了?你不知道那面镜子的背后刻了四个字,其中两个字拼起来就是‘靖雪’……所以说我不得不买啊!” “……” “呵呵……说起来,我平时在家不觉得,等真正出了门之后才发觉一个人有多无趣……兴许是和他一起待得久了,一个人时也就变得更容易无聊了。在外面的时候,我真的特想他……”说着,我鬼使神差地偏过头直盯无弦的脸,话锋猛地一转:“说,你那时可曾想我?” 他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一瞬,接着便一如常态开口道:“不曾。” “你就诓我吧!”我不悦地收回目光,嘴上开始埋怨:“你以为我不知道啊……我被玄漓拐上天之后下来看过你一回,之后又在空知老神仙那里看过你好几回……每每你都是一副呆呆入神的样子,明显是在想我吧?是吧?” 旁边闻言默了好一会儿,旋即幽幽道来: “我那是在发呆。” “……” vvv 翌日,几声鸟鸣扰了我的清梦。 醒来之时,我发现自己正好端端地躺在一间装潢颇为豪华的客房里。 揉着因昨夜饮酒过度而酸胀的脑袋悠悠坐起,我在榻上歇了一会儿后,脑筋便渐渐恢复到正常运转。在心中为眼前的状况作了一番逆推,我大致能猜到这应是无弦的体贴安排,于是当下十分坦然地接受了这份款待。 穿好鞋,我伸了个懒腰走到已经摆上了早餐的红木桌前。这家客栈的服务很是人性化,从色泽莹润的蛋花粥到做工细腻的白面糕点,无一样不是清淡解酒的必备良品,于我实在受用得紧。 不想在端起一盘馒头的时候,眼光一顿,我立刻就看见了垫在下面的一张字条,上书: 经此一晚,深感与你一道事情会更难办,于是先行一步。你醒来后,可径自去做你自己的事。若你实在闲不过,这里有一纸符鸟,如有线索就放出。 落款无弦。 我看着这一纸清俊遒劲的字迹,昨晚花灯会上的种种便走马灯似的自眼前一一掠过……那些抛却忧愁,肆意欢笑的场景,在今日的我看来,就已然像隔了一层薄纱难以辨清。 这无疑是一场不顾一切的闹剧,只因我向来不是很会抒发自己的内心感情,很多事无法当面好好表达——像是映寒走的时候,我是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的……但我是真的难过,不仅为她的痴情无果,也为瞿墨的没心没肺。而这两个悲剧凑一块儿,不免又加深了我心里的郁结程度。是以,昨夜我才会以那样一种不正常的方式强行拖着有正事在身的无弦陪我任意妄为了一把,也算是发泄干净了心中的愤懑与不平。而现在,我断没有理由再继续胡闹下去,一如对这沉浮不定的世道感到绝望而夜中买醉的人们,到了第二天太阳升起,还不是要强打精神投入到漫漫洪流一般的尘世中去……没办法,收心敛性顺应所处社会的运行规则,正是每个人生存下去的前提,就是神仙也不例外,他们自有自己的一套规则。 我将纸符鸟折好收到袖中,无意间摸到那个凉凉的白玉环,心中泛起一丝微小的波动——我想,也该是时候回到规矩的路上,好好做自己的事了。 无弦,谢谢你愿一整晚陪我肆意笑闹,也静静听我啰嗦那些……你原本不想再听到的陈年往事。 ——你可相信,这是我最开心,也是最难忘的一晚。 黄粱一梦,醉在当时。 ------------ 霜骨温香(1) 按照瞿墨先前给我的指示,我收拾包袱,离开了自己的家乡苏州,腾云打瞌睡的功夫,来到一处偏僻的田野。 落地时环顾四周,寥落苍茫,远处只见孤零零一座茅草堆的田宅,宅前有一片颇为宽阔的庄稼地。时近秋分,北方晚熟的麦穗此时已是金灿灿的颜色,虽未接近,成熟醇厚的气息似阵阵拂面,温暖可心。 我隔着衣料摸了摸袖中的白玉环,这才呼出一口气走过去。 要说给神仙送东西,位置大都不是灵湖畔就是清竹轩,不是林中宅就是山间庐,清雅脱俗得紧――然而这地儿却少不了人间的烟火气,真不知是哪位神仙如此特别。 “哐哐――” 右手的指节轻轻敲在柴扉上,眼风扫过,却不见染上半分土尘。这户人家看来极为喜净。 不多时,一位老妪抱着竹箕出来了。 “姑娘,有事儿?” 眼前的老妪一头黑白参差的发,一支木簪将之缠得一丝不苟。灰暗的布衣虽老旧褴褛,却也被打理得整洁如新。至于她脸上沿着皱纹缓缓漫开的笑意,慈祥温厚,更是让人顿生好感。 “老婆婆,请问这里可还住着别人?” 这老妪给人的感觉,一分一毫皆是温暖的人间气息,她断不会是神仙。 “啊……”闻言,她面色和气地准备开口,里屋却在这时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阿篱,让她进来。” 她转头往屋里瞧了一眼,接着笑眯眯地给我开了门。 “姑娘,跟婆婆到里面来。” “嗯。” 北方的口音与我所在的南方实在不同,每个字的韵尾都短小平浅,听起来十分简洁利落,加上字尾习惯性的儿化音,能让我感觉到北方人的干练和亲切。 老婆婆一手抱着那装有几根撇好的甘蔗的竹箕,一手推开门。我越过她的肩膀往屋内看去,只见一个白衣黑发,约摸十七八的少年正坐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晃荡着两条腿,听到动静,他很快地把脸转过来。在见到来人之后,眉眼如画的少年,咧嘴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明媚清亮得就连透过窗棂溶进来的金阳也黯然失色。 轻巧地从桌上跃下,如瀑的长发泉泻般披到肩上,直悬到腿弯处。他蹭到老人面前,看了一眼竹箕里的甘蔗,继而抬起头,一双含笑的眼明亮若有光:“我们阿篱又给我弄到甘蔗了,哎哟我真是太爱你了!” 对少年称呼她的语气我感到有些不大对劲,总觉得他应该叫她婆婆或是别的对长辈的尊称比较适合,而事实是,他真的十分随意,且亲近得过分。 “别闹。”阿篱佯怒地说了他一下,却并未阻止少年拿出一支半长的甘蔗就开始不顾形象地啃。 “嚼嚼~~对了,阿篱啊,今天没叫我陪你,出去时可有不小心摔倒?”少年荡漾着笑意的声音里,听不出几分关切,几分玩笑。 阿篱轻笑:“我这老婆子就算眼瞎了,走过千遍的路还是不会栽坑里的。” 我闻言一惊――她那一双氤氲着温软水汽的眼睛,却是瞎的么?刚刚她对着我笑的时候,我竟是一点也未察觉。 “好了,你也消停会儿,家里有客。”阿篱转过身看了看我,然后对那少年说:“你们聊,我出去了。” 说着,还对我报以歉意一笑:“对不起啊姑娘,这儿没什么好茶,就只有最普通的茶叶。” “没关系,您不必麻烦。” “怎么行。”阿篱笑着离开了。 转眼间只剩我和那少年。隔着浅浅一道槛,一个在屋里,一个在屋外,相对无言。 适才还明朗得犹如夏夜星空的少年,此时蓦地安静下来。他啃着手中的甘蔗,半垂的眼里带着疏离和傲慢,静静地打量着我这个陌生人。而此时安静的空气中,我渐渐闻到一味奇异的冷香。幽渺,却撩人。 半晌,他开口,语气冷淡:“瞿墨让你来的?” 起初便能感应到他身上流转的蔚然仙气,此刻从他称瞿墨的方式来看,莫非还是个品阶不低的? “是,”我一面思索着回道,一面掏出袖中的白玉环,“这个东西,你要?” 他分出一只握着甘蔗的手,理所当然地朝我伸过来。 ------------ 霜骨温香(2) 他分出一只握着甘蔗的手,理所当然地朝我伸过来。 这死小孩,都拽到天上去了!――面上我还是不动声色地将白玉环交到他手里。 他拿过去对着光看了看,然后将之收好,一切搞定后直接背对着我便道:“你可以走了。” 面对这道直截了当的逐客令,我本来“快点完事快点走”的想法突然变了,倒就想与这目中无人的少年多耗他一耗。 于是我沉吟一会儿道:“我会走,但我需要确定自己的任务是否正确完成了。所以,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闻言瞥我一眼,一边嘴角微微扬起:“我叫冯霜。” 明明是乖乖地回答了问题,但我偏偏还觉得自己完全被他看扁了,只得心虚地往边上瞟了瞟。等我再将目光投向他时,只见他雪白的长袖上不知何时停了一只体形颇大的飞虫,而他本人脸朝着窗外,并未注意。 我自然而然地走过去,伸手刚要触到少年的袖子,他却忽然警觉地反身将袖子重重一抽――虫子当即飞走,混乱间,我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他宽大衣袖下的手臂,一瞬间,只觉几近要冻伤人的寒意自指尖飞快向上蹿,所经之处,体内温热的血液骤然变冷……幸而它的劲道止于肩处,而即便如此,我也觉得自己的手臂竟快要被冻得失去知觉了。 ――这是怎样一种冰冷彻骨,仅是靠近便令人恐惧。 “别随便碰我!”冯霜猛地退后两步,将身后桌上的几件器物也给撞了下来。 噼里啪啦砰砰―― “……”我看着他眼睛里汹涌的情绪,就像碧波的大海突然掀起墨黑的风浪,把之前漂浮的晴光给撕得粉碎,于是也就忘了本来要说什么话。 ――他是怎么了?为何会对别人的触碰抵触到这种地步……但从他防备的姿态来看,这之中不仅有显露无疑的尖锐,却还有藏在表面下的不安与无措。 “冯霜,怎么了?!”发出动静的下一刻,手里还端着茶的阿篱便很快冲进来,一双眼四处环顾,表情是不可言说的紧张。 “阿篱……”冯霜在看到她的一刹那,受惊小兽一般的他,忽然就敛去了自己周身竖起的刺,肩头轻轻松懈下来。然而在察觉到某些东西之后,他复又着急地跑到阿篱面前,握住她的手,“阿篱,你又把自己烫伤了!我明明说过让你别再做这些事的啊……疼不疼?” 他熟稔地接过宽大的茶盘稳稳拖在一只手上,同时垂下长长的睫,小心翼翼地、轻缓地吹着阿篱手背上的烫伤。而阿篱这会儿也恢复了平和,只是安静地笑着,任凭少年像待心爱的姑娘那般给她吹伤口…… 一个美丽的少年,一个温厚的老人,两者依在一起,奇怪的却并不显得违和。这一刻,飘着浮尘的暖阳中,我仿佛看到疾驰的光阴在擦过他们身侧的时候,慢慢栖落下来,一点一点垒成岁月参差的墙,将他们围在中央…… 我在旁边站了一会儿,随即上前,想帮忙接过冯霜手里的茶盘。只是在快要触到他的皮肤之时,指尖微扬,轻轻地避开了。 他回过头,朝我一笑:“谢谢。” “不客气。” ――然而,在他的眼里并没有半分笑意。 之后,冯霜和阿篱便离开到田里去了,我一个人坐在桌边静静地喝茶。因为方才的事,心里尚有些乱,于是在放茶杯时一不小心溅了些汁水在衣襟上。 我苦笑,取了袖中的帕子来擦,几番扯动,竟将无弦放在我这的那只纸符鸟给蹭了出来,啪的一声掉在桌上。 看着它,脑海里忽然蹿上来一些模糊的画面――待静心再一想,我顿时失神。 无弦的声音伴随着一阵阵吸面的声响回荡在耳畔: “我要找的此人,他模样十七八岁,穿一件宽绰的素袍,头发长及腿弯……” “他是天上织梦的神仙,因为化仙不久,年纪尚轻,时不时会觉得无聊。每当他无聊,就要跑到凡界去。虽是隔三差五的也不奇怪了,但这次他呆在凡界的时间委实长了些……” “他原本是西天圣境中,生在溟澜野的一朵梦骨花。此花外形华丽媚人,气味也冷凝迷心,只是为至阴至寒之物,可抵千年玄冰,既是神仙也无法随意触碰……” “喂……你好像饿得不轻,这些话你都听进去了吗?” …… 忆及此,我有些心里犯虚地抬袖抹了抹额头。 振作精神后,我心想这还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于是颇为唏嘘地拿起桌上那只纸符鸟,走到敞开的窗前,将之放飞。 ------------ 霜骨温香(3) 此时的苍穹,一眼望去并无辽远壮阔之感,或许是被这田间的袅袅炊烟给柔化淡化了,显得绵软而亲近。挂在天际的那一轮太阳,这会儿也敛去了周身耀眼的锋芒,只泛着柔和如水波的金光,像是玩闹一天终于疲惫困倦的孩子。 这样看,其实老天也不似印象中那般庄严肃穆,他老人家也有可爱的一面。 说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如此安静专注地仰望天空。 儿时,我和娘亲两个住在河滨的小村里。彼时,我常常会看到邻居的孩子们坐在自家高高的门槛上,双手捧着脸入神地仰望天空,大大的眼睛里倒映着蓝天云影,有时还会有彩色的纸鸢和洁白的飞鸟。 我不知道为何平日里嘻嘻闹闹的他们能沉得下心做这种事,在那时的我看来,这是特别无聊且浪费时间的。我从小便憧憬大千世界,脚下的土地即使再完美对我也没有吸引力,反而是那些我视线无法到达的远方始终深深牵引着我。所以,我一次又一次跑出家门,奔向未知的地方,兴奋激动却又幸福满足,仿佛我命中注定是不需要安定这种无趣的东西的。因此,我无法让自己坐下来好好看一看天,那也许会把我逼疯。 然而现在,我坐在屋前的台阶上看着头顶这片不曾在意的蓝天,呼吸不经意间便随着漫游的闲云轻缓下来,心境也是意想不到的平静安宁。 也许,安定的滋味也不错,总比流浪要来得悠闲舒服。 正在这时,一个硬物突然毫无征兆地砸到怀里,委实把我惊了一跳——再一看,原来是一只装着谷粒的布囊。 “帮我喂鸡。” 我循声抬头,看到冯霜正站在身边,从高往下的角度令他清泠的眼神更具睥睨的意味。 “你为何不自己喂——” 话一出口我便下意识地抿紧了唇——我不是不知道他身体的冷度,接触人是如此,接触物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估计还有可能会把东西给冻住……我这问的也忒没水平了。 幸而他没有理会我,转身径直走向屋旁用两根粗麻绳挂起的草编吊床。他倾身斜倚上去,吊床发出一阵轻微的吱呀声,晃荡几下便稳住了。 我一边朝众鸡撒谷子,一边时不时往他那边瞧几眼。 冯霜的体形本就十分纤弱秀颀,可他偏偏要穿一身宽袍广袖,此时因他躺着,衣袍便显得更是宽落松散,伶仃的锁骨和雪白的肌肤掩映在垂下的乌黑长发之间,真真是……唉。 “你老看我干嘛?”他不乐意了。 “没看你。”我作专注喂鸡状。 “女流氓。” “……” 我懒得再理他了。 然而没过一会儿—— “喂。” “……” “喂。” “……” “喂,那边的!” “你老喊我干嘛?”我无视了这家伙大半天,最终心不甘情不愿地应道。 “你还准备在这里待多久?” 果不其然,这会儿他该下逐客令了,但我还得在这等无弦过来,于是随便想到一个对策搪塞道:“阿篱出去了,让我好好照看你。” “她又上哪儿去了?”冯霜说到这里,声音明显绷紧了一些。 “早上她去赶集市为给你买甘蔗,结果错过了买菜,只得这会儿再去啰。” “哼,她真以为自己这么多年熟练得不会再摔了,要是哪一天出事——啊呸呸,开玩笑开玩笑,不出事不出事啊……” 我将已经空了的布囊放到一边,无语地看着他躺在吊床上指天画地。 “我说……你知不知道现在有人在到处找你?”看他半天消停不下来,我干脆出声发问,以此转移他奇怪的注意力。 “你——你和无弦一伙的?”他顿了一下,很快做出判断。 “……为什么这么说?” “唔——”他换了个姿势趴在吊床上,垂了一条手臂在外面,漫不经心地用手指点划着一片躺在地上的枯树叶,“没为什么,每次都是他来找我的。” “天上没人了么?” “是我亲自指定他的。除了他,我不跟其他人回去。” “哈?这是为何?”无弦莫不是男女老少通吃的主儿吧? “因为,他跟我是同类。”他瞥我一眼,如此说道。 闻言,我真心不能与他引起什么共鸣,因他俩实在是八竿子打不着边儿没半点相似,是以,我只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并未接话。 ------------ 依稀花语(1) …… 安静了一会儿,待我再看向侧身躺在吊床上的冯霜时,发现他已睡着了。一头柔顺的黑发软软地搭在身上,有几缕垂下来,遮住他安静的睡颜。 这样看他,活生生就像一个精致漂亮的白瓷娃娃――只是,那微蹙的眉尖使这抹素净的美丽又添了几分脆弱。 坐得也够久了,我慢慢悠悠地从石阶上站起来,却在拂去身上灰尘的时候拍到一个硬物。定睛一看,发现原是昨晚中秋灯会上胡乱买下的一只锦囊。摸着面好像还装着东西,打开一瞧,是一支细长的白瓷瓶――再一想,却是我自己在今早才放进去的。 下意识地动手去揭瓶口的红绸,在指尖刚要碰到时,我才突然想起一些事,于是当即利索地缩回手,还很后怕地吁了口气…… 咳,如果我没记错,那么事情的原委该是如此―― “那个,我说师傅啊,您给我这个小瓶是要作甚?” 前几日瞿墨一如平常地支使我去天宫送文件,正是那一次,他将这个白瓷瓶递到我手中。 “这是让人闻了就会把心里的秘密吐出来的药,简称‘叶芍’。” “……”这是哪门子的简称啊为嘛我完全看不出和先前那段介绍有半毛钱的关系耍我吗混蛋。 “途白那小子,假公济私拿我的东西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每次跟他提起竟然还跟我装傻,真想灭了他。”瞿墨这个可怕的家伙一脸平常道,“你去了就把这药抹一点在信封上,然后听他说什么,回来告诉我最无耻下流见不得人的那一条就行了。” 敢情我又成狗腿帮凶了,不过…… “给我等等。师傅,你刚才说这药是闻了就会中招吧?我要是把药抹上了,自己怎么办?” 他像是早有预备,从容地自袖中取出另一瓶药:“这是吃了嗅觉就会消失的药――来,徒弟吃一口。” “你够了。” …… 令人想不到的是,等我刚到天宫,途白就已经手捧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候在了那里。一见我,满脸诚恳地迎上来忙说先前是自己错了,现下把东西全还给瞿墨去,只求他老人家千万别变着法儿来折腾他…… 之后我本想把这个没有发挥作用的白瓷瓶也给一并还回去,但凭我这极品记性,事一多就给忘了,于是一直留到今日。 百无聊赖地抛着这白瓷瓶,不经意间一个手滑,它突然就沿着一道弧线“刷”地飞了出去。就在我本能地抬起手捂住鼻子的时候,便听得脆铃铃一阵响,前一刻还完整的瓷瓶在冯霜的吊床附近摔了个粉碎,透明的液体缓缓淌了出来。 我马上手忙脚乱地想找东西来打扫,那边却忽然传来了极轻极缓的嗓音,软软糯糯,仿佛梦呓…… 接下来,我无意间听到了一段故事。 这段故事并不长,却在日后无论何时浮上心头,都像初次翻开的书页一般,印迹清晰,温香四溢。 vvv 几百年前,溟澜野开出第一朵梦骨花。 千年汤汤岁月,方养得这么一朵。在它绽放之时,整个笼着青雾的荒野都仿佛焕然生光;而在它化形之时,纵有人面桃花,倾国颜色,也无一不黯然。 梦骨花化作的少年,因天生灵性,未等佛祖引他入坛,便自行跑到五光十色的凡界玩耍。然而初生的灵魂纯澈不染半星纤尘,没在那待多久,他的身体便有些承受不了了。 后来,是一位浣衣的老人发现了昏倒在河边面色苍白的他。老人心中怜悯,于是在将他唤醒后,把身上唯一一点备用的粮食全拿出来给了他。他虽不适应凡尘的粗食,但此时此刻这些正如雪中炭火,能救他于危难。 少年十分感激老人的帮助,可他从未经世,不知该如何用言语表达谢意,只得代之以热情的一个拥抱。 第一次触摸到人,他惊讶地感受着对方身上传来的热度――无法形容这是怎样一种感觉,毕竟在溟澜野呆了这么久,他只知道冷风青雾,沉星寂野。 这时感觉到对方微微挣了一下,他立马就慌了,刚急着想放手,一片厚实的热度却在下一刻落在了他头上,有些僵硬地顺着柔软的头发由上往下温柔地抚摸着。 “若我的孙子还活着……婆婆也像这样……” 少年听不懂老人断断续续的话,只像每个单纯的孩子一样,懵懂地依恋着长辈的怀抱。他想,他喜欢这种温暖安心的感觉,更喜欢这个老人。等他恢复了能力,就送她世间众生最渴望得到的至宝好了,或许是财富,或许是地位。 然而当他慢慢松开手,意犹未尽地离开老人的怀抱时,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张冻得泛紫、已然没了生气的脸…… ――他先前不知道,人类竟是如此脆弱,以至于他轻轻一碰,就没了。 ------------ 依稀花语(2) ——他先前不知道,人类竟是如此脆弱,以至于他轻轻一碰,就没了。 …… 他不敢再接近任何人,可眼下自身的状况让他不能立刻回到天上,只得在凡界挑了一处人烟稀少的地方去。 正是那一天,年轻的君王塞外归来,因不想引起骚动,只着了几个侍卫陪同,绕过大路走小路。正是在这条小路上,他看见一个穿白袍的少年站在杂草丛生的荒田边,一双清亮有神的眼睛望向远处,追随着消失在苍茫天际的鸿影。 只此一瞥,光阴即止。 顺理成章地,在这之后,少年住进了金碧辉煌的宫殿。 钟鼓馔玉,绫罗华裳,管弦丝竹,红巾翠袖。他在顷刻间拥有了凡人梦寐以求的一切——代价却是付出自由。 年轻的君王恐惧他身体能致人死地的冷度,但同时也被那张不属于红尘俗世的脸深深吸引。他将少年锁进一盏足有两人高、金质的笼子里,作为最特别的饰物,放到华美的宫殿,任他的美丽在金玉流苏的装饰下变成最毒的甜酒,让每个目睹之人都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少年从最开始的狂躁不安、惊惶害怕,到颓然自郁,到迷茫不定,再到最后的无悲无喜。他整天只安静地抱膝坐在华丽的笼子里,阖眼听着那些仿佛没有止境的赞美——忽远忽近,忽近忽远,然而总在他伸手触不到的边缘。 那些赞美他的词,才情横溢,曼丽秾艳,随便一则被写成诗篇,都足以被世人热热闹闹地传唱一时。然而在他看来,那些人的眼睛里愈是充斥惊艳与赞赏,就愈看不到他真实的灵魂;满嘴言语愈是金玉绣锦,就愈像是对他无情的讥讽。正是这一副副迷恋尊崇,却又小心翼翼畏缩不前的姿态,让他的心空余虚茫。 庆幸的是,这种境况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他在日复一日的静养中慢慢恢复了仙元,终是于一个清静的早晨翩然抽身离去。 他本该成佛,只是被俗尘所染的佛性断不能再称之为完璧,因而最后,只得被遣出西天圣境,屈身九重天界,做了一名织梦的神仙。 这是一个悠闲又有油水可捞的好差事,所谓温饱思淫欲,吃饱喝足后他有时会觉得空虚,于是隔三差五地就往凡界跑。