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 引言 浮梦幻世 东隅,传说是这片浮梦大陆上最高的山,少有人能登上,山形奇特,顶部似乎被斧头深深劈开般,形成遥遥相对的雌雄双峰:蒙天和鸿羽。双峰之间的山谷旸谷据说是能最早看到日出的地方。 鸿羽峰顶,青衫银发的背影站立良久,忽地纵身跃向旸谷。 他如大雕一般俯冲而下,耳边是呼啸的风声,青衫银发都被扯得笔直,他却仿似一无所觉。 离旸谷越来越近了,山谷间的气流将他下坠之势一阻,他趁势旋身,稳稳落在扶桑树顶。 微乱的银丝飘至眼前,他伸手撩开,露出一张不过三十开外的脸。 他一手把玩着银发,一手探向扶桑树身,竟从树身中取出一卷书册来:《浮梦千年纪》。 随手翻开一页摊在身旁,他眼神空洞地望着缓缓升起的太阳,自言自语起来,而原本空白的书页,浮现出他的话语,一字不漏。 “浮梦幻世,神元九千八百年。第十纪。 天下四国太平粉饰下各有暗涌。 东盛国,蓝安四十二年秋。太子蓝嵘遭大皇子蓝峥陷害,冠以淫乱宫廷之罪,褫夺太子封号,幽禁于宗人府。蓝嵘悲愤至极,不堪受辱,服毒身亡。太子妃上官惊鸿初现梦熊之兆,为保腹中血脉忍辱偷生,一月后获救出宫。蓝安四十三年春,蓝峥逼宫夺位成功,改元蓝峥,是为蓝峥元年。 …… 注:余自觉天命将近,故提早两百年录下最后一记。此后,千年纪绝。” 他合上书册,仰起脸,一任被风吹乱的银发在眼前飘荡。 天人尚有五衰,更何况他只能算半个天人。所以,她托付的事情,他大概是做不到了吧。漫长年岁过去,旸谷里紫气依然薄弱,好在昧谷那边也没什么动静。这浮梦幻世,也该还有百来年平静的日子。 《浮梦千年纪》传到他手上的时候,已是第七纪。当她告诉他,他这一世的使命时,他还只是个孩子,并不完全明白她的话。直到她临终前,抱着他从鸿羽峰顶一跃而下,他在她怀中,看眼前景物急速后退,前尘往世便如走马灯般晃过。 琉璃血珠,浮梦玉令,得此二者,坐拥天下。 他终于记得,那一场旷世之战,而后争得天下四分,神魔俱灭,人族掌权天下的局面,直至如今。 可她再也不能陪他了,只对他说:三世之后,红夜双星便是契机。她希望他能找到那个人,保护他直到生命尽头。那是作为圣女的她从琉璃血珠得到的最后预示。 琉璃血珠滚落昧谷,浮梦玉令亦被分成八块不知散落到何方。而今便是第三世,他已现衰败之象,却还没寻得那所谓的契机。 将银发拨到脑后,他长叹一声,沉重而无奈,满山谷都回荡着他的叹息。 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不能再守着那些规条只是冷眼旁观,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雨姐姐,答应过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他将书册送回树干,“今日一别,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他站了起来,空谷里忽地刮起强风,扶桑叶沙沙作响,似是在挽留他。 他不是不记得她的警告:若是插手人间事,寿尽之后,形神湮灭。他只是,只是不愿负了承诺。 永别了。他心道。足尖轻点,如鹤飞冲天。 几个月后,东盛王朝里,忽然多了一位青衫银发的太傅,而一向心高气傲霸气冷酷的东皇蓝峥居然对他礼敬有加甚是倚重。 同时,一个消失已久的古老传言又在浮梦大陆上流传开来:玉令号八方,琉璃知今古,碧玉血珠合,浮梦得一统。 东盛皇城观星台,一头银发的老者喃喃念着那传言迎风而立。他唇边含笑,眼中满是期待。 夜凉如水,晚风吹来乱世将临的气息。幻世浮梦这偌大的舞台,不知会有多少好戏连场…… ------------ 第一阙 雪落香残流云梦 ------------ 荧惑守心芳魂渡 1 浮梦幻世,东盛国,蓝峥十九年。 夜深沉。 繁星点缀着漆黑的天幕,娥眉月高悬其上,冷冷地注视着这片大地上发生的一切。 五月初,东盛国已是初夏,安平城外青鸾山腰的盘山路上,粉白的樱花在夜风中摇曳。 已近子时,而这条通往武林第一庄流云山庄的路,却不复往日的宁静。 簌簌风声渐急,掺杂着打斗声。 人影翻飞,轻纱蒙面的白衣女子剑走轻灵,与一位长须持羽扇的老者缠斗着。老者身后,红衣的少女扶着身旁灰白衣衫的老者跌跌撞撞地试图逃离这险地。 不懂事的樱花依旧飘洒着,风愈急、渐冷,明明是夏夜,寒气却越来越重。 白衣女子捏了个剑诀凝神聚气,转身之时,夏夜飘雪、粉樱翻飞。 “好一招落雪飘香,老夫领教了!”长须的老者羽扇轻斜长身而立,门户大开又似毫无破绽,将老少二人护在身后,不让白衣女子有机会接近。 白衣女子仗着卓绝的轻功和雪的掩护围着长须老者继续刺探着他的实力寻找机会,却不敢轻易近身。而逃亡中的老者忽然停了下来,他转过身来,隔着飞雪定定地望着白衣女子,再没移动半步。 那二人其实是一对父女,只那老者看起来十分苍老,若说是少女的爷爷也不会令人意外。 少女的年纪则和白衣女子不相上下,一身绯红衣衫衬着她圆圆的脸,一双水灵的大眼睛此刻充满了担忧、恐惧与疑虑。她张着嘴却没发出声音,一双手扯着爹爹的衣衫想将他拉离危险,可爹爹仿佛被定住一般,怎么都拉不动。 雪越来越厚,也越来越集中,密密沉沉,阻隔了老者的视线。落雪飘香,是了,这便是落雪飘香。这位丝毫不懂武功的老人,已然被落雪飘香引入回忆的枯井,任腐蚀殆尽的往事将他的思绪沉沦。 十八年前的那个夜晚,也是这青鸾山腰,也是这招落雪飘香。或许,该还的总是要还的,怎么都躲不过。 寒意陡然加重,雪凝成霜。白衣女子寻隙绕到老者身后,一声娇叱,长剑直逼老者背后空门。那一剑的速度与力量,当是落雪飘香十八式之绝杀。 这一记绝杀并未落了空,长剑羽扇相接,老者纹丝不动,白衣女子却已显不支之象。这千钧之力一旦反噬,自是非同小可。更何况,处在半空中的她无处躲避无处卸力。老者运劲于羽扇挥开了女子的长剑,胜负似乎已分。 此刻,白衣女子的嘴角竟隐隐露出笑意。她要的正是如此良机:借着老者一挥之势,她一个回身,如离弦之箭射向那父女二人。她此次刺杀的目标便是其中之一。之前的绝杀不过是诱敌之计,而功力再深厚的人,在刚挡下绝杀之后也绝无可能追上来阻止她。 残雪剑直刺而出,剑尖离目标只有不到三丈了,她足尖点地加速,闻得身后有掌风袭来,可她不管不顾。身为一个杀手,没什么比完成任务更重要的了,哪怕是自己的性命。 一切都将走向那个她预计中的结局,她离目标只有十来步的距离了,这么近,近得她可以看见他的表情他的眼。那是一双已然失去生气的眼,连挣扎也放弃了,默默等待着命运的终结。 残雪剑就要碰触到目标了!可千钧一发间,变故陡生。 暗器破空之声传来,老者的羽扇化作千万羽箭袭向白衣女子的肩背和持剑的手。 长剑被一击脱手,背后似乎也中了招。白衣女子闷哼一声,硬生生忍住翻腾而上的血,临阵变招强催心法,将血凝成箭从口中激射而出。不愧是江湖上排名第一的杀手雪影,机变无双,她接下的任务,从不曾失手。 她的身影挡住了血箭,料那身后老者也无法阻止。任务即将完成,她杀手生涯的最后一个任务。眼看着血箭就要射入目标的心脏,可对面那双毫无生气的眼忽然又涌起了力量。 “快走,去找宇文庄主!”面如死灰的老人终于从前尘往事中回过神来,将手中包裹塞入女儿怀中,猛地一把将她推到一旁,再转头的时候,竟是满眼的担忧。 为眼前的她。 又一只羽箭射向白衣女子身后命门大穴,老人急急向她示警:“小心身后!”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十八岁的她,十年的杀手生涯,却从未经历这样的情景:目标在担心她的安危。然而她无力思考,也无力躲避,所有的力气都凝聚在那枚血箭之上了。还有一步,只差一步,那血箭就要没入目标的胸膛。之后的事情,或许,她可以去阴曹地府找她素未谋面的爹娘问个明白。 她居然躲过了那一支羽箭。 始料未及。 老人抢前一步,一任血箭穿过自己的胸膛,却仿佛毫无疼痛般继续向前冲了几步捉住了她的双臂。她直觉地挥出一掌,震得老人一口鲜血染红了她雪白的衣衫。老人还是没松手,她也没了力气,嘴角是一丝自嘲地笑:杀手雪影,竟然是这么个同归于尽的结局。她好累,不想再挣扎,闭上双眼,听得羽箭接近命门,却并没有刺穿她的身体。 一个天旋地转,她软倒在地。是那老者,帮她挡住了致命的一箭。 她吃力地撑起身子,看着眼前垂危的老人,满脸难以置信:“为什么?!” “对……对不起……”老人用最后的力气抓着她的衣袖像是在祈求她的原谅,“你……你不原谅我,也请……放过她……她……”老人颤巍巍地举起另一只手,指向刚刚推开女儿的方向。可那里只有那个包袱,哪有他女儿的身影!原来他情急之下太过用力,居然亲手将女儿推落了山崖。报应,真的是报应啊!可为什么不冲他一个人来?让他走都走得不安心……“怡晴!”老人冲着山崖发出了最后的嘶吼,不甘、愤怒与悔恨交杂着,然后彻底失去了生气。 孙崇文,前礼部尚书,三朝元老,她此次刺杀的目标,就这么在她眼前倒下了。在她没来得及弄清这个老人带给她的种种疑团之前。 她从小就被师父收养并训练成为杀手,与朝廷没有任何交集,为什么他要求得她的原谅?师父说,只要她满了十八岁,完成最后一个任务,就将她的身世告诉她并还她自由。所以,此刻,她还不能死。 持扇的老者不紧不慢地朝她走来,一步一步,那声音听在她耳中,一如死神渐近的召唤。重燃起求生欲望的雪影清醒了不少,一边聚气丹田护住心脉,一边反手发出了响箭,那是她和师父约定的暗号。现在她要做的,就是拖延时间,直到师父赶来。 ------------ 荧惑守心芳魂渡 2 老者缓缓走到孙崇文尸身前,面无表情地合上他犹自圆睁的双眼。 她听见他轻轻叹了一声。是啊,孙崇文,这个名字历经三朝屹立不倒,就连当今那个铁血冷酷与他政见不合的东皇陛下也不曾动他分毫,如今却在这荒山野岭死不瞑目。世事无常至此,大概孙崇文自己也想不到会如此狼狈地命丧于告老还乡之途吧。 她嘴角扯出一丝自嘲的笑。还有功夫感慨别人,她自己呢?也是将死之人,更是笑话一则。从哪里来,死于谁人之手,她都不知道。 她抬头打量着老者,而老者也正看着她,仍旧是面无表情地,那眼神却放柔和了些许,好像眼前的是一位好久不见的故人。 “你到底是谁?”她打破沉默,暗调内息。这问话虽旨在拖延,但这老者的身份也的确叫她好奇。身为江湖上的头等刺客,她不是没杀过武功比她强的目标,毕竟,刺杀不同于比武切磋,为了达成目的,可以用尽一切手段伎俩。而眼前这个青衫银发的老者,仅仅三招就逼得她使出落雪飘香,且挡下她一记绝杀之后还有余力发出羽箭伤了她。如此功力,当真深不可测,但看他武功身法,并不像是江湖上那些有名号的高人。 老者轻易看穿了她的想法:“不用担心,你今日阳寿虽尽,但还死不了。” 什么意思?!她心下一惊,直觉不妙,双手在地上一撑,提气后跃,拾起了那柄削铁如泥的残雪剑,可还没来得及稳住身形,便软软倒了下去。 她的世界越来越黑越来越重,好像十多年的疲累全在这一刻袭来。那些羽箭有毒!她此刻才反应过来。 “中了千羽无情还能支持到现在,第一杀手的意志力果然不容小觑。”老者主动解答了她的疑惑,言语中不掩赞赏。 是千羽无情!传说中无色无味之毒,中毒者毫无所觉,之后却会被剥夺七情六欲封住意识,成为活死人。这种毒据说是千年之前南玄国月家和西凉国辰家的叛徒联手研制而成,失传已久,一同消失的还有另一种毒药:一夕欢颜。想不到,千年之后,千羽无情重出江湖,而她竟然死于此毒,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她再也坚持不住了,缓缓合上了双眼,任自己在黑暗的世界里沉下去。她对这尘世最后的印象,是那把娘亲留给她的残雪剑仿佛有灵性一般,从她手中脱出,缓缓飞到那老者身边,而老者抬头看了看月亮,对她微微一笑:“睡吧,再睡一会,时辰就该到了……” 她的身子渐渐轻了,七情六欲似乎真的被抽空,本就残缺的记忆也一点一滴流失,她躺在无边黑暗中,任最后一点意识也被千羽无情吞噬掉…… 子时。天空中红光乍现。 樱花树丛后,闪出一个人影来,黑衣斗笠,看不清样貌。 “你果然守时。”青衣老者头也不回淡淡道。 “阿雪!”来人一眼扫到躺在一旁的雪影,急急奔了过去扶起她来,伸手一探,鼻息若有若无,可怎么都醒不过来。“时先生,这是怎么回事?”他盯着青衣老者的背影,既悲且怒。 “你收养她的那天我就告诉过你,她的阳寿只有十八。”被称作时先生的青衣老者转身看着她,口吻淡得事不关己,“你应该知道,我批的命,不会有错。” “可你说,如果她能在今日杀了孙崇文为她娘报仇,你便能找到机会为她改命!” 黑衣人话音刚落,只觉得天忽然亮了许多,抬头只见夜空中两颗火红的星争相斗艳红光满天。 荧惑守心!十五年,他足足等了十五年,终于又等来了这第二次契机!“这就是机会!”时先生大喝一声,“还愣着干什么,把她扶好,渡气给她全身大穴并护住心脉!快!” 黑衣人并不知道时先生是要干什么,但他相信,这世上如果真有人能逆天改命,那必定是眼前这位持剑默念的老者。 红光越来越盛,两颗星也靠得越来越近,它们散发出的光芒开始有部分的重叠。时先生看准了时机挥剑而舞,收式站定后,剑尖指着重叠处光芒最盛的一点,左手骈指点在雪影百会处。 黑衣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红光鼎盛处,竟有一个红点顺着残雪剑的方向滚了下来,先是一个点,再近些像一粒红珠,滚到剑尖上时,已成了人头大的球状。 时先生左手不动,右手挥舞着残雪剑,试图将红球劈开,可每劈开一次,这红球又自己合了起来,同时发出少女凄厉地痛呼声。 “时先生,这声音?”黑衣人忍不住开口问道。这声音,像极了阿雪…… “别分神,这里周围都是结界,声音传不出去。”时先生误会了他的意思,只专注地调神聚气,“魂魄撕裂聚合之痛,非常人所能承受。你若是护不住你宝贝徒弟的心脉,我便渡魂成功也是徒劳。” 渡魂!上古禁术之一!他究竟是……黑衣人来不及细想,只见时先生画了一个符阵大喝一声“破!”,那火球也惨呼一声,然后霎时分成赤橙红绿蓝靛紫银黑九色,前七者顺着时先生的左手流入了雪影的百会穴,而后二者则融为一体封印入雪影随身佩戴的一块扇形玉坠内。 魂魄聚合之痛,连黑衣人都感受得到。他只觉得雪影体内真气乱窜,时冷时热,他不得不源源不断地输入内力以镇压那几股外来的力量。而时先生也仿佛消耗了太多的力量,就地盘膝调息顺气。 良久,天边红光消散,寅时将至。 雪影的呼吸已渐平顺。 “看来,她是挺过来了。”黑衣人终于宽了心。 “别高兴得太早。”时先生仍盘坐着,大概渡魂之术所耗元气甚多,“魂魄聚合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现在她的命运、记忆、意识这天地人三魂被我封印,再加上我选的七魄与她极为相合,才这么容易就平静下来。而她苏醒后,封印的力量会渐渐消失,将来,若是三魂七魄无法相合,她就算侥幸不死,也不再是你养了十八年的那个徒弟了。”他看了一眼雪影颈项间的玉坠,迟疑了一瞬,还是补充道:“那块玉坠能镇住七魄,千万不能离身。” 黑衣人看着怀中熟悉的容颜半晌,黯然道:“好,我知道。只要她还活着,什么都是值得的。” “那好,一切按计划进行。”时先生指了指山崖边的包袱,“帮她换上孙怡晴的衣服吧。结界已除,他们很快会发现这里。” “那真的孙怡晴……”黑衣人问。 “死要见尸;若活着,由她去吧,不碍事。”他早就查过包袱,那块玉不在里面,也不在孙崇文身上,想来该是在孙怡晴那里。 黑衣人不再言语,几个起落已消失在樱花丛中,一如他来时那般悄无声息。 僻静的山道上,还清醒着的,只剩他一人了。 沾了雪而湿重的樱花瓣狼狈不堪的摊在地上,带着血色的羽箭亦无法再在风中飞翔。满地狼藉之中,他静默了好一阵,然后忽地拈起残雪剑舞了起来,竟是那一招落雪飘香。 世人只道,落雪飘香,是一个为情所伤的薄命红颜创出的绝招,却不知,这绝招是他提点而成,更不知,早在千秋万岁前,便有了残雪剑和落雪飘香的名字。那时,还有一套相合的剑与剑法:孤云剑和流云逐雨。 当初的落雪飘香,大概只存在于尘封的历史中。而如今的落雪飘香,是杀人的剑招,也是凄美的剑招。女子舞起来,轻盈柔美,身影扑朔,杀人于无形。 时先生的落雪飘香比起雪影,威力更甚。这青衫银发的老者,将落雪飘香舞出一种萧瑟苍凉的味道。 虽是夏夜,雾浓湿重,空中的水气都被凝结成雪。 大片大片的雪花从空中飞落,似乎无根无由,就这么从天而降,孤独得刺骨,落在地上,融去一片狼藉。 他尽情地舞着,天地间仿佛只剩他一人,而他,只剩这一件事情要做。 大雪渐密,掩藏了他的身影。 雪停下来的时候,残雪剑已被放回雪影手中,而青衫银发的老者早已不见了踪影。 ------------ 芙蓉醉遇绿玉杖 1 东盛蓝峥二十二年。 再往前一步,便是东盛国的土地,便离她三年前拼命逃离的地方又近了些许。 三年的时间不短,记忆中的空白已被填补了大半。可三年的时间更不够长,并不足以对某些人某些事释怀。 雪无忆站在这标示着东盛国界的石碑前,默然良久。 雪无忆,她现在的名字。 离开流云山庄的那个夜晚,她只带走了残雪剑,她依稀记得,那是她娘亲的遗物。那晚,情绪激动思绪混乱的她不顾脸上的伤,提起一口真气便奔出了流云山庄,然后一路往山下而去,方向也不辨。她只想要逃开那些奔涌而来的记忆,直到无力地倒在望月楼门口。 望月楼,青鸾山下安平城内最大的客栈,老板姓莫,是个女人,很奇特的女人。安平城是东盛国最繁华的城镇之一,这里地处天子脚下,北接皇城、南通花都,是南面商贾通往皇城的必经之地,其繁华程度可想而知。在这样的地方,一个女人撑起一家客栈,并在短短数年内将分号遍布东盛的大部分城镇,这必定不是一般的女人。有人说她在朝廷有靠山,也有人说她和江湖中人过从甚密,她听了都是一笑置之,不承认也不辩驳,任你如何都不能从她那里探得丁点虚实,作风一如她的名字:莫问。 那一晚,莫老板救下了昏迷不醒的她。朦胧之间,她感到有人帮她包扎了脸上的伤口,还听到有人直叹可惜、可惜…… 她到底是功力深厚,不久便恢复了意识。莫老板问她是哪家姑娘,她踟蹰半晌,吐出三个字:雪无忆。莫老板听罢一笑,不再多问,只半开玩笑地说看她身无分文又无亲无故地,这药钱、房钱恐怕得休息好了干活抵债了。她听罢也是低低一笑,扯得伤口生疼,心中却是一暖:她体会得她的好意。莫老板自是不知她功力深浅,留她干活云云不过是给机会让她调养罢了。方才迷糊间她听得大夫说她虚耗得厉害,需要好好静养。其实那晚并不是她们初次相遇,只是莫老板显然没认出她来,那条从左边眼角到右边嘴角的伤痕成功掩饰了她的身份。 她对莫老板的印象是极好的,说不上原因,只觉得温暖熟悉,像个大姐姐般,可以依靠、信赖。可那次,她没有顺从她的好意。天还没亮,她就留书离开了,还留下了一块玉。她不惯欠人情,可翻遍全身,除了残雪剑,就是脖子上那块扇形的玉还值些钱了。 离开望月楼,她顺手牵了一匹马,以最快的速度一路南行,没有目的地,逃离是唯一的念头,一刻也不能停留。 离开了安平城,离开了花都,又穿过一些不知名的山村小镇,再往前,便是东盛南玄两国交界了。 她为自己打造了一副银丝面具,一路以银叶为记劫富济贫。不再做杀手的她做起了女侠,总也逃不开江湖,不管是杀手雪影抑或侠女银叶。 是的,她渐渐记起一些血腥的画面,残雪剑尖滚落的鲜血在雪地上开出花来。那个面色黝黑的秋叔或许没有骗她,他是她师父,而她,曾经是个杀手。记得的事情越来越多,零零散散的碎片开始拼凑成画,硬是摊开来塞给她看,由近及远。不知是不是记忆在逐渐恢复的缘故,月圆之夜,她变得狂躁不安,浑身冰火交替,难受得想将自己生生撕裂。这样的情形越来越频繁,从每逢月圆发作到七八日便是一次。她开始怀念那段失忆的日子。她不明白,如今她已经不想知道过去的一切,为何那些过往偏要回来找她。莫非真是天不从人愿。 有一次发作得特别严重,在一处偏远的山坳。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简陋的茅屋里,左脚痛得厉害,残雪剑还在手边,包袱也在,衣服上有斑斑点点的血迹。 大概是听见她醒了,有人推门进来,是位猎户打扮的老人,左手前臂缠着厚厚的布条。老人告诉她,发现她的时候,她已陷入癫狂不能自控,老人制不住她反被她打伤,只好诱她踩中了扑兽的陷阱。她掏出些银两以示歉意,老人笑着摆摆手,说是打猎为生的人这点伤算不上什么,倒是她这失忆引发的狂症,再不解决就很麻烦了,有可能就此陷入癫狂永远无法清醒。她也不知自己昏迷中胡乱说了什么,那老人竟会知道她失忆了。不过知道也无所谓了,反正,她打算在下一次发作前结束了自己免得伤及无辜。 许是她的神情泄露了她的决定,老人忽地转了话题,讲了一个传说给她听。传说上古时代,有一条忘川和一条记川,源头处于浮梦大陆的边缘,一南一北。忘川之水能让人忘却往事,记川之水能令人回想前尘。若寻得其一,或能解她癫狂之症。 她笑而不语。她大概已经没时间去找那两条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川了吧。 老人见她不言语,已猜出她的想法,起身从里屋取出好些个小袋子递给她。 她有些好奇地接了过来,打开一袋,里面是白色的粉末。她用指甲挑出一些来,闻了闻,什么味道都没有,身为杀手的直觉却让她握紧了剑,并立刻将袋子推开:“这是什么?” “芙蓉醉。”老人打量着她,想看她作何反应。 芙蓉醉?!那可是极强的**,狮子老虎都一闻即倒,可溶于水,可制成烟,无色无味,但她此刻还清醒着。她环视四周,视线停在角落里点燃的香炉上。“麒麟香?” 老人笑着点头,那便是芙蓉醉的解药,同样无色无味。 老猎户说,是多年前一位路人将他从老虎嘴边救出,并教会他制作这两样东西。他指着那些小袋子,告诉她如果控制好分量,芙蓉醉足以压制她的癫狂,但若一年之内还未治本,则用药成瘾,最终醉死芙蓉。她笑着接受了老人的好意,那些正好是一年的用量,而醉死,也好过疯癫成魔。养了几天伤,她便不辞而别,留下几枚银叶作为答谢。 走出那个山坳,她站在南北分离的路口。往南还是往北,失忆还是拾忆?她抬头望天,灰蒙蒙一片。既然天总不从人愿,那她就从了天之愿吧。残雪剑点地,她挑起五颗石子儿抛向空中,落地之后,三颗在北,两颗向南。 ------------ 芙蓉醉遇绿玉杖 2 半年时间穿过南玄到达西凉,还没到达北泽找寻记川,那些记忆已经回落得七七八八,而狂症也发作得愈来愈密,到后来她几乎依靠着芙蓉醉度日,用量亦逐渐加重,从四五次一袋到一次就要大半袋。每次清醒过来,连她自己都觉得是奇迹:居然还没醉死。 或许真是她命不该绝吧。那日,老猎户送她的芙蓉醉只剩下最后一袋,而她的狂症就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路上发作了。她一狠心,整袋都用掉,反正剩下的也不够下次发作用,倒不如醉死干脆。 眼皮重如千斤,黑暗铺天盖地袭来。这种感觉好熟悉,她曾经经历过,对,是那次,千羽无情。记忆中又一块漏洞被填补,不过,怎样都无所谓了。她枕着包袱倒在路边,如释重负般去享受一场好眠。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竟又苏醒了过来,还是在那条山路上,身旁多了个一身黑衣,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靠着书箧端坐着。很少有读书人着黑色衣衫,但眼前这人的衣着打扮看起来一点也不突兀,反倒十分自然。 “是你救了我?”她一边活动着麻痹的身子一边问道。她可不会天真的以为自己的功力足以抵挡一整袋芙蓉醉的药性。 “算是吧。”男子不置可否,淡淡道,“你功底不错,那么重的分量,才十日就醒了过来。” 十日!刚回暖的身子差点又僵住。“这十日,你一直都在?”她抬眼打量了下四周,确信这是她发作前倒下的地方,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 “对。”