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第一章 紫渊山庄 这世间的死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如期而至的生老病死,另一类则是意想不到的离奇死亡——凶杀便是后者中的一种。 6月5日 心血管外科的诊室里,靳鸿傧主任拿着病人的报告单,眉头紧锁。大夫不到30岁的年纪,一半头发却已花白,如盐如雪——据说他这是一夜白头。青丝夹银的造型像是特意挑染了一般,透露出一股少年老成的酷劲。 “你这情况得注意,要预防恶性心率失常,特别是房颤。” 医生对面的病人名叫倪仙燕。她心不在焉地刮着出门时刚涂的指甲油,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要不做下冠状动脉造影吧,我亲自给你安排。”大夫补充了一句,对病人的关心不言而喻。 “我回去再想想吧。” “要是室颤了,人说没就没了。” “我知道,反正都是老问题了。” 对于大夫的殷勤,倪仙燕表现得不冷不热。这年头在医生面前,病人要么表现得苦苦央求,要么就把对方捅扎得鲜血淋淋,像她这般风轻云淡的患者还真是少见。 倪仙燕接过导诊单,顺手把它放进了GUCCI包里。她转身的时候连一句谢谢都没说,只留给医生一个身着黑色吊带的性感背影。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可诊室的门已经被“嘭”地带上了。主任的表情凝固成了一尊风化后的雕像,眼眸里的那簇微光也被抹成了灰色。 下一位病人没等叫号,自己就闯了进来,连门都没敲一下。靳主任的脸色因此阴沉了下来,可嘴上也没说什么。他就是这么一个性格——不强势,不声张。这年头,像他这么好说话的大夫已经不多见了。 三年前,当靳鸿傧被评为主任医师的时候,顺手就打破了最年轻主任的院纪录。从读书时代开始,打破纪录于他而言就好似砍瓜切菜一般容易。尽管靳主任个子有些矮,不过当年追求他的爱慕者从宿舍排到食堂,而他最终挑了一个轻佻好看的。成家立业的道路,似乎走得顺风顺水,直到两年前,他和妻子离了婚。之后又过了大约四个月,他的头发里便下起了雪,仅仅三天,就成了现如今的模样。现如今这么一个天之骄子的角色却浑浑噩噩地苟且着,像影子一般卑微地活着。 倪仙燕打开了自家的防盗门——那是一间160平米的屋子,里面住着一家三口和一个保姆。女主人今天请了半天病假,按规定这一天的薪水可就打水漂了。好在她的老公能赚钱也很会“搞关系”,这让倪仙燕在单位领导面前有了底气,在日常工作划水时也有了勇气。 “樊妈,樊妈。宝宝还好吗?” “是小姐回来啦,小宝好着呢。”次卧里走出一位穿着还算入时的老妈子——年近五十的樊娟是倪仙燕雇佣的月嫂,她的佣金和女雇主的工资差不了多少。丈夫曾劝妻子辞去那份文案的差事,在家安心带孩子得了,省得每到月底发工资的时候,就上演一次钞票的“乾坤大挪移”。倪仙燕对此充耳不闻,她说出门工作是现代女性保持独立的必要条件,尽管她的荷包支撑不起她的开销,她的工作也支撑不了她的腰杆。 “小宝中午睡了多久?”倪仙燕一边踢腿试图甩掉高跟鞋,一边不耐烦地问到。 “两三个小时吧。” “是两小时还是三小时,准确点行吗?”说这话时,女主人已经把脸拉了下来,屋里的气氛好比雷阵雨前的气压。 “两小时十五分钟吧。” “就这么会儿,之后就一直醒着?” “醒着,可乐呵了。” 倪仙燕把手和脸洗了个干净,方才走进卧室。一进屋,女人的脸色便由阴转晴,腔调也变得嗲里嗲气。 “哎哟,小土豆我的小乖乖。你可想死妈妈了。” 这年头,家长总喜欢用瓜果蔬菜给孩子“命名”,像什么小橙子、小芒果等等,这架势好似家家户户都自力更生建起了蔬菜大棚。孩子就是母亲的心头肉,为了眼前这个小宝,倪仙燕这阵子可没少花“心思”。 “对了,樊妈。这些天蚊虫多起来了,帮我去附近超市买个风油精吧。你也带了一天娃了,正好出去晃荡晃荡。” “好,那我快去快回。” “不着急,你路上稳当着点。” 樊娟走后,倪仙燕打开笔记本电脑,把隐藏文件夹设置为“可见”模式。她点开一个名为“监控”的文件夹。安插在家中6个房间摄像头通过WIFI信号定时将拍摄数据上传至这里。女主人点开视频,一边选择两倍速播放,一边不停拖动着进度条;直到视频显示保姆给孩子喂食时,她才把播放速度调回正常。画面里佣人都是按照她预先嘱咐好的既定的流程操作,似乎并无任何差池。 一个视频关闭,另一个视频又被打开了,就像是一场击鼓传花。直到所有视频都被浏览过后,倪仙燕才发现安放在厨房的摄像头并没有上传数据。她有些纳闷,难道是被保姆动了手脚不成?难道前阵子小宝的“异常”真和这个老妈子有关?女主人下意识地咬了一下嘴唇,眼神里却亮出了匕首一般的寒气。 一条栽满了梧桐树的大街上,两侧行道树的枝干在半空中交错拥抱,留给天的是有如鱼鳞般的缝隙,留给地的则是点点斑驳。夏蝉遁形在枝叶里不停地聒噪着,可是目力所及却瞧不见它们的身影。据说能发声的都是雄蝉,目的是为了吸引雌性的注意。眼下数十人齐刷刷地跪在了教育局大门外的树荫处,他们的举动不仅引起了好事者的围观,也造成了晚高峰路况的拥堵。于是车喇叭肆无忌惮地狂轰滥炸,蝉鸣似乎很识趣地销声匿迹了。有人掏出了手机,用社交平台做起了在线直播。在这个自媒体满天飞的时代,糟糕的事情可以如同瘟疫那般散播千里。 跪在最前面的人拉出一幅巨大的横幅,上面写着:“还我学区房”五个大字,红色的;大字周围还散布着如繁星一般密密麻麻的签名,也不知它们是油漆所为还是地地道道的“血书”成品。下跪的“刁民”都是当地一片小区的业主代表,下跪的原因则是他们的房产被“降级”了。原来,业主们住房的土地性质是“非居住”用地,土地用途是“单身公寓”。按照当地政策,这些业主无法享有“学区房”的待遇。 不过所谓历史遗留问题让局面变得有些复杂:当初买房时,因为房产中介的负责人口头承诺过学区房名号,买家们才纷纷勒紧裤带,一掷千金。可现如今再找中介商算账已经于事无补,毕竟当初没有留下白纸黑字的证据,毕竟政策的解读权都把控在了官老爷的手里。 有一位名叫宋科贤的房产中介商给大伙儿出了一个主意——集体去教育局门口“维权”。这个提议虽然得到了广大业主的响应,可叫好的人多,动真格的人少,数百人的请愿群里只来了不过区区十多人,于是便有了眼前的这一幕。至于宋科贤,他的提议自然也不白给。商人的初衷一是为了撇清责任转移视线,二是业主一旦“维权”成功,周边的房价又会水涨船高,他便借此坐收渔利。这世道往往就是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有时候,一条街道、一堵围墙、一扇栅栏便把人间切割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街道一边的房价扶摇直上,另一边的光景却是残败不堪;围墙的一边放纵着自由,另一边却连接着脚镣;栅栏一侧的小人物听天由命地卑微着,另一侧的大青天却手握着生杀大权。这次,栅栏里走出了一位干部模样的同志。了解到事情的原委后,他答应业主们可以委派三位代表进院和“高层”当面反映问题。这时突然有人发现原本陪着大伙儿一同下跪的策划人突然没了踪影。于是人群中激荡起一声声提问: “哎?宋科贤人呢?你们有谁瞧见宋科贤了?” “对啊,他人去哪儿了,当初可是他牵头组织的啊。” 那名干部模样的同志一时间还没搞清状况,于是他也好奇地问了一句,谁是宋科贤? 宋科贤说白了就是一个二道贩子。对于房产质量,这人似乎并不关心。就和大多数服务业销售人员一样,嘴上谈的是责任与风险,心里想的却是业绩和薪水。中介提前向买家告知了房产的真实信息,损失的便是佣金和待遇,一旦把利益放在道德的天平上——倾斜是十有八九的结局。 绝大多数的工薪阶层不会在同一片小区购买两套房,因此对于中介而言,交易就是一次性的买卖,欺骗买家的成本顶多就是离职走人。据说宋科贤供职单位每月招聘的新员工占员工总数的1/4,并且该中介人数常年保持稳定,这就间接地说明了每月还有1/4的老员工选择离职。 尽管居间合同第四百二十五条中明确规定,“居间人应当就有关订立合同的事项向委托人如实报告,居间人故意隐瞒与订立合同有关的重要事实或者提供虚假情况,损害委托人利益的,不得要求支付报酬并应当承担损害赔偿责任。”可有的时候,生存法则却是建立在法不责众的基础上。 下了门诊,靳鸿傧回到住院部查房。经过46-48床病房的时候,护士长正在焦头烂额地忙着调解矛盾。因为担心病人如厕时发生意外,心血管外科的洗手间是没有配锁的。46床的家属在47床病人小解时“误入”了洗手间,两次。受害者是女性,“肇事者”是男性,病人便嚷嚷着要问医院讨个公道。好在矛盾的双方都不是自己负责的病人,靳鸿傧偷偷地心想。这个大夫虽说医术精湛但却不善言辞。 外科医生的收入不菲,也有着较高的社会地位。巴结他们的病人自然不占少数。病人里不乏有头有脸的人物——律师、工程师、公务员、金融大亨比比皆是。有资源的人手拉手围成一个圈子,圈子相互堆叠便形成了阶级。虽说是人中之龙凤,不过外科医生的角色也确实辛苦。时间被填塞的满满当当,手术、学术会议、科研课题、公益项目、一样都逃不掉。为期两年一度的学术峰会要在下周召开了。经过科室领导商议,决定由靳鸿傧和阮淮冰两位主任出席。类似的峰会一开就是一周;会议前几天的议程紧锣密鼓,后几日的安排相对轻松。而靳鸿傧的发言则被安排在了峰会开幕的当天。 这会儿,靳主任正在办公室里埋头撰写着演讲稿。他本可以把这活儿带回家里去做,可是离婚之后他便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屋子呆久了,屋子就显得特别冷清,人也会倍感寂寞。那公寓是他离婚后租的,时间还不到一年,他对那间屋子有些陌生也有些排斥。那里没有亲人,也没有柴米油盐的烟火气。准确地说,那不是家,只是一个用来歇脚睡觉的地方而已。 晚上21点,宋科贤回到了家里。进屋的时候他还对着手机唠叨个不停,嘴里一会儿一个“总”、一会儿一个“您”。这位房地产经纪人凭借灵活的头脑以及对人情世故的精准拿捏,混的风生水起,赚的盆满钵满。对于老公的“活络”,妻子倪仙燕早就见怪不怪了。当初他俩的结合,就是因为宋科贤热情地“死缠烂打”,当然还有一层不为人道的原因——男方是一个父母双亡的“黄金”单身。 直到23点,生意人才消停下来。夫妻俩躺在一张床上,中间隔着一段不大不小的距离。结婚才不过几个月,他就已经不馋她的身子了。夫妻间即便不做些什么却总得说些什么,先开口的那个人还是丈夫。 “去医院看过了?”宋科贤的语气就像是在完成例行公事一般僵硬。 “嗯。”倪仙燕答复的时候还在倒腾着手机。 “还是找的他?” “不然呢?其他人肯让我插队么?”倪仙燕这句话中有话。 “那他怎么说?” “说是要预防房颤,还要我做个什么检查。” “哦,那你就查查呗。” “等女儿化验报告出来了再说吧。女儿的导诊单是不是被你收起来了?” “嗯,在我这儿呢。” “你今天去取报告了?” “今晚和赵总他们有个饭局,就没去医院了。” “我说孩子的事情你能上点心么?她前两天睡得昏昏沉沉。我这个亲娘都急死了。” “好好。明天我就去把报告拿回来,好吧?宝贝儿,消消气。”男人说着便朝媳妇那里靠了靠,倪仙燕则是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我今天把保姆支开了,又看了下前些日的录像。”妻子说这话时,把嗓门压得格外低。 “没查出什么问题吧?” “你声音轻点。”妻子轻轻打了丈夫腮帮一下,“没看出有什么异常,就是有时候她是背对摄像头的。” “那也正常啊。” “嗯……不过厨房摄像头已经连续三四天没有上传视频了。你说会不会是她动了手脚?” “可能就是内存不足或者机器出了故障。那么大岁数的人了哪会摆弄这些东西?再说了,即便是她做的手脚又怎么样?” “做了手脚就说明心里有鬼!要真是因为她害的我们家小宝那样,我就……” “你就怎么样?你又没证据,说出去都没法立案。” “我就让她悄悄在这个世上消失,做的比她干坏事时还要干净。”倪仙燕说得异常平静,似乎是在讲述着把一只蚊蝇给捏死。 “你就别瞎猜了,一个老太太哪有你想的心思缜密?” “不过年纪大的人头脑是不灵光,说不定也是不小心误给孩子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你看看。当初我就说了要请个年纪轻点的,你就是不肯,现在好了吧?” “切!就你这德行,还想上天是吧?” 宋科贤对女人“软磨硬泡”的本事,倪仙燕了若指掌。倘若心里没个定海神针,姑娘们恐怕还真经不住这男人的各种“手段”,其实倪仙燕本人就是一位自以为是的沦陷者。她必须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作为丈夫感情的终章,而非序曲。 6月9日 在城市东北角有一片坐拥湖光山色的风水宝地,名曰紫渊山庄。说是山庄,其实就是一座主打生态旅游的五星级酒店。因为有一定背景,酒店常年承办一些大型会议。山庄内的建筑群分为两片——客房部和会议楼,两者间距2公里左右。虽说是五星级,但是由于建造年代久远,客房部里的内饰普遍老旧,连个中央空调都没有。好在所有的员工都被培训得彬彬有礼、有规有矩。 一辆出租车在客房部门口停了下来,从里面下来的人是靳鸿傧和阮淮冰。阮淮冰比靳鸿傧年长五岁,却显得年轻不少,或许是因为单身的关系。两位主任步入大堂,靳鸿傧环顾了下四周,10米的挑高设计让整个大厅平添了一份陌生的局促,不过他却有一种重归故里的感觉。这会儿正值淡季,除了参加学术峰会的医生们,前来此处入住的游客寥寥无几。正对着旋转门20米远的地方是酒店的前台,两名工作人员如模特一般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随时准备为前来办理业务的客人提供服务。前台的左手边是休闲娱乐区,从那个方向延伸过去,可以找到简餐厅和酒吧。沿着前台的右手边的通道往里一直走便能看见电梯,再往前几步就是消防通道和储物间。 靳鸿傧的房间号是334,阮淮冰的是335。俩人房间隔门相对,走动起来很是方便。虽然两间客房都是豪华型,不过靳鸿傧那一侧的面积略小一些,作为补偿,双号房间都是湖景房,阳台外不远处就是一片湖光山色。 靳鸿傧打开玻璃窗,望着窗外一潭湖水。它一面挨着篱笆地,篱笆地一直延伸到客房建筑的基座。早几年间,这片空地上还经营着一些农家乐的项目,比如客人们可以在此砍砍柴火、种种树木。不过由于酒店经营不善,几个月前开始,这边地就这么一直荒着,可惜了。湖水的另一面贴着一排矮矮的山坡,延绵的山脊在更远方又隆起一层山峦。盛夏时节,坡上的植被郁郁葱葱,很是养眼。近处这一汪湖水不算清澈倒也干净,一两只野鸭闲散地在湖面上啄食嬉戏,那悠然自得的姿态仿佛宣示着它们才是这山这水的主人。 6月10日 考虑到今天要做主题报告,靳鸿傧特意把发型整成了大背头。他本就是一个老好人的性格,这般造型或许是想营造气场和自信吧。聚光灯下的靳主任还无法做到脱稿后的侃侃而谈,时不时就得瞟几眼稿子。很多事情就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起初念稿的时候,医生些许还有些紧张,说着说着也就顺溜了。遇到卡壳的时候,只要假装咳嗽两声就好。靳鸿傧虽不擅长演讲,可是对于治学却是一丝不苟。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他从小耳濡目染,尽管他和长辈们从来都不亲近。 完成了乏善可陈的专题报告,台下打赏般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拍手的这群人里就有他的同事阮淮冰,阮主任的发言被安排在了次日上午。靳鸿傧回到座位,重新打开手机,他发现先前有人给他打了电话,还在他的社交账号里留了言,为此他有些好奇又有些欣喜。靳主任稍稍思考了会儿,便把紫渊山庄的地址给发送了出去。 人一旦有了强烈的期待,便会被隐约的错乱感所摆布。时钟仍在一分一秒按部就班地走着,可靳鸿傧脑子里的时间却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 第二章 碎尸 夜华如昼。 客房部的旋转门外走进一位穿着迷彩吊带衫的女士,女人带着一副棕色的蛤蟆镜。那性感的嘴唇亮晶晶的,有如白天波光粼粼的湖面。 “我是你们黑钻客户,我要间湖景房。对了,我睡眠不太好,给我一间隔音质量好点的房间。”女人说着拿出VIP卡,顺带着又从包里掏出一瓶防晒霜抹了起来。因为爱美,她几乎常年都不晒太阳。据说这样的人,容易发生骨质疏松的毛病。 看着这张最高等级的会员卡,服务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您好,请您出示一下身份证。” 客人从LV包里翻出身份证,顺手丢了过去。卡片的姓名一栏印着 “倪仙燕”三个字。 “您的房间号是336,是走廊的最东边一间,只和西侧的一个房间相邻。这是您的房卡还有身份证,请您收好。” 倪仙燕心不在焉地收好东西,拖着步子朝电梯口走去。昨天她因为女儿的事情和宋科贤大吵了一架,今天她来这里却是为了约见靳鸿傧。 雨水似乎妄图淹没整座城市,不过在一间西餐厅的高档包厢里,客人们对于外界的狂风暴雨没有丝毫的察觉。 宋科贤和他的“客户”吴春秀面对面坐在餐桌前,一人手里拿着一份铜版纸菜单。桌子正中央点着根蜡烛,四周弥漫着熏香的气味。包厢里的光线略显晦暗,有些事情就是要看不清道不明才有意思,男女之间的暧昧便是其中之一。宋科贤翻过一页,瞥了眼浓妆艳抹的服务员。 “先来两份牛排吧。要A5的黑毛和牛。” “黑毛和牛?”吴秀春对于这个菜品并不熟悉。 “黑毛和牛是我们家进口日本的牛肉,出自大阪附近田岛河谷一带,市面上最有名的神户牛肉就是其中的一种。和牛市面上买不到,我们店有特殊的渠道。A5是等级最高的日本牛肉,相当于澳洲标准的M12等级。” 吴秀春并没有完全听懂服务员的科普,不过她确认了一点——宋科贤的眼光的确不错。 “那二位是要T骨、菲力、还是眼肉?” “嗯……我想想。”女人来回打量着菜单,她并不明白这三类牛排的区别,只是在比较着照片的差异。“那我来一个眼肉牛排吧。” 宋科贤放低菜单,瞄了吴春秀一眼,“你确定?” “怎么了?” “眼肉里可是有一块脂肪的,脂肪的横切面看起来像是一只眼睛所以取名眼肉。你刚不是说还要减肥的嘛?” “那算了。这三种里哪种最瘦?” 服务员很知趣地闭口不答,因为她知道身边这位男客人是个行家,而男人又是一种喜好面子的动物,尤其是在女人面前。 “要不咱俩来两份菲力牛排吧。菲力就是里脊上的肉,牛身上最瘦的部位。”服务员听后,非常帮衬地点了点头。 “两位要几成熟?” 吴秀春不说话了,主动权就这么潜移默化地交到了宋科贤的手上。 “七成熟吧,菲力如果全熟就显老了。” “先生您真是懂行。”服务员又应景地夸赞了一句,宋科贤的笑容如愿以偿。 “还想吃点什么?”男人的话掷地有声,一副阔少的派头。 “龙虾,我打小就喜欢吃龙虾。有没有波士顿龙虾?” 这次服务员还没来得及介绍,便被一旁的宋科贤截胡了话题,“波士顿龙虾太小家子气了,肉质也不适合吃刺身,咱们直接整只澳龙吧。你们这儿有澳龙么?或者法国蓝龙也行?” 波龙的价格一斤一百多元,澳龙的价格却是六七百元。吴春秀默默地看着菜单上数字,心里悄悄做起了乘除法。 “先生您看这里。”服务员弯下腰,帮着宋科贤把菜单翻到最后几页。上面的内容重点介绍了澳龙的特色吃法——刺身、清蒸、黄油香煎。 下单前宋科贤又确认了一句:“你们家的澳龙是真的澳洲岩龙虾吧,可别以次充好,拿澳洲红龙虾来对付。” 澳龙和红龙外观颇为相似,不过两者的价格却差了一两只波龙。 “红龙的生肉偏粉红,而澳龙生肉是雪白的。上刺身的时候,您可以检查一下。” “那就来一份吧,再要一个千叶黑鲍配鹅肝酱汁、还有金枪鱼大腹配白松露。” 宋科贤点单的食材似乎超过了两人的食量,不过服务员并没有对此做出提醒。浪费的客人在这里并不少见,尤其是当他们结伴女士就餐的时候。 相比之前,此刻吴春秀打量宋科贤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暧昧。她不经意间晃了晃翘起的二郎腿,那只高跟鞋的鞋尖恰巧勾搭上了宋科贤的腿肚子,这说不上是有意还是无意。女人没有为此致歉,反倒问了一句: “你经常来这家店吗?” “你猜?”宋科贤嘴角浮现出一丝油腔滑调。 “别贫了,说正事儿。我那房子,你想好对策了吗?” 宋科贤前阵子撮合了一桩房产生意,卖家正是吴春秀。当初买家董鄂婧签了合同,交了定金,也支付了首付,但是为了熬到这套房满足“满五唯一 [ 业主名下只有一套房,并且房产证上时间超过5年,满足该条件可以享有一定的税费减免政策。]”的条件,董鄂婧推迟了网签时间。可此后房价有如雨后春笋一般呼呼疯长,从250万扶摇直上飙到了400万。现在吴春秀宁可赔偿双倍定金,也不愿把自个儿的房产给贱卖了。于是卖家拿定主意打算毁约,不过她需要一位业内人士助其一臂之力,这人便是宋科贤。 “你要不赶紧做个抵押吧?”忽明忽暗的灯光下,宋科贤一脸的老谋深算。 “抵押?” “找个你信得过的人,和他签订一个300多万的债务合同,然后拿你手上这套房子做债务抵押。” “就这么简单?”对面吴春秀一脸的狐疑。 “这是第一步。后续买家可能还会跟你打官司。不过法庭要是看到你的房产已经做了抵押,就会问买家要不要改变诉求。” “改变诉求?”在宋科贤面前,吴春秀表现得好似一个菜鸟,无论话题涉及美食还是房产领域。 “对。董鄂婧现在的诉求就是要你继续履行合约,完成房产过户。但是房屋一旦抵押,客观上继续履约的可能便被阻断了,那么法官就会提示买方变更诉求,你可以理解为把合同解除,双倍返还定金;或是问买家愿不愿意替你清偿那300多万元的债务。如果上述流程顺利,即便是你违约在先,我估摸着法庭多半也会暂时驳回买家的诉讼请求。” “真行哎你,接着说。”吴春秀眼神里冒出一丝欣赏的青烟,散发着危险的焦味。眼前的宋科贤就好比一块浑然天成的磁石,女方把手臂压在桌子上,身子则不自觉地前倾过去。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女人面带笑意,讨好的谄媚跃然脸上。而宋科贤呢,顺势往靠背上一躺,故意要与对面的女人保持些距离。距离产生美,男人自然懂得这个道理。他用手摸了摸盛有刺身酱油的小瓷瓶,接着说道: “不过,董鄂婧也可能选择替你偿还债务拿回房产,毕竟现在房产还在上涨。帮你还完债务后她也有权向你追讨;或者她会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要求法院看看能不能对你这套房产做保全,保全后你的房屋就不能交易转让了,到那时你自然也就不能卖出获利了。当然她还可能起诉你和你的债务人,设法撤销抵押。” “啊?原来不是做了抵押就能吃上定心丸了啊。” “吴小姐,自古都是富贵险中求。我刚说的‘抵押’可是一个假的花招啊。不过个体维权从来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打官司这种事儿想想都让人头疼。对方也得考虑律师费、误工费等诸多费用,说不定还会被气出毛病来。你要是不嫌麻烦,就去和她赌一赌,搏一搏。” “我当然要搏,150多万的钞票呢。” 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宋科贤和吴春秀之间,说不清究竟谁是苍蝇谁是蛋? 一大盆搁在冰块上的澳龙刺身被端了上来。吴春秀赶紧缩回探出的身子,给桌子腾出了摆盘的空间。那刺身肉质雪白锃亮、头部触须未见分叉。在确认了上述澳龙的独有的特征后,宋科贤示意服务员离开。他是一个自己吃不得亏,又会想方设法算计别人的人。对于他这样的人,将心比心是一个无法理解的辞藻。 “尝尝吧,喜欢吃龙虾的小美人儿。” 这话把吴春秀说得有些娇羞。味蕾在感知美食回甜的同时,蜜语也在心头投石问路,激起的涟漪一圈圈荡漾开去,消失在理智的尽头。舌尖和心房产生了共振,吴春秀从未体验过这种美妙感觉。刺身酱油不小心顺着她的嘴角流了出来,女人赶忙低下头,像是做错了什么事儿一样。慌忙中她偷瞄了对面的男人一眼,宋科贤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笑得不怀好意。女人下意识地躲开了宋科贤的视线。 男女间的攻防,输赢就此揭晓。 “董鄂婧这人挺单纯。不过咱们还是要讲究些策略。我嘛,争取拖住她,让她不去法院,给你争取时间做保全。日后我再给你介绍个大牛律师,真要打官司,我也有点人脉。咱们走一步看一步吧。” 宋科贤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指点出一幅海市蜃楼。其实他根本就不认识什么律师,也不具备司法系统的资源。要知道,商人有一种获利手段,叫做空手套白狼。不过对面的女人却听得心花怒放,她清了清嗓子又问了句: “宋老师为我这么卖力,究竟图什么啊?” “你猜?”宋科贤说话间眼神有些迷离,醉生梦死的感觉。 澳龙清蒸部分的肉身又给端了上来,还冒着些许热气。两人之间再次笼罩了一层看不清的“雾”。饭桌下,吴春秀又晃起了鞋尖。这次,她的脚背不停地摩挲着宋科贤的小腿。 大约21点时候,倪仙燕和靳鸿傧一齐现身在了客房部一楼的酒吧。 交谈伊始,倪仙燕的嘴就好似一个没有拧紧的水龙头,里面渗出的字句稀稀拉拉断断续续。对面的靳鸿傧听着听着突然拍了一下桌子。这位常以儒雅示人的主任难得如此失态。他的眼神五味杂陈,既透露出“怒其不争”的遗憾,又闪烁着“怒发冲冠”的愤恨。 “那你打算怎么办?”医生此刻的语气,可不比上次接诊倪仙燕时那么温柔。 “我……我不知道。” “你怎么能没个主意!” 看着女人这么支支吾吾的,男人真恨不得甩去一个耳光。不过他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是一个讲究脸面的斯文人,是一个只能够在自己心里撒火的“孬种”。这种人真怂,怂到经常委屈自己。于是靳鸿傧只能一杯一杯地喝着烈酒,可他偏偏又是一个不胜酒力的人,对于这点,倪仙燕心知肚明。于是她按住男人即将端起酒杯的胳膊试图阻止。可是男人猛地把手一抽,酒水洒了一桌。她本就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姐命,看着自我“折磨”的医生,一时间竟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没法子,她抢过酒瓶开始大口喝起酒来,像是在帮他分担,又好似在和他较劲。过了半晌,倪仙燕一脸委屈地憋出几句话,靳鸿傧因此丢下了杯子。当医生起身离席的时候,才发现脚下和踩了棉花糖一般松软。女人见状,赶忙上前搀扶,生怕他一个闪失摔倒在地,就和日常担心着她那个宝贝女儿一样。 男人的一只胳膊不自觉地搭在了女人的肩膀上,应该是醉了。他嘴里的话含糊其辞,没人能够听得清楚;可他似乎又是清醒的,在泪水不停地迷蒙了眼睛的时候。人,恐怕只有在痛哭流涕时才能保持最清醒的状态。啜泣声传进女人的耳朵里,她知道他哭了,尽管他仍旧耷拉着脑袋。距离上一次亲眼目睹他哭泣,已经时隔一年有余。 …… 倪仙燕好不容易把靳鸿傧带到了334的房门前,此刻女人的脸上也噙满了泪光。她从男人的裤兜里掏出房卡,搀扶着他进了屋。房门缓缓合上,最后“啪嗒”一声,门底缝隙处漏的一丝光亮诉说着后续的故事。 轰隆隆,一阵惊雷响起,窗外不知从何时就已经下起了雨。 6月11日 日子总在周而复始。每一天都是新的开始,也是旧的轮回。 “惊喜”和“意外”都能定义与众不同,把昨天、今天、明天划分得清清楚楚;可有些微小的改变只是默默发生着,却不宜惹人察觉。比如,此刻紫渊山庄的储物间里的一把小斧头就不翼而飞了。 两位主任正用着早餐。靳鸿傧吃得津津有味,而阮淮冰却表现得食不知味。 “怎么就拿了一份果盘?一会儿还要上台发言呢,我这儿的培根肉还没动,你夹些过去吧。”靳主任边说便把自己的盘子递了过去。 “呵呵。我有植物神经官能症啊,一紧张就吃不下东西。”阮主任用自嘲的口吻剖析着自己的“病情”。 “那得用些谷维素。” “凌晨时候还真吃了两片,要不然估计一宿都睡不着啊。” “哦?你昨晚没睡?”问这话时靳鸿傧把头低了下去,其实他的眼白里也布满了血丝。 “雨下得那么大,还电闪雷鸣的,真是烦人。还得无时无刻地操心着一会儿的发言。哎,羡慕你啊,你昨天就放假了,睡得不错吧。” “嗨,别提了。我也折腾了一宿。” “嗯?” “上半夜睡得还凑合,然后被蚊子吵得不胜其扰,我那一侧靠近湖边,蚊子多。” “怪不得看你也没精打采的。” “是吗?” “有黑眼圈了,配合你那头白发,越来越有领导范儿了。” “嗨,你就别调侃我了,阮主任。” 饭后两位主任搭载泊车前往会议楼。一路上没什么人,只是偶尔会有几辆车从反方向驶来。经过那片湖泊,平视的湖景比从客房俯视的湖水看上去要辽阔的多也规整的多。湖的远处依旧是层次分明的山坡植被,再将视线延展开去,就能望见棱角鲜明的山脊,这才是地理意义上的有山有水,如此的山水才经得起文人墨客的瑰丽辞藻,受得起书画大师的泼墨素描。两只喜鹊从湖边轻盈掠过,阮淮冰倒是愿意将它们视作一个吉祥的兆头。事后证明,这些所谓的吉兆只不过是人们的一厢情愿而已。 会议楼那里,医学届的大咖们有条不紊地开着会。客房部这头,工作人员仍在紧锣密鼓地忙活着,时间不知不觉地来到了中午。 “姚姐,你来看看。”客房部前台,入职不久的余臻一脸为难。 “怎么了?” “336”房间的客人这会儿应该退房了,可房门把手处还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 “客人是哪天入住的?” “嗯……我看看”,小余边说边点击着鼠标,“昨晚刚来的,就订了一天的房。” “哎,人们还是那么爱占小便宜啊。那再等一等吧,下午1点要是客人还不退房你就去找张妈,带上备用房卡去敲门。” “好的,经理。” 从12点到1点,不过是从倏忽闭眼到再次睁眼的午睡工夫。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敲门声变得越发急促,336房门外站着余臻和负责清洁卫生的张妈。 “您好,请问有人在吗?” “客人您在吗?” “张妈,房卡给我。” “嘟”的一声,房门被缓缓开启的同时,阳台外的鸟叫声也传了进来。余臻还在担心碰到人去楼空的情况,可她刚步入玄关便发出了凄厉的叫声。这叫声好似一把剪刀,割裂了安逸的夏日。阳台的玻璃似乎微微震颤了一下,原本停在外面的鸟儿也不知飞去了哪里。紧随其后的张妈一屁股坐在了马扎上。她像被人下了咒一般,口中反复念叨着:“杀人啦,分尸啦。” 包括靳鸿傧在内,周围正在午休的几位房客闻声赶来。眼前那张床单被染成了黑紫色,床上搁着一个并不完整的女性尸体。尸体连带着衣服被切割成数块。最大的那个肉块中间有一处巨大的凹陷,就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潘多拉魔盒。尽管那张脸从鼻下至上颈部分已经被人削去,可是靳鸿傧依然认出了死者的身份。而他身后的阮淮冰盯着血肉模糊的肉团,也一度觉得死者有些面熟。 窗外的雨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阳光偷偷地照了进来。 110出警后,迅速向市局领导通报案情;专案组很快成立,带队的是缪义欣。这员虎将工科出身,警校毕业,扎根这行将近20年。 “死者名叫倪仙燕,女性,27岁。已婚。”说话这人是警员柳川嵘,跟随缪义欣南征北战10年有余。 “死亡时间挺近吧?”缪义欣瞥了尸体一眼便有了结论。 “初步确定在今天凌晨,具体时间还有待尸检结果。” “死亡原因呢?” “怀疑是失血性休克所致。”柳川嵘看了眼神情凝重的缪队,刻意放慢了语速,“死者有多处胸骨断裂,可能是生前与凶手搏斗所致。其心脏从胸腔被人取走。此外,眼角还有处陈旧伤。” “其他器官完整么?” “不完整。死者的左手不见了。初步判断,凶手是用刀斧一类的利器切割了尸体,手法相当残忍。” “刀斧?” “对。” “作案凶器找到了吗?” “还没有。” “死者财物有丢失么?” “手机、钱包都在。戒指、项链也在。不过死者耳垂处钻有耳洞,应该是有佩戴耳坠耳钉的习惯,但是我们并没有找到类似的饰物。” “小李,你去找酒店负责人调看监控录像。小王,你去通知下家属,顺便查一下死者的社会背景。这种妙龄女子‘暴尸街头’,不简单啊。”缪义欣的话刚说完,两位刑警便立刻行动。 “缪队,你是怀疑情杀?”柳川嵘嘀咕了一句。 “目前线索还太少。犯人敢在公共场所实施行凶,胆子真是不小。” “或者就是个疯子罢了。只要有指纹和监控,分分钟就将他绳之以法。” “但愿吧。” 缪义欣来到位于门口处的浴室,所有洗漱用品以及浴巾都整整齐齐地搁置着,没有被使用过的痕迹。由此可见被害人应该不是在入睡后突遭杀害。不过浴室的瓷砖缝隙里似乎还留了些血渍。痕迹科的同事正打算进入浴室完成鲁米诺测试,于是缪队便让了出来。后者又走到阳台的窗台边,玻璃窗是从里面锁死的状态。楼下是一片篱笆地,再往远处则是一片碧波荡漾的湖泊。一只游船正在湖中心慢悠悠地荡着,亦如时光潺潺地流淌。缪义欣从左及右张望了一圈,目力所及之内并没有发现码头的位置。 船上的房客们好奇地盯着从336房间里探出的脑袋,他们并不知道那里发生了凶案,正如刑警还不知晓案情的来龙去脉。 ------------ 第三章 前妻 侦查结果陆续汇总。法医确定,被害人死亡时间发生在凌晨0点15分左右。由于尸体存在缺失,死因暂被推断为失血休克。通过调取监控录像观看,死者入住时的确佩戴耳坠,但该饰物目前下落不明。同时失踪的还有一张336房间的房卡。 鲁米诺试剂显示在房间的卫生间和过道里倒是残留了大量的血渍。不过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从336客房里只检测出了死者本人、上一位房客,以及打扫酒店的工作人员的指纹。更令办案刑警措手不及的是,只有安置在酒店一楼大堂处的几个监控保留了影像资料,而其他楼层的摄像头一律成了摆设。因此在案发当日,究竟哪些人进出过336房间无从知晓,连倪仙燕本人进出该房间的具体时间都成了未解之谜。更为诡异的是,专案组大致排查了酒店周边3公里的范围的区域,并未发现作案工具和被带走的尸块。刑警们立刻开始意识到,这起案件的复杂程度远超他们的预想。 傍晚,结束了一天会议的医生们陆陆续续地回客房部。早在下午开会的时候,关于凶案的传闻便不胫而走。这会儿缪义欣带着柳川嵘开始了又一轮的走访工作。第一个排查对象便是靳鸿傧。他所入住的334号房就在案发地336号房的隔壁,也是唯一一个和336相连的房间。 听说了警察的来意,靳主任并不感到意外。 “靳先生。我们在死者手机中发现了你给她发送的短信。看样子是你把她约到酒店的。”缪义欣的开场非常直白。 “没错。” “你和死者认识?” “我是她前夫,她是我前妻。” 靳鸿傧简短的一句话瞬间改写了两位刑警的表情。同样被改写的是越发扑朔迷离的案情。 “你们是什么时候结婚的?” “三年前吧,自由恋爱。你是不是又想问我和她是怎么离婚的?” 缪义欣迎上医生的目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和她分手是因为房子,具体原因你们可能得问问她现任的丈夫。” “可是我们想先听你说说。” “和她结婚之前,我名下就有了一套房。当时我手上还有些闲钱,她父母也攒了不少积蓄,于是我们就想着换一套大些的房子。当然如果走正常程序,那就要按第二套房缴税了,况且我们看上的那套房面积还不小。于是我便和她离婚了。” 平白的叙述好似一根引线,牵扯出了过往的种种。靳鸿傧说着咬了下嘴唇。大夫正尝试着通过制造肉体的痛感以掩盖精神上的创伤。 “所以当初你们是假离婚?” “嗯。”一丝不甘浮上心头,因为后续剧情的发展大大偏离了他预设的剧本。 “然后呢?” “然后就假戏真做、一拍两散了呗。” “我的意思是你们怎么就真的散了呢?是不是和她现任的丈夫有关?” 瞧见对方不说话了。缪义欣抽出一根烟递了过去,一并递去的还有一只褪了色的打火机。 “都是老爷们儿。没啥。人生总有踩到大便的时候。” 靳鸿傧点了火,刚嘬一口,便止不住咳嗽了起来。柳川嵘见状又拧开一瓶矿泉水,送了过去。 “说出来就通透了。” 靳鸿傧喝了口水,两只手紧紧地攥着塑料瓶。回忆过往,医生再也找不回那份丢失的安全感。 “当初买房时候,我们找了一个房产中介。我这人比较内向,工作也忙,外事张罗主要还是靠我媳妇,不,是前妻。那个房产经纪人姓宋,人长得不错,也会巧舌如簧。有一说一,买房时他的确帮我们砍了不少价。我当时还以为找他合作真是捡到宝了。可没想到,他后来就和仙燕好上了,还把我蒙在鼓里。