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序 文学不死 文学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越来越困扰我。从十八岁发表作品,一路走来,我写过传统,写过诗,写过散文,也写过畅销作品,到现在,被稀里糊涂戴上一顶“著名官场作家”的帽子,可是对文学的思考,对文学的理解,却远不如青年时代那样清晰。 这不怪我,每一个有文学情怀的人,大都活在这种纠结中。人到中年,突然发现,爱上文学其实是一件挺麻烦的事。从事文学创作,更是一件麻烦不断的事。这麻烦,一是源自心灵。我们的心灵常常游离于我们的肉体之外,心灵对物质世界的感知或妄想,跟肉体对物欲世界的感受常常横起冲突,矛盾不断,以至于我无法作出判断到底该向着哪一方。二是文学与现实的冲突,尤其是文学主张与文学实践的冲突。在文学观念横行,文学实践却严重滞后的今天,这种冲突尤为严重,以至于我不得不发出这样的诘问:现在还有文学吗?我们从事的,是一种叫文学创作的劳动吗?这种劳动到底有没有价值?价值何在? 有一种声音说,文学已死。在这个娱乐至死或泛娱乐化的年代,任何有精神价值追求的东西,都遭到了碰壁,文学受伤最重。也有一种声音说,文学的边缘化已成铁定事实,网络的出现、现代传媒的发达抢占了文学原有的山头,让文学处于从未有过的尴尬境地。为此太多的作家长吁短叹,或转行,或弃笔,或也加入时尚文化、俗世文化的传播中。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到现在,到底有没有搞清“文学”两个字,有没有搞清文学跟大众的关系。还有,我们过度关注文学外部环境的同时,是否也在扪心自问,我们缺少了什么? 坦诚,和对文学本有的敬畏和尊重。 我觉得,当下所有的中国作家,最缺少的就这两样,包括我。文学是我们内心真实的书写,是自由的表达,是灵魂在挤压与扭曲中的顽强挣扎,是干净!而我们给文学强加的东西太多,文学不但在我们手中变了形,变了味,到现在又多了一样世俗的累赘,就是靠文学换取不该换取的名利。当文学一次次地被拉进名利场,被名利和私欲分割与瓦解的时候,还有文学吗? 这个问题值得我们思考。 文学说穿了就是人学,文学什么时候都脱不开研究人,我说的是研究,而不是教化。当文学被强加上教化的功用后,它就变成了某些人或某些力量的工具,这样的工具是没有生命力的。文学照样不是精神鸦片,太多的日子里,我们让文学充当了麻醉剂。 文学到底是什么?没人能回答清楚,其实也用不着回答。当我们面对稿纸,想把自己心里的痛心里的乐心里的苦表达出来,倾诉出来,并通过一定方式传播出去的时候,文学就已产生。在我看来,文学就是人与人的交流、沟通、碰撞,更是自己与自己的交流,是自己内心的舒展与精神的奔流,是人类共有的语言温暖。 从少时开始到现在,在文学这条道上,奔走了大半辈子,写下了一大摞文字,也赢得了读者一定的厚爱。但我仍然觉得,自己是愧对文学的。一则,我没有十足的勇气做到坦诚;二来,我的文字到现在仍然不能称得上十分干净。这次应重庆出版集团之约,将我认为“合格”的文字精挑细选,整理成册,结集出版,名为精选集,其实是对自己创作过程的一次总结,一次反思和回望。 人到中年,是该回头望一望的。不管是谁,不管做什么职业,都应该停下脚步,回头反观,看看哪些路走错,哪些步子还歪着拧着,哪些力量还不够坚强,哪些品质还含着杂质,心灵的哪个地方还有污有锈。然后头一甩,继续上路。因为我们的使命还没有结束,我们的人生某种意义上才叫开始。文学也是如此,有反思才有进步,有检讨才有推动。以一颗小学生的心,虔诚地面对文学,是我对文学作出的终生选择。 这次选入精选集的,一是短篇,这些年陆续写的,有些发在文学期刊上,有些写完,就藏在电脑里,舍不得示人。它们在某一时段,掏空了我,让我经历了一次次的生与死,让我觉得,作家的能力是那么有限,明明遇到你强烈想表达的,就是表达不出来,明明遇到你必须钻透的,就是钻不进去。人性是有厚度的,包裹着非常牢实的壳,这是我那个时候的想法。写这些作品的时候,我在寺院,正在经历一种叫修行的日子。后来从寺院出来,我决定破壳,决定用一种磁铁般的目光,去吸牢生活,吸牢大地。这个时期我写出了《菜子黄了》,写出了一个女性的艰难与挣扎,写出了心里藏了许久的故乡,还有那片金黄金黄的油菜花。我在故乡的油菜花上舞蹈,我在人性的扭曲里**或狂叫。我知道故乡只是一个梦,一个睡一生都不愿醒来的梦。这个梦,其实就是文学追求的极致,故乡不死,作家的生命力就不死,文学也就不死!可惜,所有的作家都是精神上的游子,自故乡来,永远也回不去,这才是文学最大的尴尬与困境。 至于《大兵团》,那是我的另一种尝试,写惯了乡土,突然去触摸军事,触摸那一段特殊的历史,我兴奋不已。我像一匹西北的孤狼,在茫茫狂野上,吼啊吼,终于从烟雾迷漫苍苍茫茫中,为历史拂去了一层厚尘,摸到了那一颗滚烫的心。坚韧、不屈、永不放弃,这是那一代人的灵魂,是我们永恒的精神。记住大西北,记住那一代垦荒人。 这次筛选中,刻意没有将官场小说收录其中。一是官场小说名声不好,读者追捧,主流嗤之以鼻,争议声至今不断。不选它,不是说我看不起它,作家对自己的生活有筛选权,对自己的作品有呵护权。暂时不拿出来,并不等于永远不拿出来。所以忍痛割爱,只是想告诉读者,作家不是被外界定位的,作家永远归属于自己的心灵,归属于自己的文字,当然,也归属于读者。让读者看到我的另一面,读到我的另一面,是出版这套文集的本意。 感谢重庆出版集团,让一个远离了所谓“传统”的作家,再一次回到传统中。传统是根,传统是本,传统才是文学最深最深的魂。 文学不死。 人类的价值不死,精神不死,文学,就永远有栖身之地。 2012.5.29 ------------ 姚先生 姚先生一开始不是下放到我们堡子里的,按规定,他要到公社石碴厂改造。六子爹找到公社书记,说要把姚先生带回堡子里。公社书记默了半天,不大同意。他说,姓姚的是来接受改造的,不是让他来教书害人的。六子爹走出办公室,在公社大院转了几个磨磨,突然高举起拳头,喊,打倒姚白玺,打倒走资派! 姚白玺就是姚先生,但堡子里不叫他姚白玺,叫他姚先生。 姚先生让六子爹用骡子驮进堡子里那天,堡子里集满了人。大家争先恐后,都想看一看这个上海人长什么样,是不是头上长着角。六子妈仗着自己是队长女人,挤在最前头。看着看着,六子妈高叫起来,白,白啊,真白。 那天姚先生穿一件蓝涤卡中山装,下身是劳动布裤子。六子妈看到的白,是姚先生脖子里露出的衬衫领,还有他的袖口。六子妈一喊,堡子里所有的眼睛全都集中到姚先生脖子里,天啊,世上还有这样白的领子。堡子里人经几辈子,谁见过这么干净的白!姚先生脸一红,微微地垂下头,有些不好意思。这一下,堡子里的女人们全都看清了他的脸。哟嘿,像,真像。六子妈又喊了。姚先生的脸是我们堡子里看到的第一张城里人的脸,比葱白,比萝卜嫩。堡子里的女人想了好多东西,都比不出。总之,就一个字,白。边上的六子爹跟他一比,妈呀,简直就像刚从煤堆里挖出的。 六子妈说的像,是说姚先生像先生。其实六子妈也没见过先生,不知道先生该长什么样,但看了姚先生,六子妈就觉得先生就是姚先生那样,只有姚先生这样的男人,才配叫先生。你瞧,他站在阳光下,身子微微侧倾,脸始终对住看他的人,面色温和,露着浅浅的笑。这样的站相堡子里哪个男人有?就是公社书记,让他一比也给比得没了人样。还甭说他戴着眼镜。一提眼镜,堡子里又是一阵唏嘘。堡子里也有人戴眼镜,都是先人传下的石头镜,很值钱,两个圆坨坨,拿细铁丝或麻绳绑头上。姚先生不,姚先生戴的是金边眼镜,很文雅地戴在耳朵上,看上去又清爽又精神。 那天姚先生说过一句话,六子爹硬让他说的,他双唇微启,先是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就那牙齿,已把堡子里迷倒了。等他的话出来,堡子里的啧啧声就响成了一片。 我是来接受改造的,请贫下中农教育我。 改造是什么?堡子里的男人女人交头接耳,互相打听这个词。他们懂劳改,杀了人偷了牛都要抓去劳改,改造就有点不懂。改造就是劳改。六子爹大声说。你放屁!六子妈突然骂自家男人,这么好个人,凭啥要劳改?我就是打个比方么。六子爹讪讪的,他也不知道该咋解释。 不劳改,不劳改。堡子里的女人互相说。六子爹费了好大劲,才把吵吵声压制住。他说,姚先生是来给娃们教书的,但上头不让姚先生教书,要让改造。往后,说教书就是改造。谁要是说漏嘴,让上头抓住把柄,我扣他救济粮。听清了没? 人们全都闭了口,死死地记住了六子爹的话。 新开的学校设在刘财主家,刘财主过去剥削过堡子里,土改时枪崩了。院子一直空着,有时放些队上的粮,偶尔也圈一阵子牲口。姚先生一来,它就成了我们的学校。我们堡子里离公社远,离大队也远,娃们到了十二三,才敢叫翻山越岭去上学。可到了十二三,农活早等在了那,谁还愿意再叫娃们去念书?所以在姚先生来之前,我们堡子里是没学生的。 为安全起见,六子爹派了几个壮劳力,折腾了几天,把刘财主家的院门改了,由双扇车门改成了单扇小门。这样锁起来就很紧凑,外人是没法打门缝里看见里面动静的。院墙四周,让会计王二麻拿红窖泥水写了大大的标语,打倒走资派,打倒姚白玺。边上还让村里画棺材的斜爷画了一个牛鬼蛇神。牛鬼蛇神一画出来,就有人找斜爷问,你画的不是姚先生吧? 斜爷算是个识书人,会讲古书,会念宝卷。他愤愤的,骂,没长眼睛么,我画的是有角的,姚先生有角么? 人们这才知道,斜爷画的不是姚先生,或者说姚先生不是牛鬼蛇神。堡子里的人都认为牛鬼蛇神长着角,上面就那么宣传,堡子里的人这才没砸斜爷盛红窖泥水的盆子。 很快,刘财主家的两间大书房改成了教室,一间厢房让姚先生住,边上一间柴房,供他做饭。六子爹问,满意不?姚先生赶忙点头,满意,太满意了,谢谢您了,队长。六子爹嘿嘿一笑,谢我啥哩,我娃多,你给操心点。 我们二十几个娃,天天做贼似的,一个一个往小门里钻。六子爹定了条规矩,不能排队,不能挤一起进门,怕上头看见。就这样还不放心,让王二麻站门前放哨,看山道上来了人,王二麻就唱两声,唱啥都行,为的是给里面报信。我们一听到唱,就快快地藏起书包,抡起拳头,高喊,打倒牛鬼蛇神,打倒姚白玺。姚先生赶忙从桌底下拿出纸牌子,戴脖子上,低头给我们认罪。 姚先生到堡子里不久,就出了件有趣的事儿。都怪六子妈。自打来了姚先生,六子妈像是变了个人,突然变得勤奋了。大清早的,她不在屋里睡懒觉,也不给六子爹做饭,跑去看姚先生。正赶上姚先生刷牙。六子妈看见姚先生拿根塑料棍,在嘴里捣,捣几下停下,换个方向又捣。六子妈觉得好奇,不明白姚先生捣嘴做啥。躲在墙旮旯里,定了眼神望。姚先生刷完了,嘴一张,噗一声,吐出一嘴白水。六子妈以为姚先生嘴里有了病,跑过去问,姚先生啊,你嘴咋了?没咋。没咋你咋吐白水?姚先生笑笑,姚先生的笑真是好看,六子妈最爱看姚先生笑了,一笑就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我这是刷牙。姚先生说。刷牙就是清洁口腔卫生。见六子妈不明白,姚先生又说。六子妈这次装懂,她是怕姚先生笑话,揣着一颗乱跳的心回来了。怪不得姚先生牙那么好看,原来他天天清洁呀。我也要清洁,六子妈这么想。正好六子爹从公社拿来一包洗衣粉,六子妈憋不住好奇,也学姚先生的样,找根筷子,筷子头上缠点棉花,拿洗衣粉清洁牙齿。白沫是吐出来了,可六子妈几天吃不下饭,满嘴都是洗衣粉味。 我们的课本是姚先生费了好大劲才弄来的,据说姚先生把我们念不上书的事儿偷偷告诉了许多跟他一样下放下来的走资派。走资派们合着想法儿,最后才通过上海的亲戚弄来一些旧课本。那段日子六子爹老是外出,偷偷摸摸的,很神秘。起初我们以为美帝国主义真要打过来了,个个摩拳擦掌,作好反修防修的准备。后来才知道六子爹是拿着姚先生写的信去找走资派。六子爹一不在,六子妈就天天来学校,说是要看着自家娃娃念书。其实姚先生讲课的时候,六子妈就站在窗外。姚先生讲一句她听一句,姚先生讲课用的是普通话,夹杂着软软的上海口音。他讲话我们都着迷,就像听鸟儿在树上唱歌。六子妈听了,就觉鸟儿钻进了心里,扑扑地,跳得她浑身儿发软。那段日子六子妈逢人就说,我听见广播匣子了,声音那个软哟,美死个人。 广播匣子在我们堡子里是个稀罕,我们堡子里的人除过大喇叭,还没谁听过广播匣子。那一年大喇叭偏偏又坏了,一听六子妈有广播匣子,堡子里的女人都跑来听。六子妈很神秘地说,我那个广播匣子,是我一个人的,外人一听他就不出声。堡子里的人直说六子妈小气,有了好东西光知道馋人,却不拿出来给大伙过过瘾。六子妈捂着嘴,钻被窝里偷偷笑,笑着笑着,忽然就想起姚先生。 他咋吃啊,一个大男人,又长那么秀气,这锅头上的事,哪是他干的?第二天,六子妈一狠心宰了只鸡,跑去给姚先生做饭。姚先生的厨房在小柴房里,挂个白净的门帘。姚先生正在上课,六子妈捣开火炉子,就给姚先生炒鸡。鸡炒熟,姚先生下课了,他先是打盆水,放在太阳下洗脸。六子妈很是奇怪,姚先生脸那么净,还要洗。隔着门帘,她看到姚先生的白毛巾。姚先生啥都喜欢用白的,床单,被单,凡是六子妈看在眼里的,全是白。六子妈就更觉姚先生白了。望着姚先生洗完脸,六子妈隔着门帘喊,姚先生,进来吃饭呀。自打听了姚先生的课,六子妈说话总是拐调,老想学姚先生一样,把话说软一点,可怎么学也学不像,说出的话反倒像猫夹在门缝里,呀呀的。姚先生走进来,很感激地看了一眼六子妈。六子妈当时正在揉面,她想给姚先生做一碗我们堡子里的拉条子。姚先生正要说话,忽然就看见了六子妈的手。他指着六子妈的手,啊啊了两声,往后退,样子像是让六子妈吓着了。六子妈不明白,软软地一笑,姚先生啊,一个人的日子不好过吧,往后,我抽空给你做饭。 姚先生朝后退了几步,忽然又跑过来,一把抓住六子妈的手,很激动地说,你这手,你这手……六子妈让姚先生抓得很不好意思,羞答答说,姚先生是想婆姨了吧?婆姨是我们堡子里的叫法,姚先生还听不懂。他指着六子妈说,不卫生,真不卫生。 卫生两个字六子妈听懂了,她的脸一窘,很快就红到耳根。弄了半天,姚先生原来在嫌她。她看了一眼自个的手,没啥不卫生啊,不就是刚刚杀完鸡,胳膊腕还有血么?当然,手上的血都揉进面里了,姚先生看不见。六子妈认真看了一会自己的手,终于看到了手上的污垢。在我们堡子里,手上带污垢是很常见的事,没啥惊怪。可在姚先生这儿,六子妈一下就心慌了,她惶惶地拽回自个的手,很忙乱地在自个衣襟上擦,擦来擦去,姚先生就生气了。 你出去,你出去。姚先生涨红着脸,硬要六子妈出去。六子妈哪受过这么大的屈辱,扑通蹲地上就给哭开了。 那顿饭姚先生自然没吃,他连鸡一起倒掉了。六子妈心疼了半个月。心疼完后,六子妈开始洗手,有事没事的都洗。堡子里的人常常看见,六子妈不是蹲沟沿上,就是蹲涝池边,只要有水的地儿,她就蹲下来,洗。 姚先生是轻易不出门的,很长时间,他把自己关在刘财主的院子里。当然,这是六子爹的主意,怕走漏风声,让公社把他弄到石碴厂。已经有不少上海和北京来的走资派在石碴厂脱了一层皮,像姚先生这样白白净净的走资派,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其实,姚先生心里是很想走出刘财主家院子的,六月的油菜花开满了堡子里,兰花和马莲花也开得满山皆是。姚先生一定是闻见了山花的芳香,他在院子里很不安分地来回走动,像一头困极了的兽。看门的王二麻实在不忍心他困下去,就说,姚先生啊,你要是想走,就出来走几步吧,可你千万别走丢了,堡子里大得很,可不比你们上海城。姚先生如获大赦,很快换上刚刚洗过的的确良衬衣,脚步兴奋地踏上了堡子里的山野。那个下午,堡子里有很多人没干活,全让姚先生吸引了。这个身材颀长头发浓黑走起路来像野鹿一样矫健敏捷的上海男人一下让山野变得生动,他往哪儿一站,哪儿便成了一片风景。堡子里的人这才发现,原来堡子里也是很有风景的,只是差这么一个生动无比能与风景匹配的男人。姚先生走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斜阳西下,落日的余晖将堡子里映照得一片迷蒙,姚先生才恋恋不舍地返身回来。人们发现,姚先生居然采摘了一大捧花,有野菊、马莲、百合,还有一些从来叫不上名的野花。花开在他修长的双臂里,映得他脸色十分鲜亮。六子妈看得眼都直了,要不是一起下地的几个女人跟她打趣,她还不知道自己眼睛里早已盛满了六月的云彩。 姚先生一走动,堡子里的热闹就有了。为啥?我们堡子里的人互相见了面,开口总是问吃了么?哪怕茅厕里碰见,也是这样问。姚先生不。姚先生遇见人,总是微微一斜身子,先让出一半道儿,然后软软地问一声,你好。问你好的时候,姚先生是笑着的,表情十分的友好。映在金边眼镜后面的眼睛像两汪清澈的山泉,一下就把堡子里暗淡的生活给照亮了。堡子里的人哪受过这等礼遇,惶惶地拍打一下身上的灰尘,一个立正,跟姚先生说,你……你……吃了么? 姚先生也不计较,他会偶尔地咳嗽两声,然后指着西天的云彩说,堡子里真美。 堡子里真美,所有的女人都听到了这句话,所有的心都被这句话说得甜甜的。堡子里的人互相再见了面,就很打趣地斜一下身子,用堡子话说,你好;然后便扬起一阵笑。我就亲眼看见六子妈跟几个女人藏在菜子地里,借着菜子的掩护,学姚先生那样,互相说你好。说着说着,菜子地里猛地腾起一股子野笑。 书教到三个月的时候,姚先生开始串门。这时他已跟堡子人相处得很亲密了。堡子里的人甚至知道,姚先生在上海有婆姨,当然,姚先生的婆姨不叫婆姨,叫爱人。姚先生的爱人长得很美,堡子里叫好看,六子妈还看见过相片,就摆在姚先生床头。六子妈逢人便夸,那叫婆姨么,天仙女,你真猜不出有多俊,哟哟,我恨不得把她一口吃掉。 堡子里的男人们便吸溜吸溜地流口水。 姚先生第一家串的自然是六子家。那天六子爹在,他在编背篓,六子妈洗衣裳。姚先生先是很认真地跟六子爹谈了会六子他们的学习,姚先生说六子上课不用心,老惦记着他的弹弓。还说六子老爱欺负女同学,当同学的面差点把王二麻女儿的裤子脱了。六子爹听完哈哈大笑,这驴日,还真像了老子,你不要怕,今天黑里老子收拾他。 姚先生眉头很紧地皱了下,想说啥,没说。目光打六子爹头上掠过去,正碰上六子妈晒衣裳。姚先生失声叫道,香梅,洗好的衣服咋能晒墙上? 六子爹和六子妈同时惊了一下,尤其六子妈,半天才反应过来,姚先生是喊她。天啊,他知道我叫香梅,他喊我香梅。六子妈愣怔在那儿了,脸一片酡红,连惊带窘,唤不回神儿。也难怪,自打嫁到堡子里,六子妈再没听到人喊她香梅,先是队长家的,后来便成六子他妈,到现在,自己都忘了香梅这两个字。上海来的走资派姚先生竟突然喊她香梅,一下就把她喊回了姑娘时代。 六子妈窘着的时候,六子爹说话了。