男子答得理所当然,一副你不用多谢我的神情。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沉醉中,咬了咬嘴唇,会痛。这地方毫无遮挡、风吹日晒的,他就不能找一处舒服点的地方吗?何苦陪着她一起受罪? “既然你醒了,就带路找点食物吧。我饿了。”男子十分精准地将残雪剑抛到她手上,站起身来抖了抖衣服,左手拎起书箧,右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支绿玉杖。 “带路?”她有些诧异,跟着站了起来,这才仔细打量眼前高出她半个头,侧对着她的男子。他的面部轮廓深而冷,阳光斜斜地照过来,还是没有一丝温度,只有漆黑眼瞳散发的光彩让她感到一丝暖意。他背后背着的并非一般读书人用的书箧,里面装着的似乎是医者用的药箱。 “你看够了?可以带路了?”男子微微皱眉道,似乎不太习惯被人这么盯着看。 “带……什么路?”她忽然觉得自己醒来之后是不是变笨了。 男子转向她,绿玉杖点着地,一字一顿道:“你难道没看出来,我看不见吗?” 她深呼吸,克制着没有轻呼出口。的确没看出来!她好奇地凑了过去,分明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我以为懂得用芙蓉醉缓解魂魄冲破封印聚合之痛的人,会看得出我的双眼被封印了。”他似乎没了耐性,不再等她,绿玉杖指了指南面,又是理所当然的语气,“我需要去那个方向,你看看沿路有什么食物。” 怎么说她也是江湖上有名号的人物,就这么被一个凭空冒出来的陌生男子使唤,还真是头一遭,即使,这个人救了她的命。 可她还是听话地跟了上去。他没有恶意,她感觉得到。至于她听不懂的封印之类,她倒也听说过的,南玄月神教的人对这些就很在行。不知道这男人是不是跟月神教有什么渊源。可他不说,她也不会多问。她只想知道,她的失忆跟封印有什么关系,而他是不是能治好她。她还没想好怎么开口,他已经发问了。 “你打算去哪?”吃了一些野果充饥后,他语气缓和了许多,不再那么硬邦邦的。 “北泽国。”她老实答道。 “去那干嘛?”他似乎有些惊讶。 “听说,找到记川之水便能治好我的病。”她试探。 “不是病,是封印。”他把玩着绿玉杖忽地沉默了,眼神也黯淡下去,似是想起了什么往事。 “封印?”她小声问。 “对,有人出于好意封印了你的三魂。只是时间久了,封印的力量淡了,魂魄想要冲破封印聚合,而你的功力不够,承受不了聚合带给你身体的负担。”他尽可能简单的解释给她听。 “那记川……”她的问话被打断。 “记川忘川都已经不存在了。”他打破了她的希望。 对于他兜头泼来的冰水,她其实是有心理准备的。只是,听到的这一刻还是心往下一沉,然后忍不住冒火:那他救她干嘛?!看她成魔吗?!或者,他有其他办法?这一转念,似乎又有了希望。 “记川忘川之水只能帮你恢复记忆或是忘却所有,并不能缓和聚合的痛苦。”他淡淡道,当真是事不关己,毫不体谅她一颗心被悬在半空中的感觉。他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一个青花小瓷瓶抛给她,接着道:“你若想恢复记忆的话,喝了它。” “这是?”她打开看了看,里面是透明的液体,隐隐有酒香。 “流年殇,记川之水调制而成的酒。” “你不是说,记川忘川都不存在了?!”他依旧淡淡的回答让她瞠目结舌,禁不住冲口问道。他到底是什么人?可以用传说中的记川之水调酒,还说得好像那是一瓶女儿红一般自然。而她居然信个十足,一点都不怀疑他是在说大话。 “没错。”他肯定地点点头,“只是,这水我存了一些。” 她无言以对,不知该如何反应。 “难道……”他挑眉,“你不想喝流年殇,想饮忘情水?” “忘情水?”这个名字似乎更好理解一点,她说出自己的猜想,“……忘川之水调制的?” 他微笑点头,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 “我都不想喝!”她封好青花瓷瓶,并没有还给他,“我只想解决这个……”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忽然意识到他看不见,补了“封印”二字。 “魂魄聚合,少则三五年,长则十年八载甚至一辈子。看你的资质,怎么也要个四五年吧。”他顿了顿。她等着他的下文,却等来石破天惊的一句:“往后你跟着我吧。” “啊?!”除了张嘴发出这一声感叹,她真不知还可以说什么。 “虽然我现在没办法根治你的问题,但,如果你肯做我的眼睛,我可以用催眠术助你度过聚合之痛,如何?”他提出貌似合理的交易。 她看了他一眼,心里犯嘀咕:看样子,他的眼被封印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没人带路不也好好的? “不愿意就算了,没人领路我也不会醉死路边。”他激她。 她轻笑出声,似自嘲,更是无奈:原来他还不知道自己没有芙蓉醉了,不会醉死,只会疯狂。 没其他选择的,原来是她。反正,她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权衡利弊之后,她接受了他的条件。 “那……”他似乎犹疑着要不要说下去。 “什么?”她问。 “你还可以再找些食物吗?”他补充道,“发现你的时候,我身上的干粮只够两天的。”换句话说,他饿了八天! 她笑了,原来他还是有体贴的一面的,要知道,她可是饿了十天呢。转过身,她捂着咕咕叫的肚子找吃的去了,没发现她一离开,他的双瞳中便再无任何倒影。 再后来,他们的命运似乎就这么纠缠在了一起,直到如今。 可她对他的了解,并不算多。只知道他叫冥若,被封印了双眼,更确切的说,除了他高超的医术以及所剩不多的术法外,他所有的能力都被封印了。所以,他现下只是位医术卓绝的盲人,靠着绿玉杖的感应去寻找那个能解除他封印的人。他说,只要见到那个人,他的封印便会解开。他对她的过往也不多问,只是对谁封住了她的魂魄很有兴趣。可惜,她的记忆尚未完全恢复,帮不了他。她想,这也许是他愿意帮她的原因之一吧。 一路上,她劫富济贫,他赠医施药,各有侠名。加上二人一路互相扶持、信任渐深,形同兄妹,索性结为兄妹方便行走江湖。只是,大概没人会想到侠盗银叶和医神冥若会扯上任何关系。 这样还算逍遥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多,有些话题两人都默契地不问也不提。直到前些时候,绿玉杖感应到,他要找的人在东盛国。他知道,那是她曾经拼命逃离的地方。 他们在东盛边界简陋的小客栈里住了五日。那几日,他没让她跟着,也没挂牌行医,直到最后一日,他递给她一些新做成的芙蓉醉。 “你如果不想回东盛,就在这里等我吧。”他一贯淡淡的语调,但她听得心中暖暖的。其实这几日,她也下了决心。有些事实总是要面对的,更何况三年过去,恩怨情仇都该清清楚楚有了终结才好。她至少该回去看一眼,说不定,那些人,已将她遗忘,一如她始终想不起的一些过往。 她收好芙蓉醉以防万一,然后笑着对他说:“明日一早启程吧。” ------------ 别后三载返安平 1 他们都没料到,医神冥若的侠名早已传遍了东盛,于是侠盗银叶的日子变得清闲起来。仅是冥若替那些权贵富商看病收取的高的吓人的诊金就足够他们一路逍遥好吃好住顺便赠医施药了。 她的狂症也转好许多。冥若教了她一套心法让她融入落雪飘香中。她在他的提点下习练一年有余,内功日渐深厚进步神速,落雪飘香的威力也比之前增强了不少。狂症发作的间隔越来越长,近几个月已恢复到之前只有在月圆才发作的状况。痛苦虽不减,但以她如今的功力辅以冥若的催眠之术,无须芙蓉醉已能控制住心志,不至于狂性大发。她没问这套心法的来历,也没问不懂武功的他怎么会如此熟悉落雪飘香,一如他甚少问及她的过往,虽然她总觉得她这个结拜大哥知道的比她想象的还要多得多。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模式,既是感情亲厚的兄妹,又保持着距离。 其实她早已不把他当作是救命稻草了,即使他总是带着淡淡的疏离,似乎在提醒着她,他们的所有是开始于一场交易。可人终究是感情的动物。日子对久了,一直一个人面对一切的她,是真把他当成了亲人。她对他,是真心感激的。二十一年的人生,也就是在遇见他之后,她才终于过上了一段稍为正常的日子。不用杀人,不用夜盗,不用担心哪一天忽然不明不白地醉死或是发狂成魔滥杀无辜。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经他的妙手,如今也只剩下淡淡的痕迹。白天,她可以穿着普通姑娘家的衣服光明正大地走在大街上;夜里,她不用带着面具飞檐走壁或是埋伏在黑暗深处守一个绝杀的时机。 只是她也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了。她有预感。 踏进东盛的国土后,绿玉杖便引着他们沿她当年逃离的路往回走。 五月樱飞的时候,他们来到了花都,东盛最繁华的城镇,全国商会联盟总舵花都商盟便是在这里。 她带起了面纱,并不为遮掩那道伤痕。他有意无意地放慢了脚步,今天去这个府上看病,明天去那条大街义诊,后日再去某座灵山采药,忙得不亦乐乎。 五月十五,他们终于离开花都继续着寻人的旅程。这月圆之夜,他们被傍晚的一场大雨困在山中一间空置的茅屋。 窗外那株樱花树扰得她心神不灵。她闭目调息,却仍听得见风声,听得见花落的声音,砸到她心底。她忽地就想起十八岁的那个夜晚,樱花瓣也这么飘着,一个天旋地转,面前是一双不瞑目的眼。冷汗顺着额角流下,喉头泛甜,她快要压制不住体内冲撞的真气了。 “放松,睁开眼看着我,收敛心神,别分心。” 她依言睁开眼,看见在她对面坐下的他,看进他漆黑无尽头的双眸,只觉被一大片深海包围,并不恐惧,只有宁静。她看得见他一张一合的嘴唇,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待她想要努力听清,眼前一道白光闪过,她再睁开眼,身前已不见他。 天色已明,又度一劫。 她起身走出屋外,看到一身黑衣的他手持绿玉杖立在樱花树下。晨风吹动他随意束起的长发,肩头脚下都有花瓣,他却一动不动,仿佛伫立在那里千年万载。 她知道,他已占得前进的方向。落花重重堆叠之处,从他的方向望过去,该是青峰山的所在。青峰山,清风山庄。她不曾去过,亦不想去的地方,她还不想,遇见那个人…… “该下山了。”他淡淡道,也不等她,径自朝山下走去。 她跟了上去,二人一路无话,各自想着心事,直到山脚。 已近午时,路旁正好有间小茶寮,她扶他进去歇息,也好准备些食物上路。 茶寮人不多,总共也就三五张桌子,此刻只有他们和最远处一桌有人。 那一桌看起来是一家三口,一位年长的妇人和一对年轻夫妻。她听见那男子叫妇人做娘亲,而他的夫人背对着她,似乎受到了什么惊吓,抓紧了男子的衣服靠在他怀里瑟瑟发抖。男子安抚着妻子,她看见他的侧脸,眼里满是心疼,而他娘亲却是一脸不耐烦,叫过小二对食物茶水挑三拣四。小二连连点头赔不是,最后还是男子帮小二解了围。 “娘,我们现在是赶路,您就将就点吧。”男子斟了杯茶递给母亲。 “将就、将就,为什么要将就!”妇人接过茶狠狠往桌上一放,茶水飞溅。她大声道,“怎么说你都是他亲大哥,我是他亲娘!你有什么好怕的!” 男子的妻子情绪刚刚平复一点,被这么一吓,又往他怀里缩了缩。 “娘,你吓到琉璃了。”男子轻拍妻子的背,安抚着她。 “琉璃、琉璃……”妇人仍未消气,一把火发到儿媳妇头上,筷子啪的一声拍在桌上,“我们就快流离失所了!带着你这么个哑巴,一点用没有!”妇人指了指他们这边,继续训道,“看见一两个外人就吓成这样!真不知你喜欢她什么!” “娘!别那么大声,走吧走吧,还要赶路呢。”男子满脸无奈,包好食物留下一锭银子,回头冲他们歉然笑笑,拉着娘亲和妻子离开了。 小二一边收拾桌子一边摇头,他将银子抛给老板,笑着调侃道:“几个包子一碗凉茶就给这么多,该不会是让我们帮他保守秘密吧。” “你小子就会损人。”老板接住银子往兜里一放,继续蒸着包子,“不过也真是想不到啊,看他跟在他们少庄主身边的时候还挺神气的……” “他娘也真不给他面子,”小二收拾好桌子,自个儿倒了杯茶坐着喝起来,“亏了咱爷儿俩不是他们清风山庄的人,不然以后可叫他于大爷怎么服众啊……” “爷,您继续休息,我干活就行了?”老板叉着腰擦汗,说着反话。 一时忘形的小二跳将起来斟了杯茶递给老板,满脸媚笑:“您歇会儿,我这就来看火、洗碗……” 清风山庄,少庄主,欧阳恺……雪无忆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紧。原来刚才的男子竟然就是欧阳恺的得力助手于乐。她记得欧阳恺提过这人,此刻她暗暗庆幸,她和于乐素未谋面。 尽管她此次回来本就是打算给当年的不辞而别一个交代,然后将往事全部终结,开始全新的生活,但突然听到熟悉的名字,她承认,她的心没有她想的那么坚强,她还没准备好。 “我们走吧?”不让自己再胡思乱想,她掏出银子结账,扶着他急急上路,没注意到他的欲言又止。 刻着“青峰山”的石头就在眼前,面前有两条路,一条上山,一条绕山而行,殊途同归,都通往安平城。 “怎么停下来了?”他问。 “前面是分岔路,一条上山,一条绕山。”她一边思索一边答道。山路比较快,但那条山路也是出入清风山庄的必经之路,至于绕山而行,则要多花一倍的时间。就山路吧,她决定了。 冥若摸着那块石头,并没有随她走。“绕山而行吧。”他忽道,“遇见的人应该比较多。” “大哥,我……”她当然知道,那条绕山的路穿过的都是树林溪流,比起这上下山必经的路更为荒凉。 雪无忆没有说下去,只是扶着冥若走向那条绕山的小路。 冥若虽然看不见,心里却一直通透明亮,明亮到连他自己都很无奈。他有他必须要做的事情,而她呢?她所经历的、将遇到的一切,是否也是一种必须? 这世上很多事情,看不透的时候会执着,而当一切都清澈在眼前,又有几个人可以真正放开…… ------------ 别后三载返安平 2 安平城南门还是和以前一样人来人往的。 一切似乎都没变,她抬头望向刻着“安南门”的门楣,甚至认得出城楼上那位拉长着脸的女捕快,那个总跟在苏曼青身后“曼青姐、曼青姐”地叫着,总是爱出错惹麻烦的小姑娘。这次,不知又犯了什么事,被罚到这里守城楼。 “曼青姐!”小姑娘忽地冲着远处叫道,声音里满是惊喜。 冥若忽然拉了雪无忆退后几步,雪无忆回头,只见苏曼青追着一位衣衫华丽的公子奔向城门。 那位公子跑近了,有些眼熟。雪无忆记起,她在望月楼见过这人,似乎是莫老板的朋友。 “御赐金牌在此,还不让开!”那公子大声喝道,将一面金牌稳稳抛入正打算出来截住他们的官差手中。那大概是什么要紧的物事吧,官差们只看了一眼,立刻恭敬地分立两旁,由得他直冲而过。 “那位……大人,令牌……”左边的官差举着金牌叫道,可那公子并不理会,丝毫没有取回令牌的意思。 话音未落,金牌已落入苏曼青手中。最前面两个眼拙的守城卒长枪相错,试图拦住苏曼青,可一转眼间,枪头不知怎地调转了方向,架在自家脖子上。 “放肆!连我都不认得了?!”苏曼青眼看追不上了,长枪往他们怀中一送,厉声训斥道。 那二人接下重如千斤的长枪,直退了好几步,差点往后坐倒,还好被后面的同僚扶住。待他们抬头一看,这才看清原来是安平城总捕头苏曼青。 苏曼青翻过金牌,将背面递到那几个守城卒眼前:“看清楚了?!”见她神色不善怒火未消,几个小兵呆在那里不懂作答。 紫云金令,雪无忆这才看清了那面金牌,那是彩七侍中地位最高、专司君王及储君安全的紫侍专有的,持此令牌可在整个东盛甚至皇宫大内畅行无阻。出于安全上的考虑,紫侍的人选从来都是机密,直属于皇上和储君。她记得三年多前,为方便查办孙崇文被杀案,东皇才破例封苏曼青为紫侍,官封四品御前行走,借调安平府衙任职总捕头。可案子破了之后,东皇陛下并未撤掉苏曼青的官职,反命人在金牌背后刻上了“第一神捕苏曼青”的字样,命她保护大皇子蓝天,并继续兼任安平总捕一职。 坊间早有传言,如此任职,除了令储君人选呼之欲出,平衡朝堂上几股明争暗斗的势力外,更因为苏曼青与大皇子私交甚好。江湖女子步入深宫也不是没有前例可循的,前朝上官太子妃就是出身江湖的。这么一想,日后她成为太子妃也不无可能,于是大家都对这位四品女官恭敬有加,而苏曼青也毫不谦让避嫌。虽然与她相识不深,可雪无忆总觉得,苏曼青这样的女子,不会愿意将自己陷入深宫之中。 “还不快给曼青姐赔罪?!”城楼上的女捕快不知何时跑了下来,好心提醒那几个吓破胆的小兵。苏曼青出了名好脾气,为人大气不拘小节,但,若真触怒了她,也是很恐怖的事情。 “卑职无礼冒犯,请苏大人恕罪!”几个人齐齐道,诚惶诚恐。 “嗯。”苏曼青点点头,不置可否,看向那女捕快,问道:“冰冰?你怎么在这?”一见到她,苏曼青的眼神都柔和起来,接着调侃道:“你又犯了什么错,被师父罚来守城楼啊?” “曼青姐!”冰冰小脸一红,跺脚道,“这里这么多人,你给我留点面子嘛!”她朝那几个小兵挥挥手,示意他们趁机离开,并转移话题:“曼青姐,刚刚那个人,不就是……呃,不就是天公子吗?” “站住。”提到天公子,苏曼青脸色又冷了下来,声音也是冷冰冰的。 几个小兵立刻定在当场,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等候着苏曼青的发落。 苏曼青沉吟半晌,忽地嘴角扯出一丝笑来。冰冰看她如此表情,暗叫大事不妙,她虽不知天公子是怎么得罪了曼青姐,不过她可以肯定,天公子这次一定麻烦大了。 “冰冰,齐白,你是见过的吧?”苏曼青问道。她这个小师妹没什么当捕快的天赋,可只要见过一眼的人,她就能一分不差的画出来,惟妙惟肖。 “齐大哥啊……当然……”冰冰点着头,答得很犹豫,不好的预感在心中慢慢扩大。 “很好,你去画一幅他的画像,然后你们……”苏曼青转向那几个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的小兵,“将他的画像散布全城,出紧急公告,出动全城捕快,全力通缉蓝侍蓝十五,本名齐白……”她没说完,便被冰冰打断。 “什么!曼青姐,我没听错吧?”冰冰难以置信地瞪大了一双水灵的眼,提高了音调,“你要公开齐大哥蓝侍的身份,还要通缉他?!” “没错。”苏曼青回答得云淡风轻。 “那罪状呢?”冰冰追问。 “因私忘公、擅离职守,在未经大皇子许可下意图与人私奔,置大皇子安全于不顾,令大皇子遭人追截,险些落入人手。”苏曼青一口气说完,脸上犹挂着笑,“这样够了吧?” “够……很够……”冰冰惊讶得结巴起来,她不知道到底大皇子或是齐大哥做了什么,但她肯定,她的曼青姐这次是真的动怒了…… “很好。冰冰,你去负责画图撰写告示。”她顿了顿,继续道,“我可以告诉你们,齐白今明两日都会在安平城以及青鸾山范围之内。我要一炷香之内全城都贴满通缉告示,所有捕快全力缉拿齐白,务必在明日午时之前捉拿齐白归案。”苏曼青扫视着在场的守城军士们,笑得很温柔:“都明白了?” “是!卑职领命!”所有人答得迅速,整齐洪亮。苏曼青满意地点点头。 苏曼青让人牵来一匹马,对冰冰道:“这里交给你了。” “曼青姐,你去哪?”冰冰话没说完,苏曼青已马鞭一扬,飞奔入城。 远远地,三个字传来――望月楼。 雪无忆看着苏曼青潇洒离开的背影,心中竟隐隐生出一种羡慕来。 当年,她和苏曼青有过几面之缘。那时的她重伤初愈,还什么都不记得,而苏曼青则是奉命查孙崇文一案的钦差。如今回想,她才觉得苏曼青真不愧是天下第一神捕,一早就怀疑起她的身份,她们的几次见面,似乎都是苏曼青刻意安排,除了那年中元节影月河畔的偶遇。她没想到,苏曼青这样的女子,也会去放水灯。如此小儿女情怀的事,有些不符合苏大人的形象。好奇之下,她拾起了那张月白短笺:携手江湖隐,不争庙堂春。 那个齐白,就是她想要携手江湖隐,不争庙堂春的人吗?她做不到苏曼青那般洒脱绝决,率性而为,所有的事情孰轻孰重都想得清楚明白,取舍之间毫不犹疑,亦不给自己回头的余地。 雪落流云里,得君碧玉箫。深意岂不知,此生当以报。 忽地想起自己那张红笺,想起那个中元节,想起河畔比肩倒立的影子……她抬头仰望,止住奔涌的回忆。逝去的已无法再追回,如今的她,便要走进这座回忆的城,收拾当年懦弱逃开的自己留下的残局。 ------------ 望月楼探招亲事 1 安南门小小的纷乱后,雪无忆和冥若终得以顺利入城。 时隔三年,再次站在这条安平城主道平安大街上,熟悉又陌生。她放眼望去,街还是那条大街,两旁的商铺也多半是老样子,不过是换了些招牌而已。今日这座城比记忆中热闹了许多,大街上往来车马不断,除了百姓和南来北往的行商者,还多了许多武林人士。这一两个月陪着冥若采药行医,少理江湖事,或许,又有了什么武林盛事吧。她看了眼青鸾山的方向,毕竟,武林第一庄流云山庄就在不远处的青鸾山。 “无忆……”冥若的声音打断了雪无忆的思绪。 “嗯?接下来往什么方向走?”她问,以为他感应到了前进的方向。 冥若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道:“还是先找个地方开始义诊吧。” 对,义诊。刚刚一晃神,她怎么就给忘了。一路走来,山野乡村也就罢了,凡是途径城镇,他们进城后第一件事就是义诊,好让大家知道医神冥若来了。这样一来,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大户人家甚至是富豪权贵请他们去看诊,于是,吃住路费就都不用愁了。 入夏不久,并不是那么酷热。可这一看诊,少说也会到午时,所以他们找了块有大树遮阴的地方摆开了行头。 医神冥若声名远播,不一会儿,前来求诊的人们便排起了长龙。其间还有几位慕名而来的大夫主动帮着磨墨分药的,盼着能从冥若那里学到点什么。 午时过半,树荫之下也感觉到热浪阵阵,该歇歇了,可队伍还很长。雪无忆便将早已备好的竹筹派给排队的百姓们,劝他们依着竹筹上的号码下午再来。终于轮到了最末那位有些书生气的年轻小伙子,他却冲她摆摆手,没拿筹。她早就注意到这人,他们开始义诊还不到半柱香时间,这人就在队伍里了,却一直给后来的人们让位,自己排在最后,不知所为何事。 “二位,我是前面望月楼的账房先生。”小伙子抱拳行礼,礼貌地自我介绍,“我们莫老板已在望月楼大厅为你们准备了一块地方,诚心邀请二位移驾去那边义诊。一来,你们赠医施药比较方便,二来,大家也不用顶着日头侯着了。”不等他们回答,小伙子又补充道:“当然,二位的吃住等费用都包在我们老板身上。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想不到,这次第一个来找他们的竟会是望月楼。不过想到那位莫老板,雪无忆也就不觉得奇怪了。那莫老板的心思果然转得够快,此举不但赢了好名声,想必他们逗留在安平城这几日,望月楼的生意也能更上一层楼吧。只是,雪无忆下意识地整了整面纱,不知道莫老板会不会认出她来。她还在些犹豫,可冥若笑着点了点头。 “既然莫老板如此善心,我们就却之不恭了。”冥若倒是老实不客气,“请带路,我正有些饿了。” 小伙子显然没想到这神医答应得如此爽快直接、也不虚应些客套说话,脸上表情一僵,而后马上恢复过来,帮着雪无忆收拾东西。 “先生别介意。”雪无忆看着这个莫老板手下训练有素的小伙子,想起这人她也是见过的,只是不知他姓名,“我大哥为人比较直接……” “不会、不会,姑娘太见外了。”小伙子不等她说完,忙截住,手里的活也没停下,“我叫单庸,大家都叫我小单。姑娘也别叫我先生了。”单庸冲雪无忆咧嘴一笑,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 “小单?” “对,冥姑娘叫我小单就可以了。”得知冥若是她大哥,单庸以为她也姓冥。 “小单,你年纪轻轻就管账,真不简单。”