之后房产证下来,仙燕说要一个人出门散散心。走的时候,她拿着两个旅行箱就出门了,坚决不要我开车送她。我还傻里吧唧地帮她把旅行箱搁在了出租的后备箱里。她上车的时候,连头都没回一下。” 男人自揭伤疤的时候又吸了口烟,这次他没有咳嗽。相比较于精神,肉体对于有害物质似乎更容易脱敏。 “后来嘛,她就没回来过。就是这样。” “你们有孩子吗?” “有一个女儿。” “跟了谁?” “孩子当时还不足一岁,自然跟了她。” “那房子呢?” “房子也给了她,毕竟房产证上写的是她的名字。” “可你刚才不是说房子是用你们两人的钱买的吗?” “是。当时所有房款都是打在了她的银行卡上,再由她付的全款。” “你就这么把房子给她了?” “也和她提过补偿的事情,问了两三次她也没个回应。就算了。” “没想过通过法律渠道解决问题?”柳川嵘抛出了自己的疑问, “买房前,我和她都离婚了,法律能支持到什么样的地步也不好说。而且,这事儿吧就好比一根刺扎在心里,扎的太深了,就不想再拔出来了。来回捯饬,疼。” 柳川嵘啧了啧嘴,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几百万说不要就不要了,对面这个男人是不是被命运给揍傻了?靳鸿傧手头的烟缓缓烧着,烟灰自行断了一截,掉落在桌上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似乎是在附和着众人的沉默。 “那你们还有联系吗?”缪义欣冷不丁又抛出了一句。 “我偶尔去她家看看孩子。不过最近她到我的医院找了我。” “哦?为什么?” “除了看病还能是什么?难不成还能找我叙旧不成?”大夫说着把烟头扔进了烟灰缸里,表情尽显一脸的嫌弃。 “你是心脏方面的专家,那她是心脏方面有毛病咯。” “不太好说。她没有做全面检查,所以不能明确主诉症状的原因,类似神经官能症方面的毛病也会导致她所说的症状。” “神经官能症?”柳川嵘反问了一句,医学并非他精通的领域。 “就是交感神经或是迷走神经异常兴奋,会诱发心悸心慌。” “那她去医院的时候问题严重吗?除了健康,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看不出她是一个病人。至于其他方面,对我异常冷淡算不算异常,呵呵。”医生自嘲的口气让人看着有些心疼。 “关于死者手机里的那条短信,是你主动把地址发给了她。” “嗯,她先发消息说是想和我见上一面,我这一周都要呆在酒店,所以就索性把地址发了过去。” “她为什么找你?” “也没什么事,就是来和我发发牢骚。” “发发牢骚?” “再婚后她似乎过得不太愉快。姓宋的居然还动了手。” 听到这一句,对面两位刑警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死者眼角的陈旧伤。 “她只是为了和你抱怨嘛?还是有其他什么企图?” “其他企图?” “比如,和你复合?” “不重要。我只是一个棋子,过去是,以后也是。哦不,应该没有以后了。” “你们具体是在哪里见面的,是这里吗?” “不是,是在一楼的酒吧。” “去喝酒了?” “有问题吗?” “你看上去不像是会喝酒的人。” “所以没喝几杯就醉了。” “见面从几点持续到几点?” “晚上9点多见面的。” “昨天?” “对,大约有1个多小时吧,我后来喝多了,记不清时间。” “是她送你回房的对吧。” “应该是的。” “回到房间后你们做了什么?” “嗯?”靳鸿傧眉头一挑,表情略显尴尬。 “你别误会,就是你们有没有继续聊天什么的?” “我不记得了,我应该直接睡过去了。之后她就自行离开了。” “时间呢?” 靳鸿傧用摇头代替了回答。对面柳川嵘也跟着摇了摇头。 “她为了见你,在这家酒店里开了间房,你怎么看?” “可能不是为了见我,只是不愿意回去而已。” “不愿回去?” “我刚说过了,她再婚后一直过得不算满意。” “那你后来一直睡到早上?” “后来我醒了。” “哦?” “因为口渴。之后一直有蚊子嗡嗡地飞。” “大概几点醒的?” “嗯……大概零点吧。” “醒来后你有没有出过房门?” “到楼下前台去了一趟。” “为什么?” “问酒店要蚊香液。” “这种事通常用电话通知一下前台不就好了?” “我是给前台打了电话,经理也立刻给送来了蚊香液,不过送来的东西是个残次品,不好用。我当时一肚子恼火,就亲自下去了一趟。” “时间呢?” “凌晨1点半吧。” “你出门的时候,有注意到隔壁336房间有什么异样吗?” 靳鸿傧故作沉思,“说实话,我没太留意。” “那后半夜呢,有听见隔壁房间的声响嘛?” “声响?” “比如争吵,搏斗,或是其他什么声音。” “嗯……隐约听见咚咚敲门声音,不过我在外面睡觉都习惯带耳塞,也没听清。” “大约几点?” “说实话我不太能确定是不是打雷声。我睡前最后一次看手机是2点20。” “前台哪位服务生把电蚊香送到你房间的?” “好像是一位姓杨的经理,留着二道毛的发型。” “哦?你知道她姓什么?”缪义欣不假思索地提出了疑问。 “嗯。因为我有起床气,在前台态度不是很好,但这位经理一直彬彬有礼。所以我瞅了一眼她的工号牌。” “第一次送蚊香液到你房间是几点?” “好像是0点25吧。” “睡醒之后你有没有主动联系倪仙燕?” “没有。” “为什么?” “不为什么。为什么我还要对她献殷勤?” “所以你仍然恨她对吗?”柳川嵘的问话直白得有些出乎意料。 “你是在确认我的杀人动机是么?”大夫的回答针锋相对。 “这是我们的例行公事,请你理解。” “被人带了绿帽子,又给骗了几百万,换做是你,你会怎么想?”靳鸿傧的对答不加掩饰,不过他透露的仇视对象似乎另有所指。而这点也没有逃过缪义欣的眼睛。 “你给被害人发送了地址,发出了‘邀约’。” “因为她还是我的病人,我就想看看她人怎么样了。作为一名医生,我有自己的职业操守。”大夫把自己架在了道德制高点上,话说的略显牵强。 “那再说说倪仙燕吧。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什么仇人?” “感性冲动、不过也挺可爱的。对于她的人际交往我过问得不多。至于有没有仇家,我不知道,或许你们应该问问她现任的丈夫。”靳鸿傧似乎不愿谈及这位重塑了他世界观的女人,缪义欣只好决定暂时收手。 “那今天就先到这里。如果你对于本案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随时联系我们。当然如果有需要,我们也会联系你。” 靳鸿傧接过那张写有手机号的纸条,却并没有接话。把两位刑警送走后,大夫拿起桌上的那瓶矿泉水,咕噜咕噜一饮而尽。 迈出334的房门,两位刑警并没有展开交流,而是径直走向斜对面的335房门。335客房位于走廊的另一侧,与334、336客房对立,居于两者中间。正当缪义欣准备敲门的时候,却意外发现房门猫眼上方有两片胶渍成“倒八字”型排列。副手小柳注意到了老大哥的目光,于是掏出手机拍照留证。 “缪队,这会和案件有关吗?” “不好说。找技术科看看能不能提取出指纹。” “明白。” 咚咚咚。开门的人是阮淮冰主任。不比靳鸿傧的泰然自若,阮大夫着实被眼前的“制服”吓了一跳,他本能地退后了两步,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们是公安局的,想就刚刚发生的案件问你一些问题。” “哦,那请进吧。”身着一身浴袍的阮淮冰捋了捋湿漉漉的头发,看样子他是刚刚洗了澡。 “和我们说说10号也就是昨晚,你本人的活动吧。” “我去餐厅吃饭是晚上7点,然后就回房准备今早的发言。快到晚上11点的时候我就上床躺着了,可是一直失眠。大概是夜里2点多才睡着的。” “回来你始终一人呆在房间吗?” “嗯。” “也没出去过?” “没出去。” “晚饭你也是一个人吃的?” “是的。本来打算和同事一块吃的,但他说他约了人。” “这个同事是指靳鸿傧?” “对,这次峰会,我们医院就来了我俩。” “他有和你透露对方身份么?” “他说是一个病人。别的没多说。” 两名刑警互相望了望,心照不宣地想起了倪仙燕。 “我说你们别多想啊。他一个老爷们单身也快一年了,平时接触的人也不多。如果能和哪个病人看对了眼,那自然是一件好事。”阮淮冰的自圆其说有模有样。 “那再说说你对靳鸿傧的印象吧。” “务实,话不多。有担当,不过喜欢把事儿搁在肚里。” “嫉妒心强吗?记仇吗?”柳川嵘的这句提问很具引导性。 “你们是在怀疑靳主任?” “我们是在了解每一个人。必要时也会怀疑每一个人。你说的越详细,就越能帮他撇清嫌疑。” “他这人正义感很强,但也不是睚眦必报的那种。”阮淮冰说得唯唯诺诺,左右为难,“他是一个老好人,在我们科室人缘都不错。” “他这两天有反常迹象么?” “没有。至少我没注意到。我这些天都在忙着自己的发言稿,也顾不上别人。” “靳鸿傧有什么兴趣爱好,下班后都会做些什么?”从一个人兴趣爱好中可以间接推测出其性格特征。比如爱玩极限运动的人通常会偏好较高的风险。 “爱好嘛,他好像挺爱下国际象棋的,水平还挺高。在我们院组织的比赛里拿过第一名。他下班通常比较晚,更喜欢呆在医院的办公室里。” “听说他离过婚对吧?” “呵呵,离婚总不犯法吧。” “你知道原因吗?” “这种事,我们一般不主动打听。听说他老婆跟别人跑了。靳主任那么好的一个老实人,哎。” “你认识死者么?” “好像有点面熟。” “死者名叫倪仙燕有印象么?” “怎么会是她,她不是靳主任的前妻么,那么好看的一个人。” “好看?” “没什么,但确实长得挺好看的。”阮淮冰的话说的模棱两可,其实他是倪仙燕的爱慕者,从他第一眼见到倪仙燕便是。当然对于这份小心思,阮淮冰自然是选择了守口如瓶。 “你和死者见过?” “他们结婚前,倪女士以前经常来医院接靳主任下班,和我们科室的人都算熟悉。” 不错,倪仙燕和前夫的同事混的都算熟络,可别的医生只是记住了她的面相,而阮淮冰却不动声色地记住了她的名字,而且是在对方还没成婚的时候。这其中的理由自然不言而喻。 之后的调查都是些旁敲侧击的询问,阮主任的对答始终支支吾吾,或多或少都带着些“袒护”的主观色彩。两位刑警从他那里只得到了一个结论——这位大夫并不相信自己的同事会是一个杀人凶手。如果靳鸿傧不是凶手,那么真凶又会是谁呢? ------------ 第四章 重逢 大堂经理杨悦晴这时已经赶到了“紫渊山庄”客房部,比规定的交接班时间还提前了2个小时,为的是配合警方调查。杨悦晴是大堂的领班,40多岁的年纪,再干几年就要退休了。经理留着一头短发,精明、干练是她给人的第一印象。不同于今早下班时大喇叭裤的前卫打扮,杨悦晴这会儿身着长裙,很是养眼。尽管已经步入不惑之年,可那身形依旧凹凸有致、风韵犹存。 “昨晚靳鸿傧打电话到前台,是你接的电话?”缪义欣在和对方确认着医生的说辞。 “您说的是334房间的客人吧?没错,是我接听的。” “他在电话里都说了什么?” “客人说房间里有蚊子,要一瓶蚊香液。” “然后呢?” “我就让小周看着前台,自己取东西给客人送去。” “亲自送的?” “嗯。因为对方是医院机构,我们希望与其保持长期合作关系。本打算能给客人带去满意的服务,但事情办得并不如意。” “为什么?” “因为我送去的蚊香液似乎是一个残次品,客人又亲自到前台一趟反映了问题。” “那时是几点钟?” “嗯…….要是我没记错,应该是夜里12点半了,对吧,小周?”杨经理说着看了眼一旁的周卿。 “没错,经理。” “那你在送蚊香液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336房间在走廊的东边尽头。说实话,我没太注意,当时只顾着先把东西交给334房间的客人。” “那334房间呢?” “嗯……”杨悦晴没有敷衍了事,而是摆出了一副思考状。 “有听见什么声响吗?” “没听见什么动静,我记得当时夜里还在打雷,雨声也特别大。” “听说靳鸿傧到前台和你们沟通时情绪不太好?” “一开始是比较着急,他把电蚊香液直接丢了过来,东西就掉到了地上。客人就是上帝嘛。况且还是因为我们的不周全才给他造成了麻烦,自当赔礼道歉。”杨悦晴一板一眼地说着,她的口气更像是接受领导的考核而非警官的询问。 “倪仙燕入住之后,有人通过前台找过她吗?” “没有。” “我们调查发现,酒店储物间丢失了一把小斧头,是吗?” “这就得问我们毛经理了”。说着,一脸茫然的杨悦晴把脸转向身边的一位男士,他是这座酒店的负责人。毛经理则是正了正身子,一板一眼地说道: “听仓管说是丢了一把,不过储物间那儿一般也没人去。” “那地儿平时上锁吗?” “储物间那里有两道门,内门和外门,过去都是上锁的,后来外门的锁坏了。因为蚊香液、毛巾、拖鞋这类值钱的东西都是放在内门里面,而外门与内门之间的地方其实就是一个杂物间,堆放着一些报废的东西。所以外门坏了以后,也就没有配新的锁。” “我看杂物间里还有几把类似的小斧头,这些斧子体积都很小,它们原来都是做什么用的?” “劈柴火。其实就是我们酒店的一个农家乐的项目。考虑斧头太大对人不安全,所以当时特地订制了这些袖珍的小斧头。” “怪不得。”警官听了杨悦晴的解释,点了点头。“这样吧,从现在开始包括之前的一周,酒店的产品消耗或者丢失的物件,全都列一个清单给我们吧。” “行吧,我回头和他们说一声。”毛经理的语气有些不太耐烦,因为案件的缘故,他今天被迫“加班”了。 “对了。监控录像为什么只有大厅里的,那些装在楼道、走廊里的摄像头难道都没有记录画面吗?” “是这样,监控是装了。不过上周监控线路出了问题。因为大堂是最容易发生纠纷的地方,所以有备用电源。” “好吧,如果想到什么随时联系我们。” 毛经理只是嗯了一声,一旁的杨悦晴则是热情地回了一句:“一定积极配合。” 目前调查走访的这拨人里,就属她的态度最积极,也不知道她这是出于本心还是职业素养。 不远处,一个五六岁的女童“呜呜”哽咽起来,虽然不算大声,可杨经理还是赶忙走了过去。她蹲下身子温柔地哄道:“小朋友,你怎么啦?和阿姨说说。” 这个牙还没长齐的小女孩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吞吞吐吐地说道:“我……我鞋带被他们抢走了。” 那些抢走她鞋带的顽童已经不知去向。杨悦晴从口袋里摸出来两截用于打包礼盒用的塑料绳,一段红色,一段绿色。 “你把鞋子先脱下来。阿姨重新给你做个鞋带好不好?” 女孩一扭一扭地抬起左脚,经理轻柔地把鞋子脱了下来。那两截塑料绳在后者的手里交织穿梭,没一会儿的工夫,新的“鞋带”便打造完毕。令人眼前一亮的是这鞋带纵横覆盖成“井”字型排列。如果除去颜色的差异,那样式好似一幅长条形的棋盘。有些人总是在不经意间就露出一幅“大手笔”,让你对其刮目相看。 “这下鞋带就不容易被扯下来了,好看吧?” “嗯!”女孩使劲儿点了点脑袋,之前的阴霾一扫而空。 杨悦晴起身的时候,用手捏了捏右侧小腿肚子,她似乎是费了老大的劲儿才让自己重新站起身来。 “你是不是念过‘三保附中’?”目睹了先前一幕的缪义欣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杨悦晴盯着警官,眼神忽而明亮,忽而闪烁。 “缪义欣,缪义欣……”经理反复念叨着人名,就像是在咀嚼一片口香糖似的。“哎呀,我想起来,你是隔壁6班的‘缪黑脸’,是咱们年级的大队长。毕业这么多年了,你要不提,我还真认不出来了。这脸模子都变了,不过还是和上学时一样的黑。”杨悦晴抛弃了先前的恭敬,言语间充斥着与老友相识的欢喜。 “你的变化倒是不大啊。见你的时候就觉得眼熟,不过我也没敢认。直到刚看你替孩子绑鞋带,我才觉得没认错。” “是吗?” “我记得你说过,这种系鞋带的方法既结实又好看。我们当时都夸你心灵手巧,可就是没一个人学得会。” “大队长什么时候学会捧人了?嗯……缪黑脸成了缪神探,对你脾气。” “你不是也成了堂堂的经理了么?不过上学那会儿你总是考年级第一,最差也是年级前三,我们都指望着你将来是要当科学家的。” 听到老同学的期许,杨悦晴的嘴角浮出一丝苦笑,稍纵即逝。 “嗨,别提了,那时候就是个书呆子。” “哪有。我记得你当时能歌善舞,还总喜欢穿喇叭裤。因为你成绩好,教导主任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缪警官当时一定是吃醋了。” “可不是。我在当大队长前留的长头发可是被教导主任的大剪子给绞过好几次啊。上学那会儿我就暗下决心,要和你较较劲。可后来的成绩没一次能超过你。” “我记得那会儿你就倒腾着些小发明,还得了奖。现在你果然干着理论结合实际的工作。” 念书时的无忧无虑好似一位冒失的过客,撞开了回忆的大门。那些年,她是班花;是年级的学霸,是老师、父母眼里的掌上明珠;也是好些男孩子们的爱慕对象。那些年,她的魅力无人可以抵挡,她的眼神睥睨四方;那些年,每逢周一,她都要和缪义欣一起升起国旗;那些年是她生命中最好的时光。 相逢一笑过后便是短暂的沉默,日子只能用来回忆,却是无法倒退的从前。儿时的玩伴转眼就成了社会的中坚力量。对比记忆,现实中法令纹爬上你我的脸颊,记录着岁月的坎坷,也让彼此变得生疏了起来。 “你们确定嫌犯了吗?这案件太恶劣了。真希望能尽早破案,要不我们酒店的名声估计也……” “我们一定尽力,对于后续的调查取证工作,还需要杨经理的支持。” “听从大队长的调遣。” “对了。咱们酒店只有打扫卫生的阿姨可以接触到钥匙么?” “可以是可以,不过阿姨也都是当天上班后才能领取,而且每天一过零点,当天的钥匙就会自动失效。新的钥匙只能通过前台生成。” “这么说来,在10号早上领取万能房卡的保洁员,是无法在11号凌晨用卡进入酒店房间的对吗?” “没错。” “那你们的房卡有追踪功能吗?” 杨悦晴遗憾地摇了摇头。她的短发在空中扬起,仿佛摇曳着似水年华。 缪义欣和柳川嵘走出客房部的时候,外面的世界已经披星戴月。这世道,有人不顾死活作奸犯科,但也有人不计成本守护正义。正义只是一个概念,只有当一纸诉状尘埃落定、一桩裁决被高声诵读的时候,人们才会把正义装进心里。有时,正义也并非一个结果所能定义。自古至今,总会有冤假错案无法昭雪,总会有疑惑谜团被人掩埋,可过程中也总有人为了真相一命呜呼,为了追凶皓首如雪,这才是正义。正义是一念锲而不舍向往,是一份矢志不渝信仰。 车开了大约十分钟,缪义欣始终保持着同一个表情。街边的一盏盏路灯在他的侧脸留下忽明忽暗的斑驳,他对此却毫无察觉。刑警仿佛置身于一个迷宫之中,一时间半会儿间还没能找到出口。 “缪队,缪队。”柳川嵘的声音打断了缪义欣的思考。 “嗯?” “有思路了吗?” “棘手啊。监控里倪仙燕分明戴着耳环。可是我们在案发现场却没有找到相关物件。这让凶案看上去像是为了劫财。可如果真是这样,凶手为什么还要对死者分尸呢?分尸本身就是一种宣泄仇恨的行为。” “我觉得凶手拿走耳环就是布了一个迷阵。要真是见财起意,为什么不把被害人的戒指、项链还有钱包一块儿拿走?” “我在想,死者的心脏、左手以及一部分脸颈都被人割走了,那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缪队,你觉得靳鸿傧的嫌疑大吗?毕竟入住酒店的客人里,就属他的犯案动机最为明显。” “他是高级知识分子,还擅长国际象棋。要真是犯人,那可不好对付。可案子要真是他做的,那他又是如何转移作案工具和部分尸块的呢?大堂监控显示,从案发到现在,他都没有离开酒店。再有,分尸产生了大量的血迹,如果他在倪仙燕所住的336浴室里清洗了身上的血迹,那么浴室里就应该会留有他的毛发。如果他是先回到自己房间的房间才洗澡清洗,那么他的浴室里一定会有血渍残留。可是我们已经对334和336客房进行了侦查,并没有类似的发现。” “或者凶手不是酒店的房客?他也没有通过正门进入客房部。死者房间里有一个阳台,凶手会不会是顺着阳台外延的栏杆攀爬到3楼后,通过窗户入室作案?” “可能性不大。一楼的阳台连着一片泥巴地。昨晚雨势不小,如果凶手是从阳台外进入336房间,屋子的地板上会留下污渍。可现场地面干净整洁,所以我推测犯人还是从正门进入。而且这人在进入336房间前已经在酒店里呆了很长时间,至少他的鞋底是干的。酒店每一层之间的落差很大,没有杂技功底,很难飞檐走壁。你别忘了,现在336房间的一张房卡也凭空消失了。” “所以犯人是捡到或者盗取了被害人的房卡,然后从正门直接进入房间行凶?” “目前看来,这种可能性最大。毕竟保洁员用的万能房卡一旦过了凌晨零点就不灵了。而死者的死亡时间是在凌晨12点一刻。但问题是,犯人为什么要把这张房卡带走呢?” “因为怕房卡沾染了指纹,或是担心指纹擦不干净?” “如果房卡里装了定位芯片呢?带走房卡和尸块本身就会增加暴露的可能,这个幕后的黑手不简单。” “再怎么厉害,也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 “不管怎样,明天你先带人对靳鸿傧的社会背景再做一次彻底调查,一定要越详细越好。能放弃几百万房产的人,值得我们多去了解。再有,凡是在案发后背着大包离开酒店的房客以及工作人员,也都全部排查一遍。” “你的意思是,酒店员工也有可能犯案?” “干我们这行的得用证据说话,小心点总没错。你别忘了,杂物间丢了一把斧头。虽说那里没锁,每个人都能接触到,可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杂物间里会有斧头。” “有道理。那些尸块虽然不重,但再加上一把小斧头,体积却不小,怎么着也得用个小书包才能带出去。” “一般女士用的挎包都比较小,如果有哪位女性出门时是背着双肩包,或者拎着帆布袋,那就必须引起我们的注意。” “好嘞,缪队。还是你行哎。那你明天打算去哪里调查?” “我去会一会那个姓宋的房地产经纪商。” “宋科贤?” “没错。” “对了,酒店里的杨经理,你们原来认识啊?”柳川嵘话锋一转,话题便从公事绕到了私事上。 “嗯,我们念了同一个初中,她5班,我6班,她可是个地地道道的学霸。” “记得这么清楚。我说缪队,你该不会是上学时候对人家有意思吧?” “臭小子,哪儿来的这么多废话,好好开你的车。” 缪义欣说着抄起左手拍了一下小柳的脑袋。柳川嵘只顾着窃笑,可他并不知道,当年缪义欣每节课后都会去一趟厕所,只为了朝隔壁班的那个女孩看上一眼。有一次他的张望碰巧被她抓了个现行。她问他为什么盯着自己看,他老老实实地交代——因为她好看。她随即挑逗了一句: “大队长,你是打算追我吗?” 那是个没有微信、QQ的年代。那个年代的人很少张牙舞爪地袒露自己的情愫。更多的时候,朴素的感情都被静悄悄地守护着,直到遗憾来临的那一天。 ------------ 第五章 宋科贤 6月12日 这天一早,宋科贤把车开进了单位地下的停车场。他原计划上楼打卡晃荡一圈便闪人开溜。可同事们在得知他亡妻的变故后,硬是拉着他,一番番地好言相慰。宋科贤并不伤心难过,不过对于别人的好心,他还是表现得相当得体,刚刚临场发挥的时候居然还意外挤出了两滴眼泪。逢场作戏,就是这个男人最擅长的本领。 因为案子还没破,倪仙燕的遗体暂时还不能火化。不过,死亡证明一到手,宋科贤就盘算先把房产过户给办了。鉴于两人没有做过婚前财产公证,所以宋科贤至少能分得房产的50%,这看上去还真像是天上掉下了馅儿饼,能把人噎死的那种饼。 妻子的死,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触动。要不是当初看上对方的房产,他恐怕也不会找一个已经生了孩子的女人结婚。至于倪仙燕为什么看上他,他自然心知肚明——他父母都已双亡,可谓“宝藏”男孩。由此看来,宋科贤和倪仙燕的结合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悲伤是留给外人看的,欲望是发自心底的。如果这案子成了一桩悬案,那他宋科贤今后在行走江湖,勾搭女人的时候,嘴边可就又多了一份谈资。这么看来,宋科贤还真是一个挺单纯的人,单纯到没有感情,单纯得令人发指。 当宋科贤再次走回车库的时候却傻了眼——车子的前挡风窗玻璃碎落一地不说,更为要命的是,前座还被人泼了红色的漆。他今天停车的地方,恰好位于监控的死角。尽管这些年他赚了很多钱,却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老话说,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这会儿他的脑袋里便冒出了几个人名。最近的一家派出所也就距此几十米。可倘若真报了案,即便抓住了元凶,也保不齐顺藤摸瓜扯出自己那些见不得光的丑事。两害取其轻,宋科贤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在车前踌躇了一会儿——算了,这种事儿就当破财消灾吧。 160平米的公寓——倪仙燕生前居住的地方。客厅中央搭起了简易的灵堂。倪仙燕的父亲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目光呆滞得有如患上了老年痴呆。倒是倪仙燕那张黑白照片上的神情显得神采奕奕。遗像前的平安香冒出袅袅青烟,有时候人生的欢愉真比不上一炷香的工夫。眼看着香快烧尽了,老父亲站起身,又重新点上了三支。 几步之遥的防盗门一直开着。一名身着警服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老倪转身瞧见来者,一脸的疑惑。 “老人家,你坐。我是负责倪仙燕案子的警察,这是我的证件。今天过来,一是想给逝者上柱香,二是想走访了解下情况。” 老倪做了一个请便的姿势,于是那盏香炉上又多了一炷香。樊娟从里屋走出来沏了壶茶。她刚把茶杯放下来,卧室里就传来了孩子的啼哭声;于是她又忙不迭走回屋子,哄起了孩子。那“哇哇”的哭喊在老倪的心坎儿里反复拉扯,声如刀割。 “老先生,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啊。” “她三十还不到,又留下这么一个孩子。这让我们老俩口怎么活啊?警察同志,你,你可一定要为我们家燕儿主持公道,将凶手绳之以法啊!” “你放心,人命大于天,我们一定全力以赴。关于倪仙燕离婚的事儿,能和我说说嘛,还有那个靳鸿傧。” “哎,说到靳鸿傧这孩子,是我们对不住人家啊。当初他们小俩口为了买房,弄了一出假离婚。说到底,这个馊点子还是我家燕儿想出来的。小靳拧不过她,就照她意思办了。明明就是一出戏,可……可谁也没有想到最后还弄假成真了。小靳那孩子老实、本分,比姓宋的要好。所以当时闺女说要再婚的时候,我们老俩口是不同意的。可毕竟她大了,腿脚都长在她自己身上。我们也劝不住啊。” “听说,这房子是你女儿和靳鸿傧一块儿花钱买的?” “嗯,两家都出了钱,燕儿用的是我们老俩口的积蓄,靳鸿傧也贴了一些钱,后来又把自己原先房子卖了,才填了房贷。说实话,那孩子出了大头。” 提出假离婚的罪魁祸首是倪仙燕,靳鸿傧在购房时出了房款的大头,对于这两点,靳鸿傧本人并没有提及。尽管靳鸿傧在接受调查时对前妻的评价颇有微词,但他刻意隐瞒了对前妻不利事实的做法似乎是在维护着倪仙燕的名誉,这让身为刑警的缪义欣颇感意外。 “这房子是在你女儿名下,对吗?” “嗯……说来惭愧,这事儿是我闺女做得不好。所以,所以才遭了报应啊。”老倪说着,眼角再次泛酸。 “他们离婚后,你们见过靳鸿傧么?” “哎,我老伴儿心脏不太好,有时候还会去医院找他看看。那孩子真挺好的,即便出了这档子事儿,他对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就是听他从‘爸’、‘妈’改口叫‘叔叔’、‘阿姨’的时候,心里难受啊。警察同志,你们问了这么多鸿傧的事情,该不会是怀疑他吧?要我说,这孩子心善,根本做不出那种事。我们已经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情,要是再给他扣个大帽子,就太说不过去了啊。” “我们就是先了解下情况。倪先生,你能再说说现在这个女婿吗?” “宋科贤这人我接触的不多,他对咱们也不错。可他骨子里是一个商人,心眼不少,手段很多,给人的感觉不踏实。” “他和倪仙燕感情怎么样?” “花言巧语说了不少,但我闺女吃他那一套。” “小俩口日常矛盾多吗?” “我也不太清楚,我今早还问保姆来着,可她说话时支支吾吾的。” “那正好,不妨把她叫出来问问吧。” 于是樊娟抱着小宝来到客厅。她刚把孩子交给姥爷,姥爷的两只胳膊就仿佛长出了刺。那小家伙在上面一阵闹腾,又是抓又是蹬,就是不肯安分下来。不得已,樊娟只好又抱回了孩子。 “阿姨,你是什么时候来这里做工的?” “今年年初,有半年了吧。” “这期间你一直住在倪家吗?” “对,孩子晚上都是跟我睡,所以肯定要住这里。我是外地的,也只能住在倪家。” “做工期间你有回老家看看嘛?” “回去也没啥事儿,今年就回去过一次。” “哦?什么时候?” “10天前,来回总共也就3,4天吧。上周这个时候我人刚回来。” “那倪仙燕的前夫,一个叫靳鸿傧的大夫你见过吗?” “见过几次,都是他过来看孩子的时候。” “只是来看孩子?” “对,都是和倪小姐事先约好的。他来的时候,宋先生会刻意外出回避。” “倪仙燕和靳鸿傧见面时都说些什么?” “都是关于孩子的,像是身高多少啊,体重长没长啊,疫苗有没有按时打啊,全是这些。” “你有听到他们提及房子的事情吗?” 老倪听到这句提问,便知道刑警还没有把靳鸿傧从嫌疑犯的备选名单里删除,不过他本人也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产生了好奇。于是警官和家属的视线一齐聚焦在了保姆的身上。 “应该没有。”樊娟回答的内容很是模糊,可她的语气却格外坚定。 “那倪仙燕最近有什么异常举动吗?” “都很好呀,没啥。”鉴于倪仙燕眼角的陈旧伤,保姆的这句回话有些敷衍。 “你再想想呢,她有没有和人发生争执?” “这么说来,她最近心情的确不太好。” “是因为什么呢?” “这……” “你一五一十地说,看到什么就说什么。” “这事儿吧,我们做佣人的不应该嚼舌头。”保姆一副左右为难的模样,一旁的老倪看着不乐意了。 “我早上也问过她,她就是这个样子……” “公民有责任配合公安机关接受调查。倪小姐的死是刑事案件,性质比较恶劣。希望你能弄清楚这一点。”缪义欣收起和颜悦色,把话说得一板一眼。 “哎,倪小姐和宋先生最近有些不愉快,前几天还大吵了一架。” “具体是哪天?” “我想想,应该是9号。” “9号?” “对,是9号,我买的彩票在那天开奖。” “原因呢?” “好像是因为孩子。”樊娟说着低头看向手里的小宝。小宝直愣愣的眼神不知是在张望着老倪,还是老人身后的那张遗像。 “这孩子是倪仙燕和前夫靳鸿傧的吧?” “是的,孩子姓靳。”老倪补充了一句。 “具体是因为孩子的什么事情?”刑警锐利的眼神和只鹰似的。 “我不清楚,他们当时在主卧,门也是关着的。我带孩子的房间和主卧那头还隔着一个房间。” “那你怎么知道是因为孩子?”缪义欣依旧不依不饶。 “因为我隐约听见‘孩子’、还有什么‘卡’,而且吵到一半的时候,倪小姐突然冲进我的屋子,抱走了孩子。回到主卧后他们依旧吵个不停,也不管孩子在一边哭闹。所以我推测是和孩子有关的事情。” “你有听见打斗的声音吗?” “这倒是没有,不过后来当我再次看到倪小姐的时候,就发现她眼角青了一块,也肿了起来。我就是一个佣人,也不好多问。” “这个姓宋的居然还敢家暴。警察同志,你可都听见了啊。” 缪义欣点了点头,接着问道:“争吵就发生在9号那一天么,10号当天两人都有什么反应?” “就9号。其实也不算是吵,因为基本都是倪小姐一个人在抱怨,宋先生的反击倒是很少。第二天也是倪小姐主动打起了冷战。宋先生就和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不时逗逗她,哄她开心,但是这次倪小姐都不为所动。” “这次?他俩经常这样吵架,对吗?”缪义欣的提问一针见血。 “不不。我意思是,日常即便有一些小矛盾,宋先生也是哄两句,两人就和好了。可这次不管宋先生怎么示好,倪小姐就是不答应。” “哼,他都动手了,怪不得我女儿。”老倪在一旁护起了短,他对前后两任女婿的印象真的是天壤之别。 缪义欣没有急于发表自己的观点,他继续向樊娟收集着线索。 “孩子呢,这些天有什么异常?” “孩子挺好的啊,你看。”樊妈说着把小宝高高举起,小宝旋即发出了“咿咿呀呀”的牙语。她虎头虎脑的,对于外界刺激的反应也很是灵敏。这些都证明这是一个健康的宝宝。 “10号下午,倪仙燕出走的时候,她有特意嘱咐过你什么吗?” “就是奶粉冲完了去哪里取啊,要给宝宝多晒太阳一类的。都是一些琐事儿。” “她有说自己什么时候回来吗?” “因为我看见倪小姐出门的时候提着一个小旅行箱,就顺口问了一句,她说隔天就回来。可,可谁想到…….” 就在这时门外又走进一位面相精明的男人。这人的外衣沾染了大面积的红色斑点,就像是刚从凶案现场跑出来一样。 “警察同志也来啦。”男人看见刑警时并没有表现出不合时宜的惊慌,似乎这一切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主动把手伸了出去,似乎在宣示着,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你好,我叫宋科贤。是倪仙燕的丈夫。” “你好。我是市局刑侦队的缪义欣。你……你这身上这些红红点点的怎么回事儿?” “嗨,别提了,刚没注意,碰着油漆了。” 宋科贤一句话便把疑问给打发了过去,并没有提及车窗被砸以及内饰被泼的事情。 “关于倪仙燕的案子,想和你了解一下情况。” “好,好。咱们坐下说。”宋科贤面带笑意,真看不出他有经历丧妻之痛。 “警察同志,我爱人去酒店做什么啊?”还没等缪义欣开口,宋科贤便反客为主地抛出了自己的问题。 “去看她的主治大夫,这人你认识。”也许是不想刺激对方,缪义欣并没有把话说全。 “哦……”宋科贤简单哦了一声,可微表情的变化并没有逃过刑警的眼睛。 “听说倪仙燕当初是因为买房才和你结缘?” “没错,当时她和一名先生来我公司。正好是我接待的。因为业务上的关系,大家来往比较频繁。” “你说的这名男性是指靳鸿傧吗?”这次缪义欣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 “嗯,不过那时他们已经离婚了。”宋科贤故意将自己与别人家的感情破裂撇清关系。一旁的岳父听着不乐意了,愤愤地说了句: “离婚是假,为的是买房。当时感情还没破裂。” “哎呀,老泰山。您这话说的,世间真真假假哪里分的清楚?大家做事情都要遵照法律、依据合同。”现任女婿把话圆得滴水不漏。 “那你和倪仙燕后来是怎么好上的?” “市场经济嘛,思想也都开放。男女的事情你情我愿,大家当时都是单身,看对眼了,也就走到了一起。我是真心喜欢她,相信她对我也是一样。” 装,宋科贤装得有模有样。 “倪仙燕和靳鸿傧一起买的房,为什么最后房产证上只有女方一个人的名字?” “可能当时购房款是从倪仙燕的银行卡汇出的吧。而且这是他们俩商量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缪警官,房子的事应该和这次案件没有关系吧?即便有瓜葛,我想您也应该去多问问靳先生。毕竟…….呵呵。” 宋科贤把话说到一半,用脸上的横肉堆起一副笑脸。他既不肯承认自己当初的僭越行为,又笑里藏刀地暗示了靳鸿傧具有作案动机。宋科贤这人还真是一只不好对付的老狐狸。 “你的意思是,靳鸿傧有作案动机?” “呵呵,我可没这么说。我是在给您提供线索。”宋科贤,一个善于躲在暗处的角色。 “你们小俩口最近闹过矛盾吗?” “不瞒您说,是有过一点小摩擦。”说话间宋科贤用眼角瞥了一眼樊娟。 “哦?小摩擦?” “嗯。夫妻间过日子哪有不闹气的。” “倪仙燕眼角处有一处外伤。你对此作何解释?” “前些日我们发生了一些不愉快。她当时一直拽着我的胳膊,我一着急,抬手的时候劲没收住……”宋科贤说着做了个手臂上扬的动作,意在还原当时的场景,“没想到,小倪她一个踉跄,撞到了卧室的半截橱上。要不警官你和我一块儿去看看吧。” 缪义欣被宋科贤带到主卧。这里的确立着一个红木半截橱,看成色应该是一个老物件。一旁的宋科贤指了指橱柜上的圆角说道: “幸亏边角是圆的,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那你也不该推她。”站在一旁的老倪不加掩饰地苛责了一句。 “老泰山,这事儿是我做的不对。可小倪的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那小性子耍起来是真磨人啊……” “你们为什么争吵?”缪义欣打断了宋科贤的推脱。 “也不是争吵,就是燕儿那天比较激动。”宋科贤的回答避实就虚。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刑警的态度紧追不舍。 “因为孩子,孩子不是长大了嘛,我那天给她喂了几个薯片,后来被小倪知道了,她就大发雷霆了。 “哦?就因为这事儿?” “缪警官,你也觉得是小题大做对吧?可能做母亲的都比较敏感吧。” “不会还有什么事情,你瞒着没和我们说吧。”缪义欣的话如同是上了刺刀的枪。 “这话说的,不会,我也不敢啊。”宋科贤说着搓了搓手,一脸的老成世故。 一行人又回到了客厅。缪义欣观察到自打宋科贤回来,樊娟怀中的那个小宝对这个“继父”可谓置若罔闻。尽管孩子在保姆那里十分安分,可这个做后爸的也没说要去抱抱孩子。 “那么,10号当晚你在哪里?” “我……我去KTV了。” “哦?你们这对夫妻倒是挺有意思啊。闹了脾气都选择离家出走。也不想想法子弥补?” “哎。缪警官,我这已经低三下四哄过她了,不信您可以问问樊妈,是不是?但小倪她,她就一声不吭地就走了,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我觉得这次真是有些过分了。男人嘛,偶尔也要图个面子。我不能总是认怂。” “你去的KTV叫什么名字?” “这……” “这关系到你的不在场证明。”刑警的表情义正辞严。 在缪义欣的催促下,宋科贤才说出了KTV的地址。不过在老倪眼里,KTV压根儿就不是正经人该去的地方。 “倪仙燕离家后,你有主动联系过她吗?” “没有。” “为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啊,老爷们要面儿。我当时就想着先晾她两天。说不定过上一两天,她自己就想通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她只是出门一时半会儿,你们不是一直在冷战吗?” “她出门只带了几件衣服,这么热的天,那点衣服坚持不了多久。” “那她要去商场买新的呢?” “她带走的护肤品都是小样包装,如果真是铁了心出门不回,应该会拿走容量更大一些的对吧?” 这番话倒是让缪义欣对眼前这个男人刮目相看。这个男人不仅善于拿捏人情世故,还具备推理的好脑筋。说不定他还有一些反侦察的意识。对倪家的这次探访到此结束。临走前,樊娟把小宝抱进了屋,那孩子扭头看了眼警察叔叔。恍惚间,警官突然觉得这孩子的面相有些眼熟,似乎他先前在哪里就见过。可究竟是在哪里呢?老倪又点上了三炷香,宋科贤则是把缪义欣送到了门口,如同宾馆的服务员一般彬彬有礼。可就当刑警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他的身后却再次响起了宋科贤的声音: “缪警官,缪警官。” “嗯?你怎么又下来了?” “哎,刚才我老泰山在那儿,有些话的确不方便讲。其实10号那晚我并没有去KTV,而是……” 有没有到过KTV,警方只要调阅相关监控便可核实,这个道理宋科贤自然明白,他才不会制造这么低级的伪证。 “那是去了哪里?” “去了我的一个朋友家。” “朋友?” “嗯。” “既然是去朋友家,在丈人面前有什么不方便说的。” “媳妇离家出走,我也是憋了一肚子苦水,于是就找了个弟兄喝酒解闷。当时说的都是抱怨我媳妇的话,这些话没法在我老泰山面前说。毕竟他刚刚失去了女儿嘛。大家互相体谅下吧。” “你都抱怨了些什么?” “长得漂亮的女人都有些毛病,不是爱慕虚荣就是小姐脾气,我那口子还有些疑心病。我喝酒的时候把日常犄角旮旯那些苦水倒出来了。要不我这心里憋得慌啊。” “就你们两人?” “嗯。” “你们喝了多久?” “整个晚上。” “喝得是什么酒?” 宋科贤先是略作迟疑,然后磨蹭了一句:“啤酒。” “只喝了啤酒?” “对,白酒上头。” “聊天的具体内容你再说说。” “哎呀,具体内容就记不住了。这都隔了好几天了,而且我也不胜酒力。” “啤酒也不胜酒力?”缪义欣确认着对方的说辞。 “主要是喝的比较多,而且我当时心里不是还乱糟糟的嘛。” “把你那个朋友的姓名、地址还有联系方式写给我。” 缪义欣掏出小册子和签字笔递了过去。宋科贤一手拿着小册子,一手拿着笔悬空写了起来。那字写得歪歪扭扭,仿佛是从土壤里钻出了蚯蚓。 “袁军昊,是吧?” “对。额……我找朋友诉苦的事情,还望您对我泰山保密,要不他老人家又不乐意了。”宋科贤搓着手心,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嘴脸。他说着递上一支苏烟,但被缪义欣胳膊给支开了,后者表现得就像那日丈夫推开妻子时表现得一样。 “烟就算了。” 缪义欣说完便朝街对面的警车走去。宋科贤望着那顶警帽上闪闪发光的警徽,发觉今天的日头好像格外地刺眼。 ------------ 第六章 思念是一种病 从阳台走进卧室,杨悦晴怀里抱着一堆衣服。布料散发出被太阳暴晒后特有的香味;杨悦晴不自觉又把鼻子凑上前嗅了嗅,似乎是在确定幸福的味道。衣服被一件件叠好,最后一件是条喇叭裤,黑色的,全棉材质,手工的针脚。她反复看了看裤筒,仿佛那里藏了私房钱似的。杨悦晴把先前叠好的一摞衣服压在了这条裤子上,又好不容易才把衣物塞进了柜子里。这柜子里除了衣服,还摆放了被子、床单等物品。柜子的容积显然小了些,不过整个屋子也只是一间单身公寓里而已,——40平米不到的建筑面积。 她今年已经四十出头了,依然未婚。 杨悦晴用钥匙打开一个上锁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相框。这物件前些日还搁在桌上,现在却莫名被她“藏了”起来。相框是木质的,欧式风格的纹饰,随便瞧一眼便知道是个高级货。 女主人摸了摸相框上的玻璃,不禁叹了口气。是在感慨命运,也是在惆怅岁月。对于当初的选择,她并不后悔,如果把日子重来一次,她也想不到还有第二种活法。艰难的日子会把人浸泡得发酸发涩,可一经发酵,整个人又会像那些衣服一样,洋溢出幸福的味道。 市局的会议厅里,出风口的冷气嗖嗖地吹着。经过一天的奔波,重案组的警员们一个个都解开了领口的纽扣。最先发言的是小王,他今天走访了倪仙燕的同事。调查结果表明大伙儿对这个女人的印象可真不怎么样。 “倪仙燕,27岁。在我市一家国企任职文员。据她领导介绍,此人工作不太积极,喜欢‘划水’,经常迟到旷工,而且为人不太老实。” “是有偷窃行为么?”柳川嵘问了一句。 “那倒没有。不过发奖金的时候,她经常虚报工时。五六倍地虚报,可她实际完成的任务量又很少,这让领导非常头疼。她的营销文案经常抄袭同行,公司还因此惹了不少麻烦。同事们对其评价也都不怎么好。他们说倪仙燕这人擅长耍心机,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嘴里就没有几句实话。还说她喜欢拉拢别人,特别是拉拢男同事帮她做活儿,但是用过别人后就过河拆桥。不少男同事都中过她的招。” 尽管倪仙燕的人品不怎样,可这些细枝末节仍不足以成为与其被害相关的线索。 “人缘这么差么。有没有帮她说好话的?”柳川嵘问了一句。 “还真有这么一位。是个刚入职的男小伙儿。谈话时,这人一口一个倪姐,说她很会关心人。不过这也印证了其他男同事的说法,倪仙燕有时候就是会对异性同事释放错误信号,然后加以利用。其实这个刚入职的小年轻都不知道倪仙燕结过婚。公司里大部分同事也不知道她还离过婚。” “她在公司里有姘头吗?” “这倒是没有,男同事们吃过亏后纷纷敬而远之。” 接着小王发言的是柳川嵘。 “我们今天通过走访靳鸿傧的父母,掌握到了一条重要信息。原来靳鸿傧的亲生父母因为20多年前的一起车祸,早就意外离世了。靳鸿傧在9岁那年被孤儿院收养,在那里又待了两年才被养父母领走。他也因此养成了自闭的性格。不过据其养父母反映,靳鸿傧生性善良,小时候走道都绕着蚂蚁。家人教他做饭时,他连只鱼都‘不敢’杀。所以靳鸿傧后来要当外科医生的时候,养父母都很意外。这种善良中又带点懦弱的性格可能正是倪仙燕离开他的原因。这人似乎不太具备‘杀人后分尸’的倾向。此外我们还走访了靳鸿傧就职的医院,据科室领导介绍,靳鸿傧为人和善,从不与人计较。行医这些年也从未与病人或是同事发生过争执。” 刑警们纷纷交头接耳,把这么一个典型的老好人列入嫌疑人的名单,似乎有些不合情理。况且如果是他犯案,尸块和作案工具是怎么转移的,他自己又是如何清除分尸带来的血渍?毕竟倪仙燕房间的浴室没有他的毛发,而他自己的浴室里也没有残留的血渍。 “那再说说宋科贤呢?”长桌的最远端,缪义欣提了一句。 “宋科贤,32岁。十年前来到我市打拼,现在是房地产经纪人。他学历不高,但是销售业绩一直名列前茅。领导对其评价是有狼性,上进心强,敢想敢干。同事们对他的看法则褒贬不一;有人直言他会找人签阴阳合同,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在入职房地产行业之前,他曾因非法组织传销被劳教过。缪队,你今天和他碰了面,也给大伙儿说说吧。” 缪义欣清了清嗓子,开了口: “这人举止得体,但是骨子里带着很重的江湖气。我在倪家了解到,案发前夕死者和宋某发生过比较激烈的矛盾。在争执过程中,两人一度还发生了肢体冲突。据宋某交代,死者眼角的挫伤是其失手推搡所致。而他们矛盾的起因是因为孩子的饮食。但是我认为宋科贤对于真实原因有所隐瞒。就在10号案发当晚,宋科贤自称去了一位名为袁军昊的朋友家过夜,这人的电话今天一直关机。不过即便此人能证实宋科贤所言不虚,也不能作为有力的不在场证明。” 相比老实本分的靳鸿傧,有着案底的宋科贤看起来更符合犯人的身份,尽管除了作案动机,就目前所掌握的线索而言,他和本案并没有什么联系。 “酒店那里还有什么新的情况?” 警员小李站起身来,他揉揉鼻头,又拽了拽衬衫的领口。“经过调取监控观看,我们发现有6名员工在案发后是背着背包或是拎着塑料袋离开酒店的。但这6人均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我们用鲁米诺试剂对那些背包、袋子做了检测,并没有发现问题。” 瞧着没人说话了,痕迹科的小张又陈述了几点细节:“334房间里,除了被害人高跟鞋的鞋印外,我们还找到了酒店拖鞋的鞋印,但不能确定它是上一位客人留下的,还是凶手穿着酒店拖鞋进入了案发现场。鲁米诺试剂检测出浴室里存有大量被冲洗后的血渍,可是没有采集到人体的毛发或是皮肤组织,可能凶手只是带着手套在那里简单清洗了一下作案工具。而334里的床铺应该就是分尸的第一现场。通过观察案发现场星芒状血滴的大小,我们模拟出血滴离开作案工具的速度,进而又推断出犯案工具的长度,结果和酒店杂物间里小斧头的斧柄长度吻合。不过并未在其余斧头上发现血渍残留。” 这个鉴定结果间接地证明了丢失的那把小斧头就是作案的工具。可尸块和这把斧头究竟是怎么被带离酒店的呢?难道是离店的旅客所为,或者凶犯用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手法?缪义欣的心头泛起层层疑云,为了慎重起见,他下达了命令: “小李,你带上三四个人,排查一下在11号零点到当日下午16点离店的旅客。可能会涉及五六个对外省市,你们准备一下,明天出发。我请示一下上级领导,请求当地公安机关一起协同调查。” “是,我这就着手准备。” 散会之后,办公室里只剩下缪义欣还在梳理着案情的线索。就目前而言,案件存在三大主要疑点。 第一点,凶手在分尸后如何清理了自己身上的血迹。沐浴清洗自然是最有效的方法。不过倪仙燕的浴室里只是检测出了血迹,却没有发现任何的毛发,这就说明凶手并没有在被害人的浴室里沐浴。那么当凶手满身鲜血地走出被害人房间时,难道就不怕被人发现么?况且,336房间外的走廊上也没有血渍残留。 第二点,凶手是如何把部分尸块以及作案用的小斧头带离酒店的?这些东西加在一起,体积不小,不可能经由小型挎包带出去。所以那些携带背包或是旅行箱离开酒店的人员应该是本案重点排查的对象。 第三点,凶手为什么要带走部分尸块以及那张336的房卡呢?分尸可以解读为仇杀,可是带走尸块却是一种容易暴露自身嫌疑的做法。既然选择铤而走险,背后一定蕴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这秘密会是什么? 截止当前,有两个嫌疑人进入了警方的视野。一个是靳鸿傧,一个是宋科贤。 靳鸿傧是被害人的前夫,与被害人存有情感纠葛以及财务纠纷。靳鸿傧似乎对于那些过往表现的比较豁然,比如他并没有提及自己在买房时出了大部分的款项,也没有指责假离婚的始作俑者就是被害人倪仙燕。案发当时,靳鸿傧声称他呆在自己所住的334房间里,尽管没有人能为其证明。警方并没有从334房间内发现血渍残留,结合先前的推理,这在很大程度上排除了靳鸿傧的作案嫌疑。 于是焦点聚集在了宋科贤身上。今天他先是在丈人面前谎称自己在案发当晚去KTV熬了通宵,后来又在缪义欣面前声称去了朋友家。可是去朋友家为什么不能在自己丈人面前说呢?宋科贤给出的理由是因为在朋友面前说了妻子的坏话,不想让岳父伤心。抛开宋科贤究竟有没有这份善心暂且不论,如果他当晚真的是在朋友家夜宿,也可以坦白行踪,只需隐瞒那些抱怨内容即可。缪义欣觉得宋科贤话里有鬼。无论如何,刑警明天也要见到那个袁军昊。 吴春秀走进淋蓬头下,花洒里的水喷涌而出,发出的声音就如同倪仙燕遇害当晚下起的倾盆暴雨一般响亮。这些天吴春秀总是魂不守舍,不仅仅是因为她的那套房产纠纷。买家董鄂婧不停给她打电话发短信,催促她面谈。她遵照宋科贤的建议,屡屡以出差为由,一拖再拖。可是这事儿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把买家逼急了转而向法院求助,反而得不偿失。 呼啦啦的流水声听着格外刺耳,或许是因为寂寞在嚣张的关系。吴春秀曾多次想要联系宋科贤商量对策,可转念想到那日后者对她的告诫,于是又一次次地放下了手机。这其中的道理她自然明了——因为倪仙燕死了。她也没想到和宋科贤开房的当晚会和倪仙燕碰个正着。好在当时那女人也和她前夫勾勾搭搭的,大家都是一路货色而已。至于倪仙燕的死,是那女人自作孽不可活罢了。吴春秀一遍遍地安慰着自己,尽量克制思绪不去多想当晚发生的事情。 温水冲刷着尚有姿色的酮体。她朝前走出一步,用手在小腹上一圈圈地搓揉着,沐浴液膨胀起晶莹的泡泡,泛着五光十色。曾经,那里住着一个宝宝,可惜后来流产了,不过她也因此换来了手头那套房子,不算亏了。想想自己老大不小了,也该找个人托付终身了。女人的好时光就和兔子尾巴似的,只有那些极个别被资本加持的大龄女子才有资格乘风破浪,并被人尊称一声“姐姐”。至于剩下的芸芸众生,只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阿姨而已。和自己相比,宋科贤这人似乎是个高枝。毕竟这男人会赚钱,更何况他现在又继承了一套价值千万的房产。只不过宋某人的态度一直暧昧,似乎并没有要和她白头偕老的心思。其实他俩早就不清不楚了,吴春秀盘算着要不要再赌上一把,演一出“未婚先孕”的好戏。只要和那男人有了孩子,就有了谈婚论嫁的筹码。想到这里,她又退后了一步,水流再次抚遍全身,那些晶莹的泡沫瞬间又都破了。 6月13日 这会儿已经凌晨1点了,靳鸿傧躺在床上依然辗转反侧。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已经把他的脑子倒腾成了一团浆糊。白天的时候,阮淮冰主任还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了一句,我们的使命是治病救人,至于道德伦理,交给警察法官就好。 手指来回滑动着手机屏幕,一张张女儿的照片被反复翻阅。照片将瞬间定格,串联起小宝的点点滴滴——第一声啼哭、第一次抬头、第一次翻身。照片里有些是他亲自拍摄的,那时候他和倪仙燕还没离婚;而另一些则是离婚之后倪仙燕通过社交平台传给他的。他这个男人过得有些窝囊,房子房子被人骗了,他不吭声,老婆老婆跟人跑了,他又没吱声。哪怕是挂念起女儿也只能翻出手机看看照片。眼泪只能等到别人看不见的时候才敢偷偷地流出来,好比现在。孩子这么小便没了娘,童年的恶语相向难免造成更加绵密的痛。一句“没有妈妈”的诋毁便能把一个孩子的正常心智夷为平地。 想到这里,一丝丝悔意如同夏日的爬山虎遍布了心头。要是那天他没有告诉倪仙燕酒店的地址,要是当晚他没有同她赌气醉饮,要是他回到房间后没有酩酊大醉一睡不起——或许悲剧也就不会上演。可是谁也没有办法逆转时光重新来过,这或许是众生之间唯一可以享有的平等。 说回眼下,倪仙燕的死也给靳鸿傧出了一个不小的难题。原先探视孩子,他都是和前妻约定好时间。每次上门的时候,都没瞧见宋科贤的身影。而从现在开始,为了见上孩子一面,医生只能硬着头皮和那个男人打交道了——那个他最不愿意见到的小人。当初选房的时候,靳鸿傧就考虑到孩子未来入学的问题,所以特意选购了一套学区房。现如今小宝仍住在那间房子里,而宋科贤成了房产的实际控制人。医生不是不想把房子要回来,可他知道宋科贤这号人物绝不会把房子拱手相让。对于靳鸿傧而言,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把孩子的抚养权给争回来,好让他们爷俩早日团圆。 医生拿起床头柜上一张皱巴巴的纸,那是前些天和倪仙燕见面时对方带来的。后来这张纸被他偷偷保留了下来,即便是在面对警方调查的时候,他也一意孤行地选择了守口如瓶。靳鸿傧凝视着纸张上的文字,那些术语代表的含义,他再清楚不过了。医生把纸张揉做一团捏在手里,然后翻身关上了床头的灯。尽管四周一片漆黑,可是靳鸿傧依旧睁着眼睛,说实话,他又开始思念前妻了。 轻轻地,你走了,不似风尘仆仆地来。 ------------ 第七章 拒之门外 落日犹如车轮一般向着西边驶去。警车停在了房产中介大楼的门口,刑警从车里走了出来,车门被狠狠地摔了一下。 宋科贤办公的地方位于大楼的三层,他这会儿正和吴春秀打字聊天,内容无非还是关于那套存在争议的房产。隐约间宋科贤注意到,周围的同事被先后叫去了领导办公室,而当他们回来的时候,又都会止不住朝他看上一眼。大伙儿的神情怪怪的,似乎是在故意躲着他。正当宋科贤纳闷的时候,他也收到了领导的“邀请”。 刚跨进办公室的门,宋科贤便惊掉了下巴,因为刑警们的突然造访。缪义欣之所以把会面地点选在这里,就是为了对嫌疑人形成震慑。因为在上次的走访调查中,宋科贤说了谎。 房门被“啪嗒”一声带上了。不过也就一两秒的时间,宋科贤便恢复了镇定,他如同招呼老熟人一般和“缪义欣”客套起来。 “哎?缪警官,您怎么跑这儿来了?有事儿招呼我去您那儿就成啊。这位帅哥倒是头一回见,怎么称呼啊?” “我姓柳。”柳川嵘的回答简洁干练。 “宋科贤,知道我们这次为什么来么?”缪义欣直接发起了攻势。 “是不是案件有了重大进展?” “案件重大进展是建立在事实和证据的基础上,你明白吗?” “呵呵,这话怎么说啊。”宋科贤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有些人就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上次你说案发当日去了朋友袁军昊家里是吧?” “是啊。” “你们俩一起喝了啤酒?” “对啊。” “因为喝酒上头,当晚对话的具体内容你还记不清了?” “一点不假。” “可是据反映,你是公司的业务骨干,更是酒桌上的常胜将军。一斤白酒于你而言好比砍瓜切菜。而且你为了显示自己的酒量,饭桌上只喝白酒,啤酒基本是不碰的。” “呵呵,那不是在外人面前讨生活嘛,和自家兄弟就不需要考虑面子,喝点啤酒也挺好。” “是吗?恐怕你10号当晚根本就没有去过朋友家,也根本就没喝过什么啤酒。你之所以声称喝的是啤酒而非白酒,是因为:白酒可以长期保存,通常也不会一次性喝光。即便两人喝完一瓶后新开第二瓶也是喝一部分留一部分。有些人甚至还有收集高档酒瓶的习惯。我们去袁军昊家走访,要是没有发现酒瓶,就会意识到你的谎言。相反,啤酒通常不会留到下一顿,喝完的酒瓶也不会刻意留存。所以那天你才谎称自己喝的是啤酒。” “这……这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警官同志,你说的只是推理,也不是证据啊。”宋科贤扮演起了窦娥,可是缪义欣是个明察秋毫的包青天。 “你别一会儿黄河,一会儿青天的。实话告诉你,我们就是刚从袁军昊那里过来的。你还不知道吧,你的哥们一周前患上了痛风,这会儿是不能喝酒的。治疗痛风的药瓶就放在他家的桌子上。” 宋科贤像是被人点了穴,一副被逼至角落退无可退的表情。他大脑思考的速度逐渐被耳边缪义欣的语速所碾压。 “故意提供虚假口供,刻意捏造不在场证明可是犯罪。袁军昊他已经招了,现在轮到你了。我们今天来可以盘问你,也可以拘捕你,还是当着你同事的面儿。” 话音落下,现实世界里一片寂静;可是宋科贤的心理防线轰然坍弛,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巨响。 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坦白,我交代。10号当晚,我的确没有去袁军昊那儿。前两天缪警官前脚刚离开我家,我后脚也跟着出了门。我一边下楼一边拨通了袁军昊的电话,拜托他帮我做个证。之后,我就急急忙忙追上你,说了那些不该说的话。” “因为在电话里,你来不及和袁军昊详细串供,所以你就谎称因为喝酒上头记不住当晚的聊天内容,就是为了避免言多必失,是不是?” “嗯……” “那10号案发当日晚,你究竟在哪里?宋科贤,我最后一次提醒你,这次你可得想清楚了再说。”缪义欣的目光如探照灯一般,照得对方无处藏匿。 “当晚我和一个客户吃了饭。” “那你为什么一开始谎称去了朋友那里?” “因为那客户是个女的……” “你们为何在一起吃饭?” “她的房子遇到麻烦向我求助,我也想找个人诉诉苦……” 宋科贤滔滔不绝地说着当晚吃饭时发生的事情,模样形似上了年纪的长舌妇。只不过他还是刻意隐晦了自己教唆对方实施房屋抵押的事情。 “你的女人缘可以啊,妻子跑了,你还有心思和别的女人厮混?” “别提了。倪仙燕当晚不也是去找了她的老相好么?” “那你找的这位也是你的老相好咯?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吴春秀。口天吴,春天的春,秀丽的秀。” “吃饭过后你们去了哪里?” “去了一个酒店。” “哪个酒店?” “紫渊山庄。” 原来宋科贤和吴春秀在案发当晚也去了紫渊山庄,这一消息石破天惊,也让两位刑警听得血脉喷张。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柳川嵘已是一副沾沾自喜的表情,可缪义欣的脸上依旧一脸狐疑。 “我们查找过10号当晚入住酒店的客人,并未发现你的名字,这是怎么回事?” “我……我有两个身份证。这年头个人信息泄露得太容易了。只要肯花钱,开房记录都是可以查到的。所以我为图保险起见,就找人帮忙又弄了一个身份证。” “保险起见?你这是违法犯罪知道么?” “那开房记录有些还是从你们公职人员手上贩卖出去的。”宋科贤很不服气,可他的话音却是唯唯诺诺的。 “别扯远。你们在酒店里遇见倪仙燕他们了吗?” “碰见了。” “什么时候?几点?” “我们入住后快10点半的时候,又下了一趟楼,刚好她架着前夫要上楼。于是就在电梯口前遇见的。” “后来呢?” “后来我们三个就发生了一些口角。” “你们三个?” “嗯。因为靳鸿傧看样子是喝的不省人事了。一直没有插话。” “你们三个又是怎么吵的?” “倪仙燕骂我是不要脸的东西,说吴春秀是不要脸的。然后吴春秀反击说她既不要脸又立牌坊,喜欢吃回头草什么的。反正都是一些不堪入耳的话语。” “那你呢,你又说了什么?” “我说倪仙燕是潘金莲……可我那也是一时情急么,毕竟她和靳鸿傧都搂在一起了,换做是哪个爷们儿能不生气呢?” “之后呢?” “之后我和吴春秀又回到了房间。” “几点回去的?” “11点不到吧。” “你们住几楼?” “508的套间。” “套间?真是有钱啊。” “图个面子呗。” “为什么你和倪仙燕都会选择在紫渊山庄幽会?那酒店离市区那么远。” “我们家有两张紫渊山庄的高级会员卡,不过是不记名的。我和她一人一张,用着特别便宜,所以就……” “这卡是哪儿来的?” “不知道,倪仙燕搬过来的时候就带着两张……” “那后来呢,你和吴春秀回房之后有没有去过倪仙燕的房间?” “没,绝对没有。我对天发誓。缪警官你这次可真得相信我,我全都老实交代了。倪仙燕的死和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从宋科贤嘴里蹦跶出的字句都披着信誓旦旦的外衣。 “有人能证明你们一整晚都在5楼里吗?” “这……没有。这怎么证明。这真是的……”宋科贤故意把话说得阴阳怪气,仿佛对方要他证明哥德巴赫猜想似的。 “你和吴春秀回房后都做了什么?” “睡觉呗,那天我在餐厅里喝了不少白兰地,睡醒后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警官,你们问这个不就是要调查我的不在场证明么?我都通通坦白了,那些和案情无关的细枝末节就别问了吧。” “和案件有没有关系,你说了不算。对于你提供的信息,我们都会去核实,你没说的,我们也会调查。所以不要抱有侥幸心理,真相总会大白。你们发生男女关系了吗?” “好…好像有。好像又没有。要不你们还是问她去吧。”宋科贤故意把话说得模棱两可。此时的中介已然没有了往日的神气,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 晚上9点多钟,宋科贤赖在沙发里还在为白天的事儿犯愁。警方这么快便怀疑上了自己,这是他始料未及的。屋漏偏逢连夜雨,傍晚的时候,吴春秀又忍不住给他打了电话,说不定她的这通话已经被警方盯上了。真是一个沉不住气的女人,宋科贤暗自埋怨道。此时,门铃骤然连响了三声,正在吞云吐雾的房主被惊得一身哆嗦。 “谁啊?怎么不说话?” 门口没有回应,只是那门铃还在倔强地响着,一声比一声急促。宋科贤没好气地将烟掐灭,起身拉开了防盗门。站在面前的居然是靳鸿傧。 “你来干什么?”宋科贤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说话间他用眼角把对方全身上下扫了个遍。 “我想接走孩子。”靳鸿傧话语如同他的为人一般直白。 “孩子先放我这儿吧。这个……抚养权要由法律来裁定。你放心,我不会亏待她的。等倪仙燕的遗产程序走完了,咱们再商量。你先回去吧。” 如果说倪仙燕活着的时候,宋科贤对于靳鸿傧的厌恶还是隐隐约约的、藏而不露的;那么此时此刻他的敌意则是裸露的,不加修饰的。他是鸠占鹊巢的那只鸠,于鸠而言,恨不得将鹊赶尽杀绝。因为只有鹊死了,人们才会彻底遗忘那座巢究竟是哪只鸟儿的。 “那让我看看我女儿吧。”靳鸿傧的态度毫不含糊。 “靳主任,你要搞清楚,这是我家,不是菜市场,更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因为比靳鸿傧高出一头,说话间宋科贤的姿态是居高临下的。他本是一头狼,一头披着羊皮的狼。狼就是要嗜血的。 “你……你是不是在屋里抽烟了?”靳鸿傧边说边又凑到宋科贤跟前嗅了嗅鼻子。 “哎?你是城管大爷还是社区大妈啊?难不成我抽烟还碍着你了?” “我女儿还不到两岁,你就在屋里抽烟!” “你女儿的卧室里开着空气净化器,你就别找茬了啊。” “不行,我要看她一眼,和她说上几句话就走。” 靳鸿傧说着就想往里硬闯,宋科贤则用身体挡在医生面前,他的身板好似一堵墙壁一样。大夫使了劲地往里挤,却被宋科贤双手一推,一屁股跌坐在了地板上,生疼。 宋科贤也没想到眼前这个矮个子如此不经碰撞,他贼喊捉贼地嚷嚷了一句:“你快起来,别碰瓷啊。你女儿这些天睡得香着呢,你就别去吵着她。” 没想到这话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靳鸿傧心中的潘多拉魔盒。他像被打了鸡血一般青筋毕露,眼瞪如牛。医生一股儿地站了起来,冲到宋科贤跟前,一手拧住了对方的衣角,一手攥拳挥在了半空中。虽然他的“袖珍”身材被对手不留情面地放大了,可对手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势所震慑。 “干……干嘛,想打架啊?你可是读过书的人,别有辱斯文啊。” 靳鸿傧咬了咬牙,一把将宋科贤推开。对方掸了掸衣服,又用挑衅的目光瞅了大夫一眼,傲慢的姿态跃然纸上。 “我说靳主任,大家都是出来混的,你这又是何必呢?谁都知道,这孩子是有她妈一份遗产的。你说你,这么猴急干嘛?你是文化人,吃相别太难看了。孩子肯定会还给你,她这么个屎尿俱全的玩意,我也伺候不来,是不是?要是等她长到秀色可餐的年纪,你想要我还不见得肯撒手呢?” 面对宋科贤的浪荡模样和狼子野心,靳鸿傧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后者丢下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便转身下楼了。宋科贤见人影渐远,朝楼道啐了一口口水: “妈的,跟我斗。老子能玩儿死你。” 离开了房产中介,两位刑警又马不停蹄地造访了吴春秀。这个没见过世面的销售员被警察问得连话都说不利索。尽管如此,她也有个相当厉害的本事——只会说“是”或者“不是”。虽然宋科贤先前的口供在她这里被一一证实,可是那些宋科贤没说的,女方也愣是一个字都没交代。 当刑警抛出那句“你们当晚除了聊天都干嘛了?”的提问时,吴春秀居然给出了和宋科贤一样的回答:“你们去问他吧。” 这会儿,缪义欣和柳川嵘正在街边吃着大排档。几杯啤酒搭配烤串,算是一天辛苦奔波后的犒赏。不过有的人只要心里搁着事儿,喝酒都喝不痛快。眼看酒杯里的泡沫就要溢了出来,柳川嵘赶紧把嘴凑过去,嘬了一口。 “缪队,你那番关于啤酒白酒的推论可又让我学了不少。” “你小子,少拍我马屁。” “嘿嘿。这腰子烤得真不错,你尝尝?” “我血脂高,吃点烤韭菜和烤土豆就成。” “姓宋的那小子今天算是栽了。他说的多半应该是真的吧?” “今天我们突然造访,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看来他的确存在婚外情的行为。” “这事儿碰巧又给倪仙燕知道了,夫妻矛盾升级,这便有了杀人动机。” “对,宋科贤即便再次撒谎,也不该在男女的问题上刻意编造对自己不利的谎言。” “他很有可能事后去了倪仙燕的房间摊牌,一时冲动就把她给杀了。”柳川嵘想象着案情,说得煞有介事。 “别忘了那个吴春秀。” “嗯……宋科贤和倪仙燕早就貌合神离,而吴春秀则是想提前上位。所以他们两人对倪仙燕一人,这样胜算更大。” “先让技术科的同事去508套间,看看有没有血渍残留。” “已经通知下去了。” “去外地调查的小李他们有结果了么?” “还没有什么突破性的发现。” 缪义欣听了这话,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消失的尸块和作案工具一直都没找到。如果凶手果真是外地的房客,那么他们在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前就必须遗弃尸块,毕竟这些东西无法通过安检。像是人手一类的器官组织,一旦被丢弃便应该很快被人发现。不过专案组一直没有收到类似的线报,尸块究竟丢在了哪里? 阮淮冰所住335房门上的胶渍经过技术科的检验,并未采集到任何指纹,不过却发现了一些纸屑成分。考虑到两道胶渍间的间距,刑警推断曾经有人用透明胶带或是胶布把纸巾一类的东西贴在了房门外,目的是要遮挡335房间的猫眼,阻止房间里的人观察走廊的情况。此举怕是犯人为了掩人耳目,但逻辑上似乎存有悖论。因为遮盖猫眼的操作比直接进入336房间要更加惹人注意。既然如此,犯人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呢?越是想不明白的地方,越是隐含了破案的玄机。 尽管案情一时半会儿间还没取得突破性的进展,可缪义欣却是个不肯服输的汉子。刑警打了一个饱嗝的同时又打了一个响指,真正的斗法不过刚刚开始。 ------------ 第八章 谈判 6月14日 吴春秀和董鄂婧又一次被宋科贤请到了房产中介。都说岁月不饶人,尤其是对于女人。董鄂婧在吴春秀面前就像上一辈人似的,尽管她只比后者年长了三岁而已。 买家和卖家之间的谈判就是一场消耗战,能熬到最后的人就是赢家。对于买方而言,谈判时间越长,情形就会越有利。毕竟大伙儿的精力都是有限的,卖家在哪个买家身上投入的时间越久,交易不成所损失的机会成本也就越大。早在几个月前,宋科贤约董、吴二人下午四点见面,三个人硬是谈到了凌晨四点多钟,才最终敲定了合同。只是当时没有约定好网签的时间,所以才有了眼下的纠纷。 房价飙升的时候,通常业主只要认定价格的上涨幅度超过了赔钱的金额,便会选择违约,有恃无恐的那种。契约会被打印出来,留作凭证,作为背书。可契约精神有时却如同纸张一般,一撕便破。买卖双方撕破了脸,但终归还得坐下来协商解决问题。眼前这三位也算是熟人了,可谁都没有先开口。宋科贤假装咳嗽了两声并朝董鄂婧使了一个眼色。 “妹子,有话你就直说吧。”虽然嘴里喊得亲切,可董鄂婧打心里瞧不上对面这个女人,因为吴春秀是个外地人。她董鄂婧可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地域差距所产生的优越感,不免让这女人在说这话时多了几分底气。 吴春秀有着自己的小心思,她既想解除合同却又不愿意承认自己违约,于是卖家把话说得拐弯抹角: “我觉得,我们之前签的合同不完善呀。” 这话有些欠理,房产中介里的合同历来都是采用统一的制式和样本。尽管如此,一旁的宋科贤依然选择默不作声。 “你倒是说说看,究竟还要怎么完善?”董鄂婧这头不甘示弱,故意把话说的阴阳怪气。 “合同签了这么久,网签还没做呢。” 出于避税的考虑,董、吴二人当初商量推迟网签时间。在这个节骨眼上,吴春秀又搬出了这个由头作为借口,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可咱们是签过补充协议的,里面说好了推迟网签。最后还是得以补充协议为准吧。”董鄂婧说着拿出三份合同。 居间买卖合同以及范本合同上约定的网签日期是在两个月前。而补充协议上写着“考虑到房屋即将满五唯一,经买卖双方平等协商,决定推迟网签。”不过至于具体的网签日期,协议里并没有明确写明。 “呵呵。在咱们市,都是买家承担购房的所有税款,当初为了让你们避税,我才同意推迟网签。现在房价呼呼地上涨,难道所有损失都让我承担么?” 你也配说咱们市?这是董鄂婧的真实想法,可从她嘴里说出的却是另一句话:“不管哪个城市的,都应该按照合同办事啊。” “没错啊,合同写了两个月前就应该网签啊。” “可我们不是还签了补充协议吗?” “你刚才不是说了按照合同办事么?范本合同是官方的、效力最高的。你看这个补充协议还是手写的,一点都不严谨,在范本合同面前根本就无效嘛。”吴春秀坚持着自己的歪理邪说,其实这些话也是宋科贤教她的。 “没你这个说法,既然签了补充协议,就要按照协议说的办。” “什么叫没我这个说法?合同既然没网签,就应该作废。” “之前只是说要推迟了网签,现在把网签协议补上就行了。” “你这话说的轻巧,房价都涨了这么多,说不定还能再翻一番。我凭什么还按照原来的价格卖给你啊。” “当初咱们可是商量好的。” “当初你就是违约。” 面对各自的核心利益,双方渐渐卸下了伪装。董鄂婧把合同范本重重朝桌案上一摔,发出“啪”的一声,好似抽了某人一记耳光。她怒不可遏地反唇相讥道: “我违约?你还真会猪八戒扛耙子,倒打一耙。” “你说话给我注意点儿啊。当初就是你为了贪那么点小便宜,要求推迟网签。推迟就是违约。现在要补签也行,不过这房子你得再加150万。” “哈哈哈哈。”董鄂婧仰天大笑,那笑声粗粝得就和一个老爷们儿似的,“你们外地人是不是想钱想疯了。告诉你我一个子儿都不会给。” “既然你这么不讲道理,我也没办法。房子一平米你也别想捞着。对了,你在地域歧视的时候,先照照镜子,看看你那张小市民的嘴脸。” “你……你分明就是想违约,不要脸。” “你才是违约在先,你们全家都不要脸。” “哎呀,都是来谈事情的,有话就好好说嘛。”宋科贤瞧见双方剑拔弩张,终于开了金口,“要解决问题,大家都得拿出个诚意来是不是?骂人能骂出什么结果?