不晒墙头上晒哪? 姚先生完全没留意六子妈的窘。这阵子他在堡子里转,看到许多不该看到的事,其中就有女人洗了衣裳晒墙上。在堡子里,女人的衣物是不能随意晒的,尤其身子底下的,洗了得偷偷晒到人看不到的地儿,比如墙头上,比如草垛上,或者在水沟里洗了,就地儿晒草上。 不能那么晒!姚先生走过去,一把就将六子妈晒好的裤子拿下来,大大方方走到院里,晒在了绳子上。他的这个动作吓坏了六子爹。六子爹失声叫道,姚先生,你咋,咋拿女人的裤子? 女人裤子咋了?姚先生一看六子爹这态度,来劲了,瞪着眼睛问。 六子爹忙忙地取下裤子,一把扔到了草垛上。姚先生,拿不得呀,女人身子底下的东西,脏。 姚先生犯了倔,腾腾腾走过去,卷起裤子,放水盆里不管不顾地洗起来。这一下,六子爹不只是惊了。姚先生洗他婆姨的裤子,还是身子底下穿的。他惊得面无血色,半天透不过气,直等姚先生洗完,晒好,他才长出一口气,问,姚先生,你,你没事吧? 我没事,姚先生显然很不服气。他接着说,你们,你们太不尊重女人,凭什么女人衣服就不能晒院里。见六子爹不说话,姚先生更加理直气壮,洗好衣服一定要放阳光下晒,尤其内衣。 一听内衣,六子妈才彻底醒过来,天啊,刚才姚先生洗的,是她贴身穿的衬裤。白底儿带红花,赶集时花三块钱扯的布,因为身上刚刚来过,染了脏血,这才没敢拿沟里洗,想不到—— 姚先生此举,在堡子里引起很大震动。好些日子,堡子里的女人都在偷偷谈论。姚先生不怕女人脏,上海男人竟不怕女人脏,女人脏裤子他都敢洗,还有啥不敢?女人们谈论不久,便有人大着胆子开始公开在水沟里洗裤子,洗了,很耀眼地挂在树上,或是绳子上。男人若要不满,女人立刻直起腰杆,连姚先生都说了,越是底下的衣裳越要注意卫生,就晒,偏晒,看能把你脏死! 这事儿过了没多久,又出了件事,而且出得让人哭笑不得。 事情还是因六子妈而起。自从姚先生喊了香梅,六子妈便整日神神经经的,趁人不注意,便溜进刘财主家的院子。当然,六子妈再也不敢给姚先生做饭了,知道自己不卫生,怕姚先生再把她赶出来。六子妈想给姚先生做鞋。这事只能偷着做,要是让别人看见,闲话能把人淹死。堡子里的女人是不能轻易给别的男人做鞋的,做鞋就意味着心里有了那个男人。当姑娘时只能给对象做,嫁过来只能给自家男人和孩子做。六子妈却想给姚先生做双鞋。也不知为啥,六子妈就是想做。 六子妈不知道姚先生脚有多大,怕做了不合适,就变着法儿溜进刘财主家的院子,想偷偷把姚先生的脚量下来。这天她本来量到了,正好姚先生有双旧鞋放屋里,量好后六子妈没有马上走出来,她不想走出来。她坐在床沿上,怀里抱着姚先生的鞋。六子妈抱鞋的样子有点怪,就像抱住一个人。她脑子里响出一声香梅,又响出一声,都是姚先生叫的。六子妈痴痴的,她太想听这个声音。她抱着鞋,抱得很紧,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暖,六子妈一下流出了泪,扑倒在姚先生床上,死死地抱住姚先生的鞋,嘴里抽风似的一遍遍喊,香梅,香梅—— 下课了!我们在院子里一叫,把六子妈叫醒了。六子妈惶惶地抹掉泪,把鞋藏怀里,出来了。正好碰上回屋的姚先生,姚先生站住,侧身,轻轻说了声,你好。六子妈一哆嗦,差点把鞋掉下来,她没敢跟姚先生说话,低着头,往外疾走。门口堆满了学生,王二麻正拿怪怪的眼神盯着她。六子妈一阵心虚,感觉尿憋了,慌不择路地就进了刘财主家的茅厕。刘财主家的茅厕是专为姚先生备下的,我们尿憋了都不敢进,院墙西侧还有个大茅厕,那是我们的。六子妈那天是让鞋搞晕了头,稀里糊涂就给钻进了姚先生的专用茅厕。 六子妈走出时,心情平静了许多。这时上课钟响了,我们呼啦啦往教室跑。六子妈刚走到教室门口,就听见身后喊,香梅。六子妈脚一软,站下了。喊她的正是姚先生。六子妈居然没看见姚先生啥时进了茅厕。等她转过身时,姚先生已立她面前。香梅你怎么能这么糟践自己? 我……我咋了?六子妈紧张得舌头都干了,心想一定是姚先生找不见鞋,追来了。 你跟我来。姚先生说完,径直就往茅厕走。六子妈傻傻的,不明白姚先生要她进茅厕做啥。 你来呀,我有话要说。姚先生一脸正色,像是有很重要的话。六子妈不敢多想,憋着劲儿进了茅厕。 这是你用的?姚先生指着茅厕里刚刚扔下的一堆脏东西,问。 六子妈羞死了,那是她刚从身底下掏出的一堆烂棉套,上面还有鲜鲜的血。她不承认都没办法。 怎么能用这个?姚先生像是课堂上批评娃们似的,指住六子妈,烂棉套,你怎么能用烂棉套?上面有多少细菌,你难道不知道? 六子妈涨红着脸,心里直埋怨,这个姚先生,他咋啥也管呀? 六子妈的埋怨没错,错的是姚先生。姚先生怎么也想不到,在我们堡子里,女人来了那个,都是拿破棉套或破布头堵的。有些没破棉套的人家,索性就用烂鞋帮什么的,反正啥最脏就拿啥堵。那天六子妈一句话也没说,她心里直气,这个姚先生,我已经很卫生了,你还嫌我,没见我天天洗手,天天拿洗衣粉洗嘴么? 等姚先生彻底弄明白,已是半月后。姚先生真是震惊!他问王二麻,咋能这样,你们堡子里咋能这样?王二麻嘿嘿一笑,这个姚先生,可笑死了,女人家的事他这么上心。不拿破棉套拿啥? 用纸呀。姚先生对王二麻的态度很不满。 纸?哟嘿嘿,你听听,纸?王二麻简直笑死了,姚先生呀,这是堡子里,不是你们上海城,你知道纸有多贵重么? 多贵重? 五分钱呀,一张麻纸五分钱,拿它给女人用,你当玩哩。王二麻很不屑地看一眼姚先生,现在他算是懂了,这个姚先生,样子看着好,脑子,不够用! 你等等。姚先生喊住要走的王二麻,你是说,一张五分钱舍不得? 舍得,舍得哩,我还想拿绸缎给她用哩,有么? 你不讲理!姚先生忽然生了气,他是生王二麻态度的气。当夜,姚先生找到六子爹,理直气壮地说,再不能让堡子里的女人用棉套。六子爹想笑,却笑不出。默了半天说,谁想,穷呀。姚先生这才收起怒,耐上心说,那是要得病的,妇科病,很难治。现在我才知道,堡子里的女人,为啥发病率那么高。穷,穷害了一切啊。 姚先生说完这句,走了。 六子爹进了里屋,看到自个女人,笑着说,这个姚先生,真是个走资派。 自那以后,姚先生决然不提用纸的事,整日闷闷的,像是跟谁过不去。有一天,他给我们上课,讲着讲着,突然伸直了眼睛问我们,你们知道,堡子里为啥这么穷么?说完他自言自语,我咋能问你们呢,你们还小,你们的任务是读书。 有一天,王二麻突然神经兮兮地凑近姚先生,悄声说,姚先生,谢谢你啊。 姚先生有点惊讶,谢我什么? 王二麻诡秘地一笑,吭了半天,喜形于色地说,我的纸卖得好了。 王二麻还兼着我们堡子里分销店的主任,管着堡子里一千多号人的油盐酱醋,当然,五分钱一张的麻纸也只有他卖。 姚先生长长地叹一口气,扔下王二麻,进了屋子。 堡子里悄然发生着变化,谁也装作不知道,但谁也明显地感觉到了。就连我们这些碎娃,也能从大人的举止上感觉出什么。以前堡子里嚷仗,那个脏话,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女人们互相撕着头发,能把祖宗八代翻出来日。男人们更不用说。现在,女人们一个争着一个表现,见面笑笑的,话儿软软的,偶尔地红上一次脸,刚想骂,忽然就想起姚先生。忙改口,哟,你还以为我骂不过你呀,我是不骂。 秋收的时候,公社突然接到通知,要搞一场大的批斗。六子爹开完会回来,一言不发。六子妈问急了,他才郁郁地说,保不住了,这次说啥也保不住了。 果然,第二天,公社就派了两个基干民兵,带着枪,拿着绳子,把姚先生捆走了。姚先生一走,我们便算是放了假。好久没痛快玩了,我们齐齐地涌向山梁,捉蚂蚱,追野兔,玩得好不开心。玩着玩着,忽然就看见六子妈,她痴痴地坐在山坡上,一动不动地瞅着山外。 秋日笼罩下的山野,六子妈就像一只被人遗弃的蚂蚱。 这天六子爹从公社开完批斗会回来,一进门就破上嗓子喊,完了,完了,再斗就斗死了。六子妈一个猛惊,抓住六子爹问,你说谁哩,把谁斗死了? 还能是谁?!六子爹很不满地甩开六子妈,姚先生,姚先生快叫他们斗死了。 原来,姚先生被带去后,公社一看,所有的走资派中,唯有姚先生还白白净净。别的,早让石碴厂磨得比农民还农民。这下,纸里面包不住火了,公社书记一声令下,姚先生的苦难便到了。 驴日的们,狠,狠呐。惹着谁了,啊!六子爹猛地摔了碗,饭也不吃了。 咋个办,这可咋个办?六子妈使劲地撕住六子爹,你倒是说话呀! 我说话顶球用,他们都开始猜疑我了。 啊!六子妈软软地跌到炕上。 那年大约是出了啥事,对下放改造的走资派斗得格外紧。六子爹没敢在家多耽搁,连夜就去了公社。六子妈急得一刻也坐不住,第二天一早,她便紧着找几个要好的女人商量,咋个办,再斗真要斗死的呀。女人们跟六子妈一样急,有个女人竟当场哭开了。急来急去,仍是想不出法子。还是王二麻有办法。王二麻自打纸卖得好后,一直对姚先生有感激。一听姚先生要被斗死了,他就蹲下起来地想办法。想着想着,终于想出一个法子。 那年的堡子里,人们算是见识了王二麻的智慧。他亲自赶着马车,拉着一车女人,去跟公社要人。快到石碴厂时,王二麻带头呼起了口号,打倒走资派,打倒姚先生。六子妈忙喊,不能叫姚先生,叫姚白玺。王二麻又喊,打倒姚白玺,清算血泪账。 石碴厂的工地正在搞万人大批斗,不只走资派,全公社的地富反坏右都集中在一起,民兵们端着枪,押着他们干活。每个挨斗者脖子上都挂个牌,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六子妈远远看见,姚先生正拉着架子车,很吃力地往坡上拉石碴。坡太陡,姚先生咬紧了牙使力气,车子还是不动。这时有个民兵走过来,抡起枪把子就给了姚先生一家伙。姚先生一哆嗦,车子便拖着姚先生从坡上倒退下来。姚先生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车上滚下来的石碴砸着了他。六子妈一声尖叫,就要扑过去。同车的女人一把拽住她,你疯了呀—— 打倒姚白玺,打倒走资派!王二麻看到人们围过去,扯上他的破嗓子吼。 几个女人快快地打出斜爷早就写在麻纸上的标语,上面几个大字,我们要清算。 公社书记闻声赶来,问王二麻,清算个啥? 王二麻像是竹筒里倒核桃,哗啦啦说,走资派姚白玺不好好接受堡子里贫下中农的教育,思想反动得很。他嫌堡子里的贫下中农脏,不吃贫下中农做的饭,不上贫下中农的茅厕。他还出馊主意,让贫下中农拿麻纸当棉套。想想啊,一张麻纸五分钱,他竟舍得!贫下中农上一天工才挣五分钱,鸡下一个蛋才卖五分钱,他竟让贫下中农拿五分钱擦屁股。他这是让堡子里倒退,他欠我们的血债! 打倒姚白玺,清算血泪账!女人们振臂高呼,声音十分的气愤。 姚先生早已吓得面无血色,万万没想到,王二麻会这样清算他。 公社书记很满意,堡子里的女人觉悟都这么高,可见群众是真正地发动起来了。他很感动地握住六子妈的手,你们这样跟走资派作斗争,公社很放心啊。说完,手一扬,就把走资派姚白玺交给了王二麻。 六子爹站在远处,吓得魂都没了。要知道,姚先生现在可是全公社的重点啊,听说他犯的罪大着哩。 马车刚拐过二道子梁,六子妈便一把捉住姚先生,我看看,我看看,砸伤了没?姚先生还处在惊魂不定中,不知道王二麻口袋里卖的啥药。六子妈看见姚先生遍体是伤,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手让石碴磨得成了一张干皮,裂开好几道血口子。她心疼得就要把手往怀里揣,一看是在车上,忍住了。才几天工夫,姚先生便变成冬天的树枯桩了,脸上哪还有白,脖子简直比车轴头还黑! 六子妈的眼泪刷的就下来了。 姚先生回来后,好几天不说话。现在他算是明白了,堡子里的人为啥不讲卫生。没法讲啊。他才干了几天活,身上的污垢便一层,夜里欺负得他都没法睡。手一放水里就疼,他索性手也不洗了,就那么脏着。 为防万一,刘财主家的院子外又加了一道岗。王二麻守前头,斜爷守后头。院子里推来一辆架子车,车上装着粪。六子爹定了一条铁纪律,无论谁问,都说姚先生现在是拉粪,他欠了堡子里的血债,他要给堡子里淘茅厕。我们每个孩子都得到大人们最严厉的警告,敢胡说,三天不给饭吃,冬天不给缝棉衣! 我们哪敢呀,个个吓得小嘴巴紧紧的。 姚先生再次给我们教书时,我们都发现,姚先生脏了,比堡子里的男人还脏,头发像冰草一样,乱蓬蓬的,雪白雪白的衬衣领再也不见,石碴厂的灰尘牢牢粘在上面。 他讲着讲着,会非常困顿地打个哈欠,揉揉粘满眼屎的眼睛,问我们,我像不像走资派?我们怯怯地说,不像。像啥?他非常警觉地审视着我们。我们想了想,说,像六子他爹。 或许,姚先生就是那阵子跟六子妈好上的。当然,姚先生跟六子妈好上,我们并不知道,直到有了七子,直到七子像玉树一样临风站立在堡子里的山野上时,我们才恍然大悟,原来,原来他们好过呀—— 按照六子爹的嘱咐,六子妈天天去看姚先生。六子爹一是怕姚先生受了苦,想不开。当时已经有好几个走资派想不开,自己死了。六子爹这方面消息广,想得也远。二来,六子爹定是听到了啥,他再三安顿,你去了多陪姚先生说会话,这个姚先生,苦哇—— 六子妈采了草药,给姚先生敷腿,姚先生起先不让,六子妈很生气地说,腿都这样了,你想瘸呀。姚先生说这样活着还有啥意思,不如死了。放屁!六子妈没防住,突然就说了句脏话。她恨恨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又说,人活着谁没个坎儿,一遇上坎儿就寻死觅活的,不怕让人笑话。 六子妈劝了一阵,姚先生的心情慢慢好了。他挽起裤腿,让六子妈敷。六子妈才发现,姚先生腿上有很多伤,都是民兵拿枪把子砸的。六子妈心疼地说,你犯了啥罪呀,咋把你跟地富反坏右一起斗? 我是走资派。姚先生心事重重地说。 走资派是做啥的? 姚先生忽然就给逗笑了,斗争这么激烈,到处燃烧着革命的烈火,六子妈竟然不知道走资派是做啥的。他便耐心地跟六子妈讲起来,六子妈越听越糊涂,末了说,我不信,你这么好个人,一定是他们弄错了。我们堡子里当年闹土改,就把斜爷给弄错了,后来才改过来。 姚先生听了,心里忽然就涌上一层东西。这东西很怪,把姚先生竟给迷瞪了,好一阵子,他才醒过神。姚先生痴痴地看着六子妈,喉头嚅动了几下,最终牙一咬,把话给咽了下去。 敷完腿,姚先生躺在床上。怀里抱个东西,反复摸。六子妈看着稀奇,问是啥。姚先生直起身,说是埙,一种乐器。能响?六子妈眼里一下跳出一串火。能响。姚先生像是忆起了什么,突然就变得很伤感。那你响给我听。 姚先生犹豫了好一阵子,还是拒绝了六子妈。他说现在不能响,一响就是走资派。 不能响拿它做啥,又不是个宝贝。六子妈很失望,她喜欢一切能响的东西。可堡子里除了鸟叫,啥也听不到。 那个晚上六子妈没睡,躺在炕上,满脑子是姚先生。显然,姚先生跟以前不像了,再也不是那个干净体面的姚先生。他满脸胡子,不洗脸不刷牙,样子竟跟王二麻差不离。更要紧的是,一次批斗把姚先生斗垮了,六子妈尽管不识字,但她知道,人不能轻易垮,一垮,这一辈子就完了。姚先生还那么年轻,又那么有文化,他该打起精神来呀。 那晚姚先生也没睡,躺在床上,不停地抚摸着那个埙。姚先生这次下放,只带了三样东西,都跟他爱人有关。照片,埙,还有一件宝贝。姚先生很爱他的妻子。可现在,姚先生遇上了难题。这次公社所以把他当重点批斗,不只是他太干净太白,他妻子揭发了他。上海方面已给县上和公社过了公函,姚先生问题大了。他妻子出身于革命军人家庭,在上海部队文工团唱京剧。姚先生则出身于反动家庭,父母都是大走资派,早被批斗死了。妻子为了唱样板戏,主动站出来揭发他,说姚先生最反对她唱样板戏,还攻击样板戏不如苏修的民歌,说他过去在大学里教学生们唱苏修歌,还爱吹个郊外的晚上。上海来的公函说,妻子要跟他划清界限,要彻底揭发他。姚先生眼前一片黑,突然感到人生是那么的黑暗。 看姚先生的人一拨接一拨,跟六子妈要好的那几个女人一有空就往刘财主家的院子钻。这个提着鸡蛋,那个端着鸡汤,都是自家压根舍不得吃的。来了就问寒问暖,变着法儿让姚先生开心。姚先生再也不嫌堡子里的女人脏,端来啥他吃啥,吃得很香。这天,六子妈熬好了鸡汤去给姚先生送,发现屋里坐着个女人,是堡子里最年轻的小媳妇,才十七,坐在姚先生的床头,给姚先生补袜子。六子妈一望见她跟姚先生说话儿,气忽地就来了。板起队长女人的面孔就训那媳妇,有事没事的老跑这儿做啥,不知道姚先生心烦么?小媳妇一看六子妈发了火,吓得丢下袜子就跑。姚先生很尴尬地红了脸,你看你,冲人家发啥火? 我就发!六子妈腾的放下鸡汤,也不理姚先生,站在那儿赌气。姚先生吓得不敢说话,乖乖儿坐床上。他还从没见过六子妈这么发火。僵了一阵子,六子妈才从怀里掏出做好的鞋,气梗梗冲姚先生说,穿上。 姚先生接过鞋,手有些抖,脸也有些抖。他已知道堡子里关于鞋的规矩。捧着鞋默了半天,颤颤地抬起眼,望住六子妈。望着望着,姚先生的眼泪就下来了。 那天姚先生哭了好久。黄昏把整个堡子里掩去时,他的泪还没止住。六子妈也让他哭得很不好受,她真想把姚先生揽在怀里,就像揽住六子一样。 姚先生的伤彻底好了的那天,六子妈从秋天的田野上采来一束花,花是黄色的,开得正艳。我们堡子里常有黄色的山花开在秋天里,叫不上名,却很好看。六子妈问姚先生,好看不?姚先生说好看。六子妈问有多好看,姚先生说真好看。六子妈问真好看是咋个好看?姚先生一下让六子妈问住了,半天答不上来。看着他脸憋得通红,六子妈心说,这个姚先生呀,都说他能说会道,咋就这么个话也答不上来呢?后来,后来六子妈索性大了胆,牙一咬说,我……好看不? 姚先生真正结舌了。只听得他的心在怦怦跳,人早慌成了一只鸟儿,哪还有心力回答这么难答的话。 屋里的空气让姚先生的结舌弄得很紧,不动了似的,六子妈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先是扑扑的,接着便擂起了鼓,震得她脸颊一片飞红。六子妈有点受不住,这么紧的空气还从没遇见过。她装做帮姚先生收拾床,在床上摸来摸去,其实也没想摸啥,就想摸着心情松活点。忽然,她摸着了一件东西,觉得怪怪的,拿眼前一看,是两个小汤碗那么大的罩罩,中间布条儿连着。六子妈越看越觉得像啥,像啥又一时想不起,就问,这是啥? 正在慌神的姚先生这才醒过神,可很快他又慌了,慌得比刚才还厉害。他一把夺过六子妈手里的东西,仓皇至极地说,不是啥,快给我。 我就不给。六子妈怪怪地说了这么一句,一把又夺回来。 姚先生怔在了那儿,不是六子妈夺了那东西,是六子妈的声音。我就不给。这声音听上去咋那么怪,又那么耳熟。姚先生仔细品了会,就把自己的心品得更乱了。 六子妈的心还乱。天呀,我咋,我咋拿这口气跟他说话,这明明是,明明是撒娇么—— 六子妈飞红着脸,提着那东西跑了。 那东西不是别的,是姚先生妻子的胸罩,是他带的三样里最珍贵的一样,思念妻子的时候,他就悄悄拿出来,捧在手里,贴在脸上,捂到胸脯上。 那东西后来成了六子妈永世的珍藏。