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看见了吗(1) 刘清明嘶嘶地吸着凉气,近来胖了,裤子磨得紧,他禁不住打着尿颤。 饭桌上多喝了两杯酒,也许年纪大了,尿意来得猛,他在三楼转了几圈,越急越找不到地方,就把主意打到了四楼。 三楼的KTV在四楼还有两个大包厢,平常不会有人开,里面是有厕所的。 商场四楼被电影院占了大部分面积,几部热门的片子都开始放映,在外游走的人不多,于是比楼下要来得安静一些。 他夹着腿往前走,经过一条夹道时,身后突然传来些奇怪的声音,像是光滑的皮肤与湿润的地面相连再慢慢被揭下来,细细的撕啦声被两边墙体反射,清晰地传进耳朵里。 刘清明回头张望了一眼,也没人。 “听岔了?”他嘀咕着,却不知一个泥泞的手印擦着脚后跟出现在地面上。 不知道谁把大包厢开了一间,里面鬼哭狼嚎地唱着歌,愣是听不出原调。 他左右看了看没人,推开右边的包厢门溜了进去。 包厢里黑漆漆,厕所更是。 他也不敢开灯,眯着眼努力对准,水柱倾泻,舒爽地叹了口气。 “刘哥……” 忽然有人在耳边叫他,像一声叹息。 他惊到,猛得回头,却什么也没看见,就一面镜子,映着玻璃门外的微光,显出些冷意。 外面刚刚还是黑的。 他指头有些僵,匆匆忙忙也不管塞好,扯上拉链就往外走。 另一边耳朵擦着冷风响起那叹息一样的声音。 “刘哥。” 包厢徒然阴森发冷,他不敢再回头看,目不斜视地一点点往外走。 包厢四面墙上的屏幕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弹跳着小商标,一点光线正对着中央的大沙发。 皮质的沙发在光下显出肌肤质地的光泽。 有个人坐在上面哭。 沙发背对着厕所,他只能看见一颗脑袋垂着,随着哭泣抖动。 刘清明站在厕所门口不敢迈步。 “好疼啊……好疼啊……” 女人幽幽哭诉,声音悬在上空,轻飘飘地直往刘清明耳朵里钻。 这声音有些耳熟,可他一时想不起来了。 女人脑袋上方忽然亮起一豆红光。 刘清明脊背一紧。 那点红随着一声呼气往下落,落到沙发掩盖的地方,他听见女人呜咽了一声,哭声大了起来。 “我好疼啊……刘哥,刘哥……” “不不不是,不是我……不是我……”他嘴唇哆嗦着,背贴着墙面慢慢往外走。 通往厕所的走道很短,沙发隔在门与他之间,他要出去势必要从女人面前经过。 他停在走道尽头,小声地对女人祈求着:“不是我,不是我干的,放了我吧求你了……” 女人不出声了,静静地坐在沙发里。 刘清明呆站了会儿,女人也不见动,他壮着胆子往外走,小心翼翼地落脚都静悄悄,就要走过沙发时,女人轻轻叫了声。 “刘哥……” 他不敢回头看,憋着气继续走。 然而哭声乍然贴着耳边响起,他一激灵停在原地,却又半晌再没有声音了。刘清明忍不住往后瞄了一眼,沙发上空空荡荡,女人已经不在了。 他胸腔抽搐着吸进一口气,蹦到嗓子眼的心重新落回肚子里。 刘清明抹了把脸上的冷汗,想着赶紧离开,脚却卡在原地不能动弹,有个冷硬的东西箍住了他的脚踝,寒气侵入骨髓,他抖动着嘴唇还来不及出声就被猛得一扯,重重的跌倒在地。 他撑着地拼命往前爬,眼睛向后看去,一只湿漉漉的手隔着裤子抓住了他。 “啊——” 他尖叫着踢脚,那只手却纹丝不动,甚至又一只手,抓着他的裤子往上爬,光滑的身子从黑暗里挣扎出来,挂到了腿上。 她没有眼睛,没有嘴唇,没有牙齿,她张开嘴,没有舌头。她双手抓着刘清明的裤腿,苍白的双手没有指甲,甲床像十个猩红的烟疤。 “啊——” 他躺在地上胡乱挣扎,不知是不是反抗太激烈,女人竟然被他挣脱开了。 刘清明手脚并用地逃出包厢,光滑的地板让他不断滑倒,他只知道往前跑,脑袋撞了一下,落入一个嘈杂的空间。 他钻进狭小的茶几底下,有很多脚在周围晃动。 他们有鞋,有裤子。 他们蹲下来,五官俱全。 那些包着牙齿舌头的红唇张张合合,声音离得越来越远。 忽然他藏身的茶几被推开,几双手把他拉起来,肥胖的身体掼进沙发,肥肉随着弹簧抖了几抖。 “大叔?大叔?你没事吧?” 那些年轻的脸上带着惊疑和担忧。 除了一个人…… 那个人站得远远的,脚边靠着茶几,脸被屏幕的光亮染上颜色,却没有丁点表情,在这些情绪喷张的脸中央格格不入。 刘清明忍不住盯着看。 他看见那个人扭头往外看了一会儿,对旁边的人说了什么,之后就离开了。 很快,那人回来了,手里捏着手机,屏幕的光慢慢暗下去。 刘清明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想走,旁边的男孩突然塞过来一杯热茶。 “大叔你喝点水吧。” 他不想喝水,男孩却故意似的,手牢牢按在他肩上。 那个人走向人群,和谁说了几句话,黑暗里,人影重重,刘清明看不清。 音乐声紧接着停了,一个女生拿着麦克风说散了散了,回吧。 被扫了兴,年轻人们唉声叹气地准备走了。 刘清明却被迫坐在原地,另一边肩膀又换了个人按着,那个没什么表情的人曲着一条腿跪坐在身旁,一遍遍告诉那些人。 “你们先走,我等会儿。” 是个女孩子,头发很短,个子很高,光线昏暗骨相又硬,不说话半点看不出来是女的。 等人几乎都走了,她才说出下一句话。 “她回来找你了吗?” 屏幕又红又绿映着她的脸,活像个恶鬼。 刘清明当下神经脆弱得像根豆芽菜,嘣一声又断了,慌不择路起身就跑,没跑出两步后颈一疼,倒在了地上,彻底不吭声了。 莫北嘶嘶地吸着冷气甩了两下手。 谁能想到这么个胖子后脖子还能凸起那么大一块骨头。 她把人重新扯回沙发里,掏出手机报警。 “……他说他看见有个人钻到了沙发里。” “对,他吓晕了。” 刘清明醒得很是时候,擦着在他们准备叫救护车的时候哼唧着睁开眼睛。 个子高高的男人礼貌地向他说:“刘先生,我们在611包厢发现一具女尸,听说您是目击者,请您和我们回去做下记录。” 他下意识地拒绝:“不是……我没看见……” 那个男人没有和他商量的意思,温和且强硬地重复:“麻烦您和我们走一趟。” 刘清明手脚发软被扶着离开包厢,恰巧对面担架蒙着白布也抬了出来,他脑子一蒙,被人扶着才没有瘫倒在地。 刘清明脸白如纸,丢了魂似的念叨着:“我不认识她,我不认识她……” “刘先生您不要着急,”男人慢悠悠地说,“我们只是想知道一些细节,希望您配合一下。” 他示意旁边的人把刘清明带走,顺手拦住走在最后的人。 他翻开手里的本子:“莫北对吗?是你报的警?” 她点点头。 “我叫唐颂,”他说,“你稍微等一下,我有些事想问问你。” 莫北愣了一下:“已经有人做过笔录了。” 唐颂脸上却浮现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容,让人觉得危险,他用本子轻轻敲着右手边缘,小指与手掌连接的关节,微微低了些头,声音都含在嗓子眼里,徒添了些暧昧。 “他做过了,我可还没做。” “……” 莫北把手背到伸手,轻轻擦了擦右手小指根处,点了下头。 他说完马上就直起身,正儿八经的指着她原先待的包厢:“就这里吧。” 唐颂替她打开门,又反手关上。 包厢里还维持着刘清明捣过乱后的狼藉,吃的喝的撒了满地,几台沙发摆放着,黑色的皮反射着灯光,有种类似皮肤在光线下产生的柔和斑块。 隔壁的沙发里挖出来一具女尸,使得它们看着也透露着一些不祥。 “这里面有尸体吗?” 莫北一惊,下意识要转身,却不知道唐颂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背后,一把按住她的肩,制止了她的动作,拇指边缘不慎越出衣领包裹的部位,碰到了她颈侧的皮肤。 她没有回答,身体绷得紧紧的,呼吸也急促了些,唐颂以为她是害怕,就听她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说:“没有。” 周遭很安静,远处有些谈话声,显得包厢更静了。 “是没有还是不知道?” 他靠近时头发摩擦,说话舌尖与口腔牙齿的碰撞,清清楚楚落进莫北耳里。 莫北侧了下身,脱开他的手,耳鸣还没停,嘈杂的声音又填满了耳朵。 她转身看着唐颂:“没有。” 他有些惊讶,随即又笑了,这回总算像个善良的人民公仆了:“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 “往师大的公交车已经停了,女孩子一个人打车不安全。” 和你一起走也不见得安全。 他走在她后面:“你走反了。” “……”她啧了声。 莫北本以为要坐着警车招摇过市,不想是辆黑扑扑的私家车。 她习惯性勾着副驾驶的门把手,顿了下,坐到了后面。 唐颂这回倒是没说什么,送她回了宿舍。 学校还没有正式开学,只有军训后家远滞留的新生,一路进来只有一栋栋高楼,都灭着灯,窗口像是漆黑的洞。 宿舍楼也只有零星几个灯光,安静得像栋鬼楼。 莫北要下车时,听见他轻轻说了句:“抱歉。” 她沉默着摇了下头就下车了。 ------------ 第二章 看见了吗(2) 教室在一楼,临窗就是绿化带,大概平时没什么人打理,灌木丛能走人的地方被踩得稀疏凌乱,草皮都秃了,够不着的偏僻角落,枝叶繁盛横斜爬到墙上,有爬山虎的潜质,草地中央栽了一颗樱花,要是春天还有景色可看,临近入秋也就是一树残余的绿。 天气逐渐有转凉的趋势,可惜蚊子多,濒死的小东西胆子特别肥,咬人特别狠。 莫北跺了跺脚,驱赶着靠近的蚊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最近物种升级了,隔着袜子也能给她脚踝上叮了两三个包。她一动,撩上去的头发帘就往下掉,头发长了点,细细碎碎的往眼睛里戳。 她养了十几年长头发,又长又密,还有点自然卷,看着很闷人,开学前北妈听说军训要二十天,怕她热坏了,催着她去把头发打薄。 她没办法,敷衍着去村口王师傅那儿理了个发,按她要求的长度实际上再翻一番撑死也就是在背中央。王师傅殷勤得给她剪了短打了薄,为了看起来不那么蓬松还夹了夹。 莫北常年不上理发店,头发太长自己剪,完全不知道他一通操作是怎么个原理,又会有什么结果。最后成果看起来虽然短得到了肩,至少还算服帖,没什么不应该有的效果。 北妈也算满意,让她洗头洗澡去一下脖子里的碎发,结果一个澡洗出来,被暴力安抚的头发就炸了。 莫北震惊,但不想理论,冷静地拿起家里的推子准备给自己理个寸头。 最后和家人一番较劲,北妈带着她换了个托尼给剪了短发,干脆利落且帅。 莫北觉着浑身上下就那一头长发给她增添了点女气,头发剪了也不违和,像个男孩子。只是原本的衣服穿起来就有些不伦不类的。只能重新买了几套合适当下状态的衣服,束起与外貌暂时不符的胸奔赴大学。 她重新撩起头发按在头顶,偏着头在书上记笔记。 早上有三节课,老师硬着头皮挨到最后十分钟,底下已经没多少人在听了。 “好了,剩下的时间自己看书,有不懂的可以上来问。” 这会儿哪儿还有人不懂的,玩了一上午手机的人也在频频点头一脸收益颇丰的表情,然后长叹一声合上书趴下继续玩手机。 老师也不管了,兀自收拾东西,突然听见门被人轻轻敲了两声,她偏头看去,一个男人站在门外,他很高,几乎要碰到门顶。 人类不如昆虫对温度变化有敏感的知觉,只知道九月里接近正午时,外面还是很热。老师走近了却没有感觉到男人身上有过量的温度,就像是他其实在外面站了很久,久到阳光的炙烤,行走而发烫的体温,都在等待中恢复了原样,直到里面结束教学,才礼貌地敲门。 “有事吗?”老师没有靠得很近,因为身高会给予人压力,且最近事忙颈椎不好,不想抬头。 男人礼貌地笑了一下:“我想找一下莫北。” 他过于正式的态度使得老师不由得也郑重起来,她回过头在一个个好奇的脸蛋里一番搜寻,然而实在不认识哪个是莫北,只得扬声叫:“莫北同学。” 那些脸蛋纷纷朝向第三排窗边的人。 找到了。 老师朝着莫北温和地笑着:“出来一下,有人找你。” 莫北转头时被掉下来的头发扎了眼睛,没看清背着光的人是谁,也没品出有多眼熟,直到面对面了才认出来。 是那天晚上那个很麻烦的警察。 “我们之前见过,我叫唐颂,”他看着莫北说,“我有些事想问问你,你现在方便吗?” 虽然只有几分钟就下课,方便不方便却也不是莫北说了算的,她看向老师。 老师只觉得两堵墙横亘在跟前压力巨大,摆摆手:“去吧去吧。”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方便长个的吗? 两人走过一间间教室,偶尔有人抬头打量一眼,和边上的人交头接耳聊上两句。 “有什么事?”她问。 四下无人,原本正常的音量也被环境衬托得格外响亮。 唐颂回头看了她一眼,笑着说:“等一下告诉你。” 他的车停在教学楼前的树下,确实停了好一会儿了,车里充斥着厚重的热,闷得人透不过气。 莫北犹豫了会儿,手刚搭上车门就听他说:“晕车还坐后面?” “……” 这种人真麻烦。 莫北上了副驾驶,风口吹得呼呼响,驱散了大部分热,唐颂在后座拎过来个袋子,里面装了几包糖和青梅,都是酸甜口的,很有针对性。 “将就一下,路不远。” 车子发动,不适感紧随其后,莫北剥了颗青梅塞进嘴里。 “怕死人吗?” 她正咬开果肉,酸水四溢,眼睛忍不住眯起来:“怕。” “……刘清明……”唐颂飞快地看了她一眼,估计她不知道是谁,遂改口:“那个胖子,他死了。” 她嘴里塞着整个梅子,咯嘣咯嘣嚼着,腮帮子鼓囊囊的,眼睛盯着他等下文,没半点怕的样子。 “赵媛媛不见了,”他估计莫北也不知道是哪个,“沙发里那个,你见过她吗?” “没有,我过去的时候她已经躲在沙发里了。”莫北说。 她那天出去看时,已经没有了人影。商场米色的大理石地面被拖得反光,映着顶上的灯光,一尘不染的地面突兀地沾着一团团黄泥印子。 能分辨出来的只有手掌印,后面跟着一长串拖拽的痕迹 莫北对比了一下手印大小,比她的要小,除去没有印下的面积,也能看出是一双纤细娇小的女性的手掌。 至于那些拖痕看着像是残疾人,只能用双手前行留下的。 她在上面轻轻揩过,那些泥像是被一层膜阻隔,没有与空气直接接触,却还是能被她抹掉一点缺口。 泥印从外面一路延伸,拐进了对面的包厢。 对面的包厢门开着,里面光线昏暗,她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在她走到门口时,突然听到里面传来些微妙的声音,像是滑腻的皮肤摩擦过皮质表面的呲呲声。 灯控面板就在进门左边的墙面上,但上面各式灯光术语莫北愣是没看懂,她懒得再研究,打开手机灯照着。 包厢里的地面泥印斑驳,地面都是凌乱的掌印,朝着四面八方都爬过了。 门外只有进的轨迹。 莫北沿着稍微清晰一点的走向摸索着走进厕所,厕所门靠近地面半米的墙上有一块块交叠在一起的掌印。 莫北透过半开的门往里看,洗手台的柜子上,马桶上,墙面低矮的地方,掌印多得惊人。 马桶里的积水发黄,一股腥膻味。 “所以用你的视角还原的话,赵媛媛一直在盯着刘清明撒尿……” 唐颂想了下那画面,男人背对着门无知无觉,匍匐在地的女鬼绕着他爬了一圈又一圈。 “沙发上都是手掌印。” “你就单凭这些把刘清明扣下了?”唐颂瞟了眼她放在腿上的右手,在小指与手掌连接的骨节外缘有一团小小的淤青,在冷白的皮肤衬托下显得格外清晰,他笑了起来,“没打过人吧?不要学着电视里的效果乱来,你照着他的下巴来一下也晕。” “……” 莫北不想搭理他,偏头看着窗外,车驶进城西的小区,这里像是刚开发,环境布置得富丽繁华,植被修得严谨又刻意,外围是一排别墅,能住进来的大多家境殷实。 她看见楼下的几辆警车:“刚死啊。” “他妻子十点十二打电话报的警,具体死亡时间得法医检验以后才能知道,”他解释说,“至于赵媛媛,她的死亡时间推测在8月26日,8月28日在沙发里被发现,9月4日,今天早晨赵媛媛父母到殡仪馆办理认领,就发现不见了。” 她哈了声。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吓坏了,差点报警有人偷尸……” “偷尸不比闹鬼合理吗?” “那种一般会挑好看的偷。” 莫北没见过赵媛媛,不知道好不好看,只觉得知识点还挺多…… 莫北眯着眼睛,也不知道是被酸的还是其他不友善情绪:“所以你判断一个死人跑出来干死了刘清明?科学吗?” 唐颂不认为和莫北有讨论科学的统一立场:“小孩子不要说脏话。” 他从袋子里挑了颗糖剥进嘴里:“在这里等还是一起上去?” 傻子才在车里蒸。 她去摸安全带的扣,就听见他莫名地笑了声。 “一个陌生男人让你上车就上车下车就下车,你一点防备心都没有吗?” 随着车子熄火,车门哒的一声落了锁,她的拇指还勾着安全带的边缘,倒也不慌,转头看着他。 莫北双眼长,眼角尖眼皮窄,眼廓大显得眼仁小,斜眼看人时有种十分刻薄的狠,让人觉得她总在生气。 “逗你的,别谁的话都信,”唐颂笑着给她解锁,“那个门有点故障,一停车就上锁。” 车外温差太大,一下车胃里就翻腾起来,止不住的恶心,莫北塞了颗糖,跟在唐颂后边快步走进楼里。 电梯徐徐上升,在开门前,莫北终于还是问出了纠结了许久的问题:“你还有时间去逛了趟超市?” “嗯?”他一下没反应过来,随即侧过头,“那天送你回去之后就买了,我觉得吧我们总是会见面的,对不对?” 他离得很近,声音擦着耳朵响起,从喉管到胸腔,仿佛周围空气都要跟着震动,他说话似乎总有些道不明的意味。 就像那天晚上几番试探。 莫北轻轻攥了下拳头,因为用力,小指根部隐约有些涨痛,使得她在面对那晚的事情总有些心虚。 “你不需要一直拿这个事情来捏着我,如果你要我帮忙,我会帮你的,”她看着电梯门淡淡地说,“反正已经被你发现了,我不会瞒着你,老流氓你也装不像,那些话说出来你自己不会觉得酸吗?” 唐颂愣了愣,低头沉思了几秒轻轻笑了:“被你发现了……” 电梯门打开的瞬间,一股浓重的烟味铺天盖地,整个空间都浸泡在焦油与尼古丁里。 走廊里人来人往,几个警察提着东西在等电梯,看见唐颂打了个招呼,匆匆忙忙下去了。 走廊不长,四户人家。 刘清明家奢华精致得像个样板房,沙发上坐着个女人捂着脸在哭,听见有人抬头往这里看了一眼,宛如惊弓之鸟,眼里的惊惧盖过了对逝者的伤心。 把人吓成这样也不知道刘清明是死成了个什么样子。 ------------ 第三章 看见了吗(3) 不得不说刘清明当下确实有让人惊慌失措的资本。 哪怕莫北当时都懒得看他,也记得他哭起来见牙不见眼的。现在裹尸袋露出的脸看起来肉都没了大半,皮肤松松垮垮地摊向后脑勺的方向,甚至依稀能看见颧骨的轮廓。 莫北惊得语调都起了变化:“心里有鬼的减肥方式这么奏效的吗?” 唐颂纠正她:“他是真的见了鬼。” 心理上的煎熬教人坐立难安五内俱焚。 她啊了一声,还挺惆怅:“怪可怜的。” “底下更可怜。”在一旁收拾东西的法医接了句嘴。 莫北扯开拉链,下意识地嘶了一声。 唐颂扭头看向她,然而她除了那一声,情绪再没有波动,仿佛抽的那口冷气就是为了承接她在车里说的怕。 刘清明只有一张脸是完好无损的,四肢躯干遍布着一个个豆大的炙痕,烧破了表皮再深入,枯焦之间绽裂出底下的红肉,一个一个圆点拼接在一起,之间完好的皮肤反而像一张肉色的网笼络在肉体上。 这些圆点没有一个重叠着,没有一个不完整,没有一个在形成时受到干扰,就像被烙印的是一张了无生气不会反抗的纸。 陆航递过来一只手机:“他把整个过程都拍下来了,好家伙,还知道先充上电……” 视频很长,足有五个多小时,照着床与刘清明。先入耳的是打火机啪嗒一下,跃出一豆火苗,点燃刘清明嘴上的烟,烟草发出猩红的光。 “这个收音设备……”莫北看向唐颂。 他点点头:“不太正常。” 堪比ASMR了,绝不是手机能做到的。 视频里烟丝发出豆茎燃烧一样的噼啪声,松快的吐息听起来像是叹气一样厚重。 刘清明用力吸了一口,烟头亮得像是要烧出火焰,他眼里闪烁着犹疑与退缩,慢慢地将烟头按在胳膊上,发出嗤一声。 随着白烟撩起,他笑了,像是稚子找到了心仪的玩具,变得兴奋而积极。 他赶紧对着尚未熄灭的烟用力嘬了几口,狞笑着再一次按向胳膊。 他越来越熟练,也越来越开心,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更加激奋。 笑声戛然而止,唐颂关掉了手机,把它还给法医:“回去以后再看,你先出去吧。” 法医叫人把刘清明搬了出去,贴心地关上了门。 “她在这里吗?”唐颂问。 莫北没有回答,只是摘了手套,拨开地上的烟头抹了一把,把手递到他面前。 “泥?” 她手上沾了一坨湿漉漉的黄泥,甚至横着一根水草,离得太近,能闻到河底淤泥与生鱼的腥气。 唐颂在房间里看了一圈,除了一地烟头,他看不到那些泥的来源,他也在地上抹了下,滑溜溜冷冰冰的,没有特殊的质感。 只有莫北能看见并触碰。 莫北一时间找不到纸,只能支楞着手架在膝盖上:“我没见过赵媛媛,那天也就看见这些泥,她一直跟着刘清明。” 斑驳的泥印里依稀可以辨认出手掌的形状,只是太多了,使得整个房间都被土黄的颜色覆盖,泥腥与烟味混搅在一块,十分恶心。 “这里到处都是,但是外面没有,只在这个房间里,视频没有拍到她,不过刘清明自虐的那段时间,她应该一直在这里……” 甚至有可能,就是她给手机充的电。 她观摩等待着刘清明的死亡,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焦躁,爬得到处都是。 “痕迹太多看不出行动轨迹,刚才人来人往也踩乱了,而且她已经走了,”莫北指了下窗户,有两双手印,一双朝下,一双朝上,“她从那里进来的,也是从那里走的。” 莫北没见过赵媛媛,所以她也不知道刘清明的死,他身上的烟疤,以及手机里的视频代表着什么。 想起赵媛媛的验尸报告,唐颂不禁有些头疼,他无奈地想叹气,转眼看见蹲在旁边的人。 为了避免弄脏别的地方,莫北手肘支在膝盖上,衣衫下垂,勾勒出凸起的肩胛骨。她看起来有些无聊,只是出于礼貌没有站起来。 “不去洗手吗?” 莫北没想到他酝酿沉思了半天就说这个,愣了下,想他也不会告诉自己案件细节,哦了声出去了。 唐颂蹲了会儿,起身往外走,看到莫北站在玄关边上,手湿漉漉的拿着纸在擦。 他走过去:“饿不饿?” “饿。” 莫北的午饭非常随便,唐颂在路上点了个外卖,他们到了再买也到了。 他随便买的,挑的是第一个,重油重盐的垃圾食品。 鸡排很脆,容易掉渣,莫北蹲在垃圾桶边上,一张一张翻照片,有完整的也有各部位的细节,女尸肤色苍白,肢体浮肿胀大,身上各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细碎伤口,有些是淤痕,泛着青紫,整个背部与大腿之间都零散覆盖发黑的烟痂,伤口周围的皮肤组织泛着白,附着淡红的血色。 “淹死的?”莫北捏着一张浮肿严重的照片。 “嗯,法医在她的头发里发现了一种水草,来自沣江。” 沣江由北往南,穿过整个城市,案发地点还真不好找,尤其今年雨多,岸堤黄泥被雨水冲刷,什么痕迹都留不住。 莫北继续翻照片。 她挣扎过,看得出来原本的手形容姣好,如今指甲都裂开了。 除了烧灼的痕迹,还有利器割过,这些伤害浮于表面,是克制与刻意的结果。 至于那些淤青…… 她反抗,然后被殴打,被虐待,被侵犯…… 对比起来,刘清明身上那些复制粘贴的疤痕根本没有灵魂。 她啃完最后一口,拍拍手站起来,斟酌着措辞:“她是什么……工作者?” “不是,”唐颂摇摇头,“银行职员,26日下午她休息,第二天却没有去上班,领导和同事打电话也显示关机,找不到人拖满二十四个小时报了警,失踪。” 莫北不懂调查的那一套七七八八的流程,从照片里抽出三张,摆到桌面上。 唐颂首先抽出来烟疤那张:“刘清明。” 还剩两张,一张划痕遍布的前胸,一张撕裂的下方。 他屈指在桌面上敲了两下,赵媛媛的目的很简单。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唐颂吸了口气:“能找到赵媛媛吗?” “她留下的痕迹,那些泥印可以被外力消除掉,这和能不能被看见没有冲突,”莫北说,“刘清明的房间和KTV相对封闭,没什么人进去,不过露天的地方,日晒雨淋踩来踩去……希望不大,我帮不了你。” 他没存什么希望,得到这个结果也只是觉得头大。 憋了半天的一口气终于还是叹了出来:“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坐公交车。”莫北拒绝了。 “公交车摇摇晃晃过去得一个多小时,你小心吐在车里被司机赶下去。” “你这个人……”莫北想不到他如此恶毒,一时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最后啧了声:“烦死了!” 今晚大概有一场雨,宿舍一楼的地板很湿,不常被踩到的角落附着一层细细的水雾。 宿管阿姨弯着腰拖地,从一侧走道恰好经过大厅,看着莫北进来,腰一直眉一皱,就要轰人。 又看见人往前走了几步,门外蒙蔽面目的光脱离背面,露出确切的相貌,两人对视了一眼,莫北脚步停了一下,往楼上去了。 阿姨嘴里哼了一声,又弯腰拖地,为了刚才失态心里过不去,忍不住碎碎念叨:“真是弄不明白现在的女孩子,头发剪得比男的还短。” 莫北前头两三步的距离,一个微胖的女生提着四个热水瓶,一手两个,吃力地往上走,不大的手几乎勾不住把手,眼看着就要滑落。 莫北伸手接走了两个即将坠落的热水瓶,顺便托住她往旁边歪去的身体。 朱曦的脸颊撞到了莫北的胳膊,她从衣服上闻到了洗衣液的味道,薰衣草的甜被体温蒸得暖融融的。 “谢谢!”她连忙站直了,看清了人,动了动嘴唇,重复了一遍:“谢谢。” 莫北摇摇头,眼睛在四个热水瓶上扫过:“学姐你喝这么多水?” 朱曦沉默了两秒,想说不是,又憋了回去:“谢谢你,我自己拿吧。” “挺重的,我帮你一起。” 莫北态度强硬,她只能又道谢,领着莫北往自己的宿舍走。 朱曦的宿舍在莫北的上一层,提着两个水壶爬了三层楼,她大口喘着气,反观莫北,连胸口的起伏都是不紧不慢的。 她有些难为情,把头更低下去。 她把热水瓶放在地上,拿钥匙开门,从打开的缝隙里传出里面的说话与嬉笑。 朱曦咬了下嘴唇,轻轻地说:“谢谢你,我自己拿进去就行了,谢谢你。” 她连番道谢,莫北终于回了句不用谢,转身离开了。 朱曦提着水进去,摆在两个室友的书桌下,她们只是从手机后面抽空扫了她一眼:“谢谢你呀曦曦。” “你怎么不一起拿呀?走两趟多累。” “没有的!”她赶紧摇摇头,腼腆地笑了下,“只是在门口,开门不方便而已。” 莫北回到宿舍就看见桌上摆了个大箱子。 “我帮你拿的快递,特别重。”方昕梓从上铺把头搭下来,“你家里又给你寄了什么?” 吃的。 莫北说了声谢谢,拆了箱子,里面多是果脯一类的东西,还有几袋卤牛肉和猪肉脯,都是一小包一小包的单独包装,一包吃不够两包吃不腻的分量,方便塞在口袋里。 在箱子角落还有个四方的铁盒子,好像是大伯以前蒸饭用的那个,莫北想起上次的便当盒忘记寄回家了。 盒盖还贴着张纸条:今晚吃完。 她扣开盒子,里面码着四排翠绿的茶饼,一打开,黄油的甜香伴着茶叶的清涩扑鼻而来。 床上的三个女生一听开箱的动静就知道是莫北家又给寄吃的东西了,莫北可算是宿舍里的零食大户,从来没见过谁的家里会这么一大箱一大箱地给孩子送吃的,她们家里恨不得孩子除了大白米饭什么都不要吃,任何零食都是上火的坏东西。 莫北很大方,她们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不想她说:“我妈寄这些东西主要是让我拿来笼络你们……” 虽然笼络听起来不太合适,但谁让北妈手艺好呢? 莫北抬着盒子在宿舍走了一圈,饼干不大,可以一口一个,也不会非常甜,徐星妍嘴里塞着,含糊不清地向她讨东西吃:“上次那个脆枣有吗?” 莫北从箱子里掏掏拣拣,翻出来两包,丢到她床上。 女孩子笑起来总是很甜很漂亮:“谢谢!” 莫北突然想到,她今天好像听了很多的谢谢。 夜里雨如期而至,水滴刷刷地撞击着树叶与地面,声音催人入睡。 有些东西躲在雨里,借着雨声遮掩行踪。 宿管阿姨依然勤奋地拖着地,拖布与地面摩擦,发出湿润的滑音,有时拖到凹凸不平的地方,会有粗重的拖拽声。 拖把不应该那么沉重得像个湿漉漉的麻袋在地上摩擦。 又像在搅动一团黏稠的液体,咕叽咕叽的响。 像是蛰伏水底的两栖动物为了不明目的爬上了岸,湿润的脚蹼压向地面,中心包了一团气,它循着目标,唇口翕动,与表皮未干的水交在一起,发出轻微的湿滑音。 它向前进,脚蹼下的气泡压迫炸裂,发出轻轻一声响。 莫北猛得睁开眼,雨夜光线昏暗,楼下路灯的余辉只能让她看上有一团黑影快速从阳台蹿进宿舍另一端。 她从枕头边摸到手机打开电筒,跪坐起半身倾出床外。 在光照下,它露出了面目。 那是一个女人,皮肤惨白,头发湿漉漉地粘在脸上。 她整个趴在地上,循着光线移动过来,靠近了莫北才看清,她断了左腿,靠双手和右腿前进,左腿拖在地上磨,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地方,下腹与腿都是糊在一起的红色。 她脸上都是头发,浑黄的水珠顺着发梢滴落,从头发里露出一只眼睛,迎着莫北手里的光。 “我好疼啊……”她阴阴哭着,抬起一只手伸向莫北的床爬梯,眼看着就要碰上。 “滚。” 女人的手顿在半空,空洞的眼睛里甚至出现一丝怀疑人生,眼球滚动,朝向手机背后的那张脸,空气静默着,只有一盏手机灯屹然不动。 女人嘤了一声,蹿出阳台翻过栏杆。 莫北关掉手机躺回去,闭着眼睛酝酿睡意,突然一个念头尖锐匆忙地刺破刚升起的朦胧,她按开手机灯照向地面,嘴里忍不住爆出某种植物名。 地面全是手掌印。 她两三步跳下床,来到阳台外,拨了个电话,那头接得很快。 “莫北?怎么……” “赵媛媛跑到我这里来了。” “什么?!”她简洁明了一句话,惊得唐颂差点把手里的资料撕了,“你没事吧?她有没有做什么?” “……我没事,她跑了。” 唐颂松了口气,没细想为什么是赵媛媛跑了,轻声安慰她:“没事就好,早点睡,有什么事再打电话。” 莫北没再说话,下过雨的夜晚连虫子都不叫了,静得像是一团虚无。 唐颂不禁怀疑这通电话是否还在继续时,听见她轻声说:“雨停了。” 莫北看了眼时间,十点五十二。 “我还能出去。”学校绿化做得不错,道路两旁的冬青与合欢长得巨大,枝叶横斜连接在一起,雨水冲刷应该不会很厉害。 “我找到她了再通知你。” 莫北说完最后一句,就挂了电话。 ------------ 第四章 看见了吗(4) 方昕梓被柜门开合的声音吵醒,迷迷糊糊揉了好几遍眼睛,才探头去看了一眼。 莫北桌上的小台灯被压向桌面,从缝隙里透出一点光,她看见莫北双手绕在背后扯束胸的抽绳,手法粗暴,最后一扯大概力气用大了,腰不自然地顶了下。 看得方昕梓跟着忍不住觉得肋骨疼。 “……北哥真汉子,对自己下手都这么狠。”方昕梓咕哝着倒回枕头里。 莫北听见了,往这边瞥了一眼,抓起手机出了寝室,卡着最后几分钟跑出宿舍大门。 宿管阿姨刚检查了水房,正准备关门,就看见个背影几步跨下台阶,她忙追过去:“哎——小同学,你要去哪里呀?无故外出夜不归宿是要记过的啊……” 路上的情形比莫北想象的要糟糕一些,下了两个多小时雨,路边有水流汇聚起来,赵媛媛留下的泥浆只剩一条条黄色的水线。 好在还能分辨大致方向。 莫北滑着手机屏幕开电筒,谁知灯没亮,倒是先冒出来个人的声音。 “你现在在哪里……” 莫北低头一看,好几个未接电话,她手机夜里一贯静音,唐颂也是有耐心一直在打,误打误撞被接通了。 “干什么?” “……”还挺冲,唐颂气乐了,“在原地等我,我过来接你。” 莫北愣了一下:“一会儿要再下雨人可就凉了……” 唐颂似乎在拿钥匙,叮叮当当的,闻言也没急:“你抬头看看天吧,星星都出来了,暂时没雨,在那里等我。” 莫北寻了个枝叶空隙处抬头看,只看得见一片黑。 行叭。 你说有就有吧。 她说了自己的方位,移到路灯底下站着,九月之后晚风见凉,尤其下过雨后,一丝丝小风刮得肉紧。 出来时只知道时间急,忘了换条长裤,露在外面的腿被风吹了几个来回,肉眼可见地开始发紫。 拖鞋里好像还进了小石子。 唐颂开着车,远远地就看见她抱着胳膊站在路灯下,一条腿举得老高还猛晃脚丫。 这就是撩大腿拦车法?怎么这么不正经? 还挺长…… 他摇下车窗:“上来?” “不行,”她摇摇头,“痕迹很淡,在车上看不见。” 为了方便说话,她把腰弯了下来靠近车窗,唐颂看见她肩膀和头发湿了一大片,软趴趴地贴在皮肤上。 雨虽然停了,树叶上总有水滴落下来,她一路走过来,被打到不少。 唐颂看了看两边,左前是教师宿舍,还有几个车位空着。 他把车停进去,下来时手里拿了件外套。 “穿起来,别感冒了。” 他衣服太大了,尤其是肩廓,袖子直接能盖住整只手,她索性也不拉拉链,把两片衣襟扯在一起,继续抱着胳膊,举着手机照路。 唐颂跟在一旁想了又想,指着路灯问:“就这打光条件还得用手电筒?” 莫北要笑不笑地看了他一眼:“可怜可怜孩子吧,夜盲也不是我想要的。” 夜里看不太清楚,她的眼睛不是同一种颜色,右眼很黑,要把什么都吸进去,几乎与瞳孔混在一起,左眼却是浅浅的黄,像一汪蜂蜜。 虹膜异色症,在一定程度上是会影响到视觉系统。 一个人能看得见别人看不见的,却在夜里失去基本的视物能力,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莫北走着走着,总觉得唐颂消沉得有些不对劲,回头看着他:“你想到哪里去了?” 唐颂倒是没想到哪里,可看她这个样子,又想逗逗她:“你的眼睛,就是传说中阴阳眼的标配吗?” 莫北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些变化,不敢置信里带着些对智障的嘲讽:“少看点外国的恐怖片,多看看国产的,相信科学,这是让虫子蹦的。” 学校旁边的小区在围墙上开了扇门,打通了两方的连接,方便某些学生进出。 两人跟着泥印在小区里绕了一圈又绕回了校门口。 莫北盯着一道远去的泥水:“……狗东西还挺精。” 虽然才十一点多,真正的夜生活还没开始,不过也没谁夜生活在大马路上进行,尤其学校附近,最大的客流消失了,附近的店铺也几乎都关门了。 所以也不会有人围观两个傻子一路低头找钱似的走。 某些bug一样的东西在另一个bug眼里其实简单直白得宛如照本宣科。 那“精明的狗东西”也就在小区里精了一把,后期路线规划毫无惊喜。 一路来到城西的老式居民区。 这个城市近年都在开发,常常一边是耸立的华丽高楼,另一边则是二三四层小平房,新与旧掺杂在一起。 “这和刘清明家很近,”莫北看见街对面那块修剪整齐的绿化带,“看起来是认识的人一起干的,你没查过刘清明的朋友吗?” 唐颂无奈地笑了笑:“你知道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可以有多少朋友吗?” “不知道……” 两人穿过小巷,泥印爬进巷尾的一栋四层独栋小楼里。 楼下的推拉门半开着,链锁在栏杆里随意绕了两圈,先入眼的是一条狭窄的楼梯,没有扶手,楼梯底下似乎掏空了,堆着很多杂物,重重叠叠的黑影被光照投到墙面上,靠近门的位置停着一辆电动车,从楼梯之间的缝隙里挂下来一条电线,车嗡嗡地充着电。 没有门槛,推拉门的铁轨低矮,拦不住水。 大概平时从没人收拾,地上被踩得一塌糊涂,水里浸泡着几个看不出颜色的塑料袋,楼梯拐角倒是放着个蓝色的溅满污点的垃圾桶,只是住客大概很随意,袋子不封口,厨余被温度一蒸,散发着古怪的酸臭。 莫北看不清路面踢到一块鱼骨头,污水沾湿了大拇指,黑黑的一点,配合着周围的味道,她觉着胳膊上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楼里很安静,大部分人都睡了。 然而两人刚走过往三楼的转角,就听见了一阵笑。 它出自被烟酒浸润多年败坏的沙哑声带,却透露着诡异天真的兴奋与投入。 和刘清明自虐时如出一辙。 两人两三节一步往上跑,唐颂先一步来到门前,侧过身准备撞门,不想门先啪嗒一声开了。 唐颂差点扑空,匆忙间回头看了莫北一眼,她挑了下眉。 房间里充斥着一股潮湿腐败的气味,是布料很久不洗,墙角堆的灰受了潮要长出菌子的味道,同时,还有股血腥气。 莫北跟在后面,先嗅到了味道,舌尖下意识顶了下牙根。 房里的人姿势和刘清明一样,背靠着床坐在地上,在不远处架着手机,连着电线。 这是刘清明体格完全相反的男人,精瘦,甚至干枯,像是只有一层皮包着骨骼,脸上几乎能看出整个颅骨的轮廓,肤色是不正常的蜡黄,像是一块被风干的鸭。 他一边笑一边用刀子划开皮肤,血液不断从伤口里涌出来,流到地上。 唐颂上前按住他要继续下刀的手,好在这人瘦弱,轻易就夺下了刀子。 他也不挣扎,只是继续做着动作,随着他的动作,皮肤上出现一条条伤口,血珠迸溅。 “莫北!”唐颂叫了一声,伸手扯过床单把男人的手捆在背后。 “她不在。”莫北看了一圈,发现房间里赵媛媛留下的痕迹不如刘清明那么多。 “他还在被割伤。”即使捆住了双手,男人也没有停止被伤害,这样下去他很快就会失血过多死。 伤口随着笑声不断出现,血渐渐在地板上形成一滩流进地砖的缝隙里。 唐颂盯着男人的脸。 他们都在笑。 是不是那个时候,赵媛媛听见的也是这样的笑? 他扯过床头一条起了腻的湿毛巾塞进男人嘴里,塞得太用力,男人喉结滚动,干呕了两声,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唐颂掀开他的衣服,没有新的伤口再出现了。 他松了口气。 没有了笑声,房间一下就安静了下来。 唐颂站起身,发现莫北一动不动地看着门外。 “怎么……”他刚要问,就看见莫北抬起手,从宽大的袖子里露出一根指尖,她往后退了一步。 突然半掩的房门嘭得被东西用力撞开,莫北一把抄起墙边的扫把猛挥过去,唐颂只听到一声闷响,空心的杆从中折断了。 房间中央响起重物落地的声音,于此同时房门猛得关上,窗户也凭空落了锁。 唐颂忙将莫北扯到身后,从腰后掏出枪,眼前突然花了一下,一片肉色从眼前略过,他听到莫北吸了口凉气,挣开了自己的手,拽着他的衣角往后拉。 床头柜突然飞起来砸向墙角,却落空砸在墙上,里面七七八八的东西撒了一地。 “在哪儿?”唐颂拉开保险栓,他看不见又听不见。 房间里实在没什么可以作为攻击的东西,莫北藏在衣服下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地上的刀弹射出去,呛得一声嵌进墙里,趁着空档,把衣袖一拉包住手掌握住唐颂的手腕指向房间右前方。 某些比体温更有穿透力的东西从衣服里传递到他手上,唐颂眼中突然出现了一个趴在墙角的女人。 她没有衣服,四肢伏地,身上不断往下滴着泥水,黑沉沉的湿发遮蔽了面庞,只有一只眼睛露在外面。 唐颂一眼就认出了她是谁:“我看见了。” 莫北诧异地看向他。 他慢慢调整姿势:“你别松手,到我后面去。” 唐颂不单看见了赵媛媛,房间四周的墙壁上还有一层黑色的雾气,慢慢的朝着赵媛媛蠕动,她似乎很忌惮这些东西,被逼着慢慢往房间中央挪。 他的枪上同样缠绕着这些雾气。 唐颂带着莫北往门的方向走了一步,低声对她说:“如果我没有办法制伏她,你抓紧时间跑。” “我一放手你就看不见了,制伏个屁,”她短促地笑了声,“用不着怕她。” 唐颂第一次听到她笑,笑声里有年轻人的肆意张狂,却是在这样的环境下。 莫北说是用不着怕,可那些黑色的雾气只是逼迫赵媛媛离开墙角然后包裹住整个房间,却没有碰到她,唐颂因此不敢贸然开枪,双方对峙僵持着。 莫北站了会儿,突然说:“你别动,我过去看看。” 她刚要松手,赵媛媛忽然蹦了起来,冲向窗户一头撞碎玻璃跳了出去。 变故发生得太突然,两人都是始料未及,周围领居被吵醒了几个,骂骂咧咧的。 莫北捂着嘴剧烈地咳起来,唐颂也顾不上去看外面,反正也看不见。 “没事吧?”他想伸手去扶一把,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没事,”莫北清了下嗓子,咳得太猛,眼角都红了,“怪恶心的。” 他没听清:“什么?” 莫北却没打算多说,只是摇摇头:“不好解释。” 她捂着肚子,总觉着嘴里不舒服,能咂摸出个不太干净的味道来。 ------------ 第五章 看见了吗(5) 莫北站在一边小口小口地匀着气,裹胸实在太紧,刚才一通咳完,现在胸闷得厉害。 两人的接触断开了,唐颂又恢复了半聋半瞎的状态,他看了眼破碎的窗,转身去检查床边的男人。 两人都不怎么担心赵媛媛会马上找到下一个人搞事情,据观察她挺一根筋的,执着于一个一个来,在KTV被打断后,忍了好几天跑出去也是先搞死了刘清明。 中途跑来找莫北已经算是一种思想上的突破了。 莫北想找个地方靠一靠,四下看过来也没找到合适的,只得蹲到唐颂边上:“你说她找我干什么?” 唐颂想了想:“按照一般套路来说,大概是去警告你别管闲事的。” 莫北不置可否地啊了一声,接着笑了起来。 男人身上的刀口并不深,血流已经慢了下来,只是他太瘦,大概原先身体就差,看起来状态实在不好。 唐颂想找个东西给他包扎一下,可是房间里卫生情况令人咋舌,他甚至担心用这些东西包上去救护车还没来这人就感染致死了。 唐颂无奈地叹了声,先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莫北蹲了会儿腿麻,又站起来回血,顺手把一旁的手机取了下来。 “刘清明他们是不是也拍了赵媛媛的视频?” “是拍了,不过他们挺谨慎,刘清明那里只有他和赵媛媛入了画面,他还把视频包括回收站里的都删了,”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不过手机自动上传了云盘,我们在云盘的回收站里找到了。” 莫北翻开了手机相册,在今晚新拍的视频之后就是另一个长达二十分钟的视频:“这人胆子不小。” 视频一开始,画面有些晃,对不上焦,手机像素也不好,夜景拍不清晰,画面中摇摇晃晃的人影,远处的灯光映在起伏不定的江面上。 女人被堵着嘴,只能从鼻子发出痛苦的哀鸣,她身上不时有银光一闪而过,她便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吼。 莫北随即关闭了视频,想找个地方放下,眼一瞥瞄到男人裤裆上,原以为那是身上流下来的血,可是裤子越来越湿了,唐颂忙着想办法处理伤口,大约没注意。 “唐颂……”她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往下看。 唐颂拉开他的裤腰看了一眼,马上扭开脸倒吸了一口凉气。 “断了?” “没断……”唐颂想揉眼睛,手抬到一半看到指尖没干的血,叹了声:“还有点皮连着。” 结合视频里的画面,她大胆猜测:“咬的?” “……没看清,”他吸了口气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又拉开裤腰仔细观察了一下,得出结论,“咬的。” 莫北毕竟没有感同身受的条件,没心没肺地哦了声,转念一想,刘清明只是被剃了毛。 “刘清明是不是不行。” 唐颂听她说起刘清明时就接过了话茬解释,却没跟上她的语速。 “刘清明他没……”干。 一个女孩子虎狼之词未免太多了……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城西靠近郊区,离医院挺远,救护车一时半会儿到不了,唐颂那边的人也是,两人只能守在这里等。 唐颂从卫生间翻出来一条看起来比较干净的毛巾塞进男人裤子里,算是止住了血。 也许是窗户破了,空气流通起来,屋子里的霉味散了些,血腥气却更重了,血的味道湿润温热,有些许咸,又因为出血量大头所在部位,使得有股子膻味。 莫北闻着味道嘴里又酸又涨,她用拇指在下颌角按了按舌根,却缓解不了多少。 她往后离远了些,在角落里发现了一只小马扎,撑开坐下来。 床是空底的板床,她坐下来就看见床单底下露出一个方便面的红色纸箱。 唐颂从柜子里抽出来几件勉强干净衣服,正在给男人包扎伤口。她撑着脸犹豫了会儿,朝着方便面勾了勾手指头,箱子蹭的滑了出来。 唐颂听见动静转过来就看见她一只手塞在箱子里掏,下意识地阻止:“别破坏现场。” 莫北歪了下头,摸出里面仅剩的一包方便面:“就这?还有现场呢?” 唐颂看了看墙上的刀和墙角的床头柜以及窗户玻璃,忍不住笑了起来。 莫北隔着揉碎了面饼,把调料粉倒进去摇匀,唐颂包完了,从墙角把床头柜端过来,坐在她边上。 莫北把面往他面前递了下,他摇摇头拒绝了。 两人都不说话,只听见她那里细微的咀嚼声,渐渐的,她手上动作越来越慢,漫不经心地叼着面磨牙。 “困了?” “嗯?”她抬起头眨了下眼睛,脸上有着浓重的困倦,“有点吧。” 她早上习惯早起跑两圈,所以夜里睡得挺早的,很久没这么熬了。 唐颂往她身边坐了点,拍拍膝盖:“要不要靠着睡会儿?” 莫北想了会儿,把吃了一半的面放在地上,拍了拍手上的粉末歪头靠在他腿上,闭眼酝酿了一下,感觉姿势不大舒服,拖着小马扎换了个面对着的角度,抱着胳膊架在他腿上,趴了下去。 一开始眼皮还颤几下,很快眼珠子就不滚了,呼吸逐渐平稳。 唐颂一直盯着她,发现她睡着了,轻轻笑了一下。 腿之间总有缝隙,她睡着睡着,垫在下面的胳膊就往下滑,成了抱着他腿的姿势,手指轻轻勾着裤子边边,整个人也往前扑了点,下巴搁在他的膝盖上。 之前在宿舍睡过,所以头发还是乱的,有几根小卷毛支楞起来,发尾都是勾起来小圈圈。 唐颂捏着一小撮卷毛搓了搓,又细又软,看起来是天生的。 这么个看起来脾气挺暴躁的小孩,发型却很乖巧。 其实脾气也挺好,一直在帮忙。 救护车和小组成员前后脚到的,救护车刚把人抬上担架,唐颂的人就拎着工具箱跟了进来。 唐颂摇醒莫北,她眯着眼意识模糊地站起来,看着人来人往,抬脚就往外走。 唐颂一把揪住她的衣袖:“你去哪里?” “我去找个酒店住一晚,”她打了个哈欠,往外走了两步,突然停下来手伸进口袋里抓了两下,消沉地叹了口气,“没带身份证。” 唐颂看着好笑:“去车里睡?” “不去。” 他扬了下眉:“那你怎么办?” 莫北吸了口气,再抬眼时困倦都已不在,她抬脚勾过小马扎坐到墙边。 “等你。” …… 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照进室内,一缕光线恰好落在墙边的摆成简易床的椅子上,金属扶手反射着光芒,晃醒了睡在上面的人。 莫北先抬手扶住墙才慢慢坐起来,椅子底下有滚轮,她憋了一晚上不敢动,屈着一个姿势睡得骨头都硬化了,坐起来时腰椎噼里啪啦一连串。 “起这么早?”唐颂拿着一堆文件夹开门进来,看她掩嘴打哈欠就知道是没睡好,头发比昨晚上更乱了,腿侧被椅子的网面压出一片红印。 “早说让你去我家睡一觉,反正也没人。” “多不合适。”莫北揉揉脸,把椅子靠墙摆整齐,“卫生间在哪儿,我去洗把脸。” 唐颂从柜子里拿出一套新的洗漱用品,开门给她指路:“你沿着这里走到头左转,尽头就是。” 莫北趿拉着拖鞋走了出去。 唐颂无力地坐进椅子里。 又开了一夜工,医院刚刚通知那个男人醒了,就是精神状态不好,和当初刘清明一样,拒绝交流。 同时也给了一份病例,男人姓李,叫李信,两年前查出肝硬化晚期,靠药物吊着。 他们排查了他与刘清明的交集,发现两人几乎等于不认识,没有加微信,他有刘清明的号码,但从来没有拨出过,刘清明那里则是连号码都没有。 所以他们两者之间,得有一个中间人,甚至于这起案件,都有可能是那个人主导发生的。 都是四五十岁的老狐狸,刘清明与李信手机里却都只有本人与赵媛媛入镜,这根本无法保障自己会被出卖,除非是他们两人的那份视频,只不过是一个威胁。 犹如黄雀在后,他们拍下视频的作用是挟制赵媛媛,他们同时,也被另一个人挟制着。 中间人那里,有所有的视频文件,他可以以此要挟刘清明和李信不能透露半点消息。 甚至于,还可以有下一次。 可怕的是,在赵媛媛前后是否还有另外的受害者真的因此被锁住牙口,不敢声张。 组员从刘清明两人的手机里找到了共同联系人,杨志明。 而李信手机里那个视频结尾,刘清明也无意叫了出那个人。 老杨。 唐颂仰头靠在椅背上,两天没合眼了,对着天花板眼里都能看见重影。 他盯着头顶的白墙,意识逐渐恍惚,眼皮愈加沉重,连莫北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 直到一只手盖住了双眼。 他一个激灵要起身,却受到上方温和又坚决的阻力。 那只手带有水的温度,微微凉贴在酸烫的眼皮上,慢慢地温度回升到一个极舒适的区间。 他不由地放缓了呼吸,意识也渐渐停顿。她掌心渡来的暖熨帖着眼皮,密密匝匝地像一根根细线从手掌接触地钻进身体,头皮舒适得都有些刺痛。意识似乎变成一团水球,凝聚在后脑勺,它突然跌落,掉进黑暗里。 黑暗里有层层叠叠有蛛网一样柔软的东西偶尔兜一下下落的势头,晃晃悠悠地,很舒服。 他在黑暗里不断下坠,突然眼皮一凉,他合着眼,感受到一团红色,光明重新回到稀薄的眼皮外面。 唐颂呼得坐直了,困意消去,脑袋突然轻飘飘,起身幅度太大差点把自己晃出去,本能地用手撑了下桌面。 莫北倚着桌沿,指尖轻轻拨着桌上那盆小仙人球。 “我睡着了?” “嗯,” 她漫不经心地发出个鼻音,目光扫向墙上的钟,“一分钟。” 他搓了搓脸,发现脑子清醒了,但身体的疲惫其实还是在的,指腹碰触到脸时隔着一层麻痹感。 “谢谢。” 莫北弯了下嘴角:“小事。” “我以为你不太适应和别人接触……” “也不是……”她撇开视线,“下次再告诉你,我先回去了。” 他从抽屉里拿出钥匙:“我送你吧……” “你还有时间送我?”莫北抬了下眉毛,“算了吧,你这种情况出去都能算疲劳驾驶了,何况你车还停在我学校里呢。” 唐颂想起来了,叹了口气倒回椅子里,歪着脑袋想了想:“那我忙完了请你吃饭?” “可以。” 莫北打了辆车回到学校里,三个室友都起来了,在收拾书本准备去上课。 她熬着睡意,一进门就忍不住哈欠连天,引得她们也跟着打。 “北哥你昨晚大半夜的去哪里了?现在才回来……” “别问……”莫北捂着嘴又打了个哈欠,眼角噙着两团眼泪,连话都不想说,“帮我请个假吧,谢谢。” 她洗了脸爬到床上,没两分钟就睡死过去了,其他人事后说了什么决定了什么都不知道。 再醒来已经九点多了,早饭没吃,肚子先抗议了。 她把脚伸出床外扭着身体伸了个懒腰,翻身下了床。 这个点食堂也没早饭了,她洗了把脸,打开柜子翻东西,打算随便吃点,倒是真从箱子底下翻出两包牛肉干。 莫北关上柜子门,一回头竟看见阳台栏杆外卡着一张人脸,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 赵媛媛盯着她,歪过头,头发掉到一边,露出一张扯开的嘴。 …… 食指指尖被划了一个小口子,往常五分钟不到就能自愈的那种。 莫北用水冲净手,从柜子里翻出个创口贴包上。 没见惯死尸的人总会有一种错觉,哪怕认知已经调整过来了,却还是觉得她五感俱在,下一秒就能动起来。 莫北把赵媛媛从地上扯起来,给她套了件衣服。 两人身高相差太大,赵媛媛只有一米六出头,莫北的衣服给她穿着像是小孩偷穿了爸爸的。 一通忙活,创口贴蹭松了,她只得又换一个,随即给唐颂打了电话。 “赵媛媛在我这里。” “……”唐颂已经不是头一次被她单刀直入的说话方式噎着了,“你……把她抓住了?” 莫北脱掉沾满泥斑的睡衣扔进垃圾桶里:“差不多吧。” “我尽快过来……”他想了想又说,“你找个地方把她藏起来,免得室友回来看到解释不清影响不好。” 莫北听见远处的上课铃,估算了下时间:“我室友还有一节课时间就能回来了,你再说两句到时候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你们把她从我宿舍抬出去影响也不好。” 她挂了电话,估摸着时间洗了个澡。 头发擦了个半干,唐颂就打来了电话:“我到了,楼下有人……” “等着吧。” ------------ 第六章 看见了吗(完) 莫北抖开浴巾,把赵媛媛包住往肩上一扛,打开门走了出去。 唐颂那辆黑扑扑的车停在宿舍楼下,警车太招惹视线,他在校外就下了车。 他看着宿舍大门,半晌没人出来,倒是宿管阿姨频频转头,警惕地打量着他。 耳边突然传来莫北的声音:“你往前开,到树荫底下去。” 周围并没有莫北的身影,他嗯了声,若无其事地上车往前开到一处没什么人的地方。 等了几分钟,车窗被人轻轻敲了两下,莫北揽着赵媛媛的腰站在车外,她刻意用身体挡了一些视线,看起来就像是一对黏糊糊抱在一起的小情侣。 唐颂下车打开后座车门,把赵媛媛塞进去。 “你……”感谢的话听起来过于客套生疏,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视线下移,看到了那根包起来的手指,“手怎么了?” “没事。”莫北把手揣进裤兜里,朝着车里的赵媛媛抬了下下巴,“人给你了,我就回去了。” 他顺着氛围往下接:“谢谢,有空请你吃饭。” 莫北朝着他笑了下,略有些锐气眼睛微微弯起来。 她其实不像表面那么冷淡,笑的时候很多,与不笑时是完全不同的样子,好像悬崖上孤高的鹰降落凡间,变成了一只温顺美丽的燕子。 只是燕子却终究要掉过头要飞入天际,即将回到无烟无火无人迹的高山。 他突然升起一种无法被压制的惶恐,鬼使神差地叫住了她:“第三个人找到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莫北疑惑地看着他:“可以看?合适吗?” 十点之后,气温上升,然而高墙之内,所有与外界有关的都被隔绝在泥石外。 审讯室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白炽灯悬在桌子上,灯光冷白,四角黑暗,映衬出一种森冷的观感。墙壁的涂层光滑细腻,将户外的热流阻隔得干干净净。 莫北站在大窗子外面,能看见审讯室里的全貌。 同样是四十多岁的一个男人,体格壮硕,头发理得贴近头皮,皮肤黝黑发亮,穿着一件灰色的背心,两条粗壮的胳膊架在桌面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手指。 “我都说了,她自己跳下去的,怎么叫我杀了她?” 杨志明不知道是看了什么不靠谱的法律小科普,极不配合且姿态嚣张。 “玩玩而已嘛,我们又不打算对她干什么?你情我愿的事情,谁知道她突然发了疯一样冲到河里去了……”杨志明歪着头诉说着,突然煞有其事地喊起来,“她是不是有病?诶我要去医院,我要检查一下。” “安静!”审问的警察喝了声,“现在问你,你是怎么认识赵媛媛的?为什么你们四人会在一起?你和刘清明李信是什么关系?” 杨志明哼了声,胸膛夸张地抖了一下,往后靠在椅背上:“你问这么多问题,我要回答哪个?” “先说赵媛媛。” “她呀?酒吧认识的,一个女人大半夜穿得花里胡哨在外面喝酒,能是什么正经人。”他不屑地撇嘴,“小嘴叭叭叭可能说了,我问她要不要一起吃个宵夜,她就去了,问能不能叫两个朋友,她也没拒绝啊。臭不要脸的到了地方倒是立起牌坊来了……” 赵媛媛不知道吃的是什么宵夜,被杨志明带到了江边才觉得不妙。 杨志明想起那女人跪在地上求:“这里太脏了……太脏了,我们去宾馆……去酒店,我付钱,我可以付钱的……” 她想尽办法为自己谋求生机。 “还嫌脏呢!呸……”他偏头啐了一口,“该爽不还是爽了……” 问话的警察憋着火,咬了咬牙,语气晦涩:“你和李信以及刘清明是什么关系?” “刘清明他就是个孬蛋!”他似乎很看不惯刘清明,讥讽地哼了声,“我们是老乡,他靠着老婆丈人发了家,什么都听老婆的,让他八点回家不敢多一分钟。我以为他怕老婆……” 他想起了什么,突然笑了:“我以为他怕老婆,结果他是不行,胆子就针尖那么大,就会用烟头……指不定烟头都比他大。” “那李信呢?” “李信?以前一个工地上的,他比刘清明有意思,会玩,可惜病了……” 审讯室内外充斥着围观者的愤怒与当事者不屑,尘埃似的填在空气里,干燥细碎,让人无法呼吸。 莫北退了几步,开门出去了。 走廊拐角有一面窗,能看得见远处的沣江。 唐颂跟着出来,在她背后默默站了许久:“在想什么?” 想赵媛媛。 赵媛媛孤注一掷地要报仇。 赵媛媛被她扣着手腕压在地上。 “凭什么——”赵媛媛挣脱不开,满屋涌动的黑雾等待着不计后果的行动,她绝望又无助。 莫北发现她口中的牙都不再是完整的,被某些人的私欲撬掉了。被压住的双手指甲断裂不断地抓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凭什么?凭什么?”赵媛媛不断重复着,撕心裂肺地吼叫,诉说着自己遭受到的不公。 她本不该遭受这些,年轻的女人有美好明亮的未来,却因为她自己都不明白的原因戛然而止了。 凭什么受到伤害的是无辜的人? 凭什么死掉的是无辜的人? 凭什么那些作恶的人在收到保护? 凭什么身为弱者与受害者的她要被打压? 她一声声地质问着,莫北沉默着听,感受着空气中的愤怒与绝望。 许久,莫北才开口:“我也不知道。” 赵媛媛安静下来,眼球转动,紧紧盯着她。 “我也不知道凭什么……”莫北不知该怎么安抚底下郁躁的灵魂,只能让声音变得很轻,显得亲切一些,“反正,都结束了。” “哈……”赵媛媛发出一声响,她实在笑不出来,僵硬的脸使得她做不出多余的表情,枯死的泪腺也不再能分泌液体。 她扬起头颅,莫北没有感受到她的释然。 但她扬起了头。 她的脖颈上缠绕着一条蛛丝一样的细线,紧紧地勒进肉里。 “放我走吧……” 莫北不知道那是什么,伸手摸了上去,在指尖触摸到冰凉的皮肤时,她听见耳边响起一声轻微的,发丝崩断的声音。 细线不见了,莫北的食指尖被割了个口子,血液蜂涌。 赵媛媛静静地躺在地上,发丝间的眼球朝向天花板,终究是带着苦痛离开了。 她回头看了眼唐颂,轻声说:“难怪刘清明总说不是他,原来赵媛媛是自己跳的河……” 他靠在对面的墙上,盯着她看:“就想了这个?” “你以为我会想什么?”她挑眉,淡淡地说出某些极具个人情绪化的观点,“比如他们作了恶就应该就地正法?我应该支持赵媛媛以牙还牙?如果我晚一点制伏赵媛媛,里面那个渣渣过不了多久也要遭到报应,现在这样太便宜他了?” 她嘴上说着这些话,却始终像个旁观者,冷静又理智,并不发表任何有关于自身情绪产生的论述。 “没有,”他摇摇头,“你不是这样的人,我只是担心你难受。” 莫北沉默着没有接话。 她觉得难受,也不值,她却又没那么难受。 她能分得很清楚,那些压得她喘不过气的情绪,并不属于她自己,她生产不出这样茂盛的情感。 她知道唐颂想要说什么,这个人总是能猜到很多东西,却点到即止,把人不上不下地吊着,落不到实地,让人心慌,又不会觉得冒犯。 使得莫北总想把自己的想法一股脑都倒给他,又被他轻飘飘的改话题给堵回去。 “饿不饿?要不要去吃饭?”唐颂打断了她的思绪。 “饿,”她点点头,“你有时间吃饭?” “没时间,”唐颂笑笑,“不过饭还是要吃的。” ------------ 第七章 看什么呢(1)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唐颂忙着做报告,莫北忙着上课,两人再也没有过交集。 家里又寄了几样东西,莫北把吃的塞在柜子里,交代室友自己动手,从书架上抽出笔记本记笔记。 大学课堂和高中毕竟不同,个别老师说话又快,一堂课下来书页里的课堂笔记写得挺乱,手速和语速比不了,结果就是那字越写越丑,这出门吃了好一会儿饭,课上写了什么东西都快忘了。她抄了两行,盯着上头的字好半天才弄明白接下去是哪一段。 还得仔细点分辨都是些什么字。 莫北爷爷年轻时还在当地私塾当过先生,一手字写得漂亮,几个儿女也是从小拎着耳朵在沙地里练,用老人家的话说那勉勉强强也是能见人的。 话说富不过三代,写字大概也是,莫北要是认真写,还算方正,写快了简直不能看。 她整理完三堂课的笔记,脑仁突突地疼。 王悦从厕所回来,经过她身后张望了一眼,就听见她托着脸颊生无可恋地叹了好大一声,没忍住笑出声:“你干嘛不买本字帖练练?这样多麻烦?” 她含糊不清地回答:“没耐心练。” “你倒是有耐心整理。” 一学期八九门课程,每一门都有对应的笔记本,她们有幸翻阅过,详细得可以用来当小抄,可要这么日复一日地整理记录,也是很头疼的一件事情。 莫北说自己没耐心,可能耐心只是点错了地方。 莫北坐了个把小时,腰背都绷硬了,站起来时骨头噼里啪啦响,她嘶了声,姿势扭捏地往厕所去。 “我们晚上去哪儿吃啊?我想吃烤鸭粉,可是三食堂太远了。” 莫北回来就听见她们在聊天,她换鞋洗手洗脸,爬到床上靠着听她们纠结,最终以外卖终结了这个话题。 方昕梓玩了会儿手机,眼睛越过手机偷偷地在每个人脸上看了一圈,终于下了决心:“我现在有个问题。” “什么?” “美院的那个学长,就是开学帮我拿行李的那个……”她边说观察着大家的神情,徐星妍先反应过来,一叠声地说着记得。 “他和你还有联系啊?” 莫北也还记得,挺斯文白净的男生,把方昕梓送到宿舍楼下,因为她行李重提不上楼,还和宿管阿姨打了好一会儿商量,恰巧莫北在领钥匙,听到宿舍号表示可以帮忙,他才离开的。 “……他约我周六去看画展。” “去呗。” 方昕梓有些犹豫:“我和他也才认识呢……单独出去会不会不太好?” “你想让人陪你去?”莫北听明白了。 方昕梓满怀期待地看过来:“北哥,你反正不回家。” “我不行,”她笑了声,“我去了他得吃醋。” 王悦和徐星妍哈哈大笑。 方昕梓脸顿时通红,眼睛一瞪:“去你l妈的!” 周六莫北还是去了,因为王悦和徐星妍都回家了。 学长等在校门口,看到莫北时显然愣了一下。方昕梓小声和他介绍,学长很快也想起来,两人是见过的。 “你好,靳子川。” “莫北。” “我知道,你很……”他斟酌着措辞,“出名。” 她笑了下,没再说话。 莫北毕竟只是个提供安全感的电灯泡,她很有自觉地差着一步跟在他们后面,并戴上耳机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方昕梓悄悄松了口气,带莫北果然是正确的,一点都不抢风头还不八卦。 然而在靳子川眼里,不抢风头这点还有待商榷。 至少从宿舍到校门的一段路上,他就看见不少女生跃跃欲试想要过来搭话。 搭话的对象当然不会是自己…… 他悄悄往后看了一眼,莫北低着头没有发现,于是他碰了碰方昕梓,意有所指地说:“你的室友很受欢迎啊。” “对啊!”方昕梓想到了些事情,笑着说:“她之前晚上去跑步被女生拦着表白怕了,现在都是早上趁着别人还没起床的时候才敢出去跑。” “她们不知道她是女的吗?” “也有人不知道吧……不过很多是故意的。” 靳子川心里的酸劲渐渐淡了,甚至有些同情:“那她不会弯吧?” “不会吧……”方昕梓跟着有些担心了。 她又回头看了眼,莫北正巧抬头,乍然对了眼,树叶间一片阳光落在她脸上,她半眯着眼睛,眼尾上扬的弧度使得眼神迷离不清,锋利的眉眼忽然就显出几分温柔多情。 方昕梓心里一时溢满了狗血的旖旎心动…… 她猛得回头,深吸了口气,心慌气虚地下了个结论:“那肯定也是别人先弯。” 靳子川看着她一系列反应,在心里默默吃柠檬,脸上还要笑嘻嘻地附和。 毕竟是因为性别落败校草之争的大佬,输了不亏。 虽然是周末,美术馆里人也不多,展厅没有过多的装饰,白墙衬着一幅幅画作的色彩,灯光是明亮的,音乐舒缓,营造出一个安静的氛围。 莫北跟着走了几步,停在一副画前,那两人没有注意,小声聊着天往里走了。 她等了几分钟,给方昕梓发了微信表明离开时再联系。 她往反方向慢慢走,看着展出的画。 画中的主角只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容颜一直从年轻到老去,衣着,环境,神情都在慢慢变化,从少年意气,到慈祥和蔼。 两人没有一次同框,只是两相对应,挂在一起。 莫北越看越发现男与女的笔触似乎有些不同,她凑近了些,果然从下角的作者栏看到了两个名字。 “是我的父亲和母亲。”身后忽然有人轻声说。 她惊了一下,转头看见个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他朝她笑了一下,抬手指着墙上的画,画中的场景在一处湖边,岸边有柳树,垂枝掠过湖面,一圈将散不散的涟漪被画面定格,两幅画中的人分开左右,却相对而视。 “他们从小就认识,从小都喜欢画画,画的第一个人就是对方,最后一个人也是对方。” “青梅竹马啊。” 他点点头:“对啊,往里面看看吗?他们年轻时的画作。” “谢谢,我自己看吧。” 莫北拒绝了,男人却没有离开,跟在她后面给她讲解画里的含义和创作的契机。 “这些画对他们来说,就像是相片……他们从来没有拍过照,上一辈有自己浪漫,亲手记录下来的那种惊喜与珍贵是什么都比不了的,它们是……活的,是完美的。” 莫北觉得他有些过于激动了。 手机响了一声,方昕梓发来微信说在门口等她。 “我先走了,谢谢你的解说。” 她说明原由准备离开,男人慌忙中拦了一下,见她皱眉赶紧又道歉,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过去:“我叫胡林威,我想请你当我的模特。” 方昕梓担心莫北听不到手机提示,又打了电话,胡林威又铁了心似的不让路,她只能接了名片:“我会考虑,再见。” 胡林威目送她离开,看她走进狭长的通道,头顶的光不如厅内明亮,远远的光投递进来,走动的身躯被修饰成一片狭窄的阴影。 他回过头,手指沿着画中女人的轮廓慢慢描绘,对着它说:“她说她会考虑。” 他说完,轻轻笑了一下。 ------------ 第八章 看什么呢(2) 吃饭,可以是件快乐的事情,但是快乐能有几成,取决于陪饭的对象占比多大,或让人大快朵颐,或让人味同嚼蜡。 同时,在陌生环境里碰到熟人并且一眼认出的几率又有多少? 至少唐颂一抬头就看到了刚进门的莫北。 他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些生无可恋,在对视之后又品到了一线生机。 于是在她经过时把人叫住,一本正经地编瞎话:“我正要找你呢,有事跟你说。” 靳子川恨不得她赶紧走,他和方昕梓一路渐入佳境,实在不想要这个电灯泡,方昕梓倒是为难了一下,见唐颂似乎真的着急有事要谈,也就跟着靳子川走了。 唐颂站起来给她让座,从桌下的柜子里拿出一副碗筷,“喝点什么吗?” 莫北看到桌上有个茶壶,自己倒了杯水。 