这房子现在涨了150万,我看要不两家各退一步吧。其实也不是退,每家各获75万的资本利得,双赢的结果多好。” 宋科贤玩弄着辞藻,硬是把一桩讨人厌的结果说成了双赢。一旁的吴春秀没有着急表态。来之前,宋科贤已经在背地里和她打了招呼。他说想让董鄂婧吐出150万就是天方夜谭。不如扔一个数字过去,先探探她的虚实,再慢慢摸清她的底线。其实,今天的谈判就是一场局;吴春秀甚至有些可怜对面的董鄂婧。在吴某人看来,明面上,宋科贤是调解人,可私下里,他却站在了自己这边。当务之急是要让董鄂婧看到一点希望,如此才好把她拖住,为自己伪造房屋抵押赢得时间。这是来之前宋科贤就和吴春秀商量好的策略。即便当前董鄂婧答应那75万的提价,恐怕吴春秀也会一口否决。出尔反尔的事情她早就做过,也不在乎再增加这一笔。 董鄂婧听到75万这个数字,像是被人抽走了脊梁。她虽然嘴上嚷嚷得凶,却也只是一名工薪阶层。之前贷款买房时她就曾几番咬牙跺脚才下了决心。到了这会儿,就是你死我活的时候,争,她必须得争。 “75万?那你还是杀了我吧。她多收75万是实打实的好处,我可是平白无故地多掏75万的银子,是损失,看得见摸得着的损失!” “哎呀,董女士。事情其实是这样的。小吴她有个情况忘记和您说了。她呀,本来是想把手里的房子给卖了,然后拿着房款去换一套更大的公寓。可是你看,这网签时间推了这么久,房价也确实涨了这么多。小吴因此错过了最佳买房时间。所以如果硬要说损失的话,大家都有损失。是不是啊,吴小姐?” 宋科贤故意扭头看向吴春秀,顺带又使了一个眼色。他这条变色龙临场应变的能力堪称骨灰级。吴春秀自然明白对方的暗示,她一个劲地附和点头:“是啊,是啊,我也是打算换房的。你要是一步都不肯退让,叫我怎么办?” “75万嘛,找银行多贷一些,咬咬牙也就过去了。”宋科贤佯装插科打诨,实则一边帮腔着。 “75万,哼,也行。75万日元。这是我的底线。” 按照当天的汇率牌价,75万日元大约折合5万人民币。吴秀春听到这个数字一言不发,双手抱臂。而对面的董鄂婧更是恨不得把头仰得鼻孔朝天。两个女人都在较着劲。70万的心理落差,好似一道鸿沟被双方拉扯得越来越大。 “5万,的确少了点。要不后面加个零怎么样?” “姓宋的,你当这是在做算术题呢,动不动就往后面加一个零。你怎么不说在前面挪一个小数点啊。” 宋科贤既不反驳,也不发作,而是虚情假意地说了一句:“要只是0.5万,我就不麻烦您了,我自个儿就给您出了。” “口是心非。”董鄂婧没好气地嚷嚷了一句。 “要不40万吧?” 中介的这句话让吴春秀沉不住气了,她送上白眼的同时,又用脚踢了一下宋科贤。这个小动作是在提醒他,演戏归演戏,可别假戏真做玩过了。好在即便是40万,也大幅超过了董鄂婧的心里预期,那女人的嘴就像被针缝上了一般密不透风。 “董女士,你可得把账算好了。就算真的是吴女士违约在先……”说这话时,中介又对吴春秀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意思是让她稍安勿躁,“即便是赔付你双倍定金,恐怕你也没法按照现在的房价购买到同样地段同样面积的房子啊。” “我不要别的,我就要求过户,按照合同过户。” “可是咱们确实没有签网签啊。恐怕法院也不一定支持违约的赔偿。”宋科贤耐住性子说明其中的利害关系。 “网签的推迟,是同她一起商量好的,你这个中间人也在场,对不对?” “呵呵。协商是二位自愿完成的,我就是一个旁观者。这事儿就别把我算上了。”这便是宋科贤,能赖的时候,就把责任推脱的干干净净。 “就是就是。现在让你多拿75万已经算是非常通情达理了。”吴春秀在旁添油加醋。 “刚不是说40万吗?” “40万我可不答应。” 宋科贤无奈地做了一个摊手的姿势,表明刚刚那个价码恐怕已经稍纵即逝了,最后的拍板还是得由两位当事人定夺。 “你……你们欺人太甚。”董鄂婧急得都有些语无伦次了。中介又朝吴春秀使了一个眼色,意在提醒她别忘了这次“协商”的目的。 “那就50万吧,这可是我的底线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可吴春秀心里却指望着对方可千万别答应,毕竟这只是一个幌子,用来拖延对方的战术。 “您买这套房,说白了不是为了给孩子上学嘛?不就是图一个学区房嘛?这房源现在这么紧张,呵呵。”宋科贤故意触碰着对方的痛点,要的就是在他人伤口上狂妄地撒盐。 这年头,社会上流行着一个神奇的口号,叫做“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可出名的学校就那么几所,于是乎有限的教育资源又被学区房再次明码标价。亚洲家长对子女表达感情向来含蓄内敛,可一到砸钱的时候,他们却毫不含糊一掷千金。董鄂婧和老公省吃俭用这么些年,为的就是给孩子攒出一套学区房。哪怕这些钱原本可供他们举家出游,阅遍这个五彩缤纷的大千世界。 墙上的时钟一分一秒倔强地滴答着,有些事情的结果就仿佛时光流失一般无法逆转。窗外升起了一轮明月,人间的悲欢离合依然在反复上演。 医生站在倪仙燕父母公寓的门前,过了许久,才敲响了房门。 “叔叔,我来了。” “哎?是小傧啊,进屋,快进屋。”老倪看着前任女婿,言语很是热情。 尽管靳鸿傧已经有两年没再踏足这里,不过凭借记忆,他还是自然而然地走进了客厅。尽管靳鸿傧和倪仙燕离了婚,可老倪依然中意这个后生。他甚至认为自家闺女如果没和靳鸿傧分手,就不会发生今日的不幸。靳鸿傧也曾不切实际地幻想过,倪仙燕哪怕只要遗传了老俩口十分之一的老实、本分,小俩口的日子就一定能走到天长地久。 “叔叔,阿姨不在家吗?” “案子一天不破,她就没日没夜地胡思乱想。这两天她姐把她接去住一阵子。哎。” “阿姨心脏还不好。叔叔你要和她经常通电话,提醒她吃药。你们二老身体要是不舒服了,就去医院找我。家里空调时间也不要开太长,早晚还是多透透气比较好。” “好。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啊。还是你和我们贴心。” 考虑到一会儿还得回去酒店,靳鸿傧结束了寒暄,表明了来意: “叔叔,我今天来是想拜托一件事。” “你说,孩子。” “能不能把小宝先接来这里住一阵子。” “怎么了?”老人家心头一惊,人到了他这个岁数,也就不比从前能扛事了。 “宋科贤那种人带孩子,我不放心。” “小宝怎么了?那姓宋的是不是打她了?” “那倒没有。不过昨天我去他家想要看看孩子,被他拒之门外。我发现他居然在家里吸烟。” “嗯……”老人了解到靳鸿傧的来意,脸上泛起了踌躇,“小傧,你有没有想过把孩子的抚养权要回来?” “当然有。可这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儿啊。所以我才想麻烦二老能帮我一把,就当是一个过渡期。对了…….”靳鸿傧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把它放在了茶几上,“我和仙燕假离婚的时候用她的名字开了这张卡,密码是她的生日。这两年我不停往卡里存钱,原本指望着复婚的时候把卡给她,算是一个小惊喜。现在看来……” “这……”老倪的表情有些疑惑也有些苦涩。 “叔叔,这卡里有15万,你就替仙燕收着吧。就当是这阵子抚养外孙女儿的开销。仙燕和宋科贤那样的人跑了,说到底我也有责任。要是我当时能多陪陪她……”靳鸿傧说着说着就哽咽住了。有些人没了老婆却依然精神焕发,比如宋科贤,有些人死了前妻却心如刀割,比如靳鸿傧。 “使不得,孩子。你把卡拿回去。当初买房,七成都是你出的,可房产证上只写了燕儿她一人的名字。是我们老倪家亏待了你呀。小傧啊,你要是愿意通过法院要回那套房子,我们老俩口支持你,到时候我们出庭给你作证。” “叔叔,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今天来是为了孩子。如果宋科贤对我孩子好,房子送他也不要紧,可他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 “好,我过些天就把小宝接过来,你放心。” 靳鸿傧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再后来,这两个老爷们儿也没能多聊上一会儿。临别前,靳鸿傧又对长辈说了句:“那就拜托了,爸爸。”这称谓对于老倪既熟悉又陌生,从今往后,恐怕再也不会有人这么称呼他了。老人家关门进了屋,走回客厅的时候才发现那张银行卡不知什么时候又给塞进了沙发的坐垫里。 房产中介大楼里,吴、宋、董三个人纠结到深夜也没谈出个所以然来。溢价已经压到了30万,可是董鄂婧依旧表现得犹犹豫豫、支支吾吾的。尽管最终闹得不欢而散,可吴春秀似乎达成了目的,因为买方似乎有了些松口的迹象。只要买方没有关闭谈判的大门,吴春秀就可以忙着继续找人,实施她的房产“抵押”计划。董鄂婧已经先行离开了,此刻房间里只剩下宋科贤和吴春秀两人。 “我问你,她要是同意支付那30万怎么办啊?30万我可不会真答应啊。你杀价杀得也太快了吧?”女人的口气有些抱怨。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不给她点希望,怎么能拖住她不去法院?放心吧,她是不会答应的,我保证。” “哎。能帮我做房屋抵押的人还真不好找。说实话连亲人我都不放心。” “要不你把房产抵押给我吧?”宋科贤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你帮我尽量拖住她就行。”对于试探,吴春秀避而不答。 “董鄂婧那里我看至少还能拖上半个月。” “她要是知道你背地里和我是一伙儿的,你说她会怎么想?”吴春秀说着踮起了脚尖,那可人的嘴唇眼看着就贴上了宋科贤的下巴。 “她怎么想不重要,能把事儿给办成就行。不过话说回来,我要是和她联手一起骗你,你会怎么样?”宋科贤说着递去一眼狡黠的目光,无论谁被这种目光盯上都会感觉浑身不自在。 “那我非把你身上扎出一个个小窟窿不可。或者把你大卸八块,就和那姓倪的下场一样。” “你舍得吗?” “死鬼。” …… 就这么打情骂俏着,宋科贤搂着吴秀春走出了办公室。关灯的一刹那,又不知道是谁的人生就此迈入了永夜。 ------------ 第九章 局 6月15日 一声电话铃响,好似平地一声惊雷在市局专案组里炸开了锅。群众举报,一名拾荒者在距离市局3公里的一个垃圾桶旁发现了一颗完整的“心脏”。果然尸块被丢弃后最终还是被人发现了,有了它,每位民警对于破案都有了势在必得的把握。缪义欣第一时间带上柳川嵘等骨干成员赶往了现场。 拾荒者是一位年近六旬的男子,脏兮兮的面容搭配衣衫褴褛的着装,即使是失去嗅觉的人似乎也能想象得出那股有如泔水一般的馊味。拾荒者误以为前来调查的民警是想把自己拖回收容所,抗拒的模样里又涂抹上了战战兢兢的神色。对于缪义欣水银泻地般的问话,他只是断断续续地给出了寥寥几个字的回答,好在诸如“太阳刚出来”、“垃圾桶下面”等一些关键词语将事情的原委拼凑出了一个大概。不过资深法医老刘接过心脏后,却给出了一个令人大跌眼镜的结论。 “缪队,这玩意多半是猪的,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啊。” “猪的?” “人和猪的体型相近,心脏结构也基本一致。猪心都能作为医学生的解剖模型,甚至还可以用来修补人心的部分缺损。把猪心看作人心也不奇怪。” “那你是怎么分辨出来的?” “你看这里。” 缪义欣顺着老刘手指的地方,隐约看见一抹白色的形似裙边的组织物。“这是?” “这是脂肪啊,虽然只有一点点。” 经过老刘这番提点,刑警顿时恍然大悟。他的确是被先前的兴奋劲给冲昏了头脑,以至于犯下了一个低级错误。人类的脂肪组织是黄色的,可是猪牛羊这些牲口的脂肪却是白色的。果不其然,最终化验结果证明那就是一个猪的心脏。整个上午,专案组的警员们好似坐了一趟无疾而终的“过山车”。 与此同时,老刘还带来了另一个让人沮丧的消息。宋科贤和吴春秀10号当晚入住的508房间里并没有发现任何的血渍残留,这个结果无疑又给专案组泼了一盆冷水。不过警方对于宋科贤的怀疑却有增无减。毕竟他有杀害倪仙燕的动机,案发当晚他也没有不在场证明,他甚至就和姘头在紫渊酒店里。508房间没有血迹或许只能说明宋科贤并没有把血渍带入房间而已。 因为手头并未掌握实质性的证据,所以警方暂时未对宋科贤采取强制措施。可是让嫌疑人一直在外自由地溜达恐怕会错失断案的线索。于是缪义欣决定,派个人,盯住他。 6月16日 中午12点半,靳鸿傧和阮淮冰从主楼回到客房部休息。在经过前台的时候,靳主任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我去拿一下快递,阮主任你先上去吧。” 可当他拿着快递盒反身回来的时候,阮淮冰仍旧站在那里一脸好奇: “你好雅兴啊,盒子里是啥好东西?” “嗨,说出来真怕你笑话。我不是洁癖么,买了些一次性的床上用品——一次性枕套啊、一次性被套、床单什么的。” “这酒店的房间虽然是破旧了些,不过好歹也是五星级啊。你这个卫生标兵真该去抓科室的卫生管理,保准上任一周就见效显著。” “阮主任你就别埋汰我了。” “不过你出门时候没从家里带么,到了酒店才想起来买?” “是带了一些,没带够。前两天准备发言稿忙得晕头转向,行李也是收拾得急急忙忙。”靳鸿傧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原来科室里不止我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你买了这么一盒,也不少啊。再过两天就要散会了。” “我也没仔细计算日子,就一股脑儿地买了,多了就带回家呗,也不会浪费。” “那我可和你不一样。我是那种出差回家时,恨不得把行李箱清空的人。” 靳鸿傧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得莞尔一笑作罢。回到房间的他打开行李箱。里面装着创口贴、晕车药等奇奇怪怪的东西。更让人费解的是,这么热的天他居然还带了暖宝宝。说白了,靳鸿傧就是这么一个过于未雨绸缪的人。 医生从箱子里翻出一把剪刀,划开了快递纸盒上的透明胶带。他把盒子里物品全都倒在了床上。“1,2,3,4,5,……”清点完小包装的个数,确认卖家发货齐备后,靳鸿傧方才如释重负。 把快递放进保险箱,医生又走到阳台边,再次凝望起不远处的那片湖水,它静谧得就像一块巨大的翡翠。因为阴天的关系,湖面并没有折射出波光粼粼的耀眼。大夫又抬头看了眼天,满世界都是厚厚的云层。要是能再下一场痛痛快快的大雨该有多好,靳鸿傧心想。 临近下班时间,房产中介的员工们有说有笑,一派自娱自乐的景象。原以为普通的一天会悄然度过,不料门口进来一人,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 “宋科贤呢?宋科贤在哪里,我要找宋科贤。”吴秀春一进门就和发了疯似的,好似被人偷走了孩子。 老远便瞧见吴春秀的宋科贤悄悄起身就想往外溜,可吴秀春还是瞧见了他,于是女人拔腿就追了上去。她在电梯口把男人堵拦,使劲用手里硕大的皮质挎包去击打对方的脑袋。男人连忙用手护住头,改道从消防通道下了楼。 “你这个挨千刀的花花肠子,还敢在我面前耍两面三刀。你还我房子,还老娘房子。” “关我什么事,我又没动你的房子。” “你还在我面前装,董鄂婧都告诉我了。你们两个蛇鼠一窝的东西,不要脸。” 原来吴春秀今早收到一张法院的传票,传票告知了她两件事情。一是因为房产事宜,董鄂婧起诉了她。二是法院应原告的要求,对吴春秀的房产做了保全。抵押和保全就如同一把双刃剑,如果买家率先申请了保全,那么买家胜出;与之相反,如果卖家事先申请下了抵押,那么卖家躺赢。法院既然对房屋做了保全,那就意味着卖家再也没法办理抵押了。那套房产很有可能被判强制过户。到那时,她吴春秀一分补偿都拿不到,这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吴春秀暗自揣测,觉得这事儿颇为蹊跷。就在两日前,董鄂婧的态度还犹豫不决,她怎么就急不可耐地去了法院呢?事出反常必有妖,想必这背后定有高人指点。于是吴春秀火急火燎地找到了董鄂婧,对方一脸清高的样子让她很是生厌,于是后者没能收住脾气,气急败坏地怼了几句。董鄂婧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反唇相讥的过程中,她有意无意地把宋科贤给卖了。 原来,宋科贤扮演了一个双面间谍的角色,可最终还是站在了董鄂婧的一边。原来那些逢场作戏其实是演给她吴春秀看的。原来吴春秀才是那个需要被稳住的人,才是那个被蒙在鼓里的人。 宋科贤不仅骗了她的人,还骗了她的身子。可向来都是无利不起早的宋科贤又为什么要去帮那姓董的呢?想来董鄂婧一定是悄悄给了宋科贤好处。记得两天前,董鄂婧说过愿意补偿5万块钱,说不定这钱就悄悄被放进了宋科贤的口袋里。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做了两手准备,从买卖两方收了不同“好处”。他最后把宝都压给了董鄂婧,也只是因为姓董的更占法理。而且相比较于贿款,一夜春宵的贿赂更不容易被查证核实。说白了,宋科贤只是选择了一个对自己更为有利的结果罢了。 想到这里,吴春秀再次火冒三丈。更令她愤恨的是,当初这个男人居然还当着自己的面恬不知耻地问过,如果他宋科贤和董鄂婧联手,自己该如何是好?这原本被吴春秀当作玩笑的一句话,现在看来就是明目张胆的挑衅。活了这么大,她从没被人这般戏耍过。这种羞辱,比那晚一丝不挂站在宋科贤面前还要令人难堪。 于是吴春秀手上使的劲更大了,那一下,皮包上的金属扣砸开了宋科贤的眉骨——血哗哗地淌了下来。男人自知理亏无意还手,只能一个劲地往前飞窜。到达一楼的时候,他并没有去地下室取车,而是径直从公司大门走了出去。肢体冲突在中介公司也不算稀罕,倒是大街上不明真相的群众都误以为是男方的出轨行为才点燃了女方的怒火中烧。殊不知,女方才是那个出轨的对象。吴春秀一路骂骂咧咧,手上一刻都没停歇下来。宋科贤呢,始终是一副落荒而逃的模样,直到他走进路边的派出所。 男人眉骨处依旧在咕咕地渗血。民警对于女方的死搅蛮缠当即喝止,可她的泼劲辣并未因此收敛。于是民警上前一步,从身后抱住了这个失控的女人。闹腾到这会儿,女人似乎也没什么劲头了,她犹如中了化骨绵掌一般瘫软了下来,一副死了老公的表情。那挎包“啪嗒”一声滑落在地,沾在上面的血迹尚未凝固。 既然进了派出所,宋科贤和吴春秀的丑闻便是纸包不住火。可单凭吴春秀一家之言,民警也不能对男方采取什么强制措施。况且经过登记调解,想必吴春秀也不敢再做什么极端的事情。她毕竟还有一套房产,人一旦有了资产便有了保障;人一旦有了欲望,便也有了软肋。虽然来派出所主动投案看似是一招险棋,可宋科贤也是瞧准了才走的。果不其然,对于两人的纠纷,民警也只能象征性地做一做批评教育。更多的被教育的一方居然还是吴春秀。宋科贤对于吴春秀的指责统统否认,对吴春秀的称呼,也从“吴女士”换成了“疯婆娘”。矛盾还是不了了之,宋某人再次蒙混过关。 当房产经纪人结束笔录,有惊无险回到家的时候,却意外发现自家的邮箱里无故多了一个信封。将其拆开阅览,宋科贤大惊失色。那薄薄一张信纸给他带来的冲击远比眉骨处的开裂要来得厉害。痛! 6月17日 专案组的小王接到一个任务——打今儿起秘密监视宋科贤。毕竟就目前掌握的线索而言,这男人具有重大犯案嫌疑,他的一举一动对于破案至关重要。这会儿已经21点多了,小王开的面包车正紧紧地跟在宋科贤的座驾后面。刑警有些纳闷儿,都这么晚了,他宋科贤究竟还要去哪里呢?更让他感到诡异的是,自己在跟踪着别人,可还有一辆黑色的奔驰车似乎是在跟踪自己。后视镜里,那辆奔驰如同幽灵一般阴魂不散,真是邪了门了,难道此人是宋科贤的同伙内应?可后来经过了几处十字路口,奔驰又屡次超过面包车冒头行驶,并和小王保持着相同的行进路线。刑警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奔驰跟踪的目标并非自己,而是宋科贤。奔驰车的主人是谁,那人究竟意欲何为? 明天,医学峰会就要结束了,几十间客房也将因此腾空。不过最近预订房间的客人寥寥无几,紫渊山庄又要面临青黄不接的日子。这些年,山庄就像是一个落魄的八旗子弟,靠着“血统背景”在这世道上苟延残喘。 今晚又是杨悦晴当班,来酒店时,她再次穿上了喇叭裤。 大约22点,宋科贤从旋转门外走了进来。他左看看,右瞧瞧,目光就像是一台扫描仪,不肯漏过这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景,仿佛是察觉到被人跟踪了一样。人们都在忙活着各自的事情,包括那位在前台对客人点头致意的经理。 “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为您服务?” “我要一个大床房。”男人说着出示了VIP卡和自己的身份证。 “您好。我们酒店现在是淡季,免费为您升级为豪华间,您看可以吗?” “不用那么麻烦了吧。我还是住大床房,你们给我一个折上折吧。”毕竟是多年混迹江湖的老油条,宋科贤并没有着急接受对方的安排,而是另起炉灶,说出了最有利于自己的方案。 “不好意思,宋先生。如果您执意入住大床房,也不能享受额外的优惠,非常抱歉。” “唉?我说你变通一下不行吗?行个方便。你们集团的郑总我也都认识。”宋科贤张口就来,这家酒店所属的集团根本就没有什么郑总。 “抱歉,宋先生。要不您再考虑一下豪华间,不仅多出了15平米,还可以吸烟。”杨经理委婉地坚持着自己的观点,这让一旁搭班的周卿看着有些不解。因为和客人这般较真的杨悦晴还真是不常见。尽管经理全程保持微笑,不过在宋科贤这个小心眼里却读出了笑里藏刀的味道。 僵持了一会儿,男人不得已还是接纳了对方的提议。望着客人远去的背影,小周说出心里的疑惑:“杨经理,你今天怪怪的?” “嗯?这话怎么讲?” “我觉得要是换做往常,你就听从客人的要求,给他折上折了。” “这阵子公司的业绩一直不怎么好,这周又出了命案。现在还敢来入住的客人恐怕都是刚性需求,所以普通房间就没必要给折上折了,况且他那张VIP卡已经享受不少折扣了。不过反正豪华间都空着,不如免费给他升级,图个好口碑嘛。”杨悦晴把道理说得明明白白。 宋科贤来到3楼,嘴里叼着302房间的房卡。他在房门外,顺着号码牌朝走廊的东头望了一眼。他听警察说过,一周之前,自己的妻子就死在了那头336的房间里。今天是倪仙燕的头七。336的房间因为凶案关系,“闭门谢客”。 进了房门插上房卡,屋子里瞬间亮堂了起来。一盏蚊香液的二极管也发出了微微的红光。不过因为是在写字台下方,入住的客人并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 宋科贤一进屋便把所有房间都转了一遍,似乎是在确认屋里有没有旁人。从阳台放眼望去,屋外黑漆漆一片,白天棱角分明的山丘此时也只剩下一条黑黝黝的轮廓。之所以还能看见轮廓是因为山坡处每隔数十米就亮着一盏路灯,好似阴间的鬼火。湖中央也是漆黑一片,黑色的寂静下暗涌着肮脏的野心。宋科贤喜欢这种稠密的黑,或许是因为他自己也见不得光的缘故。 手机又响了一下,他连忙打开邮件查看: “我要出门了,你把房间号发给我。” 宋科贤走到房门处,通过猫眼观察着屋外的动静。他灵机一动,低头回复了邮件: “303。” 他故意给出错误的位置信息。虽然从昨晚开始便意识到自己被人所制,可他心里一直在盘算着应当如何扭转时局,“反杀”对方。 回到卧室的中介被案桌上一本裸女封面的刊物所吸引。打开一看,果然是一本成人杂志。什么时候开始,正规酒店提供这些“服务”了?男人刚想把杂志拿到床上躺着“欣赏”,却发现书本的左上角被穿了个洞,一根连接台灯底座的绳子从中穿过。这恐怕是担心房客把杂志占为己有吧,宋科贤心想。 22点10分,酒店前台又迎来了一位光头猛男。此人脖颈上挂了一条金项链,胳膊上还纹了一只黑龙,一看便知道是社会中人。中年男子径直走向大厅的前台,一副豪横大爷的模样。 “先生,您好。”杨悦晴依旧面带笑意。 “那个……我朋友刚在你们这儿登记入住了。我找他有事儿。” “请问您的朋友叫什么名字?”说话间,杨悦晴注意到猛男手里提溜着一个红色塑料袋。 “宋科贤。” 不必再做确认,先前只有宋科贤一位客人办理了登记入住,而且还是杨经理亲自接待的。 “我们可以帮您接通宋先生的客房电话。” “不用那么麻烦,告诉我房间号就行。我自己去找他。” “不好意思,先生。房间号是客人的隐私,我们不方便透露。” “都是糙老爷们儿,有啥方便不方便的,问你个话怎么这么磨叽呢?” “既然您是宋先生的朋友,您可以直接电话问他。” “哎呀。”光头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一副不耐烦的模样。“你这个娘们怎么…….我哥们儿,今天生日,想给他一个惊喜。懂吗?惊喜!要悄悄地,懂不懂?” “要不这样吧,我们打电话把宋先生叫到楼下来,这样也不妨碍你的惊喜。” 杨悦晴绵里藏针的回话把光头噎得不轻。对方用手指了指经理,随后便提溜着袋子朝电梯走去。这人留下一个犀利的眼神,挑衅的意味不言而喻。 大堂卡座那里,警员小王正默默观察着周围的一切,他食指和中指在桌面上来回地敲击着。也说不上是为什么,小王隐约预感到,今晚的光景或许并不平静。 ------------ 第十章 轮回 宋科贤入住的3小时前,也就是当晚19点的时候,334房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的人是靳鸿傧。他来到对面的335房门,敲了敲门。 “阮主任,得空吗?” “靳主任有事儿?” “闷了这么些天,棋瘾犯了,咱们下会儿棋吧。”靳鸿傧说着晃了晃手里的平板电脑。 “你是专业的,我这个对手不够格啊。” “阮主任谦虚。你也是拿过全院比赛第四名啊。要不这样吧,每局你可以悔棋3次,怎么样?” “哈哈,那好。进来吧。” 男人在游戏面前终究不过是孩子,两个主任围着平板杀得难解难分。第一局,居然是阮淮冰先下一城,紧接着靳鸿傧便扳回一局,一比一平。后续比分再度杀到二比二平,最后定格在了三比三平。虽说是平局,不过靳鸿傧似乎技高一筹,因为在下棋的过程中,他还不时倒腾着手机;而对面的阮淮冰始终一心一意,心无旁骛。时间不知不觉过了3个多钟头,也不知是谁的肚子里发出了咕咕的叫声,好似田间一片蛙鸣。 在靳鸿傧的提议下,两位主任一同前往一楼餐厅觅食。在路经大堂的时候,靳鸿傧扭头朝前台望了一眼,小周正朝他点头致意。于是乎医生也赶忙挤出一丝假笑,那做作的表情让他自己都起了鸡皮疙瘩。 蒜蓉、原味、麻辣,三大盘不同口味的小龙虾被搁在了桌上,冒腾着扑鼻的香气。阮淮冰一脸陶醉的表情,哈喇子都快流了出来。 “啧啧,要是每次手术后都有这些美食来打发肚子那该多好。得再来些啤酒才过瘾啊。靳主任是要常温还是冰镇的?” “酒,我就算了吧。前些天还喝了一次,一夜都没睡好。” “那不勉强,服务员,给我一瓶冰镇啤酒。” “我去洗个手,洁癖的毛病又犯了。”尽管桌面上已经摆放了多只一次性手套,可靳鸿傧要是不重新洗个手,就迈不过心里那道坎儿。 “我们出门前不是刚刚洗过手了嘛?” “下楼的时候,又按了电梯按钮……” 这个洁癖狂魔着实让人扫兴,阮淮冰摇摇头,懒洋洋说了一句:“那我可要先开动了。” 等靳鸿傧重回饭桌的时候,阮淮冰正拿着虾仁蘸着酱,美滋滋地嘬了起来。靳鸿傧意外发现自己的盘子里多出了几只剥好的虾仁。 “我是带着双层手套弄得,靳主任可别嫌弃啊。” “阮主任真是个宝藏男孩。” “我老家在海边,那里的人经常捕捞一些海鲜来解解馋。小的时候,每次吃虾啊蟹啊,都是我姐一只只替我剥好了,想想还真是怀念。”阮淮冰说着把桌上那杯啤酒一饮而尽。他手套上的油渍挂在了杯壁上,缓缓地流淌下来。 “那你真够走运的,从小就被两个女人疼着。” “现在的娃都精贵,好几个大人忙着伺候一个。可我们小时候,不就是大的管小的嘛。我的饮食起居都是我姐帮着打理,我曾一度以为别人都和我家一样,生男孩前得先生一个姐姐。” 靳鸿傧一边啃着虾头,一边使劲地点头。这一举动在对面的阮淮冰看来,不过是因为小龙虾的味道过于鲜美罢了。毕竟他靳鸿傧是一个孤儿,恐怕都不曾感知过亲生父母的呵护。此刻的阮主任多么希望姐姐坐在圆桌边,他也能给她剥上几只龙虾。 “你和你姐姐的感情这么好,一定经常见面吧?” 阮淮冰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酒,接着又是一口闷。 “我姐去世快20年了。白血病。” 木讷的靳鸿傧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拿起酒瓶给对面的杯子满上,自己又从隔壁桌上找来一只空杯子把酒斟满。 “来,阮主任。干一个。” 不言而喻的感情在酒杯里激荡起层层泡沫。有了这层寓意的附着,饮酒便成了一种文化。 “所以当年我才报考了医校。本来想着主攻肿瘤学,后来才发现这是个无底洞,当初的想法未免有些天真了。” “是啊,癌症的亚型那么多,好多连发病机制都没弄清楚,就更别谈攻克了。” “现在血癌的治愈率还挺高。要是我姐晚生十年该多好,她要是我的妹妹该有多好。不说了,说多了都是伤心事。” 酒杯上的油渍似乎已经粘稠得流淌不动了,就像一块风化了的琥珀,诉说着历史过往。 “靳主任,警察后来有找过你吗,我是说倪仙燕案件的进展。”借着此刻的酒劲,阮淮冰问了一句。 “没有,破案怕是没有想的那么容易吧。” “当年听说你离婚,我们整个科室都很震惊。说实话,出席你婚礼的时候,我真是特羡慕你。嫂子那么好看,结婚那天就和仙女下凡一样。哎,天有不测风云,朝前看吧。” 阮淮冰的话点到为止,虽然是嫂子,但他却是倪仙燕的拥趸。不为别的,就图她的姿色,美丽既可以译成妖艳狐媚,也可以释为沉鱼落雁。 “呵呵,走一步算一步吧。” “到现在你都还没有重新考虑个人问题,真是个重情义的人。” 俗话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靳鸿傧的问题也许就是过于念旧,老实过头了。 “所以吧,老靳。我觉得科室这次派你来,也是命中注定。之前你心里还有她,现在是时候放手了。遗憾丢给过往,结果交给警察。你呀,多想想自己吧。”这句话表面上是对靳鸿傧说的,其实也是对他自己说的。阮主任再次把自个儿酒杯给斟满了,当他还想给靳主任满上的时候,对方却伸手拦住了。这次靳鸿傧摇了摇头。 没多一会儿,三盘小龙虾一扫而空,桌上已然杯盘狼藉。两位主任一同返回客房,互道晚安。关上房门的靳鸿傧还在玩味着阮主任先前的宽慰。世间万物有始亦有终,那些烦心的事情要是能够尽早结束该有多好。 6月18日 历史总在不停地重演,无论是开心还是悲伤的事情。不过倘若演绎的频率过于频繁,便会给人带来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感。 柳川嵘再一次抵达紫渊山庄客房部的三楼,336的房门上还贴着封条,不过他此行的目的地却是302客房。不同于其他房间里空调都是在制冷模式下运作,302房间的空调却被设定在了除湿通风的模式。 一具尸体倒在床上,那便是宋科贤死后的样子。非常诡异的是,尸体鼻下至上脖颈部分再次被人削了去。平日里机灵诡诈能说会道的宋科贤被人砍去了下颚后的模样还真是滑稽。这具尸体的胸骨同样出现了多处断裂,心脏也不翼而飞。 人死了不过就是一摊肉。 大床倚靠的墙壁上方,有一个用血渍写成的英文单词“justice”,翻译成中文就是正义的意思。讽刺。 单就犯罪现场而言,不禁让人怀疑倪仙燕和宋科贤是被同一凶手所害。不过有别于倪仙燕的尸体,宋科贤尸体的其他部分并没有遭到分解,因此302房间里的血泊并没有上一桩命案那么夸张。此外,另一个显著的不同点在于,宋科贤缺少的是右手,而倪仙燕则是左手。 现场的单反相机“啪嗒啪嗒”不停作响,带着手套的刑警们在屋子里穿梭忙碌,这一幕倒是和一周前一模一样。同样,302房间里只发现了被害人所穿皮鞋以及酒店拖鞋的鞋印。刑警们在这里也只提取到了被害人、服务生以及上一位房客的指纹。阳台的窗户依然是上锁的状态。浴室里依然检测出大量的血渍残留。直至收队,消失的尸块和犯案的工具依然不知所踪。不过柳川嵘却在屋子里意外地发现了3张房卡。 “缪队,查清楚了。多余的那一张房卡是336房间的,也就是倪仙燕生前使用的房卡。” 柳川嵘向缪义欣汇报着案情的调查结果。 “奇怪……为什么倪仙燕的房卡会出现在宋科贤的房间里?” “难道说宋科贤是杀害倪仙燕的真凶?毕竟这卡是在他带锁的公文包里发现的。皮包本身并没有撬开的痕迹。” “是那种密码锁?” “对。” “房卡上的指纹提取出来了吗?” “嗯,只检测出了倪仙燕和宋科贤两人的指纹。” 这句似乎能证实宋科贤犯人身份的证词却被缪义欣听出猫腻,他神色陡然一惊,补充问道,“酒店工作人员的指纹没找到?” “并没有。” “那么恐怕这张卡的实际持有人,就是犯人。” “咦?” “我猜测一周前犯人拿着336的房卡进入倪仙燕的房间,做案后他便清除了卡片上面所有的指纹,然后再让倪仙燕的尸体碰触房卡。这次他如法炮制又把宋科贤的指纹附着在了房卡上。只不过如此一来,那位亲手把房卡交给倪仙燕的服务员的指纹就不会出现在房卡上。这样的事情,恐怕只有凶手本人才能做到。” “原来如此。” “倪仙燕遇害后,我们谢绝了一切媒体采访,也特地关照过酒店工作人员,他们应该不会对外透露和案件相关的细节。” “照这么看来,杀死了倪仙燕的人才有可能模仿出上次的犯案现场。他是故意留下336房间的房卡,把第一桩凶案嫁祸给宋科贤,对吧,缪队?” “大概如此。” “那凶手还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柳川嵘得意洋洋地说了一句,似乎两起案件的真相近在咫尺。 “不过还不能掉以轻心。犯人在墙上用英文留言,或许是为了增加字迹鉴定的难度,这说明他有一定的反侦察意识。” “是不是也可以证明犯人受过很好的教育?” “那可不一定。现如今网络这么发达,只要会上网,就能获取翻译。说不定这还是犯人第一次书写英文。”缪义欣的推理严丝合缝。他摸了摸下巴,接着说道,“相较于上次案件,本案也有一些不同之处,一是尸体并没有被大块分解,二是死者的右手而非左手被人切割后带走。或许这些差别正是犯人在特定条件下不得已而为之的结果。法医那边怎么说?” “法医推断,死亡时间大约是在昨天,也就是17号晚上10点40分,死因是机械性窒息。” “被人勒死的?” “嗯,被害人的脚趾有一处淤青,可能是他被害挣扎时踢到了墙壁所致。” “宋科贤的社会背景比较复杂,得多派些人去走访调查。” “缪队,我们已经锁定一个嫌疑人。” “谁?” “吴春秀。” 在倪仙燕的案件中,吴春秀是宋科贤不在场证明的证人。不过短短几天时间,她便成了疑犯,原因无外乎这女人有着明确的杀人动机。 “哦?她不是宋科贤的老相好吗?”缪义欣暗自嘀咕了一句。 “16号下午,宋科贤曾去工作单位附近的派出所报案被人袭击,而袭击他的人正是吴春秀。被害人眉骨处的伤痕就是当时受伤留下的。” “这还真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男人。” “说不定吴春秀为了提前上位和宋科贤一起谋害了倪仙燕。事后前者又发现宋科贤还有别的女人,于是便再度犯案。” “的确有这个可能。对了,302周边的房客调查过了吗?有人听到过搏斗的动静吗?” “302周边没有其他人入住。” “什么?确定吗?” “不会错的,缪队。” 缪义欣像是灵魂出窍一般原地伫立,头脑里各类线索有序罗列,编织成一张纵横交错的逻辑网。电光火石之间,他想通了其中的道理。 “分尸会产生不小的动静,特别是对于骨骼的切割。倪仙燕被害当天恰巧遇上雷暴雨,分尸的声响可以被雷声掩盖。可是昨晚并没有下雨,也没有打雷。恐怕凶手是避免惹人注意,便减少了不必要的分尸。不过光这么做还不够,最为稳妥的方法便是让死者住在一个远离其他房客的地方。” 柳川嵘听着缪义欣的分析,也提出了自己的观点,“这会不会只是一个巧合,被害人只是碰巧住在一个周围没有房客的屋子里,可凶手本人并不知道这件事?” “这次在302房间对面的房门上发现了胶渍没有?” “我特意查看过了,对面的303房门猫眼附近都很干净,没有胶渍。” “这就对了。在倪仙燕的案件中,被害人对面的335房门的猫眼上方留有胶渍,我们当时推断那恐怕是犯人为了避免在进入336行凶时被335的客人看到,所以故意在335房门猫眼处用胶布贴上纸巾遮盖。而这次302对面的房门却没有胶渍。