过了很多年,她才知道那东西叫胸罩,是女人最神秘最心爱的用品。 六子妈一生都没舍得戴,但她却把它放在离心最近的地方。 冬天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姚先生遭受了人生最重的一次打击。 两个上海来的人找到堡子里,跟他谈了一小时的话。来人走后,姚先生锁上刘财主家的厢房,把自己死死锁在里面,不让人见。 雪在外面纷纷扬扬地下。 堡子里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啥,包括六子妈。终于等到六子爹回来,一进门就问,姚先生呢,姚先生咋个了? 六子妈扑过去,撕住六子爹,他咋了,他到底咋了? 六子爹一跺脚,咋了,叫狐狸精害了。狗日的,给谁栽赃不好,偏要栽给自家男人。 到底咋了,你说清楚呀! 让他婆姨给害了! 六子妈听完,眼一黑就给晕了过去。 那年冬天的雪真是大。 六子妈大病了一场,等她挣扎着从炕上翻起身时,雪早把堡子里包裹得一片茫茫。六子妈不顾一切地朝刘财主家跑去,刚跑到半路上,就碰见王二麻,王二麻喊,不好了呀,六子妈,姚先生,姚先生他一天没出门,你快去看看。 六子妈跌跌撞撞跑到屋前,敲不开门,捶也捶不开。六子妈慌了,喊,王二麻,王二麻你死哪里了,快砸门呀。 王二麻骑着马跑石碴厂给六子爹报信去了。六子爹临走时特意安顿,要是见姚先生有个啥异样,就赶紧给他报信。 六子妈豁出命来一撞,门哗地开了。姚先生吊在屋梁上,两脚悬空。六子妈尖叫着扑过去,姚先生呀,你不能死。 姚先生没死,想死,没死成。都亏六子妈撞门撞得及时。 六子妈放下姚先生,紧着慢着就把姚先生抱在了怀里。六子妈不停地说,姚先生啊,你咋想不开,那种女人还叫女人。姚先生啊,你想开点,害人的女人不要才好,你不死,让她死,让上海城的车撞死,让上海城的马踩死,让上海城的人拿唾沫把她淹死。姚先生啊,你想开点,想开点啊,姚先生…… 姚先生慢慢睁开了眼。 姚先生感觉到自己在女人怀里。 姚先生软软地伸开胳膊,抱住了女人。 六子妈一阵子心悸。 姚先生像是在做梦,他梦见了妻子,妻子张开双臂,把他迎进了家。 六子妈像是在做梦,她梦见冬天的堡子里盛开了油菜花,花香袭人。 姚先生干干净净洗了一回身子,还用了洋胰子,把自己洗到了从前,姚先生想干干净净走。 六子妈梦了一会儿,又喊,姚先生啊,你放心,往后,谁也不敢再斗你。姚先生啊,你有苦,就道出来,道出来吧…… 夜黑下来,完全黑下来。 雪没了,夜没了,啥也没了,有的,只是一对抱着的人儿。 事情怎么发生的,谁也不知道,反正就发生了。 先是抱着,抱得紧紧的,姚先生终于能喊出话了。他在喊一个名字,六子妈不知道的名字。接着是六子妈,姚先生一喊,她就感觉到了异样,怪怪的,鲜鲜的,好像飘了起来,又不想飘,就想让抱,抱的滋味真好,从没这么好。后来,她也迷迷瞪瞪的,喊,她一喊,姚先生就疯了。 疯了。 不疯的时候,天已大亮。雪照得大地刺眼,雪照得两个人一片子白。 六子妈终于说,姚先生啊,我是洗干净的,我天天洗…… 王二麻没能喊来六子爹,却喊来一个天大的悲。 谁能想得到,就在那个夜里,六子爹出事了。 六子爹其实犯了错误,天大的错误。他在大批斗会上,说了一句话,是替姚先生说的。没想就这句话,他就戴了顶帽子。 六子爹说,姚先生这个人,不像走资派,像个好人。 他的队长当场被撤了,公社书记罚他劳动改造。正赶上冬季大会战,石碴厂要出大量的石碴,他被派去放炮,将功折罪。六子爹不会放炮,炮点着半天没响,他骂,格老子的,老子日儿子一日一个准,不相信一个炮点不着。边骂边走过去,结果,刚到跟前,炮响了。 六子爹不见了,成了石碴。 王二麻哭着说完,猛一看,六子妈不见了,再找,就见她一头撞在水缸上。 六子爹死后,六子妈再也不到刘财主家去了,整日傻兮兮地坐在阳洼坡上,白雪映照着她的身子,看上去她比雪白。 夜里,堡子里多出一种声音,很低沉,很悲凉,似风吼,似瓦砾在响。 堡子里的人并不知道,那是埙。堡子里的人都说有了鬼,冤鬼,阴魂不散。 一听见那声音,六子妈猛就从炕上坐起来,直直地竖起耳朵,听。 那声音像是从她心里发出的,六子妈忽然想,十五上嫁到堡子里,一直想听一种声音,一晃十年过去了,她终于听到了,可是,听到又能咋的,她成了寡妇。 二十五岁的六子妈夜夜就那么坐在声音里,埙的声音,全堡子里,听懂的怕只有六子妈。 很快,来了一批人,有县上的、公社的,还有大队的。他们很老练,一下就把我们堡子里的阴谋揭穿了。姚先生还在讲台上,就让他们捉住了。 我们被轰出刘财主家的院子,再也不用上学了。 姚先生听说是被送进了监狱,他的罪名是反革命。从走资派到反革命,都是他爱人也就是那个京剧演员的功劳,据说她交出了一本很关键的证据,那是姚先生写的书。 也有说姚先生被送到了酒泉,一个叫夹边沟的劳改农场。总之,姚先生是离开了堡子里,离开了六子妈。 再也没有消息。 七子出生的那年,天大旱,我们堡子里的人吃起了草根。 七子长得很快,眨眼间,他就成了人。七子这人,个子高高的,眼神郁郁的,冷不丁往山坡上一站,很容易让人想起一个人。 若干年后,六子接到一封信,信是寄到镇**的,我们的公社早改成了乡,后来又改成了镇。六子现在是我们的镇长。 写信人说,他叫姚白玺,曾在堡子里改造过,后来到了夹边沟,差点饿死。幸亏堡子里的人教会了他坚强,他活了下来。平反后他回了上海,从事研究工作。他很想念堡子里,想念堡子里的一草一木。一直想回堡子里看看,可工作太忙,“**”耽误掉的时间太长,他得设法补回来。现在他退了休,总算可以了却掉这桩心愿了。 六子拿着信看了很久,六子的心情很沉重。 六子回信说,姚白玺同志,你信中谈的事我们听过,可你信中提及的人我们找不到,我们镇上包括堡子里三十万人,没有谁叫香梅。 六子回到家中,母亲正傻傻地坐在炕上,母亲怀里一直抱着一样东西,埙。 六子看了眼母亲,果断地走出去,跟七子说,到了上海,好好念书,一定要读他个研究生。 ------------ 唱卷 那天伍生闹肚子,后晌吃了青稞面搓鱼儿,怕是太硬了,肚子不舒服。天擦黑时,伍生抱着肚子往茅厕跑。茅厕在小坡下,跟下面院里的离得不远。沟里的茅厕都这样,半人高的土墙,边上开个豁。伍生刚要钻茅厕,丫头小小快快跑他前面,进去了,她也闹肚子,比伍生还急。 伍生只好抱着肚子,往下面院里的茅厕跑。这种事儿平日也有,庄稼人没太多讲究,互相蹭个门借个衣裳上个茅厕都是平常不过的事。可那天太是凑巧,巧得跟卷里唱的一样。伍生一进去就扒下裤子,实在忍不住了。等他腾的一声拉出稀时就听见响动,扭头一看茅厕里还蹲个人,看不清是谁,夜已黑了,只是朦朦胧胧一个影。伍生刚要问你是谁,那影动了一下,像是把头躲开了。可头一转身子就转,反把屁股亮给了伍生,伍生看见一片白,生白,月白,灼人眼。伍生知是谁了,再想起已来不及,就听那影发出很急的声音,一定是认出伍生了,想骂,又不忍,想跑,又起不了身,一起怕伍生看见的更多。只好东拧拧西扭扭,很别扭。伍生忽地想起小小,意识到不好,要是叫她看见可就完了,忙说,你甭动,完了我先走,你过会再走。 伍生仓皇逃出茅厕,已是一身汗,幸好小小还没完。他长舒口气,妈呀,这是啥事儿。 这是五年前的事,牛月英还没疯,不过下面院里的斜眼子却在不久后死了。 现在是五年后,沟里要过年了,过年是要唱卷的,初一唱到三十,要嫌不过瘾,把二月再搭上,只要伍生不累,沟里人是百听不厌的。 伍生是老师,除过队长麻三福,沟里人都叫他伍老师。菜子沟有所小学,不大,几间土房子,土坯垒起个墙,就是学校了。沟里的娃娃都在这儿念书,念到四年级就算毕业,五年级的课伍生教不了,再说能坚持念到五年级的娃娃实在太少,几乎没有。山里人都想能睁开个眼就行,念那么多书做啥哩,没用。遇到写墙报写标语的事,有伍生,过年写春联也有伍生,用不着自家娃娃瞎费工夫。 学校当然只有伍生一个老师,沟外的老师没人来,来了也没用,沟里人只认伍生。伍生学问大,沟里人不懂的他懂,沟里人不知晓的他知晓,他连毛主席住哪儿都晓得,还知道苏联有个什么黑了孝服,跟毛主席闹翻了,所以要斗私批修。至于农业学大寨,批林批孔,伍生说起来就更透彻,比支书讲的还明白。当然沟里人佩服伍生,主要还是他会唱卷,要是没有伍生,沟里人真不知道漫漫长夜怎个打发。 快到二十三小年,沟里看上去更忙了,家家户户都拉开过年的战场。房是一定要扫的,大户人家还要杀猪,队上也要宰几头牲口,老牛或是老马,按人头分到户里。再就是推磨,蒸馍,只有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才舍得蒸白面馍。这些事伍生家的都忙完了,不是伍生忙,是沟里人帮着忙,沟里人总是先忙完伍生的,才忙自个的。沟里人帮伍生,主要是要请伍生唱卷。不但沟里人请,沟外也有人请。等到小年这天,伍生的日子就都排满了。 沟里人最忙的时候,伍生倒能闲下来。 伍生把自己关起来,专心致志修卷。伍生修卷不是写,伍生还不会,他是把卷往细里修。这项工程很浩大,伍生每年都要花不少心血。他要根据卷的内容,唱词的起伏,人物的心境,逐一揣摩,按照每年沟里人听卷时的反应,再加上自己的理解,把一些新的东西写在卷旁边,或是另拿张纸,逐一写下来,到唱时再加进去,这样虽是同本卷,沟里人却能听到不同的内容。 这天伍生修的是《四姐卷》,这本卷伍生唱得最拿手,修得次数也最多。刚唱时只有薄薄一本,现在已有两本书厚了,都是伍生修的。伍生爱四姐,她是个不幸的女人,打小死了爹,娘一手拉大,后来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余世明,备受男人和婆婆欺凌。每次唱到婆婆余妖婆拿针扎四姐大腿的那段,伍生的嗓子就拉起了雾,眼里也在闪亮。等四姐逃出余家,漫天大雪中赤脚奔跑,逃躲余世明的追杀,伍生简直就是呐喊了。他一声哎呀呀,所有听卷的人都会惊起,眸子里噙了泪,跟着伍生哭起了五更。那莲花腔儿和着五更的颤音,着实让沟里人悲恸得不成,齐齐地哑着嗓子,在伍生的引领下,一口一个我的天呀、我的天呀——真能把菜子沟哭翻。 伍生修了一段,给四姐又添了一处辛酸,试着唱了下,感觉不错,很动人。正要唱二遍,丫头小小喊门了,说是来了人。伍生打厢房走出来,见队长麻三福站院里,伍生忙说是队长呀,快进屋。麻三福笑笑,把手里的东西给伍生,伍生忙说,你看这,来就来么,还提东西做甚?伍生说这话是诚心的,别人的礼行他敢收,队长的他从没收过,每次提来他都要送回去,送时还要再加上一份。伍生的老婆病着,治不好的病,不能下地,可队长还给记工分,每天按壮劳力记,伍生怎能收队长的? 队长进了屋,伍生央着上炕,队长没客气,脱了鞋就上。伍生忙说,脱啥么,连鞋上不就行了,你看你。队长嘿嘿笑笑,说那咋成哩。其实伍生知道,队长在别人家上炕从不脱鞋,连鞋上炕是队长的风格,这沟里除了支书杨三大,连鞋上炕的就剩队长麻三福了。队长麻三福跟支书是亲家,丫头风兰嫁给了支书儿子杨小军,杨小军腿不好使,瘸着,这不碍事,风兰还是喜滋滋嫁给了他,吃香的喝辣的,过得很好。 队长上了炕,从口袋里掏出烟,经济烟,一包八分哩,给伍生让。队长知道伍生不抽烟,还是让,伍生急了,接过来拿手里,喊着让丫头伍小小倒茶。伍小小站在院里,两眼茫茫的,望着远处的天,远处的天很蓝,蓝得让人心怕,那么蓝的天下面到底是什么哩,伍小小不知道。 队长麻三福喝着茶,说,都定满了?伍生吟笑着答,快满了。其实伍生的日子都定出正月了,再定,只能往二月推。队长听他一说,脸动了一下,说,我屋里啥时唱?伍生忙说,啥时都成,你说个日子。每年队长都不急着定日子,他的日子说不准,要等丫头女婿都来了,最好亲家也能来,他才通知伍生。伍生知道队长的习惯,所以正月初几那几个日子,他是机动的,给队长留着。 队长照旧说不准,他笑着说,还是老规矩,他们一来我给你吭声。伍生忙给队长点烟,说,行哩,到时你吭声就行。队长嘿嘿两声,咂了口烟,说,不蹲了,你忙,我到沟里转转。说着跳下炕,伍生给队长拿过鞋,还没过年,队长的新鞋就上脚了。一双圆口条绒鞋,一看做工就知不是老婆做的,也不知又是沟里哪个小媳妇献殷勤。伍生看了一眼,忙递给队长,脸上堆满笑。队长看出了他的心思,说,伍生你这牛日,又想琢磨我了。队长老这样说伍生,牛日是他的带口病,不是骂人,是亲热。伍生忙说哪呀,你看你,借我个胆子也不敢。 其实伍生在琢磨队长。队长在沟里有不少相好,都给他送鞋,这事伍生比谁都清楚。 队长穿了鞋,故意抬脚让伍生望了眼,然后意味深长地笑笑。他不说鞋是谁做的,他留给伍生一个悬念。 送走队长,伍生忽然没了兴趣,坐桌前发起呆来。队长那鞋在脑里晃来晃去,伍生觉得眼熟,甚至还有股亲切味,但他不敢确定,他想排除,又排除不了,伍生一下恍惚了。 想着想着,伍生脑子里跳出一个人来,一个跟他很近的人,就住在他家对门,从他家院门出去,是个小坡,站小坡上就能望见那院的动静。可伍生不敢站,也不敢望,只要一站到小坡上,心就怦怦跳,由不得自己,要是那个影子出现,心就像着了火,烧得他脸红身子热。沟里人多眼杂,要是让别人发现,传出闲话,那可害人哩。不望伍生又急,心里空空的,像是啥东西丢了,抓挠得很。伍生一直等那人来,等了五年了,那人就是不来。别人请他时,伍生就会想起那人,难道她不要听卷,那她的年咋过,这长的夜咋熬?伍生往往会痴痴想上好一会,直把自己想晕了,想得茶饭不思了,才硬硬地摇摇头,想把那人赶出去,不让她折磨自己。 伍生赶了五年,还是没赶走,那人顽固得很,钻他脑子里根本赶不走。 小年这天,老婆牛月英犯病了。说来也怪,牛月英一年到头犯病的次数不是太多,人虽然傻着,不能下地也不能干家务,但平日都能安安稳稳在屋里待着,不跳不闹,要不就躺南墙根下晒太阳,舒服得很。伍生有时还嫉妒她哩,说她早早把磨给卸了,成了老太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家里的日子不用她操心。啥事都撂给他,让他忙里忙外,幸亏会唱卷,要不然还不知这日子咋过哩。可一到腊月二十三小年,牛月英的病准犯,这一天是伍生一年中最担心的日子,一大早就准备好绳子,还要喊下两个人,怕牛月英病一犯他拿把不住,得让身强力壮的压住她,好把绳子捆上去,然后丢厢房里,这样伍生的年才能太平,才能安心去沟里人家唱卷。 牛月英一犯病,就成神了。手舞足蹈,神话连篇,说她是王母娘娘下凡,要拯救天下受苦百姓。这话很反动,要是让人揭露出来,就是反革命,幸亏沟里人都知晓她有病,不然早就成反革命了,或者当牛鬼蛇神打翻了。牛月英早些年没病,发病是跳忠字舞那年,跳着跳着突然扯乱头发,敞胸露怀,跳起了大神,口中念念有词,说她是牛魔王的女儿,观世音的外甥。她发现有人对她不忠,她要替菩萨除害。这一闹把沟里人吓糊涂了,睁大眼睛望她。还是队长麻三福有经验,一抱子抱住她,让人拿根绳子捆了,回来跟伍生说,她怕是想当神仙想疯了。伍生啥话没说,牛月英想当神仙的事他只跟队长说过,一到夜里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忽而说是这个神,忽而又说是那个神,弄得伍生也搞不清她到底是人还是神。这事沟里不奇怪,以前就有,队长麻三福的婆娘差点就成了神仙,要不是公社破四旧,斗私批修,怕就要修成了。现在轮到他婆娘,他阻拦过,也好心劝过,可不顶用。伍生认为这是命,谁让他一天尽唱些神呀鬼的。 牛月英一病就是五个年头,到现在也看不出有好的可能。五年里伍生想过很多办法,药也吃了不少,到现在还犯,犯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捆。伍生喊人把牛月英捆好,丢厢房里,然后望了会天,想到院外走一走。 出了院门,一眼就望见那人。坡下的小院正在扫房,院里挂满了被褥。这些被褥伍生并不陌生,连颜色都记得清。伍生清晰地记得,五年前到小院唱卷时,炕上放的就是这些被褥,这都五年了,她连一条新被都没添过。伍生这么一想,就有一股伤情涌上来。伍生是个感情丰富而又细腻的人,要不他的卷也唱不出名。伍生想她的日子一定不容易,一个人拉扯个娃,苦哇。这么想着他就唱了一句,是《四姐卷》里的一段:方四姐坐灯下惆怅万端,想起了苦日子泪流满面……这么一唱下面院里的人抬起了头。她正在扫被褥,头上裹着一块方巾,红的,太阳下夺目地艳。隔着老远伍生都能感觉到她脸的白皙。伍生冲她笑了笑,很温暖,有种太阳的味道。他期待着她也朝自己笑笑,可没有。下面院里的掠了他一眼,疾疾地勾下头,掉转身子忙去了。伍生顿感失落,失落得心都要凉了。正想再唱一句,看见队长麻三福走了过来,远远喊了声伍生望啥哩。伍生忙冲麻三福笑笑,说没望啥,我家猪不见了。队长麻三福咳了声,说,伍生你这牛日没准也犯病了,你家猪不是杀了么,前日个的事,你这阵糊里糊涂说啥哩?伍生这才想起自家猪确实杀了,是屠夫山蛮子帮着杀的。遂干咳一声,进来了。伍生进门的一瞬,看见队长麻三福进了下面院门,心里猛然一黑,险些栽倒。 年说到就到,大年三十伍生要在自家唱。唱卷是这样的,一家唱卷,周围邻居都要来听,不听显得不红火,也证明这家人缘不好。听卷人不是自己来,是要唱卷这家挨门去请,请也就是通知,早早通知人家今黑要唱卷,唱的啥卷,邻家根据爱好决定来或者不来。一般请了都要来,不来是要伤害邻里关系的,再说一听伍生唱卷,沟里人只怕不请,哪还不来。可伍生家唱不一样,一则沟里请的人实在太多,正月初一排到三十,还排不过来。伍生自家只能放在年三十,这天谁家都要团圆,都要熬岁,一家人坐火炉前包饺子,很少到别人家去。二则伍生住在村外,邻居没几家,除过屠夫山蛮子,再就是下面院里的。可下面院里的伍生不好请,她是寡妇,小寡妇。而伍生是老师,是受人尊敬的唱卷人,平日见面都不好说话,一个躲一个,生怕说话让沟里人碰见,哪还敢上门去请。 请人是丫头小小的事,伍生盼着小小能到下面院里去,跟她言语一声。可这个想法近乎妄想,小小这丫头自打娘病后也像变了个人,一看见伍生跟沟里女人说话就会骂脏话,甭看伍生是老师,就一个丫头,可没教好。丫头小小在沟里骂人是有名的,婆娘不敢骂的她敢骂,婆娘说不出口的她能说出口。骂了几年,一沟的婆娘媳妇见了她都怕,都躲着走。伍生自然在沟里也就找不到说话的女人了。 明知是妄想,伍生还是一大早就摆好凳子,凳子摆在地下,炕上放个炕桌,要是来了老人或沟里有声望的,就要请炕上,泡茶,端白馍,最好再炒个碟子。来了媳妇婆娘或年轻人,都坐地下,端上一盆炒麦子或青豆,边沿嘴边听,还要和声。 伍生早早吃完年饭,问丫头小小人请了没。小小瞪他一眼,没吭声。这丫头眼里有毒,定是看清了伍生的心思,故意不跟他说话。伍生很伤心。他十几年如一日,一直用唱卷教人尊老爱幼,孝敬爹娘,没想唯一的丫头偏偏对他不好,像是心存深仇大恨。伍生伤了一会神,开始作准备,不管有没人来,准备还是要做足的。 