雪无忆也不以为意,只是引着单庸说话。 “哪里哪里,其实是……” …… 这单庸倒是个单纯热情的人,一路滔滔不绝,从收拾好东西到搬去望月楼不过一盏茶时间,雪无忆已经对望月楼的人和事有了大概的了解。 快到望月楼大门,单庸先行一步找人来摆放看诊东西,雪无忆扶着冥若等在门口。 此时应该算是午市,一眼望去,望月楼一楼大厅满是客人,跑堂的小二忙而不乱,门口招呼客人的小姑娘们也是周到有礼。门外的告示板上贴着一张红纸,雪无忆还没来得及看清,单庸已经招呼着几个伙计出来了。 “二位,这些东西就都交给他们吧。”单庸交待完那几个伙计后,对冥若和雪无忆道,“我们老板本打算亲自迎接二位,可有点事耽搁了,未免二位久候,请先随我上二楼雅座歇歇吧。” 单庸在前面领着他们,经过告示板的时候,雪无忆停了下来。 那是流云山庄发布的英雄帖,广邀天下英雄参加流云山庄的比武招亲大会,时间就是明日。怎么会,怎么会这样……雪无忆压下心中的疑惑不安,故作镇静地指着告示问道:“这是?” “哦,这事一个月前就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了,我看冥姑娘带着把剑,还以为你们知道这事。”单庸瞟了眼告示,一边领着他们上楼一边道,“武林盟主宇文青松知道吧,就这青鸾山流云庄庄主,他们庄三年丧期一过,就又打算办比武招亲了,不过这次是为他的义女单落雪。他们很早就发了些邀请函给那些适龄的青年侠士名流公子,还广发英雄帖昭告天下。大家都说啊,这次不光是选夫婿,还是选武林盟的接班人。所以啊,最近这安平城的人特别多,你看……”他们已经到了二楼,单庸指了指楼下又朝那些挂着“有客”字样的厢房努努嘴,“别说我们望月楼了,整个安平城的客栈酒家全都客满。” 单庸领他们到一间屏风隔成的小厢房坐下,继续道:“比武招亲就在明日午时,不过比试听说一大早就开始了,除了收到邀请函的人,其他想要参加比武的首先得斗轻功,从青鸾山脚出发,在规定时间内到达流云山庄。二位若是有兴趣,也可以去瞧个热闹。”单庸递给雪无忆一个红色锦布包裹的册子:“这是望月楼专为贵宾准备的菜单。请。” 雪无忆接过册子打开扫了眼,尽是些名字优雅华丽到看不出材料的菜色,又合上递了回去:“不用麻烦了,两碗面,一两个青菜就好。” “好叻。”单庸收好菜单,倒了两杯茶,“二位稍等,我去吩咐厨子,莫老板待会会亲自过来招呼二位。”单庸说完放下珠帘退了出去。 珠帘将楼下的喧闹隔绝在外,隔间里只剩下雪无忆和冥若。二人静静地喝着茶,并不言语。 那是墨菊泡的茶,清凉甘香。雪无忆看着舒展又聚拢的花瓣,觉得人生也是如此,无常得很,由不得人做主。就好像,她以为她一离开,所有事情都会有个了结,可现在事情似乎变得更复杂了。流云庄为谁守丧?这个单落雪又是谁?怎么成了庄主的义女?他的女儿清涟呢?好多好多的问题纠结成一团堵得人心慌。她好想立刻找人问个明白。去流云庄吗?不,如今情况不明,还不能就这么回去。不过,说不定可以从莫老板那里打听一些答案? 雪无忆胡乱地想着猜着,冥若握着绿玉杖似乎在闭目养神。隔壁厢房传来的争执声打破了这份沉静。 有三个人,两女一男。雪无忆听出,是莫老板和苏曼青,还有一个,应该是之前在安南门,成功甩掉苏曼青的那位公子。有人提到“招亲”,莫非他们是在说流云庄明日比武招亲的事?雪无忆顿时留了心,运起玄功,细细侧耳倾听。 ------------ 望月楼探招亲事 2 大半个时辰前,苏曼青一脸怒容地冲进了望月楼二楼雅座隔间。 “他现在到底在哪?”苏曼青一掌拍在桌上,震得几碟精致小菜弹起又落下,不复好看的卖相。 天公子右手还拿着筷子,左手反应迅速地抢救起碧玉酒杯,里面琉璃色的液体一滴未洒。 “你知不知道这琉璃酿可不是有钱就能喝到的!”天公子皱眉,将美酒一饮而尽,怕真被浪费掉,饮罢摇头叹道,“将如此佳酿这般牛饮,真是可惜、可惜啊……” 苏曼青不言不语盯着他半晌,终于耗尽了耐性,面无表情地坐下。 这一下把天公子吓到了,他可从没见过她这幅模样,不说话,死气沉沉的。天公子倒了杯墨菊茶递给苏曼青:“咳,奔波了一早上,喝口茶顺顺气。” 苏曼青举起杯子一口气喝光,看得天公子又皱起眉头。他似乎觉得如此饮法糟蹋了好茶,却不敢多言,只继续打量着苏曼青的神色。 隔间里的空气静得紧绷绷的,只听得见呼吸的声音。良久,苏曼青终于顺过气来,也不看天公子,盯着眼前空荡荡的茶杯开了口,声音轻到似是说给自己听:“你曾答应过我,只要我做到你说的三件事,你就给我一个机会。好,我都做了,机会你确实也给了。可后来我好不容易说服了他,你又让他帮你做三件事,说做完就放我们自由。我怎么也没想到……”她抬眼,看着天公子一字一顿道,“这第三件事居然是让他去那什么见鬼的比武招亲娶武林盟主的义女?!” “咳,这个……其实……,咳……”天公子干笑两声,又被苏曼青抢白。 “我知道,你一直都想和武林盟建立好关系,甚至收服他们。我知道这对你、对东盛都很重要,可是……”苏曼青加重了语气,“一定要以这种方式吗?!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你明知道你下的命令,他拼了命也要去完成,你为什么要让他做这件事?!还是说,一开始你就是在耍我们,从没打算放我们自由?!”苏曼青定定地看着天公子,似乎要把他看穿。眼前这个男人,虽然总是油腔滑调吊儿郎当,行事也不依常理很难捉摸,但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了解他的,所以她一直是信任他的。难道她错了吗? 苏曼青记得,离开花都商盟那天,一大早就不见了齐白。她顿感不妙,对他再三逼问,他终于说出是让齐白去参加比武招亲,然后就找机会落跑了。她一路追着他,想迫他收回成命,可眼看着比武招亲的时日越来越近,离安平城也越来越近,她还在追,他还是不松口。 来不及了,安南门被他逃脱的时候她就知道,来不及了。她没时间浪费在他身上等他改变主意,她只能找到齐白拦住他,不让他出现在比武招亲大会上。 不是她不顾大局,只是他明明还有其他选择,并不是非要牺牲他们的幸福不可。既然他无情在先,那么,她也无须客气了。她要通缉齐白,亲手将自己的幸福抓回来。她知道这么做的后果,但她不后悔。他既已答应放他们自由,那她就助他提前兑现承诺。 安平城虽大,可出动全城捕快甚至是通告全城去找一个人,应该也不是太难的事。更何况,皇城那个贪功怕事总捕头安一,还闻风主动借调了些人手给她。告示上所列都是重罪,抓到人了,自有他安一的一份功劳,而抓不到,也不关他的事,安一打的便是这个如意算盘。 整整一上午过去,别说是人了,连半点齐白的消息都打探不到。四处听到的都是关于那位流云庄主义女单落雪的传言:有人说她美若天仙;有人说她虽不见名于江湖却是武功超凡;还有人说她是女诸葛,这几年流云庄都是她在打理,宇文青松甚至有心将武林盟主之位传给她。大家都在津津乐道明日会看到哪些受邀而来的少年侠士,或是在讨论哪条路线何种方式才能顺利通过第一关的考验。至于齐白,没有人知道。 可他一定知道齐白在哪。更令她气结的是,他居然好整以暇地在这望月楼喝茶吃点心。她真的很痛恨他这张总是悠然自得的脸,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在他掌控之内。 天公子被苏曼青看得有些发慌,他倒了杯茶低眉垂目地喝着,可仍感觉到苏曼青动也不动地盯着他,心下暗道:完了、完了,这次玩笑开大了…… “你那间天字一号房这两日借我用用吧,反正你待会就……”人未到声先到,莫问意思意思地敲了敲屏风便掀开珠帘走了进来,没想到苏曼青也在,顿了顿道,“苏大人也来了啊,我去叫人准备些酒菜……”精明如她,一进里间,莫问便察觉到那二人间的紧张气氛,于是转身就打算离开。可手刚碰到珠帘,紫龙银鞭刷地一声打过来,她下意识缩手,还没来得及躲避,已缠上了她的脖子。“苏……苏大人,您这是……这是……做什么?”莫问困难的发问,双手抓着脖子上的软鞭,想争取多一点喘息的空间。 苏曼青看也不看莫问,拽紧了软鞭,威胁天公子:“你再不告诉我他在哪里,我就杀了她!” “你杀了她也没用啊。”天公子知道,以苏曼青的为人,她是不会伤害莫问的,所以他答得慢条斯理,“我又没规定他住哪间客栈走哪条路,怎么会知道他现在在哪?” “那你一定有办法通知他取消任务吧?”苏曼青紧了紧鞭子,勒得莫问双眉紧皱涨红了脸。莫问瞪着天公子却说不出话来,心下叫苦不迭:算她倒霉,来的不是时候,可这二人干嘛把她给扯进来?还有这天公子,就是吃定了苏曼青不会伤她,也别煽风点火呀,他难道不知道,女人真被逼急了,什么事都是做得出来的! “有是有。”天公子点点头,又耸耸肩,“但时间这么短,我可不保证他能收到信号。再说……”他不怀好意的一笑,继续挑战着苏曼青的极限,“你怎么就知道,他接到信号了就不去比武招亲了?人家可是盟主千金,未来的……”一句话没说完,紫龙银鞭离开了莫问的脖子猛地甩过来,他闪身躲开,可怜那紫檀云石的圆桌应声被劈成两半。看来她是真的急了,自从知道他身份后,她从未向他出过手。 莫问弯着身子咳了好半天终于顺过气来,看着那张价值不菲的桌子心里是又气又急,这苏曼青火起来可真是会拆了望月楼的。无奈之下,莫问只好陪着笑脸打圆场:“二位,有什么事情坐下来慢慢谈,千万别伤了和气……”她朝天公子使劲使眼色,示意他赶快平了苏曼青的怒火。 天公子也觉得够了,出言提醒苏曼青:“我虽然不知道他现在在哪,但我知道,明日午时他一定在流云山庄。” 不错,她真是急糊涂了。苏曼青一扬手,紫龙银鞭乖乖地缠回腰上,俨然是精致的腰带,哪里像致命的武器。她还有半日时间,明早若是不能在山脚找到齐白,她便去招亲擂台上等他。心下有了计较,她转身便走,继续对着这个人,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会被激得发怒失常。经过莫问身边,她停了下来:“莫老板,刚刚对不住了。这里所有损失……”她指了指身后,“他会双倍赔偿。” 莫问目送已然恢复冷静理智的苏曼青离开,转头对天公子竖起了大拇指:“也就只有你们主仆二人可以将她气成那副样子。” 天公子喝了口手中唯一劫后余生的茶,不置可否,问道:“马车准备好了?” 莫问点点头,这才想起她原本的来意:“马车就在楼外,今晚定能将你送到流云庄。你的天字一号房可不可以……” 天公子挥挥手,早就知道她想说什么了:“知道了,借你招待你的神医贵客是吧?”他朝地上努努嘴,“弄成这样,我想拒绝也不行了吧?” 莫问挑眉,算他识相:“那我就去招呼贵客了,你自便。这里的损失,回头算好了给你过目。苏大人说,你会双倍赔偿?”得到天公子点头回应,莫问抚着脖子心情大好地离开。 天公子站在窗边喝着最后一口茶,楼下那驾华丽的马车倒真是莫问的手笔,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车里的人非富即贵,如此惹……贼人注目。罢了,他已习惯了她这般小作弄,如今他最期待的,还是明日那场武林盛会。不知,哪位公子有幸抱得美人归…… ------------ 流云如旧人事非 1 莫问亲自端着托盘走进了雪无忆和冥若所在的隔间,可见她两位贵客的重视。 雪无忆一看那大小八件,便体会到这莫老板的精明周到。仅从单庸的三言两语便能大概揣摩出客人的心性,知他们不惯那些华而不实的食物,不愧是东盛商界的传奇人物。 两碗清汤素面,可汤底显然是下了功夫的,而又不知他们的口味习惯,所以另用两小碟盛着葱姜蒜等调料。一盘银丝素烩,一盘玉桥明月,名字好听卖相精致,其实主要材料不过是这个季节很家常的素菜:豆芽与黄瓜。或许是怕太过单调,莫老板私人赠送了荤菜甜品:翡翠鲜虾和红枣雪耳羹,也不是什么稀奇玩意。 介绍完菜色,简单寒暄几句后,莫问便识趣地退了出去,过了三刻左右,估摸着他们该吃得差不多了才又进来。 莫问扫了眼桌上剩下的食物,冥若那边只剩下空碗空碟,而雪无忆似乎没什么胃口,一碗面还剩下一大半。 “姑娘吃得这么少,是这些不合胃口吗?”莫问关切道。她第一次进来的时候便认出了雪无忆,她记得那双眼,那是一双很熟悉的眼睛,三年前她就这么觉得了,很像她在远方的一个朋友,让她觉得莫名亲切。再加上那把剑和面纱,她便更肯定了。那把剑应该对她很重要,当年她晕倒在望月楼门口,手里死死地握着那把剑,怎么都掰不开,让帮她把脉的大夫头疼了很久。至于面纱,该是为了遮住脸上的伤吧,又或许,是为了躲避一些人一些事。既是如此,她也不便相认。 “莫老板别误会,这些都很好,我只是还不饿。”雪无忆随意找了个借口,此刻,心中堵着无数的疑团,就算眼前是奇珍佳肴她又如何吃得下去。 莫问让人收拾了桌子,笑道:“原来是这样啊。姑娘若是待会饿了,只管叫人帮你准备,不必客气。”她亲自斟了两杯茶,又道,“还好二位没嫌弃我这里粗茶淡饭的,不然我都不好意思开口提合作的事了。” “合作?”雪无忆不明白他们和莫问有什么可以合作的。 冥若眼中倒影闪过,嘴角隐隐有笑意:“有莫老板提供的好吃好住,合作当然没问题。” “冥先生果然爽快,那么……” 冥若打断了莫问,站起身来行了一礼,道:“我得去看诊了,其他事情,莫老板和舍妹无忆谈就好。” 无忆,雪无忆。果然是她。莫问欠身一福,只待冥若离开,心思却又是转了好几转:真实姓名连自己的结拜大哥也不能相告么?这个雪无忆究竟是什么身份…… “无忆姑娘,我先带你去你的厢房,然后我们再谈如何?”莫问侧身相邀,示意雪无忆跟上来,可她走了好几步,雪无忆还是站在原处。 “莫老板。”握着残雪剑的手背上筋骨凸显,雪无忆低头半晌,终于决定开口,她抬头浅浅一笑,问道,“莫老板,恕我冒昧,想跟你打听点事……” 日已西沉,天边最后一丝霞光也慢慢隐没。 雪无忆出神地望着窗外,那是流云山庄的方向。 从莫问那里听来的一切,解了一些疑惑,却又引出更多的问题。三年前的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是不是做错了?如果她没有逃离,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庄主夫人月樱,她曾亲切的唤她月姨。那时的她,真以为流云山庄就是她的家,而温婉淑贤的月姨则是她所剩无几的亲人之一。月姨走了,应该就是那天。走得突然、走得蹊跷,可对外只说是暴病去世。如此明显的谎言,偏偏所有人都选择相信,又或者,是不愿去怀疑。就像是当年孙崇文一案,不也是以普通劫杀结案了么。 真相,其实对很多人来说并不重要,他们要的,只是一个可以自圆其说自欺欺人的凭借而已。 而她,支离破碎的回忆、满是空洞与谎言的过往,她连这样一个凭借也找不到。 月姨一走,第二日本该举行的比武招亲自是办不成了。取而代之的丧礼上,那位从未露面的庄主千金宇文清涟竟然现身了。她坐在很精巧的轮椅上,也不见有人推,就这么出现在众人面前。她的不良于行,她那张清冷脱俗却绝不是外间传说那般美若天仙的脸,都不及她后来说出的话那般震撼:终身不嫁。她也不多解释,只是宣布她的决定,然后转身离开,留诸般猜疑在身后。 众人皆知,流云庄的大公子当真是流云般的人物,无拘无束惯了,他更早早摆明了立场,他只做他的闲云野鹤,不会接管武林盟。武林盟虽是江湖中人自发结成的组织,盟主之位并非世袭,然而百多年前传到现任盟主宇文青松的曾祖手里后,武林盟主和流云庄主一直就是同一个人了。这么多年来,流云庄对武林的贡献有目共睹,几代庄主都是武林盟称职的盟主,大家对武林盟的继任人选也早有了共识。尽管大公子不愿接手,众人还是希望宇文盟主能亲自栽培一个接班人。宇文青松似乎默许了自己儿子的选择,近些年一直在为武林盟物色训练人才,而后,更有了那场计划中的比武招亲。当年的传言与如今如出一辙,大家都说谁做了流云庄的东床快婿,谁就是将来的武林盟主。 可宇文清涟她说不嫁。众人都说,她怕是突然丧母悲伤过度吧?也有人猜,她如此抉择莫不是跟庄主夫人的死因有关?但无论如何,她就这么决定了,不是一时意气,而是真的说不嫁就不嫁了。 其实她嫁与不嫁并没什么大不了,只是这盟主人选又悬乎起来。 但并没有悬太久。 同一日,丧礼之上出现了一位绝色妙龄女子,披麻戴孝,居然和大公子站在一列。 她叫单落雪,宇文青松说是他早年收养的义女,只是一直未公之于众。 ------------ 流云如旧人事非 2 单落雪,她曾经的名字,虽然只用过短短几个月,很难忘很幸福的几个月。 那时的她,刚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还什么都不记得。于是她真以为,不过一场大病初愈,而流云山庄是她从小生长的地方。他们说,她的娘亲很早就病逝了,临终前托妹妹月樱将她抚养长大。庄里的丫头家丁弟子们都称她表小姐,宇文青松亲授的徒弟都叫她小师妹。至于她所谓的亲人,都亲切地叫她阿雪,除了那位性情冷淡的表姐宇文清涟。庄里人对宇文清涟评价都不错,只不知为何,宇文清涟对她这个表妹尤为冷淡。那几个月里,和宇文清涟相处得并不多,偶有交集,她要么连名带姓地叫她,要么干脆省了称呼。 后来她才知道,那些熟稔和亲切是所有人设计好的一场戏,做给她看,让她深信不疑。恐怕,只有宇文清涟是唯一不愿演这场戏的人。就连她自己,也早已入了戏,迟迟不愿醒来,当那些真实过往闪现的时候,她只当是连场血腥的噩梦。 可,是梦,终究会醒。流云庄的表小姐,不过是编排出来,幸福得不存在的角色。于是很多人,怀着各自的目的,碎了她的梦。梦醒的时候,会痛。都是假的吗?他们对她的好,他对她的好?明明感觉那么真,还是,一个人太久的她太希望那都是真的…… “阿雪,我是你表哥啊,我们小时候经常一起玩一起练拳的,真的不记得了吗?”他眼中的关切那么真那么暖,令她不疑有他。 “阿雪,你别急,病才刚好,慢慢来。”月姨轻拍着她的手背缓缓道,“当年你娘和我都大着肚子,说好了若都是男孩或女孩就结为兄弟姐妹,若是一男一女日后便结为夫妇。眼看着你们一天天长大,前些时候还和你姨父商量着你们的事情,你却病了这一场……” …… “无忆,想什么呢?” 雪无忆一惊,手中杯盏微晃,茶水未溅出半滴。冥若就坐在她对面,也不知道进来多久了。 “没什么。”她眼帘低垂,调整好心绪,“明日,我想去一趟流云山庄。” “那正好。” “正好?你也……”雪无忆没有问下去。 绿玉杖斜靠在桌边,她看到冥若前面空荡荡的白瓷茶杯,里面的茶叶排列得井然有序,指着流云庄的方向。 在那里,也有他要找的人吗?是流云山庄的人,还是前去比武招亲的人? 而她呢,她会找到所有的答案吗? 单落雪,这个角色不是为了她设计出来的吗?此刻,流云山庄的单落雪又会是谁,又藏着怎样的秘密…… 太阳初升的时候,平安大街上已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只因这日是流云山庄比武招亲的大好日子。 雪无忆和冥若坐在望月楼大厅吃着早饭,看楼外大街人来人往。很早的时候,雪无忆便见苏曼青急急路过,想来是去山脚那边盘查上山的人吧。而以雪无忆如今的修为,即使带着被封印能力的冥若,大半个时辰亦足够她从山脚赶到深山中的流云山庄。所以他们此刻一点也不急,况且,等山庄的人多了起来,才方便他们行事。 “大哥,我……”雪无忆欲言又止。她不知道这一去会查到些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总有些不祥的预感。她若有什么意外,便不能再陪在大哥身边,而冥若呢,若是找到了那个人,是不是也不再需要她…… “还记得被困在花都城外山上那晚吗?”冥若总是能轻易了解她的想法,“那晚,我并没有对你施催眠术。” 不必再多言,她明白了,冥若是想告诉她,她已经不再需要他了。很快,他们将不再彼此需要了吧。 “无忆,我们永远是兄妹。” 他总是说得那么平淡,却像是有魔力一般,令她深深信赖。 “嗯。”她也淡淡应道,低头饮茶,氤氲热气缭绕,掩住微湿的眼角。 午时已到。 有人顺利抵达,拿到了参加比武的资格。至于其他人,武林第一大庄当然也不会让他们空手而回。一餐饱食自是少不了,从远方赶来的还会拿到一笔路费,此后,若想一睹芳容的,也可以去擂台下观战。 雪无忆和冥若早已趁人多潜入了山庄,分头行事。冥若有绿玉杖的指引,应该不会有危险,顶多被当成走错路的客人罢了。可雪无忆还是逼他施展开障眼法才放心他一个人。 而她,打量着这里,只觉得山庄还和以前一模一样,那些亭台院落更是如此熟悉。 所有人都在前殿忙着,中庭后院都是空荡荡的。 她去了月樱的房间,一切陈设如旧,整齐干净,只是那卧房里,叠起的锦被散发出尘埃的味道。看来这房间好久都没住人了。莫非,月樱走后,宇文青松便无法一人独对那些过往,所以搬离了?而她走后,他呢?用另一个单落雪将她替代吗……她要去看看,那个单落雪究竟是什么人。 雪梅居的匾额一尘不染,门开了,她远远看见白衣的女子跟着一个丫头走了出来,也是轻纱遮面,身形竟和自己极为相似。待她们走远,雪无忆才闪身入内,屋内残留的花香还带着温度,该是那个单落雪一直住在这里。 她将她的东西保存得极好,或者说,她需要如此。莫非……不可能,她不可能瞒过这天下第一庄的所有人。别说是宇文庄主和他手下几位得力弟子都非等闲之辈,就是一直隐居于此的医仙虚尘和宇文清涟,她也是瞒不过的。除非,有人帮她。难道是秋叔……不敢再往下想,与其乱猜,不如等查探一番再做结论。 忽然有脚步声传来,雪无忆迅速跃上横梁躲避,却发现了藏于横梁上的木匣子,那是她当年忘了带走的东西。她顺手收好木匣,没注意那上面毫无积尘。 有人推门进来,两个人。 “小姐呢?”是欧阳恺的声音。 “我刚叫水儿过来接她,可能她们已经去大殿那边了,我们在路上错过了没碰到。”是香儿的声音。在欧阳恺面前,她还是那么无措。在流云庄的那几个月,一直是香儿照顾她的,她自然知道这个藏不住事的小丫头一直崇拜着欧阳恺。 “比试已经过半,我得先过去了。”欧阳恺边走边吩咐,“你去看着清轩,别让虚尘和清涟想办法放了他出来,他们要弄出什么乱子来就麻烦了。你知道,这可是为他好。” “嗯,我知道。欧阳大哥这么做都是为了少爷、为了流云庄。”香儿不知什么时候改称他为欧阳大哥了,看来欧阳恺已经把香儿吃得死死的。 他们说要看着清轩,难道,清轩出了什么事?待欧阳恺脚步声一远,雪无忆翻身下来,跟着香儿打算一探究竟。 香儿并没有去极目轩,那本是宇文清轩居住的地方。经过膳房的时候,她听到香儿自言自语:“昨天少爷就没吃东西,不如带点食物给他,免得饿坏了。”香儿提着食篮拐了好几个弯,来到后院角落一个铁皮屋,那里废置已久,据说很久以前那里曾是刑房,关在里面的都是穷凶极恶的人,是以这屋子设计得十分牢固,任你武功盖世,在里面也无法出来。他们,竟把清轩关在这种地方,宇文庄主怎么忍心如此,清轩究竟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 香儿从贴身的兜里掏出一块五角星形的物事,似金属又似玉石。那东西的形状和门环旁凹陷的部分相合,香儿将它放进去,又把手掌附于其上,约莫小半刻,这门才缓缓滑开。雪无忆打量着那特制的锁。她在南玄国的时候见过这种锁,这可不是一般的锁,上面施加了南玄咒术,仅得到钥匙是没有用的,只有特定的人在自愿的情况下才能启动钥匙,而且进出都需要那把钥匙。香儿取下星形钥匙走了进去,门缓缓关上,雪无忆略一犹豫,还是闪身跟了上去。香儿只觉一阵风过,再回头,什么都没看到。 走过一小段昏暗的甬道,宇文清轩就锁在后面的刑室,只腰上一条牢固的精钢锁,却足以让他无法离开。 “少爷,你吃点东西吧,你都两天没吃了。”香儿心疼地说。 “两天,两天了?!”宇文清轩显得很激动,“那比武招亲是不是今日,是不是?!结束了吗?不,还没,他们还没放我,那就是还没结束。香儿,好香儿,你放我出去吧,我求你了!” “少爷,你别这样,你这样……”香儿似乎在犹豫,“你先吃点东西吧,不吃东西,你出去了也没力气呀!” 听香儿这样说,宇文清轩似乎看到了希望:“没错,我吃,我吃。”