落到帝王家,就做蓝颜祸水,妖孽宫廷祸乱朝纲;落到平民宅,就做一只披着羊皮的狐狸,左右离间惹是生非……总之是见篓子就捅,见哪儿太平就去给它搅黄。然而他还是把持着一个度,搅和得差不多了,见势不妙就立马收手,搞得天帝每次想借由他肃清一下天界的浊气,都让他钻了仙规戒律的空子,无处下手。 就在他第三千八百六十一次跑去凡界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彼时,他是一朵梦骨花的样子,而那个身穿短褐灰裙的姑娘就挽着一个采药的竹篮站在他面前。她的眼睛很大,含着一股氤氲的水烟,若非因那过于分明的黑白,很难察觉她其实目不能视。 姑娘循着香气俯下身,继而缓缓抬起双手,在他情不自禁开始战栗之际,全然无事地将之捧住,用指腹细细摩挲。而后在他惊诧之余,由衷地高兴道:“这花真好看!” 他诚然听过这世间最漂亮浪漫的言辞,然而那一切,竟全不如眼下这句简单粗糙的赞美来的让他触动——或许因这句话是当那带茧的指腹轻柔划过时,带着他久违的温度应运而生的。 而在他化成人形再次出现时,姑娘的手似初时那般摸索着抚上他的脸,一双眼近看,像是尘封着花草虫鱼的宁静湖面。 “你该长得很俊,就是太瘦了,要好好吃饭啊。”她笑说,唇边晕开一层温软的涟漪。 …… 很多年之后,当依然年轻的他搀扶着这位已然老去的姑娘,慢慢行走在结满稻穗的田间时,他还在奇怪: 自己明明是那么恃骄傲物的一个人,可跟着这个既看不见他的美貌,又不会说话的笨丫头,却还能这么耐心地陪她度过春秋几度,岁月沉浮,到底是中了哪门子的邪呢? 而对于这个答案,他永远只能在自己不规矩地拍开破布垂帘,冲着在灶台边忙活的那个身影喊“阿篱,走,散步了散步了!”,而她回过头一脸灰地朝他笑的时候,才一瞬间恍然明白—— 爱,有时就只是如此不厌其烦的日常而已。 ------------ 揽尽一世(1) 日头斜照。 我从屋内的炕上拿了一件厚衣裳披在冯霜身上,他面容安详,呼吸匀称而轻柔。 值得这样一个天之宠儿收起他尖锐的锋芒珍惜相待的人,我想,或许就只有阿篱了。她的笑里,总有一种能融化寒冰的温暖。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正是因为这一瓢,已足以润泽一颗干涸的心,再多,也就无处安放了。在冯霜讲述他的故事时,我能想象他们携手相将,一同走过青白色天空下那片稻田的情景,不由感叹:这世上,与许多人同行,那是冒险闯荡,过处喧嚣;只有与一人相伴,才是真正青丝白发,共赏岁月静好。 以前,或许是因我的心境太过喧闹,无法体会到其中真意,这会儿做了神仙,抛却许多为人的负担,倒也开始喜静,有时甚至会憧憬一种虚无缥缈的安定。 如果是现在的我,或许也能做到淡看繁华静处一室,似水流年聊以伴君的境界―― 然而还有谁的身侧,等待我归去呢? 凉风过处,屋前响起一串散发锈味的风铃声,与此同时,有人在轻叩门扉。 抬起头,夕阳斜洒的光模糊了我的视线,隐约只瞥见不远处,一袭蓝衣清衫。 vvv 傍晚,一座田家的土瓦烟囱却还在不知疲倦地冒着白烟,饭菜的香味在凉凉的秋风中丝丝漫开。 已经摆上几道家常好菜的方木桌前,此刻正情态各异地坐着三个人。 容光焕发埋头猛吃的是冯霜,不声不响只一个劲儿转茶杯玩儿的是无弦,至于中规中矩行为正常的,那是我。 “菜还合你们胃口吗?” 阿篱精神百倍地在隔了一层门帘的灶房里大声询问,和着不间断的炒菜声。 “唔唔,好吃――”冯霜包了满口,含糊不清地应。 阿篱在那边笑了笑,道:“家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这次定要好好招待你们!” 我内心苦闷地默默在一边夹菜,暗地里抱怨怎么阿篱死活就不肯让我去帮忙呢,这会儿我坐在这完全就成了一不尴不尬可有可无的存在。 我忍不住往无弦那边瞟了瞟,但见他仍是一副淡定的样子在那里研究浮在水面上的几片破茶叶―― 说起来无弦会出现在此处,还是因为我放出去的那只纸符鸟。它倒是挺尽职尽责地把消息带到了,而无弦也在接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刚好在我不怎么光彩地听完了冯霜的秘密之后,也算是堪堪保住了本仙高风亮节的道德风貌。 这时,本来吃得尽兴的冯霜吃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着对面的无弦斩钉截铁道:“这次,别想我跟你回去。” 无弦闻言,手上依然转着茶杯,半晌才回一个字:“哦。” “诶、什么意思?你这么干脆就答应了?”冯霜明显一副不敢置信的形容,面上难掩喜色。 “我没答应。” “你、你,那你‘哦’个什么‘哦’啊!”冯霜捶桌。 “那是疑问语气。” “……语气?你真的确定你有那玩意儿?大哥你说话敢带点声调么?” 我不动声色地继续吃菜。 “这次呆的时间有些长,为何?” “阿篱看不见,我每天要扶着她去很多地方,离了我她不行,”冯霜说着,语气里突然多了几分急躁,“既然拖也拖这么久了,无弦,不如就让我再呆一段时间。你看,阿篱她……也老了。” 无弦皱眉:“你要呆到她这一世终结?” “有何不可,凡人的寿命在我们看来又算什么?不过从东殿晃到西殿的光景。”他辩驳道,表情在晦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暧昧不明。 “不是这个问题。”无弦认真地抬头看向他,目光清然,“你可听过佛家里说‘伐爱不尽本,数数复生苦’和‘当知轮回,爱为根本’的道理?如今你予她的情意会随她步入无尽的轮回,成为她的心结,而你,唯一能解此结的人,却断不可能再干涉她的后世,这会让她万世痛苦,你可想过?” 冯霜忽然默了。 我在一旁听无弦这番话,也不由深感人间生死往复的无奈。今生种下的因,来世总会结果,即使忘川之上饮下那孟婆汤,有些羁绊是摆脱不掉的,那便是被称之为“缘劫”的东西。由此可知,平日里人们所说的“殊途”,其实并非指眼下相恋的两人不能相伴,而是放眼远观,下一世,下下一世,下下下一世……他们永远无法寻到彼此的三生石,今生的相伴也终究不能成为永世的相守,如此,才正可谓――殊途。 而冯霜和阿篱正是这样,有些东西他们终究逃不过。 ------------ 揽尽一世(2) vvv 下一世,下下一世,下下下一世……他们永远无法寻到彼此的三生石,今生的相伴也终究不能成为永世的相守,如此,才正可谓――殊途。 而冯霜和阿篱正是这样,有些东西他们终究逃不过。 “那又如何?” 恍惚间听到冯霜开口说了这么一句,我不免有些吃惊,眼睛不自觉地看向他。 也许是经世不深棱角未磨,也可能是离经叛道本性使然,他简简单单一句话就打破了轮回这个复杂艰深的难题。他说:“我看不到以后,却能真真切切地看到现在,我没有理由不在看到的情况下去做我该做的事。既然阿篱她在今世遇到了我,我就尽我所能地照顾她,她这么好一姑娘,后世自然还能遇到千千万万个‘我’,没什么好舍不得的……至于现在,我只要一心一意,在这一世守她百岁无忧就好,别的我才懒得管。” 佛道经世至理,可他说得又何尝有错,只要这一世两人好好的,又何来多余的心思去愁身后感情的归宿?毕竟,世上参悟不透的人比心境澄明的人要多得多,而任是谁也不能说这样的感情就是不负责任的。 “我不与你争。”过了半晌,无弦幽幽道,就此草草结束了这短暂的说服工作,“今日也晚了,我不强行带你回去。一切明日再说。” “啊啊……这么说你今日是要留宿了?”见话锋转至别处,冯霜趁机打起哈哈。 “嗯。” “你确定不去外面找间好点的客栈?” “不了。不看着你,明日你指不定就要带着人搬家。” “……” “既然如此,桓玉姑娘也留下怎么样?”正值这会儿,阿篱撩开门帘听到他们的谈话,端着几盘菜从里面走出来,笑吟吟地看着我。 “这……是否有些不便?”隐形了大半天,我终是得以说上一句话。 “不会不会,家里床铺宽敞着,你来跟我睡。至于冯霜和这位小哥……” “铺子只有两床,大哥身为长辈,合情合理也该让我一让。呵呵,如此,就累大哥您去外面将就将就睡吊床了。至于我,定然一夜安眠,不负大哥为我煞费的这番苦心啊。” 冯霜适时接过阿篱的话头,用一套精辟的伦理道德说辞一举把无弦给逼到了死角。而面对他灿烂如花的笑颜,无弦泰然处之,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应该算是默许了――毕竟是天族的五殿下,这点胸襟我想他定是有的。 于是,对了今夜的合宿,大家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实施方案,并很快有条不紊地付诸行动。 然而在帮阿篱安排冯霜和无弦睡下之后,我抱着一堆杂物来到小院里,就在四周万籁俱寂的时候,一个朦胧仿佛又带着几分幽怨的声音从身后阴恻恻地飘来:“我不喜欢睡外面,冷……” 对此,我真是哭笑不得―― 我说五殿下,先前做决定时你一副潇洒跳脱的样子,到现在了才来对我抱怨这种事到底是想作甚哪…… vvv 夜已深,我却仍是睡不着。一闭眼,映寒最后回身的那一瞥一笑,瞿墨漠然无所谓的神情,就一一清晰地于脑海中浮现,使我不得安宁。 窗子没有关上,此时,但见一屋的幽蓝夜色如同微澜的湖面无风荡漾,每一处都似有层层涟漪在泛着微芒。 “睡不着吗?”一个声音忽然自身旁响起,语调温沉,在这样柔软的环境里竟丝毫不显突兀,像溶进来的一抹清风。 我没有动,只轻轻应道:“嗯……阿篱,你不是一早睡着了么?”依照长幼顺序,我本不该如此称呼她,但她说过这一生只习惯这一种叫法,我也就没什么好坚持的。 “我天生缺乏触感,眼睛也在十五六岁的时候坏掉了,所以在别的方面就变得特别敏锐。” 我之前竟忽略了,为何独独阿篱在接触冯霜时不会被冻伤,原是这个理由。其实早前不小心碰到他那会儿我便能或多或少地发觉,他的“冷”对人神经造成的伤害远比肉体来得多,换言之,若是人的内部神经接收不到这种“冷”的信号,那么也就不会受到什么实质性的损伤。 然而听她的口气,即便说的是自己的灾难,里面总还含着一片淡然亲和的笑意,这般平近自然,也让我觉得着实没必要再来表达对她的同情或是怜悯。 一来二去地说了些闲话,我开始慢慢放开胆子,接下来便问:“阿篱,你和冯霜是怎么认识的?” “啊,说起这个,我倒还记得……那时,我十八岁,一个人住在这里。有天他来敲我的门,说是被人陷害追杀才逃到了这个地方。我觉得他可怜,于是就收留了他,”她忽地顿了顿,继而道,“桓玉,冯霜他是长什么样的?” “很好看。” 她闻言笑了,却不知为何而高兴:“嗯,我那时摸他的脸就知道,他该是很好看的一个人。” 我想了想,有些犹豫,然而还是开口道:“阿篱,你从未觉得哪里怪么?”见她没有回应的意思,我又接了一句,“你老了,可他还年轻。” 那边默了半晌。 “看来你知道一些事情。”她继而道,语气没有任何异常。 如此看来,阿篱并不如我想的那般被完全蒙在鼓里,她毕竟和冯霜相处了这么长一段时日,有些东西难免不被发现。 “嗯。事实上,我和他来自于同一处。” “原是这样。” “……你可想对我说点什么?” 因为那个无意间得知的秘密,我对这件事的详细经过起了兴趣。想想也觉得稀奇,人和仙,这天上地下相隔甚远两类,又是因了怎样的因缘才走到一起,又是为了什么值得他们抛却数载人生苦,只为一世欢?这其间道理,我和无弦终归是不懂的。 良久,听到阿篱轻轻叹了一声。 ------------ 揽尽一世(3) 良久,我听到阿篱轻轻叹了一声。 她说:“其实,在我很自然地开始变老时,就不可避免地要知道这个秘密。无论过多久,他始终没变,直到我老死的那一天,他恐怕还是我们初见的模样。我由此想到一些以前外婆给我讲的关于妖精和人的故事……我想,他或许是妖精罢。 起初我发现这一点的时候,真是怕得不得了――你能想象在你老得走不动路的时候,看到的故友仍是二十年前年轻的样子吗?――所以,在那之后我不敢和他说话,但也不敢赶他走,只得在他出现时装作不知道。我从没如此庆幸自己看不见。可是后来,我发现他慢慢变得很少再出现。想来是他识趣,本也无心害我,也就自行离开了。只是,每当我因为眼不能视就要摔倒时,手边总会莫名多出一个抓手,在我站稳后便马上消失,一如他在的时候那样……后来我就知道了,他从未离开过,只不过明白我介意他的身份,就委屈自己躲得远远的了。” “所以,即便知道他不是普通人,你也愿意接受他?” “不是我想,只是像他这样……这样可爱的妖怪,”说到这,阿篱似乎苦笑了一声,“怎么让人讨厌得起来啊!” 纵然,冯霜并不是妖怪,而是一只“可爱”的神仙,但对阿篱来说,这或许也没什么要紧的了。 “你是喜欢他的,对吗?” 也许我不能帮他们什么,但若能确定他们彼此间的心意,我会尽我所能。毕竟,我曾狠狠辜负过一个人的心,所以想着,哪怕只是一点,我也希望让他们的感情能得到圆满终局。 “……只可惜我老了。” 闻言,我不由一愣:“你是怕他只喜欢年轻的你,不喜欢现在的你了么?”本以为既然已经克服了那么多,那句“喜欢”已显得毋庸置疑,因此在听到她这样说的时候,我有些诧异。 然而,她接下来的话才真正让我了解到自己的肤浅,至少是对爱情而言。 “不,我只怕我很快就要老死了,而他脾气乖戾,或许到那时就没人愿意好好陪着他,照顾他了……呵呵,我就是个爱操心的命。” “……我想,你该是我见过最温柔的人。” 我从没想过两个人的感情原来可以相互交融到这等地步,他们明知彼此道不同,却好像没有许多顾忌,做任何事说任何话都是为对方着想。 ――我将我的一切都交付与你。 这是无数人在互表爱意时会说的话,然而真正能做到的实在寥寥无几――而他们,正是在这为数不多的人之中。 对他们来说,或许千万份来世的因缘,也终究抵不过一个有你的今生。 我不由在黑暗中悄悄勾了勾嘴角。 别人的感情自有它根深蒂固的原因,而我,仅仅是个不甚相干的局外人,有什么理由去干涉他们?――我不过是羡慕他们罢了。感情需要两个人共同经营,但我不止一次发现自己对人情的不解甚至于漠视。尽管平日里与大家嬉笑怒骂,看上去一团和气,事实上,我全不曾真正将之放在心上,那些相处之道在书本上也能一览无余,混混人际并无大碍,或许我真正在意的,只是自己――想要帮助阿篱和冯霜的心情也是,我不过想要从别人身上寻一些安慰。如此而已。 像我这样的人,永远安全,永远不必担心被外界影响或是伤害――而代价就是,当别人成双成对结伴而行的时候,永远,我也只是我一个人。 vvv “啊――” 昨晚一夜难眠,好不容易有了睡意,恍惚的梦中,却忽然听到一阵凄厉得堪比宰猪的尖叫,于是一个激灵就完全清醒过来。下意识地往窗子那边看了看,但见日头不知何时已挂得很高了。 我撑着硬邦邦的炕头坐起来,发现自己刚刚醒来却奇怪的没有半分困意,精神头足得仿佛我前一刻不是在睡觉而是绕着外面跑了三圈。而在看到身边本该早已出门赶集的阿篱还在沉沉昏睡时,我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我们被人用术法给迷了。 “啊――” 那个可怕的嚎叫声这会儿再一次响起,九曲十八弯地绕到我耳边,震得正准备下炕的我一个哧溜就滑到了地上。待我爬起来穿好鞋,急急忙忙跑到窗边去看时――那叫一个“乱”! 漫天是莹亮的绳影和卷起的沙尘,放在屋外的一堆锅碗瓢盘早已横七竖八地躺得到处都是,而那个白色纤细的身影正在令人眼花缭乱的绳影中穿梭躲避着,像极一片风中凌乱的树叶。至于制造这场混乱的始作俑者无弦,却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路人在旁观街头杂技,只有手上不断变幻交织的光影才能证明他并不是在站着发呆。 ――不得不再次感叹,这真是个匪夷所思的人物。 我套好外衣,简单地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和衣服便急忙赶了出去。 ------------ 裂痕决意(1) 我套好外衣,简单地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和衣服便赶了出去。 “喂喂――你们到底在干嘛?” 我站在屋前,大声地朝无弦和冯霜那边喊。眼看着就快要被无弦用捆仙索玩坏了的冯霜发现了我,当即在空中改变方向朝我飞扑而来,一边飞一边大叫:“救救我,这人疯了啊疯了!” 我被他的气势惊得倒退一步,导致他华丽丽地直面扑倒在地。 …… “那、那个,没摔坏吧?” “奶奶的,你才摔坏了呢!竟然躲我?”在我轻飘飘地问了一句后,趴在地上的冯霜立马蹦了起来,蹭了灰的脸上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我……” “当心。” 随着声音而来的是毫无预兆的一道炫目光亮,在注意到的第一时间,我和冯霜顾不上争吵,忙齐齐逃开。匆忙间我用力一蹬跃上屋顶,然后眼睁睁看着被捆仙索扫到的空气一片电光火石,不由吓得冷汗直冒。 “我说五殿下,你未免忒狠了点!” 无弦在不远处仰头看我:“我说了让你当心。” “都快打到了才说当心?您早点说会死吗?” “那样,就抓不到冯霜。” “……说到底你还是想连我一块儿抽吧!” “喂喂,你们说够了没有!我才是第一受害者啊!”循声望去,冯霜那家伙正险险地抱着树干立在一根纤细的枝上。 “冯霜,你还不随我回去?”无弦不再理我,一面对冯霜如此说,一面缓缓活动着右手手腕。 冯霜明显被他杀气十足的动作惊了一下,但还是坚持不懈地反抗:“有你这么请人回去的吗?平时看你挺斯文一神仙,怎么动起手来就跟耍流氓似的,恁不讲理!我才不和你回去――啊!” 不曾料话音未落,无弦二话不说又一绳子抽过去。冯霜猛地跳起,就像小姑娘跳皮筋那样,这才堪堪躲过一劫。 “我与你好话说尽。这捆仙索至多将你锁住,不会伤你半分。” “丫骗鬼去吧!那玩意儿抽到身上可疼了!”风霜激动地反驳,双手交叉,做了个打哆嗦的样子。 对此,无弦淡定答:“若你一开始乖乖任我锁住,何来这皮肉之苦?……自找的。” ……我怎么觉得,无弦到关键时刻的这副德行,跟瞿墨是如此的有异曲同工之妙呢……还是说,他昨晚确实没睡好? “啧,真可怕啊,”冯霜站在高处,身形随着树枝的颤动微微上下摇晃,“不过,这回我死都不会和你回去的,哈!” 他说完,竟狡黠一笑,倏忽就从上面跳了下来,完全一副不要命也要和无弦拗到底的架势。 ……这家伙,不会其实是在和无弦耍着玩儿罢? 之后我回屋梳洗了一番,出来时还顺手从桌上捞了个梨,然后就倚在门口万分惬意地一面啃梨,一面观看冯霜在无弦挥出的越来越密的绳影中上蹿下跳,惊叫连连的欢腾场景。 在不知折腾了多久之后,冯霜像是终于累了,落地时稳稳站住,不再躲闪。无弦瞄到空子,一绳子甩过来,却在看到他从衣襟里掏出那个我送来的白玉环时猛地收手。绳子险险从他脸边隔风擦过,将他的长发重重撩起。 冯霜抬手擦了一下险些被划伤的脸,旋即伸长手臂,把那个白玉环远远递给无弦看,“累死我了,不玩了不玩了!” 无弦手握捆仙索,站在远处忽地沉静下来。 咦,难道这个白玉环和宫廷中免罪金牌之类的玩意儿是有类似功效的么? 良久,无弦默默收起绳索,望着对面的冯霜淡淡道:“好,这既是你自己的选择,日后就别后悔。我不会再管你了。” “呵,这事儿早在你出现之前我就做了。之前不告诉你,只是想玩玩儿罢了,何来后悔之说?” 眼睛微微一痛,有光从玉环上反射过来――那整个玉环明明是没有棱角的,怎么会反光呢?我再定睛一看,发现原来完美的玉环上,竟然多出了一处两指宽的缺口。 “哎呀,大太阳已经升得这么高了,”放松下来的冯霜伸展着双臂,仰头望着湛蓝的天,仿佛之前一切惊险不过是他聊以遣怀的娱乐。 “今天天气真不错,时间也差不多了,我去叫阿篱起来散步。至于你们……看看这乱七八糟的,知道该怎么做吧?”他的语气里满是轻松愉悦,说完,竟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一面拍打着衣袖,一面便向屋子这边走来。 跨过门槛的时候,他只瞥了我一眼就往里面去了,而我则着实被他先前表现出的那般恣意妄为,惟恐天下不乱的性子给震到,一时忘了啃梨。 ------------ 裂痕决意(2) 跨过门槛的时候,他只瞥了我一眼就往里面去了,而我则着实被他先前表现出的那般恣意妄为,惟恐天下不乱的性子给震到,一时忘了啃梨。 直到无弦走到身边,我才回过神来。但见刚刚还一片狼藉的地面,一眨眼的功夫已整洁如初。 “呼,终于完了啊。”我直起身子,对他一笑。 “嗯。” 要说这冯霜也够狠,估计和阿篱待一起把他那捣乱的性子压抑久了,于是就逮着机会消遣无弦,全然不顾他天族五殿下的金贵身份。不过―― “哎,那个白玉环是怎么回事?你之前绳子不是甩得挺溜,为何一见它就停手了?” “那是冯霜的‘回灵玉’。” 这个东西的名字我诚然在天宫的书阁中看到过,但是具体用处我却记不大清了。 “能不能解释一下?” 他点了点头,“‘回灵玉’是每个遭到堕仙的佛天生具备的。冯霜本应成佛,可因为一些事情,他最终只做了仙。但这并不意味着从此便断了他回转的余地。‘回灵玉’浸泡在聚神的清泉水中,花上个百千年,在其主人没有犯下什么深重罪孽的前提下,就能重新寻回佛性,助其归位。” “这么说来――”我将无弦的话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末了突然意识到:冯霜刚刚竟是自毁了那块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的玉。 “他,那他方才为何要那么做?”我有些不解。 “他借用玉的神力填补了这段时间的工作空缺,让梦潭的水轮自动转起来了。” “所以……天宫就不用逼他回去了?” “至少可容他多在凡界滞留一段时日。” “唔,忒不划算,”我不由替冯霜觉得可惜,“干嘛一定要毁掉归位的机会呢?其实在天宫随便找个神仙来代一下班应该也不成大碍罢。