如果凶手是同一人,你想想,这其中的原因是什么?” “难道说凶手知道这次302对面的房间没有住人?” “对,这是第一层解释。” “第一层?” “还有另一层解释,那便是在第一起案件中,335房间的客人和凶手非常熟悉,一眼便能确认凶手的身份。” “335住的是阮淮冰,你是指凶手可能是和他同在一个科室的靳鸿傧?” “在这种解释下,靳鸿傧的确具有犯案的可能。现在说回第一层解释,凶手如何能确认302对面房间没人呢?他或许可以直接敲击房门确认,但如此一来势必会引起对门房客的注意。更为关键的是酒店客房的入住状态是动态变化的。也就是说,现在303房空着,不代表两小时以后那间房依然空着。而杀人分尸又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难道说?”缪义欣的一番话打开了柳川嵘的脑洞,后者正以一副不可思议的目光打量着队长。 “没错,在第一种解释下,准确地说,凶手不是确认了被害人周围的客房没人,而是他有能力把被害人安排在一间周边没人的房间。这样的事情通常只有酒店前台人员才能做到。17号当晚,在前台轮班的人员查出来了吗?” “嗯。” “是谁?” “周卿还有……”柳川嵘停顿了一下,然后低声说出了另一个名字——“杨悦晴”。 缪义欣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安的神情,像是被过了电一般。柳川嵘察觉出了老大哥的异样,他忙不迭地找补了一句: “缪队,靳鸿傧和吴春秀也都有嫌疑。如果犯人真是酒店员工,那她为什么在实施第一起凶案的时候,不也给倪仙燕安排一个远离人群的房间呢?” “嗯,你说得有道理。不过关于这点,我想至少有三个备选原因可以解释。一是倪仙燕那起案件里,杀人是一个突发的行为,并未在凶手的计划之中;二是当时客房比较紧张,凶手没有办法将被害人安排在一个远离人群的房间;三是犯人没有预料到被害人会在10号当天入住,所以也没能在自己当班期间实施暗箱操作。” “再或者……会不会是因为凶手提前看到了天气预报,知道当晚会有雷阵雨,所以不需要把她单独安排起来。” “理论上说得通,但是实际操作起来却不太可行。现在已是夏季,天气预报并不靠谱。而且下雨时究竟打不打雷,雷声够不够响,能不能遮盖分尸的声音?这些都是临时性因素,很难在作案前就确定下来。” “嗯……对了,缪队。我们在302外侧的门把手上发现了些红色的物质,就一点点。” “是什么东西?” “油漆和动物血液的混合物。” “确定不是人血?” “确定。应该是家禽一类的血液,最有可能是鸡血。” “真是奇怪,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当务之急,是重点调查吴春秀、靳鸿傧、杨悦晴以及周卿。还有就是宋科贤,他这些年赚了不少钞票,也用了很多下三滥的手段。多走访一下他身边的人,看看他有没有什么仇家,特别是能和倪仙燕沾上关系的人。毕竟这两起案子为同一人所犯的可能性极高。” “放心吧,缪队。” “再把和宋科贤关系较为亲密的人也排查一下,尤其是吴春秀。凶犯把倪仙燕的房卡放进了宋科贤带锁的公文包,这说明凶手可能知晓公文包的密码。你通知下小李他们,那些11号办理了离店的,并且17号当晚还在外地的房客,基本就可以排除嫌疑了。外地旅客要是没有疑点,就让他们尽快收队。” 柳川嵘一边记录着缪队的指示,一边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第二起案件把时间绕成了一个轮回,把气氛压榨得异常诡异。笼罩在紫渊山庄上空的疑云,有如西西弗斯推石一般周而复始,只增不减。 ------------ 第十一章 嫌疑人 夜幕四合。又到了灯红酒绿的档期,商业圈的光景依旧人声鼎沸。 某家顶级购物中心里铺摊着各种国际一线奢侈品牌。纸醉金迷的世界永远都不缺捧场的人。有人来此只图开开眼界,瞧见标价牌上的数字后也就转身离开了,这样的人多半是单身族或是已婚的工薪阶层。有人一时头昏脑热,不惜透支刚刚到手的薪水,买了一些在网上花十分之一价钱便可购得的商品,这样的人多半是带着年轻的女友来体验花花世界的恋爱中人。 还有些人是商场里的老主顾,他们购物时似乎只认牌子,不管价钱。这些人里,部分人把消费品当作生产资料,他们只有把自己包装得派头十足,才能在生意场上被合作伙伴高看一眼。而剩下的一类人,却是在广告的轮番轰炸下,心甘情愿地支付着品牌溢价。消费主义好似一门吸血的宗教,在世界各地同化着算不上聪明的信徒。 商场一楼总是被各大化妆品专柜霸占,这里永远飘散着混合的香气。缪义欣和柳川嵘对这些味道并不感冒,特别是柳川嵘,闲来无事的时候,他还会被女友拉上,游走在这些粉粉绿绿的地方。据说香水的功能之一便是取悦异性。可是作为一个糙老爷们,小柳却觉得这类味道闻多了,难免让人反胃。 一家奢侈品专柜里,吴春秀正在招待一位看上去比她还要年轻的女士。虽然售货员常年向别人兜售着价值不菲的商品,可她自己却从来不用这些高档货,理由无非是可怜的性价比。营业员的态度非常殷勤,完全看不出那日在宋科贤面前耍狠撒辣的影子。 眼前这位女士看上去是一个不错的金主,她的身边还站着一位至少要比她大上一轮的男子。经验告诉吴春秀,这样的组合,往往意味着一掷千金的商机。殷勤归殷勤,可售货员骨子里并没有那种低三下四的奴性,毕竟她卖的可是家喻户晓的顶级奢侈品,这牌子代言人的海报常年占据着全球一线城市抢眼的位置。有时候,吴春秀甚至幻想着自己也是那幅海报中的一块拼图,一个像素。抬头的间隙,她瞧见了一身便装的刑警。在她的眼里,缪义欣和柳川嵘成了不折不扣的不速之客。 “……事情就是这样。那天从派出所出来以后,我也没有见过他。发信息骂他,他也没回我,打电话也不接。我猜他是彻底把我拉黑了。”吴春秀把最近发生的不愉快一股脑儿地都吐露了出来。她似乎并非在参与案件的调查,而是在接受心理医生的疏导。让她回过神来的是刑警接下来的一句话: “宋科贤已经死了。” “死了?”吴春秀一脸惊讶的表情,也不知道是不是刻意为之。 “这不正合了你的心意吗?” “我……我可没杀他。” “那17号当晚,你在哪里?” “17号……我白班。下了班,我就见了律师。为了应对房产的官司。” “你们待到几点?” “晚上6点多吧。” “之后呢?” “之后我就回家了啊。这阵子为了房子的事儿,我都心烦意乱的。也没心思逛街娱乐。” “回家后就你一个人吗?有没有和其他人接触过?” 警方这句就是在调查吴春秀的不在场证明,这让吴春秀一时半会儿间有些捉襟见肘。 “没有……他这是死有余辜,不过,我……我真没杀他。他这种人肯定得罪了不少人。说不定,我那天和他发生纠纷的时候,就被居心叵测的人看见又加以利用了。一定是有人想加害于我。我可没杀他。我没有。” “你怎么知道他是被人杀死的?我们进来后关于被害人的死法可是一个字都没透露啊。” “这不是明摆着的嘛。他要是寿终正寝,你们会来找我?我并不知道他是被人杀害的,我只是在反复强调自己没有杀人。再说了,我和他的破事,闹得沸沸扬扬,警局里也有备案。我要是杀了他,岂不是等于自投罗网?要是真想和他同归于尽,我就不会还在操心房子的事情,对不对?” 吴春秀把话说得有理有据,可是对面两名刑警并没有随声附和。毕竟,越是有悖于常理的表现越是隐藏着胆大包天的动机。 “你那天是不是把他的眉骨给敲开了?” “这是我干的,可那看着吓人,其实就是皮外伤罢了。这和他的死没关系。”吴春秀似乎已经忘记了宋科贤的死,她只顾着撇清自己的嫌疑。这种为人处世的宗旨倒是和宋科贤一模一样。 “据你所知,他宋科贤还有什么仇家吗?” “他这人人品卑劣,手段下作;只有一个优点,就是守口如瓶。仇家什么的,你们去问问他的同事吧。我是真不知道。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他前两天和我提起过,最近好像被人跟踪了。” “被人跟踪?” “嗯,他也就是这么随口说了一句。我觉得他就是平时亏心事做多了,这会儿担心鬼敲门了。” 吴秀春似乎忘记了在宋科贤做过的众多亏心事当中也包括佯装帮她一起坑害董鄂婧的那一件。人,向来都是利己主义的动物,仁义道德只是为我所用的工具罢了。 “你有想过嫁给宋科贤吗?” “啊?” “毕竟你们还保持着那种关系。” “我以为一直是我在吊着他,没想到却一直被人利用。” “你不是打算取代倪仙燕吗?”柳川嵘这次的问话更加直截了当。 “你这话什么意思?”吴春秀产生了警觉。 “就是取而代之,成为宋科贤的妻子。” “没有。我和他之间就是利益关系。我可没想着和他白头偕老。做他的老婆那还能睡个安稳觉吗?我还是想找个老实人嫁了,踏实。”吴春秀这话道理不假,可她心里是不是这么想的,只有天知道。 “呵呵。”两名刑警借用笑声当作敷衍。 “宋科贤有个公文包你知道么?” “见过,黑色的。” “密码是多少?” “拜托,你们就别套我了好吗?那么重要的东西他能告诉我,要是别人知道那密码,估计他就换包了。” 尽管被嫌疑人识破了用意,不过警方还是从侧面证实宋科贤的确有使用密码的习惯。 “他是怎么死的?” “被人分尸了。”缪义欣选择吐露实情是为了试探对方做何反应。没想到,吴秀春接下来的答复也是无比真实: “活该。”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女人脸上一副有恃无恐的得意。 对吴春秀的调查,依然没有取得实质性的进展。走出商场的时候,柳川嵘依旧是一脸的纳闷: “办了这么多案子,还是头一次见到嫌疑人这么理直气壮的。” “估计得把宋科贤挫骨扬灰才能让她满意。” “缪队,你看她是犯人吗?” “不好说。酒店17日当晚的监控似乎也没有关于她的影像。” “会不会是她雇凶杀人,这样就可以让自己撇清关系?” “既然宋科贤能背着倪仙燕还傍着吴春秀,那吴春秀也可以背地里再整出个第三者来。不过她最近又要上班,又要应付官司,假使真想要寻仇报复,也应该过了这阵子再动手,为什么非要这么急不可耐呢?” “哎,越说越糊涂了。” “记住,在没有明确的证据证实之前,任何主观臆断都是不靠谱的。” 说话间,缪义欣眯起了眼。这片商业区不乏灯红酒绿、光怪陆离。这里进出的人物各式各样,他们中有宋科贤也有吴春秀。数十亿交易数字的背后暗涌着一个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欲望。欲望被塑造成琳琅满目的形状,刀子便是其中之一。 “缪队,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刚刚吴春秀口中提到的,跟踪宋科贤的人究竟会是谁呢?” 6月19日 对比平时,今天的靳鸿傧刻意加快了接诊速度,书写在病历上的字迹也潦草了一些。昨晚六点多钟的时候,缪义欣和柳川嵘去他家登门造访,因为宋科贤被杀了。案发时间是在17日的22点40,而那个时间段里,他正和同事阮淮冰在餐厅里大快朵颐。等他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都快23点了。虽然进食之前他曾离席3分钟去了趟厕所。不过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完成诸如杀人、分尸外加藏匿尸块和犯案工具的作业,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因此靳鸿傧有着确凿的不在场证明。两位刑警在了解到详情之后,倒也没有为难他,不过医生瞧得出刑警们离开时略显失望的表情。 宋科贤的死对于靳鸿傧而言无疑是一件好事。也正因为如此,警察才会怀疑上自己。不过人逢喜事精神爽,对于警方的怀疑,他并不介意。今天下班后,医生就要去老倪家看望被接管的小宝。细细数来,已经快有两个月没见到女儿了。有些人的模样,光是想想,就让人魂牵梦绕;有些事情的结局,光是念念,就令人激动不已。整个下午,靳鸿傧都乐呵呵的,像是中了彩票一样,直到他接诊完最后一位病人。 回到住院部,主任匆匆查完房便换下了白大衣,他走出大楼的时点比医院规定的下班时间提前了半个小时。阮淮冰是在靳鸿傧离开一个多小时后才换上便装下班的。同样身着便装的缪义欣在医院门口拦下了他。几句闲扯之后,两人便径直走向不远处的咖啡厅。 “你们还在怀疑靳主任?”阮淮冰的大嗓门彰显出他的不满情绪。在他眼里,刑警似乎有些执拗,也有一些不近人情。好在咖啡店里播放着古典乐,阮淮冰的嗓门并没有招致旁人的侧目。 “只有调查清楚真相,才能彻底排除他的嫌疑。”缪义欣淡淡说了一句,却没有具体解释再度怀疑靳鸿傧的原因。尽管阮淮冰也是一个聪明人,可毕竟隔行如隔山,有些话多说无益。 “我刚说的都是事实。晚上差不多7点开始,我就和他在一块下棋,直到10点多钟我们又一起下楼用餐,我和他分开的时候已经快11点了。” “所以这段时间他都没有离开你的视线对吗?” “你要是不信可以去问酒店的服务员,再不行,你可以调看监控嘛。”看来阮淮冰并不知道客房部只有一楼大厅的监控可以调看。“吃饭前,他是去了趟洗手间,那是因为要剥龙虾。他这人有洁癖,我们科室里的人都知道。他来回也就3分钟。3分钟恐怕从餐厅到客房来回一趟都不够。” 缪警官点了点头,算是对于上述推论的肯定。不过接下来他还是提出了自己的质疑: “靳鸿傧在单位里会和你们下棋吗?” “嗯?” “我的意思是,靳鸿傧是个独来独往的人,下了班也不怎么参加聚会活动。他突然找你下棋是不是有些不同寻常呢?” 缪义欣这话问在了点子上。说实话,当晚被靳鸿傧找上门的时候,他自己也是一阵纳闷。一时间他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你们之前下过棋么?这是不是你们第一次下棋?” 阮主任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当晚你有推辞嘛?对方态度是不是很强硬?”缪义欣的提问步步为营,好像案发当日,刑警就在现场一样。 “我说不上来。” “你们总共下了几盘?” “六盘。” “这么多?” “因为我们下得难解难分。比分一直交替上升。” “你赢了几局?” “三局。” “这么说来,他也赢了三局,第一局是谁赢的?” “是我。之后基本就是他赢一局,我赢一局。” “嗯……那又是谁提议去吃的夜宵?” “也是靳主任。” “果然如此。” “缪警官,你是不是怀疑靳主任故意拉着我做不在场证明?”不愧是学医的高智商人群,阮主任一下子便看出了上述问话的含义。 “是。不过今天的对话,希望你暂时对他保密。他这两天上班有没有不同往常的地方?” “他今天下班有些早。不过听说是为了去看女儿,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嗯。如果还有什么新发现,请你主动和我们联系。” “我不相信靳主任会杀人。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以至于我们都不愿意去怀疑他。” “在揭晓真相之前,我们应该尊重事实。你认识这个女人吗?”刑警说着,掏出一张相片递了过去。这似乎是一个例行公事的问题,可阮淮冰却给出了出人意料的答案。 “这不是我的邻居么,叫吴春秀对吧?” “她是你的邻居?”缪义欣瞪大了双眼,确认着事实。 “嗯。不过是新邻居。在我对门也就住了1年多的样子。我一开始还误以为她是租房的房客。她怎么了?” “她是第二起凶杀案中被害者的情妇。那你有看过宋科贤出入你们小区吗?” 这次换做阮淮冰摆出了一副惊愕的表情。 “这男的我倒是从没见过,没见过。” “非常感谢你的重要线索。”缪义欣说罢,拿起桌上的账单便起身离开了。阮淮冰望着刑警的背影,手边的那杯咖啡他倒是一口都还没喝过。 靳鸿傧抱着孩子,闭上了眼睛。这是一种百分百沉醉享受的表情。他的额头使劲在女儿的大脑袋上蹭了蹭,那是父亲能够表达失而复得心情的唯一举动。不过这下怀里的小宝可不乐意了,她一个劲地踢着小腿不说,还梨花带泪地扑腾了起来。靳鸿傧睁开眼,慢悠悠地摇曳起小宝,嘴里不停念叨着“哦哦哦……”。他的手法有些笨拙,腔调也有些生疏,显然哄孩子并不是大夫擅长的事情。 一旁的老倪看着父子团圆的画面,脸上乐呵呵的。这是倪仙燕去世之后,他第一次重新展露笑脸。宋科贤的死,他是听靳鸿傧说的。对于这个女婿的消失,老人家并不介意,既谈不上悲伤,也说不上欢喜。在经历了丧女之痛后,老人家的情感变得有些麻木。宋科贤的死于他而言不过蝼蚁一般,不值一提。 “叔叔,再过些天,我就把小宝接过去。” “你白天还要上班,保姆请好了嘛?” “我觉得那个樊妈挺好的,我准备继续雇佣她。打算给她一样价钱的工资,只不过换个地方上班而已。不过光靠她一人还不行,如果叔叔您得空的话,白天多往我那儿跑一跑,给她搭一把手。您要是同意,我过两天就去再配一把钥匙。” “我看啊,也不用这么麻烦。你让保姆来我家住就好。我家地方宽敞,而且过些天你阿姨就回来了。我们俩一起在家看着小宝更方便。小傧你是个好孩子,我们老俩口也希望你能再找个好的。其他条件我们都不提,就指望着对方和你一样人好,对我们这个外孙女儿好就行。等你完婚了,孩子也大一点了,你再把她接过去也不晚啊。” 老人家说得很是诚恳,靳鸿傧听了眼角一阵发酸。风波看似将要过去,过往温馨的日子似乎又会被重新拾起。 ------------ 第十二章 风铃 6月20日 清脆一声门铃,樊娟估摸着是靳鸿傧来了。她这个佣人突然没了雇主,命运的轨迹比剧本的演绎还要无常。可她还得养活自己,还得打工吃饭。倪家人对她不赖,她带小宝也已半年有余,这两天没瞧见孩子,心里还有些空荡荡的。她希望能把这份工作继续下去,哪怕是换一个雇主。正当她盘算着如何向倪家人开口的时候,今早靳鸿傧就主动打来了电话。既然是对方主动开口,她就没必要再献上殷勤,整个上午,樊娟都在琢磨着怎样才能为自己多争取些福利待遇。 保姆打开防盗门,鼻翼下的赘肉不自觉颤动了一下。对面站着的这个男人竟然是曾来造访的刑警。在这次询问中,缪义欣重点提及了两个关键人物:一个是宋科贤,另一个则是靳鸿傧。 “最近靳先生只来过一次,为了看看孩子。不过宋先生不太乐意。”樊娟回忆着最近发生的事情。 “然后呢?” “靳先生想硬闯,被宋先生推倒在地。他们还差点打起来。” “打起来?” “嗯,靳先生连拳头都举起来了,不过他最后还是走了。” “你亲眼看到的?”缪义欣不太理解那天靳鸿傧的转变。 “是的。我当时在门口偷偷看着他们。警官,你是怀疑靳先生杀了人?” “不知道。但是掌握第一手资料很重要。” 樊娟不再追问下去,毕竟这与她当前扮演的角色并不相符。 “据你了解,除了靳鸿傧,宋科贤生前还和谁结过怨?” “额……有一个姓田的人,两个月前曾上门来吵了一架,他当时嘴里骂骂咧咧的,说宋先生和倪小姐就是一对狗男女。” “哦?这姓田的是什么人?” “他好像是房子的前房东,那天他还说……还说老子要带人砍了你们一家人。”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缪义欣眼前一亮,他郑重地做了记录。 “我上次来的时候,你怎么没反映这个情况?” 樊娟的脸上泛起一丝为难的神色,她自觉理亏,只好和缪义欣玩弄起了文字游戏,“警官,上次你问的是谁和倪小姐有矛盾,可这个田仄伦似乎是冲着宋先生去的。而且……宋先生也不愿佣人多嚼舌头,毕竟那是他的家丑,不好外扬。” 擅长左右逢源的保姆究竟还隐藏了多少消息?缪义欣来回打量着她,直到佣人感觉到了一丝忸怩。 “那除了田某人?他们还有其他仇人嘛?现在你可以大大方方地说了。” “其他人,我就不清楚了。” “你要不再想一想,知情不报的话……”缪义欣的话还没说完,樊娟这头就一惊一乍起来。 “哦,对了,对了。上个月,倒是有一桩‘怪事’发生在了倪小姐的身上。” “什么怪事?” “上个月15号是倪小姐的生日,当天小姐收到了 1000元的话费充值,但是不知道是谁充的,感觉很奇怪。我听她开始自言自语了几句,想了一会儿,又默默叹了口气。” 沿着这条线索顺藤摸瓜,警方很快便查到了给倪仙燕充值的人,不是外人,正是靳鸿傧。当缪义欣问他为什么在离婚后还要给倪仙燕充值的时候,医生淡淡地说了句: “以前每年生日都会送她些什么,突然不送了,心里就不踏实。” “那倪仙燕知道吗?” “不知道吧,至少我没告诉她,事后她也没问过我。” “说实话,我不太理解你这种行为,作为一个老爷们儿。” 靳鸿傧哑然一笑,看似懦弱的男人,实则有着超越世俗的心理素质。 “我快三十了。也渐渐活明白了。为什么非得让别人的感受左右自己呢?礼物也好,金钱也罢,不管是谁送的,只要对方能感知到这个世上有那么一个人在默默地关心着她,心里一定是开心的吧。”男人说这话时的表情就像是个童真未泯的孩子,思无邪。 “可是她…….背叛了你,和另一个男人……跑了。”警官故意使出了激将法,为的就是要确认嫌疑人的反应。这话对靳鸿傧而言过于残忍,缪义欣因此说得吞吞吐吐。 “有些事情,不争便是争;有些事情,放不下便是放手了。”医生迎着警官的目光把话说了出来,内容含糊其辞,语气却没有半点的闪躲。 这次走访调查几乎排除了靳鸿傧对倪仙燕的犯案动机。后者给前妻充值这事至少说明前夫没有杀意。况且靳鸿傧也没对其他人提及过此事,包括从中获益的倪仙燕。他也不可能预料到樊娟会把此事告知警方。事实上,在第一次走访樊娟的时候,后者压根就没提到这件事。要不是警方二度找上门来,这个秘密恐怕会陪同倪仙燕一起长眠不醒。这么看来,当初靳鸿傧放弃房产,“成全”前妻也是出于自愿,这么痴情的一个人怎么看也不会存有杀妻的念头。 靳鸿傧对于倪仙燕的感情似乎就像一碗后劲十足的酒。初品几口,平淡无奇,可待酒精渗入血液,浸润筋骨,便是一阵的目眩神迷。他没有央求刑警们尽快将罪犯绳之以法,也没有声泪俱下表达悲恸之情。可他的确把房子送给了倪仙燕,遭受背叛的时候选择了和平分手,并在此后的日子里依然默默地送上祝福。尽管缪义欣无法理解这个男人的宽阔“胸怀”,可这世上本就有很多瞧不明白但又客观存在的事情,杀人也是其中之一。 虽然心中还有一些小的谜团没有被熨平,但是考虑到缺少杀人动机和不在场证明,先前通过“胶渍”推理得出靳鸿傧有重大嫌疑的推论在此刻又被缪义欣亲手推翻了。那么犯人挡住336房间对门的335房间猫眼而没有遮挡302房间猫眼的原因,恐怕就是其有能力把被害人安排到四周无人的房里。因此宋科贤入住当晚,正在值班的杨悦晴和周卿,还有那个刚刚冒出来的田某人,就不得不被重新打量了。 下午的走访调查,杨悦晴和周卿是被单独分开询问的,这一细节的调整也暗示着她俩成为了警方怀疑的重点对象。考虑到杨悦晴是自己的同学,缪义欣特地带上了柳川嵘。小柳知道队长的心思,也明白大哥的难处。 “认识被害人宋科贤吗?” “不认识。” “17日宋科贤入住的当晚,是你还是杨悦晴给她分配的房间。”缪义欣的提问单刀直入,其实是在明知故问。 “是杨经理。” “把宋科贤分配在一个四周无人的房间,你怎么看?” “经理这么做一定是有她的安排,我不太好说什么。” “你一五一十地反映问题就行。” “嗯。”周卿答应的声音很轻很轻。 “或者这么说吧,如果是你接待,你会把被害人安排在哪里?” “我……我会把他安排在2楼。” “哦?为什么?” “因为客人订的就是大床房,大床房都在2楼。” “那杨悦晴为什么把他安排在了3楼?” “杨经理说,反正3楼豪华房空着,这么做既不会增加酒店成本却可以提升客人的入住体验。我觉得杨经理说得对。” “不过你感觉这当中有什么蹊跷对吗?” “我……我说不好。我知道的都说了。” “被害人入住当时怎么说?” “他一开始不太乐意,想入住大床房,还想要一个折上折,不过经理没有同意。经理解释酒店业绩不佳,现在入住的人有刚性需求,所以不需要再给额外的折扣。我觉得是这么个道理。” “17号晚上10点之后,你有离开过前台嘛?” “去过两次厕所。” “多长时间?” “五分钟吧。” 又是一个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周卿走出房间不久,杨悦晴便被带了进来。她那标志性的微笑里没有掺杂半点的私人感情。缪义欣生硬地朝她点了点头。有那么一瞬间,刑警不知自己应当如何自处。 “17号宋科贤入住的当天,是你接待的?”问话的人是柳川嵘,这次换做缪义欣负责记录。 “是的。”不同于上次配合调查时的短袖着装,今天的杨悦晴穿了一身米色长袖。她的坐姿依然端庄挺拔、岿然不动。 “那你能说明一下为什么把他安排在四周无人的房间吗?” “因为四楼、五楼、包括三楼走廊东边都是这次参加学术会议的医生,这些人在18号就要退房了。所以我把新入住的客人尽量安排在另一片区域。如此那些隔日腾空的房间就可以用来接待整批的团客。” “可是306和308两间客房就都住了人。如果把宋科贤安排在304而非302客房,岂不是更好?” “你说的有道理,不过我当时也没多想,在西边的客房里随便选了一间。” 杨悦晴的话并没有漏洞,柳川嵘只得暂时放下纠结,继续提问: “案发当晚22点半到23点,你在哪里?” “我在前台负责接待,不过因为客人要求去了客房一次。” “出了什么事情?” “有位客人抱怨,说是房间里的床板有味道,我就去了一趟。其实我并没有闻到什么怪异的味道,但是本着人性化的服务理念,我们还是给客人换了房间,具体是由小周在电脑上操作的。” “你是几点离开前台的?” “我想想,大概22点30左右离开的前台,22点45就回来了。从客人那里出来,我去了趟洗手间。” “我有一个问题。作为领班经理,处理客人投诉时,不应该是由你指派低级别的服务员去做吗?” “按理是这样。不过这阵子我们酒店经营不景气,也裁了不少人。如果客人脾气不是很好,或者反映一些由于我们本身过失造成了问题,我会亲自上门致歉,以表诚意。而且这阵子入住的人很少,呆在前台也没什么事做,不如走走,活动活动。” “周卿这段时间有离开前台嘛?” “我在前台的时候,她都在我旁边。我去客房的时候,她应该也在。要不然客人的电话没人接待是要投诉的。” “那22点45之后,你有离开过前台嘛?” “后半夜我有几次离开了前台,去旋转门附近走动走动,不过应该都在监控范围之内。” “嗯。” “对了,在宋科贤入住后不久,当晚出现一人点名道姓要找‘宋科贤’。” “是谁?” “不知道。” “是这人吗?他叫田仄伦。” 柳川嵘掏出一张相片。看来此人早已进入了警方的调查视野。杨悦晴看着相片点了点头。 “应该是他。” “他是几点来的,找被害人做什么?” “22点10分左右,比宋科贤晚来了大约10分钟。他当时自称是宋科贤的朋友,要求我告知宋科贤的房间号。不过因为客人的隐私,我没有告诉他。” “后来呢?”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去了那儿。”缪义欣两人顺着经理手指的方向,那里坐落着客房的电梯。 “酒店的电梯不是需要客人刷房卡后才能使用吗?” “是的,不过他可以‘搭便车’。而且那里再往前走几步就能看到消防通道,如果找到了入口,也可以爬楼梯上楼。” “知道消防通道的人多嘛?” “客人一般都是走电梯,我们员工有时为了赶时间才会爬楼。不过这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现在人少,等电梯都很方便,花不了多长的时间。” “那你有注意到田仄伦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吗?” “有看到,大约将近22点25的样子。对了,他手里还拎着一个袋子,红色的。”杨悦晴的口气似乎是在检举揭发别人。 “多大的袋子?” “这么大。”经理说着分开双手向两位刑警比划着尺寸。 “他离开时有表现出紧张吗?” “当时他背对着前台,我没有看见。具体情况,你们可以再调看一下监控。” 其实在盘问杨悦晴和周卿之前,两位刑警就已经调取了监控录像。酒店工作人员的供述与监控画面并无差异,也与监视宋科贤的警员小王的口述基本一致。遗憾的是,直到现在,除了一楼大堂,客房部的其余摄像头依然是“聋子耳朵摆设。” 对于杨悦晴的问询已经结束了。缪义欣终于换上老友聊天的口吻调侃了一句: “杨经理,咱们客房部的监控还是没有修好嘛?” “嗯。因为这次维修牵扯到老旧线路的改造,所以还要协调电力局的时间。估计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那时如果凶手还敢犯案,定让他原形毕露。呸,瞧我这霉嘴。真希望不要再有类似的悲剧发生了。” 客房部的旋转门外,缪义欣正抽着烟。早在10分钟前,柳川嵘便自行离开了。天边泛起一片火烧云,映着警官微微泛红的脸。他这几日忙于办案,腮帮处又栽上了密密麻麻的胡渣,这看上去有些邋遢。傍晚的风已经不比白天那般燥热了。虽然听得见风声,可云朵似乎还是静止的。四周青松植被,远处炊烟袅袅,或许这就是常被念叨的岁月静好吧。杨悦晴从大厅里走了出来,尽管换了便服,却还是长袖的打扮。只是西裤改成了长裙,整个人便妩媚出了少女的味道。风微微吹乱了前额的刘海,也掀起了长裙的一角。 “嗯?怎么了,大队长?你是要留宿吗?我给你打个折。”杨悦晴笑咪咪地开着玩笑,没有半点提防。 “方便去你家坐坐吗?”刑警的回答直白的有些突兀。 女士撩拨了一下头发,大大方方地问道:“于公还是于私?” 这次换做缪义欣难为情了。尽管儿时的情愫早已经斑驳得辨认不出形状,可此刻的刑警依然没能正视经理的眼睛。 “去看看,把你的嫌疑给排除了,我也就放心了。” “那走吧,大队长。我还真没坐过警车。”杨悦晴指了指前方的桑塔纳,一脸亢奋的表情。 “这么多年了,感觉你一直都没变。”缪义欣说着,上前一步拉开了车门。 “为什么要变呢?” “大伙儿不是一直都在变嘛。我们中学那个体育委,篮球打得特别好的那个,后来吸毒了,前两年栽在了我手上,审讯他的时候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你确定他是后来才变坏的嘛?我可是记得他上学时候胆子就挺大,有一次还爬墙偷看女厕所。” “还有这档子事?” “或许从上学开始,大家就再没变过,所谓的教育只是对于天性的掩饰而已。变坏这种说法本身就是一种‘借口’。” 缪义欣瞥了一眼后视镜,杨悦晴的眼神格外犀利。他,踩了一脚油门;车,嗡地一声蹿了出去。杨悦晴打开了手机导航,把音量调到了最大。 “没事儿,不开导航也行,这城市我们天天跑,大街小巷全都烂熟于心了,而且…..” “而且我的居家地址,你们早就调查的一清二楚了,对吧?” 缪义欣哑然一笑,似乎是在道歉:“干我们这行的,迟早要把人都给得罪光了。” “那也不一定。” “哦,这话怎么说?” “我记得大队长上学那会儿就刚正不阿。可能你在入行前就已经把身边的人全都得罪了咯。” 刑警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些年除了副手柳川嵘,还真没人敢和他这么开玩笑。 “哎,干我们这行难啊。不过总有原因值得去坚守。” “我明白,就是那种飞蛾扑火的感觉。为了某个人,为了一句话。”杨悦晴看着前方的路,神情坚定刚毅。 车四平八稳地行驶着,在距离隧道入口1公里处经过了三保附中——缪义欣和杨悦晴一起上学的地方。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她会坐在他开的警车上,从学校门口呼啸而过。 “你看,围栏外的自行车棚都挪进围墙里了。”那一堵重新粉刷过的砖瓦墙隔绝了闲杂人等,也隔绝了青春回忆。墙那头的景象只能凭借记忆简单拼凑出个大概。只有住在记忆里的人,还保留着年轻时的模样。 “嗯,我记得你上学的时候还丢过一辆自行车。”对于杨悦晴的过往种种,缪义欣一直都记得。 “是啊,害得我那天走回了家,还能帮我抓到凶手吗?” “恐怕已经过了追诉期。” “时间跑的可真快,真想再回学校看看。” “学校都不让成年人进了吧?” “除非那个成年人带着警官证。” 这句稍带吹捧的叙述倒是让缪义欣再次上扬了嘴角。他稍稍朝左拨弄了下方向盘。 “哎呀,你别变道,别下隧道。从上面走!”杨悦晴突然着急了起来,一副惊慌不已的模样。要是她会开车,一定要去抢夺缪义欣手里的方向盘。 “你这是怎么了?”刑警说着再次打正了车轮的方向。 “我……我就是不喜欢呆在隧道里的感觉,好像下一秒就死在里面。”杨悦晴说着把手按在了自己脖颈上,那手好似一把锁链,禁锢了她的人生。女人的举动有些夸张,不过缪义欣并不认为她在撒谎。 突然就这么陷入了沉寂,亦如两人当年突然便没了联系。天边的火烧云仍在绚烂着,如同杨悦晴惊吓过后发烫的脸颊。车停在一个红绿灯路口,刑警低声说了句,“你刚才的模样怪吓人的。” “是吗?年纪大了,一定跟个老妖婆似的。” “为什么不结婚呢?”这话问的有些唐突,不过想必警方早就把她的案底调查的清清楚楚,包括是否单身。 “为了一个男人。” 缪义欣眉头随之一紧,“听上去像是都市偶像剧。” “也许吧。” “而且你也没有去上大学,尽管当年你已经拿到了录取通知书。” “嗯。” “你是个读书的苗子,为什么不去呢?” “我刚说了,为了一个男人。” 杨悦晴打开了车窗,把脸转向一侧。几缕头发在脸上胡乱地蹦跶,于是她又眯起了眼睛,视线里呈现出海天一线的感觉。 上楼的脚步声悉数停下。杨悦晴用钥匙打开房门的时候说了一句,请进。 这间公寓不到40平米,似乎一眼就能把它看穿。屋里没有什么摆设,简单、干净,也便于搜查。这居住条件的确比缪义欣预想得要寒酸不少,刑警的表情出卖了他的恻隐之心。 “破破烂烂的小公寓,让大队长见笑了啊。咱们要不先从厨房开始吧?去看看那里的刀具?”女人试图用她的直爽去破冰世俗的尴尬。 “呵呵,好。” 厨房里只有一扇橱柜,刀具全都晾在外面。凶手自然不会把呈堂证物大摇大摆地放在惹眼的位置。刑警关注的焦点恰恰是那些犄角旮旯的地方。不过此地简陋的好似一张油画,根本就没有用于窝赃的空间。出于职业习惯,刑警还是蹲下身来,这里敲敲,那里碰碰。再次起身后,缪义欣报以微笑,那笑意里包藏着歉意,也夹杂着一丝不言而喻的释怀。 下一间是客厅,把挂在墙上的钟摘下来之后,光秃秃的墙面上便只剩一片微微泛黄的白色。挂钟下那张木桌还是上世纪的产物:木材多处皲裂,油漆严重脱损,这再次说明杨悦晴的生活并不宽裕。两人目光又一次交汇,这次换做了杨悦晴微微一笑,淡淡的、涩涩的。 接下来是卧室和阳台,这两间屋子是连一块的,中间连一道拉门都没有。阳台上除了竹竿和晾衣架,只剩下一扇风铃,看样子像是新买的。卧室的面积也很寒碜,两三个橱柜里塞满了大大小小的物品。杨悦晴把它们一件一件地拿出来,又一件一件地塞回去,包括那些私密的东西。当胸罩、卫生棉这些物件铺摊在床上的时候,缪义欣真后悔怎就没带女警员前来协助搜查。不过今天的突然造访本就是一时兴起。警官认为,如果杨悦晴是犯人,那他一定要亲手将其逮捕,既是始于责任,也是出于保护。 所有地方都被检查了一遍,只剩下卧室里那个带锁的抽屉。杨悦晴早就准备好了钥匙。“吱”地一声,抽屉被拉开了。女士再次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警官拿起摆放在最上头的那个相框,刚想仔细打量的时候,女人便没好气地把照片给抢了过来。 “大队长,你可不能滥用职权,随意窥探别人的隐私啊。” “你抱着的那个孩子是谁?该不会是你刚说的那个男人的孩子吧?” “去去去,你就别瞎打听了。这是我姑姑家的孩子,我的外甥。” “你那时多大了?” “十八。” “真好看呀。” “大队长,你是打算追我吗?” 同样的对白在时隔20多年后再次上演,缪义欣依然选择沉默不语。窗外的风经由阳台吹进屋来,瞬间撕裂了岁月。回忆伴随着那句熟悉的“玩笑”闯了进来,是20多年前的感觉。 风依然在吹着,耳边奏起的风铃声响还在叮叮当当。 ------------ 第十三章 死胡同 这一番走访调查,基本排除了周卿的作案可能,因为她没有杀人动机,也没有作案时间,并且当时给宋科贤安排房间的人是杨悦晴。可是杨悦晴也是无辜的。虽然她在案发时间段里消失了15分钟,可经过证实,这期间有5分钟她是在客人房间处理问题,还有5分钟用于往返路程,剩余的那5分钟据其她本人交代是去解手了。即便她动作再怎么利索也不可能在5分钟里完成诸如杀人、分尸、转移尸块等一系列操作。难道说缪义欣关于“胶渍”的推理是错误的?对于杨悦晴和靳鸿傧的调查似乎已经走进了一个死胡同。于是专案组只能希望从那个名叫田仄伦的人身上发现新的突破口。 田仄伦,江湖人称田爷。男,离异。50岁,初中文化。20年前,他曾因寻衅滋事罪,被判处有期徒刑5年。出狱后他以经营网吧游戏机厅为生,这期间他挣了不少钱,因此也购置了多套房产。当初靳鸿傧和倪仙燕正是通过宋科贤从田仄伦那里购买下了现在的公寓。这层背景把两起凶案的关键人物全都串了起来。 6月21日 “那狗日的耍诈,讹了老子一把。真是死有余辜。”得知宋科贤的死讯后,田仄伦并没有掩饰自己的愤恨。即便在刑警面前,他依然我行我素口出秽语。嫌疑人不停摸着胳膊上的纹身,似乎是在刻意彰显着自己的江湖身份。 “哦?被害人是怎么讹你的?” “当初,我有一套房子就算是让这小子给贱卖的。” “仔细说说呢。” “我名下房子多啊,有的还是房改房,所以过户时要交的费用就特别多。