菜一道道上来,不一会儿,满桌通红,如火的辛味热辣直往鼻子里钻。 她愣了一下,才发觉自己跟着瞎走都不知道进了什么地方,桌角上贴着店家的二维码,川蜀人家。 名字听着就很地道。 莫北光闻着就觉得嘴唇发烫鼻子冒汗,惊悚地问:“你能吃这么辣呢?” “给你来点不辣的?”他说着就准备勾菜单。 莫北摆摆手,吃什么不是吃。 午点吃饭的人多,大厅里的空调就有些不够用了,加上菜的辣,使得更热。 莫北平常不太怕热,也不知是不是唐颂的缘故,总觉得身旁热流一股股涌过来,她往里挪了点,就看见对面凳子上放着个女士包。 她一愣,脑子里顿时云开雾散什么都冒出来了,咬牙切齿地说:“我说你怎么这么热情呢。” 今天宜宅家,忌约饭。 她说完就要走,却被唐颂一把按着肩压了回去。 狗东西看起来斯斯文文怎么力气这么大! 还知道避开衣服盖不到的地方…… “好了好了好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叠声道歉,却不放手,“陪我这一顿,晚上再请你吃饭,单独的,好不好?” 他说话的热气钻进耳里,小爪子似的勾着挠,一阵麻痒从脊背窜到尾椎,莫北连拍带打躲到墙边,差点一巴掌糊到他脸上去。 唐颂得到一个虎着脸不说话的莫北,还有只通红的耳朵尖。 小姑娘脾气不小,脸皮倒是挺薄的。 “真不用再给你来点别的菜?” “都这么多了你吃的完吗?” 正说着话,一个大波浪的漂亮女人走到对面,对突然冒出来的人感到好奇:“这位是?” 唐颂看了眼莫北,她虽然有些别扭,却还是向方然点了下头,他心里好笑,没多解释:“朋友。” 方然看着莫北离得远远地坐着,脸上还有些没散去的不忿,不像是朋友,更像是亲戚家的小孩出来胡玩被逮住了,正闹脾气呢。 “我怕菜太辣就买了两杯喝的,”她向唐颂解释了姗姗来迟的缘故,又俏皮地笑了下,把目光转向莫北:“你也不说多了个人,你那份就给这个弟弟了啊。” 唐颂咳了声,没说破。 莫北低声说了句谢谢伸手接过,杯壁上附着着一层水珠,触手冰凉,这杯柠檬茶算是解救了她接下来被辣得刺痛的口腔。 方然显然是很会照顾人,她温柔漂亮,落落大方,看得出莫北有些拘谨,席间也会和她说上两句,想带进话题里:“我听王叔叔说你有个堂弟,叫唐思年对吧?” 莫北不知道唐思年是谁,就没抬头。 方然没得到回应略有些尴尬,又问:“思年几岁了?上大学了吧?” 唐颂接上话茬:“上了,学的法律。” “那你们兄弟俩强强联手,多好,我爸妈都是独生子女,身边就没一个同龄的兄弟姐妹……” 两人围绕着堂弟聊了三四五六七,话题即将跨入育儿经时,唐颂突然就听见莫北吸了下鼻子。 莫北吃东西没什么动静,任何需要剥皮去骨的她只用一双筷子就行,她之前不肯要菜,也面不改色地吃着,半点看不出怕辣的样子。 唐颂也不太方便老回头关照,这一看才发现,眼睛都红了。 柠檬茶也见了底,就几块指甲片大的碎冰。 他赶紧倒了杯水:“很辣就不吃了,等会儿去吃别的?” 莫北摇摇头,只说饱了。 店里人声嘈杂,只有唐颂听见她含在嘴里未吐露的话,方然虽然觉得他们俩男人说话轻声细语的有些古怪,却也没想到别的地方去。 这顿饭的艰难程度能和过年走亲戚被问到早恋相提并论。 好在方然下午还得上班,唐颂把人送到医院门口,看着人离开,两人不约而同地都松了口气。 莫北问:“要是你们以后结婚了,她发现还有个唐思年会不会拿捧花揍你?” “八字还没提笔呢,你想得真远。”他笑了笑,拿了瓶奶递给她,“下午去哪儿玩吗?” “你怎么这么闲?” 一天天的吃饭约会看电影。 “这不得谢谢你吗?不知道省了我多少工作量……” “……” 下午的时光虚度不过去,莫北这会儿饱了不想吃东西,不想看电影,不想轧马路,商讨到后来,决定欠着这顿饭,往后要是还有合作往来,也不差这一回。 主要是看着天色又要下雨,唐颂就将人送回了学校。 莫北洗了个澡,犹豫是先洗衣服还是先睡觉。 人到周末总是会懒散一点,又怕衣服压久了上面的油烟味变质洗不干净。 忽然有人敲门,莫北以为是方昕梓没带钥匙,却是朱曦低着头站在门口,情绪低落。 “怎么了?” 朱曦晃了晃脑袋,嘶哑着声音问:“我能在你这里待一会儿吗?” 莫北侧身让她进来,她手里提着半袋零食,有几样是拆了包装的散袋。莫北把椅子上的脸盆拿开让她坐,倒了点洗衣液用水泡上。 朱曦看着她用的洗衣液牌子,很普通的艳紫色包装,是超市货架上可以摆一整排的大众款,还会经常与洗洁精洗衣粉捆绑出售。 莫北把晒干的衣服收下来挂在床边的栏杆上,衣摆落下来,朱曦一转脸就能碰到,她闻到了阳光的味道,水分烤干之后是温暖的,有一种微妙的焦。 可以让人忘记烦恼,想到希望。 莫北因为剪了头发,衣服都换成了宽松柔软的运动风,沾了水随便搓着就能洗干净。 她仰着头把新洗的衣服挂上去,脖颈又细又白,脆弱又坚韧。 一滴水不巧落下来随着空气吸进鼻腔里,莫北忙低头捏着鼻梁以缓解酸痛的,却发现朱曦一直盯着自己。 “好羡慕你啊。”她把声音含在嗓子眼里,只有一串气声,自己听来分外委屈。 “什么?”莫北没有听见,只知道她嘴巴动了,对自己说了话。 “没事,”朱曦扯开嘴角,露出个不彻底的笑,“你的衣服好香,我家也用这个洗衣液,闻起来却不一样。” 莫北倒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她凑近床边闻味道,殊不知朱曦靠近自己,轻轻地吸了口气。 “是挺香的。”莫北说。 洗衣液是随便买的,这些东西没有比较的余地,她看着货架上摆得最多,就想着用的人估计也多,于是随着大众的口味走。 不一样的。 朱曦闻到她身上的气味,被她的体温蒸发之后,薰衣草香是暖融融的,很甜。 她悄悄闻了闻自己,既没有太阳的温暖,也没有甜蜜,就是普普通通的,死板平淡的。 所以哪怕拥有同样的体温区间,拥有同样的洗衣液,蒸发出来的气味也是天差地别。 ——你真没用。 ——还读书呢,都读到哪里去了! 眼睛一阵酸,眨眼时眼皮都感到滚烫,朱曦想笑,却发现自己的躯体似乎不受自己控制,嘴角无神地耷拉着。 她抬头看着莫北的书架,分门别类摆得整整齐齐,尽头有一排笔记本,书脊上标注着科目名称。 “你成绩很好吧?” 莫北也不知道这话题是怎么跳的,只能顺着答:“还行吧,一般。” 朱曦看着那一排书眼睛发烫,自嘲着:“你们文学院的分数线就高,我高考的成绩离它差了一截呢,还好我是艺术生,不然都上不了大学。” 莫北斟酌着怎么开口,朱曦情绪不高,至于低到哪里还摸不透,她不好贸然安慰,一边把衣服折起来塞进柜子状似无意地开口闲聊:“艺术也不错,我这方面就不开窍。” “可你还是很优秀,你这样的……” 你这样的人,怎么样都好。 “学艺术有什么出息,”她翻出一包吃的,食不下咽地嚼着,“美术还好一点,最不济能到景区给人画画大头像,我是学音乐的,唱歌,我这个体型相貌,学唱歌……呵。” 莫北没有说话,她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一个失魂落魄心灵脆弱的女孩子。 “莫北,你有钱吗?” “……有。” 朱曦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我妈没给我打钱,你先借我,等我妈给我就还你。” “哦。” “不好意思,让你听了这么多。”她独自抱怨了一通,似乎是说完了就轻松了,原本棉被一样压在头顶的阴郁都散去了不少。 莫北跟着松了口气。 ------------ 第九章 看什么呢(3) 朱曦走后莫北收拾好东西准备躺会儿,刚躺下没多久方昕梓就回来了。 莫北侧躺着撑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还以为你乐不思蜀了呢。” “怎么可能,”方昕梓笑着白了她一眼,“孤男寡女的,天黑之前必须回来,还说让你陪我呢,结果你自己跑了。” 莫北理亏,没有辩驳。 方昕梓也不抓着,岔开话题,说起进门时的事情:“刚刚门口有个人,我问她是不是找人她又不理我直接走了。” “谁啊?” “有点眼熟,矮矮胖胖的。” 莫北听着描述先想到了朱曦。 她一直没走吗? 方昕梓回来之后没一会儿就下起雨来了,雷声哐哐地震着窗户,也许是日历上即将要入秋,它也慌起来了,抓着夏天的尾巴尖可劲地劈。 方昕梓被吵得睡不着,躺着玩手机。 大雨持续了一个多小时,雨后一扫下午的闷热,风里裹着湿润的水汽与泥土的微腥。 莫北从被窝里探出头,天色开始暗了。她翻开手机看接下来几个小时的天气预报,下一场雨得在后半夜了。 她翻了个身抻睡僵的腰,从备忘录里找到这星期要打卡的餐厅。 见她起床换鞋,方昕梓忍不住问:“你为什么每个周六都要出去?” 要不是跟着一起去过她都以为莫北是去约会的。 “交公粮。”莫北架着脚整理鞋带,一边掐着嗓子学着北妈的语气,“不要因为学校有操场你就基本的外出都剩了,女孩子还是要出去交交朋友玩玩的嘛,不要老等着让别人来贴你的冷屁股,主动点,约起来呀!” 她面无表情地发出那些苦口婆心的语调,违和得像个口技表演者,方昕梓倒在床上笑得差点背过气去:“阿姨……阿姨为了给你交朋友也是操碎了心。” 莫北直起身站在她床边,眼睛透过床栏的缝隙看向她,“朋友,约吗?” “约!” 趁着方昕梓去厕所,莫北倒了杯水润嘴,突然想起朱曦,给她发了条消息问她要不要一起。 朱曦回复很快,在方昕梓整理好时,她也敲开半掩的门来了。 方昕梓看过就忘,只是觉得眼熟,已经不记得朱曦是谁了,莫北也没多解释,三人在包里放了伞就出门了。 需要打卡的餐厅也是北妈整理的,莫北的生活质量可高可低,又懒,做不了这么精细的事情。家里人在她收到录取通知书时就开始在网上搜索这个城市的各个景点餐厅游乐场所,就盼着她能出门走一走,别死宅着。 这周是个法式餐厅。 甜品不错,分量恰好,没有吃得很饱,是走一段还能在路边撸两把串的程度。 方昕梓有些郁闷,莫北不爱说话她都习惯了,莫北哪怕不吭声也是怡然自得,不会给人压力。 而朱曦,她似乎很不适应,不知道是因为餐厅的环境,还是因为和方昕梓不熟悉,吃饭时恨不得把自己缩到墙角去变成一张墙纸,她越努力减少存在感,越拘谨,反而让人也跟着不舒服。 只是她毕竟是莫北的朋友,方昕梓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扯了下莫北的衣摆:“刚好出来了,我想去夜市买点东西。” 朱曦跟在莫北后面,夜市人很多,七八点钟,正是高峰,方昕梓有她的目的地,在人缝中挤得飞快。 莫北抓着朱曦的手腕,怕她跟丢了。然而在人潮里,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就很碍事,朱曦一旦跟不上,就会绊到别人。 “这么多人牵什么手啊?不嫌挤啊神经病!” “秀恩爱到宽阔的地方去好吧?” “那个男的还不错,女的……” “这个颜值……真爱了吧。” 朱曦想逃。 这里这么多人,她一个也不认识,可他们依然可以用眼神,用言语来评判她。 在这么广阔的地方,这么多的人,没有一个人对她持有认同的态度。 轻视的,戏谑的,贬低的,猎奇的…… 他们不怀好意,他们讨厌自己…… 朱曦看着眼前,路被所有人的脚占领了,她不能落脚了,无法前行了,无处容身了。 她试图将手挣脱出莫北的手掌,却在即将脱离时被握紧,那里的皮肤因为用力被挤得发烫,她被牵动着,往前迈了一大步。 莫北侧头对她说:“小心点。” “莫北!”方昕梓在一个小巷子口等她们,“这个老太太的煎火腿肠特别好吃,你们要不要?我请客。” “谢谢。”莫北没有拒绝。 “不……谢谢。” 朱曦拒绝了,方昕梓心里有数,就没多说,向老太太说明了数量,站在莫北边上在一旁等。 方昕梓话不少,和莫北十句一答的也能聊得下去,但她也不是自来熟,对于朱曦她有心无力,又不能表现出来。但她一旦不说话了,气氛就彻底死透了,叭叭地找着一些大众话题,希望朱曦能偶尔插一两句嘴。 然而莫北都能接上几句,朱曦却始终不言不语,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朱曦很羡慕她们,方昕梓,莫北,妈妈,弟弟,室友们,她们可以很从容地表示接受和拒绝,可以大方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她不行,她习惯了用不是不要不用来掩盖自己的想法,哪怕某些小事根本不需要拒绝或妥协。 热油烫出火腿肠的咸香,像割肉的刀,围绕着剐进气管里。 朱曦发现自己无法忍受。 她扣着手指,挖出一个个月牙形的印,焦心推着话往外冒,说出来时却还是小心翼翼地在征求意见:“我有点不舒服,我想去买药。” 莫北看了一圈,药店就在街对面。 “我们在这里等你。” 东西还没好,恰好能等。 看她走了,方昕梓才问:“她是谁呀?好腼腆的样子,吃饭的时候太斯文小心了,搞得我都不敢大口吃。” “开学的时候,她帮我拿过行李。” “哦……哦!想起来了。” 朱曦回来的时候,莫北正在打电话,听起来是家里人,对象中途还换了,她耐心地回应着,有问必答,温顺得很。 莫北对逛街没什么兴趣,天气不稳定可能随时都会下雨,三人就回去了。 朱曦告别两人回到宿舍,里面没有人,舍友都回家了。 她本来也是回了家的。 她把药片扣出来叠在桌上,送服的液体是冷的,滋味辛辣,混着雨后冻人的空气,她打了个颤,手指捏着瓶身转了圈,仰头喝了半瓶。 辛辣冲进喉咙到达胃里,气泡堆积膨胀,把晚饭都推了上了,梗在喉咙口,有种哭过之后胸腔震颤的闷痛。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此刻平静得不得了。 辛辣的滋味在胃里被化去,一些酥酥麻麻的温热上涌摩挲着头顶。 朱曦又喝了一大口,瓶子里的液体见底了。 视线迷蒙扭乱,顶着喉咙的哭意不知不觉地化了。她往后靠在椅背上,脚尖轻轻踢着地,哼出某种不知名的歌谣。 她喝掉最后一口,鼻腔里断断续续的曲调好像哄睡的摇篮曲,酒液如同乳汁温暖甘甜。 朱曦仰着头闭起眼睛,脑中闪回到新生报到那天,在本地的学生被叫回学校接待新生。阳光那么大,烫得人站不住脚,她看见马路对面的莫北,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这个人一定很不吸热。 她自己都觉得很神奇,她竟然在所有人之前先开了口,“新,新生吗?” 带莫北报到的事,落到了自己头上。 他们笑她傻了,在心里,她知道,从他们的眼睛,嘴角,手指。 正午呢,那么热的天,主动就是多走个来回,谁去谁傻。 她知道了莫北的性别,那一刻,心里是暗喜的。 莫北实在是不像个女孩子,她把头发剪得那么短,她的眼睛颜色都不一样,她的脾气也不好,听说军训第四天就和人打架了,被发到学校论坛上。 她有些高兴,虽然很不道德,但她觉得高兴。 在这个学校里,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却和自己一样,和周遭格格不入。 后来哪怕莫北好像很收欢迎,哪怕她和周围的人相处得还不错,她知道,莫北也并不高兴。 朱曦没见过她开怀的样子。 莫北也是个不开心的人,没有人接纳她,她也不接纳别人。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朱曦盖上被子,她浑身发冷,胃里却滚烫,她把自己缩成一团,夜色如漆黑的浪潮,拍打着晕染了一切,她感觉被困在孤岛里,身下的床板起起伏伏,即将被黑水淹没了,可是没有人发现她,没有人愿意伸手拉一把。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希望别人和自己一样不开心呢? 她哼着不成调的歌闭上眼睛,看到了一片白,还有彩色的条状物。 是莫北的手,指间夹着几张降温贴,糖果色的很少女。 “太热了,你还要出去的话最好贴起来。” 那应该不是莫北会买的东西。 世界上怎么会还有像自己一样的人呢。 ------------ 第十章 看什么呢(4) “曦曦,你这么早就到学校了?”周小莹看着被子的鼓包说。 “还买了这么多吃的……曦曦?朱曦?睡得这么死……”周小莹叫不醒人,顾自从袋子里翻了翻,没有合意的,也就作罢了。 朱曦也半点反应都没有,周小莹心里只觉得没劲,转头收拾自己的东西去了。 她从家里带了不少东西过来,还有一包藕粉,是奶奶在乡下晒好寄过来的,也不知道好不好吃,她想冲一杯试试,可水房在一楼,又远又偏,她不想走,习惯地开口。 “曦曦,你有开水没有?” 朱曦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身后,她得不到回应,一扭头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尖着嗓子嗔怪道: “你吓死我了,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朱曦眼下有两团乌青,脸色发黄一副没睡好的样子,神情有些呆滞,动着嘴唇说话都不利索了:“没有……没有开水。” “那你要是接开水顺便帮我带一壶呗。”周小莹嘴上说的是要是如果,却已经把热水瓶递到她面前。 朱曦两手接过抱在怀里,转身出去了,却没拿自己那个。 “怎么失魂落魄的……”周小莹猜她大约又被家里人说了,也没放在心上。 也许只是一壶水来去方便,朱曦回来得很快。 “谢谢。”周小莹笑着接过。 水温正好,藕粉被冲泡成透明的胶糊,朱曦面无表情看着那飘起的白烟,而周小莹闻到了香,很满足的样子。 她尝了一口,又皱起脸噫了声,淡的。 她于是又回头找朱曦:“曦曦,我记得你有冰糖,给我来几颗。” 朱曦一如既往地,半个拒绝也没有,从柜子里找到冰糖递给她。 周小莹看见她指甲盖上别样的紫色,也没细看,就哟地笑了:“你这美甲颜色还挺显白。” 估计就是私自做了美甲才被家里人说了,周小莹想,朱曦家里一贯管得严。 冰糖落进藕粉里,湿润冲击着糖壳,表面裂开了一条缝,发出噼啪声。 很轻。 “晚上一起吃饭吗?”朱曦问。 她记得昨天莫北是这么问的,而自己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周小莹总觉得她的语气让自己很不舒服,头也没回地敷衍着说:“再说吧,等等她们回来一起商量。” 她没看见身后的朱曦不自然地歪了下头。 忽然起了风,刮来的云层很快遮住了天空与太阳,光线骤然变暗。 窗外的树被风摇下几片叶子,打着旋飘进阳台。 “又要下雨了……” 方昕梓已经抓紧把晒干的衣服收进来了,上面还是沾了两片叶子,白色的布料被蹭了点灰,面积不大,但很碍眼,她捏着那一块布搓了几下,试图把脏东西去掉,效果微末,她无奈叹气:“军训的时候要是有这么几场雨我也不至于晒得这么黑,现在每次想出去吃顿饭就开始下雨,这不是跟人对着干吗?” 莫北听她报怨觉得好笑:“你要不试试说现在不出去了,看它会不会放晴。” “你别笑我……”她瞪了莫北一眼,又问,“真不出去啊?王悦她们都等在那里了。” “不去,我讨厌下雨天出门。” “你晚自习也别去得了。” 巧的是,五点之后雨势越来越大,有着要把地面砸出坑的气势且半点没有停息的意思。辅导员在班群里发了条消息表示晚自习可以自愿,不方便参加的就不要出门了,安全为主。 傻子才去上自习。 莫北下楼拿外卖时,地上已经有水流在淌,这个趋势继续下去,再一个小时路边的积水都能过脚背了。 她趿拉着拖鞋差点滑了一跤,阿姨拄着拖把正巧看见了,寻思着得把小心地滑的牌子立出来。 八点多雨才歇了,留着几根稀稀疏疏地下着,冷空气从窗外进来,也不知道是不是一个人待着的缘故,显得特别冷。 “莫北!”门还没开声音就先响起来了,徐星妍被淋湿了点头发尖,湿漉漉地垂在衣领边上,她手里拎着两个袋子举过头顶,兴冲冲地走进来:“我妈做了麻糍和红糖饼。” 开学到现在,她吃了不少莫北家里寄的东西,听说都是北妈做的,父母听说了,也做了点拿手的小零嘴让带来。 人总有点想要分享自己的好,徐星妍一进门就忍不住想向莫北安利。 莫北下床洗过手,拿了块麻糍,外面裹着黄豆粉,里面是芝麻糖,冷了吃着不那么粘牙,又弹又韧。 徐星妍难怪期待地看着她,“好吃吗?” “好吃。” “我还买了鸭脖。”方昕梓把凳子放到宿舍中央,把买来的东西一样样摆上去,顺手给莫北塞了瓶可乐。 王悦走在最后,谁也没理径直爬到了床上,把蚊帐拉得严严实实的。 莫北疑惑地看向她俩。 “不知道啊……”徐星妍小声地说,“吃饭的时候还好好的,突然就不说话了。” “你们去哪儿了?” “没去哪里呀,这么大的雨还能逛街不成?” 方昕梓抬了下手,悻悻地说:“我觉得是我的问题。” 两人看向她。 “回来的时候路过夜市了煎火腿肠的老太太居然出摊了……”她心虚地越说越轻,“买完之后她好像就这样了。” 三人没再说话,默默地吃着东西。 莫北虽然不了解情况,但也觉得不至于,。 交谈的声音不再有,宿舍里突然安静了,像是一个人都没有了。 王悦把后背紧紧贴着墙壁,冰冷的温度隔着衣服贴着肉,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她不停地搓着后颈,直到它发红变烫。 脑子里不断地闪现在街上的情景。 卖火腿肠的老太太手脚慢,她靠着灯柱等她们时,忽然感到有人一直在看着自己,视线之专注让后颈的皮肤都开始发烫酸痛,她回头看去,巷子深处站着一个人,昏暗的灯光只能呈现一个漆黑的人影。 它一动不动地,一直在盯着自己。 这份窥视感一直跟着她,哪怕现在她把自己遮挡得严严实实的,还是有一条若有若无的视线绕着在爬。 这种事说出来没有几个人会往心里去的,她们也许会觉得自己小题大做疑神疑鬼,也只能给出几个不痛不痒的安慰。 王悦用手捂着后颈,把脸埋进膝盖里。 …… 城北老校区近几年也被推翻盖楼,隔着条马路,一边是高耸漂亮的楼房,一边还是低矮陈旧的民房。 一条马路,隔开了新老两个城区,这样的对立比比皆是。 徐明朗敲门敲了有五分钟了,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破门吧。”唐颂说。 老式的木门一脚就蹬开了。 迎面而来一股恶臭,像是雨后下水沟的淤泥翻搅过的腐烂腥味,里面或许还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一起烂了,还得是荤素搭配过的。 屋子的朝向使得徐明朗没有一下看清里面的格局,再一定睛,午饭险些跟着吐出来。 老太太不知道挂了多久了,手背的肉像是风干之后表皮萎缩,包裹着骨头与蚯蚓似的血管。 天花板上有个从前挂吊扇的勾,现在挂着根麻绳,人被放下来了。 天气太热,勒痕是首先腐烂的,放人时有些波折,绳子黏住了皮,现在上面还有一圈腐肉。 屋外人太多,实习的小姑娘没敢往门口吐,也不敢进屋,蹲在台阶上憋得脸发青。 唐颂在一旁给邻居做笔录:“她是叫王云花是吧?白云的云花朵的花?她的家人呢?没人管她吗?” “她前几年刚搬过来的,几个亲戚帮着搬的东西。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她好像就一个儿子,没见回来过,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生活,老太婆性格不行,嘴里没一句好话,附近的人都不喜欢她,我就住对面的,”邻居指了一下,“还是我女儿回来说好几天没看见人了,我,我也敲了半天没人应门才报的警。” “好,谢谢你。” 徐明朗从房间床头柜的抽屉里找到了一本发黄的电话本,里面寥寥几个号码,唐颂塞给一边怀疑人生的新人:“挨个打过去,找人来认领。” 实习生巴巴地应着,接时手抖着差点没捏住。 他皱了皱眉:“你来了多长时间了?” “快,快三个月了。”她磕磕巴巴地说,里面包着尸体似乎要抬出来,她抖了一下,兔子似的蹿到车里打电话去了。 唐颂不知怎么的,突然想到了莫北。 “……” 莫北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厮大清早莫名其妙打个电话就是为了问见鬼初体验? “啊……从小就能看见吧,”她追溯不到第一次是什么时候了,“小的时候不知道害怕,会害怕的时候已经看习惯了。” “鬼大多数和人没有区别,没那么多青面獠牙头破血流的。” “二年级的时候,邻居家的叔公死了,叔婆问,你知道叔公去哪里了吗?他人已经死了,骨灰盒都摆在桌上,可他坐在自己平时吃饭的地方,没什么两样,对着我笑,和我说话,问我晚饭吃了什么……” 作业写了吗? 爷爷奶奶来了吗? 莫北从那一天开始知道死亡的界线其实非常明显,只是她就踩在上面,看得多了,生灵亡者,好像没有太大的区别。 天还很早,太阳刚刚升起,莫北靠着椅背,身上的汗慢慢变干,有些黏和痒,一阵风来,跑动后发酸的腿,潮湿的呼吸,都变成一种疲倦之下的舒适。 她见过人死去,也见过死去的人,所以曾经陷入过一个怪圈,悲伤时不如别人悲伤,惶恐时不如别人惶恐,他们难过的是走了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莫北却总能在也许是一个拐角以后就看见了。 也许在不可追述的深夜里有过一些悚然,却马上就被别的感受代替了,因为…… “很吵,小嘴叭叭叭没完没了。老家村子里有一口池塘,有次路过的时候看见一个女孩子蹲在旁边玩水,她在岸那边,突然就到我旁边了,”操场上没有人,莫北一点顾虑都没有,“她跟我说,别装了,姐姐,我知道你看见我了。” 一个挺惊悚的故事让她讲得毫无灵魂,唐颂忍不住笑了声:“后来呢?” “她晚上就摸到了我家里,蹲在床头念叨了一晚上玩水的乐趣和好处……” 她听见他轻轻地笑了两声,跟着弯起了嘴角:“唐颂。” “嗯?” 困乏的鼻音由听筒传进耳朵里,莫名地多了些慵懒缱绻,她不由地也放低了嗓音:“你不困吗?” 他沉默了两秒:“困。” “为什么不睡?” “睡不着……” 他并不说自己为什么睡不着,沉默的呼吸里好像藏着什么巨大的委屈惆怅默默在消化。 莫北挂了电话,在椅子上呆呆坐了许久,跟多愁善感的人不能做朋友,让人跟着也伤感起来了。 她刚跑完步,血液奔腾时就坐下了,这会儿站起来小腿转着筋猛抽了一下,她嘶了一声,踮脚转了转脚踝,僵硬地往回走。 洗完澡时,她们都起来了,徐星妍和方昕梓正在收拾回家的东西,周五只有半天课,上午的课结束才十点多,她俩回家方便,刚巧能赶上吃午饭。且教学楼离宿舍太远,一个最东一个最西,走一趟要近二十分钟,要回家的都是直接拿上东西去教室,下课了直接走。 “北哥,这周王悦陪你,要好好对人家哟。” 莫北似笑非笑:“我要不呢?” 方昕梓一扭把头埋进王悦怀里:“悦悦,我们不在你要好好保护自己,千万不能让外面的野男人糟蹋了昂?” 王悦却没什么精神,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推开了她。 ------------ 第十一章看什么呢 (5) 那个人又站在那里了,今天比昨天挨得更近,隔开只有五六米,因为天色渐暗,那恰好是自己能够看到又不能完全看清的距离。 她今天穿着校服,扎着马尾,是淹没在人群里完全找不到特殊点的打扮。 师大面积广但楼宇稀疏,于是种了很多树,白天看着绿意盎然,夜里树间灯光一打,绿油油瘆人得很。 王悦加快脚步走进宿舍楼,今年雨多,到处都是潮湿的水汽,一楼更是,地面还潮,湿漉漉的,她走得太快,差点滑倒。 这周留校的人不多,偶尔才有三两个走过,宿管阿姨躺在躺椅里听小曲儿,耳机时髦地戴了一只,据说是以前她用小蜜蜂外放着听,结果被举报了。 周围有人让王悦增添了些安全感,她轻轻舒了口气回过头去。 女生又走近了几步,停在绿化带边缘的路灯底下, 阴沉地看着王悦。灯光打落,光影错落显得那张脸透露出一种死气沉沉的僵冷。 王悦的心脏用力跳了起来,嘭嘭地撞击着胸口,她想别过头去,却发现想起被定住一样僵在原地。 “看什么呢?” 突然有人说话,那声音很远又很近,贴在耳边却仿佛隔着玻璃罩,空旷又没有真实感。 王悦吓了一跳, 回头看到了莫北,她手里拎着热水瓶,手指受力在往下坠,指尖有些红,应该是已经打了水了准备上楼了。 路灯底下已经没有人了,光辉空荡荡地在黑夜里铺开,呈现着一种十分广阔的冷清。她的惊慌被人打断,浑身充斥着回血中的炙热与冰冷,交织在一起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 莫北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看了一圈,什么也没看见,问了句要不要走,就先转身离开了。 王悦快步跟了上去,不时往身后看。 她其实有些怕莫北,毕竟是个能把一米八多的壮汉哐哐往地上砸的大佬。 而且看着脾气就特别差,也不爱搭理人。 她性格软一些,不如另外两个室友活泼,可以自然地和所有人打成一片,她和莫北就没说上过几句话。 莫北摸钥匙开门:“你要先洗澡吗?” “啊?”莫北几乎没有主动和人说过话,王悦一下没反应过来,“不……我身上有汗,晚点洗。” 莫北又不说话了,只是点点头,给自己倒了杯水晾着,拿着收拾好的衣物进了卫生间,洗完澡出来水刚好能入口。 莫北走了,宿舍安静了下来,那种让人无所适从坐立难安的悚然又冒了出来,她在坐着低头玩手机,却总觉得有一道视线钉在自己身上,窥视感从门口,从窗外,甚至床头后背。 就像头顶正悬着一把刀,神经感到危险而酸痛不已。 她忍不住屏住呼吸,脖子上的血管因为缺氧膨胀刺痛,耳朵里嗡嗡响着。 忽然一些细微的声音闯进耳朵里。 从卫生间传出来的水声告诉她这屋里还有一个人,她抖着手从柜子里抽出浴巾跑进了卫生间。 卫生间有三个隔间,两个喷头,莫北在最里面,那个水大,只是喷头不太好,水花不集中,容易滋一脸。 王悦钻进中间那格,背贴着木板,隔壁水流击打在木板上传来细微的震动。 她试探着叫了一声莫北,水声随着停了下来,紧接着传来莫北一贯不紧不慢的声音:“怎么了?” 莫北的声音虽然没什么情绪,却还是让她稍微安心了些,她把浴巾挂好,喘了口气:“我沐浴露忘带了。” 莫北沉默了一会儿,把沐浴露从上头递过来,又问,“洗头吗?” “啊?不用!”她赶紧接过沐浴露,上面的水沾湿了衣服,她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进来没两分钟,衣服都没脱,莫北刚刚大约也在考虑这一点,以及自己突然自来熟的原因,一股酸涩涌上心头,她舔了下嘴唇,压着哭腔轻声说,“……晚上洗头不容易干。” 那头没吱声,又开了水。 王悦用生来最快的速度洗了个澡,听到隔壁水声停了,也不在乎泡沫有没有冲干净,浴巾一裹就往外钻。 却没考虑,莫北还是要花时间穿衣服的。 正对隔间的墙面有块两米长的大镜子,年月久了,有些斑驳的污渍,头顶上的灯罩也是旧的,投下的白光看起来略显微弱与冷清。镜子使得卫生间的空间变得大而空旷,她不敢面对镜子,又不敢背对镜子,只能侧身对着里侧的墙面。 周末的宿舍楼显得安静异常,王悦只能听见自己压抑的呼吸以及雷动的心跳,莫北那里突然一点动静都没有了,除了门板底下溢出的些许水渍。 她开始怀疑,这里真的有人吗? 就在她忍不住要出声时,隔间的门开了,莫北拎着桶头上顶着块毛巾,被无声无息站立在门口的人吓了一跳。 还没退却的恐惧令王悦浑身冰冷,张嘴有种想吐的冲动,她咽了口唾沫,把沐浴露递过去:“还你。” 莫北的目光瞥过她指间被泵头压出来的印迹,把东西放进桶里,抬手压着毛巾擦着头发,越过她回了宿舍。 王悦紧跟着进来,她慢慢冷静,才感到自身只有一条毛巾,上下都挡不明白,顿时有些羞臊,好在莫北背对着自己在擦头发。 她赶紧爬到床上拉起蚊帐穿好衣服,莫北擦好了头,她头发短,随便擦了个半干,顶着一头短短的碎发在阳台洗衣服。 莫北把衣服泡在水里,撑着水池边深吸了口气,束胸穿了一天,这会儿脱了肋骨轻飘飘的有些不习惯。 水池上面的墙上有面镜子,她弯腰洗衣服时正对着脸,视线难免会对上,快一个月了,头发长了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剃太短了,这回长出来的头发茬格外硬,支棱着像只炸毛的鸡。 镜子里的人皱着眉烦躁地啧了声,低下头洗衣服。 有道视线一直粘在自己身上,从在楼下见到王悦起莫北就感受到了这份过分的关注, 她不知道对方惊慌的原因,又怕刺激到她,索性沉默着。 因为有人在的缘故,那些让人不安的窥视感没有再出现,王悦夜里噩梦惊醒过几次,除了空调的嗡嗡声一切都很平静。 第二天起来时莫北已经不在了,阳台迎进了一地阳光,空气中充满干燥温暖的气息。 久违的太阳驱散了前夜里的阴冷,她洗了把脸扶着栏杆往下看。食堂就在对面,虽然周末没什么人,却也有个小窗口开放着。 她不敢独自出去,也不知道莫北什么时候回来,正这么想着,莫北就从树林边的小道穿了出来,慢悠悠地往回走。 她叫了一声,莫北抬起头,王悦看不见她的表情,自动脑补了她一贯冷冰冰的样子,有些心虚:“你……你吃早饭了吗?” 莫北站了会儿,转头走向食堂。 因为是周末她就多跑了会儿,快八点了,食堂里没什么人,东西却还挺丰富。莫北摸不准王悦是否忌口,保险起见买了两笼小笼包两杯豆浆。 宿舍楼里的温度比外面低很多,落差让人很不适。 角落阴影里有些东西探头探脑,莫北听见耳后有个古怪的声音忽远忽近的:“小笼包啊,二食堂的小笼包最好吃了,让我来闻一口……” 那声音细细小小的,像被扯着口的气球正在往外漏气的滋滋声。 莫北把手里的袋子提高,两阶一步跑上了楼。 身后的声音略有些遗憾:“小气……” 莫北进门时王悦正在洗衣服,她分了份早餐放在王悦桌上,抽纸擦脸上的汗。 二食堂的小笼包是好吃,皮薄馅大,咬开还得先吸一口汤汁,然后是一大团馅儿,里头混着马蹄丁,中和了肉馅的油腻又添了些清甜脆口。 因为周末没人的缘故东西分量备得都少,豆浆也比平时的要浓稠。 莫北被烫到了舌头,这会儿不敢吃太急,夹着一个吹气。余光瞥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飘进了宿舍,冲着王悦的桌子去了。 “好香啊……” 那是团黑烟形成的漩涡,脸盆点儿大,莫北转过身时正看见一只残缺不全的手,手指折了一大半,四向扭曲着,慢慢伸向那袋小笼包。 居然跟过来了…… 眼看着那手就要碰到小笼包,莫北咳了一声,漩涡瞬时散开不见了。 莫北抽了张纸垫在桌上,往上放了只包子,又扯着椅子往旁边挪了些。王悦还在外面洗衣服,也不知道是不是心里有事的缘故,刷子刷得生猛无比,她压低了声音:“吃吧。” 黑色的小漩涡顿时又冒了出来,这回更小了,像是努力地把自己缩成一团,只有篮球大个。漩涡中央慢慢探出来颗头,而后是肩膀,只是那角度分明是前后都置换了。 那颗头毛发蓬松凌乱,莫北透过发帘只能看见一片红,见她凑近小笼包,深深吸了口气。 “真好吃。“气球口又开始往外滋气,这回听起来无比满足,滋滋声都大了起来。 它大半个身子从漩涡里探出来,前后置反的身体看着无比滑稽,它转向莫北弯了弯腰,于是莫北的视角里它后脑勺深深垂近肚子,露出来一张倒着的脸,脸上皮肉破碎,五官揉烂,鼻子就剩两个小圆孔,一只眼睛嵌在腮帮子里,另一只不翼而飞,嘴皮血肉模糊地黏在一起。 怪不得说话要漏气。 莫北啧了一声,往嘴里塞了个小笼包,王悦依旧在刷衣服,有时刷毛蹭到粗糙的水池板,声音清脆得让莫北不由得开始感到脸疼。 小馋鬼鞠完躬就换了面拿正脸对着自己,下巴底下就是肩胛骨,画面有种诡异的滑稽。 她对着越渐变少的小笼包垂涎欲滴唉声叹气嘤嘤嘤。 “我为什么要谈恋爱?二食堂的美食我都没有吃遍谈什么恋爱?还谈了个渣男,我不就跳个楼嘛,这年头跳楼怎么还死不了了?跳楼没死成就算了,还被车碾……你说现在的人为什么要买底盘那么低的车,拖得我面目全非,胃都勾破了,明明那天中午吃饱饱的……跳楼为什么不死?为什么不是跳楼死的?我还能找个替死鬼……” 小馋鬼絮絮叨叨没完没了,从一只滋气的气球变成了在喷气的高压锅,她手够不着脸,哭了也擦不着眼泪,一团团血泪掉进小漩涡里。 奈何莫北铁石心肠完全没在听,眼见着小笼包就要见底,她急得转了两圈,看到了正在晾衣服的王悦。 “你那个同学!”她一急,竟也不漏气了,莫北如愿停下了筷子,定睛看着她,她觉得得逞了,嗤嗤笑起来,“有东西在跟着她。” 莫北手停了下来,稍稍转过身朝向她:“什么东西?” “不知道,我没看见,没跟进来,不像是鬼吧。”她说完,莫北便把小笼包放在纸巾上,她深嗅了一口气就拖着小漩涡飘走了。 ------------ 第十二章 看什么呢(6) 王悦挂好最后一件衣服,拎着脸盆走进来,莫北对着桌子在喝豆浆,桌角却用纸巾垫着两个小笼包,只是那颜色总好像淡了好些没有光泽。 她自认两人没那么好的关系,心里好奇却也没问,只是小声道了声谢,莫北嗯了一声,也没多话。 气氛有些尴尬。 王悦站了站,觉得不适应,又坐下,她有些无法忍受这样的安静,思量着扯了个话题:“你今天好像回来得比较晚。” 莫北又嗯了声:“不用上课多跑会儿。” “哦。” 话题没能持续,到此终结了。 王悦拆开袋子吃早饭,东西有些凉了,好在天气尚暖,也不太影响,她嘴里塞着小笼包,含糊不清地又开口,好似这样的话说出来让人听不清也就不那么尴尬了。 “这段时间天气还是很热,太阳老早就出来了,你也受得了吗?” “跑起来都是热的,跑习惯了也就还好。”莫北喝完最后一口豆浆,把桌面收拾干净,身上的汗都晾干了,黏糊糊的有些不舒服。 “我去洗澡了。” “哦,好。” 宿舍里有没有莫北没有什么差别,她不说话时,安静得毫无存在感。 王悦吃完了刚准备上床,莫北的手机却响了起来,她刚进去没一会儿,估计洗完还要很久,就想给她接了,一看屏幕上跳动的名字,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 祖宗? 总觉得对面不是什么正经关系。 莫北洗完澡出来时王悦已经窝在床里了,视线越过手机往下扫了一眼,状似平常地开口。 “那个,有人给你打电话了。” 莫北看了下,确实有个未接电话。 王悦看着莫北似乎是有些牙酸地吸了口气,手指在屏幕上点了两下,大约是回拨了那位祖宗的电话。 她会把谁设置成祖宗呢?总觉得这称呼和宝贝儿异曲同工。 王悦悄摸支着耳朵偷听。 “妈……”莫北顿了顿,因为背对着王悦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听出语气略有些无奈,“妈妈,你找我有事儿?” …… 王悦面无表情地躺了下去。 莫北一手拿着电话,一边收拾着桌上的杂物,听着肖颜半开玩笑地跟自己抱怨:“找你还要预约吗?没事都不能找了?” “……能。” 肖颜笑了笑,转而说:“还真有事儿,你二哥把钱给你了吗?” 莫北愣了下,看了下日期,已经十六号了:“没呢?” 肖颜轻轻诶了一声,说:“我就知道这一家狗东西……前天你大姑还上家里闹呢,说你光拿钱不办事,你爸都给气的差点把茶泼过去,那盛气凌人的样子还以为她家给你开工资呢!” 莫北没吭声,由着她先发泄,肖颜说了会儿听她没声,也就不说了,反过来问:“那你还有钱吗?” 莫北不自觉地弯了下嘴角:“有的,我又不是天天撒钱玩儿。” 肖颜便也不纠结钱的事了:“周末食堂菜很少的吧?” “嗯,”莫北把视线转向外面,阳光炽热,显得叶梢浓绿,空气澄净能看得到很远的地方,可见度的清晰表明着温度的高低,她并不避讳自己的午饭来处,“太热了,点外卖。” 在肖颜准备念叨外卖不好时赶紧补上说:“我晚上出去吃的。” 王悦听着莫北和她妈打电话,她听不见那头的情况,从莫北的回应来看典型的被长篇大论教育一通后开始一问一答模式,原来高冷如莫北对她妈也是要言听计从的,还得那么娇气的叫妈妈。 “不是,还有一个同学……知道了……我会的……” “过两天你生日了吧,到时候请同学一起过,和大家要好好相处,放下你那臭架子……” 我没有架子。 莫北轻轻挠着桌面在心里抗议。 “……嗯……再见妈妈。” 莫北把衣服洗了,昨天的课堂笔记没有整理,她想趁着现在还凉快赶紧写。写着写着,就伸手从柜子里摸出一包芒果干有一搭没一搭的吃起来。 王悦坐起来看着她快速消灭袋子里的芒果干,也许是经过昨晚,心里莫名的对她产生了些依赖感,总忍不住想要去观察她。 王悦军训前一天就来了学校,一觉睡到中午一睁眼就看见个挺帅气的学生提着行李箱进了宿舍。 后面跟着方昕梓,可看起来两人怎么也不像有关系。 王悦压抑着内心复杂的情绪结结巴巴地询问人是否走错了宿舍,对方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我女的。” 王悦本能地低头一扫,胸前果然有那么一丢丢隆起。 莫北身高近一米八,军训时排在男生队列里,总一副凶巴巴的样子,不怎么和人交流,起初几天除了一起住的几个女生居然没多少人知道她是女的。 后来军训的照片被人传到了学校论坛里,经过两波审美不同人士的争论之后总算有人表示照片里那个白白净净十分弱气但好像随时都要打人的暴躁小学弟其实是个小学妹,这事才渐渐不了了之。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关注论坛。 譬如莫北就从头到尾不知道这个事情,只是一遍遍地跟偶尔表白的同学表明性别与性向,十分憋屈又无可奈何。 莫北现在头发长了些许,毛茸茸地垂下来盖住了耳朵尖,小卷毛蓬松地搭在头顶,是个很乖巧的发型,稍微综合了过于她冷硬的气质。也不知道是一段时间相处下来看习惯了还是确实发型改变气质,总觉得帅气略减,逐渐生出一种漂亮的意思。 王悦悄摸摸观察过,莫北其实也有很多非常接地气的小习惯,譬如每次洗衣服要照照镜子,柜子里藏着一大箱小零食,每天出门要在口袋放一把糖,还给家人设置奇怪的备注。 还叫妈妈,像个小孩子一样。 “刚刚那个电话是你妈妈?” “嗯,”莫北知道她看到了来电显示,结合之前的态度心里觉得好像,面上则不显,转过来问,“你以为是谁?” 王悦问完就秒怂了,对着对方要笑不笑的表情忍不住脸烫,“我还以为是你男朋友或者……女朋友什么的。” 莫北笑了,也不生气,只问:“为什么你会觉得我有女朋友?” 王悦还是头一次这么直面看见她笑,突然就理解了学姐们的心动。 她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咳了声:“就觉得你看起来不太可能会有男朋友。” “……”莫北从袋子里摸了块果干,顺手把袋子递了过去,“吃吗?” 王悦想从里面掏一块,莫北错了下手,示意她整袋拿走,于是就顺势接了过来。 “谢谢。”果肉烘干后甜度与韧劲都提升了很多,因为是家里做的,不会像买的一样嵌着许多果核的硬须。 莫北看她吃上了,想了想还是决定晚点再问。她昨天慌成那样,应该知道些什么。 傍晚出门前,莫北主动询问了王悦。 对于出门王悦有种本能的恐惧,但莫北似乎只是随口邀请,她去不去都影响不了对方的行程,与其一个人留在宿舍还不如抱个团。 也许是有人陪着的关系,那个女生没有再出现。 六点刚过,太阳已经下了山,风中有些稀薄的余热,伴着有过雨落的潮湿。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来,沿街的小商贩摆出了自己的小摊子,要么揽客,要么聚着聊天,四周充斥着嘈杂与惬意。 莫北晕车,吃饭不愿意走太远,她这次有自己的目的地,没按着肖颜准备的攻略,两人穿过夜市,进了上次的川蜀人家。 自虐来的。 两人都不怎么能吃辣,服务员再三保证让厨师少放辣椒还是被辣得呼哧呼哧。 莫北要了两杯牛奶缓缓嘬着缓解嘴里的刺痛,又夹了块辣子鸡。 王悦对这种迷惑行为表示不理解:“……你都不能吃辣为什么还来这里?” “想吃。” 行叭。 王悦扒了两口饭,她怕明天上厕所要废,没碰那盘辣子鸡,看着莫北鼻尖都红了却还没停,忍不住有点想尝试,只是筷子最终还是拐到了番茄锅里。 莫北在上菜的时候给肖颜拍了照,估计是那时也在吃饭,现在才回复过来,两人讨论着在菜色,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 王悦有些心不在焉,扒着空碗吃了好几口空气才反应过来,一抬头发现莫北正看着自己:“没吃饱?” “饱了!饱了饱了。” 莫北点点头,喝掉牛奶起身去买单,只是前台不在,得等一会儿。 “莫北,”王悦依旧需要外因作为掩盖才能鼓起勇气,轻轻叫了一声,“你觉得世界上有鬼吗?” 或许是周围太过嘈杂,莫北回头问了句什么。 疑神疑鬼本身就有些可笑,她勇气用完了,轻轻摇了摇头,就转身看向门外,乍一眼看见了门口的脸色阴鹜的女生,一阵恶寒袭上脊梁。 那个女生在靠近门边的位置,冷冷地看着她。 心里原先的一丝侥幸被张牙舞爪的恐惧的绞碎,王悦指尖冰凉,眼睛却无法从女生身上移开,她悄悄伸着手向后试图抓到点什么,可明明就在身后的莫北却像是不见了,怎么也够不着。 莫北转过身就发现王悦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有服务员领着一家三口往座位走。 她微微低下头问:“看什么呢?” ------------ 第十三章 看什么呢(7) 王悦被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吓得抖了一下。 “没什么,”她本能的不想被人当做疯子,强自镇定着摇摇头,“没什么……就是我每次发呆都被你打断,都快吓出应激反应了。” 莫北不禁有些烦躁,可她确实又没有那么高超的谈话技巧,只能想着算了,每天同进同出的,静观其变吧。 街上这会儿正热闹,人挤着人,莫北怕走散了,牵着王悦的手腕恨不得都是两人火柴身,这样才能能顺利的穿过人堆。然而她们顺着人流前进后退,兜兜转转走不出十米地,还被踩了好几脚,有时莫北往前走了几步,却发现王悦被人挤在后面了,卡得寸步难行。 好容易出了人群,才发现方向走错了,两人站在高架桥下默默无言,又看了眼海潮一样汹涌的人群。 人潮汹涌仿若逆流而上的大马哈鱼群,实在可怕。 莫北无奈:“绕路吧,消消食。” 出了夜市那一段路周围突然就寂静了下来,公路两旁的树上挂着小灯串,淡淡的蓝光从上往下像流星一样不断坠落,璀璨夺目,可看久了会有些眼花。 莫北感觉到王悦在小心翼翼地捏着自己的手指,就也没放手。周围总有成对的情侣依偎着走过,她俩走在一起竟也不突兀。 王悦低头踢着落叶走,心内纠结万分,想了又想,才佯装着轻快问:“这里这么安静,明明就隔排房子,那边却挤得受不了,我们这么走如果遇到坏人怎么办?” 莫北想了想各类自救防身逃跑指南,得出一个中肯的答案:“叫救命。” “……” 可真是接地气呢,一点都不符合她看似会正面硬刚的气质。 王悦打开了话题,小心翼翼地又问:“那遇到鬼呢?” 莫北顿了一下,摸到了些端倪,于是偏过头轻声问:“你说我们刚刚遇到的那些都是人吗?” 周围不断有人走过,却一点声音也没有,莫北停了脚步,树间灯影重重,落在脸上光阴交错显得阴森可怖,王悦不断照着她的话去想象,感觉自己头皮都要炸开了。 她屏着气:“我……我怎么知道?” “对啊,” 莫北耸了耸肩,“谁知道呢,他们总不会突然跑过来说我是鬼吧?” 莫北只有一个弟弟,前期相处不多,生活在一起时已经是一个叛逆一个骄横,打架远比温情多。以至于她安慰人的功法大刀阔斧原始得毫无后续雕琢过的温润痕迹。 王悦完全没有被安慰到。 由于光线昏暗,莫北处于半瞎状态,看不到王悦苍白的脸,两人并着肩慢慢往前走。 莫北接着她自以为实用的安抚:“哪里有那么多鬼?总不至于树上突然就掉下颗头来吧……” 正说着,一片叶子掉了下来。 ………… 王悦吓坏了,莫北主动陪她洗完澡,第二天甚至没有去跑步,然而直到另外两个室友回来她俩都没有过一句交流。 周一上完课,莫北收到班主任的微信,她拎着书来到他办公室。 杜晓坤还在办公,示意让她先坐会儿。 另一个老师吃饭去了,莫北坐在桌对面的大椅子里,脚尖点着地漫不经心地左右转着。 杜晓坤抓着紧打上最后两行字,保存了文档,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绿豆糕:“饿了吧?” 莫北点点头,蹬着椅子滑过去,绿豆糕是学院对面优茗的,周围烘焙店就这家的绿豆糕最好,香甜不腻。 杜晓坤看着她吃,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想到昨天晚上收到的信息不禁有些头疼:“你妈妈一直很担心你找不到朋友,你还真的找不到。” 莫北心里顿时有了点数,无奈地扯了下嘴角,搓落指尖的糖粉,从杜晓坤的视角看起来显得满不在乎。 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你的室友说你恐吓同学,是真的?” 莫北舔了舔确定牙上没有绿豆糕的残留,把和王悦的谈话内容复述了一遍。 杜老师心累地翻了个白眼:“你们这些女孩子呀……”他只当是女孩子爱研究猎奇怪异,又禁不住吓,就没放在心上,打算把这事就此翻篇,他拿上手机和钥匙,“走吧,老师指导指导你怎么交朋友。” 他的车晒了一上午,这会儿烫得能蒸熟两笼包子,只能和莫北站在树荫下,等车降温。 杜晓坤看她总不吭声,从事态看她其实也冤枉,有些不忍心,劝了句:“你也别太难过,人心都是偏的,弱小的那一边总是比较占理。” “嗯。” …… 徐星妍趴在阳台往外看,莫北慢悠悠从树荫底下走出来,她小声叫着往里跑:“回来了回来了!” 昨天徐星妍与王逸一回校,王悦就自发地和她们黏到了一起,聊天中难免讨论到与莫北的相处情况,王悦没想到这两个室友居然会告诉老师。 她听见莫北开门进来,忙把蚊帐放下来,中间留了一条缝,窥着莫北把书放下,又洗了手,掏出零食边吃边写。 好像也没生气。 徐星妍一样忐忑不安,她只是想让老师和莫北谈谈,不知道老师在传达的时候会不会曲解自己的意思,假借倒水走到莫北背后,状似无意地问:“老师找你干什么呀?” 莫北偏头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是老师找我?” 徐星妍一时语塞,磕磕绊绊地找了个借口:“我,我看见你去办公室了。” “哦。” 莫北点点头,“他找我聊聊天。” 她好像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却同样平静得让人心慌。 王悦躲在床里没敢吭声,她越坐越心慌,把被子扯到身上裹着,还不能抵挡身体的僵冷。 大概是中午吃的海鲜锅不干净,莫北咬碎了嘴里的半颗糖,起身去上厕所,回手准备关门,被外面的人小小撑了一下,她偏头从门缝里看见王悦脸色苍白地站在外面。 莫北舔着牙问:“你也拉肚子?” 王悦眼睛通红地快要哭了:“我……我……” 嘴里的糖甜得让人心烦,莫北一把把人扯了进来,嘭得甩上门。她把王悦逼到墙角,低头看着她的眼睛,耐着性子问:“你想说什么?” 王悦却只是一味地缩着身子,把自己挤到夹角里,哼哼唧唧地哭了起来。 莫北吃不消别人磨磨唧唧哭哭啼啼的,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也懒得再管她,转身就往里间走,身后的人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有……” 有什么? 王悦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 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甚至于自己来干什么,想解释什么都记不起来。 王悦把背用力挤在墙上寻求安全感,可是无尽的凉气还是不断地在往身上钻,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蹲到了地上,抱着头拒绝和人交流。 “有什么?”莫北靠进了些,她却更把自己抱紧了,浑身写满了抗拒。 “你不要过来……” 莫北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拧开了门:“你这么怕我?” 王悦身体猛得抖了一下,仰头盯着莫北的脸,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 她们不是室友吗?为什么要怕她? 王悦不明白,她隐约记得自己想要寻求帮助,为什么要找莫北? 想不起来了。 莫北见问不出什么顾自进了里面的隔间,听见王悦崩溃地哭出一声响又迅速压了回去,手忙脚乱地跑了。 莫北背靠着墙,冰冷僵硬的触感贴着脊背,仿佛这样能让自己空荡荡的情绪有些去处。 门外忽然有个声音滋滋地说:“你准备怎么办?” 她面无表情:“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王悦拥着被子面朝墙躺着,听见莫北洗完澡开门进来的声音。 她脚上趿拉着拖鞋吧嗒吧嗒地走到床边,把桶放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然后许久没有动静。 宿舍里只有空调送着风的轰鸣,和如鼓擂风吹的呼吸与心跳。 王悦突然发现周围没有别的声音了,就好像这里只有自己一个活人了。 忽然有一道视线落到自己后颈处,她太熟悉这种窥视感,她这些天一直生活在这样的窥视下。 她越发抱紧了被子,把头埋进被窝里,可那视线一直缠绕在后颈。 被窝空气混浊,不断吐纳而出的气体里氧气含量稀缺,缺氧让她开始昏沉,脊背也因为紧绷开始发麻。 她突然有种强烈的预感。 有个人站在自己身后。 那人瞪着眼睛,眼神不会太精神,而是阴鹜,冰冷,甚至怨毒。 王悦能感觉到,视线聚集在身上的感受,后脑开始发烫,神经撕扯着让她逃离这里。 可她只敢用力闭紧眼睛,心脏一次次撞击着肋骨,催得要吐,让她无法睡去,她几乎能感受到有微弱的气息不断撒在自己肩上,那双眼睛瞪裂眼眶,慢慢贴近。 湿润的与体温相同的液体缓缓流淌,从那张脸的下巴,衔接到自己的颈后,再滚进衣领里,像是蠕虫走过,有些许可怖的痒。 大脑不断地描绘想象视线主人此刻的姿势,床离地有两米,她一定悬浮着,正死死地盯住自己的后颈。 她忍不住幻想那个人的样子,应该死气沉沉的,皮肤苍白的。 她纵然闭紧眼睛,思想却无法控制地一次次与那双眼睛在对视,直到大脑麻木了,恐惧渐渐散去,心中浮起一股没有生机的平静。 忽然耳后有人靠过来,空气抖动着撒在耳边:“看什么呢?” 王悦惊喘着醒来,天已经亮了,看天色还很早,光明驱散恐惧,她抹了把额头的汗,掀开了蚊帐,就看见对床的莫北翻了个身朝向床里。 一阵寒意蹿上脊梁,让她忍不住发抖。 莫北她…… 一直在看自己吗? ------------ 第十四章 看什么呢(8) “现代史这中间分两个阶段,一个是新民主主义社会一个是社会主义社会……” 老师说得很快,莫北撑着头在本子上做记录,越写字越丑,写到后来索性一丢笔,在书页上做了个记号,预备回头再写。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两下,肖颜问她快下课了没。 周三下午的课弹性很大,原定是两节书法,然而书法老师贵人事多,三天两头聚个会来个研讨做个交流,开学快一个月了课没碰上几节,倒是在本地新闻上老看见他。 莫北那个字不上书法也是乐得轻松,倒是不惦记着。 近代史有三节,下课时间要到四点半之后,看看时间也就十几分钟了。 “随便找个店订个蛋糕吃一顿不好吗?”下课后莫北踩着树荫往宿舍走,一边给肖颜回电话。 肖颜想也不想地拒绝了:“那怎么行?二十岁生日怎么能像以前那么马虎呢?” “……”莫北回想了一下所谓的马虎,半天找不出话来反驳,嘟嘟囔囔地说:“那我一个人过多麻烦。” 那边似乎愣了一下,停顿了两秒,语重心长起来:“小北啊,你不能总是一个人……” ”……过过过,我去订蛋糕,我现在就去。”眼看着肖颜开始续集准备长篇大论,莫北赶紧答应下来,她把书放到桌上,一边用手机查附近的蛋糕店一边往外走,恰好碰上了后面回来的几个室友。 徐星妍走在前面刚好听见她后面几个字,笑着问:“订蛋糕啊?你生日?” 她嗯了一声,侧身让她们进门,然后也就没有后续了。 上次之后,宿舍里就充斥着沉默尴尬,王悦也是躲着自己走,但是目前还算安全,莫北也就避开不做打扰了。 生日的事莫北没有对她们说,无从说起。 手机上显示着几个好评率比较高的店,最上头的一个显示在学院路。 莫北平时出门目的性太强,要么超市要么商场,近的步行远的打车,不求认路只求不丢,以至于从来没有了解过路牌这种东西。开始看是学院路的时候还以为是绕着大学城的这条街,结果附近几段路都走个遍也没找到店。 翻过了地图才知道所谓学院路的学院其实是五个街区以外的老年大学。 眼看着天都要黑了,她看到不远处有个蛋糕店,就走了进去。 店不大,胜在干净,货架上摆着各式蛋糕和小糕点,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香气。 老板娘是个爽快健谈的女人,热情地拿出图册向她询问意愿。 她有个看着十岁多的儿子,坐在柜台后面叼着笔杆,一双眼睛转悠着往这里看,显然心思已经不在作业上了。 老板娘和莫北聊了几句,突然回过头,儿子猝不及防被逮了个现行,赶忙低头装作苦思冥想。 老板娘嗔怒着数落了几句,又和莫北商量。 莫北其实没什么要求,随意点了个,定下了蛋糕的尺寸和样式,约好明天来取的时间莫北就离开了店。 蛋糕店旁的小路通往一片居民楼,都是一二层的小平房,保留着这个城市多年以前清贫的原貌,靠近街口的一家门口砌着高台,种满了花,大丽花艳红夺目,清新明朗,顿时与其他房子分出了高下。 一个个子矮矮瘦瘦的小老太太拿着扫帚清扫着台阶上的灰尘,对门打赤膊的男人端着饭碗蹲在门框里,含糊不清地问:“阿婆,有客啊?” 老太太笑起来,十分高兴:“明天我生日,我女儿要回来了。” 莫北站在路口听了两句,被老太太语气里的喜悦感染,忍不住抬起了嘴角。 老太太扫完地,拿着扫帚回到家里关上了门,男人看着屋里映出来的昏暗灯光哼了一声,嗤笑道:“疯老太婆。” 他老婆从后头端着碗走过,闻言踢了他一脚:“说什么呢!” 刚刚轻快一点的心情又无尽地沉了下去,莫北看着绵延的公路,来往的人匆匆忙忙,好像每个人都有自己明确的目标,并且欢欢喜喜地向它行进,没有半点迷茫。 而自己眼前通往自己的目的地只有一条路,连分叉口都没有,可她一点都不想走。 …… 王悦抬头看着楼梯口,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看。她刚刚才跨上一节楼梯,抬了下头就定住了。 有一双腿缓慢地踏上台阶,动作机械而缓慢。那是莫北的腿,哪怕她已经走到最后几节台阶,只露出膝盖以下,束脚的黑色运动裤裤边有白条,脚下蹬着款式普通的运动鞋。 很少有女生会在这么热的天气还把自己裹得那么严实。 她们当了个把月舍友,每次看莫北穿上那些毫无时尚感的运动裤都难免感到痛心疾首。 如果我有那样一双腿,绝对天天短裙短裤拉高了秀,肯定不会把自己的头发剃到露青皮。 王悦看着那双腿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想到宿舍这几天的气氛,叹了口气往上走。 宿舍里黑着灯,厕所也没有人。 安静是一捧毒药,它被泼在墙上,雾化在角落里,让无感的空气变成一把把稀薄锋利的刀片,贴着四肢滑动,随时要进行切割。 她一把拍亮灯冲到自己床上,抱着被子把自己裹紧。 好像过了很久,她几乎要被寂静割了喉,又好像其实只有一会儿,徐星妍回来了:“王悦,你不是在小卖部外面等我们吗?怎么自己先回来了?” 是啊。 她抱着头。 怎么自己先回来了? 实在是王悦这一个星期来都是这种状态,徐星妍本能地认为是因为和莫北关系恶化导致的,无奈的是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谁都不知道,她们挠破脑壳,也想不到办法怎么和莫北把关系再谈拢。 安慰了王悦两句,没得到回应,也就作罢了。 王悦直到天蒙蒙亮才熬不住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之间听见一阵嘈杂,很快又安静了。 再醒来时天阴着,还很早的样子,她脑子里浑浑噩噩的想不起来今天有没有课,缺少睡眠让她头昏脑胀,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没有从床上掉下去。一路磕碰着走到了厕所,最里头的隔间喷头水哗哗地砸在墙面上。 她靠着门眯着眼睛,口齿不清的问:“莫北,你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 水停了,她听见极轻微的一声嗯。 她上了厕所晃悠着摸回宿舍,顺手关上了门,睡意侵袭着大脑,她靠着门板昏昏欲睡,想起莫北还没进来,正想开门,一抬眼,睡意瞬间一扫而光,心脏像是被人狠狠砸了一拳,猛烈收缩。 阳台上,一套运动衣正在往下滴水。 她胸口不断起伏,指甲掐进掌心里。 莫北不会先洗衣服再洗澡,会弄脏衣服。 刚刚厕所里的是谁? 她紧紧靠着门板,先前听到的杂乱无章的声音十分不合时宜地在脑子里清晰起来。 ——王悦,起来了,要迟到了。 ——还不醒,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帮你请假? 她们早就去上课了,那刚才跟她说话的是谁? 门突然被敲了两声,莫北不咸不淡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王悦,你开下门,让我进去。” “王悦,你让我进去。” 王悦捂着耳朵顺着门蹲下来,脸埋在膝盖里瑟瑟发抖。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那声音顿了两秒,骤然尖锐起来:“你为什么不开门!你让我进去!你让我进去!” 背后的门被锤得不停震动,门外的东西开始不断地撞门,门锁发出徒劳的惨叫,伴随着它尖哨的嘶喊:“你开门啊!你开门啊!” 她被催得要发了疯,抱着头尖叫:“你不要进来!” 撞门停止了,王悦能感到它还在门外,像是一只野兽张开了嘴,獠牙挂在欲滴的涎水,从喉咙里呵出浓白腥臭的气,她几乎能听到粗重的喘息声。 然后有脚步声,慢慢地走远了。 王悦靠着门坐到了地上,劫后余生的无措让她感到精疲力尽,终于忍不住崩溃大哭起来。 也不知道多久,她感到腰背被冰冷的门夺走所有的温度和柔软,渐渐失去知觉的时候下课铃声打响了,寂静无声的学校一下活了过来。 她有些恍惚地看着窗外,心里情绪冗杂翻腾。 她又撑过来了,她还能撑过去几次? 学生们涌入宿舍,人声驱散了无穷无尽的虚无。 有人走近了身后的门,钥匙碰撞发出叮当响,她听见钥匙套进锁孔的声音,听见外面的人徒劳地拧了两下,嘀咕了一句:“怎么打不开?” “王悦你醒了吗?” 莫北大约以为她还在睡于是抬高了声音,“你开下门。” “王悦?” 王悦急于找个能证明对方身份的象征,眼睛四处转着,又看到了晾在外面的衣服:“你……你你穿了几件束胸?” “……两层。” 她松了口气,撑着麻痹的腿站起来拧开了门。 眼前的一切缓慢进行着,她的手打开了门,脑子却晚了一步步地告诉她,这门根本没有反锁。 门外一股力阻住了她慌张关门的力道,她酸软的四肢根本无法与之抗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几根布满紫色淤痕的枯老手指蠕动着钻进门缝,渐渐撑开了门。 那个表情阴沉的女生第一次扯开嘴角,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 第十五章 看什么呢(9) 秋老虎似乎终于要过去了,九点后天突然阴了下来,密云层层,不是雨云,温度在几卷风过后降了不少。 莫北先跟饭店定了位置就走着去拿蛋糕,现在十一点,拿了蛋糕再走回来刚好是饭点,到时候叫两个服务员借手入镜也算是完成了任务。 往年过生日哪怕不能在当天,或早或晚家里都会操办,头一回自己过竟就这么惨淡。 她自嘲着却笑不出来,推开店门,门顶的铃铛响了一下,蛋糕店里依然充满香甜温暖的味道,两相对比,更显得自己无比凄凉。 店里没有人,她站了会儿,给老板娘去了电话,得知对方怕下午还会转凉,给小儿子送外套去了,已经在回程,五六分钟的事情。 她提着手机在玻璃柜面上漫不经心地敲着,等人是最不耐烦地事情,干什么都好像分不了心,只能徒添焦灼。 “买蛋糕啊?” 正沉思着,背后突然有人问,她冷不防被吓到,却是昨天见到过的那个矮小老太太。 老太太仰头看着她,脸上的皱纹笑得更是挤在一起,她又问:“你买蛋糕过生日啊?” 莫北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门的方向,轻轻点了点头。 老太太站到她身旁摇摇晃晃地垫着脚看柜里面的蛋糕,乐呵呵地笑着说:“我也过生日,我的女儿们都回来给我过生日了。” 莫北没有说话,她打量着面前的小老太,她今天穿了一身崭新的衣服,可衣服上却有很深的折痕,应该是买了很久却一直舍不得穿的。 门口铃铛响了一声,老板娘提着袋子走进来:“等很久了吧?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从冰柜里拿出蛋糕,手脚麻利地把零碎配件往上挂,一边抱怨着,“早上起来还有点太阳,谁知道突然天就阴下来了,我儿子坏得很,老生病,前天还在医院挂针呢?” “没关系。” 老板娘嘿嘿笑了起来:“慢走啊,下次再来。” 莫北拉开门走出去,她在路口路口停了一下,转身拐进去,她的声音含在嗓子深处,模糊不清地说:“我陪你过生日吧。” 老太太引着她走到门口,一摸口袋叫了声不好:“哎呀,钥匙忘记带出来了。” “……”莫北想走了。 “没关系,我在门垫底下放了备用钥匙。”老太太怪不好意思的搓着手。 莫北用脚尖拨开门垫,底下确实有把钥匙,沾满了灰尘。 她没去捡,张开手朝着锁孔,黑烟扭动着钻进去,锁舌轻轻回弹,门开了。 