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 楔子 金笼玉琼窗,斗拱九曲廊。【ka"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138看书网//一任珠帘卷,千里寒烟长。 去岁今昔日,泪染作秋霜。楚有和氏璧,微瑕人彷徨。 河山空旷远,帐幔玉生香。十年若一梦,往生茶意凉。 彼岸魂魄在,夕颜掩尘芳。生我紫奥城,葬我朱锁墙。 咸宁三十七年七月初七,魁星之节,又名乞巧。 京城漫天的乌云密实地遮住了北斗七星,如涌动的暗潮。 天气,正如这波云诡谲的朝政,太子被废,民心不稳,前朝、后宫,权力、恩宠,勾心斗角,暗箭明枪,素来防不胜防。 然而,在最有资格问鼎太子之位的九位皇子之中,八皇子周奕澹却置身朝政之外,或许,她的养母是协理六宫的淑妃,论地位仅次于贵妃;又或许,他根本无心帝位,在正妃夏梦娴、侧妃汤馥娴、侧妃林若、庶妃江盈袖后,又再度纳妾,这一位,便是太学礼官朱厚堂之女朱成璧。 黄昏将至,大雨倾盆。 朱府外,立着一个月白长衫的男子,正是十四皇子周奕。 一墙之隔的朱府内,朱成璧不顾劝阻,闯入雨中。 “随她去!”朱厚堂冰冷的声音如新雪初寒,“醒一醒也好,朱氏一族,总需要有人为之牺牲!”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朱成璧泪眼朦胧,嘴唇不住地发颤,一墙之隔,终究会生生断了曾经的念想。 属于我的路,我会好好走下去。 那么,属于你的路,也要走下去。 咸宁四十五年十月二十六,太宗皇帝于紫奥城仪元殿驾崩,三十四岁的八皇子、魏王周奕澹继承帝位,改年号为隆庆,为避兄弟名讳,更名为周弈澹,尊养母淑妃为昭宪太后,追封早逝的生母慧怡德妃为昭慧太后,封正妃夏梦娴为皇后,侧妃林若为正二品玉妃,庶妃江盈袖为正三品宜贵嫔,庶妃朱成璧为琳贵嫔,庶妃万瑾瑜为和贵嫔。 一个全新的时代即将开启。 而曾经的魏王府第一宠妾汤馥娴,早已香消玉殒,她不是第一个,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咸宁四十五年十月二十九,六辰值日之时,黄道大吉,朱成璧握着真宁帝姬的柔软小手,怀抱着尚在襁褓的皇四子玄,立于含章宫前,天空一碧如洗,如一块上好的澄澈碧玉。初冬柔和的阳光洒落,汉白玉的阑干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色光晕。朱成璧无端生出几许痴往,已是贵嫔的她,子女双全,贵倾六宫,放眼紫奥城,还有谁比更自己更幸运呢? 直到五年后,另一个女人闯入了隆庆帝的心。 阮嫣然,这是怎样的一个温婉女子,值得隆庆帝,为她建起一座桐花台,桐花绽放的季节,绚烂如晚霞欲飞,偌大的太平行宫只有一帝一妃,闲庭花落处、坐看云起时。 然而,对于朱成璧,失去了丈夫的心,她又该怎么办呢? 或许,这就是大周的后宫,就是紫奥城,帝王的恩宠,从来不会轻易为哪一名女子而停留。 落花有情,流水无意。 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但,总会有例外。 譬如,隆庆朝的阮嫣然。 譬如,乾元朝的朱柔则。 故事总会继续,而故事的主角,却如史书上新墨的淡淡清香,总有消弭的一日。 这个故事,是关于朱成璧,《后宫甄传》中的昭成太后,玄凌的生母,隆庆帝的琳妃,权倾两朝,精干不让须眉。 她,联合摄政王周奕,将玄凌迎上帝位。 她,于玄凌登基后,垂帘听政。 她,于乾元三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摄政王手中夺回大权,并手刃摄政王。 她,用余生来织就一个最美好的回忆,除了深切的思念,旁无一物。 这不仅仅是是《后宫甄传》的前传,更多的是一个关于朱成璧与周奕的故事,一个“亦成和璧”的故事,白璧虽好,岂非无瑕? 故事的开端,就从隆庆十年六月初六开始。 注:本故事取材于《后宫甄传》,架构与人物设定基本一致,但为了剧情需要,不少地方做了改动,例如昭宪太后、琳妃朱成璧、舒贵妃阮嫣然等人做了调整。年代、时间、经历不尽相同。 妃嫔等级: 正一品:贵妃、淑妃、贤妃、德妃 从一品:夫人 正二品:妃 从二品:昭仪、昭媛、昭容、淑仪、淑媛、淑容、修仪、修媛、修容 正三品:贵嫔 从三品:婕妤 正四品:容华 从四品:婉仪、芳仪、芬仪、德仪、顺仪 正五品:嫔 从五品:小仪、小媛、良媛、良娣 正六品:贵人 从六品:才人、美人 正七品:常在、娘子 从七品:选侍 正八品:采女 从八品:更衣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一章 暮风暮雨暮色苍(1) 暮风暮雨暮色苍(1) 轰的一声,打雷了。【: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138看书网// 阮嫣然玉手一抖,手中的白子便落在了棋盘上。 “娘娘错子了。”朱成璧轻轻一笑。 “这天可变得真快,刚刚可还是万里晴空呢。”舒贵妃托着下巴思索着,眼波流转,如春风柔柔拂过,叫人心底无端绵生出丝丝缕缕的暖意。 关雎宫女官积云徐徐上前,奉了一盏青花勾连纹八角烛台在案上,柔和的光晕映照,阮嫣然的侧脸完满得如同一轮满月、精致得犹如一首宋阕。有那么一瞬间,朱成璧突然嫉恨上天,赐给了阮嫣然如此柔美温婉的面庞,这样的容貌,使得六宫粉黛无颜色、君王恩宠在一身,这是后宫三千女子几辈子也修不到的福气。 只是,于她,一个摆夷女子,这样太过隆盛的恩宠,反而不妙。 还记得,皇帝周奕澹初初遇到阮嫣然时,爱之如珍宝,然前有祖制规定,摆夷女子不可入宫为妃,后有太后不满于阮嫣然的出身,不许其在紫奥城册封,且一众妃嫔与朝臣亦是非议不止。弈澹便召集国中能工巧匠,太平行宫建起一座桐花台迎其入宫,初封正二品舒妃。 桐花台高三丈九尺,皆以白玉石铺就,栋梁光华、照耀瑞彩,斗拱交错、玉宇重檐,每到棠棣花与桐花盛开,桐花台便隐没于一片轻紫如雾的艳繁花中,暗香浮动,风光旖旎。弈澹与阮嫣然携手曼步其间,相拥赏花,呢喃密语,宛若一对璧人。 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 况且,梧桐,本就是最贞节恩爱的树木啊! 再后来,阮嫣然有了身孕,为方便照顾,迎入紫奥城,加封正一品舒贵妃。然而,上至太后与皇后,下至一众妃嫔,莫不反对,更有承光宫祝修仪率洛芳仪与潘才人于仪元殿前哭谏,弈澹盛怒,下旨封宫,自此,承光宫便如那冷宫一般,几无人问津。 朱成璧低低一叹,阮嫣然的恩宠,三年来有增无减,只怕这样下去,六殿下玄清迟早会被立为太子吧。 “六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朱成璧淡淡一笑,捻起那一枚白子递到舒贵妃面前,“已是四连星布局,娘娘可要小心了呢。” “你我姐妹,不必娘娘来娘娘去的,好没意思。”舒贵妃莞尔一笑,如同破空的一束澄澈月光,“琳妃姐姐最擅围棋,就是皇上,也未必能赢过你。” 朱成璧掩唇一笑,正待说话,却见宫里的素馨匆匆跑了进来,语调惶急:“舒贵妃娘娘,琳妃娘娘!不好了!” “两位娘娘面前,怎可大呼小叫,好没规矩!”连翘低低地训斥道。她是朱成璧的陪嫁丫鬟,含章宫的掌事女官,身份尊贵,素来也深得朱成璧信任。 “没关系,在关雎宫,不必拘这个礼。”舒贵妃摆摆手,语调轻柔,“什么事情,说吧。” “兰林殿的密贵嫔小,小产了,而且,血崩之势不止,估计,估计……”素馨的音调慢慢低了下去,一道刺目的闪电劈过,豁地在浓墨般的夜空撕开一道口子,关雎宫的正殿鸳鸾殿被映得雪亮。 鸳鸾殿中伺候的宫人静静侍立,如雕塑一般,电光转瞬而逝,每个人的脸上都似浮现出惨白的颜色,目光尽数汇聚在素馨的身上,有惊讶,有惶惑,有恐惧,也有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 密贵嫔宋素琬是丞相长史宋之恒的长女,于隆庆六年入宫,她腹中的孩子,是个男婴,已经五个月了,如果顺利,将是皇帝的第八子,因着弈澹自己便是八皇子的出身,上至太后与帝后二人,下至阖宫宫人,都非常重视。按道理说,怀胎五月,应该是比较稳妥的了,却怎的在今日黄昏骤然小产? 朱成璧已不敢再想下去,手中紧紧攥着一枚黑子,心中悚然,恐怕揭开这起子事的表面,又会是不堪入目的里子! 又是“轰”的一声雷鸣,朱成璧忙握住舒贵妃微微发颤的手,低低安慰几句,又转首问道,“皇上跟皇后呢?” “皇上和皇后娘娘已经去了临华宫,太后娘娘风寒未愈、卧病在床,并未前往。玉厄夫人,也,也去了。”素馨有些迟疑,朱成璧略略疑惑,抬眸瞥了一眼连翘。 “素馨你先跟木槿回宫。”连翘曼步上前,一把握住素馨的手,目光微微一递,素馨一愣,却已被一旁的木槿持住了左臂。 木槿福了一福,微微笑道:“两位娘娘,素馨刚入宫不久,胆子小,让娘娘受惊了,奴婢先陪她回去。” 朱成璧轻轻颔首,转首对舒贵妃关切道:“娘娘身子弱,怕是看不得这些,况且外面有雨,道路湿滑难行,嫔妾先去临华宫看看,若有什么情况再遣了人来回禀娘娘。” 舒贵妃扶着积云站起,勉力笑道:“那就有劳姐姐了。” 朱成璧温然一笑,恭敬福了一福,扶着连翘的手臂,款步出了关雎宫。 连翘撑开一柄疏落烟水写意底子的油纸伞,低低问道:“娘娘不先问问素馨么?奴婢总觉得她有些古怪。” “不必了,素馨一路慌里慌张地跑进来,怕是有心之人也留意了。木槿最是稳妥细心,必定能问出来,本宫又何必匆匆回含章宫去,倒给人看出什么端弥,且去临华宫吧,本宫倒要看看,皇后跟玉厄夫人,这又是要唱哪出戏!”嘴角勾起一丝冷冷的笑意,朱成璧看向黑云压城般的天空,到底是暮色时分了,即便电闪雷鸣能过去,即便倾盆大雨下完,消散了乌云的天空依旧是暮色苍苍。只不过,暮色再强,终究也压不过那第二天的曙光。 是了,暮色已至,便不必心心念着曙光何时才能到来。 就好比紫奥城里发生过的一切,总有拨云见雾的那一日。 放眼望去,紫奥城的宫殿重峦叠嶂、勾心斗角,真个是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只不过,暮色映衬之中,却越发衬托着这里的一切成为那张牙舞爪的魅影,兜头盖脸地扑上来,叫你躲也躲不住。 心绪一层一层漫过,朱成璧掀开绘金描银、如意纹饰的轿帘,堂皇富丽的临华宫,已然位于眼前。 临华宫住着两位嫔妃,密贵嫔宋素琬是一宫主位,居于正殿兰林殿,还有一位便是去年入宫的睦嫔姜敏仪,居于偏殿如雪轩。密贵嫔素来仗着自己颇高的出身处处打压姜氏,此番怀孕,更是苦了姜氏时时侍奉在侧,因着弈澹看重此胎,姜氏也是无可奈何,倒是皇后看不下去,说了句姜氏侍奉勤谨、性情温和,如此便于上个月从从五品的良媛晋为了正五品的睦嫔。一个“睦”字其实也是在提点姜氏,以敬和顺睦为上。 此刻,兰林殿内已是一团乱遭。甫一踏入内殿,朱成璧已是骇得说不出话来,且不说殿内的血腥之气弥漫,雕花大床那金丝楠木上的纹路几乎是被血浸透,勾勒出极妖娆、极可怖的图案,一下子便迫得人心惊,而床榻下那水光锦凤鸾合欢的攒花锦被更是尽数被鲜血洇透,让人不忍目睹。 兰林殿掌事女官佩云正带着几名宫女匆匆给密贵嫔换上一身干净的寝衣,又换过一床松软的被子,拿了热水给密贵嫔擦拭,不消一刻,那赤金云牙盆里的热水就染得鲜红。 “密贵嫔怎么样了。”朱成璧见一名满脸哀惶的宫女捧着那血迹斑驳的寝衣经过,只觉得一股子的血腥之气直冲上来,却也生生忍住,唤了佩云问道。 佩云是密贵嫔的陪嫁,那一张脸是比新雪还要白,脸上的泪痕犹在,映着虚弱的烛火显得如孤魂野鬼一般。 “徐太医说性命是无大碍的,只是,只是,以后怕是不能有孩子了……”佩云的声音越发低沉下去,伴着一两声隐隐的抽泣。 朱成璧唬了一跳,不禁看了连翘一眼,心中暗自思索,密贵嫔好歹也是丞相长史的千金,出身高贵,如此一来,既然不能怀孕了,恐怕日后难再翻身。 佩云告了退下去,朱成璧低低叹息一声,举步便要走上前去,连翘慌忙拉住她,劝说道:“娘娘,不可去啊,太过可怖了。” 朱成璧只是恍若未闻,眼波一转,已将殿中的诸人诸事收入眼底,忽而心头一动,眼睛便牢牢迫住了床头悬挂的一只香囊,朱成璧不动声色地看了连翘一眼,唤过徐太医上前:“徐太医,密贵嫔骤然小产,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太医是太医院院使,虽然年过半百,但经验老道,又是最擅长妇产千金一刻,素来深得皇后与玉厄夫人的信任,此时他也不敢犹豫,忙回禀道:“贵嫔娘娘一向身子弱些,不过也不至于如此,骤然小产,似乎,好像……” 连翘见他吞吞吐吐,厉声道:“皇嗣性命,怎可轻率,徐太医不必辩驳,怕是太医院出了什么差错吧!” 徐太医本就慌乱,被连翘一吓,慌忙跪下道:“微臣万万不敢轻率,只是贵嫔娘娘,似乎是中毒所致,但微臣已经查验过药方、膳食,并无差错,微臣万万不敢瞒着娘娘,但求娘娘做主啊!” 朱成璧瞥他一眼,心中疑窦顿生,声音却平静如水:“这话你回过皇上了吗?” “方才微臣一直在查验药方,未曾禀报。” 连翘扶住朱成璧的右臂,轻轻道:“皇上、皇后与玉厄夫人,还有宜妃与和妃,已经到了偏殿永宁堂了。” 朱成璧点一点头:“那好,徐太医,你跟本宫说过什么,便如实禀告皇上。”待到徐太医匆匆出殿,朱成璧迅疾扫了一眼四周,唤过殿中侍立的一个宫女:“密贵嫔醒来以后立刻遣人来告诉本宫。”看那宫女点头答应又叹了口气,“把这床头挂的祈福香囊都扔了吧,看着真叫人伤心。” 密贵嫔脸色惨白,发绺湿湿的糊在脸上,哪里还是平日里那个意气风发的宠妃呢?真是可惜,如果她能诞下皇子,妃位总是有望的,只怕今后,身子能否恢复都是问题。 物伤其类、唇亡齿寒,想到儿与真宁都平安长大,朱成璧心里宽松了许多,也幸亏彼时的自己谨小慎微、又有宜妃与和妃多加照拂,不然,只怕是…… 心下一阵阵发凉,朱成璧也不多言,匆匆去了永宁堂,帝后正在殿中坐着,脸上具是阴晴不定,玉厄夫人林若则站于下首,宜妃江盈袖与和妃万瑾瑜则站在两边,睦嫔则站在最外一侧。 玉厄夫人是三殿下玄济之母,宜妃是大殿下玄洵之母,她们与和妃和朱成璧一样,都是早些时候便在魏王府里伺候的,因此在宫中地位颇高,其中,又以玉厄夫人最为明艳娇媚,在王府时,除了汤馥娴,便是她最得宠爱。 入宫之后,玉厄夫人与朱成璧平分春色,因为玉厄夫人的兄长博陵侯林鉴霄征战在外,是弈澹最为器重的臣子,玉厄夫人的恩宠,到底也是多些。然而,自从舒贵妃进宫后,玉厄夫人因着背后牢骚诽谤不止,终究也是被疏远了。 “琳妃妹妹,密贵嫔怎么样了?”皇后见朱成璧进来,忙起身问道。 “皇上万福金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朱成璧恭敬地福了一福,握着帕子拭一拭眼角,“密妹妹还未醒来,虽然性命无碍,但是,只怕日后难以再有子嗣了。” 玉厄夫人闻言,脸上迅速闪过一丝喜色,转瞬间又抿了下去。 皇后觑了一眼皇帝,敛衣跪下道:“皇上!密妹妹好好的怎会遽然中毒?实在可疑!若真如徐太医所说,此等下毒之人必定是心狠手辣,不得不除啊!” 玉厄夫人也紧接着跪下道:“为还密妹妹一个公道,还请皇上彻查此事!” 朱成璧见状,忙跟着宜妃、和妃一起跪下,心中却泛起了思索,看皇后和玉厄夫人的样子,竟是丝毫没有慌张,难道是要行那颠倒黑白之事吗? 正在沉思,玉厄夫人清凌凌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怎么舒贵妃没有来吗?” 朱成璧一凛,忙回道:“贵妃娘娘向来身子弱些,是嫔妾劝她不要来的。” “宫中出此大事,舒贵妃此举真是拿腔作势。”玉厄夫人恨恨出言,却似乎又尤显不足,似笑非笑道,“妃位以上的妃嫔俱在此处,怎的却唯有她不来,可是看轻了皇嗣性命吗!” “好了!”弈澹微显不耐烦,“好好的又拿舒贵妃说什么事,你长她十岁,却如此计较,朕烦得很,你们都跪安吧!” 玉厄夫人一下子被噎住,也不敢再言语,只回头狠狠瞪了朱成璧一眼,到底是皇后胆大,问道:“那么此事……” “交由慎行司。”弈澹遽然起身,声若洪钟,“挖地三尺,也给朕查出来是什么人在后宫里兴风作浪!”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二章 暮风暮雨暮色苍(2) 暮风暮雨暮色苍(2) 含章宫,德阳殿,连翘徐徐向橙泥纹饰的云牙金盆里兑入烧好的玫瑰花汁,一股股清香的雾气便腾地跃起,盘旋着、萦绕着,又渐渐弥漫开去,透过雾气看过去,连窗外的夜景也显得朦胧而虚浮起来。【ka"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138看书网// 梁太医的鼻尖微微沁出晶亮的汗珠,仔细翻看着那只香囊,连翘素来精明,府中八年、宫中十年的历练,如今只需一个眼神便能了然琳妃的想法。 “梁大人不必着急,好好查看便可。”朱成璧看那花汁慢慢变温,便将双手搁在里面浸泡。 “香囊里只是寻常的香花、干果,确实无甚不妥。”梁太医名梁诺轩,出身医药世家,虽然年方二十六,但已是太医院的院判虽,做事谨慎、心思细腻,也是琳妃的一名心腹。 朱成璧有些诧异,细细查看着案几上的物事,这些香花与干果确是气味宜人,闻之格外舒心,难道真的只是自己多心了么?正在思索,连翘奉上松软的罗锦帕子,朱成璧细细揩拭干净双手,突然心中一亮,指着香囊袋说:“再查这个!” 梁太医连忙细细眼看,这香囊袋是用苏锦所致,一针一线,做工精细、针脚细腻。几番查验,梁太医似乎有了些把握,回禀道:“虽然不是十分清楚,但香囊袋的气味与香花、干果微有不同,好像有些微微发苦,不过因着囊中香花、干果的气息,平日里极难发觉,若非此时将香花取出许久,恐怕也是不得而知。” 朱成璧蹙眉道:“是下了什么药吗?” “恐怕要容微臣回去细细研究,不过这苦涩之气入微,恐怕不是寻常的浸染手法,微臣猜测,是将苏锦放于蒸屉之中,于沸腾的药液之上熏蒸,如此可不留下药液的痕迹又使得苦涩之气被吸收均匀。”梁太医仿佛是在细细思索,片刻方道,“虽无十分把握,但是该法也并非难以寻觅,古书中也有记载,苦涩之气并非直接能导致密贵嫔小产,怕是气味引来了什么脏东西,例如,毒虫。” 朱成璧听得此处,眉心倏地一跳:“毒虫?” “微臣看过徐太医的方子,除了一些补气益血的药材,也有拔毒养气、调和温补的药材,但只是寻常的药材,因此猜测徐太医并未发觉密贵嫔是被何种毒虫咬伤。”梁太医娓娓道来,末了又补充一句,“如果不能对症入药,恐怕毒气难以除尽。” “这种手段实在是高明,却也不像出自皇后与玉厄夫人之手。”朱成璧揉着眉心缓缓道。 “娘娘,自从贺婉仪与钱小仪被废入冷宫,皇后如同折了左臂右膀,舒贵妃入宫以来,又着力忙着对付舒贵妃,到底也没能折腾出什么事来。”连翘默然片刻,眸光一转,“但如今看来,皇后似乎又得军师了。” “贺婉仪与钱小仪虽然也有些小聪明,但都不如这一位来得狠辣,而目前,与皇后最为亲近的莫过于如雪轩的那位睦嫔了。”琳妃笃笃敲着桌子,沉声道,“本宫冷眼瞧着,睦嫔入宫以来也算不得十分的得宠,但也不算失宠,若说是她做的……” 连翘见朱成璧陷入沉思,忙道:“娘娘,有舒贵妃在,只怕去年入宫的这批妃嫔都算不得十分的得宠,只是话说回来,如今晋了嫔位的,除了万金阁那位慎嫔叶氏,便也只有这位睦嫔姜氏了。而且,密贵嫔的性子您也是知道的,睦嫔的家世门第、恩宠待遇都远不如她,更何况还是在一个宫里住着的呢。” 夜深沉,月华如水,远处似乎传来了哭喊哀号的声音,是慎行司带走了兰林殿的宫女、内监在审问么?朱成璧只觉得厌倦,正待说话,却是木槿疾步走了进来:“娘娘,不好了,素馨失踪了!” 梁太医见状,便跪安离开,朱成璧看着他走出德阳殿才把忍着的怒气发了出来:“混账!看个人都看不住,好好的大活人怎会不见呢!” 木槿极少看到琳妃这样疾言厉色地对自己,慌得叩头不止:“奴婢也不知情啊,奴婢回宫后一直看着她,谁知如雪轩的掌事女官令如突然过来,说是送了四殿下最爱吃的糕点来,奴婢接了糕点回来,素馨就已经不在了。” 朱成璧一怔,这才想起来儿最喜欢吃睦嫔做的槐蜜芙蓉糕,前几日睦嫔的确说了要做一些送过来,只不过,那边密贵嫔刚刚小产不久,睦嫔就送了槐蜜芙蓉糕过来么?不管怎么讲,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木槿想是猜到琳妃心中疑惑,忙道:“令如说了,槐蜜芙蓉糕是下午就做好的,本该早点送过来,谁知密贵嫔骤然小产,所以才耽搁到了现在。” 朱成璧顾不得细细思索,问道:“你回来可有问过素馨什么吗?” “回娘娘,奴婢也发现素馨太过慌张,虽然素馨刚入宫一年,不过素来也是个沉稳的。”木槿思索着道,“奴婢回宫后问过她,她只道是听见通传的宫女说,密贵嫔小产之状甚为可怖,又恰巧被闪电给吓着了,所以才如此慌乱。” 朱成璧以手支颐,闭目沉思,素馨的话,圆也圆得过去,但种种情状,总让人觉得里面有什么文章,这到底是一个精心编制的陷阱,还只是个巧合而已? 木槿看琳妃不语,忙问道:“娘娘,要不要派人去找?” “万万不可!密贵嫔毒发小产,宫里头人人各怀鬼胎,若这时含章宫大张旗鼓地搜人,反而惹人怀疑。”朱成璧悠悠睁开一双妙目,看了一眼木槿,道:“素馨平日里与含章宫外何人来往较多?” “是月影台的恩贵人。”木槿答道,“素馨素擅女红,恩贵人则是织造局出身,况且两人又是同乡。” “那么,本宫便去月影台走一走。”朱成璧看了一眼窗外,斜月探帘、星光微弱,“横竖今晚睡不着的人多着呢,也不差本宫一个。” 恩贵人名陈宛心,从前只是织造局的一名普通的织补宫女,是极温婉柔顺的一个人。陈宛心原本默默,只是做着自己的本职工作,也许平安无事等到二十五岁便可出宫与家人团聚,然而,有的时候,命运的女神却偏偏能光顾。 还是两年前的一个春天,太后病体渐愈,织造局便绣了一床湖光锦的凤穿牡丹锦被敬奉给太后,然而太后却不甚喜欢、觉得太过奢华。陈宛心素来聪颖,便拿了香色的冰蚕线,每四股细细捻成一股,又用檀香熏染,替了金线,再将凤穿牡丹的华丽被面织补成温馨的凤凰顾子,以示太后与皇帝母子和谐,此举甚得太后心意,也使得因为舒贵妃入宫而造成的母子关系紧张的局面有所缓解,如此,皇帝便对陈宛心留了意,临幸之后封了更衣,之后又累次进封,如今已是正六品的贵人了。 恩贵人性情和顺,即便出身低微,多数后宫嫔妃也不愿与之为难,更兼之舒贵妃宠冠后宫、玉厄夫人权倾朝野、密贵嫔意气风扬,更显得恩贵人默默,如一尾安静的鱼,安宁沉寂地卧在紫奥城光华璀璨的一潭池水之中,偶尔的游动也不过提醒他人知道自己的存在而已。 这样想着,月影台已在眼前,殿如其名,月影台虽不是十分的奢华,不能与巍峨富丽的后宫诸殿相较,但最大的好处却是殿内不设隔墙、卷帘,而以西越的贡品月影纱间隔,即便是烈日炎炎的夏日,那刺眼的日光透进月影纱进来都成了柔和的月光流淌,置身于此便是说不出的舒适安然。 朱成璧曼步入殿,恩贵人已经站起,恭敬行礼:“琳妃娘娘万福金安!” 因是晚上,恩贵人着一身梨花青轻罗长裙,只以一支镂空玉簪松松挽住头发,并无太多装饰,朱成璧不由暗暗赞道,真真是“清水出芙蓉”了,转眼却见其身边的案几上却摆放着酸梅汤、如意糕、玫瑰酥等糕点,不由笑道:“恩妹妹胃口倒好,不必拘礼,坐吧。” 恩贵人这才起身,恭谨扶着琳妃坐下,方盈盈坐于下首:“叫娘娘见笑了,嫔妾这几日有些贪嘴罢了。” “妹妹清瘦,有胃口总是好的。”朱成璧莞尔一笑,“毕竟是夏日,本宫素日里最是怕热,总是不思饮食,哪有妹妹这般的好福气。”晚风轻拂,琳妃身后的月影纱翩翩而舞,衬得她如瑶台仙子一般,虽然已是二子之母,年逾三十,因着素日的保养得当,琳望之却如二十许人,这一笑竟叫恩贵人生生痴住,心生感叹,所谓位高得宠,不仅仅靠的漪年玉貌、母凭子贵,或是母家隆盛、揣度人心,更是这一份气度使然,方可凌然众人、屹立不倒。 恩贵人陪笑道:“娘娘言重了,嫔妾惶恐。”她低头想了想,又笑道,“娘娘漏夜前来,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嫔妾吗?” 朱成璧不语,只噙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拨弄着漏金镶玉的护甲,片刻方道:“听闻恩妹妹与素馨乃是同乡?” 恩贵人一怔,却也不敢不应,忙道:“是。” 朱成璧静静道:“本来倒也没什么,只是素馨当差不甚谨慎,这么晚了还未曾回宫,本宫以为素馨是在月影台叙旧呢。” 话音虽平静不生波澜,却也含了一丝机锋,恩贵人慌忙跪下:“嫔妾虽与素馨同乡,却也不敢与素馨叙旧妨了她的差事,嫔妾只有几回在御花园恰好遇见了素馨,说过几句话,但是素馨今日却未曾来过嫔妾这里。” 朱成璧静静注视她片刻,方才伸手挽起她,不疾不徐道:“本宫并非来兴师问罪,只不过雨后贪着夜风清凉舒心,出来走走,恰巧到了月影台,所以才进来问问,或许素馨已经回了含章宫也不无可能。” 恩贵人有些诺诺,答了声“是”,朱成璧见状道:“好了,既然你与素馨只是寻常说话,那也没什么。”然而,恩贵人却有些欲言又止,露出些为难的情绪。 “怎么,恩妹妹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么?”朱成璧心中颇有疑惑,温然道,“那么不妨直说便是。” “娘娘。”恩贵人有些迟疑,“素馨,似乎颇有些心性。” 朱成璧见她不欲多说,说出这几个字来已显出一些懊悔的神色,也不便多问,道了声“乏了”,便扶着连翘的手出了月影台。 夜风习习,拂面而过,无端生出一丝丝的寒意,琳妃心中的疑惑也更深一层。 “娘娘,奴婢瞧着,恩贵人似乎并无对娘娘撒谎。”连翘觑着琳妃的眼神,小心翼翼地说道。 “若不是心无城府,那便是心机深沉,方才与她那一席话,平静淡然,的确不像是有意捏造隐瞒。”朱成璧随手折下一枝柳枝,缓缓道:“只不过她最后一句话,实在叫人疑虑罢了。” 连翘道:“夜深了,娘娘还是早点休息吧,无谓为素馨烦心,等到素馨回来,奴婢打发她出了宫便是。” 朱成璧轻轻揉着柳叶,微微挤出一丝丝碧绿色的汁液,腻腻地黏在手指上:“你以为素馨能平安地回来吗?如果不在月影台,你觉得她会在哪里?” 眼波流转,远远望见凤仪宫恢弘的殿宇,心中的寒意,便一层一层漫了出来。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三章 白露堂中细草痕(1) 白露堂中细草痕(1) 一夜过去,朱成璧睡得并不安稳,晨起梳妆,只见眼睛下方隐隐有些鸦青,连翘一壁用檀木梳子,略沾了沾那烧好放凉的玫瑰花水,轻轻为琳妃梳那一匹青丝,直到头发上星星点点带上了莹润的光泽,一壁轻轻道:“刚才木槿进来报了,素馨还未回来。【ka"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138看书网//” 朱成璧轻轻闭上眼睛,只是恩了一声。 连翘不由奇道:“娘娘竟不急么?” “有什么好急的。”朱成璧轻轻一嗤,“我十六岁入魏王府,二十四岁时皇上登基,那八年的时间里眼见太宗皇帝的九子夺嫡、腥风血雨。直到后来,皇上胜出,我也入宫封了贵嫔,如此又是十年过去,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一个小小的宫女消失,实在算不得什么。” 连翘微微叹道:“只是,素馨失踪,若是跟密贵嫔小产并无关联便也罢了,奴婢只怕……” “怕也没有用,当年皇后也利用贺婉仪之流算计过我,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琳妃沉声而道,由着连翘为其梳好双环望仙髻,方才举目对镜,缓缓道,“夏梦娴的那些伎俩,本宫见得还少么?” “娘娘说的是,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连翘正欲说下去,却见木槿进来请安道:“梁太医来给娘娘请脉。” 万花锦簇的六扇梨花木屏风后,梳妆完毕的琳妃徐徐走出,梁太医正侯在殿外。 待到木槿带着小宫女下去准备茶水,梁太医才小心翼翼道:“微臣昨夜细细查过古书,密贵嫔可能是被蛇莓蛛叮咬而小产,其实,蛇莓蛛本不轻易咬人,而那香囊袋却被蛇莓液熏蒸过,因此才会招致蛇莓蛛。”梁太医顿了一顿,又道,“密贵嫔体内恐有余毒未曾排尽,虽不至性命之忧,但长久下去亦会受损。” 朱成璧思索片刻,道:“你知我知便可,眼下先不必张扬。”朱成璧微一凝眸,转首又吩咐连翘道,“将香囊好好收起来。” 连翘应了声是,又问梁太医:“香囊的蛇莓味是否还会吸引蛇莓蛛?” 梁太医忙道:“姑姑放心,当前时令,本就难有蛇莓蛛,怕也是那有心之人特意寻觅了;况且,蛇莓蛛厌恶艾草,微臣已经做好一枚艾草香包,娘娘将其放在香囊旁边即可。而且蛇莓味已散去很多,不会再招致蛇莓蛛。” 朱成璧点一点头,赞道:“你倒是心细如发,好了,便先下去吧。” 待到用过早膳,琳妃便带着连翘去凤仪宫请安,却见皇帝也在那里,不由心生疑窦。不消片刻,诸位嫔妃陆续前来,舒贵妃与玉厄夫人分坐皇后下首,琳妃、宜妃与和妃的座位则依次向后。待到诸妃请安完毕,皇后起身道:“晨起本宫已去看了密贵嫔,依旧是昏迷不醒,慎行司昨夜夜审,却也发现一些端弥。” 弈澹垂眸似在思索,闻言只道:“皇后辛苦。” 皇后盈盈福了一福:“臣妾摄六宫之事,不敢让皇上烦心,只是密贵嫔之事,必须有个交代才好,所以才请皇上早朝之后过来,也好正一正后宫风纪。” 玉厄夫人轻笑一声,满头华贵的珠翠甚为夺目:“娘娘言轻了,有人已经在后宫动手害人了,若只说是为正风纪,未免太纵容了她。”语罢,她也不等皇后发话,凌厉道,“臣妾也想知道,是何人敢在后宫兴风作浪,若让臣妾查到,必定也让她尝尝丧子之痛的厉害。” 舒贵妃转头他顾,未置可否,宜妃却皱起眉头瞥了一眼玉厄夫人,轻哼一声,又转过脸去。朱成璧听着却是一怔,膝下有子的妃子拢共四人,玉厄夫人却连着自己也骂了进去。 皇后倒不以为忤,待玉厄夫人说完,方徐徐道:“徐太医业已查出,密贵嫔是为蛇莓蛛叮咬,毒液入侵导致胎气大动,故而小产,又兼之血气攻心导致血崩。” 朱成璧心头一跳,徐太医也已经发觉了么?徐太医是皇后与玉厄夫人的心腹,也奉旨为密贵嫔安胎,既然如此,为何昨夜为密贵嫔开出的药方之中并未对蛇莓蛛毒液对症下药?正在思索,却听和妃吃惊道:“兰林殿好端端的为何会进了蛇莓蛛?兰林殿殿外地势开阔,并无太多草木,唯有香樟较多而已,而香樟,本身是不会招虫的。” “蛇莓蛛咬人,并非天灾,而是**!”皇后此言一出,诸妃纷纷色变。 宜妃道:“皇后娘娘的意思是,有人纵了蛇莓蛛去咬人?蛇莓蛛却为何听此人差遣?” 位于宜妃下首的韩容华下意识捂紧胸口,皱着眉头道:“若不将此人绳之以法,怕是后宫还会有其他妃嫔遭其戕害!” 韩容华名韩雅洁,居于长信宫,隆庆六年进宫,容貌鲜妍艳丽,素来也颇有些宠爱,只不过家世门第逊于密贵嫔,故而只是正四品的容华而已。 玉厄夫人衔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扬声道:“韩容华紧张什么,有皇上、皇后福泽庇佑,必能将此人及其同党一网打尽!” “同党?”和妃惊道,“夫人如何得知?” 玉厄夫人自知多言,却也不慌,强辩道:“你道此事只有一人所为?必是阖宫上下都有参与罢了,哪位嫔妃是主谋,其宫中诸人尽是同谋!” 皇后咳嗽一声,敛衣跪下:“皇上,臣妾已查获一人,其声称受人指使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如今已经吐露一切,还请皇上定夺!” 玉厄夫人淡淡一笑,捧过青花缠枝的茶盏,却一个冷冷的眼风递过,朱成璧心中一紧,却也不甘示弱,静静平视着她。今日玉厄夫人打扮地甚为华丽,发鬓的双凤纹鎏金穿玉步摇更添了几许娇艳明丽,其实,细细算来,她如今也有三十六岁了,若细细看去,眼角的细纹也有些清晰,却因着其兄长博陵侯的权势,一直以来恩宠不减,如果舒贵妃没有入宫,她也依然是后宫第一宠妃罢。 这样想着,却听弈澹沉声道:“传!” 一时间,众人的眼睛都紧紧盯住了门口,只见一个宝蓝色的宫装女子低头走进,叩首道:“奴婢恭请皇上圣安、皇后娘娘金安!” 这个声音,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朱成璧感到全身的毛孔都要炸开一般,然后是彻头彻骨的寒意涌入,仿佛腊月寒冬兜头盖脸扑来的风雪,刹那间,背上已然涔涔出了冷汗,她不是素馨,那还会是谁! 弈澹眯起眼:“你,把头抬起来。” 素馨抬起头来,眼风掠过琳妃的时候稍稍顿了一下,却目不斜视,保持着一个宫女的姿态,镇定自若且不失礼仪。 “你叫什么名字。”玉厄夫人拿帕子点了点鼻翼的粉,随即又仪态娴静,将双手平放在膝盖上。 “奴婢素馨,是含章宫的宫女。”素馨不卑不亢道,她的话犹如一块石头投入了平静的湖面,瞬间便激起一圈一圈的涟漪,嫔妃们都将目光转到琳妃身上,窃窃低语起来。 朱成璧按住心头的急速跳动,缓缓起身,跪倒如仪,镇静道:“回皇上,素馨的确是臣妾的宫女,只是昨天晚上便失踪了,臣妾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这可稀奇。”玉厄夫人冷冷一笑,逼视着琳妃,“素馨是你的宫女,既然不见了,琳妃为何不去寻找,反而安若泰山,直到此刻方才说出呢?” 朱成璧微微笑道:“夫人又怎知嫔妾没有寻找素馨呢?”一语未毕,不待玉厄夫人辩解,又道,“还是夫人日夜看住了含章宫,才知晓嫔妾是否下令寻人?” 睦嫔见玉厄夫人一时噎住,忙道:“嫔妾不才,却也知道,宫女失踪应该报与皇后娘娘知晓,怎么琳妃娘娘是有意隐瞒吗?” 琳妃转首,只见睦嫔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发鬓的玲珑松枝簪子稳稳攒住青丝、纹丝不动,莞尔笑道:“睦嫔妹妹当真是振振有词,只是本宫疑惑,难道妹妹不知道昨日密贵嫔小产么?本宫不过走丢了小小一个宫女,难道应该漏夜去打扰皇后,扰得皇后不能清眠?还是妹妹认为本宫应该慌慌张张、大肆搜人,弄得阖宫皆知、不得安宁呢?” 睦嫔好整以暇地正了正翡翠耳环,徐徐道:“嫔妾不敢这样想,只是娘娘若不解释清楚,众位娘娘恐怕都不能信服。” 连翘见状,忙叩首道:“皇上,娘娘并非有意隐瞒,昨日素馨本在含章宫中,后来睦嫔小主身边的宫女令如送了四殿下最喜的槐蜜芙蓉糕来,等到奴婢接了芙蓉糕回去,素馨便不见了。” 和妃闻言不由冷笑道:“这事儿倒凑巧,看来若说是素馨趁着令如过来方悄悄溜出含章宫,也未可知啊。那么,是否可能是;令如与素馨事先串通过呢?” 令如一惊,忙跪倒分辨道:“和妃娘娘明鉴,槐蜜芙蓉糕本是昨日下午就制成的,只是因着密贵嫔娘娘小产,临华宫里慌乱,所以直到晚上才得了空送去了含章宫。” 皇后见一下子便跪了四个人在前面,心烦不止:“好了,除了素馨都先起来吧,还没问话呢,就叽叽喳喳成了什么样子!” “是啊,素馨你便把事情都一五一十道来吧。”玉厄夫人端起青花缠枝的茶盏,轻轻啜了一口,“可别在细枝末节上费这些口舌。” 素馨答了声是便道:“五日前,琳妃娘娘找到奴婢问,想不想让奴婢的家人衣食无忧、富贵荣华,奴婢想着,竟然有这样的好事,便答应了。谁知,娘娘让奴婢仿着密贵嫔床头香囊的模样做了个一模一样的,又买通了兰林殿的宫女,偷偷把两个香囊换了个个儿。”素馨抖着手从袖中摸出了一个素软织锦的香囊,皇帝身边的内监高千英忙用斗彩盘子接了过来,恭敬奉与弈澹细看。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四章 白露堂中细草痕(2) 白露堂中细草痕(2) “这个香囊,有何玄虚?说!”弈澹只扫了一眼,便冷冷斥道。【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138看书网// 素馨忙道:“香囊里的香花干果并无问题,有问题的是香囊袋,是放在蒸屉里,置于煮沸的药液之上反复熏蒸,直到药气入微,才放入香花干果,偷偷换了的。” “什么药液?为何如此麻烦?”玉厄夫人取了帕子掩住口鼻,一副十分嫌恶的样子。 “是蛇莓汁液,以此药液熏蒸,便不会在香囊袋上留下痕迹,这样蛇莓蛛便能被蛇莓汁液的味道吸引,所以才会去叮咬密贵嫔。这些,这些都是琳妃娘娘教我的。”素馨不断叩头请罪,不敢再言。 “皇上!”舒贵妃急忙起身跪倒,恳求道,“皇上切不可轻信此人,臣妾敢作担保,琳姐姐绝不是这样的人啊,皇上!” “就算贵妃与琳妃交好,但人证物证都在,贵妃想要求情也不能罔顾了皇嗣的性命!”玉厄夫人陡然出声道。 弈澹虽然沉着脸,眼见舒贵妃跪下,忙道:“贵妃先起来罢,朕还没怪罪琳妃,这件事情也不能光听素馨的一面之词。” 舒贵妃闻言连忙起身谢恩。 和妃扫一眼端坐于凤座之上的皇后,冷冷道:“这可奇了,素馨入宫一年,琳妃怎肯把这件事交给素馨去做,让连翘或者木槿去做不是更好吗?” “和妃娘娘仁慈。”睦嫔幽幽道,“只是娘娘别忘了,含章宫里头最善女红的可是素馨呢,要想仿照密贵嫔床头的香囊做出一个来以假乱真,还不是素馨最合适了。”睦嫔轻轻一笑,觑着琳妃道,“更何况,连翘和木槿是近身伺候琳妃的,如果她们不小心沾染了蛇莓汁液的味道害了琳妃,那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睦嫔所言,几乎是找不出错误来,也应和了一众妃嫔心中的揣度,朱成璧暗暗咬牙,却不知如何反驳,只死死盯着面前的香囊,心思转动如轮,自己明明已经拿了香囊出来,为什么面前还有一个呢? 韩容华素来不喜睦嫔,闻言冷哼一声道:“怎么睦嫔竟对含章宫的事情很清楚吗?” 弈澹也咦了一声,面带疑惑,睦嫔忙道:“素馨的女红好,可是琳妃娘娘自己说与嫔妾听的。”睦嫔说罢,又转首去看琳妃,轻轻道,“难道娘娘忘了吗,上回嫔妾去拜访娘娘,是娘娘自己说的,当时四殿下还在旁边呢!” 朱成璧见睦嫔又攀到儿身上,无奈之下只得承认道:“本宫是这样说过,但也不能证明是本宫指使了素馨吧?” 睦嫔微微一笑:“那么,皇上可要问一问那名兰林殿的宫女?也好知道嫔妾并不曾冤了琳妃娘娘。” “那名宫女可在吗?”弈澹转首问皇后道。 “在的,皇上可要通传?” “传吧。”皇帝敛了敛衣服,自始至终都没看过朱成璧一眼,朱成璧心底微微生出凉意,即便他真的重视密贵嫔这一胎,也总不至于如此,除非,他的心里,已经开始怀疑自己了。朱成璧微微转过头去,在舒贵妃进宫之前,贺婉仪也曾经生出事来诬陷自己,那时候,他可不是这个样子,原来如此,一十八年的夫妻恩爱,真真是不堪一击了。 “奴婢是兰林殿的宫女沫儿。”沫儿叩首道,“奴婢罪该万死,因为家父身染重病,奴婢便想着提前出宫,奴婢想着,密贵嫔娘娘怀有皇嗣、最得圣宠,便私下里求娘娘做主,谁知娘娘不允,所以才去求了琳妃娘娘,但是琳妃娘娘要奴婢做一件事情,事成之后便放奴婢出宫。” 沫儿垂首似在思索,片刻道:“奴婢并不知道香囊里是什么,只是娘娘威胁奴婢,如果敢胡乱言语,便要了奴婢家人的性命,因此奴婢只能照做。” 素馨也跟着叩首道:“奴婢知道琳妃娘娘意欲谋害皇嗣,但是奴婢不敢不从啊,否则,奴婢的家人便要枉死了,求皇上做主啊!” “既然事情败露家人便不能活命,你又为何告发此事?”宜妃今日话虽不多,但因着大殿下生母以及皇长女乐安帝姬养母的身份,在后宫威望甚高。 见宜妃发问,素馨不敢故弄玄虚,忙分辨道:“昨日密贵嫔娘娘小产,奴婢便十分惶恐。”素馨垂首啜泣两声,眼角也慢慢滋生出一点泪意,“奴婢想着自己居然为虎作伥、谋害皇嗣,便追悔莫及。奴婢已经错了一次,难道还要为琳妃隐瞒、再错第二次吗?所以奴婢才拼了命地求见皇后娘娘,告发此事,奴婢不敢请求原谅,但求良心稍安,毕竟,皇上才是后宫的主子,奴婢不能一味对琳妃愚忠啊。”语毕,素馨砰砰叩头不止。 朱成璧见素馨满嘴的胡言乱语,几乎气得要晕过去,连翘终于忍耐不住,恨恨出言道:“素馨!娘娘平日里怎样待你的,你竟不知道吗?如今竟要昧着良心来污蔑娘娘,你到底居心何在!” 舒贵妃眼见事态急转直下,忙再次跪倒,哀哀恳求道:“皇上圣明!琳姐姐自己是二子之母,物伤其类,又如何下得去手去害别人呢!” “贵妃这句话才是关键!”玉厄夫人急道,双凤纹鎏金穿玉步摇垂下的璎珞划过晶亮的弧度,如利剑幽冷的锋芒,“正因为琳妃有四殿下,而密贵嫔盛宠有孕,将来八殿下得宠、威胁到四殿下,琳妃该如何自处!” “夫人这话真是笑话!”舒贵妃争辩道,“且不说琳妃!宜妃有大殿下,本宫有六殿下,你自己也有三殿下,你刚才的话岂非是指我们四人都有嫌疑吗!何况襁褓幼儿何足为俱!为什么琳妃不对你我的孩儿动手呢!” “大殿下、三殿下早已封王建府,至于六殿下,哪天若是遭了罪你可别怪本宫没有提醒你!”玉厄夫人恼羞成怒、口不择言。 皇后眼见局势有些失控,皇上的脸色也越发差了起来,愠怒道,“好了!你们一个是从一品的夫人,一个是正一品的贵妃,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弈澹此刻却并不出声,只是细细把玩手中的扳指,眼角的细纹在漏窗而入的阳光中显得如刀刻一般,皇后见状,忙道:“皇上您看?” 良久的沉默在昭阳殿里弥漫,日头渐高,明媚的阳光一点一点侵蚀着殿中的空间,却也让人无端生出了几许寒意,仿佛寒雪辉映、生生把那份绝望送入心头。朱成璧晓得对手是有备而来,条条路路依然堵死,眼下似乎已全无反抗的余地,只是希望时间走得可以再慢一点,生怕一不留神便能听到让自己心碎的声音。眼前这个端坐于宝座之上的男人,毕竟是自己余生将要一同度过的夫君啊。 恍恍惚惚,朱成璧似乎生出了一丝错觉,弈澹,为何显得那么陌生?朦朦胧胧、几乎不可分辨,心下恻然,终究,他已不再是当年的魏王。八年王府时光,十年后宫岁月,眼见一个又一个如花美眷走入他的视野,眼见君臣亲疏取代夫妻相守,眼见皇后、玉厄夫人的咄咄逼人,眼见舒贵妃拥有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幸福。太远了,太远了,自己已经习惯了雷雨之夜的独处,也习惯了事事揣摩他的心思,更习惯了看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妃嫔争风吃醋。只是,如果时间荡回从前,自己,会不会毅然离家出走,去跟那个守在朱府外的整整一夜的男子,一起离开京城呢? “成璧。”弈澹有些犹疑,抬眼看着琳妃,似乎是下了极大的力气,“是你做的吗?” 短短五个字,却像一把利剑,牢牢插入了朱成璧胸口,朱成璧只觉得头脑嗡嗡作响,拼命忍住眼中的泪水,勉力跪下道:“臣妾冤枉。” 波云诡谲的气氛在殿内流转,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皇帝与琳妃之间来回游走,此时,只消一句话,便能决定琳妃的生死。朱成璧死死抓住连翘的手臂,不经意间,泪水还是漫了出来。 和妃见状忙跪下恳求:“只凭两个宫女的说法,恐怕不能定罪于琳妃啊。” 宜妃也跪下道:“琳妃素来与人为善,嫔妾也不相信。” 最远处的恩贵人一直握着帕子沉思,见琳妃已被怀疑,正待出言说话,却见沫儿发抖不止,正在奇怪,沫儿却突然发疯一般地站起来,举袖撞向了殿中的柱子,顿时血溅九步,砰的栽倒在地上,事出突然,所有人都吓呆了,几乎与此同时,素馨也猛地站了起来,眼见着便也要撞柱,却被令如一把拉住,瞬间又涌进了几名太监宫女把她死死按在地上。 玉厄夫人头一个出声,语调清越凌然:“已经死了一个以明心志,难道还要再搭上一个,死无对证吗?” 皇后也迅速站起,眼中凶光毕露,伸手指向琳妃道:“事已至此,朱氏还有何狡辩?来人,将她关进冷宫!近身侍婢连翘、木槿等人即刻杖毙!余者流放北疆,家人没入官府为奴!” 跪在地上的朱成璧猛地抬起头来,以凌厉的目光逼视皇后,皇后却也不怕,高高俯视琳妃,彼此对峙,似两只凶猛的野兽,分毫不肯退让。 长久以来,皇后与玉厄夫人一直联手,当年的汤馥娴与二皇子便是死得不明不白,后来的五皇子与七皇子亦是早夭,如今,又轮到自己了么? 舒贵妃早已吓得呆住,只看住墙上那一片殷红的血迹,积云慌忙抚着她的胸口,低低唤道:“娘娘!娘娘!” 弈澹却不看琳妃,淡淡道:“把舒贵妃扶出去,叫太医来看看。” 舒贵妃方才回过神来,连忙叩首,声音带着一点嘶哑:“皇上!” “好了,你先照顾好你自己吧,身子弱,看不得这些。”弈澹的语调透出一丝丝的温柔,与大殿内紧张激烈的气氛竟毫不相符,“积云,扶你们家娘娘下去。” 玉厄夫人瞪着舒贵妃,直恨得牙都酸了:“皇上,贵妃与琳妃一向交好,此事,不知道贵妃会不会……” 弈澹猛地转首盯住玉厄夫人,玉厄夫人生生吓住,竟把后半句话活活吞了下去,不敢再多嘴,只是狠狠绞着手中的帕子不言。 “皇上。”恩贵人突然稳稳跪下,面容沉静,“臣妾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五章 魂归遗梦语惊心(1) 魂归遗梦语惊心(1) 恩贵人突然说话,众妃不由好奇转首,玉厄夫人不耐烦道:“恩贵人好没眼色,没见着皇上跟皇后娘娘要处罚朱氏吗?有什么话一会儿再说!” 恩贵人毫不畏惧,正色道:“嫔妾不得不说,不然琳妃娘娘此身便不得分明了。【13800100.com138看书网//”一语言毕,众妃又是哗然,朱成璧虽然心中纳闷,却也稳稳跪在地上,丝毫不见动容。 “恳请皇上能否让臣妾再看一看香囊?”恩贵人恳求道,见皇帝点头答应,从容上前,捻住香囊的极不起眼的系线,细细捻开寸许,又轻轻一嗅,一丝微笑便在嘴角漾开。 “皇上请看!”恩贵人转身跪下,恭敬奉上香囊,“这香囊的系线,皇上可眼熟吗?” 弈澹不知所以,却也如是接过,细细查看,说来奇怪,那系线乃是四股细线绞制而成,如今被恩贵人强行捻开,却失了原本的香色,露出不起眼的淡淡绿色,舒贵妃恰在旁边,亦不觉讶然:“这个,莫非是交趾的贡品,绿珠线么?” 交趾的绿珠线,色泽最为柔和细腻,在阳光下能泛出点点莹然绿光,此乃采用上等的冰蚕,喂食特殊的桑叶而得,这种桑叶极难得,且照顾冰蚕直至吐丝结茧异常繁琐,每年所得绿珠线屈指可数,极为珍贵,乃是皇室珍品。 弈澹恍然道:“是了,今年年初所贡的绿珠线,总共只有三卷之数,一卷给了乐安帝姬,一卷给了皇后,还有一卷给了舒贵妃。” 舒贵妃忙道:“皇上,嫔妾的绿珠线尽数赠给了密贵嫔。” 皇帝点一点头道:“朕是知道的。” 宜妃亦道:“乐安帝姬即将下降,所得的那卷绿珠线珍重异常,交由臣妾妥善保管。” 皇后虽是疑惑,也不敢迟疑,也道:“臣妾的绿珠线也未曾用过。” 恩贵人郑重叩首:“还请皇上查验三卷绿珠线情况如何,也许能得知答案。”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三卷绿珠线便尽数摆在了昭阳殿中,皇后与乐安帝姬的绿珠线确实分毫未动,而密贵嫔的绿珠线却已染成香色。 弈澹扫一眼殿中诸人各异的神色,冷冷道:“这是怎么回事。” 佩云方被传召,尚不知所以,闻言却有些踌躇,弈澹怒道:“你再不说,朕立马发落了你去慎行司!” 佩云慌忙跪下,叩首道:“皇上恕罪,两个月前舒贵妃娘娘来兰林殿看望娘娘,将绿珠线赠与娘娘,娘娘表面高兴,等到贵妃娘娘离开,便一把把绿珠线扔到地上。” “恩?”弈澹勃然大怒,“为何扔到地上!” 佩云有些许不安,几番踌躇,终于说道:“娘娘说,自己身怀龙嗣,皇上却不重视,皇后娘娘是中宫之主,乐安帝姬又即将出阁下降便也罢了,偏偏舒贵妃娘娘也得了绿珠线,因而生气。” “孕中多思,密贵嫔想是吃醋。”皇后闻言安慰道,“皇上不必生气。” 弈澹转一转扳指,嘿然道:“嫔妃争风吃醋乃是大罪,皇后竟忘了么?” 皇后忙道一声不敢,又问佩云:“既然如此,绿珠线为何又成了这个颜色?” “绿珠线贵重,被娘娘扔了开去,染上了污垢,却怎么也弄不掉。”佩云低低道,“奴婢害怕皇上与舒贵妃娘娘怪罪,所以特别央了织造局把绿珠线染成了香色,对外只道绿珠线贵重、束之高阁而已。但是,即便这样,娘娘还是嫌这绿珠线碍眼,所以又赠给了睦嫔小主。” 睦嫔闻言大骇,迅疾站起身道:“贵嫔娘娘并未对臣妾说过这是绿珠线。” 佩云转身福了一福,道:“娘娘也不想这绿珠线的事情传到关雎宫,所以只告诉小主,这是普通的丝线而已。” 情势突然逆转,玉厄夫人亦是吃惊不已,悄悄瞥了皇后,皇后却做未觉,依然端坐如常。 恩贵人转身搀扶琳妃起来:“娘娘受惊了,娘娘宫里决计不会有绿珠线,所以这个香囊也不会是娘娘做的。”玉厄夫人刚想分辨,恩贵人的话语却又直追耳边,“刚才皇上下令彻查,想必已经查知,这个染成香色的绿珠线是出自睦嫔的如雪轩了。” 睦嫔眼见不好,分辨道:“嫔妾也不知香囊的系线为何是绿珠线所制,嫔妾冤枉!” 和妃唇角一勾,冷笑道:“想想也是明白的事,睦嫔你与密贵嫔早已势成水火,你道临华宫里的事情我们都不知道吗?” 睦嫔咬牙切齿,却不敢反驳和妃的话,只扬声道:“密贵嫔是一直压制着嫔妾,但她是一宫主位,嫔妾怎敢暗算?” “他日密贵嫔生子封妃,你可还有机会翻身吗,与其被压制一辈子,倒不如来个鱼死网破!”和妃不待睦嫔再做辩解,跪下恳求道,“此人居心叵测,不但暗算密贵嫔,还拉上沫儿与素馨攀诬琳妃,臣妾疑惑,她不过只是小小的正五品嫔,怎会如此胆大妄为,是否背后有人主使,但请皇上明鉴。” 朱成璧见皇后与玉厄夫人具是失色,心中了然,亦跪下道:“臣妾蒙冤,险些被废,还请皇上做主!” 素馨吓得面无人色,此时也顾不得撞柱了,忙爬到皇帝面前,痛哭流涕:“皇上饶命,此事,此事确实是睦嫔指使,睦嫔以奴婢家人性命要挟,奴婢不敢不从啊!” 睦嫔见素馨墙头之草,转瞬间便要撇得一干二净,恨得银牙错咬,却也不敢分辨,只拿眼睛看着皇后,皇后却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还有功夫再去理会睦嫔。 恩贵人看着面前哀哀哭泣的素馨,目光尽带上了厌弃鄙夷之色,出声道:“皇上,素馨背主求荣,却还有一层原因。” 恩贵人眼中难掩厌弃憎恶之色:“素馨与臣妾乃是同乡,曾经求过臣妾,帮助她获得皇上的注意。” 和妃闻言倒吸一口冷气:“竟看不出她有这样高的心性!皇上,此人是断断留不得了!” 恩贵人微微摇头:“臣妾因为女红之事,得皇上垂怜,也算是几辈子的福气。素馨一样擅长女红,难免动了这样的心思,臣妾当时劝她本分做事,如今看来,素馨昧着良心帮助睦嫔,恐怕也是得了睦嫔引荐枕席的承诺吧。” 朱成璧心中一动,方才明白昨夜在月影台,恩贵人欲说又止的那件事到底是什么,也明白了那句“颇有些心性”是何意思,看来昨夜恩贵人对自己的同乡还算是网开一面,只是见识到今日背主弃义的素馨才会痛下杀心吧。如此看来,恩贵人确实重情义,但也会分辨利害、直言仗义,不觉生出了几分好感。 “没想到恩贵人的眼神真是好,隔了这么远也能知晓是系线的问题!”玉厄夫人眼见兵败山倒,对恩贵人更为恼恨,出言讥讽道。 “嫔妾出身低微,在织造局织补多年,所以能够看出细微差别。”恩贵人微微一笑,坦然道,“奇技淫巧,万万不能与夫人相较。”恩贵人此言似有几分感伤身世,弈澹闻言不由多出一分怜惜,冷冷看住玉厄夫人道:“夫人今天多言了。” 玉厄夫人今日多次遭到皇帝指责,旁人便也罢了,偏偏皇帝为了一个出身织造局的贵人也指谪她的不是,不由气得发怔,扭头不再言语。 朱成璧此刻方拿了帕子点了点面上泪水,弈澹微见愧色,起身握一握琳妃的手,低低道:“琳妃受委屈了。” 朱成璧也不多言,只低了头轻轻道:“谢皇上明鉴。” 皇后眼见事已至此,晓得之前的种种算计全都一败涂地,心中又急又痛,也不敢在面上发出来,只做赔笑:“方才本宫气急攻心,也是为皇嗣才会如此,还望妹妹不要见怪。” 朱成璧温和笑道:“皇后娘娘忧心后宫事宜,身体力行、甚为操劳,嫔妾自是万万不敢责怪娘娘的。”语毕,朱成璧不去看皇后微微发青的面色,转身看住一脸惨白的睦嫔,悠悠道,“只是本宫实在奇怪得很,那不成睦嫔是一早就准备算计本宫的吗?本宫与睦嫔似乎并无过节啊,要不然,是睦嫔为人所迫、不得已而为之么?” 睦嫔不敢面对琳妃的眼神,强自支撑着道:“没有他人,只是嫔妾想要算计你!” “睦嫔进宫不过一年有余,竟然想要算计正二品的琳妃,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和妃轻一嗤,“遑论皇上与皇后娘娘了,就是本宫,也不会相信。” “睦嫔,你若肯供出背后主使,本宫便可饶你一命。”朱成璧的声音带着一丝魅惑,“你想死想活,全凭你自己做主!” 昭阳殿突然重归于静,朱成璧只听见心头突突的跳动,把一双凌厉的眼睛紧紧迫住睦嫔。睦嫔的眼波在皇后、玉厄夫人、琳妃之间轻轻一荡,纤长浓密的睫毛微微一颤,唇边已多了一份决绝的意味,再度叩首如斯:“嫔妾还是那句话,没有他人,只有嫔妾!” 皇后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玉厄夫人也不再看着睦嫔,弈澹沉声道:“睦嫔姜氏,谋害皇嗣,攀诬他人,着褫夺封号,废为庶人,择日赐死!”睦嫔摇摇欲坠,听到最后一句,终于眼睛一翻,晕厥过去,早有守在门外的侍卫进来,迅速将其拖了出去。 姜氏身边的韩容华拿了帕子捂住嘴,扭过头去,再不看她一眼。 “如雪轩上下,近者杖毙,余者流放,至于素馨,既是含章宫的,便由琳妃处置吧。”皇帝握一握琳妃的右手,便头也不回地离开昭阳殿。 朱成璧安静行礼,恭送皇帝离开后沉静道:“素馨背主求荣,先带回含章宫。”素馨闻言以为有一丝生机,不由浮现出一点生的渴望,正准备谢恩,不料朱成璧突然扬声道,“为惩戒众人,背主求荣是何下场,特赐板著之刑!” 素馨闻得此言,登时晕了过去,像八爪章鱼一般摊在地上。 朱成璧压住心头的恶心腻烦,转首对皇后笑道,“听说板著之刑最能震慑众人,也叫其他奴才知道厉害,皇后不如移步含章宫一同看看?” 皇后有些心惊肉跳,又不曾想到琳妃如此狠心,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闹了半天,本宫也是乏了,妹妹处罚宫人,本宫便不去凑热闹了,诸位妹妹也都散了吧。”说罢,长袖一甩,悻悻离去。 玉厄夫人自然也不肯跟着琳妃去的,舒贵妃、韩容华与恩贵人等人也道乏了便先后离去,只有宜妃与和妃陪着一同回了含章宫。在殿中宽坐片刻后,朱成璧重又匀面梳妆,换上一身茜素红百花曳地百褶凤尾长裙,连翘目光一亮:“娘娘这是?” 朱成璧轻巧一笑:“今日被小小睦嫔暗算至此,更被宫中侍女背叛,难道要本宫失魂落魄地去看戏吗?” 连翘了然,温婉笑道:“娘娘雍容华贵,这样的气度风华也是要后宫诸人都长好眼睛,咱们含章宫可不是好欺负的。” 恢弘壮丽的德阳殿前,板著之刑已经准备完毕,琳妃坐于殿前中央,宜妃、和妃分坐两边,木槿适时奉上刚刚烹制好的雪顶含翠,而此时,殿门口也早已涌入不少别宫的内监、宫女、侍卫,只等着好戏上演!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六章 魂归遗梦语惊心(2) 魂归遗梦语惊心(2) 所谓板著之刑,古代就有此刑罚,如今更是添了不少花样,最常见的则是用钉了钉子的木板,从手臂、双腿前后钉住受罚者,其过程中强迫受罚者直立,一直折磨到死。【、13800100.com138看书网// “儿和真宁呢?”朱成璧转首问连翘道。 “娘娘放心,已经送去舒贵妃宫中了。”连翘忙道。 “那还等什么?便开始吧。”琳妃冷冷一笑,也不看素馨,吩咐木槿道。 此时,素馨早已瘫软得如同烂泥一般,若不是被几个小内监牢牢架住,恐怕站都站不起来,她的手脚皆被粗麻绳牢牢捆缚住,隐隐可见皮肤的微微泛红,麻绳的一头则拴在不远处的桐树上。有两个力气大的侍卫拿了刑具健步过来,木板上的铁钉早已是锈迹斑斑,更分不清木板和铁钉上那妖冶厚实的暗红色到底是铁锈还是人血,只觉得一股子血腥之气突地弥漫开来,早有胆小的宫人捂住眼鼻,不敢再看。 “把香炉搬过来,也好驱一驱气味。”朱成璧却是如常神色,淡淡吩咐道,宜妃已握住帕子按住了胸口,似有几分不适,和妃则勉力镇静、双手却也紧紧攥住了帕子。 那两个侍卫行事雷厉风行,毕竟是从慎行司出来的,丝毫不见犹豫,手起板落,鲜血喷溅,四块板子便已经牢牢钉穿了素馨的双臂,素馨疼得死去活来,开始还是杀猪般的嚎叫、目眦欲裂,随着最后一块板子钉入,却一头昏了过去,只见四块木板已被鲜血染透,地上也是一滩鲜血,蜿蜒地流着。 宜妃心中不忍,到底是扭过头去,不愿再看。和妃则微微转目,端起冰瓷茶盏只做低头饮茶。“拿辣椒水狠狠泼她!”连翘虽是牙齿微微发抖,但到底还是狠了心吩咐道。 没头没脑的辣椒水哗哗地泼了过去,素馨在剧痛中醒了过来,凄厉地喊叫着,当她看到琳妃好整以暇地端坐在自己面前,正捧着茶盏细细品密,更是发泼似的怒骂不止。 “剜了她的舌头!”连翘瞪着眼睛道,“还有四块木板呢?可别犹豫,没的坏了你们慎行司雷厉风行的名声!” 于是侍卫和内监们一起拥上,不给素馨再骂的机会,迅速地剜去她的舌头,如此一来,素馨只剩下呜呜啊啊地满嘴喷血。 木槿恨恨骂道:“让你昧了良心诬陷娘娘,你便带着这条舌头下地狱跟修罗阎王好好忏悔你的罪过吧!” 朱成璧静静吩咐道:“把这条舌头给宫门口的宫人们看看,也让他们知晓,背主求荣是何下场!” 素馨在剧烈的疼痛与抽搐中翻着眼睛怒视琳妃,侍卫却不闲着,四块木板转瞬间钉入了她的双腿,地上那一滩鲜血越发夺目,远远望去,只见那浑身带血的人儿犹如站在怒放的芍药之上,一种摄人心魄的感觉遍布整个含章宫,门口的宫人几乎人人色变,早有那受不住的掩口呕吐起来。 “在宫中做事,不必太过伶俐,忠心才是最要紧的。”朱成璧悠悠放下茶盏,目光扫过在场的一众宫人,“如果连忠心都没了,那便是这样的下场。含章宫容不下这样的人,六宫也是如此。”宜妃勉力应了声是,和妃的心头则逐渐涌起恨意,昔年自己的儿子玄泞早夭,却因着西南战事没有追查下去,如此不明不白了了事,自己满腔的怨愤无处得诉。当年琳妃被贺婉仪诬陷与玄泞早夭一事有关,如今看来,此事却十有**是出自皇后之手!只是猜测归猜测,多年来自己却苦无证据,如今皇后因为今日之事大失皇帝之心,确实痛快,和妃这样想着,觉得面前的这一切也不再那么可怖。 冷眼瞧着面前种种,和妃的眼角更添一层冰霜,现如今,和妃已跟琳妃同气连枝,自然是处处偏帮,只求有朝一日,能一报当初杀子之仇,也不算枉了多年来的夜夜所思。 “娘娘,辣椒水也泼不醒她了。”连翘小心翼翼道。 朱成璧淡淡道:“那就掰开她的嘴,给本宫往里灌!” 一骨碌尽数灌了辣椒水下去,素馨终有醒了过来,但已经是神志不清,只在那里有气无力地呻吟,此时的她,双臂、双腿尽皆鲜血淋漓,因着被木板包住,由着粗麻绳一牵,显得如同牵线木偶一般。 朱成璧打量几眼,终于转过头去:“好了,丢去乱葬岗吧。”又对宜妃、和妃道,“本宫也乏了,就不再留二位了。” 宜妃如释重负,见了平礼便匆匆离去,和妃犹自打量素馨两眼,也离去了。 朱成璧又吩咐木槿道:“这样好的戏文,皇后与玉厄夫人不能亲眼看见倒是可惜了,你着人把这场面描绘得生动一点,传到昭阳殿与宓秀宫去。” 木槿便答了声是,又笑道:“娘娘放心,奴婢必定描绘得栩栩如生才算。” 朱成璧嫣然一笑,却也觉得胸口闷闷地有些不适,待回了殿中草草用过午膳,便早早地歇息下了。 一觉睡得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却发觉外面已经黑了,朱成璧疲倦地支起身子,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低低唤道:“连翘?连翘?”却没有人应,正待再喊时却看到锦罗帐外似乎有一个黑影。 月光澈然,本是绝美的意境,帐前的黑影却添了几许恐怖出来。 “连翘?是你吗?”朱成璧有些疑惑,双手紧紧抓住了锦被。 “怎么,娘娘已经不记得我了吗?”幽幽的女声如炸雷一般响在耳畔,朱成璧一时间张口结舌,感到头皮发麻,似乎有人兜头兜脑泼来了一盆冰彻凉透的冷水,浑身便是一个激灵,这个声音,怎么可能? “娘娘,奴婢是素馨啊!是被你赏了板著之刑的素馨啊,娘娘贵人多忘事,难道是忘了吗?”素馨一串串的冷笑在黑沉寂寂的夜色里分外可怖,“那些钉子穿皮带肉可真疼啊,奴婢好怕啊。” “那又怎样!”朱成璧极力忍住牙齿的颤抖,强装镇定道,“你为人时想要害本宫不成,如今变成了鬼,就就能再来害我吗!” “想害娘娘的多得是,奴婢连凑个热闹都不成吗?还是娘娘您不想再看到奴婢?”素馨冷冷笑道,似催魂夺命一般,“那么奴婢就让您看个清楚!”语毕,只见那黑影猛地向床上扑了过去,朱成璧恐到极点,想要剧烈挣扎却猛然惊醒过来,却听连翘在殿外连声唤道:“娘娘?娘娘?” “我没事,梦魇而已。”朱成璧犹自有些骇然,只觉得出了一身的冷汗,疲惫地倚靠在床头。 连翘捧了灯盏进来,将云纱帐小心收起,又端了一盏安神茶过来:“娘娘且压压惊吧。” “几时了?”朱成璧心烦意乱,只啜了一两口。 “已经过了晚膳的时间了。”连翘接过茶盏,略一迟疑,终究问道,“娘娘,奴婢心里一直有个疑惑,那枚香囊既然在我们手中,为何今日在昭阳殿素馨又拿了一枚出来?” “也许是她们发现香囊不见了,才赶紧做了一个出来以假乱真罢。”朱成璧想了想道,“也难怪素馨失踪一整晚,必定是去赶制香囊了吧。” 连翘抿了抿嘴,又道:“既然如此,想必今日那枚香囊是没有熏蒸过蛇莓汁液了,为何娘娘不当场拆穿?” 朱成璧缓缓道:“一则那枚有毒的香囊在我这里本身也容易落人口实,二则,今日我被皇后与玉厄夫人诘问至底,他日皇上想起来,只会觉得皇后之流当初如何言之凿凿,更添了许多不信任了。” 连翘深以为然,又抚胸感叹道:“今日见娘娘一言不发,奴婢几乎以为无转圜之地,心里可是怕极了。幸好恩贵人聪慧过人,若不是她发现了绿珠线,恐怕真是难以分辨了。” 朱成璧微微一笑:“今日之事,的确要感谢恩贵人直言仗义,明日陪我去一趟月影台罢。只是现在,我倒为皇后鸣不平呢,夏梦娴好容易得到一颗智多星,转瞬间又成了扫把星,可有多晦气呢。” “娘娘今日为何不重刑拷打姜氏,逼她说出幕后主使?”连翘忿忿不平道。 “姜氏不会拿她全族性命开玩笑,更何况她不说也罢,你道皇上没有疑心皇后么?”朱成璧望一眼窗外深沉如海的夜色,“皇后今日输个彻头彻尾,未必能咽下这口气,往后咱们更要当心才是。” 连翘答道是,复又问道:“娘娘可要起来用晚膳?” 朱成璧摇一摇头,伸出右手笼着梅花桩筋纹烛台上温弱的烛火,徐徐道:“只莲子粥便可,无需太多。”朱成璧缓缓起身,又问道,“儿呢?” “四殿下还在看书。”连翘喜滋滋道,“四殿下越发认真了呢。” “是该这样。”朱成璧微微叹气,“我如今便也只能指望他了。” 连翘心中不免有些恻然,低低道:“其实,皇上还是很宠爱娘娘的。” 朱成璧望着窗外的桐树,似笑非笑道:“你看,含章宫的桐树再怎么看终究也比不过关雎宫的,是了,舒贵妃回宫,皇上特特把桐花台的桐树也移了两株过来,桐花台的岁月欢好,如此便也能在关雎宫细细回味了。”朱成璧似是自嘲一般,“我很受宠爱吗?那么,今日我百般被辱,为什么皇上不来看我?是了,皇上想必是在关雎宫的,舒贵妃可是受了很大的惊吓呢。” “娘娘。”连翘低低唤道,“今日这仗,娘娘终归是胜出的。” “如今看来,其实我早已经输了。”朱成璧低头看着手腕上那一只碧玉莲花镯,“身为一个女人,再怎么成功,抓不住丈夫的心,终究是失败的。你看吕雉得了天下又怎样,刘邦的心到底只在戚夫人那里。” “吕雉有审食其,其实也不算太坏。”连翘突然跪下道,“奴婢跟了娘娘这么多年,娘娘却从未有今日之消沉,其实,娘娘自己也是明白的,从舒贵妃入宫、娘娘与她结交开始,路,只能这样走下去。” 朱成璧愣了一下,一丝丝苦笑漫上嘴角,似凌冽的细纹:“是么?或许罢。只是心中有些感慨罢了,从前我万分不情愿嫁到魏王府,却也是不得不嫁了,后来见他对我却也还好、一切也还算顺遂,想想也就算了,日子也总要过下去,也愿意慢慢敞开心扉,现在看来,到底是我错了。” “娘娘。”连翘微有不忍,柔声劝慰道,“娘娘从前愿意敞开心扉,不过因为皇上说了跟梁王一样的话罢了,梁王的生母早逝,梁王跟皇上一同由太后抚养长大,兄弟之间,到底是颇多相似的。” 烛火微弱的光晕流转,朱成璧的面容上带了几许淡淡的阴影,仿佛陈年旧事在心头挥之不去的印记。朱成璧低低而叹:“今日或许还会为皇上伤心一回,往后该是不会了。” “娘娘,如果回到十八年前,您愿意跟梁王走吗?”连翘突然紧紧握住琳妃的双手,似乎想把自己的力气传到她的身体里,而琳妃却是良久的沉默,静得似乎能听见殿外更漏的声音,一点一点敲在心里,仿佛要唤起那最初的回忆。 “也许,入魏王府是我一生最大的错误。”朱成璧终是怔怔地垂下泪来,“但是,就算我穷尽一生一世的时光,来追悔我当时的隐忍妥协,终究也不能与他在一起了。”朱成璧突然一把反握住连翘的手,用急迫而颤抖的声音问道,“连翘,你说,如果我当初没有对皇上敞开心扉,你说,你说他会不会休了我,那样,我至少还有一丝机会。”泪水,终是一滴一滴落了下来,狠狠砸在连翘的手背,也砸在琳妃的心里。 长夜漫漫,斗转星移,关雎宫内情意绵绵、温情款款,到底也抵不过含章宫的寒意阵阵、泪水涟涟,这世上的人,能情投意合的本就不多,可笑的是,能厮守一生的却又更少,家世门第、阴差阳错,往往是一念之间,可能带来的是一生的悲剧、掩埋了一段又一段不愿触碰的回忆,即便是这样,时光的无情却总像那一把锋利的刀,精准狠辣地割过去,沉疴翻动,最疼的画面、最后悔的记忆,又有谁能抵抗得了呢? 注:审食其:审食其(?-前177年),是刘邦的同乡,沛县人。以舍人身份照顾刘邦的妻子儿女,与吕雉结下了深厚的感情。后被封为辟阳侯,因得幸与吕后,被汉惠帝发现,想要诛杀之。但其朋友帮助他躲过一劫。吕后死后,诸吕被杀,淮南王刘长伺机杀了他。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七章 暮去朝来颜色故(1) 暮去朝来颜色故(1) 姜氏到底是死在了慎行司里,即便舒贵妃心生不忍、数次劝皇帝留她一条性命。【ka"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138看书网//然而,对于姜敏仪来说,她自是不愿意往后的日子里一直以一个失败者的身份自居,姜氏的脾性,跟玉厄夫人是有些像的,相比于琳妃的聪慧狡黠,玉厄夫人颇不愿意按下尊贵的身份去迎合后宫的第一宠妃,在她眼里,自己出身世家,又何必对摆夷女子屈尊相就呢? 只可惜,弈澹眼里最不喜与舒贵妃为敌的妃嫔,之前的祝修仪,因着舒贵妃入宫带着一众宫人在乾元殿前哭谏,封宫至今,到底还是没能放出来,玉厄夫人虽然还不算失宠,但皇帝对她的冷淡却逐渐是清晰可见的了。 如果要说有什么事情比之姜氏的死更能吸引后宫诸人的眼球,莫过于长信宫的韩容华有了身孕,循例便晋为从三品的婕妤,韩婕妤晋封那一日,正好也是密贵嫔醒转之时,长信宫的风头大热、门庭若市更显得兰林殿寂寞冷清、门可罗雀。 这一日,却是晴光艳好,连着太后凤体有了起色,弈澹也颇有兴致,遂安排了在太液池长芳洲上的菊湖云影殿开宴欢庆,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长芳洲几乎被叠叠重重的荷花所环绕,所谓开花十丈藕如船,倒真真是应景的。 菊湖云影殿里,玉环鸣佩、胭脂重香、珠翠华服、言笑晏晏,一点也看不出曾经的勾心斗角、冷语风言,太后半倚半靠在粟玉软垫之上,正执着皇帝的手笑着说着什么,皇后在一旁细细倾听,适时奉上一盏莲子粟米粥,这是以那晨起莲叶上的露水文火熬制而成,又别出心裁地以莲叶作碗,望之清心开胃、生津止渴,太后笑道:“这倒别致,是花了一番功夫的。” 皇后轻轻笑道:“母后不笑话儿臣笨拙就是了,莲子跟粟米虽是普通,好的是那寓意。”皇后微微一笑,素手调羹,“莲叶与莲子本就是亲如母子,如今莲叶作碗,盈盈托起这莲子粥,可不是怜子之心吗?” 太后闻言,愈加欢喜,皇帝本非她亲生儿子,只不过昭慧太后薨逝,她才得以抚养其子,虽说亲娘不及养娘大,虽说皇帝对自己一向极为孝顺,因着舒贵妃入宫,母子却几成反目,如今眼见母子关系日渐缓和,太后自然是欣喜的。 弈澹也微微笑道:“皇后有心了。”虽有些疏离,但到底是密贵嫔出事后头一回这么对皇后说话,皇后闻言无比欢欣,越发殷勤起来。 朱成璧冷冷看着这一幕,抑制住唇边的冷笑,转首对和妃笑道:“妹妹,这道莲蓉牡丹酥真是不错的。” 今日的韩婕妤无疑是宴席的主角,位次仅在舒贵妃之下,连玉厄夫人都被排到了后头,玉厄夫人眼见皇后忙着跟太后嘘寒问暖,只管低头闷闷地饮酒,直到保养光洁的脸上浮出一抹不相称的潮红,宜妃对韩婕妤的恩宠也颇为不满,低低跟琳妃说道:“密贵嫔也就罢了,好歹人家世家出身,韩婕妤不过是中等世家,竟也做到了婕妤。” 韩雅洁姿色甚美,今日的一身盘金双蝶祥云千水裙更衬得她几分楚楚、娇然于众人,太后破格赏下的鎏金掐丝飘翠芙蓉步摇垂下拇指大的明珠累累而动,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更显得她如今备受爱宠的地位。 朱成璧轻嗤道:“姐姐笑话了,韩婕妤最会体察人心,又生的倾国倾城之貌,如何不得宠呢?” 宜妃笑得掌不住嘴:“妹妹太过抬举她了,韩婕妤位高不错,得宠却是另一说,现放着舒贵妃呢?即便她有着身孕又如何?皇帝可没有天天去长信宫瞧她。” 朱成璧眸光微转:“舒贵妃是什么人物,韩婕妤哪能与之相较,不过,排去舒贵妃不论,余下的妃嫔里,终究她是独占鳌头。” 目光流转,密贵嫔虽然还是一身的华服娇俏,到底脸上的颓败之色是再多的胭脂水粉也掩盖不住的了,尤其在韩婕妤的风光无限面前,更显得密贵嫔楚楚可怜,自己的孩子没了,韩婕妤便有了孩子,想想也是颇为刺心的吧。 朱成璧举起杯中的寒潭香,一饮而尽,心中微微凄凉,后宫女子的命运,当真是各有各的可怜。 而这段日子,恩贵人的荣宠也逐渐兴了起来,余下的妃嫔里,除去几位位高的不说,尚且得宠的不过慎嫔叶氏、罗小仪、禧贵人高氏这几位去年入宫的年轻妃嫔罢了,即便算作得宠之列,一个月也只有两三回能见到皇上,由此可见,舒贵妃的荣宠当真是隆盛无极了。 菜过五味、酒过三巡,太后告了身子乏,便先回了颐宁宫休息,慎嫔向来服侍太后殷勤,便也陪着一块回去了,添酒重开宴,众人不免有些意兴阑珊,皇后关切地问了问韩婕妤的饮食起居,不由含笑:“如今大殿下与三殿下已然封王建府,宫中唯有四殿下和六殿下,不免有些寂寞,婕妤这胎若能诞下小皇子,想必四殿下与六殿下一定能高兴的,舒妹妹、琳妹妹你们说是吗?” 舒贵妃忙答了声是,朱成璧莞尔一笑:“皇后娘娘母仪垂范,如今即将再添一个孩儿唤您母后,想必更为高兴。” 皇后微笑合度:“臣妾总还记得当初大殿下、二殿下、三殿下在王府里读书的场景,只可惜二殿下早早去了,连着汤妹妹也抛下乐安帝姬去了,真是伤感。”说罢,皇后握着帕子点一点眼角,颇为唏嘘。朱成璧冷冷看着,只是琢磨皇后这一番话语的含义,早些年在王府里,皇后就与身为侧妃的汤馥娴水火不容,更是几番拉拢林若一同针对,怎的如今却颇为感怀汤氏呢? 弈澹也颇见悯色:“馥娴去的早,朕想着也颇为唏嘘。” 皇后道:“汤妹妹多年未曾追封,不如皇上赏下一份恩典吧,也好一慰妹妹在天之灵。” “皇后有心了。”皇帝点一点头,“如此,就追封为德妃吧,朕晚些知会礼部,为德妃加封谥号。” 皇后颇见喜色,敛裙跪倒如仪:“谢皇上恩典。然而到底是臣妾不是,叫皇上想起伤心事了。” 弈澹微微摇头,起身扶起皇后,拍一拍她的双手以示安慰,朱成璧转眼看了舒贵妃一眼,却见她笑得有几分勉强,心生怜惜,即便皇帝专宠舒贵妃,有的时候仍然不能面面俱到,大周后宫,是不会为了心爱之人而真正做到“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饮”的,于皇帝与舒贵妃而言,即便两情相悦,也终究会隔了其他人进来,也是无奈之事。 “如今大殿下与三殿下已然长成。”皇后半是感叹半是唏嘘,“皇上不如去书房看看四殿下与六殿下,想必此情此景,与王府中彼时的读书之景也甚为应和呢!” 皇帝颇见动容,皇后的脸上却闪现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转瞬间又是端然高华,俨然一国之母的风范。皇后徐徐转身,委婉对密贵嫔说道:“日头还是高些,密妹妹身子尚未好全,路远难行,妹妹不如先回宫歇息。” 触景伤情,想必密贵嫔也是颇不情愿,见皇后如此,连忙行了礼下去,韩婕妤小巧的下巴微微一扬,颇见得色,和妃低低叹道:“她平日里也算谨慎,如今却有些毛躁了。” “恩宠在身,即便皇上未必十分看重她,也不会忽视了她腹中的孩儿,好东西还不是流水一样的送去了长信宫?即便有些轻浮飘然,也是在所难免。”朱成璧瞬间捕捉到密贵嫔眼中的不平与怨恨,轻轻叹气,心中暗道,如果韩婕妤仗着身孕不把密贵嫔放在眼里,恐怕迟早要闹出一场风波来。 于是,一众人等,便杳杳往上书房去了,帝后二人并肩而行、谈笑风生,可见皇后今日重又挽回了颜面,舒贵妃、玉厄夫人与琳妃则紧随其后,罗小仪与禧贵人则一左一右搀住了韩婕妤同行,宜妃与和妃则一壁赏着风景,一壁与恩贵人说笑,笑语欢声、甚为温馨,如此走了一段时间,上书房便渐渐从一片青葱之景中显露出来。 弈澹兴致颇高,遣了高千英告诉里面侍候的宫人不要声张,便悄悄地走了进去,此种情状,跟当年的王府倒也颇为相似,只是这样的场景是越发地少了,朱成璧暗暗苦笑,如今帝王之尊多少也隔阂了父子关系,所谓天下至尊,总也是要有所付出的吧。 众妃随着皇帝一同进入书房,却见玄清摇头晃脑地读着书,旁边的玄却是一头栽在书桌上呼呼大睡,最前面的教书师傅叶向高只管自己读书,一边微微笑着、一边捋着胡须,颇有种闲云野鹤般的趣味。 帝后二人最先看到这种情形,皇帝脸色一沉,已然就要发作,皇后忙握住他的手,转身对琳妃轻轻斥道:“妹妹自己看看罢!”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八章 暮去朝来颜色故(2) 暮去朝来颜色故(2) 朱成璧不知所以,越众上前,不看便罢,一看却是唬了一跳,慌忙跪下道:“臣妾失职,请皇上恕罪。【13800100.com138看书网//” 皇后微微咳嗽一声,叶向高是翰林院的老先生了,见到帝后二人并一众妃嫔候在那里,不由一愣,到底也没失了礼数,慌忙行礼:“皇上圣安,皇后娘娘金安!”闻得此声,玄清头一个回过头来,连忙拍醒了玄,并着两个陪学的学生一同跪了下来。 “先生辛苦。”皇后悠悠道,“四殿下却怎么睡着了呢?” 叶向高不假思索道:“微臣实在不知,只是连着几日来四殿下神思昏聩、颇为倦怠,微臣讲学时频频走神,所以微臣才让四殿下小憩片刻。” “小憩?”弈澹勃然大怒道,“你道朕请你来做保姆吗?既然神思昏聩,该罚就是该罚,该打就是该打!这样的不思进取,如何给幼弟做榜样!” 皇后也道:“连着几日?此情此景竟不是偶然得见吗?” 舒贵妃忙道:“听琳姐姐提起,近日四殿下读书颇为勤谨,许是睡的少了,天又炎热,才会如此吧。” 玉厄夫人闻言只是冷笑,拈着帕子一指跪着的玄,扬声道:“贵妃真当是好解释,如果今日皇上不来,四殿下是要在书房里睡上一整天吗?况且琳妃身为四殿下生母,自然是处处维护,贵妃倒是轻信一面之词。”语毕,玉厄夫人盈然望住皇帝,温言软语道,“臣妾教导无方,济儿虽然于诗书上并不十分用心,骑射倒是上佳,倒也不是臣妾谦虚,只是如今看来,要胜过四殿下几分呢。” 弈澹缓了口气道:“夫人的长兄乃是国之栋梁,有博陵侯素日教导,玄济的骑射确实是诸皇子中排第一的。” 玉厄夫人更见得色,睨着琳妃道:“妹妹是该好好教导四殿下才是,不然带坏了六殿下倒如何是好?”说罢又看一眼韩婕妤,“婕妤也应该谨记,这孩子,可不能用惯的。” 韩婕妤听出话中有刺,眉心一跳,连忙分辨:“嫔妾不敢。”言毕,韩婕妤又娇笑一声,“臣妾将来,必定十分严谨、好好教导孩儿,不至于像四殿下一般便是了。” 朱成璧没料到韩婕妤如此胆大,竟跟了玉厄夫人一同来讽刺自己,心中大恨,却又不便反驳,只能再度叩首请罪。 皇后轻抚胸口,徐徐道:“四殿下是否是身体抱恙才会如此?” 禧贵人微微沉思,臻首而言:“可是臣妾昨日看到四殿下与六殿下在御花园放风筝呢,不像是身体抱恙。”禧贵人素来实诚,只是这话却如同火上浇油一般,弈澹眼中的阴翳愈加明显,右手也是紧紧握着,指关节发白,正是骇人的形状。 舒贵妃虽然微有不忍,但今日之事确实无可辩驳,皇帝本来兴致颇高,今日之事,岂非大扫颜面?若要让言官们知道,必定又要轮番上书,指责皇帝的不是。舒贵妃眼见皇帝面色铁青,之前的种种好兴致都作风消云散,也只好不再多言。 和妃见状忙跪下道:“纵使琳姐姐疏于教导,但四殿下品行至纯、孝义兼备,姐姐又服侍皇上多年,还请皇上宽恕姐姐!” 玉厄夫人冷冷道:“宽恕不宽恕的,轮不到和妃来多嘴,皇子贪玩、延误学业,太祖皇帝与太宗皇帝在天之灵,如何得以安心?你是要添了皇上的不是么!”玉厄夫人唇角微扬,话中带刺,“和妃一向仁慈宽厚,不知倘若五殿下今日还在,会不会也和四殿下一个模样。” 此番言语连消带打,十分激烈,和妃一愣,心头像被极锋利的刀片划过,一时间翻涌起最痛楚的回忆和不堪回首的哀伤,宜妃见她双臂微微发抖,慌忙稳稳搀住她起身,恳切道:“还请皇上宽恕琳妃罢。” 玄此时也是吓得不敢抬头,更兼之母妃自从跪下之后便一眼也没有看过自己,心里愈加惴惴,本以为这几日的慵怠不过受时令节气影响而已,谁知在学堂上仍会时不时陷入迷糊状态,这便也罢了,又怎知今日父皇竟会过来呢?这样想着,泪水涟涟不由从脸颊滚落。 书房笼罩在苍松劲竹之间,素来最得清凉,只是,任凭那微风习习,却是怎么也吹散不了弈澹心头积聚的乌云了,他微微侧首,语带清冷:“琳妃实属教导不善,便在自己宫门口跪上两个时辰思过吧。” 玉厄夫人冷眼看着琳妃叩首谢恩,又扫了一眼玄清道:“贵妃也好好谨记吧,来日六殿下若学了不好,贵妃便也是一样的。” 昭阳殿辽阔幽深,细腻的蝉蚕香沁人心脾,玉厄夫人手持一盏紫笋茶,幽幽一品:“好茶!娘娘这里的茶果然是旁处不能相比的。” 皇后微微笑道:“紫笋茶贵在外形细嫩紧结、汤色淡绿明亮,凌薇烹茶的技艺又见精湛了。” 凌薇是凤仪宫的掌事女官,皇后的陪嫁,于后宫女官中自是头一份的尊贵,她闻言忙福了一福,笑道:“娘娘谬赞了。” 玉厄夫人赞许地看一眼凌薇,话锋一转:“相信此时,朱成璧已然跪在含章宫门口了。” 皇后望一眼窗外,方才还是晴朗的天气,此刻正逐渐阴沉下来,不觉笑道:“钦天监当真算得不错,看来今日必有一场大雨。” 玉厄夫人掌不住笑道:“贱人活该!谁让她当初费尽心机、把素馨受刑的情景一字不落地传到了本宫耳朵里,扰得本宫连着几日不得好睡。”玉厄夫人凝眸片刻,又抚掌而叹,“不过,真真要谢谢姜氏的好谋算,朱成璧只顾着庆幸没被扳倒,殊不知整整一个月来都在别人的算计之中,活人斗不过死人,当真是笑话了!” 皇后也不多言,只是微微品茗,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凶光,恰似那乌云密布的天空中,偶尔划过的一道闪电,炫目而又震人心魄。 “哗”暴雨如注,一层一层的水雾瞬间被激荡而起,氤氲着周围的景致都若隐若现,朱成璧跪在宫门口,只觉得青石板上逐渐泛起了一阵阵的寒凉,似灵活的小蛇在膝边游走。因是思过,朱成璧不着华服、不戴珠饰,一头青丝挽成一个低垂的平髻,唯有手腕上那只碧玉莲花镯静静地卧着,“愿如莲花托玉,生生不息”,朱成璧抚着镯子,心中绵生出一点点温暖,还好,再多的坎坷风波,总还有你在身边。 朦胧之中,却见远处似有人影一步一步走来,朱成璧有些疑惑,只是刘海早已湿湿地糊在额头上、遮挡住了视线,直到那个身影渐渐走近,朱成璧才猛地怔住,竟然是他? 梁王周奕,乃是先帝第十四子,生母裕贵妃,山东定陶人氏,入宫时封贵人,赐号“”,以示其颜容如玉、光彩照人,后又历迁至贵嫔,谁知诞下十四皇子后不久便撒手而去,为纪念贵嫔,先帝破例追封其为妃,弈澹登基后,又尊为裕贵妃。 山东有一名湖曰“湖”,先帝便为十四皇子拟“”为名,以示对妃的追思。先帝末年九子夺嫡,奕未曾参与,更兼之太后抚育奕,因此弈澹即位后奕甚得礼遇,于诸位亲王中最得信任与恩宠。 奕猛然见琳妃跪于此地,心中惶急,正欲上前搀扶,却听她清越安沉的声音道:“王爷安好。” 奕不由驻足:“你怎会跪在这里?” 朱成璧望一眼奕,忍住心头的惆怅与酸楚,保持着一个妃子应有的姿态,平静道:“本宫教导四殿下不周,被皇上罚跪于此处思过,王爷又为何冒雨入宫?” “听闻太后凤体渐愈,因而进宫请安。”奕心中不忍,将伞移至琳妃头顶,“到底发生何事,竟然要跪在这滂沱大雨里么?” 朱成璧只是凄然一笑:“王爷无需过问。”言毕,却一把将伞推开,“皇上并未允许本宫撑伞,王爷此举,是叫本宫再度见罪吗?” 奕心头怨恨,不顾漫天大雨,猛然将伞掷开,雨水瞬间淋湿了他的衣服,风逸俊朗的面容覆上一层水雾,只觉得飘渺而模糊:“你一定要着意分开彼此吗!” 良久的沉默在二人之间发酵,一种凄楚疏离的气息慢慢升腾起来,朱成璧早已分不清颊边是泪水还是雨水,狠心说道:“王爷,太后还在等候。”一壁说着,一壁膝行捡回雨伞,郑重交回奕手中,“王爷聪慧,自然明白什么东西该放下、什么东西该握紧,况且宫中是非流言,王爷若想要成璧好好活下去,就不要久留此地。” 奕牢牢迫住朱成璧的双眸:“如果当初。” “没有如果。”朱成璧生生截断道,“我是庶女出身,自然不奢望能找到可以托付终身的那个人,即便找到了,也并不奢望能在一起。我的长姐能够万事圆满,已是难能可贵,朱氏前途名望,总不见得没有人为之牺牲。” 奕的心里激荡着一股又一股的疼痛:“好久未见,为何一见面却是这种情景,我宁愿此生再不见你,只要你安稳做一个宠妃便足够了,如今看来……”奕喉头哽咽,也不再说下去,撑起雨伞离去,一步一步,激起的水花像是那破灭的希望一般于空中支离破碎。 拐过含章宫,奕却生生掷开雨伞,像是赌气一般,任凭那瓢泼大雨将自己浇个湿透,十八年前,也是这样的大雨,自己站在朱府外,生生淋了一夜,心中的希望也一分一分冷了下去。 听得奕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朱成璧终于受不住,伏在地上放声痛哭,十八年前,你在朱府门外痴痴相守,任凭那一夜的大雨不住,我自是明白的,但又能怎样?你我二人,本就无法厮守。 “皇兄。”奕喃喃而语,“当初为了你的帝位,我甘愿退出竞争,你为何要了江山又要美人?要了美人却为何不好好珍惜?”奕抬眼望天,只觉得心头的痛悔重重叠叠,正如那密布的乌云一般深不可测。 当初的一墙之隔,生生断了二人的念想,如今,含章宫一个转角,二人却再度同淋大雨,奕、成璧,四字相连,便是“亦成和璧”周有砥厄,宋有结缘,梁有悬愁,楚有和璞。和氏璧温润无暇,而这世间,能够修成温润无暇的爱情又有多少?当初的言笑风生,奕曾笑称:“你我二人,名字相连,岂非那传世的和氏璧了?”成璧低低娇笑:“我并不奢望和璧,只求相对浴红衣。” 和氏璧自诞生之日起便颇多坎坷,奕与成璧竟被一语成畿,如那和氏璧一般,风波曲折、抱憾终身。 奕想起琳妃嫁入魏王府后留给自己的一纸信笺,字字泣血,句句含情,那封信,已经看了无数遍,至今仍好好地封存在书房最深的角落,双唇微颤,已是下意识地念了出来: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伏在冰冷青石上的朱成璧,亦是想起了自己的信笺,当初这封信,生生如同王母的发簪,划开一道星河,只是牛郎织女尚可七夕一聚,而自己却是再无可能了,就如同咸宁三十七年七月初七的魁星之节,那日之后,再无所恋。这样想着,心中的节奏也慢慢跟了上去,与奕竟是毫无二致: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奕与成璧之间的距离越发地拉长,二人终是惘然望向天空,希望大雨能够洗净面容上的哀伤,风裹挟着雨,雨痴缠着风,直到雨水坠地,生生分离,似乎每一轮回,都是无尽的哀叹。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注:1、湖,古湖泊名,在今中国山东省定陶县。“”,音同“荷” 2、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来自仓央嘉措的十诫诗,后经桐华改写。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九章 罗衾不耐五更寒(1) 罗衾不耐五更寒(1) 又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两个时辰分外漫长,恍惚间,却见一个小小的人儿带着风声扑进了自己的怀里,朱成璧定睛一看,玄正是满面泪痕,连翘与木槿则焦急万分,撑着雨伞站在不远处,想是得了玄的吩咐,因而不敢过来。【、13800100.com138看书网// “儿,你这是做什么!”朱成璧沉着脸道。 “母妃,儿不孝,让母妃受此折磨,儿要陪母妃一起跪!”玄稚气未脱,却倔强地跪在一边。 朱成璧先是愕然,然后深吸一口气,抬起右手劈面一个耳光扇过去,啪的一声清脆响亮像是新年欢快的爆竹声一般,玄一下子被打得措手不及,生生愣在那里,连翘与木槿具是十分错愕,不禁唤道:“娘娘。” 朱成璧的双手微微发颤,拼命忍住眼中的泪意,化为唇边的凌然之色:“你若真是孝顺,就不应该跪在此处!你道是谁罚你母妃思过?是你父皇!你今日陪母妃一同受过,便是质疑指责你父皇的旨意!”朱成璧极力平复心头的波澜,语调哀凉,“母妃一早告诉与你,不管做任何事,都要三思而后行,你如今不顾连翘与木槿阻拦,执意出来,若被有心人看见,岂非更添了母妃的许多不是?你若有心,好好想想为何会神思倦态、慵懒疲惫,你若有心,便好好想想如何能得到你父皇的宠爱!” 玄起先还是眼角含泪,逐渐却又把那泪水生生收了进去,朱成璧看他脸颊边微微肿起,不免生出许多心痛:“木槿,带儿回去,把脸敷一敷罢。”语毕又道,“母妃与别人的恩怨,不要你来插手,你只做好自己的事情便可,你若安好,便是对母妃最大的安慰。” 玄似懂非懂,深深叩首答应,木槿撑伞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转身离去,玄到底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朱成璧却只给他留下坚挺笔直的一个背影,这个背影,让他觉得格外的坚强隐忍,自此牢牢在心中定格。 连翘见玄走远,才上前说道:“娘娘,奴婢已经烧好了水,备好了姜汤,梁太医刚刚着人送来了驱寒的药物,娘娘回宫之后好好发发寒气便好了。” “连翘。”朱成璧方才的狠厉形象转眼消失不见,有些摇摇欲坠,“你素来聪明,那么,今日之事,你如何看待。” 连翘微微思索道:“必定是昭阳殿那位设下的局了,是奴婢太过大意,没有留意四殿下近况如何。” 朱成璧摇摇头:“四殿下的饮食我们一向上心,怎会轻易出了差错。”想想又道,“真宁这几日有没有出现相同的状况?给我好好查查四殿下近日的饮食起居,不可再遗漏了什么。自从素馨之事以后,含章宫上下行事谨慎,不应该混了什么东西进来,除非,是在之前就已经出了问题。” 连翘颔首道:“奴婢知道了,娘娘再坚持一会儿,只剩下半个时辰了。” 朱成璧冷冷一笑:“今日之事,耻辱加身,尤胜于姜氏的污蔑,你我必当谨记,来日也要让贱人一尝心酸才罢!”视线所及,白茫茫一片,当真除了大雨之外,再无所见,只可惜,宫中藏污纳垢,哪能如眼所见这白茫茫一片的干净呢?朱成璧越发觉得昏昏沉沉,一个不支,终于倒在了地上。 颐宁宫内,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的奕突然心头一颤,那上佳的高峰云雾便洒了半盏出来。 太后微微一笑:“多大的人了,连茶盏都端不住。” 奕含笑不语,目光所及是殿外愈加可怖的大雨,心头更是添了一层担忧。 恍恍惚惚,不知时光几转,只觉得头大如斗、眼睛也沉重地张不开来,只听连翘欣慰的声音响起:“娘娘可醒了!” 木槿慌忙扶着琳妃起来,又塞了一枚松软的靠枕让她软软地靠着,方才端起药碗,一点一点喂了进去,药汤苦涩,朱成璧勉强喝了一点,又定了定心神,才觉得稍微好了些,勉力睁开眼睛一看,原来已经在寝殿之内了,锦被拥身,倒是分外柔软温暖,殿内则点了淡淡的安神香,旁边的小银挑子咕噜咕噜冒着热气,梁太医恭敬地侍立一旁,见琳妃看住自己,忙道:“娘娘受了风寒,微臣已经用麻黄、桂枝、紫苏、生姜制成膏药,连翘姑姑已经帮娘娘贴在膝盖处,最能拔出寒气,只是这几日,娘娘还需静养为宜。” 朱成璧深深颔首:“你最为细致,儿方才也受了雨,他怎么样了?” 梁太医道:“微臣已经煎了生姜茶让四殿下饮下,这几日多饮几剂驱寒药便可以了,不打紧。只是……”梁太医微微踌躇,“今日之雨恐怕损了娘娘的身子,若不能安生保养,今后每逢下雨天,娘娘的膝盖可能会有隐隐作痛。” 朱成璧恍若未闻,抚摸着被生绢细细缠好的膝盖道:“也好,时时提醒本宫当初受了多大的耻辱,也能锐意蓄力,方可一击即中。” 连翘心生恻然,望了木槿一眼,低声说道:“娘娘让奴婢查的事情,奴婢已经查出了。”木槿自殿中的案几上端来一盘槐蜜芙蓉糕,朱成璧只望了一眼,心中便是了然,阴鸷寒凉之气在眼中积聚起来:“原来如此,事到如今,本宫还是着了她的算计!” “槐蜜芙蓉糕里下了一味分量极轻的药物,能使人神思倦态、昏昏欲睡,只不过这种药物力道轻、见效慢。”梁太医深吸一口气,缓缓道,“睦嫔姜氏的确有心,四殿下一个月前在如雪轩第一次吃可能就已被下药,如此后来几番累积,是算好了到如今才会见效的。” 连翘也道:“奴婢细细查过了槐蜜芙蓉糕的原料,只有槐蜜中被下了药,当初如雪轩上下被查,因着四殿下喜爱槐蜜芙蓉糕,槐蜜便被送到了含章宫里,小厨房自己也不知道这槐蜜里有如此文章。” 朱成璧连连冷笑:“真是小看了姜氏,实在是一等一的好谋算!” 梁太医唇边却泛起几缕笑意,拱手道:“其实,微臣应该恭喜娘娘才是。” 朱成璧一时间转不过弯来,只奇道:“梁大人何出此言?” “娘娘请想,如果当初娘娘着了姜氏的道,被废入冷宫,那么四殿下命运如何?”梁太医向来在琳妃面前快言快语,也不顾言语冒犯,直言问道。 朱成璧并不以为忤,微一沉吟,徐徐道:“儿无人照料,皇上必会为之择一位养母,皇后虽然最有可能抚养儿,但是因着玉厄夫人的缘故,必然不会主动抚养凌儿。” 连翘深以为然,道:“皇后娘娘与玉厄夫人同气连枝,自然希望三殿下登临太子之位、来日入继大统,既能保住夏氏荣华,自己也可登临母后皇太后之尊位、安度晚年。如果皇后抚养四殿下,四殿下便是形同嫡出,这必然会忤逆玉厄夫人以及手握兵权的博陵侯。而宜妃娘娘诞下皇长子,又抚育乐安帝姬,也不是抚育四殿下的最佳人选,如今看来,失了五殿下的和妃娘娘应该是最有可能抚育四殿下的,且和妃娘娘一向恭顺娴静,也不算失宠。” 梁太医微微笑道:“姑姑说的极是,如此一来,四殿下到了昀昭殿后不久,便会由于槐蜜芙蓉糕出事,皇上一则会认为四殿下思念罪母、故而不思进取,二则和妃教导无方、怠误皇嗣,一石二鸟,娘娘认为和妃与四殿下命运如何?” 朱成璧闻言倒吸一口冷气:“如果真是如此,不但失去生母照拂的儿前途尽失,和妃也会彻底失宠,子为母累、母再累子,长此下去,昀昭殿必定为人鱼肉,再无可望了。”朱成璧的双手紧紧抓住锦被的一角,恨恨道,“原来如此,因为算计儿早就已经跟算计本宫双管齐下、并行不悖,所以即便姜氏自裁,儿还是难逃此劫!” “皇后与玉厄夫人自是知道姜氏的计策,所以即便姜氏自裁,她们依然能把四殿下彻底算计一遭。”梁太医生出几许感叹,叹息道,“若非姜氏一早被废,娘娘与四殿下恐怕再难翻身了。非但如此,一向与娘娘交好的舒贵妃唇亡齿寒,即便恩宠在身,也是难逃皇后的算计了。所谓围棋的四连星布局,连着娘娘、四殿下、和妃、舒贵妃一同算了进去,当真是防不胜防。” 梁太医微微一顿:“因此,睦嫔姜氏被废自裁,对娘娘而言是最好,否则以她细腻狠毒的心思,娘娘在宫中更是步履维艰。” 朱成璧早知道梁太医心细如发,不想竟然把这件事的前后看得如此透彻,心里不由更加信任,推心置腹道:“梁大人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除了连翘与木槿,在这深宫之中,唯有你最为可靠。” 梁太医面色微红,再度拱手道:“蒙娘娘错爱,当初微臣因为五殿下之事深受算计,其实,娘娘当初本可尽数推诿到微臣头上,也不会被贺婉仪算计到底。但娘娘据理力争,挽救了微臣一条性命,微臣无以为报,今生今世誓死追随娘娘,来生也要结草以报!” 朱成璧感慨万千,心生温暖:“本宫今日也立誓为证,将来本宫若得大贵,必定让大人富贵荣华胜于皇嗣亲眷!” 梁太医闻言心中一动,已然了解琳妃话中所指,再度行之大礼,方才退了下去。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十章 罗衾不耐五更寒(2) 罗衾不耐五更寒(2) 连翘目送着梁太医出殿,方微微笑道:“梁大人素来洞若观火,有他一直相助,娘娘也可不用那么累了。【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138看书网//”语毕又道,“此次娘娘被暗算至此,既然物证皆在,可要回了皇上?” 朱成璧微微摇头:“不必了,就算皇上相信儿是被槐蜜芙蓉糕所害,此种罪状,还不是加在姜氏身上,又有何意义?不如按下不发,等到将来一并发出,也好叫夏梦娴避之不及!” 连翘颔首称是,又按不住冷笑道:“如今看来,昭阳殿那位夏氏可真是好名字,也是,她也只有在梦里才会贤惠罢!” 朱成璧也掌不住笑了:“怕就怕她在梦里也算计着如何害人罢了。” 正在说笑,木槿进殿福了一福,道:“梁王差人送了驱寒的药膳过来。” 朱成璧一怔,只道:“先放着罢。”语毕面色微沉、也不再多言,连翘见状,也只有请安退下了。 连着数日,朱成璧都安心在含章宫里歇着,弈澹也来看过一两次,毕竟谁也不曾料到那一日竟是大雨滂沱,而朱成璧毫不避雨、竟是生生在大雨里跪了两个时辰,弈澹听闻后也是颇为不忍,舒贵妃又是多次求情,最后连着太后也发话觉得处罚过重了些,兼之玄这几日勤学苦读、颇为认真,此事便也渐渐平息下来。 许是在卧病休息期间朱成璧重又细细保养,弈澹来含章宫的次数越发多了起来,所谓“歌台暖响,春光融融”,正逐渐向含章宫倾斜。另外,由于乐安帝姬下降在即,太后跟弈澹也开始斟酌驸马人选,因着紫奥城内唯有乐安与真宁两个帝姬,弈澹不由对真宁也更多了几分眷顾。真宁帝姬素来伶俐聪颖、甚得皇帝之心,如此一来,赏赐便流水一样地进了含章宫,竟与长信宫成掎角之势了,皇后两度算计琳妃,琳妃非但未被撼动、宠爱却益发有了蒸蒸日上的势头。 这一日连翘一壁用鸡蛋清细细为琳妃敷面,一壁轻轻笑道:“昭阳殿跟宓秀宫这几日抱怨颇多呢。” 朱成璧只是调弄着水葱般的指甲,嫣然笑道:“随他去,往后有的她们烦心。” 连翘道:“娘娘知道吗,这几日皇上去上书房的日子倒多了起来,而且奴婢听积云说,往日里皇上在关雎宫不过跟舒贵妃娘娘弈棋品茗,这几日倒是更为关心六殿下了,甚至手把手教六殿下射箭呢。” 朱成璧禁不住笑道:“六殿下才多大,竟然开始学习射箭了吗?” 连翘手势一滞,奇道:“娘娘听见这话竟不生气?” 朱成璧莞尔一笑:“我又为何生气?生谁的气?皇上还是舒贵妃?现如今要考虑的事情远比生气更重要罢了。”言毕又低低问道,“我让你带话给梁王,梁王今日可进宫了吗?” “梁王已经到了南苑校场。”连翘细细为琳妃戴上镂金镶玉的护甲,錾着的一粒鸽血红宝石迎着漏窗而入的阳光一闪,迸发出耀眼的光泽,“娘娘可要去会会他?” “自然。”朱成璧轻轻一笑,眼角却晕染了一抹凌厉的机锋,“不过十数日之隔,想必他也未曾想到,本宫的心思已经彻底转了个圈。” 于是换上一身月牙白金丝昙花雨丝锦裙,发髻上的双飞掐金丝蝴蝶簪惟妙惟肖,像是两只蝴蝶翩翩欲飞,又戴上一副缠枝唐草纹金的碧玉耳坠,朱成璧对镜自顾,轻轻道:“金器虽是夺目华贵,但若以玉器点缀其间更显得华而不俗、典雅悠然。”更何况,奕最喜自己戴着玉器,朱成璧微微一叹,到底没有说下去,只是盈然起身道,“备轿,去南苑校场。” 风轻云淡、荷香益远,经过太液池的瞬间,朱成璧微微有些怔忪,不过十数日之间,之前菊湖云影殿的环佩叮当、香风习习却感觉越发生疏了,是了,前一瞬的欢语笑靥、丝竹悦耳,后一瞬却能成为明刀暗枪、硝烟四起,叫人防不胜防。 连翘见琳妃愣愣出神,便道:“如今韩婕妤的身孕也快五个月了,据太医说,胎像甚为稳固呢,皇上对长信宫也颇为上心,几乎每天都要去看一看。” “是了,密贵嫔之事便是前车之鉴,上点心也是应该的。”朱成璧缓缓道,“韩婕妤素来聪颖,恐怕舒贵妃如今也要一尝寂寞滋味了。” 连翘颔首道:“密贵嫔的个性,是一定要显扬于众人的,知道自己怀了皇子便迫不及待地说了出来,太后与皇上倒是上心了,皇后却也格外留神了。”连翘顿了一顿,又道,“太医院一向是长着一条舌头,一般妃嫔有孕,即便诊出了是皇子也是轻易不对外说的,既是担心诊断不尽准确,也是防范后宫妃嫔的争宠,密贵嫔倒是胆大,仗着自己的身世,是本朝头一个挑明了的。韩婕妤倒乖觉,眼下也应该可以知晓了,她却不说。” “有密贵嫔这个例子,只怕往后的妃嫔都不会轻易说了。”朱成璧想了想又道,“也只有密贵嫔这样的空心美人才会这么张扬罢了。” 正说着,南苑校场已近在眼前,朱成璧扶着连翘的手臂下车,却见玄正在师傅的指导下练习骑射,玄在骑射上的确远不如玄济了,玄济幼时便有博陵侯便时常教导、后来博陵侯长子林兆远也曾多次指导,更兼之玄济天赋神力,还在少年时便勇猛异常,更是着意练习马上功夫,虽是荒了诗书,但骑射的的确确是一等一的好。只可惜弈澹觉得玄济太过刚傲冷硬,不甚喜欢。玄济成年之后封作襄城王,又娶慎阳侯的女儿贺氏为正妃,说来也是奇怪,玄济对众人皆是十分的倨傲冷淡,对贺氏却是百般宠溺,和妃曾经笑言,这世上皇帝跟玉厄夫人的话玄济都未必能十分地听下去,贺妃的话却是管用多了。 至于大殿下玄洵,则封作岐山王,玄洵个性庸懦,兼之颇为好色,虽然年方弱冠,不但已经迎娶了一位正妃、两位侧妃、三位庶妃,又纳了数位妾侍,因此素来不得皇帝的心意,自然也是无缘太子之位的。 眼下,六殿下玄清最得弈澹喜欢,虽然才是三四岁的年纪,在诗书方面的表现已格外让人刮目。朱成璧淡淡地想着,如果不是舒贵妃摆夷女子的出身,恐怕玄清早已被立为太子了。 “母妃!母妃!”玄远远看见琳妃,一时有些雀跃,高兴地策马过来,因着玄年幼,校场挑了匹极温顺的小母马给他,朱成璧见玄的动作虽不是十分熟稔、倒也算有模有样,心下欢喜。 此时,那位校场师傅也策马慢慢过来,却是梁王周奕。 “母妃,十四皇叔教的真好!比那些师傅好多了。”玄从马背上跳下来,欢悦道,“他们只知道敷衍儿臣,哪像十四皇叔是认真教导儿臣的!”玄一股子精神气儿,得意地挥着手中的马鞭。 连翘掌不住笑道:“殿下可别太得意了,鞭子挥到了娘娘身上可怎么好。” 玄呵呵一乐:“姑姑最会玩笑。” “好了,你且去那边自己练习射箭吧。”朱成璧温柔地抽出帕子,仔细擦一擦玄额头上沁出的晶莹汗珠,“自己小心些,母妃有几句话跟你十四皇叔说。” 玄点点头,规规矩矩行了个礼退下。朱成璧方才笑吟吟对奕道:“有王爷这个师傅,本宫也算是十分放心了。” 奕温然笑道:“今日甫一进宫,便去向皇兄毛遂自荐做了儿的师傅,皇兄政事繁忙,之前的师傅又多有敷衍,所以皇兄是一口答应,还给了不少的赏赐。” 朱成璧扑哧笑道:“王爷得了个好差事,也好赚些贴补家用啊。” 奕微微转眸:“我不是在意多少赏赐,你自是知道的。”言毕又看着琳妃道,“数日不见,你的气度容色已然好多了。” “身在后宫,烦心的事情自然不少。”朱成璧莞尔一笑,“如果本宫受了委屈却只会终日以泪洗面,王爷觉得本宫胜出的概率有多大?” 奕微微沉吟,笑道:“柳暗花明又一村,看来娘娘已经决然明白想要什么,如此,便是易于反守为攻了。” 朱成璧挥了手摈退了身边服侍的宫人,盈盈望住奕:“那么,今日本宫便与王爷来一场豪赌。”狡黠的笑容一点一点绽开在嘴角,莹白如玉的牙齿更添一抹绝艳之色,生生叫奕痴住,岁月光华,紫奥城的时光如一匹上好的丝绸、光滑细腻,将每个人都染作斑斓炫目的色彩、再也分辨不出原先的模样,琳妃早已不是当初青涩的朱府二小姐,然而,却更多了几许成熟的气质与魅惑的气息。 “娘娘愿意赌什么,奕自当奉陪。” 朱成璧深深注视着奕,缓缓吐出两个字:“皇位!” 注:“歌台暖响,春光融融”,出自《阿房宫赋》,意指高台上传来歌声,使人感到暖意,如同春天一般温暖,此处形容含章宫的恩宠。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十一章 支离破碎笑此生(1) 支离破碎笑此生(1) 闻得此言,奕心头微微一惊,面上却不肯露出分毫,忖度片刻,倒慢慢绵生出一点淡淡的笑意:“娘娘真当是豪赌。【13800100.com138看书网//” 朱成璧紧紧盯住奕的双眸,只见那黑漆漆的瞳仁里闪现出一点莹润的光泽,不由心中一动,浅浅笑道:“王爷可是害怕了。” “自然不怕。只不过……”奕玩味地看了琳妃几眼,似是戏谑,“娘娘总得许给本王一点好处才行。” “王爷已是皇室亲眷,本宫唯有锦上添花。”朱成璧放眼望去,满目河山空旷远,古往今来,多少帝王为之奋斗、为之疯狂,只是因为那至高无上的权利象征着率六土之宾的荣耀以及许给自己无穷无尽的予求予取,朱成璧静静道,“倘若能赢下这一局,本宫许给王爷百座城池以作汤沐邑。” 奕闻言失笑:“本王要什么,娘娘竟浑然不知吗?”语毕,不顾朱成璧的微微失色,以一种暧昧的姿势靠近,低低道,“若是大局已定,本王什么都不要,却只要你。” 朱成璧霎时大窘,退开几步,慌乱看向四周,见一众宫人早已被玄吸引,正在为他那若有其事的射箭而摇旗呐喊,心中暗暗松口气,转首嗔怪地看着奕道:“这样的话,王爷可不许乱说。” 奕哈哈一乐:“自然,等到你我功成那一日,我堂而皇之去你的颐宁宫说去。”语毕又微见得色,正一正自己的玉冠,“你要知道,皇兄欠我的实在是太多了,总有一日,我一定要拿回来才算。” 朱成璧心里砰砰直跳,面上却已是不自觉的潮红起来。 奕微一沉吟,收起方才的笑容,正色道:“岐山王自然不必忧心,宜妃向来也无争夺帝位之心,眼下,娘娘需要提防的唯有舒贵妃一人而已。” 朱成璧见他正而经之,道:“那么襄城王呢?” 奕微微一笑:“我只告诉娘娘两件事,一则近来博陵侯越发倨傲了,二则襄城王的幕僚门客正在紧锣密鼓地为其秘密联系结交诸位大臣。” 朱成璧一怔,奇道:“博陵侯向来居功自傲且不必说,襄城王却也是孤高清傲、向来不轻易与人交往,怎会结交大臣?” “玉厄夫人虽然不算十分的聪明,但也知道登临太子之位需要哪些助力,更何况有贺妃这位贤内助和她背后慎阳侯的势力,襄城王多少也算明白。”奕伸手牵过一片杨树叶子,淡淡道,“只可惜,皇兄自是明白当初自己是如何走过来的,襄城王四字私交大臣,已经触犯了皇兄的忍耐极限,更兼之博陵侯势大、尾大不掉,所以你不必担心,玉厄夫人一族,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朱成璧心生感叹:“我虽处于深宫,却也多少听闻前朝对册立太子一事已颇多争论。” “眼下皇兄自然是倾向于六殿下的,但是一众朝臣却坚持不肯松口,皇兄日日夜夜头疼不已,却也不敢不顾朝臣的意思任性而为,毕竟西南战事未平,赫赫也不能尽然放心,大周开朝三代,如今依然根基不稳,皇兄自然不愿意得罪一众朝臣。” 奕如数家珍,缓缓道:“但怕只怕夜长梦多,若皇兄一直执意立六殿下,事情可就麻烦了。虽然历史上,刘邦欲废刘盈而改立刘如意,但毕竟吕后在朝中已经颇具实力、又有四大山人相助,因而改立太子一事终究不成。但放眼如今,皇后亦是牵扯其中,三派角逐,确实更为混乱。” 见琳妃眉头轻蹙,奕柔声安慰道:“不过你放心,从此以后,我在朝中必会着力为儿安排妥当,你在后宫中自己也要多多留意才是。” 朱成璧这才展颜:“我知道了,你自己也要万事当心。” 奕收起了严肃的神色,复又笑吟吟道:“听到这里,心里才舒坦一些,我还以为你心里的位置都被儿占了呢,竟一点都不留点我吗?” 朱成璧瞪了他一眼,也不再多言。 远远一骑马绝尘而来,马背上之人英姿飒爽、身手敏捷,时不时挥动马鞭、卷起地上预先放好的小彩旗,鞭鞭都未落空,随后竟双手放开缰绳,仅凭借胯下之力驾驭骏马,伸手取过背后的弓箭,认扣搭弦,只听嗖嗖几声,竟是箭无虚发,箭箭都是正中靶心,校场众人都为之大声喝彩,朱成璧也忍不住赞道:“当真是好骑术。” 他一圈跑完,勒着马缓缓而行、不无得意,朱成璧定睛一看,却正是襄城王玄济。 朱成璧踱步上前,只见玄济气息平稳、志得意满,正坦然接受身边侍卫的奉承,不由夸道:“三殿下的骑射越发精湛了。” 玄济见是琳妃与梁王,却不恭敬行礼,只是草草拱手道:“琳母妃安好,十四皇叔安好。” 朱成璧微微一笑,丝毫不以为忤,见玄济额头上渗出晶亮的汗珠,便握着帕子上前为其揩拭,玄济不想琳妃如此,一时间颇为尴尬,朱成璧又道:“你母妃的宓秀宫在夏日最为凉爽,你若一头大汗进去,难免会对身子不好。” 玄济微见动容,这才规矩行礼:“多谢琳母妃告知,儿臣只是怀念从前校场时光,日后会注意的。”言毕,自带着侍卫便离去了。 奕脸上挂着淡淡笑意:“娘娘对襄城王倒是挺好。” “毕竟都是孩子,自是一样的。”朱成璧看一眼奕,轻轻道,“不过王爷放心,本宫自有分寸。” 见朱成璧对玄济露出几分赞许钦佩之色,奕徐徐道:“为帝王者,不必精于骑射,亦不必精于诗书,只需精于御人之术便可。” 朱成璧正待说话,连翘却曼步上前:“娘娘,冷宫里的贺婉仪刚刚自裁了。” 回含章宫的路上,连翘方徐徐说道:“本来因着贺婉仪乃是慎阳侯远房侄女的身份,皇上也算格外宽厚她,没有废了位分,只是发落到冷宫里,冷宫的嬷嬷也还算照应,如此便过了三年有余,谁知今天早上,嬷嬷送了早饭进去,却见她已悬梁自尽了。” 朱成璧淡淡道:“竟然这么熬不下去了。也是,她四年前选秀入宫,甫一入宫便赐了贵人的位分,也算有些宠爱的,若能安守本分,如今怕也能做到容华甚至婕妤了,偏她不长眼色,跟了皇后身边,到底也没有好下场。” 连翘眼角眉梢皆是恨色:“当初五殿下早夭,本来么,风寒转成肺痨也是无法子的事,贺婉仪与钱小仪偏偏咬住了是娘娘指使了梁太医下的手,幸好没落了她们的算计,否则连和妃娘娘恐怕都要给蒙住了。” 朱成璧似有思索:“我看和妃这几年对皇后远不如以前那般恭敬了。” 心中的沉思一层深过一层,似海水幽深的浪涛翻滚,朱成璧不由道,“你觉得和妃会不会怀疑五殿下早夭是皇后做的?” 连翘一惊:“娘娘的的意思是和妃对皇后已有怀疑么?” 朱成璧以手支颐,目光在绚烂靡丽的夏花从中懒懒掠过:“五殿下的事情,当初实在是一笔糊涂账,因着西南战事,到底也没能查个水落石出,和妃又因为伤心过度,数月的卧床不起,后来也再未有过身孕,真真是可怜见儿的。” 见连翘只是默默不语,朱成璧吩咐道:“去昭阳殿吧,贺婉仪死了,怎么着本宫也该去安慰安慰皇后才是。” 连翘一怔,转首却见琳妃眼中抿过一丝笑意,心中会意,也不作他言,只嘱咐了抬着轿子的内监们加快脚步。 凤仪宫的凌蕊同凌薇一样,同是皇后的陪嫁,在宫人之中也颇具威望,见琳妃到来,慌忙派人进去通传,又小心地引了琳妃进去。 朱成璧稍稍正一正发鬓的金蝶戏并蒂海棠步摇,也不看凌蕊,只是扶着连翘的手臂,端着步伐款款进了昭阳殿。 浑圆的珍珠串成一重一重的帘幕,在日光下微微泛起细腻的珠晖光泽,凌蕊打了帘子,却见那珠晖流转,甚为夺目,帘幕之后是二十四扇落地的紫檀绘金镶贝的屏风,转过屏风又是一道百子百福的茜素红纱帐。虽然皇后多年不受宠爱,昭阳殿却是极尽华贵奢靡,昭显一国之母的高华风范。 朱成璧心中暗暗冷笑,只怕,锐意于这样奢华的装扮,是真真正正担心会有失去这一切的一天吧。 彼时,凌薇正恭恭敬敬奉了一盏杏仁酪进与皇后,皇后则半倚半靠在玫瑰红织锦掐金的贵妃长榻上,见琳妃前来,微微笑道:“妹妹今日倒空闲,怎的来了昭阳殿呢?” 凌薇起身向琳妃行礼,复又侍立立于皇后身边。 朱成璧温然笑道:“这一病便是半个多月了,一直未曾来向皇后请安,心中惶愧。”语毕,朱成璧敛裙便行大礼,“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的眼风似钢刀一般在琳妃面上厉厉一刮,转瞬又恢复了如常神色,淡淡吩咐道:“起来吧,凌薇赐座。” 待琳妃坐定,凌蕊便进了紫笋茶上来,朱成璧轻轻一嗅:“紫笋茶当真是朝阳殿最佳。” 皇后不置可否,只是微微笑道:“数日不见妹妹,妹妹的容色真是却越发好了。” “嫔妾陋颜粗质,是万万不敢与娘娘相比的。”朱成璧放下茶盏,笑吟吟道,“左不过皇上看嫔妾身子虚些,素日里多看了嫔妾几回,又赏了好些赏赐到德阳殿,是而精神才好些。”语毕,朱成璧又道,“自然,也是皇后娘娘照顾有佳,所以,嫔妾今日也是向皇后娘娘深表言谢,三来么……”朱成璧的笑意愈发浓烈,如绽放的昙花一般鲜妍艳丽,“冷宫的贺婉仪今日自裁了,嫔妾担忧娘娘伤心,故而来安慰娘娘。”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十二章 支离破碎笑此生(2) 支离破碎笑此生(2) 皇后眉心一跳:“贺婉仪三年前污蔑妹妹,废入冷宫是为正后宫风纪、也是还妹妹一个公道,本宫又何谈伤心?” 朱成璧盈然一笑,从容道:“两届秀女入选,娘娘费劲心机挑了颇有谋算的几位妃嫔为左膀右臂,可惜三年之间,娘娘连损数人,又怎会不伤心呢?” 皇后冷言道:“妹妹的话本宫是越发地不明白了,可别是妹妹于卧床期间长日无聊,所以胡思乱想起来,梁太医也是无用,不若让徐太医再为妹妹看一看,好歹也是太医院院使,妹妹以为如何?” 朱成璧嫣然一笑,媚色顿生:“娘娘的心意嫔妾心领了,只是不必劳烦徐太医大驾。【13800100。com!138看书网//诚然,娘娘可以认为嫔妾借机挑衅,或者是出言讽刺,只不过呢,嫔妾成日里用心礼佛,是决计不会像娘娘想的那样不敬娘娘的。” “是吗?本宫听闻礼佛之人心思玲珑剔透,凡是总是看得更深些。”皇后慢慢抚弄着发鬓华贵的牡丹,刻意加重了语气,“但愿妹妹不是那剔透过了头也便罢了。” “娘娘谬赞了。”朱成璧不以为意,徐徐道,“只是娘娘数度算计嫔妾不成,嫔妾也是善意提醒娘娘,宫中诸位妃嫔,真正对娘娘能够成威胁的只有两位,娘娘不必舍本逐末,在嫔妾身上动这些心思。” 朱成璧的笑意越发浓烈:“诚然,舒贵妃荣宠隆盛,娘娘轻易动弹不得,玉厄夫人又与娘娘同气连枝,如此看来,娘娘对嫔妾动些心思也是无可厚非。” 皇后闻言,怒极反笑:“妹妹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朱成璧不由莞尔,拈着帕子点一点唇心:“娘娘还不明白吗?自然,娘娘的算盘可是错的狠了,娘娘自以为与玉厄夫人约法三章,助三殿下登临帝位便能保住夏氏荣华吗?历来母后皇太后与圣母皇太后两宫并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便是西风压了东风,到时候玉厄夫人凭借博陵侯的军权压制夏氏一族,嫔妾担心娘娘的母后皇太后便是形同虚设了呢!何况玉厄夫人向来跋扈,却在娘娘面前礼敬有加,只是娘娘竟不知笑面虎一说吗?还是对夫人放了一百二十个心、从不疑惑呢?” 皇后闻言盛怒,一掌重重拍在贵妃长榻之上:“琳妃胡言乱语,你道本宫不敢责罚你么!” 连翘见状,忙扶住朱成璧的双肩,低低劝道:“娘娘。” 朱成璧扬一扬手,示意连翘放宽心,复又将双手叠放在膝盖上,仪态娴静:“娘娘如要责罚便尽管责罚吧,嫔妾还以为娘娘不明白呢,如今看来,娘娘也算个明白人,不过是硬逼着自己相信玉厄夫人罢了。” 皇后强制着怒容逐渐散去,只是沉声不言,唯有长长的睫毛轻轻颤着。 朱成璧悠悠起身,再度行礼如仪:“嫔妾先行告退了,听闻皇上近日对书房之事甚为留心,又亲自教六殿下射箭,恐怕昭阳殿更要君恩稀疏,反正德阳殿也好不去哪里,娘娘若是觉着长日无聊,嫔妾自当前来相伴。”说罢,朱成璧也不看皇后一眼,自扶着连翘偏偏出了昭阳殿。 待到琳妃离去,皇后再也按捺不住,猛地抓过了杏仁酪掼在地上,“啪”的一声汤汤水水便撒了一地,凌薇顾不得地上的碎片,慌忙下跪恳求道:“娘娘息怒!” 皇后抚着胸口,气喘不已,厉声道:“凌薇,你说!玉厄夫人当真是笑里藏刀、阳奉阴违之人吗?” 凌薇闻言大惊,忙道:“奴婢与夫人打了几十年交道,夫人对娘娘的确是礼敬有加、从不僭越啊!” “但是,来日三殿下登临帝位,她又何须屈居本宫之下?林若毕竟飞扬跋扈,他日若贵为圣母皇太后的话……” 凌薇忙道:“娘娘,琳妃今日恐怕是存心挑拨您与玉厄夫人的关系啊。” 皇后眉心微蹙,扬声道:“你道本宫不明白吗?不过她的话确有几分道理,况且,她若是锐意挑拨,又何必告知本宫六殿下之事?她与舒贵妃向来情同姐妹,必不会害她。但是今日她言及舒贵妃与玉厄夫人皆为本宫最大的敌手,并非只是离间之计。” 凌薇闻言似有几分认同,不由喃喃道:“也是,琳妃是不会出卖舒贵妃的。”凌薇迟疑片刻,忖度着道,“难道,她是想与娘娘联手吗?朱氏一族不似博陵侯那般势力庞大,也许更能驾驭,况且三殿下素来不得皇上的心意呢。” 皇后此刻方才恢复了平静,沉吟片刻,细细思索道:“琳妃今日举动,是有些古怪。本宫也不知究竟,只能假以时日、再作判断罢了。” 皇后想一想又是沉沉叹气:“当日本宫嫁与皇上为魏王府正妃,姑母还是太宗皇帝的淑妃,姑母虽然膝下无子,却依然能荣宠不衰,又抚养了皇上与梁王,更与荣贵妃共同协理六宫。彼时,后宫虽然嫔妃众多,但相较而言,唯有诞下皇四子、皇六子的荣贵妃才是最有力的竞争者。” 皇后颇为唏嘘,历历数道:“两任皇后先后薨逝,中宫空悬,身为嫡子的皇长子与皇次子又先后失宠,前朝九子夺嫡,后宫诸妃争宠,姑母是怎样一步步熬过来,击败荣贵妃、又压制诸妃,本宫都是有所目睹。” 凌薇低低一叹:“娘娘……” 皇后凄然笑道:“所以,当初本宫出嫁,姑母便要我谨记,需得牢牢握住王府大权,才能安稳坐好正妃的宝座。只可惜,无子便也罢了,本宫不像姑母那般恩宠加身,所谓色衰则爱弛、爱弛则恩绝,琳妃说的不错,昭阳殿确是君恩稀疏啊。” 凌薇心中不忍,轻轻唤道:“娘娘,终究您还是皇后,是天下的国母啊。” “是啊,我还是皇后。”皇后的眼角竟生生漫出一点泪光,映衬得眼角凌冽的细纹都有些柔软了,“这么多年,先是汤馥娴,再是林若、江盈袖,然后又是朱成璧、万瑾瑜,后来又有阮嫣然、宋素琬!各个都觊觎着本宫的紫金后冠,各个都不省心!” “娘娘,自从汤馥娴夺去您的恩宠,您就告诉奴婢,您已经没有心了。”凌薇哀声劝说道,“娘娘又何必去想太多呢?” “汤馥娴,皇上已经下旨追封她为悯德妃了!这个贱人!本宫入府后好歹也有过承宠,便是她害的本宫失宠,直到如今,二十多年了,本宫竟无一日再有当年的宠爱。”皇后的脸上逐渐浮现出狠烈的杀机,“可笑,本宫为了打压朱成璧,竟然提出要追封她!如今,追封是追封了,朱成璧竟然岿然不动!” 皇后用力推开凌薇欲来搀扶的手,豁然起身,眸光凌厉似盘踞的猛虎:“所以,本宫不愿意办理乐安的出阁下降之事,交由宜妃办理。哼,乐安长得跟汤馥娴竟是一般的妖精模样!”皇后略顿了一顿,“还有林若,本宫好歹以为斗倒了汤馥娴便能再得宠爱,没想到她争宠的手段竟还要胜过汤馥娴几分,明着在本宫面前俯首称臣,背地里压制本宫,本宫若能多些宠爱,又怎会没有嫡子!” 皇后微微喘气,狠狠一掌劈在贵妃榻上,眼风狠烈:“林若有庞大的家族势力在背后,若是玄济他年登基称帝,更是动弹不得!” 昭阳殿辽阔幽深,此时此刻又宁静地如同隔绝尘世一般,唯有蝉蚕香的香雾缭绕,凌薇静默不言,只见皇后的双手微微颤抖:“当年嫁入王府,我何不是一样期许着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虽然也知道此身生在帝王家便只能是想想罢了,但总是希望他能对我好一点便足够了。” 光阴荏苒,似乎过往的时光缓缓铺程展开,如一段华美精致的丝绸,皇后望着那凤凰展翅啄莲花香炉,有袅袅的白雾浮起,面容不由生出几许怀念的柔情:“新婚之夜,房里便是这蝉蚕香,他告诉我,蝉儿破土而出,需在泥土里蛰伏多年,蚕儿破茧而出,需结出重重的茧将自己牢牢束缚,他说,他对我便如同蝉儿破土、蚕儿破茧,不管前朝夺嫡之争如何惨烈,他待我的心永不会被泥土或者蚕茧束缚。” 凌薇极少见到皇后的这般的痴往神色,新婚燕尔,便是情话,任凭谁,都能说上三两句,只可惜,君心不似我心,男人随口一说或许也就忘了,于女人而言,却是一辈子都不能忘怀的温馨与柔情。 昭阳殿长夜漫漫,如水的柔情却不在这里,似水年华、年华似水,逝去了许多往昔的温情回忆,便也只能于星汉迢迢、金阶微凉之时独自回忆。 只是,于皇后夏梦娴如是,于玉厄夫人林若如是,于琳妃朱成璧如是,甚至于舒贵妃阮嫣然亦如是,只因为这是皇家,这是雨露均沾的后宫,纵有那万般的柔情与恩爱,便也被紫奥城的时光一点一点抹去,直到干净如初。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十三章 正是季夏儿女情(1) 正是季夏儿女情(1) 第二日清晨,朱成璧早早前往了昭阳殿请安,却见皇后依然是温煦安然的神色,只是端坐于凤座之上与玉厄夫人低低交谈。【13800100.com138看书网//待到诸妃陆续前来,皇后倒也不做多言,只略略提了几件事情,诸妃便也散了。 回到含章宫不久,却是披香殿的掌事女官灵芝来请安,道是宜妃请琳妃过去。朱成璧虽是不解,但依然匀面梳妆后坐上轿撵过去。 甫一进披香殿,却见里面笑语欢声、气氛颇为轻松明快。朱成璧定睛一看,原来弈澹跟和妃也在,皆是言笑晏晏。宜妃则拉着乐安帝姬的手正笑吟吟地说着什么,乐安却是面露羞色,看到琳妃进来,竟是如逢大赦一般,忙起身规矩行礼,声线甜糯:“琳母妃万安!” 乐安如今已是十七岁了,是到了出阁的年纪,大周并不崇尚女子早婚,寻常家的女子到了十五、六岁便开始准备着婚事,宫中的帝姬往往多留上两三年,既是为好好养着,也是为了好好择一位驸马。 乐安虽是生的跟悯德妃是一样的倾国倾城之貌,但却并不像生母那般精明狡黠,许是因为宜妃带大的缘故,乐安要文静恭定许多。 今日,乐安着一身樱紫色的霓裳宫装,下面是软银轻罗百合裙,裙幅褶褶如雪月光华流动轻泻于地,日光筛了细细的竹帘进来,有细微的光晕流转,亦是衬托得她风致娟然,翩翩如画。而发髻上那攒珠金玉步摇的璎珞长长垂下,动静之间,唯闻得珠玉脆响,像是远在林梢的黄莺滴沥啼啭。 朱成璧心生赞叹,行礼如仪:“皇上万安!”又与和妃、宜妃见了平礼,方才笑道,“帝姬今日的装扮真是美极了。” 弈澹微见得色,夸口道:“朕的女儿自然是不会差的。” 言毕,弈澹微笑着伸手过来,朱成璧会意,嫣然笑着,扶着他的手款款落座,灵芝忙奉上一盏惠明翠片。 “这几日的气色是好多了。”弈澹柔情关怀道。 “多谢皇上关心。”朱成璧笑不露齿,分外端庄。 “今日是三年大选的状元郎入宫谢恩。”弈澹微微一笑,缓缓一转拇指上的玉扳指,“今年的状元可不比寻常,是誉满京城的才子张先令。因此,朕想着便让你们同去城楼看看,一个时辰后便是状元郎策马入宫谢恩了。” 闻得此言,乐安一张娇俏小脸如同染上朝霞一般,微微有些发赧,只撒娇道:“儿臣才不想去看呢。” 弈澹哈哈一乐:“你羞什么,有你母妃,还有琳母妃、和母妃一同前去呢!别整天闷在披香殿,到时候凤台选婿可得精神着,别丢了朕的脸面。” 朱成璧闻言奇道:“皇后娘娘不去么?” 弈澹道:“皇后说身子不爽故而不去,舒贵妃与玉厄夫人具是嫌路远天热,也不去了,韩婕妤有孕在身,自然也是不去的。朕便把乐安交给你们,你们且带她去看看吧。” 虽然皇后、舒贵妃等人都没去城楼,然而宫中大多数妃嫔还是兴致颇高地一同去了,毕竟张先令的确是誉满京城,不仅颇有才具,更是玉面郎朗、丰神俊朗,不少妃嫔也是所有耳闻。 于是,一席人杳杳而来,珠翠环绕、香风习习,乐安帝姬只是安静地倚靠在宜妃身边,听着几位妃嫔聊着昔年凤台选婿的旧事。宜妃笑道:“乐安现在成日里呆在披香殿,怕是要闷也闷坏了,若不是今日皇上提起来,怕还不肯出来呢。” 朱成璧莞尔一笑:“帝姬已然长成,性子越发沉静了。”言毕,朱成璧递过一把象牙柄的双面绣鸳鸯的彩绣团扇,笑道,“帝姬可别小觑了这把团扇,象牙柄是缅甸供奉上来的,这彩绣则是最精致细腻的苏绣功夫,匠人制成这把团扇费了不少心思,今日便先预祝帝姬凤台选婿遂心遂意。” 一旁的真宁帝姬娇声道:“母妃却是偏心,也不给女儿扇子呢!” 乐安却只不好意思地笑着,见宜妃点了点头,方才接过道:“多谢琳母妃好意。” 朱成璧轻轻颔首,方才转首看着真宁,一戳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佯装怒道:“真宁才多大年龄,竟也想着夫婿了吗?也不怕笑话。” 真宁揉一揉额头,一吐舌头道:“不给就不给吧,母妃倒小气。”言毕,真宁却自顾跑了开去,与旁边的一位贵戚小姐说话。 和妃笑道:“琳姐姐可别躲懒,哪有拿着团扇便能应付了去的。” 朱成璧举袖轻轻一笑:“你是道我小气么,来日自是有一份大贺礼,眼下只不过是沾点喜气,先拔个头筹罢了。” 如此言笑晏晏,便到了城楼之上,各府女眷早已云集此处,见到天子妃嫔簇拥着乐安帝姬到来,慌忙跪倒一片,行礼如仪。 宜妃是今日的主角,自然是最尊之者,温然吩咐了众人起来。 各府女眷翩然起身,嘤嘤沥沥便是好一串子的话,无非就是赞叹乐安的美貌或是后宫嫔妃的穿着打扮。宜妃则握着乐安的手,一壁与女眷命妇们说笑,一壁率着一众妃嫔立于城楼上视野最佳处。 朱成璧转首,却见恩贵人紧紧按住胸口、双眉紧蹙,关切道:“恩妹妹可是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 恩贵人忙道:“谢娘娘关心,只是有些恶心反胃罢了。” “天气炎热,妹妹若是身子不适,便先找个阴凉的地方歇着吧,不必挤在这里。”朱成璧忙唤过连翘扶了恩贵人去休息,又唤过木槿道,“你去把梁太医找来给恩贵人瞧瞧,可别是中暑了。” 这边恩贵人刚被扶了下去,那边便有眼尖的宫人报道:“来了来了!” 朱成璧回头,只见天色一碧如洗,澄然如一汪上好的碧玉,日色光辉如金、洒下大片大片的温暖光华。城楼下,汉白玉大路笔直贯向数百米外的城门,马蹄声清脆落在汉白玉路上,清晰的历历可数。大路两旁,夏花生得绚烂迷离,千日红艳丽多姿、草石竺华贵大气,各色花朵织成一匹璀璨华美的锦毯,从城门一路展开。微风轻拂,乱落如雨的花瓣纷纷扬扬,似一场锦缎碎落的微雨,熏得人心陶然沉醉,连那满地卧着的落花都似乎散发出万分的柔美温情。 为首的一位少年身着红袍,策着高头白马缓缓而来,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分外引人注目,所谓状元及第,真真是万众豪情,若非生的女儿身,恐怕在场的妃嫔、命妇皆是生出了几许金榜题名之情吧。 状元郎愈走愈近,马蹄溅起的落花如烟似雾般飘扬起来,四周沉沉寂静,只见那张先令果然气度不凡,目不斜视,不窘不傲,策马缓缓入宫。 乐安的眼神触及那白马红袍的少年,心砰然跳动,眼神也有些迷离起来,因着她在城楼最前方,不免感到身后一些命妇的拥挤,加上手心早已滑腻腻地潮湿,一个措手不及,手中的团扇竟生生落了下去,却也是十足的巧了,团扇居然稳稳落在了张先令的头上,痛得状元郎抬头去看,此时面带红晕、心生慌乱的乐安也正探头向下看去,状元郎暖暖一笑,一个俯身便拾起了团扇,然后抬首行礼,神色如常地离去。 宜妃掌不住笑道:“乐安你慌什么,竟把那团扇掉下去了么?” 乐安还有几许迷离,刚刚的温暖笑容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只是嗫嚅:“儿臣也不知道。” 众人正在笑呢,梁太医却是急匆匆地上了城楼,朱成璧奇道:“慌慌张张的,可是怎么了?” 梁太医面带喜色,行礼道:“恭喜娘娘,恩贵人有喜了!” 因着恩贵人有了身孕,众妃也不敢多做耽搁,便匆匆拥着恩贵人回宫,朱成璧免不得要交代一番事宜,故而走在最后头,正嘱咐完梁太医,却听得一把沉静温柔的女声在身后响起:“琳妃娘娘。” 朱成璧转首一看,原来是自己的长姐、兵部侍郎齐正声嫡妻朱成,人如其名,朱成尚在闺阁便因那一匹如黑色美石般的青丝名动京城。齐正声世出名门、乃是名将齐不迟的后人,二人早在幼年便已相识、互生情愫,婚后更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朱成婚后,先后诞下两个女儿,齐府无继,但是齐正声没有为那所谓的传承香火而再娶妾侍,只是从远方亲眷那里过继了一名男孩养在膝下,如此深情,亦传为京城佳话,叫一众贵戚小姐对朱成艳羡不已。 朱成璧下意识握紧微微发凉的指尖,按下心头的腻烦,只化为唇边的温婉笑意:“不意长姐今日也来了。” 朱成微笑合度:“娘娘在宫中一切可好?” “不劳长姐费心,得空时便帮我多多照顾父亲,还有我母亲。”朱成璧也不多言,只道宫里还有事,便翩然离去。 注:,[yi],指黑玉,“玉有九色,元(玄)如澄水曰。”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十四章 正是季夏儿女情(2) 正是季夏儿女情(2) 恩贵人有孕的消息很快在宫中传开,循例便晋了一级为从五品小媛,六宫妃嫔耳目灵通,亦是惯熟跟红顶白,赏赐便是如流水一样、纷纷送至了月影台。【: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138看书网// 待到晚上,宜妃请了琳妃与和妃一同去披香殿用膳。 朱成璧到时,见弈澹也在那里,见过礼后落座,才发觉弈澹正兴致勃勃地听宜妃讲着今日城楼之事,听到乐安掉扇一事,更是龙颜大悦,沉声片刻,方扬声道:“姻缘难得,乐安便下降与张先令如何?也不用凤台选婿那么麻烦了。” 宜妃笑道:“臣妾也觉得此事冥冥中自有天意呢,必是天赐良缘,那张先令也并未娶妻。”语毕,宜妃转首又问乐安,“你觉得张先令如何?” 乐安脸皮子薄,只是红了脸默默不答。 弈澹笑道:“你若不乐意便也罢了,你道父皇是嫌麻烦才不给你凤台选婿吗?”话毕,弈澹悄悄朝朱成璧挤挤眼睛。 朱成璧会意笑道:“凤台选婿也是极好的,明日臣妾便协助宜姐姐一同操办吧。” 谁料乐安却是急了,脱口道:“儿臣的团扇可还在他那里呢!” 一语未毕,阖宫上下具是大笑起来,弈澹连连笑道:“好!好!既然如此,那也不必再多说了,便是张先令罢。” 朱成璧与和妃离座行礼,喜滋滋道:“恭喜皇上、帝姬择得佳婿!” 如此,第二日圣旨便传了下来:“奉天承运皇帝,制曰:乐安帝姬,朕之长女也,系悯德妃所出、养于宜妃膝下,身份贵重。自幼聪慧灵敏,旦夕承欢皇太后与朕躬膝下,太后与朕疼爱甚矣。今公主年已及笄,适婚嫁之时。朕承皇太后慈旨,于诸臣中择佳婿与爱女成婚。闻新科状元张先令人品贵重、仪表堂堂、且未有家室,与公主婚配堪称天设地造,朕心甚悦。为成佳人之美,兹将乐安帝姬下降状元张先令,一切礼仪由礼部尚书与钦天监司仪商议后待办。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 乐安的婚事和陈小媛的身孕可谓是双喜临门,此后几日,宫中夜夜笙歌、红纱飞扬、琉璃辉光、彩灯舞动、香风不绝、丝竹不断,连空气里都漂浮着令人眩晕不已的喜庆之气。 这样喜庆的日子里,连着皇帝的兴致也颇高了许多,不久又进了罗小仪为嫔位,赐号,以寓意其姿容颇佳、柔媚可人。自睦嫔姜氏、慎嫔叶氏之后,嫔是隆庆九年进宫的妃嫔中第三位登临嫔位的,一时间亦是风头无两,连去年进封的慎嫔亦不免礼让三分。 时光流转,月亏月盈,转瞬间已是中秋之夜,紫奥城内一片热闹欢腾,飞檐卷翘、宝瓦琉璃、雾熏香绕、金堆玉砌,无数的明灯闪耀于深宫重苑之间,恰似星子璀璨耀眼,永巷道途、飞廊虹桥皆是灯火通明,似星汉迢迢,又似华光异彩的锦缎铺叠期间,所谓皇室气派,真当是目不暇接。 重华殿内更是华灯流转、香风送暖,太后满面生光、兴致勃勃坐于最尊之位,帝后二人则不断为其添菜,天伦之乐、当真是其乐融融。舒贵妃并未因为韩婕妤与陈小媛的身孕而被轻视分毫,坐于下首第一位席,韩婕妤与陈小媛则分别坐于第二、第三位席,足见母凭子贵。玉厄夫人、琳妃、宜妃、和妃分坐第四至第七位席,密贵嫔、嫔、慎嫔、禧贵人等妃嫔则列于其后,梁王等一众皇亲国戚并岐山王、襄城王等一众皇子、帝姬则位于第二排次。 乐安公主新婚燕尔,略见丰腴,今日着一身乳白疏落樱紫色底子的宽衫交领长衣并郁金色敷彩轻容花裙,愈发显得她肤光胜雪、华美娇艳。 朱成璧举起盏中的梅子酿,目光却对上不远处奕黑漆漆的瞳仁,心里微微一动,转瞬间隐藏起那一丝情谊,只做赏玩玲珑酒杯,却听身后的玄笑道:“乐安皇姐今日的打扮真是漂亮。” 真宁亦是兴高采烈,闻言道:“这是她新婚后第一次出席皇室夜宴,自然要隆而重之了。” 玄轻轻笑了一声:“来日姐姐你出嫁,一定比乐安皇姐更加华贵才行。” 真宁滴沥沥一笑,语带一丝得意:“哎,你说皇姐的团扇掉到了张先令头上,当真是天意吗?” 玄嗯了一声:“满宫的人都是这么说的,姐姐你想不想也掉一回团扇?” 真宁哼了一声道:“皇姐做剩下来的,我再做一次多没意思!再说了,之前都没有了解过对方到底怎么样,就凭着天意一说也不好,要是不合心意可怎么办。” 玄奇道:“那你想怎么样?” “若是我的话,必定要凤台选婿才是!”真宁摆出一副气焰压人的架子道,“总得先跟他们说上几句话才能判断该嫁还是不该嫁的好!” 玄掌不住笑了:“姐姐你很急么?真没看到闺阁女子像你这般急吼吼讨论嫁人的。” “你!”真宁气呼呼地在玄头上弹了一下,“竟敢编排我!且说你自己罢,你要娶什么样的女子?” 玄微微一愣,方才说道:“怎样的都好。”真宁正要骂他不学好时,玄又补了一句,“只要我真的喜欢她,她也喜欢我不就够了吗?” 朱成璧听得此处,心里微微动容,是啊,相爱其实也很简单,只是互生爱慕便足够了,可是,便真的能够长久地爱慕对方吗? 真宁沉默片刻,又道:“你现在还小,于诗书骑射上上点心才好,十四皇叔既是你的师傅,你也要好好向他学习才成。” 玄轻轻叹气道:“我上心又如何,父皇心里可是只有六弟的。” 真宁道:“那又如何,难道你就做不到讨父皇的欢心吗,再说了,父皇喜欢六弟,你便经常跟六弟在一起,他有什么困难你就帮他,也可以教教他一些诗书知识,这样,父皇也会喜欢你的。” 朱成璧一怔,没想到真宁年纪虽轻、却有了这般的成熟想法,心中暗暗有了计较,以真宁见事的能力和成熟世故的思量,或许可以为玄的帝位多加一重保障。 中秋已过,天气渐渐凉爽下来,此时韩婕妤已经有了快六个月的身孕,肚子是明显地大了,陈小媛也有了将近四个月的身孕,君恩正逐渐向长信宫与月影台倾斜,毕竟,人过中年,皇帝越发地喜爱小皇子的降临,更何况贤惠温婉的舒贵妃又是一直劝说他多去陪一陪两位年轻的宠妃呢,于是乎,长信宫与月影台越发地炙手可热。 含章宫素来不愿争宠,只是安静地享受着季夏逐渐清凉下来的时光,当然,也在这一份难得的清凉中暗暗谋划通往颐宁宫的步伐。 朱成璧懒懒卧在杨妃色贵妃长榻上,手里闲闲翻着一卷《贞观政要》,却听得连翘匆匆进来,声音带着一丝喜色:“娘娘,有消息了。” “怎样了?”朱成璧轻轻挥一挥手,其他服侍的小宫女行礼之后便悄悄下去了。 连翘忙道:“刚刚长信宫传来消息,韩婕妤的胎有七成把握是个女婴。” 朱成璧嗤的一笑:“徐长华当真经不住吓。” “是了,奴婢将皇后毒害密贵嫔小产以及五殿下早夭的传言散播到长信宫不久,韩婕妤就告了身子不爽再不去昭阳殿请安了。”连翘描述地绘声绘色,一对喜鹊溜银耳坠几乎飞了起来,“密贵嫔好歹出身世家,皇后尚不顾惜,遑论她韩婕妤了,饶是这样,她却依然觉得不保险,终究是着了娘娘的计策,逼迫徐太医称此胎为女胎以求不被皇后下毒手。” “其实,六个月的胎像,已经很稳固了。”朱成璧顿了一顿,“她也不必如此慌张惶恐。” 连翘垂首细想,道:“皇上已经不再年轻了,平日里又多流连在舒贵妃那里,韩婕妤不能不多一重的思量。” 朱成璧颔首为然,却把盈盈妙目投向连翘,连翘被看得不好意思,脸也微微绯红,笑道:“娘娘怎么这样看着奴婢?” 朱成璧把玩着手中的书,似笑非笑道:“我交代的事情,你一向做的很好,想必出了含章宫也有人照应着,自然更是顺遂。” 朱成璧细细把玩着案上的一柄团扇,不顾连翘的微微惊愕,转了话锋道,“只是你如今也有二十八岁了,朱蕉虽然大你三岁,五年前却已嫁为人妇,怎么你却还要耽搁吗?” 连翘闻言一愣,暗自松了口气,连忙跪下道:“朱蕉姐姐最是心细如发,从前也最得娘娘倚重,如今木槿虽好,却也少了历练、不能面面俱到,如果奴婢再嫁人的话,娘娘身边便没有得力的人伺候了。” 朱成璧轻轻叹气:“你与朱蕉自小与我一起长大,这情分自然是别人不能相比的,只是我也不能误了你的姻缘。” 语毕,朱成璧轻笑一声,语带戏谑,只看着连翘笑道:“萧竹筠萧副统领也真是的,既然已经三年有余,又为何不早早来含章宫提亲呢?”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十五章 湘娥啼竹素女愁(1) 湘娥啼竹**愁(1) 连翘登时大窘,又羞又愧,垂了眸子嗫嚅道:“娘娘怎么知道的。【13800100.com138看书网//” “你我虽是主仆,我又何曾把你当成奴婢看的?”朱成璧半是唏嘘半是感慨,“这二十多年的情分,怕是皇上和他都是赶不上的。”朱成璧微微叹气,起身柔柔扶起连翘,“你有什么心事,我未必全然不知啊。” 连翘感动不已,不由道:“娘娘待奴婢的情分,奴婢无以为报,那么便让奴婢一直伺候娘娘吧。” 朱成璧微微摇头:“大好的青春不必耗在紫奥城里,多少人想走却也走不出去,你有这机会又为何不珍惜呢?”朱成璧浅浅笑道,“你且说说,你与他是如何相识的?” 连翘的面上浮出一片淡淡的红晕,低低道:“三年多前,娘娘被贺婉仪算计,当时奴婢身患风寒,因此是木槿陪了娘娘去昭阳殿请安,却被贺婉仪诘问污蔑,奴婢听闻消息,知道娘娘冤枉,便带着那柄玉如意匆匆赶去昭阳殿,路上却因为步伐不稳,摔进千鲤池,是他救了奴婢出来,此时那玉如意竟已坠入池底,奴婢情急不已,是他帮奴婢找了出来,又背了奴婢回德阳殿换了衣裳,如此再去的昭阳殿。” “原来如此。”朱成璧心生感慨,“那一日你据理力争,等到贺婉仪理屈词穷后一头晕了过去,没想到竟是坠水所致,可是你又为何隐瞒至今呢?” 连翘道:“彼时萧竹筠尚是宓秀宫禁军,身份尴尬,是而奴婢选择隐瞒,请娘娘恕罪。” 朱成璧颇为动容:“他已经等了你三年,你道还要等上多少个三年吗?今日本宫便做了主,你安安心心等着嫁与萧竹筠吧。” “啪”的一声惊得琳妃与连翘一起回头,却见木槿一脸的苍白,正站在殿门口发愣,原来是打碎了一盏杏仁茶。 连翘蹙眉道:“怎么回事?倒惊了娘娘。” 木槿方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跪下,勉强笑道:“娘娘恕罪,奴婢是听说连翘姐姐要嫁人了,心里高兴才会失手。”又对连翘行叩见嫔妃的大礼,语带一丝哽咽,“恭喜姐姐了!” 连翘连忙上去扶起木槿:“这是做什么?怎可行此大礼,可不是折煞我了么?” 木槿缓缓抬起头来,幽幽妙目却已带上一点湿意,当真是我见犹怜:“自从妹妹进宫以来,姐姐便是无微不至的关照,妹妹原本愚钝,能有今日都是姐姐的照拂,妹妹心中是把姐姐当成亲人一般看待的,如今姐姐即将出嫁,妹妹行此大礼便是希望姐姐从此长乐未央、富贵安康。” 朱成璧抚掌而叹,感动道:“好!好!姐妹情深,真叫本宫感动。本宫不怪罪你,反倒要好好赏你。只是……”朱成璧笑道,“你如今也有二十三岁了,再过两年便到了出宫的年龄,到那时本宫便为你指上一门好亲事,好好治上一副嫁妆与你如何?” 木槿再度深深叩首,却分明有了一丝凄凉的神色:“娘娘看重,是奴婢几辈子修得的福气。只是木棉、丁香虽然忠诚可靠,终究年龄尚浅,连翘姐姐既已嫁人,娘娘身边缺不得得心应力之人,奴婢愿意侍奉娘娘终身!” 朱成璧感叹道:“你不比连翘,她是本宫的陪嫁,自然什么时候愿意嫁人了本宫都能为她做主,你却是以宫女的身份进来的,如果到了年龄不出去的话,怕是以后也嫁不成了。” 木槿恳切道:“连翘姐姐与萧统领两情相悦,而奴婢却没有这样的好福气,而且如果嫁给一个奴婢不喜欢的人,奴婢这一辈子却当真是不值。” 朱成璧心生感叹,道:“你也是个明白的,罢了,此事便暂且不提了,你们都先下去吧。” 到了晚上,朱成璧用过晚膳后便嘱咐了连翘与木槿去织造局,方才唤了木棉进殿。 “娘娘万安!”木棉恭敬行礼,微微有些局促不安,历来朱蕉、连翘便是在内殿伺候的,后来,琳妃又着意栽培了木槿,木槿沉稳谨慎,又得琳妃喜爱,朱蕉出嫁后便也留在内殿伺候。 木棉与木槿是同一年入宫,虽然伶俐聪慧,但到底甚少进入内殿,年纪也稍微小些,何况此时内殿唯有琳妃一人呢。 朱成璧手持一盏桂眉,轻啜一口,赞道:“好茶,这股淡淡的桂花香气当真有趣的紧。”语毕,朱成璧也不看木棉,只是悠悠问道,“木棉,你在含章宫伺候也久了,有些事情,你应该比本宫清楚。” 木棉不敢疏忽,答道:“娘娘想问什么,奴婢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本宫素来喜欢你的直爽。”朱成璧笑道,“这一点连翘与木槿具是不如你。”木棉心中一喜,忙道一声不敢。 朱成璧又道:“木槿进宫多年,如今也二十三了,本宫想要许给她一门好婚事,你可知道她喜欢什么人吗?” 木棉微微一颤,却已被朱成璧敏锐地收入眼底,朱成璧道:“今日此番对话,连翘与木槿具是不知,她们已经去了织造局为本宫挑选时新的料子,你知道什么便直说吧。” 木棉略一迟疑,终是开口说道:“是,是一名侍卫。” 朱成璧握着斗彩茶盏的双手一紧,心中已然叹息,道:“可是那骁骑营副统领萧竹筠?” 木棉大惊,慌忙跪下:“奴婢……奴婢……木槿并未告诉奴婢,是奴婢自己揣度了出来,因为每到冬日,木槿必会为萧大人纳一双新鞋,对外只说是给家里人做的,可是木槿的神情却不是这样,这样的神情,奴婢只看见过两回,一回是朱蕉姐姐,一回是连翘姐姐。” “连翘的婚事你可知道吗?”朱成璧依旧是淡淡的语气,恰如室内的茉莉呢喃香一般的清淡,但这清淡却自是不一般,往往能逼得人越发的清醒。 “奴婢知道。”木棉低低道,“但奴婢也知道此事不能让连翘姐姐知晓,连翘姐姐与萧大人两情相悦,而木槿却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罢了。” “你做的对。”朱成璧不由赞许,“既然木槿选择隐瞒,她必然知道以连翘爱憎分明的性子,必不能忍受第三人的插足,哪怕萧竹筠是真的不喜欢木槿。” 朱成璧望着袅袅升起的茉莉呢喃香静静出神,片刻道:“那么,木槿给萧竹筠纳新鞋有了几年了?” “已经八年了。” 朱成璧猛地一惊,竟然是在连翘之前吗,不由急道:“那么萧竹筠竟然不知道这份情意吗?” 木棉语调微凉:“萧大人与木槿相识后只是做了普通的朋友,并无其他,而彼时萧大人是宓秀宫侍卫,木槿知道宓秀宫与含章宫不能往来,便与他不再来往了,只是每逢过年便纳了新鞋过去,每次只是悄悄地去,并未让萧大人知晓,为了不致泄露,木槿每年都是做了两双新鞋,一双则寄回家里给她的弟弟。” 木棉低低叹息:“萧大人结识连翘姐姐时已是宓秀宫禁军统领,为了不使连翘姐姐为难,便自请戍守紫奥城大门,生生断了与宓秀宫的联系,也断了自己的前途,只是萧大人一向勤恳、又善于把握机会,如此三年,已经成了骁骑营副统领了。” 朱成璧静静听着这样一个遥远的故事,一时间竟也不知道如何开口,世事弄人竟然如此,木槿此时怕是真正的伤心了,就算萧竹筠并不喜欢她,每年也有个念想,能看到他穿上自己纳的新鞋,哪怕他从不知道是自己的心意,但那也足够了,眼下连翘即将出嫁,恐怕再也不能有机会纳一双新鞋悄悄送去了。 朱成璧仿佛看到,瑞雪初止,红梅俏枝头,木槿怀抱一双崭新的鞋,踏雪而行,冷冽的空气一丝一丝从她欣喜而紧张的面容划过,微微一抚她柔软的鬓发,俏皮地沾上一点冰冰的湿痕,如此小儿女情态,从此以后,是再也没有了。 木棉安静地跪在地上,只是那略带一点湿意的眼角出卖了她自己,八年的默默喜欢,怕是谁,都不会无动于衷的吧。 原来,这世界上的可怜人竟是这样多。 “今日的一席话,不必告诉木槿了。”朱成璧臻首思索,“且容本宫再想一想,明晚我自会好好劝一劝木槿,你先下去吧。” 待到第二日夜晚,木槿入德阳殿侍奉琳妃,却依旧是一副淡淡的样子,甚至连请安都一样如此。朱成璧只是独自欣赏花房送来的一盆湘妃竹,道:“木槿,你觉得这湘妃竹如何?” “点点斑斑,甚为独特。” 朱成璧道:“尧之二女,舜之二妃,曰‘湘夫人’,舜崩,二妃啼,以涕汨挥,竹尽斑。湘妃竹之所以得人怜爱,也是因为这样一个动人的传说,那么木槿,你告诉我,你如何看待娥皇与女英。” 木槿微微错愕,只是瞬间便平复下来:“娥皇与女英皆为贤妃,为夫君哀泣九日九夜而死,着实感人。” “是啊,娥皇女英姐妹情深,又一同为舜帝而死,千百年来,流传为美谈。”朱成璧看住木槿,“只是,宫里的争斗你自是知道,这世间的娥皇女英又有多少呢?” 木槿终是明白琳妃所指,慌忙下跪,已是泫然欲泣:“娘娘怎生得知?” 朱成璧起身,紧紧扶住木槿的双臂:“八年的情分着实动人,但连翘不是娥皇,你也不是女英,况且齐人之福虽然好,但是神女有意、襄王无梦,你若真嫁给她,在他府里不过也是摆设一般,为何不嫁给一个真心喜爱自己的男子呢?” 木槿紧紧咬住嘴唇,遏制那眼中汹涌的泪意:“萧大人与连翘姐姐两情相悦,奴婢并不愿意插足其间,只是命运弄人,找到喜爱自己或是自己喜爱的人本就不易,更何况互生情愫呢?” 朱成璧爱惜地望着木槿道:“你也知道,萧竹筠为了连翘生生去守了宫门,当年他未为你做这样的事,却能为连翘做到,日日沉溺往事终究会伤了自己,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你自是明白的。” 木槿终于忍受不住,伏在琳妃的肩头哀声痛哭,声音断续而凄凉:“奴婢明白,从此往后,奴婢再不会喜欢萧大人了。” 夜风吹拂,案几上的诚心堂宣纸微微颤动,木槿擦净脸上的泪水,正一正发鬓上的纹竹紫玉兰发簪,一步一步慢慢出了德阳殿,只留给琳妃一个萧索而寂寞的背影,夜凉如水,洒落一地的哀伤。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十六章 湘娥啼竹素女愁(2) 湘娥啼竹**愁(2) 木槿的性子越发地安静沉稳,纵然琳妃心里也有许多的不舍,赏赐下不少的珠宝首饰、时新料子,然而,众人只道是连翘即将出嫁、木槿将成为含章宫的掌事女官,是而才得了颇多的赏赐。【13800100.com138看书网// 一时间,宫女、内监们对木槿越发殷勤起来,当然也包括即将去内殿伺候的木棉,只是,木棉素来与众人投缘嬉闹惯了,倒是开开心心接受了众人的祝福、又送了不少东西出去以示同贺,木槿却总是一副冷淡的样子,像初秋早晨那于树叶缝隙间暗暗浮动的凉风,倒叫众人私下里议论着这位新任掌事女官的架子端的倒是忒大。 连翘则沉浸在幸福的海洋里,一有空便去织造局挑选些质地上佳、色彩喜庆的料子,人前人后被奉承地越发多起来,一众宫女对连翘羡慕不已,连翘的寝房夜夜灯火,时不时可以听到欢声笑语传出。 这一日,萧竹筠得了琳妃的传召来了含章宫,引得一众宫女躲在壁檐、柱子后面偷偷地看。萧竹筠不是唇红齿白的书生模样,肤色微黑,但那一道卧蚕眉并炯炯的眼神、高挺的鼻梁却是英气十足、俊朗丰神,再加上挺拔的身姿、稳健的步伐更惹得一众宫人对连翘艳羡不已。只是萧竹筠的脸上却是端的严肃、不见言笑,他平日里也甚少来过含章宫,今日前来想必连翘也与他做了不少功课,兼之含章宫相当于连翘的娘家一般,如今前来拜见娘家的主事,自然需得处处谨慎。 萧竹筠不过二十八岁的年纪,为了前途功名,一直未曾娶亲,幸好为人朴实、善于把握机遇又勤恳认真、有着一身的好武艺,如今年纪轻轻已经做到紫奥城骁骑营副统领,也是颇不容易的。 德阳殿,此时只有琳妃与木棉在里面,连翘早就羞得躲去了内殿,而木槿自是不愿意见他的。 “微臣萧竹筠给琳妃娘娘请安,祝娘娘万福永安!”萧竹筠行完大礼,便是眼观鼻、口观心,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萧大人免礼,赐座罢。”朱成璧微微一笑,细细打量萧竹筠一番,心里暗赞,确实是少年英气、彭然勃发,不由添了几分好印象,温然道,“本宫昨日已向皇上请过旨意,十月十五乃是大吉之日,便把连翘赐予你为妻罢。” 萧竹筠大喜,起身下跪,砰砰砰便是三个响头:“谢皇上、谢娘娘赐婚!” 木棉掌不住笑道:“大人可别高兴过了,把德阳殿的瓷砖磕坏了没的还要给娘娘赔。” 萧竹筠喜不自胜:“姑姑说笑了,从此往后,微臣自是德阳殿的人,娘娘有命,微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朱成璧笑吟吟道:“如今且不用你赴汤蹈火,好好准备着娶新娘子便罢了。只是连翘是本宫的陪嫁,又是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本宫是把她当成妹妹看的,你也知道,连翘在含章宫是大半个主子似的尊贵,日后在你府里,若是你们二人意见不合,连翘又是倔强不肯屈就,你有想过怎么办吗?” 萧竹筠却是不假思索:“微臣最是公平。若是连翘姑娘与微臣意见不合,自然以连翘姑娘的意思为准,若是连翘姑娘与微臣的意见一致,那便以微臣的意思为准。” 朱成璧听得此话,扑哧一乐:“原以为你是个木头愣子,没得也是一副油嘴滑舌。” 木棉也笑道:“大人如此,连翘姐姐可是好福气了!” 萧竹筠忙道:“能娶到连翘姑娘是微臣莫大的福分。” 木棉却不饶嘴:“大人还称姐姐为连翘姑娘吗,可要改口了呢。” 如此一番,琳妃对萧竹筠更是多了不少的好感,兼之萧竹筠掌着骁骑营,也算是一重人脉保障,不免更是喜欢这桩婚事,便热闹地操办起来,甚至超过了五年前朱蕉出嫁的婚礼。含章宫上下具是喜气洋洋,连舒贵妃、宜妃、和妃等人都送来了贺礼,更显得连翘身份尊贵、在六宫宫人里无可比拟,一些低位失宠的小主也不免也对连翘羡慕几分。 时光一荡,薄薄的月牙已渐趋丰满,只待十月十五那一轮朗朗满月、于浩渺苍穹熠熠生辉,映衬出萧府的花好月圆。 这一日是十月十四,朱成璧正笑着与连翘谈论她的嫁妆,此时织造局已经精心做好了连翘的婚服,正被朱成璧细细翻看,那样鲜亮饱满的大红色,将德阳殿染就一室的明媚喜悦,茜素红团花缂金丝双层广绫大袖衫的边缘尽绣鸳鸯石榴图案,前面则是一颗赤金嵌红宝石的簪花锦扣;而那件品红双孔雀绣云染霞的金缨络霞帔更是贵气逼人,两端则各用一条镶玉掐花缂金的金玉坠子细细捻住,坠子上华贵炫目的簪花宝石则十分的耀目,那开屏的孔雀更是栩栩如生、像要从霞帔里走出来似的;那醉樱锦缎绣成的锦花彩鸟福兽海纹的腰封垂下遍地描银销金、云鹤镶边、石榴滚边的留仙裙上,绣了寓意极美好的百子百福花样,尾裙长摆拖曳达三尺之余,边缘滚上寸长的金丝银线,镶上粒粒五色米珠,端的是极尽奢华靡丽,映衬地连翘越发娇羞动人。 “从今往后你便是萧府的主事。”朱成璧紧紧握住连翘的双手,“你的幸福,是这宫中诸多宫人,甚至妃嫔们都可望而不可即的,自己要好好把握。” 连翘眼角眉梢尽是欢悦的神情:“奴婢得娘娘恩赐如此,心中有愧,不能于宫中常伴娘娘。” “你放心,木槿、木棉与丁香也有了不少历练,不会多有差池。”朱成璧正絮絮说着,却见木棉一脸惨白地进来,惶急与恐慌毕现:“娘娘,大事不好了!” 木棉带来的消息震住了殿中所有的人,犹如晴天霹雳,昨天夜晚萧竹筠府中突发大火,萧府上下无一幸免。 朱成璧木然地看着手中的婚服,斑斓华贵的茜素红一分一分灰败下去,连翘凄厉地呼喊了一声,便提起裙裾向外奔去,木棉等一众宫人慌忙拉住她,木棉哭喊道:“姐姐,你醒醒,他已经走了,已经不在了。”连翘极尽全力地挣扎着,面容从惨白里透出一抹奇异的青红交加,连翘目次欲裂,凄厉的声音破碎而揪心:“你说什么!不可能!不可能!” 朱成璧只感觉无数的呼喝声在耳畔响起,好像有数不清的飞虫没头没脑地冲了过来,扑腾着灰蒙蒙的翅膀,发出嘈杂而胡乱的声音。 眼见连翘力气极大,已经快要挣脱几名宫人,她的发鬓蓬乱、那只新近赏自琳妃的翠竹攒青翘簪子猛地从她云鬓之上滑落,在连翘的脸颊边划下一道口子,刺眼的血红色便殷殷渗了出来,真是触目惊心! 朱成璧猛地一怔,方才回过神来,抑制住心头的惊恐与惶然,大声吩咐道:“拉住她!侍卫!侍卫!” 连翘的半边脸颊被可怖的鲜血肆意蔓延,宛如盛开的芍药花钿,一路扭曲的从云鬓开到脖颈,直到那身月白色开满大朵大朵青翘与翠竹花瓣的霓裳裙裾染上一点一点的鲜血。 朱成璧快步上前,一把抓住连翘的肩膀:“连翘!”朱成璧拿出了浑身的力气,只觉得声音震得自己耳膜生疼,“他走了!他不会回来了!” 连翘突然停止了挣扎,怔怔地看着琳妃,松乱的长发堆砌在她柔弱的肩膀上,额前的一缕刘海则湿漉漉地糊在脸颊上,汗水并着血水一起滚落下去,那道伤口显得异常诡异可怖。 “他走了。”连翘喃喃自语,“他不会回来了。”连翘慢慢抬起脸来,目光凄迷地看向殿外的太阳,十月的阳光,已经远不如六七月的来得火热耀眼,“是啊,他走了,我怎么还在这里呢?” 连翘软软地倒了下去,朱成璧一壁慌乱地抓住她的双臂,一壁大声喊道:“去叫梁太医!梁太医!” 猛地转眼,视线的角落,木槿正默默地站在那里,琳妃一愣,木槿已经勉强扶着墙壁慢慢走过来,那样慢,仿佛赌上了所有的青春少艾却又一无所得,枯败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生机,琳妃看着木槿,只觉得时间那样长,长得似乎辨不清眼前的女子,是否是九年前那个木槿,那个时候,她还那样小,才不过十四岁的年纪,初到德阳殿叩见自己,连手都不知道如何放,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在最最美好的韶华年光,爱慕一个男子八年,到头来,连一句话都再也说不上了。 朱成璧心里一阵一阵地疼痛,突然怨恨自己,当初生生切断了木槿对萧竹筠的爱慕,如果当初自己能让木槿去见他一面,哪怕只是一面,木槿都不会抱憾终身。 “娘娘。”木槿机械似的开口,“奴婢连一丝念想都没了。”木槿苍白无神的脸上仿佛覆上了一层阴霾,那样浓密,连眼神也虚浮飘渺起来,“再也没有了。” 语毕,木槿的身体犹如寒冬被吹落枝头的最后一片落叶,缓缓地向后躺倒,她的身后,德阳殿恢弘的鎏金朱漆大门在地上投下一片阴影,仿佛噬人的鬼魅。 梁太医来的时候,朱成璧正愣愣地坐在贵妃榻上发呆,德阳殿的时光那样漫长,朱成璧以为总能看到明媚的日光洒落一地的金黄,实际上,长日漫漫、星夜斗转,日子久了,每一寸日光都像小小的爬虫,缓缓地吞噬着岁月的余量。 梁太医微微叹气,道:“连翘姑姑是急血攻心所致,微臣已经给姑姑服了安神汤,此刻姑姑已经歇下了,至于脸上的伤,需要好好调理方才不会留下疤痕,但是,姑姑的嗓子似乎受损颇重。”梁太医略略迟疑,“若不能好好调理,怕是要落下病根了。” 朱成璧望着不远处的湘妃竹只是出神,却听梁太医说道:“至于木槿姑姑,虽然也是伤心过了,但不比连翘姑姑已经发泄过一通,如此闷在心里,只怕长久下去,比连翘姑姑还要严重。”梁太医见琳妃已然没有反应,不禁声调高了一高,“娘娘?” 朱成璧缓缓转首,望着梁太医,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骁骑营的朱祈祯是本宫的远房侄子,听闻最近染了风寒,一直未愈,梁大人去看看罢。”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十七章 湘娥啼竹素女愁(3) 湘娥啼竹**愁(3) 梁太医登时不知所以,见琳妃不欲多言,便告了退,木棉适时端来一盏决明子茶,道:“娘娘为何要梁太医去看朱大人?” 朱成璧望着那一盏棕褐色的茶汤,惊觉自己脸色的苍白无力,只淡淡道:“萧竹筠一死,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德阳殿,眼下最好的办法便是按兵不动。【13800100.com,138看书网//”决明子淡淡的香气逐渐蔓上琳妃的脸庞,朱成璧此刻方觉得有些舒心下来,“朱祈祯呆了那么久,不应该叫本宫失望。” 傍晚时分,连翘醒了过来,琳妃去看她的时候,她只枯坐在床头发呆,泪水正在她光洁的面庞上无声地蜿蜒。 朱成璧缓缓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握住她的右手,掌心细腻深刻的纹路昭示着属于这个女子不再丰沛的青春年华,从此以后,甚至连青春也不会再有了。 朱成璧轻声道:“人死不能复生,你若想殉了他,我自不会阻拦。”见连翘带泪的睫毛微微一颤,朱成璧继续道,“只要若舍得下亲者痛、仇者快,只要你舍得下不为他报仇便匆匆与他黄泉相见。” 连翘的声线带着显而易见的粗噶,像是从心底挤出了两个沉重不堪字:“是谁?” “宓秀宫,林若。”朱成璧只觉得污秽不堪,吐出这六个字,心头便是烧起了一把火。 方才梁太医已经来回过了,通过朱祈祯的描述,朱成璧已然得知,骁骑营统领赵全心有莫大的嫌疑,他不仅与萧竹筠有过交恶、更有着一重不为人知的秘密,他是玉厄夫人安插在骁骑营的一枚棋子,骁骑营担着紫奥城的所有防备、安危,玉厄夫人便等同于把持紫奥城的军权,实在是居心叵测。自然,玉厄夫人是不愿意见到含章宫分去自己对紫奥城的掌控的,如此一来,萧竹筠的遇害便也说得通了。 朱成璧见连翘眼中的恨色愈加浓烈、右手在自己的手心狠狠地握在一起,那样紧,直到指关节微微发白,朱成璧心里的酸楚一阵盖过一阵,本以为连翘能够获得胜于自己许多倍的幸福,如今的变故却使得她从云端迅速坠落,跌入深不可测、终年不见日光的谷底,更为可怖的是,心病胜于身病,倘若连翘哀伤不能自拔,恐怕再无可振作那一日,她的心,将彻底被谷底的藤蔓生生束缚,直到窒息心死。 “连翘。”朱成璧一点一点掰开她紧握的右手,“你的恨便是我的恨,也是含章宫上下的恨。”朱成璧稍稍顿了顿,发鬓的紫雀纹鎏金穿玉步摇垂下的累累明珠靠在微微烧起的耳后,一丝寒凉渗入肌理,“我今天在这里对你发誓,来日必叫贱人死无葬身之地!” 连翘紧紧迫住朱成璧的双眼,烈火般的恨意逐渐熄灭下去,直到一股强烈的哀伤弥漫,她突然扑到了朱成璧的怀里,失声痛哭,仿佛要哭尽一生一世的泪水。 自此以后,再无可恋。 第二日,弈澹来德阳殿陪着朱成璧同用午膳,看着木棉近身伺候着不免唏嘘:“连翘确实可怜,原本只待着出嫁那一日,一朝一夕,竟至于此。” 朱成璧停下手中的银箸,红了眼圈道:“臣妾与连翘自幼一同长大,从未见过连翘伤心到如此地步,连翘日日闷在房中,臣妾也不知道如何才好。” 弈澹握一握琳妃的右手,温言道:“萧竹筠府中好端端的为何起了大火,朕觉得事出蹊跷,梁王素来领着骁骑营、神机营的差事,朕早朝时已经嘱咐了他好好查办此事,必会还你一个公道。” 朱成璧闻言起身下跪:“多谢皇上关爱。” 弈澹微微叹气,起身扶起朱成璧:“朕与你十数年的情分,你何必言谢,今日见你明显憔悴多了,移光说得不错,为了连翘的事情,你可真是伤心坏了。”弈澹轻轻拍一拍朱成璧的双手,“得空多去关雎宫走走,散散心情也是好的。” 朱成璧心里微微一震,移光,是舒贵妃在摆夷时的名字,这样普通甚至略显寒酸的字眼,在弈澹口中说出,却多了几许温柔缱绻的意味。 朱成璧不敢迟疑,忙答了声是,又夹上一筷酒酿鸭子到皇帝碗里,柔声道:“皇上也该好好关心自己,连着几日皇上政务繁忙,日日宿在御书房里,也该多多休息。” 弈澹只是苦笑:“政务多也便罢了,偏偏那些穷酸腐乳天天闹着要立太子,奏折一封一封雪花似的飘上来,真当是烦得紧。” 朱成璧笑道:“皇上春秋鼎盛,不必急着立太子。” 弈澹咳了一声道:“朕也是这么说的,但偏偏一众朝臣争执不已,认为立太子为固国本,又抬出先帝末年的事情来压着朕,朕也是无法。”弈澹的眉头微微蹙起,“奏折当中,却竟有一半是提议立玄济为太子的,玄济阴鸷孤傲,如何担得起太子之位呢?” 朱成璧心中暗暗冷笑,却只是静静说道:“群臣既然支持襄城王,必然说明襄城王也是礼贤下士之人,素日里在政务处理上也甚得群臣之心吧。” 弈澹轻轻敲着桌子,嘴里喃喃道:“群臣之心?” 朱成璧只是平静地说下去:“况且襄城王素来得博陵侯教导,舅甥同心,而且这些年来,襄城王的脾气也比之前好了许多,娶妻娶贤,看来慎阳侯的女儿贺妃当真是贤惠的。” 弈澹的唇角慢慢浮现一丝冷笑:“博陵侯?慎阳侯?” 朱成璧知道一席话已然奏效,皇帝对玄济背后的势力势必更多了一层忌惮,却只是嫣然笑道:“前几日在宓秀宫与玉厄夫人喝茶,碰巧襄城王进宫请安,给夫人带了一对成色极好的翡翠镯子,说是博陵侯在西南得了交趾的进奉,襄城王自是孝顺的,夫人可是喜欢极了呢。” 弈澹面上的神色愈加阴郁,也不多言,只看着碗里的酒酿鸭子道:“这道菜虽是好的,不过鸭子清蒸是更好的,如此繁琐的工艺制出来,只是失了原味罢了。” 朱成璧忙道:“皇上说的是,臣妾以后必当注意。” 弈澹淡淡一笑:“朕只是说小厨房的人太过精细了,其实有些物事,还是原原本本的好。”皇帝一抚朱成璧的肩膀,正一正她发鬓上的紫雀纹鎏金穿玉步摇,叹息道,“朕登基以来,只觉得许多人、许多事都变了,还好,唯有你,一如始初。” 朱成璧顺势靠在了皇帝怀中,忍住那一股龙诞香的气味,声线无比轻柔:“臣妾只知道,身居后宫,不应当越了自己本分,其余的一切,自有皇上做主。” 弈澹轻轻拥着琳妃,怅然道:“但愿其他人都能像你这般,朕也不会如此烦心了。” 朱成璧闭上眼睛,任凭思绪慢慢飞了出去,飞出德阳殿,飞出紫奥城,一如始初,那么,最初的自己,是什么模样呢? 两日后,赵全心因为指使人暗杀萧竹筠被捕,玉厄夫人虽然有心救他一命,但因着连日来宫中甚喧尘上的关于赵全心与宓秀宫暗暗通款曲的流言,玉厄夫人只能忙于撇清关系,坐等赵全心被处以斩刑、其族人被流放而不能置之一词。 骁骑营连遭变故,梁王更加留心骁骑营的人事安排,不日,副统领杜广生领了赵全心的职位,朱祈祯则成为了新的副统领。 于朱祈祯而言,二十四岁便成为副统领已经打破了萧竹筠创下的记录,面对着各色前来送礼、祝贺的侍卫,心里泛起一阵苦笑,他七年前进入骁骑营,大家知道他是宫中那位颇得宠爱的琳贵嫔娘娘的远房亲眷,便是各种拉拢与讨好,后来却发现琳贵嫔根本不搭理这位所谓的远房侄子,逐渐也对他冷淡下来,甚至某些得脸的人处处与之作对。直到前几日,琳妃竟然派了太医来为自己诊治,一时间,朱祈祯府里迎来送往、分外热闹。 面对着屋里几乎摆放不下的各色礼物,朱祈祯想起七年前入宫那一日,彼时的琳贵嫔只送了一张纸条来,上面是四个簪花小楷:韬光养晦。朱祈祯便懂得了这位姑母的意思,从此安安稳稳在骁骑营做一枚棋子,静静等待着出人头地那一日,直到今天,七年的历练早已将他打磨成一块八面玲珑、心有城府之人,他自是担得起副统领的职位。 这一日,赵全心于午门外处斩,朱祈祯则是生平头一回来德阳殿请安,朱成璧静静看着面前这个刚毅的青年,心生赞许:“如今已成了副统领了,处事为人更要多多留意才是。” 朱祈祯道了一声是。 朱成璧又道:“本宫把你扔在骁骑营,一扔就是七年,你可曾怨恨本宫?” 朱祈祯淡淡一笑:“若是怨恨姑母,侄儿早就回了老家,何必在骁骑营里苦苦挨着?” 朱成璧笑道:“你倒是想得开,只是骁骑营并不轻松,前头的萧竹筠便是一个例子,你怕不怕?” “怕?”朱祈祯唇间似在玩味这个词汇,嘴唇上淡青色的茸毛折射出一种淡淡的光泽,“自古富贵险中求,侄儿来到骁骑营,便是要立身于此、求得富贵,何须畏惧?” 朱成璧点头称赞,起身来到朱祈祯身边,握住他因为多年习武而生出一层厚实老茧的双手:“姑母从来都相信自己的眼光,祯儿,你必不会叫姑母失望。”朱成璧眼中生出殷切的期许,“但是,路是你自己走的,姑母能帮你一时,却帮不了你一世,你自己需要判断、需得看准自己的方向。” 朱祈祯深以为然,深深颔首。 木棉目送着朱祈祯离开,笑吟吟道:“朱大人必定不会让娘娘失望,也是娘娘眼光精准,便像朱府的那位二小姐一样,也不会叫娘娘失望的。” 朱成璧看着远处的恢弘的昭阳殿,轻轻笑道:“我此生坐不到的位置,宜修却是有本事坐到。”眼中透出一丝深沉,朱成璧缓缓道,“皇后的位子自是无比荣耀,但也需心机深沉、能谋会算的人才坐的稳,所以宜修自是比柔则更能胜任。” 一语未必,连翘与木槿却是稳步入殿,齐齐跪下道:“请娘娘成全奴婢。”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十八章 湘娥啼竹素女愁(4) 湘娥啼竹**愁(4) 看着连翘与木槿双双跪在自己面前,朱成璧惊道:“这是怎么了?有话起来说便是。【13800100.com,138看书网//” 不过数日之间,无数的流年美眷、韶光青春似乎从保养得当的连翘面容上匆匆溜走,朱成璧细细看着,只觉得她眼角上的细纹有些突兀的惊心,是啊,她真的老了,放在从前,连翘自是含章宫大半个主子似的尊贵,好的赏赐是少不了的,也是有了这样的缘故,即便已是年近三十,连翘依然望之如二十许人,只是现在,岁月的无情与冷漠却在她的脸上昭然若揭了。 这些日子,一直是木棉侍奉在朱成璧身边,纵然木棉伶俐可爱,含章宫的沉闷气氛却犹如那乌云压顶一般挥散不去,一众宫人具是小心的侍候着,生怕惊扰了朱成璧与连翘哀伤的心绪。 朱成璧心中千思百想,只觉得眼前的连翘越发的瘦弱与单薄,然而,饶是私下里经常忍不住暗暗垂泪的连翘,此时,她的眼中却是透出一抹刚毅与决然。 “娘娘,萧大人的事算是结束了吗?”连翘的声线有着明显的粗噶,听着叫人心疼不已。 朱成璧沉默片刻,道:“点到为止,目前还不能继续追查下去。” 连翘的唇角无声无息漫出一丝苦笑:“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娘娘与奴婢具是一清二楚。”连翘沉声说道,“但无论眼下此事作何定论,奴婢每时每刻都会提醒自己好好活下去,唯有这样,才能为萧大人报仇雪恨。” 朱成璧不禁红了眼圈,轻轻颔首。 “那么,奴婢今日便请求娘娘赐名以时时告诉奴婢,奴婢新仇旧恨加身,来日定要一报仇恨!”连翘重重叩首,“萧大人名中有个‘竹’字,请娘娘把这个字赐给奴婢。” 进殿后一直一言不发的木槿此刻也叩头恳切道:“奴婢与连翘姐姐情同姐妹,她的恨也是我的恨,也请娘娘一同赐名。” 木棉虽是有些惊异,但并不作声,只是看着朱成璧,朱成璧一时间也有些怔住了,细细思索片刻后道:“既然你们已经达成一致,那本宫便赐下新名罢。” 朱成璧望着不远处的湘妃竹,心中已然有了计较:“那么,连翘,本宫便赐予你‘竹息’的名字,生如此竹,生生不息,你便谨记自己所欲所求,只要你一心不息,便一定可以得偿所愿。” 连翘,不,此时已经是竹息了,竹息深深叩首,眼中漫出一点一点的湿润,郑重决然:“奴婢谨记娘娘教诲,必当生如此竹,生生不息。” 朱成璧点点头,又对木槿说道:“木槿,你一向沉默文静,虽是好的,但有时候却因为一味的缄口不言而错失机会,本宫便赐予你“竹语”的名字,你便谨记何时应该开口、何时不应该开口,做到分寸自知,也算是偿一偿自己的遗憾罢了。” 竹语也深深叩首,道:“谢娘娘赐名!” 朱成璧又好言安慰一番,才让二人退了下去,木棉微微叹气道:“看来竹息姐姐也是知道竹语姐姐的心事了。” 朱成璧的目光凝聚在竹息与竹语萧索的背影上,轻轻道:“她们二人同心同恨,想必对宓秀宫更是恨得紧了。” 木棉道:“娘娘,此事昭阳殿会不会有所参与呢?” 朱成璧抚摸着光洁如玉葱的指甲,慢慢沉思着道:“不会,本宫放出宓秀宫与赵全心暗通款曲的话来,玉厄夫人去昭阳殿求见过几次,皇后只说身子不爽推脱不见,虽然也可以理解为皇后意欲与萧府之事撇清关系,但皇后与玉厄夫人同气连枝,自然也需要给玉厄夫人吃一颗定心丸才罢。” 木棉眼前一亮,忙道:“所以几日前博陵侯匆匆进宫见玉厄夫人是因为夫人自己心慌意乱却没有得到皇后的安慰吗?因为皇后不愿见她,夫人才会宣了博陵侯入宫,而博陵侯不日要启程去西南,近日也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西南战事,是不应该进宫拜会夫人的。” 朱成璧的笑有些冷刻的意味:“皇后与玉厄夫人终于生分了,夏梦娴当真经不得激,如此一来,事情可好办多了呢!” 待到晚上,竹息正伺候了琳妃梳妆,却见竹语引了昭阳殿的凌薇进来,凌薇恭敬地对琳妃福了一福:“琳妃娘娘万安!”又笑着对竹息与竹语道,“听闻今日琳妃娘娘赐了两位姑娘新名字?” 竹息淡淡笑道:“姑姑知道得倒快,左不过琳妃娘娘见我与竹语情同姐妹,故而新赐了名字而已。” 凌薇笑吟吟道:“那便恭贺两位姑娘了。”于是轻轻福了一福,她是皇后身边的正一品惠人,本是不必如此行礼的,竹息与竹语见状,慌忙一壁回礼,一壁道:“姑姑万万不可。” 朱成璧冷眼看着,已然知道凌薇今日所来意味非凡,便换上一副亲切的笑脸:“姑姑深夜至此,竹语还不快去奉茶来,要拿那最好的雪顶含翠。” 凌薇笑道:“娘娘这样客气。今日皇后娘娘让奴婢来,是要送给娘娘一件礼物。” 语毕,凌薇却是奉上了一只金丝香木嵌蝉玉的檀木盒子,道:“娘娘看过了,便知道皇后娘娘是何意了。” 朱成璧虽是不明就里,却也依言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对上等的碧玉红宝石莲花簪,那几朵花瓣用成色极好的祖母绿雕刻而成,花瓣的中心则是一块浑然天成的红宝石,红配绿原本俗气,可这簪子妙就妙在掐金的工艺上,金丝细细地镶住花瓣与花蕊,这样描边点缀,反而衬得这对簪子更是华贵无比。 只是,这双簪子却是一横一竖地放在盒子里,朱成璧心中一动,瞬间已经有了计较,盈盈笑道:“皇后娘娘真当是大礼,本宫明日自当登门道谢才是。”语毕看了一眼竹息,竹息会意,取出十两金子递给凌薇道:“这是给姑姑的茶钱,还请姑姑笑纳。” 凌薇也不推辞,笑着接过,福了一福便出去了。 竹息奇道:“娘娘,皇后娘娘此举何意呢?” 朱成璧笑道:“一支莲花簪子横着,一支莲花簪子竖着,那么,竹息,你觉得是何意思?” 竹息微微思索,咦了一声道:“莫不是?” “合纵连横。”朱成璧的双手从莲花簪子上拂过,“古时战国七雄中,秦与其它国家联盟叫连横,其他国家联合起来抗秦叫合纵。皇后此举,便是在问我,是选择她,还是选择舒贵妃。” 竹息忍不住冷笑一声:“皇后可算想明白了。” “在宫中,要想得宠,就要猜中皇帝的心思,要想生存,就要猜中别的女人的心思。”朱成璧轻轻合上盒子,冷凝了笑意,“一招棋错满盘皆输。竹息,从今日起,咱们就好好看看,夏梦娴如何满盘皆输!” 十一月终究是姗姗而来,一点一点的寒凉逐渐在紫奥城弥漫起来,韩婕妤现如今连长信宫的宫门也不大出了,只管安心在宫里养胎,甚至婉拒了数位妃嫔的探视,竹息闻言失笑:“韩婕妤太过谨慎了,恐怕现下吃不好也睡不好,皇嗣如何康健呢?” 朱成璧只是淡淡一笑:“随他去,反正韩婕妤比之过去也倨傲了许多,只怕即便能生下孩子,往后要操心的事情只增不减,这样的风声鹤唳,细致倒是细致了,惹着了别人却也埋下了祸根。” 此时,朱成璧正静静伫立在玄的寝殿门外,看着屋内正在苦读的小小人儿,心里一阵一阵泛起了思索,前几日在南苑校场见了奕,得知博陵侯以兵马准备不足为由,停留在离京城不远的安州城,并连发几道奏折要求皇帝补给兵马舟车、军备粮草,因着此番西南战事硝烟再起,连南越都被迫暂时隔断了与大周朝的联系,更兼之安兆、幽并六州几乎全线失守,之前数年呈现拉锯之战的态势瞬间再度不利。 弈澹焦头烂额,眼下,自然事事以满足博陵侯为先。但朝中数名大臣对博陵侯驻守安州、按兵不动颇有疑虑。晋康翁主的丈夫、正三品银青光禄大夫胡文沛谏言道:“军情紧急,博陵侯大军应尽早赶往西南,大战在即,不容有失,故而军情后备不应有所迟疑。”胡文沛的言下之意便是希望弈澹尽数满足博陵侯的要求,如此一来,连着骁骑营、神机营的军备都提供给了安州。 自从赵全心被处斩,弈澹本对博陵侯生出了不少忌惮,却因为西南战事不得不暂时搁置一边,原先对玄济冷落的态度也稍稍缓和,甚至在早朝时数次问询其对朝政的看法,故而提议立玄济为太子的奏章又多了起来,只是弈澹一概置之不理,全数积压不发,倒让众人对他的意思无法揣摩。 然而,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奕安插在安州的眼线已经数次回报博陵侯与玄济暗中书信往来,竟是越来越频繁,这段日子,玉厄夫人也声称身体抱恙,甚少出宓秀宫,玄济便时时入宫探视,一日之内,竟有两至三次之多。 朱成璧敏锐地感觉到,有一场风暴,正在悄悄地酝酿。 注:合纵连横简称纵横,战国时期纵横家所宣扬并推行的外交和军事政策。苏秦曾经联合“天下之士合纵相聚于赵而欲攻秦”(《战国策秦策》三),他游说六国诸侯,要六国联合起来西向抗秦。秦在西方,六国土地南北相连,故称合纵。与合纵政策针锋相对的是连横。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十九章 算来浮生一场梦(1) 算来浮生一场梦(1) 这一日,朱成璧携了玄和真宁去关雎宫,看着三个孩子在园子里嬉戏,舒贵妃兴致颇高:“清儿在宫里长日无聊,若不是有儿与真宁,怕只会整日里都粘着他父皇呢。【13800100。com!138看书网//” 朱成璧轻轻笑道:“皇上最喜欢清儿,只是最近一段时间政事繁忙不得空罢了。” 舒贵妃闻言忙道:“皇上也是很喜欢儿的。” 朱成璧似笑非笑地看着舒贵妃,右手有意无意地划过长长的裙裾:“宫里现在只有这三个孩子承欢膝下,待到韩婕妤与陈小媛诞下皇嗣,皇上慈父之心也能多匀出一些给长信宫与月影台,到时候娘娘总不会吃心吧?” 舒贵妃尴尬地笑了笑:“怎会。”语毕,她看着琳妃发鬓上那支碧玉红宝石莲花簪,日光辉映,有浅浅的光晕似妩媚的眼波横流,不觉赞道,“姐姐这支簪子倒是极好的。” 朱成璧淡淡一笑:“是皇后娘娘前几日赏下来的。” 思绪飘飞,那一日朱成璧早早去了凤仪宫请安,正殿昭阳殿中唯有皇后一人。 朱成璧请安后,唤过竹息奉上一只填漆的红酸枝木盒,皇后打开一瞧,却见一只碧玉红宝石莲花簪竖着放在盒子当中,已然含了极暖的笑意:“看来妹妹已经想清楚了。” 朱成璧笑道:“能博得娘娘垂爱,是嫔妾几辈子修得的福分,嫔妾自然唯娘娘马首是瞻。” 皇后轻轻合上盒子,端起紫笋茶轻轻啜了一口,悠悠道:“那么舒贵妃呢?” 朱成璧静静道:“之前嫔妾与舒贵妃交好,不过看她备受孤立、心生怜悯而已,如今嫔妾既与娘娘联手,舒贵妃便是娘娘与嫔妾共同的敌人,除了做好表面功夫以外,嫔妾自然不会再顾惜她分毫。” 皇后颔首道:“是了,如今本宫与妹妹联手,并不是摆上台面的事情,你要与舒贵妃做好表面文章,本宫自然也是。”语毕,皇后吩咐凌薇道,“这支簪子,你便给玉厄夫人送去,几日来本宫都没有见她,送她这支簪子是告诉她安心便是。” 朱成璧盈然起身:“今后嫔妾会时时带着儿与真宁过来请安,只要玉厄夫人不要疑心便也罢了。” 皇后嗤的一笑:“玉厄夫人心思简单,你不必担心。” 朱成璧正微微出神,却是竹语快步走了进来,微微一福,脸上明显带着惶恐,道:“两位娘娘,大事不好了,博陵侯叛变了。” 舒贵妃与琳妃具是大惊失色,原来,昨日深夜,博陵侯的部下发生哗变,控制了安州城,如今,博陵侯十万大军正浩浩荡荡往京城而来。若只是博陵侯叛变那便也罢了,凭着京城的守备,撑个半个月也没什么问题,只要各地勤王之师尽早赶往剿灭叛军便也可以了,但是博陵侯前几日几乎榨干了京城的防备,诸位亲王、大臣具是恐慌不已。 朱成璧心里止不住的冷笑,赵全心一案撕开了博陵侯庞大势力的口子,能在京城里为所欲为,皇帝必然早晚会将此事继续追查下去,就算博陵侯能凯旋归来,也一定逃不了诸臣的弹劾与皇帝的审查了,既然如此,倒不如拼个鱼死网破,看来博陵侯的打算是能攻入京城、扶持玄济登基为帝吧。 竹语急道:“安州离京城不过半日的路程,博陵侯大军一路如入无人之境,怕是午后就会赶到京城脚下了。” 朱成璧问道:“皇上此刻呢?” 竹语道:“皇上紧急召见了几位大臣正在议事。” “玉厄夫人呢?” “玉厄夫人刚刚听闻此事,便晕了过去,此刻宓秀宫正乱作一团。”竹语还未说完,却是朱祈祯匆匆闯了进来:“两位娘娘万安!” 朱成璧看朱祈祯一身铠甲,料到此时骁骑营必定整装完毕,将要去戍守城门,忙道:“朱大人为何来了关雎宫?” 朱祈祯道:“微臣奉皇上之命,来知会两位娘娘一声,博陵侯谋逆,午后将攻至京城,为防止宫闱动乱,两位娘娘千万照顾好几位皇子、帝姬。” 朱成璧道:“知道了,你且下去吧,万事小心为上。” 言毕,朱成璧转首见舒贵妃惊慌不已,忙劝慰道,“娘娘不必紧张,嫔妾便在这里陪着娘娘。”见舒贵妃稍稍安心,又转首吩咐道,“竹息,好好看着清儿、儿和真宁;竹语,含章宫中上下此刻便交予你打点,万万不可出了差错,另外,叫木棉时刻留意宓秀宫,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禀报本宫。” 舒贵妃略略迟疑道:“玉厄夫人,莫不会与博陵侯……” 朱成璧温言安慰道:“谋逆乃是诛灭九族之大罪,玉厄夫人不会如此,必是博陵侯狼子野心罢了。”一壁说着,一壁心中已然泛起了沉思,皇上既然说到宫闱之乱,必然已经深深怀疑玉厄夫人了,只怕现在的宓秀宫和襄城王府,连一只苍蝇也飞不出来。 只是,无论玉厄夫人到底有没有参与博陵侯谋逆一事,必须得让皇上相信,玉厄夫人与博陵侯早已里应外合,如此,方可彻底断了玄济的太子之路! 城头,一片肃穆,朱祈祯远远望去,只见十万大军黑压压地排布在外,围了个水泄不通,杜广生苦笑一声道:“博陵侯来势汹汹,只怕我们连一旬的时间都撑不下来。” 朱祈祯点点头:“如今已经集结了京城的所有兵力,但是骁骑营、神机营精锐之师总数不过八千人,神机营内卫京师、外备征战,自是颇具实力的,但是先进的火枪火铳几乎一大半都给了博陵侯,而骁骑营素来守卫紫奥城,实力上较之神机营是差远了。” 此时,骁骑营中军武臣孙传宗匆匆上了城楼,道:“两位大人,连珠大炮已经全部从武库运来了。” 朱祈祯转身看着不远处一台台新研制的连珠大炮,多管火铳的炮口黝黑发亮,在日光下闪烁着耀光,摇一摇头,道:“连珠大炮虽是威力无穷,但研制至今,却有二成的可能是哑炮,一成的可能是炸膛。” 杜广生道:“哑炮也便罢了,炸膛的话搞得不好连城楼都会受损,岂不是给了博陵侯可乘之机?” 孙传宗道:“火枪火铳对敌军构不成大的威胁,除了霹雳炮、盏口将军外,便只剩下连珠大炮,如今之计,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用便罢了。” 朱祈祯沉思片刻,指着城楼道:“南城门和北城门具是凹字型,敌军从此进攻,如入凹口,便会受到左中右三个方向的攻击,相当困难,博陵侯素擅征战,必然知晓这一点,那么,便将大多数盏口将军、连珠大炮布置于东城门和西城门,至于南北城门,多用滚石、火箭、弓弩压制。” 杜广生点头赞成,道:“便先这么办,朱祈祯先随我去神机营。”说罢,转身便走,朱祈祯却深深看了孙传庭一眼,见他微微点头,便也往神机营去了。 此刻,御书房一片寂静,朱成璧早早得了高千英的传旨来到此地,却见弈澹只是望着窗外的帝锦金竹沉思不已。 “博陵侯十万大军驻扎在京城下,目前还无甚动作。”弈澹一脸疲倦,转身坐在窗下,右手揉着眉心,左手在窗台上漫无目的地敲着,“不过,朕刚刚得知消息,此次兵变,并非博陵侯授意,而是其部下哗变,一路挟制博陵侯而来。” 朱成璧漫步上前,轻轻为皇帝揉着肩头:“皇上信吗?” 弈澹嗤的一笑:“能控制十万兵马,难道真会是几个部下所为吗?” 朱成璧道:“那么,皇上便应该明白博陵侯的顾忌了。”见弈澹用探询的目光看向自己,朱成璧敛裙跪下,静静道,“博陵侯之所以要放出消息称自己为部下挟持,便是要极力撇清‘谋逆’一词,如此看来,他对自己尚在京城的家人、包括玉厄夫人和三殿下都颇为顾忌,倘若兵败被擒,只要一口咬定是部下挟持了自己便可逃过罪责,倘若侥幸攻至城内……” 朱成璧一语完毕,深深看住弈澹的双眸,沉声道:“对于此等乱臣贼子,便是枭雄霸业、可堪图之。” 弈澹的右手紧紧攒住:“勤王之师正在赶往京城,只是最近的乃是赫赫边境吉州陈恪的驻军,赶来尚有五六日的路程。眼下,朝臣的意思是坚守城门不出,另外派人劝服博陵侯投降。” 朱成璧心中一动,陈恪的驻军担着赫赫边境的安危,如果陈恪赶来,那赫赫又会不会趁机进攻? 弈澹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道:“虽然赫赫亦是十分危险,但眼下也只能如此。” 朱成璧沉默片刻,小心翼翼道:“既然是劝降,皇上应该许给博陵侯一些好处才是,而且,不能只是一般的好处。” 弈澹咦了一声道:“什么好处?” 朱成璧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许诺封博陵侯为异姓王,另外加封博陵侯二子及重要的部将世袭侯爵之位,并赐予博陵侯及其二子免死金券!” 见弈澹微微惊愕,朱成璧心中一横,继续说道:“更重要的是,许诺等到襄城王妃诞下世子后封襄城王为太子,同时进封玉厄夫人为正一品淑妃!” 昔年,太后便是从淑妃之位登临太后宝座,此番举动,几乎是认定襄城王便是日后的皇帝,于博陵侯而言,一个是以谋逆之举逼迫皇帝传位于襄城王、自己退居太上皇之位,一个是皇帝自己承138看书网//之后立襄城王为帝,虽然殊途同归,但是在史书上的记载全然不同,一个是谋逆之臣、一个是周公之臣,博陵侯必然会心动。 见弈澹的面庞微微抽搐,朱成璧又诚恳道:“自然,口说无凭,皇上应该下诏才是,并且需要玉厄夫人的亲笔信知会博陵侯,如此方可使其安心交出十万大军。”朱成璧说完,再度深深叩首,言辞恳切,“嫔妾死罪!其罪一妄论国政,其罪二干预太子人选,其罪三违反太祖圣谕,条条皆是死罪,请皇上赐罪!” 太祖一生戎马,封了数十位异姓王,可惜却少有善终者,不是结党营私、意图谋逆,便是居功自傲、藐视朝规,在一一解决诸位异姓王之后,太祖立下圣谕,历代子孙帝王不得再封异姓王,从太宗皇帝到当今圣上,皆是谨遵这一圣谕,如今自己却劝说皇帝封异姓王,岂非叫他来日不得与太祖地下相见? 朱成璧以额触地,只感到地砖上一阵一阵的寒凉,跪得久了、双腿也微微发麻起来,此次豪赌,更是赌上自己甚至是朱氏全族的性命,倘若博陵侯封异姓王,必然是弈澹的心头大恨,更是绝对容忍不下,那么博陵侯便是迟早一死、无一份苟存的可能了,对于失了博陵侯又被弈澹顾忌的襄城王,也不会再有登临太子之位的可能,玉厄夫人的淑妃之位也成了水月镜花,更何况,博陵侯一倒,朝臣必然被肃清一番,等到彻底剪清博陵侯与襄城王的党羽,奕便能趁机扩大自己的势力、儿的道路也就可以更加顺畅。 但是,对于博陵侯,封异姓王却是一份致命的诱惑,对于他而言,必会接受这一无上的荣耀,但是,倘使博陵侯真的孤注一掷、撕破脸来不惜一战,那么所有人的命运都将于一朝之间彻底倾覆。 良久,弈澹轻叹一声,伸手扶起朱成璧,道:“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朱成璧心中的一块大石落了地,低眉道:“谢皇上不罪。” 弈澹缓缓摇一摇头,道:“整个后宫,唯有你跟移光肯跟朕推心置腹地说话,只是移光不懂这些罢了。” 朱成璧愈加恭顺:“臣妾自然不敢与贵妃娘娘相较。” 弈澹抚一抚琳妃柔软的发鬓:“那么,你便替朕走一趟宓秀宫罢。”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二十章 算来浮生一场梦(2) 算来浮生一场梦(2) 此时的宓秀宫,早有不少侍卫守着殿门,神色肃穆,想来已是被交代清楚,直到竹息禀明了是皇帝的旨意后方才放了朱成璧进去。【‘13800100.com138看书网// 宓秀宫的掌事女官如圭见朱成璧进来,忙迎上前来请安道:“琳妃娘娘万安,我家娘娘刚刚喝了药睡下呢。” 朱成璧轻轻一笑,转瞬却以凌厉的眼神迫住她,斥责道:“玉厄夫人可是糊涂了吗?本宫是奉了皇上的旨意过来,怎么她是要抗旨不尊,还是蔑视皇上呢?” 如圭甚少见到朱成璧这样的疾言厉色,一时慌得找不着北,踌躇片刻只道:“请娘娘稍候片刻。”便一头进了正殿。 竹息掌不住冷笑:“看看如圭便知道,玉厄夫人是怎样的……”竹息到底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在嘴角冷凝了痛快的笑意。 未几,如圭又迎了出来,换上一副毕恭毕敬的姿态,恭谨地福了一福,道:“夫人请娘娘进去。” 朱成璧也不正眼瞧她,扶了竹息的手臂便翩然进殿,却见玉厄夫人一脸惶恐地坐在床头,因是家常装扮,倒不似平常那般华贵雍容、盛气凌人。 朱成璧面带微笑,款款而来,也不请安,却一把按住了玉厄夫人的手,紧紧迫住她的惊慌失措的双眸:“今日所谈之事,涉及你我二人的性命,还是请无关紧要的人出去吧。” 玉厄夫人微微一愣,也顾不得去恼怒琳妃方才的无礼,只淡淡对如圭道:“你且出去。” 朱成璧看着竹息与如圭恭顺地退了出去,同时也真切地感受到玉厄夫人的左手传来的轻轻颤抖,心中暗暗放了心,还好,玉厄夫人终究是害怕的,如果她此刻是纹丝不动的话,只能证明已是下定决心、意欲鱼死网破,那可就麻烦了。 “夫人这次可是让皇上伤心透了。”朱成璧轻轻道,右手的食指悄悄探到玉厄夫人的手腕下方,感触着脉息传来的微微震动,觑一眼玉厄夫人怔忪的神色,“我且问你,你可期盼着皇帝之位吗?”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不仅触犯了皇帝,也触犯了玉厄夫人,朱成璧却说得如此轻松,更是着意省去了一句“夫人”的敬称,此种情景,不像是位分各有尊卑的妃嫔之间的对话,更像是亲人间的促膝交谈。 恍惚间,玉厄夫人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入府前,也是这样的如血黄昏,自己因为不想入那魏王府,赌气跑回寝房蒙上被子躲起来。而母亲,却是头一回严肃认真地坐在床头,按住她的手,语调清越:“儿,这件事不是你能做主的。” 林若用稚嫩的声音表达自己的不满:“哥哥保国卫家,征战沙场,他说过要为我找个好人家,但为什么我要去魏王府!魏王已经有了夫人!我不要当小老婆!” 林夫人用力掰过林若的下巴,看着她完满如一块上好碧玉般的面庞:“正是因为你哥哥保国卫家,为林氏一族的前途和荣誉而战,所以,你也应该做出自己的决断!魏王是最有实力夺取帝位的皇子,倘若他能为帝,他日你便是皇妃!” 林夫人语带魅惑:“你想清楚,是做一个无用之人的嫡妻,还是做一个帝王的妃嫔?” 林若心中微微一动,波澜顿起,做无用之人的嫡妻?还是做帝王的妃嫔? 林夫人轻轻一笑:“更何况,妃嫔之身,若能把握良机,便能登上太后之尊俯视天下苍生。那么,儿,你告诉我,从小争强好胜的你,甘愿舍弃你倾国倾城的容色去卑微地度过一生吗?” “你是林氏的女儿,你的兄长已经为你铺好了路,那么你便自己去争取。”林夫人抚一抚林若柔软的发鬓,将凌乱的刘海轻轻理顺,“你的哥哥与你,一个将会是国之栋梁,一个将会是天下之母!” 玉厄夫人的心绪又是一荡,仿佛连自己都收不住了,是什么时候,魏王坐在自己的床边,执着自己的手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明明知道这句话,他已经对许多女人说过,明明知道,男人的甜言蜜语,是裹挟着毒药的糖衣炮弹,但是那一刻,面对那个男人的朗朗目光,还是有些沉溺。 又或是什么时候,自己坐在尚是魏王正妃的夏梦娴床头,轻轻调好一碗浮着热气的药茶,笑着说:“汤馥娴已经吃尽了苦头,王妃不必烦恼。” 夏梦娴则虚弱地报之一笑:“若你最贴心。” 但是,不管是夏梦娴还是林若,都不会想到,那一碗碗药茶,早已被林夫人下好了慢性毒药,林若日日服侍在夏梦娴床头,得尽了信任与依赖,直到那一日,林夫人笑着对她说:“王妃已经不能生育了。” 林若吓得摔掉了手中的碗,不可置信地看着地上碎裂一地的青瓷碗碎片,倒映出母亲虚浮的容颜。 “日日下毒,已经绝了正妃的后路。”林夫人坦然地笑着,那么陌生,仿佛不像是自己的母亲,“母亲已经帮你杜绝了最大的后患,当然,这也是你兄长的意思。”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就算曾经想过,正妃对自己示好是为了对付同为侧妃且恩宠甚隆的汤馥娴。但是,王府里面那么凶险,除了魏王,还会有谁会对自己好?于是,自己也便愿意亲近这位正妃,也愿意帮助她一同对付汤馥娴,只是却不知,不经意间,自己的手,已经沾染了血腥之气,还是自己最愿意亲近的正妃,况且,这一次,是自己的母亲带着自己踏上一条不归之路。 因为心中有愧,所以在王妃面前,总是无比谦卑,也愿意帮助她,一同对付诸多的嫔妃,直到朱成璧进府,直到阮嫣然入宫。 玉厄夫人仿佛看到那个暴雨如注的傍晚,朱成璧跪在含章宫外淋雨,鬓发皆湿、摇摇欲坠;又仿佛看到那个阴云密布的日子,祝修仪率领一众宫人,跪在仪元殿外哭谏;还有皇五子玄泞,还有贺婉仪、钱小仪,甚至包括密贵嫔那尚未出世的孩子,手上沾上了越来越多的血腥之气,直到对镜自顾,自己都惊觉眼角的凌厉机锋。 有时候,自己一个人静静坐在床头发呆,都似乎能嗅到手上的血气。直到……直到宓秀宫越来越君恩稀疏,直到母亲去世,直到哥哥谋逆,浮生一场梦,真的,只是一场梦,梦的尽头,是九五之尊的皇位,是自己在母亲病床前许下的诺言:必争帝位。 一瞬间,种种往事在头脑里盘根错节,玉厄夫人微一怔忪,轻轻叹了一口气:“你呢?难道你不想吗?” “我当然也想。”朱成璧呵气如兰,轻轻的话语如同香雾一般慢慢散开,“只是我一早就知道,我没了这个机会。” 玉厄夫人缓缓扫过朱成璧毫无破绽的脸庞,却听朱成璧徐徐而道,仿佛一支利箭直击自己的胸口:“皇上早有立玄济为太子之心,玄,半分赢面也没有。” 仿佛是被人一下子从水底拉起,新鲜且带着一丝寒意的空气瞬时扑向自己,毫无防备,玉厄夫人一时间竟无言以对,只喃喃道:“怎么可能?” 朱成璧感受着玉厄夫人脉息的急促跳动,依旧是不动声色:“一则,玄济性情冰寒,需要多年的打磨圆润,方能胜任太子之位,若是过早立了太子……”朱成璧深深看住玉厄夫人的双眸,“你自是知道的,先帝一朝,两任皇后的嫡子都是过早被立为太子,导致性情乖张、目无皇权,犯下了多少过错。” 见玉厄夫人微微颔首,朱成璧继续说道:“况且,玄济娶妻已有三年,却仅有庆成宗姬膝下承欢,如果不能有世子,难免遭人觊觎,太子之位亦是不稳。” 玉厄夫人略略迟疑:“你的意思是?” “你还不明白吗?”朱成璧陡然高了音调,发鬓的蝶恋并蒂海棠錾玉步摇垂下的璎珞微微颤动,划过晶亮的弧度,“正因为皇上对玄济寄予厚望,皇上才会冷落你而宠幸阮嫣然!正是因为玄济会登临太子之位,所以皇上才会让博陵侯为他保驾护航!如今,博陵侯到底是被挟持还是意欲逼宫,你自己一清二楚!皇上谋划多年,就是为你们母子着想!林若啊林若,你怎能让皇上如此伤心失望!” 玉厄夫人一时间目瞪口呆,朱成璧的话已直追耳边:“皇上刚刚告诉我,待到贺妃诞下世子,就会封玄济为太子,你便是正一品的淑妃,更会封你兄长为异姓王!如今若十万大军依旧兵困围城,你让皇上如何自处?” 玉厄夫人心头一热,脉息跳得越发快,朱成璧心中的悬着许久的石头终究是落了地,事到如今,玉厄夫人已经生生坠入圈套,再无反制的机会了。 “那么,我该做些什么?”玉厄夫人机械似得挤出这句话,反手握住朱成璧的右手,半是欣喜半是惶迫,“我到底该怎么办?”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二十一章 愁云蔽日万里凝(1) 愁云蔽日万里凝(1) 朱成璧推心置腹道:“我与你说的这一席话却是无法对博陵侯细细分说,你若是能让博陵侯明白皇上的想法便好了。【13800100.com138看书网//” 见玉厄夫人若有所思,朱成璧又补充道:“眼下,博陵侯是为人挟持,挟持者如果没有了,博陵侯自然是可以负荆请罪的,皇上有了台阶下,也不会过多责怪博陵侯了。” 玉厄夫人颔首称然,望着朱成璧,不免有些愧疚:“之前我对你总是不够好。” 朱成璧换上一副恭敬的神态,笑吟吟道:“之前是之前,夫人是视嫔妾为太子之位的竞争者,自然是要多加防范的。只是,从今日起,嫌隙便可尽释了吧?”朱成璧微微一顿,似是玩笑道,“那么,夫人可否许给嫔妾一些补偿呢?” 玉厄夫人思索片刻道:“那么,若我他日为淑妃,必将许给妹妹夫人之位。” 朱成璧心中暗笑,林若果然还是小气,往日的宿怨岂是小小夫人之位便可以一笔勾销的么,心中虽作他想,脸上却是一派恭谨感激之色,毫无破绽,朱成璧再行跪拜大礼,恳切道:“多谢夫人!” 玉厄夫人伸手搀起朱成璧,友好地拍一拍她的双手:“我会修书一封,妹妹便帮我交给皇上,找人带给我兄长便是了,至于皇上那边,妹妹解语之花,多帮姐姐劝和才是。” 朱成璧笑不露齿,异常端庄,只紧紧握住玉厄夫人的双手:“既然已经姐妹相称,妹妹必当协助姐姐才是!” 玉厄夫人的眼神有些许的恍惚:“妹妹大度宽容,叫姐姐真是难以自处,以前,我也做了不少错事。” 玉厄夫人的眼风向昭阳殿的方向不经意一扬,却已被敏锐的朱成璧生生收在眼底,心底一惊,难道,林若竟然真的对夏梦娴下过手吗?夏梦娴虽然不算十分的精明狡诈,亦是能谋会算之人,却被蒙蔽到如此地步,若非自己蓄意挑拨,恐怕她们牢不可破的盟友关系依然能维持完好。 心中的思索纵然转动如轮,却只化为唇边的温然一笑,朱成璧道:“从前的事自是不用再提了,夫人好好把握好当下便可。” 回了德阳殿,朱成璧却只是坐在窗下沉思不已,夜风微凉,吹散一层一层的心绪:“竹息,以前我总以为皇后与玉厄夫人只见没有嫌隙,如今看来是我错了。” 竹息微微一怔:“玉厄夫人跟娘娘说了什么吗?” 朱成璧轻轻摇头:“我只是猜测罢了。”语毕又道,“叫小厨房做几个清淡的菜,晚上皇上会过来。”略略想了一想,朱成璧又补充道,“待会儿叫儿与真宁好好准备一下,皇上过来后便一同用膳。” 竹息笑道:“娘娘若要与皇上说体己的私房话儿,又何必让四殿下与帝姬一同过来凑热闹?” 朱成璧掌不住嗤的一笑:“儿与真宁在的话,皇上自不会详细问我宓秀宫之事。那么,唯有等到用膳之后了。” 竹息瞬间明白,从镂花雕漆的妆奁盒子里挑出一只螺子黛:“刚柔并济最好,娘娘下午在御书房太过刚硬,自然,需要用柔情蜜意来补上一补。”竹息抿嘴一笑,“娘娘该好好梳妆一番才是。” 朱成璧不觉莞尔:“你懂得倒多,等到哪一日……”朱成璧心里一惊,突然变了脸色,闭口不再言语,只见透空四鸟纹镜里的竹息一脸苍白,心中霎时泛起浓烈的苦涩,须臾沉默后只是压了声音低低道:“替我梳妆罢。” 次日清晨,博陵侯军营一片肃穆,博陵侯双手微颤,看着面前的两样东西,一样是皇帝的圣旨,许诺自己封异姓王,另一样是幼妹的亲笔信,劝说自己负荆请罪。 异姓王,玄济的太子之位,幼妹的淑妃之位,免死金券,自己想要得到一切,终于全部到手了。自己在史书上,将会是太祖一朝后的第一位异姓王,更会是周公之臣,誉载史册、名传天下。 一旁的部将,博陵侯长子林兆远见博陵侯动心,忙道:“父亲既然决定,那就该考虑将何人交出。” 另一位部将,博陵侯的心腹大将葛海正哑着嗓子道:“侯爷,这会不会有诈,当初太祖就曾铲除过异姓王,侯爷可别忘了,既然京中守军不足,咱们完全可以攻入紫奥城!” 林兆远道:“你我家人俱在京中,若强行攻城,只怕家人性命不保!更何况,吉州陈恪等各路兵马正日夜兼程赶来,若真的能逼宫退位,三殿下的帝位依然不稳,他日勤王之师五十万围困京城当如何是好?” “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葛海正梗着脖子,红了脸道,“两条腿的女人多的是,死个把有什么了不起!” 博陵侯蹙眉斥道:“我原本就是要逼宫而已,何曾是想真正反了那个皇帝!”博陵侯微一思索,又转首看着林兆远,似有些动容,“更何况,本侯的夫人乃是本侯的糟糠之妻,本侯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夫人受死?” 林兆远心头一暖,纵使父亲纳了几房妾室,却始终把自己的母亲放在第一位,除夕守岁,更是年年只有母亲陪伴身边,父亲是真正爱着母亲的。 葛海正撇一撇嘴,咳了一声,两眼突地冒出鹰隼般的光芒,待要说话,却被博陵侯的眼神生生吓住,终是不再多言,却听有人在帐外叫道:“侯爷!侯爷!不好了!”这一声来得突然,帐中三人具是吓了一跳。 “进来回话!” 一名络腮胡子的部将匆匆掀了帘子进来:“侯爷!不好了!帐外不知怎的打了起来,骁骑营统领杜广生被砍了一刀。” 葛海正了一声道:“砍了一刀有什么要紧!老子身上不知道被砍过多少刀呢!” 那络腮胡子满脸惶恐:“可是,刀上有剧毒,那杜广生已经快不行了!那个,骁骑营的中军武臣孙传宗一怒之下砍死了那名行凶的小兵,现在已被制服!” 博陵侯勃然大怒,一掌重重拍在案上,竟将那赏自先帝的折铁宝剑震得一跳:“混账,使者好好的怎会与人大打出手!刀上又怎会有毒!全***是废物!” 调查结果很快出来,原来那名挑起事端的小兵早年是在骁骑营做事的,因为犯了错被杜广生打了五十大板给赶了出来,从此怀恨在心,这一次杜广生作为使者来博陵侯大营议和,便暗中给刀上了一层毒,寻了机会砍了杜光生一刀。 孙传宗被几名亲兵牢牢架住,尤自破口大骂:“林鉴霄!给老子出来!” 孙传宗想是气得狠了,几乎是口不择言。向来除了皇帝,是无人敢直呼博陵侯的名字的,周围的亲兵见状,具是变了脸色,慌忙给他堵上了嘴,一名年长的亲兵怒骂道:“侯爷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你可是活腻歪了?你们统领死了,我们这边也被你杀了一个,一命抵一命,你还不知足?侯爷不怪罪你就算你走运!” 博陵侯从帐子里出来,看到孙传宗正被五花大绑,怒道:“这是做什么!还不快给孙将军松绑。”话毕,又狠狠踢了一脚那个已被砍死的行凶者,吩咐道,“竟敢对杜大人下毒手,给本侯拉出去喂狗!” 孙传宗冷眼看着博陵侯向自己走来,鼻子轻哼了一声。 博陵侯陪着笑脸给孙传宗松绑,好言道:“孙将军受辱了,都是本侯的部下照顾不周,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孙传宗冷笑一声:“我便罢了,杜大人可怎么办?” 博陵侯微一犹豫,林兆远出言道:“都是属下管教不严,竟然出了此等差错,属下自会向皇上请罪!今日接待使者一行的兵卒、将领全部处死!”一言既出,四下皆是惶恐。 孙传宗活动活动手腕,狠狠瞪一眼绑他的亲兵,又对博陵侯说道:“免了,接待的兵卒跟将领都是侯爷你的亲兵,侯爷用不着全都处死吧,赏顿板子就足够了。” 孙传宗回头看一眼杜广生紫青变形的脸,微微叹气道,“只是杜大人好歹也是骁骑营统领,便麻烦侯爷差了几名部将扶送灵柩回京吧。” 京城,梁王府书房,气氛诡谲地沉静着,桌上的砚台都似乎慢慢晕染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淡墨香,奕闲散地笃笃敲着桌子,思索着道:“如今杜广生既然死了,骁骑营也就只有你能领统领一职了。” 朱祈祯目光清澈,朗朗迎住奕探寻的眼色,毫不避让:“蒙王爷不弃,下官必当不负重任,只是下官尚有一个请求。” 奕点点头:“你说便是。” “副统领一职暂缺,中军武臣孙传宗可暂领其职。” 奕颇为玩味地看着朱祈祯,心思一层漫过一层,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心思缜密恐怕不逊于自己,若是能为己用便也罢了,如果不是呢?奕以手支颐,漫不经心地说:“骁骑营虽好,到底也及不上神机营,神机营再好,也比不了沙场征战、博取功名,你要求得富贵,不必耗在京城里,陈恪的大军不日将会前来,你若有心,本王可以推荐你去吉州历练。” 朱祈祯微微笑道:“王爷真为下官着想,只是下官想着,骁骑营虽然机会不多,但毕竟是天子脚下,只要耐心等待,必有出头之机。” 奕一怔,却见朱祈祯叩首而言:“下官不才,却也知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王爷雄才韬略,不下于太祖与太宗,下官愿誓死追逐王爷。” 奕眯起双眼,细细打量朱祈祯,此人颇具鬼才、的确不似那迂腐愚忠之人,那么,杜广生一死,确实也对自己有好处,只不过雄才韬略、不下于太祖与太宗,总觉得是在暗示什么,他不是朱成璧的侄子吗?那焉知会不会是朱成璧的一枚棋子? 注:折铁宝剑:古代名剑。状似刀,仅一侧有刃,另一侧是背,上有一窄凹槽。剑身中间印有宽凹槽,长3尺4寸3分,重仅1斤4两。《拳剑指南》谓:“状极古雅,有刚柔力,能弯曲自如。单双手持之,无往不利。此是古大将所用折铁宝剑。”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上架公告 马小丁童鞋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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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祈祯瞬间明了,从容而道:“必当不负王爷的期望。” 出了梁王府,朱祈祯没有骑马,只叫随从牵着远远跟在自己身后,博陵侯十万大军围困京城,京中人心惶惶,只道那博陵侯将要马踏城墙、逼宫夺位,一时间流言四起,控制都控制不住。朱祈祯微微摇头,市井之人,往往以讹传讹、一点想法也无,博陵侯将家人扔在京中,如何会篡位自立,不过只是用大军逼宫、为自己的外甥争取太子之位罢了。况且,博陵侯爱妻敬妻,决计不会将妻儿性命置之不理,这是博陵侯感人至深之处,却也是他致命的死穴。 朱祈祯细细思索,恐怕,什么淑妃之位、太子之位、异姓王、免死金券,都是那位姑母的主意,能出此计谋,真当是深不可测。 朱祈祯暗暗摇头,倘若有朝一日,朱成璧、周奕,二者取其一,自己该当如何取舍?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朱府外,却见一个着月白长衫、披着鹤毛大氅的男子静静立在那里,朱祈祯心中一动,唤道:“传宗?” 孙传宗彼时正看着“朱府”那两个大字发愣,闻得此声,忙转过身来,手中却是捧着一坛酒,笑道:“你回来了,王爷怎么说?” 朱祈祯微微点一点头,又道:“进门再说吧。” “你这府里也只有几个老妈子、随从在服侍着,可真当是冷清,是该迎一位女主人了。”孙传宗哈哈笑道。 “咳,不急不急。”朱祈祯连连摆手,微微有些发赧,“什么儿女情长、雪月风花的,眼下我可没这闲情逸致。” 两人并肩进了庭院,却见那满庭的梨树光秃秃的,孙传宗咳了一声,笑道:“你也不种些别的,到了冬天全成了秃子,看着也怪难受的。” 朱祈祯道:“你是知道的,我不爱别的,只爱梨花,种了别的反而失了韵味,不好不好。” 孙传宗微微一笑,掂了掂手中的酒,笑着说:“我今日带的正是梨花白,也是应景。” “你们家那位亲戚酿的梨花白确实好,比朱雀楼可是好的多了!”朱祈祯咂了咂嘴,低低道,“不过,年年月月都喝他的酒,倒真叫我不好意思。” 许是抱着这梨花白久了,孙传宗只觉得轻轻一嗅,连袖子上都是那若有若无的酒香:“不必客气,你我兄弟,自家人一般。” 朱祈祯笑着揽过孙传宗的肩膀,爽利地笑道:“我最信你!” 目光流转,梨木的枝桠在风中微微颤动,划过一个小小的弧度,似剑锋一晃、闪现一点明亮的光泽,孙传宗暗暗想着,明年开春,这个庭院必是梨花如雪、纷纷吹落,该是多么美的意境。 含章宫,德阳殿,竹息轻轻为朱成璧捶着膝盖,柔声道:“已经入了深冬,这些天有些阴寒,娘娘更要好好关怀自己才是,哪有整日里往关雎宫、宓秀宫、凤仪宫跑的。” 朱成璧摊开双手,无奈道:“如今也是没办法,舒贵妃那里却不过往日的情面,皇后那里又不好拂了她的意思,玉厄夫人这几日又总拉着我说话,真当是烦得紧。” 竹息嗤的一笑:“玉厄夫人也真是有脸,从前明里暗里给了娘娘多少苦头吃,如今却跟没事一样,我看着都不好意思。” 朱成璧懒懒道:“玉厄夫人就是这个脾性,又何曾改过?不过多几日也无妨,左不过陈恪也快入京了,就当自己可怜玉厄夫人几日罢了。” 竹息的脸上浮现出痛快狠烈的笑意:“真当是想不到,报应来得竟是这样快!”微微抿一抿嘴,竹息又轻轻笑道,“听闻这次,陈恪把自己的公子陈舜也带来了,不过十七岁,听说习得一身的好武艺,数次率领军队与赫赫作战呢!” 朱成璧以手支颐,若有所思:“真宁也有十四岁了呢,再过两年便到了出阁下降的年纪了。只不过真宁颇有些气性,还说过要亲自凤台选婿呢!” 恰巧竹语捧了一些时鲜的瓜果,打了珠帘翩然进来,闻言便笑吟吟道:“帝姬这一点倒是最好的,将来下降了,驸马爷必定不敢轻易惹着帝姬呢,肯定是捧在手上怕歪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朱成璧掌不住笑道:“原以为你沉稳,如今也一样油嘴滑舌起来,别让真宁听了去,没得还以为我们三个编排她呢!” 竹语笑着屈膝请安道:“娘娘很喜欢木棉,倒是冷了奴婢与竹息姐姐,奴婢当然也要像木棉一样能说会道讨娘娘欢心才是。” 正在笑着,却见木棉袖着手跑了进来,朱成璧笑着一戳竹语的额头:“你看看罢!可见背后不能乱说人。” 木棉的脸上透出未曾掩盖的紧张,急道:“娘娘,不好了!韩婕妤要生产了,难……难产!” 韩婕妤已有八个多月的身孕,按道理说,日日在长信宫安胎、也极少有人去拜访,就连博陵侯兵困京城也是瞒住了消息故意不让长信宫与月影台知晓,为的就是保证韩婕妤与陈小媛胎位康健。 木棉看出琳妃的疑惑,低低道:“奴婢打听过了,似乎有人把博陵侯围城的消息故意透露给了韩婕妤。” 朱成璧奇道:“博陵侯已经入京请罪,更何况……”一语未必,朱成璧陡然明白,要让韩婕妤胎动,是不必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统统描述一遍,只要拿捏恰当、适可而止便足够了。原来如此,只怕韩婕妤到现在都以为十万兵马还在围困京城,这样狠毒的心思,会是谁?玉厄夫人自是自顾不暇,难道会是皇后吗? 于是匆匆备下轿撵,一路赶去了长信宫。 到了长信宫外,却见帝后二人已在这里,连宜妃、和妃与密贵嫔等妃嫔都来了,只不见舒贵妃与玉厄夫人的身影。 朱成璧忙向皇帝与皇后请安,问道:“韩婕妤如今怎么样了?” 皇后摇一摇头:“徐太医来回过了,胎位不正,孩子是横着的。” 朱成璧听得殿中传来一声又一声的撕心裂肺的哀嚎,终是有些不忍:“韩婕妤好端端的怎会突然动了胎气?” 皇后冷冷看了密贵嫔一眼:“密贵嫔,自己说罢。” 朱成璧此时方才注意到密贵嫔被佩云牢牢搀住,面色惶恐不安,不禁疑惑道:“难道是妹妹差人告诉韩婕妤博陵侯围城之事的?” 密贵嫔连忙分辩道:“不是的,嫔妾是担心韩婕妤不知道博陵侯已然铲除谋逆者、入京请罪,所以才差了宫女告诉她。嫔妾只是希望她安心,谁知话才说了一半,她就晕过去了……” 弈澹勃然大怒:“朕早就说过,关于博陵侯的事情,决不能透露给长信宫与月影台半个字!你自作主张告诉韩婕妤到底意在何为!” 密贵嫔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花容失色、颤着嗓音道:“嫔妾是怕韩婕妤自己知道,韩婕妤素来耳聪目明……” “够了!”弈澹怒斥道,“有意无意,你自己心里清楚!如果皇嗣有误,朕拿你是问!” 密贵嫔又急又气,几乎要哭出来:“皇上是认为臣妾故意害韩婕妤胎动难产吗?臣妾与她无冤无仇,何苦去害她的孩子!臣妾也曾经失去过孩子,物伤其类,臣妾怎会做出这伤天害理的事来!” 一语未必,密贵嫔已是泪水涟涟,又慌乱摘下头上的珠钗,伏地痛哭,“皇上!您要赐死臣妾便赐死罢!臣妾日日夜夜都能梦见自己尚未谋世的孩子啼哭不已,他才五个月大,还是个男婴啊!” 弈澹微微一愣,无限酸楚的气息在他脸上弥漫,嘴唇微微翕动,良久,终是悠长地叹息道:“你既知道韩婕妤月数已高,就不该自作主张生出这事来,罢了,你那传话的宫女便打发了去浣衣局,你自己也回去罢。” 朱成璧心中暗暗叹息,看着佩云搀扶着密贵嫔一步一步地离去,低低抽泣的声音逐渐远去,唯见其萧索的背影。密贵嫔是否真的会传话尚且不得而知,不过,如果真能达到目的,韩婕妤一尸两命、密贵嫔恐怕也逃不了责罚,那么,谁最得意? 朱成璧深吸一口气,却见皇后冷眼看着密贵嫔离去的背影,心中洞然开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果然么。朱成璧按下心头的冷笑,觑一眼皇后端肃的容颜,那么,殊不知黄雀身后,还会不会有苍鹰盘旋? 韩婕妤的生产颇为艰难,足足耗上了一天一夜的功夫,到底是她命大,终究把孩子生了下来,是皇帝的第八子。 弈澹听闻消息,一下了早朝便匆匆往长信宫奔来,爱怜地抱着怀中小小的生命,韩婕妤虚弱地不成样子,却挣扎地道:“请皇上赐名罢。” 弈澹微微思索,徐徐道:“大周尚水,这孩子生的唇红面白,便叫玄如何?” 韩婕妤喜不自胜:“多谢皇上!” “你也该晋晋位分了,记得当年朕初见你,赞你‘一颦一笑,尽态极妍’,所以赐了你‘妍’这个封号,如今你晋为贵嫔,便沿用这个封号吧。”弈澹温柔地一吻妍贵嫔的额头,“你也累了,便先好好养着几日,等你出了月子,便行册封之礼。” 妍贵嫔的脸上泛出一层红晕:“谢皇上关怀。”语毕似有所思,又道,“那密贵嫔皇上如何处置?” 弈澹淡淡道:“她好心办坏事,朕已经打发了那个传话的宫女去了浣衣局,兰林殿上下罚俸半年以示惩戒,密贵嫔则禁足三个月。” 妍贵嫔听得只是禁足和罚俸,纵然心中大恨,也是无法子,只是暗暗咬牙,母凭子贵,如今自己已经是正三品的贵嫔、与她密贵嫔平起平坐,将来若能封妃必定要将她好好折辱一番才算,如此想着,便也暂且按下心头的恨,顺势轻轻靠在弈澹的怀中,抚摸着玄小小的额头,心思转动如轮,从此之后,这个孩子便是自己一生的指望了。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二十三章 玉殒香消星夜残(1) 玉殒香消星夜残(1) 陈恪的勤王之师共计五万人是头一个赶到京城的,一入京,陈恪与陈舜便马不停蹄地赶往紫奥城觐见皇帝,陈舜年方十七,生的不似他父亲那般人高马大,倒是有些翩翩公子的感觉,只不过吉州风吹日晒,自然是养不出唇红齿白的书生皮相,不过倒也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端的是一派正气。【13800100。com!138看书网// 此刻,弈澹正与陈恪在仪元殿商事,陈舜闲着无聊,便由高千英的小徒弟小邓子陪着在御花园闲逛。 真宁远远望见陈舜端着步子在园子里走,不禁好奇:“这是谁,怎么从没见过。” 侍女松香端详片刻道:“仿佛是军营里的。” 真宁奇道:“咦?你怎么知道?” 松香扑哧一声乐了:“奴婢也是猜测而已,上回梁王带着四殿下去骁骑营,四殿下回来时也是这副神气。” 真宁也被逗乐了:“儿那是照虎画猫假的很,这一位可比他好得多了!”思索片刻,真宁的脸上透出一股促狭的笑意,“松香,咱们去逗逗他!” 陈舜由一个尖着嗓子的小内监陪着,只觉得别扭得紧,但看那小邓子一脸秀气跟小姑娘似的又不好发作出来,正在烦躁,却见前头一个宫装打扮的女子袅袅婷婷走了出来,不由一愣。却听得松香说道:“见到真宁帝姬还不行礼?你是什么人?” 陈舜从没学过宫中礼仪,慌乱之下只得行了个军礼:“帝姬好!” “好?好什么好!”松香嗔骂道,“你行的什么礼!你是小看我们帝姬吗?” 小邓子忙陪着笑脸道:“这是吉州驻军统领陈恪陈将军的公子陈舜,不懂宫中礼仪,帝姬还是不要与他计较了吧。” 真宁一乐:“哎呀,原来是邓公公,咳,这儿没您什么事,您先下去吧。” 小邓子有点摸不着头脑,虽是不知道真宁是啥意思,但也只得告了退下去。 松香会意,笑着对陈舜说:“公子不熟悉宫中礼仪也不打紧,跟我学着便是了。”说着便对真宁行了个宫女叩拜妃嫔的大礼,行得那是一个万种风情总是春,媚着嗓子道,“帝姬万福!” 陈舜无计可施,也只好依葫芦画瓢,敛起衣袂稳稳下跪,行叩拜大礼,沉声道:“帝姬万福!” 纵使真宁有了心理准备,但看到陈舜一个大男人对自己行这种女眷才行的大礼,仍是掌不住吃吃笑起来,蹲下来一点陈舜的额头:“你个呆子,还真来啊!哈哈哈!” 几日过去后,终是十二月二十九的小年夜,重华殿是红纱飞扬、琉璃辉光、彩灯舞动、环佩叮当,弈澹携一众后妃在此,设宴欢饮,诸位亲王也皆是列席,还特别邀请了陈恪父子二人、博陵侯父子三人及其几位心腹部将。 这一日,妍贵嫔抱着皇八子玄,意气风扬坐于朱成璧身后,除了舒贵妃与玉厄夫人,连宜妃、和妃都被排在了她后头,太后虽然未曾出席,但前几日赏下一柄成色极好的玉如意给小皇子把玩,可把妍贵嫔得意坏了。 朱成璧冷眼瞧着妍贵嫔怀中的稚嫩小儿,又想起了尚在禁足的密贵嫔,不禁暗暗摇头,只看着殿中的舞蹈,今日的舞蹈都是嫔编排的,嫔出身不高,但是因为极善舞蹈,素来也是颇得恩宠的一位,近日更是着意打扮,极为鲜妍。 弈澹今日兴致颇高,玉厄夫人又频频劝酒,此刻已是红光满面,吩咐了下人呈上一壶甘州青,颜色极是清亮,散发着浓郁的酒香。 弈澹笑着说道:“这酒最是难得,是西域进贡的上品,当然,上品的酒也要配上品的酒杯。”说着,弈澹又吩咐了下人捧上了一整套碧玉酒杯,“这是南越的贡品,妙就妙在用一整块天然浑成的碧玉雕刻而成,触手生温,极为难得,小邓子,先给鉴霄满上甘州青!” 小邓子闻言,恭敬地先给博陵侯父子倒好酒,又给几位将领倒好,博陵侯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不觉赞道:“真当是难得!” 高千英笑道:“皇上也尝尝这酒吧。”说着便从小邓子手中接过酒壶,又给帝后二人倒好。 弈澹大手一挥:“即便是好酒,也只有三壶之数,那便给妃嫔们都满上吧!” 博陵侯见诸位妃嫔亲王都倒好了酒,越众而出,捧着酒杯大声道:“臣恭祝皇上万寿无疆!”语毕,一饮而尽,弈澹连声大笑,那声音,像是从压抑已久的喉头喷薄而出:“好!好!好!”遂也将杯中之酒饮尽,众人见皇帝兴致满满,便也笑着饮完了酒,纷纷赞道:“西域的甘州青真当是好酒!入口绵甜,回味无穷!” 博陵侯正待举步回席,却猛地感觉喉头一甜,脚步便是一个趔趄,林兆远慌忙起身去扶,却也觉得头昏眼花,一个不稳,竟然撞在了博陵侯身上。 千钧一发之间,有数名持着佩剑的黑衣人冲进了重华殿,高千英吓得两股战战,尖着嗓子直叫唤:“有刺客!有刺客!” 朱成璧见状,一把把真宁与玄搂在自己怀里:“都不要乱动!” 场面顿时失控,妃嫔、宗亲们皆是乱作一团,拥挤着向后退去,殿中的则侍卫纷纷扑上去与刺客交手,只见刀光剑影,只听铁器铿鸣,不时有几个小宫女或是小内监中剑倒地,奕头一个冲到皇帝身边护驾,而葛海正也冲了出去去扶博陵侯,博陵侯虽然全身瘫软,头脑却还清楚,死命抓住葛海正的肩膀:“酒……酒有毒!” 葛海正大骇,方才自己因为已经喝了太多酒,等到上了甘州青反倒有些反胃了,只是抿了一小口,故而中毒不深,眼下,博陵侯父子具是口吐鲜血,另外几名部将也是摊在席子上手脚抽搐,而其他人却是一点事也没有,葛海正瞬间明白过来,咬牙切齿:“酒没有毒,皇帝那奸贼自己也喝了!”葛海正手指微颤,“有毒的是我们的酒杯!他今日夜宴,是想要我们的性命!” 博陵侯的目光越发涣散:“快走!带夫人走!她还在府里!” 葛海正怒目圆睁:“他今日自导自演,是要嫁祸于我们!治我们谋逆行刺之罪!”葛海正猛地从鞋底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寒光一闪,博陵侯似乎突然醒悟过来,猛地拉住了他,咬着牙齿道:“不可!” 葛海正死死咬住嘴唇直到鲜血淋漓:“我一直刀不离身!侯爷且等着,我去宰了那个狗皇帝!” 此时,皇后已经由凌薇与凌蕊拉去了偏殿,舒贵妃也被护送离开,朱成璧正带着真宁与儿离席,转首却看到葛海正旋风一般地扑向了弈澹,而他们之间,奕正在与一名刺客苦战。 电光火石之间,葛海正离奕只剩下几步之遥,而奕却仍然没有发觉,朱成璧凄厉地喊了一声,提起裙裾便奔了过去,却不知道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下子摔在地上,右小腿磕得生疼,奕听得声音方才转过头来,却见葛海正如一头雄狮一般扑了过来,慌忙后退几步,运足力气一剑刺了过去,葛海正本来只是奔着弈澹而去,冷不丁奕刺来一剑,却也不接那一剑,只是推手一档,奕见他被一剑刺中手臂却继续奔向御座,便扑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腰。 朱成璧见情况紧急,弈澹却仍然稳坐在御座之上,忙忍住疼痛、几乎是匍匐了过去,抓住弈澹的手臂叫道:“皇上快走!” 此时,葛海正已经出现中毒的症状,手脚开始发软,却拼了一身的力气将匕首投掷过去,而朱成璧已膝行至皇帝面前,正是匕首行进的方向!奕慌得全身颤抖,咬了牙猛地将葛海正推下御座,大喊:“娘娘小心!” “叮”的一声,一只盘子旋转着飞了过来,匕首撞在盘子上,一下子扭转了方向,向旁边飞去,盘子则撞到了朱成璧身上,继而摔在地上变作粉碎。 朱成璧心有余悸,一时间双腿发软,便软软倒在了弈澹的怀里,奕定睛一看,原来是陈恪飞来的一个盘子,不远处的陈恪也是连连喘气不止,若非这个盘子,恐怕朱成璧就要没命了,但是如果她侥幸能够躲过,弈澹便能被匕首投中,真是不堪设想! 葛海正倒在地上,喷出一口鲜血,却依然扶着桌子勉强站起来,转眸却瞥见真宁与玄正站在不远处瑟瑟发抖,便猛地扑了过去,真宁只顾注意着自己的母妃,谁料斜刺里杀出一个满目狰狞的大汉,登时吓得手足无措,只能紧紧抱住玄准备生生受那一击,却听得“砰”的一声,却是陈舜抡圆了一个桌子腿掷了过来,直直打在葛海正的后脑勺上,葛海正被猛烈地一击,整个人都飞了出去,陈舜快步向前,手持利剑,几剑便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葛海正痛得浑身抽搐,转头对弈澹破口大骂:“狗皇帝!竟然杀不了你!” 奕按下心头的震怒,眼风扫过弈澹怀中犹自惊恐不安的朱成璧,沉声道:“你竟敢行刺皇上!是不是林鉴霄指使!” 葛海正哈哈大笑:“狗皇帝!你下毒!你无耻!”语毕,葛海正喷出一口鲜血,脸上尤带着愤恨与不甘,向后倒去,陈舜探一探他的鼻息,又掰开他紧锁的牙关,回禀道:“皇上,他咬舌自尽了!” 玉厄夫人已经吓得体若筛糠,又见兄长并两个侄儿都倒在殿中,慌忙哭喊着道:“皇上,哥哥不会这样的!” 弈澹紧紧抱着朱成璧,看也不看玉厄夫人一眼,吩咐道:“将林若带回宓秀宫,不准任何人出入,严审宓秀宫上下!玄济从此幽禁于府中,亦不得任何人出入!” 朱成璧闻得此言,终于松了一口气,林若,从此以后,再无任何人能够救你!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二十四章 玉殒香消星夜残(2) 玉殒香消星夜残(2) 此时,朱祈祯终于带着骁骑营的人闯了进来,迅速制服了还在顽抗的刺客。【13800100。com!138看书网//待到场面得以控制,朱祈祯下跪道:“微臣救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弈澹摆一摆手道:“罢了,你们守在殿外,没有朕的命令是不得入殿的,也怪不得你。” 孙传宗带人细细查验过博陵侯父子三人及部将,禀道:“皇上,他们已经服毒自尽了。” 奕微一凝眸,沉声道:“这件事情最是清楚不过了,林鉴霄对皇兄瓦解他的十万兵马不满,故而铤而走险,意欲在夜宴之上行刺皇兄,事情败露,故而服下事先准备的毒药!” 妍贵嫔闻言大惊失色,一张娇俏小脸尽是雪白,发鬓的莲花缠枝翠玉点玲珑步摇微微一颤,她紧紧护住怀中的稚子,扬声道:“狼子野心!皇上一定要好好审问这些刺客!” 弈澹扬了扬脸,见孙传宗带着人押解了那批刺客下去,缓缓道:“着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严审在场刺客,务必吐出林鉴霄背后的余党!” 奕闻言,不免露出些为难的神色:“皇兄,刑部尚书乃是林鉴霄的岳父吴念慈,是否应该避嫌?” 弈澹冷哼一声:“且先由你领刑部尚书之位罢。” 如此而言,分明是指定要由奕来负责清理博陵侯余党了,朱成璧心中一动,不由把目光投向眼前这个眸光微沉的男子,却听弈澹柔声关怀道:“方才你怎的跑来了?朕有侍卫护着,必然是无恙的,但若是刺客伤着了你怎么办?” 朱成璧一愣,方才明白刚才电光火石间,弈澹已经误解了她的意思,不过,幸亏只是误解,否则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忙低低道:“臣妾挂念皇上安危。” 妍贵嫔怀抱幼子,却见弈澹对自己不闻不问,心中暗恨,不由急道:“皇上,儿怕是受了惊吓,正在哭呢!” 弈澹淡淡道:“小孩子么,哪有不哭的。来人,护送妍贵嫔回长信宫,请太医来瞧瞧。”语毕,弈澹又拢一拢朱成璧的碎发,轻轻道,“你的右腿受了伤,怕是暂时行走不便,朕抱你回去吧。” 朱成璧心头一跳,眼角瞥见奕似乎正看向自己,微一沉默,恳切道:“多谢皇上挂怀,只是臣妾没事,贵妃娘娘身子弱,想必也受了不少惊吓,皇上先陪着贵妃回宫吧。” 弈澹微微一怔,半是赞许半是感喟道:“那好,朕晚一会儿再去瞧你。”语毕轻轻一抚朱成璧稍显蓬松的发鬓,为她正一正朱雀纹金海棠并蒂步摇,正色道,“玉厄夫人禁足,皇后身子又不太好,等你右腿的伤好了,朕便尊你为三妃之首、赐协理六宫之权,你好好用着手中的权力,得空帮朕看顾舒贵妃。” 朱成璧心头突突一跳,三妃之首只是虚名,倒不算什么,要紧的是手中的权力,饶是心思转动如轮,面容却郑重异常,再度深深叩首道:“臣妾明白,多谢皇上厚爱。” 待到弈澹陪着舒贵妃离开,宜妃与和妃便指挥着殿中的妃嫔、宗亲各自回宫、回府,竹息将真宁与玄带到朱成璧面前,朱成璧看到他们脸上仍是一副惊恐未散的表情,好言安慰道:“已经没事了,母妃也没事。” 心中微微一动,转首却见陈恪父子站在不远处,朱成璧忙扶着竹息的手臂慢慢站起身子,郑重行之大礼,端容道:“今日本宫母子三人能够得救,都是陈将军与少公子的功劳,来日本宫必当重谢!” 陈恪连忙行礼,恳切道:“娘娘与四殿下、真宁帝姬乃是千金贵体,万万不容有失,这是属下的责任。” 真宁默默不言,只是看着陈舜一板一眼向自己行礼,他终于是学会了外臣所行的宫中礼仪。沉默的瞬间,真宁不禁回想起方才陈舜飞身相救的情景,那个时候,他离自己并不近,是如何能只一击便击中刺客的头颅?力道之大,那样的大汉都承受不住。戍守边疆之人,自幼便是长在马背之上,果然,比那些白面书生要强得多。 不经意的,陈舜抬起头来,却见真宁一脸严肃地盯着自己,不由心中咯噔一下,心思流转,方才眼见真宁遇袭,不知怎的,虽然之前只有一面之缘,心里却异常紧张,徒手便劈了一根桌子腿下来,抡圆了狠狠砸过去,力道之大,连自己都有些吃惊。 真宁帝姬,但,她毕竟是帝姬啊。陈舜垂下眼帘,跟着父亲缓缓退出了重华殿。 浓妆华服的嫔站在殿中,恨恨拽着流苏滚边的云袖,眼见自己精心设计、谋求获宠的舞蹈反而变成了一场行刺的闹剧,心中懊恼不已,又见弈澹陪着舒贵妃回宫,连正眼都没有瞧自己,心中更是怨恨,款步上前道:“琳妃娘娘真是贤德!” 朱成璧淡淡瞥她一眼,不欲与之相争。 嫔却不饶口,冷笑一声道:“自然,嫔妾不比娘娘,娘娘已是二子之母,身份自是尊贵着呢!嫔妾素日里多盼着皇上,哪会如同娘娘一般大方,把皇上推到一个摆夷女子的怀里。” 朱成璧嗤的一笑,以冷厉的眼神逼住嫔挑衅的目光:“嫔,若你想去暴室便直说!本宫赏给你这份恩典!竟敢对正一品的贵妃出言不敬,你不过小小正五品的嫔位,以歌舞起家,若是再这样言语不驯,哪天被赐了一丈红,本宫看你还有什么能耐?” 嫔甚少见到朱成璧如此疾言厉色,吓得面容都扭曲了,到底是禧贵人胆子大些,连忙上前陪笑道:“嫔姐姐想是吃了几口酒,酒劲上来了,还请娘娘恕罪。”说罢,忙拉着嫔一道跪下。 朱成璧盯着嫔满头的珠翠,缓缓道:“既是酒劲上来了,便去宫里好好呆着!没得在这里丢人现眼!” 嫔见琳妃没有责罚自己,暗暗松了口气,忙道了是便狼狈地退了下去了。 奕眼见嫔悻悻离开,含了一丝好笑的意味,走上前来:“娘娘方才真是好大的阵势!” 朱成璧收起疾言厉色,莞尔一笑:“倒让王爷见笑,只是,这几日却是有的王爷忙了。” 奕背着手,目光沉沉望着重华殿中逐渐恢复的秩序,一字一顿道:“我心中有数。”语毕,奕又关怀道,“娘娘右腿受了伤,方才本王已经差人请了梁太医去含章宫候着,娘娘早点回宫吧。” 朱成璧心头一暖,知晓奕是如何按下了心头涌动的怜惜与温柔关怀,铸成一个亲王对妃嫔应有的恭谨态度,微微笑道:“多谢王爷。” 奕却只轻轻道:“娘娘得皇兄钟爱,本王关心娘娘理所当然。” 待到回了德阳殿,梁太医已在候着了,经过一番望闻问切,终是松口气道:“娘娘的右腿只是有些淤肿,并不打紧,好好养几天便会无碍了。” 竹息缓了一口气,思索着问道:“博陵侯他们如何会中毒呢?” 朱成璧取过案上的一柄碧玺手串只做赏玩,闻言笑道:“甘州青自是没有毒的,否则殿中的人岂非都会中毒了?有毒的只是那几只酒杯而已。” 梁太医闻言一惊,不由露出几许探询的神色,竹息便挑些紧要的说了,梁太医思索片刻,到底是生出几许感叹:“确实是手段高明,因为殿中众人都倒了甘州青,所以即便博陵侯起先心存疑虑、有所忌讳,也会尽释了,况且,一众后妃、宗亲都在,博陵侯也自会降低了警觉。” 朱成璧徐徐道:“博陵侯负荆请罪后,虽然没有剥夺兵权,但皇上已经瓦解了他的十万兵马,所以陈恪来的真正目的,并非只是勤王,也是为了收编其中的两万兵马,其余八万中,有两万编入了神机营与骁骑营,还有六万则是被各路勤王之师给瓜分了。” 见梁太医若有所思,朱成璧又道:“之前杜广生的死算是歪打正着,博陵侯的几名心腹护送他的灵柩入京,亦是等于将十万大军的指挥权拱手相让,这样环环相扣,临了再安上一个行刺的罪名,如此一来,博陵侯党羽势必能一网打尽!” 梁太医忖度着问道:“即使如此,那皇上为什么还留着玉厄夫人的位分?” “一则,玉厄夫人是皇上的妃嫔,素日里又多有宠爱,倘若玉厄夫人被废,便等同于宣告天下,玉厄夫人参与谋逆,这又是何其严重的皇室丑闻?”朱成璧望着窗外深沉的夜色,夜风寒凉,全然昭示着属于深冬的彻骨寒意,一点一点渗入肌肤,又侵入五脏六腑,就像当初自己跪在含章宫外,青石板的凉意,也便是这样的弥漫,至今,每逢阴雨潮湿天气,膝盖仍然会隐隐作痛。 朱成璧缓缓吐出一口气,静静道:“二则,皇上并不是一个绝情的人,即便废了玉厄夫人的位分,也不一定会赐死。” 竹息不由急切道:“倘若有朝一日她又东山再起可怎么办?” 朱成璧轻轻一笑,眼中有一丝凌厉的机锋一闪而过,似利刃的锋芒:“你道本宫会留她一命么?”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二十五章 玉殒香消星夜残(3) 玉殒香消星夜残(3) 一台软红小轿在夜色里慢慢往宓秀宫而去,在经过千鲤池的时候,朱成璧不由侧首看了几眼,池水不起波澜,倒映着夜幕的点点星辰,就如同方才在仪元殿,自己同样是心如止水,静静跪在弈澹面前,只感受着鹤顶双花蟠枝烛台上新燃的红烛发出轻轻的“吡啵吡啵”的声响,那冰绡刺绣团蝠图案的大灯罩在烛火辉光的倒影中显得如张牙舞爪一般,一下一下,紧紧抓在自己心里。【,ka~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138看书网// 弈澹死死攒住双手,手背上的青筋如骇人的蛇,似是吐着信子,幽幽逼近,他慢慢平复住呼吸,沉声道:“高千英,皇五子、皇七子早夭,密贵嫔小产,儿中毒真的都是玉厄夫人做的吗?” 高千英慌忙跪下道:“慎行司连着几日审问宓秀宫上下,刑具流水一样的上了一遍,开始还有那不怕死的,后来是一个一个都招了,除了宓秀宫掌事宫女如圭咬舌自尽外,另外几名贴身伺候的具是招了,且供词前后相符,并无捏造污蔑之象。” 朱成璧平静道:“皇后娘娘那日在夜宴上受了惊吓,将后宫之事暂时交予臣妾办理,慎行司方才把供词送到含章宫,臣妾实在是吓坏了,臣妾从未见过这样的事,故而漏夜前来,扰着皇上清眠,还请皇上赎罪。” 舒贵妃披着折枝梅花雪绒滚边的云肩,坐在一旁听得瑟瑟发抖,颤声道:“玉厄夫人居然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吗?” 舒贵妃眼中的惶恐与不安毕现:“皇上,臣妾好怕,清儿还年幼……” 弈澹猛的一个激灵,紧紧握住舒贵妃的双手,柔声道:“她如今已被禁足,不会再掀起风浪,如果你害怕,朕废她为庶人、迁去冷宫便是了。” 朱成璧摇头道:“如果玉厄夫人铤而走险该如何是好?听闻她连日来在宓秀宫深怨皇上与舒贵妃娘娘害她家破人亡。” 弈澹一怔,脸上开始阴晴不定起来,只是死死盯着不远处的镏金鹤擎博山炉,良久的沉默,似乎有无数的流年美眷从他眼前划过,曾经缠绵悱恻的甜蜜与恩爱,此时远不如手中那一道道骇人的供词来得触目惊心,最后,他终于淡淡开口:“琳妃,这件事便还是交由你去办,林若,不必再留着了。” 那样决绝的眼神,却只为舒贵妃的一句“臣妾好怕”,朱成璧疲倦地倚靠在软轿上,以手支颐,静静看着身后的竹语,她端着的,正是那日夜宴上的甘州青。 也好,终究是兄妹一场,这样一起送过去,也方便他们兄妹相认。 去宓秀宫的路终究是熟稔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昔日堂皇富丽、车水马龙的宫殿已在眼前,随着朱漆嵌鎏金铆钉的大门“嘎吱”一声推开,朱成璧只觉得有些恍惚,仿佛这一悠长的“嘎吱”声掀起了尘封十数年的回忆。 今日已是正月十五了,一轮圆月静静地卧在空中,稀疏的星辉点点相间,勾勒出一幅残夜的萧索沉寂的气息。 不过数日之间,宓秀宫上下已被清理一空,竟没有一个宫人伺候着,萧条清冷的气息毕现。朱成璧循着往日的足迹,只觉得以前的种种情形似乎都浮现在眼前,从魏王府到紫奥城,从正二品的玉妃到从一品的玉厄夫人,宓秀宫的荣宠与盛景一步步到达巅峰、又一步步坠落谷底,色衰则爱驰、爱驰则恩绝,对于心思简单、以色侍君的玉厄夫人来说,就是这么残酷而决绝。更何况,她昔日的盟友皇后早已将她弃之不顾、多年的对手舒贵妃又是恩宠不减,而且,还有自己的推波助澜。 