他狼吞虎咽着,“吃完了,你就放我出去?” 香儿没有答话。良久,她听见香儿说:“对不起少爷,欧阳大哥他是为你好。” 然后是碗碟碎裂的声音,香儿抹着眼泪朝门边走来,却忽然顿住了脚步。 跟着冥若三年,雪无忆可不是白过的。自己被催眠术治疗了那么久,总也学了些皮毛。她在暗处看着重获自由的宇文清轩衣衫也不整便直奔前殿而去,心里似是打翻了五味瓶…… ------------ 擂台惊变无情伤 1 流云山庄好久都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前殿流云殿上,青年才俊们济济一堂,都是被邀请来或是通过了第一关考验的人。 可别以为第一关就只是比轻功那么简单,还有文试。要说那文试,真真刁钻。最先到达山庄大门的五十人本以为够资格上擂台了,哪知庄丁客客气气递到他们手中的是一只只绣着八卦图的锦囊。打开锦囊,大红短笺飘出,上面是混入八卦五行变化的十六宫格,填着十六字。只有解开八卦图的提示,才能找出十六字的正确排列,并对上其中暗含的诗词典故。 如此花样,自然是萧红玉的杰作。萧红玉,流云庄大师姐,她与大师兄沈墨石都是宇文青松故友的子女,只因父母早逝,他们很早便跟在宇文青松身边,是武林盟的左右护法,虽无实权,却是跟在盟主身边最亲近的人。如果说,左护法沈墨石是武林盟的先锋大将,那么右护法萧红玉则是幕后军师,这二人无论是在武林盟还是流云庄都是宇文青松最得力的助手。 自庄主夫人月樱去世后,庄里很多事情都是萧红玉在打理,像这么重要的比武招亲,从发散消息到擂台比试,都是她一手操办的。军师红玉,自是知道这位未来的姑爷将来肩负着什么样的重任,武林盟并不仅仅是武林的事,如今的东盛表面上太平繁荣,其实暗涌不断,家国天下,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环扣一环。更何况,庄主亲自下了指示,要挑一位能文能武智谋无双的佳婿。 红笺小字,将大半的人拦在了擂台之下,最终能站在大殿上的只有三十一人:二十位是通过文试的才俊,十位是受邀而来的名士,还有一位,则是清风山庄少庄主欧阳恺,同时也是武林盟青木堂堂主。武林盟自盟主以下,除了几位德高望重却早已不理江湖事的长老和左右护法,便是三圣使五行堂七星舵了。以欧阳恺的年纪,能坐到堂主的位子,绝非泛泛之辈。 其实,三年前那场本该举行的比武招亲,很多人都说,是专为欧阳恺而设的。虽然宇文清涟之前从未现身江湖,但大家都知道欧阳恺很早便寄养在流云山庄,和宇文兄妹俩从小玩到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若是寻常人家,这样的亲事本该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只可惜,她是武林盟主的女儿,而宇文青松说,他会栽培他的女婿继承他的一切。 只可惜后来,变故频生。而如今,她已消失在众人眼中,他却站在这擂台之上…… 淘汰式的比试已经接近尾声,三十一人只剩下三人,除了欧阳恺,一位是衣衫粗俗,带着一把铁剑的少年,在场没人认识他;而另一位,则是身份神秘的天公子,流云庄邀请来的座上贵宾。关于天公子的身份,没人知道,就连他的样子也是。众人只知道他办了一家名叫天字第一号的商行,什么生意都做,并且都经营得极好,短短几年之间天公子的名号已经十分响亮了。但他很少露面,所有生意都是由他那位唤作十五的随从办理。即使他偶尔出现,也总是带着一副金丝织成的面罩,仅将双眼露在外面,就连此刻也是如此。 庄丁敲响了锣鼓,即将比试的,就是这二位。 布衣少年站在左首,微乱的头发在前额飘荡,挡住了眼睛,看不清容颜,鼻梁高挺,嘴角上扬,加上那粗衣铁剑,只给人不羁的感觉。自他进入流云殿到现在名列前三,他从未抬头看一眼旁边观云台上轻纱遮面的绝色女子,他关注的只有眼前的对手,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招亲的结果,只享受比试的过程。铁剑平举,在阳光下反射出一道亮光。众人这才看清,与其说那是一把剑,倒不如说是薄长铁片的一端缠了些布条,勉强当作攻击或防身的工具。而就是这样简陋的工具,在之前的比试中连败九人,疾风迅雷般,甚至没人看清这把剑的样子。“你的剑法不错。”少年第一次开口,干脆爽朗的声音,传达着一丝兴奋,看来他相当期待接下来的比试,是以还未开始便主动亮出了兵器。 对面的天公子并不答话,拱手回了一礼,也亮了兵器。那是一把十分花哨的宝剑,剑鞘上镶满了各种宝石水晶,看起来更像是陈设在屋内的装饰物。此前与众人交手,这把宝剑一直未出鞘,此刻天公子拔出剑来,众人方惊觉这真的就是一把仅能当作装饰的剑:青铜所铸,未经打磨,钝而无锋。 这必定是一场精彩的比试,连周遭的看客们也安静了下来。真正的高手,草木皆可成兵器。 只可惜,这比试被人搅了局。 长鞭破空,人群不自觉地分开,让出一条道来。紫龙银鞭点地,浅绿的人影借势跃起,稳稳落在天公子面前。 二人对峙半晌,谁也没开口,布衣少年不知何时回到流云殿上随手抓了只水果旁若无人的吃将起来。 “苏大人今日也有此雅兴前来观战么?”宇文庄主出声打破僵持的气氛。 “宇文庄主见谅,曼青未有通传便突然到访。”苏曼青微笑着抱拳致歉,“只不过曼青与令千金有些交情,得知有人冒天公子之名前来参加比武招亲,特来告知。” 话音未落,苏曼青翻手成爪,探向那张金丝面罩,天公子也非等闲之辈,剑柄一挡便滑了开去。二人攻守往来,数招之间似是平手。擂台下众人倒是不介意,且不管这位是不是货真价实的天公子,能进入前三自是高手,天下第一神捕和这公子比武,场面当属难得。而流云殿上宇文庄主的脸色却渐渐沉了下去,他朝欧阳恺使了个颜色,示意欧阳恺出面结束了这突如其来的闹剧。 擂台上人影翻飞,苏曼青招招逼人,天公子只是躲闪,并不时望向四周,似乎是在找什么人。打了一阵,苏曼青的怒火平息了不少,注意到对手的异状,忽然恍悟了什么,余光也像四周扫去。 欧阳恺身形一晃站上擂台,可还没出手,台上二人却突然分开,青铜剑斜斜飞出,直插入台边,看来是苏曼青技高一筹,只不过金丝面罩依然留在天公子脸上,无法一辨真假。 不待欧阳恺开口,天公子抢道:“在下技不如人,先行告辞,扰了宇文庄主的招亲大会,来日亲自向庄主请罪。”说完便飞身而去,身法敏捷,众人皆在心中喝了一彩:好轻功! 天公子一走,苏曼青也急道:“打扰之罪来日再请。此人冒名前来,曼青定当追查清楚,给庄主和真的天公子一个交代。”语毕,紫龙银鞭一卷一收,青铜剑顺势拔出,苏曼青也随着软鞭一荡,消失了身影。 一场纷乱结束,欧阳恺正要说些什么,布衣少年却一个翻身跃上擂台。 “只剩我们了,对吧?”少年丢开手中的果核,拍了拍手,亮出铁剑。 “木无名,木少侠是吧?”欧阳恺不愧是宇文庄主看重的人才,沉着应变,不显一丝慌乱,“请。” 台上二人看来是实力相当。欧阳恺手持家传的清风剑,所使的是清风流云剑法。这套剑法结合了清风、流云两大山庄的绝学,欧阳恺自创,宇文青松指点而成。没有师徒之名,宇文青松却无条件将流云剑法相传,可见他待欧阳恺非同一般。 清风流云,剑法一如名字般儒雅飘逸,但落到实处却是招招千斤重,一击足以伤人夺命。但看那木无名,攻守皆毫无章法,却攻得适时、守得及时,身手敏捷,剑法直接利落,无任何多余的动作。 二人你来我往,看似斗得难分难解,却只是在斗智斗招,并未用上多少内力。他们一个攻守有度,一个善察灵敏,看来非得短兵相接拼上实力才能分个胜负。 台下众人也都被比试吸引住,没人注意到人群中,一身淡蓝儒衫容颜憔悴的少年公子手握长剑,一步一步逼近擂台。 ------------ 擂台惊变无情伤 2 台上战况转激,木无名和欧阳恺不再留力,似乎都观察够了对方,打算速战速决。木无名的铁剑缠上了清风剑,铁剑薄而软,舒卷自如,清风剑竟一时动弹不得。他们距离越来越近,木无名看准时机将内力灌注到剑身,铁剑挺直弹开,与清风剑相错,迸出火花来。二人双剑相接内力相拼,左手也没闲着,斗起了掌法,看得众人眼花缭乱。 木无名不着痕迹地向擂台边退去,嘴角依旧是不羁地笑,而对面欧阳恺的脸色却显得有些凝重。忽地,双剑分开,木无名一个翻身落到擂台之下,拱手道:“我输了,欧阳兄好功夫。” 所有人都没看清究竟,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台上的欧阳恺面色一沉随即又恢复了平日的微笑有礼,他收剑回鞘,也是拱手回礼:“承让了。”这会大伙儿才回过神来,掌声一阵接一阵,恭贺着流云庄的新姑爷。 流云殿上宇文庄主笑容满面,看来是很满意眼前的结果。他双手微抬,众人便会意地安静下来,等着他正式宣布流云庄佳婿人选。 “比试还没有结束。”一片道贺声中传来这么不合时宜的一句。 说话的正是那位淡蓝儒衫的公子。此刻,他已站在擂台前方,而一见是他,宇文庄主和欧阳恺神情皆是一变。 台下众人切切私语起来,有人认出那位公子似乎就是宇文庄主唯一的儿子宇文清轩,而他手中那把宝剑则应该是流云庄家传之宝孤云剑。 “清轩,别开玩笑了,还不快上来恭喜你欧阳兄。”宇文庄主脸上仍挂着笑,语气却是命令般不容置疑。他的话也证实了众人的猜测,只大家不知为何这素来俊逸潇洒的翩翩公子今日会这般狼狈。 “比试还没有结束。”宇文清轩一字一顿地重复着,他跃上擂台,向父亲抱拳半跪了下去,“恳请父亲准许清轩参加比试。”他低着头,双眼定定地盯着前方那一片铺着红绒布的擂台,一动不动,仿似顽石。 “宇文清轩,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宇文庄主字字千钧,压得台下鸦雀无声,只那一块顽石不为所动。 “清轩知道。”简单,却坚定的答复。 “那你知不知道单落雪她是我的义女,也就是你的妹妹!”宇文庄主当是动了真气,声发丹田,震得众人心中都是一颤。 “清轩知道。”宇文清轩依旧不改心意,“清轩还知道,她还是……还是我的表妹,我们早有婚约。”他抬头直视着父亲,言语掷地有声,更在人群中激起轩然大波。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观云台,只那白衣女子对台下这一切都仿佛事不关己般无动于衷。 “原来他们是表兄妹啊……” “还有婚约呢!” “那怎么还办了这么场比武招亲……” “……嘘嘘!别多话!” …… 人群里又是一阵议论,不过很快便没了声音。堂堂武林第一庄,武林盟主亲自操办的招婿大会,竟闹出这等事来,义女原本是侄女,这倒也没什么,只是还和亲儿子有着牵扯不清的关系!众人各怀心思,都等着看这一台好戏会如何收场。 父子二人隔空对视着,谁也没再说话,整个山庄那么多人,此时却静得呼吸可闻。 宇文清轩眼神坚定毫无犹疑。他知道如今单落雪的身份,也知道他这么做是多么不妥,但他更知道,这是他和她最后的机会。所以,他真的无法放弃,不计后果,不顾结局。 “那我们就比这一场。”欧阳恺隔开了对峙的二人,伸手扶起宇文清轩,从容大方,不愧是宇文庄主看中的人选。 宇文清轩看着昔日的好兄弟,眼神复杂。他无意于江湖,却也知道这场比武并不是招亲这么简单,只是于他,什么武林盟主,什么江湖权位,都不及她。其实,他知道,父亲也好,欧阳大哥也好,他们都没错。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而高台上的女子竟然也会由着他们如此决定……罢了,无谓多想,他已将自己逼上绝路。孤云剑撑起自己的身体,长剑出鞘,直指从小一起长大的欧阳大哥。 “清轩,你想清楚了,这次,大哥不会让你。”欧阳恺做出最后的提醒。 宇文清轩血色不足的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他没有说话,斜刺而出的孤云剑代他给出了答案。 结局其实并没什么悬念,习武之途、江湖之路,他们一直是一个有心一个无意。尽管宇文清轩在武学上颇有些天分,但疏于练习又无心追求,怎能及得上早有大志的欧阳恺。平日里练剑喂招,都是欧阳恺有心相让才互有胜负,而今,仗着削铁如泥的孤云剑,宇文清轩横心一搏,四五十招下来,还是落败收场。要说那四五十招,也还是欧阳恺刻意让他,再怎么说,也不能让流云庄的大公子输得太难看。 孤云剑几近脱手,宇文清轩强自握住,震裂了虎口,剑柄染血。清风剑回鞘,胜负已分。 流云剑法敌不过清风流云,他宇文清轩真比不上欧阳恺么?他抬头看向观云台,想知道她心中的答案。 十丈高台上,一袭白衣的女子终于有了动作。 水袖轻展缚栏杆,人已如下凡天女般盈盈跃下,只香风一阵,她已翩然落在欧阳恺面前。纤纤玉手轻抬,单落雪摘下面纱交到欧阳恺手中,这便是她的答案。 回身退步,单落雪与欧阳恺比肩而立,妙目流转,向众人浅笑致意,最后停在颓然愣住的宇文清轩身上。 “这又是何苦?如今我已算是你义妹,更何况……”单落雪顿了顿,续道,“与你有婚约的人,从来都不是我。” 她语带双关,他自然听得明白。他心有不甘,她却是漠然以对。 宇文清轩看着眼前这一对璧人,无论是容貌家世还是武学才能都是如此相衬,相衬到刺目锥心。那个与他舞剑弄箫,陪他高楼望月的落雪,去了哪里? 不是这里,一定不在这里。宇文清轩摇着头向后退去,不愿相信眼前的结局。 “我……祝福你们。”退到擂台边,他眼中隐隐含泪,或许,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没有人挽留,身后是他们异口同声的“谢谢”,台下是众人或同情或笑话的眼神,他拔足狂奔,只想快些离开,连撞到了人也不自知。 不该出现的人,都已离开。这一台大戏几番意外,终于可以向着设计好的结局进发。宇文青松和欧阳恺几句话便将众人的猜疑淡去,一众人等有说有笑地去大厅享用丰盛晚宴。 至于大公子宇文清轩,宇文庄主一笑置之:无非是一场襄王有梦神女无心的少年情事,江湖儿女,擂台上比过就算,无须再提。于是众人将焦点又放在了这一对璧人身上。 单落雪姿容绝代,更露了一手好轻功,而在这晚宴之上待人接物也是大方有礼,再看那欧阳恺,剑眉星目,虽不如宇文清轩那般儒雅俊俏,却也是英气逼人。如此二人将来接管流云庄甚至武林盟,都相当令人放心。难怪宇文庄主一整晚心情甚好,不知不觉便饮得三分醉意,更借醉将晚宴交给一对准新人打理。觥筹交错舞乐喧,这一晚的流云庄灯火不灭直至三更天。 而,同一个夜晚,也有那么些人,对月独酌不成眠。都说多情空余恨,莫非真只有无情才能免得一身伤…… ------------ 雪去云开雪又回 1 望月楼,名字取得真是好。高楼望月,望不尽来时路,忘不了相思意。 招亲大会结束后,雪无忆打算离开流云庄却怎么都找不到冥若,她只好回了这天字一号房等他。 戌时已过,冥若还没有回来,眼前茶盏早空,雪无忆支肘望着那一轮朦胧,任思绪游走。 大哥的为人她很清楚,不会像她一样,做出不告而别的事情,即使他找到了那个人。是有事情耽搁了?她有些挂心,却并不太担心,大哥的能力,她同样很清楚。 风过叶婆娑,影动舞窗纱,此刻的雪无忆,眼前不停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自宇文清轩逃出囚室,她便一直跟在他身后。她看着总是仪容优雅的他不顾一身狼狈地奔向擂台,看着平和不争的他对多年的兄弟拔剑相向,看着伤心欲绝的他急急逃离,连撞到了她都没停下来说一声抱歉。 心被撞得生疼。她退步稳住身形,目送他头也不回地奔出庄门,忽地就想到三年前的自己,也是这般一心只想要离开。 周遭满是掌声恭贺声,她看着台上那一对准新人,心中转过许多念头却捕捉不到什么头绪。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她总觉得在她打量着那个无论身形容貌都和她别无二致的单落雪时,对方也在打量着她。不,那个单落雪不可能认出她来,她当时戴着面纱,更何况,连他都没有认出她来…… 她抚摸着脸上那条凸痕,有时她也会想,如果当初她没有选择自毁容颜一走了之,如今会是怎样?不,她和他还是没有可能的。且不说如果师父没有骗她,他就是杀她父母的仇人之子;还有欧阳恺,那个本该迎娶宇文清涟的男子,却在招亲前夜对她说非她不娶。 他果然做到了,时隔三年,他在擂台上赢得美人归,只是,不知他知不知道,此落雪非彼落雪。又或者,他根本不在乎,他所喜爱的,只是单落雪的那副皮囊。 雪无忆出神地想着白日里在流云庄发生的一切,忽地察觉到身后有人走近,只以为是冥若回来了,回头道:“大哥,你怎么才回?”一见来人是莫老板,雪无忆一愣。 “真不好意思,惊了姑娘。”莫老板歉然一笑,“我来找冥先生,见油灯点着,敲门没人应,以为有什么事情才贸然进来看看。” 这莫老板当真细心,才不过两日,她便知道冥若从不点灯的习惯。 “不碍事。”雪无忆请莫问坐下,“莫老板有什么事跟我说吧,大哥今日有些事,不知何时才回。” “无忆姑娘,上次商谈的关于合作的具体事宜,你们考虑得如何?”莫问问道,视线有意无意地避开了雪无忆的脸。 雪无忆正觉得奇怪,不经意瞥见桌上的面纱,这才恍然。其实,以莫老板的精明,恐怕早就认出她了吧,她也无谓再遮掩。再说,这莫老板给她一种可以信赖的感觉,第一眼见到莫问时,她便觉得熟悉亲切。这世上总有那么几个人,仿佛命定般,明明是陌生初遇,却如久别重逢。比如莫问,比如大哥,还有他。 “莫老板还记得雪无忆?”她问,顺手将面纱收入袖中。 “当然记得。”莫问笑道,“对于欠我钱或者我欠钱的人,怎么会忘记?”不等雪无忆反应,莫问从怀中掏出一块扇形玉石放在雪无忆面前,接着道:“本来姑娘只欠我一点汤药费和几日房钱,却留下这么一块宝玉。姑娘难道不知道,这上古血玉价值连城么?最后反倒是我欠了姑娘这么多,今日终于有机会还这笔债了。” 雪无忆还没答话,有人走进里间接道:“莫老板真是个公道的生意人,本来与莫老板合作该是相当愉快的,只可惜,我们接下来的行程有变,合作的事情只能推迟些了。”是冥若回了。绿玉杖收在腰间,他径直走到她们面前,在看到雪无忆的时候,微微皱了眉头。 “大哥,你……”没用绿玉杖指路,没撞上门边半掀的珠帘,自个坐到桌边斟了杯茶,莫非……雪无忆又惊又喜,说话都有些不顺畅,“你的眼睛……好了?” “嗯。”冥若应了声,从腰间取出刻着望月楼的青铜铭牌,对莫问道,“莫老板,真是不好意思了。我临时决定闭关一段时日,少则数月,多则一年几年的,这通行全东盛望月楼的信物,还请收回吧。” 莫问并不去接,反笑道:“冥先生医术神通,就是等上三年五载,能和冥先生合作善事,也是我们望月楼的荣幸。这通行铭牌就当是庆祝冥先生双眼复明的贺礼吧。只要望月楼还在,冥先生随时可以来办义诊,食宿药材都由望月楼提供,可好?” “莫老板为善如此大方,我们岂有拒绝之礼?莫老板可需要立字为据?”冥若问道。 “不必麻烦了。大家都是行善,何须什么字据?”莫问起身,挥挥手打算离开,“时候不早了,我就不打扰冥先生休息了。”她看了眼那块血玉,又补充道,“这块玉姑娘收回去吧,既然大家说好了合作,几年前那点房钱姑娘也别放心上了。” “这样吧,我这根绿玉杖如今也用不着了,不如留给莫老板做个信物。”冥若说着便抽出腰间的绿玉杖递给莫问。 那绿玉杖并非全由玉石打造,杖身是上好竹石做成,色泽如玉,只有杖头是一整颗碧玉,比起那块血玉来,这绿玉杖并不算什么贵重物事。 莫问只看了一眼便欣然接过,大方干脆:“多谢,这绿玉杖我很喜欢。告辞了。”她知道,若不收下这信物,那位和她一样不愿欠人的雪无忆大概不肯收回那块血玉吧。 “大哥,你找到要找的人了?”莫问一走,雪无忆便关切问道。 冥若点点头却没答话,拿起那块血玉仔细端详起来,然后交到雪无忆手中:“这玉,你好好留着,别再随便丢了。” “这玉很特别?”她问。她其实并不知道这块玉的来历,只依稀记得这块玉一直随身佩戴着,也没听师父提过。师父只说残雪剑是她爹娘唯一的遗物。 “嗯。”冥若似乎并不想多作解释,“这是上古血玉,对镇住你魂魄聚合之痛很有帮助。” 雪无忆依言收好,抬头对上冥若的双眼,那双眼与之前并没太大不同,只多了些生气,不再如冰冷深海般没有温度、不显情感。就好像此刻,她在他眼中,读出一丝心疼。 “为什么?”冥若皱着眉,没头没尾地问了这么一句。 “什么为什么?”雪无忆不明所以,直到冥若指了指她的脸,原来他是问那道疤痕。中指按上左边颧骨的凸痕,轻轻一捻,从左上到右下,撕下了那道痕迹,还原了她本来的面目,果真与擂台上的女子如同一个模子刻出般。 冥若看着眼前姿容绝代的女子,叹了口气。他大概能了解她为何一直留着疤痕带着面纱,美貌有时候带来的不仅是艳羡与赞叹,还有灾劫。“无忆,我要去一趟南玄月神教。”他忽道。 “月神教?”她有些意外,“跟你找到的人有关?” “嗯,你也应该知道她,宇文清涟。”冥若淡淡道,“我的封印还没全解,如今必须先想办法解了她身上的血咒,借助她的力量才能同时破除我和她身上的封印。” 雪无忆听得半懂不懂,可有一件事她现在终于明白了:怪不得宇文清涟的双腿怎么都治不好,原来是被封印了。 “月神教里可有解她血咒的东西?”雪无忆猜测着。 “没错,月神教的圣物月灵芝。”冥若沉吟着望向窗外明月,似乎遥想着往事。少女对着濒死的仙草默默垂泪,她转身之后,带着顶大帽子的男孩割破了自己的手指,将血滴到仙草上,每晚如此,接连数日…… 月灵芝……那不是当年他冒险盗来送给宇文清涟的吗?雪无忆沉吟半晌,心中有了打算:“月灵芝就在流云山庄。” “你是说……”冥若有些惊讶,却也从雪无忆的神情中猜到几分。他沉默了。既然找到了她,他是一定要去流云山庄的,更何况月灵芝也在那里。那么,无忆呢?或者,他们兄妹的缘分到此也就散了。 “大哥,我们一起去流云山庄吧。”雪无忆抬头,眼神坚定。 冥若没有再说什么,从前的他犯下太多过错,如今,他不会再轻易左右任何人的路。 “你若真决定了,明日义诊完,我们就上路吧。” “嗯。大哥早些休息。”雪无忆起身离开,走到门边却被冥若叫住。 “或许,你需要这个。”冥若抛给她一件薄如蝉翼的物事,她摊在手心一看,原来是一张人皮面具。 “早些睡吧。”她浅浅一笑将面具收入怀中,顺手带上房门。未曾言谢,亦无须言谢。 转身穿过回廊,雪无忆打算回房休息,她的房间虽与冥若的仅一墙之隔,却是在这回廊两端。转角处,她瞧见一人,是木无名,他扶着身旁低着头衣衫不整喝得烂醉的男子步履不稳地与她擦肩而过。 她怎么给忘了,今日,欧阳恺赢得美人归,是该有不少青年侠士借酒消愁了,为那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女子。她冷冷一笑,真是讽刺。明日,她倒是要好生看看,那位单落雪究竟是何方神圣。 ------------ 雪去云开雪又回 2 一离开望月楼,雪无忆便戴上了那张人皮面具,从冥若眼中,她看到一张平凡崭新的脸。傍晚时分,他们兄妹二人已来到流云山庄大门,漆黑的大门紧闭着,雪无忆上前拍了拍门环,有个年轻小伙子打开门来,是个生面孔,她并不认得。 “二位,请问有何贵干?”小伙子推门出来,又反手将大门掩上。 雪无忆掏出拜帖递上,落款是医神冥若。小伙子双手接过,不待她开口,说道:“真不好意思,我们庄主出了远门,一个多月后才回,拜帖到时会交给庄主,二位请改日再来吧。” 小伙子躬身一礼,退了回去,也不管正要跟上前的雪无忆,关上了大门。 怎么办?冥若看着雪无忆,以眼神询问道。 雪无忆微微皱眉,心中计较着。以她和冥若的本事,要进这流云庄并非难事,只是,冥若说过,解开封印并不是一两天就能做到的,更何况,她还想在这庄里细细查探一番,总得想法子光明正大住进去才好。 一眼瞥见冥若肩上的书箧,她忽地想到一个人,眉头舒展开来:“大哥,你可听说过医仙虚尘?” 黄昏时分,虚尘如往常一样从流云庄后门出来,打算去后山岩洞看看他那株七色夕颜。 那可是他提取月灵芝精华并加入上百种珍稀草药,以寻常夕颜花为本体栽种的药草。《慕华手记》有载,七色夕颜又名七色堇,能解百毒、新肌骨。若他能培育成功,那时,清涟的双腿该有希望了。只可惜,祖师爷传下来的手稿中并无详细说明这七色堇该如何培植,只提到与月灵芝有关。