天很快黑下来,山沟的夜黑得早,一黑就不见五指。虽是过年,可很少有鞭炮声响起,沟里人还没富裕到拿钱糟蹋的地步,年味便因此打了不少折扣。伍生站小坡上等了一会,沟里一派子寂静,除过家家户户亮出的灯光,再望不到什么。下面院里的灯亮着,鲜红的窗花映在白纸上,甚是好看。伍生看出窗花是一对鸳鸯,剪得活灵活现,正在甜蜜地伸出嘴唇,往一搭亲哩。伍生站在黑夜里,想她剪纸时的心情,会不会想到他。这么想着脸红了一下,尽管是黑夜,伍生还是很为自己的脸红感到不安。 站了半天,伍生终于看到一个影子,是从窗户里映出的,很朦胧,也很清晰,伍生的心跳在蓦然加速,快得他都受不了。感觉那人在隔窗望他,定是望见了,才把影子往窗前靠了一下。伍生心一热,感觉泪快要出来了。她定是想他的,心里定是有他的,要不怎会把影子往前靠?正感动着影子又不见了,像是故意躲开他,伍生心一暗,跟黑夜一样暗。她定是恨他的,恨他胆小,恨他自私,也恨他薄情。 伍生正想着,巷道里响起脚步声,接着就听屠夫山蛮子喊,是伍老师呀,真是不巧得很。我婆娘病了,心口子疼。我来给你说一声,今黑不能来了。伍生忙说那你就回吧,没事儿,改日到你家唱。山蛮子说完就回去了,伍生继续站着,他知道山蛮子绝不是婆娘心口子疼,他是嫌一个人过来听没劲,要是下面院里的能来,山蛮子就是婆娘要死也会来的。看来山蛮子也想到下面院里的不会来,那么还等着做甚? 伍生愁愁地转过身子,一步一回头,充满遗憾地回到屋里,茶壶在炉子上咕咚咕咚冒,油灯发出昏暗的光。丫头小小居然睡了,年三十她都不能跟伍生说会话。伍生在堂屋里转了几个磨磨,拿着油灯到厢房。牛月英后晌吃了两大碗长面,这阵也睡了,倒在炕上睡得好香,口水打嘴角流出来,染了一脖子。伍生替她擦去口水,默默立了会,捧着油灯又回到堂屋。 夜好黑,屋子里好孤寂。伍生一个人默默待着,想想年三十就这样打发,心里着实不安。恨不能站到村巷里,放开嗓子,唱他几声。他把炕桌上的茶杯一一放好,倒上茶,茶气袅袅中,捧出卷,他要唱给自己听。 伍生一打开卷,就由不得自己了。仿佛卷中的人物齐齐朝他赴来,跟他倾诉。很快他就跟他们融在了一起。伍生给自己唱的是《铡美案》。这卷跟古戏差不多,修卷人一定是照着古戏写的,连唱词都跟戏文里一样。伍生径直翻到秦香莲陈述冤情那一段,哑着嗓子唱道,秦香莲叫一声包大青天,你听我慢慢把冤情表来,小女子本是那府人,只因那陈世美数年不归,小女子本盼他功成名就,没料到得功名他变了心…… 伍生的唱调字正腔圆,唱到悲情处声声泪下,唱声透过黑夜飞到远处,惹得村里一派悲声。 唱了近一个时辰,伍生内心起伏,痛苦得不能继续,要是有人和声,伍生完全可以再唱下去的。可自唱自听,伍生感觉恓惶得很。禁不住噤了声,抹把泪,端起茶杯。饮茶的一瞬,猛听得外面有响动,声音是从后墙响出的,很真。伍生噔的放下杯子,侧耳细听,声音又没了。外面很静,风吹着夜空,发出沙沙的细响。伍生心里略一疑惑,腾的跳下炕,连鞋也顾不上穿,赤脚就往外跑。刚到小坡上,就看见一个黑影闪进下面院里,接着院里门一响,黑影不见了。伍生心里顿然明白过来,她在听,她蹲在后墙听,天啊,她在听! 伍生简直要晕过去了,好久,才从梦一般的痴想中醒过神。 夜黑极了,整个村子淹没在一片墨样的凝重里。远处有几声零零星星的狗吠,很快又消失了。连狗都知道今儿个过年,不想惹事,只想安安静静享受这年夜的气氛。可这年夜又有啥气氛哩?伍生一直等着下面院里的灯亮起来,他等得两腿发麻,灯还是不亮。兴许她睡了,但伍生很快推翻了这个念头,她定是坐在黑暗里,回味或是期待着什么? 伍生折回屋里,坐了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坐不住了。心里像是有几只猫在跳,在乱抓。恨不得一脚踩到那院,推开门,跳上炕,放情地唱上一夜。可这想法多幼稚呀,伍生想了五年,仍是不敢付诸行动。 伍生穿上鞋,走出去,站在小坡上。这时月亮上来了,冉冉的,有点儿娇羞,有点儿胆怯,但总归还是探出了头,给墨黑的村庄洒下一点光亮。伍生立在风中,清了清嗓子,唱开了。 他唱的是《白蛇卷》,白娘子凄凄婉婉向许仙诉说相思,诉得河神都感动了。风给他打着和声,月儿给他当着听众,伍生忍不住动起真情,唱得句句含泪。蓦地,下面院里的灯哗地亮了,油灯映出一个曼妙的身影,是她,伍生看到了她的眼睛。那是多么含情的眼睛呀,此时定是泪水涟涟。伍生感到了她肩胛的颤动,感到了她的回应。他唱得越发激情了。 大年三十一过,沟里就是唱卷的日子,再大的事也不能耽搁沟里人听卷。伍生换上新衣,天天坐等人家来请。沟里人听卷是颇讲仪式的,不但年前要请,到了议定的日子,还要再请一次,这一次是请卷。 请卷一般由家里的长者出面,先在自家点上香,给先人磕完头,然后拿着黄表纸,三炷香,提着一副盘,也就是十二个黄馒头,到伍生家。这时候伍生正端坐在椅子上,凝神静气。等来人进门,把盘献在方桌上,伍生会接过香,点燃,然后跟来人一道跪地磕头。这头是磕给神灵的,保佑一家人太太平平,和和睦睦。这头是磕给赵公的,传说宝卷是赵公最早修的,后人为纪念他,也叫赵公宝卷。磕完头,伍生点燃表纸,在头上撩三圈,放进早就备好的水碗里。这水碗从初一起一直要放在这里,直等把卷唱完。纵是丫头小小,这一天起也不敢轻易动这水碗。这碗盛的是圣水,唱完后自然有久病不愈或是不孕不育的人家来请了去喝,喝了这水可免百灾,可生百子。要是打翻这碗,那祸是不小的,牛月英就是五年前因伍生到下面院里唱卷,一脚踢翻了这碗,才遭此孽的。 燃完表纸,还要再磕三个头。这次是磕给宝卷的。磕完,伍生打开红木箱子,要请的宝卷就在里面,伍生早把定好要唱的宝卷放在上面。宝卷是拿黄丝绸包着的,轻轻捧出,放进来人捧着的托盘里,然后转身,来人走前,伍生走后。一路逢人不能说话,逢狗不能躲避,逢河不能跳跃,平平安安到家,然后再磕头,再点香,再燃表纸。这才算把宝卷请来了。这家早已请好邻居,地下摆满小凳,没小凳的也要摆了土块或木墩。炕桌上放着油灯,一杯热腾腾的茶,一盘白馍。等伍生上炕坐定,主人忙端上刚炒好的菜碟,有些人家炒两个,有些人家炒四个,炒双不炒单,看条件炒,伍生自是不计较,其实伍生在自家是吃过的,但只要一端上,伍生就得动筷子,动几下都行,谁也不真心想让他动完,还指望那盘肉招待地下的邻居哩。吃过喝过,唱卷正式开始。 这时下面的人已坐好,全都屏声静气,等伍生打开宝卷,目光是神圣的,心是虔诚的,纵是平日不孝顺爹娘老子不疼爱婆娘娃娃的,这阵也要装出一副神圣,不能让旁人笑话。 伍生在众人的目光里轻轻打开宝卷,清一下嗓子,开头一句总是这样唱的,七字调,莲花音,比如今儿个唱的是《对指卷》,讲的是唐僧出世的事,伍生会唱:对指宝卷才打开呀,阿弥陀佛。诸位神灵请上天呀,阿弥陀佛。这阿弥陀佛就是和音,不过开头时众人是不用和的,到了和时自然会跟着伍生和。沟里人听久了,自然知道哪处该和哪处不和。伍生唱完开场,有一段白,伍生会一字一顿地白道,却说那桃花山下有一员外,姓江,娶一美貌妻子,姓白,人称江白氏,江白氏四十生子,白白胖胖,长得好不可爱。江员外一家自是不胜欢喜。这说的是唐僧的出生,唐僧原本姓江,生下眉清目秀,额上带痣,卷中称是福痣。却少时苦难,历经艰险。江员外本是官人,遭同僚陷害,被朝廷革官,后又遭仇家追杀,时年唐僧才三岁。为保下这个根,江员外夫妇将孩子藏入一木箱中,身边写一血书,告知儿子身世,然后投放江中。望着儿子顺水而下,夫妇横刀自尽。木箱在江中漂了七日,漂到一无名山下,让挑水的老和尚捞起,发现孩子还活着,看完血书甚是惊讶。心想一三岁小孩能在江中漂流七日而不被溺死,定是大富大贵之命,遂取名江流儿。 后面唱的自是江流儿如何师从和尚,如何苦心学经,后又如何历经磨难,从西天取回真经。 这卷意在教化人不畏艰险,为正义舍生忘死。伍生自然能唱出卷中真谛,令听者百感交集。 初三这天,队长麻三福一早来说,他亲家也就是支书一家要来,还说是专程来听伍生唱卷的。队长言辞之中不免有恭维伍生之意,伍生听了并不厌恶。其实在沟里,伍生是处处受到尊敬的,凡遇到家庭不和,儿女不孝,沟里人自然会拿出伍生说教,说伍生的卷里教人如何如何。要是儿女不听,沟里人会亲自请了伍生。只要伍生一出面,再不和的家庭也要休战。正因了伍生,沟里才多了祥和,多了贤惠,要是遇到连伍生都说不和的事,这家就完了,许是上辈作孽太深,这辈要遭此罪。 队长麻三福要请《英台卷》,就是戏中的梁山伯与祝英台,伍生知道麻三福最爱听这卷,说他一听祝英台心就发痒。伍生听麻三福这样说话,有点闹心,他知道麻三福听的不是卷中教诲人的东西,而是男欢女爱的风趣。但人家点了,伍生也不好说甚。况且麻三福待他不薄,要不是他存了心照顾,伍生真不知这日子咋过。牛月英病后,伍生的日子陷入困境,甭说别的,单是每年伍生教书挣的工分,是断然养不了这个家的。伍生教书一天挣十分工,年底算账十分工值八分钱,一个鸡蛋都要值五分哩,穿的吃的,哪样能少了钱。伍生很感激麻三福给牛月英白记一个工,他啥时想听卷,无论伍生有没时间,都要去唱。 队长麻三福说好请的时间,告辞了。伍生要送,麻三福不让。两人拉扯着到了院外,麻三福执意不让伍生远送,伍生只好悻悻掉头,走几步又折身出去,正好看见麻三福进了下面院门。这下伍生的心不安了,坐在小坡的树下,双眼发呆,直直盯了那院看。 这个上午,伍生看见麻三福红着脸打下面院门走出来。麻三福的脸不是一般的红,是血红。伍生甚至看见了上面的血印,联想到刚才隐隐约约听见的打闹声,伍生算是明白了。明白了的伍生并不开心,尽管麻三福没得逞,伍生想,总有一天麻三福会得逞。后来伍生看见了她,她从屋里走出来,站院里,不望天,也不望地,目光空空的,惆怅得没个着落。伍生心里忍不住唱道,我的天呀,我的天呀,你这般如何叫人放下心来,还不如我和你豁出命来。 后晌麻三福请卷,伍生果然看见麻三福脸上开了几道血口子。有一瞬他的心里特快活,这沟里麻三福不知睡了多少女人,这回总算有人给他难看了。快意刚闪脸上,心一下暗了。因为麻三福说,牛日的骚娘们,鞋给做哩觉不让睡,成心折腾人哩。 伍生顿然想起那双鞋。其实伍生是有机会得到那双鞋的,有次到下面院里借东西,看见那人纳鞋底,一看就不是纳给自家男人的。她男人个矮,脚自然小,那鞋跟伍生的脚一样大,伍生当时心动了一下。不过等她真要送鞋时,伍生没敢要,气得她把鞋扔到了猪圈里。 伍生很后悔。沟里女人是轻易不给别的男人送鞋的,要是送鞋,就是心里有你了。 伍生误了人家一片心。 麻三福家人黑压压的,支书一家端坐炕上,很威严。瘸儿子跨炕沿上,叼着烟,眼里有股不屑。麻三福的丫头风兰倒是热情,张罗着炒菜。伍生哪有心思吃,脑子里一直是麻三福那句话。到现在他才明白麻三福还没睡上,既然麻三福还没睡上,沟里其他男人肯定也没睡上,那沟里的谣言就是假的,什么她是千人跨万人骑,什么她是母狗叉腿方便得很,都是假的,都是沟里人编排出来糟蹋她的。伍生想到这,就为自己的轻信自责懊悔,甚至气恼得想扇自己一顿嘴巴。 这天的卷唱得很一般,主要是伍生开小差,老是集中不起精神。伍生不想这样,尤其支书在场,他想唱得更好些。可思想由不了他,他控制不了思想。眼睛在卷上,心却在那院里,唱得有些跑调,平日很拿手的哭五更,哭到三更时就跑了调,害得下面的人没法和,谁都睁大了眼瞪他,心想伍生怎么了,居然连五更都能哭错。队长麻三福更是着急,都有点想骂伍生了,他可不想在支书亲家面前丢面子。直到梁山伯与祝英台历经曲折,在阴间拥成一团,伍生的感情才调动出来,萦回万转,句句揪心。一声哎呀呀,总算找回了自己,众人立刻兴奋起来,和着他,应道,这世间怎容下苦命的你我,莫不如化成蝶再也不分开。 年的气氛因了伍生被熏熏地点燃,沟里人过年再没啥爱好,只有这一年一唱的卷,才是他们的最爱。有些卷尽管谁都能倒背如流,平日也能哼哼两句,可正月里唱跟平日不一样,伍生唱跟自个哼更不一样。家家户户像是盼亲戚一样盼着伍生。伍生这家唱完又到那家,把自个的年唱成了一条滚滚不息的河。丫头小小终日阴着脸,不理他,也不做饭,伍生只好吃百家饭,牛月英也跟着吃百家饭。直唱到正月出去,沟里人总算过足了瘾。 伍生期待的事一直没有发生。 下面院里静悄悄的,没一点请的动静。 下面院里的叫腊梅,很好的名字。十八上嫁到沟里,换亲,男人叫光路,人长得矮,一只眼斜着,人称斜眼子。成亲那年伍生的丫头小小已三岁,着实顽皮,嚷着要看新娘子。伍生抱她到下面院里,去凑红火。其实伍生是贵客,红白事上都坐上席,跟队长麻三福一样。那次不知咋了,他不坐,站在远处看。新娘子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回来就忘不掉。 伍生跟腊梅并没说过几句话,一巷之隔,像是万水千山,平日见面也很少打招呼,匆匆掠一眼,谁都勾下头,或是快快走开,或是掺到人堆里说话去了。就是那一眼,反让人觉得里面尽是东西,整夜地琢磨不透。后来有几次,伍生听见下面院里的哭嚎,知是斜眼子打腊梅了,斜眼子是队上的车把式,平日不在,赶着大车给队里运东西,一回来就打,一打腊梅的叫声就响出来,叫声穿过黑夜落在伍生心上。伍生的心就开了口子,再想补,难了。 伍生记得最清的说话有两次,一次是在学校,他上完课,走出教室,猛见腊梅站外头。刚想唤,就听腊梅说你的声音真好听。腊梅说完就走了,伍生愣怔很久,猛感觉心里热热的。还有一次是唱卷,在屠夫山蛮子家,唱的是《四姐卷》。那晚伍生唱得真好,自己哭了不说,把整个屋里听卷的人都给惹下了泪。方四姐忍受不了余妖婆折磨,想自尽,站在漫天大雪下,手拿白绫,向苍天倾诉心中的苦恨。忽然雷声大作,寒冬响雷,天公悲愤。伍生放开嗓子,叫一声苍天你可有眼,变成鬼我也要鸣屈叫冤。伍生顿了下,故意留一段空白,抬头见一地的人泪水涟涟,腊梅一双杏眼更是婆娑,痴痴望着他。伍生来了灵感,忽然改了词,以天公名义唱道,你这般苦这般冤我实不忍,恨不能一声雷将狠毒人一命勾魂,只叹你弱女子无助无力,变成鬼也同样遭恶鬼欺凌。伍生还唱着,下面的腊梅早已捂住鼻子跑出了门。 那夜唱完,伍生执意没让屠夫山蛮子送,一人走出院门,就见惨淡的星光下立着个泪人。伍生轻轻走过去,递上手巾,说擦了吧。腊梅擦了泪,蒙蒙望他一眼,凄凄道,你唱得我心痛。伍生很想说我是为你唱的,却又没敢,只是痴痴凝望住她,心里一片湿。从山蛮子家到腊梅家平日走几分钟就到,那夜两人走了一个时辰。到了院门口,伍生忍不住想揽她一下,腊梅也哀哀期盼着,伍生刚要伸手,就听自家院门口响出惊天动地一声喊,伍生! 伍生揣着一腔相思上了路,他要到沟外去唱。伍生很不想去,无奈答应了人家。唱到现在,伍生忽然很矛盾,不知道这样唱为了什么,难道仅仅为了让沟里人过年?好像不是。伍生隐隐觉得自己是另有目的的,但又看不清那个目的。伍生很痛苦。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以前唱卷很单纯,自己爱唱,沟里人爱听,伍生就觉得足了。现在不同,他最想给唱的那个人听不到,伍生就觉唱卷一下失去了意义。 伍生在沟外一直唱到二月十四,忽然不唱了。不是沟外没人请,请他的人还排队哩。是伍生自己不唱了。不想唱的原因是他听沟外人说,这段日子沟里有唱卷声,夜半时响起,就在伍生家附近,很悲,很凄,拉着伍生的调儿,一字一颤,瘆人得很。不过唱卷人是个女的,沟外人问他是不是女儿小小。伍生一听就断然作出决定,他要回沟里,他要到下面院里去唱,不管她请还是不请,他都要唱。 十五这天,伍生回到沟里,意外地碰上腊梅。这是天意。伍生觉得很多事都是天意,跟卷里唱的一样,一切都是因果,一切都是轮回。比如斜眼子让石崖压死,修水库的人那么多,赶大车的那么多,为啥单就把他给压死。比如牛月英疯癫。沟里练功的人那么多,想当神仙的人那么多,为啥单就她疯了?莫非这都是天意,天意让他跟下面院里的有点什么,有点什么呢?伍生想了好久,还是想不出。他是沟里受人尊敬的人,总不能也学麻三福那样偷鸡摸狗?他是老师,又是唱卷的人,总不能不顾不管去跟她有吧?伍生很矛盾,矛盾的伍生真想不当老师不唱卷了。 伍生看着腊梅,腊梅也看着伍生。沟里很静,离村子还远,没人会在这里出现。她为啥能出现?难道知道他要来,难道在等他?伍生很快给自己提了几个问题,又一一否定了。因为腊梅说话了。腊梅说唱完了?腊梅又说我回了趟娘家,碎蛋想他舅舅,我把他送了过去。 腊梅说完就走了,走得很快。这么好的机会,她要是跟自己一道走走多好呢,可她没,一个人走了。伍生望住腊梅的背影,怔怔的,呆呆的,脑里忽然晃过那片白,那片生白,那片月白,白得让他心醉,自得让他想死。 伍生想了一后晌,终于不想了。他要付出行动。早早吃过饭,早早喂好鸡,拾掇好一切等天黑。这时伍生已很坚定了。 雪开始落。真是天意。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雪是世上最懂情的,雪又是世上最煞人的。纷纷扬扬的雪,一下把伍生的心扯远了。 天说黑就黑,伍生捧着卷,四姐卷,出了院门下了坡,在雪中行走。伍生心很热,脸更热,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去为一个人唱卷,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唱卷,他已决定,唱完这次说啥也不唱了。他再也不让人尊敬了,再也不让人当典范了。 院门虚掩着,伍生轻轻一推便开了。伍生这下明白了,她在等,怪不得路上要说碎蛋送到舅家哩,原来话中有话呀。伍生心更热了,脸更烧了,蹑手蹑脚到堂屋前。灯亮着,油灯的光蒙蒙的,勾出一个影儿,那影儿一直在伍生心里,藏了五年了。伍生站到堂屋门前,平静了下自己,坚定了下自己,把气出匀了,把心放稳当了,才伸手揭门帘。门又是虚掩着的,只一推,哗地开了。 女人端坐炕沿前,很平静。望见伍生,脸动了下,飞出一朵红。伍生手一抖,卷差点掉下来。地下摆着方桌,桌上献着盘,放着表纸。伍生点香,磕头,燃表纸一一做了。女人喁喁道,上炕吧。伍生上了炕,炕桌上摆着白馍,茶杯里的茶冒着热气,热气映住了伍生目光,女人的脸色在热气中荡漾,幻化成蝶的颜色。女人盘腿坐炕上,面对着伍生。灯光隔开他们,像给他们中间拉了道帐子。 伍生开始唱,四姐宝卷才打开呀,阿弥陀佛,诸位神灵请上天呀,阿弥陀佛…… 伍生的声音很洪亮,完全没了胆怯,没了心虚。女人的声音很细,很柔软,和出的声像细雨,像微风。 雪落着,二月十五的雪,飞飞扬扬,掩了大地,掩了夜色。 四姐受难了,四姐遭罪了,四姐望着漫天大雪,天呀地呀。伍生的声音在起波浪,叫一声方四姐你听我说,跳苦海下火坑委实心疼,无奈我本是个无力之人,天注定你和我各奔西东。 不呀——女人和出一声,却也是卷中没的。伍生已是泪流满面,他已深深陷入卷中。方四姐一心想逃出苦海,想跟余家小伙计私定终身,无奈小伙计人微言轻,不敢接纳四姐一片真心。