正殿之中,玉厄夫人竟然稳稳端坐,苍白颓败的面色在如水的月华中显得触目惊心,她似乎在喃喃自语,瘦骨伶仃的双手在金丝楠木、璀璨贝壳镶嵌的椅子扶手上慢慢抚着,似是无上的珍宝。 “你来了。”玉厄夫人甫一开口,那苍老暗哑的声音把朱成璧吓了一跳。 须臾,朱成璧盈盈一笑:“我来了。” “皇上不愿意见本宫了吗?”玉厄夫人缓缓站起,眸中闪耀着奇异的光泽,似深海里的一颗晖泽的珍珠,“他让你来,是要赐死我么?” “林氏一族,成年男子一律腰斩,未满十四的流放西疆,妻女一律没为官婢。”朱成璧深深看住玉厄夫人,嫣然一笑,“想必夫人已经知道了吧。” 玉厄夫人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越发显得一张脸状如破布一般的狰狞:“本宫如何不知?如何不知!是哪个贱人散了消息进来,本宫哭得嗓子都哑了,昏过去又醒过来,你看,你看!”玉厄夫人一把握住朱成璧的手腕,力气极大,一下子拽到殿门口,“宓秀宫这么大,夜里只有本宫一人,本宫对天哭,对地哭,只有本宫一人!” 朱成璧见挣扎不开,“啪”的一声,清脆响亮地掴在玉厄夫人脸上,玉厄夫人一时间有些发愣,捂住脸颊后退几步,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朱成璧怒道:“今日你知道痛哭了?那么,昔日你毒害皇五子、皇七子早夭,害密贵嫔小产,给儿下毒,你怎么没有想到!一报还一报,真当是不错!” 玉厄夫人猛地要冲上前,竹息138看书网//,狠狠一脚揣在玉厄夫人的腿上,这一招如迅疾闪电,玉厄夫人根本是毫无防备,痛苦地摔在地上,口中犹自痛骂:“贱婢!如今你也敢来欺负本宫!你们都想本宫死!都想本宫的哥哥死!本宫的哥哥,他是国之栋梁!你们竟然给他下毒!” 朱成璧拂一拂精致立领上的柔软风毛,嗤的一笑:“国之栋梁?真是笑话,都兵困京城了,还能是国之栋梁?”朱成璧收起脸色,端肃道,“你道皇上能容下他么?” 玉厄夫人以凌厉凶狠的目光相对:“当初,本宫就不该轻信你!倘若我哥哥能攻入京城,第一个便是杀你泄恨!” 朱成璧再度失笑,以玲珑玉指轻轻一点朱唇,嘘了一声道:“真是可惜,世上没有如果一说,而且,本宫不妨告诉你,你死后,将不得随葬妃陵。” 竹息会意,冷笑道:“玉厄夫人因为兄长谋逆一事不思茶饭、夜不能寐,数日之间,身染重疾,皇帝念其旧情,前去探望,孰料玉厄夫人口出怨望之语,深恨皇帝及舒贵妃,皇帝一怒之下不许玉厄夫人随葬妃陵,亦无任何追封,后世亦不得入太庙受香火。” 朱成璧一掩口鼻,脸上尽是尖刻的笑意:“你可听明白了?” 玉厄夫人呆了半晌,恨得咬牙切齿:“贱人,必定是你挑唆了皇上,即便我死了,还要给我如此凌辱!” 朱成璧将手中的软罗帕子厌恶地掷在她身上:“你犯下多少滔天大罪,只怕是罄竹难书!这样宽带你,不过是皇上体恤旧情!”朱成璧的指尖微微发颤,“当初,竹息欢欣地等着嫁为人妇,你为何要生生断了她一生的幸福!” 竹息冷冷看向玉厄夫人,眼角已尽是烈火般的赤色弥漫。 玉厄夫人仰头怒道:“本宫是犯下过滔天大罪,那又如何!本宫是在为自己争取!不似你一味的装可怜、装贤淑!谁虚伪!谁卑贱!朱成璧!你不要把什么事都扣在本宫头上,本宫没有指使赵全心去杀萧竹筠!” “事到如今,你还有脸抵赖!”朱成璧不欲多费唇舌,扬声唤道,“竹语!” 竹语端着朱红色的托盘从身后转出,正是一杯泛着清亮光泽的甘州青,她的眼角有丝丝泪意,却淡淡一笑:“一杯之数,恐怕夫人不能尽兴。” 朱成璧亦浅浅笑道:“林若,你是自己喝呢,还是本宫帮你?” 玉厄夫人慢慢平复呼吸,紧紧盯着面前那一杯甘州青。这一杯,与十数日之前重华殿夜宴自己饮下的那杯几乎是毫无二致,只不过,这一杯与兄长喝的一样,都有着剧毒,宫中的毒,最是见效快、力道狠。 玉厄夫人微微扬一扬长入鬓角的柳眉,轻轻端过那杯甘州青:“朱成璧,斗倒本宫算不得什么,能扳倒皇后跟舒贵妃才算你有真本事。” 朱成璧望向殿外,直将那星星点点的寒凉收入眼底,忽而笑道:“自你被幽禁,皇后便将摄六宫之事的权力交予本宫,你竟还不明白吗?” 玉厄夫人一怔,终究是了然:“她竟然与你结盟?”旋即便又是自嘲般低一笑,“是了,她的姑母,为了夺得皇上的抚养权,连那一位都能下手,姑侄一系,果真叫人刮目相看。” 朱成璧顿时警觉:“你说谁?” “朱成璧啊,你那么聪明,早晚可以猜到。”玉厄夫人纤指一扬,轻轻一点那清亮润泽的酒液,紧紧盯住琳妃探究的目光,“只是,你若再敢对济儿动手,本宫做鬼也不饶你。” 朱成璧平静地审视她:“父辈仇恨,不必延续。” 玉厄夫人粲然一笑,似一朵开到极盛、迅速凋零的落花,低低道:“母亲,你看到了,女儿真的不是这块料,女儿没能成功,反而害了全族。”她的声音越发低沉,幽幽如同孤舟嫠妇,“母亲,女儿好后悔,好后悔听您的话,若有下辈子,女儿要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不再做任何人的傀儡。” 馥郁芬芳的酒液灵巧轻盈地流入口中,直到不见,玉厄夫人眉心剧烈一跳,右手颓然地落下,酒杯便在地上摔个粉碎。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皇上啊皇上,如果那一晚,您没有跟我说这样的话,如果您不这么宠爱我,那么,我能不能平静地走完这一生? 玉厄夫人颤颤伸出手去,似要捕捉什么,终于,又轻轻地落下,划过一个不完整的弧度,似她的人生一般。 “她死了。”朱成璧低低道,突然,痛快的笑声不可抑制地从喉头冒出,似压抑许久之后的陡然喷发,“竹息,竹语,她终于死了!” 沉沉夜色,一片片雪花接连落下,一点一点,尽染白了紫奥城剑影刀光的岁月。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二十六章 同向春风各自愁(1) 同向春风各自愁(1) 梁王府138看书网//案上是鹧鸪斑茶盏,有魁伟壮实的茶叶上下浮动,汤色嫩绿明亮,香气鲜灵高爽,似有香兰的醇厚气息流转荡漾开去。【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138看书网// 奕端起那太平猴魁啜饮一口,不觉含笑,“难为你记得本王的口味,让人千里迢迢从安徽送了过来。” “猴魁两头尖,不散不翘不卷边。”朱祈祯笑道,“王爷喜欢便好,只是不知王爷今日召见下官是什么事?” “本王领了刑部尚书一职,当真是烦得焦头烂额。”奕随手抛过一份花名册,“名册上便是这几日要审问的人,人数之多,竟然占了朝廷大小官员的一半。” “博陵侯党羽遍布朝野,这个数,不能说多,只能说少。”朱祈祯略略一翻花名册,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奕道,“何况王爷也明白,人数越多,对王爷反而越有利。” “你说的我自是明白。”奕轻嗤一声,懒懒地敲着书案,“这份名册是几个不怕死的言官草拟了来与本王的,人之有异,那树倒猢狲散之人倒不足为惧,只不过,要想让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在上面签字画押倒并不容易。” “昔日周俊、来俊臣等人虽然大兴酷刑之风,人人谈之色变,但是对于某些老顽固来说倒是值得一试。”朱祈祯把玩着手中的鹧鸪斑茶盏,那星星点点的鹧鸪斑似珠圆玉润的玉石水晶,一点一点逼进自己的眼眸,照亮无限的前程。 朱祈祯淡淡一笑,眼风掠过墙上的洛神图:“皇上现在要的只是名册,未必十分在意名册是否真实,更何况博陵侯居功自傲许久,皇上眼下唯信王爷一人。” 奕沉默片刻,颇为赞赏地打量朱祈祯几眼:“那么,慎行司的精奇嬷嬷,倒是可以试一试,管他原先是多大的来头,七十二道刑具流水一样的摆过来,本王倒要看看,还有谁能吃得住。”奕啜饮一口太平猴魁,那鲜嫩清高的“猴韵”倒让方才紧缩的眉峰舒展开来。 奕转了话题道,“话说回来,神机营统领邱茂跟本王提过,她的长女邱艺澄如今也有十八了,因着邱茂甚为疼惜这个女儿,想让本王给说门亲事。”奕见朱祈祯微微发愣,不觉笑道,“本王觉着你不错,便想当一回月老。” 朱祈祯一怔,转瞬间已然是明白过来,邱茂是梁王的心腹,也是被梁王一路提拔上来的,如今已过不惑之年,听说萌生退意,那么神机营统领一职花落谁家?如今看梁王的意思,似是有意栽培自己,更何况若能攀上了这门亲事,岂非更得梁王信任? 奕见他有些静默,便悠悠道:“邱茂去年便已萌生了让出神机营统领之位的想法,如果你做了他的东床快婿,本王倒可以保你领此职位。” 朱祈祯闻言,忙敛衣下跪,且惊且喜道:“多谢王爷厚爱,下官没……只是从没想过自己的婚事,故而……” 奕掌不住爽利地一笑:“你慌什么,给你娶一门好亲事,又有本王做媒,可不便宜你这小子了。”见朱祈祯仍是有些愣愣的,奕又叮嘱道,“回头好好对人家,本王可是大力保举你的,要是给本王丢脸,本王就把你扔到西南去。” 朱祈祯勉强笑道:“多谢王爷,只是,下官……” “有话便说,本王忙得很!” 朱祈祯几番踌躇,终于下定决心道:“骁骑营统领一职,下官觉得,孙传宗倒是可以……” 奕不耐烦地嗯了一声,想了想又忍不住哈哈一笑:“听闻从前骁骑营有四大高手,便是你与萧竹筠、孙传宗、李敬仁,你的武艺与萧竹筠不分上下,堪称棋逢对手,如今看来,你却比他嗦上许多,每次都厚着脸皮给本王提条件。”奕摇一摇头,端起太平猴魁润了润嗓子,“罢了,孙传宗也是可塑之才,便让他接任骁骑营统领一职吧。” 含章宫,德阳殿,已有八个月身子的陈小媛费力地向朱成璧请安,竹语连忙将她扶起,却听朱成璧似是责怪道:“本宫不是说过免妹妹的礼么?” 陈小媛被贴身宫女,月影台掌事女官芷兰搀扶着入了座,方才展颜笑道:“今日不同往日,嫔妾是有事情来求娘娘。” 朱成璧笑盈盈道:“如今妍贵嫔已经生下皇子,宫里头还不是数你最金贵,好东西可是流水似的送到了月影台,连本宫这含章宫都是望尘莫及的。妹妹你有什么要求,本宫自然尽力为你做主。” 陈小媛微微有些羞赧,谦卑道:“嫔妾身份卑微,怎敢担得起这头一份的尊贵之名?”语毕,她爱怜地一抚自己越发圆滚的肚子,轻轻道,“嫔妾自知无法与诸位娘娘相较,也知道唯有这个孩子可以依靠,自然要为他做好打算。” 朱成璧颇有些疑惑:“妹妹的意思是?” 陈小媛恳切道:“嫔妾即便是顺产、诞下麟儿,即便能获得皇上垂爱晋为嫔位,只是区区一个正五品的嫔如何能看顾好这个孩子呢?所以,嫔妾今日前来,便是恳求娘娘垂怜,在嫔妾生育之后抚养这个孩子!”陈小媛一语已毕,已是分外动容,再度起身深深叩首,显得十分吃力。 朱成璧忙道:“好端端的妹妹怎么又跪下了?天还寒凉,妹妹快起来吧,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可怎生得了?”眼见陈小媛回座,朱成璧慢慢思索着道,“妹妹的心思,本宫是明白的。只是妹妹何须这般自轻自贱?昔日太祖的粹妃乃是屠户之女,不也一样得封妃位?” 陈小媛苦笑道:“嫔妾自问没有那样的福气,且舒贵妃娘娘隆宠极盛,又如何能留给嫔妾一席之地呢?” 朱成璧见她心意已决,微微叹气道:“只是本宫已有儿与真宁,自是自顾不暇,恐怕会照顾不周。” 见陈小媛露出几许失望神色,朱成璧又道:“不过,若论起抚养孩子,自然有人比本宫更具资格。” 朱成璧的眼风往昀昭殿轻轻一扬,陈小媛已然明白过来,忙道:“和妃娘娘素来慈母之相、观之可亲,只是当初的五殿下……” 朱成璧轻轻起身,一握陈小媛柔软的双手,沉声道:“既然如此,本宫不妨告诉你,昔日的五殿下是被林若害死,想必这几日关于她的一些风言风语妹妹也有耳闻。”见陈小媛默默垂下眼帘,朱成璧又道,“和妃丧子之后,再也不曾有过身孕,如果能抚养你怀中稚子,想必会全心全力照顾,自然,本宫身为三妃之首,也会帮你看顾,妹妹你宽心便是。” 陈小媛有所触动,忙道:“多谢娘娘!” 朱成璧轻轻一笑:“妹妹是个明白人,将来妹妹的福气,必定胜过那妍贵嫔许多,妹妹且好好回宫养胎便是,至于和妃那边,本宫会替妹妹去说。” 出了含章宫,芷兰小心地替陈小媛紧一紧湖蓝色的掐金绣喜鹊折梅枝披风,轻轻道:“能得琳妃娘娘与和妃娘娘的庇佑,小主可以安心了。” 陈小媛微微失神,转首望一眼“含章宫”那三个鎏金大字,叹一口气道:“小年夜前夕,琳妃娘娘特意来嘱咐我好好安胎、不必去重华殿,自然,琳妃娘娘是关心我的,但是……恐怕她也是知道重华殿会发生什么事情。” 芷兰一惊:“小主的意思是?” 陈小媛停在一株梅树前,攀过那一只簇簇浮香的红梅轻轻一嗅,见四下无人,方才低低道:“我从前在织造局的时候,认识一位叫傅宛汀的尚仪局宫女,如今已是司乐,在尚仪局掌宴席音律之事,那日重华殿夜宴的舞蹈曲目便是由她负责的。她看到博陵侯并非是因为行刺失败而服毒自裁,而是在刺客行刺之前便已经中毒倒地。” 饶是数九寒冬,芷兰的额头仍是微微渗出一层冷汗:“小主的意思是,博陵侯之死乃是皇上授意、琳妃娘娘参与?” 陈小媛微微颔首,旋即又道:“所以这件事情才显得可怖,因为,在夜宴前三个时辰,皇后身边的凌薇曾经来过月影台,皇后的意思是,如果我身子无恙,便最好是出席夜宴。” 此言如惊雷炸响,芷兰顿时觉得头皮发麻,声音微颤:“皇后素来得皇上信任,又怎会不知皇上的用意?如果小主真的前去夜宴,那么结局便只有一个……” 芷兰到底生生吓得没有说下去,陈小媛暗暗发狠、攒紧了双手道:“我进宫多年,也隐隐觉得皇后不似贤淑之人,先前妍贵嫔难产,难道真是密贵嫔自己想出的法子?密贵嫔跋扈嚣张、不逊于玉厄夫人,并不屑于在这样的下作手段上留多少心意,如果是皇后旁敲侧击……” 陈小媛冷哼一声:“博陵侯一死,皇后马上就以身子不爽为由让琳妃全权处理六宫诸事,便是极力撇清与玉厄夫人的关系,毕竟她们是昔日的盟友,如此看来,皇五子、皇七子,还有密贵嫔那个不明不白没了的孩子,恐怕都是她的杰作。” 芷兰方才明白陈小媛苦心孤诣要让琳妃抚养孩子的缘故,不禁十分叹服,感慨道:“小主确是心思细腻。” 陈小媛悠然叹气:“为了孩子,如今也只能这样,我只盼他平安长大,不论是皇子也好,帝姬也好,我情愿折寿十年,来保他一生平安。” 注: 1、鹧鸪斑盏是釉装饰的工艺烧制而成。因烧制条件要求非常高。点彩釉窑变鹧鸪斑。成为极为稀少的名贵品种。 2、尚仪局,后宫官署名,掌礼仪经史教学、掌音律之事以及导引命妇朝见。尚仪局设主管尚仪一人,下可设司籍、司乐、司宾、司赞等职位。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二十七章 同向春风各自愁(2) 同向春风各自愁(2) 梁王动了真格,他的手下自然也不会手软,慎行司的一套东西搬去了三司会审,前几日缄口不言的官员们终于是纷纷承受不住,自然,也有一些言官们弹劾梁王、认为其手段残忍、屈打成招,纷纷谏言不止。【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138看书网// 但是,这几日舒贵妃染了风寒,弈澹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关雎宫,只把前朝的事情悉数交予梁王办理,这些弹劾的奏章在梁王手中打了个转儿,便再也不见去向,反倒是这些不怕死的言官一个一个遭到了贬谪,梁王的党羽逐渐充斥了朝廷的每个角落,之前博陵侯党羽与夏氏党羽独大的局面也渐渐被扭转。 这一日清晨,朱祈祯照例在神武门附近巡视,却远远看到一个人影慢慢走来,此时离下朝还有不少时间,这人却是谁? 待到走近了,朱祈祯才发觉,此人正是舞阳长公主的女婿、晋康翁主的丈夫、曾经的新科状元郎、正三品银青光禄大夫胡文沛。 朱祈祯见他垂头丧脑的情形,心里大概猜了个七八分,但也没有失礼,恭敬请安道:“胡大人安好。” 胡文沛一愣,抬起头来,却见朱祈祯满面恭顺立于自己身侧,不觉叹气:“其他人对我都是避之不及,也唯有你还愿意称我一声‘大人’。” 朱祈祯淡淡一笑:“虽然世事无常,但只要心中有一口气在,东山再起也不算什么难事。” 胡文沛咳了一声,越发地愁眉苦脸:“朱大人说得轻松,此番我被人告发与博陵侯过从甚密,故而失了官职。唉,当初博陵侯兵驻安州、索要军备物资,便是我大力谏言皇上尽数将京中军备提供给安州以安西南战事,到头来,博陵侯反而兵困京城,这……这叫我如何解释?” 朱祈祯好言安慰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是祸是福,眼下还未必知晓,况且这几日多少官员被投入大牢,抄家的、流放的何其之多,大人能全身而退,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胡文沛自嘲似地一笑:“如果不是舞阳长公主与晋康翁主,想必我此时也正被三司会审,七十二道刑具的一样一样试过去吧。” 朱祈祯闻言心中一惊,七十二道刑具,不正是自己的主意么?幸好,外人并不知道,否则自己的仕途可算是步履维艰了。不过想想也是,梁王正在大力拉拢自己,又怎么会把自己的建议宣之于口、惹得口诛笔伐呢? 眼角一扫,只见胡文沛垂头丧脸、眉头紧锁,他不过才二十七八的年纪,已官居正三品,本来前途是一片光明,可惜,卷入博陵侯谋逆一事,恐怕再难出人头地,即便有舞阳长公主与晋康翁主的保举,皇帝也不会再赋予他握有实权的官职。想当年,他状元及第、又迎娶晋康翁主为妻,翁主府声势显赫,门庭若市、迎来送往的曾是多么热闹,如今不过十年,便走上一条难再复起之路了。 胡文沛缓缓摇头,低低道:“我便罢了,只是可怜我的女儿蕴蓉,今日是她的满月礼。”胡文沛的目光不由添了几许柔情,“她那么冰雪可爱,人人都说她长大之后会是数一数二的美人,我一心想着将来必定给她找个好人家,如今看来,她要被我这个不争气的父亲连累了。” 朱祈祯闻言也是黯然,父母之为子、必为之计深远,自己的父母当年去得早,纵然自己见事清楚、为官勤谨,一路磕磕绊绊走来也颇不容易,如果自己的父母无论大小能有个官职的话,自己现在应该远远不止一个小小的骁骑营统领吧。 朱祈祯微一沉吟,从袖中摸出一枚婴儿巴掌大小的玉佩,色泽莹润细腻,上面刻着“万世永康”四个碎玉小楷,宛如四朵小小的花蕾初绽。 朱祈祯笑道:“今日是令媛的满月礼,我也没有什么准备,这枚玉佩乃是在京中万宝阁所寻,虽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却也是我的一番心意,还请万勿推辞。” 胡文沛凝视片刻、终于展颜一笑:“我今日失势落魄至此,朝中诸人尽皆看笑话一般,只有朱兄,非但没有轻视、凌辱于我,反而数番安慰。”胡文沛接过玉佩,小心地收入怀中,郑重行礼如仪,“胡某谨记朱兄今日这一席话,他日若能复起,必当好好回报!” 朱祈祯注视着胡文沛离去的身影,只觉得心里感慨万千,然而,他怎么也不曾想到,这枚“万世永康”的玉佩,日后促成了晋康翁主的惊世之计,篡一字而成天命,日后的这位胡氏大小姐胡蕴蓉,平步青云、呼风唤雨,在紫奥城掀起了几重巨浪滔天,只是,这都是后话了。 朱祈祯微微叹气,转身却见孙传宗一身薄衣,站在身后不远,不觉讶异:“传宗,你什么时候来的?” 孙传宗淡淡道:“刚刚才到。” 朱祈祯几步上前,解下自己的鹤毛大氅给他披上,责怪道:“越发胡闹了,哪有穿成这样的,春寒料峭,最是乍暖还寒。” 孙传宗依旧是淡淡的样子,由着朱祈祯给自己系好大氅,道:“你要成亲了?” 朱祈祯一愣,尴尬地一笑:“还未来得及告诉你,是神机营统领邱茂的长女邱艺澄。” 孙传宗点点头:“我知道。” 气氛有些奇异的沉默,朱祈祯正无所适从,孙传宗开口道:“方才去了南苑校场跑了好几圈马,试了试自己的骑射,比之过去有些许退步。” 朱祈祯暗暗松了口气,笑道:“如今你是副统领了,总归是公文上的事情多了不少,骑射有些疏忽也是在所难免。” 孙传宗忽的一笑:“从前每日里都会在校场练习挺长时间,往后怕是更少了。”不待朱祈祯说话,又似在自言自语,“前几日去你府中,梨花的花苞居然已经钻出来不少,我正奇怪,今年出得有些早呢,可不是预兆了你的大喜事?” 朱祈祯越发不知道如何接口,只得道:“待梨花开了,咱们兄弟再好好喝几杯。” 孙传宗一笑:“那是自然,到时候嫂子也得助酒几杯才尽兴。”语毕,倒也不多言,却径直走了,朱祈祯有些无奈,孙传宗今日好像有点不高兴,这也难怪,六年前他来骁骑营,人送外号“冷面虎”,对人对事都是淡淡的,连统领赵全心都不放在眼里,也唯有对自己,还肯说上几句话,不过大约也是由于自己跟他一样,都是在小时候失了父母,所以才会投机一些吧。到后来,两人的交情是越发地好了,几乎是食则同桌、寝则同床,如今自己就要娶亲,日后同他在一起的时间肯定得少了。 朱祈祯紧一紧自己的衣领,心中想着,什么时候给他说一门亲事也便罢了,男人么,有了妻子才算有了家。 只是,邱艺澄,真的就是自己的家么? 一瞬间,朱祈祯自己也有些迷惑,自己从没见过的人,真的就能成为一辈子相守、相爱的人么?毕竟,自己从没想过成亲,突兀的塞了个女子过来,还真是有些手足无措呢。 罢了,罢了,就凭她是邱茂的女儿,这门亲事,终究是自己讨了大便宜。 京城外十里,陈舜牵着马伫立,身后的随从低低催促道:“将军已经走了有一炷香的功夫了,少公子还是走吧,她不一定会来了。” 陈舜只轻轻道:“再等等吧。”语毕,却见远处似有尘土飞扬,不一会儿,便见几匹骏马撒着蹄子飞奔而来,为首那一位的骑术甚是了得。只见那人稳稳伏在马背上、唯见宝石蓝色的披风在风中飞扬,只不过此人却用黑纱蒙面,看不清相貌,那双眼睛倒是熠熠生光、分外有神。 不过一瞬的功夫,那几人便到了跟前,那位黑纱蒙面之人轻盈地跳下马来,动作极为潇洒英俊,连陈舜也不由看痴了几分,她将缰绳抛给身后的随从,一把扯去了黑纱,却正是真宁帝姬周仪柔。 陈舜定睛一看,只见真宁是一副小太监的打扮,不由皱了皱眉头。 真宁转头吩咐后面的随从道:“我与陈舜说几句话,你们离远些。” 陈舜咳嗽一声道:“你这么大摇大摆地跑出京城,琳妃娘娘可知道吗?” 真宁莞尔一笑:“母妃不知道,我是央了表哥带我出来的。” 陈舜一愣,方才明白她说的是朱祈祯,于是微微一侧身子,果然看到朱祈祯跟孙传宗两人在后面候着,不由笑道:“骁骑营两大高手都被你请来了。” 真宁颇为得意:“那是当然,我是父皇膝下唯一未出阁的女儿,自然身份尊贵。” 陈舜微微一愣,不免有些讪讪:“但我只是小小的吉州统军前锋,你我身份悬殊……”话未说完,真宁却是一步上前捂住了他的嘴,轻轻道:“我的名字,周仪柔,取自洛神赋,‘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那是父皇初见我母妃时对母妃的赞美,母妃说过,希望我将来能遇到一位男子,唤我仪柔,而非真宁。” 陈舜的目光慢慢沉溺下去,只是静静地看着真宁,真宁缓缓放开双手,退开一步,拢一拢耳边的碎发,迎向陈舜的目光:“那么,陈舜,你告诉我,当初我在重华殿被刺客袭击,你来救我时,嘴里念着的,是真宁还是仪柔?” 恍若被一剑击中,彼时的情景一下子涌上心头,没想到,在那么危险的时刻,真宁居然能注意到自己,陈舜有些恍然,千钧一发,自己徒手劈下桌腿掷过去,的确有一双幽幽妙目一直注视着自己,也的确,自己口中默念着的是仪柔而非真宁。 就在那一刻,所有的尘世喧嚣、宫廷风雨都沉静下来,真宁没有去注意那凶神恶煞扑来的刺客,却把目光投向了飞身相救的陈舜,是面前的刺客根本不值一提,还是她坚信陈舜一定能救下自己?这一刻的定格,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在了刺客身上,却没有人看到,一颗种子,已经在他们心中默默发芽。 “帝姬。”陈舜低低唤道。 真宁握住陈舜的右手:“这几日,我不是一直告诉你么,我看重的不是什么功名富贵,只要你心中有我,便足够了。”真宁微微一顿,语调轻柔,“我离出阁还有两年的时间,你要一直等我,若母妃不许我嫁给你,我便一直不嫁,直到她同意为止。”真宁的目光中渗出点点星光,璀璨若倒映了满天星辰,紧紧抓住了陈舜的心。 陈舜沉默片刻,忽然笑了:“我第一次见你,你从那点点红梅之后转出,宛如仙子坠入凡尘,我便知道,我喜欢上你了,你还记得,你要我行女眷之礼吗?”见真宁微露赧色,陈舜紧紧把她拥入怀中,“我在仪元殿见到舒贵妃,她向皇上行的便是女眷之礼,所以,我知道。”陈舜顿了一顿,乌黑漆亮的瞳仁似乎充盈了无数的美好回忆,“但我没有拒绝,因为,我很想看一看,你笑起来是什么样子。” 一点一点的泪水,突然从真宁眼中漫了出来,原来如此,他竟是知道的。 陈舜的音调无比温柔,如锦绣绸缎覆上真宁娇美的容颜:“我会等你,一直等你,哪怕漠北的黄沙都被风吹尽了,我的心都一直在你身上,不会被吹动分毫。” 京城十里,人烟稀落、百草荒芜,却因为陈舜的一席话,突然弥漫起大片大片的温暖与柔情,真宁定定看着陈舜远去的背影,突然想起了乐安公主,当她把团扇落在张先令头顶之时,是否也像自己如今这般的心境? 所谓凤台选婿,真的只是个名头,若不能遇到自己真心相爱之人,哪怕是选上十数遍又有何意义? 身后的孙传宗,忽然对朱祈祯幽幽一叹:“你这位表妹,真当是敢爱之人。”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二十八章 同向春风各自愁(3) 同向春风各自愁(3) 含章宫,德阳殿,朱成璧轻轻一品雪顶含翠,笑吟吟道:“这几日事情多,早该把你叫过来好好恭喜一番才是。【ka"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138看书网//” 朱祈祯恭谨地笑道:“姑母如今贵为三妃之首,协理六宫之事,侄儿不敢轻易来打扰姑母。” 朱成璧搁下手中的莲纹茶盏,浅浅笑道:“如今你即将成亲,又将接任神机营统领一职,双喜临门,也是我们朱家的大事。” 正说着,朱成璧微微侧首,却见木棉正在一旁发愣,不由眉心蹙眉,轻轻唤道:“木棉?” 木棉回过神来,赶紧捧上一只金丝檀木的盒子奉与朱祈祯,却听朱成璧道:“这里有一些珠钗,皆是皇上的赏赐,且先为你那位新娘子润色妆奁罢了,来日你成亲之日,姑母再好好治一副大礼。” 朱祈祯忙接过盒子,不经意间触及木棉冰凉的手指,不觉一愣,又赶紧跪下道:“多谢皇上垂爱!多谢姑母厚爱!侄儿感激不尽” 朱祈祯微微一顿,又对木棉道:“姑姑气色仿佛不是很好?” 木棉闻言,连忙分辨:“许是这几日倒春寒,所以有些冷着了。” 朱成璧把玩着案上的一套玳瑁镶粉晶护甲,打量几眼木棉,温言道:“先下去换身厚实点的衣服,再叫下面的人煎一碗浓浓的姜汤来喝。”语毕,朱成璧便挥了手让木棉下去,只让竹息近身服侍着。 德阳殿中有淡淡的百合香弥漫,朱成璧抚摸着玉葱似的水灵修长的指甲,慢慢忖度着道:“你与孙传宗分别执掌神机营与骁骑营是最好不过,有什么事情也方便互相照料着。” 见朱祈祯微微颔首,朱成璧又道:“博陵侯出了这档子事,皇上的身子便一直不太好,这段时间为着舒贵妃的风寒又着实累了好一阵子,如今自己也染了风寒在休息。” 朱祈祯心中咯噔一下,不免带着探究的意味望向琳妃,却见她好整以暇地正一正海水绿鎏金团簇锦花耳环,悠悠道:“往后,神机营与骁骑营的巡视要更频繁一些,以免像上次重华殿那样差点出了差错。” 朱祈祯忙道一声是。 朱成璧赞许地看他一眼,又道:“还有一件事姑母要嘱托你去办,昭慧太后身边原来近身伺候的几名宫女当初在昭慧太后薨逝后便遣散回乡了,你暗地里帮本宫打听着,若是寻着了便作为本宫的远房亲眷送进宫来。” 朱祈祯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只是诺诺着应了下来,朱成璧再次郑重道:“此事甚为重要,万勿打草惊蛇,否则,遑论是你,连本宫都不能活命。” 朱祈祯一惊,连忙俯身下跪:“侄儿明白,此事,再无第四人知晓!” 隆庆十一年的春天来得十分早,二月二龙抬头刚过不过十来日,京城里便明显感受到了一股股的暖流,暖风吹人醉、香花次第开,最是一番赏心悦目之景。 朱成璧看着殿前的庭院中怒放的棠梨花,不觉含笑:“棠梨花真当是香气袭人,由着暖风熏熏一吹,只觉得如置身花海一般。” 竹息适时奉上一盏棠梨茶,笑道:“春天提早到了,这杯茶也是应景,木棉手艺不错,这棠梨花虽然清香扑鼻,但是苦涩味较重,木棉摘了最鲜嫩的花骨朵儿,先是清水洗净,再用沸水汆、清水漂,如是两回,方能去干净苦味,娘娘可要尝尝?” 朱成璧笑着接过,轻轻啜饮一口,亦是称赞:“确实清香,比起那些名贵的茶饮,自有一番风味。” 竹息抿嘴一笑,又从竹语手中接过一个碎花青瓷撞边的纹金盘子,笑道:“这个呢,是小厨房新做出的,叫贵妃妆,将棠梨花、红豆沙、莲子粉细细剁碎,落盐揉匀,和入糯米面捏成厚薄均匀、大如茶盅的圆形饼,待炒锅中的核桃油炼熟,文火细煎至金黄色泽即可。” 朱成璧轻轻一嗅,果然是香味浓郁,又看那金黄的色泽仿佛宫中华贵女子的眼影一般甚为夺目,不由笑道:“小厨房也是有心了,这几日比之过去也勤快了不少,翻着花样来孝敬本宫,可是什么缘由?” 竹息满面春风,喜滋滋道:“娘娘被尊为三妃之首,又协理六宫,这外面谁不觑着咱们的脸色,含章宫上下均是十分得意呢!” 朱成璧淡淡一笑:“得意且先不必了,身处后宫,得意或是失意,一朝一夕、变化莫测,谁能保证今日的晴空万里不会是明日的骤风暴雨呢?” 竹息想了想,忙道:“奴婢知道了,必定知会下人,可不能出了含章宫乱摆谱,没得给娘娘惹麻烦。” 朱成璧以手支颐,目光慢慢拂过争艳夺姿的棠梨花,一字一顿道:“含章宫的棠梨花虽好,到底也比不过棠梨宫那满庭院的棠梨如春雪堆积,只是你也知道,昔日恩宠甚隆的贺婉仪便是独居那棠梨宫,皇上还御书赐下了‘茂修福惠’的匾额,但如今,她又是什么下场?本宫虽然目前得意,却也不能错了步子,玉厄夫人说的不错,能扳倒她当真算不得十分的本事。” 竹息正要答话,却听一把稳重的男声响起:“什么本事不本事的,倒也说给朕听听。” 朱成璧见弈澹精神焕发地健步进来,忙起身福了一福:“皇上万安!” 弈澹上前几步扶起朱成璧,待到双双落座,方听她笑道:“刚才竹息端了这棠梨茶和贵妃妆上来,臣妾瞧了,下面的人的确是用了一番心思的,故而称赞她们颇有些本事。” 弈澹见那贵妃妆色泽金黄、清香扑鼻,不觉食指大动,笑道:“果真不错,只是,既然是下人孝敬你的,朕倒也不好占了先。” 朱成璧笑着啐了一口:“皇上是变着法子说臣妾霸道不讲理么?臣妾可不敢饿着皇上,到时候贵妃娘娘气冲冲地跑来含章宫兴师问罪,臣妾还不得躲起来?” 弈澹掌不住笑道:“如今你是三妃之首、协理六宫,说话倒是越来越不知轻重了,连着朕和移光一起编排了去。” 朱成璧笑着递去一块贵妃妆,装作讨饶道:“好好好,都是臣妾的不是,皇上便赏个脸先尝一尝,当是臣妾赔罪了。”语毕,朱成璧又笑吟吟道,“皇上今日倒是好兴致。” 弈澹慢慢吃完一块,接过朱成璧递来的帕子揩一揩双手,笑道:“刚刚在仪元殿跟奕说了会子话,博陵侯党羽被清肃一空后,朝廷上少了不少官员,他帮朕提拔的几个都是可造之材,其中有个刚入翰林院的书生叫甄远道的,虽然年轻,不过诗书政史都颇有一番见地,朕看了他一篇关于吏治的文章,真当是一针见血、相当不错,故而朕颇为高兴。” 朱成璧笑道:“臣妾恭喜皇上又得良臣。” 弈澹嗯了一声道:“只是他还年轻,且先让他在翰林院练上几年,再去吏部任职。”语毕,弈澹又叹口气,“前些日子那一病,朕觉得自己的确是老了,这几日身子虽是好了也会觉得乏力无神。” 朱成璧忙笑道:“皇上春秋鼎盛,哪里是老呢!” 弈澹苦笑一声,眼角的皱纹分外醒目:“都已经是年近天命了,哪里还会鼎盛。”想了想又道,“奕政事处理的不错,有些事情便先交给他去做,朕也好多多将养。” 朱成璧心中一喜,温然道:“梁王一向忠心耿耿,想必不会出了差错。”稍稍顿了顿,朱成璧有些面露难色,迟疑道,“前几日皇上还病着的时候,妍贵嫔数次抱着八殿下来给皇上侍疾,都被臣妾挡了回去。” 弈澹微微颔首,不耐烦道:“移光已经告诉朕了,这事你做得对,她若是真心侍疾,何必带着儿?儿小小年纪,万一染了风寒怎么办。”语毕,弈澹轻轻一拍朱成璧的双手,柔声安慰道,“听说妍贵嫔对你出言不敬、数次顶撞,实在是过分,朕得让她把《女训》每日抄上三十遍,等她心静了,朕再去瞧她。” 朱成璧叹气道:“其实妍贵嫔也只是想多见皇上几面。” 弈澹嗯了一声,皱着眉头道:“朕也知道,只是拿着孩子一味地邀宠未免太不像一个母亲了。” 如此闲言几句,弈澹便回仪元殿看折子去了,竹息换了一碗热腾腾的杏仁酪,笑道:“也该给妍贵嫔一些苦头吃了,以为生了个皇子就有多了不起似的,先前的五皇子、七皇子怎么没的,难不成她以为一定能把这孩子养大么?” 朱成璧徐徐调着杏仁酪,慢悠悠道:“妍贵嫔么,从前也是有些宠爱的,如今有了皇子,嚣张些倒也算不得什么,只是林若的例子摆在前头……”朱成璧突然一愣,白净的调羹碰在碗沿便是叮的一声。 竹息忙道:“娘娘怎么了?” 朱成璧一时间有些迟疑,终是忖度着道:“皇后先前能弃多年的盟友于不顾,那么焉不知……” 竹息何等聪明,转瞬间也是明白过来:“是了,能舍弃玉厄夫人,自然也有可能舍弃娘娘,况且,襁褓小儿自是比四殿下好控制多了,何况妍贵嫔的性子比之娘娘更容易掌握。” 朱成璧的眉心微微蹙起,只看着面前的杏仁酪静静出神,片刻方道:“皇后放手让我打理六宫,怕也是有观察我的意思,若是我行事不合她的心意,那么我与她的盟友关系自然是再多一重思量了。” 朱成璧似漫不经心地拢一拢手腕上的碧玉莲花镯子:“妍贵嫔三番五次抱着玄去侍疾,你道她真是傻子么,如果不是有人从旁撺掇,她也未必敢直面顶撞我,除非这是皇后的意思。” 竹息倒吸一口凉气:“是奴婢疏忽了,这几日不曾十分留意凤仪宫与长信宫,倘若她们真有往来,恐怕确实是在打什么鬼主意。”竹息顿一顿又道,“妍贵嫔被皇上斥责,只能更加紧紧依附于皇后,皇后便等于他朝帝嗣在手,来日八殿下登临帝位,凭她夏梦娴的手段,何足畏惧出身中等世家的妍贵嫔呢?” 朱成璧冷笑一声:“如今看来,夏梦娴真是会谋算,昔日借密贵嫔之手害得妍贵嫔早产,便是打压密贵嫔无法翻身,再借故亲近这位为六宫所不满的妍贵嫔以谋求联盟,即便我先前散布了关于皇后的流言,但有帝位的诱惑在前、皇后对我的顾忌在后,妍贵嫔自然分得出缓急轻重,能够尽释前嫌,更何况宫里只有永恒的利益,并无永远的敌人。” 竹息安慰道:“此番梁王已在朝野中安插多名亲信,凭她妍贵嫔,如何能巴望得起太后之位呢?” 朱成璧徐徐调弄白净修长的指甲,缓缓道,“这也不好说,毕竟有夏氏一族的支持,我们也未必有十分的胜算。”朱成璧微微一顿,眼风厉厉向长信宫的方向一刮,淡淡道,“既然如此,妍贵嫔母子可当真是留不得了。”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二十九章 同向春风各自愁(4) 同向春风各自愁(4) 陈小媛的孩子到底是平安无事地生下来,是弈澹的第九子,三日后,赐名玄汾,陈小媛也循例晋了一级为正五品恩嫔。【: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138看书网// 妍贵嫔说起此事,便是分外得意:“本宫生下玄,皇上可是当天就赐了名字。” 御花园的报春花开得正艳,虽还未到那姹紫嫣红、锦簇团花的时令,但在那莹润如翡翠的新叶的烘托下,倒显得那鹅黄色的报春花越发的明艳动人。 一旁的嫔陪笑道:“九殿下又如何?她小小恩嫔如何能与娘娘相比,也不怕失了自己的身份!在皇上眼里,娘娘与八殿下自然是更贵重的。”嫔转了眼眸,轻蔑地向月影台的方向看去,托腮笑道,“听闻恩嫔虽是顺产,但也失了元气,连着几日都是卧床不起,更是无力照拂九殿下,皇上已将九殿下送去了昀昭殿由和妃娘娘抚养,可见,连皇上都不认为恩嫔有资格抚育皇子呢!” 妍贵嫔闻言更是得意,眉梢138看书网//飞了起来,伸手掐过一朵报春花细细赏玩,笑道:“生了孩子才不久便要母子分离,当真是笑死本宫了。” 嫔亦是掌不住嗤的一笑:“且不说恩嫔了,娘娘且看那位昔日得宠的密贵嫔吧,禁足期间不知染了什么病了,日日地卧在床上,怕是这满园春色连一丝都进不了兰林殿呢!” 说到密贵嫔,妍贵嫔心中不由大恨,狠狠将手中的报春花掷到地上,冷笑道:“但愿她像承光宫那位一样终生被封在里头,否则真是难解本宫的心头之恨!” 待到妍贵嫔与嫔走远了,琳妃与和妃才从假山后面转了出来,和妃瞧见那报春花已是零碎地腻在地上,晓得是被妍贵嫔狠狠踩了一脚,不觉含了尖刻的笑意道:“妍贵嫔可真是看得起自己,她如今也有一个月没见着皇上了,倒以为自己还很得宠呢!” 朱成璧摇头轻笑,转身爱怜地看着和妃怀中的孩子,小小一张粉面看着分外柔软、惹人怜爱,此刻他正嘟着一张小嘴兀自憨睡着,仿佛这里的一切都跟他无关。 朱成璧含笑柔柔抚过黄色刺腾龙襁褓,轻轻道:“妹妹纵然喜爱汾儿也不能整日里都抱在怀里,可不累着自己了?”语毕又好言相劝道,“我见妹妹从汾儿的贴身小衣、肚兜到外衣、襁褓皆是自己亲手缝制,这几日连觉都少睡了。” 和妃的贴身宫女、昀昭殿掌事女官慧语笑道:“我们娘娘给九殿下做的衣裳无一不是用最柔软的素锦做里,绣工一律用的苏绣,可比自己的衣裳都要精细多了呢!” 朱成璧见那襁褓的图案精细别致、针脚轻巧细密,不觉叹道:“这个孩子能一慰妹妹的慈母之心,也算是上天垂怜。” 和妃温柔地吻一吻玄汾光洁的额头,眼中尽是浓浓的慈母之情:“我曾经失了一个孩儿,如今这个,便是拼上我的性命也要好好护着,不让别人轻视他分毫。”一语未毕,和妃冷冷看着妍贵嫔离去的方向,又道,“她韩雅洁既然看不起汾儿,我便要让她知道,在这宫里,若是轻视汾儿与恩嫔,便等于小瞧本宫。” 朱成璧轻轻一按和妃的手臂,温婉笑道:“妹妹不必急,就凭韩雅洁如今的性子,早晚都会失了分寸,又何须我们亲自动手呢?” 待回了德阳殿,却见梁太医正候在那里等着请平安脉,朱成璧屏退众人,只留了竹息在身边,方听梁太医悠悠道:“徐大人向来为皇后与玉厄夫人的心腹,也最擅妇产千金一科,前番诊错了妍贵嫔的胎、误认为女胎又给泄露了出来已经让皇上不满,后来又因为玉厄夫人被赐死更为皇后顾忌,这几日已经递了辞表预备告老还乡了。” 见朱成璧轻轻颔首,梁太医又道:“徐太医在太医院大半辈子,又是院使,也算是有些声望在的,微臣自是要帮他打点一些东西,所以发现了一些古怪。” 语毕,梁太医从袖中翻出一张方子,看那微黄卷边的纸张,约莫已是十多年之前的方子了,竹息接过小心地奉与朱成璧,却见上面的字迹有些迟疑,淅淅沥沥一串子话后面,却有四个醒目的小字,笔画迟滞无力,颇见书写者的惶惑与惊恐。 这四个字便是:难再有孕。 朱成璧一惊,梁太医的话语已然直追耳边:“从时间推算,此张方子应该是在皇上尚为魏王之时,徐太医为彼时的王妃请脉而开出的方子。” 朱成璧闭目思索,是了,彼时玉厄夫人尚是王府的侧妃,为示尊敬,人人皆称呼一声“妃”,汤馥娴则被称为“娴妃”。而那时,妃与正妃恰是初初交好,徐太医最早便是妃的心腹,后来才被引荐给了正妃。 梁太医又奉上一张方子道:“这方子拢共只有一张,之后的方子便换了说辞,意指王妃身子弱、体态寒凉,需要好好调理才可能有机会怀孕。” 朱成璧也曾听说过,汤馥娴入府后,分去了原本属于正妃的许多宠爱,其中的矛盾纠纷,自己是不知道的,但也隐约听说过一些事情,在争宠的过程中,正妃数度处于下风,也落下了一些病根,直到林若入府与正妃结盟,才逐渐扭转了局面。 电光一闪之间,朱成璧陡然醒悟过来,原来如此,数月之前林若一句“我做了不少错事”,竟也包括皇后不孕之事吗? 朱成璧微一沉吟,难怪林若甘愿对皇后俯首帖耳,原来她一早便知皇后再无怀孕的可能,也正是这个原因,她们二人的盟友关系才会有二十多年的牢不可破。 “这两张方子,你偷偷拿了出来,徐长华可知道么?”朱成璧转一转腕上的白银缠丝双扣镯,淡淡问道。 梁太医微微一笑:“微臣自然有本事能拿了出来,也就不会让徐大人发觉。” 朱成璧赞许地点一点头:“那便最好,此事暂且压下不谈罢。” 竹息适时捧上赤金牙云盆上来,朱成璧将双手浸在淘澄净了的玫瑰汁子里润着,盆里荡漾着红滟滟的香汁,最是芬芳宜人。 朱成璧想一想又道:“皇后自小年夜之后便一直在凤仪宫养着,连晨昏定省都免了,只不过她再怎么跟林若撇清关系都是徒劳,只要皇上想起早夭的皇五子与皇七子,便会记起皇后当初与林若如何同气连枝、相互扶持,又如何能愿意多见这位皇后呢。” 竹息亦是笑道:“皇后病了好些日子,皇上拢共也没去过几回,倒是舒贵妃病了那几日,皇上日日夜夜地陪着,临了自己都染了风寒,想必皇后对舒贵妃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朱成璧扑哧一笑:“她恨得越深,事情反而越好办,且看她一早便被林若算计地怀不上孩子,便能知道,她这辈子都注定是赢不了的命。” 这一日,朱府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从前在京城里人们只听说身为太学礼官的朱厚堂朱大人,很少在意那位骁骑营的朱祈祯,直到此日,朱祈祯即将接任神机营统领、又迎娶武官世家的邱艺澄为妻,连那位正威风得意、甚得皇帝信任的梁王周奕都亲来主婚,送礼恭贺之人直把门槛都要踏破了。 此朱府坐落于城南,靠近南苑校场,自然是不比朱厚堂那坐落于城东的朱府那般气势磅礴、巍峨高大,只在年初的时候赶着修葺一新。 然而,工匠们是不敢得罪这位梁王心腹的,新添的院落、回廊、亭台、阁轩皆是精细布局、建造考究,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便把城南朱府整修地像模像样起来,砖筑的院墙十分的高大,墙檐下砌筑斗拱,显得古朴厚重,让这座新修的府邸从外面看上去倒显得巍巍然了,倒也不算太辱没了朱祈祯如今的地位,只是府邸里面却是算不得十分的辽远开阔、宽大幽深。 不过这也不打紧,朱祈祯仕途一片大好,焉知日后不会再次大兴土木、扩展宅基呢,更何况他即将接任神机营、自是要做出一个清廉为官的样子出来,若是府邸太过奢华也是不好。 此时,朱祈祯忙着待人接物,朱府内也是一派欢声笑语,孙传宗闲得无聊、便漫无目的的在府里闲逛,却听廊下两个洒扫的丫鬟交头接耳道:“本以为院子里的梨树要因为整修院落而被损毁了,没想到大人却是心细,尽数把梨树都护了起来,待到新的园子修好了再移了过去,你看梨花的花苞如今越发多起来了呢!” 孙传宗一愣,方才明白原来梨树都已经移去了后院,刚刚自己看到原来的庭院做了别的用途,还以为连梨树都被砍尽了呢,这样想着,心里倒也暖上了几分。 夜风轻拂,孙传宗不由默默看向夜幕,唯见一轮圆月静静挂在空中,身边的星辰稀稀落落,倒显得那月光更是澄澈空灵起来。 明月有情还约我、夜来相见梨花梢。 孙传宗低低而叹,小时候,父母去得很早,自己自幼在叔父家长大,叔父和婶母待自己不好,连表兄弟都敢欺负自己,平日里饿肚子更是常有的事。到了冬天,身上的衣服单薄地无法御寒,却还要洗锅刷碗,直到手上生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冻疮,生生累积、疼得钻心。 那一日是冬至,自己在河边费力地凿开冰冻的河水来洗叔父家的衣服,却不小心坠入河中,河水那样冰冷,像有千枚钢针扎在身上,痛得无法呼吸,意识也逐渐涣散,模模糊糊中耳畔似乎传来了父母的呼唤,那样美好,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 待到醒转过来却发现,原来是一个与自己年岁相仿的少年救了自己,少年说要去少林寺学习武艺、将来去京城的骁骑营当兵。他对自己那样好,把行囊里的干净衣服拿来给自己换、把随身不多的干粮分给自己吃,还帮自己把衣服洗完。自己就呆呆地坐在他身边,只知道冬天的阳光原来也很温暖,就这样愣愣地看着他,竟连名字也忘了问。 除了父母,从来没有谁对自己这样好,这样想着,往日里冰冷阴鸷的目光也多了些许柔和。 后来,自己下了决心,在村里一个武术极好的老者家门口生生跪了一夜,终于让他暖了心肠、收自己为关门弟子。 竹林深处、泉溪尽头,自己日日苦练,便是为着将来去骁骑营找到那位救过自己的少年。 直到六年前,师傅病故,自己含泪埋了这位恩人,拜别了师傅的家人,离了村子启程去到京城,南苑校场的侍卫不肯放他进去,他便去找那位据说武艺高强、待人诚恳的骁骑营左哨把司官朱祈祯,缓缓推开院门,一树树的梨花正开得触目惊心,就在那梨树下,一位翩翩少年只着一身短衣,将剑舞得飒飒生风。 他便知道,这就是当年那个救了自己的少年。 自己对人对事总是淡淡的,连统领赵全心都能不屑一顾,对朱祈祯却是截然不同,再后来,李敬仁、萧竹筠相继入营,在一次骁骑营比武大赛上,他们四人凭着扎实的功底打遍营中诸多对手,获得了四大高手的称号,其中,又以朱祈祯与萧竹筠最强,几乎是不分上下,自己与李敬仁则是次之。 只是,这是多久以前的事呢了? 孙传宗有些怔怔,晚风微拂,不远处似有一阵阵的丝竹之声传来,和着若有若无的梨花的甜香,直教人闻之欲醉。 日子竟过得这样快,梨花开了一年又一年,转眼间,自己已即将成为骁骑营统领,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任人欺负的孩童。 物是人非,大抵如是。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三十章 鸳鸯瓦冷霜华重(1) 鸳鸯瓦冷霜华重(1) 夜色,越发深了,满席的宾客逐渐退去,朱祈祯两颊烧红,有些不胜酒力,只坐在坐席上微微发愣,身边的侍从过来扶他道:“大人,夫人还在房中等着您呢!” “走开!”朱祈祯有些不耐烦,将侍从一把推开,晕晕乎乎地站了起来,“本官哪里要你扶了?本官好得很!” 侍从见他有些摇摇晃晃,想上去扶着又有些畏惧,只好唯唯诺诺跟在身边,迷迷糊糊之间,朱祈祯看见不远处似乎堆着什么东西,呼呼噜噜地发出有些含糊的声音:“那是什么鬼东西?” 随从忙道:“那是骁骑营副统领孙大人送的几坛子梨花白呢。【: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138看书网//” 朱祈祯脚步一滞,便举步要上前:“孙传宗这个混蛋!本官今日大婚,他怎的吃了一半便跑了,给我酒!我要去找他算账!” 随从忙一把拖住他:“我的好大人,您还喝啊!”一把却没拖住,朱祈祯早已如同烂泥一般趴到了地上,呼呼大睡起来。 另一名随从拍着脑门苦恼道:“咳,如今怎么办呢?难不成抬去夫人房里么?” “咳,得了,抬去书房算了,这满身的酒气还不把夫人给熏死,快快快,别凉着大人!” 含章宫,德阳殿,朱成璧默默坐在床头发呆,只看着梨花圆桌上那一枝河阳花烛,小小一团橘色的光晕映照在她略显疲惫的面庞,生出的几许阴影在身后的百福团锦的帐子上微微摇晃。 竹息捧了银耳莲子汤进来道:“娘娘,不妨喝一点罢,也能好睡一些。” 朱成璧却只懒懒地摇头,问道:“人已经安顿好了吗?” 竹息道:“安顿好了,暂且住在偏殿。” 朱成璧缓缓转着手腕上的碧玉莲花镯子,淡淡道:“却是难为朱祈祯了,大婚当日还把人送了进来,皇后那边没有留意吧?” “奴婢日日看着凤仪宫与长信宫,并无什么古怪。” “那便好。”朱成璧眸光微沉,“但愿本宫猜的正确,如此,也不负了咱们动的这一番心思。” 因着弈澹与舒贵妃风寒已愈,兼之博陵侯余党尽数肃清,玄汾的满月礼便热闹地操办起来。 先前玄满月时,弈澹因为忙于政事,甚至都没有去长信宫看望妍贵嫔,而如今弈澹却携一众后妃于重华殿大摆筵席,更因为此为新年之后第一场大的宴席,阖宫上下具是准备地是甚为费心。 妍贵嫔闷闷地进了殿中,见这雕梁画柱皆是用金漆彩绘细细描过,纹金橙泥的地砖也是修葺一新,连那沉香紫檀木的桌子皆是新近制成,纹路清晰、勾描精细,不觉含了怒气冷冷道:“恩嫔可真是好大的福气,只是不知道她小小织造局的出身可承受得起!” 恰巧和妃抱了玄汾,与琳妃、宜妃一起走进殿来,听到这一句便沉了脸色道:“这人是谁?” 妍贵嫔一惊,慌忙转过身来,见是三妃立于自己面前,心道一声不好,又见和妃满脸的愠怒,忙请安道:“琳妃娘娘、宜妃娘娘、和妃娘娘万安!” 和妃却不让她起来,只是逗弄怀中的玄汾,淡淡道:“汾儿,你知道她是谁吗?方才那样大的口气,母妃都给弄糊涂了呢,差点以为是宓秀宫那位活过来了。” 妍贵嫔吓出一身冷汗,知道和妃是在斥责自己跋扈无礼、出言不敬,只得再度行礼,越发谦卑道:“嫔妾是长信宫妍贵嫔韩氏,三位娘娘万安!”语毕,略略顿了顿,终究是咬了牙道,“今日是九殿下的满月礼,也请九殿下长乐未央、福贵安康!” 和妃这才缓了脸色,道:“尊卑放在那里,你再敢乱了礼数,本宫便狠狠掌你的嘴直到你学会如何说话为止!”说罢,也不管妍贵嫔铁青的脸色,径直走了过去。 待落了座,朱成璧方才笑着对和妃道:“妹妹何必跟她置气。” 和妃小心翼翼将玄汾交予了乳母,方才活动活动有些僵硬的双臂,懒懒道:“她封了贵嫔后心比天高,怕是巴望着有一日能临位四妃呢,如今若不好好管管她,只怕她今后便也不把咱们放在眼里。” 今日的和妃无疑是宴席的主角,与舒贵妃分坐于帝后二人下首,显得格外尊贵,琳妃饶是三妃之首,也只坐于舒贵妃下首,和妃下首则安排了恩嫔,也好方便她看看玄汾,毕竟恩嫔这一个月也极少出月影台,好几回都是和妃抱了玄汾过去,最后还是恩嫔自己劝告和妃不要常常过来,以免玄汾沾染了自己的病气。 这几日,恩嫔明显是好了许多,之前苍白的脸色也红润了不少。琳妃与恩嫔之后则是宜妃与妍贵嫔一众人等,妍贵嫔方才刚被教训一通,此时还未转过脸色,只是抱着玄恨恨地坐着,眼光有意无意扫过上首的恩嫔,更是忿忿。 竹息附在朱成璧耳边轻轻道:“太后身子抱恙,怕是不能来了。”见朱成璧微微颔首,方盈盈立于她身后,扫一眼重华殿内诸人,又悄悄向竹语递过去一个眼神。 弈澹今日兴致颇高,频频与舒贵妃和和妃说笑,而皇后只是静静地坐在旁边,时不时搭上几句话,弈澹只是懒懒应上几句,也不多言。 今日的歌舞依旧是嫔编排的,嫔几乎是使出了浑身的本事,跳完竹枝舞又是胡旋舞,直到香汗淋漓、娇气微喘,舞毕,却见弈澹招手喊了玄清上去说话,不觉更是气恼,狠狠瞪了舒贵妃一眼,便悻悻下去了。 宜妃眼尖,不由举袖轻轻一笑:“嫔好像是恼着了。” 朱成璧正在分神,听得这一句连忙回转过来,抿了一口旋复花汤,淡淡笑道:“嫔善舞不错,但也得分了场合,她今日一句祝福汾儿的话都没有,只心心念着复宠,真是可笑。” 宜妃点点头道:“前一次应该领了教训,我还以为她能开窍呢,真是榆木疙瘩。”语毕,宜妃微微摇头,她如今已经年近四十,宫中除了皇后便是她的资格最老,因着皇长子和乐安公主的缘故,每个月,弈澹总有三、四回去她的披香殿,虽然在宴席上,宜妃的座次向来位于舒贵妃与琳妃之后,不过她总是不在意,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性子,弈澹才对她格外温厚。 朱成璧微微转眸,见真宁正笑嘻嘻跟玄说着什么,玄便拿了只小碗添了不少菜推到了玄清面前,不觉会心一笑,真宁这孩子,还真是没有看错。 此时,正好御膳房呈了舒贵妃素来喜爱的红枣蜜上来,真宁瞧见,不由好奇道:“听闻舒母妃每日都要饮用红枣蜜呢!” 舒贵妃闻言不觉含了极温馨的笑意,招手唤了真宁过去,抚摸着她柔软的发梢,笑道:“真宁平日里不常吃吗?” 真宁笑道:“舒母妃宫里做出来的红枣蜜最好吃,儿臣上次吃过一回,回了含章宫见到小厨房做的红枣蜜,虽然样子跟关雎宫里差不多,但口味却差了好多呢!” 舒贵妃不觉失笑,向朱成璧道:“怎么听着仿佛姐姐待真宁不好的样子呢!” 恩嫔转眸见朱成璧微微尴尬,忙道:“贵妃娘娘宫里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含章宫怕是不能与关雎宫相比呢!” 含章宫素来的恩宠是仅次于关雎宫的,如今连红枣蜜都比关雎宫的差了不少,更遑论其他宫室,岂非更是君恩稀疏、恩泽少驻了?在场的妃嫔脸色便有些不好看起来,恰好嫔换了衣服回座,闻言不觉冷笑道:“那么,帝姬平日里倒可以多去关雎宫几趟,帝姬是皇上膝下唯一未出阁的女儿,要是总用些次一等的东西,来日下降了没得还要让驸马笑话呢!” 嫔这一番话有些露骨,连着关雎宫与含章宫一同骂了进去,舒贵妃见弈澹皱着眉头似要发怒,忙笑道:“嫔妹妹这话倒也有理,真宁如果在宫里闲得无聊,当然可以来舒母妃这里找清儿一起玩啊!” 语毕,舒贵妃笑着端起碎玉青花盏道:“真宁不妨尝一尝今日的红枣蜜罢,小厨房添了川贝进去呢。” 真宁忙道:“多谢舒母妃。”见舒贵妃含笑着笑意点一点头,便端起碎玉青花盏回到朱成璧身边。 见真宁拿起调羹,朱成璧柔声道:“哪有你这样谗嘴的,小心别烫着。”说罢,便端了那红枣蜜,拿了素白凤纹的调羹细细调着,笑吟吟对舒贵妃道,“且看这红枣蜜其色金黄、其状浓稠、其味清香,可不是色形香俱全了,真真是好东西呢?” 舒贵妃笑着对弈澹道:“臣妾听着姐姐倒像是在吃醋呢,臣妾可不敢什么好东西都藏着掖着,倒显得臣妾小气巴巴的,往后关雎宫有的东西,含章宫也得有才行。” 弈澹笑道:“好,便听你的。”语毕,想一想又是失笑,“移光你跟成璧在一起久了,倒也油嘴滑舌起来,什么吃醋不吃醋的,成璧哪有那么小气。” 皇后端容半日,此时也陪笑道:“是了,琳妹妹最是贤惠得体呢。” 朱成璧却只是微微一笑,轻轻吹一口红枣蜜,似乎仍不满意,便抿了一小口,不觉含笑称赞:“味道的确是上佳呢!”一语未毕,眉心却猛地一跳,宛如窗前被破窗而入的疾风扫过的烛火,一粒粒暗红色的血珠便从嘴角渗了出来,逐渐融汇成一道细细的血流蜿蜒而落,手中的碎玉青花盏“啪“的一声在地上摔个粉碎。 真宁吓得面色惨白,一把扶住面容逐渐青白僵硬的琳妃,哭喊道:“母妃,母妃!” 朱成璧的身体软软向后倒去,倒地的一刹那,逐渐涣散的眼神似乎尽数集中在真宁的身上,唇角微微一动,终是失去了知觉。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三十一章 鸳鸯瓦冷霜华重(2) 鸳鸯瓦冷霜华重(2) 朱成璧突然倒下,重华殿内顿时是一片混乱,一些胆小的妃嫔已是吓得低低哭出声来,慎嫔素来身子弱些,眼见此情此景,一时间竟然吓得心悸,斜斜地倒在了禧贵人身上,唬得禧贵人也道是她中了毒,手忙脚乱起来。【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 138看书网// 和妃虽然惊惶,倒也先反应过来,连忙吩咐了几个力大的内监将慎嫔扶了下去,又呵斥了一众妃嫔、宫人、内监不得擅自走动,随即从乳母怀中接过玄汾紧紧抱住,眼睛扫过倒在地上的琳妃,双臂不觉有些微微发颤,只转首望着弈澹。 恩嫔见状,忙上前扶住和妃,转身厉声呵责道:“竹息!竹语!还不快去请太医来!” 竹息忙推一推竹语,急道:“快请梁太医进来。”语毕便俯下身子要搀扶琳妃,宜妃也连忙上前帮忙。 弈澹一言不发,脸色铁青,执了舒贵妃颤抖的双手紧紧握着,方扬声道:“先把琳妃扶去偏殿。” 那边,竹息却又一叠声地尖叫起来:“娘娘快要没有呼吸了!” 弈澹终是按捺不住,狠狠一掌拍在桌上,汤汤水水便淅淅沥沥洒了一地,甚为狼藉,在场的妃嫔慌忙下跪、叩首不止。 弈澹不顾手掌的潮红,怒道:“好好的却是怎么回事?” 恩嫔微微沉吟,已然明白过来:“琳妃娘娘最后食用的是贵妃娘娘的红枣蜜!” 宜妃闻言一惊,举目望向地上洒落的红枣蜜,又望一眼被侍女们扶向偏殿的琳妃,踌躇道:“像,像是中毒所致。” 一语既出,满座皆惊。一众妃嫔皆是面面相觑,方才还言笑晏晏、香风送暖的大殿转瞬间坠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听得殿外的风声簌簌拂过树叶。 弈澹的脸上阴晴不定,只是紧紧握住舒贵妃的双手,舒贵妃此时也是面色青白交加,浑身不住的颤抖。 到底是和妃先转过神来,厉声道:“贵妃娘娘的红枣蜜怎么混了毒进去!着慎行司好好严查!” 皇后尚在,然而和妃到底指挥有方,更兼之皇后犹自惊疑不定,弈澹又只顾宽慰舒贵妃,和妃倒也不属僭越,纵然皇后看不过眼,也只能暂且由着她。 太医院原本守在殿外,这也是大周朝不成文的规矩,闻得动静后,梁太医和刘太医第一时间赶了进来,自从徐太医告老还乡,梁太医便暂时被推举为太医之首,掌院使一职,刘太医素来与梁太医交好,亦是待人极客气之人、医术也堪称国手,便坐了院判一职。 刘太医先赶去了偏殿查看琳妃,又嘱咐了后到的几位太医分去琳妃与慎嫔两边,梁太医则得了吩咐查验碗中剩余的红枣蜜。此刻,重华殿中鸦雀无声,一众宫人或立或坐,气氛诡谲地沉寂着,饶是梁太医已是经了不少事情,额上仍是涔涔出了一层薄汗。 待到银针从碗里取出,已然是漆黑如墨,梁太医轻轻一嗅,不觉色变,慌忙跪下道:“皇上,是鹤顶红!” 此刻,玄与真宁已去了偏殿陪着琳妃,倚在舒贵妃身边的玄清闻言大惊,一张小脸刹那间便是雪白,他紧紧牵住弈澹的衣袖,稚嫩的声音带着哭腔:“父皇,有人要害母妃!” 和妃亦是乍然失色:“到底是什么人?竟敢谋害四妃之首,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弈澹微微一颤,眼风不由向身边一扫,皇后一凛,忙喝问道:“慎行司呢!可查出了什么!” 高千英执了拂尘进殿禀道:“皇上,慎行司的万大人方才回禀说,贵妃娘娘的红枣蜜是御膳房的闵尚食闵琼罗亲自做的,她带着宫女送过来时在殿外不小心撞到了皇后娘娘身边的凌蕊。” 和妃神色一变,觑了皇后一眼,沉声道:“闵尚食人呢?” 闵尚食一直候在殿外,闻得传唤忙进了殿来,俯身下跪,请安道:“皇上万安,皇后万安……” 弈澹一拍桌子,不耐烦道:“都什么时候了还道请安?你把方才送红枣蜜来的经过描述一遍!如有不实,便立刻给朕滚去慎行司!” 闵尚食吓了一跳,忙道:“是,奴婢做好了红枣蜜便带着碧禧、碧祥过来,不知怎的,到了殿外却撞到了皇后娘娘身边的凌蕊姑姑,把碎玉青花盏的盖子都给撞落了,碧禧初初进宫,见姑姑穿得华贵,误认为是宫里头的小主,端着红枣蜜吓得跪在了地上,还是姑姑帮奴婢把盖子盖上的。” “叫碧禧与碧祥进来回话。”和妃淡淡说道。 碧禧与碧祥低着头进来,身量纤微,却是两个不经世事的小姑娘,也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大约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不免有些惊慌失措,双手紧紧攥着袖子,颤着声音把经过描述一遍,与闵尚食几无二致。 皇后的脸色越发灰白,只死死绞住织锦帕子不言。 妍贵嫔见状忙质疑道:“贵妃的红枣蜜向来出不得差错,闵尚食却为何带着两个刚进宫的丫头送了来,岂非不妥帖?” 闵尚食回道:“贵嫔娘娘明鉴,今日重华殿夜宴,御膳房实在是分身乏术,所以才只能带着她们出来了。” 弈澹蓦然抬眸,声音如寒冰一般:“皇后,凌蕊好端端的出去做什么?” 皇后一惊,忙跪下分辩:“之前臣妾有些头疼,所以才让凌蕊回凤仪宫拿一盒薄荷油过来。” 凌蕊也跟着跪下道:“皇上明鉴,奴婢只是回宫去拿薄荷油,回重华殿时恰巧碰到了闵尚食而已!”语毕,凌蕊忙不迭地奉上一只小巧的珐琅盒子。 弈澹却不接过,一双眼底似有幽暗的火苗闪烁,只转头吩咐高千英道:“去搜凤仪宫。”皇后闻言似要分辨,却被弈澹的眼神生生吓住,只能垂首不言。 大约两盏茶的功夫,高千英带着小邓子回来,小邓子捧着一只毫不起眼的檀木盒子,恭敬奉到弈澹面前,弈澹只看了一眼,便挥了挥手道:“梁太医。” 梁太医几步上前,一一查验盒中的物品,终于是拿出了一样小巧的琉璃瓶子,轻轻旋开朱紫色的木塞,细细一闻,已是脸色大变:“皇上,是鹤顶红!” 皇后吓得面如土色,然而种种情形前后串联、简直是天衣无缝,不由带着哭腔道:“臣妾冤枉啊!那个瓶子不是臣妾的!” 弈澹一把夺过凌蕊手中的薄荷油,一脚将凌蕊踹到旁边,气得是须发皆张,狠狠将薄荷油掷到皇后身上,连连冷笑直到粗气喘喘,厉声呵斥道:“你冤枉?琳妃才是冤枉!舒贵妃才是冤枉!你好狠毒的心肠,舒贵妃哪里得罪你了,你竟要将她置于死地吗!” 和妃轻轻开口,语调清越凌然似一捧珍珠零落坠于玉盘之上:“舒贵妃得宠,关雎宫的东西样样都是最好,如今凤仪宫甚至连含章宫都要比之不过,皇后的颜面何处安放,自然断断容不得舒贵妃了。” 皇后狠狠瞪一眼和妃,刚要说什么,恩嫔却又开口道:“自从小年夜之后,皇后一直病着,皇上去凤仪宫却不多。倒是舒贵妃染了风寒,皇上彻夜陪着,到最后自己都累出病来。”恩嫔微微转眸,似在叹息,“可惜,可惜,皇后娘娘眼见君恩稀疏,心里是何感受?” 皇后恨得咬牙切齿:“陈宛心!不要把你的想法强加给本宫,本宫再不得宠也是皇后,是大周的国母!本宫的后位坐了十数年,后宫里得宠的妃嫔一个接着一个,难道本宫要全部赶尽杀绝才算吗!” 恩嫔忙道一声不敢,却又盈盈一笑:“只不过,舒贵妃的宠爱数年不衰,岂是其她妃嫔可以相提并论的?”恩嫔的笑意越发浓烈稠密,直直要将皇后拽入其中,“其她的妃嫔有得宠、也就有失宠,威胁不到娘娘您的地位,而舒贵妃不一样,她不但诞下皇子,更是恩宠独占、日日隆盛,早就超过了诸多妃嫔,那才是娘娘您最担心的,如果舒贵妃不在了……” 恩嫔连忙捂住嘴,微微向舒贵妃屈膝道:“贵妃娘娘,真是抱歉,嫔妾失礼了。”见弈澹与舒贵妃并不怪罪,恩嫔又转身睨着皇后道,“那么,妃嫔之间争风吃醋、此消彼长,可是尽在娘娘的掌握之中了。” 恩嫔思维清晰,娓娓道来,确实也应和了众人所想。 妍贵嫔闻言似是不屑:“本宫倒没想到恩嫔的口齿是如此伶俐,倒不像是织造局的出身,合该是梨园戏子了。” 恩嫔浅浅一笑:“织造局宫女也好,梨园戏子也好,终究不比贵嫔娘娘身份尊贵,只是若论良心善念,却并不因出身而排序高低。” 皇后盛怒道:“恩嫔机敏,但本宫却不得不言、以正视听!若真是凌蕊暗中下毒,她身上应该还藏有毒药,那么不妨让梁太医查验。” 和妃冷笑一声道:“皇后糊涂了,既然毒已经下了,身上的毒药就应该销毁才是,难不成坐等皇上来查验么?” 皇后怒目逼视和妃:“和妃既然知道要销毁毒药,便也应当明白,碗中的毒药一定是销毁不了,一旦舒贵妃中毒,太医必定会去查验红枣蜜,本宫轻而易举就会被揭发,此行难道不是太过凶险?” 和妃毫不畏惧,迎上皇后的目光朗朗道:“如果真被揭发,凌蕊自会揽下全部罪责,倘若舒贵妃真的难以挽救,皇后除去劲敌,自己又撇得一干二净,岂不占尽便宜?” 皇后被生生斩断退路,一时噎住,又怒向闵尚食道:“闵琼萝!你受本宫赏识才得以晋为尚食!如今竟敢串通了别人陷害本宫!” 闵尚食一惊,忙叩首不止,哀求道:“奴婢只是小小的御膳房尚食,又怎敢陷害娘娘?” 殿中的气氛越发凝滞,皇后虽是咬牙切齿,但也找不出什么纰漏出来,只得叩首恳求道:“今日之事,必是有人存心陷害臣妾,臣妾实在是冤枉!” 弈澹却只冷冷看着她,握了拳头并不言语,一众妃嫔是大气也不敢出,只是低头思索,偶尔递去一两个或惶恐不安或幸灾乐祸的眼神。妍贵嫔眼见皇后已被逼到墙角,再无反抗之力,虽想反驳,但见颓势无法挽回,也只能是缄口不言。 嫔看一眼妍贵嫔,不由暗暗着急,如果连皇后都倒了,那下一任皇后岂不是非她舒贵妃莫属,到时候还有自己好日子过么,于是越众出声道:“且不论皇后是否有错,后宫纷争,皆因舒贵妃独宠引起,贵妃是否也该好好反省?” 此番言语,是太后曾对弈澹说过的,当时弈澹虽然心中愀然不乐,也只能陪着笑脸糊弄过去,如今眼见嫔居然学着太后一板一眼来斥责舒贵妃,不由是勃然大怒:“嫔罗氏出言犯上,实属无礼!即刻起,废为最末等的更衣,褫夺封号,迁去冷宫思过!” 妍贵嫔一怔,正要求情,弈澹又道:“谁敢为此等贱婢求情,一同废去冷宫!” 罗氏眼见惹火烧身,不但没能撼动舒贵妃分毫,反而是自己被废,登时又气又急、悲怒交加,却又无可挽回,两眼一翻便昏倒在地,弈澹扬一扬眉,两位侍卫便走上前来把死鱼一般瘫在地上的罗氏拖了下去。 突然出了这种变故,皇后也吓得不敢再分辨,弈澹也懒得再看她一眼,嘴角微微抖动,似是要下极大的决心,终是冷冷道:“皇后夏氏,残害妃嫔,自此禁足凤仪宫,未有朕的手谕,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违者赐死!至于凌蕊,乱棍打死!” 语毕,弈澹不再给皇后任何反驳的机会,只是携了舒贵妃与玄清离去,徒留给皇后一个冰凉而决绝的背影。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三十二章 鸳鸯瓦冷霜华重(3) 鸳鸯瓦冷霜华重(3) 悠悠醒转,已经是第二天的深夜,迷蒙间,朱成璧只觉得似有无数白茫茫的身影在眼前晃动,略略定一定心神,又觉得头痛欲裂,浑身上下皆是百种的不适。【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138看书网// 等到稍稍适应了这样的感觉,朱成璧缓缓睁开双眼,却见竹息正趴在床边昏昏欲睡,瞧见自己醒来,无比欣悦:“娘娘总算醒了!” 弈澹与舒贵妃正半卧在外面的贵妃长榻上歇息,闻言连忙进来内殿,舒贵妃发鬓微乱,几步上前,柔柔握住琳妃的双手,已然是语带哽咽:“姐姐,你终于是醒了。” 弈澹见朱成璧虚弱地倚靠在粟玉软垫上,虽然气色仍算不得太好,但到底有了些气力,脸色稍稍缓和,便在床边坐下。朱成璧见他双眼下方皆是一片鸦青之色,料想他也是一直都没有好睡,心中微微绵生出一丝感动,竹息给朱成璧披上一件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又塞过一个扣着重纬花缎的汤婆子好让朱成璧暖手。 朱成璧就着竹语奉上的一盏白茶啜饮一口,方温言对奕道:“皇上怎么如此疲惫?” 恰好木棉端了一碗浓浓的药进来,闻言便道:“娘娘昏过去一天一夜,皇上与舒贵妃娘娘也是陪了一天一夜呢。” 舒贵妃面带愧疚,伸手端过药碗,缓缓吹去浮着的一层热气,先舀了一勺子试一试温度,方才递到朱成璧唇边,柔声道:“姐姐为了我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我怎能不在这里守着姐姐、陪着姐姐呢?” 朱成璧感激地一笑,徐徐吞下药汤,皱眉道:“好苦。” 弈澹忙取过床头的一碟金丝蜜枣递了过去,方叹气道:“此事慎行司已经查明,红枣蜜中系被皇后下了鹤顶红,意欲谋害移光,幸好你只喝了一小口,中毒不深,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朱成璧大惊失色,紧紧抓住锦被,似是难以置信:“皇后竟然下毒?怎么会,皇后虽然不甚喜欢贵妃娘娘,但真能狠下心来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吗?” 弈澹难掩眉间的厌弃之色,连着龙袍上的龙腾翔云的图案皆染上了几重怒气:“在她宫里也搜出鹤顶红了,她自是无可辩驳。” 舒贵妃亦是静默不语,想必尚且未从那一日的惊吓中缓过神来,朱成璧瞥见此番情状,晓得皇后必然深被弈澹和舒贵妃忌惮,要想翻身,只怕难上加难。 微微沉默片刻,朱成璧恳切道:“想必皇后也是一时糊涂,还请皇上不要给她太多的罪责。” 弈澹望一眼舒贵妃,幽幽叹气道:“朕知道,顾忌着母后的意思,朕也不能立刻就废了她。而且,母后不顾身子病着,数次召了朕前去颐宁宫,劝说朕不能废后,朕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先将她禁足再作打算。但也总不能立刻放了出来,如若她再对移光动那些腌的心思……” 朱成璧一凛,忙道:“是臣妾不好,不该妄自议论……” 弈澹摆摆手道:“无妨,眼下,也只能徐徐计议。” 朱成璧默然片刻,晓得只要太后还在一天,便一定是废不了皇后,按下心头的腻烦与暗恨,柔声关怀道:“皇上与贵妃娘娘守了一天一夜,也是累坏了,还是早日回宫歇息吧。” 弈澹应了一声,脸上的疲态又加重几分,又握着朱成璧的手好言安慰几句,嘱咐了竹息与竹语好生服侍着,方才携了舒贵妃离去。竹息见二人离去暗暗松了口气,摈退了众人,只把梁太医留下。 梁太医静静负手而立,见朱成璧握着看着床头的一件绣着朵朵饱满蔷薇的寝衣出神,微微摇头道:“娘娘,此招实在太过危险,若是娘娘多服下了一点点鹤顶红,后果都是不堪设想啊!” 竹息也是万分的焦急,不由轻轻责备道:“难道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一定要伤着娘娘玉体才行吗?” 朱成璧微微闭目,那时的情景似乎又浮现在眼前,电光火石之间,自己的手指迅速地从碗沿划过,手指上,是预先用风干的极薄的糯米皮包裹住的一点鹤顶红粉末,因为捧着红枣蜜久了,糯米皮微微化开少许,手指轻轻一划,便将鹤顶红留在了碗沿,这样的法子已经温习了许多遍,直到动作迅疾,连自己都快察觉不到。 片刻,朱成璧才轻轻道:“唯有我吐血倒下,皇上才能想到,如果是舒贵妃中毒,会是怎样可怕的场景。这样的情形,单单靠描述是没有用的,必须要让他亲眼看到。” 梁太医似是唏嘘:“微臣手中预先有两枚银针,一枚完好无损,另外一枚则事先已经浸泡了鹤顶红,就是为了防止娘娘手指上的鹤顶红粉末尽数被娘娘饮入,而没有落入碗中,如果银针没有变黑,微臣就会拿出另一枚充数。” 见朱成璧轻轻颔首,梁太医悠悠道:“娘娘果然是思虑周全,第一枚银针确实没有变黑,幸亏是预先准备了两枚,否则当真是难有说辞。” 朱成璧臻首思索片刻,方道:“那碗红枣蜜可是处理得当了?” 竹息应了一声道:“已经处理好了,没有人注意到。” 梁太医揩一揩额边的冷汗,出言安慰道:“竹息姑姑向来最是妥帖,娘娘无需多虑。” 朱成璧点一点头,半是感慨半是心酸:“撇去闵尚食不说,此番能如此顺利,也是亏得真宁演得好。” 竹息微微咋舌:“帝姬的确心思沉稳,当真看不出来只有十四岁,不过,娘娘是如何说动帝姬一同对付皇后呢?” 朱成璧淡淡一笑:“真宁向来是希望玄登临帝位的,这一点母女连心确实不假。更何况,我许诺给她最想要的东西,即便真宁会因为害怕而有所退缩,但是,为了那样东西也能强迫做到镇定自如。” 竹息臻首细想,不觉讶然道:“娘娘是指,婚约?” 朱成璧望一眼梨花圆桌上的一枝河阳花烛,淡淡的光晕似萤火闪烁,仿佛那一日真宁不可置信的眼眸:“那一日的赌注,我真怕自己会输,幸好,连上天都肯垂怜,真宁是真正喜欢陈舜的。”见梁太医微微诧异,朱成璧不觉含笑道,“还是去年的事了,那一日陈恪父子进宫,我便嘱咐了真宁去御花园折些红梅回来。” 竹息会意,接口说道:“奴婢那一日远远看着,真当是好笑呢,真宁居然叫陈舜向自己行女眷之礼。” 朱成璧噙着一缕浅浅的笑意,又道:“本来这事也无十分的把握,但那日小年夜夜宴,陈舜飞身相救真宁,我便知道,事情有七八成的希望了,自古虽说英雄难过美女关,女子也是难过英雄这一关的。后来,陈恪班师回吉州,真宁果然求了朱祈祯带她去送陈舜。” 竹息闻言不觉叹服,为朱成璧掖一掖牡丹花纹的锦被:“也只有娘娘这般了解真宁,才能拿捏到位。” 朱成璧以手支颐:“我既然许诺准她下降陈舜,她便也再无顾忌了。” 朱成璧微微思索,何况,真宁下降吉州,即便地势偏远,但一纸婚约换得边境七万大军在手,于玄的帝位更是不可或缺的一重保障,想到此处,朱成璧幽幽叹气,望向竹息,“竹息,我是不是太过残忍,连自己的女儿都加以利用。” 竹息毫不迟疑,一字一顿道:“帝姬与陈舜是两情相悦,娘娘谈不得是利用,何况娘娘这些年吃了多少苦,还不是为了四殿下?母女连心,娘娘不必自责。” 梁太医也劝道:“只要是为了帝位,娘娘所作所为都是值得的,微臣也愿意为娘娘赴汤蹈火!” 朱成璧望着百福团锦的帐子静静出神:“事已至此,却只做了一半不到,千万是急不得,你们且谨记吧。” 见二人恭敬应答,朱成璧又沉声问道:“密贵嫔如今怎么样了?” 梁太医闻言一凛,忙道:“依旧是神思昏聩,终日昏昏沉沉,醒来就念叨着孩子,听闻前几日甚至抱着绣花枕头在兰林殿里发疯……”梁太医觑一眼朱成璧若有所思的神色,低低道,“如今看来,怕是好不得了。” 朱成璧点一点头:“她数番受了刺激,竹息,你做的很好。” 竹息抿嘴一笑:“为了彻底断去皇后的后路,也为了不让皇后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眼下便也只能如此。奴婢叫人传了妍贵嫔如今母子得宠的情景去到兰林殿,想必密贵嫔心如刀绞,每一分钟都是煎熬呢。”竹息微微一顿,有诡秘的笑意覆上她冰寒的容颜,“更何况,密贵嫔小产后醒来之时,正是妍贵嫔被诊出有了身孕之日,岂不是妍贵嫔的孩子克了密贵嫔的孩子?想想怕都是难以忍受。” 朱成璧只觉得疲倦,挥一挥手道:“密贵嫔禁足三个月尚未解禁,直到现在已有了快四个月了,想必戍守的侍卫都已倦怠了,知会孙传宗,要他在十日后好生准备。” 竹息屈膝答道:“奴婢省的,十日后,娘娘且等着看好戏吧。”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三十三章 鸳鸯瓦冷霜华重(4) 鸳鸯瓦冷霜华重(4) 咸宁三十七年七月初九,京城,暖风吹拂、香花缤纷,正是季夏之末的好天气,正深得皇帝信任的皇八子魏王周奕澹便在这一日迎娶太学礼官朱厚堂次女朱成璧为庶妃,因为皇帝与淑妃甚为喜欢这门亲事,魏王便以迎娶侧妃之礼迎朱成璧入府。【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138看书网// 吉时已到,那敲锣打鼓的仪仗队正浩浩荡荡从朱府向魏王府而去。 闵琼脂与闵琼萝从那熙熙攘攘看热闹的人群中钻出来,慢慢向仪仗队靠过去,这样的吉利日子,总能讨到不少银子,如此,一连几日的饭食便都有着落了。 突然“嘶”的一声马鸣,不知是哪里来的一匹受惊的马风驰电掣奔了过来,眼看便要撞到琼脂与琼萝,突然间,一个身影猛地冲了过来,用力一推,便将吓呆了的姐妹俩推了出去。现场便是一番混乱,连着仪仗队也停了下来。 朱成璧掀开帘子,沉着脸不耐烦道:“怎么回事?” 陪嫁侍女朱蕉娇气微喘,狠狠瞪了一眼跌坐在地上的闵琼脂与闵琼萝,方才施施然回道:“小姐,是两个小乞丐呢!” 朱成璧扫了一眼,见两个身形单薄、衣裳破烂的小姑娘正瑟瑟发抖地坐在地上,冷笑道:“你们俩胆子倒是大得很。” 闵琼脂见一名衣裳华贵、满头珠翠的婚服女子正在问话,晓得是今日出嫁的朱府二小姐,忙跪下来叩头不止:“小姐饶命啊!” 朱成璧不予理会,只悠悠道:“若我不饶你们呢?” 闵琼脂双肩微颤,哀哀恳求道:“若小姐着恼,贱民一条贱命任由您做主,还请放了我妹妹吧。” 朱成璧微微一愣:“你可是甘愿拿自己的命来换妹妹的命么?” 闵琼脂心一横,大声道:“是!” 朱成璧颇有些感慨,点点头道:“姐妹情深,真是难得,朱蕉,把她们带上。”语毕,朱成璧不顾朱蕉的微微惊愕,又道,“你与连翘皆是我的陪嫁,身份尊贵,若是有什么粗活,大可以让她们去做。” 闵尚食猛然惊醒,晓得又梦到了十九年前的场景,捂着额头稍稍歇了会儿,待到神思清明,便微微支起身子,点燃一枚小小的花烛,静静望着摇曳的烛火出神,自从皇后被禁足,这几日自己夜夜做梦,平日里在御膳房一众宫女面前无比威严的自己竟显出了不少的倦怠。 是了,十九年了,当初自己到了魏王府不久就同姐姐闵琼脂一起去了膳食房,后来,姐姐得到了舞阳公主的赏识,被带进了公主府伺候,再后来,魏王入继帝位,自己也随着魏王府一众下人入宫,到了御膳房做事。 只是,自那以后,很久很久,琳妃都再也没有找过自己,她便也知道,琳妃是何寓意,多年的历练之下,自己更是清楚,什么话说得,什么话说不得,除了姐姐、朱蕉与连翘,恐怕再没有人知道自己当初是被琳妃捡回了一条性命。 直到半年前,琳妃给了自己一个机会,自己端了精致的午膳去了凤仪宫,却见皇后正为菊湖云影殿的家宴烦恼,自己便知道,最好的时机终于来了。 那道以莲叶作碗的莲子粟米粥让太后大为赞赏,皇帝对皇后的态度也好了不少,皇后对自己甚为满意,如此,自己摇身一变成了御膳房的尚食,掌御膳房大小事宜。 皇后虽对自己有知遇之恩,但是,历来一臣不事二主,自己当然是明白的,况且自己的姐姐如今随侍舞阳长公主的女儿晋康翁主身边,如果不是琳妃与晋康翁主关系不错,只怕连着几年都不能姐妹相见,更何况,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闵尚食缓缓打开床头的抽屉,里面静静卧着一枚小小的香囊,时间久了,这枚香囊也是旧得很了,但是细腻的阵脚、精致的图案却昭示着绣香囊之人的心灵手巧,闵尚食轻轻抚过香囊,有温润的泪意在眼角弥漫,低低唤道:“母亲”。 是了,初到魏王府那一日,琳妃便问自己:“你们叫什么名字?” “奴婢闵琼脂。” “奴婢闵琼萝。” 朱成璧臻首轻笑,发鬓的如意蝴蝶点金梅簪垂下的璎珞轻轻一晃:“名字却是不俗,想必你们并非是普通百姓家的出身。” 于是,背上便涔涔出了一层冷汗。 然而,朱成璧却不深究,只是挥了手让她们下去。 原本以为可以平安无事地过一辈子,直到那一日,自己恍惚地站在宫门口,心头突然涌过一阵的激动与兴奋,这里,是母亲曾经呆过的地方啊!闵琼萝望一眼高大的朱墙与金碧辉煌的宫殿,暗暗握紧了拳头,母亲,虽然您嘱咐过我,但是,女儿真的忘不了当年的情景,那一幕,日日夜夜都如针一般扎在心头。 离当初含泪的誓言越近一步,自己的言行举止也越发地缜密,欲成大事,必须不让他人寻得一丝错处。 这样的默契与决绝,便让自己心甘情愿地去做琳妃的内线,然而,不管是自己还是琳妃,力量都太过弱小,唯一的办法,便是等。 直到那一日,竹语来了御膳房,这一局,赌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搏一回。自己最后一次认真地嘱咐碧禧她的神情相貌,那样像当年的自己。 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阴谋,一旦错一步,便是步步皆输、粉身碎骨,幸好,最终是成功了。 闵尚食站在重华殿外,殿内的丝竹仿若织起一段又一段杀人于无形的魅惑乐曲,生生逼入心魄。闵尚食只觉得心砰砰直跳,直到碧禧端着红枣蜜撞上了凌蕊,心跳倏然停止,那一刻,四周的一切都停滞下来,静得仿佛能看到风的脚步、嗅到风的气息。 十九年,从当初那个懵懂不知天高地厚闯进朱府二小姐出嫁仪仗队的小姑娘,到如今满心杀机的御膳房尚食,十九年的时间,一步步唤醒了自己最初的誓言,从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到可以紧紧握在手中的良机。 凌蕊皱眉看着碧禧慌慌张张跪在地上,但她晓得这是舒贵妃的红枣蜜,出不得差错,一个简单的心思流转,她轻轻拾起了那碎玉青花盏的盖子,又握了帕子擦拭,再细细盖上,而这一盖,最终是葬送了凤仪宫。 一盏红枣蜜,串起了多少人的仇恨与杀机。 至今想起来,闵尚食依旧觉得手心是直冒冷汗,不知是过了多久,终是怔怔的垂下泪来,模模糊糊中,母亲温婉的相貌似乎又隐隐浮现。 隐约想起了前天,琳妃的身子已然好了许多,自己便送了晚膳去含章宫,琳妃笑着夹起一筷水晶鸭子道:“你看人的眼光很精准,碧禧年纪虽小,却是难得的沉稳,你先好好调教着,等过两年本宫便安排了去和妃身边伺候,九殿下还小,昀昭殿日后需要的人手,只会多、不会少。” 闵尚食忙答应着,却见桌旁一位暗紫色云意蝴蝶宫装的命妇紧紧看着自己,那目光,有些悲悯、又似乎有些欣慰。 闵尚食一愣,转而笑吟吟道:“这位姑姑却是眼生。” 琳妃微微一咳,笑道:“是本宫的远房姑母,前几日刚刚进宫,你可以唤她郑姑姑。” 郑姑姑方才回过神来,却也不说话,只朝着自己暖暖一笑,这一笑,却依稀有一点当初母亲的味道。 闵尚食一时间便有些恍惚。 郑姑姑?虽然是有些老的厉害了,脸上的皱纹层层堆叠,右脸颊还有长长的一道伤疤,但是举手投足间的气度与风华却隐隐感觉应该颇有些来历。 倘若是锦衣玉食之人,为何又是保养不善呢? 闵尚食垂下眼帘,母亲仿佛说过,她有一位至交,因为什么缘故而得罪了某位位高权重之人,终究是被灌了毒酒,幸而母亲一早就偷偷在毒酒里掺进去不少绿豆汤,那位至交估计也因此捡回一条性命,后来的事情,就再也不知道了,母亲再也没有见过她,再后来,连母亲也遭到了追杀。 宫里头的事,永远都说不清。 这样愣愣地抱着双膝坐在床头,闵尚食只觉得头脑里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涌现出来,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顺,不过,若真能理顺了,怕是自己的死期也不远了。 身在其位谋其政,身不在其位,知道的太多,离死亡也会越近,大约这也是母亲临死前告诫自己万勿复仇的缘故吧。 但是母亲再怎样劝说,自己还是入了宫,有时候,命运真是喜欢捉弄人。 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不知不觉,天已然亮了。 注:1、御膳房,是负责准备皇帝、皇后食桌的厨房。各宫亦可设小厨房,但原则上依然由御膳房统领。御膳房掌事女官称“尚食”,为秦代“六尚”之一,历朝后宫多数有设“尚食”一职,但职责各异。本文中的“尚食”负责皇帝、皇后与太后的饮食,亦负责宫廷宴会的膳食主理,也统领各宫小厨房,主管分配原料等事宜。 2、绿豆,是一种豆科、蝶形花亚科豇豆属植物,原产印度、缅甸地区。可消肿通气、清热解毒。但绿豆能否缓解毒药的药效,不得而知,本文仅仅作情节上的观赏。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三十四章 恩情脉脉中道绝(1) 恩情脉脉中道绝(1) 长信宫,妍贵嫔一脸愠怒,斥责身边的掌事女官月珠道:“让你去仪元殿请皇上,皇上呢,皇上呢!怎的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月珠袖着手陪笑道:“娘娘息怒,舒贵妃娘娘与琳妃娘娘方才正在仪元殿,高公公说皇上吩咐了不让别人打扰,话传不进去呢。【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138看书网//” 妍贵嫔微微惊异:“你可说了儿身子不好么?” 月珠略略踟蹰,终是低声道:“奴婢说了,但仍是不行。” 妍贵嫔气急,发鬓的青玉碾如意海兽步摇垂下的流苏飒飒而动,恨恨道:“贱人,都是贱人!本宫如今式微,一个一个恨不得都骑到本宫脖子上作威作福!” 月珠忙劝道:“娘娘,隔墙有耳呢。”见妍贵嫔闷闷灌了一口凉茶,又上前为她细细捶着肩膀道,“如今皇后已经被禁足,罗氏也被废入冷宫,娘娘可知道,那罗氏在冷宫里整天寻死觅活的,冷宫的嬷嬷可没那么善心,照样抡了鞭子狠狠地抽她,直抽到她安静了为止。” 妍贵嫔皱皱眉头:“她也是个蠢笨的,那一日皇后已经无力反驳,她还赶着往火坑里跳,本宫拉也拉不住。”沉思片刻又道,“不过,本宫总觉得那件事不像是出自皇后的手笔。” 月珠轻轻叹气:“就算不是皇后做的,眼下也被描成是她做的,是翻不过去的了。” 妍贵嫔秀眉一扬,轻轻一拍摇篮中兀自沉睡的玄,低低道:“你自是知道的,皇后与本宫约定要力捧儿登临太子之位,博陵侯被废,夏氏一族也捞到了不少便宜,若有夏氏的支持,儿的太子之位并非不可企及,只可惜,本宫出身算不得高,又只在正三品贵嫔之位,总是拖累了。” 月珠好言安慰道:“韩大人如今也是连连高升,有皇后的眷顾,娘娘的出身何谈不高呢?再说,宜妃熬了多少年才熬到了正二品的妃位,娘娘双十年华,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且看舒贵妃年纪轻轻便是四妃之首,娘娘便也知道,这位分不是靠一把老骨头就能升上去的,更多的是靠皇上的恩宠。” 妍贵嫔点一点头道:“你是见事明白,只是本宫几番争宠,都被琳妃挡了路,这便也罢了,她如今可是摄六宫,虽无正式的手谕下来,已是这宫里头一等一的尊贵。” 妍贵嫔蕴了一丝怒色:“只是皇上如今事事都顺着她,前番竟然罚了本宫抄写《女训》!偏偏琳妃那个贱人差了内务府送了次等的墨来,熏得本宫脑仁都疼!” 月珠有些无奈道:“琳妃娘娘说,那墨里特别添加了一味苏合香,有开窍辟秽之效……” 妍贵嫔勃然大怒:“荒唐!辟秽?辟什么秽!她的意思不就是要避开本宫这个污浊秽气之人吗!” 月珠忙道:“娘娘息怒。” 妍贵嫔厌恶地摇一摇头:“她压得我日日难见天颜!实在是可恨!眼下皇后又被禁足,之前如何想着要扳倒她也只能暂且放一放了。” 月珠微微叹气:“如今解了皇后娘娘的禁足才是最最要紧的,只是这实在是不容易,连着太后三番五次的劝说,皇上都是不为所动。更何况舒贵妃与琳妃同气连枝,更是挡了皇后的解禁之路了。”月珠微微顿了顿,忖度着道,“除非,娘娘可以证明,那毒,跟皇后是无关的。” 妍贵嫔摇一摇头,苦恼道:“本宫之前不过只是猜测罢了,无凭无据的又如何能证明?皇后之前虽是说先扳倒琳妃、再对付舒贵妃,但是皇后并非善类、也不会将许多心事都尽数知会于本宫。因此,本宫也无十分的把握她是被人陷害。你且看当日那条条路路都被堵死,便会知道,倘若真是着了算计,那人的手段必定十分狠辣,轻易挑不出错来。” 语毕,妍贵嫔轻轻抚一抚左眼,不耐烦道:“近日眼皮总是跳得厉害,你去帮本宫请个太医来瞧瞧。” 月珠微微屈膝,正要去请,却见舒贵妃与琳妃进了殿来,忙请安道:“舒贵妃娘娘、琳妃娘娘万安!” 妍贵嫔见到两人,唇角勾起一丝冷笑,不咸不淡道:“真是贵足临贱地啊,今儿是什么风把两位位高得宠的娘娘都吹到嫔妾这里了?” 妍贵嫔草草福了一福,讥讽道:“只是长信宫实在比不得关雎宫与含章宫敞亮,嫔妾担心两位娘娘挪不开尊步,若是哪里磕着碰着,皇上一怒,嫔妾可不又得把那《女则》抄上许多遍。” 舒贵妃不以为忤,温然笑道:“妹妹说笑话了,本宫与琳姐姐听闻八殿下身子不好,故而来瞧瞧。” 妍贵嫔嫣然一笑,媚色顿生:“多谢娘娘关怀,适才嫔妾遣了月珠去仪元殿请皇上,谁知高公公说两位娘娘在,这话竟然是传不进去呢!” 舒贵妃微微尴尬,朱成璧忙道:“皇上这几日身子抱恙,是而鲜少出来走动,本宫与舒贵妃过来,自然也是奉了皇上的旨意来看望八殿下的。” 妍贵嫔不顾月珠频频向自己使眼色,越发倨傲起来:“皇上如何又抱恙了?前几日九殿下满月礼皇上可不是好好的么?难不成两位姐姐日日侍奉地多了,才让皇上力不从心呢?” 朱成璧闻言不由一怒,但转念一想自己是奉了弈澹的口谕过来,倒也不好闹出什么不高兴来,只得压了怒气道:“几日不见,妹妹的口齿真当是越发伶俐了,只是妹妹仿佛不知道什么说得、什么说不得,怎么当日和妃的一席话,妹妹是忘了么?佛烧一炷香,人争一口气,妹妹若是以为逞一时口舌之快可以给八殿下挣个好前程,本宫自不会拦着你!” 妍贵嫔本来仗着琳妃刚刚病愈没有精力与自己多费唇舌、舒贵妃则是一贯的好欺负便想逞一时之快,压一压她们的气焰,也好出一口恶气,没想到琳妃先是拿着和妃来敲打自己,又明里暗里指着儿说话,只好放低了姿态道:“嫔妾不敢,方才只是几句玩笑话而已。月珠去上茶来罢。” 朱成璧见月珠离去,方缓了神色道:“若是玩笑便也罢了,今日本宫过来呢,也是给妹妹带了一件本宫亲手绣的襁褓来,梁太医、刘太医。” 妍贵嫔微微一愣,见竹息奉上一件做工极好的龙腾云端的金黄色襁褓,这样的面料是只有妃位以上的妃嫔才能用的水光锦苏绣,最是细腻柔软,不觉有些触动。 梁太医与刘太医细细查验过襁褓,拱手道:“三位娘娘放心,襁褓并无什么不妥。” 朱成璧微微颔首,与妍贵嫔推心置腹道:“本宫上次中毒,幸亏两位太医医术高明才捡了条命回来,因此凡事总多留一个心眼,太医院院使、院判都在此,妹妹也可放心了。” 舒贵妃笑着对妍贵嫔道:“琳妃这几日费了多少心绣了两件襁褓,一件给了妹妹,一件给了昀昭殿,妹妹便知道,琳妃心里是没有偏颇的。”语毕,舒贵妃接过襁褓柔声道,“妹妹不妨试一试吧。” 妍贵嫔见舒贵妃亲手奉上襁褓,不觉有些发赧,便俯身抱起玄换了襁褓,手指轻轻触到细腻柔软的料子,不觉暗暗想着,日后若能临位三妃,必定样样都用最好的才算,如此也不必屈居人下,连襁褓都要别人施舍。 目光流连,似乎觉得这襁褓仿佛有些眼熟,妍贵嫔倒也没有在意,只是微微笑着谢过了舒贵妃与琳妃。 舒贵妃噙着笑意,转首对朱成璧道:“大小可是刚刚适合呢。” 朱成璧正待说话,却听得一声声的惊呼,转首看去,一个身影已经冲到了殿门前,那人披头散发、原本精致的宫装上也划了几道口子,裙摆上溅起了不少泥土与水花,越发显得可怖。 竹息最靠着外面,第一个惊呼道:“密贵嫔?” 朱成璧见密贵嫔一脸的惨白如同鬼魅,唯有那双眼睛闪着诡异的亮光,紧紧迫住了妍贵嫔仿佛将要噬人一般,忙走上前去,怒斥道:“放肆!皇上还未解你的禁足,你怎么能擅自跑出来!” 密贵嫔凄惨一笑,一把狠狠将朱成璧推到地上,旋风一般地向妍贵嫔扑去,口中犹自凄厉地呼喊着:“还我孩子!” 妍贵嫔毫无防备,玄已经被密贵嫔夺走,密贵嫔力气极大,狠狠一掌扇在妍贵嫔脸上,鲜红的手指印便分明地现了出来,密贵嫔尤不解气,怒骂道:“贱人!敢抢我的孩子!” 妍贵嫔气得浑身乱颤,扑上来便要夺回孩子,密贵嫔哪容她过来,一把拽过身边正在惊愕的舒贵妃便推了过去,舒贵妃根本不曾防备,登时撞在妍贵嫔身上,两人一起摔到了地上。 密贵嫔哈哈大笑,直到眼泪都要笑出来:“你们都有孩子,都有孩子!为什么本宫就生不出来!” 语毕,密贵嫔抱着玄径直冲出了长信宫,朱成璧匆匆扶了竹息的手臂站起来,顾不得发鬓蓬乱、珠钗散落,急急吩咐道:“人呢?人都去哪儿了,还不赶紧给本宫去追!” 竹息急道:“娘娘糊涂了,今天是宫女会见家乡亲人的日子,满宫里的宫女、内监都去了神武门候着呢!” 朱成璧一愣,又怒道:“那侍卫呢?” 竹息道:“娘娘!今儿骁骑营和神机营举行演练,宫里大多数侍卫都去了呢。” 妍贵嫔听得此语,几乎要绝望了,凄厉地呼喊一声,便提起裙裾奔了出去,朱成璧忙上前搀扶起舒贵妃一同追过去,只是密贵嫔跑得极快,远远几乎看不到身影,朱成璧边追边吩咐道:“竹息,去喊侍卫、宫女、内监,能帮上忙的全部喊过来!积云,你赶紧回长信宫让梁太医和刘太医候在那里,再去仪元殿告诉皇上!。” 于是一众人等分了几路,只是现在宫里的宫人并不多,而且大多数宫人远远看到密贵嫔抱着孩子如失心疯似的跑过来也根本不敢阻拦,只能便由着她一路跑向了太液池。 待到妍贵嫔、琳妃与舒贵妃追去,密贵嫔却正站在廊桥上发怔,玄受了这样的惊吓啼哭不止,一声一声似匕首一般狠狠扎在妍贵嫔心里。 妍贵嫔哭喊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做什么抢我的孩子!” 密贵嫔吻一吻玄满脸的泪水,转首朝妍贵嫔一笑:“你胡说什么,这是我的孩子!” 妍贵嫔闻言便要冲上去,谁料密贵嫔一脚跨出廊桥的护栏,脸上却依旧是淡淡的笑意,如三月里温煦的春风:“韩雅洁,你再过来一步,我便抱着孩子跳入太液池。”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三十五章 恩情脉脉中道绝(2) 恩情脉脉中道绝(2) 妍贵嫔吓得面无人色,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蓬乱的发髻被猛然刮过的一阵大风吹散,一匹青丝轰然垂落,直显得她的双肩越发的瘦削,此时,她早已没有了往日里嚣张跋扈的姿态,只是哀哀恳求道:“不要,不要。【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138看书网//” 密贵嫔抱着孩子立于风中,只见裙袂翩翩、云袖展展,而她身前,是太液池深不见底的湖水,往日的波光粼粼、潋滟湖光,此刻也是杀机毕现。 朱成璧平稳了呼吸,出言道:“密贵嫔!你可知谋害皇嗣是何等罪过?赶紧把孩子放下,或许本宫可以求皇上饶你一命。” 密贵嫔嗤的一笑,也不看琳妃,低头只顾逗弄孩子:“皇上的孩子那么多,我的孩子死了,他不在乎,那么,这个孩子死了,他也不一定会在乎。” 舒贵妃急急喊道:“稚子无辜,你自己也是没了孩子的人,你如何忍心!”方才舒贵妃摔倒,手臂划过妍贵嫔的青玉碾如意海兽步摇,此刻正慢慢渗出一丝一丝的血来,她倒也不觉得吃痛,只是朝着冷冷迫视她的密贵嫔喊道,“放下孩子,本宫帮你求了皇上,皇上一定不会降罪于你!” 密贵嫔忍不住笑起来,凄凉的声音如同冰锥子一般狠狠戳在舒贵妃心头:“阮嫣然,你装什么好人!若不是你日日夜夜痴缠着皇上,我怎会没了孩子?皇上如果能多来兰林殿几趟,怎会有人能轻易下了手害我的孩子!” 舒贵妃待要再说,密贵嫔的话又直追耳边:“闭嘴,你不过是个矫情的摆夷贱婢,你怎配做大周正一品的贵妃!”语毕又狠狠回瞪琳妃一眼,“朱成璧,你也算不得什么好东西,本宫被禁足三个月,怎么不见一向标榜贤良淑德的琳妃你去帮本宫求情!你不必假惺惺!” 密贵嫔见两人哑口无言,哼了一声道:“你们得宠,便不顾旁人死活,你们失宠,便要其他人都来可怜自己,真虚伪,真卑鄙!” 密贵嫔喘一口气,又转脸怒视呆呆跌坐在地上、泪涕涟涟的妍贵嫔,轻蔑道:“你呢?你不是一向心比天高吗?现在,你全部的指望都在本宫这里,你嚣张呀!你嚣张呀!” 妍贵嫔锐气尽失,极力撑着膝行到廊桥边,直到路上的砂石将做工精良的散花水雾绿草团花的缎裙磨破,脸上泪水涟涟,胭脂、眼影混着一起滚落下来,显得越发的可怖:“我求求你,不要夺去儿的性命,你要我怎样都行,只求你还给我孩子。” “你的孩子?”密贵嫔目光贪恋地从玄面庞划过,柔柔一抚那龙腾云端的襁褓,“明明是我的孩子。”妍贵嫔待要再说却又生生被密贵嫔的愤懑之语切断,“我的孩子没了,你便有了孩子,你的孩子克了我的孩子!克了我的孩子!” 朱成璧见密贵嫔一会儿语无伦次、一会儿又是振振有词,晓得她已经是精神失常,不由暗暗着急,四下里一看,却只有几名侍卫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地站在那里,不由怒道:“你们怎么还愣着,脑袋不想要了么?赶紧把孩子夺回来!” 密贵嫔凄厉一声呼喊道:“朱成璧你敢!” 朱成璧愕然回首,密贵嫔另一只脚已经跨过护栏,站在廊桥外面,她单薄的身影被湖面的疾风一吹,仿佛一张薄如蝉翼的宣纸。 妍贵嫔再也顾忌不得,便作势要冲上去,舒贵妃忙喊道:“你别去!” 语音的尾稍还在湖面回荡,密贵嫔已然跃向太液池,她轻盈的身影如被风垂落枝头的花朵,绽开到极靡丽、又衰败到极彻底,这个世界,对于她而言,早已随着腹中子的离去而失尽了色彩,她最后一眼望向怀中的稚子,目光无比的温柔眷恋,仿佛这就是她那未曾谋面的孩子。 初初进宫,只觉得这里的一切都那么好,红酥手、黄藤酒、满园春色宫墙柳,自己在兰林殿自斟自饮,偶尔对来看望自己的皇帝撒撒娇,皇帝却也不责怪自己,还频频晋了自己的位分。初入宫闱的日子,自己的身家、美貌仿佛一匹极绚烂的锦缎丝绸,自己进宫便是从五品的小仪啊,其余新入宫的妃嫔,最高的只有那位贺氏与钱氏,皆封了从六品的美人,如何比得过自己。 坠入湖水的那一瞬间,汹涌而来的寒意瞬间吞没了自己,快五年了,贺氏没了、钱氏也废入了冷宫,如今,轮到了自己。 孩子,母妃去找你,母妃还给你带来了你的弟弟,他比你幸运,他出生了,还有了名字,你在地下是不是很孤独?是不是很冷?以后不会了,母妃一直陪着你,你的弟弟也会跟你一起玩耍,我们再也不分开。 扑通一声,湖面涌起了极大的水花,一圈一圈的涟漪漾了开去。 妍贵嫔凄厉地呼喊着,欲冲向太液池,几名侍卫慌忙拉住了她,她犹自剧烈挣扎,直到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软软地倒下,“孩子……”妍贵嫔慢慢闭上眼睛,鲜血顺着雪白的脖颈蜿蜒而下,她喃喃自语,似一片浮萍在风中微微颤抖,“我的孩子。” 回了德阳殿,朱成璧还有些气息不稳,木棉忙奉上一盏花茶,朱成璧却只是挥了手让她下去,只把竹息留在身边。 竹息扶了朱成璧去了内殿,先查看她身上的伤势,惋惜道:“娘娘好端端的不该去跟密贵嫔说话,且看她那一脸凶神恶煞的模样,幸亏只是推了娘娘一把,否则还不知要弄出多大的乱子呢。” 朱成璧怔怔地看着小腿上的伤口,密贵嫔力道极大,这一推,小腿撞在旁边的花盆上,生生被碎裂的花盆的陶瓷片划了一道口子,此时血液虽已凝固,那伤口混着泥土、血液黏黏地糊着,看着也有些触目惊心。 竹息细细清理了伤口,拿了金创药敷好,方安慰道:“且只能先这样了,想必一众太医都在长信宫呢,等到了晚上奴婢再帮娘娘请了梁太医过来。” 朱成璧机械似地点点头,任由竹息帮着自己匀面梳妆,才惊觉方才一番连惊带吓,连薄薄的小衣都湿透了。 于是换上一身月白色清水幽兰的宫装,只把长发以一只碧玉簪子松松挽住,朱成璧打量镜中的自己,虽然看着简素,隐隐有些清水出芙蓉的感觉,只是眼中的戾气却分明地显露出来,不由是幽幽一叹。 片刻后,竹语带着风声进来,低低道:“娘娘,长信宫传来消息,八殿下救不得了。” 朱成璧猛地一惊,手中的羊角梳子便落到了地上,竹息弯腰捡起递给朱成璧,又徐徐问道:“密贵嫔与妍贵嫔呢?” 竹语道:“密贵嫔从太液池救起来就没了气息,妍贵嫔仍然昏迷着。” 朱成璧心烦意乱,挥了手让竹语下去,狠狠将羊角梳子扣在手臂上,直到雪白如玉的手臂上出现了深深浅浅的痕迹。 竹息不动声色,将羊角梳子从朱成璧手中轻轻抽出,淡淡道:“娘娘后悔了?那么,从娘娘取了密贵嫔亲手做的那件襁褓之时便应该知道,事情只能是这个结果,不容有失。” 朱成璧眼中似有一阵迷雾弥漫起来,脑海里逐渐浮现起密贵嫔初初有孕时亲手缝制的襁褓,这几日,自己是如何狠下心来,将一股杀机缝入那水光锦苏绣,制成一件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襁褓,眼见舒贵妃亲手递给了妍贵嫔,眼见妍贵嫔亲自给玄换上,眼见密贵嫔冲进殿来、紧紧迫住那件似曾相识的襁褓,何止是似曾相识?在她密贵嫔眼中,那就是她未曾谋面的孩子啊!这样环环相扣、线线串联、直把玄送入了死神的怀抱。 朱成璧微微叹息,不忍道:“但他毕竟只是个孩子。” 竹息唇角微微一动,低低叹道:“奴婢明白,娘娘自己也是母亲,物伤其类、唇亡齿寒,自然是晓得痛楚的。而奴婢,是一辈子也做不成母亲的。”竹息微微一顿,沉声道,“但是娘娘也应该明白,妍贵嫔生子之后,后宫妃嫔鲜有登门恭贺,唯有凌薇深夜里去过几次,皇后,确实是想要与妍贵嫔联手。” 朱成璧低低道:“我知道。” 竹息解开碧玉簪子,任由那匹青丝散落,一点一点沾了那准备好的玫瑰花水为琳妃软软梳着,直到莹润的光泽星星点点地染上:“娘娘且想,上次四殿下吃了睦嫔准备的槐蜜芙蓉糕,幸好只是下了让人神思昏聩的药,调理过去也算不得什么,如果下的是鹤顶红,娘娘此刻还能坐在这里为旁人悲悯吗?” 见朱成璧的双肩微微一颤,竹息又道:“娘娘想要做到万事周全,既能报了仇,断了皇后的后路,又不伤害到无辜的人,但这何其之难?更何况,娘娘自己不狠一点,旁人便会对娘娘狠,妍贵嫔既然敢与皇后前嫌尽释、化敌为友,娘娘便知道,她韩雅洁是下得了狠心之人,若不绝了她的念想,难保他日她不会用比娘娘惨烈一百倍的法子来对付娘娘。娘娘,事已至此,无法回头,太后依然健在,皇后也有解除禁足的可能,娘娘若再犹豫,便是生生断了四殿下的大好前途。” 朱成璧沉沉呼出一口气,良久,终是平静下来,紧紧握住竹息的双手:“谢谢你,你总是让我明白。” 竹息屈膝跪下,反手紧紧握着朱成璧的手,这双手,已经不像方才那样轻轻颤抖:“娘娘对皇后下得了手,但对八殿下下不了手,故而借密贵嫔来完成这件事,娘娘有善心是好的,但在这宫里,善心用多了,反而不好了。” 朱成璧沉默片刻,道:“我明白。”臻首细细思索,已然恢复了往日里沉着冷静的神色,道,“告诉孙传宗,看守密贵嫔的侍卫不力,全部发落暴室,等待皇上裁夺。另外,增派侍卫戍守昀昭殿与月影台,以免类似的事情发生。” 竹息点点头道:“奴婢省的,娘娘先歇息片刻吧,只怕外面现在吵得很,娘娘摄六宫之事,一会儿少不得要出去安顿局面呢。”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三十六章 恩情脉脉中道绝(3) 恩情脉脉中道绝(3) 晚些的时候,宫里已经平静了不少,密贵嫔虽然是害死了玄,但到底碍于她父亲的情面,便也准了以嫔礼下葬,玄则是厚葬,并格外封赏韩氏族人,而妍贵嫔,虽然只是因为气急攻心而晕倒,到底也暂时没能醒过来。【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138看书网// 草草用了晚膳,朱成璧便由竹息与郑姑姑陪着,去了通明殿上了一炷香,通明殿内檀香轻浮、直把心中的伤口都一一抚平,地砖的清凉从足底直灌进去、直到厌倦怠惰的神思都逐渐清明起来。朱成璧跪了好久,静静听着殿外的风声,直到双膝又是隐隐作痛才不得不回宫。 路过长信宫的时候,朱成璧忍不住转眸回顾,此时此刻,里头萧索与沉寂的气息是昭然若现,再也不复往日里意气风发的情景了。 待回了德阳殿,却见弈澹已在里头,朱成璧忙屈膝请安:“皇上万福。” 弈澹微微斜靠在贵妃榻上,只是抚着眉心思索着,眼角则是说不出的疲惫,见朱成璧进来,便招了招手让她过来:“听闻你方才去了通明殿,朕也就没有催你,刚刚真宁与儿过来,陪着朕说了会子话。” 朱成璧心中一暖,对于刚刚经历丧子之痛的弈澹来说,儿女能在膝下承欢,的确可以慰藉心中的伤痛,于是默然坐于弈澹身侧,温言道:“皇上饿了吗,臣妾传些膳食吧。” 弈澹微微摇头,执了朱成璧的手,低低叹气:“朕又少了一个孩子,成璧,朕心里难过,朕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接二连三的失去孩子。” 朱成璧的眼角微微湿润,紧紧握住弈澹的双手:“皇上,密贵嫔闯出了兰林殿,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事情,皇上不必为之自责。”朱成璧垂眸片刻,含了一丝泪意,“今日之事要怪便只能怪臣妾,臣妾眼睁睁看着孩子被夺去,竟然无力夺回。” 弈澹却只是摇头:“如何能怪你,朕听真宁说起,你为了保护孩子,自己的小腿也被划伤了。” 朱成璧端过竹语奉上的参汤,柔声劝说道:“臣妾已经加强了昀昭殿的守卫,必然护得九殿下周全,不致再有任何闪失。皇上虽然难过,也不能伤了自己的身子,皇上这几日本就身子不济。”语毕,朱成璧轻轻舀了一勺子参汤递到弈澹嘴边,“参汤养身暖胃,方才外面风大,皇上一路过来想也着了寒。” 竹语轻轻道:“参汤还是四殿下特意嘱咐了小厨房熬的。” 弈澹闻言终是暖暖一笑,饮一口参汤,赞许道:“儿确实孝顺。”转眸见郑姑姑默默立在朱成璧身侧,不由道,“这便是你那位远房姑姑了么?” 郑姑姑忙屈膝请安:“民妇郑氏参见皇上,皇上万福。” 弈澹点一点头,接过参汤暖着双手道:“姑姑是哪里人?” 郑姑姑微微一笑:“民妇是山东济州人氏。” “济州?”弈澹一愣,继而打量郑姑姑两眼,语调放了柔缓,透出一丝温馨来,“朕的母亲昭慧太后也是济州人氏。” 郑姑姑轻轻颔首,极温厚地笑道:“民妇小的时候倒是与昭慧太后有过一面之缘,虽是缘分浅,但太后是极好的人。”语毕,她眉心微蹙,低低道,“只是太后竟去得那样早,真是叫人惋惜。后来太后身边两位陪嫁的姑姑回了济州,原本是预备回府继续伺候着老爷与夫人的,谁料不知怎的得罪了什么人,竟先后遭到不测。” 弈澹闻言不由咦了一声,追问道:“遭到不测?” 郑姑姑忙下跪,迟疑道:“民妇只是听说是遭到暗杀,但是后来老爷与夫人也不曾追究此事,皇上自然是不知道的。” 弈澹微微愣住,阴云慢慢在脸上弥漫开来,朱成璧忙责备地看着郑姑姑道:“姑姑怎的好端端又说起这件事情了。” 弈澹放下手中的参汤,用大拇指一点一点揉着眉心:“你也曾听姑姑说起过吗?” 朱成璧忙道:“臣妾是听过,但这件事毕竟年代久远,想来也是无从考证的,更何况也未必是得罪什么人,可能会是劫匪所为呢?” 弈澹微微思索,摇一摇头道:“两位姑姑长年在宫里侍奉,哪有那么凑巧刚刚回了济州就被劫匪盯上?” 朱成璧一惊:“皇上的意思是,两位姑姑是得罪了宫里的什么人?可是,彼时昭慧太后薨逝,皇上由太后,也就是当时的淑妃抚育,淑妃素来得先帝宠爱,居然有人敢触怒淑妃来对两位姑姑下手吗?”朱成璧沉思片刻,越发的疑惑,“但是事后淑妃似乎也不曾追究啊。” 郑姑姑忙道:“事后,老爷和夫人只是匆匆掩盖了此事,知府老爷也没有追究。” 朱成璧小心地觑着弈澹,见他的神色越发的不好起来,心中的思索转动如轮,淑妃既然收养了皇八子,那么留下昭慧太后的两位陪嫁姑姑在身边照料岂不更好?既然匆匆遣了她们回去,对她们横遭不测又置若罔闻,实在难以解释。撇开淑妃的权势不说,昭慧太后既然愿意把亲生的儿子交予淑妃抚育,便也足够说明昭慧太后对其的信任,既然淑妃对昭慧太后的陪嫁置之不理,除非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昭慧太后并非心甘情愿或者是迫于形势才将皇八子交由淑妃抚育,而当时膝下无子、盛宠不衰的淑妃急于与手握大权的荣贵妃相抗衡,最好的办法就是手持太子人选。 朱成璧轻轻吐气,眸光微沉,赐死玉厄夫人那晚,林若曾说过一句话,便是这一句,成了揭开尘封多年的真相的有力一击。 “她的姑母,为了夺得皇上的抚养权,连那一位都敢下手,姑侄一系,果真叫人刮目相看。” 之后的多少个夜晚,自己揣摩着这句话的含义,直到惊觉东方的晨光喷薄而出。德阳殿的夜那么漫长,长得自己总是数不尽滴漏的声响;德阳殿的夜又那么短暂,一寸一寸的时光从指边打个转儿,转而便消逝在殿外的青石台上。 直到有一日,自己陡然察觉了闵琼萝的秘密,她那冰冷的目光在颐宁宫殷红如血的宫墙上猛地一刮,如多年压抑的仇恨在一瞬间的陡然喷发。 若是发觉了一点蛛丝马迹,顺着挖掘下去,总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收获。 原来,闵琼萝的母亲张氏曾是御膳房的司膳,而郑姑姑则是太医院的医女,二人从小便入了宫,有着非常好的交情。当年淑妃遣了心腹太医诊出昭慧太后所怀之子为男婴,一场惊天密谋就此拉开,昭慧生产时由于胎位不顺而难产,因而服用了过量的催产药导致产后血崩,最终是难以挽回。彼时,郑姑姑一直侍奉在侧,虽然早已发觉催产药的用量过多,但由于太医的坚持只能屈服。 昭慧死后,年轻气盛强出头的郑姑姑开始为淑妃所猜忌,当两位陪嫁姑姑突遭不测的消息传来之时,其她曾经近身伺候昭慧的宫女、甚至生产之时侍奉在侧的医女也相继遇害。 为躲避淑妃魔爪,郑姑姑买通了神武门的侍卫匆匆离宫,然而,终究是晚了,淑妃的心腹侍卫在宫外茂密的树林深处堵住了郑姑姑,将一整瓶的鸩酒尽数灌下,然而洞察了这个秘密行动的张司膳一早便在鸩酒中偷偷添加了绿豆汤,也正是因为绿豆汤解毒的功效,郑姑姑才侥幸捡回一条命,后来她为一个农夫所救,归隐乡村。 然而,张司膳后来也因为与郑姑姑交好的缘由被淑妃百般为难,最终被驱逐出宫,饶是这样,昔日的对手依然是步步紧逼,并撺掇淑妃派了杀手寻觅已经相夫教子、归隐田园的张司膳。为了两个女儿,身中数刀的司膳硬是憋住了最后一口气息直到杀手离开,当两个女儿哭着从藏身之处回到她身边时,她已是气息奄奄、竭力留下了四个字:万勿复仇。 那一日,朱成璧静静看着一脸平静的闵琼萝跪在自己面前陈述着她的故事,饶是语调波澜不惊,她的双眼仍然透露出浓烈的恨意,那便是对颐宁宫、凤仪宫姑侄二人的恨意。朱成璧前后一串、已然是明白,面前的闵琼萝,可以是自己最锋利的匕首,狠狠扎进夏梦娴的心里。 短短一瞬间,无数的事情在朱成璧心头盘旋,她望着那一碗参汤静静出神,却听竹语带着风声匆匆进来:“皇上,娘娘,妍贵嫔醒了。” 弈澹连忙起身,想了想又按住朱成璧的手臂,柔声道:“你已经累了一天了,腿上又有伤,外面风大,你还是留在在德阳殿吧。” 朱成璧忙微微屈膝:“多谢皇上关怀。”语毕又温然劝道,“妍贵嫔初初丧子,她又是那样烈的性子,或许会说出一些过激的话来,皇上无谓放在心上。” 弈澹点一点头:“朕知道。”便扶了高千英的手臂离去。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三十七章 玉肤不禁冰肌寒(1) 第三十七章 玉肤不禁冰肌寒(1) 待到弈澹离开,朱成璧方才回首看着郑姑姑道:“方才你说的很好,这样朦朦胧胧最能让皇上疑心。【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138看书网//”语毕,朱成璧略微一顿,端了竹息新沏好的雪顶含翠,悠悠道,“只是眼下还是急不得的。” 郑姑姑微微一笑,淡淡道:“民妇等了多少年,不仅仅盼着能还昭慧太后一个公道,也是为了民妇自己的一点私心。”郑姑姑低首沉思片刻,语调带了不少凄凉,“民妇夜夜都能梦见昭慧太后将皇八子抱到民妇的怀里,他那样小,那样柔软,怎么知道自己刚刚出生便被算计。” 郑姑姑唏嘘不已:“昭慧太后何等聪明,更何况临死之人总是心智清明,她知道此番被淑妃算计,如果不将皇子托付与她,恐怕母子不日就要泉下相见,但又如何忍得自己的亲生孩子认了仇人为母亲?”郑姑姑双手微颤,似乎几十年前的那一幕又在眼前重现,“她希望我能为她复仇,一早便撕下了一片衣衫,血书‘淑妃害我’四个字,悄悄卷起来塞到民妇手中,就在民妇接过皇子之时。” 朱成璧轻轻颔首:“昭慧太后一番苦心,确实难得。” “我只是小小的御膳房医女,如何能有资格抱着皇子?直到那卷衣衫的残片被塞入手中,我才猜到一二,后来回了太医院悄悄一看,更是惊得出了一身冷汗。”郑姑姑轻轻道,“开始我还在奇怪,为什么昭慧太后不直接交给两位陪嫁姑姑,后来等到她们的死讯传来我才知道,昭慧太后何其敏锐,当时恐怕就已经猜到两位姑姑来日的下场了。” 朱成璧轻轻按住郑姑姑有些发抖的双肩,只觉得指尖微微发凉,就像窗外的夜色一般,顺着窗槛一路凉到了心里:“颐宁宫那一位素来手段狠辣,之前我也只是略有些耳闻,直到听你说起,我才明白。她的谋略、手段实在是令人发指,幸好她如今卧床不起,否则我还真不敢贸然出手。” 郑姑姑稍稍平复了起伏不定的呼吸,紧紧握住朱成璧的双手:“等到娘娘大业可成,一定要帮民妇好好照顾琼脂与琼萝,这也是我欠她们母亲的。” 朱成璧微微一笑:“这个自然,你放心便是。” 第二日清晨,朱成璧早早便醒了过来,唤了竹息来为自己梳妆,竹息执了羊角梳子一壁为她梳头,一壁有些心疼地道:“娘娘昨夜可是又没睡好吗?看这眼睛下方的鸦青比前几日又重了些,娘娘夜夜不得好睡可怎么好呢?” 朱成璧闭了眼睛轻轻道:“无妨,用紫葵粉便是可以遮掩过去的了。” 竹语端了赤金牙盆在旁,兑好玫瑰汁子的温水上浮着几片柔嫩的花瓣,那一道道香雾弥漫开去,直教人心头也暖上几分。 竹语微笑道:“和妃娘娘与恩嫔小主前几日送了不少补品过来,奴婢看着那金丝血燕和野山参都是极好的东西,娘娘不妨好好温补身子。” 朱成璧闻言一笑:“她们也算有心,皇上前番赏赐了不好东西到昀昭殿与月影台,她们倒又送了过来。” 竹语陪笑道:“咱们含章宫的东西,向来饰数一数二的,和妃与恩嫔如何不知,左不过是一番好意罢了。” 朱成璧微微颔首:“稍后你亲自把那个产自渥南国的金丝攒珠飘翠项圈给和妃送去,就说本宫谢谢她的好意。”想了想又补充道,“那把如意翡翠的金锁也送了去,再挑一柄成色好的玉如意送给恩嫔,让她好好养着身子。”竹语忙道了一声是便下去了。 竹息手艺灵巧地给朱成璧梳好望仙髻,又挑了一对翠玉银杏叶耳环戴在耳垂上,轻轻道:“早上长信宫那边传来消息,昨儿妍贵嫔似乎精神不太好,出言顶撞了皇上,皇上似乎怒了呢。” 朱成璧漫不经心地选了一支金镶玉蝶翅步摇只做把玩,淡淡道:“这也怪不得她,妃位与太子之位一并飞了去,换了谁都要失心疯的。” 竹息略略迟疑:“奴婢听闻,妍贵嫔好像怒骂皇上,是,是……” “是什么?直说便是!” “是,是,老狗。”竹息脸色变了几变,“因为这个,皇上最后才拂袖而去。” 朱成璧皱了皱眉头:“如此出言不敬,我看她的好时日也算完了,就算日后能从丧子的阴影里走出来,也是难再有宠爱的。”朱成璧微微一顿,又冷哼一声道,“她难道以为自己是汉景帝的栗姬么?咱们皇上可不是汉景帝,能优容栗姬多年。不过话又说回来,栗姬最后不也是下场凄惨么!” 竹息闻言莞尔一笑,正了正发鬓的茜色绢花:“两届秀女选进来,得宠的嫔妃如今大多是下场惨淡呢。”竹息掰了指头细细数道,“五年前进宫的密贵嫔、贺婉仪都没了,妍贵嫔眼瞅着要失宠到底了,钱小仪进了冷宫还在耗着,也是决计出不来的;两年前进宫的睦嫔废了位分在慎行司自裁了,嫔降为了更衣进了冷宫,慎嫔的身子一向不好,也是个不中用的,禧贵人呢,多久了却还留在贵人的位份上。” 朱成璧轻轻摇头:“这几年宫里头的斗争尤其厉害,折损这样多的妃嫔,真是叫人心惊,算起来也只有恩嫔一位是扶摇直上、前途甚好的了。” 竹息不觉也是感慨:“只可惜,像恩嫔小主这般心思通透的实在不多罢了。” 朱成璧沉默片刻,又道:“这几日宫里头出了不少事情,儿的骑射没有耽搁吧?” 竹息忙笑道:“梁王虽然是日理万机,但日日都会抽了时间进宫陪四殿下练习骑射,朱大人与孙大人也是嘱咐了校场的教官好好关照着,娘娘放心便是。” 朱成璧以手支颐,只是细细打量双鱼纹镜中的自己,竹息的手势无比轻柔和缓,质地极好的紫葵粉将一张脸妆点得精致而细腻,只是,紫葵粉之下的这张面容,已经见识了太多太多的腥风血雨了。 朱成璧微微叹气,低低道:“眼下昭慧太后的事情也暂时急不得,皇后得了玄早夭的消息,怕是暂时也只能图着自保,难以再会算计我了。但却还有一件事,还得由你去做。” 竹息微微屈膝:“娘娘请吩咐便是。” 朱成璧轻轻吐出一口气,一字一顿道:“是关于木棉。” 城南朱府,朱祈祯一壁悠悠地喝着素粥,一壁看着手中的报告,这是孙传宗连夜遣了人送来的,自己虽然已是神机营的统领,但对骁骑营的情况也并未悉数不管,更何况以自己与孙传宗的关系,便是等于两大营牢牢握在手中。 从报告看来,看守密贵嫔的侍卫已在昨夜里全被处死,想来这件事情也可以告一段落了。朱祈祯眯起眼睛微微出神,孙传宗的颜体字方正茂密、横轻竖重、雄强圆厚,比起过去又是精进不少,不像刚到骁骑营那般地不堪入目了,不过到底是自己手把手交出来的,如今他练得倒越发像是自己的字了。 书房外,邱艺澄着一袭烟草绿百花长裙,衬得她几分楚楚,发鬓的玉石梨花簪子倒也显得分外灵动,她翩翩然进来,微微笑道:“大人又喝的素粥吗?妾身今日做了方糖紫薯粥,大人可要尝尝?” 朱祈祯闻言不觉皱了眉头道:“我习惯喝素粥了,夫人不必麻烦。” 邱艺澄微微尴尬,忙道:“大人,妾身这回不会像上次那样的,妾身自己是尝过的,还算可口呢!” 朱祈祯打量她两眼,不由想起上回那咸得像滚了一遍陈年腌咸菜的碎花皮蛋粥,心里暗暗想着,果然是打小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千金小姐,不会做便也罢了,偏偏又不愿意照了菜谱一样一样学,却是翻着花样做出些稀奇古怪的吃食来折磨我的胃,远远不及孙传宗的手艺了。 朱祈祯虽是不大乐意,想了想却又耐着性子柔声劝道:“夫人平日里好好歇着,这些东西让下人做便好。”语毕又道,“时候不早了,我要去神机营,午饭不回府里用了,夫人自己吃吧。” 邱艺澄虽是无可奈何,也只好屈膝道:“妾身知道了,大人晚上早些回来。” 朱祈祯走了几步,突然想起孙传宗喜欢紫薯,便又折了回来,不顾邱艺澄微微惊愕,拿了调羹尝了一口,一尝又是懊恼,方糖放得太多,甜得跟打翻了糖罐子一样,只得微微避开邱艺澄期盼的眼神,无奈地一笑:“还算不错,夫人的手艺确实有了精进。” 邱艺澄有些受宠若惊,待到朱祈祯离开,陪嫁侍女香穗高兴道:“小姐,大人刚才夸您有精进呢。”见邱艺澄绞着帕子有些发赧又喜滋滋道,“大人专门折回来尝了一口,可不说明大人的心里头真真的放着小姐,虽然大人外表淡淡的,但他逢人逢事是一贯的罢了。” 语毕,香穗也不顾邱艺澄的局促,又腆着脸道:“小姐可要再多练练呢!老夫人说的不错,抓住男人的心要先抓住他的胃。” 邱艺澄越发不好意思起来,点一点香穗的额头嗔怪道:“你的牙齿可是铜做铁打的,怎的这般多嘴,也不怕闪了舌头去!看我不早点把你嫁出去才省心呢!” 注:《汉武故事》记载,皇后(薄氏)既废栗姬次应立,而长主伺其短辄征白之。上尝与栗姬语,属诸姬子曰:“吾百岁后,善视之。”栗姬怒,弗肯应,又骂上“老狗”。上心衔之。未发也。长主日潜之,因誉王夫人男之美。王夫人阴告长主,使大臣请立栗姬为后,上以为栗姬讽之,遂发怒,诛大臣,废太子为王。栗姬自杀。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三十八章 玉肤不禁冰肌寒(2) 第三十八章 玉肤不禁冰肌寒(2) 朱成璧扶着竹息的双手慢慢走在永巷,在含章宫休养了几日,只把宫中一应事等交予和妃与宜妃打理,如今小腿的伤已经好了很多,复颜如玉霜凝结血痕的功效确实很好,再配上玉露琼脂膏一起使用,想必是不会留下疤痕的。【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138看书网// 如今已快到五月了,春的气息倒是越发弥散开来,空气中馥郁着芬芳的百花清新,紫奥城放眼望去,红墙金瓦皆是淹没在万紫千红之中,像是一匹上好的锦绣绸缎缓缓铺呈开来,的确是一派盛世风景、皇族气派。 朱成璧深深呼吸几口清新的空气,这几日日日闷在含章宫,梁太医倒好,跟弈澹说什么膝盖旧伤未能痊愈、鹤顶红的余毒也未排清、兼之夜夜睡眠不好,结果自己这也不能去、那也不能去,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的,若不是和妃、恩嫔她们几个日日陪着说话解闷,只怕身上都快要发霉了。 竹息微微侧目,见朱成璧似乎心情不错,也陪了笑道:“梁王前几日叫了王妃来陪着娘娘说话,嗦上好一大串子话,又是带了各种名贵的补品,玉芙轩怕都是要堆满了,娘娘就算吃到明年都吃不完呢。” 朱成璧摇头轻笑,念头微微一转,奕待王妃徐徽音也是极好的,府里除了王妃之外便只有一位侧妃。当初,因为徐徽音生育了长宁宗姬后便落下病根,王府无嗣,便尊了皇帝的旨意又纳了一名侧妃。侧妃倒也争气,入府两年便诞下世子,只不过侧妃待徐徽音极恭敬,梁王府内也从不生出什么事端。 这样想着,不免也有几分醋意,正妃是位极温婉贤淑的人,有着江南女子的柔情与娴静,怕是自己这个心狠手辣的女子万万比之不过的吧。 朱成璧微微叹气,又转了思索,弈澹如今的身子也是大不如从前,素日里除了关雎宫也只多在宜妃、和妃与自己宫里头走动,也甚少喜欢歌舞酒宴了。 前几日,自己劝了弈澹再行选秀之事以填补宫中妃嫔的空缺,他也不甚积极,只叫升了长杨宫的苏婕妤为正三品的贵嫔,连封号都没有再拟,只以姓氏为号。苏贵嫔是八年前第一批选秀时进的宫,性子温和,从不卷入是非之中,一直以来也算有些宠爱,虽不是主位的娘娘,却一直居住在长杨宫的正殿景春殿。 只不过,两年前皇七子早夭,其生母秦贵人为长杨宫的宫里人,不久之后也染病而死。秦贵人原本是尚仪局的舞姬出身,也算苍天眷顾,能在舒贵妃独占恩宠之时怀了身孕、诞下皇子,只是皇七子胎里不足,连满月礼都没熬到便夭折了。母子俱亡,苏氏难脱照顾不周的罪责,是而逐渐失宠,兼之这两年身子一直不好,连宫里的宴席也甚少参加,若不是自己与和妃暗中一直接应着,只怕是要永久沉沦下去的。 朱成璧眸光微沉,虽然自己提议可以晋一晋恩嫔的位分,但弈澹却认为恩嫔出身不高,若是宠幸太过反而容易叫朝臣议论,一番思索下来,最后倒是又晋了一个老人,便是和煦堂的杜芬仪,给升了正四品的容华。 其实,杜容华性子爽利不错,不过论起恩宠尚不如慎嫔与禧贵人,虽是进宫八年颇具资历,也是早早沉寂了的,此番擢升,不过是他的父亲得了奕的赏识,在博陵侯一党肃清之后捞到了从五品的水部郎中罢了,因着几件事情做的不错,如此便也得了弈澹的留意,也算是仕途转好的一位。 只不过么,舒贵妃难道就算是高的出身了么?朱成璧微微一嗤,不过只是摆夷女子,却能高居正一品的四妃之首,难怪当年的祝修仪一怒之下跑去了仪元殿哭谏。只是祝修仪便也罢了,左不过是弈澹登基那一年挑进来的功臣之女,甫一入宫便给了正五品的嫔位,也曾颇得几分宠爱,不过她仗着自己的身份,自视过高,几年之后便失宠了,倒是连累了承光宫里尚算得宠的洛芳仪与潘才人一同倒了大霉,想想承光宫封宫至今,也是可怜。 其实,压着恩嫔的位分,怕是也有抬升玄清的意思,毕竟玄汾由和妃抚育,也算不得出身太低,但是玄清毕竟为摆夷女子所生,是生生撇不开的烙痕,倘若立为太子,实难服众。朱成璧轻轻揉一揉眉心,如果弈澹真是这样打算,事情倒还真有些棘手呢。 这样想着,猛然听得前头喧哗起来,一个小宫女匆匆跑来,见是朱成璧,慌忙跪下道:“琳妃娘娘,不好了,妍贵嫔拿了匕首挟持了四殿下呢。” 朱成璧登时吓得头晕目眩,只觉得有几台大鼓在耳边砰砰地敲着,聒噪声如同直敲到了心里,双腿便是一个趔趄,竹息慌忙扶住她,急道:“娘娘!娘娘!” 这边正在慌作一团,那边妍贵嫔已经挟持了玄慢慢过来,玄一张小脸吓得惨白,只是死死盯住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匕首,那匕首的柄上镶嵌着一颗极夺目的红宝石,分外妖艳,而刃则极其锋利,只看一眼,便觉得身上泛起一丝丝的寒气,由着日光一闪,更是晃得人眼晕。 朱成璧此时已经回过神来,死死抚按住胸口大声呵斥道:“妍贵嫔,你是疯了吗,快把匕首放下!” 妍贵嫔今日的装扮极其华贵,一袭联珠对孔雀的嫣红罗裙,以银线穿珍珠绣出碧霞云纹西番莲和缠枝宝相花,以晶莹的水钻镶嵌,于瑰丽中自有一番清雅,发鬓的鎏金掐丝点翠转珠步摇更是添了几分贵气,只不过她周身散发出浓烈的怒气与仇恨,直让人不敢靠近。 “本宫疯了?”妍贵嫔嗤的一笑,死死瞪着朱成璧道,“本宫清醒得很,因为本宫是在为自己的孩子报仇!” 朱成璧大惊失色,却竭力不去看满面泪痕的玄,只是扬眉迎住韩雅洁怒视的目光:“密贵嫔死了,只准以嫔位下葬,你要复仇,自去地下寻她,做什么挟持儿?” 妍贵嫔呵呵一笑,狠狠握住手中的匕首:“朱成璧!你以为本宫是傻子么?好一个一箭双雕之计啊,你有孩子,就不准本宫有孩子吗!” 朱成璧心如绞痛,急得几欲落下泪来:“你不要伤了我的孩子!” 妍贵嫔嫣然一笑:“你怕了?原来你也会怕!你好毒的心啊,儿那么小,你如何下得去手!”见朱成璧扶着墙几欲崩溃,妍贵嫔越发得意,匕首不由又向玄雪白的脖颈靠近几分,“那么,本宫今日也让你尝尝丧子的痛苦!” “嗖”的一声是极其刺耳的轰鸣,仿佛是天地间被撕开一道极大的口子,恍惚间,朱成璧只觉得天地旋转,大脑里涨得生疼。 是一只利箭贯穿了妍贵嫔的咽喉,银色的箭头上一滴又一滴殷红色的血珠落下,那是多么残忍而靡丽的色彩,辉映着蓝色而辽远的天空,仿佛是极艳丽的芍药从枝头落下。 “叮”的一声,匕首从妍贵嫔手中落下,玄挣扎着脱离了死神的怀抱,张开双臂向朱成璧扑了过来,朱成璧心有余悸地将玄拥入怀中,转眼见妍贵嫔的眼中射出了浓烈的恨意、不甘与不可置信,她缓缓扑到在地,而目光却厉厉如匕首划过,至死都紧紧迫住自己,未曾移动分毫。 急促的脚步带着风声奔了过来,奕满面惶急:“娘娘受惊了,四殿下还好吗?” 朱成璧虚弱地向他一笑:“你来了。”刹那间,大朵大朵的泪花绽落,呜咽之声从喉头涌起,“你怎么才来呢……” 天地似在旋转,朱成璧却是一头栽到了奕的怀里。 听闻妍贵嫔挟持玄,弈澹是勃然大怒,接连下了几道圣旨,先是褫夺韩氏的封号,仅以选侍的位分下葬宗亲陵墓,且不得予以追封,再是革除其父韩平瑞的官职,永不录用。到头来,韩雅洁的下场比之密贵嫔更为凄惨。 至于梁王周奕,虽是私自射杀帝王嫔妃,但考虑到情形紧急,弈澹非但未予斥责,反而嘉奖了他的勇气。这让后宫妃嫔愈发对琳妃恭顺,自然也是明白这位琳妃娘娘的地位,撇开舒贵妃不说,于紫奥城自是无可相比的。 彼时,朱成璧正倚在床头,一壁慢慢喝着一盅金丝燕窝,一壁听竹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心思却是早已飞出了含章宫,幸好,那个时候奕去颐宁宫向太后请安,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正微微出神,竹语进来禀道:“娘娘,舒贵妃娘娘来了。” 舒贵妃着一袭樱紫色的盘金百褶凤尾长裙,缀满了大朵大朵的合欢花,直要从裙摆开满整个寝殿一般,身上若有若无的蜜合香清新淡雅,更是衬得她似那九重凤阙的仙子。纵然她高居正一品四妃之首,于后宫诸妃之中是头一份的尊贵,衣饰服制却从不锐意于华贵繁复,但是,即便是最普通的宫装,穿在她的身上都显得那样翩然出众、不染尘俗。 朱成璧微微一笑,只不过,舒贵妃再如何以简约清素的形象示众,弈澹先前为其所制的三件极尽奢靡华丽的金缕衣却永远是朝臣捏住不放的话柄、诸妃茶余饭后的谈资,即便舒贵妃将之束之高阁也只是徒然罢了。 舒贵妃翩然坐于床头,语调微微有些急迫:“姐姐好了些吧?” 朱成璧淡然笑道:“没什么大碍,不过受了些惊吓罢了。” 舒贵妃似有不忿:“韩氏可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袭击四殿下么!” 朱成璧轻轻将手中的白玉莲盅搁在床头,缓缓道:“她不过是为着那可怜的孩子得了失心疯罢了,话说要是她当时看到了玄清或玄汾怕也是一样的不知好歹。” 舒贵妃微微一震,觑了朱成璧一眼,有些迟疑道:“积云告诉我说,妍贵嫔死前,似乎提及了姐姐一二……” 朱成璧不动声色,厉厉扫了舒贵妃一眼,转而抿去了冰冷如霜的眼神,笑吟吟道:“积云的耳朵倒是锐利,只不过,妍贵嫔既然失心疯了,她的那些疯话自然是做不得数的,倘若娘娘觉得一个挥舞着匕首的疯子的话可信,那就是娘娘不智了呢。” 舒贵妃忙道:“我不是疑心姐姐,姐姐可错怪我了。” 朱成璧一握舒贵妃柔软的双手,推心置腹道:“嫔妾哪里敢疑心娘娘呢,只不过皇上素日里嘱咐过,宫人们有些不得入耳的话语是不必让娘娘知道的。自然,娘娘也是明白,紫奥城不比太平行宫,闲言碎语得多得很。” 竹息微微一笑,接口道:“娘娘说的是,更何况妍贵嫔素日里颇不喜欢贵妃娘娘与琳妃娘娘,经常口出怨怼之语呢。”语毕,竹息又端了神色对朱成璧道,“刚刚木棉得了消息,月珠在长信宫自裁了,想是担心妍贵嫔之事牵连自己罢。” 朱成璧眉心微蹙:“本宫身为三妃之首,摄六宫之事,这件事可不能不管,妍贵嫔为何突然手持匕首奔出长信宫,难不成长信宫里都是木头疙瘩么?月珠虽然死了,其他宫人还在,全部发落暴室好好审问,也省的她们风语风言的扰了贵妃娘娘的清净。” 舒贵妃温然一笑:“皇上说的不错,有姐姐在,后宫必定能清净许多。”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三十九章 玉肤不禁冰肌寒(3) 玉肤不禁冰肌寒(3) 待到舒贵妃走了,竹语奉上一盏热茶道:“皇上刚刚传了旨意,赐予和妃娘娘协理六宫之权。【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138看书网//” 朱成璧点一点头道:“皇后被禁足后,和妃一直帮衬着本宫做事,只是没有手谕下来而已,如今既然是圣旨,想必昀昭殿是宾客满门了吧?” 竹语点一点头道:“皇上的意思是,等娘娘大好了,便下一道手谕,让娘娘摄六宫之事,摄六宫与协理六宫自是不一样的,本朝以来,只有皇后娘娘才有过摄六宫的权力,娘娘之前虽是摄六宫,但只是奉了口谕,待到手谕下来,方是名正言顺了的。置于和妃娘娘,她素来与娘娘您是同气连枝,自然事事以娘娘为先,不敢僭越了娘娘去。” 朱成璧轻轻颔首,捧着茶对竹息道:“稍后你亲自把本宫那一对天保馨宜簪和喜鹊登梅簪送过去,再挑了本宫那串暹罗供上来的孔雀绿翡翠珠链并南珠手串过去,权当恭贺和妃吧。” 竹息福了一福出去,竹语笑道:“方才梁王送娘娘回宫时嘱咐了,这盏茶是奴婢取了薄荷叶和杭白菊用滚水冲开泡的,又兑入化了蜂蜜的凉水,最能怡神静气呢。” 朱成璧心下一暖,捧了青花缠枝的茶盏道:“你去把儿叫过来。” 玄进来时,脸上还有些惊恐未消的痕迹,一双小手紧紧攥住袖口,讷讷地请了安。 朱成璧抿了口茶,淡淡道:“好端端的怎的被妍贵嫔挟持住了?” 玄一惊,忙解释道:“儿臣不知,儿臣练完骑射从校场回宫,十四皇叔说让儿臣先走着。后来在永巷儿臣遇到了妍母妃,她说有东西送给儿臣,儿臣练完骑射实在是有些累了,就没有留意,突然,就一把匕首伸过来了。” 朱成璧重重搁下茶盏,冷冷道:“母妃告诉过你,什么人该信,什么人不该信,你自己要分清楚,妍贵嫔没了孩子却做什么送你东西,即便你再累也要学会分辨,母妃不可能保护你一辈子,你也该学着自己保护自己!” 玄甚少见到琳妃这样的严厉神色,不觉有些着慌,忙跪下道:“儿臣知道错了。” 朱成璧注视她片刻,终是疲倦地挥了挥手:“你下去吧,母妃所有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不要让母妃失望。” 竹语见玄低了头出去,到底有些不忍心,柔声劝道:“娘娘,毕竟四殿下才十一岁,兼之练完骑射身子累些,况且,就冲妍贵嫔那锋利的匕首和丧心病狂的样子,就是大殿下怕都挣不开去。” 朱成璧斜斜倚靠在粟玉软垫子上,沉思片刻后却只缓缓道:“他经的事情少,吃点苦头也是好的。”语毕微一思索又道,“妍贵嫔的事,细细讲给真宁听,要她说出自己的想法来,回头再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竹语会意笑道:“帝姬素来聪慧,娘娘放心便是。” 朱成璧淡然一笑:“正是因为她聪明,才要让她多历练历练。” 妍贵嫔之事后,后宫到底是宁静了好一阵子,连着折损一位皇子和两位主位,诸妃之间的争风吃醋也平息了不少,然而,太宗一朝的后宫之事却渐渐有些甚嚣尘上的意思了。 这一日,和妃抱了玄汾、与恩嫔一同到了德阳殿,竹息奉了敬亭绿雪,笑盈盈道:“这茶是朱祈祯朱大人特特从安徽进来的,最是芽叶色绿、白毫似雪。” 和妃轻轻一嗅,不觉笑道:“宣城诗人施润章曾赞曰:‘馥馥如花乳,湛湛如云液’,可不真真是对极了。”语毕又轻笑一声,“听闻琳姐姐你这位侄子现在甚得皇上的信任,前些日子校场围猎就是他负责的呢。” 恩嫔俯身逗弄怀中的玄汾直到他扑腾着藕样的小手臂咯咯直笑,方才抬头粲然笑道:“听闻朱大人最是专情,与夫人琴瑟和谐,并未纳过妾室,前几日芷兰说起来可是无比羡慕那位朱夫人呢。” 芷兰闻言不觉红了脸道:“小主怎的编排起奴婢起来了,奴婢就是说说而已,哪里是羡慕了。” 和妃扑哧一乐道:“不怪芷兰呢,如今正是盛春的光景,哪里寻不着探春之心呢?” 芷兰愈发的忸怩起来,烧的满面通红,低了头道:“和妃娘娘您也笑话奴婢。” 恰好木棉端了如意糕、玫瑰酥、糖蒸酥酪等点心上来,闻言不由笑道:“芷兰你低头做什么,难不成想躲到地里面去么,到时候恩嫔小主没得人使唤还以为你去了神机营呢。” 众人闻言不由一并哈哈笑起来,木棉驻了足冷冷扫过芷兰一眼,没想到玄汾倒神气,啊呜啊呜地嘟哝起来,伸出手便去抓如意糕,和妃忙哄道:“哎哟我的小祖宗,你才多大,哪能去吃如意糕呢!” 玄汾见自己的手臂被和妃挪回了襁褓,不满地哭起来,恩嫔掌不住笑道:“叫乳娘先抱回屋里去罢了,怕是饿了呢。” 众人不由上前凑趣,却见听竹语笑道:“娘娘,朱大人来了呢。” 木棉匆忙回首,视线所及之处,朱祈祯正与邱艺澄并肩走了进来,数月未见,朱祈祯已是神机营统领,意气风扬、精神奕奕,身边的邱艺澄一袭白玉兰散花并薄水烟逶迤拖地长裙,娉娉婷婷、翩翩而来,宛如弱柳扶风,让人生出几许怜悯之心。 木棉低低而叹,邱艺澄,果真是娴静温婉的大家闺秀,但却一点也不像武家出身的女子。 “侄儿参见姑母,姑母万安。”朱祈祯行礼如仪、掷地有声,“和妃娘娘万安、恩嫔小主万安。” 邱艺澄含笑行礼,声线清灵悦然:“参见琳妃娘娘、和妃娘娘、恩嫔小主,恭祝娘娘万福永安、福贵长享!”语毕又微露歉色,“本该早些进宫拜会琳妃娘娘,只是娘娘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在休息,艺澄不能随侍娘娘左右,还望娘娘恕罪。” 朱成璧已然含笑,上前几步扶起邱艺澄:“你我是一家人,何必这样客气。竹息告诉过本宫,你几次要进宫侍疾。”朱成璧轻轻一拍她的双手,“只是你初初大婚,府里的事情也不少,帮本宫照顾好祈祯便是了。” 邱艺澄暖暖一笑:“谢娘娘不罪。” 星月辉映,夜风吹拂,太液池边,垂柳荫荫,条条碧绿丝绦悠然垂地,在微风中曼曼而动,仿佛女子临水梳理那一匹青丝。此时正是盛春入夏的光景,一些性急的蝉儿已在柳枝间聒噪起来,一声长过一声。 木棉从堆叠精巧的太湖石后转出,双手合十,遥遥望向空中玉盘,轻轻许愿道:“今日是木棉二十二岁的生日,木棉别无所求,只求安安稳稳,二十五岁上可以放出宫去嫁与良人。”眸光微沉,星星点点的星辰并那一轮圆月便倒映于木棉的双眸之中,星辉流转、璀璀璨璨,木棉合上双眸沉思,感受着颊边柔柔的晚风送来的淡淡花香。 突然一把阔朗的男声在身后响起:“若人人都把所欲所求寄托于许愿之上,那么岂不是都可以安稳一生、无需奋斗了?” 木棉急急转身,却见朱祈祯斜靠在太湖石旁,抱着双臂看向自己,不由嗔怪道:“朱大人,你怎的平白无故地跑出来吓人呢?”语毕只微微行了常礼。 朱祈祯不觉失笑:“那又是谁平白跑了来扰了本官的好兴致呢?” 木棉定睛一看,见朱祈祯手中握着一只埙,不由讶异道:“这是,空谷石头埙?你会吹埙吗?” 朱祈祯咳了一声,挠挠头道:“以前在少林寺跟着方丈学过一点,技艺疏浅,难登大雅之堂罢了。”语毕又笑道,“难得有人一眼能认出空谷石头埙,既然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便送你一首《高山流水》如何?也是谢谢前番你带给我的紫薯糕。” 木棉轻轻一笑,盈盈望向朱祈祯道:“埙最是悠远空灵,在进宫前,我哥哥也时常吹给我听。” 于是,一曲盈盈然环绕,连那太湖石上缠绕着的薜荔藤萝都柔和了几分,太液池碧波荡漾,虽是不及日头下那粼粼金光的好景致,此刻由着乐音一抚,也似乎生出了千般的意境,高山巍峨兮见流水,流水时而潺潺鸣于溪涧,时而泠泠跃于礁石,时而淙淙蜿于绿渠,时而澹澹蜒于浅滩。高山的巍巍乎,流水的洋洋乎,相得益彰,徐徐展于眼前,仿若置身其境,身心皆是舒然。 一曲已毕,木棉似乎是意犹未尽,静静回味片刻,终是回神浅浅而笑:“大人的埙声却是极好,木棉已然听得痴了。”语毕轻轻一叹,“倒真似在十几年前,于柴扉门前听着哥哥的埙声呢。” 朱祈祯忙道:“是我不好,教你思念家人了。” 木棉微微沉默,已然恢复了往日里的俏皮神色:“大人吹了这么久,到头来还要向我赔罪,想必心里一定苦得紧,也罢,隔几日我再蒸一笼紫薯糕给大人当作是给大人陪个不是。” 语毕,木棉又莞尔笑道:“大人把《高山流水》吹得这么娴熟,往日里是常常吹奏这一曲么?我听哥哥说,埙唱而篪和,篪主春分之音,埙主秋分之色,两相配合,最是悦耳动听。”木棉狡黠地一笑,“那么,朱夫人是否极善篪呢?” 朱祈祯有些沉默,只是静静望着手中的空谷石头埙出身,良久才道:“她并不善于乐器,遑论是篪了。”语调微微一顿,转而笑道,“祈祯有福,听闻含章宫内数姑姑的厨艺最佳,恭敬不如从命,先谢过姑姑的紫薯糕,若是姑姑喜欢听埙,祈祯再为姑姑演奏便是。” 这一席话语,已然是转了官腔,恭谨分明,已非刚刚的轻松明快的语气,木棉虽是纳闷,也只好道:“夜也深了,大人还是请回吧,奴婢也要回含章宫当差了。”见朱祈祯颔首,木棉微微屈膝,转身离去,不过十来步的距离,到底又回过头去,却见朱祈祯负着双手,静静望着月空出神,他的心思,仿佛并不在那位邱艺澄的身上,木棉轻轻叹气,转而离去。 注: 1、暹罗,现东南亚国家泰国的古称。 2、篪,音同“持”,是一种汉族发明的古乐器,也就是所谓的竹埙,是一种低音吹奏乐器。用一管内径经寸,长约16寸的竹子,两头封闭,一端开一个跟笛子一样的吹孔,顺着手指位置,开八个孔,孔的大小决定音高,原理和埙一样。因此古人把埙篪称为兄弟。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四十章 桐黎照夜夜如水(1) 桐黎照夜夜如水(1) 凤仪宫,昭阳殿,皇后枯坐在梳妆台前,端正的凌云髻却是纹丝不乱,右手却紧紧握着一只小巧的琉璃瓶子,在烛火的光晕里有荧荧的光泽闪现,这是当初在重阳殿被梁诺轩断为有鹤顶红的琉璃瓶子,但,这鹤顶红如何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混进来,又恰好能在搜宫之际被搜到呢? 皇后心里恨得发紧,当年自己拿鹤顶红害死秦贵人母子,难道彼时,就被朱成璧留了心?还是朱成璧一直都紧紧盯住了凤仪宫,才能如此轻松便得了手? 笑话,真是笑话!本宫为后十一年,居然一朝栽在了朱成璧手里,她那样恭顺而谦卑,居然能在本宫背后狠狠捅了一刀子! 凌薇打了帘子进来,奉了一盏安神的百合香片上前,静静劝道:“娘娘,您早些歇息吧,已经这么晚了。【13800100.com,138看书网//” 皇后不动声色,只把手指轻轻一扬,鎏金錾玳瑁玛瑙的护甲似利箭刺破长空,直直指向含章宫的方向:“凌薇,你告诉本宫,现在朱成璧那个贱人在做什么?” 凌薇忙答道:“跟往常一样,早早歇下了。” 皇后咬牙切齿,目光是直欲噬人一般的狠烈,连眼角眉梢尽晕染了一片的赤色:“她早早歇下了?真是笑话!当初她费尽心思,不惜服下鹤顶红来嫁祸于本宫,多么狠毒的心思,这会儿怎么可能歇得下!必定也在谋算什么!” 皇后微微转首,紧紧迫住凌薇的目光:“宋素琬死了,韩雅洁也死了,你看,她的心思真是滴水不漏!” 凌薇上前一步,紧紧扶住皇后微微发颤的双肩,柔声劝慰道:“她的心思,的确是深不可测,从前,是咱们轻视了她。不过,娘娘如今禁足,也没法子腾出手来对付她呀。” 皇后深深呼出一口气:“本宫虽然禁足,但依然是大周的皇后,她朱成璧再怎么得意,不过是卑贱的庶出妾侍而已!只要姑母再多劝皇上几回,本宫一定可以解除禁足!朱成璧就算再高明,本宫既已经发现了她的下作手段,就一定能把她扳倒!” 凌薇却只是低了头,迟疑道:“听闻妍贵嫔似乎发现了蛛丝马迹,只是妍贵嫔死后,长信宫上下皆被清理一空,近身伺候的,除了月珠是自尽,其余尽皆是乱棍打死,殿外伺候的,也被流放西疆,恐怕日后也是轻易动弹琳妃不得。” 皇后狠狠将台子上的犀牛梳子掼到地上,忿忿道:“本宫就不信,朱成璧竟连一丝错处都落不下么!韩雅洁也是个十足的蠢货,看不好自己的孩子不说,到头来连仇都报不上!本宫当初真是瞎了眼睛选择跟她联手!” 凌薇眉心微蹙:“妍贵嫔素日里虽然仗着年轻美貌有些嚣张跋扈,但也不至于将与娘娘联手的事情轻易泄露出去,更何况做了母亲的人,为着孩子的将来着想,总不会太过愚笨。”凌薇顿了顿,继而缓缓道,“怕是琳妃自己察觉了。” 皇后微微一怔,到底是沉沉叹气,捧过百合香片闷闷啜饮一口:“难为她如此缜密的心思,且不说这一次,前番数回,贺婉仪、钱小仪与睦嫔费了多大的气力,都没能扳倒她,的确是劲敌,要怪也在只能怪本宫出手还不够狠罢了。” 凌薇接口道:“如今琳妃已是三妃之首,又同舒贵妃与和妃同气连枝,相当于手握三名太子人选,实在是难以撼动,娘娘可有什么主意?” 皇后无奈摇头,只是静静看着香片出神,片刻才道:“眼下本宫也是一点法子都没有,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但愿能早日解除禁足,不然可就生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语毕,皇后以手支颐,慢慢忖度着道:“幸好本宫虽是困在凤仪宫,太后却嘱咐了一应用度如故,不得克扣分毫,又准许你时常宫外行走,领取月俸和时令物资,你便好好盯着含章宫罢。本宫错了这一回,来日必定要让朱成璧十倍百倍的奉还!” 苏贵嫔册封礼毕后,长杨宫一时间是风头大盛,迎来送往也是颇为热闹,朱成璧也遣了竹息送了一整套的缠丝玛瑙玉盘的首饰,只不过苏贵嫔一概告了身子乏应付过去,诸妃也只道苏贵嫔在长杨宫养病养了两年之久,不喜与人多作来往,也只好作罢,于是,一应凑热闹的、攀附关系的、送往谄媚的,都是歇了下去。 连着几日,苏贵嫔只是歇在长杨宫,只派了掌事宫女汐向朱成璧告了假,晨昏定省少了这位风口浪尖的苏贵嫔,朱成璧倒也不在意,只嘱咐了苏氏好生休息着,又派了竹息与梁太医前去探视了两回,更送了不少补品过去,最后连着弈澹也去了几次,倒让众人对这位新晋的贵嫔愈发生出了不少探询的意味。 然而,就在苏贵嫔被推向风口浪尖之时,慎嫔叶氏因为侍奉太后勤谨,被晋了一级为从四品德仪,从四品乃是婉仪、芳仪、芬仪、德仪、顺仪五仪并列,其中以婉仪为首,历来能晋为婉仪者,后头的荣耀与恩宠也总是少不了的。然而,贺婉仪自裁后,婉仪之位便一直空缺着,弈澹倒也没有再立一位的意思。 其实,如果是因为侍奉太后而晋级,即便晋为正四品的容华也并不过分,何况两年前进宫的睦嫔姜氏早就在慎行司自裁了,嫔罗氏也被褫夺封号、废入了冷宫,叶氏一向性情温和,也算有些宠爱,此番晋级却仅仅给了德仪的位分,也让后宫诸人生出了不少揣测。 几日后,却正是逢着一个天远云淡、轻风依依的好天气,苏贵嫔早早地来德阳殿请安,殿中只有杜容华与恩嫔在,见苏贵嫔进来,忙起身微微屈膝道:“贵嫔娘娘万安!” 苏贵嫔淡淡一笑:“两位妹妹不必多礼。”语调微微一顿,眸光在恩嫔身上轻轻一转,已然含了几许暖意,“上一回见妹妹时,妹妹还是从七品的选侍,如今已是正五品的恩嫔了。” 恩嫔又福了一福,笑道:“娘娘好记性。”悄悄打量苏贵嫔一眼,只见她身量纤纤、眉眼淡淡,衣着服饰并不出挑,远远一瞧倒并不像是一位主位娘娘,远远不如昔日的密贵嫔与妍贵嫔那般华贵艳丽了,只不过鬓边的玲珑点翠草头虫鎏银纹金步摇衬出了她正三品贵嫔的身份。 苏贵嫔的语调清远灵越,如淙淙的清泉:“宫中的孩子往往难以将养,妹妹做得很对,将来也会是享福气之人。” 恩嫔微微有些不自在,只是陪着笑道:“嫔妾并非深谋远虑之人,只是父母之为子、必为之计深远罢了。” 苏贵嫔眸光微转,轻轻从殿中的梨花镶贝珠贵妃椅上一荡:“慈母之心是好的,但蒙蔽了双眼就不妙了。” 杜容华臻首笑道:“苏姐姐说的不错,且看那昔日的妍贵嫔吧,那样的得意招摇,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生了个孩子似的,到最后还不是落了母子俱亡的下场。” “杜姐姐可别再提妍贵嫔了。”叶德仪翩翩走了进来,以手抚胸,似乎颇有些惊恐,“我听人说起,妍贵嫔挟持了四殿下,可是被梁王一箭贯穿咽喉呢,想想都害怕。” 杜容华冷冷看她一眼:“怎么德仪很害怕么?妍贵嫔怎么死的都跟咱们无关,就算她想寻仇也寻不到咱们头上来,再说德仪有太后照拂更是不用担心才是。”语毕,也不去看叶德仪微微尴尬得面色,只是亲热地拉了苏贵嫔道,“姐姐身子刚好,怎的站在这里说话,咱们还是坐下再说好了。” 禧贵人从叶德仪背后转出,皱了眉头打量杜容华几眼,轻轻对叶德仪道:“杜容华仿佛有些不高兴的样子呢。” 叶德仪垂下双眸,抚一抚鬓边的犀玉簪子,瞥了一眼禧贵人,却只是淡淡道:“杜容华毕竟是宫里头的老人了。”禧贵人还在发愣,叶德仪已经盈盈坐下品茶,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恩嫔觑了叶德仪一眼,不动声色地在她身边坐下,转首对禧贵人笑道:“你也坐下吧,今日的白菊茶看着很不错呢。” 待到宜妃、和妃先后到来,朱成璧也梳妆完毕到了正殿,一众妃嫔忙起身屈膝,整齐请安道:“琳妃娘娘万福永安。” 今日,朱成璧着一袭茜素红蹙金琵琶百褶凤尾长裙,发鬓的紫雀纹鎏金穿玉步摇垂下的硕硕明珠累累而动,衬得她雍容华贵、典雅端庄,她扶了竹息的手落座,轻轻挥了手叫众妃起来,也不说话,只是悠悠一品白菊茶,方才含了笑意,望着和妃道:“这几日汾儿可好么?” 和妃忙笑道:“好是好,就是比起往日吵得越发厉害了。” 宜妃用帕子掩一掩鼻翼上的粉,笑盈盈道:“许是夏天来了,九殿下才活泼了好些吧,我记得冬日里他可是乖乖缩在襁褓里,只把那双大眼睛滴溜滴溜转个不停呢!” 禧贵人闻言不由凑趣道:“九殿下很活泼呢,长大了必定也是这样的,话说回来,嫔妾最喜欢九殿下这样的活泼性子了,四殿下素日里诗书骑射太过用功了,反倒有些沉默呢!”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四十一章 桐黎照夜夜如水(2) 桐黎照夜夜如水(2) 恩嫔心头一跳,忙一拍禧贵人的手,转首笑着对朱成璧道:“四殿下长大了,又是皇上最为器重的皇子,自然是担了重担子在身上,素日里才会在诗书骑射上多多用心,这既是四殿下自己用功上进,也是为六殿下做榜样。【13800100.com138看书网//汾儿还小,什么都不懂,将来必定要以四殿下为榜样、好好学着才是。” 和妃也接口道:“到时候本宫一定让汾儿好好跟着四殿下学习,恩妹妹你大可放心罢,我若是把汾儿带的不好,可不得给你负荆请罪了。” 于是诸妃便一同笑着又滴滴沥沥说了好几句,恩嫔趁无人注意便回头对禧贵人轻轻道:“什么是太过用功?什么是倒有些沉默?你话虽直爽,也得分了内容轻重。” 禧贵人见恩嫔端了面容是十足的严肃,不由一缩脖子,瑟缩着道:“琳妃娘娘不会怪罪我吧。” 恩嫔哭笑不得:“杜容华虽然也是性子直爽,但好歹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下次再胡乱言语,我可救不了你去。” 杜容华懒懒捧着青花缠枝的茶盏,咳了一声道:“嫔妾虽然素日里不喜欢宴席歌舞什么的莺莺燕燕跳得热闹,但也不是长日里只把自己关在和煦堂闷得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不过嫔妾有一个疑问,以往皇后没被禁足,大家去昭阳殿请安时舒贵妃可都是在的,怎的如今琳妃娘娘摄六宫之事,舒贵妃却不来德阳殿呢?” 和妃觑了她一眼,笑着说道:“舒贵妃娘娘可是正一品的四妃之首,她若来了德阳殿,怎能坐于琳妃娘娘下首,不过琳妃娘娘毕竟是三妃之首、摄六宫之事,位份尊贵,也不应该坐于舒贵妃下首,那么杜容华觉得这位次该如何安排呢?” 朱成璧轻轻一笑,只捧过白菊茶不言,眼波轻轻一扬,已将殿中诸人的神色收入眼底。 杜容华忙道:“嫔妾自然是不懂这个的,只不过嫔妾以为,即便舒贵妃为四妃之首,但毕竟没有摄六宫之权,即便来了德阳殿,也没有道理让琳妃娘娘坐在她的下首跟大家交代宫中的事宜,想必到时候舒贵妃坐在最尊之位上也是别扭得紧。” 语毕,杜容华嫣然一笑,拨弄着水葱般的指甲,缓缓道:“舒贵妃娘娘最会体察圣心,想必也是思虑周全、心思缜密,所以才不会来德阳殿的吧。” 杜容华一席话绵里藏针,明讥暗讽,早有那沉不住面色的妃嫔暗自冷笑起来,只小心翼翼地觑着琳妃的神色。 宜妃唇角一勾,冷冷一笑,附和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舒贵妃一向不计较位分,倒也有这般为难的时候,原来心思玲珑,也不是光是用来形容江南女子……” 说到地域差异,便是暗讽舒贵妃出自摆夷,杜容华闻言掩袖一笑,分外得意。 朱成璧浅浅一笑,漏金镶玉的护甲轻轻一扬,似乎是要把裙裾上的尘埃拂下去:“容华妹妹此言差矣,舒贵妃不来德阳殿只不过是得了皇上的嘱咐而已,贵妃日日侍奉皇上本就十分辛苦,是而不必起了早过来。”朱成璧微微一顿,见有些沉不住气的妃嫔已然露出几分嫉恨的神色,便转了话题道,“好了,不必再说舒贵妃了,先要恭贺苏贵嫔行过册封之礼才是。” 苏贵嫔自打落了座便一直有些静默,此刻忙起身屈膝道:“多谢琳妃娘娘。” 朱成璧柔声关怀道:“前几日身子不适,如今可是大好了。” 苏贵嫔笑不露齿,神色端庄如常:“已经好了,谢娘娘关怀。” 朱成璧微微颔首:“苏贵嫔前两年身子一直不太好,皇上也嘱咐了她好生在长杨宫里将养,如今虽然好了许多,但你们也不能经常去叨扰她,苏贵嫔向来是喜欢清静的。” 朱成璧这一席话,便是把苏贵嫔失宠、卧病两年又遽然复起引发的流言蜚语给平息了下去,诸妃诺诺着答应了,苏贵嫔心生感念,微微向琳妃展颜一笑。 待到诸妃散了,竹息又换了一盏热热的杏仁酪上来,微微泛起的热雾映得眼前这富丽的德阳殿有些虚渺起来,竹息轻轻道:“杜容华与叶德仪仿佛有些不睦呢。” 朱成璧缓缓一吹杏仁酪,笑道:“木棉的手艺确实又精进了许多。”语毕似是漫不经心,“这也难怪,杜氏进宫已有八年,如今只不过是正四品的容华而已,而叶氏进宫才两年就是从四品的德仪了。” 竹息掩口一笑:“不过是德仪罢了,娘娘太过抬举叶氏了。这几日,宫里头的议论可不少,既然是太后提出的要晋封,即便是封作容华或是婕妤也算不得什么,现下从四品五仪之首的婉仪还缺着,叶氏只封了德仪,倒还不如不封呢!” 朱成璧微微一笑,赞许地看着竹息道:“你的目光倒是越发精准了。” 竹息忙道:“奴婢跟着娘娘多少年了,若是不学着点没得丢了娘娘的脸面。”语毕,竹息想一想又道,“叶氏晋封,其实倒还有另一说。皇后虽是禁足,一应用度吃穿都分毫未损,太后又格外开恩,准了凌薇于宫外行走,前几日凌薇去领月俸,正好遇到了杜容华,杜容华的位份不高,也是昔日皇后刻意打压的缘故。如今皇后失势,以杜容华的性子,自然是要奚落一番才罢的,当时呢,叶德仪也在场……”竹息轻轻一笑,“结果到了晚上,太后就派人去训斥了杜容华一通呢!” 朱成璧咦了一声道:“叶德仪每日在太后身边侍奉勤谨也便罢了,怎的这种小事都拿去打扰太后?” 竹息蹙眉思索,片刻才道:“太后沉疴未愈,如今越发地不好了,自然是不愿意打听六宫琐事的,只有一样,杜容华是对皇后不敬,那便是另当别论了。” 朱成璧舀了一勺子杏仁酪细细品味,忖度着道:“杜容华虽是不敬,但她也不是不知分寸之人,如果太后连这些芝麻琐事都不放过的话,想必是容不下皇后被禁足太长的时间了。” 竹息接口道:“从叶氏晋封一事可以猜想,皇上怕也是对太后起了颇大的疑心了,但是眼下皇上还不会跟太后撕破脸面,但也不会轻易解除皇后的禁足,但是毕竟夜长梦多。” 朱成璧微微颔首:“我明白,有些事情,是要开始做得的了。” 关雎宫,鸳鸾殿,舒贵妃捧了一盏碧色盈盈的碧螺春,静静坐在窗前沉思,夜色微沉,清风拂面,窗外的桐树投落下婆娑参差的树影,只是,关雎宫的桐树再好,又怎能比得上太平行宫的桐树呢?曾经,自己与他执手信步于层层枝叶浓密的桐树下,看那一树的桐花微白泛出星星点点的淡红色或是浅紫色,织就一片绚烂的晚霞欲飞,连着那盛花期花朵的甜香弥漫,只觉得世间唯有两人并肩相伴。 落霞染就鸳鸯蕊、晚风熏人直欲醉。 正在出神,积云悄悄进来,微微沉默片刻,终究是开口道:“皇上去了长杨宫。” 舒贵妃纤长的睫毛一颤,似被劲风扑过的柔柳,柔弱无依:“是了,苏贵嫔身子初初好,是该多多陪着的。” 积云似有不忍:“娘娘,您前番怎的几次劝说皇上去看望苏贵嫔呢?” 舒贵妃星眸微沉,低低道:“劝也是要劝,放眼这紫奥城,多少人的眼睛都盯着关雎宫,何况前番密贵嫔说的话,我到现在都无法忘记。” “密贵嫔当初是风魔了,娘娘不必放在心上。”积云轻轻端过那一盏发凉的碧螺春,唤过殿外侍立的宫女道,“换一盏热的过来。” 舒贵妃轻轻一哂:“我也真是傻,虽然日日盼着他来,他来了却总担心旁人说三道四的,又想着劝他走。” 积云微微叹气:“幸好如今有琳妃娘娘帮衬着娘娘,皇后被禁足,妍贵嫔没了,嫔也被废了,如今后宫的嫔妃中到底也并无对娘娘不尊之者。” 舒贵妃却只是摇头:“进宫这么多年,你也应该明白,紫奥城不是摆夷,那些表面恭敬者心里也未必尽然是恭敬罢了。至于琳妃么……”舒贵妃微微迟疑,顿了顿却只道,“有些风言风语,你不必放在心上。” 积云忙答了声是,又笑道:“话说回来,这几日四殿下常常带着六殿下一起玩呢。” 舒贵妃闻言,脸上露出几许温馨的笑意,捧了那一盏新换的碧螺春啜饮一口:“清儿与儿最是玩得开了,不似济儿,清儿见了他倒是常常躲着呢。” 积云忙道:“娘娘,三殿下还被幽禁着呢,皇上也说过,宫中不得提起三殿下呢!” 舒贵妃忙掩口,想了想又是叹气:“他也是可怜,因为玉厄夫人的缘故,被幽禁至今,听闻贺妃的身子不好,如今也是没得法子好好医治。” 积云柔声劝慰道:“娘娘无需考虑他人,所谓各人自有各人命,这也不是娘娘可以帮忙的。”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四十二章 九华帐里魂梦惊(1) 九华帐里魂梦惊(1) 含章宫,德阳殿,朱成璧懒懒卧在贵妃榻上,手中把玩着牌九,竹息袖着手道:“娘娘让奴婢查木棉,奴婢已经查清楚了。【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138看书网//” 朱成璧轻轻颔首:“没走漏什么风声吧?” 竹息道:“娘娘放心便是。” 语毕,竹息端容道:“娘娘猜得不错,木棉的确是倾慕朱祈祯朱大人的,这几日是日日蒸一笼紫薯糕给朱大人送去,奴婢想着,他们私下里应该也算有些交情,但是光凭紫薯糕,或许也不能证明什么,即便木棉这几日的刺绣图样倒是鸳鸯、合欢多了起来。” 见朱成璧微微蹙眉,竹息又道:“直到昨日,奴婢看见朱大人在太液池边为木棉吹埙,只是奴婢不甚知晓乐理,听不出是什么曲目。” 朱成璧一记又一记摩梭着牌九,淡淡道:“足够了。” 竹息微微沉眸,有些迟疑:“只是,若是朱大人无意的话……” “若是无意,做什么在太液池边给木棉吹埙呢?”朱成璧轻轻一嗤,支起身子道“有意也好,无意也罢,一夫一妻固然是好,只是他如今平步青云,如果不纳一房妾室,终究也是要说不过去。更何况,他行事刚毅果敢,隐隐有奕的风范,倘若用得好便也罢了,用得不好终究是麻烦。” 竹息臻首细细思索,又道:“但他毕竟是娘娘的侄儿,想必是不会对娘娘不忠的吧?” “宫廷如朝廷,朝廷亦如宫廷,姐妹至亲既然算不得什么,更遑论远房的亲属关系,别的不谈,当初贺婉仪被废入冷宫,慎阳侯可是一声也不吭的。”朱成璧注视着竹息微微避开的目光,轻轻道,“我知道你心里不忍,但眼下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你也知道,为什么找寻郑姑姑的事情只能由朱祈祯来做而不能交给奕来办,太后是奕的养母,他跟皇帝不一样,当初的贵嫔是自愿将奕交由淑妃抚育的,而昭慧是被算计,所以,郑姑姑之事,万万不可让奕知晓,而朱祈祯与奕来往甚密,要堵住他的嘴,只能在他身边安一枚最好的细作。” 竹息轻声道:“若是木棉对朱祈祯一往情深,不配合娘娘怎么办?” 朱成璧冷冷一笑:“不会,她的家人都在本宫的手里,她万万不敢拿自己的家人玩笑。本宫不能失去奕的相助,但要彻底扳倒皇后,必须让太后失去置喙的权力,要做到让皇上不再顾及太后的养育之恩,就必须揭穿昔年昭慧之事,环环相扣、丝丝相连,哪一环都不能错动、断裂。” 竹息沉默片刻,慢慢思索着道:“如今之事,的确是无他法可为,娘娘与梁王,昔年……”竹息略略一顿,终究是沉沉叹气,“又怎知夹了这么多事情进来呢。” 朱成璧有一瞬间的怔忪,却见木棉捧了一盏莲花纹亮银盅进来:“娘娘最近胃口不好,不妨进些红枣燕窝以作温补吧。” 朱成璧见那红枣燕窝热气腾腾,又见那莲花纹亮银盅上的如意佳偶的图样,不觉幽幽叹气,“如意佳偶……有的时候却真是难以如意。本宫从小就期盼着能有一良人,一心一意,白首不分离,但事到如今,也算是明白,所谓恩情绵久,很多时候只是尽人事,听天命。” 木棉手势一滞,忙道:“娘娘雍容风范……” 朱成璧淡淡一笑:“就比方我从前在朱府,父亲不重视,大娘暗地里也有多排挤打压,庶出的苦痛,心里自是明白,也想着将来能为人正妻,好吐气扬眉。” 木棉晓得触痛朱成璧的痛处,只能越发顺从:“但如今娘娘贵为三妃之首,摄六宫之事,也算是有得有失。” “你说的也是。”朱成璧徐徐而道,“好比舒贵妃,是妾侍又如何,皇上钟爱如斯,即便皇后是嫡妻正室,如今又是什么下场?” 朱成璧转眸看向面前恭定温顺的木棉,笑道:“话说回来,木棉你也二十二了,那么,你是愿意嫁与一不相爱之人为妻呢,还是嫁与一相爱之人为妾?” 木棉没有防备,闻言便是一愣,脸色有些烧红,低低道:“娘娘好端端的怎的问起这个?” 朱成璧只道:“你且回答便是。” 木棉忙跪下道:“奴婢认为,妻妾之分并不重要,难得的是能跟尽心倾慕的人在一起。”木棉微微一顿,光洁的面庞上有一丝丝明亮的光辉隐隐浮现,“奴婢身份卑微,只能嫁与平民百姓,不敢希冀遇到好的姻缘,只希望能过得安稳踏实便足够了。” 朱成璧揣摩着木棉的神色,微微颔首:“好的姻缘是你自己争取的,本宫只告诉你绳锯木断、水滴石穿的道理,你若刻意隐瞒内心所求,只愿平安踏实的过日子便也罢了,只是他日想起当初的种种,不要后悔便是了。爱恨嗔痴这四个字向来不会形单影只,世上也不会存在饱满无暇的爱情,即便皇上那样钟爱舒贵妃还是要隔了许多女人进来。” 朱成璧似是唏嘘:“自古以来,帝王的爱情从来不会专属于某一个人,舒贵妃也会面临色衰爱弛的风险,如果当初她选择离开,或许也不会有种种的忧思烦恼,只是,若是离开自己心爱之人,恐怕也是心若缟素了。” 木棉有些发愣,只是出神地望着不远处的绿釉狻貌香炉,炉里焚了上品的暹罗沉水香,只见几缕雪色轻雾悠悠逸出,清凉沉静的芬芳悄无痕迹地在这寂静的殿中萦纡袅袅、飞香纷郁。 朱成璧轻轻道:“本宫入府八年,入宫十一年,从潜邸到这紫奥城,已经见过太多的事情,你自己好好想想罢。” 见木棉慢慢退出殿外,竹息端过莲花纹亮银盅,轻轻道:“红枣燕窝已经不那么烫了。” 朱成璧以手支颐:“先放着罢。” 竹息好生劝慰道:“娘娘,木棉的事情,只怕暂时也急不得,她虽是一向的俏皮性子,但遇到这种事情,总是得好好思量着,况且朱大人成婚不过半年,也不合适过早纳妾的。” 朱成璧有些心烦意乱,只是看着那几缕薄薄的月光从窗幔中轻盈透进,到底是染上几许疲惫的神色:“且先不谈罢了。” 水光潋滟晴光好,小荷初绽惹露来。和妃与恩嫔在太液池边闲闲散步,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在乳母怀中兀自酣睡的玄汾,颇得乐趣。 和妃很有些兴致,轻轻吟哦道:“彼泽之陂,有蒲与荷,彼泽之陂,有蒲与,彼泽之陂,有蒲菡萏。” 恩嫔亦是含笑:“眼下虽还未到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之时,但见这小荷才露尖尖角,也是颇有一番情趣呢。” 和妃有些许的失色,只微微颔首道:“宫中已有数年没有如此清静过了。” 和妃转身柔柔一抚玄汾光洁的额头,转了眸子道:“可见,这掀风作浪之人没了可是好得多呢!” 恩嫔正待说话,不远处的假山后面似有人影一闪,不由呵斥道:“什么人!” 凌薇眼见躲避不及,只能转了出来:“和妃娘娘万安,恩嫔小主万安。” 和妃冷冷一笑,唇角勾起凌冽的弧度:“本宫当是谁,原来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凌薇姑姑。太后虽是准了你宫外行走,但除了领取月俸和时令物资外,姑姑似乎总有许多事情要忙呢!” 恩嫔曼步上前,轻轻笑道:“太液池风大,姑姑若是带了凉风进了昭阳殿,皇后娘娘的心头可不是更冷了,姑姑还是早点回去吧。” 凌薇不卑不吭,只是淡淡一笑:“和妃娘娘,恩嫔小主,宫中跟红顶白之事,奴婢自是见得多了,但奴婢也要奉劝一句,国母就是国母,容不得半分轻贱,难道你们忘了杜容华之事吗?” 和妃眼波一扬,轻蔑地看了凌薇一眼:“姑姑是拿太后来压着本宫吗,本宫似乎并无对皇后不敬啊,难不成姑姑胆子大得很,赶在太后病床前闲言碎语嚼舌根子不成?本宫也奉劝一句,姑姑不要太过招摇了,昔日凌蕊的下场便是乱棍打死,姑姑若想日后能多多伺候皇后,便本分着做事罢了。” 恩嫔好整以暇的理一理衣服上的流苏,笑盈盈道:“和妃姐姐言重了呢,昔日皇后娘娘对嫔妾可是多有照拂,去年小年夜夜宴,皇后娘娘担心嫔妾一人在月影台闷得慌,特特派了姑姑来接嫔妾去重华殿呢!”恩嫔眸光一闪,紧紧迫住了凌薇,“皇后娘娘这份关心,嫔妾自然记在心里,来日一定要数倍回报了才是。” 见凌薇面色阴晴不定,恩嫔轻笑一声又道:“只不过姑姑这个时候却在这里做什么呢?姑姑可别说是在贪看风景流连罢。” 凌薇微一咬牙,只得屈膝道:“奴婢适才得了太后娘娘的传召去了颐宁宫,回凤仪宫的时候惊了琳妃娘娘的轿撵,琳妃娘娘让奴婢跪在这里思过。” 和妃轻叱一声:“竟敢惊了琳妃娘娘的轿撵,琳妃娘娘如今摄六宫之事,放眼隆庆朝,除了昭阳殿那位,可有别人得享这份尊荣?你可是活得不耐烦了?” 不远处,竹息急急走来,见到和妃与恩嫔在此忙福了一福道:“和妃娘娘万安,恩嫔小主万安。”起身又转首对凌薇斥道,“娘娘让你思过,你怎的站在这里说话。” 和妃这才注意到凌薇的膝盖处有些许跪痕,还沾染了不少泥土,冷冷一笑:“本宫也好奇得很,怎的本宫来之时,你却在假山背后做什么!” 凌薇越发的尴尬,只得跪下道:“奴婢是被琳妃娘娘罚跪于太液池边,因为看到和妃娘娘与恩嫔小主过来,所以想着到假山后面接着跪,奴婢并非有意抗旨不尊,只是,只是……” “只是不想见到不愿见之人,心里害怕再度被奚落吧?”恩嫔掩口一笑,“姑姑到底也是皇后娘娘身边的正一品惠人,昔日的大红人,如今满宫里除了颐宁宫与凤仪宫却根本不受待见,今日又冲撞了琳妃娘娘,自然更是无处容身,所以才想避开和妃娘娘与本小主吧?” 凌薇无言以对,只是垂首不言,竹息也不看她,只是冷冷道:“四殿下与六殿下要来这里玩耍,四殿下便也罢了,凌蕊当初可是下毒谋害舒贵妃之人,六殿下最不愿意见到你,琳妃娘娘不想你破坏了六殿下的好兴致,你赶紧回凤仪宫吧。” 注:“彼泽之陂,有蒲与荷,彼泽之陂,有蒲与,彼泽之陂,有蒲菡萏。”出自《诗经?陈风》的《泽陂》,原文如下:“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彼泽之陂,有蒲与。有美一人,硕大且卷。寤寐无为,中心。彼泽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硕大且俨。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四十三章 九华帐里魂梦惊(2) 九华帐里魂梦惊(2) 见凌薇袖着手低头离开,和妃掌不住笑道:“她素日里也是威风八面之人,位分不高的一些嫔妃都不放在眼里,如今失势到如此地步,真真是大快人心。【13800100.com,138看书网//” 恩嫔揉一揉眉心道:“其实咱们倒也不必出言奚落她,焉知皇后不会有东山再起之日,到时候怕是又轮到她来调教我们了。” 和妃咳了一声道:“只要太后还在,皇后就有翻身一日,但是太后也不能一直庇护她,待到……”和妃冷哼一声,缓缓而道,“敢对舒贵妃下手,皇上未必真能容得下!” 恩嫔转身轻轻一拍襁褓中的玄汾,目光无限柔和,如一匹清泉涟涟流过:“不管怎么样,我都不允许任何人来害汾儿,谁敢动手害她,就算是拼上我的性命,也必定要让她付出百倍、千倍的痛楚!”恩嫔字字有声,如染了雪光的利剑出鞘,带动的风声凌冽而锋锐。 竹息无声一笑,轻轻道:“四殿下与六殿下来了呢。” 远远望见玄拉着玄清,一路欢语笑声走了过来,后面的保姆、随从远远地跟着,分外恭顺,真宁帝姬也带着松香与李长一起过来。 和妃不由含笑:“儿与清儿又长高了不少呢!” 玄与玄清看到和妃与恩嫔,忙恭敬行礼道:“和母妃安好,恩母妃安好。”身后的真宁帝姬也赶忙行礼,眼神悄悄向竹息一递。 和妃几步上前扶起玄与玄清,温然一笑:“儿沉静,清儿活泼,但都是精于诗书骑射的好孩子,你们父皇每每见到母妃都要夸上好一阵子呢!”和妃轻轻一拍玄与玄清的肩膀,“现在还不知道汾儿是怎样的性子,不过等玄汾长大几岁,可要让他好好跟着两位哥哥学学!” 玄清咧嘴一笑:“到时候儿臣一定日日带着弟弟一起读书,就像哥哥带着儿臣一样,和母妃放心便是!”玄清说着,便鼓鼓地挺起胸膛砰砰一拍,和妃忙拉住他的手,掌不住笑道:“母妃自然是放心,你也别忙着做什么担保,好好去玩吧。” 玄一笑,拉着玄清便去爬假山,恩嫔有些担心,对竹息道:“这样没关系吗,假山可不一定牢呢!” 竹息正待说话,真宁已然含了笑意道:“恩母妃不必担心,前几日父皇带着他们爬过,假山牢得很,出不了差错,再说,可不还有李长在么。” 恩嫔一愣,转首见一个面红齿白的少年在假山旁边稳稳地立着,一脸谨慎地盯着正在攀爬的玄与玄清,不由笑道:“是了,李长自幼陪着四殿下一起长大,最是妥帖。”想了想又忍不住笑道,“没想到皇上倒是童性大发,竟也爬假山了吗?” 和妃也掌不住笑了:“到底是孩子们厉害,能哄得皇上如此好兴致,要换了我这个半老徐娘劝皇上爬假山,怕是皇上就直接把我给轰走了。” 真宁笑一笑,握着帕子点一点鼻翼,正色道:“和母妃哪能说自己是半老徐娘呢,您跟儿臣站在一起活脱脱就是一对姐妹花呢,松香你说是不是。” 松香拼命忍住笑意,屈膝道:“帝姬说的极是!” 和妃笑得眼角眉梢都要飞起来一般,一戳真宁的额头,笑着对恩嫔道:“这丫头的嘴最是甜了,跟涂了一层蜜糖似的!改日我要好好跟琳妃姐姐讨教讨教,如何把她养得这般如花似玉惹人喜爱呢!” 恩嫔也是笑得打跌:“帝姬这般风趣,当心琳妃太过喜欢把你留在身边不放你嫁人,到时候我看帝姬再来跟我们贫嘴!” 真宁扑哧一乐,正待说话,那边却突然惊叫起来:“六殿下小心!” 和妃大骇,只见玄清一脚踩空了一块松动的石头,已然是双手悬在了假山上,而位于他上方的玄听得呼喊,转首见玄清摇摇欲坠,慌忙松开右手去拉玄清,谁料左手猛地一滑,整个人便从假山上坠落下来,真宁吓得花容失色、一张脸刹那间便是雪白,提起裙裾便奔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李长几步上前,一把托住了玄,那边玄清却也失了力道而落了下来,玄急得大喊:“快去救六弟!” 此时,真宁正巧赶到,忙伸手去抱玄清,真宁的骑射功夫虽也是颇佳,但到底力气不大,一把没接稳,紧紧抱住了玄清一起跌到了地上,松香吓得面无人色,忙上前查验真宁的伤势,幸好只是崴了右脚,并无大碍。 玄清还未回过神来,已被和妃一把揽在怀中,和妃惊魂未定,转身怒斥一旁的侍从:“混账东西!你们都是做什么吃的!两位殿下要是摔坏了,你们统统去陪葬!” 玄忍住疼痛,从李长与竹息的怀里挣开,分辩道:“和母妃不必责怪他们,是六弟吩咐了他们不准过来,说一群人在下面站着别扭。” 李长七手八脚地查看玄的伤势,只见他左手臂拉了好长一道口子,正汩汩地流血,急得眼泪都要冒出来了:“殿下怎的如此莽撞,奴才自会在下面接住六殿下,您怎么能不顾自己的安危而贸然出手呢!” 玄微微摇头:“六弟危难,我怎能置之不理。” 玄清缩在和妃怀中,此时才回过神来,一把扑到玄怀里:“四哥你没事吧!” 玄长长呼出一口气,紧紧揽住玄清:“我不要紧,你没事就好。” 恩嫔握着帕子为真宁拂去身上的泥土,转首瞪着芷兰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去请太医,叫去德阳殿候着!”又对和妃道,“这样怕是也不能放心,我们还是陪两位殿下和帝姬回德阳殿吧。” 和妃臻首思索,只是摇头:“你先陪着他们回去,眼下本宫暂时还不能离开这儿。”见恩嫔微微疑惑,和妃一指假山道,“皇上前两日也爬过假山,皇上既然都没有问题,假山的石头怎会莫名松动?难道还承受不住两个孩子的重量?” 恩嫔一惊,后背便涔涔出了一层冷汗:“娘娘的意思是,有人意图不轨?” 和妃目光凝重:“此人实在是心思狠毒,如果计谋得逞,四殿下与六殿下都……”和妃到底是不敢说下去,只对恩嫔道,“你先带人护送他们回去,另外派人告诉皇上,请他速去德阳殿。” 恩嫔答了声是,便吩咐了侍卫、宫女带了玄、玄清与真宁离去,和妃又吩咐竹息道:“你脚程快些,先去知会琳妃娘娘一声,本宫在这里处理此事,稍后便会跟娘娘禀报。” 竹息微微屈膝:“有劳娘娘。” 晚些的时候,玄与真宁的伤势都已经处理完毕,玄除了左手臂的伤口,身上也有几处擦伤,真宁则是崴了右脚,也算不得有什么,玄清的伤势则最轻,只不过受了些惊吓,喝了一碗安神汤后便被暂且安置在含章宫偏殿惠宁堂休息,舒贵妃也早早赶了过来,陪着一同在惠宁堂。 和妃到德阳殿的时候,弈澹正面色凝重地坐在梨花镶贝珠贵妃椅上沉思,琳妃与宜妃则拿了薄荷油为他一点一点揉着太阳穴,恩嫔则站在旁边,手捧一盏金盏香片,似是思索。殿内的安神香沉沉的逸着,雕栏画柱上的吉祥图样似乎都郁郁沉静下来,仿佛有暗涌的波涛在悄悄酝酿。 和妃盈盈上前,屈膝道:“皇上万安。” 弈澹接过金盏香片,挥了手让琳妃与宜妃坐下,问道:“事情查得如何?” 和妃沉沉叹气,似乎颇有些顾忌,终究还是开口说道:“事发之前,只有皇后娘娘身边的凌薇在那里。” 弈澹双手一颤,金丝梅卷翘边的茶盏与玉扳指轻轻一碰,发出“叮”的一声:“她为何在那里?” 和妃道:“今日太后召了凌薇去颐宁宫说话,凌薇出了颐宁宫便有些心绪不宁,冲撞了琳妃娘娘的轿撵。” 朱成璧闻言忙起身下跪:“皇上,当时臣妾是要去关雎宫,将一尊桐树倚雕檐的斗彩瓷像送与舒贵妃娘娘,路上却碰到凌薇没头没脑地出来,差点撞坏了臣妾的瓷像,是而臣妾让凌薇去太液池边罚跪思过。” 和妃也道:“臣妾已经问过了当时在场的宫人,为了求证也去了关雎宫找寻那座瓷像,慧语。”慧语听得传唤,从殿外捧了那斗彩瓷像进来,只见那瓷像惟妙惟肖,巍巍的山顶是一座小巧的宫殿,画栋雕廊、飞拱斗檐,莫不精致,琉璃金瓦、琼玉曼窗,清晰可见,最妙的是两株桐树,亭亭如盖,在宫殿外矗立着,枝叶浓密、桐花湛湛,两情缱绻直如并肩一般。 弈澹的眼波不由带了几许柔情蜜意:“果真是上品。” 朱成璧微微一笑:“这是臣妾的父亲带给臣妾的,是出自景德镇的上品,臣妾想着,关雎宫的两株桐树最妙,故而把这座瓷像送给了贵妃娘娘。” 弈澹轻轻颔首:“你有心了。” 和妃接口道:“琳妃娘娘有心,凌薇怕也是有心之人,说来也巧,那个时候臣妾与恩嫔妹妹正在太液池散步,臣妾看见凌薇的时候,她却躲在假山后面,不知道是在做什么名堂。” 弈澹神色凝重,眉峰已是紧紧锁起。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四十四章 九华帐里魂梦惊(3) 九华帐里魂梦惊(3) 竹息闻言忙下跪叩首:“皇上,当时琳妃娘娘是叫奴婢在太液池边看着凌薇的,但奴婢中途想起来,四殿下与六殿下这几日下午都到太液池边攀爬假山玩耍,前番凌蕊在舒贵妃娘娘的红枣蜜中下毒,因而六殿下颇不喜欢凌薇,若是六殿下来了,或许会失了兴致,因而奴婢才去请示琳妃娘娘。【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 138看书网//” 朱成璧也道:“正是因为六殿下的缘故,臣妾才让竹息回去知会凌薇,让她回凤仪宫。” 竹息又道:“可是,奴婢回太液池时,凌薇已经站在那里跟和妃娘娘与恩嫔小主说话了。” 恩嫔闻得竹息提及她,忙起身下跪道:“臣妾发现凌薇在假山后面鬼鬼祟祟,于是喊了她出来,说了约莫三四句话,竹息便过来了,后来才吩咐了凌薇回宫。” 宜妃见弈澹的脸上阴云密布,手背的青筋隐隐凸显,忙一握弈澹的手道:“既然昨天两位殿下攀爬假山并没有事,必然是今日有人动了手脚,如此看来,倒有七八成的可能是凌薇做的,只是不知道这蹄子怎的胆大包天,竟敢毒害两位皇子么!” 和妃冷哼一声:“宜姐姐可是错了,凌薇如何敢下手去谋害皇子,她不过是得了好主子的吩咐罢了。” 宜妃哎呀一声,忙捂着嘴道:“和妹妹是说皇后吗?她如今可被禁足在凤仪宫,怎敢再出手害人呢!” 恩嫔沉默片刻,慢慢忖度着道:“嫔妾愚笨,但也知鱼死网破一说,皇后前番给舒贵妃下毒,若不是太后娘娘庇佑,恐怕就不是禁足这么简单的了,如今舒贵妃娘娘与琳妃娘娘都恩宠不衰,皇后在凤仪宫如何不知?如何不恼?”恩嫔叩首不止,脸上尽是惶恐,“皇上!臣妾好害怕,皇后连四殿下与六殿下都不放过,那么臣妾的九殿下又该如何自保?” 弈澹闻得此言,不由是勃然大怒:“你是在说朕连自己的儿子都保护不了吗!” 恩嫔禁不住啜泣不止,死死抓住弈澹的衣袍,哀哀哭诉道:“去年小年夜夜宴,本来琳妃娘娘已经嘱咐了嫔妾不用去重华殿,但是夜宴前夕,凌薇特意来月影台要臣妾过去,臣妾那时候怀着汾儿,刚刚用完晚膳就没有过去。”恩嫔满脸震恐,直如看到了鬼魅一般,“臣妾虽不知皇后用意,但后来听说博陵侯引了数名刺客行刺皇上,臣妾好害怕,好害怕这不是纯粹的巧合,好害怕这是皇后设下的圈套,想要臣妾与汾儿的性命。” 弈澹大惊失色,紧紧握住恩嫔的双手:“你说什么,皇后让你去参加夜宴?” 殿外,星星点点的雨丝坠落,夜色朦胧,经由雨点稀稀疏疏一落,便织起一层一层飘渺而辽远的雨幕,恍惚间,廊下有丝履薄薄的声音涌起,伴着环佩叮鸣之声渐渐靠近。 锦华纹饰的帘幔卷起,苏贵嫔盈盈走进,灵兽呈祥绣锦的珠绫帘子层层挑开,她着一袭月清绣百合颀枝的千水裙款款而来,本就淡淡的面容更是沉静若水,似有寒雾弥漫,发鬓的缠丝玛瑙挑孔雀羽步摇垂下的渤海玉明珠纹丝不动,随着她的行进,划过一道若有若无的碧色锋芒。 “皇上万安,琳妃娘娘、宜妃娘娘、和妃娘娘万安!”苏贵嫔微微屈膝、行礼如仪。 “你身子不好,不必拘于礼数。”弈澹轻轻招手,示意她落座,一边的竹语忙奉上一盏热茶。 苏贵嫔轻轻一笑:“听闻四殿下与六殿下出了事,所以臣妾无论如何,一定要过来看看,刚刚在殿外遇到了木棉,听闻两位殿下没事,臣妾才放了心。”苏贵嫔眸光微沉,语调哀伤,“当年,七殿下就是在臣妾怀里……他还那样小……” 弈澹闻言大恸,紧紧握住了拳头,片刻后才冷冷道:“恩嫔,你方才所说,凌薇让你去重华殿,可是奉了皇后的旨意?” 芷兰原本陪着恩嫔一同跪在地上,见恩嫔此时啜泣不已,再度叩首,恳切道:“皇上,千真万确,凌薇姑姑说,如果小主身子无恙,便最好是出席夜宴。” 弈澹大怒,眼中的狠烈之色愈发浓郁,狠狠一掌拍在椅子的扶手上:“将凌薇投入慎行司,给朕好好审问,到底还有多少事情是朕不知道的!” 宜妃悠悠道:“臣妾心里有疑惑,皇后既然敢对四殿下与六殿下动手,那么焉知当初的五殿下与七殿下,甚至还有二殿下,会不会……” 鹤顶双花蟠枝烛台上的花烛静静垂下红泪,光雾氤氲,殿中恍若沉溺在幽幽深海一般寂寂无声,侧耳细听,窗外的雨滴滴滴答答,似那暮鼓晨钟一般,沉沉落在每个人心底,弈澹的面容微微扭曲,半边脸庞对着烛台,只觉得光晕投照,越发显得阴鸷而生冷。 苏贵嫔俯身下跪,语调哀戚:“臣妾无能,没能保住七殿下,也没能留住秦贵人。臣妾病愈以来,也听闻七殿下早夭与玉厄夫人有关,眼下玉厄夫人已死,想必是没有对证了,但是皇上细想,玉厄夫人与皇后同气连枝,玉厄夫人所作所为,皇后当真是毫不知晓吗?” 和妃银牙错咬,一字一顿道:“苏妹妹,眼下已经不是皇后知不知晓的问题,而是玉厄夫人害死泞儿与七殿下,是否是皇后授意的问题,妹妹为七殿下伤心,也不能错了逻辑,若是生生疏漏了皇后的罪孽,日后岂非让更多的皇子来为今日的疏忽承担?” 朱成璧唯一迟滞,思虑着道:“但是博陵侯死后,玉厄夫人被禁足,皇后也并未置之一词。” 和妃忙道:“琳姐姐,玉厄夫人自身难保,皇后又怎会趟进这趟浑水?姐姐细想,玉厄夫人死后,皇后声称身子不爽,只将一应事宜交由姐姐打理,姐姐可知是为何?”和妃唇角一勾,冷冷道,“自然,撇清与玉厄夫人的关系是一说,利用姐姐除去玉厄夫人又是另外一说,娘娘身边的竹息本来待嫁阁中,又是谁害死了萧竹筠?” 竹息闻言一愣,眼角已经熊熊燃起烈火,和妃顿一顿道:“娘娘知理知情,自然明白,玉厄夫人既能出手害死萧竹筠,从前必定做过比这更为不堪之事,昔日密贵嫔小产、四殿下中毒她都脱不了干系,所以借由姐姐的摄六宫之权查办下去,是必定不能让玉厄夫人于法网外逍遥的!” 朱成璧倒吸一口凉气,诧异道:“你的意思是,玉厄夫人一死,皇后便是装病,是坐等本宫查办玉厄夫人吗?” 和妃的面容沉静淡然若聚雪凝霜,隐隐可见寒气弥漫:“姐姐最是秉公执法,自然也能遂了皇后的心愿,而皇后也能趁机把所有的名头按在玉厄夫人头上,况且,玉厄夫人素来深以姐姐与舒贵妃为恨,为除去姐姐与舒贵妃,自然不愿意连累皇后以失去压制的力量。” 弈澹一震,将目光投向朱成璧,喃喃道:“是了,当初是朕让你去宓秀宫劝说玉厄夫人写信给博陵侯,她日后心思回转,自然是更为嫉恨,怎肯供出幕后主使。” 朱成璧心头一动,已然明了弈澹几乎已经是认定皇后就是幕后主谋,忙压住唇边的冷刻笑意,道:“臣妾奉命赐死玉厄夫人,玉厄夫人当时的确是其状癫狂,数次欲对臣妾无礼。” 弈澹微微颔首:“博陵侯之事,外头有些风言风语,你们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都不要再多做猜测。”语毕又看了恩嫔一眼道,“小年夜夜宴之事,朕心里有数,必会还你一个公道,你也不要再提起。” 弈澹沉思片刻,看着和妃,似是感叹似是唏嘘:“你的心思却是细腻。” 和妃垂首相答,其声呜咽如泣如诉:“臣妾愚笨,连泞儿也照顾不好,‘泱漭澹泞,腾波赴势’,臣妾至今都忘不了皇上给泞儿起名的寓意。”和妃哀哀相诉,“当年臣妾虽是怀疑皇后与玉厄夫人,但是苦无证据,这几年才多留了几分注意,臣妾只求自己的孩儿不能死的不明不白,临到头来害死他的人却还逍遥自在!” 苏贵嫔亦道:“七殿下那么小,连名字都没拟就去了,臣妾夜夜难眠,以致新恨旧疾叠发,卧病在床达两年之久,若不是琳妃娘娘与和妃娘娘素日里的照拂,只怕臣妾现在也不能在这里与皇上说话。”地砖寒凉,苏贵嫔跪得久了,不免有些咳嗽起来,弈澹忙道:“汐,先扶着你们主子起来。” 恩嫔此刻亦止住了哭泣,再度叩首道:“皇上,皇后若真犯下这种种过错,臣妾惶恐,只怕和妃与苏贵嫔的昔日就是舒贵妃、琳妃与臣妾的来日啊!” 弈澹拂开恩嫔的双手,负手静静而立,背影单薄萧索,如秋日的飒飒落叶拂来的深沉气息。朱成璧心中深深叹息,皇上的确也是老了,这几年的精力明显及不上几年之前了,只不过太后如今更是老的厉害,他们二人,如今便是在耗着,谁能多撑一口气,局势便可发生大的改变,只不过,自从舒贵妃进宫,太后、皇后二人掌控的后宫终究是慢慢脱离了常轨,如今皇后禁足、太后病重,命运之轮已经缓缓转离夏氏一族,她们姑侄二人几十年处心积虑营造的夏氏繁华眼见便要于一朝之间崩塌了。 是啊,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原来,所谓富贵荣华,竟是这般的短暂。 朱成璧按下心头的冷笑,终于,是没白费这般功夫。 注: 1、“泱漭澹泞,腾波赴势”,出自《文选?木华<海赋>》。李善注:“澹泞,澄深也。”唐欧阳詹《曲江池记》:“皎晶如练,清明在空。俯睇冲融,得渭北之飞雁;斜窥澹泞,见终南之片石。”唐白居易《送客回晚兴》诗:“参差乱山出,澹泞平江静。” 2、“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出自清代戏曲作家孔尚任所做《桃花扇》中的一段唱词,是套曲《哀江南》中的第七段。这一段的曲牌是〈离亭宴带歇指煞〉,全文如下: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四十五章 九华帐里魂梦惊(4) 九华帐里魂梦惊(4) 宜妃静静起身,迟疑道:“皇上,这件事怕是急不得,可不能惊了太后娘娘。【‘13800100.com138看书网//” “从此刻起,任何人不得将宫中之事泄露给颐宁宫,违者,立即赐死!”弈澹沉声而答,字字掷地有声,激起的寒气如涟漪一般荡开去,直教空气都要凝住一般。 “可是,叶德仪毕竟日日侍疾。” 弈澹只道:“琳妃摄六宫之事,和妃也有协理六宫之权,你们素来聪明,自然明白如何能让叶德仪无法侍疾。”语毕,弈澹已经大步流星出了殿外,吩咐高千英道,“搜查凤仪宫上下,除了皇后,其余所有伺候的宫人、内监一律投入慎行司,哪怕把七十二道刑具统统过一遍,也要把她犯下的罪过一条一条给朕理清楚!” 殿中重归寂静,安神香静静从绿釉狻貌香炉中升上来,又一圈一圈漾了开去,宜妃沉沉叹气,扶起苏贵嫔道:“外面的雨怕是又大了,长杨宫路远,本宫陪你回去。” 苏贵嫔勉力一笑:“倒是劳烦娘娘。”语毕又对朱成璧福了一福,“后面的事情,还请娘娘做主,臣妾本是心如素缟之人,只求不要让七殿下泉下不得安宁才好。” 朱成璧会心一笑:“苏妹妹放心便是。” 待到宜妃与苏贵嫔离开,和妃才徐徐坐下,啜饮一口金盏香片道:“方才我可真是怕得很,皇上的额头上可是青筋毕现呢!” 朱成璧立于窗前,目送宜妃与苏贵嫔离开的背影,转首轻笑:“你方才条条理理说的很清楚,倒真看不出来哪里是害怕呢!” 和妃扑哧一乐:“若说不清楚,岂不是浪费了这大好的机会?”和妃眸光微转,“只不过,咱们也得好好谢谢皇后,想必是失了左膀右臂,又在昭阳殿终日里给困糊涂了,竟然想得出对两位殿下动手。” 朱成璧坦然迎上和妃探究的目光,粲然一笑:“这些都不是我们要关心的,其实,以凌薇的忠心,怕是会像玉厄夫人的如圭那般在慎行司自裁罢了,只不过即便凌薇担下所有的罪责,皇上也不会相信她小小的宫女也鼓得起胆子谋害皇嗣!”朱成璧轻轻一拍和妃的双肩,“你所要做的已经做完了,接下来,我们就看着这位皇后娘娘如何输个彻头彻尾罢。” 恩嫔握着帕子点一点眼角的泪水,徐徐道:“眼下却还有一位需要好好对付。” 朱成璧点一点头:“叶德仪倒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她是选择好好认乖服软,还是选择继续与本宫作对。本宫最最容不得的,便是她这样的细作!若是敢阳奉阴违,那就别怪本宫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和妃轻轻一颤,微微思索,已然是含了笑意:“素馨的例子就放在那里,叶德仪胆敢再给太后传风报信,便等着板著之刑伺候吧!” “琳妃娘娘万福!”慎行司郎中万默奇见琳妃进来,忙离了书案,恭恭敬敬行礼,又陪着笑道,“慎行司里最是闷热腌,娘娘怎的来了呢!” 竹息不耐烦道:“你怎的这般多嘴,娘娘摄六宫之事,凌薇胆敢谋害两位殿下,娘娘自然要亲自审问!” 万默奇忙腆着脸笑道:“姑姑说的是,不过凌薇性子刚烈,竹签子扎断了十根,如今却还问不出话来……” 一语未必,却见朱祈祯大踏步走了进来,朗声道:“万大人无需烦恼,娘娘亲自审问,自然是有法子让凌薇吐出东西来的。” 万默奇慌忙行礼:“朱大人,您也来了。” 朱祈祯微微一笑,回礼道:“本官身担保护娘娘的重责,以免某些人狗急跳墙,欲对娘娘无礼。”朱祈祯朗声道,“万大人辛苦,只是娘娘既然来了,你便先下去吧。” 语毕,朱祈祯见一个身量娇小、着芽黄嫩青襦裙的少女从万默奇身后翩翩而出,不由一皱眉头道:“这是谁?” 万默奇忙笑道:“这是下官的女儿万明昱,下官眼睛不太好,明昱伶俐,来帮下官整理些供词。” 万明昱微微屈膝:“见过琳妃娘娘,娘娘万福!” 朱成璧微微蹙眉,只是睨了一眼万默奇:“慎行司设郎中、员外郎、主事、书吏等员,怎的万大人却是人手不够吗?” 万明昱浅浅一笑,双手碰过厚厚一叠供词,曼声出言如黄鹂啼啭:“人手多或少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做实事之人,民女不才,不懂官场百态,但也知道家父自从博陵侯一案以来,日日夜夜埋头案牍,是而视力衰退不少,故而民女为家父抄摹供词。娘娘自是知道,慎行司大牢里写出来的东西,多有渍秽脏污,为免娘娘劳烦,因此抄摹一份副本供娘娘查阅,娘娘若是认为民女年纪轻轻,那么这三卷七十二份供词,若有一字之差,民女任凭娘娘处置。” 万默奇给吓得不轻,忙一把将万明昱掩到身后,轻轻斥道:“放肆!怎可在娘娘面前夸下海口!” 朱成璧却是微微一怔,伸手从万明昱手中接过那厚厚一叠供词,粗粗翻过几页,却见那管夫人梅花小楷清雅秀气、修媚颀润,又见条条理理甚为清晰,留白处标注原件索引、勘改原本疵误,不禁细细打量这个二七年华的少女,见她不卑不亢,星眸微微下垂,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并不因为面前这个掌六宫之权的贵妇而失了谈吐,终是淡淡一笑:“万大人,这个女儿,你好好养着吧。” 待到万默奇带了人离开,竹息接过朱成璧手中的一叠供词,轻轻道:“娘娘既是看得起那万明昱,可有什么打算?” 朱成璧轻轻摇头:“同样的话,我对宜修也是说过,但是,万明昱不是朱宜修,她虽是聪慧,但锋芒外露,而且,既然我已属意宜修,便不可能再属意她,既生瑜、何生亮的道理,你自是明白。” 慎行司外,万明昱忍了几忍,终究开口问道:“父亲,琳妃娘娘兴师动众而来,女儿总觉得蹊跷。” 万默奇瞪她一眼:“你胡说些什么!琳妃娘娘可是皇上如今最最信任的后妃,你不要胡乱猜测,没得掉了脑袋!” 万明昱忍不住嘟哝道:“慎行司之事,素来后宫妃嫔鲜有插足,即便在意,也不过遣了身边的宫女嬷嬷来问一句,如今却亲自来审……还有那个神机营的朱大人,不过与父亲平级罢了,父亲怎的先对他行礼?” 万默奇一把捂住万明昱的嘴,怒斥道:“越发浑说了,你可知朱大人是梁王的心腹,你父亲不过是个慎行司郎中,即便有些品级,也终究是上不了台面的,慎行司这个地方,看似日日审理查案来得神气,你可知会得罪多少人?日后被人弹劾反审也是不定的事,你父亲从不依靠任何一方便是做了这样的顾忌,朝中势力你方唱罢我方登场,来日若有从慎行司走出来的人,头一个便是拿旧日审理自己的官员开刀,为父一早便告诫你,行事谨慎!你若再管不好自己的嘴瞎逞能,为父便把你嫁到边境去吹风!” 万明昱虽是不满,终究也只能妥协,悻悻上了轿撵,赌气道:“女儿毛遂自荐为父亲抄摹供词,就是想为父亲省点心,父亲怎的怕东怕西的。” 万默奇气极反笑:“为父旁的不怕,最怕就是你,今后不必再来慎行司了,好好学着你的刺绣花样去!” 语毕,万默奇自是负手而行,也不顾雨水沾衣。已是二更天了,雨水淅淅沥沥,自天而降似乎要投落一片极大的网,让人无处藏身。皇后已被禁足,如今又涉嫌谋害两位皇子,即便有太后庇佑,后位也必会动摇。中宫不稳,朝野失衡,自博陵侯一党被肃清以来,又一场风波正在悄悄酝酿,是了,眼下之势,亦是人人自危,自己还是少做掺和,明哲保身,才是为官长久之道啊!万默奇暗暗摇头,万明昱的性子,必得好好磨一磨才算,锋芒太露,毕竟是出头之鸟、先闻弓弦声啊! “贱人!你这个贱人!”慎行司大牢,凌薇目次欲裂,几欲狠狠扑上去,若不是铁链缠身,怕如今朱成璧已被生啖其肉、生饮其血。 朱成璧厌恶地看她一眼,只见她双手已是鲜血淋淋,身上更是深一道浅一道的伤痕,累累加身、几无完好,以往还算保养光洁的面庞如今鲜血淋漓、几如鬼魅。 “凌薇,你的皇后娘娘已经不管你了。”竹息上前一步,语带诱惑,“可怜你陪伴她几十年,如今竟被撇得一干二净。” 凌薇厉厉一笑,如被撕裂的华美绸缎,其声震人心魄:“皇后娘娘是我的主子,即便刀刃加身,我也不会出卖娘娘,那是没人性的下作东西做的事!你不要白日做梦!”凌薇唇角一勾,汗水、泪水并着血水一并滚落下来,“萧竹筠!哈哈,你比我可怜!你若有时间,好好为自己的下辈子祈求福音!” 竹息怒不可赦,一把冲上前去狠狠一掌掴在凌薇面上:“贱人!你也配提萧竹筠!”竹息气息不稳,勉力按住胸口狠狠瞪向她,“你那位好主子,还有那位林若,都是心狠手辣的贱婢!多少人命折损在你们手里,你就不怕会有报应吗!” 凌薇被打得晕头转向,犹自冷笑数声:“我们心狠,难道你们就不手辣!你装什么高贵,装什么圣洁!”凌薇缓缓转过头来,以利剑一般的鹰隼目光怒视朱成璧,“朱成璧,红枣蜜一事,你敢拿着你儿子发誓,你不是故意来害皇后的吗!你发誓啊!你发誓啊!”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四十六章 昭阳殿里恩爱绝(1) 昭阳殿里恩爱绝(1) 朱成璧握着簇锦帕子,轻轻一点凌薇被咬得鲜血淋漓的嘴唇:“我若是你,便好好想一想,为什么会落得一败涂地,你越不招,昭阳殿,皇上就会越为难皇后,到最后,连一点夫妻恩情都消失殆尽。【‘13800100.com138看书网//” 凌薇猛地一颤,不可置信地仰头看着朱成璧。 朱成璧莞尔一笑,艳若桃李:“你以为本宫只差你的口供吗?本宫没那么笨,苏贵嫔为何晋封?你当真不明白吗?是了,皇后没做过母亲,也根本不会懂得失去孩子的母亲的痛苦,五殿下与七殿下早夭并没有把和妃与苏贵嫔压垮,也不会让恩嫔害怕,实际上,她们三人,是压垮皇后的最后一根稻草。正是因为她们的事情,才会让皇上真正醒悟,若是当年的事情加诸六殿下之身,会是多么的可怖。” 凌薇目光迟滞,静默片刻,终究是喃喃道:“难怪苏贵嫔失宠两年还能晋封,难怪恩嫔生子之后卧床不起,原来如此,你一早便打算陷害皇后。” 朱成璧眸光微转:“皇后就算能害死秦贵人又如何?你可知,苏贵嫔是把七殿下当做亲生儿子一般?你们不让七殿下活下去,便是要了她的性命。你们是错得狠了!” 凌薇咬牙切齿:“倘若当初,娘娘能下得手去,和妃与苏贵嫔都不在的话。” “人在做,天在看!”朱成璧扬声截断凌薇的话语,“从她开始有害人之意开始,一切就回不了头!” 凌薇猛地一抬身子,身上的铁链便是哗啦啦一阵的激响:“朱成璧!你有什么资格说皇后!你有什么资格!” 竹息不容她说下去,劈面又是一个响亮的耳光,掏出帕子胡乱擦了下手,狠狠掷到凌薇脸上,转身道:“娘娘,她怕是不会招的。” 朱成璧轻轻一笑,取过朱祈祯手中的一张供词:“凌薇,你看这个字迹,跟你的像不像?” 凌薇一怔,已然明白过来,忍不住破口大骂:“你好卑鄙!” 朱成璧淡淡一笑:“赐她板著之刑,等她动不了了,便画押吧。”语毕转身离去,“慎行司的人事,祈祯你多留个心眼,若是万默奇再敢把她女儿带来,便参他一本无视朝规。” 朱祈祯微微一震,忙接口道:“侄儿省的,姑母放心便是。” 仪元殿,三更天,已是五月十五了,本是月圆之夜,却被阴云牢牢盖住,竟是漏不得一点光华,弈澹微微合着双目,一旁的舒贵妃则是哀哀哭泣。 朱成璧跪得久了,只觉得膝盖又是隐隐作痛,是了,每逢这样的雨天,便能想起那一日的屈辱,自己跪在含章宫外,漫天的瓢泼大雨,竟欲将自己吞噬,直到意识,抽丝剥茧一般地离去。那一日的屈辱,让自己终于意识到当年的悯德妃、和妃与秦贵人的痛苦,如果孩子没有了,天地便会崩塌,是选择像悯德妃与秦贵人一般含恨离去、还是如和妃一般忍辱负重、寻觅一丝复仇的时机? 良久的沉默,深广的殿宇似乎被凝住了一切,弈澹终是开口,微微责怪道:“成璧,你虽是气极,也不该赐了她板著之刑。” 和妃本陪着琳妃一同跪着,闻言忙道:“皇上,皇后的心思实在歹毒!毕竟四殿下担保了会好好照顾六殿下,琳妃娘娘又是摄六宫之事……”和妃颇有些踌躇,“前些日子,宫里头言碎语,是关于立太子一事……” 弈澹抬一抬眉,眼中不悦之色越发浓密。 和妃忙道:“臣妾不敢污了皇上圣听,只是宫人们以讹传讹,认为四殿下与六殿下皆是太子之位的竞争者,而琳妃娘娘摄六宫之事,自然事事为四殿下筹谋,倘若六殿下受了伤害,琳妃娘娘与四殿下便是首当其冲。”和妃觑一眼弈澹凝重的神情,“既能除去六殿下,又能使琳妃失尽恩宠,此等一箭双雕之毒计,若是加诸臣妾之身,臣妾也必难忍耐。” “据臣妾所闻,留言纷扰,最早是从凤仪宫附近传出。”宜妃从窗下悠悠站起,“皇后心狠手辣,欲借四殿下之手摔死六殿下,只是臣妾疑惑,既然凌薇弄松了假山上的石头,那么她是算不到受伤之人会是哪一位皇子,倘若只是四殿下受伤,皇后的计策岂非落空?” 朱成璧轻轻咳嗽一声,竹息忙奉了一双绣了如意海兽的软缎鞋进来:“回娘娘,这双鞋是六殿下的,奴婢发现,鞋底的脚尖处被涂了一层薄薄的蜡。” 舒贵妃闻言大骇:“清儿的鞋怎会被动了手脚?” 朱成璧忙道:“皇后并非神通广大,自然不会知道从假山上摔下来的是哪一位皇子,倘若六殿下无恙,便是前功尽弃,因此她才会派了人偷偷在六殿下的鞋上做了手脚,因为只有脚尖处被涂了蜡,平日里走路轻易不会发觉,只有在爬假山之时,脚尖部位承力较多,即便石头不会松动,也会因为脚尖打滑而从假山上滑落。” 朱成璧微微叹息:“皇后一早便在关雎宫安插了自己的心腹,臣妾细细审过凤仪宫上下,已经找出了那名细作,还等皇上处置。” 弈澹大为恼恨,一把挥落桌上的茶盏,砰地一声,做工细致考究的和阗白玉茶盏便摔个粉碎,朱成璧忙上前握住弈澹的手:“皇上息怒,都是臣妾的不是,臣妾摄六宫之事,竟然出了这样的差错。” 和妃也叩首道:“臣妾协理六宫,也有失职。” 弈澹用力握着双手直到指关节微微发白:“不怪你们,这些事情你们自是查不清楚的。” 宜妃低低道:“幸好如今是查了出来,否则还不知道会出怎样的乱子。只是如今看来这事已经再明白不过了,皇后对六殿下的鞋子做了手脚,又故意弄松了假山上的石头,六殿下一旦出事,琳妃便是意欲谋害皇子,皇后自然是可以正大光明地解除禁足。” “宜妃说得很好!”一把苍老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如一柄重锤重重砸在朱成璧的胸口,惶然回首,只见朱红鎏金的殿门“吱呀”一声打开,太后拄着鎏金龙头拐杖,被莫芦、莫荟两位姑姑搀扶着,一脸愠怒地走来,龙头拐杖折射出金色的寒光,所到之处,如惊雷盛开、电光绽放,引了疏冷寒湿的气息铺天盖地一般地涌了过来,她的身后,还有叶德仪。 弈澹忙起身行礼:“夜深寒凉,母后怎的会过来?” 舒贵妃、琳妃、宜妃、和妃亦不敢怠慢,恭谨行礼如仪。 太后虽在病中,但却没有失了礼数,一袭黑色宽袖外袍,缀以铁锈红的梅花绣纹,并以暗墨萤亮之色的丝线描边蹙金,梳盘丝髻,仅以嵌珠双龙点翠簪挽住,龙口的面珠流苏飒飒有细碎的风声,仿佛是空气流转,亦是为其让路。 朱成璧不免有些心惊,太后的气度高远,岂是一朝一夕之间练就的,当年她力压诸妃,一举登临太后尊位,期间血雨腥风、几度浮沉,若是没有深沉的心机、狠辣的手段,怎能屹立十数年不倒? 太后缓缓在正中宝座坐定,只问:“若是哀家不来,皇帝打算如何处置皇后?” 弈澹毫不犹豫,沉声答道:“废后。” 太后冷冷一笑:“废后?我大周朝从无废后之先例,皇帝打算做这第一人么?” 弈澹指着桌上凌薇的供词道:“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早已招供,皇后不仅意图谋害儿和清儿,甚至连皇次子、皇五子、皇七子,包括密贵嫔小产的孩子,都是出自她的手笔!夏氏心肠歹毒,儿臣断难容她!” “那么,叫凌薇来与哀家说话。”太后从容不迫,缓缓而道。 弈澹微有难色,终究只道:“凌薇,被赐了板著之刑,已经死了。” “笑话!”太后冷哼一声,只看着手中的一盏碧螺春,“是谁下的手呀!” 朱成璧一惊,忙跪下道:“回太后娘娘,是臣妾,因为……” “哀家没问你话,你插什么嘴!”太后的声音阴沉冰冷,唬得朱成璧不敢再言,“皇帝,昔年武则天大兴酷吏之风,害死了不少良臣,这一纸罪状,难道不可能出自请君入瓮的手笔?” 弈澹淡淡一笑:“母后病了多日,宫里头的事情未必理得清楚,此事证据确凿,难道母后要让儿臣在这里把所有招供的宫人全部找来一条一条由着母后辩驳么?”弈澹微微转眸,“朕吩咐过,若是有人将宫中之事泄露给颐宁宫,便是立即处死,怎的叶德仪竟是不知道吗?” 朱成璧闻言,不由是暗暗着急,未免叶德仪侍疾,自己已经嘱咐了闵尚食在叶德仪的晚膳中下药好使其神思疲倦、昏睡不醒,好歹先把今天糊弄过去,谁知她现在为何会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叶德仪闻言忙道:“臣妾并非不知道,只是……” “叶德仪不会撒谎,皇帝无需怪她。”太后淡淡看了弈澹一眼,微微咳嗽两声,似乎有些吃力,“怎么,母后连知晓后宫之事的权力都没有了吗?” “当然不是,只不过母后沉疴未愈,儿臣不敢拿这些事情来让母后烦心。”弈澹看了叶德仪一眼,“既然如此,儿臣不怪罪叶德仪便是,只是母后如果再庇佑皇后的话,儿臣恕难从命。” 太后待要再说,弈澹已经挥了挥手:“高千英,送太后回颐宁宫,日后,颐宁宫内的所有宫人,没有朕的旨意,亦不得随意出入。” “皇帝!你是在幽禁哀家吗!”太后不可置信,重重一敲龙头拐杖,“哀家年逾七旬,抚养皇帝四十余载,皇帝竟然,竟然为了一个摆夷女子,不顾母子之情!”一番激烈言语,太后忍不住重重咳嗽,面上泛起一层奇异的潮红,莫芦慌忙轻轻拍着太后瘦削的脊背,莫荟则取了帕子递过去,太后却一把拂到地上,只是紧紧迫住弈澹的双眸。 弈澹面容沉冷,清晰道:“母后做什么这么紧张?儿臣只是担心母后的身体,儿女之事,母后不用过问,还有,朕得再强调一遍。”弈澹伸手一握舒贵妃的手,“移光再不好,也是您的儿媳,清儿更是身担大任之人,母后聪慧,自然不会损了自己的颜面,否则来日您的孙子为您敬奉尊号,也总是心有隔阂。” 此言一出,琳妃、和妃与宜妃具是大惊失色,太后也是又惊又愕,愣了片刻,脸上的神色越发的不好,眼见皇后的后位不保,连自己也要失去置喙的权力,终究忍不住开口唤道:“皇帝……” “高千英!你还愣着做什么!” 太后见劝说无望,只能恨恨起身,颤着步子缓缓向殿外走去,走了几步,终是悠悠叹息:“人心隔肚皮,到底不是亲生的。”一语未必,龙头拐杖却是啪地一声落了地,尾音悠长,似一条冰冷溜滑的小蛇钻进了朱成璧心里,怔忪的瞬间,太后慢慢仰倒下去,仿佛一片枯败的树叶,她的眼中,充盈了掩饰不住的落寞与怨恨,几十年的叱咤风云与生杀予夺,终究,还是敌不过岁月的苍老与时间的无情。 “太后!” “太后!”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四十八章 昭阳殿里恩爱绝(3) 昭阳殿里恩爱绝(3) 清晨,废后的诏书告示天下。【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138看书网// 朱成璧斜斜倚靠在蹙绣桃花椅枕上,由着竹息捣碎了凤仙花拌了白矾一根一根染了指甲,又用细绢细细裹着,悠悠吁了一口气,问道:“废后如今人呢?” 竹息笑意吟吟,如同染了春意深深的玉兰:“诏书是今日上朝之前就宣布的,皇上没有给朝臣们任何反对的时机,下了朝后,废后就被迁出了紫奥城,去了钱粮胡同。” 朱成璧点一点头道:“太后呢?” “太后在仪元殿晕过去之后还没能醒过来,梁太医来禀报了,怕是撑不了一个月了。”竹息微微一顿,在一旁的散花云盆里浣了手,低声道,“梁太医最是谨慎,娘娘大可放心,既然撑不了一个月,哪怕太医局那帮子夏氏的人再如何使出浑身解数,也终究是无用,况且,看皇上的意思,也不会让太后康复的。” 见朱成璧微微垂眸,竹息问道:“郑姑姑手中那份血书可还要奉给皇上?” “当然要,不趁机将夏氏党羽清理干净如何给儿铺路?”朱成璧沉默片刻,忖度着道,“但我答应过郑姑姑,不会告诉别人她的真实身份,这份血书,不能由我们呈现给皇上,必须让皇上自己发现才行。” 竹息微一思索,已然明白过来:“奴婢明白了,不过此事怕还是要由朱祈祯朱大人来做。” 朱成璧轻轻颔首,又道:“朱祈祯素来聪明,上一回既然能找到郑姑姑就说明他不是一味地照着吩咐做事,只要肯动脑子,自己的才华自然不会被埋没,当然,话说回来,脑子用的太过,也是不好。”朱成璧微微一笑,“过犹不及,便是这个道理。” 畅安宫,昀昭殿,紫檀木雕花海棠刺绣屏风前,设了凤鸾宝座、香几、宫扇、香亭,上悬皇帝的御书“仪昭淑慎”匾额,和妃捧着一盏庐山云雾沉思,庐山云雾最是色泽翠绿、香如幽兰,味浓醇鲜爽、芽肥嫩白亮,是贡茶名品之一,然而和妃的心思却不在这里。 慧语悄悄上前,柔声劝慰道:“娘娘,昨儿您在通明殿跪了好久,又是一宿没睡,您还是歇一歇吧。” 和妃似是没有听到,直到慧语又劝了一遍,才轻轻道:“我不累。” 慧语有些无奈,将和妃手中的茶换了一杯:“娘娘,这茶水都凉了,您怎么还捧着呀?” 和妃的双手由着新续的滚热的茶水一烫,不免感觉指尖有些微微发麻:“当初,泞儿在我怀里停了呼吸,我的心比这茶水还要凉,我抱着他,抱了好久,只期盼我身上的暖能让他多停留一会儿,哪怕只是幻觉也好,能让我感觉泞儿还陪在我身边……” 慧语微有不忍,眼角微微湿润,低低叹道:“娘娘,如今,您有了九殿下,九殿下长大一定会非常孝顺您的,五殿下泉下有知,也能安心。” “是了,我还有汾儿。”和妃慢慢直起身子,握着绢子点一点眼角的泪珠,“汾儿跟泞儿真的好像,每天临到睡时非得我抱过一会儿才不闹,真真是上天垂怜。有时候,我下意识也觉得是泞儿回到了身边。”和妃的语气极温馨,仿佛是带上了春日里最明媚的一处光景,她沉首细细思索,忽的一笑,“昀昭殿的日光最暖,昀昭流霞的景致,怕是钱粮胡同那位再也看不到了吧。” 慧语按一按发鬓的宝石珠花,轻蔑地一笑:“娘娘也真是,她如今是庶人,皇上肯留她一条性命已算她几辈子的福分,她何德何能,如何敢与娘娘相较。” 和妃徐徐吹一吹茶水,终于忍不住冷笑道:“居然还能留上一命,她倒是命大,不过,此番能扳倒她也算是这么多年的功夫没有白费。” 慧语微微笑道:“如今没了皇后,太后又形同幽禁,琳妃娘娘是真正的手握六宫大权,娘娘放心罢,必定没人敢小觑了我们昀昭殿去。” 和妃一愣,似乎想起了什么,迟疑道:“前番废后给舒贵妃的红枣蜜下毒且先不谈,怎的想出了弄松假山的石头这道拙计呢?虽然六殿下出事,琳妃与四殿下具是撇不清关系,但到底是兵行险招,实在说不上是明智之举。” 慧语亦是有些疑惑,沉默片刻方道:“琳妃娘娘摄六宫之事,六殿下出了差错,她必定逃不过罪责,且有宫人们关于立太子一事的流言碎语在先,这不是凌薇招供的么?” 和妃摇一摇头:“凌薇被赐了板著之刑,她的话也未必能尽然作数罢了。如果,是琳妃自导自演嫁祸给废后的话……”和妃倒吸一口凉气,到底是没敢说下去。 慧语闻言也是大惊失色:“不可能吧?琳妃娘娘并非神机妙算,四殿下自己也会摔伤,琳妃娘娘如何忍心?” 和妃微微思索着道:“只要太后还未山陵崩,皇上就不会轻易废后,也算是顾全了夏氏一族的颜面。但是,倘若废后自己又做了蠢事,而且是再一次威胁到舒贵妃母子,那么,废后就势在必行。”和妃压低了声音,似有几分迟疑,缓缓道,“其实,我总是疑惑,琳妃并不是胸无城府之人,这一年来,睦嫔、玉厄夫人、密贵嫔、妍贵嫔、嫔,一个个的都没了,真的只是凑巧而已吗?况且,琳妃的地位如今越发地稳固,她手握六宫大权,到底是否甘心屈居于舒贵妃之下,将太子之位让与六殿下呢?” 慧语低首不言,片刻只道:“如果琳妃娘娘意欲夺取太子之位,必会与舒贵妃娘娘势成水火,娘娘协理六宫,到时候又该如何抉择?” 和妃沉沉叹气:“我既与琳妃同气连枝,便没有坐山观虎斗的道理,况且琳妃自己也说过,她最是容不得背叛之人,倘若我有一丝支持舒贵妃的可能,不,哪怕仅仅是作壁上观,自身难保不说,更要连累了汾儿。” 慧语眉心微蹙:“那么娘娘得做好准备才是,琳妃娘娘要对付的可是宠冠六宫的舒贵妃。” “琳妃与舒贵妃情同姐妹,即便要夺取太子之位也不会堂而皇之的下手罢了,她做过什么、想做什么、会做什么,咱们都不要管。”和妃啜饮一口庐山云雾,“我们要做的,就是看顾好六宫,提供给她一切需要的情报与支持,即便舒贵妃母子再得宠,废后的例子放在那里,谁挡了琳妃的路,只有死。” 神机营,朱祈祯皱着眉头看完一份文书,清清嗓子道:“你都处理得不错,其实不必来问过我。” 孙传宗懒懒地坐着,只是把玩案头的空谷石头埙:“你是知道的,如今皇后被废,紫奥城里可不太平,前几日冷宫里有个不知好歹的疯女人差点把冷宫给烧了,说是要给皇后送行。”孙传宗说着便是扑哧一乐,“结果呢,愣是把自己给烧死了,你可知道是谁?” “谁?” “就是从前的嫔,现在的罗氏罗更衣。” 朱祈祯咳了一声道:“好歹她也曾是皇上的宠姬,你别在背后乱嚼舌根子,提防着被有心之人听了去。” 孙传宗不以为意,只道:“你那位姑母现在甚得皇上的信任,前不久舒贵妃宫中撤换了一批侍卫跟宫女,便是琳妃娘娘亲自挑的人。” 朱祈祯眉心一跳,忙转了话题道:“且先不说这个了,前几日送给你的紫薯糕味道如何?” 孙传宗手势一滞,似笑非笑道:“木棉的手艺的确不错,不过我倒好奇,她给你做紫薯糕,难道是因为你为她吹埙的缘故。” 朱祈祯微微尴尬,忙笑道:“你知道了?” 孙传宗打量他几眼:“前几日在紫奥城值夜,闲着无事,故而沿着太液池走了一圈,刚巧遇见罢了,未免你觉得尴尬,但又贪着埙声,听了片刻而已。话说这太液池倒也是个奇怪的地方,密贵嫔跟八殿下淹死在那里,四殿下与六殿下又在那里差点从假山上滑下来,朱大人若是想为木棉吹埙,倒不如腾个吉祥点的地方,以免水鬼、冤魂什么的都从太液池里爬出来,为你的埙声倾倒。” 朱祈祯越发尴尬,又无言以对,只能低低斥道:“越发浑说了,哪有拿着宫里的娘娘和殿下乱开玩笑的……” 孙传宗不以为意,只撇撇嘴道:“倒是难为朱大人肯为一个小小的宫女吹埙,怕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互生倾慕。只是埙虽好,失了篪,到底音色偏了商秋之音。”孙传宗垂下双眸,似在沉思,“紫薯糕我也吃腻了,日后她再做,你便自己吃吧。”语毕,收拾了文书拔腿便要走。 朱祈祯急道:“刚刚不是说一起用午饭吗?” 孙传宗头也不回:“朱夫人日日送了亲手做的饭菜过来,好像只是两人份的,我还是走的好。” 注:钱粮胡同,明朝属仁寿坊,称钱堂胡同,因明时钱局设此而得名。清朝管理财政的机关叫户部,下属宝泉局管铸钱。宝泉局有四个厂,东厂在东四四条,西厂在北锣鼓巷千佛寺街.北厂在北新桥三条,南厂就在钱粮胡同,因此地铸钱以发放薪饷为主,清代管薪饷又叫钱粮,所以就把南厂所在地称钱粮胡同。民国时曾作过内城官医院。帛公府在此,帛公为怡贤亲王次子宁良郡王之后。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四十九章 屧廊人去苔空 廊人去苔空绿(1) 南苑校场,玄策马而驰,马蹄声哒哒而落,踏起一圈圈漾起的沙尘,宛如一朵朵褐色的山茶花,三圈过后,玄松开缰绳,反手抽出白翎箭,右手则倏然引开了那赤漆犀角长弓,认扣搭弦,只听得三声呼啸的箭鸣,箭箭正中靶心,周围的校场小吏纷纷欢呼,擂起战鼓。【、ka$nzw.com138看书网// 玄分外得意,一夹马肚,大宛宝马撒了欢似的向前奔去,犹如追日之光一般,墨绿色披风随风高高扬起,星星点点折出迷离的金色日光,如波光粼粼,甚为夺目。 “驾!”又是一匹银色骏马扬蹄而出,马背之人一袭大红色披风甚为飘逸,此人杏目柳眉、面如满月,正是真宁帝姬,她稳稳匍匐,目光直追前方不远的玄,一匹青丝只以玉兰花枝松松挽住,经得疾风一扬,几绺发丝便调皮地挣出,于巾帼之英气中更添了几许柔婉之意。 玄似乎知道真宁在身后不远,把手中的弓弦忽的向上一抛,真宁却不慌张,狠狠一夹马肚飞驰向前,赤漆犀角长弓与白翎箭落地的速度虽是极快,真宁却转瞬已在眼前,一个漂亮的海底捞月,只见红色披风哗地吹开,宛如绽放的千日红一般绚烂,待到真宁起身,已是左手持弓、右手牢牢握住缰绳,而那白翎箭却被衔在唇间。正午方过,日光蓬勃,满满洒落的光辉映耀,如同镀上一层若有若无的金辉流转腾挪。一时间,只觉得真宁无比娇艳。 真宁一转缰绳,骏马一声长啸,便像离弦之箭直奔靶场而来,只见她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转瞬间,弦满箭离,亦是稳中红心,竟丝毫不逊于玄。 看台上的朱成璧不由含笑:“真宁的骑射功夫比之玄更佳!” 奕双手抱于胸前,点头笑道:“帝姬的骑射曾经有皇兄指导的基础在,去年陈恪父子进京,也缠着陈舜教了不少,如今玄练习骑射,帝姬也是每每一同练习。” 朱成璧莞尔一笑:“倒叫王爷辛苦,收了两个徒弟呢。” 奕几步向前,为朱成璧挡过一阵席卷而来的风沙,回首笑道:“长宁素来只喜欢闷着绣花样,玄又小,教一教儿和真宁,我也觉得有些天伦之乐的感觉。”奕深深注视着朱成璧微微避开的目光,“更何况,这是为你,我总是愿意。” 朱成璧眸光微垂,只觉得两颊微微烧起,片刻只道:“你素日里公务甚多,也不要太过劳累,朱祈祯与孙传宗也可教导他们。”语毕,朱成璧臻首思索,“听闻你辞去了刑部尚书一职,改任吏部尚书了?” 奕点一点头:“吏部是个好差事,人事调管、官员任免,如此便可一并牢牢掌握了,前些日子我任命了慕容迥主理西南战事,他素来善于领兵,只是被博陵侯压制许久。西南战事数年未平,如今安兆、幽并六州全线失守,局势不利,又不可一蹴而就,也只能先保持着目前的情势罢了。” 朱成璧眉心微蹙:“西南战事是皇上的一块心病,只是废后以来,皇上的身体总是不好,朝野之事,如今多半是交给你处理。”朱成璧微微一顿,“虽然你重权在握,但也不可太过独断,事无巨细,一定要向皇上禀报才算,直到他烦了为止。” 奕轻轻一笑:“你放心便是,我自有分寸,只是……”踌躇片刻,奕终究探究着问道,“太后的身子到底如何,怎的皇兄连我都不让探视了?” 朱成璧心里咯噔一声,忙道:“太后的身子确实不好,又为废后的所作所为伤心不已,素日里只是兀自沉睡着,梁太医说了,眼下只能静养为宜,连从前日日侍疾的叶德仪都不再侍奉在侧了。” 奕负手而立,只是沉沉叹气:“我从小是太后带大的,如今太后病重,我却不能于一侧侍奉,总觉得自己实在是不孝。” 朱成璧柔声劝慰道:“太后知道你如今政事繁忙,也是不愿意让你分心。”朱成璧虽是微有不忍,却也只绽了极暖的笑意道,“太后吉人天相,只消养一阵子便能凤体安康,你不必忧心。” 奕轻轻颔首:“你多帮我照应着便是。”语毕似是愧疚,“如今你虽是手握摄六宫之事,但之前宫中多有风浪,我总是不能在你身边。” 朱成璧浅浅一笑,一拢鬓边的碎发,语调越发的柔腻:“不,你一直在我身边。”皓腕之上,那只碧玉莲花镯子有莹润的光泽低转,如拂岸的细嫩垂柳,带上些许迷离的细碎日华。 奕心中一暖,终是含笑:“我们的日子,还长。” 回了德阳殿,朱成璧心中有些不豫,挑了几支紫袍玉带细细修剪花枝,碎玉青釉双耳瓶中已装了浅浅的露水,泛着特有的一股子清香,竹语打了帘子进来道:“娘娘,叶德仪来了。” 朱成璧也不回头,只淡淡吩咐道:“让她进来。” 叶德仪进来请了安,局促地站在一旁,朱成璧也不看她,只是兀自摆弄着花,直到修剪地差不多了,方盈盈放下嵌海水金刚宝玉的纹金剪刀,似是有心、亦似是无意:“德仪素来聪慧,这紫袍玉带虽然观之甚佳,但总有些多余的枝叶,若不细细修剪,便是碍眼了。其实,修剪花枝跟管束后宫是一个道理,德仪认为呢。” 叶德仪不知如何接口,只是附和着道:“娘娘说得极是。” “本宫不喜欢多余的花枝,自然也不喜欢多余的人,德仪日日跟在太后身边,听得多了,言传身教自然也深得体会。”朱成璧轻轻一笑,在赤金云牙盆里浣了手,接过竹息递上的一块云方帕子细细擦拭干净,又捧了一盏雪顶含翠悠悠啜饮,方徐徐道:“德仪的胆子倒是大得很。”语调虽是波澜不惊,但话中的机锋凌厉却是昭然若现。 叶德仪慌忙跪下:“娘娘恕罪。” “皇上饶了你,不代表本宫可以轻易放过你。”朱成璧冷冷一笑,“不过本宫很好奇,太后明明知道你触犯了皇帝的旨意,却怎的还要堂而皇之将你带去仪元殿呢?” 叶德仪眸光微沉:“嫔妾自知违反了皇上的旨意会触怒皇上,但一味躲避也并非可取,与其枯等罪责,倒不如陪着太后同去仪元殿,或许皇上能看在太后的情面上饶过嫔妾。” 朱成璧轻轻一嗤:“你押的筹码是押对了,太后不会放任自己唯一的心腹被赐死,但你算错了一点,太后能保得了你一时,但护不得你一世,如今太后病入膏肓不说,更是形同幽禁,一旦山陵崩,你的好时日便也到了头。” 叶德仪微微一颤,再度叩首:“嫔妾知罪,但嫔妾今日来,并非是为自己求情,因为嫔妾明白,娘娘爱憎分明,必然容不得嫔妾,嫔妾微贱之身,死不足惜,只是……”叶德仪略略一顿,贝齿轻咬,清风踏窗而拂,鬓边的碎发曼曼一动,“嫔妾今日来,是为太后求情!” “你说什么!”朱成璧一惊,镂金镶玉护甲磕在青玉缠枝的茶盏上,便是“叮”的一声。 “嫔妾日日侍疾,自然知道皇上与太后嫌隙日生,不仅仅是为了废后与舒贵妃,很可能也是因为昔日昭慧太后之死。”叶德仪紧紧咬住下唇,终是恳切道,“太后无有所出,膝下唯有皇上与梁王,如果临到末年,亲自抚养、寄予希望的养子与自己翻脸相向,是多么大的创伤啊,娘娘!” “你想让本宫做什么?”朱成璧紧紧迫着叶德仪的双眸,“你小小从四品的德仪,本宫完全可以不搭理你。” “娘娘!”叶德仪膝行至朱成璧面前,紧紧牵住她的裙裾,几欲垂泪,“太后昔年是做过很多错事,但是人在宫中,往往身不由己,娘娘自己也明白,在紫奥城,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只是,太后如今也深深追悔昔年之事,虔心礼佛,希望弥补罪过,就算这些都不足以抵得上曾经的过错。那么,娘娘想一想四殿下,若有一日,娘娘与四殿下母子不和,娘娘心里又是何感受?” “大胆!你竟敢诅咒娘娘么!”竹息忍不住出言呵斥道。 朱成璧挥一挥手,示意竹息噤声,又一把握住叶德仪的手,冷笑道:“凭你方才的一席言语,本宫完全可以将你投入暴室。” “娘娘!”叶德仪再度哀哀恳求,“对于一个母亲,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与自己日渐疏远,到头来甚至生出怨恨,这是多大的痛苦!娘娘难道非得自己也遇到这样的情况才能有所体会吗!” 朱成璧大怒,狠狠一掌便要掌掴下去,掌风迫近叶德仪的面庞,到底是生生收住了手:“本宫最难容忍的,便是有人拿儿来做文章,你到底想说什么!” “太后时日不多,嫔妾与娘娘具是心中有数!那么,请娘娘让太后平静离去,不要再生出波澜!”叶德仪重重叩首,“嫔妾知道太后心里的苦,也知道娘娘先前受过许多委屈,如果娘娘能网开一面,为了回报娘娘,嫔妾愿意,嫔妾愿意为娘娘行万难之事!”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五十章 屧廊人去苔空 廊人去苔空绿(2) 朱成璧闻言失笑,俯身轻轻一拍叶德仪的脸庞,眼风向关雎宫微微一扬:“本宫从不做亏本的买卖,但也明白你口中的万难之事是指什么,本宫不用你帮忙,因为自有人帮得了本宫。【ka"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138看书网//太后的苦,本宫不是不明白,但是,但凡是宫中的女子,谁没有苦过?胜者王侯败者寇,在紫奥城,就是要愿赌服输!”朱成璧直起身子,“你的话,本宫权当没听过,好好回宫呆着去,本宫不会再见你。” 叶德仪似是不敢相信,只怔怔望着朱成璧沉静的面容,有清亮的泪水蜿蜒而出。 “现在就开始哭,来日到你真正该哭的时候,岂非无泪可流?做人还是圆滑一点好,如今你条条路路都给自己堵绝了,倒不如一早就学了那月圆月亏,起码每月十五总有圆满那一时。”朱成璧再不看叶德仪一眼,只扬一扬眉道,“竹语,带她出去,叶德仪胡言乱语,从今日起,禁足万金阁!” “娘娘!”叶德仪凄厉地呼喊一声,恨恨出言,“没想到,娘娘竟然如此冷漠,那么,嫔妾便祝娘娘,娘娘与四殿下之间,一定会生出隔阂!”叶德仪一字一顿,似乎下了极大的气力一般,朱成璧再也忍耐不住,一掌狠狠扇了过去:“竹语,愣着做什么!带她下去!” 叶德仪不再挣扎,左脸的指印触目惊心,嘴角微微沁出一颗暗红色的血珠,只把狠厉的眼神死死投向了朱成璧:“朱成璧!你不会有好下场的!我发誓!我发誓!” 待到叶德仪被带下去,竹息忙换了一盏热热的茶,柔声劝道:“娘娘何必与她叶德仪置气。” 朱成璧捧了茶盏在手,一股滚热的酥麻感瞬间从指尖传到心头,直到方才急促的呼吸也逐渐平复下来。 朱成璧淡淡道:“她竟敢拿儿来要挟我,我万万容她不下。只不过,我倒是十分好奇,太后自顾不暇,遑论给她安排好去路,她竟然能舍了自己来为太后求情。” 竹息忙道:“娘娘放心,奴婢一定查个所以然出来。”语毕却又迟疑着道,“但如果她真能除去舒贵妃与六殿下……” “叶德仪为人如何,你我并无十足的把握,我的确无法做到信任她,如果她失手了,儿的大业便是毁于一旦,我万万不能冒这个险。”朱成璧望着手心那一盏碧幽幽的茶汤,沉声道,“皇后被废,朝野震荡,后宫此时万万出不得乱子,否则,含章宫上下具是难辞其咎。” 叶德仪禁足后,一连好几日,后宫都是颇为平静,这一日清晨,妃嫔们来德阳殿请安,说起杜容华的父亲,便是连连道贺:“听闻杜容华你的父亲晋了工部侍郎,恭喜恭喜!” 朱成璧轻轻一笑,工部设尚书一人,乃是正二品,左右侍郎各一人,乃正三品,下设四部为工部、屯田、虞部、水部,各设正五品郎中一人、从五品员外郎一人,再设主事、堂主事等官职。工部郎中、员外郎掌经营兴造之众务,屯田郎中、员外郎掌天下屯田之政令,虞部郎中、员外郎掌天下虞衡、山泽之事,水部郎中、员外郎掌天下川渎、陂池之政令。杜容华之父已做到工部侍郎,也算是前途无量之人了。 杜容华笑道:“父亲做了几件事情还算不错,如此方得了皇上的赏识,其实若非有皇上提点,父亲也难有成就。” 恩嫔陪笑道:“杜姐姐可别谦虚,若非令尊是切切实实做事之人,皇上也未必会赏识提点。” 杜容华莞尔一笑,握了帕子点一点鼻翼的粉道:“恩妹妹最会说话,话说回来,我听父亲说起,这一次新任命的工部郎中陈正则是恩妹妹你的远方亲眷,虽说年纪只比你小两岁,但论起辈分还得唤你一声姑母呢!” 恩嫔一愣:“嫔妾似乎不太记得……” 杜容华饮了一口茶道:“前些日子皇上命工部修葺太平行宫的桐花台,原来的工部郎中老眼昏花,把营造图示给弄错了,幸好是陈正则及时发现。桐花台的重要性,大家是知道的,容不得出一点差错,是而他才获了提升。”杜容华笑盈盈道,“我跟父亲嘱咐过了,会好好照顾你这位侄子,恩妹妹放心便是。” 宜妃觑一眼朱成璧,悠悠道:“说起桐花台,舒贵妃这几日好像不怎么出关雎宫呢。” 朱成璧淡淡道:“自从六殿下受惊之后,舒贵妃晚上便常常不得好睡,是而精神短些,少出关雎宫倒也没什么,只是你们少去打扰了她便是了。” 杜容华冷哼一声:“她可倒是会乔装做致,这精神一短,皇上连着几天都在关雎宫里陪着,到底情分两样,苏姐姐这几日身子也不好,倒不见皇上去瞧呢。” 苏贵嫔微微咳嗽一声,道:“本宫是什么身份,怎敢与她舒贵妃相较。” 杜容华只顾口舌之快,此刻也有些后悔,忙劝道:“苏姐姐未免太看轻自己了,您的父亲苏遂信苏大人可是工部尚书,两朝重臣,她舒贵妃呢……”杜容华到底没说下去,只是冷凝了尖刻的笑意。 恩嫔也笑道:“容华姐姐说笑了,舒贵妃的义父是知事平章阮延年,倒也算不得辱没了身份。” 和妃拢一拢发鬓的碎发,仪态娴静:“本宫看过了起居录,这一个月来,除了有五日皇上是独自宿在仪元殿外,竟有十二日是在关雎宫,皇上虽是宠爱舒贵妃,但总不能让后宫的姐妹难见天颜吧。” 朱成璧只顾拨弄着水葱般的指甲,懒懒道:“舒贵妃病着,皇上多去瞧几回也算不得什么,单凭本宫一己言语之力也是没法子转圜的事情,你们素日里也要关心皇上的喜好,若总是本宫去想法子哄了皇上去你们宫里,你们守得住人却守不住心也是无用。” 语毕,朱成璧端容道:“冷宫里头的罗更衣死了,想必你们也明白,得罪了舒贵妃可没的好下场,杜容华、禧贵人,你们素来言语爽利不错,但也不能失了分寸。” 杜容华与禧贵人忙恭敬答道:“是。” 关雎宫,舒贵妃软软伏于弈澹膝上,弈澹一壁为她细细梳那一匹青丝,一壁笑道:“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舒贵妃浅浅一笑:“《子夜歌》五言一百六十八句,八郎是打算都背一遍吗?移光可不敢招惹八郎,到时候没得口干舌燥还得要移光亲自去烹茶呢!”舒贵妃轻轻道,“只是,这几日移光已经觉着好多了,但八郎也总不能连着几日不上朝吧。” 弈澹温然道:“朝中之事有梁王负责,朕也乐得偷几日闲。况且,朕也不乐意去见那群穷酸腐儒,整日里吵着要立太子,朕也是烦得紧,也只有在你这里,才能缓一口气,舒心片刻。” 舒贵妃柔柔握住弈澹的手道:“八郎。” 弈澹低头轻轻一吻舒贵妃光洁的额头,龙涎香的清新便浅浅漾了开去,如缓缓散开的一圈圈涟漪。 弈澹沉思片刻,蹙眉道:“这些日子,朕真心觉得自己老了,只是朕别的不怕,就怕朕走后你们母子会受人欺负。” 舒贵妃心下一慌,忙捂住弈澹的嘴,嗔道:“八郎不许胡说。” 弈澹却只幽幽一叹:“你从没料理过后宫之事,琳妃却是一贯熟稔的,有她在,想必没人敢欺负你,只是,倘若朕立玄为太子,总觉得对不住你与清儿。” 舒贵妃忙道:“能得八郎已是移光毕生最大之幸事,移光并不奢求太子之位,自问也是担当不起,八郎若是为此自责,便是移光的不是了。”舒贵妃浅浅一笑,低头细细摩挲着弈澹的掌心,柔柔道,“既然皇上欲立儿为太子,为何不一早宣布呢?” 弈澹含笑道:“倘若宣布,那么群臣怕是又吵着让朕立琳妃为后,朕心里总是属意于你的。” 舒贵妃忙推一推弈澹道:“八郎,移光可不想做皇后呢,来日要坐在昭阳殿一板一眼交代后宫事宜,移光可是觉得无趣得紧。” 弈澹哑然失笑:“朕也是觉得你不喜欢。”语毕又道,“再说,倘若朕一早立了太子,也是叫诸妃小瞧了你去,倒让别人觉得朕只是宠着你罢了。朕越重视你与清儿,她们揣度着太子之位未定,便对你恭敬些,来日即便玄登基,也不会为难你。更何况,朕也可以看出谁暗中对你不利、谁真正对你好,来日也好早作打算。” 舒贵妃托了腮思索道:“八郎周密,只是琳姐姐素来颇为照拂移光与清儿,八郎放心便是。” 弈澹懒懒一笑:“也只有对你,朕才有种种的不放心,这几日外面日色颇好,待到你再养几日身子,咱们便去太平行宫可好?如今,桐花台已然是修葺一新。” 舒贵妃嫣然一笑,如春风拂面:“移光只听八郎的。” 注: 1、工部、屯田、虞部、水部郎中各一人,员外郎各一人。工部郎中、员外郎掌经营兴造之众务,凡城池之修浚,土木之缮葺,工匠之程式,咸经度之。屯田郎中、员外郎掌天下屯田之政令。虞部郎中、员外郎掌天下虞衡、山泽之事,而辨其时禁。水部郎中、员外郎掌天下川渎、陂池之政令,以导达沟洫,堰决河渠。工部主事三人,屯田主事二人,虞部主事二人,水部主事二人。本文中的工部设置参照唐朝的做法,后文中将多次提及工部人事,故而在此特地说明。 2、“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出自子夜歌,为乐府曲名,现存四十二首,收于《乐府诗集》中。以五言为形式,以爱情为题材。后来延伸出多种变曲。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五十一章 屧廊人去苔空 廊人去苔空绿(3) 六月中旬,暑气难散,也只有到了夜里才能捕捉到一丝丝的凉爽之意,这一日,朱成璧早早地歇下,却又不知怎的心里堵得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迷迷糊糊的时候,却听竹息悄悄进来,轻轻唤道:“娘娘?” 朱成璧支起身子,有些心烦意乱:“几更了?” “三更方过。【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138看书网//”竹息微微一顿,点燃了几支花烛,室内顿时有了些许豁亮,“皇上传召娘娘去颐宁宫。” 朱成璧一愣,顿时警觉起来:“怎么回事?” 竹息将垂银流苏溢彩帐帏拢起,小巧的金钩映着烛火一闪,仿佛是窗外的幽冷星芒,竹息低低道:“梁太医已经遣了人来回禀了,太后几日都不肯吃药,是而今夜皇上去探望太后。其实,这倒也没什么,只是朱祈祯朱大人前几天也遣了人来回过,血书已经……” 未待竹息说完,朱成璧豁然起身,吩咐道:“更衣。” 颐宁宫,金玉为砖、琉璃做瓦,虽是三更时分,那种自内向外的肃穆庄严依旧逼视众人,连那汉白玉雕栏在疏落的月华中都显得颇有威仪。 朱成璧低低而叹,是了,这一位夏太后权倾两朝,风光一世,是太宗皇帝最为依赖的后妃。太宗一朝颇多内宠,晚年的九子夺嫡更是一场步步惊心的朝野、宫闱斗争,这样的阵仗,怕是自己都是难以应对。 曼步进殿,却见太后斜斜倚靠在床上,身上是一袭金松鹤纹薄绸偏襟褙子,披着一件铁锈红的绣了宝相花的滚边狸毛云肩,头发则光滑拢成一个平髻,抿得纹丝不乱,只在发髻间别了一枚无纹无饰的浑圆金簪。她微微阖着双目,脸上的怒色若隐若现。 弈澹则坐在床头,捧了凤纹描边的药碗徐徐吹着,梁太医则垂手侍立于不远处。 朱成璧微微屈膝:“太后娘娘金安,皇上圣安。” 弈澹轻轻颔首:“你起来罢。”语毕温言向着太后劝道,“母后连着数日不肯吃药,于病情总是不好。” 太后冷冷道:“皇帝费心,哀家不想吃药,那药也是苦得紧。” 朱成璧微微思索,温然笑道:“太后若是嫌药苦的话,臣妾便命御膳房做了金丝蜜枣送来颐宁宫,蜜枣甜香,必定能解了苦味。” 太后目光如剑,只在朱成璧身上微微一转,语气森然:“想必琳妃是没能明白哀家的话,哀家嫌药苦是其次,不想吃才是其一,琳妃贯熟六宫事物,想来也是极善揣度人心之人,怎的在这里装了糊涂?”因是在病中,这几日为了废后一事又是多有恼怒,太后勉力说了几句便是咳嗽不止,一旁的莫芦忙取了软罗帕子递予太后。 朱成璧一惊,只觉得背后涔涔出了冷汗,忙起身下跪:“太后息怒。” 太后好容易止住了咳嗽,冷冷看了朱成璧一眼,厌弃道:“皇后被废,你如今倒是得意了,哀家不想看见你,你先下去。” 弈澹微微一笑:“母后何必跟成璧置气?这么晚儿臣还叫她过来,也是有原因的,毕竟,此事事关皇室颜面,琳妃摄六宫之事,不能不知。”弈澹不顾太后疑虑的面色,从容起身,拉了朱成璧起来,又吩咐高千英道,“把东西呈上来吧。” 高千英转身从小邓子手上接过一方帕子,帕子虽是素净,只绣了几朵淡雅的花儿,但是待到高千英将那帕子徐徐展开,太后与朱成璧具是大惊失色,里面竟是一块衣裳的碎片,上面是暗红色的四个血字:淑妃害我。 字字触目惊心! “这字,是在昭慧太后陪嫁姑姑的墓中发现的。”弈澹徐徐道,“两位陪嫁姑姑在昭慧太后薨逝后离开紫奥城回到济州,却不知何故遭人暗杀,事后却连当地的知府都不再追究。”弈澹接过那方帕子,递到太后面前,冷冷道,“母后,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深广的殿宇,突然有大片大片清冷的寒意弥漫,饶是季夏之夜、秋意未至,这种疏冷清陌的感觉依然是紧紧摄住了太后的心头,她的双肩微颤,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血书,脑海里一片沉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当年昭慧太后生产之时于她身边侍奉的宫人、医女都被清理干净,连过从甚密者都被追杀殆尽,掩藏了这样好的秘密为何突然被揭穿! 莫芦掩饰不住满脸的震恐,只是紧紧扶住了太后的双肩,似乎想把自己的气力传递过去。 “这是什么?”太后终是开口,声音沙哑迟滞,仿佛是年迈无力、卧于枯枝上的寒鸦。 “母后想必是耳朵不好了。”弈澹淡淡一笑,一字一顿道,“这个笔迹,是昭慧太后,朕的生母的绝笔,在她的陪嫁姑姑的墓中发现,母后,您还不明白吗?” “绝笔?”