屋里拉着窗帘,也没有开灯,莫北眯了会儿眼,勉强适应了昏暗的光线,提着东西往里走。 这房子不大,门道隔开两边,右边是厨房,左边是客厅,中央摆着一张大圆桌,桌布擦得锃亮,边角却还是有磨损的破口,桌上摆满了饭菜,都已经冷了,屋子里凉,几个肉菜表面凝结了一层白色的油膜。 莫北把蛋糕放在桌上,往客厅看了一眼。 客厅唯一的光线来源是跳着雪花的电视机,顶上的影碟机吐出了碟,正对电视的是一张老式的黑色皮沙发,边角磨损严重,皮都翘起来了,露出里面黄色的海绵。 老太太坐在沙发里,莫北的角度只能看见一个后脑勺。 影碟机似乎开了很久,表面滚烫,卡槽里放着一张没有封面的碟片,用记号笔写着一串日期。 20160926 两年前的今天。 她把卡槽推回去,开始播放。 画面卡顿了一下,先出来的是一串笑声,听声音就知道那一定是个大大咧咧的人。 画面晃得很厉害,拍摄者非常业余。 “拍什么呀!一把年纪了多难为情。”老太太穿着今天这身衣服,面对镜头有些羞涩,一直想要走开,被一帮儿女嘻嘻哈哈地拉住。 老太太个子小,女儿却十分高壮,站在她背后能整个把她裹住,女儿领她看镜头:“今天你生日大家高兴嘛!你高不高兴啊?” “高兴高兴!我去帮老余烧菜……”她嘴上应着,还是不习惯,找借口想要走开。 “老余还烧不了那几个菜了?”画面一转照向厨房,拍摄的女人扬声问,“是不是老余?” 这大概是她另一个女儿,两个语气性格倒是如出一辙。厨房里赤膊烧饭的男人中气十足地回了一声,“是!你们就等着吃吧!” 老太太咕哝着说了句什么,拍摄女儿大声问:“怎么就老余好啊?我不好啊?” “你也好,大家都好!” 她女儿看起来四十多了,却像个小女孩一样依偎在她肩上,笑着说:“以后都这么好,会越来越好。” 电视机里的房子光明整洁,暖黄的阳光映着每个人的笑貌,没有一丝灰暗。 现在的房子依旧整洁,却暗得让人无法呼吸。 蛋糕被放到了桌上,数字蜡烛被点燃,发出袅袅的光辉,照亮了他们因为欢喜而红润的脸。 她的女儿们拍着手唱着变调的生日歌,她站在人群中间,有些手足无措,被引导着吹灭了蜡烛。 两年前的生日过得很圆满。 “今年八十二岁,也是很长寿了。”她侧头对沙发上的人说。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老太太站在桌边,用蹩脚的普通话唱着歌,拍手的动作也不利索,背似乎更弯了,浑身充满着迟暮的衰弱。 她看着莫北的方向,像个孩子一样拍着手掌,歌谣是快乐的,她站在门上气窗投映的光里,仿佛是与世隔绝的画面。 电视机上的画面停止在儿女们握着她的手切开蛋糕。 莫北拆开蛋糕盒,把叉子直愣愣地插在正中央,像一炷香。她的声音有些嘶哑:“吃吧。” 老太太愣了一下,看了眼客厅的方向,电视屏幕又开始跳雪花片,屋里冷清而寂寞,她呆呆站着,很久很久,她笑了起来:“谢谢。” 屋外一阵喧闹的声音,警笛的声音越来越近,有个男人急切地说着话:“是个男孩子,没见过!肯定不是阿婆的孙子,进去了一直没出来……” 外面敲响了门:“有人吗?张阿婆在吗?” “没声音。” 他们打开了门,屋子里空荡荡,桌上摆着冷透的饭菜。 他们发现张阿婆坐在沙发上,垂着头,脸色透着青紫,已然没了气。 人员来来往往,莫北坐在高台的边沿,听着住在对面的夫妻俩在做笔录。 “她一个人,不会有人来看她了,她大女儿前年冬天就出国了,二女婿赌博欠了一屁股债,早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这两年过年都是一个人,年纪大了脑子也有些拎不清,天天念叨着过生日,她哪里还知道自己哪天过生日?” 她今天过生日。 莫北靠在高台边,一枝大丽花叶片繁茂,花团沉沉,坠弯了茎干垂在耳边。 人们来来往往,看不到她。她懒得知道他们怎么做,两年前的录像机阖家欢乐,她想看看老人最后可否有得善终,却没料到她的家人们是这样天各一方无奈透顶的境况。 她觉不到太难过,人生百态,有好有坏,只是有些呼吸不畅,垂着眼睛看着鞋面。 警察抬走了老太太的尸体,收集着屋子里可能存在的证据,试图能证明这间屋子进过一个可疑人员。 他们来了又走,街道又沉寂下来。 死了一个人而已,影响不到谁的生活,大家也许唏嘘感叹,花不了两分钟感慨悲伤一下,又投入自己的生活。 反倒是昨天对老人嗤之以鼻的对门男人焦心焦力,忙里忙外。 岁月似乎对年老的人格外无情。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两下,饭店发来的短信,半小时前打了两个电话。 已经一点多了,饭店表示联系不到她,过了预定时间只能把她的座位取消了,措辞礼貌疏离地表示歉意并希望能被谅解。 她拎着自己的蛋糕走到路口,不知道该去哪里。 今天下午没课,乱逛都不需要逃课,无法任性,无处发泄。 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路过一个小区,小区门卫室的保安翘着脚打哈欠,门口不会呲水的小喷泉里金鱼穿梭在石块之间。 悠闲得不得了,她突然觉得有些困倦,就在小喷泉旁边的大理石球上坐下来,撑着脸盯着水里的那条脑门顶着白斑块的小金鱼来回游。 十一圈……三十二圈……五十六圈……七十五还是七十八? 保安悄悄打量了一番,给了她一杯茶,想让她进传达室坐。 中年人想不出这种年纪的小孩子除了失恋之外能有什么值得失魂落魄的。 “小伙子,你还这么年轻,长得又好看,还愁找不到女朋友的吗?分手就分手了,下一个更好的嘛……” 保安安慰了两句,见她神色怏怏,劝不动就离开了。 第一百二十一圈…… 顶着白块的小金鱼突然藏进石缝里不出来了。 周围的亮度暗了些,莫北抬头就看到了唐颂。 原来当自身足够低矮时别人真的可以投下一片阴影来。 他低头看着她:“找我有事?” 莫北茫然地眨了下眼睛。 唐颂眼中浮起些笑,蹲下来与她平视,指了下小区里面:“我家在这里。” 莫北哦了声:“还挺巧。” 她脚边放着蛋糕盒,唐颂扫了眼上面的店名稍加思索,大致猜到了因果。 “进去坐一坐?” 唐颂趁着房价还没疯涨那几年买了套两居室,没时间盯装修,就放了几套常备的家电与家具,整个房子里最有设计感的就是玄关左侧到顶的大酒柜,隔开了客厅与厨房。 格子里却只有寥寥几瓶红酒,没有器具。 其他格子被用来收纳帽子雨伞之类的物件。 酒柜下层一米多高的部位被改装成了鞋柜,唐颂从里面拿了双拖鞋给她。 莫北把蛋糕盒摆在架子上低头换鞋,突然听见他问:“要不要抱一下?” 她愣了下,看向唐颂,却看不出他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他真诚地提了个建议,虽然听着像是在耍流氓。 唐颂见她不说话,往前走了一步:“要不要?还是我去穿件长袖衣服再来?” 他靠近了,声音在胸腔震颤着,温柔又勾人。 人类的身体很奇怪,它会规避与同类的接触,却又渴望同类的体温。 唐颂身上温度略高,隔着衣服熨帖着皮肤,两片相碰处逐渐交汇,停留在即将融合又分隔的状态。 莫北站在玄关,比唐颂矮了一截,额头顶着他的肩,还算克制,胳膊却绕了过去,揪着他背后的衣服,越缠越紧。 唐颂微微张着手臂,不让两人的皮肤碰到一起。 “要拍拍背吗?听说心情不好的时候拍拍背效果更好。” 莫北笑了声,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我发现了。” “啊……”他拖长了音,语调慵懒闲散,有一些笑意,他并不知道被发现了什么,还是附和着:“被你发现了。” 他继续张着手,说话时下巴无法避免地碰到了她的头发,软软的,搔得有些痒。 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背:“生日快乐。” ------------ 第十六章 看什么呢(10) 生日过得十分失败,莫北很没诚意地给家里传了张桌上的菜色以及唐颂的手证明自己不至于一个人,随即表示要上课了,杜绝了爸妈欣慰的长篇大论。 “你现在说瞎话倒是一套一套的,一点都看不出来是在骗人。” 唐颂在一旁给她拆螃蟹,莫北没有食欲,又不能轻易浪费别人的好意,就这么被投喂着也吃了七八分饱。 莫北心不在焉地吃掉了最后一只蟹,唐颂擦着手问吃饱了没,她惊了一下,看着那堆蟹壳沉默不语。 她看了眼自己的肚子,积年累月锻炼使她不至于因为吃饱撑出胃肉。 于是她根本不敢问,这特么都是我吃的? 唐颂从她脸上看出一丝不敢置信,笑出了声,好在她今天情绪低落,没有瞪人。 他就着剩下的菜扒了碗饭,“现在还早,要回去吗?” 莫北倒是不想回去,可又想不到去处,又只得回去。 唐颂提议:“我陪你走回去,消化消化。” 两人出了饭店沿江边慢悠悠走着。 对岸的灯火连成串落在水面上,随风吹波动,像美人颈上璀璨的珠链,随着主人婀娜的动态,释放它独有的明媚。 从饭店到学校的路实在不长,两人融入刚下晚自习的学生堆里,有人认出莫北,随即就看见她身边还有个男人。 唐颂的身形姿态,眉目间的气质让他区别于周遭环境下产生的各种年纪的人,沉稳随和,又不容人轻易靠近。 孤男寡女走在一起,相顾无言,可眼色气场却千丝万缕纠扯着,昭示着关系不一般,于是他人看向两人的目光逐渐暧昧起来。 只是这些若有若无着的视线在她到了宿舍楼下时却突然转变得锋利,如有实质一般扎在人身上。 莫北停了下来看向宿舍楼,往日热闹的人声今夜寂静异常,走过的人不时看她一眼,神情中透露出难以言喻的抗拒与厌恶。 唐颂在这不正常的氛围中沉默下来,他看向莫北绷紧的侧脸。 “怎么了?” 莫北的视野比唐颂的更满,藏在黑暗中的那些面孔浮出水面,眼神怨毒,它们不约而同地堵住莫北的前路。 没有一点声音,也不靠近,这使得它们形成的壁垒有种虚张声势的软弱。 “你回去吧。” 她说。 唐颂皱着眉,担忧地看着夜色里沉默诡谲的大楼,最终把目光投到她脸上:“确定?” 她愣了一下,无所谓地笑笑,重复道:“你回去吧。” 她径直走进宿舍楼,宿管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面上有肉眼可见的厌恶,却把视线转移到一旁的墙壁上。 没有人靠近她五步之内,没有人和她走上同一段楼梯,她接受着各种目光的扫视,她早就习惯了这些目光。 恰如馋鬼所说,有个东西进了宿舍楼,它似乎终于达到了目的,带着极强烈的个人情绪,感染了宿舍楼里的死者,而死者多于生者,情绪于是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俘获了所有经过的活物。 恐惧让人们本能地抗拒危险品,只是排斥过于强烈,让他们误以为那是厌恶。 情绪啊,真是人类最有意思最可怕的东西。 她看也不看,快速穿过那些避之不及的人与鬼。 宿舍里的三人做着各自的事情,在莫北进来时,方昕梓和徐星妍有一瞬间的不自然,心虚地将目光投向王悦。 王悦在莫北桌前坐着,奋笔疾书,莫北能听到笔尖划破纸张的声音,用力书写致使笔不堪重负,与纸张下的桌面摩擦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莫北在门口停了一下,感受着异常的源头。 房间里浓重的恐惧与排斥浇灌成了一筐铁块,重重压在她头顶上,颈椎因为负重感开始酸痛。 她们都不说话,王悦沉迷书写,没有发现站在门口的人。 莫北无声靠近,从王悦肩后看到了自己狼藉的桌面,笔记本上字体叠加糊成一团,看不出来写了什么。 “你在干什么?” 莫北自认语气还算平和,王悦却还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般,一溜滑下凳子钻到桌下面捂着耳朵尖叫,安静了不过五分钟的耳朵再次被刺耳的噪音充满。 “你走开你走开!” 女生拔高的嗓门像是被塞了一肚子口哨,声音带刺直扎耳膜,莫北被震得往后仰一下,另外两个室友忙推开她去安抚躺在地上挣扎的王悦。 王悦手脚并用地往里躲,尖叫驱赶着莫北。 她太不对劲了。 莫北让过了踢来的椅子,尝试走过去,却被徐星妍的阻止。 “你……你先出去吧,”徐星妍皱着眉,纠结着说,“求你了。” 楼里的鬼也开始哭,凄惨得要像上了绞刑台,莫北啧了一声扭头出去了。 “有事叫我。” 徐星妍却紧接着把门关上。 “好了好了,别怕了,她已经出去了……”两人搂着王悦轻声安慰。 王悦渐渐平静下来。 “你没事了吧?”方昕梓跪坐在她身边,小心撩开她脸上的头发,见她神情逐渐清醒,斟酌着问,“你和莫北到底怎么了?” 莫北? “莫北怎么了?”王悦茫然地看着她俩,“我……你们在说什么?” 徐星妍两人被她的情绪转折弄得一头雾水,可她的茫然也不像是假的,方昕梓叹了口气,心累地指了下莫北的桌子:“你还把她赶出去了,她真的没做什么事情?” 王悦一脸震惊,她赶紧开了门,莫北靠在墙上,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径直拿着衣服洗澡去了。 王悦默默收拾了被自己弄乱的桌面,在莫北回来时轻声道了歉,却也没能换回一个回应。 大家沉默地洗漱,熄灯睡下,王悦扯过被子一角,她没拉床帘,看着对面的莫北。 莫北面对墙睡着,王悦躺下时心里依然忐忑,思考着明天要再道个歉,想着想着就睡过去了。 后半夜她被一阵急促的摇门声惊醒,是有人拉着门把用力摇晃发出的声音,力气之大,甚至就近的几间寝室门都发出了咣咣声。 她起先不敢动,声音越来越响,方昕梓被吵醒,躺着骂了一句:“卧槽什么鬼?” 莫北也坐了起来,上半身探出床外去看,临门的方昕梓赶紧把灯打开,刺眼的灯光照下来,莫北遮了下眼睛,皱着眉,也是一脸被吵醒的烦躁。 王悦坐了会儿,摇门的人似乎不吵醒人誓不罢休。 王悦突然发现,莫北在看着自己。 方昕梓嘴里骂骂咧咧地掀被子下床,声音不大,门外似乎听到了,停顿了一秒,又继续。 “有病吧这?”徐星妍也从床上下来,“什么人呐大半夜不睡觉!” 王悦赶紧也爬了起来,莫北先看了她一眼才掀开被子下床,她个子高,直接从床上跳下来,抢先一步走了过去,停在门前又回头看向王悦。 她说不清那眼里是什么意思,却停下了脚站在两步外没敢再往前。 在莫北把手搭上门把时,声音停止了。 开锁的声音缓慢得像一段冗长阴沉的判处,她不敢看,却移不开眼睛。 莫北拉开了门,手搭在门把上,人卡在门框里左右看了看,走廊里没人,过道里黑漆漆的,只有墙根几个安全出口的标识散发着幽绿的光。 “没人,风吧。”她说。 走廊的声控灯应声亮了起来,像一盆冷水兜头浇来。 方昕梓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莫北身体僵硬地退了回来,把门合上。 门动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其后藏着一些声音。。 是笑声,老太婆的,阴冷枯涩声带震动发出的咯咯笑声。 莫北关门的动作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慢,好像刻意在拉长这个过程,她身体不自然地保持着僵直的站姿,下巴在向上扬起,肩膀却在下坠,只有右手在缓缓地牵动着门,吱呀声轻微,笑声越来越近。 方昕梓站在莫北背后,双脚并拢,笔直地站着,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王悦发现自己也是那样笔直笔直站着,想动却动不了,想说话又发不出声音,身体紧紧地绷着,只有一双眼睛可以转动。 就在门即将合上,耳边嘭一声巨响,卫生间的门突然关上,就像里面有人用尽全力甩上了门。 她动不了,看着方昕梓和莫北被吓到,心有余悸地看着卫生间的方向,方昕梓声音虚弱:“这也是风吗?” 莫北没有回答,看着卫生间不知道在想什么。 关门! 王悦在心里大喊。 她听到卫生间的门板被挠着,是很长的指甲才能挠出那种单薄刺耳的声音。她眼眶滚烫,舌头企图顶开紧闭的牙关。 快跑! 可是莫北只是看了会儿,好像没发现什么,继续关门的动作。 即将合紧的门忽然被撑开一条缝,半只手掌卡进来,握着门边。 王悦只看见那只手,她不知道怎么能透过方昕梓和莫北看见那只手。 天旋地转,等她回神过来,自己就站在门边,握着门把,莫北和方昕梓在她身后一左一右把头搭在她肩上,等着她关门。 那半只手掌卡在门边,蜷缩伸张着往里蠕动,白色的长指甲一下一下地刮着门板发出嗞嗞声。 “你在等什么?为什么不关门?”方昕梓问。 “是啊,”另一边莫北也说话了,口中呵出冰冷的气,她淡淡地问,“你在看什么呢?” ------------ 第十七章 看什么呢(完) 四周一下黑了下来,耳边只有雷动的心跳声以及粗重的呼吸。 王悦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面朝着墙,右手压在身下,也不知道这个姿势睡了多久,半边都麻了。她想翻个身,一动,身上都是针扎似的刺痛,只能先动了动脖子。 她本能地去寻找莫北,头便往后侧去,先看见了对面天花板上有个挂钩,挂着一个绳圈。 非常粗的绳子,让她想起了自家阁楼里以前盖房吊水泥板留下来的绳子,绳结看起来非常随意,绳圈却很巧妙,大小刚好合适一颗头钻进去。 她一动不动,盯着那绳子看着,狂跳的心奇迹般地慢慢平静下来,躁动的情绪也变成一滩死水。 “看什么呢?”莫北问。 她没有回答,头又往后转了转。 莫北已经坐起来了,只是姿势很奇怪,双腿直直地贴着床,背笔挺地立着,脸朝前,向着对脚方昕梓的方向。她坐直的高度,脑袋恰好探进绳圈里。 绳子似乎吊高了些,莫北的头扬了起来,肩膀却诡异地往下落。 王悦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被向上提起。 “看什么呢?”莫北重复了一遍,语气一模一样像是复制粘贴过来的。 “看什么呢?”她一遍一遍,用着毫无变化的方式问。 “看什么呢——” 王悦突然想到,自己的身体对着墙,脸却已经完全朝向床外,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两面。 但她此刻非常平静,心绪就像莫北一遍遍的语调一样毫无变化。 门开了,走廊的灯光照进室内,灯光一片撒在地上,有个黑影铺进光晕里,姿态佝偻苍老。 莫北歪头看向门。 她的身体纹丝不动,脖子以一种极其扭曲的角度朝右肩折过来,断了一样,看着门的方向。 王悦听见自己平静地问:“看什么呢?” 吧嗒一声,寝室亮了起来。 徐星妍被灯光惊醒,揉着眼睛看着莫北站在王悦床边,伸手在探她额头,徐星妍紧张了一下:“怎么了?” 莫北把手背贴到王悦脖子上,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好像发烧了。” 徐星妍赶紧套上拖鞋走过来,她手掌温热,贴到王悦额上,摸到一片滚烫,哎了一声,为难地说:“是发烧了,可这大半夜的上哪儿给她找药去?” 王悦听见她们说话费力地睁了睁眼睛,只觉得嗓子疼得厉害,呼吸落在唇上都是滚烫的,灼干了上面的水分。 莫北叹了口气,想了想说:“只能先给她降温了,有开水吗?喂她喝点。” 方昕梓马上说:“水房应该还有的。” 说着就踢踏踢踏走了出去,过了会儿就提着一个热水壶回来了:“还是烫的。” “先倒一杯晾晾一会儿给她喝,兑一点冷水给她擦下身体吧,”她顿了下,考虑用热水擦身的可行度,尝试说服自己,“用冷水怕是会着凉。” “好的。”徐星妍在莫北的示意下倒了小半杯,又找了个盆,调整好水温,把她拉了起来,剥掉上衣给她擦身。 热毛巾贴着肉烫过去,水汽蒸发终于有了些凉意,王悦感到舒适了些,长长地吐了口气。 “醒了,”徐星妍挨得近先发现了,关切地问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虚弱地笑了一声,嗓子干痒忍不住咳了起来,莫北坐在边上吹着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似乎有些担忧。 她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只能赶徐星妍:“别擦了,我盖着被子闷一闷就好了。” “哪方神医给你支的招啊?”莫北笑了,她摸了摸杯子,“温度差不多能入口。” 今天的莫北温柔体贴得不像样,只是她烧糊涂了的脑子根本想不出异常。 徐星妍接过被子,把她扶了起来,手掌贴着她的肩膀,力气用大了,指甲划到肉有些疼,王悦挣了一下:“你指甲太长了,剪剪吧!” 徐星妍笑了两下,胸口抖了抖,没有发出声音,只有气喷在她脸上,也许是发烧的缘故,她觉得有些冷。 杯子送到了嘴边,她嘴凑过去,眼睛低垂下来,余光透过杯子的边缘看到了莫北搭在腿边的一只手,手背皮肤干皱,布满了一片片的黑斑,长着长长地白色指甲,一下一下地弹动着。 眼前光景轮转,黑与白交织变化像是八音盒底盘旋转的花纹让人发晕,她一把推开徐星妍跳下床,晕头转向地扶着桌子站稳,面前有凉风扑来。 是从缝隙里透进来的风,带着丝丝哨音。 等她撑着站稳,睁眼就看到自己站在门口,手握门把,门开了一条缝。 “你干什么呢?”徐星妍被她撞得差点掉下床。 她在报怨,可王悦又发现,她们在笑,轻松戏谑地,好像在看一场热闹。 王悦僵在门后,风从门缝里闯进来,细微的声响却如惊雷。 她的手不受控制,拉开了门。 顿时门外有力往里推进,一只干瘦的手掌挤进门里,指甲刮着门板一点点往里蠕动着。 她僵直不动,莫北和徐星妍一左一右贴在背后,许久之后,莫北问了一声:“看什么呢?” …… 莫北听着四周的哭声有些头疼。 楼里的人陷在同一种情绪里没有觉得尖叫声有什么问题,只是匆匆走远,连眼神都没有投来 。 原本安静的宿舍却又连篇吵了起来,这回是徐星妍和方昕梓的声音。 在莫北离开之后王悦冷静了一会儿,脸上逐渐浮出一个宛如目的得逞的阴诡笑容。 她爬了起来,动作沉重缓慢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一步一步朝着阳台走去。 两人不放心,一步不落地跟着,果然她踏上阳台,缓慢的动作变得极其迅速,抬腿就跨上栏杆准备往下跳。 两人吓了一跳,赶忙把她拉了下来,把她拖回宿舍里,拉到一半,刚到中央灯光下,却怎么也拉不动了。 王悦没有出声,眼睛僵直地盯着阳台外, 她明明只有八十多斤的身体却重得像灌了铅,她无视拉扯的两人,重新往外走。 方昕梓被沿途的椅子绊了一下,跪倒在地,一下松了手,徐星妍转身抱住王悦的腰,脚往后蹬着地却被推得不断滑行。方昕梓来不及爬起来情急之下一把抱住了王悦的腿,王悦动作停顿了一下,却并不受影响,她力气大得惊人,竟拖着两个人的重量恍若无物。 徐星妍抱着王悦的腰,感觉自己像抱着一块裹着人皮的石头, 又冷又硬。 她们大声叫着王悦的名字,试图唤醒,却也是徒劳,徐星妍腿弯一凉,已经到了栏杆边上。 宿舍的木门突然一声巨响,像是有重物在撞击着门板。 王悦听到声音,前进的动作急促起来,她嘴里嘶哑地发出啊啊的叫声,一手抓住徐星妍的肩膀,指甲扣进肉里,徐星妍痛得叫了一声,像只小鸡仔似的被丢到阳台角落里,腰撞在墙角的脸盆架,半天没能爬起来。 门又响了一声,王悦甚至无暇顾及挂在腿上的方昕梓,用力的把上身探出栏杆外,方昕梓拼尽全力抱住王悦的腿,使她往下扑的动作停滞不前。 门终于被撞开了,锁头不堪重负,撕裂了边缘的木板。 这时王悦已经大头冲下,只剩一条腿被方昕梓拽着,眼看就要掉下去,她愤怒地大叫,手套进栏杆的缝隙拼命撕扯方昕梓的脸与手。 对峙之间,莫北已经来到身后,一把把王悦扯了上来,按到地上,错开膝盖坐在她腰上。 王悦挣扎踢打,错乱之间在莫北身上挠出几道红条,却挣扎不开,嘴里徒劳地尖叫着,声音越来越嘶哑。 “莫北。” 楼底下忽然有人叫了声,王悦抓住她分神的机会张口咬住她的手,一使劲把手挣脱出来。 莫北又被挠了好几下,才把手从她嘴里拔出来,手掌边缘被咬出来一圈牙印。 王悦牙上沾着血,得意地咯咯笑起来,下一刻笑声却被卡在嗓子里。她仰起头,脖子上出现一圈勒痕,紧紧绞进皮肉里,她无法呼吸,双手拼命地挠着脖子,抓出一条条血迹。 莫北抓着她的手重新按在地上,她看见有根绳子套在王悦脖子上还在不断勒紧,绳子在地上蜿蜒伸展,另一头松垮地套在一个形容枯瘦佝偻的老太婆脖子上,其上有圈青痕,她怨毒又惧怕着莫北,身上发出浅浅的光点,身体逐渐变得透明。 莫北忙抓住了绳子,绳子却忽然滚烫起来,老太婆的身影依然散去了,绳子随之消失,只在她手背留下一条勒痕。 原地只剩下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生,她泪流满面,哭泣着哀求:“救救我。” 随即也消失不见了。 “王悦!”徐星妍突然叫着爬过来,到了跟前却不敢上手触碰。 王悦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她一点动静都没有,胸口几乎没有起伏,脸色也变得青灰。 莫北赶紧伸手在她脖子上摸索着,勾到了勒紧的一条细如发丝的东西,没多想一把给扯断了,脖子上的束缚没了,王悦用力地倒了口气,剧烈地咳嗽起来,脸上也终于有了血色。 三人松了口气,莫北扭头看向楼下,唐颂站在草地上,正抬头看着她,天黑,她看不清,也觉得他的神情应该是担忧的,她挥了下手,唐颂会意,往门口方向走去。 今天遇到的事情在她脑子里塞了一堆五颜六色的炸弹,现在终于炸了,只留下一团灰暗的浆糊。 她脑袋酸痛,踹门之后腿上麻胀后知后觉地出现,站起来时脚跟针扎似的疼。 “去医院吧,楼下有人等,是个警察,不用怕他。” 她弯腰把脸盆架扶起来,宿舍里一片狼藉,椅子水瓶倒了一地。 方昕梓和徐星妍一起扶着王悦,她犹豫再三还是开口:“莫北……” “嗯?” “到底是……” 是什么在作乱? 方昕梓心里有个猜测,却也同当初的王悦一样不敢问出来,害怕答案会颠覆自己从前的认知。 鬼,出现在传说,影视,文字里,在当下社会事事都能用科学解决,谁都接受不了在自己的生活里真的出现这种东西。 于是方昕梓对自己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又对即将得到的答案感到恐惧。 可她比王悦勇敢坦然,只犹豫了两秒,就问了出来。 “到底是王悦怕你还是影响到王悦的东西怕你?” 莫北低着头眨了眨眼睛,轻轻笑了下:“谁知道呢?” 方昕梓知道得不到答案了,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和徐星妍扶着王悦离开了。 宿舍里以前狼藉,书和椅子乱成一堆。最麻烦的还是门,莫北看了眼门,有些糟心,她一点都不想和刻薄毒舌的宿管交涉。 手机这时响了,是个本地的陌生号码,她一边翻着从地上捡起来的本子,一边接通了电话。 “你好,哪位?” 笔记本上不全是黑乎乎一片,在后几页有几个残存清晰的字眼。 救救我…… ------------ 第十八章 救救我(1) 莫北稍慢一步到医院,唐颂已经带她们挂上号了,方昕梓坐在急诊门口,护士拿着棉签给她的伤口消毒,她抬起眼睛望了一眼,沉默着别过头。 “她们呢?” “在……”方昕梓一时没发出声音,她清了清嗓子,重复了一遍,“在里面。” 莫北点点头,准备进去。 “莫北!” 她停下脚步,听见方昕梓向护士道谢,等护士走了方昕梓才淡淡地说:“她已经醒了,你不用进去了。” 方昕梓被挠了几下,不少地方破了皮,现在一条条地凸起来又涂了碘伏,又可怜又滑稽。 她朝门的方向看了眼,对莫北说:“我想跟你谈谈。” 两人来到相对安静的花园一角,方昕梓低头站着,纠结着怎么开口,就听见莫北说。 “我会搬出去。” 方昕梓猛得将头抬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天黑的缘故,莫北隐匿在黑暗里,眼睛因为视线向下的缘故,映照不到远处的光,使得整个人被围绕在晦涩不明的暗地,让人看不懂。 方昕梓突然升起一阵火气,嗤笑了声:“好啊!你和我们在一起伪装得多累是吧?永远都是为了听妈妈的话和我们一起吃饭和我们出去玩,我以为我们是朋友的,可你其实只是为了听妈妈的话完成个任务,王悦她都是因为……” 她嗓子里哽住了,终于还是挽住了最后一丝理智没说出更过分的话,眼泪蒙住了视线,她无法确认莫北的神情是否有一些难过,还是只是为了看她才低着头。 “对不起……对不起,”她抬手抹眼泪,哽咽着说:“我知道不是你的错,这件事不可以怪你,可是明明之前都是好好的,王悦这个样子,我还是忍不住想,是不是你做了什么,我知道不是的,对不起,我好害怕,她说你一直在看她,整夜整夜地盯着她,她快要疯掉了……我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 莫北皱了下眉头,垂在两旁的手不自觉的捏住指尖用力抿了两下。 她统共就会两句安慰人的话,别哭了,没事了,此时却都说不出来,只能沉默着看方昕梓掉眼泪。 这是女孩子最善有的武器,明明那么软弱,却像刀尖一样。 她抹眼泪的动作顺势带掉了脸上的药水,露出一点刺目的红。 “别哭了,”莫北终于开口,“药都被冲掉了。” 方昕梓抹眼泪的动作有一刻的凝滞,哭声顶在喉咙里被掐断那么一下,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嗝。 莫北再次走进医院,身后跟着抽抽搭搭时不时打个嗝的方昕梓,周围经过的人暗戳戳地打量她们,也不知道会脑补出怎样的剧情。 王悦身体没什么大问题,只是嗓子喊劈了加上精神虚弱,医生开了几样安神静心的药,倒是徐星妍撞到了腰,情况更严重一些。 唐颂拿着缴费单带着两人去领药,和从外面回来的莫北她们迎面碰上,看着方昕梓的神情心里有数。 “没事吧?”他问。 莫北摇了摇头,却在偏头时露出下颌角的两条红印。 “你脸上……” 他伸手虚抬起她的下巴,莫北皱着眉不想让他触碰,仰起头推开他,于是掌边的牙印也跟着暴露了。 唐颂愣了下,随即回身对王悦她们说:“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给你们拿药。” “好的,谢谢哥哥。” 方昕梓走到她们身边,莫北自觉地往旁边挪了两步,背对着她们。 “她们都不敢看你了呢。”耳边有人细细小小地说话。 莫北往旁边又走了几步,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我带你出来是看热闹的吗?” “你想要怎么做呢?”小馋鬼出现在她身侧。 “随便模糊一下。” 反正声名在外了,也不缺着一笔空架。 “好。” “王悦,这是你的药,”唐颂把装药的小袋子对应给王悦和徐星妍,“盒子上写了用量和次数,你们等我会儿,我带莫北去处理再一起送你们……” 莫北听见徐星妍小声地回绝:“不用了哥哥,我们想先回去了。” 唐颂也不勉强:“好,路上小心点。” 三人相互挽着手离开了医院,身后小馋鬼晃晃悠悠地飘了上去。 莫北只看了一会儿就收回了视线:“我想……” “你不想。”唐颂一口回绝。 “……” “手给我看看。” 王悦那一口咬得狠,牙印深陷,周围的肉都翻开了,掌缘肿了,硬邦邦的一片。 唐颂吸了口气:“真狠,这得打针了。” “用不着,我想看一下……” “怕打针?” “……”一句话被接二连三地打断,莫北倒也没烦,只是疲倦地吐了口气,“不怕。” 坐诊的是个女医生,戴着口罩看不出年龄,只从眉眼能看出是个温柔的人,也许是唐颂今天陪着好几个人来了,她看见他们时意味不明地哟了一声:“这是斗殴团伙被抓过来了?” “咬得挺深了,”她对着莫北的手看,又抬起她的脸,“脸倒是没事,一点点破皮,开点消炎药,去打针破伤风吧。” 她往电脑上输入药名,又说了些注意事项:“伤口尽量别碰水,饮食上注意点,天气热,要是发炎了记得过来看。” 莫北一一点头记住,走时听见她嘀咕着吐槽了一句:“这咬得也太是地方了。” 倒也是,哪儿不好呢?手不能碰水怕是得腌臭了。 莫北都想不起来自己多久没挨针了。 “唐颂,”走出医院大门,她再次说,“我想看一下附中的名册。” 他却摇摇头,笑着说:“不对。” 她懵了,微微睁大了眼睛:“什么?” “你现在要说的是,你不高兴了,你得报怨一下,你帮助了她们,得到的却是躲避和责怪。”他轻轻碰了一下那双眼睛,眼睛的主人并不知道自己的样子有多可怜,她的表情管理无懈可击,眼睛里却难过得像要哭了。 “宣泄情绪是小孩子必须要有的权利,懂吗?” 莫北沉默了许久,冷淡地开口:“你在教我做事?我们又有什么区别?你凭什么随意揣摩我的心理?” 她语气并不严厉,像聊天似的,说着那些诛心的话,也不知道最后扎了谁的心,自己神色先消沉下来,又怏怏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样子。 “莫北,莫北……”唐颂没有表现出不悦,静静地看着她,嗓音里带着比寻常更要柔和的意味,有些无奈地叫着她的名字:“你说说看,我们是什么人?神仙?妖怪?不要把自己认为得和别人太不一样,不说别的人,就如你和我,排除掉一切其余的,能力,思维逻辑,脾气,也只不过是两个人,是人,两具血肉躯壳。” 莫北眼皮轻轻抬了下,没有说话。 “我们只是比寻常人少了一些情绪起伏,那又怎样呢?情绪并不是表面的嬉笑怒骂,你我只不过是更理智一些,理智是冷血无情吗?”他问,又自己慢慢解释,“也不是的对不对,情绪平缓确实让我们永远以理智为先,让人觉得我们冷血,你自己觉得你是吗?你真的不懂吗?你平常遇到的今晚遇到的一切有关人际关系人情牵扯的所有人,你当然可以分析解决所有麻烦,你愿意吗?你为什么对今晚发生的事情闭口不谈?是你找好了退路,是你无所谓那些惧怕的嫌恶的言语,还是你想要保护她们?并且你有没有想过现在的局面,到底是你的理智在阻止你,还是你的情感在挽救你?” 她皱着眉想了想,不以为然:“有什么区别呢?” 唐颂却又不再解答了,没头没脑地问:“你现在想说什么呢?” “我想看……” “除了这个。” “……烦不烦呐!”莫北吸了口气,仰头看着他,她感觉到心底有些火气,可以压制,又实在被他絮絮叨叨弄得无比烦躁,“没完没了还……” “你现在的情绪不就像个普通人了吗?”他看着瞬间愣住的莫北,笑着张开了手,“那么现在,小朋友,要不要抱一下?” “不要。” 她拒绝了,脚步却停留在原地,忍不住把视线转过去,手指跃跃欲试地伸直又蜷紧。 最终还是唐颂把着别扭的小孩拉进怀里。 莫北屏息熬过一瞬之间的耳鸣,世界安静了。 她听见一些脚步声,听见风吹动树梢,听见草丛里的蟋蟀,听见他在耳边温声细语。 “你可以悄悄的,哭也行,谁都不会知道的。” 莫北不想哭,只是觉得有点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了。 唐颂要更高一点,她伸手抱住他的脖子,他就把手放在了两边,安安静静地任她抱着。她的脸埋在唐颂肩上,呼吸轻又慢,像睡着了一样。 很快她就退开了,神色如常地把手插在兜里往前走。 他在一旁走着,回忆起她之前的话:“你要看附中的名册?学生还是老师?” “学生。”她走了两步,又补充说:“女的。” “方便透露吗?” “有两个,小的女孩子穿着附中的校服,还有个老太婆,吊死的,更多的……”她想了想,无果,“也许得找到那个学生才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 第十九章 救救我(2) 第二天就是周五,虽然节庆前周末要补课,但周五课时不变,下午没课。莫北和唐颂约好午饭后见,刚一下课却接到了唐颂的电话,说是有事,来不了了。 大家都低估了这个秋天诡谲多变的天气,多雨的夏过去了,十八号台风在登陆前夕突然拐弯跳票,迎来了久违的晴天,把夏天无处安放的高温又释放了出来。 原本因为降温蔫儿了几天的苍蝇蚊子突然就爆发了,抱着劫后余生亦或是回光返照的劲头拼命往人身上凑。 秋天一旦晴好天上就连云都没有了,温度笔直升到三十七,昨夜下了几颗雨,雨后潮湿的水汽被高温蒸发,像一块灼热的大海绵捂在身上,让人难受得想呕出来才能正常呼吸。 来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碍于警戒线没有挤得太厉害,嘈杂细碎的交谈声与房间里里嗡鸣的苍蝇混在一起,大热天人多一挤,身上各异的香水味,汗味,体味,混着呕吐物,直教人头皮发麻。 实习生已经吐了两回,头一回没憋住,吐在门上,以至于屋子里头气味如此繁杂。 唐颂把人丹当糖豆放嘴里含着,勉强驱散了些被刺激得发昏的大脑,他把剩的半包递过去,小姑娘指尖冰凉打着颤,僵着一张蜡黄的脸,半天没能扯开嘴说声谢谢。 他叹了口气:“去前台问问昨晚的入住情况,把监控要过来。” 唐颂对她说完,推门走了进去,屋内苍蝇四起,嗡声不断,他揉着耳朵,冷不防对上一双眼睛。 屋里的情形非常诡异,圆形的大床上被子零散,衣服丢得到处都是,地上有个拆封了的包装壳,这里显然发生了一场十分激烈的事情。 床单上的血迹已经干涸成了褐色,死者不着寸缕,神情堪称闲适,慵懒性感地倚靠在床头,望着门的方向,嘴角若有若无地笑着,若不是几乎被割断了半根的脖子,她仿佛下一刻就能张嘴说出一句笑谈。 尸体浑身被涂了一层白色的颜料,看着是被混合过的颜色,将原本的色度提高了几格,又在亚洲人的体色范围内。 唐颂看见她嘴角挂着一团黄色的透明粘液,夹着褐色的血丝,润湿了下巴干涸的血迹。 唐颂戳了下那下巴,问一旁拍照的人:“她嘴里有东西?” “有,一个手机。” …… “这个房子不错的,采光也好,房间朝向刚好避开马路。夜里很安静的,你一个学生住很够了,价格也好说……”房东抖着钥匙拍亮楼梯灯,带着莫北上三楼。 楼有五层,三楼居中,要居住起来温度也适宜。 房东打开第二间门,久无人住的干燥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是莫北一天下来看到的最满意的一间,不算很大,卫生打扫起来很方便,进门是个不大的小客厅,推拉门隔开一个小阳台,淡绿的窗帘轻轻扫着地面。 房东引她在客厅转了一圈:“做饭是不太方便,不过你们这些小孩大多也不会做饭。” 莫北轻轻弯了下嘴角,没有接话。 厕所不在房间里,于是房间的面积看起来要大一些,只有一张床一个三门的衣柜,显得空空荡荡的。 房东看她停在门口,虽然无语却似乎有意,于是紧着把条件提了:“我这个房子是不提供短租的,起码半年起,房租是押一付三的,一个月七百五……如果你要是嫌贵也有便宜的,就肯定比不上这个好。” “不会,”莫北终于说了句话,她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几个未接电话和微信提示,不由得啧了一声,抬头对房东说,“我也许暂时不能搬过来。” “这个没关系,你可以先付定金,我给你留半个月,到时候你要改主意给你退。”房东瞄了眼她捏着手机的举动,猜想了一出小儿叛逆的戏,说着没事,从口袋里掏出发票本,压在门上写好费用明细,撕下来给了她。 莫北付了钱,两人互相留了号码。 二人走下楼分道而行,莫北慢慢往大路走去,小区中央的小公园广场舞正是酣时,节奏明快的音乐撞击着耳膜,人堆里一个身材窈窕的女人硬是把夸张的舞步跳得很优雅。 女人蹬着一双不高的粗跟凉鞋,小腿绷得纤细紧致,膝盖以上裹在贴身的包臀裙里。莫北被那双腿进退间的妩媚姿态吸引,停下了脚步。 她其实看不太清,蓝红灯光交替,舞池中央的人都只是一个个晃动的黑影。 人惧怕黑夜,黑暗隐匿起无数未知的东西,又释放出它们的气息,让人寸步难行。 然而黑夜恰好又将一切都模糊了起来,莫北可以把他们都当成无害的同类,耳朵里那些杂乱的声音也变得贴近现实了许多。 她把手揣在口袋里,踩着路灯苍白缥缈的光影慢慢往前走去。 沉静的心情不过够她走上马路,口袋里的手机又震了起来。 她在最后关头接起了电话:“妈。” 肖颜尽量克制着语气里的担扰,平静地问,“杜晓坤说你申请了外宿?” “嗯。” “为什么?” “我……”莫北哽了一下,编了个理由:“不合群。” 那头肖颜深深吸了口气:“你高中的时候不是和大家相处得挺好的吗?你现在……你现在怎么就不合群了?我以为以前是我们不陪着你所以你……”她原先压抑着,说着说着逐渐爆发,听筒里传出她嘶哑的声音:“我是你妈!我们是你的父母家人啊,你什么都不说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们你就拿一句不合群应付我……” 手机那头传来一阵骚乱,北爸抢走了手机,轻声安慰了肖颜两句,不知怎么说的,过了会儿她再说话时,口气已经和平常没有半点异样,平静又小心翼翼:“没事……我不问了,你自己决定吧……” 莫北心里有些难受酸楚,脑中想了些好听的话劝人宽慰,嘴里却只能说:“我没事。” “好,”肖颜欲盖弥彰地清了下嗓子,笑笑说,“没事就好,那先不说了。” 莫北买了碗关东煮提着进了学校对门的酒店。 贡丸还是烫得很,她盘在椅子里慢悠悠地吹,从书堆里翻出明天要用的书。 杜晓坤发了条消息过来,解释自己作为师长的良苦用心及不得已,毕竟他们之间关系比寻常学生又更密切些,理应多照顾些。 莫北都不想理他,她以前天天夜里在外头跑也没见谁怕什么,这离家稍微远一些他们突然就拿自己当巨婴养了。 贡丸不留神冷透了,她往热汤里蘸了下,整个塞进嘴里,怕杜晓坤又告状,硬邦邦地回了个哦。 估计他以为莫北生气了,没再凑上来碰钉子。 她刚想把手机放下,却震动着显示有电话打进来。 “你好,哪位?” “救……救救我……” 为了接下来的节庆及假后时间调整,周末还得补两天课。 第二天早上手机推送了一则新闻。 【新兴宾馆发现一起命案,警方正在侦破中,希望广大市民注意自己的人生安全之类云云。】 莫北没看清内容就给滑走了,后知后觉又嫌费劲,懒得再找。 教室气氛并没有因为她和室友发生矛盾而不同,她照样坐在原位,左右都没有人。 又是一节近代史,老师那语速估计给个快板还能游刃有余地抖会儿腿,底下的学生偷着聊天,更有甚者拿着书本遮掩吃起早饭来了。 后方有人解了个粽子,肉粽,酱油味浓郁。 老师睁只眼闭只眼把自己的区域圈在讲台上。 早上只排了两节课,下课时才九点半。 杜晓坤掐着点给她发信息让她去趟办公室,莫北有些无奈,自己都远离任何班干部了怎么还没和办公室绝缘。 然而她到时杜晓坤并不在办公室里,她刚拉开椅子,虚掩的门又被推了开。 推门的男人愣了一下,“老师不在?” 她摇摇头:“不在。” “那我把东西放这里,你和他说一下。”他递来一个纸袋,里面装着个方盒子。 莫北接了过来,放在一旁桌子上,回头就他还在门口盯着自己看,她挪了下步子,问道,“您要不进来等?” 他啊了一声,笑着摆摆手,“不用不用,我还有事。” 他离开时,影子被门缝拦成几节,就像身后拖着好几条影子。 莫北坐进椅子里脚尖踢着地,总觉得这个人有些眼熟。 杜晓坤一进门就看到莫北半靠着椅背冷着脸盯着门看,像只要吃人的阴兽。 他愣了下,目光上下扫着门框,“我的门怎么了?” 莫北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没怎么,有事?” “你房子找到了?”他看到了桌上的袋子,随手放到了地上,再次确认,“你真的要搬出去?” 莫北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差不多找到了吧。” “……差不多是差多少?” “放假了就搬呗。” 他笑了一声,语气变得不好听起来:“别人都是考虑国庆去哪儿玩,你就想着搬家呢?” 莫北懒得和他拉扯,早上出门没带吃的,现在嘴巴空得厉害,她惦记着课堂上闻到的粽子,想去买一个。 杜晓坤在她出门前叫住了她,气她的态度却也无力改变,只能说:“你哪天走我来帮你。” 她淡淡地说了声谢谢。 杜晓坤只能看着她走,死孩子软硬不吃,他毕竟不是她的父母,也没法完全包容她的臭脾气。 何况,她家里已经表示让步了。 莫北的三个室友早上又来举报,还是带着伤来的,一个还花了脸,哭哭啼啼地说着莫北前一天晚上的暴行。 杜晓坤不太敢信,莫北虽然一副狗脾气,看着随时要咬人两口,其实能忍得很,何况这到底是三个女孩子,怎么也惹不到莫北动手打人。 可她们的伤确实是实打实的,淤青在腰上腿上,都是推搡磕碰撞出来的。 不过巧的是走廊的监控拍到了她们宿舍门,莫北虽然两次进入宿舍,可和其他三人在一起的时间不超过两分钟,打架还讲究先放个嘴炮挑衅,莫北总不至于一进门就一手一个小舍友。 而且她第二次踹门更像是宿舍里面的三个人产生了内部矛盾。 有了监控画面,一方泪汪汪的控诉,一方沉默不语,看起来就比较像老实人背锅。 或许真的是被排挤了。 这也是杜晓坤和莫北父母并未坚持劝解的原因。 老实人莫北在校门口小摊买了两只粽子,真的吃到了却不如想象中满足,不过好歹安抚了瘙痒的唇齿。 ------------ 第二十章 救救我(3) 徐明朗开车进了师大,逐渐到达目的地,路边有人驻足,小声地议论着。 早知道不开这车了。 他想起先前的情况,谁知道从尸体嘴里拿出来的手机居然还能打开,通讯录最后的一个联系人叫莫北。 又是莫北,上次也是她。 下午的课堂里,学生都不怎么有精神,东倒西歪的,聊天的都少了,大多数都趴着睡觉。 徐明朗没能第一时间教室里找到莫北,他还以为她是会坐在教室角落那种孤僻的怪女孩,结果她就坐在第二排,低着头奋笔疾书,完全隐没在一堆学生里。 老师在讲台上兜圈子一眼看到了他,走过来询问。 他掏出证件晃了一下: “我有些事想找一下里面的同学。” 老师问了名字,把莫北叫了出来。 坐在门边的学生看到了他的证件,惊讶地推着同桌小声讨论起来。 警察上门带人,不会是和昨天早上发生的命案有关吧? 于是流言团体在教室两头迅速扩张开来。 徐明朗看见教室里频繁投递而来的视线,他们怀着热切又不怀好意的揣度与猎奇。 莫北收拾好了东西走出来,她的视线往自己身上飘了一下,里面的嫌弃明晃晃的。 他不自然地咳了声,带着莫北往外走,轻声说:“昨天早上发生的命案你应该听说过了吧?” 莫北摇摇头,上了车后座。 他发动车子:“我们在死者的手机里找到了你的照片,并且直到前天夜里,就是星期四晚上八点五十左右,她给你打了电话。” 莫北没有说话,靠着座椅闭上了眼睛。 车子慢慢启动,汽油混着座椅的皮革味让她有点恶心,她把额头顶在玻璃上,借着车身晃动缓解胃里的呕意。 徐明朗在路口停下等红灯,透过后视镜看到她睁开了眼睛,镜面截取了她的眉眼部分,眉黑而长,眼角尖锐眼尾大开,半垂着眼睛有个上扬的弧度,慵懒轻蔑。 她感受到了视线,抬起眼皮,慵懒退去,又显得英气锐利。 徐明朗想起了她的照片。 应该是军训时期被偷拍的,那时她头发还很短,显得要更凶一点。 第一张照片里她用小指头勾着帽子,仰头在喝水,树冠细碎的阳光落下来,在她周围形成明亮的斑点,深色的迷彩服衬得仰起的脖颈更加白皙纤细,第二张,是偷拍者被抓包之下的杰作,她五官利气太盛,拧着眉面目不善的样子大约惊到了偷拍的人,以至于周围的景象模糊虚化,主角倒是更加清晰。 他看到照片时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一定是个坏孩子。 他从后视镜里对视着那双眼睛,不由自主地问:“你的眼睛是天生的吗?” 莫北漠然地眨了眨眼睛,“不是。” “美瞳?” 她敷衍地笑了下,“我以为天生对应的是后天?” 好孩子说话才不会这么咄咄逼人。 徐明朗闭上嘴。 唐颂从厕所出来路过窗边看到有车开进大门,他心里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果然就看见莫北从车上下来,跟着徐明朗进了大厅。 “……”他暗骂了声,转头往楼下去。 莫北走在徐明朗后面上楼,他突然停了下来,叫了声队长。 莫北不吭声,唐颂不说话。 楼梯上的气氛逐渐怪异起来,徐明朗看着脸色不怎么明朗的唐颂,小心翼翼地开口:“我把人带来了队长。” 他觉得唐颂说话是在咬着牙:“我看到了。” 莫北倒是一改车里爱答不理的态度:“我能跟他说吗?” 徐明朗瞥了眼唐颂,心虚地说:“……能吧。” “上来吧,去我办公室。”唐颂说。 “好嘞。” 莫北于是两步跨上去,积极得像条跟屁虫。 “你先坐,我给你倒杯水……” “她给我打过电话……” 两人同时出声,唐颂拿茶杯的手顿了一下,点点头,依然给她倒了水,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包青梅:“你脸色很不好,想吐吗?” “……还行。” 她坐下来,先喝了口水,又把青梅塞进嘴里,胃里翻腾的感受才消了一些。 她看见唐颂脸色也很难看,下巴胡渣冒了头,身上有股烟草与咖啡浓茶混在一起的味道,看起来很颓废。 她捋了捋思路,问:“她给我打了几个电话?” “两个。” 莫北沉默了会儿:“我以为她们是同一个人。” 徐明朗在车上稍微说了点关于案件的边角,死者是她们学校的,不是她以为的那个附中女学生。 唐颂猜到她的些许想法,安慰着:“没关系,这不是你的错,我只是想问问你是不是认识她。” “不认识。”莫北摇摇头。 她社交圈不大,同班的人都认不全,别说更远的。 他换了个方向问:“她在电话里都和你说了什么?” 莫北没有马上回答,她打开手机放出电话录音,除了莫北一开始的问话之外,只有一个女人气若游丝的求救。 “……救我救……救我……” 录音时间只有十秒不到,女人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恐惧,可她求救的对象一声不吭。 唐颂长长吸了口气,很久才开口:“两个电话都是一样的?” 她点了下头,说起自己没有报警的原因:“她给我打第一个电话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没错。” 法医推测的死亡时间大概在周四晚六点到八点之间。 “你们在哪里找到的手机,怎么今天才看到通讯录?”莫北问。 “她嘴里。” “哪儿?” “她嘴里,”他重复道,手指点了下她的手机,“这么大一个,下巴掰脱臼了才拿出来的。” 莫北瞅着手机对比着与嘴的大小,眯起了眼睛,露出个牙酸的表情。 她翻开相册,里面有一张照片,拍的是被胡乱涂鸦的笔记本,唐颂偏头辨认着上面的字。 “这就是王悦留下来的信息。”她解释说。 “死者名叫曾诗涵,是你们学校大三的学生,周四下午四点,她一个人在新兴宾馆开了间房,一个人,监控里没有人出没过她的房间,”他解释过死者的基本信息,顺着她的话往下猜:“曾诗涵给你打了求救电话,附身王悦的那个也向你求救……” 是否是亡灵在寻求帮助? 那附中的女学生又是什么情况?为什么没人报案? “明天还要上课吧?我先送你回去。” 唐颂拿过车钥匙带着莫北下楼。 “房子找好了吗?”他等着莫北系好安全带,随口问:“你和室友的事怎么解决?” “找好了但暂时搬不了,申请书还没写,国庆后再交上去批吧,”她一样一样地回答,“宿舍楼里有个鬼吃了我几顿饭,帮忙把那段记忆改了。” 用了一整只烧鹅。 鬼擅长给人制造混乱和幻觉,当时她们三个情绪浮躁防线薄弱,正是趁虚而入的时机。 但也不能改得太过分,恰如失忆并不会让人变成一个全新的智障,生理与心理的感知无法改变,只是在原有基础上套上一个让人可以信服的谎言,被揍了比让她们接受世上有鬼要容易一点。 他能理解莫北的决定,只是交代着:“女孩子独自在外面要注意安全。” 他把人送到酒店,又继续投入工作中。 夜里九点多,他却接到的莫北的电话。 莫北从出租车上下来,见到面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回是个男的。” 在当下多数服务需要身份认证的情况下,通过手机号码寻找主人并不是什么难事,顺藤摸瓜很快找到第二个死者的身份信息。 周宇泽头一回上警局,心里慌得一批,挤牙膏似的东一点西一点拼凑出自己所知道的:“李清大二起就住外面,他家庭条件一般,要打好几份工,但他又比较好面子,这个事也就我们几个比较要好的哥们才知道。” 徐明朗从在笔记本上一条条记下来:“他家庭条件不好为什么还要住外面?” “谈对象了呗!” 说起这个周泽宇半是羡慕地笑了一下,笑完觉得不合时宜,略有些尴尬,“像他们这种长得好看的脱单可容易了,他还挺认真的,听说大一下学期认识的,后来就出来住了,不过他没带出来玩过,我们也不认识对方。” “那他平时人际关系还好吗?” “好啊……他人特别好,大家都挺喜欢他的。” 徐明朗问李清住在哪儿,周泽宇说了个小区名,坐在旁边扒松子的莫北突然顿了下,表情一时有些呆滞。 唐颂从办公室出来,徐明朗迎了上去,复述着刚刚得到的消息:“李清是师大美术学院大三学生,去年交了个女朋友,在新辉小区租了间房子,队长,我们现在去吗?” 唐颂看了下表:“去,叫上人一起去。” 他走到莫北身边,她剥了一堆松子,壳是壳肉是肉分开放着。 “走了,吃早饭去。” “你还有时间吃早饭?”莫北头也没抬,随手把壳拨进垃圾桶,小心翼翼地把松仁捧起来,她剥得太多了,拢在两掌里满满当当的,一时不好处理。 唐颂伸手抓走一把,看着她脸上惊诧夹着肉疼,心情好了些,就忍不住逗她,一股脑放进嘴里,还要评价:“奶香不如椒盐好吃。” “舌头钝了吧?原味,我妈做的。” “阿姨手艺真不错……” 莫北情绪低落:“最后一袋了。” 唐颂有些愧疚。 “你再抓点,捧久了手要出汗了。” “……” 行叭。 徐明朗不太适应两人之间的气氛,躲得远远的,让人把周泽宇给送回去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李清的小区。 莫北从车上下来,看见等在房子楼下的房东,两人表情一时都有些微妙。 唐颂来回看了两圈,笑了:“这么巧?” 莫北不置可否地啊了声:“巧得让人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呢!” 唐颂心里附和,还真是开心不起来呢。 “你好,你就是李清的房东吗?” “啊……是,”房东有些紧张,领着他们上楼,“李清他犯什么事了?” 唐颂没直接告诉她,只说:“你带我们去他房间就是了,他是一个人住吗?” “房子是他一个人租的,听说还有另一个男孩子一起住,不过那个男孩子好像也很久没来了。” 唐颂转头看了徐明朗一眼,房东走在前面,周泽宇的工作不是他做的,信息上的不对等让他有些拎不清状况,凑近莫北轻声询问:“不是说女朋友吗?” 她侧过头与他说:“他说的是对象。” 对象的涉及范围可就不那么单一了。 徐明朗也有些懵,但话是他亲口转述的,这时周泽宇都走了,只能闷不吭声地背锅。 房东带着人走到李清的房门前,这会儿将近七点,邻里都在家做早饭或准备上班,隔壁的人开门出来就看见走廊里房东带着一群穿制服的,忙吓得又缩回了房里。 大抵人民公仆这么个身份总是让人敬仰又唯恐避之不及。 房东敲了门叫了两声,里头没人应答,她抖出钥匙:“同志,开门吗?” “给我吧。”唐颂给后面的实习生使了个眼色,让人把人带离了这里。 他看向莫北:“你去车里等我吧,一会儿带你吃饭。” “啰嗦。”莫北嘴里说着,还是往旁边走了两步。 唐颂把钥匙插入锁眼里。 门打开的一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臭味从屋子里扑出来,像下水道腐烂的老鼠与死鱼和着衣物未干堆积之后的潮湿臭味,莫北看到回来的实习生变脸似的脸色瞬间煞白了。 唐颂沉着脸:“快点取证,一会儿人多起来了会很麻烦。” 警察们涌进了房间里,莫北也想跟进去,实习生拦了她一下,她脸色很难看,手指抖着往脸上戴口罩,勉强端着镇定:“你不能进去,会破坏现场。” 旁边路过的一个警察嗤地笑出了声。 实习生耳根红了起来:“你……现在也没你事了,你要不就回去吧。” 莫北哦了一声,朝她伸出手,“手套,鞋套。” “说了不……” “唐颂。”莫北叫了声。 过了会儿,里面传来唐颂的声音:“进来。” “……”实习生愤愤地抛过去一个小袋子,想了想还是问,“口罩要不要?” “不要。” 莫北和唐颂一起来的,忙碌的警察看见她戴好了装备,也没拦她,只是好奇地不时看她,一边又忙碌自己的事情。 房间里的状况比想象中要好一些,又充斥着阴森诡异的气氛,哪怕闷热异常,也总有股子阴冷附在脊背上。 李清租的屋子比莫北看过那间要小,一张床,一个柜子,还有一只与房间环境格格不入的单人沙发。 他就趴在沙发背上,一条腿伸直,一条腿曲着架在扶手上,没有衣物遮蔽,后面完全暴露在空气里。 如何形容他呢? 莫北想到了小时候看到的一档科普栏目,禽类腹泻时如果与族群在一起,会有被叨肛的风险。肛被尖锐的喙啄破割裂,越扯越大,无助虚弱的鸟飞不起来,浑身羽翼完整,就那么一个血淋淋的伤口,直至肚肠泄露。 李清的身体被涂得很白,所有先天后天的印记缺陷被一一掩盖,除了头发,浑身的毛发都被剃得干干净净,在浓白之下,撕裂的肛口那一圈红格外刺人眼睛。 法医正在检验他颈部的创口,莫北站在侧面,只看到深进半根脖子的一角裂缝,米白的沙发一边干涸过后血液色泽暗沉,有些恶心。 周围不断有相机的咔嚓声,法医把李清的脸调转了一个方向,顺手抚上了他的眼睛,突然他捂着左手怪叫了一声,往后退了两步。 大家都看了过来,陆航指着李清脸色发青:“他眼睛动了一下!” 李清脸被侧着压在沙发背上,眼睛正对向莫北的方向,缓缓的,他紧闭的嘴咧开了一个诡异的笑。 大家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法医的话像是一颗种子扎了根,阴诡的气氛迅速生根发芽,他们紧紧地盯着李清,唯恐他下一秒就要动起来。 唐颂靠近莫北,意有所指地问,“你看到了吗?” “这里什么都没有。”莫北说。 她微微弯下腰,凑近李清的嘴,突然把手指伸了进去。 实习生刚巧站在她身后,看到这一幕心都要蹦出来了,忙捂着眼想往外走又得忍着,憋得直跺脚。 莫北在他嘴里摸索着,突然夹着什么东西往外就拔,可他口里黏液湿滑,抓不太住,她又塞了根拇指进去,李清嘴被撑开,诡异的笑变成了遭人摆布的无神呆滞,有一黑色的圆弧形硬物抵在他的内嘴角。 唐颂马上反应过来:“手机?” 莫北嗯了一声,那嘴里都是滑腻的液体,手机边缘的直角卡住嘴唇两边,捏都捏不住,别说拿出来了。 “拿不出来。”她看向唐颂。 他左手掐着李清颌骨用力一拧,就听到一声让人牙酸不已的骨裂,那下巴硬生生掰脱臼了。 费了一番功夫,手机算是取出来了,滴着发黄的液体,莫北这会儿又显得十分嫌弃,皱着眉脱掉手套,一旁痕检的赶紧拿了个取证袋装着手机收了起来。 手机被拿了出来,李清看起来终于像死透了,看着可怕,却不再那么阴森诡异让人不舒服。 法医叫了人一起把李清抬到了担架上,角度转换,莫北只惊鸿一瞥,眼前就横出来一只手:“不许看。” “……哦。” ------------ 第二十一章 救救我(4) “你住这里不安全。”唐颂带着她走在大家后面。 李清被抬下楼,附近的住户探头探脑,细细碎碎的说话声传出来。 “又死人了?” “最近很不太平哟,还是少出些门吧!” 房东局促不安地等在楼下,见到尸体的那一刻脸上的神情瞬时有些崩溃, 又压制了下来,“同志……凶手,凶手……” “我们会抓到凶手的,” 唐颂安慰她,又看了眼莫北,招手让她往前,指着问,“她是不是在你这里租了房子?” 房东了然地啊了一声,知道这笔生意黄了,老实答道:“没租,只付了定金。” 唐颂点点头:“她不租了。” 莫北猛一抬头:“那我住哪儿?” “去我家。”他语出惊人,趁着莫北懵逼把人塞进了车里,又跟表情古怪的房东解释说,“我是她叔叔,她跟同学闹别扭了,又不肯听爸妈劝,死活要住外面。” 行叭,警察叔叔也是叔叔嘛。 莫北把头靠在车窗玻璃上,面无表情地听着,突然想起来些事,忍不住笑了起来。 唐颂上车时莫北已经调整了表情,要笑不笑地:“叔叔?不是堂哥了?” 他笑了笑,没什么所谓:“你要叫也行,只是刚刚那种情况还是叔叔比较有说服力。” 莫北不大想表明自己的想法,撇撇嘴没说话,剥了颗糖放进嘴里。 “什么味的?” 莫北又摸出一颗看了看:“橙子。” “给我一颗。” 她剥开递过去,唐颂看着路况,飞快侧头叼了过去,牙齿不免磕到她的手指,她嘶了一声。 “咬疼了?” “没有。” 莫北搓了搓指尖,有个小小的印,痒得很。 她吃糖没什么耐性,很快就咯嘣咯嘣地咬碎了,又往嘴里塞了一颗,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小孩子,小心蛀牙。” 莫北轻轻哼了一声,突然问:“李清大吗?” “什么?”唐颂差点把车开到马路沿上去,靠边停下了车,转头看她面不改色严肃地像是在讨论学术,心里顿时升起老父亲般的糟心。 偏偏她没等到答案,催促起来:“大吗?” 他一口咬碎牙齿间的糖:“一般。” “那是怎样?” “就……”他冷酷地拒绝回答,“小孩子家家的问这些干什么?” “迂腐。”她又哼了一声,听着更像是笑。 莫北闻不惯汽油味,靠着椅背眼睛动也不动地盯着路况,嚼糖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车稳稳当当地开在路上,停车与加速的仰扑感都被削弱得微乎其微。 然而她脸色依然逐渐难看。 “现在去哪儿?” “李清都那样了那凶手是不是……”很大。 两人同时开了口,莫北说得话更长,又看见他板起脸,自觉吞掉了几个字,显得有些滑稽。 她突然觉到些许不好意思,别开眼含糊地说着:“你不是……你不是让我去你家吗?” 莫北一般负责制造僵局,从来没试过打破,一句话说得自己头皮发麻。 唐颂转头看路,想也不想就答应了,作势要在下一个路口拐弯:“行啊。” “……我要吃饭。” 莫北偶尔皮一次的后果让两人都头疼不已,选择性地略过了先前的话题。 唐颂本来答应了早饭,可现在显然不可能,有些为难,温声道了歉,又问吃什么。 莫北看着窗外闪过的各个店面,随口回了句火锅。 唐颂有些无奈,他直觉得莫北似乎云里雾里知道了不少东西,只是都还没捋清楚,也不好让她断言,无奈地改口:“你就打算一直住酒店?” “我的房子不是让你退了吗?”她两指夹着晃了晃手机,房东刚刚把定金退还了,这也没办法,房主家出了事,预定的租客却带着警察上门搬出了具尸体,这事情注定过不去,又只能这么粉饰太平。 唐颂叹了口气,解了门锁,还是不放心:“我反正一个人,忙起来也不常回家……” “不要!”莫北头也不回地下了车。 他看着她偏离了路边的火锅店,径直拐过转角,消失在人群里,他呆坐了片刻打了个电话。 “陆航,着重检查一下死者的胃里是否有药物残留……” 莫北虽然说得似是而非像是耍流氓,却也提供了一个思路。 李清后面变成那样,周围的住户却没有反映,说明过程相当安静,可以怀疑是凶手有通过药物控制的受害人的可能性,如果是,就可以试着从药源渠道进行排查。 莫北在路边随便吃了碗馄饨就回了酒店收拾东西去上课。 杜晓坤打了好几个电话,微信里也全是他的消息,轰炸内容也不过是问她怎么回事。于是莫北下课又被拎到了办公室,同一个办公室的老师都见怪不怪了。 “杜老师,你这个学生……” 后面消了音的估计不是什么好话。 “你怎么回事?”杜晓坤沉着脸问,“你是不是闯祸了?” “没有……” 他猛锤了下桌面,憋着火气咬牙切齿地说:“还没有?!你老实告诉我,不然我找你妈了啊!” 告家长这套在哪里都适用,莫北于是无奈地拖长了音:“小舅舅……” “叫爸爸都没用!”杜晓坤气得头大,好几天了什么都问不出来,这死孩子,“警车都来了!你还非得搬出去你是不是交了什么……” “你想到哪里去了。” 她赶紧打断了他那套是非恩怨的瞎想,“前阵子不是死了个人?说是我们学校的。” 杜晓坤愣了下,没想到能扯到这个:“对啊,人家家长都过来闹过了。” 也就莫北学校酒店两点一线的,什么都不知道。 她简单地说了曾诗涵通讯录的事,没说得太清,末了问:“为什么她会有我的号码?” “有你号码的人多了。” “嗯?” 杜晓坤顿了顿,只是说论坛上有关于她的一些东西,没过多解释,话锋一转:“你趁着国庆把外宿申请写了,我尽快让上面给你批,你都多少天夜不归宿了,小心被通报批评。” “知道了,”她这会儿又很听话了,“谢谢小舅舅。” “你现在知道我是你舅舅了,”他心里无奈,凶狠地按着她的脑袋晃了晃,“不看好你,你们家能联合起来弄死我。” “……”那还真挺惨的。 “吃饭去。” “杜老师,我觉得你得离女学生的生活远一点儿……” “吃不吃吧你?” 吃。 莫北走在前头开门出去,面前忽然有个影子一晃,差点撞到一起,她停住了,那个人手里的东西却掉了一地。 “不好意思。”莫北蹲下帮他捡起滚过来的笔。 男人捡书的动作慢了下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被她握在掌心的笔。 “老师?” “哦。”他反应过来,接过笔攥在手里,不自在地笑着,“没关系,没关系。” 莫北帮着把东西收拾好,跟上杜晓坤。 “上次就是他。” “嗯?” “刚刚那个老师,上回过来的时候你不在,他给你留了东西,”她有些疑惑,“你不知道吗?” “不认识啊,那不是你给我的吗?” 杜晓坤每次吃个饭仪式感都挺重,上齐了菜还得拍条小视频,然后噼里啪啦地打字聊天,菜却没动几口。 莫北边吃边打开学校论坛看情况。 时至今日,莫北才知道学校论坛里的事,原来学校中的见色起意发生在那么早之前,她的学院班级电话号码都被放到了上面。 打人事件酝酿起来很快,如今她的风评不大好,那篇帖子也就重新被顶了上来。 封面是她军训时被偷拍的两张照片,她还记得偷拍的是个女生,跑得很快。 她随手翻了几页,除去开头性别没被扒出来之前的我可以之外,后面基本是一边倒的侮辱谩骂。 越往后越是不堪入目。 莫北看见了诅咒长辈的言辞,也看到了充满颜料的臆想,居然还能连成一出完整的动作戏,有头有尾,汁水四溅。 从七百多层开始突然冒出来个画风清奇的网友,写着些似是而非的话,内容阴暗冗杂,让人十分不舒服,却又有不少人甚至追起了连载。 她往下翻。 【她哭了,真可怜啊!她低着头,肩颈之间的弧度刚好放下我的头,她是烫人的,但是很软,和看起来完全不一样,就像布丁裹着棉花糖,又浇了蜜,我都舍不得摸,又想狠狠咬一口。】 