卖房时,大家就说好了,我的报价就是到手价,所有税费我不管,都让买家自己交去,当时候那个姓倪的妞儿也在。可到了正式签约的时候,姓宋的那孙子出了阴招,在补充协议里加了一句‘过户时产生的税费由买方承担,以5万元为上限’。他奶奶的,就因为这句话,害老子白白丢了30多万。” “那你可以赔付违约金暂停交易啊?”两位刑警不太相信田仄伦的脾气愿意咽下这个哑巴亏。 “道儿上的兄弟都帮我打听了。当初这孙子就是瞧准了我着急用钱,所以才玩了这么一出。本来也就10万的定金,后来被他改成了25万。我还以为这小子提高定金额是为我好呢。事后才知道,一旦我违约至少得赔付双倍定金,也就是50万。那我岂不是亏的更多?他姓宋的要是正儿八经地替买家着想,那老子也就认了。可那孙子居然和姓倪的妞儿搞在了一起。妈的,拿着老子的钱去哄女人开心,真他娘的真欠。” 缪义欣故意干咳了两声,似乎是在提醒对方注意措辞。 “再后来呢?听说你去他家闹过,还扬言要杀了他们一家?” “没错,是有那么回事儿,因为我越想越气。要换做二十年前,我真能一刀捅了他。可我现在上岁数了,出大格的事情我不会做。但别人让我不舒服,我就要给他心里添些堵。” “哦?你都是怎么给他添堵的?” 听到这句话,田仄伦一时间哑然了。而缪义欣的眼神里则透露出一丝请君入瓮的意味。 “你在案发当晚去了紫渊山庄的客房部是吗?” 田仄伦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似乎是在为自己争取时间。看来警方已经掌握了一定的证据,接下来所说一字一句都得格外小心。 “是。不过我连宋科贤的面都没见到。他的房门锁着,我敲了半天的门,都没有人回应。不信你们可以去调看监控。” 田仄伦是真不知道酒店楼层里的监控是个摆设,还是熟知内情却故意多此一言,缪义欣并不清楚。 “你是几点到达他房门外的,呆了多久?” “晚上10点钟出头到的,待了不到一刻钟就走了。” “大堂经理并没有告诉你宋科贤的房间号,你又是怎么找到他房间的?” “我先上了2楼问了服务生,他说这层楼当晚没人入住。然后我就去了3楼,又问了另一位服务生刚刚入住的客人在哪个房间,对方直接就告诉我了。不过我敲门敲了半天,都没人出来答应,我都怀疑是不是那服务生记错了。于是又敲了敲302周边两个房间,依然没有反应。” 宋科贤被安排在一间周边都没有住人的房间,由此看来,田仄伦似乎并没有在说谎。不过为什么田仄伦反复敲门后,里面却无人作答呢?莫非那时宋科贤就已经遇害了?可是法医提供的死亡时间分明是在22点40分。 “你大概是几点敲门的?”缪义欣抛出了疑问。 “22点一刻。” 那时宋科贤应该还活着,可他为什么没有答应?难道是被犯人控制起来了么,或者眼前的田仄伦是在信口雌黄混淆视听? “之后呢?” “然后我就回去了呗,难不成还开房过夜啊?” “假如你见到宋科贤,打算怎么对付他?” “这……” “听说你当时手里还提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什么?” “那……那是…….” “你是自己说,还是想让我们搜出来。”柳川嵘说着,掏出一张搜查令。 “那里是一个罐子,里面装了油漆和鸡血。” 这一供述和在302房间外侧门把手上检测出的红色物质对应上了。与此同时缪义欣突然想起第一次遇见宋科贤时,对方衣服上大块的红点。于是警官继续问道: “这种事儿你不是第一次干了吧?” 田仄伦心头一惊,似乎被人揪住了小辫子。先前干的坏事儿,他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怎么就被警方发现了呢? “十天前吧,我把他车玻璃砸了,然后往他车里泼了半罐那玩意儿,然后还剩半罐。我就想再给他一些‘颜色’看看。” “你是怎么知道17号那晚他去了酒店?” “我没事儿的时候,就在他家楼下蹲着,他的车牌号我认识。那晚他开车的时候就被我逮着了。” 事实一经坦白,所有的细节似乎都被严丝合缝地衔接上了。原来这些日偷偷跟踪宋科贤的人就是田仄伦。 “被害人要是给你开了房门,你打算往哪儿泼啊?” “就泼他身上,让他出门的时候见不得人。”田仄伦说着,眼睛发亮,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是在描述一件违法犯罪的事情。 “那半罐东西还在吗?” “里屋放着呢。” “一会儿把东西交出来。我再问你,本月 10号晚上到11号清晨,你在哪里?”这句问话是在调查倪仙燕案发时田仄伦的不在场证明。 “和弟兄几个喝了酒,9点多钟散了之后就回家歇着了。” “在哪儿喝的酒?” “城西的劲松饭店。” “家里就你一人?” “就我一个啊,快乐似神仙。” 田仄伦结过两次婚,一次是在他入狱前结的,一次是在他出狱后结的。不过有些人压根就不适合结婚。两次婚姻都如过眼云烟,空欢喜一场。 “有人能给你证明吗?” “没人啊。为什么要给我证明?” “因为那天宋科贤的妻子当晚遇害了,地点也是在紫渊酒店。”缪义欣选择主动出击,把这个重磅消息给放了出去。 田仄伦因为房产和宋倪两人结了怨,事后他还去倪家闹腾过一次。在倪仙燕遇害后的第二天,老田又把宋科贤的车给砸了、泼了。而就在刚才,他还说宋科贤死有余辜。他的这些举动似乎都在昭示自己就是那个穷凶极恶的犯人。 “你们……要弄清楚啊,两码事儿啊。我……我是恨宋家人不错。但人……人不是我杀的。”说这话时,田仄伦低下了头,可屋里的光线却并不刺眼。 “所以你再想想,有没有谁可以给你提供不在场证明?” “我……我没有。但是你们可以调看录像啊,我那阵子压根就没去过紫渊酒店。” “酒店的监控坏了。”缪义欣又抛出这么一句,等于枪毙了田仄伦的不在场证明。 “……那你们可以问问酒店的人员,我要是去酒店的话,总有人会遇到过我的对吧?你们,你们不能冤枉好人啊。” “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你去把那半罐掺了鸡血的油漆拿出来吧。违法乱纪的事儿,以后别干了。” 经过技术科比对,那半罐红色物质同宋科贤座驾里残留的“油漆”以及从302房间门把手上提取的“红斑”,有着相同的化学成分。后经饭店员工证实,田仄伦的确在17日晚22点一刻左右出现在酒店的二层和三层并向服务生打听宋科贤的下落。 缪义欣的脑袋成了一口沸腾的锅,田仄伦、靳鸿傧、杨悦晴、吴春秀这些人名在里面不停翻滚着。刑警慢慢闭上眼,把主要线索逐一梳理了一遍。 倪仙燕案中,336对面335房间的猫眼上方留有两片胶渍,表明犯人曾用胶布把纸巾粘贴在房门外侧以遮挡猫眼。而在宋科贤案中,302对面的房门上却是干干净净的。缪义欣由此推断出,要么入住335房间的阮淮冰认识犯人,要么犯人可以在第二次作案时将被害人安排在一间周边没有客人入住的客房。前者把矛头对准了阮淮冰的同事靳鸿傧以及他的邻居吴春秀,而后者则把聚点投给了杨悦晴。通过警员小王的口述以及樊娟的证词,一名叫做田仄伦的人也进入警方的视线。这人被宋科贤设计白白损失了三四十万元。田仄伦因此还对被害人实施过跟踪、报复、恐吓等行为。 靳鸿傧——倪仙燕的前夫。倪仙燕遇害时,他声称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而宋科贤遇害时,靳鸿傧正和同事阮淮冰在一起夜宵。入住酒店期间,他只在13、14日的晚上离开过酒店。据其本人声称,一次是去了宋科贤那里,一次是去了老倪家。两次出门时他都没有带包,因此没有转移尸块和作案工具的条件。 杨悦晴——紫渊山庄客房部的经理。无论是在倪仙燕或是宋科贤案件中,她都没有充分的作案时间,可她的不在场证明又并不充分。其中有一个细节引起了警方的注意,那便是宋科贤被安排入住了一间四周无人的客房,而这正是杨悦晴一手操办的。 田仄伦——所有嫌疑人中作案动机最为充分的那个人。因为房产事宜,他与宋、倪交恶,曾扬言要杀了宋科贤一家。在倪仙燕案中,他没有不在场证明,但是紫渊山庄客房部的工作人员证实案发当日没有见过这个光头猛男,监控里也没有他的影像资料。要想避免被一楼大厅的摄像头拍到,除非绕开正门,从客房阳台那里徒手爬上3楼。案发当天下有倾盆暴雨,倘若田仄伦由户外进入屋子,必定会在地板上留下痕迹,可是现场取证的过程中并没有发现类似的蛛丝马迹。而在第二起案件中,田仄伦离开酒店后不久,宋科贤便遭杀害。除非他田某人从正门离开后又从阳台翻窗进入,否则无法完成犯案。 吴春秀——宋科贤的姘头,她对这男人的感情恐怕是又爱又恨。小三上位、报复渣男或许是她杀害倪、宋二人的犯罪动机。倪仙燕案发2小时前,吴春秀还与被害人发生了激烈的口角。而在宋科贤身亡时,吴春秀声称自己独自一人在家。碰巧的是,吴春秀还是阮淮冰主任的邻居。 倪仙燕遇害后,336房间的一张房卡凭空消失,直到宋科贤案发时,这张房卡又鬼使神差地出现在了被害人上锁的公文包里。在这张房卡上,只检测到了倪仙燕和宋科贤的指纹,却没有前台工作人员的指纹。缪义欣由此推断,持卡人先清除了房卡上的指纹,然后再人为地沾上了两位被害人的指纹,就此可以认为持卡人便是凶犯。 如果罪犯只有一人,在1V1的情况下制服被害人恐怕并不容易。有没有可能是多人同时犯案呢?宋科贤被害时,杨悦晴,靳鸿傧,田仄伦,吴春秀,他们四人身处不同的地方——杨悦晴去了客房,靳鸿傧在酒店小餐厅,而田仄伦则自称离开了酒店,吴春秀声称是在家中。似乎只有行踪并不确定的吴春秀和田仄伦两人有联手的可能性。 而在倪仙燕案件中,杨悦晴没有充分的作案时间。鉴于靳鸿傧在离婚后依然给倪仙燕话费充值,他应该不是杀害倪仙燕的凶手。如果存在合谋同时杀人,最有可能的组合又是吴春秀和田仄伦两人。可是吴春秀曾向警方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那便是宋科贤声称自己察觉被人跟踪,后经过警方排查证实,跟踪宋科贤的人正是田仄伦。如果吴春秀和田仄伦是共犯,女方又为何要出卖自己的同伙儿呢? 此刻的缪义欣仿佛置身在一个巨大的迷宫之中,每一条线索指向的出口都是一个死胡同。他在迷宫里东冲西突,四处碰壁,跌跌撞撞。 对比两具尸体,犯案手法存在着一些相似之处。倪仙燕和宋科贤都被人割去了从鼻下至上颈的部分,两人的心脏也都被人摘除。区别在于,倪仙燕被人砍掉了左手,而宋科贤则是被人砍去了右手,这是其一。其二,倪仙燕的尸体被分解成了好些块,而宋科贤的则相对比较完整。通过对比尸体切割面,法医认定两具尸体是被同一把小斧头所分解。 分尸是仇杀泄愤的表现。因为倪仙燕遇害当晚伴有雷雨,雷声可以掩护切割尸体的动静。而宋科贤案被害时,由于少了这层掩护,所以凶手没有对尸体做进一步分解。不过凶手为什么要取走两名被害人的心脏、腭颈、以及一只手呢?为什么女人是少了左手、而男人却是右手呢?这仅仅是出于记忆的偏差,还是其中暗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再有,倪仙燕案发现场,死者的耳环不翼而飞。而在宋科贤的犯案现场,被害人并没有丢失财物,只是他的手机不知所踪了。警方通过合法渠道调取了宋科贤近期的短信、微信、QQ记录,并未发现疑点。那么宋科贤为什么会出现在妻子遇害的酒店,这至今仍是一个谜题。 不过现在最令警方感到头疼的是,他们依然没能发现犯案工具和被带走的尸块。客房部的入口位于酒店大堂一楼,而且全都被监控所覆盖。考虑到斧头和尸块加一起的体积不小,刑警们一开始便锁定了那些在案发后带着背包或是旅行箱离开酒店的客人以及员工。专案组的小李等人曾奔赴外地调查退房的客人。不过这些人都在宋科贤遇害时身处异地,因此洗清了嫌疑。 缪义欣也曾做出这样一个推断:会不会是凶手把尸块和作案工具简单打包后,从房间阳台扔到楼下的篱笆地。之后犯人离开大楼,捡走了东西,如此便可以绕开大堂的监控。可是,阳台这一侧的房间全是湖景房,不少客人又都喜欢呆在阳台吹吹风、看看湖,特别是在凉快的夜晚。一个重物从高空抛落,难免会引起房客们的注意。由此看来这种方法过于冒险,不到万不得已,断不可行。 因为336的房卡出现在宋科贤上锁的公文包里,警方还调查了他的亲戚朋友。可宋科贤的老家在外地,宗族里只有他一人来到本市打拼。就目前掌握的资料而言,他的姘头吴春秀是最有可能知道公文包密码的那个人。尽管这女人对此失口否认,可警方似乎并不相信她的说辞。 缪义欣面前的烟灰缸里填满了一截截烟头,可他的手边依然星火点点。这行干了快20年,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么棘手的案子。公安厅的领导对这两起案件都颇为重视。这阵子,媒体们也对连环杀人案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兴趣。各方都需要一个真相,谜题也需要一个答案。刑警清楚地意识到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 第十四章 阴影 6月22日 医学院的一间教室里,学生们正聚精会神或是无精打采地听着课。他们当中有不少人对于自己的专业选择甚是后悔。据说人类对于自身机体的认知程度还不及对于浩瀚宇宙的了解。至于本科阶段的医学生,碰到难题后知道该从哪本医学书籍里去寻找答案就已经算是学业有成了。 讲台上侃侃而谈的那个人是靳鸿傧。相比较于做主题演讲,给学生们上课自然要轻松得多。毕竟在这间教室里,他是那个独一无二的权威。人一旦被权威加持,即便言语间有些结巴,也可以从容应对。桌案上的那套教材干干净净,摊开的那一页上也没有任何的勾画笔记。上课之前,靳鸿傧并没有特意准备,对于所要教授的内容,他早就烂熟于心了。还在上学的时候,他就给系里的落后生们说过许多遍重难点,谁让他自小就是一个学霸呢? 这或许也是得益于遗传吧。 眼前这些学生资质都挺一般。至少在医生看来,没有一个可以和念书时的自己相提并论。教书就是一项为了评选职称的任务,正如同先前他代表科室去参加学术峰会一样。其实,相比较于“传道解惑”,他更喜欢“治病救人”;相比较于课堂教室,他更喜欢病房诊室。靳鸿傧对于校园有着一种天然的排斥感。这一来是因为,他和倪仙燕就是在校园里认识的,那时候女方还在念着本科,而他已经是硕博连读的研究生了。其二,青葱的校园让他背负了厚重的内疚感,至于当中的原委,恐怕只有医生自己知道。 距离教室10公里外的一条巷口,田仄伦身边七八个老弟兄同一拨年轻的古惑仔横眉相向。“后浪”们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出人头地,无论涉足的领域是黑还是白。 “我说老头儿你都多大岁数了,还是收山回家躺着去吧。”对田仄伦说话的这人留着“非主流”的发型,那一片草绿色很是耀眼也很是滑稽。瞧面相,这位“非主流”至少比田仄伦要小上两轮。 “爷出来混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呢。你们这些生瓜蛋子,真他娘的操蛋。还顶个绿帽子在头上,我要是你爹,非给你剃了不可。绿色的,你们瞧瞧哎。”站在田仄伦周围的老江湖一个个都噗嗤乐出了声。他们的笑声里裹着不少邪性,流氓痞气跃然脸上。 “笑你妈啊笑,你瞧瞧自己,一个光头跟个电灯泡似的。还有旁边的那几个,发际线整的和地中海似的。我去,你们是组队要去拍光头强吗?”几个年轻人毫不示弱,一个个淫笑起来,相比对面的老家伙,他们笑得更加放肆大声。 田仄伦和“非主流”为了抢地盘,各自带上了“弟兄”在此约架。当年叱咤风云的大哥现如今却成了后浪的绊脚石、拦路虎。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想当年他田某人也是在小屁孩儿的年纪,从另一位大哥的手里“接管了”现如今的江山。要是换做10年前,他或许还保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资本,可现如今,他真的老了。同样不中用的还有他手下的这几个弟兄,老头儿们一个个腆着肚子,撑着场面。 “老东西,你怎么说,是乖乖把那几个铺子让出来,还是准备吃点皮肉苦啊?” “皮肉苦?一会儿谁他妈要是皮开肉绽了还有脸叫一嗓子,谁就是孙子。皮肉苦,哼,看老子不抽死你们。” 虽然狠话说得风光,可当两伙人短兵相接的时候,场面就没预想的那么漂亮了。都说拳怕少壮,这帮年轻人下起手来也是没轻没重。大叔们更多只能倚仗自身的经验还有体重。相比年轻人的拳拳到位,他们更喜欢把对方抱摔到地上,然后施展并不娴熟的地面技术与之周旋。不可否认的是,田仄伦虽然不比当年那么虎了,但他仍旧是最能打的那一个。尽管此刻他正大口喘着粗气,颧骨也因挨了拳头而肿了起来。不过杀红了眼之后,老田脸上依然翻涌着一股兴奋劲。这一战,他要为自己证明,证明他还是那个叱咤风云的老田头。 拳脚不长眼,老赵一个踉跄撞在了路边的电线杆上。过了好几秒钟,他才捂着鼻子缓过神来。从鼻腔里喷射出的鲜血哗哗淌个不停,如同拧开了水龙头一样。几个老家伙不约而同望了他一眼。老赵倒是表现得坚强,他摆了摆手,意思自己没事儿。不过脚边那滩血却在跑马圈地,野心勃勃地蔓延开去。距离老赵最近的田仄伦盯着那片血泊,一时间僵在那里不得动弹。战局从来都是瞬息万变,少了他这么一员虎将的参与,大叔帮渐渐落入了下风。老弟兄开始招架不住,纷纷呼叫“老田、田哥。”可田仄伦就和一个聋子似的对此充耳不闻。他的这种梦游状态直到鼻子上又挨了一拳方才结束。满眼的金星也宣告着属于他的“时代”正式落下了帷幕。 包括老赵在内的几个大叔都负了伤,那一地的鲜红终于盖过了“绿帽子”的风头。街坊们生怕闹出人命于是报了警。结果没有任何悬念,这十多人齐刷刷地蹲在了公安局里。要说这么热闹的景象,倒是好久没见了。 缪义欣从门口走了进来。他本打算再找田仄伦询问一下案情,可满世界都找不到他人,最后还是通过内部渠道打听才得知田某人被带到了区分局。这会儿田仄伦正在另一间屋子里接受问话,几个老弟兄趁着老大不在,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我说老田这是怎了,这次明明可以干掉那几个混小子。没想到最后时刻竟然是他掉链子。” “就是啊,我们一开始还占着上风,他倒好,就和中了邪一样。” “我鼻梁骨折,血流成那样,都没怂。田哥真是,哎…….”老赵说这话的时候,鼻孔里的棉球都浸染成了黑色。他一脸不屑的表情,似乎是起了另立山头的心思。 “我看啊,你也是个没谱的主儿。老大一开始挺横的,他就是看见了你流的一滩的血才和变了个人似的。” “这也能赖到我头上?我说他不会是因为晕血吧。” “不是吧,我跟了老大20年,没发现他有这个毛病啊?” “也难说,咱们上次大规模负伤的时候,他还没关进去呢。” “他进去那次,不也是血流一地,也没瞧见他怂。” …… 这些牢骚不经意间钻进了缪义欣的耳朵里。他在另一位民警的引领下走入审讯室。田仄伦看见缪义欣的到来,心里又是一阵嘀咕。缪警官和房间里的民警说明了来意之后,便站在了鼻青脸肿的嫌疑人面前。 “哟呵,田仄伦你这是被人欺负了啊?” “哼,光荣负伤。” “我刚才听说,都是因为你的悬崖勒马,才避免了更大的纰漏。”缪义欣故意刺激着这个“老油条”。 “我说你来这里干嘛?你那个案子不关我的事儿。” “关不关你的事儿,你自己心里清楚,认识吴春秀么?” “吴春秀?是谁?” “那你有去过X广场Y柜面买过东西么?”缪义欣反复确认着田仄伦和吴春秀认识的可能性。 “X广场去过,Y那家柜面卖的都是女人用的东西,我买它们做什么?” “那杨悦晴你认识吗?” “不认识。” “那你晕血吗?” “我……你才晕血呢。” “刚才斗殴的时候,怎么听说你见着血就收手了?” “我那是体力不支,心脏突然不舒服。”田仄伦信誓旦旦地说着,赶不及又做了一个手捂胸口的动作。 “行吧,你也老大不小了。这把岁数就别挥刀舞枪的了。” “我说警官,你别整天逮着我教育的挺来劲。你那个案子破了吗?你赶紧把犯人抓到,也好还我一个清白。”田仄伦把失利的火气都迁怒在了缪义欣头上,警官只是笑而不语地拍了拍老田的肩膀。 “你呀,就别装啦。” 缪义欣离开分局后,连忙驱车赶往田仄伦服刑过的监狱,找到了当时负责看管缪义欣的狱警。 “田仄伦晕不晕血还真不好说。但他服刑期间的确是发生了一件和血相关的事件。” “哦?请你详细说明一下。” “那还是他刚进来的时候。当时他和另一个姓姜的犯人关在一起。我想想啊,那人好像叫姜……姜齐扇。对,姜齐扇。这人患有抑郁症和狂躁症。监狱里的医疗条件嘛,也就那么回事儿。不巧的是,田仄伦睡觉的时候会磨牙。姜齐扇这人因此和田仄伦不太对付,两人经常拌嘴吵架。 有一次放风的时候,他俩又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起了口角。可没料想,这次姜齐扇突然就朝田仄伦冲了过去,然后掏出了一个事先藏好的玻璃片。周围的人都以为田仄伦会惨遭不测。可没想到姜齐扇却在田仄伦面前把自己给割喉了。颈动脉一破,那血喷的呀,哎。他倒下之前,血就像花洒一样,溅得田仄伦满脸都是。直到姜齐扇被抬走,田仄伦都一个人站在那里。我们这儿就是这样,狠得怕横的,横的怕变态不要命的。” “那个姓姜的犯人救过来了吗?” 狱警摇了摇头,“接连几天,田仄伦都没怎么吃饭,满脸的黑眼圈,人也瘦了不少。我估计这事儿给他留下了不小的阴影。后来我们便把他关进了单人间。” 人世间,打击报复的方法千差万别,其中一种便是通过鱼死网破的手段,达到“形影相伴,阴魂不散。”的目的。对于田仄伦的这段遭遇,缪义欣略表同情。不过正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田某人也不是例外。 6月23日 当柳川嵘再度现身警局的时候,手上拎着两袋喜糖。原来他昨天请假一天是忙着去民政局领证了。小柳的恋爱谈了整整8年,从念书谈到工作,中间几度大起大落、历经分分合合;好在一番坎坷过后,有情人还是修成了正果。据说,女方家是做生意的,背景相当殷实,婚房婚车都准备得妥妥当当。 办公室里充斥着剥糖纸的声音。同事们一边乐呵呵地吃着喜糖,一边不忘跟新郎打趣: “小柳,你可以啊。这婚结的,男方直接拎包入住的景象我还是头一次看到。” “就是啊,柳哥。嫂子还有没有类似的闺蜜啊?肥水不流外人田,干脆也给我介绍下吧。我看着你,自己都不想努力了。” “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你也不看看人家谈恋爱都谈出了八年抗战,这是得有多努力啊。” 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地开着炮,柳川嵘一字一句地受着。直到末了,他才回应了一句: “什么房啊,车啊的,就是经我这儿过一下手。到头来,还不是我俩孩子的?每代人辛辛苦苦一辈子,不都是为自家的娃儿打工啊?” 这话他说得特大声,连坐在角落里的缪义欣也听见了。倏忽之间,后者皱起了眉头,手心里的糖纸越攥越紧,发出滋滋的声响。 “小柳,你辛苦一下,带上小李、小王去倪仙燕家附近医院的儿科,还有靳鸿傧工作的医院查一下。查一下案发前三个月,有没有他们孩子的诊疗记录。” “缪队,你怀疑案件与两人的孩子有关。”职业素养促使新郎官从座椅上一下弹了起来。 “嗯,先查查吧。”说着缪义欣带起了警帽,起身朝门外走去。 “缪队,你去哪儿?” “我再去看看那个孩子。” 天被涂成了黑色,于是那些原本让人昏昏欲睡的路灯就变得耀眼了起来。在社区的露天篮球场里,靳鸿傧身着米色的无袖T恤,搭配深色尼龙材质的短裤,正在挥汗如雨。他这一身罕见的运动装打扮里,最为亮眼的是那双限量版的乔丹十八代篮球鞋。斜面上的鞋带纵横编织,就和棋盘似的。 这些年,街头文化悄然兴起。很多事情一旦和文化扯上关系,便有了编写故事的空间。于是乎球鞋就和股票似的,被各类商人玩家炒来炒去。靳鸿傧脚上这款蓝白配色的鞋子很是炫目,市场价格想必不菲。在医生看来,再好的鞋只有穿在脚上才算是物尽其用。不过这双乔十八也被打理得干干净净,除了鞋面因为运动挤压形成的皱褶,你很难看得出它是一双屡次驰骋“沙场”的战靴。 虽说是一双好鞋,可也无法弥补鞋主人丢失的运动能力。高中时候他纵身一跃还能勉强摸到篮筐,现如今他再怎么使劲都碰不到篮板了,不过那低手上篮的架势依旧有模有样。谁能想到,这位表面文弱的书生多年前还是个运动健将呢。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小宝对父亲不再认生。球场的远端,靳鸿傧的女儿正盯着篮球一下下地弹起又一次次地跌落。娃娃走起路来还不算稳当,那屁股一扭一扭的模样像极了憨态可掬的小企鹅。保姆樊娟跟在丫头的后面,生怕她有个闪失。 小宝扑倒在篮球上,球随即滚了出去。就在孩子身体失去平衡之际,樊娟一把将其提起。可这个小家伙并不打算吸取教训,她刚刚站稳便又朝篮球跌跌撞撞地走了过去。靳鸿傧见状抢先一步抄起篮球,跑到了三分线附近。他瞄准篮框,正欲出手之际,小宝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到了篮球架的正下方。出手的瞬间,大夫调高了投射的弧度和力度。篮球直直地砸向篮板,发出“嘭”的一声巨响,反弹了老远。球落地后眼看着就要滚出场了,却被另一只大手给捡了起来。 借着路灯,靳鸿傧瞧清楚了来者的模样。在过去的半个月里,他和对面这个警察都快混成老熟人了。 “缪警官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想起你们爷俩就过来看看。” 这时小宝也屁颠屁颠地走了过来。她指了指刑警手中的篮球,意思是想要。缪义欣觉得这个小家伙比上次见面时又活泼了不少。他把篮球放在了地上,小宝便将身子压在了上面。还没坚持2秒,球又滑了出去,这次樊娟并没来得及抱起小宝,也许是因为那里站着缪义欣的关系。 “带孩子去一边玩儿吧,我和缪警官说说话。”靳鸿傧很少直接了当地对保姆发号指令。 “你看上去恢复得不错。”缪义欣说话间望向远处。 “日子总得向前看吧,为了女儿,我也要撑下去。” “为了她可以牺牲一切对吗?” 刑警似乎话里有话。医生扭头转向一旁的铁丝网:“我们都被亲人温暖过,不是吗?” “我刚入这行的时候认为没有信仰的人是最可怕的,什么事儿都敢做。可现在我发现有信仰的人才是最执拗的,有时执拗到不可理喻。” “警官,你到底想说什么?”一阵风吹过,铁丝网外的树叶沙沙作响,医生的身体停止了出汗,每一根汗毛都警戒地竖立起来。 “我今天突然想到一件事。倪仙燕死后,你买的那套房子,其实就归属了倪仙燕的丈夫也就是宋科贤,还有倪仙燕的父母以及她的孩子。不过,宋科贤占了其中的大头。” “那又怎么样?” “可是现在宋科贤死了。也许你本就知道,他父母已故。所以那套房产他名下的部分,就会自动被你的女儿继承。而倪仙燕又是独生子女,她的父母就这么一个外孙女儿。所以实际上,你的孩子终将继承全部的房产。当然,你和倪仙燕要是没离婚的话,这套房产无疑也是你们的孩子的。现在发生了这两起案件,绕了一个大圈,似乎又物归原主了,对吗?” 风越吹越大,带起了阵阵沙尘,靳鸿傧本能地眯了一下眼。 “所以你怀疑我为了能让孩子继承房产,杀了宋科贤是吗?”这句略带挑衅口吻的话术似乎不应该出自文弱的书生之口。 “我觉得你是一个有信仰的人。” “单纯为了房产杀害宋科贤,这听上去也太疯狂了。只要给我时间,只要我愿意,我完全可以通过法律途径,对那套房产提出自己的主张。况且倪仙燕的父母也支持我这么做。我是一个读书人,没必要用杀人这种最激进的方式来处理问题。” 风把铁丝网吹得嗡嗡作响,听得人心烦意乱。靳鸿傧抬脚轻轻踢了一下铁丝网,这让缪义欣注意到了他脚上的那双乔丹篮球鞋。警官愣愣地打量着那鞋子,就像是瞧着一件失散多年的老物件。 “警官,即便我真有杀害宋科贤的动机,可那晚我都和阮主任呆在一起啊。”靳鸿傧似乎一直都保留着这个杀手锏,就是为了在这种关键时刻使出来。 “你说的不错。不过让我认为你不是凶手的原因还真不是那个不在场证明。” “那是什么?” “我觉得你不会杀了倪仙燕。” “这么说,你们认为两起凶杀案是同一人所为咯?” “你很聪明,不过关于案件的细节我无可奉告。” “祝你早日破案。” “还想问一下,当年你父母身亡时,你多大了?” “听别人说我才2岁。” “听谁说的?” “孤儿院的人。” “可是你去孤儿院的时候,已经9岁了。” “那又怎么样?” “中间空白的7年你是在哪里过的?” “可能是另一家孤儿院。” “可是孤儿院里并没有相关的交接的文件。你的档案里只有一句话,‘孤身一人出现在孤儿院门口’。” “对我而言,孤儿院就是一个代指,一个能给孤儿提供遮风避雨的地方;能让孤儿暂时忘却身份的地方;一个能让我们放肆撒野的地方。一个废弃的工厂,一个无忧无虑的夏天。” “你会是一个好父亲。” “嗯?” “我说你会是一个好父亲。往往上一代人缺失的东西就会在下一代人身上找补回来。” “你是说因为我是一个孤儿。” “也不尽然。” “所以,缪警官,你今天来访究竟是为了什么?” “寻找答案。” “找到了吗?” 缪义欣低下头,又瞅了瞅靳鸿傧的晃动的脚,笑而不语。 离他俩最近的那盏路灯闪烁几下,灭了。靳鸿傧那半头的银发随即消失在了夜幕里。缪义欣走出球场的时候风停了,浮尘渐渐都落了下来。靳鸿傧、杨悦晴、吴春秀、宋科贤的名字却再次浮上了刑警的心头。 ------------ 第十五章 捉迷藏 6月24日 是日天刚蒙蒙亮,紫渊山庄的那片湖水便被人拉起了警戒线。三名训练有素的“蛙人”已经潜入湖中摸索了将近一个钟头。而岸边的缪义欣眉头紧锁,神色堪忧。搜湖这一举动虽说兴师动众,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通过乘坐游船把尸块和小斧头丢入湖中的做法虽然过于惹眼,可一旦成功,最危险的方法也可能摇身一变成为最安全的手段。事实证明,这次搜湖行动并非一无所获,尽管尸块的下落还是不知所踪,不过蛙人却在湖底部中心区域找到了那把作案用的小斧头。刚被打捞起来的斧子,外表似乎裹了一层浆液,黏黏的,滑滑的。后经化验分析,那是糯米的成分。不过法医们并未从斧头上发现血渍和指纹。 游船从早上9点营业至第二天0点结束,并且只对入住的客人开放。为此缪义欣向杨悦晴要来了倪仙燕案发后所有乘船房客的名单,结果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有着不在场证明。而那两名负责开船的员工也都未曾踏入客房部。蹊跷!更为蹊跷的是,登记名册上记录着17日晚23点半,宋科贤居然来此乘船。可按照法医的结论,那时被害人应当命归西天了。这究竟又是怎么回事呢? 缪义欣:“17日晚23点半,有个名叫宋科贤的客人来这里游船,你还有印象吗? 赵师傅:“名字我不记得,但是我对这个时间有印象。因为通常临近歇业的时候很少会有客人,而那天客人是个女的,又是独自一人。” 缪义欣:“女的?” 赵师傅:“是一个女的。一头的金色长发?戴个蛤蟆镜,整的和个外国人似的。” 宋科贤明明是一个男人,怎么会是女的?是他乔装打扮成了一个女人,还是其他女人冒充了他的名号。 缪义欣:“师傅,你有听清她的声音么,声音粗么?” 赵师傅:“不粗,不粗。还挺细的。年纪应该不到30岁吧。” 缪义欣:“可302的客人应该是个男的。” 此话一出,赵师傅有些惊讶也有些扭捏。当晚,来此游船的女子只是报了房间号码,并没有出示房卡。是他工作上的“疏忽”才让该女子的冒名顶替有了可乘之机。而这样的疏忽已经延续了两年有余。 “嗨,我们酒店守着这么荒山野岭的地方,不至于有人大老远跑来蹭船划吧。再说了,这一年生意都这样了,有客人送上门那还不得哄着?所以我也没仔细核实那人的房卡。”赵师傅一味给自己做着辩解。 “那名女子的模样你瞧清了吗?” “没。大晚上黑灯瞎火的。我只记得,她是一头金发,长得也不赖。不过她还带着一副墨镜。” “是她吗?”缪义欣说着掏出一张相片。赵师傅对着相片端详了许久,可他给出的结论却是模棱两可。 “有点像,不好说。不好说。” 缪义欣掏出的那张照片是吴春秀的。或许是因为出于多年刑侦经验的第六感,在听到冒充宋科贤游船的人是位女性后,刑警便瞬间联想到了她——那个对宋科贤又爱又恨的女人。不同于先前的走访调查,这次吴春秀是被请进了市分局。 “17号当晚你在哪里?”所有的问题都要重新来过,因为女人先前撒了谎。 “我一个人在家啊。” “那么17号23点多钟,又是谁冒名顶替了宋科贤,去紫渊山庄游船的?” “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那我再说个你能听懂的,139349***09这个号码熟悉吧?” “我……” 139349***09是近期吴春秀用其身份证登记的号码。这个号码与吴春秀另一个手机号不仅产生过通话记录,还有大量短信记录。这些记录都被警方掌握在了手里。 “这个号码在17号当晚向你的另一个手机号发出了邀约,邀请你速去紫渊山庄302房间议事。嗯?听上去是不是很有意思?” “这……” “302号房正是宋科贤遇害的房间,吴小姐还真是未卜先知啊。” “我…..” “真没看出来啊,你还是一位时尚人士,喜欢乔装打扮,比如夸张的墨镜还有金色的假发。可你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地伪装自己呢?是要做见不得人的事情吗?比如报复杀人。” “不,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不是!”吴春秀根本没想到警方把自己名下的所有手机号码都摸了个门儿清,她更没想到自以为可以瞒天过海的乔装打扮也被人拍回了原形。在来市局的路上,她的心里就一直打着鼓。现在缪义欣的话语如同一记重锤,把那鼓面都给敲破了。 “除此以外,我们想不到第二种解释。你还是打算三缄其口吗?” “我说,我什么都说。139349***09这张手机卡的确是我的,不过我是买来给宋科贤用的。” “他自己没有手机号么?” “如果用我的手机号直接和他联系,我们怕被人怀疑。” “怀疑什么?要是心里没鬼,你们担心什么?”柳川嵘压根就不信嫌疑人的供述。 “其实这也是宋科贤的点子,我只是按他说的去做罢了。” 都说人嘴两张皮,把责任推到死人身上自然是最为稳妥的做法。不过缪义欣并没有着急否定吴春秀的叙述,而是顺着她的思路问了下去。 “照你这么说,是宋科贤把你约去紫渊山庄的?” “嗯……” “你们不是之前刚刚翻脸了么?” “我不知道,你们既然能调到聊天记录,应该知道我在短信里问了他具体原因,可他只是说面谈。” “他都没有说明原因,你就应约去了?你们这么快就和好了?” “因为我也想要找他。我当时想是不是房子的事情有了转机,至少见了面我可以问他再要个说法。” “那见面后呢,他总告诉你原因了吧?” “我根本就没见到他呀。你们也看到那两个号码的对话记录了。我到了酒店就发消息给他。可他先是让我稍等一会儿,又让我去大堂等他,之后又说他被警方盯上了,要我先行离开,改日再谈。” “可监控显示,你从电梯下来后,并没有在大堂驻足而是径自离开了酒店。” “是的。因为我不想被监控拍到,被拍到的时间越长,我就越有可能暴露身份。而且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宾馆外反倒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所以我就大大方方地去坐了游船。” “不想被拍到……这就是你戴了假发帽子还有蛤蟆镜的原因?” “嗯。” “你为什么要乔装,为什么怕人认出你?难道不是因为你打算去做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情么?”这个问题似乎又把双方带回到了原点。 “我只是不想让人知道,我和宋科贤一直都保持联系。我知道因为倪仙燕的死,你们已经怀疑上我们了。” “你们要是正常联系,有什么好担心的。除非你们谈及的都是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事情不是你们想得这样的。” 对面这个女人突然就梨花带雨地哭了出来,对面的刑警一时间也分不清她的那些眼泪究竟是真是假。 一名鉴定科的同事走了进来,他在缪义欣耳边嘀咕了几句。尽管缪队只是不动声色地望了望吴春秀,可这女人却清楚地知道,接下来又会上演对自己不利的剧情。 “我们在你的挎包里,发现了血渍,经过对比,确认是宋科贤的。”缪义欣掷出了手中的“长矛”,锋利无比。 “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慌乱间,吴春秀似乎还在寻找用以庇护的盾牌。 “要不你再仔细想想。” “我前一天去他公司,是用皮包把他的头砸破了,可那也是皮包外侧沾了血迹。