太后竭力恢复着镇静,怒视着弈澹道,“天下之大,笔迹相似者何其之多!皇帝就凭这个,就认定是哀家害了昭慧太后吗!” “皇上并未说太后害了昭慧太后。”朱成璧莞尔一笑,“太后娘娘无需多虑。” “哀家跟皇帝说话,你小小妃嫔如何插嘴!”太后一瞪朱成璧,重重一拍床案,脸上的怒容越发明显,“哀家抚育皇帝四十余载,到头来,皇帝却要疑心哀家不成么!” 弈澹沉沉叹气,似有不忍:“母后抚养儿臣是不错,但儿臣也是母后问鼎太后之位的重要棋子,母后又如何不会好好抚育呢!是了,母后当时贵为淑妃,可惜膝下无子,若要夺得帝位在手,必得抚育皇子才行。昭慧太后入宫尚早,资历又浅,一朝怀有皇嗣,可不是遂了母后的心愿吗?” 弈澹紧紧握住那方帕子:“‘淑妃害我’,彼时宫中的淑妃难道不就是母后您吗?母后啊!您是想让儿臣命慎行司好好查办此事,将紫奥城翻个天翻地覆,将济州查个鸡犬不宁,非得弄得天下皆知,母后才承认吗!” 弈澹的呼吸愈加急促:“且不谈字迹,这块衣裳的碎片,难道查不出是什么料子不成?当初的济州知府为何不追究昭慧太后陪嫁遇刺一案?宫中侍奉昭慧太后的宫人,为何一个个死于非命?朕偏偏不信!母后能把所有的真相都深深掩盖,一点都露不出错吗!” 松鹤衔珠的铜烛台在幽幽烛光下显得异常诡谲,鹤口的串珠仿佛是垂下的眼泪一般,映着那莹润的光泽一转,叫人无端端生出一种凄凉。弈澹的面庞淹没在淡淡的烛光中,明暗之间虽是看不清楚神情,却又分明能觉察出他眼中的悲凉与愤懑。 养育了自己四十五年的女人原来是当初害死自己生母的罪魁祸首,自己认了仇人为母亲奉养了整整四十五年,岂非叫生母在泉下日日夜夜不得安生! 原来,自己才是最不幸的那个,那一日,朱祈祯奉了自己的密旨前往济州调查,自己多么希望,那些流言纷扰只是宫人们的牵强附会、以讹传讹,直到那份血书被奉到自己面前,那样触目惊心的四个字,宛如一柄极其锋利的小刀,“刺啦”一下将自己的心割的支离破碎、血肉模糊,自己坚持的孝道也在一朝之间崩塌。 但自己还是抱了一线希望,希望这份血书不是真的,但是越来越多的证据却是表明,颐宁宫那位夏氏夏太后,就是引刃于自己生母脖颈的罪人。 于是,生生在仪元殿外站了一夜,直到朝露沾衣,晨风吹过,便是彻骨的寒凉,六月的天,竟是无端生出了如初雪过后的寒意。四十五年的时光流转过来,每一寸与她在一起的光景都似刀锋厉厉划过,直欲使自己体无完肤。 你把我当成一枚棋子,甚至不惜残害他人的性命,视人命为草芥,那么,就别怪我与你剖心相见! 颐宁宫外,树影婆娑,月华低转,六月初三的夜,紫奥城的一切都那么疏离而陌生。 四十五年前,也是六月初三,也是这样一个深沉如海的夜,景福宫,怡嫔疲倦地缩在锦被之中,脸色如新雪一般苍白至透明,医女慕宁一脸惶惑,听着身边的接生嬷嬷失魂落魄地惊叫:“怡嫔小主出大红了!” 而此时,皇帝却早已由淑妃陪着回了宫,产房血腥,其余妃嫔如何会轻易涉足? 慕宁惊惶回首:“太医呢!太医呢!” 惊慌之间,一双手却柔柔地抓住了自己的裙裾,慕宁忍住眼中的泪意,面前的怡嫔,那样柔顺、那样温婉的一个女子,此刻却虚弱的如一尾脱水数日的幼鱼。 “把孩子,抱给我看看。”怡嫔的声线飘渺地仿佛从天外传来,几乎不可捉摸。 慕宁一愣,匆忙从身边的接生嬷嬷手中抱过孩子放在怡嫔身边,怡嫔目光贪恋,如将要干涸的细泉从孩子的面庞流过:“他还那样小,那样小。”怔忪的瞬间,只觉得怡嫔似乎费了极大的气力,双手微微颤抖着:“你能抱一抱他吗?你跟我年岁相仿,你抱着他,就好像我抱着他。” 慕宁一愣,忙伸手去抱孩子,却触及了怡嫔湿冷的手心,怡嫔猛地握住她的手,悄悄塞进一枚薄薄的布片,目光定定注视着慕宁,慕宁一怔,机械地将布片卷入衣袖之中,转而抱起了孩子,这个孩子,是皇帝的第八子,此刻却正兀自沉睡,仿佛不知道景福宫内暗暗交织的杀机。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郑慕宁。” 怡嫔虚弱地一笑,缓缓地合上了眼睛。 云板的丧音惊破了后宫沉郁的黑夜,这是咸宁十一年六月初三的深夜,夜凉似水,哀恸声四起,“怡嫔小主殁”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五十二章 屧廊人去苔空 廊人去苔空绿(4) 颐宁宫内,良久的沉默,弈澹与太后怒目相对,眸色深沉如暗夜,倒影着彼此的身影,仿佛要沉沉拽入使其湮没。【13800100.com138看书网// 太后的眉心微微跳动:“哀家只有一句话,哀家并未做过这样的事,必是有人蓄意陷害!”太后瞥一眼面前恭顺的朱成璧,“此人心机深沉、哀家断难相容。” 朱成璧不卑不亢,顺伏道:“太后是指臣妾么?臣妾不敢妄称心机深沉。”朱成璧微微一顿,笑意流转,“臣妾并不需要什么心机,只需依仗皇上便可,心机自是留给胸有城府之人,太后您说呢。” 太后鲜少见到朱成璧这样的神色语气,不由愈发动怒,一把将床头的碗挥落到地上,乌黑的药汤便洒了一地,太后又急又气,伏在床头猛烈地咳嗽着,莫芦与莫荟吓得面无人色,慌忙抚着太后剧烈抖动的双肩唤道:“太后!太后!” 弈澹紧紧攒着双拳,冷冷将帕子掷到高千英手中:“梁太医。” 梁太医一凛,忙欲上前,太后却用力撑起身子狠狠瞪向他,嘴角尤挂着一缕暗色的血丝:“梁诺轩!你敢过来,哀家便杀了你全家!” 梁太医唬了一跳,忙悄悄去看弈澹,弈澹忍了几忍,终究是挥了手叫他下去:“太后做什么这么恼怒?连身子都不顾了吗?” 此言一出,朱成璧沉沉吁了一口气,弈澹既已唤她“太后”而非“母后”,怕是心里已经不再将她当做母亲,那么这位夏太后,即便不死,也永无翻身之日了。 太后冷冷一笑,颤抖着抬起右手指向弈澹:“你,很好!” 弈澹嘿然一笑:“太后所做作为,朕不会晓谕天下,朕怕脏了自己的手谕,也是为了顾全皇室颜面,你既然那么在乎太后之位,朕便给你你想要的,只要你受得起便是。你依旧是你的太后,但朕,再不会来颐宁宫半步。” 太后静默片刻,右手越发抖得厉害,面色苍白,双目深陷,仿佛是秋日里被疾风卷过的枯叶一般,阴郁萧索的气息毕现。 “你!很好!很好!”太后浑浊的目光如利剑一般射来,厉声的怒斥使其的身子越发虚弱,弈澹却缓缓转身,再不看她一眼,汹涌而来的绝望气息迅速淹没了她,一口鲜血从她口中喷出,她缓缓扑倒在床上,伶仃枯瘦的手臂垂落,那一对糯种飘翠翡翠镯子竟是生生滑落,啪地一声摔得粉碎。 “她走了。”弈澹的双眼空洞无神,眼角的皱纹如刀刻一般的凌冽,似乎在喃喃自语,“我是该哭,还是该笑?”恍惚的瞬间,他软软倒下,仿佛被抽尽了所有的力量,他是一国之君,是无上至尊的帝王,但如今的他,恐怕最怨恨的,便是此身生在帝王家。 时光流转,咸宁十一年六月初三的深夜,怡嫔薨逝,莫芦抱了皇八子回了衍庆宫,却见淑妃一袭茜色睡衣,正在正殿焦虑不安地踱着步子。 “娘娘,怡嫔,殁了。”莫芦微微屈膝,“八殿下安然无恙。” 淑妃轻抚胸口,轻轻抱过皇八子,笑靥如花,目光从他安详的面庞浅浅流过:“从今之后,本宫就是你的母亲,是你唯一的母亲,本宫将许给你锦绣前程。” 莫芦微微一笑:“恭喜娘娘喜得贵子。” 淑妃抱着孩子如同抱着一件无上的珍宝,目光却如疾驰的闪电一般划向宫外:“怡嫔的两名陪嫁,即刻驱逐出宫,身边侍奉的宫人,重新安排去处,只有一样,所有宫人的名单,本宫要一一过目,不得有误!” “是,奴婢省的,娘娘放心便是,对于八殿下而言,这宫里,就是从来没有怡嫔这个人罢了。” 怀中的皇八子突然睁开了双眼,似在打量面前的淑妃,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养母,也是他日后几十年倾尽一腔孝心侍奉的母妃。 如今的弈澹,早已记不清当年的种种,然而,就算曾经的母子时光再如何其乐融融,即便于权谋利欲之后总有一片真心与亲情,也终会消磨殆尽。 只是,于四十五年前的衍庆宫,最后的结局,是万万不曾想到的罢了。 夜幕笼罩,万籁俱寂,衍庆宫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沉郁的殿影带来阵阵的压迫感,疏落的星辉仿佛蒙上一层寒霜,叫人不寒而栗。 咸宁十一年六月初三,所有人的命运于一夕之间翻转,因为,这里是紫奥城,人心轻贱、暗斗明争,要不然就被强者踩于脚底、要不然就将弱者玩弄于股掌之间,没得选择,离权力中心越近,风险就越大,大到即便拿了全族的性命做赌注,也要笑着走完这一局。 隆庆十一年六月初三,昭宪太后薨逝,只与太后之号,灵位不入太庙,梓宫不入皇陵,只许葬入妃陵,不系帝谥,后世也不许累上尊号。 昭宪太后七十余载富贵荣华,至此,灰飞烟灭,夏氏党羽亦被逐出权力中心。 数日后,弈澹的身子终是好了许多,朱成璧款步出了仪元殿,只见天空是一汪碧水般的澄澈,触目所及的殿外,奕一袭月青色长衫,正望着远处静静出神。 朱成璧徐步上前,微微展颜:“王爷安好。” 奕回过神来,脸上的神色却是捉摸不透,有些悲悯,也有些沉郁,他微微一笑以作回礼:“娘娘金安,皇兄怎么样了。” 朱成璧微微转眸,摘下手上的镂银镶玉护甲对竹息道:“方才沾了些汤药,你且去擦拭干净了。” 竹息忙带了身边的宫女一同下去,朱成璧见四下无人,方低低道:“太医只叫皇上好生养着,表面上皇上还算身子康健,只是自从废后以来,皇上就是五内郁结,如今太后薨逝,一时间没调理过来,新疾旧病叠发,怕是身子大损。” 奕点点头:“如今夏氏党羽大有凋蔽衰零之势,前朝也颇不太平,你在后宫也要多多留意才是。”奕微微一顿,似在思索,“我也听说了昔年昭慧太后之事,是因为这个皇兄才不许太后灵位入太庙的吗?” 朱成璧心中一跳,微微避开奕的视线,只道:“皇上确实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奕略略点头,却没有移开视线,沉闷的声音仿佛从胸腔逼出:“皇兄素来与太后感情甚笃,你可知道是谁挑动了皇兄的疑窦?” 朱成璧悄悄把双手缩回袖中,只觉得手心腻滑而潮湿,低低道:“我并不知道。” 奕终是别过头去,静静看着仪元殿的汉白玉雕栏:“皇兄似乎非常愤怒,我几次请求希望在太后灵柩前磕个头以尽哀思,皇兄都没有答应。” 朱成璧微微垂眸,奕也是由昭宪太后抚养长大,只是不同于昭慧太后,当年的贵嫔是自愿将他交由昭宪太后抚育,即便昭宪太后犯下大错,在奕心中,却依旧是把她当做母亲的,只是,如果他发现昔年之事是自己一手揭发,会是怎样的惊怒交加?不,不行,这件事情,绝不能让奕知晓! 朱成璧沉沉叹气,婉言劝道:“皇上在气头上,难免语气重些,我会帮你劝一劝他,你不必难过。” 奕沉默不语,许久只是轻轻道:“不必了,我知道他的性子,若只是在气头上,他不会将此事做绝,昭宪太后薨逝,后事竟极其冷清,我只怕她在泉下魂魄不宁,你且好好保重吧。”语毕,奕自是缓缓离去,一个恍惚,却见梁王正妃徐徽音携了长宁宗姬立于不远处,心头微微发酸,他的心情低落,自有娇妻爱女陪伴左右,我又算什么呢? 天长地久有时尽,更何况,你我之间从来都隔着种种人事,若有一天,我们真的走到尽头,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秋意的气息逐渐弥漫起来之时,万金阁的叶德仪悬梁自裁。 朱成璧闲闲在御花园散步,看着真宁在秋千边上与玄说笑,伸手掐过一朵杜若细细赏玩,竹息轻轻道:“奴婢查实了,这位叶德仪并不是德州知府的女儿,只不过是李代桃僵的把戏罢了。” “李代桃僵?” “是,昔年昭宪太后省亲之时,在路上看到了叶德仪,彼时的她还只是个孩子,她的母亲得了时疫,奄奄一息,故而太后收留了叶德仪,只不过早些年是在夏府里养着的,后来又送去了德州知府家为养女。”竹息娓娓道来,如今她在后宫的宫人之中也算得上是头一份的尊贵,自然没有什么事情查不清楚。 朱成璧望一眼天空,阳光滟滟,碧色如洗,夏氏姑侄掌控后宫多年,如今,阴云既已逸散,心里,到底还是为叶德仪低低一叹:“她却是忠心之人,因为叶氏养了自己多年,便心甘情愿入宫,又为太后效马前之力,即便搭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来求本宫。” 竹息亦是叹息:“忠主之人,于这个尔虞我诈、拜高踩低的紫奥城,确属难得。” 朱成璧轻轻一弹涟泽幽兰的水袖:“罢了,叶德仪自裁虽是大罪,但也可算作是为昭宪太后殉葬,昭宪太后的后事颇为冷清,未免皇眷宗亲议论纷扰,便将她好好葬了吧,待到皇上精神好些,我便再为她求个谥号,也算是不负了她的忠心可鉴。” 竹息微微屈膝:“娘娘仁慈。” 朱成璧沉思片刻,转了话题道:“郑姑姑走前,可去见过闵琼萝?” 竹息闻言忙道:“没有。” 朱成璧点一点头:“那是最好,她们其实是不必见面的,若是见了,反而无端要生出一些事来,也亏得她们都是明白人。”朱成璧正一正发鬓的紫雀纹鎏金穿玉步摇,转眸望着真宁,“真宁也有十五了,只不过昭宪太后新近薨逝,暂且还是不宜出阁的。” 竹息笑道:“帝姬已然长成,比起乐安公主,帝姬娇俏,更得皇上的钟爱。”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五十三章 玲珑箜篌有谁怜(1) 玲珑箜篌有谁怜(1) “帝姬,帝姬!”松香远远跑来,有些气息不稳,却是一脸喜滋滋的神情,“来了,来了。【13800100.com,138看书网//” 真宁一愣,已然反应过来:“陈舜?” 松香想是一路跑得急,一张脸都是红扑扑的,发鬓也有些散乱:“帝姬猜得没错呢!”说着便要把袖中的信笺递过去。 真宁忙抢过来,玲珑点翠珠耳坠便是一阵脆响,玄探了头过来:“皇姐,这是什么?” 真宁饶是爽利,也不免有些发赧,推一推玄道:“女孩子说话,你却来凑什么热闹,过去,过去!”玄吃了个闭门羹,只好嘟哝一声,便悻悻离了开去。 真宁低低道:“可是表哥让木棉姑姑拿过来的?” 松香笑道:“可不是?帝姬日日催了木棉姑姑去朱大人那里探听消息,想必朱大人也是烦得紧。” 真宁咳了一声,正色道:“孤也是给他们创造机会,到头来他们可别费了孤的一番心意。” 松香掌不住扑哧一乐:“帝姬说得倒好听,只怕心里头只念着自己的罢了。” 梁王府,奕负手而立,静静站在窗前,眉头却是紧紧锁成一个“川”字。 江承宇,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奕的头号心腹,仍旧坚持道:“皇上一连一个月都不理朝政,王爷形同监国,岐山王庸碌无为,襄城王解禁之日遥遥无期,皇四子生母眼下正蒙圣宠、且手握六宫大权,但来日前途尚不可做定论,且那琳妃的出身算不得十分高贵,皇四子又年幼、能否成大器亦未可知,皇六子的生母乃是摆夷人更不必说,皇九子襁褓小儿,亦是不足为惧……” 奕不耐烦地打断他:“你的这些话,本王已经听了不下百遍!” 江承宇忙道:“王爷,皇上久久不立太子,已惹得群臣非议,王爷雄筹韬略,断断不能白白浪费了这大好时机!” 奕转身冷冷迫视着江承宇:“皇上虽是病着,但总有病好那一日,到时候本王大权独揽,岂非步上昔日博陵侯的后尘?” 江承宇嘿然一笑,有狡黠阴森的笑意逸出:“皇上有无病好那一日,决定权在王爷的手上。微臣听闻,皇上八月十五会带舒贵妃去太平行宫的桐花台,桐花台数年未行修缮之事,前几日刚刚修缮完毕,如果桐花台不小心塌了,那皇上该当如何呢?” 奕闻言一凛,怒斥道:“糊涂!主持桐花台修缮的是工部郎中陈正则,他是本王保举上去的,桐花台塌了,你让本王如何自处!” 江承宇不以为意,只道:“陈正则是王爷保举的不错,但桐花台塌了,只能是陈正则蓄意,而跟王爷是毫无关系,况且,工部尚书苏遂信一向是支持立四殿下为太子,王爷可趁机一并铲除了苏遂信,于大业更是有利!” 奕缓缓摇头:“此举太过凶险,即便皇上被砸到桐花台里头,单单凭他小小的工部郎中,未必能把此事圆的过去,本王任人不察,更是难以取得皇室宗亲的支持与信任,更何况,倘若皇上侥幸逃过一劫,本王的下场,只怕比博陵侯还要惨淡。” 江承宇急道:“王爷,此乃千载难逢的机遇,皇上与舒贵妃出了紫奥城,那么,一切便尽在王爷的掌握中。”江承宇见奕毫不动容,心下一狠,咬了牙道,“昭宪太后病重那几日,皇上如何不让王爷侍疾?王爷且不闻昔年宋太祖的金匮之盟?” 奕一愣,江承宇的话已经直追耳边:“昭慧太后之死是否与昭宪太后有关,如今虽是传的沸沸扬扬,但皇上迄今都未给出准确的说法,除非,皇上的目的是在用莫须有之事来掩藏真相罢了。” 奕微微沉思,觑一眼江承宇道:“本王最信任的人便是你,你不要辜负了本王的希望。”略略一顿,耳畔却仿佛又响起了朱成璧的话语,是了,她曾经说过,皇上确实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但她也说过,她并不知道是谁挑起了皇上对昭宪太后的怀疑。朱成璧素来聪慧异常,难道是真的不知道其中的究竟?难不成……奕心头突突一跳,不敢再想下去,转眸却见江承宇用探究的目光望向自己,只得皱了眉头道:“金匮之盟之事,只不过是你一己之猜想,左不过离皇上出宫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且先容本王再想想。” 江承宇应了一声又道:“那王爷先好自思量罢了,只是神机营的朱祈祯,王爷到底作何打算?” 奕咦了一声道:“什么打算?” 江承宇望一眼窗棂上的斑驳虎纹,沉声道:“朱祈祯到底也是琳妃的侄子,只怕王爷的动向极可能在她的掌控之中,说到底,如今对王爷的霸业构成最大威胁的便是这位深得皇上信任的琳妃娘娘了。” 奕徐徐转身,一点一点摩挲着右手的玉扳指,直到清冷的扳指逐渐变得温润,终究是淡淡道:“无妨,他最大的错处如今捏在本王手里,他若要活下去,便只能效命于本王,本王一早说过,最是容不得细作,若是何人胆敢阳奉阴违,别怪本王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江承宇会意一笑:“王爷最是英明,微臣愿为王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城南朱府,大片大片的梨树蓊蓊郁郁,正是一年之中最枝繁叶茂的季节,整个后庭都似盛满了梨树特有的清新之气,于月色中自有一种旷远的感觉,仿佛置身在无边无尽的梨原,尽目所望,一切尘世纷扰都被阻隔开去。 朱祈祯与孙传宗二人静静伫立,只捧了梨花白在手,似在悠然品味,旁边的梨树上,挂着一只造型奇特的酒壶,遍身油青,状如砂梨,折射了淡淡的月华流转,更是添了几许意境。 孙传宗摘了一片树叶在手,悠悠道:“近日梁王时常召集一些幕僚于府中议事,却甚少传了你我过去。” 朱祈祯淡淡道:“那又如何?不过是盛世用文臣,乱世起武臣罢了。” 孙传宗微微摇头,倒了一杯梨花白,清凉的色泽倒影出繁星如明亮碎钻,映着两人的面庞沉静如水:“太后新近薨逝,夏氏前途尽丧,现在正是非常之时,梁王又身担监国之责,只是自从博陵侯一事后,皇上对手握重权之臣无比忌惮,却格外放心自己的弟弟,倒叫我想起那位宋祖了。” 朱祈祯一仰头,那芬芳馥郁的酒液灵巧地流下,在舌尖上打个转儿,转而不见:“虽然坊间多有议论,你万万不要捕风捉影。” 孙传宗轻轻一哂:“我明白,左不过是担心你罢了,梁王长此监国下去,不管将来皇上立了谁为太子,彼此都会是互相忌惮,眼下,最得皇上恩宠的虽是舒贵妃,但琳妃才是权倾六宫,若是四殿下立了太子,你道琳妃与梁王不会有争权夺利那一日?到时候,你作为琳妃的侄子,又是梁王的心腹之臣,该当如何抉择?” 朱祈祯赞许地看孙传宗一眼:“当年逼着你看《孙子兵法》,果真是没白费我这番功夫。”语毕又道,“掎角之势,此消彼长,你我只需看准时势便可,那位慎行司郎中万默奇倒是老奸巨猾,我也跟你说过,自从那日之后,他便再也没把万明昱带去慎行司。眼下局势尚不明朗,你我二人,只消把心思用在神机营和骁骑营罢了。” 孙传宗微微颔首,想一想又低低道:“听闻一个月后,皇上会带舒贵妃去太平行宫的桐花台。” 朱祈祯一拍孙传宗的肩膀,注视着他漆黑如墨的瞳仁,忽而笑道:“我方才已经说过,咱们的心思,只能在神机营与骁骑营,这个时候,无需出头,皇上去太平行宫,你我都不用跟了过去,若是躲不过,便好好学着司马懿如何装病吧。” 叠叠梨树后,似有人影一闪而过,朱祈祯警觉道:“何人?给我出来!” 那人影一滞,却是邱艺澄翩翩然转出,笑着屈膝道:“妾身做了些糕点,夫君与孙大人可要尝一尝?” 孙传宗一乐:“嫂子倒是客气,自家人而已,唤我传宗便可。” 数日后,因着皇上的身子好了不少,又逢了宜妃四十岁的生辰,便在披香殿设下家宴,除了后宫的嫔妃,也邀请了一些皇室亲眷,如今甚得弈澹信任的梁王自然也携了正妃徐氏、侧妃吕氏出席。苏贵嫔身子不好,自然是不来的,杜容华素来不喜歌舞,便也留在了长杨宫陪伴苏贵嫔。 酒过三巡,朱成璧由了竹息扶着去偏殿换衣服,向侯在那里的竹语笑道:“虽是季夏已过,却依然是有些闷热。” 竹语笑道:“娘娘若觉得热,去殿外走走也好,花房里培育出来的七月匙瓣菊倒开得正艳呢。” 外面果然比殿里空气通透些,朱成璧见四下无人,转首对竹息笑道:“难怪杜容华向来不喜歌舞,在殿里闷闷坐着要看那么久,确实烦心。” 竹息按一按发鬓的绢花,莞尔一笑:“皇上现在倒也不大喜欢了,今日只叫那位尚仪局的司乐傅宛汀远远奏些曲子,倒也雅静呢!” 注: 金匮之盟据说在建隆二年(961年),杜太后患病,宋太祖不离,亲侍汤药。但杜太后的病情并未好转。自知临终的杜太后召赵普入宫,草拟遗旨,并问一旁的宋太祖:“可知你何以得天下吗?”宋太祖啜泣不断,无法应答。杜太后再问,宋太祖才止泪答道:“儿臣之所以得天下,是受父亲与母亲的庇荫。”杜太后说:“并不是这样,是因为后周的皇帝太过年幼。假使后周有年长的君王,你又怎么能得到天下呢?切记,在你死后要将皇帝宝座传给你的弟弟,由年长的君主来治理天下,才是社稷的福气。”太祖哭着说:“不敢不从。”杜太后遂命赵普,将方才的对话内容都记下,写成一封誓书,并命人藏在金匮(匮,通柜。)之中。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五十四章 玲珑箜篌有谁怜(2) 玲珑箜篌有谁怜(2) 朱成璧微微颔首,正待回席,却见奕立于身后不远处,半月挂在天际,朦胧的夜色下,他的身影似覆上一层清浅的薄雾。【、ka$nzw.com138看书网// 朱成璧心底一惊,忙道:“王爷安好。” 奕点一点头,却只默默看着地上的青砖,朱成璧侧首看去,那绿蜡般的桐叶虽仍是郁郁,但边沿已是微微卷起,仿佛用手轻轻一碰就会碎裂,淡淡的月华洒落,明暗交替,那桐叶的婆娑之影便斜斜投落在青砖上,如同花影的交错叠重。 竹息微微垂眸,袖着手悄悄退开少许。 奕的声音有些清冷,仿佛沾染了薄薄的夜霜:“皇兄近来身子应该是大好了吧。” 朱成璧轻轻一笑:“是好多了。” 奕侧首望着不远处的彼岸花,倒披的花瓣向后开展卷曲,皱波状的边缘似乎晕染了浅浅的白色,簇拥了朱红色的花瓣,于这清凉的初秋夜色却有一种妖艳的凄凉。 “八月十五中秋之夜,皇兄是准备携舒贵妃与六殿下去桐花台吗?” 朱成璧一愣,低低道:“皇上是有这个打算。” 奕沉静的面庞看不出任何神色,只觉得泼墨似的睫毛微微一颤,他略略迟疑道:“你也随行吗?” 朱成璧闻言失笑:“王爷好端端的怎么问起这个,我自然是不去的。” 奕似乎是松了口气,却听朱成璧柔声关怀道:“近来王爷公务繁忙,但也要注意身子。”朱成璧微微一笑,“方才听徐妃说起,王爷这几日常常失眠,我让竹息去知会过梁太医,让他明日去王爷府上看一看,皇上如今最器重王爷,若是王爷身子抱恙,何人能够为皇上分忧呢。” 晚风轻拂,朱成璧抬手拢一拢鬓边的碎发,罗袖轻扬,那碧玉莲花镯子在清浅的月光中似有莹润的光泽一亮,如星芒的光晕。 奕眸光一闪,只偏了头去看那开得极艳的彼岸花,缓缓道:“你且那看彼岸花,花和叶永不相见,就像命中注定错过的缘分,这些日子,我总是想,如果当初不是因为那一幅洛神图,你我如今,会不会过得好些。” 朱成璧心中一震,酸楚之气猛地在心里翻腾起来,喉头几乎要哽咽住,极力笑道:“‘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这是你当初跟我说过的话,你可还记得?” 奕轻轻一点头:“彼时还是两小无猜的年纪,我虽是拿了这句话跟你开玩笑,但却是发自真心。” 朱成璧轻轻一笑:“你与皇上都是昭宪太后抚养,到底还是颇多相似,你可知道,皇上初初见我,也是用了这句话呢。” 奕一怔,似是不可置信。 “真宁的小字,仪柔,便是皇上从这句话里起的,所以,我几乎不曾唤过她仪柔。”朱成璧凄然一笑,“方才徐妃还笑我跟真宁生分,只是她不知道,每每想到她的小字,我总是觉得心酸。” 远处似有树影轻轻一动,竹息登时警觉,斥道:“是谁?”朱成璧一惊,转头却见一只通体乌黑色的猫窜了出来,明亮的眸子一闪,转眼间又跳上墙头。 竹息忙道:“娘娘,您出来也挺长时间了,还是回披香殿吧。” 奕也转过神来,轻轻退开两步,道:“为避嫌疑,娘娘先回殿,我片刻之后再回去便是。” 待到朱成璧匆匆回殿,却见恩嫔正抱着玄汾逗弄,看到朱成璧进来,盈然笑道:“娘娘方才去了哪里,四殿下还问起呢。” 朱成璧浅浅一笑:“许是多吃了一些酒,觉着有些头晕,在外面坐了会儿醒酒罢了。”眸光微转,却见玄与真宁正与乐安说笑,倒是和妃的座位空着。 朱成璧正泛着思索,却听恩嫔笑道:“方才汾儿淘气,打翻了一杯水仙酿,故而和妃娘娘去偏殿换衣服了。” 朱成璧压下心中的惴惴不安,勉力一笑:“让我来抱抱汾儿。”目光流转,却见奕缓步入殿,眉心似有淡淡的清愁弥漫,忙收回目光,只低了头对玄汾暖暖一笑,玄汾好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也呜呜呀呀地笑了起来。 宜妃执了一杯柑橙香,笑着对弈澹道:“虽是祖制锁定三年一选秀,但眼下六宫妃嫔之位多悬,皇上若是愿意,提前一年选秀也不是不可以。” 弈澹淡淡一笑:“新欢虽好,旧爱更是难得,且太后新近薨逝,也是不宜选秀的。” 宜妃温然笑道:“是臣妾疏漏,只是臣妾想着,皇上前些日子身子总是不好,若是多了几个可人的妹妹好好伺候着,倒也不至于此。”眸光轻轻一扬,只见舒贵妃微微局促,只是垂首不言。 弈澹夹了一筷子如意糖藕到舒贵妃碗里,转首对宜妃笑道:“爱妃有心,只是眼下选秀也有些突兀。” 宜妃取了帕子掩口一笑:“其实倒也不用选秀,皇上觉得今晚的丝竹之音如何?” 弈澹微微沉吟,已然含了笑意:“这首《春江花月夜》却是精妙,是何人弹奏?” 听得弈澹传唤,傅宛汀忙盈盈上前,屈膝行礼:“奴婢尚仪局司乐傅宛汀恭祝皇上圣安!”声线清越,如空山晓月,又似清泉涟涟,一袭云雁薄罗长裙更衬得她身量纤纤。 弈澹微微颔首:“今晚的曲目可都是你编排的吗?” 傅宛汀恭敬答道:“是。” 宜妃掩袖依依而笑,亦是赞道:“确实是用了心的。”转首却瞥见身旁的玄洵正仔细打量着傅宛汀,不觉眉心微蹙,轻轻推他一把。 初初落座的和妃闻言已然是会意,浅浅笑道:“既然皇上喜欢,不如就让傅宛汀随侍皇上身边,也好时时为皇上演奏几曲,如何?” 傅宛汀闻言一愣,忙跪下叩首,惶恐道:“和妃娘娘太过抬举奴婢了,只是奴婢身份卑微,怎敢随侍皇上左右。” 宜妃扬一扬眉,徐徐道:“只要皇上喜欢便可,太祖皇帝的粹妃是屠户之女,不也一样封了妃位?” 弈澹轻轻一笑,握了握舒贵妃的双手,转首对傅宛汀道:“既然宜妃与和妃都觉得好,朕便封你为正八品采女,赐居隐月阁。” 历来宫女为妃嫔只能一级级循例上升,且不许宫女封后,先前的恩嫔与秦贵人便是如此,但傅宛汀居然越过更衣直接封了采女,众人不由一惊,已有那沉不住气的窃窃低语起来。倒是宜妃先执了酒杯起身笑道:“傅采女怎么愣愣的,可是欢喜傻了,还不给皇上叩首谢恩?” 于是众人便也一同祝贺弈澹又得佳人,又祝贺这位新晋的傅采女,傅采女只是有些讷讷的,谢了恩后便由着尚仪局的几名宫女一同簇拥了下去。 宜妃嘴角轻扬,微笑道:“今晚也是傅妹妹的好日子,臣妾有些薄醉,皇上不如去隐月阁陪着妹妹如何?” 弈澹淡淡一笑,眸光微沉,手指一记一记摩挲着手中光滑如璧的青玉酒杯,杯中的“玫瑰醉”如一盏上好的胭脂,芬芳馥郁,他目光散漫,似在聆听亦似无心,却只缓缓道:“傅采女是尚仪局的人,怕还要去尚仪局收拾东西、辞别旧主,今晚便先算了,宜妃既然有些薄醉,朕便去关雎宫吧。” 宜妃一愣,正要出言却被和妃截了话头道:“宜姐姐倒是甚少喝醉呢,不如移步偏殿,妹妹治了些青梅汤,于醒酒却是最好不过的了。” 弈澹也笑道:“既如此,和妃你且好好照顾着,朕与舒贵妃然便先回去了。”话毕,也不顾宜妃微青的脸色,携了舒贵妃一同离去。 朱成璧微微思索,已然明白宜妃是看不惯舒贵妃日日专宠,才想出了这个法子希望能借傅宛汀分去一些阮嫣然的宠爱,而弈澹却似乎兴致不大,恐怕封了傅宛汀为采女也不过意在安慰宜妃罢了。只是,既然连今晚都不去隐月阁,怕是这位新晋的采女日后也是君恩稀疏了。 朱成璧轻轻摇头,扶了竹息的手道:“回含章宫。” 尚仪局,早有腿脚快的宫女来禀了傅宛汀晋封一事,尚仪简云然欣喜惊诧之余,便带了司籍、司宾、司赞等女官恭敬候着,见傅宛汀进来忙屈膝请安:“傅小主大喜。” 傅宛汀一愣,忙几步上前,搀扶起简尚仪道:“尚仪可是折煞我了。” 简尚仪诚恳道:“小主大喜,如今已是天子妃嫔,尊卑有分,云泥有别,又何来折煞一说?”简尚仪抿嘴一笑,“可见奴婢先前说的不错,小主不但箜篌之音甚好,也是一等一的好容貌,再说了,小主从前便与恩嫔小主颇有些交情,有宜妃娘娘与恩嫔小主的扶持,小主必定能青云直上。” 傅宛汀却有些怔怔,仿佛不甚欢喜,垂眸喃喃道:“其实,我并不想……” 简尚仪一愣,忙吩咐了身边侍立的女官下去,低低道:“小主何意?小主的恩宠可是别人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 傅宛汀缓缓坐下,只是饮了一杯茉莉香片,方轻轻道:“几日前,宜妃唤我过去,说披香殿夜宴之上,不要出现歌舞,只消丝竹之声便可,其实我也知道,皇上如今甚少喜欢看舞蹈了。”傅宛汀微微一顿,低低道,“只是,今日夜宴前,宜妃特意送了这套衣服过来,我虽然不知何意,也只能换了衣裳过去。” “这身衣裳是水光锦苏绣。”一把清灵的声音响起,简尚仪与傅宛汀具是吓了一跳,却见恩嫔盈盈站在门边,忙起身行礼。 恩嫔款步上前,一握傅宛汀的纤纤玉手,端容道:“如今你已是采女,言行举止更要留心才是,方才那一席话,除了我,除了你,也除了简尚仪,不要再让别人知晓。” 简尚仪微一思忖,已然明白过来,忙屈膝道:“两位小主放心,奴婢省的。” 恩嫔唇角含笑,压低了声音仿若闲话家常一般,亲切道:“云然素来聪慧,否则也不会年纪轻轻便做到了尚仪之位,后宫六局二十四司,如今看来,尚仪来日自是大有前途。”语毕,恩嫔粲然一笑,又对傅宛汀道,“妹妹的隐月阁想必还未收拾妥当,今晚妹妹不如去月影台如何?” 注:彼岸花,又名曼珠沙华(梵语:mañ;jusaka),又名红花石蒜,是石蒜的一种,花色血红色。多年生草本植物;地下有球形鳞茎,外包暗褐色膜质鳞被。叶带状较窄,色深绿,自基部抽生,发于秋末,落于夏初。花期夏末秋初,约从7月至9月。花茎长30-60厘米,通常4-6朵排成伞形,着生在花茎顶端,花瓣倒披针形,花被红色(亦有白花品种),向后开展卷曲,边缘呈皱波状,花被管极短;雄蕊和花柱突出,花型较小,周长在6厘米以上。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五十五章 玲珑箜篌有谁怜(3) 玲珑箜篌有谁怜(3) 傅宛汀骤然得封,于六宫诸人又是一连多日的谈资,羡慕她骤然晋封的人固然是不少,只是众说纷纭,既有破格晋封、逾越祖制一说,也有来日恩宠必盛一说,还有人认为傅宛汀得封不过是看了宜妃的面子而已。【13800100。com!138看书网// 然而,此后一连数日,弈澹常常召了傅宛汀去关雎宫弹奏箜篌,不久便又晋了正七品的娘子,赐号芙蕖,更是赏下了主位娘娘才许用的步辇。 听竹息绘声绘色说起后宫诸人的嫉妒,朱成璧却只淡淡一笑:“不过十数日,便从小小的宫女一跃成了芙蕖娘子,真当是盛宠。” 竹息轻嗤一声,笑道:“娘娘太看得起那芙蕖娘子了,这十数日来,这位新宠可只侍寝了一回呢。皇上是喜欢她的箜篌罢了,可不是喜欢她这个人。话说回来,奴婢听积云说起,这几日皇上颇有兴致,拿了“长相守”与“长相思”出来,皇上与舒贵妃琴瑟和谐不错,却只叫芙蕖娘子远远在后面伴奏罢了。” 竹息微微一顿,笑意愈发浓烈:“娘娘可知芙蕖娘子的封号是从何而来?皇上赞她的箜篌‘芙蓉泣露香兰笑’,所以才给了这个赐号呢。” 竹语正好打了帘子端了些时鲜的瓜果进来,闻言掌不住失笑:“‘芙蓉泣露香兰笑’么,怕是芙蕖娘子的弹奏再怎么‘泣露’,也只为博得皇上心中的香兰舒贵妃一笑罢了呢!” 朱成璧亦是失笑:“你的眼光倒是精准,只是话忒毒了罢。”语毕微微沉思道,“芙蕖娘子也是可怜,若说皇上不宠她,确实也没有哪一个妃嫔像他这般能连升几级的,但若要说皇上宠她……”朱成璧沉沉叹气,“她如今只不过沦为了摆设一般,从前是尚仪局的司乐,如今只是关雎宫的司乐罢了。” 竹息眉心微蹙:“不过,她倒不似那一味争风吃醋之人,人前人后总是客客气气的,皇上唤她去关雎宫她便去,让她回隐月阁她便回,从来不生出什么事端来,奴婢倒是担心宜妃娘娘会不畅快呢。” 朱成璧啜饮一口雪顶含翠,悠悠道:“宜妃眼见宫中妃嫔不多,皇上又无意选秀,便只能出了这道计策,只可惜,就是有十个芙蕖娘子,也分不了舒贵妃的宠爱。”朱成璧以手支颐,懒懒望向窗外,轻轻道,“这样也好,早早让宜妃死了这条心,她便知道,舒贵妃只要在这紫奥城一日,君恩便不会出了关雎宫去。” 月华似水,凉风袭袭,傅宛汀疲倦地坐在轿撵上,四个小内监四平八稳地抬着轿撵往隐月阁而去,随行的掌事女官寒玉眉心微蹙,抱怨道:“小主您今日身子不舒服,却为什么不跟皇上说呢,偏偏皇上兴致又高,叫弹了这么久的箜篌,小主可不是累坏了。” 傅宛汀慢慢揉着发酸的手腕,轻轻道:“今日是八月十四了,明天皇上就要和舒贵妃去桐花台,故而今晚兴致高些,我若告了身子不适,岂非扫了皇上的兴致?再说,累一点也是无妨,左不过明天好好休息着便是了。” 寒玉闻言越发是不满,嘟哝着道:“小主就是性子太好,若换了我,必去求了宜妃娘娘做主才是。” 傅宛汀哑然失笑:“寒玉,整个尚仪局就属你最了解我,我便是这样的性子,又怎会去求宜妃娘娘?况且,就算我去了披香殿,宜妃娘娘也只会说我没用罢了……”一语未必,轿辇一个猛烈颠簸,傅宛汀一个不稳,几乎是整个人向前冲了出去,寒玉大惊失色,忙赶上前去挡在轿撵的出口,谁知傅宛汀去势太猛,两个人竟是一同摔在了地上。 寒玉吓得面无人色,也顾不得自己,忙回头去看傅宛汀:“小主!小主!” 傅宛汀脸色苍白,右脚跟疼得钻心,勉强道:“我没事。” 寒玉抚一抚胸口,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臂也划了一道口子,正殷殷渗出血来,不由更为惊恐,若没有自己挡的这一下,焉不知会出怎样的乱子? 寒玉转首怒道:“糊涂东西!你们是怎么抬的轿子!” 为首的一个内监也是吓得满头大汗,慌忙跪下道:“小主息怒,奴才们日日走的都是这条路,向来没出过差错,谁知道今日竟会滑了脚……” 寒玉勃然大怒:“你们是推卸责任,还是轻慢我们小主,小心我去禀报了宜妃娘娘,将你们全都发落去暴室!” 那内监叩首不止,哀求道:“小主饶命,许是今天下了一整天的雨,路上有些打滑,所以奴才们才不当心……” 寒玉狠狠剜他一眼,转身去扶傅宛汀起身,傅宛汀却是“呀”的一声,右腿是越发颤得厉害,寒玉忙去查看,不由是倒吸一口冷气,原来,傅宛汀的右脚跟已是高高地肿起,甚为可怖,那内监见状忙道:“不如扶了小主上轿撵,奴才们给抬回隐月阁吧。” “小主站都站不起来,如何上轿撵,再说,你们出了这样大的差错,叫我如何放心让你们抬着小主?”寒玉怒目圆睁,恨不得将他们责打一番才解气,却听一把沉静的男声响起:“既然不放心,那微臣便背小主回隐月阁如何?” 傅宛汀听得这声音便是一愣,转首却见孙传宗恭敬地站在身后不远,见傅宛汀回首,只淡淡一笑:“小主安好。” 傅宛汀眸中似有薄雾弥漫,低低道:“是你。” 寒玉微微惊愕,抿了抿嘴,转身斥道:“暂且放过你们一回,你们便先回去罢,小主仁厚,今日之事便当没发生过,若是你们以为小主好欺负,必定禀报了皇上赏你们每人五十大板!” 梁王府,奕负手立于书案旁,静静望着墙上的洛神图,画面之中,唯见平山清旷、墨色浑润,洛神乘云徐徐行于浩淼的水波之上,衣袂翩飞,神情婉转,真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洛神回眸,嫣然百态,其意空灵,其境深远,曾经的那个人,如今,便连回眸睇向自己的机会都少之又少。奕转身望向窗外,月盘渐满,明日,便是八月十五,一向认为自己行事果敢、不留迟疑,但面对江承宇的计策,却是数日的徘徊。 直到现在,江承宇的话语犹在耳边盘旋,是了,今晚便是最后的契机,若是生生错过,便是难再有第二次机会了,桐花台倒塌,所有的罪过便可由陈正则一人承担,皇帝暴毙,自己身担监国之责,便是等同于将帝位牢牢握于手心,只是,璧儿怎么办?立她为后么?群臣皇亲是否答应是其次,她自己却是一定不会应允的,为了玄,她只怕会做出自己都想不到的事情来。奕咬了牙关沉思,不知觉,手心早已是薄薄地出了一层汗。 奕低低一叹,璧儿啊,按照你的性子,若要在我与玄之间舍其一,无论对你,还是对我,都是最残忍的事情吧。 心中正在烦乱,却听有轻轻的敲门声,奕不耐烦道:“进来。” 却是正妃徐徽音曼步进来,微微屈膝:“王爷,梁太医亲自送了补药来。” 奕微微一怔:“就说我歇下了,让他先回去罢。” 徐徽音答了声是,垂眸道:“王爷还请早些歇息。” 眸光微转,徐徽音的背影,跟朱成璧真的好像,奕几步上前,猛地将徐徽音揽入怀中:“你别走。” 徐徽音苦苦一笑,似要挣脱:“王爷,我不是她。” 奕一愣,心中有滔滔江水在翻腾:“你为什么从不怪我。” 徐徽音一点一点掰开奕紧紧扣住的手指,徐徐转身迎上奕的双眸,忽而轻轻一笑:“因为,这不值得。” 奕神色一冷,后退两步,徐徽音却缓缓转身:“王爷无需多虑,妾身于众人身前,只会是温婉贤淑的梁王正妃。妾身余生所求,不过是长宁能嫁个好人家,不至于像妾身这般罢了。”徐徽音踱至门边,又轻轻道,“夜深了,王爷还是添件衣裳为好。” 眼见徐徽音缓缓离开,奕静默片刻,狠狠一掌将书案上的茶盏挥落到地上,碧绿色的茶汤和着茶叶在地上蜿蜒流淌,碎裂瓷片的边缘似乎折出一点淡淡的光晕,似那飘摇的微弱烛光。 书案上,“桐花台”三个遒劲大字染了几许茶汤残迹,墨色微微晕染开去,似张牙舞爪的鬼魅直欲扑来。 朱成璧猛地从床上坐起,门外值夜的竹息听得声响,忙推了门进来:“娘娘可是又做了噩梦吗?” 朱成璧握着帕子点一点额头的汗珠,微微叹气:“这两天睡得总是不安稳。” 竹息倒了一盏茶递过去,又换了条松软的帕子给朱成璧,轻轻道:“倒不如请了梁太医为娘娘治几副安神汤来。” 朱成璧眉心微蹙,摆摆手道:“不用,明日皇上与舒贵妃就要去桐花台了,我这个时候唤了太医,倒叫下面的人以为我是为了舒贵妃睡不安稳呢。” 竹息沉默片刻,忍不住抱怨道:“皇上也是越发的糊涂了,成日里在关雎宫便也罢了,连中秋之夜也要与舒贵妃一起去桐花台,这六宫嫔妃的怨气积攒下来,倒要娘娘操心。” 朱成璧责备地看了竹息一眼:“这样的话出了含章宫可不能乱说,没得让有心之人听了去!” 竹息忙道一声不敢,只是叹口气道:“舒贵妃也该知道集宠于一身便是集怨于一身的道理,怎的也不劝说皇上几句。”竹息觑一眼朱成璧,轻轻道,“或许,是她自己想这样做,好为太子之位争取筹码呢?” 朱成璧沉思片刻,冷冷道:“舒贵妃虽不是这样的人,但就怕某些人有心撺掇了她有这样的念头罢了。” 竹息心下一动:“娘娘是说阮延年?” 朱成璧一点一点抚平锦被的褶皱:“不论是谁,只要挡了本宫的路,本宫遇神杀神、遇鬼杀鬼!”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五十六章 应怜夜半幽梦生(1) 应怜夜半幽梦生(1) 孙府,孙传宗懒懒卧在床上看书,见朱祈祯进来,撇撇嘴道:“朱大人来了,下官有失远迎,恕罪恕罪。【13800100.com138看书网//” 朱祈祯见状扑哧一乐,脸色才稍稍缓和下来:“你装病可装得好大动静,听闻你在府中是病得昏昏沉沉,满嘴胡话,倒唬得我亲自来一趟。” 孙传宗披了衣服坐起来,又取了床头的一盏茶啜饮几口,无奈道:“李敬仁素来妥帖不错,但也妥帖过了头,听闻我病了,又是登门拜访、又是要请大夫的,我若不装得像一点,迟早是要被拆穿。” 朱祈祯轻轻颔首:“夏氏被废,太后又薨逝,眼下时局不稳,还是避一避风头最好。” 朱祈祯瞥一眼床头放的墨褐色的汤汁,却见洒了不少在外面,似乎是双手颤颤端起所泼洒的,嗤的一笑:“如今看来,怕是司马懿都要甘拜下风了。”言毕又取过那本《太公兵法》闲闲翻过几页,“那么,今日是李敬仁护送皇上与舒贵妃去的太平行宫么?” 孙传宗点一点头便要下床,却被朱祈祯一把按住:“既然能把我唬来,你还是继续装几天比较好,俗话不是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么?”朱祈祯唇角微扬,“况且既然我已经来了,今日你便尝尝我的手艺如何?” 语毕,不顾孙传宗微微惊诧,朱祈祯笑着拍一拍他的右肩,为他掖一掖被子,似在迟疑,终是尴尬地一笑:“我已经嘱咐了邱艺澄不必日日送了午饭去神机营,你若得空,可以常来神机营的,就跟以前一样。” 桐花台,高三丈九尺,皆以白玉石铺就,琼楼玉宇、栋梁光华、照耀瑞彩。台边缘植嘉木棠棣与梧桐,若是春夏之交,则繁荫盛然,亭亭如盖,直欲将桐花台淹没其中,棠棣花开,或雅洁若雪,或轻紫如雾,花繁艳,暗香清逸。 曾经,弈澹常常独携舒贵妃居于此地,时时会命善歌的侍女在梧桐树下歌唱《棠棣之华》,与舒贵妃携手漫步其间,共赏花开花落,即便太后不喜,皇后不满,诸妃非议,朝臣指谪,他待舒贵妃的心意却是一直未变,这与曾经的汤馥娴或林若或朱成璧都不同,并非只是简单的、一时的恩宠,而是发自肺腑的真正的爱。 “梧桐引得凤凰来。”舒贵妃低低而叹,转眸盈然望住弈澹,“的确是好久都没有来过这里了,眼见这梧桐都似乎有了些许的生疏。” 弈澹紧紧握住舒贵妃的手,含了极温馨的笑意道:“日后,我们还经常来这儿可好?” 舒贵妃嫣然一笑,皎洁的脸庞在温润的日色中似拂上了一层柔软的鲛绡轻纱,无比的光润柔和:“桐花台修葺一新,移光也觉得,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的时光,但在移光心中,桐花台,不管是新抑或是旧,都是最美好的。” 弈澹心生感念,轻轻一抚舒贵妃柔软的发鬓,转首静静看着面前的桐花台,汉白玉已被抛光,雕栏画栋也是被擦拭、粉刷一新,金漆描绘、重彩镂空,甚为饱满富丽,除此以外,又新修了几条汉白玉的甬道,最妙的是甬道上细细凿了一片一片的桐花,弈澹不由大为赞赏:“好精细的功夫,是谁想出来的?” 高千英执了拂尘道:“回禀皇上,桐花台修葺一事,是工部郎中陈正则负责的。” 弈澹嗯了一声道:“只是郎中么?工部侍郎似还暂缺一人?” 高千英一愣,忙道:“奴才不甚清楚,不过,这陈正则的确是勘造之才,虽是年方弱冠,但主持桐花台一事是尽心尽力,奴才几回遣了小邓子来查看进度,陈正则可都是忙得脚不沾地呢!话说回来,奴才上回听梁王说起,陈正则好像是恩嫔小主的远房侄子……” 弈澹闻言一怔:“远房侄子么?”语毕微微沉思,蹙眉道,“回宫后你亲自去月影台一趟,将上回缅甸进贡的那一对红木银丝百寿紫玉如意赏给恩嫔,另外,再厚赏陈正则便是。” 高千英悄悄吁了口气,堆了笑容道:“奴才省的。” 含章宫,德阳殿,言笑晏晏,珠翠流香,朱成璧抱着玄汾笑道:“是又重了些。” 和妃与恩嫔一边一个,拿了玉做的印章逗弄玄汾,宜妃在一旁笑道:“汾儿抓周既抓了印章,来日想必是官运亨通,不似洵儿,当年一手抓了胭脂,一手握了绢花,皇上可是气得紧呢,整整三天都不跟我讲话。” 朱成璧扑哧一乐:“宜姐姐可别错怪了大殿下,大殿下如今最是孝顺,可不是常常变着法子来孝敬您呢!上回看姐姐的嵌明钻海水蓝刚玉镯真真是好东西,成色又足,水头又好,可不是当初的抓周应了准吗。” 恩嫔也附和着笑道:“宜妃娘娘最是享福之人,日后汾儿若能有大殿下一般的孝顺,我便也知足了!” 宜妃掌不住笑道:“你们两个猴儿嘴,倒又跟我油嘴滑舌起来,洵儿要是听到了,可不又该躲着乐呵了。” 和妃抿一抿嘴,笑道:“我倒不盼着汾儿做什么大官,像大殿下那般做个闲散的王爷便好,我便好等着早日抱孙儿享一享天伦之乐了。”语毕,却似乎有意无意瞥了朱成璧一眼,朱成璧则毫不动色,只顾逗弄着怀里的玄汾。 宜妃闻言却是笑得打跌,啐了一口道:“和妹妹倒是谋划得长远,汾儿尚在襁褓,竟然有这等等不及的,心心念着要抱孙子了吗?” 和妃浅浅一笑,将玄汾登出襁褓的藕一样的小腿轻轻放了回去:“倒不是什么谋划,只不过在这紫奥城呆久了,什么富贵荣华不过都是镜花水月而已,于林氏一族如是,于夏氏一族更如是,今日得到的,他日恐怕就会失去,若无那金刚钻,受不住家大业大,倒还不如无欲无求来得好,我啊,只盼着儿女膝下便足够了。” 恩嫔凑趣道:“和妃娘娘这席话倒是有点像闲云野鹤的道人了,知道的,会说娘娘是凡事看得开些,不知道的,还以为娘娘是堕入凡尘的仙子呢!” “天上方三日,人间已千年,所谓仙子,更是见惯人世百态。”和妃抚一抚耳垂上的鎏金八宝葫芦耳环,笑道,“我满心里牵挂着汾儿,自问没有那种羽化而登仙的心境,恩嫔可是说笑了。” 朱成璧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却见竹语匆匆进来,踌躇着道:“娘娘,钱粮胡同那位,似乎不大好了。” 和妃一怔,眉心却是难掩厌弃之色,不耐烦道:“大好的中秋之夜,她倒晦气!” 宜妃冷冷一笑,似是漫不经心,握着玉印章道:“真是会挑时候,那边皇上跟舒贵妃你侬我侬,这边曾经的皇后却不大好了,真当是讽刺。” 竹语道:“钱粮胡同的人来请示娘娘,可要去桐花台回禀皇上?” “万万不可。”朱成璧眉心微蹙,“这个时候去回了皇上只会让皇上心里不痛快,况且现在也未必回得进去。” 恩嫔接过玄汾,轻轻道:“那么,是由得废后自生自灭么?” 朱成璧淡淡一笑,正一正发鬓的并蒂莲海棠修翅玉鸾步摇,一缕缕浅笑曼上她精致的容颜:“好歹也曾是一国之母,自生自灭岂非太过凄凉?”许是殿内的桂子香熏得久了吧,那弥漫的香雾纷纷扰扰,似乎隐约可见从前的种种人事一般,朱成璧轻轻一握和妃微微泛凉的双手,转首吩咐竹语道,“备轿,去钱粮胡同!” 钱粮胡同位于宝泉局、钱堂局的交界处,宝泉局与钱堂局隶属于户部,掌铸钱一事,周边遍种栾树以图吉利,蓊蓊郁郁,倒也是个办公的好去处。因是八月十五团圆之夜,此刻的钱粮胡同显得十分安静。 不知不觉,便来到一处小院落,大门的黑漆已然斑驳剥离,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萧索。院外看守的侍卫想是得了消息,一溜地跪拜下来,院中的嬷嬷也早已毕恭毕敬地侯立着,诚惶诚恐道:“琳妃娘娘金安!” 朱成璧挥一挥手让侍卫们下去,缓步进了院子,那嬷嬷低低道:“前两日夏氏就不大好了,连药都喝不下去,只是硬撑着,虽是熬到今天,但太医说身子早已是虚透了,约莫是撑不了今晚的。” 朱成璧点一点头,在院子中间站定,这处宅院,大抵也是颇有年代的了,那种沧桑颓靡的气息竟是无处逃遁,无论是柱子上剥落的漆,阑干上显而易见的裂纹,还是屋顶上破碎的瓦片,日日看着这般的景致,只怕于心高气傲的夏梦娴,会是更深重的煎熬罢。那嬷嬷似乎是看出了朱成璧的心思,忙道:“院子虽是旧的很,但一应饮食起居并未克扣,尤其是日日送来的供夏氏焚的沉香都是最好的。”她引了朱成璧上前,“夏氏就在里面。” 屋内的光线有些暗,朱成璧一时间有些恍惚,待到眼睛适应了,才发现一个妇人静静坐在床头。 朱成璧微微一笑:“本宫还以为你是昏昏沉沉躺在床上,竟还能坐起来!”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五十七章 应怜夜半幽梦生(2) 应怜夜半幽梦生(2) “本宫再如何被你踩于脚底也是曾经的国母!”夏梦娴语音沙哑,似寒冬卧于冰雪之上的孱弱寒鸦,她扶着床缓缓站起,却是有些微微颤抖。【13800100.com,138看书网// 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一瞧,朱成璧陡然发现,夏梦娴竟然穿着明黄朱紫的皇后凤衣,想必是从凤仪宫里带出来的,而那一匹青丝虽是白得厉害,但依旧是挽成端正的凌云髻,丝丝不乱。 夏梦娴猛地睁开双眼,浑浊的目光竟似一道迅疾的闪电劈来,朱成璧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只静静平视着她。 似有暗潮在这间小小的屋子内涌动,夏梦娴与朱成璧,这是紫奥城昔日和如今最尊贵的两位女子,彼此正怒目相视,似是激起了无数冰凉彻骨的浪花击岸,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奔涌潮水,挥洒前仇旧恨,要狠狠算清这笔账。 然而,紫奥城里的账,又如何算得清、如何理得顺?今日,你意气风发、贵倾六宫,他日,你便成了阶下之囚、枯等末日。 朱成璧缓缓道:“终究,这隆庆朝也只有你做过皇后,这皇后凤衣,雍容华贵、克尽至尊,也只有穿在你身上,才能看到威仪。” 夏梦娴冷冷一笑,不置可否:“今日,只有你么。” 朱成璧嗤的一笑:“你以为还会有谁?” “皇上呢?” “皇上与舒贵妃在桐花台。”朱成璧悠悠弹一弹衣袖上飘落的点点香尘,“他早已厌极了你,怎会再见你这张脸。” “桐花台?”夏梦娴自嘲的一笑,眼角微微漫出泪意,尖刻的皱纹肆意张扬,如一张破旧的蛛网,她陡然提高了音调,如利剑的寒冷锋芒,“朱成璧啊朱成璧,看来你也不好过,今天是八月十五,是中秋啊!他不管你,他只在意那个摆夷贱婢!” 朱成璧浅浅一笑,曼声道:“那您以为,本宫是应该与她阮嫣然斗个你死我活才罢休,还是在德阳殿内终日以泪洗面呢?从阮嫣然进宫开始,你我就应当明白,只要她在紫奥城一日,你我都失尽了得尽恩宠的可能。” 良久的沉默在昏暗的屋内蔓延,仿佛时间的脚步,无声无息。 朱成璧淡淡一笑:“真真是报应不爽,你害死那么多人,如今能留你一命,皇上已是格外开恩。” 夏梦娴毫不在意,只扬一扬眉道:“本宫是为了自己,那又如何!倘若不是本宫无有所出,又怎会一败涂地!” 朱成璧嗤的一笑:“你输到如此田地,可明白是为什么吗?” 夏梦娴双手微颤,眼中的恨意逐渐积聚,如熊熊的烈火燃起,直欲将朱成璧吞噬:“朱成璧!你几次三番算计我!本宫败落到此种田地,还不是拜你所赐!” 朱成璧摇一摇头,轻轻一笑,对她凌厉的目光置若罔闻,唤道:“竹息。” 竹息会意,从袖中取出一张微黄卷边的纸张,恭敬递到夏梦娴面前,笑道:“皇后娘娘请过目罢。” 夏梦娴不明就里,只是接过那张纸,只一眼,便如遭雷击一般,眼中从不可置信到惶然震惊再到浓烈稠密的恨意,她的双手虽如秋风中被吹落枝头的黄叶一般颤得越发厉害,但却紧紧扣住那张纸,似抓住猎物的鹰隼,厉声喝道:“这是从哪里来的!” 朱成璧握了帕子点一点鼻翼的粉,一字一顿道:“徐太医,徐长华!” 夏梦娴猛地冲上前来,动作迅猛,似敏捷的猎豹,一把狠狠抓住朱成璧的衣领,竹息吓得面无人色,狠狠斥道:“你疯了!快放开娘娘!” 夏梦娴回首狠狠瞪向竹息:“住嘴!”语毕又紧紧迫住朱成璧淡然从容的目光,“是林若!是不是她?是不是她!” 夏梦娴的力气极大,朱成璧却也不怕,只笑盈盈觑着她:“您既是明白人,又何必再来问我?” 夏梦娴愣神片刻,缓缓松开朱成璧,手中的纸张飘落地上,“难再有孕”四个小字格外醒目,在夜色中竟透出一丝冰冷的幽光。 “难怪。”夏梦娴喃喃自语,“难怪她在我面前如此恭敬,她一早便算计准了,我不能有孩子,她好狠毒的心。” 朱成璧徐徐打断:“不论是林若做的,还是旁人做的,你我并不知情,不过倒有一点确定,她既然知晓你不能有孕,那么必定是撇不清关系。”朱成璧浅浅一笑,“左不过,林若已经死在了你前头,你若有话要问她,来日去了地下好好审她便是。” 夏梦娴虚弱的一笑,缓缓跌坐在地上:“我很可笑,是不是?我看错了皇上,以为他能回到我身边,我苦苦等了三十年,结果却等来了阮嫣然。我看错了林若,我以为她能帮我扳倒汤馥娴,没想到,她却先对我下手。我看错了贺婉仪,看错了睦嫔,看错了韩雅洁,我以为可以扳倒你,谁料她们个个都不中用!” 朱成璧正一正褶皱的衣领,平静地俯视着她:“你还能明白过来,也不算枉了自己这一生,既是知道自己最大的短处便是看人不准、任人不察,你去了奈何桥,便好好向孟婆讨一碗汤,来生再做个聪明的。” 夏梦娴目光如锥,直欲扎进朱成璧心底:“如今你得意了,就来给本宫说教么!本宫死了又如何?你眼睁睁看着阮嫣然得尽恩宠却毫无反击的胜算,你的日子,只怕比这钱粮胡同更难熬!” 朱成璧缓缓转身,香案上供奉的沉香依旧在静静燃烧,一缕缕的香雾升腾上去,又弥漫开来,仿佛夏梦娴逝去的荣华与韶光。 朱成璧声线清冷,似那初冬薄薄的晚霜:“好过如何,难过又如何?人最要紧的,不是眼下的利益荣光,而是来日的霸业宏图。” 夏梦娴一怔,转瞬已是明白过来:“你不争宠,是因为你不屑一顾,你在乎的是帝位。”夏梦娴唇角一勾,冷冷笑道,“所以阮嫣然就算日日承宠也是无妨,你只要为玄铺好来日的路便足矣,我真是小瞧了你。” “紫奥城,从来就是色衰则爱弛,爱弛则恩绝,恩绝则不复相见。”朱成璧轻轻一点夏梦娴微干的嘴唇,“早早明白这一点,便能早早脱离苦海,所以,本宫能赢过你。本宫如今执掌六宫大权,你,却只能在这里苦苦等死。” 夏梦娴凄绝一笑:“你赢过本宫?你错了!”暗哑的笑意渐浓,如撕裂的布帛,催耳而惊心,“朱成璧!你眼中只有帝位,你别忘了,你也是女人!你得了帝位又如何!本宫输的彻头彻尾,你真当你自己是赢的彻心彻骨么!这世间的女子,从来都不以权力定输赢!你赢了帝位,输了丈夫的心,那你依然是输!紫奥城的妃嫔,没有谁能赢过阮嫣然!” 朱成璧浑身一震,不由倒退两步,夏梦娴极力撑着站立起来,背靠着门框,几乎摇摇欲坠。 “那又如何!”朱成璧怒视着她,双手狠狠握住,“本宫来日既入主颐宁宫,便是天下至尊、便能母仪天下!” “来日史书工笔,你不过是一个冰冰冷冷的太后,就算后世再如何为你累加尊号,就算你威加海内,名传漠北,也远远抵不上阮嫣然!那是因为,她几乎得尽了一个男人所有的爱啊!”夏梦娴一语未必,连声喘息,两行泪水缓缓流出,映着月光流转,仿若两柄极锋利的匕首,狠狠扎向朱成璧的心,沉疴翻动,伤痕累累。 “你到底还是年轻,你还不懂。”夏梦娴止住了喘息,静静转身,只留给朱成璧冰冷的背影,“等你白发苍苍,等你坐在颐宁宫的窗下独望夕阳,你便明白,再多的权力,都远远及不上你所拥有的美好回忆,就算你日后能将舒贵妃幽禁于关雎宫一生一世,你还是输得一败涂地。”夏梦娴紧紧握住双手,似是拼上了全部的气力,突然向院中奔去,朱成璧一愣,匆忙出门,却见她举袖蒙面,一头撞入院中那口废弃的水井,“砰”的一声如同一记闷锤狠狠砸落。 夏梦娴那样的女子,即便是赴死,也不会给旁人得意的机会,到底是夏氏一族的女儿,这样的心性,普通官宦人家又如何养得出? 朱成璧双脚一软,几乎站立不住,竹息忙扶住她,急急唤道:“娘娘,您别听她的,您还有四殿下。” 朱成璧目光凄凉,缓缓扫过那口水井:“她说的对,其实,我与她,具是输得一败涂地。” 竹息低低道:“紫奥城从不允许专宠,一旦有人专宠,所有人,都会输,但那专宠之人却并非良善,间接害死这么多条人命,她才是真正的魔鬼!娘娘,错的不是您,也不是夏氏,是阮氏,是她,击破了所有人的希望,即便青史留名,后人,也不会羡慕她分毫!” 朱成璧缓缓吸一口气,望向夜幕中那一轮玉盘:“她不需要赢得后人的羡慕,她只需赢得自己这一生不负,便足够了。”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五十八章 应怜夜半幽梦生(3) 应怜夜半幽梦生(3) 夜幕下的桐花台有些朦胧,陈正则负手站立,晚风轻拂,桐树的树叶发出悉悉索索的细响,奕踱着步子过来,唇角慢慢漾起笑意:“你做得很好。【ka"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138看书网//” “微臣能居于工部郎中之位全仰仗王爷提拔,微臣日后自当为王爷效力。” 奕冷冷一笑,有微微的寒意涌起:“你已经效力了。” “轰”的一声,不远处有大片大片尘雾涌起,慌忙回首,桐花台的所在,早已是一片废墟。 “啊!”陈正则猛地从书案上跳起来,却一头撞上了旁边的水部郎中管笠,管笠正握着毛笔、似在思索,被陈正则一吓,手腕一抖便给自己画了个大花脸,不由勃然大怒:“你做什么!” 陈正则愣了片刻,方才明白自己是做了噩梦,沉沉吁了一口气,忙拱手道:“管大人息怒。” 管笠皱了眉头道:“高公公来了,指名要你出去。” 陈正则慌忙整了整衣冠迎了出去,高千英却是满面喜色:“恭喜陈大人,皇上对大人修葺的桐花台甚为满意,特赐黄金二十斤,布百匹,衣十领。” 陈正则忙叩首谢恩,想了想又取了两锭元宝递过去:“公公辛苦,小小意思,权当是公公的茶钱,还望公公笑纳。” 高千英双目微垂,忙放入袖中,又笑道:“本公公刚刚去了紫奥城,将皇上赏下的一对红木银丝百寿紫玉如意赏给了恩嫔小主,小主叫大人好生表现着,也好给紫琅陈氏一族多添荣光。” 陈正则满面笑容,恭敬道:“多谢公公好意。” 回了公堂,一众官吏纷纷道贺,陈正则正与众人说笑,却猛然发现腰间的玉佩似是遗漏在屋外,忙出了公堂去寻,转过墙角,却见高千英与管笠正低低说着什么,一时间好奇心大盛,便悄悄躲在了墙后。 高千英低低道:“之前皇上似乎有意晋陈正则为工部侍郎,幸亏是我提到了他跟恩嫔的关系才给拦住了,皇上素来不喜嫔妃与外臣关从过密,也不愿恩嫔小主荣宠过盛危及舒贵妃娘娘的地位。倘若我当时拦不住,你现在还能有空站在这儿跟我说话么!” 管笠急道:“高公公,我如今也是没得法子,他陈正则领了个好差事,我呢?前头杜侍郎已经把水部打点得妥妥帖帖,我现在完全沦为了一个处理公文的主儿。” 高千英嘿然一笑:“水部妥帖了么?管大人此言差矣,水部哪儿妥帖、哪儿不妥帖还不是您说了算,皇上可不管什么妥帖不妥帖的,只看着是谁把那不妥帖之事给处理好了。”高千英上前两步,拍一拍管笠的右肩,“工部侍郎暂缺一位,却是缺不得太久,你我非亲非故,我帮得了一次,帮得了两次,未必能帮到第三次,管大人好自为之罢。” 管笠唯唯称是,待到高千英走远了些,忍不住斥道:“不过是个内监!倒做得一派威风起来!白白孝敬了那么多银子上去,没捞到工部郎中的肥缺,只得了水部郎中,如今又不肯帮我多说几句好话,十足的废物!” 待到管笠骂骂咧咧走远了,陈正则却仍愣愣地站着,手心因为紧张而浮起的汗意由了秋风一吹,便是阵阵的寒凉,手心凉便也算了,温水里浸一浸自是能暖过来的,只怪自己还太年轻,不懂得官场险恶,如今真真切切是眼见其景,只觉得心里头是凉得厉害,所谓官场险恶,只怕此种情状,却只是九牛一毛罢了。 梁王府,江承宇怒气冲冲地闯进了138看书网//案旁整理文书,闻得他风风火火进来,皱了眉头道:“江大人似乎不懂得敲门,还是不知道本王在这里?” 江承宇咳了一声道:“王爷错失大好良机,却在这细枝末节上较这些功夫么?” 奕微微一笑,缓缓站起:“本王一早跟你讲过,本王最信任的人便是你,那么,江大人可否明明白白告诉本王,所谓金匮之盟,到底是出自你的猜测,还是你编出来的套子?”奕在江承宇面前站定,身子微微前倾,只把一双乌黑如墨丸的眸子迫住他微有闪避的眼神。 江承宇有些惶恐不安,后退两步,想了想仍是难以压住心头的懊悔:“毕竟是难得的机遇,倘若微臣能效仿陈桥驿为王爷黄袍加身……” 奕截住话头道:“本王这个时候选择不出手,自有本王的道理。本王且问你,虚名与实权,哪个重要?” 江承宇一凛,忙道:“自然是实权。” 奕轻轻颔首:“如今本王身担监国之责,满朝文武,何人不看本王的眼色行事,就算来日玄登基又如何?黄毛小儿,有何能耐与本王对抗?” 江承宇微一思索,已然明白过来:“王爷的意思是,只要王爷大权在手,琳妃必然要获取王爷的支持才能问鼎帝位,王爷不需一兵一卒,就能牢牢把控朝政。琳妃为求帝位,自然得许给王爷诸多利益,这可比皇上托孤、诸臣制衡来得更为自在!”江承宇面色一喜,转而却又被愤恨取代,“但是,要王爷对弱母幼子行叩拜之礼,微臣依然心有不甘!” 奕缓缓转动玉扳指,淡淡一笑:“无妨,可仿照前朝设立摄政王一位,只怕来日玄见到本王,还要恭恭敬敬称一句‘皇叔父摄政王’!” 江承宇会意笑道:“能使得天下至尊的皇帝对自己俯首帖耳,王爷是大周朝第一人不说,后世诸人也难以逾越王爷的地位。”江承宇哈哈一笑,又道,“那么,王爷只等着那位琳妃求上门来吧。” 奕徐徐转身,只看着桌上处理好的一叠文案,这些文案,如今只缺一枚玉玺朱印,迟早有一日,自己要将这生杀予夺的大权握于掌中! “你不必担心。”奕忽而一笑,眸光澈亮,如利剑的锋芒,“对这位琳妃娘娘,本王最有把握!” 隐月阁,傅宛汀坐在床头,正拿了比翼鸟的图样比划,却听得寒玉进来禀道:“小主,琳妃娘娘来了。” 傅宛汀一愣,便欲起身行礼,朱成璧却几步上前,一把按住她,笑盈盈道:“傅妹妹这是做什么,既然有伤,便好好坐着吧,难不成还跟本宫拘这个礼数么?” 傅宛汀怯怯道:“嫔妾惶恐,娘娘不怪罪便是。” 朱成璧掩口一笑:“妹妹一个月之内连升数级,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物,本宫又如何会怪罪妹妹?只希望妹妹好好养着,早日好起来罢了。”语毕,笑了捧过竹息端着的金丝燕窝,盈盈笑道,“皇上知道妹妹需要静养,又兼之朝政繁忙,回宫之后也没能亲自过来看妹妹,特特嘱咐了本宫给妹妹送些补品,也是皇上与本宫的一番心意。” 傅宛汀接过金丝燕窝,讷讷道:“多谢皇上、娘娘厚爱。” 朱成璧瞥见床头的比翼鸟图样,不由含了笑意:“妹妹是打算做些刺绣吗?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既是妹妹亲自做的,皇上一定会喜欢。” 傅宛汀眉眼低垂,低低道:“娘娘取笑,嫔妾笨手笨脚,如何能得皇上的眼缘。” 朱成璧心里有数,却只浅浅一笑,挥了手让一旁的宫人下去,又柔柔一握傅宛汀的手,轻轻道:“我知道你心里不情愿,但你已是妃嫔,你得宠也好,失意也罢,万万不能喜怒形于色。”朱成璧略略一顿,“你在关雎宫的事,本宫也有耳闻,你不必怨恨皇上。” 傅宛汀一愣,急忙分辩道:“嫔妾没有,娘娘,嫔妾能有今日,也是十分知足的。” 朱成璧一按傅宛汀柔软的手心,莞尔笑道:“那么,这比翼鸟的刺绣是真的做给皇上的么?” 饶是八月底、九月初,秋风渐凉、秋意弥漫,天气早已不再那么闷热,穿堂风习习而过,最是舒适清爽,但傅宛汀的背上,却是涔涔出了一层的薄汗,腻腻地贴着小衣,只觉得分外难受,傅宛汀双手微颤,虽然想竭力平静下来,但惊慌失措的眼神早已出卖了自己,她只觉得喉头发涩,似生出了细如绒毛的小手,一点一点抓挠着自己的心,她艰难地开口唤道:“娘娘。” “本宫不会为难你,因为你心里的苦楚,本宫并非全然不明白。”朱成璧翩然起身,“你的足伤已然痊愈,一味装病躲着也并非可取,后宫之中,最能杀人于无形不是设套谋算、施法下咒,而是流言纷扰、空穴来风,本宫今日来访,便是要妹妹明白,什么事做得,什么事做不得,妹妹聪慧,自然能够分辨。” 傅宛汀微干的嘴唇轻轻颤抖,声线幽微如襁褓婴儿的呢喃:“嫔妾,嫔妾明白。” 朱成璧轻轻一点傅宛汀的唇心:“本宫给你一次机会,你万万不要辜负了本宫的一番美意,否则,即便本宫有心救你,也终究是鞭长莫及。”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五十九章 欲卷 珠帘秋意长(1) 欲卷珠帘秋意长(1) 回含章宫的路上,竹息见朱成璧一直有些沉默,便揣度着道:“娘娘的意思,芙蕖娘子应该明白,娘娘不必烦心。【ka"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138看书网//” 朱成璧揉一揉眉心,只道:“我也是可怜她,大好的青春韶光,就只落个终身与箜篌为伴的日子,如今,最后一丝念想也要被生生斩断。” 竹息见四下无人,方轻轻道:“也亏得木棉机灵,能发现其中的关窍,否则,只怕奴婢也被蒙在鼓里。” 朱成璧点一点头:“眼下,芙蕖娘子倒是无关紧要,是死是活本宫都不在意,要紧的是孙传宗,他掌控着骁骑营,是本宫不可或缺的力量,幸而也只是神女有意、襄王无梦,否则倒真是棘手。”朱成璧轻轻吁出一口气,缓缓一转手腕的碧玉莲花镯子,“至于木棉么,也是该早作打算了。” 数日后,却是一个清爽的好天气,竹息正寻了几支金桂准备插到碎玉青釉双耳瓶里,转首却见木棉端了桂花枣泥糕进来,不由笑着对朱成璧道:“这倒是应景,奴婢刚刚寻了金桂回来,木棉便做了桂花枣泥糕。” 朱成璧搁下手中的《齐民要术》,亦是笑道:“且看那桂花枣泥糕的色泽便知道真真是好东西了。” 木棉浅浅一笑:“娘娘不嫌奴婢手笨便是了,这两日御花园的金桂开得最佳,过了这个时令再做桂花枣泥糕便失了那股子清香味儿,口感反而是转了钝了。”木棉捧了那缠丝白玛瑙碟子轻轻搁到案上,又取了一对银筷子恭敬递给朱成璧,笑道,“做法倒是不难,只不过要着重一个‘巧’字,桂花糖蜜最当是精细的功夫,得文火慢慢炖着,每半个时辰再加入麦芽糖、蜂蜜少许,如此两三个时辰下来,才能煮得粘稠、炖得入味。”木棉历历数来,如数家珍。 朱成璧夹了一块细细品尝,不觉含笑:“确实清香,木棉有心了。”语毕搁了筷子向竹息轻轻一笑,“这样好的手艺,倒叫本宫舍不得放了她出去了呢。” 木棉一怔,忙跪下诚恳道:“奴婢愿意伺候娘娘一辈子,只要娘娘不嫌着奴婢便是。” 朱成璧淡淡一笑,捧起金骏眉啜饮一口,悠悠道:“你倒是肯呆在宫里,本宫只怕被你伺候成杨玉环那般丰腴罢了。”语毕微微一顿,挥了手让木棉起来,也不说话,只仔细端详着她。 木棉不解其意,不由红了脸道:“娘娘怎么这样看着奴婢。” 朱成璧温言道:“放眼含章宫,除了竹息与竹语,本宫最是器重你。” 木棉受宠若惊,忙道:“能得娘娘青睐,是木棉几世修来的福气。” 朱成璧恬和微笑道:“福气么,你可好好揣着,别弄丢了便是。”语毕又端容道,“话说回来,本宫曾经问你,是愿意嫁与一不相爱之人为妻,还是嫁与一相爱之人为妾,可还记得?” 木棉微微惊愕,垂眸道:“奴婢记得。” 朱成璧微微颔首,徐徐道:“朱祈祯的埙真当是不错,不然木棉的心思怎么总往神机营去呢?” 木棉不意朱成璧突然提起,不由是措手不及,慌忙跪下道:“娘娘明鉴,之前是因为帝姬一直在等……” 朱成璧淡淡截住话头,淡漠一笑:“本宫自然是知道的,只是本宫现下好奇,朱祈祯向来对人对事总是淡淡的,怎的倒肯为你吹埙呢?况且皇上素来不喜妃嫔与外臣过从甚密,玉厄夫人的例子且摆在前头,你与他来往过多总是不好。” 木棉是大气也不敢出,踌躇片刻道:“奴婢省的,奴婢不再与朱大人来往便是。” 朱成璧却也不应答,只静静地看着那缠丝白玛瑙碟子,错错缕缕的光影从窗边漏入,碟子纯白而几至透明,这样的错觉,竟似乎能看到自己无数隐秘的心事一般。 朱成璧盈盈笑道:“不再来往?本宫可不想做王母,没得拔了簪子划道星汉来隔了你们的缘分,既然你们互生倾慕,本宫便做下主来赐你为朱祈祯的侧室如何?” 木棉闻言猛地抬头,似是不可置信,只是看着朱成璧发愣,倒是竹息扑哧一乐,道:“木棉可是欢喜傻了,竟然连谢恩都不会了吗?” 木棉满面烧红,只是嗫嚅:“奴婢,奴婢……” 朱成璧扬一扬眉,莞尔笑道:“朱祈祯虽已娶了嫡妻,但如今既已是神机营统领,不纳一门妾室终究也是说不过去,你既是从含章宫出去的,想必邱艺澄也不敢轻易小瞧了你去。”朱成璧笑着一拢鬓边的碎发,鬓角点缀着的一支珠钗垂下的银线流苏沙沙而动,似屋檐下的细雨纷纷,“本宫记得你曾经说过‘妻妾之分并不重要,难得的是能跟尽心倾慕的人在一起’,不然倒也不敢唐突你,毕竟,为人嫡妻是天下所有女子的期许。” 木棉忙道一声不敢。 竹息浅浅微笑,目光却清澈如波澜不兴的水面,唯见水光,不觉波动:“木棉真真是好福气的,朱大人前途无量自是不必细说,他也是宫中不少侍女的梦里人呢,旁人且先不论,月影台的芷兰倒是颇有些倾慕之意。” 朱成璧微微横一眼竹息,嗔道:“越发胡说了,芷兰再如何倾慕,又怎能比得过木棉。”朱成璧转眸望向木棉,见她面带羞涩,只是紧紧绞着手里的帕子,便柔声安慰道,“你嫁与朱祈祯,也是为你的母家争光,本宫只问你一句话,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竹息快语道:“若是不愿意,只怕这好运气要到月影台去了罢。” 木棉踌躇片刻,终究是深深叩首,声线娇柔而微颤:“奴婢愿意。” 竹息扬眸浅笑,只悄悄向朱成璧递去一个眼神,殿外日影疏落而狭长,隔着竹帘细细筛进,连铜漏声也越发清晰起来,缓缓“咚”一声,似砸在心上一般,连那暖光也被砸得微微摇晃,似生出了几许魅影。 “很好。”朱成璧笑着扶起木棉,取了发鬓的蓝银珠花轻轻簪到木棉的如云发髻上,“既然如此,你便是本宫的侄媳妇,只是本宫许了你这样的福气,你是否也该回报本宫一二呢?” 木棉闻言忙道:“奴婢自是唯娘娘马首是瞻。” 朱成璧翩翩坐下,握了帕子点一点鼻翼的粉,漏金镶玉的护甲闪耀着清冷的光晕,如她的音调一般逼人心魄:“你要做的并不多,只是本宫素来由着你服侍惯了,只怕你嫁入朱府,含章宫上下多少也有些许不适应。”朱成璧微微一顿,“每隔五六日,你便入宫请安一回,朱府内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告诉了本宫便是。” 木棉猛地一怔:“娘娘?” 朱成璧凌厉扫了木棉一眼,一字一顿道:“若有十分要紧的事,一时出不了朱府也不打紧,本宫拨给你一名陪嫁侍女,珠儿,自有她来回了本宫。” 木棉双手微颤,额上的冷汗涔涔而下:“娘娘,是想让奴婢做一名细作?”木棉似是不敢相信,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紧紧抓住朱成璧蹙金绯红色的裙裾,“娘娘,朱大人是您的侄儿!” 朱成璧只手支颐,冷冷一笑:“木棉,你素来聪慧,眼下,你觉得何人最有可能问鼎帝位?” 木棉微干的嘴唇微微张合,定了定心神,片刻只道:“娘娘的四殿下自然最有希望,但六殿下也并非不无可能。” “还有呢?” “大殿下许是不会的,三殿下仍被幽禁,九殿下年纪尚小……”木棉沉吟片刻,陡然一惊,仿佛被劲风扑了的火苗,“娘娘是指,梁王?” “朱祈祯是梁王的心腹,若你是他,是支持本宫,还是支持梁王?” 木棉不敢再想,只叩首不止,两行清泪划过精致的脸庞:“奴婢不敢妄自猜测。” “正是因为你我心中没个准数,所以本宫才需要你的一颗定心丸。”朱成璧微微抬起木棉小巧的下巴,“本宫对你寄予厚望,你万万不要让本宫失望。” 木棉此刻已是梨花带雨,几乎不敢看向朱成璧,牙齿更是不停地发颤:“奴婢,奴婢……” 竹息轻轻道:“娘娘已经说过,你嫁与朱祈祯,也是为你的母家争光。” “娘娘!”木棉猛地醒悟过来,几乎要揉身扑上去,语调哀惶,“娘娘!请您饶过奴婢!饶过奴婢的家人!” “你如今让娘娘为难,来日娘娘就会让你的家人为难。”竹息诡秘的一笑,“听闻你的父母尚且健在,你还有一个哥哥,两个妹妹……”竹息的声调透出一丝凛冽的狠意,似刀锋上流下的一抹猩红血光。 木棉极少见到竹息这般的情状,只是哀哀哭泣。 朱成璧轻轻一点木棉光洁的额头,修长的手指如冰瓷一般莹白,在阳光下似镀了一层清冷的寒光:“你若暂时下不定决心,本宫便给你一天的时间,只有一点,你好好记住,本宫并非要你背叛朱祈祯,只是希望掌握他的动向,你若自尽,便是陷你的家人于危险境地,你若背叛本宫……”朱成璧微微一笑,贝齿如寒冬的坚冰一般寒意肆虐,“素馨是怎样的下场,你自是明白。” 木棉听到最后一句,颓然地跌坐到地上,良久的沉默在德阳殿内流转,如太液池的池水轻轻漾开,一圈一圈,只觉得连光阴也随之弥漫开去,绕指而过,再也把握不住。 “娘娘。”木棉机械般的开口,目光似被掏尽一般的空洞无神,“奴婢省的,奴婢甘愿做娘娘的细作。”木棉忍住喉头的哽咽,再度深深叩首,“娘娘放心,奴婢必定不辱使命。”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六十章 欲卷 珠帘秋意长(2) 欲卷珠帘秋意长(2) 第二日午后,慵懒的阳光在窗台洒落婆娑的树影,微风轻拂珠帘,有淡淡的光晕流转,苏贵嫔与杜容华过来含章宫请安,苏贵嫔一袭玉白绡衣,清雅宜人,笑着对朱成璧道:“听闻娘娘身边的木棉即将嫁与朱祈祯为侧室,嫔妾与杜容华特来恭贺娘娘。【: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138看书网//” 杜容华会意,取过汐捧着的一只剔彩捧盒,笑着打开道,“贵嫔娘娘的长杨宫与嫔妾的和煦堂自是远远不及含章宫的,不过这支青玉滚彩银木棉簪子倒是难得,寻常的银饰容易褪色,但彩银却是绘了一层釉料经高温烧制而成,娘娘且看,这彩银的木棉花可是活灵活现呢。” 朱成璧细细看了一番,亦是含笑称赞:“确实难得,也是十分的应景,两位妹妹有心了。” 苏贵嫔微微一笑,又由了汐捧过一只黑漆簪花盒子:“这里面是一对碧玉银叶耳环,一对西越拢翠湾翡翠镯子并一对缠臂银镯,权当为木棉姑娘润色妆奁吧。” 朱成璧掌不住笑道:“两位妹妹真当是客气,那本宫先谢谢两位妹妹的好意了,只不过木棉现下去了织造局选料子,晚些时候再让她去跟两位妹妹亲自谢恩。” 苏贵嫔与杜容华忙道一声不敢,杜容华凝眸片刻,又道:“木棉也是真正好福气的,能得娘娘赐婚,又嫁与了朱大人,六宫的宫女艳羡的可是不少呢!” 朱成璧淡淡一笑,在竹息端上来的云牙赤金盆里来浣了手,又拣过碟子里的几粒晶莹如玛瑙的石榴子,方含笑道:“左不过也是木棉与朱祈祯两情相悦,本宫权且当一回月老而已。” 杜容华望一眼殿中甚是喜庆的样子,笑吟吟道:“娘娘待下人倒是极好的,如今不过是木棉出嫁,就喜气洋洋了,待到真宁帝姬出阁,规格空前,怕是乐安公主都远远比之不过了吧!” 朱成璧浅浅一笑:“真宁倒还可以再放一年,倒是两位妹妹尚且年轻,也该有个一子半女的,来日也好有个依靠。” 苏贵嫔淡淡一笑:“嫔妾身子一向弱些,怕也只能想想罢了。” 杜容华却似有些不忿,扬一扬眉道:“多谢娘娘眷顾,只是舒贵妃独承雨露,嫔妾怕是没那份福气。” 恰好竹语捧了三盅蜂蜜燕窝上来,趁了热把浓稠的蜂蜜滚烫地浇了下去,那燕窝本是龙牙白燕盏,盏形大且完美,纤维紧密,更是光洁如玉璧一般,金黄的蜂蜜浇上去,颜色是愈发的光润鲜亮,令人食指大动。 朱成璧拿了素白的调羹在燕窝里轻轻一转,旋即轻笑道:“苏妹妹的父亲是正二品工部尚书,杜妹妹的父亲是正三品工部左侍郎,如今两位妹妹却只居于贵嫔与容华之位,若有子嗣,来日封妃也并非不无可能。”朱成璧微微一顿,叹气道,“只是眼下的情势你们也是明白的,舒贵妃独占正一品四妃之位,遑论四妃,怕是从一品的夫人皇上也是不肯立的。” 杜容华撇一撇嘴道:“左不过是拿了关雎宫那位的尊位来压着我们低一头罢了,嫔妾向来恩宠少些,倒也没什么,只不过娘娘摄六宫之事,即便是封了淑妃也还要低她舒贵妃一头,嫔妾心里多少为娘娘不平呢。”杜容华眸光微转,压低了声音徐徐道,“除非,娘娘能入主中宫……” 朱成璧取了帕子一按杜容华的朱唇,微微笑道:“这样的话可是能乱说的?” 杜容华忙垂了眸子缄口不言,却听朱成璧道:“本宫既是手握摄六宫之权,自然会为两位妹妹进言晋封一事,只是点头与否,终究还得看皇上的意思。” 苏贵嫔臻首思索,此刻起身微微屈膝道:“嫔妾福分薄,怕是于子息上是无望的,也不敢奢望妃位,只是嫔妾的父亲在朝中尚有一席之地,自会为娘娘分忧。” 杜容华也匆忙起身,行礼如仪:“嫔妾与贵嫔娘娘自是一心的,请娘娘放心罢。” 朱成璧莞尔一笑,缓缓道:“皇上不喜妃嫔与朝臣多做往来,你们自己也好好留意。” 苏贵嫔温然一笑,如破空而出的温婉月光:“嫔妾能从萧索如冷宫一般的长杨宫出来,也是娘娘的恩赐,嫔妾自当为娘娘效劳,只是为娘娘计,嫔妾一向是孤僻的性子,若非有什么要紧事,轻易是不会来含章宫扰了娘娘的。” 朱成璧会意,淡然一笑:“苏妹妹最是聪慧,可见什么样的父亲教的出什么样的女儿。” 待到苏贵嫔与杜容华离开,竹息换了一盏金桂眉,低低道:“苏贵嫔与杜容华也是伶俐的,必不会负了娘娘的期望。” 朱成璧取了帕子掖一掖唇角,慢慢忖度着道:“她们位分不算高,但是父亲具是在朝为官,也是需要拉拢的势力,只是和妃与恩嫔素来与我亲近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若是她们二人也来往得勤快了倒是不好。”朱成璧抿一口金桂眉,静静笑道,“也亏得苏贵嫔是个明白人。” 竹息垂手道:“历来后宫之人,无论太后与皇后,还是诸位妃嫔,若要夺取他朝帝位,要么做到权倾朝野,要么做到贵倾六宫,但唯有娘娘一人,是两面具占。” 朱成璧用指甲慢慢拨弄青花嫩瓷盏中的茶叶,缓缓而道:“能有这么一天,也是不容易,还得多亏夏梦娴与林若,若不是那两位一直以来的提点历练……” 正说着,弈澹却踱了步子进来,咳嗽着道:“什么提点历练,倒也说给朕听听。” 朱成璧忙起身行礼,又扶了弈澹落座,方笑道:“无非是说儿最近的骑射比之过去好了许多,正想着要好好感谢梁王呢!”语毕又嘱咐了竹息道,“去端一盏冰糖雪梨来。” 弈澹握一握朱成璧的手:“果真如此,倒是奕的大功一件。” 朱成璧反手紧紧握住弈澹的双手,半是责怪半是怜惜:“皇上近来怎的又开始咳嗽了?手也有些凉,梁太医开的药,皇上可不准躲懒。” 弈澹笑一笑道:“朕哪里是躲懒了,左不过这几日处理了些公文,睡得晚些罢了。” 朱成璧微微一怔,取过竹息奉过的冰糖雪梨,轻轻舀了一勺子递到弈澹的唇边:“有梁王为皇上分心,皇上该好好养着身子才是,何必事事躬亲呢。” 弈澹含了那炖得极松软的梨块细细品着,片刻后才道:“一来朕若太过荒废了朝政,朝臣们也总是议论,二来么,梁王总拿了各种政事来问朕的意思,朕也不能总是一味地推脱。”弈澹清了清嗓子道,“他倒是不嫌烦,整日里倒有两三个时辰腻在宫里头,可把朕是烦得紧。” 朱成璧心中一动,晓得是自己的建议起了作用,这样下去,怕是弈澹见到梁王就无趣得紧,只叫梁王自己斟酌了办事,这样的权力放下去,有些事情自然更为便利。 弈澹温然一笑:“这冰糖雪梨却是不错,只是你怎知朕这会子会过来?” 午后的阳光温暖如画意一般轻轻洒落,无端生出了几许恬淡相对的意思,朱成璧低眉微笑:“秋起之后,皇上总有些咳嗽,臣妾日日做了冰糖雪梨在宫里头,这样皇上一过来便能吃得上。” 弈澹闻言大为触动,轻轻拥过朱成璧道:“除了移光,也唯有你最懂得朕,真正是为朕好。” 朱成璧心中一刺,只攥了弈澹的袖子低低道:“臣妾别无所求,只希望皇上能早日好起来。” 弈澹悠悠叹气,似是踌躇,终是沉声问道:“有一件事,朕想听听你的意思。” 朱成璧听得弈澹的声音似有异样,不觉起了疑窦,脸上却不肯露出分毫,只是温婉道:“皇上问便是。” 弈澹点一点头道:“今日上午,高千英来回过朕,玄济的正妃贺氏有孕三个月,昨日小产了。” 朱成璧微微一怔,只打量着弈澹的神色,见他有几分不豫,忙轻声责备道:“三殿下总归也是皇上亲封的襄城王,没想到下面的人竟如此怠慢,王府里锦衣玉食,贺妃又怎会小产呢?” 弈澹揉一揉眉心,颇为感伤:“朕的皇子本就不多,如今禁足的那一个却又……” 朱成璧温柔地抚着弈澹的双肩,柔声劝慰道:“这件事情怪不得皇上,皇上的本意只是幽禁三殿下,是下头的人拜高踩低轻慢了襄城王府,只是如今看来,怕是再幽禁着也不是个法子。”见弈澹微微一颤,朱成璧定了定心神,缓缓道,“三殿下幽禁是因为博陵侯谋逆一事,如今已然过去快一年了,皇上不如让三殿下将功赎罪如何?” 弈澹轻轻颔首,似是松了口气,思索片刻方道:“西南战事因为博陵侯谋逆一案耽误了许久,如今是慕容迥主理,他也确是可造之材,既然将功赎罪,不如让玄济去他麾下历练。” 朱成璧浅浅一笑:“皇上最是周到,三殿下骑射俱佳,必定不负了皇上的期望,只不过皇上也该好好安抚贺妃才是。” 弈澹笑着握一握朱成璧的手:“那是自然,也好叫玄济安心。” 待到弈澹离了含章宫,朱成璧才惊觉后背已是出了薄薄一层汗,竹息见状忙道:“皇上今日似乎别有一番用意。” 朱成璧只徐徐拨弄漏金镶玉的护甲,清冷的光芒幽幽一闪,直逼人眼眸:“皇上一早便想让玄济跟了慕容迥去西南历练,只不过是来探探我的意思罢了。”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六十一章 斜光到晓穿朱户(1) 斜光到晓穿朱户(1) 竹息奇道:“皇上既然已有定夺,何必再来问娘娘?” 朱成璧默默一叹,只望着茶盏里的碧色茶汤倒映出自己沉静如冰的容颜,殿外漏进的寸许阳光由着茶叶沉沉浮浮的微动,便映出了斑斑点点的碎光粼粼。【13800100.com138看书网// 朱成璧静静道:“皇上的意思,我也未必能揣度透,夏梦娴手段阴险,多年来虽未有过多少恩宠,至少皇上对她的信任还是真切的,否则后宫多起波澜,她的后位又怎会如此稳固?如今我摄六宫之事,权倾后宫,皇上自然担心我步上夏梦娴的后尘,若我执意继续幽禁玄济,一来是漠视皇嗣性命,二来么,我既然能对玄济狠得下心来,焉知日后不会同样对付玄清呢。” 竹息闻言不由是倒抽一口凉气:“皇上竟然是在试探娘娘么?” 朱成璧按一按胸口,淡淡道:“也幸亏是反应了过来,若是回答得有一点不周,只怕来日我将失去所拥有的一切。” 竹息上前一步,将朱成璧微微发凉的双手拢入自己的手心,低低道:“娘娘即便今时今日已是无可撼动,但仍然是如履薄冰,只是娘娘不要忘了,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奴婢始终站在娘娘身边,永远都陪着娘娘。” 朱成璧深深触动,对上竹息幽深的眸子,感喟道:“竹息,这些年,若没有你,只怕我也难以走下去。” 竹息微微一笑,却见竹语进来道:“娘娘,梁太医来了。” 朱成璧转眸,见梁太医健步进来,面色格外地红润,他微微拱手,一揖到底,朗声道:“微臣参见琳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朱成璧笑着对竹息道:“还不快去把我的如意金锁拿来。” 梁太医微微有些发赧:“娘娘这样客气。” 朱成璧取了帕子掩口笑道:“听闻你的夫人生了个大胖小子,本宫可得好好恭喜你才是。话说回来,你夫人头两胎都是闺女,如今可算是添了男丁,看来父母那里是可以交差了。” 正说着,竹息捧了一只金丝楠木的盒子回来,闻言亦是忍不住笑道:“梁大人最是专情不过,听闻令尊与令堂年年岁岁都赶着催你纳一门侧室,只是都给你挡了回去,如今梁大人可不是更为理直气壮了?” 梁太医忙道:“姑姑笑话,微臣与内人两情相悦,只是不愿再掺和了别人进来,那样可是别扭得紧。” 朱成璧的目光微微一滞,转瞬恢复如常,示意了梁太医接过盒子,梁太医又跪倒叩首,恳切道:“微臣谢娘娘恩典。只是,微臣唐突,恳请娘娘替犬子赐名。” 朱成璧闻言掌不住笑道:“梁大人倒是真会打算,讨了本宫的如意金锁去还不够,又心心念着赐名了。” 语毕,竹息与竹语亦是掩口轻笑,朱成璧沉思片刻,缓缓道:“‘宛彼鸣鸠,翰飞戾天’,便拟名翰飞如何?” 竹息默念一遍,已然含了笑意:“娘娘是希望令公子来日能翱翔于长空呢!” 梁太医喜不自胜,再度深深叩首:“多谢娘娘赐名,微臣替内人、替翰飞谢过娘娘!” 朱成璧轻轻颔首,待到梁太医起身,方问道:“如今皇上的身子是你负责的,近日皇上怎的又咳嗽了?” 梁太医不敢怠慢,忙道:“皇上的身子从去年起就大不如从前了,因着宫里接二连三的事情,也是迟迟好不起来,今年比之去年,春天虽是格外地暖了,秋日也是格外地凉了,并不利于皇上的身子静养。” 朱成璧沉沉叹气,只揉着眉心道:“你便好好看顾皇上的身子,有什么情况早早来禀报了本宫便是。” 梁王府,江承宇缓步出来,却见朱祈祯与孙传宗二人立于府外,也不行礼,只是倨傲地一笑:“朱大人与孙大人怎的来了?” 朱祈祯忙道:“江大人好,我们是来拜见王爷的。” 江承宇冷冷一笑,只弹了弹衣袖道:“王爷今日忙得很,怕是不得空了,二位还是请回吧。” 孙传宗闻言奇道:“既然江大人知道王爷很忙,又怎的来打扰王爷呢?” 江承宇不意孙传宗这般讽刺自己,不由竖了眉头,眼珠子一转,却又嘿嘿一笑:“孙大人高见,原来在王爷心里,是把习武之粗人与本官一视同仁的。” 孙传宗暗暗攥紧拳头,待要辩驳,却被朱祈祯一把按住,只得咬牙忍住不言。 朱祈祯拱手道:“既然如此,本官便先回去了,江大人请走好。” 江承宇冷哼一声:“朱大人还算识相,若是跟孙大人那般,西南战场倒是缺人之时。”语毕,也不理会二人,只甩了袖子扬长而去。 孙传宗气得七窍生烟,狠狠呸了一声道:“他以为自己是谁?不过是个正五品的郎中罢了!比你的官衔可是低了四级!倒是这般威风!” 朱祈祯拍一拍孙传宗的肩膀,示意他冷静下来,想了想却只是叹气:“他是梁王的头号心腹,你我自是不能相比,在神机营做到统领一职已是到了头的,不似六部,做得好能官居正二品的尚书之位,甚至是正一品的加官。听闻吏部左侍郎左少展即将致仕,难保他日后不会继任侍郎一职。”朱祈祯略略一顿,意味深长道,“就冲他是吏部的人,我们也万万不能轻易得罪。” 隆庆十一年十月十六,追月长久之日,大吉,木棉嫁入城南朱府为侧室,朱成璧亲往主婚。朱府再度成为京城的焦点,迎来送往较之迎娶邱艺澄之时更为热闹,兼之和妃与恩嫔亦是登临助兴,整个朱府笼罩在一片欢愉喜悦的气氛之中,更是明灯高照、锦缎飞扬、琉璃夺光、熏香雾绕,香风送暖胭脂粉,美酒添灯夜光回。 琳妃、和妃与恩嫔三人位于最尊之席,两旁则是各级大臣及命妇,至于朱祈祯,正被神机营与骁骑营的军官们拉了喝酒,好不热闹。 苏遂信笑着端起酒杯对朱成璧道:“恭喜琳妃娘娘,朱大人年纪轻轻已位居神机营统领,来日必定前途无量!” 朱成璧浅浅一笑:“苏大人吉言,本宫也祝苏大人前程似锦,来日正一品的大司空之位加身之荣,本宫必当登门贺喜!” 苏遂信闻言会意,只再拜不言。 恩嫔转眸轻笑:“真是要多谢琳妃娘娘特意喊了嫔妾一同过来,不然嫔妾还不得机会见一见那位陈正则呢!” 和妃笑着推一推恩嫔道:“陈正则倒是伶牙俐齿,一见到你便姑母长姑母短的,连琳妃娘娘都忘到脑后去了。” 朱成璧嗤的一笑,只把玩着手中的玲珑酒杯:“他成日里在公堂里画图,想必也是甚少见过这样的场面,本宫且饶他一回,下次再对本宫视而不见,本宫便派了他去边陲兴修水利罢。” 木棉静静坐在房中,外面的丝竹之声再如何悦耳,却如同织就了一首杀机毕现的乐曲,久久在她心中萦绕,许是坐得久了,只觉得身上的凤冠霞帔越发地沉重,房中的帐中香也熏得人直发昏,隔了红盖头,只觉得外面似是朦朦胧胧一般,模糊间,竟似乎看到了许多从前的事情。 那是十年前吧,自己还那样小,进了宫,被指去了含章宫伺候,彼时的琳妃还是琳贵嫔,荣华高远,端坐于德阳殿正中的宝座之上。自己与木槿二人静静跪在坚硬光滑的橙泥地砖上,只垂了眸子、屏住呼吸,等待琳贵嫔发话。殿外的日光疏落而绵长,隔着竹帘细细筛进,如灵巧的幼鱼,轻轻一吻自己细嫩的手指,倒逐渐生出了一点暖意。 是了,琳贵嫔笑着赏下了银子,那只绣着朵朵木棉花的香囊,那样柔软,似离家赴京前幼妹牢牢抓着自己的小手,自己心头一暖,忍不住抬头去看,朱蕉与连翘也正笑着看向自己,她们是含章宫最尊贵的女官,那样美,那样好。 最初的那一份赏赐,实际上已将自己牢牢与含章宫缚在一起,从那日起,自己生是含章宫的人,死是含章宫的鬼,没得选择。 如今,十年过去了,琳贵嫔成了琳妃,朱蕉嫁为人妇,连翘成了竹息,木槿成了竹语,而自己,也走到了嫁人这一日,物是人非啊!眸光流转,一旁的剔彩捧盒似泛着幽微的光泽,里面放着一支上好的青玉滚彩银木棉簪子,其价值远胜于当年那枚香囊的百倍、千倍,然而,在自己心里,那支簪子却不啻于在时时提醒自己,自己是一名细作。 木棉紧紧抠着身上华美的婚服,恨得几乎要呕出血来,自己对琳妃那样忠心耿耿,为何到头来,自己的命运却那样的不堪!如果只是细作那便也罢了,但为什么偏偏是朱祈祯?那个在太液池边给自己吹埙的男子? 心乱如麻,剪不断又理还乱,自己如那将要破茧而出的彩蝶,却在茧破裂的那一刻,骤然发觉,外面是沉闷的雨天,飞出去,是死,躲在茧中,亦是死。这样艰难的选择,如一只有力的手,狠狠扼住了自己的咽喉,于是,终究是明白了,竹息与竹语,是如何熬过那迫得人无法呼吸的日子。 耳畔尤回荡着竹息对自己说的话:“我的不幸是无可挽回的,你却还有机会,娘娘不愿害了你,只是你也该明白,这场戏,你与娘娘是各取所需,也唯有各取所需,你们才能把这场戏完好地唱下去,否则,曲终人散,双方都没有好处。” 是了,曲终人会散,月盈即会亏,自己应该知足了,说到底,比之竹息与竹语,自己还是幸运许多,至少,不论祸福,自己总是在他身边。 不知是过了许久,只觉得外面的喧嚣逐渐平静了,帐中香那样甜暖,意识也有些朦胧起来,木棉缓缓靠在床头,百子百福的纱帐落下,窗上覆着的一层半透明的有“和合二仙”银线纹样的窗纸映着烛光泛着莹莹的亮泽,红盖头终究是徐徐滑落,木棉精致的面庞上,两行清泪缓缓流下。 “祈祯。”木棉喃喃自语,“紫薯糕,好不好吃?” 夜幕渐退,幽梦回转,一阵悠扬的乐声缓缓流淌,如淙淙的清泉,木棉愣了片刻,有一瞬却不知道自己到底置身何处,直到瞧见床边的红盖头沐浴在柔和的晨光之中才陡然惊醒,自己,竟是沉沉睡了一宿么? 床头的红烛早已燃尽,空余红泪垂落,只有帐中香的香雾还袅袅地浮着,呈现出一个不完整的环。木棉缓缓起身,目光流转,身后的百子锦被依旧是叠得完好,如一个不忍触碰的梦。从今日起,自己便是朱府的二夫人,再不是含章宫伺候人的小丫头了,哪怕,自己的大婚之夜,只有自己一人。 一瞬间的怔忪,木棉突然想起,埙唱而篪和,邱艺澄不会篪,自己,也不会。 悠然转身,迎上晨曦微微发凉的柔和日光,只觉得眼角的湿润无可遏制。 抛却我所有的幻想和期望,只余下在你身旁。 注:“宛彼鸣鸠,翰飞戾天”,出自《诗经?小雅?小宛》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六十二章 斜光到晓穿朱户(2) 斜光到晓穿朱户(2) 含蕊轩,邱艺澄静静立于窗前,披着一件浅紫色的折枝梅花披风,任凭凉风拂面,手中的茶却是早早就凉透了。【,ka~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138看书网// 香穗默默上前,低低劝道:“小姐,您一宿都没有睡觉,已是清晨了,小姐还是眠一眠吧。” 邱艺澄愣愣望着不远处淹没在一片青翠中的晨曦阁,语调如浸染了薄薄的秋霜:“从今以后,这府里,就会多一个人,多一双眼睛了。” 香穗微有不忍,扶住邱艺澄单薄的双肩道:“小姐,终究,您才是朱府的女主人。” 晨风习习,裹挟着寒凉之气扑面而来,却怎么也吹不散心头郁积的阴云,邱艺澄下意识紧一紧领口,却不留心扯断了领口的梅花领扣,沉沉叹气:“父亲去兵部领了个闲职,自然,父亲的身子是不大好的,但我嫁进来,又何止只是为了父亲呢。”邱艺澄将自己微微发凉的指尖折回掌中,“细作有了感情,是最麻烦的事情,只不过眼下倒还能应付了过去,只是,若她做了任何能伤到祈祯的事情,我绝不会手软。” 这样的神情,跟往日里温婉贤淑的邱艺澄极不相似,香穗紧紧握住她微微发抖的双手,恳切道:“小姐放心,晨曦阁那边,奴婢日日派了人盯着便是,她木棉再怎么得意,终究也翻不出小姐的掌心去!” 太液池边,朱祈祯与孙传宗并肩而行,十二月初的天气,寒凉之意已然是弥漫开来、几乎避之不及,鹤毛大氅的立领风毛在风中微微抖着,如枝头探出的早梅。 昨日是第一场雪,初雪新薄,如细碎的棉絮零落,冬日里的枯枝光零零的,甚为煞景,紫奥城便用绢花制成花叶点缀,由了薄雪染就,如朵朵白梅绽放,倒是别有一番意境。 走了许久,孙传宗终是幽幽叹息,拂了拂大氅上的落雪,淡淡道:“二夫人近日可好?” 朱祈祯默默看着太液池粼粼的波光,似在喃喃自语:“还好。” 孙传宗转眸瞥他一眼:“若是好,你也不至于连着几日都无精打采。”孙传宗顺手接过一片于风中飘落的枯黄树叶,细细一捻,又随手抛却,“已是冬日了,就算这树叶当初再怎么繁茂浓密,如今也不过掩落尘土的下场罢。” 朱祈祯静默片刻,只低低道:“你我就如同这树叶一般,不过是别人棋局上的棋子,狡兔死,走狗烹,如今狡兔尚在,却已被怀疑至此。” 初晨的阳光柔和地洒落,孙传宗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如细细描摹的水墨在那宣纸上化开,他停了脚步,只望着不远处斗拱飞檐、连绵不绝的宫殿,轻轻道:“你都明白了?” 朱祈祯点一点头:“邱艺澄来神机营送饭是为着什么?还有那日,你我在后院长谈,是谁从那梨树之后转出?”朱祈祯缓缓摇头,“先是邱艺澄,再是木棉,如今我在府里,只觉得两双眼睛都牢牢盯着自己,真是百般的不自在。” 孙传宗凝眸望向含章宫的方向,一字一顿道:“你要知道,越有用的人,往往被人利用得越惨。琳妃与梁王这盘棋,眼下胜负未分,既已到了这个地步,就不会有握手相欢、前嫌尽释的道理。蜀道再难,既然已经走了一半,也终究得把它走完。”孙传宗转眸迎上朱祈祯的目光,忽而淡淡一笑,“我师傅曾告诉我,有的路,既然已经选择,就不要再回头。人也是一样,放开了就不要再记得。” 朱祈祯微微一震,正待说话,忽然神色一凛,忙拱手行礼道:“小主万安!” 孙传宗急忙回头,却正对上芙蕖娘子傅宛汀一双妙目,也匆忙行礼。 傅宛汀披着柳叶合心纹饰的云肩,精致的立领愈发衬得她容貌秀丽,她缓缓走下步辇:“两位大人免礼。”语毕看了孙传宗一眼,施施然道,“我有话跟你讲。” 徐行数步,傅宛汀见四下无人,方低低道:“想法子帮我弄些红花来。” 仿若一卷冰浪迎头痛拍而下,孙传宗激灵灵一冷,脚步不由一滞,傅宛汀的话却又却直追耳边:“不要停,继续走。” 孙传宗忙跟上傅宛汀的步子,却见傅宛汀镇定自若,仿佛事不关己,且惊且疑,也只有压低了声音问道:“好端端的却是为何如此?” 傅宛汀目不斜视,清冷的语调如冬日覆于衰草的薄霜:“我不想怀上他的孩子。” “但这毕竟是你得宠晋位的希望。” “我并不稀罕。”傅宛汀静静望他一眼,如平静不起涟漪的湖面,“你我这么多年的交情,你是明白我的。” 孙传宗心中惶急,紧紧攥住了袖口,忍不住再次劝说:“后宫的日子很难熬,你有了孩子,多少可以好过一些。” 傅宛汀眉心微蹙,缓缓摇头:“怀得上孩子,却未必能顺利生下来,生得了孩子,却未必能平安养大。与其如此,倒不如一早就断了这个念头,或许还能得到些许平安。”傅宛汀停下脚步,微微侧首望着身后,“前些日子,你日日醉酒,现在可醒过来了?” 孙传宗低低一叹,尾音绵长:“你知道了。” 傅宛汀浅浅一笑:“身在后宫多年,我最擅长的便是揣度人心,也正是靠着这种本事,我才能活到现在。所谓荣华加身,恩宠不衰,对我来说,无异于痴人说梦。梦只是梦,事实却是事实,就像你刚才走过的这段路,既然你已经走前了那么多,根本不值得为他回头。” 孙传宗微微一怔,目光朦胧,似有无数的流年岁月在眼前流转,低低道:“就算你说的再有道理,但他终究救过我一命。” 傅宛汀沉默许久,却只化为怅然一叹:“当初你毅然赴京,对我说的也是这句话,你是我祖父收的最后一个徒弟,也是他最喜爱的徒弟,但事到如今,我只能告诉你一句,很多事情,开头总能美好,但结局却极可能惨淡收场,不可能的事情便不要去想,你们二人,原本步伐就不一样。” 孙传宗怔忪片刻,却见傅宛汀悠然转身:“琳妃提醒过我,不要与你多见面,我却总是放心不下,我的妹妹傅宛涵不日将会进宫陪伴,你的身边,的确是缺了个可心的人。” 傅宛汀翩然离开,带起的风如幼燕般扑过孙传宗微微发白的面色,愣神的瞬间,朱祈祯已然几步追了上来:“她与你说了什么,怎么神色这样不好?” 孙传宗退开一步,淡淡道:“她是我的同乡,你自是知道的,不过是闲聊几句罢了。” 城南朱府,邱艺澄款步进了晨曦阁,脸色阴沉如雾霾弥漫,木棉忙起身离座,恭敬道:“夫人安好。” 邱艺澄也不看她,只挥了手让人下去,冷冷道:“你嫁入朱府不过月余,却已进宫数回,怎么,是晨曦阁不如含章宫住得舒服么?” 木棉一惊,忙陪笑道:“妾身不敢,只是含章宫也相当于妾身半个娘家,回宫,只是拜见琳妃娘娘而已。” 邱艺澄微一凝眸,刻薄的笑意在唇边绽开:“琳妃娘娘是嫌伺候的人手不够么?” 木棉不意邱艺澄这般挑衅,却也不恼,只淡淡一笑:“夫人这话错了,含章宫的恩宠向来除了关雎宫无出其右,若是夫人认为含章宫人手不够,那是把摄六宫之事的琳妃娘娘置于何地?” 邱艺澄嗤的一笑,扬眉道:“不用拿你的主子来压着我,说到底,你能进朱府为侧室又如何?朱府,永远只有一个嫡妻。虽然你还比我大上四岁,但在我面前,你不也依然得恭恭敬敬称一声,‘夫人’。” 木棉双手一摊,莞尔笑道:“夫人说的极是,只是妾身嫁入朱府以来,并无对夫人不敬啊。不过,妾身倒也发现一件有趣的事,夫人虽是年轻,但城府极深,看来,在府外的温婉贤淑只是装出来的罢了。” 邱艺澄端过桌上的茶盏轻轻一嗅,嗤笑道:“我只是跟什么人说什么话罢了,不如你察言观色,做得这般细致。”语毕,邱艺澄紧紧迫住木棉镇静的双眸,“只不过,今日我要把话说在前头,我虽不明白你用心如何,但是,若你敢做出什么对不起大人的事情,我便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木棉一愣,已然明白邱艺澄并非轻易能糊弄过去的女子,不由暗暗惊叹她素日里做的功夫,在入府前与她几次照面,只以为她是弱柳扶风般的女子,不想心思剔透不说,如今看来,倒也确是有几分狠辣的手段的,倒也算是应和了她武将世家出身的身份。 木棉微一沉吟,已然换了端肃的神色,正色道:“夫人疑我,我自是无话可说,只是,不管你相信与否,我也只有一句话,我既是朱府的人,便没有叛了大人的道理。” 邱艺澄凝神片刻,终是缓和了脸色:“但愿,你我永不会有那图穷匕见的那一日。”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六十三章 试拂铁衣如雪色(1) 试拂铁衣如雪色(1) 初雪过后,一阵寒过一阵,冬日的气息是越发凝重起来,每每黄昏至夜间,风声霍霍,似呼啸的巨兽在紫奥城内奔突嘶鸣,其声甚为可怖,又兼之连着几日的鹅毛大雪,整个紫奥城是粉妆玉砌不错,但因了积雪未清、路滑难行,朱成璧便免去了六宫妃嫔每日的晨昏定省。【13800100.com138看书网// 关雎宫,偏殿比翼堂,临窗下铺了两架连理攀枝的梅花檀木香妃长榻,中间设了一对小巧的梅花式光素漆案几,放了热酒小吃,三只青花玲珑瓷的酒杯斟满了甜香的酒液,色泽金黄诱人。墙下一溜鎏金暖窖里烘出来数本天香山茶,红胭胭的花瓣丰满若丝绒,被暖气一熏更透出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的清幽香气,朱成璧执了羽扇缓缓扑着那缕缕香雾,只觉得数日间疲倦的一颗心都是舒畅了许多。 舒贵妃懒懒倚着金丝勾玉棉的软垫,着一袭雪青色宫装,只以银线疏疏绣了几朵桐花,倒是格外的清雅宜人,她笑着剥了指间的一枚金橘递给弈澹道:“这样也好,琳妃姐姐倒得了空带了儿与真宁来关雎宫,围着小火炉说说话倒有点像桐花台的日子了。” 朱成璧笑着觑一眼弈澹,举起酒杯,轻轻一嗅那柑橘蜜露的清怡甜香,盈盈笑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真当是应景不过的了,只是,桐花台又哪里来的嫔妾?贵妃娘娘怕是嫌嫔妾多余吧。” 舒贵妃闻言忙道:“哪有呢,琳姐姐这张嘴真真是说不过的。” 弈澹亦是失笑,握一握朱成璧的手,摇摇头道:“也是朕素日里太宠着你了,看这油嘴滑舌的,怕是真宁那脾性都是学了你罢?” 朱成璧不依不饶道:“原来皇上如此厌烦嫔妾,嫔妾知罪,这就回含章宫思过去。” 正在打趣,竹语却引了汐进来,笑着道:“皇上,舒贵妃娘娘,琳妃娘娘,长杨宫的苏贵嫔娘娘特意吩咐了汐送了三盅水晶油皮过来。” 弈澹转一转玉扳指,笑道:“苏贵嫔倒是应景,这样的雪天,喝一盅水晶油皮是最好不过的了。” 朱成璧亦是含笑:“水晶油皮是轻易做不出来的,单说这油皮吧,要取了那水晶豆腐的原汁豆浆煮沸,待到冷却,取了漂浮在锅面上的一层皮来,挑起晾干,才能得到一张,其状雪白剔透、莹润晶泽,真真是如水晶一般呢。” 竹语笑着取过三盅水晶油皮搁在案上:“苏贵嫔娘娘的水晶油皮是兑了冬虫夏草一起炖着的,最能养胃止咳,不过奇的是,这水晶油皮的汤色雪白晶莹,是极为难得的。” 弈澹抚掌一笑:“苏贵嫔的手艺确是绝佳,怕是御膳房都望尘莫及了。” 朱成璧轻轻颔首,从竹息手中取过龙纹描金的调羹递到弈澹手中:“苏贵嫔确实是有心,只是身子却总是不好,也是可怜见儿的。” 弈澹微一沉吟,忖度着道:“她的父亲苏遂信一向是极妥帖的,朕也颇为赏识。苏贵嫔么……”弈澹轻轻敲一敲桌子,道,“前头病了两年,朕也甚少去瞧过她,既然她性子又好,便于正月初一册为昭仪吧。” 朱成璧扬起嘴角,接口道:“是呢,之前宜妃姐姐也说过,六宫妃嫔之位多悬,旁的倒也罢了,九嫔之首也总该是要立一位的,不过臣妾私心里想着,杜容华与苏妹妹都是八年前入宫的,苏妹妹大喜,是否也让杜容华沾沾喜气?” 弈澹嗯了一声,随口道:“既如此,便晋一级为婕妤吧,也是让她父亲放心做事。” 朱成璧闻言是笑容满面,转首吩咐了汐道:“愣愣的可是做什么,还不赶紧先替你家主子谢过皇上的恩典?” 汐大喜过望,忙跪了叩首道:“谢皇上恩典!谢娘娘恩典!” 弈澹见她喜不自胜的模样,也不由含了好笑的意味:“赶紧回去知会你家主子一声,也叫她好生准备着,到时候册封大典可别失了礼数。” 汐会意,起身又福了一福,才满面春风地回去了。 朱成璧徐徐转首,却见舒贵妃低头拨弄着暖炉上的金纽子,忙握一握她柔软的双手,浅浅笑道:“贵妃娘娘不必烦心,即便她们再如何得宠晋位,也终究越不过您去。” 舒贵妃一怔,忙分辨道:“琳姐姐可是会错意了,我倒不是烦心这个,只是……”舒贵妃眉心微蹙,略一迟疑,终究是低低道,“听闻前几日,承光宫的祝修仪是大病一场,差点没能熬过去,我总觉得是过意不去。” 弈澹冷冷看一眼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淡淡道:“当年她领着洛芳仪与潘才人在仪元殿外哭谏,闹得整个紫奥城都不得安宁,怎么没想到会有这一日。” 舒贵妃沉沉叹气,攥紧了帕子恳切道:“她们终究是因为臣妾才被封宫至今,当年虽是为了臣妾能够顺产,不至于受她们的冷言冷语,但是如今,清儿也有四岁了,不如,皇上也赏下一份恩典来,解了封宫吧。” 弈澹微微一震,忙握住舒贵妃的手:“你怎么肯?若是她们出来后仍然处处与你做对呢?” 舒贵妃温然一笑,如澄澈的月华一般柔和:“有琳姐姐在,想必她们不会对臣妾怎样的。”世间,刚虽强硬,但柔能克刚,眼下舒贵妃的款款柔情正如那蜜糖的汁液一般慢慢浸润了弈澹的心,直到那一份刚硬渐渐软和下去。 朱成璧静静捧着手中的纹银莲花盅,嘴角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令闻真正是伶俐的,当初夏梦娴在关雎宫安插的细作被自己诬陷了在玄清的鞋底涂了一层蜡、意图造成玄清从假山上摔落,如此,后来才能借着名头撤换关雎宫的侍卫跟宫女,也能趁了那次机会,将令闻悄悄安入,如今看来,她果然是得了舒贵妃的信任了。 弈澹沉默片刻,终究是低低一叹:“也罢,那么,就于三日后解了封宫吧。”弈澹转眸看着朱成璧道,“这件事,还是得由你负责,你也帮朕好好看着她们,不要再闹出什么风波来。” 朱成璧起身盈盈屈膝,端容道:“皇上放心便是。” 弈澹点一点头,伸手扶了朱成璧起来,转眸却见小邓子慌慌张张进来,不由皱了眉头斥道:“怎么这样的慌张!” 小邓子面色煞白,结巴道:“皇上,不好了,兀良大军进犯,吉州统领陈恪帅率大军迎战失利,陈恪父子具是不知所踪,现在,兀良十万大军兵困吉州!” 弈澹闻言大惊失色,狠狠一拍桌子,震得纹银莲花盅一跳,怒道:“怎么回事!” 朱成璧还没回过神来,却听得殿外一阵惊呼,心里瞬间明白过来,转眸却见高千英正要出去查看,忙吩咐了竹息道:“竹息,去外面看看何人喧哗!” 竹息会意,忙出殿查看,高千英见状只好又退了回来。 小邓子被弈澹一吓,忙深深叩首,带着哭腔道:“皇上息怒啊!这几日连着是大雪不止,故而吉州那边的消息被延误了,梁王刚刚得知消息,先遣了朱祈祯朱大人进宫来禀报,梁王正在召集群臣去仪元殿议事,正等着皇上呢!” 弈澹面色又青又白,陈恪父子具已失踪,吉州目前是群龙无首,一旦吉州失守,不啻于在北疆边线撕开了一道口子,连带着雁鸣关都难以守住,若只是兀良大军便也罢了,倘若赫赫与鬲昆也掺合进来……漠北三国向来是铁蹄骁勇,若是长驱直入,可是如何了得? 这些年来,大周边境一向颇为平静,除了赫赫,也只有兀良、鬲昆两个小国颇有些实力,只是这几年以来,大周将主要兵力置于西南战场,而在北方,兀良和鬲昆并不敢进犯大周,只与赫赫有些摩擦罢了。 其实,自赫赫英格大汗与大周“河池会盟”之后,太祖又遣嫁宗室女茂成宗姬封为“金山公主”嫁于英格大汗为正室大妃。赫赫与大周边境久无战事,一向多“互市”买卖,以牛马换取大周茶叶、丝绸、米粮,多少年来,一直是相安无事。偶尔小占,亦不过是赫赫抢些银钱就离开。 而几年前,英格大汗迟暮,如今已不再握有实权,其子摩格王子形同大汗,虽然名义上是为英格大汗处理国事,但已是大权在握,如今赫赫逐渐壮大,正对兀良用兵,兀良几次向大周求援都被挡了回去,如今看来,恐怕兀良骤然入侵,既是为报复大周,也是为了抢夺钱财粮草以期与赫赫对抗吧? 朱成璧暗暗揣度,不由更为忧心,寒雪盖途,吉州被困,即便大周的援军能及时赶到,又如何能够适应呢? 弈澹定了定心神,倏地站起,一把推开高千英欲来相扶的手臂,冷冷道:“兀良既然来犯,朕便要他们丧命于此,有来无回!备轿,去仪元殿!”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六十四章 试拂铁衣如雪色(2) 试拂铁衣如雪色(2) 稍晚些的时候,竹息回了德阳殿,解了素白的披风交予竹语,却见朱成璧正一记又一记摩梭着棋盘上的黑白棋子,晓得她心里烦闷,忙回禀道:“娘娘,奴婢已经打探清楚了,兀良来犯,是因为国内积余几乎被赫赫抢夺一空,又怨恨大周不肯相助,于是便派了小股的军队劫掠粮草,孰知碰上吉州的巡逻军,几乎全军覆灭,如此才倾一国之兵力进攻吉州,先头部队佯逃以吸引吉州主力军队入套,又恰逢是大雪盖途、视线受阻,陈统领因而兵败,至今依然是失踪。【13800100.com138看书网//” 朱成璧蹙眉思索,缓缓道:“陈恪父子这次是冒进了,在未了解兀良军情的状态下贸然出兵,才会惨败如此。” 竹息道:“吉州驻军折兵并不多,如今尚有近六万兵马,只是群龙无首,又担心陈统领父子落于兀良手中,是而固守城门不出,只是时已深冬,又无援军,不知能撑得了几天。” 朱成璧沉吟着道:“兀良既已被赫赫劫掠至如此地步,怕也是粮草不足,如今,双方只是彼此在耗着罢了。”朱成璧沉沉叹气,唤过竹语上前,“真宁现在怎么样了。” 竹语忙道:“方才还吵着要去吉州呢,刚刚梁太医来看过了,开了一剂安神汤让帝姬服下,如今已经好多了,娘娘放心罢。” 朱成璧点一点头:“先好好看顾着她,战场上的事情,咱们操不了心,眼下,还是先得为承光宫那里做些打算才是。” 竹息会意笑道:“令闻伶俐不错,但祝修仪对关雎宫里发生的事情却未必一清二楚,奴婢必定会让承光宫知来龙去脉。” 朱成璧淡淡一笑,随手抛过几枚黑白棋子:“不必全部知道,只消点出一二即可。” 梁王府,一众朝臣已然聚集于此,仪元殿一番议事,虽已初步达成出兵的意见,但调兵遣将之事依然是交由梁王主理,朝臣们亦是心知肚明,晓得皇帝的身子是一日不及一日,便陆续到达梁王府商议出兵一事,但也有政见不合者或是资历颇深者借故缺席。 丞相徐孚敬位极人臣,加封正一品太师,但前有博陵侯林鉴霄,后有梁王周奕,丞相之位也形同虚设,徐孚敬倒是毫不在意,每日只处理一些公文,闲暇之时要么遛鸟,要么伺弄花草,也是逍遥自在。 朱祈祯健步入座,似是不经意间扫一眼到场的官员,心里暗暗冷笑一声,徐孚敬果真是老狐狸,竭尽全力把自己从权力中心撇了开去,难怪博陵侯一党、夏氏一党先后倒台,他都是未受影响。 此刻,梁王府正厅是灯火通明,一众官员只等着梁王入席,少顷,奕执了明黄稠面的奏折踱步进来,众臣忙起身相迎:“王爷安好!” 奕嗯了一声,挥了手让众臣坐下,朗声道:“皇上的意思,你们应该也明白,眼下大雪封城,消息传不出去,但吉州那边又不能耗着,若要尽早出兵,也只有神机营尚可调用。” 朱祈祯一怔,忙起身答道:“神机营、骁骑营精锐之师总数原本不过八千人,如今虽然添了不少兵力,再多也不超过一万人,兀良大军共计十万兵马,微臣一己之身不足为惜,只怕不能解吉州之围不说,还会引狼入室。” 江承宇闷哼一声,斜乜着朱祈祯道:“朱大人可是怕了?” 朱祈祯抱拳道:“江大人说笑了,为国捐躯,朱某死不足惜。” 兵部左侍郎齐正声蹙眉思索,质疑道:“兀良大军是真有十万之数么?微臣听闻兀良常年与赫赫开战,所谓十万大军,怕也只是虚张声势罢了,更何况从兵困吉州开始已有七八日,军士在寒雪中扎营围城,想必也是颇为困顿,即便兀良倾全国之力,也未必真能撑下去。”齐正声离座抱拳,向奕恳求道,“微臣愿随神机营一道前往吉州战场杀敌,微臣去过吉州,对吉州的防务、山川地貌颇为熟悉,还望王爷恩准!” 孙传宗也起身抱拳:“微臣也愿意倾骁骑营之兵力与神机营一同前往吉州!” 江承宇睇一眼齐正声,缓缓出声道:“齐大人所言虽有几分道理不假,但兀良如今穷途末路,只怕以一当十。” 奕瞥一眼江承宇,沉声道:“大敌当前,无谓长敌人志气!” 语毕,奕又看着孙传宗,道:“骁骑营的兵力,且先抽出五成随神机营前去吉州,只是孙传宗不必前往,京城防备还需要你来维持。” 奕笃笃扣着桌案,将大厅内众人的神情是尽收眼底,纵然目前自己掌控朝政,但毕竟资历不深,其中暗怀鬼胎者、按兵不动者、墙头之草者不在少数,既如此,便趁此良机将异己者一并铲除!若有何人胆敢背地里议论自己的判断、甚至暗中向皇帝上书,便可了然于胸。 孙传宗有些无奈,但也不敢抗拒,只能拱手道:“蒙王爷抬爱,微臣必定尽心尽职,不让王爷分心。” 奕点一点头,微微思索片刻,方扬声道:“皇上信任本王,让本王全权处理吉州军事,既然如此,本王便任命齐正声为镇北将军,下设左翼、右翼两路兵马,各设总兵一人,朱祈祯领左翼,率神机营、骁骑营精锐之师,李敬仁领右翼,本王暂且将山海关五军营拨给你,供你调遣使用。” 朱祈祯微微一怔,没想到李敬仁虽为骁骑营副统领,却如此得奕如此赏识,与自己平起平坐不说,甚至可以率领山海关的驻军五军营,但眼下也顾不得思量太多,毕竟自己从未领兵出战,自然是不适合总领两路兵马的,齐正声熟悉兵法、出身武将世家又身担兵部要职,的确更具实力。 于是,朱祈祯与李敬仁随齐正声跪下,抱拳道:“臣等必定不辱使命!” 奕挥了手让他们起来,倏然起身,声如洪钟:“慕容迥与襄城王俱在西南,国内精锐之师亦在西南,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在吉州战场会丧失主动权,兀良小辈,不足挂齿!明日出师,本王亲自为尔等践行!为将士者,养兵千日,只待用兵之时,此战,必直捣黄龙!漠北冰雪,何足为俱,给本王马踏兀良!” “臣等领命!” 待回了神机营,朱祈祯开始着手准备军备物资、拟定参战人员名单,整个神机营亦是亮得如白昼一般,正是人声鼎沸、来往不歇。 神机营担负着“内卫京师,外备征战”的重任,是朝廷直接指挥的战略机动部队。如今却已有数年未曾出京征战,上至统领、提督内臣,中至中军、左掖、右掖、左哨、右哨五军各坐营内臣,下至普通兵卒,莫不摩拳擦掌,恨不得立马杀去吉州。 孙传宗见朱祈祯取出了那件绵甲,不由带了几许羡慕:“还是神机营装备齐全,连铠甲都分了好几套。不过话说回来,此番梁王不准我去吉州,却又让李敬仁做了右翼总兵,我可真是嫉妒得很。” 朱祈祯嗤的一笑:“你若觉得闲来无事,便好好想着,这李敬仁何时得了梁王的眼缘。” 孙传宗懒懒捧过书案上的《八阵总述》:“我不是傻子,自然会查清楚,不然,这李敬仁日后在骁骑营,我倒还不敢用呢。” 朱祈祯凝眸沉思,片刻只道:“此番出兵也是迫不得已,我本不愿离京,但眼下府里也是无趣得紧,更何况梁王允诺我,若能胜利班师,便准我入兵部供职。” 孙传宗一怔:“能入兵部固然极为难得,但沙场刀枪无眼,你自己也要多加注意。” 朱祈祯轻轻颔首,转眸看向孙传宗:“好些日子,你都一直躲着我,到底是什么缘故?” 孙传宗微微侧目,不欲多言,却是副统领韩越峰进来禀道:“朱大人,工部郎中陈正则求见。” “让他进来!” 陈正则的双肩尤带着几片雪花,掀了帘子风风火火闯了进来,满面皆是掩饰不住的亮泽喜色:“朱大人!成了!成了!” 孙传宗一愣,疑惑道:“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朱祈祯用力一拍陈正则的双肩,哈哈笑道:“传宗,这几日躲着我,可是你的损失,你可知道陈正则帮了我多大的忙?”朱祈祯的双目皆是极喜悦的颜色,莹莹如盛了满天的星辰,“连珠大炮威力无穷,却有二成的可能是哑炮,一成的可能是炸膛,守城便也罢了,若是进攻使用,极容易出现阵型失控。”朱祈祯微微一顿,眸光一闪,“陈正则擅营造之事,但可不仅仅是营造房舍。” 陈正则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珠,双颊绯红,扬声道:“微臣的虎踞大炮炸膛的概率不及千分之一,但其效果却远在大连珠炮及盏口将军之上。” 孙传宗微一皱眉:“出师在即,你的虎踞大炮可来得及派上用场?” 陈正则抱拳一笑:“目前有十门虎踞大炮,但已然足矣!” 注:《八阵总述》是西晋马隆编撰的一部兵法。马隆,生卒年不详,字孝兴,东平平陆(今山东汶上北)人,西晋名将,兵器革新家。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六十五章 试拂铁衣如雪色(3) 试拂铁衣如雪色(3) 承光宫,祝修仪缓缓踱了步子出来,封宫近五年,一千百八多个日日夜夜,承光宫一千九百八十四块地砖,自己已不知道数了多少遍,哪块地砖裂了,那块地砖缺了口,闭着眼睛都能指出来。【13800100。com!138看书网// 祝修仪静静呼吸一口这冬日特有的冰寒空气,只觉得五脏六腑都似乎被那股寒意给浸透了,只是,再寒,终究也抵不过心寒。祝修仪缓缓睁开眼睛,长日漫漫、长夜寂寂,如今,总算是熬出了头。 宫外的阳光有一些刺眼,祝修仪一时间有些怔忪,仿佛还是隆庆元年初初进宫的时候,紫奥城沐浴在一片祥和的金光之中,那样夺目耀眼而富丽威严的颜色,让自己,不由生出了几许的痴迷。愣了许久,祝修仪终于看清了面前这个华贵的女子,迟疑着道:“琳妃?” “修仪好眼力。”朱成璧饶是做了心理准备,一瞬间,却仍然是有几许的惊愕,祝修仪,其实还不到三十岁吧,但是其容色的苍老与衰颓却似乎早已年逾四十,纵使飞霞妆再如何精致,也全然掩饰不住眼角的细纹。 “为何是你?”祝修仪后退两步,眯起眼睛打量着朱成璧,承光宫冷宫一般的日子,让她对别人生出了不少疏离冷漠的姿态,她紧紧攥住手中的帕子,突然问道,“皇后呢?” 朱成璧好整以暇地正一正紫雀纹鎏金穿玉步摇,柳眉轻扬:“你找她做什么?” 祝修仪一哂,恨意从眼周涌起,如赤色的烈焰席卷:“我找她做什么?当初仪元殿哭谏,可是那位好皇后撺掇了我去的,你说我找她做什么!” 朱成璧嗤的一笑,曼声道:“那你不用白费力气,夏梦娴毒害舒贵妃母子,半年前就已经被废,如今早已坠井自裁了。”朱成璧不顾祝修仪惊愕失色的面容,取过竹语奉上的一套东海明玉的镶金护甲,一支一支挑了戴上,悠悠然道,“顺便告诉你,林若兄长谋逆,林氏一族已经灰飞烟灭,林若本人也被赐死,若你还想知道,隆庆六年进宫的宋氏、韩氏、贺氏,都死了。” 祝修仪震惊不已,倒退几步,张口结舌,微微发白的嘴唇是止不住的颤抖。 竹息扶住朱成璧的右手,转眸朝祝修仪嫣然一笑:“修仪娘娘要弄清这五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难,奴婢稍后自会为娘娘一一解释清楚,只是娘娘有一点可千万别弄错了,您面前的琳妃娘娘,目前摄六宫之事。” 祝修仪转瞬间明白过来,慌忙屈膝行礼:“琳妃娘娘万福金安!” 竹息轻笑一声道:“修仪娘娘倒也不曾失了礼数,想必娘娘已经清楚,若非琳妃娘娘与舒贵妃娘娘一力劝说,娘娘今日也未必能解除了封宫。” 祝修仪暗暗咬牙,终是忍不住恨恨出言:“嫔妾自当是感谢琳妃娘娘娘娘的恩德,只是嫔妾因为舒贵妃入宫一事被封宫至今,她舒贵妃如今猫哭耗子,难道嫔妾就应该对她感激涕零、前嫌尽释吗!” 朱成璧暗暗摇头,一把握住祝修仪枯黄瘦弱的手腕,以凌厉的眼神迫住她:“本宫方才已经说过,夏梦娴是如何被废的!你若管不住自己的嘴,再在背后议论舒贵妃,纵然本宫有心帮你,你再度被封宫也不是不无可能!” 朱成璧的语调冰冷而阴鸷,如冰锥子狠狠砸在祝修仪心口:“色衰则爱驰,爱驰则恩绝,恩绝则不复相见,你若想浴火重生,便好好养着自己,好好想想如何能再得圣宠!好好谋算着如何能出人头地!你的父亲早已致仕,能帮你的也只有你自己!你若刚刚解除封宫就想寻仇,那无异于是引火**!” 朱成璧冷冷松开祝修仪的手腕,见她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吩咐竹息道:“明日起,洛芳仪迁居绮望轩,今日,你便暂且留在这里,有些事情,前因后果,跟修仪好好解释。”琳妃徐徐转身,裙裾旋转,如旖旎盛开的华丽牡丹,“本宫素来不愿与人多费唇舌,修仪,你好好珍重罢。” 待离了承光宫,竹语才斗胆问道:“娘娘为何要洛芳仪迁去绮望轩?” 朱成璧淡淡道:“洛芳仪本来性子温顺,不似潘才人那般伶牙俐齿、太过惹眼,当初哭谏一事,不过只是被祝修仪胁迫而已,如今看祝修仪的样子,怕是少不得要出场风波,只是早晚的事情罢了。” 竹语会意道:“所以,娘娘让洛芳仪离开承光宫,是让她躲开来日的风波,也是让她避开祝修仪的掌控,不管怎么说,祝修仪到底也是从二品的九嫔,若是都由着她掌控,也不便于娘娘调度后宫。” 朱成璧停下脚步,身边的一从白梅开得极繁盛,清冷的暗香浮动着扑面而来,梅枝舒展傲立,枝上承接了厚厚冰雪,倒在这冰雪洁白的世界呈出一种明媚的风姿。 “所谓一宫主位,其实得宠与不得宠倒在其次,只手遮天算不上,但只要能遮住同处一宫的低阶妃嫔的脖颈,便能让她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朱成璧攀过一只白梅轻轻一嗅,只觉一股子清冽的冷香芬芳沁入心脾,终是粲然一笑,“潘才人想必对祝修仪也颇有怨言,偏她口齿伶俐,按不住心绪,便由得她们先在承光宫里闹着罢,她们闹得越厉害,舒贵妃就越不舒坦。” 隆庆十二年正月初一,晴光艳好,苏昭仪加封礼成,亲往含章宫接受朱成璧训示。苏昭仪病愈以来连晋两级,如今已是从二品九嫔之首,也让六宫生出了不少艳羡之意,只是苏昭仪并未因此而居高自傲,人前人后,也依旧是那种素来淡淡的性子。 而承光宫解除封宫以来,祝修仪、洛芳仪与潘才人则各自安心呆在自己宫里,只顾进补滋养、调理养身,也甚少出来,后宫倒也是颇为平静。 正月初五,吉州传来消息,朱祈祯所部取得大捷,大挫兀良锐气,如今局面正明显利于大周军,得知这个消息,弈澹在仪元殿甚为欢悦,执了捷报笑着对朱成璧道:“陈正则的虎踞大炮果然没让朕失望!所到之处,兀良小儿尽皆糜烂、溃不成军。” 奕亦是笑道:“李敬仁所率右翼截住了兀良的退路,来了个瓮中捉鳖,此战是甚为畅快!” 朱成璧掩口轻笑道:“陈正则确是堪用之人,既然能研制出虎踞大炮,放在工部倒是浪费了才具。” 弈澹微一凝眸,思索片刻道:“琳妃说的是有道理,既然如此,便调任兵部武库司为郎中如何?” 奕眉头一挑,兵部武库司虽然职权不高,但因着素来管理军备后勤要务,与吏部文选清吏司、吏部考功司、兵部职方清吏司一起并列为四大肥差,历来也是众多官吏相争极厉害的一大部门,正在思索,却见朱成璧似在瞟着自己,心思一转,忙回道:“皇兄圣明!只是陈正则素来在工部做事,工部之事想是更为得心应手?若陈正则调了兵部,那工部郎中一职又让何人接任呢?” 高千英执了拂尘静立一旁,闻言心中不由一动,刚想说话,却听弈澹出言道:“工部人事,想来陈正则也是熟稔的,就让他进宫一趟,朕也好考验他一番,看他可担得起武库司郎中一职。” 陈正则进仪元殿前,已经得了竹语的密报,是而毫不慌张,行完礼后只是安静立于一旁,垂了眸子等待皇帝发问。 弈澹赞许地看他一眼,笑道:“果真是青年才俊,倒让朕觉得自己老了。” 朱成璧莞尔一笑,推一推弈澹道:“皇上哪里是老了,前几日皇上带了六殿下去校场练习骑射,皇上的箭术可不是箭箭精准么?”正笑着,朱成璧无意间望了奕一眼,只见他转了眸子望向别处,心里微有些酸涩,在奕面前,自己向来是极少愿意与弈澹亲近的,只是,凡事总有例外。 弈澹却是哑然失笑,咳嗽一声道:“箭术倒还说得过去,骑术可就差多了,也有一年多没有练过,如今只能骑着老马慢慢溜达一圈便糊弄过去了。” 语毕,弈澹微笑着对陈正则道:“吉州前线大捷,论功行赏,你的虎踞大炮自有一份功劳,朕有意调任你为兵部武库司郎中,你觉得如何?” 陈正则忙恭敬道:“能得皇上赏识是微臣的荣幸,身居其位谋其事,无论是工部还是兵部,微臣自当勤恳做事,不负了皇上的期望。” 弈澹轻轻颔首,端了神色道:“朕且问你,兵部武库司职责何在?” 陈正则凝眸细想,片刻后方不卑不亢道:“其一军器管理存储,其二军械铸造监督,其三军需统筹调度。战时总管后勤调动,切切不得有误。” 弈澹颇为玩味地看了陈正则一眼,嘴角微微扯起弧度,却又冷凝了笑意道:“方才你说‘身居其位谋其事’,既然你在工部供职,又怎的却对兵部武库司之职责如此清楚?” 朱成璧一怔,电光火石间,已然明白过来,弈澹居然已给陈正则设好了圈套!既然陈正则是工部郎中,便没有对兵部武库司之职知之甚深的道理,而方才陈正则一席谈吐,分明将武库司三大职责点透。从弈澹传召陈正则入宫起,不过三盏茶的时间而已,若是陈正则平日里就想着调入兵部,那便是不敬本职,也难脱拉拢关系、行贿高官、勾结党羽之嫌;若是这三盏茶的时间里有人授意,那便极有可能是陈正则贿赂梁王或是自己,贿赂梁王,便是朝党勾结、图谋不轨,贿赂自己,便是妃嫔与朝臣擅自来往,哪一条都是死罪。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六十六章 塞上胭脂凝夜紫(1) 塞上胭脂凝夜紫(1) 朱成璧心中暗暗惊诧,忍不住转眸看了竹语一眼,竹语也是惊愕不已,只抿了嘴暗自着急,朱成璧静一静心神,正待出言相助,却听陈正则微微鞠躬,端容道:“身居其位谋其事固然不错,但微臣素来对兵器之事颇为感兴趣,前番朱大人也与微臣商谈军械改造之事,是而微臣懂得些许。【‘13800100.com138看书网//” 陈正则微微一笑,镇定道:“然则,更为重要的是,微臣于朝廷行走,六部职责,表面看互不干涉,实则同为朝廷要部、同为皇上效力,理应有所熟悉,这也是微臣为官的本分。” 弈澹闻言不由暖了几分神色,嘴角似有几分笑意,只把玩着手中的茶盏:“既如此,你调任兵部武库司之后,又有何人可以接任工部郎中呢?” 陈正则从容不迫道:“微臣唯皇上之命,至于官员调度一事,职责之外,微臣不敢置喙。” 弈澹淡淡一笑:“无妨,朕只是问问你的意思。” 陈正则思索片刻方道:“水部郎中管笠素来与微臣共事,是谨慎诚恳之人,据微臣所知,水部之事向来颇为妥帖。” 弈澹大手一挥,沉声道:“那就先让管笠同摄工部、水部之事罢,工部人事调度,奕你再做安排。”弈澹端起龙井品了一口,悠悠道,“正则你甚少进宫,一会儿便去月影台看看,也能与恩嫔说几句话。” 陈正则闻言是受宠若惊,忙跪下叩首,朗声道:“微臣谢皇上!” 待到陈正则下去,朱成璧暗暗松了口气,浅浅笑道:“看来皇上也算是赏识这位新任的兵部武库司郎中了。” 弈澹按一按太阳穴,有些疲倦:“他也算是人才,武库司的人事交由他去管理,朕也能放心。” 朱成璧点一点头,转首对奕道:“陈恪父子二人,现下可找到了。” 奕忙禀道:“娘娘放心,微臣已经吩咐了朱祈祯尽快寻找,目前可以得知的是,陈恪父子,并不曾为兀良所获。” 月影台,殿中置放着数捧红梅,被暖气一烘,倒显得香气蓬勃。恩嫔着一袭蜜合色细碎洒金缕杏花纹锦长衣,端了巴山雀舌轻轻一嗅:“工部有苏遂信关照,自然是不会差的,你为何执意要去兵部任职?” 陈正则笑着搁下手中的三乳钉足石瓢紫砂壶:“工部虽好,但素来并非明哲保身之地,工程之事,素来最易敛财,上头费了无数心血制定兴修工缮一事,下头却常常克了木材砖瓦,一味只顾着自己的腰包。况且,姑母可知管笠为何一直期望离开水部?黄河泛滥成灾,历来主理黄河水利之事的官员,五个里倒有四个是于任内被解除官职的,其实解除官职倒也罢了,若是被言官们弹劾起来,入了大牢,只怕前途尽毁不说,更要连累家人。” 恩嫔静默片刻,点一点头道:“理虽如此,不过话说回来,管笠虽是和高千英攀上了关系,但你也不必担心,毕竟如今皇上甚少管事儿,高千英也未必能帮到忙。” 陈正则低低一叹,无奈道:“侄儿倒不是十分畏惧那高千英,只是管笠为人,实在是捉摸不透。”陈正则思忖着道:“心术不正不说,数番打压水部一众官员,又钻了心思巴望着侍郎一职。侄儿惶恐,若是成了他的挡路石,实在难以预料哪一日会被他陷害。” 恩嫔奇道:“方才你说你在皇上面前举荐了管笠,若是他朝事发,岂非会牵连到你?” 陈正则微微笑道:“侄儿不曾举荐过他,侄儿只说他是谨慎诚恳之人,且水部之事向来颇为妥帖,却不曾说水部妥帖之事皆为管笠功劳,而至于‘谨慎’二字,自然也并非赞誉,只不过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罢了。” 恩嫔眉心微蹙,伸手挽过窗前月影纱上的细碎流苏,沉沉叹气道:“前朝的确也是是非之地,姑母不能帮你太多,这次你调任之事,还是求了琳妃才能安排妥帖,只是琳妃素来事务繁忙,日后许多事情,还要你自己留意。” 陈正则恳切道:“姑母在后宫亦是为难,侄儿无十分要紧的事情亦不会轻易叨扰姑母,只希望姑母自己也要多多留心,琳妃娘娘权倾六宫,万万不得悖逆了她的意思。” 恩嫔轻轻颔首,转而笑道:“听闻管笠已有两子,仿佛是叫管路和管溪,怎的你却不急么?” 陈正则措手不及,红了脸道:“侄儿目前官职未稳,眼下还未考虑这件事情,再说,所谓姻缘姻缘,若无缘分,便无良姻。” 恩嫔掩口轻笑:“你且先躲着吧,我可不管你,都头来可别来指望我给你说媒便是了。” 漠北,燕子山谷,陈舜疲倦地从山头下来,身上的战袍早已是磨破了,陈恪望他一眼,低低道:“情况如何?” “兀良依然封锁着要道,怕是仍然出不去。”陈舜有几分懈气,“已有十来日了,前番战场依旧是僵持不下,我们的战马所剩不多,如何能挺过去?” 陈恪握着半截枯枝,在雪地里划拉着,闻言冷冷一笑:“你问为父?为父当问你才是!要你去探查兀良军情,你都查了些什么出来?若非你冒进,我军又怎会兵败至此?”陈舜回首望一眼不远处或卧或躺的十数名军士,心头大痛,“先头军队四千人,如今唯有不到百人,朝廷兴师问罪下来,你我该当如何?” 陈舜一震,恨恨握了拳头砸向雪地,手上的刀伤旋即崩裂,一道鲜血缓缓流出,煞为触目:“都是孩儿的过错,孩儿一心想着求取功名,方能去向帝姬提亲……” 陈恪一把按住陈舜微微颤抖的双肩,沉声道:“求取功名也罢,入京提亲也罢,要紧的是不能自己乱了阵脚,行军打仗,不是儿戏!”陈恪微微一顿,“此番援军何人,你我具是不得而知,但看他们布局谋兵,应该颇有些水准。现下唯有一个法子,能解眼下困境不说,甚至能决定战场形势。为父且问你,行军千里,何者为上?兵马未动,何者先行?” 陈舜霎时明白过来:“父帅是说,粮草?” 陈恪点一点头道:“兀良封锁在前,要突破重重大军传信于援军,实属不易,但若要绕开兀良,得需整整一日一夜的路程。”陈恪幽深的目光直射入陈舜的眸子,如寒雪一般,令其激灵灵一震,“百里瀚海,白骨皑皑,舜儿,你便自己选!” 吉州前线,中军大帐左营,朱祈祯缓缓展开孙传宗的密信,嘴角微微扬起,李敬仁么,果然是自己疏漏了。 正在思索,韩越峰急急闯了进来:“朱将军!在下所部发现了陈舜!” 朱祈祯一惊,忙将密信压在文书下,压低了声音道:“可被李敬仁的右翼知道么?” 韩越峰上前一步,低低道:“奉将军的吩咐,发现陈舜之事,只有在下的心腹部将知晓。” 朱祈祯点一点头道:“做得很好,赶紧把他给送进来,若有他人,先安顿到旁边的副营,切记!不可让旁人知晓!尤其是李敬仁!” “属下遵命!” 待到陈舜进来,朱祈祯饶是做了心理准备,仍然是大吃一惊,整张脸尽是乌黑不说,头发也是乱糟糟的,身上的斗篷早已成了破布一块,更别提东缺一块、西缺一块的棉甲了。一眼望去,也只有那一双眸子分外雪亮,一看便知是自幼习武之人。 朱祈祯吩咐了旁人下去,摘下自己的鹿皮水壶递过去:“公子慢些喝,陈将军现下可好?” 陈舜咕嘟咕嘟灌了有半水壶下去,粗粗喘了口气,抹了一把唇边的水迹,急道:“父帅和其他军士共计七十六人被困在燕子山谷已有十数日了,因着兀良大军封锁要道,至今仍然不得出去!” 朱祈祯皱一皱眉头,思索着道:“眼下战况胶着,兀良声称是十万大军,实则至多只有六万之数,但是兀良素来善战,兼之大雪封途,火炮的威力也未能发挥到极致,恐怕要彻底击溃,恐怕尚需几日……” 陈舜未待朱祈祯说完,急急打断道:“父帅虽然被困深山多日,但已然发现兀良的致命之处!兀良的粮草全部存放在朱蛇岭,朱蛇岭守备虽不甚清楚,但若要击垮兀良,必得断其后路!” 朱祈祯一愣,忙回头去查看沙盘,不看则已,一看便是倒吸一口凉气:“若果真是在朱蛇岭,此战必胜!朱蛇岭地貌易攻难守,且周边并无水源,若是火攻,必能收得奇效!只是兀良却是为何选了这个地方?” “正是因为兀良此番孤注一掷,急欲破城,所以先头准备工作太过匆忙。况且,朱蛇岭之地,除了兀良高层将领,旁人并不知晓!若非被困燕子山谷,父帅也难以发觉。”陈舜单腿下跪,抱拳恳切道,“若奇袭朱蛇岭,还请朱将军给在下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六十七章 塞上胭脂凝夜紫(2) 塞上胭脂凝夜紫(2) 见陈舜一力坚持、毫不相让,朱祈祯面露难色,迟疑着道:“公子已经如此疲惫,毕竟从燕子山谷绕过兀良大军直奔我方,怕是一天一夜都难以到达,还是休整几天再说吧。【13800100.com138看书网//” 陈舜坚持道:“休整时间越多,损失的军士就越多,父帅面临的危险也更大!还请将军万万不要犹豫了!” 朱祈祯微一凝眸,心里泛起一阵感慨,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多像曾经的自己,为了入少林寺学武,于寒雪漫漫,在寺门外,立了整整一天一夜;也多像曾经的孙传宗,于骁骑营的比武大会,在实力逊于萧竹筠的情况下,一次次地从擂台上站起。 唇角不由泛起一丝浅浅的笑意,真宁帝姬,当真是选对了人! “给你三盏茶的时间,赶紧洗个澡,把衣服换了,随我去见齐将军!” 京城,骁骑营中军大帐,孙传宗搬了张小杌子坐下,旁边架了一个瓦罐,炖着芋艿清鸭汤,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孙传宗懒懒地折了几支松枝丢进火堆,火苗一旺,淡淡的松枝清香便弥漫开来。 饶是多少年过去,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初到骁骑营的毛头小子,而是高居统领一职,但孙传宗依旧是喜欢自己治些饭食,但公堂之上总不至于成了庖厨,便特意架了中军大帐,于办公时间之外,在大帐内看书、习剑,倒也是自得其乐,尤其是冬日苦寒,大帐内围砌火炉,格外的温暖惬意。 孙传宗微微一笑,正要揭锅,忽然听到外面吵了起来,不觉皱了眉头。未顷,一个披着银狐大氅的少女闯了进来,中军武臣肖海天匆匆跟了进来,急得是满面通红:“大胆!怎能擅闯中军大帐!” 而那少女毫不理会,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肖海天只有苦着脸对孙传宗道,“孙大人,属下实在拦不住她!” “罢了,你先下去!”孙传宗挥挥手道,“只是本官的一个同乡而已,不要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肖海天闻言一凛,自知来者身份非凡,他跟随孙传宗多年,也是明白孙传宗的脾性,便不再多言,忙退了出去。 孙传宗淡淡一笑,慢条斯理地舀了一碗热热的汤:“外面天冷,帝姬风风火火一路闯到了骁骑营,不如来一碗芋艿清鸭汤吧。” 真宁解开银狐大氅,瞪一眼孙传宗,怒道:“大人真是闲情逸致得很!” 孙传宗把那素白的瓷碗搁在案上,摊开双手,无奈道:“王爷吩咐了微臣留守京城,微臣除了日常的巡务工作,也确是清闲,难不成还要举行演练,山呼帝姬千岁不成?来来来,帝姬想必没尝过这野生的鸭子,味道可是好得很!” 真宁几步上前,重重一掌拍在案上,怒视着孙传宗道:“孤要去吉州!” 孙传宗心里一跳,苦笑一声:“帝姬可是风魔了,微臣若把你带去吉州,皇上与琳妃娘娘不得扒了微臣的皮?” “不会!孤让松香扮成了我的样子,装了病闭门不出,父皇与母妃不会发现的。” 孙传宗哑然失笑:“帝姬的法子真是让微臣大开眼界,从京城到吉州有几日的路程,帝姬难道是全然不知么?这一来一回,松香成日里闷在寝殿内,琳妃娘娘难不成一点都不怀疑?” 真宁含糊道:“发现又如何?那时孤已在赴吉州的路上,难不成母妃还能把孤抓了回来?” 孙传宗耸一耸肩,端着那芋艿清鸭汤啜了一口,赞道:“好香!”转了眸子又道,“不过帝姬思虑不周,琳妃娘娘并不必派了人来抓您,只需连夜快报到达沿路州县,各州知府、各县知县得了这样好的差事,自然会部下天罗地网,将帝姬您安然送回京城。”孙传宗见真宁张口结舌,缓缓摇头,“再说,即便帝姬到了吉州又能怎样?帝姬骑射虽好,但战场并非儿戏,真刀真枪动起来,若是伤了帝姬,陈公子还不得跟微臣拼命?” 真宁颓然地坐了下来,由了孙传宗又舀了一碗芋艿清鸭汤递过,喃喃道:“这么久了还没有消息,孤只想去吉州找他。” 孙传宗点一点头道:“微臣明白,但帝姬也要相信,陈公子是有福之人,必定……” “不,你不明白的。”真宁突然出言打断,“倘若你也有心爱之人,就能明白这种感受!他身在危难,你又怎能不出手相救?哪怕是无能为力,但离他近一些,总也能安心!” 孙传宗一愣,心里微微泛起一层苦涩,似照见了昔年的自己,彼此相对,惊觉时光的匆匆流逝,那颗心,再怎么被按下去,再怎么被藤蔓缠绕,总有消弭不去的真情。 孙传宗长长叹气,却见肖海天匆匆进来,低低道:“大人,吉州密信!” 孙传宗闻言,忙几步奔过去,匆匆撕开信封,却有两封信,一封自然是来自朱祈祯的亲笔信,字迹是再熟悉不过的了,而另一封是……陈舜? 孙传宗有些疑惑,忙抖开那洁白的信笺,却唯有四行小字:归队作战,一切安好,帝姬勿念,勿来吉州。 真宁立于身旁,有一瞬间的怔忪与茫然,陡然醒悟过来,忙一把夺过了信笺,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似是不可置信。 孙传宗挥了手让肖海天下去,笑道:“帝姬可以安心了,不再闹着去吉州了吧?” 真宁长长吁了一口气,将信笺紧紧贴在胸口,一脸的欢欣如破云而出的金色日华:“若没有这封信,我今日是一定要去吉州的,不管你再怎么拦着。但是他既还能领兵作战,就表示肯定是安好的,那我就放心了。只是,他怎知我要去吉州?” 孙传宗微微一笑:“所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便是如此罢?其实,微臣发自内腑说句真心话,帝姬大可不必亲往吉州,琳妃娘娘一早便吩咐了朱大人全力搜寻陈统领父子下落,何人胆敢轻视?” 真宁轻轻摇头,光洁的脸庞逐渐生出一层奇异的明亮光辉:“我去吉州,是因为我知道他一定在那里,在那里,我可以心安,不会像身处紫奥城那般食难安、寝难眠。他说过会一直等我,那么,我也会一直等他。” 孙传宗低低道:“但是,帝姬此举,可能会让自己陷入危险。” “我不怕。”真宁目光贪恋,从信笺上涟涟流过,“只要在他身边,我什么都不怕。” 孙传宗低低而叹:“恕微臣冒昧,只是,帝姬有无想过,他毕竟只是吉州统领之子,并无功名,与你身份悬殊。微臣的朋友曾告诉微臣,不可能的事情便不要去想,开头美好的,结局却可能是惨淡收场。” “大人可是有了倾慕的人?”真宁狡黠地一笑,露出一点莹白如玉的贝齿,“我倒认为,不可能的事情就应该去努力争取,把不可能变成可能,开头已经很美好,为什么不能通过努力让结局一样美好?” 孙传宗微微一震,却只是静默不言。 真宁转眸轻叹:“其实,当初竹息姑姑的事情,让我颇为感叹,若他们能早日完婚,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阴阳两隔,落下一辈子的遗憾。”真宁忽而一笑,迎上孙传宗微微避开的眸光,“书房的叶向高师傅告诉过我,‘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孙大人若有倾慕之人,可要好好把握,如果那人不答应,孤便替你们做主!” 待到真宁被肖海天护送了回宫,孙传宗缓缓落了座,疲倦地揉一揉眉心,碗里的芋艿清鸭汤依旧温热,丝丝缕缕的热气直透过薄薄的瓷传入指尖。 十二年前,朱祈祯把自己从河里救出来,眉梢眼角尽带了冰渍,却又无端让人能感受一种浅浅的暖意,那种长久以来被人轻贱、被人忽略的感觉终于如坚冰一般被打破。午后的阳光那样温暖,自己换了干净的衣服坐着,看着他在旁边帮自己洗叔父一家的衣服,这个场景,日后在心底温习了许多遍,每一次练武,都拼上了全部的气力,只为有朝一日可以追上他的步伐。 是了,那一日,朱祈祯洗完衣服,忽而转头对自己一笑:“日后要多吃些芋艿,我们家乡有个说法,吃芋艿,遇好人。” 孙传宗紧紧捧着那素白的瓷碗,仿佛失而复得的珍宝,身侧那一盏陶豆灯,釉水晶亮,有淡淡的光晕流转,仿佛那一年、那一日的暖阳。 孙传宗怔怔望着那灯,耳边似又浮现起真宁帝姬的话:“倘若你也有心爱之人,就能明白这种感受!他身在危难,你又怎能不出手相救?哪怕是无能为力,但离他近一些,总也能安心!” 迷蒙间,那星子一般的烛火似浮现出万点的流光溢彩,浮光生暖,贯于一生。 注:陶豆灯,“豆”本为上古时代的一种盛食器,其上为圆盏盘,中间为或长或短的直柄,最下为喇叭或圆足形底座,陶制的豆从新石器时代开始,就是种流行器物,其上部盏盘原用于盛放肉羹一类的吃食,后来换之以灯油,配以灯芯,就成为一盏照明的灯,《尔雅?释器》:“木豆谓之豆,竹豆谓之笾,瓦豆谓之登。”由于不同材质,豆又有不同的名称,而不少博物馆中的长柄小盏的豆,其实就是上古先民用的灯。封建社会,陶豆灯多为普通百姓所用。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六十八章 昔殿流萤飞复息(1) 昔殿流萤飞复息(1) 隆庆十二年正月初九,陈舜率军奇袭朱蛇岭,兀良粮草尽皆烧毁,朱祈祯率左翼、李敬仁率右翼合攻兀良大军,兀良大败,六万兵马折损一万五千余人,余者匆惶退回兀良国中,又遭赫赫大军埋伏,几近亡国。【13800100.com138看书网// 正月十六,齐正声率大军回京,遇皇帝破格礼遇接待,民众欢腾,夹道相贺,紫奥城欢庆三日,大陈歌乐,倾城纵观。 正月二十五,大行封赏有功之臣,齐正声赐黄金千两,加封正一品武英阁大学士;太学礼官朱厚堂加封正三品文渊阁大学士;齐正声嫡妻朱成加封正六品新安县君;朱成生母、城东朱府大夫人冯氏,加封正三品瑞平郡夫人;琳妃生母、城东朱府二夫人王氏,加封正三品福安郡夫人;朱祈祯赐黄金五百两,入兵部供职,任正五品职方清吏司郎中,兼任神机营统领;李敬仁赐黄金二百两;陈正则赐黄金百两;陈恪父子将功赎罪,赐黄金百两以示安慰。另外封赏韩越峰等将领。自此,朱氏一门富贵荣华,便如那烈火烹油一般,前程似锦、锦绣无双。 二月初四,打春之节,万象更新,朱成得皇上圣谕,入宫向朱成璧请安。 含章宫,德阳殿,金为梁,玉作窗,足见朱成璧正深得帝心、贵倾六宫,朱成着一袭乳云纱对襟衣衫并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盈盈屈膝:“琳妃娘娘万福金安!” 朱成璧拈了撒花蹙金绢子笑道:“长姐不必如此拘礼。”待到朱成落了座,朱成璧打量她几眼,倒也是有一年多都未再见过她了,如今她已是三十有六,眼角也有了些许细纹,即便不笑,也是能看见的了,颊边的青娥红粉妆虽是精致,但却总觉得有一抹不协调的微白。 朱成微微有些局促,自从朱成璧入宫,自己也是甚少来含章宫拜见,正在迟疑,却听朱成璧悠悠问道:“齐大人近日可好?” 朱成温然一笑,发鬓的绿雪含芳簪泛出淡淡的光晕,似流波荡漾:“多谢娘娘关爱,夫君成日里依旧是忙着的,不过身子倒还算康泰。” 朱成璧微微一笑,拨弄着手中的暖炉:“齐大人得皇上赏识,自然是要为皇上分忧才是,这也是我们朱氏一族的荣光。不过忙归忙,得空也要好好调理身子。”朱成璧接过竹息奉上的鹿苑毛尖茶,轻轻一嗅那芬芳馥郁的茶香,不觉含了笑意,“父亲此番加封正三品文渊阁大学士,想必家里是门庭若市了吧?” 朱成点一点头道:“自然是宾客满门的,只是父亲行事,素来拿捏得准,必不会让娘娘忧心。”朱成臻首思索,片刻又道,“母亲和二娘也都好,只是二娘近日有些风寒,是而母亲留在家中照顾,不然,今日母亲与二娘便也能一同入宫给娘娘请安了。” 朱成璧轻轻颔首:“劳烦大娘辛苦。” 朱成见状忙笑道:“娘娘言重,这也是母亲应该做的,也好让娘娘在宫中少操些心。”殿外疏落的日光隔了珠帘洒落,微风悄悄漏进来,珠帘有轻微的晃动,光晕流转,朱成的面庞便似带上了或明或暗的神色,她迟疑着道,“臣妇有个不情之请。” 朱成璧微微抬起眼眸:“长姐不妨直说。” 朱成似有几分踌躇,片刻方道:“夫君在兵部供职,本是不必亲往战场的,但有时候君命难违……若娘娘方便,能否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若是再有战事,可否……不让夫君再赴前线呢?” 朱成璧笑意殷殷,看着朱成道:“历来为臣子者,为了前途功禄,为了耀祖光宗,极少是愿意放弃扬名立万的好时机,且本宫听皇上提起,赴吉州作战,可是齐大人毛遂自荐的。” 朱成忙道:“夫君有报国之心,皇上有爱臣之意,但为人妻者,总是希望自己的夫君平平安安,并不十分看重功名前途。” 朱成璧听得一句“为人妻者”,不觉心中一刺,冷冷道:“皇上自有皇上的决断,臣子自有臣子的忠心,况且朝政之事,本宫一介妇人,自是万万议论不得的。” 朱成微微一滞,旋即深深无奈,只是恳求道:“娘娘摄六宫之事,自然是有法子让皇上明白的,臣妇旁无所求,只求能有安稳的日子,不要日日担惊受怕才好。” 朱成璧以手支颐,微微思索片刻,方曼声出言:“长姐的心思,本宫自是明白,但人情世故的事情,本宫若能尽一点绵薄之力,不知长姐愿意许给本宫怎样的好处?” 朱成听得此言,晓得话里有话,忙起身下跪,正色道:“夫君也是朱氏一族的人,自当为娘娘分忧,来日娘娘所求,夫君必当尽心尽力。”朱成微微一顿,“臣妇也会嘱咐了母亲,素日里好好照料二娘。” 朱成璧含笑道:“长姐有心,本宫便自会领情。” 朱成由了竹息扶了起身,方盈然笑道:“夫君的长兄前几年因病而逝,唯有一个女儿唤作月宾,一直在臣妇身边养着,如今年方十二,沉静尔雅,端容有惠,不如让月宾入宫陪伴娘娘,如何?” 朱成璧清冷的眸光微微一扬,却只化作唇边的莞尔一笑:“长姐倒会谋算,只是眼下是不必的了,本宫料理六宫事物之余,还得照顾儿和真宁,若是月宾进宫,本宫可不是分身乏术了么?” 朱成堆起笑容道:“月宾素来懂事……” 朱成璧弹一弹衣袖,压住心头涌上来的狠厉,淡淡道,“本宫乏了,长姐还是早点回去吧。” 朱成待要再说,朱成璧已然翩翩起身:“本宫且劝你一句,本宫的眼里,素来揉不得沙子,不管你做什么打算,若是算计到本宫头上,那便是错得狠了。” 见朱成微怔,朱成璧徐徐一笑,嫣然百媚:“话说回来,时至今日,不知父亲心里是何想法,能给朱氏一族带来富贵荣华的是本宫,却不是你!如今你连最后的期许都要舍弃、甘拜下风,看来你也是明白,纵使你再得父亲的疼爱,来日朱氏子孙,只会对我恭礼有加,对你,却不过尔尔罢了。” 朱成不意朱成璧转瞬间变了脸色,慌忙屈膝道:“娘娘会错意了……” 朱成璧握了帕子在她唇心一点,泠然一笑:“长姐做什么如此慌乱?其实想想也对,长姐是嫡出的身份,从小尊养,若是当初进魏王府的是你,能不能有本宫今日地位的一半姑且不论,能活到现在就已经算很好的了。” 饶是立春,天气依旧寒凉,德阳殿中笼着暖炉,地龙也烧得旺,炭盆里银骨炭偶然发出轻轻“哔剥”的碎声,越发显得殿中的沉静如水,朱成的额上微微沁出一层薄汗,语调愈发的卑微:“当初,是我对不起你。” 朱成璧轻轻一笑,发鬓的朱雀衔南珠纹东菱玉步摇垂下的珠玉璎珞微微颤动,划过晶亮的弧线,似冰冷的锋芒。 朱成璧扬声道:“你记得便好,左不过你我二人,当初必得牺牲一个,只是父亲选了我罢了,我自是无可奈何。只是,从今以后,你便好好在齐府呆着,无事不必入宫,本宫一看到你,便能想到二十年前,口口声声说要保护本宫的长姐,本宫见了便烦!”语毕,朱成璧扶了竹息的手扬长而去,只余朱成仍保持了屈膝的姿势微微发抖。 待到朱成璧走远,朱成一个体力不支,终是软软跌坐在地上,双目空洞无神、脸色青白交加,身边的侍女茹儿见状忙上前搀扶,她却死死攀住了茹儿的手臂,泫然欲泣:“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茹儿微有不忍,低低劝道:“小姐放心,琳妃娘娘只是说几句重话罢了,齐大人毕竟是朝中重臣,琳妃娘娘必然不会对他怎样的。” 朱成惶然地摇头:“夫君于她,亦不过是一枚棋子,有用便用,无用则弃,她,已然不是二十年前的朱成璧了。”朱成紧紧握住微微发凉的指尖,只觉得饶是殿中温暖如春,那种侵入肌肤的寒意仍然是一路进到了心底,“若是……若是真有那一日,我又不在他身边,何人才能护他周全?”朱成微微一顿,纤长的睫毛带上几点晶莹的泪珠,似是不可承受一般,一滴泪珠缓缓滑落,融入那柔软厚密的百花织锦地毯中,转瞬不见,“所以,无论如何,齐月宾一定要入宫!” 注: 1、兵部职方清吏司,掌理各省之舆图(地图)、武职官之叙功、核过、赏罚、抚恤及军旅之检阅、考验等事。 2、银骨炭,为一种优质木炭。徐珂《清稗类钞?物品?银骨炭》:“银骨炭出近京之西山,其炭白霜,无烟,难燃,不易熄,内务府掌之以供御用。选其尤佳者贮盆令满,复以灰糁其隙处,上用铜丝罩之,足支一昼夜。入此室处,温暖如春。”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六十九章 昔殿流萤飞复息(2) 昔殿流萤飞复息(2) 仲春已过,春昼渐长,芙蕖娘子傅宛汀扶了寒玉的手臂正往隐月阁而去,因是二更天了,紫奥城洇没在一片黑暗之内,只有路灯朦胧,点缀出几片祥和的光晕,路过昭阳殿的时候,却是禧贵人脸色发白地跑了过来,身边的侍女、开襟阁掌事女官凝脂看到傅宛汀直欲见到了活菩萨一般,几乎是架着禧贵人扑了过来。【‘13800100.com138看书网// 寒玉见状忙将傅宛汀掩到身后,屈膝请安道:“贵人小主万安!” 禧贵人这才停了脚步,抚着胸口连声喘息不已。 傅宛汀盈盈屈膝:“禧贵人好,不知姐姐这么晚了却在昭阳殿做什么?” 禧贵人渐渐平复了呼吸,拿了帕子揩一揩额上的汗珠:“左不过是睡不着出来散散心罢了。谁知会在那儿遇到……” 突然便是一阵疾风刮过,哗哗地吹着树响,有莫名的诡异突地弥漫开来,禧贵人神色一凛,一把抓住了凝脂的手臂,寒玉忙道:“小主这是怎么了?遇到了什么?” 傅宛汀看一眼那浓墨般沉沉欲坠的天色,揣度着禧贵人慌乱的神色,迟疑着道:“姐姐莫非,遇到了,鬼?” 禧贵人一个激灵,瞪了傅宛汀一眼:“你别乱说!” 傅宛汀正在为难,忽见不远处似有一团白雾飘散,不觉诧异地后退一步,禧贵人见她神色奇异,便也回了首去看,一看便是头皮发麻,嘴唇止不住的哆嗦:“是她,是她,一定是皇后!皇后回来了!” 连着几日,废后现身的消息是传的沸沸扬扬,紫奥城素来就是流言蜚语传播得最快的地方,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六宫妃嫔各自安排下的眼线,况且废后是坠井自裁,本就是怨气冲天的死法,冤魂一说更被添油加醋,愈发传得离谱,连着玄清这几日身子不好,也更增加了后宫诸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认定废后是因为舒贵妃母子而被废黜,冤魂无法超度,故而回来寻仇。 刚开始只是禧贵人与芙蕖娘子在昭阳殿附近看见,后来洛芳仪与恩嫔在宫中其它宫室也有看到,传得是越来越神乎其神,只叫一众妃嫔惶惶不安又忍不住探其究竟。 这一日清晨,诸妃来德阳殿请安,说起废后一事,禧贵人仍然有些心惊,哭诉道:“嫔妾并不曾得罪她,她为什么总是抓着我不放呢!嫔妾这几日又有两回看到了!” 恩嫔亦是有些忧心:“琳妃娘娘,禧贵人这几日茶饭不思,太医看了也是无法子,娘娘还是想想办法吧。” 朱成璧转一转腕上那只新近赏下的琉璃翠的翡翠镯子,缓缓道:“怪力乱神一说,无非是庸人自扰罢了,本宫未必帮得了什么忙。” 和妃蹙眉思索道:“话虽如此,但只怕是有人存了心要生出什么事来。” 杜婕妤嗤的一笑,快语道:“其实倒不必担心,废后为何会被废黜?还不是关雎宫那位的缘故,禧贵人不必害怕,因果报应不爽,真正要害怕的可是舒贵妃呢!” 朱成璧眉心一跳,却听潘才人冷冷一笑,幸灾乐祸道:“六殿下最近的确也病了,看来婕妤这番话倒是不假。”因着一连月余的保养得当,潘才人逐渐褪去了初初解除封宫的病怏怏的姿态,今日那一袭蝶穿百花的百褶长裙倒也衬得她有几分楚楚。 潘才人于隆庆三年入宫,彼时不过一十四岁,因着机敏俏丽,也有几分宠爱,初初入宫便得了才人的位分,只不过潘氏言语无忌,很快失宠,只停在了良娣的位分上、数年不得晋封,眼看同处一宫、同日进宫的洛氏连连晋封,因嫉生恨,几乎势成水火。洛氏性子温顺,由着潘氏闹着也不说什么,直到弈澹终究是着了恼,将潘氏降为才人,又禁足三月有余才让她消停下来。再后来,便是仪元殿哭谏之事了。 祝修仪端坐于宜妃下首,正凝神细听,闻言亦是掌不住轻嗤一声,却只拨弄着蹙金镶玛瑙的护甲不言。 朱成璧的眼风似钢刀一般厉厉从潘才人的面庞上一刮,音调微微透出些森然之意:“本宫告诉过你,不得妄自议论舒贵妃。”朱成璧一字一顿如阴冷的寒风森森割过,潘才人一惊,忙道一声不敢,狠狠绞着手中的帕子不再言语。 宜妃柔声劝慰道:“也不怪潘才人如此猜测,眼下六宫已是传的甚嚣尘上,未免皇上烦忧,不如请通明殿的法师做几场法事超度废后吧。” 朱成璧眉心微蹙:“超度之事虽是为了人心安定,但却不啻于承认了是废后冤魂作怪。” 朱成璧扫一眼殿中妃嫔,见众人是神色各异,凝了神色端肃道:“今后,不得擅自议论冤魂作怪一事,本宫自会将这件事查个透彻,若是有人胆敢再拿昔日废后之事与关雎宫乱攀关系,可别怪本宫不顾昔日姐妹之情!” 到了晚上,弈澹来德阳殿用膳,朱成璧见他颇为疲惫,忙劝道:“六殿下多福,会好起来的,皇上无谓烦忧,只是皇上也该善自保养,若是皇上也染了风寒,那六殿下好起来之后,谁能好好陪着他呢?”朱成璧舀过一碗百合淮山鲈鱼汤,“今日小厨房做的菜都是清爽可口,皇上可喜欢?” 弈澹揉一揉眉心:“废后冤魂之事,近来后宫里传的沸沸扬扬,朕也无心过问,你便好好查吧。” 朱成璧应了一声,又递一递那汤,柔声道:“臣妾明白,皇上放心便是。” 弈澹瞥一眼那醇亮的汤色,皱一皱眉,正待说话,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朱成璧慌忙搁下手中的碗,一壁取了帕子递过去,一壁柔柔地抚着弈澹的后背。弈澹掩口咳嗽几声,却见帕子上沾了几许殷红的血迹。 朱成璧大骇,一把握住弈澹的手:“皇上是怎么了?” 弈澹摆一摆手:“无妨。” 朱成璧急得跺脚不止:“竹息!还不快去请梁太医!” “不用!”弈澹一把扶住朱成璧的肩膀,低低道,“先不要让旁人知晓,若是闲话传起来,必定会指责是移光痴缠着朕,让朕身子受损。”弈澹扶着桌子缓缓站起,“朕去关雎宫,你自己再用些晚膳。” 朱成璧紧紧扶住弈澹的手臂,微微有些发颤,斟酌片刻后沉声道:“臣妾稍后就吩咐梁太医去关雎宫,这几日便也让他守在那里照料六殿下,也好为皇上看看,这样,旁人是不会知道的。”朱成璧的眼角有晶莹的湿意,“还望皇上早日好起来。” 弈澹微微叹气,轻轻一拍朱成璧的手臂:“朝政之事,暂且不必让梁王来回过朕,你可以看看他呈上来的奏折,若有十分要紧的事情,你与他斟酌着办即可。” 朱成璧一震,忙道:“臣妾万万不敢置喙。” “无妨,朕,自有朕的道理。”弈澹抚一抚朱成璧发鬓的细软碎发,“况且,你从来都不让朕失望。” 浣衣局,祝修仪冷冷看着面前的几位宫女,承光宫掌事女官白芷道:“你们都是从永州崆金洞进来的吗?” “是。” 白芷竖了眉头,喝问旁边的嬷嬷道:“金嬷嬷!既然是永州来的,为何不先隔离几日?” 金嬷嬷忙陪笑道:“太医局的孟太医说她们几位已经无碍了。” 祝修仪冷笑一声,拈着松花纹金帕子一点为首的一个宫女:“既然无碍,为何此人在咳嗽啊?” 那名宫女眉眼低垂,闻言下跪:“娘娘恕罪,奴婢只是有些风寒罢了。” 祝修仪厉厉扫她一眼:“浣衣局的工作轻易马虎不得,若是你的风寒被衣服带给了后宫的嫔妃、皇子可是如何了得?琳妃娘娘、和妃娘娘事务繁忙,后宫之事不得一一看顾,宜妃娘娘与苏昭仪素来不愿管事,本宫身为从二品的修仪,自然是要分忧。且先把她们几人隔离起来,明日本宫自会与太医局的沈太医一同过来。” 金嬷嬷忙答了声是。 祝修仪正待转身,不知怎的,只觉得心中有些郁郁的积闷,转眸瞥了一眼那名跪着的宫女,皱了眉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奴婢崔槿汐。” 因着春日已至,德阳殿中的窗纱一例换了月笼纱,远远望去,殿外的桃红柳绿皆似化在春水中一般,朦胧如云遮雾缭,更是添了几许江南的烟雨景致,连殿中也愈加透亮起来。 这一日午后,和妃与恩嫔相约而来,几番寒暄过后,恩嫔试探着问道:“废后冤魂之事,不知娘娘有何进展?” 朱成璧抿了一口雪顶含翠,只是叹气:“查来查去,眼下却还是没有头绪。” 和妃亦是叹气,道:“前天芙蕖娘子的妹妹也看到了,仿佛也是吓得不轻,这两天一直躲在隐月阁不敢出来。” “芙蕖娘子的妹妹?”朱成璧微一凝眸,噙了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是叫傅宛涵么,仿佛她们俩是孪生姐妹。” 恩嫔轻轻颔首,凑趣道:“皇上也是觉得稀罕,那傅宛涵初初进宫的时候,皇上还在隐月阁留了好几夜,听闻傅宛涵很会说话,也讨皇上的欢心。况且芙蕖娘子擅箜篌,傅宛涵擅琵琶,自然能为皇上合奏一二,以排遣朝政之事的苦闷,只不过后来六殿下病了,皇上就不再去隐月阁了。” 和妃眉心微蹙,忖度着道:“会不会是舒贵妃自己故意让六殿下生病?” 朱成璧摇一摇头,起身从粉彩开光花鸟双连瓶中折了一枝报春花细细把玩,那鹅黄的花瓣薄而莹透,质地柔软若绒花,让人心中生出了一点柔软绵暖之意。 朱成璧沉声道:“舒贵妃爱子心切,必不会做出这等糊涂事来,况且皇上也只是一时的新鲜,才多往隐月阁走了几趟,若真是宠爱芙蕖娘子,也不会半年过去还不给晋位分。” 和妃静默片刻,正待说话,却见竹息笑吟吟进来:“娘娘,朱府二夫人进宫给娘娘请安了。” 语音未落,木棉已翩然进殿,今日她着一袭月白色水纹绫波裥裙,发鬓则是那支青玉滚彩银木棉簪子,衬得她清雅秀丽。到底是婚后尊养,如今的木棉,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奉人巾节的宫女,而是飞上枝头,真正是尊贵的外命妇了。 木棉盈盈屈膝,轻启朱唇:“臣妇拜见琳妃娘娘,和妃娘娘,恩嫔小主,愿娘娘万福金安!” 朱成璧笑着对竹息道:“还不快去端一盏红枣桂圆汤来。” 和妃掌不住嗤的一笑,假意嗔怪道:“娘娘把二夫人疼得跟什么似的,我跟恩嫔过来,都没有这样好的待遇。” 朱成璧笑着向木棉点点头,示意她坐于自己身侧,方才转首看着和妃道:“左不过是讨个吉利罢了,红枣跟桂圆,自然是寓意了早生贵子。” 木棉微微发赧,垂了眸子道:“娘娘总是取笑臣妇。” 恩嫔拈了帕子点一点鼻翼,莞尔一笑:“不怪娘娘这么着急,二夫人若能拔得头筹,先生贵子,在朱府的地位自然更是无可撼动。” 木棉的指尖微微一颤,转瞬间恢复如常,抿嘴淡淡一笑:“夫君政事繁忙,夫人治家有方,臣妇已然是个享福的了,倒是不敢僭越了夫人。” 朱成璧一怔,已然明白木棉话中所指,既然朱祈祯政事繁忙,恐怕于子嗣上,木棉并无十足的把握能占得先机,更何况邱艺澄治家有方,怕是指处处防范吧。正在沉思,却是竹语掀了帘子匆匆进来,一脸的恐慌与惶急毕现,语音微微颤抖:“娘娘,不好了,六殿下,六殿下染了天花!”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七十章 多少泪珠无限恨(1) 多少泪珠无限恨(1) 一语既出,殿中诸人皆是惊诧不已,朱成璧遽然起身,发鬓的紫金八面镜和田玉步摇垂下的累累明珠激灵灵一颤,厉声道:“传本宫旨意,即刻起,六宫妃嫔,若无本宫首肯,不得擅自出宫,关雎宫附近,全面封锁,太医局一众太医、医女,即刻进宫待命!” “奴婢遵旨。【13800100.com138看书网//” 朱成璧缓一口气,极力平复下心头的疑惑与惊惧,端容道:“两位妹妹还是赶紧回宫,和妃,你好好照顾汾儿,稍后本宫自会请太医去昀昭殿照料。” 待到和妃与恩嫔下去,朱成璧方注目于木棉,缓缓道:“你先在含章宫安顿下来,只怕这一时半会儿的功夫,你也出不去。” 玄清的天花来得急,幸而朱成璧及时制止了六宫妃嫔、宫人们的慌乱,既是避免天花传播,也是免得玄清之事被添油加醋地为人议论。不过半个时辰,紫奥城已是全面戒严,太医局第一时间将艾叶和苍术分发给各个宫室,连食醋也被放置在宫殿的各个角落煮沸,永巷中则遍洒浓烈的烧酒,气味呛人。 朱成璧赶到关雎宫的时候,却见祝修仪在殿外徘徊,不觉疑窦顿生,扬声斥道:“祝修仪!本宫不是吩咐过所有妃嫔不得私自外出么?你在这里做什么!” 祝修仪转首见到怒容满面的朱成璧,慌忙屈膝行礼:“琳妃娘娘万福金安!嫔妾先前就在关雎宫里陪着舒贵妃说话,六殿下出事,嫔妾少不得要负责指挥宫人们通传报信,故而一时间不得回宫。” 朱成璧脸色稍霁,定一定心神,问道:“诊出六殿下患了天花的太医是谁?” “回娘娘,是太医局的沈太医。” 朱成璧眉心微蹙:“梁太医去了哪里?” 祝修仪微微摇头,却是殿外的一个小宫女怯生生回道:“太医局今日进了一批药材,是而梁太医回太医局清点药材数目了。” 朱成璧点一点头,又问道:“殿中只有舒贵妃陪着六殿下么?” 祝修仪迟疑半晌,终是低低道:“还有皇上。” 朱成璧闻言大骇,怒斥道:“你糊涂!皇上怎的也在殿中!万一染了天花可如何是好!” 这样的疾言厉色,祝修仪自然无法辩驳,慌忙跪下,哭诉道:“嫔妾也劝皇上不要进去,但是皇上固执,并不听嫔妾的劝告啊!” 朱成璧晓得玄清在皇上心中的分量,亦是无可奈何,转眸却见院判刘太医匆匆从殿中出来,见朱成璧在此,忙上前奏禀:“恭喜娘娘!六殿下并未感染天花,只是普通的时疫!微臣已与其他太医一同看过了,请娘娘放心便是。沈太医只是误诊。” 朱成璧抚一抚胸口,瞥一眼跪在地上的祝修仪,心中瞬间有了计较,扬声道:“沈太医虽是误诊,但到底也不曾疏漏,若非沈太医及时通传,紫奥城一时间也不能做到戒严。”朱成璧见祝修仪暗暗松了口气,心思转动如轮,沉声道,“只不过为示惩戒,沈太医暂且罚俸三月,至于后续的处置,容本宫问过皇上的意思再做定夺。” 刘太医忙道了声是退了下去,朱成璧微一凝神,便举足要进殿,竹息匆忙拦住朱成璧,劝说道:“虽然不是天花,但时疫也是危险得很,娘娘还是不用进殿了吧,即便娘娘关心皇上与六殿下,但眼下后宫颇不平静,若是娘娘也染了时疫,何人能控制宫中局面?” 竹息一席话也颇有道理,朱成璧正在迟疑,却见积云匆匆跑了出来,一张脸尽是苍白,音调里透出了深深的绝望与张徨失措:“琳妃娘娘,不好了,皇上晕过去了!” 到了夜间,六宫总算是平静了下来,奕那边的朝政事宜也遣了人交代清楚,朱成璧方能得一丝歇息的时机。 待回了含章宫,竹语忙奉了一盏杏仁酪,朱成璧却只以手支颐,心底的思绪,一层层弥漫开来。其实,自打去年昭宪太后薨逝以来,弈澹本就身子不济,更兼之博陵侯一党、夏氏一党肃清之后,朝政倾轧争斗尤其厉害,于是,一应朝政事宜只交给奕处理。饶是这样,今年开春之后,弈澹是越发咳嗽得厉害,前几日在德阳殿甚至是咳出血来。 朱成璧暗暗叹气,今日,弈澹乍一听玄清得了天花,慌忙赶往关雎宫,在殿外又被祝修仪苦苦阻拦,少不得要动一场大怒,后来经刘太医再诊、发觉不是天花,一惊一惶一怒一喜,数番心情反复、刺激过度,才会诱发了病根。 朱成璧将杏仁酪搁在案上,徐徐拨弄手中的猫眼宝石,冷冷扫一眼面前跪了多时的祝修仪,叱道:“你可是好大的胆子!” 祝修仪虽是疲倦,此刻却冷静异常、丝毫不见慌乱,只是沉着道:“嫔妾愚笨,不知犯了何事?”她想一想又道,“许是嫔妾举荐了沈太医为六殿下诊治,结果误诊为天花惹得六宫不宁、又引得皇上晕厥,那么,嫔妾甘愿领罪。” 朱成璧嗤的一笑:“封宫五年,修仪倒是伶牙俐齿了,真叫本宫佩服。”朱成璧缓缓起身,轻轻一拍祝修仪的纤瘦肩胛,“只是,在本宫面前班门弄斧,你到底还是嫩了些。话说回来,修仪好像是认为本宫分身乏术,无力一一顾及后宫琐事吧?” 见祝修仪微微一怔,朱成璧握着松花洒金帕子点一点唇角,嫣然一笑,“前一阵子进宫的宫人,似乎有人来自永州崆金洞啊。” 祝修仪一震,勉力镇静道:“嫔妾并不明白娘娘在说什么。” “你不明白,本宫就原原本本告诉你。永州崆金洞,今年有三十一名适龄民女被选为宫人一路北上进京,途中不幸感染天花,死者大半,余者因为不甚吉利,被编入了浣衣局,前些日子,祝修仪亲赴浣衣局,隔离了那几名宫人,并且派了沈太医再次对她们进行诊治,以确保无碍。”朱成璧见祝修仪睫毛轻轻一颤,徐徐道,“恐怕修仪的承光宫,抑或是沈太医家中,藏有感染了天花之人的衣物吧?” 祝修仪闻言一惊,依旧不肯服软,竭力平静着道:“娘娘是在与嫔妾玩笑么,嫔妾愚笨,还望娘娘指点一二。” “修仪,本宫并非轻易能被蒙蔽,废后冤魂一事,本宫查到了些蛛丝马迹,但本宫一直帮你掩着,自然,说得好听,是本宫给你一条活路,说得不好听,就是本宫背了这趟黑锅……”朱成璧折了一朵山茶花在手,慢慢地一片一片掐下花瓣,红滟滟的汁液染在手心,有淡淡的药气,冲人鼻息,“猩红牡丹,再怎么状如牡丹国色,也不过是山茶花而已,就好比有些事情,描得越真,倒越发让人起了心思细细辩驳,这千般审万般察,只怕是经不得推敲的。” 祝修仪心中一冷,死死抓着地砖,只垂首不言。 “六殿下缠绵病榻多日,若非修仪在太医局有人,也不会做得这样妥帖。若不是是本宫凑巧安排了梁太医去关雎宫照看,恐怕也只有继续被修仪蒙在鼓里了。”朱成璧厉厉扫她一眼,扬声道,“本宫以为你有多大的能耐,原来也只会装神弄鬼,下药害人,本宫还想着你能浴火重生,原来竟是本宫错了。” 祝修仪叩首不止:“娘娘明鉴!娘娘让我安分守己,嫔妾自然是谨记,至于废后冤魂一事,嫔妾自己也不明白,下药害人,嫔妾更没有做过……” 朱成璧上前一步,用力一抬祝修仪的下巴,厉声道:“本宫最讨厌与人多费唇舌!如今皇上、舒贵妃与六殿下皆被隔离在关雎宫,朝政事宜、宫廷琐事,一概是由本宫负责,你若再遮遮掩掩跟本宫玩花样,本宫立马打发了你去慎行司!” 祝修仪愣了半晌,唯有发鬓的并蒂海棠花步摇上垂下的银子流苏发出细碎的抖动,似无谓的抗争。 沉默片刻,祝修仪终究是软了下来,低低道:“娘娘恕罪。” 朱成璧缓缓吁出一口气,扶了祝修仪起来,缓和了脸色道:“前因后果,先跟本宫说清楚。” 祝修仪略一踌躇,终究是低低开口:“嫔妾被封宫五年,其间多次意欲轻生,但有两个原因,支撑了嫔妾活下来。”祝修仪纤长的睫毛微微一闪,唇角含了温弱的笑意,“其一便是沈太医,他是嫔妾入宫那年进的太医局,与嫔妾自幼相识,但嫔妾与他只是朋友,并无私相授受。沈太医在封宫期间,常常为嫔妾带一些药物,趁着夜里防备松懈与嫔妾说话。” 祝修仪的眸光有一丝的晶莹闪烁,语调带了几分温柔:“嫔妾几次三番支撑不下去,都是沈太医帮助嫔妾。但是,除了这层关系,还有一层……”祝修仪按着胸口,似是看到了什么污秽之物,眼里的厌恶愈发浓密,“嫔妾绝不能就这么死在承光宫,嫔妾一定要向阮嫣然那个摆夷贱婢复仇!得天眷顾,亦是娘娘求情,嫔妾才得以解除封宫,之后,嫔妾便日日谋算着伺机报复。前些日子,嫔妾凑巧得知永州的那批宫人患了天花,便让沈太医连夜去疫区取了病患者的衣物。今日,趁着太医局新进一批药材、梁太医不能给玄清请脉,便举荐了沈太医。然而,沈太医并非误诊,只是谎称玄清患有天花。” 朱成璧轻轻颔首:“废后冤魂一说,闹得后宫沸沸扬扬,恐怕是你为了将六殿下日后出天花一事尽皆嫁祸到死去的夏梦娴头上,好让众人认为是因果报应不爽。你步步算计,确是思虑周全。但本宫有一疑惑,既然你已得到了天花患者的衣物,为何不直接下手,而是虚晃一招呢?” 祝修仪冷哼一声道:“若是一招致死,岂非不痛快?紫奥城里头,死是最好的解脱,若嫔妾心智薄弱,早就在承光宫里悬梁了!她舒贵妃关了我五年,自己享尽荣华富贵,我一定要让她受尽折磨!” 朱成璧微一思索,淡淡道:“是了,一旦沈太医谎称玄清患有天花,你便能第一时间向皇上通传消息,不管是宜妃、和妃,还是本宫,只要有人能劝住皇上不进关雎宫,对于舒贵妃而言,无疑会是深深的绝望。” 祝修仪的眼角有浓烈的恨意烧起,眸光似射出了数柄锋利的小刀一般锋锐:“只有让舒贵妃痛不欲生,嫔妾才能咽下心中那口恶气!” 朱成璧摇一摇头,耳垂上的明金蓝宝石坠子晃出海水般的潋滟光泽:“皇上不顾阻拦,硬是闯进了关雎宫,恐怕现在,失望的只有你吧?” 祝修仪狠狠咬着下唇,直到一点血珠慢慢渗出:“皇上,原来是真正爱着阮嫣然的!”她忽而诡秘一笑,语调陡然透出森冷,“但是,阮嫣然也得意不了多久!只要将带有天花的衣物悄悄送进关雎宫……” 朱成璧且惊且惧,出言截断道:“你疯了!皇上也在里面!”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七十一章 多少泪珠无限恨(2) 多少泪珠无限恨(2) “皇上?”祝修仪凄惨一笑,似在自嘲,“皇上将我关在承光宫五年,五年啊!我在乎他做什么!”祝修仪紧紧攒着双手,直到指关节微微发白,眼中精光一轮,“更何况,嫔妾这样做,自然也是为了报答娘娘。【13800100.com138看书网//” 朱成璧转瞬间明白过来,不由道:“当年,也曾有一人说过要为本宫行万难之事……” “是叶德仪么?”祝修仪淡然一笑,“嫔妾有所听闻,只是叶德仪是昭宪太后的心腹,娘娘自然是不肯轻易相信她的。但是嫔妾,却值得娘娘信任。恕嫔妾直言,眼下娘娘虽是权倾六宫内外,但是皇上却迟迟听不进群臣的劝谏、不肯早立太子,若是有朝一日,皇上驾崩,留下了让玄清即位的遗诏,琳妃娘娘该当如何自处?” 朱成璧面上一惊,心底却暗暗抿出一缕喜意,静静道:“你倒知道的清楚。” 祝修仪转眸望着殿外如深海般的沉寂夜色,那一层又一层的夜色弥漫着席卷而来,仿佛要将置身于后宫桎梏的女子生生束缚:“夏梦娴之所以会败落至此,完全是因为她太过倚赖昭宪太后、故而思虑不周,嫔妾背水一战,自然要事事分辨仔细。” 朱成璧未置可否,漫不经心地捻起案上一枚棋子,似在自言自语:“后宫斗争,向来是无所不用其极,就好比这盘围棋,黑子、白子,攻守对决,又岂有相让之意?但有的时候,以守为攻尚有胜算;相反,若是攻得急,破绽反而更早为人发现,迟早是要自招灭亡。” 祝修仪淡然一笑,只波澜不惊地望着朱成璧:“嫔妾招招过急,但亦是招招致命,自损八百,亦要杀敌一千!况且,嫔妾所作所为,眼下唯有娘娘发现,娘娘总不至于想力保摆夷贱婢荣登太后之位吧?” 朱成璧微微一笑,坦然迎上祝修仪探究的目光:“在这紫奥城,想要活得久,就不要让真正的心思为人所知,而想要活得好,就要猜中旁人的心思。本宫及不上夏梦娴那样好的出身,调度六宫也不见得比她高明,但有一点,本宫与她倒是不谋而合、见解相同,这六宫妃嫔可以平分春色,但不可以独占鳌头;可以各展所长,但不可以脱颖而出。打破均衡之格局者,若不能力压众议,便只有怨望加身。” 祝修仪闻得此言,唇角微微上扬,再度下跪叩首:“娘娘既然已有决断,那便让嫔妾为娘娘治一份大礼,一旦六殿下染上天花,娘娘的四殿下,便会是无可非议的来日之君!” 朱成璧心头突地一跳,发鬓的紫金八面镜和田玉步摇垂下的累累明珠打在耳后,才发现耳后竟是早已烧得火热,由了冰凉的明珠一碰,一股凉意一下子便直冲心底,仿佛是冬日里在暖阁中坐得久了,那地龙的热气一浪一浪打过来,扰得人心烦体燥,禁不住推窗而望、去感受殿外那星星点点的凉爽,冷风踏窗而过,逼得人紧了衣衫,连一颗热乎乎的心都沉静了下来。 朱成璧极力平复住心头的跳动,静静道:“不行。” 祝修仪一怔,似是不敢相信,忍不住出言唤道:“娘娘?” “先是误诊天花,再是确诊时疫,然后又是天花,惹人怀疑不说,这档子事又是发生在本宫全权负责朝政之事与六宫之事的时候,恐怕旁人亦是生出揣度。” 朱成璧徐徐拨弄着镶金镂玉的护甲,那一粒粒鸽血红宝石光华夺目,却映出了祝修仪越发冷寂的容颜:“本宫承认,你的手段确是高明,但你也算漏了一点,自古以来,更新换代,莫不讲究一个名正言顺,皇上的身子虽是不济,但从未出现过什么大问题,如果皇上因为天花暴毙,来日皇嗣宗亲查到太医局的档案,自会发现种种疑点,本宫难辞其咎不说,儿也难以为自己登基一说正名,幼子孤母坐不稳天下,他朝国戚宗亲逼宫也不无可能;更何况,倘若玄清染了天花而亡,皇上却幸免此劫,以皇上对舒贵妃的宠爱,必得查出事实真相。” 朱成璧冷眼看着祝修仪:“到时候,不但你我二人难以活命,你的祝氏一族,本宫的朱氏一族,具是难逃厄运。” 缠枝金牡丹点银杏叶熏炉中的安神香盈盈如细雾弥漫,熏炉上惟妙惟肖地镂刻着十二生肖,仿佛是一年一年流转过来。君看蛰龙卧三冬,头角不与蛇争雄。祝修仪看着那龙腾蛇绕,忽然觉得,三冬寒日,离自己,实在是太近了。 德阳殿,逸逸地沉静着,紫金阆云烛台上的烛光微微颤动,光影错漏,如纱窗上扑腾的小虫。恍惚间,烛火之中,似是他的身影,默默地望着自己,跟十二年前,毫无二致。十二年,一个生肖轮回,变得,实在是太多太多,而那一直不变的,才当真叫人感动。 祝修仪眼中的绝望之气如雾弥漫,神色越发地冷寂,如熏炉中的死灰,燃尽了,消弭了,洇没于尘土,再无转圜那一日。 朱成璧徐步上前,一点一点将她僵直的手指掰开,沉静的声音直贯入她耳中:“本宫可以保你安度此关,但是沈太医,必须离开京城,你便好好住着你的承光宫,切记不得再生出任何事端。至于今日这一席谈话,你我权当没有发生过。” 待到祝修仪被白芷扶着退了出去,竹息适时递过一杯沏得极浓的苦丁茶,低低道:“其实,祝修仪的法子并非十分的靠不住,况且,历来改朝换代,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多了去了,娘娘为何要不抓住这次良机?即便事发,也大可推到祝修仪头上。” 朱成璧抿了一口茶,皱一皱眉道:“祝修仪此人,眼下看来,已是狠辣十足,本宫也并无十足的把握可以掌控。再说……”朱成璧狡黠的一笑,贝齿一闪,映出一点莹润的寒光,“我何时说过会错失良机了?” 两三日后,宫里的时疫已得到了控制。这次时疫虽是爆发现得突然,但处理得及时,并未出现大规模的传染。只不过,弈澹依旧是时醒时睡,仍在关雎宫里将养,玄清则好了不少,不像开始那般病得满嘴说胡话了。 浣衣局,崔槿汐得了金嬷嬷的吩咐,匆匆放下手中的衣服出去,却是潘才人侯在外面,忙袖着手恭谨请安:“小主万安!” 潘才人见她一身的冰寒潮湿之气,嫌弃地皱一皱眉头:“你便是崔槿汐了?” “是的,小主。” 潘才人扬一扬眸:“那好,本小主问你,祝修仪与你说了什么?” 崔槿汐一愣,不敢迟疑,忙回道:“修仪娘娘只是询问奴婢的病情,并无其他。” 潘才人冷冷一笑,劈面便是一个耳光扇过去,啪的一声如除夕之夜的爆竹响起。因着潘才人带了质地坚硬的錾玉亮银护甲,下手又快又狠,崔槿汐毫无防备,半边脸颊已然是高高肿起,隐隐还有几条血丝浮着,梳好的发髻也松散了,由着一头青丝轰地垂落。饶是脸上火辣辣疼得厉害,崔槿汐也不敢分辨,慌忙下跪,哀求道:“小主恕罪。” 宝琪是惜云阁的掌事女官,一向深得潘才人的信任,她扶住潘才人,假意劝说道:“小主仔细手疼,没得为了一个卑贱的奴婢伤了自己的身子。”宝琪转首瞥着崔槿汐,尖刻的一笑,叱道,“卑贱之人就是卑贱,小主问你话,你遮遮掩掩做什么!” 崔槿汐知晓今日难以躲过,叩首不止:“小主恕罪,修仪娘娘只是嘱咐奴婢,在风寒痊愈前不必洗衣而已,小主明鉴啊。” 潘才人怒极反笑,上前一步,用力抬起崔槿汐瘦削的下巴,厉声道:“她倒有功夫关心一个贱婢?你可是在诓我?” 崔槿汐微微发抖,极力平静着回道:“奴婢不敢。” 潘才人狠狠道:“本小主偏不信!你以为你是铁打的,什么都不怕么?” 宝琪眼神最尖,用力一脚跺向崔槿汐长了冻疮的右手,崔槿汐惨叫一声,却被潘才人死死掰住下颚、挣脱不得,忍痛哭诉道:“小主饶命!” 潘才人盈盈一笑,声音娇媚如春雨簌簌拂过花蕊,却隐隐透出狠烈之意:“饶命?本小主偏不!宝琪,狠狠掌她的嘴!” “住手!” 潘才人吓得脖子一缩,匆忙回首,却是洛芳仪与恩嫔携手而来。恩嫔一脸怒容,呵斥道:“潘才人这是做什么!” 潘才人悻悻缩回手,草草施了一礼:“本小主做什么,用不到洛芳仪与恩嫔来管教。” 恩嫔示意了芷兰搀扶了崔槿汐起来,慢条斯理道:“那么,才人可否劳动口舌,告诉本小主一声,这名宫女到底犯了什么错?” “她不敬小主,有所隐瞒!”宝琪眼见崔槿汐骤然得救,已是不满,此刻见恩嫔是打定了主意要维护崔槿汐,终是忍不住插嘴说话。 恩嫔微微一笑,目光却厉厉从宝琪的面庞刮过:“妃嫔说话,是你一个奴婢能插嘴的么?还是你家小主管教不善呢?本小主最看不得此等狂妄自傲、无礼失敬之人,芷兰,给本小主掌她的嘴!直到她学会分辨尊卑为止!” “你敢!”潘才人没想到恩嫔居然敢对自己的人动手,气得柳眉倒竖、杏目圆睁,狠狠逼视着恩嫔镇静的双眸。 恩嫔伸手攀过一只报春花轻轻一嗅,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清朗:“这花开得倒艳,殊不知,春天既已经来了,自然会是万紫千红的,哪有一枝独秀的道理?时过境迁,过时的人也该善自珍重,如若不然,就只能是废物了。”恩嫔笑着觑一眼气得发怔的潘才人,缓缓道,“才人以为如何?” 潘才人紧紧握着指关节,正待出言,却被恩嫔生生截住:“况且你只是从六品的才人,本小主不才,却是正五品的恩嫔。本小主教训你的奴婢,又有何不可?” “恩嫔太看得起自己了。”潘才人冷冷一笑,鬓边的卿云拥福簪垂下的细碎流苏微微晃动,如早春枝头的嫩芽,“本小主虽是从六品的才人,却是毓祥门堂堂正正迎进宫的正经小主,你虽是正五品的嫔位,却是从织造局爬上龙床的小小织补宫女。若硬要分个高低卑贱,恩嫔也该心中有数!” 注:“君看蛰龙卧三冬,头角不与蛇争雄”,出自南宋儒学大家朱熹的一首十二生肖诗。他把十二生肖名,巧妙地散嵌于诗句中。诗云:“昼间空箪啮饥鼠、晓驾赢牛耕废圃。时才虎圈听豪夸,旧业兔国嗟差卤。君看蛰龙卧三冬,头角不与蛇争雄。毁车杀马罢驰逐,烹羊酤酒聊从容。手种猴挑垂架绿,养得昆鸡(昆鸡:古书指像鹤一种鸟)鸣角角。客来犬吠催煮茶,不用东家买猪肉。”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七十二章 多少泪珠无限恨(3) 多少泪珠无限恨(3) 此番言语太过激烈,恩嫔微微变了脸色,芷兰则气得双手发颤,忍不住伸手指着潘才人道:“你竟敢……” 潘才人瞪一138看书网//语道:“本小主管不好奴婢,恩嫔难道就管得好么?现在又是谁的奴婢犯上插嘴?”潘才人尤不解恨,突然挥手欲掌掴芷兰,这一掌去得又快又猛,芷兰根本无从防备,只能生生准备受她一击,掌风迫近的时候却又突然停住,原来是被一旁的洛芳仪死死按住了。【ka"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138看书网// 洛芳仪出言劝道:“潘才人何必如此?大家姐妹一场,同是天子妃嫔,何必争个上下高低?再说,恩嫔为皇上诞下龙嗣,身份尊贵,又岂是你我可以比拟?” 潘才人用力挣开洛芳仪的手,怒视着她道:“不用你来装和事老!当年我被皇上降为才人,怎不见你旁劝说?琳妃赏了你绮望轩,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么!”潘才人不顾洛芳仪微微发白的面色,又转首看着恩嫔,轻蔑地一笑,“皇嗣?只怕小小的织补宫女消受不起这份天赐的恩德,九殿下现在可是在昀昭殿养着!有福气生得了孩子,却没福气养,自己的孩子将来唤别人母妃!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见恩嫔无言以对,潘才人伸手掐过那朵报春花,唇角浮起尖刻的笑意:“报春花再不济总也是御花园里的花,只怕有人是残垣断壁的野草,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罢了。” “花也罢,草也罢,总有凋蔽枯零的时候。”恩嫔不以为忤,淡淡一笑,“只不过,野草变不成凤凰,难道花就变得成吗?都是一样的罢了,又有谁比谁更高贵呢?” 潘才人嗤的一笑:“原来恩嫔也懂得这个道理,那么就不要多管闲事,省的别人以为你有多得脸似的。” 恩嫔展颜一笑:“才人姐姐伶牙俐齿,我这个做妹妹的自然是远远不如了,和妃娘娘素来也喜欢言语伶俐之人,倒不如,改日才人与我同去昀昭殿一叙?” 潘才人一怔,恩嫔又道:“不过,才人姐姐也当注意才是,从前呢,长信宫里住着一位妍贵嫔,也是一样的伶俐,却三番五次被和妃娘娘斥责呢。” 芷兰会意一笑,扬声道:“是了,妍贵嫔彼时还是正三品的贵嫔娘娘呢!因为对恩嫔小主和九殿下不敬,于重华殿被和妃娘娘当众斥责,不知才人有无听说?不过话说回来,妍贵嫔言语失敬、行为失德,到头来,仅以选侍的位分下葬,真的好惨呢!” 潘才人晓得恩嫔是在拿和妃来压自己,终究还是有些害怕,狠狠瞪一眼不远处垂手默立的崔槿汐,悻悻地走了。 恩嫔见她走远,终是静静吁出一口气:“亏得只是个才人,若是做到了嫔位,恐怕今日连我都得被她掌掴了。” 洛芳仪摇一摇头:“她便是这样的性子,多少年了都没改过,你不用放在心上。” 芷兰颇有些忿忿不平,抱怨道:“小主该去回了和妃娘娘,狠狠教训她才是。” 恩嫔道:“罢了罢了,如此嚣张跋扈,连昔日的妍贵嫔与嫔都逊她几分,不用我们出手,她如此下去,只会是自寻死路。”恩嫔转首望着崔槿汐,见她的右手的冻疮已经破裂、流血不止,不由心生怜惜,掏了帕子为其细细裹上。 崔槿汐受宠若惊,忙道:“奴婢不敢劳烦小主。” 恩嫔轻轻叹气:“无妨,只是,潘才人为何要寻你的麻烦?” 崔槿汐神情一黯,只摇头不语。 恩嫔微一凝眸,笑道:“月影台有一些治冻疮的药物,等下我让人送给你。只是,你能不能告诉我,潘才人到底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 崔槿汐勉强一笑,静静道:“奴婢愚钝,并不知情,才人小主许是怀疑修仪娘娘与奴婢说了什么,但修仪娘娘只是关心奴婢的风寒,担心传给后宫的嫔妃与皇子,并无其他。” 恩嫔微微一滞,转瞬间已恢复了如常神色,深深看了崔槿汐一眼,似有几分赞许:“你虽是初初入宫,年纪又小,却已经懂得了生存之道,我在宫里呆了十年,自问在你那个年纪,都做不到你的一半。”恩嫔柔柔一拍崔槿汐单薄的双肩,“你做得对,有些事情,能撇开关系就一定要撇开。有人拿你做局,入局入得深了,离死也就不远了。” 恩嫔缓缓吐出一口气,扶着芷兰的手臂徐徐转身:“你将来,必定不会只在浣衣局里头苦熬日子。好好做事,自会有赏识你的主子。” 待到回了月影台,芷兰奉上一盏巴山雀舌,好奇道:“小主既然看得起那崔槿汐,为何不收为己用?” 恩嫔啜一口那碧绿色的茶汤,莞尔一笑:“她先是招惹了祝修仪,又是惹恼了潘才人,风头太盛,若是我堂而皇之要了过来,承光宫该怎么看?”恩嫔起身从身边的金丝楠木的漆盒里抓过一把香料,缓缓撒入青花乳足香炉,一缕缕甜橙的幽香便从朵朵绽放的花蕊中散开,如花苞绽放,轻盈似逐风的蝴蝶,“何况,她来自永州崆金洞,这趟浑水,我自然是不会趟的。” 恩嫔接过芷兰奉上的软罗帕子揩一揩手:“我什么都不要做,毕竟眼下是风口浪尖之时,做得多了,反而惹德阳殿那位怀疑。我虽是身份低微,但汾儿毕竟养在昀昭殿,和妃的家世胜过琳妃一头,汾儿也并非全无继位的可能,我跟和妃虽然看得开,但难保不会有人从旁撺掇,更何况,存心闹事的人也不少。所以,我越是清心寡欲,越是低调行事,汾儿,就能多一份平安的保障。” 关雎宫,深夜,寝殿内唯有几点昏暗的烛光摇曳,病榻上的弈澹缓缓睁开眼睛,朦胧间,却见一个装扮素净的女子伏在床头,似乎沉沉入睡。 “移光?”弈澹试探着唤道,“移光?” 那名女子猛地惊醒,发觉自己刚刚睡了过去,慌忙下跪叩首:“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弈澹有些迟疑,凝眸细看,见这名女子眉清目秀,不觉安慰道:“无妨,你是?” 女子暗暗松了口气,垂了眸子恭敬道:“奴婢芸心,是御膳房的宫女,因为关雎宫小厨房的几名宫女染了时疫,所以御膳房指了奴婢过来侍奉。” 弈澹点一点头道:“舒贵妃睡了么?” “是的,今晚是奴婢守夜。”芸心浅浅一笑,“皇上渴了吗?奴婢去倒水。” “你这件衣服,似乎有些眼熟。”弈澹眉心微蹙,思索着道。 芸心慌忙跪下:“皇上明鉴,前几日六殿下高烧不退,是奴婢侍奉在侧,六殿下烧得糊涂,撕坏了奴婢的衣服。因为关雎宫刚刚烧过一批衣物,奴婢无衣可换,是而,舒贵妃娘娘将她从前的衣服赏给了奴婢,奴婢自知僭越,但舒贵妃娘娘……” “朕明白。”弈澹轻轻颔首,“朕不会怪罪你,只是,你看起来,跟当年的舒贵妃倒有两分相似……” 次日清晨,朱成璧早早便醒了过来,唤了竹息伺候着梳洗。竹息手巧,拢发、箍发、盘发,条条理理是一丝不苟,梳的望仙九鬟髻也是鬟鬟有致、分毫不乱。 待竹息取了内务府新打造的珍珠祥云花钿为朱成璧细细贴上,竹语又端了兑好海棠花汁子的热水上来,浮着几片柔软的花瓣,嫩得几乎能掐出水来。朱成璧将双手反复浸润几次,直到指关节都红润起来,方才接过竹息递过的纱罗帕子揩手,又取过一套缠丝东海明玉的掐金护甲带了,方才举目对镜,只见双鱼星纹镜中的女子风华正茂、雍容华贵,后宫那些年轻艳丽的单薄女子自是远远不能及的。 虽说十二年的宫廷历练,朱成璧的高华气度已是卓然不群,但如今皇帝病重,也只有锐意于装扮华丽大气,才能镇得住一众妃嫔、朝臣,叫人俯首帖耳、惟命是从。 朱成璧由着竹息取过五六支步摇一支支试着,懒懒道:“你仿佛有些心不在焉。” 竹息一怔,忙陪笑道:“奴婢一早听说了一件事,揣度着娘娘可能听了生气,故而一直在思量着……” “想说什么便说,即便本宫真生气,也不会怪罪于你。” 竹息慌忙答了声是,踌躇道:“是关雎宫,今早皇上封了一名宫女刘氏芸心为更衣。” 朱成璧一楞:“什么?” 竹息静静道:“听闻这刘更衣是御膳房拨入关雎宫伺候的,清秀尔雅,又因着侍奉勤谨,故而得了皇上的赏识。” 朱成璧嗤了一声道:“很好,这种时候,还能被封为更衣,还是在关雎宫里,刘氏真是好大的福气!”朱成璧面带怒色,腻烦道,“闵琼萝是做什么的!这样的人也能拨到关雎宫里伺候?” 竹息闻言忙柔声劝慰道:“这阵子御膳房也是忙得脚不沾地,想必闵尚食也是没能看出那刘更衣的心胸。娘娘不必烦心,奴婢自会去问问清楚,只是现下,那位新晋的更衣还住在关雎宫的偏殿连理阁呢!” 朱成璧揉一揉眉心:“关雎宫仍然隔离着,眼下若要迁出去也是麻烦,这便也罢了。六宫妃嫔怎么说?” 竹息道:“只听闻那位潘才人甚是得色,觉得这样的事情是扫了舒贵妃的脸面,只是,听闻刘氏晋封一事,也是舒贵妃劝说的呢!” 朱成璧摇一摇头道:“贤德之名,总是要做给旁人看的,事实真相,只有关雎宫才知道罢了。你去告诉闵琼萝,好好查一查刘芸心的底细。” “奴婢省的。” 朱成璧凝眸思索了片刻,又道:“嘱咐梁太医好好办事。”眼波流转,朱成璧的眼角尽带了凌厉的机锋,似寒剑幽冷的锋芒,“可别错了步子。”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七十三章 水殿风来珠翠香(1) 水殿风来珠翠香(1) 承光宫,潘才人着一袭宝蓝色的纽罗宫装,正捧着织造局进献的一套绯烟流霞的对襟羽纱衣细细翻看,眉中的恼色却是越发浓密起来,转首斥责宝琪道:“织造局的胆子真是越发地大了,本小主就问他们要一件好一点的衣裳,你看这料子,这花样,是存心小瞧本小主么!” 宝琪面露难色,低低道:“小主且忍一忍吧,织造局前几日对所有的衣料进行消毒,现下那味道还冲着呢,能挑出来的料子也不多。【13800100.com,138看书网//” 潘才人冷冷一笑,觑着不远处几名侍弄花草的宫女,扬声道:“真当是笑话!本小主的父亲是太仆寺少卿,官居正四品!恩嫔与芙蕖娘子么,梅香拜把子,不过是奴才的出身,她们的衣着首饰,竟高了本小主许多,哼,织造局就是狗眼看人低,一辈子替人缝补裁制的贱命!” “这一大早的,潘小主怎么就嚷嚷开了。”白芷扶着祝修仪缓缓出了殿,微微笑道,“可扰了娘娘的清净呢!” 潘才人见是祝修仪,虽是颇不情愿,也只有上前屈膝请安。 祝修仪拈着纱罗帕子点一点鼻翼的粉,淡淡道:“潘才人有功夫大发雷霆,倒不如跟本宫好好解释,昨日你去了浣衣局做什么?” 潘才人眉心微蹙,讥讽道:“娘娘的耳报神倒是灵通。” “倒不是本宫的耳报神灵通,才人昨日大闹浣衣局早已被有心之人传开了,大家可都当笑话似的,本宫才懒得管你这档子破事,只不过皇上龙体万好之后,若要拿了这事儿来问本宫一个治宫不周之罪,本宫倒得费些唇舌。” 潘才人一愣,却不恼,只好整以暇地按一按发鬓的金累丝如意簪子,眼波厉厉一刮:“皇上恐怕没有闲工夫来娘娘这儿,娘娘放心便是。至于那有心之人么,哼,背后捅刀子,洛芳仪与恩嫔真是贱人。” 祝修仪挥了手让一旁服侍的宫人下去,淡淡道:“本宫提醒你,恩嫔的背后是和妃,和妃与琳妃素来亲近,你几次三番言语无忌,他日若被琳妃发落了去暴室,本宫可不一定能救你出来。”祝修仪柳眉一扬,“话说回来,本宫真当是好奇,你大闹浣衣局到底所为何事?本宫与那崔槿汐说过什么,似乎不关才人的事吧?” 潘才人坦然迎上祝修仪的目光,毫不避开,只蓄着笑容道:“恩嫔以为嫔妾与娘娘不睦,娘娘也是如此认为么?外头做的功夫,自然是给外人看的,况且既然要做,就得做大一些,做足一些,让人以为嫔妾与娘娘隔阂颇深、形同陌路罢了。” 祝修仪微微一笑,展一展宽广的蝶袖:“才人不必避重就轻。” 潘才人含了一缕浅淡的笑影相对:“娘娘怀疑嫔妾,提防嫔妾,嫔妾自是无话可说,但娘娘别忘了,当初仪元殿哭谏虽是娘娘带的好头,但始作俑者,却是舒贵妃,而眼下呢……”潘才人嗤的一笑,“解除封宫至今,娘娘仿佛拿舒贵妃无能无力啊!” 祝修仪缓缓转身,眼中的怒色如赤焰一般烧起:“你以为本宫不想动手?是根本动不了手!” “娘娘黔驴技穷,嫔妾可没有。”潘才人拨一拨耳垂的银杏叶耳环,似笑非笑道,“皇上宠着舒贵妃,自然是希望立六殿下为太子的,如此一来,摄六宫之事的琳妃便是太后尊位无望,琳妃若想利用承光宫对关雎宫的恨意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只会有人做了替罪羊;若是琳妃怜悯舒贵妃,便能挡了娘娘的路,左不过都是咱们的苦处罢了。但是,如果能一石二鸟,同时除去六殿下与琳妃,娘娘又以为如何?” 祝修仪眼皮一跳,昔日琳妃的话似乎又在耳边回荡,“你便好好住着你的承光宫,切记不得再生出任何事端”。 不得生出任何事端么,那跟将我置于一潭死水之中,任我自生自灭,有何区别?多少个星夜无眠,自己在承光宫里一步一步缓缓走着,漫无目的,直到东方微微泛白,心底对舒贵妃的仇恨,如那深海一般几不见底,那时候,自己曾无数次地发誓,若有谁敢挡了自己的复仇之路,便遇神杀神、遇鬼杀鬼。 潘才人见祝修仪陷入思索,媚然一笑,轻轻道:“这盘棋,娘娘愿不愿意跟嫔妾赌一把,若是成了,大殿下、三殿下、还是九殿下,立谁为太子,娘娘的后半生都是衣食无忧,而不是看人眼色、低声下气呢!” 晨风轻拂,如多年前母亲抚过自己发鬓的柔软的手,祝修仪微微一滞,已然换了一副沉静的面色:“自然是要赌一把的,本宫偏偏不信,上天既然不能困住本宫一辈子,本宫便一定要遂了自己的心愿,哪怕闹出个天翻地覆,本宫也不在乎!” 梁王府,奕翻动着手中的一本花名册,剑眉一扬,朗朗星目中颇露赞扬之色:“你做得很好。” 江承宇满面堆笑,拱手道:“此番皇上病重,忠于王爷的,自然是会明进退、表忠心,态度不明的,便能一目了然。只是徐孚敬那老头狡猾得很,皇上刚病倒,他立马也装起病来,那一套一套的功夫做的,自是比孙传宗像得多了。” 奕掌不住嗤的一笑:“孙传宗么,到底是年轻了些,李敬仁一眼就看出了破绽,他倒以为自己装得像。” 江承宇捏着手里的一枚棋子,轻轻抛入案上的黄花梨鸡翅木紫檀素纹围棋筒,思索着道:“孙传宗既不可靠,倒不如早早换成李敬仁岂不更好?” 奕摇一摇头,取了手边的狼毫毛笔,在名册上又添了一个名字,江承宇心生疑窦,探了身子一瞧,不由一愣,脱口道:“朱祈祯?” “本王还没告诉过你。”奕懒懒一抛狼毫毛笔,“三日前,朱祈祯来过,劝说本王把握时机……”奕微微一顿,迎向江承宇好奇的目光,一字一顿道,“登基。” 江承宇面容失色,似是难以相信,微一思索便是摇头不止:“此人心机深沉,此番言语实在难以揣摩,且不说他是琳妃的侄子,他与孙传宗二人,素来左右逢源、当属墙头草一派,又怎肯轻易与王爷推心置腹、劝说王爷登基?” 奕揉一揉眉心,缓缓道:“轮亲疏,朱祈祯自是偏向于琳妃,论功名前途,跟了琳妃也不会差。只不过,他是从江山社稷的角度来论事,认为本王比孤母弱子更适合坐镇江山。” 江承宇陡然一惊,面色变了几变,急道:“王爷,此人不可信!” 奕觑一眼江承宇的神色,忽而一笑:“本王何时说过会信他?只是,本王很佩服他的勇气,能在风口浪尖之时来梁王府,能堂而皇之地跟本王说这样的话,竟是丝毫不顾及琳妃。本王便姑且先用他一用,若他表里不一,本王自有法子让他求生不能。” 江承宇闻言终是缓了脸色,诡秘地一笑:“是了,王爷的法子不用则已,若使用了,对朱祈祯来说,便是前途尽毁、家破人亡,他,不敢不从。” 关雎宫,连理阁,刘芸心端坐于梅枝纹铜镜前,着一袭弹花柔棉曳地长裙并如意云纹衫,又挑了一支清水芙蓉玉簪戴上,镜中之人,于清秀中便多了一丝妩媚,身边的宫女芦儿笑着奉承道:“奴婢虽未见过舒贵妃年轻时的模样,但也看过几幅画像,小主的容貌,与舒贵妃是有两三分相似的。” 刘芸心淡淡一笑:“是么。” 芦儿陪笑道:“可不是,若不然,皇上又怎会晋了小主为更衣呢?且不说更衣了,凭小主的容貌,晋为贵人或是嫔位,都是指日可待的。” 刘芸心笑不露齿,缓缓抚过自己细腻光洁的面庞,似是再喃喃自语:“你的意思是,本小主除了这幅皮囊,便一无是处了,是么?” 芦儿一愣,吓得方寸大乱,慌手慌脚地跪了下去:“小主恕罪!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刘芸心微微一笑,转身搀扶了芦儿起身:“你慌什么,我只是开玩笑罢了,其实,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能得皇上垂怜,已是祖上的积福,自是万分荣幸的,又岂敢再奢望贵人之位或是嫔位呢?” 芦儿闻言有些讷讷,想必是还没能从方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只是紧紧拽着袖口不言。 刘芸心抿嘴一笑,从首饰盒里挑了一支镶银边的珠花给芦儿带上:“皇上的赏赐多,我一个人也用不完,你若有喜欢的,直接问我要便是了,我们从前都是御膳房的宫女,闵尚食不是说过吗?大家有福同享,如今我晋了更衣,自会好好待你。” 芦儿感激不尽,再度跪下叩首:“奴婢唯小主之命,甘愿听小主调遣!” 刘芸心挥一挥手示意芦儿起身,又笑道:“很好,那么,本小主便有件事情吩咐你,你待会儿出了连理阁,便告诉关雎宫里的宫人,本小主给你赏了许多好东西。”刘芸心盈盈一笑,又取了一对流星追月的耳环给芦儿带上,语调一转,“只是,若有人对本小主的身世、起居特别感兴趣的,便好好盯着她,明白吗?” 芦儿下意识抚摸着那对耳环,面露喜色,刚才刘更衣那一席话,虽是不明所以,却一口爽快地应承下来:“奴婢省的,小主放心吧。”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七十四章 水殿风来珠翠香(2) 水殿风来珠翠香(2) 朱府,晨曦阁,木棉望着窗外,一记一记摩挲着腕上的翡翠镯子,窗外累累的海棠初绽,如小朵的雪花,只不过那雪是绯红的,微微透明,莹然生光,隐约有馥郁的香气弥漫,远远胜过阁中焚香的气味。【13800100.com138看书网// 木棉微微叹气,缓缓一握杨妃色贵妃榻上的玉如意,那沉凉的寒意便顺着肌理滑入,如淡墨一般摇曳着袭来,正在迟疑,陪嫁的丫鬟珠儿却低低道:“夫人不去打探打探府里的情况么?夫人在宫中住了几日,怕是府里的人事,也悄悄变了几番呢!” 木棉望一眼珠儿,沉声道:“我知道你是琳妃派来监视的,但我做什么筹谋,总不见得事事都与你分说吧?” 珠儿垂眸一笑:“夫人筹谋什么,奴婢自然不关心,奴婢只是在为自己的家人,还有夫人的家人着想,若是琳妃娘娘得不到她想要的,你我自是一般的下场,又怎么会有主仆之分呢?” 木棉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怒气,忍了几忍,终是换了平和的语气道:“我自是明白,不需你时时提醒。” “提醒什么,也说给我听听。”木棉一惊,转首却见朱祈祯健步进来,目光澄澈清朗,心中不由暖了几分,笑着上前福了一福:“正说着春日到了,总要做些应景的吃食,夫人费神持家,恐怕不比妾身这般闲情逸致。” 朱祈祯取了案上一盏初初沏好的茶啜饮几口,赞道:“好香。” 木棉微微一笑,扶了朱祈祯坐下,轻轻道:“妾身是取了清晨海棠花花蕊上的露水烹制的,特有一股海棠的清香呢。只是,这茶虽好,也比不过含蕊轩的诸多珍品茶,或许是邱大人捎过来的吧。妾身尤其记得那惠明翠片,其芽纤秀细直,其色清澈明亮,其味鲜爽醇和,在宫里也是难得一见呢!” 朱祈祯含笑不语,只是臻首思索,木棉觑一眼他的神情,心中抿过一缕淡淡的喜色,又道:“大人可是饿了,妾身亲自去小厨房做大人最爱吃的三鲜芋艿卷可好?” 朱祈祯把玩着手中的茶盏,似是思索:“前几日我送了一些芋艿去梁王府,怕是小厨房里没有了。”朱祈祯暖暖一笑,为木棉正一正发鬓的珊瑚蝙蝠簪,又拢一拢鬓边的几缕碎发,语气越发的轻柔端和,“那批荔浦芋头是极好的,梁王前几日肠胃不好,闭门不出,梁太医说了,芋艿清胃养心。” 木棉浅浅一笑,面生淡淡的红晕,温婉道:“夫君可是嫌弃妾身只会烧芋艿吗?既是没有了芋艿,那妾身做些紫薯松糕如何?” 朱祈祯笑着一握木棉的双手:“也好,也只有在你这里,我才吃得好些。” 木棉反手紧紧握住朱祈祯的手,盈然笑道:“夫君说得好像是被夫人苛待过似的,夫人对夫君,自是事事上心的。” “那么,你又何尝不是呢?”朱祈祯不露痕迹地松开木棉的手,笑着起身道,“有你和艺澄,我自是个享清福的。话说,紫薯松糕便多做一份,下午,我还要去骁骑营一趟。” 一室温馨,旖旎春光,笑语晏晏,仿佛,朱祈祯与木棉之间,从未有过隔阂,只是普通人家的夫妻一般,但是,终其一生一世,即便他日能坦诚相见,昔日的种种猜度与防范,终究是抹不去的印记。 其实,这于朱成璧与周奕,又何尝不是呢? 四月初,人间芳菲天,正是点点繁花与轻柔柳絮纠缠飞舞的时日,时疫亦终是得以解决,紫奥城也暂且恢复了平静。尽管此次时疫来势突然,但到底控制得力,并未造成太多的伤亡。 然而,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为了便于养病,弈澹搬离关雎宫,回了仪元殿静养,虽然身子依然是虚弱,但由着太医院精细的调养,也渐渐有了不少起色。玄清到底身子骨更好些,恢复得比之弈澹要好上几分,舒贵妃数日来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五日后,刘更衣被晋了一级为正八品采女,赐居霓虹阁,亦是赏下了不少金玉绫罗、各色玩器。刘采女颇为感动,不仅前往仪元殿谢恩,又去了关雎宫拜谢舒贵妃,舒贵妃倒也颇为喜欢她,赏赐了不少珠宝首饰与时新料子。 三日后,宜妃在仪元殿侍疾时向弈澹偶然提及,弈澹养病期间,芙蕖娘子姐妹俩一直在通明殿祈福,更是日夜抄写佛经悬挂于通明殿长廊供往来的妃嫔、宫人们诵读,弈澹颇为感念,晋芙蕖娘子为正六品贵人,封号依旧是“芙蕖”二字,又格外赏赐了傅宛涵。时隔近八个月,傅宛汀再得晋封,不仅又是连升两级,连封号也依然未变,后宫更是议论得沸沸扬扬,但碍于宜妃的情面,也逐渐是减了抱怨。 这一日,禧贵人早早来德阳殿请晨安,朱成璧还未梳妆完毕,殿中唯有洛芳仪与恩嫔在,禧贵人见过礼后,少不得寒暄几句,方抱怨道:“皇上太过宠幸芙蕖贵人了,自她封为采女以来,可是数番越级晋封呢!” 恩嫔心里好笑,面容却是沉静如水,淡淡道:“芙蕖贵人一心只为皇上的安康,你不知她当日在通明殿祈福,足足跪了有十个时辰么?” “是啊!若是禧贵人也如芙蕖贵人一般,如今岂非身在嫔位了?”潘才人扶着宝琪的手,翩然进殿,草草向洛芳仪与恩嫔见礼,唇角一勾,冷笑道,“到底是恩嫔了解芙蕖贵人,也许是惺惺相惜吧。话说回来,禧贵人你品行至纯、言语爽利,自然不像那有心之人一般,寻思着出身不高,便借机生出一些事情来,也好往自己脸上贴金。” 恩嫔晓得潘才人又借机挤兑自己,倒也懒得理会,只拉了洛芳仪笑道:“咱们何必站着说话,丁香刚刚奉了茶来,还是先坐着吧。” 片刻之后,诸妃陆续前来,朱成璧梳妆完毕,扶着竹息的手臂缓步进殿,诸妃慌忙起身,恭敬请安道:“琳妃娘娘万福金安!” 朱成璧挥了手让众妃起身,缓缓落座,方轻启朱唇道:“如今皇上在仪元殿养病,除了舒贵妃,其余妃嫔若要去仪元殿请安,都得先得到本宫的首肯,待本宫问过太医的意思才算,都明白了吗?” 众妃神色一凛,忙答了声是。潘才人到底按捺不住,眼风向关雎宫的方向轻轻一扬,低低哼了一声。 朱成璧轻咳一声,沉了脸色厉声道:“若有谁罔顾了本宫的旨意,扰了皇上的清净,就别怪本宫不顾惜昔日的姐妹情分!” 这一席话,凌厉与森然是昭然而现,诸妃闻言一震,自然晓得话里的重量,忙道一声不敢,越发地恭敬起来,大气也不敢出。 朱成璧点一点头,缓缓扫过诸妃,见平日里千姿百媚的妃嫔们有些惶惶然,端容半日的脸上方有了一丝破冰的笑意:“芙蕖贵人呢?” 傅宛汀闻得唤她,忙越众而出,行礼如仪:“琳妃娘娘万福金安!” 傅宛汀虽是晋了贵人,于服饰上并不十分的在意,今日只着一袭碧色的素锦宫衣并撒花软烟罗裙,三千青丝则挽成一个毫不张扬的百合髻,只以稀疏的珠花点缀,倒是她身后的潘才人颇见华贵,满头珠翠不说,更是罩了一件逶迤拖地的霞影蝉翼纱,看起来倒像是居于嫔位以上的妃嫔了。 朱成璧蓄了浅浅的笑意,唤过傅宛汀上前,伸手摘过发鬓上的一支白玉簪,笑道:“才刚晋了贵人,怎的穿得如此简素?这支白玉簪虽说并不华丽出众,但妙就妙在是用一整块上好的羊脂白玉制成,色如初雪无瑕,触感极柔润细腻,自是配得上你。” 傅宛汀受宠若惊,不安地由着朱成璧为其佩戴好白玉簪,深深一福到底,道:“多谢娘娘厚爱。” 杜婕妤颇有些嫉妒,道:“芙蕖贵人真当是好福气,那支白玉簪是去年皇上赏下来的,听闻是先帝爷宸妃的爱物呢!” 宸妃,如今已是宸谨贵太妃,本是太祖一朝南方降国南钱献帝的小女儿,姿容婉约、娴静端惠,颇得先帝爱宠。然而,宸妃膝下唯有两个帝姬,如今便是容安长公主与福安长公主,皆已远离京城政治中心,由于宸妃无子,自然没有卷入先帝末年的九子夺嫡,弈澹即位后亦颇得礼遇,居于紫奥城的宁寿宫,为诸位太妃中最尊之者。 朱成璧莞尔笑道:“你的心意,本宫与皇上都明白。”朱成璧笑着扫一眼在座的妃嫔,缓缓道,“若都如芙蕖贵人这般,本宫自然也能省一省心了。” 潘才人娇然一笑:“娘娘说的极是,若嫔妾也能时时能得娘娘提点,必然能比芙蕖贵人更得皇上欢心。” 刘采女掩唇一笑:“琳妃娘娘贵人事多,怕是没得闲情逸致来提点潘姐姐,倒不如直接向芙蕖贵人取经来得合算。” 朱成璧扬一扬眸,只取过案上的雪顶含翠啜饮一口,却听宜妃笑吟吟道:“采女真是振振有词,不过采女应当不用取经才是,采女的相貌不就是得宠的保证么?” 潘才人嗤的一笑,拈着帕子点一点唇角,复又双手叠放在膝盖上,仪态娴静:“我说呢,难怪采女整日里往关雎宫跑。”潘才人正一正翡翠耳环,旋即又笑道,“采女与舒贵妃如此亲近,说不定可是同乡本宗呢!” 刘采女面色微变,潘才人此语,分明是在讥讽自己身份低贱,与摆夷出身的舒贵妃无异。 宜妃听得话中含义,掌不住笑道:“潘妹妹不可这样说,采女自是出身高贵,又言语伶俐,必定胜出舒贵妃许多,来日本宫必定跟皇上谏言,非至采女到贵人之位或是嫔位才能彰显采女的身份。” 一语既出,已有妃嫔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刘采女晓得宜妃位份尊贵、难以辩驳,如鸦翅般的睫毛微微颤抖,面色却早已是气得微红,赌气转过头去不再言语,只狠狠绞着手中的松萝帕子发泄。 朱成璧冷眼看着,知道刘采女方才讥讽芙蕖贵人已惹得宜妃不快,潘才人则素来瞧不起宫女出身的妃嫔,自然要帮着一处落井下石,和妃与苏昭仪只是噙着笑意作壁上观,连一向好脾气的洛芳仪与恩嫔也只顾品茗,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其余妃嫔则神情各异。 朱成璧心中暗暗冷笑,出声道:“好了,玩笑一句便也罢了,何必扯出这许多话来?本宫乏了,你们都跪安吧。”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七十五章 水殿风来珠翠香(3) 水殿风来珠翠香(3) 待到诸妃离去,竹息奉了一盏杏仁酪上来,唇角皆是掩饰不住的笑意,低低道:“刘采女很不得六宫妃嫔的心意呢,方才她被宜妃与潘才人一番嘲讽奚落,竟连一个解围的人都没有。【,ka~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138看书网//” 朱成璧取过案上的一柄精致的玉版扇赏玩,片刻方道:“诸妃素来不甚喜欢舒贵妃,偏偏刘采女做得殷勤,一日里倒有小半日在关雎宫里陪着,又是亲自下小厨房烹饪,又是照顾玄清。做得太过,才会招致轻蔑和不满,再加上她位份低微,自是人微言轻,紫奥城素来跟红顶白、拜高踩低,又有谁会把她放在眼里。” 竹息深以为然:“若是她沉默缄言便也罢了,今日竟敢出言讥讽潘才人与芙蕖贵人,可不是撞到枪眼上了么。闵尚食与奴婢说过,这刘采女出身低微,不过只是苏浙一带沿海的小渔村里出来的,因为容貌清秀才编入了御膳房伺候,如今看来,也是个空心美人罢了。” 朱成璧点一点头:“那便也罢了。”语毕似在思索,又嗤的一笑,缓缓道,“潘才人与她,还是闹腾起来比较好,左右都是不省心的。” 竹息会意笑道:“奴婢省的,最好一直闹到皇上跟前才算,一个出身高贵但失宠多年,一个肖似舒贵妃但出身低微,奴婢也是好奇得很,皇上该怎样权衡呢?” 五月初,弈澹已然康复了不少,便于关雎宫设了家宴,除了舒贵妃外,只请了琳妃、和妃、宜妃与刘采女作陪。 刘采女获此殊荣,自是受宠若惊,也格外认真,不但毛遂自荐准备了宴席,又特意从宫外寻了几件珐琅瓷器赠与舒贵妃,这珐琅瓷器倒算不得多贵重,只不过瓷器上皆以桐花点缀,倒有几分寓意。 竹息暗地里讥讽道:“刘采女倒是能顺杆儿爬,娘娘当日送的那斗彩瓷像,没想到刘采女倒留了心,说来也是好笑,霓虹阁里库存不多,这刘采女怕是翻来翻去拿不出像样的东西,才巴巴地遣了人去宫外寻呢!” 朱成璧彼时正在梳妆,选了几支玉钗细细查看,回首嘱咐竹语道:“挑几件素净的衣服来,今日去的是关雎宫,又有皇上在,衣着服饰万万不可出挑。”语毕,朱成璧对镜自顾,想一想又道:“左右舒贵妃与那刘氏颇为亲近,有些话,竹息你出了含章宫还是不必多说了,免生不虞。” 关雎宫里有沉静如水的蜜合香的气味,轻烟袅袅浮着,恍惚间让人有置身世外之感。虽是渐有入夏之态势,上午的阳光倒并不过分的晴艳,是轻薄的雨过天青色瓷器一样光润的色泽,叫人无端的平心静气。 这几日,关雎宫新换了薄如蝉翼的春衫绿的窗纱,阳光透了窗纱筛进来,有些迷蒙的气息,隔了那宝蓝色的软绵窗帷一看,像遥遥迢迢隔着的雾气。 如今,已然是万紫千红的时令了,窗外有繁闹斗艳的靡丽百花,簇拥着、热闹着,然而,在殿内看去,却多了一丝妥帖安分的素净,叫人心生安稳舒然之意。 因着弈澹还未能全然康复,今日的宴席颇为素净,荤腥极少,刘采女亦是准备地十分妥帖,如意豆卷、兰花豆干、云河段霄、玉兔白菜、明珠豆腐,皆是清爽宜人,弈澹也是兴致颇高,还饮了几杯青茎露,也是刘采女所制,色泽清亮,似一汪碧玉,甚为诱人。 和妃把玩着触手生温的和田玉酒杯,淡淡笑道:“采女不妨把制酒的方子告诉本宫,本宫觉得这青茎露甚为香洌呢!” 刘采女忙恭敬道:“娘娘喜欢便好,嫔妾晚上便亲自送了方子去昀昭殿。” 宜妃似在倾听,亦似乎无意,只微微一笑,转首对朱成璧道:“天也开始热了,不知帝姬与四殿下晚上可睡得安稳?” 朱成璧停箸浅笑:“劳姐姐记挂,儿还好,只是真宁清减了稍许饮食。” 舒贵妃闻言陪笑道:“帝姬也有十六了,不知姐姐可有意中的驸马人选呢?” 弈澹亦是含笑:“乐安与张先令是天赐佳缘,朕一直颇为得意,这回真宁必得也择选一良婿才是。”弈澹凝眸思索,片刻后,似是想起了什么,抚掌笑道,“朕似乎记得,有个工部的郎中,年初的时候仿佛是调去了兵部的,年初对兀良一战,颇有建功。” 宜妃含笑道:“听闻,仿佛是恩嫔的侄子,叫陈正则来着,皇上可是喜欢那孩子?”宜妃夹了一箸如意豆卷到皇上的碗里,温然笑道,“其实这样也好,琳妃与恩嫔不是可以亲上加亲了么?” 朱成璧臻首思索,盈然笑道:“真宁一向颇有些主意,朝中那些个文弱书生倒不轻易看得上眼,反而是喜欢行军征战、报效朝廷的男儿……” 和妃略略一想,忖度着道:“骁骑营的孙传宗、李敬仁都是优秀的将领,不过,也只是多在兵法上有所造诣,若说沙场征战,慕容迥虽是将帅之才,但已然娶妻生子,但北方战场有个叫陈舜的,兀良一战中,奇袭朱蛇岭,倒是有勇有谋之人。” 弈澹点一点头道:“那陈恪父子戍守吉州多年,自是有功之臣,只是,要把真宁远嫁吉州,朕心里倒是不舍。” 和妃笑着劝慰道:“皇上有爱子之心,只不过儿女婚姻之事,不若改日问了帝姬的意思才好……” “啪”的一声将弈澹与一众后妃吓了一跳,原来是一个呈菜的宫女不小心打翻了盘子,弄得一地狼藉,朱成璧愠怒道:“怎的如此不小心!” 舒贵妃忙劝道:“许是新进宫的宫人,有些毛手毛脚的罢了,姐姐不必在意。”舒贵妃柔柔一握弈澹的右手,转首温和吩咐道,“没关系,收拾一下便下去吧。” 那名宫女慌忙叩首谢恩,朱成璧眸光微转,却见刘采女的睫毛微微颤着,心下狐疑,正泛着思索,却听竹息惊叫道:“有刺客!护驾!护驾!” 朱成璧慌忙回首,却见那名宫女握着一把匕首,目露凶光,正穷凶极恶地扑了上来,竟如旋风一般,匕首直指弈澹!刀光一闪,寒气毕现,正是杀气十足! 电光火石之间,却是刘采女先反应过来,张开双臂猛地扑了过去,挡在了弈澹的面前,而弈澹方才将身侧的舒贵妃一把推开,已是难以闪避,只能由着刘采女挡着。 朱成璧又惊又恐,正想上前护驾却被身旁的和妃一把按住裙裾,挣扎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匕首贯入刘采女的左胸,顿时鲜血四溅。那名宫女满脸的难以置信与愤怒,却也不曾迟疑,刷地拔出匕首又挥刀刺向了弈澹,这一刀已然是力道不足,想是方才已然耗尽了大部分的体力,只斜斜地划过弈澹的胸口,她怒吼一声,待要再刺,却被早已赶过来的侍卫迅速制服。 刘采女口吐鲜血,纽罗宫装早已被血染得斑驳,她死死拽住弈澹的衣襟,眼神逐渐黯淡下去,如被冲上浅滩的幼鱼,气息奄奄。那名宫女眼见行刺失败,气急败坏,跳着脚破口大骂:“狗皇帝!狗皇帝!你杀我家人!你不得好死!” 弈澹又惊又怒,用力按住胸口,然而,鲜血仍然从指缝间汩汩地渗出,他见刘采女晕厥过去,气得用力拍着案几,气息急促:“你是什么人,竟敢行刺朕!” “狗皇帝!我爹是葛海正!是博陵侯的心腹部将!是大周的将领!你毒杀我爹!你灭我族人!狗皇帝!”那宫女痛骂不止,双目圆睁,甚为可怖,直到嘴角有暗黑色的血液并着泡沫不断涌出。 宜妃大惊失色:“她服了毒!” 那宫女气息渐弱,瞥一眼歪倒在弈澹怀里的刘采女,语调呢喃不清:“贱人……贱人……我不该……不该……信了你……” 此时,宜妃与和妃具已冲到弈澹身边查验伤势,离那垂死的宫女最近者便是朱成璧,朱成璧听得此句,心中惊疑不定,却又感觉有什么豁然开朗,用力一握竹息的手,悄悄努一努嘴,竹息会意,扬声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把这刺客带下去!” 弈澹又急又气,兼之胸口疼痛难忍,一口鲜血“哇”地喷了出来,软软地向后瘫倒下去,舒贵妃慌得手足无措,伏在他身上哀泣不止,朱成璧遽然起身,厉声道:“竹语,快去通传太医!丁香,先把刘采女扶去偏殿!” 朱成璧极力平复住心头的呼吸,放眼望去,那行刺的宫女正被侍卫拖出关雎宫,嘴角似乎有一丝浅浅的笑意,终是心下惶然,当初,重华殿上,弈澹设计毒杀了博陵侯父子并一众心腹部将,唯有葛海正中毒不深,拼了命地要刺杀弈澹,没想到,她的女儿竟然进宫为奴,并在两年后再度行刺。那么,当初,她是如何逃过灭族,又如何进得了紫奥城,又如何得以接近弈澹、刺杀弈澹的呢? 朱成璧突然感到心中一阵寒凉,纵使如今自己权倾朝野、贵倾六宫,依然有许多事情,是自己也发现不了的。 朱成璧的眼波扫过刘采女毫无生机的惨白面庞,不由带上了几许冰寒凌厉的神色,暗暗握紧双拳,胆敢在自己面前玩花样,就别怪自己辣手无情!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七十六章 相思血泪红豆抛(1) 相思血泪红豆抛(1) 弈澹骤然遇刺,昏迷不醒,朱成璧当即下令紫奥城戒严,传唤太医局一众太医、医女入宫,又命令朱祈祯与孙传宗亲自入宫戍守,六宫妃嫔无诏皆不得擅出,梁王周奕也匆匆入宫,商讨处理、应对事宜。【‘13800100.com138看书网// 星辉璀璨之夜,月亏,紫奥城点起明亮的铜雀路灯和如意海兽路灯,照得几如白昼一般,然而,随着弈澹再度昏厥,那种苍凉悲哀的气息却是无可避遁。 仪元殿,奕带着风声进入,却见朱成璧正悄悄掩了内殿的朱门出来,虽是面色微带疲倦,但高华的气度却未曾有半分的消殆。 奕微一行礼:“琳妃娘娘安好,皇兄身子如何?” 朱成璧挥了手让一旁伺候的宫人下去,沉沉叹气:“虽是没能伤到要害,但新伤旧疾一并发出,恐怕一时半会儿是醒不过来的。” 奕皱一皱眉头,英气的剑眉带上几许怒色:“是何人如此胆大妄为?” 朱成璧瞥他一眼,淡淡道:“博陵侯心腹部将葛海正之女葛敏龄。” 奕一惊:“此人如何能混入宫中?” 朱成璧迎上奕的朗朗目光,长入鬓角的柳眉一挑,似笑非笑道:“这句话,应当由本宫来问王爷才是,当年博陵侯乱党肃清一事,不是王爷主理的么?更何况,葛海正是于重华殿之上行刺皇上之人,实属大逆不道、乱臣贼子!王爷又怎会轻易出了差错?本宫实在好奇得紧,还望王爷能指点一二。” 奕伸手挽过泛着幽蓝光泽鲛绡帷幕,唇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如一朵稀薄的花:“娘娘真当是聪慧。” 朱成璧大怒,狠狠一掌便要劈过去却被奕一把攥住,生生动弹不得,朱成璧气得发怔:“放肆!你放手!这里是仪元殿!” “那又如何?本王的皇兄躺在内殿,难不成你有把握让他醒过来,治本王一个失礼之罪?”奕含了一丝讥诮的笑意,面色越发轻佻起来。 朱成璧怒道:“你竟敢安排葛敏龄入宫行刺皇上!他是你的兄长!” 奕未置可否,眉心却逐渐积聚起浓烈的恨意,似暴雨来前阴云密布的天幕:“兄长?”奕嗤的一笑,似在玩味这个词语,他望一眼这金碧辉煌、象征着帝国至上之权力的仪元殿,语调低沉,似夏夜寒凉的风,一直吹到心底,“那么,你可知道,二十年前,就在父皇颁布旨意,让皇兄迎娶你的那个夜晚,我去了魏王府,在书房里下跪求他,求他劝说父皇收回旨意?” 朱成璧一怔,咚咚跳动的心似乎陡然停止,殿外的风声也似凝住了脚步,诡谲地静谧着,如深沉的海水一般不见波澜,转瞬间,奕的话又追至耳边:“他那个时候满心只想着如何博取父皇和母后的欢心,父皇与母后说什么,他全然不会反对!我跪了好久,求他看在你我两情相悦的份上,去恳求母后!我甘愿退出太子之位的竞争!而他呢!”奕恨得咬牙切齿,上下齿相撞的咯咯声在朱成璧听来竟似锤落于鼓面的鹿皮重锤,“他为了断我念想,第二天一早便上书,提出将以侧妃迎娶之礼迎你入府!父皇甚为欢欣,当即允诺,并且让宸妃主婚,这是多大的情面,我还有一丝机会反驳吗!” 朱成璧只怔怔地望着奕,纤弱的手腕被攥得浮出一抹妖冶的紫色,奕瞥见,心里吃痛不已,终是放了手。 月华流淌,奕的身上有浅浅的光晕流转,如同二十年前在魏王府的书房,奕笔直地跪在魏王面前,叩首恳求,视线之内,只能望见魏王黑狸毛滚边长袍的边沿在月华中闪烁着奇异的光泽。那样低声下气的神色,是奕从未有过也至今难以忘怀的。每一次想起,心中便如同有一柄钝刀,一次又一次狠烈地割过,那种沉痛,剜心痛骨,生生不得停息。 怔忪了许久,朱成璧的面庞上终有两行清泪划过,她极力遏制住喉头的哽咽,喃喃道:“你从未告诉过我。” 奕转了眸子,隐隐有泪光浮现:“那是因为,朱蕉告诉过我,你入王府后,决定抛下过去,敞开心扉,与皇兄好好走下去。既然你已经选好了路,我又来告诉你这些,又有何意义?难道要你在王府里,终日以泪洗面,失宠于皇兄,被其他嫔妃害死吗?” 奕微有哽咽,眸光里倒映着殿中的透雕鸾凤和鸣十五连枝灯,有幽暗温弱的烛火摇曳:“眼见你有了真宁,有了儿,我想,也许真的应该放下你了,我才会迎娶徐徽音。但是后来,我才知道,你在王府里过得并不算如意,到了宫中也依然如此,废后与玉厄夫人百般刁难不说,又出现了舒贵妃。所以,我才会恨,如果当年他设计让我离开你是因为他真的爱你,我自是无话可说,但为什么,他要让你一次又一次地伤心绝望?不,哪怕你安安稳稳做他的宠妃便足够了,但是,你如今只不过是紫奥城的管家,为他与舒贵妃的两情缱绻保驾护航!得到的他不珍惜,若我在朝,又岂会让你如此?” 朱成璧沉默片刻,奕的话如浪潮拍岸,在耳边久久不能平静,一时间,二十年的时光在脑海里不断盘桓,如极力扩张的藤蔓,直欲将自己的心生生束缚。良宵美景,自己真正拥有过的,怕是掰着指头都能数过来。 初到王府的日子,是怎样忍痛割舍过去的种种,才能笑脸相对、温言款语?又是怎样低声下气,才能在夏梦娴与林若的排挤之余,获得一丝喘气的时机?府里的日子那样难熬,直到眼睁睁看着那个可怜的孩子意外夭折,又看着那个明媚娇艳的汤馥娴撒手而去,才幡然醒悟,一味的软弱,便会被敌人践踏于足底,一味的好强,又会引来树大招风之祸,唯有左右逢源、揣度人心,方能得一丝生机。 于是,一颗心,稳稳的沉淀下去,如煮沸了的茶汤,那茶叶被滚水一番冲烫,浮浮沉沉,最终是安静了,映着细碎的金色日光,缓缓观望着周遭的一切。本是长至十几岁的女儿家心肠,却仿佛已经砥砺了几十年,远交近攻,伐道攻守,每一个清晨,甫一睁开眼睛,就担心着被人算计、又不得不去算计人。 从府里,到宫里,每一次于宴席之上与奕相见,总是保持最得体的宠妃之姿,就是为了让他安心,孰料,他竟全都知道。 良久的沉默,似二十年来的时光,缓缓铺程展开,当年青涩的十四皇子与朱府二小姐,如今,一个是权倾朝野的梁王,秉监国之责,一个是贵倾六宫的琳妃,摄六宫之事,然而,唯有他们自己才知道,这二十年,是如何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并非是步步生莲,也不是步步为营,而是真正的步步惊心、如履薄冰。 “奕。”朱成璧低低而道,睫毛轻颤,“你等我,我们总有机会。” 奕痴痴望着朱成璧,猛地一把搂她入怀:“我等了二十年,整整二十年,你还要我等下去么?只消一个小小的时机,璧儿!” 朱成璧静默着,贪恋这一刻他怀抱的温暖,前尘往事,似乎在这一刻都做云雾散开,飘渺无踪。 这一刻,所有的勾心斗角、权争利欲都抛诸脑后,穿越了二十年的时间,仿佛又是两小无猜、无忧无虑的青春韶光。 朱成璧静一静心神,低低道:“宫里还有一点事,再给我一点时间,我要肃清路上的一切。” 奕沉眸片刻,微微一笑,吻上朱成璧柔软的发梢,喃喃低语:“好。” “你一定要等我。” “我一定。” 含章宫,德阳殿,竹息执了犀角梳子,蘸了桃花水慢慢梳理朱成璧的长发。竹语则侍立在朱成璧身后,执了一柄瑞兽葡萄镜正对梳妆台上的四叶佛像鸟凤铜镜,供朱成璧查看那一匹青丝。 朱成璧对镜自顾,铜镜中,三千青丝柔顺地垂着,似闪烁着星星点点的莹润光泽,不由低低而叹:“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 竹息微微一笑:“娘娘好端端的怎的念起了《阿房宫赋》?” 朱成璧幽幽一叹,似有无限惆怅在唇边萦绕:“只是突然觉得,宫里的女子,各有各的可怜罢了。” 竹息手势一滞,默然片刻,只淡淡道:“娘娘,路只能往前走,不能回头。” 朱成璧点一点头:“所以,我让梁太医给皇上下慢性药的事情,并没有告诉奕。” “娘娘做得对。”竹息沉声道,“娘娘只是为了让皇上缠绵病榻,并不曾想夺去性命,这样既能便于娘娘掌权筹谋,也不会惹人怀疑。若是梁王知道了,只会逼得娘娘下重手,更有可能还会怀疑娘娘对皇上是否有真心,这样反而不妙。” 朱成璧不作他言,只望着窗外深沉如海般的夜色,那叠叠重重的宫墙如牢牢的枷锁,又似将人困得如在深井一般,朱成璧以手支头,不觉微露疲态,轻叹一声道:“刘采女的事情,查得如何?” 竹息垂下眼眸,低低道:“娘娘猜得不错。” “按下葫芦起来瓢,这群人倒真能闹腾,本宫不过少了些看顾,一个一个都显起神通来了!”朱成璧扬一扬眸,握一握妆台上的珐琅胭脂盒,转而淡淡道,“兄妹么,是有几分相像的。” “如今皇上病着,正是动手的好时机。”竹息极力平复心头的跳动,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犀角梳子,“娘娘可要早作打算。” “不行。舒贵妃对她极其信任,你难道不知她眼下还在连理阁养病么?”朱成璧唇角微扬,唇边逸出的寒气如冰雪枝头的白梅,“她倒是命大,那把匕首居然撞到了她随身佩戴的羊脂白玉佩上,没能要了性命!不过,既然老天没能要了她的命,便由本宫来做主!”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七十七章 相思血泪红豆抛(2) 相思血泪红豆抛(2) 五日后,刘采女的伤势基本愈合,也有了气力,能稍稍起床走动,朱成璧便与舒贵妃一同去连理阁看望。【13800100。com!138看书网// 舒贵妃疲倦的脸上有一丝温弱的笑意,握着朱成璧的手恳切道:“琳姐姐摄六宫之事,又要打理朝政,还要照顾真宁与儿,本是万分辛苦,今日却还特地来看采女。” 朱成璧在床头坐下,抚一抚刘采女柔软的发鬓,抿去心头的冷笑,只化为唇边的绵软笑意:“无妨,本宫摄六宫之事,自是应该来看望采女。”朱成璧为刘采女掖一掖被子,抚一抚她瘦弱的肩胛,似是唏嘘,“妹妹当初真当是英勇,舍身护驾,本宫颇为感叹,等皇上身子好些,便为妹妹进言,晋妹妹为贵人。” 舒贵妃笑道:“不若晋为嫔位吧。” 朱成璧浅浅一笑,目光漫过舒贵妃身侧的雨过天青色软罗帐帷,在刘采女清丽出尘的面庞上一扫:“妹妹这般,晋为贵嫔都是不打紧的,只是祖制锁定晋封之事,太过突兀也是招人非议,妹妹福大命大,来日的恩宠必是不会少的。” 刘采女颇为惶恐,俯身道:“嫔妾无才无德,不敢居于贵人之位,更遑论嫔位或者贵嫔之位了!” 舒贵妃微微一笑,待要细细劝说,却猛地咳嗽起来,琳妃忙轻轻抚着她的背,又唤过竹息道:“把药进上来!” 刘采女一愣,微带戒备地看了一眼朱成璧,柔声对舒贵妃道:“娘娘近日气色怎的不好?怎么在吃药呢!” 朱成璧颇有忧虑之色,道:“自从皇上遇刺之后,贵妃娘娘就心神不宁,每日从仪元殿回来之后更是茶饭不思、寝则难免,故而本宫嘱咐了太医院,每日开三副温补养心的汤药给贵妃娘娘服用。” 刘采女微微一怔,似在思索,转眼却见竹息端了一碗热热的汤药上来,乌黑色的汤汁泛着淡淡的苦味,缕缕白雾安静地升上去、又绵延开来。然而,在刘采女看来,却是大有玄机,心思不由转动如轮。 刘采女踌躇片刻,却听竹息笑着取过一叠蜜枣道:“这金丝蜜枣状如金丝琥珀,是御膳房特意呈上来的,甜而不腻,最能祛除苦味儿,娘娘饮了汤药,吃一颗便不会苦了。” 刘采女敏锐地捕捉到朱成璧端着汤药的手微微一颤,心中瞬间有了计较,出声道:“等一下。” 舒贵妃与朱成璧惊愕回首,却见刘采女从床头的柜子里取出了一只沉香木的盒子:“舒贵妃娘娘素来身子如何,嫔妾心里最是明白不过,但贵妃娘娘今日的神色,却有些异于往常。” 朱成璧不改面色,沉静道:“那采女的意思是?” 刘采女淡淡一笑,眼风掠过朱成璧端容得体的面庞,从容地打开盒子:“嫔妾唐突,但为了舒贵妃娘娘,亦是为了琳妃娘娘,想验一验这碗汤药。” 竹息大惊失色,斥责道:“小主的意思,是指责琳妃娘娘于药中下毒了么!”竹息气得发怔,跪下叩首道,“舒贵妃娘娘,琳妃娘娘待您可是亲如姐妹,采女挑拨离间,万万信不得!” 竹语也一同跪下:“舒贵妃娘娘明鉴啊!” 舒贵妃握一握朱成璧的手,转首对刘采女道:“采女何意?本宫与琳姐姐素来亲密无间,采女此举,本宫实在不敢苟同。” 刘采女笑而不答,取了银针,对着透窗而入的阳光一照,银光一闪,朱成璧不由微微转眸,只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刘采女迎上舒贵妃微显责备的目光,执意道:“请贵妃娘娘准许嫔妾一试,嫔妾虽然笨拙,但药膳不分家,嫔妾自是看得出……”刘采女微微扫了跪着的竹息与竹语一眼,“娘娘是服用了性寒凉的药物,断断不是温补养心……” “胡闹!”舒贵妃眉心微蹙,斥责道,“纵使本宫信任你,你也不应该如此胡言乱语,擅自指责琳妃!” 许久不曾开口的朱成璧却淡淡一笑,仪态娴静,仿佛置身度外:“无妨,既然采女疑心,便验一验罢了,有些事情,还是说明开来比较好,不然以后总会有隔阂。” 舒贵妃忙道:“琳姐姐错怪我了,我不曾怀疑你啊,又谈何隔阂呢……” “多谢琳妃娘娘!”刘采女斩钉截铁,截断了舒贵妃的话头,唇角浮起笑意,“嫔妾也认为,有些误会还是当场澄清了比较好,免得风言风语的,扰了娘娘的耳根清净,但愿只是嫔妾猜错了。” 竹语颇不情愿,但也只能端过汤药,刘采女屏神凝息,将银针探了进去,片刻取出,却是完好无损,并无一丝异样。 朱成璧悄悄松了口气,展一盏宽阔的蝶袖:“看来,是采女多心了。” 刘采女虽是疑惑,但并不肯让步,又验一验金丝蜜枣,依然是毫无异样,面对朱成璧讥笑的目光,刘采女坚持道:“许是这一碗没有问题,那前几碗呢!” 竹息嗤的一笑,讥讽道:“原来琳妃娘娘好心好意为贵妃娘娘着想,在采女这里竟然成了驴肝肺一般,奴婢疑惑,难道采女是这样的事情看得多了、知道得多了,才会如此揣测么?” 竹语也笑道:“若是前几碗也没问题,是否是琳妃娘娘这几年一直在投毒呢?采女如此揣度,只会让阖宫上下不得安宁!” 舒贵妃面色微沉,语调也加重了几分:“采女,你自己便好好反省罢!” 刘采女的额头已微微沁出汗来,听得舒贵妃训斥,右手不觉一颤,银针轻轻掠过碗沿,正待说话,却是身侧的芦儿惊叫起来:“采女快看!” 刘采女惶然回首,却见银针的表面,微微泛起一层青色。刘采女瞬间明白过来,不敢迟疑,拿了银针顺着碗沿一刮,那青色竟更深了几分。 “贵妃娘娘!”刘采女且惊且喜,“您请看!” 舒贵妃不看则已,一看大骇:“怎么回事!” “娘娘!碗里的汤药无毒!有毒的是碗沿!”刘采女怒视朱成璧,“你好狠的心思!只要贵妃娘娘饮下汤药,汤药自会裹挟了碗沿的毒!” 朱成璧毫无畏惧,面上浮起讥诮的神色:“采女认为是本宫做的么!” “娘娘,是您提出贵妃娘娘应该服用汤药,也是您的心腹送了汤药过来,除了您,还有谁会这样做呢!”刘采女嗤的一笑,“娘娘有四殿下,贵妃娘娘有六殿下,眼下皇上病重,娘娘自是应当早作打算!若是贵妃娘娘溘然长逝,娘娘的太后凤位岂非无可撼动?” 朱成璧勃然大怒:“你是指本宫意在帝位么!” 刘采女并不回答,只倨傲地一笑:“人在做,天在看,娘娘无需辩驳,恐怕前些日子,宫中时疫爆发,六殿下感染时疫,亦是娘娘所为!” 朱成璧转眸望去,舒贵妃却是满面狐疑,正惊疑不定地望着自己,朱成璧淡淡一笑,从容地拢一拢腕上的碧玉莲花镯子:“采女如此冤枉本宫,本宫倒并不惊讶。只是采女是否坦诚告诉过贵妃娘娘,你的真实身份呢?” 刘采女大惊,勉力按住胸口:“你说什么?” 朱成璧坦然一笑,正一正发鬓的金镶玉蝶翅步摇,璎珞飒飒而动,似清风穿叶而过。 朱成璧一字一顿道:“骁骑营前统领赵全心有一幼妹,便是唤作芸心,只是这赵芸心入宫后,改了姓氏,亦改了籍贯。刘,恐怕是赵芸心母亲的姓氏吧?” 舒贵妃一怔,迟疑道:“那赵全心……” “没错。”朱成璧伸手握起跪于身后的竹息的手,眸中闪过一抹凌厉的恨色,“赵全心,便是昔日害死萧竹筠的罪魁祸首!其罪被揭露之后,赵氏一族颓败殆尽,赵芸心深以为恨,遂入宫报复。”