【她有些瘦了,胸还是柔软又青涩的,她陷在雪白的被子里,她比被子还要白,我压着她的颈,那后背的肩胛骨高高凸起,她一声又一声地叫,后来就哭了,说喘不过气来了。啊,那我就放过她吧……】 【她拿着笔,她是不是在勾引我?她手那么白,握着黑色的东西那么好看,我不会放过她的,我不会放过她的!】 【我又看见她了,她手腕上搭着背包带,我想,如果那是一股绳,绳结勒进雪白的皮里,她哭喊恳求我轻一点,是不是很下贱?】 【她带我去了她的房子,小的像个蜗牛壳,不过没关系,蜗牛剥了壳,就软得一塌糊涂了。】 莫北皱了下眉,最后一条,戾气格外重。 【他们又在一起!他们总是在一起!】 ------------ 第二十二章 救救我(5) 电梯刚下到停车场,莫北就被家里来的电话绊住了,里面信号不大好,她打了个手势往旁边走了几步。 杜晓坤先一步去找车,底下四通发达,上下不是同一个电梯很容易找不见自己的车。 他一排一排走过去,身后有车开过来,长长的灯光下,一条影子慢慢接近后背。 在车开走之后,视线有片刻的昏暗模糊,他脚步停了一下,意图适应环境,却恰好错开了被目标的后脑勺,凶器掠过头落在左肩上,他被一阵巨力打翻在地,脊背先是麻木无感的,肩胛迅速裂开般疼痛起来。 杜晓坤被苦痛冲击得一时发不出声音,昏花的视线中央有个人,以及被高高扬起的铁棒。 他用手肘撑着地往旁边挪了点,惊险地避开落下来的一棒,嘭地一声,铁棒凿开坚硬的地,铁器蜂鸣,沙石飞溅。 这一下要是落在头上,那不得像开西瓜一样碎了。 杜晓坤不由得一阵后怕,可左手几乎动不了了,他只能单手按着地挣扎着往后退。 那个人再次动手,棍子破开空气呼呼作响,眼看就要落下来,不远处的一辆车忽然发出警示的声音,使得附近的车跟着一起叫了起来。 巨大的声音在地下空间回响。 那人动作一滞,杜晓坤趁机往后躲,却看到不远处莫北在往这里跑。 “别过来!”杜晓坤冲她大喊。 周围的人被声音吸引,往这边靠近。 那人却似乎还不甘心,藏在帽檐下的眼睛发出怨毒的情绪,忽然一个黑漆漆的东西飞过来正好砸中了他的脸,他踉跄了一下,还是转身跑了。 莫北跑到杜晓坤身边,他背靠着一辆车的轮胎,脸上都是冷汗,左臂僵着弯在身前,莫北不知道他还有哪里受伤不敢动他,让他搀着自己借力站起来,一连串地问。 “没事吧?他们是谁?为什么打你?” “他们?一个就要我命了……” 杜晓坤背上火辣辣的,感觉最疼的地方有东西在往外流,衣服都跟着粘住了,只勉强能集中精神,没注意到莫北有瞬间的愣怔。 “太黑了,我没看清。”她从容地岔开话题,从地上捡起手机,把他扶到车上,借着顶灯看他的背。 铁棍前端借着下落的劲头变得锋利无比,在他左肩开出条十多公分的伤口,周围更是淤青了一大片,也不知道有没有伤到骨头。 “车钥匙给我,我送你去医院。” 杜晓坤嘶嘶地吸着冷气,动作艰难地从口袋里摸出钥匙,还不忘问一句:“你有驾照吗?” “没有我开什么车?” 这个点大多数人都吃饭休息去了,好在医院有医生值班,当下就把杜晓坤给接了进去。 也许是因为他躲了一下,避开要害的同时角度也取巧,伤得比想象的要轻一些。 医生用三角巾把他的胳膊固定在脖子上,边交代:“有些轻微的骨挫伤,接下来几天要注意休息,伤口不要碰水,明后天可能会更难受,如果受不了或有问题记得及时上医院,拿着单子去缴费取药,最好有个人能照顾你,免得自己乱动又伤了……” 莫北在一旁逐字逐句地记住,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了起来,她拿出来一看,原来还是砸坏了。刚砸的那一下钢化膜都裂了,揭开之后屏幕倒是看着没什么影响,心里也没怎么在意,这会儿屏幕亮了才发现上半部分都是黑的,触屏也坏了,完全点不动。 电话是唐颂打来的。 她盯着不停震动的手机想了一下,来到外面,把手机放到地上,用力踩了两脚。 这回彻底坏了。 “手机借我用一下。”她把手机重新揣进口袋,转头看向杜晓坤。 杜晓坤完全不想借,然而莫北那双眼真的是能毫无波动地一直与人对眼,一番对视,他败下阵来,战战兢兢地把手机递过去,生怕她一个不忿就给自己的砸了。 唐颂电话莫名其妙被挂断,正要重拨,又有个陌生号码打了进来。 那头传来莫北的声音:“是我。” 简单明了又自信。 她简单地说了一下自己的情形以及手机坏了。 唐颂对这事并没有询问,只是沉默了几秒后语气平静地告诉她:“附中的学生名册已经拿来了,你看一下时间。” “好,我先送杜老师回家,晚点过来。” 莫北把手机还回去时杜晓坤郑重地简直像那是他失而复得的儿子。 莫北嫌弃地眯起眼睛:“至于吗?” 杜晓坤只是把手机揣进兜里,并不想和她讨论自己惶恐的心路历程。 她拿着单子去付费取药,又开车把杜晓坤送回到家门口。 看着空荡荡的房子,她有些不放心:“你一个人啊?” 杜晓坤觉得好笑,这小孩一会儿没心没肺,一会儿还挺体贴:“难不成你要留下来?” 他说完觉得不合适,接着又说:“本来约好和你小舅妈放假出去玩,这不……”他指着被吊起来的手,“她晚上就过来了。” 莫北想了又想还是问:“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杜晓坤也不明白,纠结着眉:“我本本分分一人民教师,我能得罪什么人?” “行吧,你自己注意。”她准备要走。 “莫北,”他叫停了她,神色认真:“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好解决的事?如果有困难一定要跟我说。” “知道了。”她轻轻地笑了一下,离开了。 她打车去了唐颂那里。 他们看起来比早上还颓废,垃圾桶里堆满了泡面盒,调料包、烟味与咖啡充斥着整个空间。 唐颂从电脑上翻出附中的名册,一页页全是学生的半身照,他们穿着同款同色校服,也是差不多的发型,看着就让人眼晕。 “我好在只是夜盲不是脸盲。”莫北往下拉了几排,眼睛就有些花,侧头盯着一旁的小仙人球看。 “这是批发来的吧?我看外面桌上都是。”她戳了下那不如蛋大的绿植。 唐颂靠在椅子里,听了她的话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笑。他累极了,眼睛里都是血丝,眼皮几乎马上就要磕到一起,突然听见她说话。 “过来。” “嗯?” 她转身面向他伸出手:“靠过来点。” 他把手放在桌面上,上身往前倾了些,下一刻,她的手掌覆盖住了自己的双眼。 唐颂已经有点熟悉套路了,奈何沉眠太快太舒服,在那手突然收走时他不由自主地跟着向前,好在手这回撑住了桌沿没磕到桌上。 唐颂吐了口气,看着她一行行往下翻照片,似乎和之前没有什么不同。 “对你不会有影响吗?” “不会。” “你是不是不能和别人有肢体接触?”他们见面的次数有限,却也能见她其实不太与人有直接接触,至今记得他们有过的几次接触时她不适的表情以及接触前夕她的犹豫,总觉得她似乎非常抵触。 她愣了下:“没有啊,你想到哪里去了?那么金贵得不能与人接触的话我在我妈肚子里就凉了,后期喂奶吃饭换尿布不都得接触吗?” “哦……”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对玄学接受太快,低着头反省了一阵,又问,“那是不能随便和我有接触?” “也不是,”莫北一下形容不出来,“就,选择性失个聪吧……” 起个降噪耳机的作用。 “不是什么坏事。”她继续看照片,看着看着,就往嘴里塞了颗糖,口袋里只剩一颗了,所以没有咬碎,顶在腮帮子上慢慢舔。 不是什么坏事…… 唐颂低着头,突然弯了下嘴角。 高中的女生大多都是差不多的发型,穿着一样的衣服,一旦看得多了,就会麻木。 莫北几乎以为自己要瞎了。 “找到了。” 唐颂随着看过去,女生的照片被放大,看着是个看着很乖巧清秀的长相,嘴角抿着,被定格在想微笑又羞臊的片刻,眼睛却灵动光明。 唐颂接过鼠标打开她的个人资料。 银江市师大附中高二三班,刘佳颖。 “就是她了?” 莫北点点头。 他又问:“你之前说还有一个老太婆是吊死的。” “对。”莫北若有所觉,抬眼看着他。 唐颂从桌角的一个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照片,上面是个面相阴郁的老太太,正是那天莫北见到的那个。 “推测一下,目前已知有三名受害者,他们向你求救时都已经死了,我之前不明白为什么刘佳颖的家里人没有报警,直到今天上午,她的家里人,”他用手指敲了敲照片上的老太太,“他们去殡仪馆领走了尸体。” 莫北调整了个姿势,靠着椅背看着他:“所以呢?” 唐颂看着照片给她解释:“她叫王云花,自己吊死在了家里,也是邻居报警,你都想不到,一个人赴死的决心可以那么强烈,甚至她的腿还是瘸的,她用晾衣叉把绳子挂起来,再把自己挂起来。她有一本电话本,里面只有十四个联系人,有七个是空号,包括她儿子的,能联系到的人,他们一听到王云花的死讯开口就是撇清关系。最后还是她的侄子说可以帮忙找一找她儿子,今天才过来领走了尸体。” 老而无所依,无归处,无福无惑,怀着一腔遗憾怨恨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也许死后也不能安息,终日飘飘荡荡,去干损人害己的事情。 他把椅子往前拖了点,一手拄着下巴,神神秘秘的:“听说吊死的无法投胎,还得找到替身,她是不是刚好找到了刘佳颖,刘佳颖的家人没有报警的主要原因是,她是自杀的。” 莫北认认真真听他说了一大通,想不到得了这么个结论,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封建迷信。” 唐颂乐了:“你却是我见过最讲究科学的大师了。” “还有个问题。”莫北说,“李清和曾诗涵都和我同校,有我的联系方式可以理解,刘佳颖为什么要找我?她一次次骚扰我室友,目标很明确,可我们应该没有交集,我过来这里上学才一个多月,她为什么认识我?为什么都要找我?为什么是我?” 她还藏着一句没有说出来。 为什么敢来找我? ------------ 第二十三章 救救我(6) 唐颂拿着照片和对应信息往楼下走,莫北把手放在裤兜里,指尖挑着糖转圈圈,因为下午没有安排课,所以出门带的少,只剩一颗了,她勾到手里攥着,怕一会儿唐颂向她要。 唐颂低头看着打印纸上的家庭住址:“我们先去她家看看。” 莫北却没有应声,只是看着一旁座椅上一个低头哭泣的女人,半晌扯了扯他的衣角:“我照片看多了眼晕,你觉得她俩像吗?” 唐颂对比了下照片,确实有点相似。 “小何,”他叫了一声,在女人旁边安慰的警察忙走了过来,唐颂问,“她……过来报案?” 小何说是:“她说她女儿被人强暴了,一问时间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这么久了伤都好了,什么证据都没了,然后就哭,怪自己没有考虑孩子的心情,现在这些人要是少考虑一下面子问题能省多少事?” 莫北静静地听,然后抽走了那张照片朝着女人走了过去,快得唐颂都来不及拉她。 叶静纠结多日,终于鼓起勇气来报案,可警察都说时间久了,哪怕路口的监控录像内容没有被覆盖,那条路七拐八拐本身就存在许多死角,他们都说会尽力,可是听起来却充斥着无能为力让人绝望。 她悲从中来,极力忍耐着没在人前嚎啕大哭,只是压抑地哭了两嗓子,便胡乱地抹了眼泪,准备回家,一抬眼就看见面前站了个男孩子,拽了吧唧的像个不良少年。 “你……” 莫北把照片朝向她,开门见山:“您认识她吗?” 女孩啊…… 唐颂在后面头痛地捂脸。 叶静被自己女儿的照片和面前这是个女孩子两件事冲的一下卡了壳,好半天才想起来回答问题,磕磕巴巴地答道:“这是我女儿,佳颖,刘佳颖。” “哦。” 哦?就哦? 却看见莫北突然把手递了过去,他忙上前挡了一下:“线索已经有了,我来问就好了,你回学校吧。” 莫北摇了摇头,只是把照片折成一小片递给他,也没刻意压低声音:“她现在过来报案说明出了一些不好解决的问题。” 三人都知道所谓的事情意味着什么,一时面色各异,唐颂用力捏了下她的手,然后退开了。 莫北再次把手递到叶静面前,“阿姨,手。” 这个女孩看起来并不很靠谱,却有种让人无法抗拒的气息,叶静不由自主地将手掌放上去,莫北掌心温暖,裹着她冰冷的手指,热力缓缓地沿着手臂向上流淌。 “我见过您的女儿,在我的宿舍。” 她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却勾着叶静将思绪转向女儿,一段画面忽然冲进叶静脑子里,背景杂乱的宿舍里,她的女儿满脸泪水嘶声哀求着。 救救我…… 叶静终于崩溃,尖叫着倒在椅子里。 …… “佳颖她那天和同学出去逛街,夜市离我们家很近,也就百来米,她平时很乖的,也很胆小不爱出门,我和她爸爸也不拘着她,毕竟难得要求出去,多和人相处也好,她回来的时候裙子都破了……她爸爸因为……因为生气说了些话,她就躲到了房间里,她还那么小,她什么都不懂的……” 叶静说着说着捂着脸又哭了起来。 莫北透过镜子看到女人双肩抖动的样子,她身上有种不自然的老态,就像十几年的衰老发生在一瞬间,精神与肉体都呈现出一种下塌的无力感。 她在自责,更多是悔不当初,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报警?为什么没有给女儿安慰?为什么当时的情绪竟是惊怒而后是痛心最后才是疼惜。 “她第二天就正常地出来了,只是不那么爱说话,我和她爸爸给她道了歉,安慰她说没关系的,这也不是她的错,我们给她请了两天假,去医院做了检查,她也很听话,后来又上学去了。” 她把眼泪抹在手臂上,接下来的话让她自己先抱住了自己,“前几天我夜里起来,路过她房间门口,听到她自己一个人在说话。” 夜里漆黑漆黑的,只有路灯从窗户透进来,照出一个惨白的方形,隔着门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微弱,可叶静还是听见她稚嫩的女儿用着不符合年龄的老辣口吻在说话,迂回婉转地像是诱哄:“不要去见她……不要去见她……她会吃了你的。” 她又转换了语气,坚定地说:“我要去。” 叶静听见女儿停顿了一下,嘿嘿地笑了起来,清脆甜美的声音在夜里听来格外恐怖:“你妈妈,在门外听着呢……” 然后叶静听到房里传来了脚步声,慢慢的,像是极其年老的人,走路一步一拖,慢慢靠近了门。 夜晚静极了,那缓慢的脚步声听来竟似有了回音。 叶静吓得跑回了房躲进被子里,身旁的老公呼吸沉重绵长,她抱了上去,摸到一手冰凉。 “所以你老公也发现了你女儿不对劲?” 唐颂问。 “是的。” 车里沉默了下来。 父母觉得女儿精神不正常了,于是带去医院看,可女儿怎么也不肯出门,也不肯让他们进房间。 “她爸爸脾气不好,两人闹了几回,他就忍不住动手要拉她去医院,没想到……” 叶静哆嗦了一下,眼神变得惊恐,“她手腕的皮就被扒下来了。” 唐颂没接着问,莫北晕车,很久不说话了,她支着头看着窗外, 夜市这条街白天看来很平常,非常普通,与夜里的盛状比起来显得冷清了许多。 唐颂把车停在路边,三人下车步行。 这条巷子很窄,不像其他的多少有间理发店或小炒,这里只有屋子的侧与背,然后像蛛网一样四通八达延伸出去。 刚进巷子没几米,他们就闻到了一股酸味,在房与屋之间开辟出一块凹槽,用来放垃圾桶,大约是这里的人不是太讲究,许多垃圾都倒在了地上,也许又有野狗路过,撒的到处都是。 很快,叶静的家到了。 刘佳颖的父亲站在门外,同叶静一样,他的身上也有厚重的崭新的衰老,就像新结的尘埃,一层层地铺开,忧愁落下的灰色,扫之不尽。 他看见了唐颂,脸上露出些欣喜,赶忙迎了上来,“警察同志,辛苦……辛苦了。” 然后他看见了后面的莫北,迟疑了会儿:“我们……我们先进去吧。” 四人进了屋,这是个很平常的家,只是窗门紧闭,拉着窗帘不透光,使得室内有些阴冷。 刘佳颖的父亲殷勤地请唐颂坐下,张罗着给他泡茶:“没什么好茶,您将就喝。” 唐颂礼貌地接过来放在茶几上:“不用客气。” “您……您抽烟吗?”他显然很紧张,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摸烟盒。 “我不抽烟。” 三番两次被拒绝,男人有些沮丧,表面强硬撑住的客套伪装撕碎之后,他的背更下垂了些:“那你们先坐,有什么问题尽管问。” “我们不是来问问题的,我们是来解决问题的。” 他说我们,刘佳颖的父亲怀疑地扫了眼莫北,讪笑着说:“现在的警察都这么年轻……” 叶静赶紧拉了他一下,附耳说了几句话,他脸色变了几遍,最后颓然一指,道出了刘佳颖的房间。 莫北走了过去,轻轻敲了两下门,里面轻轻说:“我不去医院。” “是我。” 莫北说。 里面沉默了一会儿,传来一声尖叫,然后是摔砸东西的声音。 唐颂赶忙走了过去,“安全吗?” “没事。” 莫北朝他笑了一下,把糖塞进嘴里。 甜腻的糖在舌尖转了几圈,牙齿一错,碎成几瓣。 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突然的安静让人的耳朵里生出绵延的嗡鸣。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房间里头黑洞洞的,透出些不好的气息。 “请进。” “等我一会儿。” 莫北朝唐颂说。 她走了进去,门在她身后关上。 房间里很黑,仅有密实的窗帘缝里透过一丝丝的光线。 莫北有过眼伤,使得她的眼睛在暗处很难看清东西,她只能大约感知到这是个窄小/逼仄的房间。 她不知道自己站在什么位置,她也听不见刘佳颖的呼吸声。 死人是不会呼吸的。 “劳烦开下灯。” 白炽灯亮了起来,灯管发出呲呲的电流声,莫北被强光晃得闭了下眼睛,然后看清了这个已经看不清原貌的房间。 许多孩子的房间都是这样,床,衣柜,书架,书桌,正对书桌的窗子。而现在除了大件家具不能移动,零碎东西撒了一地, 莫北刚才如果再往里走一步,就会踩到脚前的台灯摔个狗吃屎。 房间中央,用床单吊下来一个绳套,挂在曾经吊扇的挂钩上。 刘佳颖靠着墙站着,她的表情很平静,甚至有些释然,却在莫北与之对视的瞬间变得怨毒。 莫北笑了一下,舔了下牙齿上的余甜:“王云花?” 刘佳颖背后有个老太婆的身影,她脖子上系着绳圈,与刘佳颖的连在一起,在莫北说出她的名字时,轻轻颤了一下。 莫北用脚尖把面前的杂物拨到一边,慢慢走过去,现在刘佳颖身前,她的身高足以看到藏于人后畏缩的小老太太。 莫北无意识的用舌尖顶了下后槽牙的棱角,懒散地问:“你都敢自杀了,还找什么替死鬼啊?” ------------ 第二十四章 救救我(7) 莫北进去之后房里再也没有传出声音,刘佳颖的父母在客厅坐立难安,趴在门上想听点儿动静,却毫无收货。 唐颂心里不安,还是对他们劝了句放心,就不再说话了。 在这里的人,谁又能放得下心。 忽然刘佳颖的房间传来一阵东西摔砸的声音,他们来不及反应,有风骤起,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嘭的一声撞在窗户上,窗帘紧紧贴着四方的框,发出剧烈摩擦的呲呲声,有什么东西,在拼了命地要出去。 叶静紧紧拉着老公的手臂,两人躲在唐颂后面。 玻璃最终不堪重负,碎了。 刘佳颖的房门被人打开,屋里的风也在同时停歇,似乎已经从窗上的裂缝离开了。 莫北扶着门框,背后的房间亮着久违的灯光。 “女儿!女儿啊……”叶静看见她出来,这会儿也不怕了,叫着和老公一前一后地挤进房间里。 但有时候生活不会给人太多希望。 叶静只看得见躺在杂物里的女儿,她被脚下的枕头绊了一下,晕头转向地去扶墙,嘴里徒劳地啊了两声,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浑身的力气与悲伤愤怒绝望一起化作两股捉摸不到的气流从泪孔里溜出去。 刘爸爸去扶她却又因刘佳颖的死放开了手。 他剧烈地喘息,脖子上的血管膨胀鼓起。 唐颂默默把莫北拉到身后。 刘爸爸盯着女儿看了半晌,突然大叫了一声转身扑向莫北,却被唐颂擒住。 “杀人啊!”他被唐颂挡着,拼命地试图伸手去扯莫北,赤红着双眼绝望地嘶吼:“她杀人啦!你把她抓起来啊!我的女儿啊……” 叶静似乎被他叫回了魂,尖叫着从房里跑出来,手里拿着小台灯不由分说地朝他们打。 “你把我女儿还回来!” 唐颂挡着莫北,挨了她好几下,一把抓住刘爸爸的手腕往外一扭一推,又反手夺过台灯,护着莫北往大门方向退。 “她早就死了。” 莫北声音不大,却奇迹般地穿过那些歇斯底里的痛哭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没有!”叶静冲他们大喊,“没有啊……她刚刚还说话了,她还没死啊!是你杀了她……” 刘爸爸还要扑上来打人,又避不开唐颂,索性把火气撒在唐颂身上:“她是杀人啊!你是警察啊你做什么要护着她?把她抓起来啊!她杀人啊……” 唐颂见过不少这样不清醒的场面,小心地不让他们碰到莫北,还抽空对她说了声先走。 莫北没有回应,她在唐颂身后露出一双眼睛,将他们的癫狂都看在眼里,半晌,缓缓开口:“谁让你出去玩的?” 刘爸爸动作一滞,表情随即古怪起来。 “你活该啊你要大晚上出去玩,要跟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出去玩,你才多大呀穿这样的裙子你出去勾引人吗?你活该啊,这要传出去还怎么见人……” 她的语气格外冷淡,平板地仿佛在照着稿子念,却把他们曾经扔出去的刀子,一把一把捡起来,通通还了回去。 “为人父母啊……”莫北感叹,讥讽地笑了,“为了面子逃避女儿被伤害的事实,又逃避她真正死亡的真相,去看看吧……” 她看着夫妻俩,长长地叹了口气:“去看看吧,绳子还挂在那里呢。” “不是啊……”叶静腿一软坐到了地上,崩溃地大哭,“她还活的呀……” 莫北想靠近她,却因为被唐颂攥着手腕,只能低头看着她,问道:“你要她这么活着吗?你要她看着自己一天天腐烂发臭,直到白骨兜不住脏器,眼眶放不住眼珠子时,才能看不到你们的愧疚和恐惧,你要她这样活着?” 直到真相当头砸下来,所有的自欺欺人,所有的怨怼全都失去了方向,绝望在血管的每一交汇点蔓延开。 叶静捂着脸一声声哭叫,她哭女儿的遭遇与死去,却不敢挪步进到房间里再看一眼。 刘爸爸一身尖刺也随着叶静凄厉的哭声慢慢萎缩,脊背比之前弯得更加厉害,他颓废地靠到一边,抖动着嘴唇,眼睛涨得发紫,也跟着轻轻哭起来。 屋子里充斥的悲伤绝望让人不舒服,莫北不想在这里待,轻轻扯了下唐颂的衣服。 “刘先生,叶女士,警方一定会找到凶手,请节哀。”唐颂郑重地向保证,转身护着莫北离开了房子。 莫北在屋里表现得没有半点异样,出了门往前走了几步,就脚软了。 “怎么了?”唐颂忙扶住她。 她皱着眉喘了口气,轻轻摇了下头。 唐颂打开后车门让她坐,不过短短几步,好像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她侧着身脸靠在椅背上,眼皮一眨一眨越粘越近。 他半蹲下看着她的眼睛:“发生什么事了?” “王云花……” 他点头表示知道。 “你是对的,王云花诱哄刘佳颖自杀,不知道什么原因,刘佳颖死了,灵魂却不能离体,有人刻意地把她们关在身体里……”她咬着牙哼了一声,像是压抑着巨大的痛苦,用力地喘了几下,把手张开给他看,右手食指指腹又一条细长却深刻的划痕,掌心一片刺眼的红,还在不断徐徐溢出,她撑不了一会儿,手脱力掉在膝盖上,接着说,“她和刘佳颖一起被困在尸体里,我想把她们分开。” 两个鬼魂塞在一个躯壳里,时间久了,一丝一缕缠扣在一起,要分离开肯定不是像她上下嘴唇一碰那么简单的。 他伸手揉去她眉角一颗即将落入眼睛的汗,担忧地问:“很难受吗?” 她却摇摇头:“不是难受。” “不是难受……”她眼里有种让人看不懂的晦涩,她舔过唇,尝到汗的微咸,口腔中液体不断分泌,她吃力地吞咽,才吐出一口颤抖的气,“我把她们吃掉了……” 唐颂脑子里嗡了一声,却惊恐地发现,对于她所表述的事情他能产生的震惊甚至不如自己对于这件事毫无波澜地接受了来得厉害。 莫北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着这可怕的事:“我没有别的办法让她们离开那具身体,我就……把她们吃了。” 进食,往往能使生物感到愉悦,不论叙述者如何调整语气,使其能够客观悲痛惭愧,吃了这两个音节却还是能诡异得仿佛藏有刻在基因里的笑意,让人毛骨悚然。 她在害怕,她指尖冰凉颤抖,掌心有细密的汗。 第一次见面时,唐颂就知道眼前这个女孩与自己极其相似。他们虽然拥有所有人都具备的情绪情感,但这些情绪与情感就像是精密计算之后再安装的,它们让他们看起来和寻常人没有区别,让他们自以为都是没毛病的,直到需要达到某一峰值时,他们才发现其中的问题。 这种机械的情绪数值让他们很少产生恐惧这一类尖锐的情绪。 可是莫北害怕了,恐惧像发了绣的针,弥散着类似血腥的颜色与味道。 他呆在原地,听见她又开口,那些悚然诡异的字眼一个不漏地钻进耳朵里:“我发现,我吃饱了。” 莫北将手放在他的手背上,刹那的安静像爆炸之后双耳暂时失聪而产生的白噪音,她不适地咬紧牙,眉峰蹙起,冷汗滑进衣领,她忍不住想疯狂地使用肢体,想狂叫,想踢打,想释放在胸腔里冲撞的说不清是痛苦还是快意的东西。 她最终却也只是闭着眼颤抖着呼出一口气:“我每天吃那么多东西,我的胃撑得不行,可我的思想我的牙齿却告诉我,我好饿啊……我看着他们我看着你……我好饿啊……” 她一直把这当做一种可以被压制的念头,能被克制,就不是大事。 可是今天她不得不破了戒,长久的念头被满足让她几乎情绪癫狂,以至于刘佳颖的房间又被毁了一遍,才克制住没把屋里另外三个活人当做猎物吞下去。 之后开始,直到现在,她身体处在一种昏昏欲睡的餍足之中。 唐颂比他自己想象的要冷静,他反手把那几根冰凉的手指抓拢,轻声问:“你一直都知道吗?” 她扯开一个笑容,却像是哭了一样。 唐颂明白了,她知道的。 “好可怕啊,”她眯起眼睛,几乎就要睡着了,“我在里面把自己摘得那么干净,那么理所应当,我……” “你知道什么叫发饭晕吗?”她没头没尾地换了个话题。 他语气轻柔地接上:“不知道呢?” “以前网传过一个贫血论,吃饱的人血液集中帮助胃部消化导致大脑供血不足而犯困,俗称发饭晕,我从前不会发饭晕,以为是身体倍儿棒的缘故……” 莫非讥讽地笑出了声,困得睁不开眼了,也许是这次终于吃到了对的东西。 这个认知让她脊背发凉。 她喉头滚动,重复着吞咽的动作,疲倦地口齿不清:“我是个怪物吗?” “莫北,莫北,”他用力攥紧她的手,一遍遍叫着她的名字,不敢让她睡过去,“ 她妈妈说了,她已经开始腐烂了,她继续被困在身体里只会更痛苦是不是?” “我在那里……” 唐颂没听清:“什么?” 莫北动了动嘴唇,一阵恶寒从脊背爬遍整个身体,她不受控制地发颤:“好冷……” 她试图把腿勾起来把自己团成团,身体在前倾时倒进了唐颂怀里。 他隔着衣服摸到她不正常的体温,透骨的凉,像是僵死的人,从体内发出来的冷。 唐颂心里一惊,一手托着她的背把人抱起,踢开车门自己坐进去,把她抱在怀里不断地搓着她的手臂,呼唤着她的名字,不让她睡着。 两个人的身高都很可观,彼此挤在狭窄的车座里,冷与热的体温相互交织,一时间竟都压不下去。 莫北的脸恰好埋在他颈窝,鼻尖蹭着那一块皮肤,她咬了下舌尖,效果不佳,口中泛起的咸腥还十分恶心。她用力喘了两口,口中呵出凉气扑在他耳后:“我就在那里……” 一段图像走马灯似的在脑海里飞速划过。 唐颂发现自己落入了另一个视角,他躺在地上,地面粗糙磨破了不属于自己的稚嫩皮肤,身上的人沉重如磐石。 他听见浑浊的呼吸扑在耳边,然后头转向灯火通明处,在那里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唐颂猛得清醒过来,不住地喘着气,下腹里火辣辣像被铁块烙过一样疼。 他低头看向莫北,心里还有没消散的绝望。 莫北已经睡着了,体温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正常状态,神色宁静,看起来毫无负担。 与他在幻象里看到的渐渐重合,刘佳颖在恐惧的地狱里挣扎时,路灯下的人无忧无虑。 ------------ 第二十五章 救救我(8) 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如何在一眼望去时就能找到想要的人? 刘佳颖躺在地上,不知道是谁家把剩菜倒在地上了,住在巷子里的人大多不太讲究,环境使然,一开始讲究的人,后面也能从善如流在两米开外进行投放。 雨水化开那些黏糊糊的汤汁,渗透衣服,进到皮肤里。 脏死了…… 她倒下时胳膊被粗粝的地面剐掉了一层皮,酸臭的脏水将伤口蛰得刺痛。 那个人,他带了一把刀。 他从身后捂住她的嘴,她耳朵贴到了他手臂上愤张的肌肉,皮肤潮湿滚烫,触感恶心极了。她还没来得及挣扎,就像一条没有手足的鱼,被狠狠拍在案板上,晕头转向的,路口的灯光在视线里拖出长长的线条,像烟花一样炫目瑰丽。 他压了下来,手掌扣着刘佳颖下半张脸,只有鼻孔从手掌边缘能获取空气,眼睛在黑暗里失去了作用。 他用他的刀割开了裙子,冰冷的刃贴在身上时让她产生了要被烫伤的错觉。 她因为恐惧耸动胸腔。 他因她的恐惧耸动腰胯。 炽热的呼吸一声声带刺,从额头滑到脖颈,割得她血肉模糊。 为什么是我呢? 她想。 在极盛的恐惧里她暂时感受不到绝望,只是肢体僵硬,被推动着转过脸。 巷子外头人潮汹涌,巷子里头寂静如死。 如何在那么多人里一眼看到想要的人? 她卡在墙壁的死角,看见了那个高高瘦瘦的人。 路灯在那人脸上同时添上光与影,使她显得不是那么好看,肩膀处被下垂的衣服勾勒出尖削的骨骼,胳膊细得不堪一折,肘关节凸起一些,瘦得肉裹不住骨架。 刘佳颖看着她打电话,看着和旁边的人交流,手指里捏着竹签,悠闲地转着。 刘佳颖不知道自己的目光是否有足够的力量灼烧他人,只是路灯下的人似有所觉,突然转过头看向这里,眼光专注地好像和自己对上了视线。 救救我…… 她从鼻腔里发出薄弱的求救。 救救我…… “看什么呢?” 他发现了。 她心跳抖落,扑簌簌地掉下迟来的叫绝望东西。 这个世界有那么多人,怎么一眼找到想要的人呢? 除非是早有预谋的。 恶魔掌住了她的脸颊,他出了汗,掌心湿润异常,在她细嫩的皮肤上留下厚重的水渍。他游刃有余的呼吸变成了狰狞的喘息,他将上身与自己贴紧,凑到她耳边:“你看,她是不是很好看?” 刘佳颖瞪大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声。 原来是因为你! 她看着巷子口的人。 我遭遇的一切都是因为你! 他走了,来时那么从容,走得却很急,慌慌张张地跑进了巷子里。 也许还从她家门口过了。 她扶着墙爬起来,整理好衣服,裙子前面被割开了,风穿过时有着严冬的冷。 刘佳颖一瘸一拐地回到家里,爸妈偎在沙发里看电视,昨天放到女主角流产,今天就被恶婆婆赶出家门。 他们边看边评价:“这些人呀……永远都不会体谅别人的……” “电视剧嘛……” 电视剧嘛,生活总不会那么残酷的。 “唉呀!你怎么回事?”叶静先看见了她,遥控一扔跑了过来,拉起她的手带到客厅中央对着灯光,神色紧张却又有一丝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希冀,她颤抖着嘴唇:“你怎么了?” 回到了家里,刘佳颖强撑着的一点硬壳崩碎了,她冻得浑身发抖,哭着喊着:“妈!我被……我被……” 叶静哎了一声,把她抱在怀里跟着哭起来。 刘爸爸在一旁呆滞许久,第一件事却是关门:“吵什么?被别人听去了像什么话!” “你有没有良心啊?”叶静一听就炸了,用力在他身上打了几下,哭着骂他:“你女儿被人欺负了你就这样……” 刘爸爸憋屈地挨着,飞快地看了眼刘佳颖,突然大声喝道:“我知道!” 叶静被震得一时无言。 他撕心裂肺又竭力压抑着声音,脸涨得通红:“我不知道吗?你这样大喊大叫被别人知道以后还怎么出去见人?不嫌丢人吗?” 谁不能出去见人? 谁应该丢人? 刘佳颖尚且出于是非观塑型的年纪,一刹那都破碎了。 她呆呆地站着,看刘爸爸说得叶静唯唯诺诺不敢再语,只能抱着自己唉唉地哭。 他不知是气是哀,说着说着矛头直指刘佳颖,“你活该呀……” 刘佳颖愣在原地忘了哭。 “你活该啊你要大晚上出去玩,要跟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出去玩,你才多大呀穿这样的裙子你出去勾引人,你活该啊,这要传出去还怎么见人……” “你别骂她呀……”叶静捂住她的耳朵把人按进怀里,“现在怎么办呀?” 现在怎么办? 报警啊。 刘佳颖想。 当不知道吧…… 他把东西留下来,警察可以检验的。 刘佳颖想。 没人在乎刘佳颖怎么想了,他们打定了主意。 谁也不要说,就当没有发生过。 不要让人知道了。 以后该怎么抬起头做人啊? 刘佳颖机械地洗完澡躺进床里,被窝冷得像铁,就像这个家,一夕之间变成了没有情感的巢穴。 她盯着天花板,窗外有一些微光,使她看见天花板中央的那个挂钩。 有了空调,吊扇就被摘掉了,只剩一个挂钩。 她魔怔一样盯着它。 “根本没有人在乎你,他们不爱你,不在乎你受的伤害,他们只在乎自己的面子,他们连问都不问你一句,安慰也没有,什么都没有,哪怕你现在死了,他们为了面子,连眼泪都不会流的。” 那个老太太,她什么时候出现的? 为什么蹲在床头? 她说的话好有道理。 刘佳颖坐起来。 没有人在乎我了…… 她把床单扯下来,老太太递给她剪刀。 我死了,他们会难过吗? 她站上椅子,把头放进绳圈里。 老太太轻轻地,抽走了脚下的凳子。 …… 门外有人敲响了门。 叶静在门外小心翼翼地出声:“佳颖啊,起来了吗?早上想吃什么?爸爸买了饺子要不要吃啊?我们……你有没有不舒服?我和爸爸陪你去医院看看吧?好不好?” 绳子硌着舌根,刘佳颖无法说话。 她抓住绳圈将头拿出来,身体落到地上,昨夜随手丢弃的剪刀插进了脚底。 她感觉不到痛,眨了眨眼,用手拔掉了。 她在衣柜的镜子里看着自己,脸色有些发紫,她用力搓了搓硬邦邦的脸,希望能使它看起来显得白一些,有一点效果。 叶静还在门外为昨天的事情向她解释:“佳……佳颖,爸爸昨天不是在怪你,他只是太难过了,我们先去医院看看好不好?” 门开了一条缝隙,刘佳颖穿着一件衬衫,扣子扣到了最顶上,房里光线昏暗,叶静看不出她太多的异常,只是觉得她语气冷淡,当做是伤心怨气的缘故,心虚地别开了眼。 “妈,我没事。” 打发走了叶静,她关上门坐在床上,自言自语起来:“我要去找她。” 身体它发出了另一个人的语气:“那我们去找她。” 夜里,她站在巷子里,在巷口的一个女生身上感受到了昨天那个人的气息。 她恢复了原先的生活,照常上下学,除了更沉默没有别的异常。父母很担忧,却除了唉声叹气没有更多作为。 她灵魂的一部分脱离了身体,跟着那个女生去寻找。 在周五晚上,刘佳颖终于找到了, 可她下一刻被拉回了自己的身体。 她问:“为什么?” 身体里的另一个声音在害怕:“不能再去了,不能再去了!” “为什么?”她又问。 “你会被她吃掉的……” “我要去。” “我要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本应她的磨难要我来承担?” 这一次,刘佳颖倾巢而出,因为那个人不在,可以放心地进入寝室,给她留下信息。 然后,她来了。 “王云花?”她踢开地上的杂物,发出乒铃乓啷的声响,扫出了一条路线,来到自己面前。 她来得太迟了,第一个看到的也不是自己。 她歪过头,黑发轻轻扫着脖颈,刘佳颖不敢抬头直视,有种与生俱来的趋吉避凶的意识在阻止自己直视这个人。只能看见她的衣领里飘出黑色的烟丝,缭绕着藏进发丝里。 “啊——”藏在刘佳颖背后的老太婆失声尖叫,她骤然飞起想夺门而出,却被颈上的绳索牵制着,又哆哆嗦嗦回到自己身后。 刘佳颖看见她那双英气的眉慢慢蹙起,语气里多了三分疑惑:“你怎么回事?” 老太婆佝偻着瑟瑟发抖:“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望向刘佳颖:“抬头。” 刘佳颖便抬了起来。 她的指腹贴上来,细细摸索着,那是热的,柔软,干燥,拇指底下有最末端的动脉搏动,鲜活的触感似乎可以抹去曾经在皮肤上停留过的湿滑潮热,刘佳颖眨了眨眼,嘴唇颤抖着:“救救我。” 我想走了,我想离开这里,我不想看见我的爸爸妈妈每天因为我而感到害怕。 她的视线落到刘佳颖血肉模糊的手腕上,用着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问:“你确定吗?” 刘佳颖感到她在颈上的手指勾住什么东西。 “我确定。” 有风起了,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如同细细的雨声,如同包装袋被轻轻揉响,如同油锅里低温慢炸的酥肉。 这声音温暖,缓慢,宽广,伴随着入了深眠。 ------------ 第二十六章 救救我(9) 饥饿焦渴的旅人终于找到了堆积成山的美食,却只被允许吸了一口清粥顶上的汤皮,填不满的空虚唤醒体内蛰伏的恶鬼,它与理智相互蚕食,双方的拉锯仿佛要割裂了身体。 莫北被喉咙里发出的细碎呻吟惊醒,她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朦胧的黑,远处嘈杂的谈话声被粗重的呼吸盖过。 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或者说,她根本没有精力去想自己在哪里。腹中的饱涨感几乎要冲断肋骨,却有更大的空虚盘旋在脑后。 她茫然四顾,黑暗里慢慢出现一点荧光,像是萤虫停顿在半空中,尾部的光点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出口。 莫北忍不住向它伸手。 唐颂刚开门就听到咚一声闷响。 他的桌上,有一棵巨型仙人球,笔直笔直地怼到了天花板。 “……” “老大,关于画展那个……你怎么不进去?”徐明朗险些撞到唐颂背上,他抬起头正要往里看门就被合上了,只瞥到一抹绿色。 唐颂吸了口气,定下心神回过头:“你把资料整理好叫上他们到会议室,我等下过来。” 等徐明朗走开了他才重新开门进去。 “怎么回事?”他走近了才看到被电脑遮挡的画面,莫北右手整个手掌都贴在仙人球上,忍不住觉得手疼:“你不扎吗?” 扎。 莫北脑子里都是睡不醒的迷糊,她看见唐颂气势汹汹,心虚地把手拿下来,也不知道是没了支撑还是小花盆底盘不稳,她刚一挪手,仙人球就横着翻倒下来,又因为太长,卡住墙面上。 气氛逐渐凝固。 但是随着仙人球的暴长,肚子里撑得慌的感受倒是没有了。 莫北抓到了些端倪,试着用手指轻轻碰了下仙人球,嘴里神神叨叨地配上:“收?” 嘭一声,横亘在办公室里的大家伙变回了没有蛋大的尺寸,倒在桌面上,小花盆里的石子营养土撒得到处都是。 “……” 她心虚地端着手。 唐颂看着她那一手刺,一时不知该气该笑,把资料放在桌角上,从抽屉里找出来把镊子:“手。” 挑刺过程枯燥乏味,莫北倚着桌面,手背垫在他的掌心里,居高临下看着他头顶的发旋,没话找话:“你也有两个旋。” 他嗯了一声,拔掉指腹的几根刺,抓着指尖往上抬起来一些,细如牛毛的小刺在侧光下现出形状。 “我奶奶说两个旋的人都很倔。”她又说。 唐颂抬起头,“你看我像吗?” 莫北轻轻摇头:“不知道,我觉得你很奇怪。” “怎么说?” 她想了想:“你什么都不问。” “那我问一个吧,”他极敷衍,“刘佳颖和你说什么了吗?” “就这?” 他往纸巾上揩掉镊子上的刺,头也没抬:“就这个。” 莫北沉默了。 唐颂也不急,冲着光仔细确认了再也没有刺,放下镊子起身收拾桌面的,扫掉多余的土屑,把小石子放回花盆里,才又重新坐下,恢复了以往温和的形象:“你真的不愿意说,我会逼你吗?” “你不怕吗?” “怕什么?你对我有食欲这种事情?”他稍微斟酌了一下措辞,却也只是笑着摇头。 他回忆起莫北睡着在车里的样子,那可不是什么饱暖思困的表现,她或许真的时刻被饥饿困扰,但是吃掉灵魂带来的似乎只有伤害。 她选择隐瞒这份伤害,唐颂也选择相信她隐瞒之后呈现给别人的表象。 莫北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出一些平静之外的任何一种情绪,最终无果。 唐颂并不打算纠结莫北的事情,改口问:“凶手到底是什么人?他真的是人吗?” 莫北不解地看着他。 “曾诗涵入住的酒店监控里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进出过她的房间,甚至房门都没有打开过,而她在十一层。” 这说明凶手有能力让监控与人眼无法观察到,也许还能徒手爬上十一层甚至穿墙而过。 “我也可以让人看不见我。”莫北话音刚落,她就消失在唐颂眼前。 可她发现唐颂依然盯着自己,目光像是能穿过那层屏障,当她收起屏障他又自然地移开视线。 “可我不能穿墙。” 唐颂没有对此发表意见,他看了眼时间,拿起桌角的资料:“我要去开会了,你……” “我去买手机。”莫北找了个离开的理由。 “好。”他点点头,替她打开门,“注意安全。” 唐颂目送她下楼,转头走进会议室,他们已经等在里面,白板上贴着李清和曾诗涵的照片,两人底下所有能交集的点都用红线标注出来。 他拉开椅子坐下,叫了徐明朗的名字:“你刚刚说到画展,接着说。” “对,”徐明朗点头,抽出两张打印出来的监控图像,“林照先生和妻子胡小泉去世后他们的学生联名办的画展,这两位因为一生所有的对外画作都是对方,办展的目的是为了纪念两位老人,展出一直是不需要门票的,办展期间前来观看的人很多。” 美术馆有不少贵重画作,安全方面做得到位,所以监控的画质很高。图像上李清和曾诗涵的脸非常清晰。 “李清和曾诗涵虽然是一个学校的学生,但不同系,我们调查过,在学校里面没有交集,除此之外就是两人都去过这个画展,但是画展完全开放,来往的人很多,一个个筛选恐怕不容易……” “还有呢?”唐颂问。 徐明朗调出一段视频投放到大屏幕上:“虽然他们两个没有联系,但是有一个人,和他们在同一时间都在展厅里出现过。” 视频虽然没有声音,但在画面之中都有一个男人人状似无意地从他们身边经过或在不远处。 “他叫胡林威,在古塘景区开了一个小画廊。” 唐颂看着视频中的男人手指无意识地相互搓着:“他是每天都去看吗?” 徐明朗点点头:“展出第一天是9月21日,就是上个星期六,他就在展厅里了。” 上个星期六…… 上个星期六他和方然相第二次亲,途中遇到了莫北。 上个星期六,刘佳颖回家途中被伤害。 之后,是曾诗涵和李清,三人之间同样受到了侵犯,不同的是一个是自杀的,另外两个被人杀死的形容却安详得像是乐在其中。 唐颂似乎抓住了其中的某一个点,急需验证:“第一天的视频调出来。” 徐明朗应了声,动作迅速地将视屏投放上。 视频加了速,只是里面胡林威动作悠闲不紧不慢地看画,周围来往的人陆陆续续,似乎都不能打搅他的注意力。 忽然有个人从他背后走过。 “停一下。”唐颂叫道,指着画面中只有一片侧面的身影,“有没有她的正脸。” “后面应该有的。”徐明朗点了下鼠标把视频调了慢速。。 如他所说,视频没有拍到的地方大概也是画,那个人扭头看了一下,没有停留太久,以至于面容一闪而过。 徐明朗没有注意过那个人,可哪怕仅有一个背影,唐颂也知道她是谁,他都不知道自己对她如此熟悉。 那是莫北,上个星期六,她也去过画展。 在莫北走过不久,胡林威慢慢朝那边走过去。 有种难以名状的东西在脑子里狂舞,唐颂说不清那是即将窥探到的真相一角还是恐慌。 迷雾中忽然出现一丝豁然。 刘佳颖被侵犯时,莫北就在外面,他回忆起幻境里的情形,才发觉刘佳颖偏头看莫北的动作是不自然的,她是被强硬推着,看着外面的人。 他将视线转向白板。 不知道是不是发现了线索的缘故,他看着上面那两张照片总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他们和莫北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一个在家里,一个在酒店,总不能再看得到莫北了…… 唐颂在两张照片之间来回转动视角,心脏突然用力一跳,几步走到白板前边:“有没有莫北的照片。” 小组的人懵了一下,一时反应不过来,倒是实习生叫了起来:“我有!” 她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张照片,还是从曾诗涵手机里洗出来的,军训偷拍的那一张正脸。 三张照片放在一起,怪异感更强烈了。 唐颂盯着它们看了许久,慢慢地把莫北的照片移到中央。 所有的线,被一张照片连接在一起。 李清的嘴,曾诗涵的眉眼,和莫北的太像了。 为什么要涂上白色颜料似乎也终于有了答案。 因为莫北的肤色。 他们的肤色有所差异,所以单凭日常照片很难发现,他们与莫北相似的点也不相同,于是一直陷在死角里。 心跳仿佛要跳到了嗓子眼里,唐颂给莫北打电话,响了很久之后,他才反应过来,她的手机坏掉了。 他用力攥紧了手机:“王秀徐明朗,你们去胡林威家附近找邻居了解一下他的情况,小何赵琪去画廊那边看看,他很危险,不要和他直接接触。” “好。” 他又给莫北打去电话,这回却很快就接通了。 “你在哪儿?” 莫北刚把手机卡装上就接到了电话,还没开口就被他急切严厉的口吻问懵了:“啊……酒店。” “你……”他一直绷着的心落回肚子里,用力吐了口气,安心来得太快,使得脑子有些恍惚,滞了许久想说注意安全又怕引起她的怀疑,只能先问她的打算:“你接下来几天有什么安排吗?” “我能有什么安排?一个人能去哪儿……” 他稍稍放心了些,听见她那里窸窸窣窣的,“你在干什么呢?” “找点东西,没事我就先挂了。”莫北拎着一本书用力抖动。 “好。” 她换了本书,终于从里面抖出来一张名片。 莫北把书塞到箱子里,把东西都归置好,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 “杜老师,师母来了吗?” “那就好。” “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 第二十七章 救救我(10) 唐颂把散在桌上的东西稍加整理,准备去找陆航再了解一下验尸情况,放在桌角的手机突然叮了一声,有消息进来了。 陌生号码:莫北让我发给你的,别问,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自己不发? 陌生号码:【一条链接】 陌生号码:让你看到最后。 看到莫北两个字他就自然而然地点开了那条链接。 是师大论坛的其中一个帖子,一打开首先看到的就是两张照片,他在曾诗涵手机里见过,刚刚还拿来和他俩比对了。 标题:扒一扒这一届新生的质量。 唐颂往下翻了一百多楼,眼睁睁看着莫北被推上神坛又因为性别掉下来。 接着有人回了一条:长得再好看人品不行又有什么用? 这里大概就是莫北那一次的打架之后。 这里开始回帖的人出现两级化,有单纯看脸的,也有谈论品行的。 到三百多层时风头过去,谈论的人渐渐少了。 日期有一个多星期的空白。 再次热闹起来时风向已经是一边倒的恶评,没有人看脸,没有人觉得酷,他们只知道,这是一个可能会随时打人的神经病。 如果不是莫北说必须看完,他已经没兴趣再往下了。 他看了下时间,已经十多分钟过去了,他耐着性子往下翻,突然翻到一条与先前愤世嫉俗教人做人的画风完全不同的内容。 【你是深渊中的我要犯的罪。】 这句话突然出现,与整个帖子格格不入。 唐颂不由地皱起眉头。 后面基本都是这个人,发的内容透着诡谲难懂,似乎都在针对同一个人,可看到中途又有不同的形象,充斥着浓烈的个人臆想。! 比如孤冷的人不会哭喊,披着蜗壳的小可怜不会勾引人。 他看着这些露骨的言论,心中升起一些不祥。 不了解案件的人不会联想,而了解的人却能从这些字里行间看到熟悉的地方。 惊慌失措而哭泣的刘佳颖,比被子更白的曾诗涵,李清小小的房子…… 【他们又在一起!他们总是在一起!】 这一条发布在早上十点四十六分。 之后莫北和老师受到了袭击。 【我要她永远属于我,我会剥掉她的皮,吞掉她的眼睛,拥抱着她的骨血。】 心脏不受控制地狂乱,他给莫北打电话。 这次她没有接。 唐颂突然有种她再也不会接电话的预感。 他快步下楼,刚打开车门,就接到了画廊那边实习生赵琪打回来的电话。 “老大,画廊关门了,附近的人说胡林威大概二十分钟之前接了个电话就离开了,因为他平常十点以后才会关店,今天走得特别早,所以领居记得很清楚。” 他镇定地表示了解了,布置下继续探访的任务挂了电话坐上车,却怎么也打不着火,手指似乎变成了混合吉利丁后的果冻,钥匙都捏不紧。 他用力在方向盘锤了一拳,指节碰得通红,痛给予一些力气,他发动车子,径直开往莫北住的酒店,奔向前台。 “你好,” 他向前台打了个招呼,“住在506的客人回来之后有出去过吗?” “506的客人?”前台的女人很快就想到了,“哦……她呀,她刚退房走了。” 她说着,从柜台底下拖出来一个行李箱:“走的时候交代过了,说有人会过来帮她拿行李,是个姓唐的。” 唐颂看着那个果绿的行李箱一时不知道作何感想,木然地伸手接过。 他喉头梗着:“她还……她还说什么了?” “他那个人麻烦得很,要是他觉得不放心多问几句你不要怪他。” 前台把原话转述给他:“小女孩子看着凶巴巴的,笑起来可真好看,还挺有礼貌。” 倒是她口中那个麻烦人物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唐颂说了声谢谢,提着行李箱就离开了。 他把行李箱放进后座,打开了箱子。 莫北也许早就发现了一些事情,也对自己隐瞒了某些事。 比如,她已经先一步知道了凶手是谁。 唐颂有些心慌,他透露了太多案子的细节,让她知道凶手的不寻常。 不论她是不是因此决定行动,她也已经开始了初步的动作。 他掀开盖子,衣服最上面贴着一张纸条。 最晚七点。 唐颂把纸条攥紧,他不知道这个七点是什么意味的时间点。 他看了眼时间,六点五十了。 还有十分钟。 他把纸条塞进口袋,又把行李箱合上。 一撇做完,五十的零并没有变成一。 焦虑的时候,时间的行走缓慢地仿佛停顿,它动或者不动,都一样使人催生出欲呕的慌张。 他闭上眼睛,牙关狠狠咬紧,再睁眼,当机立断给组里的技术员打去电话,张口报出一串数字:“用最快的速度,定位这个手机。” 那边忙不迭答应下来,他挂了电话,看着窗外渐多的车流,突然茫然地不知道前路。 没一会儿,手机震动起来,却是莫北打来的。 他赶紧接通,那头却没有说话,电话也在两秒以后挂断。 正疑惑着,一条定位短信跳出弹窗。 与此同时,技术员的电话打了过来:“老大,你要找的那个手机刚刚通过紧急求助给我们发送了定位消息。” …… 车开了很久,莫北悄悄看向外面,很黑,没有路灯,很静,没有人声,却有一排很高的楼房。 头有些疼,不知道胡林威是不是往水里下的料不干净,还有被塞进后座时他估错了体型,她后脑勺在车顶撞了一下,硬是撞醒了,估计起了个大包,在车里颠颠抖抖磨得很难受,好在手腕上的尼龙绳绑得不是很紧,她试着把手往外脱,刚挣到有些松了,车停了下来,她赶紧理了理绳子,眼睛一闭。 胡林威拖着她的腿把她拉到车外,很小心地没让她摔到地上,托着肋下一手关上车门。 莫北不知道晕倒的人是怎么个状态,只知道很重,便尽力往他身上压。 然后她被扛了起来,往楼房走去。 力气不小。 因为对着胡林威的后背,她睁眼借着手电的光看周围,只是倒着头看得有些吃力。 这是一个烂尾楼,大约剥皮难度系数高,他预备了新的行凶的地方,远离市区人群,干什么都行。 她随着胡林威的动作四处看,里面很乱,什么都有,可能有人在这儿聚众斗殴过,也可能有人在这儿露营夜班,有小情侣约会,也收留过流浪汉。莫北还在楼梯拐角看到一条蓝白条纹的内裤。 四楼,五楼,六楼…… 她被扛进了六楼的一个房间,她闭上了眼睛假装晕着,然后被放到了地上,身体与地面摩擦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铺了塑料纸。 看来他早都做好了准备。 莫北被放在一张椅子上,他先捆住她的双脚,分开两边与椅子腿绑在一起。 莫北睁开眼睛,看见他黑乎乎的头顶。 他没注意到,他以为她还睡着。 胡林威解开她背在后面的双手,重新捆在椅子扶手上,绳子被特意涂成黑色,上面散发着颜料的气味与滑腻的触感。 他把绳子收得很紧,一圈又一圈勒紧手腕上的皮肉,直至手指都因为回不了血开始发紫才感到满意。 一抬头被她睁着的眼睛吓了一跳,而后笑了两声:“醒了?” 莫北没有说话,只是朝着周围看了一圈,对面有张桌子,也铺着塑料纸,上面放着几把刀具,和一根长木棍,她问:“你想怎么做呢?胡老师?” 胡林威愣了一下,赶忙笑着摇摇头温声安抚:“你不用着急,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想不想看看我的作品?” 莫北只看着他,没有搭话。 胡林威不需要她搭话,他今天很满足,乐颠颠地自说自话:“我画了很多画,找过很多的模特,可你知道的,我从来没有满意过,你是我最满意的……你是我……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你每天和那么多人见面,你把我忘记了。”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走到莫北背后,从墙边拿来一幅画,半人高的画框,画着莫北的半身像。 莫北看着画里的人,只有她,没有景物,画布边角却有几点褐色的污渍。 画里她微微仰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这样的动作她每天都会有,那一身衣服也是,同款太多了。 他一手撑在画框上方蹲在地上,偏头把耳朵就贴在她的手指上,心满意足地呼了口气:“你把我给忘记了,我却每天记着你,我去看你,你却每天和别人在一起……不过没关系,没关系……”他将下巴抵在她的手背上,宽松地笑着,“现在我们在一起了,对不对?你都不知道,我接到电话的时候有多开心,我恨不得有一双翅膀我可以飞过去,好在你这回等我了。” 莫北在他眼中看到癫狂,他已经疯了。 她冲着画扬起下巴:“这是什么时候?” 胡林威像个孩子一样轻快,他一挺身站起来,双手举起画:“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好看吗?他们都说好看。” 他们是谁,莫北心中有了答案,她看着干净画布上突兀的污渍,或许它曾经也出现在别人面前,在曾诗涵和李清将死未死之时,看到的就是这幅画,所以拼命地想找画中的人。 她往后挪了挪,使自己能靠到椅背,平静地开口:“你也要那么对我吗?” “不!不不不……”他用力摇头,看起来更加神经质,他小心翼翼地把画立在一边,用手触碰莫北的脸,沿着额角滑过眼睛,指尖在下次的脖颈流连,慢慢勾住衣领,突然咧嘴一笑,回身取了一截胶带把她的嘴贴上,“我先看看……” 莫北趁他转身找东西,试着挣了挣手腕的绳套,绑得太紧了。 胡林威从工具堆里拿了把剪刀,见她一直盯着,还抚慰笑了一下:“我还不杀你,我就看看合不合适。” 他如今想不到莫北那一脸无动于衷之下的深意,只沉浸在猎物终于得手的喜悦里。 他剪开她的衣领,却在大片的白里看到一粒不许存在的黑。 胡林威脑子懵了,他用力搓了两下锁骨下段的黑点,那一片皮肤都搓红了,这表明它就是扎根在皮下的。 “啊!!!” 他撕心裂肺地吼着,扔掉剪刀一拳砸在她的脸上,莫北被打得偏过头去,又被抓着头发提起来。 他眼里布满血丝,不停地揉搓那块皮肤,嘴里神神叨叨地念着:“不会的,不会的,这应该是最完美的皮,不会的……” 莫北用舌头顶了下麻痹点的腮帮子,尝到了牙根渗出的血腥味:“那是小学的时候和同桌打架,被他用铅笔扎的,笔芯断里面了,去不掉的。” “不可以!”他怒吼着,却发出不属于自己的声音。 莫北死死盯着他。 胡林威依然没有注意她的变化,胡乱地在屋子里转圈圈,不停地挠着头。 “不可以……怎么会呢?” 他转圈的脚步突然停住了,惊恐地看着窗外。 本应被灯光阻挡在外的黑色,如同有生命的液体,慢慢地顺着墙根爬进来了。 他呆立了片刻,惊慌转身就想往外跑,那些慢慢悠悠的黑忽然之间行动迅速,将整个房间围裹起来。 胡林威终于感觉到了威胁。 他不敢置信地转过头,因为强烈的情绪起伏,他的脸渐渐扭曲,变成了一张不属于自己的面目。 他脚下仿佛生了根,呆呆地看着椅子上的人,她朝自己咧开了一个诡异的笑,她的脸在灯下森白阴冷,牙上还沾着被击打出来的血色,像只生啖骨肉的恶鬼。 他听见她从喉咙里呵出一口带着笑意的气,红润的舌舔过牙齿,轻轻地说。 “找到你了。” ------------ 第二十八章 救救我(11) 胡林威开了家画廊,顾客不多,勉强支撑着生活。 他偶尔也会借着外出写生接一些活,为景区里的人画画像。 那些游客不懂行,看着画里的人像自己就高兴得不得了了,这比照片有意义,坐上半个多小时等一幅画比从景区一端走到另一端看土特产福袋工艺品来得充实。 只有胡林威知道,他画里的人没有灵魂,他画得出面貌,画不出神采,每个人嘴角有多少弧度,眼里有多少光彩,是压抑着兴奋还是羞涩地僵硬,他画不出来,只能记录下此刻有多少天光落在他们眼里,那一点从外力借来的亮。 他上学时,画静物,写生,都是名列前茅。 除了生物。 他只能画得好死物。 胡林威心底有那么一些不甘,没有被生活被得不到的回应磨灭,却也藏在了心底。他年纪不小了,不好意思拿着勇往直前攻克难关的口号去碰壁。 美术馆一年里总有那么几次展出,这次展出的作者一个叫胡小泉,一个叫林照。 他叫胡林威。 怎样的缘分? 胡林夫妇的画只有对方,少年到花甲,他单看那些画就能感受到其中倾注的情感。 他们用画留住岁月,用画延续生命。 它们是完美的,是活的。 它们引导着他找到了自己愿意倾注一切的画中人。 她站在一束灯光下,眉目标志,合该被搬到画纸上。 他悄悄跟着她,黑夜里路灯屹立,光辉满地,她站在那束灯光里,赐予他无边的快意与灵感。 胡林威的画中人第一次有了生气。 他突然明白了,不感受到生命握在指缝里的微妙,怎么将它送进画里?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别的生命不够茂盛,不足以让她留下。 他要把她留在身边,在门把手,在被褥,在天花板上,闭眼是她,睁眼还是她,还想把她装在身上,去哪儿都带着。 他要…… 他要她的皮,在皮上作画。 那么画和纸都是她,都属于自己。 背上的挂在天花板,其余的裁成小份。 哈…… 每天带着不同的她。 在他准备付诸行动的这天,她主动送上门来了。 可后续,却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黑色,它沉默又危险,它融入空气里,轻薄如无物,你可以随意穿过它,就像在夜间行走,它遮蔽你的眼睛,却无法阻挡前进的步伐。 “只要你胆子够大,就可以穿过去。” 莫北的手指完全涨成了紫色,她渐渐感觉不到手掌,只是手腕被捆绑的地方疼劲过了,开始发痒。她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椅子扶手片段的金属管,漫不经心地给出建议。 胡林威的扭曲的脸上艰难地浮出个屈辱的神情,没坚持一会儿,就被移位重叠的五官淹没了。 他眼含恨意,却说着谄媚的话:“你不能伤害我们,我……我们也没有伤害你呀……” “对,”莫北应和着点头,“你们只是引诱了他。” 胡林威嘴里发出一个嘶哑的雌雄难辨的声音:“都是他自己做的,是他想要你的皮!” “那你们呢?想要什么?” 那些黑雾却不等答案,蠕动着向他靠近。 “没有!没有!” 胡林威目眦欲裂却不敢乱动,他不知道这些东西动起来多快,他只能站在原地,喊劈了嗓子。 “我们什么都不想要!” 可莫北闭了下眼睛,一副不耐烦听的样子。 那些雾气浓厚像一股黑水,眨眼就到了脚下,顶出一个尖尖头,就要附上脚背。 胡林威突然凄惨地大叫一声倒了下去,从他身体里脱出一个形状扭曲的怪物,在房间里逃窜,却被笼罩过去的黑雾困得不得不停下来,莫北终于看清它的面目。 它有着人类的四肢,脖子上顶着一颗年岁老迈的头颅,那是胡小泉和林照的合体,在它脖子后侧与腹部还有两颗头。 莫北认出了腹部的那张脸。 那是李清。 他与脖子后侧的那一颗还在不断地重复着:“救……救救我……” 那是一张女孩的脸。 “这就是你要的……”莫北冷冷地说。 脱离胡林威的身体似乎让它非常痛苦,它在半空中扭动,惨叫着。 “我错了!放了我吧!” 回答它的只是涌起的黑,像一张开合的大嘴,瞬间将它吞没,又迅速消散。 不够……不够…… 进食的快慰并没有得到满足,反而愈演愈烈。 好饿啊…… 她双眸贪婪地转着,慢慢朝向窗外。 远方的空气带来了鲜活的气息。 黑夜笼罩着大地,有更黑的东西潜伏着,贴着墙壁,顺着台阶慢慢向下挪动,靠近那些毫不知情的猎物。 快了……快了…… “停下!” 她突然发现一个声音,那声音远得根本听不到,却像一击重拳,狠狠擂在心窝上。 莫北猛吸了一口气,潜伏而下的黑雾刹那间被收了回来。 它气势汹汹,摧枯拉朽,瞬间击溃血管中枢,还想反头再出去浪一浪行未完成的事。 它被强行按在身体里。 愤怒使它尖牙利齿,破坏所有的一切。 莫北的理智在剧痛之下崩溃又残存,她在椅子里扭动,使麻绳勒紧磨破手脚,她试图用一切身体外部的感受磨平内部的凶恶。 最后手腕血肉模糊,嘴里尝到了锈气,她高高仰起头,发出一声惨叫。 …… 唐颂召集人员先后赶往被定位的地址。 那是一个烂尾楼,地处偏远,他和几个组员一同到达,只在楼下看见一台车。 不知道是不是胡林威过于自信的缘故。 楼房笼罩在黑暗之下,却有一个窗口亮着灯。 唐颂在那车后排右车门底下发现一部手机。 它被设置了息屏时钟,在黑暗中泛着微光,以至于一眼就被看见。 唐颂把手机捏紧,对于莫北的行为,她莽撞又细心,让他不知该生气还是欣慰。 他按捺下浮动的心绪,把手机塞进口袋。 “嫌疑人手中有人质,一切小心,保护人质为主,小何徐明朗和我上去,赵琪小刘留在这里。”枪把沉重压得他透不过气,他最后交代注意事项,“再说一次,注意安全,嫌疑人很危险,可能会反击。” “明白。” 唐颂带着徐明朗和小何三人悄声潜进楼里,借着手电的光小心翼翼地往上走。 刚上到二楼就听见男人的惨叫声。 三人脚步停了一下,徐明朗和小何面面相觑,疑惑人质不应该是女的吗?却没注意到最前面的唐颂暗暗松了口气。 唐颂打了个手势,示意前进,拐过三楼的拐角,手电的光在地面一扫而过,他眼角看到地面浮动的影子。 脚下迅速一转背贴着墙,抬手拦住他们。 “等一下,停下!” 徐明朗两人应声靠边。 唐颂把手电光对准几节之上的台阶,刚刚浮动的黑影不见了,只有灰尘飞舞在光束里无所遁形。 女性凄厉的叫声划破寂静,到了后来,她已经嘶哑了,又在破碎的边缘戛然而止。 他心里一沉:“快走!” 唐颂越走越快,最后几步两节当成一节跑上去。 门框里剪出一片长方的光贴在地面,如同屋里一样无声无息。 唐颂突然胆怯,他背靠着墙吞了口空气往里看了一眼。 他看见莫北背对着门坐在椅子里,胡林威倒在不远处地上,不知死活。 心落了下去。 莫北听到声音,缓慢地侧过头,她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只有嘴角晕着一团红,无力地靠着椅子。身上的衣服被冷汗浸透,衣领是破的,开到了胸口,好在里面束胸裹得严严实实。 唐颂伸手想看看她脸上的伤,被她偏头躲开了。 “别碰我。”她皱着眉,嗓子都喊劈了,发出的气声听着也沙哑。 他沉默地收回手,蹲下去解绳索。 脚踝有裤子遮挡,他撩起来看,有一圈紫红的勒痕,手腕就不那么乐观了,还没解开就看见绳子磨进去一大片,黑色的颜料上一圈的红。 唐颂吸了口气定了定神,伸手解开绳扣,小心翼翼地不碰到她的身体,最里一圈的绳面深陷,他捏着一端,不忍心揭开。 莫北突然问:“他死了吗?” 唐颂懵了一下,转头去看,徐明朗和小何把人拷上了,刚刚扶起来,就听见唐颂重复了一遍莫北的话。 徐明朗心里有些疑惑,弄不太清楚这里发生的事情,怎么被绑的好端端,绑架的却不省人事了,可他忍了忍没问,老实回答:“没有,晕过去了。” “你们先带他下去。” 被这一打岔,长痛不如短痛,他狠狠心一把扯掉绳子,看见她搭在扶手上的指尖轻轻颤了一下。 “疼啊?”他硬着口气。 “嗯。”她轻轻应了声。 “疼就知道下次要和人商量了。”他语气依然不善,利落地解开另一边绳子,小指却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背。 眼前的景象乍然变了一副模样。 莫北依然躺在椅子里,死了一样,没有了衣服,肚皮光光像只蒙了一层薄皮的鼓面,底下的东西不断往上顶,他甚至听到了指甲不断抓挠的声音,终于骨血从内部被剥削,变得脆弱不堪,半透明的皮下一颗颗攒动的人头贪婪地吞吃下她的内脏,咬碎了骨骼,突然它们动作一顿,齐齐抬头看向了肚皮外的人。 ------------ 第二十九章 救救我(12) 莫北闭上眼睛之前,唐颂抱着她在往楼下走,晃晃悠悠的催人入睡,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脑袋是下垂还是往后倒,只觉得自己就像一条被剥夺了腮扔上岸的鱼,徒劳地吞下一口口不过肺的空气,身体因为缺氧开始发麻酥软,陷入一种筋疲力尽的舒适中。 再睁开眼,昏暗的环境下她的视野里什么都没有,只知道侧脸垫在一块温暖兼并坚硬与柔软的地方,耳朵贴住,能听见底下蓬勃的震动,唐颂抱着她,他依然走在向下的阶梯上,脚步很轻,微弱的颠动让困意无法剥离。 “我以为我睡了很久。” 她呼吸还是沉睡中绵长平稳的节奏,以至于她突然开口唐颂的脚步有片刻的凝滞。 “凌晨三点了。”