或许是他资质有限吧,三年了,夕颜如旧,从未同时开出七色的花来。 还未走到岩洞,远远地,虚尘便看见两个陌生人走了进去,他心下一惊,快步赶去,生怕来人弄坏了他的七色夕颜。会是什么人?怎么会找到这岩洞?虚尘毫无头绪。要知道,这流云庄后山平日里少有人来,更何况,他还在洞口设了蛇阵迷障以防万一。 他赶到洞口的时候,正看见冥若弯下身子凑近夕颜,于是大喝一声:“住手!” 冥若闻言直起身来,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往鞋子上涂了些东西,掏出一块白布捂着鼻子,踩着七星位大步而来,落脚之处,吐着信的毒蛇自动让到一旁。 虚尘一进来便挺身挡在夕颜之前,不客气地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 这么些年,这位医仙前辈似乎都没什么改变,平时和和气气地,但你若动了他的医书药草,他会不惜和你拼命,哪怕他武功平平。 “前辈别动气。”身在暗处的雪无忆走上前来,轻声安抚,“我们只是上山采药,路经此处,一时好奇才闯了进来。” “一时好奇?!”虚尘怒气犹未消,“你们知不知道这一时好奇可会毁了老夫好几年的心血!”虚尘语毕蹲下身去细细查看,洞外一道霞光射来,那株枝叶幼细弱不禁风的夕颜缓缓动作,花苞展开,显出紫白绯黄四种不同色的花瓣。见夕颜无恙,虚尘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地方水土温度都还合适,只是,你若想种出七色堇,还缺了一样东西。”冥若好心提点。 虚尘闻言,又是一惊:“你怎么知道七色堇?”他站起身来,双手伸入袖中,警惕的看着面前二人,若二人有什么动静,他便施放七步倒。 冥若看他阵势,微微一笑,并没正面回答:“你知不知道,这夕颜还有个名字?” 还有个名字?虚尘皱眉思索着,他的确有些印象。当年他把这改良的夕颜种子递给清涟看,告诉她,他打算培育七色夕颜的时候,清涟端详着夕颜,却说出另一个名字……“月光花?”虚尘不太确定。 冥若点了点头:“没错。”冥若打量着岩洞四壁,继续道,“花名月光,自是少不了每晚吸收月华精气。若能凿开洞顶,以透明琉璃为瓦,则既能沐浴月光,又可挡风遮雨。你的夕颜已显四色,若培育得当,再有三四个月,便能花开七色。” 虚尘此刻已然放下敌意,虚心受教:“敢问阁下是?” “冥若。”冥若指了指雪无忆,“这位是舍妹雪无忆。” “你就是医神冥若?!”虚尘顿时两眼放光,拉着冥若便往洞外走去,完全忘了洞口的蛇阵迷障。 冥若也不挣开,随着虚尘走出洞口,单手一挥,迷障都散了开去,而那些毒蛇似乎很怕他,早就避开了不敢靠近。 露了这一手,虚尘对他们更是毫无怀疑了。其实前一日他就从参加招亲大会的人那听说,医神冥若来了安平城。本想让宇文庄主请他们来看看清涟的腿,哪知庄主一早出了门,他正打算隔日亲自派人去请,却不想就这么遇上了。 出得洞外,虚尘这才发现冥若竟然如此年轻,心中暗自惭愧,也更佩服了。“冥先生,老夫有个不情之请,可否随老夫去一趟流云庄?” “庄上有人病了么?”冥若不动声色,明知故问。 想起宇文清涟,虚尘叹了口气,却似乎不愿在这里谈论,只点了点头道:“冥先生若方便的话,随老夫去一趟便知。” “大哥,今日天色已晚,不如去流云庄借宿一宿,顺便看看那位病人?”雪无忆提议,看向虚尘,“前辈,可方便?” “方便,当然方便!”虚尘虽然一把年纪了,却是小孩子心性,喜怒皆形于色,“冥先生、雪姑娘,请跟我来。虽然宇文庄主不在,但老夫和他相交十几年,若是带一两个朋友去庄里住住,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更何况,还是为了医治宇文清涟。 一路上,虚尘都在向冥若请教关于夕颜和月灵芝的问题,雪无忆安静地跟在后面。 那条山路,她很熟悉,一步一步,离过往越来越近。 已经决定好的事情,她不会再犹豫。只是,掀开帘幕后,真相,真的就是她想要的答案吗? “流云山庄”四个烫金大字已抬首可见,漆黑大门敞开,雪无忆不再多想,随着冥若走进庄内,听得身后木门吱呀一声关上。 ------------ 旧居雪梅忆梦遥 1 虚尘真是性急,一回到流云庄便径直拉着冥若去见宇文清涟,也不看看时辰。这会儿,正该用晚膳,他们在去青莲居的路上,撞上了提着食篮前来送饭的萧红玉。 “虚先生,这二位是?”紫竹林前,萧红玉驻足问道,打量着眼前的二人。 “萧丫头又来送饭啊?”虚尘看到那精致的食篮,忽然也有了食欲,肚子里咕咕作响,“走走走,我们边走边说。” 萧红玉却不动,微微一笑:“虚先生还没介绍二位贵客呢。”语毕旋身挡在紫竹林入口,淡淡看了虚尘一眼,冲冥若二人抱拳道:“流云山庄萧红玉。” 虚尘这才会意,不好意思地干咳两声。原来这紫竹林看似普通,却是依着八卦阵布置而成的屏障,保护着竹林后的青莲居。整个流云山庄除了庄主一家四口,只有四个人知道如何穿过这片竹林而不迷失其间。虚尘一心只想着快点让冥若去看看宇文清涟,却忘了这一层,还好遇上了心细如尘的萧红玉。 “冥若。” “雪无忆。” “医神冥若?”萧红玉不着痕迹地将眼前男子又深看一遍,心下疑虑不减:她的确知道冥若这两日就在安平城,但她并不认识。这书生模样的黑衣男子容颜气度倒也符合传言,只这人双目深邃有神,而医神冥若不是双目失明么? “姑娘不信?”冥若不答反问。 萧红玉还未反应,款款琴音如清风穿过竹林传来,高低错落如行云流水,末了一个颤音缓缓隐没。萧红玉领会得琴意,侧身让开:“我们小姐请二位入内。” 冥若见她并不带路,心知萧红玉仍有心试探,也不说破,微微一笑便步入这紫竹林。 紫竹林并不大,可冥若左拐右拐缓步而行,差不多大半刻才绕到出口附近。雪无忆透过稀疏竹林望出去,一间精巧雅舍已在视线之内。竹瓦木屋,有些陈旧的匾额,“青莲居”,曾经是宇文青松之妹宇文青莲的居所,如今,宇文清涟住在这里,深居简出。 这是她第二次来到这里。第一次是三年前大病初愈,刚能下床走动,在庄内闲逛的时候不小心闯入这紫竹林。那时的她功力未复,记忆也无,迷失在竹林里,是宇文清涟用琴音引了她出去。她初见那清冷得不沾人间烟火的女子,不知怎地,不敢靠近。 出了竹林,雪无忆远远瞧见雅舍的梭门滑开,却不见门后有人。萧红玉移步上前,领着客人向青莲居走去。越近这青莲居,那种忐忑不安的感觉就又回来了,她强自镇定,跟在冥若身后走了进去,穿过昏暗的前厅,来到里间琴室。 室内只点着一盏琉璃灯,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明明无风,有一瞬,雪无忆却看见透明琉璃内,灯焰舞动,映得屋内光华一闪,可一眨眼,一切又恢复了原状。 眼前女子总是穿着这么一件月华衣衫,光照之下,本就冷淡的轮廓更显得不那么真实。她专心地调弦拭琴,直到手头工夫做完,将那绘着流云纹的锦瑟放到身侧几案上,这才抬起头来。 视线扫过冥若和雪无忆,宇文清涟侧首指了指墙边的椅子示意他们坐下,口中却道:“原来是你。” 雪无忆听得心中一紧,却不知宇文清涟究竟是说谁,她看了眼冥若,见后者神色如常,她也只好静观其变。 “涟儿,你怎么可能认识他们?”倒是虚尘不掩好奇,问了出来。 宇文清涟有意无意地看了雪无忆一眼,却并不答话,一直站在她身侧的萧红玉接过话来:“虚先生说笑了,小姐几乎没出过庄门,怎么可能认识医神冥若?小姐刚刚是说,原来是虚先生带来客人来,也不提前说一声。” “还是萧丫头最懂涟儿。”虚尘捋着胡须嘿嘿一笑,又冲宇文清涟道,“涟儿,这里太暗了,我们去后面书房让冥先生瞧瞧你的腿?冥先生医术药理真的很高明,他一看我那夕颜就知道……” 宇文清涟脸上一直是若有若无的笑,她静静地听虚尘说话,却并无动作,也不表态。还是萧红玉截住了虚尘滔滔不绝的话头:“虚先生,今日天色已晚,不如我先带二位贵客去流云殿大厅那边用过晚饭休息一晚如何?”眼看虚尘还打算坚持,她又补充道,“小姐这腿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明日等冥先生休息好了再诊治也不迟。” 虚尘终于停了下来,发现就他一人干着急,顿时觉得没意思,咂咂嘴小声咕哝:“你的腿你都不急,明日就明日吧。” “虚先生,您也还没吃晚饭吧,你看……”萧红玉打开食篮,佳肴飘香顿时充斥了整个琴室,“今日有您最喜欢的醉鸡,还有……” 不待萧红玉说完,虚尘便接过食篮,道:“不错,不错,真香,真香。涟儿,我去里厅摆放好饭菜,你快些过来啊。”走了几步,他又回头对冥若道,“冥先生,老夫还有些问题想请教,晚上可方便?”见冥若微笑点头,虚尘便提着食篮出了琴室,也不问问萧红玉会把冥若他们安排在哪间客房。 虚尘一离开,萧红玉转身对冥若他们道:“二位见笑了,一提到医术美食虚先生就停不下来。” “不碍事。”冥若一贯淡淡的语调。 “小姐,那我先带冥先生、雪姑娘去用膳了。”萧红玉走到门边,单手伸出,道了声“请”。 雪无忆和冥若站起身来,冲宇文清涟点了点头,便打算跟萧红玉离开。 “等等。”雪无忆经过宇文清涟面前时,一直都没怎么说话的宇文清涟忽地出声,“雪梅居是不是空了出来?”这话是问萧红玉。 萧红玉并不明白宇文清涟何以有此一问,但还是立刻答道:“是。”她答得简要,一是不想在外人面前多言,二是,不想惹宇文清涟伤心,不愿在她面前提起单落雪或是欧阳恺的名字。 “就安排无忆姑娘暂住雪梅居吧。”说完,宇文清涟便启动了那张轮椅上的机关,也不见她伸手去转动滚轮,那轮椅便载着她向虚尘所在的里厅滑去。 雪梅居……她这是,认出自己了吗?雪无忆看着宇文清涟远去的背影,心中是七上八下,差点忍不住想要摸摸自己的脸,以确认人皮面具是否还在。若换了别人,雪无忆定不会如此慌乱失据,只这宇文清涟,太过神秘莫测,她眼神总是淡漠,可盯着你看的时候,仿佛能看到你灵魂最深处,若说是被她认出,雪无忆一点也不意外。 只这次,她是为真相而来,不能如之前那般一味躲避。可冥若对宇文清涟只字不提,也好,免得将他也牵连进来。雪无忆如是想着,随萧红玉走出紫竹林时,她便刻意记下了路线。她已下定决心,夜探青莲居。 ------------ 旧居雪梅忆梦遥 2 晚饭之后,萧红玉领着雪无忆去了西厢雪梅居,而冥若则被安排在招待男宾的东厢石竹轩。 这次,以雪无忆的身份住进来,带着平凡的面具,终究也未算光明正大。 屋内陈设与一日之前差距并不大,只不过新的珠帘、桌布、床幔,檀木圆桌上花樽已空,不复有单落雪的味道。 单落雪,想起那段日子,雪无忆走到桌边坐下,点亮了红烛,从怀中掏出刻着雪梅的木匣。那是三年前,病中无聊,一时兴起的玩乐。 听虚尘说,那时的她伤得很重,能醒来已是奇迹。是以,最初的一个月,她被看得很紧,不能随意走动,也不能躺着不动,什么都要依着虚尘和宇文清涟的安排,每天最快乐的时光,大概便是宇文清轩前来送药,给她讲往事说趣闻的时候了。 可宇文清轩也不能一直陪着她,而被派来贴身照顾她的丫头香儿,来来去去也就爱说些庄里的琐事,引不起她的兴趣,有时候,雪无忆反而觉得是自己这个病人在陪她。 一日那么长,无聊的时候总要想法子打发。有一天,她看着满屋子宇文清轩写给她要注意这个防着那个的字条,忽然也动了心思,找香儿要来文房四宝写写画画记录心情。要说她这么做,也不全是为了消磨日子。那时,她刚刚接受失忆的事实,选择相信别人告诉她的一切,可心里,总还是有些郁结。于是她就想,如果能把每日里发生的事情都记下来,就算失忆,是不是也可以很快找回来? 初时觉得新鲜,什么都拿来书写一番。别人说的过往,自己的心思,新的花,新的人,甚至新的药,写完便放进随手从妆台拿来,约莫五六寸的木匣中。如此没过多久,便积攒了不少字条塞满了木匣。后来,她便定时清理,只捡了一些留下。 指尖一点点抚摸着那凸起的雪梅刻痕,半晌才打开来。也不过几个月时间,密密实实,竟存了这一满盒。雪无忆全数取出,就着红烛微光,看着蝇头小楷,将回忆展开。 “五月十五,住进这流云庄已近半月,昏迷七八日,卧床七八日,今日才能下床活动,才放弃在空洞的脑海中找寻一想就痛的记忆。或者,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吧,至少,他们没有欺骗我的理由。那个每天来看我的很温柔的女人,是姨娘;那个每天用蜜饯甜果哄我吃药的人,是表哥。他告诉我,我叫单落雪,从小和他玩到大,如果是真的,也好。” “五月十八,误闯紫竹林青莲居,那个宇文清涟,应该就是表姐吧。我认得她的声音,还在昏迷中时,施针救我的就是她和那位虚先生。没想到,她居然,居然如此超出我的预想:不良于行,清冷淡漠,和表哥完全不同。不知怎地,看着她的眼睛,会觉得内心翻腾,忐忑不安,不敢靠近。香儿说,他们小姐医术很高明,人其实也很好,只是太冷淡,除了她的至亲,这流云庄也就虚先生、萧红玉和欧阳公子和她亲近。萧红玉我见过,可欧阳公子是谁?香儿应该,很喜欢那位欧阳公子吧。” “五月二十六,姨娘带我去祠堂说是拜祭先人。本以为是拜祭娘亲,可姨娘指着那个写着孙崇文的牌位,问我有没有印象。见我摇头,姨娘告诉我,那是老庄主的故友,与流云庄大有渊源,前些日就在庄里去世了,故而设了牌位,七七四十九日后再将骨灰送回他家乡。姨娘说,他生前很照顾我,今日是他的三七,于是带我来拜祭。我环顾四周,问怎么没有娘亲的牌位。姨娘不语,转身从内堂取出一张婴儿襁褓递给我,绣着红霞的边缘处,血水书就单落雪三个字。我正要细问,姨父带着一位陌生公子也来拜祭。原来他就是欧阳恺。他风尘仆仆、满脸倦容,拜祭完又匆匆离开,似乎是去办什么要紧的事情。他初见到我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想问什么却最终没开口。离开时,他又扫了我一眼,那眼神,令人有些不自在。” “六月初十,孙前辈的五七。庄里来了位秋爷,约莫五六十岁,说是孙前辈的老管家,前些年已经回乡养老了,听闻孙前辈去世,特赶来凭吊。姨父见他家乡已无亲人,便将他留在了庄内。欧阳公子也办完事回来,他和秋爷问了我很多莫名其妙的问题,什么花都商盟,什么影什么雪。见我不复记忆,秋爷看起来很失望,欧阳公子却好像并不相信我。还有,清轩表哥见我身体好多了,带我去看庄内弟子习武。一位新入门的弟子不小心将长剑抛出,我旋身接住,竟随意舞出一段剑法来,虽然不一会儿就喘得厉害且头疼欲裂。表哥说,没想到我并没忘记武功,他会陪我练习,助我恢复昔日的功力。其实,恢复了又能如何?一场大病,什么都可以不记得。但我还是欣然点头,只盼他多陪我一些。” “六月二十四,今日我才知,那孙前辈竟然是三朝元老,曾是朝堂上备受尊重的人物。尾七刚过,姨父派了大师兄护送他的骨灰回老家安葬。人情冷暖,来送行的人只不过三三两两,再辉煌的一生,到头来也就是白瓷白灰黄土掩埋,更何况,是我这样平凡的角色,连过往也都是听来的故事。一时沮丧,我在庄内乱走,不知不觉走到极目轩,门虚掩着,却没有人。我从门缝看进去,只见桌上横着一支玉箫,不由自主般,忽然很想吹奏一曲,虽然我并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玉箫凑到唇边,有些熟悉的感觉忽地涌上来,一曲终了,已是满脸泪痕。睁开眼,表哥不知何时回了,满眼心疼地望着我。耳根微热,我一低头,慌乱地擦去眼泪,掩饰心中泛起的异样。后来,说了些什么,我竟也不怎么记得了,只回来的时候,手中握着碧玉箫,他送我的碧玉箫。” “七月十五,中元节,清轩表哥见我连日噩梦,心神不灵,带我去山下安平城影月河边放水灯,这是两个多月来我第一次下山。我们去了望月楼,东盛最有名的客栈。表哥本想介绍老板给我认识,那莫老板却在忙着招呼一位华服公子。她叫莫问,很奇特的名字,我远远看了一眼,只觉得亲切熟悉,可表哥却说,我以前并不认识她。真的吗?暗自压下疑惑,不愿坏了气氛。这些日,梦中刀光剑影血战连场,持剑的白衣女子,轻纱落下,赫然就是自己。我真的是他们口中那位单纯无忧,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流云庄的表小姐吗?秋爷和欧阳公子总是话里有话,清涟表姐好像什么都知道却对我冷冷地,月姨,月姨今日提到想提早办了表哥和我的亲事。只是我心乱如麻,支吾着没答应,而月姨也当我是少女娇羞,不再催。可,当表哥眼中漾着宠溺的笑递给我一只水灯,所有的疑团烦恼似乎都消散了开去。只要他是真的,其他所有,或许都不重要吧。回庄的时候,竟然看到苏曼青。我找了个借口支开表哥,本想叫住她打听点事,却没来得及,只拾得她的水灯。原来,第一神捕的愿望,和普通女子并无不同。” …… 窗半开着,当空皓月露出半张脸,夜风吹进来,烛火一跳,那一叠密麻书笺直接翻到最后一张。 “八月十四,别。清轩,对不起,记忆一点点凝聚,不管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我已经知道,我定然不是你的单落雪,而你,应该早就知道。原谅我不辞而别。此刻的我,没办法作出任何决定,我只有选择逃离,可真的好希望自己就是你说的故事里那个单纯的女子。就让天意决定一切吧,看这天是要我记起一切还是忘记所有。” 没有落款,因为不知道该如何落款。这就是她三年前写给宇文清轩的离别信。 等等……这封信,怎么会在这里?!她记得,她特意将这封信钉在里间侧壁上的碧玉箫旁,怎么会,怎么会在这木匣里?雪无忆疑惑地往前翻了翻,没错,最后一次记录是八月初一,然后她发现有人在监视她,她便将这木匣藏到了横梁之上。会是谁发现了这木匣? 那日,她写完离别信,听得窗外欧阳恺的脚步,她便快速放好了走到外厅,两人一番争执,她负伤奔出流云庄,欧阳恺一直追在她身后。不,不会是欧阳恺。她记得,她昏倒在望月楼前的一瞬,眼角瞥见欧阳恺就在不远处。那时,已是五更天,就算他立刻赶回去,也是来不及,因为那天一早,她约了宇文清轩一起练功。还会是谁?师父吗?那个单落雪?还是……他?若他看过我所有的心情,怎么还会对那个人…… 夜已深,四更天,庄内一片宁静,只听得见微风虫鸣和蛙声,所有人,都应该熟睡了吧。 雪无忆顺着月光望出去,却望见对面的极目轩,没有宇文清轩的极目轩。他如今,会是在哪里…… 收好木匣,雪无忆吹熄了蜡烛,换了身夜行衣,关好门,一个鱼跃从半开的窗中窜出,几个纵跃,消失在夜色中。 ------------ 夜会清涟暗结盟 1 雪无忆顺利来到紫竹林入口,凭着先前的记忆左弯右拐,终于走出这片迷宫。 青莲居就在不远处,可眼前这一大片空地无遮无掩,雪无忆提气弓身,打算以最快的速度穿过空地,然后翻上青莲居屋顶。 雪无忆脚尖还没离地,青莲居内亮起了灯,她后退一步隐入竹林,却不敢再有更多动作。 梭门滑开,有人提着一盏琉璃灯走了出来,看那身形,当是萧红玉。雪无忆心知已经败露,解开系在背后的残雪剑握于手中,索性大大方方走了出来,站在那里,她倒是要看看萧红玉如何反应。 “小姐在书房恭候多时,雪姑娘请吧。”萧红玉言语有礼面带微笑,雪无忆也不肯输了势,道了声“有劳”,跟着萧红玉往青莲居走去。 短短一段路,二人都不说话,各自较着劲。萧红玉先雪无忆半步,虽然宇文清涟已告诉她雪无忆并无恶意,她还是暗自蓄劲,提灯的手里扣着几枚梅花镖,右手搭在腰间,随时可以拔剑而出。雪无忆握剑的手移到了鞘口,拇指扣在护手上,只要萧红玉一动,她便能推剑而出。 一路平静,踏进青莲居,身后梭门自行关闭,萧红玉吹灭手中灯盏,领着雪无忆往里走。 书房在青莲居深处,穿过琴室、里厅,这才到了书房。同样是梭门,新木所制,不同于墙壁或是回廊中的木质,想来是为方便宇文清涟出入而改的。 屋内白光透出,犹如白昼。雪无忆正自奇怪,走进去,只见宇文清涟端坐书桌旁,手里握着一卷书,而前方半圆的烛台上,没有蜡烛或是油灯,竟镶着一颗如婴孩拳头般大小的月明珠。雪无忆心下称奇,神色却是不变。看来宇文庄主对这个女儿当是十分宠爱,只宇文清涟为人冷淡低调,所以旁人才不觉。 见她们进来,宇文清涟放下手中书卷,对萧红玉道:“红玉姐,你先去休息吧,五更过半时你来帮我送她回去就好。” 萧红玉应了声“是”,便转身而出。梭门又自动合上,雪无忆却看不见宇文清涟有碰过任何像是机关的地方。她打量着这间书房,心中对轮椅上的女子又多了几分好奇。 这间屋子名为书房,可同时也是卧室,想来宇文清涟真是位爱书之人。左边是木床书桌,右边是两排六七尺高的书架,每排书架两面都能藏书,且全都塞得满满的。书架之间的空隙比轮椅稍宽,书架中层还挂着长柄的竹夹,方便宇文清涟拿取顶层的书卷。 书架顶部离屋顶尚有两尺多,雪无忆微微抬头,只见那书架间空隙上方屋顶处,都悬着一个奇怪的木盒,顶部有一根绳子,底端四角也有两角系着绳子。这样的木盒一共三个,不知是何用途。 “不坐吗?”宇文清涟由着雪无忆随意打量,也不阻止,只淡淡问道。 “难得来这里,自是先欣赏一番,宇文小姐果然好学识。”雪无忆走到书桌旁坐下,这才发现那颗嵌着月明珠的烛台旁,也有一个竖立的木盒。 “宇文小姐?”宇文清涟看了她一眼,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停下说了一半的话,伸手握紧烛台。只听“咔嚓”一声,书架那边有所动静:系着木盒底端的绳子向上收缩,木盒拦腰断开,有光从盒中射出;木盒底下一半被绳索牵引着向上翻去,直到与上半截并齐。原来木盒之中,也是月明珠,此刻三珠光华笼罩,将书架那边照得通明。 雪无忆心中赞叹,又看了眼那烛台,也瞧出了些门道。烛台支柱上,三道龙纹浮雕原本龙尾在外、不见龙头,此刻龙头在外,龙尾被宇文清涟刚刚一握,陷进支柱内。 趁雪无忆分神琢磨烛台的机关,宇文清涟看向书架,身下轮椅似乎听得懂她的心一般,自觉滑了过去。她从最里面的书架上取过一本书,低头翻着书页,而轮椅则缓缓滑了回去。 “我们年纪相仿,你叫我清涟就好,或是宇文清涟也行,我不介意。”她头也不抬地开口,却是接着之前未尽的话。 这话看似平常,听在雪无忆耳中,却如投湖之石,涟漪不绝。这句话,当年,宇文清涟对单落雪也说过,一字不差!雪无忆稍一犹疑,终决定开门见山:“你怎么知道?” “知道什么?知道你在想什么,还是知道你是谁?”宇文清涟终于找到了她要的那一页书,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雪无忆,叫出她本来的名字:“是你吧,单落雪。”是肯定,而非问句。 “没错,是我。”雪无忆看着宇文清涟的眼睛,如陷泥潭深处。这感觉,竟有些像冥若的催眠术!雪无忆本就握实的拳又紧了紧,指甲用力掐入肉中,痛感直冲脑中大穴,刺激着她从泥潭中解脱。终于将视线从宇文清涟眼中撤离,雪无忆已如噩梦初醒般,冷汗淋漓。“这是催眠术?”她问。 宇文清涟笑着摇摇头,似乎很满意雪无忆的反应,于是也给了她答案:“我会读心,还能识人魂魄,但不会催眠。” 雪无忆有些明白了:会读心,所以知道她所想;会识人魂魄,所以知道她是谁。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她竟可以领会一二,还真亏了有个精于此道的大哥冥若。等等,若她懂得读心识魂,那岂不是早就知道那个单落雪不是她,为何她不拆穿?她还没发问,宇文清涟已然开口。她终于知道为何每次见到宇文清涟,她都下意识地不愿靠近:一个心里太多隐秘的人,自然会害怕一个轻易能读人心的人。 “能读心识魂又如何?读心不过是知道别人在想什么,是不是心口如一。至于识魂,每个人的魂魄都有特定的颜色,我只不过是能辨别眼前的人究竟是不是我认识的人而已。”宇文清涟言语中透着无奈,她指着那两排书架续道,“我读遍那里所有的书,星相占卜、医学药石,甚至是机关营造之学、帝王将相之术。可就算我什么都知道,那又如何?”她伸手按住膝盖,低低道,“我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改变不了。” 雪无忆第一次看到这般模样的宇文清涟,不知是该不该出声安慰。