朱成璧冷冷扫过刘采女微微发白的面色,沉声道,“不仅陷害本宫,更勾结他人,行刺皇帝!” 似惊雷在耳边炸响,舒贵妃悚然一惊,似是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朱成璧锐利地扫了刘采女一眼:“葛敏龄死前说过一句话,舒贵妃娘娘想必没有听清,她说的是,‘贱人,我不该信了你’。” 刘采女大骇,极力镇静着道:“娘娘口齿伶俐,自然能把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紫奥城自有王法公道,娘娘意欲只手遮天,嫔妾偏偏不服!”想是伤口未好,刘采女一番激烈言辞,竟剧烈地咳嗽起来,紧紧抓住了拥身的锦被。 竹息扬声道:“娘娘之所以不曾揭发此事,是因为采女在最后一刻悔悟,捐身救驾,但采女并未痛改前非,却一意污蔑娘娘,那么,敢问采女,是否有朝一日,采女会后悔当初的救驾,反而再度痛下杀心?” 竹语亦道:“所谓王法公道,在采女心中,只是世易时移,逐流而审之,敢问采女勾结那葛敏龄行刺皇帝之时,心中又是何公道?” 舒贵妃闻得此言,亦是心中大骇,只紧紧迫住刘采女的双眸。 刘采女被一番诘问,不禁张口结舌,片刻后方恨恨道:“琳妃娘娘若是认为是嫔妾勾结那刺客,意欲谋害皇上,可有任何证据?” “证据自然是有的!”一把清凌凌的女声响起,如拂石而过的淙淙清泉,却是丁香引了一名宫装女子翩然入殿,此人御膳房尚食闵琼萝,她恭敬行礼,耳垂上的灵芝青玉耳环端然不动:“舒贵妃娘娘、琳妃娘娘金安!”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七十八章 翠叶吹凉玉容色(1) 翠叶吹凉玉容色(1) 丁香是含章宫的宫女,论地位仅次于竹息与竹语,木棉出嫁后也逐渐开始入内殿伺候,亦颇得朱成璧的信任。【13800100.com138看书网// 丁香福了一福,扫了刘采女一眼,似有愤懑之意:“听闻琳妃娘娘被刘采女诬陷,奴婢斗胆,擅自请了闵尚食过来,刘采女出身御膳房,追其底细,想必闵尚食应该颇为清楚。” 闵尚食微微一笑,神色自若:“奴婢失职,任人不察,望娘娘恕罪。”见舒贵妃点一点头,未有怪罪,闵尚食缓缓而道,“采女入宫以后便编入了御膳房,名册上写的是浙江会稽人氏。”闵尚食一壁说着,一壁呈上了名册供舒贵妃翻阅,刘芸心一栏,赫然填着“浙江会稽”四个小字,分毫不差。 朱成璧捧了茶盏对竹息道:“茶凉了,去换一盏来。”语毕,朱成璧缓缓坐在竹语搬来的梨花木椅子上,审视着刘采女的忿忿不平,扬一扬眸道,“采女为何伪造籍贯呢?伪造姓氏呢?” 刘采女冷冷道:“罪臣家眷的身份,于紫奥城是步履维艰,嫔妾当然得为自己打算。” “是么?敢问采女是作何打算呢?是期望着一朝选在帝王侧,好行大逆不道之事么?”清亮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正是和妃与宜妃翩然进殿。 和妃微微一福,正色道:“舒贵妃娘娘安好,听闻琳妃娘娘被人污蔑,嫔妾协理六宫,自然不能不过来秉公处理。” 语毕,和妃、宜妃又与朱成璧见了平礼,方在宫人搬来的椅子上坐定,刘采女见和妃与宜妃俱来此处,晓得朱成璧早已暗中相传,不由更为恼恨:“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琳妃娘娘是想要三堂会审么!” 和妃冷笑一声,吩咐慧语道:“言语犯上,给本宫掌嘴!” “且慢!”朱成璧笑着一按和妃的手,假意劝道,“刘采女好歹为皇上挡了一刀,伤还未好,眼下还是先免了这一遭吧。” 和妃掩袖一笑:“挡刀么?本宫疑惑,那葛敏龄来势汹汹,倒是凑巧,那把刀竟刚好撞到了采女的羊脂白玉佩上,贵妃娘娘,您说是不是?” 舒贵妃颇为踌躇,只道:“当时千钧一发,本宫只顾关心皇上,并未注意采女。” 朱成璧伸手击了两掌,却是尚仪局尚仪简云然入殿,朱成璧道:“舒贵妃娘娘仁慈,本宫的眼里却揉不得沙子,那葛敏龄从前是尚仪局里做事的,自然要问一问简尚仪为好。” 简云然行礼如仪,方缓缓道:“奴婢五日前在整理葛敏龄的衣物时,发现了一封书信。”简云然微微一顿,从袖中掏出了一块苏锦方帕,层层掀开,正是一封信纸,“这封信本来已被撕成碎片,藏掖在床榻下方,奴婢偶然得见,不敢丢弃,便一片一片黏贴好,最后发现信上有十个字……”简尚仪觑一眼刘采女不敢置信的神色,一字一顿道,“‘明日关雎宫午宴,可行事’。” 积云忙接过了那封信,呈给舒贵妃细看,闵尚食又奉了刘采女的字迹上来供舒贵妃对比,舒贵妃的面色越发暗沉下去,似有浓密的阴云涌起。刘采女眼见颓势不可挽回,面色灰败,慌得手脚发颤。 和妃察言观色,逼问道:“舒贵妃娘娘可知采女为何与您如此亲近?偌大的紫奥城,皇上终日只在娘娘的关雎宫流连,若要时时接触皇上,唯有获得娘娘您的信任!”和妃的口角含了一丝凌冽之气,瞥了一眼侍立一旁、有些瑟瑟发抖的芦儿,扬声道,“既然刘采女选择缄口不言,那么,就先从芦儿开始审问,再如何,采女你也是正经的小主,不可轻易加诸刑罚。” 芦儿一时慌得手足无措,又见刘采女咬着下唇不出声制止,为求自保,忙叩首不止,哭泣道:“舒贵妃娘娘,琳妃娘娘,奴婢毫不知情啊!小主的所作所为,与奴婢,真的并无关联啊!” 芦儿的一句“所作所为”,几乎是印证了和妃的说法,刘采女气得发怔,一把抓住床头的荷莲纹瓷枕狠狠掼了下去,口中犹自怒骂不止:“贱婢!贱婢!” 瓷枕撞在地砖上,啪的一声便是粉碎,碎片崩裂四溅,竹息忙挡在朱成璧身前:“娘娘小心!” 朱成璧推开竹息,豁地站起,面露怒容,似盘踞的猛虎发现了猎物一般:“芦儿必定知晓些什么!竹语,褪去她的首饰,立刻拖去慎行司!” 芦儿慌得满面泪痕,只不停地叩首谢罪,抱着舒贵妃的双腿不愿撒开,舒贵妃无奈道:“先等一等吧……” 和妃扬声道:“何必再等?采女方才的情形,想必也是招了!那么,采女不宜住在关雎宫了,即刻迁回霓虹阁禁足!” “本小主何时招过!分明是琳妃串通了芦儿来害我!”刘采女一把掀开被子,只穿着单薄的寝衣跪于舒贵妃面前,“贵妃娘娘明鉴!是琳妃害我!” 舒贵妃微一迟疑,只道:“人证物证皆在,你让本宫如何信你!” 刘采女恨恨回首:“人证物证皆可能是假的,嫔妾可以向贵妃娘娘证明,琳妃一早图谋不轨,安插了细作在这关雎宫!” 刘采女口角利落,不像是蓄意污蔑,舒贵妃不免有些踌躇,口中却道:“不许胡说!” 朱成璧坦然迎上刘采女微见得意的目光,毫不避让:“那你说,那人是谁?” 刘采女冷笑一声,那笑声如月亏之夜穿堂而过的阵阵阴风,叫人不寒而栗,她逼视着朱成璧镇静的目光,眸光一闪,迸出幽蓝色的光芒,一字一顿,面色鄙夷而厌弃,似看到了极污秽之物:“令闻!” 舒贵妃一惊,下意识道:“怎么可能?” 刘采女忙道:“怎么不可能!娘娘细想!当初废后谋害六殿下,关雎宫撤换了一批宫女和侍卫,是谁安排了新人进来,还不是那位琳妃!”刘采女微微一顿,继而道,“娘娘若不信,可唤过令闻,嫔妾必能揭穿她!” 舒贵妃觑一眼朱成璧,似在沉思,却是积云匆匆进来,满面苍白:“娘娘!不好了!令闻吞金自裁了!” 舒贵妃大骇,遽然站起,发鬓的金凤展九翅步摇垂下的累累明珠一阵乱颤,划过晶亮的弧度,迫人眼眸,“怎么回事!” 积云慌得叩首:“娘娘息怒!令闻留了一封书信下来,请娘娘过目!” 舒贵妃双手微颤,似秋风中单薄的黄叶,却依然接过那澄心堂的宣纸,轻轻一抖,纸面上唯有两行字:不做背主求荣人,任凭霓虹雨欺身。 这纸,还是数日前自己赏给令闻的,奖赏她办事得力。 舒贵妃登时大怒:“不做背主求荣人,任凭霓虹雨欺身。刘芸心!你竟敢逼迫令闻污蔑琳妃吗!” 见舒贵妃骤然发怒,刘采女不知所以,直到看清了那宣纸上的字,如遭天击,她状如发狂,脸色由白转青,转首见芦儿正缩在竹语的身边瑟瑟发抖,揉身便扑了上去:“是你!一定是你!是你背叛了我!” 芦儿抱着头哀嚎不止,整个连理阁乱作一团。 待到几名力大的宫女将刘采女牢牢架住,和妃方冷笑道:“逼死关雎宫的宫女,罪加一等!那么,也不必再去霓虹阁了,直接拉去慎行司发落!” “你敢!”刘采女目次欲裂,狠狠瞪着和妃,“我没有逼死令闻!我没有!”刘采女银牙碎咬,怒视朱成璧,“必然是你,一定是你!你好毒的心,自己的人都不放过!我是改了姓氏、换了籍贯入宫,那又如何?我是痛恨皇上不分青红皂白杀了我哥哥!况且,追根究底,是朱成璧这个贱人哄得皇上……” “啪”的一声是极其响亮的耳光,刘采女的发髻被打得松开,青丝如瀑布一般垂落,刘采女微微发怔,唇角有一缕血丝渗出来,朱成璧极力按住胸口,目光如寒剑的锋芒:“贱人!你哥哥当初暗杀萧竹筠!你可知第二天便是萧竹筠与竹息的大婚之日!如今阴阳两隔,生生不得相见,你竟敢说是本宫哄了皇上杀赵全心!” 竹息一步上前,紧紧扶住朱成璧微微颤抖的手臂,低低唤道:“娘娘。” 刘采女恍惚片刻,听到最后一句,摸着高高肿起的侧脸冷笑不止:“朱成璧,你果然会装!从今天你来看我开始,你就步步谋算好了是不是!如若不然,闵琼萝与简云然这两个贱人怎会第一时间赶到!如若不然,和妃与宜妃又怎会露面!”刘采女轻蔑地看了竹息一眼,“我告诉你!我哥哥虽然不喜欢萧竹筠,但从未想到过要杀他!必是你的好主子设的局,为的就是留你这个得力助手在身边!可笑,真是可笑!” 竹息冷冷扫她一眼:“娘娘,采女已经失心疯了,还是送回霓虹阁,免得扰了贵妃娘娘的清净。” 宜妃冷哼一声,右小指的錾花金护甲轻轻一扬,那一粒镶嵌着的紫水晶微一闪烁,泛着亮泽的光芒:“胆敢行刺皇上,即便挡了一刀又如何?皇上如今昏迷,至今未能醒过来,依本宫看,刘氏,应当赐死!” 朱成璧徐徐转身,裙裾一旋,如盛开的华丽牡丹,艳丽到极致:“和妃与宜妃先各自回宫,如何处置,是本宫的事情。”朱成璧扫一眼阁中诸人,微微一顿,提了几分音调,厉声道,“今日连理阁之事,你们不得与任何人谈论,违者,本宫便以摄六宫之事的身份,遑论是谁,立刻关进暴室!” 和妃与宜妃具是一凛,见朱成璧神色凝重,也不便多言,只好告了退下去。闵琼萝与简云然见状,亦是退了出去。 朱成璧沉声道:“竹息,替刘采女更衣,扮作普通宫女,送回含章宫。” 舒贵妃静默半日,此刻方疑惑出声:“姐姐这是做什么?” 朱成璧淡淡一笑:“刘氏虽有足够的因由行刺皇上,但本宫不相信,小小采女,能有胆量污蔑本宫,本宫倒要看看,刘氏的背后是谁。此事水落石出之前,贵妃娘娘切勿声张,一切自有本宫筹谋。” 舒贵妃今日险些冤枉朱成璧,心有愧疚,闻言也只好答应,思索片刻,又嘱咐一句:“旁的便也罢了,还是不要惊扰皇上为好。” “娘娘放心,嫔妾心里有数。”朱成璧终是福了一福,也不再看舒贵妃一眼,款款出了连理阁。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七十九章 翠叶吹凉玉容色(2) 翠叶吹凉玉容色(2) 傍晚时分,含章宫,德阳殿,朱成璧曼步至窗前,缓缓推开窗子,却见几只寒鸦“哗”地从树梢上飞起,聒噪着飞向如血的斜阳,流霞万里的背景下,只余几片乌黑的翅羽缓缓坠地。【13800100.com,138看书网// 竹息端了一盏雪顶含翠过来,柔声道:“娘娘,已经安排妥当了。” 朱成璧点一点头:“和妃与宜妃如何?” “娘娘吩咐过,和妃娘娘与宜妃娘娘必定不敢忤逆娘娘的意思,关雎宫亦是颇为平静,而霓虹阁已被封锁,一众宫人皆被看管严密。”竹息顿一顿,低声道,“六宫皆以为刘采女出言不敬,被发落去了慎行司,娘娘则膝盖旧疾发作,卧床不起。” 朱成璧沉默片刻,方微微叹气:“令闻呢?” 竹息缓缓道:“已经好好葬了,娘娘慧眼识人,当初睦嫔姜氏污蔑娘娘,那令如是姜氏的贴身宫女,本该一并处死,但娘娘看在她母亲垂危的份上,放了她回去向母亲拜别,令如对娘娘自是感激涕零的。令闻是令如的表妹,自然也深感娘娘仁慈之心,为娘娘做事。”竹息低低一叹,“令闻的身份被刘采女揭穿后,便抱了必死之心,只是,她终究是没有背叛娘娘,即便是吞金自杀,亦是为娘娘留下一道足以致刘氏于死地的遗书。” 朱成璧如鸦翅一般的睫毛微微一颤,声线带上几许惋惜:“她本不必死的,本宫其实有足够的办法令舒贵妃忌惮刘氏,只不过令闻的死如骆驼背上的最后一道稻草,亦是刘氏难以预料之事。” 竹息点一点头,悄悄抿去眼角的一丝泪意:“虽然给舒贵妃下药过于凶险,但到底梁太医是熟稔了的,也只有舒贵妃真真正正是服用了寒凉药物,才会让刘氏对自己的判断胸有成竹。一旦刘氏的银针验出碗沿上的毒,娘娘便可宣称是刘氏为嫁祸于娘娘,事先在银针上做了手脚,再加上刘氏伪造姓氏、捏造籍贯、联合葛氏行刺皇帝、逼迫令闻污蔑娘娘,舒贵妃必然不会再信了她。” 朱成璧颇为赞许地看了竹息一眼:“你自是见事明白、行事利落,刘氏意欲陷害本宫,自然是以为本宫当初谗言皇上杀了赵全心,也是为了离间本宫与舒贵妃,一旦她计谋得逞,本宫必定被废,儿亦是无缘帝位。” 竹息颇为感叹:“刘氏心思缜密,当初诱骗葛氏与之联手,便是借葛氏的手来达到获宠的目的,一旦皇上认定刘氏忠心,娘娘便是处境堪忧。只不过,娘娘下药于舒贵妃打乱了刘氏的计谋,刘氏阵脚已乱,她的幕后主使也该露出马脚了。” 朱成璧微微沉吟:“六宫妃嫔,无人愿意让舒贵妃登临太后之位,一辈子屈居摆夷人之下。若是如此,陷害本宫后,下一步便是谋害玄清,而有皇子的妃嫔……”朱成璧微微迟疑,“总不会是和妃或是宜妃吧?” 竹息道:“奴婢猜着怕是不会,和妃娘娘与宜妃娘娘毕竟与娘娘同心同力,奴婢只怕是陈桥驿兵变要在这后宫里演上一出罢了,只是娘娘不必忧心,今晚必定可以水落石出。” 朱成璧凝眸片刻,镂金镶玉的护甲在茶盏的边沿轻轻一磕,发出“叮”的声响,淡淡道:“梁太医呢?” “已经安排在惠宁堂。”竹息垂了眸子道,“竹语,也在惠宁堂候着,必不会出了差错。” 朱成璧轻轻颔首,转眸又看一眼那逐渐暗下来的暮色,心下一横,如常吩咐道:“替本宫梳妆,扮作竹语的模样,去慎行司。” 慎行司大堂,此时已空无一人,只有微弱的烛火摇曳,丁香早已侯在此处,朱成璧悄然入堂后,换了一袭金丝织锦鸾鸟穿牡丹的凤尾百褶长裙,缀满粒粒饱满浑圆的珍珠,似霞光流转,鬓边的双凤衔珠金步摇垂下的朵朵牡丹状的金串珠极为华贵,动静之间,有轻轻的飒飒声流转,仿佛冕旒的玉珠相互触碰。 竹息笑着赞道:“娘娘这身服饰确是雍容华贵,旁的娘娘只怕都是配不上的。” 朱成璧微微一笑,缓缓落座,红木嵌珠贝的宝座之后,是十二扇雕漆黑木的琉璃屏风,上面则是威武的獬豸,寓意着司法的公正不阿。朱成璧取过案上的一盏六安瓜片,轻轻一嗅,唇角漾起淡淡的笑意:“是齐云山蝙蝠洞所产,万默奇当真是有心。” 竹息则笑着奉过一碟牡丹蝴蝶卷:“这是万大人的女儿万明昱亲手所制。” 朱成璧点一点头:“她倒是有心,只是不知当年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如今却是何般的模样?” 半个时辰过去,朱成璧只饮了一盏茶,余下的时间只是以手支颐,静静思索,终于,门外逐渐有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直到最终在门前停住,唯见月华映照下,有一个浅浅的影子在门上的窗纸上浮现。 朱成璧紧紧攥住手中的蹙金撒松花帕子,屏住了呼吸,刘采女被发落慎行司,怎会只是顶撞了摄六宫之事的自己那么简单?若只是出言不逊,凭借她的捐身救圣驾,已足够功过相抵,即便实在是悖逆、罔顾上下尊卑,也只消发落了暴室即可。若是投入慎行司,则必是大有文章。 紫奥城,最能杀人于无形的,并非是施法下咒,而是空穴来风,竹息放出去的那一番意味不明的话,必然是传得邪乎,那么,刘采女背后的势力,势必会按捺不住,既然自己已是卧床不起,自然是要趁了这大好时机杀人灭口。 那么,来者究竟是谁?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侍立在侧的宫女138看书网//,刷地点亮了房间四角的落地明灯,烛火辉映,却是潘才人一张惊惧失色的脸。 “原来是你!”朱成璧冷冷一笑,一把抓住案上的那一碟牡丹蝴蝶卷掼到潘才人脸上,厉声道,“与刘芸心暗中勾结,意欲陷害本宫的人竟然是你!” 潘才人被那斗彩的银边翘花碟子砸破了额头,一丝丝鲜血蜿蜒渗出,慌得方寸大乱,亦是张口结舌,瑟缩不止。 竹息的嘴角勾起尖刻的笑意,吩咐了一旁的宫女道:“刘采女都能挨上几道刑罚,潘才人自然也不是什么千金贵体,一同让精奇嬷嬷们伺候着!” 潘才人一个激灵,迅速跪下,叩首不止:“娘娘冤枉啊,是祝修仪哄了嫔妾过来的,嫔妾什么都不知道啊!” 朱成璧抚一抚领口上精致的牡丹花,扬一扬眸:“你是说,祝修仪陷害了你么!” 潘才人极力平静下心头的急速跳动,双手紧紧扣着冰冷的地砖,几乎是要抠出洞来:“那刘采女上次讥讽嫔妾,嫔妾心里恼恨,如今她被发落慎行司,祝修仪故意激怒了嫔妾,嫔妾来此处,只是为了一解心头怒气。”潘才人哀哀哭诉道,“嫔妾素来瞧不起宫女出身的妃嫔,娘娘自是知道的,娘娘明鉴啊!” 竹息不由有些迟疑,只望着朱成璧,朱成璧微微思索,自己上回堵了祝修仪的复仇之路,若是祝修仪因此恼恨自己,欲将自己一并除去,也不是不无可能,潘才人所言也似乎并无破绽,那么,刘采女的背后,到底是潘才人还是祝修仪?抑或,兼而有之? 竹息见朱成璧眉心微蹙,不由压了声音低低道:“娘娘,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是当初的玉厄夫人没有信了娘娘,娘娘认为,如今坐镇仪元殿的却是谁?” 朱成璧一怔,已然恢复了凌冽的神色,睨一眼匍匐在地的潘才人,扬声道:“本宫已经被人摆了一道,才人若是认为本宫能轻易被糊弄了去,那本宫便要看看是才人的嘴硬,还是本宫的手段狠!” 竹息诡秘地一笑,森然道:“来人,上夹棍。” 潘才人大骇,慌得手脚冰凉,哭诉道:“娘娘不信任嫔妾么!” 朱成璧正一正耳垂的鸽血红并蒂海棠耳环,繁复的流苏相互触碰,珠玉之声悦耳动听,如檐下细碎的落雨。 朱成璧慢条斯理道:“本宫信你也好,不信你也罢,只是本宫眼下,懒得去跟你打哑谜,左不过不是你,便是祝修仪,承光宫是本宫谏言解除的封宫,如今却背地里来算计本宫,本宫自然一个也不放过!” 竹息会意地一笑,厉声斥责身边的宫女道:“还愣着做什么,立刻上夹棍,完事儿丢去承光宫里头让祝修仪好好欣赏,也叫她早点识相,想谋算娘娘,怕是下辈子也只有叩首求饶的份儿!” 潘才人吓得面色惨白,以手撑地,一点一点慢慢向后挪着,拼命闪避那拿着夹棍的宫女,哀泣声不绝于耳:“娘娘饶命啊!娘娘饶命啊!” 那两名宫女到底不是慎行司里的,看着潘才人有些迟疑,朱成璧瞥见她们畏首畏尾的模样,心里腻烦,厉声道:“再不动手,连你们也一起去尝尝十指连心的痛苦!” 潘才人眼见双手已被擒住,再无反抗的余地,终是服了软:“娘娘!嫔妾招!嫔妾什么都招!” 朱成璧扬一扬手,那两名宫女迅速退到了一旁,只暗自揩去手心的冷汗。 朱成璧悠悠道:“说。” 潘才人脸上的妆容早已被泪水冲得稀里哗啦,映着烛光直如鬼魅一般,她啜泣几声后低低道:“嫔妾与祝修仪暗中策划,想要借刘采女的手来扳倒娘娘,再暗算六殿下,如此之后,能继位的只有大殿下、三殿下与九殿下而已,而不管是哪位殿下继位,嫔妾与祝修仪都可以被善待终老。” 朱成璧道:“本宫既然放了你们出来,便没想过会加害你们,为何要与本宫作对?” 潘才人垂泪不止:“娘娘与贵妃娘娘姐妹情深,嫔妾猜不透娘娘意欲如何,只是嫔妾与祝修仪皆深恨舒贵妃,既然娘娘挡路,便不必顾惜娘娘。嫔妾暗自猜测,前番宫里爆发时疫,或许是祝修仪借机打击舒贵妃,于是便去浣衣局试探,但这仅为其一,真正的目的是让娘娘认为嫔妾与祝修仪暗争明斗,好让娘娘对承光宫放心,而对于一众宫人,连浣衣局之事也不甚知晓,只是看承光宫的笑话罢了。其实,嫔妾已与祝修仪暗中约定,不计前嫌,一同对付娘娘。” 朱成璧缓缓吐出一口气:“果然是精细的功夫!刘氏的底细,你们是知道的,所以才安排了她去关雎宫以博取舒贵妃的信任,本宫实在是小瞧了你,人前人后,你皆是倨傲自负的形象,甚至在德阳殿与刘氏一道在本宫面前演戏,为的就是麻痹本宫。” 潘才人逐渐镇定下来,闻言凄然一笑:“但是,依然是被娘娘看出了马脚……”她抖着手从袖中取出一颗乌黑色的药丸,目光骤然化作冷毒的利刃,“然而,娘娘终究是慢了一步,您,还是会输。” 竹息大惊失色:“快拦住她!” 离潘才人最近的丁香忙要冲上去,却是眼前一黑,晃了几晃,潘才人早已吞入药丸:“自从筹谋暗算娘娘开始,嫔妾就时时藏着这丸药,一旦被娘娘识破……”潘才人的唇角有暗黑色的血液不断涌出,语调越发低微,“便会自行了断……” 朱成璧怔忪的瞬间,潘才人已一头栽到了地上,双眸轻轻合上,有两行泪水蜿蜒而下,汇入了那滩触目惊心的血泊。 朱成璧遽然而起,目光如利剑的锋芒:“备轿!去承光宫!” 注:獬豸,xièzhi,也称解或解豸,是中国古代传说中的上古神兽,体形大者如牛,小者如羊,类似麒麟,全身长着浓密黝黑的毛,双目明亮有神,额上通常长一角,俗称独角兽。它拥有很高的智慧,懂人言知人性。它怒目圆睁,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发现奸邪的官员,就用角把他触倒,然后吃下肚子。它能辨曲直,又有神羊之称,它是勇猛、公正的象征,是皇帝、“正大光明”、“清平公正”的象征。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八十章 雨悲云落天地惊(1) 雨悲云落天地惊(1) 承光宫,祝修仪静静跪在正殿漪澜殿,脊背挺直,双手合十,握着一串佛珠静静祈祷,闻得有人进殿,却不转身,只缓缓念道,语调波澜不惊:“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哆,毗迦兰帝,阿弥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莎婆诃。【13800100.com138看书网//” 朱成璧驻足凝听片刻,方缓缓道:“修仪是在念《往生咒》么?” 祝修仪手势一滞,须臾,又恢复如常:“琳妃娘娘。” 朱成璧缓缓走过纹丝不动的祝修仪,于殿中的正座上坐定:“修仪是在为刘采女念么,采女为修仪与潘才人做了不少事,到头来依然难逃一死,只不过,原来修仪心中还有一丝良心善念。” 祝修仪闻言一哂,缓缓张开眼睛,注视着朱成璧沉静如水的面容,似笑非笑:“良心?嫔妾早已没有了,难道娘娘还有么?”见朱成璧不置可否,祝修仪徐徐而道,“娘娘也懂得《往生咒》么?是否娘娘也曾送过谁上路?” 朱成璧淡淡一笑,发鬓的双凤衔珠金步摇垂下的朵朵牡丹状的金串珠在烛光辉映中微微一闪,似逼视的眼眸:“本宫虽然未被封宫过,但多多少少也有过禁足,也有过失宠,最黯淡的时候,德阳殿内,都能听到殿外桐花开落的声音。” 祝修仪恬和一笑:“子女双全、家世盛宠,尊贵如娘娘者,亦是会有失宠那一日,那么,于嫔妾而言,又该怎么办呢?” “所以,报不得仇的你,便要将本宫一并除去么?即便你能顺利拥立大殿下、三殿下或是九殿下继位,你道和妃与宜妃便能轻易放过你么?” 祝修仪嗤的一笑,穿堂而过的冷风吹起她鬓边的几缕碎发,有飘然出世之姿:“宫中,只有永恒的利益,并无永久的情谊。今日的盟友,来日便是针锋相对、明枪暗箭的敌人,和妃与宜妃是素来和娘娘亲近,那又如何?她们二人,若来日可以登临太后之尊位,即便心知肚明娘娘是为嫔妾陷害,又能怎样?难道将帝位拱手相让?于她们而言,牢牢握在手里的才是最最要紧的,左不过逢着娘娘的忌日便为娘娘哭上一遭。颐宁宫,世上只有一座,难不成还要建到娘娘的陵墓去不成?” 竹息闻言,沉了脸色道:“修仪,请注意你的言辞。” 祝修仪嘿然一笑:“我已是半只脚踩进黄土里的人了,又在乎这些做什么?” 朱成璧柳眉一扬,缓缓一转手腕上的碧玉莲花镯子:“你又怎知潘才人会供出你来?” “以娘娘的手腕,又怎会让潘才人缄口不言?”祝修仪冷哼一声,转眸旁顾,清水玲珑穿玉步摇上的錾金流苏沙沙的打在她的额边,有冷清曲折的光泽一转,“从娘娘进殿那刻起,嫔妾的命,就早已是注定的了。” “求死,并不难。”朱成璧深深凝眸望着殿外如海般的深沉夜色,静静道,“难的是敢于抛弃自己的家人赴死。潘才人的父亲是正四品太仆寺少卿,本宫方才已经下令,革除他的职位,着刑部严审,出不出得了刑部,是本宫说了算。祝修仪若是放得下自己致仕的父亲一把老骨头不会被本宫押入京城,便大可一死了事。” 朱成璧的话,犹如一盆冰水,彻头彻骨地浇过来,漫便全身,祝修仪猛地一震,手里的佛珠串竟“啪”地坠地,原来,线竟已被扯断,那颗颗佛珠便如落于玉盘的珍珠一般,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跳跃着四散而去。 朱成璧翩然起身,语调冰凉,直把那股寒凉之气送入祝修仪的肌理:“还有,你若放得下沈太医……” “娘娘!”祝修仪一个激灵,惶然垂泪道,“娘娘到底想要怎样!” 朱成璧紧紧迫住祝修仪含泪的双眸,眉眼间是不可抗拒的威严与凌厉:“潘才人死前,告诉本宫,本宫慢了一步,终究还是会输。那么,修仪能否告诉本宫,你们还有什么谋算,若你识相,本宫便饶过你的家人,放过你的情郎!” 祝修仪细白如贝的牙齿微微颤抖,双手紧紧抓住华美的裙裾,想必今日她是用心装扮过,一身华服娇俏竟衬得她颇为清丽。 不过片刻,祝修仪终是缓缓跌坐在地上:“刘采女被发落慎行司,嫔妾的计谋被彻底打乱,为免夜长梦多,嫔妾指使了宫人,在六殿下日常练习骑射的弓上涂了一层毒药,一旦毒药渗入肌理,便只有死路一条。皇上病重未醒,六殿下却骤然早夭,娘娘嫌疑最大,自然迟早被废。” 朱成璧一惊,狠狠便要一掌劈过去,掌风一转,却生生停在了半空中,细细一想,终是压了怒气,疾声吩咐竹息道:“赶紧去关雎宫取走那把弓!” 祝修仪虚弱地一笑:“嫔妾真是不明白,舒贵妃是娘娘最大的对手,娘娘若要得到帝位,必得除之后快,左不过潘才人已经死了,嫔妾也招了,为何娘娘要如此行事,难道真的与舒贵妃情同姐妹么?” 朱成璧悠然一笑:“谋取帝位,自然不必在意圣旨是否出自皇上之手,前朝尽皆被本宫掌控,就算皇上留下遗诏让玄清即位,本宫也决不让那遗诏昭示天下!” 祝修仪悚然一惊,片刻后,终是自嘲般的一笑:“嫔妾实在是低估了娘娘,原来娘娘才是真正的雄心大略,难怪了,玉厄夫人与废后都无法斗过娘娘,更遑论是嫔妾……” 一声惊呼将祝修仪的话语生生打断,朱成璧本能地回首,却见丁香面色煞白,一口一口呕出鲜血来。 丁香按住胸口,面容扭曲,扑通一声跪在朱成璧的面前:“娘娘……四殿下……四殿下……” 朱成璧大惊,厉声道:“儿怎么了!” 丁香几乎是气力全失,颓然且虚弱地伏在地上:“那把弓,六殿下借给了四殿下,今日……是奴婢亲自取的……快……快回含章宫……” 朱成璧惶然回首,承光宫外,是无边无尽的黑暗,泛滥似潮水奔涌,又如噬人的野蛮猛兽,磨好了锋利爪牙,只消等待时机便可跃身扑上、撕裂咽喉,朱成璧凄厉地呼喊一声,提起裙裾便向外奔去。 祝修仪望一眼面前逐渐没了气息的丁香,浅浅一笑,从袖中摸出了一粒丸药,亮黑的色泽一闪,有一丝笑意覆上祝修仪苍白无血色的面容。 祝修仪喃喃道:“赢的,是赢在心狠手辣;输的,也未必就正直不阿。琳妃娘娘啊,若四殿下安然无恙,嫔妾便祝您得天所佑、长乐未央,若是四殿下不幸出事,嫔妾亦是无可奈何,人算,终究是敌不过天算……” 软红摇,红萼坠,玉凉香消锦衣残。 “叮”的一声脆响,祝修仪手中,最后一颗佛珠倏然落地。 朱成璧疾疾奔在路上,身后的宫女慌乱失措,一叠声地唤着:“娘娘小心!”但朱成璧,全然是听之不见,脑海里几乎是一片空白,心中像有一柄锋利的小刀扎着,疼得钻心。 朱成璧不敢去想,如果儿碰了那把弓会怎样,只用尽全身的气力奔着,仿佛赌上了自己的一生,不,哪怕是拿自己的命,来换儿的命,哪怕让自己下了修罗地狱,几生几世受尽折磨与挣扎,都是值得的。 自己是庶女,庶出的苦痛,真真切切如切入肌肤、痛入骨髓。因为庶出,父亲不疼,因为庶出,大娘欺压,更是因为庶出,长姐拥有的,自己便没有。所以,自己一定要证明,自己比长姐更强,自己的儿子必定是未来的皇帝,克尽天下至尊,享尽一世繁华! 含章宫灯火通明,朱成璧尚在宫外,便极力唤道:“儿!儿!” 冲入宫中,却是竹息牵着玄的手侯在那里,朱成璧顿时感觉悬空许久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无数清新寒凉的新鲜空气刹那间涌入肺腑,她一把将玄搂入怀中,面上已是泪水涟涟,丝毫不觉膝盖的隐隐作痛。 竹息挥了手让一旁的宫女下去,低低道:“奴婢赶到关雎宫后听积云说起,那把弓被借给了四殿下,于是慌忙赶了回来,幸好殿下还未碰过。”竹息略一迟疑,“听闻是丁香拿了那弓回来,那她……” 朱成璧摇一摇头,只捧着玄不知所以的面容细看,如失而复得的珍宝。 竹息旋即明白丁香已无可转圜,只是低低叹气,却是一个小宫女匆匆上前:“娘娘,祝修仪服药自裁,已是不得救了。” 朱成璧沉默片刻,缓缓道:“祝修仪、潘才人,意图陷害本宫、挑动宫闱之乱,事发之后,畏罪自裁,本是不赦之大罪,念在其服侍皇帝年久,将功抵过,以顺仪和更衣的位分下葬,另外,潘氏一族,流放西疆,永世不得入京,祝氏一族,逐出朝廷,三代以内,不得入朝为官。” 竹息轻轻道:“那刘采女如何处置?” 朱成璧眼中陡然涌起森然的冷意,寒风拂过,更添一抹决然之色:“先发落慎行司,让她把能吐的都吐干净了,签字画押后,赐她板著之刑,拉去乱葬岗埋了。” 竹息答应了一声便匆匆退了下去。 玄依偎着朱成璧,眉心微微一跳,低低道:“母妃,发生了什么?” 朱成璧擦去面上的泪水,惊觉手背的寒凉与手心的潮湿汗意,伸手为玄正一正衣冠,沉声道:“儿,这些事情,你都不用管,母妃只问你,想不想手握至高无上的权力?” 玄点头道:“想。” “为何?” “只有这样,母妃才不会被人欺负。”玄握紧了拳头道,“儿臣要保护母妃。” 朱成璧鼻子一酸,压下心头的酸楚,静静道:“不对,因为母妃要让你名留青史,做一个世人称道的好皇帝!母妃一辈的恩怨,那是女人之间的事情,你应当胸怀天下,卓有建树,不逊于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 玄,已经十三岁了,已有清新俊逸、雅人深致之姿。然而,他今年三月初九的生日,弈澹却因为玄清病着,在关雎宫陪了一整日,玄呆呆地趴在窗口,目不转睛盯着含章宫的大门,从清晨直到傍晚,终究是没能盼到弈澹的身影。那样怅然而伤心的神色,如烙印般深深印刻在朱成璧的心底,挥之不去。 朱成璧缓缓抚过玄的双肩:“母妃许给你锦绣江山,你就一定要做个圣明之君!” 玄点一点头,眼中涌起一丝渴求之色,转瞬间又抿了下去:“只是,父皇喜欢六弟。” 朱成璧淡淡一笑:“无妨,喜欢终究只是喜欢,到底,是成不了大事。” 注:往生咒是佛教净土宗信徒经常持诵的一种咒语。亦用于超度亡灵。持咒的方法和利益:如要持诵往生咒,应该清净三业,沐浴,漱口,至诚一心,在佛前燃香,长跪合掌,日夜各诵念二十一遍。若此就可消灭四重罪(杀生、偷盗、邪淫、妄语)、五逆罪(杀父、杀母、杀阿罗汉、出佛身血、破和合僧)、十种恶业(杀生、偷盗、邪淫、妄语、两舌、恶口、绮语、贪爱、憎恨、愚痴),连毁谤大乘经典的罪都能消除。现世一切所求都能如意获得,不被邪恶鬼神所迷惑。若能持诵二十万遍,就会萌生智慧的苗芽。若念三十万遍,就能亲自看见阿弥陀佛。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八十一章 雨悲云落天地惊(2) 雨悲云落天地惊(2) 五日后,隆庆十二年五月十七日寅时三刻,朱成璧在沉香木雕花大床上辗转反侧,只觉得寝殿内绿釉狻貌香炉里焚着的安神香吡啵吡啵地响个不停,索性披衣起身,拾起莲花纹饰的鎏金锦帐,半倚半靠在床头。【‘13800100.com138看书网// 有细琐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却是竹息推门进来:“娘娘,皇上醒了。” 仪元殿,朱漆镏金殿门“吱呀”一声徐徐打开,高千英执着拂尘,毕恭毕敬引了朱成璧入殿,转过十二扇的紫檀木雕嵌寿字镜心屏风,朱成璧徐徐驻足,回首对高千英道:“高公公还是留步吧,本宫有些话,要跟皇上私下里说。” 待到高千英退了出去,朱成璧缓缓扫一眼殿中,一重又一重的赤金色的帷幕绣着金龙祥云的图案,层层筛过那迷蒙的月光,越往里去,越发幽暗,龙诞香的味道也愈发冲鼻,隐隐有药的苦涩味夹杂其间。 朱成璧伸手挽过帷幕上细碎的流苏,隔着落地的景泰蓝蟠龙追月烛台上的花烛一照,似有无限凄迷的光晕在眼前流转,恍惚间,面前的龙榻之上,那个萎靡而干枯的男子,仿佛还是二十年的魏王,丰神俊逸、玉面倜傥,即便是十二年前初初登基之时,他又何曾这般的衰老?所谓帝王,亦有此种时日。 曼步踏上寸厚的织锦蹙金地毯上,鬓边的双凤衔珠金步摇垂下的牡丹状的金串珠一点一点打在耳后,耳垂的金累丝灯笼耳坠沙沙敲在精致的领口,似细雨落于窗台,在幽暗沉闷的大殿中有清浅的回音。 朱成璧挽一挽臂上的珍珠臂纱,镶金镂玉的护甲上那一粒粒碧光幽蓝的宝石一闪,直逼入眼眸,有彻骨的凉意弥漫。朱成璧一个恍惚,心里几乎是要怨恨了,如果不是二十年前入府,自己的一生,本不必如此辛苦,刀尖上的行走,每一步都似刃锋席卷,有难以言说的沉痛。 弈澹微微合着双目,唯见羸弱的胸膛微微起伏,朱成璧定一定心神,向龟鹤衔枝青铜大鼎里缓缓注入一把棠梨香,有清幽的梨香浮起,缕缕白雾飘逸,在帷幕间缠绕着漾开去。 “移光?”弈澹似闻得动静,费力地睁开浑浊枯弱的双目,凝神片刻,终是辨清了朱成璧,蜡黄的脸色似有些失望,“是你啊。” 朱成璧轻轻一福,恬静地笑着:“贵妃娘娘身子抱恙,方才来看过皇上后已回了关雎宫睡下。”语毕,朱成璧挑开明黄织锦的帐幔并以九爪金钩勾住,抚一抚帐上精致的龙纹,有笑意覆上娇美的容颜,“皇上渴了么?” 弈澹摇一摇头,灰败的面色映着烛光有些许的模糊:“不必,叫移光过来吧。” 移光,移光,这是怎样温情绻绻的称呼,即便这世上再美的字眼,从他的口齿间出来,都显得那样的黯然失色。 朱成璧浅浅一笑,柔顺地扶起弈澹靠在枕上,又掖一掖掐金的湖光锦锦被:“皇上有什么话,不妨等到贵妃娘娘醒来再说,已是卯时了,贵妃娘娘也快醒了。”朱成璧恭顺地笑着,似悄悄绽放于枝头的饱满月季,“皇上睡着这几日,贵妃娘娘每日卯时三刻必会赶来仪元殿,亲自服侍皇上梳洗,只是皇上气色不好,娘娘回了关雎宫总不免暗自垂泪,如此才会弄坏了身子。” 弈澹歪歪地靠在枕上,闻言微有不忍:“也罢,先让她睡一会儿也好。”言毕,想一想又是叹气,“只怕是有些话,再也来不及与她说。” 朱成璧按捺住心头涌动的冷笑,浮起的笑意如犀利雪白的电光,却又化为唇边的呢喃软语:“皇上可不许乱说,待到皇上的身子好起来,那桐花台的棠棣花也开了,棠棣花开,灼灼其华。” 弈澹微露几分痴惘神色,似有无数的流年美眷在眼前流转,沉沉思索片刻又道:“刘采女如何了?” 朱成璧的唇角微微扬起,终于来了么? “皇上恕罪!”朱成璧起身敛衣,稳稳下跪,言辞恳切,“臣妾疏忽,没能洞察刘氏阴谋。” 弈澹一愣,用力支起身子,眉心曲折地皱着:“你说什么?” 朱成璧叩首而答,娓娓道来:“刘氏芸心,实为骁骑营前统领赵全心幼妹,赵全心因为暗杀萧竹筠被处斩,那刘氏便化名入宫,意图谋害臣妾,更勾结博陵侯心腹部将葛海正之女葛敏龄一道,行刺皇上!” 弈澹一惊,怒色渐浓,挥臂狠狠击向案上的明黄间赤朱色的汤碗,那一碗乌黑色的汤药淋淋洒洒污了一地,甚为狼藉,朱成璧慌忙叩首道:“皇上息怒!臣妾本不该说起,但又不敢隐瞒……” 弈澹紧紧蜷着双手,指关节微微泛白,牙关紧咬:“你说!还有什么是朕不知道的!” 朱成璧忙道:“臣妾顺着刘氏又追查下去,不曾想到其幕后主谋竟是祝修仪与潘才人,她们三人狼狈为奸,意图挑拨臣妾与贵妃娘娘,更计划谋害六殿下,因为计谋被拆穿,祝修仪、潘才人二人已服毒自裁,刘采女倒是招了不少,为正风纪,臣妾已将她处以板著之刑,以儆效尤!”言毕,朱成璧从身后的八角梨木案上取过一叠薄薄的宣纸,端容道,“这是刘氏的罪状,皇上可要过目?” 弈澹厌恶地挥一挥手,冷笑连连:“好!很好!是把朕当死人看了么!朕一病倒,一个一个都敢胡作非为起来!” 朱成璧柔声劝慰道:“皇上息怒,幸得嫔妾发现及时,祝修仪亦是吐露实情,否则,六殿下如今就不会安安稳稳地在关雎宫里了。” 闻得此言,弈澹的神情愈发地暴怒,脸色铁青,几如狂风骤雨来袭,出言喝道:“妃嫔自裁乃是大罪,祝修仪,潘才人,还有刘采女,虽然死了,朕依然难以忍受!给朕挖坟掘尸,处以车裂之刑!” 朱成璧一惊,忙抚着弈澹的枯瘦的脊背,柔声劝慰道:“嫔妾省的,只是皇上不要生气才好。” 弈澹一番激烈言语,已是喘气不已,面容上则浮现出一抹奇艺的酡红:“朕如何能不生气!” 怔忪的瞬间,有雪白如昼的电光劈过,须臾,又是轰的一声雷鸣,震得这天地都似微微颤动。 弈澹沉默半晌,声线暗哑:“琳妃,朕有话问你。” 朱成璧恭谨答道:“臣妾必定知无不言。” “除了移光,朕最信任的便是你,你可知是为何?” 朱成璧微微一怔,只轻轻摇头。 弈澹半是感慨半是唏嘘:“偌大后宫,唯有你才担得起那份重责,旁人,朕都不放心。” 朱成璧一愣,有些不敢置信,似有一个响雷在耳边炸开,彻入心扉:“皇上的意思是……” 弈澹点一点头:“这几年,关于立太子一事,朝臣争议不断,朕虽十分属意清儿,但若朕执意如此,只怕天下要乱,太祖皇帝与太宗皇帝打下的江山,不能折毁在朕的手里,洵儿庸懦,济儿阴鸷,汾儿年幼,唯有儿,才是朕放心的人选。” 朱成璧的嘴唇微微发颤,转头看一眼地上狼藉的汤药,电光一闪,忽然明白过来,当年贺妃小产,弈澹曾问自己,当如何应对此事。彼时,自己以为是弈澹在试探自己,探究自己是否重视皇嗣性命,若自己因为玉厄夫人与博陵侯的缘故而执意继续幽禁玄济,便是与昔日心狠手辣、荼毒皇嗣的皇后无异,自然会失尽帝心。如今细细一想,已是了然,弈澹当初,竟是在效仿汉景帝、暗示托孤之意么? 弈澹凝眸注视着朱成璧,淡淡道:“爱妃好像并不高兴?” 饶是心思转动如轮,朱成璧却不敢失了礼数,匆忙叩首道:“臣妾从未想过太子储位,更遑论是帝位,故而一时间才蒙住了。” 弈澹微微一笑:“朕最看重你这一点,不争、大度,若是你与玉厄夫人一般,朕必定也容不得你。”言毕,弈澹伸手向她,“你且过来。” 朱成璧且惊且惧,但不敢迟疑,柔柔握着弈澹枯瘦嶙峋的手,翩然坐于他身侧。 弈澹抖抖地伸出手去,在朱成璧的鬓边轻轻一按,似有几许怀念:“当年你初入王府,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 朱成璧心下一动,眸光流转,怅然道:“是啊,二十年了,嫔妾已经三十六岁,已是人老珠黄了。” 弈澹闻言失笑,咳嗽两声道:“你还不老,望之如二十许人。” 朱成璧沉默片刻,只觉得弈澹明黄的寝衣有些微的刺眼:“皇上,臣妾一直有话想问您。” “你说便是。” “皇上可知,当年梁王曾倾心于臣妾?”朱成璧有些迟疑,紧紧攥住帕子,只凝视弈澹深深凹陷的双眸。 弈澹一怔,神色有些冷寂下去:“你想说什么?” “皇上想必知道,臣妾与梁王早年是互生倾慕,梁王亦恳求皇上,去求彼时的淑妃娘娘做主,撤了那门婚事。”朱成璧悄然按住微微发抖的指尖,静静道,“那么,皇上为何执意迎娶臣妾入府?当年,臣妾也认为,皇上对臣妾有意,哪怕不是全部的爱,只消一部分,便也足够了,臣妾的父亲是太学礼官,臣妾对《女则》与《女驯》亦是熟知于心,嫁入王府后,便一心一意服侍皇上,但皇上却并不十分对臣妾上心。” 朱成璧微微一顿,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么,臣妾这二十年来,一直想问一问,臣妾在皇上心中,到底只是一枚讨先帝欢心的棋子,还是皇上的宠妾?” 弈澹微微避开朱成璧质询的目光:“陈年旧事,何必再提?” 朱成璧一个恍惚,生生收住眼角的泪意:“是了,皇上当年并未遇到真爱,所以才会广纳内宠,自从舒贵妃入宫,六宫恩宠便只在关雎宫停留。只恨君生早,若是当年皇上已有真爱,那么,还会迎娶臣妾吗?” 弈澹冷冷看了朱成璧一眼,有阴云在眉间凝聚,似是被洞悉了心事一般,慌忙予以遮掩与反抗:“琳妃多话了。” 朱成璧凄然一笑:“总是臣妾自作多情,以为二十年的相依相伴总会有点真心,事到头来,皇上连一句安慰的话都不留给臣妾,所以,臣妾别无选择。” 朱成璧回眸望一眼淋漓一地的汤药,似照见了自己明艳的容颜:“皇上今日许给臣妾帝位,并非是心甘情愿,只不过是为朝臣所迫、亦是为江山大计,也是认为唯有臣妾会善待舒贵妃母子,对不对?”朱成璧翩然起身,神色哀惶,“原来,梁王说得那样对,臣妾只是皇上用来为舒贵妃保驾护航的工具罢了,若是舒贵妃并非出自摆夷,皇上为六殿下前途着想,必定会向对待玉厄夫人那般处置臣妾!皇上早有立儿为储君之心,却拖到此刻才逶迤说出,原因很简单,母以子为贵,一旦儿登临太子之位,朝臣势必谏言,立臣妾为后,舒贵妃又要屈居人下,皇上如何忍得!” 弈澹勃然大怒:“你说够了吗!” 朱成璧不以为意,唇角扬起冷冽的弧度:“臣妾在皇上与舒贵妃面前隐忍恭顺那么多年,皇上可知臣妾心里的苦楚?” “琳妃,朕还未曾下过遗诏,你若再胡言乱语,朕便立刻下诏,传位于清儿!” 双凤衔珠金步摇微微一晃,有绚烂明亮的金光一闪,映着漏窗而入的雪白电光,有妖冶的姿态划过,朱成璧扬声一笑,毫不畏惧:“那么,臣妾日后,必定不会善待舒贵妃母子了。” “高千英!高千英!”弈澹用力拍着龙榻,愈加的怒不可遏。 朱成璧讥讽般地一笑:“高千英么?臣妾好像还未禀告皇上,高千英私自收受朝廷官员钱财,卖官鬻爵,实属罪大恶极!臣妾已经嘱咐了孙传宗,将他押入慎行司严加审问。”朱成璧嫣然一笑,洁白的贝齿闪过凌冽的寒光,“换句话说,仪元殿此时,只有皇上与臣妾。所以,无论皇上下诏让哪位皇子继位,都是毫无用场。” 弈澹愣了半晌,似是想起了什么,怒视朱成璧:“周奕!你与他早有谋划,是不是!你们两人,朕不是没有怀疑!你们早有苟且了,是不是!” “皇上既然怀疑,为何不审问臣妾?是因为臣妾一旦兵败山倒,后宫诸人,更无人愿意维护舒贵妃了,是么?” 弈澹越发动怒,几乎要喘不过气来,眼中尽是骇人的凶光:“你好大的胆子,仗着朕信任你,就敢秽乱宫闱!你如何能够母仪天下!” 窗外唯有风声漱漱,在斗拱檐角之间穿梭,在树叶枝桠之间流连,如泣如诉。 朱成璧悠悠道:“并无皇上说的那样不堪,臣妾也只是顺应民心所向罢了。” “是私心?还是你所谓的民心?”弈澹无力地躺倒,愤怒异常的眼光终是一点点冷下来,好似香炉里燃尽了的余灰,冷到死,随风而吹散,飘渺无定、逐尘而落,直到最终湮灭于尘土,“你以为,你如此指责朕,便是你有了道理?身在其位谋其政,来日的玄,难道就能做到雨露均沾、不专宠于一人?帝王之道,远远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朱成璧明艳地笑着,拨一拨耳垂的金累丝灯笼耳坠:“无妨,左不过帝位牢牢握在手里才是最要紧的,往后的事,自然事往后再说。” “你,很好!”弈澹的胸口剧烈起伏,犹如涌动的波涛,他抖心抖肺地咳嗽几声,终是软软躺倒在龙榻上,气息奄奄,几番动怒已经抽尽了他的全部气力,他缓缓伸出手去,颤得如秋风中萧索的枯叶,失尽生机,语带一丝恳求,“我……我求你……善待移光……善待清儿……” 朱成璧淡淡一笑,却依旧是无比恭敬:“您放心,臣妾,必定好好待她……” 弈澹眼中的绝望气息如潮水般涌现,他挣扎地再看一眼朱成璧寒若冰霜的容颜,终是颓然地归于平静。 许久,许久,朱成璧只觉得泪意纵横,心里麻木到似乎没有了任何感觉,她漫步上前,轻轻合上弈澹尤显不甘的双眼,徐步出殿。仪元殿外,月光清冷,如二十年前嫁入魏王府的那一夜,魏王犹在榻上酣睡,那方洁白的丝帕上有艳到极致的红,若芍药,若玫瑰,若极尽靡艳的美人蕉。 十六岁的自己,推开朱门而出,凉风席卷,有涔涔的泪意倾泻。 隆庆十二年五月十七的凌晨,与咸宁三十七年七月初九的凌晨,皆是大雨倾盆,毫无二致。 不远处,梁王周奕撑着一把油纸伞,静静伫立,黑狸毛滚边的斗篷有淡淡的微光曲折、流转。 心中似被极其锋利的利刃割过,尘封二十年的泪水汹涌决堤,朱成璧悲恸的哭泣隔着雨声似有匆惶的哀鸣。 “皇上驾崩!” 注: 1、车裂,就是把人的头和四肢分别绑在五辆车上,套上马匹,分别向不同的方向拉,这样把人的身体硬撕裂为五块,所以名为车裂。 2、《史记?外戚世家》记载:景帝尝体不安,心不乐,属诸子为王者于栗姬,曰:“百岁后,善视之。”栗姬怒,不肯应,言不逊。景帝恚,心之而未发也。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一章 孤灯挑尽未成眠(1) 第一章 孤灯挑尽未成眠(1) “琳妃娘娘万福金安!” 舒贵妃疲倦地倚在床头,见琳妃翩然进殿,一袭金丝织锦鸾鸟穿牡丹的凤尾百褶长裙甚为华贵,鬓边的双凤衔珠金步摇垂下的朵朵金串珠如堂皇富丽的牡丹,越发衬得她气质雍容、端然生华。【13800100.com,138看书网// 是了,自从太后薨逝,琳妃掌六宫大小事宜,位份尊贵,形同副后,即便自己身为正一品的贵妃,亦是无法与之比肩。更何况,琳妃的端华气度,是自己无论如何都学不来的。 朱成璧朱唇轻启,暖意深深如阳春三月的枝头徐徐开出的一朵蔷薇:“已是亥时了,但愿没有扰了贵妃娘娘的清眠。” 舒贵妃微微一笑,牵过朱成璧的手让她坐于床头:“这几日精神短些也是无法子的事,亏得琳姐姐你的安神汤,多少也能好睡一些。” 朱成璧握着松花蹙金帕子按一按鼻翼上的粉,手指上那枚银缕蜜金的猫眼戒指有夺目的光华一闪,似悄悄逼视的眼眸:“刚刚梁太医来回过本宫,皇上的身子好了不少,大约再养个三五日,兴许就能醒转了。” 舒贵妃一怔,喜得一把握住朱成璧的手:“当真?” 朱成璧淡淡一笑:“皇上这一病,咱们姐妹几个整天里都提着心,旁人不必说,贵妃娘娘您可是清减了好多,若是皇上醒转,可不定有多心疼。”朱成璧扬一扬眉,竹息奉过八瓣葵口盏,盈盈盛着褐色的汤药,“这是太医局依据娘娘您的体质特特开出来的方子,最能补气养身。” 朱成璧拿了莲纹汤匙微微一转,又抿了一小口,方道:“已经放了一会儿,温温的喝着正合适呢。” 舒贵妃浅浅一笑:“琳姐姐何须亲自试药呢?” 朱成璧转眸一笑,示意竹息接过汤匙,方轻轻道:“倒不是为别的,贵妃娘娘身子不好,我也该时时陪伴娘娘,只是朝政事宜繁忙,又要照顾儿与真宁,实在是分身乏术。” 舒贵妃忙道:“我不敢劳烦姐姐,皇上一病,朝政的胆子都尽数托付与姐姐,姐姐自顾不暇,听闻这几日膝盖旧疾又是犯了,姐姐也要好生注意着才是。” 朱成璧捧着汤药,向舒贵妃递了一递,低低道:“为了皇上,咱们姐妹几个再辛苦些又有何妨呢?” 舒贵妃有些许的沉默,正待喝药,却见门边似有人影一闪,正在疑惑,却是一张血淋淋的脸陡然贴了过来,不由唬了一跳,一惊一乍之间,朱成璧端着药不稳,那八瓣葵口盏“啪”的一声摔落在地上,褐色的汤汁蜿蜒而开,竟隐隐有低低的“嘶嘶”声。 “娘娘,不要喝那药!” 这声音,最是熟悉不过了,不是刘采女,还会是谁? 朱成璧一把握住舒贵妃发抖的手:“娘娘,您是怎么了?” 舒贵妃唬得说不出话来,只惊惧地看着面前的人,浑身上下皆被鲜血淋透,血腥之气如浓雾一般涌了过来,叫人避之不及。自己从未见过板著之刑,只有两年前听宫人们传过,据说素馨被行刑的场面甚为可怖,风里裹挟着血腥之气并着那撕心裂肺的哭号,如星残之夜、断壁残垣中传来的幽深而耸人的野猫哀鸣,一声一声,紧紧抓着自己的心。 琳妃,总共赐了三回板著之刑,一是背主求荣的素馨,一是为虎作伥的凌薇,还有便是图谋不轨的刘采女。 “药里有毒!药里有毒!”刘采女细碎不清的声音如“嘶嘶”吐着信子的毒蛇,慢慢向自己逼近。 舒贵妃恐到极点,下意识想去拉身边的琳妃,却一把扑空,转首看去,琳妃不知何时已经换了一袭明黄朱紫的皇后凤衣,堂皇华贵的九龙九凤冠折射出万千光华,珠光宝气交相辉映,色泽艳丽,光彩照人,冷冷的迫住了自己的眼睛。 朱成璧步步逼来,凤冠正面是三只展翅欲飞的点翠金凤,凤口的红宝石珠串熠熠生光,两侧的博鬓点缀着绚丽的珠花,镶嵌有红蓝色的宝石,华光低转,如璀璨的星芒。 “贵妃,你喝下去,喝下去,你就能与皇上同去,哀家赏你这份恩典。” 舒贵妃惊慌失措,紧紧抓住比翼连理的蹙金锦帐,身边的刘采女陡然爆发出阵阵狂笑,如尚仪局黑釉帖花纹鼓浑厚的鼓声:“贵妃,你当初信了她,你没信我!那么,这苦,你自己吃罢!” 刘采女滴血的身影逐渐消退,废后和玉厄夫人却慢慢显出了身形,她们静静站在琳妃身后,笑靥如花,目光却幽冷而枯涩:“贵妃,你快来!我们在这里等你,你快来!” 一个恍惚,她们二人似乎又隐隐消退,却是密贵嫔与妍贵嫔站在那里,妍贵嫔抱着一个龙腾云端的金黄色襁褓,满眼里尽是爱惜:“儿,你去的好早,不过你不要怕,母妃一直在这里陪你,还有你的清哥哥,他马上也来陪你。” 密贵嫔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舒贵妃骇然发现,那肚子竟是一圈一圈大了起来,须臾,竟有一个血肉模糊的物事从里面蹦出,浓浓的血腥之气弥漫,密贵嫔捧着那物事,毫不畏惧,目光怜惜,似是对待自己的亲生孩儿:“孩子,你没长好,怎么就出来了呢?” 密贵嫔深深剜了一眼舒贵妃,阴恻恻森冷道:“若不是她,你的父皇会天天陪着你母妃,你也不会落得如此境地。” “不,不,不是我!” 舒贵妃凄厉地呼喊着:“害你的是皇后!是皇后!” 玄啼哭声如惊魂夺命一般,不过须臾之间,似有无数的浪潮铺天盖地涌来,密贵嫔与妍贵嫔的身影一闪,便融入那浪花之中,唯见地面上的涟漪一圈一圈漾了开去。 怔忪的瞬间,有凄厉而骇人的呼号声似从远处裹挟着涌过来,一团一团的烈焰熊熊燃起,似太液池绽放的妖娆红莲,一个模糊的身影在那烈焰里翩翩起舞,有含混不清而娇媚的声音传来:“臣妾最善竹枝舞,最善胡旋舞!皇上你看!你快看!” 是嫔!是在冷宫放火自杀的嫔! 舒贵妃紧紧抓住锦被,却看到三抹身影缓缓从远处飘来,披头散发,长长的舌头拖曳在唇边,双目红肿,雪白的脖子上有青紫色的深深的勒痕。 “是贺婉仪,叶德仪和睦嫔啊!” 舒贵妃一怔,却是朱成璧缓缓在身边坐下:“你看,你害死了好多人啊,是不是呢?” “不是,不是。”舒贵妃惊恐地抓住琳妃的手臂,急急道,“不是我,不是我!是她们自己,不关我的事啊!” 朱成璧冷冷拂落舒贵妃的双手:“正是因为你,后宫才有这么多的纷争!正是因为你,她们才会死!” 朱成璧翩然起身,裙裾旋转如华丽绽放的牡丹:“江山和美人,择一而选,不可兼而有之,行差踏错的是皇上,糊涂至深的却是你。” 竹息与竹语冷笑着,拿着三尺白绫踱步过来,有清风席卷,那白绫飘飘然有出世之姿。 朱成璧再不看舒贵妃一眼,只冷冷吩咐道:“吉时已到,行刑,大行皇帝驾崩,舒贵妃自请殉葬!” “什么!驾崩?”舒贵妃不敢相信,如遭雷击,揉身便欲扑上去,“皇上怎么会驾崩!” 一个恍惚,三尺白绫已经系在脖颈之上,舒贵妃惊惶转首,竹息的笑意如刀锋上泌出的猩红血光:“拜您所赐,我的夫君与我阴阳相隔,您去了地下,先跟我的夫君道一声歉,夫君性子最好,必能饶了你。” 竹语不声不响,笑意妩媚而婉转,却猛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姐姐何必与她费舌?贱人就是该死。” 舒贵妃已经说不出话来,面色青紫交加,只觉得喉咙被紧紧扼住,只有出的气,再无进的气。 朱成璧冷冷迫视舒贵妃求饶的目光,声若寒冰:“废后动不了你,便对哀家动手,哀家五次三番的死里逃生,还不是承了你的情?每每看到你,哀家心里就是腻烦的恶心!” 朱成璧招一招手,玄与真宁不知何时已立在她的身侧:“儿,你已是大周的第四位皇帝,真宁,你是如今最最尊贵的长帝姬,你们好好看着,也好时时提点自己,忍得了一时,就是为了来日酣畅淋漓的还报!” “不要!” 舒贵妃猛地从床上坐起,大口大口喘着气,只觉得新鲜而幽冷的空气猛地从口鼻贯入,有微微的疼痛,恍惚间,却是积云匆匆推门而入:“娘娘!大事不好了!” 舒贵妃还未转过神来,待到稍稍平静,方惊觉殿外若有若无的云板之声。 积云扑通一声跪下,面上已是泪水涟涟:“皇上,龙驭宾天!” 注:九龙九凤冠,高27厘米、口径23.7厘米、重2320克,有珍珠3500余颗,各色宝石150余块。此冠用漆竹扎成帽胎,面料以丝帛制成,前部饰有9条金龙,口衔珠滴下,有8只点翠金风、后部也有一金凤,共9龙9凤。后侧下部左右各饰点翠地嵌金龙珠滴三博鬓。这顶豪华的风冠,共嵌红宝石百余粒、珍珠5000余粒。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二章 孤灯挑尽未成眠(2) 第二章 孤灯挑尽未成眠(2) 云板声连扣不断,哀泣声四起,仪元殿,素绸银缎,霜意寒浸。【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138看书网// 朱成璧跪在最前的位置,身后是和妃、宜妃等一众妃嫔,身侧则是玄与真宁,先帝妃嫔的两侧,一侧是皇室宗亲,一侧是股肱大臣,京城达官显要,尽皆于此。 国有大丧,咸使闻之,举宫哀惶,一尽哀思。 朱成璧漠然看着面前的金棺,那里面躺着的男人,曾是自己的夫君,是天下至尊的男子,方才,他躺在龙榻之上,身子颤抖得如秋风中萧索的枯叶,失尽生机,却拼了最后的气力来恳求自己。 “我……我求你……善待移光……善待清儿……。” 朱成璧的唇角有平淡不生波澜的笑意浮起,隐隐有薄淡的寒霜逸出,善待舒贵妃?善待玄清?自然是要的,只是,如何善待,已不是你能说了算。 殿外有一阵阵的惊呼突兀地响起,朱成璧下意识回首看去,却是舒贵妃一袭缟素,裹挟着绕梁的风声和飘散的雨丝,拉着玄清一路闯了进来。她的面容惶急而哀伤,双颊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由着殿内蒙着云锻的玉勾连云纹灯一映,有莹然的光辉低转,生生叫人挪不开双眸。 阮嫣然,即便是悲伤至极点、哀惶到极致,依然是这样的倾城倾世之姿,不曾损去分毫。 舒贵妃挥开欲来搀扶的宫人,扑到金棺上,放声悲鸣。 朱成璧看一眼跪在一侧的奕,扶着竹息的手徐徐起身:“贵妃还请节哀。” 舒贵妃浑然不觉,只沉浸在无限的哀痛之中,还是积云先反应过来,忙低低劝道:“娘娘,娘娘。” 见舒贵妃转眸,竹息清了清嗓子,缓缓道:“大行皇帝龙驭宾天,立下遗诏,只等贵妃娘娘至此,方可一宣诏书。” 舒贵妃自然晓得轻重,忙低低道:“是我糊涂了。” 朱成璧点一点头,指着位于自己身后的位子,轻轻道:“那么,贵妃请吧。” 若是寻常,舒贵妃的位次自然是在琳妃前头的,一是舒贵妃的位分本就尊贵,二是琳妃素来谦谨恭让。此刻,琳妃让舒贵妃跪于自己身后,神色平静从容,分毫不见异样,舒贵妃心里一震,似是明白了什么,也不敢迟疑,牵着玄清款步跪下。 小邓子缓缓踱步走出,小心翼翼地觑一眼奕,徐徐展开明黄的圣旨:“朕以魏王入继大统,获奉宗庙一十二年,虽殚精竭力、孜孜汲汲,然体恚多病,朝政不得一一顾及,遂致奸人乘机诳惑,祷是日举,土木岁兴,郊庙之祀不亲,明讲之仪久废,既违成宪,亦负初心。朕年迈之人,今虽以寿终,然不得安命,唯望后继贤明,革除朕之弊政,复海宇升平,人民乐业。皇四子玄,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舆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小邓子想是没了师傅高千英在一旁指点,不免有些惴惴,更兼之朱成璧大权在握,更生出几许敬畏,竟不知引导众人向朱成璧与玄参拜。 奕本跪在朱成璧身侧,见小邓子不知所措,稳稳转身,对着玄行叩拜大礼,三次礼毕,扬声而道:“皇上万岁!太后娘娘千岁!” 苏遂信、齐正声、朱厚堂与江承宇亦是转身行礼:“吾皇万岁!太后娘娘千岁!” 朱成璧握着玄的手徐徐起身,目光缓缓扫过殿中诸人,目光所及之处,诸人皆是神色栗栗,山呼海拜,不敢迟疑,殿外,朱祈祯与孙传宗率骁骑营精锐之师,亦是齐齐下跪,铠甲的甲片互相刮擦的声音整齐划一,如刀剑铿鸣,掷地有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殿中诸人尽皆行叩拜大礼,屏气凝神,丝毫不敢出了差错,舒贵妃却仍旧有些愣愣的,直到积云拽了拽她的裙摆,才陡然醒悟,皇朝,已然换了新的主人,面前的朱成璧,早已不是当初的琳妃,是新皇的生母,是大周的女主人,是帝国的皇太后! 这么快,就可以把先帝驾崩的哀恸忘记了么?还是所谓至尊之位,不过也是一个象征性的摆设,你方唱罢我方登场,帝国只需有一个掌舵者,而臣民的民心所向,却无关掌舵者是为何人。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位在高者,亦是寂寥孤独。 舒贵妃极力忍住喉头翻涌的哽咽,以额触地,以地砖的寒凉冲去心头久久不得弥散的哀伤与悲痛:“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事已至此,一切皆成定局。 最为倚赖的那个人走了,最为钟爱的那个人走了,若无太后庇佑,以自己的专宠,已是招人诸多非议,要想在这紫奥城活下去,只怕比登天还要难。 舒贵妃牢牢握着玄清稚嫩的小手,压抑住心头如海水般哀伤的心绪,双眼紧闭,任凭那一股股的清凉,夺目而出。 仪元殿偏殿,朱成璧缓缓落座,竹息跪在一侧,握着绿松玉锤慢慢为她敲着膝盖,低低道:“太后跪了许久了,奴婢方才嘱咐了梁太医治些安神汤来,太后也能早些歇息。” 朱成璧转一转腕上的碧玉莲花镯子,见那碧色的光辉低低一转,心底不由绵生出一丝一缕的暖意,撂下面上敷着的毛巾,缓缓道:“罢了,左右今晚都是不得好睡的,让梁太医拿些膏药敷一敷吧,只要明天行大殓不要疼得起不了身子便行了。” 竹息满面疼惜,正在劝说,却是竹语掀了帘子进来回道:“诸位嫔妃、宗亲、大臣都已经各自回宫、回府了,小殓已过,只等着明日行大殓了。” 朱成璧点一点头:“方才让和妃与真宁看顾着,没出什么差错吧?” 竹语笑道:“和妃娘娘素来谨慎妥帖,帝姬则是聪慧非凡,自然是不会出了差错的。” “舒贵妃呢?” “方才宜妃娘娘陪着一同回了关雎宫了。”竹语诡秘的一笑,“宜妃娘娘素来最看不得舒贵妃那娇滴滴的狐媚样子,如今一番梨花带雨,岂不知宜妃娘娘心里有多厌烦呢!和妃娘娘安排得确是妥帖呢!” 朱成璧缓缓抬眸,低低斥道:“多嘴!” 竹语一惊,晓得自己多言,忙跪下道:“太后恕罪!” 朱成璧徐徐道:“哀家虽然已是太后,但仍然住在含章宫,不是颐宁宫,这期间多少眼睛都盯在哀家身上,纵然心里得意,面上也不能露出来,以免错了步子追悔莫及,你可明白了?” 竹语再度叩首,恭谨道:“奴婢明白。” 竹息柔声劝道:“太后娘娘其实无需多虑,如今满宫里都是娘娘您的眼线,凭她舒贵妃要翻出天来,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朱成璧取过案上的青花双龙赶珠盏,微微啜饮一口雪顶含翠,方缓缓而道:“先帝几次三番欲立玄清为太子,都是被朝臣挡了回去,如今儿入继大统,虽可视为是先帝的妥协之策,但依然颇有疑点,且不说先帝遇刺一事,自从夏梦娴被废,先帝病情反复,不理朝政,也总是落人口实。” 竹语奇道:“先帝不理朝政,无非是舒贵妃痴缠着罢了,与太后跟皇上又有何相干?” 朱成璧摇一摇头:“你这样想,旁人却未必,如今独母幼子坐了天下,下头的人想要生出一些是非来,自然处处有文章可做。” 竹息会意道:“太后的意思是,大行皇帝纵然是留了遗诏让皇上入继大统,但难保有那贼心不死的要生出是非,皇上的继位大典出不得差错,否则总是为人诟病。” 见朱成璧微微颔首,竹息忖度着道:“既然如此,奴婢必会知会了孙传宗好生看顾着关雎宫便是。” 朱成璧长入鬓角的柳眉轻轻一扬,抚一抚发鬓的银色绢花,沉声道:“大行皇帝钟爱舒贵妃如斯,焉知会不会还留有一道遗诏好保住她们母子二人的荣华富贵,倘若行大殓或是皇帝登基大典由着舒贵妃闹腾起来,哀家的颜面该往何处搁?” 竹息眉心微蹙,只望着身侧的十五连枝灯不言,刹那间,似是恍然大悟:“若是大张旗鼓地搜关雎宫,反而是不妙,但若舒贵妃自己出了乱子,那么,太后自然有足够的理由勒令舒贵妃迁宫,而一旦迁了宫,便是形同软禁。” 朱成璧闻言方有了破冰的笑意,如染上了初春之意的玉兰花苞:“总算是说到了点子上。” 夜幕深沉,紫奥城尽皆洇没于一片浓黑如墨的夜色中,甬道上唯有幽微黯哑的铜雀路灯和如意海兽路灯,由着云锻一蒙,更是生出了几许幽惶恻然之意。 已是五月十七的深夜了,紫奥城,万籁俱寂。 仲夏之夜,月华初残,星芒熹微,万花锦簇的关雎宫,忽然传来一片哀泣呼号之声,似划破天际的刀锋剑光,让人心头一震。 “贵妃娘娘殉葬了!” 注: 1、康熙遗诏片段如下:太祖皇帝之子礼亲王王之子孙,现今俱各安全,朕身后尔等若能惕心保全,朕亦欣然安逝。雍亲王皇四子胤,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舆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2、小殓,在大行皇帝去世当天举行,为大行皇帝穿衣戴帽,同时皇子、皇孙要穿孝,并剪去一绺头发,表示哀悼、女眷要摘掉一切饰物,官员要摘去帽上的红缨。 3、大殓,在小殓之后第二天举行,将大行皇帝太入梓宫(皇帝的棺材)。大殓当天王宫大臣、文武百官要来瞻仰皇帝的遗容。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三章 孤灯挑尽未成眠(3) 第三章 孤灯挑尽未成眠(3) 朱成璧赶到鸳鸾殿的时候,舒贵妃正愣愣地坐在床头,披着一件翠水薄烟的缀着银色莲花的玄狐大氅,越发衬得她雪白的脖颈上那青紫色的勒痕触目惊心。【13800100.com,138看书网// 积云见朱成璧进殿,满面泪痕地扑了过来:“太后娘娘!求娘娘做主啊!” 竹息不动声色地拂开积云欲来抓住朱成璧裙裾的双手,淡淡道:“贵妃娘娘好好的怎会悬梁?可是你当差不谨慎么?” 积云伏在寒凉的地砖上,拼命忍住眼角汹涌的泪意:“宜妃娘娘送了我家娘娘回来,与娘娘在房中说了会子话,宜妃娘娘走后,娘娘说要一个人呆在房中静一静,奴婢放心不下,在殿外听着动静,待听到小杌子落地的声音,赶紧闯进殿一看,娘娘已经悬梁了!” 朱成璧心底一沉,低低斥道:“你糊涂!贵妃与大行皇帝伉俪情深,大行皇帝驾崩,贵妃伤心欲绝,难保不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怎可让贵妃一人独处房中?” 积云吓得不敢再言,只不住地叩首,哭泣道:“太后娘娘恕罪!太后娘娘恕罪!” 竹息觑一眼朱成璧的神色,低低向积云道:“可有惊动了六殿下?” 积云忙道:“没有没有,六殿下尚在偏殿安睡。” 朱成璧点一点头,微一转眸,见梁太医与刘太医在一旁斟酌着方子,扬一扬眉道:“都先下去,哀家有话要私下里跟贵妃说。” 积云微一迟疑:“方才宜妃娘娘也……” 竹息凌厉地瞥她一眼,斥道:“太后娘娘与宜妃娘娘是可以相提并论的么?况且宜妃娘娘说了什么,自有太后娘娘做主,又何须你来操心?” 积云不意竹息如此训斥自己,若在从前,竹息在关雎宫素来谦恭温顺,对自己更是礼让有加,心里到底是涌出无限的哀凉,今时已非往日,琳妃已贵为太后,竹息亦是尊贵之身,又岂会再有观他人颜色的道理? 见积云诺诺着答应,袖着手出殿,待到朱漆大门“吱呀”一声关上,朱成璧缓步上前,淡淡道:“贵妃若想真的殉了大行皇帝,哀家不会拦你,只是,你放得下清儿么?” 舒贵妃喉中的呜咽声涌起:“嫔妾,嫔妾……” 朱成璧微微一笑,握起舒贵妃寒若覆霜的双手,缓缓在她身边坐下:“宜妃到底与你说了什么,好好的又怎会突然想不开?大行皇帝驾崩前数番嘱托了哀家,要好好照顾你们母子,若你殉了大行皇帝,来日让哀家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舒贵妃似是有些怔怔的,嗫嚅着道:“宜妃只是告诉嫔妾,大行皇帝驾崩之前,一直念着嫔妾的名字,嫔妾没能见大行皇帝最后一面……” 朱成璧眸光微垂,只是安慰道:“贵妃每日卯时三刻必会赶到仪元殿,大行皇帝是卯时二刻驾崩,是天不遂人愿,无关贵妃。” 舒贵妃惶然摇头:“虽是卯时三刻赶到仪元殿,但嫔妾每日卯时必会醒来,孰料今日竟会睡到辰时……” 朱成璧微微松开舒贵妃的双手,拢一拢鬓边的碎发:“许是贵妃日日操劳太过,才会如此。” 舒贵妃有一瞬间的迟疑,似是生出了些许的畏惧之色,终是轻轻道:“嫔妾原本也这样想,只是即便嫔妾昏睡不醒,积云和积雨亦是分得出轻重缓急,怎会忘了唤醒嫔妾呢?” 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待到为人救下,有些事情,到底是通透了不少,三尺白绫被积云从自己的脖颈上扯落,在生死边陲徘徊的舒贵妃倏然想起,大行皇帝驾崩时,唯有朱成璧一人守在身边,为何却是宜妃转告自己,大行皇帝驾崩之前,一直念着自己的名字?以宜妃素来对自己的怨怼,又怎肯陪着自己回宫,又好言相慰? 还有,自己悬梁自裁,蹬开小杌子,积云闯进鸳鸾殿的当口,又是何人在殿外大声疾呼“贵妃娘娘殉葬了”? 于是,终究是开始起疑,朱成璧对待自己,是亲如姐妹一般的疼惜,还是笑脸在前、暗箭在后? 朱成璧不意舒贵妃如此发问,微微一怔,转瞬间抿去了那缕迟疑与不自在,只是静静道:“积云与积雨总也会有累着的时候,并非是轻重不分之人,贵妃不必责怪。” 良久的沉默在殿内酝酿,只需一个小小的眼神,便能撕开所有的谎言与遮掩的表面,大周的紫奥城,隆庆一朝最得恩宠的两位女子,彼此相对,面临最后的抉择。 许久许久,朱成璧只觉得喉咙逐渐干涩,如生出了毛绒的小手,一点一点细细地抓挠。 鸳鸾殿外,梧桐正是蓊蓊郁郁的时节,晚风轻拂,有簌簌的细声如朦胧微雨一般静静滑落、如金丝昙花一般悄然绽放。 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 关雎宫的两株桐树是弈澹与阮嫣然情爱的见证,是大周自开朝以来难得的佳话,然而,佳话虽好,却是建立在无数人为之牺牲的基础之上,即便这是最难得、最无暇的饱满爱情,亦是沾染了尘埃与鲜血。 朱成璧每每看到含章宫的桐树,就想起自己与舒贵妃截然不同的命运,一个是一帝一妃的传世佳话,一个却在朱墙深锁中一遍又一遍重温着年少时的记忆,这辈子最美好最深切的回忆,都尽数掩藏于那一片不堪拂去的尘埃之中了。 于是,终究是恨了,眼波无意间的一转,都好似要在那桐树上剜出一个洞来,然而,恨归恨,象征着帝王爱情的桐树怎是轻易就可伐去的?唯一的安慰不过是在那桐树下上演了一幕“板著之刑”,既是惩戒背主求荣的素馨,也是平一平心头积郁已深的怨怒。 朱成璧怔忪许久,终是低低一叹:“这么久了。” 是沉默的时间太长?还是感慨戏演得太深? 舒贵妃已无暇顾及,面上的软弱之意却如潮水一般弥散,半晌,方低低道:“是啊,你我姐妹,也有了五年多的情分。” 朱成璧淡淡一笑,仿佛站在了时光的长廊,观照了过去的自己,初初入宫的阮嫣然,那样雅致绚烂、光彩照人,让六宫嫔妃尽皆黯然失色。 昔年,舒贵妃诞下玄清不久,弈澹执意立玄清为太子,昭宪太后因而迁怒于舒贵妃,将其拘禁于翻月湖中央的无梁殿。无梁殿偏远不说,更是年久无人居住,大殿无梁,连在凄苦中悬梁自杀也不可得。六宫嫔妃,无人开口相助,唯有自己,硬生生跪在太后面前,苦苦相求。 昔年,废后与玉厄夫人百般刁难舒贵妃,亦是自己,处处维护,时时分说。 昔年,昔年有太多太多的事情,彼时的姐妹相称,又掺杂了多少真情实意进去呢?即便起初是带着一点怜惜与同情,总也被这时光打磨殆尽了。站在权欲与**的两侧,纠缠于弈澹与奕的身边,若能周全好自己,已是难得的幸事。 朱成璧按下心头涌动的思绪,只化为唇边的温婉笑意:“贵妃在关雎宫,哀家百般放不下心,不如去含章宫,也方便哀家照应。” 舒贵妃神色一滞,朱成璧的话已然追至耳边:“宜妃的话也只是无心,贵妃无需往心里去。”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步吗? 舒贵妃忍着泪意起身,三次行叩拜大礼:“太后娘娘怜惜,嫔妾万分动容。” 朱成璧的面容沉静似水,再不看舒贵妃一眼,扬声唤道:“竹语,替贵妃备轿!” 紫奥城的夜色漆黑如墨,不知何时,已是冷雨潇潇,远远望去,连绵沉寂的深宫重重叠叠,无数灯火浮荡其间,似星海万里,绵绵无尽。 朱成璧目送舒贵妃与玄清的轿撵远去,方转首落座,一点一点抚着眉心,似有无限烦恼。 竹息曼步上前,添了一盏如意连枝卷银翘梅的宫灯,柔声劝道:“娘娘无谓烦心,舒贵妃既已去了含章宫,一切便尽在掌握之中了。” 朱成璧嗤的一笑:“尽在掌握么?哀家看,倒未必。” 竹息一惊:“娘娘的意思是?” “听闻在鬼门关走了一圈的人总是心智清明,果然是不假。”朱成璧伸手一笼宫灯上微弱的烛火,“舒贵妃并不算笨,从前的种种,是你我行事谨慎,并不曾让她发现蛛丝马迹,但眼下,她对于今日凌晨昏睡不醒的事已有所怀疑。” 竹息闻言一愣:“怎么会,梁太医一向用药谨慎,是不会出了差错的。” 朱成璧摇一摇头:“不关梁太医,也不关你我,是舒贵妃自己想透了。”朱成璧懒懒斜靠在贵妃长榻上,以手支颐,慢慢忖度着道,“但眼下,哀家与她仍未撕破脸皮,舒贵妃既然已经离开了关雎宫,是必定不会有机会一条一条寻了哀家的错处的。” 竹息似是松了口气,缓缓道:“既是如此,前尘往事,都是一纸烟沙,时至今日,已是飘渺无踪,舒贵妃眼下形同软禁,即便发现了蛛丝马迹,为了求得生存,也断然不会与娘娘翻脸,左不过眼下这场戏,还是慢慢演下去的好,若是戏演砸了,受损的只会是她,娘娘则是安然无恙。” 朱成璧轻轻颔首,似是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哀家掌不住她的心思,却能掌住她的命运,若她一心求死,为着那起子鸡毛蒜皮的事硬要生出是非来,哀家有的是法子。” 竹息的笑意若凝住了腊月寒冬被冻结了厚厚冰棱的湖水,低低道:“若是殉葬,只怕是便宜了,所谓生不如死,方是她最好的去处。”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四章 玉颜吹凉金殿开(1) 第四章 玉颜吹凉金殿开(1) 隆庆十二年五月十八日,辰时,仪元殿,行大殓之礼,先帝嫔妃、皇嗣、宗亲、文武百官尽皆于此,列序丹陛,肃穆无声。【‘13800100.com138看书网// 朱成璧紧紧握住玄的手,位于最前,梁王周奕在左方稍后的位置,为宗亲、百官之首,亦可见地位尊崇,无可撼动。 竹息急急走上前来,低低道:“娘娘,舒贵妃来了。” 朱成璧柳眉一扬,只定定地看住面前的金棺,四周是极宁谧的安静,沉静地如波澜不生的湖面,有轻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步一步,掷地有声,正是舒贵妃携着玄清而来,她面容沉凝静穆,凌虚髻鬟鬟有致,抿得纹丝不乱,发鬓的镂空桐花九蝶银步摇垂下的银流苏纹丝不动,随着她的行进,在空气中有冰寒凌冽的锋芒划过,唬得两旁的宫人皆为其让路。 行至朱成璧身侧,舒贵妃行礼如仪:“嫔妾关雎宫贵妃阮氏携皇六子玄清叩见皇上,太后,愿皇上圣安,太后娘娘金安!” 朱成璧方才含了一缕恬淡的笑意,徐徐转身,玉手轻轻一抬:“贵妃不必多礼。” 舒贵妃施施然起身,诸妃又按着礼节向舒贵妃见礼,因着太妃位分未定,舒贵妃依旧是嫔妃之中最尊之者,为首的宜妃虽是忿忿不平,但也只能屈膝请安。 舒贵妃坦然受了这礼,缓缓扫视一众后妃,沉声道:“大行皇帝驾崩,本宫本有心殉了大行皇帝……” “乔装做致。” 不知是谁嘀咕了这一句,早有那沉不住气的妃嫔暗自冷笑起来。 自从大行皇帝驾崩以来,朱成璧处处扣着自己的太后之尊,已不再如从前那般处处维护舒贵妃,虽然亦是照顾有加,但也是大打折扣的,众人早已是心知肚明,舒贵妃失了大行皇帝庇佑,又不得太后的心意,早已是步履维艰、四面楚歌了。 朱成璧的心底抿起一缕淡淡的喜意,只看舒贵妃如何收场。 孰料,舒贵妃并未显露出半分软弱之意,只冷冷一笑,扬声道:“谁?” 禧贵人一惊,兀自往人群里缩了一步,前头的恩嫔忙低低一拽她的衣角,示意她噤声。 舒贵妃徐徐向前一步,眸光如寒霜一般逼人,语调凌然如利刃出鞘:“方才是谁?” 恩嫔见掩饰不过,从容出列,深深福了一福,低眉顺眼道:“贵妃娘娘见谅,声音仿佛是从宫人那一列传来的,虽然是冒犯了娘娘,但今日是大行皇帝行大殓之礼,若仅仅是为了娘娘而大肆排查,误了时辰终究也是娘娘的不是,且那人许是一时嘴快无忌,并非真心,娘娘素来仁心善举,颇得大行皇帝赞誉,不若放过那人,也好让她感念娘娘的恩德。” 舒贵妃淡淡一笑:“正是因为宽纵太过,才会酿成今日之事,恩嫔亦知道今日是行大殓之礼,此人语出不善,居心叵测,竟敢在大行皇帝的金棺前出言不敬,本宫身为正一品贵妃,断难轻纵!” 恩嫔一惊,正要分辨,舒贵妃又道:“只是大殓吉时不宜耽搁,又有恩嫔求情作保,本宫便暂不追究。” 朱成璧低低咳嗽一声:“贵妃不必理会,以贵妃素日的恩宠,自是有人背地里颇多怨言,既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众目睽睽之下,贵妃一己之力,难不成还能转圜?” 若说恩嫔方才一番言语,是十足的和稀泥,两边都不得罪,而朱成璧一席话,已是偏帮禧贵人,而指谪舒贵妃的不是。 禧贵人悄悄揩去手心的湿滑的汗意,兀自松了口气。 舒贵妃却毫不在意,只淡淡一笑:“太后娘娘错了,正是因为众目睽睽,本宫才要以正视听,大行皇帝在时,本宫占尽恩宠,但本宫一未狐媚惑主,二未干涉朝政,自问当得起贤德二字。从前,或许诸位大臣、诸位姐妹误解本宫,对本宫多有怨怼,本宫可以概往不究,但从今日起,若再有人背地里污蔑诋毁本宫,便是对大行皇帝不敬!” 一言已毕,舒贵妃敛衣稳稳下跪,直直迎向朱成璧微有惊诧之色的面容:“敢问太后娘娘,不敬先帝,按大周律法,该当何罪?” 朱成璧微微垂眸,凝声道:“当斩!” 舒贵妃微微一笑:“太后圣明!诸位大臣,众位嫔妃,你们可听清了?” 禧贵人惊觉后背涔涔而出的冷汗,闻言一凛,颤着声音随众人答道:“听清了。” 舒贵妃再度叩首,待到抬首,已是满面恳切:“有太后娘娘在,自然一切妥帖,嫔妾也能安心。” 竹息不意舒贵妃今日如此举动,更兼之一众大臣、妃嫔对舒贵妃心生敬畏,已然扭转当初的种种不屑与轻蔑,心中不免有些不快,低低道:“贵妃娘娘有心,只是太后娘娘贵为国母,自然会事事妥帖,本是无需贵妃多虑的。” 舒贵妃衔着一缕浅淡的笑意,似是不置可否,只再度行之大礼:“竹息你会错意了,本宫并非多虑,也不敢僭越了太后娘娘,只是本宫心如缟素,若不能明心志、视正听,一来,大行皇帝在天之灵,总是不能安生,二来,本宫出宫修行,也不能安神。” 朱成璧闻言一惊:“你说什么?出宫修行?” 舒贵妃毫不慌乱,只平静道:“太后娘娘,嫔妾得蒙大行皇帝垂爱,以摆夷微贱之身得封正一品贵妃,钟爱如斯,无以为报。嫔妾愿为大行皇帝出家祝祷,亦是为皇上与太后祈祷福寿,为大周祈求福音,愿天佑我大周,千秋万代,代代有人!” 一言既出,一众朝臣、妃嫔具是震惊不已,以舒贵妃的身份,将来安享富贵荣华并非难事,何况她尚是锦绣年华,却要寄托红尘,如此笃定而决绝,确是让人动容。 朱成璧有片刻的迟疑,须臾只道:“清儿还年幼,生母不能照顾在侧……” “那么,恳请太后,看在太后与嫔妾的姐妹情分上,答应嫔妾一件事。”舒贵妃倏然抬首,直直迎向朱成璧的目光,眸中隐隐有一抹莹然之色,叫人不忍抗拒,“善待清儿,视如己出!” 竹息不由有些愠怒:“太后娘娘得负大行皇帝所托,自会照顾诸位殿下,贵妃此番言语,难道是指谪太后娘娘不够仁善吗?” 舒贵妃毫不畏惧,柳眉微扬:“嫔妾不敢,只是嫔妾身为母亲,即将母子分离,只为求得心安。更何况,大行皇帝金棺在此,太后娘娘从今往后,便是清儿的母亲,大行皇帝最为重视清儿,自然要事事妥帖!” 舒贵妃步步逼来,朱成璧不曾防备,只能颔首答应:“你要哀家作何承诺,哀家都答应你便是。” 舒贵妃徐徐起身,握住朱成璧的双手,徐徐行至金棺前,竭力忍住眼角的泪意,平静地看向朱成璧:“那么,请太后娘娘当着朝臣、嫔妃的面起誓。” 朱成璧缓缓抬眸,目光扫过诸人,划向渺远空阔的天际,天色一碧如洗,一片云朵也无,持服二十七日之后,新帝登基,终究,是自己赢了这一局。 万里江山,当真是无限秀丽!恍惚间,当年夏梦娴的话语似乎又在耳畔响起:这世间的女子,从来都不以权力定输赢!你赢了帝位,输了丈夫的心,那你依然是输!紫奥城的妃嫔,没有谁能赢过阮嫣然! 是么?今时今日,阮嫣然已经落得如斯境地,即便看穿我并非真心待她又如何?如今,她胜算尽失,不得不以自请出家来逼迫我善待玄清。虽然我实在没能料到阮氏这番谋算,但即便是发誓又如何?若赌咒发誓有用,林若怎会被赐死?夏梦娴又怎会被废?她阮嫣然今生今世,注定只能与青灯为伴,了此残生!而叱咤风云、掌生杀予夺大权的只能是我! 阮嫣然赢得了一时,注定赢不了一世。 朱成璧平复住心头涌动的思绪,静静道:“我,朱氏成璧,大行皇帝的琳妃,如今的皇太后,面向文武百官、面向先帝嫔妃,在大行皇帝的金棺前起誓,一生一世,善待皇六子玄清,视如己出,不让任何人有可乘之机,毒害清儿,如若不然,朱氏一族,富贵荣华,灰飞烟灭!” 玄与奕闻言一怔,朱祈祯与朱厚堂亦是眉心微蹙。 舒贵妃终是放宽了心,紧紧牵住玄清稚嫩的小手交到朱成璧手里,玄清懵懵懂懂,摄于朱成璧的威严,不敢多言,只死死看着自己的母亲,眼中不舍之情愈发浓密。 舒贵妃再次跪下,深深叩拜:“嫔妾祝太后娘娘凤体安康,祝六殿下长乐未央!” 注: 1、“丹”者,红也,“陛”原指宫殿前的台阶。古时宫殿前的台阶多饰红色,故名“丹陛”。 2、凌虚髻,属于交拧的形式,其髻交集拧旋,悬空托在顶上。据《中华古今注》记载:“隋有凌虚髻、祥云髻。”这种发式如云盘回,凌托顶上,摇而不脱落。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五章 玉颜吹凉金殿开(2) 第五章 玉颜吹凉金殿开(2) 含章宫,德阳殿,朱成璧依着美人垫坐着,徐徐展开一卷名单,对侍立一旁的竹息道:“这都是真宁亲自拟的吗?” 竹息绽了笑意道:“帝姬亲力亲为,费了不少心思呢。【13800100.com,138看书网//” 朱成璧淡淡一笑,缓缓念道:“尊舒贵妃为静舒贵太妃,宜妃为宜仁淑太妃,和妃为庄和贤太妃,苏昭仪为端谨太妃,恩嫔为顺陈太妃,杜婕妤为纯恪贵太嫔,洛芳仪为恭宁贵太嫔,芙蕖贵人为芙蕖太嫔,禧贵人为温禧太嫔。” 竹息笑道:“太后觉得如何?” 朱成璧覆手于膝,仪态娴静:“竹息,你觉得如何?” 竹息忙道:“奴婢不敢置喙。” “无妨。”朱成璧徐徐起身,舀了一勺七彩鱼食撒入青花嫩瓷缸里,那几尾凤尾龙睛,展开绚丽如凤尾一般的尾鳍,似一把红绸羽扇迤逦拖开,争着向那一粒粒细腻如七彩玉石一般的鱼饵游去,你争我抢,好不热闹。 朱成璧曼曼踱步,徐徐道:“哀家已是太后,你也是正一品的惠人,为女官之中最尊之者,更何况哀家素来倚重你,所谓威仪,不过只是做给外人看的,你不必在意。” 竹息忙深深一福:“能得太后倚重,是奴婢难得的福气。” 朱成璧点一点头,伸手拢一拢案上那盛在碎玉汝瓷盏里的粉红色碗莲,有清幽的香气淡淡逸散,不由添了几许极暖的笑意:“碗莲虽好,但失了这碎玉汝瓷盏,也就没了韵味,那腌污泥里种出来的,即便再水灵,又有谁会去看呢?就好比宫中的女子,没了位分,就失去了一切,即便是在前朝开得再艳,终究也是过眼云烟。” 竹息会意一笑:“太后说的极是,更何况是终身与青灯为伴之人,再加以尊位,终是多余了。” 朱成璧怡然一笑:“舒贵妃自请出家,哀家自然感念,是要为之择选一个好去处,京郊的甘露寺风景宜人,最适合清修,只不过舒贵妃养尊处优,又出居道家,自然不能和甘露寺众尼同住。” 朱成璧的纯银护甲在青花嫩瓷缸里一划,带起几缕薄薄的涟漪漾开:“那么,哀家便建一所安栖观让她独自修行。” 竹息适时奉上软罗帕子,含了笑意道:“太后仁善,只是奴婢担心,旁人服侍终究是不惯,或许会惹舒贵妃生气,只让积云跟着一同去住最好,左右积云也是摆夷出来的,主仆总也是一心。” 朱成璧顺手折过伸进窗台的一支玉簪花,逗弄着纹金架子上那只活泼的青绿相间、黄腹红嘴的鹦哥,唇角微微扬起:“也好,安栖观人多了总也不利于舒贵妃清修,若是还跟从前的关雎宫一般热闹,只怕也是违背了舒贵妃的本意。” 竹息笑道:“太后处处为舒贵妃着想,舒贵妃必会感念太后的恩德,日日祝祷,为太后和皇上祈福祝寿,不敢有所延误。” 朱成璧颔首道:“关雎宫里可有什么不妥?” 竹息低低道:“太后放心便是,是竹语亲自领着人去搜过的,并无不妥,舒贵妃连长相思都不敢再要呢!” “长相思么?”朱成璧嗤的一笑,伸手挽过那一蓬蓬芳香浓郁的玉簪花,“既是清修,便没有丝竹相伴的道理,舒贵妃是个明白人,只把念想留在心间罢了。” “玉簪堕地无人拾,化作江南第一花。”竹息凝眸于那白茫茫如星子般的玉簪花,冷凝了唇角的笑意,“即便是江南第一花又如何?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花只是花,花落委地,还不是零落成尘碾为泥的下场?而凤凰,才是万民景仰的真主子!” 朱成璧的笑意愈发浓密,伸手摘下发鬓的和田玉珠花簪到竹息的如云发髻上:“持服期间,旁的首饰都是银质,既不耐看,也是司空见惯了的,唯有这和田玉,缜密而栗、温润滋泽,旁的玉石都远远比之不过。” 竹息下意识按一按那珠花,确是触手生温,晓得是极稀罕之物,忙福了一福:“谢太后垂爱。” 朱成璧取过那册封名单,细细斟酌,沉声道:“旁的倒也罢了,和妃之前就已手握协理六宫大权,为何在位次上反倒在宜妃后头?” 竹息道:“帝姬的意思是,这紫奥城,顶了天的大事就是为皇家开枝散叶,和妃娘娘家世虽好,又有协理六宫之权,但到底在子嗣上不如宜妃娘娘。”竹息掰着指头数到,“宜妃娘娘有大殿下,并且抚育了乐安公主,和妃娘娘虽然诞下了五殿下,但五殿下夭折,如今虽是抚育了九殿下,但到底不是亲生。” 朱成璧笑着赞道:“真宁心思细腻,确实跟哀家的想法不谋而合,只不过既然让宜妃列序于前,封号总得更谨慎些,方才显得位份尊贵,向来妃嫔晋为太妃,一般是在保留原先封号的基础之上再择选一字,如此便是二字封号,那么,哀家便给宜妃重新拟定两个字,既是让诸人明白,生儿育女方是这紫奥城的大事,也是让皇帝未来的妃嫔分得出轻重。” 竹息陪着笑道:“太后与帝姬母子连心,只不过帝姬经得事少了,到底不比太后用心良苦、博通睿智。” 朱成璧微一凝眸,忖度着道:“‘仁’这个字择得好,温良淑德曰仁,厚泽深悯曰仁,上下相亲曰仁,敬贤施恩曰仁。既如此,哀家便再拟一个‘钦’字,如何?” 竹息眼睛一亮,忙道:“威仪悉备曰钦,敬重仰慕曰钦,宜妃娘娘温和仁人,虽说‘钦’字略显刚硬,但却克尽尊贵,自是高人一头。”竹息笑道,“钦仁淑太妃,太后娘娘亲自赐下的封号,想必宜妃娘娘更为感念。” 朱成璧正笑着取过案上的碧螺春,闻言却是眉心微蹙:“淑太妃?” 竹息咦了一声,忙道:“太后的意思是给了淑太妃太过抬举?” 朱成璧淡淡道:“既然舒贵妃自请出家,哀家又未曾加奉尊号,那么贵太妃之号不过是形同虚设罢了,只是历来,贵太妃、淑太妃、贤太妃、德太妃四位为诸位太妃中最尊之者,且不许并立……” 竹息会意道:“是了,后宫妃嫔,最计较的除了恩宠与子嗣,便是这位分了,若是现在就尊封宜妃娘娘与和妃娘娘为淑太妃与贤太妃,一来,这赏赐一并地下来,他日旁的赏赐终究是入不得眼的,更何况,她们自恃地位颇高,也不会处处以太后为尊,若是只封了太妃,她们揣度着昔日也许会再得晋封,自然更依附于太后。” 朱成璧叹息道:“倒也不是哀家要压着她们的位分,只不过儿尚年幼,弱母孤子坐镇江山,本就是遭人非议、难上加难,若臣属忠贞便也罢了,若是有人觊觎,即便有奕压着,哀家终究也不能十分的放心。宜妃的江氏一族与和妃的万氏一族都是哀家需拉拢的势力,为儿前程着想,也只能如此。” 竹息微见动容:“太后为了皇上费劲心血,皇上自然是明白的。” 朱成璧低低一叹:“只要他明白,哀家就别无所求了。” 隆庆十二年六月十二日,持服礼毕,新帝登基,改元乾元,翌年使用,先帝弈澹追谥曰神尧定业孝皇帝,庙号高宗,葬于泰陵。 登基大典安排在太极殿举行,当日亦是册封太后的盛典,为避兄弟名讳,玄更名为玄凌。作为玄凌的生母,朱成璧则顺理成章地成为太后,入主颐宁宫。册封大礼极为隆重,甚至超过了皇帝大婚的规格,普天之下,万民同庆,同时为朱成璧敬奉徽号为“昭成”,时称“昭成皇太后”。 新帝年幼,昭成皇太后垂帘听政,梁王周奕受命辅政,尊为摄政王。 三日后,册封诸位太妃,宜妃册为钦仁太妃,为诸位太妃之首,和妃册为庄和太妃,苏昭仪册为端谨太妃,恩嫔册为顺陈太妃,杜婕妤册为纯恪贵太嫔,洛芳仪册为恭宁贵太嫔,芙蕖贵人册为芙蕖太嫔,禧贵人册为温禧太嫔。诸位太妃相继迁居寿康宫、宁寿宫、寿祺宫等宫宇。 册封太妃之日,亦是舒贵妃出家修行之时,由于安栖观尚未建成,朱成璧允许舒贵妃暂居通明殿一侧的雨花阁,雨花阁素来清静,最能避开宫中繁扰。舒贵妃感念朱成璧恩德,亲往颐宁宫致谢。 同日,颐宁宫传下懿旨,正三品福安郡夫人王氏加封正一品华国夫人,正三品瑞平郡夫人冯氏加封正一品安国夫人。王氏身为当朝太后的母亲,在城东朱府的地位更见贵重,冯氏虽为嫡妻正室,但也明白自己这国夫人的加封如何得来,对待王氏更是客气,人前人后礼让有加。 一晃,已是隆庆十二年八月初八,秋意渐起了。 注: 谥号,是在我国古代,统治者或有地位的人死后,给他另起的称号,如“武”帝,“哀”公等。古代帝王、诸侯、卿大夫、高官大臣等死后,朝廷根据他们的生平行为给予一种称号以褒贬善恶,称为谥或谥号。帝王的谥号,由礼官议上;臣下的谥号,由朝廷赐予。帝王与群臣之间有严格区别,帝王的谥号,在隋朝以前均为一字或二字,如西汉的皇帝刘盈谥惠帝、刘恒谥文帝、刘启谥景帝,东汉的皇帝刘秀谥光武帝等即是。但是从唐朝开始,皇帝的谥号字数逐渐增加,例天宝十三年,玄宗李隆基决定将先帝的谥号都改为七个字如李渊为“神尧大圣大光孝皇帝”,李世民为“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唐后各代皇帝的谥号,一般都偏长,其中称冠的清太祖努尔哈赤,谥号竟长达二十五个字“承广运圣德神功肇纪立极仁孝睿武端毅钦弘文定业高皇帝”。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六章 画梁语燕惊残梦(1) 第六章 画梁语燕惊残梦(1) 秋意起,日昼渐短,朱成璧懒懒倚着美人垫坐着,从案上那一叠黄绸面的奏折中取过一份细细读着,竹息奉了一盏热热的杏仁酪上来,柔声劝道:“娘娘自打午膳后便一直看着奏折,也是累了,不若歇一歇吧?” 朱成璧微微叹息一声,接过那氤氲着热气的杏仁酪搁在案上,缓缓道:“且换一盏怡神的茶来。【13800100.com138看书网//” 见竹息答应着便要下去,朱成璧又道:“那莲纹银盘里的薄荷叶和杭白菊是钦仁太妃午间送来的,便用着泡茶吧。” 竹息晓得朱成璧有话要说,忙唤过侍立一侧的宫女将那杏仁酪端了下去。 朱成璧取过案上的绿松玉锤缓缓锤着膝盖,方徐徐道:“这一份是奕刚刚呈递上来的。” 竹息一愣:“摄政王处理朝政素来妥帖,若非什么要紧事,是不会轻易呈了折子上来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是要紧的事情,摄政王也应该来颐宁宫奏禀才是,莫非……” 朱成璧随手将折子一抛,清愁如薄雾一般在姣好的面容上散开:“又是关于请封。” 竹息不免有些咋舌:“那江承宇上个月刚刚从正五品的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晋为正三品的侍郎,前几日摄政王自己辞了吏部尚书的职位,指明要江承宇继任,被娘娘驳了回去,怎的今日又递了一封上来?” 朱成璧嗤的一笑:“这一次,不是为了江承宇,是为了朱成。” 竹息一怔:“是太后的哥哥?” 朱成璧点一点头:“哥哥是翰林院编修,官居正五品,素来也只是个闲职,只是翰林院虽然品秩不高,但升迁较之六部更为容易,若有机会,更能成为上书房的师傅或是陪讲学士,往后更能加封大学士的荣官,低则正三品,高则正一品,庸碌者能保住子孙荣华,干练者则能问鼎权臣之位。”朱成璧略略正一正耳垂的鸽血红牡丹耳环,“而奕的意思是,让哀家封哥哥为正三品的掌院学士。” 竹息正从莲纹银盘中择选新鲜的薄荷叶和杭白菊,闻言不由一惊:“翰林院掌院学士?” 朱成璧眸光微沉:“掌院学士,按照不成文的规矩,也需是大学士方能胜任,若哀家要封哥哥为掌院学士,就必须先加封哥哥为大学士,只是父亲做到正三品的文渊阁大学士花了几十年的功夫,哥哥年纪尚轻,便没有这飞黄腾达的道理,更何况齐正声的武英阁大学士是对兀良一战大捷才取得的,哥哥一无建功,二无天赋,如何担当得起?” 竹息凝神片刻,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况且太后先前驳回了江承宇,如今却又封了朱成,只会让朝臣认为娘娘假公济私,偏袒族人。”竹息微微一顿,见朱成璧的神色越发不好,忖度着劝道,“但摄政王不会猜不到太后的心意,此番举动,实在是古怪得很。” 朱成璧淡淡道:“无非是存了心让哀家不痛快罢了,你且看皇帝登基以来,他安插了多少亲信进来,旁的且不说,那兵部尚书甘循,户部尚书苗从哲都是他的心腹,如今吏部尚书又要安排了江承宇,岂非六部中的三部都要成了他的家臣了?” 竹息忙道:“太后息怒,左不过工部尚书苏遂信是太后的人,礼部尚书万贞毓是庄和太妃的父亲,素来与朱厚堂朱大人亲近,也是不必说的,刑部尚书刘汝吉是两朝元老,忠心赤诚,只效忠于皇帝,如今这吏部尚书是要好好权衡,摄政王只是与太后压力……” 朱成璧心烦意乱,将那绿松玉锤在案上一拍:“压力么?哀家看他是把朝廷当成摄政王府了!吏部侍郎左少展不是致仕了么?既然吏部缺人,就让他回来暂代尚书一职,也是告诉摄政王,若那江承宇肯安分守己地在侍郎的位置上磨上几年,哀家不是不肯给这份脸面!” 竹息晓得朱成璧动怒,也不敢多言,只是择好了薄荷叶和杭白菊放入青玉茶盏中,用滚水冲开泡着,又兑入化了蜂蜜的凉水细细拌好,方递到朱成璧面前。 朱成璧微微啜饮一口,方道:“父亲年迈,太学礼官一职先由朱成暂任,另外,让朱祈祯就任兵部侍郎一职。” 竹息奇道:“太后方才还说要避免朝臣认为您偏袒族人,太学礼官由朱成朱大人暂任也就罢了,毕竟也能避开翰林院的风头,日后免得摄政王再做文章,只是太后怎的又提拔了朱祈祯朱大人?” 朱成璧以手支颐,淡淡道:“朱祈祯是哀家的亲眷,亦是摄政王的心腹,这样做既是为了安抚摄政王,也是叫朱祈祯知道,摄政王虽然信任他、重用他,但他的侍郎一职,到底也是哀家给的,让他知道分寸。” 竹息恍然大悟,忙道:“太后圣明。” 朱成璧倦怠地挥一挥手:“替哀家草拟一道懿旨……” 话未说完,却是竹语打了帘子匆匆进来:“太后娘娘,不好了,新安县君快不行了!” 朱成璧一怔,方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长姐朱成,蹙眉道:“好好的怎会突然不行了?” 竹语面露难色,嗫嚅道:“据说,从年初以来,就不大好,如此拖了大半年下来……” “可曾请过大夫?” 竹语忙道:“奴婢不甚清楚,方才是新安县君身边的贴身侍女茹儿进宫来回禀的,茹儿说,新安县君想要见太后一面。” 竹息不免有些迟疑,望一眼朱成璧,低低问道:“太后的意思是?” 朱成璧怔忪片刻,终究是吩咐道:“备轿。” 齐府,燕语阁。 朱成璧甫一入阁,便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下意识握着软罗帕子掩一掩口鼻,待到稍稍适应,才发现床榻之上半卧着一个虚弱的人影。 心绪一荡,几乎是要飞到了二十年前,彼时,自己还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也是这样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父亲告诉自己,自己将作为魏王庶妃嫁入魏王府。 自己自是千不情万不愿的,长姐坐在自己床头,握着自己的手,信誓旦旦地说道:“璧儿,你放心,长姐一定能帮你劝了父亲收回成命。” 然而,这样情真意切的誓言却又脆弱地如蝉翼一般,不过一日的功夫,长姐就缄口不言,父亲对她说了什么,自己无从得知,只不过,心底的恨,到底是一层一层深深涌起,你既承诺了我要劝服父亲,为何你不守诺言在先?尾生抱柱,你连他的万分之一都不如! 沉默的瞬间,朱成已吃力地支起身子,斗心斗肺地咳嗽着唤道:“太后……” 刹那间,朱成璧收住了愈飘愈远心绪,是了,整整二十年的时光流转,自己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以泪洗面的朱府二小姐,而是大周的皇太后。 朱成璧缓缓行至床前,惊觉朱成脸色的蜡黄而枯弱,却只淡淡道:“长姐既是病了,怎无人在一侧照拂?” 朱成摇一摇头:“臣妇已经唤了她们出去,有些话,臣妇想私下里与太后说。” 朱成璧点一点头,挥了手让竹息下去,大门“吱呀”一声关上,有漏进阁中的细碎金光一闪而逝,朱成璧转首的瞬间,在梳妆台上的双鱼纹镜中照见了自己精致的容颜,相比之下,朱成两鬓斑白,倒像一个垂垂老矣的妇人,而她,不过只比自己长了两岁而已。 岁月的无情,难道真的格外厚待了自己,却分毫不肯宽纵于朱成么? 朱成似是自嘲,缓缓一抚鬓发:“我很老么?” 朱成璧淡淡一笑:“长姐自己最清楚。” 朱成微微转眸,吃力地倚靠在床头:“如今我这样子,还担得起名字中的那个‘’字么?” “长姐什么担得起,什么担不起,自然不是这说文解字的功夫。” 朱成神色一滞,瘦骨嶙峋的双手越发抖得厉害,不由生出几分恳切:“璧儿,我能唤你璧儿吗?” 朱成璧一怔,璧儿,这是多么渺远而陌生的称呼,父亲永远只会唤自己一声“成璧”,陌生而疏离,母亲从前是唤自己“璧儿”的,只是从自己嫁入魏王府后,便换成了恭谨而谦卑的“娘娘”,先帝也曾唤过自己“璧儿”,那不过是最初在王府的一段时日,之后,即便再如何亲密,也不过是一句淡漠的“成璧”,而奕…… 朱成璧已不敢再想下去,只是颇为唏嘘:“许久都没有人这样叫过我了。” 朱成低低道:“自从我负约于你,你再不肯原谅我,又怎会允我这样唤你,只是璧儿,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便是这样的唤你,从你出生之后便是如此……” “陈年往事,许多我已经不再记得了,长姐又何须再提?” 朱成静默片刻,脸上浮现出凄楚的笑意,如枯萎到极点的黄叶,一点一点颓尽了曾经郁郁如绿蜡般的光彩:“璧儿,是我对不起你,即便用我一生一世的时光来追悔我的自私,我都无法祈求你的原谅。” 朱成璧眼中有莹然之色一闪,转瞬间又抿了下去,丝毫不见动容,只冷冷道:“我已经说过,陈年旧事,不必再提。” “不!”朱成突然一把掀开锦被,只着单薄的寝衣,这样大的动作幅度,让她的面色泛着奇异的潮红,猛烈地咳嗽不已,她推开朱成欲来相扶的双臂:“璧儿,你已是太后,朝臣、妃嫔、百姓,对您的叩拜是景仰您、是尊崇您、是敬畏您,但我不是。”朱成瑟缩着、颤抖着,几乎是从床上翻滚下来,她的发髻松散,一匹青丝早已混入了不少银丝,全然昭示着岁月的决绝与无情。 朱成跪倒在朱成面前,气息喘喘,竭力平复了呼吸:“我这一跪,是祈求您的原谅,当年的我,虽是空口承诺,却是真心实意想让父亲收回成命,但父亲告诉我,不是你,就是我,朱氏一族,必须有人牺牲。是我自私!是我胆小!是我不守诺言!我想与父亲相争,但我又不肯舍了正声!” 朱成泪水涟涟,泣不成声:“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您一辈子!璧儿,我已是半截身子埋在棺材里的人了,只求您原谅我,我下辈子给您当牛当马,只求您原谅我!” 泪水,一滴一滴,静静滑入寸许厚的织锦地毯上,转瞬间不见。地毯上绣着那惟妙惟肖的报春花、玉兰花、茉莉花、栀子花,花团锦簇,争奇斗艳,本是一处春意浓浓、桃李芬芳的妙景,然而此刻,那千百种娇媚的花朵却似铺天盖地一般地涌来,生生叫人窒息。 朱成璧一个恍惚,突然想到,如果当初,被逼着嫁入魏王府的是她,自己又肯不肯舍了奕,甘愿替她受过? 所谓人之常情,往往,亦是情非得已。 终究,是心底软了。 “长姐。”朱成璧徐徐起身,缓缓扶她起来,“长姐体弱,不必如此哀求,况且我说过,都已是过去的事了。” 朱成愣了半晌,有大朵大朵晶莹的泪花绽落:“璧儿……” “我可以原谅你,就当全你一个念想,让你安安心心,走完这一生。” 朱成极力忍住喉头的哽咽,似是惊喜过望,又似是迟疑:“璧儿,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朱成璧一愣:“莫非长姐想要……” 朱成低低咳嗽一声,恳切道:“夫君疼爱我,一直未再纳妾,但夫君性子耿直,我实在害怕他会见罪于他人,若有月宾在宫中服侍太后,太后见到月宾,也能想到夫君祖上三代,皆为国效力……” 朱成璧沉吟片刻,柔声道:“若你上次能推心置腹地跟我说话,而不是拐弯抹角地试探我,兴许,我已经允了月宾入宫。” 朱成虚弱地一笑,语调越发地幽微:“我深知你恨我……若知晓你……还肯来看我……还肯原谅我……” 朱成璧忙握住朱成的手,低低唤道:“长姐,长姐。” 朱成的神色越发羸弱,眸光几欲涣散:“璧儿……” “快!快让齐大人进来!快!” “璧儿……真好……我们还像小时候一样……真好” 注:,音同“于”,古代的一种佩玉,喻美好的人物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七章 画梁语燕惊残梦(2) 第七章 画梁语燕惊残梦(2) 朱成璧缓步出了燕语阁,哀泣声四起,夜色流觞,似有微弱的雨滴混进了风里,拂面而过,徒留冰凉的湿意。【13800100.com138看书网// 朱成璧机械似地转过头,燕语阁中,齐正声抱着朱成,跪倒在地上,悲恸欲绝,那样撕心裂肺的哭嚎声,是贯穿了二十年痴痴相守后骤然分离的痛楚,痛到极彻底,痛至心扉,每一寸的肌肤都是撕裂开的疼,是滴着血、断了筋的沉痛。 朱成倒在自己怀里,如鸦翅一般的睫毛微微合上,她恬和地微笑着,仿佛回到了童年,那时候彼此的天真浪漫、诚心相对,隔绝了父亲的漠视、大娘的欺压、族人的轻蔑,那样纯粹而诚挚的姐妹之情,是如今再多的家族荣宠、金玉堆砌、生死予夺的至尊之位都抵不过的倾心相交。 信了她十六年,恨了她二十年,临了,爱与恨的交缠,终是结束了么? 夜,深了,天幕如浓墨一般,肆虐着覆盖了原本光明的天际,朱成璧惊觉颊边的寒凉,如刀锋上凝住了、冰冻着的寒意,一路凉到了心里。 朱成璧推开竹息欲来搀扶的双臂,几乎是麻木地在院中行走,两旁的随从、仆役纷纷跪倒,哀惶声不绝于耳:“太后娘娘节哀!” 颐宁宫,已是掌灯时分,朱成璧远远望见通明的灯火,似璀璨的星子,心底到底是有了几分暖意。 迈入正殿,却见奕静静坐在窗下,熹微的月华筛了浅清水色的蝉翼纱进来,交融了殿内荧荧的烛火,或明或暗间,他的侧脸似有柔和的弧度。 奕闻得动静,忙上前请安:“太后万福金安!” 朱成璧挥一挥手,让殿中服侍的宫女下去,方缓缓落座,捧过案上沏好的高峰云雾,淡淡道:“你怎么来了?” 奕在朱成璧身侧坐下,低低叹息:“听闻新安县君辞世,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特意过来陪你。” 朱成璧一怔,忙看一眼案上那一叠奏章,猛然想起让竹息起草的旨意还未曾动笔,奕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似是想起了什么,忙道:“今天我递了一封奏折,你可看过了吗?” 奕端起筋纹菱花壶,向茶盏里又添了些热水,笑道:“后来我寻思着,那封奏折确有不妥,若你还未曾看过,就算了吧,今天咱们不谈政事,就好好吃顿饭,好么?” 朱成璧会心一笑,知晓奕后悔呈了那奏折上来,只轻轻道:“既然你觉得不妥,一会儿便取回去好了。”语毕,似是微微思索,转而又嗔怪道:“宫里的菜,吃来吃去都是一样的口味,你可是敷衍我?” 奕哑然失笑:“我怎敢敷衍你?”语毕,奕拍一拍手,吩咐道,“呈上来。” 朱成璧一愣,却见竹语领着小宫女一道道呈了菜上来。 奕笑着历历数道:“今日都是清淡的菜肴,芙蓉荔枝、明珠豆腐、玉盏龙眼、芸豆金角、雨后春笋、金狮绣球,末了这道天麻炖乳鸽是特特用了天麻、枸杞、蘑菇、枣仁、灵芝调出来的汤底,细细炖了好些时候,最能益气补血、宁神养心,还有这燕窝薏米甜汤,也是你素日喜爱的。” “王爷可别疏漏了重点。”竹语掌不住轻轻一笑,向着朱成璧道:“这些可都是王爷亲手做的呢。” 奕咳了一声,微露不悦之色:“好了,多嘴做什么,赶紧给本王下去。” 竹语笑意吟吟,福了一福便下去了。 朱成璧又惊又喜,只低了头,抿着嘴,不肯说话。 奕笑着握一握她的手:“从前你便是个贪嘴的,怎的今日如此矜持?也罢也罢,必是我粗手笨脚,不合你的口味,来日我去那朱雀楼好好呆上一年半载,再请你看看我这厨艺可有长进。”奕笑着起身,端过那璞玉酒壶笑道,“美玉配美酒,美酒自然也要配美人,这梨花白是孙传宗晋上来的,若非上回去骁骑营,还不定能品到这样好的酒。” 朱成璧嗤的一笑,笑骂道:“人家的好酒,都被你搜刮了来吧?” 奕哈哈一乐:“那孙传宗倒真有几分不情愿。” 朱成璧柳眉一扬,斜他一眼,道:“借花献佛,可见一点也不真心。” 奕将那璞玉酒杯推到朱成璧面前,那梨花白甘冽清澈,一汪汪的真如翡翠碧玉一般,笑道:“即便是借花献佛,也得借好花,献真佛。” “轻嘴薄舌,哪里有摄政王的样子。”朱成璧笑着啐道,突然似是想起了什么,忙道,“凌儿每天晚上都要来颐宁宫请安的。” 奕懒懒道:“无妨,我已经知会了仪元殿,他今晚是不会过来的。” 朱成璧淡淡一笑,转眸望向窗外,蝉翼纱薄而通透,夜风习习,唯见翠色竹影婆娑,簌簌而动的轻触声如檐下的细雨,亦有淡而益远的清香筛了窗纱而入,慢慢抚上自己的肌肤。 奕凝神片刻,舀过一碗燕窝薏米甜汤,淡淡道:“玄清近来如何了?” 朱成璧拿了描金的素花调羹细细调着那甜汤,似有几分漫不经心:“在镂月开云馆住着,我每日都会去瞧他,他如今的性子倒是沉静了不少,不比以前那样活泼。” 奕轻轻颔首:“虽说还是五岁的孩子,但也不能疏漏了,一则舒贵妃将他托付与你,总得好生看顾着,二则先帝在时,也是最中意于他。” 朱成璧托腮细想,闻言只是蹙眉道:“我自是明白的,但若放在颐宁宫里照料着,耳熏目染,我总怕他于政史经文会上心,左不过在镂月开云馆,风光又好,多多分些心思在诗词歌赋里也便罢了。” 奕点一点头,起身添了一勺百合香在身侧的法华彩仙鹤香炉里,有清甜的香雾袅袅浮出,芬香馥郁,萦纡飞绕。 奕笑道:“话说回来,当年,你曾与我下过一场豪赌,可还记得?” 朱成璧一愣,见奕颇有些神清气爽的样子,不由笑道:“自然记得。” 奕缓缓一转拇指上的玉扳指,唇角微微扬起:“我当时似乎说过,有些话,要堂而皇之地去你的颐宁宫说。” 朱成璧霎时明白奕话中所指,心头突突一跳,面上已微微泛起红晕:“越发浑说了。” 奕一把握住朱成璧的手,注视着她微有避开的双眸,正色道:“我不会逼你,我知道你放不下玄凌,也知道你心里为难,我不喜欢强人所难,但我有足够的耐心等着你。” 朱成璧低低一叹:“菜,可都要凉了。” 八月二十三,前吏部侍郎左少展被召回京,暂任吏部尚书一职,正三品文渊阁大学士、太学礼官朱厚堂致仕,翰林院编修朱成任太学礼官一职,兵部职方清吏司郎中朱祈祯就任兵部右侍郎,同时卸任神机营统领一职,副统领韩越峰就任统领一职。同时追封兵部左侍郎齐正声嫡妻、新安县君朱成为正三品昌陵郡夫人。 八月二十六,昌陵郡夫人养女齐月宾入宫,册为贵嫔,赐号“端”。 齐月宾虚岁十三,跟玄凌年岁相仿,沉静尔雅,端容有惠,是太祖一朝良将定勋侯齐不迟之后,又是朱成璧钦点了入宫,时人皆认为凭齐月宾母家的荣耀与昭成太后的中意,难保不会成为新帝的皇后。 而说到定勋侯齐不迟,一生征战,铁血丹心,是太祖一朝的大功臣。 大周建国伊始,太祖皇帝曾在上京定都过十二年,距如今筑有紫奥城的京都“中京”三百余里。建元十年,赫赫屡屡进犯上京周遭,最甚的一次,赫赫的济格可汗甚至领精兵五千长驱直入至距上京只有八十里的“雁鸣关”。 雁鸣关西临喜陵江,南接上京北界,北有指仙关紧接落铁山栈道,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且雁鸣关亦是赫赫挥兵进入大周万里江山的要地,若雁鸣关失守,不啻于在大周北疆撕开一道裂口,直让赫赫铁骑挥师南下,后果不堪设想。 建元十年十一月,赫赫再度挥师攻打雁鸣关,时逢大周旱灾,连年征战又刚刚平息,国力十分疲惫,军中关口粮草不济,又遇天降大雪,实在难以抵挡赫赫大军。国将危难,老将齐不迟临危受命,不顾征战沙场半生后的老迈之身,重披战甲抖擞上阵,率大军据守雁鸣关,严阵以待。 自建元十年十二月起,齐不迟与赫赫大军几番激战,互有胜负,然赫赫大军攻势不减、越战越勇,几番差点扭转局势。终于,在建元十一年一月初一深夜,大周军燃火落铁山,战鼓动地,出兵反击,并派王喜、王武诸将攻入赫赫大营,赫赫大军惊溃不止,赫赫元帅战死,受伤未愈的济格可汗则引兵逃遁,旧伤复发而死在半路之中。 胜兵骁勇,齐不迟乘势扩大战果,追击而上,杀敌万余人,血流成河。又命齐不退于赫赫军队奔逃回国的必经之地河池再设伏兵,大败赫赫。自此一战,赫赫大军被迫退回都城藏京,数年未再有战火燃起。 太祖皇帝为报齐氏浴血沙场之功,特为齐不迟画像,并设于武英阁,更增设正一品武英阁大学士一位,历朝历代,仅授予齐氏一族有功之臣,为开国诸多将领中难得的荣耀。 太祖皇帝一生戎马,一统中原后曾封了数十位异姓王,可惜却少有善终者,不是结党营私、意图谋逆,便是居功自傲、藐视朝规。然而,齐不迟虽也为开国大将,但到底资历不深,战功不比他人显赫,故而未能得封异姓王,但其之后的恩宠荣耀却远胜于诸位异姓王,更为子孙后代留下庇佑。 朱成璧淡淡一笑,放下手中的《周史》,端起银杏茶悠悠一品,吩咐竹息道:“让端贵嫔进来吧。” 注:齐不迟生平之事,引自【后宫甄传】,并做增删修改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八章 绿云鬓上飞金雀(1) 第八章 绿云鬓上飞金雀(1) “太后娘娘万福金安!”端贵嫔齐月宾翩然进殿,行礼如仪,今日她着一袭粉霞锦绶藕丝千水裙,绣着大朵大朵嫣紫粉白的玉兰花,神色端和、面容宁谧,如春月照柳、朝霞拂花,分外清雅秀丽。【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138看书网// 朱成璧微微颔首:“紫奥城最不缺的就是如玉似花的女人,姹紫嫣红、春色满园,但月宾你却若夜风下徐徐开出一支玉兰,月华静谧、夜露微凉,最是清新怡人。” 竹息闻言不由轻笑:“太后甚少如此赞誉她人的相貌,贵嫔娘娘可是皇上登基后的头一个呢。” 齐月宾福了一福,越发地恭敬温和:“太后娘娘谬赞,在娘娘的高贵风华面前,嫔妾不过是墙角的薄花,是万万不敢与娘娘的牡丹国色相较的。” 朱成璧恬和一笑,缓缓抬一抬手,竹息会意,奉上一只金丝嵌蝉玉的雕漆盒子,笑道:“贵嫔娘娘,这一对鎏金掐丝点翠转珠凤求凰步摇是太后娘娘特地嘱咐了织造局新近打造的,恭祝贵嫔娘娘得皇上钟爱,恩宠不衰,来日也可早早诞下皇子。” 齐月宾晓得贵重,忙接过盒子俯身下跪,叩首而谢,诚恳道:“嫔妾多谢太后娘娘厚爱!嫔妾能随侍皇上已是万幸,不敢妄断得幸诞育皇嗣,只求太后娘娘与皇上不嫌弃嫔妾,方是嫔妾的福分。” 朱成璧方含了几许暖意,赞道:“不卑不亢,兼而有让,是哀家没看错你,你是哀家选侍在皇帝身边的第一个嫔妃,哀家原本还有几分担心,怕你不能胜任,毕竟你年纪尚轻。如今看来,你持稳端庄、从容温和,哀家自是满意的。” 语毕,朱成璧缓缓起身,徐徐扶起齐月宾,注视着她端和宁静的双眸:“只是,很多人,很多事,在这紫奥城里浸淫许久,总会失了原味本色,更有甚者,视人命为草芥,只管自己荣宠,不论他人死活,哀家不希望你成为那样的人。” 见齐月宾恭顺地颔首,朱成璧又道:“能让哀家赏识你,既是你的养母昌陵郡夫人的引荐与保举,亦是你今日的对答得体、言行规矩。但是,要让皇帝喜欢你,方是你的真本事。若你的期许仅仅是不嫌弃,未免低了些,紫奥城的女人,要么就恩宠加身,要么就默默无闻。” 齐月宾再次深深一福:“承蒙太后娘娘指点,嫔妾不胜欣喜。” 朱成璧点一点头:“去吧,披香殿只有你一人住,往后亦是如此,哀家给你贵嫔的位分,希望你担得起哀家的期望。” 见齐月宾恭敬地退了出去,竹息方转首笑道:“端贵嫔性子持稳平和,太后大可放心。” 朱成璧缓缓回座,拣过一粒香药葡萄在口中慢慢嚼了:“端贵嫔的性子,哀家自是喜欢的,她也是个聪明的,这些日子宫里多有流言,认为端贵嫔极可能问鼎后位……” 竹息嗤的一笑,轻蔑道:“宫人们素日来只会搬弄是非、以讹传讹……” 朱成璧微微一笑:“那么,方才你祝她‘早早诞下皇子’,她是怎么说的?” 竹息一怔,思索着道:“仿佛是‘不敢妄断得幸诞育皇嗣’……” 朱成璧抿一抿嘴唇:“你的话,不过是对天子嫔妃寻常的祝愿罢了,端贵嫔却这般在意、答得滴水不漏,既是放低了身段姿态,也是撇清了关于后位的流言,如此心思缜密,竹息你又作何想法?” 竹息这才反应过来,不免咋舌:“若非太后提醒,奴婢断断想不到这一层来。” 朱成璧柳眉一扬,只捧着新沏好的高峰云雾道:“倒不是哀家忌惮她,只不过她年纪尚轻,就有了这般细腻的心思,又是为着齐正声才入的紫奥城,而并非是一心一意甘为天子嫔妃,终究是要提防着罢了。” 竹息深以为然,臻首微微思索,片刻方含笑道:“如此看来,朱二小姐的事情,是真的要开始筹谋着了。” 仪元殿外,玄凌负手而出,吩咐李长道:“不许跟着朕,朕要自己走走。” 秋意渐深,御花园西侧有大捧大捧的金桂、银桂与丹桂,栀子黄、萱草橙、胭脂红,簇拥着、喧闹着铺成开来,耀着细碎的金色日光,如一段上好的蜀锦,靡丽到极致,清风一拂,有极馥郁的芬芳涌起,如香翠飘羽、环佩叮鸣的女子,巧笑倩兮,款款而来。 玄凌驻足深思,桂树从中,却有一名身段姣好的女子,正盈盈立在那里,一袭粉霞锦绶藕丝千水裙点缀着大朵大朵嫣紫粉白的玉兰花,在那一丛又一丛的桂花中,越发显得袅袅婷婷、风仪玉立。 玄凌计从心来,玩心大盛,蹑手蹑脚走上去,呼地一把捂住了她的眼睛。 那名女子“呀”了一声,似是愠怒:“你是谁?怎的如此大胆?” 玄凌一愣,心叫一声不好,忙松了手后退几步。 那名女子急急转身,一看便是唬了一跳,忙行礼道:“皇上圣安!” 玄凌颇为尴尬,摆摆手道:“免礼免礼,原来是你,朕还以为是皇姐,皇姐很喜欢玉兰花,玉兰花开的时候,常常用玉兰花挽住头发,而你的裙子上绣着玉兰,朕才会看错了。” 齐月宾微微红了脸,只是垂眸道:“臣妾也喜欢玉兰花,但不敢与真宁长帝姬相较。” 玄凌澈然笑道:“你为何喜欢玉兰?” 齐月宾浅浅一笑,从容答道:“如此高花白于雪,年年偏是斗风开,臣妾喜欢玉兰的气节。” 玄凌点点头,似是赞赏,忽然伸手向她一笑:“朕看书看得倦了,你且陪朕走一段吧。” 一抹浅浅的红晕在齐月宾如玉的面容上漾开,她似有娇羞,又似是欣喜,半是迟疑半是悦然地搭上玄凌的手。 齐月宾的贴身侍婢如意与吉祥正抱着几支银桂过来,见到此情此景,喜不自胜,慌忙行礼道:“皇上圣安!” 玄凌嗤的一笑:“可是你们主子吩咐了你们折的这些银桂吗?” 如意忙道:“皇上圣明!入了秋,娘娘最喜欢喝素娥雪。” “可是茶的名字?” “是。” 玄凌笑着紧一紧握着齐月宾的手,笑道:“这样雅致的名字,也只有你才会想出来,朕便天天去你的披香殿候着,今年新出的素娥雪,朕得第一个尝到才罢。” 齐月宾越发地娇羞,只垂了眸子低低道:“皇上取笑臣妾呢。” 待到玄凌与齐月宾走远了,庄和太妃与顺陈太妃方缓缓从桂树丛后转出。 庄和太妃笑吟吟道:“看皇上的意思,必是对端贵嫔动心了。” 顺陈太妃握着蹙金撒乳烟帕子按一按鼻翼的粉,亦是含笑:“自然,端贵嫔的相貌与品性都是数一数二的,皇上又怎会不喜欢呢?” 庄和太妃颔首微笑,想一想又迟疑道:“但我听闻,太后是属意朱宜修入主中宫的,若是端贵嫔宠爱太过,挡了朱宜修的路,岂非会惹得太后不快呢?” 顺陈太妃笑着劝慰道:“姐姐不必烦心,端贵嫔能入宫,一是看了昌陵郡夫人的情面,二是端贵嫔本身谨小慎微,也是颇得太后心意的。” 庄和太妃攀过一只银桂轻轻一嗅,有清凉而淡雅的芳香沁入心脾,方低低一叹:“后宫里头,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多了去了,今日你看那端贵嫔持稳谨慎,难保他日不会处心积虑、谋算人心,更何况这是为了后位。” 顺陈太妃淡淡一笑,挽过庄和太妃的手,亲热道:“孩子们的事情,姐姐不必操心,子孙自有子孙福,我们还是去看看苏姐姐吧,听闻这几日又病了呢!” 庄和太妃缓缓摇头:“端谨太妃也是可怜见儿的,先帝走后,就断断续续地病着,总也好不起来。” 星月璀璨之夜,城南朱府后院,有几许温暖的橘红光芒摇曳,朱祈祯握着一把镔铁剪刀,正缓缓修剪梨树的枝叶,闻得背后渐有脚步声响起,也不回头,只是侧耳听着,却是邱艺澄引了孙传宗进来,笑道:“大人,孙大人来了呢!” 朱祈祯淡淡道:“夫人且先下去吧,我跟传宗单独说几句话。” 待到邱艺澄退了下去,孙传宗方才笑道:“可见是兵部出了烦心事儿,不然这大晚上的,你也不会特意叫了我过来。” 朱祈祯随手剪落一丛正蓬勃的枝叶,冷冷笑道:“甘循真是好大的心胸!” 孙传宗一愣,忙捂住朱祈祯的嘴,半是责怪半是惊疑:“素日你一向谨慎,今日却是怎么了?这样的话可是能随便说的?甘循是正二品兵部尚书,更是摄政王的心腹,你不要命了么?” 朱祈祯皱一皱眉,冷哼一声道:“他一心想把女儿甘思弄进紫奥城便也罢了,毕竟有端贵嫔的例子摆在前头,但居然堂而皇之将自己的儿子甘思霆捧为了兵部职方清吏司郎中!” 孙传宗奇道:“听闻前番早朝,太后和摄政王不是宣布了让齐正言任职方清吏司郎中么?齐正言是齐正声的堂弟,更是丞相徐孚敬的门生和东床快婿,又为何突然换了人?” 朱祈祯闷声道:“齐正言入京前,是徐州知府,甘循弹劾他大肆收贿,于是才革除了官职、赶出了京城,为着这个,齐正声整日里闷闷不乐的。” 孙传宗倒吸一口凉气:“甘循不把齐正声放在眼里,连徐孚敬也瞧不上眼了么,他的女儿还没送进宫里去,要是真被纳了嫔妃,岂非他出门都要在背上贴上一张‘国丈在此’的条子卖弄威风去了?” “徐孚敬早就不中用了,门生多又如何?只怕这丞相之位也迟早要撤换了。”朱祈祯微一沉吟,嗤笑道,“国丈?他当天下人都是傻子一般的糊弄么?正经的未来国丈是朱成,什么时候轮到他了?” 孙传宗越发担忧,急切道:“你此番擢升做了侍郎,年纪又轻,只怕是挡了甘循的道了,兵部之事,你切切要小心才是。实在不行,陈正则不是武库司郎中么,他虽然与你我亲近,但若真有躲不过的,拉了做替罪羊总比自己遭罪好。” 朱祈祯低低叹息,举头望向星空,那万里洋洋兮银河倾倒,钻辉夺目,璀璨如洒落了千万颗水钻。 许久,朱祈祯终是沉声道:“你放心,我明白。” 注:织造局,为六尚之一(等同于尚工局),管司制,掌营造裁缝;司宝,掌金玉珠玑钱货;司彩,掌缯帛;司织,掌织染。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九章 绿云鬓上飞金雀(2) 第九章 绿云鬓上飞金雀(2) 红绒织锦地毯一路铺成开,两旁摆放着一溜的唐三彩凤仪牡丹香熏,造型雅致,贵重大气,是特意为昭成太后省亲而准备的。【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138看书网// 香熏由上下两部分构成,可以自由开启,上半部由三层含苞欲放的牡丹构成,每排牡丹皆各有十二瓣,一笔一划,极尽奢靡华贵,那饱满鲜活的粉色皴擦点染,嫩得几乎能掐出水来。香熏盖顶则饰有展翅欲飞的凤凰,典雅雍容,仪态万方,轻盈的鎏金工艺似极随意的一笔,却又描摹细腻,即便是最简单的一个弧度,都克尽尊贵。 晨羲载曜,含朝霞而漱正阳,朱成璧的金顶凤鸾雕漆朱轮车,缓缓从紫奥城正门贞顺门逶迤驶出,日色如金,朝霞辉映,金碧辉煌的紫奥城似有淡淡的金雾笼着,天家气派,皇室尊贵,是一分一毫都不得差的。 九匹汗血宝马缓缓拉着金顶凤鸾雕漆朱轮车向前,唬得一路的百姓民众纷纷俯身下跪:“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福气,只怕是少了,所以唱诺着“万福”,安康,只恨不能更尊贵,所以唱诺着“金安”。然而,放眼万里锦绣江山,能担得起这“万福金安”的,又有几个人呢? 此次省亲,相比于隆庆九年,彼时还是琳妃的那回,更是奢靡贵气、今非昔比,到底是身份尊贵,更兼之是新帝登基后的头一次,礼部与内廷是几番取舍,殷殷做了十万分的准备,丝毫不敢有所疏忽。 朱成璧今日着朝服、戴朝冠,克尽尊贵,远远望去,只觉得她的周遭似蒙了若有若无的金色,华贵之外,更见大气端庄。 朝服是为明黄底,上绣金龙、祥云等纹饰,下摆则为八宝和海水江崖纹饰。披领加貂缘、缀以金片,间以五色祥云、腾云龙纹,令后垂明黄绦,饰以红宝石、东珠。领约则镂金为之,间以珊瑚,两端垂明黄绦,中各贯珊瑚,末缀绿松石。彩则为墨绿色,绣文为五谷丰登,佩箴管、之属,绦皆为明黄色。 朝服外则披朝褂,为石青色底,片金缘,中无襞积,前后各绣两条立龙,下摆亦是八宝和海水江崖纹饰。 朝珠共三盘,东珠一,珊瑚二。杂以佛头、记念、背云、大小坠、珠宝等饰,绦皆为明黄色。 朝冠则以薰貂为之,顶三层,上衔大东珠一,朱纬上周缀金凤七,后金翟一,翟尾垂珠,五行二就,每行大珍珠一,中间金衔青金石结一,末缀珊瑚。冠后护领,垂明黄条二,末缀宝石,青缎为带。 竹息行走在金顶凤鸾雕漆朱轮车一侧,见朱成璧掀开缀金描凤纹的红玮,低低道:“大约还有一盏茶的时间。” 朱成璧淡淡一笑,只打量几眼街上匍匐而拜的民众与商铺,轻轻道:“很久没有出紫奥城了,没想到市井集市亦是如此热闹,若不是以太后之尊出来,而是微服私访,我必定要好好转一转才罢。” 竹息莞尔笑道:“太后娘娘若想,不如来日趁着庙会出来,听木棉说起,很是热闹呢!” 目光掠过万宝阁,朱成璧似有一瞬间的恍惚,只低低一叹:“罢了。” 城东朱府门前,朱府一家老小全立在大门前等候,朱厚堂被两位老夫人搀扶着,即安国夫人、大房冯氏,华国夫人、二房王氏,一旁则立着朱成,大夫人陶氏、二夫人姚氏立于他的身侧。 凤车缓缓停临,早有内监尖细的嗓音唱起:“太后娘娘省亲,所有人跪接!” 朱厚堂上前一步,恭恭敬敬道:“臣文渊阁大学士朱厚堂携犬子朱成以及一家老小,叩见太后娘娘,愿太后娘娘万福金安、长乐未央!”语毕,一众人等齐齐跪下,俯首帖耳,大气也不敢出。 竹语掀起轿帘,朱成璧扶着竹息的手、踩着黑漆垫木缓缓出轿,待到看见那烫金的“朱府”二字,有淡淡的辛酸在心间盘旋,二十年前,从这扇门走出去,是嫁入了魏王府,二十年后,再度归来,已是尊贵如斯的皇太后。 是啊,弹指刹那,已是二十年了! “父亲,哥哥,不必多礼,还是起来说话。”朱成璧缓缓扶起朱厚堂,见他已是鬓发斑白,不由低低一叹,“父亲平时还请善自保养,哀家此番也带了不少珍贵的补品,亦是皇帝的意思。” 朱厚堂惶恐不已,再度俯身下跪,缠着声音道:“多谢皇上厚爱!多谢太后娘娘厚爱!臣惭愧,臣惶恐!” 朱成璧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挡在冯氏的面前,虚扶一把朱厚堂道:“父亲请起。” 王氏竭力忍着眼角的泪意,笑道:“太后娘娘凤体安康,臣妇心里感激万分。” “母亲和大娘素日里也要好好照拂父亲。”朱成璧的眼风缓缓向冯氏一扬,又亲切地对王氏笑道,“外面寒凉,还是进门说话。” 亲疏之分,意味分明,冯氏纵然是朱厚堂的嫡妻,又生养了府里唯一的儿子朱成,此刻也不免有几分不豫,但碍着朱成璧,亦不好发作,只笑若春风:“老爷也是糊涂了,还不快请太后进门呢!” 朱成璧浅浅一笑:“到底大娘心细,二十年过去了,是分毫未曾有改变的。” 语毕,朱成璧左手挽着王氏,右手扶着朱厚堂,缓缓进门。朱成眼见此情此景,有些无奈,到底还是身后的朱宜修反应过来,耳语道:“父亲还是扶着祖母一起进门吧,人多拥挤,宜修害怕祖母被磕着绊着就不好了。” 朱成这才恍然大悟,握一握朱宜修的手道:“还是宜修最懂我的心意。”语毕,殷殷搀扶起冯氏进门。 一旁的陶氏冷冷一哼,也不管朱宜修,抢先一步,扶起冯氏,笑语晏晏地进去了。 朱衡铭在人群最后,此刻方施施然走上前来:“堂妹辛苦,只是太学礼官大人未必知道你这份辛苦。” 朱宜修拢一拢腕上的绞丝镯,怡然一笑:“父亲懂得或是不懂得,并不重要,我也只是尽一尽自己的心意,总比沉默寡言来得更好。” 朱衡铭眼尖,不由会心一笑:“绞丝镯把玉工发挥到淋漓尽致,苏工精细,亦可见你如今过得很好,已经不是三年多前了。” 朱宜修淡淡笑道:“堂兄好眼力,朱府时至今日,家大业大,能与宜修说上几句话的,也唯有堂兄一人,他日若得大贵,必不会忘了堂兄一直的照拂。” 朱衡铭垂眸一笑:“太后三年前便中意与你,你放心便是。” 临清堂,午膳过后,朱成璧端然坐于最尊之座,竹息恭谨地奉上一只散花云牙盆供其浣手,一旁的竹语正端着一盏绿茶,供其漱口,一整套的功夫做下来,朱成璧方盈然接过一方软罗帕子揩一揩朱唇,又接过冯氏一早捧着的龙井,微微啜饮。 此时,堂中唯有朱厚堂、朱成并几位夫人,连侍奉的婢女、仆从都退了出去。 见朱厚堂打量着竹息与竹语,朱成璧笑道:“父亲不必担心,竹息与竹语侍奉哀家年久,最得哀家信任,否则哀家也不会留了她们在身边。” 朱厚堂笑道:“是臣唐突了,太后娘娘莫要怪罪。” 朱成璧淡淡一笑:“方才在席上没有见到柔则与宜修也便罢了,毕竟还是小辈,那么现在,哀家的两位侄女也该进来了吧?” 朱厚堂忙笑道:“是。”转首吩咐陶氏道,“你亲自把两个孩子带进来。” 待到朱柔则与朱宜修进来,朱成璧眼前一亮,朱柔则着一身杨妃色的彩描花鸟纹大袖衫子,下面是软银轻罗百合裙,绣着大朵大朵如飞雪一般的昙花,裙幅挽迤拖地达三尺有余,如月华一般流动轻泻。朱柔则虽仅梳着简单的丫髻,但鬓边以明珠镶着,分外优雅灵动,那玉燕钗竟似玉燕投怀一般,只一眼,便觉着似有轻盈的风裹挟着珠翠香逶迤而来。 朱宜修则着一身云牙白的霓裳羽衣,一条暗绿色牡丹纹齐胸襦裙,那菱花湛露的牡丹团簇锦秀,瓣群周密高耸,颇为夺目,如意祥云的苏绣缂丝披帛缠绕在两臂间,步履行走,雍容柔美,那嵌着的点点水钻似有水波轻轻漾起,迷蒙间竟似茫茫星子一般。 朱柔则与朱宜修二人站定,行叩拜大礼:“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王氏捧着曜变盏笑道:“柔则如春花灿烂,宜修如秋叶沉静,但眼下,却是伯仲未分,齐驱并驾。” 冯氏掩唇一笑,指尖上的月季鲜活饱满:“妹妹费心,肯为宜修选了这样华贵美艳的衣饰,其实不若简单的素颜来得好些,妆容太过,岂非是扰了太后娘娘的眼神?” 见王氏有几分讷讷,竹息展颜笑道:“安国夫人此言差矣,太后娘娘眼界高远,紫奥城里美人无数,若非太后娘娘眼力,岂能一一打点妥帖?” 冯氏一惊,忙勉强笑道:“太后娘娘,妾身并非这个意思。” 朱成璧淡淡一笑,如拂过湖面的清风,眸光只微微在冯氏身上一转,笑道:“大娘肯为哀家费心思量,哀家自是感激,只不过这心意得放准了才是。” 冯氏冷汗涔涔,只得点头答应。 陶氏陪着笑道:“母亲也是想着为太后娘娘分忧,其实最终还是由太后娘娘来定夺。” 朱成璧轻轻颔首,目光只在朱柔则裙上的昙花与朱宜修裙上的牡丹上微微沉吟,片刻方道:“三年前,哀家便已属意于宜修,三年下来,宜修的性子倒是越发沉稳持重了,宜修,你起身来,让哀家看一看。” 朱宜修再度叩首,答道:“是。”语毕,方悠悠起身,不卑不亢,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大气也不敢出,只觉得她面容如玉,唇色如樱,睫毛如鸦翅般微垂,发梢绵软如初春的细细的芽儿,叫人无端生出一点爱怜之意。 朱成璧点一点头:“端的是好容貌,你上前来。” 竹语会意,端过茶水往地上一泼,朱宜修却是从从容容踏水而过,并未有半分迟疑犹豫,也无避让之色。 朱成璧含了笑意向朱成道:“确是哥哥的好家教。” 朱成谦让道:“亦是父亲、大娘与二娘教导有方。” 陶氏心里一急,不由出言道:“太后娘娘,并非妾身有意扰了娘娘的视听,其实柔则的相貌,比之宜修更胜一筹呢!” 朱成璧缓缓转眸,似是心不在焉,只淡淡吩咐道:“柔则,你也起来吧。” 朱柔则徐徐起身,微微一福,袖手静静而立。 朱成璧瞥一眼陶氏,缓缓道:“柔则的相貌,的确是满京城里都挑不出第二个来的,只是哀家为皇帝择选皇后,容貌,并非是第一要紧的事,柔则虽然貌美,但性子柔和,不足以母仪天下、安定后宫,宜修的性格,却更适合在后宫生存。” 一语既出,朱宜修的命运已被敲定。 朱宜修心头一直悬着的石头方缓缓落地,只不易察觉地悄悄吐出一口气。 陶氏求救似的看了朱成一眼,见他丝毫不见动容,心里越发着急,自己生了这样美的女儿,如何能屈居宜修身下?何况柔则嫡出,宜修不过是乡下的卑微小妾生的女儿,如何能与柔则相比。 “太后娘娘。”陶氏脱口唤道,“宜修是庶出,不宜入宫为后!” 注: 1、朝褂就像是加长的“马甲”,石青色底,不用貂皮,不分冬夏,只是根据季节或单层或双层。穿着时朝褂要套在朝袍的外面,披领披于其上。 2、领约的形制和金约很像,但主要镶嵌的宝石不是青金石而是珊瑚。 3、彩上的纹饰有“五谷丰登”,表示皇后代表“后土”,主农桑;“箴管、”则是指针、放置针线的器具和装针线的囊袋,是中国传统的“女织”观念的体现。 4、曜变盏,外形尤为端庄,盏内外壁黑釉上散布浓淡不一、大小不等的琉璃色斑点,光照之下,釉斑会折射出晕状光斑,似真似幻,令人生惊艳之叹。这种变化本是偶然出现,始料未及的,非窑工人力可为,因此,其成品极为罕见。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十章 绿云鬓上飞金雀(3) 第十章 绿云鬓上飞金雀(3) 临清堂静得能听到堂外簌簌的风声。【13800100.com138看书网// 陶氏恐得浑身乱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哀泣道:“太后娘娘饶命。” 朱厚堂气得面容都扭曲了,“啪”地一掌挥在陶氏保养光洁的面上,咬着牙斥道:“蠢货!蠢货!” 冯氏与王氏亦是吓得面色发白,见朱厚堂喘气不止,慌忙扶住了他,替他抚着胸口,低低劝道:“老爷……” 朱厚堂一把推开冯氏与王氏,颤颤地站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太后娘娘息怒,都是臣管束不善,出了此等逆子!臣必定严厉管教!” 众人见状,忙随着朱厚堂一同跪倒,大气也不敢出,方才言笑靥靥,此刻已是冷意森森,诡异的沉静如无声无息的潮水,在堂中静静地蔓延。 朱成璧冷冷一笑,不疾不徐道:“哀家不就是庶出么?陶氏不曾说错。” 陶氏的唇角有一丝血珠沁出,面上的掌印殷红如血,闻言是越发恐慌,膝行上前,死死拽住朱成璧的朝服,哭诉道:“太后娘娘饶命!妾身,妾身只是爱女心切,并非有意冒犯太厚娘娘!” “竹息。”朱成璧丝毫不见动容,“拖了她下去。” 陶氏吓得花容失色:“太后娘娘饶命,太后娘娘饶命啊!” “陶氏,必定是昨晚没睡太好,也是,哀家这样大的阵仗回府省亲,陶氏身为主妇,是会忙一些。”朱成璧定定注视着陶氏,淡然一笑,斜斜倚靠在座椅上,“哀家不怪你,你好好休息便是,且先出去吧。” 峰回路转,方才又惊又恐的众人皆是松了口气,陶氏知晓捡了一条命回来,感激不已,泪水涟涟地叩首道:“谢太后娘娘不罪!” 朱成璧缓缓起身,目光凌然扫过众人:“哀家是庶出,宜修也是庶出。哀家从未做过皇后,那宜修也就和哀家一样,从妃子而起。只是来日,哀家没坐过的皇后之位,总要给自家人坐上去的。” 朱厚堂再度叩首:“太后娘娘庇佑,臣感激不尽!” 黄昏,虾子黄、宝石蓝、柳芽青、凌霄紫,在天边缠绕、铺展,流霞旖旎,绚丽灿烂,真真是“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 喧闹了整整一日的朱府,亦在此刻平静下来, 金顶凤鸾雕漆朱轮车一侧,伫立着神色毕恭毕敬的孙传宗,朱成璧缓步出府,颇见赞誉地打量他一眼,孙传宗只微微扬唇,行礼如仪。 朱厚堂与朱成踱步而出,携一众朱府老小再度叩拜:“恭送太后娘娘回宫!” 朱成璧笑容合度:“哀家会让钦天监择个好日子,便让宜修入宫吧。” 朱厚堂再度拜谢,恳切道:“多谢太后娘娘!” 朱宜修此刻跪于朱成身侧,颇见在朱府里的地位已是如日中天,朱成璧淡淡笑道:“抚远将军李成楠远在边陲,哀家知道哥哥你疼惜长女,便暂且在府中放着一两年,来日出嫁,哀家便以帝姬之礼,好好备着嫁妆。” 朱成神色一喜,朗声道:“臣多谢太后娘娘疼爱!” 待回了颐宁宫,朱成璧有些倦怠,只草草用过一盅白果薏米粥并一碟佛手金卷,便百无聊赖地翻看着织造局呈现的一批光亮细腻的彩晕锦,竹息见状劝道:“朱二小姐的事情已经是敲定了,太后为何神色不豫?” “彩晕锦的丝线尚且还要经过络丝、拈丝、并丝、复拈、定形、练染、整经等工序,也唯有反复并拈和染色加工才能如此华贵艳丽,一匹好的彩晕锦,少则三两年,多则五六年,否则断断出不成这样明快的色彩和柔腻的触感。”朱成璧深深看着竹息道,“彩晕锦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这宫里头想要恩宠加身、光耀门楣的女人呢?” 竹息默然一笑:“太后说的极是,朱二小姐他日若能时时听得太后指点教导,即便有所迷津,也能一一化解。” “能指点迷津的是满天神佛,哀家自问担当不起这份本事,能自度迷津,方是真正的水平。”朱成璧懒懒取过案上的古月轩珐琅彩鼻烟壶,那明黄的色泽映着烛火一晃,似生出了无数的莹莹之色,“眼下,虽是敲定了宜修入宫,为免节外生枝,又将柔则许配给了抚远将军之子,但哀家心里总是不放心。话说回来,柔则倾国倾城之貌,倒让哀家想起舒贵妃了。” 竹息低低叹道:“朱大小姐确实是美若天仙,但这样的美貌,并不属于人间烟火,更遑论是入宫呢?陶夫人心比天高,如何能参透太后的一番苦心?” 朱成璧嗤的一笑:“心比天高也便罢了,偏她蠢笨至极!” 竹息柔声劝道:“陶夫人已经得了教训,太后无需烦恼。” 朱成璧以手支颐,叹息道:“哀家只是惋惜宜修的母亲,年纪轻轻便去了。” 竹息奉过一盏雪顶含翠,闻言只是低低道:“听闻三夫人是因为生产的时候身子受损,一直没能好起来,也是可怜见儿的。年少时候的青梅竹马,不过是出身低了些,排在大夫人的通房丫头后面便也罢了,偏偏身子骨弱,又不得宠……” 朱成璧举眸望向窗外迷蒙的夜色,那熹微的灯光幽幽地闪烁着,似是虚弱而禁不起风的黄叶:“那姚氏不过通房丫头的出身,偏能成了二房,还不是陶氏一力打压三夫人的缘故?只是如今,陶氏与姚氏具是身份贵重,四房与五房对抗不得,你不知四房生养的儿子是陶氏抚养的么,府里的事情,比起宫里头,好不去哪里。” 竹息似有一瞬间的怔忪,目光定定,似是坠入了无边无尽沉沉的思索中,朱成璧抬眸望去,却是竹语掀了帘子进来,身上似氤氲有若有若无的一层水气,不由道:“外头可是下雨了?” 竹语福了一福,笑吟吟道:“是呢!奴婢方才去嘱咐了礼部,礼部回了,说明日就能择个好日子出来,左不过今日还得跟钦天监商量着,毕竟是朱二小姐入宫,可不能含糊了。” 竹息方回过神来,笑着对朱成璧道:“太后娘娘可曾择好了封号?” 朱成璧怡然一笑,端然生华:“便是‘娴’字,如何?” 竹息正待答话,却是玄凌喜滋滋地进来,满面春风地行礼,声线朗润清亮:“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万福金安!” 朱成璧笑得打跌:“倒有这般凑巧的事儿,哀家正说着宜修的封号呢,你就进来了。”朱成璧招一招手,让玄凌坐于自己身侧,笑道,“正好你来,哀家也想听听你的意思。” 玄凌依言坐下,取过竹息奉过的雪顶含翠:“母后给宜修表姐拟的封号,必定是最贴切的。” 朱成璧笑着执过玄凌的手,在手心写下一个“娴”字,问道:“凌儿觉得如何?” “娴,柔美文静,温淑端庄,想必宜修表姐一定是担得起这个字的。”玄凌沉吟片刻,笑吟吟道,“只是儿臣想着,宜修表姐入宫,只给妃位,是否低了呢?” 朱成璧掌不住笑道:“原来是嫌哀家吝啬了?” 玄凌忙道一声不敢。 朱成璧端容道:“倒不是哀家吝惜这位分,左不过是平息人言物议,若宜修甫一入宫,便是皇后,总让人揣度着哀家凭一己之尊,给予母家太多的富贵荣华,一碗水端不平总是不好。哀家的意思是,位分倒放在其次,让人心悦诚服才是正经道理。宜修入宫,他日诞下嫡长子,便可名正言顺,立为皇后。” 玄凌若有所思,此刻方叹服道:“母后周全谨慎,是儿臣不够缜密。”语毕,玄凌略一思忖,似有几分迟疑,婉转着问道,“宜修表姐入宫,朕想着也可让月宾同喜,不如也晋一晋位分……” 朱成璧微有错愕,转瞬只抿去那份神色,淡淡笑道:“皇帝的意思是?” “即便晋了位分,但总不能居于宜修表姐之上或是平起平坐,不若晋了一级为昭仪如何?” 朱成璧徐徐一笑,握着玄凌的手道:“仅仅是昭仪么?可不是委屈了月宾这好孩子?哀家倒觉得,既然晋位分,不若晋为妃位,也好让月宾与宜修同受册封大礼。” 玄凌大喜过望:“母后总不是诓儿臣吧?” 朱成璧笑着嘱咐竹息道:“去库房里好好寻着,若有什么好东西,一会儿亲自送去了披香殿。” 玄凌满面红光,喜不自胜:“那儿臣先去披香殿知会月宾一声,让她晚上来给母后谢恩!”语毕,玄凌乐滋滋地去了,脚步生风,喜气洋洋。 “太后。”见玄凌离去,竹息方露出几分疑虑的神色,开口道,“奴婢疑惑,端贵嫔入宫不过一月,如今竟一跃而成为了端妃,朱二小姐总不会吃心吧?” “哀家若不封她为端妃,只怕皇帝心里也不算舒坦。”朱成璧懒懒倚着美人靠坐着,“皇帝不舒坦也便罢了,左不过是一时兴起,跟哀家讨个位分,过几日便也淡了,若是因此迁怒于宜修,认为宜修挡了端贵嫔的前程,那就不好收拾了。你看昔日的废后是何下场?不得丈夫的心意,一己之身折损不足为惜,连累了全族,可是后悔都来不及的。” 竹息劝道:“朱二小姐行事谨慎,必不会跟废后一样。” 朱成璧取过古月轩珐琅彩鼻烟壶轻轻一嗅,有淡淡的薄荷香沁入心脾:“也罢,宜修一进宫,就要接受端贵嫔的这个下马威,哀家也要好好看看,宜修能有怎样的手段,能挡住这位荣宠渐盛的齐月宾呢?”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十一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1) 第十一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1) 城东朱府,陌柳轩,朱宜修早早起身,唤过侍女剪秋道:“帮我挑件颜色轻柔的衣服来。【‘13800100.com138看书网//” “二小姐何必挑拣?就算你今日只着一件寝衣入宫,太后娘娘也不会放了你回来。” 朱宜修一愣,却是陶氏翩然入内,一身的樱紫色对襟绡沙孺衣并月白色水纹凌波裙裾甚为华丽,只是她年逾三十,这样的衣服太过娇艳,反倒衬得她的脸色略有几分颓然与苍白。 朱宜修暗暗冷笑,起身行礼:“夫人安好。” 陶氏见她恭谨温顺,越发气不打一处来,恨恨在一旁的梨木椅子上坐下,转身斥责剪秋道:“茶呢!没看见本夫人来了吗!” 朱宜修挥一挥手,让惶恐不安的剪秋下去,方盈然笑道:“夫人来这陌柳轩原来只是为了讨口茶吃,只可惜陌柳轩的清晨,从来奉不上热茶,倒不是下面的人轻慢,而是宜修习惯在清晨只抿一口凉茶,也好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人心轻贱、世态寒凉。” 朱宜修缓缓在陶氏对面坐定,淡淡道:“更何况,方才那一席话,夫人说错了,宜修今日奉旨入宫,自然是要准备妥帖,只着寝衣入宫,既是大不敬,更是将皇上与太后娘娘置于何种境地?夫人是想让天下臣民看我皇室的笑话,还是根本不把太后娘娘放在眼里?” 陶氏本想来奚落羞辱朱宜修一番,不想被一顿抢白,气得浑身乱颤,怒视朱宜修道:“尊卑有别,本夫人是你的嫡母,你不过是乡下贱婢生出来的庶女,竟敢言语犯上!” “夫人这话又错了,尊卑当然有别,只不过不是夫人这道理,宜修庶出,但却得太后属意,将来便是皇后!你不过是太学礼官的嫡妻夫人,普通一介外命妇,并无遵封,若真要分个上下高低,夫人是否应该自矜身份?”朱宜修缓缓起身,居高临下迫使陶氏愈发恼恨的双眸,“宜修奉劝夫人一句,既然宜修还肯尊您一声‘夫人’,你也应该识了抬举。昔日太后娘娘归宁省亲,您曾说过一句话,‘宜修是庶出,不宜入宫为后’,不知今日宜修入宫,太后娘娘看到宜修,是否还会记得您的肆意凌辱,或许宜修可以提醒太后一番,也好让太后知道,父亲的嫡妻,是如何的口齿伶俐。” 陶氏闻得她提起旧事,那恼恨的神色瞬间成了且惊且惧,脸色是越发的青白交加,却又辩驳不得,恨恨甩了帕子起身:“朱宜修!你别得意!满京城里的人都知道朱家的嫡出女儿朱柔则,是如何的冰肌玉骨、玲珑剔透,你呢,不过就是明珠身边的一颗鱼目!” “姐姐已经订婚给了抚远将军之子,难不成还能入宫为后?夫人若有这逸致闲情,不如好好陪一陪姐姐,两年后,姐姐去了边陲,宜修真是担心,夫人会食则难咽、寝则难眠。”朱宜修的目光冰冷如寒冬腊月覆了冰霜的溪涧,日色如金,闪着夺目的粼光,逼人眼眸。 陶氏目光如剑,在朱宜修身上利利一转:“你的母亲,能生出你这样的女儿,倒真是稀奇,昔年我还愿意给你们母女一点好日子过,如今看来,是我仁善了。”语毕,她恨恨离去,再不多言。 剪秋守在屋外,见陶氏怒气冲冲离去,忙抢进几步,一把扶住朱宜修,低低劝道:“小姐何必惹着大夫人不快呢?” 朱宜修淡淡一笑:“她再不快又能如何?我已是钦点的未来皇后,她若敢苛待于我,太后必不会轻恕了她!” 见剪秋垂眸深思,朱宜修道:“将床头柜子里那一只榆皮箱子捧来。” 剪秋一愣,眼中似有薄雾弥漫,低低唤道:“小姐。” 朱宜修横她一眼:“罗嗦什么,取来便是。” 不过是一只极普通、毫不起眼的榆皮箱子,箱子的棱角早已被磨得光滑,那一把玲珑的铜锁亦是光滑如璧,几能照进人影,想必是被一次又一次地抚摸过。 朱宜修缓缓开了箱子,里面不过是几件寻常的物品,光秃秃的一根柳树枝条,色彩几乎颓尽的风筝,薄得几乎能撕裂的纸船,还有几封薄薄的信笺。 朱宜修缓缓抚着那一根柳树枝条,沉沉叹息:“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母亲是父亲幼时在乡下居住时的青梅竹马,彼此喜欢,少年时的情意,让父亲许诺下娶母亲为妻,然而,母亲是那样的卑微,一纸许诺,真真是如此的轻如鹅毛。陌柳轩,是母亲对年少时的最美好回忆,父亲离乡赴京,母亲便一定是站在陌头柳树下,痴痴相望的。” 剪秋忍住眼角欲夺眶而出的泪意:“小姐,若夫人在天有灵,小姐今时今日,必定是让夫人倍感骄傲自豪的。” 朱宜修的双眸紧紧扣在信笺上那个“妻”字上,如果这个许诺成真,自己便是朱府嫡出的小姐,而不是抬不起头的庶女。 而父亲,偶尔一次来陌柳轩,惊见那只榆皮箱子,不过好奇地问了自己一句:这是你从何捡来的破烂玩意儿? 心底的痛与恨,生生逼入眼角,化作一滴又一滴的清泪,静静流下。 母亲的一腔情意,尽数化在了这只榆皮箱子中,然而,于父亲而言,却不堪入目、难登大雅之堂。 还记得三年前,母亲在临死之前,一直牢牢盯着门外,那样殷殷期盼的目光,仿佛望穿了三千秋水,然而,却随着那逐渐弱下去的呼吸,归于黯淡、归于平静,虽然那里除了午后寂静的风声和落花,别无他物。 母亲是在等他,一直等他,等那个忘却了少年情意的男人,等那个已经荣华富贵、宦海沉浮的男人,然而,这一切,对自己的父亲,不过是微渺而不愿记起的琐碎往事。 朱宜修静静合上那榆皮箱子,目光中透着坚定:“今日入宫,旁的都不要带,母亲的箱子,一定要带上,也好让我时时记得,如果不用心用力去争取,再深再刻骨的情爱,也不过是被人无视的一抹云烟。” 眸光微转,却是朱柔则盈盈立于门边,这样柔美温婉的女子,如澄澈月华中孕育而生的精灵,是不属于人间烟火的仙子。 朱宜修缓缓起身,微微屈膝:“长姐。” 朱柔则上前一步,紧紧握住朱宜修的双手,低低叹息道:“妹妹。” “长姐怎会前来?” 朱柔则微微转眸,似是呵气如兰的一抹淡淡云雾,有极其清幽典雅的气息:“听闻母亲一大早上你这里来,我心里总不放心,还有,你今日入宫,我一定要来送一送你。” 朱宜修微笑合度:“长姐对宜修的照拂,宜修明白,来日宜修也会好好回报长姐。” 朱柔则笑着摘下发鬓的簪子,轻轻簪到朱宜修的如云发髻上:“这银鎏金点翠鸾凤簪子虽不贵重,却是长姐的一番心意,祝你跟皇上鸾凤和鸣。” 凤凰于飞,和鸣铿锵,这是世间所有女子的梦想。 朱宜修下意思摸了摸发鬓的簪子,在唇角绽开最柔美温婉的笑意:“多谢长姐!” 临清堂,朱厚堂、朱成、冯氏、王氏、陶氏、姚氏尽皆于此,朱宜修着一身杏红色广袖长衣,有缤纷饱满的牡丹在挽着细细的垂珠流苏的裙裾上隐现,发鬓的银鎏金点翠鸾凤簪子在那如云发髻中斜斜而出,有淡雅脱俗的意味。 朱宜修款款入内,盈盈拾裙跪倒,朱唇轻启:“宜修拜见祖父,拜见祖母,拜见父亲,拜见夫人。” 陶氏柳眉一挑,只兀自端过茶盏不语,身边的姚氏倒是皱一皱眉头。 朱厚堂慌忙起身,搀扶起朱宜修道:“你眼下虽还是朱府的二小姐,但你的后位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我当不起你这一跪。” 朱宜修诚恳道:“即便他日宜修贵为皇后,也依旧是朱府的女儿,流着朱氏的血,您也一样是宜修的祖父。” 朱厚堂动容道:“好!好!我那两个女儿,一个贵为太后,另一个则是昌陵郡夫人,如今这两个孙女,一个是未来的皇后,一个嫁与抚远将军之子,都是朱府的好女儿!” 朱成踱步上前,握住朱宜修的手,殷切嘱咐道:“朱府的荣耀前程,你也要承担,身在后宫,帝王恩宠加身,切莫忘了朱氏一族。” 朱宜修颔首道:“祖父与父亲的教诲,宜修谨记于心。” 寿康宫,钦仁太妃、庄和太妃与顺陈太妃缓缓踱步而出,只见朝霞绚烂得妖冶,有大片大片的琉璃绀渲染其间,如晕染了整片的浓墨华章。 已是隆庆十二年十月初八了,黄道吉日,沐浴在晨曦微光与靡丽朝霞中的紫奥城,有无比神圣而庄严肃穆的气势。 钦仁太妃紧了紧精致的衣领,握着那串碧玺佛珠,轻轻道:“今日,可是那位朱府二小姐入宫么?” 庄和太妃眼波微转,向远处恢弘的凤仪宫望去:“是呢,听闻太后给了她妃位,赐号‘娴’,未来的皇后,注定是这一位了。” 顺陈太妃淡淡一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炙手可热的第一外戚,从前是夏氏,如今已是朱氏了。” 马车缓缓在毓祥门前停住,帘幔的流苏在风里曼曼而动,剪秋掀开帘子,朱宜修踩着垫木缓缓而出,拢一拢发鬓的细碎软发,端然而立,有朝霞的幻紫金光投照,镀上一层迷蒙的金色光晕。 汉白玉大道的两侧,早有殷勤的内监、宫女候着,此刻纷纷跪倒,唱诺声耸入云霄:“朱府二小姐进宫!”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十二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2) 第十二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2) “朕惟乾行翼赞,必资内职之良坤教弼成,式重淑媛之选,爰彰彝典特沛隆恩。【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 138看书网//咨尔朱氏宜修、齐氏月宾,敏慧夙成,谦恭有度,椒涂敷秀,弘昭四德之修、兰殿承芬,允佐二南之化。兹仰承皇太后慈谕,立朱氏为娴妃、齐氏为端妃。锡之册宝。其尚只勤夙夜,衍庆家邦,雍和钟麟趾之祥,贞肃助鸡鸣之理。钦哉。” 李长的尾音拖得很长,缠梁绕栋,直至融入云霄。 朱宜修与齐月宾接过那明黄绸缎的圣旨,低头三拜,恭谨而答:“臣妾谢皇上隆恩!” 玄凌伸手挽起朱宜修与齐月宾道:“娴妃,端妃,从今往后,你们便是朕最信赖的妃嫔,母后的意思是,这执掌六宫的大权,暂且由娴妃管理。” 朱宜修盈盈屈膝:“臣妾必定不负皇上与太后所托。” 齐月宾亦噙了温暖的笑意:“有姐姐在,一定万事顺遂。” 玄凌暖如春风的眼波在齐月宾身上轻轻一荡:“朕要去上书房,你们且先去颐宁宫请安吧。” 徐步出了太庙,却是奕站在那里,玄凌奇道:“摄政王,你在这里做什么?” 奕淡淡施了一礼:“是太后的意思,让本王陪着皇上同去上书房,看看皇上近来的功课如何?” 玄凌微微一笑,不咸不淡道:“母后费心,不过摄政王无需操劳,听闻朕的师傅彭安之日日会向摄政王回禀朕的功课进度,摄政王应该不用亲赴上书房才是。” 奕眯起眼细细打量玄凌,唇角似覆上若有如无的浅淡笑意,却是一把温婉的女声响起:“摄政王关心皇上的功课,自然是为皇上亲政做好准备,只是摄政王政事繁忙,彭安之不应该事无巨细,叨扰了摄政王,让摄政王分心。” 朱宜修缓步上前,神色端肃,吩咐李长道:“李长,即刻去上书房,告诉彭安之,过犹不及,让他好好斟酌着办事。” 李长尚有几分犹疑,朱宜修的话又直追耳边:“本宫听闻,彭安之是翰林院掌院学士,一代鸿儒,如果缓急轻重不分,实在难当大任,皇上的讲学师傅,怎可交由此人担当!” 玄凌心底一喜,面上却不露出分毫,只淡淡道:“李长!没听到娴妃的旨意吗?娴妃执掌六宫,更是紫奥城未来的女主人,还不快去!” 朱宜修心中一动,目光所及,有淡淡朦胧的烟雨交织缠绵,对上玄凌温柔旖旎的目光,似有两相缱绻的情怀满满溢出,周遭皆是情意绵绵、温情款款。 这一望,不知怎的,让人心安。 奕打量朱宜修两眼,唇角扬起一缕淡薄的笑意:“原来这一位便是娴妃娘娘,百闻不如一见,果然堪为皇上的贤内助。” 朱宜修微微一福,轻启朱唇,声线清润:“摄政王见笑了,天下万民皆为皇上的臣子,身为天子妃嫔,自然应当为皇上分忧,摄政王身为百官之首,自然也不例外。” 奕长袖一甩:“娴妃果然是伶牙俐齿,本王佩服,皇上且去上书房吧,本王还有政务处理,先走一步。” 见奕大步离去,玄凌冷哼一声道:“他如今越发倨傲了!” 朱宜修轻轻劝道:“王爷摄政,皇上也需忍耐。” 玄凌此刻方凝眸于朱宜修姣好的面庞:“母后赐给你章德宫,自然认为你德容兼备,彰显于后宫,朕也属意于你。”玄凌压低了声音耳语道,“今晚,朕便去你宫里,听闻瑶光殿中,雕梁画栋,皆以夜光石镶嵌,于深夜莹然有光,似璀璨星子于夜幕摇曳,最是夺目。” 朱宜修微露一分娇羞之色,最是我见犹怜:“皇上,月宾妹妹还在旁边呢。” 玄凌望一眼齐月宾恭谨的神色,朗朗笑道:“所谓齐人之福,朕今日也算得享了。”语毕,带着李长离去。 齐月宾上前一步,微微屈膝:“恭喜姐姐了。” 朱宜修略略回礼,温然笑道:“何喜之有?” 齐月宾诚恳道:“皇上为姐姐整修章德宫,亲力亲为,是仿着关雎宫布局的,自然寓意着姐姐在皇上的心目中,无人可以取代。” 朱宜修怡然笑道:“妹妹国色天姿,亦得皇上心意,太后娘娘赏下了一些绸缎,旁的便也罢了,那两匹苏锦最是难得,稍后我便让人给妹妹送去。” 齐月宾忙道:“太后娘娘的赏赐是给姐姐的,月宾担当不起。” 朱宜修掩唇轻笑:“看来必是入不得妹妹的眼了,也罢,我这个做姐姐的,虽是虚长妹妹两岁,但到底是妹妹先入的宫,妹妹且宽容姐姐两日,姐姐必定命织造局裁制好了衣裳,再送给妹妹便是。” 齐月宾见推脱不得,只得福身谢道:“姐姐抬爱,月宾却之不恭。” 待回了章德宫,剪秋笑着奉过一盏鹿苑毛尖道:“小姐,是皇上刚刚遣了李长送来的,最是芬芳馥郁,滋味醇厚呢!” 朱宜修却不接过那细瓷茶盏,只横一眼剪秋,斥道:“本宫说的话,你可是浑忘了?” 剪秋一惊,忙跪下道:“娘娘恕罪!” “既已经入了宫,本宫的身份就是天子妃嫔,朱府二小姐已是过去的事了,你明白么。”朱宜修的话虽是波澜不惊,但那机锋却昭然若现,剪秋不敢轻慢,颔首称是。 “本宫让你查的事,可是查清了?” 剪秋不敢含糊,忙道:“回娘娘,那回皇上在御花园里遇到端妃娘娘,见端妃娘娘的裙子上绣着玉兰,误以为是真宁长帝姬,就蒙住了她的眼睛与她玩笑……” 朱宜修心里一刺,淡淡道:“拣要紧的说。” 剪秋忙道:“是,皇上问端妃娘娘为何喜欢玉兰,端妃娘娘说‘如此高花白于雪,年年偏是斗风开’,才得了皇上的留意。” “池烟径柳温黄埃,苦为辛夷酹一杯。如此高花白于雪,年年偏是斗风开。”朱宜修冷冷一笑,“端妃,可真是文采斐然呢!” 剪秋又道:“听闻端妃还用那桂花做茶,叫‘素娥雪’,也是皇上喜爱的。” “玉兰花,桂花……”朱宜修沉吟着,忽而凌厉地一笑,“本宫记得,那苏锦里有一匹,上面绣着芍药?” “娘娘的意思是?” 朱宜修拨弄着金镶玉嵌祖母绿的护甲,笑意深深:“玉兰跟桂花都是‘同禀清秋在一时’,只可惜,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端妃得宠,不过是那玉兰花恰巧入了皇上的眼缘,若是那‘庭前芍药妖无格’开到了她身上,皇上又该作何想法呢?” 剪秋蹙眉道:“娘娘圣明,只是,若端妃娘娘不肯穿那衣裳呢?” “苏锦是太后赏的,她不穿,便是打了太后的脸面,也是堂而皇之跟本宫宣战,本宫倒要看看,这齐月宾,是避世不争呢,还是想跟本宫斗个你死我活?”朱宜修随手自青花撞边盘中拈了一颗樱桃吃了,樱桃的甜腻让她的笑靥越发如那春花一般灿烂,“本宫若是齐月宾,自然能分出轻重,得罪了太后跟未来的皇后,只怕在这紫奥城,真个是无容身之处了。” 到了黄昏,夜幕低垂,剪秋正奉了一盏唐三彩鸿雁衔鱼灯到案上,转首却见竹息进殿,笑着向朱宜修请安道:“娴妃娘娘万安!” 朱宜修忙道:“姑姑快请起,剪秋,赐座。” 竹息笑若春风:“娘娘这样客气,今晚是娴妃娘娘的大好日子,本是不该来叨扰娘娘的,只是太后嘱咐了内务府,用心择选了三名宫女,拨给娘娘伺候,原本是上午就该送来的,只是太后不放心,让奴婢训导了一天,其实她们又何须奴婢训导,娘娘慧心,自然能让她们服服帖帖。” 语毕,竹息拍一拍手,扬声道:“都进来罢。” 却是三名低眉顺眼的宫装女子进殿,叩拜行礼,声线婉转:“娴妃娘娘万安!” 朱宜修笑道:“姑姑亲自训导,想必是极为妥帖的,只是不知唤作何名呢?” 竹息笑吟吟道:“太后的意思是,请娘娘亲自赐名。” 朱宜修望一望剪秋,眸光微沉,心中瞬间有了计较:“绘春,绣夏,染冬,便是这三个名字了,姑姑觉着如何?” 竹息微一沉吟,已然明白:“四季皆在娘娘宫中,奴婢便祝愿娘娘君恩长驻!” 绘春,绣夏与染冬倒是乖觉,叩首谢恩道:“多谢娘娘赐名,奴婢不胜欣喜!” 一旁的剪秋忙奉上十两金子,笑道:“小小意思,是姑姑的茶钱,还请姑姑笑纳。” 竹息慨然接过那钱,复又福了一福,方满面春风地出去了。 殿中重归平静,朱宜修取了案上的茶抿了几口,打量着面前静静跪着的三名宫女,片刻过后,方施施然道:“在章德宫当差,聪慧伶俐不是必需的,最要紧的是忠心,听闻太后娘娘曾经赏了背主求荣的宫婢板著之刑,本宫身为正二品娴妃,又是太后娘娘的嫡亲侄女,自当效仿太后,若你们生了腌心思,本宫绝不手软,明白了吗?” 绘春,绣夏与染冬神色一凛,忙道:“奴婢明白。” 注: 1、册立董鄂妃为皇贵妃赐之册宝册文曰:【朕惟乾行翼赞。必资内职之良坤教弼成。式重淑媛之选。爰彰彝典特沛隆恩。咨尔董鄂氏、敏慧夙成。谦恭有度。椒涂敷秀。弘昭四德之修。兰殿承芬。允佐二南之化。兹仰承懿命立尔为皇贵妃。锡之册宝。其尚只勤夙夜。衍庆家邦。雍和钟麟趾之祥。贞肃助鸡鸣之理。钦哉。】 2、“池烟径柳温黄埃,苦为辛夷酹一杯。如此高花白于雪,年年偏是斗风开。”为清朝赵执信的《大风惜兰花》。诗中的玉兰是迎着早春的寒冷和大风,仍然无惧地怒放,雪白的花朵被风摧折,诗人在怜惜花朵的同时,也佩服此花的坚韧不拔。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十三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3) 第十三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3) 永巷两侧,一溜低悬着的镂空错银雁回香薰中,有丝缕绵绵的香雾飘逸,缠绕着、绵连着铺散开,放眼望去,如大朵大朵的绒花绽放,如瑶台仙境一般。【‘13800100.com138看书网//细细一嗅,似有桂子清香的气息弥漫,一点一点,沁人心脾 那琉璃宫灯则尽皆洇没在淡淡的光晕中,连那描摹精细的鸾凤图样都迷离起来,仿若凤鸾和鸣、倾心交欢,隔着锦幔珠帘明丽的光芒,连微凉的空气里都满是**的味道。 凤鸾春恩车缓缓行驶,车两侧的鎏金铃铛、青玉风铃发出悦耳的声响,如若有如无的丝竹,一下又一下,撩拨着那颗不安而期盼的心。 朱宜修缓缓掀起红玮,新月当空,洒落朦胧而清浅的月华,繁星满天,似璀璨的钻子一般耀眼。 隆庆十二年十月初八,这里的一切都那样美好,金瓦朱墙都是那般的甜蜜。 “今晚,朕便去你宫里,听闻瑶光殿中,雕梁画栋,皆以夜光石镶嵌,于深夜莹然有光,似璀璨星子于夜幕摇曳,最是夺目。” 朱宜修低低一笑,历来嫔妃初次侍寝,总是在仪元殿,玄凌却选在了瑶光殿,这是对自己的重视,亦是对外宣称,朱氏一族的地位已是无可撼动。 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做宫。 瑶光殿,这样旖旎而情意绵绵的名字,象征了触手可得的富贵荣华与帝王恩宠。古往今来,后宫多少女子为之艳羡妒忌、为之争心斗角的荣宠,于自己,却来得那样容易。 夜色无边,栋梁玉宇的章德宫已在眼前。 朱宜修拾阶而上,缓步入殿,两边一溜的珐琅彩鸳鸯香薰中有甜腻的香雾弥散,那是怎样缱绻的香意,连薄薄的衣衫上都浸满了如水的柔情。 鎏金朱漆大门缓缓打开,殿中莹然闪烁着夜光石的光泽,如星子坠落凡尘,二十四扇通天落地的鲛纱帷帐以錾金九爪玉钩挽起,银丝线描摹的精致的“和合二仙”纹饰映着荧荧华烛闪过,似粼粼波光的湖面,一层一层的帷帐掀起,一层一层的帷帐翩翩而坠,叠叠重重,远远深深,若春风扑面,弱柳依依。 宽阔的凤榻外,香雾绵绵,新湃的瓜果有甜香弥漫,那是灵宝大枣与泉州桂圆,如红玛瑙与黄玉珠一般,在片金红烛的灯火辉映中闪着妖艳的光泽。 玄凌负手而立,须臾,只静静道:“你来了。” 朱宜修紧紧握住有些微颤的手指,平静道:“我来了。” 玄凌徐徐转身,俊逸温和的面庞上,是清澈而柔和的笑意,仿若初晨那沾上一点莹润露珠的五瓣竹叶,有清雅的香。 玄凌缓缓上前,握着一对碧澄澄的玉镯戴到朱宜修的手腕上,那玉镯想必是被握着许久,不是那种沁入肌理的寒凉,而是暖意融融,触及肌理,如置身于午后的暖阳。 玄的动作那样柔缓,如对待举世无双的珍宝,他执过朱宜修因为紧张和忐忑而微有潮湿的手,柔声在她耳边轻轻道:“朕身边没有亲近的人,有你来,朕便多了一重亲近和信任。小宜,朕与你,愿如此环,朝夕相见。” “小宜,朕与你,愿如此环,朝夕相见。” 朱宜修不由望向玄凌情意深深的眸光,在那如墨丸一般的眼眸,照见了自己娇柔而明艳的容颜,那一瞬间,彻底沦陷。 身在朱府,见惯了冷眼与忽视,长至于十五岁的女儿家心肠,谁曾这样温柔待我?谁曾这样,亲昵而温柔地唤我一声“小宜”,这样温情而珍惜的称呼,连母亲都未曾唤过。 朱宜修的笑意如阳春三月的太液池水,表面是波澜不惊,内里却已是暖流融融。 床幔垂地,明黄色宫绦长穗委落于地,牡丹花千般袅娜,万般风仪,摇曳着坠落。 一室春光,说不尽那软玉温香,道不清那娇柔旖旎。 “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朱成璧笑意吟吟,伸手挽起朱宜修道:“好孩子,昨日你刚刚侍寝,怎的今天一大早就过来颐宁宫了呢?” 提起侍寝,朱宜修不免有几分含娇带羞,只是垂首道:“臣妾能有今日,都是太后娘娘扶持,所以,无论如何,臣妾都不会忘了太后娘娘的恩德。何况按照规矩,妃嫔侍寝次日要向皇后初次问安,行三跪九叩大礼,如今中宫不在,理应向太后娘娘行礼。”语毕,朱宜修端肃敛衣,行礼如仪。 朱成璧赞许地点一点头,微微抚过朱宜修绵软的发梢:“你虽然还是娴妃,但哀家早已属意你为皇后,在哀家面前,自称‘儿臣’便可,你跟端妃是不一样的。” 朱宜修喜不自胜,再度拜服:“儿臣明白,多谢母后!” 朱成璧点点头,让朱宜修坐下,方端过竹息奉上的金骏眉细细品着,片刻方道:“方才端妃来给哀家请过安了。” 此语似是随意,朱宜修听着却是心里一紧,忙道:“是儿臣来迟了,儿臣不好。” “哀家看重的不是请安次序的先后,亲疏摆在那里,即便端妃在这颐宁宫日日侍奉,到底也不如你更贴心贴意。” 朱宜修闻言方放宽了心,又道一声不敢。 朱成璧笑道:“哀家跟端妃闲聊几句,听端妃说起,你待她极为客气,视若亲妹,更是命织造局赠送了一件苏锦的衣裳?” 朱宜修心里一动,微笑合度:“是呢,只不过那匹苏锦是昨日才命了剪秋送去的织造局,眼下恐怕还未曾裁制缝好。” 朱成璧淡淡望了朱宜修一眼:“哀家赏你的两匹苏锦,一匹是芍药的底样,另一匹是玉兰花的底样,不知宜修你择了哪一匹呢?” 朱宜修一怔,顿时感觉似有一股寒意迎面笼着,唬得身上的汗毛根根都竖立起来,竭力平静着道:“是芍药底的。” 朱成璧静静望着朱宜修,面容如波澜不生的湖面,让人辨不清她的神情,良久,只觉得偌大的颐宁宫宁谧而安静,只闻得朱宜修发鬓的凤穿牡丹鎏金步摇垂下的细密的璎珞微微触碰,有安沉的声音逸出。 “你既然与端妃亲密,哀家便也放心了。” 朱宜修闻言一滞,只觉得大片大片的清新空气从鼻腔涌入,一颗被死死摁住的心方又跳动起来,她略显苍白的面上透出一丝丝的红润,盈盈道:“儿臣与端妃妹妹同是天子妃嫔,自当和睦共处。” 朱成璧微微一哂,只是颔首道:“和睦是好的,皇上还未亲政,理应潜心于政史经文,总不能分太多的心在后宫。”语毕,朱成璧似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朱宜修一眼,“母后属意你,自有母后的道理,只是万事皆有度,这紫奥城,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好好把握。” 朱宜修勉力站起,深深一福:“母后教训的是,是儿臣疏忽了,儿臣稍后便会把那一匹玉兰底样的苏锦送去织造局,裁制好了衣裳,一并给披香殿送去。” 朱成璧淡淡一笑,仪态娴静:“罢了,那玉兰底样的,你自己留着吧。” 朱宜修心底一喜,到底面上也不敢流露出来,福了一福便出去了。 竹息一直默默侍立在朱成璧一旁,见朱宜修出殿,方缓缓道:“太后……” “想说什么便直说。”朱成璧悠然起身,折了一枝水竹兀自逗弄那青花大缸里的皇冠金鱼,那金鱼周身是鲜红色,腹部滚圆似圆润的珍珠,四开大尾如逶迤而开的绸羽扇子,见朱成璧伸了水竹进来,嬉闹着簇拥上去,红艳艳地争抢着,分外热闹。 竹息忖度着道:“娴妃娘娘送了那芍药底的苏锦给端妃娘娘,奴婢觉着颇有深意。” “不过是衣裳罢了,苏锦不比蜀锦,也算不得十分名贵,能有什么深意?”朱成璧呵气如兰,只专心逗弄着那撒欢的金鱼,似是不以为意。 “就因为只是衣裳,偏偏第二天端妃娘娘就巴巴地跑来告诉太后,像是炫耀似的,而娴妃娘娘听闻此事,又仿佛有些不甚自然……” 朱成璧嗤的一笑,随手抛过那水竹,有几滴莹润的水珠溅开,摔到地上,破碎着洇在寸许厚的织锦簇花的红绒地毯中。 朱成璧接过竹语递来的软罗帕子揩了揩手,方缓缓道:“难怪你今日一言不发,原来这眼珠子,都围着宜修打转了。” 竹息忙笑道:“万事都瞒不过太后您的慧眼。” 朱成璧徐徐落座:“竹息,你可知寿康宫、寿祺宫的太妃、太嫔,为何都喜欢养金鱼、养乌龟呢?” 竹息不解其意,只摇一摇头。 “在这紫奥城,有两处地方,住着的都是最尊贵的女人,但心境,都是截然不同的罢了。凤仪宫、章德宫、披香殿、畅安宫,万花锦簇,金堆玉砌,是皇后与妃嫔们的住处,而这颐宁宫、寿康宫、宁寿宫、寿祺宫,是断了的念想、消弭尽了的指望,一日一日对着那四方方的蓝天碧宇,握着佛珠祈祷,住着的,虽然还是奢华尊贵的宫宇,心里头,却是死灰燃尽,枯等来世了。” 竹息一愣,忙劝慰道:“太后……” “所以,哀家养了金鱼,钦仁太妃养着乌龟,庄和太妃还年轻些,也不过养了只鹦哥,只是打发着日子罢了,而皇帝的嫔妃,又怎会养着这些静物,伺弄猫儿、逗弄狗儿,那才是鲜活饱满的日子,才是如花似玉的天子妃嫔。” 朱成璧缓缓转眸:“所以,身为妃嫔,争风吃醋是常有的事,不会有谁能真真正正按下了心思,做到无欲无求。哀家能按的住这次,却防不了下回,端妃跟哀家提起衣裳,不过是想把哀家一同拉下水。若哀家默许了宜修的意思,端妃迟早会失宠,若哀家阻拦了宜修这回,端妃兴许还有几日的喘息。宜修的手段,说不上高明,但也干净利落,何人知道她对当日皇帝与端妃相遇一事了若指掌?要撇清关系,自然能撇得干干净净。但端妃把哀家拖了进来,这件事就复杂多了。” 竹息闻言,不由愠怒道:“端妃胆子倒大。” “不是她胆子大,若她一句也不提,方是懂得避其锋芒,那才真叫哀家害怕,恐怕宜修也不是她的对手,既然她沉不住气,这才是好的兆头。”朱成璧拨弄着水葱般的指甲,有笑意缓缓扬起,“天子的恩宠,她这般豆蔻年华,正是锦绣前程,谁肯轻易舍了去?她不愿失宠,又不敢得罪宜修,才来求哀家,求哀家不要让她陷入那死灰一般的失宠里头。” “但太后已经默许了娴妃娘娘。” “默许了她,同时也警告了她,万事皆有度,若她够狠,恐怕会趁着端妃沉寂,二度下手,哀家让她张弛自知,也是给端妃留下一条性命,兴许还有转圜的时机。只是即便哀家、宜修或是端妃再怎么算计,‘恩宠’两个字,最后还是握在皇帝的手里,哀家此番也是叫端妃明白,有些事,即便求到了哀家头上,也未必管用。”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十四章 歌嫌珠贯曲犹长(1) 第十四章 歌嫌珠贯曲犹长(1) 朱宜修的专房之宠,便从侍寝之夜开始,而齐月宾的失宠,也渐渐显山露水出来,即便原先,在朱宜修进宫之前,帝王的宠爱在披香殿日日笙歌,之后,却是冷殿衣袖,风雨凄迷。【13800100.com138看书网// 深宫之中,此消彼长,即便见惯恩宠倾斜的一众太妃、太嫔,也不免生出几许感叹。 进入十一月,各宫都烧起了地龙,暖暖地洋溢着不属于冬日的气息。 颐宁宫,济济一堂,众位太妃、太嫔正簇拥着朱成璧说话,笑语晏晏,好不热闹。 庄和太妃从那斗彩凤纹的盘中取了一瓣溪蜜柚吃了,不觉赞道:“闽中诸果,若荔枝为美人,福桔为名士,溪蜜柚则侠客也,香味真当是绝胜。” 顺陈太妃掩袖一笑:“还不是托了钦仁太妃的福分,听闻岐山王的侧妃便是来自福建,岐山王可是年年岁岁都变着法子来孝敬您呢!闽中的那些时鲜瓜果,甭管是什么,还不是刚采到手上就八百里加急巴巴地送到京城来?” 钦仁太妃笑着啐道:“顺陈太妃越发地能说会道了,我这老婆子不过是占了儿媳的光罢了,再说了……”钦仁太妃笑吟吟望着朱成璧道,“管他什么好东西,能得太后娘娘的喜欢,这才是他的福气。” 朱成璧笑着捧起鹧鸪斑茶盏:“罢了,罢了,你们自说你们的,把哀家也拖下来做什么?” 一旁的芙蕖太嫔温婉笑道:“也有许久,各位姐姐都没有如此跟太后娘娘聚一聚,好好叙一叙话,一来是怕扰了太后娘娘处理朝政,二来也是端谨太妃身子不好的缘故,如今太后娘娘召了咱们来颐宁宫说话,端谨太妃也好了不少,自然是喜气洋洋的。” 朱成璧笑着望一眼芙蕖太嫔,见那支白玉簪稳稳地簪在发鬓上,玉润温和,不由含了笑意道:“先帝在时,最喜欢你们姐妹俩在身边,一个弹奏箜篌,一个弹奏琵琶,珠联璧合,最能怡神静心呢。” 芙蕖太嫔忙道:“能得先帝喜爱,也是嫔妾与宛涵难得的福气。” 朱成璧笑着望一眼静静侍立在芙蕖太嫔身后的傅宛涵,忖度着道:“傅宛涵与你乃是双生姐妹,如今已过了双十年华了……” 芙蕖太嫔心底一喜,忙拉着傅宛涵一同跪下,道:“嫔妾不敢叨扰了太后娘娘,当年宛涵得先帝喜欢,如此才留在了宫中,只是如今也有了一年多,嫔妾想着,不如给她指一门婚事,也好了却了嫔妾的心愿。” 朱成璧微微一笑,伸手抚着紫檀桌上那一对镂金嵌珍珠玉如意,缓缓道:“难为你这个做姐姐的,你们姐妹俩,一个沉静,一个活泼,哀家也很喜欢,大周的女儿家,虽不崇尚早婚,但大多也是在十六七岁许配了人家,大户的女儿,愿意放一放的,到十**岁也可以,傅宛涵如今已有二十二了,再拖下去也是不好。” 钦仁太妃颔首称然,温然一笑:“太后娘娘不若今日给傅宛涵指一门亲事如何?” 朱成璧摇一摇头:“倒不是哀家不肯,而是不想乱点了鸳鸯谱,芙蕖太嫔可有什么中意的人选?若是傅宛涵不反对,哀家便准了你的意思。” 芙蕖太嫔喜不自胜,叩首道:“多谢太后娘娘,嫔妾觉得那骁骑营统领孙传宗很不错呢!” 此言一出,朱成璧已是微微变了脸色,还没能反应过来,傅宛涵却“呼”地一下子站起,道:“我不要。” 芙蕖太嫔吓得面无人色,狠狠一巴掌便扇了过去:“放肆!太后面前,怎可失了礼数!” 自从新帝登基,朱成璧临位太后,大权在握,紫奥城内,无人敢掖其锋芒,更兼之之前与其对抗的废后、玉厄夫人、祝修仪、刘采女等人皆下场凄惨,连曾被朱成璧尊奉有加的舒贵妃都被赶去了安栖观修行,一众太妃、太嫔不免有些心生畏惧,轻易不肯来颐宁宫叨扰,朱成璧说什么也从来不敢反对,今日傅宛涵不仅失礼,更在朱成璧未发表意见的情况下公然顶撞,岂非让朱成璧颜面尽失? 此时,傅宛涵早已被芙蕖太嫔拖着一同跪下,芙蕖太嫔战战兢兢地伏在地上,不敢多言,饶是地龙烧得暖洋洋的,一股寒意,依旧是在周身弥漫,顺着发肤肌理,一直凉到了心里。 见朱成璧脸色有几分不豫,顺陈太妃忙小心翼翼地劝道:“太后娘娘,傅宛涵到底还是孩子心性,况且闺阁小姐,遇着这样的事情,总也会害羞……” 闻言,朱成璧一个怔忪,恍惚间,仿佛是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对着父亲据理力争,想要挣脱魏王府的婚事,良久,有轻微的叹息幽深而低回,渺远地几乎不属于自己,朱成璧缓缓道:“罢了,何必强求她。” 芙蕖太嫔双臂一软,心里悬着的石头方落了地,忙不迭叩首道:“谢太后娘娘不罪。” 朱成璧点一点头,吩咐了竹息将芙蕖太嫔与傅宛涵扶起,方悠悠问道:“傅宛涵,既然你不喜欢孙传宗,可是有了心上人?” 傅宛涵颊边鲜红的手指印犹自分明,却也不敢捂着,只垂了眸子道:“太后娘娘明鉴,奴婢只是想在姐姐身边伺候几年。” “姐妹之情固然感人,但你也不要因此而误失良缘,到时候,可不是后悔能管用的了。”朱成璧挥一挥手,似有无限疲倦,“哀家乏了,都跪安吧。” 待到一众太妃、太嫔散了,竹息方轻轻叹气,上前为朱成璧轻轻捏着肩膀:“芙蕖太嫔,也是可怜见儿的,知道自己这辈子与孙大人再无可能,便想着把自己的妹妹送去,就当是全了念想。” “她是可怜,但哀家也无奈,总不能堂而皇之把她送去了孙府,对外宣称芙蕖太嫔殁了吧?”朱成璧微微合上双眸,“紫奥城里,这样的事情,哀家见得多了。” 芙蕖太嫔又气又急,甩着帕子一路走得飞快,身后的寒玉与傅宛涵也不敢拦着,只袖着手默默跟在后面,走到一处僻静的墙角,芙蕖太嫔倏然停住了脚步,怒气冲冲地回头,劈手便又是一个耳光,“啪”的一声,高亢而响亮。 寒玉何曾见过芙蕖太嫔这般恼怒,唬得叩首不止:“太嫔娘娘息怒!” 芙蕖太嫔瞪着面前不敢吭声的傅宛涵,怒极反笑:“你也知道我是太嫔,你可知我这太嫔之位是如何来的?我从前不过是小小的贵人,尚仪局的出身,先帝驾崩,给个太贵人就是赏我这份脸面!若不是太后娘娘垂怜,可会有人尊我一声‘太嫔娘娘’?” 寒玉忙拽着傅宛涵跪下,哀求道:“太嫔娘娘,今日是二小姐不对,但二小姐到底是孩子心性……” “孩子心性?她比顺陈太妃不过只小了两岁!”芙蕖太嫔柳眉倒竖,恼恨道,“太后娘娘赐婚,那是顶了天的颜面,你下辈子便是衣食无忧,何须跟我一样,苦苦在这紫奥城里挨着?我心如缟素,整日里吃斋念佛便也罢了,那是我自己的命,我怨不得别人!你不一样,你还有机会,你今日触怒了太后,可知会有怎样的下场!” 芙蕖太嫔一番话,指责傅宛涵倒是其次,自怨自艾已颇是分明:“你我父母早逝,是祖父拉扯了长大,我在祖父灵前发过誓,我一己之身不足为惜,只求为你许个好人家。” 傅宛涵如玉的面庞上泪水盈盈,紧紧牵住芙蕖太嫔的裙裾,哭诉道:“姐姐,姐姐,你不要说了……” “满朝文武,纨绔子弟不在少数,姐姐为你找的孙传宗,年纪轻轻,已是骁骑营统领,更是祖父收的最后一个徒弟,跟我们一起长大,他的为人,你心里应当有数,为何不肯答应?” “姐姐。”傅宛涵微微一怔,只低低道,“姐姐喜欢的人,宛涵不会沾染分毫。” 芙蕖太嫔一怔,似有无限凄楚的气息在眼中弥漫,须臾,只紧紧拥住了傅宛涵,泪花绽落:“傻妹妹,我的傻妹妹……” 城南朱府,晨曦阁,孙传宗一筷子芋艿虾仁卡在喉咙里,猛地咳嗽起来。 朱祈祯又好气又好笑,帮他拍着后背:“多大的人了,吃饭也能噎着。” 孙传宗足足灌了一杯梨花白方才缓过来:“怪我做什么?还不是二夫人做菜做得太好吃了?” 恰好木棉端了一碟子鹿茸荔枝上来,闻言不由嗔怪道:“原来还有这样的道理,可是叫我长了见识,做得好吃倒成了错儿了。” 孙传宗忙招手道:“木棉姐姐,快点过来,朱大人方才好一通抱怨,说我到了你这儿来,把你忙得脚不沾地,他都没得机会跟你坐下来好好吃顿饭。” 木棉笑得打跌:“谁是你姐姐!嘴巴倒甜,可不知背地里怎样的损我。” 这道鹿茸荔枝甚是绝妙,荔枝的外面是精心炸制的一层玉米面酥皮,金黄的色泽甚是诱人,荔枝的里面则是烹制得酥软香糯的鹿茸,一道菜尝遍果、蔬、肉三道鲜,配着那碎花青瓷的盘子,越发吊人胃口。 孙传宗笑道:“二夫人的厨艺,不是我夸,那朱雀楼的师傅见着您,都是甘拜下风的。” 木棉淡然一笑:“你那亲戚的梨花白也酿得很好,我去年还试着做了一坛,味道却是差得远了。” 孙传宗咳了一声道:“我……这亲戚酿的梨花白,可是入了摄政王的眼缘呢!”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十五章 歌嫌珠贯曲犹长(2) 第十五章 歌嫌珠贯曲犹长(2) 冬日第一场鹅毛大雪絮絮而落的时候,玄凌在仪元殿外将一柄青锋宝剑舞得飒飒生风,他只着一袭月白色单衣,双目炯炯,那剑锋时而飘忽,时而凝练,寒芒四射,仿佛已与周身飘散的雪花与融为一体,如行云流水,甚为连贯洒脱。【13800100.com138看书网// “嗖”的一声如鹰啸长空,却是一只白翎箭呼啸而过,直指玄凌而来,玄凌毫不畏惧,剑锋一指,如破云贯日,只听“当”的一声,那银色的箭头已被宝剑挡开。白翎箭倏然被那剑的力道一挡,改了方向,直贯入三丈开外那株梓树中,“哗”的一声如同落了场暴雪,将树下侍立的两名宫人浇了个严严实实。 玄凌扭头看去,不觉含了几分好笑的意味,挥了挥手道:“李长,让他们下去,寒冬腊月的,别冻着就好。” “皇姐好箭术!”手腕一抖,那青锋宝剑已然入鞘,唯有几缕黄穗在风雪中飘摇,玄凌哈哈一笑,随手接过侍从递过的玄狐大氅披上。 “皇弟既然知道是好箭术,怎么不陪孤再练上几回?”真宁将那灵蛇弓抛到松香手里,嗔怪道,“可是小瞧孤么?” 玄凌爽利地一笑:“皇姐的箭术,朕哪里敢小瞧了去,如若不是小宜在这里,怕伤着了,朕必定与你练上三五回合。” 朱宜修款步上前,将那玄狐大氅系好,眸光含情脉脉,从玄凌的面上浅浅流过,宜喜宜嗔道:“皇上必定是嫌臣妾碍眼了,那臣妾便回章德宫躲着去,皇上和长帝姬也可好好切磋一番。” 玄凌闻言失笑,一刮朱宜修的鼻子道:“人家是心比比干多一窍,你也忒多心了,朕何时嫌弃你了?” 真宁笑意盈盈走上前来:“果然皇上还是更心疼娴妃,臣妾昨日去了一趟披香殿,端妃这两日着了风寒,整日里抱着汤婆子坐着,怪可怜的,也不见皇上去瞧瞧她呢!” 朱宜修按住面上即将涌起的疑虑戒备的神色,化为莞尔笑意,道:“皇上!端妃妹妹想必是苦得紧,才特特央了长帝姬来数落臣妾的不是,皇上一会儿还是去看看端妃妹妹吧。” 真宁正一正发鬓的金镶玉蝶翅步摇,唇角的笑意越发深沉,缓缓道:“并非是臣妾玩笑,端妃再三嘱咐了臣妾,不要扰了皇上的功课,是臣妾自己管不住嘴,左不过也是臣妾想起了舒贵太妃和母后罢了,当年舒贵太妃独占恩宠,母后的日子也是冷冷清清的。” 玄凌闻言,眸中似有星星点点的寒意弥漫,片刻方道:“皇姐的意思,朕明白,只是端妃身子不好,怎的太医没去瞧么?” “端妃并未去请太医,是因为害怕叨扰了皇上,皇上满十五岁后就要亲政了,素日里繁忙,母后也是嘱咐了娴妃与端妃,一切以皇上为重,想必端妃亦是明白,如果皇上去了披香殿探望,误了功课不说,若是一个不慎,自己也染了风寒,岂非让母后着恼?端妃一腔真心是好的,只是这样掖着藏着,倒显得是娴妃的不是。” 真宁一番言语,言简意赅,既是全了端妃的心意,又不得罪娴妃,朱宜修不由望了真宁几眼,见她面容沉静如水,不由暗自赞叹,到底是太后调养出的女儿,方能字正腔圆,一点都寻不出错儿。 玄凌亦是颔首,沉默片刻道:“一会儿彭学士还要问朕的功课,朕晚上去瞧她。” 朱宜修微微屈膝,恳切道:“臣妾执掌六宫,疏忽了披香殿终究是臣妾的不是,臣妾一会儿便去披香殿探望,皇上勿要担心。” 玄凌点一点头:“也好,小宜你颇通医术,朕也放心。” 朱宜修微笑合度:“臣妾知道今日皇上会习剑,特地嘱咐了剪秋炖了淮杞羊骨汤,最能暖身驱寒,仪元殿和上书房各送了一份,上书房那份说是皇上挂心彭学士,才特意嘱咐了臣妾炖的,彭学士老臣之心,想必更为感念。” 玄凌望向朱宜修的眸光越发地宠溺:“小宜果然心细如发,甚得朕心。” 真宁亦是称赞:“娴妃堪为贤内助。” 朱宜修忙道:“皇上与长帝姬谬赞了,不如先移步仪元殿,若那淮杞羊骨汤凉了也不好。” 玄凌点一点头,挽过朱宜修的手道:“先陪朕一块用了吧。” 待到玄凌喝完了淮杞羊骨汤,带着李长前去上书房,一侧的真宁方低低对朱宜修道:“我提起端妃,你不会责怪我吧?” 真宁着意省去了一句“孤”,且颇含歉意,朱宜修心中一动,唇角绽了极暖的笑意,温和道:“怎么会,长帝姬多心了。” 真宁悠然叹息道:“我并非是想分了你的恩宠,左不过实在是可怜端妃罢了。” 朱宜修温然一笑,推心置腹道:“长帝姬仁善,是端妃的福分,亦是我的福分啊!” 待到真宁出了仪元殿,剪秋上前扶起朱宜修的手臂,轻轻道:“娘娘可要去披香殿?” “去,当然要去,长帝姬承了她这份情,皇上也颇为动容,若本宫不去,岂非让满宫的人都指谪本宫的不是?”朱宜修冷冷一笑,扬一扬眉,“本宫好奇得很,端妃到底用了什么本事,居然能哄得长帝姬来为她说话!” 披香殿,炭盆里的银骨炭烧得暖洋洋的,偶尔发出一声“吡啵”的声响。雕花长窗上糊了一层明纸,透进外面青白的雪光,端妃一袭玉白绡衣,正借着那雪光,细细比对着梨花木案上那一把色彩缤纷的丝线,凝神择选着。 “端妃真是悠然闲然啊!” 闻得朱宜修进殿,端妃慌忙起身,恭谨地福了一福:“娴妃娘娘万安!” 朱宜修略略见过平礼,旋即在端妃一侧坐下,望着桌上那密密排布的丝线,蹙眉道:“端妃身子不好,合该去床上躺着,这是在做什么?” 端妃悠然起身,从身边的金彩飞燕香函里舀了一勺子百合香撒入一旁的赤金镂花大鼎,瞬间,一缕又一缕的甜香弥漫而出,沉沉地逸着,仿佛置身于四月芳菲天的御花园,哪一处都是一派的盛春光景。 见朱宜修握着蹙金洒松花帕子掩一掩唇鼻,端妃忙道:“娘娘不喜欢香料么?” “也不是不喜欢。”朱宜修覆手于膝,仪态娴静,“只是香料再怎样名贵,终究也不如瓜果清香来得自然,做人也是如此,如果千般心肠、万种情态,做得辛苦不说,也失了本色原味,不知端妃妹妹做何看法呢?” 端妃怡然一笑,接过如意奉上的一盏素娥雪恭敬奉到朱宜修面前:“姐姐说的极是,只是事分两面,若妹妹胡乱择了一捧银桂就拿来泡茶,味道不好、入不得口且不说,那银桂上的尘埃除不尽,终究也配不得这青花茶盏,非得经了精挑细选、清水漂洗,再兑了蜂蜜、枸杞才能入味。”端妃浅浅笑道,“娘娘不妨尝一尝?” 朱宜修心底一刺,知晓这是这素娥雪是玄凌喜欢的,瞥了端妃一眼,只搁在案上:“这心思,并非是对着本宫的,本宫可不敢承了你这份情。” “心思,不管是对谁,只要是真心实意便足够了。”端妃款款坐下,握着那一把丝线,绕指而过,似七彩泉水自指尖流泻,她历历数道,“姐姐且看,这是杜若色,这是千草色,这是菖蒲色,这是银朱色,绚丽缤纷,真真是分不清哪一种是自己需要的,哪一种是不需要的,若是不经择选就粗枝大叶地绣了图样,岂非白白浪费了那上好的绸缎呢?” 朱宜修冷冷道:“端妃妹妹的意思,倒叫我这个做姐姐的越发不明白了。” “姐姐记挂妹妹,特特来披香殿探望,其实妹妹经过昨晚发了汗,已经好多了,只是昨夜发的那一身汗,倒让妹妹明白一个道理,紫奥城如今只有你我二人,尚且为了皇上的恩宠彼此争斗,他日的妃嫔更像这桌上的丝线一般,乱花渐欲迷人眼,姐姐又如何分辨,谁向着姐姐,谁背着姐姐呢?” 朱宜修眸光微沉,淡淡道:“妹妹这般长远。” “姐姐聪慧,自然明白妹妹对姐姐并无威胁,否则,昔日那芍药底的苏锦赏下来,妹妹早就沉不住气了。” 朱宜修好整以暇地正一正翡翠耳环:“妹妹不必为自己开脱,妹妹若真的沉住了气,不会一大早就去颐宁宫向太后诉苦。” 端妃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原来如此,太后娘娘已经知会了姐姐,看来今日你我,是可以坦诚相见的了。” 朱宜修淡然微笑,不置可否:“既然坦诚相见,那请妹妹明明白白地告诉本宫,妹妹九曲心肠,到底想要本宫应下怎样的承诺?” 端妃神色一凛,端容道:“姐姐与皇上,两情相悦,妹妹即便再愚笨,也不会看不出来,妹妹不愿插足,亦有妹妹的缘由,妹妹入宫,不过是养母昌陵郡夫人的举荐,是为着养父着想,齐氏一族,如今日渐式微,齐正言大人的事情,想必姐姐也有耳闻,若非太后与皇上顾及妹妹,恐怕就不是革职这样简单的事情了。” 朱宜修颔首道:“我明白。” 端妃肃然起身,一福到底:“妹妹避世,绝不会与姐姐争宠,也请姐姐许给妹妹一个安稳,许给齐氏一族一个安稳!” 朱宜修默然片刻,终是含笑起身:“既然姐妹相称,妹妹又何须跪着,姐姐应允了你便是。” 待到出了披香殿,剪秋终是沉不住气道:“端妃狐言媚语,难不成娘娘就相信了她吗?” 朱宜修淡淡一笑,伸手接过一片飘落的雪花,看它在指尖逐渐消融,直至不见:“为何不相信?她词词句句,亦是入情入理。” “情,未必是真情,理,也未必是明理。”剪秋劝道,“端妃字字句句皆是为自己打算罢了,并不曾真心向着娘娘。” 朱宜修眸光微沉:“自然是不会向着本宫的,本宫呢,既不会信她,也不会不信她,你且看端妃今日的口舌伶俐,便会明白她早有准备,如今她失宠,害怕被本宫一按到底,再也不能翻身,自然要放低了姿态,只是本宫许给她安稳,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 朱宜修缓缓抚摸着小腹,又紧一紧玄狐云肩:“玄狐云肩,每年供奉到宫里头,只有三件之数,一件给了太后,一件给了长帝姬,还有一件给了我。剪秋,今日我恩宠盛势,无人可挡,但终究,也不能不防着暗算,若是端妃因怨生恨,我又如何能保住这个孩子呢?” 剪秋大喜过望:“娘娘!可是真的吗?” 朱宜修笑靥生花,眸光璀璨如盛满了漫天的星子:“除夕,还有半个多月,本宫,要让这一众的宫人好好看看,天时地利人和,是如何被本宫一人独占!”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十六章 歌嫌珠贯曲犹长(3) 第十六章 歌嫌珠贯曲犹长(3) 除夕夜,漫天的鹅毛大雪簌簌飘落,紫奥城是粉妆玉砌、银装素裹,如琉璃做瓦的水晶宫宇,映着宝灯华光、红绸彩锻,蔚为壮观。【13800100.com138看书网// 重华殿则是歌舞升平,欢笑不迭,华灯高照,珠翠流香,殿中密密地铺了红绒锦毯,织锦繁花绚烂而艳丽,仿佛殿中面容姣好的一众女子,钗环粉黛,百花斗艳。如此盛世繁华之夜,天家气派,真真是举世无双。 明日便是乾元元年的正月初一,上至皇帝与太后,中至一众妃嫔及太妃、太嫔,下至宫中的女官、内监、宫人,皆是喜气洋洋,夜宴越发操办得花团锦簇,极尽铺排。丝竹之音不绝,喜剧杂耍不断,直教人恍然觉着,这样的大好时光,连自己都成了剧中的戏子一般,一腔一调,有板有眼,流水一样地唱排下去,永远也望不到终点。 朱宜修坐于玄凌身侧,一袭绯红色蹙金交领宽袖长衣甚为华贵,发鬓的银鎏金点翠鸾凤簪子精致玲珑,闪着淡淡的荧光,顾盼间,仿佛少女的含羞的星眸。 玄凌附耳笑道:“那簪子仿佛不是朕赏给你的。” 朱宜修掩唇一笑:“皇上好记性,这是臣妾入宫前,长姐送的,臣妾觉得虽然不甚华丽,但亦端庄得体,更何况也是长姐的一番心意。” 玄凌笑道:“你戴着很好看。” 朱宜修浅浅一笑,桃花妆越发鲜妍,裙裾上那叠叠重重盛放的牡丹,绯红嫣紫,在璀璨的华灯下,迷离着渲染开靡丽的浓彩,愈发映衬得朱宜修千媚百娇,如百花簇拥、金玉交叠,宛若九重天外的仙子。 端妃盈盈一笑,举起青玉酒杯起身,那金黄色的酒液映着身侧透雕了鸾凤缠枝纹叶片的十二连枝鎏金灯,瑞彩绚烂,如火树银花,在那酒液上绽放了极富丽的荧荧色彩。 端妃笑道:“臣妾祝愿皇上与娴妃姐姐鸾凤和鸣,恩情绵远!” 玄凌十分高兴,亦举起杯中酒,一饮而尽。 朱宜修却只淡淡一笑:“多谢端妃妹妹好意,只是本宫不能饮酒,本宫,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了。” 不过短短一句,却教众人怔住,玄凌已是大喜过望,情不自禁道:“当真么?” 朱宜修浅浅微笑,低低道:“臣妾昨日特意传了梁太医来章德宫,千真万确。” 玄凌满面喜色,更兼之是第一个孩子,不由笑着看向朱成璧,唤道:“母后。” 朱成璧亦是欢喜非凡,唤过竹息道:“还不快把娴妃的菜式换了,娴妃初初有孕,万事皆需谨慎。” 端妃忙伏下身去,语调欢悦:“恭喜皇上!恭喜太后娘娘!恭喜娴妃娘娘!” 有了端妃做头,一众太妃、太嫔并殿中诸人皆俯身下拜:“恭喜皇上!恭喜太后娘娘!恭喜娴妃娘娘!” 朱成璧扶着竹语的手翩然起身,徐行至朱宜修身侧,翩然握住她微有颤抖的双手,连声笑道:“好!好!好!哀家日日都祈求你能早得贵子!如今你的肚子争气,也是不负了哀家的期许!” 朱成璧转首对竹语道:“传旨下去,娴妃的月俸视同从一品夫人,章德宫上下赏下三个月的俸禄以示庆贺!” 玄凌笑道:“母后仿佛是忘了最要紧的事情了。” 朱成璧笑着拢一拢腕上的碧玉莲花镯子,对朱宜修道:“你且好好养胎,若能诞下皇子,待皇子满月,便举行封后大典,若是个帝姬,也不打紧,先封了贵妃,待到帝姬周岁,再册为皇后,左不过也是告诫未来的嫔妃,皇子与帝姬虽然都是皇家子嗣,但到底还是皇子为天家绵延子嗣,更为尊贵。” 朱宜修心里突突直跳,面上似有晓霞弥漫,低低道:“臣妾多谢皇上,多谢太后娘娘疼爱。” 玄凌的眼角皆是亮泽的笑意,扬声道:“娴妃有孕,朕心甚悦,阖宫有赏!待到娴妃生子封后,朕大赦天下,更准许六宫宫人会见家人!” 宫人们皆是喜上眉梢,再度跪伏,欢欣的声调耸入云霄,几乎是绕梁不绝:“皇上圣安!太后娘娘万福金安!娴妃娘娘福贵长康!” 待回了颐宁宫,朱成璧依旧是掩饰不住的满脸喜色,竹息笑道:“太后这样高兴,不如奴婢把那梨花白拿出来,太后再斟饮几杯如何?” 朱成璧笑着一戳竹息的额头,啐道:“大晚上的,我一个老婆子在这自斟自饮又有什么意思?我看你是想着把我灌醉也好跟竹语她们一同去寻乐子吧?” 竹息刚想回话,却是一把爽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自斟自饮多没意思?不如由本王陪着太后同饮可好?” 朱成璧回首看去,却是奕着一袭藏青色长袍,披着黑狸毛滚边的大氅,眸光清澈,正微笑着望向自己:“知道你今日高兴,我特地过来作陪,怎么是你是不欢迎我呢,还是酒量不如我?” 朱成璧嗤的一笑,扬眉道:“怎的今日,都千伶百俐起来?竹息,好好布一桌小菜来,哀家要跟摄政王比划比划,看谁怕谁呢?” 章德宫,瑶光殿,玄凌与朱宜修促膝相对,笑语晏晏,一众宫人早已退到了殿外,剪秋轻轻合上鎏金朱漆的大门,笑着对绘春道:“一会儿去织造局领一些颜色喜气的料子回来,这两日好生准备着,不仅仅章德宫要喜气洋洋的,自己的穿着打扮也得应景。” 绘春笑着掰着指头数道:“自然是要的,并蒂牡丹,鸳鸯戏水,连枝比翼,仙鹤衔芝,一定会拣了最吉庆如意的样式回来,剪秋姐姐,你放心吧!” 剪秋点一点头,望向夜幕中那一轮明月,有如雪的光华倾倒而下,澄澈如空透玲珑的琉璃,仿佛只为着章德宫,连一丝一毫不肯施与旁人。 夫人,您看到了,二小姐今时今日的荣宠已是无可撼动,您放心,奴婢一定小心翼翼地辅佐二小姐。 剪秋双手合十,暗暗祈祷,忽地却有踏雪而来的脚步声响起,匆忙回首,却是端妃齐月宾扶着如意的手臂款款而来。 剪秋的唇角浮起得意的微笑,抚一抚耳垂的紫瑛石坠子,行礼如仪:“端妃娘娘万安!” 端妃忙客气地笑道:“剪秋不必多礼。” 语毕,端妃从身后的吉祥手中捧过一只镂花填漆的楠木盒子,粲然一笑,发鬓的錾金点翠转玉兰步摇垂下的细密的白玉坠子簌簌而动,在清冷的雪光中自有一派的清幽雅致,衬得端妃容华胜雪,“娴妃娘娘有孕,本宫特地寻了这紫罗兰翡翠珠链,来恭贺娘娘。” 剪秋打开那盒子,只见那珠链泛着莹润的紫色光泽,细腻晶莹,颗颗饱满圆润,含着笑意道:“端妃娘娘这样客气,只是皇上与我家娘娘在殿中说话,恐怕不方便为端妃娘娘通传呢。” 端妃忙道:“不必劳烦剪秋你了,既然是不方便,本宫回披香殿便是。” 剪秋微微一福,音若黄鹂啼啭:“恭送端妃娘娘。” 徐行数步,如意终究忍不住开口道:“娘娘,那剪秋也太不识抬举了,若是皇上吩咐了不得打扰便也罢了,偏偏她自以为是,如此倨傲,娘娘送了贺礼来,连口茶都没吃上呢!” 端妃恍若未觉,只淡淡吩咐道:“如意,你话多了。” 如意待要再说,端妃已冷冷扫她一眼,虽不是着恼的神色,但那寒光却硬生生逼着如意出了一头的冷汗,忙俯身道:“奴婢多言,娘娘息怒。” 端妃转眸望向御花园的红梅,那红梅似女子的星眸欲醉,在月华与雪光的映照下,越发生出了出尘的翩然之姿:“娴妃有孕,即便生的是帝姬,也是将来的皇后,剪秋自然是得意的。然而,即便剪秋不恭,本宫也只能装没看见,凭本宫今时今日的地位,难不成还能当众斥责她么?这既是打了娴妃的脸面,也会惹得皇上与太后不快,更是埋下了往后的祸根。” 如意不敢多言,倒是吉祥低低劝道:“终究,娘娘也是身在正二品的妃位。” “妃位,不过是前头皇上的垂怜,太后的仁慈,先帝的玉厄夫人与祝修仪,哪一个不是身在高位,最后又是怎样的下场?跋扈嚣张太过,迟早是招致灭亡,倒不如一早学了庄和太妃与端谨太妃,避世不争,方是真正的出路。” 颐宁宫,紫金朱雀灯泛着熹微的柔光,紫檀嵌黄杨木雕云龙屏风后,朱成璧已是半醉半醒,握着璞玉酒杯,似是呢喃自语:“我这十几年,为了凌儿,如履薄冰,如今,他有了孩子,我真是……真是高兴。” 奕满面红光,亦是醉气熏熏,眸光飘忽不定,时而掠过朱成璧如飞霞玉面的容色,时而望向杯中甘冽的酒液:“孩子们……都大了,眼瞅着……你也是要做祖母的人了,你还要跟我耗着吗?” 朱成璧呵气如兰,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璞玉酒壶,那酒液灵巧如蛇,划过朱成璧的蹙金裙裾,抿入寸许厚的织锦绒毯:“耗着,耗着什么?大好的除夕夜呵……” “除夕守岁,本是该……该和心爱之人在一起的。”奕一把拥过朱成璧,喃喃低语,“皇兄走了这么久,你还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奕……”朱成璧两颊绯红,不知是不胜酒力,还是心生感喟,那声音,却越发地低下去,“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十七章 玉钗风动春雷惊(1) 第十七章 玉钗风动春雷惊(1) 乾元元年正月初一,又逢着朱宜修有了身孕,玄凌在太液池长芳洲上的菊湖云影殿开家宴欢庆。【13800100。com!138看书网// 酒宴齐备,却是竹息匆匆过来,禀了太后身子不适,不能出席。 玄凌奇道:“昨晚上母后不是很好的么?怎的今日却身子不适了?” 竹息不敢迟疑,忙道:“皇上恕罪,昨晚,太后兴致高了些,喝了些酒,在颐宁宫外逛了许久,是奴婢疏漏了,没有为太后添件衣裳,导致太后着了寒凉。” 玄凌蹙眉道:“姑姑往后也要注意才是,不过念在姑姑服侍太后几十年,劳苦功高,朕不会责罚你,你且下去,朕一会儿便去看望母后。” 竹息叩首道:“多谢皇上不怪罪,只是太后还吩咐了,皇上日日夜夜陪着娴妃娘娘,一切以娴妃娘娘的龙胎为重,若是皇上染了太后的病气,过给了娴妃娘娘就不好了。”竹息恳切道,“太后的意思是,颐宁宫自有梁太医照拂,皇上放心便是,还请皇上好好照料娴妃娘娘,不必亲赴颐宁宫。” 朱宜修晓得朱成璧是百般关怀自己,动容之余,不免有些发赧,忙道:“太后娘娘照拂臣妾,是臣妾的福分,只是太后娘娘卧病在床,臣妾却不能侍奉在侧,心中终是愧疚。” 竹息道:“皇上与娴妃娘娘的心意,太后是知道的,只是太后多盼着有孙子承欢膝下,更何况,皇嗣是顶了天的大事,还请皇上与娴妃娘娘以大局为重。” 玄凌沉默片刻,挥一挥手道:“罢了,朕都明白,姑姑且回颐宁宫好生照料吧,若太后凤体康愈,第一时间禀告朕!” 颐宁宫,朱成璧半卧在紫檀木雕花大床上,眉心微蹙,只烦躁地握着手中的琥珀鼻烟壶,目光时不时刮过床幔上的镂空刺绣金银线凤穿牡丹花纹,一旁的梁太医则忖度着写着方子。 待到竹息回来,朱成璧忙支起身子忙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竹息微微一福:“太后娘娘放心,已经办妥了,皇上跟娴妃娘娘答应了不会来颐宁宫。” 朱成璧抚一抚胸口,缓缓叹了口气:“那就好。”语毕望着梁太医道,“这几日你便时常守在颐宁宫,也好让众人信以为真,好了,方子写好没,赶紧让人抓了药来。” 梁太医却有些诺诺,袖着手踌躇道:“微臣明白,但是,紫茄花汤的药性,即便比藏红花小了不少,依然是很伤身的,不如太后……” “不如什么!”朱成璧瞪他一眼,斥道,“哀家向来说一不二,也怠惰看你这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哀家现在就要喝,赶紧去熬好了呈上来!” 朱成璧对待梁太医,一向颇为客气,梁太医见状不免有些惶恐,忙道:“微臣这就照办!” 梁太医刚刚出去,竹语又掀了帘子匆匆进来:“太后娘娘,摄政王来了。” 朱成璧一愣,脸上似有浅浅的红晕逸出,旋即却怒斥道:“荒唐!皇上都不来,摄政王怎能过来!赶紧拦住他!” “何人敢拦本王!”语音刚落,奕已迈着大步进来,似是有些愠怒,“竹息,竹语,都出去!未得本王的吩咐,谁都不准进来!” 竹息心里惴惴,畏惧地看了摄政王一眼,终究还是带着竹语出去了。 朱成璧气得脸色发白,一把抓住床头的苏绣弹花粟玉软枕掷过去:“周奕!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颐宁宫!给哀家滚出去!” 奕单手接过那软枕,嗤的一笑,随手拖过一把椅子在床边坐下,懒懒道:“你宿醉方醒,动怒于身子不利,且昨晚……”奕唇角一勾,将那软枕抛了过去,“你这样坐着,伤了腰,我可不管你。” 朱成璧越发着恼,拥了拥被子,气极道:“滚出去!给我滚出去!” 奕含着好笑的意味看她一眼:“该看的,昨晚已经看了个遍了,太后娘娘此刻再做掩饰,又能遮得了多少呢?” 朱成璧张口结舌,脸上闪过恼羞的绯红,恨恨道:“你卑鄙!明知道哀家喝多了,你不拦着劝着,反而跟着一起疯!” “那么,现在发疯的又是谁?”奕蹙眉望向她,含了一丝清冷的意味道,“听闻梁太医一早便入了宫,我就知道,你要做什么了。” “做什么?你说我要做什么?若我有了身孕,岂非让天下万民笑话?你让我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朱成璧!”奕忽的站起,一脚将那椅子踹开,“你涮我是不是?当时在仪元殿,你与我说的什么?你说,你等我,我们总有机会。这话难道不是你说的么?难道你口是心非,一切都只是为了玄凌的帝位?你对我,如今还有几分真情实意?” 竹息在门外急得不行,拍门道:“太后娘娘!太后娘娘!” “谁敢进来!”奕怒道,“不把本王放在眼里了么?要是有人胆敢闯进来或是给玄凌通风报信!本王就灭他九族!” 朱成璧冷哼一声,不屑道:“你要耍威风,去吓唬一个奴才算什么本事?” 奕嗤笑道:“本王的本事,你昨晚应该开了眼界。你若敢喝了梁太医的药,本王就敢反了他玄凌,朝政,牢牢在本王手里握着!朱成璧,你想跟本王比划比划么?” 朱成璧急痛攻心,怒斥道:“你敢!” 奕紧紧握着拳头,冷冷迎向朱成璧怒视的目光:“那你看我敢不敢?” “奕!你疯了吗!若我真的有了身孕,如何能瞒过凌儿?如何瞒过一众朝臣?你答应过的,你答应过我的!要护得凌儿周全,就像你曾经允诺过我,要照顾我一生一世!”朱成璧定定地看着她,眼角有莹润的泪光泛出,“我以为,凌儿做父亲了,亲政了,将来我就可以安安心心颐养天年,跟你好好说说话,过一过安享天伦之乐的日子,为什么,我们一定要闹成这样?” 奕眸光微沉,只静默不语。 朱成璧泫然欲泣:“我心里有你的,你不是不知道!何必要跑来颐宁宫跟我发脾气!你难道不知道赵姬与的下场吗?奕,你不知道凌儿的性子,我却是了若指掌的,他若是发现你我之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啊!” 奕沉默片刻,终是长长叹息:“我多想跟你有个孩子。” “有孩子,只会害了我们,那个孩子也不能平安长大。”朱成璧翩然起身,拥住奕的身躯,感受他沉重的鼻息声,“奕,你不要逼我,我也很为难。” 奕有须臾的迟疑,终是伸出手臂拥住了朱成璧,低低道:“如果,如果有一日,我跟玄凌都有危难,你会如何应对?” “我会救下玄凌。”朱成璧将头埋入奕有力的臂膀,感觉着他沉沉的心跳与温暖的气息,轻轻道,“然后,跟你一起死。” 奕喟然长叹,合上双眸:“罢了,罢了,你要做什么,都由得你吧。” 数日后,逢着一个云淡风轻的好天气,一连数日的连绵大雪终是结束,颐宁宫外,那丛丛林林凝着一道又一道指余厚的冰棱,耀着如金的日光,剔透晶莹,似是冰晶琼林一般夺目耀眼。 梁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而出,却听身后有人唤道:“梁太医留步!” 梁太医转头看去,神色一凛,忙恭敬行礼道:“摄政王安好!” 奕冷哼一声:“本王问你,你给太后服用的是什么药?” “回摄政王,是紫茄花汤。” “可有什么副作用?” 梁太医微一迟疑:“会使身子发寒,气血不顺,月信不调,但微臣已经配好了调理温补的药,断断不会有失。” 奕蹙眉道:“太后自己知道这药的副作用么。” “知道。” 似有一阵寒风扑面而来,奕不由眯了眯眼睛,片刻方缓缓道:“从今往后,不得给太后服用此药。” 饶是寒冬雪日,梁太医依旧是吓出了一身冷汗,慌忙跪下:“摄政王饶命!若微臣不呈了药上去,只怕太后会迁怒于微臣。” “梁太医聪慧,自然配得出口感相似的汤药。”奕凝眸于他略显慌乱的年轻面庞,笑意深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梁太医拼命叩首,恳求道:“微臣服侍太后数年,忠心于太后,摄政王如今命微臣欺骗太后,微臣只会寝食难安,太后何其敏锐,一定能够发现!摄政王,求您高抬贵手,饶恕微臣一条贱命。” “为医者,以救人性命为己任,敢问梁太医,你手上,是救过的人命多呢,还是损过的人命多?” 梁太医一怔,奕的话已经直追耳边:“寝食难安么?梁太医你自己应该处变不惊才是,只是本王好奇,你德行有亏,又如何能为梁翰飞积攒福荫呢?” 梁太医浑身颤抖,已是骇得说不出话来,“砰砰”叩首,哀诉道:“摄政王要微臣死,微臣不敢不尊,但翰飞尚在襁褓,求摄政王怜悯啊!” “本王怜悯你,你也要怜悯本王,太后避居颐宁宫不出,又不准本王探望,本王心急如焚、全无办法,你若配合本王,本王保你荣华富贵不说,你的幼子,本王也会许一个锦绣前程,你好好思量着办吧!”语毕,奕甩袖离开,徒留梁太医以额触地,面上已是泪水潸然。 注:(?-前238年)战国末期秦国人物。他受相邦吕不韦之托伪为宦官入宫,与秦始皇帝母亲太后赵姬私通,因而倍加宠信,受封为长信侯,并自称为秦王的“假父”。后来因发动叛乱失败而被秦始皇处以极刑,车裂而死。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十八章 玉钗风动春雷惊(2) 第十八章 玉钗风动春雷惊(2) 章德宫,瑶光殿,朱宜修正倚着美人垫坐着,细细核对着药方,玄凌执着一卷《太平御览》翻看,回首见朱宜修一副谨慎的样子,不觉笑道:“刘太医是太医局的院判,若非因为母后身子不适,一定会指了梁太医来看顾你,小宜你又何必累着自己,亲自看方子呢?” 朱宜修微微一笑,揉一揉眉心,捧过玄凌递来的一盏金丝燕窝,徐徐笑道:“皇上跟太后都分外重视臣妾这一胎,臣妾自然应该事事谨慎呢!” 玄凌笑着点一点头:“小宜你颇通医术,这样朕也更放心。【13800100.com138看书网//” 这金丝燕窝光洁如璧,御膳房炖得极浓稠,润亮润亮的,很吊人胃口,朱宜修缓缓吹一口浮动的热气,慢慢饮了几口。 玄凌笑道:“味道如何?” 朱宜修怡然一笑:“味道自然是好的。” 玄凌分外得意:“朕特意嘱咐了御膳房炖的,又让闵琼萝在旁边看着,要是下头的人炖得不好,朕也不好意思来你这里。” 朱宜修眸光微垂,一寸一寸抚摸着衣襟上繁复的宝相花图案,柔柔道:“臣妾更喜欢皇上这一份用心。” 玄凌轻轻颔首,握住朱宜修的手道:“昨天见你寝殿里摆放了一尊送子观音像,是端妃送你的么?” 朱宜修笑盈盈道:“是长姐特地去甘露寺为臣妾求来的,说是可以保佑臣妾平安产子。” 玄凌略一思索,道:“按宫里的规矩,妃嫔怀孕八个月时,娘家的亲人可入宫陪伴生产。如今你的身孕不过三月,但胎像颇为稳固,若传唤你的母亲入宫,也不是不可以。” 朱宜修神色一黯,低低道:“皇上,臣妾的母亲,已经过世了……” 玄凌一愣,忙道:“是朕不好,朕忘记了,那朕让你的长姐入宫陪你可好?你的大娘也可一同入宫。” 朱宜修如鸦翅一般的睫毛轻轻一颤,转瞬已含了极温馨的笑意:“臣妾也有些想念长姐,皇上费心。” 玄凌暖暖一笑,声音轻柔如四月间屋檐下的风铃:“只要你喜欢,怎样都好。” 待到玄凌出了瑶光殿,剪秋方缓缓道:“娘娘如今贵倾六宫,大夫人入宫陪伴娘娘,可不知心里有多晦气呢!” 朱宜修嗤的一笑,伸手抚着面前那一匹华贵的雨丝锦,莲池鸳鸯的图案栩栩如生,如烘云托月一般,有明快绚丽的色彩浮现:“就是要让她晦气,她越晦气,本宫就越高兴,可比那些劳什子的安胎药要强多了!” 剪秋的唇角浮起痛快的笑意:“受了她十几年的气,自然是要好好回报的,奴婢必定让这瑶光殿,鼎铛玉石,金块珠砾,非得让大夫人开足了眼界才算!” 朱宜修心里咯噔一下,蹙一蹙眉道:“好端端的拿《阿旁宫赋》来说什么?听着怪凄凉的,你先下去吧,本宫想一个人静一静。” 剪秋一凛,忙退了出去。 仪元殿,御书房,玄凌笃笃敲着桌案,烦闷道:“李长!让你去听着颐宁宫的动静,怎么什么都没打听回来?” 李长连连哈腰,苦恼道:“皇上息怒!奴才进不去颐宁宫啊,竹息姑姑说太后娘娘身子还算康泰,只不过精神短些,不想出来走动。” “既然是康泰,怎么不想出来走动!两天后就是上元节了,总不能还是把母后一个人扔在颐宁宫里吧?梁太医呢!梁太医怎么说?” 李长忙道:“梁太医说,太后的身子比前几天好多了,再休息两日便可,只是上元节,怕是不能参加宫宴呢!” 玄凌闻言,神色越发不好,斥道:“糊涂东西!上元佳节,本是该合家团聚,母后却要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颐宁宫,岂非是朕不孝了!梁太医也是无用!” 李长不知如何接口,只能陪笑道:“梁太医日日往颐宁宫跑,也是忙得脚不沾地,再说,梁太医毕竟是国手……” 玄凌本端着和阗玉的茶盏,见李长为梁太医开脱,重重一掌拍在案上:“你是不是收了梁太医的好处为他说话!若你敢跟外头的人一起来糊弄朕,朕立马打发了你去慎行司服苦役!” 李长一惊,叩首不止:“皇上明鉴!奴才一心向着皇上,怎会糊弄皇上呢!只是的确怪不得梁太医……” 玄凌敏锐地觉察到李长唇边的一抹迟疑之色,散漫地一笑,目光却不肯从他身上移开分毫:“先帝身边的高千英不仅敢糊弄先帝,更是卖官鬻爵、勾结朝臣!朕也在思量着,或许前车之鉴,不得不防呢!” 李长吓得舌头都捋不直了,砰砰叩首道:“皇上!奴才自小跟您一起长大!奴才万万不敢做那起子对不起皇上的事情啊!” “那你说!还有什么事情是瞒着朕的!” 李长踌躇片刻,方小心翼翼道:“奴才不敢胡言乱语,但这话,奴才也是听旁人说的,还未求证……” “罗嗦什么,赶紧说!” “正月初一的时候,摄政王去过颐宁宫,还将一众宫人拦在殿外,与太后在殿中独处……” 玄凌大惊失色:“什么!” “轰”,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寒风裹挟着水汽从微阖的窗缝闯入,“哗”的掀开那朱漆雕虎纹长窗,有磅礴的轰鸣声伴随着尘土的腥气冲入138看书网//案旁那盏透雕梅兰竹菊金片青玉落地五连枝灯上的烛火摇曳不定。 奕微微抬眸,甘循忙起了身,关紧了窗户。 “你说有要是找本王,是什么事?”奕不耐烦地翻着一封封明黄绸面的奏折,都是从颐宁宫批示出来的,看那朱笔圈示,应该是竹息的字迹。 唇角勾起一丝冷笑,朱成璧啊,你是想把竹息栽培成另一个上官婉儿么! 甘循揣度着奕的神色,低低道:“王爷,钦天监的人来回过了,晚霞妖冶,冬日暴雨,是龙凤呈祥之兆啊!” 奕一皱眉头,捧过案上的青花碎玉茶盏道:“甘尚书,不是本王不愿意让甘思入宫,如今娴妃有孕,得蒙盛宠,连太后病了都怕把病气过给娴妃而不让皇上探望,你说现在把甘思送到后宫里,有得宠的可能么?” 甘循急道:“正是因为如今娴妃有孕,不能侍奉皇上,甘思才应该入宫。王爷,您细想,一旦娴妃平平安安诞下皇子,必定被立为太子,到时候,您的大权,还不得分到太后手里去?如果甘思得宠,顺利的话诞下皇子,那立谁为太子,就不是太后能说了算的。” 甘循的目光闪烁着狡黠的神色:“王爷,虽是龙凤呈祥之兆,但眼下中宫空缺,那娴妃与端妃,甚至是来日的妃嫔,都有可能问鼎后位,后位与太子之位,王爷不想一手掌握么?”见奕毫不动容,甘循咬一咬牙道,“即便王爷不喜欢甘思,那苗尚书的女儿苗连芷,王爷也可以考虑……” 奕眉峰蹙起,只静静望着墙上的洛神图沉思,却门外有人急急唤道:“王爷!王爷!梁太医遣了人过来。” 奕望一眼甘循,甘循忙道:“微臣先告退。” 待到甘循退出了书房,顾九雷方小心翼翼地进来,他是两年前刚进太医院的,素来行事妥帖,医术亦是颇佳,故而成了梁太医的学生,不过二十上下的年纪,玉面朗朗,人前人后无比恭敬。自从梁太医投靠奕之后,他便时时为二人通传消息。 顾九雷拱手奏禀道:“王爷,太后娘娘晕过去了。” 奕一怔,怒道:“怎么回事!” “是紫茄花汤的缘故,虽然只服食了几日,但太后娘娘急躁,每日总多饮一剂,兼之体寒难除,心情不豫,才会晕倒。” “皇上可知道么?” “没有,梁大人做主封锁了消息,第一时间遣了微臣来通传王爷,毕竟,若是皇上来了,少不得要彻查,那就必然发现是紫茄花汤的原因,到时候不但梁大人性命堪忧,即便是竹息姑姑与竹语姑姑,亦不得善终。” 奕瞪他一眼:“罗嗦什么!本王不懂么!赶紧陪本王入宫!” “微臣遵命!” 颐宁宫外,竹语撑着一柄油纸伞等候,见远远两个人影过来,忙迎上前去:“顾太医,您来了。” 顾九雷咳了一声道:“梁太医命我去太医局取的药物已经拿到了。” 竹语瞥一眼披着黑狸毛大氅、垂首跟着顾九雷的奕,心中有数,忙道:“赶紧进去吧。” 颐宁宫内暖洋如三春,入了内殿,奕忙解开大氅,上前查看,朱成璧虚弱地躺在床上,脸色微微发白,双目微合,眉心则紧紧蹙着,床边放着的四五个炭盆,里面烧着上好的银骨炭,偶尔“哔剥”一声轻响,汩汩冒出热气。 竹息半跪在床头,端着一个素三彩花口碗,急得不行:“太后娘娘,您不喝药怎么成啊!” “让我来!”奕从竹息手中接过药,轻轻搁在床头,将朱成璧缓缓扶起,拥入怀中,又仔细掖好了锦被,方才看着梁太医道,“太后的身子不打紧么?” 梁太医不敢迟疑,忙道:“王爷不必担心,太后只是身子发寒,喝了药捂一捂便好了。” 竹息亦道:“奴婢已经灌好了不少汤婆子放在被子里,地龙也旺着呢。” 奕端起药碗,微微啜饮一口尝,苦得眉毛都要打结了:“苦成这样,太后怎么喝的进?兑一点砂糖水进来!” 竹息忙端起一个青釉莲瓣纹碗,细细兑了砂糖水进去。 奕道:“本王在这里陪着太后,你们且先出去。” 竹息忙道:“奴婢省的,奴婢就在殿外值夜,王爷有什么吩咐直接唤奴婢即可。” 语毕,竹息、竹语、梁太医与顾太医皆退了出去。 奕望一眼朱成璧,低低叹息:“璧儿,何苦呢,你非得喝那药不可么?有时候,我真是不知道我到底是你的福星,还是你的灾星,为什么每次我们平心静气、恬淡相对的时候,总是……上一回,是你姐姐离世,再上一回,是皇兄遇刺。” 奕摸一摸朱成璧的额头,缓缓摇头,解开外衣,狠狠灌了一碗床头的热茶下去,将朱成璧拥入怀中:“小的时候,每到冬天,你的手总是冷的,吵着要我帮你捂。如今都是太后了,嫌药苦,又闹了孩子脾气。我喂你可好?喝一口药,就能早点好起来,你知道吗,御花园的红梅,开得可艳了。” 奕絮絮说着,舀了一勺子药喂到朱成璧嘴边:“璧儿……” 朱成璧似是昏睡得迷迷糊糊,又似在喃喃自语:“奕,你别走。” 奕吻一吻朱成璧柔软的发梢:“我不走。” “不准欺负我。” “我不欺负你。” “小时候,你总是欺负我,吓唬我。” “以后不了,可好?” “你要……一直……陪我。”两行清泪,从朱成璧眼角缓缓流下,滴在奕的手背上,奕一怔,心里的酸涩一阵阵涌上来,似要从眼角决堤。 就这样怔怔地坐着,不知何时,只觉得眼角微微湿润,怔忪的瞬间,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阵的惊呼:“皇上圣安!” 注: 《太平御览》是宋代一部著名的类书,为北宋李、李穆、徐铉等学者奉敕编纂,始于太平兴国二年(977)三月,成书于太平兴国八年(983)十月。《太平御览》采以群书类集之,凡分五十五部五百五十门而编为千卷,所以初名为《太平总类》;书成之后,宋太宗日览三卷,一岁而读周,所以又更名为《太平御览》。全书以天、地、人、事、物为序,分成五十五部,可谓包罗古今万象。138看书网//一千多种,保存了大量宋以前的文献资料,但其中十之七八已经亡佚,更使本书显得弥足珍贵。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十九章 玉钗风动春雷惊(3) 第十九章 玉钗风动春雷惊(3) “混账!你们谁敢拦着朕!”玄凌怒视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一众宫人,越发地怒不可遏,“都给朕滚开!” 竹息苦苦哀求道:“皇上!太后娘娘服了药已经歇下了,若是皇上染了病气过给了娴妃娘娘,耽误了皇嗣可如何是好!” “朕自有分寸!给朕起开!” “皇上息怒!奴婢万万不敢啊!太后娘娘吩咐过了,若是皇上踏入这颐宁宫!奴婢们就会被赶去慎行司服役的!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玄凌冷冷一笑,迫视竹息伏地相求的身影,丝毫不见动容:“竹息姑姑素来伶俐,自然是明白,若是你们苦苦相拦,朕现在就把你们发落去慎行司!李长!把她们拉开!” 李长颇有些畏惧,执了拂尘弓腰哈背,求饶似的对竹息道:“我的好姑姑,您就让一让吧。【、13800100.com138看书网//” 玄凌怒斥道:“吃里扒外的东西!孙传宗呢!不是一早就让你去骁骑营么!” 李长慌忙跪下:“皇上恕罪!孙大人今晚不当值,已经回府休息了,副统领李敬仁李大人和中军武臣肖海天肖大人说,没有摄政王的命令或是太后的手谕,深夜不可私自出动,以免惊扰百官。” 玄凌一怔,有阴鸷的寒气在眼中逐渐凝聚,如利剑的锋芒一般缓缓扫过殿外诸人,唬得诸人皆是神色惴惴:“是么,原来朕想调度骁骑营,还缺了母后跟摄政王的同意。既然如此,朕也只能动用自己的亲兵了,夏何在!” “微臣在!”夏从李长背后健步而出,正是一个声如洪钟、凶神恶煞的大汉,抱拳道,“皇上有何吩咐。” “将挡在殿外的宫人拖开!” “微臣领命!”夏目视竹息,嘿然一笑,“竹息姑姑,多有得罪!微臣只效命于皇上,其余人等,若是忤逆了皇上的旨意,微臣只能……” 夏比了一个手起刀落的姿势,身后有数十名亲兵涌出,将竹息等一众宫人拖开。 玄凌冷冷一笑,待要举步进殿,殿门却猛然打开,朱成璧着一袭碧色绣凤栖白莲的寝衣,披着黑狸毛大氅,冷冷扫视着殿外乱糟糟的场面,沉声道:“这是在演哪一出啊?” 玄凌一怔,忙拱手请安:“母后安好!” “安好?”朱成璧一嗤,“哀家哪里安好?哀家好容易睡下了,却是自己的儿子在殿外大耍威风!吵得哀家脑仁疼!” 玄凌一凛,忙上前欲搀扶朱成璧,孰料朱成璧挥一挥手道:“不劳皇上,竹息,竹语,来扶着哀家!” 夏一愣,却也不敢立即放人,只偷偷地看了玄凌一眼,玄凌尴尬万分,斥道:“楞着做什么!赶紧放人!” “皇帝!你吵也吵过了,闹也闹过了,哀家如今站在你面前,你能否告诉哀家一声,你深夜大闹颐宁宫,到底所为何事?” 玄凌不敢迟疑,忙道:“儿臣听闻母后晕倒,故而前来探望,却被苦苦阻拦,所以……” “哀家不让你进殿,自有哀家的道理,且不说娴妃身怀有孕,哀家刚刚喝了药睡下,你又来吵吵闹闹,是何道理!”见玄凌静默不语,朱成璧冷哼一声,以凌厉的目光迫住夏道,“夏忠主是好,但也不能愚忠,一味地由着皇帝胡闹,传旨下去,夏目无哀家,赐二十大板!李长不懂得劝住皇帝,罚俸三个月!” 玄凌忙道:“儿臣知错了。” “回仪元殿吧,你若真想哀家安好,就不要再如此兴师动众了,知道的,明白皇帝你的孝心,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宫中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 待到玄凌带了人退出颐宁宫,朱成璧幽幽叹气,甫一转身,却是眼前一黑,脚下一软,软软地倒了下去。 朦胧间,不知时光几转,朱成璧定一定心神,缓缓睁开眼,只觉得眼周有些酸涩,晨曦的微光透过朱漆雕凤纹的长窗进来,案上的筋纹菱花壶与青玉茶盏皆蒙上一层浅淡的清水般的颜色,仿若是新雨过后,天际那一抹淡淡的青色,纯粹的似被雨水浸润过,仿佛伸手一拂,就能感觉到那一抹浅浅的湿意,无端让人心间生出几许恬淡的意味。 朱成璧转首看去,只见奕微微阖目,兀自睡着,漏进殿内的晨光在他脸上有温润的弧度,眉目疏朗,在隔了锦绮相错、云霞万里的帘帷筛入、随风摇曳的晨光或明或暗的阴影中,原本有几分桀骜的面庞亦是温和下来,他正是三十七八的年纪,褪去了年少的时的青葱稚嫩,洗涤了青年时的意气激扬,正是人生最好的时光。而他,已高居摄政王之位,看穿世事百态、洞悉人间万象,这样的气度风华,本是高**坐、青山自倚,但他此刻这样静静地坐着,充耳莹,会弁如星,如金如锡,如圭如璧,让人觉得格外的踏实可靠。 从前,只觉得这个男人是自己荣华富贵的保障,更因着天子妃嫔的身份,目光掠过他的那一刻,纵使心里会疼,会不舍,会有无数个念头想要在他身上多做停留,然而,却依旧是保持了端华得体的姿态,端庄成不可亲狎的高华风仪。 再后来,自己入主颐宁宫,又忙着为玄凌的亲政打点,朝中的事情那样多,一条一条要理顺,即便与他独处,亦是少不了分歧与争辩,即便真的能抛却了政事的烦腻,看着他,却怎么也回不了年少时的时光,回不去彼时那个两小无猜的年纪,也许是近乡情更怯,抑或是思君不敢亲。 一日一日的下去,只觉得自己如牵线木偶一般,被皇室身份、列祖列宗一线相牵,连静静望他一眼都成了奢望。 奕的怀抱有疏落的安神香的气息,伴着那股暖意漾在自己身边,仿佛一层一层,融化了心头的坚冰。 恍惚间,朱成璧似觉得眼角有清浅的湿意缓缓逸出,如三春枝头上飘落的柳絮,缓缓吻一吻自己的眉梢,连心,都要融化了。 “你醒了?” 朱成璧抬眸,对上奕如墨丸一般的瞳仁,这一望,仿佛是三生三世的时光,都洇没在那清澈而宠溺的目光里,朱成璧微微一笑,想绽开最柔美的笑颜,谁知,喉头一酸,两行清泪却缓缓滑落。 “你醒了?” 这是新婚燕尔的夫妇,亦是多年砥砺磨合的眷属,在初晨温暖惬意的日光洒落床头,彼此亲昵的一句问候。 再多的大权在握,再多的金玉玲珑,再多的富贵荣华,都不过是夜半凄凉的独守床头,辗转难眠、推窗而入的清冷月光,即便照见了金砖玉梁、雕栏画栋,又如何抵得过两相欢悦的一生相守? “怎么哭了。”奕有些慌乱,紧紧拥住朱成璧道,“哭什么呀,一哭,可就丑了。” 这一席话,越发叫朱成璧收不住泪意,她紧紧靠在奕的怀里,任凭泪水融入奕月白色的中衣。 相浴红衣,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太医局,梁太医握着一卷薄薄的册子,正依次查看着面前一坛坛的药材,那湛湛云乳的坛子光洁崭亮,映着一旁顾太医沉静的容颜。 “你想说什么就说,这里没有旁人。”梁太医淡淡看他一眼,“一大早就心不在焉。” 顾太医勉强笑道:“什么事都瞒不过老师的眼睛,只是这话,学生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那就想好了再说。” 顾太医微一踌躇,压低了声音道:“太后与摄政王……” 梁太医的目光迅疾如破空的雪白电光一般扫过去:“你要知道分寸。” 顾太医一惊,忙道:“学生明白。” “宫里头最是是非之地,有些话,传得多了,就要传坏了。” 顾太医似在踟蹰,片刻只道:“学生本以为,在这太医院,只要本分着做事便可,孰知也是一样的是非之地,学生唐突,只是牵扯进这样的事情,老师从来不担心吗?” 梁太医手势一滞,抿了抿嘴道:“说下去。” 顾太医低低道:“学生惶恐,摄政王的手腕,老师不是不知道,当年他清理博陵侯一党,听闻那慎行司的刑具,可就打造了好几套,冤案怕是不少,否则先帝怎会被行刺?在他的手下办事,偏偏老师又知道的这样多……” 梁太医一怔,脑海里忽然闪过板著之刑的画面,不觉有些迟疑:“你的意思是?” 顾太医轻轻道:“纸里包不住火,偏偏皇上昨儿个夜里又去颐宁宫闹了一趟,只怕他朝事发,皇上也会迁怒于我们,到时候若太后与摄政王也怀疑我们,只怕我们就是弃子了。” 顾太医揣度着梁太医的神色,徐徐道:“听闻当年贺婉仪与钱小仪拿了老师做筏子污蔑太后,如今贺婉仪已经死了,那钱小仪在冷宫里可还好好的,若老师有意,有些事情,完全可以借他人之口说出来。” 梁太医沉默片刻道:“皇上身边的夏有一相好的宫女,是温禧太嫔身边的宫女凝脂,若不是上一次凑巧去给温禧太嫔请脉,我也不会发觉那凝脂是钱小仪的老乡……” “若要让太后与摄政王怀疑不到咱们头上来,就要来一个死无对证,事成之后,只要凝脂死了,夏也必定活不成,这人死了,话又传了出去,事破之后,只怕所有的眼睛都寻不到我们这儿来,我们也就不用担着这担子了。” 梁太医望一眼顾太医狡黠的眼神,忽的一笑:“真没看错你这个人。” 注:,音同“忖”,割;切。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二十章 玉钗风动春雷惊(4) 第二十章 玉钗风动春雷惊(4) “剪秋。【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138看书网//” “娘娘有何吩咐?”剪秋匆匆入殿,捧着一碟姜香梅子上前笑道,“娘娘,这是御膳房的闵尚食特意送来的呢!” 朱宜修抬一抬眸道:“她有心了,让绘春把本宫的金银线蔷薇披帛送给她,说本宫谢谢她的好意。” 剪秋笑着吩咐了绘春下去,方轻轻道:“皇上今晚宿在仪元殿了。” 朱宜修点一点头,拣过一枚姜香梅子吃了,缓缓道:“皇上也有许久没有去过端妃那里了,看来端妃真的不成气候。” 剪秋正要说话,朱宜修猛地一皱眉,紧紧扶住了桌案:“剪秋!本宫脑仁疼!” 剪秋慌忙从案上取过一只珐琅彩的圆盒子,抹了一点薄荷油轻轻为朱宜修按着太阳穴:“已经好长时间没有疼过了,怎的今日娘娘又疼起来了?” 朱宜眉心蹙着,竭力不去理会那突然涌上来的疼痛:“总觉得心里不大舒服,一阵一阵突突地跳着,本宫一直备着的方子在妆台最下面一格的抽屉了,让染冬赶紧去熬一碗药来。” “奴婢知道了。” 朱宜修缓缓望一眼窗外,那雪白的电光劈过天幕,如炫目而震人心魄的利剑锋芒,暴雨一层一层坠落,如天际撒来的一张网,兜住了整个紫奥城。飞檐翘角的流水竟似白练一般,落到地上,便是“哗”地铺开一层水气,朦胧得连院中的樟树都似镜花水月,只依稀看到那树枝与树叶抖得厉害。 “剪秋。”朱宜修似有几分迟疑,只怔怔望着殿外那忽明忽暗的如意海兽路灯,“正月里这样大的雨,本宫还是头一回看到,总觉得不是好的兆头。” 城南朱府,晨曦阁,朱祈祯与孙传宗静静坐着,看木棉在一旁烹茶,木棉笑道:“这塌泉云雾,产自安徽宣州塌泉一带,还是陈正则特意捎过来的。” 朱祈祯点一点头,对孙传宗道:“塌泉云雾锋苗秀丽,白毫显露,色泽深绿尚润,汤色嫩绿明亮,是极难得的。这次陈正则送了两罐过来,一罐给了含蕊轩,一罐给了晨曦阁。邱艺澄不善于烹茶,所以你来,我才让你过来晨曦阁。” 木棉心中得意,却只是温婉一笑:“夫人勤谨持家,不比妾身只在饭食茶饮上用些功夫。” 朱祈祯淡淡一笑,向孙传宗道:“将来你娶一位夫人,必然也要善于烹茶,也好与木棉一同斗茶呢!” 孙传宗嗤的一笑:“两个人斗么,我倒想娶上三四房,咱一块来斗个热闹!” 朱祈祯掌不住笑道:“三四房!你仔细别误了骁骑营的差事!” 木棉浅浅一笑:“塌泉云雾是上品的好茶,这烹茶的技艺呢,自然也更为复杂。得分了炙茶、碾罗、烘盏、候汤、击拂、烹试六个步骤,关键在于候汤和击拂,陆羽的《茶经》说:‘花有粗茶、散茶、末茶、饼茶者,乃斫、乃熬、乃炀、乃舂,贮于瓶缶之中,以汤沃焉,谓之阉茶。’而在阉茶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则是点茶,先将饼茶烤炙,再敲碎碾成细末,用茶罗将茶末筛细,所谓“罗细则茶浮,罗粗则末浮”便是如此了。” 木棉说着,将筛过的茶末放入青竹缠枝的茶盏中,注入少量开水,搅拌均匀后再注入开水,用茶筅反复击打,汤花渐生,清香四溢。 孙传宗不觉赞道:“我虽然不甚知晓烹茶技艺,但也知道这汤花达到茶盏边壁不留水痕者为最佳,看来木棉不负虚名,是一等一的斗茶高手。” 孙传宗目视朱祈祯颇为自得的目光,笑吟吟道:“看来我要广发告示,募集天下豆蔻年华又善于烹茶的女子选为妻妾,方能在斗茶中有一丝胜算呢!” 木棉笑着啐道:“赶紧着先娶一房再说,整日里的说嘴,可见是个嘴上没把门的!” 正说笑着,又是“轰”的一声惊雷,木棉一个不稳,手中的茶筅竟然落在了地上,木棉懊恼道:“可惜,可惜,这茶筅还是太后娘娘赏下的,是拿了凤尾竹做的,不能沾染尘埃呢!” 朱祈祯咳了一声道:“一会儿拿帕子擦一擦就没事了,你又何必自责呢!” 木棉颇为心疼,只握着茶筅不住的叹气,回眸间,一道电光劈过,远处的紫奥城,宫阙重峦叠嶂,于夜色中分外肃然。 戌时已过,暴雨终是渐渐停了,颐宁宫,朱成璧伏在奕膝头,一匹青丝柔顺地披散开。 奕握着犀角梳子笑道:“我说今天怎么硬是不让我走,原来要我给你梳头么。”奕略略一沾那玫瑰花汁子水,慢慢地梳着,青丝上便星星点点染了莹润的光泽,似天幕璀璨的星子,有玫瑰花淡雅的香气逸散开去,由着地龙一烘,更似那满园娇艳的玫瑰开在身边。 朱成璧伸了手沾了一点玫瑰花汁子,水葱似的指甲上那鲜活饱满的豆蔻花越发灵活,仿佛掐了三四束捧着。朱成璧嗤笑道:“你好像还没正经给我梳过呢!不准躲懒!” 奕一刮朱成璧的鼻子:“好!” 朱成璧想一想又道:“你给徐徽音梳过吗?” 奕一怔,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神色,耳语道:“你吃醋了?” “没有!”朱成璧冷哼一声,将指甲上剩余的一点玫瑰花汁子弹入一侧的法华彩仙鹤香炉,“她是你的正妃,你给她梳算不得什么,我又吃什么醋!” 奕失笑,低低道:“没有!你可放心了吧?” 朱成璧掩饰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似是分外得意,又举起瑞兽葡萄镜细细查看:“这样娴熟的功夫,还说没有给徐徽音梳过?”朱成璧佯装恼怒,“原来你一直都在诓我!” 奕掌不住笑道:“可见是胡搅蛮缠了,我给长宁梳过也不行么?都是做太后的人了,哪有这般跟晚辈计较的?” 朱成璧一怔:“长宁,也有十一岁了吧?” 奕点一点头:“是啊,玄也都有八岁了。” 朱成璧以手支颐,思索着道:“孩子们都大了,话说真宁已经十七岁了,是该出阁了。” 有轻薄的笑意从奕的眼中逸出,仿佛三月里太液池的春水融融,他作势便要去解朱成璧的牡丹抹胸:“总是为儿女操心,什么时候也为自己想一想呢?” 朱成璧嗤的一笑,脸上却早已是流霞染醉的神情,低低道:“真是没个正经。” “正经不正经的,有什么要紧?再说了,本王最不正经的样子,你又不是没见过……” 突然“哐啷”一声,朱成璧与奕具是一惊。 “什么声音?寝殿内怎会有人?”朱成璧唬得头皮发麻,也顾不得衣衫不整,匆匆向内殿奔去,却见朱漆雕凤纹长窗赫然开着,窗外似有人影一闪而过。 追至身后的奕气得须发皆张:“竟敢闯进颐宁宫,活得不耐烦了!”他刷的抽出一旁的银霜宝剑,一下子便跃出了窗外。 朱成璧慌忙披上一件百鸟朝凤的大氅,急急唤道:“竹息!竹语!伺候哀家更衣!快!快!” 颐宁宫外,玄凌一袭褐色长衣,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容易到了牡丹亭附近,正在迟疑,忽然被一把拽入了繁茂的月季丛中,正是夏。 夏轻轻嘘了一声,方低低道:“皇上,你留在这里,万万不要出去!” 一语未必,夏腾地窜了出去,身手矫捷,向远方狂奔而去。 “站住!” “站住!” 奕率领一队侍卫,匆匆追了上去,那是奕的亲兵“金羽卫”,共计十二人,是从骁骑营、神机营、五军营挑选的高手,皆在肩部刺了一枚金色的凤羽,每每奕进宫,总是在一侧护卫着,忠心耿耿,连玄凌都指挥不动。 玄凌匍匐在月季丛里,竭力屏住呼吸,心中的恼恨与震惊却是百般交错,方才,在颐宁宫,奕竟抱着自己的母亲,把手伸进母亲的衣衫中。 玄凌死死咬住下唇,一缕缕浅浅的咸味染入唇舌,逼入咽喉,心头仿佛有钝刀一次又一次地划过,那样撕裂般的疼痛,连着筋脉都面目全非,不知何时才能停息。 “嗖”的一声,一枝金羽箭裹挟着风声呼啸而来,夏一个鹞子翻身躲过,而另外三枝转瞬间已到了身后,一支直奔脚踝,另外两只则直奔膝盖。夏以手撑地,呼地腾空跃起,手掌翻飞间带起的地上的积水,被那三枝箭贯穿而入。孰料,电光火石间,第五枝金羽箭竟似破空的迅疾电光射来,夏再也无法躲避,被那箭贯入左膝。 那金羽箭的箭头是八爪倒抓的,紧紧扣在肉里,夏疼得一僵,动作慢了半拍,猛地被一股力道扯了回去,原来,那箭竟被一股黑线牵着,夜幕之中难以发觉,夏来不及懊悔,已生生摔落在地上,疼的钻心,随即数把锋利的剑已对准自己的咽喉。 “把他拖起来!拿灯来!”奕冷冷一笑,“本王要看看,是谁有这样大的胆子!” 烛火一照,是夏寒若冰霜的面容。 “夏!”奕有一瞬间的惊疑,瞬间已明白过来,“方才是你!” “是我又如何?” “是皇上吩咐你的么?” “不是!”夏镇静着道,“微臣只是经过颐宁宫而已。” “那你为何要跑?” “微臣听得动静,只是想过去一看究竟,毕竟微臣是一等侍卫,行走紫奥城,自然应该事事上心,岂知微臣甫一露面,摄政王就带着金羽卫追杀微臣。” 奕的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你以为本王是如何坐上摄政王的位子的?凭你一言两语,就想蒙了本王的眼睛?不管用!”奕握着银霜宝剑,缓缓扣上夏的脖颈,目视他惊慌的双眸,“本王不喜欢玩花样的人,再给你一次机会,说实话!” 夏紧紧握住双拳,怒视奕道:“微臣是一等侍卫,是皇上的亲兵!摄政王即便再不喜欢,又有何权力私自处置微臣!” “皇上未亲政,本王摄政,本王无权,何人有权?” “朕有权!” 奕一愣,却是玄凌踱着步子、扶着李长的手臂步步逼来:“深夜难眠,朕出来走走,怎的摄政王也是睡不着么?不过话说回来,这么晚了,摄政王不是应该在王府才对吗?为何在紫奥城?” 奕倨傲地一笑,也不行礼:“本王的行程安排,不用跟皇上禀报才是。” “朕也不想知道你的行程,只是夏是朕的人,摄政王引刃加身便是犯上!”玄凌迫视着奕不以为意的目光,刻意加重了语气,“朕是天子!摄政王目无皇权,是何居心!” 奕平静相对,毫不相让:“夏深夜惊扰了太后!本王秉公办事,皇上无需过问!更何况……”奕意味深长地看着玄凌道,“你的皇位是谁给你的?本王不求你感恩戴德,只希望你公私分明,别让太后失望!” “你!” 奕不再理会玄凌,只注视着夏,眸光中寒意凝聚,如深冬太液池边的彻骨寒风:“皇上,本王并未犯上,犯上不恭的是夏!犯上者,该当何罪,本王自有处置,也请皇上好好学一学……”一语未必,银霜宝剑带着风声刺入,刀光一闪,鲜血四溅,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那剑直贯入他的胸腔,剑柄抵在地上,鲜血顺着剑柄流下,汇成触目惊心的血泊,映着月光,有摄人心魄的冰寒。 奕不顾玄凌震怒的目光,只一把抬起夏的下巴,注视着他逐渐消弭了惊惧神色的眼眸:“学会分辨清楚,谁才是真正的主子!” 注:茶筅,音xian,是古时烹茶时的一种调茶工具,茶筅是由一精细切割而成的竹块制作而成。茶筅现代成为日本茶道中必备,用以调搅粉末茶。泡茶师先用一日本细长茶则,将粉末茶盛入茶碗,再以柄杓加入热水。