他说,声音通过胸腔的震动传进耳里。 她控制不住合上眼皮,意识在存在与失去之间徘徊,像浮在海面随着轻缓的浪头抬起下坠。 路上几乎没有来往的车,只有红绿灯的光偶尔降临在眯缝的眼皮上。 唐颂把车驶进小区,下车绕到另一边打开车门,拉起她的手搭在肩上,手穿过膝下小心地把人抱出来。 “我自己走吧。”莫北清醒了一些,支着头想下去,说起话来还是瓮声瓮气的。 “你睡。” 他踢上车门,闷声回荡在停车场。 不太高兴的样子。 莫北浑身没力,却睡不着了,还顺手按了电梯。 电梯从六楼慢慢下行,门开的刹那,莫北感觉到他托着她的双手不由地握紧了下。 在电梯的角落里蹲着个瑟瑟发抖哭泣的女人,双手捂着头,手背与胳膊上布满新旧交叠的淤痕。 她的哭声被地下空间扩散,显得幽远阴森。 莫北没听到声音,因为他停止不动,扭头看了下。见多识广的莫北花了两秒分清了种类,以为他不适应,动了下腿:“让我下去吧。” “不用。”唐颂冷漠地拒绝了,他走进电梯里,转身朝向门,背对着那女人,“九楼。” 莫北伸手按下按钮。 莫北靠在他肩上,扭头就能看见蹲在地上的女鬼,她没再哭了,双手捂着耳朵肩膀不断颤动,从指缝里漏出来几缕头发,颜色漆黑得不正常,像是受了潮一饼饼黏在一起。 他把她往上轻轻掂了掂:“别看了,我真的不怕。” 莫北于是抬眼盯着他。 “……真的,丑得多的都见过了。” 这个已经很正常了。 嘤…… 女鬼悄悄挪着面向角落。 电梯上行至九楼,走廊的声控灯被脚步声叫亮。 唐颂想放下她开门,门却先一步开了。 唐颂有一阵没回家了,屋里有股空置后的尘气。 他踢掉鞋子把人放到沙发上:“我去铺床,困的话就先睡。” “我想洗澡。”出过汗后身上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唐颂点点头站起来。 “你的衣服在车上。” 莫北想到电梯里的女鬼,想说算了,他却已经往房间走去,留了句:“穿我的吧。” 莫北确定了他真的不太高兴,专横得让人找不到切口反驳,她轻轻叹了声,有些头疼。 耍脾气的男人可怎么哄?讲道理有用吗? 他很快又从房里出来,拿着衣服和药箱,拐进厨房里,拿了卷保鲜膜。 他把所有东西放在沙发扶手上,拖了个皮墩子坐在对面:“手。” 莫北把右手伸过去,却听见咔哒一声,手腕上多了样东西。 唐颂伸手示意,莫北眨了眨眼睛,把左手也给了他,他慢条斯理地也扣上了。 她抬手时手腕之间的链条哗啦啦响起来:“唐警官,就你这个业务水平能抓得到个鬼?” “抓得住你就行,”他面无表情地往前坐了些,“我得和你说清楚一些事,免得你又乱来。” 莫北往后一靠,懒洋洋的不是很配合:“我困了,不能睡醒再说吗?” “不行。”他冷冷地看着她,她不得不重新坐直,摆出一脸认真听他讲。 “也许是我处理不当,让你产生了些误会,我现在重新跟你解释一下我们的之间的关系。” 莫北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第一,我希望你提供的只是一些侧面帮助,不需要你以身试险,不需要你参与破案过程,你发现了什么告诉我就可以,不要随便做决定。” 他突然放缓了语气,凌晨睡意侵袭,声音压抑在嗓子里,低沉缱绻,有种琢磨不清的意味:“但是你今天的行为有些……,不,你太过分了,从今天开始,你就住在这里,如果你再乱来,我就把你锁起来,哪里都去不了。” 他透露出一些恐怖偏执的想法,就像许多管不住熊孩子的大家长一样试图用威胁震慑来达到某种警告目的,然而他错算了一件事情,莫北当下困得脑子都不太清楚,一听锁,手腕一晃,两个铁圈应声掉落,还得意地挑了下眉毛:“你锁不住我。” 唐颂却没看那两个银色的环,伸手轻轻抚着她的脸颊,拇指摩挲着嘴角那团红晕,力道逐渐加深,莫北有些疼,皱着眉往后仰,却被用力扣着耳后,他眼里生出令人害怕的偏执。 “那就把腿也打断好了,你还能爬的话,四肢都可以不要……” 莫北有些害怕,用力拍开他的手,一巴掌打在他脸上,皱眉观察着他的表情:“你……没事吧?被影响了?” 唐颂被打得偏过头,却神态自若地从药箱里拿出消毒纸巾,把她指缝间的脏污一点点拭去。 唐颂给她手脚涂上药水,用保鲜膜裹紧:“现在说第二点,作为一个普通人,你得把自己的安危当成重点,别让关心你的人提心吊胆。” 他此前说的锁起来打断腿都不如最后一句来得厉害,莫北一想到这,混沌的脑子顿时一片清明,终于生出种劫后余生的愧疚:“知道了。” 唐颂见目的达到了,看着莫北垂着头,又不忍心了,语气不由自主地软下来:“你太聪明,我有点怕你,之前我们之间的信任基于我们有相似的地方,但我们也许还是不一样的,你那么无畏,我却很害怕,我或许不应该把你拉进来,但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也回不到过去……有关于我刚才的态度和言论,我不会道歉,如果再有下次……” 他不知道又想到些什么不能描述的事情,绷了一晚上的脸终于显出点笑意:“别想太多,去洗澡吧。” 她拿起衣服逃似的进了卫生间。 莫北感到很不舒服,身体上的。 她一直忍耐着,不想在别人面前表露出来。 从坐下开始,胃里就翻江倒海比十岁吃了坏绿豆饼那次还厉害,膨胀的物体顶到了嗓子眼,在她关上门的一瞬间吐了出来。 一滩漆黑腥臭的液体,气味由口腔冲进鼻腔,辣的眼睛都酸烫起来。它在融入空气的瞬间却成了一团灰絮,飘飘扬扬落下。有些许掉在撑扶的手背上,拖出一条灰黑的痕迹。 堵塞的鼻腔闻到了略涩的烟火气,如同祭祀的纸钱烧过之后的残余,手背的灰映衬得皮肤白得吓人,青色的血管经络缠绵延伸没入手臂。 死气与鲜活搭在一起,似擦肩而过,一方轻得像呵出的气,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一团暗红发黑的肉瘤从满地灰烬里钻出来,初生婴儿似的软趴趴,爬一爬还跌一跤,莫北吐完就好了,她盯着它看了一会儿,蹲下轻轻捏着一角拎了起来。软软的,是肉的质地,肉球一颗一颗累在一起像一串葡萄,仔细看,却又有即将成型的肢体。 这是一个胚胎,那些突兀的一颗一颗的,是连在一起的脑袋,上面五官俱在。 它胆怯地蜷缩着身子在她掌心弓成一个弯月,睁开眼睛,嘤嘤地哭起来,小手小脚挥动着,无助地像个婴儿,却在莫北放松警惕时一翻身张开口就要咬。 莫北猛得攥起拳头,胚胎挤爆成一滩浓稠的血水,顺着指缝一滴滴落下,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土腥气与香火味。 像是灵堂被包裹在雨幕里,泥土被水滴翻出来。 丧歌与土地,是死者最终的结局和归宿。 胚胎死去,所有的灰烬与污水在一瞬间跟着消失了。 莫北吃力地扶着洗手台站起来,她站了会儿,脱掉脏衣服,却在右侧的肋骨下缘看到一条红色的印记。 唐颂书房还有张床,深夜温度下降,开了窗不至于太闷热,他考虑要不要再装个空调,突然听见从卫生间里传来压抑的的呕吐声。 他低着头眨了眨眼,继续手上铺床的动作。 唐颂铺好床出来,正碰上莫北洗完澡,她怀里抱着脏衣服,一手往上提裤腰,头发擦过之后乱糟糟地支楞着,精神看起来还是不好。 之前一直有事支楞在两人之间,性别的界线在是非之下变得毫无意义。 以至于孤男寡女还洗了澡,莫北才觉得有些不妙,又要提着裤子,就站在卫生间门口不好意思挪步。 唐颂倒是自在,先检查了她手上的保鲜膜,见边角翘起来一些,底下皮肤干燥没见水,这才放心地舒了口气:“早点睡。” 却又突然往她头上抓了把头发,还有些潮,凶上瘾了,不自觉地啧了下:“头发干了再睡。” 莫北点点头,镇定地走进书房,坐在床上,轻轻捂了下耳朵。 ------------ 第三十章 救救我(13) 生物钟养得好,什么事情都阻止不了早起的眼皮。 天光刚刚透过窗帘,莫北就醒了过来,一看时间,六点半了。 不知道是昨晚虽然断断续续睡得时间倒是够了,还是吃进去的东西没过夜的缘故,感觉精神还不错。 还可以出去跑两圈。 她坐起身,看到床边的脏衣服,纠结着洗了不知道挂哪儿。 突然门把手微微震动,她一溜滑下床打开,唐颂似乎没想到她醒了,刚把裤子往门把上挂上,手停在半空,愣住了:“这么早?” “习惯了。”她点点头,眼睛看向那条裤子。 “你身上这条松紧坏了。”他昨晚也困糊涂了,睡了一觉突然想起她好像老提着裤子。 裤子不裤子的…… 莫北耳根发热,伸手接过来。 这件比身上穿的要小一点,大概是好久以前的,系带的金属扣都掉了一个,为了不让线散了绳头被火烫过,抿在一起,结了个团。 莫北不大好意思问自己的行李,毕竟他三点多才把自己扛上来,没道理七点没到又下去扛行李。 洗漱用品放在洗手台上,她随意洗了把脸,牙膏薄荷味太冲,牙刷刷毛有些硬,洗完牙龈又辣又疼。 唐颂在冰箱里翻出来两个蛋和一把挂面,旁边还有瓶牛奶,上次回家就看见过期了,但是没套垃圾袋就留在着了,抽屉里两头蒜已经放瘪了,芽都没能生出来,旁边还有根芹菜杆。 莫北不知道有没有挑食的毛病,他只知道吃不了辣。想要问问,一扭头看到她正好洗漱完走过来。 他的衣服给她穿着显得很大,衣袖都挂到胳膊肘了,衣领斜到左边露出一截锁骨,以及那颗被擦红的小黑痣。 白T恤运动裤,莫北平常也是这么穿,看着也不突兀,只是上衣前面有个巨大的兔头,占了三分之一的面积,两只耳朵毛绒绒还是粉色的。 莫北揪着兔耳朵很是嫌弃他的品味。 他笑了笑:“我大姨买的,她总还以为我是个小孩……” 你不总也以为我是个小孩。 “吃面吗?”他晃晃手里的东西。 “吃。” 他合上冰箱门把锅架上,想着早餐实在有些寒碜:“你要几个蛋?” 莫北只看见他手里那两个,也没想太多随口问:“你有很多蛋?” 他愣了下:“……两个。” 唐颂突然不说话了,气氛略有些尴尬。 莫北觉得昨天被打的脸颊还有些麻,用舌尖盯着腮帮子翻着眼睛看门框顶上。 “你要几个蛋?”他又问了一遍,语气里倒是听不出揶揄取笑。 她垂眼看过去一本正经地说:“我听说一天之内摄入蛋量超过一个容易胆固醇过高。” 唐颂先前觉着她脸皮薄,想不到她岔开话题的方式这么偏僻,这会儿终于忍不住笑了,背靠着冰箱门半天停不下来,:“你听谁说的?” 一听就不靠谱。 莫北也觉出来不靠谱,嘟囔着:“上一辈。” 门铃适时打断了关于蛋的讨论,莫北找到救星似的转头出去了。 方然连着几天联系不上唐颂,决定早点来碰碰运气,倒真是把门敲开了,门里的人却不是唐颂,她觉得有些眼熟,愣了会儿才想起来上回在饭店见过。 方然这回没再把一个小姑娘当成堂弟,又看到莫北手腕两条勒痕。 生活在和平时代的人不至于马上想到绑架凶杀之类,只觉得不是那么正经,对唐颂似乎可能存在的某些隐蔽爱好感到震惊并庆幸自己现在的决定。 莫北拉开门让她进来,觉得尴尬也没话说,扭身进了厨房。 “你女朋友来了。” “我女……” 我没女朋友。 唐颂不禁想到昨天在论坛看到的帖子,想到她的女友粉,默默觉得酸。 他刚把火点上,蛋放在灶台旁边。 “你要溏心还是全熟?”莫北接手了他的活,从墙上取下平底锅。 “全熟。” 方然没有进来,因为莫北没找到放拖鞋的暗格开关。 唐颂按下墙边的按钮,柜门弹开,他拿了双拖鞋放在地上,却想着莫北似乎还光着脚。 方然拒绝了,两手捏着包带有些紧张却坦诚地说:“我之前一直打不通你的电话,所以过来找你,当面说也更清楚,我觉得我们不合适。” 她一直大方坦率,哪怕宣示结束时过于主观,哪怕两人并没有开始,都不影响唐颂欣赏她的果决。 送别方然回到厨房,莫北面对着两口锅手脚依然稳当。 她捞出烫熟的面条浸入冷水里,回首将平底锅里的两个蛋翻面。倒掉大锅里的热水,放进盐糖酱油调了个酱,顺手抄起一罐芝麻酱扫了眼保质期,擓一勺进去,加水调匀,等烧黏稠了关火和面搅拌,一通操作又快又稳,还抽空给一旁荷包蛋翻了几回面。 她拿着筷子戳戳蛋黄,硬了,往上滴上一点酱油。 “好了。” 唐颂把盘子拿给她。 两人也不出去了,一人端着一盘,一个靠着洗碗池一个靠着门框,就地吃起来。 他家舀盐的勺子大,酱调咸了。 莫北咽下嘴里的东西:“我还是不住这儿吧。” 这万一以后又相亲又有了女朋友可怎么好。 “不行。”他想也没想一口拒绝,“这事没得商量了,除非你有家人接管你,你胆太大了,没人看着你点下回指不定去得哪里找你。” 一说起来不得不提到胡林威,莫北想到昨晚回来的时间点,大概是审过了,随口问了句。 “胡林威那里怎么样了?” “我还没问你,”唐颂吃掉最后一口面,把碗筷一放,开始教训人,“那么个陌生人给的名片你说收就收?幼儿园就教不许跟陌生人说话了吧?” 我没上过幼儿园。 莫北戳着面,解释说:“他说他是作者儿子,胡小泉林照胡林威,这不是赶巧了吗?” “说实话。” “……” “……是实话呀。” 画展的画固然有些小问题,但她日常能见的问题太多,见鬼体质又不是超忆体质,不至于看见什么都能玩起连连看的。 她看过刘佳颖的记忆之后,也只是认为是个普通的变态。 受害人本来就是随机选择,哪怕后面胡林威相中的两个人与她有些相似之处,他也很聪明地避开了两人之间相同点的连贯,一个像嘴,一个像眼,性别都不一样,除了白颜料很难将他们联系在一起。 从来没有人把莫北放在受害者的角色上。 这一点源于她给予人的感观,让人觉得很不好惹。她的体型,性格,都不是容易被制伏的那一类人,非常有安全感。 在最后一刻来临前,包括莫北自己,都只把自己当成一个工具人而已。 直到听到徐明朗说到画展。 那时候她手被仙人球扎着,疼痛之下脑子清醒得很,门外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这是个极为偏颇的节点,却把她所知的一切信息连接起来。 论坛上危险的留言对应上杜晓坤办公室在流连的陌生老师。 当莫北摆脱工具人的形象,成为一切事件的起点,就很容易往前推了。 胡林威或许仅仅是个单纯的变态,画的能力却不单是帮助他能够躲避他人的视线。 它只透了一点底,就能让胡林威毫无顾忌地杀人,尾随,在网络上大放厥词。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也有分歧。 胡林威想要一个给予他灵感的缪斯,画想要一幅力量强大的宿主。 人类的灵魂脆弱不堪,在造孽之后破洞百出,他给他人涂上颜料的行为或许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到底是为了模仿一个人的肤色,还是为了掩盖他们体表的缺陷。 但画是没有脑子的,不论画上的人是那一类的精英,它们终归是被欲望推着走,而不是瞻前顾后的谋划。 它只能借由胡林威那颗彼此彼此的脑子,留下一点堪称高明的勾饵。 手机,与通话。 昨天之前莫北还真以为是李清和曾诗涵留下的执念,在气绝之后,通过电话不断求助,但是昨晚见到的,分明是他们的灵魂已经被画吞走,两条空壳,根本没有主见。 莫北依靠着灶台,回想着画展的场景。 展厅里弥散着香薰洁净工业的气息,画也只是单纯的画而已,只不过它的目的也非常单纯,被掩盖在来来往往的人心之中。 大家欣赏着画,喟叹作者之间感人肺腑的爱情,殊不知深渊之下,耳目丛生,也悄悄看着过往的人。 直到莫北踏入它与胡林威的视线,某些东西一瞬间交接在一起,自然而然,顺理成章,一点盘根错节的纠缠也没有。 当前因理顺,剩下的就是后果,撇开凶手们比较一般的脑子,他们还是很危险。 莫北或许不是什么热心市民见义勇为,但她也不能随意拿人冒险。 有一种非常中二的责任感盘旋在心底,她所拥有的力量,不论放在哪个作品里,不是当正义使者就是大反派,反正落不到当咸鱼。 责任感促使着她要在所有人发现之前,解决这一切,掩藏这一切。 但她低估了警方所掌握的证据与思维敏感程度。 以及新手机激活真麻烦。 差点就被唐颂给逮回去了。 ------------ 第三十一章 救救我(完) “所以我可是为了你们操碎了心。” 莫北把碗收进洗碗池里,洗掉手上粘的油,悬着手晾水。 唐颂见她待在那里,也不动,又不说话,莫名体会到了养个女儿的乐趣,又别扭又好玩,他忍着笑:“出来吧,还能让你洗碗?” “好嘞。” 两人调换了位置,莫北靠在冰箱上看着他洗。统共就两个盘子,很快洗完了,他把盘子扣在沥水架上,回头拿锅。 锅里熬过酱,这会儿凉了沾在锅壁上,他往里接水泡,却见莫北半点没有要走的意思。 “还看?好看?” 莫北扭头就走。 他却又说:“胡林威要见你。” 莫北回身看着他。 “他什么都不肯说,只是说要见你。” 莫北有幸,又能在大窗子外面看。 胡林威坐在位置上,直勾勾地盯着窗面。 单面镜的诡异之处,外面的人能看见里面的一举一动,会像看客看着困兽,心中嘲讽,一旦里头的人将目光转来,瞬间就将外面幸灾乐祸的人攥住了,明知道他看不见,还是想要逃避。 他的位置头顶还有一盏灯,投下亮白的大圈,光明刺眼,以至于莫北能穿过外围的阴暗看到胡林威的那双眼,疲倦不堪布满血丝,却固执地看着外面。 她移步过去,唐颂先一步握住门把替她打开门:“我在这里等你。” 他推开了门,胡林威的目光瞬间将她捕捉。 门外身后轻轻合上,锁舌却没有落进扣里。 胡林威的目光一直追着她动,看她拖起一把椅子,金属的椅子腿磨在粗粝的水泥地上发出刺耳噪音,他忍不住皱起眉,脑子里却无端闪现出身体倒下手臂被磨破的场景,手肘跟着发烫发痛。 画面戛然而止在莫北将椅子摆正时,她侧身坐下,两人靠得很近,隔板下的膝盖几乎要撞到一起。 莫北不打算开口,毕竟是他要求见她,合该他有话说。她往嘴里剥了颗酸梅,牙齿一错,登时被酸得眯起眼。 胡林威将目光从她脸上挪到双手,两条手腕上勒痕深陷,经过一夜结了层薄痂,颜色暗红。 这是他曾经很想看到的场景,曾经想得如何抓心挠肝,现在就有多恶心。 他无意识地扣着指甲缝,动了动唇,哑着嗓子说:“我没想过要伤害你。” 莫北没有说话。 “我一开始……我一开始只是想要你做我的模特,可你不理我,我好像疯了,我想要……我想要和你说说话,你却把我忘了,是你他妈先把我忘了!你和另外的男人在一起,我不想杀人的……”这是他这些天最清醒的一刻,却又疯起,开始语无伦次,“我不想杀人的,是它们在我耳边一直说,我……你知道杀人是什么感觉吗?它让我觉得无所不能!” 他情绪突然激烈,眼里闪着泪花,双手握拳不断用力锤着隔板,双手之间的链条哗啦作响,在手腕印下深刻的勒痕,他挣扎着,很快那块皮肤就被铁环锋锐的边沿磨破,他口齿不清地嘶吼。 “都是因为你呀!都是因为你!如果不是你……你理一理我,我可能就不会杀了他们了……” 他疯癫地笑着,却有眼泪掉下来,他或许后悔了,嘴里却不知悔改。 他笑得不能自已,瘫在椅子里,却在抬眼间,猛然对上那双没有感情的眼睛。 虹膜异色已经被医学证明为一种病症,有据可依,很科学。可乍一看,总会先被颜色吸引,从而觉得它诡异万分。 浓黑与剔透的浅色扭曲成漩涡,将他的视线紧紧扣住不能挣脱。 他眼前浮现出其他的眼睛,有些深棕,有些浅淡,那些眼睛在迅速失去生气,变成一对对徒有光泽的肉珠。 胡林威一声笑卡在喉咙里,鼻间的气再也进不到肺里,他捂着脖子,嗓子里发出嘶嘶的漏气声。 他感觉脖子断成了两截,吸进的空气从指缝间溜走,窒息使他脸庞涨大,变成紫红,肺里好似塞了颗不断膨胀的气球,碾碎肺泡,撑断肋骨。 视野里慢慢被透明的雪花状填满,那些不会动的影影绰绰摇摇晃晃,他只能不断地伸出双手向前抓握,试图握住东西,却只碰得到光滑的隔板。 门的方向裂进来一片光,剪了个人形,眼前的人稍动了一下。 有些声音隔着一层屏障,落进耳里只有嗡嗡响。 胡林威…… 胡林威…… “胡老师。”她的声音沙哑而钝,如同重锤砸碎了那层隔绝一切的屏障,声音重新进入耳里。 胡林威重新获得空气,原本圆融无质的东西长出尖刺,狂烈地切割着气管与肺部,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与唾液顺着下巴流进衣领里。 原本多儒雅温文的一个人啊…… 莫北垂下眼睛不再看他。 胡林威瘫坐在椅子里,耳边听到血管里液体奔腾的声音,像是风吹过。 莫北侧头看了眼唐颂,他沉默着往后退了几步。 她缓缓开口:“胡老师。” 胡林威自嘲道:“我不是……我不是老师。” “我知道,”她依旧没有抬眼,盯着玩手指头,轻声说,“我不想叫你的名字。” 他哈了声。 “你知道一触即发吗?”她捏着指尖,看着那一块失血变白,又放开,指尖变得其他地方要更红润,“一触即发就是,有些东西是提前准备好了的,如果你没有邪念,绳子绷断了也只会弹出一泡空气,而不是三条血淋淋的命。” 胡林威呆呆地看着她,半晌,声音嘶哑地笑了。 他没有辩解,也没再认错,他知道自己的报应开始了,由莫北而起的因,也最终由她亲自将果送达。 莫北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听见唐颂和人说接着问,突然又停了下来。 她站在阴影里,不再是被光束笼罩的形象,背后黑暗寂静广阔,眼神轻飘飘地落到胡林威脸上,随之而来的是同样轻的声音:“你想要的皮我没有,但是他有。” 胡林威看见她将脸转向一边,他随着望去,看见了身旁的唐颂。 唐颂直立着,灯光触及不到胸口以上的部位,只是离得近,阴暗的面部也能被看得清。他没有一丝表情,惊讶也好,蔑视也好,只是冷漠地垂着眸子看着自己,高高在上地仿佛山崖上的一袭冷风。 胡林威蓦地一抖,惶恐地摇着头:“我不要……我不要……” 莫北低着眼睛转了转,轻轻笑了笑,开门出去了,背后脚步声不远不近地跟着。 “你做的?”唐颂跟着她走了一段,到没什么人的地方才开口问,他指胡林威的窒息。 莫北瞥了他一眼,摇摇头:“我没那么厉害,他也没那么厉害,人类的身体脆弱不堪,碰了就青割了就破,那些鬼鬼怪怪的看着有形无质……他以后的日子不会太好过了。” 她长长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说谁:“做人真麻烦。” 唐颂猜她大概不会再说太多了,也不再问,压着她的头顶轻轻晃,换了个能说的:“那画里是林照还是胡小泉?” “应该都不是,似乎是类似于字灵一类的某些东西,得到某一契机或接受了太多不属于它的情感寄托,慢慢地就有了思想,两位作者对画的情感太特殊,它由此而生,胡林威说他是他们的孩子,这话或许也是它借由他说出口的。” “这些东西,懵懂如稚子,很容易被强大的欲望吸引,当力量失去善恶的节制时,是很可怕的。” 胡林威听到的那些引诱,不过是自己心里原本就有的鬼。 而他与它恰好选中了同一个目标。 口袋里手机突然响起来,她一看,是杜晓坤打来的。 杜晓坤语气不善,开口就问:“你在哪儿?” 莫北看了眼唐颂,正要开口,又被杜晓坤打断。 “下来,我在门口。” “……” 莫北看看自己的手腕,不禁头疼,无奈地叹了口气,恹恹地走下去。 杜晓坤站在大门外,看见她几步就迈了过来,一把抓起她的手腕,唐颂在后面看见他的动作差点就要过去想推开他,直至确认了杜晓坤避开了手腕的伤痕才停在不远处观望。 杜晓坤此时心情可谓是死而复生乱得很,根本注意不到其他的,只一股火气冲得六亲不认:“手怎么弄的?” “额……”莫北想找个不怎么刺激的说法,却不知道这幅支支吾吾的态度又把杜晓坤戳得炸了毛。 “说实话!不要找借口!” 莫北被拉了个踉跄,唐颂看不下去上前把莫北的手解放出来。 他看了眼杜晓坤吊起来的手:“杜老师对吧?莫北昨天遇到了些危险,她现在恐怕受不了刺激,还是要给她一点时间空间,让她缓一缓再和你说吧。” “这倒是用不着你操心,”有了外人插足,却也没能把杜晓坤的火气压下去,他伸手把莫北拉了过来,生硬地说道,“谢谢你把莫北救出来,改天我再来谢你,今天就先走了。” 莫北无力反抗,一声不吭地被拉着走,出了铁拉门外她回头看了眼,唐颂已经走开了。 杜晓坤把车停在不远处,走近了才看见驾驶座上还有个女人,挺漂亮的,大约就是杜晓坤女朋友了。 莫北本着自知之明想往后坐,又不知戳了他哪个点,被狠狠白了一眼。 “晕车还坐后面,你别吐我车上,前面去!” 他自己上了后座,把车门拍得震天响。 莫北只得上了副驾驶,和她小舅妈相互尴尬地对了个眼,实在没好意思当着针包似的杜晓坤互相打招呼。 杜晓坤又不高兴:“礼貌呢?这么多年书都读到……” “都读你肚子里了!”小舅妈可不顾及他,受不了地打断他,“叽叽歪歪没完没了了还。” 杜晓坤便不说话了,坐在后面生闷气,一路回到家里。 莫北昨天才来过这里,只是两相对比地位宛如云泥,一时无语,默默地换了鞋坐到沙发上。 小舅妈给她倒了杯水,就钻到房间去了,留下两人,一个沉默不语,一个横眉竖目,看哪里都不顺眼。 没坐一会儿,他随便寻了个由头:“你这穿的什么东西?” “……” 他借此展开自己的话头:“你明天去把自己的行李拿过来,顺便把定的房退了,以后住在这里,省得出去闯祸。” “我没闯祸。”莫北巴巴地回了句。 “我是在乎你闯祸了吗?”他不自主地提高音量,“我是在告诉你,发生的事情我还没和你妈说,你老实一点,要么继续住宿,要么搬到这里来,没人看着你谁知道你下次又会被谁绑走了?” 他说完就走回了房间里,留莫北一个人待着。 四下寂静无声,莫北渐渐地连自己的呼吸都听不见了,整个人好像被扔在无边无际的水里,周围一点活物也没用,只有水流淹没呼吸。 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一下,敲碎了静默。 莫北看着发信息的人,心脏用力跳了两下,可随即看见里面的内容,又无力地落下去。 唐颂:你的东西还在我这里,什么时候拿走? ------------ 第三十二章 你在哪儿呢(1) 直到天快黑,杜晓坤却也没有从房间里出来,莫北放下抱着的腿,走到厨房里。 冰箱有两个剩菜,抽格里有新鲜的白菜和萝卜。 她又从冷冻格找到一小块五花肉,用既有的几样东西烧了两个菜。 过于安静的环境让人很难发出太大的声响,她轻手轻脚地把东西摆上桌,两手支着桌沿站了会儿。 她不大会应付这种气头上的人。 莫北吸了口气,服软第一步,主动叫人吃饭。 她走到杜晓坤房门外,屈指轻轻敲了两下。 “吃饭……”了。 她也没想到门居然只是轻轻合着,她一叩就开了,她一眼看见躺在床上的小舅妈的尖尖和搭在手腕上的黑色肩带。 “对不起!” 莫北一把捂着眼睛,转头就走。 杜晓坤用他余下的一只手扯过被子把女朋友裹起来,不小心扯到肩膀疼得直抽气。 他坐在床沿,脑子发懵,女朋友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看了看门外:“没声音啦,不会是走了吧?” “不知道……”他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拾起脸来去见莫北。 “哎呀!”女朋友踢了他一下,“去看看……” 莫北倒是还在,又抱着腿坐在沙发上,这回沙发怎么坐都觉得不对,不够软,不够大,颜色也不够安逸。 她捂着脸叹了口气,就见杜晓坤从里面出来了,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看向别的地方。 她其实也没看见什么,杜晓坤衣服都没脱,他就一只手,才刚解开裤扣。 尖尖嘛,她也有,没什么辣眼睛的。 不过该虚的心,还是得虚。 杜晓坤的气焰随着其他念想一并都扑灭了,目光连番瞥过,最后尴尬地坐到沙发的角落,做贼心虚地清了下嗓子:“那个……我之前也是担心你,多吓人啊,今天新闻一出来我都快吓死了……” 他说了几句,试探地去看她的反应,然而她只是嗯了声,似乎没有往心里去,她一贯这样,油盐不进让人生气。 他也不想多说,叹了口气站起来:“你也长大了,不能像小时候一样任性了。” 莫北垂着头沉默着,在他几乎以为得不到回应时,她又嗯了声。 杜晓坤彻底放弃了沟通,无奈地回了房间。 天完全黑了,房子里的光面逐渐失去了光泽,只有厨房里灯光隐隐。 莫北把脸放在膝盖上,盯着那里的光看了会儿,抱着腿的手轻轻抬起根手指,光芒陨灭,她陷在彻底的黑暗里。 或许还有些地方闪烁着微弱的颜色,可她已经看不见了。 其实无论杜晓坤解释与否,她都已经感受到了,那些表面之下的情绪。那种亲人才会有的牵挂,以及无能为力的失望,他发现自己终究无法走近,也只能无奈撤离了。 这是她最熟悉的情绪,她的家人常年处于这种希望交替失望之中。 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也会叹一口气,无能为力地离开。 这个认知让她有些心慌,她沉默的初衷从来不是想要远离他们。 莫北同样无能为力。 黑暗和寂寞不知道哪个先到达的,莫北被某种无法言说的压抑闷得喘不过气。 她把脸埋进衣领里,这衣服唐颂从没穿过,堆在衣柜角落里,木柜干燥的气味在鼻尖萦绕着,她闭着眼睛,思绪放空,却在即将睡去时惊醒。 她盯着黑暗看了会儿,拿出手机,朋友圈有条新推送,头像是她妈。 肖颜发了个视频,视频里景色是在乡下,老家门口堆着一口大锅,莫锦年挥着大铲子翻动栗子,栗子混着黑沙,重得不行,他翻炒的动作比起去年要吃力得多。 爷爷家屋后就是茶山,却在房子边种了两棵栗子球,收着茶园经年滋润,长得比房子还高,因为砸坏了几块屋顶的瓦,其中一棵被砍掉了半边,光秃秃地露着黄肉,有些可怜。 肖颜上回打过电话之后就再也没联系,似乎还在生气。放在寻常时候莫北只会纠结不知道怎么哄一个中年少女,可现在,某些不可理喻的恐慌无端端地涌上心头。 她从来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她不是亲生的,她妈早几年不能生就把她抱来了,谁知道抱来没几年马上就生了个儿子,所以才对她好,冲喜的吉祥物嘛。】 【不要看她的眼睛,她有病,会传染的……】 一些寻常当做笑话的无稽之谈竟然变得有理有据像真的一样。 指尖无法控制地抖动起来,她拨出了一个电话,等待着响应。 而对面没让她失望,他从来没让她失望。 “你在家吗你在家吗?”心跳撞击肋骨,压迫肺泡,让她不得不急迫地说完所有的话,唐颂声音也不自觉跟着紧绷,又小心地控制着语气。 “我在家,你怎么了?你在哪里?发生什么事了……” 莫北只听见他说在,耳朵嗡嗡响。 她换上鞋摔门而去,不想管杜晓坤是否发现了。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动起来,甚至等不及电梯,就从安全通道跑了下去。 突然高强度呢运动使她无序地喘息,天色让她看不清路,不知道是否会撞到东西。 她跑过一个一个人,跑过一颗一棵树。 她看见了一个人,他站在不怎么繁盛的光里,立刻就发现了自己,视线仿佛化为了实物,温暖柔软又坚定。 莫北没有停下,甚至没有减速,撞进唐颂怀里,她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撞得唐颂往后退了几步。 她把脸埋进他肩窝里,用力抓着他背后的衣服,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没有人听我说话……我害怕……” 莫北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知道她抱住了那棵强韧的救命稻草。 “别怕别怕。”唐颂心疼极了,他不知道她离开之后发生了什么,他甚至不知道那个杜老师到底有什么隐藏身份,让她心甘情愿地跟着走,又被弄成这个样子。 一辆车慢慢在路边停下,唐颂一眼看见副驾驶座上的杜晓坤,皱了下眉头,拍了拍莫北的背,弯腰把她抱了起来走进了小区里。 “他瞪我!”杜晓坤难以置信地叫起来。 女朋友白了他一眼:“这种情形他不骂你就不错了,行了行了,她又不是小孩子,你一个不知道偏到了哪个门房外的远亲就别管了,人男朋友看着还挺靠谱的。” 唐颂再一次抱着莫北回了家,莫北很自觉地开了门,唐颂却没急着进,抱着她转向不远处的监控摄像头:“一个人的时候不要无措施开门,小心被抓起来。” 莫北乖乖点了下头。 他想把她放下,却被用力抱着脖子,无奈只能踢掉鞋子,进了书房坐到床上:“怎么了?” 莫北没有抬头,脸埋在他肩窝里晃了晃脑袋,头发与头发摩擦出沙沙声。 “刚刚哭得那么厉害,现在哑火了?” 莫北埋着脸,哭猛了,后劲续不上。 唐颂是个温暖的人,敏锐但进退有度,安慰起人来却也有破罐子破摔的气势,似乎也不谙此道。 她突然有些想笑,也就笑了,她直起身抹掉脸上的泪,许久没有哭过了,一遭眼泪汪汪,眼角都泡得刺痛,睫毛垂着水珠沉甸甸地往下坠。 她要用手揉,被捏着手腕拉开:“去洗脸。” 莫北此时乖得不得了,让洗脸就去洗脸了,唐颂抱着手臂站在卫生间门口,他不知道她之前哭的内容有没有具体的指向性,不敢离得太远。 水温沁凉,迅速消去两颊的热度,只是眼眶还红着,眼睛里血丝纵横,看着有肿起来的趋势。 明天得早点去买几个蛋给她捂一捂。 纵使眼圈红润,莫北此刻却也半点看不出可怜了。 唐颂无意识地捏紧手指轻轻搓着,突然有些怀念刚刚软乎乎的女孩子,微低着头确认她情绪真的稳定了才开口问:“发生什么了?” “也没什么……”莫北不太习惯剖析自我,本能地去掩盖,否认过后望了他一眼,又坦白,“他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 莫北暂时想不出一个谎言可以圆满得解释整个过程。 “我只能他们说我没事,不过他们不太满意这个答案。” 她说起这些显得漫不经心,唐颂却明白了,她其实害怕被问及原因,害怕被刨根问底,又怕自己的答案无法让人满意,她不能说实话,只能报平安,关心她的人却不单单只想听她报平安。 于是一方比一方憋得难受。 她天生和别人不一样,害怕被人发现自己在和空气对话所以才减少语言,害怕让人发现自己看到了别的东西所以不与别人对视,她拼命得想要保留自己所拥有的,却要一直把自己从他们中间摘出去。 两人都不说话,气氛变得沉闷。 莫北两手撑着洗手台盯着镜子里的人,指尖轻轻地在台面上点着。 “唐颂。”她突然开口,严肃地叫出他的名字。 “什么事?” 她深吸了口气,先扣去一口锅:“你给我带来了不少麻烦,我现在无法在保守秘密的同时又保全身边的人。” 他们都明白,无论世界上是否还有像莫北一样不同的人存在,至少在这里,她成为了两端之间的一个缺口。有些事情看似毫不相干,却隐有端倪,赵媛媛,刘佳颖,胡林威不过是先驱者。 唐颂会意:“你怎么想?” 莫北舔了下牙根笑着看向他:“所以你暂时不要找对象了。” 唐颂没料到转折点大起大落,一时懵了,愣着听她继续说道:“反正我跟你没什么秘密,我住在这里就只需要保护你,做起事情来用不着束手束脚的,如果你哪天真的忍不住要找女朋友了我再搬出去。” ------------ 第三十三章 你在哪儿呢(2) 一大早,唐颂先去买了鸡蛋,路过菜场门口,发现新开了家花店,也许是忙着开业事项,早早地就开门了。 穿着围裙的年轻老板娘从小推车上一盆盆地往下搬花。 有两盆开着小红花的绿植被搁在门口台阶上,随着风慢慢摇着,青涩又美好。 唐颂把它们买了下来。 他回家把压箱底的两个花盆搬了出来,这还是刚买房那会儿大伯送的两盆小木槿,他上班太忙,半个月后才想起阳台上还有两盆花,都干秃了。他试着浇水挽救,第二天根上爬满了小虫子,就彻底放弃了。 他想自己大概真的不适合养植宠,办公桌上那盆最长寿的小仙人球也只存活了两个月,虽然是遭了莫北的殃。 也不知道莫北合不合适养东西? 他洗干净花盆,往底下垫了两张纱布,往里边填土。 “怎么想起来种花?”莫北洗完脸出来,蹲到他边上,眼睛果然是肿了,嗓子听来也比平常更哑了。 “你不觉得阳台太秃了吗?”他说,“卖花的人说这个叫小女孩,是爬藤植物。” 到时候就算爬满整个墙面也不会奇怪,至少比戳到天花板的仙人球看起来要正常。 莫北愣了下,明白过来,轻轻笑了起来。 唐颂把花带着泥移进盆里,慢慢把土从缝隙填进去。 莫北猜这个大约是月季的某个品种,花瓣层层叠叠,红得极其艳丽,好像张阿婆家门口沉甸甸的红色大丽花。 她揪了片花瓣下来,捻在指尖玩,看着他一点点把土压实,又用竹签扎孔。 唐颂抽空看了一下她红彤彤的眼圈:“别蹲着了,多脏啊,锅里有蛋,去把眼睛捂一捂,比金鱼还肿了。” 莫北不置可否地啊了一声,没什么所谓,却还是起身进了厨房里,唐颂收拾起七七八八的东西跟进厨房里。她正捞出了蛋,用纸擦表面的水珠。 “烫吗?” 莫北用手触着觉得还行,往眼皮上贴了一下,有些微热,熨得眼珠子有些酸痛。 “捂一捂,不热了就吃掉。”唐颂去洗了手,回来时就看见她已经在剥蛋壳了,想也知道她没什么耐心,笑着摇了摇头,没有阻止。 “今天有什么打算?你要外宿得写申请,还要家长签字吧?” 莫北点点头,家长签字倒是可以有,就是杜晓坤要想个办法磨一磨。 “还有你的那个杜老师,”他顿了一下,觉得语气不对,听起来阴阳怪气像个吃味的小媳妇,咳了声转为试探,“他会不会和你走得太近了?” 提起杜晓坤莫北也头疼,主要怕他告状,现在家里没有动静,头顶的剑将落未落的,实在叫人糟心。 “我等会儿去找他。” 不知道是否是杜晓坤昨天的态度强势得让人讨厌还是因为别的,唐颂总觉得不太喜欢这个人,一听莫北还要去找他,虽然动机完全合理,却还是忍不住告诫她:“虽然现在各种关系发展相对自由,但男老师女学生女老师男学生之间的关系还是不要太近得好,你看胡林威都误会得直接动手了,稍微保持一点距离对双方都好。” 莫北点点头:“你说得对。” 就拿这去堵杜晓坤。 近午饭时,杜晓坤发来了信息,让她出去谈一谈。 莫北尚且有人谈谈心,出出主意,杜晓坤的女朋友却不想参与他的家务事,不论他是抱怨还是想对策,都只是好好好行行行可以你决定,和了一通稀泥。 杜晓坤从莫北跑出去起,糟了一夜的心,顶着两个黑眼圈趴在车窗上,没了昨天的盛气凌人,甚至有点可怜。 依然是他的女朋友开车送他来的,她送两人去到一个茶餐厅,说约了人逛街就把车开走了。 放了假,闲人就多了起来,餐厅里客人不少,好在角落里有个单人座,服务员给搬来了一个椅子,便就坐了下来。 经过一夜沉思,不论杜晓坤思出了些什么心得,至少开始觉得面前这是个心灵脆弱会离家出走嘤嘤嘤的女孩子了,说话也含蓄了不少。 “我也不是故意要骂你,你看你一说要往外搬就出事了,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不是我咒你,是真的不安全是不是?你要是实在不住学校里,那就住我家,条件总归比你租个小房子要好……” “不要,”莫北摇摇头,“我之前就说过了,你是个老师,你得离女学生的私下生活远一点。” 他不以为然:“我是你舅舅,你怕什么?怕那些闲话?你听到的闲话还少吗?” 杜晓坤说完就觉得要遭,讪讪闭了口。 莫北往后靠着椅子,低垂着眉眼,也不在乎他说的话,慢慢地解释:“我以前不在乎,是因为我的父母不会在乎,那些以讹传讹的话就没有人会相信,给别人当个谈资而已,也伤害不到我们的生活。你不一样,你的职业需要信誉,谁会马上就相信你凭空就冒出来个外甥女,他们更乐意揣测不正当关系而不是你有多少亲戚。” 杜晓坤沉默着皱起眉,越听越觉得她说得居然很有道理,突然一震,惊觉自己竟被她带进了沟里,一想她平常并不具备这样的话术,就记起了昨天早晨维护她的那个男人,再就想到她昨晚就住在那男人家里。 他顿时又不高兴了,板着脸问:“你和我说这一大堆,是不是因为你……谈恋爱了。” “啊?”莫北一脸茫然,摇头否认,“不是,没有。” 杜晓坤看她脸色不像有假的,稍微放心了一点,转念又一想:“你还没说过你要住哪里,我得先去看看。” “呃……” 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你不会要住他家吧……” 莫北努力抑着心虚,嗯了声。 杜晓坤深吸了口气,怒极反笑:“你又没和他搞对象你住他家去干什么?” “追他呀!”莫北灵机一动,“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得你大爷! 杜晓坤祭出送命题:“你喜欢他什么呀?” 莫北想了想:“脸。” “肤浅!” “小舅舅,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莫北说起这个毫不脸红,甚至开始晓之以情,“我这种性格,没了这一个,下一个估计得等到七老八十,到时候你们又得催我相亲。” 杜晓坤心里觉得挺有道理,却还不死心:“你打算怎么和你爸妈说这个事?你爸知道了不得过来扒他一层皮?” “他很忙的,估计碰不上面。” 杜晓坤于是又不担心了,皮笑肉不笑地问:“月不在家,你和谁近水楼台?” “……” 杜晓坤自觉扳回一局,高高兴兴地离开了,顺便付了钱。 莫北慢悠悠地吃了几筷子菜,突然笑出了声,差点被旁边的客人当成了傻子。 “笑什么?”身后突然传来唐颂的声音。 莫北怔了片刻,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今天休息。”他在对面坐下,又问,“在笑什么?” 他不问倒好,莫北眼睛又弯了起来:“想到了高兴的事情。” 他两手架在桌上,右手撑着脸漫不经心地哦了声:“和你杜老师一起这么开心?” 她忍着笑意没有回答,低头吃饭,吃了两口问他:“你吃过了吗?” “吃了,吃的饺子,几个月前我妈给我冰进冰箱里的,里面的芹菜粒和方便面菜包里的脱水蔬菜有得一比。” “真可怜。” 唐颂笑笑,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她吃完,才开口:“你小舅舅说要和你爸妈说这个事情,你打算怎么办?” 莫北垂着眼,无意识地把纸巾捏在手里揉成一团,捏出四个尖角,她沉默得在他几乎准备岔开话题时,漫不经心地抬了下嘴角:“没事,他们拿我没办法。” 拿捏父母这方面,她胸有成竹,可她并不觉得很高兴,兴致缺缺地低着头。 “你和他们关系不好?” 莫北否认:“也没有……” 莫北实际上只是个非常普通的留守儿童。 父母趁着年轻外出打拼,把年幼的女儿就给年老的祖辈,但是打拼过程中,又生下个儿子来,却贴身带着。 于是有人说闲话,说是嫌弃生的是个女儿,不好,亲身父母都不稀罕了,她的未来还能光明到哪里去? 莫北并不在乎自己和谁一起生活,都是亲人,给每个人的感情她分得很匀称,并不厚此薄彼。 只是有些生疏。 父母在外,回来的时间不多,相见时,她不热情,分别时,也不会哭闹。 于是每次肖颜他们依依不舍企图劝说一脸冷静的她不要哭闹,他们即刻就回,回来给带什么新奇的物件,把自己说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莫北只会点点头,那时候比现在还不会说话,最多也就应一个哦。 这使得他们的依依惜别看起来滑稽得像场喜剧。 领居家的嬢嬢见了稀奇,逗她:“你爸妈都要走了,你就不难过吗?” “难过什么?”她现在二楼阳台里,看着渐渐远去的人,视线一路跟随,却平静得几乎无情,“我哭了他们也要走,说明行不通没用,我不哭他们也会回来,说明白费力气。” 这话嬢嬢听着当时一笑而过,只当笑话,却在肖颜北爸第二次第三次回家或临别时说出来扎他们的心。 促使他们真正要搬回家的原因是莫北小学毕业那年暑假,她骑在板栗树上粘知了,当事者有自知之明游刃有余,旁观者却吓得一身冷汗。 树下有个人喊了句:“你在干什么?多危险?快下来!” 那时她的眼睛比现在严重,时常会视线模糊,又是盛暑,阳光炽热,她看不清那圆圆脑袋下究竟是谁的脸,只觉得大约有些眼熟,是认识的人,就当做是找大伯谈生意的。 “大伯在午睡,你直接敲门就好了。” 树下的莫锦年心顿时凉了一大截。 完了!女儿没了! 我那么大一个女儿…… ------------ 第三十四章 你在哪儿呢(3) 对于莫北,莫锦年与肖颜从心底生出的就是愧疚,这份愧疚甚至盖过了他们作为父母可以行使的权利,又也许是莫北随爷爷长大,被养得严肃端正,以至于面对面时,为人父母却总显得弱一截。 爷爷有一片茶山,祖上的基业,使得莫家整体家境不错,莫锦年早年在家乡寻了个闲职,后来娶了肖颜,顿时就忙了起来。 只是他没想到,百忙之中,有了莫北。 肖颜打北方来,一南一北,风土水貌截然不同,她水土不服还没结束,莫北先出生了。 莫北刚生下来那会儿就是个瘦猴儿,足月出生,但重不到五斤,护士把孩子抱给莫锦年看的时候初为人父的男人心里咯噔一声,操着一口被老婆带偏的南北杂糅口音碎碎念着:“诶哟这也太丑了。” 小瘦猴是丑,红通通里泛着紫,小眼睛塌鼻梁,砸吧着嘴睁眼了,眼珠子大,黑黢黢的。 二姐白了他一眼,“小孩刚出生都这样的好伐?你生出来那会儿更丑,还粘着屎……” 莫锦年没在乎小瘦猴身上有没有沾着屎,前脚说完丑,后脚就笑眯眯地哄。 肖颜醒来时莫北正好被抱走了喂奶了,莫锦年趴在她枕头边,两张脸都快贴到了一起,什么话也没有,就互相对着傻笑,笑了一阵肖颜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儿子女儿啊?” “女儿,以后肯定随你。” 肖颜是北方人,个高腿长肤白貌美一个小姑娘,十八岁被人贩子拐卖到南方来的,碰上了人傻钱多的莫锦年。 莫北因此叫莫北。 莫锦年在外地做生意,闺女断奶没多久就送到了老家,给爷爷奶奶带。 奶奶是个没什么文化絮絮叨叨又和蔼的小老太太,爷爷性格则和莫家上下大大咧咧的人都不一样,莫家家境还行,兄弟姐妹一共四个,都是读书人,也教过书,大概习惯了不苟言笑,仿佛整个莫家人缺失的威严都放到了他身上。 莫北跟他久了,也成了个文文静静的小老头似的,不爱跟那些熊孩子满山野,更乐意在家里蹲着,一老一小捧个搪瓷杯坐在门口吹风晒太阳,她杯里装着热牛奶,爷爷捧着茶。 老头爱喝茶,退休后常有人来送礼,多的都退了,留下的都是些吃的和茶叶,名贵的普通的都有,他也不挑,有就喝,没有就带着莫北去后院茶树采一天,晚上围着小火炉炒茶。 对着安静的小孙女老头才会显得话多一点,莫北眼里装着灯光,她长得白白净净的,脸上有点婴儿肥,一双眼睛黑黝黝的,牢牢地盯着锅,乖得不行,爷爷揉了揉她毛茸茸的脑袋:“小孩子肚子嫩,长大再喝。” 莫北挺盼望长大了能喝茶,后来偷喝了一次,茶香四溢,喝着却涩得很。 爷爷是个文艺老年人,除了茶,还有一把二胡,一把笛子和萧,退休生活寡淡如水,这些东西就成了电视进门之前唯一的生活调剂。莫北手小堵不住孔,只能摆弄摆弄二胡。 后来,她上学了。 她的眼睛和别人的不一样,原本眼睛黑漆漆的,却在秋收时下地帮忙伤了左眼。 稻谷丰收时,田里除了蚱蜢,最多的虫是一种蝽,会放臭屁,喷出的液体能灼伤皮肤。 当水稻被切断茎骨放倒,惊扰了底下的某一只蝽,它弹射而起,精准地蹦向莫北的左眼。 莫北早年的左眼里的颜色都不统一,因为原色极黑,脱墨也是一点一点的去,在家修养了两年,终于能上小学时,瞳孔连接虹膜下缘,还有块黑色的斑块,像是金黄沙滩上突兀裂开的不规则坑洞。 那时视力也不好,得带眼镜。 莫北那个时候小学生里,还没有家家户户普及到伤眼睛的电视机,以至于眼镜在小孩堆里很是突兀,小萝卜丁里头只有她每天架着一副。 她年纪比同班的小孩要大两岁,不论眼睛还是眼镜,都与别人不同。 医生向家人解释过这属于后天性虹膜异色症,但莫北没有能力解释清楚这一点。 别人往往被她眼睛的不同色彩吸引。 而不同,总是会被排斥。 在大人眼里,莫北或许是个好孩子,聪明伶俐有礼貌,最差的印象就是话太少太闷。 孩子们眼里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她是村里唯一一个父母不在家的孩子,多少有些风言风语,大人们不以为然,当个闲话讨论小孩听了就未必了。 小孩帮里传起来一些话,直到上了学莫北才知道具体是什么。 同村同龄的小孩都成了她的学长学姐,长她几个年段,而学校不少人都已经知道了,在某个乡下有个女孩子,长了一双病眼。 小学离家不远不近,但是要换两班公交车,下了车还得走个十多分钟,莫锦年不忍心年迈的父母每天接送,又怕莫北走丢了,索性办了住宿。 一年级,有多少人住宿啊,莫北彻底冠上了爹不疼娘不爱的人设。 不少心地柔软的孩子确实为这个人设付出了友情,然而过于含蓄没有得到什么回应甚至直接被无视了。 老师看着莫北也觉得她有点毛病,这个年纪的孩子哪个没有点活泼劲儿?这也太死气沉沉了。 换了两个活泼开朗的女生同桌都没能把她带动起来,李老师决定下猛药。 如果说莫北是个乖宝宝,那新同桌金小胖就是个小王八蛋。 小王八蛋落座第一天就在桌椅上画了条三七分的三八线,趾高气扬得莫北仅能看到他挡过鼻孔的双下巴:“这边是我的地盘,你不可以越过来!” 莫北看了眼给自己留的那三分地没有说话。 金小胖听到过一些关于莫北的流言,如今坐到了一起,他就像得到了什么一手资料一样,开始到处编排莫北的是非,莫北本来也就没朋友,等流言扩散到自己面前时大家都已经传遍了她所谓的家庭穷困脑子有病父母离异遭人猥亵。 都不是什么大地方的孩子,每天耳濡目染的也不是什么文雅词汇,懂得不尽然,却都知道不是好事情,无所谓,一股脑冠给她就行了。 莫北想了想,同桌确实有天问起她家有没有电脑这个事,得到否定,当场说了三遍你家真穷。 反正都是些胡编乱造的东西,也就是听个热闹,她没怎么在乎。 她的沉默让金小胖的恶作剧有了升级的趋势。 直到有天上课时,金小胖突然推了她一把,她正巧坐在角落,老师一般注意不到这里。不巧的是,她边上是一扇上锁的门,插销老化,生锈剥落了一部分,剩下的部分很锋利,她一头磕上去,顿时觉得额头有东西热乎乎地往外流。 莫北不在意别人言语攻击,但人家恶意都这么赤裸裸了,莫北又不是个真傻子。 小胖子一击得手,还挺高兴,下一秒就被掐着后脖子压到了桌上,一杯水顺着衣领浇下来,还不是气急败坏的浇法,她淡淡定定的,倒之前还很机智地摸了一把水温,杯口贴着金小胖后领,水顺着脖子淌过脊背流进裤腰。 莫北被带到了班主任那里,一起的还有哭得直打嗝的金小胖和义愤填膺的体育老师。 那天下雨,体育课室内,体育老师四十有几,见多识广,正逗着前排小豆丁,就听见角落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喊。 “我要让我爸爸来打死你——” “李老师,这个学生你得管管,一个女孩子这么凶的,莫名其妙地就往同桌身上泼水,这以后还了得?一定要好好管教!” 李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女老师,她对莫北一般,莫北成绩好,但是真的不讨喜,所以她平时也不太关注她,班上的谣言她多少听过一些,觉得都是些小孩子的幼稚言论,现在再看面无表情的莫北,又看看凄凄惨惨的金小胖,她突然觉得那些好像也不全是空穴来风。李老师连连点头,打发走了体育老师。 莫北没等到金小胖的爸爸来打死自己。 金小胖的妈妈赶到了。 大冬天的,衣服都湿了,她是来给孩子送衣服的。 妈妈一进门,小胖子本来已经停了的哭声又一下嚎了起来,听得亲妈肝儿颤,抱住一通揉。 “你这个女孩子是怎么回事啊?”她安慰着儿子,上前一把薅住莫北的胳膊把她拉得一晃,莫北被她掐疼了,皱了下眉。 “李老师啊,你们这是学校,怎么什么人都收的啊?这小孩有毛病吧?我们小宝要是着凉感冒了怎么办?” 她把莫北往前推一把,正看见女孩一脸不耐的神情,冷笑了一声:“你不会真的有毛病吧?这眼睛是怎么回事啊?不会有传染病吧?李老师,你怎么把这种人排在我们小宝边上啊?今天是泼水,下次就指不定是干什么了……她家里人呢?这么大的事情都没人来一下啊?没人管的啊?” 李老师频频道歉,但确实联系不上家里人,莫北之前就一口咬定家里穷没电话,老师也没辙。 “哎哟这农村里出来的小孩子就是没素质,一点都不懂事……” 莫北撩起头发,眉尾的血已经凝固了,红通通一条,在白净的脸上显得十分突兀。 她一句话没说,金妈妈噎了一下,不自在地回过头给金小胖换衣服去了。 李老师心已经偏了,看到她即使破了相也没消去多少不耐烦,更觉得她麻烦,一点都不会体谅人,摆摆手让她回教室去。 听到这里,唐颂觉得喉头有些紧得难受,沉默了片刻,问:“后来呢?” 她平淡得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后来我爸妈回来了一趟。” 那天许多人都看着,一个漂亮温柔的女人站在门口,招呼着莫北出去。 肖颜和金妈妈是两个极端,她先不温不火地撩起莫北的额发,伤口已经结痂,锁钝,划得挺宽的,比当天看起来还吓人。 “李老师对吧?”肖颜笑着问。 李老师比之前还紧张,之前只是紧张,这下是慌了,教书多年小孩磕磕碰碰打打闹闹都有,野蛮的家长应付多了,说几句好话赔个礼也就过去了,肖颜这样的,她不敢猜,甚至不知道她接下来要干什么。 “这学校好像没有医务室哦?”肖颜好像是和抱着孩子的莫锦年说的,李老师的冷汗却一下就冒出来了。 “连个创口贴都没有呢。” “那个……”她想补救一下。 “李老师您接着上课,我带小北去打针,下午也请假吧。” “……好。” 李老师只能说好。 莫北又揪了片花瓣,小女孩到家不到一天,已经被揪秃了两杆枝头了,唐颂不禁怀疑她是不是不喜欢这两盆花。 她接着说:“第二天我就收拾东西换班了。” 但金小胖彻底和莫北杠上了。 不在同一个班更有利他散播流言,他妈时不时也说些莫北的不好,以至于他自己都对自己的那些话信以为真。 他还开始堵莫北。 老校区周围巷子多,进去一时半会儿都见不着人。 他把莫北追进巷子里。 但一个小胖子,怎么也跑不过在田埂上健步如飞的人。 第二次,他选了条死胡同。 结果没打过。 他以为莫北能把他按在桌上主要是因为掐住了他后脖子…… 他重新审视了自己的战斗力,带着人追。 莫北能跑就跑,跑不了就正面刚,农村里出来的小孩确实比城里的小胖子扛得住打。 这段关系一直持续到莫北离开那个城市去上高中,金小胖召集的人到了后来也渐渐打不过她还跑不过她,只能靠着嘴炮占领高低。 莫北很少说这么长的话,讲完了仿佛自己在说一个耳熟能详的故事,有种代入不进去的怅然。 ------------ 第三十五章 你在哪儿呢(4) 案子破获以后,唐颂闲了一些,至少晚上能着家了。 他下班早时,能碰见没睡的莫北。 她的笔记被王悦毁了几本,最近在努力补救,奈何书本上记得太杂太乱,字又丑,写得焦头烂额。 唐颂一进门就看见她软绵绵地趴在茶几上,两条腿伸长踢着对角的桌腿,他光看着那类坐体前屈的姿势就觉得腰窝得疼,也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 “地上不凉吗?”他走过去,把一旁的皮墩子踢到她背后,“外宿申请写好了吗?” “没有,”她有气无力地把头转了个方向对着他,啧了声,显得有些烦躁“杜老师要我贴合实际,又要我言辞恳切,还说我字难看……我写了几份,都被他退回来了。” 他含着笑瞥了眼她摊开的书:“你这个字……” 莫北翻了个白眼不去看他。 “家里有菜吗?”唐颂钻进厨房打开冰箱,里面比起之前要充实不少。 顶上一层都是牛奶,第二层是素菜,杏鲍菇胡萝卜小白菜和一小袋尖椒,第三层有块五花肉和牛肉,菜式一目了然,有荤有素还是一顿就能解决的量。底下抽屉里都是些葱姜蒜等辅料倒是旁边蛋格给塞满了,看个头还是土鸡蛋。 他倒是没想到莫北居然还会愿意去挤菜市场。 唐颂撑着冰箱门看着那些菜:“这么喜欢吃蛋?” 没有。 不是。 莫北突然想到那天早晨的谈话,一时有些烫嘴。 好在唐颂没有纠缠,把菜装进篮子里洗,一扭头发现灶台上架了口陌生的锅。 “……你买的?” “你的锅糊底。” 行叭。 唐颂专心洗菜。 除了自己,莫北不爱洗任何东西,唐颂主动洗菜她也乐得轻松,如果他能把饭一起烧了就更好了。 莫北如是想着,脚步轻轻地离开,瘫进沙发里。 拿着手机想着看个电影还是小说,班级群里突然发来了几条消息。 辅导员杜:【一张表格】 辅导员杜:【国庆结束之后就举办运动会,有参加项目的同学看下名单,没有错误我就上报了。】 运动会的事项前两个星期就开始张罗,大家挺上心,还同意购买了服装。体委来问过她是否有意愿参加,那时王悦正失魂落魄的,她于是回绝了。 莫北没有报名参加,随便看了眼就想退出,却在末尾两个冷门项目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女子组三千米:莫北 女子组跳高:莫北 莫北:【????】 原本排列有序的没有被几个问号就地打散。 群里气氛顿时欢脱起来。 【小朋友,你是否有很多问号?】 莫北:【我还有很多感叹号。】 一片嘻嘻哈哈里,体委委屈巴巴地冒了头。 体委:【大佬饶命,都是杜老师让报的……】 体委:【嘤嘤嘤jpg】 这其中显然有杜晓坤蓄意报复暗度陈仓的水分,莫北盯着手机目光涣散。 就这么个熊玩意儿怎么就是沾亲带故的了呢?! 杜晓坤正在窥屏,随即跳了出来。 辅导员杜:【这种时候后排的同学当然要拿出奉献精神啦。】 莫北冷笑一声:【我第三排,谢谢。】 莫北:【跳高去掉,三千米我跑。】 辅导员杜:【好的好的。】 杜晓坤谨记莫北亲弟弟传下来的要素。 一,闹她,不要怕她发脾气,尊师重道这种基本道德她是有的,人前气死了也会憋着。 二,提要求的时候多提一点,总有一条她能接受。 三,先斩后奏永远有用,事后态度放软一点就行。 计划通! 对于莫北来说跑个步倒也不是问题,小学开始所有的长跑项目都是她顶,也就三千米。 她以前溜狗都能陪狗狂奔俩小时。 “你家养狗?”唐颂把饭递给她。 “我家楼下有一对老夫妻,他们儿子怕他们在家寂寞,买了条哈士奇。” “……合适吗?” “哈士奇嘛……”她意味深长,“运动量不够就拆家,碰巧我每天会出去跑步,就让我帮着溜,溜了有三年吧。” 那几年得亏有条狗,肖颜才让她夜里出去跑步。 那些年,莫北突然有些想笑,觉得自己不过二十,也就用上了那些年这么沧桑的词。 那些年网络不如现在发达,二哈声明暂时遏制在小范围内。楼下儿子买的时候也是觉得看着威风,能看家。 “后来呢?” “我上高中一星期之后,它拆了条沙发,被他们孙子拖走了,又送了条巴哥。” 杜晓坤还得去趟医院复查,正好约在返校当天,毕竟事情因莫北而起,她心里过意不去,陪着去了医院。 有小舅妈天天照顾着还不能出门,好吃好喝了一个星期,杜晓坤肉眼可见地胖了。 医生检查时捏到了肉,哟了一声。 “养得挺好,回家了?” “没有没有……” 杜晓坤也不是一个人来的,小舅妈在一旁前前后后忙活着,仔细地询问接下来的饮食卫生注意事项。 莫北靠着门边的墙,她插不进这些人之间,他们身上有些某种联系,相互织成网,又竖起一道墙,把无关的人都挡在外面。 直到杜晓坤被医生带进去换药,小舅妈才往外走来。 “你这几天还好吗?” “还好。” 于是就无话了。 莫北从她身上感受到一种微妙的排斥。 小舅妈曾在杜晓坤的亲友群里看见过莫北的高中毕业照,因为身高问题被放在男生堆里站在最后一排,被衬托得像个人形灯泡。 那时候头发长,扎着马尾也只是普通好看。 小舅妈的视线忍不住往两人裸露的胳膊上瞟,随即不忍直视地看向天花板。 因为手腕的痂印还没消除,莫北带了块表,叶绿色的表带,小舅妈想如果它在自己手腕上可以使得自己皮肤白皙细腻。 莫北只能衬得它很绿。 女人可恶的攀比心。 小舅妈心情有些不可描述,毕竟传闻里的外甥女分走了杜晓坤的注意力,他们时常在一起,还约饭。 此刻,她想,如果年轻几岁她大概会选莫北。 各种奇怪的情绪缠绕着,杜晓坤出来时她们的对话也就这么一句。 “你脸怎么这么红?”杜晓坤看着自己的女朋友疑惑不解。 杜晓坤不用再吊着手,但左手还不能自如地动,小舅妈开车送他俩到学校再回去。 莫北掏出外宿申请,杜晓坤瞄了一眼,只觉得那些字大小间距排列整整齐齐,像是打印出来的一样。 “写得还挺认真。”他嘟囔着。 学校关于安全方面管的很严,尤其外宿,理由正当之外还需要父母同意,提交了得政教处审核盖章才能搬东西,要是提前搬离被发现了,第二天公告栏就能出现处分通知。 杜晓坤以为她回过家里,结果在最底下看见了陌生人的签名。 唐颂,就那个瞪他的野男人…… 他返回头仔细看了一遍。 这哪里是什么外宿申请,这根本是要人通知单。 杜晓坤放下申请书深深吸了口气以消化这种代签的恶劣行径:“你到底是要追他还是让他给你做爸爸?凭什么家长签字不找我?” 莫北没吭声。 他突然想到了些什么:“他知道吗?” 她没想好这一茬戏,迟疑地说:“知道吧……” “你胆子……”他一下没控制住音量,办公室的老师扭头看热闹,他哽了下,憋下声音,“你胆子怎么这么大?你们才认识多久?” “就正式上学这么久……” “胡闹!”他咬牙切齿掏出手机,“这才没一个月你就敢说喜欢了……” 莫北盯着他的手机:“你又要告状?” 杜晓坤已经气得忘了口德:“屁!电话号码给我!我找他问清楚……他怎么想的?他知道这种事怎么还会让你住到他家里去?他什么人呐?做什么的?正经吗?不行不行,他明知道你喜欢他,那就是预谋好的,你们才认识这么点时间,这一看就是骗身骗心的老男人,你玩不过他的……” 他叨叨了一堆,又回归了本质问题:“你要追他住别的地方不是也可以吗?为什么非得他家呢?” 莫北认真想了想:“他不在家,房子很大。” 她在家也是一个人住一层,很宽很大。 有理有据。 杜晓坤觉得她是因为自己擅自给她报名运动会而伺机报复。 “孤男寡女,你不能觉得他长得好看就把他当好人,男人晚上可是会变身的。” 莫北眼神一瞬间古怪起来。 “你看我干什么?我那是有正当关系的!” 在申请批下来之前,莫北不能再夜不归宿,她又吭哧吭哧地把书从唐颂家搬回宿舍。 她在门外听到里面嘻嘻哈哈地聊着天,默默把对准锁孔的钥匙收回口袋里。 贸然打破平静喜乐是罪恶的。 “要我帮你吗?”细细小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莫北侧目看向那张隐匿在发丛里的脸,小馋鬼飘得更近,半个身子陷在墙里,向往地打着商量:“只要一只七喜楼的烧鹅。” 莫北有些想笑,她示意小馋鬼看那些藏在暗处探头探脑的鬼影:“你心可真大。” 馋鬼装模作样地叹气,将前胸转过来,背着手把头发撩起来,破碎的衣衫底下破碎不堪,胸骨明显凹进去一块:“我的内脏都碎成一团啦,和面团一样,整块肚子里都有心脏呢!” 她骄傲地表明,心确实是大。 “真的不用吗?事情过去这么久了,我只需要模糊一下她们的情感,让她们接受你……” “不用。”莫北打断她的话。 记忆如同花枝,稍微的束缚矫正可以避免不必要的伤害,如果支撑的杆过于坚硬高耸,偏离了它们应有的轨迹,结果要么歪了,要么折了。 她再次拿出钥匙:“她们已经恢复正常的生活了。 她打开了门,在她进门的刹那,那些欢笑戛然静止。 ------------ 第三十六章 你在哪儿呢(5) 宿舍里的人看见莫北进来,都有些不自在,也不聊天了。 莫北不看她们,拎着自己的书放到桌上。 几天没住,桌面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她伸手摸了下床铺,也有细微的颗粒。 莫北没有把书摞到书架上,随意地放在桌角,从衣柜里拿出干净的床单被褥换上,把脏的床品拿到一楼水房塞进洗衣机,坐在洗衣机之间的小马扎上等着。 偶尔有人打水洗衣服,来了又走,没人会在这闷热湿臭的地方久留,也没人看见角落里的人。 等待的后半程莫北都观察着这些人,他们活力四射,他们与世界息息相关。而她像一棵无声无息的树,不被人注意,排除在世界之外。 “莫北?” 莫北抬头,看见朱曦提着三只热水瓶站在面前,歪头看着自己。 “你在这里干什么?”朱曦问,她的表情有些奇怪,眼睛睁得过分大,表露出彻底的疑惑,也单一地没有活力。 “等衣服。” “为什么要等衣服?”朱曦蹲下来,腿部折叠膝盖发出两声响。 莫北不知道怎么回答,沉默着想了想,只说:“你有点缺钙。” 多喝点牛奶。 “嗯?”朱曦没有听懂一样,“衣服洗好了再下来拿不就好了?” 洗衣机脱好了水,滴滴滴地响起来,莫北站起身,小马扎太矮,坐久了腿有些麻,她撑着墙站了一会儿,墙面水汽凝结,不知道是不是没人清理,摸着滑腻腻的有一层粘稠的液体,像手掌被鼻涕虫爬了一整晚留下的触感。 莫北的脸色终于变得难看起来,她甩了甩,湿漉漉的液体却像迅速干涸后结成的一层膜。 她叹了口气,只能用一只手捡出洗衣机里的被套,塞进水桶里。 朱曦还蹲在地上,仰着头看她。 “走吗?”莫北问。 朱曦这才慢悠悠地站起来,膝盖又发出两声响,清脆地回荡在水房里。 她拎着三个装满水的热水瓶,脸上没有半点勉强的神色,与莫北并排走上楼。 莫北回到宿舍,如同先前一样,谈话声被开门声切断,就再也没有响起来,她只看着那些床被颜色清新温暖的床帐严实地遮挡起来,隔绝外面的一切。 莫北没有太难过。 这就是她正常的生活。 只是觉得她的室友们有些可怜,明明是她与周遭格格不入,却使得她们不得不因此封闭了往外的脚步。 晚自习的课间,体委给运动会参赛的同学发了号码牌,特意最后一个到莫北。 其他的同学对于“打人事件”已经没有太多的概念,几乎都已经淡忘了,加上运动会即将开始,原先尴尬的气氛被热烈代替。 年轻的人啊…… 体委把号码牌放到莫北的桌面上,她一贯不与人坐在一起,两边都空着,他索性在旁边坐了下来和她细说。 “运动会时间安排在周三下午开场,周五下午结束,你的长跑在周四上午,还有几天时间,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训练?”他说:“咱们班女生长跑只有你,但男生有好几个,赵子涵他以前高中是校队的……” 莫北听着,却发现体委突然消了声。 她抬起头,体委向教室后排角落指了指,每个教室都有个三不管地带,盘踞着旁人不敢管不过问的人群,通常只有三五个,性别不限,性格倒是很统一的炸药桶,不服就干。 她的视线在那三个大声谈笑的男生脸上溜了一圈,右边那个黝黑的大高个笑得最狂。 “哪个是赵子涵?”她有些对不上号。 “挨过你揍的那个……”体委瓮声瓮气地说完,推翻了之前的想法,“要不还是我来教你吧。” 他以前是篮球队的,老师喜欢训练都以跑步热身,长跑的一些心得还是有的。 莫北没什么意见,点头同意了。 体委在小本子上打了钩:“那我们明天晚上开始,我向杜老师申请了,参加运动会的同学可以利用晚自习进行训练。” “可以。” 不知道是不是之前那一阵雨多的缘故,睡觉时莫北总闻见床里有一股潮湿的水腥味,她把脸埋在枕头里用力嗅了一口气,分不清是棉芯还是枕头套上的。 这味道不是太冲,却也若有若无地让人睡不着。 她翻了个身朝向床外,蓦地瞥见一个人影站在自己床下。 