伍生忽然改了词,唱道: 天底下哪有你这等之人,眼睁着进火坑见死不救,今儿个我定要一吐真言,叫一声四姐儿我的亲亲…… 声音戛然而止,两个人抬起脸,朦胧中一股暖流在涌,伍生伸出手,本是想端住茶,却慢慢伸过去。女人痴痴地,不知该怎么应,缓缓将手搁桌上,伍生一握,那手绵绵地动了下,就听心中怦然一响,哎呀呀…… 油灯刷地灭了。 屋里的空气立时浓稠起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外面白雪飘飘,二月十五的雪呀—— ------------ 打坑 死了人是要埋的,满子营实行土葬。 夜还闷黑的时候,村里突然扯起一声哭嚎,很嘹亮,震天动地,一下把村人震醒了。谁都支起耳朵,仔细辨听。其实不用辨听,来路就知是谁家。满子营几十号人家,谁该走了,谁还能耐磨些日子,来路清楚得很。 这一次走的是二嫂子。 果然,天还未大亮,二嫂子的后人们一路扯着嗓子,把哭嚎送过来。烧黄风纸哩。来路想。来路甚至清楚,二嫂子的后人们一定没有眼泪,干呱喊。后人们的这些把戏,是瞒不过来路的。越是喊得响的人家,心里越是高兴的。巴不得死哩,死了他们头轻,死了他们再也不用嚷仗拔毛。狗日的们,哪个有良心。来路这样骂着,翻身起来了。 二嫂子的后人们又呱喊了过来,这一次有笑声,来路听得很真。笑得最响的果然是双成,还有双果媳妇儿,她是个狐狸精,要是没有她,二嫂子至少还能耐磨个一年半载。 完了,人死如灯灭,二嫂子是解脱了,腿一抻,眼一闭,再也不用受罪了。其实有啥哩,活个啥,有啥活头么。落到这些爹爹们手里,你还能活个啥,不如早些闭了,干净。 来路摸黑进了牛棚,牛还睡着,正反刍哩。来路摸摸牛槽,草还有,这先人,咋就不好好吃哩。以前到了半夜,草就吃尽了,来路还得添一次。这些日子咋回事,猪也病,牛也乏,家里像是有瘟神了。来路在牛棚里怔怔站了会,天就亮了。 拾羊,拾羊。来路喊了两声,西屋里静静的,没响动。假装哩,喊死未必给你应个声,来路不喊了。其实也没啥事,地种上了,苗还没出,啥都早着哩,睡迟些就睡迟些,碍不了啥事。这么想着来路出了院子,村子里很静,没谁这么早起,除了来路。以前三爷是最早的,他也睡不着,半夜里起来拾粪,来路说过他,有福不起早,无福白忙活。三爷还骂他,来路你个凉州鬼,饿死的时节忘了?来路笑笑,满子营人骂他凉州鬼,他不恼,他笑,满子营人没脾气。这一点他比两个儿子强。拾粮和拾羊不行,一骂就恼,还跟人家嚷仗拔毛,闹个不痛快,反倒让人家笑。三爷最终还是给饿死了,三个儿子,墙头一般高的三个儿子,了得,临完了咋样,还不得饿死! 闲的,以前来路不明白,也不相信,还跟人家争哩、斗哩,明里暗里。现在不了,现在来路清楚了,啥都是闲的,儿子能咋,顶多把你捞到坟里,顶多给你顶个酱盆子。 来路站到村口。村口有棵树,老树,上百年了,还绿着。来路记得当初领着拾粮、拾羊走进村子的时候,这树就绿着,他还在树下站了会,冲拾粮说,娃啊,就在这达住下了,你瞧有山有水,是个养人的地方。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来路又站到了树下,其实每天早起他都要站一会,说不清为啥,可能是老了,也要进土坑了,多多少少有点念想。 满子营一下又热闹了。 死了人是最热闹的,各种各样的热闹。 来路还未吃饭,二嫂子的后人就在门上报丧了。隔着门来路看见是老二双成,头耷拉着,腰弓着,很悲伤的样子,不过一走路就显形了。那背直直的,像吃了擀杖,腿也一扭一扭的,像跳舞。现在都不讲究了,要在以前,要在他们凉州,这是让人笑话死哩,有老者甚至敢打你麻鞭。活着不孝顺,死了还这个样子,那你是说不过去的。满子营看来差点,没人计较,爱咋走咋走。 死的是谁?拾羊问。拾羊总算起来了,边洗脸边问。 二嫂子缓下了。来路纠正着。刚死了不能说死,只能说缓下。年轻人就是记不住,记住了也给你由口乱说。 早该死了,拾羊说。把人家双果害的,拾羊又说。 来路盯住拾羊,盯了好半天,没言喘。拾羊跟双果走得近,老上双果家打牌,二嫂子一呻唤,就坏了他们的牌兴,拾羊有时也替双果骂娘,老不死的,哼哼啥哩。来路听见了,装没听见。这些爹爹们,一路鬼背着送下的,都是无义种。 吃了饭,来路说,早点儿过去,看有没帮的。拾羊瞪住来路,凭啥,他又没请过。 来路不吭声了,他忘了,现在帮忙是要上门请的,不请没人去,看来真是老了。 来路扔下拾羊,蹰蹰地进了工具棚。铁锨,洋镐,抛头,一应的工具都在。只是上了锈,一不使唤就上锈。这东西跟人一样,得老使唤。来路拿出工具,坐在太阳下除锈。院子里很暖和,上午的太阳总是这么暖和,晒得人很舒服。几只鸡在院里觅食,很悠闲。来路除一阵,停一阵。看上去有点神不守舍。他脑子里一定在想,这是第几个了。其实根本不用想,每走一个来路都记得清清的,坑多大,怎么个走向,能不能晒上太阳,能不能望上风,甚至能不能串门,来路都记得清清的。比如三爷的坑就大点,多占了二尺。东头满六的就小了尺五,那是来路不高兴,满六临死也不还借他的二十块钱,这钱当然成了死账,没哪个后人愿意认。来路只能给他少打尺五,让他望不成风。还有满狗家的,女人活着时倒也能说到一起,可就是嘴碎,不能让她听到些什么,听到了准给你嚷得满村子都是。拾羊裆里的小家伙有点毛病,伸不直,硬倒是硬,但硬了也是弯的,还是头朝里弯。这事没人知道,来路只跟她说过,本想着让她给看看,有法子弄直没,不料她就给嚷了出去,害得现在拾羊都说不下媳妇。来路一狠心,就给她打拧了,俗话说房拧坑不拧,坑拧不安宁。果然她的后人们到现在都不安宁,老大离了,老二跳了河,这些日子老三又杀天仗,估摸着也快了。 来路一边想,一边除,其实锈不多,上心除一顿饭时间也就除了,可来路不。来路觉得没必要急,急啥哩,所以他边想边除,想的时间比除的时间多。正愣神想着,拾粮进来了,拾粮进来就站下了,怔怔地望着来路,来路没理会,只当没看见。半天后拾粮问,做啥哩?来路不吭气,心里骂,你眼瞎了,看不着?拾粮又站了会,终于鼓起了勇气,有钱没,借我几个,花儿和燕燕又买校服哩。你听听,连爹也不叫,白搭话。来路没吭气,埋头除锈,除得很用力。拾粮知是没望了,走了。不大工夫两个碎女来了,一哭一哭的,抹着眼泪。一看就是她妈教的。来路火了,哭啥哩,回去跟她说,我还没死哩,用不着哭丧。两个碎女一吓,逃也似的走了。来路扔了洋镐,坐太阳下纳闷。这世道咋的了,白头子养活黑头子,没完没了,我欠下谁的了。 巷里响起了骂声,你个挨刀的,你个没牙的,你小心毒死,小心短死,你小看谁哩,小心一口痰吐不出噎死。 骂声很响,整个村子都能听见,整个村子都知道在骂谁。 拾羊不满了,拾羊要撵出去,顺手还操起了铁锨。来路喝道,放下! 拾羊扔了铁锨,砰一声拍了门,睡在了自己屋里。 来路继续除锈。 来路被请到了双果家。一进门,双果跪下了,双成也跪下了。老大双福刚从矿上来,正洗脸哩。大东请来路上炕,来路说不上了,蹲地下说。大东双路让双果媳妇儿倒茶,双果媳妇儿头上顶块白巾,端着茶碗进来了。来路瞥了一眼,果然看不到她有啥悲伤,一边倒茶一边还跟别人打牙哩。 老规矩了,来路,还得麻烦你。喝完茶,大东双路说。大东双路说得很轻松,就像跟来路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来路笑笑,点点头。不用双路说,他也知道请他做啥。在满子营,白事情上来路只有一件事,打坑。谁家死了人,不管请不请,来路都会早早备好工具。到时候主人请的大东就会告诉来路,啥时节去,赶啥时节打好。来路只管照着大东的话,按时到坟上,按时打坑。坑打好,主人的后人会象征性地验一验,也有不验的。满子营人相信来路,来路打坑打了几十年,没人比他更行当。 啥时节?来路问。 不急,早着哩,得停七天哩。 呦。来路呦一声,是不急,这才三天,早着哩。来路便喝茶。大东双路忙去了,喝过茶就算是定了,没人会再说二遍。打坑的事一向这样,反倒是其他事,得不停地唤,不停地商量。村子里虽然老死人,但一家跟一家不一样,事情多着哩。 双果家就不一样,人在地下停了三天,咋个发送还没达成一致。都在等双福。双福是老大,老大的意见很重要。 全东全客,拉两道席。双福说。全东就是满子营一家出一个东,全客就是满子营一家再请一个客。东是帮忙的,白吃白喝。客是那天吃席的,但得搭礼。全东全客是最阔气的,满子营没几家能这样。 钱呢,钱咋出?大东双路问。 一家先拿两千,粮食每家拿一石。双福说。 凭啥?双果媳妇儿听到这,不满了。二嫂子是她养的老,她有理由啥也不出。 不凭啥。双福的话里有了味。双成想说啥,媳妇儿捣了捣他,不说了。双果接上话,人是我养的老,我不出。 你养的?你还能说出口,你咋养的?双福眼睛瞪上了。 你说咋养的?双果不依了。 你心里清楚! 我不清楚,你给我说清楚! 三句不是好话,嚷上了。大东忙拉活儿。可双福跟双果平日积冤深,两家女人连话都不说,到现在双福女人还没进这个门。一村的人正拿眼望着哩,看她咋进这个门。这便是热闹,满子营人要看哩。 来路还在屋里喝茶,边喝边跟扯孝的二婶拉闲话。儿子多了好呀,你看看,二嫂子就是不一样,全东全客。来路说。二婶刚扯了一个孝帽,正往下扯孝褂哩,就听外面打了起来。忙说,看你这嘴,你一夸,事儿就歪了。还坐着,快去挡挡。 来路放下碗,走出来,外面果真打上了。双果两口子撕着双福,双果年轻,没几下就把双福放倒了,双果媳妇儿趁势吐了口痰,啐到双福脸上。来路望了望,没挡。一院的人都没挡。来路踱着步子,出了院子,他看见双福女人正气势汹汹朝这边扑来。来路想,热闹了,热闹了,先人还在地下,后人们就杀仗了。 来路回到家,拾羊在等他。 又要你打坑?拾羊问。 嗯。来路不明白拾羊问这做啥。 不打!拾羊恨恨说。 不打?来路盯住拾羊,一脸的不解。 凭啥老让你打坑,村里再没人了? 看你这娃,不就打个坑么。来路笑道。 打个坑?你说得轻巧。别人咋不打,这倒霉事为啥老你做?难道还欺我们是外路人? 看你这娃,不就打个坑么,说那么多做啥?来路的笑僵住了,很僵。 不打,从今往后,给谁也不打,爱埋埋,不埋拉倒。 看你这娃,说啥哩,人家不是请了么。来路讪讪的,挤身进了屋。 拾羊还站在院里,口气硬得很,坚决不让来路打坑。 在满子营,打坑的确是个苦差事,不但苦,还让人笑话,打坑下贱,而且身上总会沾上霉气。拾羊就不止一次说,我当光棍怪谁,你老打坑,霉气都把人熏死了,谁还想嫁过来? 说起来,来路打坑也是没办法。来路是凉州人,当年闹饥荒,整个凉州饿殍遍地,来路逃荒逃到了满子营,求情下话,人家才收下他,给他地、给他房。可满子营人总觉得来路是外乡人,看不起他、欺他。为了能在满子营活下去,来路忍气挑起了这个没人干的活,一干就是几十年。满子营人眼里,来路打坑是天经地义的。 来路正在做饭,忽听得大东双路唤他。来路搓着面手走出来,看见双路急猴猴的,就问啥事儿。双路红着脸说,来路你咋这样?来路说我咋样,我这不做饭么。双路说来路你不能这样,你这样让人笑话哩。来路说双路你把话说明白点,我听不懂。双路说来路你少跟我装蒜,人家二嫂子活着时你就承揽了的,你现在不打,让我找谁去。来路这才明白双路是说打坑的事。来路说我啥时说不打了。双路说你们爷父两个一个说打一个说不打,到底咋回事?双路又说拾羊在双果家闹着哩,谁让你打坑他跟谁没完,人家双果家都乱成那样了,你家拾羊还闹,像话么? 来路腾地蹲下了。他没想到拾羊会去闹。拾羊不是跟双果挺好的么,怎么会去闹? 吃饭时拾羊回来了,气呼呼的。来路把碗端给他,说吃吧。拾羊说不吃,气都吃饱了,还吃饭。来路不敢跟拾羊提打坑的事,怕一提拾羊火。这两年拾羊的火越来越大,大得能吓死人。来路是越来越怕了。 就不打,狗日的双果,看他咋?拾羊红着脖子说。 又咋了?来路怯怯地问。 双果不是人,狗日的双果,他跟人说我和他媳妇儿不干净。呸,就他那女人,也敢往我身上栽。拾羊看上去很生气,生很大的气。 来路放下碗,默默进了屋。 来路很清楚,清楚得很。拾羊是个啥人,他比双果清楚百倍。双果媳妇儿是个啥人,他也比双果清楚。来路一直想提醒双果,就是说不出口。这话他跟二嫂子说过,他说二嫂子呀,你家三媳妇咋说哩,我家拾羊可没结婚,传出去不好。二嫂子叹口气,大兄弟呀,管不了,不敢管,一管她拿鞋底扇脸哩。来路不说了,只当看不见,只当不知道。可今儿个拾羊居然自个提了起来,不要脸的拾羊,他居然自己提了出来。 来路又被请到了双果家。这次是双福磕头请的,双福把头磕到了来路家。 打吧,来路,事儿耽搁不成,总不能眼瞅着二嫂子烂了。大东双路说。大东双路把烟递到他嘴上,眼巴巴望着他。 来路不吭声。 打吧来路,二哥的坑也是你打的,你就圆了他们吧。双果的叔叔满子牛说。满子牛掏出火柴,给来路把灭了的烟点上。 来路还是不吭声。 屋子里一片沉默,所有的人都不说话,所有的眼睛都盯来路脸上。 外面来了人,灵前的孝子们刚要哭,让大东双路喝止住了。 满子营头次遇上了难题。来路突然不打坑了,来路的儿子拾羊不让来路打坑了。到这时人们才想起来路打了一辈子坑,满子营的死人都是来路打的坑。来路不打坑,满子营人就埋不了死人。 来路一下重要了。 所有的目光都盯在来路脸上。 来路你倒是说句话呀,事情总不能搁下吧。看热闹的人冲他说。 连来路自己都没想到,事情会因他突然发生变化。 这一夜,来路终是没给双果家一个死头子话,他还要跟拾羊商量哩,他这么说。儿大不由父,我也做不了主。他又说。 这一夜,二嫂子的灵前哭声猛了,纸烧得更猛。双果跟双福不得不放弃打斗。他们遇到了新问题,他们需要携起手来,共同解决。 半夜时分,双福来到来路家,他冲拾羊磕了头。孝子都要磕头的,拾羊不在乎。双福好话说了一地,拾羊还是不松口。不打。 双福又到拾粮家,拾粮家在后院,分门另过。双福磕了头,求拾粮说句好话。拾粮不言喘,拾粮女人说,老不死的,拿把啥哩,他自个不死?他死了不让人打坑?这话让拾羊听见了,拾羊早就料到拾粮女人要骂,所以偷着跟来了。拾羊跳进去,没言喘就给了拾粮女人两个嘴巴。 这下闯祸了。拾粮女人跳起来,跟拾羊扭到了一起,拾羊力气大,把拾粮女人给放翻了,还趁势捏了把**。拾粮不说话,也不挡,由着他们打。拾粮女人没沾到便宜,把火发在了拾粮头上。你个窝囊鬼,你个大头,眼瞅着人欺负你女人,你连个屁也不放,你还算男人么? 拾粮女人骂了一夜,把村子都骂翻了,拾粮就是不说话。 道士都进了门,要念经了,打坑的事还是定不下来。 大东火烧眉毛,不揽人事是人事,揽了人事是己事。大东把腿都跑断了,还是没能讨到来路一句话。 这期间,大东也想过别的办法,那就是找别人打。可坑不是谁都能打的,打坑得具备以下几个条件,一是必须是老人,来路年轻时也打,但那是来路,换上别人就不行。二是得有经验,坑多深多宽,方向朝哪边,这都有讲究,尤其不能打拧,打拧后人就完了。这经验不是谁都有的,来路到满子营少说也有三十年了,三十年里满子营谁打过坑?三是得不怕鬼。打坑都在夜里,深更半夜跑到荒山野岭的坟地里打坑,谁不怕。大东问遍了村子,也没问出一个不怕的。看来还得求来路。 来路又被请到了双果家。 来路不来,是让村里两个小伙子抬来的。两个小伙子请他时,手里都是拿了东西的,两瓶酒,一条烟,还有五斤猪肉。这在满子营的历史上,是破天荒的。 来路一进门,就看到了阵势。来路从没见过这阵势。 孝子们齐刷刷跪在院里,头几乎着了地。屋里,满子营上了岁数的老汉都来了,按岁数分坐在两边,中间空着,那可是正位,是村里最有威望的人坐的。来路站在地下,不敢抬头,来路让这阵势吓住了。 上炕吧,来路爷。大东双路站他身边,很恭敬地请他。 来路惊了,来路有点不相信。大东双路居然唤他爷,来路爷。来路成爷了,来路让人唤了一辈子来路,从没想过当爷,居然在这么多的爷面前他也成了爷。 来路忽然想再听一遍。 炕上请呀,来路爷。大东双路果然又唤了一遍。来路耳朵一热,眼睛就湿了。来路抹了把泪,颤颤地脱鞋上炕。来路遇到了难题,他往哪儿坐?炕两边满满的,都是比他有身份有地位的,他往哪儿坐? 满家年最长的满七爷说,来路爷你坐正中,十二点。 来路望了望满七爷,满七爷胡子都白了,他比二嫂子还大十岁。来路怔住了,他的腿有点抖,身子有点怵。 满七爷又说,坐吧来路爷,位子给你留着哩。 来路忽然一咬牙,坐在了十二点。 接下来放茶,上菜,上酒。没人提打坑的事,好像他们请来路不是为了打坑的事。 众人挨着给来路敬酒。敬完酒,满七爷说话了。满七爷说,来路爷呀,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六零年来的吧。 来路忙点头。 唉,一晃都几十年了。快呀,真快。满七爷呷了口酒。来路有点恍惚,依稀想起了六零年的事。他夹个棍,手里扯着两个娃。 吃食堂那会,拾粮多大哩?满七爷也有点恍惚,闭着眼,像是努力回想着。 八岁。拾粮八岁,拾羊三岁。来路说。来路说着抹把泪,往事真让人伤心,往事真让人不敢想、不忍想。 不容易呀,来路,人一辈子不容易。满七爷感叹道。满七爷的话引得炕上的老人们都发起了感慨。大伙一片子唏嘘,屋子里一下充满伤情。有两个眼睛软得甚至拉起了呜。 大伙七嘴八舌,很快把往事说翻了、说遍了,连来路拉着两个娃挨家挨户磕头认门都说了出来,连来路为了争三分水地给队长满五跪了三天都说了出来,连来路让满子营的女人们开玩笑冬天推到河里都说了出来,连来路为了给两个娃做鞋求二嫂子教他纳底让二哥当成奸情捆绑了一夜也说了出来,总之把啥也说了。最后说到了来路的好,说到了来路给满子营打的坑,还说到了满子营的冤屈,说到了满子营的惆怅。 来路爷呀—— 满满一碟子酒端过来,敬到了来路面前。来路原本想自己不能喝的,没想自己真能喝,越喝越想喝。来路一口气喝了。这是来路第一次喝敬酒,来路觉得敬酒真是好喝。 来路终于喝醉了。 满七爷也喝醉了,炕上的老人都喝醉了。院里的孝子们这才放起了悲声。 来路喝酒的时候,拾羊也在喝酒。 拾羊跟拾粮喝。 酒是拾粮提的。拾粮说拾羊我跟你喝酒,拾羊说少来这套,不喝。拾粮说拾羊我想跟你喝,你知道么,我一直想跟你喝。 拾羊觉得拾粮有些怪,不像有恶意,就说,喝就喝,你当我怕你? 拾羊就跟拾粮喝。 拾羊喝醉了,拾羊其实不能喝。拾粮也喝醉了,拾粮其实也不能喝。 喝醉了的拾粮说,拾羊你知道你姓啥么? 拾羊翻翻白眼,骂,放屁,你说我姓啥。 拾粮说拾羊你不知道你姓啥,我也不知道我姓啥。拾羊我们不是人,我们是畜生,我们连畜生都不如。 拾羊又翻了下白眼,拾粮你放屁,你给我滚,老子没心听。 拾粮嘿嘿笑笑,拾羊你这畜生,你知道你为啥娶不上女人么,你知道我为啥生不下儿子么。报应,拾羊是报应,当畜生是要报应的。 拾羊抡起枕头,就打了拾粮。两个人扭到一起,扭了一阵都倒下了。两个人都醉了,打不动了。 日子终于到了。双果家的经念了两天,最后一天了,来路背着工具上路了。 拾羊没阻挡。