而宇文清涟,从记事起到如今,也是第一次向人这般倾诉,就连在父母和哥哥面前,她也不曾露出心中的苦楚:说了又有什么用,徒惹得家人担心,依然什么都改变不了。 “没见过如此软弱的我,吓到你了?”宇文清涟将这压在心里多年的郁结一舒而出,觉得心中轻快不少,可自制如她,哂然一笑,再抬头便恢复如常神色。 雪无忆唇角微动,却没出声,隔了一会才道:“即使你会读心,我还是要说,既然命运已然如此,不能接受,便只能改变。就算最终还是一样的结局,至少可以无憾。” 宇文清涟闻言心中一动,她并未料到雪无忆会将这番言语说出口。“你变了。”她道,“换做三年前的单落雪,不会和我说这番话。” “三年前……”雪无忆冷冷一笑,“三年前的单落雪不过是被刻意涂白的纸,时间一久,白粉便会脱落,显出原本的墨迹。” “看来你的记忆已经恢复了。”宇文清涟将手中的书倒过来递到雪无忆面前,“那这个对你应该有用。” “这是哪里?”雪无忆看着眼前这页营造草图,只觉得有些熟悉,却又说不上到底是什么地方。 “听说过两千多年前那场灭世之战吗?”宇文清涟问。 “略有所闻,有传言说碧玉血珠就是那时候消失的。”想起宇文清涟几乎没出过山庄,可能不知道那个传言,雪无忆补充道,“玉令号八方,琉璃知今古,碧玉血珠合,浮梦得一统。” “这个传言,也是那时就有的。在那之前,还有另一种说法。”宇文清涟望向窗外,似是在遥想那一段历史,“琉璃血珠,浮梦玉令,得此二者,坐拥天下。” 眼前这女子的博闻广识令雪无忆深深佩服,可她说的这些久远传说,于今又有什么关联?宇文清涟自是知晓她的疑问,将书中读来之事简要相告。 原来,那次灭世之战,四国都被卷入其中。战事是突然爆发的,一点先兆都无,群魔大举入侵,屠杀连城,由都城而下,越繁华的地方越是惨烈。那时,恰逢东皇在避暑行宫,反而逃过一劫,于是索性将行宫设为临时据点,调兵遣将商议对策。后来,虽然战争以人族获胜告终,但恢复需时,于是东皇前后在这行宫住了八年。若不是行宫位于山中,诸多不便,恐怕迁都移宫也是可能。 “你是说,流云山庄就是那时的行宫?”雪无忆猜测,可她还是不明白这当中的关联。 “不全是。”宇文清涟摇摇头,“后来改朝换代,几经更替,那行宫在一场争斗中付之一炬,而流云庄就是在那片废墟上建起来的,当时,叫做栖凤阁。而你手中的,就是那时名噪天下的营造师鲁瞿为栖凤阁绘制的设计图。” 雪无忆大概了解了。这么长的时间,沉浮辗转,栖凤阁变成了流云庄,换了名字,格局也有所增减,但最主要的部分还是相同的。她再次查看那页标注着“凤鸣殿”的图纸,渐渐辨出,那就是如今的流云殿,而细看之下,她发现,正殿与偏殿交接的角落处,有一条通道是她从未见过的。 ------------ 夜会清涟暗结盟 2 “这里有密道?”雪无忆讶然。 宇文清涟点头道:“没错。不止这里,曾作为行宫的地方,暗道密室自然是少不了。大火烧掉的只是地面上的部分,地下的设计几乎丝毫未损。” 这份图册对她来说的确很有用,只是,雪无忆看着宇文清涟,不解她为何要将自家庄里的秘密告诉她。 “我会帮你自有原因。”宇文清涟这次倒是坦白直接,她问:“你这次回来,有什么目的?” 雪无忆唇角扬起:“你都这么问了,还需要我答么?” 宇文清涟诚恳道:“我需要你的帮忙。” “在这天下第一庄,有什么地方用会得上我的?”雪无忆真的很好奇。 “你想查的事情,我也想知道。”宇文清涟知道雪无忆怎么想,补充道,“庄里除了爹娘和红玉姐,没人知道我除了医术还会些什么。有些事情,我只是察觉到一点端倪,在没有证实以前,我不想惊动庄里任何人。我行动不便,至于红玉姐,她不便明察,却可以暗中助你。” “我不认为你对我的身世过往有兴趣,所以……”雪无忆顿了顿,留心着宇文清涟的神色,试探着,“你也对月姨的死有怀疑?” 想起娘亲,宇文清涟眼神暗了下去,但只一瞬:“我不想骗你,但现在我只能说,顺着你原本的方向查下去,你一定能找到你要的答案,而我也能知道我想知道的事情。” 雪无忆收好那本设计图,人家都表明了不能说,她也不勉强,反正多了萧红玉帮忙,对她来说也未尝不是件好事。“既然你不明说,那我也不能保证能给你一个答案。”雪无忆把话说在前头。 宇文清涟点头:“你去查你想知道的就好。其他的无须理会。” “好。”雪无忆也不再多言,“告辞。”她说完转身欲走,却发现那扇梭门已自滑开,而身后咔嚓一声,光亮暗淡了不少。 “等等。”宇文清涟忽地想起一事,叫住了雪无忆。她将烛台支柱上龙头按下,拿起旁边的木盒盖住了烛台,又道:“差不多五更三刻,我送你去琴室等红玉姐吧。” 雪无忆虽有些奇怪,却只是笑了笑,侧身让宇文清涟先行。她知道,宇文清涟这么做,一定有她的理由。 走进琴室,雪无忆见那琉璃灯焰又是一跳,方肯定之前来的时候没有看错,正要相问,却发现宇文清涟正默默地注视着她。 宇文清涟收回视线,左手抚上那盏琉璃灯,道:“这不是普通的琉璃灯,是我做的映魂灯,能反映出人魂的颜色。” “喔?”雪无忆挑眉,被引起了兴趣,“我的魂魄是什么颜色?” “和之前一样,如雪之白。”宇文清涟并未告诉她,如今这雪白,白亮得不同寻常,她在映魂灯中,看到了不止三魂七魄…… “那我大哥冥若呢?”雪无忆随口问道,可宇文清涟还没来得及回答,萧红玉已在门外。 宇文清涟朝着萧红玉点了点头,后者立刻会意,领着雪无忆往外走去。 “今晚我没见过你。” 身后传来宇文清涟的声音,雪无忆头也不回地道:“你见过的,只是单落雪。” 回到雪梅居,雪无忆终于知道,为什么宇文清涟会让萧红玉送她。那紫竹林依着五行八卦而种植,且真假交杂难辨,以便变阵。阵式一旦变动,进出的路线也不再相同,而若想借轻功穿行,又很容易碰到藏匿在枝叶深处的铜铃。 仅一个青莲居,已是如此麻烦,看来若要在这庄里查探,她得做足准备功夫。 放下不透光的厚帘,雪无忆点亮只剩半截的蜡烛,拿出那本设计图研究,直到困意袭来,方才和衣躺下打算小歇一阵。 此时天已微明,青莲居内,宇文清涟怔怔地看着映魂灯,柳眉深锁犹自未眠。 其实自三年前月樱去世那晚,她便再也没享受过一日好眠。 她始终无法忘记,那一晚,萧红玉一袭黑衣,身受重伤地来到青莲居,不一会儿师父虚尘便脸色凝重地让她去看看娘亲。 她去到流云居的时候,娘亲已经奄奄一息。娘亲拉着她的手,流着泪,说再也不能照顾她了。尽管是娘亲亲口告诉她,她是死于蚀心蛊,那是当年叛出月神教时自愿接受的惩罚,她不想大家为她担心,一个人默默承受着痛苦。她想尽办法拖延,可过了这许多年,最终还是毒发了。娘亲嘱她和哥哥要好好活下去,说完便溘然长逝。 满屋都是抽泣声。娘亲平日里待下人极好,两个贴身照顾她的丫鬟早已泣不成声,老管家也在一旁暗自垂泪。哥哥双肩剧烈抖动着,紧闭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当宇文清涟抬头看向爹爹的时候,她发现,虽然眼前这个与爹爹一模一样的人满脸悲伤神色,眼中含泪,可她却看不见那原本如太阳般温暖的橙黄光芒了。 一个人怎么会没有魂魄之光?可第二天,连欧阳恺和单落雪身上的光芒也消失了,再后来,除了哥哥,庄里所有人的魂魄她都看不出了。有人封住了他们的魂魄之光,不让她轻易看到,这是唯一的解释。此地无银三百两,这样一来,事情就更可疑了。 萧红玉说,她逃出来的时候,娘亲还好好的,且依她对蚀心蛊的了解,中蛊的人根本拖不过三年。娘亲的死,肯定不寻常。 她不想将哥哥牵扯进来,甚至对庄里唯一可以信任的萧红玉,她也有所顾虑,并未将她所知和盘托出。三年了,她扮作不理世事,却留心着庄里庄外大大小小的事情,她捋出好多线头,却不知哪一个才是最关键的,而哪一些一牵出来,便打了死结,再也解不开。 昨日,爹、欧阳恺和那个单落雪都离开了山庄,她本以为这是个好机会,偏偏又来了两位不速之客,其中一位还是故人,和她做着相同的事,虽然目的不尽相同。而那黑衣男子,也不知是何底蕴,只觉得他身上散发着一种熟悉的草药味。当然,身为医者,有草药味倒也不奇,可他的魂魄之色,竟然不似这世间人该有的颜色――黑,一如他的衣服他的眼眸。 那本记载着识魂之术的古书里曾提过:界外之物,魂魄相合,其光或为黑。可界外之物,那又是什么? 想不出头绪,宇文清涟随手卜了一卦。 潜龙勿用,也不知究竟所指为何。 “小姐,天亮了,待会冥先生会过来诊治,你还是回书房歇会吧。”萧红玉显然也是一夜没睡,此刻刚从外面进来。 宇文清涟点点头,心念一动,轮椅便听话的移动起来。“查得如何?”她问。 “雪姑娘行李中并无特别物事,倒是她手中那把剑,我瞧着眼熟。至于冥先生,他和虚先生在房间里交谈至三更天,虚先生走后,房间里灯就灭了,一整晚他都没出来过。”花了一晚上,什么也没查到,萧红玉语带懊恼。 “别急。”宇文清涟安慰道,“静观其变,我们有一个月的时间。” “是,明日我让黑水堂的人查查他们的底细。” …… ------------ 得遇贵人又逢君 日出林霏开,清晨的阳光洒满雪梅居的时候,雪无忆只不过歇息了一个时辰。听得走廊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她便起身整好衣衫理了理头发。 有人敲门,声音很轻,大概是怕吵醒了她。她听出,那是水儿的声音。 月樱曾提过,水儿和香儿都是落霞山下谢家庄的孤儿。蓝峥初年,新皇夺位政权不稳,东皇蓝峥不惜派出御林军和大量刺客对反对势力进行镇压和刺杀。那三五年间,有好些个不满蓝峥弑弟逼宫的江湖帮派或名流都被当做乱党扫平,其中就包括曾和流云山庄齐名的落霞山庄,以及落霞山下,以多出文人名士而闻名的谢家庄。 当年,东盛几百年来最年轻的大学士谢蕴在大殿上不肯对新皇下跪,甚至作诗讽刺蓝峥不义无德,当场便被定了诛九族的罪。谢家几代书香名士,且忠义为官爱民如子,宇文青松不忍谢家遭难,闻讯后便赶去援手,却晚了一步,只在烧成灰烬的废墟中,救出了藏于枯井内的一对婴孩。 那对婴孩身上没有任何说明身份的物事,只每人脖子上挂着一块金锁,背面刻着生辰八字,正面分别刻着“水”“香”二字。宇文青松将她们带回庄里,由月樱抚养长大,大一些的取名香儿,小几个月的就叫水儿。水儿细心懂事,一直跟着月樱身边,而香儿憨直莽撞,做事大咧咧地,于是便陪在庄里最好说话的宇文清轩身边。 雪无忆请了水儿进来,原来是伺候她梳洗的,看来真把他们当上宾对待。雪无忆不惯如此,忙说自己来就好,水儿也不坚持,只说虚先生已过来请他们,她便退到门外等候。 之前与水儿接触不多,如今只觉得确是比香儿沉稳得多,难怪月樱这么看重她。 迅速梳洗一番,雪无忆收好那本营造图册,便随着水儿去大厅和冥若、虚尘一起用早膳。其间,雪无忆听得虚尘改口称冥若作冥老弟,料得昨日大哥也没闲着,必是与虚尘相谈甚欢。三人各有心思,匆匆几口便都说饱了,虚尘于是吩咐水儿让萧红玉去青莲居准备准备,他们随后就到。 一行人朝紫竹林而去,水儿已在入口等待,老远见他们过来,水儿伸手拉动了系在竹节上的粗绳索。 铜铃清脆,此起彼落,直传入竹林深处。青莲居是这庄内不受打扰的一处清净地,看来就是庄内人想要进去,也得事先通传。 “虚先生,小姐已在厅中相候。”水儿说完便退到一边,并未同他们一起进去。雪无忆心下奇怪,这水儿是月樱的近身丫头,居然也不能随意入这紫竹林。而她跟在虚尘身后,发现路线果然与前两次的不同,那么前日当是宇文清涟料定她会去,才未改动阵式。这宇文家的小姐,究竟还有多少本事是她不知道的…… 青莲居大厅内,冥若诊视半晌,却并不言语。 “冥老弟,如何?”宇文清涟还没开口,虚尘在一旁急道。 “三个月。”冥若比出三根手指道。 “三个月?!”虚尘瞪大了眼,嗓音也走了调。 “伤筋动骨需百日,虽然二位医术高明,宇文小姐的肌骨也未受损,但毕竟这么多年未曾行走,三个月也还是要的。”冥若解释道。 “冥老弟,你,你是说……”虚尘激动得舌头打了结巴,“三个月涟儿就能站起来了?!” 冥若微笑点头。 “快快,告诉我你是用什么法子?”虚尘兴奋得孩子一般,似乎有腿疾的人不是宇文清涟而是他。 “庄内可有月灵芝?”冥若问道。 “你怎么知道?”虚尘又是一惊,转而想到那日在后山的事,“哦,你从我的夕颜看出来的。” 冥若一笑,道:“无忆,你陪虚大哥去把月灵芝取来。” 雪无忆知道,冥若大概是有些话要对宇文清涟说,于是点点头,应了声“好”。虚尘急着知道冥若打算如何医治,自然也不会说不,更何况,那月灵芝虽然珍贵,但本就是宇文清轩送给妹妹的。 厅内只剩下冥若和宇文清涟了。二人互相打量着,谁也没有先开口。 冥若心中苦笑,眼前女子无论是什么样的身份面貌,性格倒是都倔得很。而每次,都是他让步。 “琴室里那盏映魂灯,是你做的?”冥若直接道出那琉璃灯的名字。 宇文清涟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微微点了点头。 “那么,如果我告诉你,你的腿根本没病,只是被封印了,你应该可以理解吧。”冥若接着道。 宇文清涟道:“我多少猜到了些。既然你知道有人封印了我的腿,那么你一定知道那人是谁,又为什么如此?” 冥若从袖中取出一件物事递到宇文清涟手中。那是一颗透明的水晶球,巴掌大小,宇文清涟刚好可以单手握住。她把玩半晌,却没看出门道来。 ------------ 得遇贵人又逢君 2 “我还有个问题想请教,你若不便言明,我同样不会勉强。”宇文清涟盯着冥若的双眼道,一丝反应她都不想放过,“你既然知道映魂灯,自然了解识魂之术。那么,界外之物,其光或为黑,是为何解?” 冥若一笑,没想到她问得这么直接,也无半分惊恐害怕的神情,只好像是单纯的请教一个不懂的问题。这一世的她,打从出生起便未经尘世侵扰,造就了她如今的清冷疏离,却也使得她比寻常人直接通透。或许这就是命运所谓的公平,有得必有失,他如今也不敢断言,当初孤注一掷的决定究竟是对还是错。 听得虚尘的脚步声,冥若似是而非道:“你觉得该作何解,便是何解。” “冥老弟,月灵芝取来了。”虚尘捧着植有月灵芝的特制檀木盆走进来,搁在桌上。 檀木混着仙草清香在大厅散开,雪无忆凑过去瞧了眼,只觉得这月灵芝同上等紫芝并无太大区别,皮壳紫黑显有漆光,直到冥若将整盆月灵芝举起来,她才看清,那灵芝背面菌肉并不似紫芝应有的锈褐色,而是鲜红如血。 “我对着这株草三年了,还是不知如何使用方能治好涟儿。”虚尘感叹着,这月灵芝数年才得一株,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实在不敢轻举妄动,“冥老弟,你打算如何用它?” 冥若放下月灵芝,对虚尘道:“还好虚大哥你没将它当寻常灵芝用了。若想治好宇文小姐的腿疾,除了小弟家传的金针渡穴之法,便是要靠这月灵芝之花露了。” “月灵芝……之花?”虚尘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问道。他行医弄药这么些年可从来没听说过灵芝也会开花。 “没错,辅以合适的养料,六十日后,月灵芝便能开花。花开只在一夜,只有一瞬,那花凋零之前,花心之处的凝露集结了整株灵芝的精华。若能取到那凝露饮下,配合功法化开,宇文小姐便能痊愈。”冥若解释着,虚尘听得出了神,而宇文清涟微微皱眉盯着那月灵芝,不知想着什么。 半晌,虚尘才反应过来:“今天真是长见识了,当真活到老学到老。冥老弟,那,什么样的养料才能让月灵芝开花?” 冥若不答话,左手从袖中掏出一把银色匕首划破了右手食指,鲜血滴在月灵芝之上,瞬间便被吸了进去,紫黑光泽更胜之前。 “莫非,这灵芝要以人血来养?”虚尘心下骇然,南玄月神教的圣物果然生得诡异。 “不是人血,是我的血以及……”冥若将月灵芝捧到宇文清涟面前,后者怔怔地看着他,目中光华潋滟,不知想到了什么。冥若也是微怔,递出银刀,续道:“以及,宇文小姐处子之血。 此话一出,虚尘呛得干咳几声。而尽管冥若一脸正经并非出言轻慢,宇文清涟也是面上一红,到底还是女孩子家。她并不说话,只伸出右手食指依样在银刀上一划,将血注入月灵芝中。 还是一直默不作声站在一旁的萧红玉出声解围:“灵芝花露应该不成问题了,那金针渡穴是?” “宇文小姐未曾习武,金针渡穴是打通她身上大穴,以便服用灵芝花露那日,我传功助她化开药性时不受阻滞。”冥若冲萧红玉投以感激的一笑,如此解释一番,又看向宇文清涟道,“宇文小姐,今日我们便得开始施针,每日午时一次,直至月灵芝开花。” 宇文清涟身子前倾将双足收回原处放下裙裾,淡淡道:“那好,午时我在此等候。” “那么,这几个月,我和无忆就在此打扰了。”冥若将月灵芝交给虚尘,“宇文小姐还需和从前一样饮一些活络经脉的药。我就负责开药施针,无忆会去采药煎药,至于月灵芝,还烦虚大哥好生养护,每日送过来……”冥若忽地顿住,向宇文清涟看去,正碰上对方的视线,又都别开眼去。 “嗯,嗯,老夫知道。”虚尘一看那二人尴尬神色,知道冥若要说什么,他接过话,“那金针渡穴,冥老弟,可否让老夫也见识见识?” “家传之法,不便……”冥若还没说完,便被虚尘打断。 一听“家传”二字,虚尘显得很不屑,似乎这两个字触碰到了他的忌讳。他挥挥袖子道:“行了行了,不方便就罢。” 冥若心中好笑,这虚尘活到这般年纪还能喜怒形于色,保有稚子纯朴童心,倒也难得。他安慰道:“家规不可违,但草药培育种植方面,皆是小弟自行研究的心得,可与虚大哥分享,绝不藏私。” 虚尘闻言,果然心情大好:“就知道老弟你是爽快人,关于七色夕颜,正好还有些事情想请教请教呢。”虚尘拉着冥若就要走,冥若无奈,只回头道:“宇文小姐,那午膳之后我再过来,告辞。” 萧红玉也送雪无忆离开,而宇文清涟呆坐在厅中良久,眼前不断晃着那一袭黑色的袍角,她竟然读不出他的心,可直觉却告诉她,他没有骗她。 心中纷乱不已,右手食指还有些疼。她终于想起,那熟悉的草药味,就是月灵芝的味道,染血之后月灵芝的味道。袖中紫水晶滚出,她险险接住,只觉脑海中闪过一些影像,似乎是一个戴着大帽子的男孩子,可一晃即过,来不及抓住。 时日匆匆,从不曾为谁停留。转眼大半月已过,雪无忆还是所获甚微。 这十多日里,宇文庄主他们果真如宇文清涟所料,一直没回来,庄里做得了主的就属宇文清涟和萧红玉了。师父秋叔也不在,听萧红玉说,三年前月樱的葬礼过后,秋叔便借想要陪在孙崇文坟前安度晚年为由离开了山庄。或许正因为几个知情的人都不在,她和流云庄上上下下都混熟了,也打听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提到三年前那两件大事,所有人反应都差不多,除了悲愤感慨,并没人有什么怀疑或是知道什么内情。 ------------ 一筹莫展又逢君 3 在流云庄调查的她一筹莫展,仅有的收获反倒是萧红玉放在黑水堂的亲信从外面打探回来的消息。 要说这些消息,其实也就是从不曾留意的军国大事、江湖纷争。说来也好笑,曾经名满江湖的第一杀手,女侠银叶,竟从未关注过这些事情。做杀手的时候,她只想着熬到十八岁便得自由身,除了对目标做必要调查,其他事情她并不关心。至于做女侠那段时日,如今想来更觉荒唐可笑,那时的她,每天都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哪里会去在意哪个皇子最受推崇、谁又吞并了谁的帮派。只如今,将这些细细碎碎的事情串起来,雪无忆发现,还是有迹可循的。而所有的事情,似乎都与三年前孙崇文被杀一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孙崇文,蓝峥之前,他已是两朝为相,当时的太子蓝嵘是他的学生,二人私下交情深厚,孙崇文也深觉蓝嵘是经国治世之才。只可惜后来,蓝嵘自尽,蓝峥登位,所有人都以为孙崇文就算因民望太高而不被处死,也不能再留在朝中。没想到,蓝峥将他从堂堂一国宰相贬为六尚书之一的礼部尚书,而一向清高傲然的孙崇文竟然没有挂冠而去反而接旨谢恩俯首称臣。 这礼部尚书一干就是十七年,之后,身子还算健朗的他提出辞官回乡,一直看他不顺眼的东皇蓝峥自是乐得成全。可就在这回乡路上,孙崇文被杀了,时间太过巧合,一时间众说纷纭。 如今的东盛王朝,其实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太平,多年前那一场政变逼宫,并没有随着时间逝去而被人遗忘。再加上东皇铁血的手腕,他在带来了史上最强东盛的同时,也给自己招来不少的敌人。是以,他才当政二十多年,已有不少人盼着他早日退位了。而朝廷中,势力主要有三派:一派支持东皇继续执政;一派希望大皇子蓝天早日登位;还有一派是一孙崇文为首的,他们相信那位早逝的前朝太子蓝嵘尚留有一点血脉,一直暗中寻找,希望还位于前太子之后。 于是,关于孙崇文被杀一案,一说是东皇下的手,一说是有人嫁祸东皇,还有一说是孙崇文指使那一帮支持蓝嵘的旧党所为,以自己风烛残年的命换一个契机。 雪无忆倾向于嫁祸一说,因为她就是那个奉命暗杀孙崇文的人:若是东皇想要除去眼中钉,大可直接派出从未曝光、总是藏于黑暗中负责保卫或暗杀的青侍,没必要冒险找外人代劳,也没必要这么急;而从当天的情形来看,孙崇文事前毫不知情。至于当天那位武功深不可测的老者,很有可能就是设计这场嫁祸的人:以他的功力,完全可以助孙崇文脱险。至于他的目的,影杀在当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孙崇文和流云庄到底有什么关系,雪无忆还看不清楚。只知道事件过后,东皇本就不高的民望更是低落,而大皇子蓝天则备受推崇,蓝嵘旧党也蠢蠢欲动,想趁机把东皇拉下马。 雪无忆仔细回想着那日的情景,忽地记起孙崇文将包裹塞入孙怡晴怀中嘱咐她去找宇文庄主。那么危急的时刻,他还在意那个包裹,雪无忆隐隐觉得孙崇文去流云庄不是为了叙旧或是结亲家这么简单。那包裹当时就在山崖边,她在流云庄醒来后似乎还见过一次,再后来便没了踪影。想到这里,雪无忆决定晚间再探流云殿。 待到夜色如墨,雪无忆一袭黑衫,悄无声息地来到流云殿,正要去密道处查探,猛听得身后有脚步声。她迅速翻身而上,躲到殿中牌匾后。 来人有两个,没点灯,想来也不是庄内之人。其中一个搀扶着另一个,不知是受了伤还是如何。 走得近了,雪无忆认出,其中一个是木无名,而另一人,就着月光看去,竟然是宇文清轩。他脚步虚浮,整个人半靠在木无名身上,看来又不像有伤,难道是喝醉了?雪无忆瞧得心中一揪,她猜得出他为何烂醉如泥。 木无名将宇文清轩放在椅子上坐好,从怀中掏出一片闪着金光的物事塞入宇文清轩胸口,也不管宇文清轩听不听得见,他自顾自道:“兄弟,早看出你放不下,送你回来做个了结。之后你若还想随我一起闯荡江湖,凭着这面金八卦来找我吧。走了,你保重!” 木无名说完,将那铁剑往肩上一甩,转身便走。待他走远,雪无忆方从牌匾后跃下,缓缓走到宇文清轩面前。 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她认识的宇文清轩,那个江湖中的翩翩佳公子。 身上还是那件在擂台上的淡蓝儒衫,已脏乱得不成样子,头发也乱乱地,挡在脸上,雪无忆忍不住伸手拨开了,替他擦去脸上的污渍。 月光下,熟悉的容颜展现眼前,他醉的不省人事,眉头却还皱着,抚平了又皱起来。谁说一醉解千愁?明明是酒入愁肠愁更愁。 不忍就让他这样睡在椅中,明日若让庄里的人看到了,又不知会说些什么闲话了。雪无忆背起宇文清轩,双足点地,专拣僻静处的树枝落脚借力,朝无极轩的方向而去。 无极轩就在雪梅居对面不远处,楼高四层,是庄内最高的建筑,他们曾在那里对月浅酌舞剑弄箫。此刻,他伏在她背上,呼吸心跳,都是那么近。半空之中,他忽地唤一声“阿雪”,她心跳都漏了一拍,差点一个不稳跌了下去。 直接跃入无极轩最高层,将宇文清轩安顿整理一番,不知不觉已近天明。她侧坐床沿,仔细打量着这张阔别三年的脸,种种过往浮现,她却不敢伸手抓住什么。回不去的,就不要再想,她如此告诫自己。起身要走,却冷不防被他抓住了手。 “阿雪,不要走,不要走……”宇文清轩仍在梦中,满脸痛苦不舍。 雪无忆牙关一咬,抽出手来,几步跃出无极轩,再也不回头。 ------------ 清风不再流年殇 1 天大亮的时候,雪无忆缓缓睁开被阳光刺痛的眼。