莫北被吓了一跳,呆了片刻眯着眼往前凑了下。 只是夜里太黑,她只能看见一个黑漆漆的人形,笔直地立在床下,做着抬头看的动作,似乎视线穿过黑夜,直勾勾地能看到莫北的脸。 忽然人动了,手抓着梯子,慢慢向上爬来。 莫北腾地坐起身,打开手机灯,白光乍起,照亮了爬到一半的人。 朱曦? 朱曦的脸暴露在光晕里,苍白的面色被灯光照得发青,刺眼的光对她的双眼仿佛没有作用,眨都不眨一下,她爬到一半,上半身已经越过床。 两人对峙着。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莫北,神色僵硬不像活人。 梦游了? 手机的灯光太亮,莫北担心惊醒了其他人,又担心冒失地将朱曦吵醒会出问题,用手拢着,缩小了光照范围,顺势向墙边挪了下。 朱曦停在床边站了一会儿,继续向上爬的动作,缓慢地上了床,轻轻地跪爬到床位,抱着双膝坐着,双眼死死地盯着莫北。 …… 床尾的人离开时引起的晃动已经消失很久了,周小莹从被窝里探出眼睛,小心翼翼地张望着。 章沂的床上没有。 李玲玲的床上也没有。 朱曦…… 她瞪大了双眼。 朱曦不在床上! 她不敢动,转头也不敢,只能维持着侧身向外的姿势,盯着漆黑的宿舍。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轻轻响了起来,咯吱咯吱的声音拖得格外长。 周小莹把脸藏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她努力地维持着正常人睡眠中的呼吸,免得它太粗重,免得它太轻微。 被窝里的空气因为无法置换被体内的温度染得炙热。 周小莹的视线里进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有些矮,有些胖,手脚却小,使得手腕与脚踝骤然收细,像美式动画中头小身子大的三角形人物。 这个人每天为她们打开水,偶尔还会买饭提外卖。 不是偶尔。 是常常。 这个人平时闷不吭声,又软又糯,什么要求都会答应,为难也会答应。 一个过于软弱毫无威胁的人,突然作出某些不符合自身的诡异行径,比一个原始的疯子更叫人害怕。 周小莹有些后悔为什么非要熬夜看那半部漫画。 她埋头在被窝里,突然听见外面细细碎碎的摇床声,然后就看见一个黑影爬上她的床,她闻见一股腐朽的味道,很难形容,就像腊肉被风干之后独特的咸涩味道。 这种气味出现在人身上时,她想到了一些不太美好的事物。 她当下不敢动弹,浑身僵硬着,黑影抬脚跨过她的脸,腐朽在脸颊蹭过。 她又来了…… 不是已经爬过一次了吗? 周小莹紧紧闭着眼睛,感觉脚下的被子陷下去一块,一个不会令人太过不适的重力压到了脚尖。 过了一会儿,重量消失,床轻轻晃着,而后平静,预示着黑影离开了她的床。 周小莹小心翼翼地透过被子的缝隙朝外看,看见影子慢慢挪到了对面李玲玲的床。 接着是章沂。 然后门响了。 她发现朱曦不在宿舍里。 窗外的天色逐渐有亮起的趋势。 门,又响了。 她回来了。 来往反复了几次,周小莹心中的恐惧硬生生分出一块转换成奚落与愤怒。 那种被平时看不起的人戏耍了一样如鲠在喉。 她愤恨地盯着朱曦的背影看,却没有作出动作。 朱曦往床上爬的动作却停了下来,她慢慢地回头。 缓慢地动作使周小莹重新感受到危险,她用力闭紧眼睛,耳朵在失去视力之后却也没能变得如教科书上说得那么灵光。 除了自己愈发加速的心跳,周小莹什么也听不见。 过了很久,在她被被子捂得头脑发昏即将失去呼吸时,她壮起胆子,悄悄地眯着眼睛看去。 在微弱的光线里,她对上了朱曦的双眼。 朱曦的脸就架在十几厘米之外的床沿,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 尖叫声被屏滞的呼吸按在喉管里,心脏砰砰砰地撞击着胸骨,周小莹绷直身体不敢动,她试图命令心脏也不要再动,她甚至有种荒谬的惶恐,她害怕藏在身体里的心跳会被朱曦听见,又无比庆幸自己没有把眼睛完全打开。 周小莹强自镇定,缓缓调动呼吸,让它如睡眠中一样安稳,再完全合上眼睛,阻隔一切。 脆弱的眼皮承担起一个虚张声势的堡垒。 很久很久之后,周小莹几乎可以感受到窗外的白光即将蔓延到床脚下。 有一点冰冷的触感轻轻落到她的眼皮上。 周小莹克制着转动眼珠的欲望,让自己好像陷入沉眠。 冰块一样的手指从她的眼皮滑动,走过她被子外的所有脸部皮肤。 哈…… 她听见朱曦心满意足地笑了一声。 ------------ 第三十七章 你在哪儿呢(6) 天光亮起,云层散去,闹铃按着点震动。莫北睁开眼看了眼床角,朱曦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昨晚睡得不好,她仰面看着天花板,脑子有些浑。 既然晚上约了体委跑步的话…… 那就不用起了。 莫北又翻身朝着墙准备再睡一会儿。 然而没两分钟,枕头底下的手机震了两下。 体委:【北哥,你起床了吗?】 莫北:【没有,死了。】 莫北此刻宛如一只纸老虎,体委完全没在怕的,乐颠颠地告知他们已经在操场集合了,让她不要着急,慢慢来。 她瞪着眼,头一次感受到起床气带来的糟心。 莫北努力回忆着,确实不是因为自己没睡醒把昨天的谈话听错成了晚上训练而不是早上。 这样下去,她一天得跑两次…… 那还得了! 她一挺身坐起来,试图把困倦从后脑勺甩出去,它却想水房墙上的粘液一样牢牢地扒着脑壳。 莫北确认了一遍,体委确实说了在操场等,才认命地爬下床洗漱。 冷水扑面,勉强清醒了一些。 操场在宿舍楼后面,但门与宿舍楼相北,有两条路,一条得从右边绕过宿舍楼再绕过操场围墙。 宿舍楼左边是口荷塘,与操场南角相接,不知道哪个人才在铁网上开了个一人通过的缺口。 莫北一般从大路散步过去,权当热身。然而今天体委在等,她决定去找那个缺口。 荷塘边杂草丛生,被人踩出来一条路,路面凹凸不平泥泞不堪。她从里面趟出来,脚踝也不知道是招了虫子还是被草叶割了,有些刺痒。 操场角落树荫下蹲着三个人,体委,黑着脸的赵子涵和同样甩脸的同学甲。 体委先看见了莫北,站起来冲她招招手。 四人聚集在树荫底下。 体委先向莫北讲解长跑的技巧要点:“慢没有关系,长跑主要看耐力,前期要蓄力,不要抢,那可是三千米呢,跑完就很棒了,比赛的时候可以选择跟随,前面的人可以帮你阻挡一部分风的阻力,你只需要跟随着前面的人的节奏跑,很容易的,我跑慢一点你跟着我跑一圈感受一下……” “还慢一点?”在旁边听了一圈的赵子涵被体委接二连三的慢给听出脾气来了,他走到他俩跟前,“我看就别练了,晒晒太阳等一下就可以去上课了。” 同学甲随着附和:“三千米又不是三百米,这么晚才来,如果不把比赛放在心上逞什么能报什么名啊?” 莫北懒得纠正他们的时间观,对体委说了声走,就要上跑道。 赵子涵发现自己就这么被忽视了,气得头秃,不由分说地扯了她一把:“跟你说话呢听不见吗男人婆?” 地域不同,语言或多或少有些瑕疵,赵子涵并不知道他急起来是有口音的,听多了还有点上头,这使得莫北不怎么计较他废话连篇。 但她皮薄,赵子涵掐住了她手肘上方的位置,用力扯的那一下皮肤在他手底下与关节狠狠交磨,产出种尖锐的撕裂感。 她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斜眼看向他。 赵子涵的体格一直是自己引以为傲的,高大健硕,此前的上学经历中也因此震慑了不少人。 但是莫北有一米八。 于是他的王霸之路在大学还没正式开始的军训阶段就狠狠给了个下坡路。 除却一身腱子肉,他其实一米八出头了个一二三没有四,是莫北只需要撩一下眼皮的身高差。 他的身高其实很傲人了,奈何出师不利,碰上这么个异端。 这导致了他的先天条件带来的优势直接掉到最底下。 军训时莫北就排在赵子涵旁边,他发自内心地瞧不起这个弱鸡的娘炮,偏偏那些女孩子喜欢得很,一有空就围在一起悄悄打量互相打气想要搭讪。 赵子涵酸溜溜地想,就那小胳膊小腿的,他一把就捏碎了,抡起来跟玩似的。 他不屑地和旁边的人吐槽:“这么个娘娘腔到底有什么好看的?腰行不行啊?” 对于或许优渥的那一个,人总有妒忌之心,同学甲附和道:“必须不行,那小腰细的……啧啧啧……” 赵子涵心满意足了,转头就看见另一棵树下有个女孩子借着帽子遮掩在偷拍。 被偷拍的人仰头喝水,脖颈做作地绷成一条紧致的弧线,在阳光下雪白精细,他甚至听到有女生小声憋住的尖叫。 细细碎碎地听起来想起奸笑。 柠檬酸得人智商脱离。 赵子涵忍了三天的邪气一股脑地冲到头顶。 莫北也发现了被偷拍,正要过去交涉,面前插进一堵肉墙,一抬头看见张黑脸上怨气汹涌:“娘娘腔,你很受欢迎啊,交流交流呗?” 什么玩意儿? 莫北皱起眉:“你谁?” 卧槽!女的? 赵子涵呆滞。 然后酸气更甚,他从小学起就有意识地保留初恋等着大学来一场公正公开不被当成早恋阻止的感情,结果吸引走别人目光的居然是一个弱鸡娘炮的男人婆…… 要素太多,他梗着脖子半天没能说出话。 莫北本着礼貌站在原地等,听他黑红着脸憋出来一句:“你他妈一个女人干嘛把头发剪成这个样子你不会是个同性恋吧!” 莫北转身就走。 他一把扯住:“你别走啊!跑什么妈妈没教过你别人说话要直视对方的眼睛吗?” 莫北冷着脸把自己的后领挣脱出来,转过头不紧不慢地说:“你要满嘴喷粪我就得抬着脸挨着?别了吧,打着伞我都嫌恶心。” “操你啊……” 他第三个字都没有说出来的机会,膝盖就被踹了一脚,腿不受控制向前折去,莫北顺势揪住他的脖领子,没让他以脸抢地,提膝顶上,他侧腹一阵剧痛,气都喘不上来,整个身体依着拽在领口的手跪到地上。 全程不过两秒,他捂着肚子,目送那双腿离开自己的视线。 他赵子涵,在军训第三天被一个死娘炮的男人婆按在地上摩擦,不论是一世英名还是身体。 类似的情景再现,在莫北把手肘挣脱出来后,赵子涵的膝盖不可遏制地产生心理性幻痛。 毕竟这是个疯起来连娇弱的室友都能下得去手的人啊。 “等一下太阳出来更热了,快点吧。” 体委适时打了个圆场,莫北也懒得再搭理赵子涵,跟着走了。 体委毕竟不知道杜晓坤要莫北长跑的内幕,在前面领着跑得很慢,还时不时回头加个油鼓个劲讲解一下跑步的呼吸与节奏。 赵子涵几次从他俩身边经过,十分不屑得哼,哼完扬长而去。 莫北目光虚虚地落在体委背上,连个白眼都没翻,算是彻底把他无视了。 三千米不论是跑的人还是围观的人,这都是个非常无聊的距离,一圈两圈嗖地就过去了,观众还处在热火朝天能再喊两声加油的并为结果欢呼的状态,七圈半,体力不行的到了后面都成了走,谁乐意冲着一群散步的人释放自己的热情。 体委到了后来也没心情回头招呼莫北了,埋头跑,赵子涵和同学甲已经跑完了自己的圈数,跟在他俩后边慢慢走着。 二十分钟都快过去了,体委才带着她跑完。 “你都能一直跟下来说明……” 你体力不错。 体委把后半段话憋了回去,今天的速度实在太慢,他只有些微喘,这一回头就看见莫北还是一张白生生的脸蛋,额头有些水亮,气息比他还平。 他突然觉得自己似乎窥到了杜老师所谓后排同学的实力了。 “大佬也练过?”他小心翼翼地求证自己班门弄斧的可能性。 莫北刻意避开人群晨跑的操作保密性不错,没几个人知道。 “没练,随便跑跑。”莫北说,“没事我先走了。” 虽然用走的速度做出跑的姿态,莫北这几圈差点没有踮起脚尖小步跳着过来,运动量不达标,汗量倒是不少。 上完课去杜晓坤办公室报道已经成了日常,她都想不明白他怎么一天到晚能有这么多事。 办公室两个老师共用,莫北很少碰到门边的林老师,这天他却在,倒是杜晓坤不知道去哪儿了。 她拉着椅子坐在杜晓坤的桌边等,桌面有些乱,他一只手不太好收拾,但莫北也不好随便整理那些文件,只是把几个空的包装盒扔到垃圾桶里。 又进来个女生,莫北扫了一眼,觉得有些眼熟。 周小莹好不容易甩掉了朱曦,从上周开始朱曦就变得格外粘人,开启了一天三次叫餐活动。 起床一起吃早饭,我们一起吃午饭吧,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烦不胜烦。 “朱曦的情况我了解过了,我也和你说过,”林老师听着周小莹的描述,说出自己的想法,“她只是一个比较缺爱的人,又因为自身条件自卑,难以融入你们,你们平时多关心关心她,有什么活动叫上她,她也只是想要朋友而已。” “不是的林老师。”周小莹哽咽着,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门外,“她真的有病,她昨天晚上梦游了,爬到我们床上,每个人的床她都爬上去了,就那么看着我们……” 林老师听到这里,神情紧绷起来,这显然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行为,甚至已经开始会有威胁到其他学生的安全:“然后呢?” “然后她就出去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天快亮了才回来。” 林老师沉默了许久:“你先回去好好休息,我会和她的家长联系的。” “好的,谢谢老师,老师再见。” 周小莹在门口和杜晓坤擦肩而过,他目光追着周小莹的背影出去老远才转回来:“林老师,你把学生骂哭了?” “……胡说八道。”林老师头也没抬,在电脑里翻学生名册。 杜晓坤笑笑,回到办公桌边:“等多久了?” “没多久。”莫北说,“申请批了吗?” “你还说呢!”杜晓坤哼了声,“你那份申请书哪儿抄的?” 那措辞语句简直了,比法院传票的注意事项还严肃。 “写的那是申请吗?那是威胁……”他一说就来气,“潘主任那胡子都快竖起来了!” “……” 杜晓坤发完牢骚,话锋一转:“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他就是觉得没面子下不来台,你回去再写一张,用词诚恳一点啊,写不来就上网搜,搜大众款的,写好了明天拿来我签字。” 莫北点点头。 “去吧。” 莫北在食堂的小窗口买了份肉丝面,提溜着回到宿舍里,另外三个人不在,大概去别人宿舍聊天去了。 她刚坐下,唐颂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有事?” “有事我就直接过来了,”唐颂笑着说,“吃饭了吗?” “在吃。”面条刚出锅,揭开盖子热气腾腾,她用筷子搅了搅,觉得烫,索性先不吃了。 “你有别的事吗?” 她想上网查一下怎么语句漂亮地写一封申请。 “怎么了?”他问。 她靠在椅背上,啧了声:“有位家长帮了倒忙,把领导气着了,我要重新写份申请书把人哄回来,你要没事了我就去找样本了。” 他啊了一声:“所以你要上网抄啊?” “……借鉴借鉴,怎么能说抄呢。” “上面不一定适合你的情况,”他想了下,“我教你,我说你写。” 莫北下意识地伸手拿笔,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你确定吗?” “快点,我一会儿开会了。” 莫北再次信了他的邪。 “你这嘴里说出来的话怎么比手写的要像人话得多呢?”她盯着纸页上那些句子。 唐颂只是笑了下,没有回答。 不过这边听边写有错字,写得也不工整,还得誊抄一遍。 一页纸写下来,面都坨了,她摸了下碗边,还有些温。 “搬的时候我看看有没有空过来帮你,”他顿了一下,怕她不高兴,想了下还是问,“你要不要告诉你爸妈知道?” 莫北拄着筷子,没有吭声,唐颂没有得到回应,结束了谈话:“他们叫我了,有事再联系。” 说完就挂了。 莫北用筷子挑起成团的面,面泡了汤,稀软的,一夹就断,一大坨卡在筷子里,又一根根断开落回汤里。 她看着放在边上的草稿,突然觉得没什么意思,仿佛所有事都成了泡在水里的废物,捡起来再利用的心情都没有了。 她想喝口汤,却没有了胃口,点开通讯录,翻到了老妈的号码,对着发了一会儿呆,还是按灭了屏。 唐颂生硬地岔开话题再次让她意识到,那些年长者一直在迁就着她,他们也许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也能猜到总归有事,但无论如何,最终的结果总是会偏向自己。 恰如任性的人总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莫北知道,即使自己将要和一个男人同居了,他们也是要让步的。 她不太想听到他们无奈妥协的叹息声。 做人可真难。 ------------ 第三十八章 你在哪儿呢(7) “你和家里关系也不好吗?” 莫北对着桌子发呆,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站起身,差点撞到床沿。 她看着朱曦一时无语,又看了眼门的方向,想不起来是不是自己进来时没关严实。 朱曦见她不说话,又问了一遍:“你和家里关系也不好吗?” 莫北从她的语气里品出了一些莫名的希冀,让人觉得不舒服。 “没有,”莫北否认,“挺好的。” 朱曦睁大眼睛注视着莫北的脸,仿佛是在仔细辨认她是否有微末的说谎的迹象,朱曦看了许久,最终垂下头,哦了一声,失魂落魄地走了。 莫北听着门合上的声音,回想着在办公室听到的一些碎片。 她听见他们讨论着朱曦,大致拼凑出昨晚的情形,说朱曦梦游了,在来自己这儿之前朱曦还把舍友的床挨个爬了一遍。 听起来朱曦之前似乎没有这个症状,是突然才有的。 莫北有些好奇,梦游听起来挺玄乎的,她下楼是怎么做到没把自己滚下来的,梦里环境构建得那么真实吗? 出门上课时,莫北看见朱曦被人接走了,那是一个中年妇女,非常普通的家庭主妇,精干,泼辣,对外世故圆滑,对内雷霆手段。 莫北亲眼看着妇女对着林老师好言道谢,点头哈腰,转身就用指头戳朱曦的脑袋,离得远听不见,大概说的也不会是什么中听的话。 朱曦把头压得很低,莫北估算着她的视线只能看见脚背。 大约是嫌丢人,母女俩很快就离开了,朱妈妈斥责完了,却还握着朱曦的手腕,牵着走远了。 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很平常的景象,强势的母亲,能戳完孩子的腰,也能亲亲热热拉着四处走。 莫北看着她们远去,突然有点想肖颜了。 晚自习莫北又被体委拉着跑了几圈,这次没人指导,也没人嘴炮,几个人安安静静跑完就撤了。 被子经过了一夜人味浸染,已经没了昨晚的霉味,她倒进枕头里困意就随着眼皮把意识扯进了黑暗里。 不知道是不是白天跑多了,梦里也在拼命瞎跑。 又回到了小学时,那时的天似乎总是阴沉的,又或者只是阴冷的冬天过于深刻。 天上的云是一团大灰,不断飘下细碎的雪,仰着天光看时,雪色是灰白的,不是很干净。 梦里金小胖又追着她在巷子里乱窜,经过的人家都挂着白幡,奏乐的人手拿着家伙挤在门口冷漠地看着她被追赶,只有打鼓的人勤勉地工作着。 咚咚咚,咚咚咚。 鼓点卡着节奏,越来越慢,她的脚步压着鼓点,也渐渐变成三声一停的节奏,踩着深巷里的石子路,脑子浑浑噩噩困在迷雾里,失去了作用。 头顶乌云压得很低,几乎触到了灰白色的屋脊,四通八达的巷子也变成了直愣愣的一条,不远处埋在浓厚雾气里。 两旁房屋门窗紧闭,金小胖也不追了,站在不远处,脖子上挂着一面小鼓,他缓缓动着鼓锤,三次一停地敲击着。 咚咚咚,咚咚咚…… 莫北被声音缠得不行,从梦里醒来,耳边敲击的声音却没有就此停止。 她坐起身分辨着声音来源,是门外,有人在敲门。 困倦在头顶盘旋,她坐了会儿思维不受控制地发散出去。 突然就想通了梦游不会滚跑的原理。 有时现实中的某些因素会影响梦境,最常见的是憋尿时,一切都真实得让人咂舌。 除了尿不出来。 膀胱的极限欺骗脑子,脑子就欺骗身体是真的在厕所里,身体的某些机制却在不断压抑。 有时确实醒了,顶着一脑门昏沉,眯缝着眼晃晃悠悠摸进厕所的感受,此时此刻梦里的环境确实与现实别无二致。 所以大概,梦游的人也是因此才不会踩错楼梯摔死。 莫北看着门外的朱曦如是想。 朱曦和昨晚一样,直勾勾地盯着莫北,双眼无神,视线焦点却又目标明确,让莫北产生出一些她究竟能不能看得见事物的怀疑。 莫北对梦游了解不多,只是大流都说是不能叫醒,只能由着,并小心看护,莫北憋着郁闷撑着门框与她对视。 站了会儿,腿被夜里的温度冻得发疼,她以为朱曦要进来,像昨晚一样爬床,于是把进门的位置让了出来,朱曦却没有动,依然看着她。 两人对峙着,久到她撑着门眼睛都酸了,朱曦却转身离开了。 她看着朱曦走向楼梯口,却往下走去。 朱曦明明住楼上。 莫北拉上门小心地跟了上去,她跟着朱曦走到一楼,宿舍大门半开着,门上应该有把大锁,此刻不翼而飞了。 朱曦侧着身子从缝隙里挤出去,慢慢走远了。 莫北想起朱曦下午被家人带回去了。 别是从家里走过来的吧…… 莫北想不明白她夜半敲门为哪般,第二天却整个15栋宿舍都传遍了。 “听说咱们宿舍闹鬼了……” 三个室友第一次没有因为莫北在而死气沉沉,甚至为了寻求某种安全感,她们集体坐到了莫北身边。 讲台上杜晓坤讲着运动会的注意事项与流程,底下却没多少人在听,都讨论着早上听到的奇闻。 方昕梓说:“靳子川他听他们班的人说,咱们学校扩建了两次,女生宿舍那一带是坟地。” 恐怖故事的标配了。 徐星妍说:“对对对!听说施工的时候还发生了坍塌事故,好几个工人被压死了……” 故事一般都这么发展。 然后就该有人出门撞鬼了。 方昕梓这边续上:“一楼的学姐说,昨晚宿管听见声音出去看过了……嘶……” 然后怎么奇诡怎么来。 方昕梓做完牙酸惊惶的表情,接着说:“阿姨在走廊里看见个女的,白衣服披头散发的……” 白衣女鬼…… 没什么杀伤力的样子。 “她想问问那女生怎么大半夜不睡觉,一眨眼人就没了,阿姨回到房间准备睡觉,却在床上出现了一个无头女鬼……” 女生堆里发出压抑的尖叫。 也不止是莫北宿舍这三个,其他成堆的女生也头碰头地讨论着,时不时吸口冷气,摸着胳膊说吓死人了。 杜晓坤在上头哭笑不得,忍无可忍地敲着讲台问:“我说的都听明白了吗?” 学生们整齐地应着:“听明白了!” “听明白什么了?听了吗?” …… 杜晓坤说完了,剩下的时间让他们自习,谁还自习得下去。 莫北一晚上听了不少版本的小故事,有头有尾有逻辑,宿管从白衣女鬼到匍匐前进的建筑工人,各式鬼魂也算是见了个遍。 莫北凑巧开了个上帝视角,觉得这些讲着无聊小故事的人一惊一乍的样子,还怪好玩的。 快下课时,王悦轻轻地拉了拉莫北的衣角,怯怯地问:“如果真的有鬼怎么办啊?” 相似的场景让莫北有些恍惚。 她吸取教训斟酌着措辞,突然想到了网上的一条论点。 “不知道。” “百度吧?” “睡觉的时候,把鞋尖朝外摆……” 莫北低估了以讹传讹的速度与威力。 运动会的人员聚集,但这次的气氛显然被闹鬼事件带偏了,热火朝天的内容变成了交流鬼的身份性别以及防止见鬼。 她们百度到的避鬼小偏方被方昕梓告诉了靳子川,再由靳子川传播出去,有心人上网一查,风水学说还真有这么回事。 鞋子朝向引渡气运,朝内,自然什么都被引着上了床。 学校都是下柜上床,踩着爬梯子时鞋子自然而然地就朝内了。 于是这天夜里,不少人睡前把鞋子都朝向了床外。 周小莹已经两天没有睡好觉了,昨天门外一直有人敲门,她心惊胆战地听着,不敢闭眼。 然后就有了五花八门的见鬼说。 她上床时犹豫了片刻,把鞋子换了个朝向,沾着枕头就睡着了。 睡到半夜里被一阵晃床声惊醒,她心里一紧,又松了口气,只是朱曦而已。 朱曦梦游,比见鬼可简单多了。 周小莹渐渐忘了恐惧,睁开了眼睛。 看人出丑,是许多人都会有的劣根。 今天的朱曦只是在宿舍里一圈圈转着,并没有往别人床上爬。 也不知道见了什么医生,这么立竿见影。 她调整了一下姿势,想更清楚地看。 身体与床铺摩擦发出了一点声音,朱曦的身影突然停了下来,慢慢扭头看向周小莹的方向。 幸灾乐祸的可乐突然就被扼断了,周小莹一瞬间有些喘不上气,呆呆的不敢乱动。 朱曦还是走了过来,在她床下来回走着,不时抬头看床上,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她走着走着停了下来,踮起脚伸手握住周小莹脸前的栏杆,冰凉的温度扑面而来。 “你在吗?” 她从没听过朱曦这么娇细的嗓音,甜得腻人。 朱曦问完又开始在周小莹床下来来回回,嘴里一遍遍问着:“你在哪儿呢?” “你在哪儿呢?” 周小莹从心底泛起一阵恶寒。 她想起了鞋子的作用。 鞋子朝向床,鬼就可以顺着爬到床上。 鞋子朝向床外,它们被拒绝在外,在床前徘徊。 ------------ 第三十九章 你在哪儿呢(8) 十月之后,天气终于稳步变冷,莫北早上起来跑步时能感到空气里充沛的水分,宿舍一楼的地很难见有干的时候,宿管阿姨听小曲的时间都少了,拎着拖把拖了一次又一次,非常敬业。 昨天朱曦来了学校,晚上却没有过来,也不知道回家后/进行了什么干预,这么有效果。 连着两天没睡好,好不容易无惊无险地睡了一夜,总觉得困劲过不去。 于是洗了澡衣服也没洗重新又回到了床上,晨间温度微凉,沾着枕头不一会儿就又睡着了。 也许是白天,睡着也觉得时间格外长,前两天开了个先例,这会儿又梦到了以前的事情。 莫锦年决定举家回归的事情,莫北是最后知道的。 奶奶在耳边絮絮叨叨:“你弟弟在外面上学不方便,他们是回来上学的。” 莫北能听出一些别的意味,但她正好处在懒得和人说话的年纪。 老爸在学校附近的小区有房子,一直闲置着。 他把莫北带到房子里里:“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有两层,楼上还有一个单独的房间,你想和莫烨住在下面?还是一个人住楼上?” 莫北觉得心里还挺高兴,却做不出太多的神情,淡淡地说:“我住楼上。” 他们来到楼上。 楼上所有的空间都打通了,什么都很大,房间摆着一张大床,床前有个巨大的到顶的书架,旁边放着小梯子,地上铺着长毛的地毯,还有一只圆滚滚的懒人沙发,有着粉色的长耳朵。书桌摆在床边,房间整体颜色基调很粉嫩,粉蓝的云朵床单,窗帘还是也是一个色系的,老男人能想到适合女孩子的就是这个颜色了。 窗外的风撩起窗帘,整个房子安安静静的,空气里涌动着局促与惬意。 直到她走到床边,用手压了一下床垫,很软。 莫北才忍不住笑了起来。 老爸的情绪跟着莫北在变,她不说话,他也不说,她一笑,他也在她边上坐下来跟着笑。 “也不知道你有什么喜欢的,就随便摆了几样东西,空的都就着你自己喜欢的布置,你好好想想,过两天你妈来了让她带你去买。” “谢谢爸爸。”她说。 老爸轻轻揽着她的肩,在头顶发出一声叹息。女孩身体柔软,但是抽条拔高得厉害,软的肉就剩薄薄一层,底下都是硬邦邦的骨头。 他似乎心疼了,弥补的方式却不怎么高明:“我们去吃饭。” 莫北就这样饿醒了。 九点已经走到尽。 方昕梓她们起床的动静,操场上的音乐和呼喊都没有将她吵醒。 很久没这么放开睡,骨头都睡懒了,头顶沉沉,丝毫没有清醒的苗头。 等会儿也就午饭了。 她瞪着天花板。 好饿。 枕头边的手机响了起来。 又是杜晓坤。 她盯着雪白的天花板,唐颂到底哪句写得不对,让他逐字逐句给您道个歉吧……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接起电话,鼻音深重地喂了一声。 杜晓坤夸张地哇了声:“还没起床?” “嗯……” “赶紧起,”他似乎在拿什么东西,纸张翻得噼里啪啦响,“我之后几天忙得很,申请批下来了,你过来填个表格。” 走出宿舍后,运动会的气氛终于浓重起来。 “在人生的跑道上,血液与时间赛跑,是无声的呐喊,是孤独的进程,运动的跑道上,你挥洒下汗水,也收获观众的呼喊,你听见了吗?他们为你发出的声音……” 加油…… 莫北在心里默默地往下接。 广播站读稿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全国统一批发的,从小学开始,似乎都是同样的声线,同样的激昂且酸,配着运动员进行曲,能让人鸡皮疙瘩掉一地。 莫北到办公室时,林老师正送着哭哭啼啼的周小莹离开,目送她远去,叹了口气拿出手机打电话。 杜晓坤不在,她趴着等了十多分钟人才回来。 “等很久了?”他单手夹着一摞书走进来,从抽屉里抽出一张表格,“你周末再搬吧,人少一点,被人看见了影响不好。” 莫北低着头填表格,嗯了一声。 杜晓坤在一旁念叨:“一个人在外面要注意安全,晚上不要在外面晃荡,睡觉锁好门。” “……嗯。” 杜晓坤眼睛一瞪:“不是嗯!是一定!必须!门要锁好!” 莫北被弄得严肃起来,一连串地应和:“好好好,一定一定一定。” 杜晓坤却还不太满意,指尖在桌面不断敲着,想还有什么注意事项,突然想起了莫北三脚踹开门的监控视频。 他回忆着唐颂的体格。 门算个屁! “你试试能不能睡觉时把床挪到门后去?” “……” 在杜晓坤源源不绝的唠叨里填完了表格。 莫北走出办公室,看到了站在墙边的朱曦,她的背离墙很近,却没有靠上去,这使得莫北这种在哪儿都想找个东西靠一靠的人看来觉得很古怪。 林老师送走周小莹之后打了个电话,很快朱曦就过来了,杜晓坤进来后,莫北专注填表,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离开的。 朱曦似乎在等她。 “你要搬走啊?”她问。 莫北嗯了声。 “为什么?”朱曦有些莫名的急切,她不由分说地靠近来,两人之间仅仅隔着几厘米,几乎要贴到一起,莫北看见她右臂颜色略有些淤紫,又不太严重,像是一种皮疹类的皮肤病。 “为什么?你不喜欢她们吗?” 莫北摇摇头:“不是。” “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很喜欢她们,”莫北轻轻笑了一下,反问,“你不喜欢她们吗?” “我……”朱曦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一个人先走了。 莫北走到宿舍楼下,突然看见一辆黑色的车停在路边,看着牌照怪眼熟的,她盯着多看了两眼,驾驶座的车窗摇了下来,唐颂一手扶着方向盘冲着她笑。 “吃饭了吗?” 她突然有些高兴,她笑起来,两眼弯弯:“没吃。” “上车。” 莫北没做他想,也就上了车,等车行驶出去了,才问:“有什么事情?” 唐颂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哭笑不得:“你也别太把自己当个工具人,我今天有空,把欠你的几顿饭补上,行不行?” “行。” “而且前两个案子全靠你,我们晚上聚餐,你要不要一起?” 莫北皱了皱眉:“你们聚餐,我去不合适吧,又不熟。” 车驶出校门,停在十字路口等待红灯时他才开口:“我主要想找个司机带我回去,毕竟你这样的大师,又会开锁,又会打架,比代驾有安全感多了。” 莫北白了他一眼,扭头看着窗外,也没说答不答应。 他又问:“你是下午比赛?” 她嗯了声。 “方便看吗?”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莫北笑了笑,“不过长跑有什么好看的……” “反正没事,随便看看,看完了带你吃饭。” 话绕了一圈,又掉进了他的坑里。 莫北不打算理他,全程没再说过话。 下午要跑,午饭没有吃得太油腻,他挑了家粤菜,说晚上再吃好的,草草吃了两口。 莫北心想他大约是口味重没吃高兴,这里的菜色比她家长要厚重许多,这么清淡,他估计吃不惯。 她喝掉一口汤,慢悠悠地擦着嘴道:“盐吃多了老得快。” 他佯怒,斜了她一眼:“你就没一句好话吗?” “我吃饱了叔叔,回去吧叔叔。” …… 长跑说是无聊,其实又是重头戏,多的是人想看奄奄一息的运动员被振奋人心的呐喊逼得往前挺。 男子组长跑在女子组前,莫北头一次在运动会期间来到操场上,只觉得人头攒动,一群仰着脖子的人随着人堆的力晃晃荡荡,好像一锅随意来去的饺子,她在这饺子锅里被踩了好几脚。 跑道上的男生们又从这里跑过,前头的女生便疯了似的尖叫起来,人潮扭动,站在面前的女生被推动着,又一脚踩了上来。 莫北嘶了声往后退,突然从后面被捉住手臂,她感觉自己被轻轻提了一下,稍微退出了拥挤的人堆,因为姿势的缘故背整个嵌在唐颂怀里。 她有些不自在地挣了挣,被扯着衣袖没挣开,耳畔传来他的声音:“你一会儿脚给踩没了还怎么跑?” 莫北觉得他说得有点道理,只是整个背部与他接触的地方都有种不自在的麻,无法忍耐,她偏了下头:“换个地方吧,快轮到我了。” “行。” 两人挤出人堆,往操场边的石阶走。 “等你跑完应该用不了多久吧?”毕竟被哈士奇溜了三年。 莫北以为他嫌难等,估算了下时间:“七圈半,很快的。” 口袋里手机震了两下,杜晓坤发了条微信,告诉她这组男生跑完就轮到她了,让她趁早准备,别错过了。 莫北给他回了个哦,把手机递给了唐颂:“就到我了,你在这里等我吧。” 今早有些凉,她在外面穿了件圆领卫衣,她抓住衣服下摆往上提,里面的短袖也跟着往上掀起来了,露出一截精瘦的腰。 唐颂皱了下眉,伸出手拽着那衣摆,往下扯了扯。 ------------ 第四十章 你在哪儿呢(完) “请女子组三千米运动员马上到检阅处检阅——” “请女子组三千米运动员马上到检阅处检阅——” 广播响起时,肖颜看到了树荫下的女儿,和一个陌生男人,肖颜只看得见他的侧面,轮廓如削,也是很硬朗的骨相,嘴角却噙着一抹笑。两人很要好的姿态,男人拿着莫北的手机,又接过她脱下来的衣服。 莫北头发被衣领扯乱了,他指着自己的头说着话,大约是提醒了一句,莫北不是那么精细的人,随意抓了两把,就跑开了。 “那是谁呀?”肖颜知道杜晓坤也看见了,还是先于她看见的,遮遮掩掩想要她往别的地方看。 杜晓坤不知道怎么解释,一犹豫反而让肖颜明白了自己知情,顿时觉得头大。 他挠了挠头:“朋友吧……我也不了解。” 肖颜哦了声,什么也没再说,转眼看向操场。 杜晓坤感到劫后余生的侥幸,暗暗吁了口气。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一看,是潘主任的,他朝肖颜打了个手势,往旁边走了几步。 “潘主任?怎么了?” “我在操场呢?有什么事?” 那头慌慌张张地说了几句,杜晓坤脸色一滞,朝操场看了眼,忙说道:“好好好,我马上过来。” 他挂了电话,走到肖颜身旁:“姐,我有点事先走开一下,你在这儿看啊,晚点我过来接你去吃饭……” 肖颜看他急,忙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杜晓坤跑下斜坡,穿过人群来到检阅处,男子组还有几圈没跑完,莫北在叽叽喳喳聊天的女生堆里,百无聊赖地用脚尖蹭着地。 他跑得太急,扯着莫北的胳膊还往前拽了一下,气都没喘匀,拉起她就往出走。 莫北顺从地跟着他一路小跑离开操场,走向围墙的小门,周围人少了,他才边走边对她说:“你们宿舍楼出了点事情,朱曦你认识吗?” 她点了下头:“她怎么了?” 杜晓坤脚步停了一下,沉声道:“她疯了。” 潘主任打电话时没有离开太远,他能听见那头歇斯底里的嘶吼与尖叫,女孩子嗓音高厉,如同刀尖,直刺耳膜。 “请女子组三千米运动员马上到检阅处检阅——” 广播站第二次开始播报通知,广播里女声清甜平稳,宿舍外妇女啼哭撕心裂肺。 “曦曦——妈妈在呢!你有什么事和妈妈好好说不行吗?你不要做傻事啊……” “我没有做傻事,”朱曦动了动嘴唇,轻轻地吐出一句话,突然疯了似的地冲着门外的人大叫,“我没有做傻事!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 阳台外,她的三个室友吓得缩成一团挤在一起。 她们细声哭着,不论她们的相貌多么好看,不论专业知识教与她们应当如何处理得声音浑厚透亮有底气,哭起来却也是一样的破烂崩坏。 宿舍的门被一张床堵住了,柜床与桌将门封闭得只剩一个十多公分宽的缺口,截取了外面痛心疾首的人脸,也是不全面的。 还有一部分惶恐藏在看不见的地方。 以至于朱曦一声嘶吼,朱妈妈的痛心疾首硬是出现了一个断层,她僵着哭脸,嘴唇抖动着,近乎祈求道:“不是,妈妈相信你,你和妈妈回去吧?” 朱曦呆呆地,往前走了几步,窗外又传来广播站催促女子组三千米的声音。 她突然停下脚步,面部扭曲地朝着外面大喊:“莫北呢!莫北呢!!” 莫北刚上了三楼,就听见这一声喊,朱曦那头无论用了多大的声音,声音穿过空气,经由屋外的人群,又趟过他们的窃窃私语,到这,也只剩一点微弱的嘶哑。 她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抬脚就往人群里去,却突然被后面的人拉住了衣袖。 唐颂自从知道两人接触会有不好的影响之后就刻意避免肢体碰触,哪怕后来知道了自己只有降噪的作用,也会有意避开。 “你怎么来了?”她问。 唐颂朝人群示意了一下,有几个穿着制服的。 潘主任先看到了杜晓坤,忙走了过来:“杜老师,莫北来了吗?” 莫北往前走了一步:“我在这里。” “来来来!里面的同学你认识吗?”潘主任说着就要伸手拉她过去,唐颂却突然走了一点,推着她的背往前走,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潘主任没心情关注这些,语速极快地说道,“里面的女生一直要找你,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过节?你劝劝她,劝劝她,别让她伤了人……” 莫北低声嗯了下,人群给他们让开路,让他们走到了门口,被床挡住了进门的路。 朱曦捂着脸无声地抖着肩,唐颂猛得皱起眉,一把将就要讲话的莫北拉到一旁。 莫北被拉了个趔趄,忙用手撑着墙,疑惑地问:“怎么了?” 唐颂却不说话,从口袋里摸了出什么东西往她手里塞,硬邦邦手掌长短的长条,她低头瞥了眼,居然是把美工刀。 莫北迷惑地看向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突然蹿出来个人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臂,女人尖厉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你要杀人吗?你拿出来!你拿出来……” 唐颂朝旁边的警察使了个眼神,他们忙把朱妈妈拉开了,朱妈妈嘴里哭骂着,又挣又跳,却还是没能挣脱出来,最后只能徒劳地哭:“曦曦,曦曦啊……” “别听她的,”唐颂开口替她把歪斜的领口拉正,轻声说,“什么杀人,你顶多是毁坏遗体。” “啊?” “小瞎子,那么大的尸斑,你看不见吗?” 抱歉,那不是皮疹吗? 莫北的心逐渐下沉,冷着脸转过身走到门前。 朱曦依然捂着脸,双肩不断颤动,外面一片嘈杂,竟也惊动不了她。 莫北把美工刀放在口袋里,抬起手,轻轻地在卡着门的衣柜上敲了三下。 如同那夜朱曦敲开她的门。 朱曦抖动的动作突然僵止,她慢慢从手掌里抬起脸,看向缝隙中的莫北,脸上没有半分泪迹,她突然笑了起来,姣甜的呵呵了几声,听得旁人生出一臂的鸡皮疙瘩。 “你来啦。” 她快速走过来,单手握住一边铁杆,也没见多用力,轻易地就将沉重的柜床拉开了一条能通过的大小。 莫北走了进去,门无风自动,嘭得在身后关上了。 门外的人们听见里面几声细细的尖叫,顿时慌乱了起来。唐颂对着紧闭的门用力吸了口气,用力攥了下拳头,随即转身叮嘱在场的警察维护秩序安抚情绪。 “你好。”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唐颂回过头。 这是个非常年轻的女人。 年轻,指代她确实到了一定的年纪,身上有些经历世事地沉稳,又有种超脱世俗的淡然,使得她即使皮肉开始松弛,却也不见老态。 她不是非常像莫北,不论温软的五官,还是温婉的气质。 但唐颂就是马上把她俩联系在了一起。 “你好。”他回了一句,心里逐渐感到慌乱,他害怕莫北一直保存的秘密,就在此暴露。 而肖颜,分明是来递台阶的,如果被她发现了,莫北该怎么办…… “我是莫北的妈妈,”肖颜笑着说道,又问,“我来的事情,可以请你保密吗?” “可以请你保密吗?”朱曦流不出眼泪,眼神却无比绝望,“我不想这样的,我控制不住自己了。” “没关系,”莫北低头看着她,“不是什么大事,你不用怕。” 朱曦依然神情呆滞的,却突然落下一颗眼泪,她干涩的泪腺不知为什么,重新开始工作,她哭了起来,比此前的歇斯底里更多了些悲苦与无奈:“我好害怕……他们都讨厌我,我好害怕……” 她哭着哭着,突然又仇恨地瞪着莫北,咬牙切齿地说:“我很讨厌你。” 莫北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朱曦,然后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我很讨厌你,你就像另一个我,我很想很想却怎么也做不到的自己,我那么努力那么努力了,看到你,我还是会觉得我的过往都是白费力气,连我自己都觉得我很差劲了,在别人眼里,我不就是一团烂泥,他们讨厌我也不冤枉。”朱曦仰着头,努力地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能使人憎恶一点,她说着讨厌莫北,却恨的是自己,“你这样的人,好就是好,不好也是好,别人看见的只有你优秀的地方,你不好也是人非圣贤,我这样的人,我这样的……不好就是不好,好也是不好,没人知道我想要什么,没人知道我喜欢什么,没人知道我不喜欢吃鱼……” 吃鱼。 她只是多吃了两筷子,爸爸就以为她喜欢吃,每次做了鱼,都要她吃完不许剩。 ——你爱吃就都吃了,留着下一顿就不好了。 “说得好像我是一个垃圾桶一样!” “我什么都做了,为什么不喜欢我?我什么都会,为什么不喜欢我?为什么不看我?” “你很好。” 莫北突然说,硬是打断了她抱怨的话,她不敢置信地看向莫北,怀疑那话里的真实性。 莫北接着说道:“我不会安慰人,但你很好,你很善良,知道对错,如果是我,我会觉得她们活该。” 她眼神缓缓滑过阳台外的几个女生,使得她们更紧密地贴在一起瑟瑟发抖,却连哭都不敢再哭了。 “这样吗?”朱曦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所以你要搬走?她们伤害了你,你才要搬走吗?” 莫北摇了摇头:“我伤害了她们,所以我得离开了,你呢?” “我……我也……”朱曦轻轻地发出声音,不由自主地转头看向她的室友们,门外,朱妈妈的哭声一层叠着一层,她流着泪,褪去癫狂,无助地哭着,“我也伤害了他们,我也……” 莫北往前走了一点,轻轻把她抱进怀里,温热的体温无边无垠。 “好孩子,都结束了。”她从嗓子里发出裹着糖沙一样暖和的声音,让人微醺。 朱曦的身体重重地坠落在莫北的臂弯里。 “开始吧。”莫北朝着虚无的空气说道。 她把朱曦抱起,放到了床上,抬了下手,挡着门的床,落在地上的东西,刹那间回归了原位。 躲在阳台外的女生们眼神里有过瞬间的茫然,又重新陷入另一种恐慌里。 她拉着被子盖住朱曦的腹部,跳下床来,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药盒与一张纸。 纸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写了几行字,很少的几行,疏疏地布在纸张上。 恰如朱曦一贯的性格,寡言少语,透着一股涩然。 她将略有些皱的纸放在桌上用力捋了捋,用药盒压着,转身离开了宿舍。 门外的人蜂涌而至,有人负责安慰悲痛欲绝的丧女母亲,有人负责安慰被吓坏的室友,有人将走入绝境的遗体从床上搬了下来。 有人看到了桌角的药和简短的遗书,匆匆看了一眼,不忍心立马交给痛苦的母亲,将它暂时藏了起来。 你好: 你好…… 我……你应该知道我是谁。 你应该知道我是谁了。 真难得,只有在此刻你才知道我是谁。 你又是谁呢?我的朋友还是家人,或者发现我的人。 我在桌上留了药盒和酒瓶。 我觉得我此生……到此刻止,虽然很短但也有资格称作是此生,我此生不算太混蛋。 我付出过亲情,也付出过友情,也许太含蓄,但我付出了,我做到了我能做的一切。 我希望有一句认可,比如,她呀,还行吧。 好了…… 好了。 这本本子会和药盒与酒放在一起。 明天会有人来,希望能发现我。 我不想臭在被窝里才让人知道。 好了…… 希望我今晚闭上眼睛,就不要再睁开了。 ------------ 第四十一章 恶犬(1) 莫北有时会让人觉得害怕,当她不言不语,眉宇间的烦躁都不复存在时,沉寂淡漠得不像一个人。 唐颂不喜欢这样的莫北,她好像随时就会散成一堆沙,他暗暗心焦,迫切得想把她拽回人间。 也许是他的想法太强烈,莫北原本垂着的眼突然抬起来,直勾勾地看向他,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嘴角慢慢勾了起来。 她笑,是因为身旁小馋鬼惊慌失措地告诉她:“那个男人好奇怪,他的记忆没办法被影响。” 她有些开心,有种畸形的归属感。 唐颂发现周围人的恐慌逐渐变了一种模样,只是对于一个自绝的女孩感到悲哀,与对一具普通的死尸产生的不适排斥,对应的全然不是对一个女孩控制了室友之后的突然死亡的处理方式。 他看了眼周围来去的人,来到莫北身旁低着声音问:“你做的?” “我没那么厉害,”她微微笑着摇了摇头,突然叫了他的名字,眉头轻轻皱着下定了某种决心的样子,“这可能有点变态。” 她慢慢抬起手贴到他露在衣袖外的手臂上,嘴角咧了开来:“认识一下。” 在她肩后露出一颗黑糊糊的脑袋,发丛里血肉模糊,衬着她脸上的笑显得无比诡异。 唐颂往那里瞥了一眼,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无奈地用手揉乱了她的头发。 莫北跟着收回了手,厌厌地啧了声:“没意思。” 莫北错过了比赛,唐颂的聚餐却没有因此被耽误。 发生了朱曦这样的事,她不想一个人待着,也不想和室友再住了,于是唐颂再问时,她就答应了。 唐颂说要一个司机,可饭桌上却滴酒未沾,向服务员要了壶开水,全程游离在气氛外。 赵琪在唐颂手底下实习了三个月,对他又怕又敬,他此刻虽然也不怎么参与,却没平常那么严肃,对身旁的那个女孩子很是上心,非工作状态看起来要温和不少。 她看着桌上的人越来越热烈,也给足了她勇气。 她吸了口气倒起杯酒走了过来:“队长,我……我敬你一杯,感谢你的领导和栽培!” 赵琪气昂昂说完一套标准致辞,一仰头喝光了酒,看得莫北一愣一愣的。 “啊……这个……”唐颂端起自己的热水,也有些茫然地挑了挑措辞,拣好听的凑成一句话,“这个还得靠你自己努力,年轻人未来可期,我年纪大了就以茶代酒了。” 他也一口喝了,被烫得闭了下眼睛。 “你,您年纪不大,怎么就大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喝急了,赵琪脸有些红,大声说,“您正是当年呢!” “好好好,去吧去吧去吧,你们好好玩啊。”唐颂听得头痛,连连摆手。 徐明朗在旁边听了全程,笑着对碰了壁的赵琪说:“你找他喝什么酒?他十次出来十次负责开车送人回去,一点都不碰的。” 赵琪觉得自己没有熟得可以追溯根底,失落地啊了声,走开了。 唐颂吁了口气,一扭头发现莫北一手掩着嘴,眼睛略弯,显然是在笑,见被发现了,手也就放了下来,嘴角还有没收走的笑意,轻轻舔了下嘴唇,偏过头悄声问:“你是不能喝?” 他正要说话,她却马上恍然,哦了声,揶揄地笑:“是酒品差。” 唐颂无言反驳,反问:“你要喝吗?” 莫北顿时应下:“喝。” “谁要喝酒?”徐明朗就在边上,突然听见有人说要喝,也没听清是谁就大声问了出来,唐颂根本来不及阻止,莫北已经抬起了手,满脸乖巧眼睛晶亮。 “我。” 徐明朗哟了声,还没醉糊涂,理智尚存地问:“你能吗?” 莫北依然只回了个单字:“能。” 唐颂原本想要制止的动作慢慢收了回去,她确实需要一些肆意妄为的时间,朱曦对她的影响很大,使她反常地情绪外露。 她的身体机制在尽力挽救即将崩溃的情绪,他不应该阻止,于是在她端到自己的酒转头看向他征求意见时,他轻轻笑着说:“喝吧。” 唐颂放手的后果是今晚的聚餐只有这一场,结束时饭桌上清醒的只剩他和莫北。 他看着那些歪歪斜斜面红耳赤的人,难以置信:“你这么能喝?” 莫北撑着脸得意地点点头:“能进肚子的东西,爸爸就没怕过。” 唐颂略微放心了些,看来酒精也不是毫无作用的。 她眼角有些薄红,原本就是风情上勾的形状,湿漉漉直勾勾地,又乖又听话。 “行了爸爸,”他笑着站起来,“你在这里等我,我给他们叫车去,可以做到吗?” “准。” 他把人一个个送走,回来时就看见她冷漠地倚在椅子里,看着服务员们收拾碗碟。两只手交叠在肚子上,像个老大爷,腿上放着一个红色塑料袋,袋口勾在手指里。 “这是什么?”他走近拨开袋口,看见几个小瓶子,愣了愣,“还没喝够。” “不够。”她淡淡地说,眼珠慢慢转动着朝向唐颂,作势要把无理取闹贯彻到底,“我不想走路。” 唐颂好脾气地背对她蹲下:“上来吧。” 他背起她离开饭店,一步步往家里走。 莫北把脸靠在他肩上,她看不清夜晚的都市,视线里只有珠串似的灯光随着他的脚步晃晃悠悠,催得人犯困,也犯忧愁。 她反思自己一整天的作为,作妖得过分。 “你生气了吗?” 唐颂一直不说话,她感到有些空落落的。 “没有,”他把她往上掂了掂,“没有,这是正常的人都会做的事情。” “哦。”莫北有些失落,她做了这些原来只是模仿一个正常人自然而然会有的行为,她为了使自己看起来正常的初衷实则极不正常。 “你怎么能做得这么像?”她声音听起来恹恹的,困极了一样,“完全让人看不出来。” 唐颂沉默了许久,脖子上不断有她呼出的热气扑撒,细微得像一只幼崽,他升起一些担心的情绪,他停下了脚步:“你只是学得慢,这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我可以教你。” 她缓缓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那就麻烦你了,警察先生。” “没问题大师。” 半段归途寂静无声,莫北再一次无措施开门,唐颂没说什么,把她放下来,手臂有些酸,她虽然瘦,但身高在,包裹着骨骼的是紧实的肌肉,她撩起衣服来,腹部是可以分出几块的,很有分量。 莫北踢了鞋子,光着脚踩着走出阳台外,在两株小女孩旁坐了下来,掏出一瓶酒拧开盖仰头喝下半瓶去。 唐颂在后面看得心惊肉跳,不自觉地感到胃疼,哎了一声:“你小心反胃顶出来。” 她斜乜一眼:“你真恶心。” 唐颂哭笑不得,在一旁坐下,看着她一口喝掉剩下的,又开了一个,忍不住问。 “你在朱曦那里看到了什么?” 莫北没有立马回答,皱着眉半晌才说:“随便看别人的记忆不太礼貌。” “嗯。”他点点头表示理解。 她想了想如果描述:“朱曦是第一个孩子,一碗水很难端平的。” 第一个孩子如果得到的不是极致的宠爱,就是极端的管制。 朱曦的所有棱角与锋芒都被压制住,她从来不敢表露自己的想法,到后来无法表露自己的想法。 强势的父母与听话的孩子,很正常的搭配,直到第二个孩子出现。 朱曦才发现,原来亲子之间的相处其实可以如此轻松愉快,他可以肆意谈笑,可以任意撒娇。 而不是笑时得到一个白眼与傻兮兮的评价,沉默后被定义为哑巴。 她什么都会了,她按照长辈的要求学习他们教授的技能,但这无法成为他们的骄傲,反而任性妄为的那个废物,随便做了个不糊锅的菜,就被四处表彰。 她做了那么多…… 她明明做了那么多! 她被羡慕与不甘折磨成了疯子。 莫北头靠着玻璃门,手指轻轻松了,酒瓶子落到膝盖上,又滑到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白酒有些辣,撕得嗓子喑哑,头也疼。 “她还能听见吗?”唐颂突然问。 莫北愣了下,摸摸肚子皱着眉有些苦恼:“听不见了吧。” 唐颂把手盖在她肚子上,掌心碰到柔软的触感,他无声笑了下:“她哭了,她后悔了,她很爱你。” 莫北猛然怔在原地,眼眶无法自抑地发酸发热,呼吸都跟着轻微地颤抖。 “是吗?” “是啊,”他坚定地说,“她很爱你。” 有些东西突然散了,随着酒精融入空气,被稀释得很淡很薄,最终升上高空离开了。 两人相对沉默着,他突然叫她:“莫北。” “嗯?” 黑夜里他轮廓模糊,只知道是朝向着前方:“你看对面的楼。” 对面的楼不属于小区住房,只是一栋挨得近的写字楼,楼层高又多。 “我们刚过来时那里有七盏灯亮着,现在只剩两盏了。”他说。 莫北不明所以,听他继续说道:“莫北。” 他总是叫她的名字,他声音低沉,念着那两个字好像含着无尽的耐心,让人不自觉地跟着放松。 “很晚了,该睡觉了。” ------------ 第四十二章 恶犬(2) 唐颂听见莫北的房门关响,他看着床等了几分钟,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现在实在很晚了,那边很久才接通,声音里困倦难挡,还有些不高兴:“唐警官,这么晚给人打电话会不会不太合适?” “抱歉,虽然是不太合适,但有些事不得不打扰你休息,”唐颂看着对面的墙,尽力放轻声音,“肖女士,请你和莫北见一面。” 那头发出一声笑,衣服与被子摩擦发出轻响,似乎是肖颜从床上坐了起来,她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以什么身份要求我们见面?” 唐颂沉默着,眼神逐渐变得晦暗,他依旧端着礼貌:“你给我号码时希望我是什么身份呢?” 肖颜不避不让:“可我没让你凌晨两点向我打电话。” 唐颂不禁有些头疼,对方即是长辈又是莫北的母亲,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咄咄逼人。 肖颜白天既然主动避开母女碰面,他试图碰碰运气,原想着母女总会相似,没想到肖颜这么难缠。 和莫北相处久了,让他有些不习惯说话弯弯绕绕的人。 他放弃了:“抱歉,再见。” “等一下,”肖颜叫住了他,再开口时没有了原先游刃有余的姿态,反而有些情怯,“如果我不来,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明天起来她就不会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了,”他说,不知道是不是她势弱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近人情,“但她现在很想你们。” …… 莫北起得很早,叼着牙刷拆了包牛奶往微波炉里放,一转身被门口的唐颂吓了一跳,愣愣地眨了眨眼睛,听他笑着说了声早,才绷着脸点着头嗯了声。 “起这么早?跑步吗?”他伸手把热好的牛奶了出来,搁在案板上。 莫北摇摇头,叼着牙刷实在不雅观,她侧身从他身旁走过,钻进卫生间洗了脸才出来向他解释说:“我妈刚刚打了个电话,说她过来了,人已经在车站下车了,让我接她去。” 她真的已经没有昨晚那种悲伤与消沉,风平浪静地述说着事情,只是两口喝掉牛奶的动作透露着她其实有些心急。 唐颂看了眼时间,想说我送你,顿了顿,话到了嘴边变成了:“路上小心。” “嗯。” “嘴……”他指了指嘴角,她喝太快,嘴角沾上了奶渍。 她用手背抹了一把,自然地仰了下头,让他再看看。 他笑笑:“干净了。” 莫北洗了手,抓起水池旁的手机塞进口袋快步走了出去。 十月份,桂花开了,空气沁凉,带着一股浓郁的香,会让人想到这种香溶于食物是如何的甜。 莫北赶上了第一班公交车,车上没有多少人。 她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将玻璃拉开一条缝隙,甜香的风微微盖着车上的气味,晕车的不适感都少了。 车驶上沣江大桥,阳光照射在水面上,江中央,水色深绿,无波无浪,像一块温润的碧玉。 城市里很难看见山,太阳从高楼背后升上高空,照着水,一荡荡的光条无比耀眼。 莫北眯起了眼睛,她头靠着车窗上横起的铁条,车轮碾过路面,略微有些颠抖,她随着震动,感到安心与困意。 车上语音播报的站牌逐渐接近车站,她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对于即将来临的碰面,她有些紧张。 肖颜坐在站牌的长凳上,莫北一下车就看见了她。 见到人时她发现自己并没有心里想得那么紧张,近乡情怯丢到了路外,她几步就走了过去。 “妈,”莫北低头看着肖颜,眼睛轻轻眨着,感到唇齿里跃跃欲试的词藻,挑挑拣拣地也就说出来一句不那么动听亲近的话,“你来得这么早啊。” 肖颜不禁笑了起来,她站起身伸手摸了摸莫北的头,莫北长大得太快,以至于她抚摸时如果不贴得很近就得踮脚。 她的手指从莫北的头顶慢慢滑向脸颊,拇指抚着略显消瘦的骨骼,声音变得有些哑:“胖了点。” 嘴角有肉了,眼眶丰盈了些许,不再因为看起来眉骨太高而显得那么凶了。 肖颜捧着她的脸不停地抚摸着,眼圈不可控地变红,她吸了下鼻子,在眼泪崩盘前一把抱住了长得快速到要脱离的女儿。 “小混蛋!你先向我们服个软都不肯……” “对不起。”莫北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莫北总以为拥与抱,手臂环绕在外的人,是承担着强者的角色。 抱着肖颜与抱着朱曦截然不同。 她向朱曦张开双臂,拥走了所有的痛苦,这些悲哀磨了她一晚上。 她依然用保护的姿态抱着肖颜,却是肖颜使她的悲哀烟消云散。 肖颜整理好了情绪,要求要去她的学校看看。 莫北带着她逛了一圈,运动会处在尾期,许多人归心似箭,操场不再像前两天那么热闹了。 “听小舅舅说,你报了三千米,跑了吗?” “跑了。”昨天的事情经由馋鬼和校方双重压制,透露出的信息很少,没有太多人受到影响,甚至知道的人也非常少。 莫北不需要想肖颜说那些让人担惊受怕的往事:“没跑过她们。” “哦。”肖颜权当不知道,点点头跳过了这个。 “你要搬出去,房子找好了吗?” 莫北脚步一滞,最终还是要面对这个问题,她有些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先嗯了声:“找到了。” 肖颜又哦了一声,竟没有要深究的意思,只是说:“找到了就行,晚上在家要锁好门,不要在外面待得太晚了。” “嗯,”莫北郑重地答应,“知道了。” 吃过午饭之后,莫北把肖颜送到了车站,看着她走进候车厅,逐渐被人群淹没。 她在外面站了许久才离开,回到唐颂家里。 小区绿化做得不错,中央小公园里种了不少桂花树,几个年纪参差不齐的女人拿着篮子袋子在采桂花。 莫北嗅着空气里的香味,突然生出一种想笑的冲动,她才勾起嘴角,赶忙把头底下,免得让人当成个傻子。 她跑回家里也拿了个篮子下来,挑了棵人少的树,加入了采花的行列。 然而周围的人还是被吸引了过来。 采花的人不少,年纪有大有小,却很少有像她一般大的,这种年纪的女孩子要面子,大多不好意思端着篮子来,最多也就折一枝,还怕人笑话一样东张西望脚步匆匆。 其二是因为她的手法。 桂花这东西要做到吃的里,就得干净,摘摘挑挑洗洗,很费功夫,没些年龄加持出来的耐心很难做这个事情。 从摘一个事情上,就很麻烦了。 可莫北却轻轻松松,左手端着篮子在底下接着,也不知道右手是怎么个操作,看起来只是轻轻地拍了拍那一条花枝,上头的桂花边扑簌簌地全落进了篮子里。 全程下来,莫北需要费心的就是找下一条花枝。 她神奇的手法惹得旁边大妈频频看她,最终没忍住走了过来。 “妹妹啊,你这个……怎么弄得呀?我怎么拍不下来?” “……”莫北犹疑了许久,不知怎么解释自己开挂,“大概就……手法吧。” 大妈学着拍了下面前的花枝,也有落下的,但不如她多,就普通的量。 莫北敲一下像下雨似的。 好在大妈没怎么纠结这个事情,却也没有离开,跟在她身边和她说话:“以前没有见过你呀,新搬来的住户啊?住哪里呀?” “24栋一单元。”莫北说。 “我们住一栋楼的哇,”大妈激动地说,“你摘这个桂花要做什么吃?” “不知道,”莫北还没想好,“我看到你们都在摘,想要凑个热闹。” “这样啊,这个用糖腌几天,蒸米糕很好吃的,你会不会做啊?你住哪一户我做好了送点给你啊。” 大妈说话总有个啊的尾音,听起来热情又亲切,会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放松。 莫北告诉了门牌号。 大妈居然知道,恍然大悟:“那是小唐的家啊,你是他的女朋友啊?” “不是。”房东和房客而已。 大妈理不清为什么不是男女朋友却要住在一起,噘着嘴没有再问了。 两人绕着花园采了一圈,正要离开时,身后房子墙角的通风口里突然传来细微抓挠声。 大妈被吓到,哟了声,俯下身去看:“什么东西呀?” 莫北把篮子放在地上,打开手机上的电筒,蹲下歪着头往里看。 那声音只响了一下,就再也没有发出来,莫北蹲着看了半天,也没看到什么东西,正准备站起来,突然一只小黑猫从角落里跌出来,嗲里嗲气地叫了一声。 它就耗子似的那么大,眼睛还是蓝汪汪的,怯生生地盯着莫北,背毛一点点炸开来。 突然角落里又蹿出来只一样大小的白猫,一下扑倒了小黑猫,两只猫尖声地叫,缠斗着跑进了通风口深处。 大妈直起身:“原来是猫啊,小区里面小猫越来越多了,以后天冷了,总能见到冻死的。” 莫北也跟着站了起来,拍点膝盖上的碎草叶,一回头看见小道上慢慢走过来的唐颂。 唐颂也看见了她俩,走了过来。 “在这里干什么?”他看到地上放着的篮子,认出了是自己家的,看着里面比别人多出一倍的量,忍不住乐,“晚上要做什么吃?” 莫北瞥了他一眼,以嘲笑他孤陋寡闻:“哪里是马上就能吃的?” 唐颂也没生气,他向大妈道别,和莫北往回走。 “那要做什么吃?” “不知道……” 大妈远远的只听到些细枝末节,啧啧地摇着头。 “年轻人啊,还不承认……” ------------ 第四十三章 恶犬(3) 莫北脱鞋进屋往地上一坐,背靠着沙发面无表情地看着地面。 唐颂把篮子放到厨房,坐到沙发上:“不凉吗?” 她抬了下头,没所谓地提了下嘴角:“身上脏了。” 他见她兴致不高,想了想还是问:“怎么了?见到你妈了不高兴?” “不是,”她摇摇头,转了个方向,肩膀倚在茶几上屈起一条腿搭着手臂,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手指轻轻点着膝盖,她有些困惑,“我妈骗了我,她昨天就来了。” 唐颂心跳快了一下,垂了下眼睛,面色如常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就……”她微微笑了下,“她住在我住过的那家酒店,那家店的沐浴露是绿豆冰味的,别的地方很少有,而且她身上只有出租车的汽油味,没有高铁的味道。” 很难形容高铁车厢是什么味道,但莫北不爱坐车,或者说,她不喜欢所有交通工具,那些味道或大或小,都会让她不舒服,对于这些,她有种说不出的敏感。 “今天高铁最早的一班在六点二十四,她到得太早了,路程时间也对不上。” 莫北把两条腿并到一起用手抱着,无力地把脸靠在上面:“我有些担心。” 唐颂盯着她看了会儿:“你担心她昨天看见了?” “我担心她憋在心里不敢说。” 秘密不是什么好东西,小时候觉得新奇,觉得它属于自己,以为这象征着某种背德的自由,随着年岁渐长,它变成了蒙着蛛网灰尘又脏又粘腻根本甩不掉的恶意。 它会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 莫北担心肖颜甚至更多人会被它压垮。 “我无法告诉她,她也不会告诉我,”莫北仿佛看到了她与他人之间的隔阂已经裂成一道深渊,黑暗中风声高厉,昭示着不详,“我很快就要失去他们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无力地闭上眼睛,唐颂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她觉得有些寂寞,突然感到头顶传来轻缓的触感。 他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静静地陪着她。 秋后天光早歇,对面的楼房亮起来几盏灯,屋内光线昏暗,莫北部不适应这样的亮度,觉得眼睛有些酸,轻轻点了下手指,头顶的灯啪嗒一声亮了起来。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喧嚣。 “今晚七点,南城公园广场举办马戏团表演,魔术表演,杂技,动物表演……” 车开远了,后面的项目莫北没有听清,她抬起头,有些稀罕:“现在还有马戏呢?” 近年来各种条例下发,各行各业都开始规整,马戏团逐渐退出了大众视线。 驯养动物,动物表演很不人道很残忍,抵制的人越来越多。 她想起些事情:“小时候时常会有人带着一只小猴子挨家挨户地走,收到东西就让猴子翻个跟头,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了。” “现在这样巡走的马戏团大多都是猴子山羊小泰迪之类的动物表演了,”唐颂说:“要去看看吗?” 莫北还没回答,突然有人敲门,唐颂起身去开,居然是之前一起摘花的大妈。 大妈端着一盘热腾腾的米糕,偏了下头越过唐颂看见了地上扭头朝向这边的莫北,笑着说:“妹妹呀,我们家刚刚做好的米糕,要不要尝尝?” “好。”莫北撑着沙发爬起来,快步走了过来,走到半程被叫停了。 大妈说:“我也不能一直端着,你去找个盘子换过去。” 莫北点点头,转身进了厨房。 大妈看她走了,抬头看着唐颂神秘兮兮地问:“这不是你妈说的那个医院的医生吧?这年纪也太小了,你喜欢这种的呀?” “不是,” 唐颂啼笑皆非地把盘子接到自己手里端着,“我们不是那种关系,她只是暂时住在我这里。” “噫……”大妈白了他一眼,“你还骗我……” 唐颂唯恐她说出什么惊人的话再又说出去,赶紧打断她:“我们真不是,她就是我亲戚家的一个小孩子,来这里上学在我这里住几天,她还小,这关系要是说乱了她以后出去可怎么办?” “行行,你说不是就不是,”大妈也不纠缠,看见莫北拿着盘子出来,便笑了起来,“趁着热吃啊,冷了吃着就散了,干。” 