之后,以茶筅搅击粉末茶和水使生成泡沫。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二十一章 风月潇潇已成殇(1) 第二十一章 风月潇潇已成殇(1) 寿安宫,温禧太嫔猛地从梦中惊醒,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凝脂?凝脂!” 半晌,却是没有反应,殿中诡谲地沉静着,死寂如深海悬冰。【,ka~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138看书网// 温禧太嫔皱一皱眉,掀开宝相花纹饰的帐幔,款款而出,转眸间,却见似有一个朦胧的人影在门外立着,不觉迟疑着走去,已是卯时了,殿外还是乌黑一片,这又是谁? 朱漆大门“吱呀”一声推开,却是一张惨白惨白的脸,双目圆睁,满满的不可置信,刹那间,那人已是僵直地倒了下来,毫无生机的脸带着冰寒的气息扑向惊惧的温禧太嫔。 温禧太嫔吓得魂飞魄散,只觉得喉咙似乎被紧紧地扼住,双目一翻,已经晕了过去。 “母后,凝脂的事情,还望母后明白示下!”朱宜修为难地看了朱成璧一眼,绞着手中的蹙金散花帕子,“慎行司的人方才已经来禀过了,凝脂中的是鹤顶红,温禧太嫔吓得不轻,到现在还在床上躺着。” 一旁的庄和太妃亦有几分惊惶,死死按住胸口似有几分不适:“太后娘娘,这凝脂是温禧太嫔三年多前入宫时带在身边的,也算是尊贵,如今却莫名其妙地中了鹤顶红,嫔妾担忧,怕是后宫里头有人意图不轨……” 顺陈太妃迟疑着道:“凝脂素来颇得温禧太嫔信任,既没得罪过什么人,也没犯过什么错儿,怎会被人害了呢!何况,这凝脂死了,又有什么好处?” 朱宜修觑着朱成璧的神色,眉心微蹙:“两位太妃娘娘,是否是凝脂自己有什么想不开的?” 庄和太妃摇一摇头,道:“怎会?都是太嫔身边的人了,位份尊贵,哪有什么事情是想不开的?” 朱成璧紧紧握着手,悄然以宽大的蝶袖遮住微微发颤的膝盖,沉默不语,片刻只道:“我大周刚刚改元,出了这样的事情既不吉利,传出去也只会叫臣民们笑话,就当作是吃错了东西处理了,再好好安慰她的家人便是。” 朱宜修点一点头,望一眼身旁同样泛着思索却一声不吭的端妃,沉声道:“儿臣明白。但是,儿臣听闻,这凝脂与夏是相好的,夏昨夜里犯了事被摄政王就地正法,宫里头有些揣测,认为凝脂是得罪了摄政王,故而被毒杀。” 朱成璧眼皮一跳,不觉紧紧握住手中的斗彩茶盏:“宫人们以讹传讹、乱嚼舌头根子便也罢了,若是传得离谱了,对摄政王声誉亦是有损,堵住悠悠之口并不容易,宜修你好好斟酌着办。” 朱宜修忙道:“儿臣明白,母后放心便是。” 朱成璧这才缓和了脸色:“若非身子转好,今日哀家也不会叫你来说话,你处理事情妥帖,哀家自是信得过你,但万事,总是腹中的龙嗣要紧,若有什么事情料理不好,可以让端妃帮忙,再不济,庄和太妃在先帝一朝处理后宫事宜是惯熟了的,你也可以让她帮衬着。” 朱宜修恭顺地点一点头,笑着向庄和太妃道:“若有要紧的事,宜修再向太妃娘娘请教,还望太妃娘娘不吝赐教。” 庄和太妃笑道:“若娴妃娘娘有所需要,我这老婆子自会帮忙,自家人,谈何赐教不赐教的呢!” 朱成璧淡淡一笑:“好了,哀家也乏了,都先下去吧。” 朱雀楼,顾九雷与一名青年男子相对而坐,桌上满满摆着的菜肴却是一筷未动。 顾九雷端过青竹纹白瓷酒壶,为那男子满上酒杯,方低低道:“按照老师的吩咐,凝脂已经死了,话也带到了冷宫,老师放心,流言传播的速度最是快,要不了几日,整个紫奥城都是沸沸扬扬的了。” 男子点一点头,眼角似有凌冽的皱纹化开:“虽然不曾料到先死的会是夏,但你反应及时、做得亦是干净利落,只是梁太医真的这么轻松就落了套子?” 顾九雷微微一笑,举起杯中甘冽的梨花白道:“梁太医忠心于太后不假,但此时已非彼时,更何况他对娇妻幼子视若珍宝、甚于自己的性命。”顾九雷压低了声音仿若闲话家常一般,“前头,既然他能投靠了摄政王,眼下自然也会毒杀凝脂。” 男子望一眼顾九雷胸有成竹的模样,缓缓道:“事到如今,其实你大可不必为我办事。他已是太医院之首,你跟着他,自然是不会错的。” 顾九雷沉声道:“他虽然赏识学生、提拔学生,对学生有恩,但不过只是寻常的师生恩情。学生不会忘记,当年,学生孤苦无依、漂泊无定,是谁给了学生一口饭吃,学生被人污蔑偷窃老师的医书,又是谁相信学生、还肯教给学生医术。学生成才,是老师的指点与提携,学生再怎么富贵,也断断不会是忘恩之人。” 男子颇为动容,深深望住他:“好好做事,你必能成大器!” 仪元殿,御书房,玄凌正埋首书案,午后温煦的日光错漏着探入,在他身上有浅浅的光晕流转。 朱宜修心里轻叹,所谓一国之君,亦是十分辛苦。 “你来了?”玄凌的声音有几分沉重,仿佛拨开了久久不曾寻觅到的书籍,却猛然发觉沾染了一手的尘埃。 “听闻皇上传的午膳没有吃,李长急得跟什么似的,又不敢在皇上跟前多嘴,只好告诉了臣妾。”朱宜修微微一笑,从三色镂花食盒里取出一碟蜜汁菠萝冻、一碟翡翠佛手酥、一碟芙蓉蝴蝶卷、一碟玲珑玉豆糕,轻轻道,“这几碟子点心,都是章德宫的小厨房做的,清淡可口,比御膳房好一些,皇上可要尝尝?” 玄凌接过朱宜修递过的象牙银箸,想一想,又是叹气,箸上的细银链子微微颤动:“小宜,朕是不是很窝囊?” 朱宜修忙道:“怎么会……” “夏的事情,你也听说了吧,摄政王如此目中无人,竟然当着朕的面杀了他!”玄凌怒不可遏,狠狠一掌拍在案上。 朱宜修低低叹息:“摄政王的党羽遍布整个朝野,皇上还需忍耐。” 玄凌眸光微沉:“今日你去看过母后了吗?母后身子如何?” 朱宜修怡然笑道:“母后身子好多了,只是尚需静养几日为宜,皇上没去颐宁宫么?” 玄凌恍若未闻,蹙眉良久,眸中有幽暗的火苗暗生:“朕有心建立一支亲兵队,朕之前虽有夏等人,但并未建制,摄政王有金羽卫,朕就建立玉笛司,以玉笛音为暗号,名为朕的伴读陪学,也能不让摄政王起疑心。” 朱宜修微一沉吟,已然明白过来:“是了,皇上应该有自己的人,只是玉笛司实属皇上心腹,且不可让旁人知晓。” 玄凌点一点头:“夏的弟弟夏刈亦是忠主之人,朕属意于他统领玉笛司。” 朱宜修徐徐起身,身侧的红绿彩花鸟兽耳筒瓶里有数捧红梅,映着雪白透亮的琉璃长窗,似是冰雪世界里那一抹欲燃的殷红,有明媚的风姿。 朱宜修微微一笑:“皇上很喜欢红梅呢!” “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玄凌缓缓道,“朕偏爱梅花、玉兰、菊花,是欣赏它们的独立寒风之姿。” 朱宜修心中一动,晓得触痛玄凌的心肠,他是先帝隆庆帝的第四子,本是天横贵胄、巍峨玉山倾的男子,然而,先帝最最钟爱的却是六子玄清,玄凌再如何努力终究也不及玄清的恩宠与地位。听闻,他去年的生日,玄清病着,先帝在关雎宫里陪了整整一日;听闻,先帝曾数次欲立玄清为太子;更听闻,先帝因为玄凌怠误学业,让太后于暴雨天气跪在含章宫门前直至晕厥,太后的膝盖旧疾,便是这样引起,每到阴雨天,总是疼得钻心。 朱宜修低低一叹,扬声道:“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诗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绿叶与青枝。东坡居士的词中,常能寻见儒、道、释三家之思想,这首《红梅》虽可视作是描述了居士清高而不孤介、傲岸而不怪异的品性,但臣妾却有不同的看法。” 玄凌奇道:“小宜素来不喜在诗书词赋上用心,怎的生出了旁的见解?” 朱宜修盈盈屈膝,笑若春花:“红梅开得盛,臣妾特特寻了一些诗词来读,故而有些想法,皇上不笑话臣妾便是了。” 玄凌点一点头:“无妨。” “红梅状若桃花,但却不见桃树上应有的绿叶;红梅形似杏花,而它的枝子又是青的。故而,东坡居士才提出‘不知梅格’,但臣妾恰恰认为梅花贵在‘不知梅格’。”朱宜修眸光轻扬,徐徐而道,“春花灿烂,夏花旖旎,秋花高洁自赏,而唯有梅花疏朗,敢于在严冬时日绽放枝头,不惧寒风,不畏冰雪,其实,若非是春、夏、秋三季的蓄势待发,又怎能在冬日独领风骚?” 玄凌似被触动,凝眸于朱宜修姣好的面庞:“小宜的意思是?” “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朱宜修敛衣下跪,“臣妾愿意陪同皇上,用三年来让世人‘不知梅格’,三年之后,世人皆会明白,普天之下,唯有天子,才是最最尊贵的!” 玄凌伸手扶起朱宜修,似生出万分感慨、千般动容:“有你在,朕最安心。”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二十二章 风月潇潇已成殇(2) 第二十二章 风月潇潇已成殇(2) 烨烨朝堂,文武百官恭敬肃立,寂静无声,唯能听到衣袍之间簌簌的摩擦之声。【: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138看书网//玄凌端坐于御座之上,望一眼身后的珠帘,轻轻向侍立一旁的李长道:“母后今日依然是不来么?” 李长静静道:“是的,这也是梁太医的意思。” 玄凌点一点头,见兵部尚书甘循执着象笏出列:“臣有本要奏!” “启奏!” “今晨臣收到吉州奏报,赫赫大军围剿兀良,兀良行将灭国!” 一语既出,如同在平静的朝堂投下一块巨石,波澜不生的湖面顿时起了涟漪,众人皆是震惊不已。 甘循平静道:“兀良在去年与我大周一战中元气大失,已无力对抗赫赫,鬲昆则坐观虎斗,不顾唇亡齿寒之祸,不肯出兵相助,臣认为,凭兀良的实力,不出半月,必定亡国!” 玄凌道:“你的意思是,朕应当出兵援助兀良么?” 甘循忙道:“万万不可,赫赫大军勇猛,且制定了严密的作战计划,意在灭亡兀良,若大周贸然出兵,惹恼了赫赫,无异于引狼入室。” 齐正声闻言出列道:“尚书大人所言极是,只是昔年太祖皇帝与太宗皇帝着力对付南方诸国,兀良与鬲昆浑水摸鱼,侵占我大周数座城池,彼时我大周无力顾及,如果眼下坐视赫赫灭亡兀良与鬲昆,恐怕……” 江承宇冷笑一声,出言截断道:“齐大人此言自相矛盾矣!齐大人言下之意是不应当坐视赫赫灭亡兀良么?但齐大人亦指出出兵援助兀良会让赫赫对我大周动兵。本官实在不能明白,难不成齐大人有意扰了圣上的清听?” 玄凌皱眉道:“江爱卿言重了。” 齐正声感激地望了玄凌一眼,方注视着江承宇道:“江大人会错意了,赫赫出兵兀良,大周自然不宜出兵,不过,对于鬲昆,却可有作为。” 奕原本静静立于最前,只默默听着一众朝臣争辩,闻得此言方施施然转身道:“齐大人的意思是,趁赫赫大军与兀良作战之机,挥兵漠北,斩除鬲昆?” 齐正声忙拱手道:“摄政王英明!赫赫大军灭亡兀良后,必定趁势追击,肃清鬲昆,与其坐等鬲昆亡国,不如引兵北上,挥师鬲昆!” 奕淡淡嗯了一声:“齐大人所言正合本王心意,只不过西南战场未平,若让襄城王与慕容迥北上,却是不妥。” 齐正声抱拳道:“臣愿前往漠北!臣去年在吉州与兀良对战,对漠北地理山川有所了解,必定不负皇上,不负摄政王所托!” 江承宇道:“齐大人,去年对兀良一战是攻防对决,今朝对鬲昆一战是灭国,敢问齐大人有几成把握?大周的国库又能否经得起此战呢?” 奕扬声道:“户部尚书苗从哲何在?” 苗从哲闻言出列,深鞠一躬:“回禀摄政王,国库充足,若对鬲昆一战能在三个月之内顺利结束,国库的银钱不在话下。” 奕点一点头,转身面向玄凌,声如洪钟:“皇上,本王认为,太祖皇帝与太宗皇帝手中损失的城池,是该要回来了!” 玄凌皱眉思索,片刻只道:“朕也有如此想法,但是,只怕还要问过太后的意思。” 话音未落,却是一个内监弓着腰匆匆进来,低低附在李长耳边说了几句,李长点一点头,示意他退下去,方才轻轻对玄凌道:“皇上,是颐宁宫的竹息姑姑让传的太后娘娘的口谕,太后娘娘的意思是,出兵。” 玄凌一怔,心中有疑惑涌起,眸光如追月利箭一般向奕射去,奕恍若未觉,只噙着一缕笑意回视他。 玄凌竭力按住心头翻动不息的情绪,沉声道:“太后的意思,方才已经转告朕了,便是出兵……” 群臣闻言,匆忙叩首行礼:“太后娘娘英明!” 奕微一拱手,扬声道:“太后娘娘圣明!皇上圣明,只是出兵具体一事……” 玄凌温和地笑一笑,徐徐道:“朕记得,先帝在时,对兀良一战便是由摄政王主理,朕的意思是,摄政王惯熟出兵事宜,此番出兵,依然交由摄政王主理如何?” 奕拱手道:“承蒙皇上信任!本王必定不让皇上失望!” “但是,出战将领名单,朕需要过目。”玄凌面带微笑,注视着摄政王的目光,神色果决坚毅,“母后的意思是,朕凡事总需要历练。” 奕淡淡一笑:“本王拟好名册,自会交由太后娘娘过目。只是,本王还有一个请求,此次出战,本王愿领兵作战!” 玄凌一怔,脱口道:“摄政王亲自领兵?那朝政事宜该当如何?” 奕目视苗从哲,苗从哲见机出列,沉声道:“皇上勿忧!臣与其余五部尚书愿意为太后娘娘、为皇上效犬马之劳!” 玄凌晓得奕是想借机占得军功,本来并不十分情愿,但想到奕走后,朝中将形成巨大的权力真空,反而有利于自己暗中调度人事,方缓和了脸色道:“倒不是朕不想让你领兵,你是摄政王,若你出了差错,朕只会痛心疾首。” 奕的笑意疏离淡漠,似是雪松上微薄的晨霜:“本王多谢皇上关心!但皇上不必忧心,本王领兵,一众将领自会护得本王周全,若有贼心之人意欲对本王不利,朝臣的眼睛可是雪亮的。” 玄凌知晓奕是含沙射影,虽是恼怒,但也辩驳不得,只能颔首不言。 江承宇微微一笑,出列行礼道:“皇上关心摄政王,臣等同沐恩泽,只是摄政王自从先帝末年,便是形同监国,更深得先帝信任,如今皇上与摄政王,名为君臣,实则,摄政王为朝政处处殚精竭虑……” 玄凌不耐烦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江承宇不卑不亢道:“摄政王出兵在即,臣恳求,皇上遵封摄政王为‘皇叔父摄政王’!” “你说什么!”玄凌震惊不已,瞪向江承宇道,“摄政王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朕对他亦是礼敬有加!他的王府建制远超诸位亲王,再行遵封,朕……朕是怕臣民多有议论,于摄政王清誉有损。” 江承宇明显感知道玄凌的语调逐渐低软下去,晓得他并无十足的把握能驳回自己的谏言,唇角有刻薄的笑意涌起:“皇上!加封‘皇叔父摄政王’是彰显皇上的仁善孝悌之心!皇上以往见到摄政王,不过称一句‘摄政王’而已,君臣之分昭然若是,而往后则是称‘皇叔父摄政王’,既是君臣、亦是叔侄,只会让天下臣民为皇上的孝心感动,为皇上与臣子的亲密如一家感动,才会更加尊敬您、拥戴您!” 玄凌气得咬牙切齿,频频向苏遂信、朱成与朱祈祯示意,但他们三人恍若未闻,只垂首不言。 齐正声似有一丝不满,举步出列,正色道:“摄政王虽劳苦功高,但不如等得胜归朝再行遵封之礼,岂不是锦上添花?” 甘循诘问道:“出征前予以加封,是让摄政王、让众军士安心作战,齐大人莫不是也想讨个封赏?” 齐正声皱一皱眉头:“下官并无那个意思,只是我等将士出征,是为皇上、为大周作战,加封与否,都应该安心作战罢了。” 江承宇扫一眼齐正声,轻轻咳嗽一声,甘循与苗从哲率先跪下,诚恳道:“请皇上加封摄政王为‘皇叔父摄政王’,以彰显仁义孝悌!” 奕负手而立,只缓缓扫一眼在场的一众大臣,眸光清寒,众人皆是神色惴惴,陆续跪倒,山呼海拜,连齐正声也被徐孚敬一同拽着跪下去:“请皇上加封摄政王为‘皇叔父摄政王’,以彰显仁义孝悌!” 玄凌遽然起身,不敢置信地望着面前的一众臣子,心里又气又恨,身后的李长低低唤道:“皇上,皇上!” 玄凌一个怔忪,似乎是看到了两年多前,奕教自己骑射的场景,又似乎看到,自己在永巷被妍贵嫔劫持,是奕一箭贯穿她的咽喉,救下自己,但是,往年的叔侄之情再如何历历在目,都远远抵不过心中的夺母之辱!玄凌突然明白,为何今日朱成璧未曾上朝,也明白为何竹息第一时间能将朱成璧的口谕带到。 望着面前叩拜的群臣和傲然而立的奕,玄凌晓得无法转圜,极力按住心头的怒气,应允道:“那就让礼部依据典制礼仪办吧。” 礼部尚书万贞毓忙回道:“臣领命!” 玄凌紧紧握住双拳,惊觉掌心的滑腻与潮湿,徐徐凝眸于奕沉静的面容,按下心头汹涌而来如波涛拍岸的厌恶与恼恨,静静道:“鬲昆一战,朕唯望……皇叔父摄政王凯旋而归。” 奕终于抑制不住唇角的笑意,微微拱手,声若洪钟:“本王领命!皇上请敬候佳音!” 待回到仪元殿,玄凌沉静许久的面庞终于有怒气显露,李长揣度着他的神色,也不敢多言,只让一旁侍立的宫女去端了一盏雪顶含翠上来,陪着笑道:“皇上原先在含章宫的时候,最喜欢喝雪顶含翠了。” 玄凌闻言,愈发恼怒,狠狠将那龙腾云端金纹的茶盏挥落地上,“啪”的一声便是粉碎,李长唬了一跳,忙跪下道:“皇上息怒!” 玄凌忍了几忍,终是淡淡道:“你且下去,朕要一个人静一静。” 李长似有些迟疑:“皇上……” 玄凌不耐烦道:“赶紧下去!罗嗦什么!”见李长带了人收拾那一地的狼藉,玄凌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厉声道,“不准再偷偷跑去告诉娴妃,明白了吗?” 李长一凛,复又低眉顺眼道:“奴才明白。”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二十三章 梦回灯影蝉钗落(1) 第二十三章 梦回灯影蝉钗落(1) 夜色迷蒙,朱成璧立在凤仪宫前,心中有一丝疑惑,亦有一丝感慨,自己是有多久没到这凤仪宫了呢?彼时为琳贵嫔的时候,彼时为昭媛的时候,彼时为琳妃的时候,日日来这凤仪宫请安,恭谨谦让,亲厚温顺,哪怕只是虚颜以对、强作欢颜,哪怕明明知道在座的女人们各个都是心怀叵测、居心不轨,依然要显示一番亲密与和睦。【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138看书网// 朱漆鎏金大门缓缓打开,空了许久的凤仪宫似乎又展现出往日的风华与气派,朱成璧缓步进入,过了花苑,过了雕花长廊,正殿是昭阳殿,东侧的偏殿是含光殿,西侧则是凉风殿,一切如旧。 迈入昭阳殿的那一刻,四周的光线有些忽明忽暗的闪耀,有清风缓缓吹拂,薄雾如涟漪一般轻轻散开,朱成璧一个怔忪,竟望见夏梦娴端坐在凤座之上,隔了剔透晶莹的石榴石珠帘筛入的日光有细腻温润的光泽,她那一袭明黄朱紫色的凤衣克尽尊贵,依旧是那一个端庄高华的国母。 “朱成璧!”夏梦娴伸手向她,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尖刻的笑意,“你害死五殿下,证据确凿,还不下跪!” 朱成璧一怔,恍惚间,身边的景致都豁然开朗,左侧尊位上的玉厄夫人满头珠翠,鬓边的双凤纹鎏金穿玉步摇垂下的璎珞更添了几分明艳娇丽,她紧紧迫住自己,唇角浮着不可遏制的痛快笑意;右侧尊位上的宜妃则将信将疑,只茫然地望着身侧虚弱且满面泪水的和妃。 “你活着的时候斗不过我,如今变成鬼魂来纠缠我,又有何用?”朱成璧轻蔑地一笑,徐徐道,“皇后,您省点心吧!” 夏梦娴怒目相向,眼中皆是噬人的狠辣与恨意:“朱成璧是胡言乱语,诅咒本宫么!人证物证皆在,你无可辩驳!” “人证物证?”朱成璧嗤的一笑,毫不畏惧,迎上夏梦娴逼视的眸光,“皇后娘娘,您所谓的证据在哪里啊?” 玉厄夫人闻言失笑,拈着蹙金撒青烟帕子点一点鼻翼的粉,赤金色的眼影如枝头的敷霞凝露,耀人眼眸,“贺婉仪与钱小仪所言句句不虚,你无从抵赖!” 朱成璧微一凝神,只见贺婉仪与钱小仪正在面前跪着。贺婉仪的曳地长裙上,那棠梨花洁白如琼玉,仿佛将三春盛景揽在周身,她的身后还有以额触地、大气也不敢出的梁太医。是了,这是隆庆七年,贺婉仪进宫不过一年有余,就已身居从四品的五仪之首,在去年选秀入宫的一众妃嫔之中,唯有宋素琬一人居于其上。 朱成璧冷眼看着贺婉仪,徐徐道:“贺氏与钱氏所言是真是假,恐怕不得而知,想必皇后娘娘也是知道的,自从贺氏与钱氏入宫以来,数番目无嫔妾,更是频频挑衅!” 贺婉仪冷冷一笑,回眸向她,声线千娇百媚,如黄鹂的婉转啼鸣:“那是因为,嫔妾得宠,而娘娘日渐失宠,是啊,嫔妾年方十八,而娘娘,已经年过三十了不是吗?”贺婉仪盈盈望住凤座之上的夏梦娴,“皇后娘娘,嫔妾先前因为言语冒犯了舒贵妃娘娘而被琳妃娘娘斥责、罚跪于太液池风口思过,致使嫔妾染上风寒,卧床一月之久!琳妃娘娘容不得嫔妾,欲对嫔妾赶尽杀绝,嫔妾自然要处处防着她!至于琳妃娘娘指责嫔妾频频挑衅,不过是她厌恶嫔妾的说辞罢了!” 钱小仪俯首再拜,恳切道:“皇后娘娘明鉴!琳妃娘娘也曾用虎睛石手钏陷害嫔妾失宠!琳妃娘娘用心险恶,还望皇后娘娘秉公执法!否则,后宫,当真是永无宁日了!” 宜妃迟疑着问道:“皇后娘娘,虎睛石手钏虽为琳妃所赠,但琳妃想必也是无心之失……” 钱小仪冷笑连连,出言截断道:“宜妃娘娘仁慈!但是,上次的宫宴是琳妃娘娘安排的位席不是吗?琳妃娘娘一早便算准了,嫔妾手上的虎睛石手钏色泽最足,又映着一侧的宫灯,太后娘娘眼疾刚好,如何能受得了?” 玉厄夫人身旁的宋素琬轻轻一笑,声音清越似珠玉玲珑:“皇后娘娘,看来琳妃为人狠辣,上次虎睛石手钏的事情,嫔妾还疑惑呢,琳妃跟钱小仪不算亲厚啊,怎的送了这样贵重的东西,如今听钱小仪娓娓道来,只怕十之**是琳妃蓄意陷害了!” 钱小仪叩首不止:“嫔妾不敢妄言,但琳妃娘娘再怎么陷害嫔妾与贺婉仪都只是嫔妃间的嫉妒,但她谋害皇嗣,那才是罪行滔天啊!” 夏梦娴怒视朱成璧,发鬓的金牡丹点翠凤衩步摇横逸高髻间,宝珠流光间,她的面容有阴鸷的寒意弥漫,让朱成璧辨不清她的神色。 “朱成璧!”夏梦娴冷冷一笑,“你送的翡翠三镶玉如意当真是好东西,那紫檀里抹了紫藤花毒,五殿下日日把玩,如何不会有损?”夏梦娴的目光拂过和妃痛恨的面容,如迅疾的电光直指跪在地上的梁太医,“这玉如意是梁太医检验过的,梁太医素来服侍你,必定是你胁迫了他!” 宜妃瞥一眼朱成璧,淡淡道:“或许是梁太医暗中做了手脚,其实不关琳妃的事情呢?” 夏梦娴一怔,不由有片刻的迟疑,梁太医的身上已经涔涔出了冷汗,手腕微微颤抖,只是不敢言语。 朱成璧微微一笑,迎向玉厄夫人质疑的目光:“不关梁太医的事情。” “很好!”夏梦娴遽然起身,似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扬声道,“朱成璧已然承认,此事,必定是你所为!” “皇上驾到!” 朱成璧一个恍惚,握着松花洒金帕子按住胸口,转眸望向殿门,只见弈澹举步而入,眸光朗朗,忙俯身下跪:“皇上圣安!” 弈澹,还是当年那个弈澹,纵使年过四旬,但依然精神饱满,他伸手扶起自己,低低道:“听闻玄泞的事情有了结果,牵连到了你,朕赶紧过来了。” 朱成璧垂眸轻轻道:“可曾惊动了贵妃娘娘?” 弈澹道:“并不曾,舒贵妃胎气尚稳,你放心便是。” 见弈澹对朱成璧颇为关心,夏梦娴不由急道:“皇上,五殿下的早夭,臣妾业已查明,琳妃脱不开关系啊!” 弈澹正待说话,却是竹息举着一柄玉如意匆匆闯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皇上明鉴!我家娘娘是清白的!” 朱成璧愕然回首,竹息发鬓松散,几许青丝湿湿的糊在额上,她面容泛着一丝潮红,气息亦是不稳,不觉疑道:“竹息,你这是?” 竹息恍若未闻,只是正色道:“娘娘!连翘听闻娘娘在昭阳殿被贺婉仪与钱小仪污蔑,即便连翘身在病中,但依然不得不前来,以免娘娘落了奸人的圈套,让娘娘清誉有损!” 朱成璧一个恍惚,这才知道眼前的不是竹息,而是连翘,一个踌躇,连翘的话语已然直追耳边:“皇后娘娘!和妃娘娘的翡翠三镶玉如意本是一对!是渥南国的贡品,一个月前皇上刚刚赏给了娘娘,而四殿下顽皮,不小心碰坏了其中一只,玉如意上有轻微的裂痕,娘娘不愿送了过去让和妃娘娘不高兴,故而只送了一只,另外又添了几件珠宝。” 玉厄夫人一愣,斥道:“即便真是如此,那又如何?” 连翘毫不犹疑,端肃道:“敢问玉厄夫人,渥南国的翡翠三镶玉如意是否是皇室上品?” “自然是的。” 连翘微微一笑:“那么,夫人应该明白,我家娘娘如果要在玉如意里做了手脚,一个月的功夫怕是为难,且看和妃娘娘那只玉如意,在紫檀里抹了紫藤花毒,这样细致的功夫做下来,耗时多久?这玉如意又是否会是原本的模样?” 贺婉仪勉力镇静道:“即便拿了两只玉如意作对比,发觉和妃娘娘那只有异,也不能证明玉如意的手脚不是琳妃做的!玉如意从含章宫里送出来,自然是琳妃的嫌疑最大!” 连翘浅浅一笑,目光烁烁:“婉仪小主别急,且听奴婢把话说完。皇上赏下这一对玉如意给我家娘娘,娘娘特意让工匠在玉如意上刻上了一朵祥云图案。”连翘微微目视弈澹,“这件事情,只有皇上、娘娘与奴婢知晓。” 弈澹点一点头:“朕赏下玉如意的当日,琳妃看到有祥云久久停留在含章宫上空,故而在如意底部刻了一朵祥云。” 连翘轻轻颔首,目视夏梦娴道:“皇后娘娘,您请看,奴婢手中的玉如意底部有一朵祥云,但和妃娘娘的玉如意底部,可有祥云呢?” 和妃身侧的慧语闻言忙查看那玉如意,细细翻查三回,方回禀道:“皇上,娘娘的玉如意没有祥云!” 连翘沉声道:“那么,和妃娘娘的玉如意,必定不是我家娘娘送的,玉如意被掉了包!娘娘是被陷害的!” 贺婉仪与钱小仪大惊失色,不可置信,只瑟瑟发抖。 朱成璧注视着连翘,她徐徐起身,朝自己虚弱的一笑:“娘娘此身,可是分明了。”语毕,她软软向后倒下。 “连翘!连翘!”朱成璧正欲上前搀扶,却发现自己亦是站立不稳,方才光景安然的昭阳殿,突然模糊起来,周遭的一切,夏梦娴惊惧的面容,玉厄夫人恼恨的神色,宜妃释然的神情,都虚无缥缈起来,转瞬间,有大团大团的黑雾从远处拢来。 “连翘!”朱成璧一惊,猛地睁开双眼,自己正好端端地躺在紫檀木雕花大床上,殿外值夜的竹语匆匆进来,唤道,“太后?太后?” 怔忪许久,朱成璧才想起,自己已是太后了。 竹语拢起镂空刺绣金银线凤穿牡丹花纹的床幔,又倒了一盏安神茶过来,低低道:“太后方才是在喊竹息姐姐吗?” 朱成璧幽幽叹息:“哀家梦到了五年前,贺婉仪与钱小仪污蔑哀家的情景,不知怎的,感觉特别真实,仿佛前尘往事,历历在目一般。” 竹语换了一方软罗帕子拭一拭朱成璧额上的汗,柔声劝慰道:“太后不必心烦,五年过去了,贺婉仪人都没了。” 朱成璧静一静心神,缓缓道:“钱小仪还在冷宫里吧?” 竹语笑道:“是呢,在冷宫足足呆了五年,钱小仪也是个能撑的。” 朱成璧抿一口安神茶,缓缓倚靠在床头,片刻方道:“钱小仪也就罢了,左不过是翻不出什么名堂来的,哀家只是想起了庄和太妃,彼时她刚刚入魏王府时,跟哀家也算是交好,但她眉间总似有些清愁似的,哀家彼时也说不上来。” 竹语忖度着道:“庄和太妃娘娘家世是好,容貌也出挑,脾性又娴静,也是有宠爱的,但直到隆庆六年才怀上了孩子,只可惜那孩子还未满周岁就被废后害了。” 朱成璧缓缓注目于竹语:“庄和太妃素来与哀家亲厚,只是自从先帝驾崩之后,这亲厚总也成了敬畏,倒不是哀家疑虑,只是有些事情,云里雾里的,哀家不能放心,更何况,当年宜妃生辰……”朱成璧略略一顿,摆一摆手道,“罢了罢了,左不过哀家是睡不着了,将案上的折子取来罢。”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二十四章 梦回灯影蝉钗落(2) 第二十四章 梦回灯影蝉钗落(2) 关于朱成璧与奕的流言蜚语,逐渐在六宫里传出。【13800100.com138看书网//后宫素来是流言碎语的集散之地,就仿佛是墙头蔓生的野草,风吹而摆,你搭着我,我碰了你,细细碎碎的闲话就肆无忌惮地传了起来,在风声的裹挟与晨露晚霜的滋润下,越发如同那初春的幼苗,蓬勃着展开,喜滋滋地向众人炫耀着,仿佛是占尽了天地间的精华,稍一疏忽,就能错过最点眼的绿意。 更何况,一个是前朝的宠妃、当今的皇太后,一个是先帝的幼弟、如今的摄政王,正是众人最喜闻乐见的小道消息,传得是越发离谱,甚至连玄凌的身世,都被质疑了起来。即便竹息里私下里训诫宫人,亦是不管用,就好比是那香炉里的死灰,你越按着闷着,热气呼呼的积聚,等到你松开手去查看,表面洇灭尽了的灰烬下方,那红彤彤的暗火正旺着呢! 颐宁宫,朱成璧狠狠瞪向竹息道:“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你还一味地瞒着,如今紫奥城里说书的都能提溜出一打来了!” 竹息又急又气,懊悔道:“太后娘娘息怒!奴婢本以为是几个宫人的以讹传讹,想着斥责她们一顿就能偃旗息鼓了,也不会叨扰了太后,谁知道反倒是越传越厉害,不过两三日的功夫,竟闹出了这样大的动静!” 朱成璧恼怒不已,狠狠一掌拍在红木茶案上,惊得那青花缠枝的茶盏“砰”的一跳,一旁的竹语忙道:“太后娘娘,仔细手疼啊!” 朱成璧怒极反笑:“手疼?哀家心里不知有多晦气呢!哀家不过这几日没去管束后宫而已,娴妃也是无用!竟由得她们胡闹到如此地步!敢散播哀家的谣言,当真是嫌命长么!” 竹息忙道:“太后,娴妃娘娘看顾着龙胎,也是无暇他顾,端妃更是个不愿管事的。这宫人们,自然是不敢背后诽谤、诋毁太后您的,只是传得这样沸反盈天,又描摹得如此伶俐,奴婢是担心……” 朱成璧冷冷扫她一眼:“担心什么?” 竹息踌躇片刻,垂了眸子道:“太后恕罪,奴婢不敢多嘴,只是这样的事情,若非真的有人泄露了出去,也不至于传成这样……” 朱成璧凝眸片刻,只从身侧的粉光彩花鸟纹兽耳花觚里攀过一只白梅轻轻一嗅,有清冷的幽香窜入肺腑,仿若是漏窗而入的一阵凉风,让人激灵灵一震。 朱成璧缓缓道:“说下去。” 竹息不敢迟疑,接口道:“奴婢已经彻查过流言的发源地,似乎是来自冷宫。” 竹语正端着一盏金骏眉,闻言一怔,脱口道:“怎么会?冷宫怎会知道这些?” 竹息忙道:“奴婢也是奇怪,所以继续追查了下去,直到发现,前些日子横死的凝脂与钱小仪是同乡……” 朱成璧一愣,镂金镶玳瑁的护甲在茶盏上“叮”的一碰,忖度着道:“难不成……” 竹息又道:“那钱小仪在冷宫里活了五年还好好的,奴婢也颇为疑惑,经过查验才发现,凝脂时时会送一些吃食、药物与衣物去冷宫,亦帮衬着钱小仪打点,所以钱小仪再怎么苦挨着,也不至于饿死或是冻死。奴婢不敢妄自猜测,但是那晚的事情,夏自是逃不了干系,那凝脂焉知会不会知情,偏偏她又死得蹊跷,是死无对证的了。” 朱成璧凝眸道:“你的意思是,凝脂把事情告诉了钱小仪?” 竹息道:“奴婢只是猜测,当初凝脂的事情就是一笔糊涂账,她到底是服毒自杀还是为人灭口,都是不得而知了。” 竹语觑一眼朱成璧愈发凝重的神色,小心翼翼道:“五年前,贺婉仪与钱小仪污蔑娘娘,被竹息姐姐揭发,偏偏那一日舒贵妃知晓此事,动了胎气早产,是而先帝对贺婉仪与钱小仪深恶痛绝,不惜打入冷宫以示惩戒,奴婢猜测,钱小仪若知晓那晚之事,必定会陷太后于不仁不义之地,也就不难解释为何流言纷扰最早是从冷宫附近传出的了。” 听竹语提起当年之事,朱成璧越发痛恶烦厌,冷冷剜一眼窗外絮絮而落的雪花:“果真如此,那钱小仪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竹息忙道:“太后娘娘的意思是?” 朱成璧遽然起身:“备轿,去冷宫!” 冷宫中,住着被废黜的嫔妃,殿阁宫院虽是壮阔幽深,但早已破败不堪、满目疮痍,更是荒草丛生、冷风绕梁。历朝历代,不计其数的嫔妃因为受不了被废后的凄惨生活,或是疯癫失常,或是悬梁自尽,所以六宫诸人,有不少都认为冷宫内积怨太深,阴气太重,轻易不肯涉足。 更有传闻,住的近的宫人,时常在幽深的夜晚,听到从冷宫内传出永无休止的哭泣呜咽和喊叫咒骂声,甚至有人声称在午夜时分见到飘忽的白衣幽魂在冷宫附近游荡,让人越发地对冷宫敬而远之。 轿撵出了上林苑,走到永巷尽头,冷宫渐渐显露于眼前,仓皇破败的气息无可避遁。 朱成璧扶着竹息的手缓缓出轿,扫一眼这破旧的宫宇,牌匾上的金粉红漆早已落尽,“冷宫”两个大字被蛛网缠绕,仿佛是从逝去多年的史海沧桑里浮出。 冷宫前,一溜的跪着嬷嬷跟侍卫,想必是早已得到了消息,见朱成璧出轿,慌忙叩首行礼:“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朱成璧微微抬一抬手,示意众人起身,方随着一个嬷嬷的引导,进入一处还算干净敞亮的宫室,那名嬷嬷满面堆笑:“太后娘娘今日至此,可是有什么吩咐?” 朱成璧拈着蹙金撒松花帕子掩一掩口鼻,淡淡道:“有个钱小仪,还活着么?” 那嬷嬷笑容满面,不住地点头哈腰:“活着,活着,还精神着呢!” 竹息不动声色,冷冷一个眼神递过去,嬷嬷一怔,转念间已经反应过来:“太后稍候片刻,奴婢这就带她过来!” 片刻后,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被带来,衣裳还算是整洁,但也是破旧得厉害了,补丁一重一重的,臃肿不堪,手脚则不知是什么毛病,抖个不止,唯有那眼神还算晶亮,直直地盯着朱成璧看。 朱成璧注视她片刻,从眉宇间依稀分辨出往日的神色,缓缓道:“钱小仪,好久不见啊!” 钱小仪嗤的一笑,嗓音暗哑如撕裂的绸缎:“朱成璧,别来无恙啊!” 嬷嬷一惊,狠狠一个耳光劈过去:“你这短命的东西!竟敢直呼太后娘娘名讳!” 钱小仪身子单薄,哪里吃得住那一耳光,身子斜了斜,差点便要倒下去,她摇摇晃晃,勉力站稳,轻蔑了看了嬷嬷一眼:“我再不济,好歹也曾是天子妃嫔,你算什么东西!” 嬷嬷张口结舌,待要动怒却被竹息喝止:“好了,太后娘娘有话问钱小仪,你且下去!” 待到嬷嬷下去,殿中唯有朱成璧、竹息、竹语与钱小仪四人,钱小仪冷冷打量朱成璧几眼:“你有话问我?” 朱成璧不以为忤,扬一扬长入鬓角的柳眉:“你应该心知肚明。” 钱小仪凝眸于朱成璧保养光洁的面庞,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在唇边涌起:“心知肚明的不是我,应该是你!” 竹息呵斥道:“大胆!看来不需太后问话,流言必定是你散播的!你与凝脂勾结,暗中陷害太后!你可知罪么!” 钱小仪冷冷瞪向竹息:“流言也得有人传,有人信,试问现在满宫里传得沸反盈天,难道也是我的过错?”疏落黯淡的日光漏进殿内,越发映照地钱小仪的面容暗影幢幢、幽昧不明,她迎上朱成璧厌恶的目光,“太后,您现在有空来我这里大吵大闹,不如去仪元殿问一问,皇上心里是何想法呢!” 钱小仪尖刻的笑声如同从断壁残垣吹来的阴风,在朱成璧耳畔旋转铺叠,朱成璧怒不可遏,上前一步,狠狠便欲掌掴她:“贱人!当年污蔑哀家谋害玄泞,哀家就应该狠下心肠赐你一死!否则又岂会让你今日得逞!” 钱小仪也不闪避,眼中精光一闪,刷的便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竹息大惊失色:“太后小心!” 朱成璧不曾防备钱小仪暗藏凶器,大骇之余,根本收不住脚步,钱小仪运足气力,那匕首带着风声迎面扑来,竹息慌忙奔上前去,一头撞向了钱小仪,钱小仪步伐一乱,那匕首斜斜划过朱成璧的手臂,转而刺入了竹息的手臂。 刹那间,从门外涌进数名侍卫,将钱小仪死死按住,朱成璧满面震恐,被竹语小心翼翼地扶着站起,涟泽水袖早已被划破,如玉的小臂上有一缕缕暗色的血丝渗出,而竹息伤得更重,地上已经汇起了一滩血迹,触目惊心。 钱小仪被死死按在地上,口中犹自唾骂不止:“贱人!你怎配做太后!你怎配做太后!” 朱成璧怒视她扭曲的面容:“我不配?那谁配?你么?五年前,你跟贺婉仪算计不了我,难不成现在拿着匕首就能要了我的命么?脑子不灵,光凭力气,你就能扭转乾坤!你做梦!” 竹语冷冷扫视钱小仪一眼,低低道:“太后何必与她费舌,作死之人自有作死之人的去处。” 朱成璧扬一扬眸,寒意浸浸,只迫向钱小仪冷漠的容颜,沉声道:“是啊,哀家能在颐宁宫里住着,是哀家的本事,也是上天的眷顾,而你,败落到如此田地,连行刺都不能成,可见是被上天厌极了的人。凤凰与麻雀,一早便是注定了的,从你依附于夏梦娴开始,你就摆脱不了必输的命运!” 朱成璧再不看钱小仪一眼,吩咐侍卫道:“处理了她,丢去乱葬岗!” 钱小仪被侍卫拖向殿外,她怒视朱成璧沉静若寒冰的容颜,指甲死死扣在地上,有几行血痕划地而出,一路朝向殿门,仿若流霞万里,有凄艳的靡丽,她的笑声如暮色时分夜枭凄厉的鸣叫:“朱成璧啊!你贵为太后又如何?紫奥城的女子,没有谁能赢!你等着!你等着!你必有一日,活着还不如死!还不如死!” 竹语生生打了个寒噤,不由低低道:“太后,回宫吧。” 朱成璧恍若未闻,只紧紧盯着地上那几路血痕,心中的哀惶幽然而生,钱小仪的话语尤在耳畔徘徊:“你必有一日,活着还不如死!还不如死!” 竹息忍着疼痛,低低劝慰道:“钱小仪是风魔了,太后不必理会她。” 朱成璧紧紧按住胸口,似是要排遣那百般的不适,一字一顿道:“回宫。”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二十五章 梦回灯影蝉钗落(3) 第二十五章 梦回灯影蝉钗落(3) 傍晚,流光般的晚霞在天幕逶迤拖开,仿若孔雀艳丽的屏羽,竹语带着风声匆匆入殿,低低道:“太后,温禧太嫔求见。【13800100.com138看书网//” 朱成璧剥了一只金橘吃了,方接过竹息递来的松罗帕子揩一揩手,缓缓道:“她来做什么?” 竹语轻轻道:“许是钱小仪的事情,被她知道了。” “她卧床养病,耳报神倒是灵通。”朱成璧微一凝眸,徐徐道,“今日有何人去过寿安宫?” “庄和太妃,还有顺陈太妃。” 朱成璧嗤的一笑,额上的凤仙花花钿越发娇艳:“温禧太嫔素来在言语上不甚得先帝心意,能活到现在,还不是她们二人的庇佑与提点?也罢,让她进来吧,外面也够冷的了。” 温禧太嫔匆匆进殿,一袭撒乳清色底子烟草绿锦衣撞入,宛如楚楚可怜的一抹青草碧痕,她俯身下跪:“太后娘娘恕罪!” 朱成璧接过竹语奉上的一盏柠檬蜜露,那浅浅的金色仿若采摘了妆台上最细腻的胭脂粉,让人食指大动。 朱成璧悠悠道:“你何罪之有啊?” 温禧太嫔且惧且惊,不敢抬首:“嫔妾有罪,竟不知凝脂与钱小仪暗通款曲,嫔妾失察,望太后娘娘降罪!” 朱成璧的目光如利剑在她身上轻轻一转,压了声音道:“是么?仅仅是失察?” 竹息会意,微微一笑:“失察也便算了,至少比暗中勾结、散播流言要好得多。” 温禧太嫔吓得一颤,慌忙叩首不止:“太后娘娘明鉴!嫔妾能苟活至今日,全靠太后娘娘怜惜,嫔妾就是有九个胆子,也万万不敢行如此悖逆之事!” 朱成璧淡淡望她一眼,拿了勺子在柠檬蜜露里缓缓一转,挖出一块色泽晶莹的蜜露品着:“温禧太嫔越发能言善语了,可见是得人调教,不像从前那般。” 温禧太嫔愈发谦卑:“嫔妾谨言慎行,亦是太后娘娘偶然提点。” “罢了,地砖寒凉,跪久了对你身子不好,既然是你的过失,你就好好在寿安宫里呆着,左不过先帝一朝,你也算是个明白的,若是跟贺婉仪与钱小仪一般的不知好歹,哀家也不会给你太嫔之位。” 温禧太嫔面露喜色,再度叩首行礼:“多谢太后!多谢太后!嫔妾必定日日祝祷,为太后,为皇上祈福!” 待到温禧太嫔下去,竹息迟疑着问道:“太后不疑心温禧太嫔么?” “她没有那样大的心胸,若非如此,哀家岂会留她性命至今?”朱成璧以手支颐,缓缓道,“若说她是不知凝脂与钱小仪之事,哀家也不相信,左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竹息低低道:“太后仁慈。” 朱成璧幽幽一叹:“从前哀家被夏梦娴与林若百般算计,数度质问上天,正道为何被奸佞之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当年,哀家利用闵琼萝算计夏梦娴,利用郑慕宁算计昭宪太后,其实说白了,若非夏氏姑侄害死闵琼萝的母亲、追杀郑慕宁,哀家也不能轻易得手。只是话说回来,难道哀家害死的人就少么?” 竹息心底一惊,忙柔声劝慰道:“太后娘娘也是被逼无奈……” 朱成璧缓缓摇头:“所谓被逼无奈,不过只是自己安慰自己的话罢了,当年夏梦娴害人,难道就是有意为之?当初韩雅洁挟持玄凌,如今钱小仪行刺哀家,哪一个不是对哀家恨得紧的?哀家步步行至此地,亦是踩着无数人的性命啊。” 竹息极少见到朱成璧这样的神色,心里的悲凉亦是一阵一阵涌来,如涛声不得停息,她凝眸思索,片刻方道:“太后娘娘,请恕奴婢直言,所谓正道,在紫奥城,素来是掌权者才能说了算,彼时夏梦娴害死二殿下、五殿下、七殿下,既是她自己的苦处,也是为了确保帝位无虞,若非仪元殿御座之上那块‘正大光明’的牌匾,有谁愿意下手害人性命?” 竹息眸光微沉,娓娓道来:“所以娘娘也明白,正道并非天道,天道难测,正道却可易主。大周开国,如今已是第四代皇帝,这后宫里的事,落在史书上,不过就是冰冰冷冷的一笔,谁殁了,谁晋了位,谁诞下皇嗣,女人间用心血、用青春苦苦换来的富贵荣华,远远抵不过帝王将相的生平琐事。但是,即便是那寥寥数笔,也要精彩,也要让人过目不忘,这样的本事,才能得正道眷顾。平民苍生,往日里叩拜天地,叩拜皇室,他们又知道什么?宗庙里敬奉着的,那才是名正言顺;其余的,只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有胆量入这紫奥城,就是拿了命来做赌资,赢了的,自然是万目仰仗,输了的,也只能认命了。” 朱成璧缓缓吐出一口气,似是悬着多时的心事放下,她紧紧握住竹息的手,感喟道:“这番话,是说到哀家心坎里去了。” 竹息垂了眸子温顺道:“国大家大,太后娘娘振作,才是万民的福祉所在。” 太妃的宫宇殿阁,比之嫔妃的住处,依然是华丽堂皇,只不过比起那些娇艳年轻的面容,却是一日一日沉寂在祝祷声与祈福声里,木鱼笃笃地敲着,檀香逸逸地浮着,连青花大缸里的金鱼、纹金架子上的鹦哥,都似兀自沉睡着。 朱成璧扶着竹息的手,缓缓行至寿祺宫前,正巧慧语出来,望见朱成璧前来,忙俯下身道:“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朱成璧点一点头:“庄和太妃睡了么?” “回太后娘娘,我家主子还未睡,正在为九王爷裁制新衣呢!” 朱成璧微微一笑:“那就好,哀家也有些日子没来瞧过玄汾了。” 举步进殿,庄和太妃正抱着玄汾跪在地上迎候:“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朱成璧几步上前,殷殷搀扶起她,温婉笑道:“多少年的姐妹了,不用如此拘礼。” 庄和太妃受宠若惊,忙道:“尊卑有别,嫔妾万万不敢失礼。”语毕,她唤过慧语抱好玄汾,方盈盈搀着朱成璧落座,笑吟吟道,“太后娘娘政务繁忙,嫔妾不敢叨扰太后,只是今日,太后怎的得空来寿祺宫呢?” 朱成璧浅浅一笑,伸手向玄汾道:“来,让母后抱一抱。” 慧语忙将玄汾抱到朱成璧怀里,朱成璧凝眸于玄汾天真无邪的面庞,心下欢喜,吻一吻他柔软的眉梢,玄汾竟嘻嘻的笑了起来,伸手便去摸朱成璧的下巴。 庄和太妃忙唤道:“汾儿,不许胡闹!” 玄汾听得庄和太妃说话,忙放下了手,可怜兮兮地望着她。 朱成璧掌不住笑道:“妹妹也真是,小孩子正是好玩的时候,这样管束着畏首畏尾的可不好。” 庄和太妃陪笑道:“嫔妾是担心汾儿弄皱了太后的衣裳。” 朱成璧笑着握一握玄汾的绵软的小手,低头轻轻一吻,似是自言自语:“汾儿跟凌儿小时候一样,都是顽皮的性子,只是凌儿长大后沉稳,毕竟是皇帝了。但是,清儿往日里活泼,如今却也稳重了不少,多好的一个孩子,见了哀家就敛声敛气的,好没意思。” 庄和太妃心里一怔,忙道:“六王爷性子稳重些,也是让太后娘娘放宽心,再说他于诗书词赋格外用心,许是138看书网//卷气浓了的缘故吧。” 朱成璧淡淡一笑,将玄汾抱到慧语手中,徐徐道:“玄汾长得很好,可见当初交给你带是对的。” 庄和太妃谦虚道:“是太后娘娘眷顾,也是怜悯嫔妾失子。” 朱成璧点一点头:“先帝一朝,你与顺陈太妃是哀家最为信赖的,而且你协理六宫,也帮衬了哀家不少,只是这封太妃一事,哀家让钦仁太妃排在了你前头,为太妃之首,你心里不曾怨恨哀家吗?” 庄和太妃听出话中深意,嗅出那一抹如淡水无痕的机锋,不敢含糊,起身下跪,诚恳道:“钦仁太妃侍奉先帝年久,又诞下襄城王,更抚育乐安长公主,嫔妾虽然协理六宫,但位序有别,嫔妾不敢居于太妃之首,否则,便是折煞嫔妾了。”庄和太妃微微一顿,又道,“更何况,太后娘娘处处照拂嫔妾,关照嫔妾的父亲,嫔妾自是感动万分,又怎会在位分上斤斤计较?” 朱成璧凝神片刻:“是了,你大度不争、行事极妥帖,哀家是欣赏你的。只是温禧太嫔的事情,你去劝她来向哀家请罪,就不怕踏进这趟浑水,惹得哀家怀疑么?” 庄和太妃闻言有须臾的迟疑,良久,似是下足了勇气,低低道:“当年钦仁太妃生辰……” “果然是你么?” 庄和太妃叩首道:“太后娘娘是忌惮嫔妾么?如果嫔妾对娘娘不忠,当年偶然撞见您与摄政王之事,就会向先帝告发。但是嫔妾没有,因为嫔妾这样做,既是成全了娘娘,也是成全了自己。” 朱成璧一怔,似是拨云见日,刹那间照见了万里晴空,清光潋滟,碧空澄澈,不由道:“难道你?”朱成璧怔忪良久,低低一叹,疲倦地倚靠在美人垫上,望着不远处的唐三彩螭吻香薰静静出神,香雾袅袅间,似望见刚刚入府的万瑾瑜,那样娴静尔雅的女子,眉间却总有清愁如薄雾弥漫,似水年华,如上好的蜀锦铺成而开,绚丽了紫奥城的岁月,也沉静了心中的执念。 须臾,朱成璧只低低道:“你若想见他,自有你万全的法子,只是不要像哀家这般,弄得沸沸扬扬。” 庄和太妃似是不敢置信,眼中有水雾凝聚,微干的嘴唇轻轻颤抖,再度深深叩首:“嫔妾谢太后娘娘!” 朱成璧幽幽一叹,只望着那萦纡飞旋的香雾,沉思不已。 庄和太妃竭力掩饰眼角的泪意,静静道:“这是金猊延寿香,太后娘娘闻着可舒心?” 朱成璧微微转眸,似有万般的缱绻情怀烟消云散:“罢了,罢了,原是哀家多心。” 庄和太妃一愣:“太后娘娘?” 朱成璧徐徐起身:“好好抚养玄汾,宫里的日子,也好多个盼头。” 语毕,朱成璧扶着竹息的手,缓缓而出。出殿的那一刻,竹息低低问道:“太后娘娘还要查下去么?” “再查又如何?已经传成这样,还是算了。”朱成璧徐徐转身,见庄和太妃恭敬行礼,裙袂翩飞间如百合悠然绽放,不由感慨道,“左不过是各有各的难处,我就当成全了自己,这么多年的勾心斗角,我真是累了,就让凝脂跟钱小仪背负所有的罪过去吧,也是为我自己积一份德。” 注:螭吻,chiwěn,又名鸱尾、鸱吻(音吃吻),一般被认为是龙的第九子。喜欢东张西望,经常被安排在建筑物的屋脊上,做张口吞脊状,并有一剑以固定之。《太平御览》有如下记述:“唐会要目,汉相梁殿灾后,越巫言,‘海中有鱼虬,尾似鸱,激浪即降雨’遂作其像于尾,以厌火祥。”文中所说的“巫”是方士之流,“鱼虬”则是螭吻的前身。螭吻属水性,用它作镇邪之物以避火。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二十六章 梦回灯影蝉钗落(4) 第二十六章 梦回灯影蝉钗落(4) 仪元殿,玄凌懒懒执着一卷《贞观政要》,目光却在身侧那红绿彩花鸟兽耳筒瓶里的红梅上流连,地龙烘得极暖,靠墙那一溜鎏金暖窖里烘出来数本山药白梅,在橙泥纹金的地砖上有清雅的姿态,那花瓣如丝绒般丰满,更透出丝丝缕缕的清幽香气,萦绕飞扬。【: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138看书网// 有脚步声渐行而至,却是李长急急进殿,执着拂尘行礼道:“皇上,娴妃娘娘来了。” “就说朕不得空见她。” 李长苦着脸道:“皇上,娴妃娘娘身怀龙嗣,皇上昨儿晚上又……” 玄凌瞥他一眼,淡淡道:“娴妃有孕,朕格外照顾她,为免她吃心,也很少去端妃那里过夜,但娴妃千不该、万不该苦苦劝朕去看太后,所以昨晚朕才没有留在章德宫。怎么,你若是跟娴妃一样的心意,想把朕撵去颐宁宫的话,那么,你也不必在这里伺候朕了。” 李长闻言一凛,忙道一声不敢。 “让娴妃回去,朕素日里也太宠她了,惯得不成样子,她才会如此向着太后。她有什么心思,都去说给太后听吧!”玄凌冷哼一声,拨弄着案上的一只小巧的玉笛,“宫里头,算计着权力,算计着名位,朕本因为,娴妃是个例外,是真心实意对朕好,为朕着想,不想也是两头讨好,嘴上说得好听,心里头,谁知道在算计着什么呢!” 自从娴妃入宫,玄凌待她颇为客气,自她有孕后,好东西更是流水一样地送去了章德宫。娴妃恩宠优渥,得太后眷顾,更执掌六宫大权,端妃根本无法与之抗衡,原本以为,君恩长流,自此便在章德宫为娴妃停驻,没想到,短短几日间,就生出了隔阂。李长心生叹息,但也不敢多嘴相劝,忙悄悄地掩了朱门退了出去。 颐宁宫,暖意洋洋如三春盛景,沉香木茶案上的水仙叶色鲜绿、玉盏逸香,开得正蓬勃。 竹息握着羊脂玉锤缓缓为朱成璧敲着膝盖,蓄着浅浅的笑意道:“借水开花自一奇,水沉为骨玉为肌。花房培育的这落神香妃,当真是雅雅有致呢!” 见朱成璧蹙眉不语,竹息柔声劝道:“皇上还是小孩子,闹闹脾气也是常有的,太后不要烦恼便是了。” 朱成璧皱一皱眉,取了翠翘金凤玉搔头挠一挠那一匹青丝:“十三岁,也的确还是孩子,但哀家到底也抚养了他十三年,如今为着奕的事情,一连七日都不来颐宁宫,哀家心里可真是堵得慌。” 竹语奉过一盏杏仁玫瑰酪,轻轻道:“御膳房新添了萃取的玫瑰花汁子进去,比之过去的杏仁酪,味道更好了呢!” 朱成璧接过那盏杏仁玫瑰酪,见那微微泛红的色泽如融入了霞光溢彩,分外细腻润泽,眸光微沉:“从前木棉在的时候,小厨房里的东西,除了关雎宫,旁的宫里都是比不上的。” 竹语笑着接口道:“如今闵尚食事事都对颐宁宫上心,也是变着花样来孝敬太后。” 朱成璧点一点头,对竹息道:“七日了,奕的大军应该到吉州了,此战,也叫他好好提点着陈舜,若能顺利攻城,真宁出阁下降,也就顺理成章了。” 竹息笑着掰着指头数道道:“鬲昆治下共有五座城池,除了京城金都外,阿巴根与叶尼塞两座城池是原本就有的辖地,另外,还有渑州与漠川两座汉人城池,而最近的渑州距离吉州不过两日的路程,快马加鞭的话,一日便能兵临城下,太后娘娘的意思,摄政王必定心领神会,您只等着陈舜攻破渑州的好消息吧。” 朱成璧颔首微笑:“是啊,但是,只有一点,鬲昆五城虽然位于吉州以北,但并非战略要地,阿巴根与叶尼塞距离吉州较远,渑州与漠川则在东北。即便能攻破五城,吉州的重要性依旧是首当其冲,也让陈恪父子知道,哀家看重的北疆防线上,吉州的地位不会改变。” 竹息微微屈膝:“奴婢这就拟旨。” 竹语笑着接过羊脂玉锤:“竹息姐姐对政事通晓,奴婢就是个愚钝的,只知道这兀良与鬲昆不能都归入赫赫的麾下,掎角之势,方能安稳呢!” 朱成璧幽幽一叹,若有所思:“是啊,掎角之势方能安稳,如今这宫里头,娴妃独占恩宠,即便这几日皇上疏忽了她,不如往日里那般疼爱,到底也是金子般的尊贵。但是,若是一帆风顺,反而会掉以轻心,更会过于依赖哀家,夏梦娴的事情,绝不能在娴妃身上重演了。” 朱成璧缓缓揉一揉眉心,望向窗外冰雪玲珑的世界,淡淡道:“是该考虑几位新的嫔妃了。” 吉州前线,玄武营大帐,朱祈祯与孙传宗正在帐中议事,陈正则掀了帘子进来,脸上皆是掩饰不住的喜意:“我第一次随兵出战,居然也捞到了参将一职,顺陈太妃娘娘知道了肯定高兴!” 孙传宗嗤的一笑,执着一卷花名册道:“自然了,你是顺陈太妃的侄子,虽是远房,到底也是沾亲带故的,不比我这个出身,父母早逝,连叔父……” 孙传宗猛地打住,望一眼朱祈祯好奇的神色,转了话头道:“话说此番出兵,摄政王自己任了平北大将军,下设朱雀、玄武、青龙、白虎四营,设总兵齐正声、朱祈祯、陈恪与李成楠,各执掌三万兵马。光是虎踞大炮就有一百座,大连珠炮三百杆,盏口将军两百位,霹雳炮两千杆,这样大的阵仗,只怕鬲昆是见也没见过的。” 陈正则闲闲翻了翻那卷花名册道:“旁的不说,虎踞大炮,我可是挑了最好的给咱们玄武营的,齐大人虽是名将之后,又算是半个国丈,我都没先考虑他。” 朱祈祯笑道:“你是兵部武库司郎中,在玄武营,韩越峰做了左副总兵,孙传宗做了右副总兵,毕竟他们一个是神机营统领、一个是骁骑营统领,资历摆在那里。你跟肖海天同为参将,也是不错的。” 孙传宗低低道:“旁人便也罢了,李敬仁毕竟是摄政王心腹,上次韩越峰擢升为神机营统领我就奇怪,按照摄政王对李敬仁的信任,应该让他做统领才是,怎的李敬仁到现在,还是骁骑营的副统领呢?更奇怪的是,此番出兵,摄政王倒是肯让他留守京城,虽说留个眼线是必要的,但不让李敬仁建功立勋,也是损失。” 朱祈祯思索片刻道:“摄政王权倾朝野,后宫却无势力,自然是有人看顾着最好,战时也不该松懈,左不过,你素日里在骁骑营也小心着点为好。” 陈正则假装充耳不闻,只凝神翻着案上的《孙膑兵法》,孙传宗见状,拍一拍他道:“如今你也算是我们朱将军的心腹了,也留神听着点,学会分辨利害,明白吗?” 陈正则心里叫苦不迭,忙道:“微臣明白。” 孙传宗嗯了一声,瞥一眼翻开的《孙膑兵法》,道:“你对阵法也有研究?” 陈正则胸有成竹,一拍胸脯道:“行军出战,理应通晓阵法,这八大阵法中,以方、圆、锥为主,圆阵主守,锥行阵主攻,方阵攻守兼备。玄襄、钩行较复杂,但威力巨大,炮兵、弩兵在前阵,车兵在两翼,长戟在中阵,长矛在后阵,攻击时,弓弩连发、火炮不绝,之后车兵冲阵……” “得了,得了!”孙传宗哭笑不得,连连打住:“掉书袋谁不会啊,你别得意忘形!毛遂自荐、冲锋陷阵的事情,虽然能博得功名,但你若败了,摄政王未必能饶过你,你要知道此战有多重要!” 朱祈祯咳了一声道:“好了好了,别摆出那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出来。”语毕,朱祈祯似是若有所思,意味深长地看着孙传宗,“以前,你对人对事总是冷冷的,如今的性子倒好像转过来了。” 孙传宗瞥他一眼:“转过来了么?除了对木棉,对陈正则,其他跟你不想干的人,还不是整日里地说我是冷面老虎?” 朱祈祯一怔,尴尬地望一眼陈正则,孰料陈正则倒机灵,立马接口道:“孙将军跟朱将军你可是多少年共患难的兄弟了!熟话说得好啊,兄弟如手足……”陈正则一怔,立马停住,只一把抓起案上的鹿皮水囊咕嘟咕嘟喝了起来。 朱祈祯摇一摇头:“赶紧着再去检查一遍武器装备吧,明日就要出兵了,渑州为第一战,万万不可出了差错!” 注: 1、《贞观政要》是一部政论性的史138看书网//以记言为主,所记基本上是贞观年间唐太宗李世民与臣下魏征、王、房玄龄、杜如晦等人关于施政问题的对话以及一些大臣的谏议和劝谏奏疏。此外也记载了一些政治、经济上的重大措施。 2、《孙膑兵法》是中国古代的著名兵书,也是《孙子兵法》后“孙子学派”的又一力作。《孙膑兵法》古称《齐孙子》,作者为孙膑,传说他是孙武的后代,在战国时期生于齐国阿、鄄之间(今山东阳谷、鄄城一带),曾和庞涓一块儿学习兵法。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二十七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1) 第二十七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1) 倚梅园坐落于上林苑的东南角,是紫奥城的一处胜景,尤其在冬日时分,玉蕊檀心梅遍开,如朵朵红云以极清逸的姿态流淌,亦似大片的胭脂挥毫泼墨,动静之间,清香浮动,在银装素裹的时令观赏,最是绝美。【13800100.com,138看书网// 朱柔则着一袭真红色联珠对孔雀纹锦衣,盈盈立于其中,百褶凤尾长裙拖曳至地,密密以金线穿珍珠绣出碧霞云纹西番莲和缠枝宝相花。霞帔则用捻银丝线作云水潇湘图,点以水钻,华丽中更见清雅,在这粉妆玉砌的紫奥城,被倚梅园如云蒸霞蔚一般的红梅映衬,越发典雅秀丽。 朱柔则攀过身侧的一枝红梅细细一嗅,转首对陶夫人笑道:“母亲,紫奥城里的玉蕊檀心梅真真是上品,宫外可是难得一见呢!” 陶夫人心不在焉,只远远眺望。 朱柔则叹气道:“娴妃娘娘好像兴致不高的样子,也不愿意出来走走,其实,看一看这雪景,心情也可纾解一些。” 陶夫人转首轻笑:“听闻皇上这几日冷落了她,她心里正晦气呢,如何肯愿意出来?” 朱柔则闻言蹙眉道:“太后娘娘身子也不好,听闻前些日子冷宫里的一个被废黜的前朝嫔妃行刺,也不知道是否无碍,只是竹语姑姑说,太后娘娘需要静养,否则,柔则应该侍奉膝下才是。” 陶夫人微微摇头:“总是为别人着想,何时才为自己想一想?你跟我说,这身衣裳太过华贵,是僭越了娴妃,但你是她的长姐,太后的嫡亲侄女,身份尊贵,当然应该穿得鲜艳一些,否则,岂非叫宫人跟命妇们笑话了?” 朱柔则低眉顺眼道:“是。” 陶夫人打量她两眼,唇角浮起讥诮的笑意:“娴妃方才不是也夸你这身衣裳好看吗?我看呐,是太好看了,抢了她的风头,她才不愿意出来的吧?” 朱柔则嗔怪道:“母亲!越发胡说了!” 陶夫人摇一摇头,低声对一侧的侍女道:“翠儿,不是说这几日皇上在这个点上,会来倚梅园的吗?怎么还没来呢?” 翠儿低低道:“奴婢已经打点了倚梅园的嬷嬷,不会有错的,许是皇上看书看得久了。” 陶夫人沉沉叹息:“但愿不要费了本夫人这一番心血,上元节之前,娴妃就传了旨意让柔则准备入宫陪伴,硬是被我拖到了现在,还不是为了她那一身衣裳准备的?” 翠儿柔声劝道:“夫人放心,凭大小姐倾国的相貌,必定不会让夫人失望的。” 陶夫人点一点头,目光冷冷向远方凤仪宫的方向一扫,转眸间,却见一个明黄的人影渐渐向倚梅园而来,忙转首对朱柔则道:“宛宛,母亲记得你的惊鸿舞极美,如今这满园的红梅颇映你这身衣裳,不如起舞一曲,如何?” 惊鸿舞本是由唐玄宗的梅妃所创,本已失传许久。朱柔则酷爱音律舞蹈,几经寻求原舞,又特意请了舞师,苦心孤诣加以修改,如此七八年,已是炉火纯青,在朱府里演过三四回,皆是满堂喝彩。 朱柔则疑惑道:“母亲要我现在起舞?” 翠儿握着一支玉屏笛,徐行向前一步,笑道:“不如奴婢也来吹奏一曲为大小姐助兴?” 朱柔则笑道:“原来母亲要我来倚梅园是要考一考女儿的惊鸿舞,是,女儿这就起舞。” 陶夫人兴致盎然,轻轻吩咐翠儿道:“你的笛音很好,这回万万不要吹错了,得了眼缘,你也能攀上高枝。” 翠儿诚惶诚恐:“奴婢不敢,只要夫人得偿所愿,就是奴婢的福分。请问夫人想要吹奏哪一曲?” “《凤凰于飞》。” 一缕清越的笛声悠然而起,轻扬婉转如沧海明珠熠熠、如轻云出岫翩翩、如碧波微漾流转、如玉落生华翩跹,陶夫人拍一拍手,不知何处有红梅的花瓣飞扬洒落,将朱柔则整个笼入那红云飘飞之中,宛如采撷了天际之流霞万里,尽皆舞于玉掌之中。 云袖破空一掷,点点红梅争相追逐,朱柔则翩然起舞,花瓣纷纷扬扬,拂过她的云鬓,落上她的云袖,又随着笛声的旋律挥洒开,漫成无边无际的芳香云海。唯听珠佩环钗泠泠作响,仿若清泉抚石而过,激起了晶莹的水花,而那水花坠落,又有清逸的姿态流转,覆上朱柔则娇媚的容颜。 衣袖展展,如挥落漫天的流霞溢彩,裙裾旋转铺成,如雪地中盛开的最娇丽的玉蕊檀心梅,金银线錾宝霞红梅披帛飞扬如水,水钻映着如金的细碎日光闪耀夺目,似漫天的星子坠入凡间。 红梅纷飞如雨,极清幽的梅香馥郁四溢,绞金扣梅蕊手炉里有热气化雾而出,逸逸地浮沉,被云袖一挥,飞扬其间,如瑶台仙境,美轮美奂。 凤凰于飞,其羽,亦集爰止。 凤凰于飞,其羽,亦傅于天。 有冯有翼,有孝有德,以引以翼。 昂昂,如圭如璋,令闻令望。 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萋萋。 梧桐是依,喈喈,福禄攸归。 笛声渐渐低缓,朱柔则的腰肢柔软如新柳,轻轻一个低旋,裙裾翩飞间,水钻的光华连绵似白练织锦、似月华倾泻,朱柔则仰面而倒,姿态极轻柔,整个人宛若在雪地上化为红云,一个“柳暗花明”,余音一个拔高、又遽然沉下去,她翩然起身,似霞光喷薄而出,转瞬间,已是盈盈立在雪地上,恰似轻风拂疏枝、倾洒杏花雨。 “好!” 一把爽利朗阔的男声响起,朱柔则急急回首,芙蓉玉面映着满园梅花,额上有晶莹细润的汗珠,明艳如三春盛景。 玄凌怔怔望着朱柔则,片刻,似是生出无限感慨:“你的舞,朕从没见过,你这一舞,旁人的,都是索然无味了。” 朱柔则慌忙俯身下去:“皇上圣安!” 陶夫人竭力按住心中的狂喜,微笑合度,福身行礼:“臣妇陶氏携女柔则见过皇上,皇上圣安!” 玄凌挥一挥手:“原来是舅母和表姐,快快请起。” 朱柔则半是惶恐半是娇羞地起身,不安地攒着衣袖道:“臣女惶恐,惊扰了圣驾。” 玄凌目光缱绻,只停留在朱柔则身上,伸手取下身上的玄狐滚紫貂毛大氅,温柔地为她披上:“外面风大,小心别冻着了。” 朱柔则感激道:“多谢皇上体恤。” 陶夫人见机笑道:“臣妇想起,还有一件东西忘在了章德宫,翠儿,随我去取。”陶夫人满面堆笑,福一福身,“宛宛,你先陪皇上说说话,我去去就来。” “宛宛?”玄凌唇齿含笑,似噙着上品的佳肴品味,贝齿间,有莹泽的亮意映着雪光一闪。 朱柔则不敢抬首,兼之李长早已带了随侍的内监、宫人们下去,偌大的倚梅园,只有自己与玄凌二人,她心里“砰砰”直跳,好容易平复了慌乱的呼吸,低低道:“宛在水中央,宛宛,是臣女的小字。” 玄凌微微一笑:“为何不看着朕?是觉得朕是高高在上的天子,所以畏惧么?” 朱柔则缓缓摇头:“臣女已许配给抚远将军之子,按道理,是不应该与旁的男子会面的。” “无妨,你看一看朕。” 朱柔则缓缓抬首,玄凌头戴赤金簪冠,正含着温煦的笑意望向自己,身后的红梅蓬勃如流霞万里,映着他的朗朗星眸,面如冠玉,真真是丰神俊逸、雅人深致。因靠的近,他的身上隐隐似有疏离淡漠的香气浮动,又似混着瑞脑香的清苦,虽然极淡极薄,但却与梅香不同,不是那散漫的勾人似的暗香,却似从骨子里透出来,极自然,叫人身心愉悦。 朱柔则不觉微红了脸,垂了首望着玄凌那只宝石蓝的扳指,一汪如海水般澄澈,似是照见了自己含羞带娇的容颜,低低道:“臣女看过了。” 这样娇羞的神色,这样纯粹不经雕饰的容颜,是玄凌从不曾见过的,端妃清冷端仪,娴妃贵雅娴静,都远远不及面前的朱柔则。 玄凌笑道:“朕很喜欢梅花,你也喜欢吗?朕看你的披帛上绣着大朵的红梅,很是清雅。” 朱柔则的面上有浅浅的粉霞横逸,低低道:“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你是怜惜梅花?” “世间万物,贵在相知,若北风知晓梅花的心意,就不会以风相逼,但世上之人,相知相许实在太难,臣女是怜惜梅花,也是怜惜北风,亦是怜惜自己。” 玄凌有瞬间的凝神,片刻方道:“你的闺名是,柔则?” 朱柔则莞尔一笑:“从容阴礼,婉娩柔则。正是臣女闺名。” 章德宫,瑶光殿,朱宜修抱着鎏金手炉,闷闷地看着剪秋抱着一摞色纸和一叠金银箔剪纸,金剪刀巧妙地翻飞,不一会儿,一张“和合二仙”像就惟妙惟肖地出来了。 剪秋笑道:“娘娘看奴婢剪得如何?” 见朱宜修不愿说话,剪秋劝道:“娘娘放宽心,皇上只是一时的脾气罢了,这几日,皇上也没去过端妃那里。” 朱宜修腻烦道:“我入宫至今,不过三月有余,这样快便有失宠之象,如何叫本宫不心急?”朱宜修半倚半靠在美人垫上,一记一记摸索着掌中的一颗硕大的明珠,“偏偏本宫春风得意的时候陶氏不来,今日却来了,还把长姐打扮成那样,给谁看?是存心气本宫吗!” 冷风忽的一探,朱宜修下意识护住小腹,却是绘春掀了帘子匆匆进来,不由蹙眉道:“爪子可是越来越不会当差了!” 绘春唬了一跳,忙跪下道:“娘娘息怒!” 朱宜修横她一眼,淡淡道:“这么急着进来,什么事?” 绘春踌躇片刻,低低道:“奴婢方才经过倚梅园,见朱大小姐在园中翩然起舞,皇上也在一边,本来应该回来禀报娘娘,偏偏在宫门口遇到了陶夫人,夫人拉着奴婢说了好一会子话,才给耽搁了。” 朱宜修心里“咯噔”一下,不由支起腰身,她慌乱地抓过案上的蹙金撒松花帕子紧紧握着,如鸦翅一般的睫毛微微颤抖:“皇上当时,是什么神情?” 绘春愈发不敢答话,声如细蚊:“皇上,看得很入神。” 剪秋正兀自沉思,转首望见朱宜修忙紧张的神色,忙道:“娘娘,您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这样白?” 朱宜修眸光微颤,双眸空洞、似是六神无主,她一把抓住剪秋的手:“赶紧去打听,皇上现在在哪里!在哪里!” 剪秋还未转过身去,染冬却又喜滋滋地进来道:“恭喜娘娘!奴婢刚刚从内务府回来,撞见皇上去颐宁宫呢!必是娘娘的劝说被皇上听进去了!” “皇上已有八日未曾去过颐宁宫,本宫劝说他,反而沦落到失宠!这个时候,皇上去那里做什么!”朱宜修死死按住小腹,怒视着不知所措的染冬,“剪秋!掌她的嘴!掌嘴!” 染冬吓得面色发白,“扑通”一声跪下,哀泣道:“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 “好痛!好痛!”朱宜修缓缓向后倒下去,声线虚弱如盛夏已尽的枯禅,“去叫梁太医!快去!” 注: 1、凤凰于飞,出自《诗经?大雅?卷阿》,此处作删改。 2、从容阴礼,婉娩柔则,出自《晋书?列女传赞》。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二十八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2) 第二十八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2) 颐宁宫,暖意洋洋,案上的青玉茶盏上有微微的雾气飘摇,漏进殿内的雪光混着细碎的日光,有轻柔的光晕在罗纹歙石淌池砚的边缘流转,一旁的镂雕福禄寿三星报喜的博山香薰里焚着上品檀香,那炉烟寂寂寥寥、淡淡萦绕,似远山、似云川、似遥遥迢迢隔着的迷蒙雾光。【13800100.com138看书网// 朱成璧握着一支狼毫毛笔给一卷明黄稠面的奏折做批注,转眸望一眼一旁磨墨的竹息,柳眉微微一蹙,道:“怎么魂不守舍的,连墨也磨不好。” 竹息有些许的踟蹰,闻言勉强笑道:“太后娘娘息怒,奴婢早上听说了一件事,但是,您一早嘱咐过了,今日要批阅的奏折甚多,外头的事情不能扰着您。” “说。” “摄政王王妃徐妃病重了。” 竹息的声音极轻,不过轻描淡写的一句,朱成璧却是心中一惊,忙搁下毛笔道:“什么时候的事?” “太后娘娘,去年六月的时候,徐妃的母亲过世了,徐妃伤心过度,哭坏了身子,那一阵子,偏偏摄政王又忙着朝政,无暇顾及,如此才落了病根。今年年初的时候,徐妃的身子就一直不大好,但没传过大夫,只在府里自己煎药来喝,拖到今日,实在是瞒不住了……” 朱成璧皱眉道:“吕侧妃也是个糊涂的,徐妃不肯就医,她也不曾从旁相劝吗?赶紧让梁太医去瞧一瞧。” 竹息为难道:“太后娘娘三思,若是梁太医去瞧,奴婢担心,反而要坏了事。” 朱成璧一怔,握着玉版扇的手微一凝滞:“坏了事?” “太后,您细想,梁太医是您的心腹,若是梁太医回天乏术,传到了外人的耳朵里,恐怕会说,是娘娘您授意,让徐妃活不下去……” 朱成璧怔忪片刻,心头逐渐有幽暗的火苗摇曳起来,似是浇灌了春雨而蓬勃滋生的幼芽:“哀家身在紫奥城,外头的事也不甚清楚,哀家问你,这徐妃病着,京城里是不是已经传遍了?” 竹息垂了眸子不敢看朱成璧的眼睛,声若蚊蚋,讷讷道:“太后娘娘息怒,市井之人往往听风就是雨……” 朱成璧勃然大怒,狠狠瞪向竹息道:“听风就是雨?若不是这风推波助澜,雨能这样离谱么!到底是徐徽音还是吕惠媛!是存心要哀家难堪么!统统是混账!” 竹息唬得不敢接话,只袖着手静默一旁,朱成璧还未曾按住全部的怒气,却是竹语匆匆打了帘子进来禀道:“太后娘娘,皇上来了!” 朱成璧一惊,似有几分心虚,忙转眸看去,玄凌着一袭赤色缂金袍,匆匆进来,微微行礼道:“母后安好!” “安好?你倒也知道哀家安好?整整九天,皇帝原来还记得这宫里头有颐宁宫这个地方!” 玄凌微微尴尬,却不欲相争,只抹一把额上的汗道:“母后,儿臣有一事相求!” 朱成璧一愣,疑惑道:“什么事?” “儿臣要立朱柔则为后!” 一字一顿,却如鹿皮重锤“砰砰”锤落于鼓面,朱成璧大惊失色,遽然起身,耳垂上鸽血红牡丹耳环的繁复流苏一阵沥沥作响,珠玉相碰发出的清脆声响直如新年的爆竹一般在耳畔爆响:“你说什么!立,立谁为后!” “朱柔则!” 竹息张口结舌、震惊不已,见朱成璧亦是诧异地说不出话来,忙握着松罗帕子上前,揩一揩玄凌额上细密的汗珠,半是低低劝慰半是暗中示意:“皇上是与太后娘娘玩笑吧?皇后之位,不是娴妃娘娘的么?” 玄凌不动神色,推开竹息,迎上朱成璧质疑的目光:“娴妃的后位,是母后硬塞给儿臣的,儿臣不要,儿臣喜欢的是朱柔则,不是朱宜修!” 朱成璧连声冷笑,伸手向他,厉声道:“皇帝!你可是糊涂油蒙了心?朱柔则已经许配给抚远将军之子!你夺人之妻,岂非让天下万民笑话!”朱成璧的眸光中有烈火翻腾,映着玄凌不欲退让的镇定容颜,怒斥道,“你从未见过朱柔则,为何突然要立她为后?” 玄凌嗤的一笑,负手而立:“既然朱柔则尚未嫁为人妻,那儿臣就算不得夺人之妻!更何况……”玄凌逼视朱成璧的厉厉眸光,“母后,您这番教育儿臣,口口声声说‘天下万民’,那你可有想过,你又有何资格!” 朱成璧一个踉跄,身子晃了几晃,发鬓华贵夺目的鎏金双凤夺明珠步摇垂下的璎珞一阵乱颤,有交错迷乱的幽冷弧度,她紧紧按住胸口,似是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竹息从未见过朱成璧与玄凌这样对峙的情状,吓得面色都白了,慌忙跪下道:“皇上!皇上!您可是糊涂了,您怎能这样说太后娘娘!” 竹语亦是跪下,“砰砰”叩首不止,哀求道:“皇上!太后娘娘殚精竭虑,可全是为了您!皇上,您赶紧认个错儿!奴婢求您了!奴婢求您了!” 玄凌毫不动容,厌恶地瞥了竹息与竹语一眼,神色复归于清冷刚毅。 朱成璧勉力静一静心神,紧紧握住蹙金撒松花帕子按在胸前,尽力将百般千种的震怒与伤心死死压住,端肃神色道:“你是皇帝!一身系天下安危,万民观瞻!做事之前总得好好想想,这事能不能做!皇室言而不信,擅自撕毁婚约,你让万民如何相信你,如何相信哀家!为了一个朱柔则,被臣民笑话!是否值得!” 玄凌的眼神中闪烁着满满的果毅坚决:“为了她,天下万民笑话,母后震怒,我可以挺身而受!身为帝王又如何?有一真心人相知相许,才是这天下间第一得意的事!为了朱柔则,我宁可不要这皇位!” 朱成璧且惊且怒,目光紧紧迫视着玄凌坚定执着的神色,心绪一荡,似乎看到了七年多前,为迎阮嫣然入宫,在昭宪太后面前苦苦相争的弈澹。 朱成璧心里一个苦笑,个中滋味,几乎是要深深切入了肌肤、融入了筋脉、刻入了骨髓,弈澹对阮嫣然的痴情,奕对自己的痴守,玄凌对朱柔则的痴求,自己一生中,最最重要的三个男人丈夫,情人与儿子,为何都是这样的痴情种子?为帝王者,执掌江山大权,饱览人间富丽,为何总是跨不过这道情关? 心绪又是一个激荡,几乎看到了更远,太祖皇帝对粹妃,太宗皇帝对宸妃,亦是百般宠爱、千种缱绻,大周皇室的男儿,跟普通的百姓男子,亦是一样的英雄难过美人关,江山不敌温柔怀啊! 朱成璧不得不收住俞飘愈远的心神,化为唇边的绝决凛然之色,心里再痛,也要定格成一个端肃庄重的太后之姿:“身为帝王,统领天下,你以为皇位就是儿戏,说不做就不做么?皇帝刚刚进这颐宁宫,也知道问我一声安好?我只求你给我几天好日子过,将来我也能有脸去见列祖列宗!为了一个朱柔则,你生出这样大的事端!这才是乾元元年,你让后头的日子怎么办!” 玄凌扬一扬眉:“母后到底在怕什么?母后的手段,不是多得很、狠得很么?” 朱成璧怒道:“怕什么!是啊,哀家怕什么!能怕什么!当年废后与玉厄夫人下药害你,当年妍贵嫔挟持你,当年祝修仪用毒害你!哀家哪一次不是拖着你从鬼门关里面出来,你现在倒指责哀家手段多、指责哀家手段狠?仁义礼信的道理,在这紫奥城,不过是清者自清、强者自强的说辞!” 玄凌眉心微蹙:“母后的手段,宫里人亦是多有议论,儿臣不过鹦鹉学舌,又怎及母后万一?”见朱成璧越发怒不可遏,玄凌的目光懒懒划过一侧的碎玉青釉双耳瓶,在瓶中的一捧红梅上流连,那枝条遒劲有力、孤削如笔、或如蟠螭、或如僵蚓,那红梅吞吐胭脂、香欺兰蕙、游仙香泛、幽梦冷随。 玄凌的眸光似生出缱绻之意,旋即却又褪去了情意绵绵,化为清冷涟涟:“母后担心天下万民笑话,其实,天下万民早已笑话过了!母后以为您与摄政王一力操控朝政,朕就对朝臣与百姓的议论不闻不问?言官们弹劾摄政王在宫中行不义之举的奏章早已悄悄摆到了朕的案上,朕还要一个一个驳回!母后啊,朕不来颐宁宫看你,是朕不想一看到你,就想起那些奏章!” 见朱成璧震惊到无以复加,玄凌冷哼一声:“母后也知道仁义礼信,只是母后再强,也堵不住悠悠之口,扭不过民心向背!有母后做榜样,儿臣自当效仿,更何况,比起陈平盗嫂,儿臣娶朱柔则为后,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罢了。” 语毕,玄凌一甩衣袖,举步出殿,朱成璧怔怔看着他出殿,只觉得胸闷气短,一个不稳,眼前似有金星四转,竹息慌忙起身扶住她,急急唤道:“太后娘娘!太后娘娘!” 恍惚间,朱成璧仿佛看到,自己身在德阳殿,眼前朦朦胧胧,似是出现了叶德仪纤浓合度的身影,她的唇边尤挂着一缕暗黑色的血丝,嘲弄一般地望向自己,一字一顿,似锋利的匕首扎来:“没想到,娘娘竟然如此冷漠,那么,嫔妾便祝娘娘,娘娘与四殿下之间,一定会生出隔阂!” “应验了,居然应验了。”朱成璧颓然阖目,眼角有清泪滑落,抿入寸许厚的织锦蹙金地毯,转而不见。 朱成璧软软瘫倒下去,竹息与竹语惊慌失措,一叠声地尖叫起来:“梁太医!快去叫梁太医!” 碎玉青釉双耳瓶中,一瓣红梅悄然落下,在汉白玉茶案上,凝成一粒朱砂痣。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二十九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3) 第二十九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3) 迷迷蒙蒙间,不知时光几许,朱成璧只觉得周遭是一团一团朦胧的白影,笼着眼,蒙着面,怎么也散不开,就仿佛置身于浓云迷雾中,悬着心,只怕这雾中会有什么鬼怪。【13800100。com!138看书网// 恍惚间,叶德仪饱满如月季的脸庞、玄凌瞪向自己的痛恨目光、朱柔则娇丽鲜妍的面容、朱宜修隐忍含蓄的眸光,还有弈澹深情的凝神睇视与徐徽音温和淡雅的神色,一圈一圈,似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转着,晃了眼,漾开了容颜与岁月。 朱成璧心烦不止,用力闭一闭眼,待到睁开,却望见了一脸喜色的竹息,她欣慰地笑道:“太后娘娘,您可醒了。” 朱成璧费力地支起身子,倚着鹅羽织金软垫斜坐着,竹息忙为她披上一件月白色缀满大朵牡丹的寝衣,又奉了一盏香茶:“太后娘娘,您昏睡过去三个多时辰呢!” 朱成璧捧着那和阗玉的茶盏,疲倦道:“这些日子本就是累,朝政的事情,对鬲昆的战事,偏偏又……” 竹息低低叹气,从一侧“咕嘟咕嘟”冒着汩汩热气的小银挑子里舀了一勺柠檬汁子到嫩瓷碗里,兑入了一些放凉的开水,又兑了紫云英蜜进去,那浓稠的浅琥珀色缓缓化开,有宜人的清香弥漫如雾:“娘娘不必焦心,皇上也是一时的性子罢了。” 朱成璧微微啜饮一口香茶,搁在床头,问道:“皇上人呢?” “奴婢听闻,皇上回了仪元殿就闭门不出,太后放心,内殿有李长伺候着,毕竟是打小一起长大的,李长自是摸得透皇上的脾气的。”竹息调好了蜂蜜茶,递一递道,“紫云英蜜清热去火是最佳,太后不喜欢香茶,喝一口这蜜茶也是好的。” 朱成璧点一点头,接过蜂蜜茶,尝了几口又问道:“今日,朱柔则可是进宫了?” 竹息淡淡道:“是,是娴妃娘娘让陶夫人与朱大小姐进宫相伴,奴婢听闻,朱大小姐在倚梅园作惊鸿舞,恰巧被皇上看到了,又与皇上说了好一会子话呢。” 朱成璧冷哼一声,转一转腕上的白银缠丝双扣镯:“只是‘恰巧’而已么,哀家看,是人为罢了!” “太后是指陶夫人么?”竹息若有所思,轻轻道,“奴婢听闻,朱大小姐今日穿得很是华贵,若不细细分别,竟像是宫里头的娘娘了。有路过倚梅园的宫女说起,她的舞姿婉转曼妙,似唐玄宗的梅妃重生,更如九天下凡的仙女一般,若是奴婢在场,必定也移不开双目了,似乎……似乎还有人为她伴奏呢!” 朱成璧眉间的怒气逐渐积聚,狠狠将嫩瓷碗掷在地上,“砰”的一声,碎瓷四溅,竹息与竹语慌忙跪下道:“太后娘娘息怒!” “陶佩瑜这个贱人!必定是她处心积虑要把朱柔则弄进宫里头!哀家三番五次提点过她,朱柔则的性子,入了宫只能是为人鱼肉!偏她不听,抓尖要强!”朱成璧的眼梢尽是雪亮的恨色,似殿外澄朗月光下冰晶琼林上的亮泽雪光,“若不是她,朱柔则又怎会在倚梅园作惊鸿舞!” “太后娘娘息怒!”竹息心疼不已,“太后您再生气,也得顾及自己的身子啊!” 朱成璧怒道:“娴妃竟也是个蠢笨的,怀孕三月有余就想着耀武扬威、一雪前耻了?这样沉不住气,可见是哀家看错了她!如今闹到这般地步,可是弄巧成拙了!皇上眼下不把她放在眼里,连龙胎也不顾,执意要立朱柔则为后,哀家看她,是后悔都来不及了!” 竹息微露迟疑之色,低低道:“太后娘娘,说起娴妃娘娘……方才奴婢去太医局请梁太医没请到,听刘太医说,是章德宫前脚刚刚请了过去……” 朱成璧一怔,忙问道:“难道娴妃已经知道玄凌对朱柔则动了心么?可曾动了胎气?” 竹息道:“这才是奇怪的地方,刘太医到了颐宁宫没多久,梁太医就赶来了,听闻,娴妃娘娘只是吃撑了胎动不安,并非是动了胎气的缘故。” 朱成璧略一思忖,似笑非笑道:“那你信么?” “娴妃娘娘素来谨慎聪慧,又是那样高的心性,也颇得宠爱,只是前几日,她已有失宠之象,若是知道皇上对朱大小姐动心,只怕于养胎是极为不利的。如今,皇上要立朱大小姐为后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章德宫不会不知道,但自从梁太医来颐宁宫之后,那里就一直悄无声息的。”竹息望一眼朱成璧的神色,揣度着道,“所以,奴婢认为,梁太医去章德宫,很有可能确是娴妃娘娘动了胎气,但娴妃娘娘显然不想让这事情传出去,才谎称只是胎动不安,私下里自己斟酌着用药罢了。” “明明胎气大动,却也只能硬撑着,难为她了。”朱成璧怅然叹息,“如今她这胎是后位的保证,如果这立后一事,哀家不松口,皇帝也没有办法,若是此胎不好,娴妃就迅速失去了一切,所以她必会好好养胎。她能沉得住气,只是在等哀家一个准信儿,若哀家能拿得住皇帝,后位就不会易主,若哀家拿不住,朱柔则入宫,她这胎更得保住,无论最终谁能入主中宫,皇嗣都是日后晋位与荣宠的象征,岂能疏忽!” 竹息长吁一口气,感慨道:“真真是难为了娴妃娘娘,这样大的事情也得忍着,若换了别人,只怕这胎,已经保不住了。” “虽然失了一算,但眼前这一番举动拿捏得很准,哀家就是因为看重她这一点,才会许诺立她为后。只是眼下的情景,纵然哀家心急如焚,也不能不一步步悠着来。”朱成璧瞥一眼竹语,徐徐道,“你亲自去一趟章德宫,告诉娴妃,好好养胎,旁的事情,哀家自会处理。” 待到竹语下去,朱成璧又对竹息道:“暗中告诉钦天监,朱柔则犯了星象相冲,同时危及哀家与徐妃的身子,必须远离京城,让钦天监以星象之说上奏哀家跟皇帝。” 竹息一愣,微一思索,已然明白过来:“朱大小姐星象相冲,危及徐妃,就是让前方的摄政王忧心焦虑,对鬲昆一战便会受到影响,更何况又危及太后,便是于大周国祚不利。如此一来,陶夫人若再动心思,便是不敬太后、不敬摄政王,更是将大周国祚视为儿戏,她不敢不从,只能让朱大小姐出阁,别无他法。” 朱成璧点一点头,眼风向远处的仪元殿一扫,已然带上了凌厉之色:“哀家要让皇帝知道,就算他如今是九五之尊,也不是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立朱柔则为后,哀家决不允许!” 摄政王府,琼华轩,徐徽音虚弱地半倚半靠在红木雕花大床上,白玉莲纹饰的云纱帐悬于鎏金帐钩,长长的绦穗委落于地,那流苏纹丝不乱,捻着细细的银线,在一侧的珐琅鸿雁衔鱼灯明亮的烛火中,有清浅如池水一般的光泽流转。 这是摄政王正妃的寝殿,沉香木雕花开富贵苏绣屏风、梨花木镶珠贝宝座、玉勾连纹落地宫灯、金龟银鹤水纹香薰,华贵大气,布置得如同紫奥城里的宫宇,足见摄政王权倾朝野,府里的东西都是最佳之品。 然而,徐徽音的心,却日复一日在这琼华轩里沉寂下去,琼华轩,占得人间天上琼楼玉宇之妙境,览遍海北江南华品奇迹之精英,但于她而言,不过是锁住了一生的念想、禁断了一辈子的期望。 吕惠媛半跪在床头,不敢抬首,只望着红绒织锦地毯,地毯上饱满富丽的宝相花,掐着金银线织就,绚烂得如同开在周身,生机勃勃。然而,轩中弥漫着的沉沉的药味,却昭示着主人不复青春的韶华与安康。 “你怎么这样的糊涂!”徐徽音苍白的面容上皆是掩饰不住的怒色。 吕惠媛不愿屈服,梗着脖子道:“姐姐,您真的对王爷与太后之事视而不见?我心里实在忍受不住,我们姐妹俩是真心仰慕王爷才嫁入这摄政王府,偏偏太后成日里霸占着他,那我们又算什么?” “所以,你才把这流言散得漫天都是?你也不怕太后怪罪?” “姐姐,流言蜚语,最初是从宫里头传出来,我不过是添了把火,王府里人多口杂,自然会把姐姐的病跟这流言联系起来,府里不是宫里,府里传开了,京城里也就传得更热闹了,太后再怎么怪罪,也不会寻到咱们头上来。” 徐徽音厌弃地闭上眼睛:“不要再说了。” 吕惠媛面容哀戚道:“姐姐!我之前说过,姐姐好生养病,我会为咱们讨回公道!她朱成璧将感情玩弄于鼓掌之间,但她怎生知道,这对于我们,却是毕生不可多得的温暖!王爷糊涂,朱成璧不过是在利用他力保皇帝登基、为她们母子二人的江山护航,又哪里是真心对他?” 徐徽音幽幽叹气:“他们毕竟有那样长的过往,偏偏太后当年是嫁与先帝,这样二十年苦苦熬下来,王爷也很辛苦,更何况,以王爷对太后的深情,即便知道是被她利用,也是心甘情愿。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如今你闹成这样,王爷在前线怎能安下心来作战?” 吕惠媛一哂,讷讷道:“我没想到这一层。” “我知道你满心里喜欢王爷,但王爷的心不在你我这里,又能如何?” 吕惠媛气馁道:“姐姐让我死心的话说过不下百回,但我吕惠媛偏偏不是这样的性子!姐姐心里的苦,日复一日地闷着忍着,如何能把身子养好?姐姐,我已经请好了大夫,姐姐好歹也听听大夫的。我知道你不想让自己的病扰了王爷、让王爷分心,但王爷不知姐姐背地里的好,也只会埋怨姐姐冷冰冰的不好亲近,你又何苦呢?” 徐徽音怔忪半晌,似是唏嘘亦似是感慨,眼角有晶莹的泪意:“我是何苦呢?当初,我知道他心里有别人,也闹过,也争过,这样稀里糊涂过了三年,才知道那个人是宫里头的宠妃,惊诧伤感之余,心才逐渐死了,才认命了,但又眼睁睁地看着你进府……” 吕惠媛触痛心肠,紧紧握住松罗帕子不语,只扬一扬脸,又扬一扬脸,将那泪光生生收进去。 “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一直就是不大好的,如今变成这样,只怕请大夫也不中用了,你好好抚养长宁,不要让她跟我们一样命苦。” 吕惠媛情急道:“姐姐也不怕晦气,怎的说出这样的话来!” 徐徽音微微摇一摇头,捂住吕惠媛的嘴道:“你待我,视如亲姐,我明白,好好过日子,不要闹,也不要争。”徐徽音疲倦地靠在床头,眸光微垂,“我乏了,你出去吧。” 琼华轩外,玉辉轻泻,万籁俱寂,冷风拂过,吕惠媛惊觉颊边的湿意,她举眸望向远处斗拱高檐的紫奥城,冷凝了目光。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三十章 挥剑破云引凤游(1) 第三十章 挥剑破云引凤游(1) “自从年初以来,太后娘娘的身子一直抱恙,徐妃娘娘的身子也不好,便是这心月狐危及角木蛟与箕水豹二星。【‘13800100.com138看书网//”钦天监司仪张瑞成毕恭毕敬道,“太后娘娘乃是国母,主角木蛟星,徐妃娘娘乃是摄政王之妻,主箕水豹星,此二星隐隐有黯淡发乌之象,而心月狐星近来却光辉异常,该星位于东方星宿,对应京城东部,是否近日有城东的贵人进宫呢?” 李长心里一惊,忙望向玄凌,低低道:“城东……莫非是太学礼官朱成朱大人的宅邸?” 玄凌且惊且疑,沉思着望向张瑞成:“朕听闻,徐妃的身子一向都不大好,是否也是心月狐星的缘故?” “皇上明鉴,请问那位贵人是否与徐妃娘娘私下有所往来?” 玄凌不知所以,只望着李长,李长微一思索,忙道:“皇上,那陶夫人与徐妃娘娘素来亲近,怕是朱大小姐与徐妃娘娘有所往来。” 张瑞成长长叹息:“果真如此,那是徐妃娘娘长年累月受到心月狐星的影响,前几年箕水豹未曾如今日这般衰落,是因为摄政王阳气正盛,为徐妃娘娘阻挡了星象直冲,眼下摄政王出征,箕水豹星暴露于心月狐星的威慑之下,自然转为黯淡,且有日渐熹微之象,怕是大凶!” 玄凌蹙眉道:“如你所言,该当如何?” “心月狐星同时危及角木蛟与箕水豹,是因为错处其位,若十日之内,心月狐星远离京城,归回本位,则太后娘娘与徐妃娘娘可渐渐痊愈了。” 玄凌紧紧迫视张瑞成的面容,见他有板有眼、不卑不亢,不由低低叹气:“朕明白了,你下去吧。” 待到张瑞成出了仪元殿,李长忙道:“皇上,这事儿可怎么办呢?” “远离京城……”玄凌摸着下巴陷入深思,面上似有讥诮的笑意浮起,“抚远将军……” “皇上?” 玄凌忽然冷冷一笑,向李长道:“你与朕,从小一起长大的,是吗?” 李长不明所以,忙恭敬道:“是。” “朕对你,一直信任有加,是不是?” “承蒙皇上信任,是奴才的福气。” “朱柔则犯了形象相冲,不论是真是假,都是在为难朕,朕若信了,朱柔则便要出阁,朕若不信,便是不孝,更不配做这一国之君。真是厉害!” 李长不知如何接口,只垂了头不敢言语。 玄凌猛地一拍桌案,惊得那双龙赶珠茶盏一跳,有碧绿色的茶水泼洒在案上,腻腻糊糊的让人厌烦不已:“既然如此,那朕便要出宫!” “你说什么!”朱成璧闻言,险些摔落手中的奏折,“皇上从神武门出去了?” “是!李敬仁李大人得了消息赶紧去追皇上了,让奴才来禀报太后娘娘!” 朱成璧勃然大怒,斥道:“现在倒知道追了!那神武门的侍卫都是做什么吃的,怎能容许皇帝私自离宫!” 那侍卫唬得了一跳,忙道:“太后娘娘息怒!奴才们哪里拦得住皇上!皇上气势汹汹,说谁敢挡路,就……就杀无赦!” 朱成璧越发动怒,狠狠一掌劈落身侧的红镶金龙凤呈祥花瓶:“不准大张旗鼓地搜,是要让臣民们都笑话哀家么!告诉李敬仁,一日之内给哀家找到皇帝,如果找不到,叫他提着人头来见哀家!” 那侍卫闻言惊慌失措,重重叩首道:“是!是!奴才知道了。” “还不快去!” 待那侍卫连爬带滚、狼狈地出了颐宁宫,竹息忙上前安慰道:“太后娘娘勿要动怒,身子要紧。” “你也知道身子要紧?皇帝怎么抛诸脑后了?为了一个朱柔则,不惜与哀家反目!哀家是白养了他十三年!” 突然一声极嘹亮的马嘶在殿外响起,朱成璧正疑惑,却是竹语匆匆掀了帘子进来,屈膝道:“太后娘娘,真宁长帝姬来了。” 朱成璧转眸看去,是真宁提着裙裾奔进来,湖蓝色的抹胸长裙如漾着海水的明光撞入眼帘,那样水滑清浅的色泽,让人心头有一丝一缕的安宁生出。 真宁福了一福,扶着朱成璧的手臂道:“儿臣方才在南苑赛马,听说皇弟擅闯出宫,晓得母后要动怒,所以赶紧过来了。” 朱成璧望着真宁光洁饱满的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不免有些心疼:“且不说你的瑰仪殿离颐宁宫不近,那南苑更是远了去了,你一路策马匆匆过来,也不怕累着?” 真宁紧紧握着朱成璧的手,轻言软语道:“母后正在气头上,儿臣哪里顾得了那么多,母后勿要生气,皇弟只是一时间意气难平,想通了便也好了,儿臣会带着松香一同出宫寻找。再说,李长跟着皇弟,也不会出了差错。” 语毕,真宁微微一福,心急火燎地出了颐宁宫。 朱成璧望着真宁的背影,心中忽然生出无限感慨,自己对玄凌与真宁是不一样的,为玄凌的帝位、为他来日的亲政,自己呕心沥血,费劲了周章。而对待真宁,远不及那般尽心尽力不说,甚至多番利用,只为玄凌登基做足了保障。事到如今,反倒是玄凌与自己翻脸相向,不顾母子之情,而一直默默无闻帮着自己的真宁,却是那样的贴心知意。 都说女儿是母亲贴心的小棉袄,但自己从未对真宁有多重视,直到这一刻,才明白过来。 朱成璧心里一酸,有薄薄的雾气在眼底弥漫开来,她扬一扬眸,想要尽力将那泪光收入眼底,不知怎的,迷蒙间,似乎看到了当初的情景,自己以一纸婚约逼迫真宁,在玄汾的满月礼上配合自己演戏、好将红枣蜜有毒一事尽皆嫁祸给夏梦娴。真宁那慌乱如小鹿一般的双眸,是如何做到镇静自若,将那盏红枣蜜端到自己面前? 心底忽的一软,似被精致的立领上极细腻的风毛拂过,朱成璧紧紧攥着蹙金撒乳烟的帕子,静静流下了眼泪。 城东朱府,玄凌踩着李长的背,忽的跃上院墙,两手紧紧攀着青瓦,探头向里面一看,只见一名丫鬟匆匆向门前的家丁道:“大小姐要去万宝阁了,你好生准备着,大门口弄敞亮了,人也精神着点!” 那家丁点头哈腰,陪着笑道:“敢问姑娘,大小姐上午不是刚刚去过么,怎的又要去啦?” “你懂什么!大小姐要出阁,自然要多置办一些珠宝首饰!太后娘娘的旨意不是宣过了么!罗嗦什么!” 玄凌心中一刺,打定主意,从院墙上溜下来,吩咐李长道:“咱们去万宝阁。” 因是第一次出宫,李长有些好奇,滴溜着眼睛四处乱转,打量着这熙熙攘攘的人群和两旁林立着的各式各样的店肆,商贩颇具穿透力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偶尔还有一两声悠长的马嘶长鸣,叫卖声、嬉笑声更是互相应和,在那颜色鲜艳的楼阁飞檐之上萦绕着,倒也是一番泱泱盛世之景,好不热闹! 玄凌皱一皱眉,催促道:“走快点,东张西望的看什么呢!” 李长一凛,下意识道:“皇……”见玄凌厉厉一道目光扫射过来,李长忙捂住嘴,低低道,“少爷,咱出来这样久,怕是老夫人要急了。” “管那么多做什么!” 在万宝阁外徘徊许久,远远见到一队人马过来,路上的百姓纷纷向两侧避让,让出一条路来。 玄凌心中有数,想一想却又向一旁的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妇人问道:“你可知道来的是什么人?” 那老妇人笑道:“看这马车的红玮与描着银漆的华盖,应该是皇亲国戚了,这样大的阵仗,除了摄政王也只有城东朱府了。”那妇人凝神细细思索,“不过摄政王出府,一般都是要提前清场的,排场也更为威风,这么看的话,该是城东朱府了。” 玄凌冷哼一声,也不接话,只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轿子,不一刻,已来到万宝阁前,轿帘被一侧的丫鬟掀起,朱柔则扶着侍女的手臂款款出来,今日她着一袭撒烟水雾的轻罗百合裙,披着一件石青色灰鼠皮鹅羽大氅,不施粉黛,格外的清雅秀丽。 朱柔则举步要进那万宝阁,忽然迟疑一下,目光如连泽水雾一般缓缓漫过,猛地看见了人群中的玄凌,几乎是要吓了一跳,慌忙收回了目光。 翠儿低低道:“大小姐怎么了,掌柜的可等着您呢。” 朱柔则略微踟蹰,忍不住再望了一眼,却没有看到,心里不觉疑惑,以为是自己方才看错了,不知怎的,颊边有些微红,心里又有些空落落的,忙扶着翠儿的手进了万宝阁。 在万宝阁中拣选了几件首饰,朱柔则只是心不在焉,正握着一支翡翠镶金银凤求凰扁方瞧着,却似乎觉着身旁有人走近,微一回首,却对上一双墨黑色的眸子,不由倒退两步,见是玄凌,慌忙就要俯下身去,却被一把拉住。 玄凌低低道:“你的侍女被李长拖住了走不开。” 朱柔则心里噗噗乱跳,颊边已经绯红起来,只低头看着玄凌那一袭海水绿绣着祥云的长衫,他身上的龙诞香由着阁中的暖气一熏,越发浓烈起来,似在周身盘旋。 朱柔则轻轻道:“你怎么来了。” “想见一见你。” 朱柔则脸红得厉害,似染了极鲜妍艳丽的胭脂,作势便要挣开双手:“我就要远嫁边陲了,你我不能有瓜葛。” “抚远将军李成楠之子李元杰么?你都没见过他,你肯定他会喜欢你?”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宛宛!”玄凌急道,“你看着我,看着我!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世间万物,贵在相知!北风知晓梅花的心意,你又怎不会知你我的心意?你怜惜梅花,怜惜北风,怜惜自己,但眼下的情状,你一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有半分是在怜惜自己?” 朱柔则一下噎住,对着玄凌清澈的双眸,不知如何接口,迟疑间,周遭的人事恍若不见,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皇上小心!”突然是李长的一声惊呼如炸雷响起。 玄凌猛地回首,见一青衣蒙面人握着长剑扑向自己,忙一把抽出墙上挂着的一柄蟠龙宝剑迎了上去,刀剑铿鸣,似有火星四溅。 那青衣人见一击不成,封剑护身,冷冷笑道:“皇帝!你原还有几分能耐!倒是我小觑了你!” 玄凌喝问道:“你是何人!” “你派人攻我鬲昆!我今日便要取你性命!” 玄凌一惊,喝斥道:“胆敢行刺朕!你可有那个能耐!” 青衣人冷笑连连,也不答话,握着长剑就刺了过去,那剑如横空出世的游龙,裹挟着寒气逼来,剑星一抖,竟似要变换出九把利剑,激起的白茫茫的寒意如破空一般,势不可挡。 玄凌将朱柔则掩在身后,一个鹞子翻身,躲过那剑锋,忽的挥剑向上,迅疾如电光破云。青衣人见势不好,脚步一变,整个人向后翻倒,再一个侧身,左腿带着风声迅疾地扫了过去,玄凌没料到他这样快的招式,匆忙封剑去挡,却被那强大的力道生生推出丈许开外。 落地的一瞬间,又有四名青衣人翻身而入,其中一人运足气力,直刺向一旁的朱柔则,口中道:“此人不是皇后也是妃子,杀了她,为我死于战场的鬲昆儿郎祭奠!” 玄凌大喝一声,眼睛血红,几乎是不顾自身安危,剑光一闪,便冲了上去,那剑甚为凶悍,力道又足,有玉石俱焚之象。但是,那人不欲相让,亦是杀红了眼,目次欲裂、甚为可怖。 刀光一闪,鲜血四溅,玄凌紧紧护在朱柔则身前,一剑贯穿了那人的胸膛,左手则死死握住那剑,淋漓的鲜血从手中渗出,瞬间已染红了长衫。 朱柔则愣愣望着玄凌,紧紧扶住他的左臂,迷蒙间,心底似有什么被激烈地触动。 另外四名青衣人震惊之余,却不曾退让,再次举剑扑来,玄凌一把推开身前奄奄一息的刺客,死死挡在朱柔则身前,刀剑相逼的一瞬,玄凌忽的一笑,似在呢喃低语:“你的舞,真好看。”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三十一章 挥剑破云引凤游(2) 第三十一章 挥剑破云引凤游(2) “嗖”的一声,似贯穿了前世今生,玄凌紧紧握着朱柔则的手,感受她细腻的掌心纹路,只觉得在那样的情境下,她是出奇的镇定。【13800100.com138看书网// 半晌,却未曾感受到剑锋迫来的冰寒,待到睁开眼睛,却是李敬仁立在门外,握着一把黑漆大弓,目光烁烁,而那四名青衣人具是咽喉中箭,扑倒在地,一发四箭,箭箭命中死穴,真当是高手! 李敬仁见玄凌安全无恙,急急抢进几步,单腿下跪,抱拳朗声道:“微臣救驾来迟,皇上恕罪!” 李长慌忙跑上来,只见他左臂上也挨了一剑,正汩汩地渗血,他的脸色惨白如新雪,颤着声音道:“皇上!皇上你怎么受伤了!” 玄凌将手中的蟠龙宝剑抛到案上,摆一摆手道:“无妨。” 李长急急扶着玄凌:“皇上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就算奴才有十个头也不够砍的呀!” 玄凌衔着好笑的意味望了李长一眼:“有朕在,谁能砍你的头?且先出去,朕有话跟宛宛说。” 李长一怔,疑惑地望一眼朱柔则,却也不敢多言,忙弓着腰带着旁人出去。 待到大门被轻轻掩上,方才腥风血雨的万宝阁重归于平静,隔着珠帘晖泽的细光筛进阁内的日色如金,有清浅如流水的光晕在玄凌身上拂过,仿佛给他蒙上一层迷蒙的烟雨,若江南水墨画里走出的俊逸少年,翩然的身姿犹带着几缕淡淡的墨香余韵,让人忍不住去看,去探询。 玄凌长长吁了口气,目光饱蘸了爱怜,静静望着朱柔则,柔声道:“你还好吗?” 朱柔则心疼地握起玄凌的左手,掏出一方洁白的丝帕为他细细缠上,轻轻道:“那一剑力道很大,若是你伤了筋骨,可怎么办?” 玄凌脉脉一笑:“那朕就罚你,一生一世都陪着朕,可好?” 朱柔则脸上的红晕如流霞一般轻轻化开,纤长的柳眉却轻轻蹙起:“但是,我已经许给了抚远将军之子。” “你不答应,朕不放手,母后一定会同意。” “但钦天监说……” 玄凌一把捂住朱柔则的嘴,低低道:“若真如钦天监所说,朕宁愿不要皇位,陪你一起远离这京城,咱们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好好过一过平民百姓的生活。” 朱柔则心里一震,又似抚着一块温润华泽的白玉璧,那样安稳静好的触感如照见了一生一世不可多得的温馨,望向玄凌的目光更似化入了浓稠的蜜,有甜腻的滋味在心头漾开。 怔忪间,似乎回到了倚梅园,漫天飞舞的梅花如细雨簌簌而落,那一双瞳仁黑得深不可测,能照见自己身后大捧大捧灿烂如火烧云一般的红梅。 心,在那一刻,就已然沉沦了。 颐宁宫,静得能听见窗外化雪的声音,叠叠重重的花树乱影交错纷杂,在月色与雪光的辉映中,投照在蒙了纸的朱漆雕凤纹长窗上,似是琼林冰晶无数枝桠的乱影,连窗棂上透雕的繁复的凤纹与牡丹花纹都虚渺得似是孤魂野鬼的魅影。 朱成璧注视着跪在面前的朱柔则,悠悠道:“所以,皇上为了护你,伤了自己,是么?” 朱柔则大气也不敢出,垂了眸子、无比恭顺道:“臣女该死。” “你是该死,但该死的却不是这个原因。”朱成璧缓缓吹一吹雪顶含翠逸出的热气,透过那热气看去,她的面容沉静如水,隐隐有寒意逸散,显得那样的虚浮和不真实。 朱柔则恳切道:“臣女知罪,请太后娘娘降罪。” 朱成璧嗤的一笑:“哀家早已给了你一纸判书,让你早早出阁离京,是你自己不知好歹、引诱皇帝!” 朱柔则一震,叩首道:“太后娘娘明鉴,臣女万万不敢引诱皇上!” 朱成璧目光一凝,似要在她身上剜出一个洞来,却是竹语掀了帘子匆匆进来,在朱成璧身侧耳语道:“慎行司郎中万默奇万大人说,那五名青衣人确是鬲昆人的相貌,但是并不确定是否受鬲昆察哈术大汗的指使,李敬仁李大人已经加强了骁骑营的守备,太后放心便是。” 朱成璧眉心微蹙,低低道:“那青衣人与城东朱府并无瓜葛么?” 竹语忙道:“太后娘娘放心,已经查到了他们所住的客栈,目前来看,并无瓜葛。” 朱成璧点一点头,望向朱柔则的目光也缓和了几分:“你已是皇亲国戚,你的举动不仅仅朱氏一族看在眼里,举国上下都在看。富贵荣华于你,已是到了巅峰的,只要哀家还在一天,朱氏的名望前途必不会差。于你而言,眼下最要紧的已经是名声了,如今皇帝闹了性子,要立你为后,他分不清是非曲直,你长他两岁,总该一清二楚,如今在闹市里弄出这样大的风声,你让哀家如何跟抚远将军交代?” 朱柔则不知如何作答,只死死咬住下唇。 朱成璧按住涌动的心绪,再度劝说:“你的心思,哀家不是不知道,但这件事情根本不可能,宜修怀着身孕,将来便是皇后,这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你这样插进来,外人只会说你横刀夺爱。来日,即便你荣登后位,史书上会怎样写?十年、百年过去,后人读起《周史》,只会说你心狠、贪慕虚荣!” “母后这话不对!” 一把清朗的男声响起,却是玄凌健步入殿,他的左手缠着厚厚的绷带,却恭敬行礼如仪,“母后!儿臣认为,史书撰者,并非只写那冰冰冷冷的一笔,世人亦是儿女情长,又怎会对朕与宛宛之间的情意视为权谋利益的勾心斗角?” 朱成璧心头一震,重重一拍桌案,怒斥道:“你是皇帝!怎可恣意妄为!” “母后,身不在情中,您自然是不知!您与父皇举案齐眉,父皇对您的恩宠,除了舒贵妃,旁人无可相比。若您亦是为人所迫,接受自己不喜欢的感情,您又当如何?” 朱成璧大震,原本红润的面色刹那间转为煞白,似乎一阵风雪扑面,掩饰不住的寒意疯狂肆虐,一丝一缕如抽丝剥茧一般削尽了面容上的血色,她怔忪片刻,面上有凄楚的笑意隐隐若现:“哀家当如何?” 朱成璧的目光渺远得似乎看不尽了,她笑得似乎要支撑不住,每一寸肌肤里都饱满着痛楚与凄凉,几乎是惨烈的绝望了,她恍若未觉,只是反复念着一句:“哀家当如何?” 竹息不可置信地望了玄凌一眼,紧紧握住朱成璧微微颤抖的双手,大声唤道:“太后娘娘!太后娘娘!” 朱成璧面上的笑意如潮水般汹涌退去,待到恢复如常,又是端华自持的太后了,那样沉静自若的神色,仿佛全然不见方才失态的种种痕迹,只有那道目光,生冷地凝成一束,尽数汇聚在朱柔则的身上,仿佛是积聚起寒意,沉得压着朱柔则纤弱的肩胛,不肯移动分毫。 “宛宛,哀家知道你的母亲给你起这样一个小字的期许,如今哀家这样唤你,是想让你明白同为母亲的哀家的心。”朱成璧的嗓音有些许的暗哑,“你希望夫和妻睦,希望‘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哀家自然也希望你如此。但是皇帝,不是你一人的夫君,他属于后宫的所有妃嫔,属于全天下的臣民,你的性子太过软弱,若有一日,你真如《白头吟》里那样,‘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你哪里会受得住?” 玄凌扬声道:“母后多虑了,朕对宛宛的心意,绝非一时起兴,也不会到‘有两意’的那一日,而是‘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在倚梅园初见宛宛,朕就知道,自己此生所愿,就是陪她在身边。” “山上之雪,终有一日会消融不见,云间之月,亦是有圆有缺。”朱成璧冷冷道,“你年纪尚轻,真能做到一辈子专心对待一人,永不移心?” 玄凌淡淡一笑,对上朱柔则柔情款款的目光,一字一顿、沉着有声:“我会一辈子专心对待宛宛,永不移心。” 朱成璧心一沉,情急唤道:“皇帝,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固然感人,但你挑着万里江山,分心于儿女情长只为让民心不稳,臣心动摇!” 玄凌的薄淡的笑意如初秋枝头上褪尽了缤纷色彩的夏花:“母后既然有此顾虑,倒也不是什么难事……”玄凌从袖中取过一封明黄稠面的奏折,淡淡道,“只消母后您一枚朱印,这帝位,就是摄政王的了。” 朱成璧大惊失色,遽然起身,伸手指向玄凌,金镶玉护甲上的祖母绿有寒光闪过,似她此刻沉入冰冻三尺的太液池、寒冷到极点的心。 朱成璧厉声道:“你说什么!你要逊位!哀家这十几年,哪一天、哪一刻不是为了你呕心沥血!你如今,为了一个朱柔则竟要逊位!” “给了摄政王,不是让您称心如意了吗?左不过他的实权早已僭越了朕,所欠缺的只是一个虚名而已,朕给了他,成全他,不也是成全母后您吗?” 朱成璧气得浑身乱颤,一把抓住案上的绿松玉锤掷过去:“孽子!”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三十二章 挥剑破云引凤游(3) 第三十二章 挥剑破云引凤游(3) “真宁长帝姬到!” 内监的唱诺声刚落,真宁已匆匆入殿,看到朱成璧将绿松玉锤掷到玄凌脸上,慌忙上去扶住她的手臂劝道:“母后这是怎么了?” 朱成璧怒极反笑:“你问哀家做什么!去问你的好弟弟!” 竹息拾起地上的奏折,奉到真宁面前,愁眉苦脸道:“帝姬您看,这如何能让太后娘娘不生气呢?” 真宁略略扫一眼奏折,随手便抛进一侧的炭盆里,暗红色的火苗慢慢滋生出来,将奏折一点一点吞噬,化为一缕悠然的白烟。【、13800100.com138看书网// 玄凌奇道:“皇姐这是做什么?” 真宁敛裙稳稳下跪,诚恳道:“母后息怒,皇弟虽是一时意气,但也情有可原。” 朱成璧怒不可遏道:“怎么,如今你也帮他说话吗!” 真宁忙道:“儿臣不敢,只是儿臣以情度情罢了。” 朱成璧被竹息搀扶着落座,闻言脸色稍缓,淡淡道:“说下去。” “儿臣是帝姬,在这紫奥城,方才能比旁人过得太平些,皇弟身为皇子,自小辛苦,每日卯正二刻就要起身去上138看书网//,学文、习武,盛夏酷暑、寒冬腊月,一刻都不能放松。”真宁微微一顿,动容道,“更何况,宫里头的孩子往往养不大,不是防着这个妃子下药毒害,就要防着那个贵嫔设计暗算!皇弟几次三番死里逃生,儿臣这个做姐姐的,用心不及母后万一,尚且十分心疼,更何况是母后您呢!” 一席话,朱成璧已然是暗暗垂泪,玄凌也是触动心肠,方才如寒冰样的脸庞也柔和几分。 “旁的不说,当年祝修仪下毒谋害玄清,那弓幸好是被丁香取了来,若真是皇弟触碰了,只怕母后万念俱灰,也会跟着父皇一起去的。”真宁转眸望着玄凌,略带薄责,“你不知道,母后一路从承光宫奔回含章宫,路上摔过三回,第二天,膝盖都疼得起不了身。你可还记得母后的膝盖为何会如此?当年睦嫔在槐蜜芙蓉糕里下药害你,母后被父皇罚跪,那是怎样的雨天,母后生生跪了两个时辰,如何吃得住?你怎能拿皇位逼迫母后呢?” 忆及往昔,朱成璧心中的酸楚一阵盖过一阵,似要从心底肺腑直冲上眼眸,鼻尖一酸,忙拈着软罗帕子点一点眼角,玄凌亦是颇为愧疚,静默不言。 真宁幽幽叹气,转向朱成璧道:“如今,因为朱柔则,让母后与皇弟互相指谪,儿臣心里再难过,也总得劝母后一句,皇弟尚且年幼,即便明年真的能亲政了,也需要母后时时提点。况且,宫中闹得愈大,只会让下头的人轻慢了我们。众仙列位,各司其职,臣民拜天地拜鬼神,是因为相信神明佑助,若神明之间互生龃龉、争吵不休,又怎会让跪拜的人们心悦臣服呢?” 见朱成璧若有所思,真宁又道:“母后,将心比心,将情比情,儿臣与陈舜互生爱慕,母后有意成全,但若是母后不同意,儿臣也是心如槁灰、痛不欲生啊!” 朱成璧怅然一叹,握着案上的琥珀鼻烟壶道:“哀家也是不愿意这样,但如今僵持着,哀家又有什么办法呢?” “办法总是有的。”真宁望一眼朱柔则,沉声道,“无非就是立后不立后的问题,但母后却忘记了,后位只有一个,妃位却多得很。” 朱成璧与玄凌闻言一愣,朱柔则已经反应过来,忙叩首道:“臣女不敢妄居后位,但臣女是真心爱慕皇上,希望服侍在皇上身边的。若太后娘娘同意,即便给臣女嫔位或是贵人之位,臣女也心甘情愿!” 朱柔则一语未必,已是分外动容,眸中隐然有泪光闪烁,映着紫金朱雀灯的烛光,越发让人心生怜惜。 玄凌扬声道:“不行!” 真宁暗自着急,悄悄一拽玄凌的袖口,道:“自然不能薄待了柔则,毕竟是朱氏的女儿,再怎样也应该以正二品的妃位迎入后宫,将来娴妃封后,柔则便是正一品的贵妃,一人之下而已。” “不行!”玄凌不顾真宁多次向自己使眼色,梗着脖子道,“朕视宛宛为此生唯一珍爱的妻子,既然是妻子,又如何能居于媵妾之位?” 真宁见朱成璧的脸色越发铁青,正待劝说,却是一把柔婉的女声响起:“臣妾愿意成全皇上跟长姐!” 众人愕然回首,是朱宜修扶着剪秋的手臂缓步入殿,她面色沉静如湖面波澜不惊,一步一步,缓缓而来,目光坚定地落在玄凌且惊且喜的面庞上。 朱宜修俯身下跪:“母后!长姐是嫡出,长姐入宫,万万不可居于妃位。嫡庶有别,若儿臣成了皇后,而长姐屈居妃位,一来是折煞儿臣,二来,更是让臣民笑话,皇室无尊卑法度可言。” 朱成璧惊疑道:“宜修,你的后位,是哀家与皇帝允诺你的,生子封后,君无戏言!” 朱宜修深深叩首,面色不改,平静道:“那是母后看得起儿臣,认为儿臣堪当此位,但是,今非昔日,如果因为后位纷争而让后宫不睦、前朝不宁,那就是儿臣的罪过了。” 朱成璧凝眸于朱宜修镇静的眸光:“这可是皇后之位,你如何舍得?” “儿臣舍不得的,不是后位,而是皇上与母后!因为儿臣与长姐,谁适合坐镇后位,而让皇上与母后心生嫌隙,是儿臣的不是。”朱宜修强忍住内心椎心泣血般的痛苦,含情脉脉地看向玄凌,展颜笑道,“儿臣也爱慕皇上,皇上心里的痛,就是儿臣心里的痛,儿臣万万舍不得。” 玄凌心中感动,握住朱宜修的手道:“宜修……” 孰知,这一声“宜修”却是大大一刺,如锋利的冰锥,刺入朱宜修本已千疮百孔的心。 是啊,他有了朱柔则,再也不会温柔地唤我一句“小宜”了。 朱宜修一个恍惚,身子晃了一晃,如风霜相逼、摇摆无依的弱柳,她极力平复住呼吸,生生收住眼角即将夺眶的泪珠,沉声道:“‘愿如此环,朝夕相见’,宜修相信,皇上对长姐用心用情,对宜修亦会如此,无论宜修是皇后还是妃嫔。” 玄凌瞥见朱宜修的腕上那对碧澄澄的玉镯,点一点头:“你放心。” 朱成璧怔忪许久,连着一日又气又急,终是疲倦地点一点头:“也罢,也罢!皇帝,你要怎样,便怎样吧。” 玄凌惊喜异常,连连问道:“母后!您终于同意了么?” “儿大不由娘,真真是不错的。”朱成璧的神色似有几分悲悯,在朱柔则掩饰不住欣喜的面庞上划过,定定落在朱宜修稍有落寞的面色上,“哀家会知会内务府与礼部,择选吉日举行封后大典,只有一样,朱柔则封后,娴妃也要加封正一品贵妃,另外,哀家会择选几名适龄女子为皇帝你充斥掖庭。” 玄凌紧紧握着朱柔则的手,三次行叩拜大礼:“儿臣,多谢母后!” 朱成璧挥一挥手:“哀家乏了,你与朱柔则、真宁先下去吧,宜修,你陪一陪哀家。” 待到玄凌、朱柔则与真宁出殿,朱成璧静静抿一口新沏好的安神茶,低低道:“皇帝走了,跟哀家说实话。” 朱宜修一惊,忙从座位上起身下跪:“母后,儿臣的实话,方才已经说全了。” “你全的是你自己还是皇帝?” 朱宜修定一定心神,细白如珠贝的牙齿在嫣红的唇上一咬,缓缓道:“既是全了皇上,也是全了儿臣自己。” 朱成璧斜靠在鹅羽软垫上,仪态娴静:“方才你那一套嫡庶尊卑的道理,哀家听得累了,就说一说如何全了自己。” 朱宜修握着松罗帕子拭一拭眼角,轻轻道:“儿臣是娴妃不错,但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女人。皇上是真正爱着长姐的,对儿臣只是普通的宠爱罢了,宠非爱,宠不能长久,爱却是永恒。既然有了长姐,哪怕她日后不在了,儿臣做了皇后也不快活。更何况她在,儿臣若做了皇后,只会让皇上心里不痛快,认为儿臣阻了长姐的前程。只怕来日,我的下场比从前的废后夏氏好不去哪里。” 朱成璧心里十分不忍,好言劝慰道:“你有着身孕,又这样年轻,何必说如此丧气的话?” “母后,知子莫若母,母后您不会不知道皇上的心思。他为了长姐,敢于冲撞您,敢于以身挡剑,甚至敢于逊位于他人,他又怎会为我做到这些?哪怕是万分之一都没有啊!”朱宜修怔怔垂下泪来,那泪如断线的珍珠,顺着华美的裙裾滑落,抿入红绒地毯,转而不见,“儿臣正是因为看透了,才会让出后位,若儿臣看不透,只怕腹中的孩儿早就保不住了。” 朱成璧急道:“你好生养胎,这个孩子是你得宠晋位的希望。” “母后也明白,若我没了这个孩子,只怕三五年都翻不了身,您也是一早就知道,不能让皇上与长姐相见。”朱宜修紧紧握住腕上的玉镯,心里的疼激烈而痛楚,如涌动不息的暗潮,“偏偏儿臣是个傻子!儿臣想要扬眉吐气,生生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朱成璧万分心疼,将啜泣不已的朱宜修搂入怀中,叹息道:“宜修,你的前程还没有毁掉,哀家的心血却是真的白费了。不是哀家不喜欢朱柔则,也不是她不好,是因为她不适合帝王家。而皇帝,也不应该对一个过分美丽的女子有那样热切的爱情,那会焚毁他自己,更会焚毁身边的一切人。先帝与舒贵妃,便是前车之鉴。”朱成璧怜惜地抚摸着朱宜修的手,水葱般的指甲上未绣一物,剔透玲珑如一汪汪上好的碧玉翡翠,“宜修,哀家一直觉得,皇帝对你的感情恰恰好,而朱柔则……” 朱宜修低低道:“母后的忧心,儿臣明白,长姐性子软弱,不能坐镇后宫,儿臣会帮衬她管束,不会让母后跟皇上分心。” 朱成璧的叹息绵长似绕梁不绝的歌曲余韵,混入一侧的唐三彩马踏飞燕香薰甜糯的香雾中:“宜修,哀家会尽全力弥补你,章德宫的一应待遇视同副后,你在哀家面前亦是自称‘儿臣’,不需改变。” 朱宜修勉力起身,稳稳下拜:“多谢母后!” 注:中国古时把一天划分为十二个时辰,每个时辰相等於现在的两小时。相传古人根据中国十二生肖中的动物的出没时间来命名各个时辰。卯时为日出之时,又名日始、破晓、旭日等,指太阳刚刚露脸,冉冉初升的那段时间。(上午5时正至上午7时正)。正卯则指上午6时整。卯正二刻,则为上午六点半左右。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三十三章 长烟落日故城闭(1) 第三十三章 长烟落日故城闭(1) 披香殿,如意喜滋滋地捧了一束红梅进来,取了一只珐琅雕翠花瓶,添了几盏清水进去,小心翼翼地侍弄着。【,ka~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138看书网// 端妃瞥她一眼,淡淡道:“什么喜事这样的高兴,本宫以为这春风一路吹到了披香殿呢。” 如意掩饰不住幸灾乐祸的笑意:“方才在倚梅园看到剪秋了,如今啊,她可不再是剪尽秋风不是愁,而是秋风剪尽乱千愁了!娘娘没看到那脸,苦得连眉毛都要打结了。” 端妃静静望着如意,直望得如意心神不宁起来。 如意稍加思索,慌忙俯身下跪:“娘娘恕罪。” 端妃也不看她,只徐徐道:“如今后位拱手她人,即便是长姐,想必娴妃心里也不好受。宫里头,顺风而倒素来是生存之道,只怕凤仪宫也张罗起来了吧?” 吉祥奉上一盏新沏的素娥雪,闻言轻轻道:“是呢,昨儿内务府就去凤仪宫瞧过了,还请了工部的管郎中一同过来,是要准备修葺一新呢!” 端妃点一点头,淡淡吩咐道:“如意,你先起来。” 如意袖着手起身,端妃的话已追至耳边:“娴妃是自己去求了太后,让出后位,这样大度的心胸倒让本宫疑惑了,前番压制本宫,让本宫失宠的难不成是旁人吗?还是因为是自家姐妹,才会不一样的?” 吉祥温煦地笑道:“姐妹之情固然感人,但也有嫡庶之分,不是奴婢妄自议论,只怕太后娘娘与昌陵郡夫人的事情,娴妃娘娘不会不知,又焉知会不会仿效呢?” 如意一怔,已然明白过来,忙道:“奴婢知错,顺风而倒固然不错,但也得分出哪一股风才能刮得长久。” 端妃微露赞许之色:“这位未来皇后的宠爱能否长久,眼下你我不知,更何况即便长久又能如何?舒贵妃那样的宠冠六宫,如今又是怎样的下场?”端妃覆手于膝,仪态娴静,“左不过是看内务府与尚宫局忙个殷勤,好笑罢了。但至少,娴妃能做到如此地步,这样的心胸城府,只怕我都是远远学不来的。娴妃失意,咱们披香殿更不能得意,言行谨慎,否则,娴妃既然能让我失宠,也就有本事让我死无葬身之地,明白了吗?” 吉祥与如意具是神色一凛,忙道:“奴婢明白了。” 渑州城,战火硝烟弥漫,檑木、滚石在城头下随处可见,未燃尽的滚油兀自烧着,冒出阵阵刺鼻的黑烟,可见大周军队的第一轮冲击已被渑州勉强挡住,暂且可得一丝喘气之机。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渑州城已是风雨飘摇,映着落日如凝脂一般的余光,有悲壮寂寥的英雄落幕气息。已经一天一夜了,大周的朱雀营、玄武营与青龙营将其围了个水泄不通,漠川城的援军又在十里之外被白虎营大败,几无幸存者,其余三城相距甚远,且忙于自身防守,如何能援助自己? 渑州,气数已尽了。 叫阵的大周士兵高喊道:“兀赤禾小儿!你霸占我中原城池已有十数年之久!如今我大周军压阵,你还能撑上几日?兀赤禾!识时务者为俊杰!速速投降!饶尔不死!还能给你世袭爵位!你若不降!杀!无!赦!” 城主兀赤禾身着一袭白袍,浑身落满尘土,瑟瑟地探头望一眼城外严阵以待的军阵,咬牙吩咐一旁的兵士道:“告诉他们!投降!异想天开!” 那士兵得了令,扯开嗓子高声喊道:“姓陈的!你别做梦了!要我们投降?异想天开!” 陈恪与陈舜勒马而立,一身甲胄,腰板挺得笔直,傲然面对渑州城,陈舜道:“父亲,他们嘴硬得很!看来虎踞大炮的滋味还没有尝够!” 陈恪嗤的一笑,吩咐一旁的参将道:“告诉朱雀营和玄武营,同时使用虎踞大炮和抛石机,然后让攻城战车、云梯、撞城车准备好,炮声一过,立即攻城!” “是!” “等一下!”陈舜露出几许狡黠的神色,低低道,“告诉火炮阵,一会儿,就这么办……” 未顷,炮声震天,七十五座虎踞大炮齐发,风迅火烈,呼啸着向城头扑去,如山崩地裂,似山原震荡,渑州根本无法对抗这样的打击,城头安装的旋风大炮本就操作麻烦,被压制地无还手之力,防线亦是全线崩溃。 城头的士兵猝不及防,脑浆迸裂、手断骨折者不在少数,侥幸生存者也只能躲在箭垛堞墙下,企图躲过炸裂的砖石、铅子,但那轰轰隆隆的炮声却如一千面战鼓在耳畔擂响,让人大脑一片空白、无法反应。 “嗵嗵嗵!” 战鼓擂响,渑州士兵以为远攻结束,纷纷从掩蔽处钻出来,预备反击,孰料,铺天盖地的却是第二波火炮,遮蔽住日色,象征着死神的号角,呼啸声震耳欲聋。众人晓得受骗上当,但已来不及躲进掩体,哭嚎哀鸣声不绝于耳。 三波火炮过后,青龙营发动进攻,士兵们高喊着口号,推着攻城器械向前挺进,如汹涌而来的黑压压的潮水,向吃不住重击已有不少破损的城墙发动猛烈的攻击。 战马嘶鸣,陈舜举起长枪:“兄弟们,跟我冲啊!” “砰!砰!砰!” 撞城车撞击着城门,整个城墙都似要摇摇欲坠,兀赤禾惊慌地呼喊道:“快!守住城门,泼滚油!砸檑木!扔滚石!别让他们攻进城!熬过了今日,我们就会有援军!” “城主!城主!你听是什么声音!” 兀赤禾一愣,竖耳仔细一听,讶然道:“乐声?从东城那边传来的?怎么回事?” 一个兵卒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铠甲破败不堪,他急急抱拳道:“城主!东城外的大周军并未发动进攻,而在演唱中原的歌曲!东城的守军以汉人为主,怕是要动异心啊!” “什么!”兀赤禾大惊,“赶紧换守军!赶紧去!” “城主三思啊!大敌当前,临阵换将!要大乱啊!” 一只白翎箭“嗖”的飞来,几乎是贴着兀赤禾的鼻梁射过去,兀赤禾吓得脸色发白,转眸向下看去,数十架云梯已经搭上了城墙,为首的一个兵卒高喊道:“一鼓作气,拿下渑州!先攻入城头者,赐黄金百两,官升三级!生擒兀赤禾者,赐黄金千两,官升五级!” 风声萧萧,裹挟着的乐声悲怆哀戚。 “大风起兮,云飞扬! 云飞扬兮,归故乡! 归故乡兮,乡音长! 乡音长兮,泪沾裳!” 是夜,渑州攻破,陈舜所在的先锋部队第一个攻上城头,生擒抱头鼠窜的兀赤禾,立下大功,自此,平北第一战取得大捷,大周军军心大振。 渑州城外,兵器大营,陈正则正一座一座挨个地检查虎踞大炮,确保重要的零部件未有损伤,四大营一百座虎踞大炮要亲自检验过来才能放心。 右脚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陈正则“扑通”一下摔在地上,“哐啷”一声,连手里提着的灯都打破了。 灯火一灭,偌大的兵器大营立刻变得黑咕隆咚的,原本这里只剩下自己一人,这一下子黑了下去,陈正则也有几许的心慌,忙闭一闭眼睛,待到适应了黑暗,正想起身,却听见似有脚步声从帐外接近,心下正在迟疑,却是两个人掀了帘子进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摄政王放心,这里没有旁人。” 陈正则一惊,听出那人是江承宇,但他不是应该留在京城么,怎会来了前线?陈正则惊疑不定,打定主意悄悄躲在虎踞大炮的后面,屏气凝神地听着。 奕低低道:“如今陈恪父子第一战颇为顺利,陈舜更是生擒兀赤禾,立下大功,太后那边总算可以交差了。” 江承宇道:“摄政王交代的事情,微臣也查出来了,暗中向皇上谏言的是齐正声的几名部下,他们认为,平北一战,应该由齐正声统领,更讽刺摄政王是沽名钓誉。” 奕嗤的一笑,按着沥泉三龙宝剑道:“本王不是未曾行军征战过,太宗一朝对南方诸国的战事,先帝一朝对蜀中陇右的叛乱,难道本王没有参加吗?那些人不过就是瞧着本王从未亲征漠北罢了。” 江承宇道:“这不过是官面上的措辞,摄政王莫要忘了,他们原先可都是齐家军的,是齐不迟的旧部,虽然名义上齐家军已经瓦解,但内里却是藕断丝连。他们一直追随齐正声,连摄政王也不放在眼里,微臣担心,以齐正声在军队里的号召力,恐怕不可小觑。更何况前番齐正言失了官职,听闻齐正声背地里抱怨不少呢!” 奕凝神深思,点一点头道:“齐正声么,还有个养女在宫里头,他的夫人又是太后的长姐,若真让他党羽做大,于本王不利!金都向来坚固,易守难攻,前番赫赫挥师威逼,整整一个月都毫无进展。”奕缓缓摸着青色的下巴,眼中精光一轮,“漠川就留给陈恪父子继续啃,阿巴根与叶尼塞让朱祈祯与李成楠负责,本王坐镇。先让齐正声围困金都,待到四营会师,必是一场恶战,就让齐正声在那里了结吧。” 陈正则心头大骇,惊恐地瞪着远处奕与江承宇一团黑色的背影,紧紧捂住嘴,不敢出声。 江承宇狡诈地笑道:“摄政王英明,战场素来刀枪无眼,齐正声没了,兵部,才方便摄政王掌控!”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三十四章 长烟落日故城闭(2) 第三十四章 长烟落日故城闭(2) 凤仪宫外,朱宜修扶着肚子缓缓而行,身侧的剪秋与绘春一壁稳稳地扶着她,一壁小心地看着路。【,ka~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138看书网//虽然气温渐有回升,但依然阴冷,朱宜修披着玄狐云肩,捧着平金手炉,热气微扬,倒也不觉得冷。徐行数步,却是端妃扶着吉祥的手一路逶迤而来。 端妃见到朱宜修,行平礼道:“娴妃娘娘安好。” 朱宜修淡淡道:“姐姐有着身孕,不方便给妹妹行平礼,妹妹可别见怪。” 端妃笑道:“姐姐这是说哪里话?如今宫里头数姐姐的身子最尊贵,妹妹万万担不起这礼呢!” 朱宜修拈着织锦帕子按一按鼻翼的粉,不咸不淡道:“妹妹平日里很少出来,今日是兴致好么?” 端妃掩唇浅浅一笑:“其实,妹妹是想去章德宫看姐姐的,倒是凑巧在路上遇到了。” 端妃的笑意柔和温暖,她伸手从身后侍立的如意手中奉过一只镂雕石榴花与萱草纹样的金丝楠木盒子道:“这是九匀千步香,是妹妹特意嘱咐了御膳房的金司药研制的,采用沉香末、檀香末、薰衣草等九种香料制成,焚香的时候,千步之外都能闻到,清纯怡神,甚为舒心呢!” 端妃笑着打开盒子,那鹅黄色的香料香气扑鼻:“妹妹请太医局的梁太医看过了,于姐姐的身孕,不但无碍,反而有助于安胎。姐姐也通晓药理,若姐姐不放心,也可以查验过了再使用。” 朱宜修淡淡瞥了一眼:“不必了,妹妹好心,我心领了。但我并不喜欢焚香,瑶光殿中只放着新鲜的瓜果,闻着更为舒心。” 端妃略一尴尬,忙道:“是妹妹疏忽了姐姐的喜好,那……妹妹先告退了。” 语毕,端妃微微屈膝,扶着吉祥的手走了。 剪秋见端妃走远,低低道:“端妃平白无事巴巴地送了什么九匀千步香来,怕是没安好心。” 朱宜修紧一紧玄狐云肩:“你的意思是?” “不知这九匀千步香里有无麝香,听说这东西,怀孕的女子最是沾染不得。”剪秋觑一眼朱宜修镇静自若的神色,轻轻道,“不过,即便端妃没有这个心思,咱们也可以借着这香生出一些事情来,若端妃失宠到底,也是好的。” 朱宜修衔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徐徐道:“你错了,本宫怀着身孕,使用的东西都是本宫仔细留意过的,本宫没有原因这样信任端妃,对她送来的东西不加排查,除非有两种解释,一是本宫怠误皇嗣,二是有意嫁祸端妃。太后那样敏锐的眼色,怎会分不清楚?更何况齐正声在外征战,皇上也不会重罚端妃。” 朱宜修瞥一眼剪秋颇有些惴惴的神色,低低斥道:“你糊涂了!你以为本宫斗倒了端妃就能给朱柔则警告么?现在这宫里,只能平安无恙,否则,皇上更会厌弃我与端妃。要生出事端,只能等朱柔则进宫,那样才会晦气!” 剪秋方才恍然大悟,举袖擦一擦额上的冷汗:“是奴婢疏忽了。” 正说着,管笠握着一卷图纸经过,见是朱宜修在此,慌忙行礼:“娴妃娘娘安好!” 朱宜修点一点头,叫了管笠起来,只静静目视与他,管笠会意,嘱咐身侧的随从道:“你们先下去,凤仪宫修缮之事,本官要与娴妃娘娘奏禀。” 朱宜修微微笑道:“管大人确是聪慧。” “那都是娘娘的提点与教导。”管笠陪着笑,缓缓展开图纸道,“这凤仪宫大修,需要两个月的时间,各个宫室的平面与立面图都在这里,娘娘请细看。” 朱宜修点一点头:“旁的我倒是看不懂,不过这金漆油彩的工序倒是懂一点,话说回来,物有相克,亦有相合……”朱宜修缓缓移目于管笠探询的眸光,“管大人,本宫不会难为你,你得了这样大的差事,若出了什么差错,对你仕途也不利,但有个法子,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只需你费点心思……” 管笠忙道:“但凭娘娘吩咐,微臣无所不从!” “你说什么!”朱祈祯眉眼间皆是掩饰不住的震惊,“摄政王要除去齐正声?” 孙传宗亦是惊疑不定,压低了声音道:“陈正则,这话乱说可是要掉脑袋的!” 陈正则情急争辩道:“朱将军,孙将军,这可是千真万确啊!是摄政王与那江承宇在兵器大营暗中谋划,意欲在围攻金都之时,让齐将军命丧沙场啊!” 朱祈祯与孙传宗对视一眼,低低问道:“你跟别人提起过么?” “没有没有!”陈正则连连摆手,“我当时吓得三魂飞去两魂半,一整夜都睡不着,这不赶紧来找你们了么?” 见朱祈祯静默不语,陈正则忙道:“朱将军,咱们得想想法子救齐将军啊!” “救?”孙传宗嗤的一笑,纤长的手指在桌案上“笃笃”一敲,“怎么救?如何救?告诉齐正声摄政王要杀他?齐正声那样直的性子,出不了第二日,你我的名单就会到了摄政王的案上,齐正声还没死,我们就死绝了!” 陈正则一怔,忙道:“我有办法,我们可以散布谣言,或许可以让齐将军提高警惕!实在不行,围攻金都的时候,我们多点一支亲兵,保护好齐将军!” 孙传宗频频摇头:“造谣行不通,摄政王在各营都安排了自己的眼线与内应,顺藤摸瓜,必定能发现造谣者。至于第二个方法,更是直接暴露了自己,齐将军毕竟是朱雀营的总兵,跟我们玄武营毫不相干,哪有玄武营的人跑去朱雀营的道理?” 陈正则急道:“那就眼睁睁看着齐将军白白受死么?” 孙传宗把眼睛一瞪:“他死,那是他的命!得罪了摄政王,就算你是顺陈太妃的侄子又怎样?他齐正声的夫人还是太后的姐姐!” 陈正则一语噎住,转向面若沉水的朱祈祯,恳切道:“朱将军,我知道不能得罪摄政王,但也不能见死不救啊!齐将军犯过什么错,为什么要他枉死?” “齐正言已经革职回乡了。”朱祈祯望着陈正则焦虑的面色,淡淡道,“摄政王容不下齐氏一族的势力,凭你,凭我,想要从虎口把他拖出来,只能是自寻死路。” 陈正则闻言大惊,紧紧握住双拳,指关节的潮红如霞弥散:“人命关天的事情,我们想想办法,总能救下他的!行走世间,为何要畏惧权贵,难道你们就这样罔顾正道了吗?” 孙传宗怒目向他,剑眉倒竖:“你是指责我们吗?世间当然有正道,但正道自古多易主,大权在谁手中,就是谁说了算,逆其命而行,那才是罔顾正道!”孙传宗一把拽住陈正则的衣领,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你这般的振振有词,难道你就行得正、立得直?你费劲心思调进兵部武库司又是为何?谁不知道武库司是六部四大肥缺之一?你赚饱了腰包,就以为能挺直了腰杆教训我们么?” 朱祈祯一把拉住孙传宗欲挥拳相向的手,呵斥道:“放手!” 孙传宗无奈松手,但压不住怒气,狠狠在桌案上擂了一拳,惊得那镇纸啪地一跳:“祈祯,你看他多可笑,咱们两个是如何熬到今日的地位的?这世态炎凉、人心轻贱,我们见得少么?偏他是富家公子,靠着女人的裙带关系爬上了武库司郎中的位置……” “住口!”朱祈祯怒目瞪向孙传宗,“我能做到侍郎不也是凭女人的关系么?” 孙传宗一惊,讪讪的不敢再言语。 朱祈祯长长叹气,看着陈正则推心置腹道:“正则,私下里,我是把你当成亲弟弟一般看待的,你跟传宗,是我最信任的人。跟你,我不说这官面上堂皇的话,但你想清楚,你还年轻,你才二十二岁,将来大有前途,不必为了别人而葬送了自己的一辈子。” 这话颇有深意,陈正则心头一震,对上朱祈祯意味深长的双眸,他凝神思索片刻,方低低道:“属下明白了。” “去吧,再好好想一想。” 待到陈正则出了大帐,孙传宗唤过肖海天进帐,低低吩咐道:“找两个可靠的人,暗中监视陈正则的一举一动,如果发现有什么问题,立刻来告诉我。” 肖海天答了一声便匆匆下去,朱祈祯望一眼他的背影,唇角浮起好笑的意味:“你的属下,当真是被你管得服服帖帖。” 孙传宗的笑意云淡风轻,只转了话头道:“我虽然心中有数,摄政王革了齐正言的职位,只怕早晚要拿齐正声开刀,但没想到来得这样快,也这样狠。” “摄政王一早就想这样做了。”朱祈祯回忆起当时朝堂上的情景,叹息道,“以齐正声的性子,是一定会请战的,只是这样死在战场上也不失为一个好的结局,至少能流芳百世。若是在京城里被寻个什么由头解了职位,只怕是要为人唾弃的。朝堂斗争,素来无所不用其极,我只盼着自己的下场不要太惨就好。” 孙传宗一震,勉强笑道:“好好的又扯到自己身上做什么?有太后在,谁能动的了你?” 朱祈祯摇一摇头,似生出了疲倦之色:“是啊,只要我与太后相安无事,或许,就真能平平安安了吧。”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三十五章 长烟落日故城闭(3) 第三十五章 长烟落日故城闭(3) “渑州、漠川大捷,陈恪父子功不可没,替哀家拟旨,加封吉州统领、青龙营总兵陈恪为正二品骠骑将军,赐黄金三千两,吉州统领前锋、青龙营参将陈舜为正三品虎贲将军,赐黄金千两。【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 138看书网//” 竹息铺开一张明黄稠面的诏书,含了笑意对一侧欢欣的真宁道:“长帝姬可以放心了,两座城池的功劳都划入陈将军父子麾下,皇上大婚后啊,就是您的出阁下降典仪了!” 真宁满面绯红,绞着手里的蹙金撒凤仙花帕子,忸怩道:“姑姑您也取笑我呢!” 竹息笑道:“奴婢哪里敢取笑长帝姬,是想着沾沾喜气罢了!” 真宁心里且羞且喜,口舌上饶她不过,只得换了话题道:“这是什么香?闻着甚为舒心呢!” 竹息顺着真宁的目光看过去,见镂雕福禄寿三星报喜的博山香薰上放着小巧的金猊与玉兔两种香料,具是口吐青烟。那金猊从尾黄起,若焚尽了,形若金妆,蹲踞炉内,可经月不败,触之则灰烬尽灭。那玉兔则形俨银色,亦是甚为可观。 竹息历历数道:“那是庄和太妃特意进献给太后娘娘的‘金猊延寿香’与‘玉兔延寿香’呢。是用杉木烧炭六两,配以栗炭四两,捣为末状,再加炒硝一钱,用米糊和成,揉为剂丸。后用木刻狻猊、兔子二塑,在兽口处切开一斜入小孔,将那炭剂一半入塑中,作一凹,入香剂一段,再加炭剂。筑完,将铁线、针条作钻,从兽口孔中搠入,至近尾止,再取起晒干。狻猊用官粉涂身周遍,上盖黑墨。兔子以绝细云母粉胶调涂之,亦盖以墨。二兽俱黑,内分黄、白二色。每用一枚,将尾向灯火上焚灼,置于炉内。” 真宁啧啧称奇:“是极为奇巧的手艺功夫,难为庄和太妃了。” 朱成璧笑若春风,伸手握住真宁柔软的手腕,拉着她坐于自己身侧,转首对竹息道:“再拟一道懿旨,加封玄为中山王,另加封长宁宗姬为长宁长帝姬,并且百里加急报到前线让摄政王知晓,让他安心作战。” 竹息微微一怔,迟疑着道:“那皇上?” “哀家许给他朱柔则,封个亲王算不得什么,稍后你让竹语去知会他一声便也罢了。”朱成璧懒懒拨弄着案上的绿松玉锤,水葱一般的指甲上染着饱满的牡丹,湛湛如含着晶莹的露珠,分外活灵活现。 真宁眼尖,不由脱口道:“这玉锤上次仿佛是被母后砸坏了的,是用金镶玉之法补好的么?” 朱成璧淡淡一笑:“是宜修特意在宫外寻了个手巧的工匠补好的,金镶玉之法最是高妙,以金镶玉,金主阳,玉主阴,金玉相融,天下一同啊!” 真宁掩唇一笑:“金为天,玉为地,亦是母子相惜。话说母后很喜欢这玉锤,经常是不离身呢!儿臣上回送给母后一柄羊脂玉锤,倒不常见母后使用。” 朱成璧的目光有一瞬的飘摇,似风雨里沉浮不定的浮萍,转瞬又恢复如初:“羊脂玉锤也是好的,哀家搁在内殿里了。” 真宁眸光微垂,若有所思,转眸却见竹语匆匆掀了帘子进殿,福一福身道:“太后娘娘万福金安,长帝姬万福!” 朱成璧拈了一枚蜜渍樱桃吃了,方徐徐道:“匆匆忙忙的,可是有什么事吗?” 竹语笑道:“摄政王的加急文件刚刚到呢!”她转身从身后侍女捧着的朱漆雕花凤纹盘中取出一封文件奉给朱成璧,只见那文件以明黄的绸缎卷起,红穗丝带下方压着一方虎纹宣纸,上面则是一个遒劲的“急”字。 朱成璧抽出丝带,展开一看,不觉眉心蹙起。 竹息察言观色,忙道:“前线来的,该是喜事才对啊,难不成阿巴根与叶尼塞两座城池进展不顺么?” 朱成璧嗤的一笑:“倒不是不顺,只是回应哀家关于立朱柔则为后的懿旨而已。” 竹息似有所悟,但又略有不解:“恕奴婢愚钝,既然是回应,是用不着百里加急的,奴婢猜,在摄政王看来,娴妃娘娘或是朱大小姐,不论谁做了皇后,说到底,都是朱家的女儿罢了,又有什么区别呢?既然这样急,怕是为了兵部尚书甘循甘大人与户部尚书苗从哲苗大人了。” “还说自己愚钝,哀家看你是成了精的厉害了。” 竹息忙道一声不敢,方微微笑道:“只是那甘尚138看书网//昨儿已经上奏过,说皇上不日将要大婚,是该择选适龄女子入宫服侍的,谁不知道他们是在为自己的女儿筹谋呢?” 真宁冷冷一笑,正一正耳垂上的纯金方楞耳环,有潋滟的金光如日色流淌:“是甘思与苗连芷么,儿臣倒在外命妇的宫宴上见过,甘思有几分姿色不错,但言语上素来是不饶人的,苗连芷虽只是中上之姿,但扣着她父亲是两朝老臣的身份,自己又是苗府娇滴滴的幼女,也是个不省心的,若是她们入了宫,不定该有多热闹呢!” 竹息觑着朱成璧有些捉摸不定的神色,忖度着道:“太后娘娘不如拒了摄政王?” “拒?怎么拒?摄政王在前线征战,哀家这个时候回绝他,岂非对大好的战事不利了?”朱成璧以手支颐,缓缓道,“再说了,甘循与苗从哲虽然是摄政王的心腹,但也是有能耐的,如今一并的拒绝了,若是他们起了异心如何是好?” 朱成璧凝眸于竹息沉思的面庞,一字一顿道:“摄政王手握重兵,这就是威慑,哀家不能不听他的意思。” 竹息闻言也只能叹气,倒是真宁问道:“摄政王的意思是,给她们什么位分?” 朱成璧淡淡道:“妃位,也是,端妃是以贵嫔的身份进来的,她的父亲官职不高,养父虽然是正一品的武英阁大学士,但论起实权,也只是正三品的兵部左侍郎,甘循与苗从哲具是正二品的尚书,她们的女儿入宫,自然是不能差的。” 真宁蹙眉道:“话虽如此,不过娴妃的贵妃之位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若加封端妃居于甘思与苗连芷之上,只怕也是不好,但总不能由着两个新进宫的妃嫔独大……” “无妨,哀家既然恩准了甘思与苗连芷入宫,自然也会挑选旁的女子以作平衡。”朱成璧微一凝眸,“哀家记得慎行司郎中的女儿,似乎是叫万明昱?” 竹息眼前一亮,忙道:“是,万小姐很是聪慧呢,但是,太后当年仿佛说过,她虽聪慧,但性子锋芒外露……” “彼时哀家还想着让宜修为后,眼下这后宫已经脱离了哀家预先所做的安排,也是该有些改变的。万明昱锋芒外露不假,但也要看,这锋芒是对着谁呢!”朱成璧莞尔一笑,修描精致的柳眉也似点染了亮泽的笑意,“竹息,告诉内务府,将长信宫与临华宫好好整饬一番,另外再嘱咐了,长信宫更名为永华宫,预备着让甘思居住。” 真宁眼珠一转,已然明白过来,不由笑道:“母后好细腻的心思!甘循与苗从哲虽然同为摄政王的心腹,但甘循是从微不起眼的小小郎中一路提拔上来的,而那苗从哲是两朝重臣,世家出身,二人面和心不合。如今这临华宫给了苗连芷,永华宫给了甘思,分明是要甘思永昌永华,而那苗连芷心里可就别扭了。” 竹息亦是掌不住笑道:“长信宫,原本住着的是先帝的妍贵嫔,而临华宫的主位则是密贵嫔,这两位可是一路斗过来的仇家,如今换作了是甘思与苗连芷住着,可真是最好不过的了。也是,她们俩铁板一块自然让娴妃娘娘为难,若是互生龃龉、内斗不休,那才方便掌握。” 朱成璧微微颔首:“不仅如此,甘思的封号要让皇帝亲自来拟,以显重视,而苗连芷的封号,就让内务府去想吧,哀家倒要看看,这两位,到底谁更厉害呢!” 竹息笑道:“太后娘娘放心,这煽风点火的事情,只怕到时候万明昱不做,旁的妃嫔也是乐意去做的,哀家这就替太后草拟一份懿旨,让万默奇万郎中好生准备着!” 章德宫,瑶光殿,朱宜修缓缓饮下一剂汤药,又从剪秋端过的一碟海棠果子里拣了一枚吃了,对镜自顾,叹息道:“从前喝药,都是皇上亲自喂本宫喝的,不过一月有余,本宫就落得如斯境地了。” 剪秋不敢接话,只陪着笑道:“皇上嘴上不说,心里可是很看重娘娘的,管他什么好东西,还不是先送到章德宫来?” 朱宜修自嘲般地一笑:“看重我?皇上看重的只是龙胎罢了。剪秋,皇上这几日在仪元殿做什么?” 剪秋掩饰着笑道:“自然是学着处理奏章了,闲着的时候也跟玉笛司一起习武。” “玉笛司设立一事,当初他是亲口跟本宫说的,那时本宫春风得意,更可以随时进入御书房。可见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假。”朱宜修横一眼剪秋有些惴惴的神色,“自然,皇上做得最多的,还是跟朱柔则互通信笺,不是吗?” 剪秋一惊,慌忙跪下身道:“娘娘恕罪!奴婢不是有意隐瞒的!” “本宫的眼线多得是,本宫想知道什么就能知道,你想瞒又能瞒得了几时?”朱宜修的眸光如利剑一旋,逼得剪秋出了一头一脑的冷汗,“本宫还不算失宠,至少念在本宫让出后位的举措上,之前与皇上的那些不快也烟消云散了,但本宫仍然不得不提防着……柔荑,你出来吧。” 剪秋一愣,却是一个含羞带怯的女子袅袅婷婷从十二扇黄杨木雕宜尔子孙彩晕绣屏风后转出,声线甜糯如拨动瑶琴,肤白如新雪初凝,樱唇如蔷薇含露,鸦翅微微垂着:“奴婢柔荑见过娴妃娘娘,娘娘安好!” 朱宜修紧紧按住微有颤抖的手指,不露声色地折回蝶袖中,平静道:“很好,牢记你对本宫的承诺,本宫许给你一辈子的富贵荣华。” 柔荑微微屈膝,千般动容,万分恳切:“奴婢谨遵娘娘的训示,一丝一毫也不敢忘却娘娘的恩德。” 注:狻猊,suānni(音:酸泥)传说中龙生九子之一,形如狮,喜烟好坐,所以形象一般出现在香炉上,随之吞烟吐雾。古书记载是与狮子同类能食虎豹的猛兽,亦是威武百兽率从之意。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三十六章 愁眉敛翠春烟薄(1) 第三十六章 愁眉敛翠春烟薄(1) “恭喜王妃娘娘,恭喜媛妃娘娘!”竹语微微屈膝,笑若春风拂面,“王妃娘娘,长宁长帝姬得太后娘娘钟爱,大周开朝以来,只有太祖皇帝手里才有封亲王之女为帝姬的例子,但那不过是在成婚之前,照应夫家的门楣脸面。【‘13800100.com138看书网//像长宁长帝姬这般少年册封的,在皇上手里还是第一例呢。” 徐徽音勉力被吕惠媛搀扶着起身,温弱地笑道:“多谢太后娘娘抬爱,只是嫔妾身子不好,无法亲往颐宁宫致谢,若太后娘娘恩准,可以让媛妃携长宁与玄亲往致谢。” 竹语扫一眼徐徽音身侧无比恭顺温文的长宁,浅浅一笑:“太后娘娘忙于凤仪宫的事情,怕是不得空的,眼下只是先宣个旨意,等摄政王得胜归朝,再举行盛大的册封典礼。”竹语望着吕惠媛,福一福身道,“太后娘娘额外嘱咐了,虽说封王之后是要建府的,但中山王殿下年纪尚幼,便仍然居住在摄政王府。” 吕惠媛忙笑道:“太后娘娘体恤嫔妾母子,是嫔妾的福气呢!” 待到竹语带着宫人、内监离开,吕惠媛倏地收起面上的笑意,只冷冷注视着一行人逶迤离去的背影。 徐徽音瞥她一眼,淡淡道:“妹妹的脸真是六月的天,变得可是快呢。” 吕惠媛虽是不平,也只是低低道:“姐姐性子好,妹妹却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朱成璧这是做什么?晓得我们委屈,赏个甜枣就以为完事了么?或许她认为我们都是好糊弄的,这以后的日子,她对王爷还不是召得更勤快了?” “惠媛!”徐徽音瞪她一眼,斥责道,“胡说些什么!长宁与玄还在这儿呢!” 吕惠媛见她神色越发不好,晓得只顾说得痛快,忘了一双儿女还在身边,忙唤过一旁侍立的侍女将长宁与玄带出去,方轻轻劝道:“姐姐别生气,是妹妹不好,说顺了嘴了。” 徐徽音重重咳嗽几声,被搀扶着落了座,饶是开春,她依旧穿着掐金织锦的琵琶襟大袄,捧着平金手炉,那热气虽是汩汩地扬着,但身上却总一阵一阵的发寒,寒浸浸的,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一般:“你也知道我的身子不好,就不要总是乱嚼舌头根子。” 吕惠媛为徐徽音紧一紧衣领,又端过一盏百合香片,恨恨道:“姐姐不是不知道她那些下作手段,先前为了拆散皇上与朱大小姐,逼着钦天监说什么心月狐危及角木蛟与箕水豹,还故意把姐姐扯了进来。如今呢,朱大小姐是不得不立了,她的身子好端端的,姐姐也好了些。结果言官们弹劾钦天监妖言惑众,最后那张瑞成被降职了,可不是搬起石头来砸自己的脚!” 吕惠媛愈发说得眉飞色舞,眉梢简直是要飞起来一样:“市井的传言多得很,连打油诗都编出来了,叫什么‘立大朱,立小朱,立大立小都姓朱,将来生个龙太子,娶妻娶妾还姓朱!’姐姐你看,这朱氏一族越发地炙手可热不错,平民百姓们倒是不买账呢!” 徐徽音低低叹气:“也罢,也罢,她如今身在高位,也不是样样都能掌控的,可见,还不如平平安安过一辈子来得好,哪怕是山野村妇,也比她过得舒坦许多。” 春风拂面,有浅浅的湿意钻入柔软的鬓角,如屋檐下细嫩的青苔,带着一点薄脆的绿润绿润的清新,让人心神舒展。朱成璧扶着竹息的手,缓缓行至倚梅园,原本如织锦流霞一般的梅花已逐渐落去,有青涩的梅子星星点点地钻出,想起朱柔则在这里凭借一曲惊鸿舞轻而易举俘获了玄凌的心,朱成璧不觉生出了几分感叹。 远远似有一个人影缓缓过来,朱成璧有片刻的怔忪,待到反应过来,那人身后的侍女已向自己屈膝请安:“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朱成璧点一点,蓄着极暖的笑意,望向面前这个身着石青色金边弹花大袄的女子:“太皇贵太妃安好。” 来者正是钱如婉,是太宗皇帝的宸妃,隆庆朝的宸谨贵太妃,如今乾元朝的太皇宸谨贵太妃,是紫奥城里最具资历的女子。 昭宪太后在时,太宗一朝的妃嫔多被压制,位分上几乎占不到任何便宜,可怜太宗皇帝内宠颇多、子嗣也多,在贵太妃、淑太妃、贤太妃、德太妃位分上的只有钱如婉一人,余者皆为太妃、贵太嫔、太嫔甚至是太贵人,宫廷宴席也甚少露面。 如今到了乾元朝,朱成璧颇为厚待诸位太皇太妃们,太皇贵太妃、太皇淑太妃、太皇贤太妃、太皇德太妃四角齐全,余者皆尊封为太皇太妃,亦是拉拢老一辈的诸位亲王,形成拱卫玄凌皇权的宗亲势力。 自从隆庆帝驾崩,钱如婉便从宁寿宫迁到了茂寿宫,远离了以颐宁宫为首的权力中心。茂寿宫是一处风格并不厚重庄严的所在,小桥流水、亭台轩榭,最适合颐养天年,今日她陡然出现在倚梅园,朱成璧也有几许惊疑。 钱如婉年过六旬,然而依稀可辨当年咸宁后宫第一宠妃的容颜,听闻她当年入宫,惊艳众人,也牢牢拴住了太宗皇帝的心,太宗皇帝更在她居住的万春宫修筑一座小巧的玉莲台,万春宫寓意着君恩长驻、春华绵远,玉莲台更是只准其一人起舞,步步生莲、轻姿曼舞,该是多么的锦绣韶华。 只是,钱如婉摆脱不去降国公主的尴尬身份,因着集宠于一身,亦是生存得如履薄冰,更兼之彼时的荣贵妃与淑妃相抗,一众妃嫔惶惶不可终日,宫里头的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引起激烈的斗争。 然而,钱如婉伶俐机敏,迅速将自己从如炭火炙烤一般的宠爱中撇了开去,并且选择跟随淑妃,更是压低自己的身份,时时侍奉在侧,连淑妃亦是颇为动容。如此,她才能保全自己,从后宫的倾轧争斗中明哲保身,更凭借一双帝姬,即如今的容安与福安两位大长公主,位列正二品的妃位。太宗皇帝驾崩后,钱如婉因为没有卷入九子夺嫡之中,颇得礼遇,贵为诸位太妃之首。 “太皇贵太妃今日兴致真好。”朱成璧浅浅一笑,眸光轻扬,“只可惜倚梅园的梅花都快落尽了。” 钱如婉怡然笑着:“我这老婆子不过是在殿里头闷得久了,出来透一透气罢了,听闻前些日子朱大小姐在倚梅园做惊鸿舞,倒叫哀家想起,当年在南钱国,也是凭一曲惊鸿舞让父亲颇为惊叹呢!” 朱成璧掩唇一笑,錾金镶玳瑁护甲映着日色熠熠生辉:“哀家没见过柔则跳惊鸿舞,也没有见过您跳,但哀家可以想得出,您当年的风姿绰约、翩然生华,必是惊动江南的。” 钱如婉的眸光里有几许凄迷的依恋转瞬而逝,只是微微笑着:“听闻太后有意嫁一位翁主给抚远将军之子?” 朱成璧微微一怔,转瞬间已经化为唇角稀薄的笑意:“您的耳报神倒是灵通。” “倒不是哀家有什么耳报神,只是福安有一个适龄的女儿,唤作子悠,子悠自小娇生惯养,哀家心里有些担心,若是太后择了她,只怕这孩子会不适应呢!” 朱成璧凝眸一想,已是心中有数:“子悠,意宁翁主,是刑部尚书刘汝吉的孙女吧?” 钱如婉笑道:“太后好记性。” “您放心。”朱成璧展颜笑道,“哀家心里的人选并非是意宁翁主。” 钱如婉闻言似是松了口气,宁和笑道:“太后博睿,哀家自是不能相比的,只是想着儿女能过得安稳些,便心满意足了,来日太后若有什么要哀家相助的,哀家这把老骨头便任由您差遣。” 待到钱如婉缓缓离去,竹息沉沉叹气:“太皇贵太妃也是可怜,原来前些日子福安大长公主入宫是为着这个缘由。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但为人父母,总是百遭千般的辛苦。” 朱成璧缓缓摇一摇头:“她当年贵为宸妃,又何尝不是一呼百应、使奴唤婢?她选择跟着昭宪太后,就是为着自己、为着将来的孩子打算,才能做到低声下气、为人棋子。如今,她为着自己的外孙女,放低了身段来向哀家委曲求全。哀家也在想,自己为了朱氏一族耗尽了多少心血,若是到头来也有她这一日……” “太后娘娘福大命大,必不会如此。”竹息截断道,“更何况您是太后,朱大小姐是未来正当正的皇后,娴妃娘娘也是正一品的贵妃,朱氏一族如日中天,远远胜过当年的夏氏一族,太皇贵太妃的钱氏一族更是难以相提并论的。” 朱成璧未置可否,却似生出千万怅惘:“但愿如此吧。” 待回了颐宁宫,却是梁太医候在那里,见朱成璧回宫,忙俯身行礼:“太后娘娘万福金安,微臣是来给您请平安脉的。” 朱成璧点一点头,待落了座,梁太医便如常诊脉,须臾方道:“太后娘娘身子康健,您请放心便是。” 朱成璧笑意盈盈,端起双龙赶珠的凤仙花缠枝茶盏,道:“你服侍哀家也有七年了,事事妥帖,哀家自然是放心的。” 梁太医剑眉一耸,猛然跪下:“太后娘娘,微臣有一不情之请。” 朱成璧抑制住心里涌起的疑惑,静静道:“你说。” “微臣,想要致仕。” 朱成璧一惊,抬眸望向他沉静的面容:“致仕?你不过三十三岁,为何突然就要致仕了?” 梁太医恳切道:“能得太后娘娘信任与重用,是微臣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但是,微臣的母亲身子不大好了,微臣想带她回江南旧居,好生服侍她安度晚年。” 朱成璧细细揣摩他的神色,须臾方道:“孝,是我大周朝最最重视的,你有这样的孝心,哀家心里也很感动。但你说致仕,是否永不回到这紫奥城了?” 梁太医叩首道:“刘太医三十有六,年轻有为,堪当院使重任,顾太医虽然年方二十,但悟性甚高,也可当大任,还有孟太医,勤谨审慎……” “不。”朱成璧徐徐起身,唇上的笑意如水波涟泽般漾开,“哀家担心什么,你自己心知肚明,你是哀家的心腹,哀家不会疑你。但你知道得很多,哀家不得不担心,或许,有谁会对你不利,你要知道,紫奥城于你,是最安全的所在了。” 梁太医微微一震,沉声道:“太后的忧心,微臣自是明白,微臣会隐姓埋名,于太后而言,紫奥城,就是从来没有微臣这个人罢了。” 朱成璧手势一滞,茶盏里原本波澜不惊的碧绿色茶汤顿起涟漪,心底,到底是绵生出层层感叹,似浓雾铺散而开,片刻只道:“哀家明白了,哀家不强求你。哀家会安排人带你离京,你走后,梁府失火,无人幸免。” 竹息一震,死死按住心里头瞬间要涌起的念头,刹那间便抿去了惊异的神色。 梁太医感激不已,再三行叩拜大礼:“多谢太后娘娘!” 待到梁太医离去,竹息轻轻道:“太后娘娘不觉得梁太医突然提出致仕有些古怪?” “哀家听宫人说起,前几日,宜修召了他去章德宫。宜修的身子,她自己最是清楚,更何况她通晓医理,故而也甚少宣召太医。”朱成璧抿一口雪顶含翠,缓缓道,“竹息,难道你不觉得,这两件事有所关联吗?” 竹息心底一惊,忖度着道:“太后的意思是,娴妃娘娘……莫非……” “哀家虽无十分的把握,但上次她在哀家面前答得如此缜密,仿佛真的全然不在乎后位。可见,她的心思也是绵里藏针,既然梁太医走了,那是最好,也该让她知道一点,想在紫奥城培养自己的势力,不是不可以,但是,想在哀家这里挖墙脚,绝不可能!”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三十七章 愁眉敛翠春烟薄(2) 第三十七章 愁眉敛翠春烟薄(2) 乾元元年三月二十四,阿巴根被朱祈祯的玄武营攻破。【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138看书网// 乾元元年四月初一,叶尼塞被李成楠的白虎营攻破。 自此,鬲昆五城,仅剩下金都一座孤城,察哈术大汗与墨兰王妃日日在金都皇城焚香祷告,祈求神明庇佑、躲过亡国之灾。 乾元元年四月初五,金都,已被四大营十二万兵马合围,如孤悬海面的浮冰,只等消融尽的那一日。 玄武营中军大帐,暖暖地烧着炭火,孙传宗正为朱祈祯包扎伤口,见那背上的剑伤仍未痊愈,不免心里吃痛,一壁涂着膏药,一壁斥责道:“你是一营总兵,哪有冲锋陷阵的,若是你这主帅倒了可怎么办?” 朱祈祯赤着上身,闻言不由是摊手一笑:“阿巴根与咱们僵持了多少时日?好容易攻破了城门,我一时间没能控制住就冲过去了。” 孙传宗嗤的一声笑了,原本紧绷着的脸也稍稍和缓:“阿巴根的确难攻,前番渑州与漠川失陷的消息传来,赫连木真发动了全城的兵力,将城墙加固得严严实实。这便也罢了,偏偏这边我们用虎踞大炮轰城,那边他们救随时修补,真个是不怕死的。” 朱祈祯点一点头:“阿巴根靠近采石场,所以才有底气跟我们硬扛着。本来我还做满了打算要向摄政王请求援兵,幸亏是陈正则想到了法子,用虎踞大炮专门猛轰东城的城墙根,那里有地下暗河,根基不稳,赫连木真再怎么抢修也是于事无补了。” 孙传宗点一点头,眸光微微一沉:“陈正则虽是立了大功,但我心里总是担心,他若是真的想去救齐正声,只怕也会牵连到咱们。” “他不会。”朱祈祯低低道,“虎踞大炮的事情就是他头上悬着的利剑,他心里再怎么怨恨,终究,也不得不掂量着前途。” 孙传宗沉沉叹气,为朱祈祯披上中衣:“那样的事情,加在谁身上,都是一辈子的为人挟持。” “在紫奥城,想要做到身正不怕影子斜,只怕是痴人说梦。”朱祈祯目光深深,从案上的帅印上划过,“陈正则想要做到正直为人,但已是不可能的了。” 见孙传宗若有所思,朱祈祯笑道:“把那炭火给熄了吧,别叫其他参将以为我弱不禁风,况且将帅军卒理当同心同力,只我这里烧着炭火总也是不好。” 通明殿外,柳树依依,那大片大片的柔润绿色仿若采撷了人间四月最芳菲的景致,融合而成最点眼、最心旷神怡的风景。 端妃扶着吉祥的手缓缓出了通明殿,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浅浅的忧虑。 吉祥轻轻道:“娘娘不必担心,齐大人在前线必定会好好的,听闻午后加急的奏折到了颐宁宫,四大营十二万兵马围困金都,摄政王有意让齐大人统领四大营呢!” 端妃轻轻颔首,唇角方有淡淡的笑意扬起:“渑州与漠川是陈恪父子的功劳,阿巴根与叶尼塞则分别划入朱祈祯与李成楠的战功,唯有养父一人,未曾有显著的战功。这次,摄政王让养父统领四大营,若金都顺利攻下,自是大功一件。” 吉祥点一点头,笑着附和道:“攻下金都,意义非凡,只怕连陈恪父子都是比之不过的。” 端妃伸手拂过一支弱柳,耳垂的翠玉叶明珠耳坠似有欲滴的青翠色染上柔嫩的柳叶,连着那姣好面容上未及消散的清愁都似化在水墨胭脂里一般,让人心生怜惜:“养父抚育我,我自然应该为他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只可惜如今我不得宠,娴妃身怀有孕,只怕孕中多思、更见不得我去争宠,我也只能日日祝祷,盼着养父平安无事、凯旋而归。” 吉祥似有几许迟疑,思忖着道:“上回娴妃娘娘来披香殿,娘娘用百合香的时候,她就有些不甚欢喜,奴婢愚钝,为什么上回娘娘要费尽周折,让御膳房的金司药研制了九匀千步香呢?” 端妃淡淡一笑:“她必定不会收下那香的,若她收了,只怕是要下手来害我。” 吉祥一怔,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绢子:“娘娘的意思是?” “娴妃城府极高,之前我与她相安无事不过是因为她的后位无可动摇,如今她主动提出让朱柔则为后,若不是姐妹情深,只怕心里是恨极了的。她不喜欢香料,章德宫也极少焚香,自她有了孩子更是终日只用瓜果。”端妃笑意宁和,仿佛说着的并非是什么要紧之事,“若她肯收下那香,只怕是要来势汹汹,当年武媚娘扼杀亲女嫁祸王皇后,她也可能会如此算计我。” 吉祥神色一惊,眉心蹙起:“但这孩子毕竟是她日后得宠的希望,她如何舍得?” “她这一胎,极少让太医看顾,只是自己斟酌了用药,这一胎到底是好是坏,你我心里具是没数,即便此胎不顺利,她的贵妃之位也是跑不掉的,位分极其尊贵,即便宠爱少些又何妨呢?太后并不看重我,上回眼睁睁看着我失宠,并没有出手救我,只怕若有一日,我遭她人戕害,她亦不会出手相助。”端妃眸光微沉,只望着远方颐宁宫深阔高耸的宫宇,“皇上不宠爱,太后不顾惜,若是娴妃也有意害我,只怕我是穷途末路。” “所以,娘娘才要试探娴妃娘娘么?” “试过了,才能放心,只不过心里依旧是悬着,直到前几日,才是真正安了心。”端妃抚着胸前的金丝八宝攒珠项圈,正中镶嵌着的那颗拇指大的翡翠,水汪汪的似倒影着这紫奥城无尽的繁华,但这繁华背后的辛酸苦辣,却只有真正正正生活在这里的女子才能体会得深刻、入骨。 “娴妃刚刚宣过梁太医没多久,梁府就突发大火了,你看,姑侄二人,尚且做不到同心同意,只怕娴妃现在满脑子想着的都是如何博取太后的心意了,更不会在我身上动心思了。” 吉祥低低道:“奴婢也觉得这件事情古怪得很,梁太医是太后娘娘的心腹,也为娴妃娘娘诊断过脉象,自从朱大小姐入宫那日被章德宫传唤之后,再没有过踏足。前几日,他陡然被娴妃娘娘宣召,偏偏没几日就暴毙,只怕这里头的事情更是古怪了。” “他是太后的心腹,先帝一朝的事情,只怕他知道得不少,如今人没了……自然,死人的口风最紧。”端妃的眸光隐隐透出一丝阴森的寒意,“太后的手段,当真是毒辣。” 吉祥一凛,只觉得背后冷飕飕的,唬得汗毛根根倒竖,不由四下里望一眼,轻轻道:“娘娘,这样的事情,知道得越少,反而是越好,咱们还是回宫吧。” 待到端妃与吉祥离去,竹息与竹语缓缓从浓郁的榕树后转出,浅烟水绿色的长裙上是朵朵玉簪花,袖口则皆绣着五瓣翠竹叶。 竹语瞥一眼端妃单薄的背影,低低道:“她倒是真正的聪慧细致。” 竹息冷冷一笑:“这宫里头的妃嫔,若不机敏着些,只怕不是为人鱼肉,就是沦为棋子,到死都会是个糊涂的。” 竹语的怅惘叹息如浓雾化开:“今日是清明了,颐宁宫里的事情也不少,姐姐,我们还是赶紧进去吧。” 竹息低低一叹,似有许多往事浮现在眼前,她紧紧攥着手里的绢子,将那青翘花与竹叶的纹路收进掌心,细细摩挲着:“有一件事情,一直堵在我心里。” 竹语奇道:“姐姐是有什么烦心事儿吗?” 竹息缓缓摇头:“你是知道的,当年玉厄夫人死前,曾说她不曾指使赵全心去杀萧大人,当初刘采女也说,她哥哥从未想到过要杀萧大人,那么……”竹息的疑虑之色如云笼罩在她的面庞,只觉得这样的神色有几分陌生疏离,“刘采女与玉厄夫人并不相识,为何都……” “姐姐。”竹语紧紧握住竹息微微颤抖的双手,沉声道,“刘采女是赵全心的幼妹,自然是要为他开脱的。” “都是临死之人,并无必要一力为旁人开脱,更何况玉厄夫人的脾性你也是知道的,她若真没做过的事,是一定不会承认的。” 竹语微微一怔,心底涌起的疑惑瞬间已窜至唇舌:“姐姐是在疑心太后娘娘?” “梁府的事情,你不觉得跟萧府,实在是太像了吗?” 竹语且惊且疑,心思转动如轮,待到稍稍平静下来,方柔声劝慰道:“太后娘娘不会如此,若真与她脱不开关系,当年姐姐出嫁,她为何事无巨细,准备得妥妥帖帖?她是真心为姐姐筹办婚事,而非走过场。姐姐,或许是玉厄夫人与刘采女有意坚持,意在造成你我与太后娘娘之间的隔阂呢?” 竹息虽然疑虑不定,但竹语这一席话倒也有几分道理,于是点一点头道:“也是,可见我是钻了牛角尖的,罢了,罢了,咱们赶紧进通明殿吧。”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三十八章 愁眉敛翠春烟薄(3) 第三十八章 愁眉敛翠春烟薄(3) 颐宁宫,朱成璧与玄凌以及娴妃、端妃正捧着青花茶盏笑语晏晏,一旁的红镶金牡丹鱼尾花瓶里插着大捧大捧的莲雾山茶,有清幽秀雅的香味逸散,花瓣上晶莹的露珠更衬得它丰绒饱满,最奇的是那山茶从顶端至底部,颜色由洁白如新雪至赤朱如流霞,层层落深,叠叠染醉,格外别致。【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 138看书网// 竹息带了小宫女进来,笑着端过凤纹斗彩漆盘,将三盏玫瑰杏仁酪摆到朱成璧、玄凌与端妃面前,又取过一盏酸梅汤,笑道:“听闻娴妃娘娘爱吃酸的,奴婢特意让御膳房准备了酸梅汤过来,娘娘尝着可还入口?” 朱宜修抿了一口,不觉笑道:“确是可口,可见竹息姑姑最疼我。” 竹息福了一福,笑若春风:“是太后娘娘格外关照您,话说回来,民间说‘酸儿辣女’,那么娘娘这一胎必定是位白白胖胖的小皇子了!” 朱宜修不露声色,眸光微微向玄凌一递,玄凌却只是低头饮那杏仁酪,闻言只道:“皇子也好,帝姬也好,朕都喜欢。” 语毕,玄凌又抬头向朱宜修粲然一笑:“宜修你别吃心。” 话语间虽有几分亲昵,但却只是相敬如宾的客气,朱宜修心里一叹,有凄凉的思绪弥漫而起,如在阳春暖意融融的湖面猛地投落一块冰,漾开的涟漪带着迷蒙的寒气,这一波啮噬着那一浪,铺叠着冲开、冲远,即便远在岸边,都能感受到袭面的寒凉。 朱宜修敛起心绪,只化为盈盈笑意,低低道:“多谢皇上。” 朱成璧微微一笑,转了眸子道:“皇上身边的这个宫女,仿佛没有见过。” 玄凌猛地一惊,掩饰着笑道:“是叫柔荑,新近由内务府拨到朕身边伺候的,还算伶俐懂事呢!” 朱成璧衔着一缕浅浅的笑意,只望着有几分踌躇的李长道:“李长,你自小就跟着皇帝,宫里的规矩该是清楚的,怎么你这仪元殿首领太监是越来越不会做事了么?” 李长唬了一跳,慌忙俯下身道:“太后娘娘恕罪。” 见玄凌的脸上有几分阴晴不定,朱成璧徐徐叹气道:“既然已经临幸了,就该册封,皇帝应该是明白的。你能一味的瞒着,彤史可没这本事,若是来日柔荑有了身孕,却无名分,岂非让百官们笑话?” 玄凌的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忙起身跪下:“是儿臣疏忽了。” “你勤于学习是没有错的,娴妃执掌六宫也该留个心神。”朱成璧见朱宜修有几分惴惴,缓和了几分面色,“但你身怀有孕,如今已有六个多月了,自是看顾不暇,哀家也不会怪你。” 朱宜修不便起身,忙欠一欠身道:“多谢母后。” 朱成璧这才凝眸于跪于玄凌身后的柔荑,见她恭定温顺,一袭湖蓝色宫装衬得肌肤白净胜雪,不觉也有几分喜欢:“你姓什么?” “奴婢姓安。” “安柔荑?”朱成璧似在品味这个名字,须臾漾开了笑意道,“名字好听,人也好看,按照宫规,宫女晋封,需从最末等的更衣开始,但皇帝登基不过一年,宫里也只有娴妃与端妃两位妃子,哀家就给你采女的位分,赐居枕霞阁,你好好服侍皇帝。” 安柔荑喜不自胜,连声音都微微颤着,再三叩首道:“多谢太后娘娘抬爱!” 朱成璧轻轻颔首,嘱咐竹息道:“给安采女赐座。” 安柔荑玉润光洁的面上有晓霞弥漫,目光掠过朱宜修蓄着温煦笑意的面庞,浅浅一笑,恭顺地垂下眼睑,似在深思。 端妃冷眼看着眼前的场景,心中有数,只端过杏仁酪不语,转眸却见竹语匆匆掀了帘子进来,福了一福道:“太后娘娘,有前线的加急文件。” 朱成璧点一点头,示意竹息取出那明黄稠面的文件递到自己面前,只一眼,便猛地怔住,似是不敢置信,又细细读了一遍,眉峰蹙起,面上的神色也越发不好。 玄凌有几分疑惑,忙道:“母后这是怎么了,脸色这样不好?莫非……金都吃了败仗?” 朱成璧低低一叹,注视着端妃同样疑惑的目光,轻轻向她道:“你养父……昨日,殉职沙场了。” 章德宫,瑶光殿,朱宜修斜斜倚靠着鹅羽织锦软垫坐着,只默默看着面前新湃的时鲜瓜果不语,一旁的安采女低低道:“娘娘是在为端妃娘娘伤心么?” “端妃方才的模样,的确让本宫伤感,可怜她父母早去,养母去年没了,没料到养父居然战死在沙场。”朱宜修沉沉叹息,如鸦翅的睫毛微微垂着,在面容上投落一片淡淡的阴影,“世事无常,就算本宫不喜欢她,也不得不生出感叹啊。” 安采女有片刻的失神,眸光掠过朱宜修隆起的肚子,又恢复如常:“娘娘,齐大人为国捐躯,只怕披香殿的恩宠又要兴盛起来了。其实,只是恩宠便也罢了,如果皇上心里过于怜惜,只怕会晋了端妃娘娘的位分。” 朱宜修闻言一愣,水葱般的指甲在掌心一划,有浅浅的疼痛钻入肌理,仿佛有一股冰寒之气顺着血液如小蛇一般游走:“也是,正一品的四妃与从一品的夫人都空缺,若皇上有心,只怕太后也会顺水推舟。” “剪秋。”朱宜修吩咐道,“牢牢盯住披香殿的动静。” 剪秋答应了一声便要下去,朱宜修却匆匆唤住她:“你等一下。” 见安采女有几许疑虑,朱宜修轻轻含笑:“端妃梨花带雨,皇上触景生情,心里也不好受,你虽然只是采女,但御前的事情,你比本宫更为熟悉,好好准备着,若皇上回了仪元殿,或许就是你最好的时机了。” 安采女恍然,忙屈膝行礼:“嫔妾明白了,多谢娴妃娘娘训导。” “去吧。”朱宜修将发鬓的宝蓝色珠花簪到安采女的如云发髻上,缓缓抚过她柔嫩的面庞,“言语温柔,或者只消一个怀抱,你之后的荣华恩宠,就尽皆握在自己掌中了。” 金都,厚实的城墙已被轰破,未灭的火堆贪婪着火舌,吞噬着被胡乱堆叠着的鬲昆大旗,旺着的黑烟似扬起了大片大片的浓墨泼向半空,有几只寒鸦聒噪着飞过那如血的斜阳,城墙下的几匹老马跟着发出嘶鸣,一声长过一声,在耳边旋绕不绝。 朱祈祯负手而立,静静望着手无寸铁的鬲昆兵士被驱赶向城外二里地的临马坡,在那里,他们将度过生命里最后的时光。 方才的争执似乎还在耳畔响起,年逾四旬的李成楠满面通红、据理力争:“摄政王!鬲昆已经亡国,察哈术大汗业已投降,为何要杀光金都的兵士?” 奕不欲相争,只冷冷道:“金都顽抗至最后一刻,足可见民风彪悍,断断不可留他们的性命!否则,对我大周亦是祸害!” 李成楠情急争辩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摄政王,白起在长平之战坑杀四十万赵兵,民怨沸腾,摄政王万万不可如此!” “李总兵!摄政王不是白起,皇上更不是秦昭王!李总兵此言是在诅咒摄政王么!”说话的正是金羽卫统领、奕的心腹成豫,他目光如利剑,执着一柄弯刀怒目相视,那刀尖上有一滴又一滴鲜血滑落,刀柄上则凝固着黑紫色的血块,那是残忍而靡丽的色彩,象征着无数人在他手上殒命。 奕微微一笑,只转向朱祈祯道:“祈祯,你如何看啊?” 朱祈祯抱拳一笑,朗声道:“赫赫灭亡兀良,一城开城投降,三城顽抗到底,赫赫的做法是,降者不杀,余者尽皆屠戮。” 奕点一点头,目光如冰锥一般刺向李成楠:“李总兵,你一力反对本王,本王实在好奇,难不成金都的鬲昆兵里,有你相识的旧人么?” 李成楠一震,辨出这话里隐藏的杀机,慌忙道:“回摄政王,并没有……” “既然如此,坑杀这四万鬲昆兵就交给朱祈祯你了,还请李总兵在一旁好好看一看,不彻底断绝了鬲昆的念想,只怕这边境永无宁日,也好让赫赫看看,我大周,杀伐决断,也不是一味好欺负的!” “你回的话虽是十足的和稀泥,但摄政王可不是好糊弄的,这坑杀四万兵卒的任务,还是交到了你手上。”孙传宗踱步而出,与朱祈祯并肩而立,漠北风寒,裹挟着细碎的沙粒扑来,拂面而过,有浅浅的刺痛。 “他是把我拉上一条船,我虽未赞成他,但也未赞成李成楠。只是,这归根究底,我未曾劝过他三思后行,如今这场坑杀,是十足的心狠手辣,也是在跟皇上示威。皇上登基以来,不过一年,就已冰火不相容,只怕往后的日子,更是步履维艰。” 朱祈祯的叹息悠长得仿佛是隔绝了这漠北黄沙的江南水调,绵长的音律中,连那沙土飞扬都幻化成丝缕绵薄的细雨,孙传宗心里一动,似有琴弦被柔柔拨响,心绪一荡,几乎是在这沙漠的尽头看到了年少的自己。 “步履再如何艰难,也只能走下去,你有忧,我为你分担,你有愁,我为你消弭,世界之大,但我总会在你身旁。”孙传宗心里涌起无数个念头,却都如湖面上浮现而出的水泡,一个一个,碎裂成微缈的水花散落。 或许,这样的安静,才是最好的状态,只怕一开口,连望你一眼,都会成了再也握不住的念想。 孙传宗静静望着斜阳,那一抹如血的霞光逐渐洇没于天际,如抽丝剥茧般离去的背影、拉长在当年他离去的雪地之上。 注: 白起,(?前257年),芈姓,白氏,名起,楚白公胜之后。春秋时期楚君僭称王,大夫、县令僭称公,白起为白公胜之后,故又称公孙起。白起号称“人屠”,战国四将之一(其他三人分别是王翦、廉颇、李牧),为战国时期秦国名将。(今陕西眉县常兴镇白家村)人,中国历史上自孙武,吴起之后又一个杰出的军事家、统帅。秦昭王五十年十一月,白起被赐死。 《史记》曰:秦昭王与应侯臣议曰:“白起之迁,其意怏怏不服,有馀言。”秦王乃使使者赐之剑,自裁。武安君引剑将自刭,曰:“我何罪于天而至此哉?”良久,曰:“我固当死。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人,我诈而尽坑之,是足以死。”遂自杀。武安君之死也,以秦昭王五十年十一月。死而非其罪,秦人怜之,乡邑皆祭祀焉。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三十九章 比翼连枝何日愿(1)【?】 第三十九章 比翼连枝何日愿(1) 乾元元年五月十六,京城外,柳荫繁密,文武百官具侯在此处,等待摄政王凯旋归来。【13800100。com!138看书网// 午后的阳光有些许的刺眼,甘循与苗从哲袖着手静静立着,望着面前腰背微驼的徐孚敬,他的衣袖平整服帖、一尘不染,想必是认真准备过的。摄政王出京,满朝文武,数徐孚敬的品秩最高。 然而,身为一朝丞相,却是形同虚设,纵然在徐孚敬手上提拔起来的官员桃李满天下,但他却依然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自从隆庆一朝以来,博陵侯、夏氏一族、周奕,相继粉墨登场,属于他的时代早已过去了。 但他依然在坚持,想守住心里的道义,奈何隆庆末年至乾元初年,短短不过两年的时间,周奕已是越发得炙手可热、如日中天。如今,他已是皇叔父摄政王,连皇帝与太后也不得不让他几分脸面,这样的事情,大周开国近百年,从未发生过。 他并非一味地妥协退让,他将齐正言调回京城,他暗中安排言官弹劾周奕,他联络权贵宗亲,然而,事到如今,是自己一次又一次败退下来,齐正言丢了官职、言官们被罢免、权贵宗亲也对他置若罔闻。眼下,连齐氏一族的中流砥柱齐正声也战死了,周奕更在金都坑杀四万鬲昆兵士,这是无声的震慑,若有谁敢挡了他的路,下场便只有死。 徐孚敬微微合起眼睑,自己已经七十六岁了,宦海沉浮了整整五十年。五十年下来,只觉得那样累,咸宁一朝的九子夺嫡,那样凶险万分的年代,都未曾这样疲惫厌倦过。 当年,自己年纪轻轻进入翰林院,得到了初登大宝的太宗皇帝赏识,节节攀升,那时候,根本不曾想到,隆庆元年的自己能荣居丞相之位,加封正一品太师,更是不曾想到,曾经目睹官场倾轧、曾经卷入利欲权争的自己,也会有如今这番被架空权力之日。 马蹄声由远及近、渐入耳中,身后的官员也热闹起来、窃窃低语,徐孚敬睁开双眸,远处旗帜招展,那样鲜亮喜悦的颜色,是在向全京城的人昭示,他周奕赢了,即便齐正声战死,对鬲昆这一仗,依旧是载入史册,是大周的荣耀。 徐孚敬微微眯起双眼,只见奕骑着高头大马,身着金丝铠甲,在明媚的日光中,闪烁着夺目的明丽光泽。 “摄政王王驾回京!所有人跪迎!” 出声者是甘循,他第一个跪倒在地,无比虔诚地伏在尘土飞扬的地上。 终于,到了吗? 苗从哲、江承宇、管笠相继跪下,在盛极一时的权贵面前,膝下的黄金再多,都远不如这一跪来得更合算,即便心里千不情万不愿,也要笑脸相迎,按得住心头一时的羞辱,来日才能凌驾于他人。徐孚敬微微一嗤,只静静听着身后的动静,不为所动。 未顷,奕的银霜宝马已到了跟前,他望着挺直了脊背的徐孚敬,唇角似有轻蔑的笑意涌起:“丞相,你转过身去。” 徐孚敬缓缓转身,身后众人,皆跪倒相迎,敛气屏声,这样恭谨顺伏的神情,不该用在这里,不该对一位亲王。 “恭贺摄政王得胜归朝!”百官山呼海拜、掷地有声。 徐孚敬未置可否,只气定神闲,丝毫没有在意周身涌动的杀机,他微一拱手:“恭喜摄政王得胜!”他微微一顿,眸光微沉,“本相年高,在此特向摄政王提出致仕之请。” “你很懂规矩,但这番话,难道不应该向太后娘娘提出么?” “奏折,今早已经呈递,本相只是知会摄政王一声。摄政王既然夸本相行事规矩,本相自然不能让摄政王失望。” 奕淡淡一笑,挥一挥手让四周的金羽卫亲兵下去,他微微侧过身子,与徐孚敬又挨近几分,仿佛是闲叙家常一般:“很好,这样滴水不漏,这相位,合该让你做了十三年。” 太极殿,皆以明黄绸缎装饰,画栋雕栏,亦是整饬一新,显得无比庄严端肃、堂皇富丽,朱成璧着明黄朱紫色吉服,端坐于凤座之上,玄凌则位于其身侧。 良久,未见奕入殿,朱成璧不免有些疑虑,却是竹语匆匆进殿,福一福身道:“太后娘娘,皇上,摄政王回府了。” 玄凌冷哼一声:“朕与母后一早便在这里等他,他既已入京,理应入宫请安,却先回府,真是岂有此理。” 朱成璧微微侧目,淡淡道:“徐妃身子不好,摄政王回府,也是看一看爱妻,并无不妥。” 玄凌不置可否,只转脸他顾。 约莫一个时辰,奕终于进殿,那神色却颇为奇怪,看不到得胜的喜气、傲气,却是阴晴不定、捉摸不透。 朱成璧笑意盈盈,起身执过一盏甘州大曲,迎上前去:“恭喜摄政王拿下鬲昆。” 奕目光古怪,只定定注视着朱成璧殷切的目光,忽而澹然一笑:“本王方才听到一个故事,不知太后娘娘有无听说?” 朱成璧一怔,心里揣摩着奕的神色,将那璞玉酒杯递到竹息手里,依旧是保持着宁和的微笑,徐徐道:“摄政王若想讲,哀家就愿意听。” 奕的笑意柔和,却隐隐含着一丝凌冽,若细细辩驳,似乎能看到一抹哀戚与怆然了:“听闻梁府突发大火,本王心里也很难受,毕竟梁太医服侍了太后七年,事无巨细、皆妥妥帖帖。只是本王得到了些许消息,梁太医为太医院院使,却为官不正,更曾牵连后宫,下药夺人性命,不知太后娘娘作何感想?” 朱成璧大惊,电光火石间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她正一正耳垂的金累丝灯笼耳环,凝视着奕在自己面上逡巡不定的目光:“竟有这样的事?哀家倒是疏忽了。不知,是否只是误会?” “不是误会,但也不怪太后,他也是为人做事,尽一尽奴才的忠心罢了。”奕的唇角似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却步步紧逼,“若是旁人便也罢了,左不过太后昔年亦是为难,只怕你不出手害人,就会有人来害你。只是,如果事情牵连到昭宪太后,本王就不得不追究了。” 朱成璧下意识握紧拳头,心头的疑虑与震恐已如潮水一般涌来,这样铺天盖地的席卷,让人心头一窒。 朱成璧后退一步,却已被奕牢牢持住双臂,奕的眸光是亮泽的恨意与痛悔交加:“你知道!” 玄凌忽的站起,怒目瞪向奕,扬声道:“摄政王!上下尊卑有别!你怎能在太极殿失礼!” 奕毫不相让,犀利的目光如迅疾的白色闪电劈过,直欲将玄凌狠狠击中:“皇帝!这里没有你的事!你出去!” 情势突转急下,竹息亦是惊骇万分,她死死扶住朱成璧微有颤抖的身躯,低低劝道:“摄政王!您这是做什么!” 奕冷冷迫视朱成璧极力掩饰着惊疑神色的容颜,呵斥道:“住嘴!竹息!本王素来对你礼让,你也不要逼本王,你们都出去,本王有话,要亲自来问太后!” 朱成璧定一定心神,将那颗几乎跃出胸腔的心极力按住,用舌尖拼命压住颤抖的牙齿,须臾,淡淡道:“竹息,带皇上出去。” 玄凌情急道:“母后!” “出去!”朱成璧的眸光冷厉如剑,直直射向惊怒失措的玄凌,丝毫不见动容,“母后的事情,你不用过问!” 待到一干人等出殿,朱成璧方徐徐望向奕,似是波澜不惊:“你一直抓着哀家不放手,是又想闹得满城风雨吗?” 奕的眼中划过深深的阴翳之色,如坠入墨汁的一池清水:“本王自是不愿意这样,但本王也很好奇,本王对当今皇太后轻薄,自然是惹得世人纷纷指谪,只是,当年太后你给皇兄、给母后下药,难道就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吗?” 朱成璧皱一皱眉,欲推开奕相持的双手,孰料奕却更加重了几分力道,朱成璧一时吃痛,怒目道:“放肆!你指责哀家给先帝、给昭宪太后下药,你有何证据!” “证据自然是有的,否则本王怎会在府里呆那么久?”奕剑眉一挑,逼视朱成璧道,“我只消你一句话,你做过,还是没有做过!” “当年,昭宪太后是自己不肯吃药,不关哀家的事!”朱成璧的眼角似有莹然泪光泛出,“你欲加诸‘莫须有’之罪,何苦跑来责问哀家!” “母后为何不肯吃药!” “先帝怀疑她与昭慧太后之死有关!” 奕哈哈一笑,那笑声极响、又极悲怆,他紧紧看向朱成璧不欲相让的目光,“你看着我的眼睛,你用你我相识二十三年的情分发誓,母后被怀疑,与你无干!” 朱成璧心里一痛,几乎是要撕开心肺,又仿佛是艳阳六月的天,被人兜头盖脸泼来一盆冰水,那样的冰寒,是裹挟了全身、从每一处毛孔渗入的痛苦,连一腔热血的心扉,都冷到了极彻底。 朱成璧极力忍住欲躲避的眼神,含着泪意望向奕乌黑色的瞳仁,似照见二十三年前、彼时烂漫天真的自己,纵使心里再痛,也要凝成这一字一顿、掷地铿锵:“昭宪太后被怀疑,与我无干!” 一滴泪,忽然滑落在奕的手背上,似被灼痛一般,他猛地缩回手,不敢置信地望着朱成璧。良久,波云诡谲的气氛在太极殿里漾着,仿佛有一丛又一丛的水草,在波光荡漾里摇曳着身姿,紧紧扼住朱成璧与奕的喉咙。 “你变了,你真让我失望。”奕呛然退开两步,摇着头,仿佛从未见过眼前这个女子,他不住地摇头,步步后退,似要躲避、又似想看清,“你变了,你真的变了。” 朱成璧嘴唇干涩,待到辩解,奕的话却如惊雷一般在耳畔炸响:“梁诺轩在本王手里,郑慕宁也在本王手里。本王给过你机会,让你说实话,可笑,你我二十三年的情分,都只是你掩饰自己的道具。” 朱成璧愣愣看着奕转身离去的背影,心里被极锋利的刀片割过,涌起的疼痛猛烈得几乎要麻木了,她突然感到,这世上所有的真心与情爱,离自己,实在是太远太远了。 朱成璧忽然想起年少的时候,奕拿了一句话来与自己玩笑:比翼连枝何日愿。而彼时的自己,却只是掐了一朵彼岸花在手里把玩,闻言脸上一烧,只嗔怪道:“害不害臊!” 如今看来,比翼连枝的念想,是从来,都不属于自己的,哪怕曾有那样多、那样好的机会。 原来,擦肩而过,真的是,再不能相见了。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四十章 比翼连枝何日愿(2)一 第四十章 比翼连枝何日愿(2) 竹息惊惶失措地进入太极殿的时候,朱成璧斜坐在橙金色的地砖上发愣,她的目光那样远,远到几乎融入了天际飘摇不定的云端,远到几乎捉摸不到、触之不及了。【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138看书网// “太后娘娘!”竹息急急搀起朱成璧,唤道,“您到底是怎么了?摄政王与您说了什么?” “来不及了。”朱成璧机械般地摇头,大滴大滴的泪珠滚落,在地砖上破碎成粒粒晶莹,“再也来不及了。” 颐宁宫,紫金朱雀灯下,朱成璧面容疲倦,只斜斜倚靠在织锦掐金的玫瑰色贵妃长榻上,一寸一寸抚摸着膝盖上的一柄镂金嵌珍珠玉如意。一旁的竹息低低劝道,“太后娘娘,您好歹也进点食吧,您都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身子若是受了损可怎么办呢?” 朱成璧有气无力道:“皇帝呢?” “去了枕霞阁。” “端妃性子清冷,齐正声战死后,又染了风寒,安柔荑性情温顺,最能安慰皇帝。”朱成璧语调虚弱,盈盈无力,一语未必,已是低低咳嗽起来。 竹息急得直跺脚:“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惦记着旁人!太后娘娘,就算您心里再不好过,也不能委屈了自己啊。” “委屈?我还能怎样?左不过过一天是一天,等着摄政王来逼宫,赐我一条白绫,我现在一心求死,什么都不愿再想了。” 竹息愕然,抿一抿嘴道:“太后娘娘,摄政王不会如此的。” “我害死的不是旁人,是他的养母,贵嫔当年是自愿把他交到淑妃手中,而并非像昭慧太后那样被算计。更何况,是我害得昭宪太后死后灵位不入太庙,梓宫不入皇陵,只能葬入妃陵,后事极其清冷……”朱成璧紧紧握着手里的蹙金撒松花帕子,直到指关节微微泛白,“即便,即便这些他都能原谅我……但我数番欺骗于他,他如何能忍受……” “太后娘娘!”竹息急急唤道,“即便今时今日,过往的事情摄政王都心知肚明,但您毕竟是他至生所爱。” “正因为如此,这种被所爱之人算计和欺骗的感觉才最会让人风魔……” 竹息怔忪片刻,低低一叹:“当年的事情,太后娘娘也是无奈。” 朱成璧的笑意凄惨,仿佛秋起黄昏枝头被寒风摧残、摇摇欲落的颓败黄叶:“时至今日,我才真正佩服昭宪太后,杀母夺子的事情,瞒得这样滴水不露,七十余载的富贵荣华,直到四十五年后才被哀家发觉了蛛丝马迹。再看哀家,不过两年多,就东窗事发。” “太后娘娘,并非是昭宪太后技高一筹,而是她心狠手辣,杀母夺子,做得干净利落,任何有所牵连之人,具是死无葬身之地。太后娘娘心软,虽然也有决断,但到底并未行株连杀戮之事。”竹息的叹息绵长若檐间风铃的低回婉转,“昭宪太后事破,是因为滥杀无辜,激起了仇恨;太后之所以东窗事发,是因为您不愿牵连太多的人,让那有心之人有了可乘之机。” 朱成璧微微一怔,眸中已有寒意凝聚:“那人是谁?” “谁是摄政王的心腹,谁就有嫌疑,自然,宫里头的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你是说梁太医?”朱成璧有些许的迟疑,望向竹息道,“他会背叛哀家吗?” “奴婢想着,大约是不会,他若是告密,自己就难以独善其身。”竹息忖度着道,“如今他与郑慕宁都在摄政王手里,摄政王之前远在漠北,又怎会留心到这些?必是梁府之事让人怀疑,这番顺藤摸瓜、才会查得这样清楚。” 朱成璧点一点头,随手拈过案上的一枚奶油芙蓉糕,孰料甫一入口,胃里就是一阵的翻江倒海,忙不迭地吐了出来,竹息忙奉上一盏安神茶,轻轻拍着朱宜修的背,疑惑道:“太后娘娘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朱成璧摇一摇头,正兀自思索着,忽而心头一震,转首紧紧握住竹息的手,低低道:“去请顾太医来,快去!” 顾太医静静诊着脉,面容沉静,朱成璧却明显感觉到他搭脉的手指微微一跳,不由紧紧按住了胸口。 “太后娘娘。”顾太医收回手,眸光微沉,平静道,“您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了。” 朱成璧大惊,右手死死抓住茶案的边缘,一枚水葱样的指甲竟生生折断:“当真么?” 顾太医忙道:“微臣万万不敢欺瞒太后,只是太后有孕以来,似乎心气浮动、五内郁结,故而胎气十分虚弱,且今日胎象更为不安。” 朱成璧惊疑不定:“哀家常有服用紫茄花汤,按理说,是不会有孕的。” 顾太医心里有数,从容不迫道:“紫茄花汤是有避孕的功效,但并非是实打实的效用,恕微臣直言,太后娘娘自皇上即位以来,身体状况几是每况日下,更有紫茄花汤推波助澜,如果不加以调养,只怕此胎难保不说,也会让太后凤体受损。” 朱成璧有些发怔,只下意识护住小腹,须臾,目光从案上的绿松玉锤上划过,直直落在腕上的碧玉莲花镯子,低低道:“竭尽全力,保住哀家这个孩子,哀家能否翻身,全在这个孩子身上了。” 顾太医拱手道:“微臣定当尽心尽力!” 朱成璧细细打量着顾太医恭谨的神情:“梁太医曾跟哀家提过,你悟性甚高、可当大任,哀家便许诺你,若你能办好这件事,院判的位置,哀家便留给你。” 顾太医心里连连冷笑,只是不敢露出分毫,再度行叩拜大礼:“微臣谢太后娘娘恩典!必定谨而慎之,不负太后娘娘所托!” 夜幕低垂,月华似水,星光熹微,朱宜修一步一步,缓缓行走在永巷,一袭铁锈红折枝梅花披风将她牢牢罩住,掩住了隆起的肚子,看起来似乎只是宫里头寻常的女官,并不显眼。朱宜修身侧,剪秋亦是装扮简素,小心地提着琉璃宫灯,一壁扶着朱宜修,一壁引路。 永巷尽头,一个黑色的人影孑然伫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仿若一尊雕像,朱宜修微一屈膝:轻启朱唇,“摄政王安好。” 奕徐徐转身,语调波澜不惊:“你真的来了。” “摄政王许给本宫想要的,本宫就许给摄政王想得到的。” 奕微微一嗤,似有几分嘲弄的意味:“前番你我似乎还有冰火不容的时候,没想到现在倒是站到一起了。” 朱宜修面不改色,盈盈一笑:“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本宫是愿意与摄政王合作,但是,合作也只是暂时的,你与我,到底并非是一条船上的人,说得好听点,不过是为了利益一拍而合罢了。” 奕点一点头,不欲多说,明快地问道:“那人是谁?” 朱宜修却不急,只淡淡一笑:“本宫先问一问摄政王,前朝的祝修仪能在封宫五年间活得好好的,是何人暗中相助?” “沈太医沈一贯。” “沈太医有个学生,不过并非是明着摆上台面的师生关系,那人如今是梁太医的学生,毒死凝脂、传信于钱小仪、散播流言的人就是他……”朱宜修望着奕微微蹙起的眉峰,一字一顿道,“顾太医顾九雷。” 奕惊诧不已,追问道:“这件事情梁太医可知情?” 朱宜修摇一摇头:“依本宫手里的线索,恐怕并不知情。但是,散播流言一事,只怕梁太医也撇不清关系。前番本宫宣召梁太医,侧敲旁击,的确发现一些端弥。不过本宫可以肯定的是,当年太后逼死祝修仪,让沈太医对太后深以为恨,顾九雷是他的学生,昔年仰他所助,得以捡回一条性命、更能进入太医局,自然是处处为他做事。”朱宜修微微一笑,贝齿映着莹莹的宫灯一闪,“摄政王要知道的事情就是这样,本宫要的呢?” 奕轩一轩长眉:“太医局受贿一事,不日将会事发,本王会按照你的意思,将你不喜之人统统撤去。只是本王好奇,你就真的这么意在掌控太医局?” 朱宜修眸光微扬:“眼下,自然是必要的。” 奕轻轻颔首,似有几缕迟疑在口齿间噙着,须臾方道:“你将太医局掌在手中,颐宁宫也好好看顾。” 朱宜修轻轻一叹,呵气如兰:“摄政王,本宫与你,虽是利拍即合、利尽即散、互不相欠,但本宫也要劝你一句,太极殿昨日发生何事,本宫并不知晓,但你与太后,本宫有所耳闻,可怜有情之人难成眷属,若明知心里有情、对方有意,又何必刀剑相向、风霜相逼?” 奕微微一哂:“你在对本王说教?说到底,本王也长你二十二岁。” “情关,素来不会有明智之人,更不会因年龄增长而改变。”朱宜修缓缓转身,紧一紧披风的系绳,徐徐道,“本宫有所领悟的事情,只是不想看到他人苦苦挣扎,你相信本宫善心仁举也好,怀疑本宫另有所图也好,本宫就劝你这么一句,旁的,本宫不会多说,摄政王好自为之。”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四十一章 比翼连枝何日愿(3) 第四十一章 比翼连枝何日愿(3) 摄政王府,书房,沈一贯与顾九雷被按在椅子上,眼前蒙着黑布,动弹不得,身后的成豫向奕抱拳道:“他们二人已经带到了,不曾有人发觉,微臣就在外面守着,若您有任何吩咐,直接唤微臣便是。【‘13800100.com138看书网//” 奕点一点头,挥了手让成豫出去,却只缓缓转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凝神打量着面前微微颤抖的二人,唇上浮起若有若无的笑意。 时间,方是最好的折磨。 半晌,奕慢慢踱步近前,一把扯去了沈一贯与顾九雷眼前蒙着的黑布。 明亮的烛光忽的撞入眼帘,顾九雷不觉眯一眯眼,待到适应了光线,凝眸一看,不觉讶异失声:“摄政王?” 奕的笑意如静水无痕:“正是本王。” 顾九雷怒目向他道:“你想做什么!” 奕嗤的一笑:“你们二人那样聪慧,能把流言蜚语传得漫天都是,一点错都揽不到自己身上,怎会不知道本王要做什么?” 顾九雷心底一惊,却不肯立即屈服,声线疏朗:“微臣愚钝,请摄政王赐教。” 奕玩味地看他一眼,加重了语调、机锋毕现:“看来,要我把你的老师请出来,你才肯说实话……” 顾九雷且惊且疑:“梁太医不是死了吗?” 奕缓缓张开握紧的手,手掌中是一枚玉扳指:“你看看,是否认识?” 顾九雷只一眼,便怔得说不出话来,那枚玉扳指碧色悠悠,是梁太医素日戴在手上的,是他心爱之物,轻易不肯与他人。 奕眼中有冷厉的锋芒划过,刷地抽出沥泉三龙宝剑架在顾九雷脖子上:“这柄宝剑是太宗皇帝赐予本王的,能让你用上,也是你的福分!” 顾九雷面色发青,后背已涔涔出了一层冷汗,他本能地抗拒着想要躲开那冰寒的剑锋,却被奕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沈一贯突然出声,狠狠逼视摄政王鹰隼般的目光:“是我让他这么做的,摄政王,你要杀要剐,冲着我来!” “别急,本王自会一个一个料理了你们。” “你不能杀我!”剑光带着风声呼啸而落,这千钧一发之间,顾九雷陡然出声,目光烁烁,“你不能杀我!我奉命为太后娘娘安胎!你杀了我,无人像我这般了解太后的体质,此胎必不得安好!” 奕闻言大惊,宝剑“叮当”一声落在地上:“你说什么!” 颐宁宫,朱成璧与奕沉默相对,良久的静默无言,如悄悄蔓生的藤蔓,一点一点缠绕周身,只觉得身在桎梏、无法挣脱,时间久了,眼角的四周逐渐酸涩,迷蒙间,似有细密的针刺般的疼痛环身,疼到久了,每一寸肌肤都麻木得仿佛不再属于自己。 “你一大早过来,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朱成璧的嗓音有明显的暗哑,她抿一抿嘴,只觉得唇心微微干涩,手心里却潮润得难受,似有滑腻的花汁子在掌心纹路里四处游走,粘黏着每一寸肌肤,让人心头腻烦。 奕瞥她一眼,淡淡道:“玄赐十五座城池为汤沐邑,长宁加封为长公主。” 朱成璧机械般地点一点头:“好。” 奕微微沉吟,又道:“苗连芷与甘思,以贤妃与德妃之位入宫。” 朱成璧艰难地开口,只觉得喉咙里生出许多毛茸茸的小手,一点一点地抓挠:“好。” 奕的目光冷到没有一丝情感,他直直迫视朱成璧鲜有的软弱目光,一字一顿:“明年,皇上不能亲政,最起码,也得到十八岁之后。” 朱成璧心里似被狠狠地挠着,疼到钻心,疼到无休无止,想到玄凌,几乎是无法呼吸,须臾,她几乎是颤着嗓音道:“好。” 奕心里微微一震,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是想把朱成璧揽入怀里,他极力克制着情绪,只把目光在朱成璧还未显山露水的小腹上徘徊:“你肚子里的孩子,不准拿掉。” 朱成璧大惊,紧紧护住小腹:“你如何得知?” 奕冷冷笑道:“如果我不说,你是否会下手?” 朱成璧怔忪片刻,摇一摇头:“如果我说不会,你相不相信?” 奕有片刻的沉默:“我不会相信,也不会不相信,你做的事、说的话都太多太多,我分辨不清。” 朱成璧缓缓抚摸着腕上的碧玉莲花镯子,往日里触手生温的镯子,此刻冰冰冷冷、若一块千年的寒冰,那寒气深入骨髓,无法躲避。朱成璧只觉得心里的痛楚无以复加,这孽,是自己做的,也只有自己来受,怨不得别人。 温煦的日光,一寸一寸,从红绒织锦地毯上爬过,有清浅的流水一样的色泽镀上又抽离而去。地毯上以金银线密密绣着囚牛、睚眦、嘲风、蒲牢、狻猊、、狴犴、负与螭吻,龙生九子,各有神威,然而,在朱成璧眼里,却觉得自己已被龙之九子生生捆缚,是一生一世都逃脱不开的了。 许久,朱成璧抬眸望向奕,低低道:“梁太医与郑慕宁,还好吗?” 奕的眸光从朱成璧面上缓缓流过,若寒冬腊月太液池吹来的寒风:“梁诺轩在威逼之中吐露当年事情,之后咬舌自尽。至于郑慕宁,本王放了她一条生路,但她跳入护城河中,溺毙而亡。” 朱成璧心里一紧,更似有一柄锋利的匕首带着风声刺入、又呼啸拔出,那样强烈而勾心夺魄的痛苦,似要在身体里炸裂一般。朱成璧怔怔地垂下眼泪,梁诺轩,他的孩子梁翰飞,不过一岁多,这么小就永远地失去了父亲。 一个愣神,朱成璧猛然想起,“宛彼鸣鸠,翰飞戾天”,取自《诗经》,下文却是“我心忧伤,念昔先人。明发不寐,有怀二人”。梁诺轩的命运,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他的悲剧,也是自己一手酿就的。或许,早在三年之前,他的今时今日就已经注定、再也逃不过宿命的轨迹。 至于郑慕宁,自己承诺过要保她平安,事到临头,她虽是背叛了自己,亦是投河自尽。那么,她在临死前,是痛悔她忠心另移,还是怨恨我毁了她一生平安?而我,又是该恨她还是可怜她? 朱成璧看着面前冷漠的奕,他的身形逐渐趋于模糊与虚浮。说不出心里到底是恨还是愧疚,抑或是深深的绝望与惨烈的痛悔,酸楚之气猛然从心底涌起、直冲上咽喉,朱成璧伏在膝头,放声痛哭。 乾元元年五月二十三日,丞相徐孚敬致仕,苗从哲擢升为丞相,同领户部尚书一职;吏部尚书左少展致仕,左侍郎江承宇擢升为尚书;李敬仁擢升为兵部左侍郎,卸去骁骑营副统领一职;中军武臣肖海天晋为骁骑营副统领;正一品武英阁大学士、兵部左侍郎齐正声追赠为从一品太子太保。 乾元元年五月二十五日,真宁长帝姬、长宁长帝姬册封为长公主。 凤仪宫,朱宜修盈然伫立,管笠在一旁低低道:“遵从娘娘的吩咐,一切都妥当了。” 朱宜修点一点头,目光冷冷看着面前的斗拱挑檐、金碧辉煌的凤仪宫,徐徐道:“管大人费心了,本宫记得你的好,纯恪贵太嫔的父亲还有两年就会致仕,本宫会许给你工部侍郎的职位,只是你还年轻,工部尚书苏遂信又深得太后信任,只怕这尚书之位,没有十年八年还不会到手。” 管笠不住地点头哈腰,无比谦敬:“娘娘信得过微臣,就是微臣的福分。” 朱宜修粲然一笑,目光却凌厉扫过凤仪宫的朱漆鎏金大门,待要进殿,却是剪秋一把扶住,柔声劝道:“娘娘,油彩未干,味道还重着呢!” 朱宜修点一点头,复又扬唇尖刻地轻笑:“六月初三,她就要进宫了,不过也没什么可担心的,生不出孩子的女人,即便贵为皇后,又哪里是本宫的对手。真正要费些心思的,是六月初四进宫的那些如花似玉的女子。” 剪秋掰着手指,历历数道:“苗连芷的贤妃之位与甘思的德妃之位,是已经定下来的,此外,还有大理寺少卿陆定安之女陆嘉懿、衡州知府李存茂之女李婉墨与慎行司郎中万默奇之女万明昱。皇上怠惰选秀,这三名女子,都是太后钦定的,只怕这位分,至少也会在嫔位之上吧。” 朱宜修拂一拂云袖上飘落的一片柳絮,连连冷笑:“撇开本宫不说,再算上端妃与安选侍,这后宫的女子可就有八个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本宫可要好好分辨清楚,谁才是真正的厉害!” 注:龙生九子是指龙生九个儿子,九个儿子都不成龙,各有不同。所谓“龙生九子”,并非龙恰好生九子。中国传统文化中,以九来表示极多,有至高无上地位,九是个虚数,也是贵数,所以用来描述龙子。龙有九子这个说法由来已久,但是究竟是哪九种动物一直没有说法,直到明朝才出现了各种说法。明代一些学人笔记,如陆容的《菽园杂记》、李东阳的《怀麓堂集》、杨慎的《升庵集》、李诩的《戒庵老人漫笔》、徐应秋的《玉芝堂谈芸》等,版本较多,说法不同,分别概括为:囚牛、睚眦、嘲风、蒲牢、狻猊、、狴犴、螭吻、饕餮、麒麟、椒图、蚣蝮等。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四十二章 碧玉天成国色姿(1) 第四十二章 碧玉天成国色姿(1) “帝王承天立极,作民父母。【13800100.com138看书网//使四海同伦,万方向化。匪独外治,盖亦内德茂焉。故政教弘敷,肇先宫。所以共承宗庙,助隆孝养。绵本支,睦九族。甚钜典也,朕祗缵鸿基,笃念伦纪。兹者昭成皇太后,深惟婚礼为天秩之原,王化之始,遴选贤淑,俾佐朕躬,正位中宫,以母仪天下。钦遵慈命,虔告天地宗庙,于乾元元年六月初三日,册立太学礼官朱成之女朱柔则为皇后,朕躬暨后,允修厥德,夙夜敬勤,期克绍于徽音,庶俾薄海内外。丕协伦常,洽被仁恩。聿臻上理,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册封使苍老而庄严的余音袅袅回荡在空旷而肃穆的太庙。 简云然位于册封使身侧,如今她已是正一品的尚宫,掌导引皇后及赏赐诸事,统领尚宫局、御膳房、织造局、尚仪局、尚寝局、尚服局六局。六宫宫女,除了颐宁宫、仪元殿、凤仪宫三宫的掌事女官,便是她地位最高。 简云然手捧金册、金印、金宝,徐徐向前,恭敬递到朱柔则手上,行三叩九拜大礼:“奴婢恭喜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长乐未央!” 朱柔则身着大袖紫金百凤礼服,遍绣凤仪牡丹、海水江崖、祥云苍宇的吉祥纹饰,金银线密密织就,缀满孔雀石、月光石、玫瑰石,一行一动之间,如光华流转、华贵艳丽,裙幅垂下明黄朱紫色的绦穗,顺滑如流水轻漾,颗颗水钻夺目耀眼如星子银河坠落。 朱柔则手握金宝,那样坚硬而生冷的触感,寓意着帝国最高的荣耀,从此以后,自己就是大周的国母,是有凤来仪、端华四方的皇后。浅浅的笑意漫上朱柔则的嘴角,如花蕊含露,朱柔则望向面前恭顺伏地的简云然,宁和微笑着,再多的荣华、再难得的富贵,都不要紧,最最重要的是,自己可以名正言顺地陪在玄凌身边。 缓缓转身,却望见玄凌明黄色的缂金九龙缎袍,他的笑容暖意绵绵:“重华殿宫宴已然准备妥当,朕与你同去。” 朱柔则应然一笑:“臣妾应该等一等宜修,她的册封典礼还未开始。” “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朱柔则一怔,转眸看去,太庙外,朱宜修稳稳行礼,忙迎上前去,搀扶起她道:“妹妹,你怀着身孕,不必行礼。” 朱宜修笑意涟涟,却恪守典仪:“嫔妾是妃嫔,娘娘是皇后,尊卑有分、云泥有别。” 玄凌颔首笑道:“话虽如此,但你们姐妹情深,更何况如今你还有一个多月便要临盆,无论是见到朕,还是母后或者宛宛,都不必行礼。” 朱宜修微微一笑:“多谢皇上疼爱。”语毕,她伸手从身后剪秋端着的一只剔彩凤凰来仪委角长方木盒,“长姐曾送给宜修一只银鎏金点翠鸾凤簪子,如今,宜修完璧归赵,祝长姐与皇上鸾凤和鸣。” 朱柔则微微一怔,朱宜修已经取出那只簪子,稳稳簪到朱柔则的如云发髻之上,玄凌眼见此情此景,心里也有几分不忍与叹息,望向朱宜修道:“朕等你册封典礼礼毕。” “长姐初初册封为后,理应由皇上陪伴长姐去重华殿接受众人参拜。”朱宜修语调恳切,紧紧握住朱柔则的双手,不经意间,拂过那未沾染朱砂的皇后金宝,心里一痛,却只在唇角绽开最甜美的笑意,“还请皇上与皇后娘娘先行一步。” 玄凌点一点头,似是赞许:“宜修深得朕心。” 重华殿,远远便可听到丝竹管弦之声,朱宜修徐步入殿,十多日前才晋了选侍的安柔荑早已殷勤地上前,稳稳搀扶着朱宜修进殿。 玄凌与朱柔则并肩而立,长袖之下十指相扣。朱成璧亦起身相候,足可见朱宜修虽屈居皇后之下的贵妃之位,亦是深得朱成璧的心意、难以动摇。 朱宜修稳稳行礼,声线玲珑:“臣妾章德宫娴贵妃朱氏宜修,参见母后,祝母后万福金安,参见皇上,祝皇上圣安康健,参见皇后娘娘,祝娘娘长乐未央!” 端妃纵然身子虚弱,依旧起身行礼:“贵妃娘娘万福永安!” 玄凌笑意深深:“安选侍,还不快扶着娴贵妃坐下。” 朱宜修姿态合宜,微笑合度:“今日是皇后娘娘与臣妾的大喜之日,臣妾也想安选侍沾一沾喜气。” 玄凌微一沉吟,已然展颜笑道:“安选侍礼节周全、言行规矩,亦得朕意,着册为正六品贵人,赐号‘礼’。” 礼贵人连升三级,几乎是欣喜若狂了,慌忙叩首谢恩:“臣妾谢皇上恩典!谢娴贵妃娘娘恩典!” 朱宜修目光轻柔如水,漫过殿内飞扬的红纱金绸,琉璃宫灯夺目耀眼、香风送暖旖旎不绝,这样的大好日子,是普天同庆、万民共欢的。 只是,皇后的凤冠,又能戴稳几年? 唇角的笑意,一丝一缕漫出,无声无息。 泉露池位于泉露宫中。泉露宫最先是太祖皇帝为粹妃所建,后来改为汤泉沐浴,皆以和阗玉筑就,池底缀满宝石华珠,引紫奥城近侧嵋山温泉入池。嵋山位于京城东郊,地气最热,一年四季常有温泉喷涌,为京人所喜。 泉露池所引的嵋山温泉甫以清晨露水,并以珠粉、香料调之,可养颜祛病、延年益寿。然而,历朝历代,得赐泉露池沐浴的妃嫔并不十分多,放眼隆庆一朝,只有舒贵妃、玉厄夫人与琳妃得享这份恩典,而乾元朝至今,也只有娴贵妃得赐过一回。 泉露池共分三汤,即莲花汤、牡丹汤与海棠汤,分别是帝、后、妃嫔的沐浴之处。 皇帝所用的“莲花汤”进水处为白玉龙首,池底雕琢万叶莲花图案;皇后所用的“牡丹汤”进水处为碧玉凤凰半身,池底雕琢千叶牡丹图案;妃嫔所用的“海棠汤”进水处为三尊青玉鸾鸟半身,池底雕琢海棠连枝图案。帝、后、妃嫔三级尊卑分明,不得逾越。 此时的牡丹汤,已是泉雾缭绕、水气氤氲,池面浮着大片大片的花瓣,红如霞光,橙似纹金,白若新雪,碧玉凤凰口中不断涌出一泓冒着热气的泉水,侍奉的宫人们向池里不断倒入百花露、凝梅露等香露琼液,香雾弥漫,满室芬芳,更胜瑶台仙境、九重仙阙。 牡丹汤一侧有十五连枝灯的烛火摇曳,映着池底镶嵌的宝石越发光彩夺目,如盛满星子。这样的静默中,只觉得足底的宝石、美玉细腻柔润,让人心生安逸。 朱柔则拾起一片花瓣,惊觉是倚梅园的玉蕊檀心梅,心底涌出的感动如泉,已是六月了,原来他这样有心,一早便将梅花的花瓣好好存着。 池水滑腻、水温适中,如一匹上好的丝绸锦缎拂身而绕,朱柔则抬一抬玉璧,只见烛火的荧光中,臂上似有星星点点的光辉闪耀,似揽过星汉,又似于盛夏之夜、在萤火虫萦绕的倚梅园中翩然起舞。 这样泡了许久,只觉得浑身满是馨香,朱柔则徐步而出,凤仪宫掌事女官徵蓉为其披上一件绫罗浴衣,以银线密密织就牡丹花的图样,更缀满大颗的宝石珍珠,流光溢彩,衬得整个人都无比华贵。 徵蓉笑吟吟道:“皇后娘娘,凤鸾春恩车停在泉露宫外,皇上在凤仪宫等您。” 朱柔则轻轻颔首,由着宫菊、商兰与角梅三人为自己略作梳妆。宫菊手巧,拢发、箍发、盘发,条条理理、一丝不苟,绾好的惊鸿髻成惊鸟双翼欲展之势,翩然有致;商兰细细为朱柔则描着远山黛,两眉逶迤横烟,隐隐含翠;角梅则取来一条蜜合色的苏绣缂丝披帛,绣着清雅的红梅。 凤仪宫五名贴身宫女中,数羽竹年纪最幼,不过十二岁的年纪,她笑着取过那只银鎏金点翠鸾凤簪子道:“奴婢觉着这个簪子最好看!” 朱柔则微微一笑,接过那簪子簪在发鬓,对镜自顾,确是端然生华、仪态万方。 出了泉露宫,却是玄凌站在那里,着一袭真红大袖袍,神色俊逸胜于往常,眉宇间更有一抹明光,朱柔则一惊,迅速俯下身去:“皇上圣安!” 玄凌执过朱柔则的手,将其缓缓拉起,轻轻含笑:“做什么这样生分?你我夫妻,不必如此。” 一句“你我夫妻”,这样的近密亲昵,又是那样的平和自然,朱柔则耳后烧红,只觉得被玄凌这样握着双手,心里无比的安稳。 玄凌为朱柔则披上一件真红广袖蝶纹袍,耳语道:“民间婚娶,皆着红袍,上午的封后大典、文武百官敬贺典仪,我知道你累了,这件袍子是特意嘱咐了织造局做的,绵软轻盈,咱们就当自己是普通的百姓,而非一国帝后。” 永巷的夜极静,两侧的琉璃宫灯燃着明亮的烛火,洒落一地的光华明媚亮丽,朱柔则披着真红广袖蝶纹袍,与玄凌并肩而行,静静听着身后凤鸾春恩车上的鎏金铃铛与青玉风铃的悦耳声响。 这样静默地走着,却如云蒸霞蔚一般有缱绻的诗意飘摇而出,不知是什么花香,抑或是混着百种千种的香气,如潮汐般袭来,更是觉得偌大的紫奥城只有两人漫步其间。 凤仪宫,昭阳殿,画栋玉宇,斗拱重檐,更是装扮得红光映辉、喜气盈盈,殿中暖洋如碧波轻漾,朱柔则感到手心微微泛起一层潮腻。 “皇上。”朱柔则觉得嗓音微微发涩,极力持着镇静,轻轻道,“臣妾想要知道,为什么皇上那一日在倚梅园初见臣妾,就想立臣妾为后?是因为惊鸿舞吗?” 玄凌低低一笑:“你的惊鸿舞,虽然美轮美奂、无可比拟,但真正打动我的,是你的‘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朱柔则抿一抿嘴,只静静听着。 “我起初以为,你是看见梅花独立寒雪、傲然不屈,故而心生喜爱,却着实没有想到你既怜惜梅花,亦怜惜北风,更怜惜自己。”玄凌慨然一叹,眸光如水轻盈,似望见当时的情景,“我见多了宫里头的争权夺利、谋算人心,只觉得这里所有的人都在算计荣宠、算计名位,连母后与娴贵妃都是。我心里非常孤独,直到遇见了你,你就像是一只独栖寒枝的白鸽,于这个勾心斗角的地方格格不入,又那样贴近我的心意。你让我明白,我也一直在找一个真心相知相许之人,而不是这样草率简单、任人摆布地过一辈子。” 朱柔则心里一动,紧紧拥住玄凌温热的身躯。 “从前,我不喜欢舒母妃,也不喜欢玄清,他们在,我就不得父皇喜爱,母后也备受冷落,但那日之后,我忽然明白,父皇那样喜欢舒母妃,是因为舒母妃一尘不染、未曾沾到世俗尘凡,父皇在舒母妃身边,就会心安,就如同我在你身边一般。” 朱柔则沉沉地呼吸,玄凌身上的龙诞香如丝如缕,沁入心脾。 “四郎……”朱柔则抬起双眸,盈盈望向玄凌的缱绻眸光,“四郎明白宛宛的心意,宛宛也明白四郎的心意。” 这一声四郎,拨动了玄凌内心最深处的琴弦,这样的温情似水,是玄凌从未感受过的,即便是朱成璧,也不过在催问自己功课的闲暇之余,嘱咐自己一句保养身体。 玄凌紧紧拥住朱柔则,吻着她绵软如柳芽的鬓发,长袍隐退,露出洁白如新雪初凝的肌肤,光滑如壁。 郎情热,妾谊柔,**一刻,两情绵悠。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四十三章 碧玉天成国色姿(2) 第四十三章 碧玉天成国色姿(2) 辰时未到,朱成璧已经起身,匀面梳妆完毕,转过紫檀嵌黄杨木雕云龙屏风,顾太医已恭谨候在那里。【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138看书网// “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朱成璧皱眉打量他几眼,忽而轻笑:“也是,现在满宫里,已经不是哀家说了算的,想要活得好好的,自然得看着摄政王的眼色行事。” 顾太医有些许无奈,只道:“微臣若说自己不想趟进这趟浑水,又有何办法?娘娘贵为一朝皇太后,尚且都有如今这般困顿的情状,更何况微臣命如草芥?微臣眼下只认娘娘肚子的孩子,说白了,这孩子在,微臣就在,这孩子若没了,微臣自然也活不成。” 朱成璧接过竹息奉上的一盏雪顶含翠微微品着,闻言嗤笑道:“你当初入了太医局,就应该知道这宫里头并非是明哲保身之地,你想大富大贵,就得用自己的性命来做赌注,又何必自怨自艾?” 顾太医微微摇头,只搭脉细诊:“很多人,很多事,都有情非得已,即便微臣起初确是胸怀大略,幻想着能经天纬地,但毕竟年少无知,等到真正身临危险之中,已不能全身而退。” 朱成璧掩唇轻叹:“你跟梁太医不一样,他只死心塌地认准一个道理,谁有恩于你,便倾尽一生心血回报。” 顾太医未置可否,只缓缓道:“死心塌地有死心塌地的好处,顺风而倒有顺风而倒的利益,只可惜紫奥城里,又有谁能望得那样长远?”顾太医拾掇好药箱,微微躬身,“腹中胎儿一切安好,只是太后娘娘须多做休息,切勿思虑太过。” 朱成璧点一点头,却是竹语掀了帘子进殿:“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来了。” 待到顾太医出殿,朱柔则扶着徵蓉的手臂款款入殿,俯身下拜:“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朱成璧微微支起身子,接过竹息递来的一方天鹅绒毯覆于膝上,那绒毯是西域进贡的,周密绵软,十分舒适。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朱成璧却未让朱柔则起身,只噙着一缕笑意抚着那天鹅绒毯深思,朱柔则保持着请安的姿势半跪着,只觉得额上密密出了一层汗,双腿也微微发颤。徵蓉纵然心里焦急,却也不敢出声,只能陪着一起跪着。 殿外,有内监尖细的嗓音贯入:“娴贵妃娘娘到。” 朱成璧微微含笑,扬一扬手道:“柔则,你起来罢。” 朱柔则忙道:“多谢母后。”一语未必,却是步伐不稳,原来是方才跪着太久,脚踝隐隐发麻,只微微一动,双腿就直打颤。徵蓉晓得不能在颐宁宫失礼,忙紧紧扶住朱柔则,半架半扶地搀着朱柔则入座。 竹语掀开珠帘,朱宜修扶着剪秋的手臂入内,八个多月的身子让朱宜修行动不便,朱成璧忙唤过竹息道:“长点眼色,还不赶紧扶着娴贵妃落座。” 朱柔则闻言匆匆起身,勉强笑道:“儿臣来扶着宜修妹妹,不劳竹息姑姑了。”孰料,朱柔则的脚踝依旧是一阵阵的酥麻,这一步抢得太急,整个人便是一个踉跄,险些撞上朱宜修的肚子,剪秋138看书网//,紧紧护在朱宜修身前,朱宜修亦是面色苍白,紧紧环住隆起的肚子,吃惊地望着朱柔则到:“皇后娘娘是怎么了!” 朱柔则好容易被徵蓉扶稳,想起方才的情景,不免惊出了一头一脸的冷汗,慌忙跪倒:“母后息怒!儿臣方才……方才脚步不稳……” “皇嗣,在这紫奥城,是顶了天的大事。即便你贵为国母,终究也不能压过皇嗣一头。”朱成璧语调平淡如波澜不惊的湖面,却隐隐含着一丝凌厉机锋,让人不敢辩驳。 朱成璧扬一扬下巴,示意朱宜修落座,方缓缓移目于朱柔则略显惊慌的姣好面庞:“看来,皇后行事不稳啊。” 朱柔则一惊,连连叩首不止,朱宜修面露不忍,扬声道:“母后,皇后娘娘毕竟初初入宫,恐怕未曾适应呢。” 朱成璧淡淡一笑,眸光微扬:“宜修,你想要为皇后求情,但哀家也不忍责罚于她,只是皇后入宫前,你便执掌六宫大权,如今你身怀有孕不方便,皇后行事又不能让哀家放心,可怎么办呢?” 朱宜修微一沉吟,已是了然,忙道:“母后操劳国事,本是不该让母后烦心,只是今日,一众妃嫔便要入宫,若不能一一打点妥帖,只怕会扰了后宫的宁静、让皇上分心。”朱宜修微笑合度,娓娓道,“儿臣恳请母后,在儿臣生产之前,执掌六宫大权以图妥帖!” 竹息闻言轻责道:“娴贵妃娘娘,太后娘娘终日烦劳辛苦,这百上加斤,于太后娘娘凤体不利啊。” 朱宜修噙着和煦的笑意道:“姑姑所言极是,那么,便让皇后娘娘时时相随母后左右,学习处理宫廷事宜,如何?” 朱柔则闻言忙道:“儿臣愿意时时聆听母后训示。” 唇上浮起一缕浅淡的笑意,朱成璧微微颔首:“那样最好,你是我朱氏一族的女儿,若不能好好学一学如何执掌六宫,只怕要让旁人笑话了。” 朱柔则越发谦顺:“儿臣明白。” “好了,你起来吧,一会儿新入宫的嫔妃就会过来颐宁宫请安,就在这里一并见过你,也不必特意再去凤仪宫一趟了。” 朱柔则被徵蓉搀扶起身,惊觉背后的冷汗涔涔,亦是心知肚明,即便自己贵为皇后,但太后并非看好自己,也未必有多重视,如今便有了隔阂,只怕再这样下去,自己这个皇后,将失去所有的声望与威信了。 未顷,端妃与礼贵人也到颐宁宫请安,端妃的身子依旧是不大好,请了安便又回去了,看着她萧索的背影,朱成璧已有几分怜悯与惋惜。 其实,齐正声战死的消息传来的那几日,玄凌也去瞧过端妃几次,但端妃却以怕把病气过给朱宜修而拒绝了,又逢着那一阵子安柔荑正蒙圣宠,披香殿几乎是一日不如一日地冷寂下去,倒让众人生出猜测,认为端妃能进宫只是凭着养父与养母的关系,如今朱成与齐正声相继辞世,失去家族势力的端妃恐怕再难翻身。 不过一个多时辰后,新入宫的嫔妃便一齐到了颐宁宫,原本嫔妃册封,应该向皇后行三叩九拜大礼,但既然是得了吩咐先来颐宁宫,初次致礼自然是要向着朱成璧了。这倒越发显得朱柔则不得太后心意,皇后之位也有些名不副实。 这次入宫的共有五名妃嫔,位份最高的是贤妃苗连芷与德妃甘思,赐居临华宫与永华宫。其余三位妃嫔中,陆嘉懿封了从四品婉仪,赐居启祥宫,李婉墨封了正五品良嫔,赐居承明宫,万明昱封了正五品如嫔,赐居长春宫。 朱成璧望着面前的五名女子,苗连芷沉静端然,甘思华丽娇媚,陆嘉懿平和温良,李婉墨温柔可人,万明昱机敏俏丽,各有所长,但,也各有所短。 朱成璧抬一抬手,示意众妃入座,方含笑道:“好了,行礼也行过了,你们的绿头牌呢,敬事房也准备妥当了,今天晚上便可以侍寝。” 德妃含娇带怯,面上浮起海棠花般胭脂色的红晕,低低应了一声,复又凤眸轻扬,娇滴滴笑道:“听闻皇上与皇后娘娘伉俪情深,只怕今晚依旧是皇后娘娘侍寝,嫔妾不敢相争呢!” 贤妃拈着蹙金撒烟水绿帕子点一点唇心,复又覆手于膝,仪态娴静:“新婚燕尔么,自然是如胶似漆的,嫔妾方才从太庙过来,路上听见两个宫女在嘀咕,说什么泉露宫正在清扫整理,预备着晚上皇后娘娘沐浴。连着两个晚上得赐泉露池沐浴,皇后娘娘在皇上心中的地位果然不可动摇。” 朱柔则有几分尴尬,只道:“本宫还不知道这件事……” “哎呀!”德妃佯装动怒,作势拍一拍贤妃的手道,“贤妃姐姐可是多嘴了,皇上还没传下来的旨意,自然是不得数的,若是那泉露池沐浴是给其她几位姐妹准备的,可不是让皇后娘娘面上无光?” 朱宜修眸光轻轻一扬,慢条斯理道:“贤妃妹妹与德妃妹妹这般亲密。” 德妃见朱宜修发话,也不敢含糊,含笑道:“是呢,我与贤妃姐姐的父亲具是在朝为官,素日里也有些来往,大约是出身差不多,脾性也相投的缘故,私交不错呢!” 见贤妃的眸光里有一丝不屑迅疾地一闪而过,朱宜修已是心中了然,宁和笑道:“说起来,贤妃妹妹的父亲已是一朝丞相了,本宫还未来得及恭喜妹妹。” 贤妃见朱宜修主动示好,忙道:“家父得太后娘娘与摄政王赏识,也是妹妹的福分,但又如何能与贵妃姐姐相较?姐姐身怀有孕,自然是这六宫里头最最尊贵的!” 朱宜修未置可否,只蓄着极暖的笑意提醒道:“最尊贵的是皇后娘娘。” 德妃闻言,扬一扬小巧的下巴,只转过头去看朱成璧:“皇后娘娘自然是尊贵,但为皇家开枝散叶才更为重要。” 朱成璧轻轻颔首:“德妃这样清楚,也早日怀上一子半女才好。” 德妃更见得色,起身屈膝:“若得太后娘娘与皇上的怜惜,那是嫔妾难得的福气!”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四十四章 锦屏香暖夏日长(1) 第四十四章 锦屏香暖夏日长(1) 待到一众妃嫔离去,竹息低低笑道:“皇后娘娘方才险些无招架之力,若非娴贵妃娘娘岔开了话去,只怕贤妃与德妃更要不依不饶了。【ka"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138看书网//” 朱成璧以手支颐,忖度着道:“娴贵妃那番话说得很聪明,至少哀家也好心中有数,贤德二妃表面上亲密,实则恐怕贤妃并不瞧得起德妃的出身。” 竹息淡淡一笑:“是了,更何况如今苗从哲已是丞相了,贤妃这样高的出身,偏偏德妃也位列四妃,与她平起平坐,只怕贤妃心里也是恨的,但奴婢冷眼瞧着,德妃是藏不住话,仗着美貌也颇为张狂。而贤妃的性子,说得好听是沉静如水,说得不好听,就是阴鸷了。” 朱成璧点一点头道:“方才陆婉仪、良嫔与如嫔具是一言不发,你觉得她们三人如何?” 竹息微一沉吟,徐徐道:“婉仪小主的容貌算不得十分出挑,但沉默寡言,恐怕不会是张扬之人,良嫔小主温顺文静,容貌美则美矣,但看着仿佛心机较为单纯,至于如嫔小主,太后也是知道的,虽然聪慧伶俐,但锋芒外露,可是今日她恪守礼仪、未置一言,似乎这两年收敛了不少,若真如此,那才堪当大用。” 朱成璧颔首称然,片刻方道:“贤德二妃的赏赐自是少不了的,其她三位,一碗水端平即可,竹息你自己看着办吧。午后让皇后过来,哀家得好好嘱咐她一些事情。” 竹息心中了然,微微屈膝:“皇后娘娘必定会明白太后的心思,您放心便是。” 之后一连数日,以德妃与良嫔侍寝最多,再次为贤妃与礼贵人,陆婉仪与如嫔则排到了最后,朱柔则苦于学习料理后宫事宜,时常随侍在朱成璧身边,玄凌虽然心中不快,但也不得不忍耐。 如此一个月过去,陆嘉懿晋为正四品容华,李婉墨晋为从四品婉仪,虽然妃嫔侍寝后,循例应当晋一级位分,但陆容华与李婉仪具是以较高的位分入宫,此番晋位,陆容华是靠着父亲的政绩,李婉仪则是靠着出挑的容貌,贤德二妃位份甚高不谈,而万明昱,却久久不得晋封。 这一日,朱成璧独独宣了万明昱过来,却只让竹语在一旁烹茶,良久静默不言。 待到竹语奉了茶上来,朱成璧微微啜饮一口,却是摇一摇头:“的确不如木棉烹的茶好。” 竹语慌忙屈膝:“太后娘娘恕罪。” “这不怪你。”朱成璧语调平和,抬一抬手示意竹语起身,只凝眸于万明昱宁静恬和的面庞,“各有所长的事情总是无法子的,就好比明昱你,你机敏伶俐,模样又好,只怕李婉仪与礼贵人都比不过你,但你如今的恩宠,连陆容华都要比不上了。哀家疑惑,难道从前那个慎行司的小姑娘不是你吗?” 万明昱微微一笑:“厚积薄发,既然入了宫,总得分辨清楚旁的女子,若是一开始就陷入争宠,只怕要得不偿失。” 朱成璧微微松了口气,取过案上的绿松玉锤锤着膝盖道:“看来是哀家没有看错你。” 万明昱浅浅的笑意如一汪碧水漾开在她姣好的容貌上:“我的父亲为官,勤勤恳恳,但也十分辛苦,嫔妾有一点私心,还望太后娘娘允准。” “你说。” “嫔妾希望自己的父亲可以远离慎行司这个是非之地,若能进入六部,那是最好。” 朱成璧嗤的一笑,似是不以为然:“你的胃口倒不小,那你有何把握能让哀家应允你?” 万明昱笑容和静:“太后娘娘之所以挑选嫔妾入宫,不外乎两个原因,一是制衡摄政王的势力,避免贤妃与德妃在宫中呼风唤雨、荣宠太过,嫔妾的封号‘如’字是太后娘娘拟的,不正是希望嫔妾如您所愿、如您所求吗?” 见朱成璧不动声色,万明昱又道:“二是太后娘娘心存疑虑,担心嫔妾在慎行司看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于您不利,嫔妾的父亲宦海沉浮、自是看得紧自己的嘴巴,知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言。而嫔妾锋芒外露,若有朝一日生出了事端,只怕太后娘娘要恼得紧。” 朱成璧手势一滞,须臾恢复如常,只缓缓道:“你的性子,果然还是未变。不过,哀家仿佛觉得,你是在威胁哀家。” “嫔妾不敢。”万明昱起身屈膝,盈盈道,“嫔妾此身已是紫奥城的女人,要想好好活下去,除了皇上的恩宠,只有您的庇佑。皇后娘娘虽然圣眷优渥,世人皆称‘婉有妇德,美于椒房’,但太后娘娘您并不喜欢她,她如今还不是如履薄冰?而娴贵妃娘娘,皇上爱重她,您也喜欢她,表面上,凤仪宫总是风风光光的,而私底下,章德宫的日子却比凤仪宫还要胜过几分。嫔妾贪心,希望两面具占,但是,在不能把握到太后娘娘的庇护之前,嫔妾宁愿不去争取皇上的宠爱。” 朱成璧闻言,微露赞赏之色,细细打量万明昱容色宁静的面庞,片刻方道:“能有这样玲珑的心思,即便陆容华的位分高过你两级,哀家也相信,你们二人,第一个得封贵嫔的一定会是你。” 章德宫,有清浅如流水一般的日光透过蝉翼纱洒落,茶案上镶嵌的珠贝有迷蒙幽微的光泽泛出,朱宜修与万明昱相对而坐,手持一盏菠萝蜜露细细品着,那蜜露呈柠檬色,配着玫瑰花碎末甚为诱人。 朱宜修注视着万明昱鬓边的金头银身白玉宝石花蕊簪,轻轻笑道:“可见你如今很得宠,这支簪子是皇上库房里的,上回德妃看见了向皇上撒娇撒痴,皇上都没有给她。” 万明昱微微一哂,只拢一拢鬓边的碎发,似是不以为意:“皇上也就那一时的性子,肯往嫔妾的长春宫多走几回罢了。” 朱宜修未置可否,只取过案上的一串翡翠珍珠项链,对着日头一晃,有水润般的光泽流转,颇为细腻润泽:“你如今已是芬仪了,陆容华的位分虽高你一级,但论起宠爱却大不如你,李婉仪虽与你不分上下,但到底心思单纯。母后是从前朝后宫里熬出来的,她既看好你,就表明你必有他人不及之处,无谓谦虚。” 万明昱笑容淡然,只看着朱宜修隆起的肚子道:“太后娘娘看好嫔妾,不过是怕贵妃娘娘有孕期间受了贤妃与德妃的排揎与委屈,其实太后娘娘是多虑了,贤妃与德妃那样精明的人,自然分得出谁是真佛。若论委屈,只怕凤仪宫受得最多,贵妃娘娘的章德宫日日宾客满门呢。” 朱宜修目光一凝,眸光里涌起交错复杂的神色,转瞬间又在唇角绽开笑意深深,如枝头饱满娇艳的蔷薇:“芬仪很会说话,只是你也早日有个一儿半女才好,将来我肚子的孩儿也好有个伴儿。” “嫔妾若能有那个福气,自然是好的,只是万事皆讲究一个‘缘’字,光是嫔妾急,是急不来的。”万明昱笑不露齿,端庄合宜,“娘娘的生产期也快到了,这几日勿要太过疲惫。” 朱宜修对万明昱,虽说不是十分喜欢,但到底因着朱成璧的关系,还算亲厚,这宫里头,除了对朱柔则是表面上的功夫,也只肯对礼贵人客气一些。 如今,朱宜修有着身孕,无论是贤妃、德妃,还是陆容华与李婉仪,人前人后,多多少少总有些嫉妒,唯独万明昱,对子嗣一事,好像格外看得开些,字字句句亦像是真心实意,即便心知肚明她不过是利益所需才依附于自己,这一席关怀,依旧让朱宜修心中生出几许暖意。 或许,在这深沉似海的紫奥城,能有这样一句体己的关怀,也是很不容易的事吧。 正在深思,殿外突然吵嚷起来,朱宜修皱一皱眉,却见绘春匆匆进来,福一福身道:“娘娘,贤妃娘娘与德妃娘娘来了呢!” 万明昱亦是眉心微蹙:“她们来做什么,还闹出那样大的动静。” 绘春为难道:“仿佛是为了皇后……” “给本宫起开!”绘春的话还未说完,却是德妃气咻咻地闯了进来,发鬓的点翠嵌南珠青鸾步摇垂下的璎珞一阵乱颤,沥沥作响,“贵妃娘娘!您可要给我做主啊!” 万明昱且惊且疑,也不敢失了礼数,行礼后道:“德妃娘娘这是怎么了?” “昨天,皇上本来是让我侍寝的,谁知半夜里凤仪宫的商兰跑过来说,皇后娘娘身子不适,让皇上去瞧一瞧。真是笑话了,皇上又不是太医,皇上去瞧,能瞧出个什么来呀!” “你拦着皇上了?”朱宜修缓缓问道。 “可不是!我也是为皇上着想,这大半夜的跑来跑去着了风寒可怎么办?偏偏皇上还斥责了我一通,临了说要让我平心静气,罚我抄写十遍《女则》与《女驯》,第二天一早就要送到仪元殿去!”德妃恼恨道,“我抄了大半夜,好容易抄好了送去仪元殿,偏偏李长说皇后娘娘在,不让我进去!” 贤妃翩然入殿,沉声道:“皇后娘娘不是身子不好么,为何一早出现在仪元殿?可见皇后是蓄意争宠!真是可笑,一国之后,竟然这样的小气!” 朱宜修听得脑仁都疼了,蹙眉道:“皇后在仪元殿便在吧,你让李长把东西交给皇上不就成了?偏你能说会道,扯出这一大篇文章来!” 万明昱知道朱宜修怠懒听贤妃与德妃在这里抱怨,柔声劝道:“德妃娘娘,贵妃娘娘的生产期也快到了,您还是不要吵着贵妃娘娘安胎……” 德妃正气不打一处来,没料到万明昱当着朱宜修的面儿给自己下逐客令,不由柳眉倒竖,“啪”的一掌挥了过去:“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我指鼻子动眼睛的!” 万明昱本是好心相劝,没防备德妃这样的狠辣,也不敢捂着脸,慌忙跪下道:“德妃娘娘息怒。” 朱宜修心头震怒,厉声斥道:“放肆!你当这里是永华宫么!” 德妃还欲分说,到底是贤妃拽住了她的袖子,低低劝道:“你疯了,万芬仪与太后跟娴贵妃亲近,你也敢下手?” 德妃闻言,不由有几分讪讪,又不肯放低姿态,只道:“我方才心里气着,谁让她来惹我。” 朱宜修越发怒不可遏:“混账!她说的话,也是本宫的意思,若刚才是本宫劝说你,你是不是也要掌掴本宫!” 朱宜修心里着恼,亦觉得坐着不适,便扶着剪秋的手起身,吩咐万明昱道:“德妃对本宫不敬也便罢了,居然对皇后不敬,对皇上不敬,更不把太后放在眼里,芬仪,你替本宫给她一耳光,也让她知道,皇后是国母,可是你小小侍妾可以相提并论的?” 万明昱一怔,忙唤道:“贵妃娘娘……” 朱宜修冷冷一笑:“今日受了委屈就来章德宫大吵大闹,来日岂非满宫里的女人都要来本宫这里倾诉衷肠?本宫没那么清闲!万明昱,还不动手!” 德妃见朱宜修真的动怒,不由有些害怕,只求救似的望着贤妃,孰知,眸光一转,却望见朱宜修的裙摆已湿了一半,不由大骇:“这是怎么回事?” 剪秋顺着德妃的目光看去,一时间吓得面色惨白,失声唤道:“娘娘的羊水破了!”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四十五章 锦屏香暖夏日长(2) 第四十五章 锦屏香暖夏日长(2) 朱成璧、玄凌与朱柔则赶到章德宫的时候,贤妃与德妃正一同跪在殿外,朱成璧见状不由怒道:“如今知道要下跪认错了,方才不是闹得正欢么?” 万明昱听得动静,匆匆从殿中迎出来,屈膝道:“太后娘娘万福金安,皇上圣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朱成璧蹙眉道:“什么时候了,不必拘着礼数,娴贵妃如何了?” 万明昱忙道:“娴贵妃娘娘尚有力气产子,嫔妾方才嘱咐了染冬照着娘娘预先留着的方子去抓药了,又让绣夏特意切了参片让娘娘含着,只是娘娘羊水破得急,若不能顺利产子,只怕对娘娘母子不利。【13800100.com138看书网//” 朱成璧点一点头:“你临危不乱,做得很好,但是贤妃与德妃闯下祸端,不能不惩罚以示警戒,竹息,传哀家口谕,撤去贤妃与德妃的绿头牌,罚俸半年,禁足一个月思过。” 玄凌望向贤德二妃的目光有一丝显而易见的厌腻与阴冷,斥道:“母后只是罚俸与禁足,若是朕,必定降了你们的位分!皇后就是皇后,怎能由得你们背后妄自议论!” 贤妃与德妃大气也不敢出,只颤颤兢兢地伏在地上。 朱成璧冷冷剜了德妃一眼:“先跪着!等娴贵妃顺利产子才能起身!”语毕,朱成璧颇赞许地看着万明昱道,“听闻你方才好言相劝,反倒挨了德妃的耳光?” 万明昱心里一凛,晓得朱成璧眼线众多,势必对前因后果早已知道得一清二楚,忙回道:“是。” 朱成璧颔首道:“有错当罚,有功当赏,皇上认为呢?” 玄凌微一沉吟,接口道:“那么,就晋万氏为正四品容华。” 万明昱还未回过神来,却是剪秋匆匆出来,语调哀惶:“贵妃娘娘不好了!” “你说什么?”初初落座的朱成璧惊得险些差点把手中的茶泼出来,“娴贵妃肚子里的孩子是横着的?” 刘太医不住地举起袖子去擦额上的冷汗:“微臣不敢欺骗太后娘娘,娴贵妃娘娘的胎,一直是由娘娘自己看顾的,微臣对娘娘的体质并不十分清楚,但眼下孩子横着生不出来,只怕是凶险。由于羊水已破,如果时间拖得久了,即便能顺利生出来了,也是形同痴呆。” 此言一出,不光是朱成璧与玄凌,在座的一众嫔妃具是神色惊异。 朱柔则心里吃痛,急急唤道:“可有什么法子可以催生么?” 刘太医懊恼道:“微臣对妇产千金一科并非十分通晓,若是梁太医还在……” 朱成璧心下一沉,说不出是难受、痛悔还是辛酸一并涌起,盘踞着、混杂着,狠狠绞着心,不由加重了握着冰玉茶盏的力道,直到惊觉手掌的微微疼痛,忽的又是心中一亮,忙转眸吩咐竹息道:“去请顾太医来。”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顾太医匆匆进来,朱成璧殷殷嘱咐道:“不管用什么办法,这个孩子不容有失,娴贵妃也得好好的,明白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瑶光殿中的安静似是波云诡谲,朱成璧双目微合,只缓缓转着手里的佛珠,听着铜漏里的水一滴一滴落下,铜漏明明那样远,滴水声却又那样清晰真切,仿佛在耳畔响起,敲着心、震着身,提醒自己这是与时间赛跑,看谁能抢得这个孩子。 约莫三盏茶的时间,顾太医又匆匆出来,面带喜色:“太后娘娘,皇上,娴贵妃娘娘的胎已经正过来了。” 朱成璧与玄凌具是大喜:“娴贵妃可还好吗?” “娴贵妃娘娘方才喝了一碗参汤,已经恢复了不少。” 朱成璧抚着胸口,长长吁了一口气:“那哀家便放心了。” 礼贵人见状忙奉上一盏安神茶,陪着笑道:“娴贵妃娘娘吉人自有天相,太后娘娘无需多虑。” 玄凌亦劝道:“在这里坐了许久,母后也累了,不如先回宫休息?” 朱成璧瞥一眼玄凌身旁频频瞩目于内殿、无比焦虑的朱柔则,心中冷笑连连:“不必了,哀家挂念皇子,毕竟是哀家第一个孙子。” 玄凌点一点头,吩咐礼贵人道:“你亲自去小厨房,让下头的人熬一些粥来,熬得稀一点,再配一点笋瓜,眼见要到晚膳的时间了,不要让母后因此劳累。” 朱成璧闻言,端容半日的脸色方有了一丝破冰的浅浅笑意,执过玄凌的手笑道:“哪里就有那么娇贵了,偏你这样记着。” 玄凌低低一叹:“儿臣眼见娴贵妃生产凶险,心里想着,当年母后生儿臣也是艰难万分……” 朱成璧心里一动,生出几许绵软的笑意,静静望着玄凌恳切的面容,握紧了他的手。 酉时三刻,朱宜修顺利产子,母子平安,玄凌甚为欢悦,当即赐名予泽,取恩惠施泽之意,意指予泽的降生乃是上天垂爱、泽被天下,这样的寓意,自然象征了章德宫的无上荣光。 只是,对于朱宜修而言,从前许诺的太子之位,却是如浮云一般,不见所踪,即便章德宫的地位再重,又有何意义?在这样夹杂着喜悦与暗恨的日子里,朱宜修的心,一日一日沉静了下去,只暗暗谋划着将来的道路。 颐宁宫,朱成璧缓缓饮下安胎药,又取过一枚糖渍杏子吃了,皱眉道:“这几日胎动不安,是否是因为生绢束腹的缘故?” 顾太医忙道:“不会,生绢束腹只会让腹部看起来小些,不会损伤胎儿,否则,微臣也没有那个胆量让太后娘娘使用。” 朱成璧苦恼道:“已有四个多月了,只怕再这样下去要瞒不住。” 竹息取过翠翘金凤玉搔头为朱成璧细细挠着那一匹青丝,柔声劝道:“皇后娘娘在娴贵妃娘娘的辅助下,能看顾好后宫,再不济,总有万容华帮衬着,太后娘娘不便出殿,就好生养着。若还是不行,您也可以去甘露寺小住或者去承德避暑。” 朱成璧点一点头,又向顾太医道:“娴贵妃与皇长子近来如何?” 顾太医道:“娴贵妃娘娘身子无碍,大殿下有些虚弱,许是母体本就孱弱的缘故,但只要好生调理着便可以了。三日后便是大殿下的满月礼了,为太后娘娘您考虑,还是不要参加为好。” 