又是一夜未眠,昨日回来后一直辗转难眠,她索性盘膝坐起,练功调息直至天明。 水儿差不多也该过来了,雪无忆披了件衣服推开窗,吹着晨风理顺混杂的思绪,一头长发也不束起,就这样随意垂在身后。听到门外有人敲门,她只当是水儿,随口道了声“进来”。 身后脚步声渐近,不似水儿。雪无忆心下奇怪,正待回身,却听得身后那人在离她一臂远处停下,柔声道:“阿雪,是你。我就知道昨晚是你,不是梦。”声音微颤,似是心绪难平无法自控。 雪无忆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转过身去,冷冷道:“我不是阿雪,你是谁?” 宇文清轩微张着嘴愣在那里。他心中奇怪,那身形、那声音、那眼神,明明就是单落雪,只眼前这一张脸,如此陌生。 “少爷?!”水儿推门进来,没料到宇文清轩会在,快步走过来隔开二人,对雪无忆道,“雪姑娘没吓着吧?这位是……” “原来是宇文少爷,久仰。”雪无忆维持着冷淡的声音,抱拳一礼,道,“雪无忆。” “雪姑娘好,我以为你是……”宇文清轩眼神一低,暗吸一口气平复心绪,这才接着道,“总之,刚才冒犯了。”他说完转头问水儿,“阿雪呢?” “少爷,你……这些日子不在,所以不知。”水儿斟酌着言语,“单小姐随欧阳公子去了清风山庄,过些时候才回。这位雪姑娘是医神冥若的义妹,冥先生如今正在庄里治疗小姐的腿疾,是小姐交待让雪姑娘暂住这里的。”水儿避重就轻,并没说出待单落雪回来后便要直接入住空置了好几年的流云居,那是历代庄主与夫人居住的地方。 “那清涟的腿?”一听妹妹的腿有救了,宇文清轩忙问道,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宇文清涟的腿一直让他耿耿于怀,当年妹妹腿疾初发的时候,只母亲一人在庄内,又要处理各种事务还要照顾妹妹已是分身不暇,而父亲却正带着重病的他四处求医。最后终于遇到医仙虚尘,捡回他一条小命,再回到庄里的时候,虚尘对着妹妹只叹一声束手无策。他总觉得是自己耽搁了妹妹最好的治疗时机,是以只要是虚尘提到可能有用的药材,再怎么珍贵难得,他也会四处游历找机会想办法得到。 “令妹的腿还在治疗中,再过一个多月应该能恢复知觉。”雪无忆简要答道。 “真的吗?”宇文清轩上前一步捉住雪无忆双臂,察觉不妥,又松开手,声音中却是难掩激动,“你是说,再有一个多月,她就能自己行走了吗?” 雪无忆点点头,但见宇文清轩喜不自禁,一边说着“我这就去看看她”,人已朝门边退去,半个身子出了门,才回过身来看向雪无忆,张了张嘴,似乎不知说什么好,最后只道了声“多谢”。 午时过后,雪无忆从青莲居出来,随意在庄内走着。 宇文清涟很肯定地告诉她,有一些重要的证据就在这庄内,只是她也无法感知确切的位置。而整个流云庄,除了流云殿那条密道她还没去过之外,其他所有地方,包括后山,雪无忆都翻了个遍。 可时间真的不多了。本来,武林盟黄土堂的弟兄不慎卷入北泽国爆发的宫变,宇文庄主就是赶去解决此事。而日前传出消息,事情已经平息,宇文庄主已在回庄途中,估计再有三五日便到。清风山庄那边似乎也出了状况,情况还不确定,只知道欧阳恺和单落雪不久便要回庄。 雪无忆心中盘算着:万一没法子在他们回来之前找到入口,是不是得想个办法让他们告诉她入口在哪?只那几人都非等闲之辈,若出了岔子,如何能让大哥撇清关系呢? 想着想着,耳边传来熟悉的箫声,雪无忆猛地顿住脚步,循声望去,果然见流云居内,宇文清轩神情凄恻地吹着碧玉箫。 碧玉箫,他送她的碧玉箫……如今在这流云居内,想必宇文清轩也猜到了些许。箫声骤停。宇文清轩紧紧握住碧玉箫,力道大得几乎可以将之压碎,最终还是松了手,放了回去。有那么一刻,雪无忆真想告诉他,那个让他如此神伤的单落雪已不是他认识的阿雪,可终究,她没有这么做。说了又能怎样呢?结局还是一样。 “唉……” 身后传来一声低低地叹息。“谁?!”雪无忆猛地回身,只见微风过处枝叶稍动,她追到流云居门口,却什么也没发现。 “阿雪!”宇文清轩语带惊喜,一看是雪无忆,神情又低落了下去,“不好意思,我以为是……” 雪无忆瞧得此景,心中沉甸甸的,脸上却若无其事:“我是被箫声吸引而来,扰了公子雅兴,该道歉的是我。” “吹箫弄乐,算不得什么本事。”宇文清轩自嘲一笑,“令兄医术神通,那才是真本事。清涟的腿,真的多谢二位照看了。” 雪无忆见他如此颓然自卑,心中纷乱,初见时,那位翩翩佳公子,去了哪里?一时神思游走,竟忘了答话。 “无忆姑娘?”宇文清轩探问道,“你没事吧?” 雪无忆摇摇头。 “昨日宿醉未清,仍有些头疼,姑娘请自便,在下回无极轩小歇一阵。告辞。”宇文清轩疏离有礼,哪知道雪无忆心中一阵翻江倒海。 待得宇文清轩走远,雪无忆走进流云居,她拾起碧玉箫看得出了神,冷不防大门忽地被关上,有掌风从身后袭来,竟直逼她手中的碧玉箫。 雪无忆翻腕一推一送,对方一隔一档,几招下来,雪无忆心下诧异。 来人是位白衣蒙面女子,只一双眸子露在外面,似曾相识。此人出手招招克制住雪无忆,令她处处受制。以她如今的功夫,放眼武林已能列入一流高手,这毫无还手之力的局面,她还真是好久都没遇到过了。 瞅准对方一个空隙,她侧身滑出,变掌为指,打算点其大穴。哪知对方忽地窜到她身侧,一招擒拿,将碧玉箫从她手中夺了去。一夺之后,收势退后,雪无忆也停了下来,问道:“你是谁?” 白衣女子眼角含笑,伸手将面纱缓缓摘下,反问道:“你真的不记得我是谁吗?” ------------ 清风不再流年殇 2 雪无忆看着眼前女子,另一个单落雪。她知道早晚会见面,只没想到是以这样突兀的方式。“我应该记得你是谁吗?” “你若饮下流年殇,自然会知道我是谁。”单落雪不再说话,自顾自吹起碧玉箫来,竟然就是当年雪无忆昏迷未醒时,宇文清轩日日在她床边吹奏的那一首。 “你究竟是什么人?”雪无忆眼中寒光一闪,亮出手中几枚夺魂钉,“就算你会读心之术,也未必逃得开夺魂钉。”忆起先前交手处处制肘,对方又对自己了如指掌,雪无忆心念一动,莫不是她也如宇文清涟般,会识破人心。 单落雪停下碧玉箫,眼中波光流转,直直看向雪无忆:“读心之术?我不需要。至于我是谁,不要问我,问你自己。”单落雪转身向门边走去,丝毫不在意背后空门尽在夺魂钉攻击范围之内。双手搭上门耳,单落雪回头冲雪无忆一笑:“雪影夺魂,在我面前也就罢了,若在其他人面前,可别再露了底。” 单落雪打开门,示意雪无忆离开。雪无忆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当下暗运气劲,也不说话,稳步朝门外走去。 经过单落雪面前的时候,只听她在耳边悄声道:“你若记起了我是谁,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不要跟我打哑谜。”雪无忆停在门边,一字一顿吐出,和单落雪对视着。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别紧张。”单落雪笑靥如花,居然伸手拍了拍雪无忆僵直的肩膀,然后忽地正色道,“流云殿。” 雪无忆深看了单落雪一眼,这个和自己有着同样容颜的女子,她却一点都看不透。不欲再做无谓纠缠,她大步离去。流年殇,真要饮那记川之水吗…… 掏出那樽盛着流年殇的精致小瓶,雪无忆犹疑半晌,终究一饮而尽。 头疼欲裂,她连点身上几处大穴,竟还是忍不住晕了过去。 四周起先是一片黑暗,渐渐地,有白光透进来,雪无忆循着白光的方向走去,发现自己置身于山野之间,山腰一处茅草屋,门前种满了红梅,血红血红的梅花。 茅屋的门忽地打开,跑出来两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竟生得一般模样,一个着雪白,一个穿鹅黄,着白的拿着一把木剑,穿黄的手持一支竹箫。一个舞剑一个吹箫,小小年纪竟都似模似样。 那剑法,雪无忆越瞧越眼熟,不就是落雪飘香么! 第十八式,绝杀。小女孩功力不够,没有飘雪,只空气中寒意重了些。退步,旋身,刺出。小女孩一个不稳,跌坐在地上,木剑也飞了出去。 “妹妹,没事吧!”黄衫女孩赶忙扶起妹妹,拍干净她的衣服,又仔细查看她有没有受伤。 “落雪真没用,总是练不好这一招。”白衫女孩盯着不远处的木剑,眼中含泪,满脸懊恼。 “没关系,慢慢来。姐姐会帮你。”黄衫女孩拉着妹妹往茅屋走,“走,我们先把衣服换了,待会师父来检查的时候,你扮成我就好了。记得吹错一两处喔,姐姐的箫可没你吹得好。” 妹妹闻言破涕而笑。 茅屋的门关上,雪无忆又回到一片黑暗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雪无忆仿佛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二十多年的时光如走马灯一般,一幕一幕,巨细无遗地展现在面前。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雪无忆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而冥若坐在厅中闭目调息。 “你都想起来了?”冥若背对着她,头也不回地问道。 “嗯。”雪无忆答得有些恍惚,似乎还没从梦中清醒。 “有什么打算?”冥若又问。 “我不知道。”雪无忆老实答道,“师父从来没告诉过我,我还有个姐姐。她真是我姐姐吗?”雪无忆走到冥若对面,希望得到一个答案。 “记川之水不会骗你。”冥若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夜深了,你好好休息。” “大哥,谢谢你。”雪无忆看着冥若离去的背影道。 冥若顿了顿,没有回头,心中只一声叹息。 “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冥若一走,雪无忆便察觉到屋外有人。 单落雪闪身入内,看着雪无忆,却并不言语。 “你到底想看出什么?”雪无忆被盯得很不自在,忍不住出声。 “我只想知道,你是想继续查下去,还是就此放弃。”单落雪仍然盯着雪无忆,直看入她灵魂深处,她补充道,“爹娘的仇,由我来报,你根本不适合这里。” “就算你是我姐姐,你凭什么代我做决定?!”雪无忆心中本就烦恼,被单落雪一激,便发泄出来。 单落雪的眼光忽地柔和起来,她淡淡地笑:“你刚刚叫我什么?” 一夜长谈,雪无忆终于肯定,那个单落雪就是自己的亲姐姐,而单落雪,的确是她的姓名。单落雪、单凝霜,娘亲取的名字,至于父亲是谁,而八岁那年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她大病一场,而姐姐又忽然离开,单凝霜却始终不肯告诉她。 至于三年前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单凝霜也没有全盘托出。她知道,姐姐是想保护她,一如儿时。可如今,她已经卷了进来,总不能去找大哥要一瓶忘情水,把一切全都撇得干干净净。 她感觉得出,若不是她当年懦弱逃开,姐姐未必会选择代替她,以她的身份不见天日的生活着。这已经不是儿时师父考察武功,姐妹俩互换一下身份就能蒙混过关。两个月后,欧阳恺入赘流云山庄。她问起这件事,姐姐只说,这本就是她为爹娘报仇计划中的事。即使她不说实话,即使雪无忆不能像姐姐一样,对于骨肉亲人之间有一种特殊的感应,雪无忆也知道,姐姐心底有个人,而这人绝对不是欧阳恺。 为了报仇,真的,怎样都无所谓吗?她问。 是的。她答得坚定迅速。 或许,姐姐说得对,她根本不适合这里。可适不适合又如何?她已经在这里。 ------------ 清风不再流年殇 3 雪无忆看着眼前女子,另一个单落雪。她知道早晚会见面,只没想到是以这样突兀的方式。“我应该记得你是谁吗?” “你若饮下流年殇,自然会知道我是谁。”单落雪不再说话,自顾自吹起碧玉箫来,竟然就是当年雪无忆昏迷未醒时,宇文清轩日日在她床边吹奏的那一首。 “你究竟是什么人?”雪无忆眼中寒光一闪,亮出手中几枚夺魂钉,“就算你会读心之术,也未必逃得开夺魂钉。”忆起先前交手处处制肘,对方又对自己了如指掌,雪无忆心念一动,莫不是她也如宇文清涟般,会识破人心。 单落雪停下碧玉箫,眼中波光流转,直直看向雪无忆:“读心之术?我不需要。至于我是谁,不要问我,问你自己。”单落雪转身向门边走去,丝毫不在意背后空门尽在夺魂钉攻击范围之内。双手搭上门耳,单落雪回头冲雪无忆一笑:“雪影夺魂,在我面前也就罢了,若在其他人面前,可别再露了底。” 单落雪打开门,示意雪无忆离开。雪无忆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当下暗运气劲,也不说话,稳步朝门外走去。 经过单落雪面前的时候,只听她在耳边悄声道:“你若记起了我是谁,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不要跟我打哑谜。”雪无忆停在门边,一字一顿吐出,和单落雪对视着。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别紧张。”单落雪笑靥如花,居然伸手拍了拍雪无忆僵直的肩膀,然后忽地正色道,“流云殿。” 雪无忆深看了单落雪一眼,这个和自己有着同样容颜的女子,她却一点都看不透。不欲再做无谓纠缠,她大步离去。流年殇,真要饮那记川之水吗…… 掏出那樽盛着流年殇的精致小瓶,雪无忆犹疑半晌,终究一饮而尽。 头疼欲裂,她连点身上几处大穴,竟还是忍不住晕了过去。 四周起先是一片黑暗,渐渐地,有白光透进来,雪无忆循着白光的方向走去,发现自己置身于山野之间,山腰一处茅草屋,门前种满了红梅,血红血红的梅花。 茅屋的门忽地打开,跑出来两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竟生得一般模样,一个着雪白,一个穿鹅黄,着白的拿着一把木剑,穿黄的手持一支竹箫。一个舞剑一个吹箫,小小年纪竟都似模似样。 那剑法,雪无忆越瞧越眼熟,不就是落雪飘香么! 第十八式,绝杀。小女孩功力不够,没有飘雪,只空气中寒意重了些。退步,旋身,刺出。小女孩一个不稳,跌坐在地上,木剑也飞了出去。 “妹妹,没事吧!”黄衫女孩赶忙扶起妹妹,拍干净她的衣服,又仔细查看她有没有受伤。 “落雪真没用,总是练不好这一招。”白衫女孩盯着不远处的木剑,眼中含泪,满脸懊恼。 “没关系,慢慢来。姐姐会帮你。”黄衫女孩拉着妹妹往茅屋走,“走,我们先把衣服换了,待会师父来检查的时候,你扮成我就好了。记得吹错一两处喔,姐姐的箫可没你吹得好。” 妹妹闻言破涕而笑。 茅屋的门关上,雪无忆又回到一片黑暗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雪无忆仿佛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二十多年的时光如走马灯一般,一幕一幕,巨细无遗地展现在面前。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雪无忆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而冥若坐在厅中闭目调息。 “你都想起来了?”冥若背对着她,头也不回地问道。 “嗯。”雪无忆答得有些恍惚,似乎还没从梦中清醒。 “有什么打算?”冥若又问。 “我不知道。”雪无忆老实答道,“师父从来没告诉过我,我还有个姐姐。她真是我姐姐吗?”雪无忆走到冥若对面,希望得到一个答案。 “记川之水不会骗你。”冥若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夜深了,你好好休息。” “大哥,谢谢你。”雪无忆看着冥若离去的背影道。 冥若顿了顿,没有回头,心中只一声叹息。 “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冥若一走,雪无忆便察觉到屋外有人。 单落雪闪身入内,看着雪无忆,却并不言语。 “你到底想看出什么?”雪无忆被盯得很不自在,忍不住出声。 “我只想知道,你是想继续查下去,还是就此放弃。”单落雪仍然盯着雪无忆,直看入她灵魂深处,她补充道,“爹娘的仇,由我来报,你根本不适合这里。” “就算你是我姐姐,你凭什么代我做决定?!”雪无忆心中本就烦恼,被单落雪一激,便发泄出来。 单落雪的眼光忽地柔和起来,她淡淡地笑:“你刚刚叫我什么?” 一夜长谈,雪无忆终于肯定,那个单落雪就是自己的亲姐姐,而单落雪,的确是她的姓名。单落雪、单凝霜,娘亲取的名字,至于父亲是谁,而八岁那年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她大病一场,而姐姐又忽然离开,单凝霜却始终不肯告诉她。 至于三年前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单凝霜也没有全盘托出。她知道,姐姐是想保护她,一如儿时。可如今,她已经卷了进来,总不能去找大哥要一瓶忘情水,把一切全都撇得干干净净。 她感觉得出,若不是她当年懦弱逃开,姐姐未必会选择代替她,以她的身份不见天日的生活着。这已经不是儿时师父考察武功,姐妹俩互换一下身份就能蒙混过关。两个月后,欧阳恺入赘流云山庄。她问起这件事,姐姐只说,这本就是她为爹娘报仇计划中的事。即使她不说实话,即使雪无忆不能像姐姐一样,对于骨肉亲人之间有一种特殊的感应,雪无忆也知道,姐姐心底有个人,而这人绝对不是欧阳恺。 为了报仇,真的,怎样都无所谓吗?她问。 是的。她答得坚定迅速。 或许,姐姐说得对,她根本不适合这里。可适不适合又如何?她已经在这里。 ------------ 第六章 落霞不再芙蓉醉 2 “多谢前辈容情。”少年又是一礼,那老人却白了一眼,似乎对这些俗世礼节很是不屑。 “咦,丫头,那你又是为何来着落霞山,还和他打了起来?”老人此刻才想起要问。自从落霞山庄从江湖上消失后,这落霞山便清冷了许多,没什么江湖人想和这里扯上关系,直到两年前那帮无知的流寇偶然在此处落脚。 雪无忆还未答话,倒是那少年看着她,小心翼翼般问道:“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雪无忆记起,先前这少年寨主也露出过这样的神情,可她又仔细看了看眼前的少年,真的是一点印象也无,于是摇头道:“你刚刚也该听到了,我曾受伤失忆,如今还未全恢复。” 少年很是失望,却不死心地问道:“那七年前戚家寨,还记得吗?” 七年前?她十一岁。那年……雪无忆猛然想起那个梦,那双不只是谁的温暖的手。眼前这少年,当年应该比她还小。她回想着,那次在场的人里,这般年纪的男孩子,莫非是……“你是……她的弟弟?”雪无忆问道,她并不知那遭遇悲惨的姑娘是谁。 少年点点头,见雪无忆记得,心下一喜,可想到姐姐,眼中又蒙上一层深重的伤痛。 “你姐姐呢?”雪无忆轻声询问,心中已有不祥的预感。 少年头一低,声音也是低低的:“那天,姐姐将昏迷的我送回家之后,当晚就服毒自尽了。” “寨主……寨主……”远处响起呼唤声,此起彼伏。 “小子,来找你的?”老人发问,却并不是要他答,“老头子隐居于此,可不想被人找到了。” 少年看看雪无忆又看看那老人,他还有好些话想说想问,可既然人家都开口了,他也只好离开:“前辈,那我先去会合他们。”走到门边,他回头看了雪无忆一眼,嘴唇动了动,扭头出门,终是什么也没说。 “唉,故事听到一半就没了,真扫兴。”老人做摇头状,转而又问雪无忆,“说说丫头你吧,怎么会来这里?” 雪无忆看着天边渐转深沉的落霞,如血色渐浓,没想到会遇到那么久之前的人,想起那次死里逃生,心神稍散。听到老人问她,她嗯了一声才反应过来,坦然道:“我是来找落霞山庄的。前辈在这落霞山这么久,知道落霞山庄在哪吗?”她昏迷这半日,早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不如问问这久居于此的老人。 “落霞山庄?”老人闻言一愣,很久没听别人提起过这个名字了,“落霞山庄十多年前就化为灰烬了。” “我知道。”雪无忆点点头道,“前辈这么说,是知道落霞山庄在哪了?” “丫头,我看你怎么也不会超过二十岁,落霞山庄那场大火可是十八年前的事。你和落霞山庄怎么会扯上关系?”老人似乎还在犹豫要不要回答雪无忆的问题。 “不瞒前辈,我也是刚得知先父先母和落霞山庄有些渊源,特来凭吊一番。”雪无忆不打算说谎,却也不打算尽数相告。 “事情过去十几年了,不过敢承认和这落霞山庄有关系的,丫头,你还是第一个。”老人打量着雪无忆,不再追问下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都有自己一定要做的事,眼前这女子虽性命堪忧,却仍执着于此,自有她不可不为的理由。“你的腿可以行走吗?”老人问道。 雪无忆试着站起来,重心方压在左脚上,脸色便是一白。 “拿着这个,跟我来,慢点走。”老人找来一根三四尺的木棍丢给雪无忆,掀开里屋的棉布帘子走了进去。 雪无忆跟在老人身后,穿过里屋,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一拐弯来到一片荒芜空地。右手边是一块石碑,上面赫然就是“落霞山庄”四个大字。 “这是?”雪无忆指着那石碑问道。 “这就是落霞山庄唯一留下的东西。”老人看着眼前那一片空地,默然半晌,似又想起这空地上,赫赫有名的落霞山庄曾经的模样。 “前辈,这十几年,你都住在这里?”雪无忆问道。她对着老人的身份有些好奇,却又不好直接相询,只从旁试探着,他若不答,她便作罢。 “嗯。”老人点点头,思绪飘到很远的地方,“我醒来的时候,就在这里了,什么也不记得,手里抓着一个瓷瓶,一张字条。瓷瓶上刻着三个小字,忘情水;字条上写着‘前尘已逝,此生不出落霞山。’” “前辈喝过忘情水?”雪无忆讶异道,她本来以为忘情水、流年殇真的只存在与传说中。 “可能是吧,不记得咯。”老人耸肩,长吁一口气,“不过如果是真的,忘情水的力量也会随着时间消逝的。一开始,我当真什么都不记得,就在这附近盖了那间茅屋,再后来,一年、两年?我也不知过了多久,很多事情渐渐出现在脑海中,不过都是些不关己的事。两三年前,我估摸着自己的年纪,从记得的事情中推算,我应是恢复了从前的认知,以前懂得的、知道的,全都回来了,只不过,抹去了我自己,我依然不知道自己是谁,又在那些事情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 第六章 落霞不再芙蓉醉 3 老人自嘲一笑,拉长了声音:“哎……太久没人陪我这老头子聊天了,丫头,听得闷了吧?” 雪无忆淡淡一笑道:“能够忘却所有,也未必是一件坏事。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不是吗?”忘了为何要忘却,这恐怕才是他最在意的吧。 老人仰天大笑几声,回身拍拍雪无忆的肩膀,朝茅屋走去:“你这丫头有点意思。走吧,落霞山庄你也看到了,无论你想找什么查什么也不可能了。天都黑了,回去休息一晚再作打算吧。” 整整七日,老人的汤药加上雪无忆深厚的功力,她的腿才恢复如初。 这七日里,她在落霞山庄的石碑前又立了两个墓碑,上面空空的,什么也没写。老人见她如此,只是笑笑,也不深问。 这七日里,那位少年每天都会来探望雪无忆,堂堂寨主每次来都会被老人指使着砍柴打猎烧火做饭,他却毫不在意,任劳任怨。 雪无忆从少年那里得知,他叫韩文忠,他姐姐叫韩文玲。 当年的韩家,是皇城内的大富之家,韩文玲自小与威武大将军安定北的长子安毅定了娃娃亲,尽管那时还是小孩子,韩文忠也看得出,姐姐心里有别人,可安毅对她情有独钟,她也做不到自私地不顾韩家信誉,毁了约誓。 