莫北朝她笑了下:“谢谢。” 两人把米糕换了个盘子,把原先那个还给了大妈。 “那我先走了啊。” 唐颂穿上鞋:“我送您下去。” 大妈也没拒绝,唐颂嘱咐莫北关上门,和大妈一同等电梯。 “真是亲戚家的孩子?” 唐颂这次却没正面回答,笑了笑:“阿姨也挺喜欢她?” 大妈想了想:“闷了点,不过是个好孩子。” 他说:“是不太爱说话,我不常在家里,以后有什么事,还得您多多照顾。” 电梯门开了,里面走出个穿着兜帽卫衣的男人,两只手揣在腹部的口袋里,鼓鼓囊囊的,还轻轻动着。 唐颂看了他一眼,觉得有些眼生。 “不认识了吧?”直到电梯门关上,大妈才说,“刚搬来的,住你家隔壁呢,你工作忙没见过也正常,他一来呀,这周围的小猫小狗都被喂胖了一圈了。” 唐颂送大妈回家后重新上了楼,经过隔壁房间时,听见里面传来几声细细的猫叫。 他打开门,莫北依然坐在地上,盘着腿,端着杯牛奶在喝,茶几上的米糕没见有少。 “怎么不吃?”他走过去。 “吃了,很甜。” 桂花没什么滋味,米糕纯粹是甜与米气,没有想象里好吃。 “点个外卖吧。” 想念重油重盐的垃圾食品了。 “行。”唐颂拿出手机。 两人随意地解决了一顿晚饭,各自回房。 莫北把带出来的行李理了理,一看时间也九点多了,想洗个澡,刚一出来,就见唐颂从阳台外进来,刚挂了电话,脸上有些无奈。 “怎么了?” 唐颂叹了声:“也没什么事,马戏团表演的时候,跳火圈的泰迪被烧到了屁股毛,发疯咬了一个观众,是个小孩子,父母报警了,在医院闹呢,这会儿闹到我们那里去了。” “你要过去吗?”莫北看了眼时间,“都这么晚了。” 他摇摇头:“我不用,这一块不归我管,是徐明朗值班,他就和我说一声。” “哦。” 莫北一早被猫的叫声吵醒。 窗外不断有个男声叫着咪咪,伴着嘬嘬嘬的诱哄,然而猫叫声一直盘旋在莫北的窗外,越来越凄惨。 莫北听得不安,来到窗前拉开了窗户刚探了点头出去,就听见不远处有人竭力又轻声地叫住了她:“你轻点你轻点!别出来!” 莫北斜眼看去,隔壁家开了窗,一个微胖的男人上半身都倾出了窗子,急切地阻止她往外。 她低头看了眼,果然看见自己窗下趴着一只小黑猫,瘦瘦小小只有耗子大,眼睛里蓝膜未退,瞪大了怯生生地看着自己,凄凄惨惨地叫了声。 它趴在窗下一米多处的一条外延的平台上,那只有十多公分宽,小猫无法倒退,又不能转身。楼高处风格外大,它一身毛被吹得乱七八糟,瑟瑟发抖地用爪子扒着台面。 男人很紧张,语气急迫又不得不憋屈地放轻声音告诉她:“你别动啊,别把它吓下去。” 莫北往后退了点。 “你别走!”他叫住莫北,“你……你给我开个门吧,我过来把它抓进来,你没经验,你别吓到它。” “怎么了?”唐颂在房间听见了声音,在门口敲了敲门。 莫北给了他开了门:“有只猫在外面,好像是隔壁养的。” 唐颂听见那男人还在不断地哄着小猫。 “别是掉下去了吧?”莫北没听见猫再叫。 “不知道。” 唐颂走到窗边,还没看见猫,隔壁的男人连着哎了两声:“怎么又来一个?你别出来,给我开个门,别添乱啊。” 唐颂瞥了他一眼,并不理他,低着看着小黑猫。 小猫也看见了他,软软地喵了声,突然站了起来,那边的男人紧着叫了声,小猫后腿一滑。 “你闭嘴。”唐颂冷冷地看过去。 好在小猫只是滑了一下,又爬了回来,贴着墙边抬头看着唐颂喵喵叫着。 唐颂盯了它半晌,久得莫北以为他俩能用意念沟通时,他开口了,轻轻地软乎乎地,喵了一声。 “噗……” 唐颂回头看来,莫北竖起一根手指,无声地说:“我闭嘴,我闭嘴。” 他无奈地看了她几秒,回头继续和小猫崽子你一声我一声地喵着,也不知道怎么沟通的,小猫真的平静了下来。 他伸手下去,轻易地揪住了它的后颈皮,把它提了进来。 小猫蜷着四肢,嘴里咧着小牙,一脸呆滞。 莫北看看猫,又看向唐颂。 “笑吧。”唐颂无奈地说。 她被人点破,倒是不想笑了,眯着眼睛轻轻戳了下它的小爪子:“听说提起来这样收爪子的猫都比较聪明。” “看得出来,聪明都点在逃跑上了。” 门被人连篇敲响,莫北正要出去,唐颂却拦住了她。 她才起床,穿着大领口的睡衣,他看了眼那锁骨下的小黑痣无端地沉下声音:“你就这样出去见一个陌生男人?” 莫北往下瞄了眼,顿时尴尬地咳了声,背过身去。 唐颂看着她支楞起来的小卷毛笑着摇摇头,拎着小猫出去,顺便关上了门。 隔壁的男人着急忙慌地在外面等着,唐颂一开门他就伸手接走了小猫,一叠声地道着谢:“谢谢谢谢,真不好意思,我刚搬过来,窗户还没改装,家里的大猫把纱窗扒开了,它昨天刚来,不熟悉就跑出来了,真是谢谢你……” “不用谢,”唐颂淡淡地说,话锋一转,“但是有一点希望你稍微注意一下,你隔壁住的是个女孩子,你没有弄清楚状况就要她开门,是不是不太合适?” 男人愣了下,讪讪地说:“不好意思,我太着急了。” “没关系,下次别让它跑了就行。” ------------ 第四十四章 恶犬(4) 莫北换好衣服出来时唐颂又在打电话,频频嗯着,面色严肃,大约又是有事了。 他挂了电话,发现了站着房门口的我被,他似乎在纠结什么,在原地稍稍犹豫了会儿走了过来:“你今天怕是不能休息了,得和我出去一趟。” 莫北点点头,也没问,洗了个脸换上鞋和他一同下了楼。 电梯里同时向下的有几个晨练的大爷大妈,她与唐颂并肩站在角落里,一直下到停车场,直到上了车,莫北才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唐颂把车倒出车位,边和她解释情况:“昨天晚上那个马戏团里出了点事。” 莫北记得火圈烧了泰迪的尾巴毛,泰迪咬了个女孩子。 “不是不归你管吗?” “狗咬人是不归我管,山羊咬人就归我管了,”他叹了声,有些无奈地说,“山羊把人给咬死了。” “……” 莫北不禁眯起眼睛,不得其解,山羊放养或野生的,脾气大些顶人踩人会有发生,咬死了人就有些古怪了。 尤其马戏团里,都是从小养的,按理说应该脾气温顺很通人性,怎么会咬死人? “一个马戏团发生了两起伤人事件,保险起见你还是一起去看看。” 莫北没有异议。 马戏团扎驻在南城公园的广场上,这群人无根似的来了又走,东西又多,一般都在车里过夜,所以几辆房车都还停在广场边的车位里。 莫北在路边买了两份早餐,两人边吃着走向现场。 警戒线已经拉上了,周围围了不少人,举着手机拍着视频,又怕又不肯走。 徐明朗远远地看见了他俩,抬手挥了挥,引他们往里头走。 地面上有不少羊蹄印,踩着血迹,像一团团纷乱的暗色郁金香。 羊蹄印走向一辆停在中央的房车,后车门半开着,台阶上血迹斑驳。 莫北咬了一口包子,站在唐颂身后,房车里有不少人,光线也暗,她偏过头踮了下脚往里看。 唐颂两口吃完了包子,把塑料袋团成一团,左右找不到垃圾桶索性塞进了口袋里,从旁人那里抽了张消毒纸巾擦干净双手,戴上手套准备进去,进去前看了眼莫北:“你慢慢吃,我在里面等你。” 莫北嘴里塞着不好说话,摆了摆手。 “你俩心态是真的好,”徐明朗在旁边小声吐槽了句,莫北看了他一眼,仍没说话,吃的速度加快了不少,徐明朗看得新奇,轻轻撞了她一下,让她看在外面给别人做笔录的赵琪,“你看看她,那才是正常女孩子还有的心态,你俩真是……看着这一地还能吃得下去。” 莫北同样把袋子装进口袋,擦了手摊到徐明朗脸前:“手套。” “……”徐明朗哼了声,把东西给了她,看着她低头穿戴,又好奇地凑过去,“你来干什么的?上次你也在,你是队长请来的外援吗?这么小的外援能干什么?天才侦……” 莫北无言地盯着他看,两眼直勾勾地,看得他不仅有些心虚,逐渐停下了嘴,不自在地问:“看……看什么?” 莫北却没正面回答,反问:“你有没有发现最近的案子都不太科学?” 一说这些牛鬼蛇神的徐明朗顿时来劲了:“对对对,就像赵媛媛啊怎么好端端地跑到你们……” 她接着没头没尾地又问:“你知道这年头请个大师有多贵吗?” “……?” “你再叨叨叨叨,把我烦走了,小心唐颂吃了你。”莫北说完抬脚上了车,留下一头雾水的徐明朗茫然四顾。 唐颂蹲在尸体边上,听见脚步声回头看了眼:“吃完了?” 莫北点点头,走到他边上。 尸体躺在床上,看周围的布置摆放,并没有被挪动过的痕迹,不论床脚踢成一团的被子,地上打翻的茶杯,还是角落里那头眼睛通红的公羊。 死者是个男人,年纪不大,二十出头,五官尚且有些青涩,稚气残存的模样。 他整个人佝偻在床里,双手成爪,双腿绞着被,眼眶瞪得裂了眦角,杂乱的眉毛几乎拧到了一起,显然生前受了极大的痛苦。 陆航正在报告验尸情况,他将尸体的脸抬起一点,露出血肉模糊的颈部:“初步判断致命伤在这里,他被咬断了咽喉,血流倒灌堵塞气管,死于窒息。” 他又掀开尸体的上衣:“腹部胸部有挫伤,皮下出血,对比羊蹄……印,大小吻合,应该是被羊踩踏导致,内脏是否破裂出血得等解剖以后才能确定。” 唐颂点点头:“你去叫人来把他带回去。” “带不回去……” “怎么?”唐颂疑惑地看向他。 陆航露出一副牙酸的表情,指了指角落里的羊:“它不让,你没来的时候就试过了,担架刚抬到门口,人就让它给顶下去。” 莫北扭头看向公羊。 它体型比一般的羊大,毛色发黄见棕,角长且弯曲,更像是野山羊。双眼通红地盯着他们三人,也许是体会到了他们的意图,不耐烦地用蹄子蹬着地面,来回踱步。 唐颂拉着莫北,让她慢慢到自己身后面,三人往后退了点,重新蹲下。 山羊见他们退了,又缩回角落里,眼睛始终盯着他们。 唐颂轻声问:“它什么状况?” “已经取了血去化验了,它好像只是不肯让我们带走尸体,别的都还挺配合,”陆航往他们身边靠了点,准备报个团,接着和唐颂解释,“昨天那只泰迪的血液里检测出来苯丙/胺和麻/黄碱……” 莫北突然说:“感冒药啊?” “书念得不错啊,”陆航笑了笑,“这些是常用于感冒药,不过也有类兴奋剂的作用,他们估计是为了让动物配合表演,在演出前给它们用了药,结果出了小事故,泰迪咬了人,这个羊嘛,得等检测出来才知道是不是用量超标了,药劲没缓过去。” “不过也有一种可能,”陆航又说,“有些动物记仇,这头羊看着就不太好相处,会不会是小心眼一直惦记着呢?” 唐颂听他说得有理有据,暗暗笑了声,指了指床上那个:“他是驯兽师?” “他不是,他是昨天给火圈点火的。”陆航摇摇头说。 莫北一直没怎么说话,听到这里也没忍住开口说:“他点的火圈烧了泰迪,结果这山羊跑来把他给咬了,啧……这爱恨情仇的未免有些太人性化了吧?” 陆航原本还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东西,被她指出来后,才发觉过于狗血,没忍住笑出了声。 “过分了啊,”唐颂敲了敲地,“你先下去,我再看看。” 陆航点点头站起身,山羊这回倒是没拦,大约是因为陆航没有过于明显地要带走尸体的意图,只是瞥了眼他,又低下了头。 唐颂见陆航走了,转头问莫北:“你怎么看?” “我看不出来。”莫北摊手。 唯一诡异的就是那头羊了。 “会不会是马戏团里的人员纠纷?按理说羊有羊住的地方,不可能擅自出来,还开了这个门,”莫北猜测,“也许有人在他身上涂抹了什么东西,让它误以为是食物了呢。” “也不是没有可能。” 唐颂转过身,把脸凑近尸体的脖子,轻轻嗅了几下,血腥味太重,他没闻到其他的东西。 他顺着墙壁上的血迹摸过去,羊咬断了他一侧颈动脉,血液喷溅在上方的床板下。 “这里不是只住他一个,假设他昨晚不是一个人待着的,那事情发生的时候,为什么其他人一点反应都没有?” 为什么只咬死了他一个人? 唐颂踩着楼梯往上走了两节,上面床铺被子凌乱,显然是有人睡过的。 莫北站在床下看着:“假设的另一头,也可以是这些人糙,不爱折被子呢?” “你说得对,我们下去再问问。” 山羊这回依然没拦他们,懒洋洋地看着他们走近,又回头注视着尸体。 莫北停在山羊边上,盯着它看了许久,突然伸出手按在它角上。 羊温顺地仰了下头,角在她手里轻轻顶了一下,没有用力挣扎。 莫北轻轻抚着它的两只角,手掌慢慢来到它头顶,顺着滑过后颈沿着脊背,指尖梳着它的毛发,缓慢地理顺那些被血粘在一起的硬毛。 她低着头,反反复复做着动作,山羊被弄得舒服了,主动抬起头,用鼻尖顶着她的手掌,它嘴角的毛还沾着血,两眼猩红不断蹭着莫北手背的动作诡异无比,看得唐颂心惊肉跳,身体紧绷着随时准备把莫北拉开。 莫北顺毛摸了两把,竟蹲了下去,二者距离更近了,唐颂忍不住站到了她边上,看着她指尖也沾染了红色,半干的血块筹集在指缝间。 他紧张地注视着那几根手指滑过它的眼角,揉着它的头顶,用了指腹,又换作指节,手指屈起,玩弄似的,在两角中央轻轻地敲了一下。 山羊毫无防备,猝不及防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爬起来。 莫北赶忙撑着腿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唐颂紧紧跟在她边上,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站着看了会儿,用脚尖碰了碰羊蹄子,确定不动了。 莫北见他站着不动,拍了他一下:“叫人搬尸体啊。” ------------ 第四十五章 恶犬(5) 她下了车,又看了眼昏迷不醒的山羊,有些不解:“按理说你们这么多人不应该对付不了一只羊啊。” 唐颂无奈地看着她:“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车里空间太小,这里人太多,它要是跑出去弄伤了群众可就麻烦了。而且,你有这法子为什么不对刘清明用?” 唐颂与莫北站在车边,看他们把羊拴上绳子抬走。 莫北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刘清明会让我撸他头?” 唐颂听着这话就觉得不舒服,无端又想起她刚刚手指插在羊毛里的场景,雪白的手,脏污的毛发,越想越觉得扎眼,像一口粘在嗓子里撕不掉的痰一样糟心。 虽说死者为大,但他再一想到刘清明的头,控制不住翻了个白眼,凶巴巴地说:“洗手去。” “哦。” 莫北洗了手回来,唐颂正在和一个人交谈,手里拿着本子,低头看一会儿,又抬起头说几句。她只看得见他半边脸,晨光明亮,照得他眉毛特别黑,微微皱着,说话或倾听时眼睛一直看着对面的女人,对方却低着头总不抬起来。 莫北被他盯过太多次,那双眼睛看人时总是格外专注,带着审视,让人不自觉地想要回避。 莫北没有走得太近,站在车头边看。 也许是他们平常在一起时,唐颂大多处于放松状态,总是很温和,莫北头一次这样直观地看见他工作中的状态,正经得叫人害怕。 唐颂和那人谈完了,在女人走后,他转头看了她一眼,抬起手向她招了招。 莫北走了过去:“怎么了?” “没怎么,目前看起来不是灵异事件,”他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你自己开车回去吧,我今晚大概不会回来了,晚上睡觉记得锁好门。” 莫北嗯了声接过钥匙,正要走,又听他说。 “还有,如果隔壁家的猫又跑出来了,给保安打电话,不要随便放他进门。” “保安还管这个?”她一头雾水接过钥匙。 唐颂顿了下,沉默地把笔别在书页上,回过身两眼静静地望着她,莫北不解地挑了下眉,他突然往前走了一步。 两人本来就靠得近,莫北下意识地要后退,她背后就是房车,她之前看见车边上有一大块污渍,再退就贴上了,于是倔强地没有动。 他却又走了一步,脚尖碰到了一起,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拳,衣摆都要贴住了,他炙热的体温扑到脸上,莫北觉得耳朵都烫了一下,不自在地往后仰,抬手抵着他的胸口推了一下。 “我说的是保安吗?”他低着头,离她耳朵太近,说话时胸腔震动,莫北都分不清这句话自己是耳朵听到的还是手掌底下触摸到的。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眼睛里藏着让人看不懂的情绪。莫北觉得这比他要打断她手脚锁起来可吓人多了。 唐颂随即就退开了,保持着相对安全的距离,眉头却还拧着,咬牙切齿的:“我说的是不要给陌生男人开门。” 莫北连连点头。 “去吧,路上小心。” 莫北扭头就走,唐颂看着她几乎蹦着过了草坪,笑着摇了下头。 莫北上了车,窗门紧闭,声音都被隔绝在外,她才感觉到心脏跳动得速度不太正常。 她绷直着背坐着,半晌突然往后一倒,长长地叹了口气,自暴自弃地啊了声,插上了钥匙发动车。 她第一次坐在这辆车的驾驶座,也不过是普通的车,却怎么都觉得不舒服,心里憋着一股气,始终发不出去。 莫北又呆坐了会儿,突然扭头看广场里。 他们准备收尾了,她一眼就看见了人堆里的唐颂,偏着头在和赵琪说话。 莫北当机立断拔下钥匙下了车跑过去,唐颂看见她时愣了一下。 “还有什么事?” 莫北把钥匙还给了他,站着也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看,看得身旁赵琪都觉得不对劲想过来询问,她才往前走一点,伸出手指戳他的嘴角。 还差点戳进他嘴里。 唐颂微微动了下头,没有说话,眼里露出些笑意,顺从地让她捏着嘴角往上提了提。 “找保安对吧?我知道了,我回去就问保安要号码。”她笑着说完,转身跑了。 赵琪怀着一肚子的卧槽,在唐颂和莫北之间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露出吃瓜群众的表情退到徐明朗边上。 “我的妈呀……” 刺激! 莫北一路跑回了小区外,出了一身汗,满肚子郁闷随之散了。 她呼出一口气,问保安要了号码,并询问了如果隔壁邻居猫跑到自己窗台下是否可以代为处理。 保安一头雾水,点了下头。 “好的,谢谢。” 小区里银杏叶变黄飘落,她踩着落叶往里走,不知道是不是太早了的缘故,今天没有人在小公园里采桂花。 她走到楼下时,突然旁边蹿过去什么东西,速度飞快,只能看见一条残影,嗖得钻进了灌木丛里。 莫北猝不及防被吓到,停下了脚步,好奇地看过去,灌木脚下的枝叶摇晃个不停,里面有什么东西不停地在动,而后传出一阵尖锐凄惨的猫叫声。 莫北走过去拨开枝叶一看,顿时笑出了声。 一只瘦小的小白猫,被卡在一段分叉里,灌木脚下枝条紧密,它被卡住了腰部,怎么也挣不开来。 它起先因为莫北靠近尖声叫了几下,又因为莫北只站着看,再叫起来时,听着还骂骂咧咧的。 “你可别挠我……”莫北对它说,说完又觉得和猫说话太傻,闭上嘴蹲了下来,先捏住了它的后颈皮。 小猫嘤了声,条件反射地不再动了。 她把手从猫后面贴着圈套进树枝里,整个掌住了它的腰身,再将手张开,撑开枝条的缝隙。缠着小猫的枝缠在她的手上,她左手一提,把猫拎了上来。 小猫崽子被捏着后颈肉,蓝眼睛湿漉漉地睁着,四肢蜷在一起,嘴巴微微咧开,露出两只刚生出没多久的尖牙。 莫北总觉得有些眼熟,蹲着想了会儿,想起昨天似乎也见到它,还有一只漆黑的。 她无法判断是否是同一只,把它放到了地上,小猫沾了地却没跑,软绵绵地冲她嘤了一声,屁股一坐,舔/起毛来。 莫北看得好玩,轻轻用手指点了下它的脑门,轻笑着:“你刚才不是跑得很快?怎么不跑了?” 小猫用头蹭着她的手指,从鼻尖蹭到耳根,不时软乎乎地喵一声。 莫北撸了它一会儿,拍拍手站起身,用脚尖碰了碰它:“找你那个小黑去吧,别在外面乱跑,小心被坏人抓去炖汤。” 身后突然有人喝了声:“你在干什么!” 小猫被吓了一跳,身子一缩紧紧扒着她的鞋面,尾巴毛都炸了起来,张着嘴嘶着气。 莫北回头瞥了眼,弯腰把它提了起来。 那个人已经走到了这里,莫北回过头,发现是早上丢了猫的邻居,他脸色有些奇怪,手里拿着一个手机,对着莫北。 “你在干什么?”男人问。 莫北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还是回答:“撸猫。” “你……”他看着她的手,皱着眉不高兴地说,“你不要这样提着它!” 莫北重新把猫放在地上,它却始终紧紧贴在她脚边上。 男人这会儿也明白是自己大概误会了,尴尬地道歉:“不好意思,我以为你刚刚在踢它……” 他始终拿着手机,不自然地举着对着莫北。 莫北大约猜到他在干什么,皱起了眉又把猫抓了起来,这回没捏后颈肉,让它趴在自己手掌上。 小猫趴了会儿,勾着她的衣袖躲到她手臂上,把头埋在她臂弯里,轻轻地发着抖。 莫北用手指轻轻勾了勾小猫耳后的皮肤,安抚着,眼睛却看向他,沉声问:“你能不拍了吗?” 男人忙解释:“不好意思,我在……” 莫北没耐心听他说,转身就走。 男人手机屏幕上弹幕滚动着,埋怨着莫北不讲道理。 莫北跨过灌木丛,来到墙角的通风口,把小猫塞了进去。 小猫靠近铁杆,轻轻地冲她叫了两声,见她真的没有带走自己的意愿,停留了两秒,转身跑进了深处。 莫北蹲在地上,眼睛始终看着里面,哪怕已经看不见猫了,她等了许久也没见到那只小黑猫,才准备站起来。 “你为什么不带它回去?” 莫北无语地抬起头,他还没走,倒是没再对着她拍了,却也没关,捏着手机垂在身侧。 他见莫北不回答,一点也不觉得碰壁不好意思,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不带它回去?它看起来很喜欢你,你男朋友看起来也不是不喜欢小动物的人,而且马上就要冬天了,它还那么小,根本活不下去的。” 莫北啧了声,越过他就要走,他却一个跨步拦在面前,两人差点撞到,她忙往后退了一大步,拉开距离,不耐烦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没有想说什么,”他哎了声,和她讲道理,“你看它那么小那么可怜,好不容易遇见了你,它不想走的,猫很有灵性的,它们会自己选择主人,它选择了你你却抛弃了它,你知道这对它来说有多残忍吗?” 莫北逐渐眯起眼睛,听得怀疑人生。 他接着说:“而且,你知道流浪猫对环境有多大危害吗?它们无尽的繁殖,然后破坏生态,你一个小小的举动,造成了多大的影响,蝴蝶效应你知道吗……” “蝴蝶效应我知道。”她说。 “对嘛……” “而且,”她打断了他接下来可能有的长篇大论,神奇地没有烦躁的情绪,她觉得再听下去能直接遁入空门了,遂及时止损,“你有病我也知道了。” “你……” 莫北抬了下手:“你很有爱心这没毛病,你超棒超厉害的好吗?真的我是连这么能叭叭的鸟都没见过。我建议你要不搬个小板凳往公园坐着,随便你清早晚上都行,学学人家怎么说话的。我都不要求你学着做个人,甚至不奢望你能学成一只鹩哥,那有点太贵了,这不能勉强,你只要向鹦鹉稍微靠近就行,随便学两句人话,应付生活应该没问题……妈的虎皮鹦鹉都比你会讲道理,要不我现在教你一句也行,我说慢点你听明白了,老子不养猫。” ------------ 第四十六章 恶犬(6) 山羊血液里检测出了过量的药物,虽然因此咬死人很不可思议,但悲剧的酿成确实是因为马戏团违规对动物使用药物。 万能的网友又一次知道了消息,网上因此扬起了一波抵制马戏团动物表演的热潮,其中包括各种虐待动物的各种小消息也被爆在网上。在某些对外开放的社交平台上,越来越多的小新闻蹭着热度往外爆。 一时之间爱心人士怼天怼地,四处鏖战,日夜不休。 这些人的目标甚至包括不小心碾压了横穿马路的猫狗的司机,给宠物绝育或不绝育的主人们,剪耳断尾的,选择基因缺陷宠物的都没有被放过。 何况那些悲惨的流浪动物,底下评论除了心软的网友们落的辛酸泪,更多的已经不能再看了。 杜晓坤把手机放在桌上,放着一段音频,恰巧是莫北那段“鹦鹉论”。 “你还挺厉害,骂起人来一套一套的,”杜晓坤有些心累,“你怎么这种事也能摊上呢?” 莫北退出视频,看了眼博主的长文解说,大意是博主无聊看直播时看到了视频里的情形,掐头去尾地留了莫北错位之下看起来在踢猫的场景,又留了主播苦口婆心,却被怼是不会说话。 这段视频乘着这阵保护动物的风,挂在话题里久居不下。 评论区大多是些义愤填膺的留言。 【这种人根本不配做人,希望下辈子投胎做牲畜,被人欺被人辱,不得好死。】 这条攒了不少赞。 杜晓坤见她脸色阴郁,也看到了那条评论,心里一突,赶忙把手机拿了回来:“我没让你看这个。” 她无所谓地笑笑:“还有别的事吗?” “事是没有,只是想提醒你一句,现在这事刚好闹得大,你一个人在外面注意安全,毕竟有些人脑子不清醒说不准会不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你要小心一点,”他说着,突然又想起什么事来,“朱曦的妈妈昨天联系了林老师,说想见你,留了号码在我这里,你……你和朱曦……” 他想问问莫北怎么回事,又不知从何说起。 馋鬼给他们下的禁制看来作用很大,杜晓坤隐约觉得那天的事有着巨大的绝望与痛苦,可他只记得是个女孩子自绝了,情绪与实事之间存在一个巨大的但没有逻辑问题的空洞。 莫北垂下眼睛想了想,随即反应过来,无声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她从杜晓坤那里拿过联系电话,离开了办公室。 她来到楼后的荷花池,池子里花落叶凋,只剩一池清透冷泠的水,和几根焦枯的枝干。 电话那头接通时,莫北听到的唢呐与二胡悲戚的乐调。 她看着不远处的食堂,后面窗口雾气腾腾,右耳里鼓点紧密,很快被哭声盖过。 莫北找到朱曦家时,客人与乐队吃饭去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纸钱烧过之后留下香烟气。 朱曦妈妈蹲在门边上,对着面前飘着烟的锅流眼泪,不时地用手背抹一把脸,对着锅嘴里碎碎念着。 然而没有活着的人想再听她说话,不论是从前的刻薄,还是如今的忏悔。 她不时哭出声音,又生生熬回去。 烧纸钱的锅之前大概堆了太多燃料,底下未燃尽的火星被灰覆盖,只能升起刺人的烟。烟根愈发愈浓,往到上空十几米,却也淡得没有了,只有一股略带酸涩的烟火气,弥漫在空气里。 突然一只手悬到锅上,上升的烟聚拢在手掌底下,又溜到边缘,打了个旋重新上升,随着烟雾萦萦,锅里重新燃起一丛火焰。 莫北及时收回手,没被跳起的火烧到手。 周围的人都吃饭去了,路上竟一个闲人也没有,朱曦妈妈看着面前面无表情的人,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一阵小风吹来,门楣上纸幡轻轻晃动,纸张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声,门正对的桌上,朱曦的照片摆在正中央,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拍的,她笑得很欢,好似没有烦恼。 莫北从没见过这样的朱曦,她内向羞涩甚至自卑,眼睛里永远含着沉重的无力。 “你想要问什么?”她蹲下来,看着朱曦妈妈。 朱曦妈妈怀着一肚子的问题,憋着几天不敢问不敢说。 所有人都说朱曦是自杀,种种迹象表明朱曦死于周四,学校打电话告知了消息,他们就去把朱曦带回了家,中间没有任何波折。 可她明明记得那张横亘在门口的床,她记得朱曦怨毒的眼神,也记得朱曦对她说的每一句话。 ——我已经死了!我早就死了!我都死了为什么还要忍受这些?为什么我死了也看不见你们对我有一丝一毫的感情?为什么都是我的错?你这么不喜欢我为什么不把我养成你喜欢的样子? 朱曦妈妈无法忍受地捂着耳朵发声痛哭:“为什么只有我能听见?为什么我知道的和别人都不一样……” 莫北看着朱曦的照片想了想,淡淡地说:“因为那天在场的人里只有你是她妈妈,你和别人不一样,其他人或许吃了一顿,睡了一觉,就把她忘了,只有你会一直记得她,这不是因为她怨恨你,她不想被你也忘了。” 莫北原先是想要再次删掉她那天的记忆,然而有些事,不可抗力。 她只能把自己曾经感受到的一些情绪代为转告。 朱妈妈坐到地上,背靠着门哭得不能自已。 莫北默默转身离开,她吃不消那么浓郁沉痛的情绪。 走到路口时唐颂发来一条信息,说晚上大概能准时下班,如果做饭要连上他的那份。 她想了想自己的处境,还是不到人多的地方去挤了,所以用手机在附近的超市下了单,买了几样菜,乘上公交车回去了。 到了家里,菜还没来,看了眼时间大概还要个十多分钟,准备把米先泡上,才刚洗好,门被敲响了。 她趴在猫眼上往外看,却没看见人,打开门只见地上有一个密封的纸盒子,上面用记号笔写了她的名字。 莫北疑惑地蹲下轻轻碰了碰,有些重量,沉甸甸的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 一个不知道来处的盒子莫名其妙地出现在门口,她突然有些不好地预感。 盒子打开的一刹那,一股古怪的气味先扑了出来,莫北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盒子里放着一只小白猫,它吐着舌,双目无神地看着上方,嘴角洇着一团尚且湿润的红色,显然是刚刚形成的。 它像只风筝一样被竹签撑开四肢,尾巴处粘着筷子,直愣愣的支着,腹部不正常地鼓起。 莫北沉默地看了半天,用手轻轻碰了碰它,皮毛温暖,还是软的。 杜晓坤说的话尚在耳边,她冷笑了声,谁又知道她碰见过这样一只小白猫呢? 她盖上盖子,走到隔壁门前,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动静,好似没人。 莫北站在他门口,看着门上的猫眼,恶心得像一只黑洞洞的眼球。 她低头看了眼手里拿着的盒子,突然握起拳头用力地捶打着门板,整个楼道都回想着沉闷的敲击声。 过了一阵,她听见里面传来拖鞋摩擦地面的声音,越走越近。 里面的人不耐烦地打开了门:“干什么呀?” 男人看见莫北阴沉的脸,不由自主地感到一丝畏惧,他快速整理好心态,没在脸上流露出来,不耐烦地问:“有什么事吗?” “那只黑猫呢?”莫北问。 “什么黑猫?”男人一脸茫然,他看见她手里的盒子,眼里快速滑过一抹自得,“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拿的什么?” 他自顾自地打开莫北手里的盒子,脸色一变,夸张地叫起来:“你干了什么?你居然这样折磨一只小猫,你有没有人性?” 莫北没理他说的什么,再一次问道:“你的那只黑猫呢?” “你有毛病吧?你都弄死一只了,难道还想伤害我的猫,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变……” 他话没有说完的机会,被人扼着下巴一把按在墙上,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瘦瘦高高的女孩子能有这么大的力气,他几乎被提得脚跟都要离开地面了。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感到一阵恶寒,他甚至看不出她有多么生气,只是阴沉沉的,语气压得没有起伏。 “我就算是个变态,也不会拿猫撒气。” 莫北撒开手,也不看他,一把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确实搬来没多久,屋子里空空荡荡的,墙角还堆着好几个箱子。 莫北一眼就看见了客厅中央桌子上的小黑团子。 它被胶带分开四肢粘在桌上,旁边放着一个大号的注射器,还有半管水,连接着橡胶管通向猫的嘴,它肚子已经鼓起一个不正常的弧度,可见已经灌了多少水。 莫北轻轻拔掉橡胶管,小猫顿时呕出一口发红的水,淋湿了肚皮上的毛发。她把胶带揭开后,它也只是勾着爪子瑟瑟发抖,肚子大得连缩成一团都做不到。 莫北犹豫着,找不到下手的姿势不知该怎么把它拿起来。 男人压下了那一阵的软弱,又趾高气扬地叫嚣起来:“你这叫私闯民宅,小心我报警啊!” “随便你,你报警,我就拍照传到网上,”莫北小心地把小黑猫捧到手里,回头冷冷地看着他,“主播是吧?爱猫人士,粉丝不少?你猜猜看,他们说我的那些话够不够恶毒?那些善良的人们发现你不但虐猫还是个骗子,又会说出什么?你要不要试试?” 男人猛得一抖,心有忌惮垂下了头。 莫北摔门离去,留下他站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心里忐忑不安,他担心莫北真的把事情抖落出去,那他毁灭的速度比莫北要快得多,而且再也不可能站起来了。 他在原地转了两圈,心内焦虑难耐,坐立难安。 突然,门被敲了三声。 他以为又是莫北,心里一阵抗拒,但他不敢不开,怕她一言不合把照片发出去。 男人无措地咽了口口水,来到门边,本能地先凑近猫眼看了眼,皱起眉来。 门外没有看到人。 莫非她也要还施彼身? 他依然盯着猫眼看,手抓住门把手,准备打开,正在这时,门又被敲响。 一股寒意侵上脊背,他慌乱地往后退到客厅中央。 刚刚敲门时,门外是没有人的。 门再次敲响,他却不敢再过去了,然而门把手却自己转动起来,锁舌一条条回弹,发出清脆的声响。 它打开了,慢慢地好像风吹着它,匀速缓慢地运动着。 他恐惧地盯着逐渐打开的门缝,看见一对尖角,又弯又长。 ------------ 第四十七章 恶犬(7) 电梯从地下车库往上走,在一楼停了下来,门缓缓打开,唐颂看见莫北站在外面,两手提着一个酒坛子,坛底下灰扑扑的很不干净,也不知道她是从哪儿淘来的。 他接过来,不解地问:“你拿这个干什么?” 莫北看着地面摇了摇头,唐颂见她心情不愉,没再问,沉默着进到家里。 莫北换了鞋直接去了阳台外,那里已经放着一袋土,纸盒子和小黑猫放在一旁。 小黑猫还活着,时不时肚子抽搐两下,已经不会叫了,却在看见她过来后,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莫北以为猫只会在心情愉悦感到舒服时才会呼噜。 她从唐颂手上接过酒坛,拿起锤子在坛口敲了一下,估错了酒坛的硬度,锤子一下弹了开,差点崩了手,也只敲出个灰印。 唐颂没有问缘由,只是在旁边蹲了下来,拿过锤子问:“你想怎么弄?” 莫北用手在酒坛最宽的地方画了一圈:“从这里敲开。” “行,你躲开点。” 两人交换了位置,唐颂按着她说的位置,一下下敲开,坛身在他手下变得容易驯服得多,逐渐出现一条在控制范围内的裂缝,他一圈敲下来,很快就把坛口部分拿了下来。 “然后呢?” “把……”莫北顿了一下,“把它们埋了吧。” 唐颂跟着沉默下来,他打开旁边的盒子。里面躺着那只小白猫,四肢依然被竹签撑开,莫北没有替它拿下来。 她有些后悔,或许当时应该把它带回来,亦或者给它找个地方。她只想着这里不是她的家,她也不长住在这里,不能给人添麻烦。 唐颂看着她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温声说:“这不是你的错,你也……你也不知道有人会做这样的事情。” “我知道这和我没有关系。”她声音有些沙哑,把脸搁在膝盖上,看着奄奄一息的小黑猫,她知道他人险恶不是自己所能左右,还是会觉得力不从心。 唐颂捏了捏她的肩膀,把眼投向黑猫:“它怎么办?” “我带它去看过了,医生说胃壁破裂,损伤严重,活不下去了,”她垂着眼睛不去看,手指轻轻扣着裤子,她已经做了决定,说出来时不至于太犹疑,“杀了吧,一起埋进去。” “别难过……”唐颂对她说,眼睛却看着小黑猫,手指轻轻抚摸着它的脑袋,它的毛有些湿润,是呕出来的水。 小猫不知预感到了什么,睁开了眼睛,与唐颂对视着,胸腔里不断发出呼噜声,用冰凉的鼻尖轻轻顶了下他的手。 唐颂将手指滑向它的脖颈,莫北皱了下眉,别开了脸。 土倒进酒坛里,唐颂拆掉小白猫身上的竹签与筷子,把它们并排一起放着,它们太小了,很快就被泥土覆盖。 小女孩又换了一个居所,只不过这次扎根的土下,带着主人们不可言说的心绪。 情绪不能到位有时会让他们有更多的负罪感,讨厌自己无情,讨厌自己置身事外。 唐颂想起那天大妈说隔壁家的经常喂养流浪猫,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也不知道他的喂养到底是为了获取谁的信任来为这样的癖好行方便。 他叹了口气,拍了拍莫北的肩膀:“现在已经发生了这种事情,你还抢了他的猫,以后难免发生其他事情,如果我不在,你要……” 莫北接了下去:“要注意安全,你们都说了多少次了。” 她勾着嘴角笑了下,虽然不是意愿之中,看起来终于轻松了些。 唐颂点点头,突然又皱起眉:“还有谁老和你说这个?” 莫北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杜老师啊。” “你……”他停了下,别开眼睛看向角落的花,干巴巴地说,“你们杜老师还挺会关心人。” “嗯。”莫北点点头。 “你们是有别的什么关系?你老提起他。”他还是没忍住问了。 她不觉得有什么好隐瞒的,照实回答:“他是我小舅舅啊。” “……小舅舅啊……”他愣了愣,一时不知道怎么反应,怔怔地说,“那还……那还挺好,有人照顾你。” 莫北不置可否地哈了声:“我妈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唐颂不解地看向她。 “填志愿的时候,他们只给了我两个选择,要么去北边,有我外公外婆,要么就这里,”莫北对自己的未来没有任何规划,也没有什么理想目标,这事定得很顺利,“他们最后定的这里,离家近,不用赶春运。” 唐颂还有些好奇:“为什么一定要在有亲戚的地方?” 莫北看起来也不是个巨婴。 说起原因莫北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指挠了挠眉毛,又想起手上都是灰,嫌弃地哎了声:“他们怕我打架,把人打坏了没人给我兜底儿。” 唐颂呆了两秒,笑了起来,起先还用手遮掩一下,笑到后来手撑着地,半天没停下来。 莫北让他笑得不自在,却也跟着笑起来,人一歪坐到了地上,嫌弃地踢了他一下:“笑够了没?” “够了够了……”他说着够了,眼睛却依然弯弯的,显然还乐着。 莫北把腿收回来盘着,斜靠在墙上,看向角落的酒坛子,突然没了原来那么沉重的罪恶感,一切让人不悦的无端端都消失了,仅剩些怅然。 “唐颂。”她轻轻喊了他一声,他也轻轻应了声。 莫北深吸了口气,转眼看着他:“我给你变个戏法吧?” “好。” 她抬起手摆足了平时不需要的架势对着小女孩轻轻一挥,酒坛子平移向后,花枝摇颤着靠进墙角里。 “厉害!”唐颂很给面子地拍了两下手。 莫北一下没憋住乐了,打了个不怎么响的响指,枝条抖了几下,忽然疯长开来。爬藤植物伸开枝蔓爬上墙壁,缠住栏杆,很快将整个阳台包围。 “就这样活着吧。”她看着那些花。 花瓣绽开,枝条鲜绿,生命美好又强韧。 唐颂看着她平静的脸,无声地笑了。 她能开锁,能开灯,能吓唬鬼,现在又能开花了,不知道还有什么奇奇怪怪的技能。 唐颂对于她的这些奇妙技能从来没有过问过,他不怎么感到好奇,长久相处下来,他甚至觉得这些包括未来会有的一切未知都是理所应当的。 她应该这样厉害,意气风发,不动声色。 “厉害吗?”她问。 “嗯,”他认真地点头,“厉害,叹为观止,见所未见。” 莫北倒是没有自得,只是觉得好笑,见他突然抬手向自己挥了挥,示意她看,以为他要做什么,边认认真真看着。 只见他聚拢五指,打了个响指。 “……”狗东西! 唐颂左手也抬了起来,伸到她面前,揶揄着笑她:“大师你要不学学吧,你刚刚那样很落气势。” 莫北一把拍开他的手,咬着牙骂:“滚!” …… 一声尖叫划破晨曦。 莫北猛然睁开眼睛,复而有些茫然,接着生无可恋地叹了声。 这两天不是被猫叫吵醒就是被尖叫吵醒,闹钟都失去了它的作用。 她一挺身坐了起来,听见外面响起来开门声,大概是唐颂也听见了,起床出去查看。 莫北套了件外套也开门走了出去,眯着眼睛听见外面有个女人不停地在说话,语速极快声音尖锐,她愣是没听明白内容,间或夹杂着唐颂几声应答。 她走到门边,一股血腥味冲进鼻腔里。 莫北脚步一滞,困意骤散,快步走了出去。 唐颂正在安抚那个女人的情绪,似有所觉地回过头就看见了莫北,他看了眼面前的女人,对莫北摆摆手:“你先回去……” 莫北没听他的,还是走了出来。 隔壁的房门开着,她走近往里看了一眼。 饶是莫北有心理准备,看到里面的场景也忍不住冷下了脸。 男人躺在客厅中央,周围血迹斑驳,莫北看到一大片红色,不论他身上,还是地板。 她面色凝重地看了眼唐颂,抬脚走了进去。 “关门。”她对身后/进了的人说道。 唐颂把门关上,走到她身边。 远看只知道房里血流得惨烈,走近了才发现那点血根本不算什么。 男人四肢张开躺在地上,尸体表面已经被凛略的几乎没一块儿好皮。 尸体额角头皮撕掉,左颊被咬开一个血洞,脸皮松松垮垮搭拉下来,露出微开的牙关,舌头滑出口腔。致命的可能是脖颈上那一口,咬断了气管及颈动脉,下巴糊上厚厚的血渍。往下胸腔被扯裂,有两根肋骨不正常地向着胸腔内部倒戳着,肚肠被拖出来几节,消化的半消化的食物残渣涂了一地。 围绕在尸体周围有一圈梅花状的血脚印,踩得乱七八糟,可脚印却只局限在一定范围里,只有那一圈,没有任何延伸向外的痕迹。 他被某种动物活生生咬死,蚕食,就在这个地方,残酷却无声无息地死去。 莫北皱着眉收回搭在尸体颈上的手,找了块尚且干净的衣角抹了指头上的血。 体温还是热的,甚至连血都没有凉透,他刚刚死去,非常恰好地被人发现,不至于烂在家里。 莫北蹲在那里听着唐颂淡定地报警,小腿有些麻痹,撑着膝盖准备起来,突然眼睛一花,身体向后倒在地上。 而原本在地上的尸体正生龙活虎地骑住她的左腿,一只手卡住她的脖子,龇牙咧嘴地瞪着她。 如果不是肚子上黏糊温热的脏血浆住了衣服和肚子肉,以及脖子上的手当真把自己往死里掐,莫北几乎可以以为这是又一个恶作剧。 尸体脸上及脖子上的缺口挂着粘稠的血水一滩一滩地落到她脸上。 “杀了你……杀了……” ------------ 第四十八章 恶犬(8) 男人用力扼着莫北的脖子,它僵冷僵硬,紧紧掐在颈部柔软的肉里,还在不断地收紧。 莫北扣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抬起正要击打他的肘弯,预备借此挣脱开。 骑在上面的男人突然摔了出去,自己被抓着肩膀一把提了起来。不知道唐颂多大的力,还是地面血液润滑,他一下滑到了墙边。 莫北被唐颂往门的方向推了一下。 “快走!” 男人背撞到了墙根,他没有停滞太久,马上翻转身体,四肢着地飞快地扑向莫北。 唐颂抽过一旁的椅子,照着头抡了下去,尸体动作顿了一下,唐颂抓着机会绕到他后面,扯着他一条腿往后一拉,随即屈腿跪在男人后腰上,肚子里面顿时挤出一滩血糊糊的内脏。 不远处的莫北嫌弃地眯了下眼睛。 尸体虽然被唐颂压制住了,却还不停地在动着,唐颂把他的两只手反剪到背后,对着莫北说:“找个能绑的东西来。” “等一下,”莫北走了过来,她心里有个想法想要证实,“应该不用这么麻烦。” 她伸手揪住男人的头发逼迫他抬起头来,偏着头用手指在他脖子上摸索着。她摸了一阵,眉微微一皱,又把他更提高了点,眯着眼凑近了看。 唐颂一直看着莫北,眼睛慢慢由她因用力凸起的指骨,转向沾着血污的脸,没被沾到的地方显得更白,干净得莹润剔透,他突然有种恶毒的想法,想把它弄得更脏。 她的脸与尸体离得太近,男人龇牙咧嘴地不断从嗓子里发出低吼声,依然想往前。 莫北看得有些吃力,唐颂扯着男人的手臂,把他往后提了提,把脖子暴露出来方便她看。 莫北把他的脖子摸了个遍,却没找到自己想要的,她看看面目狰狞的男人,确定那样的伤口是不可能活着了。 她茫然地收回手:“没有……” “什么东西?”她不找了,唐颂手一放,索性又将他面朝下按在地上。 莫北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从何解释,皱着眉沉下脸看着男人:“这就很麻烦了。” 她说着很麻烦,却只是用手轻轻碰了下尸体的后脑勺,程序走得比弄晕山羊还简单。 男人软趴趴地瘫在地上,终于不会动了。 莫北别开眼睛,胃里有些恶心,喉咙里痒痒的,有东西不住挠似的,她咳了两声,本想用手掩一下,然而两只手掌红彤彤黏糊糊的,都不能看,遂放弃了,不适地用舌尖顶了下后槽牙。 “没事吧?”唐颂问。 “没事。” 唐颂放开了尸体,看着她撑着腿站起来,转身时露出了侧面,他一眼看见她脖子里红得不正常。 “等一下。” “怎么了?”莫北迷惑地停下脚步。 唐颂走到她身前,捏着她的后颈凑近了看,只见几条划痕从耳后一直到动脉边上,抓得很深,周围的皮都翻起来了,血还在一汪汪往外涌,与男人蹭上的混在了一起,他竟才看到。 唐颂轻轻碰了碰边缘,皱着眉:“你不疼吗?” 莫北嘶了声:“疼啊,我刚刚都快被掐死了,现在整根脖子都疼,分不清哪儿更严重,”她又无所谓地转了下头,他手掌温热,薄茧贴在皮肤上有些刺痒,想挣开,“破了点皮而已,洗一洗擦点药就行。” 唐颂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确实不知道。 挠破的地方发黑发硬,且并不是污渍,周围的皮肤发了一片疹子,被血盖着,看不出是具体的样子。 他用拇指擦了一下想看仔细,随即惊诧地瞪大了眼睛。 那一块的疹子被擦掉了。 莫北发觉他不对劲:“怎么了?” “没事。”他又往破皮的边缘轻轻摸了一下,破裂的皮肤神奇地恢复了原来的平整,以至于蔓延的划痕出现了戛然而止的截断。 莫北突然意识到他在做什么,用力地挣扎起来:“你别……” “别动。”他捏着莫北的后颈稍稍一用力,把人强硬地留在原地。 “唐颂……” 唐颂看着她,温声哄着:“别动,没事的。” 他说着,把手掌盖在那块破损的地方,莫北呼吸一滞,皱眉撇开了脸。 唐颂只贴了一小会儿,就把手拿开了,她脖子上的伤口与疹子全都消失了,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手,突然有种古怪的感觉。 好像这就是他一直以来应该要做的事情。 莫北抬手摸了摸脖子,那里除了滑溜溜的触感什么都没有了,她看见他盯着手在发呆,突然火起,泄愤似的用力在他手上拍了一下,又扯着他的手腕把他拉了出去。 外面的女人已经不见了,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莫北没心思管这个,她拉着唐颂进了卫生间,捧着水洗了把脖子,对着镜子看,脖子上确实没有伤口,连疤都没有。 她并没有感到奇妙,反而更加烦愁。 她扯过唐颂的手放到水龙头底下清洗了血迹。 没有。 只是一只普通的手,什么一样也没有。 她撩着水从他的手腕往上,一路查看,直到掀开了盖住上臂的袖子,就听见他带着笑意的问:“要不要脱了给你看。” “脱。”她想都没想,顺手关了水手撑着洗手台边缘等。 唐颂愣了下,乐了,伸手揉了一把她的脑袋:“我真的没事,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钻进我的身上。” 莫北白了他一眼:“你又看不见。” “忘了告诉你了,这样的时候我是可以看见的,”他轻轻抓住她的手腕,看她眉头突然皱紧,于是又放开了,软着语气安抚着,“大师,你背后那烟腾地要着火了似的,消消气,下次你要是不同意我就这样做了。” 莫北没有说话。 “行了,这事交给我,你洗洗该上课上课该睡觉睡觉,别想太多了。” 莫北皱了下眉:“这事明显不正常,你就不让我管了?” 他盯着她看了半晌,没头没尾地说:“可是你受伤了。” 莫北愣了下,不自在地垂下眼睛,却没有退让的意思。 最终还是唐颂叹了口气:“你想做什么?” “我想去殡仪馆,”她看着自己的手,上面滑腻腻的手感依然存在,“我以为我发现一些事情,可是好像又不完全是我想的那样,我得去看看。” 她推翻了原先的一些猜测,但需要更多的佐证。 “你先洗澡吧,臭了都。” “……” 唐颂效率很高,陆航带着尸体去殡仪馆时,也被带上了莫北。 陆航和莫北对面坐着,中间隔着一具尸体,心情有些复杂。 他想了想,还是问:“怎么哪儿都有你?” 莫北沉思着,也没思出个所以然来。 殡仪馆比想象的近,没在什么犄角旮旯里,过了桥后就是一片环山的居民区,殡仪馆在教堂的后山上。 在山腰处劈了块平地,房子环在山体的阴影里,即使正午的阳光也只能照到门前五米开外的广场上,温差非常明显。 莫北还是头一次来这种地方,看起来非常干净,冷硬肃穆,又因亲人离世而来的哭泣悲哀,显得沉重阴冷了些,并不是那些小女生口中能在厕所看到肠子血腥场所。 进门前,陆航拦了一下,他总觉得这地方和小女生不太搭调,但想说的话还没酝酿完整,就被自己的又给压了回去,只说:“你一会儿不要乱摸啊,等我检查完了带你去停尸房看。” “行。”莫北点点头。 我就看看。 陆航和助手在检查尸体上的痕迹,莫北坐在门外的长椅上等。 这里比想象得要冷,她穿了件皮夹克,指尖还是不断地发冷。 她把手放在口袋里,背靠着椅背百无聊赖地翻手机,突然通知栏里跳出来一条新推送。 【爱心人士翻车了!没想到他竟然会这样……】 字幅太长,后面的东西被略了。 莫北想了想,也是无聊,就点开了,首先印出眼帘的是一张男人的脸。 她猛得坐直了。 照片里的人此刻就躺在对门里面,正在被解析着死因。 博主长篇大论地透露着对照片里这个人的失望,她说她是这个主播的粉丝,她说她还帮着主播攻击过此前不肯收养流浪猫的莫北,却没想到,真正恶毒的竟是满口道德情操的主播。 照片的角度是男人自己手持这拍的,记录了小白猫的死因,它被粘上竹签时还活着,生生抻断了筋骨,然后灌进一管管冷水,再轮到小黑猫。 他甚至与两只猫自拍了,证据确凿。 评论区里一群人大呼人心险恶,见皮不知骨。 莫北关了手机,两手紧紧捏着。 男人可能会拍这样的照片满足自己变态的私欲,却不可能把它们发出去,可看照片来源的账号,分明又是他自己。 莫北切实地踩着两个世界,她知道这中间必然有非人的参与,从被曝光的照片来看,做这件事的人或东西,带着非常强烈的报复欲。 与赵媛媛的以牙还牙有相同的意思,只不过赵媛媛始终作为人来实行她的复仇。 而咬死邻居的显然不是人类或人类形成的衍生体,它没有来处,目标散乱,根本无迹可寻。 莫北心绪渐沉,对方的形象已具雏形,她知道它将会做什么,但她与即将出现的结果之间,存在着无数的可能性,这些可能,联系着无数人的生命。 ------------ 第四十九章 恶犬(9) 估计是尸体怪麻烦的,莫北在外面等了一个多小时也没见陆航出来。陆航最后支了个助手出来,让带她去停尸房。 停尸房里温度更低,潮湿阴冷,但也不是不能忍受。西墙一排冰柜,电机发出嗡嗡的声音。 门边挂着一块白板,上面一格格地记着对应冰柜里的尸体信息,因为环境湿润的缘故,字体有些模糊了。 助手在本子记下白板上的几个号码,把那几个冰格拉出来。 “这几个是没人认领的,你可以看一下,看完了把它推回去,记得锁好,如果不会就叫人,看完了要么等我们科长忙完带你回去,等不住自己回去也行。”助理匆匆交代了几句,就离开了。 也许是唐颂事先交代过,不论是陆航还是助手对于莫北要看尸体的行为都没有表示出疑问与不悦。 助手离开时关上了门,周围没再有活人闹出来的动静,鬼倒是不少,停尸房里也不怎么安静。 莫北环视一圈,这些鬼要么哼哼唧唧地哭,要么神情恍惚,也有些在聊天,声音细细小小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莫北掀开最右角的白布,是个中年男人,头发稀疏,脸色发紫,脸上没有明显的伤痕。 她轻轻抬起他的下巴,手指沿着脖子摸了一圈,随即盖上白布把他推了回去锁上冰格。 第二个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第三个,形销骨立的女人,第四个,是个年纪一看就很大的老头。 老头脖子上也没有丝线。 莫北皱着眉直起身,有些想不通。突然视线扫到门后站着的老头,神色恍惚,嘴里念念叨叨的。 她仔细比对了两者,确实是同一个。 莫北拿起屉外的信息卡①。 姓名:何天 年龄:96 死亡时间:2018.6.14 其他信息:未知 家属信息:未知 她把何天推回去锁上了抽屉,接着看下一个。 十多具尸体看下来,有些脖子上有丝线,有些没有,没有的往往是年龄较大的,并且能在停尸房里找到相应的鬼魂。 她返回记下刚刚看过的尸体的年龄,离开了殡仪馆。 山上没有车,她一路走下了山,脑子里的各种糊状物露出了些许端倪,但还需要更多的佐证。 她在山下打到了车,司机问她要去哪里,本想去找唐颂,可话到了嘴边又成了回家。 唐颂现在没空陪她玩侦探游戏,不能在这个时候添麻烦。 她拿了本本子,把在殡仪馆记下来的各种信息写下来,把有丝线与没有线的人分类,标明各个细节。 包括赵媛媛,刘佳颖,朱曦…… 唐颂回来时已经半夜了,他打开门发现客厅灯还开着,果然就在茶几边看见了盘腿坐在地上的莫北。 她手里还捏着笔,本子被压在手下,歪着脸皱着眉,睡得不是很香。 他尽量轻了,可关门的声音还是把她吵醒了,她用手捂着眼睛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地看着他。 他皱起眉头:“不要老坐地上,都不冷吗?” “还行,”她转了下脖子,突然诶了声,“拉我一把,腿麻了。” 唐颂叹了口气,抓着她两只手臂把她拉起来放进沙发里。 莫北今天被他提了两次了,硬是给造出了种身轻如燕的错觉,她知道自己的斤两,怎么到了他手里就轻飘飘似的。 坐僵了的腿一时没有感觉,她看着别在一起的脚尖,觉得难受,想把它们分开,却感受不到大腿以下的部位,像截了肢,根本动不了。 唐颂以为她是腿回血了疼,伸手捏了捏:“难受啊?” 她笑笑:“没感觉了。” 她刚说完,血流回溯带来的刺痛感迅速灌满双腿,跟针扎似的,她吸了口冷气,腰都没了力气,感觉身体在不断往下滑,她吸着凉气:“掉下去了掉下去了!” 唐颂乐了,托着她的肋下,把人往后放了点,无奈敲了下她的头:“掉不下去了,以后还盘着吗?” 莫北不敢保证。 他看了看本子上,只见乌压压一片,她想到哪里写到哪里,上面细细碎碎地记录了自己所知的信息。 莫北自知自己的字实在羞于见人,见他盯着看怪臊的,想伸手拿过来,一动腿更麻得厉害,只能劝他:“你去睡吧,我坐一会儿,自己能走回去。” 唐颂见她遮掩,挑了下眉,脸上笑意更甚,一转身在沙发扶手上坐了下来,拿过本子仔细地看了起来。 “你又看不明白,”她撇开脸捏着手指头,“而且上面写得也不是这个案子相关的东西,我下次再和你解释。” “嗯,”唐颂懒洋洋地应了声,却没有把本子上下,反而往前翻了几页,从头开始看,随口问,“那这个案子,你有什么看法。” “你把本子放下!”她板起脸,随即又因为腿麻绷不住垮了,哎了声,“你别看了。” 音拖了一些,和平常的语气比起来像是撒娇似的。 唐颂笑了声,把本子还给了她。 莫北把本子放在另一边用手压着:“这个案子只有几个线索,用处不大。” 唐颂点点头,示意她接着说。 “首先,马戏团那只羊应该不全是意外,”她说,“记得影响了胡林威的画吗?” 唐颂又点了下头。 “画里有灵,灵由人生起,它的目的是要找一个完美强大的皮。同理,这次的案子由人而起,但不是人类作案,而是……”她想了想能形容的措辞,“是恶念,它的目标是虐待动物的人。” “恶念?” “对,”她拿出手机,打开一个软件,上面因为隔壁男人的虐猫行为曝光,骂声比以前更加严重,她让他简单看了看,又从相册里翻出几张截图,图片的内容大多是无底线的谩骂,“我看了一下,动保这件事情,一直都比较敏感,参与的态度非黑即白,恨欲其死,不论是虐猫虐狗的,吃狗肉的,动物表演,培育基因缺陷宠物的,杂交乱串的,都是他们攻击的对象,我查了一下,这个马戏团在一个地方表演完,去往下一个目的地时,会通报自己的要去的地点。” 她又翻出一张截图,评论区的时间在马戏团来临的前一两天:“这些人并不欢迎马戏团的表演,甚至很憎恶动物演出,这不是头一次,不过这样的马戏团各地都有,以前水比较浅,没翻起太大浪来,但是我们隔壁那个人在马戏团开演前发了一条长文,表达了对动物演出的深恶痛绝,他是个主播,粉丝不少,挺有号召力,所以马戏团这一次的表演,在网上收获了比以往更多的关注与排斥。” 唐颂马上反应过来:“所以你认为那只羊最终发疯原因不是因为药物是因为网友们的恶意?” 莫北打了个比方:“如果我是那只羊,我更讨厌自己的驯养员,因为他可能会因为我做不好项目不给我吃饭,还会抽我,但是山羊咬死了谁?” “咬死了点火圈的路人甲,”唐颂比莫北知道更多的关于马戏团里的职务分配,那只是个学徒而已,平时只有打杂的份,“因为火圈烫到了泰迪的毛。” 莫北早就吐槽过三者之间的狗血联系,如果那人是真的因此而死,算是一语成谶了。 他提出一个问题:“但是,这个观点有足够的证据能支撑吗?” 莫北想了想说:“你们调查的细节应该轮不到我来告诉你,马戏团略过,隔壁死的那个在我们俩这边可以确切判断为非自然事件吗?” “可以。” “他在今早七点左右发了一条微博,是他虐猫的过程,别说他是个主播,不会做这种自毁前程的事情,七点,你们已经在收拾残局了,说明微博是死后发出去的,手机那时候应该已经被你们的人收走,至于现场调查的细节,你知道得比我多,我不发表意见,他实实在在的虐杀了动物,然后就惨死了,杀死了他的东西,有明显的动物特征,但这些都不重要,”她沉着脸,说出自己的结论,“重要的是,我们根本无法预测它的下一个目标是谁,在哪里,什么时候出现,而且它变强了,马戏团的事件和这次的事件有一个很大的区别。” 唐颂接上:“时间点。” 莫北点点头:“对,它行动的时间改变了,马戏团时间在泰迪被烫之后,然后形成恶念,恶念杀人,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因果时间,但这次,他死后劣迹才被摊到大家面前,这说明什么?” “说明它变强了,它脱离了网友的控制,不再以他眼为观,而是自己分辨,自己寻找,自己杀人。”唐颂感到一团巨大的阴影正笼罩在上空,它随时会落下尖刀,却不知道刀尖朝向着谁,还有可能会随机改变。 它的报复对象太过广泛,而街上能见的人,谁也不会自爆有这样让人恶心的癖好。 这个境况让他们的侦破方向如同在悬崖捕鱼,网撒向茫茫云海,捞到山风,捞到流云,却抓不到实物,让人觉得丧气。 唐颂低头沉思着,莫北也不再说话,静静地坐着,突然见他笑了一下,抬起眼,云开雾散。 “有办法了?” 唐颂转过身认真地看着她问:“你说它是恶念,以人的恶为基础,不论它是否挣脱了网友们的控制,但最终的根基来源还是他们的恶,这是必然的联系,也是它的力量来源,不论它怎么行动,这条运输能源的线还是有头有尾的恶意,一般来说很难切断,这样对吗?” 莫北犹豫着:“逻辑上好像圆得起来。” “我们之前讨论时把自己代入进去了,但事实上我们根本无法和普通人放在一起做比对,因为我们永远不会失去理智,”他笑了起来,“我们的情绪问题从根本上就和别人不一样,有些东西我们无法理解,所以考虑这起案件时会非常困惑,我们去想它复杂地路线会觉得头疼,但它是恶念,纯粹的恨欲其死的恶念……” “重点。” “重点是,当一种情绪到达某个巅峰时,它们是无法正常思考的,它被创造的初衷是因为有人虐待动物,不论事情大小,虐待了就该死,它现在确实可以自发寻找那些隐藏着的虐待者,暂时称他们为没有裂缝的坏蛋,把恶念当成苍蝇的话,已经裂开缝隙发出臭味的鸡蛋,会不会更加有吸引力?确确实实的坏比藏头露尾的更容易被看见,它是一种由人而生恶念,这条联系没有截断的时候,当所有人的恶念指向最集中的地方,它也许也会调转矛头。” 注解①:死亡信息卡纯属瞎编,不要太较真,我毕竟只是个文盲。 ------------ 第五十章 恶犬(10) 唐颂一套话说下来高深莫测,总结出来也就是引狼入室请君入瓮瓮中捉鳖。 直播,虐待动物。 钩套想好了,饵也现成,目前只有莫北一个能看得见那些东西,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现在,需要一套直播设备,和一只猫。 至于狗,莫北被狗溜过三年,潜意识里认为那是种不溜圈就会拆沙发的东西,不想要这个选项。 两人并排靠在沙发上,所有线索拆解完了,一阵脑力活动之后,反而睡不着,精神奕奕地盯着天花板,身体是累的,却没有睡的意思。 莫北想了想整个计划的漏洞,倒是找出来一个:“猫从哪儿来?买还是楼下花园拐一只?” “买的可能会喂养得太好,容易穿帮。”唐颂说。 那就逮流浪猫吧,瘦骨嶙峋的,脏兮兮的。 第二天唐颂回到家,就见到两只瘦巴巴的黑猫黏在一起蹲在沙发背上,瞪着绿眼睛盯着他看。 挨着酒柜的地上放着两只小碗,以及一个猫砂盆。 “……” 他站在门口一脸不可思议,莫北从厨房出来,端着一个比脸还大的碗,看了看他。 “怎么了?” “你这么快……”他指了指两只猫,弯腰换了鞋,走到沙发前边,两只猫胆子不小,看他过来一动不动,喵了一声,但声音并不软乎,似乎是声带不好,卡着痰似的粗声粗气。 它们长得一般大,看着有两三个月,背上瘦得脊骨节节凸起,下巴尖细,显得眼睛格外大,左边的那只鼻梁上有块结了痂的伤疤。 看着就是会特别让人心疼的形象。 “哪儿来的?” “楼下抓的,买一送一呢。”莫北搅和着碗里的牛肉碎,宠物店不给送货上门,她拿不回来,于是只买了猫砂盆和猫砂,吃的容易解决,乱拉却很麻烦。 她上午下了课回来,本打算吃了饭再下楼找找,却在楼下灌木丛边看见了它们。 就蹲着,这样黏在一起,也不跑,也不喵喵叫,两双眼睛直勾勾地都看着她。 莫北只想要一只。 “但它一路跟到了宠物医院。” 她原本选择了脸上带伤的那只,不论是收获同情心还是虐待成果来看,都比较有信服力。 然而另一只亦步亦趋地追着她。 她是走过去的,公交车不让带宠物,出租车看它们脏兮兮的,推脱说它们有跳蚤,不肯带她。 莫北手里拎了一只,身后追着一只,在路人侧目下到了宠物医院,检查它们也十分自觉。 乖乖地让洗了澡,用了药,结束后还主动跑出来绕着她的脚打转转。 宠物医院的护士说:“这是认准你了呢!” 莫北蹲下来,挠了挠它们的头,然后指了一下地上的一堆东西:“我没手了,你们得自己跟着我走回去了。” 对着猫说话是很傻,但旁边护士悄悄地在拿手机拍,莫北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可以完善整个计划。 于是她当场抓住护士的偷拍,并大方地告诉她照片可以用,但要把人像打码。 “我们还加了微信。” 她打开护士的微信相册,里面最新一条朋友圈就是关于莫北和两只小黑猫的。 心地柔软的小护士用词非常可爱。 【啊啊啊啊啊啊啊!今天来了一个非常飒的小姐姐,小姐姐捡了一只小黑猫,但屁股后面还跟着一只,没有办法她只能两只都带回家了。小姐姐人非常好,很酷很帅,笑起来又特别漂亮,抓到我偷拍的时候也没有生气,但是不能给你们看她的脸呢……真的又美又飒!小姐姐买了很多的东西,拿不下了,还和小猫商量,超可爱!最后买了两条牵引绳,一路溜回去的……】 首张照片是莫北买的猫砂…… 毕竟要做生意的。 唐颂把手机还给她:“所以这是你的第一步?” “我得先秀一下好人好事。” 所谓登高跌重,她得先站到高地,然后给人以罪大恶极的反转,这样他们才能足够的痛心痛恨。 唐颂给了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账号与密码:“我帮你要来了一个账号,空头的,你可以在这上面发你的好人好事。” “行。” 她把搅和好的牛肉碎倒进猫碗里,两只猫很自觉地来到碗前,埋头苦吃,莫北胳膊支在膝盖上,蹲在一旁看着,过了会儿,拿起手机拍了几张照片。 登录上唐颂给的账号。 账号不是新的号,上面有几条日常记事,今天吃了什么,明天要吃什么,后天和谁去看电影,也有那么两三个粉丝。 她诧异地看了眼唐颂,这个账号恰到好处得有一定的社交范围,确实省了她不少事,让她不像是一个凭空冒出来蹭热度的。 他们没有太多时间培养一个新的账号。 她勾选了几张在楼下碰见小黑猫的照片,准备编辑文字,可想了许久,也不知道那些软萌可爱的语言是怎么组成的。 字都认识,拼在一起怎么都不对味。 唐颂坐在一旁看着她纠结,心里觉得好笑,他一动她就转过脸来,眉头蹙着,很不耐烦的样子,他咳了声:“我们晚上吃什么?” 莫北愣了下,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天黑得越来越早,看起来很晚了,她这才发觉自己的晚饭还没有着落,两只黑猫已经吃完了,碗里一粒肉都不剩,舔得干干净净的。 她回忆了今天买的菜:“我买了玉米和排骨,准备炖汤,你把排骨洗一下,丢高压锅里就行。” “你还买了高压锅?”唐颂不记得自己的厨具有这一样,他有几天没进过厨房里。 莫北还在纠结怎么表达自己想要与广大群众分享自己的欣喜,没有抬头,闷闷地嗯两声,唐颂摇摇头,也不再打扰她,起身进了厨房,进了厨房才发现,厨具多了不少,光是做菜的锅就有两三个,壁柜里还有一套小蒸笼。 他偏身看了眼低头坐在地上的人,禁不住笑:“做吃的怎么就这么多想法?” 饭已经烧好了,电饭煲跳到了保温键,已经释了气。 他把玉米剁成几块,和排骨一起丢到锅里,切了两片姜,下了盐和酒,想了想,又倒了点酱油,盖盖开火。 冰箱里还有一袋小青菜,大约也是要做的,他拿出来准备择择洗了,正要往水里放,莫北就进来了,她先看了眼灶上的锅,倚着冰箱看他洗菜。 “这个刚抽条的小白菜,一会儿排骨炖好了,开锅往里头一烫就能吃,省事。” 唐颂点点头,把菜洗好放在篮子里沥水,转头看了她一眼:“想好怎么发了?” 莫北嗯了声:“我刚刚看了一下,有个比较统一的版本,叫我终于捡到猫了。” 唐颂乍一听,觉得没什么毛病,头点到一半突然想通了什么关卡,嗤得笑了起来。 莫北不解:“怎么了?” 他说:“我们昨天才准备去捡一只猫,按这个效率和数量来看,你已经能让人酸死了。” 莫北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也许是他俩一直不出去,外面的猫被厨房里的谈话声吸引,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冲着他们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莫北看着它们:“这次事情解决以后,也不知道能把它们送到哪里去呢,现在这样的土猫都没什么人要。” “你不养吗?”