何况,这工作美得流油啊。” “美得流油的工作并非谁都能干。”无弦镇定接过话去。 闻言,我自识语出短浅,讪讪道:“呃、嗯,说得也是……” 到底我也不能以自己的价值观来揣度冯霜。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聪明如他,当清楚什么为重,什么为轻。 “哎、喂,这个时间倒是散个什么步啊,去买菜回来才是正经!” 这时,阿篱的声音从内屋传了出来。 “哎冯霜,平时我不说你,可胡闹也要有个限度――” “阿篱你知不知道,就在刚才,我差点再没机会带你散步了。” 至此,骚乱蓦地停息,一如尘埃落地。 不多时,冯霜挽着阿篱出来了。他小心翼翼地领她跨过门槛,眼睛一个劲儿盯着地面,生怕她磕着绊着――我只觉,他自己走路时怕是都不曾像这般上心。他扶着阿篱一边走,一边将几缕垂下的发丝挽到耳后,俯身在她耳际轻语:“阿篱,无弦和桓玉在前面。” 阿篱闻言笑起来,朝着我们的方向挥了挥手,“两位起早,昨夜睡得可好哪?” “挺好。” “……嗯。” “那就好。”她神色温和地点了点头。 “我们这会儿要去散步,你们若是饿了,桌上有吃的,请不必客气。”冯霜这小子,演得可真像。 “知道了,不劳费心。” 简单地寒暄几句,冯霜便搀着阿篱向那片田地走去。 我看着他们携手相依,渐行渐远的身影,迎着天边垂落的日光,忽觉路两旁随风摇曳的稻穗变得分外耀眼,金灿灿的颜色胜似荼靡繁花。这条平凡的路在他们脚下曲回蜿蜒,一双轻柔协调的步伐,仿佛能就这么一直走下去,无论终点在哪。 终归两人同行,沿途总有温暖晴光。 “这样的场景,仿佛在梦中见过……” 触景生情,我不免想到曾经千万次幻想靖雪能够康复,重新站起来的自己。只是话一出口便急急住嘴,眼睛不自然地瞟了边上的无弦几眼。 这是第几次了?我又不慎提起他不愿回忆的过往……不过,他应该没有意识到我心里在想什么罢―― “是吗?” 我一惊,缓缓抬起头来。 那平日里总是冷丝丝的一双眼,这会儿添了一层迷蒙,像是刚从缥缈的记忆中穿尘而过。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了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旋即便转回头去。然而只是那一刹那,我感到时光飞速流转,仿佛自己又回到那个还是普通人的时候,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必烦,只是站在心心念念想着的那个人身边,与他一同赏花,一同论书,一同谈笑―― 多久不曾见过了呢? 转头之际,那抹闪现在他脸上,温和明丽的笑意。 ------------ 青梅竹马(1) vvv 坐在熟悉的石亭里,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书。 离开天宫,不做书阁侍官好像也有一段时间了,这个地方还是像原来一样丝毫没变。虽然附近既没有花园,也没有供神仙们消遣娱乐的地方,但这恰好也成全了它的清静,但―― “桓玉姐姐,桓玉姐姐!” “……” 我忍着一股冲动,继续无视这个从我到这儿开始就一刻不停在叽歪的小仙女。 “桓玉姐姐,你理理人家嘛……”折腾了一阵后,这小姑娘趴在我面前,一双大眼睛即使我不去看也感觉有点点莹光在闪。 我叹一口气,不得不将书放在膝上,然后看向她:“我说……你到底有何事?” “人家……人家就想听听有关瞿墨上神的事嘛!桓玉姐姐是他的徒弟,你就告诉我一点好不好?就一点儿――”她拖长了尾音向我撒娇。 “小姑娘,奉劝你一句,”我由衷地对她道,“换个大神崇拜罢。” 说实话,换作平时,或许我还有心情逗逗这被瞿墨光风霁月纯良无害的外表所欺骗的小姑娘,可此时,诚然是提不起兴致。 彼时,我正和无弦在阿篱的庄稼地里,随着一声巨响,老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惊鸿却突然骑着她那头名叫逆鳞的凶兽意气风发地在刚刚收拾好的地面上砸出一个巨大的深坑,接着二话不说就伸手过来把无弦给一个劲扯过去,只说了一句“陪我喝酒”就洋洋洒洒地骑着神兽“呼”地一下飞出了我的视线…… ――于是,我再一次被华丽丽地无视了。 这之后,在小姑娘一番狂轰滥炸中,好不容易给我捱到了她阿娘喊她回去吃饭的时间,而我也正好收拾收拾,准备打道回府。 我住的那座宅,地方很是偏僻,然而还有一个神仙也和我一样喜欢住在偏僻无人的地方,那就是惊鸿。 在路过她家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往拱形门里瞟了瞟,不想无弦和惊鸿两人此时就在庭院里―― 无弦静静地坐在一旁的石椅上,手搭在石桌边沿闲意地转动着一只酒杯,而在他看的方向,惊鸿正在翩翩起舞―― 我也是头一次看到她跳舞。 血红色艳丽的衣袂和被浓墨尽染的流瀑一般的长发,在猎猎的风声和漫天雪白的落花中恣意而动,长袖的每一次舒展仿佛都迸发出一股足以穿透岩壁的力量,然而掠过片片薄雾似的花瓣时,却又能使其完好无损,对劲道的收放掌握可谓登堂入室,炉火纯青。 惊艳于惊鸿精湛的舞姿之余,我看到无弦有意拿起搁在一边的琴,可眨眼的功夫就被惊鸿旋转时借势抽走扔到一边,眼神几分迷离氤氲,低沉的嗓音透着醉意:“好好给我看着,别做多余的事。” 而无弦似乎对此并不在意,只点了点头,然后轻轻一笑。 此番,我本无意看到这场景,只是它偏偏出现在我必经的路上,而且异常地吸引眼球,我仅仅是站在门外,里面发生的一切,甚至是细节,也能清清楚楚地映在眼底。 看两人虽不亲不腻,散发出的气场却分外契合,像是交情不浅的样子,我心中升起一阵奇怪的感觉。记得以前那些老神仙说过,惊鸿和无弦虽是亲兄妹,关系却是相当的不好……那这会儿,又该如何解释?且凭着女性的直觉来看,我觉得这并不像亲情之类…… 一声轻笑忽地自身后不远处响起,我惊得浑身汗毛一阵倒竖,回头一看,那里不知何时站了一位小宫娥――仅从打扮上看是如此,但气质却不似。 这姑娘究竟是什么时候走到我身后的,我竟是一点感觉也没有。 见我看她的目光带着几分审视和狐疑,她柔柔地笑了笑,将食指抵在唇上,嗓音放得极轻:“别怕,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这,你自己不也在这儿看么…… 她继而又走近我几步,附在耳边隔着点儿距离说道:“他们看起来很配,你说呢。” 声音清和绵软,仿佛又掺杂着几许不知意味的笑意。 “胡说什么,他们可是……”等我再一回头,人竟是倏忽一下不见了,“兄妹……” 这家伙,难道是鬼不成? ------------ 青梅竹马(2) 近日闲来无事,我兴致缺缺地趴在书阁前庭的石桌上一阵阵犯懒。 奈何自从跟了瞿墨大神后我也跟着沾光,一时名声鹊起,天天都有一群不明真相的小丫头来找我东扯西拉,日子久了竟也生出些莫名其妙的情谊,这不,绛竹这一司花的小仙女不老老实实呆在园子里看看花浇浇水,偏要跑来拉我去赴什么迎宾宴。 “桓玉姐,你真的要放弃这个白吃白喝的万年好机会吗?!” “不好意思我最近有点消化不良,你自个儿去罢。好好玩儿啊。” “诶,桓玉姐你真的不去?你原来不是这种人吗?”绛竹一脸困惑不解。 “这种人是哪种人啊喂?”这班小丫头究竟是怎么看我的,仅凭着一些生活小细节就敢这么下定论,实在气人。 兴是见我面上黑了几分,绛竹讨好地笑了笑,继而作出一副神秘样凑近我小声说:“听说这个迎宾宴是为长年守在仙界边境的紫玚上神的女儿琉盏办的哦?” “那又如何?” “不是吧!你会不知道她?”她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她可是咱们五殿下的相好!” “什么!五殿下有妻室?”我一把将书重重合上。 “不是啦,只是两人青梅竹马,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感情好着呢。而且紫玚神君和天帝又是至交,这门婚事还不是迟早的事,”说着,她突然不怀好意地眯眼笑起来,“桓玉姐刚刚那么激动,莫非……” “看,天上有猪在飞!” “呿,你当骗小女孩呢……啊!还真有东西在飞!” 我心想不是吧,也跟着抬头望天—— 只见一驾青绸翠幄的华丽马车自白得泛光的天边朝南天门方向驶去,行至近处时,挂着层层流苏的帘子被一只桃色的衣袖掀起,从中探出一张漂亮的脸。 “怎么觉得,这张脸我好像在哪见过?”仰着脖子,我喃喃出口。 “喂,不带这样勾搭人的,这方式早几百年就过时了啦!”绛竹闻言侧过脸来朝我露出一个鄙夷的眼神。 “勾搭你个头!”我一指敲在她脑门儿上,“休息时间都被你搅黄了——走,蹭饭去。” 她捂着脑门,睁大眼睛:“又改变主意啦?” “废话少说。” “诶诶——桓玉姐,等等我——” vvv “哈哈,今日天宫设宴为欢迎吾故友紫玚之女琉盏上仙时隔百年的归来,为此本君决定,凡是赴宴的仙家,无论品阶高低,仙龄几许,皆可尽情畅饮,不醉不归!” “咦,琉盏仙龄才多大,怎么就已经是上仙了?”我在一片嘈杂声中询问身边的绛竹。 “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她装模作样地摊开手耸了耸肩,“据说琉盏有一双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她的心思澄澈如水,好像没什么是她明白不了了。就凭这点,‘上仙’的头衔都算低了。” “这么厉害?”我小声嘟囔了一句,绛竹自然是没听到。 我们坐在一桌的好菜前,身边的丫头吃得如狼似虎引来纷纷侧目,我则是把凳子从她旁边移开了一些,然后自顾自地在宴席上用眼睛搜索那看起来极其眼熟的琉盏……不一会儿,就给我锁定了目标。 那姑娘穿着一身浅浅的桃色长裙,花边简易绣样清爽,衬着她白皙的肤色煞是赏心悦目。尚显青稚的面容不说有多惊艳,与惊鸿相较实在大巫见小巫,只是那双眸光清涟的眼睛,让她看起来沉静之中又多了几分灵动—— 好像……就是那日无声无息地站在我身后静观惊鸿和无弦的“小宫娥”……那副打扮偷偷提前跑过来一趟,原是来见无弦的?怪不得她那会儿笑得有点不自然,是因为和他老妹吃醋了罢。 而此时,她正和一身华服的无弦被一众爱好八卦的神仙围住问七问八。虽如此,两人都是静如止水,丝毫不被干扰,席间还颇有默契地对视几眼。 …… “绛竹,你慢慢吃,我先走了。” 吃得正上道的绛竹鼓着腮帮莫名其妙地抬头看我,我朝她笑了笑,也不多说便径自离开了。 来到一个路边的亭子坐下,我开始整理自己有些杂乱的思绪。 我确实是因为想偿还自己对靖雪的亏欠才来到他身边的,但无论是他的外貌、语气或是性格,都清清楚楚地彰显着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人了——应该说,那并非真正的他。可通过越来越多的接触,我渐渐发现,曾经我喜欢的那个人的影子从未停止过在他身上闪现。我想,即便看上去改变了那么多,他们毕竟都是一个人,一些本质的东西还是改变不了的。而我,这个一向感情不靠谱的人,真正喜欢的也许并非靖雪本身,只是他的某些特质,比如温柔、体贴、不会给人压力和包袱……终归喜欢他的部分大过整体,所以当我从无弦身上再次感受到这些的时候,特别是在曾经失去过一次的惨痛经历下,我对他产生了愧疚之外更深的感情——像是依赖,依赖那样一种熟悉的安全感。可能正因如此,每每看到他与别的姑娘一起,心里才会生出那种隐秘的不爽,就像刚才。 “呼……” 想到这,我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一些诸如“死灰复燃”、“破镜重圆”之类的词开始前赴后继地在脑海中一一掠过,扰得我好不头疼。 这份感情,毕竟还牵连着那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过往,我究竟该就此将它掐断,还是义无反顾地抓住一丝本来早该灰飞烟灭的希望? 我还无从知晓。 ------------ 难言心迹(1) vvv 因为想起有东西落在了殿上,在大家伙吃饱喝足散得差不多之时,我又折了回去。 刚走出那片生得颇为密集的竹林,我一眼便望见已经空荡荡的大殿一侧,站着两个人。 “无弦,我回来了。”琉盏那个清秀可爱的姑娘正笑盈盈地看着面前的无弦。 “嗯。欢迎。”他说着,对琉盏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好冷淡的反应,”虽然嘴上如是说,她本人却并未真的生气,面上还是那股恬淡的温暖,“好久不见,我很想你呢。” 无弦默了一阵,忽然伸出手臂,轻轻将她往怀里揽了揽,什么也没说。 她甚是自然地回抱住,很轻地说了一句话,是我这个距离无法听到的音量。无弦闻言,默默垂下眼帘,然后极缓地回了一个字: “好。” 我不知道他们刚才究竟做了怎样的约定,光是两人依偎的这副场景就足够让我浑身不舒坦。手顺势往边上一搭,不想却被竹刺划了一道贯穿手掌的伤痕,不多时便有热乎乎的血汩汩地往外冒。 我漠然地展开手看着这道狰狞的伤痕,然后,五指蜷曲,在身侧轻轻握成一个拳。 vvv 晚上睡不着,天宫又没有星星月亮可赏,我只得披了衣裳出去闲逛。日日在天宫的中间地带晃悠,看来看去也没半分新意,于是此番打定主意要跑远一点儿去玩。 信步来到东境,这地儿除了建筑园林布局有点特别之外,实在乏善可陈,我满满的兴致都在自己空旷的脚步声中给磨得差不多了。谁知,在接近烟络湖附近之时,我萎靡的精神却猛地一振,因为,这会儿在湖畔打坐修炼的不是别人,正是让我心烦气躁的始作俑者,无弦。 啧,还真是无巧不成书。不过,若是再来一点小小的波折,让我这个小虾米顺势来个意想不到的逆袭不就更完满了? 我心里凉凉地打着趣,却不想最近事态的发展总是超出意料,就在我想罢一眨眼的功夫,但见无弦身侧的湖水开始隐隐泛开光晕奇异的涟漪,而他本人修炼得全然忘我,丝毫没察觉到这细微的变化。 “……是不是这么倒霉啊?”乍见这一幕,脑海中条件反射似的就弹出三个字――银爪龙。 这东西虽然名称里带“龙”,其实是一种生活在灵池水里的变异鱼类,在天宫尤为多见。因其生性暴戾,鲜少有神仙会主动去招惹它们,不过它们倒是对神仙身上流转的仙气颇为感兴趣。 奇怪的是无弦这会儿明明在打坐修炼,该是聚灵效应占多,怎会泄露了仙气让这银爪龙有机可趁呢? 不会是心不在焉罢。 我摇摇头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甩掉,当务之急还是快点告诉无弦……啊,不好!来不及了―― 银爪龙的影子转眼间就在湖面越聚越大,堪堪就要跃出来,我生怕由此酿成什么祸事,于是也不作他想,运起全身的功力就往湖面上重重来了一掌,正是擅长远攻的瞿墨教与我的。现在,我只希望能先发制“鱼”,暂时稳住局面。 可是,想我功力还是太浅,那银爪龙在湖面下扭了两扭,还未见它庐山真面目,一道寒意凛凛的蓝光就猛地飞驰而来,我虽然及时地向后飞身退去却也免不了被击中手臂,一时间钻心的疼痛伴着凉飕飕的不适感直灌四肢百骸,我勉强控气疗伤才不至于一口血喷出来。 谁能料到不好好睡觉跑出来瞎晃的后果是会差点晃掉性命呢?――唯一该庆幸的是,此时无弦已接替我光荣上阵,有力地抽出那把插在一旁石头上的宝剑。悠然浑厚的剑气不一会儿便随着他行云流水的剑招从四面八方凝聚过来,甚至形成肉眼可见的流光和符文。就在银爪龙一声清啸即将出水之际,无弦借势用掌风将长剑打出,而那把剑则是带着足以震慑魑魅魍魉的巨大灵压直直插入湖中! 一瞬间天地寂静,只有凌厉剑锋割裂层层水花的轻微声响回荡在尚有些麻木的耳畔。 下一刻,那道蓝色的身影倏忽落在自己身边,声音里隐约含着几分焦急:“你没事罢?” 我一只手紧紧捂住手臂,勉强向他扯出一个笑容,不过很有可能还是苦笑:“如您所见,说没事是骗人的。” 他看着我微微皱了皱眉,旋即伸手将我从地上扶起:“来,我先帮你包扎。” 因为大殿前那一幕仍有些挥之不去,我下意识地挣了几下:“不劳五殿下费心,我可以自己去药君那儿。” “如果你认为谁都和你一样不睡觉的话。”他淡淡说道,手上却并未松劲。 “……” ------------ 难言心迹(2) 将我扶到湖畔的方形花坛坐下,无弦看了看我手臂上的伤口,问:“可有手帕?” 我不声不响地从衣襟里抽出一条递过去。 他兴许已察觉到我今日的异样,因我对他竟显得无话可讲,这实在算是稀奇,不过他并不会在意这些,只是轻轻撸起我的袖子,一番简易的处理后将那条手绢展开覆于其上。 我疼得心里直抽,但面上未露声色。 一阵沉默过后,无弦却开口了:“抱歉。” 我抬起头看他:“抱什么歉?” “若非我运功时神游形外,你不至于如此。”他一边吐息轻柔地说着一边替我小心翼翼地包裹伤口。 “是我自招的,与你并不相干。” “这是第二次……你救我。”这家伙竟丝毫不听我说话。 “嗯……那又如何?” 他抬起头,一双眼在长睫的掩映下透出细碎的光亮:“为什么?” 又是这个问题。 我与他对视,那清然明澈的目光带着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像是不容我这次再随意糊弄过去。这一刻,突然有许多话涌上心头,我很想就此把一切开诚布公,说“那还不是因为我喜欢你”……然而它们只是在舌尖徘徊,良久也无法冲出唇齿的桎梏。 终于―― “我欠你的。” 我如是说。 vvv “我欠你的――嘶!” 话音刚落,无弦正在给我系手帕的手陡然收紧了一下,疼得我倒抽一口凉气。 “你……”我下意识地想要抱怨,却在看到他阴郁的脸色时默默地把一席话给全数吞了回去。 他没有看我,只语气冷硬地说:“我一早说过,你并不欠我什么,”顿了顿又补充道,“若只为这个,你大可不必。” 听着他似是责备的话,憋了这么久的我终于有点淡定不住了,一不小心就反驳了回去:“不然,你还觉得我该为了什么救你?”想到先前目睹的场景,我不由冷笑一声,“既已有了互定终身的人,何来再理会我这个路人不相干的琐事?” 一时冲动,竟不料暴露了自己躲在竹林里偷看的行径,所幸无弦并未在意,反而面上现出几分不自然。他犹豫了一会儿,继而开口道:“你……你看到了?” ……这种像是被当众捉奸的倒霉丈夫向妻子赔罪的奇怪感觉究竟是要闹哪样儿啊? “……” 见我不回答,这家伙居然真的解释起来:“我虽允了好好照顾她,但谈婚论嫁尚且太早。” 我有些震惊,原来彼时那琉盏是要无弦娶她么? 无视心中流过的那股释然的感觉,我平静答道:“这种事殿下自明便好,为何与我说?” “……没什么。” 淡淡的光线下,他一个劲儿只垂眼盯着我已经被包好的伤口,样子有几分局促。 这……该不会五殿下平日里六根过于清静,周围的人又皆敬他如神,直接导致了他如今这种经不起调戏的脆弱神经罢? 自琉盏的欢迎宴起就一直阴云密布的心情这会儿忽地开朗起来,正值这当口儿,我发现无弦脸上不知何时多出一道淡淡的血痕,想是刚刚运功聚气被飞来的小石子划伤的,现在开始渗血了。 “还有干净帕子么?”我直视无弦问道。 他理所当然地从袖子里抽出一条:“血我已经给你止住了,你……” 他估计万万没想到,我取了帕子来不是为自己止血,而是拿它轻轻蹭上了他的脸。 无弦愣了一下,总是一潭静水的眼眸蓦地泛起微光,不一会儿就猛地站起来。 “别急着躲,你脸上也流血了。”我不禁抿唇笑起来。 后者显然极其不习惯我亲近的动作,只抬手草草摸了一下适才被我擦到的地方,旋即转身:“想起宫中尚有事未处理,先走了。”言罢,风一样地消失了。 “啧,害羞了。”我心下没由来的一阵暗爽,或许是为无弦鲜少为人所见的特别一面被我所见,也或许是为他终于不再对我说“先行一步,告辞”,而是随意的一句――“先走了”。 vvv 清晨,没有晨光,没有鸟鸣,仅是始终如一的微明天色透着白玉的温凉。 “桓玉姐,水阿碧已经给你打来了。” 我坐在红木的梳妆台前侧身回首,那个瘦小的垂髫小姑娘就端着一盆水恭恭敬敬地立在那儿,眉目低垂。 她是自映寒出事之后新派来伺候我的宫娥。 对于映寒,她的逝去并未引起天宫任何人的注意,这似乎也是理所应当,这个小丫头就是天帝在我刚要开口解释情况时懒懒打断然后直接派给的。 “嗯,辛苦你了,去忙罢。” 终归,这里再没什么能牵动我与映寒之间的那根弦,关于她的一切,在这里竟是一丝一毫也未能保全。只是,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曾有这么一个存在,一个为了爱不顾一切、轰轰烈烈的姑娘;一只有着美丽羽翼,却摔死的鸟。 在阿碧放下水盆退出去之后,我从袖中抽出无弦昨夜落下的那条手帕浸到水中,准备清洗一番后送还给他。 就在我盘桓于窗外几支不凋花的目光懒洋洋地收回来时,却见原本清澈的水中不知何时浮起一片绿色…… ------------ 真相序言(1) 在阿碧放下水盆退出去之后,我从袖中抽出无弦昨夜落下的那条手帕浸到水中,准备清洗一番后送还给他。 就在我盘桓于窗外几支不凋花的目光懒洋洋地收回来时,却见原本清澈的水中不知何时浮起一片绿色…… “啊!” “桓玉姐,怎么了?”听到叫声,阿碧迅速赶了来,停在门口不敢贸然进入。 我镇定了一下,回道:“没事。” “哦……您要是有事,请一定吩咐!” 随着脚步声渐渐远去,我平了平气,重新将目光转到那盆水中。 本来因先前替无弦擦脸上的划伤而染上鲜红的帕子,这会儿不知怎的,从水中捞起来的时候,整盆水就像刚刚蘸洗过毛笔上的绿墨一般,呈现出淡淡的青,有点似……植物的汁液? 我浑身突然升起一股别扭难受的感觉。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确确实实拿回来的就是那条擦血的手帕啊…… 一阵推门声蓦地响起,我尚未从这奇怪的现象中抽出身来,不免吓了一跳。 “丫头,怎么脸色这么差?” 