那年,芳华十八的她不久即将出嫁,却在自家院子里,和弟弟玩闹的时候,被神秘人掳了去。再后来,便是雪无忆知道的结局。 “你那位仆人,我好像也见过。”雪无忆想起韩文忠身边那位中年男子,觉得有些面熟。 “没错,你见过的。”韩文忠点点头,“他当年是戚家寨的人。” 雪无忆面露惊讶,韩文忠继续告诉她,那男子姓谢,至于叫什么,他如今也是不知,只叫他老谢。 当年,老谢也是走投无路才进了戚家寨,只在寨里打理些杂务,混两餐温饱,以为只要不碰寨里那些勾当,便能心安理得。可那次,老谢眼睁睁看着韩文玲被人羞辱,一直跟着他们回到韩家,目睹韩文玲自尽,他跪倒在那一片血泊中,什么都做不了。老谢本打算以死谢罪,韩文忠拦住了他,自那以后,老谢便一直跟着韩文忠直到如今。 “你们韩家既是名门,你怎么小小年纪就混迹江湖当起了寨主?”雪无忆帮着韩文忠生火,随口问道。 韩文忠突然没了声音,定定地看着雪无忆。雪无忆心中一跳,道:“不会是因为我吧……” 韩文忠别过脸,继续砍了一些树枝丢进灶里。炉灶中噼啪一阵,红色火光跳跃,那一张仍未脱稚气的脸却是严肃冷然:“不全是。”他忽又看向雪无忆,笑得一派天真道,“我可以叫你姐姐吗?” “啊?”怎么突然跳到这个话题上?雪无忆一时微愣,可韩文忠并没等她回答。 端来铁锅烧水,看着那本是平静的一锅水渐生微澜,继而鼓起了气泡,韩文忠缓缓道:“姐姐去世后,安毅大哥也在战场上牺牲了,韩家一片愁云惨雾,好在那时安叔叔还在,对我们也很照顾。我十二岁便考取功名,如今,在户部侍郎门下供职。” 雪无忆静静地听着,这个不过小她两岁、还像个孩子的少年,他十几年的人生也不比她幸福多少。 锅里的水已沸腾,韩文忠将备好的食材放进去,继续说着他的经历:“自从那天你救了戚家寨所有的人之后,我便发誓也要练好武功,锄强扶弱。后来入朝为官,见多了那些官官相护尔虞我诈的嘴脸,更让我认识到在朝的未必是好人,在野的未必是坏人。户部掌天下土地、户籍、赋税、财政收支等,我们这些小官员经常需要去各地巡查。我便乘着职责之便,暗地收服了一些流寇为我所用,也免得他们成一方恶霸,最后也不会有好下场。” “你说的乘职责之便,该不会是……”雪无忆心中隐隐猜到,只不敢相信他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心计。 “没错,如你所料。”韩文忠一笑,盖上锅盖退后两步坐在柴垛上,他指指自己道,“让在野的好人去教训在朝的坏人。翻云寨在东盛十七省都有据点,天威镖局也有我的人。” 雪无忆了然,想必那日押镖劫镖都是他一手安排的。“乔远山也是你的人?”雪无忆忽道,“你也不怕连累了他。” “被你看出来了。他不会有事的,泄露消息的另有其人。”韩文忠呵呵一笑卖了个关子,转而声音却有些伤感的道,“乔大哥是孤儿,自小就寄养在我们家,与姐姐青梅竹马。” 不用多说,雪无忆已经猜到。且不论韩文玲有没有定亲,以韩家的家世地位,自是容不下这门亲事。 香气从锅内溢出,韩文忠熄了火,走到雪无忆面前,神情很是认真,说的话却让雪无忆哭笑不得:“好了,这些事情只有我身边最亲近的人才知道,除了老谢、乔大哥,就是恩人你了。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除了想报当年救命之恩,还想追随你,只可惜除了认得你那把剑,我对你一无所知。如今既被我寻着了,你就做我姐姐吧,给我一个报恩的机会,怎么样?” 雪无忆一脸为难地看着眼前的少年,脸上是生火烟熏的污迹,额上是烧饭时热出的晶莹汗珠,眼中闪着炽热而真诚的光芒,教她不忍拒绝。 ------------ 第七章 东隅西域何处去 1 “丫头,你就收了这小子吧,多了个任由你差使的小弟也不错啊。”老人不知何时回来的,此刻才进来,手中抓着一只奇特的动物,他走到锅边闻了闻,道,“这什么汤,真香啊,来来来,先吃饭再说。” 韩文忠见雪无忆没有开口说不,而老人也站在他这边,趁势拉起雪无忆到桌边坐下,道:“你不反对的话,我就当你同意了。姐姐请坐,小弟我去把饭菜端上来。” 见韩文忠乐呵呵地去张罗饭菜,雪无忆瞪了老人一眼道:“前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情况,还跟着瞎掺和。万一我……”雪无忆看着韩文忠的背影,心中微微叹息,“他岂不是又要伤心痛苦一次。” “丫头,今日不知明日事,本来老头子我觉得你挺有意思的,怎么就在这些个小事上婆婆妈妈的。”老人一边逗弄着怀中的动物,一边说道,“这么些年了,他没放弃找你,也终究遇到了你,你就这么拒绝他,他心里就好过了?再说了,就是你不认这个弟弟,万一你真怎么样了,他就不伤心难过了吗?” 听老人这么一说,雪无忆心中豁然开朗,这才有心情留意起那只白色的、不知为何的动物:全身雪白,有着兔的耳,猫的脸,狸的身子,狐的尾巴。它似乎并不情愿被老人逗弄,一脸不服气的神情,却乖乖躺在老人腿上,莫不是受了伤还是怎的。 想起老人曾经提起的腓腓,雪无忆指着它问道:“这个,就是腓腓?前辈捉到他了?” “是啊,这家伙狡猾无比,老头子我部署了好些天才逮到它。”那腓腓忽地发出哼的一声,白了老人一眼,老人指着它道,“你看你看,它还不服气呢!” 雪无忆凑近了些,仔细打量着腓腓,见它并无伤痕,只是除了头和尾巴不能动弹,又凑近瞧了瞧,发现腓腓皮毛上有些白色粉末,忽地咯咯一笑:“前辈,你该不会是……用了芙蓉醉吧?” “喵……喵喵!”腓腓似乎真的能懂人话,听到这里冲着雪无忆眨眨眼叫了几声,摇了摇尾巴,那神情简直就像是在说“对呀对呀”。 老人“咳咳”两声,脸上一红,竟强自运功压了下去,恢复如常面色:“呃,不错,是用了点。不过你看它,中了芙蓉醉竟然还清醒着,只是不能动,真是奇了。”老人啧啧两声,心里盘算着如何研究一番。 “小家伙挺可爱的。”雪无忆伸出手摸了摸腓腓的背,腓腓似乎很受用,眯着眼享受着。 “姐姐……”韩文忠端着一个大托盘站在门口,看到眼前这一幕,鼻中一酸,眼中隐隐有了雾气。 他快步走到桌边放好饭菜,趁机抹了抹鼻子眼角,脸上似喜又悲,声音很是轻柔:“我们家以前养过一只猫,那时我还小,我爹在院子里教我读书写字,那只猫很黏我爹,常常就趴在他膝上,姐姐有时也会来陪我,就好像刚刚你们……” 韩文忠说到此处,已无法继续,他站在桌边,双手成拳撑在桌上,双肩微微颤抖着,努力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唉……”老人长叹一声,也没了言语,手中的腓腓忽地能动了,从他怀中跳出,几步跑到韩文忠脚边,喵喵地蹭着。 雪无忆知道,在韩文忠心中,早就把自己当成了姐姐般看待,此刻她心中柔软,还怎么忍心说得出拒绝的话来。她起身走到韩文忠身边,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温柔地对他说:“都过去了,别想了,你姐姐知道你如今这么坚强能干,也会心怀安慰的。” 韩文忠听雪无忆这般轻柔安慰,眼眶一红,一抬眼,仿佛看到韩文玲站在他眼前温柔的笑着抚着他的脑袋,一时再也忍不住,抱住雪无忆的腰,唤了声“姐姐”,终是放任自己哭出声来。 雪无忆由着他发泄着积聚太久的情感,此刻这个少年恍如七年前那个无助的孩子。她轻拍着韩文忠的肩膀,心中不由也是酸酸的。 那日傍晚,雪无忆便向老人告辞了。她的时间不多,而要办的事情却还有许多。 韩文忠坚持要送她下山,她想了想,点头同意了,此后一别,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了吧,何必逆了他一番好意。 那腓腓似乎很喜欢韩文忠,一直跟着他们跑出老远,直到韩文忠承诺每年至少去看它一次,它才依依不舍的摇着尾巴回到老人的茅屋。 下山的路上,韩文忠问道:“姐姐,下山之后,你是要去东隅还是西域?” 那天的话,他果然都听到了。雪无忆其实并不打算去这两处地方,不答反问:“你希望我去东隅还是西域?” “我不希望你忘了我。”韩文忠低头走路,并不看雪无忆。 雪无忆听在心里,心中某处微不可觉地有所触动。 不希望被忘记。 每个人心中,是不是都有一些不想忘记的人? 每个人心里,是不是总都有那么个人,不想自己被他忘记…… ------------ 第七章 东隅西域何处去 2 真是山中不知时日过,雪无忆忘了,离开那天,正是十五。 月圆的时候,他们刚走到翻云寨门口,好在,有芙蓉醉。 醒来的时候,雪无忆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朴素典雅的房间内,床边趴着一个睡着的小姑娘。那姑娘握着她的手,想是待她一醒来,她便好知晓。 果然,雪无忆轻轻一动,那姑娘便惊醒了,一见雪无忆坐起身来,欢喜道:“雪姐姐,你醒了?!我这就去告诉文忠哥。” 雪无忆来不及叫住她,那姑娘便跑了出去。她只好起身整了整仪容,倒了杯茶,一边喝一边打量着这里。这地方还真像她以前那间木屋,木床、桌椅、衣橱,再无其他,只这里的摆设比她那里的讲究不少。 放下茶杯信步走出房外,一见那远处的寨墙哨岗,她才知道,这里就是翻云寨。 那姑娘的声音老远就飘来,不一会儿,雪无忆瞧见那姑娘拉着韩文忠小跑着过来,而那位老谢跟在他们身后。雪无忆此时方看清楚那老谢,一身灰布衣衫,形容消瘦,眼神稳重,走起路来有些一拐一拐的,听韩文忠说,是当年她那一剑烙下的痕迹。 “姐姐,我来给你介绍一下。”韩文忠指着那姑娘道,“这丫头叫铃儿,四年前我在花都建立第一间翻云寨时将她从人贩子手中救下的,见她无父无母,就一直把她带在身边。” 不等韩文忠说完,铃儿抢着道:“雪姐姐,我叫方铃,文忠哥老是提起你,说你那日救他就如天女下凡一般,今天见到雪姐姐,才真信了他的话,雪姐姐长得真好看,难怪文忠哥总念着你。” 这方铃不过才十一二岁,童言无心,旁边韩文忠脸上却是一红,嗔道:“铃儿,乱说什么呢。” 雪无忆将韩文忠瞧那铃儿的神情看在眼中,心中了然。 当年的她也才如今天这铃儿一般大,别说那日她一身是血,哪谈得上好看不好看,就说时隔七年,她也早不是当初的模样。韩文忠说她好看,大概只是说给铃儿听。只这铃儿年纪太小情窦未开,竟当了真。但看这铃儿,一张圆脸,眼神清澈,竟有几分似韩文玲,顿时也不敢确定韩文忠到底对铃儿是何想法,雪无忆心中不由一叹,脸上却是微微笑道:“等铃儿长大了,肯定是个水灵灵的大美人,到时候你文忠哥也会念着你的。” 铃儿似懂非懂,一双眼睁得大大地看向韩文忠,似乎在问:会不会呢? 韩文忠被她看得有些发窘,脸上又是一红,恨恨地瞪了雪无忆一眼,拉过老谢,转了话题:“这位就是老谢。” 老谢走过来就在雪无忆面前单膝跪下,拦都拦不住:“多谢姑娘当年活命之恩,此后若有差遣万死不辞。” 雪无忆忙将他扶起:“谢先生太言重了,无忆受不起。我当年也是尊师命而去,并非一意救人,况且,你这腿疾还是我造成的。” 老谢顺了雪无忆的意站起身来,却神色凛然道:“不管姑娘是何目的,都是我们的恩人。若不是姑娘,老谢还过着行尸走肉的日子,哪能如现在一般踏实做人。老谢这辈子都会听从寨主和姑娘的吩咐。” 雪无忆见他说到这份上,也不再推让:“那以后就有劳谢先生了。” “姐姐,我带你去见见弟兄们吧,也好把你们的误会解开。”韩文忠道。 雪无忆一笑,她差点忘了这事,点点头,随着韩文忠走进翻云寨议事厅。 议事厅上位处,摆着一张铺着虎皮的宽大座椅,想来是韩文忠的位子。此刻韩文忠却将雪无忆领到那椅子上坐了,自己站在雪无忆身旁,看得厅内一众人等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寨……寨主……”那日那莽撞的汉子好容易合上自己快要脱臼的下巴,结结巴巴地问道,“你真认识这姑娘啊?” 韩文忠点点头道:“她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结拜大姐。” 合上的下巴又再掉下去。隔了好半天,另一人接口问道:“寨主,那……那你干嘛让我们去劫镖又让她去截我们的胡?”听他这么问,雪无忆这才了解到,这些人并不知道那天威镖局也是韩文忠的人。看来韩文忠做事的确谨慎。 “我是头一日才接到消息决定要劫天威镖局的镖,没想到姐姐和我想到了一处,还比我快了一步。”韩文忠冲雪无忆笑笑,后者也回以一笑,只心中感叹:他在手下面前成熟老练,完全不像是十六岁的少年。可这般历练,是用了多大的代价换来的,雪无忆不敢想象,只对这个没有血缘的弟弟,多了份心疼。 “可是,前几天那……那些受伤的弟兄……”有人小声抱怨着。 “那都是误会。”韩文忠拍拍那位仁兄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我让你们劫镖是为了将灾银还给老百姓,姐姐不也是这么做了吗?结果不都一样!再说,这天威镖局胆敢私运灾银已是蹊跷,打劫灾银更是死罪,万一不成功被抓了去,可是要掉脑袋的。你们自己说说,以你们的武功,是不是能百分百成功劫镖?” ------------ 第七章 东隅西域何处去 3 厅内众人已被韩文忠绕晕了,频频点头。听得还有人提几日前的事,韩文忠又道:“至于前几日,那是你们误会了姐姐,她只是出手很轻地教训了你们一下。你们若是去劫镖,伤得都会比那天重。你们自己想想,以我姐姐的功夫,要真为难你们,你们有几个脑袋都不够!” “是啊……”有人点头赞同。 “没错……”有人看了眼雪无忆,打了个哆嗦道,“这女人的功夫真的很可怕。” “这女人是我们老大的老大,有她照着,我们翻云寨还有什么好怕的!”有人想象着以后的威风光景。 …… 韩文忠见大家都意见一致了,站到雪无忆身旁,双手平举,下面众人立刻安静下来。 他忽地转身,单膝朝雪无忆跪下,双手握着雪无忆的左手贴在自己额上,郑重发誓:“苍天在上,我,韩文忠,此生忠于雪无忆姐姐,赴汤蹈火至死不渝。” “苍天在上,翻云十七寨此生愿追随韩寨主,追随无忆姑娘,赴汤蹈火至死不渝!” 雪无忆只来得及站起身,却阻止不及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她看着眼前跪了一屋子的人,瞥见韩文忠嘴角如有若无的笑,终于明了,自己被这刚认的弟弟摆了一道。 “姐姐,好姐姐……”韩文忠捧着亲手做的点心在雪无忆面前晃着。自昨日算计了雪无忆一道后,雪无忆一直没跟他说过话,韩文忠以为她是没消气,是以今日时不时找机会求和。 “雪姐姐,你就吃了这菊花糕吧,文忠哥花了好多心思才做出来的。”铃儿也在一旁帮腔。 只那老谢,到底是年长一些,看得出雪无忆是别有心思:“雪姑娘日后有何打算?” 这一问,正问到了雪无忆心里。 自从知道已无法从落霞山庄处查到任何事,她便捉摸着从孙崇文处着手。 她记得,当接下这最后一个任务时,她曾问过师父:雪影只杀该杀之人,为何要去杀这屹立三朝清廉刚正的孙崇文。师父只答她一句:“孙崇文绝对是你该杀之人。” 如今想来,师父一直执着于为她娘亲报仇,坚持让她亲手杀孙崇文,说明当年的事情与这孙崇文脱不了干系。不能从爹娘处查下去,那就从孙崇文那里查起。只孙崇文虽刚正清廉,却也与朝中各人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到底从何查起,当日那个青衫银发的老人是谁,她目前都毫无头绪。 可是,她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难道,要先去一趟西域找来流年殇?此刻她真恨自己不能分身而行。 “姐姐,你还没决定是要去东隅还是西域吗?”韩文忠坐在她面前,眼神闪烁,神情竟有些紧张。 雪无忆心中好笑,此刻的他与站在议事厅侃侃而谈的他,简直判若两人。她知道他在怕什么,怕她决定去东隅,选择忘却一切。所以那日他做了些小动作,将翻云十七寨扔到她肩上,大概是觉得,在这世间多一点羁绊,她便少一分机会选择遗忘吧。 雪无忆拿起一块菊花糕,拍了拍韩文忠的手道:“我是在想,先去西域还是,先去一趟尚书府。” 听得雪无忆选了西域,韩文忠眼神立刻亮了起来,转而好奇道:“尚书府?哪个尚书府?” “礼部尚书孙崇文的府邸。”雪无忆品着菊花糕答道,这菊花糕清甜且不腻,味道不错。 韩文忠眼珠子一转,探问道:“姐姐,你也不信孙尚书是死于单纯的劫杀?孙崇文跟姐姐有什么关系呀?” 也?这么说,他也不信。其实,有谁会相信?只不过没人敢说出来罢了。 雪无忆随手敲了韩文忠一记:“该让你知道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 现在不告诉他,也是为了他好。不过以他在朝廷和江湖的双重身份,加上翻云十七寨遍布东盛的人力,的确比她更容易查出点端倪来。雪无忆心中盘算计较着,不愿把不相干的人牵扯进来。 “姐姐。”韩文忠正色道,“你去西域吧,以我的功力,帮不了你去西域,不过孙尚书的事情,我可以帮你查。虽然我不知道你和他有什么关系,但孙尚书也是我极为尊敬的人。其实,我之前已经在查这件事,只不过线索太多反而好像一点线索都没有。” 线索太多反而好像一点线索都没有。雪无忆回味着这句话,看着韩文忠一笑,韩文忠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问道:“你笑什么?” 雪无忆又是一笑,摇头道:“笑你有时候太过聪明,有时候太过糊涂。”不打算再捉弄韩文忠,雪无忆也收敛神色道:“好了,我决定了。我去西域,孙崇文的事情交给你查。你千万小心,只能暗地里进行,不要走漏了风声。”她顿了顿道,“一年之后,我们在这里会合。若我不来……” “一年之后不见不散,姐姐你一定能按时回来的。”韩文忠抢着接口,不让雪无忆说完后面的话,“我去帮姐姐准备行装,姐姐今晚好好休息,明日我送你下山。”不让雪无忆有机会反对,韩文忠几乎是用跑的走出房间。 雪无忆看着韩文忠的背影,心中涌起一丝暖流。 ------------ 第八章 金针银叶绿玉杖1 他到底是什么人?说起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竟好像在说今天天气真好一般自然。而她,居然信个十足,一点都不怀疑他是在胡言乱语。 “那流年殇……”她的问话被打断。 “西域已无流年殇。”他打破了她的希望。 他的话,有如冰水兜头泼来。她其实是有心理准备的,只是,听到的这一刻还是心往下一沉,然后忍不住冒火:那他救她干嘛?!看她成魔吗?!或者,他有其他办法?这一转念,似乎又有了希望。 “流年之殇、忘情之水只能帮你恢复记忆或是忘却所有,并不能缓和聚合的痛苦。”他淡淡道,当真是事不关己,毫不体谅她一颗心被悬在半空中的感觉。“你真的,很想恢复记忆吗?”男子看向雪无忆,雪白的人影在深似海的眸光中飘摇,似要被吞噬。 雪无忆被他看得心神一晃,他的双眼不是被封印了吗?雪无忆摇摇头,让自己清醒,再看向那男子,他只抚摸着手中绿玉杖,神色如常。大概是昏睡太久,有些眼花吧。“其实大部分的事情,我已记起,其余的,记得起当然好,记不起也无妨。只是,再解不开这封印,恐怕我就要疯癫成魔。”雪无忆叹道。 男子忽然沉默了,他静默许久,忽道:“魂魄聚合,少则三五年,长则十年八载甚至一辈子。以你的资质,怎么也要个四五年。”他顿了顿。她等着他的下文,却等来石破天惊的一句:“往后你跟着我吧。” “给我一个理由。”雪无忆承认,听到一个陌生男子对自己说出这般话来,先是吃惊,再来,换了雪影,恐怕会出手教训一番;若是单落雪,大概会不知如何是好。可如今的她,几经生死,虽仍有放不下的执念,却也将其余万般看淡。是以,一惊之后,她有了自己的判断:眼前男子并非轻狂之徒,他这么说,必定有他的理由。 “我此刻虽不能一次根治你的问题,但,如果你肯做我的眼睛,我可用催眠之术助你度过聚合之痛,直到魂魄聚合完成,如何?”他提出貌似合理的交易。 雪无忆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何肯做这赔本的买卖。没她带路,他并不会如何,可她就不同了。 “不愿意就算了,没人领路我也不会醉死路边。”男子出言相激。 她轻笑出声,似自嘲,更是无奈:原来他还不知道自己没有芙蓉醉了,不会醉死,只会入魔。 “我只是在想,怎么会有如此便宜的事,带带路就有人为我续命。”雪无忆这么说,便是同意了。 男子听得她这么快就有了决定,似有些意外,又有些欣赏她的决断,嘴角溢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他道:“当然不会如此便宜。你既决定跟着我,自然得守我的规矩,我们约法三章。” “愿闻其详。”雪无忆挑眉,但看他有何要求。 “魂魄聚合完成之前,你必须跟在我身边,我去哪,你就去哪,几天也好,几年也罢。”男子提出第一条要求。 雪无忆点点头,忽地想起他看不见,说道:“解开我这封印之前,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男子满意地颔首,又道:“我目不能视行动不便,所以,你要负责解决衣食住行的问题。” 就是说,他救她一命,她得养活他。 这番话他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说,还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理所当然。雪无忆开始怀疑赔本的是不是她。深呼吸,保持平和冷静,她最终还是同意了:“只要你不问我银子是怎么来的就成。” 男子耸耸肩,那意思是他只要有吃有住就好,至于那钱干不干净,不关他的事。 “说吧,最后一个要求是什么?”雪无忆抢在男子之前开口,重重强调“最后”二字。 男子一笑,看穿了她的心思,说道:“无论你之前打算查什么案子报什么仇,在我们的约定完成之前,都不要查不要报。我不想被卷进去。” “你是怎么知道的?”雪无忆冷冷道,她盯着那一脸淡漠疏离的黑衣男子,眼中寒光一闪而过。 男子好像知道雪无忆在看他,偏了偏头,与雪无忆对视着:“我只是不能视物,但,能读人心。” 雪无忆心神又是一晃,她赶忙闭目凝神,原来先前并不是她的错觉。 “读心催眠……你到底是什么人?”雪无忆喝问道,心中恼怒,觉得自己在他面前犹如不着一缕,他那双被封印的眼不经她同意便将她一览无余。 “你在生气?”男子仍旧是淡淡的道,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读心催眠,虚耗甚大,况且,我封印未解,所以如无必要,我不会施为。只我们萍水相逢,刚刚不过是确认一下,保障自己的安全而已。” 雪无忆听到最后一句,心中是又好气又好笑。这人真不知从哪里来的,明明是他不对,却可以将一番歪理讲的振振有词,还一脸本当如此的样子。 男子半晌得不到雪无忆的回应,问道:“那么,最后一条,你同不同意?” 雪无忆仍在思索着,她不是轻言承诺的人。一旦答应了,几年之内,她将不是自由身,可若是不答应,恐怕她不久便要在自尽与入魔之间二择其一。 文忠,姐姐就暂时不见你了,原谅我的失约,我只有渡过魂魄聚合这关,才有机会去弄清楚那些千头万绪的谜团。 雪无忆看着东盛的方向,心中如此念道。她仍是看着远方,清晰郑重地吐出一个字:“好。” “很好。”男子点头微笑,这才自我介绍道,“我叫冥若,一直住在西域,不久前才出来。你呢?” 西域……这男人居然从西域而来……她本来要去的地方,浮梦大陆上最大的深谷群。那里大小深谷纵横交错,中心处便是被称作万魔之源的昧谷。 这传说中的深谷,且不说其中毒物丛生、妖物聚居,单是其错综复杂、深邃险峻的地貌,就足以令人畏足不前。是以,并无多少人知道其真貌,只因有能力前去一探真假的人,寥寥无几。 ------------ 第八章 金针银叶绿玉杖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