朱成璧爱怜地摸着小腹:“好,我明白,你得空告诉摄政王一声,不要担心便是。” 待到顾太医退了出去,竹息低低道:“从前太后娘娘很不愿意怀上摄政王的孩子,如今虽是情势所迫,但太后也很喜欢腹中胎儿。” 朱成璧温然一笑:“很久没有体会过做母亲的感觉了,此番怀孕,虽是意外,又遇着许多的烦心事、逢着不少变故,但每每摸着腹部,就想起凌儿与真宁。我在想,或许,这个孩子是上天格外怜悯、方赐予我的,也就慢慢愿意接受了。” 竹息抿一抿嘴道:“但是,如今摄政王甚少来颐宁宫,只怕看不到太后娘娘这番心思。” 朱成璧微微一怔,沉沉叹气:“徐妃的身子,一日一日地不好了,原以为摄政王回来能好起来,只可惜是回天乏术,他多多陪着徐妃也好,他欠她,我也欠她。” 竹息沉默片刻,转了话头道:“原本皇上大婚之后就是真宁长公主出阁下降了,但是被一直拖到今日,长公主出阁,太后娘娘还是要参加的,但月数大了也不好,还得早做准备。” 朱成璧道:“皇长子满月礼后,让钦天监择个好日子,你一会儿去告诉真宁一声,让她好生准备着。” 竹息微微屈膝:“奴婢明白。” 朱成璧颔一颔首,正伸手要去端案上的青花茶盏,手势却突然一滞,竹息忙道:“太后娘娘怎么了?” 朱成璧颤颤缩回手,欢喜得几乎要落下泪来:“竹息,他在动呢!”朱成璧拉过竹息的手放在腹部,喜悦道,“你听!他在踢我……” 竹息满面欢欣,轻柔地抚过朱成璧微微凸起的小腹,以护雏的姿势细细听着,喃喃道:“真好!真好!” 八月初三,是予泽的满月礼,贤妃与德妃虽然解除了禁足,但并不允许参加满月礼,甚至连前往章德宫恭贺都不被允准。 御花园,贤妃与德妃闷闷地逛着,彼此静寂无言。德妃只顾绞着手里的绢子,没料到被一株探出头来的玉兰扫了脸,登时大怒,一把纠下那花掼到地上,狠狠跺了几脚:“什么劳什子,你也敢来欺负我!” 贤妃轻轻咳嗽一声:“德妃妹妹太过急躁了。” 德妃弹一弹衣袖,皱眉道:“刚入宫的时候,好歹太后还管束着,不让皇后荣宠太过,如今太后的身子不大好,执掌六宫的权力都交到了皇后手上,凤仪宫日夜笙歌,你我还有好日子过么?” 贤妃柳眉一挑,淡淡道:“皇后摄六宫,娴贵妃也协理六宫,皇后自然不能只手遮天。” 德妃嗤的一笑,杏眼微扬:“娴贵妃可是皇后的亲妹妹!上次在章德宫,她可不是处处帮着皇后说话?还有你别忘了,娴贵妃早产,说到底是你我的错,你别腆着脸了,难不成她还能帮我们?” 贤妃拈着蹙金撒烟水绿帕子点一点鼻翼的粉,只扬起一缕浅笑:“娴贵妃的皇后之位与太子之位是被何人夺去?即便姐妹血亲,难不成就真的心无嫌隙?” 德妃微微一怔,正泛着思索,却是端妃从玉兰树后转出,看见贤妃与德妃,慌忙屈膝请安:“贤妃娘娘万安,德妃娘娘万安!” 德妃一掩唇鼻,冷冷一笑:“我当是谁,原来是早已失宠的端妃娘娘啊!” 端妃心知德妃难缠,只能越发恭顺,不敢答话。 德妃望着端妃批把红的裙裾上绣着大朵大朵的玉兰,唇角一勾,尖刻道:“玉兰!玉兰!又是玉兰!一到秋天,是不是只有玉兰才开得那样点眼?” 贤妃似是想起了什么,望着树上蓬勃怒放的大捧玉兰如流云轻泻,似是有心,又似是无意:“本宫素来是个闲人,人闲了,自然会听到些闲言碎语。仿佛有谁说过,端妃与皇上结缘,是因为玉兰花呢!” 德妃咦了一声,眼眸中有阴翳划过。 贤妃微微弯腰,拾起被德妃踩坏的玉兰花,轻轻簪到端妃的发髻上,端妃轻轻一颤,不由问道:“贤妃娘娘何意?” 贤妃轻笑出声:“你喜欢玉兰,本宫便把这朵玉兰赏给你,不准拿下来。你到底只是正二品的妃,本宫却是正一品的贤妃,牢牢记着上下尊卑,德妃不喜欢玉兰,就别穿得花枝招展的出来惹人嫌。” 德妃握着绢子为贤妃细细揩一揩手,责怪道:“姐姐就是好心,还肯为她簪花,她病了那么久,要是把病气过给了姐姐怎么办?” “无妨。”贤妃的笑意越发浓烈明艳,贝齿似闪烁着星星寒意,“若是本宫真病了,只能说明端妃不详,到时候,只怕端妃不是褫夺封号,就是降了位分,那才热闹呢!” 德妃会意,娇滴滴一笑,接口道:“这话不错,只是本宫好奇,端妃如此不中用,或许是齐正声教育得好,不过话说回来,齐正声死在前线,亦是不中用呢!” 端妃一力忍耐,听到德妃讽刺自己的养父,实在按捺不住,扬声道:“嫔妾的养父是栋梁之才,皇上与太后娘娘追封他为太子太保,你既然说嫔妾的养父不中用,便是借机讥讽皇上与太后娘娘!”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四十六章 锦屏香暖夏日长(3) 第四十六章 锦屏香暖夏日长(3) 德妃一时噎住,待到回转过来,深深恼恨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齐月宾!竟敢拿皇上与太后来压本宫!” 贤妃却扑哧一笑:“看来端妃很能说话,倒是本宫小瞧了你。【13800100。com!138看书网//” 德妃冷笑连连,扬一扬手里的绢子:“贤妃姐姐何必与她多费唇舌?她不敬尊上,更污蔑你我。本宫爱憎分明,最最看不起这起子小人!” 端妃正欲分辨,却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直打得耳畔嗡嗡作响,一时间怔住了。 德妃未解心头怒气,眼角尽是亮泽如烈火般的恨意:“万容华教训本宫,本宫也就忍了,到底她是太后与娴贵妃的人。如今你竟也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你又算什么!可见是本宫太过宽纵,处处被人轻视踩低,今日便拿你做例,省的旁人都以为本宫一味的好欺负!” “住手!” 德妃正欲再次掌掴端妃,却被这一声猛地吓住,回头一看,原是朱柔则扶着徵蓉的手,带着几名宫女杳杳而来,面上隐隐含着怒气:“德妃!刚刚解除禁足,就大闹御花园,岂不是再过几日又被寻个由头给关起来了?” 德妃草草施了一礼,倨傲道:“端妃不敬本宫与贤妃,本宫只是训斥她!皇后娘娘行事不稳,可是太后娘娘亲口说的,本宫是辅助娘娘管束后宫,难不成皇后娘娘敢公然藐视太后娘娘的权威?” 这一席话说得极其辛辣,朱柔则一时怔住,正在为难,却是翠儿从她身后踱步而出,语调清越:“皇后娘娘行事不稳是太后娘娘说的又如何?那不过皇后娘娘初初入宫之时的事情,眼下太后娘娘身子不好,赏下手谕来让皇后娘娘摄六宫之事,德妃娘娘手无协理六宫之权,岂能僭越?” 德妃一愣,瞬间明白面前的翠儿是陶夫人的婢女,今日皇长子满月礼,陶夫人也入了宫。 见德妃愣神,贤妃扬声凌厉道:“皇后与妃嫔说话,你也敢插嘴!” 翠儿方才在情急之中维护朱柔则,此刻见贤妃发难,心里也有些着慌,但也只能梗着脖子道:“奴婢不敢,但德妃娘娘出言挑衅,藐视宫规在先。” 德妃一日之内连被端妃与翠儿指责,端妃便也罢了,翠儿只是个普通女婢,心里腾地窜起明火,上前一步,“啪”的一声挥在翠儿面上:“本宫藐视宫规有皇上惩罚,你不敬本宫有本宫处置。” 翠儿被掌掴,颊边火辣辣疼得厉害,眼里瞬时泛起泪光,却不敢反驳,旋即跪下道:“德妃娘娘要处罚奴婢,奴婢无话可说!但您有无想过,奴婢是陶夫人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您是否应该自矜身份?” 德妃气极反笑:“皇后的母亲,按道理该是正一品的国夫人,时至今日,陶夫人品级全无,你也敢这样看得起自己?” 贤妃一听有些慌神,德妃口不择言,此番言语连带着陶夫人与皇后一起骂了进去,忙拽着德妃的袖子,硬是想要把她拉着跪下来,孰知德妃愈发上了脾气,怒道:“你做什么!胳膊往外拐么!如今你我被人踩到这个地步,还要一味忍让妥协吗?” “竹息,掌她耳光!” 一个沉静有力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德妃心里大惊,还未转身,就是一记响彻云霄的耳光,仿佛皮鞭重重挥在石砖上,德妃只觉得整个脸都麻得生疼,慌忙跪下:“太后娘娘恕罪!” 贤妃也跟着跪下,偷偷抬眸一看,原来太后、皇帝与娴贵妃俱来此处,心里又是震惊又是惶恐,暗暗诅咒德妃。 朱成璧不动声色,在宫人们搬来的一只梨木椅子上坐定,慢条斯理道:“御花园风光好啊,难怪贤妃与德妃要在这里吵闹,或许这样吵起来也能更舒心些。” 德妃且惊且恨,心里愈发委屈,争辩道:“端妃不敬嫔妾,偏偏……偏偏这个贱婢也敢指着嫔妾拐弯抹角地骂!” “端妃性子清冷,又一向知礼守矩,居然会不敬你?”朱成璧轻轻一嗤,嘱咐竹语道,“先扶端妃起来。” 朱柔则上前一步,扶住端妃摇摇欲坠的身子,含泪望向玄凌道:“都是臣妾无用,劝不住贤妃与德妃,没能护好端妃,倒又让翠儿挨了打。” 玄凌凝眸于翠儿白皙的面庞,那五道鲜红的指印分外夺目,也有几分怜惜,颔首道:“朕知道,翠儿就是上回在倚梅园吹笛的女子。” 翠儿忙叩首道:“正是奴婢。” “你吹得很好,朕也想时时听到你的笛声,既如此,朕便封你为从六品常在,赐号‘成’。” 一语已毕,众人皆有些哗然,连朱成璧都微微怔住:“宫女晋封,需从最末等的更衣开始,更何况翠儿只是朱府的女婢,这样怕是不妥。” 玄凌含笑道:“正因为成常在不是宫女,是朕看中的,才以选秀的例子纳入后宫,何况成常在与宛宛相识,留在宫里,也好多多陪着宛宛。” 玄凌字字句句皆为着朱柔则考虑,朱宜修心里一刺,却舒一舒长眉,上前一步,扶起成常在道:“礼乐明具曰成,遂物之美曰成,成妹妹的封号是好寓意,还不赶紧谢谢皇上?” 成常在慌忙伏下身去:“奴婢谢皇上恩典!” 朱宜修掩唇一笑:“忠心可鉴,本宫也很欣赏你,万金阁风景好、地势也不错,就拨给你住,如何?” 德妃见翠儿陡然得封,更得娴贵妃心意,连太后都不再置之一词,几乎是要气得晕厥过去,死死咬住下唇不言。 玄凌蓄着温暖的笑意道:“成常在,你姓什么?” 成常在忙道:“奴婢是朱府的家生丫鬟,并无姓氏。” 玄凌摸着下巴微一沉吟,徐徐道:“那就赐姓为‘周’如何?翠儿这名字不好,朕记得你吹的是玉屏笛,就赐你一名‘玉屏’如何?” 成常在今日挨了一耳光,不仅因祸得福、成为妃嫔,更得皇帝亲自赐姓赐名,还是“周”姓,这样的荣宠,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欣喜之下连连叩首不止。 朱成璧轻咳一声,示意成常在起身:“成常在,皇帝既喜欢你,你也要好好侍奉皇帝,得宠或是失宠,都不要喜怒形于色,更不能因此失了分寸,若是跟德妃这样,哀家断难容你。” 德妃吓得一怔,七手八脚褪去了首饰,披着长发哀哀泣道:“嫔妾知错了!太后娘娘饶命!皇上饶命!”见朱成璧不为所动,德妃跪着爬到朱柔则身边,紧紧抱住她的双腿哭道,“嫔妾有眼不识泰山,但嫔妾也有苦衷啊,嫔妾刚刚入宫就被禁足,嫔妾的父亲更是递来了家书,指责嫔妾无用,嫔妾……皇后娘娘,您饶过嫔妾吧!” 朱成璧听着一愣,冷冷转过头去。 朱柔则望着披头散发、哭得狼狈不堪的德妃,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微微屈膝道:“皇上,德妃虽然有错,但终究也是臣妾管教不善,皇上不如饶了德妃,臣妾让宫里的嬷嬷去永华宫好好教导便是。” 朱宜修亦是求情:“臣妾协理六宫,亦是有错,请皇上责罚臣妾。” 玄凌有一丝迟疑,不由望一眼朱成璧,朱成璧只道:“皇上自己斟酌着办,不用来问哀家的意思。” 玄凌点一点头,扬声道:“贤妃,德妃,你们二人,跪在御花园一个时辰思过,朕懒得再禁足你们,倒让外人看朕的笑话。你们的绿头牌,本是今天就可以恢复的,既然你们又寻衅闹事,就再放一放,若性子不能收敛些,朕就不再踏入临华宫与永华宫半步。” 待回到颐宁宫,朱成璧不免有些疲倦,竹息忙嘱咐了小宫女去煎一碗安神茶来,柔声劝道:“太后娘娘无需动气,贤妃与德妃不知好歹,是该好好管束。” 朱成璧按一按眉心,徐徐道:“的确是不知好歹,刚刚解除禁足就闹得这样大,哀家从未见过这样张狂的女子。” 竹息微一凝神,忖度着道:“也不能怪,她们二人,一进宫就是那样高的位分,自然不把旁人放在眼里。只是如今又添了个成常在,虽说是在给德妃添堵,其实是在为皇后撑腰呢。” 朱成璧取过案上的玉版扇,一记一记摩挲着,有清凉的触觉沁入肌肤,不觉疑惑道:“陶夫人心机那样重的人,朱柔则当真是心无城府吗?还是她只是在以退为进?” 竹息道:“若不是心无城府,那便是心机深沉难测,但皇后入宫以来,不得太后娘娘喜爱,偏偏皇上那样宠着爱着,实在是过得艰辛。”见朱成璧凝神听着,竹息娓娓道,“每每皇后过来请安,太后娘娘总让她等上半个时辰,但回回她都是恭敬谦顺地候着,也从来不肯把这样的事情告诉皇上。而娴贵妃娘娘过来,顶多一盏茶的功夫,太后娘娘就唤她进殿。亲疏之分,六宫嫔妃如何不知?如何不晓?只是奴婢担心,如今是贤妃与德妃,只怕往后陆容华与李婉仪也慢慢傲慢起来、不把皇后放在眼里。这便也罢了,若是皇上因此而不高兴,可怎么办呢?” 朱成璧长长叹息:“我也不想这样,只是每次看到柔则,就想起她们母女二人,毁了我苦心孤诣的安排,更让我与凌儿生出隔阂,心里总归是不舒坦。” 竹息低低道:“奴婢明白,皇后也明白,否则,她也不会每日都早早来向太后娘娘请安,风雨天也不例外。其实,皇后娘娘的心真的是很好的,前一阵子,皇后去了浣衣局,看到那里浣洗衣物的宫女皆是手生冻疮,便命令太医局的医女来为她们调养。有个叫崔槿汐的宫女染着风寒,依旧在浣洗衣物,皇后格外疼惜,特意将她拨到了端谨太妃身边伺候。” “崔槿汐?”朱成璧只觉得有几分耳熟,细细想了一想,终究是颓然,只道,“皇后这样仁慈。” 竹息轻轻颔首:“奴婢不敢欺瞒太后娘娘,只是,皇后的确是很好的人,就像是水中百合一般。”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四十七章 轻钗云髻纤手低(1) 第四十七章 轻钗云髻纤手低(1) 八月,月桂飘香,真宁正抱着一只填漆嵌玫瑰石委角盒子走在永巷,却有人没头没脑地撞了出来,差点撞个趔趄,只是盒子却飞了出去,盒中的几张信笺也落了出来,真宁怒道:“是谁?” 简云然吓了一跳,慌忙捡起那几张信笺,恭敬奉到真宁面前,跪倒行礼:“长公主恕罪!” 真宁皱一皱眉头,接过那信笺收放到盒子里:“原来是简尚宫,出了什么事要走得这样急?” 简云然忙道:“织造局给长公主出阁准备的蜀锦被不懂事的小宫女送去了钦仁太妃那里,方才钦仁太妃找了奴婢过去骂了一通,说奴婢粗枝大叶,长公主出阁是大事,不该出此差错。【13800100.com138看书网//奴婢便是要去织造局告诫她们留着心做事,故而走得急了些,冲撞了长公主。” 真宁闻言,有些好笑,又有些发赧,扶起简云然道:“钦仁太妃也真是,送错了就打发了人送回来便是,倒也值得把你特意找过去。”语毕,真宁细细端详简云然明丽出尘的面容,笑道,“若孤记得没错,简尚宫仿佛是二十三岁?” 简云然诚惶诚恐道:“是,承蒙长公主记挂。” 真宁点一点头:“你已是尚宫了,在紫奥城,往往是年届二十五岁、得到皇上或是皇后允准不必离宫的宫女才能做到尚宫一职,即便是御膳房尚食或是尚仪局尚仪,往往也需是确定永居深宫者方能胜任。你年纪轻轻就荣居尚宫一位,确是不容易。” 简云然忙道:“奴婢也是得太后娘娘与皇上的怜惜与提点,方能执掌六尚。” 真宁忖度着道:“如此说来,你是打算一辈子在这紫奥城了?” 简云然微微一怔:“奴婢未曾想得那样长远……” 真宁低低叹息:“既然母后与皇弟赏识你,你也该为自己图谋一份好的归宿,很多人羡慕孤是帝姬,能过得安稳,其实,孤也卷进过不少事情。倒不是孤一意劝你,紫奥城的尚宫,也未必是很得意的事情,外头的天,才是真正的天,外头的水,才是真正的水。” 简云然有一瞬的怔忪与迷茫,细细一想,已是了然:“所以,长公主不仅仅是离开紫奥城,更是离开京城,离了这里,方是真正自由。” 真宁颔首道:“你说得不错,碧海蓝天,方是最好的所在。孤这盒子里的信笺,都是陈舜的,孤也只是触景生情,不想你年纪尚轻,就终身只落得一个冰冰冷冷的尚宫之位。” 语毕,真宁兀自离去,只留下简云然立在风里,凉风拂面,方惊觉几分冷意,心里的思索,却是一层一层弥漫开来。 瑰仪殿,朱成璧正静静坐着,一袭浅月色罗缎长裙逶迤拖地,如月华揽在周身,让人觉得宁和静谧。 见到真宁进殿,朱成璧恬和笑道:“方才去了哪儿,倒叫哀家好等。” 真宁微微屈膝,浅浅笑道:“儿臣特意去了皇弟的库房,寻了一只好的盒子。” 朱成璧招一招手,示意真宁坐于自己身侧:“再过几日就要出阁了,你来看看织造局给你做的嫁衣。”朱成璧拍一拍手,几名宫女将一旁放在贵妃长榻上的嫁衣徐徐展开,那样绚丽而华美的嫁衣,以金银线在百褶凤尾长裙上密密绣出春兰秋菊的华茂图案,蹙金刻缯彩绘衣上则是九凤图纹,针脚细腻,那凤羽光华,展翅直欲从衣上腾飞而起,更镶嵌了大颗的水钻与南珠,宝光四射,给瑰仪殿添了几分滟滟华彩。 真宁不觉惊叹:“织造局果然精细,连袖摆边缘的凤纹都那样细密。” 朱成璧微有几分得意:“哀家是从图样开始细细选起,几番增改,还特意请了顺陈太妃一同选看。” 真宁心中一动:“母后这样上心。” “你是哀家唯一的女儿,哀家自然要上心。”朱成璧挥一挥手,示意一侧的宫女下去,待到朱漆殿门被“吱呀”一声掩上,朱成璧低低叹道,“吉州那样偏远的地方,哀家总是舍不得。” 真宁微微红了眼圈:“儿臣也舍不得母后。” 朱成璧握着真宁柔嫩细腻的双手,缓缓摩挲着:“还在王府的时候,你胆子小,夜里不敢独自一人睡,总是缠着哀家。哀家后来狠了狠心,一连几日晚上让你独自睡,但哀家总不能放心,等你不屈不挠地闹过、直到无可奈何地睡下,哀家都会悄悄进去陪你一会儿,帮你把脸上的泪水擦掉,这样一个月后,你才渐渐习惯了。” 真宁泛起一丝羞涩:“母后记得这样清楚。” 朱成璧摇一摇头,为真宁拢一拢鬓边的几缕碎发:“后来到了含章宫,哀家也习惯了在临睡前悄悄去你的寝殿看你,你都睡得很安稳,但唯有一日,就是在设计夏梦娴之前那个夜晚,你抱着膝头坐在床边……” 真宁一怔,低低道:“母后看到了?” “那一晚,母后在外面看了你许久,母后几次想要进去,告诉你,母后只是与你玩笑,并没有鹤顶红,一切,只是玩笑。”朱成璧眸光微转,似是看到了彼时的情景,更似有夜风在身侧盘旋,有星星点点的寒凉渗入肌理,“但母后没有那么做。” 真宁喟然一叹:“因为,还有皇弟。” 朱成璧绵长的叹息有低回婉转的余韵:“是啊,哀家不能不为皇帝做好打算,他坐稳了皇位,哀家与你才会有更好的生活。但每每午夜梦回,哀家总能想起你当时的神情,哀家心里也恨自己,恨自己不争气,不得你父皇宠爱,还要靠自己的女儿来挣得前途。” 真宁的眸中有雾气弥漫而起,想起朱成璧曾在暴雨里跪着两个时辰,心底亦是伤感。 “仪柔……”朱成璧唤起这个名字,只觉得嘴角有几分生涩,更勾起内心里的辛酸与苦痛一并涌起,“我总是在想,如果没有舒贵妃,我与你,与凌儿,会不会好些。” 真宁心里被软软触动,陡然明白,为何舒贵妃会被赶去安栖观修行,并非是因为普通的嫉妒与怨恨,而是因为舒贵妃的存在,让朱成璧过得更为辛苦。 “母亲……”真宁长长叹气,“仪柔从未怨恨过母亲,母亲有母亲要争取的,若仪柔不能帮助母亲争取,不仅是不智,更是罔顾了母女亲情。” 朱成璧扬一扬眸,将泛起的泪光收紧,紧紧拥住了真宁。 乾元元年八月初六,真宁长公主出阁下降,大陈歌乐,举国尽欢,玄凌更赐下二十座城池为真宁长公主汤沐邑。 真宁的华盖仪仗车队逶迤离开紫奥城的时候,朱宜修与万明昱正立在城头,清风吹拂,绯红色与月白色的裙袂翩飞,如绽放的嫣红牡丹与粉白玉莲。 望着一袭蹙金真红广袖长袍的真宁从轿子里走下,向紫奥城行三次叩首之礼,万明昱低低一叹:“我倒真是很羡慕长公主。” 朱宜修长眉一挑:“她是金枝玉叶的帝姬,能与驸马一心一意相对,世间的女子,若论地位尊贵,当属太后与皇后,但最让人羡慕的,还是帝姬。” 万明昱摇一摇头:“若牵扯进权谋利欲中心,不论是和亲,还是政治联姻,只怕也是万分艰苦。唯有真宁长公主,远离京城,漠北边境虽然清苦,但却拥有你我毕生都无法企及的自由。” 朱宜修望一眼旷远的天际,那是铅华洗尽后如清水一般的蔚蓝色泽,淡淡道:“自由?生在这京城,钟鸣鼎盛之家,锦衣玉食之人,你一早便拿了这自由做交换,没得选择。” “是么?”万明昱的目光有几许迷离,似是喃喃自语,“原来,一早就签下了终身之契……” 乾元元年八月初九,玄凌加封朱柔则生母陶氏为正一品吴国夫人,追封朱宜修生母为正二品荣安府夫人。 凤仪宫,朱成璧夹了一块奶香莲花卷咬了一口,不由含笑:“唇齿生香,确是不错。” 朱柔则立于一旁,闻言暗暗松了口气,又夹了一块到朱成璧碗里,柔声细语道:“淮小麦是特意从淮南送过来的,磨得极细,最是养胃,这豆油也是新鲜榨取的,前几日就试蒸了几笼,只怕母后会不喜欢。” 玄凌点一点头,微微笑着:“宛宛很是有心。” 朱成璧淡淡一笑:“这奶香莲花卷虽好,哀家也从未尝过这样精细的手艺,但哀家这几日胃口不好,这奶香味太足,岂非让哀家失了胃口?” 朱柔则一怔,勉强笑道:“莲花卷里落的是精炼牛乳,儿臣问过太医的意思,母后近来胃口不好、气血不足,牛乳倒是好的……” “牛乳虽好,但未必合哀家的口味,就好比良药虽利于病,却依然苦口,你明白吗?” 朱柔则耳后一烧,心里已“砰砰”跳了起来,前些日子听说朱成璧胃口不好,特意精心准备了一些药膳,细细比对过又问了太医的意思,直到确认无碍,方敢邀请朱成璧来凤仪宫用膳。孰料,菜还未上全,却先被奶香莲花卷败了朱成璧的兴致。 “你的心思虽好,但也得清楚是否能投人所好,你觉得自己是处处为人着想,旁人却未必肯领你这份情,关窍在哪里,心里得明白敞亮。”朱成璧瞥一眼玄凌有几分尴尬的神色,淡淡道,“柔则,哀家肯立你为皇后,也是有哀家的考量,不必在哀家身上动什么心思,只要你把后宫管束好,哀家自然高兴。” 竹息眸光微沉,扬起浅浅的笑意:“如今,贤妃娘娘与德妃娘娘比过去收敛了不少,不正是皇后娘娘的功劳吗?后宫里宁静,皇上也能潜心于政事学习,这才是太后娘娘最高兴的地方,又何须皇后娘娘亲自下厨呢?” 朱柔则听到此处,心里已是明白过来,忙道:“是,儿臣明白了。” 玄凌闻言,原本微微蹙起的眉头也舒展开来,似是心里悬着多时的石头落了地:“也是儿臣不是,若儿臣早日明白母后的心意,宛宛倒也不会唐突。” 朱成璧和静一笑,转向朱柔则道:“听闻端妃很喜欢来凤仪宫向你学琵琶?” 朱柔则温婉笑道:“是,端妃与儿臣很是投缘。” 朱成璧点一点头:“端妃倒也罢了,成贵人刚晋了位分,也可先放一放,陆容华的父亲擢升为大理寺卿,万容华的父亲则调入了刑部,前朝与后宫往往是挂钩的,后宫虽然不得干政,但有些事情,还得明白。” 朱柔则略略一想,沉吟道:“万容华入宫以来连晋两级,年前再晋位分怕是不妥,不如都放到年后,正月里晋封也更喜庆。” 玄凌颔首道:“既然陆容华与万容华都要晋位分,不如李婉仪也一同晋一级,她们三人毕竟是一同入宫。” 朱柔则微微屈膝:“儿臣稍后会知会启祥宫、承明宫与长春宫,让她们三人心里有数,母后与皇上是一直对她们是关怀有加的。这样也是昭示后宫,唯有安静顺伏的女子才得母后与皇上的心意,也是让贤妃与德妃好好学着,不可再行差踏错了。” 朱成璧闻言,这才舒心地笑了,执过朱柔则的手道:“这样才是用心十足了。其实,母后让你晋她们的位分,亦是让天下臣民知道你是贤明之后,紫奥城里不需要什么九曲玲珑的心思,明白吗?” 朱柔则软软屈膝,笑靥如花:“儿臣明白了。” 见朱成璧兴致颇好,朱柔则又舀了一碗玉米蹄花汤递到她面前,笑道:“蹄花汤虽鲜,但汤里配了薏米、绿豆与红枣,喝着倒也不腻。” 朱成璧含笑接过,只微微饮了一口,心里却猛地冲上一股酸气,几乎抑制不住,慌乱间,那冰瓷碗摔到地上,“啪”的一声是一地狼藉。 “母后!” “母后!”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四十八章 轻钗云髻纤手低(2) 第四十八章 轻钗云髻纤手低(2) “你说什么?”朱宜修微微错愕,研磨的手一滞,有少许的墨汁洒了出去,落在紫檀木桌案上,“太后在凤仪宫晕过去了?” “是呢!”剪秋亦是且惊且疑,皱眉忖度着道,“听闻皇后娘娘特意邀请太后娘娘去凤仪宫用膳,本来倒还好好的,孰知太后娘娘用了一道玉米蹄花汤,反而晕了过去。【13800100。com!138看书网//” “太后的身子这样不好?”朱宜修微一思索,不由冷冷一笑:“难为皇后了!她虽然没多少心思,如今却也细致起来,晓得要做些功夫。” 剪秋奇道:“原本在朱府,皇后娘娘就是捧在心里、含在嘴里一般的人物,是‘闺阁少女不识愁’,如今竟也能细致起来?” “她入宫这几个月,除了皇上,除了本宫,除了端妃,还有谁肯与她亲近?你可知道为何?紫奥城牢牢握在太后手里,颐宁宫才是最最尊贵的地方,满宫里的人,谁不知道要看颐宁宫的风向行事?太后不喜欢皇后,凤仪宫的日子自然不会好过。皇后要想名正言顺,也只有先讨得太后的喜欢。”朱宜修运笔如虹,那诚心堂宣纸上落着四个遒劲大字,“岁岁如意”。 剪秋赞道:“娘娘的字越来越好看了。” 朱宜修淡淡道:“一会儿装裱起来,给长春宫送去。” 剪秋含笑道:“娘娘很喜欢万容华呢。” “也不是喜欢,但也不是不喜欢。礼贵人虽是本宫的人,但如今被成贵人一力压着,倒也有失宠之象了,但本宫不会去帮她,除非她实在无转圜之力。而万容华,太后器重她,皇上也宠着她,她更依附于本宫,自然要做一点情面上的文章了。” 剪秋疑惑道:“礼贵人节节败退,娘娘为何不施以援手?雪中送炭最让人无法忘怀呢!” “雪中送炭的确情意深重,但礼贵人如果总等着本宫来帮她,只会一日一日的无用下去,那本宫还需要她做什么?更何况本宫利用她,也是看中她有那份出人头地的心思,逆境能激发求生的本能,本宫要好好看一看,安柔荑的本事,到底有多大。” 朱宜修搁下狼毫毛笔,缓步至摇篮旁边,含着笑抚着予泽柔软的胎发,忽然心头一怔:“剪秋,本宫怀孕期间,从未喝过蹄花汤,是不是?” 剪秋一楞,下意识道:“是,有孕之人喝蹄花汤会反胃。” “顾太医……”朱宜修遽然起身,只觉得心头豁亮,又似被什么死死抓着,手指微微发颤,“怎么会……怎么会……” 剪秋大惊,紧紧握住朱宜修的手:“娘娘这是怎么了?” “备轿,去颐宁宫!” “皇上放心,皇后娘娘放心!”顾太医恭谨道,“太后娘娘身子不适,这几日并未进食过荤腥之物,只用些素菜,今日陡然饮了那蹄花汤,反胃之余,又引发病根,才会晕倒。” 玄凌焦虑道:“病根?什么病根?” “恕微臣直言,自从皇上登基以来,太后娘娘的身子就不大好,许是操劳太过、不得安睡,又遇着不少烦心事的缘故,故而五内郁结、气血不顺。再往前头说,昔年太后娘娘在暴雨中跪了两个时辰,旧疾一直未能痊愈,更兼之中过鹤顶红,底子本就是虚的……” 朱柔则一怔,心里涌起愧疚,低低对玄凌道:“母后身子不适,我想在颐宁宫服侍母后。” 朱成璧虚弱地摆摆手:“不用,哀家还没坏到那个地步。” 朱柔则正待劝说,却是朱宜修扶着剪秋的手匆匆进殿:“母后,您怎么样了?” 顾太医忙拦在朱宜修身前,行礼道:“娴贵妃娘娘万安!太后娘娘身子无碍,只需要多做休息。” 朱宜修柳眉一扬:“如今你负责母后的身子,可见是不如梁太医万一的,怎么,你调理了好些时日,母后的身子反倒越发差了?是否你配的药有问题?” 顾太医暗暗叫苦,倒是朱成璧出声道:“顾太医是梁太医的学生,梁太医是医中国手,顾太医自然是不会差的。今日哀家在凤仪宫多用了些荤腥之物,故而才会引得身子不适。” 朱宜修点一点头,目光却不断在朱成璧身上逡巡:“儿臣也颇懂医术,不如母后也让儿臣看看,再与顾太医斟酌着用药如何?” “不必了,予泽的身子也弱些,你作为母亲,少不得要好好看顾,哀家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你回章德宫吧,不必在哀家这里事事躬亲,说到底,你也是正一品的四妃之首。”朱成璧一席话绵里藏针,既是劝阻,亦是警告。 朱宜修听出弦外之音,只得屈一屈膝道:“儿臣明白,还请母后善自保养。” 待回了章德宫,朱宜修挥了手让旁人出殿,只留剪秋在殿中。 “太后怀孕了。” 朱宜修不过轻描淡写一句,剪秋已是大骇:“怎么可能,莫非……莫非是……” “是摄政王的。”朱宜修冷笑连连,“难怪,他能按得住性子不杀顾太医,原来是留着为太后安胎!” 剪秋且惊且疑,紧紧握着丝绒滚边的帕子:“太后娘娘一向行事谨慎,这肚子一定会大起来的呀,她也敢堂而皇之地在紫奥城里养胎?再说了,太后娘娘明知道自己有孕,又如何会去喝蹄花汤?” “蹄花汤的事情,本宫也很奇怪,但你细想,皇后请太后赴凤仪宫用膳,皇上也在那里,太后总不能拂了皇上的脸面,或许想着喝一口就罢了的,孰知她有孕以来本就体弱,压不住蹄花汤,若是干呕起来,只怕皇上也会疑惑了。” “所以,太后娘娘是假装晕倒?”剪秋咋舌道,“这样快就转过了心思,不愧是太后。” “现在倒没工夫在这里钦佩,本宫最担心的就是,摄政王与太后具知此胎,却瞒得滴水不漏,只怕已有谋算。”朱宜修的眸光凝着寒意,向颐宁宫的方向微微一扬,“皇上与太后眼下和睦,但早已大不如从前,自摄政王事发以来,皇上的性子越发多疑、难以驯服,更兼之明年即将亲政,若是襁褓幼儿坐镇帝位……不,以摄政王的权势与野心,只怕是想称帝、封后、立太子!” 剪秋大惊失色,不由后退一步,按住胸口道:“那可怎么办?” “其实,一口蹄花汤并不会导致恶心反胃,原本这一招是用来对付皇后,没想到居然是太后先中了招。”朱宜修瞥一眼剪秋若有所思的神色,缓缓戴上一套珐琅彩镶蓝宝石金护甲,徐徐道,“凤仪宫里的油彩味散尽了,白茅根才能挥发出来,遇到香料里的牛膝,效果如同麝香,会让人破肿消瘀,有孕之人能小产,无孕之人用久了更能绝育。如果皇后生不出孩子,泽儿就是毫无疑义的太子。” 剪秋低低道:“娘娘的意思是?” “若太后小产,你觉得会追查到哪里?” 剪秋微一思索,眼中精光一轮:“只怕凤仪宫是首当其冲、脱不开关系。即便娘娘知晓太后晕厥一事、又通宵医术,但究竟比不得事发之时、皇后离太后更近,如此一来,皇后嫌疑最大,自然尽失太后心意,连摄政王也会痛恨皇后。即便白茅根与牛膝的事情被查出来,虽然算计不得皇后,但她已在凤仪宫居住小半年,焉知是否还能生出孩子呢?如果侥幸能生下皇子,只怕太后心里更为厌烦她,如何会允许立为太子?” “那就留好心,太后那样的人物,一着不慎,就是满盘皆输。” 颐宁宫,朱成璧疲倦地靠在床头,竹息端着一只赤朱色凤纹食盘劝道:“太后娘娘身子不适,喝点稀粥如何?粥里特地熬了姜,很是暖胃呢!” 朱成璧恹恹地瞥了一眼,只道:“哀家一点胃口都没有。” 竹息无奈,只能将食盘放下:“其实,抿一口蹄花汤并不会如此,怎么太后娘娘今日那样难受?” “许是此番有孕本就身子不好。”朱成璧以手支颐,厌倦道,“也亏得是掩饰了过去,不然只怕是要闹翻了天。” 竹息轻轻道:“太后娘娘已经有孕五个多月了,有无对这个孩子做好打算?” “哀家准备送到摄政王府去,对外只说是摄政王在漠北行军期间结识的女子,那名女子生产之际难产而亡。” 竹息有片刻的迟疑:“奴婢倒是不敢妄自猜测,如果摄政王为着这个孩子而有问鼎帝位之心……” “不会。”朱成璧淡淡道,“若真如此,他不会逼着我将凌儿亲政的时间推迟三年。” 竹息闻言沉思,却见竹语匆匆掀了帘子进来,福了一福道:“太后娘娘,万金阁的成贵人有孕,被晋为正五品成嫔了!” 朱成璧一怔:“连升两级?”瞬间已是心中有数,抿一抿嘴道,“成嫔真当是盛宠,一会儿你去库房寻一件好东西送过去。” 竹语道了声是下去了,倒是竹息温和笑道:“成嫔实在是个幸运的,这算起来,怕是初初承宠那一日就有的身孕呢。” 朱成璧点一点头,似生出无限感叹:“成嫔得宠,礼贵人失宠,只怕万金阁此情此景,落在枕霞阁,是针扎一般的难受吧。”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四十九章 轻钗云髻纤手低(3) 第四十九章 轻钗云髻纤手低(3) “娴贵妃娘娘,并非是嫔妾无能,而是成嫔仗着自己朱府的出身,常常去凤仪宫,她得见天颜的次数可比嫔妾多得多呢!” 朱宜修扫一眼面露颓容的礼贵人,轻嗤一声道:“她虽然是婢女出身,但皇上亲口说了是以选秀的例子纳入后宫,她位分比你高,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更何况如今她怀有身孕,只怕来日顺利产子,再不济也会是从四品的五仪之首。【、13800100.com138看书网//” 礼贵人无奈道:“倘若真能顺利产子,哪里只会是婉仪呢,只怕将来,贵嫔之位都是跑不掉的了。” 朱宜修眉心微蹙,只拣了一瓣溪蜜柚慢慢吃了:“你要怨天尤人由得你去,巴巴的跑来本宫这里做什么?” 礼贵人闻言,心里愈发焦急,“扑通”一声跪在朱宜修面前,哀求道:“娴贵妃娘娘,求您帮帮嫔妾,已经入了秋,枕霞阁供暖的炭火都是最次的,连成嫔的下人都过得比嫔妾好。” 朱宜修淡然一笑,不露声色,却伸出戴着三寸长的珐琅彩嵌鸽血红宝石护甲的小手指,轻轻从礼贵人光滑如玉的面上划过,冰冷尖利的护甲尖划过的刺痛让她的身体不由自主的轻轻一颤。 “安柔荑,女人再美再好的皮囊,落在男人眼里,也不过就是一时的新鲜,看久了,自然会生厌。” 礼贵人微微一怔,下意识摸一摸脸颊上那道浅浅的绯红色划痕。 “刚刚的疼,是要你清楚,不要忘了你的封号是如何来的,也不要忘了你原先的身份,你最大的短处是宫女的出身不错,但你最大的长处也在这里,本宫提醒你,但断断不会帮你,入冬的时候,你若还是沉寂着,章德宫,就不必再来了。” 礼贵人一凛,举眸望向茶案上的冰玉茶盏,月光低转,似镀上清凉如水晶一般的色泽,忽的心头一亮,再度叩拜:“多谢娘娘提点,嫔妾明白了。” 待到礼贵人离去,剪秋奉上一盏茉莉香片,有淡淡的清香铺叠弥漫、沁人心脾。 剪秋轻轻道:“娘娘的意思,礼贵人必定会明白,娘娘安心便是。” 朱宜修唇角一勾,冷冷道:“其实,并不用兜兜转转的那样麻烦,成嫔与皇后那样亲近,那你觉得她的胎能安好么?” 剪秋微一沉吟,已然明白过来:“是了,她时常去凤仪宫与皇后叙话,这胎,只怕是要保不住。” 朱宜修的笑意冷冽如冰而又幽昧不明:“成嫔很有心思,否则也不会压得礼贵人失宠,只是她太过得意了,以为皇上帮她撑腰、不把德妃放在眼里,便也小瞧了本宫。” 剪秋冷冷一笑:“礼贵人与娘娘亲近,成嫔再怎么压制礼贵人,也得注意分寸,如今枕霞阁差到那种地步,竟让礼贵人跑来含章宫哭诉,看来成嫔的好时日也算要到头了,跟娘娘斗,成嫔棋差一招,只怕要赔了夫人又折兵。” “恩宠加身,她自然会得意过头。更何况,就冲着她是皇后的人,本宫也万万容她不下。”朱宜修望向窗外空明如琉璃瓦一般的月光,在唇角绽开清浅的笑痕,“虽说‘擒贼先擒王’,但眼下,斩其臂膀、断其手足,方能真正把她逼上绝路。” 突然,瑶光殿外似有一阵聒噪,朱宜修正在奇怪,却是绘春毕恭毕敬却又匆匆引了朱柔则进来,朱宜修忙起身屈膝:“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朱柔则扶起朱宜修,温婉笑道:“本想悄悄进来吓一吓你,不料绘春弄出一些声响,倒让你发现了。” 朱宜修不露声色地吁了一口气,转眸望向绘春,佯装动怒道:“可见是不会做事的!” 朱柔则忙道:“好了,左不过绘春年龄还小,你也别怪她,今日我来看看予泽,也跟你好好说一会子话。” 朱宜修扶着朱柔则入座,又递过一盏高峰云雾,方含笑道:“皇上今日没有去长姐那里吗?” “皇上去了永华宫。”见朱宜修面露惊异,朱柔则笑道,“德妃的性子收敛不少,是我让皇上去的。” 朱宜修淡淡一笑,心思却是转动如轮,朱柔则肯劝得玄凌去永华宫,必是在蓄意拉拢德妃了,饶是心里且惊且疑,面上却不肯露出分毫,朱宜修握着朱柔则的手,推心置腹道:“长姐肯这样最好不过,宜修之前还在担心,以德妃这样张狂自傲的脾性,怕是长姐与她要生出嫌隙了。” 朱柔则蓄着浅浅的笑意,只望着朱宜修腕上那一对碧澄澄的镯子道:“我毕竟是皇后,总不能整日里与其她妃嫔争风吃醋,闹得六宫不得安生,成嫔也劝我多多看一些史书,这几日我在看长孙皇后,她贤德良慧,堪为古往今来贤后的典范呢。” 朱宜修又惊又惧,极力按住心头涌动不止的思绪,忽的又似有什么被点透一般,只绵软地笑着:“长姐素来聪慧,只怕后世人口中,这贤后的典范就是你了。” 朱柔则笑意极暖,四下里望一望:“予泽已经睡了吗?” 朱宜修微露歉意:“泽儿身子弱,每日都睡得早些。” 朱柔则闻言,面上似有一丝迟疑泊着,仿佛化开了春雾一般的迷蒙:“当初你怀着予泽的时候,皇上与母后为立后一事吵成那样,是否影响了你安胎?” 朱宜修神色平静如波澜不惊的湖面,内心里却涌起强烈的恨意与痛恶,她缓缓抬起手为朱柔则拢一拢耳畔的碎发,却觉得手臂如灌了铅似的沉重,但是,即便再沉重,却依旧是宁和笑道:“长姐不要多心,宜修本就身子弱,并非是因为立后一事。”朱宜修微笑合度,徐徐道,“皇上与长姐两情相悦,宜修也很高兴。” 朱柔则低低一叹:“我总觉得对不住你,怕你怨我。” 朱宜修拈着软罗帕子一点朱柔则的唇心,笑道:“从前在朱府,有什么好东西,长姐都会先让给我,长姐处处维护宜修,宜修心里感激,又怎会怨你?” 朱柔则闻言,方展颜笑道:“满宫里的人,唯有宜修你最与我亲密,我也最信任你。” 朱柔则离去后,朱宜修蓄着笑意的脸登时拉下来,一把抓过案上的玉轮便要掼到地上,想一想却又嗤的一笑,只拿来轻轻按着脸颊。 剪秋疑惑道:“娘娘笑什么?” “本宫既是在笑皇后可怜,贵为国母还要巴巴地跑来试探我,也是在笑我自己可怜,人前那样温婉贤淑的娴贵妃,人后却是一副大发脾气的丑恶嘴脸。”朱宜修执着一面青鸾纹镜,细细查看自己,“倒不如拿着玉轮按一按脸颊,方才装得那样辛苦,只怕几年下去,除了微笑,本宫会不记得旁的神情是何种模样了。” 剪秋微一凝神,只道:“皇后再这样下去,迟早会镇住贤妃与德妃,到时候可就难对付了。” “皇后不笨,只是心思单纯,只怕几年历练下来会大有长进。”剪秋小心觑着朱宜修凝重的神色,低低道,“娘娘可有什么法子?” “荣宠、美貌、才情,她样样俱占,自然不需要多费什么心思。”朱宜修望向窗外,清风拂过,婆娑的树影剪落一地破碎的月光,如明镜,如玉璧,“皇后长进,贤妃与德妃自然也能长进。何况……皇后要看书,要学长孙氏,就让她学吧。本宫根本无需亲自出手,她是自寻死路。” “娘娘的意思是?” “唐太宗集权于一身、威加海内,他宠爱长孙氏,自然无人敢有非议,咱们大周可就复杂多了,摄政王与皇上公开分庭抗礼,皇后越是盛宠、越是贤淑,就显得贤妃与德妃更为浅薄可笑,你道苗从哲与甘循能忍下心来?”朱宜修淡淡一笑,月华流转中似覆上一层薄淡的秋霜,寒意侵人,“剪秋,你好好动一动心思,让满京城的人都盛赞皇上与皇后是如何相敬如宾、如何恩恩爱爱,传得越厉害越好。更何况,太后也能真正相信,在皇后心目中,除了皇上,再也容不得旁人,哪怕是亲姑姑。” 仪元殿,玄凌踱步而入,眉眼间有几分疲倦神色,却见礼贵人静静候在那里,不觉疑道:“怎么是你?” 礼贵人微一屈膝:“天气渐凉,皇上到了夜里仍要读书,嫔妾担忧龙体,特意拿了玫瑰花蕾熬了细米白粥,清淡暖胃,也是皇上从前喜爱的。” 玄凌眸光一滞:“以前你在御前侍奉,做事极其妥帖。” 礼贵人诚惶诚恐,只垂了眸子道:“嫔妾晋封宫嫔之后,也时时提点仪元殿的宫人与内监,做事三分留意、七分用心,把皇上伺候好,是她们的福气。” 玄凌点一点头,望着一身碧色盈盈的礼贵人,见她的双手白皙如玉润光泽,不觉笑道:“所谓‘手如柔荑,肤若凝脂’,形容你最是恰当。” 注:长孙皇后,小字观音婢,名不见载。隋右骁卫将军晟之女。八岁丧父,由舅父高士廉抚养,十三岁嫁李世民。武德元年册封秦王妃。武德末年竭力争取李渊后宫对李世民的支持,玄武门之变当天亲自勉慰诸将士。之后拜太子妃。李世民即位十三天即册封为皇后。在后位时,善于借古喻今,匡正李世民为政的失误,并保护忠正得力的大臣。先后为皇帝诞下三子四女。贞观十年崩。谥号文德皇后。上元元年,加谥号为文德圣皇后。李世民誉之为“嘉偶”“良佐”并筑层观望陵怀念。尝著有《女则》三十卷,尚有翰墨存世,今均佚。仅存《春游曲》一首。幼子即唐高宗。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五十章 云鬓初残花萼坠(1) 第五十章 云鬓初残花萼坠(1) “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来了。【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138看书网//” 朱成璧眉心微蹙,放下手里的绣样,只拢一拢身上的锦被道:“这几日皇后来得越发勤快。” 竹息温然笑道:“皇后娘娘有心,况且,成嫔有孕,安小仪荣宠日上,她们二位撒娇撒痴正斗得厉害,皇后倒也怠懒去计较,却一门心思往这儿跑呢!” 朱成璧轻轻一嗤:“安小仪这么快就复宠了,又晋了一级位分,可见也是个抓尖要强、不肯低头的。让皇后进来吧,外面风大。” 竹息抿一抿嘴,朝竹语微微示意,收起床头的几件婴儿衣裳与针线,似是不经意道:“成嫔与皇后亲近,安小仪与娴贵妃亲近,如今她们两个争风吃醋,皇后与娴贵妃倒好像没事一样、只顾着看热闹,只怕这出戏,落在旁人眼里,又是另一回事了。” 竹息语音刚落,朱柔则扶着徵蓉的手翩然入殿,着一袭家常浅月白色罗裙,微微一福:“母后万福金安!” 朱成璧微微支起身子,蓄着宁和的笑意道:“这么晚了还特意过来?” 朱柔则从徵蓉手中取过一只描金雕花食盒,笑吟吟道:“儿臣再三问过了顾太医的意思,拿了红枣、参须滚了乌鸡熬汤,最滋阴养颜,又能补血益气。” 朱成璧点一点头:“你有心了。” 朱柔则取了一只素三彩花口碗,舀了半碗汤,先用银汤匙试过了,又亲自饮了几口,确认无碍后,方恭敬端到了朱成璧床边。 朱成璧微露赞许之色:“如今看来,你行事愈发的妥帖了。”一语未必,清风拂窗而入,朱柔则裙袂翩飞间,似有淡淡的香味逸散开。 朱成璧皱一皱眉头,只觉得心里隐隐有些发闷,问道:“是什么味道?” 朱柔则忙道:“是御膳房的金司药研制的九匀千步香,香若空谷幽兰,还是端妃推荐给儿臣使用的。” 朱成璧淡淡哦了一声,就着朱柔则的手,一口一口饮完了那碗汤。 入夜,朱成璧辗转反侧,只觉得心里一阵一阵闷得难受,连那清水一般的月光都是灼人的疼痛,迷蒙间,窗外婆娑的树影在掐金银线的云纱帐上投落,变幻莫测,如鬼怪的魅影。 朱成璧难以入眠,索性定定盯着那树影看,恍惚间,似乎看到了昭宪太后寒若冰霜的面容,她歪倒在这张床榻上,恨恨瞪向自己,是了,就是在这里,她吐血而亡,夏氏一族的富贵荣华恰如朱楼坍塌、灰飞烟灭;怔忪的瞬间,朱成璧又似乎看到了夏梦娴狠狠逼视自己的神情,她的目光那样尖锐冷冽,似乎要将自己贯穿。 许是看得久了,想得久了,迷迷糊糊之间,朱成璧似乎沉沉睡去,却又觉得周身凉风不断。待到睁眼一瞧,不由是大惊失色,自己,竟然是在永巷行走,只着一身单薄的藤紫色长裙,裙袂微微飘着,如逐风的紫蝴蝶,一匹青丝则柔顺地铺散及腰,如藤萝瀑布。永巷的夜那样宁静,路却又那样漫长,几乎望不到终点。 朱成璧下意识抱紧双臂,缓缓走着,且惊且疑地望向四周,却有一队着白色宫装的宫女一路而来,朱成璧疑惑地停下脚步,想要唤住她们问一究竟。话未出口,朱成璧却又震惊地捂住自己的嘴,为首提着宫灯的宫女,正是废后夏梦娴,后头的则是玉厄夫人阮嫣然,密贵嫔宋素琬,妍贵嫔韩雅洁,睦嫔姜敏仪……那样长的队伍,逶迤似从浓云薄雾中行进而出,不寻一丝声音,只安静地兀自行走。朱成璧惊惧失色,紧紧靠在墙上,却有什么在不断撕扯自己,那样真切的痛苦,仿佛一寸一寸割在肌肤。 朱成璧低头一看,不知何时,红墙之中伸出无数血淋淋的手,紧紧抓住自己,那藤紫色的长裙已被染得鲜红,朱成璧挣扎着,却又看到夏梦娴径直向自己走来,目光黑洞洞地幽深,她倏然开口,声音若钢刀一般生生地剜向自己:“朱成璧,今时今日,贵为太后,是否格外得意?” 朱成璧惊恐交加,只竭力不去看夏梦娴惨白的面容,压着颤抖的嗓音道:“很好!夏梦娴!你阴魂不散多年,如今托梦给哀家是要做什么!” 玉厄夫人“咯”的一笑,缓缓转至朱成璧面前,端着一只碧玉酒杯,粉面含春、玉颈如雪:“你赐我的甘州青真当是甘冽,你不如也尝一尝,也好知道当日我失去父兄,在宓秀宫是如何孤苦伶仃地等着被人赐死。” 妍贵嫔不知何时,已悠然立于朱成璧身旁,她靠的那样近,近得连咽喉处渗出的鲜血的血腥气都那样真实,妍贵嫔的笑意空洞:“你有两个孩子,如今又有了孩子,为什么我就不能有孩子?” 朱成璧极力避开妍贵嫔狠烈欲噬人的眸光:“你的孩子不死,哀家就得死!是你技不如人!你没了孩子,自去向夏梦娴诉说!” 妍贵嫔淡淡微笑,面上的哀伤如积聚数年不得消融的坚冰,她缓缓抚摸着朱成璧微有隆起的腹部,笑意深深:“这个孩子不能生下来,他的命太硬,已经克死了那样多的人,更会克死亲生父母,除非……”妍贵嫔杏眼微扬,一字一顿冷冷道,“你先克死他。” 朱成璧一愣,妍贵嫔手里赫然握着一支白羽利箭,电光火石之间,狠狠刺向朱成璧的腹部。 “不要!”朱成璧猛地从床上坐起,大口大口地喘气,一丝剧痛从腹部猛地冲入四肢,那样尖锐的痛楚,自己仿佛是被一把锋锐的刀厉厉划过,朱成璧双手颤得厉害,她猛然掀开锦被,月华流转之下,一滩鲜血,正慢慢蜿蜒而开,闻声赶来的竹息与竹语亦是大骇。 朱成璧怔怔地望着面前的鲜血,只觉得心头有一个沉重的念头缓缓碾过,直到那颗本就千疮百孔的心面目全非。 朱成璧机械地转头,望着竹息,从她的眼里看到了从所未有的震惊与惶恐。 朱成璧双唇微颤,轻轻吐出几个字:“新疾旧病,复发……” 语毕,朱成璧的身子虚弱地如枝头上瑟瑟的黄叶,软软地倒了下去。 半昏半醒之间,只觉得浑身上下是百般的疼痛,耳边乱糟糟的一团,只听见有人喊着“掐人中,掐人中”,又有人喊着“参片,参片”,浑浑噩噩间,有人舀了一勺又一勺苦涩的汤药,从自己嘴里灌入,那样苦,吊得整个胃都紧了起来,朱成璧一口一口呕出,那人却又倔强地一勺一勺灌入。蓦的,却似有温热的液体落在自己面上,那人一句一句地说着“我不该逼你”。是谁?朱成璧已无力去想,只想永远地睡下去,不愿再留在这朱墙红锁的宫里。 即便走到如今这一步,即便再位高权重,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甚至,痛苦加身,远胜于彼时摄六宫之事的时候。 朱成璧紧紧合着双眼,只觉得太累太累,累到不愿去想,甚至连从前那仅剩的美好时光都不愿再想了。 整整两天两夜,朱成璧才醒转过来,彼时正是午后的时光,奕静静地趴在床头,许久不见,他仿佛消瘦了不少,唇上胡子拉碴,让人心生怜惜又忍不住好笑,他曾是那样玉树临风的男子,竟也有如今这样狼狈不堪的时候。 朱成璧微微合起双目,下意识摸一摸自己的腹部,这一摸,却如同被电光劈中,心里瞬间一疼,几乎是要滴血断筋的痛到极点,朱成璧直挺挺地坐起来,奕也一下子惊醒过来,眼里满是血丝,且惊且喜地望着她。 “奕……”朱成璧怔怔地望着奕,眼里满是不可置信与剧烈的痛楚,喃喃道,“我们的孩子……” 奕心里一酸,极力收住眼角泛起的泪水,将朱成璧拥入怀中:“没关系,没关系……” 朱成璧紧紧抓着奕单薄的衣裳,整腔心肺里都是狂热的伤心欲绝与痛不欲生,几乎是要嚎啕大哭:“我的孩子!” 竹息与竹语匆匆入殿,眼见此情此景,亦是免不了暗暗垂泪。 奕拥着朱成璧,只觉得一颗心沉入湖底,几乎再也收不住了,须臾,他轻轻转过朱成璧满面泪痕的脸,用力握着她的手,一字一顿道:“璧儿,你别哭,你知道吗,徐徽音没了,她是前天晚上走的。” 朱成璧一怔,只定定望着奕,奕低低道:“璧儿,她走的时候,很安详,她跟我说,希望我与你,都好好的,她自己被误了一生,她不想你跟我也是。璧儿,你昏过去两天两夜,我好害怕,好害怕你也会离我而去。我不该逼你,你身子那样虚弱,怎能怀着孩子?” 朱成璧眼中的泪水再度汹涌而出,想起怀着孩子的时候,常常想着,这个孩子,会是更像自己多些,还是更像奕多些。虽然,自己完全被架空了权力、对朝政不能置之一词,虽然,奕极少来颐宁宫看望自己,虽然,想起当时太极殿的场景依然会难过、会落泪。但是,那些已经不重要了,自己一辈子都在谋算、都在疲于应对,为何不能好好静下心来,抚养肚子的孩子呢? 但是,即便自己欲平静下来,即便自己再如何小心翼翼,孩子,依然是没了。 朱成璧缓缓抬起双眸,泪眼朦胧间,连午后温润的阳光都是寒霜一样清冷决绝的颜色,她突然明白,自己走到如今这一步,都是自己所犯下的罪行累累的报应。 所谓报应不爽,直到这一日,才真正正正是明白了,痛彻心扉地明白了。 朱成璧伏在奕肩头,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放声痛哭。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五十一章 云鬓初残花萼坠(2) 第五十一章 云鬓初残花萼坠(2) 颐宁宫,就在这样在入冬的时分里沉浸在无力自拔的悲伤里,朱成璧一日一日的憔悴下去,除了奕与玄凌,连朱柔则与朱宜修都不肯再见了。【13800100.com看 "。"138看书网// 桂子清香的气息逐渐消弭,匆匆入宫的木棉精心准备了银桂茶,芳香四溢,却根本不被朱成璧所喜,连花房新培育出的玉盘金盏菊落在朱成璧眼里,都是那样苍颓的颜色。竹息与竹语只小心翼翼的做事,也不敢说话,只怕惊扰了朱成璧深沉的哀思。 数日后,朱成璧由着竹息陪着,去通明殿上了一炷香,朱成璧跪了好久,以额触地,以弥散的寒凉冲去心底郁积的哀伤,直到双膝又隐隐作痛才不得不起身出殿。 殿外,是风轻云淡、万里晴空的好天,然而,朱成璧触景生情,想起那个还未谋面的孩子,都来不及看这世界一眼,怔怔垂下泪来。 竹息低低劝道:“那个孩子或许是命中注定与太后娘娘无缘,太后这样日日流泪,只怕会落下病根。” 朱成璧声音温弱:“是我无福,留不住他。” 竹息轻轻叹气,却是竹语匆匆过来,福了一福道:“太后娘娘,成嫔的孩子没了。” 朱成璧微微一怔,心底似有什么疑虑转瞬间涌起,乌鸡汤,朱柔则……朱成璧身子晃了一晃,竹息忙紧紧扶住她,大声唤道:“太后娘娘,太后娘娘!” “竹息……”朱成璧好容易稳住了身子,目光定定注视着竹息惊慌失措的眼神,“传万明昱。” 万明昱到颐宁宫的时候,朱成璧正斜斜倚靠在织锦掐金的玫瑰色贵妃长榻上闭目养神,筛进珠帘的细碎日光以极轻柔温和的角度在朱成璧身上婉转倾泻,裙裾上密密錾着的冰蚕线有朦胧的光泽泛出,似屋檐下析出的薄霜。 颐宁宫烧着暖洋洋的炭火,而朱成璧周身却似笼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寒气。不过数月的功夫,朱成璧瘦了不少,更憔悴了不少,仿佛之前宽厚与她的岁月都匆匆从她保养光洁的面上无情流逝,再也把握不住。 “你来了。”朱成璧的嗓音暗哑无力。 万明昱微微屈膝,轻启朱唇:“嫔妾长春宫容华万氏叩见太后娘娘,祝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朱成璧缓缓支起身子,打量万明昱几眼,方接过竹息奉上的一盏安神茶:“皇上呢?” “皇上与皇后都在万金阁,成嫔自小产后便一直昏睡着。” 朱成璧眸光微沉,只静静抿一口茶道:“你素来聪明,那你告诉哀家,成嫔小产,是天灾,还是**?” “之前数日,成嫔一直胎动不安,皇后认为,安小仪与成嫔关系不睦,自成嫔有孕以来,安小仪圣眷优渥,或许才会导致成嫔忧思太过、患得患失。”万明昱从容不迫,娓娓道,“但是,皇后忘了一件事,安小仪有无盛宠,到底还是皇上说了算,皇后认为安小仪影响成嫔安胎,便是指责皇上偏私。所以,皇上虽然内心里为成嫔的孩子伤心,但到底也没有惩罚安小仪。” 朱成璧轻轻一嗤,柳眉一扬:“皇后当真这样看不惯安小仪?” 万明昱笑意清和,意味深长道:“是娴贵妃有意无意提及安小仪,皇后才会顺水推舟,不过也难怪,如果皇后不进言的话,只怕皇上为找台阶下,倒会先处罚安小仪。如今皇后话里话外指谪安小仪不明事理,倒让皇上下不了台,娴贵妃才真正聪明。” 朱成璧微一凝神,只挥了手让竹息与竹语下去,淡淡道:“哀家想与你做一笔交易。” 万明昱有几分惊异,迟疑道:“太后娘娘与嫔妾做交易?” 朱成璧一记一记摩挲着手里的琥珀鼻烟壶,感受那繁复的雕花纹路,静静迫视着万明昱不明所以的眸光,沉声道:“哀家之前晕厥,并非是因为新疾旧病叠发,而是小产。” 万明昱闻言大骇,电光火石间,已敛裙稳稳下跪:“嫔妾愚笨,听不懂太后娘娘的话,更何况若论亲疏,太后娘娘完全可以传召娴贵妃。” 朱成璧冷哼一声:“哀家知道你想明哲保身,所以哀家此番许诺你妃位,即便你将来没有孩子,哀家都能保证你屹立不倒。更何况,这件事情,皇后撇不清关系,娴贵妃也有嫌疑。” 万明昱心头一怔,极力平复住自己急促的呼吸,仰头望向朱成璧镇静自若的眼神:“嫔妾……要的不仅仅是妃位。” 朱成璧手势一滞:“你想做淑妃?你好大的心胸!” 万明昱摇一摇头:“嫔妾并不是求取位分,但事出突然,嫔妾眼下也不清楚自己想从太后娘娘手里得到什么……宫里头最是前途难测,所以,嫔妾想要太后娘娘许一个承诺,将来嫔妾身在险境,凭太后娘娘的承诺,便可以全身而退。” 朱成璧凝眸于万明昱沉静如水的面容,忽而一笑:“你在要挟哀家?” “嫔妾不敢,只是太后娘娘应该明白,嫔妾入宫,固然是太后娘娘钦点,但嫔妾亦有私心。” “什么私心?” 万明昱静静吐出一口气:“一己平安,一族平安。” 朱成璧眸光微转:“这并不难,只要你固宠,自然能平平安安。” 万明昱淡淡一笑,注视着贵妃长榻上精雕细琢的二龙戏珠穿云喷水图案:“固宠本就难上加难,更何况固宠与平安之间并不能永远挂钩,前朝的玉厄夫人、密贵嫔,哪一个不是风华绝代、荣宠无双,最后又是怎样的下场?” 朱成璧未置可否,只缓缓道:“你与陆容华不同,她不得宠,但一直渴望着获宠、方可扬眉吐气;而李婉仪,虽然宠爱不衰,但总渴求更多,或许她已对皇帝动了真感情;成嫔与安小仪只是为了恩宠与利益而争斗;至于贤妃与德妃,更多则是为着家族的荣耀与自身的虚荣。但你不同……”朱成璧覆手于膝,徐徐道,“你总是淡淡的,皇帝多去你的长春宫几回,你不会得色骄纵,皇帝多赏赐你一些东西,你也只是锁进库房。有时候哀家也在想,你到底是祈求更多,还是从来不放在心上。” 万明昱微微一凛,转瞬间恢复如常:“宠爱于嫔妾,并非是缺之不可,但也不是可有可无,嫔妾要的,皇上不知道,也给不起。” “你要的是什么?爱情?”朱成璧嗤之以鼻,“不要忘了,你是帝王的妃嫔。” 万明昱闻言轻笑,她的笑意那样柔软,如被春风吹漾的一池碧波湖水,却隐隐有一层未被完全消融殆尽的冬末寒意浮现:“爱情?那样奢侈的东西,即便皇后都未必能获得全部,遑论是嫔妾?” 朱成璧怔忪片刻,淡淡道:“取哀家的笔墨来,你要哀家的承诺,哀家便满足你。但是,哀家给你想要的东西,你也要给哀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万明昱再度叩首:“嫔妾明白。” 京城,马车缓缓前行,木棉掀开红玮,目光漫过街上鳞次栉比的店铺,忽而吩咐道:“停车。” 珠儿忙掀开帘子,低低道:“夫人有什么事吗?” 木棉不露声色,淡淡道:“我有事与陈大人说。” 朱雀楼,陈正则缓步而出,遇到木棉,一揖为礼:“夫人安好。” 木棉微微一笑:“自从鬲昆一战,陈大人仿佛不比从前那样意气风扬,可是,此战中,大人战功卓越,是不该如此的。” 陈正则笑意疏离,只道:“齐大人战死,我心里有些难受。” 木棉闻言,亦有几分伤感,须臾只道:“前几日你入宫给顺陈太妃娘娘请安,可有见过太后娘娘?” 陈正则微微摇头:“太后娘娘抱恙在身,我并未得见。” 木棉莞尔一笑,细细打量陈正则的神情:“顺陈太妃娘娘聪慧,我本以为她会与你说些什么。” 陈正则一愣,不觉疑惑道:“夫人想说什么?莫非颐宁宫有什么古怪?” 木棉笑意清浅:“你不知道,自然是最好。其实说白了,不单单是这紫奥城,放眼全京城,又何尝不是这样?” 陈正则似有所悟,只蓄着和煦的笑意:“夫人的道理,我明白,或许总有一日,我会厌倦这里,辞官归乡。” “你前途大好,若真能舍了这一切,木棉自然钦佩,只是,很多时候,你想全身而退,已是难于登天。”木棉徐徐转身,裙裾微扬,“但愿,你能如愿以偿。” 待到回了晨曦阁,却是邱艺澄端坐其内,手持一盏香茗,正微微品着,见木棉入阁,唇角漾起一抹薄凉的笑意:“叙旧叙得如何?” “太后娘娘神思慵倦,只留着妾身说了一会儿话罢了。”木棉微微一福,不咸不淡道,“夫人有事找妾身么?” 邱艺澄嗤的一笑:“不是问你这个,你回府的路上,是否遇到了什么老相识?” 木棉微微错愕,抿一抿唇道:“夫人真当是心细如发,原来一直在跟踪我。”木棉翩然入座,自顾自地饮了一杯茶,方缓缓道,“是大人的下属而已,不过一些场面上的话,倒让夫人费心费神。” 邱艺澄冷冷一笑:“是不是场面上的话,你自己清楚,我素来性情爽直,自然比不得你成了精似的厉害,你以为你在大人面前怎样排揎我,我就不明不白?” “夫人爽直,自有爽直的好处,府里就你我二人,你想跟我斗,我自然乐意奉陪,只有一样,大人政事繁忙,若回了府还要看你我冰火不容、冷言冷语,只怕心里更不舒坦。” 邱艺澄盈盈一笑,压低了声音仿若闲话家常一般:“你放心,我自然不会让大人心里不舒坦,只要你心里不舒坦,我就舒坦多了。” 木棉扬唇浅笑,声线清越如银瓶乍破:“那就要看,夫人是否有这个本事。”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五十二章 云鬓初残花萼坠(3) 第五十二章 云鬓初残花萼坠(3) “娴贵妃娘娘万福永安!” 朱宜修眸光微沉,只细细打量面前恭顺的万明昱,淡淡道:“你起来吧,剪秋,赐座。【、13800100.com138看书网//” 万明昱在剪秋搬来的一张黄杨木椅子上坐定,拈着绢子按一按鼻翼的粉,笑道:“娘娘找嫔妾有事?” 朱宜修摊开一张澄心堂纸,蘸饱了一笔浓墨:“上次送给你的‘岁岁如意’如何?” 万明昱微微一怔,笑吟吟道:“自然是极好的。” 朱宜修凝眸深思,唇齿间似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那么,本宫再送你一幅‘心有灵犀’如何?” 万明昱忙起身道:“娘娘的墨宝,放眼紫奥城,无人更胜娘娘一筹。只是,娘娘为何要送给嫔妾?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恕嫔妾直言,似乎这‘心有灵犀’用来形容皇上与皇后娘娘更为恰当。” 朱宜修面容沉静,手腕翻飞,‘心有灵犀’四个大字已跃然纸上,墨里面兑入了细细的金粉,日光辉映间,闪着璀璨的光华,如珠玑一般耀眼。 朱宜修笑意和静,搁下狼毫毛笔道:“送给你,自有本宫的意思,想必容华也知道,皇上与皇后伉俪情深不错,但是成嫔小产之后,仿佛有了些隔阂。就好比本宫与你,一向颇为亲厚近密,但焉知会不会有生出龃龉那一日?” “所以,娘娘送嫔妾这幅字,是让嫔妾明白娘娘的心意?” “容华素来心思剔透,与你说话,本宫从不费劲。或许容华在慎行司里听得多了、看得多了,言传身教,自然深有体会。”朱宜修翩然落座,取过一盏鹿苑毛尖细细品着,“既然容华明白本宫的意思,看来是知道该怎么做了。” “说到底,安小仪才真正是娘娘一手提拔上来的人,也更方便为娘娘掌控。为何娘娘要找嫔妾?”万明昱注视着朱宜修沉静如水的面容,直言道,“或许,娘娘眼线众多,知晓嫔妾翻不出娘娘的手掌,但娘娘亦是明白,颐宁宫需要嫔妾交差。” “本宫不会为难你,但本宫更不想为难自己,太后那样睿智,必须有恰当的理由让她相信,本宫与整件事情毫无关联。” 万明昱微露惊异,转瞬间抿去心底涌起的怀疑,只抿一抿唇道:“除了娘娘,便只有皇后。如果皇后为使太后小产,不惜以损伤凤体为代价,在凤仪宫里做了手脚,更借机除去成嫔的胎儿……如此看来,若真是皇后所为,当真是手段阴毒……” 朱宜修平静回视万明昱探寻的目光:“你并未肯定到底是皇后还是本宫主谋,不是吗?” “皇后与娘娘自然嫌疑最大,但是,皇上也并非全无可能,这件事情若追根究底,只怕要惊动摄政王。”万明昱眸光微沉,徐徐道,“更何况,想必娘娘亦是明白,倘使嫔妾咬定是皇后所为,太后必会动怒。即便今时今日皇上与皇后有了些隔阂,但若太后执意要处死皇后,只会闹得沸反盈天、阖宫惊动。况且,皇上与皇后乃是珠联璧合,只怕落在摄政王眼里,会认为皇上也撇不清关系。摄政王的脾气,娘娘是知道的,如此一来,皇上可就是命在旦夕。” 万明昱略略一顿,深深注视着朱宜修微微一跳的眸光,一字一顿道:“娘娘想要让太后深信,皇后为了皇上痛下杀心,害得太后小产,但是,这一盘棋太大,嫔妾只怕,即便娘娘拼上全部的气力,都未必能够掌控局面。” “摄政王……”朱宜修眸光一黯,长长叹气,“你的意思是?” “这件事,牵连到太后、皇上、摄政王、皇后与您,谁都预测不到会如何发展,既如此,最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朱宜修紧紧迫住万明昱镇静的眼神,忽而一笑:“你这样做,到底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别人?” “为了自己。”万明昱从容不迫道,“嫔妾牵扯其中,若一着不慎,一己之命折损不足为惜,只怕要牵连全族。” 朱宜修沉默良久,终是挥一挥手,似生出无限疲倦:“罢了,到底是本宫思虑不周,你好好想一想,如何能让太后相信你吧。” 颐宁宫,万明昱屈膝行礼:“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午后的阳光很暖,殿外,似有栖在高树上的寒鸦偶然怪叫一声,惊破这份寂静,朱成璧挥了手让一旁侍奉的小宫女下去,淡淡道:“你起来,查得如何?” 万明昱的面容波澜不惊,恰似她的语调一样平和:“凤仪宫的油彩里混入了作为药材的白茅根粉,是匠人们把作为涂料的白云母粉与白茅根粉弄错了。而恰巧九匀千步香里有一味牛膝。其实,这本是端妃与金司药的好意,因为皇后前些日子体内湿寒,用牛膝可以拔寒去湿,虽然牛膝有破肿消瘀之效,但九匀千步香里牛膝的分量很小。只是,牛膝遇到白茅根,便生成功效足以与麝香相比之物。”万明昱略略一顿,低低道,“太后娘娘与成嫔小产,便是这个原因,这也可以解释为何太后娘娘在凤仪宫,只喝了一口蹄花汤便会恶心难耐,为何皇后来颐宁宫服侍太后会让太后心里发闷;为何常常去凤仪宫与皇后叙话的成嫔会胎动不安,直至小产。” “端妃?”朱成璧疑窦顿生,紧紧攒着双手,连着黛蓝色袖口绣着的朵朵铃兰亦扭曲失色,须臾方道:“你真的认为只是恰巧而已?” “端妃与皇后颇为亲密,皇后曾在御花园为端妃解围,端妃自然感恩戴德。”万明昱不露声色,静静道:“难道太后娘娘认为是人为?” 朱成璧柳眉微蹙:“哀家嘱咐过皇后与娴贵妃不必来颐宁宫侍疾,为何皇后来得越发勤快?更何况,娴贵妃颇通医术,哀家疑虑,自然不会是不无道理。” 万明昱宁和一笑:“其实,太后娘娘在传召嫔妾之前,便对皇后与娴贵妃有所怀疑,那么,为何太后娘娘不亲自追查?” 朱成璧闻言一哂:“哀家动作太大,只会让皇帝怀疑。” 万明昱了然一笑:“是了,太后娘娘之所以让嫔妾来查,就是害怕这件事情会被皇上知道。如今一切业已查明,只是十足的巧合,虽然于太后娘娘而言,是不幸,是灾祸,但是事已至此,只能平息人事,如果太后娘娘硬要嫔妾从皇后与娴贵妃当中挑出一人作为罪魁祸首,嫔妾只怕无能为力。” 朱成璧冷笑连连,厉声相斥:“好精致的理由!你从哀家手里骗去一个承诺,如今拿‘巧合’一说来搪塞哀家,更搬出皇帝来警示哀家!你好大的胆子!你信不信哀家现在就赐你一死!” 万明昱毫不畏惧,只衔着一缕笑意相对:“嫔妾手里有太后娘娘的承诺,那么,能否抵消太后娘娘赐死嫔妾的手谕?” 朱成璧勃然大怒,重重一拍红木茶案:“大胆!从头至尾,你一直在诓骗哀家!哀家没那么蠢!你有手谕又如何?哀家照杀不误!” “太后娘娘的承诺成了一张白纸,只怕,嫔妾死后,再无人愿意为太后娘娘办事。”万明昱澹然一笑,梨涡轻陷,“除非,太后娘娘能杀光长春宫里所有的人。但是,嫔妾并未失宠,此举,怕是会让皇上动怒呢!” 朱成璧一怔,按着怒气道:“你到底想要怎样!” 万明昱敛裙跪倒,平静道:“太后娘娘,即便您再如何痛恨嫔妾,嫔妾也只有这一句话,只是巧合,皇后无辜,娴贵妃亦是无辜。太后娘娘要杀皇后或是娴贵妃,嫔妾都不置一词。只是,杀了皇后,只怕太后与皇上的关系从此便要决裂。若杀了娴贵妃,皇后之下,贤妃与德妃独大,只怕后宫要永无宁日。更何况,太后娘娘大肆追查,硬要揪出一人来定罪,若落在摄政王眼里,岂非会让他怀疑您是指使旁人来演了一遭苦肉计呢?” 见朱成璧陷入深思,万明昱深深叩首,再次劝道:“太后娘娘怜惜腹中之子,但是,只怕这一份怜惜会扰得紫奥城三五年都不得安宁。请恕嫔妾直言,顾太医与那沈一贯业已逃出紫奥城,嫔妾暗中取得了顾太医为太后诊脉的所有方子,又全部手抄一遍,略去了任何事涉皇室的言辞,交由外头的大夫细看。太后有孕以来,五内郁结,常常忧思不安,顾太医拼尽全力为太后安胎,只是,只怕太后能逃过此劫,亦是免不了会未足月而产子……” 朱成璧微有失神,只紧紧抓着手里的蹙金撒松花帕子,眼中的狠烈之色逐渐褪去,只余深不见底的不甘与绝望:“是么?我连为自己的孩子讨个公道都不成么?” “太后娘娘……”见惯朱成璧往日大权在握、运筹于掌心的形象,万明昱亦不免有几分心酸,“您请节哀。” 朱成璧一寸一寸撕开手里的帕子,那悠长的撕裂声仿若裂肺割心一般的痛苦,连帕子上鲜艳的松花都是那样颓败而黯淡的色泽。朱成璧双眼含泪,紧紧咬住牙关,直到牙龈微微发酸,仿佛是含着一口血:“我现在不出手,是因为怕毁了凌儿的基业,但这不代表,我就会轻易放过那个人!告诉我,是谁!是朱柔则,还是朱宜修!” “太后娘娘?”万明昱情急道,“只是巧合……” “万明昱!”朱成璧一步奔到万明昱面前,紧紧迫住她因为惊惶而微有闪避的眸光,“告诉哀家,到底是谁!哀家不会告诉任何人,哀家自有完全之策!” 万明昱心里一紧,朱成璧的眸光那样冰冷,仿佛是凝着寒雪与疾风,那样犀利而狠烈的神色,是把自己逼上绝路的痛苦与杀意所化成的一柄锐利的刀,只消一个迟疑,就会狠狠扎进自己的胸口。 良久,朱柔则与朱宜修这两个名字在内心里如走马灯一般地旋转不息,万明昱忽然想起,“婉有妇德,美于椒房”,六宫的宠爱,只为着朱柔则一人,她什么都有,自己什么都没有。思绪又一荡,几乎是看到了接到太后懿旨的那个午后,明黄稠面的懿旨沐浴在那一片柔和温馨的日光中,那样金光闪耀的色泽,却不啻于一把枷锁,深深锁住了自己一生。 心底,几乎是要恨到极惨烈了,万明昱机械似地开口,似乎这个身体不再属于自己:“是皇后。”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五十三章 玉郎眉剪远山翠(1) 第五十三章 玉郎眉剪远山翠(1) 乾元元年十月初八,管笠外放为柳州知府。【ka"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看! 。,138看书网// 朱宜修的轿撵在永巷缓缓停住,她望着毕恭毕敬站在路侧向自己行大礼的管笠,缓缓扬一扬带着赤金镂花嵌鸽血红宝石护甲的手指,沉声道:“只是外放,而并非是流放,管大人何须如此丧气?” 管笠掩饰不住满面的愁容:“柳州偏远,与流放无异。” 朱宜修微微一笑:“依太后的手段与脾性,若真是怀疑你我,怎会只把你外放这么简单?你放心,本宫若有机会,一定把你调回来。但你在柳州亦要好好做事,有了成绩,回京自然更为容易。” 管笠一揖到底:“全凭娘娘做主。只是……”管笠略略一顿,眸光漫过轿撵上精雕细刻的青鸾图案,似是有心,又似是无意,“徐孚敬走后,朝中逐渐有人对摄政王不满,娘娘可知西亭党?” “西亭党?”朱宜修微微一怔,凝神道,“本宫仿佛听说过苏州一带的西亭书社。” “娘娘知道便好,摄政王上位太快,根基不稳,手段又狠,自然会有人明里暗里与他作对,朝政,表面上被摄政王管得服服帖帖的,实则不然。”管笠再度拱手行礼,“微臣说完了,娘娘保重。” 管笠走远后,剪秋低低道:“管笠未必是真忠心,且看他当年是如何对高千英反咬一口的?如今莫名其妙提什么西亭党,更是蹊跷,娘娘为何不趁机了结了他?” “他手里亦有本宫的死穴,所以他完全不用担心本宫会下手害他,他要做的就是静静等待。他今日提起西亭党,便是让本宫知道,他始终站在本宫这一边,本宫也必定会有重新依赖他的一日。他是在押宝。更何况,若他死了,岂非让太后怀疑到本宫头上来?”朱宜修好整以暇的正一正发鬓的凤穿牡丹鎏金步摇,冷冷一笑,“万明昱口风很紧,本宫竟然无法得知她到底与太后说了什么。太后更是城府极深,她外放管笠,又整修凤仪宫,但并未有大动作。” 剪秋望一眼远处恢弘壮阔的颐宁宫,心头微微一凛,轻轻道:“娘娘为何不细细审问万容华?” “不行,眼下,谁最沉不住气,谁就最有嫌疑,本宫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比皇后更气定神闲,太后就一定不会疑心本宫。”朱宜修眸中迸出一抹幽蓝色的暗火摇曳,唇角微扬,“皇后啊皇后,路还长,咱们慢慢走着瞧。” 进入十一月,各宫都烧起了地龙,暖意洋洋如置身三春日光,朱成璧坐在窗下,一件一件翻看自己亲手缝制的婴儿衣物,尤其是那一件百家衣,是自己让竹息特意去央了奕,从京城一百户普通百姓家索来零碎布帛,用蒸气高温煮过、又反复曝晒,方拿了冰蚕线细细拼缝而成。 朱成璧一点一点抚摸着百家衣上细密的针脚,心中泛起一阵阵酸涩,两行清泪悠然滑落。 竹息正掀了帘子入殿,见状忙递了一盏玫瑰杏仁酪上来,握着绢子为朱成璧拭去泪水,柔声劝道:“太后娘娘日日翻看这些衣物,每每都是泪水潸然,只怕这样下去,会哭坏眼睛。” 朱成璧转眸望向窗外,北风飒飒、树木凋敝,不觉更添几层心酸:“入冬了,我仿佛觉得,这颐宁宫里,春天从没有来过。” 竹息低声叹息,却是奕健步入殿,握住朱成璧的手道:“跟我去一个地方。” 朱成璧疑惑道:“今天就要去么?” “竹息,替太后换件厚实的衣服,准备好大氅与手套,再灌几个平金手炉。”奕紧紧握住朱成璧的手,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巧的嵌蝉玉妆盒,取出一支眉笔为朱成璧细细描眉,展颜笑道,“我特意去了一趟万宝阁,这支眉笔是万宝阁的掌柜从波斯带回来的,用波斯特有的眉石制成,一支可敌万金之数。” 朱成璧对镜细看,见奕细心描摹的远山黛如春山含翠,又望着奕因为赶路而微微渗出一层薄汗的额头,不觉噙起笑意:“我们去哪儿?” “我们去嵋山。” 嵋山雪线,有朵朵雪莲绽放,其花洁白剔透若玉莲,其叶凝蜡滴翠如碧玉,银花玉蕊,露寒香冷,清品绝俗,涤心出凡。 朱成璧微微蹲下,用手拢一拢那清寒的香气,唇齿含笑:“真好看。” “似洛神之凌波,爱冰花之绚彩。本仙宫之玉女,忘前生之由来。”奕握着朱成璧的手,从雪莲琼玉一般的花瓣上拂过,有极清凉的露水润泽了掌心。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来这嵋山,找了好久,只找到一朵雪莲,偏偏又是那般瘦弱。”奕缓缓扶起朱成璧,与她十指相扣,在这冰天雪地的山上行走,“你心中不乐,说剪了身上的白狐大氅做一朵雪莲,都远远要好看得多。” 朱成璧微有发赧:“你还记得我那样不依不饶的时候。” 奕扑哧一笑:“是啊,若不是我拦着你,只怕你那件白狐大氅,就要盛开在这嵋山上了。” “二十三年了,彼时的嵋山,只有一朵雪莲,如今,却有了一片。”朱成璧望着满山的冰雪皎洁,如碧海一般的晴空之下,雪山巍峨高耸,如一条玉龙腾挪起跃,流霞万里辉映其上,有壮阔的绚烂,不觉感叹,“是否再过二十三年,这里的雪莲,就会漫山遍野了?” 奕揽过朱成璧的肩膀,低低道:“再过二十三年,我再与你一同过来,如何?” 朱成璧眸光一亮,转瞬间又黯淡下去:“只怕那个时候,我已经老得走不了路了。” “那么,我就背着你,慢慢上来,如果我也老得走不了路,就命人抬着我们一起上来。”奕轻轻耳语,这样耳鬓厮磨的感觉,让朱成璧心里一暖。 朱成璧静静靠在奕坚实的肩头,忽而一叹:“采苍宇之浩然,聚四野之晶莹。雪莲这样美,这样好,只可惜,这样的地势,这样的冰寒,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未可得见。” “不羡千娇万媚之妖娆,惟爱一莲之洁净。”奕温然一笑,“所以,只有用心的人,才能看到雪莲,才会欣赏雪莲。” 朱成璧紧紧握着奕的手,以掌心相贴感受奕的温度与掌心的纹路,只怕这样的时光,稍一松手,便会转瞬而逝。 “奕。”朱成璧喃喃道,“我们要好好的,永远都好好的。” “过去的事情都让他过去。”奕将朱成璧拥入怀中,与她一起看向那天际云霞,他的目光澄澈如水,温柔如蜜,却又透出坚定与执着,“我们的日子还长,一定要好好的过下去。” 乾元元年的冬日,就这样平稳而安静地结束,成嫔失子之后,万金阁的宠爱几乎一日不如一日,连带着之前炙手可热的安小仪也沉寂下去。 乾元二年正月初六,陆容华、万容华与李婉仪各晋了一级位分,为陆婕妤、万婕妤与李容华。其中,以万婕妤与李容华更得盛宠,而德妃的宠爱,也逐渐兴盛起来,永华宫、长春宫与承明宫渐有三足鼎立之势。 颐宁宫,竹息拿了犀角梳子为朱成璧梳理那一匹如云长发,低低道:“长安候汤伯约已经进宫了,太后可要去仪元殿?” 朱成璧闭目养神,闻言只淡淡道:“是为了皇上亲政一事吧?汤伯约老于世故了,哀家一句提点就能明白。” 竹息抿唇一笑:“长安候自然会明白,否则也不会带着女儿入宫了。” “汤静言?”朱成璧眉心一蹙,转瞬却又舒展开,“慎阳侯早已式微,如今襄城王在西南颇有建树,才不至于沦落至无人问津的地步。长安候自然能分得清楚,到底做天家的妃嫔比做亲王的正妃要有用得多。” 竹息颔首称然,又是叹息:“好容易太后娘娘与摄政王解开了心结,这边皇上又与太后您怄气,其实,推迟皇上亲政也好,皇上还是长身子的时候,若为了朝政太过疲惫,总是不好。” “你能这样想,皇上却未必,况且自从去年以来,哀家对皇后的态度不冷不热,皇上自然心里不舒坦。” 竹息微露一丝疑惑:“当初万婕妤的话,太后娘娘是信了?” “虽说不谈全信,但皇后的嫌疑的确比娴贵妃更大,哀家也不想错枉了好人,只不过走一步看一步。”朱成璧举目对镜,透空鸾凤纹镜中,一张玉面因着连续两个月的保养又恢复了细腻光泽,不觉笑道,“新任院判孟太医进献的神仙玉女粉很是不错,哀家觉得自己容光焕发了许多!” 竹息亦是笑道:“听闻是唐朝女皇武则天唐朝则天女皇所创,女皇以此物匀面保养,虽八十而面若十八呢。” 朱成璧淡淡一笑:“好好奖赏孟太医。” 乾元二年正月十六,汤静言入宫,初封从五品良娣,赐居景福宫。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五十四章 玉郎眉剪远山翠(2) 第五十四章 玉郎眉剪远山翠(2) 仪元殿,汤静言静静躺在金丝锦被中,绵软的被子似幼鱼一般吻着自己的光滑的躯体,有一阵阵的麻酥感。【‘13800100.com138看书网//汤静言不住地回首去看门边,等了许久,不由焦虑,扬声唤道:“简尚宫?” 简云然闻声入殿,她如今甚得玄凌与朱柔则信任,不仅得朱柔则亲自传授惊鸿舞,更负责指点安排新晋妃嫔的初次侍寝。其实,简云然统摄六尚,是不必亲力亲为、主理这样的工作,但亦可见玄凌对她的赏识,即便身居御膳房尚食之位的闵琼萝得太后与娴贵妃信任,亦无法与简云然相提并论。 简云然微微屈膝,恭敬道:“良娣小主有何吩咐?” 汤静言有些发赧,声若细蚊:“皇上,怎么还没有来呢?” 简云然低低一笑:“小主且先等待,或许皇上被旁的事情绊住了手脚。” 余音未落,却是李长执着拂尘匆匆过来,简云然忙道:“李公公神色匆匆,可有什么要紧的事?” 李长咳了一声道:“方才永华宫走水,德妃娘娘受了很大的惊吓,皇上正陪着德妃娘娘,晚上不会回仪元殿了。”李长不便入殿,只在殿外向汤良娣行礼道,“良娣小主,皇上说了,明天晚上自会陪您,今天晚上,您就歇在仪元殿,不必挪回景福宫了。” 简云然闻言一怔,却也不敢流露出惋惜的神色,只低低道:“尚宫局会为德妃娘娘准备好所需之物,还请公公转告皇上,勿要烦恼动怒。” 汤静言死死咬住下唇,妃嫔初次侍寝,却连皇帝一面都不能得见,想必整个乾元朝,自己是头一例吧,虽然心里又气又恨,汤静言也只能极力平静住自己,凝成若无其事的玲珑之音,缓缓道:“多谢皇上关怀。” 景福宫,汤静言缓步而入,却明显觉得,这宫里的步子,走得远远比想象中要难,甫一入殿,却见德妃坐在里面,安然自得地饮茶。汤静言心头大恨,却也只能屈膝行礼:“德妃娘娘万福永安!” 德妃嗤的一笑,扬一扬手示意她起身,玉葱般的指甲上染着的紫蝴蝶色泽绚丽,鲜活得似要飞出来一般。德妃徐徐道:“今晨看了《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对于完璧归赵一事颇感兴趣,想与汤良娣你闲叙一番,不知你意下如何?” 汤静言柳眉一扬,不卑不亢道:“德妃娘娘位高权重,静言自然辩驳不得,不过永华宫走水,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德妃徐徐起身,一袭水光锦团蝶百花烟雾凤尾裙衬得她容颜秀丽,在初晨柔煦的日光里,她只噙着一缕浅淡如清水的笑意,却如千日红那般明丽耀眼。汤静言暗生嫉妒,入宫之前早就听闻,紫奥城的妃嫔,除了皇后,德妃的相貌堪当第一,如今一看,果然是纤浓合度、星眸欲醉、肤若春葱凝萃、唇如樱色自红,的确是明艳不可方物。 德妃缓缓行至汤良娣身侧,呵气如兰:“你的父亲很有心思,把你送进宫之前,想必也细细告诉过你,宫里诸位妃嫔的优缺长短。但本宫提醒你一句,虽然当初万婕妤、端妃与成嫔对本宫无礼,本宫招架不过、以至沦落到失宠的地步,但今时今日,本宫早已没有当初那么浅薄张扬。”德妃唇齿含笑,冷凝了尖刻的意味道,“你要替你父亲争头争脸,本宫也有自己的家族荣华,你父亲在前朝敢与本宫的父亲作对,本宫就敢压得你日日难见天颜!除非,你向本宫叩首求饶。” 德妃的声音极轻,仿佛闲话家常,却不啻于一股森森阴风,一路吹到汤静言心底,汤静言双膝微微发抖,极力撑着自己,回首怒视德妃淡若晨曦的眸光:“德妃!你不要欺人太甚!” 德妃笑意深深,如枝头凝着初晨日光的露水,有灿若云霞的艳丽:“本宫是正一品的德妃,你不过是小小从五品的良娣,你又能奈我何?”语毕,德妃一甩云袖,扬长而去。 章德宫,瑶光殿,朱宜修正在逗弄予泽,闻言却是一怔:“德妃一大早就去了景福宫?” 剪秋笑道:“是去给汤良娣一个下马威瞧呢!” 朱宜修轻轻一嗤:“德妃很有长进,能让永华宫走水,又一整晚地霸占着皇上,可见当初本宫让你把皇后通读史书的事情散到永华宫,德妃是大有顿悟、下了一番苦功夫的。若还是彼时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甘思,只怕会死得很惨。”朱宜修伸手拨弄着案上那一盆水仙,有清幽淡雅的香气逸散,让她的笑意愈发甜稠,“只可惜,德妃长进得快,皇后却一样的愚蠢,如若不然,成嫔也不会落到如今这般地步。” 剪秋低低道:“成嫔失宠,连续数月都不能翻身,自然是打了皇后的脸面,但皇后安坐于凤仪宫,日日承宠,倒也未受影响。至于德妃,得宠是好的,但是风头太盛也是不好,听闻这几日李容华的宠爱又淡下去了,可见德妃很有手段。” 朱宜修凝眸深思,转而笑道:“当初太后为防止贤妃与德妃独大,很动了一番心思,只可惜,太后一直困顿,这番心思,怕是无人对德妃解说。剪秋,密贵嫔与妍贵嫔,永昌永华与临位昌华,是该让某些人知道了。太后无力顾及,本宫自然要好好添一把火才是。” 剪秋微一屈膝:“奴婢明白。” 朱宜修点一点头,目光冷冷一扬:“叫汤良娣过来,本宫有许多话要与她说。” 太液池,百草衰折,成嫔扶着绣心的手缓缓走着,行至廊桥,却解开身上的鹅绒云肩,只是驻足深思。 绣心是万金阁的掌事女官,见状忙劝道:“小主,当心天凉啊。” 成嫔目光漫过太液池结着的厚冰,淡淡道:“天凉又如何?心凉才叫人记得真真切切。当初我有孕的时候,万金阁的门槛都要被踩破了,如今我失宠,人人都来踩我一脚,可恨当初枕霞阁用着的次一级的炭火,如今竟也用到了万金阁来。” 绣心微有不忍,柔声劝道:“小主,其实,安小仪的日子也不好过。” “凤仪宫,白茅根,牛膝,真的就这么简单?我的孩子没了,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没了!”成嫔心头恼怒,眼角尽是亮泽如悬冰的恨意,“人心轻贱,居然到了这样的地步!” “皇后娘娘与娴贵妃娘娘对凤仪宫的事情都未置一词,这件事,只能这样翻过去了,小主也只有振作精神,锐意于前,才能为小皇子讨回公道啊。”绣心婉转劝说道,“除去皇后娘娘不说,眼下德妃娘娘与万婕妤圣眷正隆,娴贵妃娘娘凭着大殿下也有一席之地,小主为何不求取皇后的帮助?” “皇后?”成嫔摇一摇头,凄楚地笑道,“皇后娘娘自然怜悯我,但只怕她的怜悯会为我招来后宫的怨望。” “小主何出此言?” “前番我有孕在身,压制安小仪失宠,但不过旬日的功夫,她又迅速复宠,你可知是为何?” 绣心凝眸深思,忖度着道:“是娴贵妃娘娘?” “她是娴贵妃的人,娴贵妃自然不会看她失宠到底,故而会帮她一把。只是,我小产之时,皇后曾经指责安小仪影响我安胎,结果呢?皇上并未惩治安小仪,只不过冷落她而已。皇上尚且不重视我这一胎,其余的妃嫔自会跟红顶白、不肯探望我。说到底,只因为皇后急于维护我,却说错了话、揣摩错了皇上的心意。六宫妃嫔,素日里对皇后专宠颇有怨言,皇后喜欢的人,她们便不喜欢,皇后要保的人,她们就落井下石。”成嫔伸手接过一片因为冰雪冻结而从枝头脱落的樟树幼叶,低低道,“所以,我寻求皇后的庇佑,便会招致六宫侧目,无异于这片幼叶,皇后越帮我,我就败得越惨,我不过小小正五品的嫔,即便死了,又有谁会多看我一眼?” “成嫔这样自轻自贱,真是叫本小主伤心。” 成嫔一怔,迅速转过身来:“万婕妤万安!” 万明昱徐徐抬一抬手:“在背后诋毁皇后,可见成嫔心中的怨恨不少啊。” 成嫔拈着绢子点一点眼角,徐徐道:“万婕妤一早便跟对了人,自然有资格对嫔妾说教。” “你如今失意,却只逞口舌之快而已?若本小主现在发落了你去暴室,只怕照样没人救你。”万明昱拨一拨耳垂上的明珠,有明滟滟的光泽映着雪光流转,“你若说还有皇后,只怕你从暴室里出来之后,旁的妃嫔更会来踏上一脚,让你无法翻身。” 成嫔噙着一缕平和浅淡的笑意:“万婕妤,我如今落得这般田地,你尽管来嘲笑我,当日我在倚梅园吹笛,自然有想过有朝一日可以入宫为妃为嫔,因果报应,皆是由于我贪慕虚荣,我自甘承受。” “倚梅园的梅花,如今又是一派灿若红霞的光景,如果皇上能听到你的笛声,或许会顾念旧情也说不定啊。” “皇上现在不见我,我又如何为皇上吹笛?” “你若信我,我可以帮你。”万明昱伸手握住成嫔冰凉瘦长的手指,宁和一笑,“成嫔的手真好看,除了皇后与李容华,也只有你的手指最引人注目,难怪皇上倾心于心,你引笛于口,想必也自成秀色。” 成嫔且喜且疑:“你为何要帮我?你正得盛宠,难不成想让她人分去你的宠爱么。” “你认为我可怜你也好,想巩固地位也罢,只是我深知一个道理,六宫妃嫔,只能平分春色、各有掣肘,而不能一枝独秀、独占鳌头。”万明昱握住成嫔瘦弱的手腕,将腕上那只翡翠嵌香珠的镯子拢到她手上,那镯子碧绿如一汪春水盈盈,“姐姐在此,祝妹妹一举翻身。” 待到万明昱离去,绣心低低问道:“奴婢实在不明白,万婕妤何出此举?” “我也不是十分明白,她得太后心意,也得娴贵妃器重,更是宠爱不减,为何要突然帮我?”成嫔眉心微蹙,“或许,即便今时今日她如此春风得意,亦是担心会有落寞失宠那一日,雪中送炭情谊深,恐怕她是在拉拢我,若她他日有需,或许我能够帮她。” 绣心望着万明昱渐行渐远的身影,轻轻道:“她也是一时利益来帮助小主,若她出自真心,应该早日解救小主于危难,而不是眼看小主落得如斯境地。” “这不能怪她,宫里头就是这样的规则,任何人,仁心善举太过,只能招致灭亡。”成嫔披上鹅绒云肩,紧一紧绣着青云的领口,“且看着吧,她若真能帮我复宠,我自然会还报她这份人情。”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五十五章 玉郎眉剪远山翠(3) 第五十五章 玉郎眉剪远山翠(3) 畅音阁坐落于紫奥城的西南角,离颐宁宫不远,座南面北,三重挑檐,卷棚歇山式顶,覆绿琉璃瓦与黄琉璃瓦剪边,下层与中层檐覆黄琉璃瓦,恢弘壮丽。【‘13800100.com138看书网//上层檐下悬“畅音阁”匾,中层檐下悬“导和怡泰”匾,下层檐下悬“壶天宣豫”匾。内有上中下三层戏台,上层称“福台”,中层称“禄台”,下层称“寿台”。 畅音阁寿台呈正方形,砖木结构,四角有雕花木草纹填金漆大柱,台后则是十二扇雕海水江崖、万里祥云、凤鸾和鸣等吉祥图饰的嵌玉石鸡翅木屏风,屏风后面是楼梯,可通往福台与禄台。 寿台台前的两根柱子挂着对联,左书“动静叶清音,知水仁山随所会”,右书“春秋富佳日,凤歌鸾舞适其机”。正面的护栏顶端有木雕莲花,并以狮子滚绣球作为点缀。寿台顶部装饰有垂花倒栏杆,与下方的护栏相对。 寿台中部下方设地井,安装有绞盘,盖板可开合,可以根据戏剧的内容,把布景和人物从地下托出台面。寿台后部则设天井,井口安设辘轳,与福台、禄台贯通,亦可升降演员、道具等。使用三层台的剧目不多,绝大多数只在寿台上表演,福台和禄台则只在一些神怪戏中才用。 朱成璧端坐于戏台正前方,左侧坐着玄凌与朱柔则,右侧坐着奕与吕惠媛,一众妃嫔则依序而坐。 成嫔着一袭淡藕色绣玉莲交颈长衣,娇俏艳丽,意气风发,顾盼之余,眉宇间十分得色,频频与身侧的宫女说笑。今日听戏,成嫔的位次安排在万婕妤身后,连陆婕妤与李容华都被排到了后头,可见她如今风头大劲,直指德妃与万婕妤。 朱成璧低低向竹息道:“成嫔可是复宠了?” 竹息轻轻一笑,为朱成璧续了一杯热茶:“听闻成嫔在倚梅园吹笛,恰好皇上经过了,故而勾起旧情,成嫔才能鲤鱼翻身。” 竹息刻意咬重“恰好”两字,朱成璧心中有数,却只把玩着案上的一只象牙雕的酒杯,上面以蜜蜡点缀成赤色蝙蝠,颇为精致:“汤良娣呢?她没来么?” 竹息默默一叹:“自从永华宫走水后,汤良娣的身子就一直不好,都半个月过去了,还未曾侍寝过。” 朱成璧闻言,亦是叹息:“难为她了,为了避开与德妃争锋,只能如此,不过再这样下去,只怕长安候要吃心。本来汤氏入宫,仅封了从五品良娣之位,就是低调行事,没想到依然陷入了是非争端。一会儿你让孟太医去瞧瞧,也好让德妃知道,小惩即可,若是想赶尽杀绝、只手遮天,哀家自然不会置之不管。” 奕侧过身子道:“你们俩说什么体己话呢?” 朱成璧掌不住笑道:“你自跟媛妃说去吧,来吵哀家做什么。” 奕剥了一枚金橘递到朱成璧手里,似是百无聊赖:“二月二,龙抬头,齐聚畅音阁听听戏也是好的。不过这些都不要紧……”奕欠一欠身,露出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你如今气色很好,我看着心里也高兴。” 朱成璧盈盈一笑,嗔怪地看了奕一眼,低低道:“别没大没小的,帝后与嫔妃们可都在呢。”语毕,朱成璧转首吩咐恭谨立于身侧的简云然道,“你从去年开始,便联合内务府大力整修畅音阁,更邀请前工部郎中陈正则细细查改图纸,想必今日的准备都是万分妥帖的了?” 简云然微微一福,浅浅笑道:“奴婢本是尚仪局尚仪,得太后娘娘与皇上赏识升为尚宫,自然事必躬亲,好生准备。” 朱成璧点一点头:“哀家就点一出《地涌金莲》,也好检验一番,你这寿台修得如何。” 简云然含笑记下,又吩咐身后的两名宫女道:“把折子递给皇上与摄政王。” 玄凌懒懒接过折子,随意翻了翻,冷冷道:“才这么些?” 简云然素来得玄凌心意,玄凌亦是好言好语相待,方才那一番话,不啻于当众斥责。简云然有些尴尬,面色也微微发红,忙道:“这‘荣福班’是京城里最好的戏班,不知皇上想看什么戏?奴婢也好知会他们,下一次排给皇上看。” 玄凌嗤的一笑,扬声道:“《陈平盗嫂》,能排出来么?” 一语既出,在场的人具是大惊失色、张口结舌,朱成璧惊愕回首,见奕铁青着脸,登时就要发作,正欲劝说,却是一声“哇”的婴儿啼哭响起。 朱宜修忙抱着予泽起身:“予泽怕是饿了,臣妾能否抱着他去偏殿?” 玄凌冷哼一声:“去吧。” 简云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朱宜修虽然岔开了话题,但畅音阁中的气氛依然是波云诡谲,静得如深海悬冰,每个人都是捉摸不透的神色,目光只在玄凌与奕身上逡巡不定。 简云然深吸一口气,腆着笑脸对玄凌道:“皇上,其实荣福班的《四郎探母》也是很不错的……” 玄凌噙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只随手将折子抛到身后的万婕妤手中:“婕妤,你看着点吧。” 万明昱不敢接过那折子,只起身屈膝:“嫔妾身子有些不适,怕点不好戏……” 玄凌剑眉一竖:“身子不适?婕妤可是搪塞朕么?” 长春宫掌事女官采容忙出声道:“皇上息怒!婕妤小主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了……” 一时间,诸人又是一怔,面色各异,陆婕妤与安小仪已投来嫉恨的目光,德妃则打量万婕妤两眼,冷冷一笑,转过头去不言,贤妃愕然之余,更见不快之色,只用力攥着手里的蹙金撒青烟帕子。 玄凌惊喜道:“当真?怎么不早些说呢?” 采容屈膝道:“婕妤小主这几日身子弱些,本是想等着胎像稳固后再说,也免得皇上与太后娘娘担心,但是方才小主饮了一杯金菊香片,有些不适。” 朱成璧忙吩咐竹息道:“还不快把刘太医与孟太医请过来!”语毕,朱成璧笑着看向玄凌道,“怎么?可是欢喜傻了?连老规矩也忘了吗?” 玄凌怕一拍头,笑着对李长道:“传朕口谕,晋万氏为正三品贵嫔,封号,便沿用那个‘如’字,叫钦天监用心择个好日子,行册封礼吧。” 成嫔一脸欢欣如破云而出的日光,率先起身恭贺道:“恭喜如贵嫔娘娘!” 朱柔则亦含笑欠身:“恭喜如妹妹。” 万明昱笑意深深,微微一福:“臣妾谢皇上,谢太后娘娘,谢皇后娘娘!” 出了畅音阁,清冷的日光投照在凝着冰雪的树枝上,似裹着一层水晶,折射出刺目的雪光,朱柔则抬手挡了一挡,却有一阵寒风裹挟着细碎的冰粒扑面而来,仿佛刀割一般的疼痛,方才畅音阁的温暖已是荡然无存。 朱柔则遥遥望着万明昱被簇拥着回长春宫,连玄凌与太后亦少不得要过去,以示皇嗣重要,心里不觉有些发酸,低低叹息一声,拢一拢立领上的银灰色的风毛,举步便要上轿。 “皇后娘娘留步。”一把清婉动听的女声骤然响起,正是德妃甘思。 朱柔则眉心微蹙:“德妃妹妹有什么事?” 德妃轻轻一笑:“长春宫那位已经是如贵嫔了,进宫不过半年有余,就成了一宫主位。话说这长春宫也有一番文章,听闻原是太宗皇帝为宸妃所建,彼时还叫万春宫。只不过,万春宫与长春宫虽是一字之差,这恩宠,却照样是常驻不衰呢!” “永华宫也是恩宠不减,况且若论及宫宇文章,前些日子,听闻德妃你与贤妃不合,是否是由于永华宫永昌永华,而临华宫却只是临位昌华呢?”朱宜修扶着剪秋的手,徐徐上前,注视着德妃微有不忿的目光,温婉笑道,“德妃妹妹在贤妃的临华宫吃了闭门羹,本宫都为你们惋惜,本以为你要向皇后娘娘痛诉衷肠,怎么,如今在冷风口上硬拉着皇后娘娘说话,不是只谈论前朝旧事吧?” 德妃清眸一扬,冷冷道:“自然不是,成嫔跟如贵嫔接连有孕,而承受雨露最多的皇后娘娘却无身孕,妹妹只是担忧皇后娘娘会因此不快,特来安慰而已。” 朱柔则闻言,面露不郁:“德妃妹妹的恩宠难道就少了?只是话说回来,本宫三番五次让皇上多去看看你,本以为你能领情。” “皇后娘娘的情,妹妹自然会领。当然,妹妹也心知肚明,皇后娘娘独占恩宠,未免六宫嫔妃怨望加身,自然要广施恩德。不过呢,娘娘坐拥木瓜琼瑶,就客客气气打赏妹妹几颗甜枣,妹妹领情,但未必会领心。”德妃的目光凌厉扫过朱柔则的面庞,冷笑几声,扬长而去。 朱柔则被一番连讥带讽,几乎气得发怔,朱宜修按住心头的冷笑,低低劝道:“德妃的口舌倒是越发伶俐了,只可惜,这番话落到皇上耳朵里,不知会作何想法。” 朱柔则好容易平静下来,闻言忙道:“万万不可。” 朱宜修奇道:“长姐就任由德妃如此放肆么?” “她的父亲是朝廷重臣,上回德妃失宠,甘循就多有不满,更联络苗从哲一同上书。”朱柔则柔柔一握朱宜修的手道,“罢了,罢了,其实也是我不好。何况德妃近日来气性不顺,说上一通便过去了,你我不必与她计较。” 待到朱柔则的轿撵离去,剪秋方露出忍着多时的痛快笑意:“方才德妃好大的阵仗,皇后可是节节败退、毫无招架之力呢。” 朱宜修伸手抚过身侧树枝上的一层冰雪,凌冽的寒意沁入肌肤,却分明更添心中那一把旺火,对朱柔则的落魄也更为得意:“剪秋,你做得很好,贤妃与德妃生出隔阂,德妃不敢去指谪太后,反而对皇后更为恼恨,很好!本宫就是要看着皇后失意,她越失意,皇上就越怜惜,皇上去凤仪宫越多,只会让皇后久久被置于炭火之上,这,才是本宫最想要的。”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五十六章 柳花飞处莺声急(1) 第五十六章 柳花飞处莺声急(1) 长春宫,一溜的跪着宫女与内监,皆是面带喜色,想是早早便得了畅音阁传来的消息,见朱成璧、玄凌与万明昱回来,纷纷跪倒:“皇上圣安,太后娘娘万福金安,如贵嫔娘娘万福永安!” 朱成璧嗤的一笑:“都起来吧,你们服侍如贵嫔周到,哀家与皇帝自然有赏。【,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138看书网//” 一语未必,却是一个小宫女匆匆进了长春宫,附在竹息耳边低低说了几句,竹息忙对朱成璧道:“太后娘娘,摄政王、苗丞相与其余五部尚书有要事与太后娘娘相商。” 朱成璧点一点头,目光无意间漫过万明昱光润如玉的面庞:“皇帝且先陪着如贵嫔说说话,哀家先回颐宁宫,晚些时候皇帝再过来。” 玄凌颔首道:“儿臣恭送母后。” 如贵嫔亦屈膝行礼:“嫔妾恭送太后娘娘。” 进入内殿,万明昱解下石青色灰鼠皮披风交由采容,复又殷殷嘱咐道:“去小厨房看一看,后头几日的菜式都换好了没。还有,房内的香料都要再查验一遍,以防出了差错。对了,桌角、床头等突出的地方都要用软缎细细裹好。” 玄凌扶着万明昱落座,又取了一枚鹅羽软垫让她软软地靠着,见万明昱指挥得几名宫女忙得团团转,不由笑道:“你很细致。” 万明昱浅浅一笑,轻柔抚着小腹:“皇上,你听太后说过与嫔妾初次相遇的事情吗?” 玄凌摇一摇头,在万明昱身侧坐下:“朕只知道你与母后是旧识,彼时母后就很喜欢你。” 万明昱拨弄着耳垂的明珠,唇齿间含了一抹浅淡宁和的微笑:“当时,是废后利用假山一事来害皇上与六王爷,太后娘娘非常震怒,亲自前往慎行司审问废后身边的凌薇,当时嫔妾正在慎行司为父亲抄录一些供词。” 万明昱迎上玄凌有几许探究意味的目光,徐徐道:“慎行司里出来的供词,往往沾染着污垢,且行词遣句颇为杂乱,一来是为父亲查阅方便,二来父亲的眼睛不大好,嫔妾才在慎行司帮忙。但是,太后娘娘看到嫔妾,却认为嫔妾不该留在那里。” 玄凌闻言,疑惑道:“母后不是很喜欢你吗?” “太后娘娘翻看过嫔妾的供词,称赞嫔妾的孝心与谨慎。但她亦认为嫔妾在慎行司,所接触的尽是宫廷、官场的黑暗险恶,于嫔妾不好。”万明昱握着玄凌的手,似生出几许感喟,“太后娘娘告诉嫔妾,皇上当时险些遭到算计,她一腔心血,只期盼皇上能平平安安。物伤其类,所以太后娘娘才不希望嫔妾留在慎行司,希望嫔妾可以平安快乐。” 玄凌闻言,亦是感叹:“为父母者,都是希望子女能一生平安的。” 万明昱颔首而笑:“所以,皇上刚刚夸赞嫔妾细致,实则,嫔妾如今身为母亲,要为腹中子处处留心,才真真正正明白了当年太后娘娘的良苦用心。” 玄凌低头深思,却是采容端了一盏蜜汁莲子进来,屈膝道:“皇上圣安,如贵嫔娘娘万安,小厨房刚刚炖好了一盏蜜汁莲子,是用文火细细熬的,配了银耳、人参、桂圆、红枣与糯米,清甜可口呢!” 万明昱接过蜜汁莲子,舀了一勺微微品着,展颜笑道:“莲子苦,小厨房怕嫔妾吃不惯,特意用蜜汁熬的。只是嫔妾倒觉得,莲子之苦,对于旁人,或许会特意兑了好些甜食进去、方可压住那股子苦味儿;但对于一个母亲,却是苦在嘴里,甜在心里。” 玄凌微一凝眸,望着万明昱清浅如流水一般的笑意,淡淡道:“如贵嫔今日所说的话仿佛很有哲理。” “皇上见笑了,其实倒并非是哲理,只是嫔妾为了腹中的孩儿,要处处小心、时时留意。为父为母,满腔心血皆是为了子女,从怀胎十月到看着他长大,里头虽有辛酸苦辣,但这过程总是开心欢悦的。”万明昱舀了一勺蜜汁莲子递到玄凌身边,笑盈盈道,“皇上可要尝尝?” 玄凌含在嘴里细细品着,须臾,怅然一叹:“蜜汁虽甜,莲子犹苦啊。” 万明昱心中一动,柔顺地伏在玄凌怀中,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心思转动如轮,自己有孕一事,是成嫔小产之后最能安慰玄凌的了。只要玄凌在长春宫里能得一丝慰藉与安心,自己的荣宠是必定不会少的。 子凭母贵,母,亦凭子贵,紫奥城四方的蓝天、高大的红墙,虽然禁断了一辈子的自由与期望,但是,只要自己与腹中的孩儿相依相靠,也算能一生平安了吧。 “明昱。”玄凌似有几许迟滞,迟疑着问道,“母后与摄政王之事,你是否相信?” 万明昱紧紧握着玄凌的手,低低道:“嫔妾从来不去想这件事情是真是假,因为嫔妾是皇上的妃嫔,只依赖皇上,旁的人,旁的事,嫔妾都不关心。” 颐宁宫,朱成璧眉心微蹙,抬手正一正发鬓的金錾花镶碧玺翠珠扁方,徐徐道:“一丁茶馆?只是茶馆罢了,能有什么古怪?” 苗从哲忙道:“太后娘娘,那些个穷酸腐乳都是西亭党的,在一丁茶馆妄自议论、抨击朝政,听闻常有许多人在那里聚集,既有商贾、亦有百姓,只怕长此下去,对朝廷不利啊。” 甘循亦拱手道:“太后娘娘可知这‘一丁’二字从何而来?乃是从‘西亭’二字取得,‘一’乃为‘西’字顶,‘丁’乃为‘亭’字底,西亭党狼子野心若昭,是想通过煽动民心来颠覆朝政,图谋不轨啊!” 江承宇附和道:“太后娘娘,西亭党的人或多或少都与前丞相徐孚敬有所联系,微臣私下查访,朝廷官员有不少人都暗中去过一丁茶馆,必是有异心!” 朱成璧捧着双龙赶珠茶盏,觑一眼奕,缓缓道:“摄政王如何看?” 奕转一转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眸中厉光一凝:“本王的意思很简单,连根拔起,一个不留!” “不可!”朱成璧施施然起身,目光在苏遂信、刘汝吉与万贞毓身上轻轻一转,心中有数,“连根拔起,只会让民众认为哀家专权,听不得异己之见。更何况,西亭书社不过是一个讲学的书院,既然走出来的学子大多在朝、在地方为官,就表明西亭书社有自身可取之处。如今一丁茶馆针砭时弊、抨击朝政,那哀家就要听一听,他们到底指责些什么。广纳谏言、从善如流不是更好吗?” 江承宇闻言急道:“太后娘娘,只怕西亭党人会借此把持朝政、操纵民意啊。” “把持朝政?操纵民意?哀家与摄政王都好好的在这,他们可有那个能耐?”朱成璧轻轻一嗤,拍一拍手,让竹息与竹语从殿外奉茶进来。 朱成璧温然笑道:“说了许久,摄政王与六位大人都口干舌燥,不如饮一杯茶?” 苗从哲等人露出几许无奈,只有顺从道:“多谢太后娘娘。” 朱成璧颔首道:“哀家明白你们的顾虑,西亭书社早在建国伊始就广纳学子,西亭党从太宗一朝也已存在,不过并非是明着摆上台面的事情。如今西亭党声势渐大,看来的确是朝政存在不妥之处。若把西亭党一网打尽,有损国之根基不说,更会招致民怨沸腾。” 奕轩一轩长眉:“太后娘娘,倘若放任不管恐怕也是不好。” “哀家自然有办法,摄政王,既然一丁书社抨击朝政,那就让他们公开呈递谏言,另外,组织六部及翰林院有才学之士成立‘东轩茶馆’,对明显偏颇、于理不合的谏言一条一条辩驳。” 缄默许久的苏遂信眼前一亮:“太后娘娘英明,若是东轩茶馆与一丁茶馆较上劲儿,自然能让西亭党分心。” 刘汝吉与万贞毓亦附和道:“太后娘娘圣明!” 朱成璧微微一笑:“那么,摄政王就这么看着办吧。” 待回了摄政王府,江承宇沉不住气道:“摄政王,原来太后娘娘对西亭党早有留意,更知晓得这样清楚!” “苏遂信,刘汝吉,万贞毓,朱祈祯,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奕眉间愈见恼恨之色,一把挥落身侧的青玉落地五连枝灯,似笑非笑道:“如此一来,是显得本王心胸狭隘了,西亭党抨击朝政在外,制造流言、污蔑本王在里,偏偏太后又不肯晓以颜色厉害!是要让本王声誉扫地么?” 江承宇觑着奕的神色,忖度道:“太后娘娘素来谨慎,只怕不肯贸然下手,是为了皇室声誉。” “太后是为了皇上,又哪里考虑过本王!”想起畅音阁听戏,奕不由更为恼恨。 “摄政王息怒,下官倒有一个法子,不过恐怕还需要点功夫……” “你说。” “每年七八月,便是会试,各省的举人会入京参考,如果出现了贿考事件……”一丝狡黠的笑意覆上江承宇的唇角,“摄政王认为,这盆水,能泼给谁?”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五十七章 柳花飞处莺声急(2) 第五十七章 柳花飞处莺声急(2) “娴贵妃娘娘万福永安!” 朱宜修上前一步,徐徐扶起万明昱,笑意如春水泛波:“如妹妹眼下怀着身孕,不必向本宫行礼。【13800100。com!138看书网//” 万明昱诚恳道:“娘娘是正一品娴贵妃,更得太后娘娘亲口恩准,章德宫一应待遇视同副后,嫔妾应当如仪行礼。” 朱宜修含笑落座,望着半透明冰绡窗纱上以银线绣成的宜尔子孙的纹饰,已是快三月了,温煦的日光透过窗纱筛进殿中,有清雨润过天际一般的微蓝色泽在殿内流转,叫人身心舒然。 朱宜修伸手拂过桌案上摆着的一碟状如紫葡萄的水晶玛瑙,不觉笑道:“还拿本宫说嘴呢,皇上对长春宫又如何不是处处上心呢?” 万明昱淡淡一笑,只垂了眸子拨弄着錾金护甲上的一粒海蓝宝石:“皇上对嫔妾是很好,但说到底,也不过是看嫔妾腹中孩儿的面子罢了。” 朱宜修默然片刻,微不可寻的叹息仿若蝴蝶轻盈的振翅而飞,她轻轻道:“有个孩子,日子总能好过一点。”一语未必,朱宜修的面上仿若覆着一层浅淡的愁云,她转首看向窗外,恰好一阵风吹过,那柳絮飞扬竟如飞花逐雪一般。 朱宜修低低感叹,似是对自己,又似是对旁人:“你且看那柳絮,漂泊无依,逐风而去,落到地上,就掩埋于尘土,落到水中,就洇没于波涛。春光虽好,对柳絮而言,良辰却短,就好比这宫里头,帝王的荣宠,向来不为哪一处宫宇而轻易停留。” 万明昱心底一怔,到底还是明白过来:“嫔妾明白了,若没有孩子,根基不稳,自然与这柳絮无异。” 朱宜修点一点头,唇角逸出一丝浅笑:“有件事情,本宫一直疑惑,成嫔当日在倚梅园复宠,六宫多有议论。本宫私下里听宫人说起,如妹妹曾助她一臂之力?” 万明昱微微一怔,抿唇笑道:“娘娘知道了?” “如妹妹根本不打算辩解么?”朱宜修覆手于膝,仪态娴静,“还是如妹妹认定本宫不会责怪你?这就让本宫越发好奇了,你既知道本宫与皇后积怨已深,还肯帮助成嫔复宠?” “嫔妾并不需要辩解,因为嫔妾帮助成嫔复宠,就是为了娘娘。” 朱宜修柳眉一扬:“如贵嫔似乎在强词夺理。” 万明昱掩唇一笑:“娘娘细想,以皇后在皇上心里的地位,成嫔只需仰仗皇后的帮助,即可重得圣心,为何成嫔沉寂许久,迟迟无法翻身?且据嫔妾所知,成嫔似乎无意于取得皇后的帮助啊。” 朱宜修端起一盏玉螺天春,轻轻一嗅那盈然的清香:“你的意思是,成嫔宁愿失宠,也不愿求助于皇后?” “若求助于皇后,只会惹来六宫妃嫔的怨恨,成嫔心思缜密,自然能分出轻重。”万明昱轻轻一笑,贝齿一闪,“娘娘自然清楚,如今,汤顺仪已经依附于娘娘,安小仪更是娘娘一手提拔的人,嫔妾也与娘娘亲厚,若成嫔也唯娘娘马首是瞻,自然会让皇后疑心娘娘,担忧娘娘党羽做大。若成嫔只是与嫔妾交好,而娘娘却不待见她,或许皇后还会援引她为自己的人,嫔妾便能轻而易举得到皇后的讯息告知娘娘。” “汤顺仪虽然侍寝后连升两级,但到底是大不如你,安小仪限于出身,也难堪当大用。”朱宜修意味深长地看着万明昱宁静的眸光,“本宫身边,你最是可靠,只要你一心向着本宫,本宫自然拼尽全力,保你的孩儿顺利长大。” 待到出了长春宫,剪秋见四下无人,低低问道:“娘娘是预备与如贵嫔联手吗?”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娘娘,并非是奴婢杞人忧天,只是,若要让奴婢在皇后、德妃、端妃与如贵嫔四人中挑出一人,奴婢倒是觉得,如贵嫔的威胁最大,更何况她拉拢成嫔,嘴上说得好听,实则怕是在巩固自己的势力罢了。” “自然,太后赏识她,皇上宠爱她,如今她又有了孩子,哪怕端妃一样的机敏聪慧、见事清楚,但却不如她能谋会算、城府深沉。”朱宜修淡淡一笑,转首望向长春宫的金檐朱瓦,似有玲珑清越的风铃声入耳,“只有一样,是她最致命的缺陷。” “娘娘的意思是?” “她太聪明,太会说话,也太过于暴露自己。宫里的女人,总要留上一手来作为旁人不知的一张底牌,危急时刻方能救自己一命。但如贵嫔锋芒外露、不知隐瞒、不会装糊涂,满宫里的人,谁不知道她心思细腻严密?”朱宜修深吸一口气,望着不远处连成一片的柳树,有浓墨一般的滴翠绿意泼洒其间,“如今她荣宠盛隆,只怕背地里想害她的人已经蠢蠢欲动了。若只有一人想害她,或许她还能招架,若不止一人,可就措手不及了。更何况她在明处,敌人在暗处,只怕更加为难。” 剪秋的唇角浮出一抹幽绝的笑意:“娘娘,不如,咱们坐山观虎斗?” 朱宜修迟疑片刻,缓缓道:“先看看再说吧,若她被逼入绝境,本宫再出手也不迟。” 朱宜修扶着剪秋的手渐行渐远,却是德妃从叠叠杜鹃花丛中转出,嫣紫浅粉色的花朵衬得她的面容愈发娇丽,她噙着一缕薄凉的笑意对福芝道:“贤妃说的不错,娴贵妃,果然不是贤德之妃啊。” 福芝乃是永华宫的掌事女官,闻言忙道:“娘娘既然知晓娴贵妃的心思,可是有什么准备?” “本宫能有什么准备?”德妃嗤的一笑,随手掐过一朵杜鹃簪到如云高髻上,顾盼生姿,“娴贵妃与如贵嫔是迟早要被逼上山头一斗的,本宫要做的,就是添一把火,看看热闹罢了。得了,本宫如今自己都困顿着,贤妃再不肯见我,只怕本宫就是孤家寡人、任人宰割了。” “贤妃娘娘也是,不过就是宫宇的名字罢了,也值得这样生气?” “时至今日,她的父亲已是丞相,本宫不能不低她一头。更何况,眼见本宫几次三番连累到她,贤妃自然满心里的不舒坦。但到底碍于前朝的关系,她不能跟本宫立即冷下脸来,如今皇后推波助澜,要看本宫与她生出嫌隙,她自然会顺水推舟了。” 福芝沉吟道:“皇后真的这样阴鸷狠毒?” “太后是始作俑者,皇后推波助澜,亦是有份!从前我没有疑心过娴贵妃,如今看来,她也撇不清关系,姑侄三人,虽然利益各有殊异,到底也是其利断金。”德妃冷冷一笑,“临华宫,既然贤妃不喜欢,那本宫就去求一求皇上,改了名字不就皆大欢喜了吗?本宫很想看一看,接下来,她们还能有什么高招!” 三月中旬,春光渐暖,颐宁宫外是花团锦簇,绚烂靡丽如徐徐展开的蜀锦,映着日色如金,有星星点点的璀璨华光腾跃挪动。 朱成璧捧着一只青花缠枝的茶盏,正凝眸注视于那一片状如火烧云的凤凰花,却是竹息匆匆过来,微微福了一福道:“太后娘娘,德妃方才去了仪元殿,皇上下了旨意,改临华宫为麟趾宫。” 朱成璧一怔,转瞬间已恢复如常,只淡淡笑道:“德妃的话,想必拿捏得很准。不过心结已经系下来,不是换个名字就能解开的。” 竹息忙道:“太后娘娘圣明!只是德妃自从去年禁足、撤绿头牌之后,大有长进,如今娴贵妃协理六宫,如贵嫔身怀有孕,剩下的妃嫔,当属德妃最得盛宠,连从前颇得圣心的李容华都比她不过。这可真真是三足鼎立了。” 朱成璧噙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玉葱般的指甲缓缓拨动着茶盏里的茶叶,漾开细碎的日光,慢声道:“德妃盛宠,贤妃自然心里不快,就跟如贵嫔步步高升,陆婕妤颇有怨言是一个道理。” 竹息微微垂下眼帘,忖度着道:“到底陆婕妤的父亲是大理寺卿,官居正三品,又颇有政绩……” 朱成璧点一点头,伸手取过竹语捧着的一对镂金嵌珍珠玉如意,徐徐道:“一会儿你亲自去一趟仪元殿,告诉皇帝,陆婕妤谦恭谨慎,是该择个日子晋为贵嫔了,让皇帝派李长把这对玉如意送去启祥宫。” 竹息应了一声又迟疑着问道:“如贵嫔、陆婕妤与李容华是一同入宫的,如今长春宫与启祥宫那两位都成了贵嫔,承明宫总不会吃心吧?” “如贵嫔靠的是机敏睿智,亦是靠腹中之子,陆婕妤则是靠家世,李容华虽然文静貌美,但并不善于争宠,他的父亲也并没有达到哀家的期望。对哀家而言,李容华就是可有可无的人物。”朱成璧微一沉吟,伸手接过一片飘落的凤凰花的花瓣,在指尖似凝成胭脂,嫣红如血,“也好,得让她明白,哀家需要的是有用的人,而不是废物。”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五十八章 柳花飞处莺声急(3) 第五十八章 柳花飞处莺声急(3) 乾元二年三月二十六,陆嘉懿晋封为贵嫔,赐号“恂”。【‘13800100.com138看书网// 启祥宫,娴贵妃、李容华、安小仪正围绕着恂贵嫔说笑,恂贵嫔自从入宫以来,宠爱上大不如如贵嫔与李容华。先前如贵嫔有孕晋封,恂贵嫔几乎是日日在启祥宫里生闷气,如今得封贵嫔,与如贵嫔平起平坐,自然风光得意。 朱宜修拣了一枚阿胶蜜枣吃了,唇齿含笑:“谦恭谨慎曰恂,温良淑惠曰恂,皇上给恂妹妹亲拟封号,自是格外看重妹妹的。” 李容华艳羡地看着恂贵嫔发鬓的翡翠佛手珍珠镶金簪,出声道:“贵嫔娘娘这支簪子可真好看!” 恂贵嫔偏一偏头,那佛手水头极足,映着日色有细腻的光泽微转,仿佛是采撷了清雨润过的那片天际轻轻覆上,甚为光润清晰。 恂贵嫔眸光一扬,颇为自得:“这是太后娘娘赏下的,听闻还是先帝特意为太后娘娘打造的呢!” 李容华闻言,更是羡慕不已,倒是安小仪按一按发鬓的纹银镶碧玉蜻蜓簪,低低一笑:“前朝的东西,自然是好的,只是嫔妾听闻,长春宫里的好东西多得都快堆不下了呢!” 恂贵嫔眸光一滞,转而冷冷一笑:“本宫并没有如贵嫔那样的好福气!” 李容华拍一拍恂贵嫔的手,端起冰瓷茶盏,长长的丹蔻指甲敲在茶盏边缘,发出了叮当的清音,方笑道:“贵嫔娘娘,如贵嫔那是取巧卖乖,才得了太后娘娘与皇上的眼缘,她的父亲从前不过只是慎行司郎中罢了。” 李容华素来言语温文,此番沉不住气,无非是妒忌如贵嫔腹中之子,朱宜修眉心微蹙,却又很快舒展开,握住李容华的手笑道:“容华妹妹指甲上的丹蔻很不错。” 李容华笑道:“还是上个月,贤妃娘娘建议嫔妾染的呢!” 朱宜修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拂过窗台下摆着的几株三色堇,心思转动如轮,上个月李容华在指甲上染了丹蔻,这一个月来就渐有失宠之象,心里一刺,几乎有寒若坚冰的笑意要浮上唇角了:“其实,容华妹妹的手很好看,染了丹蔻,反倒失去了纯与美。”朱宜修笑意深深,却似覆着一层淡淡的阴霾,就好比隔了雕花窗格滤进的日光,带上几许黯淡与疏落,“皇后娘娘的手指未染丹蔻,水灵灵如玉葱一般,难怪皇上那样喜欢。” 提及皇后,恂贵嫔眸中闪过一丝嫉恨,纹金嵌玳瑁护甲在梨木桌案上厉厉一划,留下一道白色的印子:“皇后娘娘自然什么都好,如若不然,启祥宫也不会这样清闲,是托皇后的福气呢!” 安小仪未置可否,只冷冷一哼。 待到出了殿,朱宜修并不急着回宫,只好整以暇地理着衣服上的水晶流苏,却是李容华匆匆追了上来,福一福身道:“贵妃娘娘,嫔妾有一疑问要向娘娘讨教。” 朱宜修心中有数,淡淡道:“容华有什么直说便是。” 李容华稍稍迟疑,转而明快道:“嫔妾不明白,贵妃娘娘让嫔妾不要染丹蔻,是让嫔妾模仿皇后娘娘?如贵嫔也曾说过,嫔妾的手与皇后娘娘很像。” “容华,本宫记得,当初你与如贵嫔、恂贵嫔初初入宫,属你最得恩宠,难道容华从没想过为什么吗?如贵嫔性子谨慎、心思细腻,只要假以时日,她就能明白皇上的喜好,自然一击则中,而恂贵嫔出身颇高,也不会差的。至于你……”朱宜修拈着蹙金撒松花帕子按一按鼻翼的粉,徐徐道,“当初皇上跟本宫说过,你一袭白衣胜雪,跟皇后颇有几分相似,只可惜你并不会惊鸿舞,否则,若你在倚梅园作一舞,必定也不输皇后的。” 李容华连连怔住,想起前几日去昭阳殿请安,日色晴好,皇后着一袭月白长裙,坐在绾色贵妃长榻上,日光透过薄如蝉翼的浅明蓝色软烟罗帷帐洒落,衣袂翩飞处似有阳光如流水般漾开,极暖,极温馨。 心绪再次一荡,几乎要看到年初的时候,皇后在倚梅园作惊鸿舞,她的身姿飘逸轻盈,婉如游龙,翩若惊鸿,映着寒雪红梅、如镜月光,勾人欲醉。 若抛却繁复错杂的后宫琐事不论,皇后当真是美若天仙。 恍惚间,李容华亦想起自己初初承宠的夜晚,便是着一袭月白云形千水裙,再后来,自己晋为婉仪、晋为容华,衣饰也渐渐出挑,那件普通的千水裙也不常穿了。 朱宜修望着李容华怔忪的神色,浅浅一笑:“本宫知道容华你在想什么,你若不信,大可一试。” 一语未必,却是绘春匆匆过来,她面色惶急,步履急迫,连鬓边的碧色绢花都欲摇摇欲落:“贵妃娘娘,不好了,大殿下病了!” 朱宜修赶到瑶光殿的时候,朱成璧、玄凌、朱柔则并几位妃嫔俱在此处,朱宜修心急如焚,也顾不得请安,急急唤道:“母后,皇上!臣妾的孩子……” “宜修你先别急。”朱成璧稳稳扶住朱宜修,柔声劝道:“先听听刘太医与孟太医的意思。” 刘太医拱手道:“回禀太后娘娘,大殿下只是发烧,并无大碍。” 朱宜修压不住心里的焦虑与惊惶,转首厉声斥道:“混账!什么是并无大碍?若真有大碍,你有几个头够砍的!泽儿好端端的又怎会突然发烧?” 刘太医唬了一跳,不免有些面露难色,倒是孟太医取了一件鹅黄福字锈二龙争珠贴身小袄道:“这件小袄是大殿下素日里穿着的,用料是最上等的苏绣,针脚也细密周致,只是里头用的轻棉却有问题。” 朱成璧皱眉道:“什么问题?” 孟太医伸手扯开一段针线,露出绵软洁白的轻棉:“太后娘娘请细看,这轻棉里掺入了一种细绒棉,并不常见,然而却与轻棉几乎分不出差别。细绒棉最能吸水,且于阳光中不易干燥,瑶光殿地势虽好,但背靠琼露池,加之这几日时气反复,殿内湿气较重。大殿下穿着这件小袄,无异于常有一层水汽围绕周身,大殿下本就身子弱,如此几日下去,自然会生病。” 朱宜修闻言大骇,紧紧抓着那件小袄,恨得几乎要呕出血来:“是谁!到底是谁!这样狠辣的心思!” 朱柔则亦是失色:“是谁这样歹毒?” 朱成璧扫一眼在场的嫔妃,目光中似浸着寒冰,所及之处,诸人不由心头一凛,只垂首兀自思量,不敢言语。 玄凌问道:“这件小袄是谁做的?” 被采容扶着的万明昱心中一惊,转瞬间涌起千百个不好的念头,但也不敢迟疑,越众上前,静静道:“是臣妾做的。” 朱宜修亦是怔住,唇角有几缕迟疑之色无声漫出:“是呢,的确是如贵嫔亲手所制。” 万明昱晓得不好,纵然心头惊疑不定,也只能跪下:“太后娘娘恕罪,是臣妾疏忽,不知为何这轻棉会被掉包。” 安小仪扬声轻笑:“只是掉包而已么?如贵嫔娘娘可要想想清楚。” 成嫔见状讥讽道:“安小仪,你日日来瑶光殿陪贵妃娘娘叙话,若论掉包,似乎你最有嫌疑。” 安小仪闻言一怒,到底碍于成嫔的位分更高,只能压住性子道:“这可奇了,缝制小袄之人做手脚更为方便,不是吗?如果是嫔妾掉包,恐怕得拆开针脚,偷偷把细绒棉塞进去,这样的大费周章,难道贵妃娘娘不会发觉?” “有心之人自然有有心之人的万全之策。”成嫔掩唇一笑,仪态娴静,“安小仪从前是御前侍奉的人,勤谨审慎,连皇上也时常在万金阁夸起你。若论心思细密,自然有你一份。” 安小仪平日最恨被人嘲笑宫女出身,闻言愈发恼恨,回敬道:“梅花拜把子,成嫔难道出身就很高么?” “够了!”朱成璧重重一拍桌案,斥责道,“成嫔,安小仪,你们好伶俐的唇舌!眼下予泽病着,你们倒斗嘴斗得快活?” 成嫔与安小仪见朱成璧动怒,慌忙跪下:“太后娘娘息怒!” 德妃唇角一勾,曼声道:“成嫔与安小仪也便罢了,只是如贵嫔颇有嫌疑,是该好好审一审的。但是,如贵嫔身怀有孕,若为了这件事不能安胎,只怕不好。” 恂贵嫔正一正发鬓的翡翠佛手珍珠镶金簪,目光在万明昱身上一旋,笑靥如花:“皇嗣性命,怎能轻率?若如贵嫔凭借腹中子可以从轻发落,难不成日后的妃嫔都能借着身孕兴风作浪了吗?” 玄凌闻言一怔,不由打量万明昱几眼,万明昱咬牙叩首道:“皇上,太后娘娘,臣妾既然有嫌疑,那就请禁足臣妾,让贵妃娘娘调查此事。臣妾没做过的事,必定不会承认。臣妾相信,贵妃娘娘素来公正分明,一定能还臣妾一个公道。” 朱成璧虽有不忍,但也只能点头:“既然如贵嫔你提出禁足,那哀家也只能这么办,禁足期间,长春宫一切如旧,若有谁敢轻慢了如贵嫔,妨碍了她安胎,哀家自然不会轻易饶过她,明白了吗?” 诸妃忙道了一声是。 玄凌道:“这件事情,朕也不相信是如贵嫔所为,娴贵妃,你好好查清楚。” 朱宜修瞥了一眼跪得纹丝不动的万明昱,微一屈膝:“皇上放心,臣妾,必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 , 138看书网//- w.w.w.13800100.c.o.m ,您的最佳选择! ------------ 第五十九章 交枝红杏笼烟泣(1) 第五十九章 交枝红杏笼烟泣(1) 颐宁宫,朱成璧与木棉相对而坐,各执棋子对弈,竹息与竹语则垂手默立一旁。 黑子、白子,攻防对决,棋盘虽小,战术却是无穷无尽,就好比这紫奥城,若是较起真儿来,不过占地八百亩,周五里一百四十步,但是紫奥城里的谋略与心计,却是洇灭了硝烟与明枪的战场,任何风吹草动都将形成震惊朝野、波及全国的大变动。 朱成璧捻起一枚黑子,含笑道:“祈祯最近怎样了?” 木棉落下一枚白子,微微一笑:“兵部的事情,还是不少的,左侍郎李敬仁李大人同为骁骑营四大高手之一,也不曾为难过大人。只是,摄政王对大人,似乎有些冷落了。” 朱成璧淡淡哦了一声,复又问道:“你可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木棉摇一摇头,面上似有春愁暗生:“夫人也感觉到了,故而特意联络了邱茂邱大人向摄政王进言,只可惜,摄政王如今党羽众多,邱茂早已排不进核心亲信的名单了。” 朱成璧心中一动,晓得是昭宪太后的事情落在了奕手里。自然,秘密安排郑慕宁入宫的朱祈祯也撇不清嫌疑。只是,既然奕还没有对朱祈祯动手,想必他对朱祈祯只有怀疑而已。在奕眼里,若仅仅是奉命办事,其罪行可比联合自己揭发昭宪太后轻多了。 木棉觑一眼朱成璧凝重的神色,忖度着道:“太后娘娘可是有了什么法子?” “哀家能有什么法子?”朱成璧微微一嗤,随手抛落一子,“让朱祈祯做事留点心、留点神,这成绩,可比哀家的话更为管用。” 大理寺,陆定安正在细细查阅案上的文案,却是少卿冯思和匆匆进来,拱手道:“陆大人,吏部尚书江承宇江大人来了。” 陆定安眉心一拧:“让他进来吧,你且退下去,切记不要让旁人进来。” 语音未落,江承宇已匆匆进门,步履生风,满面焦急,见冯思和退了出去,急急开口道:“陆兄,陆兄你可要救我啊!” 陆定安兀自取了一杯茶,眉心微耸,淡淡道:“江大人如今已是正二品的吏部尚书,下官却只是正三品的大理寺卿,又哪里轮得到下官来救你?” 江承宇脸色一黯,举着袖子道:“你我二人乃是同乡,如今有人搜罗了我卖官鬻爵的罪证,可都在你这里……” “卖官鬻爵?下官并未说过江大人做过如此悖逆之事?怎么,江大人是自己承认了?”陆定安指着墙上高悬的“刚正不阿”四个大字,沉声道,“大理寺是什么地方,江大人身为尚书,应该更为明白。” 江承宇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是是是,我并未卖官鬻爵,只是那起子小人看不得我罢了。” “江大人此言差矣,江大人是否卖官鬻爵,自有皇上与太后娘娘评判定夺!更何况,前朝的高千英是什么下场?江大人可知道么?”陆定安走近一步,唇角似浮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道,“五马分尸。” “五马分尸”四个字落在江承宇耳朵里,几乎是炸雷一般,他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陆定安面前,哭嚎道:“陆兄救我!” 陆定安一甩袖子,面色寒如坚冰,冷冷道:“现在后悔了?那你贪那些银子的时候,可有想过是何下场?” 江承宇又急又怕,哭得脸都扭曲了,只死死抓着陆定安的双腿不放:“陆兄!陆兄!你我二人从小相识,又是同一年考进殿试,更结下约定,彼此要结为儿女亲家!如今江某有难,陆兄不能见死不救啊!陆兄再如何狠下心来,也要想一想江某年迈的母亲啊!” 陆定安叹息道:“你我交情虽深,但你犯下这么大的事情,我如何救你?” “我改!我改!”江承宇抹了一把鼻涕眼泪,哀哀求道,“我一定会改!只求你放过我这一回,千万不要上书太后娘娘!从今以后,我一定公正廉洁,再也不干那起子腌勾当!对了,对了!我贪的银子,全部交公!都交公!” 见陆定安不为所动,江承宇一把鼻涕一把泪水,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几乎是要弄湿了陆定安的官袍。 陆定安心中不忍,沉吟片刻,终是长长叹息:“也罢,那我且放过你一回,你先放心,你的事情,旁人都不知道。”陆定安抽出一卷文案递到江承宇手中,语重心长道,“改过自新,方是正道啊!” 江承宇恨恨握着文案出了大理寺,却见朱祈祯与孙传宗经过,不由疑窦顿生:“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朱祈祯与孙传宗慌忙拱手行礼:“江大人安好。” 江承宇见孙传宗不断打量自己,方才想起脸上的泪痕还未擦净,忙胡乱抹了一把,轻咳一声道:“免了免了!本官问你们,在大理寺做什么?” 朱祈祯忙道:“下官与孙大人只是路过而已。” 江承宇皱一皱眉头,知晓自己反应太过,厌弃地挥一挥手:“路过就路过吧,又杵在这里做什么?朱祈祯,兵部的事情很悠闲吗?” 孙传宗气不过,分辩道:“方才明明是江大人唤住了我们……” 朱祈祯拽一拽孙传宗的袖子,愈发恭谨:“下官谨遵江大人训示。” “训示?本官哪有闲工夫时时训示你?本官还忙着,你们赶紧走吧!”语毕,江承宇长袖一甩,扬长而去。 孙传宗又恼又恨:“江承宇太过轻狂了,以为做了尚书就能目空一切吗?” “他自然不能目空一切。”朱祈祯弹一弹袖子,淡淡道,“但是摄政王可以做到目空一切,他江承宇自然不必夹着尾巴作人。” “狐假虎威不错,但只怕他这狐狸做得久了,尾巴可就要露出来了。”孙传宗冷哼一声,“咱们走吧,何必站在冷风口里?” 春风轻拂,闲云逸逸,三月末的紫奥城,洋溢在一派暖春盛景之中,连空气里都是甜甜的芳香。朱成璧扶着竹息的手缓缓走着,却见端妃远远从长春宫的方向过来,淡淡吩咐身侧的竹语道:“你去叫端妃过来。” 端妃进到寄澜亭内的时候,朱成璧正握着一把小银剪子修剪指甲,寸许来长的莹白指甲上染着华丽鲜艳的牡丹,只稍微微一动,便有珠光一般的华泽流转轻漾。 端妃稳稳行礼:“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朱成璧点一点头,望一眼风鬟雨鬓的端妃,轻轻抬手,示意她落座,方徐徐道:“你的身子一直不大好,往日里也只肯去凤仪宫多些,今日怎的到长春宫了?” 端妃垂了眸子宁和道:“臣妾本是去章德宫看望大殿下,但是皇上在里头与娴贵妃娘娘说话,臣妾就没有进去,回宫的时候路过长春宫,心里颇为感伤,如贵嫔怀有皇嗣,却被禁足,往日里长春宫是门庭若市,今日却这样清冷,故而稍稍驻足了一会儿。” 朱成璧微一凝眸:“如贵嫔的事情,到底也是没法子,纵使哀家心里不舍,但在查明真相之前,也不能解了禁足,规矩就是规矩,不能破。只是,你与娴贵妃交情并不深,为何要特意去看予泽?” “臣妾与娴贵妃娘娘是最早伺候皇上的,若说交情,也是有的。”端妃微露不忍,摇一摇头,轻轻的叹气如浮云一般柔软,“听闻大殿下生病,孩子……总是无辜的。” “你很喜欢孩子?” “是。” 朱成璧默然一叹:“那你就不应该避世不争。” 端妃的眼神似带着几许迷茫,转瞬间又抿去,而是薄淡如清水一般,她低低道:“臣妾的养父不在了,臣妾还争什么呢?即便有了孩子又如何?成嫔的孩子没了,尊贵如娴贵妃娘娘,都逃不过被人算计,臣妾身子弱,又福薄,只怕不能为孩子挣一个好的前程,反而会连累了他。” 朱成璧微微一怔,似望见了多年以前的端谨太妃,她亦是这样的清愁覆面,怎么也散不开去。 朱成璧拢一拢腕上的碧玉莲花镯,静静叹息:“你回宫吧,好好保养身子。” 待到端妃离去,朱成璧取过石桌上的一盏茉莉香片啜饮一口,方惊觉茶水早已凉了,竹息回过神来,忙屈膝道:“太后娘娘恕罪,奴婢忘了给太后换茶水。” “罢了。”朱成璧疲倦地挥一挥手,“心都凉了,再换多热的水,也是暖不过来的。” 竹息忖度着道:“端妃娘娘自从齐正声齐大人死后,似乎一蹶不振了。但是,恕奴婢多嘴,齐氏一族在前朝已是男丁凋零,端妃也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物罢了。” “端妃并非是无关紧要,且给她一段时日,或许她能走出来。若她一味地消沉下去,那才是真正的无关紧要了。”朱成璧徐徐起身,望着端妃愈行愈远的瘦削身影,目光中不带一丝怜悯,淡淡道,“回宫。” ------------ 第六十章 交枝红杏笼烟泣(2) 第六十章 交枝红杏笼烟泣(2) 长春宫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惊起一只于树枝上栖息的白鸽,朱宜修扶着剪秋的手缓缓入内,闻声的宫女、内监纷纷跪倒迎候。, 万明昱匆忙出殿,即便已有了四个多月的身孕,依旧行礼如仪:“贵妃娘娘万福永安!” “起来吧。”朱宜修拈着蹙金撒松花帕子点一点唇心,款步迈进殿中,“禁足的这些日子,如妹妹委屈了。” 万明昱心中一动,忙道:“娘娘的意思是?” “事情查出来了,是成嫔做的,皇上刚刚下旨,降万金阁周氏为常在,褫夺封号,打入冷宫。” 不过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万明昱已是怔住,须臾急道:“不会是成……周常在!” “周常在与你亲密,在你缝制小袄的时候,她常来长春宫与你说话,就在那个时候偷换了一些轻棉,兑了细绒棉进去。”朱宜修挥了手让剪秋与采容下去,随着殿门关上,有疏淡的日光投落在朱宜修沉静如水的面容上,似一层薄霜,她淡淡道,“周常在身边的绣心业已咬舌自尽,但旁的贴身宫女已经招供。皇后娘娘痛心疾首,但顾及着是本宫的儿子,她自己的外甥,也不能法外留情。” 万明昱张口结舌,下意识后退一步:“怎么会?周常在自己没了孩子,物伤其类,唇亡齿寒,她怎么忍心对大殿下下手?” “如贵嫔,你虽然机敏伶俐,但到底不知后宫险恶,前朝的废后害死了皇次子、皇五子与皇七子,密贵嫔抱着皇八子跳入了太液池,这里头的厉害只怕三天三夜也说不清。”朱宜修缓缓抚过万明昱微微凸起肚子,勾起一抹凌厉的笑痕,“周常在怨恨本宫协理六宫却不为她声讨,让她小产失宠,才会铤而走险、对泽儿下手,很合情合理啊。” 万明昱被朱宜修抚过腹部,一个颤栗,背上几乎是要冷汗涔涔了:“娘娘,请您让嫔妾与周常在说几句话……” “皇上都不再见她,你又去做什么?如果周常在见过你之后死了,你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吗?” 万明昱一怔,心底的疑惑瞬间涌起,似是不敢置信:“难道娘娘还在怀疑我?” 朱宜修长入鬓角的柳眉轻轻一扬,抬手拨一拨耳垂的金镶东珠耳环,那东珠光明圆润,映着漏进殿内的日光有细腻的光泽流转,然而,再光辉夺目的东珠,落在万明昱眼里,都是死灰一样灰败黯淡的色泽。 朱宜修徐徐道:“这件事情,摆明了就是冲着你来的,本宫要保你,自然会寻一个替死鬼。” 万明昱惊异万分,忍不住扬声道:“娘娘明知道周常在是冤枉的,却依然把她打入冷宫?即便要找替死鬼,难道不能找个宫人顶罪吗?贵妃娘娘!您是要周常在死吗?” “那又如何?本宫不妨告诉你,细绒棉这一出非常高明!几乎无漏洞可寻!若周常在不死,就是你死!”朱宜修迫视万明昱惊惶失色的容颜,语调虽平和,却似浸满了寒霜一般,“找宫人顶罪?宫人哪有这样大的胆子?本宫不妨再告诉你,本宫根本不需要什么皇后的消息,因为皇后的一举一动,本宫都了若指掌!”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万明昱踉跄一步,忽的一笑,那笑融入了极惨烈、极凄楚的意味,几乎是透着深沉的绝望了,“嫔妾全都明白了,是娘娘自己设好的局,就是为了除去周常在不是吗?是了,周常在是在倚梅园吹笛、力助皇后俘获圣心的人,娘娘又怎能容下她?偏偏是嫔妾自以为是,助她以笛复宠。除去周常在的同时,娘娘也要借机敲打嫔妾以示威慑,不是吗?” 朱宜修眉心微蹙,冷冷道:“并不是本宫设的局。” “娘娘聪慧异常,又怎会查不出事情的前因后果?”万明昱紧紧攥着袖口,袖口密密绣着的精致的迎春花扭曲地似要破裂一般,“早在周常在入宫那一日,她就注定是必死无疑的,娘娘却容忍至今日,不就是为了寻个好的由头让她身败名裂、屈辱而死吗?” “万明昱!”朱宜修狠狠握住万明昱的手,因为动作过急,袖口退上去一截,露出腕上碧色澄澄的镯子,她怒不可遏,厉声道,“原是本宫自作多情,以为你多少要感念本宫为你奔走维护,没料到你为了区区女婢指责本宫设局害人?泽儿是本宫的儿子,本宫能狠下心肠拿自己的儿子做局?” “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娘娘连皇后都能设计谋算,遑论自己的儿子?” 万明昱锋芒毕现,朱宜修登时勃然大怒,狠狠一掌扇在万明昱面上:“本宫知道你为何要助周常在复宠,同为母亲,你自然可怜她。可惜,可惜,慈母之心往往能蒙蔽双眼,让人失了分寸!本宫对你,虽不是推心置腹的信任,但也不曾害过你。你也知道本宫的夺夫之恨,又如何能把她朱柔则与泽儿相提并论!” 时间似乎被寒气凝住,过得格外缓慢,殿内的安静如波澜不起的湖底,见万明昱愣愣摸着脸颊,朱宜修冷漠道:“如贵嫔,本宫不会禁足你,但你也得分清是非分寸!下次再口不择言,本宫自能让你晓得厉害!” 万明昱微一怔忪,却是剪秋在殿外拍一拍门道:“贵妃娘娘,周常在服毒自尽了!” 朱宜修一愣,转首之余,瞥见万明昱冰寒到极点的眸光,脱口道:“不是本宫!” “嫔妾明白。”万明昱极力忍住眼角的泪意,微微屈膝,一字一顿道,“周常在谋害大殿下,其罪……当诛。” 待回了瑶光殿,朱宜修依旧有些气息不顺,剪秋忙取来一只珐琅彩的圆盒子,抹了一点薄荷油轻轻为朱宜修按着太阳穴,绘春亦取出一只玛瑙鼻烟壶递到朱宜修鼻下。 朱宜修深深呼吸一口气,挥一挥手让绘春退下,方缓缓道:“如贵嫔方才指谪本宫设局陷害周常在。” 剪秋大惊,手势微微一滞:“如贵嫔这样大的胆子,竟敢污蔑娘娘?” “本宫猜测,或许这件事情真的与如贵嫔无关,方才她那样大的反应,只是认为周常在无辜被冤罢了。也是,她虽然机敏聪睿,但从未蓄意陷害过什么人。” 剪秋微微一哂:“若说如贵嫔跟大殿下生病一事完全无关,奴婢也颇有疑虑,焉知她会不会是了若指掌、借刀杀人呢?” 朱宜修眸光一凝:“本宫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本宫入宫一年多来,见到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不胜枚举。但不知为什么,跟如贵嫔相处,心里多少也能安静些,或许是她有本事争宠却又根本不稀罕,对本宫构不成威胁且又有些真心实意……”朱宜修幽幽一叹,“但如今,只怕本宫与她,要生出隔阂了。” 剪秋默然片刻,方道:“如贵嫔知道娘娘很多事情,只怕生出隔阂来,对娘娘极为不利。但是话说回来,不是如贵嫔,又不是周常在,那还会是谁呢?” 见剪秋欲言又止,朱宜修奇道:“你觉得是谁?” “会不会是……皇后?” 朱宜修闻言一惊,却是绘春掀了帘子进来道:“贵妃娘娘,太后娘娘请您过去一趟。” 颐宁宫,朱成璧正端着一盏樱桃蜜露,见朱宜修入殿,淡淡道:“你来了。” “母后万福金安!”朱宜修稳稳行礼。 “听闻万金阁那位在冷宫里服毒自裁了?” 这一句话虽是平淡如闲云轻逸,朱宜修却丝毫不敢含糊,恭谨道:“儿臣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 “周常在胆子这样大?”朱成璧斜斜卧在织锦掐金玫瑰色贵妃长榻上,素手微扬,竹语忙跪在一旁,握着绿松玉锤为朱成璧轻轻敲着膝盖。 “周常在是皇后的人,娴贵妃难不成半分都未曾疑心过?” 朱宜修眸光微沉:“不会是皇后娘娘,她毕竟是儿臣的长姐,怎会忍下心来害儿臣?” 朱成璧暗暗冷笑,面上却是平静不起波澜:“你能这样想,哀家心里自会为你们姐妹情深感动,但凡事也得多留一个心眼。妃嫔自戕乃是大罪,即便有过身孕又如何?丢去乱葬岗吧,不必费事。” 朱宜修心里一惊,复又顺伏道:“儿臣明白。” 待到朱宜修出殿,竹息奉上一盏雪顶含翠,低低劝道:“周氏罪有应得,太后娘娘无谓烦心。” 朱成璧嗤的一笑,微微啜茗,方缓缓道:“周氏是陶氏的人,自然是罪有应得。周氏出了这样万死难赎其罪的事情,陶氏也不能独善其身。竹语,传旨下去,陶氏管束家婢不力,着降为正二品肃宁府夫人,让她知道,别以为自己的女儿是皇后就能踩到哀家头上去,若她再生出事端,哀家便褫夺她的命妇品阶!” 竹语的唇角浮起尖酸刻薄的笑意,微微屈膝:“奴婢省的,必定好好传达太后娘娘的旨意。” 竹息皱一皱眉,疑惑道:“太后娘娘莫非怀疑那细绒棉一事乃是陶夫人授意?” “是或不是,眼下周氏已经死了,随她去吧,再查,只怕要阖宫不宁。”朱成璧一记一记摩挲着贵妃榻上繁复靡丽的凤纹,似笑非笑道,“很好,很好,如今,乾元朝也要不太平了。” 竹息不动声色,续了一杯热茶,缓缓道:“后宫里从来都不会太平,皇上有那么多妃嫔,就像御花园的花儿一样,这一朵谢了,那一朵就又开了……” 朱成璧怅然一叹:“是啊,后宫里头,还怕寻不到要开的花儿吗?” ------------ 第六十一章 巫山除却不是云(1) 第六十一章 巫山除却不是云(1) 周氏死后,一切名位、荣华都烟消云散,恰如一盆冰水被猛的泼入沸腾的热油中,一众争风吃醋的妃嫔都停息下来,只思索着、观望着,静静品味周氏冷清的后事所蕴含的深意。 然而,激起新一轮争议与哗然的却是承明宫李氏的突然晋封。 乾元二年四月初十,容华李氏晋为正三品良贵嫔,一时间风头无两、荣宠无双,连孕中的如贵嫔都却不过情面、不得不亲往承明宫道贺。 “理顺习善曰良,小心敬事曰良。”瑶光殿内,恂贵嫔尖刻地一笑,望着安然端坐于凤座之上的朱宜修道,“皇上说得这样含蓄,只是何人不知,良贵嫔的‘良’字,不过是赞她容貌出挑罢了。” 安小仪掩口笑道:“这几日,如贵嫔娘娘仿佛憔悴了不少,也是,良贵嫔娘娘的封号是她进宫当日,皇上亲自拟的,恂贵嫔娘娘的封号也是皇上用心择选的,只她如贵嫔的封号是太后娘娘赐下的,亲疏轻重自然有别。眼下呢,如贵嫔安胎,本想着顺利产子晋为九嫔,如今连良贵嫔都与她平起平坐,她自然忧心焦虑、忐忑不安了。” 朱宜修低咳一声,安小仪忙道:“贵妃娘娘的身子还是不大好么?” 朱宜修以手支颐,露出几许疲惫:“自从前头查周氏的事情开始,身子就不大爽快。” 恂贵嫔忙道:“贵妃娘娘操持后宫琐事,也请好好保养才是。” 朱宜修淡淡瞥了恂贵嫔一眼,徐徐道:“背地里的牢骚话说一说也就过去了,同为天子妃嫔,本宫不求你们亲如姐妹,至少也得和睦共处,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言语行为之间不要失了分寸。女人间容易因嫉生恨,再如何不平,也得先看一看周氏的下场。” 恂贵嫔与安小仪忙起身道:“谨遵贵妃娘娘教诲。” 颐宁宫,朱成璧正立于景泰蓝鱼藻纹大缸一侧,看着几只蝶尾金鱼在碧绿的水草之间嬉戏,粉白的鱼尾逶迤展开,仿若几只在绒柏枝叶间穿梭的白蝴蝶,分外有趣。 奕微露得意之色,笑道:“这几只蝶尾金鱼是我方才在雅物轩看到的,就问那儿的掌柜要了来。” 朱成璧撒入一勺七彩鱼食,闻言掌不住笑道:“也就只有你才这样霸道,别人养得好好的,偏你要硬生生夺来。” “这金鱼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品种,且看那鱼尾上的橙色条纹,颜色又亮,纹路又好看。”竹息笑着递过一方洁白的帕子给朱成璧揩手,扬唇笑道,“这金鱼落在雅物轩也是俗了,放到颐宁宫来才是真正的价值,摄政王用心良苦,只为博得太后娘娘一笑呢!” 朱成璧微微发赧,半是嗔怪半是斥道:“怎么这样轻嘴薄舌的,哪里还有掌事女官的样子!” 奕却抚掌大笑:“说得好!本王就喜欢这样的话!”话音未落,奕解下腰间佩着的一枚白玉佩抛入竹息手中,“这个就当是本王赏你的。” 竹息屈膝笑道:“多谢摄政王!” 待到竹息笑盈盈地出了殿,朱成璧取过一盏太平猴魁递到奕手里:“知道你喜欢太平猴魁,一早就泡好了。话说,察哈术与墨兰均安置在平州,察哈术也封了平州侯。按理说,应该是悠然陶然地过日子的,怎的最近哀家听到一些流言,仿佛平州侯夫妇整日的以泪洗面、惶惶不安?” 奕微微啜茗,淡淡道:“雕栏画栋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亡国之君,身在异国他乡,自然日日夜夜惶恐不安了。” 朱成璧展一盏宽广的蝶袖,在奕身侧坐下:“只怕是你坑杀金都四万兵卒才叫平州侯惶惶不可终日的吧?” 奕撇一撇嘴道:“兵卒是兵卒,皇室是皇室,我又不是天性嗜屠戮之人,更不会引刃于平州侯之身,他们又何须惶恐?” “你自然不是,但是外人传起来,就认为你是。”朱成璧拢一拢发鬓的几缕碎发,温和道,“我大周是泱泱大国,不该言而无信,更应宽待降国君臣。既然他们心存疑虑担忧,那哀家就迎他们的三公主入宫,更要尊以贵嫔之位以示隆重,如此一来,他们自然能够放心。” 奕沉吟片刻道:“这样也好。”须臾又道,“前些日子,常在周氏在冷宫服毒自尽了?” 朱成璧柳眉一扬,只望着画梁下悬着的几只镀金香球,镂刻着繁丽花纹的球体金辉银烁,映着筛进殿内的和煦日光有夺目的晶莹。那香球中巧妙地嵌入圆钵与圆环,一壁喷芳吐麝,一壁缓缓平转,有袭袭香氲在堂中弥荡萦纡。 朱成璧轻启朱唇,缓缓吐出几个字:“她谋害予泽,罪不可赦。” 奕握着朱成璧的手,柔声劝道:“即便这样,你怎的将陶夫人降为了肃宁府夫人?难道此事与她有所联系?周氏身处深宫,本就极难与陶夫人来往,更何况你也不喜欢陶夫人入宫,只怕她们要见一面比登天还难。我听宫人们私下里议论着,说你总是不待见皇后,此番陶夫人品阶下降,也有着这样一层缘故?” 朱成璧心里一酸,几乎要将小产的原因和盘托出,转眸却望见殿外桃李芳菲,心中的酸楚终究只化为轻轻一叹:“我是不喜欢朱柔则,看到她,总是想起舒贵妃。” 奕起身将朱成璧拥入怀中,吻一吻她光洁的额头,笑道:“皇后虽然不得你心意,但也不能明着给她吃挂落,到底宫人们的眼睛雪亮着,只怕这样传出去,叫外头的以为你们婆媳不和,就不好了。” 朱成璧斜斜靠在奕怀中,发鬓的一支双凤衔珠金步摇垂下的金串珠安静地卧在耳后,串珠的末尾有一颗红宝石,一开始还是冰冰凉凉的,时间久了,就温暖起来,仿佛与肌肤融为一体。 “你今日为何要偏帮着朱柔则?”朱成璧不依不饶道。 “也不是偏帮,只是我方才入宫,看见皇上与皇后在倚梅园里栽种梅树,春光那样好,偌大的园子里只有他们二人,皇后起身的时候,皇上见她额上有汗,握着帕子为她拭了。这样的情景,璧儿是否觉得眼熟?” 听着奕温柔安详的声音,朱成璧心中一动,抬眸看去,正对上奕乌黑的瞳仁,心下一暖:“温和从容,岁月静好。” 奕唇角轻扬,有温润的弧度,连带着青色的下巴都柔和起来:“所谓岁月静好,或许当如是作解。你就当我今日是怜惜小儿女情怀吧。” 朱成璧莞尔一笑,紧紧靠在奕怀里,怀中疏落的茶香在鼻息周围萦绕,叫人心安:“我明白你的意思,陶氏……且就当惩罚她几日,等到朱柔则有孕那一日,我再复了她的品阶便是。” 城南朱府后院,大捧大捧的梨花绽放如雪如云,临风叶动,响声悦耳,更有清甜的香气浮动,叫人身心舒然。 朱祈祯挥笔落墨,孙传宗在一侧静静看着,那八仙石桌上的四尺丹宣纸薄如蝉翼白如初雪,留下四言绝句:“一赋梨花筑梦奇,千枝万朵满竹篱。冰心雪魄芊芊立,大美无声百态宜。” “‘冰心雪魄’这四个字最是绝妙。”木棉以缠臂金挽住长袖,轻轻接过狼毫毛笔,温婉笑道,“妾身不才,恐怕入不得大人的眼睛,不若让夫人先写一首。” 邱艺澄一怔,只能依言接过毛笔道:“木棉姐姐又何须推辞?你素来精通诗文,倒是显得本夫人一窍不通了。” 朱祈祯忙笑道:“无非是看着梨花开得好,随便吟诵几句罢了,咱们又不是文绉绉的书生,不必斟词酌句。” 邱艺澄闻言方含了一丝笑意,沉吟片刻,挥毫书写。 “二赋梨花淡月随,天真烂漫彩云追。小桃难比芙蓉玉,粉蝶怜香几度回。”朱祈祯抚掌一笑,“夫人写得很好。” 木棉浅浅一笑:“粉蝶怜香几度回,粉蝶醉心于梨香,好比夫人痴情于大人,妾身也颇为动容。” 邱艺澄微微一嗤:“木棉,到你了。” “三赋梨花在水湄,青芜占尽好风吹。满头银钿插香雪,却教潘妃玉面垂。”孙传宗默然一叹,“能让潘妃这样姿容娇艳的女子垂下玉面,可不是梨花占尽天地秀色了?” 木棉缓缓搁下狼毫毛笔,似触动心事,须臾只道:“梨花占尽秀色,也不过一月的功夫就委落于地,潘妃倾城之姿,也终有一日会香消玉殒,各有各的可怜罢了。” 孙传宗淡然接过毛笔,凝神深思,片刻后写下:“四赋梨花恩义持,一生清白心自知。常依澹泊春光下,我愿相随久长时。” “孙大人词句含酸啊。”邱艺澄扬眸一笑,“想必是有心上人了。” 孙传宗低咳一声:“附庸风雅罢了,夫人莫要取笑。” 木棉凝眸细看,不觉咦了一声道:“孙大人的字与我家大人真是极难分别……” “当初传宗初到骁骑营,是我手把手教他练字的。”朱祈祯微微一笑,迎上孙传宗的眸光,坦然道,“所以才会这样相像。” ------------ 第六十二章 巫山除却不是云(2) 第六十二章 巫山除却不是云(2) “娴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朱宜修静静伫立在一树桃花下,望着良贵嫔道:“妹妹不需拘礼。!” 待到良贵嫔起身,朱宜修攀过一枝桃花,笑意清浅:“妹妹如今很得宠,自然应该眉眼含笑才是,为何这般的愁眉苦脸?” 良贵嫔眸光一黯:“娘娘应该明白,嫔妾为何得宠。” 朱宜修望着良贵嫔水葱似的指甲未染一物,了然一笑:“自然,懂得自己的长处,于妹妹你,是最好不过。” 良贵嫔只缓缓摇头,发鬓的点翠荷花银镀金步摇垂下的流苏泛着莹润的光泽,却越发衬得她整个人都了无生气:“是吗?这是嫔妾的长处,还是嫔妾的短处?嫔妾不明白,也不愿明白。嫔妾告退。” 看着良贵嫔离去的萧索背影,朱宜修低低一叹,却是剪秋不咸不淡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如贵嫔娘娘万安!” 朱宜修静静退开半步,握着蹙金撒松花帕子掩一掩唇道:“原是如妹妹,好些天都闷在长春宫里头,今日倒有些精神出来走动?” 万明昱微微屈膝:“娴贵妃娘娘万福永安!”语毕,她自顾自地起身,望一眼良贵嫔一抹宝蓝色宫装逐渐融入那红墙朱瓦,唇角浮起薄淡如霜的笑意,“娘娘好打算,良贵嫔对皇上动了真情,如今既已得知自己不过是因为手指貌似皇后才能得宠,只怕要心灰意冷了。” 朱宜修嗤的一笑:“如妹妹以为本宫是有意为之?” “有意也好,无意也罢,以良贵嫔的性子,难道会安然享受这份恩宠?只怕失宠是迟早的事。”万明昱福一福身道,“嫔妾身子不好,不能在风口里久站着,嫔妾告退。” 见万明昱扶着采容的手踱步而去,剪秋气得鼻子都歪了:“娘娘!如贵嫔好大的胆子,如今是明着与娘娘作对了!” 朱宜修眉心微蹙,似在思索,闻言只道:“你方才闻到什么了吗?” 剪秋一怔,疑惑道:“没有啊。” 朱宜修按一按眉心,望一眼身侧如粉霞一般的桃花:“但愿是本宫弄错了,去凤仪宫吧,该给皇后请安了。” 凤仪宫,此刻正是欢声笑语、乐意陶陶,朱宜修定睛一看,原来玄凌也在这里,难怪一众妃嫔那样高兴,要使出浑身解数来奉承谄媚。 朱宜修暗暗冷笑,过去的一个月,除了有七八日玄凌是宿在仪元殿,有三日在章德宫,三日在承明宫,两日在永华宫,麟趾宫与枕霞阁各一日,剩下的十来日,都是在凤仪宫。 “皇上圣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朱宜修稳稳行礼,其余的妃嫔也匆匆起身向她行礼。 朱柔则笑道:“妹妹来了,快坐吧,商兰,还不快奉茶来。” 朱宜修翩然入座,覆手于膝,温婉笑道:“皇上今日也在。” 玄凌笑道:“下了早朝就赶紧过来,趁着你们都在也好嘱咐几句,近日时气反复,娴贵妃身子有些不适,恂贵嫔与汤顺仪也有些风寒,虽是到了春日里,但不可贪凉,都记住了。” 一番言语关怀,一众妃嫔都有些面红心暖,忙不迭答应着。 朱宜修心底一暖,亦道:“臣妾多谢皇上关怀。” 德妃偏一偏头,娇笑道:“时气确是反复,要不然周常在也不会说没就没了,可怜万金阁前头风头正盛,如今可就是人去楼空了。” 娴贵妃不理会德妃频频递来的目光,清眸一扬:“幸好德妃妹妹言行规矩,自然不会步了周常在的后尘,也就无须担心永华宫会人去楼空、朱颜一改了。” 德妃却只理一理粉霞茜裙上的累累明珠,淡淡道:“只要贵妃娘娘体能恤嫔妾一番苦心,自然不会让嫔妾步上后尘。” 玄凌轻轻咳嗽一声道:“如贵嫔有着身孕,朕免了她每日的晨昏定省,但听闻她最近有些胎动不安,娴贵妃若身子好些,也可去长春宫看一看,旁的太医朕都不放心。” 恂贵嫔咦了一声道:“难道皇上最近几日没去看过如贵嫔吗?” 玄凌颇有几分无奈:“如贵嫔说她面容憔悴,故而婉拒了朕的探视。” 安小仪低低一哼:“乔装做致。”复又转过脸不再言语言。 朱宜修眉心一蹙,复又笑着对朱柔则道:“皇后娘娘身侧的那只盆景不错,那洗式盆仿佛是用整块青玉雕琢而成的?” 玄凌执过朱柔则的手,温柔的神情似三月里开出的第一朵迎春:“娴贵妃眼力不错,这菊瓣洗式盆的确是用浑然天成的一整块青玉所雕琢,而这玉花牙叶则是用翡翠、羊脂玉与黄玉做成,几可以假乱真。” 朱柔则对上玄凌的眸光,低低一笑:“是皇上特意从万宝阁寻了来的。” 朱宜修望着朱柔则胸前的玉芙蓉项圈,那是朱柔则大婚之日,玄凌亲手所赐,左右各有九片青玉雕琢成的枝叶连缀着中央的复瓣芙蓉,甚为雅致秀丽。青玉枝叶,青玉洗式盆,所有的恩宠情爱,都被朱柔则一人独占了。 朱宜修暗暗握紧了手中的绢子,一抹不动声色的恨意从眼眸里一闪而逝。 午膳后,万明昱扶着采容的手缓缓永巷行走,转过墙角,却看到一处空出的屋舍外遗落着一只珍珠耳环,在那碧幽幽的青苔上格外点眼。万明昱四下里一看,见无人路过,不由心中纳罕,缓缓走上前去,刚要弯腰拾起,却听得屋舍内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心中疑惑,便留神听着。 “如今周氏虽然没了,但如贵嫔有孕,被捧得跟什么似的,还有那个鬲昆的什么瓦尔娜公主,听闻模样俏丽,皇上与太后娘娘都很喜欢,已经定了封号是‘容’字,要以贵嫔之位迎进来。这宫里头,可是要越发热闹了!” 万明昱听出是安小仪的声音,皱一皱眉头,以为是安小仪在与某个妃嫔或是宫女抱怨。其实,宫里头的犄角旮旯,常常会有牢骚满腹的宫女、内监甚至是不得宠的嫔妃倾诉衷肠,或者议论一些上不得台面、明里说不出口的话,更有剜心刻骨的诅咒与恶毒的谩骂,或是有心之人散布的谣言。偌大宫廷,流言蜚语、闲言碎语、私隐秘密就是这样传了开去,甚至会闹得沸沸扬扬。 万明昱正在思索,却是一把男声陡然想起:“云儿,当初我真不该让你入宫,前些日子母亲来信,说女儿会开口喊妈妈了……” 万明昱大怔,一时间还未转过弯来,却听安小仪长叹一声:“卓武,当初公公无辜被冤入狱,家里败落一空,我虽是刚刚出月,但怎能看着一家老小沦落街头?入宫是情非得已,只要我得宠,你跟女儿,跟婆婆才能好好的。但你如何又入了宫当了侍卫呢?” “你一人在宫里头,我如何能放心?有个人照应不是更好么?眼见你过得这样艰难,我心里也难受,是我不争气……” “卓武,不怪你,当初入宫,实在是没了别的出路。我难不要紧,只要女儿过得好,我就放了一百个心。对了,女儿一岁多了,我特意去尚宫局打造了一只羊脂玉项圈,你给女儿带去。还有啊,女儿起了名字吗?” “起了,叫文楚。” 万明昱回到长春宫的时候,依旧是心神不宁,耳畔不时回荡着卓武那一声悠长而温柔、却浸满了深深悔恨的“云儿”,采容奉了一盏海棠香片上前,低低劝道:“这种事情,娘娘预备如何处理?” “安柔荑好大的胆子,居然不是处子之身入的宫,还在宫外生养过一个女儿。她以为自己是王么!”万明昱且惊且疑,“那她如何瞒得过侍寝之夜?” 采容道:“虽然难以想象,但也不是全无办法,奴婢私下里听说,青楼里的有些姑娘,为了使那些男人更加兴奋,往往手里藏着一枚鱼泡,里头灌着鸡血,只等行周公之礼时戳破。只怕安小仪也是如此做的吧。” 万明昱听到此处,不由微微红了脸,轻轻斥道:“哪里听来的这些下作话!” 采容亦是红了脸,垂首道:“是宫里头的一些老嬷嬷闲言碎语,恰巧被奴婢听了来。”见万明昱凝眸深思,采容又道,“安小仪素来与贵妃娘娘亲近,娘娘得贵妃娘娘赏识提点,她早有怨言,背后的诽谤亦是不少,娘娘可要借机敲打她?” “不必了,若是要震慑她,方才我便会出手。”万明昱捧过青花缠枝的茶盏,忖度着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安小仪虽然是十恶不赦之罪,但到底也是被逼无奈,若非她被抄家,也不会出此下策。慢慢看着吧,若她想害我,我自然不会轻纵了她!” 万明昱啜饮一口香片,却隐隐觉得心口有些不适,吩咐采容道:“把窗户打开,殿里太过闷了。” 雕花长窗被推开,殿外的紫藤萝开得极盛,远远望去,只见一片辉煌的淡紫色,像一条瀑布从空中垂下,在日色下泛着的点点银光如迸溅的晶莹水花。紫藤萝一侧,更有雪白的木香花、绯红的海棠花,层层叠叠,当真是一派融融春景。 采容颇为得意,喜滋滋道:“不是奴婢王婆卖瓜,长春宫里,一到春夏之日,百花团簇,别的宫室远远不能及呢!听说长春宫地下,有温泉经过,方能使得这些草木这样茂盛。” 清风吹拂,裹挟着浓郁的花香扑入殿中,万明昱深深呼吸几口,却觉得心中越发的闷,不由怒道:“每每太医来诊脉,总是劝本宫不要多思,要静心安胎,安胎药喝了一碗又一碗,怎的还是这样胸闷气短?” 采容忙道:“娘娘,奴婢去请孟太医过来吧?” “不用了!”万明昱徐徐起身,面上似透出无限疲倦,“本宫乏了,要小睡片刻,你来伺候本宫更衣。” 注:王,即孝景王皇后(?-前126年),为汉景帝刘启第二任皇后,汉武帝刘彻生母。王皇后是槐里(今陕西兴平)人,母臧儿为燕王臧荼孙女,父为槐里人王仲。燕王臧荼是秦末汉初,群雄并起时候项羽册封的诸侯王,后被汉太祖刘邦击败杀死。可见,王也是名门之后。后来臧儿嫁给槐里的平民王仲为妻,生一子名叫王信,还有两个女儿,长女王,次女王。后来王仲死了,臧儿又改嫁给长陵田氏,生两子田、田胜。王最初嫁给金王孙为妻,生了一个女儿金俗。王的母亲臧儿找人为子女卜算时,得知她的两个女儿都是大贵之人。臧儿就把女儿从金氏家中强行接回。金家很愤怒,不肯和妻子断绝,臧儿的儿于是很有手段的把王送进了皇太子宫。皇太子刘启即位后,臧儿又把王的妹妹王送入宫中。 ------------ 第六十三章 银屏掩泪垂翠袖(1) 第六十三章 银屏掩泪垂翠袖(1) 朱成璧猛地惊醒,已是夜半,殿中的十二枝婴儿小臂粗的巨烛燃得已经接近了紫金阆云烛台,烛台下垂着的红泪,仿佛洗尽的红妆。朱成璧怔忪回首,窗外有清浅如流水的月光探入,在烛火微红迷蒙的光晕里绕着,似燃起一朵荧光。 竹息匆匆推开朱漆殿门,卷进的夜风里似有夜枭的悲鸣,她掩饰不住满脸的震惊:“太后娘娘,如贵嫔娘娘的孩子,没了。” 朱成璧赶到长春宫的时候,朱柔则与朱宜修亦刚刚赶到,朱柔则握着绢子正焦急地询问一侧的内监,佩着的点翠镶红宝石凤凰发钗都微有错移。朱宜修一向整齐的鬓角亦有些毛躁,披着的一件妃色绣海棠花披风在夜风里展展而动,细碎的流苏杂乱地扬着,面色无比焦虑,见到朱成璧前来,慌忙屈膝行礼。 朱成璧上前一步,怒道:“好好的孩子怎么没了!皇帝呢!” 朱宜修忙道:“母后息怒,儿臣刚刚传了太医局一众太医前来。”语毕,朱宜修瞥了朱柔则一眼,为难道,“皇上还在承明宫。” “良贵嫔?”朱成璧眸光一凝,生生逼出一抹凌厉的寒意,“很好,看来也是按不住性子的,竹息,你亲自去承明宫请皇帝过来!” 竹息匆匆离去,朱成璧转身要进殿,却见一个小宫女端着一盆染得鲜红的水出来,她的面色惨白如雪,有几缕血痕染在脸颊一侧,映着如镜的月华更是如同孤魂野鬼一般,朱柔则闻到那股子血腥味,下意识捂住鼻子,已是低低干呕起来。 “皇后与娴贵妃都不必进殿,哀家进去看一看,竹语,来扶着哀家。”朱成璧面色沉静如霜,扶着竹语的手稳步入殿。 甫一入殿,便是极浓的血腥之气混杂着药草之气如雾袭来,朱成璧下意识后退一步,却见沉香木雕花大床上躺着一个虚弱的女子,玉臂垂落在锦被外,水绿色织锦床幔上以银线绣着的和合二仙的图样鲜血斑驳,仿佛是无意间抹着的胭脂,那样靡丽的颜色,叫人心惊、亦是心寒。 五个月的身孕,应当是稳妥了才是,怎会在一夜之间骤然小产? 孟太医匆匆上前,拱手道:“太后娘娘万福金安!如贵嫔娘娘仍然晕厥不醒,身子大大受损,微臣会拼尽全力……” 朱成璧冷冷一笑,死死逼视住孟太医道:“现在才知道要拼尽全力?如贵嫔的身子还算康健,怎会骤然小产?” 孟太医唬了一跳,越发恭谨顺伏,诺诺道:“太后娘娘息怒!如贵嫔的身子虽然康泰,但自有孕以来,时有心悸不安,周常在自尽后,夜里常常不得安睡、失眠多梦,白日里又精神不振,但微臣数番把脉,确实未曾察觉到任何不妥之处,也只能开一些滋补安胎的药物……” 朱成璧望着殿外的郁郁葱葱,忽而叹息道:“长春宫素来是花团锦簇,哪怕是颐宁宫与凤仪宫都比之不过,但如今看着这样的盛春景致,反而叫哀家愈发伤心……” 采容急急走上前来:“太后娘娘,如贵嫔娘娘醒了!” 朱成璧赶过去,却见万明昱正被一个小宫女扶起身靠在床头,她的面色苍白如宣纸,盈盈无力地望着朱成璧,嘴唇微微翕动,有两行清泪静静滑落。 朱成璧忙握住万明昱的手:“明昱,你终于醒了!” 万明昱静静望着朱成璧,这一望,饱含着深不见底的绝望与凄楚,几乎要叫朱成璧沁出泪来。 朱成璧拈着一方软罗帕子,为万明昱拭去泪水:“你若想哭,我不会拦你,但你若弄坏了身子,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万明昱紧紧握着朱成璧的手,力道出奇之大,面上更浮出一抹奇异的酡红:“有人要害我!一定是有人要害我!” “皇上驾到,良贵嫔娘娘到。”内监的话音刚落,朱成璧已遽然起身,转身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攉在良贵嫔面上。 良贵嫔吓得面无人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首如捣蒜一般,哀泣道:“太后娘娘恕罪!” “良贵嫔,你出去!”朱成璧抬眸冷冷看住玄凌,面容平静如湖面不起一丝波澜,仿佛一朵凌风绽放的高贵牡丹,风仪玉立,从容不迫,“长春宫的宫女,已经把话带到了承明宫外,却传不到里头,怎的,是皇帝疏忽了么?良贵嫔新贵得宠,婉转迎合帝心,但皇帝总得分了轻重!” 玄凌不敢应话,更不敢看向朱成璧的眼睛,自己虽然挂念如贵嫔的孩子,但几次三番的探视都被她婉拒门外,终究也逐渐疏忽了,三四日才宣了太医问一问胎儿是否安好,也怠惰去理会长春宫的事情。如今被朱成璧斥责,他不敢反驳,只垂着手站着。 微风筛进殿中,玄凌的发鬓垂下一绺细发,朱成璧皱一皱眉:“皇帝饮酒了?” 玄凌微露尴尬之色:“儿臣晚上与良贵嫔独处,多饮了几杯,是而睡得较沉。” 万明昱冷眼看着良贵嫔茶白色的裙裾在殿门边一闪而过,心里涌起强烈的恨意,连望向玄凌的目光都尽染了痛恨与怨愤。月光那样和缓,落在床头却分明是一层寒霜,有冰冷的寒意侵入肺腑,孩子没了,是娴贵妃,是德妃,是良贵嫔,还是安小仪?万明昱只觉得那样累,那样疲倦。她突然想起太后失子之后,在自己面前的痛不欲生与浓烈的绝望,突然觉得,这个宫里,处处都是埋伏着的暗枪与明晃晃的刀剑,只消一个不慎,就是尸骨无存。 身子越发的虚弱下去,直到眼睛都沉重地睁不开,万明昱缓缓躺倒下去,耳畔听到的最后一声是玄凌焦虑的呼唤:“如贵嫔?如贵嫔!” 若我也死了,能如谁的愿呢? 万明昱再一次晕厥过去,整个长春宫都手忙脚乱起来,良贵嫔捂着侧脸甫一出殿,却被朱柔则唤住:“良贵嫔是怎么了?如贵嫔怎么样了?” 良贵嫔目光如剑,倏的向朱柔则射去:“皇后娘娘,嫔妾是怎么了?嫔妾自然是托您的福,才得到太后娘娘赐下的这记耳光!” 良贵嫔素来温柔可人,连说话都是吴侬软语般的轻声细气,此番骤然发作,无非是恼恨自己得宠的缘由罢了。 朱宜修上前一步,低低斥道:“放肆!” 良贵嫔方回过神来,惊出一身冷汗,慌忙跪下道:“皇后娘娘恕罪!嫔妾方才是糊涂油蒙了心,不该这样顶撞您!” 朱柔则轻叹一声:“罢了,你回宫吧。” 待到良贵嫔出了长春宫,朱宜修扶住朱柔则的手臂劝道:“良贵嫔挨了耳光,自然满心里怨怒,皇后娘娘不必记在心上。” 朱柔则的眼神黯淡如天际掩入乌云里的星辰,她抬手按一按眉心,叹息声绵长似夜风穿越枯萎枝丫:“我又哪里能放在心上呢?若我都放在心上,只怕要日日以泪洗面了。” 朱宜修心中下意识一凉,转瞬却有一丝窃喜悄悄攫住了心头,她望着面前的朱柔则,眉眼间覆着一层清愁,即便是这样的神情,她依然美得让人移不开双目。自从去年冬日以来,太后与皇后之间原本还算几分融洽的关系再度寒若坚冰,即便太后表面上做得再客气,顺风而倒的妃嫔与宫人们依旧看得分明。 帝王恩宠于宫里的女人而言,就是一件华衣,在这寂寂深宫里头,虽是先敬罗衣后敬人,但若只有帝王恩宠、却无手段的女人却是如履薄冰。从前的舒贵妃再怎么不济,好歹还有尚为琳妃的太后一力扶持、维护。如今的朱柔则,几乎是要穷途末路了。 朱宜修握着绢子点一点唇心,望向天幕上那一钩新月,在唇角冷凝了笑意。 章德宫,瑶光殿,朱宜修捧着一盏鹿苑毛尖,望着安小仪道:“皇后当真是可怜,执掌凤印,却根本无力掌控后宫,如今如贵嫔的孩子又没了,只怕太后更要厌烦她了。” 安小仪微微一笑,伸手正一正衣襟上的兰花别针:“皇后娘娘自然是要失意的,周氏的事情,已经让太后娘娘对她不满,如今皇上在承明宫里饮酒作欢、以致如贵嫔出事之后迟迟到不了长春宫,更是皇后娘娘管束后宫不力。贵妃娘娘不过病了几日,没有约束宫闱,就生出这样的事情,皇后娘娘又如何能够自圆其说呢?” 朱宜修低低一笑:“那便也罢了。只是如贵嫔此番小产,实在是奇怪得很。她得宠,长春宫里的东西样样都是好的,太后也是百般照顾,难不成只是因为皇上对她不如从前那般上心,就动了胎气吗?” 安小仪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之色,垂了眸子比了比纯银护甲上镶着的珍珠,淡淡道:“是她福气薄罢了,贵妃娘娘何必这样看重她。” 朱宜修瞥一眼安小仪颇有些幸灾乐祸的神色,正色道:“本宫知道,如贵嫔得宠,你心里多少是不乐意的,但可别在她面前露出这样的神色来,若她对你着了恼,只怕本宫也救不得你。” 安小仪一凛,忙道:“嫔妾明白了。” ------------ 第六十四章 银屏掩泪垂翠袖(2) 第六十四章 银屏掩泪垂翠袖(2) 花影疏斜,盛夏的日色耀目如金,投落在万明昱羸弱的身躯上,隔着雕花长窗外一丛紫藤萝,有婆娑的光影或明或暗、随风漾动。‘.com万明昱微微合起双目,挥一挥手让孟太医出殿,方低低道:“娴贵妃娘娘,嫔妾实在是乏得很,怕是不能与娘娘说话。” 朱宜修在床头一侧的梨木椅子上坐定,兀自取了一盏海棠香片:“妹妹这样虚弱,本宫看着都心疼。” “是么?娘娘仅仅是心疼?”万明昱嗤的一笑,“嫔妾失去的是个男婴,五个月的男婴。娘娘在心疼之余,是否有一丝欣慰?” 剪秋一惊,厉声斥道:“贵嫔娘娘可是无中生有,竟敢污蔑贵妃娘娘?你好大的胆子。” 朱宜修缓缓摇一摇头,示意剪秋敛声,方徐徐道:“看到周氏的下场,你就这样痛恨本宫?本宫并非善类,你早就心知肚明。” “贵妃娘娘嫉恨皇后娘娘,是情有可原,若嫔妾遇到此等夺夫之恨,也必定一生一世针锋相对、毫不手软。但周氏何辜?若按照娘娘的思路,岂非皇后娘娘的父母宗亲,都该死无葬身之地了?”万明昱疲倦地拥过锦被,被面上华丽的金银花与玉鸟纹映得她的面色暗淡无神,“娘娘心里有恨又如何?宫中行走,何人没有坎坷?没有曲折?娘娘若终日终年心怀怨恨,那么,在你眼中,人人皆为敌,人人皆有威胁。只可惜,一切,都只是虚妄罢了。” 朱宜修柳眉微蹙,不欲与万明昱多说,抿一口茶道:“看来,如贵嫔是不打算与本宫和解了?” 话音未落,朱宜修猛地将杯中的茶水泼到地上,面上皆是掩饰不住的震恐,双手颤得如秋风里的枯叶,剪秋大惊:“娘娘这是怎么了?” “这水里有麝香!”朱宜修猛地起身,因为用力过急,整个人都晃了一晃,剪秋忙扶住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地上那一滩浅鸢色的茶水。 万明昱直挺挺地坐起身,讶异失色:“你说什么!茶里怎么会有麝香?” 朱成璧赶到长春宫的时候,帝后并一众妃嫔具在此处,刘太医与孟太医正挨个检验殿中的物品,连鹅羽软垫、桌上的点心、瓶中的石榴花都不放过。 万明昱惊魂未定,被采容紧紧扶着,半歪半斜地坐在杨妃色贵妃长榻上,披着一件藕色长衫,整个人不盈一握,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太后娘娘!”刘太医拱手道,“海棠香片里确实有麝香,但是味道极轻,被海棠花香掩盖住了。” 朱成璧且惊且疑:“为何会有麝香?” 孟太医抓了一把冰梅白釉瓮中贮藏的晒干了的海棠花瓣,细细一嗅,奏禀道:“是海棠花瓣!里头有较浓的麝香味啊!” 万明昱惊疑不定地望着孟太医手中的海棠花瓣,道:“这些海棠花都是嫔妾与采容亲自采摘、晾晒而成的,中途并未假以人手,怎会被人投了麝香进来?” 朱宜修闻言忙道:“是否是这只冰梅白釉瓮有问题?” 孟太医摇一摇头:“虽无十足的把握,但这股麝香的气息的确是从海棠花瓣里透出的,甚至可以说颇为自然,而非后天用熏染或是浸泡的方式所得,微臣从未见过这样的怪事。” 殿内诡异的沉静如深海悬冰,诸人神色各异、面面相觑,恂贵嫔与安小仪早已握着绢子掩住口鼻,厌恶地望着那冰梅白釉瓮,似看到了极污秽肮脏之物。贤妃与德妃对视一眼,亦是掩饰不住满面的疑虑与惶惑。 朱宜修想起那日在桃树下万明昱衣袖之间的气味,望向殿外郁郁草木的眼神忽而一凝:“孟太医,是否是那海棠花尚在树上就有了问题?” 朱成璧闻言一怔,吩咐道:“刘太医,孟太医,你们去殿外看看,海棠花,木香花,还有紫藤萝,是否沾染了麝香之味,一一查验,不得疏忽!”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刘太医与孟太医匆匆入殿,面上皆是震惊的神色:“太后娘娘,皇上,整株海棠树确是泛着麝香的气味,但海棠花香浓郁,若非细细辨别,万万无法发现啊!” 朱成璧大惊,耳垂的点翠珍珠珊瑚如意纹耳环垂下的璎珞一阵乱颤,迸出清越的声响:“你说什么!为何整株树都泛着麝香的味道!” 孟太医的额上已是冷汗涔涔,他禁不住举袖去擦:“太后娘娘,若非整日里拿掺了麝香的水来浇树,断断不会如此啊。” 刘太医亦是频频叩首:“不单单是海棠树,整个院子里的花草树木,皆透出麝香的气味,如贵嫔娘娘整日里在长春宫如何能够安胎?” 玄凌的面色青白交加,深深吸一口气,出声责问道:“既然如此,为何如贵嫔直到怀胎五月才会小产?” 孟太医忙道:“开春之前,树木未曾长出新叶,散发的麝香气味不足,而开春之后,树木花草蓬勃浓郁,树叶、花草所蒸腾出的水汽中,麝香自会变浓,况且如贵嫔娘娘喜欢拿海棠花与木香花入茶,无异于天天服用麝香,虽然剂量不大,但如此两三个月下来,逐渐侵损胎儿,迟早会滑胎。即便娘娘身子强健,不至于小产,但也会胎死腹中,到时候胎毒反噬,更为凶险。” 万明昱听到此处,只觉得眼冒金星,耳畔“轰”的一声如惊雷炸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哀泣失声:“皇上!是何人如此居心歹毒!想出这样阴毒的法子来谋害嫔妾。” 玄凌忙起身扶起如贵嫔,转首厉声斥责孟太医道:“你日日诊脉,为何不曾发觉!难道是你蓄意隐瞒?” 孟太医惊惶不已,连连叩首:“皇上恕罪!皇嗣之事,微臣岂敢疏忽!就算微臣有十条命,也万万不敢隐瞒不报!只是这麝香剂量微小,逐渐在体内积聚,极难察觉,况且如贵嫔娘娘常常失眠忧心,微臣以为娘娘只是忧思过度,才会胎动不安……” 朱成璧重重一拍桌案,目光如迅疾的闪电扫过殿中诸人:“麝香?何人会有那样大剂量的麝香!” “若说是拿掺了麝香的水来浇树,只怕太过稀奇,且不说这样大量的麝香难以取得,光是掺麝香入水就会散发出浓烈的气味,旁人又为何不能察觉?”端妃静默许久,此刻出声质疑道,“但若不是以浇水之法,又如何能让草木吸收大量含有麝香的水?” 贤妃凝神细想,扬声道:“嫔妾听闻,长春宫地下有温泉暗河,是否是这温泉被人做了手脚?” 德妃倒吸一口凉气:“若真是如此,只怕温泉所经之地,皆有隐患啊!” 见众人惶惶不安,朱成璧遽然起身,沉声道:“娴贵妃,这件事情就交由你去办,务必给哀家查实,到底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敢谋害哀家的皇孙!” 数日后,颐宁宫,朱成璧捻着手里的一串祖母绿圆珠,缓缓问道:“查得如何了?” 朱宜修微微屈膝:“温泉暗河在进入长春宫的地方被埋了大量麝香,故而温泉内麝香浓度极高,整个长春宫无异于位于蒸笼之中,麝香不仅通过花草树木蒸发出来,更通过泥土缝隙挥散出。只是,温泉出了长春宫就汇入太液池,中途并未经过旁的宫室,故而嫔妃们不必太过忧心。” 朱成璧手势一滞:“看来是冲着如贵嫔去的,连着上一回予泽出事,已是第二次了,娴贵妃不觉得奇怪么?” 朱宜修微微一怔:“母后的意思是,两件事乃是同一人所为?” 朱成璧缓缓抚着紫檀桌案上的一只羊脂玉如意,目光如冰锥一般在朱宜修周身一转,缓缓道:“你对后宫里头的事,比哀家更为清楚,上一回常在周氏招供,到底是酷刑加身,还是口吐实情?” 朱宜修大惊,勉力跪下道:“母后……” “哀家不曾揭穿你,是因为哀家也想除去周氏,这一点与你不谋而合,哀家也坚信,你断断不会拿自己的儿子来做局,但如贵嫔也绝非那样心狠刁钻之人。如今看来,只怕那人见周氏做了替罪羊,风声已过,才会又一次兴风作浪。” 朱宜修缓缓吁了一口气,只觉得贴身小衣几乎被汗濡湿,方才朱成璧那样冰寒的语调,几乎让自己以为无转圜之地。 “母后。”朱宜修低低道,“是儿臣有罪,未曾揪出真凶,以至于害得如贵嫔小产……” “你是有罪,但这是轻的,若你是有意纵容真凶,好让她误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再度下手害人性命,只怕哀家会断了这份姑侄之情。”朱成璧虽是语调清和,但却硬生生把朱宜修逼出一头一脸的冷汗,方才本已平复的呼吸又急促起来。 “母后明鉴,儿臣断然不敢如此!”朱宜修叩首恳切道,“儿臣与如贵嫔并不曾交恶,为何要蓄意害她?” “那样最好,哀家只告诉你一句,如果皇后生不出嫡子,你的儿子就是毫无疑义的太子,个中轻重,你自己掂量,切不可行差踏错。”朱成璧饮了一口雪顶含翠,方缓缓道,“该说的哀家也说完了,是谁埋的麝香,你可知道了?” 朱宜修一怔,为难道:“是周氏身边的宫女,但是,她已经自尽了……” ------------ 第六十五章 银屏掩泪垂翠袖(3) 第六十五章 银屏掩泪垂翠袖(3) 朱成璧冷冷一笑:“那么,你信么?” 朱宜修诚惶诚恐,温顺道:“儿臣信也好,不信也罢,但儿臣终究经的事少了,看人看事不够精准,还请母后定夺。 ” 朱成璧欠一欠身,目光却骤然迸发出一丝尖锐的冷意:“有些事情,哀家知道,你也知道,但是旁人却未必心知肚明。周氏的宫女犯案,落在旁人眼里,恐怕就是周氏之死,表面看是畏罪自杀,实则却是背了黑锅、为人陷害。而麝香一事,虽是针对长春宫,但却意味着予泽出事,与如贵嫔脱不开关系。一箭三雕,既打落如贵嫔的胎儿,又让周氏一案疑点重重,更直指章德宫,意欲让你对如贵嫔心生怀疑,果真阴毒!” 竹息握着绿松玉锤,为朱成璧缓缓敲着膝盖,不紧不慢道:“其实,也可另作他论,那幕后之人打落如贵嫔娘娘的胎儿,再移花接木嫁接到周氏的宫女身上,若是再引得流言蜚语直指章德宫的方向,虽然会让人以为是娴贵妃娘娘与如贵嫔娘娘合谋,利用予泽陷害周氏,但似乎也会让如贵嫔娘娘怀疑娴贵妃娘娘与她小产一事撇不清关系,或是如贵嫔娘娘手里捏着娴贵妃娘娘的把柄,才会惹祸上身。” 朱宜修一怔,沉吟道:“不论会引起哪一种猜测也好,眼下,六宫的确多有议论,儿臣惶恐,还请母后明白示下。” 朱成璧的笑意轻漾如春风习习:“宫里头谁最有可能做这件事情,又是谁得利最多,你心里一清二楚,何必与哀家打哑谜?” 朱宜修一怔,下意识道:“母后是说,贤妃与德妃?” “贤妃与德妃的父亲,一个是当朝丞相,兼任户部尚书,一个是兵部尚书,更有摄政王背后撑腰,权势极盛,遑论是你了,哀家也轻易动弹不得,但并不代表就可以轻纵。娴贵妃,厌胜之术,你懂得多少?” 朱宜修一愣,朱成璧的话已然追至耳边:“隐忍不发,是要等到一并发出,方能彻底断其后路,哀家的意思,你好好体会。” 待到朱宜修出殿,竹息适时奉上一盅玫瑰杏仁酪,低低劝道:“娴贵妃娘娘素来聪颖,自然晓得太后娘娘的意思,只是,要扳倒贤妃与德妃并非一两年的事情,还需慢慢打算。” 朱成璧嗤的一笑,伸手接过那只鎏金嵌芙蓉石玉盅,那芙蓉石映着日色有极浅极淡的光泽一转,却无端端生出几许寒意,恰似她此刻沉静若寒冰的心:“自然需要慢慢打算,只是到底是哀家小觑了她们。” 竹息淡淡一笑:“奴婢想起了潘才人,只是,扮猪吃老虎学得再像,终究都逃不过太后娘娘的法眼。” 仲夏的景致如一匹光泽艳丽的织金锦徐徐展开,而其时光却如抽丝剥茧一般逐渐离去,蝉儿的聒噪一声一声消弭尽了曾经绿蜡一般的葱郁的夏日繁华,在秋起之前这短暂的闷热与宁静里,有行将烟消云散的感伤气息正做着最后一丝渴望积聚的努力。 颐宁宫,青花大缸里堆砌着大块大块的冰雕,有小宫女执着两柄竹骨稠面扇子缓缓扇着,十二扇绣草虫花鸟风轮亦鼓鼓地吹着,竹息端着一盏温热的百花露缓缓撒入青花大缸,有清凉微甜的花香如雾逸出。 朱成璧坐在铺了细篾凉席的宽榻上,望一眼面前恭敬跪着的万明昱,她身后的金砖上有毒辣的日光投落,晃着让人眼晕的白光。 朱成璧伸手接过竹语奉上的斗彩云龙瓷盏,里面盛着浇了蜂蜜、湃好了碎冰的密瓜,色泽诱人。 “身子也养好了,哀家要说的也说完了,你有委屈,哀家心中有数,但眼下这盘棋局,只能慢慢来,招数过急,只能折损了自己。” 万明昱羸弱的身躯微微一晃,怔忪之间忽然想起自己当初是如何劝说朱成璧不要让怜子之心焚毁了紫奥城、焚毁了身边的人,但直到自己也走到这一步,面临朱成璧当日的处境,才真正明白报不得仇的刻骨铭心的痛苦与撕心裂肺的绝望,所谓同理之心,往往,没有想得那样容易。 “太后娘娘让嫔妾放手,让嫔妾等,但是,害嫔妾的人究竟是谁?嫔妾不愿意整日里虚与委蛇,与害死嫔妾孩儿的人笑面相对!” “正是因为你的锋芒,所以哀家不能告诉你,一旦你知道是谁,你能按下性子来吗?你能稳稳走好每一步吗?只怕你与她要斗个你死我活……” “太后娘娘,您是为了嫔妾,还是为了自己?说到底,嫔妾不过是您手里的一枚棋子,你让嫔妾出手,嫔妾只能出手,您让嫔妾罢休,嫔妾也只能罢休,对不对?” 竹息微微一怔,出声低斥道:“如贵嫔娘娘,您这是在指谪太后娘娘么?” “太后娘娘是人中龙凤,嫔妾难及万一,太后娘娘不想告诉嫔妾,自然有您的理由,但是嫔妾,一旦知道那人是谁,绝不会心慈手软!”万明昱重重叩首,极力抑制住眼角汹涌的泪意,“如果时光倒流,嫔妾再也不会在那位琳妃娘娘面前逞强,但是,即便嫔妾今日在这里穷尽所有的泪水,也换不回自己失去的一切。” 念及往昔,朱成璧不由望向万明昱哀戚的面庞,见她发鬓上横逸的那只镶珠银簪泛着清冷的光芒,心里一酸:“明昱……” “所以,嫔妾要做的,太后娘娘无需多管,嫔妾报不得仇,也会让那人失去她所倚赖的全部。太后娘娘也能看一看,嫔妾虽然锋芒外露,但绝不会行不稳路,让她人再有可乘之机!”万明昱忽而一笑,“嫔妾告退。” 待到万明昱出殿,竹息幽幽叹气:“如贵嫔这样的性子,只怕宫里头又要闹出风波来了。奴婢听闻,如贵嫔正与皇上怄气,皇上有十来日都未曾去看过她了。” 朱成璧拣了一块蜜瓜吃了,往日里甘甜生津的蜜瓜此刻也暗淡无味:“她怎的与皇上怄气了?” “查来查去,以一个愚忠害人的小宫女草草结案,如贵嫔自然按捺不住,当然会对皇上生气了。” “别提皇上了,连娴贵妃也对她冷落了好些,曾经风头无两的如贵嫔只怕要一尝寂寞心酸的滋味了。” “其实,既然太后娘娘怀疑是贤妃与德妃,为何不借着如贵嫔的手扳倒她们?”竹息忖度着道,“如贵嫔到底也是颇有心思的,兴许不会让太后娘娘失望。” “她失了孩子,痛心疾首,只怕下起手来会狠辣异常,难免露出马脚。贤妃与德妃也不是能轻易撼动的。更何况……”朱成璧淡淡一笑,“前朝与后宫息息相关,要一并拔除,自然得有万全之策,方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 永巷,依依如绿绦的杨柳枝条随风轻摆,轿撵缓缓行进,安小仪忽而扬声道:“停轿。” 万明昱只顾闷头走路,闻得此声,抬眸一看,不由冷笑道:“原是安小仪,用上贵嫔以上的轿撵了?” 安小仪扬一扬绢子,噙着一缕意味深长的笑意:“皇上喜欢嫔妾,枕霞阁离仪元殿较远,皇上特意赐下了这轿撵,好让嫔妾少走一些路。请贵嫔娘娘体谅嫔妾不能下轿撵行礼了。” 万明昱唇角一勾,正一正绞纱衣襟上的绞金纽子,徐徐道:“自然,小仪在御前要走不少路,端茶倒水、传治膳食,若是前头走得累了,只怕不能当好差。” 安小仪听出讥讽之意,柳眉一蹙,旋即又舒展开:“贵嫔娘娘慧心,看人看事自是清楚,只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您再如何机警敏锐,到底还是没能看住腹中的孩子,不是吗?” 万明昱一怒,登时拉长了脸道:“安柔荑,你得意什么!你不过是从五品的小仪,本宫却是正三品的贵嫔,你竟敢在本宫面前放肆无礼!” 安小仪闻言轻笑:“宫里的女人,可不是谁位份高,就是谁说了算,眼下是嫔妾得宠,娘娘失宠,您若较真,自去仪元殿说给皇上听去!”话音未落,安小仪作势拍一拍自己的嘴,娇笑一声道,“哎呀!嫔妾忘记了,皇上说过,这阵子不想见到您这张苦瓜脸呢!” 枕霞阁掌事女官桂枝屈一屈膝道:“小主,皇上还在等您呢,何必在这里为某个不相干的人多费唇舌呢!” 安小仪盈盈一笑:“是呢,皇上与皇后娘娘、娴贵妃娘娘在畅音阁听戏,特意叫嫔妾一块过去,贵嫔娘娘仿佛没有接到邀请吧?也是呢,谁不知道你这样晦气,连长春宫都住不得了,只能迁去和煦堂。也好,纯恪贵太嫔娘娘虽然膝下无子,到底也是个得享清福的。”安小仪略略欠一欠身,莞尔一笑,“贵嫔娘娘恕罪,嫔妾失陪了。” 看着安小仪春风得意地去了,采容气得双手微颤:“她算什么!从前周氏得宠的时候,她也有过失宠,自己吃的苦头可是浑忘了!” “正因为她吃过不少苦头,所以看到别人落寞失意,她才那样快意。”万明昱用力拽着衣襟上的绞金纽子,一个用力过猛,那纽子竟被生生拽落,落在青色石砖上便是“叮铃铃”的几声脆响,一路滚入了路边湿滑的青苔中。 见采容要去捡起,万明昱淡淡道:“不必了,只有跌至谷底,在这永巷的石砖上为人践踏,才能看尽世态炎凉,才能真正明白,何为紫奥城。” “娘娘。”采容嗫嚅道,“太后娘娘还是很看重您的。” “我手中有太后的秘密,也知道娴贵妃隐忍的心思,若我落魄到极点、无力自救,她们只会杀人灭口,到底死人的口风最紧。”万明昱冷眼看着天际那几片闲逸的浮云,紧紧攒住拳头,“只有我高高在上,呼风唤雨,她们才会知道我的本事、我的价值,才会真正忌惮我。采容,这里的规则说穿了就是这样简单,每个人都巴望着爬得更高,而要爬得高,就得狠狠踩住下头人的肩膀。但是,越高,也越危险。身在低处,摔一跤或许算不得什么,拍拍衣服还能光鲜亮丽地站起来,而身在高处,这一跤就是致命的伤。” “那娘娘是打算守着低处的平安,还是览尽高处的风光?” “本宫贪心,不仅想要平安,也想要风光。既然要踩着旁人的肩膀,那本宫就杀鸡儆猴,让他们心悦诚服地拜倒在本宫面前,本宫要看看清楚,九层高台上,是如何的景致安然、风光秀丽!” ------------ 第六十六章 青丝如瀑落玉簪(1) 第六十六章 青丝如瀑落玉簪(1) 夏至佳节,晴光艳好,天朗气清,玄凌在菊湖云影殿设下家宴。!此时,长芳洲的莲花正是“绿梦红笺添妩媚、含玉蜻蜒闲倚蕊”,远远望去,叫人身心舒然。 朱成璧沿着玉石筑成的九曲回廊缓缓入殿,玉手抚过极是雅致的镂花汉白玉阑干,有温润细腻的触感。伴着内监尖细的唱诺声“太后娘娘驾到”,一众嫔妃、宫人慌忙下跪:“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玄凌执着朱柔则的手,起身道:“恭迎母后!” 朱成璧抬一抬手,温婉笑道:“都起来吧,今日家宴,大家都不必拘束。”语毕,朱成璧又笑着扶起钦仁太妃与庄和太妃道,“咱们几个也是许久没有好好聚一聚了。” 钦仁太妃只抿唇一笑,庄和太妃则垂了眸子宁和笑道:“嫔妾不敢叨扰太后娘娘。” 朱成璧拍一拍庄和太妃的手,淡淡对竹息道:“摄政王不曾来吗?” 竹息微微屈膝:“长宁长公主这几日染了风寒。” 朱成璧点一点头,缓缓落座:“一会儿你让孟太医去摄政王府看一看。” 凉风吹起殿中半卷的湘妃细竹青帘,裹挟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荷花菱叶的清香,丝竹之声悦耳,朱成璧望着在座的诸位嫔妃,娴贵妃高华宁庄,贤妃温文静默,德妃娇媚妍丽,端妃清雅端仪,如贵嫔温婉怡和,恂贵嫔宁静优雅,良贵嫔温柔和静,汤顺仪含蓄温顺是大家闺秀,安小仪明眸善睐是小家碧玉,当真是各有各的姿色,各有各的神情。 只是,千娇百媚、仪态万方的诸妃,都远远不及朱柔则的天姿国色,妃嫔簇拥间,朱柔则是是真正的主角。 只可惜,今日的主角却不是她朱柔则。 朱成璧噙着一缕淡淡的笑意,望着粼粼湖面,细碎的日光映着莲叶与莲花,如一匹绚烂到极致的蜀锦铺开,象征着紫奥城的靡丽岁月。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玄凌不由有些兴致索然,朱成璧见机目视竹语,竹语点一点头,悄悄退了下去。 未顷,忽然一阵悠扬婉转的丝竹之声徐徐奏起,田田莲叶之后,有一女子曼舞而出,柔美自如、轻盈飘逸,她着一袭藕色曳地长裙,密密以半透明的冰蚕攒金线绣着芙蓉花样,在日色下有璀璨的光辉,一匹青丝以八道水晶流苏挽起,垂下一方浅粉色莲瓣玉绫罩纱,随着她的舞姿有轻逸的姿态流漾。 那女子的舞姿极曼妙,并非是中原常见的,缠绕在她手背间的纱罗披帛以金银线织就了莲叶的图案,与长裙上的芙蓉花两相辉映,仿佛她自己就是绽开在这天地间最清香馥郁的莲花一般。 恂贵嫔又惊又愕:“这人是谁?为何能在湖面之上起舞?” 德妃冷冷一笑,嗤之以鼻:“不知是什么奇技淫巧呢!” 那女子越舞越近,身轻如燕,步履翩飞,有晶莹的水花在足底开落,仿佛是步步生莲花,她的面色如玉璧一般光滑润泽,眸光勾人欲醉。朱宜修看到此处,已是心中有数,只端过一盏柠檬蜜露,含笑不语。 那女子款步至菊湖云影殿,伸手解下发鬓的八道水晶流苏,长发如瀑落下,映着背后的荷塘景致,翩然如画。 “皇上圣安!” 德妃望着那女子胜雪的肌肤正微有嫉妒,猛然听到她的问安之声,虽然声线甜糯,但却依稀可辨并非是中原女子的声音,再望一眼她的容色,虽然眼眶略高,但外眼角上翘,细长有神,不失为倾城之姿。 “你就是鬲昆的瓦尔娜公主?”恂贵嫔亦是明白过来,唇角一勾,握着绢子按一按鼻翼的粉,露出几许鄙夷之色。 “恂贵嫔此言差矣!”德妃淡淡一笑,“鬲昆亡国,她自然算不得什么公主,不过是平州侯的女儿罢了,是太后娘娘与皇上格外怜惜,才赐给她贵嫔的位分。” 贤妃掩唇一笑,接口道:“拖到夏至佳节才入宫来,看来为今日长芳洲这一舞是做足了准备的。” 容贵嫔不卑不亢,微微屈膝:“臣妾见过太后娘娘,祝太后娘娘万福金安、长乐未央,见过皇上,愿皇上此身长寿考,似南山万年无极!” 德妃手势一滞,凤眼微微挑起:“容贵嫔很会说话。” 容贵嫔浅浅一笑:“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金安,见过贤妃娘娘、德妃娘娘、端妃娘娘。” 朱成璧抬一抬手,蓄着和静的笑意道:“好了,一来就是这一通的行礼,也不怕累着,竹息,赐座。” 玄凌笑意清和:“你方才的舞很好,只是你如何做到在湖面起舞的?” 容贵嫔浅浅一笑:“臣妾是立于玉盘之上起舞,玉盘由湖中的内监托着。”容贵嫔拍一拍手,有几名力大的内监托着一块三尺见方的玉盘出来。那玉盘凝着日晖有莹润的光泽,照进容贵嫔的芙蓉玉面,更似一卷名画,真当是宜人宜心。 “容贵嫔此举,倒让本宫想起了赵飞燕的掌上之舞。”德妃拈过一枚杏仁佛手酥吃了,贝齿莹然生光,“容贵嫔并非中原人士,是否听过此出典故呢?” 见玄凌有几分不豫之色,万明昱适时端起一盏白玉珍珠奶茶,轻轻一笑,起身踱步至玄凌身侧,翩然下跪:“皇上息怒!德妃娘娘并非有意指谪皇上!” 德妃一怔,愠怒道:“如贵嫔何意?” “德妃娘娘将容贵嫔比作赵飞燕,难不成是含沙射影,指谪皇上吗?”万明昱容色肃正,娓娓道,“皇上圣明,更得太后娘娘时时教导,怎会是那昏君汉成帝可以比拟的?在皇上身边,嫔妃德言容功具备,即便容贵嫔再得宠,也断断不敢做那赵飞燕蛊惑皇上、谋害皇嗣!敢问德妃娘娘敢吗?” 万明昱一席话连敲带打,德妃闻言,已是惊魂不定,慌忙起身跪下:“臣妾不是这个意思,是如贵嫔强词夺理!” 玄凌静默不语,目光只在面前的一对银箸上凝住,片刻方道:“德妃,你今日多言了。” 德妃银牙一咬,愈发垂下头去:“皇上恕罪,臣妾言语虽直,但并无恶意,只是看到容贵嫔一舞,想起皇后娘娘在倚梅园的惊鸿舞,害怕皇上又会冷落了臣妾。” 朱成璧淡淡斥道:“你糊涂了!雨露均沾,是作为帝王的本分,皇上喜欢你,自然是你服侍周到,皇上若冷了你,你应该自己想一想,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而非嫉妒旁的妃嫔。”朱成璧言语间虽是冲着德妃,但目光却在万明昱身上逡巡,万明昱眸光微垂,只做全然不知。 玄凌伸手接过万明昱奉着的白玉珍珠奶茶,脸色稍霁:“好了,都起来吧,夏至节,朕也不想处罚你们,心中有数即可。” 德妃战战兢兢起身,目光向万明昱厉厉一刮,又恢复如常:“臣妾谢皇上恩典。” 朱柔则沉默许久,此刻方勉强笑道:“那么,皇上预备给容妹妹哪处宫室?” 玄凌凝眸道:“宓秀宫,长杨宫,棠梨宫,畅安宫,凝翠宫都空着,宛宛你择选一处即可。” “宛宛”两字旋即又招致不少妃嫔的嫉恨目光,朱柔则只顾沉思,却恍若未觉,似是安之若素,转瞬即道:“容妹妹今日在莲花丛中一舞,纱罗披帛上又是莲叶的图案,不如就凝翠宫如何?” 玄凌澹然一笑:“那就凝翠宫吧,容贵嫔,你先下去歇一歇,朕晚上再去瞧你。”语毕,玄凌又打量万明昱几眼,忽而笑道,“如贵嫔今日神色好了许多。” 万明昱笑意轻漾,梨涡轻陷:“承蒙太后娘娘与皇上关怀。” 玄凌望一眼朱成璧,忖度着道:“倒不是儿臣偏爱如贵嫔,只是如贵嫔贤德淑惠,堪为后宫嫔妃的表率。只是,如贵嫔入宫不过一年多,若是封妃只怕不妥,但九嫔之首却是该立一位的。” 恂贵嫔心里一刺,转而是又惊又恐,自己费了好大的气力才熬到了贵嫔一位,与盛宠不衰的如贵嫔平起平坐,没料到不过三月出头的功夫,她如贵嫔又要晋位,而且是玄凌亲口提出,这比容贵嫔入宫更让人难以忍受。 万明昱闻言,敛裙下跪,平静道:“臣妾德行有亏,保不住皇子,以致怀胎五月却骤然小产,请皇上收回成命。” 朱宜修出声道:“如贵嫔,你小产是因为周氏的宫女心怀不轨,并非你德行有亏,你又何须揽罪在身呢、自责自轻呢?” 万明昱悄无声息地以繁复精致的蝶袖遮住微有颤抖的双手,再度叩首请求:“请皇上收回成命。” 玄凌微有尴尬,不由望一眼朱成璧,朱成璧思虑片刻,沉声道:“如贵嫔,既然你再三推辞,哀家也不愿意勉强你,那么此事就暂且搁置。只是有一点,孩子的事情,是命中无缘,罪不在你。你好好调养身子,还会再怀上孩子的,不需自责了,明白吗?” 万明昱叩首道:“臣妾明白,只是,臣妾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朱成璧一怔,疑惑道:“你说。” “臣妾失子之后,安小仪曾数次探望臣妾,劝臣妾振作。臣妾心中感喟,想恳请太后娘娘与皇上晋一晋她的位分。” 朱成璧眸光一凝,注视着茫然不知所措的安小仪,缓缓笑道:“如贵嫔这样体恤安小仪,确属难得,那么,皇帝拿个主意吧。” 玄凌应了一声道:“那就晋一级为嫔,沿用先前的封号‘礼’字。” 礼嫔慌忙下跪行礼,心中惊疑不定,勉力笑道:“臣妾谢皇上,谢如贵嫔娘娘。” 朱宜修冷眼看着万明昱毫无破绽的容色,唇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转而宁和笑道:“如贵嫔大度,还望你早日生子封妃,本宫便把入宫当日皇上赐下的紫金宝石赠与你,只等你封妃大典,镶入你的纹金步摇之上。” 万明昱似颇为动容,恳切道:“多谢贵妃娘娘!” ------------ 第六十七章 青丝如瀑落玉簪(2) 第六十七章 青丝如瀑落玉簪(2) 宴席散后,朱成璧留了钦仁太妃、庄和太妃与顺陈太妃在殿中叙话,人去殿空,方才莺红柳绿的一众嫔妃离开,殿中也有些清冷,仿佛连那在湘妃细竹青帘上清逸流淌的日光都凝住了,如寒雪一般,有挥之不去的冷意。! 朱成璧抬手正一正耳垂上的金镶宝石牡丹花耳环,望向远处几成一色的天光水影,徐徐道:“好端端的看舞罢了,倒又生出这许多文章来。” 顺陈太妃陪笑道:“后宫里头女人多,自然是非也多,这本是难免的,太后娘娘不必往心里去。更何况德妃素来言语娇俏,虽然有的时候说错了话、犯了忌讳,但皇上也喜欢她这份可爱与直爽。” 钦仁太妃闻言,掌不住笑道:“话虽如此,但太后娘娘不觉得,德妃也很像一位故人么?” 庄和太妃目光一滞,笑意清冷如霜:“是呢,若非钦仁太妃提及,嫔妾倒也不曾想到这一层来。” 朱成璧就着竹息奉上的一盏绿茶漱了口,握着一方软罗帕子拭净了嘴唇,方缓缓道:“你是说妍贵嫔?” 钦仁太妃点一点头,又道:“是呢!只是,德妃也算是颇得恩宠的一位,进宫一年多了,到底在子嗣上还是没有那个福气。” 朱成璧眸光一凝,似生出几许寒意:“想要生孩子,想要争宠上位,是每一位嫔妃日日祝祷所求的。只是,德妃就是求遍满天神佛,又可有那个福气呢?” 顺陈太妃闻言一凛,旋即笑道:“子嗣的事情,光是靠求,自然是求不来的。” “如贵嫔娘娘!”礼嫔匆匆追上万明昱的轿撵,发鬓的纹银镶珠簪子垂下的流苏亦急促地晃着,她福一福身道,“娘娘,嫔妾想请教娘娘一事。” 万明昱徐徐抬手,示意抬轿的内监们止步,淡淡道:“本宫抬举你做了嫔位,难不成你还不知足?” 礼嫔惶恐道:“嫔妾不敢,说到底,娘娘才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物,否则,皇上也不会在容贵嫔进宫当日,提出封您为昭仪。” 万明昱闻言失笑,拨一拨耳垂上的明珠:“你既知道便好,本宫今日就是要告诉你,凭本宫的地位,即便失子又如何?本宫只消一句话,便能捧你为嫔,自然,也有本事将你拉入万劫不复之地。不要因为本宫一时失意就可以耀武扬威,你可明白了?” 礼嫔极力按住心头的惊怒,再度屈膝:“嫔妾明白了。” 万明昱冷冷一笑,伸手拈过落在肩头的一瓣栀子花,似是有意又似是无心:“礼嫔,飞花逐风,虽然能飞得很高、饱览无尽的秀色,但也可能摔得很惨、碾为尘土。宫里头的道理,说到底,礼嫔你应该知道得比本宫更多,到底你是除了娴贵妃与端妃之外,最先服侍皇上的妃嫔。但很多时候,本宫却觉得你是言不由衷、表里不一之人。” 礼嫔一惊,忙道:“娘娘误会嫔妾了,嫔妾怎敢……” 万明昱淡淡一笑,截断道:“表心意的话,本宫不想听,也不喜欢听。只是本宫听闻,你对皇上的喜好很费了一番功夫,听闻你调出来的玉兰香片口感最佳,本宫目前也很担心自己会再度失宠,你若有心,便一同来和煦堂吧。” 礼嫔温顺道:“听凭娘娘吩咐。” 数日后,章德宫,瑶光殿,朱宜修正铺开一张诚心堂宣纸,却是剪秋打了帘子进殿,附在耳旁低语几句。 “你说什么?”朱宜修且惊且疑,直起身来,“居然没有人去凝翠宫道贺?” 剪秋的面上浮起痛快的笑意:“贤妃娘娘与德妃娘娘位高也便罢了,端妃娘娘又向来是个不管事的,可是恂贵嫔、良贵嫔等人也没有去呢,可见是容贵嫔的出身实在是惹人非议了。况且,她初初入宫就连续侍寝三日,可是从未有过的,旁人自然更为不满了。” 朱宜修柳眉一扬:“自然了,她是亡国公主,本来就是不招人待见的,偏偏又是以贵嫔之位进来,更在菊湖云影殿的宫宴上出尽风头,有人看不惯是理所当然的了。那么,凝翠宫的情况又如何?” 剪秋拽着袖口嗫嚅道:“奴婢不敢说,怕娘娘您听了生气。” 朱宜修横了剪秋一眼:“说!” 剪秋小心翼翼道:“容贵嫔这样颜面扫地,倒好像跟没事一样,甚至扬言说,她也不愿意看到那些明明嫉妒的要命的嫔妃来凝翠宫里拜访,还说中原的礼节甚为麻烦。” 朱宜修轻轻一嗤,只剥着指间一枚金橘道:“皇上可曾听说这样的言辞?” 剪秋无奈道:“偏偏皇上知道了倒也不责怪,倒说容贵嫔这样的性子虽是与紫奥城格格不入,但与皇后初入宫闱的懵懂情状也有几分相像……” 朱宜修手势一划,寸许长的指甲掐入金橘,有金黄色的汁液迸溅,落在錾金银线碎花卓罩上,有刺眼的、不协调的颜色,让人心生厌腻。 朱宜修冷笑连连:“很好,很好!良贵嫔是因为手指长得像皇后才会得宠,周氏是因为在倚梅园为皇后吹笛而得宠,就连端妃,虽然避世不争,但常常给跟随皇后学习琵琶,倒也没有一直沉寂下去,如今的容贵嫔居然也是因为皇后得到了皇上的青睐!” 言至此处,朱宜修狠狠一掌拍在案上:“你可知当初容贵嫔一舞之后,皇上与皇后说了什么?本宫坐得近,才能听清一二,皇上说的是,容贵嫔的舞虽好,点子也新奇,但却不及宛宛你的万一,妾只是妾,妻就是妻。” 剪秋一怔,晓得触到朱宜修痛处,皇帝爱重皇后,即便不及皇后万一的容贵嫔,凭着那几许初入宫闱的懵懂与天真,也能博得皇帝的留意,又如何不会让朱宜修伤感失望呢? 剪秋觑着朱宜修的神色,叹息声如轻烟一般散去,低低道:“容贵嫔……娘娘打算如何应对?” 朱宜修握着蹙金织秋芙蓉帕子紧紧按住胸口,只觉得心中的暗恨如潮翻涌,激得心口微微发痛:“容贵嫔得意,就让她得意吧,自会有人出手,又何须本宫费劲?” 剪秋点一点头,复又忧虑道:“只是,良贵嫔似乎安享恩宠,并不曾心灰意冷啊?” 朱宜修嗤的一笑,未置可否:“安享么?只怕未必,本宫且与你赌下这一局,良贵嫔失宠,是早晚的事罢了。” 夜极静,唯听风声四起,檐下的青玉风铃不断发出悦耳的声音,如情人间的呢喃低语。 约莫到了戌时,渐渐下起了小雨,颐宁宫里烛火辉映,透过朱漆雕凤纹长窗上蒙着的蝉翼纱看去,雨丝似乎带上了柔和的银色,别有一番意境。 朱成璧轻轻一笑,以手支颐道:“在殿内听着雨声,倒也有趣。” 奕执着一卷明黄稠面的奏折,闻言笑道:“能有什么有趣的,偏你这样高兴。” 朱成璧披过一件孔雀蓝的外裳,闲闲道:“整日里的处理政事可不是百无聊赖的?到了晚上能好好喝盏茶,跟你说说话,自然是好的。”朱成璧拈过一枚御膳黄豆糕递到奕唇边,浅浅笑道,“木棉下午进宫做的,你且尝尝。” 那黄豆糕入口即化,甜而不腻,奕轩一轩长眉,赞道:“是不错,木棉的手艺果真是好,朱祈祯也是有口福的。” 朱成璧盈盈一笑:“木棉的手艺,连闵琼萝都比不上的,我才会常常宣召她进来治些膳食,只怕她如今要烦得紧,看到我这个糟老婆子,想躲都躲不起了。” 奕哈哈一乐,执过朱成璧的手,笑骂道:“什么糟老婆子!还没见过有把自己往老了比的。你若是糟老婆子,那我就做糟老头子,可好?” 朱成璧扑哧笑道:“好好好!你是摄政王,你说什么我自然没意见。” 竹息在殿外轻轻唤道:“太后娘娘!闵尚食做了龙井竹荪,特意送了过来。” 朱成璧道:“让她搁在这里好了,你送进来便是。” 待到那盏龙井竹荪被揭开,奕不觉笑道:“汤色醇厚,气味鲜香,闵尚食是很动了一番心思的。” 朱成璧挥一挥手让竹息下去,方笑吟吟道:“竹荪被称为‘雪裙仙子’,又叫‘菌中皇后’。可宁神健体、补气养阴,自古就列为‘草八珍’之一,只可惜,只有一盏之数,倒是为难。” 奕哑然失笑:“巴巴地列出这些好来,原是防着我与你争抢么?罢了罢了,我堂堂男子汉,何必跟你争这一盏汤羹?” 朱成璧佯装动怒,不依不饶道:“可见在你心里,我就是个馋嘴的,一无是处了。罢了罢了,我本是想着这几日长宁身子不好,你免不了心焦体燥,是要让给你喝的,你既然这样揣度我,那可没有你的份了!” 奕抚掌笑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看来当真是不错的!” 注:竹荪是寄生在枯竹根部的一种隐花菌类,形状略似网状干白蛇皮,它有深绿色的菌帽,雪白色的圆柱状的菌柄,粉红色的蛋形菌托,在菌柄顶端有一围细致洁白的网状裙从菌盖向下铺开,被人们称为“雪裙仙子”、“山珍之花”、“真菌之花”、“菌中皇后”。竹荪营养丰富,香味浓郁,滋味鲜美,自古就列为“草八珍”之一。 ------------ 第六十八章 香阁难掩芙蓉泪(1) 第六十八章 香阁难掩芙蓉泪(1) “如贵嫔。” 万明昱驻足回首,正是容贵嫔扶着侍女千雁的手急急走上前,她着一袭绵软轻薄的色系襟纱衣配蜜柑色百褶裙,笼着盛夏将过的那种薄薄的细雨润过的清新,微风拂过,裙袂翩飞,更有盛花的甘甜馥郁的芳香席卷而来。 万明昱微微一笑,行平礼道:“容贵嫔安好。” 容贵嫔一把扶住万明昱,眉心轻轻蹙起:“何必行礼那样麻烦!” 万明昱闻言失笑,温言道:“在紫奥城,规矩向来是少不了的。” 容贵嫔撇一撇嘴,似有几分不屑:“少不了?那我进宫以来,除了皇上、太后、皇后与你,旁的人非但没有踏足过凝翠宫,连一份贺礼都懒得送,那你觉得这合不合规矩呢?” 万明昱一怔,只好劝道:“虽是不合规矩,但却合情合理,规矩只是做给人看的,内里撑着的,不过是跟红顶白、拜高踩低,就好比是那孔明灯,里头的火旺着,才能飞得高些,纸上绘的花样也真正好看。” 见容贵嫔凝眸深思,万明昱伸手拂过她衣襟上的绣样,不觉笑道:“这绣样很别致。” “是葡萄花。”容贵嫔淡淡道,“时人皆知道葡萄酸甜,却很少有人注意到葡萄花。” 万明昱望着容贵嫔,见她的面上似有清愁如雾化开,心中了然。容贵嫔只是庶出,在鬲昆宫廷不受重视,此番却是自愿入宫以慰察哈术终日焦虑不安的心绪。对容贵嫔而言,不啻于是一朵葡萄花,开花之时因其花朵细小、毫不起眼,所以无人重视,等到花落委地、结出果实,世人才会感叹其味酸甜可口。只怕她此番入宫,察哈术也颇为感叹、唏嘘吧。 万明昱幽幽叹息,却又无言以对,只拍一拍容贵嫔的手以作安慰。 “如贵嫔娘娘万福永安,容贵嫔娘娘万福永安!” 忽然一把朗阔的男声在身后响起,万明昱回眸看去,正是骁骑营统领孙传宗。 容贵嫔双手一颤,惊喜道:“怎么是你?” 万明昱一怔,望一眼容贵嫔掩饰不住的欣悦神情,低低道:“这是骁骑营统领孙传宗孙大人,负责紫奥城的戍守巡务。” 孙传宗拱一拱手,沉声道:“微臣还有要务在身,不妨碍两位娘娘叙话,只是……”孙传宗望一眼有些阴沉的天,有一缕银霜般的璀璨光华正被乌云逐渐吞噬,和缓道,“恐怕要下雨了,两位娘娘还是早些回宫,微臣告退。” “孙大人也要小心才是。” 万明昱冷眼看着容贵嫔关怀备至的神情,微微笑道:“你与他相识?” 容贵嫔浅浅一笑,眸光有微缈的沉溺:“当初金都被攻破,父亲率领文武百官投降,后宫里一片乱糟,不知是哪一路的军队打了进来,若非孙大人及时赶到、护下我与母亲,只怕当时我们母女二人就会失去性命。” 万明昱宁和一笑:“孙大人还未娶妻,若有哪家的姑娘嫁给他,那可真是好福气了。”万明昱语调轻柔,目光却似无心一般从容贵嫔面上划过。 容贵嫔微微一怔,旋即展颜笑道:“他大婚之日,我必然重礼相贺。” 回到和煦堂,却是李长执着拂尘候在那里,万明昱奇道:“李公公怎会在此?” 李长行礼后笑道:“皇上让奴才特意过来告诉娘娘一声,今晚皇上去皇后娘娘那里,不来和煦堂了。” 万明昱点一点头道:“本宫知道了,只是这样的事,让小内监来通传一声便也罢了,又何须公公亲自过来一趟?” 采容闻言会意,忙递过十两金子笑道:“还请公公笑纳。” 李长咳了一声,将金子收入袖中,笑道:“娘娘这样客气,其实娘娘也不用担心,除了凤仪宫外,满宫里头,还不是娘娘最得皇上心意?” 万明昱掩唇笑道:“公公真会说话,其实,本宫得意与否,也得看公公的面子不是?” 李长笑若春风,压低了声音道:“娘娘放心,奴才会帮娘娘多多美言。” 待到李长回去,万明昱徐步入殿,懒懒用缠臂金挽住双袖,取过青花瓮中的存着的玉兰香片泡茶。 天气逐渐阴沉,似有浓墨在原本澈朗的天幕化开,采容奉过一盏木贴金嵌花鸟纹玉宫灯,明亮的烛光在茶具表面镀上一层亮洁的金色光晕。 炙茶、碾罗、烘盏、候汤、击拂、烹试,条条理理皆是一丝不苟,待到热气微扬、香雾逸散,万明昱取下缠臂金,微微啜饮一口,眉峰猛的一皱,已是“呸呸呸”地吐了出来,愠怒道:“这茶怎么是酸的?” 采容惊愕之余,也端起茶盏尝了一口,亦是忙不迭地吐了出来,慌忙跪下道:“娘娘息怒!” 万明昱眉宇间闪过一丝恨色,狠狠将那青花瓮拂到地上,“哐啷”一响,碎片迸溅,万明昱却咦了一声,起身拈起一片碎片一瞧,原本洁白的瓷片却似乎染着一层微微泛黄的颜色,若非是如今打破,只怕是万万看不出来青花瓮里头的问题。 “采容。”万明昱此刻倒颇为镇定自若,只静静道,“你可看出什么问题?” 采容翻看几遍,只是一头雾水:“奴婢愚钝,只觉得这颜色有些古怪,并不知道是何道理。” 万明昱轻轻一嗤:“什么道理?必是有人在青花瓮上这做了手脚,酸气才会慢慢浸入玉兰香片,所以这茶水才会变酸。我且问你,这青花瓮是哪里来的?” 采容想了一想道:“是宫里的小宫女,一个叫雅琪的,从内务府领回来的。” 万明昱眼中精光一轮,随即低低道:“把这里好好收拾了,赶紧去内务府寻一只一模一样的,切记不要让旁人发觉了,另外,细细查一查雅琪的底细,不能打草惊蛇。” 采容忙应了一声,又问道:“娘娘觉得会是何人所为?” “玉兰香片……皇上尝到了会怎样?”万明昱唇角含笑,然而语气中却是凉意毕显,“除了她,还会有谁?这样耐不住性子,本宫再不出手,只怕会被害得更惨。” 章德宫,瑶光殿,朱宜修伸手拢一拢花房新培育出的“五色当头凤”,那叶片轻盈滴翠如碧玉,那花瓣柔婉细嫩,从琥珀绿蜡般的花径顶部垂绽而出,萱草色、山吹色、浅藕色、绯红色、赤紫色,五色辉映,那花瓣叠重竟如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当真是活灵活现。 剪秋笑若一池春水轻漾,凑趣道:“娘娘,这是花房方才送来的,看着是费了不少心思呢!” 朱宜修淡淡吩咐竹息道:“摆到窗台底下即可。” 语毕,朱宜修徐徐注目于礼嫔姣好的面容,缓缓而道,“看不惯的东西与不喜欢的人是一个道理,离远些也便罢了,倒也值得费劲吗?” 礼嫔眉心微微一动,却似含着几许愠怒:“嫔妾自然是想离远一些,但不知如贵嫔打着什么鬼心眼儿,拉着嫔妾询问玉兰香片如何泡制,连着几日都让嫔妾过去评点。和煦堂如今又兴盛起来了,自然样样都是好的,可不是让嫔妾看着不爽快么?” 朱宜修蹙一蹙修长的柳眉道:“心里的不爽快会让一个人忧思焦躁,面上的不爽快却会带来灭顶之灾,你比如贵嫔先入宫,自然明白得也该多些。” 礼嫔待要再说,朱宜修的话已追至她耳边:“如今本宫与她生分,那是没法子的事情,你夹在中间也是为难。既然你不乐意见她,那这几日就多来章德宫几趟。本宫也想看看,如贵嫔是在动什么心思。她辞了昭仪之位,若不是一力避世不争,那恐怕是要得更多。”朱宜修弹一弹衣袖,那精致的牡丹饱满繁复欲乱人眼,“剪秋说得不错,如贵嫔心深难测,只怕会比德妃更为难缠。” 颐宁宫,朱成璧徐徐展开一卷名单:“这便是今年参加会试的举人的名单了?” 竹息取了一只兔肩紫毫笔,饱蘸了朱砂,恭敬递到朱成璧手中:“是礼部尚书万贞毓万大人亲自誊写好了呈递上来的。” “摄政王可看过了?” “摄政王不曾看过,仿佛是这几日照顾长宁长公主有些疲累,故而直接递了上来。” 朱成璧叹息一声道:“可怜徐妃去了,长宁又还年幼,媛妃有中山王要照看,难免会有不周之处。” 竹息柔声劝慰道:“娘娘以规格远高于亲王正妃的礼仪厚葬了徐妃娘娘,摄政王也颇为感念。” 朱成璧摇一摇头,又望一眼手中的名单,心中五味杂陈。这些人,都是从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一步步走过来的,里头的艰辛与困苦,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接下去,还有会试与殿试,想要金榜题名、状元及第,太难太难。 其实,男人博取功名、求取利禄,跟后宫里的女人争夺恩宠与名位是一个道理,世间的路,只要是为了富贵、为了光宗耀祖,没有哪一条真正好走。而取得了荣华,却还要费尽心思守住,为此不惜拿了旁人的血来为自己铺路,看似一路风光、前呼后拥,实则背后的无尽辛酸,刀锋上的每一步行走,对夜幕降临的恐惧,对渐有力不从心的慌乱,却不为外人所知,古往今来,不胜枚举。 朱成璧徐徐起身,茶白色绣凤栖金枝寝衣的下摆长长拖曳及地,软软拂过橙金色的地砖,寂然无声。朱成璧推开朱漆长窗,目光散漫掠过夜幕上的点点繁星,夜色清辉若流水,月色冷淡如薄霜。 已是乾元二年七月初三了,颐宁宫外,风清露白,绿蜡一般的葱郁枝叶隐隐有萧条黯淡之象。其实,对于颐宁宫,又如何不是呢? 忽然想起,前几日对镜自顾,用沾了玫瑰花汁子的犀角梳子一路梳过,却发现发鬓那星星点点的斑白,那样的触目惊心。自己不过三十几岁的年纪,就有了那样多的白发了,朱成璧愣愣看着鸾鸟纹镜中的自己,怔忪的瞬间,仿佛看到了昭宪太后昔年的容貌,冷冽而枯干。要逐渐变成自己又怕又恨的人,原来这样无奈。 风乍起,卷着轻薄的衣袖拂在腕上,一阵高,又一阵低,似粉蝶群翩然而过,带走自己再也无法挽回的青春,即便,那青春亦是千疮百孔的可怜。 朱成璧望一眼面前重拱挑檐的宫宇,那檐下挂着的一盏盏明亮的宫灯,如湖面沉浮不定的青萍,心底,忽而漫过一阵连自己都惊异的厌恶。 ------------ 第六十九章 香阁难掩芙蓉泪(2) 第六十九章 香阁难掩芙蓉泪(2) “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朱柔则盈盈抬手,点翠嵌东珠凤头步摇垂下的玉石串珠漾出湖水样的微蓝色泽,温和道:“众位妹妹都起身吧,不必拘礼。!” 待到一众妃嫔落座,宫菊与商兰奉上茶水,朱柔则徐徐笑道:“恩施玉露香气清鲜,滋味甘醇,乃是采用蒸青方法制作,采摘本就不易,制法更是严格,是极为难得的。” 朱宜修笑吟吟道:“嫔妾听闻,这恩施玉露外形紧圆光滑,色泽苍翠绿润,毫白如玉,状如松针,入水则复展如生,初时袅袅婷婷、浮于杯中,继而沉降杯底,如玉下落,且不说茗茶了,光是烹茶,都是大饱眼福的。”朱宜修微微啜饮,含笑道,“真当是香气清爽、回味无穷。” “听闻恩施玉露每年所出极少,作为贡茶送入紫奥城,也不过五六罐之数,果然皇后娘娘盛宠,连招待嫔妃的茶水都这样慷慨大方。”德妃闲闲坐着,颈中一串蜜蜡红珊瑚链子泛着幽微的光泽,似她唇齿间若有如无的笑意。 德妃此言,让嫔妃们面上有些不大好看,朱柔则见状,忙抿一口茶,掩饰着笑道:“快入秋了,诸位妹妹也要注意保暖才是……如贵嫔怎么瞧着神色这样差?” 万明昱勉强欠一欠身子,眼下的一片鸦青甚为明显:“嫔妾失仪了,还望皇后娘娘恕罪,嫔妾最近一段时间睡得不大安稳。” 恂贵嫔低低一笑,转首对良贵嫔道:“和煦堂终究比不得长春宫舒适敞亮,她自然睡不安稳了。” 良贵嫔瞥一眼万明昱怏怏的神情,未置可否,只兀自抿了一口茶。 容贵嫔坐在万明昱身侧,闻言关怀道:“我们那边倒是有个法子,拿夜来香的花瓣捣成细末,炼蜜和匀,制成的丸药煨入香薰,可以安眠。” 德妃扬一扬眸,芙蓉玉面在清晨和润的日色中娇嫩如花蕾初绽:“法子还算精致,只是不知你们漠北的法子可适合中原人的体质?” 容贵嫔自然听得出德妃的讥讽,只扑哧一乐,懒洋洋道:“德妃这样说真的无关紧要吗?听说你的先祖来自闽南,看来是京城的风水宝地养得好,如今到了你这一辈,自然看着跟京人无异了。” 闽南不够富庶,远远比不过苏杭之地,政治上的重要性也不及京畿周围,更非漠北、西南、西北、陇右等军事要地,德妃面色一沉,拉长了脸呵斥道:“本宫再不济,也比你这样的异族女子要强得多,满宫里谁不知道你就是个贡品罢了,得意什么!即便是礼嫔的出身,也比你高些。” 礼嫔闻言一怔,碍于德妃位高得宠又不敢说话,只狠狠灌了一口茶。 朱柔则眼见这拌嘴拌得越发厉害,忙劝说道:“大家同是天子妃嫔,何必这么计较?都是自家姐妹……” “自家姐妹这四个字,嫔妾可担不上。”德妃瞪了容贵嫔一眼,见她不欲理会自己,方斜斜看了朱柔则一眼,笑意冷淡,“只有娴贵妃才是皇后娘娘您的姐妹,旁人哪里敢攀高枝儿。” 贤妃扑哧一笑,耳垂上那一对海水蓝刚玉耳环轻轻晃着,如碧波荡漾:“皇后娘娘言之有理,德妃妹妹没听出来罢了。”贤妃光洁的面上浮起尖刻的笑意,刻意加重了语气道,“天子妃嫔,自家姐妹……是了,嫔妾们只是妾侍罢了,自然彼此间如姐妹一般,皇后娘娘高高在上,乃是嫡妻正室,主仆、君臣,到底是有区别的。” 朱柔则不曾料到自己的话被贤妃一通歪解,好心成了坏心,白的描成黑的,又是懊恼又是尴尬,只能望着朱宜修求救。 朱宜修心里有数,轻咳一声道:“如贵嫔,你既然睡不安稳,可曾请了太医来瞧?” 万明昱声线温弱,勉力道:“请过了,开了几剂安神汤。” 采容侍立在万明昱身后,闻言嘟哝一声道:“哪里请过了……” 声音虽小,但朱宜修却听得分明,疑窦顿生:“采容,难不成如贵嫔身子不好,你们没有请太医来么?可是你当差不谨慎?如贵嫔糊涂,难道你也跟着一块糊涂了吗?” 采容唬了一跳,慌忙跪下道:“娴贵妃娘娘息怒!” 朱宜修的面容在殿内逸逸沉浮的沉香里显得有几分疏离淡漠,她的语调虽平缓,但却透着一股子不容轻视的庄肃:“本宫身为正一品四妃之首,协理六宫,若有那做奴才的不敬主子,本宫便发落了去暴室。” 万明昱急急道:“贵妃娘娘,不关采容的事……”万明昱一语未必,眸中已噙着泪水,“是嫔妾连续几晚都梦到腹中夭折的孩儿,那梦极诡异,故而受了惊吓。” 朱柔则一怔,与朱宜修对视一眼,忙道:“那如贵嫔你为何不肯请太医呢?” 见万明昱有几分为难,朱宜修淡淡对采容道:“你来说。” 采容微微变色,但不敢不从,低低道:“娘娘梦见腹中子化为了乌鸦,可怖的是,乌鸦竟然开口诉说冤屈,称小产之事另有隐情,还说会在害她之人所住之处的上方盘旋。娘娘认为是因为自己忧思伤心太过,才会梦魇,又担心这样的事情流出去会惹得阖宫不安,故而不敢请太医。” “荒谬!”朱宜修玲珑如蝉翼的发鬓那支横逸而出的凤穿牡丹鎏金步摇垂下的璎珞微微触碰,有清越如细雨落于琉璃瓦的声响,“怪力乱神一说,岂可轻信?” 朱宜修的目光扫过一众嫔妃,最后定格在德妃身上,淡淡道:“德妃,你信吗?” 德妃嗤的一笑:“自然不信。” “如贵嫔。”朱宜修抬一抬手,示意采容起身,方缓缓道,“你失了孩子,难免会难过,但也不要自己吓自己,回头本宫让孟太医去看一看你,你好好养着身子,这样的憔悴,如何能侍奉好皇上呢?” 万明昱温顺道:“嫔妾明白了。” 待出了昭阳殿,贤妃与德妃只是沉思,却见宫菊与商兰正跟一群小宫女叽叽喳喳不知说些什么,德妃不由蹙眉道:“做什么呢?这般吵吵闹闹的!” 宫菊见是贤妃与德妃相携而来,匆匆请安道:“贤妃娘娘万福永安!德妃娘娘万福永安!方才奴婢听说如贵嫔娘娘梦见了早夭的皇子变成了乌鸦,正好想起从前在乡下的时候,农忙时分常有乌鸦偷食庄稼,村民们便在田埂上烧鱼腥草,就可以驱赶乌鸦了。” “鱼腥草?” 商兰忙道:“鱼腥草易寻,烧起来会有鱼腥味,故而乌鸦避之不及。只是民间的土方子罢了,娘娘不知道也是情理中的事情。” 德妃瞥一眼身侧若有所思的贤妃,淡淡道:“好了,罗嗦什么!皇后等着你们伺候呢,还不赶紧进去!” 待到宫菊与商兰进殿,四下无人,德妃低低问道:“姐姐怎么看?” “乌鸦?鱼腥草?是谁这样有心?”贤妃衔着一缕薄淡的笑意,拈着蹙金撒烟水绿帕子按一按鼻翼的粉,平静道,“又不关咱们的事,咱们只消坐着看戏即可。” 德妃会意一笑:“姐姐说的是,且看如贵嫔吧,失了孩子,又迁去了和煦堂,即便如今宠爱又兴盛起来了,到底也不能跟从前相比。这戏,自然比畅音阁要好看得多。” 摄政王府,书房,奕试了试一把片金牛角大弓,弓弦紧绷如满月之状,若有利箭在手,必能百步穿杨。 “摄政王臂力过人,这把震天弓也只有摄政王才能拉开!”江承宇满面堆笑,不失时机地奉承道。 奕颇为自得,洋洋道:“这把震天弓为父皇所赐,听闻最早为唐朝大将薛仁贵所制,薛仁贵靠这把震天弓一举射杀突厥的三员大将,时称‘将军三箭定天山,战士长歌入汉关’,当真是威武神勇!” 江承宇笑道:“此次大计,必然也如震天弓一般,得让西亭党晓得厉害。” 奕取了一盏太平猴魁润喉,闻言不由嗤之以鼻:“他们除了联名上书,抗议本王擅权,又懂得什么?况且那书还不是本王弹压了下来?” 江承宇小心翼翼把那片金牛角大弓挂到墙上,陪笑道:“若无人幕后操纵,他们也没有那样大的野心。只是,微臣听闻,西亭党在朝中也颇具一番势力……” 奕冷哼一声道:“能在本王眼皮子底下……胆子可真够大。” “摄政王放心,微臣明察暗访,已经发觉了不少存二心之人,借此次贿考案,便可一网打尽!” 奕冷冷一笑:“还有六七日的功夫,江承宇你好好拿出本事来,本王可要开开眼界!” 注:蒸青绿茶是指利用蒸汽来杀青的制茶工艺而获得的成品绿茶。蒸青绿茶的新工艺保留了较多的叶绿素,蛋白质,氨基酸,芳香物质等内含物,形成了“三绿一爽”的品质特征,即色泽翠绿,汤色嫩绿,叶底青绿;茶汤滋味鲜爽甘醇,带有海藻味的绿豆香或板栗香。由于炒青绿茶居多,湖北恩施玉露、仙人掌茶等是仅存不多的蒸青绿茶品种。 ------------ 第七十章 香阁难掩芙蓉泪(3) 第七十章 香阁难掩芙蓉泪(3) 星夜低垂,凉风习习,恂贵嫔与良贵嫔的步辇缓缓在永巷行进,内监的脚步声整齐划一,隐隐有袍泽摩擦的声音,越发显得永巷的安静。 良贵嫔疲累不堪,歪在步辇上抱怨道:“皇后娘娘也真是,拉着我们说话说了这样久,夜深露重,怪冷的。” 恂贵嫔柳眉轻扬,低低一哼:“她是想跟你我拉好关系罢了,贤妃与德妃位高,又有庞大的家族势力,她们明里暗里与皇后作对,皇后又能怎样?端妃虽然于皇后亲近,但是个不顶事的。如贵嫔是太后的心腹,容贵嫔对皇后又爱理不理的,汤容华与礼嫔都与娴贵妃亲密,可不就剩下你我二人了么?” 良贵嫔理一理衣襟上细碎的流苏,以手支额:“皇后也是可怜,太后娘娘不待见她,但她顾忌着皇上,担心皇上又会因为她而与太后置气,什么苦头都是打碎了往肚子里咽。” 恂贵嫔冷冷道:“她能怪别人?”语毕,恂贵嫔瞥一眼良贵嫔发鬓的点翠云纹嵌红宝石簪子,蹙眉道,“你如今得宠不错,但也用不着为皇后说话,咱们二人还有如贵嫔是一同入宫的,我们三人一个月侍寝的次数加起来,也不及皇后多啊。” 念及恩宠,良贵嫔心中便有些不快,纵然心知肚明得宠的缘由,但也一直矛盾着,既嫉恨自己因为皇后才能得宠,又不肯轻易舍去恩宠的华美外衣,权当是拿了笑话逗自己,拿了上好的美酒灌醉自己。这样一日日下来,每日梳妆时对镜自顾,都觉得自己似乎成了另一个人,陌生的外表下,是一颗不安、抗拒而又虚荣的心。 而玄凌……良贵嫔纤长的睫毛微微一颤,忽而生出渴望,心头似被什么紧紧攥住,眸中有一丝温柔一闪而逝,转而又冷淡下去。 见良贵嫔沉默不语,恂贵嫔颇有几分疑虑,待到回首的瞬间,似乎看到一道黑影“嗖”地从朱红色的宫墙上窜过,下意识喊道:“停轿!” 内监们停下脚步,恂贵嫔迟疑着站起,四下里观望着。 良贵嫔不明所以,也吩咐了停轿,扶着恂贵嫔的手臂道:“恂姐姐怎么了?” 恂贵嫔震恐之余,亦不免有几分怀疑,低低道:“你刚才可有看到什么?” 良贵嫔摇一摇头,正待说话,却有一声极低极细的婴儿啼哭声响起,在夜风飒飒、夜色如墨的永巷听来极为可怖。 恂贵嫔与良贵嫔恐到极点,被侍女紧紧扶着,僵立在墙角,绢纱宫灯熹微的烛光下,一团黑色的物事从宫墙上方坠落,伴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啼哭声与“扑棱棱”挣扎的声响,几只乌鸦扑着翅膀,从地上跳起来,乌黑色的瞳仁映着烛火亮晶如匕首冰寒的锋芒,兀自怪叫几声,又融入那浓墨一般的夜色中。 良贵嫔瑟瑟发抖,只觉得背后都被冷汗濡湿了,不知何处有一股冷风吹来,耳畔陡然想起呢喃不清的细碎声响“冤枉啊,冤枉啊”,那声音如追魂夺命,久久不去,良贵嫔再也支撑不住,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一连几日,有关如贵嫔小产的孩子在紫奥城阴魂不散的传闻是闹得甚嚣尘上,不少人都声称在夜里看到奇怪的黑色物事化为乌鸦飞走,更听到那乌鸦口称“冤枉”,传得煞有介事。如贵嫔则日日在通明殿奉香祝祷,为那个尚未谋面的孩儿超度亡灵。 朱成璧在太液池边缓缓行走,感受湖面吹来的夏日所特有的清新暖风,似裹挟着不知名的植物的清香与温润的水气,让人身心舒畅。 朱成璧缓缓道:“竹息,既然连乌鸦的黑羽都被发现了,那可不是应了准么?” 竹息未置可否,只静静道:“良贵嫔可被吓得不轻,这几天连承明宫都不敢出去,恂贵嫔胆子大些,但到了晚上也总是心神不宁。” 朱成璧懒懒抬手,正一正发鬓的金錾花镶碧玺翠珠扁方,徐徐道:“哀家想起,当年祝修仪也是借鬼神之说,暗中谋划着算计舒贵妃,竹息你觉得这两件事是否有相似之处呢?” “太后娘娘的意思是,有人借机打击陷害?” “若非是借机打击陷害,那就是故意挖坑,只等人自投罗网。”朱成璧沉吟片刻,旋即笑道,“若是打击陷害,人人皆有嫌疑,若是挖坑布局……那就要看这样一个坑,会有谁会往里头跳了。只是哀家猜测,跳进去的人,恐怕未必就是元凶主谋。” “太后娘娘说得极是,眼下,太后娘娘在下棋,娴贵妃娘娘也有自己的棋路,恐怕贤妃娘娘与德妃娘娘也不是袖手旁观之人。然则,焉知其他的观棋之人会不会也有自己的谋划呢?” 朱成璧淡淡道:“你说得不错,人人都在看棋,人人亦在走棋,眼下棋局乱着,分不清何人亲密,亦辨不得何人口蜜腹剑。那就要看,谁的招数更为高妙。” 御花园,秋起的气息逐渐弥漫,夏末的花卉正拼尽全力维持最后的热烈,日色投落下稀疏的花影,却分明有一丝掩饰不住的行将颓败的气息弥漫开来,仿佛是绚烂的油画被抽尽了色彩,成为淡淡的写意水墨,然而,意境再美,终究也是单调而枯燥无味的了。 朱成璧缓缓捻着手中的祖母绿圆珠手钏,慢条斯理道:“皇上的意思是,明年会晋一晋你的位分,你上一次婉拒,是谦虚,下一次再拒,可就是傲慢了,只会让别人揣测你盯着妃位,贪心不足,明白吗?” 万明昱低低道:“嫔妾明白了。” 朱成璧点一点头,衔着笑意道:“四妃之位总还是过高了些,妃位甚至是夫人之位还是可以坐到的,你还年轻,还不到十六岁,好好养着身子,将来生下皇子、母凭子贵,才能真正做到地位岿然、不可动摇。” 万明昱越发恭顺:“嫔妾谨遵太后娘娘教诲。” 朱成璧信手拈过一瓣锦葵,嫣紫的色泽华丽明艳,花瓣上的露珠在日色下泛着莹润的光泽,竟似紫水晶一般:“端妃比你小一岁,如今却是那样冷清孤僻的性子,哀家看了也不忍,但你可知道,端妃初入宫闱的时候,披香殿也有春光融融的时候。” “端妃娘娘父母早亡,如今养父母又不在了,朝中齐氏一族凋敝,若嫔妾是她,也会觉得孤独无助,只怕也会避世而居了。” 朱成璧淡淡道:“哀家对端妃一向不冷不热的,你心里可有怨恨哀家冷漠?” 万明昱忙道:“太后娘娘要顾着全天下臣民,不可能为一女子而费心思量。” 朱成璧长长一叹:“哀家也有哀家的无奈……” 忽然一阵阵惊呼响起,一个小宫女匆匆跑过来:“太后娘娘,如贵嫔娘娘,不好了!章德宫走水了!” 朱成璧与万明昱匆匆赶到章德宫的时候,只见小厨房已经烧去了大半,黑烟汹涌竟如连续不断泼向空中的浓墨,焚烧的刺鼻气味浓得呛人。宫人们正在手忙脚乱的救火,狼狈不堪,见朱成璧与万明昱到了,慌忙行礼:“太后娘娘万福金安,如贵嫔娘娘万福永安!” 朱成璧惊怒交加,厉声呵斥道:“都杵在这里做什么!娴贵妃呢!” 绘春提着裙子匆匆过来,福一福身道:“太后娘娘,娴贵妃娘娘抱着大殿下去凤仪宫了。” 朱成璧松了口气,环顾四周,又问道:“好端端的怎会走水?” 绘春不敢迟疑,忙道:“奴婢当时正在瑶光殿擦拭地砖,不甚清楚,方才听染冬说是小厨房的宫人不小心洒了油出来,又未曾清理及时,那油一路流进了柴火堆里,柴火干燥,底下又被油浸过,碰到了火星,一下子就烧起来了。” 朱成璧皱一皱眉头,转眸却见玄、朱柔则与朱宜修赶来,朱宜修见过礼后,问过了走水的原因,望着章德宫乌黑的梁宇与到处都有的水泼的痕迹,颇有些后怕:“幸好是及时扑灭了,若风向是对着瑶光殿,可不知要闹出怎样的事来!” 玄凌怒道:“小厨房的人不当心,罚俸三个月,也是给宫人们一个教训,长点眼色才是。” 朱成璧点一点头道:“好了,教训也教训过了,只是小厨房损毁不少,瑶光殿无事,皇帝先回仪元殿吧,这里有皇后与娴贵妃看顾着。” 万明昱上前一步,扶着朱成璧劝道:“太后娘娘,还是回颐宁宫吧,这烟怪呛人的。”一语未必,万明昱的鼻翼微微一动,狐疑地望着小厨房的方向。 朱宜修疑惑道:“如贵嫔这是怎么了?” 万明昱澹然一笑,全然不见方才的神情:“没什么,只是嫔妾得提醒娘娘,可要当心才是,走水,或许不是什么好兆头。” 朱宜修眉心微蹙:“多谢如贵嫔提醒,本宫自然要处处留意。” 万明昱扶着朱成璧,缓缓离去,心头涌起的震惊却如潮奔涌,久久不得停息,再浓的黑烟,再呛鼻的气味,都无法掩盖那股子味道,那是鱼腥草! 万明昱极力忍住欲回头的冲动,只把心头的痛恨化为足底的力量,一步一步行得足够稳,才能报仇雪恨。 ------------ 第七十一章 一声横笛锁空 第七十一章 一声横笛锁空楼(1) 朝霞如混杂了柠檬黄与玫瑰红的细腻水粉在枝头扬起,悠扬的笛声穿云而过,又如细雨一般缤纷洒落,缠着风落在琉璃金瓦上,又顺着飞檐翘角滑落,如明珠坠于玉盘。!一曲未必,似乎连树叶枝桠间穿梭的风都停住了,只安静地听着这婉转的旋律。 采容静静听着,须臾笑道:“娘娘自从入宫以来,还未曾吹过笛呢。” 万明昱淡淡一笑:“事情办得如何了?” “那封信已经顺利送到了卓武手里,礼嫔的字迹仿得很像,卓武分辨不清。而雅琪,一早就被支去了织造局挑选时新料子,这是个好差事,只怕她高兴都来不及,娘娘放心便是。” 万明昱随手拈过身侧的一朵粉色的木芙蓉簪到如云高髻上,宁和的笑意却分明带上几许寒霜:“那便好,左不过是迟早的事,纸里包不住火,她又以为能瞒得了多久呢?” “也只有娘娘做得这般稳妥,才会叫人上钩,慎行司铁打的刑具,卓武又能吃住几个回合?”采容的唇角隐着一层笑意,“礼嫔不知好歹,如何能逃过生天?” 万明昱衔着几许恨意,冷冷道:“杀鸡是为儆猴,礼嫔是死是活,都无所谓,本宫在意的是章德宫。” “如贵嫔娘娘万福永安!” 万明昱徐徐转身,莞尔一笑:“孙大人不必拘礼。” 孙传宗恭敬道:“娘娘找微臣有事?” 万明昱微微一笑:“本宫无意间得知了一条消息,宫里的某个嫔妃与人私通,更是约定在正月十五,与奸夫在畅音阁会面,本宫人微言轻,又担心或许只是谣传,故而不敢禀报皇上,只好让孙大人辛苦一趟了。” 孙传宗眸光微臣,低低道:“不谈实打实,娘娘可有七成的把握?” “若非如此,本宫也不会找到大人,只是这件事极为隐秘,还望大人不要走漏风声。” 孙传宗静默片刻道:“娘娘为何认为微臣会协助娘娘?或许微臣阳奉阴违,不愿意为娘娘担这个风险?且先不谈娘娘的消息是否准确,倘若私通之人位份甚高,只怕微臣此举,要招致祸端。” “孙大人担心什么,本宫并非一无所知。”万明昱噙着一缕笑意相对,有诡秘的意味隐隐浮现,“本宫便是与大人赌上一次,大人行走紫奥城,自然担心会卷入是非争端,落得当日赵全心与萧竹筠那样的下场,本宫眼下正蒙圣宠,如果大人肯相助本宫,那么,来日大人若有困顿,本宫自会出手相助。” 孙传宗眸色一滞,望一眼万明昱沉静若水的神色,婉拒道:“口说,恐怕无凭无据。” 万明昱似是早已料到,伸手从袖中取出一卷毫不起眼的象牙色绫锦:“那这个可否作数?” 孙传宗不明所以,待到展开一看,不觉怔住:“是太后娘娘亲笔写下的承诺?”孙传宗心思一转,不觉疑惑,“娘娘这般笃定,甚至拿出太后娘娘的承诺告知微臣,难道所谓的私通,是娘娘设下的局?” 采容闻言一怔,低低斥道:“孙大人,这样的话可是能乱说的?” 万明昱抬一抬手,錾金护甲上那粒海蓝宝石泛着明滟滟的光泽:“孙大人这样揣测本宫,本宫并不奇怪,你从隆庆四年进入骁骑营,已有十年了,你见过的后宫倾轧,自然比本宫多得多,你若不愿,本宫不会强人所难,只有一样,太后娘娘的承诺可以拯救任何一个你想救的人,你若怀疑本宫说一套做一套,本宫可以立下字据。” 孙传宗一口应承下来:“微臣相信娘娘的为人,既然娘娘以太后娘娘的承诺作担保,那微臣愿意陪娘娘赌这一局。” 万明昱微微扬唇:“那本宫就祝大人马到功成。” “顺陈太妃娘娘万福永安!” 顺陈太妃温然笑道:“正则,你起身吧,芷兰,赐茶。” 陈正则接过茶,展颜一笑,露出颗颗洁白的牙齿,映着他暖如三春的笑意,分外精神:“若论巴山雀舌,还是姑母这里最佳。” 顺陈太妃挽过身侧挂着的一匹月影纱,日色以极清逸的姿态在这薄如蝉翼的月影纱上流转,那迷蒙的光晕让她的笑意愈发柔和轻盈:“若非是太后娘娘垂怜,哀家也不会过得这样舒心。不过,一味地求取庇佑总也不好,正则你在鬲昆一战中战功赫赫,得到太后娘娘赏识,这才是紫琅陈氏一族的福气。” 陈正则微微笑道:“也是多亏了姑母,侄儿才能争取到这样好的机会。” 顺陈太妃拈过一枚蜜渍樱桃吃了,扬唇轻笑:“你又何必谦虚,太后娘娘赏识你与否,哀家心里最清楚不过,去年简云然整饬畅音阁,旁的人太后娘娘都不放心,放着现任的工部郎中郑中谦不用,特意让你进宫协助尚宫局与内务府修缮。” 陈正则面露微红之色,闻言只道:“太后娘娘还算喜欢侄儿的修缮之事,更允准微臣,手持姑母宁寿宫的腰牌,可以出入紫奥城,这是极难得的荣耀。” 顺陈太妃笑意和静:“当初哀家因为针线之功得到先帝的青睐,得封宫嫔,但是,哀家毕竟出身寒微,没有娘家的势力,若是你们只是因为哀家的缘故才封官进爵,难免会让旁人轻视。如今你功业有成,哀家也很欣慰,紫琅陈氏一族的担子在你肩上,不要让哀家失望。” “侄儿明白。” 待出了宁寿宫,陈正则不禁回头望一眼这金碧辉煌的宫宇,烫金的“宁寿宫”三个大字,在日色中有夺目的光华,克尽天家气派与雍容华范,让人心生崇敬、仰慕。 陈正则眸光微转,方才顺陈太妃的一席话,是有深意的。九王玄汾虽然眼下是由庄和太妃抚育,庄和太妃的父亲万贞毓又是礼部尚书,但因为顺陈太妃的出身,即便新帝登基后,太后给抬了太妃之位以示尊崇,下头的人依旧对九王有些怠慢,若说得难听些,九王不过只是半个王爷罢了,顺陈太妃自然希望巩固母家势力,将来九王也好像岐山王与襄城王一样,得封亲王之尊,方才是名正言顺。 贵为太妃,尚且都有如今的忧思与满腹心愁,更何况自己这区区正五品兵的部武库司郎中呢? 陈正则微微一叹,转眸却望见一抹月白色宫装撞入眼帘,如天际清雅的流云,忙道:“简尚宫安好。” 简云然见是陈正则,微微屈膝:“陈大人安好,大人是进宫来看望顺陈太妃娘娘的吗?” 陈正则笑道:“太妃娘娘精神很好,我也能放心。” 简云然笑意轻漾,柔声关怀道:“秋起渐凉,大人也要多多注意。” “你的消息可靠吗?”永华宫,德妃望着福芝,蹙眉道,“简云然跟陈正则当真有私?” “不会有错,奴婢从去年开始,就暗中盯着简云然的一举一动,她与陈正则确是常有会面。很多时候,简云然更是屏退下人,与陈正则独自说话。” 贤妃冷冷一笑,羊脂玉般的纤手抵在下颚,纤长的柳眉若锋锐的刀光:“很好,简云然这回,必定跑不掉了。” 德妃凝神深思,忖度着道:“简云然深得皇上与皇后信任,单凭这个就能扳倒她?” “简云然秽乱宫闱,你觉得太后能容下她?”贤妃嗤的一笑,对着筛进殿内的日色比一比细白手指上那枚光华璀璨的金镶珍珠翡翠碧玺戒指,光艳迷离之下,她原本静默的容颜也增了不少丽色,“更何况,若这件事闹得离谱些,太后为保住顺陈太妃的颜面与陈正则的前途,必定会赐死简云然,即便简云然不死,在这紫奥城,也会失去立足之地。只要你我拿捏得当,皇后的摄六宫大权便会权柄另移,那你觉得,谁最高兴?” “娴贵妃?” 贤妃浅浅一笑,却分明透出一股子寒意,如裹挟着细碎冰粒的冷冽寒风,让人避之不及:“是了,娴贵妃喜闻乐见的事情,我们就要送到她手里,她自然会对你我推心置腹了。娴贵妃越信任我们,越重用我们,我们的地位自然也就越稳。” “姐姐的推断自然有道理。”德妃端起一盏茉莉香片,缓缓一吹那袅袅浮起的热气,清香盈然,“这盏茶,闻着舒心舒意,就好比是姐姐的手段,让人快意。有姐姐在,又有何人会挡在你我面前?” 贤妃带着纹金镂金发晶护甲的右手小手指轻轻一挑盏中洁白如堆雪的轻沫,唇角勾成奸黠的弧度:“我的手段,你自然是清楚的。眼下鱼腥草的事情闹出来,娴贵妃的日子只怕要不好过,有雪中送炭的美事,谁还会细细分辨呢?正月十五是个好日子,咱们就等着看好戏吧。” “若论好戏,又有谁比畅音阁里的演得更好呢?”德妃凤眸轻扬,笑痕轻陷,“就放在畅音阁好了,畅音阁里畅音来,这演戏的,终究比不得排戏的来得更为高明,姐姐放宽心吧,这出戏,必定可以一切顺遂。” ------------ 第七十二章 一声横笛锁空 第七十二章 一声横笛锁空楼(2) 正月十五,月似玉盘,星光熹微,畅音阁在肃穆的夜色中,分外凝重,仿佛蹲守的巨兽,磨好尖牙利爪,只待时机便可纵身扑上,扼其喉、裂其身。! 夜风卷起彻骨的凉意扑面袭来,让人浑身战栗。然而,究竟是冷,还是期待,抑或是翻涌不断的杀意与未将泯灭的人心?