大东双路偷着给拾羊塞了五十块钱,双福把煤矿上发的劳保工作服给了拾羊,双果女人趁夜里人多悄悄唤拾羊到了水磨后头。总之双果家采取了措施,不让拾羊阻挡来路的措施。 其实双果家不知道,拾羊挡不了来路,来路真要打坑,拾羊是挡不住的。 来路背着工具,上了路。 夜真黑,伸手不见五指,沟里静静的。来路边走边搓头发,男人头上有火,鬼怕男人搓头。 坟是老坟,来路熟悉。满子营的坟来路都熟悉,闭上眼睛也摸不错。 双果家的坟在三道梁子,翻过黑石岭,再过一道沟,到了。这坟地脉好。背有靠山,前有照山,躺着舒坦,而且眼界宽。两弯是开阔的庄稼地,庄稼一绿,麦香滚滚。人在下面根本不用急。满子营有些好坟,来路真是感叹风水先生。不,他也有点恨风水先生,这么好的坟咋就都给了别人哩。怪不得别人家的日子就是比他强。来路也留心过,他想趁早选块好坟。可难,真难。望着闲地多,真要选一块就觉哪儿也不合适,不是太阴,就是太陡,再就是聚不住地气,四下敞着。不清楚倒也罢了,糊里糊涂一躺,管它哩。可来路清楚,这就越发难了。好在来路不急,来路这辈子没急过。命就是这个命,慢了鬼撵你,快了你撵鬼,最好还是不急。反正还有时间,再耐磨个十年八年不成问题,来路不信选不到好地儿。 来路放下工具,搓了把头,咳了两声,算是跟坟里的人打个招呼。其实躺着的都是熟人,满二爸的坑是他打的。当时这儿还是个荒滩,让雨水冲了几道沟。来路先得把沟填上,这叫平院子,跟活人盖房平地基差不多。那时来路年轻,三十来岁,还不太懂,也有些怕。不怕是假话。一个人深更半夜站到这野岭上,给死人修宅子,能不怕?好在来路心里底气足,他没害人没坑人,祖祖辈辈都是老好人,谁跟他过不去。到了满二哥上,他就老道了,跟满二爸暄暄说说的,没觉意就把二哥的坑给打好了。 来路放把火。放火是必须的,他得跟四周的孤魂野鬼报个信,又要添邻居了,也好让大伙有个准备。来路把火放在了右边,告诉他们来的是二嫂子,一个苦了一辈子的好女人,可惜命不好,临完结底还是让媳妇给饿死了,不给吃,不给穿,病了两年连个药片子也没见过。来路叹了口气,都是命呀,这世道,老了就是老祸害,老了就是老不死的。拉儿抱孙一场空,啥也换不来。还不如趁能吃动多吃点,能穿动多穿点,给谁省哩,真是划不来。 燃了火,来路开始丈步子,这是个技术活。甭看随心所欲,其实功夫在脚上哩。往北踏几步,往南踏几步,这就是尺子,比尺子还准。你得把两头留下,你得把头尾摆正。来路边踏边在心里默算。满二哥的坟在他脑子里,他得把二嫂子跟她摆在一条线上。踏好了,来路瞅瞅东方。尽管东方很黑,但来路心里是能看见东方的,然后跪下去,冲东方磕个响头,点燃表纸,嘴里念叨几句,无非是阴阳一张纸,早来早享福。来路望不断,去路无尽头。念完,再磕两个响头。起身,拿起铁锨,冲四角各挖一锨,算是给亡人定了位置。 挣啥哩,辛辛苦苦一辈子,不就挣这么一块儿地么。来路感叹了一番,开始挖了。土很松,地皮上的草已发了芽,二嫂子缓得真是时候。再早,种未下地,阴阳两头接不上茬,去了也是个饿死鬼。再迟,草是高了,麦也绿了,可天气热了,五黄六月的,背着一身臭味儿,去了也让人骂。这是修的,人不能修生,但能修死,啥时节缓,咋个缓,都是有定数的。至于饿死还是疼死,那不全怪亡人,那是儿女的事。生到现在这世道,是个劫数,没谁能逃过这劫。来路也是一样,他对此不抱一点信心。 草皮很快揭了。来路先从脚挖,从脚到头是个慢坡,从脚挖打出的坑顺,亡人躺着顺,后人也顺。也有从头挖的,比如队长满五,狗日的满五,来路现在一想还来气。他简直把来路欺负死了,欺负了一辈子。上同样的工别人挣十分,来路挣八分。到年底分粮,别人家成口袋装,来路只能提个半大蛇皮袋子,还装不满。就说这打坑吧,来路没到满子营时你满子营不埋人?来路一来,这差事就成了来路的。无论张三李四还是王二麻子,只要人一缓下,满五的声音就扯直了,来路,打坑去。妈妈的,打就打,你当老子怕?老子就给你打个倒栽葱,让你永世睡不稳,让你的后人也永世顺不了。一想起这些,来路就来了精神,来路觉得这坑没白打,这不应验了么,他满五日能得很,他儿子咋断了脚?搞副业的人那么多,背煤的人那么多,单就把他儿子给砸了?他不是厉害得很么,孙子咋让车给撞了?还留后哩,留妈妈的个脚后跟! 来路欢快地挖着,锨在他手里像舞蹈,像画画。来路想给谁画啥就画啥,想让他顺他就顺,想让他倒他就倒。没人能阻拦他,没人敢阻拦他。你阻拦试试,不让你几辈子抬不起头才怪! 不觉意间,坑就下去了,能看着帮了。来路敲敲帮,这时候他不用紧了。紧就是刚接开草皮的一阵子,得紧,越紧越好,越紧才能把脉气拢住,才能让亡人的院子里一年四季有活气。见着帮就不用了,来路可以缓口气,跟隔壁的二哥拉会话。来路敲敲帮,他相信二哥已醒了。二哥活着时就瞌睡少,也是个半夜里起来拾狗粪的苦命人。来路说二哥呀,吵醒你了,对不住,活着时就没少吵醒过你。娃们小,吃不饱,半夜里饿得呱喊,不找你找谁?来路说二哥呀,二嫂子来了,活着时争争吵吵的,你走了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来路本来想说我倒是想陪她说话哩,可又怕你小心眼。你咋就这么小心眼哩。话说出口却成了我也不敢去了,不是怕你捆,是怕那小妖精。我本来给二嫂子送口饭,你猜她咋说,她说,唉,还是不说了,说出来丢人。 二哥呀,你算是安闲了,二嫂子也来了,陪你来了,我呢?来路抬起头,望望天,天黑黑的,阴阴的。空气里有股阴风在吹,吹进了来路眼里,一摸,竟是泪儿! 泪呀!来路不暄了,暄啥哩,一提就难过,不提好,不提心静。来路又挖,挖得很卖力,挖得很用心,一锨都不乱,上下左右,啥都照顾住了。 天越发黑,天像是故意难为来路,故意考验来路,一下黑得没边了。 阴风从远处吹过来,吼儿吼儿的。空荡荡的山野,空荡荡的世界,来路忽然觉出一丝怯。毕竟是在打坑呀。来路搓搓头,使劲搓搓,还猛咳了两声,觉得又有胆子了。这时来路的半个身子已掩到了坑里,坑里湿扑扑的,来路的脊背上也湿扑扑的。 山野里响起一种怪怪的声音,像是亡灵们在朝这儿集中。坑外面的火灭了,火啥时灭的,来路没操心。火本是不能灭的,灭了亡灵就能摸过来。来路跳出来,想把火再点燃,可划了几根火柴,都没划着。风这时厉起来,把来路划着的火柴给吹灭了。来路索性不划了,来就来,我还怕你?来路跳下来,继续挖。 挖着挖着,来路禁不住猛地抬起头,来路说不明白为啥要抬头,他觉得视线让人挡住了,他觉得方向让人搅混了,他就抬起了头。来路抬头不要紧,可来路看见了影子,瘦高瘦高的影子,就立在坟头上,正朝来路看哩。 妈呀! 来路猛地一悸,头发噌地竖了起来。他刚要呱喊,猛地噤了声。这时要是呱喊,亡灵就能入了你的七窍,你再胆大也完了。来路幸亏没喊。他咽了口唾沫,发现嘴是干的,干苦干苦。来路赶忙通说,闭上眼,嘴里念咒般。他想一定是哪个冤魂,说不定就是队长满五,他一定倒栽葱栽得不舒服,找来路算账哩。来路屏住呼吸,捂住心,不让心跳出来。放心,他没证据,他凭啥说我倒挖了? 通说半天,来路睁开眼。影儿还在,狗日的影儿,黑魃魆的,着实吓人哩。来路抡起铁锨,朝影儿砍去,他不信鬼能拿把住人。影儿突地活了,狗日的影儿他居然活了。来路哪经过这个,可来路没跑,来路也没法跑。坑就那么大,往哪儿跑?来路只能望着影儿。影儿腾地跳下来,立到了来路前。来路又妈呀一声,手里的锨掉了。他说满五你做啥,就给你打倒了,你能咋?来路没觉满五朝他扑来,松了口气,用劲睁开眼。可能不是满五,可能是满六,跟他要那少了的尺五哩。来路刚要骂满六,影儿动了下,像是拿起了锨,来路一下看真了,看清了。来路大叫,拾粮你个狗日,吓死人哩。 来的是拾粮。这无义种,他咋给来了,真是把人吓死了。来路腾地跳出来,不说话。其实他魂还没定哩,哪能说话。来路使劲吸了几口气,抻了抻胳膊,踢了踢腿,算是把魂给还上了。 拾粮也不说话,拾粮拿起铁锨,就挖。 好半天,来路都没话。来路不是怕,来路是让拾粮搞糊涂了,他没想到拾粮会来,打了一辈子坑,从没谁来过。来路想了半天,还是没话。来路跟拾粮没话已好几年了,自打拾粮女人把剩饭扣他头上,自打拾粮女人把他推倒在水沟里,来路就跟拾粮没话了。 夜很黑,墨黑。来路静静地坐在坟头上,望着拾粮,心一下翻过了。他记起了六零年,那场饿死人的天灾。他记起了逃荒的路,记起了饿死在路上的爹娘,还有刚过门不到一月的媳妇水莲。来路的心让难过淹没了,来路的眼睛让泪水模糊了。 拾粮还是不说话,拾粮本来话就少,长这么大好像跟来路没说过几句话。娶了媳妇话就更少了。拾粮只是挖,不停地挖。挖着挖着,来路喝叹上了,往左,打拧了。尽管夜很黑,来路根本看不见拾粮的锨,但来路感觉拾粮挖拧了。拾粮不理来路,拾粮像是故意跟来路作对,故意往拧里挖。来路一下来气了,腾地跳下来,夺过锨,一比画,果然拾粮少挖了半寸。他骂,想挖用心挖,这是二嫂子的坑! 来路扔下锨,蹲坑里,他得盯住拾粮。 时间在一点点流逝,夜慢慢透起来。坑已高高地盖过了人,来路和拾粮就这样僵在坑里,谁也不想打破沉默。 其实拾粮是有话的,拾粮跑来不只是帮来路,他有更重要的话要问来路,他到底姓啥? 后来,来路也觉出了拾粮的心思。他知道拾粮不只是帮他打坑这么简单,要是这样,来路心里也就舒坦了。可来路知道不是,来路知道拾粮一定要问他。这是迟早的事,拾粮不可能不问。 来路几乎要说了。他要说的是,我不知道你姓啥,我也不知道拾羊姓啥。我给你起了拾粮,你就叫拾粮了,我给拾羊起了拾羊,拾羊就叫拾羊了。来路还想说,我白捡你们了,我白拉你们了。可来路没说,来路清清楚楚看见,两行泉水般的泪从拾粮眼里冒出来,来路一下把话咽了下去。 时间过得很慢,时间又像过得很快,还没等来路想好,到底怎么跟拾粮说,天便亮了。 东方的亮光洒向坑里的时候,来路抹了把脸,拾粮也抹了把脸。拾粮把锨交到来路手上,看来路怎样丈量,看来路怎样修坑。 这时候天真的大亮了,满子营最好的坑打成了。 ------------ 兵荒马乱 土匪麻五越进围墙时,马巴佬还没睡。夏日他睡得晚,睡不着,躺炕上也是白躺,还不如算算账。 菜子沟的下河院是大户,光看那宅子,就显得出来。夏日浓浓的树荫下,掩着半个村落大的一院四合头房子。外围还加了一道土围墙,丈二宽,上头能跑马。马巴佬的大号几乎无人不晓。他家的油坊更是了得,山里山外,没几家不是吃他家的油长大的。 发的财大,欠的账也多。马巴佬坐在清油灯下,算盘拨拉来拨拉去,就把一大堆银子给拨拉了出来。 都是该要而又一时半会要不回来的银子,马巴佬叹了口气,就想,凉州城的账该收了。虽不多,烂了也是笔银子。后山的油钱更该收,这都欠了两年,一直碍着亲家的面,没要。现在灯芯娶进了门,没必要再拖着。 院里腾一声响,马巴佬耳朵动了下,抬头一望,外头黑糊糊的,啥也望不见。一想,莫不是儿子五十捶灯芯呢?不成器的,亲定下两年了,硬是不娶,也不知心里想个啥。好不容易娶来了,就该务上心过。倒好,被窝还没焐热,心倒给捶凉了。白日里马巴佬见了媳妇,媳妇灯芯冷着个脸,眼青着,脖子里有道血口子,一看就是才抓的。没出息,打女人,抓脸,哪是男人干的正经事。马巴佬心疼地望了儿媳一眼,没说啥,只叹了声息。这阵儿,忽然就想起媳妇,要说,媳妇配五十,也是亏了的,自个养的自个知晓,烂货!马巴佬心里骂了一声,就听院里又响一下,很真实,很骇人。等放了算盘想往外走,土匪已闯了进来。 闹土匪是这一带的常事,尤其后山一带,隔三间五就让土匪们搅个不安。沟里相对安稳点,可这安稳也是有代价的。马巴佬每年都得拿不少银子,还有上好的菜油、毛毡,四处打点,当然也有凉州城五爷的关照。就是这样,马巴佬的下河院还是迎来了土匪。 土匪叫麻五,一进来便报了大名。 麻五的名字马巴佬头次听,方圆上百里,出没的那几股土匪,马巴佬都认得,也都来过。可这张脸,生。猛一看,像是门神钟馗,黑猛的脸,厉鼻子,尤其那双眼,阴森森个怕人。马巴佬抖了一下,没来得及喊,人就到了麻五手里。麻五这才招招手,呼啦啦就闪进不少人来,马巴佬这才醒过神,遇上大土匪了。 大土匪麻五亲自拿绳子,捆了马巴佬,将他绑堂屋的柱子上,然后又报了一次大名,说,兄弟这趟来,不为钱,不为仇,只想认个门,认完就走,不耽搁你。说完忽闪了一下,不见了。马巴佬便在众喽啰的监视下,使劲地纳闷着。是该纳闷,这股土匪来得怪,一点儿声息没,自打马家发财以来,从没哪股土匪来得这么容易,必是先要下帖子,或是提前探个路。如果马家不理睬,这才下了狠心翻墙入院。毕竟,马家不是小户,包括古浪城的县太爷,也得给点面子。马家跟凉州城五爷的关系,土匪们还是顾忌的。可这个麻五,说来就来,还带了这么多人,一不抢,二不烧,他倒是要做啥子? 这晚,下河院起先是响过一片乱的,包括东厢的大儿子来流子,也哎呀了一声,可他的哎呀很快被咳嗽声淹没了。来流子停下咳的时候,院里的乱已平静下来,惊起的人们听麻五说,都给我好好睡着,甭起来,要是不害怕缺胳膊掉腿,你就出来。果然就没人敢出来。人们全都缩着脖子,躲窗根下,偷看。 土匪麻五院里走了一圈,大步腾腾地进了西厢。 西厢是五十跟灯芯的住处。 新媳妇灯芯是后山刘掌柜的丫头,亲事订下两年多,两个月前才娶了进来。要说喜事儿办得,可真叫体面。光是流水席就开了三天,吃得一沟的人嘴里流油,到今儿个还觉胃里实腾腾的,咽不下自家的粗饭。打凉州城请来的戏班子铆足了劲,唱得小桃红嗓子都哑了。沟里人一边吃流水席,一边听着小桃红的戏,心里却想,这马巴佬,就会办事儿。你瞧这场面,人经几辈子,谁个见过?也有人忍不住想,这下河院,到底有多少银子啊?要是把土匪给招来,了得?这念头一出,便快快地吐了一口,很对不起马巴佬似的。 马巴佬自然不知沟里人会有这样的想法,他办那么大的事儿,一是办给亲家看,刘掌柜虽说也是后山大户,跟下河院一比,就小了,小得近乎看不见。可偏是不服气,硬说丫头灯芯是让自个害了,推进了火坑。二来也是诚心想答谢一下沟里,下河院的家业交他手上,还从没摆席让沟里人吃过。长子来流子娶妻,原本打算要摆的,偏巧就给赶上闹瘟疫,吓得人一听席就跑,再说猪全给瘟死了,上哪弄肉去。这次好,几十年赶上个闰腊月,风调雨顺,日子把沟里滋润得,不摆真是对不住这一沟两洼的菜子。 土匪麻五进了西厢,就没了响动。 马巴佬毕竟是经过世面的,事情到了这儿,心里多少有了点底,不怯不怕地说,来一趟不容易,锅里有肉,捞了吃。 喽啰们不理他,全都伸直了耳朵朝西厢那边听。 西厢那边更静了。 土匪麻五带人走时,月亮已挂了起来,映得下河院蒙蒙一片,看不清刚才发生过啥。下人给马巴佬解开绳子,马巴佬第一个朝西厢扑去。临进西厢的小门,突然停下脚,跟管家说,你在这守着,没我的话,谁也不准进西厢。 儿子五十还绑在柱上,马巴佬解绳子的一瞬,突然用力拉了拉,疼得五十想喊,嘴里却塞着布,马巴佬一把撕掉布,五十的喊就响彻了院子。等取开蒙眼的布,五十才看清,新媳妇儿灯芯不在屋里,她让土匪麻五掳进了邻屋。 马巴佬跟五十一前一后走进去,就见新媳妇灯芯哭着,肩膀一抽一抽的,很害怕,也很伤心。马巴佬扫了一眼屋子,没说啥,转身走了出来。 土匪麻五骚扰下河院的消息,让马巴佬牢牢封在了院里。半夜时分,他让管家把全院的人叫一起,说,都给我听好,今儿个这事,就当没有过,谁也把它忘了,要是敢说出去,卷铺盖走人,一分工钱没! 下人走后,五十还不服气,嚷,我要休了她,凭啥她不挨绳子? 马巴佬看一眼儿子,冷静地说,听着,这事儿没有过,啥也没有过。往后,好好过你的日子。五十还要犟嘴,马巴佬突然一怒,爹的话你还不听?听着,土匪麻五没来过,你要真是个人,对你媳妇儿好点! 这事儿真就像没发生过,好长时间,沟里人都不知道,下河院来过麻五。 这一年是民国二十九年,沟里沟外,菜子开满了花,五月的阳光煞是惹人,一沟两洼,眼看要让金黄的菜花铺满了。马巴佬还是老样子,一袭青袍,骑在走马上,比他的走马还威风。远远儿,就有佃农们打招呼,马巴佬啊,下马歇缓歇缓。巴佬是这一带的尊称,专指那些个能把油坊玩得团团转的人,马巴佬的名号尤为响。他从十五岁进油坊学艺,到如今,只要他在油坊三里开外拿鼻子一闻,就知道油坊里出的是头道油还是末道渣。听到这样的招呼,马巴佬并不真的喝马止步,他还是一如既往,悠然地走。或者,抖抖肩,头从脖子里伸出来,两道镰眉一挤,堆出一脸宽厚的笑来,不了,上油坊啊。你看这年景,八成又要忙死个人哩。 是要忙死个人。这一沟的菜子,要是真能成熟,不忙才怪。 油坊在马家沿上,离菜子沟约莫四里地儿。一条河,打这儿拐个弯,清凌凌的就流到了石门峡口,偏是拐过了菜子沟,你说怪个不怪?马巴佬的爹马大巴佬曾动过脑子,想把宅子盖到马家沿,或是挖条沟,把河水给引下去,两个想法都没成。后山的算命先生郭瞎子攘眼来攘眼去,还是说宅子不能挪,一挪风水就给败了。沟更不能挖,这河是独龙河,马家发的正是这独龙财,稍不小心伤了龙筋动了龙骨,有啥祸可就不好说了。说完没几天,来流子果然就不对劲,先是流鼻血,流着流着,全身又肿。方圆几十里的大夫都给瞧过了,凉州城的神医朱大德都给请来了,没瞧好。来流子还就那么流着,流了几年,人便成了一片树叶,风一掠就能摔倒,若不是拿上好的人参还有马奶养着,怕是早给去了。 一看见油坊,马巴佬的血腾就给热了,脑子里那些古儿怪儿的想法竟就全没了。没等小跑堂苦娃子跑来牵马坠凳,马巴佬已跃身下马,虎虎虎往油坊走。你再看,这时的马巴佬便不再是菜子沟那个穿着绸缎袍子戴着青皮帽手拄龙头拐杖的土财主。他把绸袍一掀,青皮帽一脱,露出一身黄灿灿的精肉,从苦娃子手里揭过宽松肥大的黄土布裤头,往身上一套,穿了毡鞋,就往浑身冒油的伙计们堆里扑。 马家油坊的油都由马巴佬亲自出,越是上好的油,越离不了他。 苦娃子跳油坊顶上,冲一眼望不穿的沟谷吼,出油了—— 忙是拯救不了马巴佬的。打油坊一出来,马巴佬的眼前腾地就会跳出个麻五。麻五挨刀的,到底做了啥,到底做了啥么? 这个念头就这么顽固,麻五都走了四个月,一沟两洼的菜子真就要丰收了,马巴佬还是忘不掉这个土匪。骑在走马上,那晚的许多个不正常晃晃悠悠就给冒了出来。 麻五绑得不对劲。绳子一挨身上就给觉了出来。发财的马巴佬挨过好几回绑,那些个土匪并不是每回都能如愿,不如愿时就拿绳子绑了他,拷问着跟他要这要那,甚至女人都要。那份疼是刻到马巴佬心里的,疼啊,土匪走了好几天,他还这么跟下人喊。麻五不。麻五的绳子不像绳子,倒像是一句话,告诫着马巴佬你可别乱跳弹,你要是乱跳弹,我可要胡来的。是的,是这么个意思,这四个月,马巴佬把那晚的事咂摸了个遍,最后咂摸出这么一层。麻五绑得轻,绑得小心,生怕伤了他皮肉似的,尤其绑完后那一拽,更是值得咂摸。麻五右手用力往绳套里一塞,暗暗使了层劲,像是要把绳往紧里拽。可那一拽过后,马巴佬突然就感觉不到绳了,像是压根身上就没绳,只是麻五使了个魔法,把他定柱子上不动了。 土匪麻五,他这么绑到底为啥? 还有,麻五绑五十不一样。马巴佬奔到西厢,为啥先要用力拉一把五十身上的绳子?是他心里有疑。一拉,马巴佬明白了,五十是真绑,用力儿绑,发了恨的绑。