唐颂奇怪地问,随即想明白了她的顾虑,她因为住所缘故放弃了小白猫,所以也要因为这个放弃这两只黑猫,黑猫们依然看着他俩,鼻梁有伤的那只张嘴嘶哑地叫了一声。 唐颂把眼睛转向莫北:“你想养吗?” “可这里不是我的家呀,我以后搬走了,许多房东都不让养猫的……” “没问你这个,”他说,“你想养吗?” “想。” 高压锅烧开上气,发出呲呲声,唐颂把火调小。 “那就养呗,我现在都是你在养着,多两只猫而已,这点气度我还是有的,争宠的事情我肯定不会做,你要是哪天养不起了,我再捐助你一点。” 莫北嫌弃地盯着他看:“唐警官,就你这种低下的底线,哄女孩子还不是一哄一个准,你是怎么到现在还单身的?看过病了吗?” “我没病!”他瞪了她一眼,她手机正好响了,跳出一条通知,趁着她低头看消息,他喃喃说道,“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没有底线的。” “什么?”莫北匆忙抬头看了眼他,锅里声音刺耳,没有听清。 “没什么。” 莫北点开那条通知,是微博的新评论。 【骗子。】 莫北皱了皱眉,这个用户名是一串没有规则的字符,比莫北的空头账号还像水军。 他莫名其妙地评论了一句,莫北有些摸不着头脑。 难道发博姿势不对? 她检查了一遍自己的照片和文字,没发现有什么问题,不知道是不是唐颂昨天关于某些同类对比的言论给了她一些影响,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是真的和普通人有着很大的区别,使得这样一条自己看来完全可以掩埋在同类产品里的微博就能被人拎出来并指出初衷不纯。 “怎么了?”唐颂见她凝重地捏着手机,侧头过去看了眼。 她已经退出了当前页面,在微博里搜索栏关于“我终于捡到猫了”的同类,翻遍了他们的评论区,并没有同款乱码评价是骗子。 她顿了顿,微信突然跳出来一条消息,是今天刚加的宠物医院的护士。 她发来一张截图。 【这是什么意思?】 莫北点开截图,护士朋友圈的评论区一片其乐融融,却在最后有一个乱码一样的用户留下来一条意图不明的评论。 【骗子。】 ------------ 第五十一章 恶犬(11) 这个人是谁? 为什么说你是骗子? 护士又发来两条信息,突然就开始用图片刷屏,一张张小图往上弹,刷得很快,看不清内容,背景灰暗,透着阴涩的红。 莫北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点开一张图片,是一条黑色的狗,卧在粗粝的水泥地面上,顶灯大约很矮,还有灯罩,落下的灯光有一圈圈的弧。 黑狗将头搭在前爪上,眼皮半垂,精神萎靡。 她手指拨动,滑到下一张。 下一张,黑狗被一个鸭嘴钳撑开嘴,下牙床,只有一个个血红的肉眼。 一条新的消息弹开,她退出图片页面,看到护士发来的最新消息。 【骗子有骗子的下场。】 嘭! 门突然被一阵大力撞响,两人条件反射地挺起身,警惕地对视一眼,慢慢挪到厨房门口,侧头看着门。 【骗子都是这样的下场。】 咚咚咚…… 有人在外面敲门。 短促的敲击声在静谧的夜里被拉得极长极刺耳,它好似漫不经心的随意扣动,却悄然拉紧了人们脑子里危机的弦。 门外的敲门声不急不缓,很有节奏地提醒着屋里的人,它知道有人在里面。 唐颂目光从莫北凝重的脸上扫过,冲着外面扬声问:“谁啊?” 莫北手里的手机震了两下。 【开门啊骗子。】 莫北把手机放在灶台边,从刀架上摸了把剔骨刀,唐颂忙拉住她。 “不要动,别出声。”她用气声说,踢掉脚上的拖鞋,轻轻地走到了门口,侧眼在猫眼上往外看。 “没有人。” 话音刚落,敲门声响起,她眉头紧蹙,突然用手贴着门的下半部分,拿刀的手像唐颂打了个手势,要他别动。 在敲门声响过之后,她快步走回了厨房里,背靠着门框看着大门,压着声音对他说:“他好像是蹲着的。” 突然一声轻响,回荡在寂静的房子里。 门把手自己开始向下扳动起来,锁舌被收回芯里,门裂开一条缝隙,慢慢往里推进,发出老涩的吱吱声。 两人屏着气看着门,莫北握紧了手里的刀,直到门扇打开,外面什么也没有。 楼道里黑漆漆的,墙脚下安全出口指示灯发着幽幽绿光,秋季空气中水分被低温凝结,光线晕散,笼罩住了一层雾气,里面烟丝扭转蠕动,宛如一条灵活的舌。 门像一张巨口,往外是黑黑长长的食道,暗地里有一双贪婪险恶的眼睛,正在盯着光芒里的活物。 诡谲阴森的气氛对于屋子里的两个人来说,其实没有什么作用。 莫北松了口气,把刀放回了架上,身后门随之关上,正准备说话,就听唐颂问:“宠物医院的名字?” “爱尔德,”她反应过来马上答,并拿过手机给他看那张装猫砂盆的塑料袋,上面有宠物医院的电话号码,她突然想起些什么,看了眼时间,七点多了,纠结着问,“这个点了,还开着吗?” 唐颂打了电话过去,只是响了很久都没有人接,大约是已经关门了。 见店里的电话没用,莫北转而回忆着在宠物医院看到的细节,她记得前台有店长的手机号,护士挂着名牌。 “她叫文……文瑜敏,店长的号码……”她断断续续地报出一串数字,“7还是1来着……7。” 唐颂拨出这串号码,随即看了眼莫北光着的脚:“去穿鞋。” “哦。” 莫北索性回房间穿袜子。 唐颂留在厨房外联系宠物医院的店长,庆幸的是莫北的号码记对了,那头接起时很是茫然,但警惕性很高,弯弯绕绕地不肯告知文瑜敏的住处信息。 “刘先生,”唐颂耐心耗尽,沉声说道,“现在你的职员很有可能发生了危险,你再多耽误一点时间,到时候她出了事情谁来负责?” 那头似乎被唬住了,但还犹犹豫豫地不肯说清楚,唐颂不耐烦地正要说话,忽然一阵冷风从阳台外鼓涌进来,吹乱了桌上的几页纸,扑向着他,却没有吹到他的近处。 阳台外延伸进来一束粗壮的枝条,枝蔓纠缠着似乎扯住了什么东西,呈现出一个鼓起的形状,双方角力拼搏着,顶端的细枝不停断裂,又有新的枝条填补上。 最终枝条胜过一筹,缠着一股巨力猛得弹出阳台外,推拉门的玻璃震碎了一地。 莫北站在不远处看着外面,许久之后转过头来,舔了一下干涩的唇上下打量着他:“没事吧?” 他摇摇头,问:“那是什么?” “不知道,黑糊糊的,我只看见了一只手。” 电话那头也听见了玻璃碎裂的声音,惊慌失措地叫着:“怎么回事……” 唐颂没再和他废话,直截了当地问:“文瑜敏在哪儿?” 莫北敏锐地发现他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很不一样。 那头店长的情绪突然诡异地掉到了平稳值,语气死板地报出了一个地址:“新都区二单元203。” 唐颂挂了电话,叫莫北正面色古怪地盯着自己看,心里一突,很快又掩盖了,语气如常地问:“怎么了?” 莫北要笑不笑地看着他,看得他心都虚了才轻轻摇了下头:“没事,走吧。” 莫北发现和唐颂认识以后,多了很多饿肚子干活的情况,突然就觉得有些牙痒痒。 新都区在市医院边上,小区老旧,房租便宜。 区房沿着山路往上盖,二单元在半山腰上。 很安静,很远。 环境使得随意发出一点声音都很难被人发现。 文瑜敏的家门虚掩着,或许双方都有心理准备,他们一定会找来,文瑜敏必然已经出了事。 唐颂推开门,这是个典型的女孩子的房间,清淡温暖的用色,干净清爽,散发着淡淡的香味。 只是如今香味里多了一些血液的咸与唾液散发开的尖酸气味。 文瑜敏倒在秋千椅上,人事不知。 好在,她还活着,垂着头昏迷了。 齿间撑着开口器,四颗犬齿被拔掉了,用细线穿成手链被戴在她手腕上。 暴力拔除的齿根还裹着碎肉,没有洗干净,在皮肤上划下了一道一道的血水。 唐颂检查着她表面的其他伤痕,一边叫了救护车。 莫北在房间里转了两圈,床头柜上放着一只透明盒子,里面似乎装了一些白色不规则形状的珠子,只是那种白色光泽怎么看都不对劲。 莫北伸手拿起盒子打开了它,随即长长地叹了口气。 里面确实不是什么珠子,而是一些牙齿,或大或小,有长有短,平的尖的,可见文瑜敏平时涉猎范围不怎么挑。 莫北回忆着之前看到的照片。 文瑜敏也不是全然不挑,她挑毛色,独爱黑色毛发的猫狗。 莫北这时再想在宠物医院时文瑜敏给她和两只黑猫拍照片时的神情,竟想不起她究竟是惊疑喜爱还是暗暗地在想如何拔掉它们的牙齿,如何使齿根脱离牙床时发出悦耳舒爽的声音,如何看空洞里涌出一汪圆润没有褶皱的血液。 莫北盖上盒子正准备把它放回去,突然听见一些古怪的声音。 轻轻的,有些湿润裹着皮肉的,啵的一声。 唐颂不知感觉到了什么突然站起身,一把将她抱住往后带了几步。 她脸上溅到几点血沫,越过唐颂的肩膀看见地上的文瑜敏突然扭曲地弹起身子,腹部涌出一大摊血。 她听见湿黏的咀嚼音,进食的东西有些一张大口,空气与食物在嘴里不断发出空闷的响。 文瑜敏的上方有一团黑色的影子,莫北看见一条弯曲的尖角,一只犬类的前爪,以及一只人的手。 它不断扭动着,突然方向一转朝着莫北他们冲来。 莫北一手向后凭空一抓,床板腾地翻转离地挡在两人面前,拉起唐颂就往外跑。 身后床板崩裂,木屑四溅。 它往外扑来,一头撞上合拢的门板,金属门板瞬间被撞得鼓起一个恐怖的形状。 两人跑下了楼,周围突然昏暗的环境让莫北失去了基本的视物能力,只能由着唐颂拉着向前。 她感到唐颂突然停下了脚步,耳边传来粗重的喘息声,野兽喉间气息滚动,它发出低吼,从四面八方传来。 唐颂捏着她的手越来越紧,他知道莫北看不见了…… 莫北用力转着手腕,却怎么也挣不出来:“跑呀傻子!” 唐颂没有说话,突然将她往边上一推。 房子的间隙里有一丝灯光,她突然看见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黑暗随即铺天盖地,女人的尖叫撕心裂肺。 而唐颂离开了莫北,只是突然之间眼前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一片浓郁的黑暗,遮住了整个天地的光芒。 黑暗很快退去,他有些眼花,本能地去寻找莫北。 好在她就在不远处,原本站得笔直的,突然就弯下腰撑着腿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用手背掩着嘴,咳嗽间有些东西飞溅出来停在皮肤上,在黑夜之下,所有颜色变得更黑。 唐颂心里咯噔一下,忙走过去拽下她的手,不想她一口血呕出来。 他惊慌地瞪大了眼睛:“莫北……” 莫北急促地喘着气,忍耐着胸腔里滚烫的灼烧感,浑身的骨头都被撕扯断了似的疼。 她听不太清声音,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响着,唐颂要抱起她,他的手掌搁着衣服,温度高,一点点地熨进,那些炽热的疼痛感逐渐减少淡去。 她恢复了一些体力,手撑着他的肩将头抬起一点,借着远处地灯看着他黑暗里若隐若现的轮廓,突然给了他一巴掌。 “蠢货。” ------------ 第五十二章 恶犬(12) “蠢货也就是这样了,”唐颂的声音原本就低沉,平常总笑着,听起来并不觉得怎么吓人,莫北这下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觉得他视线灼热,正沉沉地落在自己脸上,她听见他语气不带起伏地说,“你或许希望我更蠢一点,什么都听你的,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面对那个怪物,然后明天带着人过来给你收尸。” 莫北慢慢攥紧了拳头。 “我应该怎么通知你的父母过来把你领走?你小舅舅就在这个城市里,我想编个谎言骗过他们都不可能……”唐颂抬起手,在她脸颊上轻轻抚过,声音突然变得轻快,听起来无比诡异,“我发现你和别人接触多了就会有这样那样的麻烦,我上次说过了,你如果真的不把自己的安全当一回事,我还是把你关起来,好吗?总会有办法让你出不来门……我不可能看着你死去,也不可能让你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死去,你谁也不见,是不是就安全了?” 莫北越听他说,心里头就越感到不安,她不喜欢唐颂这样的状态,病态偏执得好似发了疯。 这甚至让她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这才是他的本性,第一次见面那若有若无的邪气都是真的,他不过一直在克制或伪装着,装得和她一模一样,骗她说他们属于同类,然后一步步勾引着,把她圈进自己的地盘里,要她的信任,要她听话,要她付出全部的坦诚。 莫北呼吸逐渐加重,她撑着他的身体想把自己挣脱出去,然而四肢虚浮无力,完全脱不开他的禁制。 本身贫瘠的情绪突然拧做一滩涌向脑门,她分不清是恐慌还是愤怒先占据了身体,她无法控制自己的颤抖,大脑却又分出一部分冷眼旁观,甚至嘲讽她傻缺。 情绪与理智再一次两极分化。 她心里情绪翻涌,却还能镇静冷漠地看着他,轻轻动了动嘴:“骗子!” 唐颂垂下眼眸,神色不禁黯然,他把面前僵硬发颤的身体用力地按在怀里,额头抵着她的,冷声说道:“我说过的话每一句都是真的。” 他听见莫北冷哼了一声。 “我不会撒谎,”他无声地叹气,语气却不变分毫,“我对你的善意是真的,但我想对你做的恶,也是真的,你要不要试试看?” 如果说以前莫北以为唐颂只是虚张声势吓小孩的家长,现在只觉得他是个变态。 两人浑身都散发着冷气,隔开老远一前一后地走在下山的路上。 莫北用手机照着路走在后面,偶尔有人走过,总是古怪地看,然后嘀嘀咕咕地走远。 唐颂忍耐着没有回头看,只是脚步越来越慢,保持着低着头能看得到后面手机灯散发出来的光晕为止。 他一向能忍受很多事情,但当莫北自作主张要他走,不管不顾地攻击怪物,不明原因地咳血,他的底线突然就回来了,还升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高度。 唐颂对莫北一直有种奇怪地期待,他希望她自由肆意,和所有人一样,无忧无虑地过完这一生,又希望她时时刻刻待在自己眼皮底下,能生根扎地最好,哪里都不要去,哪里都去不了。 他一直压着后一半,理智告诉他,那是不对的。 但她一旦出事,对错就没有了界线,它们揉在一起变成了灰暗的愿望。 唐颂想起之前的事,他从事自己的职业多年,经历过许多不寻常的事情,但他的经历没有一样告诉他一具尸体会自己爬进沙发里。 但他相信了。 靠在包厢门外的人先看见了他们,站直了身体,她走动起来,脚步一声声踩着,让他重要却毫无存在的心脏突然激烈搏动。 他有一种错觉,仿佛在那一刻,他活了过来。 永远站在上峰的理智逐渐被拖下水,他甚至不知是什么在拖着它逐渐消沉。 而胸腔里那颗东西剧烈跳动着吸进血液,不断涨大,像一只被注水的气球,撑开肋骨挤压肺叶,疼得坐立难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炸了。 他有段时候很希望它就这样炸了吧,比如刚才。 这样炸掉,内脏会被冲击得粉碎,然后剥开表皮,碾碎骨骼,将一切血肉擀成张幕布,把她裹在里面,耳不能听目不能视最好,这样她能连吞进去的每一口空气都是他。 唐颂继续低着头往前走,跟在身后的光圈突然不见了,他心里一紧,赶忙回过头。 莫北站在路边看着街口商店旁的小巷子,不知发现了什么。 他走了过去:“怎么了?” 莫北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唐颂也不怎么尴尬,跟着往里看,然而他俩一个赛一个的瞎,这种情形下唐颂还多个聋,瞧了半天什么也没看见。 莫北往前走了两步,来到弄堂口,举着手机准备进去,却突然被抓住了手,耳里猝不及防地因为乍然安静而被耳鸣充斥。 她皱着眉瞪他。 唐颂指着她的手机,手机性能不错,背灯很亮,甚至有蛾子在灯下盘旋,他说:“你这样进去不被发现就有鬼了。” 这话听着总觉得有些语病…… 莫北关掉了手机灯,将引路权暂时交给他,冷着脸在后面被拉着走。 巷子不长,很快就到了尽头。 唐颂先听到粗重的低喘声,空气由肺部送返外部,不断经过狭窄湿润的喉咙口,引得舌根与口腔发出低沉的震动,像一面大鼓被人抚摸着。 粗喘过了一阵,突然多了舔舐毛发的咕叽水声。 声音离得很近,唐颂背靠着墙不敢贸然去看,害怕激起怪物攻击,然后莫北又开始莽。 怪物一直不停地舔着毛,突然胸腔发出一阵急促的抽气声,类似猫抽搐肋骨挤压胸腔激起反呕的动静。 它接连抽搐了很久,才终于吐了出来。 两人同时嗅到一股阴冷腐坏的气息。 莫北突然感觉到了什么,拉着唐颂准备往回走。 巷子外脚步沉沉,怪物似乎察觉到了这里,开始靠近。 他们来不及跑,莫北推着唐颂来到一处凸起隔断的墙面,一把将他压在墙上,唐颂还来不及说话,就被她两只手同时捂住了整张脸。 包括鼻子。 怪物的脚步声徘徊在巷口,来回盘旋着并不靠近。 莫北偏出头警惕地看着外面,巷口有一盏路灯,灯下飞着几只蛾子。 她能看见外面来来回回的巨大的犬形怪物,它有一条蓬松散乱的尾巴,却是人的四肢,人类脆弱的手脚撑着有一扇门板大的身躯行动着。 莫北光看着都能感受到关节之间挤压得不堪重负的吱吱声。 盖在唐颂脸上的手突然有些痒,她回头就瞪,却见他用着一根手指在轻轻扒拉捂着他鼻子的那根手指。 莫北谨记自己还在发脾气,没有笑出声,只是将手往下挪了些。 就在这打岔间,滞留在巷口的脚步声变重了,它靠近了。 唐颂在听到的瞬间伸手一勾,莫北猝不及防被拉到他怀里,不得不用手撑着墙。 唐颂只被捂着嘴,眼睛获得了自由。 他感觉到莫北在把手往下放,知道她又要硬刚,握在她腰后的手用力捏了一下。 莫北:“……” 莫北恨! 一只手从墙体掩住的地方出现,落在地面上。 怪物巨大的头颅伸进巷子里,精准地找到了两人。 它浑身散发着阴冷恶心的气息,喉咙里不断发出低吼声,嘴里搭着黑紫色的舌头。它将头凑近过来,黑色的浓雾穿梭在杂乱的毛发间。 它没有发起攻击,只是瞪着泛白的眼球看着他们。 莫北放下手,从唐颂怀里挣脱出来,主动牵着他的手指,没让他做回瞎子看独角戏。 莫北自知很不会说话,于是摇了摇牵着唐颂的手,示意他上。 怪物突然将头凑了过来,莫北来不及反应,被它冰冷的鼻尖触碰到了额头。 一串尖锐的画面强势地闯进脑海里。 那不是完整的记忆,她看见的都是细碎的画面,像翻着一张张残酷无情的照片。 里面有血肉模糊的牙膛,周边粘结的肉块上保留着火药释放过后留下的灰白泡沫。 有被割掉耳朵的狗,它的眼球瞪得露出了一圈白色眼肉,被剧痛刺激得目光呆滞。 有猫的腹部趴着一串粗糙的针脚,线缝拉扯着松松垮垮的两瓣皮,露出里面奇奇怪怪的不能消化的物品,尖锐的玻璃片,还是碎石子。 画面里它们都还活着,强韧的生命力圈成囚笼,周围是长者尖刺的铁条,它们动则要踩着刺,磨掉自己的肉垫,露出趾骨,利爪失去了傍身的用途,成了反噬的刀器。 不动就要躺在这活地狱里,感受着身体一遍遍的余痛,直到死去。 莫北从幻象里挣脱出来,只觉得头痛欲裂,脑袋里像扎进了一根不长的冰刀,它融化也释放着刺骨的冷意。 怪物张开了嘴,发出稚幼得如同婴儿的声音。 “这是我的错吗?” 它重复着这句话,声线稚嫩提高,好像啼哭的小孩,语气里充斥着痛苦哀凉。 莫北正要说话,突然听见一阵簌簌的扑翅声,重重叠叠数量众多。 怪物回头看了一眼,惊慌地撒开手脚准备离开。 莫北看见了一只灰色的蛾。 它带着一群同样的蛾,蛾子们排成一线,以令人愕然的速度掠向怪物,它们数量非常多,密密麻麻地飞起来,像一张不透风的网扑向怪物,围绕在它身旁,竟然瞬间拧成一股绳,猛得一收,绳索深深扎紧它的身体,骤然往后拖去。 怪物只来得及发出惊惶无助的叫声,它拼命地用手脚抓着地面,尖锐的指甲嵌进坚硬的地里,却也只能徒劳地留下一条条白灰,被倒拖着扯出了巷子。 ------------ 第五十三章 恶犬(完) 类似啼哭的声音响彻上空,听得越久越让人分不清,这究竟是夜猫凄厉的叫声还是婴儿夜晚哭啼。 哭声越来越远,最后停下了,隔开了一个仅能听见微弱声息的距离。 莫北觉得那些蛾子拧成绳时散发出的气息有些熟悉,但不觉得自己曾经见过,她记性不错,记忆里没有出现过什么断层。 她想了想,可能是出于某种同属于异类之间产生的错误的亲近与既视感。 就像和唐颂一样。 怪物给她看了一些画面,灌输了...... ------------ 第五十四章 你舌头好短 莫北在做着一个梦,洗手池里水哗哗流着,身前有一面污渍斑驳的大镜子,身后半开着一扇灰色的门,门里头漆黑一片。 或许是梦没有构思出那么完整的框架,又或者梦的主题就在这面洗手台上。 梦里感知自己在睡,往往需要一个偏颇的契机,比如莫北从小到大上的学校从来不会用黄色的大理石做台面,容易脏,比如正在水底下淋着的手显然小了一号不止,更直观的在于水淋到手上虽然有着冰冷湿润的触感,然而这湿润却如同隔着一...... ------------ 第五十五章 打架吗? 女人洗完澡出来,一手拢着浴巾,一手拿着手机看着里面正播放的综艺,对着里面嘉宾犯傻出丑频频发笑。 她把手机架在床头,换上睡衣,从衣柜里翻出明天要穿的衣服。突然裤子里掉出一只灰色的虫子,啪的摔在地上,放出一阵恶臭的气味。 女人嫌弃地啊了一声。 天气冷了,这些蝽会钻进晾晒在外的衣服里取暖,大概是收衣服的时候没抖干净。 蝽趴在地上,神神在在地慢慢弹动着腿,往前爬了几步。 ...... ------------ 第五十六章 你男朋友没了 唐颂被踢了好几脚,莫北长得肉暂时没有波及到脚跟,那里依然精瘦的。 他先前听她说的过往里总有和谁打了架,以为是小孩子闹着的,直到现在才发现,攻击已经形成了她面对危险的一种本能。 哪怕她看不见,踢过来的那几脚瞄准的依然都是自己的膝盖骨,他险险避开,趁机反剪了她的双手压到门框上,就听一声玻璃碎了。 还有两手准备,危机意识很强了。 他又是无奈又是想笑,手一松她就想动,唐颂赶紧抓着她...... ------------ 第五十七章 鬼域 莫北看着漂亮女人眨了眨眼睛,她总不是非常习惯将遇到的事情往灵异方面去想,唐颂总也笑她这一点。 她本能地先想到的是一些狗血淋头的剧情,试着代入了对方说出你男朋友没了这种话的心路历程,试探问了一句:“情敌?” 女人:“……” 林西羽冲天翻了个白眼,刚要说话,就听莫北依然操着那口不紧不慢地能气死人的语气:“你误会了,他就是我的房东而已,你随意。” “谁他妈想要你男朋友?!”林西羽...... ------------ 第五十八章 来都来了 林西羽听到身后有东西落地的声音,很轻,但重量不小,落得很有技巧。她神经一绷,右手结了个印准备拿出自己的鞭子,一扭头看到了弯着腰在拍腿的莫北。 “……”她吃了莫北的心都有了,“你为什么进来了?这什么地方你就随便进啊?你不要命了?” 莫北看了她一眼,不甚在意地说:“来都来了。” 去你/妈的来都来了! 莫北把包背好,吹了下指尖的灰,拍了两下:“往哪边走啊?” “你以为是来旅...... ------------ 第五十九章 照片 莫北又看了眼街对面的自己,随后蹲了下来,凑近地面用手轻轻摸了一下。 “怎样啊?”林西羽问,莫北一直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发现了什么,就是不说话,她等得心焦,又不得不在她身边待着。 莫北看着自己一尘不染的掌心:“我有个想法,这里并不是真是的世界。” 林西羽嗤之以鼻:“废话……” 莫北抬头看了她一眼,解释道:“不是,我是说这里也不是真正的鬼域。” 林西羽一愣,也跟着蹲了下来...... ------------ 第六十章 真实的你,被人看着 林西羽拿出了鞭子,很细又很短的一条,像条链子,被她缠在手腕上,在灯下冷光熠熠。 她走在莫北的前面,谨慎地注意着四周可能会出现的危险。 莫北走在后面,双手插在卫衣口袋里,指尖挑动着袋里的绿豆,不时发出些细微的声响,在无人的地方却十分刺耳。 林西羽回头瞪了一眼:“你能不能不发出声音?” 莫北看见她绷直的脊背,显然是很紧张,但她依然站在前面。 “行。”莫北说。 墙上的...... ------------ 第六十一章 尸潮 莫北刚把手机放下,就看见一双大眼眶,女尸伸长僵硬的脖颈,探到她们面前。 林西羽猝不及防被吓到:“啊啊啊——” 莫北瞥了她一眼:“别吵。” “无趣。”林西羽闭上了嘴,平静地看着墙上的女尸,她怕的是鬼域里未知的危险,并不是这种一看就属于NPC的鬼。 “你看见了什么?”莫北直视着女尸的眼睛问。 女尸望着莫北,动作别扭地歪过了头,动了动嘴,吐出一股恶臭的气味。 莫北捂着鼻子...... ------------ 第六十二章 重逢 “偷窥?偷窥什么?谁偷窥?偷窥谁?”林西羽一连串地发问。 偷窥这种词总带着贬义的个人的隐秘欲望,容易让人想到一些不能过审的内容,叫人一时兴起,又恶心背后的深意。 因此林西羽哪怕对于这个词汇感到不适,却对它又有种变态的求知欲。 莫北叹了口气:“我是想告诉你,她们的弱点是眼睛,我怎么会知道谁偷窥又偷窥什么。” 林西羽虽然问题多了点,但还是很会抓重点,一下明白了莫北撒土的深意,也...... ------------ 第六十三章 内鬼 “不是,这是秀恩爱的地方吗两位朋友?”林西羽酸得面目全非忍无可忍,“看看这个艰难的环境吧,我们就差野外求生了,有食物麻烦分享一下好吗?” 莫北准备拿几样东西,唐颂却一把把东西都揽进自己怀里:“没有。” “……”莫北抬眼,“你幼不幼稚?” 唐颂不肯说话。 林西羽和她两个哥哥在一起,两边隔开两三米,她坐在那里,说话都是用喊的:“你得好好想清楚了,我们三个得扯着你们两个拖油瓶,有...... ------------ 第六十四章 开什么车? 莫北的雷法虽然只是照了个明,但似乎效果显著,至少几个人都安稳地睡了一觉。 林西平先醒了过来,周围依然是雾蒙蒙的天,时间的流逝在不变的环境里格外缓慢,好似也停在了原地。 他先看了看两三米外,莫北披着大外套,勾着腿靠在唐颂肩上,两人头抵在一起,都还睡着。 但唐颂的双手都在自己身上放着,并没有搂着抱着,莫北不掉下去全凭她睡相好。 林西平乃至林西羽此前都以为他们是情侣关系,可现在看...... ------------ 第六十五章 想不到能这么硬 莫北摸出手机看时间,却是她刚掉进这一层的时间。 9:31 她盯着屏幕上的数字默默数秒,这回数到三百时间依然没有改变。 鬼域里的时间流速开始混乱了,尸潮过后,它大约预备用平静与无望的黑夜来攻击他们的心理。 莫北轻轻拉了拉唐颂,低声问:“我们睡了多久?” 唐颂想也没想:“两小时四十二分钟。” 距离她进来已经近十个小时了,她拉开衣袖准备记录时间,却发现胳膊上原有的两行...... ------------ 第六十六章 亲坏了 五人蹲在小屋外,莫北腰疼,一直扶着唐颂的胳膊。 “我怀疑,”林西平顿了顿,大家都把目光转向他,自从先前怀疑错了以后,他有些不好意思随便说自己的想法,莫北两人也盯着他看,看得他耳朵都有些发烫,又强调了一遍,“我怀疑他是看着那些女尸在……” 大家心领神会,同时觉得很有道理。 如果是这样一个因果关系,那么女尸嘴里频频说着恶心与不要看,似乎也可以对应得上。 莫北又捋了下逻辑摇了摇头...... ------------ 第六十七章 摄像头 女人娇甜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它被羞涩闷在唇齿里,不得不经由鼻腔,显得更加媚态。 唐颂的手并不能挡住太多,莫北依然听到了一些细节,伴随着嗡嗡的马达震动,她也知道了这声音发起的原因。 她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唐颂的掌根靠着她脸颊,温度温热,烘烤得有些烫。 女人的反应来得很快,床板震颤了几下,机械的震动声跟着停止了,只剩下迭起的喘气声。 唐颂收回手后,莫北问了句:“难道你觉得我会...... ------------ 第六十八章 手机 二楼窗外正对着一盏路灯,灯光穿过合起的窗进到房间里,看起来有些绿。床上的被套原本是淡粉的,柔软温暖的颜色在暗地里也被浸染得带上种蓝调的冷色。 唐颂站在房间中央,他恢复了正常大小,小腿后贴着床沿,他打量着这个房间,眼熟得心惊肉跳。 囿口北路26号,王乐简陋的出租屋,他掉进鬼域的地方,鬼域的开口在侧对着门的布衣柜里,黑色的涡忽然出现,背后挂着的灰色暗条纹大衣扭曲成了马赛克。 他记得一...... ------------ 第六十九章 重返 唐颂的言灵再一次起了作用,在他拔掉充电器的一刹那,明亮整洁的办公室不见了,身下的椅子成了冰凉的水泥平台。 这是发现镜子的学校。 莫北依然没有恢复原样,她藏在绿豆人脑门里通过摆字进行交流。 现在去哪里? 她问。 唐颂站起身环顾一周,这里只是很平常的有些冷清的学校夜景而已,他转身跳下平台:“去看看镜子吧。” 走廊上挂着的名人画像明目张胆地打量着他们,眼神冷漠空洞。 ...... ------------ 第七十章 欲也 林西羽和林西安肩挤着肩窝在两个集装箱堆成的夹角里,面前烧着一堆火,无柴无禾,火团成个球,燃声猎猎。 两人缩着腿低着头,很是低落的样子。 大约是被那个阴沉严肃的二叔给骂了。 唐颂与莫北小心翼翼地穿过集装箱的夹缝,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 两人来到那间矮房。 不用避讳姓林的,莫北动起手来随心所欲,一举拆了门板。 男人依然对着电视欲罢不能,唐颂上前查看男人的体征,呼吸脉搏...... ------------ 第七十一章 好久不见 纯粹的黑暗收揽了所有的色彩,通通纳入到自身厚重的颜色里,却吸附不了那微弱无害的光团。 莹润的白光像一层纱一样围拢着床上的两个人,它从唐颂身上散发出来,他的皮肤,经络被光芒刺透,莹莹碎光在血管中极速奔走,经由相贴的唇渡进莫北的身体。 黑暗越累越多,在头顶上扭曲搅动,像一川浓稠的黑水,又似雷云,危险诡谲。它慢慢形成一条尖细的漩涡,直直坠入房中央地上的手机。 手机屏幕玻璃不堪重负乍然碎...... ------------ 第七十二章 我是你外婆 “你不用太担心,她还是很给你面子的,不会对他怎么样。”男人对着满身是刺的莫北好声安慰,“不过他们需要谈些事情,我们不如等一等?” 他身上有种让人信服的力量,莫北暂时对唐颂的处境稍微放下心来,皱着眉看着他:“我不认识你,你是谁?” 男人却也皱起了眉,似乎这个问题让他有些苦恼,他想了很久才说:“我是二黑。” “……”什么玩意儿? “就是你捡回来的那只猫。”男人接着解释。 ...... ------------ 第七十三章 伸进去啊 莫北洗完澡出来,发现唐颂坐在沙发里睡着了,他微微垂着头,眉头拧着睡得很不安稳,不过在鬼域里待了一天而已,可他形容憔悴,看着竟像瘦了一圈。 她有些疑惑,案子等着他处理,按说他应该走了,可看着他眼下的黑眼圈,又很不愿意把他叫醒,让他拖着疲倦的身体继续去干。 她在浴室门口站着纠结了许久,抬步走去,然而她只动了一下,唐颂便立马睁开了眼睛,尚且有些朦胧,却已经紧紧地盯牢了她,不安几乎溢出眼底。 ...... ------------ 第七十四章 手机在看 “他家住我楼上,”莫北说,“我一年级换了班,他妈是我班主任,他爸是我初中班主任,他是我高中班主任。” 莫北说着也觉得不对劲,仿佛拱了火还附带泼油的后续服务。 “就你们这缘分,放文学作品里这个阶段应该要开始虐恋情深了吧?社会舆论师长压力,你远走他辞职,分隔两地五年起步,最后来个破镜重圆……” 唐颂自己都闻见空气里弥漫的醋味了,莫北半张脸缩在被子里,露着两只弯弯的眼睛,笑得一抽一抽的...... ------------ 第七十五章 开灯 鬼域是假的。 唐颂却没有表现得很惊讶,好像早已知道了一样,他只是平静地倒出车:“带你去看个东西。” 他带着莫北回到了所里,两人在楼下大厅碰到了准备上楼的徐明朗。 徐明朗看见他们很高兴,他每天好像都挺有活力的,莫北就没见过他阴霾的样子,可能这种风风火火的性格忘性也大。 “老大,你们回来了。” 唐颂嗯了声,徐明朗接着说:“东西已经拿到你办公室了。” 莫北听他说到这,...... ------------ 第七十六章 张开 他们在王乐家门口遇到了等在外面的李梓欣。 她整理了头发,换下了简朴的睡衣,然而她确实消瘦许多,原本贴身的衣服罩在身上也空荡荡的。 她抬眼看着他们走进,眼睛里依然是瑟缩愧疚,却能抬着头与人对视了。 “唐警官,”李梓欣朝着唐颂点了点头,却不理会莫北,她捋了下耳边的碎发小声说,“我听说王乐和夏河已经找到了,想过来看看,但我进不去。” 夏河是那个程序,莫北想起自己在手机里听过李梓欣...... ------------ 第七十七章 原来是你啊 陈立阳坐在靠窗的一排座位,远远的看见一辆黑色的车缓慢滑来,卡进路边的车位里,他心里有种预感伴随着火气。 他看着莫北从车里下来,踩在路牙子上,手插着兜站没站相地歪着头看车里的人,随着里面的人下来,她才抬头站直了。 陈立阳看不到她的正面,却也能清晰地看见她的视线牢牢地锁定在那个男人身上。 在他们转过身,一并向店里走来时,陈立阳才看清了她的样子。 她发生了一些改变,不止外貌, 而...... ------------ 第七十八章 目的 陈立阳在成为莫北班主任拥有了大面积时间相处之后,才渐渐改善对莫北观感,毕竟是一个好用的工具人。 但在他与唐颂对莫北拥有同一段时刻记忆的时期,他还处于中二病高发阶段,很有些看不惯在身上,他记得自己当着众人对于莫北那不屑地描述讹传的口吻。 而十年后,小话中的主角正坐在对面,波澜不惊地被跟着回忆那些不友好的态度。 陈立阳有些抬不起头。 他怀疑唐颂老早就想好了要引导自己回忆往事,借...... ------------ 第七十九章 难归对错 手机与头发被拿走之后的很多天里,李梓欣与外界完全隔断了联系。 她没有手机,叫不了外卖,她不敢出门,不想接受任何人的视线,靠着家里存下来的一箱代餐饼干撑过了四五天。 直到二十六号晚上,写着正楷的小纸条从门缝下塞进了房间里。 你且看着吧。 于是她看见了王乐的镜子,与夏河的房间。 王乐是先出现的,她撕心裂肺地哭着求救着,身体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提离了地面,放进了墙上半人大小的...... ------------ 第八十章 你能不能离我女朋友远点 隔壁的房门已经开开合合好几次了,唐颂听着莫北从门前走过,再细微的声音就听不清了。 他看了眼时间,快十一点了,莫北很少晚睡,何况这样来来回回地折腾。 唐颂打开门出去,看到厨房里透出一点光线,水声哗哗地传来。 他皱了皱眉,快步走到门口,就看见她弯着腰从冰箱里拿出冰格来,案板上放着一盆水。 “饿了?” 莫北不知道他在,没有防备叫他吓了一跳,小动作又被抓个正着,她有些心虚,低...... ------------ 第八十一章 比你大 出了校门唐思年却依然跟着她,莫北原先以为是顺路,走了一段眼看着她就要到了,他还坠在后头跟。 莫北停了下来转过身:“你跟着我干什么?” “送你回去呀,”唐思年理所应当地说,“我能让你一个人走吗?我哥知道了不得骂我一顿。” 她感到莫名,不知道这种非要送人到家得基因是怎么统一的:“不是不让他知道吗?” 唐思年张了张嘴,想说这并不冲突,无奈地摆摆手:“走吧走吧,他哪有这么早下班,不...... ------------ 第八十二章 患失 唐颂以为自己会梦到莫北血肉模糊的手掌,然而没有,他依然只梦见了那棵占据了半山坡的大树,微风穿过它的枝条,叶片摩擦沙沙作响。枝顶上长着一些花,形同玉兰,被拖在小小的绿萼里,它们摇曳摆动着,露出肉白的中心。 他猛得惊醒,花蕊里长得赫然是一张人脸。 唐颂看了眼床头的钟,才一点多,他躺平,睡意却都被梦惊走了,索性无聊地翻看着自己的手掌。 冥冥中有种感觉,他从莫北身上吸收的东西必定是有副作...... ------------ 第八十三章 温床 在唐颂出去前,刘局又叫住了他,和缓了语气:“发生这种案子影响实在不好,我们也是要想着尽快处理,如果不是太特殊也用不着让她来,方才说得不好,你别往心里去。” “我会带她去看过尸体之后再做决定,但她能给出的结论恐怕很少。” “行,行,”刘局点点头,唐颂肯松口就行,就怕他倔起来一了百了,“分局拿来案件报告放在你办公室了,尸体已经在殡仪馆,那边催着等,你们尽快。” 唐颂沉着脸退出了办公室...... ------------ 第八十四章 山魈勾魂 鱼渡是城东边一个偏远的小镇,人口不多,女尸家在植合村,人少得更是可怜。 车一路开进来,路上见不到几个人,几栋房子也是个论个的,都不挨在一起,靠得最近的两栋中间也隔开了五六米。 莫北原本以为这样荒凉的地方留不住人,年轻人都出去工作了,应该都是些老人就在家而已,却不想一个白发苍苍的都没见着,大多是些四五十岁的中年人。 男人大多在田里,女人大半在洗衣服。 唐颂见她一直看着窗外,以...... ------------ 第八十五章 水库 天冷身体耗能大了嘴空,容易馋各种高甜高热量的食物,俗称贴膘。 莫北坐在一群大妈中间,一旦将她的年龄摸清,自带的冷漠气质就硬生生被扭转成了年轻人的中二气息,大妈们有着差不多大的孩子,开始愣了几分钟,慈爱与八卦就按捺不住了。 她们从膛灰刨出几个红薯,借此打听他们的来意。 “你们是为了金秀的事情过来的?” “金秀现在还放在殡仪馆么?” “你们查出来是什么缘故了吗?” ...... ------------ 第八十六章 承诺 两人摸黑下了山,夜里降低的气温冻得鼻管发酸,倒是闻不到水里熏人的臭味了。 在朦胧的黑暗里,一点光线都显得十分明显,莫北经过钢管旁的一棵树时,瞥见水面上落了几条光束,她拉着唐颂衣袖的手用力扽了一下,指着水里:“那是什么?” 唐颂也看见了那些光,看大小距离应该是手电筒,光点聚集在一块固定区域,没有大幅移动:“可能是有人钓鱼。” 这种地方还有人钓鱼,莫北有些困惑,转念一想,认为水有问题...... ------------ 第八十七章 异样 早上莫北起床时又是活蹦乱跳的,这让徐明朗不得不怀疑昨天在山上他俩借着公事为由,实则是办了着私事。 不然就爬个山怎么能累成那个狗样? 然而私事之后正式脱单的唐颂就被丢下了,莫北带着赵琪开走了他的车,又去了植合村里找金秀丈夫去了。 外村相较于昨天要热闹一点,那些房门口出现了几张年轻面孔。 再往里有个岔路,向着金秀家的是向下的斜坡,莫北在坡上看见金秀家房子附近,停了不少车。 ...... ------------ 第八十八章 孩儿坡 内村比起外村,房子坐落要紧密许多,倒是居民年龄层面相差不大,都是一些中年人。 莫北对于昨晚全村熄灯的状况心存疑虑,想探问一二,但村民极不配合,赵琪几次试图攀谈,都被一张张冷脸瞪了回来。 甚至于她们想进村深处,路边田里锄地的一个男人冷声叫住了她们:“你们干什么的?” 赵琪让他吓得一抖,忙借口说:“我们……我们是来亲戚家串门的,无聊到处看看。” “看什么看?里面没有你的亲戚,外...... ------------ 第八十九章 为非作歹和自甘堕落 这也不是植合村里头一遭怪事了,上山来找人的都是些警察,早在金秀出事后,大家就多少被暗示事件需要保密不能外穿。 即使直面攻击的那一位,虽心有余悸,但也什么都没说,手脚发软地被同行人扶着下了山。 下山比上山难走,但莫北趴在唐颂背上倒是觉察不太到。她一手圈着唐颂的肩提着手电照路,一手点着手机屏幕。山里信号不好,中央的小圈圈转了许久也出不来个结果,直到下了山,搜索结果才跳出来。 《杜松树...... ------------ 第九十章 假象 老太婆期期艾艾地哭了几声,竟不强迫他们吃了转过身将碗里的汤倒回锅里,佝偻着腰搅动着汤,浓白的热气腾腾上升,伴着老人尖细凄凉的声音。 “有的是人要吃……有的是人要吃……” 莫北在她看不见时用手狠狠抹了抹嘴唇,她没把汤喝进嘴里,只是沾湿了嘴唇,做做样子。 她虽然时刻压抑着食肉的欲望,但和平时代长大的人,早已有了能满足自身的条件与足以克制本性的道德。 老太婆坐着凭空出现的小板凳,...... ------------ 第九十一章 起还是没起 两人回到旅馆后接到徐明朗打来的电话,村民在去医院的途中就醒了,现在已经在医院做了一部分检查,身体除了一些正常范畴内的小毛病之外没有其他异样。 “行,你们先在医院跟着,我们也马上就过来。”唐颂挂了电话,收拾好东西,连夜开车去了市医院。 莫北在车里迷迷糊糊睡了一觉,下车时还不是很清醒,拽着唐颂衣袖迷蒙着眼睛到了病房外。 赵琪坐在走廊长椅上打哈欠,看见他们走来忙站起身,眼角夹着泪花向唐...... ------------ 第九十二章 灭口 将断未断的事件有一场集体自杀画下了结局,一切就像一场荒诞的故事,它不该到此为止,却戛然而止。 没有人会为了抓贼而拿命去搏,贼偷得去万贯家财,但不可能是全村人的。 那么,就可以假设没有贼了。 进出水库的长阶被拉上了封条,看热闹的人将那一段路堵得水泄不通,也不知究竟有什么值得遗憾的。 警察撑着小艇一具具往外捞尸体,他们在冰水里泡了一夜,皮肤呈现出饱胀的苍白,就像鼓起来的气球。 ...... ------------ 第九十三章 作者不知道怎么起标题 唐颂把本子拿走了,莫北原以为他要细看,对于自己拿丑了吧唧的字还有些不好意思,然而他把本子随手放到酒柜上层的格子里,再坐回到身边,眼神几乎是祈求:“我们不要管这些了,好吗?” “好啊。” 莫北笑了起来,她没有任何犹豫,带着安抚的味道,却让他感到自己蛮不讲理且幼稚,他叹了口气,正欲改口,她竟突然吻了上来。 她只打算碰一碰聊以安慰,却被捏着下巴拉了过去,他刚压下去的那蓬火又猎猎烧了起来...... ------------ 第九十四章 归尘 有人按了门铃,莫北下意识地站直身体,而随着容卿消失,她淡漠的脸上又浮现出属于莫北的情绪特征。 莫北茫然地低头瞥了眼两只猫,想不起方才与容卿谈话时的心理状态了,脑子里出现了明显的割裂感,类似于两个灵魂容纳于一体但无法兼容的感受,而她作为一个旁观者,体会不到之前哑谜似的对话中有任何有用信息。 门铃间隔了一会儿,又试探般地响了一声。 莫北收起一脑门疑问去开了门,门外是个女人,中年,有些...... ------------ 第九十五章 我不行? 唐颂回到家时莫北不在,翻看手机才看到她几分钟前发了条消息,路上堵车了,五点以后下班高峰,她坐着公交车被堵在桥下,从一条十字路到下一个路口二百米距离,走了十分钟还没到头。 只言片语,其中怨愤溢于言表。 唐颂低低地笑,会消息安慰了几句,她很快回了过来。 【饿了,你做饭。】 冰箱里被塞得满满当当,抽格里都填了两把茼蒿,都是应着时令的菜,根系带土,装的袋子又红又绿,有几个还印着某家...... ------------ 第九十六章 你不行 唐颂说完,两人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对于当前的情形,莫北无计可施,她不知道唐颂身体里的另一个人什么时候会再出来,是否会争夺这具身体,是否会试图抹杀直至完全代替唐颂。 对于情感感知的迟钝让她无法理解方才他流露出的神态情绪里,究竟是善是恶。 感情使人优柔寡断,莫北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产生过这不过是些小事的念头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烦躁地啧了声。 唐颂看着她的样子,莫名地...... ------------ 第九十七章 牙印 莫北年少无知,不经人事,不知大小的具体含义以及在实践过程中的困难程度。 之前在病床上瞎比划的时候甚至觉得非常一般。 她将手伸出被窝,对着窗帘透进来的光翻来覆去,后方伸来一只手握着她,手指相扣。 “看什么呢?” 他一说话,纵肆过后的慵懒沙哑的嗓音通过贴在一起的胸腔慢慢传震过来,莫北从前总忍不住会躲,此刻却又往后靠了靠,轻轻勾着玩他的手指。 “我只是觉得我手大。” ...... ------------ 第九十八章 回家 唐颂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肉香,缠着醇厚复杂的酱,从气味上几乎可以判断出汤汁已近粘稠,咕嘟咕嘟地冒大泡泡。 他把钥匙放在一旁,换鞋进屋,果不其然没在沙发上看到人。 阳台外的月季花藤爬进了屋里,密密麻麻地依附着墙壁蔓延至天花板,再垂下几根粗枝,底下编制成了一只巨大的吊椅。 莫北盘着腿窝在里面荡荡悠悠,一旁小炭炉上架着只砂锅,还细心地在高处铺了几张叶片挡油烟。 “炖什么呢?” ...... ------------ 第九十九章 误会 “我交了个男朋友,我们有了性/生活,我们做了避孕措施,没有怀孕,我只是胖了。” 莫北面无表情地解释着整个误会。 莫锦年眨巴眨巴眼睛,思维一下没跟上她过于简洁的表述方式:“谁?谁说你胖?” “……”莫北叹了声,“没人说我胖。” 然而莫锦年的思维已经发散到这一部分了,他准备先管好女儿的身体健康:“你不要听你妈说,她瞎说的,你不胖!之前太瘦了,你现在就很好嘛,你这个个子一百二三四...... ------------ 第一百章 暗恋的谁 莫北起床后,照着说明书安排了那支验孕棒,结果意料之中,她拍了张照,拎着行李箱下了楼。 莫锦年煮了粥,莫烨一边呼哧呼哧地吹着粥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课本,时不时叨叨念几句。 莫锦年端着一碟酱菜出来,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不要边吃边看,不然把胃熬坏了。” 莫烨哦了声,喝粥的动作专心了些,眼睛却一直瞄着书页上的内容。 “小北,喝糖粥吗?你妈上星期买了几斤红糖,说特别正宗,” ...... ------------ 第一百零一章 瞎水的日常 乡下比较习惯于在自己家里头亦或是借个场地大的人家用来摆席,次数多了,做流水线的都是那么一波人,菜色多有重复。滋味是不错,但大家的关注都不在菜上。 莫北和大伯坐在一桌,桌上的男人们吵着喝酒侃大山,大伯总觉得她还是个小孩子,见到什么菜上来都给她来一份,不多时莫北就撑了。 新人敬过酒后,她便先回去了。 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回得更早,两人正坐在客厅沙发上,合盖着一条毯子看电视。 天刚...... ------------ 第一百零二章 有没有意义 年三十晚上八点,唐颂才回到家,也算是蹭到了年夜饭的尾巴,老爸和二叔在一旁喝酒,唐思年被几个小孩拉到了阳台上。 他们要放烟花,但是城里禁止燃放,最大限度能够玩到的只有仙女棒,还是小型的那种。 不过他们也能玩得很开心,成年人眼里减半的快乐,在小孩那里依然是快乐。 乡村里对烟花爆竹没怎么限制,所以唐颂给莫北打电话过去时就听见那头噼噼啪啪有远有近,非常热闹。 “放烟花了?” ...... ------------ 第一百零三章 酒后 对于生日,唐颂似乎没有安排,他送莫北回了家,就继续工作去了。 很明显,一只成年社畜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兴趣爱好,何况唐颂这类本身就没有什么兴趣爱好的人。 莫北从行李箱里拿出几盒口哨糖,这种糖这些年很少能见了,她买倒也不是因为稀罕,主要是…… 一时冲动。 她又摸出一捆蜡绳,照着手机上的图片把糖一颗颗串起来。 工作量比她想象的要大,她没有任何缝纫技巧,一些地方的连接与分散弄...... ------------ 第一百零四章 弥涂山 莫北在唐颂的瞪视中醒来,他眼里怨念深重,她莫名被看出一丝心虚。 “我昨天……”唐颂试探地问,“做什么了?” “你能做什么?”她笑了笑。 不过就是一个醉鬼的常规操作,口头流氓耍了还没付诸行动就醉倒了。 唐颂放心下来,大概他说完话以后那个行为怪异的莫北都只是个梦了。 宿醉过后脑袋里钝痛不止,他抬手揉额头,手臂牵动,肩胛靠右的地方便也火辣辣的疼。 他坐起来,撩起上衣露...... ------------ 第一百零五章 作者还是不知道怎么起名 “还有这里,”唐颂环顾着四周的景色,“这是你家?路都上不来,房子落户了吗?占用的山林土地经过批准吗?” 林南鹤在一旁忍了又忍,终于咬着牙:“你来是为了这种事情吗?” “抱歉,职业病了。”唐颂微微一笑,对于自己为什么而来毫无自觉。 林南鹤咬着牙,知道他纯粹是为了气自己,深吸了口气:“进去吧。” 林南鹤这回没有等他,说完自己先迈步跨进了门槛,身影却眨眼就消失在了面前。唐颂顿了两...... ------------ 第一百零六章 山之主 暮色压过了西天边最后一抹鸦青时,山中便起了雾。而城市上空的天,被繁华的灯光映着,呈现一种沉重的锈红色。 地面光芒万丈,夜空星斗晦暗,但是从莫北站着的地方向上看,树丛中剪切出来的一片天,恰好中央有几颗星星,小,却很亮。 莫北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看见过星星了,而在她踏上这座山时,自小丧失去的视力,奇迹般的回来了。 公路只达到半山腰,去路掩没在草木之下,低矮的蕨类生长出毛绒绒的弧度...... ------------ 第一百零七章 吵架啦 以此血肉,偿过往错咎…… 墨汁洇入纸张,纸张投入火盆,瞬间被席卷殆尽,火焰追着升起的烟腾腾越烧越旺。 唐颂依然站在树下,不远不近地看着那张供桌上白纸黑字的祭文,被一张张燃去,见到林南鹤最后写上他的名字。 唐颂。 林南鹤从来没打算让他离开,甚至于,还在他与莫北之间做了个挑选。 唐颂眼睁睁看着写着自己名字的纸投入火中,橙红的火焰猛然一跃,火舌舔尽白纸,变成了森冷的惨绿。 ...... ------------ 第一百零八章 沙发是不可能睡沙发的 唐颂收拾好了东西,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 猫又不在,不知道去哪里鬼混了,自己家如今比旅店还自由,没谁家的猫能养得如此神出鬼没。 这房子里就没一个正经东西,猫不是,人也不是。 唐颂走进书房,沙发是不可能睡沙发的,莫北一开始就没有这个意思,她也没有为了让他人知道错误而通过惩罚身心来获得慰藉的爱好。 何况他即使委委屈屈地睡一晚沙发,其中含义,莫北未必能懂,更别说心疼了,她只会嫌弃他...... ------------ 第一百零九章 树 林南鹤说完之后,空气顿时凝重,莫北想过无数种他要替天行道的话,却没想到是这样的。 她原本以为自己是一棵树就已经够离谱了,怎么就对唐颂危及生命了? 林南鹤看着他俩的脸色,选择继续拱火:“你要不要了解一下树的来历?” “不要。”唐颂冷声说。 林南鹤不理会他,从容地看向莫北,等待着她的决定,然而莫北仍然淡淡地:“不需要。” 林南鹤自讨无趣,心里讪讪,身上嘭得腾起一篷青烟,散...... ------------ 第一百一十章 她需要 唐颂到家时莫北正在洗菜,她弯着腰,黑色毛衣袖口挽起,半俯着身手臂搭在水池边缘,姿态很不认真,就像是随意洗洗应付,让人容易联想到这顿饭菜里会吃到多少沙子。 “我来吧。”他脱了外套走过去,接过菜盆,对里面的量起了疑,不像是她会买的分量,很快便猜到是自己家里谁送来的,“我妈来过了?” “嗯,拿了几个菜。”她退开位置,站在冰箱边上,“还问你周末有空没有,让你回去吃晚饭。” 唐颂嗯了声:“...... ------------ 一百十一章 送饭 手机铃声起得非常突兀且准时,讲台上老师刚说完休息,桌洞里的手机就震动了起来。 “莫北,你能不能给我爸妈送下午饭?”唐颂似乎很忙,说话掺着粗重的喘息,像是在快步走动。 “怎么了?” “昨天凌晨环城路不是撞车了吗?” 莫北嗯了声,早上新闻播放了,过程还挺曲折。 一到夜里路政下班后,路上货车便猖獗了起来,这些车载得满满当当,速度不快不慢,还容易排成一溜车阵,后头的车很难看见...... ------------ 第一百十二章 弥补 两人吃了饭一人占着沙发一边开始翻唐颂带回来的档案。 莫北对这种需要洞察蛛丝马迹的专业工作没有半点经验,翻了几份便觉得头疼,毫无头绪。唐颂说姓林的一家黑户,平常生活中用的大概也是化名。 她抬起脚尖碰了碰唐颂:“你说他们改名的原因是什么?” 又不是旧古年代需要躲避仇家追杀的。 唐颂偏头朝她看了过来:“你猜。” 她哼着笑了声,又踢了他一下:“我不猜,你快说。” 他并不...... ------------ 第一百十三章 有声 乡演戏台面朝宽阔,收音设备比起莫北记忆力里的似乎也没好上多少,但这里好歹有字幕,两人半懂不懂地挤在人群后面看。 今晚演的一出铡美案,看到秦香莲告状无门,被一个红包打发了,声泪俱下地唱着,而后头烧烤摊浓香热辣。 莫北往那头瞥了一眼,掏掏口袋没有带糖,唐颂发现了她的动作,问:“饿了?” “馋了。” 两人便进了烧烤摊,摊位刚好能看见一角戏台。 春寒料峭,人潮鼎沸。 人...... ------------ 第一百十四章 你马上就要死了 当今科学解释了很多人脑中有关灵异的事件片段产生的原因,譬如楼上弹珠声,指甲挠玻璃之类等等。 但除了这种心理作用下倍数放大的错觉以外,人们对于鬼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不可名状的感受。 那种被冰抵着脊柱,整个身体都忍不住战栗的悚然,仿佛整个人都被针尖包裹着,动也不能动。 恐惧在赵一清上了唐颂车的短暂路程中消失了一段时间,但在她们进入酒店以后又卷土重来。 她们想回头找唐颂的车,但他...... ------------ 第一百十五章 怎么可能还活着 救护车比警车来得快一步,随车来的医生护士看见那个男人时脚步纷纷停滞,惊恐地盯着看了许久,直到唐颂看过来才回过神来,将人抬上担架。 雪白的布与男人甫一接触,上头便晕开一片褚红的水渍,他们不敢再停顿,抬着人慌慌张张地上了救护车。 周遭围观的人随着救护车启动渐渐散开,三三两两地讨论着。 唐颂的车停在离戏台不远的地方,莫北倚着车门看着驶出去的救护车,又扭头等着唐颂走近,两人默默地对望了眼...... ------------ 第一百十六章 罗网 唐颂无法再用外套包裹断肢一样裹着女人送去医院,就连专业的救护人员也束手无策了一阵,才艰难地把人从竹子上摘下来,抬进医院里。 莫北跟在大家后面跨上台阶,医院大堂的灯白里透着一点刺冷的青色,周围的人始终没有一句交流。 心中的焦灼无缘由地不断盛大,可她找不到头,想不通。 当她察觉到不对时,整个医院已经空无一人。 原本交握在一起的手也不见了,目之所及,除了她,一个会动的都没有。 ...... ------------ 第一百十七章 你礼貌吗 墙脚安全出口的标识整个脱落出来,方形的牌子斜着一角搭在地上,简陋的电线顶端接着两只小小的灯头,幽绿的微光呈扇形释放,照在黑白圆点相间的地板上。 唐颂试着拨弄了两下墙上的开关,除了摸到一手石灰粉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些微光,使整个走廊处于一种勉强看得清的光照状态,长长的走道尽头隐没在黑暗里,像是没有尽头的,只有贴近地面的墙根的那些安全提示牌给人大致的距离感。 他打开教...... ------------ 第一百十八章 镜中世界 林西羽被灯光晃得睁不开眼睛,腹部的疼痛渐渐在消失,转换成膨胀的呕意,更令她难受的是一丝一丝往骨头缝里钻的恐惧。 她本来以为两个人里是唐颂看着更好说话,可没想到莫北才是那个会讲道理的人。 莫北不在,他竟就像是一条被收了链子的疯狗。 唐颂并不在乎她在心里如何给自己下定义,捋了捋思路,问:“你是来防止我和莫北汇合的?” 林西羽捂在腹部的手紧了紧,闭着眼睛惨白着脸没有回答,然而这一...... ------------ 第一百十九章 等我 “莫北……” 莫北…… 莫北…… 唐颂把脸贴在墙上,渴求着能通过石砖获取一点她的温度:“你还好吗?你在哪儿?” “我还好,在医院里,你呢?” 她的声音隔着墙传过来,有些轻,语调慢悠悠的,倒是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那就好。”他放心了些,长长地吐了口气,“我在之前的鬼域,那个学校,现在已经找到了林增鹿的办公室,我们能进行沟通,说明这里确实可以连接到你那边,你等我找到...... ------------ 第一百二十章 安息之地 身体上的伤口开始愈合的时候,莫北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自己两手血,衣服几乎已经湿透了。 她迷茫了一会儿,想起姓林的使用的是唐颂的力量,顿时觉得没什么必要和他说谢谢。 林南鹤还握着她的手腕,他晃了晃:“你先停下来!” “嗯?” 他脸色白得很不正常,微喘着气说:“我快要被你吸干了。” “哦。”她面无表情地拂开他的手,才刚愈合的脸很快又出现细小的裂纹。 林南鹤啧了声...... ------------ 第一百二十一章 我爱你 林南鹤看着那个混在血色里模糊不清的5,有些想不通:“明明只要找到打开那个鬼域的衔接点就行了,为什么还要记时间?” 记了却又不提醒唐颂。 莫北背靠着墙,双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但是身上的衣服大半是湿的,皮肤下进行交换的血液被体表外的低温迅速带走热量,她把半张脸埋进衣领里,呼出的热气在狭小的空间里迅速凝结成一层薄薄的水雾。 她需要花时间想明白林南鹤的话,再花时间想出答案,于是就是漫长的...... ------------ 第一百二十二章 寄生 容声从黑暗的角落里走出来,唐颂冷着脸看着她一步步靠近,警惕地把莫北往怀里揽了揽。 容声嗤得笑了,她永远一副脾气很好的样子,并不在乎他的态度,也没有说话,走到跟前将手掌贴到莫北额上。 莫北的身体在快速愈合,取而代之的是容声身上出现了一些裂纹,却也只是一闪而过。 “走吗?”她温声问。 他看着呼吸平缓的莫北,稍作犹豫,嗯了声。 一段短暂的眩晕过后,他们回到了他的家里,一起被...... ------------ 第一百二十三章 忘了 天一天比一天亮得早,莫北睁开眼睛,又疲倦地合上,把脸往被窝里塞。 身后的人靠上来,携着高热的体温,手臂圈着她的腰往怀里带,沐浴露的气味在被子里闷了一晚上,干燥且温暖。 呼吸规律地扫在耳朵上。 街上的车声来来往往,窗帘底下透露出一点点光,一切祥和平静。 可耳边却不断回荡着楼台上啸叫的风,还有…… 还有一只白色的鸟。 头下垫着唐颂的胳膊,一晚上没有换过姿势,脖子有些...... ------------ 第一百二十四章 你有病! 睡着的人肢体放松,时常会有正在下坠的错觉。 林西羽无意识地放任身体向前倒,被手腕上猛力拉扯的剧烈疼痛惊醒,她动了动身体,惊恐地发现自己几乎动不了。 嘴里被毛巾紧紧地塞着,口腔被粗糙的纤维磨得刺痛难忍。她的双手半举着被铐住了,中间的链条穿在一把自行车锁上,吊着窗外的晾衣杆,两只手掌用胶布缠得死紧,双腿也包了胶布,腿两侧甚至夹着两块木板,让她连屈腿都做不了。 她挣扎了几下,余光瞥见身...... ------------ 第一百二十五章 真假 天亮了。 莫北坐起身,放在腰上的手滑下去,她侧头看,唐颂还睡着,额前的碎发盖住眉毛,睡得很安稳。 莫北掀开被角下了床,还没走几步,唐颂也坐了起来:“怎么了?” 她扭头看着他不说话,他同样安静地回望着。 莫北先收回视线,开门走了出去,身后脚步轻轻,她知道唐颂跟在后面。 她走进卫生间,现在洗漱台前,镜面透澈,照着她与站在门框里的唐颂。 她静静地盯着,镜中的人也看着自...... ------------ 第一百二十六章 归于平淡 有一股浓郁的,滚烫的的香气飘了过来。 面条浮在浓郁的汤里,盖着个煎得恰到好处的蛋。碗底磕在坚硬的大理石界面上,发出沉闷短暂的碰撞声。 莫北睁开眼睛,她重新回到了房子里,外面的天色仍然昏昏暗暗。 唐颂坐在一旁的皮墩子上,手里拿着筷子,茶几上放着碗热腾腾的面,内容和闻起来一样,焦黄的荷包蛋一角铺在汤里。 刚煎出的蛋还没有完全吸收汤底的滋味,还有热油的浓烈,焦黄的部分应该很酥脆。 ------------ 第一百二十七章 回声 莫北趴在桌上,莫烨跆拳道比赛赢了,恰好撞上他生日,她趁周末回了趟家,运气不好,莫锦年有事,大巴车不能开窗。 车里空气冻结,旁边还有个装扮精致的女人,香水混在汽油味里也品不出昂贵与否。 晕车症状还没完全消失,周末到头。 回学校是莫锦年开车送的,被窗缝里流进来的冷风冻得直吸鼻子,莫北要关上,被他奚落了一通。 莫北认为自己这回出息了不少了,之前才叫厉害,上车就白脸,十分钟就吐,特...... ------------ 第一百二十八章 联系 医院的三个伤者排查到了身份,可是与家属同事朋友盘问下来,居然全都不知道他们发生了这些事情。 甚至于在他们的印象里,伤者明明还在正常上班,接到警方通知时甚至觉得这是个诈骗电话。 等到他们真正看到了那些血肉模糊残肢断臂,一向要求医院内部禁止喧哗的医生护士也张不开嘴让他们镇定安静。 面对家属的嚎啕大哭,追击责问,唐颂身心俱疲,走出医院后耳朵里都还是循环着天杀的要死了。 他趴在方向...... ------------ 第一百二十九章 小心他们 唐颂非常擅于应付别人,只要他愿意,他知道哪一张假面能让人信任。 所以他的父母以前总觉得他可以去做个医生。 翟燕的家人抽抽噎噎地被赵琪和一帮护士合力带走,唐颂坐在走廊的长椅上,金属冰冷的温度无孔不入,他向后靠坐着,觉得整个人空空荡荡,真的只有刚才支起来的一张假面了。 他妈在一旁看着乱子结束了才走过来,扶着他的肩头按了按:“昨晚没睡吗?案子要办身体也要顾着,你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了……” ------------ 第一百三十章 别离开我们 莫北的清醒只是昏睡中的一条间隙,疼痛无法让她停留太久,唐颂想和她说些什么,随便什么,有别于当下这些烦心事的,可她没有熬住,额头顶着他的肩,失去了意识。 唐颂握着她扭曲的食指,将它恢复原位。她的意识一来一往,呼吸还乱着,他手掌沿着她后背脊梁,一节一节向下安抚,直到耳边呼吸再度绵长平静,才侧头在她耳朵尖亲了亲,低声对她说道:“算了,莫北……随他们吧。” 这一次就只能到这里了。 莫北眼...... ------------ 第一百三十一章 带走 唐颂被一连串的敲门声惊醒,他尚且有些懵,门外的动作已经因为这一小节的耽搁演变成了砸门。 本以为是徐明朗他们因为案子有进展赶过来了,打开门却是杜晓坤。 杜晓坤开口便问:“莫北呢?” 唐颂愣了下:“在睡觉。” 可他觉得杜晓坤会来就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的,果然就听杜晓坤冷笑了声:“门敲成这样了还能睡?” 唐颂无法和他说现在就算楼塌了莫北估计也不会醒,只得避重就轻:“你来有事?” ------------ 第一百三十二章 睡眠保护机制 人的睡眠通常分为两个阶段,快速眼动时期,非快速眼动时期,后者时,身体各项机能停止工作,大脑亦然。而前者,大脑活动与清醒时非常相似,此时人会做梦。 为了避免身体跟随正在天马行空但绝不理智的大脑四处乱逛,做出不正当行为,人在睡眠中身体会自动产生一种保护机制,称作睡眠瘫痪症。 这个过程中,意识可能突然清醒,也有时,梦中的人知道自己正在做梦,并企图清醒,操控自己的身体。 于是出现梦魇,鬼...... ------------ 第一百三十三章 轮回 戏班方向放出的烟花在半空中炸开,绿光绽放在浓烟滚滚里。莫北察觉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没有立马回头,仍然看着远处一蓬蓬焰火,晃了两下腿。 脚下空荡荡的,摔下去会正中花坛里的那棵树。 “你怎么能坐在这里?”唐颂问。 她回头看着他,夜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一直往脸上扑,使的她看不清他的脸。莫北把头发往耳朵后面拢,好不容易捋顺了,才问:“你叫什么?” “唐颂,是个医生。” 莫北轻轻...... ------------ 一些短小的番外 一、关于约定 在唐颂强烈的不安下,莫北和他做过那么一两个约定,这种精神上的条约对于普通人而言,和发誓差不了多少,能被雷劈的概率非常小。 但他俩显然是容易被劈到的典型例子。 所以容声在收拾残局时,只能顺手把变成树干的两个人又搬回了那个家里。 第二天,春日破晓,阳光明媚。 两人一睁眼,盯着对方看了许久,不约而同地都想到了一起。 大概神的工作就是不断地替同僚收拾烂...... ------------ 逢魔时刻 一、扯个证吧 最近家里的通讯来得多了很多,两人睡前的时间几乎都是在接电话。莫北白天要上课,唐颂工作时间指不定只在白天,双方父母因此通信往来得更积极。 在当事者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他们已经谈拢了不知道多少事情,甚至八字都已经找了好几个先生批过,挑了很多日子。 “夏天会不会太热?冬天又太冷,五月倒是有一个,可现在都三月中了,他们那边筹备会不会太赶?十月也行,你觉得呢?”肖颜不知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