不想来人却是有一段日子没见的玄漓。他依然一袭纤尘不染的白绸,此时看我的神情有些不解。 我惊魂未定:“玄、玄漓,原是你。” 兴是见我反应过激,他微微一笑,调侃道:“呵呵,丫头几天不见,莫非就忘了我们之间这种默契的打招呼的方式了?” 那不是默契,是我懒得理你了而已。 我迅速收拾纷杂的思绪,若无其事地将手帕拧干放回袖中,然后一盆水泼到窗外的花树上。 “浇水也不是你这个浇法。”玄漓笑着,随意坐到一张椅子上。 我不以为然地哼一声,转回来拣了张椅子与他对面而坐:“玄漓,此番来是准备闲唠嗑还是拉我去做苦力啊?” “啧啧,丫头说的什么话,让你帮忙做一些芝麻小事怎么就是苦力了呢。” “好吧。那么请问,这次有什么是需要我效劳的?” 玄漓闻言默了一下,没有直接开口,而是拿过案上一件物什把玩,貌似不经意道:“丫头,可想回去?” 我诚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不过一种异样的情绪还是促使我故意发问:“回去?回哪里?” 他轻叹一声,放下东西面向我,眉头微蹙,笑里含着几分无奈:“怎么,还在与你家师傅生气?” “……” 说真的,我对他没什么好气的,可能只是因为之前一直积累下来的隔阂通过映寒那件事一齐爆发了,这让我不知该以何面目重新面对他。 “若是如此,我告诉你,瞿墨今日之内可能会有危险,你待如何?” 我惊讶地抬起头看向他,他的神情少了平日的戏谑,带着郑重。 “师傅有危险?怎么回事?”感觉到气氛的紧张,我的心也跟着悬起来。 瞿墨那家伙外表和内心一样强大,且终日只独自一人呆在深山里,他不折磨别人就谢天谢地了,究竟会有什么威胁到他? “此事如果要追根溯源,那讲到他被虐完了也不一定讲得完。你若真在意,现在就跟我走。” vvv 我终是不能置瞿墨于不理,于是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随玄漓腾云来到昆仑山脚,却在见到眼前的一切时被深深震撼。 素来云雾缭绕,水清天明的昆仑山,此刻正被上空一片庞大的紫云所覆盖。抬头仰望,只觉打翻了整盆的茄汁在一大团棉絮上,沉重如铁,压得人喘不过气。而那不祥的颜色之后,看似风平浪静,却隐隐透着灾难的气息,仿佛只等谁来轻轻捅破它,那漫长的酝酿便会随之终结,取而代之的是满胀的血色风暴如洪流般倾泻而出,顷刻间足以淹没这片狭小的天地。 “这……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我感到自己的声音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滚出来的。 “如你所见,是一场灾难的温床。”玄漓抬首观天,不多时幽幽道。 “这才多久,怎么会这样……别管这么多了!我们快先去把师傅从这里弄出来!”我抓住玄漓的胳膊就要带着他奔上面前蜿蜒的九曲台阶,可后者却立在原地丝毫没有动弹的意思。 我拔了一会儿河,渐渐失了气力,只无声地盯着他。 玄漓任我拉着,也不挣开,神情里隐有一丝疲倦和无奈:“丫头,抱歉,我不能随你进去,再靠近的话,我说不定会被莫名其妙地劈死。” 我疑惑皱眉:“劈?这天色,难道会降雷?”说来,这种像魔神临世似的诡异气氛确实是常常伴随着雷电的。 “不错。所以,我救不了小墨子,只有拜托丫头你了。”玄漓说着,拉起我另一只郑重握住。 我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旋即了悟,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你这样……真是深深伤害了我与师傅对你的感情。” “胡说什么呢!”他闻言更是攥紧了我的手,“我正因知道丫头你不会出事,所以才亲自跑去找你,怎会让你白白断送性命?” “甚是奇怪……你凭着什么认为我会没事?”确然以我的菜鸟能力,连一只中低级的小妖怪也打不过不是吗。 玄漓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用一种从未有过的认真眼神直直盯住我,仿佛极力想传达一些重要的讯息。 过了半晌,他动动嘴唇,只说了三个字―― “相信我。” ------------ 真相序言(2) 过了半晌,他动动嘴唇,只说了三个字―― “相信我。” 此刻我看着他的眼睛,发现那里正涌动着一些极为复杂的情绪,至少是我所不能理解的。然而直觉就是这么一个奇妙的东西,它会时不时地在你脑海中一闪而过,而你却任如何也不愿抹去那一丝难寻的痕迹,因为它恰是在你最摇摆不定之时给你莫大的勇气。 终于,我深吸一口气,在对玄漓绽开一个大笑脸的同时比出三个手指。 他先是松了一口气,而后释然的表情中透出几分无可奈何:“不必说,若是你们这次能够全身而退,别说三个我秘制的果子了,你就是拿车来拉也不嫌多,”他说着扶了扶额,“就是、丫头啊……你能别在这种严肃的时候提这么幽默的要求么?” “谁和你要吃的了,”我一鼓作气跃上三级台阶,回头一脸不悦道:“我是说三天之后给你消息。” “哎呀原是这样――因为你之前那副德行,所以习惯了。” “……小心我反悔。” 闻言,玄漓脸上轻轻缓缓地漾起笑意,不再多言,只向我挥了挥手,道: “谢谢。” “……嗯。” “千万小心。” “知道了。” 世事何其无常。还记得他与我挥手告别这一场景就发生在不久前,而当时我是要去拜师,现下我则是要去救师;心怀感激的也不再是我,而是换成了玄漓。 我开始快速攀登石阶,路程漫漫不见尽头,头顶的紫云依然凝重,只是不知不觉间少了一份迷茫,多了一份坚定和勇气。 瞬息万变的光阴世界我无法掌握,至少让我努力争取一下身边这些人的安然无忧。既已为自己活了一辈子,稍微为他人一次,又有何妨?所以―― 师傅,请您老人家千万撑住,徒弟这就来救你了! vvv 在全速前进的情况下,眨眼的功夫便离瞿墨经常待的山间雅苑不远了。 我一面气喘吁吁地继续三步并作两步地爬台阶,一面在心里为他的安危担忧,虽然目前还没有什么事发生,福祸一瞬,也不知他有没有做好跑路的准备……不过,还有一点让我在意的就是,为何偏偏要让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仙来救一个大神级的人物,毕竟天宫厉害的人物很多,而看玄漓的神情,他又绝不像是在开玩笑―― 莫非我身上还隐藏着一些无敌的潜能,使我能在足以致命的雷电中穿梭而纹丝不损? 应该没那么猎奇……这其中应该有一些特别原因,可眼下救人要紧,还是等此番把师傅弄出来后再细细询问好了。 正于此时,我好不容易一个箭步跨上最后一层台阶,目光从遥远的天际收回来时,却倏忽被眼前的事物吓得浑身一震,差点没一溜儿连本带利地给它滚回山脚去。 ――那是一个身形庞大的兽人。 望着他宽阔壮硕的背影,我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因我从未在上下山的途中见过雄踞在这一带的强大族类。按理说他们一般都会在自己固有的地盘活动,这会儿却在奇怪的时间跑出来,莫不是为这不祥的天色感到躁动不安所以一反常态? 我深知以自己的身手还不足以打败这样一个强壮的兽人,于是当即将手脚放得极轻,准备退回去从另一个岔道上山。然而,我早该考虑到兽类异乎常人的敏锐感官,几乎就在我踏出第二步的时候就不幸被发现了。 兽人目露凶光,龇着尖利的长牙,明显是因不适应如今异常的环境而引起的自卫反应,这种时候他们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攻击见到的活物以平复暴(和谐)乱的情绪―― 看来,这次十有八(这里也需要和谐?)九要倒血霉了…… 明白此情此景已难以全身而退,我与兽人对峙半晌,在默默蓄足气力之后便猛地奋身上前,在朝他气势十足地俯冲过去的同时一口气发出几个连串的炫目攻势。这些招式大多看起来雄浑磅礴,事实上造成的实际伤害却不怎么可观,但因为可以瞬发连发所以能在一定程度上震慑住对手,而我的目的就在此――为自己制造逃跑的最佳时机。 不出所料,兽人被突如其来的冲击给吓蒙了,我趁此空隙借着方才俯冲的余力稍转方向险险与他擦肩而过,接着就二话不说赶紧跑路。 一切进行得似乎很顺利,正当我有些松懈的时候,那家伙却一个飞身直接从我头顶越过去,然后一脸盛怒地挡住我唯一的去路。我见势急急刹住脚步,一个重心不稳便滑倒在地上,眼看着兽人慢慢向我逼近―― “咻――” 急转直下的形势因为半截破空而来的竹子而瞬间改变,刚刚还不断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兽人下一刻便紧抱着被竹子生生贯穿、鲜血直流的脑袋跪倒下来,只低低地呜咽了一声便扑倒在地不再动弹。 我惊魂未定地盯着眼前的场景,呼吸间尽是浓烈的腥味。 “你倒舍得回来。” 略带嘲讽的声音远远传来,透着一股久别的熟悉感。 ------------ 紫电惊雷(1) “你倒舍得回来。”略带嘲讽的声音远远传来,透着一股久别的熟悉感。 我摆了摆头,尽快让自己冷静下来,继而朝前方望去。只见来人果然是瞿墨,他丢掉从崖壁石缝间随手折断的半截竹子,一如常态步履从容地走过来――初步断定,此人毫发无伤。 见他尚且平安,我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当即顾不得其他,直接越过那兽人惨死的尸体殷切地迎上去,满腔关怀道:“师傅,原来你没事啊!” “莫名其妙,我能有什么事?”然而后者的反应极其不给面子。 “玄漓让我来救你,说你有危险。”我指了指地上的尸体,“且看这个,”复又指了指头顶的紫云,“再看这诡异的天色……我估计,你很快就该有事了。总之先别在这儿废话,我们快走!” “他……”闻言,瞿墨不由自主地蹙眉,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 “你还在犹豫什么,快走啊!”明明事关他自己的性命,这家伙却丝毫不肯配合,我顿时有些心急,干脆拽过他的手臂向前拉。 “没用的,”他冷哼一声,稍加力道甩开我,“看来他也只与你说了一半――实话告诉你,我逃不过这场劫,它是既降便必然要应到人身上的。” “怎么会这样?除了大劫时的天雷,还有什么能把人逼到如此境地?” “不能比,毕竟――”说着,他低垂双眼,嘴角弯成一个冷然的弧度,“没有什么比仇恨和诅咒更能致一人于死地。” 意识到事情果然没想象中那么简单,这之中应该还掺杂着许多错综复杂的关系,然而无论如何,现在都不是该寻根溯源的时候。 “难道就没有办法吗?”此时此刻,我只急着想找到能救瞿墨出去的方法。 “对你来说,有。”他回过身,背对我而立,冷风吹起他长长的衣袂,“从这里离开就没事了。”声音竟是清寂如初见。 “这一点我也明白!我要知道的是如何才能带你一起离开,而不仅仅是我一个人!”事到如今听到这种话,我不由有些恼火,他难道真的就不明白我此番前来究竟是为了谁吗? “你要我说几遍?”他蓦地转身,一双眼睛里尽是深浓的黑,“你以为你能做什么?你能改变些什么?――事实上,每隔几年我就要去鬼门关转个一两回。即便如此,我瞿墨现在依旧好好地站在这儿,所以这一次也不会例外,有你没你都一样――明白了?” 他的音调从始至终都没有大的起伏,一如平日里对我挖苦教训那般自然。 我默了半晌,游离的目光继而凝滞在他脸上,“……明白了。” 闻言,他略显紧绷的神情闪过一丝细微的变化。 “既然――” “如果我说我一定要留下来呢?”我打断他,用一种执拗到无可商量的口吻看着他说道。 如果,真如玄漓所言,我能做到其他那么多厉害的神仙都做不到的事;如果,我是唯一一个有希望救出师傅的人;如果,这一次我下定了足够的决心并且怀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关心别人的心情…… 那么,我要留下来。 瞿墨静静地打量着我,仿佛想找到一些问题的答案,然而严肃的表情并未持续多久,在不经意间现出了少有的笑颜:“呵,这么说的话――你是愿意替我挨那一下吧?” 面对他前后短短一瞬形成的巨大反差,我一时有些懵:“啊、啊?我、我不是……” 半句话还卡在喉咙里,突然就被瞿墨点了穴道,丝毫动弹不了了。 我条件反射地张了张嘴,发现还能出声,于是带着不祥的预感道:“做什么?” “你不是想帮我?这是最好的方法。”他头一次靠近我,露出这种好看的笑容,却诚然让我感到不安,直有一种想一巴掌糊上去的冲动。 看到我警惕的表情,笑意从他脸上倏忽敛去,眼睛里闪过一丝轻视仿佛又带着些许虚妄的情绪,转而沉声说:“怎么,后悔了?” 在这种奇怪的氛围下,我有些分辨不清他究竟是临危不惧,依然在充满娱乐精神地耍我,还是真的要我替他……挨那一道要命的雷。 “师傅,我留下确然是为了救你,但……绝非要我自己去白白送死。” “哦?莫非你想两者兼得?真是天真得要命,”他的话一如既往充满讽刺意味,然而下一刻话锋一转,貌似无意道,“说说,若是这雷劈下来注定逃不过,你可还想陪我一起呆在这儿?” 这一刻的瞿墨,虽然嘴角仍带着那么一丝戏谑,眼眸却深得吓人。 我不明白他说这话的意味,或许只是随口说说,亦或许是在向我试探些什么。 “总比一个人好。” 我知道这是一个很模糊的答法,但天生的自我保护意识让我学会在无法分辨他人意图的情况下用这种狡猾的方式逃避。我并非不重视瞿墨,但这样的问题实在让我缺少安全感。 “很好。”他闻言只给出一句意味不明的评价,旋即转身,让我来不及看到他现在的表情。 “只可惜,你就一个人――”他故意加重语气道,“好好呆在这儿罢。” 他走出几步,却又蓦地停下来,继而回过头向我勾唇一笑:“有劳你了,我的好徒儿。” ------------ 紫电惊雷(2) “只可惜,你就一个人――”他故意加重语气道,“好好呆在这儿罢。”言罢,干净利落地抬脚走人。 然而,他在走出几步后停了下来,回过头,凝在嘴角的笑意凛冽而深长:“有劳你了,我的好徒儿。” 凉凉的嗓音随风拂过,在耳畔沉萦低回。 这一刻,我有些茫然,能做的只是不发一声地望着他开始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的背影。 ……这算什么意思,“有劳你了”?难道他想顺水推舟地让我代他在这里受那一道天雷吗?开什么玩笑…… 而且,他就这么随随便便地离开了,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简直像刚刚的一切不曾发生过,我没有在这里遇见他,更没有听他说过那些莫名其妙让人不明就里的话。 那人的背影已经看不见很久了,我杵在原地,甚至能听到胸中有一股感情在大肆汹涌来回激荡的声响――那是绝望。我头一次感受到这个世界的冰凉,就像在一望无际的黑暗中,你不敢随便相信身边任何一个东西,但你仍然得在它们无形的簇拥下一个劲往前走……然而,无论如何我总想在这片冰凉中捕捉到一丝丝温度,哪怕一点微芒,都能让我执拗地相信,或许有那么一个洒满光亮的出口是在前方等着我的。 ――我应该相信瞿墨么? ――他是我的师傅,曾在很冷很冷的夜晚救过我的命…… 我抑制住心中排山倒海的狂澜,试图冷静下来思考一些东西。然而正在这时,一声巨大的雷鸣轰然在远处炸响,那振聋发聩的声势,仿佛是大地撕心裂肺的悲鸣。我无法抬头看天,却在一瞬间感觉有万丈金芒从某个遥远的方向快速流射过来,在我的衣服上映出层层叠叠斑驳的光影。 只是须臾,这一切便湮于无声,天地重归平静。 …… …… 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vvv 呼……呼……” 穴位自动解开之后,我屏着一口气就开始没命地向着瞿墨适才消失的方向狂奔。 刚刚那声巨响究竟是什么?难道是天雷已经降下了?若是如此,我还好生生地在这里,那么它又是落到谁的身上了…… 我反复寻思着那个貌似一想就能轻易浮出水面的答案,因我没有胆量去面对一个残酷的现实。 瞿墨他并没有丢下我,他也从来没想过要我替他受那一道雷――他只是为了救我,为了把危险带到离我最远的地方,而我……我竟然还在怀疑他!虽然口口声声叫着“师傅”,其实在心底我一直把他当做一个冷酷的家伙不是吗?所以才在潜意识里那么害怕他的存在,所以才在刚刚他离开之时擅自绝望沮丧―― 我总是惯用恶意去揣摩他人的心思用意,其实,我才是最自私的那个吧! “师傅……师傅……你会没事的……你一定没事的……” 我一边腿脚麻木地跑着,一边不停地喃喃自语。然而无论跑得多快,脚上传来多么尖锐的刺痛,也无论嘴上说得多好听,我只觉脑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仿佛我这个正在疯狂奔跑的人原本只是虚无的一道影子罢了。 我很久没有流过泪的双眼,此刻仍是一片干涩。我竟然傻到不知道该怎样表达内心的虚空和绝望。上空的紫云不知何时已经消弭无踪,金色的日光一如既往地铺洒在昆仑山青翠碧绿的林道上。 忽地,几抹突兀的颜彩乍现于成片成片深深浅浅的翠色里――那是殷红的血,阳光下凉凉地扎眼。 没有尽头的狂奔终于迎来了希望――没错,此刻的我在经历了一场漫无边际的奔跑之后,对于自己即将看到怎样的瞿墨已经没有余下过多的紧张和恐惧,我只是强烈地渴望一个能够让我停下的地方,否则我几乎认为自己会在奔跑的下一刻就消逝在迎面吹来的料峭冷风中。 有了尚未干涸的血迹引导,视线的尽头很快就浮现出一团小小的影子。没有想象中那般惨烈骇人的景象,这让我大大松了一口气。 带着不明状况的惊讶,我更加快了狂奔步伐,不消一会儿就跑到那团影子跟前急急刹住―― 那是一只身形可以说是娇小的狐狸,不只一条的尾巴怏怏搭在地上,因为鲜血的浸染让人无法看清数量――这一定是师傅没错,然而他明明是九尾狐族的,毛色不是最正常普遍的白就算了,竟然还是听都没听说过的深黑……加上满身淋漓的血,只让人觉得这是个不祥的死物。 “师傅!师傅!”顾不得那么多,下一刻我就将它一把捞到怀里,意识到力道过重,随即又像揣着一个易碎花瓶那样轻轻把它护在臂弯。它身体离开地面时大片粘稠的血噼噼啪啪落下声音,听得我胆战心惊。 “师傅!告诉我我该怎么做!究竟怎么做才能救你……”我抱着化成黑狐的瞿墨颓然瘫坐在地,任衣裙、头发都沾染上深红的颜色,脑子里只是一片混乱。 “呜……呜呜……” 小黑狐不能说话,只一味发出不绝如缕的呜咽声。 胸口处贴着的那颗心,一下一下虚弱地跳动着,那样无力的节奏,说明生命正在缓慢流失,也许下一刻这微不足道的一点声响也要消失殆尽了…… 不知哪来的力量,我将近虚脱的双腿猛地绷紧,兀地将我从地上撑起来,之后我二话不说,抱着小黑狐就往前面瞿墨平素用来炼药的窑洞跑去。 ------------ 寻药奇遇(1) vvv 站在半人高的丹炉前,我静下心来,闭起眼努力回想瞿墨炼药时的情景。想炼丹与疗伤有许多融会之处,抱着死马当活马医姑且一试的心态,我将奄奄一息的小黑狐轻轻放到装有新鲜药汤的炉内。盖上炉盖,用内力起火,让气息按着一定方向慢慢循回流淌。 就此坚持了约摸有三炷香的功夫,丹炉里痛苦的呜咽声渐渐平息下来,代之以颇为享受的咕噜声。紧绷的神经这才稍微松懈,旋即意识到冷汗竟已完全濡湿了后背,冷风吹进来只觉刺骨的冷。 见内力几将耗尽,怕不能再持续多久,我徐徐敛气,继而撑起酸麻的双腿往一旁的药柜挪去,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能紧急补气的丹丸。 “枸杞……” 猛地一个激灵回过头去,只见那里仍只有一个大丹炉在冒着氤氲紫气。我不作多想一个箭步冲到它旁边,蹲下来将耳朵凑近―― “枸杞、白菖蒲、苋葵……丹朱、龙舌草……” 我凝神屏气,脑筋飞速转动着。 “最后一味……九泉黄。” 确定再无后话,我来不及长舒一口气舒缓压力,双脚已经先一步往药柜那边去了。 不想瞿墨虽然表面上散漫不羁,却是个极有条理的人,柜上极显眼地贴着一张单子,列明每味药草的摆放柜次。 趁着记忆力尚未失灵,我手脚麻利地一样接一样找出那些药材。本以为能如此顺顺当当直至最后,却在拉开最后一个药柜时被里面空空如也的景象给一下子弄懵了。 我不敢置信地伸手往里一阵乱搜,甚至不信邪地把整个柜子抽出来倒了两倒……然而,九泉黄是真的没有了。 且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抽出袖中的帕子把已有的几味药材分类放好,小心翼翼地来到丹炉跟前。 “师傅,你听得到吗?” “……嗯。” “九泉黄已经空了,但是其他几味还在,暂时缺少那一味没关系么?” “没事,放进来。” 我听着他微弱的声音,揭开丹炉顶上的小盖,转动手腕将药材逐一撒入―― 哐当! 刚撒到一半,沉重的丹炉猛地晃动了一下,我惊得手一抖,赶紧用另一只手上来牢牢稳住,咬着牙将药材全数倒入。 一定很难受吧……那么多味寒性烈性的药材混合在一起…… 要是我不在,他的痛苦怕是永远无人知晓。 丹炉一阵阵剧烈晃动,那架势,甚至就要整个翻倒过来,然而无论我怎样侧耳去听,里面始终没有溢出一丝一毫的痛呼呻吟。 “师傅……师傅……”我蹲在一刻不停摇晃的丹炉旁边,用体内真气护住手,然后轻轻贴上滚烫的炉壁,“我在这里。” “这次你不是一个人了,感受得到吗?” “很痛吧……忍着点儿,会没事的……相信我,会没事的。” “这一切都会过去,我在这里,有我陪你。” 连我自己也无法想象,现在这会是怎样一幅诡异的画面。我蹲在炉旁不停地说话,直把为人时一辈子没说过的话全说了。我这个顽木一样不懂人情的家伙,甚至不明白这些话说出来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它既不能实际地帮助到别人,也不能治愈伤痛,偏偏,好像所有身处痛苦的人都喜欢听这样一些话。 ――就是不知,瞿墨是否也会喜欢听我说这些话呢?我只想或多或少地帮他缓解哪怕只有一点的痛苦,只是这样而已。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景象都慢慢模糊了,我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东西。 “唉,碎碎念碎碎念……你还真把自己当我娘……” 我迷迷糊糊中想抬起头,只觉全身酸痛难忍,动弹不得。正于此时,一个热乎乎的东西却在我头发上蹭了蹭,带着一股清苦幽迷的药味儿。 “不过,有个徒弟感觉还不错。” vvv 即使我真的是累得动也不想动了,还是敌不过直抵后背的一股凉意,终于忍无可忍地坐起来。 “哎哟喂……我这老腰……” 刚一起身,就听到腰部传来“咔吱”一声脆响,我千斤重的眼皮这才在刺激中悠悠抬起…… 但见此时此刻,我正双手撑地坐在药洞冷硬的地面上,这里仅有一床的被子则是安稳地搭在石床上,有半截勉强垂落到我身上。 我脑筋里有短时间的空白,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睡在地上,然而经洞外而来的冷风一灌,我猛地想起了一切,抖擞精神一溜儿站了起来。随着视线的抬高,我看见适才还是狐狸形态的瞿墨如今正气息均匀地安睡在石床上,只是气色仍然很不好,面容苍白得吓人。但不管怎样,这次总算是逃过了一劫,既已安心下来,我就不由得有些抱怨:“瞿墨这人也太不靠谱了,竟然把我就这样放在他床边的地上……” 我一边小声嘀咕着,一边弯腰帮瞿墨把靠墙一侧的被角掖好,一抬眼,只见墙上赫然写着几个字,如不是挨得这么近,还真难发觉―― 别说我不靠谱,有功夫抱怨的话不如替为师去药君那讨一些九泉黄。 …… …… 这家伙绝对是算计好的吧! 也罢,看在他如今伤重的份儿上,当务之急我还是快些去天宫讨药,也许只有药材配齐才能真正发挥那药方的效用治好瞿墨的伤,如此我便万万不可再耽搁了。 ------------ 寻药奇遇(2) “快点快点,扶翰神君他急需这池子里的水配药!” “催个什么催,有本事你来!这水……嘶、冻死我了……” 快步路过一座瑶池的时候,两名小药童正趴在池边上,伸着不怎么长的手臂在费力地拿细口瓶装水。我既是刚好路过,碰上这等事理应帮把手,只是…… 我无奈地用袖子遮住脸加快步伐走过。 “药君!” 药君的天青庐刚从视线尽头浮上来,我便捕捉到了那抹在门前踱来踱去的身影。 “桓玉?你为何在这儿?”他看到我的同时便下阶来相迎,“真是久违了。” 因先前在书阁几番来往的交情,我也顾不得再多做寒暄。“药君,此番来我是想请你――” “老君,邛池水我们已经打来了!” 话未说完便被遥遥而来的童声打断,扭过头一看,只见是方才在池边的两个孩子。 药君略带歉意地看了我一眼,“桓玉啊你也看到了,近来扶翰神君身染怪病,我这里忙得不得了,尽伺候那尊活菩萨了。不知你是想我帮什么忙,尽管说。” “是这样的,师傅的‘九泉黄’用完了,想借药君的用用。” “啊……这可真不巧。扶翰神君这病要治也是需要这味药,当下我这儿的库存也已经空了,正准备再筹集。” 心一沉,我忙问道:“不知在哪儿可以采到?” “唔,这毕竟不是什么名贵的药材,若是你非得现在要的话……去上溪谷可以找到。只是,那儿是魔族的地盘……” “会有危险?” 药君摇摇头:“倒也不是。” “事情是这样的,”在一边等候了半晌的一个小药童忽然出声道,“前些日子我和怀陵一直去那里采九泉黄,因为事出紧急便没来得及向魔族的人打招呼,听说他们对此挺不满的,估计再去的话会有些麻烦。” 闻言我松了一口气。“没什么大不了,这点麻烦解决就好了。”一时半刻也不想磨蹭,我转而向药君告辞:“无奈我们现下俱有要事,只有改日再来叨扰了。” 药君欲言又止,仿佛想多问几句,但看我一副急不可耐的形容,倒也没再过多追究。“既是如此,你去罢,届时我们再聊。” vvv 腾云数千里,不一会儿的功夫,我便找到了上溪谷,并一眼辨出生长在一个山前浅洞里的九泉黄。 心下欣喜之余,先前小药童的话又在脑海中回响了一遍。我故作镇定地走过去,在踏入洞口前向里面出声问道:“请问,可有人在?” 虚空中半天也没有任何反应。 “我来此采药只为救人性命,并无其他冒犯之意,还请见谅。” 说完,我一脚迈进洞内―― 扑通! 不知是什么东西从背后突然袭过来,在扑倒的一瞬间我还在想,那个方向刚刚明明还是一片长满青苔的石壁…… 压在身上的“重物”冷哼一声:“这回让我捉到了。” 我想扭脖子往背后看,但人体的客观构造不允许我这么做,不过凭着重量和声音能分辨出,这应该是一个男孩……魔族的孩子么? 我艰难地用手遮住嘴巴,避免吸进地上的灰尘。“或许你没听到,但我进来之前有打过招呼。” “哦?你打招呼为了什么?” “表明我诚心的请求。” “既然没让我听到,又有什么意义?”男孩嘲讽地一笑,继而语气冷硬地说:“你们这些神仙一天到晚贪些小便宜,尤其是像你这样的侍从,一点也不懂礼貌!” 原来是将我看成了和之前小药童一样的跑腿儿……不过想想也是,哪个品阶高地位高的神仙会亲自干这种事? “虽然我和先前来的人并非一伙,但我诚心替他们向你道歉,若非事出紧急,他们断不会如此轻率无礼,还望多包涵。” 男孩闻言只哼一声,可能觉得我认错态度尚可,便没有再继续挖苦――看来,倒也是个通情达理的孩子,只是为什么还不从我背上下去…… “小珩,玩什么呢?” 随着含笑的声音响在头顶,一道人影蓦地从面前几米外的石壁里浮现出来。从我这个高度,只能勉强看见一袭华丽的紫藤色衣摆。 “咦,哪来的姑娘?身形看起来还不错……”男子的话音带着一股慵懒与促狭,眼看着那双靴子越来越近,我不由挣了几下。 “喂,别乱来,这是天族的。” 然而不顾男孩说什么,眼前的人慢慢蹲下来,一只凉凉的手抬起我沾满灰的下巴。“怕什么,不过是……” 脸被抬起的一瞬间,我甚至还来不及看清来人的面目那只手就闪电般地缩了回去,人还连带着往后踉跄了好几步。 “凤……凤……凤兮!” ------------ 故衣渊源(1) “南月,你胡说什么?” “天!……小珩你快过来看,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不是真的……” “神神叨叨的!” 感觉背上一轻,男孩下一刻就落到我跟前,而我在卸去了重负后忙不迭地直起身子,正好和他眼对眼。 “啊!”一身红衣、头上长着小角的男孩在接触到我目光的须臾就猛地跳开,一把扯住身边男子的衣袖,“是、是真的!凤兮……” “怎么会……”男子也只是任他扯着,双目开始放空。 面对从刚刚开始就有些莫名其妙的两人,我疑惑地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刚想向他们前进一步―― “别、别过来!” 两人同时紧张地大喊。 我脚步一顿,有些无奈,“那个,我觉得你们肯定误会了什么。你们适才是说枫溪?”我摇摇头,“我并不认识这个人。” 男孩惊惧的目光平添几分狐疑,他警觉地上下打量我半晌,末了仰头小声对男子道:“这么仔细一看倒不那么像。你看那一身简朴的打扮――她以前就从来不会这么穿。” “如此说来,除了那张脸,倒没有相似之处,况且又是天族的……”男子说着,表情渐渐松懈,拍了拍男孩的背,声音也跟着大起来,“都过了这么久,想是我们太神经兮兮了。” “我说……”看他俩当着我本人的面对我品头论足也就算了,甚至还一搭一唱说得很是投入,我于是忍不住道:“就说是误会一场了。此地是我第一次来,只是为了采几株九泉黄,并不会对二位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损失,还请你们同意了罢。” “哈哈,此番确是我们对不住你!”男子闻言爽朗地走上前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不过几株九泉黄,你随便采好了。只是姑娘这衣服脏了,实在不好意思。” 我刚想开口说没关系,一旁的男孩却从他的布包里掏出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本来我这次出来只是为了帮素女把这件旧衣裙丢掉,不知你介不介意?” “不必了,我这也还不是太脏。” 见那件衣服虽看起来有些老旧,但华丽的金色依然鲜亮,面料在射进洞内的阳光下闪着一层淡淡的微光。 “于你可能没什么,但你就这样灰头土脸地从我们的地盘回天宫去,试问我们魔君的面子还往哪儿搁?”男子说着接过那件衣服径直往我怀里一塞,笑道:“你就别客气了。” 我抱着衣服看了看目光诚恳的两人,又想到瞿墨的伤,终是妥协:“那么,多谢了。” vvv 换好衣服一回到昆仑山,我就匆匆忙忙地揣着九泉黄赶往药洞。一面重新配药熬汤,一面时不时注意石床上瞿墨的动静。 “呼――”药汤出炉后,我第一时间入手将它轻轻吹凉,接着小心翼翼地端着碗来到床边。“师傅,好些了吗?起来喝药吧。” 见躺着的人半晌不动,一张脸像浸在看不见的寒水中,我有些担忧地矮身坐下,腾出一只手推了推他。“师傅?” 瞿墨适才眉峰微动,堪堪睁开眼。然而未等我动作,一双晦暗困倦的眸子却在瞬间恢复澄明,他突然毫无预兆地坐起身来,盯着我不无震惊道:“凤兮?!” 被他这一举动吓到,我匆忙站起来的同时也不慎打翻了手中滚烫的汤药。虽然及时收手,裸露的皮肤仍无可避免地被烫红了一大片……然而当下我并不急着去冲凉水,还有更重要的问题等着我去问清楚。 “凤兮是谁?” 看样子,瞿墨已在方才一阵瓷器摔碎的声响中清醒过来,此时此刻,他垂眼避过我直视的目光,略显失神地躺回石床。 我极少看到他现在这个模样,难道只是因为把我错看成了某个人? 凤兮……之前魔族的两人好像也是这般叫我的,莫非他们也把我错看成了同一个人?……若是这之中有什么渊源,我与瞿墨相处这许久,他又为何直到今日才表现出异常? 想到这儿,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 色彩明丽悦目,线条飘逸流畅,即便不是全新,瑕不掩瑜,这一袭金色的广袖留仙裙也不比一般衣裳逊色。 难不成,是这个衣服的缘故?再加上……瞿墨刚从昏迷中苏醒,头脑尚不清?如此解释,他会出现错觉好像也并非那么耐人寻味。 只是,这凤兮定然与我有什么联系。 “你……刚刚确是唤我‘凤兮’吧?”见他仍不答,我继续道,“先前魔族的两人也――” “你去那地方做什么?”出乎意料地,他却是在这里出言打断了我。要说是询问的语气,似乎又有些过分强硬。 “药君那儿的九泉黄也用完了,我只好亲自去上溪谷采。” “这身衣服又是怎么回事?” “自己的衣服在那里弄脏了,这是魔族的人给的。” 我一一回答他的问题,而他也在了解了事情始末后,情绪从最开始的激动恢复到一贯的沉稳。 他在石床上微微侧了个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了我一会儿,像是倦意又慢慢袭上来,他闭上眼轻轻吐息:“以后,别再穿这样的衣服。” 看着他一副很累的形容,我硬是压下心中所想,转而问:“为什么?不好看?” 他闭着眼喃喃:“不适合你。” “……”我不以为然。 “还是重新替你熬药罢。”听出他并无意回答不喜欢我穿这身衣服的真正原因,我也不打算在他目前伤重的节骨眼上再逼问什么,于他是个负担,于我自己也不过是添堵。 “不忙,先回去把手上的伤治一治,顺便……把衣服换回来。” 闻言,我这才将目光投回到自己的手臂上……如此放着不管,瞧着确是有些骇人。 “嗯,那我等会儿再过来。” ------------ 故衣渊源(2) 看看手中叠放整齐的金色衣裙,又转而看看对面昏黄镜中自己一副平常装束的模样,我不由喃喃道:“真的很像吗?” 今日发生的一切于我来说有些不可思议,先是在魔族被人错认,后又是被自家师傅错认,而且还都是被错认成同一个人……这断不是巧合。 凤兮…… 我在脑海中极力搜索这个名字,然无论我怎样努力,也找不到半分它的痕迹……还是说,她与我其实没有关系,只是长得像罢了?……这样草率地下定论真的好吗? 思绪有些乱,我垂首抚平手中衣服上多余的褶皱。 这么炫目华丽的衣裳,与我的穿衣习惯着实不像。我平素喜浅喜淡,但凡选择衣料,也该是藤青、素白、烟蓝居多……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我与这位凤兮姑娘在性格、气质、作风上也不会有许多相似之处。如此想来,此事要从我与她之间寻一些蛛丝马迹,倒颇显困难。那么,能不能从其他方面入手? 既然瞿墨和魔族的人皆不约而同地将我错认,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他们之间其实存在着某种联系……这联系又是什么呢? 说来惭愧,我虽然身为瞿墨门下唯一的弟子,对他的了解却并不见得比一般人多。对此,我曾觉得有些不是滋味,还特地跑到天宫的书阁里去查找关于昆仑仙君的古籍资料。但是,结果不尽人意,对瞿墨的记载只从他接管昆仑境开始。彼时昆仑山群雄割据,闹得不亦乐乎,而他凭借超凡的个人能力不费一兵一卒很是风光地打下一系列胜仗,把持住了混乱的局面,直至今日,境内虽仍有昔日的族群安营扎寨,嚣张的气势却已然不再。也是从那时起,瞿墨“常胜不败”、“帝君遗风”的响亮名号始而盛行不衰,而对于他的过去,即便冰山一角也不曾在书中得见,就是去询问那些福寿绵延的老神仙,他们也不能答上来分毫。再加上瞿墨如今日日只宅在昆仑山中,鲜少与外人交往,也因了当下和平的环境不怎么出山,大家对他的了解可谓是凤毛麟角少得可怜。对此,天宫一众年少怀春的少女倒乐得有人可供她们倾心思慕,用她们的话说,“神秘气质傲世风骨什么的最有爱了!”。总之不管怎样,我对瞿墨的所知程度那是低得让人心寒,更不晓他与魔族会有什么特别的联系,他们两方光是想想也觉得八竿子打不着边,可如果直接去问……结合之前的经历,他们应该不会主动向我透露什么。 这样看来,对于凤兮,我还真没有丝毫余地可以深入探索,难道就这么顺其自然地放手么…… 搭在衣服上的手指不由渐渐收紧。 “……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vvv “青袂,师傅的情况如何?” “桓玉仙官不必忧心。神君日日都有服下药汤,再加上仙官你无微不至的照料,如今身子已大好了,只是气力暂且不足,多躺几日方可。” “这也是你送来的药好。” 几天前,这位天宫的仙使来到昆仑山,说是受了青丘玄漓上神的嘱托,特地送来他亲制的特效药助瞿墨恢复。于是接连几日,这位仙使都准时带来玄漓配好的药材,为了发挥最完全的药力,来了才就地煎制,保证瞿墨能在第一时间吸收上佳疗效。 “对了,既是玄漓对师傅如此上心,为何不亲自过来探望?” 青袂闻言,面上微露异色:“上神近来事务繁忙,想是脱不开身。” “说得有理。” 对于他这明显敷衍式的答话,可想其中有什么隐情。我本想识相地不再追问,可忽然忆起之前一直不能释怀的谜团,又不免有些犹豫。总觉得从这里往下再走一步,或许就能挖掘出更多关于瞿墨的秘密,我也就能更接近自己想知道的谜底。 “话说先前我便觉得奇怪。”下定决心,我故作困惑开口道。 “仙官有何不解?” 我瞥了他一眼,继而将腹稿付诸长篇大论:“师傅是九尾狐族的,和玄漓实属同宗。我一向听说上古神族族内团结友爱,九尾狐族则更为尤甚,大家一致奉行君子相处之道,和而不同,相与扶持,可谓和谐之典范。” 青袂听到这里,也十分赞同地点头。 “然而问题就出在此。师傅既是族内一员,又为何不与族人一道,反而只身住在这昆仑山,与外界断绝交游?玄漓他们那边说来也有些奇怪,十年半个月也不见有人来探望,不知……”话音既落,我一脸求知心切地看向青袂。 见话锋转向他,青袂不自然地偏过头咳了两声。“呃、关于这点……我毕竟所处天宫,对九尾狐族的族内之事也自然如仙官一样知之甚少,不过与玄漓上神早些时候有些来往,他此番才选了我送药,我也是受宠若惊得很。”言及此,他抬手向我一揖,“实在抱歉,在下不能给仙官一个满意答复了。” 我静静看着眼前这个低眉垂目、青衣束发的青年,心中不得不对他滴水不漏严丝合缝的应对方式感到赞赏,想玄漓放心嘱托的人也不会是那么容易就被套出话来的。 我旋即叹了一口气,突然意识到原来身边每个人都有秘密,而我对此竟是丝毫不能得知。 “仙官可是累了?” “没事,只是近日一直呆在洞里,有些憋得慌。” 听罢,青袂向我温和一笑,润玉之感蔚然风生:“今日风清日明,仙官不如去山间散散步。眼看这药也要煎好了,待我回去伺候神君服药。” 他的话正中我心中所想,我也正烦最近扑朔迷离的事情太多,脑筋一团浆糊,欲得空四处转转纾解愁闷,于是当下十分受用地点头应道:“麻烦你了,这正是我现在需要的。” “请。”青袂抬袖示意路的方向,接着便径自往洞里去了。 ------------ 幻夜血莲 虽说我确然是出来放松的,但紧绷的神经在我走出好远之后依然得不到舒缓,我想不清问题就一直纠结的死脑筋在这里得到了充分体现。无可奈何之下,我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十分奇葩的理由,认为是低空气压太高,只有升到更高的地方才能真正达到灵肉和谐,身心统一。所以,走到半山腰的时候,我就甚是自然地开始腾云而行。 然刚腾到一半儿,忽觉周围的空气发生了一些异变,均匀的气流像是突然被什么不可见的力量给搅乱,缓缓地向同一个方向漩涡似的聚集…… 方于此时,我猛地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恨不得当即撞死在一侧的崖壁上――昆仑山不到山顶,怎么可以腾云使用仙力! 察觉到情况相当不妙,我火急火燎地捏诀去了脚下踏着的祥云。然而,估计是因为这里刚刚遭遇过奇怪紫云的侵袭,灵气本就不稳,这会儿再加上我这个傻瓜莫名其妙地一搅合,灵壁看来是很难自行复原了。 看着眼前渐渐产生扭曲的空间,我深知事情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一步。 “咻――” 气浪毫无征兆地自气旋中心猛地喷涌而出,很快就把我团团围住,四周奇异地响起各种纷乱的声音,像是千千万万不同的场景叠加在一起,只是每个都那么虚无缥缈,让人无从把握。 我已经能够确定,这是发生了“灵气合变”,我打开了不知会通向哪个时空的光阴甬道,一旦进入,回来的可能就连万分之一也不会剩下。 头皮开始重重地发麻,我使尽全力想要挣开这些气流的束缚摆脱结界,但身体仿佛与意识分离,丝毫不听使唤。此时此刻,我只觉自己像一片脆弱的浮萍在随波逐流,何去何从已经不在我所能知晓和掌握的范围之内。 那些在眼前纷纷闪过的画面愈来愈慢,周遭潮涨一般的声音也渐渐消退,时空的错乱感已经平息下来,想是再差一点,我就将永远卡在这时空缝隙当中,无法再见天日了…… 叮铃―― 寂静的耳畔忽地响起一阵清脆的铃铛声,身体在听到这声音的一瞬间就奇妙地恢复了行动的能力,我当即不管三七二十一开始奋力挣扎,恨不能自爆了与这该死的扭曲空间同归于尽! 就在我灵气狂飙的同时,我感到周围浑厚的结界出现松动的迹象,不多时,原本已然既成实体的灵壁重新化为了有序流窜的气流。狂喜之下,我鼓足气再加一把力,随着那波浪般颠簸涌动的气流向时空结界的出口飞去―― 哐当! 眼看远处的光点越来越大,我还来不及激动,耳边突然传来什么东西撞击的声响,紧接着一晃的功夫我便置身于一片似曾相识的场景之中。 我怔忡地望着面前须臾出现的一派繁华街市:繁郁的花树,火红的灯笼,汹涌的人潮,绽放的烟火,还有……身边的这个人…… 她是谁? 她看不见我的存在,我却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她站在这汹涌的人潮之中,双眼越过层层斑驳光影,直抵一个站在花树下的男子身上。而男子也在第一时间转头看向她,继而朝这边徐步走来…… 到了近前,男子俯下身亲昵地凑在她耳边说: 找到你了。 明明是这般前世今生注定逢的旖旎光景,令人不敢置信的是,就在下一刻―― 眼前的画面倏忽溅满鲜血! 光怪陆离之间,但见她的胸口被什么东西给一下贯穿,一朵艳丽红莲在雪白的襟口缓缓绽开,抛出万千妖异流光,模糊了男子上扬的唇角和冰潭一般的漆黑双眸。 …… …… ――又一世,我们相遇了。 vvv 随着一股突如其来的巨大拉力,尚且沉浸在奇异空间中无法自拔的我,就这样像块抹布似的被甩了出来! “啊!”好不容易从鬼门关逃脱,结果落地时后背与地面的剧烈一撞几乎撞掉我半条命,我当即就躺在地上起不来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四周的灵气开始慢慢转回各自正常的轨道,气流趋于平稳,只偶尔几丝风拂过面颊,倒也极是轻柔。 呼――看来,这次的“灵气合变”终于结束了。 劫后余生,我干脆就这么直挺挺地横在半山路上,不愿再动弹。只是,方才在另一个时空里的所见所闻仍挥之不去,一想到那在平和夜色中突然泉涌的鲜血,我就不由感到一阵阵心悸,仿佛那不留余地的致命一击同样也打在我的胸口。 如今静下心来再细细一想,我不可自抑地倒抽一口凉气,因为意识到一个可怕的问题: 那副场景,分明就曾在我的梦境中出现过……好像,正是我第一次来昆仑山时被瞿墨狠狠一掌打到卧床不起那次。 彼时我并未留意,只是单纯地把它当做没有任何意义的臆想,万万不会料到这个梦境其实是真实存在,更不会想到当初我没来得及看到的结局竟是如此让人心惊胆战,遍体生寒,那个站在我身边的姑娘她、她―― 等等! 我、我确实是梦到了方才真实所见的场景没错……而且,在梦中那个一直看着花树下辨不清容貌的男子徐步走近的人…… 难道不就是我自己吗? 