麻五走后,五十炕上睡了半月,呻唤了半月,中药吃下了十服,最后身上还是留了伤。 麻五明摆着是对五十下黑手哩。 狗日的麻五,五十啥时惹过他? 土匪麻五来了一趟,啥也没拿,下河院一根草他也没动,就那么没影儿地走了。马巴佬着实想不明白,世上竟有这号土匪? 这一年真是个丰收年,一沟两洼的菜子把下河院溢的,黄灿灿的油菜子要往外淌。马巴佬一头扎进油坊,整个冬天就让他榨掉油了。等他想起要去凉州城给五爷送年货时,沟里沟外已让白雪映得睁不开眼。马巴佬套好牲口,裹好自个的羔子皮筒子,忽然就望见院里走动的灯芯。媳妇灯芯身子明显是不方便了,却偏偏要挺着个大肚子在雪上走。马巴佬刚要唤一声小心啊,就又看见了五十。一个冬天马巴佬好像没看见过五十,跟他哥哥来流子一样窝在自个的热屋里,不是睡觉就是捶女人。这时他却跑出来,冲雪上的灯芯美美一脚。灯芯没一点反抗地就给倒下了。你个**,死,死啊—— 五十的骂让马巴佬噤了声。他送给媳妇灯芯一声叹息,上了马车,往凉州城去。 马巴佬没见着五爷,五爷让贩烟土的胡大杆子请到乡里吃狗肉去了。大冬天的,吃狗肉补。马巴佬一路上叹着,见的人没见着,一肚子要问的话让他带了去又带了来,心事反比去时更重了。这个麻五,他到底是个啥人呢? 一场夏雨把沟里沟外浇透的这天,从土门子收账回来的五十一把将灯芯推倒在院子里。灯芯生了,是早产。下河院一点准备也没,接生婆都没请,一院人的惊慌中,五十背着手,淋着雨,说要到下沟沿住些日子。马巴佬赤着脚从前院跑来,一看血中的灯芯,二话没说抱起就往西厢走。快去喊王婆啊,雨中他这么喊了一声。等王婆惊惊咋咋跑来,顺雨儿已生了。 谢天谢地,大人娃娃都平安。 顺雨儿是下河院的又一代,宝贝疙瘩,马巴佬喜欢得不得了。一边抱着逗一边心里喊。老天爷啊,你总算长了眼,没让我马家绝后。媳妇灯芯坐在暖炕上,虽是六月,阳光晒得沟里流油,公公还是安顿着烧了热炕。她崴了崴,把屁股从烫处挪到凉处,冲公公暖暖地笑了笑。 沟里人期待着的满月席终是没吃到,马巴佬这一次调子低得很,按说添丁是件了不起的喜事,马巴佬该摆五天的流水席才对。谁知他轻轻一句,就家里人吃顿饭吧,把一沟人的希望刷灭了。 马巴佬对外的说法是年景不好,看这热法,怕是要跌年成呢。 亲戚倒是请了几位,都是跟马巴佬走得近的,包括土门子的舅舅家,也来了人,还带来了上好的驼毛,说是冬天给顺雨儿做棉袄。亲家刘掌柜却没请,连个信儿也没报。吃饭时人们就望见,媳妇灯芯脸色很暗,几次像是要掉泪。 土匪是这一年的秋末闹起来的,闹得气势很凶。先是土门子一带,几股从平阳川过来的土匪一路浩荡,把个金窝子土门子闹得人仰马翻。舅舅家接连带过来几次信,提点神啊,这一回,可不比往常!接着是后山。一个秋天的毒日头硬是把庄稼晒绝了,就连最能耐住晒的菜子,也近乎颗粒无收,种麦子和豌豆的后山就更不用说。仿佛一夜间,山里山外就起满了土匪。 一沟的人盯着下河院,看马巴佬这回咋抵挡住匪患。马巴佬照旧骑着他的高头走马,在下河院和油坊间来回地走,只是他轻易不在油坊过夜了。无论多晚,都要让走马把他送回到院子里。管家领着下人,彻夜地巡逻,院里破例养了两只狗,有事没事地就汪汪叫。 土匪闹了整整两年,闹得后山的刘掌柜地都不种了。没法种,家里家外都让土匪闹了个精光,跑到下河院来,喊了声亲家,说我跟你学榨油吧。马巴佬恨恨的,叫管家装了一石麦子,打发他走。媳妇灯芯抱着顺雨儿,可怜巴巴地望爹。马巴佬咳嗽了一声,灯芯便惶惶地进了西厢。两年过后,凉州城的马爷怒了,狗日的土匪,把大户人家给抢光了,害得队伍没了兵粮,一声令下,让马家兵收拾狗日的土匪,土匪们哗一下,作鸟兽散。 日怪得很,两年里,下河院出奇地安稳。马巴佬做了种种防范,到头来,却是虚惊一场。土匪像是绕着道走,独独就把下河院给放过了。 狗日的土匪,咋这么个日怪呢?更日怪的,马巴佬费尽了心思,东打听西打听,直到土匪散尽,还是没能打听到麻五一点信儿。 狗日的麻五,不做土匪了? 马巴佬忽然闻听到一些风声,说是二儿子五十在下沟沿租了家佃户的院子,养着一对母女。跑去问灯芯,灯芯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使了劲地哭。马巴佬明白了,跑下沟沿一打听,果真有这么回事。下沟沿是马巴佬用来安顿流民的,灾荒年间,凉州一带的灾民疯了般往菜子沟扑,一来就不回去,死活赖着要给马巴佬种菜子。马巴佬想想这几十里的一条沟,人烟稀少,莫不如留了他们,也给菜子沟添点人气。 五十租的院子在沟西头,两间草房,泥巴围起个小院,院里还种了不少马兰花。娇艳艳的马兰花下,马巴佬看见一张脸,粉中透红,红中透粉,比一沟的菜子还惹眼。 哪来的?马巴佬把五十喊沟沿下,问。 五十一副不在乎的样,抬头瞅瞅天。天上一群雁儿飞,发出咕咕的叫。 捡来的。 你捡得好,再捡一个我看! 说不定,哪天活着不畅快,我就再去捡。 你……轮到马巴佬无言了。这个五十,打小就是个犟脖筋,犟得很,你说大路宽畅,走着不崴脚,他偏往山道上拐。你说白面馍馍好吃,他一准啃窝窝头。马巴佬为了五十,半生的心血费上了,临完,费出这么个无义种。算了,马巴佬恨恨扭过身,往回走,忽然就看见,泥巴小院对直儿,一块菜地里,站着灯芯。 那丫头真就叫兰花,土门子的,五十收账时搭上话的。她爹起先也做点生意,在平阳川和凉州城来回儿奔,算是沙漠里马帮的一个角儿。两年前让土匪砍了头,丢下这孤儿寡母,给五十舅舅家帮工。不料…… 你是打哪听来的?马巴佬吃惊地盯住灯芯。这些事儿他还没打听到,院里上上下下嘴都让五十堵了,往死里瞒他,媳妇灯芯倒先知道了。 不用打听,他自个说的。灯芯丢下话,一把抱了顺雨儿,扯起怀就喂奶。吓得马巴佬看见蛇一样,闭上眼就往西厢外跑。跑着跑着,眼前忽然就跳出个人,麻五。 这个麻五马巴佬是赶不走了,冷不丁啥时候,他就给你跳出来,吓马巴佬一跳。更吓的,是灯芯的肚子。顺雨儿这都虚三岁了,灯芯那边还是没动静。四月菜花开时,马巴佬让管家带人把五十绑回了家。五十这阵子,活得是越来越没边儿了,光是躺泥巴院里白吃白喝也中,就算他陪着那个不要脸的兰花也行!他竟然跑凉州城,竟然找小桃红,竟然跟马爷的队伍也有来往。听说还跟着队伍上一个叫曹六儿的排副去逛窑子。队伍是你五十乱沾的么?窑子是你一个沟里人乱逛的么?你个败家子,烧钱鬼,放着这大的油坊你不进,放着这……马巴佬骂不下去了,他本来要骂的是,放着这好的媳妇儿你不知足,话到嘴边,却突然噎住了。噎他的不是儿子五十,也不是媳妇灯芯,竟又是那麻五。 狗日的麻五,你死了还是活了,咋就阴魂不散哩。 当夜,马巴佬让管家请来神婆,糊个纸人,权当是狗日的麻五,一通乱打后,拿到菜子地烧了。麻五啊,你个阴魂,就替我守着这菜子吧。 西厢里果然平静了些日子,媳妇灯芯再见了公公,眼神就有些不一样,复杂。忽然的一天,约莫是六月头上吧,媳妇灯芯一袭红袄,骑了青骡子,噔噔噔到了油坊,前前后后绕着看了一圈,径直儿就走了进去。这举动着实吓坏了伙计,马巴佬正在榨油,听见伙计的叫喊声,光着身子跳出油槽一看,妈妈哟,天下哪有女人进油坊的?再骂,就已来不及,忙吼喊着伙计,将媳妇灯芯抬着扔了出去。等换好衣裳,一袭青袍走出来,媳妇灯芯正站在六月的天空下,眼里洋溢着挡不住的热爱。 爹,我要学榨油。 滚!马巴佬突然就吼出一声,接着,媳妇灯芯被扔上青骡子,驮到了下河院。五十不在,一大早就跑下沟沿了,说是兰花过不惯这种偷偷摸摸的日子,要回土门子。 回,回,都给我回!马巴佬冲管家发了一通火,就让人备好马车,将灯芯打发着上了路。 油坊是进不得女人的,这是先人留下的规矩,可进不得女人,进谁? 来流子只剩一口气,保不准哪天醒来,马巴佬就望不见这个儿。五十的心里哪有这油坊,怕是下河院,也进不了他眼的。六十岁的马巴佬想着想着,忽然就流下一串子泪,老泪。油坊要毁在他手上啊,这大的家业,交给谁? 麻五就是这时候出现的,报信的亲戚说,麻五在后山。尽管他染了脸蓄了长发,还装成个买卖人,可亲戚一眼就认出,他就是麻五。 狗日的麻五,你终是出现了! 马巴佬二话不说,备了走马,带上管家,就往后山走。走着走着,忽然停下来,问管家,我找麻五,你说我真要找麻五? 管家看看天上腾起的一片云,回吧,东家,世上哪有个麻五? 对,世上没麻五,麻五狗日的,死哩活哩,碍我啥事儿! 世上真就没麻五?六十岁的马巴佬一下就给糊涂了。恍恍惚惚中,就想起那晚麻五说过的一句话,我麻五明人不做暗事,是我的东西我带回去,不是我的,我扭头就走。 麻五这狗日,千辛万苦地来,到底为了啥?他的?啥是他的?他扭头就走,可他明明在西厢待了半夜啊—— 狗日的麻五,害人的麻五,你说,你说清楚啊!你带走了还好受,可你偏是啥也没带! 马巴佬彻夜睡不着,翻来覆去,咋躺下咋不舒服。天亮了,他却第一个跑沟口,伸直了眼睛望,一直能望到天黑。 马巴佬盯住的,是通往后山的那条儿道。马巴佬想瞅见的,竟是媳妇灯芯回来的影子! 媳妇灯芯三天后回来了,三天,哥哥哟,三天,马巴佬直觉得有三年! 媳妇灯芯红着脸,再一次跟公公说,爹,我想学榨油。 开怀是九月头上的事,媳妇灯芯换了青布褂子,刚要穿毡靴,马巴佬一眼就望见那凸起的怀。 马巴佬走出油坊,对着黄灿灿的沟谷,哑了半天,突然就吼出,天爷啊,你个害死人的麻五! 左算右算,还是那日子,就是媳妇灯芯被他撵回后山的日子,就是狗日的麻五装扮成买卖人的日子。马巴佬一头撞油桶上,昏了。 这年冬天的油榨得一点没味道,菜子尽管丰收了,可油没味道。沟里人一闻,就知道不是马巴佬的手艺。 马巴佬在沟里人毫无觉察的一个夜晚,悄悄上了路,他要去凉州城,他怎么也得见着五爷。 五爷很给面子,五爷从没这么给来自菜子沟的马巴佬给过面子。五爷在凉州城最大的酒楼麦香坊定了一桌,请马巴佬吃饭。吃着吃着,马巴佬就忍不住问,那个麻五,那个麻五,到底是哪一路子土匪啊? 麻五?五爷眼睛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你是问麻五? 五爷一把抓住马巴佬的手,马巴佬,你是问麻五? 五爷,这个麻五啊……马巴佬突然就哽得说不出话来。 好人,好人啊,麻五,我有五年没见着他了,你倒有福气,竟能见着麻五。五爷意犹未尽,五爷很激动。 五爷接着说,你不提,我倒把他给忘了,你提了,我就说说。这麻五,原来也是个吃粮人,青海那边过来的,路上他还救过我。 吃粮人?你是说麻五吃过粮? 吃过,他是马爷的副官。这贼,精着呐。五爷喜欢谁,一准叫他贼。 那咋?咋又不吃了?马巴佬突然觉得麻烦,很麻烦。麻五不是个土匪么,咋又成了吃粮的兵? 他跟马爷闹翻了,为个窑子里的女人,马爷要睡那女人,他不让。 不让?马巴佬咋也转不过弯了,觉得自个被五爷绕进了死胡同,越听越听不明白。 五爷嘿嘿一笑,这贼,一根筋啊,你猜为啥,就为这女人是打西宁过来的,跟他一个村。 马巴佬的心里忽闪了一下,像是有点明白,可转念一想,这跟我问的麻五,有啥子联系。我问的是土匪麻五啊—— 这贼被马爷撵了出来,一怒之下,做了土匪。五爷看着马巴佬,忽然问,你问他做啥,莫不是他扰了你? 哪……没,没扰,我就是问问,这个麻五啊…… 我说么,五爷嘿嘿笑了几声。这贼,做了土匪,却不做土匪的事,不抢,不劫,专跟马爷过不去。听说还拉起了队伍,青海那边正头痛哩,就是找不见他的影。这都五年了,连我也见不着他。这贼,是个人精啊,敢跟马爷作对,人精。 可……马巴佬忽然就不知说个啥。 嘿嘿,只听说他看上了个女人,后山一带的,说是跑后山拉竿子时看上的。嘿嘿,这贼,看上了就把她抢过来,又不,这都五年了,不知道他活着还是死了…… 五爷还说着,马巴佬心里,牢牢就给一团黑云压住了。 马巴佬这次回来,就一头栽炕上,起不来了。 民国三十五年,菜子沟最大的财主马巴佬死在了炕上,临死时,他一手抱着顺雨儿,一手抱着乱来儿,仔细地在脸上摸,仿佛两个孙子脸上有啥深不可测的秘密。摸着摸着,忽然喊了一声麻五,恨呀呀一声,就死了过去。 这当儿,五十正躺在下沟沿新盖的院子里,跟曹六儿抽大烟,陪着他们抽的,一个是兰花,一个是让马爷玩腻了扔给曹六儿的小桃红。 两个女人抽得只剩了一副骨架子。 油坊的新巴佬灯芯听到信儿,一路哭奔而来,进门就撞在了公公尸首上。 关于麻五的事,沟里人还是从新巴佬灯芯的哭腔里听说的。 我的糊涂的爹呀,你咋就这么不明事理呀……顺雨儿是你的亲骨血呀,乱来儿也不是乱来的呀…… 我的糊涂的爹呀,麻五那晚里他是说过话啊。他说下河院要是对我好,他麻五就是下河院的后柱子,再大的土匪也不敢跃上墙头。我的糊涂的爹呀,后山娘家我是见过麻五呀,麻五他让马家兵逼的,没处去了呀…… 新巴佬灯芯哭着,喊着,往公公身上扑。 我的糊涂的爹呀,你能把油坊交给我,咋就把清白不交给我呀,下河院能算是对我好么…… 这话传到麻五耳朵,已是又一年的秋天。国军跟共军在凉州城开起了战,打得很凶。打到中间,斜刺里杀出一路人马来,一看,竟是麻五! ------------ 红床 “六月二十一号晚上你在干什么?” 他们第三次问我。 他们愚蠢地认为,对我进行一连串地发问,突然回到这个老问题上,我就会上当。真是可笑,我会那么白痴? “睡觉。” “跟谁睡?” “跟我。” “有谁能证明?” “没有。” 他们泄气了。显然他们低估了我。主审的那个男警察很恼火地把帽子甩在桌上,气愤地点了根烟,不怀好意地怒视着我。年轻的女警察一动不动地望着我,她大约二十五六岁吧,或者再大一点,很成熟,也很有女人味。威严的大盖帽下是一张让人疼爱的脸,化着淡妆。很奇怪,她也喜欢黑色唇膏。 男警察抽完了烟,气呼呼地说:“你不说是吧,那好,我就让你坐三天三夜!” “笑话!我进来已经十个小时了,他们什么也没得到。再过两个小时,他们就会乖溜溜地放我走。否则,我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我想抽烟,感觉有点困。这些可恨的家伙,到现在连水都不给一口,等着瞧吧,我心里说。我当然不会跟他张口,这家伙贼着哩,说不定他抽烟就是为了引诱我,传唤我时我手里正夹着一根香烟,细长的那种,那家伙后来还从烟缸里捡起来,闻了闻。蠢猪!我又骂了一句。 我的目光落在女警察脸上,她照旧盯住我不放。她盯了有两个多时辰吧,见我望她,也不躲开,而是迎着我的目光,很大胆。她的目光好特别,暖暖的,不像警察的目光,倒像,像什么呢,我摇了摇头,把目光挪开了。 我得有所防范,要是让他们瞅出破绽,那就完了,给他们缠上是很麻烦的,我必须尽快摆脱他们。 六月二十一号,这座北方的中等城市发生了一件事。事儿不大,但麻烦。 一位名叫李镇道的男人死了。这家伙是个政协委员,四十二岁,年富力强,他是本市最高学府艺术学院的院长,顶着很多头衔。他死在艺术学院的小二楼里,警察怀疑是他杀。 那座小二楼在学生公寓后面,掩在一片榆树里。小二楼以前是专门接待省上或外地来讲学或交流的艺术家的,后来改成了豪华公寓,院长李镇道住的那套临着湖,三面都有阳台。 夜色迷蒙的时候,坐在南边的小阳台上,微风从湖面上荡过来,拂在脸上,凉凉的,很湿润。要是面前再放一个小茶几,摆一杯法国红葡萄酒,然后听一段笛子独奏或是萨克斯,该是多么的享受。 当然,演奏的一定是艺术学院的学生。他们大多在十八九岁,正是最美的季节。演技也许差一些,但这没关系。院长李镇道会在某个时刻站起身,轻轻走过去,给他们纠正错误。 这时候月牙儿会从茂密的榆树叶间泻下斑驳的光,月光柔和地洒在阳台上,映出两个朦胧的影子,一个年轻健美,一个略有点老但不失温柔。两个影子在月光下颤动着,发出些微的模糊的声音。那声音很快让湖中的蛙鸣淹没了。 大地在风中轻轻抖颤。 对院长李镇道的那套豪华公寓,我并不陌生。客厅足有一百平米,铺着暖色调波斯地毯。毯子软软的,赤足踩上去,有一种如坠云层的幻觉。李镇道常常坐在落地窗前。那儿有一张藤椅,他的眼睛微眯,带着欣赏或迷醉的色彩,手指在腿上轻轻拍打着节拍,这说明他正在欣赏一段舞蹈。跳舞的是他从百余名学生中精心挑出的。很年轻,发育得很美。搞舞蹈的孩子就是这样,发育比别的孩子快。这位男孩儿,从背影望更像是女孩儿。颀长的身姿,细腰,臀的轮廓几近完美,黑色的非常有质感的舞裤勾勒出他修长笔挺的腿,身体很有弹性。李镇道心里咕嘟一下,觉得那身子像充满力度的弓,随时会从舞衣里弹出来。李镇道变换了个坐姿,做了个深呼吸。男孩做一个飞翔的动作,把整个身体打开,李镇道的目光便倏地定住了。呼吸紧张,甚至有点接不上气。他再次挪动下身子,用力抻抻腿。男孩一个飞转,整个人呈现在他面前,客厅的灯光是专门挑选的,有舞台上的效果,要是调低一些,色调是极其暧昧的。李镇道在瞬间僵住呼吸,目光近乎凝止,他快要窒息了。 还好,他挺了过来,使劲咽几口涶沫,用以平静自己。但平静往往是很难的,李镇道做不到这一点。男孩面色娇羞地闪过身去,留下一大片空白。李镇道端起茶几上的高脚杯,里面的法国红酒质地透明,摇曳出一个虚幻的影子。李镇道的兰花指微微抖颤,不过他还是坚定着,没让红酒洒出来。呷一口红酒,李镇道全身通畅,又能坚持着看下去了。 那是一套很美的动作,加上舞者年轻健美的躯体语言,把一切都演绎在地毯上。李镇道轻轻鼓掌,以示赞赏,然后他起身走过去,在地毯上给男孩做一连串示范动作。李镇道毕竟老了,身体的各部位不那么和谐,隆起的肚子也使他的舞蹈动作大打折扣。不过男孩看得很认真,学生么,哪能在老师面前造次,何况是声名显赫的院长。 李镇道做完,然后让男孩再来一次。遇到走形处,他会手把手教男孩,这个时候他们的身体不可避免地要发生接触,李镇道一经碰到男孩的身体,全身会激流一般战栗一下,屋子里的空气会在瞬间凝固。很压抑,要死的那种。男孩的气息呼在李镇道脸上,心跳在剧烈加速。李镇道的身体也起伏着,有个地方动作特别明显。他的呼吸已不叫呼吸了,手长久地搁在男孩身上,无法拿走。 按照后来警察的说法,李镇道是死在阴面的小卧室里,那间卧室我从来没进过。有次我问李镇道,里面是什么,李镇道说,是一间小储藏室,放着一些档案或账册什么的。我便没多心。其实我那时应该想到,这么豪华的一套公寓,怎么会只有一间卧室呢。 李镇道斜躺在床上,躺在他最心爱的淡粉色床单上。床单是全新的,纯棉。左手垂在床上,右手呈半握状,弯曲在空中。顺着右手往下看,那只经常握在他手中的高脚杯碎在地上,小半边裂了出来,像一张微微启开的唇。 鲜红的葡萄酒血一样渗开。 现场的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李镇道半裸着,衣服还没来得及脱,脸上是活着时一如既往的微笑,很平和,很幸福。只是眼睛有点异常,像是突然看到了什么,还没来得及带动表情便永恒地睁在了那儿。 按说这样的案子也可以做自杀定论,反正又没人起诉,可警察不。警察一再坚持是他杀,甚至无端地认为是情杀,所以我被第一个扯了进来。 