孙传宗守在畅音阁内,紧紧盯着外头的情况,欲看清外头的一切,而内心里,早已分辨不清,或许四年前的自己,就已经把不准前途的方向。一路坎坷着走来,如今虽已坐到骁骑营的统领,很多事,已非自己一力可改,只能由着越发复杂的人与事,推着自己往前行进。 然而,在紫奥城,后退,不能生,前进,却未必会死。 一时间,陈年往事,如被风吹开的书,一页一页翻动着在面前呈现,孙传宗一个恍惚,紧紧握住手中的骁骑营令牌,仿佛要抓住哪怕一线可以平平安安活下去的机会。 副统领肖海天低低耳语:“孙大人,有人来了。” 孙传宗眸光一凝,如追月之箭一般射去:“拿下!” “你说什么?”万明昱大惊失色,险些摔落手中的青花茶盏,不可置信道,“你在畅音阁抓住的是卓武跟简云然?礼嫔呢?” 孙传宗道:“微臣并未发现礼嫔,只怕有人走漏风声,礼嫔才没有赴约。至于简尚宫……虽然不知为何她也在那里,但微臣别无选择,只能一同捉拿,只是,卓武被擒之后,趁人不备,引剑自尽了。” “自尽!”万明昱惊诧不已,旋即又怒斥道,“孙传宗,你很会办事!如今人没了,你想让本宫唱独角戏吗?” “昨晚的戏,还没有唱完,是否还会有人粉墨登场,微臣愚钝,只怕猜之不透。眼下,这把火既已点燃,娘娘还是好好想一想,怎么把火引到礼嫔身上去,简尚宫身为紫奥城正一品尚宫,统领六尚,慎行司的刑罚不能轻易加诸,如今她被囚禁,若是她也死了……”孙传宗微微一笑,半是提醒半是感叹,“此案,只能草草了结,不会再节外生枝。” “孙大人,这件事很显然,并非是本宫一人导演,只怕有人同时设局,要引简云然入瓮。”万明昱冷眼看向窗外,寅时方过,如水的夜色那样宁静,全然不见紫奥城里涌动的杀机,“很好!很有趣!紫奥城里头,许久都没有如此热闹过了。” “微臣于深夜造访和煦堂,确有不妥,但事出紧急,微臣权衡再三,也只有亲往奏禀,娘娘放心,并无旁人察觉。”孙传宗一揖到底,“娘娘好自为之,微臣告退。” 卯时,东方渐有鱼肚白之色。和煦堂,铜漏里的水一滴一滴落下,在静谧的殿中有清浅的回音。万明昱对镜自顾,比选着几支华丽的步摇,却听到殿外似有人大声吵闹,不由蹙眉道:“采容,外头怎么闹得这样厉害?” 一语未落,却是礼嫔闯了进来,她步履急迫,发鬓也颇为毛躁,身后的几名小宫女苦苦拦着:“礼嫔小主,您不能进去!” “滚开!”礼嫔“啪”的一掌挥在为首的一名宫女脸上,怒道,“本小主有话,要来问你们的好主子!” “礼嫔?”万明昱施施然起身,挥一挥手让那几名小宫女下去,慢条斯理道,“是什么风把最得娴贵妃娘娘信任的礼嫔吹到本宫这和煦堂来了?” “如贵嫔,你装什么糊涂!”礼嫔原本清亮的眼窝中尽是血丝,异常骇人,她伸手指向万明昱沉静若水的面容,带着纯银嵌明珠护甲的手剧烈地颤抖,那明珠划过清冷的弧度,若匕首的锋芒,她咬牙切齿,厉声道,“卓武死了!他死了!” “卓武?”万明昱茫然一笑,不为所动,“卓武是谁?他是死是活,关乎本宫何事?礼嫔今日的话,倒叫本宫越发不明白了,可别是礼嫔让乌鸦吓着了,大白天的竟也胡言乱语起来。” “你心知肚明,你一早就心知肚明!你在雅琪面前演戏,就是为了让雅琪暗中传话与我,让我相信你如贵嫔在畅音阁与人私会,好去捉拿你们,你引我入局,就是为了置我于死地!你好毒的心思!” “既然你如今已经想透,那本宫也不想跟你打哑谜,只是本宫十分好奇,昨天晚上,你为何没去畅音阁?” “我若去了,就如你所愿了是不是?我脚程慢了一拍,等到了那里,正是灯火通明,我看见……我看见卓武他引剑自尽!”礼嫔满腔满肺皆燃着熊熊烈火,若有利箭在手,她一定会射穿万明昱的头颅,“我何曾得罪过你,你为何一定要我死!” “得罪?”万明昱冷笑不止,连发鬓的纹金青鸾尾玛瑙流苏都覆上一层寒霜,不复往日的娇丽明艳,“玉兰香片,你敢说不是你动的手脚?安插雅琪在我身边,你敢说你没想着要扳倒我?我小产失子,你敢对天地神明赌咒,你一无所知?” “玉兰香片是我所为,雅琪也是我安插到你身边,但你小产之事跟我无关!”礼嫔竭力抑住眼角即将夺眶的泪水,狠狠瞪向万明昱,“宫里头的事情只是我们女人间的事情,你何必把局外人也牵扯进来!” “一日宫中人,终身宫中鬼,试问礼嫔你,鬼有良心吗?鬼会怜悯人吗?鬼会心慈手软吗?”如贵嫔步步紧逼,目光如冰锥一般将礼嫔牢牢钉住,让她动弹不得,“我的孩子没了,难不成我这个做母亲的,就能抛却过往、每日言笑靥靥?我一定要报仇,而你,注定要栽在我的手里,一生一世不得翻身!” “你知道我的过往,我难道就愿意入这紫奥城?我难道就愿意婉转承欢?我有我的苦处,你有你的痛楚,你尚且知道失子之苦,怎会不明白同为母亲的我的心?你怎么如此无情?” “本宫无情?方才礼嫔你也说过,你脚程慢了一拍,故而能逃脱孙传宗的捉拿。可见你也想着去捉拿本宫,不是吗?是谁无情?是谁无义?你也配在本宫面前拿仁义二字说理道情?” 礼嫔扬一扬脸,眼角尽是明烈的恨色,她紧紧咬住下唇,不经意间,已是鲜血淋漓:“很好!如贵嫔!我安柔荑发誓,从今天开始,我只有唯一一个敌人,那就是你!只要我活一天,你万明昱的日子,一定不会好过!” “本宫不仅对你的事了若指掌,你以为你能逃出此劫?简云然跟卓武有无关系,很快就能水落石出,你不要白日做梦!” “卓武的死,我必定要你血债血偿!即便我死了,也要拉上你同赴黄泉路!” 见礼嫔怒气冲冲离去,采容不觉有几分害怕:“娘娘,只怕礼嫔现在是要玉石俱焚啊。” 万明昱饮了一盏茶,方平复了方才急促的呼吸,淡淡道:“她想出手,那本宫就出手更快,你放心,能笑到最后的,只会有本宫一人。” 颐宁宫,朱成璧斜斜倚在织锦掐金的玫瑰色贵妃长榻上,捧着双龙赶珠的茶盏,如鸦翅的浓密睫毛微微垂着,在光洁的面上投落一片淡淡的阴影,竹息与竹语侍立两侧,执着绞纱面的竹骨扇轻轻扇着。 “娴贵妃,今天一大早,哀家就听闻,昨天亥时,孙传宗在畅音阁捉拿了私通之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成璧语调平和,但隐含着一丝机锋,朱宜修不敢迟疑,忙道:“母后恕罪,起因是孙传宗收到一封密函,称有宫中女眷与人偷欢,更约定在正月十五于畅音阁会面,孙传宗不知是真是假,未敢禀报皇后娘娘与儿臣,只是自己带了人手在畅音阁设下埋伏。结果果然发现一男一女,那卓武是通明殿的侍卫,被擒之后引剑自杀,简云然被关在暴室,毕竟是正一品的尚宫,故而未曾动刑。” “引剑自杀?看来卓武是有问题,只是简云然一向循规蹈矩,不像那私通之人。”朱成璧以手支颐,沉吟道,“昨晚之后,六宫妃嫔,可有人形迹可疑?” 朱宜修忙道:“儿臣也有此猜测,所以命人暗中查看六宫嫔妃举动,并未有异常。” “娴贵妃娘娘这话有包庇之嫌。” 朱成璧惊愕回首,见万明昱翩然入殿,她屈膝行礼:“太后娘娘万福金安,娴贵妃娘娘万福永安!” 朱宜修蹙眉道:“如贵嫔,你说本宫包庇,所谓何意?” “六宫嫔妃,有一人嫌疑最大,那就是娴贵妃娘娘身边的礼嫔。众人皆知,礼嫔与娴贵妃亲厚,敢问娴贵妃,你既然命人暗中查看六宫嫔妃举动,又怎会察觉不到礼嫔异样?若不是你力有不及,那就是蓄意包庇隐瞒、欺骗太后娘娘!” 朱宜修一惊,骤然迸发出怒意:“如贵嫔!宫规森严,不可信口雌黄!你既说礼嫔与卓武私通,可有真凭实据?” “嫔妾愿以性命担保,礼嫔与卓武必有私情!若太后娘娘与娴贵妃娘娘不信,大可搜查卓武的住处,必能发现蛛丝马迹!” 朱成璧见万明昱言之凿凿,也有几分相信,忖度着道:“既然你这样确定,那么,竹息,传哀家懿旨,将礼嫔禁足于枕霞阁,无诏不得出。” 一语未落,礼嫔已端步入殿,不顾身后宫人的阻拦,沉声道:“太后娘娘且慢!” 朱成璧奇道:“礼嫔,你来做什么?” “嫔妾是来揭发如贵嫔宫中的雅琪,她与卓武私通,秽乱宫闱!” 万明昱大怔,厉声道:“礼嫔!你竟敢胡言乱语么!” 礼嫔稳稳跪下:“嫔妾自然没有胡言乱语,敢问雅琪的死,如贵嫔娘娘能否扪心自问,不是你加害的?” 宛如惊雷在耳畔炸响,万明昱大惊之余,脚步也有些踉跄:“你说什么?谁死了!” 礼嫔轻蔑地看了万明昱一眼,一字一顿道:“如贵嫔娘娘管束宫人不力,和煦堂的宫女雅琪与卓武私通,卓武被捉拿后,雅琪跳入太液池自尽,到底是如贵嫔所逼还是她畏罪自裁?嫔妾不能得知,只能求娴贵妃娘娘做主,孰知贵妃娘娘在颐宁宫,嫔妾便匆忙过来。然而,方才嫔妾竟在殿外听见如贵嫔娘娘歪曲事实,企图借卓武之事陷害嫔妾,狼子野心,何其歹毒!” 朱成璧且惊且疑:“和煦堂的事情,为何礼嫔你知晓得这样清楚?若是你偶然撞见卓武与雅琪私通,知而不报,你也有罪!” 礼嫔伏地三拜,举起右手起誓,郑重道:“太后娘娘明鉴,嫔妾确有知而不报之罪,但如贵嫔有欺上瞒下、抹黑陷害之罪!太后娘娘若怀疑嫔妾,嫔妾便以项上人头担保,如贵嫔所言皆是妄言!太后娘娘要调查前因后果,嫔妾无话可说,愿被禁足枕霞阁直至真相大白!” 礼嫔如此笃定,一丝一毫也寻不出紧张迟疑之色,万明昱心中疑窦顿生,猜测礼嫔已有万全之策,一时间倒也不敢开口应对。 朱成璧冷冷看一眼万明昱与礼嫔,望着朱宜修道:“娴贵妃,你觉得应该如何处理?” 朱宜修略一思忖,徐徐道:“宫中女眷私通,事涉皇家体面,这件事,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儿臣会压制流言蜚语传播,另外再细细审问简云然,至于雅琪,人已经死了,追查下去也没有意义,只要调查一下卓武的住处与往来的侍卫,相信就能明白。” 朱成璧点一点头:“你说得不错。如贵嫔,礼嫔,你们二人,有多大的恩怨,哀家都不会管,今日在颐宁宫的这些话,哀家权当没有听过,你们回去吧。若出了这颐宁宫,再生出事端搅得阖宫不宁,哀家决不轻饶!” ------------ 第七十三章 一声横笛锁空 第七十三章 一声横笛锁空楼(3) 颐宁宫外,有一丛一丛的枫树,虽还未到那“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时令,但那青叶渐有赤色隐现,如随意挥洒去了丹红水粉,靠得外些的,染成了张扬的赤色,靠得里些的,依旧沉默在那片清浅的青色中。在那或赤色或青色之间,仿佛充盈着一种奇异的矛盾的气息,然而,即便再如何退着让着,秋意深起来的时候,只会是一片染醉之态,红得耀眼了。 万明昱与礼嫔并肩而行,彼此沉默,不复殿中方才的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徐行数步,万明昱深深呼吸一口清冷的空气,冷冷一哼:“礼嫔,本宫真没想到,你胆子这样大,竟敢闯进颐宁宫来。” “我就是要跟你赌这一把,赌你吃不准我有无把握跟你力抗到底。”礼嫔面不改色,平视前方,“我的家人安置得很好,否则他也不敢进宫与我相会,就算你如贵嫔把京城翻得天翻地覆,也徒劳无功。” “礼嫔你这出空城计真是精彩,但你捡回一条命又如何?从始至终,输得最惨的只有你。” 礼嫔徐徐驻足,迫住万明昱沉静的眸光,清和的语调里逼出一抹严寒:“是么?那你赢了么?如贵嫔你一向行事谨慎,如今太后娘娘只怕要对你生出怀疑,你有几分打算能证实自己所言不虚?太后娘娘又会信么?” 万明昱轻嗤一声,不欲多言,只转身离去。 迷蒙间,后脑的痛感依旧分明,一阵深、一阵浅地揪着内心,陈正则勉强睁开双目,只觉得日光有几许刺眼,待到稍稍适应、看清眼前的一切,不由大惊失色,一骨碌爬了起来。 “你醒了?” 陈正则惊惶转身,却是木棉正坐在一侧饮茶,不由奇道:“这是哪里?夫人为何也在这里?” 木棉悠然起身,弹一弹衣袖上飘落的几片尘埃:“这里是紫奥城的一处偏僻房舍,我昨日入宫看望太后娘娘,得太后娘娘恩准,留宿一日,谁知晚上难以入眠,便在紫奥城里闲逛,这一逛可不要紧,却在畅音阁外发现了形迹可疑之人。” 陈正则一惊,忽然想起了什么,下意识抬手去摸后脑勺,“嘶”的一声,禁不住呲牙咧嘴,惊异道:“昨晚偷袭我的人是你?” “若你没有被我打晕过去,只怕你现在就在暴室里押着了。”木棉蹙眉道,“你得罪了什么人?抑或是简云然得罪了什么人?要这样设局害你们?你可知宫中女眷与外臣私通是什么罪过?” 陈正则急急截断道:“那简云然怎么样了?” 木棉横他一眼:“你如今处境危险,倒有功夫先关心别人?昨夜在畅音阁擒拿住两人,一人为通明殿的侍卫,业已引剑自杀,另一位为简云然,不过她身份特殊,不可用刑审问,且此案颇多疑点,只能将她暂且扣押在暴室。”见陈正则越发着急,木棉淡淡道,“我会向太后娘娘进言,简云然之所以出现在畅音阁,是帮我寻找白日里遗失的簪子。” 陈正则惊喜过望,再三叩首:“多谢夫人!只是……”陈正则微露疑惑之色,踟蹰着问道,“夫人为何要帮我?” 木棉幽幽一叹,眉宇间的怅惘如秋水一般,泛起的涟漪弥漫而开,几乎望不到终点:“以后若无事,不必时时入宫,以防有人再次针对你们二人。我救得了你一次,但也做不到回回都能护你周全。” 陈正则心中了然,再度叩首行礼:“夫人的恩德,正则无以为报,她日夫人若有所求,正则必定赴汤蹈火!” 木棉的叹息似绵长不绝的音律杳杳,几乎辨不清是在对陈正则还是对自己:“我做不到的事,希望你可以做到,我的不幸已无可挽回,你却还有机会。” “夫人?”陈正则惊愕抬首,木棉浅缥色的裙裾已消失在门边。日色如金洒落,门外的几丛粉白色的雏菊那样淡然雅致,于这个金碧辉煌的紫奥城似乎格格不入。陈正则怔怔地看着那雏菊蓬勃的姿态,忽然觉得,自己明明离权力的中心那样接近,但一颗渴求自由与安稳的心,却越来越远了。 “哦?简云然深夜出现在畅音阁,原来是为着木棉你?”朱成璧搁下手中青花缠枝的茶盏,打量木棉几眼,“只是,这样的话,你为何不早一点禀告哀家?更何况,简云然被擒拿,也并未分辨,哀家实在是奇怪得很。” “太后娘娘恕罪,臣妇昨日拜托简尚宫找寻的是端谨太妃娘娘与纯恪贵太嫔娘娘所赐的那支青玉滚彩银木棉簪子。”木棉跪在地上,眸光微垂,平静道,“这支簪子极为贵重,更是两位娘娘的一番心意,臣妇害怕太后娘娘责怪,故而私下里拜托了简尚宫不能声张。臣妇早上得知,简尚宫在畅音阁被擒,赶紧去了暴室探望,故而回禀太后娘娘晚了些。” 朱漆雕凤纹长窗外,微风拂过苍梧修竹,有沙沙的声响,宛若无数雨点落下,朱成璧被竹息扶着起身,踱步至木棉身前,凝视她沉静的容色,淡淡道:“木棉,你从来都不让哀家失望。” 木棉叩首而答:“木棉不敢欺瞒太后娘娘,但简尚宫确属无辜。” 朱成璧嗤的一笑,缓缓道:“先帝一朝的事情,你也知道不少,卓武若真与简云然毫无关系,那你觉得他为何要自尽?” “只怕,卓武是想保住一个人。” “是谁?” “是谁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太后娘娘希望是谁。” 朱成璧微微一怔,旋即笑道:“到底是含章宫里出来的,百密而无一疏,合该用来形容你。” 一语未落,却是竹语打了帘子匆匆进来:“太后娘娘,不好了,举人们在京城里打起来了!” 朱成璧闻言大惊:“你说什么?” 原来,本届的参考的举人中,有两位考生,一个是常州的刘一鹏,一个是绍川的鲁子砚,在会试之前,曾无意间透露自己必中贡士,旁的举人将信将疑,以为他们只是仗着才学、颇为自负而已。孰知,放榜出来,两人果真位列前三甲,刘一鹏更是中了会元。有那不服者偷偷翻入二人所住的客栈,却在房中发现考卷,原来,此二人早已从考官那里贿得考题,自然一击而中。 愤怒的举人们立即告到礼部,出题的考官乃为左侍郎叶世进,听得消息意欲乔装溜走,却被举人们抓个正着,一顿殴打,差点丢了性命。 贿考,本就是十恶不赦之大罪,贿考的考生,轻者终身取消参考之资格,重者斩杀;泄题者,轻者流放,重者,亦是斩杀。 朱成璧面色凝重:“摄政王呢?” 竹语道:“摄政王已赶往礼部向众举人致歉,他方才紧急派成豫进宫,让奴婢转告太后娘娘,要严查贿考一案。” 朱成璧点一点头:“是要好好严查的。” 贿考一案,闹得满城风雨,紫奥城中的私通一案,亦草草了结,再无人谈论。 为了平息举人们的怒气,奕当众承诺会择日另开考试,此次成绩,一概作废。然而,举人们并不领情,非要等到朝廷将贿考一案查得水落石出才会参考。一时间,偌大朝廷,人人皆惶惶不可终日。 西亭党亦觉得这是一个绝佳的时机,纷纷挺身而出,为举人们造势,借机抨击朝纲,只可惜,他们向朝廷开的炮火,最终落到了自己身上。原因很简单,刘一鹏的老师是齐正言,而齐正言的老师与岳父正是前丞相徐孚敬。更要命的是,某种极隐秘的证据显示,徐孚敬与叶世进暗中有所联系。 乾元二年八月十二,江承宇率先弹劾徐孚敬,称徐孚敬曾数番在会试与殿试之中,利用职务之便,安排落选的考生入榜。 八月十三,苗从哲弹劾徐孚敬长子、次子占有良田万余亩,更曾垄断两淮、两浙、福建等省的盐运数年,牟取暴利,数额之大,占大周一年的国库收入达十分之三。 八月十四,甘循弹劾齐正言,称其在卸任之后仍旧参与朝中人事运转,更收取贿赂、为刘一鹏铺排前路。 乾元二年九月初六,徐孚敬与齐正言被秘密押回京城,自然,这是朱成璧的意思,理由是为照顾徐孚敬的颜面与老臣之心。随着卸职一年有余的徐孚敬再度回到京城,朝廷随之沸腾起来,弹劾谩骂者的奏折如雪花一般飞向了颐宁宫。“倒徐者”与“挺徐者”对峙,互不相让,日日在朝廷上争吵不休。 仪元殿外,端妃褪去了所有的首饰,头发披散开,只着一件无花纹的石竹色素服,在深秋的寒风中摇摇欲坠。从仪元殿出来的朱成璧徐步至她身侧:“端妃,你是为了你叔父么?” 端妃俯首叩拜:“求太后娘娘……” “玉兰花开得这样好,只可惜皇帝早已忘了。”朱成璧淡淡道,“你希望皇帝顾念旧情,能帮你保住齐正言的性命,但眼下,事情的发展连哀家都措手不及,你再这样跪下去,只会连累到自己。” 端妃茫然地看着朱成璧清冷的容颜,几乎要沁出泪来:“太后娘娘,求求您,嫔妾宁愿一死,替叔父赎罪……” “你这样的话,被有心之人听了去,你们齐氏一族,一个也活不成,回披香殿去,齐正言是死是活,只能看天命了。” ------------ 第七十四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1) 第七十四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1) 烨烨朝堂,一众官员正吵得脸红脖子粗,御座之后,朱成璧霍然掀开珠帘,款步而出,沉声道:“江承宇!你屡次进言要斩杀徐孚敬以正朝纲!然而先帝一朝,徐孚敬在平定蜀中、陇右的叛乱中,运筹有度,更在太宗皇帝末年平息九子夺嫡的混乱,于社稷有功!即便有收受贿赂、垄断盐运的罪过,功过相抵,总不至于一死吧?” 江承宇执着象笏道:“太后娘娘明鉴,徐孚敬在太宗一朝、先帝一朝有所成就,不过是太宗皇帝与先帝英明,更何况,会试、殿试是朝廷择选能人的考试,考试有失公允,岂非让天下寒士寒心?” 苗从哲亦道:“太后娘娘,盐运乃是国之工商根本,两广总督郑海文在弹劾的奏章中称‘山深路远不通盐,蕉叶烧灰把菜腌’,徐孚敬暗中指使其长子、次子私贩盐价,大发横财,弄得民不聊生,长此以往,国将不国!眼下唯有斩杀徐孚敬及其二子,才能平息民怒!太后娘娘爱护老臣,也要掂量民心向背啊!” 朱成璧冷笑连连,紫金翟凤珠冠垂下的金丝珠珞与颈上的翡翠朝珠两相辉映,有华丽的光泽流转:“苗从哲,你执掌户部长达五年,为何到此时才向哀家进言?” 苗从哲丝毫不见慌乱之色,平静道:“徐孚敬在朝期间,党羽众多,即便微臣甚为户部尚书,也不能完全掌控户部,只怕贸然弹劾进言,会朝不保夕。徐孚敬致仕后,朝野上下仍充斥着其党羽、门生,微臣即便擢升为丞相,依然不得不谨言慎行。微臣固然有错,但一直暗中搜集徐孚敬的罪证,只待终有一日,可真相大白于世,赎回微臣知而不报的罪过,为皇上、为太后娘娘效犬马之劳!” 苗从哲词词句句斟酌有道,既指出慑于徐孚敬的淫威,只能战战兢兢做事,实非一己所愿,又痛表忠心。朱成璧纵然看不惯他的嘴脸,亦是无话可说。 朱成璧拢一拢绛红色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朝服,徐徐道:“苏尚书,万尚书,刘尚书,你们怎么看?” 苏遂信出列道:“太后娘娘,徐孚敬固然有罪,但已年近朝杖,不如发配边疆,将全部家产充入国库……” “苏尚书!”江承宇扬声斥道,“若徐孚敬倚老卖老能逃过一死,岂非让旁的官员有机可乘,仗着年岁就能藐视朝规、目无百姓?你如今年近不惑,是否再等个二十多年,也能置皇权于不顾吗?” 苏遂信气得须发皆张:“江承宇!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江承宇毫不相让,讥讽道:“君子?敢问苏尚书可担得起君子二字?仿佛你与徐孚敬有某种不可告人的关系啊?否则如何解释你处处维护他?盐运一案,苏尚书你又捞到了多少油水?依本官看,必定要严刑审问徐孚敬,才能发现还有多少人是他的同党!” 苏遂信大怒之下,连连叩首:“太后娘娘!江承宇居心歹毒,攀诬微臣,如果任由他再这般胡闹,岂非要兴起周俊、来俊臣之风了!” 沉默许久的奕冷冷一笑:“苏遂信,江尚书何曾胡闹?他搜集的罪证都是本王一一过目,你有几个胆子,敢斥责本王大兴酷吏之风?” 苏遂信到底还是更怕摄政王,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玄凌皱一皱眉头道:“苏尚书,你先起来。” 刘汝吉见状出列,一揖到底:“皇上,太后娘娘,微臣认为,徐孚敬是有大罪,不过罪不至死,且良田、盐运一事实有地方官员引诱之嫌,且徐孚敬并不知情,即便垄断盐运实属罪大恶极,顶多也只能算徐孚敬管束、家教不善,但并非他的罪过。” 朱成璧的脸色稍稍缓和,点一点头道:“刘尚书言之有理。” 万贞毓亦出列奏禀:“皇上,太后娘娘,徐孚敬安排落选的考生入榜是有罪,但徐孚敬并非任人不察,那些本该落榜的考生确有才华,只是判卷的考官错判而已。” “万尚书!”甘循出言截断道,“你身为礼部尚书,此番言语有为自己开脱之嫌!即便是考官错判,也应该归档记载、禀报皇上知晓,敢问先帝一朝历次会试、殿试,先帝收到过这样的奏折吗?到底是徐孚敬越俎代庖、不敬先帝,还是他根本视科举为儿戏,暗中操作?” 万贞毓忙道:“本官并非是这个意思,只是事分两面罢了!” “事分两面?若人人犯了错误都可以巧舌如簧地辩解过去,敢问我大周可还有王法可言?”甘循冷冷道,“还是万尚书意欲干扰圣听?依本官之见,当年为考生大开方便之门的徐孚敬乃是十恶不赦!那些考生也应该一个一个捉拿回朝,细细审判!即便是万尚书你,也应该去刑部走一趟!” “甘尚书此言差矣,万尚书与刘尚书关系亲密,你让万尚书去刑部,岂非笑话?”江承宇眸光一转,盯住陆定安,似笑非笑道,“大理寺卿陆定安与万尚书亦是亲密,如此看来,即便三司会审,也有失公允啊!” 陆定安怒不可遏,沉声道:“江尚书!你不要胡乱猜测!王法在上,微臣自当恭谨严明,绝不偏私!即便是幼年的相识,若是又动了什么歪心思,微臣一样不会轻纵!” 江承宇一怔,心里大为恼恨,转脸不言。 朱成璧蹙眉道:“好端端的又扯到万尚书身上做什么!江承宇,你再这样,哀家就赐你廷杖之刑!” 见江承宇颇有些畏惧,奕轩一轩长眉,朗声道:“太后娘娘!敢问您是否执意不愿处死徐孚敬?” 朱成璧疲倦地挥一挥手道:“摄政王,此事容后再议!” “关于徐孚敬,已经连续争论了半个多月,再这样争下去,只怕拖到明年也毫无进展!”奕从袖中取出一封明黄稠面的圣旨,淡淡道,“那么,先帝的这封遗诏,又是否管用?” 朱成璧大惊失色,冠上垂下的金丝珠珞一阵乱颤,划过晶莹的弧度,她不可置信,伸手指向奕平静不起波澜的面容:“你说什么?遗诏?” 颐宁宫,朱成璧与奕沉默相对,殿中无一人伺候,波云诡谲的气氛弥漫如潮,连水晶珠帘上晖泽的光晕都似凝住不动,若檐下的寒霜。 良久,朱成璧冷冷问道:“你何时取得先帝遗诏?” “先帝驾崩之日,传国玉玺就在仪元殿中,我伪造了一封空白的圣旨而已。” 见奕说得风轻云淡,朱成璧怒不可遏:“混账!一封?两封?还是十封?怎么这样凑巧,你指使人给哀家施以压力,要斩杀徐孚敬,哀家坚持不允,你就能搬出先帝的遗诏?是否他日,你要斩杀苏遂信、刘汝吉等人,你又会搬出遗诏?先帝对徐孚敬颇为倚重,即便博陵侯上台后,他的丞相之位形同虚设,也被礼敬有加。先帝怎会留给你遗诏让你择机进言、处死他?这样荒唐的理由,你以为文武百官都是傻子么?” 奕悠然一笑,淡淡道:“文武百官当然不是傻子。但我要看看谁更聪明,晓得要装傻子。行走朝廷,很多时候,装一装糊涂,比苦读十年圣贤书要有用得多。” “你摄政王需要的是木雕泥胎?是酒囊饭袋?是不是整个朝廷都成了你手里的牵线木偶,任你摆布,你才能罢休?” 奕剑眉一竖,冷冷道:“那么西亭党造谣、威胁本王,敢问太后娘娘是否一清二楚?还是你根本不在乎我?” 朱成璧一怔,旋即怒道:“你说什么?” 奕愤然起身,拂袖离去:“徐孚敬我一定要杀!你不用多管!” “站住!”朱成璧遽然起身,过急的动作使得发鬓的鎏金双凤夺明珠步摇垂下的璎珞一阵乱颤,“你若要杀徐孚敬,就先杀了哀家!” 奕惊怒交加,一把握住朱成璧瘦弱的肩胛:“你为什么一定要保他!为什么!你一直在怀疑我,怀疑我会夺取你儿子的帝位,是不是?” “难道你没有想过吗?”朱成璧狠狠回瞪奕,“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你敢说,你从未想过夺取凌儿的帝位?否则,你为何一定要除去徐孚敬,将西亭党的根基一力拔起?” “我是想过,在你当年怀孕的时候,我是想过!”奕冷冷松开朱成璧,转身离去,“至少我说出了心里的实话,不像你,连你我二十多年的情分都能为你利用。” 朱成璧一惊,紧紧咬住下唇,极力抑住眼角的泪意:“好!好!你摄政王何须费什么劲,哀家的朱印就在案上!你要得意,你要威风,你自去拟来诏书让凌儿逊位!” 奕微微冷笑出来,目光漫漫扫过颐宁宫中的一切:“名不正而言不顺,言不顺而威不立,威不立而令不行,令不行而道不达。你明白的事,我也明白,赌气说出来的话,又岂可作数?” 朱成璧愣愣站着,直到奕的身影渐行渐远,融入紫奥城的红墙朱瓦,再也望不到。 ------------ 第七十五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2) 第七十五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2) 乾元元年十月二十五,争执不休又牵连到徐孚敬、波及到大半个朝廷的贿考一案正式宣判,前丞相徐孚敬被处斩,其二子被车裂,徐氏一族彻底凋落。,抄家,流放,入狱,不计其数。其余的成年男子一律腰斩,未满十四岁的发配边疆,妻女一律没为官婢。 十月二十七,前徐州知府齐正言在狱中绝望自尽,树倒猢狲散,齐不迟的直系一族至此,分崩离析。端妃听到消息,在披香殿晕厥,辗转数日才能勉强起身。 十月三十,礼部左侍郎叶世进被处斩,同时牵连到大理寺卿陆定安入狱,又连累数人无法自保,陆定安危在旦夕。 仪元殿前,恂贵嫔苦苦哀泣,风卷起她月白色的裙幅如行将零落的白菊,她嗓音暗哑,若撕裂的华美绸缎:“皇上!求求您饶过嫔妾的父亲!他对您是忠心的!皇上!” 仪元殿的朱漆鎏金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万明昱翩然而出,一袭杨妃色绣木香花凤尾裙甚为艳丽,长长的裙裾拂过,如泥土上妖娆的花苞蓓蕾,她缓缓踱步至恂贵嫔身侧,淡淡道:“皇上让你回宫。” 恂贵嫔紧紧牵住万明昱的裙裾,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如贵嫔娘娘!求求您,帮我劝一劝皇上!我愿降为嫔位,为您端茶递水、再也不敢冒犯您!求求您!” “你还不明白吗?”万明昱眸光清冷,语调不带一丝温度,“皇上不是不想救你父亲,而是他无能为力,你父亲牵连进西亭党,江尚书罗列的条条罪状甚为分明,他想逃过此劫,不可能了。” “江承宇?”恂贵嫔如遭雷击,大声质问道,“不可能!他是父亲幼年的好友!” “宫中,朝廷,没有什么不可能。” “为什么……为什么……”恂贵嫔斜斜瘫坐在地上,两行清泪夺目而出,映着破空洒落的月光,如积了多年的坚冰。 万明昱轻轻挣开恂贵嫔的双手,俯视她枯干空洞的目光:“本宫帮不了你,皇上帮不了你,太后也帮不了你,恂贵嫔,你好自为之。” 十一月初三,陆定安被处斩,朱成璧特下一道懿旨,恩准其尸首回乡安葬,陆定安长子发配边疆,余者回乡安顿,但三代之内,不得回朝为官。 失去家族倚靠的恂贵嫔迅速失宠,再无翻身的可能,即便她原来的宠爱亦是少得可怜。 凝翠宫,容贵嫔徐徐落下一子,柳眉轻扬:“端妃与恂贵嫔当真可怜。” “这就是中原的朝廷,风水流年转,任凭谁,都不可能得意一辈子。”万明昱微微一笑,“妹妹学棋学得很快。” 容贵嫔托腮笑道:“那是姐姐肯教我,满宫里也只有姐姐真正对我好。所以,恂贵嫔再怎么可怜又如何?她与姐姐过不去,我就不会怜悯她。” 万明昱望着容贵嫔发鬓的白玉蝠纹扁方,在日色下有清浅如流水一般的色泽,恰如容贵嫔的芙蓉玉面,让人心生欢喜。 万明昱含笑道:“妹妹出身漠北,人直爽,性子也好,但是仿佛于恩宠上,并不十分上心。” 容贵嫔拈起一枚白子,纤纤玉指如水葱一般:“有皇后娘娘在,我要争宠,岂非自讨没趣?更何况皇上还算喜欢我,每个月也总有两三日来我宫里,只要我不会失宠,我的父母族人就不会落得跟齐正言与陆定安一样的下场。” 万明昱的笑意浅淡如清风:“你说得不错,荣宠太过,就会树大招风,了无恩宠,又会被践踏到底,唯有把握好分寸、收放自知,才是这紫奥城的生存之道。” 章德宫,瑶光殿,朱宜修执着一卷《太上感应篇》,抬眸望一眼面前毕恭毕敬的刘太医,淡淡问道:“你安排了宫外的大夫去了永华宫,德妃的身子怎么样?” 刘太医微微一笑:“如娘娘所愿,这回应该可以确定了,德妃,恐怕是生不出孩子的。” 朱宜修微微一惊:“本宫一直在找机会,好对德妃下手,但永华宫轻易不会得手,本宫也烦得紧。怎么德妃已经中招了么?” “或许有人的想法与娘娘不谋而合,亦或许那人防着德妃比娘娘更甚。” 想起德妃常有承宠,却被成嫔与如贵嫔占了先机,入宫一年半来竟一点消息都没有,朱宜修心思一转,已然明白过来:“是了,除了太后,还有谁会有这样好、这样大的谋算。” 刘太医未置可否,只拱手道:“那么,娘娘可以放心了。” 待到刘太医出殿,剪秋的唇角浮起痛快的笑意:“德妃就是活该!她想生孩子,她也配!” 朱宜修徐徐一笑:“难为她了,虽然贿考一案,摄政王占尽便宜,但她也不得不防着自己的父亲也有落魄失势那一日,有个孩子方可屹立不倒。宫里的太医都劝她好好保养、不可急于一时,听得多了,她自然厌烦,谁知呢,宫外头请来的大夫,还是本宫的手下。” 剪秋嗤笑道:“德妃再如何长进,终究也比娘娘差了一大截呢!奴婢想着,既然太后娘娘防着德妃,必定也在对付贤妃,只是……”剪秋觑一眼朱宜修的神色,忖度着道,“如贵嫔……” 朱宜修眉心微蹙,冷冷道:“自从她与礼嫔在颐宁宫闹翻之后,跟本宫是完完全全的形同陌路了。有的时候,本宫也在想,当初畅音阁私通一案,虽是不明不白的了结,但总有一些疑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如果真的是礼嫔与卓武私通,那就必定是如贵嫔告发;如果是雅琪与卓武私通,而如贵嫔欲借机扳倒礼嫔,也不是不无可能。可惜的是,时至今日,什么都查不出来,再摊上一个简云然,是越发的稀里糊涂。” 剪秋摇一摇头道:“娘娘,自从贿考一案爆发,已经没有人关注畅音阁私通一案了,娘娘再怎么查,也是徒劳无功的。只是,太后娘娘曾经让娘娘用厌胜之术……但摄政王如今,分明是把持朝政了,那厌胜之术?” “术已经做好了,也只能慢慢熬着,别无他法。”朱宜修以手支颐,目光漫过朱漆雕花长窗外的初冬景致,低低一叹,“只能等,也只有等。” 城南朱府,孙传宗握着一只状如砂梨的酒壶,为朱祈祯斟满一杯梨花白:“最近一段时间,朝臣们皆是惶恐不安,生怕有朝一日,摄政王的屠刀就对准了自己。” 朱祈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馥郁芬芳的酒液顺着舌头灵巧地游入咽喉,颇为轻快:“可惜了端妃与恂贵嫔,即便她们先前再怎么失意,总也有个盼头,毕竟有自己的族人在宫外行走。如今呢?齐氏一族几乎凋敝殆尽,陆氏一族也无回朝可能。” 孙传宗怅然一叹:“各有各的可怜之处啊。” 朱祈祯盯着杯中的梨花白,那清亮的色泽在清风中有一抹薄薄的涟漪:“你有无想过,摄政王此举太过危险,他将朝中的西亭党驱赶殆尽,太后心中又会作何想法?” “太后自然不希望看到摄政王一党独大,朝野如后宫,只可惜,太后能迎进如贵嫔、恂贵嫔等人制衡贤妃与德妃,眼下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朝政几乎被摄政王把控,即便是工部尚书苏遂信、刑部尚书刘汝吉、礼部尚书万贞毓,也被架空了权力。” “大人。”邱艺澄蓦然出现在面前,朱祈祯与孙传宗具是一惊。 邱艺澄有几分为难:“大人,成豫成大人来了。” 成豫健步而出,微微一笑:“朱大人,摄政王有请。” 朱祈祯心中疑惑,不知怎的,左眼皮猛然跳了一下,他心中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勉强笑道:“成大人,摄政王有说是什么事吗?” “待会儿您见了摄政王,自然会明白。” 孙传宗上前一步道:“本官正好有事,想与朱大人一同过去,不知成大人可否行个方便?” 成豫扫一眼孙传宗,淡淡道:“也好,有些事情,摄政王也想问个清楚。” 朱祈祯的马车就在府外候着,成豫跨上枣红大马,瞥一眼朱祈祯道:“还请两位大人快一些。” 朱祈祯点一点头,举步便要上车,孰知那右侧的车轱辘突然“咔嚓”一声裂开,马车整个向右侧倾倒,说时迟,那时快,孙传宗一把将朱祈祯拖了出来。 拉车的马因为承受不住倾斜力,一起倒在了地上,一时间,仆从的惊叫、马的嘶鸣,还有马车华盖碎裂的声音充斥于耳,耳膜也胀得生疼。 朱祈祯被孙传宗紧紧抱在怀里,惊恐地望着面前的一团乱遭,马夫吓得跪倒在地,连连叩首:“朱大人饶命!朱大人饶命!奴才不知道为何会这样……” 成豫眉峰紧蹙:“罢了,朱大人,孙大人,摄政王还在等着,你们还是骑马走吧。” 朱祈祯微微红着脸,从孙传宗怀里挣开,拂一拂袖子上沾着的尘土,吩咐马夫道:“你起来吧,赶紧去后院牵两匹马过来,腿脚快一些。” 孙传宗怔怔的看着断为两截的车轱辘,忽然一叹,声音极轻,几乎微不可寻:“恐不返矣。” ------------ 第七十六章 梨花满地不开门(1) 第七十六章 梨花满地不开门(1) 摄政王府,书房,奕端坐于桌案后,正执着一盏茶微微啜着,见朱祈祯与孙传宗进入,微微一怔,旋即笑道:“都来了?” 朱祈祯与孙传宗行礼道:“摄政王安好。、.com” 奕点一点头,示意他们入座,方徐徐道:“祈祯,近来兵部的事情如何?” 朱祈祯听得奕的语气颇为亲密,放宽了几分心,笑道:“承蒙摄政王关心,兵部最近正在改造、维护军械,并且小批量生产虎踞大炮。另外,针对鬲昆一战,在做一些战术的整理研究。” “虎踞大炮在对兀良、鬲昆的战事中成效卓然,是该推广使用,为何只是小量生产?” 朱祈祯忙道:“目前我大周四海升平,若大量生产虎踞大炮只会让周边诸国,如赫赫、东瀛、暹罗等国惶恐不安。且虎踞大炮威力虽大,但日常保养耗资巨大,更需要时时试射训练,所以只能多做养护工作、小批量生产。” 奕赞许地打量朱祈祯几眼,又道:“听闻你组织测绘漠北地形,进展如何?” 朱祈祯道:“测绘工作已完成大半,目前还有一些绘图、整理工作,假以时日便可完成。” 奕抿一口茶,又转向孙传宗道:“骁骑营近来如何?” 孙传宗忙道:“紫奥城的戍守巡务没有问题,骁骑营也时时操练。” 奕颔首道:“骁骑营的任务,其实不轻,之前传宗你在畅音阁擒拿私通外臣的宫中女眷,最后是何结果?” 孙传宗道:“擒到一男一女,那名男子是通明殿的侍卫,名为卓武,当场引剑自杀,事后查知是盗窃了宫中的钱财,在私运途中经过畅音阁,以为其罪被人揭发故而自尽;另一位是尚宫局的简尚宫,她是在为朱祈祯朱大人的二夫人找寻白日里遗落的簪子罢了。所谓私通,只是谣言。” 奕嗯了一声道:“那也罢了,若是真有私通,传宗你切切不可疏忽,毕竟是关乎皇室颜面的事情,明白了吗?” 孙传宗起身抱拳道:“微臣明白,摄政王放心便是。” “很好,你们的工作都做得很好,只是……”奕徐徐抽出案上的一卷文案,淡淡道,“有人弹劾朱祈祯你与萧竹筠之死有关。” 宛如惊雷在耳畔炸响,朱祈祯与孙传宗具是大惊失色,根本不曾防备原本再平常不过的谈话内容会陡转直下。 奕的目光似是漫不经心掠过朱祈祯身上,却如一柄锋锐的刀厉厉割过,朱祈祯俯身下跪,再三叩首:“摄政王明鉴!微臣与萧竹筠之死无关!” 孙传宗亦是跪下:“摄政王,微臣敢以性命担保,朱大人与此事无关!” 奕嗤的一笑:“做什么这么紧张,本王有说自己信了吗?” 朱祈祯一怔,忙道:“多谢王爷……” “你先别急。”奕意味深长地看了朱祈祯一眼,随手抛下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信笺,想必是有了些年头的,那信笺的边沿微微泛黄。 朱祈祯竭力平复急促的呼吸,缓缓抖开那信笺,一眼便是怔住,大脑里一片空白。那信笺更是如同一块烧红的炭火,狠狠灼烫着肌肤。 “这封信,出自朱祈祯你的手笔,是本王的手下寻到的,就在当年发生大火的萧府!”奕缓缓起身,居高而下,冷冷迫视朱祈祯惊疑不定的眸光,“这封信说的什么,朱祈祯,念给本王听听!” 朱祈祯恐到极点,不知道为何掩盖得那样好的秘密被一朝揭发,更不明白摄政王是何时得到这封信,嘴唇颤得厉害。 “十月十三,子时一刻,萧府上下,一个不留,可令大火灭迹。”孙传宗淡然开口,迎上奕质疑的目光,“摄政王,这封信,是微臣写的。” 朱祈祯震惊地望着孙传宗,孙传宗却颇为平静,沉着道:“这件事,朱大人根本毫不知情。” “是你?”奕冷笑连连,“这是你的字?” “摄政王若不信,微臣可以写给摄政王看。”孙传宗从容起身,取过案上搁着的狼毫毛笔,一笔一划写下,专注谨慎,丝毫不慌乱。 朱祈祯看着孙传宗从容的神情,忽而明白,为何他那样辛苦地练字,只求以假乱真,与自己一模一样。原来,早在四年多前,他就防着会有东窗事发那一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顶罪,为了让自己有活下去的机会。 曾经,作为中军武臣的自己,看着萧竹筠这个后起之秀,在骁骑营里游刃有余、节节高升。骁骑营四年一度的比武大赛,历来都是加官进爵最为便利的通道,亦是树立威信的绝佳时机。然而,最后的对决,却是萧竹筠招招致胜,压制得自己几无还手之力。最后,还是萧竹筠主动提出平局。其实,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再打下去,必败无疑。萧竹筠的大度与谦让,是对少林出身的自己的最大羞辱。 再后来,萧竹筠擢升为副统领,反倒是进入骁骑营已有六年的自己,屈居人下、数年不得提升,而紫奥城那位姑母根本不顾自己死活。曾经那张“韬光养晦”的纸条,也成为了一纸笑话。 即便这样还能忍下去,但皇帝赐婚萧竹筠与竹息的消息无异于当头一棒,这意味着,萧竹筠在姑母的心中,从此将永远居于自己之上,而作为远房侄儿的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萧竹筠夺去官位、夺去信任、夺去所有的希望。 只要萧竹筠在一日,自己就永无出头的那一天。 隆庆十年正月十三,萧竹筠于熟睡中被刺杀,随后便是一场大火,萧府上下,无一幸免。那一晚,自己怔怔坐在床头,彻夜未眠。自己永远也忘不了彼时是如何紧张、害怕到浑身发抖,是孙传宗紧紧握住自己剧烈颤抖的手,将心中奔涌的潮水一一抚平。 隆庆十年正月十七,姑母在德阳殿传召了自己,同一日,被嫁接了所有罪名的统领赵全心于午门外被处斩。看着面前端庄华贵的姑母,看着她脸上那一丝挥之不去的浅浅的清愁,一丝窃喜悄悄攫住了自己颤抖的心头。 七年的忍耐,七年的韬光养晦,七年的虚颜以对,从最初因为外戚身份被众人迎来送往,到中途因为无人问津而一路沉寂,到最后痛下杀心而爬到了高位,这里头的辛酸与无奈,并非旁人可以领会。 再后来,博陵侯兵困京城,自己看到了一个绝佳的时机,一个可以铲除最后一个障碍、即新任统领杜广生的时机。尽管,素来敦厚的杜广生对自己很好,也从来没有妨碍过自己。但是,为了前途,为了让自己成为姑母最为倚赖的心腹,杜广生只有死路一条。 第一次出手害人的紧张与忐忑,到了第二回,便是令自己都惊异的平静。 这一回,为了彻底避嫌,是孙传宗陪同杜广生去了博陵侯的大营。计划非常顺利,杜广生死在了一个兵卒的刀下,刀刃上是西域剧毒,他连一丝思考的机会都没有,甚至都不知道那个兵卒是谁。紧接着,孙传宗便刺杀了那个行刺的兵卒,一切都天衣无缝。 杜广生死了,而利用杜广生的死,使得博陵侯的几名心腹部将扶灵入京,如此,重华殿夜宴,才能这样便利地铲除博陵侯。也正是因为这个在旁人看来的巧合,才让彼时尚为梁王的摄政王,对自己生出信任。 所有挡路的人都尽数除去,当自己最终登上骁骑营统领之位,孙传宗也顺理成章地成为副统领。手握重权、又得姑母信任,自己终于真正做到了扬眉吐气,那一年,自己不过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就已经看到了无限光明的前途。 再后来,自己娶了邱艺澄,荣登神机营统领之位;再后来,自己迎娶木棉,又入兵部供职,一路升到正三品兵部右侍郎。对于曾经那个父母双亡、背井离乡、奔赴少林寺学武的少年,是不敢想象的事情。 富贵险中求,自己做到了。 心绪被猛地拽回,疼得钻心,仿佛被一股强大的力道用力撕扯,毫不留情地要剥去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部分,朱祈祯陡然出声:“不!不是他!” “朱大人,我知道你很失望,我知道你万万想不到,也万万不敢相信,十年的朋友、兄弟会是这样的人。”孙传宗适时截断,掷地有声,“但我做不到,我无法容忍!我在骁骑营的比武大会,被萧竹筠压制得那样惨!为何他总能平步青云,而我只能默默无闻!我做不到!” 孙传宗紧紧盯着朱祈祯空洞的目光,一字一顿:“不值得,我不值得你救,一人做事一人当,摄政王要如何处置,悉听尊便!” 奕满腹怀疑,冷冷看着朱祈祯:“朱祈祯,他说的是真的吗?” 朱祈祯的嘴唇一张一合,有泪水蜿蜒而下,良久,他机械似的开口:“不是我做的,但我不知道是不是他做的。” 孙传宗剧烈跳动的心陡然停止,他没有落入摄政王的圈套,若他承认我说的话是真的,就逃脱不得推诿罪行的嫌疑,若他认为我说的话不是真的,那方才的一番言语功夫,悉数白费。 所以,唯有咬定不是自己做的,又不知道我的话是真是假,那才合理合情。 朱祈祯,你懂得保住自己,就不枉我揽下全部的罪责。 孙传宗以额触地,纹丝不动,这样的姿势,恰到好处地不会让泪水夺眶而出,而唯有镇静自若的自己,才不会让朱祈祯改变念头。 一切都结束了,萧竹筠,欠你的债,由我来还。 孙传宗合起双目,等待摄政王最后的裁决。 奕静静望着面前跪着的两人,目光冰冷若千年封冻的坚冰,不带一丝温度:“孙传宗,念在你多年行事谨慎、为本王奔劳行走,本王就赐你自尽。本王只会给你一天的时间,明日的朝阳升起来的时候,本王希望看到你府里竖起白幡。” 朱祈祯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光滑如镜的地砖上,划过脸颊的一瞬,有滚烫的触感。他牙关紧锁,仿佛含着一口热血,直到牙龈都微微发酸。 朱祈祯剧烈地颤抖着,想要开口求情,但宽大的袖子底下,却是孙传宗紧紧按住自己掌背的手,那样紧,那样热,仿佛是一生一世的时光,都尽数灼烧在掌心的温度中。 脚步声,一步一步离去,最后一丝的念想,也抽丝剥茧一般的离去了。 孙传宗缓缓起身,转过身的那一刹那,几乎是蚊蚋一般的轻声细语,那是最后的诀别:“千万,别来孙府……” 孙传宗也离去了,偌大的书房,只剩下自己一人,风缓缓拂过脸颊,那样彻骨切肤的寒冷,根本无法抵触,仿佛是五脏六腑、连同全身的温热血液都被带走了,只剩一副空壳。朱祈祯再也无力抑制,伏地痛哭。 ------------ 第七十七章 梨花满地不开门(2) 第七十七章 梨花满地不开门(2) 朱祈祯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的朱府,自己一定是面色苍白,步履踉跄,才会让邱艺澄与木棉那样的惊慌失措。, “你们都出去。”推开书房的门,朱祈祯撇开七手八脚欲来搀扶自己的众人,低低吩咐道。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朱祈祯静静坐在书案前,偌大的书房,静得只听到自己的呼吸。 朱祈祯只觉得一颗心慢慢地沉下去,沉入荒凉如死地的深海,又被什么死死按住,再也无法浮起。十年来的每一寸光阴都似针扎一般,呼啸刺入,又呼啸拔出,那是切入肌肤、深入骨髓的痛,不可遏制。 十年前,孙传宗推开朱府的大门,而彼时的朱府,不过是一个小小院落,远非如今这样壮阔幽深的宅邸。阳春三月,草长莺飞,一树树的梨花正开得触目惊心,空气里都充盈着清甜的梨香。自己在梨树下,只着一身短衣,将剑舞得飒飒生风。 不经意的回眸,自己看到了他,那个消瘦的清秀少年,正呆呆站在门口,面上不知是何神情。彼时的自己认为他是钦佩,是羡慕,却完全忽略了他面上泊着的一丝感动与欢悦。只是,即便注意到了,也会不明所以地淡忘吧。 一阵冷风忽然从窗棂的缝隙中穿梭而入,掀动低垂的帘幕,似带着一缕薄淡的湿意,猝不及防地袭上朱祈祯的身体,让他周身一颤。 朱祈祯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 原来,下雪了,是今年入冬的第一场雪。 鹅毛样的雪花飞舞在空中,漫天席地、杂乱地卷着,似乎整个世界都要茫茫然然地洇没在絮絮的雪花中。朱祈祯下意识推开长窗,有几片雪花被风裹挟着贯入,扑在他的面上,晶莹剔透,宛如泪花,宛如冰霜,宛如春日里的柳絮翩扬。 那一瞬的迟疑,朱祈祯忽然想起,在三年前,迎娶木棉之后的某一日,自己与孙传宗并肩走在太液池边,孙传宗薄凉的低语:“我师傅曾告诉我,有的路,既然已经选择,就不要再回头。人也是一样,放开了就不要再记得。” 所以,这一次,你准备彻底地放开我吗? 朱祈祯遽然起身,猛地推开大门,狂奔而出。 朱府到孙府的路是极熟稔的,路上的行人晓得他是朝廷要员,纷纷向两侧避让。朱祈祯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带着孙传宗离开京城,离开这勾心斗角的噬人的地方。要拿孙传宗的命来换取自己的富贵前程与安稳人生,自己根本输不起。 近了,近了,孙府就在眼前! 朱祈祯心里忽然涌起大片大片的喜悦,仿佛失而复得的珍宝就在眼前,他推开大门,一路奔向书房。 随着书房的门“吱呀”一声推开,孙传宗正背对着他,着一袭月白色长衫,一如当初,自己被允诺了骁骑营统领之位的那一日,回到朱府,他就是这样静静立于门前。 怔忪的瞬间,孙传宗似乎仰一仰头,手里的一只酒杯倏然滑落,碎裂四溅的瓷片如洁白的新雪。 心里仿佛被什么狠狠抓挠,涌起的疼痛让朱祈祯几乎站不住了,他半是踉跄半是奔过去,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孙传宗,跌坐在地上:“你喝了什么,快吐出来!” 孙传宗掩饰不住满眼的惊诧,低低斥道:“胡闹,你怎么能来……”一语未落,他的眉心猛地一跳,仿佛是走到生命尽头的蝴蝶,最后一次振动自己的羽翅,“我把毒下在梨花白里,这样喝下去,一点都不痛。” 朱祈祯颤抖着去摸地上碎裂的酒杯,那里头连一丝残存的酒液都没有,尖锐的瓷片划破自己的手指,有殷红的血珠渗出,却根本感觉不到疼,还是因为,心里已经疼到了极点,便再也感觉不到身体的疼了? “真可惜,本来想为你酿一辈子的梨花白,不可能了……”孙传宗躺倒在朱祈祯怀里,语调微弱如被冲上浅滩的幼鱼,几乎是奄奄一息。 “梨花白?”朱祈祯猛然惊醒,“一直都是你酿的?” “你的院子里,那样多的梨树,岂不可惜?”孙传宗微微一笑,目光迷蒙,似望穿了自己的一生,“我骗了你那么久,你恨不恨我?” 朱祈祯泪眼朦胧,惶然地摇头。 “千万……千万不要为我难过,我的命本来就是你救的……” “什么?” 孙传宗凄然一笑:“十五年前,我在河边浣衣,不小心坠入河中,是你救了我出来,深冬的河水,那样冰冷……” 一口一口的鲜血,从孙传宗的唇角滚落,那样滚烫,落在朱祈祯的衣襟,仿佛要将他整个人烫穿。 朱祈祯心中的震惊无以复加,他不敢相信,指尖颤抖地如深秋枝头萧索的黄叶:“是你!是你!” “我的命,如今还给你,你不要难过,你要告诉摄政王,我这样的人,就应该拖去乱葬岗,才能还给太后、还给竹息一个公道。” 朱祈祯的泪,无可遏制的滚落,融入孙传宗呕出的鲜血,如庭前绽放的妖娆的木芍药,他拼命摇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那个人就是你!” “我好后悔,当初你去少林寺,我应该跟你一起走,或许我们就不会来京城,听说,少林寺那里,有漫山遍野的竹海……” 悔恨,如一柄锋利的尖刀,一下又一下,割裂朱祈祯本已千疮百孔的心。当初,自己根本没有想过带着他一起走,即便看出他过得不好,自己也不过是把行囊里的干净衣服拿来给他换、把随身携带的干粮分给他吃、再帮他洗好了衣裳。然而,这些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却成为孙传宗埋在心底十五年的温暖。 是了,彼时的自己,年轻气盛,想要出人头地、在京城闯出一片天,而他,那个腼腆体弱的少年,无疑会阻碍自己的前程。 孰知,十五年后,就是这样一个曾被自己视为累赘的人,拿他的命换了自己的命,而且,根本不曾犹豫。 “你把酒吐出来,快吐出来!我带你去少林寺,我们今天就走!”朱祈祯语无伦次,用力抱着孙传宗,声音里几乎要沁出血来。一颗心,仿佛在仙人掌上,滚了一圈又一圈,那密密麻麻的痛感让人直欲窒息。 孙传宗缓缓摇一摇头,紧紧握住朱祈祯的手,他的手那样冷,那样冰,全无往日里的温度,象征着他年轻的生命正逐渐被抽离。 “你答应我三件事……” “好……好……” “我死了,千万不要难过,尤其在摄政王面前。” “好……我不难过……” “我府里的东西,什么都不要带走,不要留着念想,就当我从来没有存在过。” “好……没有念想……” “你府里的梨花,全部砍去,一株也不要留。” “好……全部砍去……一株也不留……” “还有……最后一件事……”孙传宗猛然加重了手里的力道,极力舒展因为痛苦而扭曲的容颜,“我与如贵嫔做了一件交易,畅音阁私通一案,她设局要害礼嫔,她为了让我帮她,许给我太后的承诺,他日,若摄政王再逼你,凭太后的承诺,可以救你一命……” 窗外的雪,越来越大,孙传宗苍白的面色映着雪光,如覆上一层寒霜,他的眼神逐渐涣散,往日里的神采亦一寸一寸消弭,最后,凝在朱祈祯泪水潸然的面上,嘴唇微微翕动,勉力绽出一丝温暖的笑意:“祈祯,那一年的冬日,阳光真的好暖……我真的,好喜欢……” 孙传宗的手,从朱祈祯的掌中颓然落下,如一脉干枯的叶,再无一丝气息。 朱祈祯茫然地看着孙传宗,满心肺腑里只有彻头彻尾的绝望凉意,他从未这样认真、从未这样专注地看着他,他的眉毛那样好看,那样英气挺拔。 朱祈祯俯下身,轻轻吻在孙传宗额上。 “你等着我,一定要等着我。” 朱祈祯颤着手,从发髻里拔出一绺头发,放到孙传宗的掌心,低低絮语:“我应该早点告诉你,我那样的在乎你。” “四赋梨花恩义持,一生清白心自知。常依澹泊春光下,我愿相随久长时。” 朱祈祯不住地念着这句诗,一颗心,麻木到几乎感触不到了。 坐了许久,直到怀中的身体一点点冰冷下去,朱祈祯跌跌撞撞地起身,推开书房的大门,外头,白茫茫的一片,庭院里的积雪恰似满地的梨花。 梨花满地不开门,是了,自此之后,这扇门,再也无法打开。 朱祈祯一步一步走着,双目空洞无神,任凭纷飞的雪花落在身上。整个世界在方才那一刻骤然失去了所有色彩,只余两色,黑与白。 朱祈祯缓缓走过庭院,走过前廊,走出孙府,并不曾回头。 他死了。 我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兄弟,最爱的人。 乾元二年十一月二十七,骁骑营统领孙传宗被揭发密谋害死前副统领萧竹筠并嫁祸给前统领赵全心,赐死,死后于乱葬岗草草掩埋,后事极其清冷。 ------------ 第七十八章 霜深方觉锦衾寒(1) 第七十八章 霜深方觉锦衾寒(1) “太后娘娘,芙蕖太嫔娘娘来了。” 朱成璧抬一抬眸,淡淡道:“让她进来,竹息,竹语,你们都出去吧。” 不过两三日的功夫,芙蕖太嫔憔悴了不少,精致的翠钿完全遮不去眼睛里泊着的血丝。即便面上薄薄地施了一层胭脂,却浮着似的,细观之下,更见漂泊无依之色。 “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朱成璧轻轻抬一抬手,示意她入座,方缓缓道:“你很少来颐宁宫,哀家知道你今日是为了谁。” 芙蕖太嫔极力抑着的情绪刹那间就要爆发,勉力忍了几忍,依旧是惶然落下泪来:“太后娘娘!绝对不是他!” “哦?为何这么笃定?” “嫔妾与他相识十五年,嫔妾深信,他不会是这样的人!” 朱成璧淡淡哦了一声,盯住芙蕖太嫔道:“你可知道,若要让一个人揽罪在身,有几种可能?”见芙蕖太嫔微微怔住,朱成璧慢条斯理道,“一是酷刑,二是真心。前者的话,饶是再硬的唇舌,都熬不过流水的刑具。说白了,人不是铁打的,求得一死可比皮肉折磨更为痛快。而后者,却能教人死心塌地。你想翻案,想还孙传宗一个公道,但你一意如此,只怕会扰了他的在天之灵。” “太后娘娘也认为他不是这样的人,不是吗?” “哀家认为也好,否定也罢,又有何意义?罪状下来了,人也没了,你为他伤心难过,他可会领情?” “嫔妾想要查知事实真相,只要想到孙传宗那样惨淡,被草草埋在乱葬岗,嫔妾就痛心疾首,夜不能寐。嫔妾必定要向那个人问个清楚明白。”芙蕖太嫔极力平复住因为内心里泛起强烈的痛楚而急促不匀的呼吸,平静道,“但嫔妾也知道,想让太后娘娘同意,嫔妾也要卖给太后娘娘一个人情。” 朱成璧微微一哂:“看来你是有备而来。” 芙蕖太嫔俯身下跪,咬一咬牙,沉声道:“芙蕖太嫔,因病暴毙,傅宛涵被指入摄政王府,服侍长宁长公主。” 朱成璧一惊,不觉疑惑地扬起长入鬓角的柳眉:“偷龙转凤?” “太后娘娘圣明。”芙蕖太嫔静静道,“嫔妾入了摄政王府,自然也能帮到太后娘娘。” 朱成璧徐徐起身,宽阔的蓝缎地五彩纳宝相花蝶袖拂过朱漆雕凤纹长窗,窗外,满地皆是如霜似雪的月光,只是,再冷不过凉透了肌肤,却根本无法寒得过人心。 朱成璧深深呼吸一口碾窗而入的清冷空气,缓缓道:“那你觉得哀家为何需要你的帮助?” “徐孚敬一案后,敢问朝野上下,是否还有谁能与摄政王相抗?连西亭党都败落了,太后娘娘难道没有一丝一毫的担心?” “哀家为何要担心?摄政王忠心为主,虽然嗜好权力,但也不曾有过叛逆之心。” “摄政王没有,难保他的属下不会有,黄袍加身,只怕到时候摄政王会却之不恭了。”芙蕖太嫔迎上朱成璧的目光,一字一顿道,“太后娘娘不信嫔妾,但不会信不过嫔妾与宛涵之间的姐妹情深,若嫔妾敢叛了太后娘娘,宛涵便任您处置!” 朱成璧一记一记摩挲着手中的琥珀鼻烟壶,心里的思索却一层层翻涌,孙传宗到底是不是害死萧竹筠的人?倘若不是,那他又是为了何人扛下罪名?自己,也毫无头绪,若想一探究竟,让傅宛汀前去摄政王府不失为一个好方法。更何况,傅宛汀随侍长宁身旁,必能监视摄政王与其心腹的举动,也就不会再发生贿考一案那样精心策划的事件。 玄凌还有三年多便可亲政,但眼下摄政王操持朝政,只怕并不会心甘情愿将权力奉还,浸淫在权欲中越久,再多的真情实意也会被吞噬殆尽。 但是,傅宛汀顶着傅宛涵的身份去摄政王府,傅宛涵又该如何安置? 朱成璧烦躁不已,一回头,窗外婆娑树影似在地上剪落一朵雪莲。 “似洛神之凌波,爱冰花之绚彩。本仙宫之玉女,忘前生之由来。”朱成璧默念几句,心底,忽然迟疑了,一定要如此猜忌,如此防范吗? “芙蕖太嫔。”朱成璧眸光微转,对上她满怀期盼的眼神,淡淡道,“哀家,还需要好好想一想。” 芙蕖太嫔眸光一黯,转而急急道:“太后娘娘……” “这件事不是儿戏,一旦被发觉,可不是死几个人就能了事的问题,而是真真正正的要天下大乱。”朱成璧疲倦地挥一挥手,“你回去吧,若哀家真的需要,自会传召于你。” 竹息进殿的时候,朱成璧满腹心绪,正斜斜倚靠着美人垫,缓缓揉着眉心。 竹息低低叹息一声,奉上一盏雪顶含翠道:“太后娘娘,芙蕖太嫔娘娘是为了孙传宗吗?” 朱成璧点一点头,问道:“你不恨她?” 竹息的唇角浮现一抹苦笑,似檐下枯萎泛黄的青苔:“奴婢对玉厄夫人、对赵全心恨了整整四年,最初的时间,甚至做了巫蛊娃娃,每每夜半梦见萧竹筠而惊醒,泪流满面,痛心到无法安枕,就会施针下咒。” 朱成璧一惊,低低斥道:“可是糊涂油蒙了心?宫里头哪准这样的东西?幸亏你没被废后与玉厄夫人发现,否则,遑论是哀家,都救不得你。更何况,巫蛊之术有用么?若果真是成效显著,宫里头的女人,还要脑子做什么?” 竹息凄然一笑:“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几日,奴婢才彻底清醒,求太后娘娘赐下了新名。奴婢彼时唯有一个念头,就是要看着玉厄夫人倒台,看着她几十年的呼风唤雨如何毁于一旦。那晚,太后娘娘赐了她甘州青,奴婢看着她倒在地上,逐渐停住了呼吸,压抑许久的内心那样快意。只是,奴婢也有一丝疑惑,斗倒了玉厄夫人,接下去又该斗谁呢?” 朱成璧抿一抿唇道:“最恨的人被踩于脚下,一泄心头恨意,接下去,自然会迷惘,会失去了目标。” 竹息的叹息怅惘而绵长,若细雨落在窗台上的清浅回音:“奴婢恨了玉厄夫人那样久,临到头来,却发现不是她、不该恨她,奴婢真的很疑惑,难道奴婢就应该转而去恨孙传宗吗?是否他日,当奴婢发现孙传宗不过也是冤枉,那奴婢又该恨谁?” “竹息。”朱成璧紧紧握住竹息的手,推心置腹道,“不要让恨在心中扎根,让它像花一样,开在哪里,就谢在哪里。过多的恨,会蒙蔽你的眼睛,甚至会埋葬你自己。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好吗?” 竹息的眼角有几许微小的鱼尾纹安静地浮着,象征她不再丰沛的韶华,然而,她静默的时候,是那样柔婉温和的女子,即便不再年轻,却也叫人无端生出亲近之意。 “太后娘娘。”竹息喃喃道,“我怕,我怕他会怨我,怨我这样快就忘了他。” 怔忪的瞬间,朱成璧仿佛看到,四年多前,隆庆十年十月十四日,得知萧府大火的那一日,松乱的长发堆砌在竹息柔弱的肩膀上,汗水并着血水一起滚落下去,脸颊上那道伤口显得异常诡异可怖。 那时的竹息,也是这样迷茫而惘然的语调:“他走了……是啊,他走了,我怎么还在这里呢?” 忘记过往,并不象征着深沉似海的恨可以消弭殆尽,也不意味着曾经盛大的、立下过海枯石烂盟约的爱情可以如落花一般碾为尘土、随风而逝。而是将那些恨、那些爱注入自己的心,融入自己脉、沉入自己的骨髓,在经历过苦痛、伤悲与坎坷后,绽放新的活力与生机,将往后的路一步一步走好,不再留下任何遗憾。 “路很长,哀家不愿意看到你人前笑脸人后伤悲。萧竹筠在天上看到你日日沉闷,又如何能够安心?”朱成璧抬手正一正竹息发鬓的羊脂玉珠花,满怀歉意,“也是哀家不好,如果能早一些与你好好说说话,也不会让你这四年来一直如此消沉。” “太后娘娘。”竹息颇为动容,感喟道,“太后娘娘有那样多的事情,如何能为奴婢操心?” 朱成璧微微摇头:“你在哀家身边的日子,连凌儿与奕都比不上,哀家只希望你能好好的过下去。” “太后娘娘。”竹语掀了帘子进来,福一福身道,“朱祈祯朱大人来了。” 朱成璧柳眉一挑:“好了,你们都下去吧,哀家有话,要私下里与朱祈祯说。” 朱祈祯进殿的时候,朱成璧饶是有了心理准备,依旧是微微怔住,往日里意气风发的青年,如今却难掩落寞萧索的形象,就连唇上如浓墨书写的隶体“一”字的胡须都似饱浸了哀愁。朱祈祯的眼神冷漠而疏离,似乎本能地抗拒着什么,然而,朱成璧却一眼看出他骨子里透出的深沉的哀伤与挥之不去的凄凉。 这样的神情,印象里最为清楚的,是齐正声抱着朱成,跪倒在燕语阁中,哭得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你以前从未蓄过胡须。”朱成璧扬一扬带着镂金镶玳瑁护甲的小指,淡淡道,“如今看来,虽是英武,但仿佛长了几岁。只是,古人有言,蓄发明志,不知祈祯你,是为何意?” “侄儿不想跟太后娘娘兜圈子说话,太后娘娘是否特别想知道孙传宗的死,是为了谁?”朱祈祯忽而一笑,贝齿间似泌出点点珠光,“就是侄儿。” ------------ 第七十九章 霜深方觉锦衾寒(2) 第七十九章 霜深方觉锦衾寒(2) “是你?”朱成璧遽然起身,竭力压制住满心满肺突涌而来的不可置信与怒气,狠狠便欲掌掴朱祈祯,“竟然真的是你!” 朱祈祯屏住呼吸,只等朱成璧攉到他的面上,良久,却了无动静:“太后娘娘不恨侄儿么?” 朱成璧的面上看不出是何神情,不知是难以置信,还是痛恶与失望,她摇一摇头,目光在朱祈祯的面上逡巡不定,最后,深深凝在他似笑非笑的眼角,紧紧按住胸口:“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要去害萧竹筠?” 朱祈祯的神色平静如冰封的湖面,与他凌厉而咄咄逼人的语调大相径庭:“太后娘娘,您问为什么?您把侄儿在骁骑营一扔就是七年!侄儿初到骁骑营的时候,他们知道侄儿的姑母是宫里头盛宠的琳贵嫔娘娘,即便是远房,依旧是拉拢讨好、迎来送往。!但是,他们很快就发现您对侄儿不闻不问、漠不关心,便轻视侄儿、冷落侄儿,侄儿一步步走得那样难,您可知道?敢问太后娘娘,您让侄儿韬光养晦,到底是真有谋算,还是假意敷衍?” 朱成璧冷冷一笑:“见惯众人的逢迎谄媚,到了门可罗雀、风光不再的时候,你自然会失意,会落寞。而萧竹筠风头正劲,又因为迎娶竹息而成为哀家的心腹,所以你才要痛下杀心。是哀家小瞧了你,本以为你能安分守己,可以好好磨一磨你的性子,方可挑起我朱氏一族的重担。没想到,哀家真的没想到,你挑起的,却是竹息与竹语一辈子的痛苦与遗憾。” 殿外,是银装素裹如玲珑琉璃的天地,一连几日的鹅毛大雪,将紫奥城的朱瓦都染得白若冰瓷,只可惜,一时的遮掩,自然并非代表一世的隐藏,即便能瞒得再好,也终有冰雪消融那一日。 朱祈祯怔怔看着窗外的雪景,如望见那一日,孙传宗将滚热的鲜血,一口一口呕在自己怀中,那样惨烈而凄绝的痛,是一辈子都无法忘却的印在心头的烙印:“如果我不争取,是不是一辈子看人眼色?是不是一辈子屈居人下?” “机遇,自然是靠争取的。但是,以杀戮陷害为基础的机遇,用别人的性命与鲜血铺就的富贵前程,却根本走不稳。” “太后娘娘,那么,您的富贵荣华,难道就没有拿了别人的血来筑就?您今时今日,地位无可匹敌,难道就不曾踩着旁人的肩膀往上攀爬?” 朱成璧紧紧握着手中的蹙金撒松花帕子,厉声道:“正是因为我伤了太多的人,我才不希望看到你步上我的后尘!我从未想过要放弃你,你等得了七年,为何不能再等下去?” “太后娘娘!您有您的说辞,侄儿有侄儿的打算,七年的时间,不是谁都能耗得起。” 朱成璧后退一步,颓然地挥一挥手:“罢了,罢了,与你说再多,也是无用的。只是哀家还有一句话要问你,孙传宗为了保你,甘愿一死,你如今自己将秘密捅到哀家面前,到底所为何由?” “太后娘娘,孙传宗是摄政王赐死的,侄儿对摄政王深以为恨……”朱祈祯敛衣下跪,叩首道,“愿祝太后娘娘一臂之力,架空摄政王,还政于太后娘娘与皇上!” 朱成璧的眸光,如冰锥砸在朱祈祯刚毅的脊背:“哀家还能信任你?” “孙传宗死后,侄儿谏言摄政王,以他的品行,只能拖去乱葬岗!”朱祈祯死死咬住下唇,直至有鲜血渗出,“摄政王很满意侄儿的表现,势必会打消对侄儿的疑虑,那么,侄儿就会是太后娘娘安插在摄政王身边最好的细作!” 朱成璧沉默片刻,朱祈祯的话已然追至耳边:“若太后娘娘心存疑虑,或是对侄儿的行径深恶痛绝,那您大可赐侄儿一死!侄儿一条贱命,全凭太后娘娘掌控!” “朱祈祯,摄政王掌控朝政,你有何把握能架空他的权力?” “削其左膀,断其右臂,众叛亲离。”朱祈祯一字一顿,掷地有声,他再三叩首,一声又一声,如闷雷一般,“太后娘娘,侄儿请您好好想一想,摄政王占尽实权,下一步是什么?以帝王之权,却无帝王之名!得享人间繁华之百态,却无宗庙供奉之正名!太后娘娘对摄政王的了解,旁人无能及也!太后娘娘三思!” 朱成璧一个恍惚,仿佛看到过去二十四年的时光在眼前铺程展开,到底是为什么,要让自己与奕被逼到如此的境地? 桌案上细密吉祥的图案,落在朱成璧眼里,却是朵朵彼岸花,那样的灼人眼眸,朱成璧忽然想起,“彼岸花开开彼岸,花开叶落永不见”。 或许,自己与奕,是早已注定的命运。 然而,即便真是如此,朱成璧依然忍不下心,她出声道:“朱祈祯,再等一等,或许还会有转机。” “太后娘娘!” “你的事,哀家不会告诉任何人,竹息与竹语也不会知道,你便安安稳稳做你的兵部右侍郎。来日,假如哀家与摄政王真被逼上山头一斗,哀家绝不会手软。若你真能帮到哀家,哀家许你兵部尚书的职位,更准你为孙传宗平反昭雪。” “太后娘娘?”朱祈祯且惊且喜,双臂微微发颤,所有的荣光与富贵,在他眼里,都远远及不上能为孙传宗平反昭雪,即便是拿自己的命来抵,他都心甘情愿。 朱祈祯再度行叩拜大礼:“侄儿遵旨!” 数日后,天朗气清、风轻云淡,万明昱沿着永巷缓缓走着,两侧低垂的檐下有一道又一道指余厚的冰棱,在日光中晶莹剔透,如冰晶琼林。 “如贵嫔娘娘万福永安!” 万明昱噙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是礼嫔啊,数日不见你出来走动了。” 礼嫔施施然起身,她今日着一袭蔷薇红缎子锦袄,外罩滚雪绒琵琶襟外袄,系一条粉霞锦绶藕丝缎裙,于这粉妆玉砌的紫奥城,分为娇艳。 礼嫔笑不露齿:“这些日子,朝廷里的事情不少,雪又是连绵不绝,皇上终日里也只在凤仪宫流连。嫔妾也不过是在枕霞阁调养一阵子罢了,如若不然,怎能有精神出来看到娘娘的笑靥如花呢?” 万明昱抬手正一正发鬓的金錾蝴蝶双喜步摇,淡淡道:“礼嫔有心,养足了精神来看本宫,本宫自然颇为感念。但有一点,本宫得意也好,失意也罢,自然跟礼嫔你无关。” “那是自然,嫔妾人微言轻,如何能撼动娘娘的尊位?”礼嫔的笑意如波光漾起,“娘娘的前途,自然是握在皇上与太后娘娘手里的。只可惜,娘娘的昭仪之位,仿佛皇上与太后娘娘都不再提了,嫔妾实在担心,娘娘会心痛到无以复加呢!” 礼嫔微微一福,衔着笑意扬长而去。 万明昱冷冷注视着礼嫔渐行渐远的背影,低低唤道:“采容,你上前来。” 采容拽着袖口走上前,不敢对上万明昱的眼神。 万明昱只一眼,便心中了然,眉宇间隐隐含着怒气:“掌嘴!” 采容一惊,但也不敢辩驳,“啪”的一声挥在左边脸颊上,下手极重,连发鬓的宝石蓝绢花都略有松动,旋即又是一巴掌挥在右边脸颊上,清脆的声音如除夕夜连绵不绝爆竹声:“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够了!”万明昱微有不忍,伸手抚一抚采容高高肿起的面颊,心里吃痛,叹息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生气?就是为着你是我的陪嫁,是我身边最信任的人,皇上与太后娘娘说来年要晋我为昭仪,但未曾有手谕下来,你就不能与旁人闲言闲语,以免落人口实。” 采容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又有些唯唯诺诺,不敢应答。 “我平日里如何待你,你心里是明白的,今日礼嫔出言讥讽于我是小事,来日拿了我的短处来害我却是致命一击。”万明昱摇一摇头,瞥一眼采容的伤势,“回去我会请太医给你瞧一瞧……” “恩威并施,如贵嫔果然很有一套。” 万明昱迅即地转身,屈膝行礼道:“娴贵妃娘娘万福永安!” 朱宜修拈着绢子按一按鼻翼的粉,仪态娴静:“你起来吧。” 万明昱却并不急着起身,只宁和一笑:“说起来,还未恭喜娘娘呢,在此一并贺过。” 朱宜修柳眉轻扬:“本宫何喜之有?” 万明昱悠悠然起身,闻言掩唇一笑,徐徐道:“听闻承明宫的良贵嫔失宠了,这算起来呢,恂贵嫔已经无法翻身了,良贵嫔只怕也是要沉寂到底的。如今呢,娘娘身边的汤容华与礼嫔颇得皇上心意,即便德妃娘娘也有些宠爱,却也无法与娘娘抗衡,嫔妾自然要恭贺娘娘管束六宫得力。” 朱宜修轻轻一嗤:“良贵嫔千不该,万不该,如何能在皇上为前朝的事情烦心的时候跟皇上生出矛盾?只是良贵嫔已经忍了那样久,却骤然在两日前爆发,沦落到禁足的地步不说,连一应待遇都被裁至嫔位,当真是可惜、可怜。只不过,良贵嫔如此失意,本宫难道就很得意?说到底,本宫与良贵嫔并无过节。” “过节再深,也比不过心结,良贵嫔得宠的缘由,不啻于是娘娘心头的一根芒刺,若嫔妾是娘娘,自然是要将她除之而后快。试问满宫里,还有谁比娘娘更了解良贵嫔的性情呢?皇上对她如此薄情冷意,良贵嫔只怕再也不会鲤鱼翻身。” “本宫不是你,你也无需将自己的想法强加在本宫身上。”朱宜修闲闲拨一拨耳垂的金镶东珠耳环,发鬓的凤穿牡丹鎏金步摇垂下的璎珞亦微微颤动,划过光泽清浅的弧度,“若本宫告诉你,贤妃与德妃也有嫌疑,你信不信?” 万明昱微微一怔,旋即了然笑道:“娘娘想要借刀杀人?只是,有的刀用起来却未必服服帖帖,只怕会伤了自己。” 朱宜修怠惰争辩,只徐徐转身,裙裾如华丽的牡丹盛开:“你如贵嫔从来都坚信自己的判断,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本宫只告诫你这一句。你如何揣测本宫,是你的事,但本宫是怎样的人,却非你一己可以论断。” 万明昱的唇角勾起一抹凌厉的笑意:“贵妃娘娘教诲的是,嫔妾,必当感念娘娘的恩德,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 第八十章 霜深方觉锦衾寒(3) 第八十章 霜深方觉锦衾寒(3) 万明昱回到和煦堂的时候,却是容贵嫔候在那里,着一袭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如一抹幽幽青草碧痕,虽然并不华贵,甚至连方才礼嫔的穿着都要胜过她许多,但是,她此刻静静坐在窗前,雕花长窗上糊着的明纸透进几缕淡淡的雪光,在她眉宇间化开如薄雾一般的清愁,让人觉得分外好看。 见万明昱回来,容贵嫔迅疾站起身,双手却紧紧拽住了云袖的袖口,那里,绣着朵朵洁白如新雪的梨花。而漠北,是难得见到梨花的。 其实,恂贵嫔与良贵嫔相继失宠,对于容贵嫔,或许是一件好事,贤妃素来荣宠不多,端妃近来又抱病在身、汤容华则比较安分守己,于恩宠上有望平分春色的嫔妃,便也只有娴贵妃、德妃、如贵嫔、礼嫔与她了。 只是,自从孙传宗死后,容贵嫔仿佛意气消沉了不少,玄凌有几回翻了她的牌子,她都以身子不适推脱了,旁人或许不明所以,万明昱心里却是清楚的。 闺阁少女,在战火纷飞里面临国破家亡,是孙传宗救下了她,少年将军,英姿勃发,自然让人心动。只是,在紫奥城,这样一份感情,却会招致灾祸。 万明昱挥一挥手,让服饰的宫人们下去,轻轻道:“你病了好几日了,连我去了你的凝翠宫都不得见你,今日可是痊愈了?” 容贵嫔摇一摇头,爽直地问道:“姐姐很得太后娘娘眼缘,也能常常在颐宁宫服侍太后娘娘,那姐姐可知道,太后娘娘是如何看待孙传宗的?” 万明昱微微一笑,以缠臂金挽住宽阔的袖口,取过一只泛着清浅光泽的青玉罐子,又取过案上搁着的一只镂花银勺子,舀了一些墨绿蜷曲的茶叶到瓜棱形雕水仙花紫砂壶中,徐徐道:“你想问我,太后是不是相信孙传宗所犯下的罪行?那我大可以告诉你,太后娘娘根本未曾提过。” 容贵嫔一愣,旋即问道:“那太后娘娘是信了?” “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容贵嫔,你的心事都写在脸上,便是犯了大忌!身为妃嫔,却关心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毫不相干的事,只怕被人发现了,你的下场不会比前朝的废后好多少。” 容贵嫔掩极力饰着的和静面色瞬间便被如海潮般的凄楚与悲伤吞噬,她紧紧握着手里的绢子:“我不信!我不信是他做的!” “你信不信没有用,关键是太后娘娘信不信,皇上信不信。更何况,此案乃由摄政王做下定论,摄政王当权,必定没有人能够为他翻案。”万明昱意味深长地看着容贵嫔,语调平静若湖面不起一丝波澜,恰如她娴熟的烹茶手艺,“探汤纯熟便取起,先注少许壶中,祛汤冷气,倾出,然后投茶,茶多寡宜酌,不可过中失正,两壶后又用冷水汤涤,使壶凉洁,不则减茶香矣。其实,烹茶与做人是一个道理。我知道容贵嫔你很不喜欢中原人的九曲心肠,但是,在紫奥城里,越是直爽,越是心无城府,往往就越容易落人算计。” 万明昱端起一杯碧色盈盈的茶水,递到容贵嫔面前:“你饮下去,再好好想一想我方才的话。” 容贵嫔依言接过,一饮而尽,不觉有些咳嗽,忙握着绢子拭一拭唇角:“茶水怎么这样烫?” “过急,过快,往往思虑不周,达不成心里所愿,更会伤了自己。”万明昱取过一盏茶,轻轻一嗅,微微啜饮一口,唇齿间方噙了一缕笑意,“隽永醇厚,真当是好茶。” 容贵嫔沉吟片刻,试探着问道:“姐姐的意思是,要想翻案,只能靠太后娘娘或者皇上。” “那试问容贵嫔你,几次三番将皇上拒之门外,又是否明智?”万明昱取过紫砂壶,又为容贵嫔续了一杯茶,“此外,我还要奉劝你一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寿安宫,芙蕖太嫔缓步而出,碧青色的裙裾带起一抹冷风旋身而过,有暮色时分所特有的寒湿之气裹挟而来,她淡淡吩咐寒玉道:“你们都下去,哀家有话要与朱大人说。” 朱祈祯候在宫外多时,见芙蕖太嫔出殿,忙上前拱手行礼:“芙蕖太嫔娘娘万福永安!” “免了,让朱大人你多等了一些时候,是免得有人闲言闲语。”芙蕖太嫔抬手正一正发鬓的蝙蝠纹银簪,徐徐道,“紫奥城里,到处都有各宫嫔妃安排下的眼线,至于寿安宫,哀家还是有几分把握的,朱大人你大可放心。” 朱祈祯低低道:“微臣倒不是惧怕六宫妃嫔,只怕会被摄政王与太后娘娘监视,引火于太嫔娘娘。” 芙蕖太嫔冷冷一笑:“摄政王不是已经信了你么?你还担心什么?” “摄政王阴毒狡诈,自然要多加防范,我担心的是,若在我还未曾为传宗报仇雪恨之前,自己就先为人所害,只怕来世也不得安生。” 芙蕖太嫔眸光一黯,长长叹息:“我真的不知道,当初孙传宗遇到你,究竟是他的幸,还是他的劫。” 朱祈祯的目光有一瞬的怅惘,旋即又凝成利剑般的锋芒:“太嫔娘娘,宫外头,微臣自然会造势,宫里头,也请太嫔娘娘好生注意着,太后娘娘虽是不肯登时与摄政王撕破脸面,只怕心里头也是犹疑不定的,只要有人能添把柴,这火,一定会旺起来。” “哀家明白,你也要万事当心。哀家还是那句话,恨摄政王的,不只有你我二人,懂得利刃的方向扎向何处,才真真正正是致命之伤。” “母后万福金安!” 朱成璧抬一抬眸,淡淡道:“皇后跟娴贵妃来了?坐吧。” 娴贵妃落座后,双手接过竹息奉上的一盏雪顶含翠,微微笑道:“谢谢姑姑!话说回来,本宫前几日跟皇上提起过,姑姑服侍母后年久,劳苦功高,应该遵以嫔位的待遇。皇上已经答应了,说等到小年夜家宴的时候来向母后请示。” 竹息的眸中隐过一丝欣悦之色,她虽然一应待遇是极高的,但满打满算下来也不过是贵人级别的待遇,与凤仪宫的掌事女官徵蓉、尚宫局的简尚宫平级,不过因着资历颇高,在六宫很有些威望罢了。如今,自己得皇帝亲口承诺、遵以嫔位的待遇,是大周开朝以来的第一例,自然是无上荣光。 竹息忙屈膝道:“贵妃娘娘可是折煞奴婢了,嫔位的待遇,奴婢可是当不起的。” 朱成璧微微一笑,扬一扬手里的蹙金撒松花帕子,示意竹息起身,温然笑道:“既是娴贵妃的好意,竹息你也不要推辞,等皇帝过来,哀家与他商量着办即是。虽然只是嫔位的待遇,但也好让六宫的嫔妃、宫人们知道,竹息你在颐宁宫、在紫奥城是何分量。” 竹息面露感恩之色,再度屈膝,先向朱成璧行礼,再向朱宜修行礼:“奴婢多谢太后娘娘,多谢娴贵妃娘娘。” 朱成璧点一点头,取过案上的玉轮慢慢按着脸颊,向朱柔则道:“今日叫你过来呢,是要商量除夕夜的宫宴一事,哀家有心让你操办。去年是因为哀家身子不适,除夕宫宴较为简单,今年是要隆重而为之的。但哀家总有些担心,如今宫里头的嫔妃就有十位,还有诸位太妃、太嫔、亲王、外命妇列席,未免皇后你过于吃力,就让娴贵妃帮衬你,如何?” 朱柔则起身屈膝:“儿臣听母后的。” 朱宜修亦起身屈膝:“儿臣愿意协助皇后娘娘,办好除夕宫宴。” 朱成璧轻轻颔首:“这段时间你们辛苦些,让如贵嫔与汤容华好好服侍皇上,再不济,容贵嫔也是好的,良贵嫔到了除夕夜也该解除禁足了,皇后你择选时机跟皇上提一提便是。” 待到朱柔则与朱宜修出殿,朱成璧端过青花缠枝的茶盏啜饮一口,馥郁的茶香让她的面色有几分柔缓,她淡淡问道:“皇后最近如何?” 竹息忙道:“自从端妃抱病、恂贵嫔失宠、良贵嫔禁足后,宫里头颇为平静,鲜有争风吃醋之事。贤妃与德妃虽然家世颇高,但目睹端妃与恂贵嫔的现状,似乎也有些物伤同类之感,常常去通明殿祈福,希望能索得一子,方能安稳。娴贵妃娘娘忙于照料大殿下,侍寝不多,皇上常常去凤仪宫,皇后娘娘想必正春风得意吧。” 朱成璧嗤的一笑,缓缓道:“确实应该得意的,如今贤妃与德妃不寻她的麻烦,旁的嫔妃也多安分,作为皇后,或许会生出错觉,觉得是自己管束六宫有道吧。” 朱成璧小产后,对朱柔则虽然依然保持着婆婆儿媳的客气,但冷淡的意味是分明了,更兼之万明昱的缘故,朱成璧始终对朱柔则保持怀疑与警戒,竹息自然不敢像从前那般帮朱柔则说话,闻言只低低道:“太后娘娘说的是。” 朱成璧抬眸望向窗外,月色如水倾泻在檐下的冰霜之上,流转漾开的光泽几如珠光一般璀璨耀眼,唇角不由逸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 第八十一章 剑截眸中一寸光(1) 第八十一章 剑截眸中一寸光(1) 除夕之夜,整个紫奥城是华灯高照、雾熏香绕,宝瓦琉璃如堆砌的金玉,格外炫目。从神武门到重华殿,厚实的掐金织锦红绒毯一路逶迤铺开,金碧相辉,锦绮相错,两侧的铜鎏金宫灯绽着荧荧光芒,如星子一般耀眼。 夜幕低垂,那铜鎏金宫灯金色灿然,灯顶以回字纹饰一周,颈部则以变体莲纹修饰,灯箱四面镶玉、配以镂空云纹并以珠贝镶嵌、构成蝶恋花的纹饰,精致卓然,雅致大方。 宫灯的两侧,置有圈足狮耳香薰,以梵文为饰,线条圆弧流畅,造型典雅端庄。香薰的肩部两侧缀饰对称的高浮雕狮首耳,额头隆起,双眉宽厚,双目圆睁,神采奕奕,毛发细密卷曲呈螺髻状,层次分明,桃形凸鼻下四颗锋利的獠牙凸现,神情狰狞威武。香薰在宫灯的华光下发出绚丽夺目的红霞金星色泽,颇为夺目,足可见皇室尊度,无可比拟。 重华殿中,以华光异彩的锦缎铺叠其中,挽起的名贵绫罗透过如清浅流水样的光华,隔着弥荡萦纡的香雾,仿佛整个重华殿都氤氲在一派虚浮的盛景中,直教人闻之欲醉,便想着沉溺在这大好的时光、美景中,再也不愿醒来。 朱成璧端坐于正中的凤座,着一袭绯红色绣凤戏牡丹吉服,繁复华丽的长龙凤尾裙拖曳于地,以金银线、绿珠线密密绣出宝相花、祥云的纹饰,桃花妆鲜妍如揽过三春盛景,远山黛细长如描过春山含翠,眉心的片金海棠花钿更是璀璨夺目,映着身侧透雕了鸾凤和鸣的十五连枝鎏金灯,有滟滟华光流转。 朱成璧的左侧为玄凌与朱柔则之位,以示大周崇尚以左为尊,右侧为摄政王之位,为皇室宗亲之首。朱宜修的位次安排在朱宜修之下,之后则为贤妃、德妃、端妃等人。 今日,朱柔则着一袭明黄真红色蹙金绣五凤夺珠吉服,与着缂金明黄色绣龙凤争珠长袍的玄凌宛若一对璧人。朱宜修则着次一色的茜素红蹙金缂丝烟霞凌罗裙,足可见副后威仪和宫中地位。此外,除贤妃与德妃准用更次一色的绯红色服制,其余妃嫔皆不可穿红,连颇得圣心的如贵嫔也只着一袭低调的桔梗色,以银线绣出云纹而已。 朱成璧扫一眼在座的嫔妃,轻轻叹息,虽是除夕,但端妃与恂贵嫔面上的清愁却分明可见,即便水粉胭脂再如何细腻,都掩盖不住。 如今,良贵嫔失宠,贤妃的日子却颇好了些,眼见贤妃与德妃日渐融洽,自己也暂无他法,只能徐徐图谋。所幸,如贵嫔与容贵嫔依旧宠爱不衰,娴贵妃凭借皇子也有一席之地,再加上汤容华与礼嫔,至少,短时期内,不会让贤德二妃荣宠过盛、把持六宫。 而恂贵嫔的父亲陆定安……朱成璧低低一叹,历来,刑部、大理寺、慎行司为大周最高的司法部门,刑部尚书刘汝吉、大理寺卿陆定安、慎行司前郎中万默奇与现郎中高珩都是自己的人,司法大权被牢牢握在自己手中,自然会让奕生出疑虑与戒备。而趁徐孚敬倒台之际顺便铲除陆定安,原本属于自己的三司会审大权被分去一杯羹,往后,即便奕的党羽有被自己抓住纰漏送审的,亦有机会保住性命。 前朝的事情,复杂的程度几乎甚于后宫。 朱成璧只觉得想得太累,便放眼看着殿中的豪华布景,天家盛世气派,到底也让郁结的内心舒展几分。 玄凌登基两年有余,此次的除夕宫宴最为盛大,且不说紫奥城内外皆是笙歌不断、皆为金碧相辉,重华殿外准备着的戏子、乐师搭起的彩坊与灯棚皆用金银漆细细喷绘,绣帷相连,华灯灼灼,远远望去,犹如流霞万里。 除了皇室宗亲,朝廷的肱骨大臣亦受邀在列,连带外命妇或者无品阶的家眷坐于殿侧左廊。像丞相苗从哲,其位次即为首席,加封正一品、从一品荣官的大臣紧随其后,再往下依次为六部尚书、正三品以上的荣官,之后才是各部侍郎、大理寺卿、慎行司郎中、鸿胪寺卿等诸人。 殿侧右廊为尚宫局、内务府及太医局,内务府总管徐玉宝与尚宫局尚宫简云然坐于上座,御膳房尚食闵琼萝、织造局织造张照俞、尚仪局尚仪苏纹锦、尚寝局尚寝胡安姿、尚服局尚服储萱等人列位其后。 此时,殿中正是歌舞升平,歌姬、舞姬且歌且舞,只等一人入殿,便是摄政王周奕。 朱成璧欠一欠身,招了朱宜修上前,低低问道:“摄政王去请了吗?” 朱宜修忙道:“回禀母后,摄政王的请帖是第一个发出去的,为示尊重,是皇后娘娘亲笔书写,儿臣在一旁磨墨的。” 朱成璧点一点头,淡淡对竹语道:“你亲自去神武门候着。” 见竹语匆匆出殿,朱成璧闭目深思,自从贿考一案爆发,自己与奕相左的政见是愈来愈分明了。奕坚持要斩杀徐孚敬,一是对徐孚敬多年来作为西亭党党首、在朝廷内外权势颇大的忌惮与惶恐,二是对西亭党抨击自己的恼恨与反扑。以往,在清除博陵侯一族与夏氏一族党羽的过程中,无人肯站出来说话,无非是西亭党坐山观虎斗罢了。如今,要斩杀徐孚敬,西亭党人自然要纷纷谏言辩护,除了要维护党首外,也是陷入更深层次的惶恐,一旦徐孚敬倒台,整个西亭党势必面临分崩离析的局面,摄政王的党羽也将会名副其实地充斥朝野上下,整个大周的运转也将彻底被其握在掌中、无可撼动。 朱成璧低低一叹,自己,最怕的就是这个,权欲之心往往会封闭一个人的良知与善念,对只手遮天的炙热权力的渴望以及对臣民信服的至尊之位的渴求,会让他红了眼、铁了心,杀伐决断,只为彻底清除路上的所有障碍。 时至今日,芙蕖太嫔与朱祈祯的劝告犹在耳畔响起,今日除夕盛宴,摄政王迟迟不到,也是在向整个朝野传递讯息:他才是大周最最尊贵的人,是实权在握的最高统治者。 朱成璧心里陡然生出惶疑,焉知自己,会不会也是他通往所达之目的的障碍与绊脚石? 内监尖细悠长的声音响彻重华殿:“摄政王驾到,媛妃娘娘到,中山王殿下到,长宁长公主到!” 一众妃嫔、太妃、大臣、命妇迅疾起身,歌姬、舞姬也迅速退往两旁,行叩拜大礼、伏地静候,朱成璧敛裙起身,执起青玉琉璃酒杯,绽出最得体端庄的笑容:“摄政王,你来了。” 媛妃携长宁与中山王屈膝行礼:“太后娘娘万福金安!皇上圣安!皇后娘娘长乐未央!” 玄凌淡淡道:“皇叔父摄政王安好。” 朱成璧望一眼玄凌,微笑合度:“摄政王来迟了,可要罚酒一杯。” 奕徐徐一笑:“那么,就烦请皇后娘娘来为本王斟酒。” 此言一出,重华殿内诸人具是神色大惊,玄凌忍了几忍,勉强笑道:“皇叔父摄政王,皇后乃是国母,此举甚为不妥。” “本王是皇上的皇叔父,也就是皇后的长辈,并无不妥,太后娘娘要罚本王酒,难不成要让下人来为本王斟酒?” 朱成璧宽大精致的蝶袖中,手指微微颤抖,她低咳一声,徐徐道:“虽是除夕宫宴,但自家人之间又何必拘着礼数?摄政王既缺一个斟酒之人,哀家来便是。” 朱柔则掩饰不住满眼的震惊,忙道:“母后,还是儿臣来吧。” “皇后,你替皇上斟酒。”朱成璧的语调虽平和,却不可抗拒,朱柔则见状,只能诺诺答应。 朱成璧接过竹息递上的和田白玉莲瓣酒壶,款步上前,每一步,与奕的距离都更近,却又像更远。语出挑衅,到底是为着什么?玄凌如今,可有半分能威胁到他的地方?朱成璧不愿多想,只徐徐斟好酒,那殷红的酒水如一泓桃花水,倒映出自己精致的妆容、奕蓄着浅浅笑意的唇角与媛妃冷漠的容颜。 “摄政王请满饮此杯。” 奕依言接过,一饮而尽。 玄凌携朱柔则起身,举杯相贺,即便心里再如何烦厌,面上却是清淡如水、波澜不惊:“朕与皇后恭贺皇叔父摄政王,愿身体康健、福寿绵鸿!” 奕执起酒杯回敬:“多谢皇上!多谢皇后!” 寒暄结束后,奕安然落座,他面前的菜式,比起朱成璧与玄凌,只略略低了一级,微不可寻而已。 随后,便是文武百官、皇室宗亲、内外命妇的祝酒,循规蹈矩,毫无新意,朱成璧一一喝过,只觉得耳后烧红,笑得连脸都要酸了。 闲暇之际,朱成璧望一眼朱宜修恭谨的神情,想起隆庆十二年的除夕宫宴,正是她有孕两个月、宣之于众的时候,彼时的她,后位已然是稳稳握于掌中,意气风扬,独占恩宠。而如今呢? 朱成璧暗暗摇头,两年的时间,竟然发生了这样多的事情,两年之前,自己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 朱成璧微微移目,媛妃华服娇俏,发鬓的缠金重瓣并蒂海棠步摇垂下晶莹的珠珞,她频频向奕劝酒,奕照单全收。如今,徐妃逝去,媛妃虽是侧妃,但在王府里的待遇,俨然可用正妃比拟,想来也是徐妃对她格外疼惜,临走之前殷殷嘱咐过奕的缘故吧。 朱成璧只看了几眼,便觉得格外刺心,转首吩咐竹息道:“扶哀家去偏殿更衣。”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即便再盛大的宫宴,也有些意兴索然。 容贵嫔见机出声道:“这些软绵绵的歌舞真真是无趣,臣妾想要作一曲漠北的舞,不知皇上觉得如何?” 玄凌提起几分兴趣,笑道:“容贵嫔你初入宫闱,在太液池长芳洲作湖面舞,颇为赏心悦目。” 容贵嫔娇然一笑:“皇上,那曲歌舞融入了中原的韵律,皇上可想看看原汁原味的漠北舞呢?” 玄凌奇道:“你的意思是?” 容贵嫔眼中有一丝精光一闪而逝,一字一顿道:“剑舞!” 德妃一惊,撇一撇嘴道:“剑舞?容贵嫔可得小心才是。” “德妃娘娘可是怕了?” 德妃横一眼容贵嫔,不屑道:“本宫自然不怕,只是担心容贵嫔你不要伤了皇上圣体才好。” “无妨!”玄凌抚掌一笑,“朕也听闻,容贵嫔是有一些功夫的,左不过这些歌舞朕也看得腻了,容贵嫔你舞一曲便是。” 朱成璧亦点一点头道:“话虽如此,容贵嫔你也要小心。” 容贵嫔粲然一笑:“臣妾遵旨!” ------------ 第八十二章 剑截眸中一寸光(2) 第八十二章 剑截眸中一寸光(2) 容贵嫔去偏殿更衣回来,只着一袭浅若竹色千水裙,密密以银线绣出梨花团簇的纹样,一匹青丝以一只玉簪松松挽住,耳垂上是一对碧玉梨花耳坠,整个人似与重华殿中千娇百媚的一众嫔妃格格不入,颇为清新雅致,让人耳目一新。 玄凌点一点头,吩咐李长道:“今日兵部右侍郎朱祈祯可来了?” 李长执着拂尘恭敬道:“皇上,朱祈祯朱大人在殿侧左廊。” “他原是骁骑营统领,让他去殿外戍守的骁骑营侍卫那里借一把宝剑进来。” 未顷,朱祈祯匆匆进殿,捧着一把宝剑,下跪叩首:“皇上!这柄棠溪宝剑乃是骁骑营统领肖海天的祖传,剑芒锋锐,剑气如光,若容贵嫔娘娘喜欢,不妨以此剑作舞。” 朱成璧点一点头:“朱祈祯,你就站在皇上身侧,暂且不必回座。” 朱祈祯心中有数,忙道:“微臣遵旨。” 丝竹之声奏起,容贵嫔的身影如雏燕一般轻盈,只见她玉手一转,便抻出剑鞘里的棠溪宝剑,手腕轻轻旋转,宝剑也如闪电般快速翻飞,清冷的剑光划过,如流星追月,与她浅若竹色的裙裾几乎融为一体。 奕点头赞道:“不错,看来容贵嫔果真是有功夫的。” 朱成璧未置可否,只端过案上的一盏甜橙香一饮而尽。 “铮”的一声,那宝剑从橙金色地砖上划过,似有火星迸溅,随着那剑光在空中画成一弧,容贵嫔的腰肢也随之倒去,却又在即将倒地的那一刻甩出一方软帕,正当众人的目光随那软帕而去之时,容贵嫔一个鹞子翻身,作飞仙之状,将手中的宝剑挥去,唯听“刺啦”一声,那软帕被斩为两截。 “好!”玄凌不觉喝了一声彩。一时间,重华殿内掌声雷动,人人赞服。 端妃的笑意如清愁一般浮在唇角,仿佛弱不禁风的杨柳嫩枝:“我虽然是将门之后,但并不曾学到一刀一剑,真是可惜。” 万明昱夹起一块水晶虾仁吃了,缓缓道:“端妃娘娘不必羡慕容贵嫔,依娘娘的才学与容貌,也必定能博得皇上的青睐。” 端妃摇一摇头,不再多言。 万明昱搁下手中的银箸,细银链子微微颤动,眸光转动的瞬间,她迅疾地捕捉到容贵嫔眼中闪过的一丝凌厉杀机与决绝之意。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电光火石间,万明昱陡然想起这句话,前后一串,已是连连怔住。此刻,容贵嫔又抛了一方软帕出来,剑光一指,俨然就是奕的方向! 粗重急骤的乐声拔地而起,已非之前悠扬婉转之格调,容贵嫔一怔,动作也慢了几分。她却不急,玉手一转,将那软帕挑于宝剑上,一个轻巧灵活的旋身,只见那软帕已然被她牢牢握于掌中。 转眸的瞬间,却是万明昱引一柄短笛横于朱唇,她笑意深深,心里的思绪,却如潮涌起。 这首曲子,是《荆轲刺秦王》,她已经吹过多次,容贵嫔,不会听不出来。 容贵嫔眸中有一丝黯淡闪过,她随着万明昱的旋律,再度挥剑起舞,随着最后一个音符消弭在玉梁画栋之间,她水袖一甩,棠溪宝剑倏然入鞘,一气呵成。 容贵嫔盈盈立于殿中,面色红润,额上亦有晶莹的汗珠渗出,但她此刻娇气微喘,不复方才的平和。 奕噙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容贵嫔舞得很好,只是,为何如贵嫔要吹《荆轲刺秦王》?” 万明昱面色平静,淡淡道:“这首曲子颇为铿锵,适合容贵嫔的剑舞,能展现大漠儿女的豪情,之前的丝竹之声有些绵软,本宫觉得,容贵嫔在那样的曲子里恐怕舞得难些,故而才毛遂自荐,为容贵嫔作一曲,摄政王切勿见怪。” 玄凌摆一摆手道:“如贵嫔你吹得很好。” 万明昱盈盈屈膝,上前扶起容贵嫔道:“容妹妹累了,我扶你去偏殿更衣。” 出了偏殿,行至一处僻静处,万明昱挥一挥手让下人退去,低低责备容贵嫔道:“你方才要做什么?你要行刺摄政王吗?” 容贵嫔紧一紧衣领,碧玉梨花耳坠微微晃动,划过幽冷的弧度,她冷哼一声道:“若不是刚才你吹笛,分散我的注意,此刻我已经得手了。” “得手?”万明昱怒极反笑,诘问道,“你可知摄政王的十二亲兵金羽卫?你可知金羽卫的统领成豫?你觉得凭你的功夫就能轻易得手?若你不能得手,你的父母宗亲是如何下场?抑或,摄政王会认为你行刺乃是皇上授意,如果摄政王篡位,你觉得你还能报得了仇?” 容贵嫔一时噎住,不知如何回答,虽然心知肚明此番计策实在是铤而走险,但是险则险矣,胜算却大,一旦摄政王被刺身亡,也算是还报了孙传宗的救命之恩。但是,自己的内心深处,又何尝只是还报一个人情那样简单?要值得自己拼上性命、甚至父母族人来冒险?亦或许,自从摄政王执意坑杀四万兵卒以来,自己就在心中种下了强烈的恨意? 见容贵嫔沉默不语,万明昱幽幽叹息:“我知道你心里的恨,但是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若后宫中,人人都在三思之前而莽然出手,会乱成何样?再说了,太后娘娘尚且无法与摄政王分庭抗礼,更遑论你一介妃嫔?” “那我说我有办法,敢问如贵嫔与容贵嫔是否愿意赌上一局?” 万明昱惊愕回首,却是朱祈祯立于身后,行礼如仪:“微臣兵部右侍郎朱祈祯见过如贵嫔娘娘、容贵嫔娘娘,祝娘娘万福永安!” 万明昱微微一哂,扬一扬戴着嵌鸽血红宝石錾金护甲的手指,淡淡道:“原来大人喜欢站在别人背后偷听,真是叫本宫大开眼界。” 朱祈祯笑意清和,不疾不徐道:“方才,微臣立于皇上身边,容贵嫔娘娘的剑舞真当是‘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只可惜,剑舞虽不及舞剑刚强,却一样能取人性命。娘娘那一道招式,似乎杀意顿起。” 容贵嫔轻轻一嗤:“大人好眼力。” “方才如贵嫔娘娘说得不错,容贵嫔娘娘此招,无异于自寻死路,且不说摄政王自幼习武,有底子在。娘娘的剑舞虽好,但力道不大,即便拼尽全力刺出一剑,顶多也只会让摄政王受一些皮外之伤,更何况成豫就在身后不远,一击不中,娘娘必定没有机会再取他性命。” 容贵嫔柳眉一扬,反唇相讥:“你思虑周详不错,但本宫要做的事情,不用你来管教!” 朱祈祯不以为意,沉声道:“容贵嫔娘娘想要为传宗报仇,微臣也作此想,若娘娘不嫌弃,可以与微臣联手,微臣在前朝,愿意为娘娘奔走效劳。” 容贵嫔疑惑道:“孙大人是你什么人?” “传宗是微臣此生最重视的人。”朱祈祯迎上容贵嫔质疑的目光,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所以,微臣与摄政王有不共戴天之仇,但微臣不能与摄政王撕破脸面,因为,只有摄政王越信任微臣,微臣才会是那把最锋利的尖刀,扎进摄政王的心口,方能一刀致命,再无可救!” 朱祈祯回眸望向噙着笑意作壁上之观的万明昱,坦然一笑:“如贵嫔娘娘,微臣也需要您的帮助。” 万明昱一怔,衔着好笑的意味相对:“本宫为何也要卷入是非?” “如贵嫔娘娘不想卷入是非,但眼下已经卷入,不论娘娘是想保住容贵嫔娘娘也好,还是忌惮摄政王威胁到皇上也罢。但娘娘不得不选择与微臣联手……”朱祈祯的唇角漾起一缕薄淡的笑意,似檐下那一抹薄霜,月华低转下,有彻骨的寒凉,“传宗说过,娘娘曾用太后娘娘的承诺与他做过一回交易……” 万明昱一惊:“你竟知道?” “传宗死前跟我说过,凭这个承诺,可以救微臣一命,但微臣并不需要。微臣如今立下誓言,太后娘娘的承诺,微臣绝不沾染。那么,娘娘在保住自己最好的一道救命符的同时,是否也应该卖给微臣一个人情?” “你想让本宫与你联手,扳倒摄政王?但本宫似乎并无好处。” “皇上对摄政王积怨颇深,若皇上知道娘娘的忠心不二,那么,娘娘在宫里的前途,可是无可撼动了。想必娘娘也知道,皇上对你推心置腹的信任,比太后娘娘的承诺更为管用。” 万明昱沉吟片刻,缓缓问道:“你想怎么做?” “娘娘可知道清君侧?微臣要做的就是清王侧,如果所有的罪行都被推到江承宇身上,摄政王为求自保,必会主动抛弃江承宇。而一众党羽在心寒之余,势必会担心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另一个替罪羊。虽说树倒猢狲散,但是,如果猢狲散尽了,树,可还会长久?”朱祈祯笑意深深,却隐隐有寒意逸出,“娘娘有一件事,做起来想必易如反掌,那就是彻查陆定安。” “陆定安不是死了吗?” “死人,自有死人的好处,因为活着的人永远也想不到,被自己害死的人,有朝一日,会成为自己的致命伤。” ------------ 第八十三章 自嗟此地非吾土(1) 第八十三章 自嗟此地非吾土(1) 正月十八一早,庄和太妃就与顺陈太妃来到颐宁宫请安,更带着即将年满四岁的玄汾。‘.com 玄汾按着规矩行礼,小小的人儿摆出十足的大人模样,奶声奶气道:“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万福金安!” 朱成璧笑着抱过玄汾,那宝石蓝的湖光锦缎子分外绵软,如一池融融春水从掌中漾开,数日来郁积不振的心绪也舒展几分。 朱成璧吻一吻玄汾粉嫩嫩的脸庞,向庄和太妃道:“又重了好些,小孩子长得胖些才可爱,清儿有些清瘦。” 顺陈太妃掩唇一笑:“昨日嫔妾去寿祺宫,庄和太妃姐姐正抱着汾儿认字,汾儿虽是小小年纪,寿祺宫正殿挂着的匾额‘寿宇仪昭’,可是认得真真儿的。” 朱成璧握一握玄汾肉嘟嘟的小手,指向正殿挂着的匾额,轻轻道:“汾儿,告诉母后,那是什么字啊?” 玄汾眨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庆隆尊养,母后,是庆隆尊养!” 朱成璧掌不住笑道:“认得这样清楚,庄和太妃,可是你教的?” 庄和太妃接过玄汾,小心翼翼抱到乳母手里,方徐徐道:“说来也是奇了,钦仁太妃的寿康宫挂着‘长乐敷华’,端谨太妃的福寿宫挂着‘宝骈禧’,嫔妾教过汾儿三四次,他都记不清楚,可是颐宁宫的‘庆隆尊养’,只教过一遍,汾儿可就记下了。” 顺陈太妃亦是笑吟吟道:“汾儿心里可不是一直记挂着太后娘娘,才会认得这样清楚呢。” 朱成璧宁和一笑,取过身侧的玫瑰紫织金滚雪绒大氅递到庄和太妃手里:“颐宁宫的地龙烧得暖,一会出去,注意着别给汾儿冻着了,这件大氅是织造局新制的,料子虽不算华贵,但最是保暖。” 庄和太妃忙接过大氅,感激道:“多谢太后娘娘疼爱。” 朱成璧点一点头:“虽是过了正月半,但到底还停在冬日里,并未出九,小孩子总归身子弱些,你们可要好好看顾着。” 庄和太妃与顺陈太妃起身屈膝:“嫔妾遵旨。” 话音未落,却是竹语掀了帘子进来,福一福身道:“太后娘娘,山东巡抚柳智然与京兆尹方明远递了加急折子过来。” 庄和太妃与顺陈太妃对视一眼,忙起身道:“太后娘娘有政事繁忙,嫔妾先告退了。” 待到一众人等出殿,朱成璧只留竹息与竹语在殿内伺候,竹息得朱成璧吩咐,先看过折子,却眉心蹙起,颇有些迟疑。 朱成璧淡淡道:“一封一封来,柳智然说了什么,他以前从未给哀家递过加急折子。” 竹息低低道:“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也不是小事,是定陶县的荷湖,近日来湖水泛红了。” 朱成璧一惊,脱口道:“你说什么?荷湖的水泛红?” 竹息不敢迟疑,忙道:“乾元元年,为避摄政王名讳,湖改名为荷湖,当地的官员亦是保护有加、不敢怠慢。孰知,正月十五以来,那湖水竟然泛出红色,数日皆不退。当地人皆称,是不祥之兆,恐有大变。” 朱成璧怒道:“混账!什么是不祥之兆!什么叫恐有大变!既然保护有加,为何湖水会泛红?是否有人做了手脚?山东的巡抚、定陶的知县都是做什么吃的!” 竹息与竹语慌忙跪下,竹息叩首道:“太后娘娘息怒,柳智然柳大人正在追查事实真相,只是兹事体大,才会先向太后娘娘禀报,以防以讹传讹,闹得满城风雨。” 朱成璧一怔,抬一抬手道:“先起来罢,动不动又跪着做什么?方明远的折子又说了些什么?” 竹息细细读了一遍,面上的神情古怪而又惊疑不定,嗫嚅道:“太后娘娘,昨天夜里有颗陨石落于京城东郊,可是……可是……” 朱成璧愈加不耐烦,重重一拍梨花木书案:“可是什么?有什么话就直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竹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太后娘娘恕罪!奴婢惶恐!只是……那陨石上竟有两行小字,‘凌云而落,定陶复兴’。” 朱成璧大惊失色,遽然起身:“摆驾东郊!” 京城东郊,那陨石已被一队侍卫护了起来,平民百姓皆不得靠近,京兆尹方明远、神机营统领韩越峰见朱成璧来此,慌忙行礼:“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朱成璧抬一抬手,淡淡道:“哀家过来,是要看一看陨石。” 方明远拱手道:“太后娘娘,陨石乃为圆形状,大如拳头,色如铁,落下后砸出一个圆盘大小的坑,深三尺有余,只是依旧荧荧发光发热,不可靠近。” 朱成璧道:“陨石上可有字?” 方明远颇为踟蹰,片刻方低低道:“是有两行小字,微臣从未见过这样的事情……” 朱成璧不欲费舌,待到走近些,觉得有热浪一阵一阵袭来,勉强看去,那陨石上果有两行小字,色泽红艳如血:凌云而落,定陶复兴。 “方明远。”朱成璧退开一步,竭力按住心头涌动不息的心绪,平静道,“你做京兆尹,有了几年了?” 方明远虽然不解其意,但恭敬回禀:“回禀太后娘娘,五年了。” “很好,陨石的事,立即封锁,不得泄露,若你做得好,哀家自会嘉奖,若你做得不好,即便你做了十年又如何?哀家照样发配了你去边疆,你明白哀家的意思么?” 方明远战战兢兢,后背已涔涔出了一层冷汗:“微臣谨遵太后娘娘懿旨。” 朱成璧又扫了韩越峰一眼:“你从前是跟在朱祈祯身边的,也算谨慎之人,你也要看紧神机营的嘴巴。” 待回了颐宁宫,朱成璧兀自沉思不已,竹息奉了一盏玫瑰蜜露,那嫣红的色泽竟如陨石上的小字一般,厉厉攫住了朱成璧的心。 “太后娘娘。”竹息试探着问道,“太后娘娘可是在烦心荷湖与陨石的事情?” “你觉得这样的事,会是奕做的吗?”朱成璧紧紧迫住竹息的双眸,那声音似从胸腔里迸出,沉闷而又急迫,仿佛是落水的人要紧紧抓住身侧仅存的一根稻草。 竹息眸光微垂,轻轻道:“奴婢看不清楚,若说是摄政王做的,他自有这样的野心,若说是他的属下做的,他们也有自己的算盘,若说是摄政王的政敌与仇家做的,也有可能。奴婢说的不算,摄政王亲口对太后娘娘说的才算。” “是么?”朱成璧疲倦地倚靠在在美人垫上,双目微阖,“我只是在想,如今奕会不会跟我说实话,时过境迁,他也不是从前的他了。” 竹息不知如何接口,只能婉转劝道:“去年贿考一案,摄政王固然是太过激烈了些,但是,他也在害怕,是否是太后娘娘有意借西亭党之手打击于他,再往前头说,昔年昭宪太后一事……”见朱成璧眉心一跳,竹息忙道,“太后娘娘息怒……” 朱成璧静静道:“说下去。” “如此种种之事,不过是太后娘娘与摄政王之间彼此隐瞒,才会引发对方的猜疑,不论是荷湖也好,陨石也罢,太后娘娘坐在颐宁宫里兀自猜测,总归是比不上去问摄政王要一句实话……” 一语未落,却是竹语掀了帘子进来:“太后娘娘,苏尚书苏大人来了。” “传!” 自从贿考一案后,苏遂信在工部的权力隐隐有被架空之象,看到徐孚敬、齐正言、陆定安相继被定罪、入狱,苏遂信只能服服帖帖做好份内之事,除了在工部办事,也只会留在府中与子女一叙天伦之乐,不愿再去旁的地方,以免惹上麻烦。 朱成璧注视着苏遂信沉静的面容,缓缓道:“苏大人可是有什么事吗?” 苏遂信沉声道:“太后娘娘可是要放任摄政王不管吗?” 朱成璧嗤的一笑,只比一比指上的冰种白翡翠戒指,淡然道:“苏大人是在向哀家兴师问罪?这可奇了,苏大人并非不知道哀家如今这般的困窘局面,又为何来指谪哀家?” “微臣听闻,江承宇私下里为摄政王打造御服舆驾,此等乃是大逆不道之行为!若太后娘娘任由摄政王胡来,只怕我大周江山就要易主了。” 朱成璧眸光一凝,一字一顿道:“御服舆驾,只准帝后使用,且不论是摄政王还是江承宇是非不分,但苏大人又是从何得知?” “微臣眼下,虽然是如履薄冰,但总有眼线在京城行走。”苏遂信一揖到底,意味深长道,“还请太后娘娘三思。” 待到苏遂信出殿,竹息低低问道:“太后娘娘预备怎么做?” “竹息。”朱成璧怔怔望向窗外凝着冰雪的枝桠,那琼林冰晶辉映寒光,将那一份冷意直逼上自己心头,“你亲自去一趟摄政王府,告诉摄政王,亥时三刻,在万宝阁外等我。” 竹息微微怔住:“太后娘娘?” “竹息,此事切不可让旁人知晓。”朱成璧一点一点握紧了手中的绿松玉锤,有坚硬冰冷的触觉从手掌心贯入,仿佛殿内烧着的地龙都冷了下去,冷到极彻底,连一颗心都似沉入了冰封三尺的太液池,再也不属于自己,“竹语,替我磨墨。” ------------ 第八十四章 自嗟此地非吾土(2) 第八十四章 自嗟此地非吾土(2) 万宝阁外,有几株白梅开得极盛,在如霜的月辉之中,有清亮的色泽在微风里跳跃,如闪烁的烛火。 亥时二刻,繁星满天。正月里的夜极冷,朱成璧梳着简单低垂的祥云髻,簪上一支赤金匾簪,披着一件不起眼的香色绣重瓣雪莲大氅,领口的风毛出得极细极柔软,拂在脸上,如春日里娇嫩的柳叶芽儿。 朱成璧紧紧握着一卷明黄稠面的诏书,沉沉嗅一嗅这清冷的空气,将愈飘愈远的思绪收回,方才感觉到手指的微微发酸。这是自己与奕最后的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可以周全所有的人,不会再有任何纷争与繁扰。 有得到,就要有付出,鱼与熊掌,素来不可兼得。 亥时三刻,有沉稳的脚步声在背后响起,朱成璧微微一笑:“你来了。” “我来了。”奕缓缓转到朱成璧面前,望着她清澈的眸光与毫不起眼的装扮,微露一丝疑惑,“竹息告诉我,你有事要对我说,但为何选在这里,又为何穿成这样?” “万宝阁,是你与我初次相遇的地方。”朱成璧移目于那朱漆木雕匾额,“万金阁”三个烫金大字在月色中只存了隐约而迷蒙的轮廓,然而,再模糊、再朦胧,都能辨出那鲜亮饱满的金色。只是,从咸宁三十四年到乾元三年,一遍又一遍的金漆涂上去,早已寻觅不到当初的色彩。 是啊,物是人非,物都不再是原般模样,人,自然会变得更多了。 “那一天,我跟我母亲来万宝阁,卫九鼎的《洛神图》就挂在东墙上,洛神高髻丽服,手执纨扇,翩然而来,回眸有情。我当时看得怔住了,是何人,心中倾慕着何般模样的女子,才能画得那样传神。” 奕上前一步,与朱成璧并肩而立:“‘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当时,我进到万宝阁,看到你痴痴地站在那幅画的旁边,漏进阁中的阳光那样暖、那样好,你简直就是从那画里走出来的洛神。我拿了这句话形容你,是发自内心。” “那一年,我不过十四岁,而你,也才十五岁,这二十五年里,每每想起当时的情景,纵使王府里、宫里再阴冷、再艰难,心里总会暖一些。”朱成璧望着奕颇为动容的双眸,和静一笑,“当时,我看着你,你笑得那样好看、那样温暖,还从未有一个男子,那样笑着看我,即便是我的父亲,也没有过。我当时想,如果我能嫁与这样的男子,也就不负了这一生了。” 奕眸光一黯,喃喃道:“三年后,你嫁给了皇兄。” “咸宁三十七年七月初七,那场雨很大、很冷,但是再大再冷,也凉透不过一颗心。”朱成璧悄悄拭去眼角的一点晶莹,低低道,“父亲高高在上,自然是一意孤行的,连姐姐都不肯开口帮我,母亲又说不上话,只能心疼地看我在大雨里跪着,我知道你在府外,但我不能出去,我唯一的希望是求我的父亲松口。但是父亲,却生冷地告诉我‘朱氏一族,总需要有人为之牺牲’。” 念及往事,奕触动内心,长长叹息:“第二天你出嫁,我发着高烧,把自己一人锁在书房里,我那样恨。我跪父皇,跪母后,跪列祖列宗,但从未再跪过旁人!我曾那样低声下气地求他,求他撤了与你的婚事,我跪在他面前苦苦相求,他却根本无动于衷。” 朱成璧的目光有如雾如海潮的怅惘弥漫,良久,她只看着天际那轮月,正月十八,曾经完满如玉盘的圆月,如今却渐有亏缺之象,就仿佛是小儿女情怀,一点一点消退下去,直到残如钩,隐于那片漆黑如墨的夜幕。 过去的,总会过去,打足了精神,还有未来可以畅想。然而,最最害怕的是,过去是永远的遗憾与痛,是握不住的留恋、追不回的念想。可是,只怕连未来都把握不住、都无法去想、去期望,终日徘徊在苦痛如深沉沼泽的现实里,每一寸的时光都如利刃划过肌肤,有难以言说的疼、有难以愈合的伤。 朱成璧的手微微颤动,须臾,横一横心,把手里的诏书递到奕手中:“你看一看。” 奕满面疑惑,但却依言接过,轻轻抖开:“皇太后急病薨逝,令帝后、妃嫔、众大臣于颐宁宫哭丧……什么?” 奕大惊,紧紧迫住朱成璧镇静的眸光:“你这是做什么?” “我累了,我不想再做皇太后了,自从我成为大周的昭成太后,这两年八个月的时间,我过得并不快活。” “你不愿做太后?那么,你是要……” “我想要跟你一起走,离开京城,去任何一个地方,二十二年了,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当初应该跟你离开。”朱成璧的目光牢牢钉在奕的面上,她娓娓而言,如檐下风铃清浅的声音,“如今,我做好了决定,我什么都不要,我只希望与你一起走。” 奕有片刻的迟疑:“那玄凌怎么办?” “有苗从哲,有苏遂信,有忠于大周的一班文武官员,不会有问题。”朱成璧深吸一口气,凝视奕刚毅的面庞,“你曾经跟我说,你等了我二十年,彼时,是先帝遇刺,我的回答是,再给我一点时间,我要肃清路上的一切。对不对?” 奕下意识点一点头。 “如今,凌儿的路,已经铺好了,他也十六岁了,可以亲政了,那我们也可以隐退了,苏州、杭州、大理、丽江、武陵,不管去哪里,都好。除非,你是不想跟我走。” 奕的目光中涌现出交错复杂的神色,他拧着眉、看着眼前的女子,她已经三十九岁了,她最好的时光都耗在了深宫中,即便她再如何不情愿。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为之日思夜想的女子,为之追悔莫及的女子,为之魂牵梦绕的女子,这一刻,以这种方式,要求自己与她离开京城,自己会犹豫、会不舍? 朱成璧热切的目光,一寸一寸冷寂下去,如香薰里的香雾,滚着热浪升腾起,又洇灭了温度挥散开去,直到冷到彻底、与周遭无异:“奕,你是不是不愿意?” “不是。”喊出这两个字,奕顿时觉得心里松快多了,他急急喘了口气,紧紧握住朱成璧冰凉的手,“好!我答应你,我们离开京城。” 一丝所有若无的笑意漫上朱成璧的唇角,她缓缓抽开自己的手,淡淡道:“你要放弃所有的权力、所有的名位,你心里一定很挣扎。从古至今,江山与美人,不可兼得。选择了江山,注定是一辈子的孤家寡人;而选择了美人,却只能平平淡淡的过一辈子,于你一颗凌云壮志的心,又相距得那样远。” 奕急道:“我承认,我是有挣扎,但我最后,还是选择了你。” “如果是二十二年前,你会毫不犹豫,带我离开京城。曾经,是我负了你,我不得不为我的家人考虑;如今,你选了我,我心里很感激。到底,是我欠你的,比你欠我的,更多。” “璧儿,为什么,为什么你一点也不高兴,为什么要纠结这些欠不欠的问题?我们可以离开京城,离开一切名利与**,不是吗?” “可以吗?真的可以离开一切名利与**吗?如果,我们身在西湖泛舟,你的心,会不会还留在紫奥城?留在皇叔父摄政王这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无上尊崇的高位上?你有挣扎,就代表你有所思、有所恋。那么,来日,你一定会怪我,怪我以一瓢冷水,浇灭了你火热的治国平天下之心。”朱成璧退开一步,两行清泪无可遏制地漫出,“你看,我们总要面对现实,我们都变了,再也回不去了。” 朱成璧的声线,染上几许呛然,仿佛是倾泻下如流水行云的乐声的古筝,刹那间绷断了一根弦,那音律,再也不复先前的清亮婉转:“你看,大氅上的雪莲,那样好看,但是,你隔着泪水看过去,总也觉得是凋尽了缤纷色彩的彼岸花,花与叶,从来不会相见。就像我们,从我嫁入魏王府,我们的结局就是注定的。” 奕踉跄一步,想要拉住朱成璧的手,但她却淡然退开,仿佛一片纤纤玉叶,随着风飘得更远更高。 “我曾经那样喜欢你,那样想要嫁给你。到如今,人还是从前的人,但心,早就不是从前的心。”朱成璧缓缓褪去腕上的碧玉莲花镯子,递到奕面前,“愿如莲花托玉,生生不息。这是你曾经送我的,如今,还给你。戴在腕上,我总会想起从前的你,只是如今,我们之间隔着太多的人、太多的事、太多难以割舍的**、太多难以挣开的枷锁。我不再是朱成璧,你也不再是周奕,我成了皇太后,你成了摄政王。” 月色中,镯子泛着清冷的光芒,却不啻于一把玲珑玉锁,曾经,把自己与他那样紧地锁在一起,即便不能常常相见,也总能感受到彼此的一颗诚挚而滚热的心。只是,到了后来,却是把名利、**、复杂的纠缠、无尽的猜忌紧紧锁住,再无一丝喘息之机。 太累了,就应该放开,放不开,就会生出怨,生出恨,直到被藤蔓生生缠住,被蔓上的刺刺得伤痕累累。之后,选择妥协,依旧会受伤,但一点一点疼下去,便会麻木;而选择挣脱,虽然会自由,却伴随着惨烈的疼痛以及无法修复的伤痕。不管如何选择,都太晚太晚。 “璧儿……”奕颤着手接过那对碧玉莲花镯子,沉默良久,又陡然出声,那声音饱浸了哀伤与绝望,“你总是对的。” “我真的希望,我与你,都是错的。” 踏着清辉的月华,朱成璧一步一步离去,宛如月中仙子,终究要回到她原本的位置。 “刺啦”一声,又一声,那样细长而尖锐的声响,如一根根芒刺,刺入奕的心,怔忪的瞬间,有无数明黄色的丝绸碎片从朱成璧宽阔的蝶袖中飞扬而出,如那一年的大雨,将自己与她,生生隔在院墙内外。 一直以来支撑着自己的意念,轰然倒塌,奕颓然地跪在地上,握着拳头狠狠砸向地面,有鲜血,逐渐汇成妖冶的花。 原来,我与你,都是错的。 从一开始,就错了。 注:卫九鼎,生卒年不详,活动于元代后期。字明铉,天台(今浙江天台)人,擅界画,师王振鹏。有作品《洛神图》(立轴纸本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传世。 ------------ 第八十五章 自嗟此地非吾土(3) 第八十五章 自嗟此地非吾土(3) 朱成璧坐在颐宁宫外的汉白玉台阶上,手指有意无意划过台阶上精雕细琢的龙凤合玺,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太后娘娘!”竹息匆匆出殿,疾步到了朱成璧身边,焦虑道,“您怎么坐在外头呢!风这样大。” “竹息。”朱成璧凄然一笑,“你也知道,我肯定会回来的,是不是?” 竹息微微怔住,低低道:“太后娘娘,摄政王……” “我真的好怕,真怕他与凌儿,最后会刀枪相见,一个是我的儿子,一个是我最爱的男人,我到底应该帮谁?”朱成璧紧紧抓着手里的绢子,那样紧,几乎要抠出洞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永远记住,在我要求他带我离开京城的时候,他有过犹豫,这一丝的犹豫,要紧紧烙在他心里,他才会愧对我,才不会再次伤害我,才不会对皇位动心思。但为什么?为什么我那样期待他的犹豫,但他真正犹豫的时候,我又会那样心痛?那样心碎?” 竹息紧紧握住朱成璧的手,泪水蜿蜒而出。 朱成璧早已泣不成声,纤长的睫毛沾满了泪水,仿佛不堪重负一般沉沉合上:“你看,我多可笑,多可悲!事到临头,连最爱的男人都要百般千遭的防范、设计,但我又何尝愿意这样做?只是,我变了,难道我还能要求他不变吗?” “太后娘娘!请您大声地哭出来!”竹息紧紧抱住朱成璧的双肩,“您心里的痛,只有狠狠哭上一场,才会逐渐遗忘。” “忘不了的,今天晚上的事,也会一辈子烙在我心里,永远,都忘不了了。”朱成璧伏在竹息肩头,再也抑制不住满腔满肺的哀伤,嚎啕大哭。 从正月十九日起,一连数日,摄政王不再上朝,满朝官员猜测之余,纷纷登门拜访。只是,摄政王一概不见,只叫苗从哲每日将官员的折子送到摄政王府,做过批示后再择选紧要的递到颐宁宫。如此,倒叫众人生出猜测,摄政王此举,意在与颐宁宫分庭抗礼,将摄政王府变成实际意义上的朝廷。 正在朱成璧为这件事烦躁不堪的时候,竹语进殿低低禀报道:“太后娘娘,娴贵妃娘娘来了。” 朱成璧不耐烦地挥一挥手:“传。” “母后万福金安!”朱宜修恭谨地福一福身,轻启朱唇,“母后,儿臣有一事较为为难,想请示母后的意思。” 朱成璧抬眸看一眼朱宜修,懒懒道:“你说。” “这两日皇后娘娘身子不好,一众嫔妃轮流侍疾,轮到如贵嫔的时候,她不小心打坏了皇后娘娘熬药的砂锅,那汤药是刘太医熬了多时的……”朱宜修小心翼翼觑一眼朱成璧波澜不惊的面容,低低道,“太后娘娘您看?” “如贵嫔前面侍寝的是谁?” “是礼嫔。” “礼嫔?”朱成璧冷冷一笑,由着竹息为自己戴上一套金镶玉嵌祖母绿的护甲,慢条斯理道,“打坏就打坏了,再熬便是了,没必要弄得人尽皆知,更不能让皇帝知道。” 朱宜修忙道:“皇上并不知道,儿臣已经告诫了在场的宫人,不得乱说,以免扰了皇后娘娘凤体。” “做得好,既然如此,你便再去枕霞阁一趟,告诉礼嫔,哀家现在没心情跟她在这些小事上计较,她若再生出事端来,哀家就立刻发落了她去冷宫!” 朱宜修一凛,忙道:“儿臣遵旨。” 朱成璧翩然起身,扶着竹息的手徐徐行至朱宜修面前,凝视她光洁如润玉的面庞,忽而淡淡一笑:“娴贵妃,你素来聪慧,礼嫔与如贵嫔的过节,你当真一无所知?哀家不信,今日这出戏,你会看不明白。” 朱宜修一惊,勉力笑道:“儿臣……” “人在气头上,虽然可能判断失误,但也有可能会看得更清楚。”朱成璧的目光厉厉刮过朱宜修极力保持着平静的面容,抬手为她正一正发鬓的凤穿牡丹鎏金步摇,意味深长道,“不管你是有意也好,无心也罢,什么人该动,什么人不该动,总得心中有数。” “娘娘!”采容急急进了和煦堂,福一福身道,“娴贵妃娘娘从颐宁宫出来后去了枕霞阁。” 万明昱端起一盏茉莉香片,静静道:“看来本宫没有猜错。” 采容以手抚胸,颇有些后怕:“幸亏太后娘娘睿智,必是看穿了礼嫔的阴谋。方才在凤仪宫,奴婢真的是吓坏了,若是太后娘娘着了恼,娴贵妃娘娘又拿着这件事做文章,可不知皇上得如何雷霆大怒了!” “礼嫔虽有些有小聪明,却是大糊涂!”万明昱的唇角扬起嘲讽的笑意,“迄今为止,她做的唯一一件聪明事就是逼死雅琪、再在颐宁宫上演那出空城计……其实,那也不过是性命攸关当头的爆发罢了。如今是什么形势?摄政王数日不上朝,朝堂形同虚设,太后正焦头烂额,偏偏礼嫔这个时候下手来害我,还是这样不入流的微末伎俩,太后没有惩罚她,就算她走运!” 采容心悦诚服道:“娘娘说得极是!前番周氏有孕,礼嫔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甚至不得不去章德宫向娴贵妃娘娘哭诉,可见她不过择选了一株大树栖息罢了,只靠人庇佑,并无几把刷子。只是……”采容蹙眉道,“再怎样也架不住礼嫔接二连三地来害娘娘啊!” “眼下也没有旁的方法,只能先好好谋算,如果有机会,本宫必定叫她安柔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枕霞阁,礼嫔忐忑不安地在阁中坐着,紧紧握着手里的细白蹙银帕子。日光如金,筛进珠帘斜斜照在身上,却连一丝一毫的暖意也寻觅不到,不啻于一根根的芒刺,逼得礼嫔一点一点坐直身子。 未顷,有内监尖细的声音响起:“娴贵妃娘娘到!” 礼嫔匆匆起身,恭敬行礼:“娴贵妃娘娘万福永安!” 朱宜修抑制不住满心的怒气,狠狠一掌掴在礼嫔面上,厉声道:“其他人都给本宫出去!” 礼嫔恐得浑身乱颤,也不敢去捂那高高肿起的面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娘娘饶命!” “饶命?本宫可以饶了你的命,谁来饶过本宫的命?是你方才信誓旦旦,说那砂锅的事情与你无关,本宫才会去禀告太后!” 礼嫔一怔,惊疑道:“那太后娘娘……” “如果太后认为是如贵嫔做的,现在本宫会在枕霞阁么?”朱宜修冷冷朝礼嫔扫一眼,缓缓吐出几个字,“不中用!” 礼嫔晓得是自己失算,又害怕朱宜修不愿保住自己,悔恨交加,叩首不止:“是嫔妾疏漏了!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以如贵嫔在太后心中的地位,这点雕虫小技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朱宜修瞥一眼礼嫔懊悔的神色,眉心微蹙,“礼嫔,你曾经对本宫说过,你与卓武毫无关联,本宫选择了信你,但你不要辜负了这一份信任。本宫也知道如贵嫔潜在的威胁,但在太后还对她有所依赖的眼下,你若出手,只能是自寻死路。本宫保得住你一回,也断断不能保住第二回。” 闻得此言,礼嫔提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再度叩首:“嫔妾明白了。多谢娘娘提点!只是……”礼嫔迟疑着道,“娘娘也知道如贵嫔颇具威胁,为何迟迟不下手?” “如果有一日,如贵嫔失去了利用的价值,自然有人会先出手。”朱宜修徐徐转身,目光在日晖中带上几许冷厉,“从始至终,只有按得住心的人,才能笑到最后。礼嫔,你去枕霞阁外跪一个时辰,好好领会本宫的意思。” 待到回了章德宫,剪秋奉上一盏鹿苑毛尖,低低道:“娘娘既然已经告诫了礼嫔,那为何还要让她跪着?” 朱宜修捧着冰玉茶盏,方觉几分暖意:“礼嫔是本宫的人,若是如贵嫔怀疑是本宫唆使她出手,那可不是引火上身?” “娘娘是想让如贵嫔认为,这件事与娘娘无关?” 朱宜修闲闲拨一拨猫眼明珠耳坠:“如贵嫔怎么想,本宫无从得知,本宫要做的,就是让事情看起来是那么回事罢了,左不过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她那样聪慧,肯定不会出手。剪秋,牢牢看住了和煦堂,不要让她动了旁的心思。” 摄政王府,书房,江承宇掩饰不住满脸的笑意:“摄政王做得很对!如今满朝的官员只往摄政王府跑,可见太后已经无能为力了!这回,就是要让太后知道,今时不同往日,她已经没有了与摄政王相抗的筹码!” 奕微微啜饮一口太平猴魁,淡淡道:“你错了,本王并不是在向太后示威,只是这几天不愿看见她罢了。” 江承宇一怔,目光扫过案上的一对碧玉莲花镯子,迟疑着道:“摄政王若在意太后,微臣倒是有个法子。” “你直说便是。” “摄政王可以效法唐高宗与武则天,摄政王称‘天帝’,太后称‘天后’,二圣临朝称制,再立当今皇上为太子,即让太后保住手里的实权,又确保当今皇上的地位,不就可以周全所有的人了吗?” 奕一怔,旋即笑道:“算你有心。” ------------ 第八十六章 鱼沈雁杳天涯路(1) 第八十六章 鱼沈雁杳天涯路(1) 朱成璧静静坐在朝堂正中的御座上,一袭明黄朱紫色的凤衣克尽至尊,紫金九龙九凤玉翅宝冠垂下细密的金丝珠络,寂寂无声。 偌大朝堂,金碧辉煌,此刻,只有朱成璧一人,其实,站满了一众文武官员又有何意?从来,都只有自己一人而已。 须臾,有稳健的脚步声响起,朱成璧的双手拂过精致的雕龙腾翔云御座的扶手,复又覆手于膝,噙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摄政王。” 奕淡淡一笑:“太后娘娘。” 朱成璧静静道:“我第一次进朝堂,是先帝驾崩之后,我作为大周的皇太后,垂帘听政。看到文武百官跪拜在我面前,山呼‘太后娘娘千岁’;自己手掌翻覆之间,可令天下英雄豪杰为我赴汤蹈火。即便我只是女子,依然有豪情壮志之情油然而生。” 奕一步一步走上御座,放眼望去,正是晨曦载曜的时刻,日色铺了一地的金黄,让朝堂显得肃穆而堂皇。能站在这里的官员,都是大周的股肱之臣,不是凭殷实雄厚的家世背景,就是靠学富五车的卓越才华或是沙场博得的赫赫战功。 然而,最最尊贵的,却是御座之上坐着的帝王,太祖皇帝一声戎马、打下江山,太宗皇帝霸业宏图、开疆辟土,高宗皇帝隆庆帝从九子夺嫡中胜出,即位后更平叛蜀中陇右、力挫兀良,乾元帝,却是第一个坐享其成的少年君主。 自然会不甘心。 自己的文韬武略,哪一点比不上周玄凌?凭什么自己的功劳都要归入周弈澹父子手中? 朱成璧翩然起身,与奕并肩而立,她的容颜精致而艳丽,如一朵极盛的牡丹,她语带魅惑,喃喃而语:“奕,你告诉我,你想不想,坐上御座?想不想,体验一番御座的感觉?” 奕稍稍迟疑,眸光似蒙在一片迷雾之后,渺远地看不清:“我只是摄政王,不可僭越。” 朱成璧笑不露齿,牵过奕的手:“这里,只有你与我。” 心里激起千万层的骇浪惊涛,似有看不见的细线紧紧牵住了手脚,奕下意识走向御座,日晖之中,御座泛着金色的光芒,散发出致命的诱惑。 奕缓缓落座,双手拂过扶手上细腻的龙腾翔云的图样,目光由惊喜变为激动、再到极度的兴奋。 “摄政王!” 一把高耸入云的朗阔男声响起,正是朱祈祯,他手持片金牛角大弓健步入殿,目光如利剑挥向奕:“你敢僭越了皇上!” 奕眯一眯眼,嗤的一笑:“你敢射本王?” 朱祈祯的笑意极冷冽,周身似被寒气重重包围,让人辨不清他的容貌:“我此生所愿,就是一箭贯穿你的头颅!若不是你,传宗根本不会死!” 朱成璧未置可否,仿佛全然不在意,她徐行至朱祈祯身侧,骤然爆发出不可遏制的笑:“周奕!皇上的帝位是先帝所传,先帝遗言,命你秉持辅政之责,你竟敢擅权专政!哀家断难容你!” 奕一怔,旋即冷笑数声:“是你!是你勾结了朱祈祯要杀我?我是坐上了御座又如何?我麾下有文武百官,有数十万大军,凭你?还是你们两人?就想治我的罪?” “摄政王有十大罪状!”不知何时,一名女子从殿外款步而入,声线清润,步履间带起清冷的风在湖蓝色的裙裾上旋开,“我的手里有你的如山罪证!你的一众党羽,我也有花名册在手!” 奕冷冷看着那名女子:“傅宛涵?竟然是你!” “错了,我是傅宛汀!”那女子行至朱成璧身侧,唇角勾起冷冽的笑痕,更隐着一丝尖刻锐利的锋芒,“你远远也想不到,长宁长公主身边的侍女,竟然是先帝的嫔妃。若不是我潜伏在你府中,怎能搜集到你罄竹难书的罪证!” 奕惊怒交加:“朱成璧,你不要逼我!” 朱成璧一字一顿,语调铿锵:“大期将至,摄政王,请你将大政奉还!” 奕遽然起身:“成豫何在?” 朱成璧一个怔忪,却见成豫扭着玄凌的双手入殿,大惊之下,连退数步,怒目瞪向奕:“你竟敢挟持皇帝!” 奕闻言失笑:“你都威胁着要夺取本王性命,本王自然得找好退路。”奕玩味地看了朱成璧一眼,目光骤然迸出几许凶光,“很好!很好!所有的情爱与时光,对你而言,终究是过眼云烟,你无情,休怪本王无义!世人皆以退为进,而本王,要以进为进,弑君之罪,自有人背上黑锅……” “不要!”朱成璧猛然惊醒,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竹息匆匆进入内殿,奉过一盏如意连枝缀金盏牡丹宫灯,以九爪垂莲金钩挽起凤纹纹饰的鲛纱帷帐,扶着朱成璧倚在床头,又握着绢子为朱成璧揩一揩额上的汗:“太后娘娘可是梦魇了?” 朱成璧接过竹息奉来的一盏安神茶,勉力啜了几口,方惊觉背后的涔涔冷汗,心烦意乱道:“连着两三日都是梦魇,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怪事。” 竹息柔声劝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太后娘娘无谓想得太多。” “是我想太多,还是有人真有谋划?”朱成璧疲倦地按一按眉心,“我真的很担心,摄政王会因为觊觎帝位而逼宫。” 竹息沉默片刻,低低道:“摄政王是有野心,但是更有野心的,恐怕是他的臣属。” 朱成璧望一眼竹息欲说还休的神情,淡淡道:“我明白,不能再一味地退让了,如果,连二十五年的情分都无法束缚他,那也只有列祖列宗能够做到了。” 城南朱府,晨曦阁,木棉接过珠儿奉上的一碗方糖紫薯粥,微微尝了一口,胃里却猛的翻江倒海,扶着桌子干呕起来,还未直起身,却是朱祈祯几步抢进来:“木棉,你这是怎么了?” 自从孙传宗走后,朱祈祯再也没有来过含蕊轩或是晨曦阁过夜,即便偶然过来坐一坐,说不上几句话也会离开。今日他突然过来,木棉且惊且喜,一时间有些微微发赧。 珠儿掩唇笑道:“大人,夫人已经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了。” “两个多月?”朱祈祯略略一想,已然明白过来,如今是二月初,看来这一胎是去年十一月下旬怀上的,正好是孙传宗走前那几日。念及于此,朱祈祯又扫一眼桌上搁着的方糖紫薯粥,眼角似被什么软软拂过,裹着一阵轻一阵重的刺疼,几乎有泪要落下了。 木棉见朱祈祯怔怔的,心里一沉,低低问道:“大人可是不高兴?” “怎么会,你不要多心。”朱祈祯扶着木棉落座,勉力舒一舒剑眉,淡淡笑道,“已经两个多月了,但你之前为何不说呢?” “妾身知道,孙大人离开后,大人心里很不好受……”木棉觑一眼朱祈祯有些僵住的面色,轻轻道,“这个孩子,或许是上天怜惜大人,才会赐予妾身。妾身曾在有孕之前,梦见大片大片的梨花,只可惜,大人已经把后院的梨树尽数伐去,不然的话,这个孩子出生之后,肯定会格外喜爱后院的梨树丛丛。” 朱祈祯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不知是惊异还是欣慰,他紧紧握住木棉的手,清冷的目光泛出星星点点的温柔,停留在她的小腹:“不要再提他,你好好养着这个孩子便是。” 木棉眸光微沉,又有几许迟疑漫出:“夫人是嫡妻正室,妾身先有孕,只怕夫人会不高兴。” “你不要多想,你的孩子也是她的孩子,我会亲自告诉她,让她好好照顾你。”朱祈祯拍一拍木棉的手以示安慰,“我与邱艺澄成婚以来已经三年多了,她迟迟没有消息,这个孩子很难得,只怕是我唯一的孩子了。” 木棉一怔,忙道:“大人还年轻,为何要这样说?” 朱祈祯摇一摇头,徐徐起身:“过几日,我会进宫请示太后娘娘让你入宫,这几日是多事之秋,你无需入宫,以免落人口舌。” 木棉轻轻道:“妾身明白了。” 待到朱祈祯离开,木棉长长叹息,挥一挥手道:“我现在吃不下,你把东西都撤下去。” 珠儿劝道:“夫人虽然没有胃口,也得为了腹中的孩子着想啊。” 木棉轻轻抚过小腹,想起方才的情景,不过提了一句在怀孕之前梦见梨花,朱祈祯的神情就变得那样快,心里不由涌上一阵酸涩:“我为了孩子着想,他可会为我着想呢?” 珠儿眸光微扬,夹了一箸酱瓜到木棉碗中,缓缓道:“夫人心里难受,奴婢也是知道的,只是,夫人见惯宫里的争斗,怎么到了自己,反而想不开了?夫人应当明白,着想也好,不着想也罢,夫人的孩子平平安安,大人的心才会留在这里。” 木棉与珠儿,素来是互相猜忌的多,坦诚相见的少,然而木棉的身孕仿佛是阴沉沉的雾霾天透进的一丝难得的日光,到底也缓和了彼此之间的关系。 木棉夹起那酱瓜,看着那黑黢黢的颜色,只觉得自己原本一颗鲜活的心,在宫里、府里的大染缸中几经沉浮,已经浸渍得那样浓,与这酱瓜无异了。 “妾似胥山长在眼,郎如石佛本无心。”木棉怅然一叹,“到了这样的地步,我又能奢望什么呢?只要这个孩子平安长大,我就无憾了。” ------------ 第八十七章 鱼沈雁杳天涯路(2) 第八十七章 鱼沈雁杳天涯路(2) 乾元三年二月十八日,雨水节气。 太庙享殿,殿顶的黄琉璃瓦在日色中有清冷的金辉,檐下高悬“太庙”九龙贴金匾额,三层高的汉白玉须弥座一尘不染,月台御道正面依次刻有龙文石、狮纹石和海兽石,远远望去,不怒自威。侍卫、宫人列序而站,唯听风声萧萧。 享殿内,金丝楠木所制的梁栋皆以平金开彩描绘,贴有赤金叶,地设金砖。朱成璧着一袭明黄朱紫色吉服,立于最前方,身侧为帝后,两侧为皇室宗亲,太皇宸谨贵太妃钱如婉为辈分最高者,立于宗亲之首。 殿内庄重肃穆,寂寂无声,朱成璧平视前方的祖宗牌位。正中间乃为太祖皇帝,两侧分别为太宗皇帝与高宗皇帝,再设神椅、香案、铜炉、铜器等。 未顷,竹息疾步进殿,行至朱成璧身侧,微微福了一福,耳语道:“太后娘娘,摄政王来了。” 朱成璧徐徐转身,目视洞开的朱漆鎏金殿门,奕正踏着蓬勃倾泻的日晖健步进入,微一拱手:“太后娘娘万福金安!皇上圣安!” 玄凌与朱柔则点一点头以示见礼:“皇叔父摄政王安好。” 朱成璧神色端肃,沉声道:“今日是雨水节气,为万象更新之佳节。前几日,哀家常常梦见先帝,皇帝即位两年有余,虽政绩通明、百姓安居,但是,先帝有些担忧,皇帝毕竟年少,恐臣属会有异心。所以,今日祭祀,一是祈祷今年风调雨顺,二是皇室宗亲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起誓、对皇帝效忠。” 奕眉心一跳,向朱成璧投去狐疑与惊诧的目光。 在大周,一般是在新帝登基,或是亲政、大婚、上尊号、徽号、万寿、册立、凯旋、献俘、废后告庙、奉安梓宫等,才要上太庙祭祀,再有就是每年除夕前一天举行的规模最大的祭祀仪式,历代帝后神主都将恭请到大殿合祭,称为“袷祭”。此外,每年的春、夏、秋、冬四季首月的农历初一,牌位会被捧到享殿,而皇帝则会亲自来这里祭祖,称为“四孟时享”,也是常规性的祭祀仪式。 然而,此番在雨水节气祭祀,虽是突然,但毕竟有先帝托梦,皇室宗亲自然不能有反对的意见。再者,如今摄政王独揽大权,宗亲中也有一些异音,如今借祭祀之名压制摄政王的炙热权力,他们也是乐见其成的。 钱如婉拄着龙头拐杖徐步而出,声线庄肃:“太后说什么,哀家全部支持,当年太宗皇帝驾崩,也留下遗诏,让皇室宗亲在太祖皇帝与太宗皇帝的牌位前对先帝起誓效忠,想必摄政王不会反对吧?” 奕虽然惊异、不快,但也不能反驳钱如婉,只能颔首称然。 朱成璧淡淡一笑,对侍立于一侧的太常寺卿尹恒道:“按照规矩,先请皇帝与皇后祭拜。” 待到玄凌与朱柔则祭拜完毕,竹息与竹语奉上三炷香到朱成璧与奕手中,尹恒导引二人上前,方恭谨退了下去。 奕冷冷一笑,低低道:“之前只说是先帝托梦,要你率领皇室宗亲到太庙祭祀,以祈祷风调雨顺、天下安宁。没想到,你瞒住了所有的人,你真正的目的是要我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起誓。” 朱成璧淡淡道:“除了一人,太皇贵太妃。” “你这样做,是担心我不肯来吧?”奕徐徐扫过面前太祖皇帝的牌位,静静道,“太后可真是用心良苦。” “为了江山社稷,多用些心也算不得什么。” “是么?”奕哑然失笑,“是为了江山社稷?还是为了你们母子?” 朱成璧心里一酸,极力平静着行叩拜大礼,将手中的香供好,转身对奕道:“吉时已到,还请摄政王率领宗亲起誓,太祖皇帝、太宗皇帝与高宗皇帝在上,举头三尺有神明,摄政王,请你起誓!” 众目之下,奕已无能为力,只能率领宗亲下跪,一字一顿,其调铿锵,仿佛是从胸腔里逼出:“太祖皇帝之孙、太宗皇帝之十四子、高宗皇帝之幼弟周奕在列祖列宗牌位前起誓,对皇上效忠,对大周江山尽力尽心,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若有不轨之心,甘愿伏大周律法而诛!” “行礼叩拜,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奏乐……行礼叩拜……再行礼叩拜……” 太常寺卿尹恒苍老而庄严的声音久久回荡,宗亲们衣冠整整,即便有年老体弱者不堪数次叩拜大礼,亦是稳稳行礼、一丝不苟。 祭祀完毕,朱成璧由竹息与竹语搀扶起身,望着奕,唇角漫出一缕无声无息的笑意。 摄政王府,奕将忍着多时的怒气发到江承宇身上:“混账!你也敢说你对满京城的事情了若指掌?怎么今日祭祀的这出名堂,你一无所知?你可知本王被太后骗去了太庙,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起誓对皇上效忠?” 江承宇且惊且疑,连连怔住:“不是说先帝托梦,让皇室宗亲于雨水节气祭祀、祈祷风调雨么?” “你也没想到么?”奕冷冷看着窗外,几株修竹临风而动,发出飒飒的声响,如他此刻起伏不定的呼吸,“太后一早就吃准了本王,本王虽然在前朝呼风唤雨,但在宗亲里不过只是小辈,更何况太皇贵太妃今日也在,她是父皇信赖有加的妃子,更得宗亲尊重,有她压着本王一头,本王难道敢不从么?” 江承宇皱眉道:“太后可真是精明厉害,拿着宗亲来压制摄政王。但是……”江承宇狡黠地一笑,“宗亲再厉害,也不过是名头上的而已,当年太皇贵太妃让容安、福安两位大长公主远离京城政治中心,就是为了避开夏氏一族把持朝政的风头,如今,福安大长公主的公公虽是刑部尚书,但驸马不过是个江浙的小官,不值一提,容安大长公主更是毫无政治势力。连太皇贵太妃都如此,更何况旁的宗亲?” 奕瞥了一眼江承宇,转一转拇指上的玉扳指:“你的意思是?” “宗亲不过是名义上的尊贵,并无实权,只要摄政王大权在握,又何须惧怕?再说,天底下发誓赌咒的多了去了,真正能应验的又有几个?摄政王尽管放心便是。” 奕冷冷一哼:“不错,如今,连皇帝与皇后见了本王,也得恭恭敬敬称一句‘皇叔父摄政王’,宗亲又算什么!” 江承宇眼中精光一轮,忖度着道:“话虽如此,但摄政王的确是此番吃亏,贤妃与德妃身在后宫,也该耳报神灵通些才是……” 奕轩一轩长眉,笃笃敲着桌案:“那你告诉苗从哲与甘循,她们的女儿,若是再这样无用,本王就挑选别人家的女儿入宫,到时候分去了皇上的宠爱,可不要来怨本王无情。” 江承宇心里一喜,拱手道:“微臣明白,必然让苗丞相与甘尚书晓得其中的厉害!” 麟趾宫,贤妃与德妃相对而坐,执着一盏玉螺春细品。 德妃勉强饮了两口,蹙一蹙眉道:“福芝,拿下去!” 贤妃挑一挑长入鬓角的柳眉,衔着风轻云淡的笑意道:“麟趾宫的东西,虽然远远不及凤仪宫与章德宫,但也不算差的,怎么德妃妹妹很看不起玉螺春么?” 德妃忙道:“姐姐误会了,妹妹只是心里烦闷罢了。” “你的父亲与我的父亲此番入宫,不过是因为我们做女儿的没有达到他们的心意。你我入宫一年半了,虽然有些恩宠,但到底也不及皇后与娴贵妃,有的时候更连如贵嫔与容贵嫔都比不上,自然会让摄政王不满。”贤妃闲闲拨一拨耳垂上的嵌明玉纹金葫芦坠子,淡淡道,“但是,我们又有什么法子?皇上肯来我的麟趾宫与你的永华宫,不过是为了雨露均沾、不想让摄政王不高兴罢了,若我们帮着摄政王说话,龙颜一怒之下,轻者禁足,重者降位,我们担得起么?” 德妃急道:“那可怎么办?” 贤妃的眼珠如黑水晶珠子般滴溜一转,唇角含了一丝尖刻的笑意:“方才父亲对我说了一句话,摄政王并未斥责他,只是让江承宇带话,妹妹难道不觉得有几分奇怪?” 德妃眉眼一扬,试探着问道:“姐姐的意思是,江承宇蓄意挑拨?” “若是摄政王对你我二人的父亲不满,必然会亲自召见、予以申斥,如果仅仅是江承宇带了话过来,那你觉得以江承宇的小人之心,难不成会在摄政王面前为你我好言好语地相劝?” 德妃闻言一怒,面上鲜妍的芙蓉玉露妆也透出几分凌冽:“好个江承宇!什么事都往我们头上推,他又算什么东西,到底也是从名不见经传的位子上一路爬上来的看门狗罢了!” 贤妃无声地一笑,对着筛进殿内的温煦日光比一比手指上的鎏金镶紫晶护甲,淡淡道:“妹妹知道便可。我的意思很简单,你我二人位列正一品四妃之位,摄政王只会依赖我们,根本不会轻易舍弃。你我虽是摄政王的棋子,但是,棋子也必须有自己的棋谱,若是我们一心一意为摄政王做事,只怕太后与皇上根本容不得。” “那姐姐的意思是?” “两头都不能得罪,两头都得骗。” ------------ 第八十八章 鱼沈雁杳天涯路(3) 第八十八章 鱼沈雁杳天涯路(3) 迎春圃,几丛绿蜡一般的迎春枝条正探出星星点点的花苞,鹅黄色的花瓣绵软细嫩,质地若棉绒,汪在浩瀚万里的粲然日晖中,让人心中生出几许爱怜之意。 朱柔则伸手挽了一枝迎春扣在简云然的手腕上,轻巧地编成一只手钏,温然笑道:“年初以来的几场宫宴,母后甚为满意。其实,若无你的协助,也不能办得这样顺利。” 简云然微微屈膝,眉眼间无比温顺:“皇后娘娘抬爱。其实,也是娘娘时时耳提面命的缘故,奴婢才能做好娘娘交代的事宜。奴婢万万不敢居功的。” 朱柔则微微一笑,耳垂上的明珠琉璃耳环在春光融融下泛出点点璀璨光泽,映着她的面色如春晓流霞一般精致:“你何必这样客气,当初本宫初入宫闱,很多事情都不甚知晓,亏得你时时来凤仪宫,否则,即便母后留着本宫在身边教导,本宫也不能很快熟悉后宫事宜。” 简云然宁和道:“太后娘娘与皇上赏识奴婢,才让奴婢在凤仪宫陪伴娘娘。其实,奴婢一直很感念娘娘,娘娘未入宫之前,惊鸿舞已名动天下,奴婢一直想学,无奈尚仪局编排不出惊鸿舞,是而格外遗憾。娘娘肯教奴婢,实在是奴婢三生修来的福分了。” 自从畅音阁一案后,简云然更深谙后宫之道,人前人后格外细致,即便与朱柔则独处的时分,也倍加小心翼翼,生怕隔墙有耳,让人再度下手。 其实,畅音阁一案草草了结,并非只是由于贿考一案波及朝野的缘故,朱柔则也曾前往颐宁宫为简云然说情,再加上木棉的辩词,最终才让朱成璧决定以卓武盗窃结案,以免再掀起波澜。 朱柔则望着简云然拘谨的神色,轻轻叹息:“本宫觉得,你仿佛不似从前那般,好像有了不少心事。” 简云然一惊,待要说话,却是一把温婉的女声在背后响起:“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朱柔则转身看去,原来是如贵嫔与容贵嫔相携而来,不由在唇角绽开一丝和静的笑意:“两位妹妹不必多礼。” 万明昱徐徐起身,衔着柔和的笑意道:“嫔妾听闻,今年迎春圃的迎春花开得格外早,是而与容贵嫔踏春而来。可是,方才皇后娘娘在春光迷离之中自成姝色,可让这迎春花都黯然失色了。” 朱柔则闻言失笑,向简云然道:“你看看,如贵嫔的嘴可是越发甜了,跟打翻了蜜罐子似的。” 简云然微微含笑,半是提醒半是逢迎:“如贵嫔娘娘素来颇得太后娘娘与皇上的心意,宫中人皆称娘娘慧质灵心。” 万明昱挑一挑长眉,意味深长地看着简云然:“简尚宫言重了,慧质灵心这四个字形容本宫太过有抬举之嫌。本宫身为妃嫔,一心一意侍奉皇上、为皇后娘娘分忧才是本分,不过是本宫行事谨慎、为人诚恳,才会蒙得太后娘娘与皇上照顾。其实,放眼偌大的紫奥城,皇后娘娘仁善贤德,实为后宫嫔妃的表率。” 简云然忙道:“如贵嫔娘娘说得极是。” 容贵嫔淡淡道:“听闻简尚宫乃是八面玲珑之人,方能坐稳尚宫之位,今日一席话,可是果不其然了。” 简云然晓得如贵嫔与容贵嫔交好,然而到底打的交道不多,此时也明白自己方才说错了话,不仅让如贵嫔明里暗里指谪自己,更引得容贵嫔的排揎,后背已涔涔出了冷汗,忙道:“奴婢惶恐……” “简尚宫得皇后娘娘调教,自然能八面玲珑,又何须惶恐?”德妃扶着福芝的手杳杳而来,发鬓的玛瑙金累丝嵌蝉玉步摇垂下的璎珞累累作响,恰似她玲珑如珠玉的声音,她微微一福,轻启朱唇,“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如贵嫔与容贵嫔亦屈膝行礼:“德妃娘娘万福永安!” 德妃握着蹙金绣迎春花帕子点一点樱色的唇心,懒懒道:“迎春圃素来春光最佳,没想到皇后娘娘跟如贵嫔、容贵嫔都在,真是热闹至极呢。春景蓬勃似春心萌动,只是皇后娘娘应该不需要揽春景在怀才是,年初以来,皇上常常在凤仪宫流连,自然凤仪宫的春景当属紫奥城第一了。” 朱柔则微微一笑:“德妃妹妹见笑了,皇上前几日还提起过妹妹,说妹妹最近懂事不少,言语安分,只可惜,仿佛并不是啊?” 朱柔则素来温言温语,这一席话却是绵里藏针,颇有水准,德妃眉心微蹙,旋即舒展而开,淡淡瞥了简云然一眼:“自然是皇后娘娘格外提点,嫔妾才能被皇上称赞。嫔妾当真感念皇后娘娘的恩德。” 万明昱掩唇一笑:“皇后娘娘的恩德广施六宫,德妃娘娘位高得宠,自然受得也多些。” 德妃扬唇浅笑,灿若春花:“如贵嫔得太后娘娘喜爱,想必所谓的恩德,不会比本宫少。” 万明昱未置可否,只蓄着浅浅的微笑,转眸却见李长匆匆过来,执着拂尘笑道:“可算是找到皇后娘娘您了!皇上让奴才来传个口信儿,明儿个上午,太后娘娘、皇上、摄政王与其他王爷要去明苑围猎,皇后娘娘请好生准备着同去。” 德妃弹一弹衣袖上飘落的几片柳絮,冷冷一笑:“看来本宫与如贵嫔都错了,皇后娘娘广施恩德,自然是因为凤仪宫的恩宠太过隆盛了,若不匀点给嫔妃们,可不就是招人嫉妒了么?” 朱柔则不以为意,只和悦一笑:“李长,你去禀报皇上一声,让德妃、如贵嫔与容贵嫔同去吧。” 李长微一迟疑:“这……” “皇上心里肯定也想热闹些的,只不过没有说出来罢了,本宫是皇后,自然要为皇上分忧。”朱柔则噙着和煦的笑意执过德妃的手,轻轻一笑,“妹妹身为四妃,也应该处处为皇上着想才对。” 德妃虽有不平,但到底碍着朱柔则拿皇帝来扣着自己,也只能附和道:“皇后娘娘说的极是。” 待回到和煦堂,采容见万明昱兴致怏怏且颇有些沉默,含了笑意道:“皇上即位以来,甚少去过明苑,如今放着娴贵妃娘娘、贤妃娘娘与端妃娘娘,却让娘娘有机会陪王伴驾,娘娘应该高兴才是。” “本宫担心的不是这个,早就听闻皇后自从贤妃与德妃初入宫闱闹事被禁足以来,饱读史书,尤其研读长孙皇后,只可惜,似乎长进不大,更不被太后娘娘所喜欢。”万明昱徐徐落座,慢慢褪下玲珑华丽的镂金护甲,一点一点按着眉心,低低道,“但是,采容你却知道,若非当日太后娘娘执意要从本宫口中得知,小产之事究竟是何人所为,本宫也不敢轻率冒险。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何皇后进宫近两年,依旧不能得太后娘娘心意。” 采容忙劝道:“娴贵妃娘娘的耳目遍布六宫,当日娘娘查寻小产一案,不过两日的功夫就让娴贵妃娘娘得知,若娘娘继续追查下去,只能自身难保。所以,娘娘不得不从皇后娘娘与娴贵妃娘娘之中择出一人,也是无可奈何。” “娴贵妃威逼利诱本宫与她合作、诬陷皇后,其实那时起,我就怀疑,真正的主谋应该是娴贵妃,但是,毕竟苦无证据,再者,如果我供出娴贵妃,只会有三种下场。” “娘娘的意思是?” “一,太后娘娘难以容忍被一手扶植的至亲侄女下手,会秘密处死娴贵妃,此后,贤妃与德妃独大,六宫不宁;二,太后娘娘会处死本宫,杀人灭口,让此事偃旗息鼓;三,太后娘娘为大局着想,选择沉默,但对娴贵妃明显冷落,娴贵妃聪颖狡诈,必能打猜到实情,继而对本宫痛下杀心。”万明昱缓缓从案上的一只荷叶式的粉彩莲纹瓷盘中抓起一把金瓜子,冰凉的触觉让手指尖微微一颤,“三中取二,本宫不会有好下场。” “所以,娘娘供出皇后娘娘,是为自保?” 万明昱端起案上汝窑粉青釉茶盏,凝眸于那袅袅升起的薄雾,缓缓道:“采容,当初之所以供出皇后,是因为皇后单纯,永远不会知道是本宫诬陷于她,如今皇后大有长进,也不再因为德妃的冷言冷语而无言以应,焉知他朝,皇后可否会查得真相?即便皇后能容下我,皇上又岂能容我留在紫奥城?” 采容倒吸一口冷气,忍不住举袖去擦额上的冷汗:“娘娘,更何况,娴贵妃娘娘曾下手害娘娘小产,势必也是处处堤防着娘娘的。如果再被皇后娘娘得知娘娘您诬陷于她,让她饱受太后娘娘的冷眼,只怕在这紫奥城,娘娘可就真的是腹背受敌了。” “眼下,娴贵妃的仇,只能暂时放下,且不说娴贵妃轻易动不得,若真能侥幸扳倒她,凭贤妃与德妃,能不能真正牵制到皇后,只怕尚未可知,万万不得冒此风险。”万明昱以手支颐,忽而一怔,“除非,能有办法同时扳倒皇后与娴贵妃。” 采容大惊,低低道:“娘娘啊,您这……” “痴人说梦,对不对?”万明昱的眸光一凝,如匕首的锋芒厉厉扫过章德宫的方向,“但是,本宫从来只相信事在人为,本宫可以等,哪怕五年也好,十年也好,只要有机会,本宫绝不会手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本宫受得够了,也不想再受。” 采容静默片刻,为万明昱续满茶水,静静道:“说到皇后娘娘,娘娘不觉得简尚宫很是碍眼么?” “六宫嫔妃不甚喜欢皇后,自然也不会喜欢皇后身边的简云然,奈何皇上与皇后都宠着她,也不好明着给她苦头吃。”万明昱微微啜饮一口玉兰香片,旋即笑道,“所以呢,上回有人设局陷害简云然,她也应该明白今时今日自己的尴尬地位才是,你放心,即便她再与皇后亲近,终究也会疏远的。” 采容颔首称然,又道:“其实,昔年上一任尚宫因病离职,简云然与闵琼萝都是竞争尚宫之位的最佳人选,彼时简云然为尚仪局尚仪,闵琼萝为御膳房尚食,可谓是平起平坐。但是,闵琼萝为太后娘娘心腹,那娘娘可知,为何闵琼萝反倒是败在了简云然手中?” 万明昱本靠着绣金桃银杏靠枕懒懒坐着,闻言被勾起几分兴趣,坐起身好奇问道:“那是为何?” “奴婢偶然得知,闵琼萝为太后娘娘心腹不错,但是出身不够好,其父乃是罪臣,在太宗皇帝末年卷入九子夺嫡,是而落得革职抄家的悲惨下场,最后家财散尽、凄然离世。而简云然虽然出身普通人家,但也还算家道殷实,没有惹人非议的背景。”采容压低了声音徐徐道,“其实,倒也有另外一种说法,闵琼萝昔年为太后娘娘办事,得罪过不少人,所以自然有人不想她登上尚宫之位,作威作福了。” “难怪如今闵琼萝与娴贵妃亲近,说到底,简云然是皇后的人,而能与皇后分庭抗礼的,也就只有娴贵妃了。”万明昱望向窗外,浅金的春光自稀疏的、有绿意渐起弥漫的枝桠间轻泻如流水,在光滑的鹅卵石上投下一片斑斑驳驳的支离破碎,正好比这六宫之中,无论是嫔妃之间,还是六尚之间,总会有说不尽的争斗。 良久,万明昱只轻轻一叹,似有无尽怅惘融在和煦堂一汪碧水般的宁谧里:“各有各的无奈,各有各的可怜罢了。” ------------ 第八十九章 鱼沈雁杳天涯路(4) 第八十九章 鱼沈雁杳天涯路(4) 明苑又称“御苑”,在紫奥城外二十里,与城外凌云数峰遥遥相对。明苑中养飞鸟走兽,皇帝宗亲时时射猎苑中,以尽马背欢愉。 明苑与南苑校场不同,南苑校场素来是骑射训练的场所,景致单调乏味,若遇大风天气,更有黄沙漫天;而明苑中有池沼宫苑、亭榭楼台,亦有古松怪柏、嶙峋山石,中隐石榴园、樱桃园、萱草园,还引进了西域的葡萄种植,谓之曰“葡萄宫”,并养有南方奇花异木如山姜、橄榄、槟榔、荔枝之类,胜景不可悉数。每年繁花时令,遍开奇花异草,远远望去,一片争奇斗艳、景致绚丽、宜人宜心。 天清气朗,日色明艳如绰约新妆,凤盖高张的观武台,朱成璧位于正中凤座,玄凌与朱柔则坐于左侧,奕与媛妃坐于右侧,德妃、如贵嫔、容贵嫔则坐得更远一些。 见亲贵王爷陆续入场,德妃执着象牙柄的团扇掩唇笑道:“很少见到岐山王,不知骑射功夫如何?” 如贵嫔望向不远处的一排垂柳,有嫩绿的色泽宛转其间,更有炽烈的金色日光如蓬勃的潮水,一波一波涌来,不由含笑:“二月下旬,虽还未到百花齐放之时,但也是春光融融、生机勃勃的,明苑的景致颇美,围猎倒是其次,能来一趟也是极好的。” 德妃嗤的一笑,转首去看玄凌,此时,玄凌与奕正走下观武台,李长早已牵了各自的马来,在台下候着。 媛妃臻首一笑,对朱成璧道:“皇上与王爷今日都是着一袭枣红色骑射装,真是如父子一般呢!” 朱成璧听着话里有刺,却只淡然一笑:“其实,细细看去,皇上的骑射装以赤金线绣出龙纹,颇为耀眼,在日色中看着就仿佛是绯红色了。” 媛妃轻轻一笑:“是呢,太后娘娘到底更有眼力,不似嫔妾笨嘴拙舌的讨人嫌。” 朱成璧默然不语,只端起案上的开片月白茶盏一饮而尽,淡淡道:“围猎开始了。” 玄清与玄汾年幼,自然是不来的,此番围猎,也只有玄凌、奕、玄洵并其余几位王爷。 场下鼓声骤响,玄凌的大宛宝马与奕的青骓宝马一马当先飞了出去,玄凌执赤漆犀角长弓,奕执片金牛角的震天弓,飒飒英姿,最为夺目,玄洵等人则紧追不舍。 “这个时节,百兽从冬日的僵硬中慢慢恢复生机,最是适合围猎。”容贵嫔握着绢子,跃跃欲试,“从前我在鬲昆,也喜欢驰马射猎,常常能满载而归,连男儿都不是我的对手,只可惜如今是不能了。” 德妃瞥一眼容贵嫔,目光中隐过一丝不屑,举起手中那一盅甜橙香徐徐饮下,甜腻的滋味让她的笑意愈发娇媚:“大周可不是鬲昆,容贵嫔已经是天家妃嫔了,自然也应该恪守嫔妃本分,不要总说些上不得台面的话。” 容贵嫔偏一偏头,耳垂上的梨花碧玉耳环微微晃动,折出璀璨的日色晶莹:“围猎上不得台面?德妃娘娘这样说,只怕皇上会不高兴吧?” 德妃扬一扬手里的蹙金撒松花帕子,贝齿间有星星点点的笑意泌出:“容贵嫔的嘴皮子功夫越发厉害了,看来跟如贵嫔处得久了,自然也能学会那一套的油嘴滑舌。” 见朱成璧连连蹙眉,竹息低低劝道:“嫔妃们在一起,总是容易有唇舌之争,也是在所难免。” 朱成璧深深看了德妃一眼,摇一摇头:“那便也罢了,若是心肠比唇舌仍要歹毒,可就是坏了德行。” 驰至丛林深处,玄凌眼尖,看到前方有一只鹿安静地吃草,忙勒住胯下骏马,悄悄抽了一支金翎箭,右手倏然引开赤漆犀角长弓做满月之状,孰知,那鹿突然直起身子,嗅一嗅鼻子,跃入一旁的灌木丛中。玄凌一惊,不小心摔落了手中的弓箭。 奕恰好行至玄凌身侧,见状探身拾得弓箭道:“皇上怎么了?切不可贪之过急啊!” 玄凌懒懒看了奕一眼,不咸不淡道:“多谢皇叔父摄政王指教。” 奕随手抓了几棵嫩草,又揉成沫状撒于半空:“皇上如今处于上风向,鹿闻到了皇上身上的气味,跃入灌木丛中也是理所当然。” 话音未落,那鹿又猛地窜了出来,玄凌忙道:“快!快!它又出来了!” 电光火石之间,奕认扣搭弦,“嗖”的一声,金翎箭直直贯入鹿的身体,它勉强挣扎几番,终究颓然倒地。 远远赶来的侍卫欢饮鼓舞,却未曾看到是奕射出的这一箭,只认得鹿身上的金翎箭,纷纷嚷起来:“皇上好射术!皇上好射术!” 奕得意的一笑,将赤漆犀角长弓抛到玄凌手中,衔着意味深长的笑意:“本王的政绩,其实最终还是得归为皇上的英明,很多事情,皇上也不必介怀才是。” 玄凌冷冷一笑:“当初,皇叔父摄政王教给朕的,并不只是骑射功夫,更多的是治国御人的大道理,朕不希望做一个垂拱而治的无用天子,您又何须装糊涂?”语毕,玄凌一夹马肚,缓缓离去。 丛林之中,有竹青色的裙裾一闪而过,转瞬间消失在一片苍翠之中。 待到玄凌、奕等一行人回到观武台,已经快到暮色时分,玄凌猎得鹿四只,猞猁六只,狐狸六只,野**只,兔子十二只;奕猎得鹿四只,猞猁七只,狐狸九只,野鸡十只,兔子十四只,还有野猪两头,野狼三只;玄洵稍微弱一些,但也有鹿二只,猞猁三只,兔子六只,野鸡五只。 朱成璧温然笑道:“皇上是第一次围猎,看来很不错呢。但是,到底是摄政王骑射更佳。” 如贵嫔笑道:“皇叔父摄政王正值盛年,自然是功力深厚的。” 奕不动声色拂开媛妃握着软罗帕子欲来为自己揩汗的手,负手而笑:“皇上年轻,但假以时日,一定会超过本王。本王年轻时与先帝围猎,也是落于下风的。”奕似是无意扫了玄凌一眼,扬声道,“皇上切勿过于心急才是。” 朱柔则抿唇一笑,吩咐徵蓉与商兰上前:“皇上与皇叔父摄政王都累了,把一同带来的甜橙香进上去。” 玄凌温柔一笑:“宛宛最得朕心。” 一语未必,却是李长执着拂尘匆匆登上观武台:“皇上,太后娘娘,宫里传来消息,大殿下发烧了。” 朱成璧一惊,忙吩咐竹息道:“赶紧传话下去,即刻回宫!” 一路紧赶慢赶,总算在亥时之前赶回了紫奥城,朱成璧虽然疲倦不堪,到底心系皇孙,与玄凌、朱柔则等人匆匆到了章德宫,彼时,一众嫔妃俱在此处。 朱宜修见朱成璧等人进殿,匆匆起身跪下:“母后万福金安,皇上圣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朱成璧抬一抬手,面露焦虑之色:“免了,予泽怎么样了。” 提及予泽,朱宜修免不得暗暗垂泪,愁容顿现:“刘太医与孟太医已经来过了,只是最近时气反复,泽儿身子弱,故而受了些风寒,才会发烧的。” 朱成璧闻言怒道:“虽然今年春日来得较早,但也不该疏忽,乳娘是做什么的?如此无用,岂非是要去慎行司服苦役了!” 两名乳娘唬得全身颤抖,忙不迭跪下,叩首几如捣蒜一般:“太后娘娘恕罪!” 朱柔则见状,柔声劝道:“母后,乳娘一向服侍皇长子勤谨,若是发落了慎行司,只怕皇长子身边没有更好的人伺候着,反而对皇长子养病不利啊。” 朱宜修亦道:“母后,皇后娘娘说的也是,不如让乳娘将功赎过,等泽儿好起来,再任凭母后处置,如何?” 朱成璧沉吟片刻道:“也罢,你们两个就好生伺候着予泽,若能早日好起来,兴许哀家就原谅你们。” 万明昱见机越众而出,曼声道:“这一路匆匆回宫,太后娘娘也累了,不如早点回颐宁宫歇息,嫔妾在这里陪着娴贵妃娘娘。” 朱宜修微微一怔,转瞬间便抿去了眼中的惊异之色,和静笑道:“如妹妹有心了。” 待到一众人等离去,朱宜修淡淡瞥了万明昱一眼:“如贵嫔这又是唱哪一出啊?” 万明昱微笑合度,只扶着朱宜修徐徐落座,方道:“嫔妾只是可怜大殿下罢了,故而特意留下来安慰娘娘。虽然嫔妾无福,保不住腹中之子,到底也算做过母亲的,所以体谅娘娘心中的苦。” 朱宜修长入鬓角的柳眉微微一扬:“但是,如贵嫔自从周氏死后,对本宫颇有怨言,之后更是与礼嫔翻脸相向,你觉得本宫会信任你么?” “娘娘自然更相信礼嫔一些,但娘娘也得留个心眼,礼嫔的底细,只怕娘娘并不十分清楚。其实,说到底,嫔妾与娘娘并无直接的利益斗争才是。嫔妾想了很久,也明白了一个道理,娘娘最最希望的,是皇长子能荣登太子之位,不是吗?但嫔妾需要的,却是一己平安与一族平安,所以,并不会妨碍娘娘。”万明昱笑意清和,娓娓而诉,“之前的纠葛,不过是因为嫔妾糊涂罢了,娘娘可不要放在心上。” 朱宜修注视着万明昱如蓓蕾般的柔嫩面庞,心思转动如轮,自己并不知晓万明昱为何又突然示好,也疑惑她是否借机让自己对礼嫔生出怀疑或是另有所图,但是,依然保持着得体温和的笑容,拍一拍万明昱的手道:“如贵嫔你能这样想,本宫也很高兴。本宫一直记得,你初入宫闱,时时来章德宫陪本宫说话。日后若有空,常来坐坐吧。” 万明昱心头有冷冽的笑意并着一丝窃喜如潮涌起,她徐徐起身,一福到底:“嫔妾,谢娘娘!” ------------ 第九十章 水滴铜龙昼漏长(1) 第九十章 水滴铜龙昼漏长(1) 颐宁宫,朱成璧半倚半靠着玫瑰红色的美人垫,握着一串碧玺手串深思,竹息与竹语侍立两旁,寂静无声。 良久,朱成璧淡淡开口道:“竹语,摄政王当时是坦然而受的么?” 竹语静静道:“侍卫们纷纷欢呼‘皇上好射术’,摄政王当时,的确颇为自得。” 朱成璧转首望向窗外,月色浅淡如薄雾,漂漂渺渺、幽昧不明,让人看不清这紫奥城里的一切。可是,许多东西,你越想看清楚些,往往却会觉得更加模糊。 沉默许久,朱成璧的眼前,闪现过太多太多的过往,没想到,真正走到这一日,内心里的纠缠与为难却似深海里的丛丛海草,张牙舞爪,紧紧束缚住自己。其实,若是心死也罢,偏偏是生死一线之间,会有太多太剧烈的挣扎,若不是沉得更深、缠得更紧,那便只有奋力割断所有的羁绊与藕断丝连,浮上海面的一刻,虽然会痛快地呼吸到久违的新鲜空气,但是,之后,便是长久的孤寂与挥之不去的落寞。 “竹息。”朱成璧机械似开口,仿佛这个声音不属于自己,“许久不见木棉过来了,难道是她与朱祈祯有了什么矛盾?明儿一早,让他们来颐宁宫见哀家。” “奴婢遵旨。” “另外,再知会芙蕖太嫔一声,过几日来陪哀家叙话。” “奴婢省的,太后娘娘放心便是。” 夜深如墨,朱成璧在紫檀木雕花大床上翻来覆去,根本无法安眠,殿外值夜的竹息听得声响,轻轻唤道:“太后娘娘可是睡不安稳?” 朱成璧烦躁不堪,索性豁然掀开鲛纱帷帐:“竹息,进来陪哀家说一会儿话。” 竹息提着小巧玲珑的琉璃朱雀灯进殿,又为朱成璧奉了一盏安神茶,柔声劝道:“太后娘娘既然打定主意要夺回权力,又为何辗转难眠?” “夺权,而且是从一个操控朝政的摄政王手里夺权,谈何容易?” “从前,太后娘娘尚为琳妃的时候,要对付废后、玉厄夫人,甚至还有昭宪太后,也不是轻松的事情,但是,太后娘娘未曾像现在这般为难。”竹息见朱成璧眉心一跳,低低道,“因为这个人,太后娘娘不想伤害他太多,但是,要让他心甘情愿交出权力,没有一点真刀实枪的伤害,又根本办不到。” 朱成璧长长叹息:“你是否觉得我很傻?总是一厢情愿?但实际上,事情并不能依我的安排而发展。” “太后娘娘并不傻,只怪老天无情,原本好好的一对璧人,偏要生出这样多的是是非非。”竹息为朱成璧掖好锦被,微微摇一摇头,“人世间根本没有完美无瑕的情爱,可见天妒红颜这句话不假。” 朱成璧静静看着面前的花烛,烛光摇曳之间,仿佛看到了自己三十九年的时光徐徐展开,从不谙世事的朱府幼女,到情窦初开的豆蔻年华,再到青梅竹马的欢悦时光,出阁之前的那段日子,唯有与他在一起,才能真正忘记府中的种种琐事,忘记父亲的忽视、大娘的欺压。 只是,美好的时光总是那样的短暂,仿佛白驹过隙一般,一眨眼的功夫,就不知所措地来到了魏王府,面对魏王的那些如花美眷。初到王府的日子是那样难,夏梦娴与林若高高在上、时时刁难,行事为人,总得倍加小心。 再后来,到了紫奥城,斗争的激烈程度已非王府里可以比拟,过去,斗得再厉害,至多也是为了面上的荣光与内里的爱宠,自那之后,便是为了家族的荣耀与俯视苍生的至尊之位皇位。 这是拿恩宠、拿子嗣,甚至是赌上全族的命运来做的一场盛大的博弈。风险虽大,但诱惑更大。 从一开始的被动与躲避,到中间的接招拆招、左右逢源,再到最后的风生水起,这双手已经沾染了太多人的鲜血,不经意的,竟能嗅出手心手背的血腥气,连梦境也变得格外可怖。有时候,连眼神不过掠过铜镜的一瞬间,都能惊觉目光的凌厉与冰寒。 是啊,自己早就变了,为了权势,为了富贵,早已变得辣手无情。然而,即便心里再狠,总有一个地方,是旁人望不到的温暖港湾,累了,总可以泊一泊。如果,连最后的温暖、最后的温情都要被硬生生剥离开去,那我朱成璧,不啻于一个冰冰冷冷的象征,为了维持大周运转、为了维护朱氏一族、为了保住玄凌的帝位而存在的生冷的皇太后。 人世之间,最凄惨的莫过于,明明那样痛恨的人物与角色,临到头来,自己却不得不去演绎、去诠释。即便,自己千不情万不愿。 竹息轻轻叹息:“事成之后,太后娘娘预备如何处置摄政王?” “大约是幽禁吧。只是,呼风唤雨那样久,失尽了手里的权力,他未必会熬得住。”朱成璧把玩着手中的几缕青丝,心里,却是久久不得停息,“朱祈祯的法子,哀家想过了,应该可靠。眼下朝廷上几乎都是他的人,要想架空他的权力,也只有先从他的亲信动手。” 竹息伶俐的眼珠滴溜一转,已然噙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如果要从亲信动手,有一人倒是最方便不过。” 朱成璧望一眼竹息的神色,心中有数:“你也猜到了?” 竹息点头一笑,又道:“只是,贤妃与德妃的父亲,具是位高权重之人,太后娘娘预备如何应对?” “若是一气除去三人,只怕要为难,如果能够为我所用,则是上上之策。” “这……只怕有些为难,若不能软硬皆施,只怕他们未必会肯……”竹息微一沉吟,已然明白过来,“难道太后娘娘想用厌胜之术?” “厌胜之术,为之过早……”朱成璧的唇角扬起一缕淡淡的笑意,“却另有一个相似的法子,既不费力,却能让贤妃与德妃忌惮到底、倒戈相向。” “那么,还请太后娘娘养足精神,若太后娘娘夜不能安枕,再好的法子,再精彩的剧目,也没心情看啊。”竹息婉转劝道,“太后娘娘放心,所谓吉人自有天相,什么样的难关太后娘娘没见过?这一次,也必定能够一击而中。” “娘娘,夜很深了,娘娘还是早点歇息吧。” 万明昱活动活动发酸发僵的手腕,饱蘸了一笔墨水,淡淡道:“有这么些嘴皮子的闲工夫,还不如来为本宫磨墨。今天不把这些祈福的经文写完,本宫是不会睡觉的。” 采容心疼道:“娘娘何必为大殿下抄写这劳什子?” “看今晚的情形,显而易见,娴贵妃还是防着本宫的。要想让她对本宫推心置腹的信任,就要找到最佳的突破口。娴贵妃爱子如命,那本宫也要对皇长子关怀备至才行。等到连你都看不出本宫对娴贵妃如何深恶痛绝的那一日,才能真正蒙蔽章德宫的眼睛。” 采容沉吟道:“奴婢愚钝,娘娘是想要重新与娴贵妃娘娘交好?” “笑里藏刀,等到敌人被你毫无破绽的笑容迷惑,再狠狠出刀,才能伤到要害。”凌冽的笑意随着万明昱的眸光,如锋锐的匕首一般狠狠扎向案上铺开的四尺丹宣纸,毫不留情,“娴贵妃想要借小厨房走水来偷偷焚烧鱼腥草,奈何已经被本宫发觉,但她以为,从前本宫与她陌路,只是因为周氏之死的缘故……如果说礼嫔是糊涂一世、聪明一时,那娴贵妃就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采容忖度着道:“但娘娘也说过,除非皇后娘娘与娴贵妃娘娘同时倒台,否则,不管先扳倒哪一方,都有可能遭到另外一方的攻击。” “等,自然是要等,有简云然在,本宫若投靠皇后,只会被忌惮与猜疑,而与娴贵妃重新交好,才是上上之策。更何况,本宫如今只是正三品的贵嫔,等到位列妃位,才真正有资本与章德宫相抗。所谓卧薪尝胆,自当作如此解释。” 章德宫,瑶光殿,朱宜修疲倦地倚靠在杨妃色贵妃长榻上,为怀中的予泽换过一方拿冰水润过的帕子。 剪秋在一旁柔声劝道:“娘娘,已经很晚了,再这样下去,于娘娘凤体不利啊。” “泽儿身子弱,说到底也是怪本宫无用。当年本宫坐胎,因为皇后的事情,五内郁结、不得舒展,才会让泽儿受苦。若是本宫看得开些,泽儿也会健健康康的,对不对?” 剪秋心里一恨,细白的贝齿在唇上一咬:“朱柔则!若不是她这个贱人,怎会让娘娘不得安胎?” 朱宜修垂首吻一吻予泽的鼻子,满眼里尽是疼惜,语调却是不相符合的冰凉:“是啊,本宫也是累糊涂了,本宫的后位、泽儿的太子之位,都折损在那个贱人手里,是她无情无义、不顾姐妹情分。” 怀中的予泽突然动了一下,慢慢睁开眼睛,朱宜修且惊且喜,几乎要沁出泪来,忙伸手探一探他的额头,欣慰道:“剪秋,烧好像退了!” 剪秋亦是欢欣不已,连连笑道:“是呢,大殿下有力气睁开眼睛了,看来是退烧了。” 欣慰之间,有极低极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如被柔柔拨动的琴弦:“娘,不哭……” 朱宜修一怔,不可置信地望着予泽:“什么?” “娘,不哭……” 朱宜修唇心微颤,怔怔垂下泪来:“剪秋!泽儿在喊我,他在喊我!” “这是大殿下第一次开口说话,说起来,大殿下身子积弱,奴婢还担心,只怕要到两岁上才会说话呢。”剪秋激动的语无伦次,亦是沁出热泪,“大殿下可真是聪明。” “本宫的孩子,自然是最聪明的。”朱宜修紧紧握着予泽的小手,泪水止不住地滑落,“他知道关心自己的娘,将来他长大了,必然是最孝顺、最懂事的。泽儿,娘这一辈子就只有你了。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一定要平平安安的,泽儿!” ------------ 第九十一章 水滴铜龙昼漏长(2) 第九十一章 水滴铜龙昼漏长(2) “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朱成璧翩然起身,伸手扶起木棉,笑意清和:“快起来,何必拘着礼数。、.com” 木棉徐徐起身,绣着朵朵赤朱色木棉的精致云袖有意无意拂过小腹:“太后娘娘是大周最最尊贵的女主人,礼数自然是不能少的。即便日后月份大了,臣妇也万万不敢礼数不周啊。” 朱成璧一怔,旋即惊喜地握住木棉的双手:“真的?” 木棉微露赧色:“已经有了两个多月了。” 朱成璧佯装怒道:“怎么不早些告诉哀家,祈祯你也真是,还偏偏等到哀家宣了你们过来才说。” 朱祈祯噙着温和的笑意道:“侄儿是担心会扰了太后娘娘处理政事,原是想着等到胎像稳固了再报与太后娘娘知晓。”朱祈祯与木棉相视一笑,“孰知今日清晨出门,见到有喜鹊立于梅枝上婉转啼鸣,觉得是个很好的兆头。” 朱成璧扑哧一笑,顺手将腕上的麻花纹白玉手镯拢到木棉手上:“兜兜转转的,无非是跟哀家讨件好东西罢了,这只镯子是衡州知府李存茂进献的,是苏工的精细工夫,确属难得。等到你诞下麟儿,哀家再好好贺你。” 竹息在一旁笑道:“太后娘娘最近常常戴着这付镯子,可是打心眼儿里喜欢的,夫人也便可以得知您在太后娘娘心里是何分量了。” 木棉泠然一笑,发鬓的青玉滚彩银木棉簪子在筛进殿内日色里泛着清浅如流水的光泽,恰似她温婉柔和的面庞一般,让人生出亲近之意:“太后娘娘这样疼爱臣妇,臣妇无以为报,愿一生一世追随太后娘娘左右。” 朱成璧颇为动容,拍一拍木棉的手,对竹语道:“织造局新进了一批上好的料子,你亲自带木棉去择选几匹,哀家与祈祯再说说话,等到午膳的时候,让闵琼萝好生准备几道木棉爱吃的菜式。” 木棉微微屈膝道:“多谢太后娘娘。” 待到木棉出殿,朱成璧缓缓落座,抬手正一正如云发鬓上横逸而出的象牙透雕龙凤争珠扁方:“喜上眉梢,或许用来形容此刻的你,最是恰当。” 朱祈祯澹然一笑:“有的喜事,却根本不能放在面上,放在面上的,也未必会是真情实意。只有深深埋在心底,连自己都觉察不到是悲是喜,方是真正的造化。” 朱成璧接过竹息奉上的一盏雪顶含翠,淡淡道:“祈祯,你的话,似乎越来越有禅机了。” “斯人已逝,侄儿寄心于禅佛,不仅可以让心境静如明镜,更能看透人世间的许多事情。” 朱成璧用水葱般的指甲挑起茶盏中的一点茶末,仿佛是随手采撷天际的一片清逸流云,极为优雅闲适:“佛者有云:欲得净土,当净其心,随其心净,即佛土净。但是祈祯你,依然有所欲、有所求。只怕不能说心境是静如明镜。” “侄儿看透的,并非是所谓的大彻大悟,彻悟再多,总会有放不下的人与事,若都看清看淡了,根本就不再是红尘中人。” 朱成璧沉默许久,似有几缕迟疑在口齿间泊着,须臾方道:“哀家都想过了,摄政王的确拥权过盛,不可再纵容了。” “太后娘娘预备如何做?” “削其左膀,断其右臂,众叛亲离。” 朱祈祯会意一笑:“那么,娘娘要对付的第一个人,是谁?” 竹息奉上两只饱蘸了浓墨的兔肩紫毫笔,语调宁和:“太后娘娘的意思是,与朱大人同时在手心写下那人的姓氏。” 朱祈祯点一点头,挥毫落墨,等到掌心相示,见朱成璧手心亦是一个“江”字,不觉含笑。 “英雄所见略同。”朱成璧接过竹息奉上的一方软罗帕子,缓缓拭去掌心的字,“只是,哀家有一丝隐忧,若是摄政王欲拼尽全力保住江氏,可如何是好?” “太后娘娘若相信侄儿,侄儿有把握,能让如贵嫔娘娘做到让摄政王对江氏死心,绝不会出手相救。” 朱成璧一记一记抚摩着手中的琥珀鼻烟壶:“那是最好不过。但是,祈祯你要博得摄政王的信任,只怕也不是易事。” 朱祈祯衔着一缕意味深长的笑意:“摄政王一直怀疑侄儿,不过是因为侄儿与太后娘娘的关系,如果侄儿与太后娘娘彻底生分,那么,摄政王可还会心存疑虑?” 朱成璧微一沉吟,纤长白净的手指缓缓握紧了案上的一柄蓝色透明珐琅描金喜字手把镜,光滑如壁的铜镜镜面,是自己看不出一丝波澜的冰寒面容,连精心敷面的紫葵粉都似隐着一层杀机:“是了,木棉有孕,就是最好的契机。” 乾元三年二月二十四,兵部右侍郎朱祈祯二夫人因为有孕被破格封为正五品昌安郡君,然而,朱祈祯上奏折提出不妥,认为城南朱府大夫人邱氏乃为嫡妻正室,又早于二夫人入府,太后纵然疼爱二夫人,也不应该加封区区妾侍居于正室之上。朱成璧大怒,连连怒斥朱祈祯罔顾昌安郡君身怀有孕,实乃负义忘恩之人。 孰料,朱祈祯一力坚持,甚至再上奏折痛陈利害关系,认为妻妾有别,此举会招致世人非议,更会乱了上下尊卑之道。朱成璧勃然大怒,见劝说无效,欲废除朱祈祯侍郎之位,幸亏玄凌及时阻止,又苦苦相劝,才让朱成璧下旨封邱氏为正六品顺安县君。 只可惜,朱祈祯并不领情,甚至闭门不出、不再上朝,最后,还是摄政王亲自出面、劝说朱成璧,才最终改封邱氏为正五品嘉安郡君。 此次风波,倒让京城里生出两种不同见解,一说朱祈祯爱重正室,即便宠妾有孕,也没有因此而颠倒妻妾尊卑,乃为耿直明理之人;另一说却对朱祈祯嗤之以鼻,认为他得不偿失,虽然博得称赞,但是大大惹恼了身为先帝妾侍且素来宠爱昌安郡君的昭成太后,于仕途大大不利。 然而,经此一事,倒让奕对朱祈祯多了几分赏识,在私下里与江承宇商议政事的时候,奕赞道:“能与太后相抗到底,实在是有勇有谋。” 江承宇颇不以为然:“他不过是投机分子,晓得皇上肯定会由己及人,帮他劝说太后娘娘罢了。更何况,此事闹得越大、越激烈,越显得太后娘娘心胸狭窄,且太过宠幸昌安郡君,自然在舆论上,朱祈祯会占尽了上风。只是……”江承宇心存疑惑,但也说不出为什么,只道,“前番摄政王欲以萧竹筠之死的真相除去朱祈祯,却让孙传宗半路杀了出来,那番的言之凿凿,似乎萧竹筠之死果然是与朱祈祯无关。如今,朱祈祯虽然与孙传宗痛斩关联,但也未必是真心向着摄政王的。” 奕微微一笑:“无妨,本王倒是觉得,朱祈祯如今的性情,倒是与本王有几分相像了。孙传宗的事情过去了许久,本王监视他的人也并未发现任何异样,你不必担心。” 如此,朱祈祯渐渐去摄政王府勤快了许多,城南朱府内,木棉的恩宠也渐渐不敌邱艺澄,怨怒之下,时时入宫向朱成璧诉苦,倒又让朱成璧越发疏远朱祈祯了。 乾元三年三月初一,芙蕖太嫔傅宛汀因病暴毙,追赠为怀靖太妃。怀靖太妃头七过后,傅宛涵也不便继续留在宫中,恰逢那一日长宁长公主入宫,在颐宁宫遇到傅宛涵,相谈之下颇为投机。考虑到傅宛涵双亲早逝,并无其他亲人,朱成璧遂加封傅宛涵为正五品修成郡君,入摄政王府服侍长宁长公主。 傅宛涵虽是名为服侍,但毕竟为外命妇,一应待遇在摄政王府中仅次于媛妃、中山王与长宁长公主而已,对于欲为怀靖太妃守丧三年的她来说,不失为一个好的去处。 “执义扬善曰怀,恭己鲜言曰靖。”朱宜修扶着剪秋的手,缓缓行至通明殿前,“怀靖太妃生前不过是先帝的从六品贵人,先帝驾崩后也只不过封了太嫔,如今以太妃之礼安葬,实在是难得。” 剪秋低低道:“听闻怀靖太妃娘娘临终之前,强撑着身子起来,对探望她的太后娘娘行三叩九拜之礼,感念太后娘娘数年以来对她的厚待。” 朱宜修眸光微转,低低一叹:“先帝一朝,能活下来的女人有几个,没了的又有多少?总不能让先帝的妃陵太过寒酸以至于失了天家体面。更何况,怀靖太妃素来对太后恭敬,死后得享哀荣,也是应该的。” “娴贵妃娘娘万福永安!” 朱宜修眸光微扬,晓得是通明殿的道济师傅,微微颔首:“师傅好,本宫今日来,是为怀靖太妃祈福,殿中可有旁人?” 道济师傅缓缓捻着手中的佛珠道:“如贵嫔娘娘正在殿中。” “如贵嫔?她也是在为怀靖太妃祈福?” “如贵嫔娘娘是在为大殿下祝祷。” 朱宜修微微一怔,从道济师傅口中得知,自从予泽病愈之后,如贵嫔日日都会到通明殿祝祷,而且是一卷一卷诵读她为予泽亲手抄录的经文,祈求予泽身体康健、无病无灾,往往要诵读一个多时辰才会起身回宫。 待到道济师傅回殿,剪秋轻轻道:“如贵嫔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奴婢越发看不明白了。” 朱宜修淡淡道:“自从泽儿病愈以来,有几日了?” “大殿下是二月二十二日夜里退烧的,到二十四日才算真正康复,如今是三月八日了。” “十三日了,她日日都来通明殿为泽儿祝祷……”朱宜修缓缓抚一抚腕上碧澄澄的玉镯,眼风无意间掠过通明殿齐整的琉璃黄瓦,“回宫。” ------------ 第九十二章 柳梢梅萼渐分明(1) 第九十二章 柳梢梅萼渐分明(1) “娴贵妃娘娘万福永安!” 朱宜修忙扶起万明昱,笑若春风:“如妹妹赶紧起来吧。” 万明昱微笑合度、姿态合宜:“娘娘召嫔妾来章德宫,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嫔妾吗?” 朱宜修宁和一笑,伸手挽过万明昱的手,微微摇一摇头:“日日抄录经文,连茧都写出来了,皇上看到,可不知得有多心疼了。” 万明昱微微面红:“娘娘知道了?” 朱宜修接过剪秋奉上的一盏鹿苑毛尖,递到万明昱手中,推心置腹道:“你就这么疼爱泽儿?怎的连自己的身子都不顾了?日日跪在通明殿中祝祷,晚上又要抄录经文,很伤身子的。” 万明昱低低道:“稚子无辜,可怜常常身子虚弱,嫔妾由己及人,深知娘娘心里有多疼爱大殿下,想为娘娘多尽一份心意。况且,大殿下就是未来的太子……” 朱宜修握着蹙金绣如意云纹帕子一点万明昱的唇心,凝眸于她姣好的面庞,压低了声音如闲叙家常:“这话可是能乱说的?皇后娘娘还年轻,你怎知她来日不会生出嫡子?” 万明昱噙着一缕浅浅的笑意相对:“皇后娘娘自从入宫以来,可谓是宠冠六宫,为何迟迟没有动静?娘娘可不能忘了,凤仪宫在整饬之前,皇后娘娘用那九匀千步香,只怕有了小半年之久,身子已经受损,不知何时何日能恢复呢?” 朱宜修心底微微一凛,面上却是如常的宁和神色:“是了,如贵嫔对很多事情,都是了如指掌的。” 万明昱覆手于膝,仪态娴静:“娘娘难不成怀疑嫔妾对您的忠心?虽然娘娘与嫔妾之间有过嫌隙,但冰雪尚有消融的一日,隔阂自然也有开解的一天。” 朱宜修温然一笑,只徐徐拨弄着小手指上戴着的珐琅彩嵌鸽血红宝石护甲:“本宫也有一些事情不甚明白,例如,当日太后娘娘询问如贵嫔你,她小产之事究竟是何人所为,如贵嫔口风如此之紧,时至今日,本宫都不能得知。” “娘娘素来睿智,自从乾元二年以来,太后娘娘对皇后娘娘的态度如何,娘娘细细一想,自然能够明白,又何须嫔妾多费唇舌呢?” 朱宜修抿一抿唇,却见绘春掀了帘子匆匆进殿,福一福身道:“娴贵妃娘娘,如贵嫔娘娘,承明宫的良贵嫔娘娘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朱宜修一怔,且惊且疑:“本宫前两日看过彤史,良贵嫔自从去年除夕解除禁足、恢复贵嫔的待遇以来,只在正月初九左右侍寝过一回,居然就有了身孕?” 万明昱瞥一眼朱宜修,心里细细一算,已是了然:“两个月的身孕,看来是那个时候怀上的。” 绘春道:“皇后娘娘正在颐宁宫与太后娘娘叙话,只是皇上还在上书房。得知消息后,太后娘娘吩咐了,先不用将消息报与皇上知晓,以免扰了皇上的功课。” 万明昱点一点头,徐徐道:“素来嫔妃有孕,循例是该晋一级的,虽然良贵嫔眼下失宠,但是若不能晋位,只怕不能利于安胎。” 朱宜修眸光轻扬,语调虽平和,却有一丝寒意若隐若现:“消息是皇后身边的人先得知的还是太后身边的人先知情的?” “是简尚宫通传的。” 朱宜修淡淡哦了一声,仿佛并不十分在意,又问道:“早就过了请安时分了,皇后怎么还在颐宁宫?” “听闻皇后娘娘亲自绣了一幅‘寿’字给太后娘娘,故而太后娘娘才留了皇后娘娘叙话。” 万明昱不动声色地一笑,闲闲拨一拨耳垂上的明珠:“眼下,娘娘还是先去一趟颐宁宫为好,只怕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都有几分为难,不知道应该如何对皇上说,更拿不准皇上到底会不会晋封这位失宠多时的良贵嫔。其实,从二品九嫔若真要立一位,只要不是九嫔之首的昭仪,就不会真正威胁到娘娘的地位。” 朱宜修冷冷一哼:“昭仪又如何?来日生子封妃,那才是真正的荣耀。” 万明昱的笑意如风轻云淡:“是皇子还是帝姬,其实言之过早了,更何况,子以母为荣,即便良贵嫔真有福气熬成了良妃,不受宠又有何用?太子之位照样不会垂青于她的儿子。” “太后娘娘万福金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朱成璧徐徐抬一抬手:“娴贵妃,如贵嫔,你们都坐吧。” 朱宜修笑意盈盈:“听闻良贵嫔有了身孕,嫔妾方才遣了身边的绘春去承明宫恭贺,然后立即过来颐宁宫恭喜母后。” 朱成璧笑着点一点头:“宫里有一年不曾闻到如此喜事,哀家也很高兴,来日予泽有弟弟相伴,想必也会很高兴的。” 万明昱心思一转,已然含了极温煦的笑意道:“太后娘娘最是高兴,又有一位皇孙可以承欢膝下。李太白曰‘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只是呢,天伦之乐固然好,只怕到时候大殿下与二殿下围在太后娘娘身边,吵着要抱,太后娘娘会避之不及了。” 朱成璧扑哧一乐,佯装怒道:“整天油嘴滑舌的,偏皇帝还那样宠着你,一点都没有贤德嫔妃的样子!” 朱宜修莞尔笑道:“皇上还就偏偏喜欢如贵嫔这样,对儿臣就不冷不热的,儿臣可委屈得紧,母后可不能再偏心啊。” 朱成璧连连摇头:“原先娴贵妃最是沉稳庄重,如今跟如贵嫔处得久了,也成了这副样子。”一语未必,朱成璧又低低一叹,“良贵嫔这孩子福气好,开过年来只侍寝了一回就有了孩子,你们三人宠爱多,却总也没有消息。娴贵妃便也罢了,好歹有个皇长子,皇后与如贵嫔可得好好抓紧。说到底,没有子嗣,深宫寂寥,也很难熬。” 朱柔则与万明昱忙道:“儿臣(嫔妾)遵旨。” 朱成璧握着翡翠玉轮,缓缓按着脸颊:“按照宫里头的规矩,嫔妃有孕,循例是该晋一级的,只是哀家担心,皇上对良贵嫔淡淡的,只怕并不情愿晋封,这样的话,良贵嫔可如何能够安胎呢?” 朱宜修沉吟片刻,望一眼万明昱道:“儿臣倒是有个法子,如贵嫔也有一年没有晋封了,她素来循规蹈矩、知礼晓事,不如晋为昭仪,另外,再从昭媛、昭容、淑仪、淑媛、淑容、修仪、修媛、修容中择选一个给良贵嫔如何?” 朱柔则闻言赞道:“是了,即便皇上如今再不喜欢良贵嫔,但是,既然皇上早已有意封如贵嫔为昭仪,也就没有理由让怀有身孕的良贵嫔不得晋封。” 万明昱觑一眼朱柔则,极力压住唇角即将涌起的冷笑,俯身下跪,诚恳道:“嫔妾惶恐,不敢居于九嫔之首,其实,容贵嫔与恂贵嫔同为贵嫔之位……” “容贵嫔甫一进宫便是贵嫔,并不适合过快晋封,而恂贵嫔……”朱成璧低低叹息,“先放着吧。” 朱宜修伸手扶起万明昱,扬唇浅笑:“恭喜如妹妹,这算起来,妹妹是乾元朝第一位得封昭仪的呢!” 朱柔则亦起身相贺:“恭喜如妹妹。” 午膳的时候,玄凌到颐宁宫用膳,闻得良贵嫔有孕,虽有几分惊喜,但也不过尔尔,思虑片刻后,择选了修容一位给良贵嫔,并赏下绫罗绸缎、珍异古玩给承明宫。 乾元三年三月十六日,六辰值日,大吉,行册封嘉礼,和煦堂万氏明昱晋为昭仪,承明宫李氏婉墨晋为修容,另外封赏万氏族人与李氏族人,沉寂许久的后宫如被投入石块的湖面,涟漪顿起,一时间颇为热闹。其中,自是当属和煦堂与承明宫风头最盛,被众人捧得几可与凤仪宫、章德宫相较。 章德宫,瑶光殿,朱宜修看着在一旁与乳娘嬉戏的予泽,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膝上平展展放着的一方蹙金绣如意云纹帕子,静静道:“皇上对李修容,依然是心存芥蒂啊。” 剪秋的眉眼间闪过一丝幸灾乐祸的神色:“是呢,不然也不会择选九嫔之末给她,实在是尴尬。奴婢听闻,李修容虽然有孕晋封,但是一直怏怏不乐。” “无用!顺利产子,迟早能封为良妃,宫中唯有泽儿一个皇子,即便皇上不宠她,太后也不会放任不管。” 剪秋温顺道:“娘娘说的是。说到底,还是李修容目光短浅。” 朱宜修微微沉吟,却摇一摇头:“不对,并非是目光短浅。对于李修容,腹中之子并非意味着无上荣耀与指日可待的封妃,而是自己与心爱男子的孩儿。如今皇上并不看重她,循例晋封,也不过只是看腹中子的面子罢了,对于李修容,又如何能不伤心绝望?” 剪秋沉默片刻,似有几分触动心肠,然而,终究是冷寂下去:“奴婢想起,万昭仪、李修容与恂贵嫔是乾元元年六月初四一同进宫的,彼时,恂贵嫔为从四品婉仪,万昭仪与李修容都是嫔位,如今,却是恂贵嫔落在了后头,可见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朱宜修以手支颐,目光却只柔柔落在予泽身上:“她不得宠,能封为贵嫔也是照看母家的情面,如今陆氏一族败落彻底,她自然再难翻身的。” ------------ 第九十三章 柳梢梅萼渐分明(2) 第九十三章 柳梢梅萼渐分明(2) 颐宁宫,用过午膳,朱成璧摆开一盘棋局,左手执白子,右手执黑子,左右互弈,以己之智博己之睿,倒也悠然其中。! 殿外,铅云低垂,阴暗欲雨,半个时辰过后,渐渐有春雨绵绵,隐隐有春雷作响,颐宁宫的琉璃黄瓦在落雨玲珑之中有飒飒的轻响,由疏落转而为急密,很快便扯起薄薄的雨幕,朦朦胧胧间,倒显得往日里庄肃的颐宁宫有几分画意诗情。 浑圆的珍珠所串成重重帘幕半掀半卷,玉兔延寿香轻渺渺地漫出丝丝缕缕的白烟,若微风之中被卷起的鲛纱,又散成柳絮袅娜、弥荡萦纡。 不知过了多久,朱成璧只觉得有些疲倦,捶了捶肩膀,又吩咐竹息进了一盏高峰云雾,闲闲行至那幅高高挂着的“寿”字面前,驻足深思。 竹息低低道:“太后娘娘可是喜欢这幅字?” “这幅字,是用缂丝的技法织出,所以看来格外饱满传神,更何况,缂丝所用的蚕线是用金银线、冰蚕线与绿珠线细细捻成,从不同的角度看去,能呈现不同的色泽,如雕琢,又似镂刻,的确是用了一番心思的。” 竹息笑道:“常言道:‘一寸缂丝一寸金’,且奴婢听闻,皇后娘娘前后花费数月才完成这幅字。其实,花的心思再多,若太后娘娘不喜欢、不挂在颐宁宫正殿之中,终究也是没有价值的。” 朱成璧的眸光如泉水淙淙流过,在竹息身上缓缓一转:“竹息,你是不是想问哀家,对皇后是否会有所改观?” 竹息忙道一声不敢,只垂了眸子静静道:“皇后娘娘到底是朱氏一族的女儿。” “就因为她是朱氏的女儿,哀家才不会自毁基业,更何况皇后近来似有长进,算是熬出些成就来了。”朱成璧随意拢一拢鬓发,目光漫过殿外层层织起的雨幕,透出一丝寒意,“皇后养尊处优十数年,当年却不惜让身子虚寒、方可以名正言顺在九匀千步香里添加牛膝,造成是为人陷害的假象。又时时来颐宁宫侍奉哀家,导致哀家小产,但说到底,她也是心怀担忧,若摄政王拥幼子而逼宫,凌儿轻则封王别居,重则幽禁甚至是秘密赐死,她万万不敢寄希望于摄政王的仁慈,只能除去后患。” “牛膝遇到白茅根,能生成功效足以与麝香相当之物,看来皇后娘娘是一早察觉到了凤仪宫的问题,知道有人想要害她,才会将计就计,使用九匀千步香,以自损为代价打落太后娘娘的胎儿。只是奴婢疑惑,皇后娘娘究竟是何时发觉太后娘娘有了身孕?如果是在太后娘娘在凤仪宫假装晕倒之后才有所发觉,那便无法解释为何在此之前,皇后娘娘就已经开始使用九匀千步香。” 朱成璧缓缓转一转手指上的那枚银缕蜜金的猫眼戒指,冷冷道:“皇后初入宫闱,哀家为防她日日专宠,要求皇后时时陪在颐宁宫学习如何料理后宫琐事,若她在彼时就发现哀家的身孕,也就可以解释她为何要哀家去凤仪宫用膳。那一日,哀家在凤仪宫逗留许久,胎儿大大受损,即便细细调理了又有何用?更何况在那之后,皇后时时来颐宁宫侍疾,她衣袖之间满是九匀千步香的气味,又是何居心?” “但是,皇后娘娘素来在诗词歌赋上用心,若说是香料,太后娘娘不觉得娴贵妃娘娘用起来更为得心应手吗?” 朱成璧觑一眼竹息的神情,似笑非笑道:“竹息,你究竟想说什么?” 竹息敛裙下跪,垂了眸子静静道:“奴婢惶恐,奴婢并不敢攀诬娴贵妃娘娘,只是昭仪娘娘城府极深,当日供出皇后娘娘是实情还是另有所图,奴婢愚钝,只怕猜之不透。然而,奴婢私心里想着,皇后娘娘行事为人,的确不像那等心狠手辣之人。奴婢是怕,太后娘娘先入为主,因为不喜欢皇后娘娘所以情愿相信整件事是她做的,而非一力扶持、寄予厚望的娴贵妃……” “竹息。”朱成璧适时截断,唇角扬起清冷的笑意,“你的意思是,哀家是是非不分、感情用事之人?” 竹息唬了一跳,连连叩首道:“奴婢不敢。” 沉默许久,朱成璧瞥一眼竹息大气也不敢出的样子,淡淡道:“你起来吧。这件事,往后无须再提。哀家挂着这幅字,是让皇后安心,也是让皇帝安心,并无它由。” 竹息嗫嚅道:“奴婢明白了。” 朱成璧的眉心稍稍舒展开,转了话题道:“傅宛涵安置好了吗?” “回太后娘娘,傅宛涵安置得很好,摄政王根本不会得知,他府里的竟然是怀靖太妃傅宛汀。” 朱成璧点一点头,沉声道:“得空传个信给傅宛汀,让她牢牢记着对哀家的承诺,只要她能帮到哀家,哀家便满足她的心愿。” “奴婢省的。” “简尚宫安好!” 简云然微微含笑:“闵尚食安好,这个时候,为何闵尚食会在牡丹亭?” “娴贵妃娘娘今晚要在章德宫设宴,邀请昭仪娘娘与修容娘娘,我从章德宫出来,遇到雨越下越大,故而来最近的牡丹亭避一避雨。” 简云然瞥一眼闵琼萝的一袭崭新的宝石蓝色戗银米珠千水裙,宁和笑道:“御膳房素来负责仪元殿、凤仪宫与颐宁宫的膳食,娴贵妃娘娘为四妃之首,虽然尊贵,却也只是嫔妃,宫规森严,章德宫设宴,并不应该由御膳房亲自出面。” 闵琼萝垂眸一笑,并无遵从妥协之意:“娴贵妃娘娘位同副后,是由太后娘娘亲口嘱咐的。” “副后也只是副后,正副之分,闵尚食应该心中有数。” 闵琼萝眉心一蹙,旋即冷笑道:“那是自然,就好比简尚宫你为六尚之首,而我只是御膳房尚食,即便年岁长于你,也只能在你面前俯首称臣。当初太后娘娘吩咐你我合力、助她揭穿刘采女的阴谋,想不到,你我二人,虽有和睦共事之时,如今却也有分道扬镳之处。” 简云然哑然失笑,徐徐拨弄着玉葱般的指甲,语调虽平和,但也不容轻视:“闵尚食一直嫉恨我夺去你的尚宫之位,但是,尚食不要忘了,让我坐上六尚之首的是太后娘娘跟皇上,尚食这份嫉恨与怨怼,只怕要招来无妄之灾。更何况,太后娘娘公私分明,即便你是她的心腹又如何?凡事总有一碗水端平的时候,我行走六尚,待人接物的确做得比你更好,尚宫之位由我来坐,众人也信服。” “简尚宫自然知晓公私分明一说,否则,当初你我竞争尚宫之位,宫里也不会流传我惹人非议的出身。如今,你也不会搭上皇后娘娘。”闵琼萝难掩眼中的蔑视之意,“满宫里都知道皇后娘娘亲自传授惊鸿舞于你,自然也会心知肚明,你溜须拍马是何水平!” 简云然不以为意,冷冷迫住闵琼萝的讥诮眼神:“溜须拍马?你闵琼萝何时看过我溜须拍马?宫里头并非尽是肮脏污垢。我简云然能走到今时今日,全凭自己的能耐。” “畅音阁私通一案,虽是不明不白了事,但你如今,还以为自己能像过去那样理直气壮?张织造、苏尚仪与胡尚寝早就不知道将你笑过多少回了。”闵琼萝上前一步,右手有意无意划过简云然的月白色如意福字纹长裙,有尖刻的笑意覆上她沉静如水的容颜,“更何况,皇后娘娘这株大树,很稳么?有多少人嫉恨皇后,就会有多少人厌恶于你。” 简云然摇头轻叹:“说到底,你还是牢牢盯着我的尚宫之位,是不是?从前的闵琼萝,仿佛并非如今这个急功近利、满眼里只有权势与金钱的女子,到底是什么,让你变得这样快?” “顺风而倒,就是紫奥城的生存之道,简尚宫两袖清风,只可惜,你越刚强,风也会越大,到时候你只会一败涂地、心痛到满头白发,而我,却能在紫奥城里笑到最后。” 简云然微微一嗤:“你我都是奴婢罢了,又有何区别?” “奴婢也分三六九等,也有高低贵贱,我的母亲就是因为人微言轻,又看不准风向,才会下场惨淡,我的父亲,也是因为地位低下,变成一枚随时可弃的棋子,最终成了替罪羊。而我,万万不会步上父母的后尘。”闵琼萝徐徐转身,旋开的裙裾如湖水泛波,有轻柔的色泽漾开,“雨停了,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告辞了。” 简云然冷眼看着闵琼萝扬长而去的背影,低低叹一口气:“过于患得患失,只怕为了权力,你会做出当初连自己都不敢想象的事。” 雨渐渐停了,有一丝光芒破空而落,简云然伸手接过顺着檐角滑落的一丝雨水,喃喃道:“碧海蓝天,方是最好的所在……长公主,我真的应该离开这里吗?” ------------ 第九十四章 诗尽灯残天欲明(1) 第九十四章 诗尽灯残天欲明(1) “江尚书安好!” 江承宇皱着眉回头,见是朱祈祯毕恭毕敬向自己行礼,不耐烦道:“朱大人有何事?要守在本官府外?” 朱祈祯面露忧色:“倒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最近听到一些闲言闲语,担心尚书大人会因此而不快。、.com” “闲言闲语?”江承宇奇道,“什么闲言闲语?” “微臣听市井之人传言,说陆定安陆大人的死乃是尚书大人授意,而尚书大人之所以要陆大人死,是因为有把柄在他手中……” “混账!”江承宇且惊且疑,连连斥道,“这样的话也是能信的?” 朱祈祯踌躇道:“但是,微臣听说陆大人的长子陆嘉盛还握有弹劾尚书大人的罪状,已经被人秘密接到了京城里。” 江承宇大惊之下,连退数步,当发现自己的失态,勉力掩饰着道:“陆嘉盛发配边疆,没有摄政王或是太后娘娘的手谕,何人如此大胆,敢接他回京城?”一语未必,江承宇已然反应过来,如果不是摄政王,就只剩下太后,那还有自己的活路么? 江承宇觉得脖颈之后微微发凉,更惊觉背后的涔涔冷汗,一把抓住朱祈祯的衣袖:“你可知,陆嘉盛在什么地方?” “仿佛是……朱雀楼……” 江承宇紧紧盯着朱祈祯:“你说的话,可都是真的?” 朱祈祯双手一摊,无奈道:“微臣并不知是真是假,只是听闻罢了。” 江承宇的目光在朱祈祯毫无破绽的面上游移不定,须臾只淡淡道:“本官知道了,谣言之事,最是无耻,明日本官自会禀报摄政王。”语毕,江承宇大跨步回府,根本未曾察觉朱祈祯的唇角逸出的那一缕无声无息的笑意。 在府中坐立不安了许久,江承宇决定亲自去朱雀楼一趟,毕竟当初自己的罪证是捏在陆定安手中,焉知他给自己的那卷文案是不是唯一的一份? 江承宇咬牙切齿地低低咒骂道:“陆定安这个竖子!即便已经死了,还不肯放过我!看来非得把你的儿子送去陪你,你才能彻底死心!” 待到了朱雀楼,江承宇唤过小二来问道:“这几日可有打边远之地来的客人?” 小二一愣,旋即道:“客官您是问许公子?咳!这位许公子,可是大有来头,前几日有不少人簇拥着过来,叫开了客房,还不准我们去打扰,每日晌午和傍晚都会有人来陪他呢!只是奇怪的是,来的人并不常是同一人。” 江承宇心里一紧,微微一笑:“今日傍晚可有人来过了?” 小二道了声“没有”,打量几眼江承宇的装扮,见他衣装谈吐与之前的人无异,旋即会心笑道:“客官您是来陪许公子的吧?咳!您怎么不早说,还要拿小的开玩笑。” 江承宇冷冷一哼,许公子?特意拿了自己母亲的姓来忽悠人?只可惜,自己不是旁人,陆定安的那起子家事,难道还有自己不知道的? 江承宇整一整衣冠:“那你就带我过去吧。” 小二点头哈腰地答应着,领了江承宇到了一处较偏僻的房间:“客官,这就是这儿了,一会儿您要是饿了,直接找小的便是,小的叫王二。” 待到那王二离开,江承宇谨慎地望一眼四周,确认无人经过,轻轻推开门,不由眉峰蹙起,怎的黑灯瞎火的? 江承宇小心翼翼摸到桌前,划亮桌上的一只火折子,却给房中的景象吓得两股战战,几乎要三魂出位了。房中不知是何人扑倒在地上,背部中了一剑,血污流了一地,周围也是一片狼藉,似被人匆忙翻过。更骇人的是,那人右手边的地上,隐隐有几个字,待到凑近一瞧,却是“承宇杀我”。 江承宇浑身寒毛直竖,心中瞬间涌起不祥的念头:这是陷阱!而且是不折不扣的陷阱! 慌乱之间,江承宇一把扔下手中的火折子,匆匆便要离开,却是王二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客官!我们这儿有上好的猪头肉,可新鲜着哪!您要不要尝……杀人啦!杀人啦!”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岁千千岁!” 玄凌缓缓落座,扫过一众文武大臣,目光忽而一凝,沉声道:“今日早朝,为何吏部尚书江承宇未到?” 刑部尚书刘汝吉闻言出列,手持象笏禀道:“回禀皇上!昨日朱雀楼发生凶杀案,那被杀之人在地上留下一行字,乃为‘承宇杀我’,而事发当时,江尚书就在房中,嫌疑颇大。微臣已将江尚书扣押在刑部,等到查明那被杀之人的身份,再向皇上与太后娘娘禀报。” 奕闻言惊异道:“刘尚书为何没有禀告本王?” 刘汝吉道:“微臣昨夜紧急入宫禀告了太后娘娘,皇上歇息地较早,就没有去烦扰皇上休息。微臣的的确确派了人去禀报摄政王的,但是派去的人说,昨日非但没有能够进入摄政王府,还被府外的侍卫大大奚落一番。” 奕颇为尴尬:“本王竟不知此事,等到本王回府,必定狠狠责罚他们。” 珠帘之后,朱成璧出声道:“既然昨夜已开始查案,为何到今晨还未曾查出啊?” 刘汝吉为难道:“被杀之人的面部被人用刀划得面目全非,故而无法分辨究竟为何人。且此人数日来一直留在朱雀楼的客房内,与店里的小二接触不多,因此查案难度颇大。” 众大臣闻得此案蹊跷,哗然之余,窃窃私语,却闻得一把清朗的男声响起:“臣有本要奏!” “启奏!” 陈正则端着步子出列,双手微有发颤,却竭力平静着奏道:“微臣弹劾吏部尚书江承宇,他卖官鬻爵,实属十恶不赦之罪!” 一言既出,众人又是哗然。江承宇身为奕的头号心腹,数年来深得奕赏识与信任,如今更是正二品的尚书,地位岿然。而陈正则不过是正五品兵部武库司郎中,却敢出面弹劾江承宇,简直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玄凌大为惊奇:“陈正则!你说江承宇卖官鬻爵?” “正是!微臣已经拟好了奏章,皆为江承宇卖官鬻爵的罪证!” 朱成璧清一清嗓子,严肃道:“奏章已经拟好,为何不递上来?” “微臣……”陈正则颇有些惴惴,瞟一眼正盯着自己的朱祈祯,浑身一凛,瞥着奕所站的方向,低低道,“微臣担心奏章会被弹压……” “大胆!你敢污蔑本王?”奕气得发怔,怒斥道,“江承宇卖官鬻爵?你有几个胆子敢造谣生事、诬告朝廷要员?” 甘循亦出声附和道:“陈正则可要牢记三思后行,若是无中生有,可会引火上身!” “皇叔父摄政王不必紧张!”玄凌徐徐起身,健步行至陈正则面前,伸手接过奏章,意味深长地看着奕道:“是非曲直,朕与太后自会定夺!更何况,陈正则乃为顺陈太妃的侄儿,他又一向行事规矩,更得先帝赏识,想来,不会是那种造谣生事之人。” “本王只是希望皇上与太后娘娘公事公办罢了。”奕恢复了镇定神色,好整以暇地理一理衣袖,瞥一眼珠帘之后的朱成璧,“只是江承宇骤然陷入凶杀案与卖官案,本王觉得有几分蹊跷,担心是奸人设计,意图扰了皇上与太后娘娘清听。” 玄凌微微一笑:“这件事,皇叔父摄政王还是避一避嫌为好,朕与太后会让此事真相大白,半分也不会使江承宇蒙冤,皇叔父摄政王放心便是。” 颐宁宫,朱成璧端起青花缠枝的茶盏,一饮而尽,快意道:“朱祈祯这次做的很利落!” 竹息难掩眉梢眼角的鄙夷之色:“江承宇做梦都想不到,那个被杀的人只是一个身量、年岁与陆嘉盛相仿的死囚犯罢了。也只有他真正心里有鬼,才会如此按捺不住,要亲自去朱雀楼查个究竟。” 朱成璧的眸光中尽是痛快的笑意:“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江承宇远远都不会知道,那个被他用奸计害死的陆定安,会在死前的那个晚上,对买通狱卒探望他的大理寺少卿冯思和透露了他的条条罪状。” 竹息半是唏嘘半是感慨:“冯思和确属重情重义、有勇有谋,那一阵子风声鹤唳,有谁敢入狱看一个卷入西亭党、即将被处斩的人?也亏得他如此,我们才能掌握江承宇的罪证。” “大理寺被摄政王掌控,冯思和也是埋没了,倒不如调到刑部,有刘汝吉在,也不至于被人只手遮天。”朱成璧以手支颐,慢慢沉吟着道,“听闻冯思和有个女儿,年方十二,却很是知书达理、沉静温雅,仿佛是叫……” “冯若昭。” 朱成璧点一点头:“到底年轻还小。” 竹息默然片刻,有担忧之色在面上涌起:“太后娘娘,如果摄政王一定要保住江承宇,该如何是好?” “哀家说会要了江承宇的性命么?他死在旁人手里,比死在午门外,自然更好。”朱成璧冷冷一笑,抬手正一正发鬓的金錾花镶碧玺翠珠扁方,“更何况,对于摄政王,把某些罪状推脱到替罪羊的身上,不正可以抽身而退么?” “那太后娘娘预备怎么做?” 朱成璧轻轻一笑,只看着指甲上染得鲜活的牡丹花:“传娴贵妃与万昭仪。” ------------ 第九十五章 诗尽灯残天欲明(2) 第九十五章 诗尽灯残天欲明(2) 从乾元三年三月二十五日起,短短数日之内,对于江承宇数年来在官场横行霸道、作威作福的怒气似乎陡然喷发,弹劾的奏章如雪片一般飞向了颐宁宫,更有人罗列十项大罪:其一为谋反,弹劾江承宇制造荷湖事件与陨石事件,为摄政王造势;其二为谋叛,弹劾江承宇私自为摄政王打造御服舆驾;其三为不义,弹劾江承宇诬陷陆定安与西亭党勾结,更蓄意牵连诸人;其四为大不敬,弹劾江承宇曾在太庙恶意破坏铜器、铜炉;其五为恶逆,弹劾江承宇殴打本族尊长;其六为不孝,弹劾江承宇曾在为曾祖父守孝期间在青楼寻欢作乐;其七为不道,弹劾江承宇在审问西亭党人之时,滥用酷刑,导致冤假错案……凡此总总,不胜枚举。、.com 眼见事态越来越严重,奕匆匆入宫,纵然心知肚明此番江承宇极有可能遭人陷害,纵然知晓许多人借机将对自己的怒气宣泄到江承宇身上,纵然明白江承宇为官多年、的确有许多污点,但自己也不得不保住他的性命,焉知江承宇为求自救,是否会反咬自己? 转过一处宫室,却不知是什么声音传来,仿佛是呜呜咽咽的挣扎声,奕定睛一瞧,原是万明昱正指使几名宫人将一只花斑猫扔进一个麻袋之中,不觉疑惑:“万昭仪这是做什么?” 万明昱忙道:“皇叔父摄政王安好!这只猫原本是本宫养着的,孰知到了春日里发了性子,方才竟然抓花了娴贵妃娘娘的衣服,本宫才让宫人们把它杖毙。” 奕微微一怔:“不过是抓花了衣服罢了,万昭仪为何要杖毙?” 万明昱正色道:“如今是抓花了衣服,若是下一回抓伤了贵妃娘娘玉体可如何是好?更何况,这只猫是本宫豢养的,只怕会有居心叵测之人生出揣度,觉得是本宫有意诱导这只猫去抓贵妃娘娘,若传得离谱些,认为本宫借机对贵妃娘娘下毒手,可就是糟了。皇叔父摄政王且不闻三人成虎、妖言惑众?本宫如今杖毙这只猫,便是向众人表明,一切皆与本宫无关。” 奕沉默片刻道:“有心之人只怕反过来要诬陷你一切只为求自保。” 万明昱摇一摇头:“皇叔父摄政王此言差矣,若本宫留这只畜生一条性命,且不谈他日是否再会不知好歹、伤了贵妃娘娘,若是被人利用,硬是从它身上搜罗出什么罪证,反过来理直气壮地诬陷本宫,那才是大大的失算。” “摄政王!”竹语匆匆过来,福了一福道,“太后娘娘说等了好久都不见摄政王,让奴婢出来找您。您怎么在这儿啊?” 奕最后望一眼地上的麻袋,宫人们的木棒正如雨点一般落在上面,麻袋中的猫一开始还拼命挣扎着,发出耸人的哀嚎,后头却逐渐低沉下去,归于平静,再不动弹,唯见一滩污血缓缓溢出。 入狱之初,江承宇还在狱中破口大怒,怒斥满朝官员毫无良心、只会落井下石,更时时吹嘘,凭自己的地位与摄政王的权势,一定可以被赦免出狱。只可惜,赦免的诏书却迟迟未到,江承宇日日攀着铁栏杆苦苦守着,从清晨直等到黄昏,连每日的定额饭菜都只胡乱吃几口,原本养得肥头大耳的身子也成了一副皮包骨头,到后来,甚至出现了歇斯底里的症状。 数日后,甘循亲自去了一趟,晓以利害,又称摄政王已经在太后面前保住其性命、只是流放边疆,更会妥善安置其家人,江承宇沉思良久,仰天大笑,称“老天有眼,恶有恶报”。第二日,江承宇在狱中上书,承认全部罪责,更指出与摄政王无关,很多事情都是自己一力操作。 乾元三年四月初二,吏部尚书江承宇被逐出京城,流放边疆,其家人流放闽南,且三代之内,不得为官。同日,陆定安沉冤昭雪,更追赠正二品太子少师。 煊赫一时的江承宇,正式谢幕。 然而,按照江承宇的罪行,哪怕是处以车裂都是轻的,时人皆认为,昭成太后为了照顾摄政王的颜面,故而仅仅流放了江承宇。然而,亦有人认为,摄政王将不少的过错尽数推到了江承宇身上,可谓是弃卒保帅之举,虽是保全了自己,却叫人分外寒心。 章德宫,瑶光殿,朱宜修尝试左右手同时挥毫书写,却颇有些费力,只好搁下手中的狼毫毛笔,摇头轻叹:“看来还是不行。” “练字,最是讲究心神宁静,嫔妾虽然写得不及娘娘万一,但到底也明白,娘娘心里喜悦、颇不平静,又如何能写好字呢?”万明昱接过剪秋奉上的一盏鹿苑毛尖,恭谨递到朱宜修手中,笑意若一池春水泛波,“娘娘请用茶。” 朱宜修含笑接过:“昭仪的话总是一针见血。自然,此番也是昭仪拿捏得当,才能让摄政王下定决心、袖手旁观。” “但凡世人,总会有耳根子软的时候,摄政王进退为难,嫔妾一席话能使他中招,全是太后娘娘与贵妃娘娘点拨。”万明昱握着绢子点一点唇心,谦虚地一笑,“想必今时今日,摄政王总算能明白某些道理,不是大权在握便可以只手遮天,若论谋略手段,到底还是太后娘娘技高一筹。” “你先别得意,摄政王失了一算,只怕恼羞成恨,会施计扳回一局。”朱宜修瞥一眼万明昱若有所思的神情,徐徐道,“咱们也不要节外生枝,等着太后娘娘的吩咐就可以了。” 万明昱点一点头,又幽幽一叹:“若论节外生枝,只怕李修容会让太后娘娘烦得紧。” “是么?”朱宜修眉心微蹙,兀自啜茗一口,“上一回节外生枝,让自己失宠禁足,这一回若是再错,可就胎儿不保。” 见万明昱微微一怔,朱宜修挥一挥手让一旁侍立的小宫女出殿,悠悠然落座:“本宫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李修容诞下皇子,被封为良妃,那个皇子生得十分可爱,皇后倍加疼爱,皇上于是下令,将皇子移入凤仪宫鞠养,更有意立为太子。” 万明昱宁和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娘娘这样不放心承明宫?更何况,皇后娘娘正是青春韶华,即便李修容诞下皇子,她也无必要亲自抚养。娘娘不要忘了,这个孩子对于李修容是何意义。若是让皇后抚育,只怕会要了李修容的命。” “昭仪,很多事情,你想得再多,分辨得再清楚,终究也敌不过天算,试问你有几分把握,李修容生下的不是皇子?你又有几分把握不会由皇后鞠养?”朱宜修摩挲着细白手指上那枚光艳迷离的镂花嵌海蓝宝石戒指,压低了声音道,“本宫听闻,民间有‘招弟’一说。” “招弟?” “民间的富贵人间,迟迟不能生出男孩子的女子,往往抱一个男孩子过来养着,时间长了,肚子便能沾上孩子的旺气,也就能产下男婴,延续香火。”朱宜修的目光有意无意从万明昱沉静若水的面上掠过,“皇后入宫这样久都没有消息,若李修容真的诞下皇子,焉知她会不会使出此招呢?” 万明昱知晓朱宜修是做了充分的准备,才会这样步步逼来,索性明快道:“贵妃娘娘不如直说。” “本宫就喜欢昭仪的直爽性子。”朱宜修笑意清和,一字一顿道,“你知道,本宫平安顺利,你也能保住富贵荣华,李修容的孩子,极有可能会阻挡你我二人的前途。” 心里倏然一紧,几乎恨得要呕出血来,万明昱极力忍着,才不会狠狠一掌掴到朱宜修面上:“贵妃娘娘,将心比心,将情比情,您是皇长子的生母,我也曾做过母亲,要痛下杀心,还是对一个无辜的腹中之子……” “要做大事,就无谓拖泥带水。你自己动手也好,假以人手也罢,本宫不希望那个孩子活过五个月,还有多少时间,你自己掂量。”朱宜修淡淡吩咐身侧侍立的剪秋道,“剪秋,送客。” 待回了和煦堂,万明昱一把抓住案上的青花茶盏便要掼到地上,采容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的手臂:“娘娘,万事需得忍,娴贵妃娘娘耳目众多,万万不可让她知晓您一回宫就大发脾气。” 万明昱的眼角皆是明亮如烈火一般的恨色:“贱人!毒杀了我的孩子,如今又逼我来害死李修容的孩子!她朱宜修的坎坷,我不知道么?但她何苦来哉,要迁怒于那些无关的人!” “娘娘,娴贵妃满心里期望着大殿下能登上太子之位,那些会拦着她的人,她自然不会心慈手软了。”采容觑着万明昱的神色,低低道,“恕奴婢妄自猜测,只怕娴贵妃并未完全打消对娘娘的疑虑,她或许是借机试探娘娘对她的忠心呢?” 万明昱一愣,旋即连连冷笑,尽目所处,茶盏上的青花似要开出无数朵妖冶的桔梗花,顺着藤蔓铺天盖地的卷来,直欲窒息一般:“是了,娴贵妃处事谨慎,凭本宫抄写经文、为皇长子祝祷祈福,又如何能让她放心?借本宫之手让李修容落胎,即便本宫失手,她也能全身而退;若本宫得手,她便能牢牢抓住本宫最致命的把柄,真当是一箭双雕!” 采容焦虑道:“那娘娘准备怎么应对?” “还有两个多月,一定能想出完全的法子,本宫就不信,老天有眼无珠,能让娴贵妃次次得逞!” ------------ 第九十六章 诗尽灯残天欲明(3) 第九十六章 诗尽灯残天欲明(3) 杳杳古道,草木萋萋,两名差役押着一名蓬头垢面的囚犯走着,那囚犯带着镣铐,跌跌撞撞、步履蹒跚,正是前吏部尚书江承宇。 “我说,你能不能走快点?我们两兄弟还等着早点回京城搂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呢!”一名长着络腮胡子的差役瞪着眼睛、不满地打量江承宇,“黎超!你看看他那熊样子!不就是流放吗?前头徐家砍头的砍头、车裂的车裂,拍拍胸口就上刑场,那才是爷们!” “我呸!”江承宇怒道,“徐孚敬老儿算什么?” 黎超眉头一皱,讥笑道:“江承宇,你又算什么?就算你做过吏部尚书,还不是落得这种下场?叫花子都比你自在!薛瀚,你说是不是?” 江承宇连连冷笑:“我告诉你们!就算我今天虎落平阳,摄政王也迟早会把我接回京城!我可是摄政王府的头号军师,摄政王缺不得我。你们听好了!这一路伺候爷吃香的喝辣的妥帖了,以后有你们好日子过!” 薛瀚打量江承宇几眼,忍不住奚落道:“你打量着蒙我兄弟俩!你还能回京城?除非老母猪能上树,老母鸡能打鸣!” “一看就知道你们都是粗人,官场上,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可都是没个准儿的……” “那是自然,否则你江承宇也万万想不到,我会在这儿候着你。” 如惊雷炸响,江承宇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人:“朱祈祯?你怎么在这儿?” 朱祈祯随手将两袋金子抛到黎超与薛瀚手中:“我奉摄政王的命令,在这儿带江承宇走,没你们俩什么事儿,这二十两金条,自己掂量着,别急着回京城,该吃该玩都随你们。只有一样,嘴巴看紧了。边疆那里,摄政王自有交代。” 黎超与薛瀚掂着那金条,满脸皆是兴奋,忙不迭道:“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你们把镣铐解开就走吧,我与江承宇说几句话。” 待到两名差役兴致冲冲地离开,江承宇活动活动僵直发酸的手腕,懒懒道:“我还以为摄政王会派成豫过来,不想会是你。” “你真以为是摄政王派我来的?”朱祈祯眸光一扬,刷的抽出一把锋锐的宝剑架到江承宇脖子上,“你还不明白是谁设计了你?” 江承宇根本不曾防备朱祈祯骤然变脸,吓得面色惨白:“你,你要做什么?” “凶杀案是我设的陷阱,给我撑腰的是太后。”朱祈祯似笑非笑地看着江承宇,轻轻在他耳边道,“我早已恨毒了你,你根本不曾想过吧,素日来在你面前恭恭敬敬、连一声大气都不敢出的朱祈祯,会在背后狠狠捅一刀子。” “太后娘娘对你不满多时,怎么会……怎么会……”江承宇冷汗直冒,浑身直打颤,电光火石之间,猛地明白过来,“你与太后是在演戏!在演戏!” “不演戏,怎么会让摄政王与你对我松懈,又怎么能让你轻易上钩?你也算是摄政王府的头号军师?真是让我笑掉大牙!” 江承宇且惊且惧,极力平息内心里的恐慌,怒目瞪向朱祈祯道:“你想杀了我?你敢?摄政王不会放过你的!” “我不想杀你,我只想问你一句话。”朱祈祯冷冷迫视江承宇惊疑不定的目光,一字一顿道,“萧竹筠之事,是否是你查知、禀告的摄政王?” “是有如何?不是有如何?欠债还钱,杀人偿命!” 朱祈祯的剑又向前一递,江承宇唬得快要站立不住,连声求饶:“刀下留命!刀下留命!” “你也知道杀人偿命?传宗怎么死的?陆定安怎么死的?贿考一案,死了多少人?你一条命偿得起吗?”朱祈祯的眸中,不知是激烈的痛悔,还是深沉的恼恨,抑或是强烈的杀机与淋漓的快意,他咬牙切齿,似有熊熊怒火从胸腔里迸发而出,“所谓小人,或许形容你最为恰当!” “你……你有什么能耐……” “是,我的确没能耐,若有能耐,我也不会失去传宗。你以为我怕摄政王追究?想杀你的人何止我一个?摄政王查得出来么?更何况,他根本不敢查,因为,你的死,不会被认为是复仇,而是灭口。” 江承宇大惊之下,连连惊呼:“你跟太后蛇鼠一窝,你们的真正企图是要对付摄政王!” 朱祈祯的唇角漫出一丝浅浅的笑意:“你知道得太多了。” “噗嗤”一声,江承宇剧痛之下,下意识看向自己的胸口,那柄宝剑牢牢贯穿而入,力道之大、下手之重,只余剑柄留在体外,橙黄色的穗子在风中飘摇,宛如枝头坠落的萧索黄叶。 “你……” “江承宇,你盯着别人的同时,需得知道,也有人盯着你,你每一次下手害人之时,也得明白,人在做、天在看,因果报应,从来都不是恫吓的说辞。陆定安的错在于,落水狗不打,就会变成恶狼。若我放过你,只会让他人受害。” 朱祈祯冷冷注视江承宇因为剧烈疼痛而扭曲的面容,眸光极寒冷,若千年不化的坚冰:“大道理不想多说,你我之间,更多是私人恩怨。是你杀了传宗,你以为我会这么快结束了你?这一刀并非是致命伤,你的心脏每跳动一下,都会在刀锋上划过一次,毒液也会随之渗入。我要你牢牢记着生死之间挣扎的痛苦,因为,每一个辗转难眠的深夜,这样的痛苦就会狠狠盘踞着我的心头。” 江承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毒液正慢慢侵袭自己的身体,那种剧烈的疼从身上每一寸肌肤里进进出出,仿佛千万芒刺狠狠扎着,然而,伴随着无以复加的剧痛的,却是为人本能的强烈的求生**,这让他愈发地清醒,自然也会愈发的难以忍受。 “我求求你,你痛快点,你杀了我!你杀了我!” “我也很想痛快一点,但是这样根本对不起传宗,你那求生的可怜兮兮的眼神,真让我难以忍受,如果不是见识过你之前那些丑恶的嘴脸,或许我真的会同情你。”朱祈祯懒懒取出一柄小刀,利落地刺向江承宇的眼睛,根本不顾他杀猪一般的嚎叫,“人之初,性本善,但为什么,我从你的身上,看不到一丝的善良?你的眼睛,生来就是鬼心眼与害人精的奴隶,帮你杀人、帮你谋利,留着又有何用?” 江承宇激烈地抽搐,由于中毒而泛出黑色的嘴唇半开半合:“杀了我……杀了我……” 朱祈祯微微一笑,很快又削去了江承宇的鼻子与耳朵:“求死,很容易。但要浇灭一颗以此情此景为戏、以恨意为火油而熊熊燃烧的心,你却做不到。” 江承宇愈发虚弱,整张脸鲜血横流、骇人万分,又哪里是正常人的模样? 朱祈祯用左手紧紧固定住江承宇的头颅,右手握着小刀,慢条斯理地削去他的嘴唇:“人,生来一张嘴、一双眼、一双耳朵、一只鼻子,是为着好言好语、心仁心善,但在你这里,全都是为了损人利己。尚书大人,你就带着这颗头颅,去阎王那里忏悔你的过错。” 刀光一闪,血光四溅。 朱祈祯失魂落魄地起身,望向四周这一片荒野,他骤然大笑,仿佛是用尽了所有的气力。 “传宗,我为你报了仇!你等着,我要让所有害你的人,在你灵前下跪,在你灵前忏悔!” 颊边,有泪水快意地滚落。他从来没有这样快意过,即便,之后涌上心头的,却是强烈的悲恸与无力自拔的落寞。 数日后,京城的东城墙,高高悬起一颗血肉模糊的头颅,只是,五官皆被人残忍地削去,根本无法分辨原貌,京人惶恐不安,一时间谣言四起。 又是数日后,被发配边疆的江承宇的家人,在一场泥石流中失踪,尸骨无存。而同一日,乱葬岗出现了一具无头男尸,奇的是,男尸竟然以跪着的姿势出现在那里,仿佛是在祷告、忏悔。 乾元三年四月二十日起,连绵不断的暴雨将京城笼罩,京城如浸在大雨之中,平民百姓愈加人心惶惶。 颐宁宫,朱成璧望着殿外豆大的雨珠砸在汉白玉栏杆上,激起的迷蒙水气让盛春景致朦朦胧胧、几不可辨。 竹息奉上一盏玫瑰杏仁酪:“太后娘娘,是闵尚食特意遣了人送来的。” “这么大的雨,难为她有这一份心。”朱成璧接过竹语递过的一只錾花银勺,舀了一勺子微微品着,“天怒人怨,有的人,做得太过分了。” 竹息低低道:“若非深以为恨,自然不会这样狠心。” “狠心?”朱成璧嗤的一笑,“狠心尚还有心,若把心字去了,那才是真正的狠。” “太后娘娘心有忌惮?” “存着这份忌惮,自然也是时时提个醒,哀家一手扶持起来的人,终究也会有倒戈相向的一日,摄政王,就是最好的证明。”朱成璧徐徐起身,拖曳及地三尺有余的华美裙幅拂过寸厚的织锦蹙金红绒地毯,如绚烂的流霞,“只不过,他这样做,倒给了哀家一个方便,杀鸡儆猴,如今,真正火急火燎、坐卧不安的又该是谁呢?” ------------ 第九十七章 行歌载月归咸阳(1) 第九十七章 行歌载月归咸阳(1) 乾元三年四月三十,西南战事大捷,由于隆庆十年博陵侯谋反而失陷的安兆、幽并六州终于全部回到大周手中。昭成太后连下数道懿旨,赞慕容迥、玄济等人实乃国之栋梁,更亲手写下“擎天白玉柱”与“架海紫金梁”,命人制成匾额,分别送往慕容府与襄城王府。 如此,京城中,沉寂数年的慕容府与襄城王府渐渐兴盛起来,贺妃亦被允许时时入宫拜会太后与皇后。 颐宁宫外,春光融融,春花烂漫,朱成璧接过竹息奉过的一只金丝香木嵌蝉玉的檀木盒子,温然笑道:“这只碧玉红宝石莲花簪子极为难得,是先帝特意为哀家打造的,如今哀家把它送给你。襄城王此番大胜,哀家有意加封他为亲王。” 贺妃喜不自胜,恭敬接过盒子,复又奇道:“太后娘娘,恕嫔妾愚钝,王爷已是列位亲王,那太后娘娘的意思是?” “所谓亲王,是只有皇室子弟才能得享的尊荣,自从太祖皇帝取消异姓王以来,即便驰骋疆场、战功赫赫的大将,至多也只能封侯。但是亲王之中,也有高下之分。先帝末年,摄政王为梁王、形同监国,他的地位,自然远在诸位亲王之上。”朱成璧微微含笑,推心置腹道,“西南边陲是我大周最重要的边防关口之一,襄城王实现了先帝一朝一直未能实现的愿望,哀家身为先帝妃嫔、如今的皇太后,自然要给予襄城王远高于其他亲王的荣誉。” 竹息笑意盈盈,望着且惊且喜的贺妃道:“恭喜娘娘!等到王爷凯旋归来,便会举行盛大的封王大典,诸位亲王之中,除了摄政王,从此便是王爷最得尊崇。” 贺妃喜不自胜,伏地三拜:“多谢太后娘娘恩典!” 朱成璧笑着扶她起身:“还叫哀家太后?可不是生分了?” 贺妃光洁的面上是春晓映霞一般的神色,她极力平复住起伏不定的心绪,在唇角绽开最得体的笑意:“儿臣谢母后恩典!” 日晖映耀,贺妃缓步走在御花园,一丝凉风带来郁郁青青的盛春的清新之气,路上遇到的宫人无不俯身行礼,称:“贺妃娘娘万福。” 贺妃掩饰不住满眼的笑意,自从隆庆十年十二月以来,连发数件大事:先是博陵侯谋反、引数十万大军兵困京城,再是皇帝以淑妃之位、太子之位、异姓王与免死金券的优厚条件招安博陵侯;随后是小年夜的重华殿夜宴,博陵侯行刺皇帝不成、服毒自杀;十五日后,玉厄夫人被赐死、不得入葬妃陵,襄城王也被幽禁府中,无诏不得出。曾经盛大的无上荣华转眼间便弃自己而去,昔日的门庭若市之景也成了家门寥寥、几可罗雀。 永远都不会忘记,隆庆十一年九月二十一日,由于下人怠慢,自己不得不亲自洒扫庭院,一个不慎,失足从台阶上滚落,三个月的身孕就这样没了。 然而,即便再心痛到无以复加,却是这次小产的缘故,让皇帝生出了怜悯之心,解除了玄济的幽禁,让他将功补过,去西南战场历练。 听闻,那一次,尚为琳妃的皇太后亦是婉转相劝,才能顺利地解除幽禁。 从隆庆十一年十月到乾元三年四月,四年半的时间,自己与玄济聚少离多,然而,终究是值得的,凭借扬名立万的军功,终于可以不必再忍受世人的冷言冷语,终于可以扬眉吐气。 贺妃打开那只檀木盒子,里面静静卧着一只碧玉红宝石莲花簪,花瓣是用成色极好的祖母绿雕刻而成,浑然若天生,花瓣的中心则是一块色泽艳丽的红宝石,再用掐金的工艺细细地镶住花瓣与花蕊,衬得这簪子华贵无比,恰似自己一片光明、旁人无可比拟的人生。 侍女紫卉忍不住赞道:“真当是好东西,娘娘,看来太后娘娘格外疼爱你。” 贺妃望着那只簪子,欣喜之余,忽而生出疑惑:“紫卉,为何这只簪子是竖着放的?你不觉得,对于一只长方形的檀木盒子,这样竖着放在里头,太过奇怪了么?” 紫卉细细一想,奇道:“还真是……或许是竹息姑姑不小心吧?” “竹息陪伴太后几十年了,怎会不小心?”贺妃摇一摇头,目光在簪子上的红宝石上游移不定,“莲花,荷花,竖着,纵……” 贺妃悚然一惊,竹息的话猛地在耳畔响起:“诸位亲王之中,除了摄政王,从此便是王爷最得尊崇。” 除了摄政王?除了摄政王! 合……纵? 见贺妃的神色惊疑不定,双手也微微颤抖,紫卉忙扶住她的手臂,低低道:“娘娘怎么了?怎么脸色这样不好看?” “没什么。”贺妃澹然一笑,回首望一眼隐在一片苍翠之中的颐宁宫,那金碧的殿顶沐浴在一片粲然光华中,让人心生仰慕,“只是觉得,太后娘娘对我真的很好,明日一早,我们再去颐宁宫拜会。” “太后娘娘放心。”竹息见朱成璧拈过凤纹白瓷盘中的一枚蜜渍樱桃、又懒懒放下,忙捧着一只赤金云牙盆上前,柔声劝道,“贺妃素来聪颖,不会不明白太后娘娘的用意。” 朱成璧在赤金云牙盆中浣净了手,微温的水里拌好了新鲜萃取的玫瑰花汁子,清香四溢,她随手拈过水面上浮着的一片殷红色的玫瑰花瓣:“但愿不要辜负了哀家的一片苦心。襄城王手里握有二十万兵马,陈恪父子手中有十万兵马,加起来便足可与摄政王相抗了。” 竹息微一沉吟,徐徐道:“但是,骁骑营与神机营还有两万兵马,且神机营都是精锐之师。” “骁骑营的肖海天与神机营的韩越峰,的确是孙传宗与朱祈祯的亲信不错,但是并无十分的号召力与控制力,更何况还有李敬仁在。其实……倒也无妨,襄城王的兵马,久经沙场,那才是真正的精锐之师,若能收服襄城王,掎角之势,鹿死谁手,只怕尚未可知。” “襄城王最听贺妃的话,太后娘娘放心,贺妃眼下,正深感您的大恩大德,该投奔谁的麾下,她必定心中有数。” 朱成璧随手将玫瑰花瓣搁到盘中,冷冷一笑:“当初是托废后夏氏的疑神疑鬼的福,哀家才能打破她与玉厄夫人十数年的同盟,更能骗过她的耳目,一力策划出红枣蜜的事件。如今,她赠与哀家的好东西,哀家再赠与贺妃,但愿哀家的苦心不会白费。” “太后娘娘的苦心从来不会白费。”竹息奉上一方洁白的纱罗帕子,笑意轻扬,“更何况,有傅宛汀在摄政王府,还有什么是太后娘娘不能得知的呢?” 摄政王府,静谧诡谲如深海万里,奕缓缓饮着太平猴魁,醇厚的茶香倒也让数日以来积郁难解的心绪舒展几分,他瞥一眼苗从哲与甘循的神色,搁下手里的茶盏,淡淡问道:“乱葬岗跪着的无头男尸,真的是江承宇?” 甘循似是望乱葬岗的可怖情景,颇有几分后怕,低低道:“摄政王,千真万确,江承宇的左臂有三颗痣,与那无头男尸正吻合。微臣已经从边疆得到了消息,江承宇并未出现,而负责押送他的差役,也不知所终。” 苗从哲面露难色:“京城盛传谣言,认为是摄政王为了销毁罪证,才会派人杀死江承宇灭口,连江承宇在泥石流中失踪的家人,也是出自摄政王的手笔……” “混账!”奕闻言大怒,狠狠一拍紫檀木书案,惊得鹧鸪斑茶盏一跳,“本王派人杀死江承宇?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若真是本王所为,为何还要费尽心机把他的头颅悬于京城的东城墙?为何要让他的身子跪在乱葬岗?” “摄政王,乱葬岗里的是徐氏父子,还有诸多西亭党同谋,市井之人认为摄政王夜夜噩梦,才会让江承宇做了替罪羊,去向那些冤魂赔罪。更何况,那颗头颅被人削去五官,仿佛是在传递‘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讯息……”甘循诚惶诚恐道,“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赐死江承宇,才不会闹出这样的风波。” 奕烦躁不堪,挥一挥手道:“罢了,罢了!死了就死了吧,偏偏这样不安宁!” 苗从哲小心翼翼道:“摄政王,微臣认为,如今真正需要担心的是襄城王啊!他收复安兆、幽并六州,京城里一片欢腾,百姓民众如今最最热衷的便是听茶馆里说书的讲襄城王沙场征战的故事了。如果襄城王的威势超过了摄政王,可如何是好?” “不过是二十出头的黄口小儿,又何足为惧?” 甘循劝道:“襄城王自然比不过摄政王,但是,如果太后娘娘有意拉拢,那可如何是好呢?” 奕闻言一怔,若有所思地转一转拇指上的翠玉扳指:“你想怎么做?” “微臣倒是认为,与其来日里两虎相争,倒不如斩草除根,永去后患……”甘循的眸中闪过一丝狡黠,“襄城王回京,少则半月,多则一月,焉知路上是否会风云突变呢?” ------------ 第九十八章 行歌载月归咸阳(2) 第九十八章 行歌载月归咸阳(2) 摄政王府,书房,紫檀木书案旁是一盏透雕了梅兰竹菊金片的青玉落地五连枝灯,夜风习习,从朱漆长窗的缝隙之间挤入,裹挟着春夜里独有的寒湿之意,让烛火有几许摇曳不定,光影错动之间,奕凝神深思的容色显得虚浮而不真实。 “深夜让你过来,是因为有一件要紧的事要交由你办。”静默片刻,奕望着朱祈祯谨慎的神情,淡淡开口,“之前萧竹筠的事情,是本王错怪你了,你不要怨本王当初咄咄逼人。朝廷上下有太多的人、太多的事,本王出了差错,也是在所难免。” 朱祈祯眸光微垂,静静道:“微臣从来没有怪过摄政王,微臣只是在恨自己任人不察。” 奕点一点头,端起鹧鸪斑茶盏微微啜饮一口:“正是因为本王知晓你这份心思,才给你一个将功折过的机会,此事若能顺利完成,本王便许给你尚书之位。” 朱祈祯眸光一凝:“但凭摄政王吩咐。” 奕勾一勾食指,示意朱祈祯附耳过来,唇角忽然勾起一抹笑意,低低道:“替本王杀一个人。” “哗”的一声,白鸽从树梢之间起飞,振动羽翅、汇入沉沉夜色,傅宛汀立于杨树之下,眸光深沉,再隐秘的对话,再轻的声响,都逃不过自己的眼神,十数年的箜篌,单凭祖父微微翕动的嘴唇以及面上的神色,就能辨别清楚他内心里的想法,更何况是摄政王? 揣度人心的本领,既可以是最好的一道保命符,也会是杀人于无形的利器。 “此话当真?”朱成璧惊疑不定,险些泼洒了手中的茶水,“摄政王派朱祈祯去杀的是襄城王?” 木棉奇道:“太后娘娘已经知道了?” 朱成璧搁下双龙赶珠的茶盏,缓缓捻着手中的祖母绿圆珠手钏:“哀家有自己的人在摄政王府,虽然得知摄政王要朱祈祯杀一个人,但是,倒真没想到会是襄城王。摄政王愈来愈无法无天了!” “太后娘娘,摄政王此举,其实是在借机试探大人对他的忠诚。若大人真能除去襄城王,那么自然能遂了摄政王的心愿,倘若事发,也能推到大人头上;若大人失败被擒,摄政王也能撇得干干净净,不过另作图谋而已。对于大人来说,要博取摄政王的信任,只能铤而走险。” 木棉的双手以护雏的姿势轻轻放在微有显山露水的小腹上,语调平和,全然不见心底那一丝隐隐的悲凉:“但是,太后娘娘也无需焦虑,大人已有万全之策。” “他想怎么做?” “襄城王必须安然无恙,但是大人不能放水,毕竟还有摄政王的亲兵与他同去。大人推断出,等到五月初十,襄城王的大军会到荆州城外,只要大人能与襄城王交上手,就能让襄城王知道他的身份,如果演戏演得顺利,就能蒙蔽摄政王的眼睛。而襄城王得知摄政王正在追杀他,一来,会加强防备,快马入京,二来,更会坚定他对太后娘娘效忠的决心。” 朱成璧沉思片刻,依然不能放心:“此举太过凶险,不行,不能放任摄政王的眼睛盯着襄城王,哀家也要有所行动才是。”语毕,朱成璧望一眼木棉,追问道,“方才你说的万全之策,哀家心存疑虑,毕竟摄政王正在试探朱祈祯的忠诚,如果朱祈祯行刺未成却能安然归来,总是让人怀疑。” “那么,如果不是安然归来,摄政王可还会怀疑么?”木棉紧紧握着手里的绢子,将那一瞬间要涌上喉头的屈辱与怨恨收入心底,和静微笑,“这一出就叫‘苦肉计’。” 荆州城外三十里,襄城王大营,慕容迥与襄城王把盏言欢,甚为欢悦。 “恭喜王爷,恭贺王爷!历来大周还从未有过亲王加封大典,看来太后娘娘对王爷颇为倚重啊!”慕容迥喝得红光满面,连连笑道,“王爷回京之后,可不要忘了下官我啊。” 襄城王一把夺过身边的兵卒握着的酒壶,亲自为慕容迥斟酒:“慕容将军!当年,本王刚刚解除幽禁,被父皇送到西南边陲,人人皆称,本王失了母妃,亲舅舅又背负谋逆的罪名,注定一辈子翻不了身,是而对本王颇多冷眼、轻视,若非将军悉心调教,本王如何能建功立业,又如何能有今天?” 慕容迥动容万分:“王爷!您毕竟是先帝的子嗣,而下官是臣属,焉有不敬之理?何况王爷天生神力,是将帅之才,下官又怎会任由他人的诽谤而浪费了王爷的才具?” 襄城王知道慕容迥素来非溜须拍马之人,此番话是发自内心,亦道:“将军恩德,本王铭记在心,已经修书一封快马送与内人,要内人多多为将军在太后娘娘与皇上之前美言,所谓‘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又如何?来日将军进爵加官,那才是真正要贺喜的!” 