浑身忽然没由来地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此时此刻,我开始嗅到一种神秘诡谲的气息―― 对眼下这迷雾四起的境况,我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合理解释就是: 我或许是看到了自己的某一个前世――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是如何…… 死掉的。 ------------ 子虚乌有(1) “仙官昨日没睡好?” 我魂儿似的蹲在红泥药炉旁一下一下地扇着风,眼皮就像挂了百斤重的铁砣怎么也睁不开。闻言,我怏怏地抬头看了一眼一日比一日更显神清气爽的青袂。 “哈……”正欲开口,先话语而出的却是一记深长的呵欠。 青袂见状,无可奈何地笑笑。“黑眼圈就像涂了浓墨一样……是不是近日照顾神君累着了?需要我帮你看看么?” “没……没事,只是心里乱得很,有点失眠。”我放下扇子,揉着肿胀的双眼幽幽站起。 他礼貌性地伸手扶了我一把,继而道:“恕我直言,若是仙官以如今这样的状态看护神君,最后可能会适得其反。不如,去天宫找琉盏上仙看看罢。” 突然听到“琉盏”这个名字,我当即清醒了三分。“琉盏?为何要去找她?” “仙官总也在这昆仑境里,不清楚也是应当。琉盏上仙自从回到天宫,已靠她无人能及的命理仙法帮许多长年无法解开心结的神仙纾解了愁闷。虽说司命君专管这一道,却也仅仅只能看透凡尘种种,唯有琉盏上仙,年纪轻轻已通达天性,可知天上地下所有的事。” 结合自己眼下艰难的处境,我不由被青袂这番介绍琉盏神通之才的言论给说得心动了,对她心存的芥蒂在这种境况之下反倒显得不那么重要。 “谢谢你给我指了一条明路。只是,要琉盏帮忙可需要条件?如果要的话,我还真真是要什么没什么。” 他向我报之以安抚的一笑: “放心,什么也不需要。” vvv 若非真真切切看到那个女孩儿正坐在庭中树下聚精会神地看书,我确然无法想象这样一个简朴素净的宅院会是一个妙龄少女的居所。 眼见站在这门外半晌了琉盏也丝毫没有放下手中书的意思,我忍不住出声道:“我是昆仑境的桓玉,不知……” “等等好么,我想把这本书最后几页看完。” 话虽这么说,她的语气里却没有半分征求意见的意思,顾自做着自己的事。 …… …… 就在我拢袖倚在门边差不多要睡着之际,一阵瓷器碰撞的清脆声响从对面传来。我打起精神,但见琉盏将一个外观精美的茶盘放在石桌上,旁边就是她刚刚不忍放下的书。 她就座后,转过头朝我轻轻一笑,眉目舒展间,似有温润的水波:“久等了,请坐。” 我走过去与她面对面坐下,眼风不自觉地扫过躺在桌面上的那本书。 若那是一本讲述爱情的书,我一点也不会感到惊讶,然而,从那难解的书名看来,却应是一本极其深奥的关于众生命理的著作。 琉盏手法娴熟地一面给我倒茶,一面说:“又见面了。” 或许她对我的印象止于我们一起在人家院墙外偷听那一次,而我对她在那之后则是有更多的了解。 “嗯,那时没想到,你竟是这么一个特殊的身份。” 她闻言只不以为意地呡了口茶,继而径直问道:“此番来找我,说说是何事罢。” 既然她一上来就直奔主题,我也用不着再兜兜转转:“是这样……我最近遇到一些十分奇怪的事,经过我自己初步断定,好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前世。” 她微微蹙起双眉:“一般情况下,即便是飞升的神仙也看不到自己为人时的前世。” “难道没有特例?”我惊讶自己竟是撞上了一件非同一般的麻烦。 “没有。”她果断答复。接着,像是要印证自己的判断,她闭上双眼,开始徐徐提气。 地上的残叶落花随之飘起,围绕在她身边四平八稳地有序转动着。我凝视她合起的双目,想象她所看到的会是怎样一番与常人不同的风景。 良久,一阵清风拂去了那些重获生机的花和叶,琉盏慢慢睁开了眼睛。 “如何?” 她抬眼瞧了瞧我,澄澈的目光中似有不解。突然,她俯身越过石桌径直凑近我,那双据说能看透一切的眼眸盛着幽幽琥珀色的潭光。 我大惊之下向后仰去,气息不顺道:“你、你……” 看着我这个样子,她愣了愣,随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瞬间,我又觉得这不过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女,而非一直所见的那个老成持重的命理上仙。 她乖乖坐回去,眉眼弯弯地端着茶杯看我重新直起身子。 “对不起,吓到你了。” 我有些汗颜地干笑几声。 “你很特别,我看不清你的内心。” 闻言,在听过各种关于琉盏是如何精通命理如何轻易地帮一众神仙解答疑难的传言后,我不敢置信地盯着对面的她:“你竟会看不清?” 她无可否认地点点头:“所以说你很特别。” “……”怎么办,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命运不凡暗藏绝技注定要拯救国家拯救世界拯救全人类了。 “对于你这种情况,或许有一个解释且算得上合理。” “是什么?”我怀着希冀问。 她审慎的目光默默在我面上来回游走。末了,语气郑重道:“说实话,你不知道会比较好。” 我被她这番磨了半天才道出的话给呛到,当即十分肯定地表示:“你还是说罢。到了这一步,选择不知道反而更让我不安。” 闻言,她摆出一副了然的神情:“这可是你自己的选择——这么说罢,我这双眼睛与生俱来,突然失灵什么的从未有过。若说非要有这种情况,只会是因为,我看到的——”此刻,她看着我的目光炯炯有神,樱唇轻启,说出的话却令我毛骨悚然,“并非真实的存在。” ------------ 子虚乌有(2) 只会是因为,我看到的――”此刻,她看着我的目光炯炯有神,樱唇轻启,说出的话却令我毛骨悚然,“并非真实的存在。” “怎么可能?!” 我无法不震惊。按她的意思,我其实是幽灵,是鬼,抑或是某个闲过头的神仙拟造出的骗过了所有眼睛的幻影……而就连我自己,也不曾察觉―― 这太荒唐了不是吗! 面对我咄咄逼人的眼神,琉盏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怀疑或是无措,她的目光从容地与我的在空中相接,徐徐道:“虽然听起来离谱,却并非没有可能。我想:桓玉,你大概早已――形存神亡了。” “……我并非一具空壳,我还能想问题,还能为你现在的言论感到荒谬和难以置信。” 正面听到这样可怕的话语,我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而惯有的沉默竟抵挡不住内心强烈的反抗――没错,我的内心还有如此强烈的意识,我怎么可能如她所说的那样是“形存神亡”的?怎么可能! 这一刻,我看着对面形容依然沉静的她,有一种怨恨不可自抑地在心中暗滋潜长。因为,从她清透如水的目光里,我感受到了怜悯―― 她凭什么怜悯我? “你好像很生气。” “……” “我没有骗你。”她如此真诚地说。 “可我不信你。” 她叹了口气,无所谓地耸耸肩,“那就不信好了,干嘛一定要信呢。不过……容我问一句,你当初可是由玄漓爷爷领上来的?” 我尽量平心静气:“没错。” 她沉思半晌,转而直直看着我的眼睛道:“这事儿不对劲。” 我被她盯得有点发毛:“又怎么?” “玄漓爷爷虽不司命理,却也看过从上古直至今日的变化无常,总也养得心境澄明,对此绝不会一窍不通。对于你这种特殊的情况,他不该察觉不出来;若说他察觉了,这样仍是把你渡上来,事情就显得有些蹊跷了……” 她像是很享受这种分析琢磨的过程,说这些话时嘴角一直带着浅浅的笑意。而我却不能似她那般轻松。早先便知道玄漓有事瞒着我,但没想到这一切竟是从我飞升的那一刻起就在悄然布置了――诶,不对啊,我这样岂不是等于认同了琉盏所说的那些鬼话? “我现在还不能认可你给我下的结论,所以这些后话眼下就免谈了罢。”我说着站起身来,扶着石桌对她道:“既然你不是能完全看清,还是别顾自认为我就是非比寻常的存在比较好,至少为人数十载,我自以为自己是很正常的。至于接下来的事,就由我自己去弄明白。” 她端着茶杯,望着我的那双柔和温润的眼里,仿佛倏忽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请便。” 我颔首:“此番多谢你。告辞。” “且给你一句忠告罢――” 脚步一顿,我回过头去。 琉盏此刻也站了起来,她一身浅淡的桃色烟罗在浓密的树荫下显出几分模糊。 “不要特意去捕捉那些浮光掠影,穷根溯源的话,到头来可能反而会弄丢现有的东西。” 弄丢吗?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心。 现在的我,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珍贵的东西可以弄丢吧? ――这样的话,就没什么关系了。 vvv “你说你,怎么办事的?把那么重要的东西落府上了!” “你一天到晚只知道说我,你呢?刚才你也在一边看着,当时怎么不知道说啊?” “你……我懒得和你纠缠!现在怎么办吧?那厮东西忘了拿,这厮又必须尽快把消息带回去……” 我尚且思索着方才和琉盏的一番对话,不知不觉走到中央花园,却又碰巧遇上了药君府上的那两个小药童,争吵声远远地就传了过来。 “啊,是桓玉仙官!” 他俩在看到我后快步走过来,齐齐向我行了个礼。 “你们这是怎么了?” 其中那个长相聪慧的小药童把他们争吵的原因给我叙述了一遍,也不过是去给扶翰神君送药的时候把东西不小心落在那了,这会儿又急着回去给他们家君上禀报情况,所以导致了如今左右为难的境地。 “唉,这样,我帮你们回去给药君传口信罢。” 鉴于先前在邛池边对他们的难处视若不见,我此番很是慷慨地主动提出帮他们的忙。 闻言,两个孩子不禁喜形于色,一齐道:“真的?多谢仙官!” 来到天青庐阶前,我回忆了一遍适才被交代的话,确定无误后,抬脚刚准备上去,一个熟悉的声音却在此时传了过来。 我循声往府第侧边的那条小路看了看,狐疑地走过去。 隔着一树星星点点的白色药花,在那扇半敞的格子窗里,我看到了无弦。 ------------ 冰山一角 来到天青庐阶前,我回忆了一遍适才被交代的话,确定无误后,抬脚刚准备上去,一个熟悉的声音却在此时传了过来。 我循声往府第侧边的那条小路看了看,狐疑地走过去。 隔着一树星星点点的白色药花,在那扇半敞的格子窗里,我看到了无弦。 他为何来这儿,难不成是有什么病痛? 我正疑心,但见他开始徐徐地来回踱步,声音清晰地传来: “对天君自称‘儿臣’,对下人和同级自称‘本君’,对德高望重和阅历深厚的神自称‘在下’或是‘晚辈’,对――” 声音在他游移的目光扫过来时戛然而止。 而我丝毫无心去躲,满腹的疑问在听到他背这些礼仪基本常识的时候就已经在东冲西撞,愈演愈浓。 隔着一树横斜的雪白疏影,我与他就这么久久地对视着,这里的一切仿若都在这一瞬间静了下来,而他的表情在半掩半开的窗里,显得有些明昧不清。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身为传言中纵横仙魔两界巧辞善令八面玲珑的五殿下,竟连这最基本的交际辞令都不清楚吗?――再想想,他与我去长白山劝殛的时候,好像也是显得极不会说话…… 难道…… “这!” 在听到这个陌生声音的同时,我急忙转过头去。然而来不及看清来人分别是谁和谁,一缕温纯的香气飘至鼻口,我当即就眼前一黑,倒下去不省人事了。 vvv “啊――阿嚏!” 昏迷中一个惊天的喷嚏后,我开始悠悠醒转。 四周一片黑咕隆咚的,仅有一线天光从眼前高高的门框处透了进来,勉强让我看清自己如今身处何地―― 刻满麒麟异兽、咒印符文的铜墙铁壁,四方墙隅柱梁上悬挂的玄铁粗链,盘错纠缠在身上的寒冰软索,还有没及腰部的幽蓝水光…… 这里,正是天宫禁区的水牢。 忆及昏迷之前的所见所闻,虽然我也是一头的雾水,但稍微想想也能猜到,我怕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所以此番才会被锁在这个阴冷潮湿的鬼地方。只是,明明我大半个身子都浸在水中了,却为何仅感到少量的不适?这水牢里的水,即便不说冰寒彻骨、噬人魂肉吧,把你冻个半死不活也还是很正常的……难不成,凭我这半精不熟的体魄,其实早已被泡得神经麻木了么? “咔咔――” 随着巨大的铁门缓缓开启,门轴与门身摩擦发出极其刺耳沉厚的噪音。接着,在霍然泻入的逆光中,我依稀辨出一个鹤发老者的身影。 “唉……桓玉啊,什么时候你不来,怎么偏偏就撞上了那个时辰呢……” 此人话一出口我便将其认出。“药君?是你么?” 他并不作答,只无奈地叹了一声。在他默默地抬脚向我走来时,铁门再次发出那种让人烦躁的噪音,慢慢地在他身后自动合上。 “这水如何?”药君来到我跟前站定,蹲下来用手在水里划了划,问。 “奇怪得很,不是很难受。”我很快说出心中的疑惑。 他一副凝得化不开的愁容此刻难得显出欣慰之色:“那就好,那就好。看来,我的药起了作用。” 我大惊:“药君,你偷偷用药帮我缓刑么?” “我这人老了,职位万万丢不起,你可别声张啊。” “……” 说实话,平日里和这一众老神仙虽处得融洽,那也全然是因了早些时候与他们谈书论道颇合得来,除此之外更多的交情我实在想不出一二。 药君他,究竟为了什么而如此看重我? 不等我思索,他就收起了先时与我玩笑的口吻,重正辞色,告诫我道:“桓玉,今日在我那里,你没有见过五殿下,你只是在后院里四处转了一下,明白吗?” 门框处那一束光落在荡漾的水面上,折射在药君苍老却不显浑浊的眼里,像两团幽幽的火。 “明白。”我迟疑地点头。 “不要犹豫!” 我被他猛然提高的音量吓了一跳,只瞥见他眼里的两团火倏忽闪烁起来。 我随即又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尚不知那件事牵扯着多少根敏感的弦,既然药君如此维护我,听他的应该不会错,即使是要昧一次良心。 他的脸色这才稍微缓和:“你要知道,这事儿一旦牵扯进去,于你百害而无一益。万幸,当时撞见你的只有我和另外一位老君,我已当场给了你教训,也好说歹说不让他去禀告天君了。如此,你只要再委屈一下,把这蔽人耳目的惩罚给捱过,就该没事了。” 闻言,我心里不能不说感动。 没想到,我自己捅的篓子,他竟替我担待到这等地步……这份恩情,教我日后如何去报? “药君……多谢你!” 从他皱纹间舒展的笑里,我仿佛突然感受到已然离我远去的亲人的温情。 “放心罢!这并非你的错。” ------------ 寂静私语 一个人独自呆在水牢,身下的水渐渐开始没过胸口,即使药君的神药已经让它柔化不少,时间久了,窒息的痛苦还是如期来临。 浑身被锁得动弹不得,我只得张开嘴巴艰难地仰首呼吸。而无论眼睛睁得有多大,在这几近密闭的漆黑空间里,依然找不到任何东西给我游移在半空中的目光一个栖落点。耳畔除了偶尔泛起的水声,剩下的也只是自己紊乱的吸气和吐气声。 每当独自处于静寂之中就会犯的怪病还是来了。 不一会儿的功夫,我脑子里就变得一片混乱,保持不住丝毫的清明。心绪也开始跟着莫名乱飞,对周遭未知的一切感到惶恐不安。 以前,也许是我的运气好,在这种症状尚未变得更严重时,就会有一个人及时出现,救我于我自己臆造出的水深火热的境况之中……然而这回,我又该盼着谁突然出现? 耳畔不知何时变得愈来愈喧嚣,我甚至快要听不清自己呼吸的声音。那些潮水般的声音,一击又一击拍打着我的耳膜,像身处一望无垠的戈壁,狂风卷起黄沙从我肩侧一拨又一拨地呼啸而过……只是,在我的面前,仍是一片深浓死寂的墨黑。 胸腔里的一颗心止不住地狂躁振动,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让我不得不相信,或许下一刻在这片浓黑的某个地方就会张开一道狰狞的裂隙,从那里淌出热烫的血。 随着适应的时间越来越长,我渐渐能听出耳畔那些嘈杂的声音在说些什么。即使用手堵住耳孔,仍然挥之不去―― “那些人来了……屠杀……我们明明什么也不知道……死不瞑目!” “三丫头……血……你醒醒……我恨……恨……恨哪!” “娘……爹的头……他的眼睛在流血……” “不甘心……凭什么……死……大家都死了……” “死……死……死……死……” 死! 男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孩子的声音……或哭喊、或尖叫、或狂笑、或呢喃…… 那么多的声音,都在说一个字―― 死! “咔咔――” 门轴转动的刺耳声响就像一把闪闪发光的宽背大刀,一刀下来,那些在耳畔萦绕不去的重重诅咒顿时被砍得烟消云散,仿佛整个天地都在这一瞬间安静了。 仿佛经历了一番只有我一个人在场的大浩劫,我筋疲力尽地垂下脑袋。想要闭上眼睛,却发现刚刚瞪得太用力,此刻眼皮还在不断地痉挛打颤。全身上下,仅有胸口的那颗心恢复了正常,只是这会儿跳动的声音微弱得几近不可闻。 …… …… 我无法解释甚至是明白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丝毫不敢去回忆,生怕一想,那些可怕而吵闹的声音又会飘临耳畔。 “咳、咳咳……” 此时此刻,我整个人几近虚脱,没有任何力气去抬眼看看前方或是勉强从喉咙里发出一两个音节,只像个死人似的瘫在刑架上,全身上下唯一还能正常运作的器官只剩下一对尚感麻木的耳朵。 随着铁门缓缓合上,来人发出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听起来却显得有些熟悉。 “看来,你这次的伤分外严重啊。” “咳、还好。” 是药君回来了,还带着另外一人。听这人嗓音虽因染疾而略显沙哑,但从中透出的那股子冷漠劲儿却丝毫不容忽视……莫不是师傅?――他还病着,怎么会跑到这儿来的? “……你方才不是说她状况尚佳么?” “这、这是――” 恍惚中,我只觉有一股暖意徐徐从对面漫过来…… “……还好还好,没探出有什么伤,也许是太累了。” “看她这鬼样子不像只是太累了――好,那徒弟我就领回去了,有劳。” “喂!人不能就这么给你带回――” “放轻松。我知道你、咳、无意为难她,此番也只是做给那位老神君看。你不好自己放了她,担心会惹来疑心,所以我来了你应该高兴才是,这样你就能被我‘恐吓威胁’从而‘无可奈何’地让她走了。” “……你这说话方式要能改改就好了。唉,只怕桓玉跟你久了会被你给教坏。” “咳、说到这我倒是想问,她哪点好用得着你如此维护?” “这不像是个做师傅的该说的风凉话罢?” “你不答也行,问问而已。” “唉――这姑娘博学多才,人又实诚,而且静得下心沉得住气,年纪轻轻的肯和我们这帮老家伙混在一起谈天说地。老人家啊,不就是喜欢这样的姑娘?” “……行了,我这就带她回去。” “等等!不是我说――你究竟为何会知道她出事的?” “我不知道。我在山里快病死了,所以来她最可能来的地方把她带回去伺候我。” “……别人不行吗?” “她是我徒弟。” “再挑一个。” “你以为挑土豆?” “……我给你介绍个好的。” “说真的,肯陪我遭雷劈的估计找不出第二个。” “……说真的,真不知道桓玉跟着你是福是祸。” ------------ 乍现柔情 我敢打赌没有哪个女仙会比本人现在混得还要挫。 拄着个老人拐,我满面倦容,精神萎靡,颤颤巍巍地跟在瞿墨身后。看着他时而因为咳嗽而颤动的双肩,我庆幸自己方才没有因身心俱创手脚无力就让瞿墨行使他做师傅的义务把我抱回去,看他眼下这身子骨,我俩不双双躺倒在半路上才是见鬼。 要说之前在水牢里,虽然双耳尚未失聪,但那节骨眼上,我毕竟已是灵台蒙尘神志不清,再要记起他与药君当时说了什么就完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师傅,药君是如何同意让你把我带走的?” 前面的人又咳了一声,这才回答,回答的内容却与我的问题相差十万八千里:“徒弟好本事,药君那一众老神仙已被你出众的人格魅力所深深吸引了。” “……算我白问,你自有你的方法。那,你怎么会专程到这儿来找我?” “我需要你给我端茶送水。” “……要不要顺便拿肩揉背。” “也好。” “……”还真是自我主义的说法,敢情他一丁丁点都不是为了我这个徒弟的安危着想才来的。 “青袂不是在么?” “毕竟是外人,我不好太随心所欲地去使唤他。” “……”此情此景,我真想当一个单纯的外人啊,原来我是可以这么随心所欲地使唤的吗! “总、总之,师傅,谢谢你来救我。” “……下次别随便乱跑。” 听他声音忽然低沉得有些异样,我正欲抬头,却不料前面一直匀速前行的身影蓦地停了下来,像个杆子一般直挺挺地杵在那儿。我来不及反应,一头撞上他坚实的后背。 来不及呼痛,前面的人突然转过身,双臂从我肩侧越过,就这么将我牢牢扣在他胸前―― 这个动作发生了有一会儿,我却仍未意识到自己应该挣脱,因为它太过轻柔,不给人半分猝不及防的错愕感,反而显得那么顺理成章自然而然。 瞿墨比我高一个头,我好像感觉到此刻他的下巴正若有若无地在我头发上来回蹭,而我整个人就仿佛扑进一堆药花药草中,萦绕在眉梢唇角的全是清苦幽然的味道。 这味道让我莫名安心。 “你受苦了。” “……嗯。不过,已经没关系了。” 我很想告诉瞿墨他的嗓音低低柔柔的其实很好听,如果平时不是说那些伤人又自伤的话,而是像如今这般,就十分完美了。 然而我终归没有开口,这样的瞿墨我先前并非没有见过,只是他难得才会露出自己的这一面,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他掩藏在冷酷外表下的真实,还是常年封冻的内心偶尔映射出的一丝暖光。