怎么包里也有血迹呢?一定是我后来从包里取东西的时候,不小心把血渍带了进去。这就是一个巧合,是巧合。” 吴春秀给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就目前掌握的证据也不能排除上述可能。其实那残留在皮包内测的血迹上的确检测出了吴春秀的指纹。 “发生在你身上的巧合可真不少啊。在倪仙燕遇害当晚你与被害人发生了口角,在宋科贤遇害前一天,你也与其有过肢体冲突。次日你又现身在被害人所住的紫渊山庄,而且你还做了乔装打扮。现在又从你的包里发现了宋科贤的血迹。我们不得不对你保持高度怀疑。” “你们可以怀疑我,但是我对于上述疑点也给出了合理的解释。想起诉我还请拿出证据。即便我有杀人的心也不会在众多线索指向我的情况下去动手。你们不要为了破案邀功就欺负一个女子。我微博号也是有五六万粉丝的,你们可得考虑社会影响啊!” 毫不示弱的吴春秀被带了出去,不过接下来的20多个小时,她暂时还不能离开警所。在这轮激烈的交锋中,警方并未占到上风。柳川嵘双手抱头,一脸的不甘心。 “这案子真是邪了门了,缪队你怎么看?” “尽管间接证据都对吴春秀不利,可围绕着她和宋科贤,还有很多谜团没有解开。比如,宋科贤是22点40遇害的。而据大堂监控显示,吴春秀是在11点13分才到酒店,随后在11点21分她又走出大堂了。按理她来到酒店的时候宋科贤就已经死了。那他怎么可能会通过手机给吴春秀发出指示呢? 再者,虽然吴春秀背的那个挎包看似很大,或许能够放下作案工具和尸块,可仅用8分钟的时间就完成了杀人分尸,似乎又不太可能。她离开酒店后便去游船了,这一举动固然可以被解读为丢弃作案工具的需要。可如果我是犯人,相比较于惊动船工,我会把斧头丢在其他地方,不是吗?” “嗯,听你这么一说,的确……” “再说到139349***09这个号码,尽管是登记在她的名下,却也无法证实这张卡之前就真的一直被宋科贤在使用。” “有道理。不排除两个号码间的对话是吴春秀自导自演的把戏,以此制造出是宋科贤把她约来酒店的假象。” “如果吴春秀不是犯人呢?那么当晚给吴春秀发出短信指示的人恐怕就是凶手。在这种假设下,凶手指示吴春秀去大堂等待恐怕是为了让其暴露在监控下,顺便把杀人的罪名栽赃给她。如果真是这样,岂不是间接说明了凶手其实也是认识吴春秀的?” “没错,只有知道吴春秀和宋科贤两人间的亲密关系,才有可能对女方加以陷害。” “可如果真的是宋科贤向吴春秀发送了邀约,目的又是什么呢?其实宋科贤自己为什么会现身酒店,我们至今也没查清楚。对了,宋科贤名下的短信、通话记录、邮箱这些还有新的发现吗?” “还是我们前几天看到的那些。” “顺着刚刚的思路想下去,如果宋科贤是被凶手叫去的酒店,并且这个凶手不是吴春秀,那么宋科贤又把吴春秀喊去做什么呢?难道吴春秀、犯人和宋科贤三个人都认识,或者宋科贤并不知道是谁约他见面,而他自己又把吴春秀喊来是为了留有后手,暗中对付凶犯?” “缪队,我都快绕晕了。我觉得既然围绕着吴春秀有那么多的谜团,那她身上就一定还有突破口。只要找到让其无法抵赖的证据,剩下的谜团就可以让她自己给我们交代清楚。” “嗯……不过我们并没有这样的证据。” “缪队,我和小李再仔细看看吴春秀上班沿线的监控,我就不信找不出当中的蛛丝马迹。” “行,辛苦你们了。” 似乎又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在这狭窄的博弈空间里,警方和嫌疑人已经打起了明牌。倘若前者想要获得先发制人的优势就得抢先一步找到一击制胜的铁证。或许这证据就隐藏在那些消失的尸块里,否则罪犯也不会绞尽脑汁令其“人间蒸发”。而这些尸块究竟是藏哪儿了呢? 刑警步入一条南北走向的商业街,街两旁是各类中式小吃,街中央则是五花八门的店铺。这街巷是当地为数不多允许摆摊设点的地方,地摊经济在这里蒸腾起浓浓的烟火气。这里也是市局周边唯一一处即便到了深更半夜依然可供觅食的场所。不仅美食种类五花八门,性价比也甚是合理。 缪义欣走进一家卖牛杂的铺子。老板是熟人,见着警官自然不生分: “老缪,还是一大碗牛杂加两张大饼?” “照旧,老板。”警官说着便在门口找了个露天位置坐下。 “最近又碰上棘手的案子了吧?” 多数时候,缪义欣都扮演着那个察言观色、见微知著的角色。只不过日常生活里,其貌不扬的街坊也在悄悄留意着他。 “哦,你是怎么知道的,老方?” “你呀,一遇到难题,就会扎进去,想起吃饭的时候都快凌晨了。” 老板此言不虚。缪义欣当年填报警校,就是因为那颗蠢蠢欲动的好奇心。这份好奇心在他小时候阅读《十万个为什么》时便被偷偷地埋下了种子。想当年,他和小伙伴们一起玩捉迷藏,没人能逃过他的眼睛。现如今,办案于他而言,既是一份责任,也是一种探索。寻觅真相的过程是艰苦的,可是解开谜题后的畅快淋漓有如冲凉一般舒坦。 缪义欣咀嚼着牛杂,神情飘忽不定。专家告诫人们,吃饭的时候最好不要去想些复杂的事情,那样大脑会和消化系统争抢血供,不利于消化食物。可是此刻缪义欣吃着动物的内脏,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各种人体器官。难不成犯人是一个极致的变态狂,把这些尸块都烹食了不成?想到这里,口中的牛杂似乎不比原先那般紧实弹牙了。 “咱们一起来躲猫猫吧。”距离缪义欣5米开外,一个10岁左右的孩子招呼起他的伙伴。像他这个年纪的小孩,要是没有家长的约束,那一嗓门真敢把喉咙给喊破。更何况,他还是这群小鬼里的孩子王。 “咱们以这里为中心,以南边那块灯牌、北边那个垃圾桶为界,可以藏在这二十米的范围内。不过不能去街两旁的店铺,只能藏在街中央的铺子里。你们看怎么样?” 周围的孩子纷纷拍手叫好。 “那给你们半分钟的时间藏好,这次我负责逮人。” 缪义欣看着眼前这些小鬼,不禁回忆起了自己的童年。现在的孩子不是困顿于课业,就是沉迷于网络;像是捉迷藏、抽陀螺、打玻璃球一类的游戏几乎都成了博物馆中的奢侈品。刑警低头喝汤的工夫,孩子们便四散开去,等他再次抬头的时候,眼前只剩下孩子王一人,他正用双手蒙住眼,煞有介事地数着数: “15,14,13,12……” 孩子王重新睁开双眼,把自己想象成了追捕“犯人”的“警察”,如同正在和他对视的缪义欣一样。孩子王抽走目光,撒腿便跑。大约过了五六分钟,多数孩子便被悉数找到。他们要么躲在灯光晦暗的角落,要么藏在大型“掩体”的后面,要么来回乱窜,运用游击战术试图周旋。 “怎么样,都找着了吧?”孩子王边说边清点着人数。 “不对,‘小布点’还没找到!” 合计出来的人头数果然少了一个,孩子王因此有些沮丧。不过转念之间,他又重新发号施令: “大家一起找吧!快!” 不知为什么,一旁的缪义欣居然也聚精会神地打量起了四周。当其他孩子再次散开的时候,眼前的一个童装“模特”似乎微微动了一下。起初警官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定睛一看才明白原来这个混在其他模特中的“真人”就是孩子王要找的目标。小布点很是聪明,游戏伊始便把模特的连衣帽穿在自己身上,他戴上帽子的同时又故意拉低了帽檐。也许是因为上装改变的缘故,同伴们竟然没有一人察觉。 “小布点,小布点。你出来吧。我们不找了,你出来吧。”直到听见缴械投降,男孩才脱去衣服,朝同伴们招手示意。在得知小布点的伪装方法后,孩子王很不服气地说了一句: “平日里就属你最鸡贼,果然躲个猫猫都能玩出这么个花样。” “与其想着怎么把自己藏起来,还不如大大方方地展现出来,只要让你们认不出来就行。” “不如大大方方地展现出来,只要让你们认不出来就行。”这句简单的童言却在缪义欣的耳边炸出一声惊雷。如果尸块可以被大大方方地展示出来,那么凶手就只能是那个人了。所有关于案件的信息在大脑里重新排列组合,直到最后一块拼图也都严丝合缝地拼装归位。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刑警把手里剩余的一小块饼馕塞进了嘴里,面食的回甜慢慢发酵,孕育出了胜利的味道。结账的时候,缪义欣故意多给了老板5块钱,对方收了钱也没有多问,因为老板知道老缪在他这里又解决了一道难题。 6月25日 之后的几个小时,缪义欣把自己关在了办公室里。他的桌案前放着厚厚的案卷。这会儿电脑上正播放着11日酒店的监控,警官一帧一帧地看着,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渐渐地一丝笑意浮上嘴角。他又把日期调到了12日,之后是13日,14日,15日,16日,17日。画面上景象不断地在佐证着他的推理。警官拿起嫌疑人的档案,来回翻阅了几遍,可这里面并没有记录当年的真相。 事不宜迟,当前最为紧迫的是抢在凶手前面拿下证物,想到这里,缪义欣毫不犹豫地拨通了柳川嵘的电话。伴随着电话的忙音,东方泛起了鱼肚白。 ------------ 第十六章 收网 天亮的特别早,似乎是故意想把人叫醒。6点多钟的时候,老倪便在保姆的陪同下接走了小宝。送走了前岳父,医生把屋子简单收拾一下便也出了门。蹬蹬下楼的时候,他隐约听见了“呜呜”的警笛声,急促的声响由远及近,靳鸿傧不禁放慢了脚步。刚走到楼梯口,他便被缪义欣拦下了。警官声称要带医生去见一个人,他还特地强调要是这次没能见上面,医生将会抱憾终生。起初,靳鸿傧还稍显犹豫,最后还是一言不发地上了警车。 警车又一次驶入了紫渊山庄,不同于以往,这次同时开进了三辆。鱼贯而出的刑警们分别把手在酒店的每一个出入口。陪同缪义欣走进会客厅的警员只有柳川嵘一人,此外还有一个人也被带了进来,那便是靳鸿傧。 “大队长,你们怎么又来了?这位不是前阵子来我们酒店的客人嘛,他怎么也来了?” “杨悦晴,我们怀疑你蓄意杀人,这是拘捕令。”柳川嵘说着掏出相关文件,并把它展示在了经理的面前。 “这……这是开玩笑吧。” “和我们走吧。” “说我杀人,有证据吗?” 按照司法程序,缪义欣可以直接把杨悦晴拘押起来,所有后话都留到审讯阶段再说。可不知是因为老同学的缘故,还是出于其他的考量,警官决定当下揭晓所有谜底。于是他摘下了警帽,娓娓道来: “要证据是吗?那你可得听好了。倪仙燕遇害时,我们在对面房门的猫眼上方发现了两道残留的胶渍。而宋科贤被害时,他的对门可是干干净净的。为什么犯人会做出如此前后不一致的行为?这不是很奇怪吗? 我当时想到的有两种解释。一是,336对门——335房间里的阮淮冰熟知犯人的相貌特征,于是靳鸿傧和吴春秀便成了嫌疑人,他们一个是阮淮冰的同事,一个是阮淮冰的邻居。此外,还有另一种解释,犯人在杀害宋科贤前有能力把他安排在一个四周都是空房的房间。而你,杨悦晴,正是当晚为宋科贤办理入住的人。客人原本是要住便宜点的大床房,是你以免费升级为由坚持把他安排在了豪华间。分割尸体会产生不小的动静,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而3楼西边的豪华间正好有一片都是空着的。” “即便你说的都是真的,又怎么样呢?总不能因为这些就把我定罪吧?你难道忘记了,还有一个叫田仄伦的人也来过酒店吗?”杨悦晴煞有介事地反驳着,她并不知道好戏才刚刚开始。 “没错,案发当晚不仅宋科贤来过酒店,还有一个叫吴春秀的姘头也来到了酒店。宋科贤死亡时,你杨悦晴去了客房部处理客人的投诉,前后15分钟。经证实,你在客人的房间呆了大约5分钟,从前台到客人房间来回5分钟,还有5分钟的时间,你声称去了趟洗手间。与此同时,靳鸿傧正和同事阮淮冰呆在一块。田仄伦则当时已经离开了酒店,而吴春秀则还未到达酒店。田仄伦和吴春秀想要躲开大堂监控进入被害人房间,只能通过攀爬阳台的方式。如果把这种高难度的作案手段排除,那么四个嫌疑人中,只有你有机会杀害宋科贤。没错,只有你。 那晚倒是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因为田仄伦的到来。如果当时让他顺利找到宋科贤,指不定会发生什么,要是因此导致被害人的客房被旁人关注,那么你的计划便会被彻底打乱。所以当时你才咬紧牙关,没有透露出宋科贤的房间号,当然你用来作为挡箭牌的理由是要保护客人的个人隐私。出乎你预料的是,田某人居然通过询问服务生,自己找到了被害人所住的302房间。他敲了半天门,无人应答,便悻悻离去。恐怕直到这时,你才松了口气。事后向警方提供线索的时候,你将计就计,不仅把田仄伦的信息报给了我们,还添油加醋,混淆视听。” “那你倒是说说,如果我是犯人,怎么能在短短的五分钟内,完成分尸并转移走了尸块的大工程呢?”杨悦晴向缪义欣抛出了第一个难题。 “这个问题比较复杂,得先从那张失而复得的336房卡说起。客人办理入住时应该收到2张房卡。可在倪仙燕遇害时,我们在她入住的336房卡只找到了其中的一张,另一张却不翼而飞了。因为这房卡被犯人带走了。可是犯人为什么要拿走被害人的房卡呢?如果是为了避免留下指纹,那把房卡擦拭一下即可。要知道,把被害人的物品留在身边,会增加犯人暴露的风险。更为蹊跷的是,这张消失的房卡却在8天后又鬼使神差地出现在了被害人宋科贤所住的302号房间里,准确地说,是在他的公文包里。这又是为什么呢?” 缪义欣瞅了一眼对面的靳鸿傧,接着说道: “这其实是犯人给我们设下了一个局中局。大家应该还记得,302房间的墙壁上留下了‘justice’的英文,意为正义。它给了旁人一种先入为主的印象——那便是宋科贤生前做了罪大恶极的事情,所以被人裁决了。而336的那张房卡又非常适宜地出现在了宋科贤的公文包里。这就会不免让人以为宋科贤就是拿走336房卡的人,时间就是他在杀害倪仙燕的时候。这便是犯人给我们设下的第一层骗局。 不过这个骗局只是一层掩护色,也很容易被识破。因为我们对这张336房卡进行指纹鉴定后发现,上面只有倪仙燕和宋科贤的指纹,却没有帮其办理入住的服务员的指纹。这就说明了犯人是在倪仙燕案发后,先擦拭掉了房卡上所有的指纹,然后又粘上了倪仙燕尸体的指纹。一周之后,在302的房间里,犯人又故技重施,把宋科贤尸体的指纹给附着了上去。指纹的漏洞坐实了这样一个事实:拿走336房卡的人就是这两起案件的凶犯。况且,倪仙燕和宋科贤的死有很多相似之处:他们都被人砍去了鼻下至上颈的部位,心脏和其中的一只手也都被人切割后取走。这似乎更加证明了两起凶案的凶手是同一人,或者说是同一伙儿人所为。一开始我就是这么想的,但这正是犯人给我们设下的第二层陷阱,也是局中之局。” 杨悦晴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她还是保持着她一贯的举止气场。为了那个要被保护的人,她必须时刻保持冷静。 “在酒店这种人员密集的地方,实施团伙犯案被人发现的几率很高。当时主要的怀疑对象就是杨悦晴、靳鸿傧、田仄伦、吴春秀四人。这里需要补充说明一下,因为一起斗殴事件,我意外了解到田仄伦会晕血。所以他就不可能实施分尸,特别是在第一起案件中,死者失血量相当惊人,这绝对超出了田仄伦心理承受的范围。即便他要杀害倪仙燕和宋科贤,也不会亲自动手。 在第一起案件中,倪仙燕死亡时,田仄伦没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而杨悦晴你是在死者死亡大约5分钟后才去了3楼的客房部给靳鸿傧送蚊香液,来回也就10分钟。看上去你没有时间参与分尸。如果两起凶案的犯人是同一人所为,那么因为杨悦晴在第一起案件中被洗清了嫌疑,所以第二起案件理应也与她无关。这便是第二层陷阱发挥作用,混淆视听的地方。我说的没错吧,靳主任?” 靳鸿傧没有搭话,似乎在等待着对方出错。 “真相很简单,这两起案件的凶手不是同一人,而是同一伙儿人。” “可是刚才说了,不太可能是同伙同时作案。”靳鸿傧终于开口说话。 “不能同时犯案,不代表不能共同犯案。明白这两点之间的区别吗?说白了,犯罪是由你靳鸿傧和杨悦晴两人共同实施完成的,只不过杨悦晴负责杀人,而你靳鸿傧负责分尸。等到杨悦晴下班后,她再去到你靳鸿傧的房间,带走尸块和作案工具。你们在不同的时间段完成了看似不可能的杀人分尸作业。” “缪义欣,你够了。诋毁我就算了,还要污蔑我们酒店的客人,这传出去,我们还做不做生意了?你是一个公职人员,请注意自己的言辞。况且,我独自一人面对宋科贤的时候,怎么可能杀了他?” 杨悦晴说话时,鼻下的赘肉不自觉地抽搐起来——这是气急败坏的先兆。 “看来我不把实情都说出来,你是不会放弃狡辩的。17号当晚,宋科贤入住了你给他预先排好的302房间。我想房间里的某个物件早就被人动了手脚。哼,没错,就是灭蚊灯液被悄悄换成了麻醉药。身为外科医生,靳鸿傧想要弄来这些东西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我猜想宋科贤遇害前正坐在椅子上,而他脚下的麻醉剂却在悄悄挥发着气体。用不了一会儿,被害人便会昏睡了过去。这也正是为什么田仄伦在302房间外一直敲门,可里面一直没有回应的原因。所以即便你杨悦晴一个女人,也能用绳索把被害人给勒死。不是吗? 宋科贤办理入住登记的时候,恐怕你只给了他一张房卡。事后你用另一张房卡来到302房间。拧开房门前,你就带上了工作用的手套,目的自然是为了避免留下指纹。进屋后你先把空调设定为除湿通风模式,为的是降低房间里药物的浓度并且去除异味。不过正因为如此,就在你勒死宋科贤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个意外。本来已经进入昏睡状态的被害人居然挣扎起来,并用手抓伤了你的胳膊。所以你在案发的第二日,罕见地穿了一件长袖,为的就是遮盖伤口。在勒死被害人后,你便来到走廊另一头的334房间,把302的房卡通过门底的缝隙给悄悄塞了进去,同房卡一起塞进去的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明你被宋科贤的右手抓伤了。而靳鸿傧当晚离开302房间时,就已经挪走了原本放在门口处的地毯,目的就是使房卡能顺利地被递进来。” 说着说着,缪义欣又把目光从杨悦晴那儿转移到了靳鸿傧身上。 “之后便轮到靳主任大展身手的时间了。” “我?怎么可能?如果是我分尸,我又是怎么处理身上的血迹的呢?你可别说我在浴室简单冲洗了身子就能瞒过你们警方。” “是啊。如果你分尸过后在被害人的浴室里沐浴清洗,那么浴室里多少应该能提取到你的毛发或是皮屑,可事情并不是这样。如果你是回到自己房间后才完成了清洁工作,那么走廊和你的浴室里都应该残留一些血渍。可是鲁米诺试剂并没有在这些地方检测出阳性的结果。这个问题在案发伊始困扰了我很久。不过后来我听说,你是一个洁癖的人。比如,你在吃龙虾前会去刻意洗手对吧?还有你即便入住五星级酒店,也会使用一次性床单、枕套被套。这类物品延展开来所能覆盖的面积很大,不过折叠后的体积却很小。你在住店期间还收到过一份包裹。据我们调查,那里面正是各种一次性床上用品。为什么你会选择临时购买呢?因为先前从家带去的恐怕已经不够用了。 没错,就是你靳鸿傧在吃完夜宵后,带着房卡、小斧头以及一次性被套、床单、枕套溜入302的房间。我猜想,你是把一次性被套蒙在身上,把枕套套在胳膊上,又用胶带把它们稍作固定后,就可以自由行动了。你把宋科贤从椅子搬到床上,然后就开始分解尸体的工作。对于外科医生而言,切割尸体时绕开那些主动脉血管应该不算一件难事,至少不会弄得血液四溅。加之有塑料薄膜的包裹,血渍也不会沾染到你的身上,同时你也不会留下指纹。你将宋科贤鼻下至上颈部分和心脏切割下来。因为得知杨悦晴的小臂被抓伤了,而你又担心宋科贤的指甲缝里会残留杨悦晴的皮屑,所以你不得已带走了被害人的右手,这便与上次犯案时带走倪仙燕的左手有所不同。之所以没有像上次犯案时那样去进一步分解尸体,是因为倪仙燕遇害当晚下起了雷暴雨,有雷声可以做掩护。这次为了不节外生枝,你便只能作罢。 在你分尸的时候,也发生了一件意外,那便是吴春秀的造访。因为一周前倪仙燕陷入的口角,你意外知道了吴春秀和宋科贤的关系。一周后你果断回复吴春秀,让其去酒店大堂等待,目的就是要利用酒店监控留下对方的影像资料,企图让案件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你将宋科贤的尸块分别装入预先准备好的小塑料袋里,又在墙壁上留下了‘justice’的字样。之后你脱下一次性被套,枕套连同作案工具一并在302的浴室里做了简单的清洗。随后,你把它们放在空调下吹干。这期间,你又换上了新的一次性手套,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沾有倪仙燕指纹的房卡,把宋科贤的手指也按在了上面。最后你把这张房卡放进宋科贤的公文包里。” 靳鸿傧直直地愣在那里,他意图反驳,但似乎又有难言之隐。倒是一旁的杨悦晴主动替靳鸿傧辩驳了一句: “别人的包都是那么容易打开的吗?” “杨悦晴,你很聪明,这句问的也很是巧妙。其实你一定想问,宋科贤的公文包是带密码锁的,一个外人怎么会知道他的密码,对吗?虽然我们根本就没有透露给你们关于宋科贤公文包带锁的信息。没关系,我就直说了吧。一种可能是那公文包本来就是打开的。另一种可能就更简单了,靳鸿傧自己试验出了真正的密码。密码锁不过是一种心理诡计罢了。 这就好比汽车看上去给人安全厚实的感觉,可有些日系车受到轻微撞击,也会产生挤压变形。有些东西就是会给人与其自身并不相符的印象,三位密码锁就是其中之一。这锁总共有1000种数字组合,从000拨动001,再按一下按钮,只需要很短的耗时。假设这一系列操作仅仅5秒钟,那么试验完全部的1000种组合也不过5000秒钟,约合1.38小时。说白了,这种三位密码锁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玩意。不过是被人做成了锁具的造型,便形成了牢不可破的假象。其实破解它既不需要多高的智力,也不需要太久的时间。打开公文包,把336的房卡放进去只是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情。不过一旦完成这一操作,在洗刷你们俩嫌疑的同时,还能诱导警方去调查宋科贤的身边人,比如吴春秀,没错吧? 注意到你离开336房间时,空调还是在除湿通风的状态下运行,恐怕是为了消除挥发在空气中的药物或是麻醉剂残留的异味。其实你很想在尸体被发现前,把空调关上或是改成制冷。只不过要是异味没有去除,恐怕更容易被警方所怀疑。” “缪警官,我提醒你,你刚说的又是尸块,又是作案工具,又是塑料薄膜,这么多东西怎么可能被堂而皇之地带出酒店?酒店大堂可是布有监控的。而且…….” 杨悦晴的话还没说完,便被缪义欣那更加高亢的声音给斩断了: “而且,客房部的出入口都有监控。他靳鸿傧这些天出入客房时连个包都没带,而你杨悦晴每天进出都只背了一个小挎包,是不是?” “是……”杨悦晴软绵绵地答应了一句。警官既然能主动提出问题,自然留有后手。 “原因很简单,这些东西虽然是在同一时刻被你带出酒店的,不过却是分开放置的。我想一次性枕套,被套和作案用的小斧头还有蚊香液,都被放入了你的挎包里……” 瞧见缪义欣故意停顿不再讲话了,杨悦晴仿佛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她忙不迭地又质问了一句,“那尸块呢?那么多尸块不可能放进衣服口袋。而且18号下班后,我穿了一件短袖衬衫,只有裤子有两个口袋。这又不是冬天,衣服里怎么还能藏着掖着东西?” “真是这样么?你刚说自己穿了一件没有口袋的短袖。那再请你描述一下当时穿着的裤子呢?” “就……就是普通的喇叭裤呗。” “通过对比之前的监控录像,我注意到了挺有意思的一点。那就是你只在11日以及18日,也就是两次案发后才身着喇叭裤离开的酒店,而在其余的时间你要么穿长裙要么就是普通造型的长裤。而在你家搜查的时候,明明记得你有很多条喇叭裤。为什么这么喜欢穿喇叭裤的你最近却不怎么穿了呢?原因很简单,这阵子你不想让人看见喇叭裤,除非犯案的时候必须得穿。没错,喇叭裤就是你运输尸块的工具。” 杨悦晴不再说话了,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落寞。 “靳鸿傧应该是把尸块分开装入了不同的塑料袋里,而你杨悦晴在下班后换好了便装便直奔靳鸿傧的房间。你们用宽胶带把装有不同尸块的塑料袋分别绑在了杨悦晴的脚踝上方。因为喇叭裤膝盖以下部分缝制的异常肥大,因此即便小腿‘粗’了好几圈,也不会被人察觉。你正是利用了喇叭裤的构造,大摇大摆地把尸块带出了酒店。还记得我们第一天见面的时候,你有下意识地揉捏小腿肚子。那应该就是双腿‘负重’运动后疲劳所致的后遗症吧。” 细节出卖了真相,无处遁形的感觉。 ------------ 第十七章 落幕 真相似乎已经大白,可是缪义欣并没要停下来的意思。 “宋科贤的案件几乎就是倪仙燕的翻版。只不过,靳鸿傧在分尸前,先把倪仙燕的尸体从自己的334号房搬去了倪仙燕的336房间。虽然这两间屋子紧挨着,但因为对面住着你的同事,所以在转移尸体之前,你往前台拨通了一个电话。电话里你表面上说是蚊香液出了问题,其实你是在寻求杨悦晴的帮助,让她帮你把分尸工具送来,顺带着把对面的猫眼给堵上。即便阮淮冰发现杨悦晴在自家房门口晃荡,后者也可以借口说是检修的需要。” “我记得你说过,我是不会杀了倪仙燕的。”靳鸿傧借用警官的原话反击,没想到缪义欣并没有否认先前的观点。 “我是说过,我现在依然坚持这样的观点。这两起案件,只有一个杀人犯,那便是杨悦晴,你靳鸿傧从头到尾,没有杀过一个人。” “杨经理根本就没有杀害倪仙燕的动机和时间。她来我房间之前,倪仙燕就已经死了。” “你说的没错,杨悦晴的确没有杀害倪仙燕。你们设下了局中局,目的就是把两起案件的凶手绑定为同一人,或者同一伙儿。如果该假设成立,那么只要你和杨悦晴都没有可能杀害倪仙燕,那就可以说明你们也不是杀害宋科贤的凶手。当初布下局中局的时候,你们就是这么想的对吧?” 杨悦晴和靳鸿傧都不出声了,他们是在害怕,害怕真相二度来临的那一刻。 “拜你们所赐,我一开始也认为两起案件是同一人所为,或者说同一个凶手杀人了两次。既然杨悦晴没有杀害倪仙燕,所以她也不是杀害宋科贤的凶手。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自己一旦做出了预判,就很难从这个框框里再跳出来。不过后来我大胆做出一个假设,假如倪仙燕不是被害而死呢? 你的前妻最近心脏不太好。案发前她受了不少气,案发当晚又喝了不少酒。这些因素叠加起来会不会诱发猝死呢?如果真是猝死,尸检时便可发现冠状动脉壁上形成的粥样硬化斑,还会发现由于心肌缺血所导致的心脏细胞形态学的改变。或许这就是你靳鸿傧为什么要带走她心脏的原因。因为只要对死者心脏进行检验,恐怕都用不着我们法医,入住酒店的这些心脏学界的大咖也能瞧出其中的名堂。所以,拿走心脏就是为了模糊倪仙燕的死因。 其实你对倪仙燕还是有感情的,你还对她进行了人工呼吸以及心肺复苏。倪仙燕断掉的几节肋骨,恐怕就是你一时情急,按压过猛所致。不过因为人工呼吸的关系,你担心自己的唾液会留在她的口腔和上呼吸道里,所以你才把她鼻子以下至上颈部分也给切除带走了。可是如果仅仅只带走这两部分尸块,又很容易遭到警方的怀疑。于是乎,你又对尸体进行了进一步的分解,并且拿走了她的左手。倪仙燕的耳坠是镂空造型,你怕耳坠空隙处会留下证据,比如做人工呼吸时沾染的皮屑等等,所以你还一并带走了那副耳坠。 这一切其实都是障眼法,根本目的就是为了销毁证据,顺便伪装出仇杀的假象,以此把警方的视线转移到近期和倪仙燕闹矛盾的宋科贤身上。只要宋科贤被误认为罪犯,孩子的抚养权就会交还与你——这便是你的终极目的。不得不说这是一步险棋,因为在仇杀的前提下,作为前夫的你也会遭受怀疑。” “那宋科贤呢,有什么理由去杀他?”这一句,靳鸿傧几乎是吼了出来。 “那天在篮球场我已经说明了一部分原因。不过单纯是因为让你孩子继承房产,这个理由的确比较牵强。正如你之前所说,你也可以通过正当的法律程序要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可是如果没有足够的时间给你去筹备呢?如果筹备期间你的孩子持续遭到宋科贤的伤害而导致不可逆的后果呢?那么你便有足够的动机去铤而走险。没错,杀害宋科贤主要是为了孩子。 倪仙燕在身亡前一周曾经带着你们的孩子去你所在的医院儿科就诊,血检结果表明孩子服用过安眠药。就诊前几天,保姆樊娟回了一趟老家,在此期间孩子交由工作时间更为灵活的宋科贤照料。案发前夕,宋科贤还和倪仙燕大吵了一架,樊娟说可能是因为孩子的事儿。综合这些信息,我认为宋科贤很可能是在单独带孩子的时间段里,给你们的女儿下了药。而倪仙燕去酒店找你,也是为了这事儿,她是要和你商量对策。 对于你、樊娟、还有宋科贤,我都分别问过孩子的情况,可是你们都谎称孩子这段时间没有异样。樊娟恐怕是不愿多事又担心自己受到连累丢了工作,所以隐瞒了此事。宋科贤就是下药的人,所以隐晦了此事。至于你靳鸿傧,如果你主动像警方坦白了此事,也就承认了杀害宋科贤的动机,你预判到樊娟和宋科贤会把真相故意隐瞒,所以你也把这事儿按在了心里。虽然你没有同他们商量,但是凭借着对于人性的揣摩,巧妙地同他们完成合谋,再次对我做了一个局。对于孩子调查的疏忽一度成为本案的盲点。” 对面的靳鸿傧不说话了,看来缪义欣全都说在了点子上。 “我……我和客人根本就不认识,怎么谈的上联手犯案。”杨悦晴终归还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哦,是吗?”缪义欣的目光像一盏探照灯,直直地打在了杨悦晴的脸上。“如果我猜测的没错,其实你就是靳鸿傧的亲生姐姐。” 证明血缘关系,只需要做一下DNA检验即可。这年头科技让真相大白来的更加简单容易。经理没有反驳,取而代之的是苍白一问。 “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酒店见面时候,因为你给孩子系鞋带我才确认了你的身份。那种系鞋带的方式太特别了,就像是棋盘一样。” 听到这里,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弟弟靳鸿傧,他喃喃地说了一声:“难道是那天在篮球场上……” “没错。那次找你,听说你带着孩子在打篮球我还真挺意外的。更让我意外的是,你球鞋上鞋带的系法和杨悦晴使用的一模一样。鞋带的系法,通常都是家人言传身教,而且一旦养成习惯就不再改变。既然是杨悦晴教会你鞋带的系法,她有很大可能是你的亲人。我在杨悦晴家发现了一张老照片,照片里她抱着一个1岁不到的孩子,这个孩子恐怕就是你靳鸿傧吧。我一度以为你们是母子关系,毕竟你们相差了整整17岁。可是,倘若你们真是母子,应该不可能把这层关系掩藏得这么瓷实。所以最合理的解释就是,你是她的弟弟。其实,在第一次见到靳鸿傧小宝的时候,我就隐约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孩子。后来我才意识到,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是因为孩子长得像她姑姑杨悦晴。 缪义欣再次把脸转向了杨悦晴,他接下来所要说的话语将彻底揭下这女人的面具。 “在去你家的那一天,我问你为什么没上大学,为什么一直未婚?你说是因为一个男人。这种说法不过是在混淆视听而已。我当时误以为,所谓的‘男人’就是字面意思。现在想来,那个男人应该就是你的弟弟,你为了弟弟,这么多年来,一直在牺牲自己。 其实,我早该联想到你俩的关系。但不知道为什么,通过官方渠道,一直都没有找到你们亲生父母亲的档案,我甚至一度以为杨悦晴你的父母依然在世。那天去你家,车子正要开进隧道,你的表现立马一反常态,整个人就像失去了心智一样。我猜想恐怕你们的父母死于一场车祸,地点就发生在某个隧道里。弟弟因为尚未更事,所以没有留下心理阴影。可是你杨悦晴,你的心里却永远留下了抹不去的烙印。” “别说了,住口!”杨悦晴发疯一般地叫了出来,脸上的皱纹也拧巴在了一起。“就算我们是姐弟那又怎么样,这些都是所谓的‘推理’。也没有决定性的证据,不是吗?” 这是杨悦晴孤注一掷的时刻,她注视着缪义欣的眼神里五味杂陈,像是一个香客凝视着佛陀,又似一个赌徒在注视着筹码。杨悦晴曾经说过,人是不会变的。可在缪义欣记忆里她似乎从来都不是这般模样。她变了,或许是因为那场车祸,或许是因为眼前这个男人。 缪义欣摊开右手,柳川嵘非常应景地递上一个密封袋。里面装着一个白色麻布手套。 “这是刚从你私人储物柜里搜出来的。你看,手套虎口处有一个红点,知道那是什么吗?” 杨悦晴一脸茫然的表情,要不是缪义欣的提醒,她甚至都还没注意到手套虎口位置的小红点。 “宋科贤被害当晚,田仄伦拎着一个红色的袋子来找他,那袋子里的罐子装着红漆和鸡血的混合物。这东西不小心沾到了他手上,又被他弄到了302房间的门把手上。所以你去开门的时候,左手手套上也沾染了红漆。我猜你当时应该是右手拿着房卡,左手拧开的房门。事后你之所以没有扔掉手套,一是因为进屋后你只是勒死了宋科贤,并没触碰其他什么东西。这个红点很小,还是位于虎口靠近掌心的位置,所以你并没能及时发现。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我在得知酒店丢失一把小斧头之后,责令你们对于器材的消耗一定要报备警方。如果那时贸然丢弃手套,反而会遭致警方怀疑。所以,这个手套就被你暂时留了下来,恐怕你是想等过了这个风口,再做处理。但令你万万没想到的是,手套却成了决定性的证据。” “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和我弟弟没有半点关系,你们抓捕我可以,但别冤枉了靳鸿傧。” 为了保全住弟弟,杨悦晴口不择言。单就逻辑上看,要是没有靳鸿傧的帮助,她怎么可能犯下这两起案子?一旁的靳鸿傧沉默不语,表情很是犹豫。他也想像姐姐那样站出来保护亲人,把罪责统统都揽到自己的身上。可是杨悦晴抢先一步跳了出来,作为弟弟的他难道忍心让姐姐的努力功亏一篑? “那我就再说一下消失的尸块吧。不比刀斧一类的工具可以藏匿,这么热的天,尸块会迅速腐烂。即便是凶手把它们藏匿于家中,也难免遭到左邻右舍的举报。可是上述情况一直没有发生,那么这些尸块究竟去了哪里? 有人说,可以去荒郊僻壤把尸块给掩埋起来。可是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你们还跑去偏远的地方就会遭致警方的怀疑;而且埋尸过程一旦被人目击,那便自投罗网。要是将尸块就近掩埋,在人口密集的城市恐怕也很难不被人注意。而且掩埋这些带有血腥味的东西,很有可能会被流浪狗再给刨出来导致前功尽弃。还有人说,可以把这些尸块弄碎了喂狗喂猪。这么一来,便可让证据彻底销声匿迹。不过这个方法在大都市里也不太可行。况且如果要对尸块进行二次切割加工,恐怕也只能在你们的家中进行,这多多少少会留下一些痕迹。你们两人的心思如此缜密,这个容易留下隐患的方法,我想一定断不能行。 那除了上述手法,还有什么法子能把尸块给销毁呢?我一直都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因为我始终在误区里徘徊;我一开始便假定尸块肯定被你们给销毁了。这个想法很自然,只有销毁证据,才是万无一失的。不过一次偶然的机会,这个固化的思维定式被打破了。如果尸块不销毁,而是大大方方地展示出来呢?没错。今早天还没亮的时候,我们在一所医学院的标本室里,发现了两个不同寻常的罐子,这些罐子的玻璃似乎是被人刻意打磨了一番,上面满是划痕,从玻璃外面根本就看不清楚内部装着什么东西。打开每个罐子的瓶口,才知道里面装着心脏、人手、嘴唇……如果不出我所料,它们分别来自倪仙燕和宋科贤身体。DNA的对比很快就会有结果。你靳鸿傧不仅是医生,还是副教授,还要给学生上课,而我刚说的这所医学院,就是你副教授挂名的地方。” 原来警方是在掌握了重要证据后才前往了靳鸿傧的住处。其实今早和靳鸿傧的碰面可以被定义为一次抓捕行动。如果医生当时没有乖乖就范,缪义欣恐怕就会采取强硬措施。 “医学院里被福尔马林浸泡的标本很多。凭空多出两个罐子,一时半会儿间也不会引人关注。况且,你的目的只是不想让警方发现这些尸块而已。作为临时的过渡,只要别让人看清罐子里装的是什么就可以了。无论是老师还是同学,不管是出于教学还是科研的目的,外借标本都是会找一个能看得清器官的罐子。对于看不清的瓶瓶罐罐,我想人们只会把它们丢在一边。你正是看准了这个盲点,才把最危险的地方打造成了最安全的地方,大大方方地把尸块摆放在学校的仓储室里。你这样的大手笔真像是一场豪赌。不过,你赌输了。” 尘埃就此落定。 “后续还会对你俩单独提审,你们趁现在聊聊吧。我只给你们十分钟的时间。”缪义欣说着朝柳川嵘使了一个眼色,两位刑警一同走出房间,随手带上了门。 之后便是漫长的寂静。 “缪队,我说把他们单独放里面没事儿吧,一点动静都没有,犯人别畏罪自杀了呀。” “杨悦晴独自一人拉扯了弟弟好久,那些年她没少过苦日子。这般坚韧的女人是不会选择自行了断的。至于靳鸿傧,他还有孩子,也不会自寻短见。我们就在这里等上一会儿吧。” 果不其然,又过了两分钟,从门缝里传来了女人的悲鸣,紧接着是男人如丧考妣一般的啜泣声。在缪义欣听来,那是魔鬼被释放了的声音。案件终于告破,心里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可警官却没有半点的欣喜。耳边的哭泣声越来越响,时不时还夹杂着“姐、姐”的呼唤。缪义欣本能地闭上了眼睛。此时此刻,他真希望自己不是一名刑警。 ------------ 第十八章 自述 杨悦晴和靳鸿傧被带进了两间挨着的审讯室,他们面前分别坐着缪义欣和柳川嵘。 来自侧后的光源略微有些刺眼,却把那张脸庞衬托得更加消瘦、立体。被拘押后的这些天,杨悦晴一直心神不宁。如果对面端坐的人不是少年时的老友,她恐怕不会娓娓道来接下来的故事。 “初中毕业我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这你是知道的。在我升到高三的时候,家里添了新成员,我的弟弟,杨鸿傧。母亲23岁就生的我,生弟弟的时候也不过40岁。不过考虑到时隔17年后再生二胎,这事儿即便放到现在,也是非常前卫的。好像是因为我爷爷临终前留了话,所以我爸才决定完成他老人家的遗愿,再要一个男孩。要生弟弟这事儿,父母和我进行过充分的沟通。我们家向来讲究精英教育、宁缺毋滥。无论父母骨子里有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我都觉得自己应该支持他们。 弟弟的到来,给家里增添了不少欢声笑语,父母也因再次的劳碌而越发年轻起来。就在我即将成人的18岁之际,我们一家四口去外地省亲看望我的奶奶,她是我家祖辈里当时唯一健在的老人。不幸的是在去老家的途中我们遭遇到了隧道的塌方。那是一起非常严重的安全责任事故。当地主管部门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不惜谎报遇难人数,听说有的人档案因此不翼而飞了。我想我的父母便是其中之一,这也是为什么你没能查到他们的原因。” 对面的缪义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当那些小概率事件降临在亲人朋友身上的时候,便会产生造化弄人的感叹。 “要是班里的同学当时知道这些事儿,都应该帮帮你的。” 杨悦晴无奈地摇了摇头,似乎是在拒绝命运的嘲讽:“奶奶得知此事后,竟也没能扛得住打击,没过几个星期便在睡梦中离世了。我的母亲是独生子女,我的父亲还有一个妹妹,不过是在大西北的老家。父亲他好不容易从山里走出来,我说什么不能再和弟弟再回去。可是不回去,我们便成了孤儿。我倒还好,念个大学再打打工,养活自己没有问题,况且父母当时还留下了一笔钱。可弟弟却成了一个难题。母亲她临终前挣扎着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你猜是什么?” 缪义欣没有开口,他只是无助地摇了摇头。 “‘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小傧’。我不知道母亲在弥留之际有没有仔细想过,她这句遗言几乎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要把弟弟照顾好我就得委屈自己,我要不让自己受委屈,就得抛弃弟弟。老话说的好,长兄为父,长姐为母。最终我放弃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选择一个人负重前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飞蛾扑火的感觉。 因为白天还要带孩子,我应聘的好几家工厂都吃了闭门羹。于是我就去街边路口摆摊。每天出摊时我都会背着一个竹篓子,弟弟就搁在里面。可是那些年,大家手里都没钱,东西也都是自己能做就自己动手。我的小本生意举步维艰,只能勉强维持我们姐弟俩的生计。 老天并没有因为我的善良而给予我们更多的眷顾。弟弟9岁的时候都没上学,个子还和6、7岁大的孩子一般高。说白了,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我没钱。我突然意识到,这样下去绝对不行。把弟弟照顾好绝非等同于把他留在身边这么简单。我要想办法让他变得有出息,要他接受好的教育。虽然非常舍不得,但我还是把弟弟送去了孤儿院。鸿傧从小就懂事,长得也不错,身体也没毛病。他在孤儿院里呆上一阵子,能有机会找到不错的人家。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那是因为他们很早就尝过人间冷暖,也懂得人情世故。我告诉小傧,如果有人要收养他,一定要见到对方,看到是知书达理的人家才可以松口。那天我把他带到孤儿院门口后他是一个人走进去的,头也没回一下。我知道这孩子将来一定能干大事儿。后来事情的发展也验证了我的预测。不到两年的时间,他便被一户姓靳的人家给收养了。 ” 另一间的审讯室内,靳鸿傧主动问柳川嵘要了支烟。上次抽烟还是他和柳川嵘初次见面的时候。一缕浊烟如檀香般冉冉升起,氤氲了过往的岁月。 “靳家人待我不错,也非常重视对我的教育。不过我一直牢记姐姐对我的叮嘱,对于自己的身世守口如瓶。毕竟养父母只愿意收养真正的孤儿。养孩子要花银子,花感情,这也是人之常情。12岁那年,养父母想给我改姓,我也没有提出反对。如果姐姐当时知道这件事儿,她一定会支持我的决定。我们姐弟俩都是吃过苦挨过饿的人。那年头,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好在我们家的人都擅长学习,小学时我就连跳了两级,后来我念了中学、大学、研究生、博士。这期间,姐姐只是经常会去校门口和我见面,但从来没有去过我的养父母家一趟。她说,只要我过的好,心里就踏实,认不认她这个姐姐并不重要。 我办婚礼的时候邀请她前来出席,不过是以朋友的身份。她是一个人来的。 曾经追求过我姐的男人很多,在那个大家都差不多穷的年代,像她这么一个面相姣好的女子自然是大众们的梦中情人。不过因为我的关系,男人们在她身边兜兜转转,最终又和她擦肩而过。毕竟那是一个讲究风化、观念守旧的时代。小时候,我就听到过各种流言蜚语,说我是姐姐和外面野男人下的种,她却对此不以为意。即便到后来我已经被靳家人收养,这些流言还是一直缠着她。有时候,流言听多了,人们便会忘记真相的模样。在左邻右舍的眼中,姐姐始终都是生过孩子的失足少女。 说真的,她给我的感觉就和妈妈一样。对于亲生母亲,我倒是没有一点印象。她始终没有把自己给嫁出去,说白了这都是我害的。” 靳鸿傧说着丢下烟头,用带着手铐的手捶打了一下脑门。他仿佛是在懊悔,懊悔着自己就不该来到这世上。 隔壁的杨悦晴说着说着,脸上泛起了幸福的光。在被收监之后,她还是第一次表现得如此亢奋。 “看着那孩子结婚成家,我也就放心了。他还是一个副主任医师,真好。至少我对得起母亲的嘱托。后来我就应聘了紫渊山庄,从端盘子刷碗做起,现在也混成了一个有模有样的经理。我们那一辈人常说,女人只有生过孩子才是完整的。可我却不这么看。至少我有小傧,他是我的弟弟,可也是我的孩子啊。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心肠软。就说那个倪仙燕吧,骗了他的感情骗了他的钱,可我们家小傧还是对她依依不舍的。要我说什么好呢?”杨悦晴说话的口气就像婆婆抱怨儿媳似的。 “靳鸿傧买房的事情你都知道?” “怎么不知道,我还帮他出了几十万呢。” “你怎么出手这么大方?” “我反正一个人,一个人就用不了太大的地方。房价长得这么快,倒不如把我这些积蓄给他一些去买套房,钱要用到刀刃上。可谁知道,那个薄情的女人,竟然做出这么不要脸的事情。她后来又找了个不靠谱的人,出了事儿还是不放过我们家小傧。” 另一间审讯室里,靳鸿傧的情绪渐渐恢复了平静。 “10号当晚,我和倪仙燕约在酒店的咖啡厅见面,一眼就瞧出她心里有事儿。她一直吞吞吐吐的,过了许久才道出实情。原来趁着保姆樊娟省亲期间,宋科贤这个歹人居然在孩子的奶粉里添加了安眠药。家里的监控原本是用来监视保姆的,没想到宋科贤居然把厨房里摄像头的内存卡给拔了,那里便成了他犯案的死角。樊娟那个老妈子哪儿懂这些数码玩意,后来仙燕拿着医院的血检报告单和宋科贤当面对质。不得已,那个畜生终于承认了自己的恶行。仙燕虽然痛恨宋科贤,可一时半会儿也离不开他,于是就跑来和我商量对策。我当时没想别的,只想要回孩子的抚养权。那晚我喝了不少酒,喝的都失态了。她看我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也就答应了我。” “然后呢?”柳川嵘似乎对后面故事抱着更大的兴趣。刑警起身走到靳鸿傧跟前,又给他点上了一支烟。 “后来她就把喝醉的我搀回了房间,半路上我有听见倪仙燕和人不停地嚷嚷,对方好像是宋科贤和另一个姓吴的女的。事后我才知道原来宋科贤和他的情妇吴春秀当晚也入住了酒店。哼,想必他们开房用的VIP卡还是倪仙燕给他的,而这些卡实则是姐姐当初给我的结婚礼物。 进了房间我就睡了过去,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因为“轰隆”一声。我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爬起来,却看见倪仙燕倒在了地上。我赶忙上前查看,她居然没了呼吸,于是赶紧给她做了心肺复苏。紫渊山庄距离市区三甲医院至少也有半小时的车程,我估摸着即便用120把她送去医院也是凶多吉少。正当我准备报警的时候,突然又想到了当晚她和我说过的事情,想到了我们的孩子。宋科贤那人什么事儿都做的出来,要说无毒不丈夫,我的确不如他。既然倪仙燕已经回天乏术了,不如拿她的尸体做些文章,为了我们的孩子。入住的当天,我就听见酒店的人在嚷嚷说是监控坏了,我隐约预感到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天意注定。” “你当时就应该报警,顺便揭露宋科贤给孩子下药的事情。这样更有利于夺回你的抚养权不是吗?” “理是这么个理儿。可我手边只有一张化验单,而这张单据并不能证明是宋科贤给孩子下了药,他可以嫁祸给保姆,甚至还可以反咬一口说是倪仙燕干的,反正死无对证。” “那总能在家里发现相关药品吧?” “发现了又怎么样?先前倪仙燕和他大吵了一架,恐怕他也有所警觉就把药品都处理了。或者他自己本身就有失眠的毛病,手边有安眠药也不是决定性的证据。如果因为证据不足,宋科贤没有被采取强制措施,你有想过我的女儿会面临怎样的下场么?我不能再让自己的孩子冒险,那么,我就只能选择自己去冒险。” “所以你想到了分尸嫁祸?” “没错。如果把现场伪装成仇杀,我和宋科贤便会都遭到警方的怀疑。但只要宋科贤被抓起来,哪怕把孩子交给倪仙燕的父母我也心满意足了。 分尸需要工具,我打电话联系前台,心里默默祈祷着‘她’可一定要当班啊。非常幸运,接电话的人正是我姐。我在电话里让她带着刀斧一类的东西上来,千万别让人看见。估计姐姐在电话里大概揣测到了我的心思,不过当她看到倪仙燕尸体的时候还是差点惊掉了下巴。在得知事情原委后,姐姐有些举棋不定。但我当时已经横下了一条心,她也只能被迫就范。姐姐先是用胶带把几张纸巾贴在了在对面阮淮冰房间的猫眼上。然后又去电梯口帮我把风,我戴上一次性手套,换上酒店拖鞋,带齐所有作案工具,背着倪仙燕用她口袋里的房卡进入了336房间。直到这时姐姐才反身回到334的房门前,撕去蘸在了上面胶带和纸巾,不过恐怕是担心房屋里的人向外窥视,她并没有清除残留的胶渍。 接下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分尸。一开始我是真下不去手,毕竟那是和我一起同床共枕过的女人。不过只要不看仙燕的脸,把她想象成宋科贤,一切似乎就变得简单容易了。真没想到我这个大夫居然也会做起屠夫的事情。”靳鸿傧说着,笑了,一脸的讽刺。 “事后我在浴室清洗了作案工具,简单处理了现场。等工具被空调风吹干,我便把它们和拖鞋还有分装好的尸块都装进一个大袋子里,然后我就拎着袋子溜回了自己的房间。对了,仙燕的耳坠也被我拿走了,我还带走了一张326的房卡。理由就如同缪警官说的那样。当时我先擦去了那张房卡上的所有指纹,又把倪仙燕的手指按在了房卡上,目的是为了设局。” 杨悦晴把身子靠在了椅背上,坦白过去让她整个人都变得松弛了下来。对面的警官似乎又变回了老友的身份。 “后来小傧又去了一趟前台。可能是因为刚刚分解了尸体,他的脾气不是很好;不过这也给周卿留下了较为深刻的印象。我看了弟弟一眼就知道他完成了想要做的事情。趁着周卿去储藏室拿新的蚊香液的时候,弟弟问我有没有穿喇叭裤,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让我下班换上便装去他房间。此后的四五个小时里,我就等呀等,熬呀熬,看着墙上时钟的三个指针转了一圈又一圈,时间真就成了一把杀人的刀子。 早上和同事交接完手续,我便赶紧换了便装赶去弟弟的房间,他倒是想好了所有的对策。他把处理过的一次性枕套、被套、床单、小斧头还有那双进过336房间的酒店拖鞋都放进一个大袋子里,再把袋子塞进了我的挎包中。之后小傧又帮我把装有不同尸块的小塑料袋用胶带缠绕在了我的小腿上,我还特意在镜子前走了几步,外人应该不会发现其中的秘密。 我住的地方位于A车站和B车站之间。通常,我会在A站先下车,再往前走半站路回家。可是这次,我故意坐到B站在下车,又往前走了半站路才把包里除了斧头以外的东西都丢进了垃圾桶中。之所以这么做,是考虑到警察可能会检查我家和工作地连线之间的垃圾箱。之后我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打车去了我弟弟的住所,钥匙也是他给我的。进屋后我便按照他预先的提示,在玻璃柜里找出了一个医用罐子,便把尸块一股脑儿地都丢了进去。弟弟因为有洁癖的毛病,所以家里常备了很多碘伏、酒精。我把酒精一瓶瓶地倒进罐子里,直到液体将尸块全部淹没。之所以用酒精,是因为酒精可以杀灭微生物,抑制腐烂的气味。至于尸块后续的处理,弟弟说他自有办法。 之后我就打车回了家。我住的那栋公寓一楼的楼道下面常年被邻居塞满了各种废弃的物件,于是我便把小斧头藏那里了。之所以暂时留着斧头,也是弟弟的意思。接下来,就是等着警方找我了解、调查情况,没想到啊……”杨悦晴抬头看了缪义欣一眼,心有不甘地说出了四个字,“居然是你。” 靳鸿傧抽烟抽上了瘾,烟灰缸里塞满了烟蒂,那造型就像一座坟头似的。 “我一直在等待着警方的调查结果。虽然你们把宋科贤列为嫌疑人之一,但是始终没有对他采取强制措施。期间我去找过他一次,想看看孩子。我发现他在家里抽着烟,就知道他根本就不管我孩子的死活。为了阻拦我见女儿,他还冒出一句小宝睡的很好。听到这话我真想宰了他,因为我认为他又给我女儿下药了。他为了房产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天害理。当时我就想硬抢孩子,可我压根儿弄不过他。他还叫我不要心急,说等处理好了房产他自然会把女儿给我;还说什么要是等我闺女长大了,他就不舍得还我了。这年头恋童癖和继父犯下禽兽的事情层出不穷。这些事情,我相信他宋科贤也干得出来。 那天当我放下拳头转身离开的时候,心里也就起了杀意,因为我没有时间了。宋科贤是一个没有底线的人,对待这样的人,也只能不择手段。在我眼里他和我的孩子只能活一个,而我不假思索地选择了后者。再说了,倪仙燕的死和他不无关系,要不是他给孩子下药还有那晚的“偶遇”,仙燕也不会受那么大的刺激,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猝死。别人都说我是一个老好人,说白了就是懦弱。不过再懦弱的人要是被欺凌久了,也会变成嗜血的恶魔。霸财、夺妻、害子,忍无可忍便无需再忍。在我的眼里,杀人不过就是防卫而已。从宋科贤小区出来,我立刻打车去了医院弄来了一瓶麻醉剂。作案地点就选在了紫渊山庄,因为客房部那里没有监控的关系。 我把想法告诉了姐姐,当然是在我的房间里。她当即表示反对,说我的路还很长,家里还有孩子。我说为了小宝,我做什么都愿意,姐姐把我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只不过换了一下称谓。她说,为了我,她做什么都愿意。她自告奋勇提出要主动了结宋科贤,并让我制造不在场证明,我自然不肯答应。毕竟姐姐为我牺牲了太多,我这辈子唯一对不住的人便是她。可她一再‘威胁’我,甚至不惜向警方自首为代价。我明白,她对我的感情就好比我对小宝一样。在姐姐的心里,我就是她的全部,她的延续。 经过反复设计,姐姐制定了一套看似完美的计划。在这个计划里,我们姐弟俩都会得到一定程度的不在场证明,而且都没有充足的作案时间。况且外人都不知道我们的真实关系,包括我的前妻。所以只要这个计划能够顺利实施,应该不会被警方看出破绽。要不是因为那个多事的田仄伦,我们姐弟俩今天也不至于坐在这里。 时间是不等人的,我必须想办法在学术峰会结束前把宋科贤约到酒店里来。你们在案发现场发现少了张336的房卡,其实我还从她身上拿走了一样东西,那便是女儿的血检结果。16号那晚我先去了仙燕爸爸那里,拜托他帮忙照顾孩子,之后我又去了宋科贤的住所,往他们家邮箱里投放了一封信。信里提供了一个新注册的邮箱和与之对应的密码,后面还附了一句话。大意是让他登录邮箱,会有人和他联系,否则就把那份血检报告发给靳鸿傧和媒体。” “你如此贼喊捉贼,目的就是为了洗刷自己的嫌疑?难道宋科贤就想不到是你拿走了那份检测报告么?”柳川嵘不解地问道。 “离婚前,仙燕经常来我们医院。我在单位人缘不错,仙燕也和各科室的大夫都挺熟络,包括儿科还有检验科的同事。这年头有人喜欢打抱不平,也有人喜欢敲诈勒索,所以我不是唯一可能给宋科贤投去那封信件的人。 信封和信纸都是临时去文具店买的,字也是打印上去的,上面都没有我的指纹。现在来看,宋科贤似乎是处于自保的目的把那封信给处理掉了,你们也就没有找到相关的线索。后来他果然就范了,我用另一个新注册的邮箱和他发邮件联络。他似乎并不知道我是谁,但是想约我面谈。 我顺水推舟让他第二日晚九、十点钟去紫渊山庄开一个房间面谈。其实我并没有把握笃定他会来。毕竟仙燕一周前刚刚死在了那里。但是,仙燕告诉过我,宋科贤这些年做了很多亏心事,很多时候都会选择私了。或许正如你说的那样,那时他猜到了幕后的人是我,不过我在他眼里恐怕就是只任人宰割的羔羊罢了。他当然不会想到,羊也是会咬人的。 直到第二天晚上10点多,他才给了我房间的地址。不得不说,宋科贤是一个心思非常活络的家伙。他发来的房间号是302对面的303,当时我正和阮淮冰主任下棋。为了方便勒死他,我姐故意在房间的案桌上放了一本成人杂志,刊物的一角打了洞,用绳子穿过洞眼,绑在台灯上。这么一来,他就只能坐在桌边看杂志了,离脚边那个被我姐掉包的‘蚊香液’也就更近了。” 靳鸿傧交代得非常流利,就像是在背着演讲稿似的。对面观众只有柳川嵘一人,对他的话术深信不疑。 ------------ 第十九章 舐犊 杨悦晴似乎有些懊悔,倒不是因为犯罪杀人,而是出于在作案时对一个细节的疏忽。 “当时我要是用自己的手套就好了。我还特意买了一副手套,打算事后把它扔了。不过案发当天下午试戴的时候,我才发现手套表面有个小洞,手感也有些打滑。重新再买手套已经来不及了,弟弟已经和宋科贤约定好了时间,我只得用酒店的手套来对付。晚上宋科贤前来登记的时候,我特意把他安排在了302房间,一是因为那房间周围没人,二是302房间和小傧的房间都在同一个楼层。在交给宋科贤房卡的时候,我偷偷扣下了一张。他当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没能注意到这一点。 不过当晚来了一个叫田仄伦的人,点名要找宋科贤。凭经验来看,这人恐怕和姓宋的不对付。如果让他找到宋科贤并发生纠纷,难免会破坏我的计划,所以我并没有透露宋科贤的房间号。可田仄伦自己径直走去了电梯那里。说实话,当时我心里还真有些打鼓。好在过了15分钟他便自行离开了酒店。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决定半小时内必须行动,因为宋科贤的死亡时间距离田仄伦现身酒店的时间段越近,就越能混淆视听。非常凑巧的是,那人前脚刚走,一位三楼的房客便致电前台抱怨。我去三楼处理完问题,便朝302房间走去,边走边带上工作用的手套,进门前还换上了酒店的拖鞋。拧开房门的时候,我并没有注意到门把手上的红点,这也是因为心虚紧张所致吧。进屋的时候,宋科贤不出预料地趴在了桌子边,人已经失去了意识。 当时屋子里充斥了一些异味,我按照事先计划把空调从“制冷”调成了“除湿通风”。之后我从裤兜里掏出了一截耳机线,把它绕在了宋科贤的脖颈上。就在我用力拉线绳的时候,背对着我的这个男人突然挣扎了起来,或许麻药只是让他昏睡了而已。他的脚胡乱地踢着墙面发出咚咚的声响,两只手还不停地朝身后挠。我一下就慌了,不过手上的力气也因此加大。那时,杀人就成了一种本能。直到那个人渐渐不再动弹,我才发现自己的胳膊上留下了一道指甲印。于是我用房间里的便签纸写了一张纸条,连同302的房卡一同塞进了324房间的门缝下面。我是从应急通道下的楼梯,为的是节约时间。一路上脑袋里被一个念头霸占着——从前的日子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杨悦晴说完看着头顶上方炙热的灯管,飞蛾扑火的表情在她的脸上若隐若现。 “和阮主任从一楼的小餐厅出来,经过大堂前台的时候,我看到了姐姐。发现她略显呆滞的眼神,我知道大功告成了。我是看着阮主任进了335房间后,才打开了自己的房门。因为我怕他瞧见地板上的那张房卡。出乎意料的是,房卡是302房间的,更意外的是,房卡旁边还多了一张纸条。读完上面的信息,我便意识到这次得砍下宋科贤的右手。斧子是姐姐下午从家里楼道拿来放进我房间的。我还是用一个大塑料袋装好全部作案工具,穿着酒店的拖鞋悄悄地潜入了302房间。把姓宋的尸体搬上床的确有些费劲,不过剩下的操作倒是一回生二回熟了。这次的切割就和砍瓜切菜一样。 我先用斧头的背面敲碎了他的胸骨,那一下一下钝击声,听起来很是解气。那时,我才知道自己有多恨他。如果当晚再来一场大雨,我一定会将他碎尸万段,他根本就不配全尸。”从靳鸿傧口里说出的话语,字字血腥。 “不过分尸的时候,宋科贤的手机震了一下,是那个叫吴春秀的情妇发来的信息。当时她好像已经来到302的房门外了。我迅速翻阅了先前的对话信息,才知道是宋科贤这小子主动把吴春秀约来的。虽然短信里没有提及原因,不过我猜测宋科贤正是担心被人设计,所以才喊来吴春秀以防不测。来不及思考太多,当务之急是赶紧把吴春秀支走,以免她洞悉房间里的动静。你要知道人一旦成了魔鬼,脑子里就会不停蹦出邪恶的想法。我先回复了稍等,5分钟后又告知现在不方便见她,让她先去酒店大堂呆着,为的就是让监控拍下她,用以栽赃陷害。大约又过了15分钟,我又已被警方盯上为由,让她先行离开改日面谈。这女子是宋科贤的姘头,这年头为情所困反目成仇的凶杀还少么?我想事后警方也会通过监控录像追查到她的行踪。 把尸块分装进塑料袋,我又蘸着血渍在墙上歪歪扭扭地写下“justice”,这举动让我自以为是一个审判者。仿照着第一次的善后程序,我又在屋子里忙活了一阵。按计划那张粘上了倪仙燕和宋科贤指纹的302的房卡只要留在屋里就行,不过桌上公文包上的密码锁却吸引了我的注意。如果能把倪仙燕的房卡放进这个包里,就能扰乱警方的视听。虽说是一个密码锁,但是只有三位数,也就是一个纸老虎罢了。不出1小时,我便把正确的密码给试了出来,一切似乎都很顺利。 临走前,我把宋科贤的手机里的两张SIM卡都掰断了,顺手就丢进马桶里给冲了,然后又拿走了他的手机。因为他用来和我联系的邮箱是我帮他申请的,我俩的联络还使用了加密和代理技术,所以警方不太可能查到具体邮箱地址。二次清理过现场后,我便拎着一个大袋子关上了302的房门。当时我还幻想着,终于结束了。” 靳鸿傧说着,沉沦在了幻想之中,仿佛他现在并非身处审讯室里,仿佛他的手上并没有圈着那锃亮的手铐。 杨悦晴的最后一番供述交代了犯案工具的藏匿手法。这是两起案件中缪义欣唯一没有解开的谜题。 “18号一下班,我又赶去了小傧的房间。这次弟弟在我的一只腿上绑了小斧头,在另一只腿上绑了两小袋熬制的糯米胶。之后我又去了屋外的码头。因为我有时候也会检查船坞,所以即便被人发现或者被警方问起也可以对答自如。游船停靠时,船头都是面向湖水一侧,我用糯米胶把斧头粘在了船头的底板处,位置稍稍高于水面一点点,这样可以尽量避免被人发现。夏天的温度挺高,没一会儿胶水就完全干了,斧头也牢牢地固定在船头的底板上。再过1小时游船便开始营业,只要有客人上船,船只吃水的深度就会随之增加。原先被糯米胶粘着的部分便会没入水中,此外游船行进时船头还会推起高高的水花,到时候糯米胶便会完全浸没在水里。胶水的主要成分就是糯米,遇水溶解。通常游船会在湖中央停泊至少一刻钟,到那时胶水便会完全化开,斧头也就沉落到湖底。我在家里还做过溶解试验,就怕实际操作过程中出什么岔子。呵呵,作案工具就这么被我隐匿了起来。 之后我再一次赶去小傧的房间。还是和上次一样,把尸块绑在小腿上,把所有塑料袋、成人杂志、拖鞋以及蚊香液瓶都装入了一个大袋子中,再把袋子塞进挎包里。我又故意坐到B站下车,又往前走了一段,才把包里的东西都扔进了垃圾桶,然后又打车去了弟弟的住所,用另一个罐子和酒精处理了尸块。 后来警方开始注意到我们姐弟俩了。虽然计划的非常周全,但实践证明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完美犯罪。就像你之前说的,每一回铤而走险都不过是一次豪赌罢了。我们输了。” 虽然嘴上是这么说的,可杨悦晴抬头叹气的时候,表情甚是欣慰,就和考试又拿了一个满分似的。 这间审讯室里的独白暂时告了一个段落,另一间审讯室里,靳鸿傧的供述还在继续。 “对于尸块的处理,我的确冒了险。与其想方设法把尸块掖着藏着,倒不如大大方方地‘摆’出来。所以我便嘱托姐姐去我家把尸块放进医用的罐子里,再往罐子里灌入酒精。其实应该用福尔马林才对,可是家里没有现货。临时购买或是向医学院借用,被你们查到的话反而弄巧成拙。不过酒精的防腐效果实在太差了。等我回到家的时候,仙燕的尸块已经被泡的模糊不清了。我不得已又找了块砖头,在两个玻璃瓶上反复刮划,试图把瓶子做成毛玻璃的效果。 医学院标本储藏室的管理不算严格,有时借用房间钥匙都不用登记。我利用这一点,在回家的当天下午就把那两个罐子藏在了标本储藏室。正如缪警官推理的那样,只要让人看不清罐子里的内容就可以了。现在这社会,大家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学生们也不比我们上学时有好奇心了。不过我还是把那两个罐子放在了柜子的最里端,又在外面放了其他的瓶瓶罐罐。这是我想到的最能掩人耳目的方法,现在看来却也是最大的败笔。” 杀人本身就是败笔,包括藏尸在内的一系列欲盖弥彰的举动只不过是延续败笔的笔画而已。案件的轮廓在姐弟俩的陈述中都被“还原”了。坐在审讯位置的缪义欣感慨万千。靳鸿傧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滋生歹念,剑走偏锋。同样护犊情深的杨悦晴,更是无谓生死,选择以身试法。他们在黑洞里挣扎,只是为了出口那束若隐若现的光。 “栽在你的手里,也算是没有遗憾了。我只会照本宣科地把猫眼给盖住,你却能以这个细节为突破口,锁定了疑犯。” “任何一条生命都不应该白白逝去。” “怎么样?大队长。是不是对我产生了新的看法?” “或许,你应该早些把弟弟送去孤儿院,你自己去把大学念完。或许就……” “把一个1岁左右的孩子送到孤儿院?你别自以为是地想当然了。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社会,在哪里都一样。我2岁上托儿所的时候,就成了班里大孩子的玩具。每过一天,我的脸上都会增加被指甲抓伤的小口子。这事儿还是长大后母亲告诉我的。她临终前特地嘱托我要照顾好弟弟,恐怕也和我的遭遇不无关系。” “可是你这一生……” “我痛苦过,也开心过,彷徨过,也踟躇过。我有小傧,我不后悔。他现在也有了女儿,我们杨家的香火还在延续。弟弟毕竟没有亲手杀人,第二起案件的主谋也是我。他和我那个侄女儿还有明天。为了那份明天,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仅此而已。大到国家民族,小到个人家庭,总需要个体的牺牲。只不过有的牺牲默默无闻,有的却被歌功颂德。我想我会被家人铭记,连同我的父母一起。” “可你们毕竟夺取了另一条生命,宋科贤有罪,但也罪不至死。” “有些人就如同寄生虫一样,吸血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方式。或许他罪不至死,但是他已经伤害了我的弟弟,并且试图继续伤害我的侄女儿。法律保护的是守法者,可它却没法关照到每一个饱受伤害的老实人。我的诉求很简单。保护我的家人,不惜一切代价。” 缪义欣不说话了,他不是那种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也不是张口夸夸其谈的大领导。只有在事不关己的时候,人们才会对说教上瘾。 人生路上并非总是风和日丽,几度“命运坎坷”,几番“阴差阳错”,几次“痛彻心扉”;终究是天意捉弄了命运,命运蹉跎了岁月,岁月苍老了青丝。直到有一天,暗淡的眼眸终究失去了胆量去直视生死,皴裂的口舌再也没了力气去倾诉衷肠。那一天,迟暮的心跳只求一刀两断、一笑而过、一醉方休。内心的洪流来来回回,转了又转,始终没能找到一泻千里的出口;于是被拍打成了一潭死水,化作一声叹息,化成一丝眼红。有的人,注定要背负内疚终其一生。 两个月后 董鄂婧和吴春秀的那桩房产纠纷终于迎来了一审判决。结果没有悬念,法院支持原告董鄂婧的诉求,责令被告吴春秀依据合同里的补充协议,及时补签网签,并完成房产的过户。吴春秀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设计她的宋科贤,此时已经成了一盒骨灰。这世上自作聪明的人不少,所以才有了那句“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的至理名言。 老倪的家里,靳鸿傧的女儿似乎又长胖了一些。小宝正坐在地板上,摆弄着眼前花花绿绿的卡片。或许要等到若干年后,她才会明白家人为了保护自己都做出过怎样的努力。又或许这些关于上一辈人的爱恨情仇,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毕竟很多事情都是说来容易,做起来难。有谁又愿意把生命里的伤疤当作生活的酒窝呢?这几天,只要门外稍有点动静,孩子便会扭头望向大门的方向,那渴望的眼神似乎是在期盼着谁的归来。 那天,开赴刑场的警车再次驶经三保附中。路边背着书包的小朋友们看着警灯忽闪忽闪,呼啸而过。学生清澈的眼神和靳鸿傧小的时候一模一样,或许是在好奇车里的犯人是怎样的牛鬼蛇神,或是在猜测车辆究竟要驶向何方?一墙之隔的校园里依旧阳光明媚风轻云淡。三楼的一间教室里不时传来学生们朗朗的读书声: 慈母手中线, 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 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 报得三春晖…… ------------ 第二十章 告白 学校的另一间教室里,物理老师正滔滔不绝地讲述着“比热容”的概念。其实,在法医验尸的环节中,也有一个类似原理的运用: 人死之后,尸体会慢慢冷却,直至与周围介质达到同一温度。因此法医可以通过尸冷的状态推断出死者的死亡时间,这是最为常用和准确的死亡时间推定法。该方法有着如下的推导公式: 死亡后的时间=(37°-尸体核心温度)÷1.5°[ 该公式假定死者体温每过1小时便会自动下降1.5°] 根据该公式,通过降低尸体的温度,便可以增加等式的数值,由此拉长死亡后的时间,从而得到一个比实际更早的死亡时刻。 说回本案,宋科贤死后并没有被立刻切割,而是被人从椅子上拖到了空调的通风口下,此时空调还在制冷模式下运行,温度设置在了最低的14°。此举的目的就是为了给尸体降温。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尸体才被抬到床上经历分割。直到第二天早晨,杨悦晴又拿着重新生成的万能房卡进入被害人房间,把空调设置成了除湿通风的模式。 正是有了这几个小时的降温冷却过程,尸体核心温度便被人为地降低了,这才导致死亡后的时间被高估了半个小时,因此死亡时刻也随之被误判——提早了二十多分钟。宋科贤真正的死亡时间是17号23点05分,而非22点40分。 警车随着崎岖山路在颠簸,车上的杨悦晴一脸坦然。不是因为愿赌服输后的释然,而是源自瞒天过海后的满足感。 “17号当晚,弟弟和同事吃完夜宵回到房间,时间将近23点。之后他便带上工具去302房间解决了宋科贤。利用尸温差异制造不在场证明才是本案中最为核心的诡计。如果我们客房部的空调制冷效果能再给力一些,那么宋科贤的死亡时间很可能就与田仄伦在酒店现身的时刻重合。只可惜天不遂人愿,破旧的设备让这个如意算盘落了空。 因为空调被设置在了除湿通风模式,警方没能发现其中的“名堂”。又由于尸体是在案发18小时后才被发现的,所以无论是“尸僵”还是“尸斑”都无法甄别出那致命的误差。 早在弟弟下定决心除去宋科贤的时候,我便要求代替弟弟动手,并不惜以向警方告密为筹码威胁他,可小傧并没有屈从。因为他太了解我了,知道我的威胁只是虚张声势罢了。对于我们姐弟俩,谁都做不出出卖亲人的事情。为了争取扮演“凶手”的角色,我俩一直争执不下,经过一番角力,双方只得各退一步,并且达成了两条约定: 一、杀人行动由小傧独自去完成,我不做参与,这条是弟弟提出来的;二、一旦我俩遭到警方怀疑,便由我出面顶包代替,这条是我一再坚持的。被捕当天,当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小傧的时候,我开口只对他说了八个字,‘遵守约定,愿赌服输’。紧接着是弟弟的嚎啕大哭,时光似乎一下又回到了他小的时候。 小傧打开宋科贤房门时所佩戴的手套也是我提供给他的,帆布材质本身不会留下指纹痕迹。案发之后,我反复斟酌,拟定了一套万一穿帮时我俩的串供。这套口供的精妙之处在于大部分内容都是真实的,只是把最关键的核心部分做了偷梁换柱。在这套口供里,我故意留下了5分钟的缺口时间。其实那晚我从投诉客人的房间里出来后,便把302的房卡塞进了弟弟房间,而那剩下的三四分钟我是真的去了1楼的洗手间。虽然在警方看来,这个空白的档期成了一个疑点。这个疑点同‘尸体降温’的诡计配合得天衣无缝,于是,我如愿以偿地被认为是本案的杀人凶手。 那天晚上,被抓伤的人也是小傧。我在得知这一消息后便决定将计就计,第二天故意身着长袖,为的就是在老同学面前演戏。 对了,当我把酒精倒入装有宋科贤尸块的罐子后,又偷偷往里面加了一些酸液,如此一来残留在尸块指甲里的皮屑DNA便会因过低的PH值而遭到破坏无法提取检测。弟弟的罪证就永远消失了,也不用陪着我一起送死了。 考虑到小傧是从犯,又有主动交代的立功表现,再算上减刑,他在号子里蹲不了多长的时间,这是缪义欣向我保证过的。说到缪义欣,我心里倒是有些对不住吧。我为了至亲不得已给他设了一个局,他不明就里地跳了进来,惭愧啊。这份愧意恐怕得等到下辈子再去弥补了。” 警车终于在目的地停了下来,走下车的时候杨悦晴不经意间朝天边那卷火烧云又望了一眼。残阳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