慕容迥一把握住襄城王的手,诚恳道:“王爷如此待我,下官无以为报,愿一生一世追随王爷左右,矢志不渝!” 襄城王紧紧握住慕容迥的手,一字一顿道:“好!你我二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慕容迥仰一仰头,痛快地饮下杯中的酒,长叹一声:“可惜啊!王爷你已然娶妻,若不然,下官有一未出阁的女儿,唤作世兰,年方十二。倒不是下官自卖自夸,世兰极善骑射,德容俱佳,与王爷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襄城王咳了一声道:“将军,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不少人认为内人善妒,所以本王至今也未曾纳过妾侍,实则是本王爱妻如命,这世间的女子,除了内人,本王再也不会真心喜欢上旁人。” 慕容迥听出弦外之音,亦知晓强扭的瓜不甜,于是举杯道:“好!下官最最佩服王爷,出门在外是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国之栋梁!在府中,与夫人相敬如宾、琴瑟和谐,实乃世间有情人的楷模!” 襄城王豪爽地一笑,亦举杯道:“将军太过抬举了,来,你我满饮此杯!” 星夜低垂,万籁俱寂,襄城王与慕容迥的大军,绵延数里,黑压压如一条山岗卧龙,唯见各军帐的火把,唯听巡逻兵卒走动之时铠甲摩擦的声音。 襄城王大帐内,襄城王正展开贺妃派人快马递来的家书,虽然已经看了许多遍,但只要想到自己熬了四年半,终于可以出人头地,想到边陲冷风的苦没有白受,想到很快便可以见到久未相见的妻子,心里的激动,依然是一阵盖过一阵,如潮水翻涌不息。 字里行间可以看出,贺妃在写家书的时候,面上是如何的笑若春风、心里是如何的欢悦。太后对她很好,时时召见她入宫叙话,赏赐更是如流水一般。京城的达官显要得知自己凯旋回京,直把襄城王府、慎阳侯府邸的门槛都要踏破了。往日里交往不多的外命妇们也争先恐后地来到襄城王府陪伴贺妃,唯恐落人下风。 所谓跟红顶白、拜高踩低,紫奥城如是,京城如是,放眼四海内外,亦是如是,就是如此现实、如此严酷。 襄城王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将牢牢握住这份挣得的荣华富贵,让全天下的人像忌惮摄政王一样忌惮自己,方才能让他们死心塌地、俯首称臣。 念及于此,襄城王再看一眼家书,方小心翼翼地叠好,塞到枕头底下,仿佛是举世难得的珍宝。 刚预备和衣就寝,却听得帐外传来异样的声响,襄城王皱一皱眉,扬声问道:“怎么回事?” 无人回应。 襄城王心里纳罕,亦有几分警觉,轻轻握起枕边的一柄长剑,掀开帘子走了出去,却讶然发现,帐外的几名兵卒皆歪倒在地,毫无声息,连火把也熄灭了,惊异之余,心里倏然加强了警备。 “嗖”的一声,一支利箭破空射来,带起的风声如毒蛇的信子,“嘶嘶”作响。襄城王横剑一挡,那箭矢“叮”的一声便飞了出去。孰料,转瞬间却有一个黑色的人影窜至身侧,动作迅疾如电光,几乎来不及防备,那剑已经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襄城王,从现在开始,你听我说……”那蒙面之人一袭黑衣,似融入了这深沉夜色,他警惕地看一眼四周,压低了声音道,“摄政王派我来杀你,但我会放你走。” 襄城王固然武功高强,又生得虎背熊腰、力大如牛,向来看人皆低自己一等,然而,见识到刺客矫健的身手与惊人的速度,亦有几分惊惧,然而,见那人如此说要放自己走,不觉疑惑,低低问道:“你想怎么做?” “五十步之外,丛林灌木之中,还有我的同伴,你要做的很简单,向东去数百步有一处悬崖,悬崖下方是一条大河,你与我对打至那里,推我下去。那些人见我不能得手,又唯恐惊动全营,势必会撤退。” 襄城王且信且疑:“我为什么相信你?” “我若真要取你性命,岂会用刀背对着你?时间不多,赶紧动手!” ------------ 第九十九章 云髻罢梳罗衣残(1) 第九十九章 云髻罢梳罗衣残(1) 月华似水,星芒熹微,铜雀路灯和如意海兽路灯泛着荧荧烛光,使得原本隐在浓墨夜色中而显得张牙舞爪的高大树木也有几分朦胧的倩影。:树影婆娑之中,月光如明镜、如玉璧,连青石砖块的弧度都那样柔和宛转,仿佛一掬清泉流转。 步辇缓缓向凤仪宫而去,内监们行动之时的袍泽摩擦声整齐划一。朱柔则兴致甚好,素手微抬,拨一拨耳垂的点翠珍珠珊瑚如意纹耳环,连连向简云然笑道:“母后竟然把她最喜爱的耳环赐给了本宫,看来本宫今天做得很好。” 简云然梨涡轻陷,笑吟吟道:“太后娘娘素来政事繁忙,皇上又在功课上格外用心,每日相见,不过是按着规矩晨昏定省,即便再亲密的母子,也会有些冷淡与隔阂。皇后娘娘在仪元殿设宴,邀请太后娘娘,又让庄和太妃娘娘、顺陈太妃娘娘带着九王爷作陪,共叙天伦之乐,太后娘娘自然格外高兴了。” 朱柔则颔首称然,向简云然赞道:“多亏了你,才能得知这几日母后心里不豫,也是你的建议,才能让本宫这次颇得母后的赞赏。” 简云然含笑谦顺道:“娘娘抬爱了……”一语未落,简云然忽而道,“什么怪味道?” 朱柔则亦闻到些许古怪的气味,吩咐抬轿的小内监停步,扶着徵蓉的手臂从步辇上下来,深深一嗅:“仿佛是什么烧焦了?” 简云然狐疑地看一眼四周:“御膳房离这里并不近,为何会有烧焦的味道?”眸光掠过树梢,简云然惊恐万分,下意识后退一步,紧紧按住胸口,似看到了噬人的鬼魅,“那是什么!” 朱柔则心里疑惑,抬头看了一眼,却是一阵强风袭来,树枝不堪风力,一阵摇动,却有一团黑色的物事从枝头坠落,径直落在了朱柔则脸上,一股子呛鼻的**焦灼之气直冲过来,朱柔则惊恐之余,一口气回不过来,登时晕了过去。 “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 “混账!统统是混账!”玄凌气得直瞪眼睛,连落在他身后的影子都显得那样怒气蓬盛,“凤仪宫外的榆树,为什么出现这样的脏东西?” 简云然跪倒在地,连连叩首:“奴婢惶恐!奴婢也是头一回看到,那东西挂得不稳,恰好吹来一阵风,就从枝头上脱落,偏偏又落在皇后娘娘脸上,皇后娘娘才会晕过去。” “若是落在臣妾脸上,臣妾也必定会晕过去!”朱宜修且惊且惧,不住地抚着胸口,“简直太过可怖了,是谁有这样大的胆子?” 由于皇后晕厥,一众嫔妃都赶到凤仪宫守候,见玄凌火冒三丈,不觉有些瑟缩,只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并不敢开口相劝。万明昱见状,忙吩咐商兰道:“还不给皇上倒茶来,再去内殿里看一看,皇后娘娘怎么样了。” 商兰福一福身,还未出殿,却是内监尖细的通传声响起:“太后娘娘驾到!” 一众嫔妃慌忙俯身相迎,恭敬请安道:“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玄凌上前一步,扶住朱成璧的手臂,颇有歉意:“这么晚了还要惊动母后,都是儿臣的不是。” 朱成璧面容沉静,如池水波澜不惊,她款步入殿,发鬓的双凤衔珠金步摇垂下的朵朵金串珠随着她的行进,划过粲然的金光,更仿佛带起冷冽的无形刀锋划过,显得威仪卓然、不可小觑。 朱宜修暗暗心惊,太后这样的高华气度、处变不惊,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学到一二? 朱成璧扶着竹息的手,在正中央的凤座缓缓坐定,扫一眼殿中诸人,淡淡吩咐道:“都起身吧,事情闹得这样大,哀家自然要过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传得这样绘声绘色的,娴贵妃,叫人拿给哀家看一看。” 朱宜修婉转劝道:“儿臣惶恐,母后还是不用看了,实在是肮脏污秽,入不得眼呢!” 朱成璧接过商兰奉上的一盏安神茶,眸光在贤妃与德妃身上一转,衔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道:“娴贵妃有心了,入不得眼的事情多了去了,哀家也不差这一桩。” 朱宜修欠一欠身,吩咐李长道:“还请公公亲自拿进来吧。” 李长执着拂尘出殿,未顷,端尽一个朱漆盘子,用红色的帕子盖着,却遮不住那股子腐臭的味道,早有嫔妃忍受不住,拿着绢子掩住口鼻,露出几许恶心的神色。 朱成璧从容掀开帕子,却是一只被砍去翅膀与爪子的烧焦的麻雀,令人恶心的气味扑鼻而来,直教人作呕。 朱成璧不由大怒,厉声道:“这样的东西挂在凤仪宫外的树上?到底是什么人?活得不耐烦了么?” 李长惴惴道:“这样的东西不止一个,奴才带着内监找到了整整十三只,都挂在凤仪宫外呢!” 玄凌的面色越发不好看:“母后,只怕有人图谋不轨,此举是在诅咒宛宛!” 朱成璧眸光冷若寒冰,所及之处,无人不心惊胆寒:“敢诅咒一国之母,看来必定是嫌自己命长了!若哀家发现是何人所为,断断不会轻饶!” 待出了凤仪宫,德妃警惕地望一眼面前蓊蓊郁郁的榆树,轻轻道:“拿十三只烧焦的麻雀来诅咒皇后,听着就怪人的,到底是哪里来的妖术?” 贤妃眸光一扬,望一眼身后灯火通明的凤仪宫,冷笑道:“本宫在意的是下咒之人,如此狠毒,你看皇上方才那样的气恼,只怕真被发现了,那人的下场比成嫔还要凄惨。” 德妃忍不住嗤的一笑:“惨就惨吧,咱们就当看一出热热闹闹的戏,也省得终日里百无聊赖。不过说来,皇后当真是可怜呢!” 贤妃嗤的一笑,面露鄙夷之色:“堂堂皇后,给人用灼雀诅咒地晕过去,真真是笑死人了!” 灼雀一案,很快就传得沸沸扬扬,奕听甘循说起,亦是惊诧万分:“这件事可有结果了么?” 甘循咳了一声道:“才是第二日,还未曾查清楚,慎行司查了一整晚,听说一点头绪也无。看来下咒之人行事谨慎、心思缜密,才能藏匿地这样好。” “贤妃与德妃也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吗?” 甘循道:“今儿一早,德妃娘娘遣了心腹递了消息过来,的确没有发现任何古怪,更何况昨晚那样的情况,只怕各宫的娘娘、小主都无人安心入睡,又怎会有容易被人怀疑的奇怪举动呢?不过……眼下看来,李修容终日在承明宫安胎,应该不会有嫌疑,端妃与恂贵嫔也不像下咒之人,汤容华与礼嫔位分不高,诅咒皇后,更无必要,最有嫌疑的该是娴贵妃、万昭仪与容贵嫔才是。” “娴贵妃?”奕微一沉吟,低低问道:“会不会是太后的鬼把戏?” “太后?”甘循一惊,连连摇头,“太后诅咒皇后?这可是从未有过的怪事,不可能吧?” 奕“笃笃”敲着书案,只觉得整件事情是一团乱麻,想得久了,隐隐有些头疼,越来越理不清。是啊,宫里头的事情,向来难以捉摸。更何况,颐宁宫的那个女子早已不是自己所认识的朱成璧了,凭自己一己之猜想,又能想出些什么呢? “让贤妃与德妃看紧后宫的各个娘娘与小主,有什么情况,立即来禀报本王!” 昭阳殿,寝殿,玄凌疲倦地趴在床头,朱宜修披着一件织锦薄绒毯,歪歪地躺倒在后头不远的贵妃长榻上,阖目浅浅睡着。 玄凌虽然并不能睡着,姿势也不舒服,但情愿这样守在床边。此刻这样趴着休息,心里亦是乱糟糟的,千般百种,不得安生。自从宛宛入宫以来,是头一回遭遇这样可怖的事件,即便自己明白她这两年来过得并不如意,但也十分为难。一个是自己的母亲,一个是自己的妻子,都是自己最为珍重的女子,如何能轻易分出轻重?所幸,宛宛理解自己的左右为难,在朱成璧面前素来谦顺恭谨,对待宫嫔也是忍耐为先,才不至于落人口舌、处处碰壁。 只可惜,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即便宛宛做得那样好,宫中出了什么事情,嫔妃们最先指谪的是宛宛,臣属们最先为难的也是宛宛。如今,更有人按捺不住,要用如此卑鄙狠毒的法子来诅咒她。 床榻上的人微微一动,玄凌刹那间惊醒:“宛宛?宛宛?你醒了么?” 朱柔则分外虚弱,颤颤伸出手来:“四郎……” “皇后娘娘醒过来了?”万明昱一怔,搁下手中的毛笔,“其他嫔妃可有去凤仪宫么?” 采容忙道:“皇上吩咐了,不让嫔妃们过去,即便在凤仪宫里陪了许久的娴贵妃娘娘也回了章德宫呢!” 容贵嫔嗤的一笑,伸手拈过书案上的宣纸,万明昱描的花样子甚是好看,海棠花、木香花、紫藤萝,姹紫嫣红,当真是盛夏景致,落在眼里,虽是绚烂精致如蜀锦一般耀眼,但是落在心里,却越发觉得这花团锦簇的后宫,处处都是杀机。 “妹妹笑什么?” 容贵嫔懒懒拨一拨耳垂的粉水晶坠子,闲闲道:“娴贵妃娘娘辛苦,陪着皇上苦苦守着皇后娘娘一整晚了,更帮着太医照看方子……听闻皇上对那一班太医都放不下心……可是呢,皇后娘娘一醒,皇上就立马把娴贵妃赶回了章德宫。我都替她不值。中原有句话,叫做过河拆桥,虽然形容起来失之精准,但是也算是中了十之三四。” 万明昱淡淡道:“中原还有句话,叫隔墙有耳,形容眼下,倒是中了十之**。” 容贵嫔掩唇笑道:“姐姐的告诫,妹妹明白。但是姐姐已经是昭仪了,封妃也是指日可待,妹妹只需倚仗姐姐,又何必会怕娴贵妃来兴师问罪?” 万明昱染着鲜艳蔻丹的指甲徐徐划过书案,那一道浅白色的划痕虽微不可寻,但在日晖映耀下,根本无可逃遁,细细看去,似一条极隐秘的道路,看不到起点,更望不穿终点。 “灼雀一案闹得人心惶惶,就连前些日子炙手可热的贺妃,都不敢再来紫奥城,生怕牵扯进是非争端里头,这个时候,我们必须更谨慎行事。这件事来势汹汹,又疑点重重,卷进去,就一定没有活路可走。除非……”万明昱的眼风向颐宁宫的方向微微一扬,“能择良木而栖、择良主而侍。” ------------ 第一百章 云髻罢梳罗衣残(2) 第一百章 云髻罢梳罗衣残(2) 正当灼雀一案闹得满城风雨之时,襄城王快马加鞭,已经带着几十名亲兵回到了京城,摄政王得知消息的时候,玄凌正带着朱柔则出城相迎。:帝后迎接臣属,这是大周开朝以来并不多见的事情,亦可见襄城王在玄凌心中的地位。 对于玄凌来说,朝廷上下的官员几乎都不可靠,唯有自己的兄弟,还是值得信任的,即便先帝一朝,玄济对自己的态度也不过尔尔。 见玄凌亲往迎接,襄城王感动万分,抱拳跪倒,声如洪钟:“臣周玄济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玄凌唏嘘不已,接过朱柔则奉上的一盏水仙酿:“三哥,你回来了。” 这一声亲昵的称呼,几乎让戎马四年有余的襄城王要落下泪来,忙双手接过酒杯:“臣愿皇上圣体安康,国运昌盛!”语毕,一饮而尽杯中之酒,颇为豪爽。 玄凌哈哈一笑,紧紧握住襄城王因为征战多年而生出老茧的双手:“好!朕已经在仪元殿设下宴席,为三哥你接风洗尘!” 城南朱府,晨曦阁,邱艺澄疾步而入,却见木棉端然坐于长窗前、正握着一串十八子黄花梨佛珠静静祷告,忍不住冷冷一笑:“你如今也知道要祷告么?” 木棉手势一滞,旋即恢复如常,淡淡吩咐道:“珠儿,你出去,我与夫人有几句话要说。” 邱艺澄冷眼看着木棉起身,目光如剑,在她的小腹一转,心里一刺,唇角已勾起冷笑:“你知道么,方才摄政王传我过去,他告诉我,朱祈祯行刺襄城王未成,被推落悬崖,生死未卜!” 木棉心里一紧,面上却不肯露出分毫,只蓄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相对:“夫人的面上还有泪痕,想必方才在摄政王府狠狠哭了一场,摄政王再如何心硬如磐石,也必会触痛衷肠。” 邱艺澄盛怒一下,一把揪住木棉精致的衣领,狠狠瞪向她镇静自若的面庞:“你曾告诉过我,‘我既是朱府的人,便没有叛了大人的道理’,那么试问木棉你,大人行刺襄城王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 木棉见挣脱不开,索性直直迎上邱艺澄的目光,似笑非笑道:“大人不与你说,那是大人的事情,与妾身无尤。妾身劝夫人还是小心为妙,若大人九死一生回京,发觉妾身被盛怒的夫人推到、导致小产,试问夫人你在朱府可还有立足之地?” 邱艺澄一怔,下意识松开木棉:“九死一生?什么意思?” “妾身与夫人约定,为了保住大人、不让摄政王对大人有所怀疑,故而陪同大人演戏,所以,满京城里才会传言大人爱重嫡妻,与太后娘娘相抗到底。不是么?嘉安郡君夫人?”木棉莞尔一笑,斟好一盏茶递到邱艺澄手中,“但是,夫人也该明白,‘瞒天过海’未必能瞒过摄政王,他阴险狡诈,将信将疑是必然的,那么,再加上‘反间计’,夫人觉得,够不够分量呢?” 邱艺澄眉心微蹙:“你的意思是,大人是设计让自己坠崖?” “襄城王不死,而大人安然无恙,便是欺诈摄政王,大人只怕没有活路;襄城王死了,大人也送了命,对于摄政王来讲,便是一箭双雕;只有襄城王不死,大人又坠崖失踪,摄政王才会相信大人的忠诚,这样才最好、最有利。”木棉牢牢迫住邱艺澄震惊的面容,沉声道,“计策里的一部分,就是瞒住夫人,如此一来,摄政王传召夫人,宣布这条不幸的消息,夫人才能真实地表现出内心里的悲痛,诱人上钩,这一招,即为‘连环计’。” 邱艺澄若有所思,却依然忿忿不平:“就算你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保住大人,但是坠崖太过凶险,若是大人……” “夫人请放心。妾身相信大人,一定会完好无损地回京,并非因为大人看重夫人,也不是记挂妾身。是因为大人心里有仇未报,而这个仇,就是支撑大人死里逃生的最强大的支柱。只要夫人与妾身好好配合,大人报了仇,夫人又何愁府里不会再有欢声笑语?”木棉牵过邱艺澄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夫人与妾身之间有矛盾,但眼下需以大局为重。夫人,您是这个孩子的嫡母,即便夫人再不喜欢妾身,您也要为了大人、为了大人的孩子,把这出戏好好地唱下去。” 邱艺澄目光眷眷,从木棉隆起的小腹上划过,喃喃道:“不错,为了大人,为了大人的孩子,我们一定要度过难关。” 颐宁宫,襄城王与贺妃行三叩九拜大礼:“母后万福金安!” 朱成璧徐徐起身,扶起襄城王,眼中早已沁出热泪来:“好!好!济儿,你可算是熬出成就来了!你父皇在天之灵,想必颇为欣慰。” 襄城王垂了眸子道:“儿臣在边陲,时时感念母后昔日的恩德。所以,儿臣入宫,第一件事就是来颐宁宫向母后请安!” 竹息含着温煦的笑意向一旁的小宫女道:“王爷一向爱吃的点心还不快去端过来,愣着做什么?” 贺妃忙笑着向竹息道:“有劳姑姑这样记挂。” 竹息笑道:“太后娘娘知道王爷回京,数天之前就开始准备了,小宫女毛手毛脚的,奴婢亲自去照看,不打扰太后娘娘、王爷与贺妃叙话了。” 待到竹息出殿,襄城王却“扑通”一声跪下,那样高大威武的男儿,几乎是要声泪俱下了:“母后!请您救救儿臣!” 朱成璧且惊且疑:“济儿,你这是怎么了?” 贺妃亦是一头雾水,急道:“王爷!到底发生了何事?” 襄城王紧紧攒着双手,直到指关节微微发白:“母后!儿臣在荆州城外遇到刺客,那名刺客……” 朱成璧截住他的话,冷静道:“他告诉你,是摄政王派他去杀你的,对不对?” 襄城王微微惊愕:“母后如何得知?” “因为那名刺客,是哀家一早安排在摄政王身边的棋子。其实,济儿你并不知道,哀家得知摄政王对你图谋不轨之后,早已悄悄安排人手,一路保你周全。只不过,那名刺客较为特殊,并不能让摄政王知晓他的细作身份,只有与你交上手,将戏演好,如此,既能让你知道你自己处境堪忧,又能做到‘不辱使命’,才能真正保全你的性命与与他的前途。”朱成璧长长叹息,柔柔握住贺妃的手,注视着她惊疑不定的目光,颇为自责,“是母后无能,连保住自己的孩子都这样费劲。” 贺妃好容易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慌忙道:“儿臣知道母后的处境,摄政王权倾朝野,之前母后千方百计要保住前丞相徐孚敬,最终还是徒然无功。说到底,是摄政王太不把皇上与太后娘娘放在眼里。” 襄城王的眸光里尽是熊熊燃烧的烈火,额上青筋毕露,甚为可怖:“母后!儿臣一路上也有听闻,摄政王擅权,滥杀无辜!儿臣愿助母后一臂之力,替母后铲除摄政王!” “切切不可急躁冒进!”朱成璧一字一顿地叮嘱,“济儿,你也知道摄政王把持朝政,要想夺回大权,并非一朝一夕之间的事情,哀家要你做的就是牢牢将军权握在自己手里,西南的二十万大军是精锐之师,切记!无论摄政王提出何等优厚的条件,都不得将其拱手相让!” 襄城王一凛,重重叩首:“儿臣明白!” 朱成璧点一点头:“等到慕容迥回京,哀家会让礼部准备你的加封大典,慕容迥也会加封正一品镇国将军,你们二人,就是哀家的左膀右臂。” 贺妃随着襄城王一同跪下,发鬓那只横逸而出的碧玉红宝石莲花簪泛着莹润的光泽,她郑重叩首,字字铿锵:“母后放心,儿臣与襄城王势必为母后奔走,一定会让摄政王奉还大政!” 待到襄城王与贺妃出殿,竹息奉着一盏高峰云雾入殿,摇一摇头道:“王爷也是急性子,点心也顾不得用,就匆匆去了仪元殿呢!” 朱成璧微微一嗤,啜一口清香的茶水,慢条斯理道:“他自然要去跟皇帝痛诉忠心的。” 竹息静静颔首,又道:“太后娘娘,既然襄城王已经投靠了,那么,是否应该收网了呢?” 朱成璧目光灼灼,从案上那只青釉莲花瓶上划过:“是了,襄城王回京,她们的注意力自然会从灼雀一案上移走。要打,就要打一个措手不及,方才能顺心遂意!” 竹息的笑意隐着诡异的意味,在和煦的日光中,似有刀锋般的冷冽锋芒一闪而过:“太后娘娘放心!要策划的,竹语已经做得很好了。即便已是纵横后宫两年,到底还是道行太浅,在太后娘娘面前,迟早是要损兵折将、叩首求饶。” 朱成璧轻轻一笑,伸出戴着镂金镶玳瑁的护甲的小指扬一扬:“虽是盛春了,太液池的水,到底还是凉的。当了这两年多的太后,性子仿佛磨得软了些,得让她们好好看一看哀家的手段,宝刀未老,依旧锋利着呢!” ------------ 第一百零一章 云髻罢梳罗衣残(3) 第一百零一章 云髻罢梳罗衣残(3) 盛春的太液池正是碧波如顷,波光敛滟,放眼望去,沿岸的垂柳、垂杨蓊蓊郁郁,舒展新叶的枝条在风中微微而动,如新描的黛眉,又似千万碧玉丝绦。再往远处看,池中有蓬莱、云梦数岛,如棋盘上零星的棋子点缀。近了些,则能看到岛上的楼阁亭台以及参天古木,有蝉儿一声长过一声的聒噪,倒也添了几许意境,让人越发向往那一片的清凉树荫。 这一日,天气晴朗,站在龙舟上,只觉得碧波浩淼的太液池与天际线几成一色,若一捧清泉在眼前静静流淌。 贤妃与德妃恭谨地立在朱成璧身侧,几个小内监则离得稍远些,举着描了龙凤纹的华盖遮住日色。 见朱成璧兴致颇高,德妃笑道:“太后娘娘今日心情很不错呢,是否是因为襄城王回京了?” 朱成璧轻轻颔首:“自然是高兴的,襄城王这四年半来,几乎都在西南边陲征战,如今回京,哀家有意让他常驻京城,更何况,皇帝与他很是要好,毕竟是亲兄弟。” 贤妃握着蹙金撒乳烟帕子按一按鼻翼的粉,恬静笑道:“听闻前几日,皇上与襄城王去南苑校场赛马呢!” “兄弟情深,其利断金,就好比你与德妃一样……”朱成璧的目光徐徐掠过贤妃和静的面容,微微含笑,“贤妃,太液池风平浪静、景致甚好,只是,湖面以下,却是暗流涌动,这与看人是一个道理,不然岂会有知人知面不知心一说?” 贤妃不解其意,眸光轻轻一颤,温顺道:“太后娘娘素来博通睿智,想必看人也能看得格外清楚,嫔妾万万不敢与太后娘娘相较。” 朱成璧噙着一缕淡淡的笑意,随手接过一片飞舞的柳絮:“贤妃太看轻自己了,若要哀家来说,贤妃的心思,当属六宫第一,就如同空中的飞絮,捉摸不透。否则,又如何能掩藏地这样好呢?” 贤妃大惊之下,慌忙跪下:“太后娘娘!嫔妾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朱成璧的目光如冰锥一般牢牢钉在贤妃面上,森然道:“灼雀一案,贤妃当真是一无所知?” 贤妃连连叩首:“太后娘娘明鉴!嫔妾怎么敢诅咒皇后娘娘!” 德妃亦跪下,举起右手起誓:“太后娘娘,嫔妾敢作担保,灼雀一案,的确与贤妃无关!” 朱成璧扫一眼德妃,好整以暇地理一理衣服上的反复精致的水晶流苏,徐徐转身,金丝织锦绣万凤朝凰的百褶长裙若盛放在太液池上的饱满牡丹。 朱成璧在竹息搬来的一张梨花木椅上坐定,接过竹语奉上的一盏密砌樱桃,淡淡道:“别急着发誓,德妃你作为同谋兼帮凶,一样是难逃罪责。” 德妃张口结舌,与贤妃对视一眼,急急道:“太后娘娘!此事必定有人栽赃陷害!还望太后娘娘明鉴!” 朱成璧拈过一枚樱桃入口,甜腻的滋味让她的笑容越发明艳,根本不像是一位年近四旬的妇人:“满宫里头,若论谁最不喜欢皇后,除了你们,还有何人?哀家若说是娴贵妃诅咒皇后,皇帝信么?若说是端妃、万昭仪、李修容,皇帝信么?贤妃,你素来神机鬼械,怎会看不明白?” 贤妃咬一咬牙道:“嫔妾不会承认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紫奥城素来是流言蜚语的集散之地,太后娘娘是明理之人,万万不可遭人挑拨,以免落人下怀啊!” 竹息微微摇头:“贤妃娘娘,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么?” 贤妃一怔,正要反驳,却见一名身量纤纤的女子低眉顺眼地从船舱中走出,福一福身道:“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德妃如遭雷击,颤颤伸手向她,似是不可置信:“福芝?怎么会是你!” 朱成璧闲闲拨一拨耳垂的鸽血红牡丹耳环,覆手于膝,仪态娴静:“福芝,你在永华宫听到些什么、看到些什么,都大胆说出来,有哀家为你做主,不必害怕旁人。” 福芝应了一声,静静道:“四月初三的夜里,贤妃娘娘来永华宫与德妃娘娘密谈,照例是所有的宫人都要出殿守候的,奴婢彼时正好去为两位娘娘奉茶,却听到殿后有一些动静,以为是有人在那里偷听,于是悄悄过去,只瞧见一只跳上墙头的猫。奴婢正要离开的时候,听见德妃娘娘说什么‘烧焦的麻雀’,心里纳罕,所以留神听了一会,才知道两位娘娘让丞相大人与兵部尚书大人从宫外抓了不少麻雀,按照古代的法子做好了巫蛊之术,可以诅咒皇后娘娘。” 见福芝口齿伶俐、娓娓道来,德妃气得发怔,冲上去就要掌掴她,却被竹息与竹语牢牢架住、动弹不得。 朱成璧的目光厉厉一扫,唇齿间噙着森森冷意:“按住她,她若是再失了分寸,立刻丢进太液池!” 德妃唬得双腿发软、花容失色,连额上珍珠花钿也扭曲地似要破裂一般,她连声喊道:“太后娘娘饶命!太后娘娘饶命!” 贤妃死死锁住牙关,看一眼朱成璧冷若冰霜的面色,扬声道:“福芝必定是受人指使的!” “福芝是德妃的陪嫁丫鬟,指使她?何人有这个能耐?” 贤妃直截了当道:“若嫔妾说,太后娘娘您最有这个能耐,您打算如何解释?” 见朱成璧未置可否,贤妃早已猜了个七八分,索性撕开脸面,明快道:“太后娘娘,您今日让嫔妾与德妃陪同您游太液池,就是打算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处决了嫔妾与德妃么?您可不要忘了,嫔妾的父亲是当朝丞相,德妃的父亲是兵部尚书,就凭灼雀一案,您以为就可以赐我们一死?” “自然不单单是灼雀一案了。”朱成璧缓缓起身,迫住贤妃镇定的眸光,一字一顿道,“还有谋害皇长子予泽、毒杀成嫔、打落万昭仪的胎儿……” 贤妃一惊,指尖微微颤抖,下意识道:“嫔妾是冤枉的!” “要想扳倒你与德妃,单靠一件事或者是两件事,只怕太过勉强,总得有点名目才是。细绒棉这一出,你嫁祸给万昭仪,意欲挑起娴贵妃与万昭仪内斗,结果娴贵妃反而将计就计,栽赃给了成嫔。你们心知肚明成嫔被冤枉,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她被打入冷宫之际派人毒杀了她,如此一来,会让万昭仪怀疑娴贵妃自导自演、杀人灭口,你们的目的也达成了。” 朱成璧步步逼近,平和的语调饱浸寒意:“你们把麝香埋在长春宫下,害万昭仪小产,再嫁祸给成嫔的宫女,意在制造‘成嫔含冤自杀’的假象,更引得娴贵妃生出怀疑,是否予泽出事真与万昭仪有关,而万昭仪也会将小产一事的矛头对准章德宫。只可惜,你们手段虽狠辣,但娴贵妃与万昭仪并没有遂了你们的心愿。是否格外气馁?” 晴光艳好,和风煦煦,贤妃却分明感觉到背后的冷汗涔涔。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一步步算计别人,别人亦时时盯紧了自己。数次得手,并非是自己技高一筹,而是她人厚积薄发,意欲一招制敌。 “贤妃,你还不伏地认罪么?” 贤妃的鼻翼微微张阖,被逼到无路可走,索性力抗到底,横一横心道:“太后娘娘,嫔妾是遭人陷害!” 朱成璧看穿她眼中来不及掩饰的震惊与惶恐,哑然失笑:“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抵死不承认?永华宫与麟趾宫,哀家能轻而易举将麝香、灼雀等证据放进去,说白了,哀家要你死,你也只能死。” 朱成璧随手将腕上的珊瑚蜜蜡手钏扔进太液池,衔着一缕诡秘的笑意:“贤妃,你告诉哀家,如果这艘船沉了,你能不能浮起来?抑或,哀家与你,谁能够死里逃生?” 贤妃敏锐地嗅出话中狠烈的杀机,几乎不敢相信:“太后娘娘是想溺毙嫔妾?” 朱成璧无奈地摊开双手:“哀家实在是苦恼地紧,你贤妃不肯就范,那哀家也只能学习先帝一朝的密贵嫔,只不过呢,密贵嫔与八皇子都死在这里,而放到哀家这一出,死的就只有你与德妃了。”朱成璧眸光微转,看向惊得面无人色的德妃,淡淡吩咐道,“还等什么?竹息,立刻将德妃丢进太液池!” 竹息应了一声,目光如剑,在德妃身上轻轻一转,啧啧叹息:“德妃娘娘,真是可惜了您的花容月貌,听闻当年密贵嫔被打捞上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浮肿了,跟发酵的馒头似的。不过呢,德妃娘娘也不必害怕,既然灼雀一案贤妃娘娘不肯承认,这出溺毙的把戏是不会损了您的清誉的,您啊,照样可以入葬妃陵,得享哀荣,还是蛮划算的。” 德妃面色惨白,死死扣住船舷,连寸许长的白净指甲都生生折断:“太后娘娘!您饶了嫔妾!嫔妾不敢了!嫔妾再也不敢了!” 朱成璧徐徐抬一抬手,冷冷道:“丢下去。”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贤妃目睹此情此景,早已骇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大脑里一片空白,耳畔嗡嗡作响。待到竹息与竹语拽住她的时候,她才回过神来、发疯似地嚷道:“不要!不要!太后娘娘!您要嫔妾做什么!嫔妾就做什么!” 朱成璧徐徐道:“让你背叛摄政王,你也做么?” “做!做!嫔妾什么都做!” 朱成璧澹然一笑:“好了,把德妃拉上来吧,虽是春日里,也够冷的了。” 贤妃一惊,转眸却见浑身湿透、半死不活的德妃被人拉上了船,原来她的腰间被绑了一根绳线,德妃歪倒在龙舟上,勉强支撑着叩首:“谢太后娘娘……” 朱成璧静静道:“你们两个能入宫,是因为摄政王的缘故,哀家不蠢,自然知道你们是他的眼线。但是,你们也得想想,如果摄政王篡位,你们算什么?只能是废帝的嫔妃,还有如今的荣华富贵么?你们为了父母族人入宫,等到族人飞黄腾达的一日,你们就彻底沦为被遗忘的垫脚石,再无任何利用价值。” 贤妃紧紧按住胸口:“那么,太后娘娘利用嫔妾与德妃扳倒摄政王之后,嫔妾是否也会成为您的弃子?” “哀家会保你安坐贤妃之位,也会保住德妃。”朱成璧抬一抬手,让竹语奉着两卷象牙色的绫锦到贤妃与德妃面前,徐徐道,“这是哀家亲笔书写的承诺,盖有朱印,即便摄政王倒台,你们二人也不会受到影响。之前的事就一笔勾销。” 贤妃紧紧握住绫锦,似乎握住了自己的前途与未来:“您相让嫔妾怎么做?” “江承宇死后,许多人已对摄政王生出不满,如今襄城王回京,慕容迥也即将回京,哀家手里至少有三十万的兵力,足够与摄政王相抗衡。从今以后,你们就是哀家的心腹,但是,哀家并不希望这层关系被其他人所知,明白了么?” 贤妃与德妃叩首而答:“嫔妾明白。” “竹息,扶德妃去船舱更衣,怎么上的船,一会儿,还怎么下去,不要让旁人看出破绽。” 贤妃有几许迟疑:“那么,灼雀一案……” “你放心,哀家自有安排。” ------------ 第一百零二章 云髻罢梳罗衣残(4) 第一百零二章 云髻罢梳罗衣残(4) 回颐宁宫的甬道,两侧有古木参天,投落的树荫中有金色的日光穿梭摇曳,仿佛于一泓碧泉中嬉戏的幼鱼。‘.com 竹息一壁扶着朱成璧徐徐走着,一壁摇着象牙骨的团扇,低低道:“太后娘娘方才软硬兼施,既告诉她们您手里有襄城王与慕容迥两张王牌,又提醒她们您已经握着她们的把柄,更何况灼雀一案是悬在她们头上的利剑,她们自然分得清楚。” 竹语亦道:“贤妃与德妃也算是心思细腻了,太后娘娘话里话外都指出,如今摄政王虽然权势如日中天,但是已经失去了江承宇的襄助。壁虎断尾虽然能保住自身,但有的尾巴未必能长出来。而贤妃与德妃,为保住苗氏一族与甘氏一族的前途名望,自然要坐稳四妃的位置, 眼下,继续为摄政王效劳已经没有多少好处了。” 朱成璧点一点头,发鬓的缠丝玛瑙点翠步摇垂下的玉串珠飒飒而动,如细雨落于窗台:“灼雀一案,就是要让贤妃与德妃明白,不要以为可以在后宫里头兴风作浪、为非作歹,哀家不出手,是因为有自己的考量,若是出手了,她们就未必有活路可走。” 竹息轻轻叹气:“其实,奴婢今日也很是担心,贤妃与德妃毕竟有颇大的家族势力,如果意欲与太后娘娘鱼死网破,只怕也很难拿得住她们。” 朱成璧微微含笑:“灼雀一案闹得越大,反而漏洞会越多,哀家的胜算也越小,所以,只能在太液池上解决,才会真真切切让贤妃与德妃明白,她们的性命,紧紧握在哀家手里,是生是死,都在哀家一念之间。不过话说回来,哀家倒觉得,她们一定会倒戈。” 竹息奇道:“太后娘娘为何这般笃定?” 朱成璧抿唇一笑,徐徐道:“因为贤妃与德妃一早就牵扯进了后宫斗争,而且还是主动出招,这是为着什么?” “富贵与荣华?” “不错,若是真的是存了颠覆帝位的目的进宫,她们只需要在皇帝身上花心思,又何必对娴贵妃与万昭仪动手?正是因为她们一开始就不是完全为着摄政王而入宫,这才会成为她们最致命的缺陷。”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竹息怅然一叹,“摄政王在利用苗从哲与甘循,其实,苗从哲与甘循也在利用摄政王啊!” 朱成璧淡淡道:“竹息,你亲自去一趟仪元殿,告诉皇帝,灼雀一案,另有隐情,让他耐心等几日,哀家必会给一个交代。” 麟趾宫,德妃依旧是面色苍白、浑身颤抖,足足裹了两条折锦软毯才缓过神来。 贤妃亦是心惊不止,连端了几次茶盏都是泼泼洒洒的。 “太后……怎么这样狠……”德妃抖着手想要去摸软毯上的风毛,却感觉似被针扎了手,又似被火苗忽的灼烫了,维持着那副姿势进退不得,唯见面上的惶恐与惊惧。 德妃急促地喘一口气,咬紧了牙关:“福芝这个贱蹄子!” “时至今日,我才真正领教了太后的厉害,传闻她扳倒先帝的废后、逼疯密贵嫔与妍贵嫔,更逼迫祝修仪自尽,先前我还在疑惑,怎么这样多位高的嫔妃都折损在她手里,如今看来,实在是不假……只怕福芝早已被她收买,也是给我们警告,她的眼线早已遍布紫奥城了……”贤妃勉力按住胸口,往日里沉静的面容也有些六神无主起来,“如今,我们真的要转投太后么?” 德妃急道:“姐姐方才不是答应了么?更何况,慕容迥不日回京,太后手中可是有三十万兵马,即便朝政大事还是握在摄政王手里,但是,姐姐也明白,太后是下定了杀心,摄政王只怕斗她不过啊!” 见贤妃沉默不语,德妃又道:“姐姐莫不是要反悔了?大殿下的事还有万昭仪的事可都被太后知晓了,若是太后发起狠来,连灼雀一案都被按在你我头上,那我们还能活么?就算摄政王为保住我们而与太后起了争执,又能怎样?赢了的话,只怕我们除了失宠没有别的路可走,输了的话,一杯毒酒递过来,难不成我们还能逃出紫奥城去?” 贤妃蹙眉道:“你说的这些道理,我会不知道么?月盈则亏、盛极而衰,摄政王失了江承宇后,已经在走下坡路了,就冲这个,赌一把太后,也是值得的。” “那姐姐在担心什么?” 贤妃迟疑着道:“我担心的是,这份绫锦,到底做不做得数。” 德妃惊异道:“太后会出尔反尔、言而无信?” 贤妃常常叹一口气:“我从来没有这么犹疑过,太后……果然不可小觑啊!” 数日后,因为贤妃与德妃感染风寒,苗从哲与甘循遂入宫探视,相谈甚久。 当日夜里,贤妃与德妃悄悄到了颐宁宫,朱成璧正在阅示奕呈递的奏折,头也不抬,只沉声问道:“你们的父亲是如何说的?” 贤妃静静道:“一开始的确很犹豫,但总算不曾费了这番唇舌功夫。” 朱成璧微微含笑,方才抬首注目于贤妃沉稳的面容:“做得很好,但是,你们的父亲是否会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你们做女儿的,有几成把握?”朱成璧缓缓拂一拂涟泽水袖,悠然起身,“德妃,说句你不喜欢听的话。你当年在御花园掌掴端妃与成嫔而被皇帝斥责,你曾说过,你的父亲因为你刚刚入宫就被禁足而递来家书,指责你无用,显而易见,你父亲让你入宫是为了谋取政治上的利益,如果你的做法与你父亲的期望背道而驰,焉知你父亲会不会抛弃你呢?” 德妃情急争辩道:“太后娘娘不信任嫔妾的父亲么?” 朱成璧淡淡一笑,转身取出两封金箔纸:“贤妃,你素来见多识广,你来告诉哀家,这是什么?” 贤妃微微怔住,下意识道:“免死……金券?” “你们的父亲可以得到免死金券,但是,他们也需要将摄政王数年来的罪状提供给哀家,若哀家得到了哀家想要的,你们自然也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乾元三年五月二十日,慕容迥归京,紫奥城举行盛大的庆功典礼,大陈歌乐,倾城纵观。 五月二十一日,昭成太后加封襄城王玄济为汝南王,给予高于一般亲王的规格相待。同日,封慕容迥为正一品镇国将军。 然而,随着汝南王势力与慕容一族势力的崛起,摄政王越来越感到不安。 摄政王府,书房,奕一把将手里的奏折掷到苗从哲身上,冷笑连连:“你们自己看,都是在称赞汝南王与慕容迥的,赞他们军功卓著,赞他们归京途中军纪严肃、未曾扰民!” 苗从哲猝不及防,却也不敢起身去拾,诚惶诚恐道:“汝南王年少而有建业,朝臣们奉承几句也不属稀奇……” 奕瞪着眼睛道:“本王要的不是解释,而是对策!汝南王与慕容迥手里有二十万兵马,若是在西南边陲也便罢了,如今他们留在京城里,岂非让本王坐立不安?朱祈祯也是没用,刺杀未成,自己又失踪多日。” 甘循忙劝道:“刺杀汝南王到底并非易事……” 一语未落,书房外突然传来下人的声音:“摄政王,兵部右侍郎朱大人回来了!” 奕且惊且喜:“快让他进来!” 朱祈祯进来的时候,脚步明显有些踉跄,更是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衣衫虽然还算齐整,但不过是粗布麻衣,哪里还是兵部右侍郎的样子? 朱祈祯勉力跪倒在地,叩首道:“微臣罪该万死!” 奕诧异道:“你怎么弄成了这副样子?” 朱祈祯眼含热泪:“微臣没能刺杀到襄城王,更被他推落悬崖,摔伤了右腿,若非有一户农家救下了微臣,只怕微臣再也不能为摄政王效忠了!” 奕一怔,倒是苗从哲低低提醒道:“你还不知道么?襄城王已经加封为汝南王,赐予规格高于一般亲王的待遇,慕容迥也封了正一品镇国将军了。” 朱祈祯一怔,再度叩首:“微臣罪该万死!” “罢了,罢了,能活着回来已经算是万幸了。”奕皱一皱眉,叹息着道,“汝南王功夫高强,让你行刺他,也是本王当日欠缺考虑,如今汝南王归京,也没有旁的法子,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朱祈祯忙不迭叩首谢恩,又为难道:“微臣的腿伤,只怕没有小半年的功夫也不能好起来,特向摄政王请示……” 奕点一点头:“你且先回府里休息便是,本王稍后会请太医为你医治。” 待到回了城南朱府,邱艺澄与木棉固然是惊喜交加,但看见朱祈祯的模样,亦是免不了暗自垂泪、心痛不已。 待到邱艺澄人前人后嘱咐一众仆从的时候,木棉低低问道:“夫君的腿,真的是摔伤的?” “悬崖之下虽是汪洋,但也会有暗礁,即便没有暗礁,也会有砾石。苦肉计要做,自然要做得像。”朱祈祯微微合起双目,由着木棉为自己净面,静静道,“该欠的都要还,一时半会的疼不要紧,看得长远才真正重要。” 木棉鼻子一酸,一滴泪垂在朱祈祯手上。朱祈祯一怔,待要睁开眼睛,却被木棉劝住:“大人,面上的污水还未擦净,当心流到眼睛里,会疼。” 然而,再疼,又岂有心里那样疼?木棉紧紧咬住嘴唇,只觉得自己这一生,实在是过得太累了。 “夫君……”木棉伸手抚平朱祈祯眉宇间的一抹褶皱,轻轻道,“等到事情都结束了,我们能不能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朱祈祯默然片刻:“好,等到结束了,我们离开京城,再也不要回来。” ------------ 第一百零三章 窗含新雨夏日凉(1) 第一百零三章 窗含新雨夏日凉(1) “娴贵妃娘娘万福永安!” 朱宜修微微含笑,搁下手中的紫毫毛笔,取下手臂上的缠臂金,望着面前恭顺的万明昱道:“你起来吧。、.com” 万明昱徐徐起身,噙着和煦的笑意道:“‘宁静致远’,娘娘的字总是很有禅机。” 午后绵软悠长的日光里,朱宜修的笑意似覆上一层明澈如水的霞光,她伸手从身侧的铜胎掐丝珐琅宝相花葫芦赏瓶中掐过一朵新鲜的黄月季细细赏玩,语调却淡若新霜,透出一抹雨后的清寒:“本宫静一静心,也是为着看昭仪的戏。” 万明昱心中了然,却只宁和一笑:“嫔妾常去承明宫不假,但如今承明宫防范得很厉害,可以说是滴水不漏,到底是周氏与嫔妾先后小产的缘故,皇上与太后娘娘对李修容的孩子格外重视。” “是防得太厉害,百密而无一疏?”朱宜修淡淡一笑,接过剪秋奉上的一盏雪梨银耳莲子汤,那升腾起的薄雾中,朱宜修的面容越发难以捉摸,连她的语调都多了几许的耐人寻味,“抑或,是你的怜子之心使得你根本不想出手?” 万明昱抬手拢一拢鬓边的几许碎发,眸光如仲夏之夜的夜色那般澄澈,让人觉着舒心:“娘娘如何想嫔妾,是娘娘的事,嫔妾如何做,是嫔妾的事。” 朱宜修笑意深深,看向万明昱的目光染上几许深邃的含义:“本宫只希望,自己眼中的万明昱从来都是一个明白人,仅此而已。” 话音未落,却是绘春掀了帘子匆匆入殿,福一福身道:“娴贵妃娘娘,大殿下有些咳嗽……” 朱宜修一惊,连连斥道:“才好了一些时日,怎么又咳嗽了?” 绘春忙道:“许是夏日里贪凉,大殿下不依不饶,在青花大缸的冰雕一边玩了好一阵子。乳娘怎么劝也劝不开……” 万明昱闻言忙道:“赶紧去请太医过来,下次冰雕不要放在青花大缸里,碾碎了放到琉璃敞口瓶子里,再用细线悬起来,不让大殿下接近便罢了。只是冰气会下沉,切记,不可让大殿下呆在冰雕下方,你可明白了?” 待到绘春出殿,朱宜修揉着眉心落座:“泽儿身子弱,每每他不是发烧就是染风寒的,本宫心里都格外难受。” 万明昱柔声劝道:“娘娘,小孩子身子弱些也是没法子的,只要好好调理着就可以了。”一语未必,万明昱却猛地咳嗽起来,忙握着绢子掩住口鼻。 “昭仪娘娘病了?那你可得小心不要过给了大殿下才是。” 一把清婉的女声骤然响起,原是礼嫔扶着桂枝的手翩然入殿,她俯身请安:“娴贵妃娘娘万福永安,昭仪娘娘万福永安!” 万明昱眉心蹙起,瞥一眼礼嫔,衔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道:“礼嫔说话做事都很用心,难不成是在指谪本宫将病气过给了大殿下,才会引得大殿下咳嗽么?” 礼嫔娇然一笑:“嫔妾不敢这样说,只是觉得,防患于未然罢了。”她刻意咬重“防患于未然”五个字,朱宜修也有几许迟疑。 万明昱咬一咬牙,福一福身道:“既然如此,那嫔妾就先告退了。” 待到出了章德宫,采容沉静的面色才垮下来,低低斥道:“她以为自己是谁?不过嫔位罢了,倒给娘娘下逐客令?” 万明昱转首看着斗拱高檐的章德宫,有冷厉的笑痕覆上唇角:“本宫倒真是庆幸自己方才的咳嗽。” 采容微微一怔,迅疾扫一眼四周,轻轻问道:“娘娘可是准备出手了?” 万明昱徐徐拨一拨錾金护甲上的一粒海蓝宝石:“礼嫔眼见本宫晋封,想必越发沉不住气了,也好,本宫也不想再看到她那副尊容!采容,好生准备着,既然娴贵妃要逼本宫对李修容出手,本宫就先把礼嫔送上绝路!” 颐宁宫,朱成璧落下一枚黑子:“你说朱祈祯回来了?” “是的,奴婢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朱大人摔坏了右腿,摄政王颇为怜悯,特意宣了太医去诊治呢!”竹息为朱成璧与顺陈太妃斟好雪顶含翠,笑意清和,柔声劝慰道,“太后娘娘放心便是,朱大人养上一阵子,应该是不会有大碍的” 顺陈太妃微微啜茗,揣摩着朱成璧波澜不惊的神色,低低道:“听闻朱大人是为摄政王执行任务,因为不慎而摔落悬崖的,太后娘娘也不知道是何任务么?” 朱成璧冷冷一哼,眸中有寒意如雾弥漫:“哀家何必关心一个连子嗣都不放在心上的人?” 顺陈太妃望一眼竹息略显无奈的面色,轻轻劝道:“太后娘娘,嫔妾想着,朱大人可能是怕嘉安郡君吃心。毕竟府里头,只有嘉安郡君与昌安郡君两位夫人,如今昌安郡君有孕,若是凌驾于嘉安郡君之上,只怕相争得厉害了,于养胎可是万万的不利啊。” 朱成璧未置可否,只兀自握着一枚黑子沉吟:“若真是这样,私下里与哀家商量着便也罢了,他又何必闹出这样大的风波来?是让满城里的人都议论哀家厚此薄彼、尊卑不分?还是他根本就在嘲笑哀家的庶出身份,即便做了太后,也是从嫔妃的位分上熬上去的呢?” 顺陈太妃忙道:“太后娘娘乃是人中龙凤,是大周的国母,朱大人怎敢如此?竹息,你说是不是?” 竹息抿一抿唇道:“观棋不语真君子,奴婢不敢妄自议论。” 朱成璧缓缓揉一揉眉心:“罢了,不说这件事了,只要木棉能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哀家会加封她为正四品县夫人,我看朱祈祯是否还有能耐跟哀家抗到底。”朱成璧觑一眼顺陈太妃若有所思的神情,徐徐道,“你一向很关心陈正则,哀家很好奇,陈正则处事谨慎的性子自是学的你的,怎的当初江承宇卖官鬻爵一案却是他先告发?” 顺陈太妃嗅出话中的试探之意,不敢迟疑,忙道:“嫔妾并不知情,当初嫔妾在宁寿宫得知,他竟然在朝堂之上率先告发江承宇,万分担忧后怕,只怕摄政王会容不下他。” 朱成璧闲闲拨一拨耳垂上的鸽血红牡丹耳环:“他是你的侄子,摄政王不会动他,只是……”朱成璧颇为玩味地看了顺陈太妃一眼,扬唇浅笑,“那陈正则果真是有胆有识,只怕不会输给朱祈祯了……” 待回了宁寿宫,芷兰见顺陈太妃面色不豫,忙劝道:“太妃娘娘不若宣了陈正则陈大人进宫来?” “不行。自从畅音阁一事后,陈正则很少入宫,就是为了撇清嫌疑。更何况,江承宇一案,太后怀疑哀家从中谋利,才会指使陈正则出面弹劾。” 芷兰奇道:“太妃娘娘方才不是解释过了么?” “或许有用,或许未必有用。太后方才说陈正则有胆有识,到底是提防,还是想用来针对摄政王的咄咄逼人?”顺陈太妃摇一摇头,“很多事情,越描反而越黑。哀家只希望,眼下这样的多事之秋,陈正则万万不能贸然出手,沉得住心的人,方才能成大器。” 永巷,礼嫔正与桂枝说笑,却见采容提着一只镂花填漆食盒迎面而来,倏然收起面上的笑意,冷冷道:“这大热天儿的,采容是往哪儿去啊?” 采容恭敬请安道:“礼嫔小主万安!昭仪娘娘听闻,这几日修容娘娘胃口不好,故而特意吩咐小厨房做了一些消暑的糕点,让奴婢送去承明宫。” 礼嫔取了绢子掩唇一笑:“难为昭仪娘娘了,自己身子不好,倒有空关心修容娘娘。” 采容和静笑道:“承蒙小主关心,昭仪娘娘正是因为有些咳嗽,害怕将病气带到承明宫去,所以才让奴婢过去一趟的。” 礼嫔眸光微转,语气里却骤然透出几许严肃的意味:“话虽如此,但采容你是昭仪娘娘的近身侍婢,你去了承明宫,若把昭仪娘娘的病气带去了,可如何是好呢?” 采容一怔,下意识道:“应该不会如此……” “皇嗣不能轻率,想必采容你应该明白。”礼嫔看一眼桂枝,徐徐道,“既然你不方便去承明宫,那让桂枝去一趟也是好的,省得承明宫的人知道了昭仪娘娘病了、看到采容你避之不及,又不敢随意丢掉昭仪娘娘的一番好意。” 采容闻言,分辨道:“糕点是昭仪娘娘吩咐奴婢亲自送去的,娘娘并不想假以人手,还望小主明白。” 礼嫔嗤的一笑,唇角漫出一缕讥讽的意味:“采容,狐假虎威、狗仗人势,你可明白当作何解释?” 采容的面上闪过一丝不悦之色,但到底碍着身份不能发作,只能越发恭顺谦卑:“还请小主体谅我们做奴婢的难处……” 礼嫔牢牢迫住采容不卑不亢的面色,正要举步上前,却猛地崴了脚,一时间没能站稳,摔在地上,额上瞬间疼出一层冷汗。 桂枝唬了一跳,忙要去扶礼嫔起来,奈何礼嫔根本使不上力气,只“嘶嘶”地倒抽冷气,歪倒在桂枝怀里。 采容心里暗暗发笑,却也不得不凝肃了面色问道:“小主这是怎么了?” 桂枝回头斥道:“还不赶紧去请太医过来!杵在那里做什么?” 见采容看着手中的食盒,有些面露难色,桂枝急道:“你先放着吧,难不成我们小主还能动手脚不成?若是你耽误了我们小主,娴贵妃娘娘怪罪下来,你担当得起吗?” 采容闻言,只能放下手里的食盒,匆匆往太医局去了。 和煦堂,万明昱握着一串玛瑙佛珠正阖目凝思,闻得采容进殿,低低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采容将手中的镂花填漆食盒放到茶案上,轻轻一笑:“娘娘放心,采芜最是细致,她一早便提着一模一样的食盒等在承明宫外,礼嫔不会知道奴婢与她已经把手中的食盒调换了。” 万明昱淡然仰首,看着面前的观音像:“如果不能顺利换掉,那个食盒进了承明宫,本宫也只有长跪不起的份儿了。” 采容打开食盒,用银箸夹起一块翡翠绿豆糕轻轻一嗅:“娘娘,是夹竹桃的花粉,礼嫔果然是存了心要嫁祸给娘娘。” 万明昱徐徐起身,抬手正一正发鬓的点翠双喜纹并蒂木芙蓉步摇,那垂下的细银链子一点一点打在耳后,有微微的清凉弥散开,仿佛是化开了一滩冰水,漾开了凉气,让人愈发冷静:“夹竹桃的花粉有毒,孕妇是万万沾染不得的,礼嫔拿夹竹桃的花粉放在食盒里,若李修容小产了,自然本宫的嫌疑最大。那么,以礼嫔的性子,一旦承明宫乱起来,她会怎么做?” 采容静静道:“太后娘娘倚赖娘娘、信任娘娘,所以礼嫔心知肚明,要想扳倒娘娘,必须先过了太后娘娘这一关。而要让太后娘娘无法包庇娘娘,最好的作法就是在晨昏定省的时候揭发娘娘犯下的罪过,众目睽睽之下,只要拿捏得当,娘娘就无法翻身了。” 一抹冰凉的笑意覆上万明昱清雅的容颜,她伸出带着嵌金丝发晶护甲的小手指,微微挑起翡翠绿豆糕上那毫不起眼的白色粉末:“是了,礼嫔好容易逮到机会能陷害本宫,当然不会轻易放手。如果礼嫔言之凿凿是本宫谋害皇子,结果承明宫却是一场虚惊,她又如何自圆其说?更何况,和煦堂食盒里的夹竹桃花粉她又如何解释?” 采容衔着一缕轻松明快的笑意:“娘娘告诉修容娘娘,礼嫔一直意欲谋害其子,修容娘娘才会与娘娘约定,设下此局引礼嫔上钩。这一回,礼嫔是万万跑不掉了。” 万明昱好整以暇地整一整衣服上的粉晶流苏,抬眸望向长窗外的天际,一抹流霞如宝石绚烂的光华旖旎铺开,仿佛是紫奥城中青春韶华的女子那明媚娇艳的容颜,只是,再娇媚,终究也会有红颜老去的一日。然而,最最可怜、可悲的却是,容颜尚未老去,君恩,却已经如流水一般、去而不复还了。 万明昱唇角的弧度微微收敛:“备下步辇,该去颐宁宫看戏了。” ------------ 第一百零四章 窗含新雨夏日凉(2) 第一百零四章 窗含新雨夏日凉(2) 颐宁宫,一众嫔妃济济一堂,见朱成璧扶着竹息的手缓缓入殿,纷纷起身、屈膝行礼:“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今日,朱成璧着一袭茜色弹墨绣鹤纹彩晕锦广袖长裙,三千青丝绾成朝云近香髻,以象牙透雕龙凤争珠扁方簪住,又添了一支点翠碧禧镶冰彩玉髓步摇,简约素净又不失华贵,她徐徐入座,接过竹语奉上的玉兰香片缓缓啜饮一口,方含笑吩咐道:“都坐下吧,不必拘谨。!” 朱柔则落座之后,温婉笑道:“母后的那支扁方真是好看。” 朱成璧淡淡一笑:“皇后眼力不错,这支扁方是先帝赐下的。”语毕,她扫一眼四周,“娴贵妃没来吗?” 礼嫔闻言,忙起身道:“大殿下今日有些咳嗽……” 朱成璧摇一摇头,面露悯色:“予泽也是可怜见的,身子一直不太好。”语毕,她望着被桂枝搀扶落座的礼嫔,奇道,“礼嫔的腿是怎么了?” 万明昱衔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觑一眼礼嫔微微尴尬的神色,徐徐道:“嫔妾听采容说起,礼嫔不小心扭伤了脚。” 朱成璧淡淡道:“是该小心一些才是。你们身为帝王嫔妃,也得要照看好自己,才能更好地服侍皇帝,都明白了么?” 见朱成璧训示,朱柔则并一众嫔妃忙不迭应了。 端妃握着蹙金绣玉兰帕子按一按鼻翼的粉,望向礼嫔的目光透出几许疑惑之色,旋即恢复如常,只端过玉兰香片静静品着,却听万明昱低低向自己道:“太后娘娘这里的玉兰香片真是清香四溢,只是,恐怕比不过娘娘宫里的素娥雪。” 端妃澹然一笑,似有些心不在焉,又似忆起一件渺远得几乎快要淡忘的事情:“本宫许久未曾饮过素娥雪,几乎都快不记得那种味道了。” 万明昱闲闲拨一拨耳垂上的翠玉葫芦耳环,轻轻道:“娘娘很喜欢安安静静的么?” 端妃眸光微转,从万明昱发鬓的点翠双喜纹并蒂木芙蓉步摇划过,浅浅笑着:“安静,自有安静的好处……” 话音刚落,却是一名小宫女匆匆入殿,福一福身道:“太后娘娘!不好了!修容娘娘的胎……” 朱成璧一惊,点翠碧禧镶冰彩玉髓步摇上垂下的璎珞一阵乱颤,厉声道:“你说什么!李修容的胎怎么了!” 那名小宫女唬了一跳,哆哆嗦嗦道:“奴婢不清楚,只是通传的宫女说修容娘娘腹痛不止……” 礼嫔迅疾地扫了万明昱一眼,眸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凶光,她骤然起身,伸手指向万明昱:“昭仪娘娘!是不是你做的!” 礼嫔骤然发难,殿中诸人大惊之余,不免神色惊惶、目目相觑,德妃厌弃地看她一眼,微微一嗤:“礼嫔如此言之凿凿,难道你亲眼目睹万昭仪谋害李修容了?” 礼嫔不意德妃会偏帮万明昱,心里泛起一阵疑虑,但却不敢迟疑,笃定道:“太后娘娘!嫔妾今日遇到了万昭仪身边的采容,采容说,她奉万昭仪之命,送一些消暑的糕点给修容娘娘!且嫔妾听闻,修容娘娘有孕期间,万昭仪常常去承明宫陪伴修容娘娘,那么,万昭仪的东西,修容娘娘必定不会拒绝……” “礼嫔合该去畅音阁唱戏才是。”容贵嫔眸光一扬,讥讽道,“李修容有孕后,各宫嫔妃送了多少东西过去,为什么偏偏是昭仪娘娘送的糕点有问题?” 礼嫔毫不畏惧,反唇相讥道:“容贵嫔娘娘,难道您不觉得这件事情太凑巧了么?万昭仪刚刚送了糕点过去,修容娘娘的胎就不好了?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儿,嫔妾不信容贵嫔娘娘看不出。” 汤容华轻轻提醒道:“容贵嫔娘娘与昭仪娘娘交好,为她维护一两句也不足为奇。” 德妃笑意盈盈,细白的贝齿似有珠光泌出:“汤容华这话很有意思。” 见德妃面露讥讽之色,汤容华柳眉微扬,不咸不淡道:“德妃娘娘的话最有意思,否则当年也不会被禁足,还撤去了绿头牌呢!” 德妃最恨被人提及此事,拉长了脸登时便要发作,却听得贤妃低低咳嗽一声,只有作罢。 见众人窃窃低语,朱成璧冷笑道:“眼下还不清楚承明宫的情况,你们倒闹腾得这样欢?礼嫔,哀家问你,万昭仪若是在糕点里做了手脚,岂非一出事就会被怀疑?你不觉得,这样的手法过于愚蠢了?” 礼嫔忙道:“虽然如此,但胜算颇大,万昭仪对修容娘娘的胎早有嫉妒……” 采容稳稳下跪,叩首道:“太后娘娘!奴婢有句话,不得不说!” 朱成璧抬一抬手:“你说。” “奴婢下午送糕点去承明宫的时候遇到礼嫔小主,小主声称,奴婢是昭仪娘娘的近身侍婢,有可能会将娘娘身上的病气过给修容娘娘,说可以由桂枝将糕点送过去。奴婢当时心里疑惑,礼嫔小主素来与昭仪娘娘不睦,怎肯帮着我家娘娘?正在奴婢与小主分辨的时候,小主不当心扭了脚,奴婢只能将食盒放在小主身边,去请太医。太后娘娘,您不觉得,礼嫔小主也很有嫌疑么?” 见采容口齿清晰、娓娓而诉,礼嫔怒目瞪向她道:“你的意思是,本小主在食盒里做了手脚?试问采容你,本小主当时疼得起不了身,难道还能做手脚么?” 采容不卑不亢道:“奴婢不知,当时,只有小主您与桂枝在食盒的旁边,你们自然是有嫌疑的!” 沉默许久的端妃淡淡开口道:“本宫相信,万昭仪不会是那样的人,到目前为止,只说是李修容的胎不好了,到底是有多不好?或许只是胎动而已,并不曾有损胎气呢?” 万明昱婉转谢道:“多谢端妃娘娘。” 朱成璧眸光深邃,从万明昱与礼嫔身上扫过,沉声道:“哀家方才已经派竹语去承明宫打探情况,等到……” “太后娘娘!”竹语匆匆入殿,满面皆是惶恐不安,她“扑通”一声跪下,“修容娘娘的孩子,没了……” 万明昱惊到无以复加,只觉得镶珠贝椅背上似生出千万芒刺,硬狠狠地扎着,逼得自己不得不坐直身子,她紧紧抓住手里的帕子,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的竹语,转眸的瞬间,却见礼嫔眸中淋漓的快意。 朱成璧微微合一合目,待到睁开眼,已恢复素日里的平静淡然,语调清冷如秋雨之后枫林中袭来的凉风:“从此刻起,万昭仪与礼嫔,无诏不得擅自出宫!” 夜色流觞,星芒浅回,颐宁宫,十五连枝鎏金灯有荧荧烛火辉耀,竹息与竹语握着尺把长的翠绿蕉叶扇,一下一下地扇着风,朱成璧捧着一盏杏仁酪,斜斜倚靠在织锦掐金的玫瑰色贵妃长榻上,她的面色在步摇折射出的迷离金晖中有一丝浅浅的迷蒙,几乎要辨不清原来的神色:“你的意思是,你设下此局,是为着引礼嫔入瓮么?” 万明昱俯身叩拜,恳切道:“太后娘娘明鉴,嫔妾已经把那只食盒带过来了。” 朱成璧目视竹息,竹息见机取过那只食盒,细细查验后禀道:“的的确确是夹竹桃的花粉。” 朱成璧冷冷道:“礼嫔!又是她!”语毕,她看一眼万明昱稍稍放松的神情,眉心微蹙,“哀家原先只以为你行事缜密、见事分明,如今来看,敢拿皇嗣的性命做赌注,只为扳倒区区一个礼嫔,到底是厉害多了。哀家是应该庆幸你的长进,还是担忧你的狠心?” 万明昱心头骤然一跳,旋即又平和下来:“太后娘娘恕罪!嫔妾之所以要与李修容设下此局,是因为礼嫔视人命如草芥,实在是辣手无情!上一回她逼死雅琪,就是为着消除证据,若任由这样的人留在宫中,只怕终有一日会有大乱。” 朱成璧瞥她一眼:“你是说畅音阁私通一案?旧事重提,难道你有了证据?” 万明昱的唇角勾起一丝浅笑,徐徐展开紧握着的手掌心,却是一枚精致的鎏金长命锁,在烛光里有细腻的光泽一转,紧紧抓住了殿中诸人的眸光。 朱成璧微露疑惑之色:“这是什么?” 万明昱衔着一缕诡秘的笑意:“这是什么,自然是要由礼嫔来说,方能触痛心肠、声泪俱下。” 朱成璧徐徐摩挲着手中的琥珀鼻烟壶,戴着金镶玉嵌祖母绿的护甲的小指在鼻烟壶上轻轻划过:“哀家不想跟你打哑谜,你就原原本本告诉哀家,当日畅音阁私通一案,到底还有什么是哀家不知道的?” 万明昱轻轻含笑:“太后娘娘且不闻汉武帝的王美人么?” 待到万明昱出殿,朱成璧起身推开朱漆雕凤纹长窗,窗外的修竹在凄楚的夜色朦胧里有浓烈的瑟瑟声摇曳,仿佛是从旷远的天际飘散而来,倒是越发显得颐宁宫宁静如深海一般,连铜漏清浅的滴水声都那样清晰。 “方才已经查实了,承明宫的那盒点心并无问题。”竹息觑一眼朱成璧的神色,低低问道:“太后娘娘觉得,李修容小产,会是谁做的?” “贤妃与德妃刚刚被哀家警告,是不会再做出这样的事情的。”朱成璧缓缓摇一摇头,沉声道,“太医局是在谁的掌心中?承明宫一片混乱中又是谁最有可能动手?竹息,你来说。” 竹息一惊,嗫嚅道:“奴婢……” 朱成璧深深吸一口气,几乎要恨铁不成钢了:“予泽七灾八难的,若多一个皇子在手里不好么?怎的如此沉不住气!趁着李修容演戏顺水推舟,她到底要嫁祸给谁?” 竹息微一沉吟,忖度着道:“奴婢得知,下午,礼嫔与娴贵妃娘娘不曾碰过面。也就是说,娴贵妃并不知道礼嫔准备暗算万昭仪,那么,她如此明目张胆地下手,若不是为了浑水摸鱼、等到得手之后再栽赃嫁祸,就是笃定太后娘娘会保她此回。毕竟,承明宫嚷嚷着腹痛不止,娴贵妃娘娘遣了太医去看顾,若说是彼时便已无力回天,也是落不着错处的。修容娘娘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朱成璧眸光微垂,步摇上嵌着的冰晶玉髓似逸出阵阵寒凉,如潮水一般弥漫:“礼嫔,当真是留不得了。不论娴贵妃到底是出于何种考虑,都得给她一个警告,哀家能容她一回,不见得次次都能纵容她!” 竹息闻言一凛,握着羊脂玉锤为朱成璧敲着膝盖的手只一滞,又恢复如初:“那么,太后娘娘预备如何做?” 朱成璧幽深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凌厉与绝然,紧紧握着手中的长命锁:“先传礼嫔来,有些话,哀家还是得私下里问过她。” ------------ 第一百零五章 窗含新雨夏日凉(3) 第一百零五章 窗含新雨夏日凉(3) 亥时一刻,颐宁宫正殿灯火通明,朱成璧端坐于正中央的凤座,帝后二人位于右侧,朱宜修与万明昱位于左侧。" 朱成璧前方,礼嫔跪伏在地,只着一袭暗沉的宫装,一匹青丝以素净无纹饰的银簪子挽住,面上是蜿蜒的泪痕,如冬日里冻僵的蛇,未加掩饰地伏着。 玄凌话音里的厌弃显而易见:“以灼雀诅咒皇后,以有毒的糕点陷害李修容小产,还有畅音阁与卓武私通,都是你么!” 礼嫔瘦弱的肩胛一颤,迅疾地扫一眼朱成璧端肃的面色,咬牙道:“是……” 玄凌勃然大怒,紧紧攒着双手,有条条骇人的青筋爆出:“你说!为何要诅咒皇后!” 礼嫔不敢抬首,死死咬住下唇,唇上几乎要沁出殷红的血来:“皇后娘娘独占盛宠……” 万明昱掩唇一笑,端了一盏雪顶含翠在手,徐徐吹着浮着的茶末,淡淡道:“皇后娘娘就是皇后娘娘,你又是什么身份?” 礼嫔见万明昱发话,面上闪过一丝厌恶的神色,却闻得朱成璧低低咳嗽一声,忙敛了容色哭泣道:“嫔妾有罪,但嫔妾若非在意皇上,心中存着皇上,又怎敢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万明昱摇一摇头,眸光深深剜向礼嫔,要把她心中残余的一丝生存的执念打压下去:“爱会生怨,怨会生恨,礼嫔你纵然对皇上有情,但也要分清是非分寸!” 礼嫔猛然仰首,目光生生凿在万明昱沉静的面上,她厉声喝问道:“万昭仪!凭什么你能这样得意!凭什么我就要背负所有的罪行!你做过什么,你自己心里有数!” 朱成璧眸光一沉,淡淡吩咐道:“竹息。” 竹息会意,一步上前,响亮地攉在礼嫔面上。 礼嫔被打得发愣,怔忪的瞬间,朱成璧冰冷的声音沉沉贯入耳中:“你再攀诬旁人,哀家连全尸都不会留给你。” 礼嫔浑身剧烈地颤抖,喘息着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都是我!万昭仪!娴贵妃!太后!你们难道就不用遭到惩戒?是不是老天爷没了眼睛!为什么就只有我该死!” 玄凌冷眼看着礼嫔几欲疯癫的情状,淡淡吩咐李长道:“礼嫔安柔荑,诅咒皇后,残害皇嗣,私通侍卫,着降为从八品更衣,褫夺封号,打入冷宫,择日赐死。” 朱成璧眸光透过紫金朱雀灯熹微的烛光,裹挟着无法抗拒的寒意迎面扑来:“在紫奥城,哀家算计过别人,别人也算计过哀家,但你安柔荑犯下的罪孽,不是一生一世跪在通明殿可以赎清的。你生过女儿,却有胆量入紫奥城,哀家佩服你的胆魄与决断,但你生性愚蠢,又不知收敛,暗自生杀,实在是天人不容。” 安氏失魂落魄地看着面前的朱成璧,待到触及她手中徐徐把玩着的长命锁,骤然失去了所有的气力,软软瘫倒在地,喃喃道:“是我错了么?我错了么?当年博陵侯死了,为什么偏偏追查到我的家人?我公公到底犯过什么错?为何无辜被冤?为何会入狱?” 玄凌摇一摇头,不理会安氏的自言自语,紧紧握住朱柔则的手:“把安氏拖下去。” 朱柔则悲悯地看着安氏摇摇欲坠的身影,低低劝道:“皇上,打入冷宫就足够了,又何必赐死呢?” 万明昱耳尖,迅疾转身,正色道:“安氏非处子之身入宫,万死难赎,传出去只怕要让皇室蒙羞,皇后娘娘太过仁善了。” 朱成璧按一按眉心,目光向朱宜修身上微微一转,竹息会意,上前扶住她的手,转身屈一屈膝道:“太后娘娘乏了,皇上、皇后娘娘与昭仪娘娘还是先回吧。”竹息微微一顿,又道,“太后娘娘还有几句话要嘱咐娴贵妃娘娘。” 待到殿中复又平静下来,朱成璧却只静静看着面前忐忑不安的朱宜修,忽而伸手出去,迅疾如电光的一记耳光叫朱宜修根本招架不住,清脆的声响如惊雷一般,连侍立一侧的竹息与竹语都微微怔住。 朱宜修慌忙跪下叩首:“母后……” “哀家从未打过你,这一记耳光是要你记住,这一回,是安柔荑替你背了黑锅,下一回,或许就是你自己去仪元殿向皇帝请罪。”朱成璧居高临下,冷冷迫视朱宜修微微颤抖的双肩,淡淡道,“这个时候,紫奥城决不能节外生枝。” 朱宜修极力按住指尖的微微颤动,再三叩首:“儿臣明白了。” “哀家知道你险中出手是打的何种算盘。为了朱氏一族,哀家是不会动你,但这并不意味着,哀家允许你肆意残害皇嗣!你当初让出后位,哀家一直觉得亏欠了你,对你的疼爱远远比皇后要多,但哀家不希望,你成为一个鹗心鹂舌的人。你若一直走在自己心里那条怨怼的路上,把所有的人都视为敌人与障碍,只会离良心善念越来越远,这样的人,不可能坐稳贵妃的位子,更坐不稳圣母皇太后的位子,你明白了么?” 朱宜修微微一凛,低低道:“是,儿臣明白了。” 朱成璧疲倦地挥一挥手:“哀家乏了,你回去吧。” 永巷的尽头,破败毁损的冷宫赫然映入眼帘,因是深夜,月色凄迷,冷宫显得分外可怖,连若有若无的倒影都显得张牙舞爪如孤魂野鬼一般,不时还有一阵子霉味混着不知名的腥臭之味在风中裹挟着扑来,让人避之不及。 万明昱扶着采容的手徐步而入,却闻得殿内凄厉的呼号声:“叫那个贱人过来!叫她过来!” 万明昱皱一皱眉,却见李长执着拂尘出殿,脸上似乎还挨了一掌,颇为狼狈。 “李公公,安氏难不成还不肯就范么?” 李长见是万明昱,忙行一行礼,苦笑道:“昭仪娘娘,奴才真是没办法了,安更衣在里头闹得沸反盈天,奴才都靠近不得。说句让娘娘发笑的话,奴才还是第一次办这种差事,那安更衣又是闹得癫狂,奴才只能去问过皇上的意思。” 万明昱淡淡一笑,描得细长的柳叶眉微微一挑:“不必麻烦,她要见的人是本宫吧?那么,本宫与她说几句话,或许,她肯安然受死。” 李长为难道:“奴才害怕,安更衣会伤了娘娘。” “无妨,本宫与采容进去,你们留在殿外,有什么风声就进来好了。” 李长细细一想,忙点头哈腰道:“那么,就劳烦娘娘了!” 待到入殿,安氏衣衫破烂、披头散发,见万明昱进来,目次欲裂,几乎要纵身扑过来。 万明昱淡淡含笑,并不畏惧,倒似在观赏一件积年的古董佳品:“灼雀一案,李修容小产,还有非处子之身进宫,皇上已经厌极了你,娴贵妃为了撇清关系,自然也不肯再来看你。本宫有心送你一程,不求安柔荑你感恩戴德,至少也不应该这样瞪着本宫才是。” 安氏的眸中尽是狠烈的怒火,她伸手指向万明昱,咬牙切齿道:“我居然扳不倒你!居然扳不倒你!” “知道自己输人一招就要认乖收手,知道自己黔驴技穷技穷就得认命服输!”万明昱握着绢子掩一掩口鼻,目光中尽是鄙夷之色,“偏你这样愚蠢,几次三番要设计本宫,本宫焉能留你?” 安氏面色狰狞,厉声道:“是你害死了卓武,就算我会被千刀万剐,也万万容不得你在紫奥城里这般得意!” “是么?”万明昱笑意清冷,如月下的薄霜,“那么,在那之前,你那些不入流的伎俩又算什么?若非你三番五次惹恼于我,本宫会痛下杀心么?” “身在后宫,跟红顶白、落井下石就是常道!如果娴贵妃曾设计害你,你是否也会追杀到底?” 万明昱冷冷道:“拜高踩低也得分得清楚,被你踩在脚底的人是否有本事翻身复起,是否有能耐翻转格局!一时的快意终究要你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目光短浅,你实在很不上算!” 万明昱徐步上前,紧紧盯着安氏恼恨的目光:“你入宫本就是冒了十万的风险,更应该循规蹈矩、谨言慎行,而非看谁失宠就去落井下石,看谁妨碍了你,就挖空心思去打击陷害!更何况,你的恩宠并不算多,手段也不高明,昔日连成嫔都能骑在你头上,你却根本不知道收敛!一意图强是好的,但到了你这里,只会是自寻死路!凭你也想做王?只怕你连栗姬都比不过!” 安氏听到最后,原本失魂落魄的眉宇间骤然添了一抹恨色,她揉身扑上来,却被眼疾手快的采容一把推到地上。 安氏起不了身,犹自怒骂不住:“贱人!贱人!你今时今日赢了,就来教训我么?你也配?你不过就是太后的一枚棋子,棋子终有一日会变成弃子的!” “你若有脑子,就好好想一想,这次败得这么惨,是为什么?”万明昱的面上浮起痛快而不可遏制的笑意,“你在食盒里放了夹竹桃的花粉不错,但是那只食盒在承明宫外被本宫的人掉了包,送进承明宫的糕点并无问题。” 安氏一怔:“那么,李修容怎么会?” “是有人推波助澜,要让假戏真做,而这一位,就是你的好主子。” “娴贵妃?”安氏的脸色青白交加,她难以置信,“是她?” “所以,你也该明白,并非是本宫斗垮了你,而是太后要你死,一来,你承担了灼雀一案与李修容小产的所有罪过,也算对皇上有个交代;二来,太后是给娴贵妃一个警告,让她不敢再出手害人,你明白了么?”万明昱悠然转身,伸手拂去一两片落于衣袖上的尘埃,“棋子再差,总也好过替罪羊,总也强过背黑锅,安柔荑,你早点上路吧,卓武还在奈何桥上苦苦等你。” “万明昱!”安氏颤抖着起身,她双腿瑟缩,几乎支撑不住,然而,声线却森然凄厉如夜枭的哀嚎一般,她厉声喝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万明昱再不看她一眼,径直出殿,李长迅速带着几名力大的内监涌入,最后传来的,是安氏不甘的怒骂与凄绝的狂笑,绕梁不绝。 随着安柔荑的死,紫奥城平静了许多,由于玄凌对以灼雀诅咒皇后的安柔荑深恶痛绝,遂下令宫中人不得再提及安氏的名字。而失了腹中子的李修容自此身居宫中,再也不愿出来,连玄凌为数不多的几次探视都婉拒了。 念及此事,万明昱幽然叹息,对容贵嫔道:“灼雀与失子,皇上更关心的是前者,对于李修容,自然是伤心欲绝了。” 容贵嫔未置可否,只徐徐拨弄着鬓边的一支碧玉棠梨珠花:“皇上心里只有皇后一人,李修容是不自量力,亦是自寻烦恼。” 万昭仪有意无意瞥了容贵嫔一眼,淡淡道:“她爱上一个终究不会爱上自己的人,本就是错的。” 容贵嫔手势微微一滞,转瞬间恢复如常,只噙着薄淡的笑意望向远处:“宫里的人与事,都是错的,若要我来说,漠北的风光与人情才是最真的。如若不然,真宁长公主也不会抛弃京城里的好日子不过,跑到吉州那样偏远的地方。” 万昭仪的目光有几许迷离,仿佛望穿了眼前的叠叠重重的宫阙楼宇,看到了烟雨迷蒙的江南,似是感慨唏嘘,又似是喃喃自语:“我们,即便是穷尽了一生一世,可还出得去么?即便是死了,也是紫奥城的鬼魂,挣不开的枷锁,逃不得的牢笼罢了。” 容贵嫔眸色微怔,心底一瞬间涌起的酸楚苦涩又辛辣,几乎要闷住心肺、无法呼吸,她紧紧握住双拳,终究是沉默下去,不再出声了。 然而,紫奥城的岁月,根本不会永远这样平静下去。七月中旬,秋意渐起的时候,有两件事激起了新的议论,掀起了京城里诡谲的风云。 第一桩事,是摄政王与汝南王的轿撵在神武门起了冲突,那一日早朝,原是汝南王先到了神武门,然而,后到的摄政王却要求汝南王撤回去,让自己先进去,汝南王自然是不肯,扣着自己的功臣身份与摄政王起了争执,一直闹到昭成太后出面才罢休。 然而,昭成太后也不过轻描淡写地责备了汝南王一句:“摄政王身为汝之皇叔,乃为长辈,不可不尊。” 风轻云淡不过十七个字,倒让一众朝臣议论纷纷,认为昭成太后偏袒汝南王,故而只以辈分有别论事,而非以权力轻重判别。摄政王也十分不满这样的说辞,遂称病不上朝达数日之久。 第二桩事,是端谨太妃病重。端谨太妃于隆庆三年入宫,曾经颇得恩宠,却因为秦贵人与皇七子之死失宠,卧病在床三年之久。后来,是因为彼时为琳妃的昭成太后几句相劝,才让她得以封为贵嫔,从冷宫一般的长杨宫里出来。端谨太妃感念琳妃的恩德,之后便暗中投靠琳妃,她的父亲苏遂信也成为琳妃的心腹。 从福寿宫出来,朱成璧黯然摇一摇头:“端谨太妃的身子,从先帝驾崩之后就不大好了,也是可怜,三十岁还不到,就已经缠绵病榻了。” 竹息低低一叹,柔声劝道:“太后娘娘,说到底,端谨太妃娘娘的病根,也是废后与玉厄夫人一手促就的。” 朱成璧眸光一凝,摇一摇头:“说起废后,哀家不免又要想起掀风作浪的安氏。前头,因为安氏的事情,哀家对前朝少了些看顾,仿佛摄政王又有些不安份了。” 竹息轻轻道:“是呢,自从汝南王回京,不少官员对汝南王与慕容迥有所示好,自然会让摄政王坐立不安的。” 朱成璧伸手攀过身侧的一丛开得极盛的石榴花,冷冷道:“大权在握多时,如今有人要分去一杯羹,他自然满心的不情愿,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江承宇死了,苗从哲与甘循也成了哀家的人,摄政王究竟还能翻出多少花样来呢?” ------------ 第一百零六章 锁衔金兽连环冷(1) 第一百零六章 锁衔金兽连环冷(1) 颐宁宫,竹息进了一盅莲花纹寿字盏上来,笑容和静:“太后娘娘,这是闵尚食特意做的,拿了新鲜的荔枝蜜兑了丹参汤,再将虾仁去头去肠线,用少许的白酒腌渍了,塞入去皮去核的荔枝中,裹着荔枝蜜于沸水上烹煮,再淋上刚刚榨取的新鲜橙汁。 这荔枝晶莹剔透跟白玉似的,再配上这金灿灿的汤羹,可是极好的了。” 朱成璧握着一柄水墨素纱的团扇轻轻扇着,望一眼那莲花纹寿字盏,有些意兴阑珊:“先搁着。” 竹息眸光微沉,取过竹息执着的一柄尺把长的翠绿蕉叶扇,缓缓为朱成璧扇着:“这到了七月底了,虽然眼瞅着秋意起来了,但到底还是热的。” 朱成璧轻轻按一按眉心:“今年的夏日似乎格外漫长一些,这便也罢了,紫奥城的朱墙也似乎更鲜妍了,日头下跟汪着一潮一潮的丹粉胭脂似的,让人厌腻。” 竹息不知如何接口,只能徐徐叹息:“紫奥城的朱色,比起外头的,自然要更烈、更浓了。” 朱成璧眉心微蹙,似是想起了什么,沉吟着问道:“如今,闵琼萝似乎跟章德宫走得近了些?” 竹息无声地一笑:“闵尚食跟简尚宫是有着旧里的怨恨在的,自从畅音阁一案之后……虽然如今证实了是安氏与人私通,但是关于简尚宫的传言并未完全消弭,闵琼萝自然是得意的,更何况,闵琼萝一直追随太后娘娘左右,自然会与章德宫亲近一些。” 朱成璧淡淡哦了一声,只转首望着窗台上细碎的金色日光,仿若碎裂的明镜,那边缘锐利,几欲割裂窗外一浪一浪的暑气:“哀家不太管着后宫的事情,皇后虽是摄六宫之事,但很多事情,都是娴贵妃在拿主意,若要再度争取尚宫一位,到底还是寻一个新的靠山更好。哀家虽然一力扶持闵琼萝到了尚食之位,但究竟没能帮她坐上尚宫的位子。” 竹息轻轻叹息:“六尚之间尚且如此,六宫之中,是非可就更多了。” 朱成璧默然不语,片刻只道:“皇帝即位以来闹出过不少事情,旁的且不论,光是皇嗣,就折损了三个,皇长子又终日里恹恹的,哀家心里也难受,可见是哀家昔年做过不少阴鸷的事情,如今老天要报应到哀家的皇孙身上,这样的苦与痛,比在哀家心头上扎针还要难受。” 竹息微露不忍之色,望一眼身侧那只紫铜雕琢、遍体鎏金的仙鹤,柔声劝道:“太后娘娘,嫔妃之间有损阴德的争宠手段,您又何必都怪罪到自己身上呢?如今,贤妃与德妃已经领了教训、不敢兴风作浪,娴贵妃也敛住了性子,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情了。” 朱成璧阖目深思,徐徐道:“后宫是暂时平静了,前朝却不太平了。前几日傅宛汀飞鸽送来书信,仿佛摄政王暗地里在筹划着什么,哀家也嘱咐了汝南王与慕容迥万事当心。只是,这心里,总归是不踏实。连傅宛汀都掌握不到的事情,只怕会是让人惊恐的大事了。” 竹息忙低低劝道:“太后娘娘无谓想得太多……” “如今是不能了。”朱成璧淡淡截断,伸手要拢腕上的镯子,却摸到一只金镶玉龙戏珠纹镯子,心里不知是凄凉还是怅惘,索性摘下来搁到案上,“自从汝南王回京以来,摄政王一日比一日不安。就好比是一盘围棋,最激烈的时候,往往是旗鼓相当、互不相让之时,这个时候,若不是一招制胜,那便是满盘皆输。” 摄政王府,书房,奕抬眸凝视墙上的洛神图,自从二十五年前从万宝阁买下这幅洛神图,便存着一丝希望,能够有一日,与朱成璧一起欣赏这幅画。只可惜,画到了自己手中,人,却如风筝一般,愈飞愈远了。 奕合一合目,仿佛看到了二十五年前,朱成璧立在画前,她那样专注地看着画中的洛神,但她是否知道,从自己看见她的那一刻,她就永远地成为了自己心中的洛神了。 手中的碧玉莲花镯子,忽而似洇生出绵绵的暖意,奕微一怔忪,似看到朱成璧与自己并肩而立,他微微伸出手去,却又凝滞在半空中,成一个不完整的弧度。 二十五年过去了,该变的,都变了,连不该变的,也变了。 有低沉的声音在书房外响起:“微臣成豫求见摄政王。” 奕面色一冷,眸光似透过千年寒冰挥发的冰雾一般,有森然的冷寒逸出:“进来。” 朝堂肃穆,文武百官执象笏而列,寂寂无声,朱成璧静静坐在珠帘之后,竹息握着一柄象牙骨的泥金团扇,轻轻扇着,紫金翟凤珠冠垂下的金丝珠珞微微晃动,漾开一圈又一圈的金辉,让酸涩的眼角有几许迷离。 “苏尚书,摄政王怎么还没有来?苗丞相与甘尚书怎的也迟了这样久?”玄凌耐不住性子,出声质问道。 苏遂信亦是疑惑,虽然心中不明,也只能执着象笏出列,拱手道:“微臣不知。” 玄凌愈见腻烦神色,正要说话,却听得一阵整齐划一的甲片刮擦的声音响起,愈来愈近,竟如刀剑铿鸣,仿佛是战场男儿的行军之声。 朱成璧迟疑的瞬间,却见几十名身着铠甲的兵卒握着刀剑涌入朝堂,文武大臣惊恐不已,大骇之余,纷纷向两侧退开。 待到兵卒列序完毕,奕按着腰间佩着的一柄沥泉三龙宝剑,稳步入内,目光是彻骨的寒,直直迫在朱成璧惊疑的面上。 玄凌遽然起身,伸手指向奕,斥道:“皇叔父摄政王!你这是做什么?你竟敢带兵擅闯朝堂!你竟敢佩剑!” 奕微微一嗤,眸光漫不经心地拂过玄凌青白交加的面庞,冷冷道:“那又如何?” 玄凌勃然大怒,额上有青筋耸起,如蛇游走一般:“太祖皇帝与太宗皇帝定下的规矩,你可是浑忘了?” 奕不以为意,只“刷”的抽出沥泉三龙宝剑,锋锐的剑芒划过一道晶亮的弧度,有强烈的杀机。一众官员具是神色惊惶,早有胆小的两股战战、匍匐于地。 奕沉声道:“这柄宝剑是太宗皇帝赐予本王的,本王带上朝堂,也算不得十分僭越。更何况,不合规矩的事情,本王做得多了,也不在乎多这一件!” 朱成璧豁然掀开珠帘,厉声呵斥:“周奕,你究竟要做什么?当日你在太庙起誓,你都忘了?太祖皇帝、太宗皇帝与高宗皇帝高高在上,朝堂是什么地方?怎容你胡作非为?难不成你今日要举兵谋逆?” 奕目光灼灼,他几步上前,仰首望着朱成璧沉静若寒冰的面容,看穿她竭力掩饰着的震惊与惶恐,一字一顿道:“苗从哲与甘循,是不是已经倒戈向你?” 朱成璧不意奕早已洞晓此事,大惊之余,却稳稳站住脚跟,连声斥责:“为帝王臣子者,一颗赤心忠胆只能向着皇帝一人,不论是何党派,也不论出身高低,这样的道理,摄政王不会明白?” 汝南王见机出声道:“摄政王!你以下犯上!我大周开国近百年,从未有过被臣属兵困朝堂的情状,敢问来日你面对太祖皇帝与太宗皇帝,如何自圆其说!” 奕唇角一勾,却有一柄锋利的剑牢牢架在汝南王脖颈之上,正是金羽卫统领成豫。 朱成璧怒道:“摄政王,你放肆!” 奕微微含笑,目光却如逐月之利箭向不敢妄动的汝南王射去:“汝南王即便享有规格高于一般亲王的待遇,也需牢记,在你面前,我是皇叔父摄政王!于公于私,本王与太后说话,你都不可插嘴!” 奕瞥一眼朱成璧且惊且惧的容色,扫一眼殿中瑟瑟发抖的文武官员,在兵卒搬来的一张沉香木雕江崖海水的椅子上坐定,慢条斯理道:“太后娘娘,苗从哲与甘循实为小人,本王已经拘禁在朝月胡同,是要他们记住,朝阳初升,万物虽能复醒,但却也是月落之时。今日本王此举,便是要帮助太后娘娘擦亮眼睛,满朝官员都向着何人。这可不是太后娘娘一点雕虫伎俩可以扭转的。” 奕噙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语调里却逼出一抹不容忽视的森严与压迫:“来人,扶着太后与皇帝好好坐着。” 朱成璧云袖一挥,精致繁复的袖口上,密密绣出的龙凤图样似要飞出一般,晃得人眼眸生疼,她极力压住内心里的怒气:“不必,摄政王要排一出好戏,哀家自然只有好好看戏的份。皇帝,你也坐下。” 玄凌不甘心地坐定,恨恨看着面前的奕。 奕闲闲接过一卷明黄稠面的名册,淡淡道:“正二品工部尚书苏遂信。” 苏遂信浑身一颤,咬着牙垂首出列。 奕嗤的一笑,以手支颐,慢慢忖度着道:“你是老臣了,先帝也很信任你,做什么腿抖得这样厉害?你很怕本王么?” 苏遂信的声线有显而易见的惶恐:“微臣……摄政王您是为大周江山鞠躬尽瘁之人,微臣不是怕,是景仰。” 奕欠一欠身:“这么说,你是向着本王的?” 苏遂信微一犹疑,目光迅疾掠过朱成璧,旋即颔首道:“是。” 奕挥一挥手:“那好,你出去吧。” 苏遂信沉沉松一口气,刚一转身,却猛然怔住,朱漆鎏金的殿门前,立着十二名兵卒,皆举着明晃晃的刀枪,组成刀林,在日色下泛着骇人的寒,不觉战战兢兢:“摄政王何意?” 奕道:“你既然对本王忠心,又何惧刀枪?稳稳走过去便是,不要撞到枪眼上也便罢了。” 朱成璧双手微颤,不得不用宽大的云袖遮住,她看着苏遂信一步步艰难地出了朝堂,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正二品礼部尚书万贞毓。” “正二品刑部尚书刘汝吉。” “正二品吏部尚书孙国程。” …… “正三品慎行司郎中高珩。” 高珩从容出列,却只桀骜地站着。 奕衔着薄淡的笑意道:“高珩,你仿佛很有一番话要说。” 高珩冷冷道:“微臣与摄政王同为皇上的臣属,微臣并不需要向摄政王表忠心,苍天在上,皇土可鉴,摄政王你这样做,天理不容!” 奕微微含笑,也不欲费舌:“来人,赐廷杖之刑,用心打!” 朱成璧面色一变,廷杖之刑异常残酷,原是太祖皇帝用来震慑意欲谋反的异姓王,近百年来只有太祖一朝用的较多,凡二十五例,太宗一朝与高宗一朝加起来不过十二例,而乾元朝以来,则从未有过。 廷杖一般是由栗木制成,击人的一端削成槌状,且包有铁皮,铁皮上还有倒勾,一棒击下去,行刑人再顺势一扯,尖利的倒勾就会把受刑人身上连皮带肉撕下一大块来。如果行刑人不手下留情,不用说六十下,就是三十下,受刑人的皮肉连击连抓,就会被撕得一片稀烂。太祖朝的两名异姓王就死在廷杖之下。而即便不死,十之**也会落下终身残废。 廷杖分“用心打”和“着实打”,至于采取何种打法由行刑人按皇帝的密令决定,“着实打”可能会导致残废,而若是“用心打”,则受刑的大臣必死无疑。 “慢着!”朱成璧出声制止,语气肃重,“摄政王!廷杖之刑,难道是由你越俎代庖的?” 奕看也不看朱成璧,沉声道:“本王今日带兵上朝,已属僭越,又何须再考虑区区廷杖?来人,愣着做什么,即刻行刑!” 话音未落,就有几名手执朱漆木棍的兵卒走上前来,将高珩死死摁跪在地,又用绳索紧紧捆缚住手足,让他动弹不得。 “摄政王!你藐视皇权!你会引起天人共愤!你等着!你等着!” “打!” “呼……啪……”随着裤子被褪下,一棒子裹挟着风声抽下去,高珩觉得臀腿上像点着了火,痛楚直顶到脑海,文武百官只听石裂山崩一声惨嚎,见那两腿之间,立刻隆起紫黑色的僵痕,正当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棒子风声凛冽,威势骇人。高珩紧紧咬住下唇,憋忍住了声,不再喊叫,绝不让奕在自己的呻吟声中获取丝毫的得意,一瞬间的功夫,下唇就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奕环顾四周,鹰隼一般的目光里满是森森冷意,朗声道:“本王知道,你们当中,有人从徐孚敬一案侥幸逃出,亦有人一直潜伏,心里怀着对本王的恨意,妄想着有朝一日能扳倒本王、扬眉吐气。那本王今日就告诉你们,高珩!就是例子!胆敢在背后捅本王刀子的,就是这样的下场。” 朱成璧听到最后,脸色一阵青白,喉咙口火辣辣的似含着一股热气,吞不进,又吐不出,只觉着异常难受,背后更如生出千百芒刺,狠狠地扎着,逼得自己紧紧握住拳头,直到指关节微微发白,蕴着一片痛意,直逼上心头。 此时,高珩的臀腿上早已血肉模糊,铺在周围的麻木上满是血迹,甚为可怖。离得近一些的官员忍不住那股子血腥之气,早有低低干呕者。 打完六十大杖,高珩早已昏死过去,只有进的气,再无出的气,兵卒探一探他的鼻息,禀道:“摄政王,人死了。” 奕淡淡道:“拖去乱葬岗。” 那兵卒得了令,拉着高珩的两腿往殿外拖,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如呼啸而来饱浸了淋漓鲜血的剑,牢牢钉住了朱成璧的心。 朱成璧扶着竹息的手勉强站起,目光空洞无神,剩下来的官员,如冬日里冻僵的小兽,诚惶诚恐地匍匐着,像跪拜皇帝一般对着高高在上的奕叩首不止。 到底是为着什么?要把我逼到这样的绝路上来?难道只是因为苗从哲与甘循?还是,在你周奕心里,自从太庙祭祀以来,自从万宝阁分道扬镳以来,我早已是十恶不赦、绝情无义的一介妇人?所以,你才要借着这件事狠狠发泄心头的怒火? 朱成璧紧紧闭上眼睛,猛地推开竹息的手,双膝一软,从台阶上滚落。 “太后娘娘!” “母后!” “璧儿!” 注:廷杖,即是在朝廷上行杖打人,是对朝中的官吏实行的一种惩罚,最早始于东汉明帝,又一说是北周宣帝,在金朝与元朝普遍实施,明代则实施得最著名。明代往往由厂卫行之。成化以前,凡廷杖者王去衣,用厚绵底衣,重迭,示辱而已,然犹卧床数月,而后得愈。正德初年,逆瑾(刘瑾)用事,恶廷臣,始去衣,遂有杖死者。 ------------ 第一百零七章 锁衔金兽连环冷(2) 第一百零七章 锁衔金兽连环冷(2) 朦朦胧胧之间,不知时光几转,朱成璧只觉得头晕得厉害,膝盖上似有火在灼烧,一阵一阵地笼着热气,积聚着疼痛,又似是要游走于全身,让人分外难受。 待到勉强睁开眼睛,却已在颐宁宫内,烛火漾开暖如三春的温馨光芒,如日色眩迷下的汪洋,一波一波涌来,触手可及之处,仿佛有极软极绵柔的绫罗丝绸拂身而过,带来一阵难得的舒适。 朱成璧微微凝神,看着床顶雕刻的华贵精致的吉祥图案,佛手、萱草、芙蓉、雪莲、金桃,花纹极细致,色泽极饱满,轮廓极清晰,但细细分辨着,又仿佛离自己那样遥远,好像彼岸的景致,即便再如何明丽绚烂,总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朱成璧的目光有一瞬的迷蒙,分明有一丝一缕的泪意盈盈,曾经以为,做了太后,便可以安享富贵、安享年华,谁知,如今的自己,看似什么都有了,其实什么都没有了。 “你醒了?” 忽而一把暗哑低沉的男声响起,朱成璧一个恍惚,想起当年夜里,玄凌带人要闯进颐宁宫,自己斥回他后,甫一入殿便晕了过去,再度醒转之时,奕便是这样轻暖的一句话,在初晨温暖惬意的日光下,似是多年砥砺磨合的夫妻之间,一句亲昵的问候。 朱成璧赌气地拥过锦被,目光一转,是被面上榴花喜鹊的纹样,那样喜气盈盈的花色,却越发衬得自己一颗心如沉入沼泽,苦得要望不到边了。 “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 奕心里一阵焦虑:“璧儿,你心里气归气,你做什么要从台阶上摔下来?你可知我心里有多懊悔?” 朱成璧勉强扯出一丝笑意,那笑痕如同化了冰一般,生硬地糊在脸上,若面具一般,做不得半分自主的神色:“你懊悔?你在朝堂上生生毁去一条人命!” 奕心底狠狠一抽,如同一柄带刺的弯刀呼啸割过,涌起猩红黏腻的血:“我如何能不伤心?你一步一步在背后算计我,从年初以来,你有哪一时、哪一刻不在设计我?不在防范我?不在监视我?” 朱成璧直挺挺坐起身,目光厉厉钉在奕面上:“我何苦来哉?要时时刻刻算计你?若非你去年折腾了那样多的事情,若非你的下属替你做了那样多的僭越之事,甚至意图为你黄袍加身,我怎会这样算计自己心爱的男人?” 奕一怔,面上不知是凄楚,还是心酸,抑或是浓烈的泫然欲泣,只觉得自己整腔心肺都充盈着苦痛,半点也由不得自己:“即便我坐拥整个朝野,我的心难道不是放在你这里的么?我做得再多,都是为着你,是否你要剖开我的胸腔,验一验我的心,你才能服气?” 朱成璧冷冷别过脸去,紧紧抓着锦被,连那火红如霞的石榴花都扭曲了色泽,灰败不堪:“过于盛大的权势,只会淹没你的心、稀释你的情意,直到我成了你通往帝王之路的障碍……” “璧儿!”奕急急握住朱成璧的手,他的手那样热,她的手却那样冷,仿佛是深海里的一块悬冰,陡然被海浪拍上了海面,那炽烈如火的艳阳转瞬便扯起了大片大片的蒸气,逼得那块冰,不得不再度沉入海底,深不可测,不见天日。 “你要我如何说才能相信,我对帝位已无觊觎之心,我若早有此意,又怎会拖至今日?你是否要我隐退?皇帝年轻,我正当盛时,我把大周治理地井井有条,交到皇帝手里,这样不好么?” “井井有条?”朱成璧哑然失笑,似乎挑动了一颗苦闷的心肠,“徐孚敬一族那样惨,西亭党一案,波及那样大,你敢说治理地井井有条?你的治国之道,不过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更何况,皇帝在上书房学到了多少东西?你手下的彭安之很会办事,治国的道理一条不教,反倒是诗词曲赋教的那样多。敢问摄政王你,难道这不是出于要牢牢握住权力的私心?” 奕情急争辩道:“很多事情,我知道得未必有你清楚,我的下属的确很不省心,但是他们的所作所为不代表出自我口。” “你知道得不清楚?是否有一日,龙袍披到你身上,你被簇拥到仪元殿,看着我们母子被人逐出京城,甚至是无门斩首,你也是这一句‘我的下属的确很不省心’?”朱成璧轩然一叹,几乎要沁出热泪:“我不知道,即便我能知道的,我也不相信,我能相信的,又离得那样渺远,是否我毕生所求,都是南柯一梦?” 奕不知如何接话,只觉得心慢慢沉下去,他默然片刻,却瞥到朱成璧空无一物的手腕,心里一痛,终究是软了下去:“我们,或许还是先不要见面为好。” 朱成璧眸光一滞,心中瞬间涌起的苦涩几乎要裹住整颗心:“你是摄政王,你怎么说,都随你去吧。” 奕缓缓起身离去,他的身影一寸一寸拉长在烛火迷离中,他离自己愈来愈远,身影却愈拉愈长,仿佛串起了二十五年的杳杳时光,又终于随着殿门的开掩,而复归于平淡。 不知过了多久,朱成璧只觉得一阵子冷风裹着湿润的雨后清新袭来,原是竹息悄悄进来,她奉上一盏安神茶,低低劝道:“摄政王只吩咐奴婢好生照料太后娘娘,只是,他的神色仿佛坏到了极点。太后娘娘究竟与他说了什么?” 朱成璧微微摇头,只觉得双手无力,一时接不住那双龙赶珠的茶盏,失手落在织金红绒毯上,泼了一片黑污。 竹息忙跪下:“太后娘娘!您是怎么了?” 朱成璧缓缓摇一摇头:“皇帝在哪里?” “正在凤仪宫。” 朱成璧长长吁出一口气:“这个时候,也只有皇后能抚慰他的心绪。”她略略一顿,自嘲般地抚一抚自己的脸颊,浮起一个怆然的笑意,“哀家一直不喜欢皇后,但是此时此刻,也只有靠皇后,才不至于让皇帝出了别的乱子。” 竹息沉默片刻,只紧紧握住朱成璧的手:“今天的事,太过突然,摄政王或许只是想发泄一番罢了,太后娘娘无需太过在意。” “这一回,是兵困朝堂,那么,下一回,是否是兵困仪元殿?”朱成璧颓然阖目,只听得殿外,一阵一阵的蝉儿鸣叫,如笼着一片胡杂而纷乱的声音,让人胸闷气短、百般不适。而在那一片黑污的背景中,茶盏上活灵活现的图样越发清晰起来,双龙只为一珠,而那一珠,却只属于一者。半年多的拉锯战,却唯有此时,真真正正涌起连自己都心惊的强烈杀机。 良久,朱成璧只吐出三个字来:“传木棉。” 木棉进殿的时候,朱成璧正一记一记摩挲着手中的牌九,她一匹青丝柔顺地散落,披着一件花纹简单肃静的寝衣,并未加以珠饰,仿佛寻常人家的贵妇,并非是一国皇太后。 木棉微微俯身:“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朱成璧徐徐抬一抬手:“近来朱祈祯的腿伤如何了?” 木棉早已得知今日朝堂之上的惊变,却不意朱成璧深夜传召自己、只为问一句朱祈祯的腿伤,虽然迟疑,但也明快答道:“上个月便已经能起来走动了,虽然不复从前矫捷,但行动是无碍的。” 朱成璧微微含笑,取过床头的一只鎏金嵌红宝石戒指细细把玩:“那便好,他许久不曾上朝了,可曾向摄政王请过安?” 木棉谨慎道:“太后娘娘放心,大人已经数次去摄政王府问过摄政王的安好,前几日摄政王甚至传召于他。这是年初以来少有的事情。” 朱成璧面色一松,觑一眼窗外暗沉沉的天色,那样消沉乌杂的夜幕,积郁着无可挽回的颓靡,仿佛一颗原本期望着光明的心,都在染缸里滚过一回,与那浓墨一般的夜色无异了。 朱成璧幽然一叹,收回飘得愈远的心绪,沉吟着道:“恐怕那时,摄政王已经知道苗从哲与甘循的倒戈,如此看来,他应该对朱祈祯略略放下心了。” 话音未落,却是竹语匆匆掀了帘子进来,福一福身道:“太后娘娘,摄政王府来了消息。” 朱成璧知道是傅宛汀飞鸽传递的书信,伸手接过那枚叠得小小的纸卷,待到展开一看,不觉怔住。 木棉试探着问道:“太后娘娘得到了什么消息?” “摄政王派人传令于五军营回京。” 木棉微微怔住:“五军营戍守山海关,若无太后娘娘的手谕,怎能擅自回京?” 一语未必,却是另一个小宫女急急进来:“太后娘娘,德妃娘娘派人递来消息,说甘尚书的府邸被查抄了。” “甘循是兵部尚书,摄政王深夜里查抄甘府,实在是可疑!”木棉心底闪过一丝不祥的念头,急道,“太后娘娘,您不觉得,他是在……” 见木棉硬生生吞下后半句话,朱成璧心里一凛,迅疾扫她一眼:“你想说什么,摄政王是在做什么?” 木棉踌躇片刻,缓缓吐出两个字:“夺兵权。” 朱成璧大惊,感觉背后涔涔出了一层冷汗,脑海里刹那间浮起奕伪造的先帝遗诏,转眸的瞬间,却是竹息竹青色的裙裾在殿门外一闪,她惶恐地进殿,“扑通”一声跪下:“太后娘娘!端谨太妃娘娘,薨了!” 朱成璧猛地起身,双手颤得如秋日里枝头上不堪狂风的萧索黄叶,竹息抢前一步,紧紧扶住她:“太后娘娘节哀,端谨太妃娘娘,走得很安详。” 朱成璧的唇心微微抖着,心底有一丝紧张与窃喜不适时宜地涌起,牢牢牵住了自己的四肢,千筋百骸都剧烈抽搐起来,却又仿佛被人从头顶贯入一把碾得极细碎的冰粒,顺着血液蔓延至全身。 那是深深埋在与日俱增的恐慌与惊惧背后的狂喜,如溺水之人捞到的一截救命的枯枝,然而,却是朱成璧倾其一生,永远不会忘记的,最懊悔、最沉痛的记忆。 ------------ 第一百零八章 花开叶落永不见(1) 下卷 大结局开启 第一百零八章 花开叶落永不见(1) 乾元三年八月十五,端谨太妃头七,行出殡典仪,昭成太后特下一道懿旨,追尊端谨太妃为端谨贵太妃,同时,加封工部尚书苏遂信为从一品太子太师。" 摄政王府,媛妃一壁为奕整理素服,一壁低低埋怨道:“端谨贵太妃终其一生,既不受宠,也未曾为先帝诞育皇嗣,偏偏皇太后要搞出这么大的出殡典仪,还要王爷亲自入宫。” 奕淡淡瞥一眼媛妃,眉峰轻轻蹙起:“端谨贵太妃与太后娘娘交好,得享哀荣也是无可厚非。更何况,为着今日的出殡典仪,礼部、尚宫局、内务府已筹备多日,诸位宗亲都会在场,连太皇贵太妃都会出席,本王自然不该疏忽。” 媛妃应了一声,转眸见长宁长公主静静立于不远处,着一袭绣重瓣栀子的曳地水袖千水裙,裙幅在微风里曼曼而动,如白鸽的羽翼,不由含笑:“长宁怎么过来了?” 长宁静默片刻,似有几许迟疑在唇齿间泊着,须臾,她抬眸望向奕,清澈的眸子里是宁和的温然:“父亲,我昨晚梦见了母亲。” 奕心里微微一动,似深埋尘埃之中的琴弦被轻轻拨动,他望着长宁清丽的面容,默然一叹,她已有十三岁了,出落地跟徐徽音越发相像。奕不觉触动心肠,将长宁拥入怀中:“你母亲,说了什么?” 长宁眸光微垂,低低道:“母亲说,不要让你父亲今日入宫。” 奕双手一颤,似惊破沉郁黑夜的乌鸦扑棱着翅膀起飞,让原本纹丝不动的疏朗树枝微微震动,只一瞬的工夫,他又恢复如常,只更紧紧地拥住长宁:“但是,今日父亲必须要入宫。” 媛妃鸦翅一般的纤密睫毛轻轻抖着,她招一招手,唤过一侧侍立的成豫,轻轻嘱咐道:“带着金羽卫的人,好好护着王爷,可明白了?” 成豫微一拱手,沉声道:“微臣明白,娘娘放心。” 奕为长宁拢一拢鬓边的几缕碎发,动作极轻柔,仿佛面前的是一块温润白璧,他殷殷的嘱咐如和风轻柔拂过长宁的耳侧:“父亲很快就会回来,你在府中好好看顾着玄。” 媛妃极自然地挽过奕的手,却不经意间,触碰到他腰间的一对玉镯,脸色微变,旋即又和缓如初:“王爷,时辰到了。” 颐宁宫,法华彩仙鹤香炉中有缕缕香雾萦纡飞绕,竹息握着犀角梳子略略沾一沾赤金云牙盆里的玫瑰汁子水,为朱成璧梳理那一匹长发,竹语则恭敬立于一旁,执着一柄瑞兽葡萄镜供朱成璧细细查看。 朱成璧沉默半晌,抖着手去取银杏木填漆妆台上那只镶和田玉镂花银簪,却几次都握不住,仿佛手上全无气力。 竹息见状,柔声道:“缜密而栗、温润滋泽,这支簪子是张织造紧了几夜打造的,最衬太后娘娘的雍容华贵。” “雍容华贵?”朱成璧嗤的一笑,眉眼之间亦松快几分,“是了,都是要四十的人了,即便肌肤保养得再好,仔细看去,也是有细纹的。韶华不再,往后,唯有这一份雍容的气度,是哀家仅剩的了。” 竹息的笑意在铜镜中有几许疏离、冷清,仿佛是破云而落的柔婉月光伏在茫茫雪原上,虽澄澈,但那股子寒意却是分明的,逼得人从内而外清醒过来:“太后娘娘拥有整个大好河山,是后世人景仰、尊奉的昭成太后,您的雍容、果决是旁人无论如何都学不来的。大周江山,也唯有靠太后娘娘这份雍容与果决,才能顺利运转。” 朱成璧微微合一合目,任由心思辗转,待到睁开眼,却满满充盈了渴望:“竹息,你的话总是很精准。” 竹息微微屈膝,宁和含笑:“奴婢从来不关注旁的人、旁的事,在奴婢心里,只有太后娘娘一人,太后娘娘的喜,就是奴婢的喜,太后娘娘的苦,亦是奴婢的苦。奴婢只是说出了太后娘娘心里的所思所想,只不过,方才这些想法被旁的事遮掩住了。” 朱成璧紧紧握着的手缓缓松开,淡然接过竹语奉上的一方洁白的纱罗帕子拭净掌中的汗,复又取过妆台上的一只嵌蝉玉妆盒,取出一支眉笔细细描着:“远山黛如春山含翠,若秋水沉香,他一直喜欢。” 竹息不语,双手轻轻抚过朱成璧肩头的一朵含苞待放的雪莲,绣娘的手极巧,那雪莲在透过浑圆的珍珠串成的珠帘筛入的迷离日光里鲜活饱满,仿佛只要不经意的一个瞬间,就会绽出最美的姿态。 竹息的手势轻柔而细密,拢发、箍发、盘发,凌虚髻鬟鬟有致、分毫不乱。 朱成璧取过那只镶和田玉镂花银簪高高簪上,竹语又添了一只莲纹玉钗、一只九凤展翅银流苏步摇,方举过瑞兽葡萄镜奉到朱成璧面前。 朱成璧怔怔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发髻高耸,鬓角精致,紫葵粉巧妙地遮掩住了眼角的细纹与多日不得安睡熬出来的黑眼圈,显得一张玉面端然生华,仿佛还是初握摄六宫事的琳妃,仿佛还是初入宫闱的琳贵嫔,仿佛还是初为人妇的魏王庶妃。 竹息为朱成璧慢慢戴上一套嵌东海明珠的银质护甲,轻轻道:“吉时快要到了,想必摄政王也到了神武门,颐宁宫到永巷的路还很长,太后娘娘还是早点过去吧。” 朱成璧兀自浮起一个幽绝的笑意,似是漫不经心,又似是饱含期待:“我看上去,还年轻么,可还像二十五年前那样好看?” 竹息微微含笑,眼眸深处却满是痛心与悲凉:“小姐是朱府里最美的。” 怔忪的瞬间,朱成璧仿佛看到彼时,入魏王府的当日,自己坐在梳妆台前,漠然地由着竹息为自己梳妆,不,彼时她还是连翘,还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是了,彼时的自己,便是这样问她:“我看上去,好看么?” 连翘的笑意看着喜庆,却掩饰不住凄楚与辛酸:“小姐是朱府里最美的。” 相似的情景,一样的人。 然而,唯一不同的是,当年的自己,着一袭茜素红嫁衣,那样娇丽而鲜艳的颜色,衬出朱府的喜气洋洋、衬出朱氏一族的前途名望,也衬出魏王府的不胜欢喜。 当年的自己,一颗心是枯槁了,如今的自己,却似乎连心都感受不到了。 昨日夜里,朱成璧漫无目的地在宫里头走着,紫奥城那样小,是禁锢了自己一辈子的牢笼,却又那样大,走了许久都走不完。不知不觉中,自己到了仪元殿,望见玄凌在仪元殿前,与十几名年龄相仿的少年习剑。 蓦地,自己湿润了眼睛,哽咽了喉咙,凌儿,不论何时,都已经成为了自己最关心的人,这就是母亲的私心,便连着二十五年的情意,二十五年的蜜语甜言,二十五年的默契,都要不顾了。 朱成璧徐徐起身,拖曳及地三尺有余的素白色裙幅柔柔拂过织金红绒地毯,仿佛一泓淙淙流水,流过去,便不再回头。 永巷,朱成璧的步辇缓缓行进,抬轿的内监脚步整齐划一,袍泽摩擦声之外,唯有风声萧然,从日渐枯萎的枝桠间来回穿梭,仿佛在谱一首永不终结的曲子。 朱成璧望一眼天,日色澄净,天朗气宁,万里望去,竟无一片流云。紫奥城,沉寂在一片极难得的、久违的宁谧中,偶有一缕一缕淡雅的桂子香气,叫人记得,这里是紫奥城,是天家,每到秋日,总有大片大片的金桂、银桂与丹桂,簇拥着,喧嚷着,耀开日色如金,织成一段上好的连绵蜀锦,靡丽到极致,就仿佛是紫奥城的岁月一般,琼华富贵,望不到终点。 远远的,出现了几点淡淡的人影,如飘零的叶,待到走得近了,步辇上的人微露一丝惊诧神色。 “停轿。”朱成璧压低了声音吩咐道,目光徐徐划过左侧的媛妃,复又凝在奕面上,“摄政王安好。” 奕欠一欠身:“太后娘娘安好。” 朱成璧面色如常,只握着手里的蹙金绣牡丹帕子点一点唇心,复又覆手于膝,娴静问道:“摄政王为何要走这一条路?” 奕眸光轻垂,只澹然一笑:“日色渐高,这一条路,有树荫。” “已是秋日了,百花杀尽,摄政王却还用惧怕毒日头么?” “秋老虎,暑气尤甚。” 短暂的沉默间,却是媛妃陡然出声:“福寿宫的方向,仿佛不是这边,太后娘娘是要往哪里去呢?” 朱成璧笑意轻扬,仿若是一潭碧水清幽:“哀家想去长杨宫看一看,先帝一朝,端谨贵太妃便是住在那里。” 奕徐徐一叹:“斯人已逝,太后娘娘无需太过伤悲。” 朱成璧摇一摇头,似是唏嘘,又似是喃喃自语:“哀家只是想起了很久以前,端谨贵太妃初入宫廷,还是那样清雅文静的大家闺秀,先帝曾想赐给她‘文’的封号,孰料皇七子早夭……”朱成璧轻轻叹息,“不过十三年的功夫,实在变了太多太多,物是人非罢了。” “嗖”的一声生生划破这沉郁的宁静,一只白翎箭几乎是擦着朱成璧的鼻梁飞过,牢牢钉在朱墙上。 竹息大惊之余,脸色苍白竟如宣纸一般,她紧紧挡在朱成璧身前,大声呼喝道:“来人!护驾!护驾!” 又是数支白翎箭呼啸着射来,朱成璧狼狈不堪,被几名内监簇拥着从步辇上扶下来,却猛然听得一声凄厉的呼号:“王爷!” 转眸的瞬间,却是奕一步跃下步辇,紧紧将惊慌失措的朱成璧拥入怀中,媛妃被几名侍从护着,目光却牢牢追随着奕,从失望、担忧里透出未加掩饰的恨意。 朱成璧一时间有些头晕目眩,似是贪恋这一刻他的紧张与在意,更不愿轻易舍去怀抱里的温暖,然而,却分明有一丝更强烈的念头紧紧撕扯着自己的心,要将自己揪回剑拔弩张的现实,她下意识摸向发鬓。 “璧儿?” 奕惊异地望着面前的女子,锋利尖锐的簪尾正紧紧抵住自己的胸口。 朱成璧冷冷看着奕,缓缓吐出几个字:“你输了。” “是你?”奕呛然一笑,话语里似要沁出鲜血来,他难以置信,却又仿佛早已料到,目光在朱成璧端静的面庞上逡巡不定,“是你早已设下的局?” 朱成璧淡然仰首,浅浅的笑痕如风轻云淡,全然不见周身弥漫的浓烈杀机:“若不是端谨贵太妃薨逝,可能骗了你入宫?若不是有人要行刺我,可能骗了你来护我周全?我要你立即下令,令文武百官入朝堂相候!” 奕的目光,牢牢迫在朱成璧精致的面上,唇角漾起薄凉的笑意:“你可知道,最卑鄙的不是无情,而是利用感情?” 目睹此番惊变,媛妃几乎是瞠目结舌,她急急喘一口气,厉声喝道:“朱成璧!你想清楚!三五步之内,尽是王爷的金羽卫,若你敢伤了王爷,你自己也没有活路!” 朱成璧淡淡一笑,并不理会媛妃的歇斯底里:“你曾问我,‘如果,如果有一日,我跟玄凌都有危难,你会如何应对’,可还记得么?” 奕低低一笑,眉间之间有明朗的神色:“你的回答是,‘我会救下玄凌,然后,跟你一起死’。” 媛妃惊恐万状,细白的牙齿在唇上紧紧一咬,迅疾扫一眼四周,厉声道:“成豫!成豫!” 奕的唇角,消弭尽那一丝淡淡的凉意,却忽而有一抹灿如三春的笑意高高扬起,他低低耳语,仿若闲叙家常:“不行,我知道,你为了今时今日的地位,已经付出了太多太多,我怎能忍心,让你跟我一起死?命中注定的事无法改变,着意强求的未必会有善果,美好的开头也可能惨淡收场,你只属于紫奥城。” 天旋地转的一瞬,奕毫不犹疑地抱起朱成璧转身,他的速度那样快,朱成璧洁白如新雪的裙裾翩然旋开,如嵋山上盛放的雪莲。 一滴,两滴,淋漓的鲜血从奕胸前流下,伴随着媛妃撕心裂肺的绝望哭泣:“不!” 朱成璧依旧有些目眩神迷,目光迷蒙间,触到指尖上刺目的鲜红,似被一柄极锋锐的刀划破心头,她猛然抬头,却见那只簪子,稳稳地插在奕胸口,更有一支利箭,从奕后背贯入,银色的箭头上滴着血,那样凄艳而残忍的色彩,如尖利的麦芒,刺向自己的眼。朱成璧不敢置信,只怔怔地看着那嫣红的血,姿态那样热烈而缠绵,从奕的胸口逸逸坠落,划破雪白的素服,洇成一朵一朵的血花。 那一瞬,朱成璧痛心到极点,仿佛满腔心肺都被紧紧束缚,她颤颤伸出手去,却换回奕气力已尽地跪倒在自己面前,他的身后,金碧辉煌的宫室殿顶,是朱祈祯与成豫在做殊死搏斗。那一箭,是成豫射向自己,裹挟着风声,呼啸而来,而奕,选择了抱紧自己转身,哪怕自己手中的簪子正对他的心脏。 他丝毫没有犹豫,仿佛是出自本能。 朱成璧忽而垂下泪来,随之而来的,是更多汹涌的泪花:“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 “你就在我面前,我无法不救你。” 朱成璧的泪,越发无可遏制,她跪在奕面前,紧紧捧着他的面,他曾是那样巍峨玉山的男子,叫人为他倾倒、为他沉醉,而他,在经历了岁月弥久的锤炼之后,身上的风华气度更是旁人远远不可比拟,然而,这一刻的他,却是头一次让自己惨烈地要恨自己了。 奕原本刚毅沉朗的面容逐渐单薄,惨白几如雪莲一般,他吃力地握住朱成璧的手,划过由于呼吸急促而暴起的脖颈之上的青筋,终于,按在自己起伏不定的胸口:“璧儿,你听我说,我书房……洛神图的后面……藏着一份花名册,那是所有曾劝谏我登上帝位的人……还有,甘循的兵符、五军营的兵符,都在那里……我原是想,今日出殡,告诉你所有这一切,我会退隐……” 五军营回京,甘循府邸被查抄,原是为着这个? 朱成璧怔怔想着,只觉得身体中涌起彻骨的惊通与寒冷,坚硬得如同千年不得融化的寒冰,有着锋芒毕现的棱角,一下又一下,硬沉地辗在心上,将本已千疮百孔的心辗得粉碎。 “不……不……”朱成璧张徨失措,她的手上满是奕的血,粘稠得似要将自己的三魂七魄生生剥离,“不是这样,对不对?奕,你告诉你,这是你编出来的!你要让我一辈子后悔,一辈子活在痛苦里,对不对?” 奕的目光逐渐涣散,他竭尽全力,紧紧握住朱成璧抖得厉害的双手:“璧儿,二十五年了,你还不知道我吗?” 万宝阁初见,奕笑容清朗,暖意顿生:“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青春韶华,彼此言笑风生,奕笑着执过自己的手:“你我二人,名字相连,岂非那传世的和氏璧了?” 南苑校场,奕衔着一缕轻薄的笑意,以一种暧昧的姿势靠近,低低道,“若是大局已定,本王什么都不要,却只要你。” 嵋山雪线,朵朵白莲,奕轻轻耳语:“那么,我就背着你,慢慢上来,如果我也老得走不了路,就命人抬着我们一起上来。” 颐宁宫,奕执过朱成璧的手,笑骂道:“什么糟老婆子!还没见过有把自己往老了比的。你若是糟老婆子,那我就做糟老头子,可好?” 朱成璧的思绪渺远得几乎要收不住了。 此时,朱祈祯一剑贯穿成豫的胸膛,玄凌早已埋伏下的玉笛司亦将金羽卫制服、将媛妃带离,竹息、竹语等人也远远退开,空旷的永巷,只余下朱成璧与奕两人。 “不!”朱成璧失魂落魄,只觉得耳畔嗡嗡作响,似有千百马匹扬蹄奔腾,“你别走!不许你走!” “璧儿,忘了我,就当我,从来不曾来过……你牢牢记着,平反所有被我害死的臣子,如此,他们才会更加支持你,你的位子,也更稳固……而我,从今往后,就是乱臣贼子,再也不得翻身。”奕凄绝一笑,最后一次凝聚气力,想要抚上朱成璧泪水潸然的面庞,“重华殿夜宴,博陵侯之的死……如今……我也算是异曲同工了……” 奕的手,软软从朱成璧鬓边落下,留下一道惨烈的血痕。他轻轻阖目,唇上的笑意依旧那样清朗,那样温暖,宛如二十五年之前,在万宝阁的初见。 他走了,再也不会有人,能像他那样,走进我的心。 而他的离去,也将我的生命,我余生的所有悲与喜,一同带走了。 朱成璧轻轻伏在奕耳边,冰凉的唇微微颤动:“当年,妍贵嫔在这里挟持凌儿,我只觉得天地都要崩塌了,是你凌风一箭,贯穿她的咽喉。你救了我们母子。这一回,你为何一定要用自己的死来让我深深记住,我是有多么的不堪……” 朱成璧静静抱着奕,肩头的雪莲被鲜血染得嫣红,几乎成了彼岸花一般。 “彼岸花开开彼岸,花开叶落永不见。” 朱成璧反反复复念着这一句,泪眼朦胧中,却见一对碧玉莲花镯子从奕的怀中滚出,摔在地上,“叮”的一声,莲花,碎裂了。 朱成璧怔怔地看着,突然想起,奕于自己,便是这托住碧玉的莲花一般,碧玉再如何温润细腻,没有莲花的花瓣与叶片,终究是不稳的。 是了,奕从来不需要多陪着自己,自己也并不必要时时刻刻在他身边,因为,只要这对镯子,戴在自己腕上,便是他与自己,全部的明白与懂得了。 碧玉,即为自己,莲花,即为奕。 如今,奕已去,再无成璧。 ------------ 第一百零九章 花开叶落永不见(2) 第一百零九章 花开叶落永不见(2) 大雨倾盆,冲刷尽尘埃,激荡起一浪浪的水汽,被嚯嚯的风裹挟着,如呼啸的巨兽在奔突嘶鸣。 朱成璧跪在通明殿内,周遭满是通臂巨烛,亮如白昼,檀香沉郁浓重的气味沉沉逸散,如要窒住人的呼吸。 朱成璧面前,三十丈高的佛像遍体漆金,在荧荧烛火中反射出耀目金光,如流水一般闪烁着,似要迷离人的眼眸。 曳地三尺有余的裙幅平展展地伏在明镜似的地面,如一朵一朵的雪莲绽开,雪绡衣裳宽大的云袖在清冷的夜风中兀自飘拂,一阵高,又是一阵低,露出朱成璧枯瘦下去的手腕,显得掌心中的祖母绿十八子佛珠愈发地珠圆玉润。 竹息轻轻上前,微露不忍,低低耳语道:“太后娘娘,两天两夜了,您都跪在这儿,又只肯进食一些稀薄的粥,这样下去,只怕凤体要支撑不住啊。” 朱成璧微微开口,声线暗哑萧索:“事情,办得如何了?” 竹息无奈,但不敢迟疑,忙道:“都成了。” 原来,奕死去的当日,朱成璧下令封锁消息,以奕的名义发布命令,令文武百官入紫奥城朝堂,他们面前是两重鬼门关,在第一道门前,大臣们的护卫、侍从被朱祈祯的人手拦下、只身进入第二道门。在第二重门前,朱祈祯手持一卷名册坐在那儿,校对着来者与名册上的名字。但凡是名册上的人,朱祈祯一挥手,便命被左右的侍从将其拖下去。而只有安然通过两重大门的人,才能入内觐见玄凌,并被告知:太后已亲手诛杀摄政王。在此过程中,曾拥立摄政王篡权的大臣悉数被杀,朝廷上只剩下服从皇帝与太后的大臣。 朱成璧并无一丝欣悦神色,语调波澜不惊,仿佛是在听一场戏,须臾只道:“朱祈祯办事最是利落,想必皇帝很是赏识。” 竹息缓缓道:“皇上刚刚下了一道圣旨,丞相苗从哲苗大人不再同领户部尚书一职,改由甘循甘大人任职,而空出来的兵部尚书一位,由朱祈祯朱大人来坐。” 朱成璧的手势微微一滞,紧闭许久的目光陡然睁开,她出神地望着面前的佛像,喃喃自语:“皇帝心里有多恨摄政王,就会有多重视在摄政王党羽分崩离析中起重大作用的朱祈祯。” 竹息默然片刻,又道:“万昭仪的父亲万默奇万大人已经入宫,与刑部尚书刘汝吉刘大人一同审理摄政王余党一案,经此事后,只怕朝野上下,流放、入狱的官员不计其数。” 有一阵凉风骤然闯进殿中,裹挟着扑面而来的丰沛雨水,呼啸腾挪如窜行翻滚的蛟龙,横扫一切,让人心里蓦然一惊。经幡与重重帷幕纷纷卷起,又在风中胡乱地翻动,像宴席上舞姬舒卷自如的玉臂。 “无妨。”朱成璧似是浑然不觉,淡淡道,“朝中还有很多堪当大用的臣子,慕容迥、冯思和、甄远道,都可启用。” 忽然,有一阵又一阵的呼喊声在殿外响起。 朱成璧皱一皱眉:“是谁?” 竹息握着绢子,为朱成璧拭一拭额上的汗:“是皇后娘娘带领一众嫔妃,在通明殿外跪着。” 雨声,越发大了,殿外已是白茫茫的一片,似是要遮掩人的耳目,然而,朱成璧屏气凝神听着,却分辨出朱柔则真挚恳切的声音:“母后!请您移驾颐宁宫!母后!请您移驾颐宁宫!” 隐隐夹杂的,还有其余嫔妃的声音,或声嘶力竭,或气息低垂:“太后娘娘!请您移驾颐宁宫!太后娘娘!请您移驾颐宁宫!” 朱成璧冷冷一哼,眉眼间闪过一丝不豫:“这是做什么?” 竹息为难道:“摄政王已除,太后娘娘亲口判定,他是乱臣贼子,既然庆父已死、鲁难将息,太后娘娘自然应该在颐宁宫,运筹帷幄、逐浊流而引清流,并非在通明殿里祈祷。” “这是皇后的意思?还是皇帝的意思?” “奴婢不知。” 朱成璧微微阖目:“她们跪了多久了?” “已经两个多时辰了,外面到底是惊雷暴雨,再这样下去……” 朱成璧心里隐过一丝恼恨与怆然,良久,她徐徐睁开眼睛,眸光里尽是清寒:“回宫。” 颐宁宫沉浸在一片阴湿之中。 雷暴声隆隆,如鼓如潮,又似战场上的金戈铁马,数度可见雪亮闪电横刺暗沉天空,映得原本金碧辉煌的紫奥城煞白煞白,如人间地狱一般。 朱成璧静静坐在朱漆雕凤纹长窗前,目光偶尔掠过双鱼星纹镜,不觉诧异,不过数日之间,之前费心保养的面容憔悴而枯干,更有细纹横亘其间,仿佛一刹那,十数年的时光已从面上匆匆逃逸而去。 朱成璧伸手打开银杏木妆台上的一只金镶宝石镂空八宝妆奁盒,里面平整地放着数支步摇,金蝶戏并蒂海棠步摇、紫雀纹鎏金穿玉步摇、金镶玉蝶翅步摇、朱雀衔南珠纹东菱玉步摇、紫金八面镜和田玉步摇,每一支都是价值连城,都是光彩熠熠。 朱成璧淡淡对侍立一旁的竹息道:“都封了送进库房里去。” 竹息柔声劝道:“太后娘娘,里头有好几支还是太祖皇帝与太宗皇帝那里传下来的。” “还要那些东西做什么,岂无膏沐、谁适为容,他已经走了,我再费多少心思装扮,又能给谁看?” 竹息微一沉默,向竹语招一招手,示意竹语取走妆奁盒,复又轻轻叹息:“太后娘娘,您还有皇上。” 朱成璧微微侧目,朱红雕花窗台的斜下方,摆着一只碗莲,花发大如酒杯,叶缩如碗口,亭亭可爱。 竹息低低道:“这是六王爷吩咐花房培育了送来的,以老莲子磨薄两头,入蛋壳使鸡翼之,俟雏成取出,用久年燕巢泥加天门冬十分之二,捣烂拌匀,植于小器中,灌以河水,晒以朝阳。” “玄清?”朱成璧紧锁的柳眉徐徐展开,“是了,上个月他来跟哀家请安,哀家不过提了一句喜爱碗莲,他就这样记在了心上。” 朱成璧忽而一笑,伸手拢一拢那小巧的碗莲,伴随着清香弥荡萦绕,却是内心里绵生出的汹涌不尽的感叹与怅惘:“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怨恨舒贵妃吗?并不是为了先帝的宠爱,而是因为,她做到了这宫中无数女子倾其一生都无法做到的事,她获得了一个男人几乎完整的爱。先帝走后,她在安栖观,可以时时怀念那段美好的时光,而我呢,余生,只会怨恨自己。” 朱成璧紧紧闭着眼睛,昔日夏梦娴的话语犹在耳畔激荡:“这世间的女子,从来都不以权力定输赢!你赢了帝位,输了丈夫的心,那你依然是输!紫奥城的妃嫔,没有谁能赢过阮嫣然!” 彼时的自己,还曾天真地认为,自己根本不需要在意弈澹,只要能名正言顺地成为皇太后,就能与奕朝夕相处,就能一点一点弥补失去的往昔。只可惜,如今,却是自己生生断送了仅存的温暖与念想。 爱情与权势,于紫奥城的女子,都是盛放在心尖上的花,一朵惊艳了似水浮生,一朵璀璨了似锦年华。但是,朱成璧分明觉得,自己曾拥有的,如今却已全部失去了,就仿佛原本的千里沃土,骤然失去了地下泉的滋润,龟裂成一道又一道的干涸。 怔忪的瞬间,又一道炫目的闪电击破沉郁的黑夜,朱成璧一个恍惚,似是看到了钱小仪扭曲的面容,她的笑声如暮色时分夜枭凄厉的鸣叫:“朱成璧啊!你贵为太后又如何?紫奥城的女子,没有谁能赢!你等着!你等着!你必有一日,活着还不如死!还不如死!” 泪水,如决堤一般,再度汹涌而出,眼角如有芒刺狠烈地扎着,喉咙亦是酸辣辣的,仿佛有什么在狠狠地咬啮。 朱成璧失魂落魄地起身,却撞到竹息身上,她只觉得满心满肺都是强烈的痛悔,无处倾诉。 竹息紧紧拥住朱成璧,亦是泪水潸然:“太后娘娘,该过去的都会过去,您不能总是沉浸在伤悲中……” 朱成璧张惶地挣开竹息,颤颤地伸出手,她似是要握住什么,又似是什么都握不住了。 “我的眼睛怎么了?我的眼睛怎么了!” 乾元三年的八月下旬,整个京城都沉浸在日复一日的暴雨之中,十数日未见阳光。 朱成璧的膝盖,每一日都痛得钻心,每每玄凌、朱柔则、朱宜修等问起,竹息也只是叹息:“昔年废后与玉厄夫人联手折辱,令太后娘娘跪在暴雨中,自那时起,太后娘娘的膝盖就落下旧疾,每到阴雨天气,总是这样。” 是了,纵然心知肚明,竹息也万万不会提到“新疾旧病”四个字,奕在朝堂上赐高珩廷杖之刑,朱成璧从凤座之上失足滚落台阶,原本就不太好的膝盖伤得更重了。 让玄凌愈加担忧的是,朱成璧的眼睛也不大好了,三尺开外,就看得不大分明,问起刘太医与孟太医,也只说是日日夜夜操劳过度,伤了眼睛,只能斟酌着用药、慢慢调理。 于是,八月末的时候,玄凌与朱柔则冒雨前往太庙,专程为朱成璧祈福。 从八月十五开始的新一轮政治地震,比起博陵侯一党、夏氏一党与西亭党的倒台,更是惊心动魄,砍头的砍头,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朝堂上空出来的官职竟达到大半之数,朝野上下,人人自危,生怕一不留神就会被弹劾为摄政王的党羽,遭遇灭顶之灾。 而孙传宗谋害萧竹筠的罪名,又被按回到赵全心的头上,他的骸骨亦被移出乱葬岗,随同移出的,还有徐孚敬父子。 庞大的平反昭雪工作,亦就此展开。 自从玄凌登基以来,有关朱成璧与摄政王颇暧昧的流言始终是不绝于耳。自从朱成璧手刃摄政王,更雷厉风行夺回政权,又一鼓作气诛尽摄政王所有的党羽以来。流言便不攻自破,世人皆赞朱成璧为女中豪杰,巾帼之姿远远弃世间须眉于足下。 乾元三年九月初一,绵连十数日的暴雨终于停止,晴日艳好,朱成璧的膝盖旧疾与眼疾亦有所好转。 九月初二,傅宛汀来到颐宁宫向朱成璧辞别。 朱成璧冷冷看着面前的女子,她着一袭轻罗长裙,以一只素雅的玉簪挽住青丝,俯首帖耳,平静道:“嫔妾想去甘露寺,终身为尼,替太后娘娘,替皇上,替大周祈求福音。” 朱成璧默然不语,片刻后,轻轻颔首。 这场变故,改变了太多太多人的轨迹,朱成璧怔怔望着傅宛汀一步一步离去,惶然觉得,牵扯进来的人,根本没有赢家。身在紫奥城,身在京城,要比,就只能比谁输得尽量少一些。 仅此而已。 ------------ 第一百一十章 月夜洛水寒彻骨(1) 第一百一十章 月夜洛水寒彻骨(1) 颐宁宫,半卷的水蓝色琉璃坠珠长帘筛进薄薄的日色,朱成璧半倚半靠在杨妃色贵妃长榻上,填兰草的蓝缎地平金绣整枝松鹤纹靠枕发出轻轻的飒飒声,若细雨绵绵,让人身心舒畅。 木棉坐在朱成璧对面,双手从黄花梨透雕玫瑰云纹的椅子扶手上轻轻拂过,微微欠一欠身,面露歉色:“太后娘娘万福金安!请恕臣妇身子不便,实在是不能向太后娘娘行礼了。” 朱成璧修长的指尖握着青花瓷汤勺,在斗彩茶盏里微微一转,挖出一块色泽红滟滟的杏仁玫瑰酪,宁和微笑:“已经十个月了吧?” 木棉轻轻含笑,接过竹语奉过的一盏阿胶红枣酪:“是呢,这个孩子仿佛是不想出来似的,倒是让臣妇每天累得紧。” 朱成璧眸光一黯,旋即又温然一笑,极自然:“看来这个孩子是格外与你亲密。” 竹语亦是笑着附和:“昌安郡君夫人放心吧,小公子将来必定十分地孝顺您。” 木棉笑着承了竹语的祝福,转了眸子扫一眼四周:“往日里竹息姑姑都陪着太后娘娘的,怎么今日不曾看到她呢?” 朱成璧淡淡一笑,眸光轻轻扬起,似要落到渺远无尽的所在:“竹息去了寿祺宫,这几日庄和太妃身子有些不适。” 见木棉若有所思地点一点头,朱成璧拢一拢鬓边的几缕碎发,似是无意发问:“朱祈祯呢?难道不曾与你一同进宫的么?” 木棉忙道:“方才,皇上唤了他去仪元殿了。” 朱成璧抬一抬眸,望一眼窗外阴沉沉的天色,摇一摇头:“不过两三日,原以为天气能晴朗起来,孰知今日,天色又是这样差,乌沉沉的,好没意思。”语毕,朱成璧衔起一缕淡淡的笑意,望着木棉如云高髻上横逸而出的那只银鎏金青鸾簪子,“朱祈祯新任兵部尚书,你们府里想必是宾客满盈的。也是,朱祈祯年轻,还不到三十岁,如今看来,丞相之位是指日可待的了。” 木棉并不十分的欢悦,眸中闪过微不可寻的一丝怅惘与落寞,却只蓄着清和的笑意道:“那是太后娘娘与皇上费心提点,否则,夫君也不能有所成就。不论夫君来日是否能做到丞相,赤胆忠心,都会为了太后娘娘与皇上。” 朱成璧轻轻颔首,面上的神情越发平和:“若非是朱祈祯演戏演得好,哀家也未必能将摄政王铲除,自然,这里头也是有你的功劳的,这个孩子很有福气,能衔着金汤匙出生,想必日后也能做到平步青云,叫世人羡慕万分。” 朱祈祯缓步走在永巷,耳畔仍回荡着皇帝热忱的话音:“祈祯,如今除了汝南王,朕最信任你!朕许你尚书之位,你也要好好做事,朕要与你,共同开创大周盛世!” 朱祈祯微微摇一摇头,皇帝,是什么时候如此信任自己的呢?是从他知道自己孤胆成为皇太后安插在摄政王身边的细作?是从他得知自己参与铲除摄政王?还是从他看到自己在清肃摄政王一党过程中的果决与凌厉? 朱祈祯已无从去想,然而,尚书之位,却是致命的诱惑。 自己想过,等到孙传宗被平反昭雪,就携带妻妾离开京城,寻一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好好抚育木棉腹中的孩子。 但是,位列尚书,不是自己从前的凌云志向么? 只有一点,让自己仍存有几分疑虑与惶惑,皇太后看自己的目光,一日比一日冷寂下去。 “朱尚书!” 一把沉稳庄肃的女声生生拽回朱祈祯的思绪,他驻足回眸,淡淡含笑:“原是竹息姑姑,您怎么在这儿?” 竹息抿唇微笑,上前一步,屈一屈膝道:“太后娘娘吩咐奴婢,特在此地恭候朱大人。” 话音未落,竹息轻轻招手,有小宫女端着一只精致的朱漆描金云龙凤纹盘上前,上面平稳地放着一只璞玉酒壶、一只璞玉酒杯,在暗沉沉的天色中自有清凉细腻的光泽微转。 竹息的面容若风平浪静的湖面,她娴熟地斟好一杯酒,娴熟地递到朱祈祯面前,微笑合度,姿态合宜:“摄政王余党清肃,朱大人很有一番建树,如今已是兵部尚书了,太后娘娘知道大人每日辛苦操劳,特意命奴婢赐给大人一杯,梨花白。” 闻得“梨花白”三个字,朱祈祯的眉心剧烈地一跳,仿若是风中的烛火,他望一眼面前甘冽清澈的琼液,徐徐笑道:“微臣疑惑,太后娘娘要赐酒,在颐宁宫不是更好?为何要选在永巷?” 竹息柳眉微扬:“太后娘娘天意难断,奴婢也不知晓,或许朱大人喝完酒后,可以亲赴颐宁宫问一问太后娘娘。” 朱祈祯的眸光凝在那璞玉酒杯上,唇角浮起深幽的笑意,若碧水深处泛起的暗涌:“若是我不喝呢?” “昌安郡君夫人在颐宁宫,大人不会不喝。想必大人心知肚明,您在这里为难奴婢,太后娘娘就会在颐宁宫为难夫人。” 朱祈祯踉跄一步,不可置信地紧紧迫向竹息微有闪避的眼睛:“姑姑既然这般振振有词,又为何不敢看着我的眼睛?你告诉我,为什么太后要我死?” 见朱祈祯心中了然,竹息索性也不再隐瞒,明快道:“大人心里应该明镜似的清楚才是。太后娘娘每每看到你,就会想起,当日,是你挑动了她要对付摄政王的心思,是你联合了傅宛汀来劝说,让太后娘娘心中疑窦不消。荷湖的水泛红是你,在陨石上刻字也是你。你费劲了心思,不是为了太后娘娘,只是为你自己。”竹息略略一顿,刻意加重了语气,“更何况,那一日在永巷,便是你放的箭,才会让摄政王护驾。若非你,摄政王又怎会死?” 朱祈祯凄然一笑,紧紧按着胸口,似是整腔心肺里有烈火熊熊燃烧,他厉声喝道:“荷湖的水泛红是我,在陨石上刻字也是我!我的确不是为了太后,我是为了传宗!但是,追根究底,若是太后不允,摄政王会死么?那一日,是太后让我放箭!” 竹息的目光清冷不带一丝悲悯,她静静陈述,仿佛并非奉命来夺人性命:“不错,但是只要你存在一日,就会让太后娘娘满心痛悔,也只有你走了,太后娘娘才能心安稍许。说得简单一些,就是眼不见为净。” 朱祈祯的目光,一寸一寸冷下去,他摇一摇头,喉头迸出几个字,如幽蓝的鬼火:“不对,还有旁的原因。” 竹息声线微沉:“你已经是尚书了,杀伐决断很有一套,有摄政王的影子,太后娘娘担心,终有一日,你会成为第二个博陵侯。而且,你会比博陵侯更甚,江承宇是怎么惨死的?太后娘娘心知肚明,你已经没有心了。” 朱祈祯仰天大笑,那笑声似是从沉闷的胸腔里迸发,裹挟着炽烈的怒火,要燃尽周遭的一切:“好!好!不愧是我的姑母!要我呆在骁骑营韬光养晦,是因为她暂时不想强出风头!要我为她暗中办事,是要扳倒废后与昭宪太后!要我做她的细作,是为着斩除摄政王!而最后,狡兔死,飞鸟尽,她要除掉我,是为了皇帝!姑母啊姑母!您是何苦!” 朱祈祯不断地笑着,笑得极惨烈、极悲怆,早已不知到底是在笑自己,还是笑朱成璧,他笑着接过那璞玉酒杯,几乎要沁出泪来,高高举杯道:“姑母!摄政王合该败在您的手里!您也合该坐在那样高、那样孤独的位子上!除了您,还有谁更适合做大周的皇太后?侄儿祝您,祝您此生寿考绵鸿,祝您长乐无极,祝您仙福尽享!” 朱祈祯闭一闭眼,用尽全身气力呼喊:“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朱祈祯猛地仰头,梨花白如灵巧的蛇,畅快地流入,在唇齿间、在喉舌间,消失干净。 剧痛,瞬间从腹部涌起,窜入四肢,似要挣破身体的每一寸毛孔。更有一把锋锐的尖刀,在身体内部,厉厉地刮擦,仿佛要将五脏六腑搅在一起,生生不得停息。 朱祈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口大口的血花从口中绽落,他艰难地抬头望着竹息,从竹息掩饰不住悲凉的眼眸中,望见了萧竹筠的面孔。 欠下的债,总是要还。 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姑姑,对不起……” 竹息疑惑地退开一步,极力从朱祈祯愈发虚弱的眼眸中搜寻什么,却一无所获。 “姑姑,我求求你,我的墓,跟传宗在一起……还有木棉,艺澄,她们终究是无辜的……” 朱祈祯颓然地躺倒,目光所及之处,有大片大片鹅毛样的雪花飘落,便是那一日,孙传宗死在自己怀里,孙府的庭院,白茫茫似满地梨花堆积。 “传宗……我来了……” 竹息怔怔地看着朱祈祯,他的眼睛缓缓闭上,有一片雪花,落在他的手中,融入那呕出的淋漓鲜血中。 下雪了? 竹息一时间有些怔住,如今,不过是九月初九而已,为何会下雪呢? 木棉疼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四五个医女、产婆围着木棉,焦虑道:“夫人!您用些力!再用些力啊!” 木棉似是充耳不闻,只直直盯着竹息,唇角裂开一个凄绝的弧度:“姑姑!你告诉我!告诉我!为什么太后要杀了夫君!为什么!” 竹息紧紧握着手里的绢子,兀自静默着,却是竹语匆匆掀了帘子进来,低低在竹息耳边耳语。 木棉的面容都要扭曲了,剧烈的阵痛如森冷的铁环一层一层陷进她的身体骨骼:“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竹息婉转道:“夫人应该专心生产,还是不用知道的好。” 木棉怒目瞪向竹息,语调里逼出滴血断筋的骇意:“如今,还有什么是我不能接受的?你告诉我!” 竹息长长叹气:“嘉安郡君夫人,悬梁自尽了。” “什么?”木棉一怔,瞬间,却有更惨烈的疼痛泛起,腹部几乎要被撕裂了。 邱艺澄死了?活着的时候,你争不过我。如今,夫君死了,你要先我一步去奈何桥与他团聚么? 产婆惊慌失措的声音响起:“夫人出大红了!” 竹息一把握住木棉的手,急切道:“木棉!木棉!你听我说,旁的事情,你不要多管,这个孩子,是朱祈祯唯一的血脉,你不能让她活不到这世上!” 木棉迷茫地望着竹息,声音愈发软下去:“世道人心冷漠如斯……” “木棉!这个孩子会得到最好的保护,太后娘娘说了,她会被封为翁主!她欠你的,欠朱祈祯的,都会好好弥补给这个孩子。” 木棉眸光一亮,似流星洇灭前最后的星光辉耀,她骤然迸发出气力,紧紧握住竹息的手,额上突突地跳着:“她杀了我夫君!不能!不能让她抚育我的孩子!” 竹息吓得面色一阵苍白,赶紧捂住木棉的嘴:“你不要命了么!” 竹息剧烈地喘息,昂起头,失声道:“你答应我!你答应我!这个孩子不要交给太后!交给陈正则!让他带着孩子离开京城!我知道他会!他一定会!” 竹息百般为难,不知如何回答。 “你若不答应,我便跟着这孩子一起死!”木棉声嘶力竭,胸腔一阵气息翻腾,泪水与汗水一起从面颊滚落,“太后娘娘啊!你杀了我一家四口!你不怕损了阳寿吗!” 竹息忙道:“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腹中的阵痛一波又一波如汹涌不绝的海浪拼死冲上来,四肢百骸皆要裂开一般,疼痛到无以复加,浑身的骨骼似乎都“咯吱咯吱”挣开来。 竹息的声音焦急不堪,向产婆急道:“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赶紧上催产药来!” 木棉痛得几乎要昏死过去,死死抓着锦被的指节拧得关节发白,手背上青筋横亘,心底却逐渐有低微的乐声响起。 迷迷蒙蒙之间,似乎回到了城南朱府,大婚第二日醒来,便是这样的乐声在晨曦阁外淙淙流淌。 床头的红烛早已燃尽,空余红泪垂落,累累如绛紫色的珊瑚,唯有帐中香的香雾袅袅地浮着,呈现出一个不完整的环,目光流转,身后的百子锦被依旧是叠得完好,如一个不忍触碰的梦。 随着一声清亮的婴儿啼哭声响起,木棉疲倦地合上眼睛。 乾元三年九月初九,新任兵部尚书朱祈祯暴毙,正妻嘉安郡君悬梁自尽,侧室昌安郡君诞下一女,因出大红而殁。依其遗言,其女交由新任兵部右侍郎的陈正则抚育,陈正则为养女亲拟一名,取“祯”字右半,取“棉”字左半,又按照辈分从玉,唤作陈玉桢。 ------------ 第一百一十一章 月夜洛水寒彻骨(2) 下卷 大结局 第一百一十一章 月夜洛水寒彻骨(2) 乾元三年除夕,因为有肃清摄政王党羽之喜,玄凌下令,大赦天下,更在紫奥城紫辰宫宴请皇室宗亲、文武百官、内外命妇等,其规模远超乾元二年的除夕宫宴。宫中更是高挂“风传率土庆,日表继天祥”、“玉宇开花萼,宫悬度会昌”等寓意吉祥的红底金粉联子。朱墙金瓦也早早刷洗一新,更重新上色,看起来分外鲜亮喜庆。 从畅音阁至紫辰宫,织金红绒毯一路逶迤铺开,上面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萱草、水仙、芙蓉、金菊,鲜活饱满,真当是花开盛世。两侧一溜摆着的黄花梨满雕宝塔宫灯几有一人高,金色粲然,如银河星子。更有掐丝珐琅香薰与象牙透雕花鸟虫鱼香薰在侧,香雾弥漫,胜似瑶台仙境。 畅音阁前,华灯连绵做龙腾翔云之景,金玉堆砌更见天家富贵之相。鎏金铜镂雕万寿如意楼阁式宫灯闪烁着荧荧烛火,映照得周围亮如白昼。 朱成璧的坐席位于最前,玄凌与朱柔则二人位于左侧,朱宜修位于右侧,贤妃、德妃、端妃等人的坐席依次向后。 简云然侍立在朱成璧身侧,低低道:“太后娘娘,《穆桂英大破天门阵》是今日的压轴戏,也是荣福班最拿手的,唱穆桂英的是荣福班班主邓玉娘。” 朱成璧抬手正一正发鬓的象牙透雕如意云纹扁方,含笑赞道:“今日的几出戏都很好,看来你是很费了一番心思的。” 简云然和顺笑道:“太后娘娘喜欢,那便是奴婢的福气了。” 话音未落,却是闵琼萝领着小宫女进了流珠聚宝糕、玫瑰香梨糕、莲蓉水晶糕、人参薯蓣糕上来,色泽诱人、香味扑鼻。 朱成璧笑道:“闵尚食的手艺可是越发好了。” 朱宜修闻言凑趣道:“是呢,闵尚食做的糕点色香味俱全,泽儿也很喜欢呢!” 朱成璧点一点头,端起狮峰龙井轻轻啜饮一口:“舞阳大长公主与晋康翁主今日会赴宫宴,闵琼脂想必也是陪伴同行的,你若得空,便去见一见自己的姐姐,哀家也有一些赏赐要给她。” 闵琼萝面上一喜,忙屈膝行礼,声音里含了一丝欣悦:“多谢太后娘娘恩典!” 待到闵琼萝退了出去,简云然不经意间望一眼朱宜修,却触及一双意味深长的眼眸,更似透出星星点点的寒凉之意,不觉微微怔住,待到再看,朱宜修却早已噙着和煦笑意望着台上的戏曲。 简云然不明所以,索性也不理会,只静静侍立。 寿台上正演到**之处,众将领求情之下,穆桂英不再坚持以军法处置杨宗保,与其领军共破天门阵,朱成璧看得入戏,不觉想起奕,心里一阵绞痛,竹息有所察觉,不动声色地续了一杯狮峰龙井,递到朱成璧手中。 朱成璧怔怔捧着龙腾云端金纹的茶盏,那酥麻的热浪猛地涌入自己心头,方才回过神来,悄悄拭去眼角的湿意。 寿台上,萧天佐正与穆桂英、杨宗保大战三百回合,忽而一个鹞子翻身,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直直向朱成璧扑来。 玄凌大惊之色,一把推开正在发愣的朱成璧,大声吼道:“护驾!护驾!” 朱成璧被玄凌猛地一推,身子不稳,摔到地上,膝盖疼得钻心,那刺客见一击不中,再度运足气力扑来。 玄凌一方面要保护朱成璧安全,另一方面又要护着朱柔则,不免有几分力不从心,匕首相逼的一瞬,却不知是何人拼尽全力扯住了刺客的腰带,将其硬生生拖开,闻讯赶来的侍从一拥而上,将其死死按在地上。 竹息匆忙扶起朱成璧,心有余悸:“太后娘娘!您怎么样了!” 朱宜修护在朱成璧身侧,面上惊恐交加,厉声叱问那名刺客:“是谁!是谁让你来的!” 那名刺客见挣扎不过,冷冷笑着,陡然喷出一口鲜血,无力地垂下脑袋。 万明昱胆子大些,上前一步,探一探刺客的鼻息,转身回禀道:“太后娘娘!他咬舌自尽了!” 邓玉娘吓得面无人色,连连叩首不止:“太后娘娘恕罪!太后娘娘恕罪!奴家并不知此人胆大包天,竟敢行刺太后娘娘啊!” 简云然亦叩首道:“太后娘娘恕罪!荣福班年年入宫唱戏,本是稳妥的,奴婢一直以来多有留意,怎知会有如此狂徒,冒天下之大不韪,行刺于太后娘娘!” 玄凌紧紧握着朱柔则的手,冷冷斥道:“荣福班是京城里最好的戏班,邓玉娘你新任班主,想必应该牢牢记住了老班主的训示,怎的这个武生是来路不明,还是早已被人收买,你全然不知么?” 邓玉娘闻言一凛,背后已涔涔出了冷汗,哭诉道:“奴家只知道,他近来仿佛常与戏班外面的人有所往来,但实在不知他有这样悖逆的心思,若奴家得知,必将其五花大绑了送去刑部!” 见邓玉娘恳切,朱成璧不免平息了几分怒气,望向方才那个救下自己的人,见是一名英武少年,微露几分赞意:“这是谁?” 那少年剑眉星目,丰神俊朗,见朱成璧发问,抱拳朗声答道:“草民是荣福班的武生邓楚涵!” 邓玉娘见邓楚涵目光烁烁、声线朗朗,却不知下跪,唬了一跳,慌忙将他拉了一同跪下:“太后娘娘,楚涵是奴家的犬子,这还是头一回入宫,不甚知晓宫中礼仪,望太后娘娘恕罪。” 朱成璧轻轻颔首,唇角微微扬起:“楚涵,楚楚不凡,地负海涵,你的儿子很好,好好养着罢。” 邓玉娘长吁一口气,再度叩首谢恩。 由于畅音阁闹出了行刺一事,朱成璧意兴萧索,在紫辰宫略略坐了半个时辰便扶着竹息的手回宫。 约莫是亥时,朱成璧睡意不高,只换过一袭家常的品月色素缎衣裙,绣着几朵芙蓉,在清月皎皎之中,倚窗而坐,望着远处那一片灯火辉煌,静静思索。 “太后娘娘。”竹息不知何时入殿,原本柔和的面色在烛火中有一抹淡淡的哀凉,她低低道,“慎行司已经查知,那名刺客的背后是何人指使。” “谁?” 竹息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两个字:“媛妃。” 朱成璧指尖一颤,似有一股子凉风辗转而入,吹得整颗心都吊了起来。 “但是,慎行司的人去到王府,媛妃与中山王业已服毒自尽,彼时媛妃气息奄奄,挣扎着要慎行司郎中沈轶鑫沈大人带给太后娘娘一句话……” “说。” 竹息颇有些惶恐,嗫嚅道:“那是大不敬的言辞,奴婢不敢……” “说!” “媛妃说,若有来世,愿汝为鼠,吾为猫儿,生生扼汝喉。” 宛若一把锋利的匕首牢牢扎进心里,朱成璧一个抽搐,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痛得要蜷缩起来,面孔在刹那间变得雪白。 竹息上前一步,紧紧握住朱成璧的手,将她骇人的蜷曲着的手指抚平:“太后娘娘!媛妃她知道什么,她的话,您不必放在心上。” 朱成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那寒凉的空气里似生出了尖锐的、极其细小的爪子,死死扣着自己的咽喉,这一口气进不去,又出不来,痛彻心肺。 “竹息!”朱成璧咬住牙关,咬得牙龈微微发酸,仿佛含着一口冰凉的血,“告诉礼部,将媛妃与玄玉牒除名!” 竹息微微怔住,旋即恭谨道:“奴婢明白了。”语毕,她微露一丝踟蹰,“还有一件事,奴婢不得不请示太后娘娘……长宁长公主虽与行刺无关,但她目睹媛妃母子俱亡,受了刺激,已经断发……” 朱成璧迅疾地扫一眼竹息,硬下心肠:“在京郊建一所长宁观,让长宁在其中修行。派人告诉在甘露寺修行的傅宛汀,让她改去长宁观随侍修行。另外,昭示天下,长宁实为太皇宸谨贵太妃侄孙女,冰雪可爱,为先帝喜欢,由于周奕膝下凄凉,方交由徐徽音抚育。如今,周奕谋反,实属乱臣贼子,长宁也不该继续奉认其为养父。便让她供奉端谨贵太妃为养母,算作先帝义女,终其一生,不得出长宁观半步,为端谨贵太妃祈福祝祷。” 竹息且惊且疑:“太后娘娘何意?” 朱成璧遽然起身,推开竹息欲来搀扶的手:“你照做便是,礼部不敢违逆哀家的意思。”夜凉似水,十二月的夜风,如一柄泛着冰寒锋芒的钢刀厉厉刮过,有彻骨的寒凉。 朱成璧竭力忍住眼角的泪意,一字一顿道:“哀家就是这样一个绝情的人。外头再如何风传哀家巾帼之姿,杀伐果决,手刃了摄政王这样的谋逆之臣。但是内里,只怕很多人都心知肚明,哀家是如何无情无义。” 竹息心里不忍,低低劝道:“太后娘娘,内里的悲苦凄凉,旁人怎会明白?” “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哀家无情无义,这是我生生世世欠奕的,正史关乎国祚,那就让野史将哀家痛斥到底,让后人知道,是哀家负了他,一生一世负了他。”朱成璧推开朱漆鎏金殿门,殿外传来的是紫辰宫盛大的丝竹之声,然而,传到这里,却若有若无、隐隐若现了。 从今日起,所有的人与事,都不再与我相干。 朱成璧拾起衣裙,缓缓出了颐宁宫。 通明殿,朱成璧静静跪在佛像前,缓缓捻着手中的檀木佛珠,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往生咒》。檀香袅袅,如烟似雾,在通臂巨烛的荧荧烛火中,姿态袅娜。 除夕夜,紫奥城锦绮相错、华灯相辉、绣帷相连、笙歌相和,然而,偌大的通明殿中,沉静若深海,只有朱成璧一人,似与外头盛大的景象格格不入。 蓦的,似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 “出去!哀家吩咐了,谁也不能进来。” 半晌,寂寂无声。 朱成璧心中疑惑,徐徐睁开眼睛,身子猛地一颤,原是奕,着一袭月白色长衣,立于自己面前。 他的笑,依然是那样温暖,他的眸光,依旧那样澈亮,他的语调极清和、极温柔,低低唤着:“璧儿……” “奕!”朱成璧急急起身,不顾一切地冲上去要抱住他,“你别走!” 然而,她抱到的,只有一片香雾。 “你走了……” 朱成璧慢慢张开手掌,几缕浅浅的香雾悠然而升,浮出一个不完整的环,似在嘲笑自己。 朱成璧颓然跪倒在地上,怔怔望向佛祖,橙金色的地砖那样寒凉,却凉透不过一颗如被寒冬腊月的冰水浸着的似枯槁似死灰的心。 良久,良久,朱成璧徐徐起身,敛裙稳稳跪下,微微阖目,和缓地吟诵:“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余生,青灯古佛常相伴,不羡鸳鸯不羡仙。 后记: 即种因,则得果,一切命中注定。 昭成太后朱成璧,一生一世,杀伐决断,言行果决,逆境不折不屈,顺境不骄不躁,巾帼不让须眉,数度力挽狂澜,然,一撇一捺、一竖一横皆成朱色。时人敬之、畏之,鲜有人侍之如亲如故。 有得必有失,高**坐,冷暖自知。 (正文完,欢迎继续关注番外卷,将讲到纯元皇后仙逝、朱成璧认清朱宜修的真面目、万明昱与朱宜修最后的对决、真宁惊悉朱成璧与奕的真相、容妃的落幕等等,合计八章番外,加上上卷八十一章,下卷一百一十一章,共计两百章整。) ------------ 第一章 和璧如初人彷徨(1) 第一章 和璧如初人彷徨(1) 乾元五年六月初九。 暴雨倾泻而下,如无数的鞭声哗哗锤击着大地,连通明殿顶的檐头铁马,都发出惶乱的悲鸣般的声音。 我静静跪在通明殿内,阖着目,掌心中的金星小叶紫檀佛珠缓缓捻动,如我流水一般的四十一年时光倾泻于掌中。自从乾元三年的除夕以来,这已是我每一日必修的功课。 竹息的脚步声错乱不稳,她急急到我身边,语调从惶惑中透出一抹冰沉沉的哀凉:“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快不行了!” 心里一颤。 “皇后不是难产么?那么孩子呢?” 竹息静默不语,我骤然睁开眼睛,即便在佛法里浸淫许久,我依旧保持着一国太后最凌厉的眼神与最端肃的面色,我厉声相问:“哀家问你,孩子呢!” “那个孩子……”竹息打了一个寒噤,仿佛看到了极可怕的物事,“生下来就没了气息。” “叮”的一声,掌中的佛珠被我生生扯断,一颗圆润的珠子落在明镜一般的地面上,跳跃着而去。 心底,不知是辛酸,还是怆然,一并涌上的交错复杂的情感几乎收不住,我微微摇头,仰首望向面前的佛祖,紧紧闭上眼睛。 半年多前,同样是这样的暴雨之夜,我从噩梦中惊醒,只觉得背后冷汗涔涔,我梦见媛妃七窍流血地站在我面前,声若夜枭的凄厉哀号:“若有来生,愿汝为鼠,吾为猫儿,生生扼汝喉!” 她的背后,是数不尽的亡灵,有着黑沉沉的影子,张牙舞爪,似要将我撕碎。 我知道,我害过太多的人,如今,他们都要来讨我的性命。 正在我紧紧按着胸口,急促喘息之时,却是竹息急急奔进内殿,面上是掩饰不住的震惊与凄然:“太后娘娘!大殿下……没了!” 皇帝即位以来,连连折损数位未出生的胎儿,先是周玉屏,再是万明昱,后是李婉墨。而予泽的离去,几乎要让我肝肠寸断,这个孩子格外乖巧,每每看到我,总会甜糯地唤我“皇祖母”,也只有看到他纯真无邪的笑脸,我日复一日沉浸在浓浓伤悲中的心才能真正舒缓片刻。 予泽,他还不过三岁,就被索去了性命。 难道真的是上天格外厌弃于我,要夺去我唯一的皇孙么? 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予泽离去的那一日,皇后朱柔则竟被诊出怀有身孕。朱柔则入宫三年,此番有孕,恰到好处地冲散了玄凌对于独子夭折的苦痛。 竹息告诉我:“娴贵妃抱着没了气息的大殿下,在暴雨中往通明殿而去,却在途中晕厥,她醒来的时候,皇上欣喜若狂地告诉她‘宜修,你别伤心。老天爷知道你没了孩子,可是宛宛有了身孕,她的孩子,也会是你的孩子’。” 听完这一句,我感到骨缝里似被猛地塞入一把细碎尖锐的冰粒,冒着森森寒意,似要凝滞住全身的血液、更要扼住我的喉咙。 凌儿啊!朱宜修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你即便再如何爱着朱柔则,又怎能说出这番冰冷无情的话来? 朱柔则入宫后,我曾数次有意无意暗示朱宜修,如果朱柔则生不出孩子,予泽就会是毫无疑义的大周皇太子。 我原本的设想是,掌控了太医局的朱宜修可以有千万种办法,防着朱柔则怀孕,就像我防着贤妃与德妃怀孕一样。 然而,我与朱宜修都万万不会想到,予泽会早夭,朱柔则会有孕,就像我防范得再厉害,也根本料不到,贤妃依旧能有身孕一样,更可怕的,这两件事竟会这般的巧合,仿佛是在宣示,朱柔则的孩子克死了朱宜修的孩子。 上一回,朱柔则夺去了朱宜修的后位。 这一次,朱柔则夺去了予泽的太子之位。 如果是我,也万万忍受不住。 然而,让我大感意外且无比动容的是,朱宜修失子后,无微不至地在朱柔则床前侍奉,每一道膳食、每一碗汤药必亲自尝验,玄凌不放心太医局,朱宜修就帮着一同看方子,一同斟酌用药。若非我心知肚明李修容的孩子是如何没有的,只怕我也要为这姐妹情深而感动万分。 竹息每每探望完朱柔则回到通明殿,总是用担忧的眼神看着我。 我面容沉静,缓缓道:“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五阴盛。竹息,你告诉我,娴贵妃的苦,占了几样?” 竹息凝眸深思,眉宇间的伤悲却未曾掩去半分:“太后娘娘,简云然得了时疫,乃为大不祥,已被驱逐出宫,扣押在朝月胡同,闵琼萝坐到了尚宫之位,更全权负责皇后娘娘的膳食。” “你的意思是,闵琼萝与娴贵妃狼狈为奸,会对皇后不利?”我的语调波澜不惊,如清润的风拂过窗外绿蜡一般的芭蕉叶,“之前,贤妃冒犯皇后,皇后孕中多思易躁,一怒之下,罚贤妃跪了两个时辰,贤妃的孩子就没了。虽说连贤妃自己都不知道有了身孕,皇后更是无辜。但是,贤妃宠爱平平,好容易能怀上孩子,焉能不恨?听闻她与德妃常常在凤仪宫语出不逊,惊扰皇后不得安胎。再加上,麟趾宫与永华宫埋着什么?有的账,怎么也不会算到娴贵妃头上。” 竹息待要再说,我已冷冷打断:“竹息,你几次三番为皇后说情,哀家真是好奇,但是,哀家实在不想再听你说话,也决不允许你踏进这趟浑水。” 思绪在那一瞬间被狠狠抽回,我扶着竹息的手缓缓站起,眸光漫过殿外的暴雨几成覆雨之势,哗哗如柱,指尖微微颤着,终究,又是自己造下的孽,为了自己的孩子,默许朱宜修毒杀了朱柔则的孩子。 朱宜修想必是恨毒了朱柔则,这一出手,便是一尸两命。 我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我的孩子没了,便是表面上看来贤淑良善的朱柔则做的,一报还一报,她该当如此。 只是,踏入昭阳殿的那一刻,我原本硬如磐石的心骤然软了下去。 朱柔则,即便是临死时分的气息奄奄,都那样美,如一脉纤细的百合,散发出临近枯萎的气息。她虚弱地伏倒在悲痛的玄凌的怀里,乌黑如云的长发披散着,鬓边的几抹蘸着黏腻的汗水贴在脸上,衬出她气血散尽后雪白的面庞。 朱宜修哀泣着跪在床头,一遍又一遍地低低劝说:“姐姐,你别伤心,小皇子命薄,一生下来就去了。可是,皇上还在,你们还会有孩子的。” 朱柔则身子微微一颤,她蓦地看向我,眸光从哀伤里透出一丝渴望,她挣扎着握住玄凌的手:“让我,再与母后说两句话。” 玄凌转眸看我,静静点一点头。 偌大的昭阳殿,唯有我与朱柔则相对,她虚弱地几乎不能出声,眸光却在我沉静的面上凝住不动:“母后……我想问您……为什么,为什么您这样不喜欢我……” 我冷冷看向她:“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皇后,你害死了我腹中的孩子,居然来问我为什么不喜欢你,岂非贻笑大方?” 朱柔则微微起伏的胸口刹那间停住,她不可思议地看向我,目光里充盈了震惊:“母后,您说什么?” 我微微疑惑,唇角却浮起一丝鄙夷:“你心知肚明凤仪宫里的白茅根,如若不然,你怎会使用添加了牛膝的九匀千步香?它们相合,功效足以与麝香相当!” 朱柔则且惊且疑的神色不曾抿去半分,她怔怔地看住我,仿佛毫不认识一般,须臾,她怆然一笑,那笑容里饱浸了如滴血断筋的哀恸:“九匀千步香是金司药的好意。” 御膳房的金司药,尚宫局的闵琼萝,章德宫的朱宜修。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彻亮如电光。 我知道闵琼萝是朱宜修的人,但我忘记了,闵琼萝尚为御膳房尚食的时候,金司药便是她的手下,这一条极为隐秘的关系,曾经的我几乎没有深究,如今一串,终究是了然。 朱宜修,她必是从修缮凤仪宫开始,就一步一步在算计朱柔则。 即便我没有提醒过她,她也绝不会让朱柔则诞下皇嗣。 孰知,我的身孕,使得她按部就班的计划被打破。 我忘记了,同样对玄凌有着深沉的爱、为了他能够狠下心来毒杀我腹中子的,除了朱柔则,还有朱宜修。 这便能够解释,为什么那段时间,京城里盛传玄凌与朱柔则的恩爱、相敬如宾。因为,只要让我深信不疑,朱柔则是如何将玄凌视为此生最珍视的人,我所有怀疑的矛头,都会对准凤仪宫。 心中的思绪千回百转,我紧紧注视着朱柔则,她的素白寝衣上浸透了猩红的血,如鲜妍到极致的牡丹,浓重的血腥气在昔日里暖洋如三春的昭阳殿中横冲直撞,不仅宣告了她腹中孩子的死亡,更预示了她不可逆转的生命。 我惶然想起,在我成为太后之后,第一次回府省亲,朱柔则便是着一身杨妃色的彩描花鸟纹大袖衫子,软银轻罗百合裙上绣着大朵大朵如飞雪一般的昙花。 昙花一现,预示了朱柔则短暂却美好的生命。 竹息说得不错,我不喜欢朱柔则、更痛恨她的到来而造成我与凌儿之间永不可弥合的隔阂,这样先入为主的印象使得自己情愿相信整件事是她做的,而非一力扶持、寄予厚望、同为庶出的朱宜修。 我的固执与偏见,最终害死了这样一朵水中百合。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凤仪宫,贤妃与德妃正跪在滂沱大雨中忏悔,瓢泼的雨水打得她们沉重地勾下脑袋,惨白的面容几如孤魂野鬼。 我静静地站着,脑海中浮现出方才的画面:朱柔则伏在玄凌膝上,气息奄奄:“我命薄,无法与四郎白首偕老,连咱们的孩子也不能保住。我唯有宜修一个妹妹,请四郎日后无论如何善待于她,不要废弃她!” 朱宜修微微一颤,抬头望向朱柔则。 而朱柔则,已经说不出话来,她的嘴唇微微张合着,眼睛直直地勾着朱宜修百感交集的面容,那一刻,我骤然读出了她无声的喃喃,她说的是“对不住”。 随着朱柔则秋水般澄澈的眼睛逐渐失去光彩,恸哭声激烈地响起,跪在朱宜修身后的闵琼萝迸发出哭天抢地的哀嚎:“皇后娘娘薨……” 朱柔则,她一定是明白的。她在生命走到终点的那一刻,明白了朱宜修对她深沉似海的恨意,她全部都懂得了,却又全部都来不及了,她唯有真诚而又执拗地告诉玄凌:善待朱宜修。 我在最后一刻,相信并且接受了朱柔则全部的单纯与善良。 雨,越来越大,我在朦胧迷蒙如重重绞纱帷帐的雨幕中看到了自己的姐姐,朱成。 她在临死之前,用尽了全部的气力跪倒在我面前:“我这一跪,是祈求您的原谅,当年的我,虽是空口承诺,却是真心实意想让父亲收回成命,但父亲告诉我,不是你,就是我,朱氏一族,必须有人牺牲。是我自私!是我胆小!是我不守诺言!我想与父亲相争,但我又不肯舍了正声!” 她泪水涟涟,泣不成声:“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您一辈子!璧儿,我已是半截身子埋在棺材里的人了,只求您原谅我,我下辈子给您当牛当马,只求您原谅我!” 姐妹之间的情意,是彼此剖心的真诚相交,但是,哪怕是毫不起眼如湖面微澜一般的嫌隙,若未能来得及开解,一旦酿成了刻骨如汹涌潮水抵死冲上岸滩的恨意,便会造成一生都无法挽回的沉痛。 我的泪珠,无可遏制地落下,灼烧着我的皮肤。 自从奕走后,我再也没有这样恣意地为旁人流过泪。 “竹息,告诉我,为什么你再三帮助皇后说话?” 竹息撑着一把疏落水墨写意的油纸伞,低低道:“每每萧竹筠的忌日,皇后娘娘都吩咐了通明殿给他进一束香,除了太后娘娘,再也没有旁人这样把奴婢放在心上。” “你不怀疑皇后只是在作秀?” “不会,皇后娘娘从来都是暗地里吩咐,从不让奴婢知晓,若非是那一回偶然撞见,奴婢也根本想不到。太后娘娘啊,皇后娘娘连奴婢这样微末的事情都记挂着,您还觉得她是害您小产的人吗?” 我骤然转身,向昭阳殿稳稳跪下,心里的痛悔似要撕裂每一寸肌肤。 阿柔,是我对不住你。 泪水潸然中,却是剪秋稳健地步入昭阳殿,她步履急迫,根本不曾注意到跪在雨中的我。 我刹那间洞穿了她眸中的阴冷与快意,颓然叹息。 厌胜之术,爆发了。 ------------ 第二章 和璧如初人彷徨(2) 第二章 和璧如初人彷徨(2) 后宫里的格局,永远不会一成不变。 乾元五年初,有三名嫔妃得到了晋封,昭仪万氏晋封如妃,容贵嫔索绰罗氏晋封容妃,容华汤氏晋封悫贵嫔。 而贤妃与德妃,固然有着身为丞相的苗从哲与户部尚书的甘循撑腰,亦有我的照拂,不至于沦落到失宠的地步,却是不能与之前相比的。 显而易见,朱宜修失子、朱柔则怀孕之后,君恩几乎只在凤仪宫停留,即便是最得宠爱的如妃与容妃,加在一起也远远不如朱柔则多。 我一记一记摩挲着手中的牌九,近两年未曾涉及后宫琐事,要一条一条理顺并非易事,更何况,四年前那件事,我一定要查个清楚。 因为,只要我微微阖目,便能看到如妃沉静的面容,听到她言之凿凿的话语:“是皇后。” 竹息进殿的时候,我正凝神听着仪元殿方向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哭嚎。 “太后娘娘,娴贵妃娘娘派人搜查麟趾宫与永华宫,在庭院花木之下发现了数枚木偶,那些木偶很有些年月了,皆已生出苔藓,上面刻着皇后娘娘的姓名与八字,还插着数根银针。” 我徐徐转眸:“当初如妃小产,哀家就令娴贵妃设下厌胜之术,就是为着有朝一日彻底扳倒贤妃与德妃。” 竹息低低道:“太后娘娘当年为使苗从哲与甘循倒戈,赐给贤妃与德妃承诺,如今厌胜之术爆发,皇上雷霆盛怒,若是贤妃与德妃搬出太后娘娘的承诺,该当如何是好呢?” 我的笑意寒若冰霜:“哀家的承诺是,即便摄政王倒台,贤妃与德妃也不会受到影响。但是哀家没有说过,她们犯下旁的不可饶恕的罪行,哀家都可以既往不咎。” 竹息微微点一点头:“奴婢明白了。” “告诉皇帝,贤妃与德妃在皇后有孕期间挑衅皇后,令皇后五内郁结、不得安胎,更做下厌胜之术诅咒皇后,应当即刻赐死,不得再留。” 竹息疾步出殿。 我的唇角漫过一丝浅浅的笑意,贤妃苗连芷、德妃甘思,从你们入宫那一刻开始,你们就应该明白,身为摄政王的棋子,这只会是你们一生一世抹不去的污点。而摄政王的死,便是你们通往死亡之路的倒计时。 更何况,倒戈相向,虽然明智,但永远不会真正赢得别人的信任。 我徐徐举起手中青花缠枝的茶盏,那青花是清雨润过天际后的那抹纯净色泽,顺着藤蔓蔓延而开,仿佛要开满整个颐宁宫:“贤妃,德妃,哀家不能亲自送你们一程,便在这里遥祝你们,后世再寻一个好人家,千万,千万,不要再遇到哀家这样阴鸷的婆婆。” 玄凌对贤妃与德妃恨之入骨,接到我的口谕之后,再也不留给她们任何辩解之机,当夜便赐三尺白绫。 正当娴贵妃奔波于处置麟趾宫与永华宫的宫人,斩除贤妃与德妃在紫奥城残存的势力之时。我斜斜倚靠在蓝缎地绣万凤朝凰的靠枕上,阖目深思,一点一点梳理四年前的事件。 珠帘上浑圆的珍珠轻轻颤着,竹语不安的声音贯耳而入:“太后娘娘,如妃娘娘正跪在昭阳殿外,恳求皇帝见她一面。” 我霍然睁开双目:“皇帝见她了么?” “没有,皇上吩咐了,要彻夜陪着皇后娘娘,任何人等不许打扰,李长也被赶出了昭阳殿,如妃娘娘如何能够见到皇上。” “如妃是什么神情?” “如妃娘娘面容冰冷,兀自跪在大雨之中。” 鱼死网破,如妃是在下最后一场豪赌。 “不管用什么办法,即刻将如妃带到颐宁宫,另外,告诉娴贵妃,不管她现在斩草除根有多少事要做,都必须来哀家这里。” “奴婢明白。” 我静静看着面前的如妃,她穿着我的金丝织锦鸾鸟穿牡丹的凤尾百褶长裙,如云高髻上,那支双凤衔珠金步摇横逸而出,垂下的朵朵金串珠纹丝不动,如堂皇富丽的牡丹,然而,她原本光滑如壁的精致面容在华贵艳丽的装扮中却显得有几分灰败,如鸦翅的纤密睫毛微微颤动着,更泄露了她忐忑不安的心绪。 是了,面对自己被人握于掌中、不知往何处而去的命运,自然会如此惊惶。只不过,她能依旧保持着如此镇定的面色,已经算极难得了。 如妃万明昱,不过还是二十一岁的年纪,假以时日,在紫奥城中如鱼得水、呼风唤雨,必定不成问题。 我微微含笑,端起案上的一盏小龙团微微啜饮:“如妃,哀家这件行头是彼时为琳妃、摄六宫事之时最喜欢的,嫔妃们都说哀家看起来不怒自威、雍容华贵,但是,到了你身上,怎么就如此别扭?” 如妃微微一颤,旋即平和道:“嫔妾万万不敢跟太后娘娘满月光华相较,嫔妾,就是太后娘娘身边的黯淡星辰罢了。” “哀家看,倒是未必。”我搁下青花缠枝的茶盏,覆手于膝,仪态娴静,“到底是因为痛失爱子,还是目睹了摄政王的悲惨下场,让如妃你有了这样大的心胸,敢觊觎凤座?” 我的语调平和不起波澜,然而,话音里的阴森寒意却昭然若现,如妃的眉心剧烈的一跳,看着我的目光中充盈了震惊与惶恐:“太后娘娘!嫔妾如何敢奢求皇后之位?” “哀家不管后宫琐事近两年了,但是大事,心里还是明镜似的清楚。娴贵妃与闵琼萝对皇后做了什么,除了哀家,应该是你最清楚。如若不然,你为何执意跪在昭阳殿外,要见皇帝一面?” 乌檀木雕嵌寿字镜心屏风后,猛地传来一声清脆的瓷盘碎裂声,如妃狐疑地看我一眼,却是竹息袖着手出来,面露歉色:“太后娘娘息怒,奴婢真是笨手笨脚。” 我徐徐抬一抬手,示意竹息下去,方移目于如妃姣好的面庞:“除了皇后与德妃,你的容貌与端妃不分上下,但是你的心思,却远远比端妃跟德妃要多。你心知肚明,娴贵妃恨毒了皇后,你亦心中有数,娴贵妃用何种手段来害得皇后母子俱亡。但你一声不吭,暗暗搜集证据,就是为着皇后死后,先让贤妃与德妃枉担了罪名被赐死,再在皇帝面前谏言。一旦你成功了,娴贵妃必定死无葬身之地,试问,那个时候,紫奥城里,还有谁能与你为敌?皇后的位子,迟早会落到你手里。” 我骤然起身,宽大的云袖一扬,袖口上以银线密密绣着的精致繁复的雪莲划过多道晶亮的弧线,我一把捏住如妃柔和的下颚,冷笑连连:“好一个一箭三雕之计!坐看皇后母子一尸两命,任凭娴贵妃举报贤德二妃,最后再打得娴贵妃永世不得翻身!哀家当真是小看了你!” 如妃挣扎不过,狠狠瞪向我:“当初嫔妾以李修容的孩子为赌注扳倒礼嫔,太后娘娘已经心生感叹,您说过,‘是应该庆幸你的长进,还是担忧你的狠心’。那么,太后娘娘既然睿智如斯,难道您不知道娴贵妃对皇后动的心思?您放任娴贵妃谋害皇后,您也是帮凶!” 我冷冷松开如妃,转身回座,居高临下俯视如妃掩饰不住怨愤与痛恨的目光:“哀家为什么眼睁睁看着娴贵妃害死皇后,如妃你难道不清楚么?” 如妃一怔,旋即明白过来,紧紧握着手中的蹙金撒松花帕子,水葱般的指甲竟生生在掌心折断。 “如妃,从你的神情,哀家已经猜到了十之**。当年,哀家小产,怀疑有人暗中对哀家下手,而嫌疑最大的,除了皇后,便是娴贵妃,哀家要你查清事实,你却在哀家面前和稀泥。但是,最后你供出的人是谁?”我徐徐摘下手指上的镂金镶东珠护甲,竭力忍住欲上前掌掴如妃的冲动,一字一顿似从沉闷的胸腔里迸出,“你供出的,是皇后。” 话音未落,如妃全部的气力似被抽走,她膝下一软,跌坐在地上,双手紧紧扣住身下的织锦红绒地毯。 一道惨白的电光闪过,照得整个紫奥城亮如白昼。 我的眸光在浓黑如墨的夜色中分外雪亮:“如妃,你错得很了!当初让你入宫,是因为娴贵妃有孕,皇后柔弱,哀家担心贤妃与德妃会借机把持后宫。所以,你应该知道,只要贤妃与德妃在,你就还有用途,一旦贤妃与德妃死了,你又不安分,你的时日也就彻底到了头。但是,哀家万万没有想到,你居然有同时扳倒皇后与娴贵妃的野心,既然如此,哀家断断容不得你。” 如妃听到最后一句,眸中骤然迸发出幽蓝色的光芒,如鬼火幽灵一般:“太后娘娘!您要赐死嫔妾?嫔妾手里有您的亲笔承诺!” 我闻言失笑,眼角尽是嘲弄:“贤妃与德妃也有哀家的承诺,但是依旧是死了。怎么,如妃你一向聪慧狡黠,竟也有看不清的时候。你的野心太大,手段太狠,哀家是朱氏一族的女儿,皇后的位子,无论如何,也得由朱氏一族的女子来坐,根本轮不到你。” 如妃一句句听下去,愈发黯淡的目光却如利剑倏地一亮:“太后娘娘!时至今日,嫔妾才真真正正看清您的面目!您这般狠辣,这般无情,不但将先帝的嫔妃玩弄于鼓掌之间,更将自己的一众儿媳视若玩物!您有无想过,您也是女人,是否这世间所有的女子都是您棋盘上的棋子?您要用谁、要弃了谁,都是您一言堂。” 我抿一抿唇,轻轻拨开她剧烈地颤抖着指向我的手指:“如妃太高看哀家了,哀家不喜欢唱戏、也不喜欢下棋,不过人在戏中、不得不唱,人在棋中,不得不走罢了。”我微微一顿,“摄政王死后,哀家固然可以用厌胜之术扳倒贤妃与德妃,但是哀家另外想过,倒不如借如妃你的手,哀家曾安排过人,有意透露于你,是贤妃与德妃害你小产,但为何你并无出手?” 如妃眸光微垂,念及小产的孩子,眼底深深游弋过一丝恨色与凄凉:“当年,我放出梦见腹中子变为乌鸦、会在害我小产之人的宫殿上方盘旋的风声,更让人装神弄鬼,引得六宫人心惶惶,就是为着看清是谁心里有鬼,偷偷在宫室中焚烧鱼腥草,结果,却是章德宫走水,我闻出鱼腥草的气味,更兼之知晓娴贵妃的种种下作手段在先,才会坚信是她害死我的孩子。我深恨娴贵妃,但又不能贸然出手,只能咬碎了牙等待时机。孰知,后来却得知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贤妃与德妃。我心中想,正是因为我势弱,才会被人害倒如斯地步,唯有一步一步爬得更高,等到我可以只手遮天,才能保护好我想保护的人。” 我怅然一叹,目光漫过殿外的深深浅浅、或急或缓的雨幕:“所以,你按兵不动,一是坚信哀家迟早会除去贤妃与德妃,省得自己出手会成为别人的把柄,二是在等待时机,能将皇后与娴贵妃一同扳倒。那么,哀家再问你,予泽的死,是否跟你有关。” 如妃摇一摇头:“稚子无辜,我不忍下手。” 良久的沉默如潮汐蔓延。 四年的时光在颐宁宫逸逸沉沉的檀香里隐隐浮现,从性情收敛、置身是非之外的如嫔,到意气风发、拥圣宠而志得意满的如贵嫔,再到心肠狠辣、心比天高的如妃。万明昱,她的今时今日,亦是我一手造成。 是我毁了她原本清亮如泉的青春年华。如今,我又要在手中添上一条人命么? 竹息上前一步,婉转而言:“如妃娘娘,太后娘娘不想难为您,但也想保住您的颜面,紫奥城,您肯定是呆不下去了,最双全的法子,便是您为皇后娘娘殉葬。” 如妃眸光一跳,下意识看向我。 我淡淡看着她:“明,是日月同辉,昱,是日色当头,你的名字太过刚硬,就如同你这个人一样。你殉葬之后,哀家会追尊你为贵妃,厚待你的家人,让你得享哀荣,你所有的罪孽,都会随着贤德二妃而去,再无人知。” 如妃沉默片刻:“皇后娘娘母子俱亡,我是帮凶同谋。太后娘娘要我殉葬,我心甘情愿。但是,我还有最后两个请求。” “你说。” 如妃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几个字:“第一,善待容妃。第二,玉牒除名。” 我一惊:“玉牒除名?” “太后娘娘,我这一生最最后悔,便是在您亲往慎行司审问凌薇的时候,在您面前逞强。太后娘娘的懿旨到了万府的那一日,嫔妾跪在一片祥和的日光下,阳关那样刺眼,嫔妾看不清懿旨上的字,更看不清嫔妾要走的路。但是,从那刻起,嫔妾便知道,自己一辈子都出不了紫奥城这个牢笼。” 如妃再三叩首,伴随着两行清泪的,是她恳切的乞求:“那么,请太后娘娘还给嫔妾自由的魂魄。一旦追尊嫔妾为贵妃,进了妃陵、设了牌位、尊了谥号,嫔妾,就再也出不去了。” 我沉默良久,终是惘然叹息:“时至今日,哀家终是明白了,你要的是碧海蓝天的自由。” 无限的悲凉,似一望无尽的湖水泛波,哪怕是一缕薄薄的涟漪,都蕴了历历数不尽的哀伤。再多的天家富贵,再多的金堆玉砌,不过是华丽粲然的金丝鸟笼,难以掩饰夜半辗转难眠的哀凉以及对红墙之外真情实感的自由生活的向往。 既然无法企及,那就索性不再想,拼尽一身气力,来追求至高无上的权力,用那生杀予夺的快感来慰藉一颗无处安放的心。 如妃极力忍住眼角欲夺眶而出的汹涌泪意,贝齿紧紧咬住殷红如血的下唇:“自由?自从嫔妾的孩子没了,嫔妾就再也不敢奢望这样遥遥不可及的东西。请恕嫔妾不敬,跟后位相比,自由实在是太难了。娴贵妃也曾告诉我,生在这京城,钟鸣鼎盛之家,锦衣玉食之人,一早便拿了自由做交换,根本没得选择。” “那哀家答应你,把这份自由还给你。”我疲倦地挥一挥手,“你比哀家要幸运。哀家生是紫奥城的人,死是紫奥城的鬼,一生一世,都禁断在朱墙深锁中了。” 如妃拭净面上的潸然泪水,恢复了如常淡然镇静的神色,再度叩拜:“嫔妾拜别太后娘娘,愿太后娘娘寿考维祺、以介景福。” 如妃绯红色的裙裾逐渐消失在殿门外,怔忪失神间,我仿佛又看到那个初入宫闱的如嫔,她的笑意柔缓却又成竹在胸:“厚积薄发,既然入了宫,总得分辨清楚旁的女子,若是一开始就陷入争宠,只怕要得不偿失。” 是么?今时今日,贤妃与德妃已经死了,李修容与恂贵嫔只怕是生不如死的,如妃,你的结局算不算是得不偿失呢? 我的目光,徐徐凝在乌檀木雕嵌寿字镜心屏风上,薄淡的语调再无一丝感情:“娴贵妃,你出来罢。” 注:寿考维祺、以介景福,语出《诗经?大雅?生民之什》,现多用于祝寿。 ------------ 第三章 和璧如初人彷徨(3) 第三章 和璧如初人彷徨(3) 朱宜修勉力掩饰着和静容色下的慌乱,但她微微颤抖的戴着鎏金嵌鸽血红宝石护甲的小手指已然出卖了她。 我接过竹息奉上的续好热茶的青花缠枝的茶盏,神色冰冷,若千年不化的坚冰道:“你,很好。一直以来,原是哀家看错了你,哀家小产是你,成嫔小产是你,李修容小产也是你,如今,你手上又添了阿柔母子的性命,如妃与贤妃在你面前,分明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罢了。” 这一声“阿柔”让朱宜修微微一震,她抬眸望向我,唇心轻轻颤着,如海面漂泊不定的浮萍。 “哀家与你同为朱门庶出,正是这个缘故,哀家才比喜欢阿柔更喜欢你。哀家一早的考虑,便是让你做大周的皇后。阿柔横刀插进来,让哀家与皇帝几成反目,哀家没办法阻止皇帝对阿柔过分热切的心,哀家欠你,但也只能给你副后的待遇与太子的位子。后宫诸人,谁不知道哀家冷落阿柔,却格外疼惜娴贵妃你?你竟然狠得下心来打落哀家的胎儿?” 朱宜修深深吸一口气,直直迎上我满是哀恸的目光:“母后,当时的情势,您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一旦您诞下摄政王的孩子,您敢担保,摄政王不会反了皇上?您敢担保,皇上不会知道。您是知道皇上的性子的,您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是要眼睁睁看着母子二人拔刀相向么?” “住口!”我怒不可遏,重重一拍梨花木桌案,长长的碧玺流苏耳环打在脖颈上,有清润的寒凉,“娴贵妃,你既然有这样大的道理,为什么不跟哀家说,为什么还要设计成是阿柔做的?” “母后是怎样的人物,废后、玉厄夫人、祝修仪,哪一个是您的对手?儿臣怎敢硬生生打落您的孩儿,再去您的面前痛陈厉害?儿臣恨皇后,让皇后担着这个罪名,自然最好。母后啊,对皇后心怀怨恨的何止儿臣一人?如若不然,为何如妃当初要诬陷皇后?” 我冷冷一哼:“如妃殉葬,你可知道是为什么?如果不是因为你出身朱氏,如果不是对你还有那一点怜惜,哀家会除掉这样一个对你威胁颇大的宠妃?你无用!如妃已经掌握了你全部的罪证送到昭阳殿门外,你居然还在对贤妃与德妃的残余势力斩草除根!” 朱宜修闻言,却是不露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我沉默片刻,逐渐缓和了呼吸,淡淡道:“闵琼萝知道得太多,不适合留在紫奥城了,送出宫吧。” “儿臣明白。” 我的眸光在朱宜修玲珑如蝉翼一般的发鬓轻轻一转,淡淡道:“阿柔死与不死,你都失了得尽丈夫欢心的可能。自然,你要是委屈自己,降低一切姿态去博取皇帝的怜悯,甚至不惜做阿柔的影子,凭着皇帝对阿柔的眷恋,你倒还有几分得宠的希望。现在,你自己想清楚,是要宠妃的里子,还是皇后的面子?” 朱宜修深深地吸一口气,平视着我:“朱府没有其他可以为皇后的女子,千斤重担,母后担着的,儿臣也愿意一起担着。” 是了,即便我再如何怨恨朱宜修,我都不得不将一切真相掩藏,朱氏的男子都不中用,朱氏一族的担子,唯有女子才挑得起。 我静静看着朱宜修沉静若水的容颜:“记住你今日所言,不要妄想二者兼得。那样,你才能过得很好。” 我徐徐起身,只觉得这样累,血浓于水的亲情,尚且掺杂了这样多的算计,紫奥城内,真真是冷漠如斯。 最后留给朱宜修的,是一句耐人寻味的话:“哀家没有看错,你果然是皇后最适合的人选。” 阿柔的死,迅速卷走了皇帝平日里欢悦的神色,也带去了紫奥城往日里的勃勃生机。所有的人,不论是嫔妃还是宫人,都小心翼翼、步履蹑蹑,生怕惊动了皇帝沉痛的哀思。 两年后,乾元七年,在我的支持下,朱宜修终于如愿以偿,坐上了暌违七年的皇后宝座。而我,并未出席盛大的宫宴,不过让竹息送去了一份贺礼而已。 其实,自从阿柔死后,我对朱宜修的态度便日复一日地冷下去,宫人们只知道我时时怀念已故的纯元皇后,却对继后愈发的不喜欢。 而作为继后,朱宜修不得不被时常被拿来与阿柔相比较,而每一次比较,人们都会摇头,继后,的确不如阿柔美,不如阿柔温婉,不如阿柔母仪天下。选择了皇后的面子,朱宜修必须面对这一切。 在余下的嫔妃中,终究是容妃更胜一筹,即便后来生子封妃的悫妃汤静言,也不及她受宠。 容妃,似是费劲了心思投皇帝所好,她着一袭胜雪白衣,她水葱般的指甲上不染一物,她喜爱梅花,擅跳惊鸿舞。 有数次,我都能看到,容妃陪伴在皇帝身侧,笑靥如花。 我静静想着,或许,如妃拜托我善待容妃,是多此一举了。 然而,不过短短一年的光阴,盛极一时的容妃,却在太液池跳惊鸿舞时失足坠落湖中,皇帝悲痛万分,却一反常态,并未追封,甚至将其玉牒除名,秘密送回漠北安葬。 里头的事,我无从得知,但我隐隐感觉,跟朱宜修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一日,朱宜修坐在我面前,一袭明黄朱紫色皇后凤衣克尽尊贵,举手投足,尽显一国之母的高华风范,我淡淡含笑:“容妃也没了,悫妃唯你是从,端妃即便有些爱宠,也断断争不过你,更不用谈陆昭仪与李修容。”我纤长的手指缓缓拂过身侧一株开得蓬勃的玉玺映月,衔着一缕意味深长的笑意,“这花金灿灿的,颜色又正,开得又劲道,冬去春来,也算是熬出来了。” 朱宜修浅浅一笑,眸光深深从我面上划过:“那是母后您一手指点,儿臣自然以母后为榜样,处处效仿。” 我微微一嗤:“哀家未必比得过你。” “是么?”朱宜修的笑意越发甜蜜,“连枕边之人都能下手,单凭这一点,儿臣就远远落于下风。” 我惊怒交加,嘴唇微微发白,旋即,又平静下来:“不骄不躁,是皇后的本分,没了容妃,还会有旁人,她们,会更像纯元皇后。” 我说对了一点,但也说错了一点。 后来入宫的女子中,慕容世兰,那样明艳的女子,几乎以压倒之势夺取了皇帝的宠爱,燕舞笙歌,只在她的宓秀宫停留。即便,她并不像纯元皇后,但是,她烈火般的性格与无可匹敌的艳丽如盛放芍药的容貌,无法不让皇帝专宠于她。一干妃嫔无人敢掖其锋芒,连朱宜修也不得不避开她愈来愈盛的权势。 朱宜修开始为之前对我的不敬而后悔,即便她有太多太多的理由对我口出不逊,但她不得不来到颐宁宫,告诉我对于慕容世兰的担心。 “母后,汝南王与慕容一族权势如日中天,母后难道不担心,摄政王旧事重演?” 我含着得体的笑意看向她,保持着冷漠与客气:“哀家不过是一颗心悬在佛法上的老婆子,你是皇后,这些事情,自然由你来操心。” 再后来,孕中的慕容世兰小产,端妃枉担虚名,被灌下红花。 皇帝,为了安抚日日垂泪的慕容世兰,封其为华妃,更赐下只准其一人使用的欢宜香。 一斧两损,一箭双雕,朱宜修,用她惯于调弄香料的手拨弄着一众嫔妃,她做得那样好,那样娴熟。她的确是皇后的最佳人选。 所以,我深切地相信,即便她年华日渐老去,即便有再多再娇艳的嫔妃,都无法动摇她的根基,不论是慕容世兰也好,甄也好,胡蕴蓉也好,都无法做到。 乾元朝的后宫,年复一年的热闹着,嫔妃的数目也远远超过了隆庆一朝。 我的儿子,成了风流天子,他如在百花群中嬉戏的花蝴蝶一般,乐此不疲地穿梭于姹紫嫣红的一众妃嫔之中。 我明白,阿柔在她最美好的时候逝去,已经成为皇帝心里永不凋谢、永不老去的定格,这也注定皇帝永远不会再爱上旁的女人,而失去了一颗拥有爱的心,他只能用另一种方式来排遣经年不去的遗憾与伤痛。 但是,甄,以另一种方式走进了皇帝的心。 我的目光渐渐不那么锐利了,我无法判断,皇帝对甄的心思。但我仍然嗅出她的野心,从她诞下双生子成为大周第一位正一品淑妃,从她的侍女成为清河王玄清的侧妃,从她的小妹成为平阳王玄汾的正妃,从她的兄长成为我外孙女承懿翁主的丈夫。 甄氏一族,以惊人的速度崛起,直逼朱氏一族。 但是,我已无力去管了。 我唯一可以做的,是在朱宜修毒害纯元皇后事发之后,以阿柔临死前的那句话,打消了皇帝废后的念头。 朱门不可出废后。 朱宜修,保住了后位,却终其一身被困在凤仪宫,皇帝更留下“死生不复相见”。 那一晚,颐宁宫注定无眠,我怔怔望着殿外清冷如霜的月色,想起了临终前的阿柔,我忽然觉得,自己这一生,都是错的。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花开花落,我终于走到了生命尽头。 我沉沉地躺在沉香木雕花大床上,疲倦得不想睁开眼睛,我已经六十一岁了,已是形容枯槁、满头华发。 空旷的殿中,唯有竹息一人。 我勉力张开微干的嘴唇:“竹息,扶我坐起来。” 我半倚半靠在竹息肩头,艰难地挪到银杏木妆台前歪歪坐下,那只嵌蝉玉妆盒被我封在抽屉最深处,竹息费了一番功夫才能取了出来。 我颤着手取出那支眉笔。 二十二年没有用过了,竹息一遍又一遍蘸着温润的玫瑰汁子水,才能化开眉笔的尖,为我细细描眉。 我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我松弛的肌肤似乎慢慢变得紧致,眼角漾开的深深的皱纹也渐渐消弭,无神黯淡的眼眸也晶亮起来,仿佛,年华,又重新倒流。 我迟疑地抚上脸颊,细腻的紫葵粉如一匹光滑的丝绸。 我喃喃问道:“我看上去,好看么?” 竹息早已泪眼朦胧:“小姐永远是朱府里最美的。” 我忽而有一抹迟疑:“奕……他可还认得我?” “王爷心中,永远只有小姐一人。” 宽阔的云袖一扬,褪出了一小截,我枯弱的手腕上是一对碧玉莲花镯子,光色粲然中,我顿觉浑身轻盈起来,我的步伐从未这样轻快过。 殿外的阳光那样暖,那样好,就像四十七年前的万宝阁,然而,我却在殿门口停住了,我看到,奕静静站在殿外,着一袭月白长衣,浴着一片华光粲然的如金日色。他还是从前那般,玉面倜傥、倾倒众生。 我低低地笑了。 你来了。 你再也不许走。 乾元二十五年五月二十七日,昭成太后崩于颐宁宫。 ------------ 第四章 宁作鸳鸯不羡仙 第四章 宁作鸳鸯不羡仙 正章元年。" “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我抬眸望向面前的妇人,她便是明懿皇太后甄了,不过着一袭云紫色织金锦琵琶襟长衣,如云高髻只以象牙透雕梅兰竹菊扁方松松挽住,再添几枚镶玉银质珠花而已。然而,这样洗尽铅华的装扮却衬得她越发雍容,堪当一国太后。 甄含笑扶起我:“大长公主何必如此拘礼,我备了上好的狮峰龙井,坐下吧。” 颐宁宫,一如往日母后在的时候,布置大气静雅,不论是那青花缠枝凤纹梅瓶、玉浮雕龙凤纹如意,还是黄杨木雕喜鹊登梅填漆案几上那只青花釉里红转心鼻烟壶,每一样都是名家之宝,是真真正正的天家富贵。 我低低一叹,从前是昭宪太后夏氏,之后是昭成太后朱氏,如今是明懿太后甄氏。紫奥城的巅峰之权,如流水一般,过了这家,便是那家,虽然残酷,但却是现实。 甄抬手端起案上的汝窑茶盏,微微啜饮:“大长公主气色不错。” 我含笑欠身:“承蒙太后娘娘关怀,臣妾与陈舜还算康健,但到底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有的时候,想做一做针线,都看不清针眼了。” 甄微微怅然,旋即宁和道:“大长公主保养得宜,望之如三十许人,许是漠北风光安然,气候宜人,不似哀家在紫奥城里呆久了、更容易衰老,晨起梳妆的时候,看到鬓边的斑白华发,真真是感慨万千。” 我一时间有些沉默,转眸却见槿汐握着一柄南阳玉锤为甄轻轻敲着膝盖,不由想起母后。其实,甄的境遇,比起母后要好一些,同为幼子即位,母后不得不提防摄政王日渐盛大的权欲与野心,而当朝辅政王玄汾却是甄幼妹甄玉娆的丈夫,素来谨慎低调、忠心不二。而甄,也并未想过以甄氏女子正位中宫,能如此看开,实属难得。 良久,我只轻轻叹息:“太后娘娘凤姿高华。” “母后曾有遗愿,含章宫的布置一切如旧,大长公主不妨前去看一看。”甄轻轻拍一拍我的手,“承懿翁主继诞下致远后,此番再度有孕,不宜舟马劳顿,哥哥在吉州陪着也是对的。” 我微微屈膝:“多谢太后娘娘。” 含章宫,如隆庆年间一般,隐在一片花木扶疏之中,我徐步入殿,过了花苑,穿过长廊,左侧的惠宁堂,右侧的玉芙轩,正中的德阳殿,一切如旧。 庭院中桐树繁茂如斯,风吹过,一阵阵的飒飒声送入耳,那些逝去的过往如书页的翻动,一页一页在面前呈现。 这么多年了,父皇离开了,母后离开了,皇弟也离开了。 一时间,我感到眼周微微发酸,却有一双臂膀环我入怀。 “陈舜。”我低低唤道。 他的呼吸声如轻轻浅浅的风,微微拂在我的耳畔:“仪柔。” 在我很小的时候,那时,母后还是父皇的琳贵嫔。 她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在四尺丹宣纸上写下:周仪柔。 我歪着头看着:“母妃很少唤我‘仪柔’呢。” 母后微微愣住,转瞬间便抿去眼眸深处的忧伤,抿一抿唇道:“真宁,是先帝为你拟的封号,仪柔,是父皇为你起的小字。先帝是你父皇的父亲,是英明神武的太宗皇帝,所以,不论是你父皇、母后,还是母妃,或者是旁的嫔妃、宫人,都喊你真宁。” 我似懂非懂:“那么,有谁会喊我仪柔呢?” 母后笑意轻扬,面庞的弧度亦无比柔和:“你将来会遇到一位男子,唤你仪柔,而非真宁。” 我轻轻一笑:“你怎么在这里?” “我方才从仪元殿出来,去颐宁宫向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告诉我,你在这里。” 我转身对上陈舜深邃的眼眸,抚一抚他刚毅的脸颊:“到了含章宫,我想起曾经身为帝姬的日子,才知道,居然已是三十年过去了,我再也不能与你赛马,你的发鬓,也有了星星点点的斑白。” 陈舜紧紧握住我的手,十指相扣,一如他唇边的毅然:“我一直觉得,世上最美好的事,便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心中了然,迎上他深情的眸光:“我曾有过担心,便是在生育了慧生之后,因为落下了疾病,再也无法生育。那几日,我总是想起温裕皇后。” 陈舜微微怔住:“你仿佛从未与我说过。” 我握着洁白如初雪的绢子,盈盈按住他的唇心,绢子上绣着的凤仙花鲜活饱满,如染着蔻丹的指甲上开出的花。 “温裕皇后的母亲,是朱成的三夫人,曾经,朱成去到乡间拜会同宗叔祖,却由于京城里时疫流行,不得不留在乡间,便在那时认识了一名女子。听母后说,他们二人早已暗许终身,朱成更允诺娶她为妻。只是,朱府又怎会允许朱成娶一个普通的乡下女子?朱成归京后,朱府便迅速敲定了一名门当户对的女子为妻,便是陶夫人,时间一长,朱成便将曾经的海誓山盟抛诸脑后,即便后来迎她为妾,不过居于通房丫头之下,在府中的日子步履维艰。”我摇头轻叹,“许是彼时我多思,亦是担心你厌弃我再不能有孕,我总是梦见,自己与三夫人一样的下场。” 陈舜摇一摇头:“你真傻。” 我粲然一笑:“但是,你待我,一分一毫都不曾随岁月流逝而减去,时至今日,再想起从前那份担心受怕,我只觉得好笑。” 陈舜扶着我,慢慢步入德阳殿:“你还记得,我对你说的话吗?我说过,‘我会等你,一直等你,哪怕漠北的黄沙都被风吹尽了,我的心都一直在你身上,不会被吹动分毫’。从隆庆十一年二月十四,到乾元元年八月初六,一共九百二十三日。没有哪一日,我不在等着你、盼着你、念着你。” 我心中一动,再多的甜言蜜语,都远远及不上那一句情深意重的“九百二十三日”,那是灵犀相通的等待,是望穿秋水的执着,我与陈舜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德阳殿正殿,却是挂着一幅洛神图,简率的淡墨刻划出清旷的远山,衬得江面空旷清新,纤细绵长而又柔韧的白描线条墨色清淡,衬得乘云徐徐行于浩淼水波之上的洛神娴静优雅、绝尘出世,洛神衣袂翩飞、神情婉转,真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陈舜颇有些好奇:“我曾来过德阳殿,仿佛没有这幅洛神图。” 我曼步上前,手指从画上轻轻抚过,清淡的日色透过浑圆的珠帘筛进殿中,洛神高髻丽服、手执纨扇、眸中含情、翩然而来,极逼真,又极其然,然而,母后从未给我看过这幅洛神图,库房里也并没有这样的东西。而这幅洛神图一丝纤尘也无,看来是有人日日看护的。 眸光一凝,我细细望向洛神图的右下方,有极细小的四个字,正面看,并不能得见,要稍稍侧过头去,对着日色才能看到,仿佛是先用极细腻的毛笔写下,采用冰蚕线细细绣出,是极精致的手艺工夫。 这四个字是:爱妻璧儿。 我蓦地怔住,这不是父皇的字,父皇的字更大气、更苍劲,这四个字,下笔轻软、饱含深情,几乎可以想见下笔之人唇角轻扬的笑意,但是,字里行间,却又分明有一种淡淡的愁思弥漫。 这个字,更像是摄政王的。 母后与摄政王的种种暧昧,我是知道的。 关于母后手刃摄政王,也曾有风言风语传出,是说摄政王是为了救母后而死。 我暗自摇头,流言就是流言。 然而,刹那间,却有另一种猜测在心头遽然浮起,瞬间便如同饱吸春雨的笋,飞快生长起来。 如惊雷隆隆在耳,如电光横贯长空。 我紧紧攥紧了手里的绢子,猛然明白,为何,母后即便在掌摄六宫事的大权之后,依然会在独处时分,露出深深的哀愁与落寞,挥之不去。 彼时的我以为是六宫繁琐的事端与嫔妃的争风吃醋,抑或是为了玄凌的皇位。 如今想来,原来都是为了摄政王。 我也终究是明白了,为何在摄政王余党被肃清之后,母后从此归隐颐养、专心理佛,再不插手朝廷及后宫之事。 是了,看着心爱的男子在自己面前死去,母后的心,必定是痛悔到无以复加的。 朱漆鎏金殿门“吱呀”一声推开。我回眸,却是竹语,她如今是老得极厉害了,满头华发,脊背微弯,更不得不拄着竹节形楠木拐杖,所幸,甄待她很好,更安排了宫女照顾她的饮食起居,视若宫里的太妃、太嫔。 我匆匆上前,扶起欲对我行礼的竹语:“姑姑不必如此。” 竹语的目光在我面上流连许久,怅然叹息:“大长公主,这么多年过去了,有的时候,奴婢想起您,觉得您仿佛还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帝姬。” 我心底一酸:“姑姑到这里来是?” “竹息临走前告诉我,昭成太后把这幅洛神图留在德阳殿,要我务必,每一日都来看护,不能让洛神图染纤尘分毫。” 我微微一惊,下意识道:“这幅画,是哪里来的?” 竹息的笑意在那深深浅浅的皱纹里漾开,仿佛是吹皱了一池春水,她仪态安详,缓缓道:“大长公主是否明白了什么?也是,几十年都过去了,大长公主也该知道了。”她颤巍巍上前,静静凝视洛神图,“金丝楠木棺椁中,昭成太后双手交错,掌心中,牢牢握着一对碧玉莲花镯子。大长公主,这对镯子,您应该最最熟悉了。” 碧玉,莲花? 我骤然明白:“碧玉,便是母后,莲花,便是摄政王。” “愿如莲花托玉,生生不息。”竹语微微阖目,怅然叹息,“可惜啊,可惜啊,楚有和氏璧,微瑕人彷徨。” 回吉州的马车上,我最后一次掀开帘幔,望向渐渐消失在视野中的京城。 紫奥城地势高,那金碧辉煌的殿顶叠嶂连绵,在日色下辉映出星星点点的金光,象征着帝国的中枢以及四海天下最富贵之处。 然而,天家富贵,是要拿了牺牲来换取的。 母后这一生,那样短暂却又那样漫长。 她活了六十一岁,却有整整二十二年与青灯古佛为伴。 她日复一日地追悔自己的错,却又任由民众赞她手刃摄政王的巾帼豪情。 她是孤独而矛盾的。 终其一生,只有竹息与竹语真正懂得她,懂得她心口上的朱砂痣。 而我与玄凌,却什么都不知道。 陈舜握着我的手,低低相劝:“仪柔,你的母亲是伟大的,她为了江山,除去了自己最心爱的人,她不愿民众知道事实真相,甚至不惜将媛妃与中山王玉牒除名,更将长宁大长公主幽禁在长宁观一生一世。她做足了这一切,是告诉世人,摄政王威胁大周国祚、罪无可赦。同时,她也将自己一生一世钉在薄情寡义的名号上,她这样做,只是在传达三个字。” 我无声地望向陈舜,只觉得他掌心的纹路厚实而又清晰。 “对不起。” 泪水蜿蜒而出,静静地蔓延。 是了。 母亲将恩情挥泪斩断,让历史永久地记住她的无情无义。 有的帝王,为了名声,不惜歪曲事实。 有的帝王,为了霸业,不惜穷兵黩武。 而我的母亲,却将所有的是非公正都留给后人,她不需要解释什么,也不需要证明什么,甚至,即便心里再如何深沉地痛悔,她都能将皇太后的身份演绎得那样好。终有一日,会有人在历史苍茫的汪洋大海中,打捞出事实真相,而被前人所误解的一切的一切,也将会水落石出。后人在感叹摄政王真心实情的同时,亦会痛恨母亲冷血无情。 这便足够了。 让历史来将自己审判,这便是母亲对摄政王传达的讯息:她这辈子对不起他,便生生世世来偿还。 乾元最初三年风雨惊雷、波云诡谲的斗争中,或许,真的没有人是胜者。 而唯一看似笑到最后的母亲,却留下了无字碑歌。 ------------ 第五章 曲廊琼窗梦不容 第五章 曲廊琼窗梦不容 乾元八年的春日来得格外早,紫奥城里弥漫起一片如烟的绿意,然而,在这里呆了六年,我越发思念漠北的模样,那里虽然有黄沙,但也有绿洲,金色的沙丘与苍翠的树木一眼分明,远不是紫奥城那般,分不清敌与友,道不明亲与疏,看不见远与近。【 人前人后,我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宠妃,他们都无比尊敬地唤我:“容妃娘娘。” 但恩宠的背后,总会有闲言碎语传出。曾经流传过这样一种说法,皇帝宠我,不啻于先帝宠爱舒贵妃,而我与舒贵妃一样,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异族女子、都生得一副娇艳狐媚的容颜。 听得此言,我付之一笑,皇帝的心,除了纯元皇后,再也容不得旁人。而我所谓的宠爱,却分明是金玉的面子、败絮的里子,不堪入目罢了。 某个春雨迷蒙的深夜,我从沉闷的春雷声中醒来,内殿中,以银线绣着朵朵梨花的绞纱帐帷半开半合,有清凉的风打着旋儿拂来,猝不及防地袭上我的身体,带来微凉的湿意。 沉香木雕花开富贵的茶案上,婴儿小臂粗的花烛垂着红泪,如绛脂珊瑚,垂垂累累,在那泛起的荧荧光芒中,皇帝兀自沉睡,面孔俊朗、面容安逸。 我一直觉得,皇帝比孙传宗好看,或许就是中原形容男子所用的“巍峨玉山倾”,但是,我心里也再也容不得旁人。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日,国破家亡、江山飘摇,那个一骑白马绝尘而出、救下我的青年男子,从此便深深印在了我的心底。 锦衣玉食里长大的青年君王,纵然玉面倜傥,都远远比不过自幼习武之人身上的刚毅之气。 亦是或许,自己从孙传宗眼中,读出了一种与自己相似的忧伤。 在漠北的最后一夜,繁星满天,月华熹微,我听到了悠扬婉转的乐声,循着乐声而去,是孙传宗坐在一截伐断的枯木上,吹着一种奇特的乐器。 他告诉我,这是。 我虽然不懂,也在很久之后才知道,“埙唱而合”。 但从他仰望星子银河的眸光中,我读到了一丝刻骨的清冷,以及在清冷之后的徘徊与彷徨。 对于庶出的我,不得父汗重视的我,自然明白他的感受。 我不知道自己对他的情感是如何悄悄的如雨后春笋一般滋长起来,但是,在这之后,我却不得不入宫,以抚慰父亲终日焦虑不安的心绪。 再次看到他,我已经是容贵嫔了,他的笑意那样温暖,他和缓地提醒我与万明昱:“恐怕要下雨了,两位娘娘还是早些回宫,微臣告退。” 而那句话,却是我日后无数次在心底温习的语句。 因为,在这之后不久,他以一死宣告对被指认罪行的供认不讳。 我明白,他是摄政王逼死的,新仇旧恨,使得我在除夕宫宴上借剑舞意欲夺取摄政王的性命。生死一线的关头,却是万明昱粗重急骤的笛声响起,她以一曲《荆轲刺秦王》提醒我,我的所作所为只会是徒劳无功、自寻死路。 我放弃了,然而,随之而来的,却是日复一日在强烈的恨意里沉沉浸着的一颗心。 直到,摄政王的死。 又直到,朱祈祯在永巷中饮下皇太后所赐的酒,毒发而亡。那个曾宣称“传宗是微臣此生最重视的人”死了,死在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中,复归于平静。 我终于看到,紫奥城里的争斗追逐是如何的可怖,今朝赢了的,他日,就会输。 在乾元初年的风云中,纯元皇后、贤妃、德妃、如妃、礼嫔、成嫔都离去了。余下的,端妃避世不争,悫妃日渐失宠,陆昭仪庸庸碌碌,李修容深居简出。连继后朱宜修,都远远不及彼时为娴贵妃时的恩宠。 而我,却一枝独秀。 然而,我心里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清楚,我得宠的缘由。 与皇帝独处的时候,他总让我穿着一袭胜雪白衣,他总喜欢在冬日里,在我宫中供着红梅朵朵,他亦要求我水葱一般的指甲上一物不染,他更喜欢看我跳惊鸿舞,即便,我根本不喜欢。然而,按他说的来做,又有何妨呢?我只需要,在一个人静默的午后,握着一串佛珠,静静怀想孙传宗即可;我只需要,在某一个大雪飞扬的冬日,在通明殿静静上一炷香即可;我只需要,在人间四月的芳菲日,在宫外的丛丛梨花中自斟自饮即可。 旁的,我不再关心。 其实,我与纯元皇后并不像,若要模仿她,或许李修容更成功。然而,在经历过失宠与丧子的打击之后,李修容再也没有侍寝过,她是孤独而矛盾的,她宁愿把自己锁在深宫之中,一遍又一遍念着手抄的佛经,也不愿意强作笑颜、屈意承欢。 也许,她错过,她恳求过,她争取过,但是,最终发现自己只是作为纯元皇后的影子,作为可笑又可悲的影子,她选择封闭内心所有的情感,终生寂寂无声。 她未必是对的,也未必是错的。 乾元五年的后宫与乾元三年的前朝,一样是波云诡谲。 万明昱殉葬的时候,我正在凝翠宫里焦虑不安,纯元皇后薨逝后,她曾独自一人跪在大雨瓢泼的昭阳殿外,恳求皇帝见自己一面。她之前派人送来的纸条上,唯有六行小字:切勿轻举妄动。 我知道,这是她最后的一场豪赌。 我赌她要做的,是扳倒彼时的娴贵妃朱宜修。 即便万明昱再如何防着我牵涉进她自己的恩怨情仇中,我依然嗅出那一抹极其隐秘的讯息,那便是关于她小产的孩子。 而这个未能谋面的孩子,最终也要了她的命。 万明昱没有见到沉浸在爱妻离去的浓浓伤悲之中的皇帝,是皇太后带走了她。 而当天傍晚,就传来了万明昱殉葬的消息,她殉的人,是皇后,是那个她根本未曾亲近过的皇后。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到的和煦堂,我只知道自己一定是极度的失神落魄,采容偷偷告诉我,万明昱殉葬之前,留给我两个字:珍重。 昔年,摄政王还在的时候,我曾问过万明昱,后宫这样的人鬼不分之地,我与她,会不会也有一日走上绝路? 万明昱彼时还是昭仪,她的目光还是那样温婉,而非那个跪在仪元殿外、传言面若冰霜的如妃。 她认真想了一想,告诉我,或许她会比我先走,但她一定会给我留下两个字:珍重。她握着我的手,郑重地告诉我,一定要珍惜这两个字,在这宫里,最难得的便是姐妹情深,但这并不意味着一人需要为另一人做出多大的付出与牺牲,只要能好好地活下去,便是对对方最大的守护。 我讶异于为何她认定会先我一步离去,然而,她那样企盼我的应答,我只能点一点头。 珍重? 珍重! 我瞬间明白了,万明昱或许早已预料到她自己的结局,她不是殉葬,而是被赐死。 赐她一死的缘由,是皇太后要保住娴贵妃,朱氏一族一脉相承的朱宜修。 血浓于水的亲情,是维系家族权力的纽带,是旁人脖颈之上的三尺白绫。 然而,皇帝却异常感动于万明昱的自甘殉葬,跟万明昱比起来,造成纯元皇后母子俱亡的贤妃与德妃,简直就是万死难赎其罪。 皇帝要追封万明昱为贵妃,甚至连封号都拟定了,便是思顺贵妃。 思,表面上看,是追思如妃万明昱,其实,却是缅怀纯元皇后。 顺,字面上看,是赞如妃恭顺和睦,内里,却是顺应他的心意。 这个封号,在我看来,是莫大的讽刺。 可是,皇帝万万不曾想到的是,万明昱还留下最后一道遗愿,她想要的,是玉牒除名。 那个透凉似水的深夜,皇帝在颐宁宫与皇太后谈了良久,我不知道皇太后为何要帮一个被自己赐死的人满足她的遗愿,或许,是万明昱手中,亦是握有皇太后的把柄,但是,我已无从得知。 最后的结局显而易见,万明昱被彻底从史书上抹去,再无一丝印记,后宫中也不再有人提及。 而我,在万明昱头七的那一日,在通明殿长跪不起,木鱼声如莲花开又落,我突然明白了她的选择,她向往的是紫奥城外的碧海蓝天,一旦进了妃陵,设了牌位,尊了谥号,她便会生生世世成为紫奥城的魂,再也无法离开。 她可以这辈子走不出去,但绝不能后世都背负着帝王嫔妃的枷锁。 而我,却不能不婉转承欢,除了万明昱送我的“珍重”二字,还有亟需我来保障的族人。 只是,随着父亲、母亲相继离世,我越来越痛恶这个地方,越来越痛恨这样空洞而干枯的生活,越来越厌弃为人替身,我不喜欢纯元皇后,但继后更不喜欢我。 当我发现自己慢慢中毒的时候,我突然看到了解脱。就仿佛是被关在金笼里的翠鸟,看到窗外的温暖的阳光,照在无锁的笼门上。 我的容颜憔悴,在太医局一众太医的说辞中,唯有简单的七个字:五脏六腑尽衰竭。 而衰竭的原因,被归于思乡。 那一刻,皇帝的眼神里透出无尽的绝望,并非是因为他心里有我,而是最好、最完美的纯元皇后的替身即将离去。自那之后,他又将陷入黑暗、陷入伤悲。 我紧闭凝翠宫,不再见皇帝,我要让他记住我最美好的容颜,永远记得我最明艳的时刻,方能在忆得我一丝好处的同时,善待我的族人。 既然迟早都会被遗忘,迟早都会有比我更像纯元皇后的人出现,那么,我就要在韶华最盛的年光,从枝头优雅坠落。 而皇帝的最后一个要求,是惊鸿舞。 作为惊鸿舞的交换,我提出了玉牒除名。 月光清澈,满池的莲花正是最盛之时,碧水芙蓉,香远益清,我在太液池长芳洲最后一次作舞,用尽了自己所有的气力。 清风阵阵,我在月色如水中,看到了自己短暂的一生。 裙袂翩飞之间,我忽然想起,初到大周的那一日,熙攘的大街上,有一位看相的老人,用他掩藏在凌冽皱纹里的深邃目光打量着我,却兀自摇头,发出深远似渺茫沧海的叹息:“临水芙蓉,沃土不容。” 我转身奔向太液池,粼粼波光中,最后一眼望向月光玲珑,我终于明白了。 紫奥城,纵然是世间无数女子向往的天家尊贵之处,然而,我却只能开在临水清幽处,过平凡人的生活,若让我开在沃土之上,迟早会枯萎、会凋零。 我不属于紫奥城,不属于京城。 但自从六年前入宫,我已无处可去。 长芳洲最初一舞,奠定了我初入紫奥城的宠爱。 长芳洲最后一舞,我在皇帝心中徐徐落幕。 乾元八年六月二十一日,容妃索绰罗氏薨,年二十二,玉牒除名,遗体被秘密送往漠北安葬,紫奥城中亦不得再提及此人。 - , ------------ 第六章 江南三月气正和 第六章 江南三月气正和 烟花三月,垂柳依依,扬州是最好的去处。【 从紫琅到扬州,一路过来,我不免有些疲倦,待哄了玉桢睡去,我静静倚靠在竹窗前,卷起青篾细竹帘,在半睡半醒间,我感觉午后的日光那样暖、那样亮,仿佛是紫奥城绵延不绝的朱墙上投落的日色如金。 我这七年来,有三次极为重要的契机,一次又一次扭转了我的人生。 第一回,在我还是工部小小的正八品主事的时候,我发现工部郎中弄错了桐花台的营造图示,在彼时的梁王的保举之下,我成了新任正五品郎中,那一年,我二十一岁。 第二回,我研制的虎踞大炮在对兀良一战中战功卓著,在彼时的琳妃的谏言下,我调到兵部,成为了六部赫赫有名的四大肥缺之一的兵部武库司郎中,那一年,我二十二岁。 第三回,我出面弹劾吏部尚书江承宇,随即掀起一阵弹劾的狂潮,彼时的摄政王不得不做出让步,使得江承宇被流放边疆,后来他莫名其妙死在流放途中,摄政王被太后除去后,我成为了正三品兵部右侍郎,那一年,我二十五岁。 我一直认为,我这样快的晋升速度,一是得益于我是顺陈太妃的侄子,即便只是远房,但是,顺陈太妃的直系亲属却远远不如我在官场中如鱼得水,更何况,顺陈太妃为巩固年幼的九王爷的势力,大力扶持我上位;二是我站对了阵营,顺陈太妃彼时还是先帝嫔妃的时候,就已投靠恩宠仅次于舒贵妃的琳妃,因此,她的儿子才能被位分高的和妃抚育,并且能在波云诡谲的隆庆一朝末年保全性命,有这一层关系,我自然也是琳妃的阵营,即便在后来摄政王权倾朝野,我的心也是向着太后的;三是朱祈祯的关照。 要评判一个人,实在是太难太难。朱祈祯,他与我的命运很相似,从小小的骁骑营侍卫一路升到兵部尚书,却在前途最光明的时刻陨落。 他做过不少错事,萧竹筠的事情,简直是令人发指。 但我也知道,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即便你觉得你自己再如何身不染尘,也总有磨不去的污点。 而我的污点就是,虎踞大炮并不是我研制的,而是那个因为弄错了桐花台的营造图示而被贬斥的工部原郎中周同儒。 彼时,我正急切地想要离开工部,离开野心勃勃、视我为挡路石的管笠。 我按照周同儒的手记与图示,成功地研制出虎踞大炮,而被贬归乡的周同儒,不久一病而终。 原本毫不关联的两件事,放在一起,就仿佛是前因后果:我为了夺取周同儒的设计而杀害了他,甚至连桐花台营造图示都可以被诬陷为是我故意设计,欺君之罪已是罪该万死,更何况再添上两条莫须有? 由于心里的愧疚,我每日都会为周同儒上一炷香。而我战战兢兢予以极力守住的秘密,很快被人知晓。 我至今都记得,那个晚上,朱祈祯拿着这个秘密要挟我出面弹劾江承宇。 “你是顺陈太妃的侄子,摄政王万万不敢动你。”他的笑意诡秘而又幽昧不明,“我希望你知道自己的尴尬处境,虎踞大炮,是悬在你脖颈之上的三尺利剑。” 我不得不妥协,即便出面弹劾江承宇的时候,我慌得要站不稳脚跟,我依旧说出了那句在府中演习多次的话:“微臣弹劾吏部尚书江承宇,他卖官鬻爵,实属十恶不赦之罪!” 最终,成功了。 事后,顺陈太妃托人带了一句话给我:“勿做出头之椽。” 我明白,但我已经无能为力。 除了配合朱祈祯扳倒摄政王,我无路可走。 摄政王被太后手刃那一日,朱祈祯捧着一坛酒闯进我府中,他那样高兴:“来!我们好好喝一杯!” 酒醉迷离,他忽然抓着我的手痛哭:“再也没有人为我酿梨花白……” 在他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惊悉,曾经,他在骁骑营的日子那样不如意,赵全心在他的饭食中动了手脚,让他在陪同先帝太庙祭祖的时候晕厥。 而这,是大不敬。 孙传宗情急之余,去到含章宫向琳妃求情,然而,彼时琳妃深陷皇五子之死的困顿,废后与玉厄夫人制造流言,直指琳妃的不是,她自顾不暇、并不能出手相助。 我不知道朱祈祯是如何熬过这次危机,但我听着,只觉得背后冷汗涔涔。 我明白,朱祈祯为何一定要除去萧竹筠,不仅仅是李敬仁日复一日的背后挑拨,他更无法忍受萧竹筠会夺去他在琳妃心中的位置。 朱祈祯不甘心失去他唯一可以倚赖的靠山、唯一可以在盘根错节的京城里出人头地的机会。 但是,他算计到最后,却永远失去了孙传宗。 我顿时觉得心底的悲凉一点一点凝聚成一块大冰坨子,一圈一圈地压过去,一颗心都快被碾碎。 不仅仅是紫奥城里的人,京城中卷入为富贵荣华、光宗耀祖的人,无一人真正幸福。 而打破这个诅咒的,便是离去。 当我懵懵懂懂地抱过那个刚出世的婴儿的时候,我根本无法相信,朱祈祯、邱艺澄与木棉在同一日相继死去。 我突然想起那一日的对话。 “夫人的恩德,正则无以为报,她日夫人若有所求,正则必定赴汤蹈火!” “我做不到的事,希望你可以做到,我的不幸已无可挽回,你却还有机会。” 我明白,木棉将她的女儿交给我,是希望我能做到她一辈子都无法做到的事:离开京城,离开这个身不由己的地方。不要让后辈过上前辈这样朝不保夕的日子。 但我在那一刻迟疑了,朱祈祯的死,再也没有人知道虎踞大炮的秘密,而我作为年轻的新任兵部右侍郎,将有宏图大展的锦绣前程。 而最终导致我毅然辞官离去的,是简云然。 第一次看到她,是入宫向顺陈太妃请安,路过倚梅园的时候,看到她正在跟皇后学习惊鸿舞。 皇后天姿国色,舞姿婉若游龙、翩若惊鸿,而她,却仿佛有些邯郸学步、不伦不类了。 我“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她的耳朵极尖锐,迅速转眸看向我,脸上飞快似闪过一丝羞恼的绯红。 我微微鞠一躬,比了一个“请”的姿势,举步离开。 后一日,我再遇到她,她却正端着架子在斥责身边的两名小宫女:“畅音阁修缮乃是大事,二月里太后娘娘是要去看戏的,内务府好大的口气,凭他们也敢大包大揽下来?要是出了事,他们可担得起?” 我微微一笑,扬声道:“我虽没看到过内务府的口气是有多大,不过简尚宫的口气可不小。” 简云然一惊,转眸见是我,立刻拉下了脸:“陈大人可是要去向顺陈太妃娘娘请安,奴婢可不敢又误了大人的时间,以免被怪罪。” 我闻言失笑:“上一回你跳得很好,如果你没有底子在,皇后娘娘又怎会教你?我记得你原是尚仪局的尚仪,于音律歌舞上,你在六尚中称第二,何人敢称第一呢?” 简云然依旧是气咻咻的模样:“话说得倒有几分动听,但上次的嗤笑声……” 我挠一挠耳后:“那么,我便帮你修缮畅音阁,你也不要再恼我。” 乾元二年的初春,正是草长莺飞,我在畅音阁查看图纸,简云然提了一只镂花描银漆食盒递到我面前:“诺,我让御膳房做的。” 我大为惊异:“做给我的?” “你若不吃,我便拿给旁人。”简云然瞪我一眼,“反正又不是我做的,稀罕!” 我愣了片刻,举手便要去打开食盒,却被一巴掌打在手背上:“当心手脏,吃下去会闹肚子。” 我笑她:“也就你们六尚的人穷讲究,我们都是粗人,在乎啥?” 第二日,果然拉了肚子。 我撇着腿一拐一拐地来畅音阁,她瞪大眼睛打量我,没好气地拿出了准备好的药,用绣了茶靡花的帕子包着。 我微惊:“你怎么知道?” 她白我一眼:“在宫里当奴为婢的,不仅仅要察言观色,更要防患于未然。” 我一拍脑袋:“难怪皇后娘娘那样喜欢你。” 一春一夏,我每每入宫看望顺陈太妃,总盼着能看到简云然的身影,但是她总是很忙,我也知道,尚宫局的事多,更何况,御膳房的闵琼萝,又总是与她不甚和睦。常常与她碰面,也是不好。 那一日,从顺陈太妃的宁寿宫出来,却见到简云然正好经过,月白色宫装如天际清雅的流云。那一阵子,宫里头关于如贵嫔小产的孩子阴魂不散的传闻闹得甚嚣尘上,尚宫局想必也颇忙,简云然看着有些憔悴。 我深知宁寿宫旁宫人较多,也只能轻轻问候一句:“简尚宫安好。” 简云然见是我,微微一喜,屈一屈膝:“陈大人安好,大人是进宫来看望顺陈太妃娘娘的吗?” 我颔首一笑:“太妃娘娘精神很好,我也能放心。” 简云然笑意轻漾,柔声关怀道:“秋起渐凉,大人也要多多注意。” 只这一句,便足够了。 我与她相视一笑,目光里尽是了然。 然而,后来的七月十五,却是我与她,都被算计了。 我醒来的时候,看到木棉悠然品茗,须臾的疑惑后,忽而急得发怔。 我全都想起,昨夜那一记闷棍,让我失了畅音阁之约,而木棉素来谨慎,做出这样的事来,必定是事出有因。 我永永远远都记得心里的惶急,因为,我太害怕会失去她。 极乱极响的一阵琴音入耳,我骤然惊醒,原是玉桢醒了,正不依不饶地用力拨弄着案上的一把瑶琴。 我失笑,揽过玉桢,爱惜地捧着她弹得通红的小指:“不急,你娘学这个,学了十年,你才六岁。” 玉桢嘟起嘴道:“娘弹琴的时候,爹总是那么入神,桢儿也要像娘一样!” 我紧紧抱着她:“爹给你吹埙,好不好?” 玉桢初入陈府的时候,夜夜啼哭,而每每我为她吹埙,她总能安静。 这只埙,是朱祈祯赠我的空谷石头埙。 皇后有孕后,简云然被闵琼萝谋害、染上时疫被驱逐出宫,幽禁在朝月胡同,我不得与她相见,每晚,都会在一墙之外为她吹埙。而她,也会拨弄手中的瑶琴相和。 我在告诉她,我一直都在。 她也告诉我,她一直都在。 在,便是心安。 八个月后,皇后薨逝,她亦被赦免,但再不被允许入宫。 那一日,荼蘼花洁白如新雪,在风中翩扬而舞,我站在朝月胡同外,看她一袭月白色绣云纹轻罗长裙,从幽禁处缓缓走出,面上是止不住的泪。 我轻轻将她拥入怀中:“都过去了。我们离开京城,再也不要回来。” 我知道,她是在哭皇后,亦是在哭自己,更是在哭紫奥城里的诸多冤魂。 最初被幽禁的那一个月,她病情反复,总是昏睡不醒,我无比担忧,闵琼萝实在有太多太多的理由斩草除根。 而如今,能安然离开,便已是大幸。 去江南的马车上,她安静地伏在我怀中,把玩我系着的白玉佩,低低问我:“有一夜,是瓢泼大雨,我烧得厉害,只觉得再也看不到你,身边的侍女都说,我要熬不过今晚了。就在那时,是你的埙声。”她抬眸望向我,眼眸深处暖如三春,“那样大的雨,你却为我吹了整晚的埙,你为什么不回去?” 我低低吻上她的额头:“你就在那里,我无处可去。” 一曲已毕,我也从深深的思索中回过神,玉桢清澈明净的眸子里涌起几分思念:“爹,娘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我微微笑了:“你娘在京城甄府教舞。” “我知道,娘教的,是甄府的大小姐,甄!” 甄远道极其疼爱她的大女儿,昔年我与他亦有几分交情,否则,他也不会专程来紫琅看望我,简云然也不会去甄府教舞。 我柔柔牵过玉桢柔嫩的小手,唇角绵生出一丝一缕的笑意:“我们明日就北上入京,去看你娘。” - , ------------ 第七章 伊人宛在水中央 第七章 伊人宛在水中央 乾元二十五年五月二十七日,昭成太后薨逝。【 长宁观,经文的梵音在檀香袅袅中兀自沉浮,时而会有一阵阵清凉的风裹着夏日特有的湿润探入,在我掌中的楠木佛珠上打着转儿,袭上我瘦弱的手指。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的手势微微一滞,木鱼声也停住了,我不由望向跪在我身前的纹丝不动的长宁长公主,不,她的法号是慧因。 她淡淡道:“慧宛,若是宫里请我们去祈福祝祷,我们去便是。若是没有,今日便和从前一样,你回京城看一看。” 我低低应了一声,徐徐起身,忍不住回眸看一眼慧因,她着一袭素服,裙幅整齐地铺陈在橙金色地砖上,如盛开的栀子花。我抬眸望向她面前的观音慈悲,慈眉善目、一团和气,高立云端看尽人间离合悲喜,却不能普度众生。 是了,能普度众生的,只有众生自己。 春在万物,大如山川,细如毫忽,繁如草木,妙如葩叶。 这一草一木、一花一叶,都极尽繁盛,远远望过去,一片苍翠欲滴,如佛海无边无涯。 马车轻快,我微微阖目深思,每年这个时候,慧因都允了我来京城,自从乾元三年以来,已经二十二年了。 太后的薨逝,意味着属于朱氏的时代正式落幕,皇后被终身幽禁在凤仪宫,皇帝更晓谕六宫:死生不复相见。而如今,炙手可热的是甄氏一族。 我忽然想起隆庆朝的夏氏一族是如何倒塌,念及于此,对于朱氏一族的命运,也就不那么唏嘘。 梨花庙,是在京城南郊,原是孙传宗与朱祈祯的墓地,那一片有梨花繁盛,白茫茫似海原,后来,陈正则又捐了一座庙宇,香火日渐兴旺。 我缓步而入,住持展空师父双手合十:“慧宛师父,您来了。” 我还礼于他,淡淡含笑:“我来上一炷香。” 檀香萦绕,我默默念着《往生咒》,思绪却又回到从前。 隆庆四年五月二十七日,我见他一件一件拾掇着包袱,忍不住唤道:“你真的要走?” 孙传宗瞥我一眼,点一点头。 “你就忍心让我跟宛涵留在这里,一个亲人也没有?” 孙传宗静默片刻:“师傅临走前跟我说,让我送你们两姐妹去褚家,褚大娘人很好,师傅与我都能放心。” 我气不打一处来:“祖父放心我跟宛涵留在褚家,你也放心是不是?你为什么一定要去京城,如果他不在那里呢?” “他一定在。” 我反唇相讥:“你不是他,这五年来,他会不会改变想法,你怎能知道?或者,他早已记不得你了呢?” “但他终究救过我一命。” 我顿时泄了气,他还是跟五年前一样倔强,一点都没有改变。 我狠狠瞪他一眼:“那你走吧!我不要再看到你!” 褚家的人待我与宛涵很好,吃穿住无微不至,或许是因为祖父曾救过褚大娘一命。 到了夜里,我默默躺着,心里的思绪翻涌不息。 那是五年前,他突然跑过来,跟我祖父说要学武。 祖父已经十数年未曾招过徒儿,只是一心一意抚育我跟宛涵,自然是拒绝他的,孰知,他铁了心,居然在我家门前长跪不起。 我好奇地看着面前那个瘦弱的少年,轻轻劝他:“你还是走吧,祖父会生气的。” 他似是没听见,脊背挺得越发直。 宛涵哼了一声:“呆子!犟脾气!大户人家的孩子巴巴的送来,祖父都不理会,更何况是你!” 宛涵把我拽回内屋:“姐姐你做什么跟他说话,祖父都不理他,今天我琵琶还没练完,你来陪我。” 宛涵的琵琶很好,我的箜篌也是这样,祖父之所以要让我们两姐妹学习乐器,不过是因为我们早逝的祖母精通乐器的缘故。 祖父,是很爱祖母的吧。 然而,此刻,我心里却颇不平静,我频频回头看向窗外,却被祖父严厉地呵斥:“看什么,难道他会变成石像不成?” 我诺诺,只能拨动手里的箜篌。 我想,他迟早会离去的吧。 孰料,他一跪就跪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我悄悄塞了一个馒头给他,他却推回我手中:“我不要。” 我急得不行,跺着脚道:“你是傻子!你不怕跪晕过去?” 他坚持道:“除非你祖父肯收了我,不然我就一直跪下去!” 我蹙眉道:“你这样想学武术?很辛苦的。” “我不怕!苦算什么,人又不是生下来就过安乐日子的。” 我看他一本正经、振振有词,扑哧一声笑出来。 然而,却是这句话,让祖父心动了。 此后五年内,祖父让他住在我家里,并且认认真真传授他武术,刮风下雨,从不间断。 他的毅力与刻苦逐渐博得祖父的喜爱,每每与外人提及,祖父总说:“这是我最后一个徒弟,也是我最喜欢的徒弟。” 我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但是,每每他习武的时候,我很喜欢在一旁弹奏箜篌,他的动作如行云流水,我的箜篌声如珠玉玲珑。 我家附近有一株极高极茂盛的梧桐树,每有风起,枝桠间的飒飒声如一浪一浪的细雨,和着箜篌声听着,分外和谐。 梧桐萧萧,瑟瑟其雨。 宛涵看了我很久,忽而诡秘地一笑:“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我脸上一烧,作势便要去打她,宛涵灵巧地躲开,笑骂道:“姐姐!我知道你,有了姐夫,我就成了你的使唤丫头!” 我愈加羞恼,提着裙子作势便去追她,她忙笑着跑远了。 我有些惴惴,回头望他一眼,他依旧稳稳地习武,那一招金鹤展翅真是漂亮,仿佛……他根本没有看到我们在闹什么。 心里蓦地一空,连原本婉转的箜篌声也索然无味了。 有一回,他在习武时弄伤了小腿,我心里疼得不行,拿祖父爱喝的猴儿酿为他清洗伤口,我看一眼他绷得紧紧的脸:“疼你就喊出来,埋在心底多难受。” 他转过脸道:“我听说过,在少林寺习武很苦很累,跟他相比,我不算什么。” 他甚少这样主动与我说话,我不由疑惑:“他是谁?” “我以前住在我叔父家,他们对我不好,寒冬腊月饿着我,还让我洗衣服,有一次,我掉进河里,是他救我上来。” 我心中微微一惊,祖父素来不让我与宛涵多管村子的里的事情,我只听说过有一户人家很苛待收养的孩子,但我不知道竟然是他。 “那你的父母呢?” “早就不在了。” 我看着略略黯然的面孔,心里有些哀戚,想到自己虽然也很早没了父母,但有祖父悉心照顾,却比他不知好了多少。 他忽然推一推我:“你把师傅的猴儿酿倒了这么多,师傅会不高兴的。” 我这才反应过来,忙收起酒瓶:“那么,你知道救你的人的名字吗?” “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会去京城,我要去那里找他。” 我心里一凉,急道:“若是他不在京城呢?” “他一定在。” 我骤然醒来。 月光破窗而入,身边的宛涵,正愣愣坐着。 “姐姐。”她伏入我怀中,“我想祖父了。” 我怔了半晌,喃喃道:“我要去京城。” 于是,在他离开一个月之后,我也踏上去京城的路。 我入了紫奥城,成为一名宫女,他进了骁骑营,做了一名侍卫。 而他最最开心的,并非是我的到来,而是找到了当初救他的少年。 他私下里告诉我:“不要告诉他我是谁,我要等他自己猜出来。” 他神情那样欢悦,我从未见过。 但我心里想,或许,他是把他当成哥哥一般看待的吧。 然而,击碎我的想法的,却是那一日。 朱祈祯在陪同皇帝去太庙祭祀之时晕倒,这是大不敬之罪。 孙传宗无能为力,只能跪在含章宫前,恳求琳妃能救一救她自己的侄儿。 然而,彼时的琳妃,正深陷皇五子之死的困顿局面,并不能出手相救。 我头一回感觉到,朱祈祯在孙传宗心中是何等分量,或许,只要朱祈祯在,他就再也容不得旁人。 所幸的是,皇帝没有深究,朱祈祯被免除了死罪,只赏了五十大板。 我把自己从太医局软磨硬求得来的药送到孙传宗手中,低低劝道:“不值得。” 他执拗地摇一摇头:“他救过我。” 相似的对话,亦发生在朱祈祯娶了木棉之后。 而彼时的我,已经被宜妃举荐给皇帝,成为了芙蕖娘子。 我与孙传宗并肩走在太液池边,我看着他微微憔悴的面容,低低叹息:“梦只是梦,事实却是事实,就像你刚才走过的这段路,既然你已经走前了那么多,根本不值得为他回头。” 孙传宗微微一怔,目光朦胧:“就算你说的再有道理,但他终究救过我一命。” 我不知如何再次分说,只道:“当初你毅然赴京,对我说的也是这句话,你是我祖父收的最后一个徒弟,也是他最喜爱的徒弟,但事到如今,我只能告诉你一句,很多事情,开头总能美好,但结局却极可能惨淡收场,不可能的事情便不要去想,你们二人,原本步伐就不一样。” 我不知道我的话,孙传宗听进去多少。 但是,他却依然守护在朱祈祯身边,直到,拿了自己的性命换得朱祈祯的安稳。 而朱祈祯,最后却是死于他姑母的梨花白。 回想往昔,真的很累。 我徐徐起身,看向络绎不绝来梨花寺敬香的善男信女,心底,游弋过深深的哀怨与悲凉。他们,求天地求神佛,又怎知背后的故事? 乾元五年,皇后薨逝。 我站在长宁观前,看宛涵向我行礼。 陈正则抱着一名两岁的女童,恭敬向我:“慧宛师傅,我捐了一座庙在朱祈祯与孙传宗的墓碑前,师傅能否赐下墨宝,作为庙的名字?” 一时间,我心头千回百转,似乎看到了太多太多的过往。 良久,我徐徐道:“孙传宗极喜梨花,便唤作梨花庙吧。” 我深深看向陈正则,以及与她并肩而立的简云然,将宛涵的手轻轻牵到他们手中:“你既然认宛涵为义妹,那么,请你好好照顾她,为她寻一个好人家,我这做姐姐的,终究是对不起她。” 陈正则一揖为礼。 宛涵无声地流泪,最后望我一眼:“姐姐,你一定要保重。” 我缓缓转身,语调清和:“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陈正则,简云然,宛涵,请一定要珍重。” 从那之后,我的生活中只剩下长宁观与慧因。 慧因如今,一生一世不得出长宁观,多半也是因为我。 仇恨与怨怼,只会一代一代传下去,卷入其中的人,会伤得体无完肤。 那么,便让我常伴青灯古佛,为世间那样多的求不得、那样多的不得求而祈祷、祝福。 夜凉似水。 我怔怔地想着,原来,已经是三十三年过去了。 每每到五月二十七日,我心里总得是在想,如果,当年我能劝住孙传宗,不让他入京。那么,如今,会是何种情景? 我微微摇头,自嘲地一笑。 不可能的。我无法劝得住他。 早在他与朱祈祯相遇那一日,他的心底,从此便只有一人。 伊人宛在水中央,而我的名字,却是那样可笑。 因为,孙传宗的伊人,从来都不是我。 一颗又一颗佛珠在我掌心中如流水曼曼而动,周遭的一切都若隐若现,朦朦胧胧中,似有金光出世,我看到,偌大的莲座上有香雾袅袅,莲瓣纯白如新雪。我下意识踏上,只觉得身轻如燕,我从未这样轻松过。 梵音由低而高,渐渐扬起,一朵又一朵白莲在周身遍开,汇成千里长河。 我缓缓念着:“红尘十丈,却困众生芸芸,仁心虽小,也容我佛慈悲。情之一字,如冰上燃火,火烈则冰融,冰融则火灭。不可说,不可说。” 我徐徐阖目。 乾元二十五年五月二十七日,慧宛师父圆寂。 - , ------------ 第八章 万里江山月空明 第八章 万里江山月空明 船桨声咿呀作响。 我徐徐睁开眼睛,清润若水的日光缓缓洒落。 我怔忪片刻,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所处何方,也不知是什么时辰。 “浮光流水嘞,青杏早,姑家女儿嘞,吟船谣。片片青山绕水走,垂垂杨柳随风绕……” 我听着这清亮的曲子,尘封多年的记忆如一轴细腻的绫锦,徐徐展开,那是入宫之后的我不愿再回想的往事,是我一生中为数不多的真正快乐时光。 仿佛还是幼年的时候,我随同父亲来到江南,春光那样明媚,一点一点游刃在柳梢梅枝,轻轻吻在我柔嫩的指尖,仿佛清泉里调皮的幼鱼。 蓦的,我直直坐起身,仿佛心里有什么被狠狠抓住,那一瞬涌起来的剧烈的痛陡然冲到我的四肢百骸,似有极细的线缚住我的全身,我下意识倒抽一口凉气。 我还记得,在和煦堂,竹息递给我一杯甘冽的酒液,那酒极清澈,映出我冰凉的容颜。 我举起酒杯,指尖磕在酒杯上精雕细琢的芙蓉花纹上,有微微的痛,一仰而尽,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是竹息悲悯的眼神。 我不是为皇后殉葬了吗? “姐姐,你醒了?” 甜糯的女声在耳畔响起,将我的思绪猛的拽回,我循声望去,原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笑嘻嘻地站在船舱口,她梳着简单的丫髻,眼睛亮润亮润的,如折射了亮泽日色的黑水晶珠子。 “这是哪里?” “姐姐睡了三天三夜,自然不知道到了哪里。”小女孩掀起船舱上的云锦帘幔,轻轻一笑,“我们已经到了紫琅了。” 紫琅? 我有些陌生,但看到船舱外的碧波万顷,微微涌动的涟漪耀出细碎的日色璀璨晶莹,我不知到底是激动,还是感慨,同时,也有些许的疑惑。 难道,我喝下的,不是鸩酒,而是假死的药? 但是为什么,太后要让我离宫? 小女孩指一指我身边的一只绣着福字的锦囊:“这是送姐姐出来的人给我的,说等到姐姐醒了之后就让姐姐看。我还要陪我阿嫂,她在前头摇橹。” 我探手徐徐抽出锦囊中的一封薄薄的信笺,那是洁白似新雪的澄心堂宣纸,一看便知是宫中才许用的贡品。在那一瞬,我感觉整颗心都吊了起来。 “明昱,我一直记得,当年在慎行司,你在我面前,是如何的理直气壮。我常常在想,你那样的性格,不知将来会有怎样的夫婿才能驾驭住?请原谅我出于私心让你入宫,作为母亲与皇太后,很多事情我都无法处处周全。我一直以来信任你、依赖你,除了相信你所拥有的缜密细腻的心思会成为我平衡后宫最出色的帮手,还有一点,只怕你永远不会知道,你笑起来,很像我的女儿。然而,我却不得不一遍又一遍面对,你入宫之后愈发看不清心思的面容,以及愈发难以捉摸的心机。是我毁了你清凉如泉的青春韶光,是我剥夺了你最最向往的自由生活。如今,我全都还给你,这是你要的,碧海蓝天的自由。” 我紧紧将信笺贴在胸口,清风碾窗而入,将那份清凉送入我的眼眸。 一滴泪垂下,将末尾的“自由”二字晕开,宛如一朵小小的墨色的花。 我抬眸望去,似是渐渐倒了岸边,一树又一树的垂杨匝地,枝枝舒展开新叶,仿佛新描的黛眉,有一忽儿又一忽儿的清润的风,裹挟的水汽与久违的泥土清新送入肺腑,让人身心舒然。 是了,这不是梦,我终于离开了紫奥城。 摇橹的女子慈眉善目,她牵过小女孩的手,软软对我笑着:“万小姐,您在这里虽然人生地不熟的,但是紫琅有一处云正坊,是专门教歌舞的,听说坊主是京城来的,或许万小姐会认识。” 语毕,她提给我一件云罗缎子绣玉兰花的包袱,含笑道:“这是送小姐来的人给的,有一些盘缠和衣裳,小姐会用得上。” 我感激地谢过她,又轻轻捏一捏小女孩红润的脸颊,转身离去。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我贪恋地看着两侧热闹的店铺,六必居、得月楼、荣宝斋,真当是鳞次栉比。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过如此兴旺的街铺了。 没有多久,云正坊已在眼前。 这是一处三层小楼,有着清雨润过天际般色泽的砖瓦,远远望去,如写意的水墨画,那烫金匾额在日色下光色灿灿,格外引人注目。 我略略整一整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徐步而入,却见当中一名女子着一袭浅藕色委地锦缎长裙,裙摆与袖口皆以银丝滚边,裙上绣着海棠春睡的图样,随着她的翩跹舞姿,漫成无边的春海芳香,似有千朵万朵的海棠花开在周身。笛声与箫声袅袅相和,她的身体如风中轻盈的柳枝,逐渐低软下去,臂间华美绚丽的轻纱徐徐铺开,在雪白的地砖上铺成一朵绯妍的花。 “好!”掌声雷动。 那女子盈盈起身,对身侧的两名年轻女子道:“可记住了?” 那两名女子心悦诚服:“记住了。夫人的惊鸿舞,真是举世无双。” 那女子微微摇一摇头,含了温煦的笑意提醒:“举世无双的是皇后。” 转眸的一瞬,她看到了我,目光一滞,却很快又恢复了温婉神色,抿一抿唇道:“含馨,今日有贵客了。” 紫檀木雕花开富贵的茶案光滑如璧,我与简云然相对而坐,手持一盏香茗。 我的目光,在简云然光洁的玉面上深深凝注:“真没想到,被闵琼萝谋害、染上时疫而遭驱逐离宫的前任正一品尚宫,如今会在江南开舞坊。” 简云然微微含笑,将那名叫含馨的侍女递来一只澄澈如冰的琉璃攒心大盘轻轻推到我面前,那里头堆着如紫玛瑙般的葡萄,颗颗晶莹。 简云然道:“你知道我是被闵琼萝害的?” 我轻轻摇头,取过一枚葡萄,启唇含了,口中甜润生津:“六尚之中,倾轧争斗,我并非不知情,只不过,闵琼萝背后的人,我实在得罪不起。” 简云然静默片刻:“那么,你又是怎么回事?我听宫里的人说起,你殉了皇后娘娘?但是,皇上与太后娘娘又将你玉牒除名,我离京之前,宫里的人说,紫奥城,已经不允许提及你了。” 我澹然一笑:“是太后娘娘的恩典。” 简云然微微一怔,不过一瞬,唇角已微微扬起:“是了,既然以殉葬之名悄悄安排你出宫,自然不允许后宫诸人再提及,以免有心之人会生出怀疑。至于玉牒除名,或许太后娘娘是希望你彻底忘记过去的四年,就当是一场遗梦罢了。” 简云然的语调极轻柔:“你知道吗?真宁长公主曾对我说过,碧海蓝天,方是最好的所在。从前,我在尚宫局,六尚的宫人见了我,无不毕恭毕敬称一句‘简尚宫安好’,更因我在皇后面前得脸,对我处处恭维讨好。但是,我总觉得紫奥城四方方的天虽然规整如碧玉琉璃瓦,却不如宫外的天来得更蓝。” 我转眸看向身侧轻薄如烟的窗纱,凉风习习,拂过修竹漱漱,仿佛细雨玲珑,但是,那声音听着,仿佛又那样远,似是在可望而不可即的彼岸。 我轻轻叹气:“如果你并未被闵琼萝所害,你是否会离宫?” 简云然的笑意清淡如风:“所以,我如今能自由畅快地呼吸宫外清新的空气,真的是要感谢闵琼萝。只是……”她眸光微黯,“皇后娘娘……” 我心中一动,紧紧握住简云然的手:“宫里面的事,已经不能是我们能管得了的。云然,你听我说,在紫奥城生存,就是拿命在博弈,这是无可避免的。既然出了宫,就不要再去想宫中的人与事,好好过着当下的生活,你就当做,是把皇后娘娘对于宫廷外生活的期许与向往一并握住,皇后娘娘在天之灵,必定会动容。” 在紫奥城,因为简云然是皇后的人,我从来不主动与她亲近,更有抵触与敌对的情绪,即便心知肚明娴贵妃的算盘,我也不过眼睁睁开着她被驱逐出宫。我自是明白的,留着她在皇后身边,娴贵妃的计策不但得不到保证,甚至可能会被看穿。而我的计策,也不能顺利施展。 我对不起简云然,更对不起皇后。 良久的沉默,如藤蔓在我与她之间静静滋生出细嫩的芽儿,每一片都是对过往的无尽感叹。 “如果,你怨恨我,我自是无话可说,终究是我对不起你……” 简云然静静摇一摇头:“宫里面的事,是宫里面的,你方才也说过,不是吗?既然过去了,那就让它过去。好不容易能出了宫,难道还要日日沉浸在往事中吗?” “云然?” 这声音有几分似曾相识,我抬眸望去,不由举起手中的绢子,讶异失声:“是你?兵部右侍郎陈正则?” 陈正则不意是我,大惊之下,亦是张口结舌:“我……我可从没得罪过如妃娘娘……” 简云然扑哧一笑,附在陈正则耳边低低说了几句,方含笑望向我:“夫君虽然曾经做到正三品的侍郎,但是胆子却小,明昱你不要与他见怪。” 这一声“明昱”亲切又温暖,我会意一笑,旋即又含了一抹促狭的笑意:“云然你开了这间云正坊,仿佛漂亮的姑娘很是不少,你就不怕?” 简云然笑意极暖,只轻轻挽过陈正则的手,对上他情意绵绵的笃定目光,一字一顿:“我不怕。” 我心中了然,亦报之暖暖一笑。 我的崭新生活,就正式从云正坊开始,陈正则与简云然待我极好。 我在云正坊负责的是账目,然而,每一日午后,我总会去城中的凤山寺烧一炷香,为我曾经犯下的罪孽祈祷。 每每这个时候,我总会一遍又一遍诵读手抄的佛经。 而到了夜晚,我喜欢推开房间的窗户,倚靠窗而立,看那一轮圆月生辉。 我时时在想,如果我如今还在紫奥城,会是何般模样?或许我能得宠,亦或许,我能坐到贵妃之位甚至后位,但是,我所拥有的真正的快乐,却远远不及现在的多。 那一日,外头是细雨清润,我正在坊中一项一项地核对账簿,忽然有一声极清朗的男声在身侧响起:“请问,陈夫人可在么?” 我转身,在一双清澈深邃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的容颜。 我似乎听到,身边那一丛丛的云裳仙子,花开的声音。 我轻轻地笑了:“我知道你,你是荣福班班主的公子,邓楚涵。” (番外卷完,【后宫琳妃传】全文完结,谢谢大家!!!,稍后会放送完本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