他这人阴晴不定,太难捉摸,我只有好好珍惜他每次表现出的难能可贵的关心,才不至于因为说了多余的话做了多余的事而让他变得比之前更加封闭自我。 我这人本就活得小心翼翼,对他人的涉入自然也是适可而止便好。 此时此刻,感受着瞿墨不怎么温暖的怀抱,不知不觉间,我想起那晚他为我运功护法,好像也是这样,与其说是“拥抱”,不如说是“环抱”更为恰当――这样一种习惯的抱法,以前听阿娘说,正是说明了此人内心其实十分脆弱,他害怕失去他喜爱的东西,但又怕自己会伤害到它。 瞿墨……会是这样的人么? 思绪九转千回地翻飞着,我不经意地就抬起左手,轻轻抓住他环住我的衣袖…… “咳!” 因了这声刻意的咳嗽,我猛地惊醒,方才意识到我和瞿墨竟然还堵在“仙来仙往”的半道上! 我顿时放下自己的手,觉得面上火辣辣的有些挂不住。倒是瞿墨,只懒懒地抬眼瞟了一眼来人,这才不慌不忙地松开我…… 我真想当即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飞奔回昆仑山,却无可奈何地只能转着僵硬的脖子慢慢回过头―― 所以说运气这玩意儿真不是盖的,我一扭头就真真切切地看见了我最不想看见的两人:无弦,以及平时与我颇为亲近却偏偏固执迷恋着瞿墨的绛竹。 …… …… 看着无弦略有些绷不住的平静表情和绛竹此刻暧昧不清复杂难辨的神色,目光越过他俩停在不远处精雕细琢的玉石栏杆上,我突然有种干脆就这么跳下去的冲动。 四人在半路上两两相对无语,既是错过了最好的寒暄时机,眼下大家都不知该如何开口化解尴尬,气氛一下降到冰点。 “司、司花女使绛竹,参见桓玉仙官还有……瞿墨神君。” 因了礼数无论如何还得周全,绛竹不得已硬着头皮对我们行了一礼。 “桓玉也见过五殿下了。” 无弦朝我微微颔首,眼神却不似平时友善,只在眼风扫到我满满悲苦气的拐杖时,才略显柔和。 看他们俩这身行头,应该是绛竹要领无弦去哪里赴个小宴――只是不知这会儿遇到我们,他们届时还吃不吃得下。 ------------ 兰琊奇香 看他们俩这身行头,应该是绛竹要领无弦去哪里赴个小宴――只是不知这会儿遇到我们,他们届时还吃不吃得下。 “极少看到神君来天宫走动,不知近来如何?” 面对无弦的礼遇,我不指望瞿墨能识点趣,然而――他还真是一点趣都不识啊! “劳烦五殿下挂心,我――”说着就亦假亦真地咳了几声,“很好。” ……这厮,用得着这么隐晦地嫌弃无弦不会察言观色么。 闻言,无弦一脸真诚:“那就好。” “……” “……” 我敢打赌这人真不是装的。 不由得又想起在天青庐别苑的所见所闻,我心下疑惑更重。 每每在我想事情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地去摸袖子,可巧不巧,让我一下摸到了那块软软的手帕。 “那、那什么,五殿下,你上次――” 我作势刚要掏出来还给无弦,他却甩过来一个眼神,道:“不急,到时我自会找你。” “这样……” 搞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既然他这么坚定地要求了,我也不好再说什么,说穿了这是他的东西,他想什么时候拿回去就什么时候拿回去。 “五殿下,眼下时间已经不早了,咱们还是快些去赴宴吧,姐姐怕是等久了……” 绛竹一脸僵硬,眼睛从始至终没有看向我,从她硬梆梆的语气也能听出她正顾自生着闷气――少女的想象力据说十分恐怖,或许她对我和瞿墨的关系产生了远比事实要来得深的误会,她这气十有**也是生给我看的…… 眼看我们四人之间已没什么好多说,无弦被绛竹这么一提醒便也顺其自然地应了。 “五殿下慢走。” 看瞿墨依然自顾自地无意理会,我只得一个人不尴不尬地招呼他们离去。 “那我们回去罢,师傅。” 两人走了一程,一直默不作声的瞿墨忽然又急急地咳嗽起来。 “怎么了,刚刚还好好的――” 我好心扶着他的手臂帮他拍背顺气,谁知这家伙却突然来抓我的手腕,亏得我被他练出来的眼疾手快,在他刚要碰到我袖口的时候一下子抽出手来,让他生生抓了把空气。 “躲什么?”他看着自己扑空的手,皱眉。 “你抓,我不躲?” “做贼心虚。” 看他如今一副苍白虚弱的形容,心里有一股从未有过的勇气在蠢蠢欲动,想着机会难得,于是我有恃无恐地反驳道:“我说师傅啊――就算你是我师傅,也不能为师不尊老这样把恶名往自个儿徒弟身上扣,难道你不知道我一直都在无辜地受着你的欺压吗?其实,你是想知道五殿下在我这里留了什么东西罢。” 捕捉到他闻言后右眉一抖,可想而知他的心思是被我猜对了。 正在我为自己的扬眉吐气感到那么一点点的欣慰时,瞿墨这个老妖怪却用他那七转八回的独特音调将我那句“为师不尊”挑出来重复了一遍,句尾向上勾起一个微妙的弧度,一股凉飕飕的感觉顿时迎面扑来,丝毫没有因被抓住把柄而落了下风。 “师傅,你、你可别破罐儿破摔,我适才说着玩儿的,活跃活跃气氛罢了……” 他睨了我一眼,不再在此做文章,转而直截了当地问:“你和五殿下是不是交情挺不错?” 我不无惊讶:“哪儿看出来的?” 他唇角勾了勾,目不斜视道:“谁不知天宫的五殿下上至天宫下至地府,对哪个都温和友善礼遇有加,可对你却明显不同。” 我有些汗颜,拄着拐杖的手不小心歪了一下。 “师傅,你想多了,也许是五殿下阅卷太久,眼睛不舒服……” “说这话你自己信么?” “我信……”话一出,实实受了旁边横飞而来的一记锋利眼刀,我有些无奈,“事实上,我觉得五殿下最近有些异常。” “如此,方才从他的话里我确实察觉出他的智商有些异常。” “……” “不过,这不是我想知道的。” 从他一贯淡淡的口吻中我又嗅到那种十足的威胁意味。总觉得……瞿墨最近好像对我这个挂名徒弟特别上心? 然而,我并不想把与无弦之间的事告诉他――并不单单是他,任何人都是如此。况且,连我自己也不认为这样一种万分复杂的关系是能用言语解释得清的。 只是眼下,我看来无论如何还得找一个说法应付应付他。 “唉,也没什么。想来当初与五殿下一同去霜华境走过一遭,那么些日子相处下来,总该也存了些情分罢。” 不经意间说到霜华境,我灵光一闪,当即转移话题:“说来,当初那番境况也真是奇怪。‘庚戌’那种怪物若非因灵力有大的波动,该不会那样成群结队地出现才是。” 言罢,我特意瞟了一眼身边的瞿墨,但见他面上没什么表情,仿佛无意再追究我与无弦的事。 半晌,他才重新开口,所幸注意力已被我成功转移。“你可知,唤醒‘庚戌’,还有另一种方法。” ------------ 魔魂紫涣(1) 半晌,他才重新开口,所幸注意力已被我成功转移。“你可知,唤醒‘庚戌’,还有另一种方法。” “这个我知道,是后来我专门去书阁了解到的。据说,天宫有一味特殊的香叫‘兰琊’,它会刺激‘庚戌’苏醒并且使其循着它的香味行动。只是,这种香分外难得,只有少数位阶特别高的神仙才拥有,而像这些神仙,又有谁会无知到揣着它去霜华境引怪呢?” “你倒清楚得很。” “不过,我也不是没想过另一些可能,就比如一些精通药理的神仙在借助各种渠道研究分析了这种香的成分原理后,自己制出来――” 话未说完,却被瞿墨毫不客气地打断:“哪个神仙会这么无聊。” 自己的推断被他不留情面地驳回,我心下有些不乐意,然而面上还是讪讪的。“说得也是,我只不过是个有幸被渡上来的凡人,没有谁会如此想方设法地对我。一来我在天宫放低姿态不曾得罪任何人,二来就算有人对我心怀不满,也大可爽快些,他该知道我就那么点斤两。” “你……我也不是那个意思。”他估计是认为我在自暴自弃,这会儿眉头深锁显得有些为难。 我见状腾出一只手拍拍他,笑道:“误会误会,我可没在自嘲,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而他却身形微侧,神色淡然地躲过我的触碰,道: “既是我瞿墨的徒弟就该志气些,以后别再这样说话。” vvv 刚回到昆仑山,一只仙鸟就衔着一封信落到我的案头。 展开那张细白纤薄的信纸,我一眼便认出那带有明显修饰笔法的华丽字体正是出自绛竹之手。 待仔细看罢,我不由长叹一声。 那丫头先是在信的开头颇有良心地询问了我脚的情况,而后便笔锋一转,讲了一个地上的花单恋天上的月亮而不得的悲情故事。 她说,花很爱月亮,因为它拥有照亮一个夜晚的耀眼光彩,是月亮让花在平凡的世界里找到可以倾心想往的对象。只是,花明白,那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爱,因为在明月西沉后,她永不会知道那时的月亮是如何模样,而月亮也大概从不晓有一朵花一直痴痴地仰望着他。这份感情置于两个平行的空间之间,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幻影。所以,花在独自思考了一番后,终于想通了。月亮有离他最近的一颗星星的陪伴,即使她的光华并不为人所见,在经过了长久的寂寞之后,月亮也理所应当地会爱上她。至于那朵傻傻的花,她依然爱着月亮,因此她不会怀恨在心,她真心祝福星星和月亮,祝愿他们幸福。 ……虽则,我很欣慰绛竹有这么豁达宽容的胸襟,但她的每个“暗指”,不是我说,也过于明显了一些,作为那颗“光华不为人所见的星星”,我表示压力很大啊。另外,我真的很想当面告诉这朵傻孩子,“星星”和“月亮”之间是清白的,他们什么都没有,别自行想象那么多啊! 于是,在吃了一顿怎么看对面瞿墨的脸怎么像闪闪发亮的月盘的憋屈晚饭后,我怀着内伤,很快便去就枕了。 夜色正沉,因为晚饭实在没吃好的缘故,此时我腹空难耐,在榻上辗转几番后,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睁开眼承认我有史以来第一次的失眠。 现在这时辰在凡界该是“人定”了,万籁俱寂,偶尔只有窗外风拂枝叶的细微声响。 “叮铃――” 浑身汗毛一竖! 刚、刚刚……那是什么声音? 清脆的铃铛声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环境里显得格外扎耳。 “叮铃――” 再次确定不是幻听之后,冷汗开始从我背后不受控制地丝丝浸出……虽然我此时已经是一位光荣的神仙了,但为人那么久毕竟还是不能太忘本――说实话,我做人的时候就老怕鬼了! 然而,把自己严严实实裹在被子里,稍微冷静下来想想,才觉这缥缈诡异的铃声仿佛在哪听过―― 对了!这不就是不久前在我差点被“灵气合变”制造出的异空间吸进去时听到的那道铃声吗?――这么说来,彼时还是那道铃声救了我的命呢。 想到这,我突然感觉这铃声很是蹊跷。而思维一旦运转起来,我也就没多余的心思去害怕了。 原本,我只是以为这铃声会在远处时不时地响一下,就像某种召唤,于我倒是没产生什么不良影响,所以,也就渐渐放下心来任它去了。 就在我全身松懈之际,一道黑影却蓦地从眼前掠过! 那速度之快,甚至将影子在瞬间拉成一面风墙,然而却没有引起一丝凉意,像极魑魅魍魉。而起初只在远处响起的铃声,此刻竟也伴随着这道鬼影于身侧清晰地传来―― 身上那种麻麻的感觉慢慢转为强烈,我再也躺不住了,迅捷地一骨碌从榻上滚下来,脚一沾地就要往外跑。 天不遂人愿!还没跑几步,手指刚触到门板推开一条缝,只觉眼前几道黑,那在空气中时隐时现的鬼影就毫无预兆地挡在了面前――我顿时有种从高空急速下坠的眩晕感,一颗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月黑风高的,这也太惊悚了! 然此情此景,我还来不及按照程序白一下脸,发一下抖,尖一下叫,那看来小巧玲珑的鬼影就猛地往我怀里扑来,一面还用她那颤抖的小女孩儿的嗓音叫着: “凤兮姐姐!” ------------ 魔魂紫涣(2) 那看来小巧玲珑的鬼影猛地往我怀里扑来,一面还用她那颤抖的小女孩儿的嗓音叫着: “凤兮姐姐!” 我愣住了。 她直直从我的身体穿了过去…… 一时寂静无声。 夜风吹开门扉,我缓缓转过身去,但见一个模样约摸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儿怔忡地跌坐在地上。 她面容姣好,脸色也并不显苍白,一身紫装银链除去头上没有那顶繁复大样的帽子外,简直像极了苗疆人,靓丽中不乏英气。只是,她此时低垂着头,从门外泻进来的月光洒在她身上,有种别样的凄清和凉薄。 这孩子……真是幽灵?还有,她刚刚叫我“凤兮姐姐”…… “怎么……会这样……” 哽咽的声音在这清寂的环境里、在这片安静的月色中,不疾不徐地流淌,很快充斥了每一个虚无的角落。 我无法忍受悲伤以这样一种寂寞的方式不断扩大,于是慢慢走近,然后朝她伸出一只手。 “别光坐着哭,先起来。” 女孩儿抬起头,一双被水汽氤氲的明眸里盛满了柔和却易碎的月辉。 “凤兮姐姐……你果然是。” 我并不言语,只收回象征性伸出的手,然后静静看着她站起来。 “究竟怎么回事?” “紫涣也不清楚……自从在上溪谷见到姐姐后,紫涣就一直跟着您了。” 闻言,我只觉后脑一阵凉风扫过――原来这小幽灵已经跟了我这么长时间。再回想之前独自做过的种种,身旁都无一例外地浮现出一个小孩儿隐约的身影…… 我脑筋有点乱,继而对这个自称“紫涣”的女孩儿道:“重点还不是这里――我问你,你知道自己……那什么……” 我看着她,愣是不好意思说出那个字。 见我欲言又止,紫涣的眼眸黯了黯。“我知道我已经死了,只是方才见到姐姐,太激动所以一下给忘了……” 我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心平气和地与一只鬼面对面,亲耳听她说出“已死”的事实,只是什么诡谲的事儿要真给碰上,倒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你不是说你跟了我有一段时日了,怎么会是才见到?” “紫涣已是魔魂,白日不得出,好不容易等到夜晚,姐姐你却睡得特别沉,所以……” “魔魂”?也难怪会一直在上溪谷附近飘荡――对了!既然这孩子是魔族,她又和先前两个一样把我认成了凤兮,是不是一定程度上说明凤兮也就是魔族的?然而问题是,如果我现在澄明自己的真实身份,她还会不会把她所知道的关于凤兮的事告诉我?但如果真要我这么装下去,肯定会露馅啊,毕竟我除了和她长得像,对她是丝毫不了解―― “你不是凤兮姐姐。” 在我思索的当口儿,紫涣突然出声道,语气里满是笃定。 我听到自己的心“咯噔”沉了一下。 凝心聚神半晌,我看向面前的女孩儿。刚刚的柔和脆弱倏忽不见了,她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的脸,眼里流转着犀利的冷意。 我不知道她从哪里一下看出我不是她的“凤兮姐姐”,也许不同的人神韵本就大相径庭,再者她好像与凤兮特别亲近,这样穿帮的话也实在是情有可原了。 从眼下的形势来看,她是对我怀有敌意的,但奇怪的是,这敌意好像并不十分沉穆肃杀,相反,从她开始闪烁的眼神里,我看到了犹豫。 “你说对了,我不是你的凤兮姐姐。然后呢,你待如何?” 与紫涣相持对峙良久,我已察觉不到浓烈的杀意,于是找到合适的时机就率先开口,想早点结束这莫名其妙的局面。 闻言,她的双肩微微松懈,仿佛早就等着我开口说话。 “你虽然不是她,但,”她走近几步,神色有些怪异,“你是凤兮姐姐的转世。” 虽说我先前不是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但真的被人当面点破,我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先前在“灵气合变”的异空间里看到的那个姑娘我就觉得她是我的前世,对于这一点,也有很多事实可以佐证,所以我基本上已经确定,然而前因后果我还丝毫线索也找不到。这会儿又摊上个凤兮,而且牵扯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总觉得,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这个谜团也缠得越来越大了。 ------------ 前尘序曲(1) “你虽然不是她,但,”她走近几步,神色有些怪异,“你是凤兮姐姐的转世。” 虽说我先前不是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但真的被人当面点破,我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先前在“灵气合变”的异空间里看到的那个姑娘我就觉得她是我的前世,对于这一点,也有很多事实可以佐证,所以我基本上已经确定,然而前因后果我还丝毫线索也找不到。这会儿又摊上个凤兮,而且牵扯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总觉得,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这个谜团也缠得越来越大了。 “你确定?”我扶着有些隐隐作疼的额头再次向她问道。 “错不了,没人比我更加清楚凤兮姐姐的一切――包括她的转世。如若不是你身上那种独有的气息,光凭外貌,如何骗得了我?” 我觉得头变得更疼了。“……你能告诉我,你陪伴凤兮,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么?” 被我这么一问,她倒愣住了,支吾了半天答不上来。 想是刚刚苏醒的魔魂,对时间的计算尚且有些力不从心。 “这样吧,你能告诉我――你是何时死去的?”我带着试探性的口吻问。 只是这次,她回答得很快,直接就给了我一个年份。 我举起手本想在她说出日子后进行一番掐算,结果话一出我整个人就僵住了――还算个什么劲儿?那会儿距今已经不知跨越了几万年,我估摸着就是如瞿墨如今这般风光无限的,彼时可能也只是一个未经人事的无知少年罢了。 “怎么?已经过了很久了么?” 我看看眼前这个一脸懵然的女孩,突然觉得她是被时间抛弃的,她根本不属于这个时代,她还在过去的时光里固执地寻找着故人的影子。 怀着一丝不忍,我犹豫了一会儿,在她焦急目光的逼视下,终究还是开口道: “万年转瞬即逝,世事轮回,一切已非你记忆中那般。” 闻言,她的嘴唇动了动,然而终归什么都没说出口。 风过摇曳门外的松枝柏叶,如水月色搅碎一地,光影明灭间,不知有许多往事缠绵交织,而其中滋味,又有谁真正能解? 良久,一声轻笑打破了这光影迷幻的寂静。 只见紫涣的嘴角微微翘起,一双辨不清情绪的眼睛掩于长睫之下。“这种事我如何知道……等凤兮姐姐回来吃点心,仿佛还是昨日。”话语间,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她脸庞滑落,折射出点点滴滴莹亮的光,“也许,我的确等了太久了。” 是如何一种执念,让她即使化为游魂,仍心心念念地牵挂着从无一刻忘怀;又是如何一番虚妄,等了这么久,守了这么久,她不过是错过了自己无数的轮回换取一个早已面目全非的“凤兮”。 此时此刻,再问“值得”或是“不值得”都已显得多余,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我,我真正要揭开的真相就藏于其后,我不能不抓住这道偶尔停留的浮光掠影去穷根溯源,无论它是美好如幻梦的华胥境,还是血泪交横的无间地狱,都将让我重拾一段过往,而那真真切切是属于我灵魂的一部分。 也许我真像琉盏所说,是异样的存在,没有哪一个处于轮回秩序中的个体会像我这般被自己前世的影子围绕,那些总会莫名出现的不带画面的凄切私语,仿佛也在指引着我去寻找某些东西,而那些东西正是我生命中一直所缺少的―― 名为“深情厚谊”的东西。 vvv “真真不可思议,你竟然会有这种东西,不过……为何还残余一些灵气?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之前就在这里面了。” “我也不清楚,这是别人送的。” 我挽着衣袖,认真地与手腕上那一条离开青丘时一个神秘兮兮的小姑娘送的夜明珠手链――当然,是寄居在手链里的魔魂交谈。 昨夜,因为一个意外让紫涣发现了我手腕上的这条手链,她乍一看就断言这不是普通的首饰,而是可供灵体寄居的小型灵窖。 这么一来,再回想起那时的场景,我便觉十分蹊跷。如若真如那孩子所说,每个来青丘的神仙都送一条,单是这么珍贵的夜明珠就完全足矣,干嘛还要多此一举做一个以夜明珠为外形的小型灵窖呢?――除非,她是故意想让某种灵体寄居在这手链之中从而间接附身在我身上……可是,我根本不认识她,而且这段时间以来我也并未感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当然,这个自不会是我最近遇到的一连串怪事的罪魁祸首,因为即使没有这手链,按既有的客观条件看来,这些事迟早也会发生。 那么,会不会是那个女孩听了谁的命令而这样做的呢?――烦死了,根本没有头绪!既是事关青丘,到时我还是去那里找一趟玄漓好了,正好把我先前攒着的疑问一并给它弄清楚。 暂时将这些旁的搁到一边,我转而问藏身于手链中,不必再为白日不能施展能力而烦恼的紫涣:“有一点我不明白。既然你说你白日不能活动,之前又是怎么在我快要被吸进异空间的紧要关头把我救出来的?” “你也清楚,那是异空间――在异空间我当然能帮你、不,我当时以为你是凤兮姐姐才帮的,要是早知道――” “怎么,我是你凤兮姐姐的转世,你不该帮?” 我感到手链在手腕上猛地弹了一下,从中发出没什么好气的声音:“帮都帮了还多说什么?你到底想不想了解自己前世的事?” 被戳中软肋,我只得放柔态度:“好好,你救了我我该多谢你――你说吧,关于凤兮。” ------------ 前尘序曲(2) 被戳中软肋,我只得放柔态度:“好好,你救了我我该多谢你――你说吧,关于凤兮。” “你要好好听,这可是你轮回的起点。”紫涣的语气中不乏得意,好像凤兮是我的始祖理所应当也是她值得自豪的。 “我第一次见到凤兮姐姐是在……” 原来,她并不是从一开始就伴在凤兮左右,而是在凤兮登上魔族魔君的高位后才遇上她的。因为彼时魔族推选魔君不像今日这般靠世袭,而是更像夏朝时的禅让制,谁有才干就该谁上,一切凭实力说话,所以光是据此一点,我还不能确定凤兮究竟是何身世。 总之,这位女魔君是相当厉害,一根骨节鞭打遍森罗鬼煞无敌手,能力是一等一的扎实,在魔族普遍树立起了绝对的权威。而当时,紫涣只是一个日日受欺负的低等魔族,直到有一天,凤兮出现在了她的生命之中。 “当我抹净眼皮上的血,睁开眼一看,凤兮姐姐就站在我面前。就像大家传说的那样,她穿着一袭金色的广袖留仙裙,唇色比脸上未干的血迹更加浓艳。她踩在那些平日里在我看来高大如魔殿宫墙的家伙身上,就像踩着一群渺小的蚂蚁。她救了我,转身的时候,还朝我笑了笑――那个笑容,比我见过的任何亮闪闪的东西更加灿烂耀眼。” 自那之后,紫涣便做了凤兮的贴身侍女,也是唯一的近侍。两人虽为主仆,感情却很深厚,即便在众人之前也常以“姐妹”相称。近距离接触后,紫涣发现凤兮并不如她所想的那般主事沉稳有王者之风,相反,她时常会表现出几分孩子气,有时也亲切得让人如沐三月暖阳。紫涣十分喜欢这样诚恳而又平易近人的强者。只是,这样与凤兮朝夕相处的日子并未持续多久。 “那天,就像从那些魔鬼手上救下我一样,凤兮姐姐从照幽林救回了一个白衣少年……我不知道他是谁,我只知道,若不是因为他,凤兮姐姐不会让出王座就这么丢下我离开……她大概永远不知道,有一个曾经陪伴了她那么久、叫‘紫涣’的女孩儿,在她离开不久也想追随她而去,却在刚刚出上溪谷的时候,被那些早就对她年纪轻轻凳上高位心怀不满却又一直无力对付的小人给当作替身杀死,尸身被分了好几块,每一块都烂得触目惊心……她不会知道……紫涣即使死得这么惨,也一直在家门口……等她……回家……” 话音未落,女孩儿已泣不成声。 vvv 我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手腕上的夜明珠手链,良久无语。 紫涣因悲恸过头,这会儿气息已是十分微弱,也许得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静养才能慢慢恢复,毕竟心上的伤总是比身上的更难以愈合。 从她方才的话语中,我不仅得到一个非常关键的线索――当初被凤兮从照幽林救回来的那个白衣少年;另一方面,我也为她的遭遇唏嘘不已。若一段经历在历经了万年的岁月冲刷后仍如此鲜明地撩人伤痛,曾经当它真真切切地发生时,又该是如何一番光景?――这种事,真希望我永远不会知道。 这时,门外一前一后响起了脚步声。 “打搅了。桓玉仙官可在?”来人在轻轻敲了几下门之后,温言问道。 我拉下袖子,站起来拍拍衣裙便前去迎客。 昆仑山向来没什么人拜访,这段时间因了瞿墨的病,这才稍微添了些人气。 一开门,但见竟是个大稀客―― 无弦着一身便服,打扮随意,此刻就端端正正地立在门外。看到我之后,他面色从容地转头去看路边的小花…… 意外之余,我转念一想:之前在天宫准备将手帕还给他时,他好像有说过要亲自前来的……莫非,正是和那条染着“绿血”的手帕有关? “在下见过桓玉仙官。” 顾自琢磨着,不小心忽视了一旁拎着小竹篮的仙使。再转向他时,不容我言语,他径直说道:“天君听闻瞿墨上神近来身体抱恙,特地派小的随五殿下来探望上神,顺便送来药君新炼的药。因见神君正在安歇,这才来寻了仙官。” “承蒙天君体恤,桓玉替师傅谢过了。”正想接过那竹篮,一直没有言语的无弦突然出声道: “等等。” 我伸出去的手顿了顿。他走上前来往竹篮里看了一眼,继而面向那随行仙使:“还有一味紫竹草呢?” 仙使闻言愣了愣,旋即赶忙在篮子里翻拣起来。 “咦、咦――太奇怪了,这怎么会――我明明记得有放好啊……” “回去拿。”不顾他额头慢慢冒出的细密汗珠,无弦直接下令道。 “我、都是小的粗心,是小的错!小的这就赶回去!”诚惶诚恐地向无弦认完罪,他转而又苦着脸向我鞠了好几个躬,“仙官,诚然抱歉!不知上神情况如何,这药不能及时煎好该不会……” “别担心,师傅的伤大体好得差不多了,你只管回去拿,我先将这几味煎好便是。” 这位仙使接着又连说几个“抱歉”,这才脚下生风地跑开了。 &nnsp; 0 ------------ 魂予芳琼(1) 这位仙使接着又连说几个“抱歉”,这才脚下生风地跑开了。 来一趟昆仑山不容易,路途遥远不说,中途又不得腾云,看来他这一来回得花不少冤枉功夫。 将无弦请到屋里坐下,我正要往药炉那边去,他却叫住了我。 “这个,拿去一起煎。” 看清丢在桌上的那一捆东西,我的眼睛不由越睁越大。 “紫竹草?”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的无弦,“你是故意的?” 他并不答话,只静静地点头。 思绪有些乱地转了几圈,那句“为什么”含在嘴里终究没问出去,我只拿起桌上的药草,道:“先坐,我把药煎上。” 与无弦对面而坐,我不想再有那种尴尬的沉默,于是很干脆地就从袖中抽出那条已经被洗净的手帕。虽然它重新变得细白如雪,但当时浮在水面那触目惊心的绿仍让我难以忘怀,若非因这段时间照顾瞿墨没心思顾虑其他,我还真担心自己会做噩梦。 无弦接过手帕,目光静静地凝在上面。良久,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的视线径直投向我,道:“想必你看到了。” 他的这道视线与往日的都不同。表面虽还是那般波澜不惊,实际上却炽热如火――第一次,我感到他的目光透过重重阻隔,直直落到我心上。 然而,这一刻的他,让我感到很陌生。 我本以为对于这件意外之事,他会找到一个不足为奇的理由就此了结,万万不曾想,这足以令他抛开平日里一贯的淡定。看样子,这该是触及了一个关于天宫内部不得了的秘密,而他以为我已经猜到了什么。 对此,我有意顺水推舟,于是故意避开他的逼视,“不止看到,也听到了――就在几天前。” “……药君应该警告过你,那件事就当做没发生过。” 心里一动,我继而又稳了稳心神,方道:“我知道,我本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但是,”我转而看向他,“五殿下,你却自己来找我了,不是吗?” 他闻言,显得有些为难。“我还不确定……我也可以现在就离开。” “……可以,”感觉到有一些东西好不容易就要冲破坚固的篱笆,我为他这种优柔寡断的态度感到不快。他既已来了,又颇有心思地支开了随从,难道不是决定好了要告诉我些什么吗?于是我语气略显冷硬地道,“你可以现在就走。但今日殿下离开之后,我们以后再相见,请容我当作从没认识过你。” “……为何?”他默了半晌,问。 “我这人不与两类人交往。一者不喜欢的人,二者怀疑的人。然而抱歉,这一来二去的,我现在不得不怀疑殿下你。”我用审视地眼神瞧着对面的无弦,“你和传言中的很不一样。起初,我想着传言本就不可信,所以没怎么在意。但日积月累地了解下来,我发现你竟然没有一点与别人交往的手段。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那么多年的交际经验莫非都是攒着玩儿的?况且,几天前我又听见你在背基本礼仪――” 吸了一口气,旋即用一种甚至连自己都觉陌生的口吻道:“你,不是五殿下吧?” 此话一出,最先感到层层寒意的,却是我自己。 眼前这个人,这个曾一度陪我半生浮沉的人,我突然搞不清楚他到底是谁了――可怕的是,他流下的血是绿色;更加诡异的是,如果他不是五殿下,那真正的无弦又在哪?是死是活?为何还有那么多包括药君在内的老神仙明明知道真相却还要帮他掩饰?这件事天君本人又可曾知晓?…… 此时此刻,我希望从他自己嘴里知道这一切的答案,毕竟,他是我小心翼翼,一直珍藏在心底的人。 然而,无弦不再看我,他的脸色在这一刻显得尤为苍白,我甚至看到他薄唇微抿,隐约间有淡淡的血色。 虽然不答,但他这种前所未有的举动已经让我心里有了底。 一瞬间,我觉得之前与他苦心建立的所有都成了空中楼阁,虚无缥缈得让人心寒。在他的身上,虽然确实有着曾几故人的影子,但那毕竟是已然逝去的东水,当下的他才是真真切切存在着的。然而,我却发现他并非我一直认知的那样―― 他到底是谁? 我为这一连串的疑问和打击感到心焦难耐,却见他仍然踟蹰犹豫,一副欲说还休的形容。可以想见,这个秘密一旦大白,很多既定之事都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也许他还没有准备好,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改变和颠覆。但是,既然他会想到专程前来,那么让我知道这个秘密的可能性看来也不会太小。 我向来是那种到了关口就一定要闯进去弄个究竟的犟脾气,而且关于他的事,我总觉得自己有某些不得不去搞清楚的理由。所以事到如今,我看向对面一直保持缄默的无弦,郑重地开口道:“无论你的决定如何,我先告诉你我的应对方式――如果你现在就走,我无话可说,但这对我而言注定是一个无法再涉入的局,所以从今以后,我们就各自珍重;如果你现在把话说清楚,那么一切视情况而定……怎么样,有没有对你作出选择起到一点帮助?” 闻言,慢慢地,无弦开始恢复镇定。在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他闭上了眼睛。 仅一桌之隔,我就这么安静地看着他,等待他最终的决定。 良久―― “好,关于这一切……我告诉你。” &nnsp; 0 ------------ 魂予芳琼(2) 留仙赋:君生故我在2_留仙赋:君生故我在全文免费阅读_魂予芳琼(2)来自138看书网(www.13800100.cOm) vvv 在天宫三大书阁的最深处,无一例外都摆放着几副关于历代天君种种事迹的长青史册,包括现任在内。//百度搜索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看最新章节// 现任天君虽并没有什么很大的作为,但治理有方,宽厚仁德,一直为三界中人夸**赞。然而,真正让他名声大噪的,却要数他悲天恸地的厄运。几个儿子像中了诅咒般相继死去,唯独剩了一儿一女。 一位是五殿下无弦,另一位便是“魔鬼神女”惊鸿。 传言中,五殿下风神俊秀,气度潇洒,是个秀色可餐的美神君,且处理起天宫事务来,井井有条,多而不乱;与外族交际,能言善辩,满腹珠玑。这样一棵优秀的独苗,众人皆对他未来储君的地位心领神会,只是天君虽也对他器重有加,却迟迟不肯宣布这一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决定,成为一个无人敢猜忌的谜。 书中记载,五殿下幸蒙天泽,最终保全了自身,却也并不曾逃过那降临在他四个哥哥身上的厄运。 九百多年前,五殿下遭到至今身份不明的外族人的暗杀,来人就出手招式看来,能力绝不在当时任何天界高手之下,且明显是有备而来,不仅挑准了一个最好的时机下手,甚至连彼时五殿下不敌退走的路线都摸得一清二楚。二人在凡界一个荒僻的地方再次动起手来,至于中间过程除了当事者再没有第三人知道。所幸,当发现异状的神兵总将第一时间赶到时,就看到正巧采药归来的老君正蹲在已然昏迷的五殿下身旁替他护法疗伤。殿下气息微弱,却并无什么大碍,看样子确是逃过了一劫。只是,从那时起,无弦一头墨黑的长发便霜染三千,气色也不似往日的好,甚至略显苍白病弱。人人都道那是经历了一场恶战后大伤仙元的缘故,慢慢调养便能养回来,唯一可惜的只是让那个不知名的暗杀者逃了,此后销声匿迹,再无什么动作。 “真是有惊无险的故事――你是否也这么看?” 无弦口吻淡淡地说着,继而抬眼看向我,唇边掠过一抹凉薄的笑意。那一瞬间,我仿佛觉得他一直以来戴着的面具在渐次碎裂剥落。 “难道……实情并非如此?”我听出自己的声音略带颤抖。 他的目光没有离开过我,身子却慢慢前倾,直至手抚上桌沿,才一字一顿、节奏缓慢地道: “你是对的。我,确实不是无弦。” 虽然在这之前,我已经尽量小心翼翼地调整呼吸,而这会儿从他本人嘴里亲耳听到真相,却仍是不免骤然一窒。 不知怎的,我开始有点害怕接下来即将听到的话,只是,对面之人已不再显得犹豫,从那笃定的眼神中,我仿佛觉得他就算会从此坠下万劫不复的深渊,也要拉着我一起。 双手紧紧握住面前的茶杯,我看到杯中的茶水正在止不住地泛起层层涟漪。 “你好像后悔了?” 一如既往清冷的嗓音自对面传来,却似带着几分不明意味的喑哑。 待我抬头之际,但见一道巨大的阴影落了下来――他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上了长桌,此刻就居高临下地侧身坐在我面前。一张脸沉在阴影里看不真切,一伸手,指尖便绕上我的耳廓,冰凉的温柔。 不一会儿,我只觉浑身一麻,当即从椅子上跳起来,站到他能触及的范围之外,惊魂不定:“你、你这是……” 见状,他并没有大的动作,只是一言不发地从桌子上下来,继而走到与我相对的地方。 “为何你这么害怕?”他背对着我,徐徐发问。 “……”我不知该以何作答。 旋即,他转过身来,眼睛却并不看我。“你不必如此惊恐,我并非什么毒蛇猛兽,也不会要你性命。说到底,抛开‘五殿下’这个头衔,我也不过是……”说着,指尖从案上花瓶里一支新插的白竹兰的花瓣上轻轻掠过―― “一朵花而已。” …… 九百年前,那一笔关于五殿下的历史记载,人人都只知其开头和结尾,却不知中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因五殿下最终仙体无损,大家也懒得去深究,于是便成就了如今这看似荒诞至极的现实―― 五殿下原不像说的那样“幸蒙天泽”,实际上,他比他任何一个早逝的兄长都要来的可悲。 彼时,他确实与那身份不明的外族人在凡界一处激烈开战,然而,输的人并不是暗杀者,而是五殿下――他付出的代价也远远大于记载中那个据说逃跑了的人,因为他失去的不是别的,而是生命。 一切看似到此也该结束了,但是连那痛下杀手的神秘人或许都不曾料想,五殿下因生来仙灵护佑,神性深入骨血,但凡沾到他血的东西,就是朽木一截,也能重生枝叶;更不用提生长在凡界,沐浴日月精华,又未受过俗尘侵扰的荒谷灵草了――而此时此刻,我眼前的这个人,他便是九百年前被死去的五殿下的鲜血所浇灌,绝尘而生的那朵独一无二的仙骨琼花……至于真正的五殿下,就连他的尸首也未曾被发现,而知道这条死讯的人则更是少之又少。 终归,关于一位伟大神子的惨烈陨落,就这么被毫不留痕地一笔带过了。 再看向对面那个男子时,柔和的日光正透过窗棂轻抚他的侧脸――头一次,我猛然发现这个人竟是如此苍白,如此静若无物。他的灵魂好似不属于他自己,他是在替别人活着――循规蹈矩、小心谨慎地活着。 ――而我爱的,却是不用模仿谁,安安心心做自己时的那个“他”……只是事到如今,就连他真正的名字,我也叫不上来了。 &nnsp; 留仙赋:君生故我在2_留仙赋:君生故我在全文免费阅读_魂予芳琼(2)更新完毕! ------------ 正文 ------------ 旧言不忘(1) 再看向对面那个男子时,柔和的日光正透过窗棂轻抚他的侧脸――头一次,我猛然发现这个人竟是如此苍白,如此静若无物。他的灵魂好似不属于他自己,他是在替别人活着――循规蹈矩、小心谨慎地活着。 而我爱的,却是不用模仿谁,安安心心做自己时的那个“他”……只是事到如今,就连他真正的名字,我也叫不上来了。 他不该属于这里的,他原只是一朵生长在荒谷里的花,周遭有的,不过是一片又一片纯净明澈的色彩,又如何能适应如之前五殿下经历的那般似假还真、声色犬马的生活?这么一来,他不能游刃有余地与人交际,也诚有可循。毕竟世间万物再怎么复杂,岂能比人心更甚?既是摸不透对方心思,任他再聪明有灵性,也至多能说出那些正确却永远无法让人满意的话罢了―― “在一开始,我时而因不慎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而遭到监督我的人的不耐和白眼。到后来,我干脆尽量避免与人接触,这样一来果然省了不少力气。只是,说话这方面倒是越来越退步了。” 我因而问道:“监督你的人?是哪些?” “天君和他的一些近臣。” “……”果不其然。如此看来,天君该是这件事最大的幕后操纵者。兴许是担心自己五个儿子到最后一个不存,不仅会影响到三界对他的评价,更是会让那些一直在暗中伺机而动、图谋不轨的家伙因祸得逞。那样一来,局面就会立时乱得一发不可收拾。 “还有,”像是又想到什么,他补充说道,“惊鸿也知道这件事。” 闻言,我不免惊讶:“……哦?” “惊鸿是因和她兄长的血缘灵媒才得知的……不过,天君并不喜我与她有过多的来往,只是碍于外界‘兄妹不和’的流言才到底没有多加干涉。”顿了顿,他的目光仿佛变得柔和了一些,“只是,我觉得她很好。除了平日里被灌输各种必需的知识技艺外,她还是第一个教我怎么弹琴喝酒的人。” “……难怪你与她亲近。”被当做傀儡的乏味生活,要是有这么一个真正拿你当血肉之躯、等闲的还拉上你一同弹歌醉酒的人,也确实值得庆幸。至于惊鸿为何明知真相还与此人交往―― 她向来随性不羁,我自然也搞不懂她是怎么想的。 话说回来,我这两天的遭遇真可谓是异彩纷呈惊吓不断,改天编个戏本卖到凡界去,说不定能就此掀起一番前所未有的血雨腥风……只是,还有一点我需要确定。 “无、不,你……为何想到要来这里告诉我真相?” 对面之人却只静立不语。 我上前几步,在他身前站定,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为何把这些告诉我?绝不会是因我之前说的那番话罢?说到底,就算我真的猜到什么,也自然不会乱说;即便我说了,又有谁会相信――” 那双总是宁静无波的眸子蓦地泛起锐利的光华,他不由分说地抓住我的手腕,能感到他体内的力量正在真真切切地涌动。“若真是那样,你也不会相信我了……我希望你明白,即便我不是真正的仙,更算不上人,但那些年在凡界一直陪着你的――是我。我还是原来的我,从未变过。” 这一刻,我忘了手腕上隐隐传来的疼痛,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我自上九重天以来第一次没有感受到那道横亘在我们之间巨大鸿沟的存在。 他把他的秘密一五一十地向我坦白,不为别的任何权衡之计,只因为我是我……我深知,此刻站在面前的,不再是那抹戴着面具的虚无幻影,他既已真真切切地将情感用自己的方式向我倾吐出来,就说明他不会再对我伪装,只要我愿意,或许就能重新站回他身边的那个位置……既然如此,即便事态真如药君所言那般凶险,我又怎会后悔?相比一个人独自呆在安全的桃源里,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并肩于山崩地裂之前,不是更好么? 我还是原来的我,从未变过。 我也并不是那么贪恋过去的人,而这句话却实实让我感动―― 不为证明什么,只是一个与君承诺的誓言。 vvv “咳、咳咳……” 就在我与无弦之间的隔阂好不容易被打破、温情的氛围尚来不及持续多久时,一阵咳嗽声由远及近,猛地把我拽回现实。而他也闻声放开了我的手,转而走到远一些的地方,与我拉开距离。 看着他脸上随即扬起的浅淡笑容,我明白:在一切还没有定论之前,他不想给我造成过多的麻烦。 瞿墨的身影很快出现在门外。 他并未束发,黑悠悠的长发流泻到腰际,肩上披一件银貂雪袍。整个人站在风中,显出几分萧索和单薄。 “师傅?你怎么只穿这么一点就出来走动?” 生怕他会被大风刮跑,我快步上前搀着他的手臂把他领进屋内。 瞿墨见到无弦后并不惊讶,仿佛一开始就猜到他会在这里出现。 虽则,他还是用那副漠然的口吻道:“殿下,我都不知道你大驾光临。” “本想一到便前往探望,只是彼时上神正在休息,是才将父皇委托的几味药转而送到桓玉这儿来了。” “咳、多谢好意,还请殿下代我向天君致谢,只不过――”瞿墨说着,淡淡地扫了我一眼,“知殿下与我家徒弟交情不薄,望下次莅临之时无论如何也知会我一声,如此便不至于怠慢了殿下。” “……”无弦不再多说,只神色淡淡地点了点头。 瞿墨孤僻古怪的脾气,但凡天界之人大都了解几分,而他自己也貌似丝毫不在意,向来从容故我,于是这会儿与无弦象征性地寒暄完毕,便直接将话头转向了我这边: “徒弟,为师醒来之时发现你不在身边啊。” 听他这么说,一股凉意没由来地直往脊背上窜。“呃、那什么……不知师傅有何吩咐?” “如今再来献殷勤,为时已晚。”瞿墨凉凉说着,一手搭上我的肩膀,一副正儿八经的说教嘴脸,“师傅病了,徒弟于情于理,该寸步不离地守在师傅身边。所谓察言观色,动辄关情……唉。” 我自问没犯下什么严重的过错,这声意味深长的“唉”又是怎么回事?还有、还有那个“恨铁不成钢”的鄙夷眼神…… “又在心里想什么。”念头及起,却不知瞿墨何时已经把我的脾气摸得这样透,抬手又如往常一般在我脑袋上一拍。 于我来说倒也习惯了,余光扫到默在一旁的无弦时,却发现他的表情有些异样,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如细针般锐利的东西―― 幸而,那个一早被遣回去找药材的侍从赶在这当口儿回来了,真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nnsp;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