我是李镇道的妻子,尽管我跟李镇道分居几年了,可警察还是第一个怀疑了我。 “六月二十一号晚你跟谁在一起?”男警察突然又发问了。 “没跟谁,就我自己。”我回答得很冷静,见他失望地盯住我,我又补充一句:“不行呀?” 男警察无话了。他的阴谋被我一次次粉碎,他近乎绝望了。 我有点冷笑地望着他,看你还有啥招。 女警察微微动了动身子。很奇怪,从进来到现在,她一句话也不问我,完全像个局外人。只是目光无休止地搁我脸上和身上,令我难受。 男警察无奈地望了一眼女警察,颓丧地说,你来吧。 女警察还是不说话,目光闪烁着,脸色潮红,胸脯在起伏,双腿紧紧地并拢着,很用力。 我的脸一红,垂下了头。 从警察局出来,我做了两件事。一是请了律师,本市最有名的律师。二是给店里打了电话,告诉她们如果顾不过来,可以把店关了。 接下来我得到一个消息,消息令人沮丧。说有人对李镇道的案子很重视,责成限期破案。还说清理李镇道的遗物时发现一个重要线索,李镇道留有遗书,只一句话:如果有一天我不明死亡,请注意我的妻子。 这畜生! 消息是一个陌生女人打电话告诉我的,我仔细玩味她的声音,的确很陌生,猜不出是哪一个。有一刻我无端地想起那个双腿并拢的女警察,但很快又否定了,怎么会呢? 接下来留给我的时间并不是太多,我必须抢在他们前面把屋子清理一遍,免得节外生枝。 我的腰有些痛,腿酸得厉害。在警察局待了一整天,不痛才怪。但我坚持着,很多事你都得坚持。比如我跟李镇道的婚姻,要不是坚持还能有今天?我想了想,觉得坚持有时也是一种策略,它能让人逃过很多尴尬。不过更糟的情况也可能发生,比如现在。 屋里的很多东西是舍不得扔的,它跟李镇道无关,但很有可能让警察当成把柄。现在的警察无聊得很,对什么都很在乎,尤其一个单身女人的住所,到处都藏满神秘。我不想惹事,还是一狠心将它们扔了,然后坐在床上,怔怔地发呆。 我刚从店里回来,有人就敲响了门。 是女警察。 我堵在门口,没有让她进的意思。 她望着我,还是不说话。她换了便衣,头发也垂了下来,很飘的感觉。 我说你可以找我的律师。她笑笑,目光却掠过我的头顶,往里探。我有些不高兴了,又说了遍,请你找我的律师。 女警察这才开了口,我想进去。 此时已近黄昏,平日这时我还在店里,店里生意不错,顾客要等很晚才能打发走。今儿我累,想早点休息。 喝水么?我的声音言不由衷。其实我屋里没有水,我迷恋一种果珍饮料,包装很怪,像女人的裸体。但我不想拿给她。 女警察在我对面的小沙发上坐下了。她把裙摆往腿间掖了掖,这样她修长的腿就走进了我的视线。我没有在意。不过我还是认为她的腿美。我穿着睡衣,睡袍的丝质很柔软很垂,一起一落都有很飘逸的动感。我想着该不该换一套正经些的衣服,毕竟面前是一位警察。我说:“不好意思,我在家里不喜欢穿得太正规。” 我想要是她提出来我就去换。没想她说,我也是。她吐出这三个字时目光在我身上动了一下,紧跟着她问,这睡袍你店里还有么?我告诉她还有,如果她喜欢明天可以到店里拿。 “当然,钱是要给你的。”她客气道。我说这是自然,你又不是工商。说完这话我笑了,我怎么跟她说这些呢。我应该跟她谈正事,谈完让她走。 “不好意思,我今天不是公干。”她说。见我费解,她又说,“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为什么?”我的睫毛一挑,眼睛逼住了她。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它正在加速,正在把我往某个方向带动。女警察显得难以回答,脸兀地红起来。 “为什么?”我又紧逼一句,但声音明显比刚才弱了下去。女警察的两只手绞在一起,细长的手指纠缠着,每一根手指都像一个符号,顽强地表达着嘴里无法表达的内容。 我似乎明自了,但又是那么不确定。我想我应该弄得更明白些,就起身朝餐厅走去。 喝饮料的时候,我们的目光是绞在一起的。女警察显得放松了许多。她捧着饮料,吸管吮在嘴里,却不吸。粉红的目光在我脸上盛开,燃成花蕊的颜色。 我们都感觉到对方不自在,都渴望对方说点什么,但却没有。我们像两条狡猾的鱼,面对一个共同的诱饵,等着对方先上钩。 很快我便没了兴趣,我不习惯这样。我渴望的她也许永远不懂,这就让她的试探失去了意义。我站起身,在客厅里来回踱着步子。这个时候我想起了李镇道,想起了那些争吵的日子,话语的粉末就在房间的某个角落,一不留神就钻耳朵里来。多的时候我被这种残留的粉末折磨着,睡不着觉。我听到了一个声音,你能,我为什么不能? 是的,我为什么不能? 后来我站在了卧室里。卧室是干净的,纯粹的,没有李镇道的味道。从某一天他搬出去后,这卧室便彻底变了味道。现在我正被这种味道感动着,我看了一眼窗帘,粉红,我为什么也喜欢粉红? 身后响起一个声音,真美,她说。软软的,羽毛一样,飘了下来。我知道她跟了进来,站在了我身后,如果再稍稍前进半步,她的胸就会靠在我背上。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我的脑子里滑过一个奇怪的念头。女警察,有意思。可是我们都僵着,我们就在那半步之间让一切静止,目光同时投向窗外。夜幕已经打开,很静。 洗完澡要睡觉的时候,我接到女警察的电话。这时候她已回到了局里,她说她在值班。她问我床头的蜡雕为什么碎了。我扫了一眼,果然碎了。我很纳闷,蜡雕好好的,怎么就给碎了,没人动过她呀。我在电话里支吾了一声,她在那边笑起来,很清脆,没一点难为情。 “蜡雕真美。”她说。声音是用了很大劲压抑住的,所以听上去还算平静,但我还是听到了她的心跳。 “你的手……”她又呓了一句,接下去便很模糊了。搁了电话很久,我才发现我的手在某个地方。 蜡雕是我,一个艺术学院的学生照着我的身体做的,可是却莫名地碎了。 “六月二十一号晚你到底跟谁在一起?” 问话的是女警察。这一次他们找到了店里。 案子像潭死水,他们找不到一点线索,不得不把求救的目光投我这儿。 我用原话回答了他们。 “你跟李镇道为什么要分居?” “这个问题我拒绝回答。” “李镇道在你之外有没有别的女人?” “你可以去艺术学院调查。” “……” 女警察没话了。 他们是不知,还是故意?我想他们一定找过艺术学院。他们应该掌握点什么,但他们装作没有。这更加印证我的猜测,他们害怕,或者有人害怕。李镇道是政协委员,是社会名流,头上有很多头衔,他们得弄出一个合乎情理的案件事实。 男警察今天显得很沉默,从进来到现在,目光一直在店里转。我开的是女性用品店,主要经营内衣。各种花色的内衣裹在模特身上,耀眼地摆放在明亮的店堂里,粗看上去,就像一群性感美女在舞蹈。 男警察吸了一下口水。 女警察好一点,不过她的目光不时从我的肩膀上越过去,探向大厅正中的一个模特,模特身上穿的正是我穿过的那件丝质睡袍。 朵朵和呓呓很紧张地站在大厅里。这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我为她们心疼。 “我问到哪儿了?”女警察回过神,目光盯住我。 “你问他的私生活。”我提醒她。 “我对这不感兴趣。”她在笔记本上胡乱记了些什么,然后说,“你应该配合我。” “在这儿?” 我的问话让她吃了一惊,她的身体抖了一下,紧接着就软在警服里。 这时候我的律师才匆匆赶来。女警察盯了一眼这个漂亮的女人,脸色很僵地怔在了那里。 我们坐着的地方是一楼到二楼楼梯拐角处的小平台,阳光很柔和地从沙发后面的窗户里洒进来,披在女警察黑色的警服上。其实她可能不知道,她穿警服显得更有女人味,这在别人身上也许不可能,但我对她作过比较,真是这么回事。 我的律师是一个嘴巴子很利索的女人,没几下就让他们哑巴了。女警察很恼火,她用近乎粗暴的语气打断她,把笔记本一扔,到楼下大厅看内衣去了。 男警察很有经验地跟律师评论着内衣。 我抽回身子,上楼。我需要休息,不能无休止地陷在他们的纠缠里。 呓呓跑上来说,女警察看中了那件睡裙,想买。我说卖给她。 我顺手打开按钮,楼下试衣室的情景跃在了画面上。试衣室很宽畅,比一般店里的要大三倍,地上铺着红色纯毛地毯。女警察提着睡袍走进来,她显然吃了一惊,她哪见过这么温暖这么宽畅的试衣室呢。她很快朝里上好锁扣,还习惯性地拉了拉,确信不会轻易打开才安全地坐在了沙发上。 她开始脱衣。 我的目光一动不动。说实话,当初安装这套设施我考虑了很久,后来还是豁了出去。没成想一个小小的摄像头却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 那套让她英姿毕显的警服脱起来真是麻烦,她好像费了好大劲,才脱到了胸罩上。一看就是大码的,我的呼吸屏住了,这是我见过的少有的美胸,不只是大,重要的是她的挺拔、跟腰和臀的协调程度。她很欣赏自己,赤足走向镜子,镜子也是特制的,很有个性地镶嵌在墙壁上。我的目光直视着镜子里的她,她捧住胸,做了个深呼吸。这是自恋女人常有的动作,但她做得十分性感,她的双手缓缓垂下去,开始脱裤子。 等她穿上睡袍再出现在镜子里时,我几乎不能动了。我的呼吸压迫着我,血液凝固在某一个部位,整个屋子要爆炸了。 女警察付钱的时候,我出现在楼下,我说免了吧,算我送你。她说哪能啊,办案期间怎敢收你礼。说完吟吟一笑,付了钱。 睡袍本来卖888,三个8前面的1是我早上灵机一动加上去的。 “六月二十一号晚有人找过你么?” 两天后她再次问我。 “没有。” “……” 是在家里,她穿着便服。她穿便服让我扫兴,我真想让她回去,换了警服再来。 “我希望你说实话。”她的口气温和,像在挽救我。 “我说的是实话。” 她叹了口气,样子有些急。见我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她一把抓住我的手:“你知道么,我是为你急。” 她的手很有劲,捏得我有点疼。我咧了下嘴,就发现她的目光潮湿了,江南的梅雨一样。她缓缓地松开手,不过没拿走。我感觉到一种游走的快感,从手背上散开,往全身蔓延。我欠了欠身,她也俯下来,呼吸渐渐迷离。我有种晕眩。 我说谢谢,坚决地把手抽了出来。 她的身子僵僵的,弯成一张弓,手停在空中,不知该不该收回。 我说抽烟么,说着便点了一根,故作镇静地抽起来。烟雾弥漫了一切,往事一下模糊。 她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 她的身材的确不错,我想象着她穿上睡袍的样子。 夜幕再一次降下来。 后来她从卧室里抱出一抱东西,质问我,这算怎么回事? 我冷冷地笑笑,我忽然觉得她很滑稽。 “有问题么?”我说,“把它放回去。”我又说。 她显然很失望,也许她期待着我站起来,走向她,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或者暗示也行。但我没有。我现在讨厌这个女人,不只是因为她穿了便服,她不该自以为是地动我东西。 “你喜欢送你好了。” 说完这句话,我进了卧室,顺手从里上了锁,她要是有耐心,就坐到天亮。果然没多久,我听到开防盗门的声音,紧跟着是脚步声。 我返身出来,想锁上门睡觉。呓呓突然打来电话,说她想过来。我想了想,说,你还是跟朵朵睡吧,我累。 她突然折身上来,使劲地擂门。 “要我报警么?”我怒视着她。 “于红红是谁?!” 她隔着门问我。眼神很凶。 我无言,就那么僵持了会,她愤愤地转身走了。 夜色冰凉。莫名的恐惧瞬间降临,屋子里席卷着一股逼人的寒流。我感到冷,瑟缩在沙发里,打着冷战。半夜时分,我把电话打过去,跟呓呓说,你马上来。 我在两天的时间里把店盘了出去。我的店很有名气,不少人争抢着要,可我把价钱放到了一半。呓呓哭着说,以后咋办?我抚着她的头发说,放心,很快会过去的。我把一沓钱塞她手里,让她去乡下待段时间。等处理完这档子事,我会去乡下接她。 朵朵好安排,我让她暂时给我做饭。这孩子还小,很有前途。 试衣室里的秘密让我彻底销毁了。当初可花了我不少钱,但这有什么呢,显然留下它是很大的错误。做完这些,我有种被掏空的感觉,我一个人颓废地倒在沙发上,身体软成一张纸。我苦心经营的一切瞬间全没了,我像是被大浪重重地甩在沙滩上,身上是浓浓的血腥。朵朵怯怯地望着我,这个十六岁的女孩子还不知道怎么拯救我,后来她不安地说,要不要找呓呓回来。 我突然搂住她,哭了。 到这时候我才知道,李镇道毁了我什么。 我辞了律师,对她的能力我应该早一点怀疑。这个世界上徒有虚名的人真是太多了。接下来,我想冷静地想想,到底该怎么解决。 那个陌生的电话又打了进来,我躺在浴盆里,朵朵给我搓澡。水很柔软,一鼓作气的泡沫很像我们的生活。我接过电话,就听她说出了一个地方,她要我立刻就去。 放下电话,我的思维处于短暂的空白状态。她是谁?为什么对我的生活这么熟悉? 我抵达鳝鱼酒吧的时候,夜晚的霓虹已把整个街道照亮。街道一片粉色,行色匆匆的男人女人闪在我的视线里,每个人脸上都闪着跟世界作别的恐慌。 鳝鱼酒吧有道后门。如果从正门进去,它的样子显得平常,空空的前厅,偶尔也有一两个不明真相的人坐那里小饮。当然服务生脸上的笑是永恒的,他们的态度可谓诚恳,你坐一晚上也没关系,因为这儿的冷清正需要你来填补。 后门其实是个楼洞,很平常。它本来利用的就是家属楼的方便。上了一楼,左手,有一道破旧的防盗门,很老样。我敲门,里面发出一个空洞的声音,谁啊? “水产公司的。” “什么鱼?” “黄鳝。” 门开了。老妇人见是我,哦了一声,说好久没来了。我递给她一张票子,她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了看,快快装了起来,然后跟我说,快去吧,有不少新货。 厨房里是个暗道,老女人掀开木板,说小心点。我说了声谢,顺着铁梯往下走,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熏得我要醉,我的心怦怦直跳,脚步不由得快起来。下了铁梯,往左拐,穿旗袍的小红递上她的手,说姐姐好,好久不见你了。我亲了一口,又递给她一张,她便斜依在我怀里,胸脯剧烈地跳动。稍做停留,她引我到进口,恋恋不舍地送我进去。 光线十分幽暗,若有若无的音乐弥漫在人的心上,仿佛一根鸡毛,撩得人痒痒。 我的脚步熟悉地迈过甬道,来到大厅。空气一下浓稠起来,有股说不出的味儿,嗅了一口,心便像着了陆,一种很浓的归宿感温暖了我。我变得踏实了。 找个靠墙的位置坐下,一个涂着黑色嘴唇的侍者走过来,足有一米八高,手捧蜡烛,面若桃花。她的胸衣也是黑色的,带蕾丝。俯身问我的时候,长发很舒服地撩在我的脖颈里。她穿一双长筒黑袜,修长的双腿很富妖味。她是新来的,我没见过,问话的姿势还有点生疏,腿的姿势也不对。不过没关系,一切都让她颀长的身材掩盖了。 她问我有伴么,我笑笑,没做回答。我的目光早已弃开她,在厅子里转悠。老妇人说得没错,才半月没来,这儿果然多了不少新面孔,而且年轻得惊人,一看就知是才出笼的。她们或偎在一起,喁喁私语,或目光急切地掠来掠去,想一眼发现自己渴望的伴。 身着紧身皮衣的酒保神情格外专注,杯子在她手里转来转去,最后转出一片让人心动的白。我要的酒很快捧了过来,侍者一定从酒保口里知道了我的大名,所以这一次格外客气,半个身子靠在我上,一条腿轻轻在我腿上摩挲。 很刺激。 我开始寻找那个人。她一定在这儿。她的目光一定在我穿过甬道的一瞬就盯住了我。可是我扫了一圈,却没有触到那目光。 我开始饮酒,浅浅地啜了一口。把目光抬起来,灯光又变了色调。这个酒吧到底有多少种灯光,到现在我都没搞清。不过每一种制造出来的效果,都令我迷醉。或许刚开始,我就是迷恋这儿的灯光,然后才迷恋气氛,慢慢地,一步步,变得无力抽身,变得沉迷其中。那时候我忽然觉得能理解李镇道了,人总是难以抵抗什么的,不是这,便是那,反正总有东西让我们沉沦。如果说这是沉沦的话。 灯光再次变幻。这次显得亮一些,我看到了全景。在我的正前方,一对看上去跟朵朵差不多的孩子紧紧偎在一起。她们彼此轻柔地抚摸着对方的头发,微闭的眼睛,红润的面庞,涂着“毒药”的嘴唇。她们的呢喃声含混不清,呓成一片,和在淡淡的音乐里,飞进我耳膜。 她们嘴唇相碰的瞬间,我的心一颤,身子提了起来。 终于,我发现远处独坐的那个人。看上去年龄要比我大,妆很浓,让人无法估计她的准确年龄。见我望她,她的目光动了一下,尽管很远,我还是感受到了里面的东西。 我缓缓坐下。是她么?我想是,又想不是。我的心里掠过一丝儿失望,不知是不是因了她的年龄。 如果是,她也许会走过来。我开始害怕,这是从未有过的,她的身材的确不敢恭维,坐的姿势便能看出,屁股硕大,腿很粗壮,腰已没有形状。我不敢想象,跟这样一个人缠绵。也许不是吧,我这样宽慰自己。 一直到我把那杯酒饮完,她也没走过来。我的身体慢慢放松,真是虚惊一场。 这时候节目开始了。节目倒没什么新鲜,但对那些新来的孩子,诱惑力还是无穷的。这个时候我想到里面转转,看看能不能有别的发现。 所谓的里面也是一个厅子,有三间房子那么大。不过摆的不是椅子,是沙发。最里面的墙上是彩屏大银幕,播放的永远是那些在公共场合看不到的片子,不过声音很小,近乎无声状态。这就让沙发上的呢喃声响成一片,那声音像一只无形的大手,能把你提起来,一被它抓住,你整个人就不存在了。 我在门口立了片刻,觉得透不过气,原又回到座位上。 那个人不在了。 我的座位上却多了一枝玫瑰,一枝枯萎的玫瑰。 一丝不祥腾地升上来,我打了个寒战。 接下来我便全然没了兴趣,我相信是她。她是谁,为什么送我一枝枯死的玫瑰。我被这个问题纠缠着,心被一次次提起,又重重地摔下。我想到了躺在床上的李镇道,枯死的玫瑰跟他有没关系?我甚至想到了女警察,是不是她搞的恶作剧。 有人不断地过来跟我搭讪,目光楚楚的。都很年轻,都很诱人,可我还是一一拒绝了。在她们的失望里,我的心暗下去,很暗,几乎沉到了底,四周一片墨黑,找不到门。 其实我一直就处在这样的状态里,只是平日让别的感觉取代了。这一刻我感到了真实。这种真实离死亡很近,但又与死亡迥然不同。 李镇道,你能感受得到么? 很久,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这一夜我几乎一无所获。她一直没有出现,我期待着的手机也没响。看来她是让我的那一次走动误会了,认为我会在某个沙发上睡下,或者进入另一个怀抱。那么,她又是怎么知道我的生活的? 我决定走出去,而且再也不敲响这扇门。这时候我的脑子里忽然响起李镇道的声音,回头吧,我们都回头,现在还来得及,让我们把过去的噩梦忘掉,重新开始。 我笑笑,很冷地笑,嘴角是掩不住的凄凉。 李镇道一定想不到,我的卧室还会有人,我会在他奋力敲门的时候,把于红红藏在卧室里。李镇道也断然想不到,他忏悔的时候,于红红的牙齿咬得咯吧响,那是能嚼碎一切的声音。 我决定走出去,这跟李镇道的忏悔无关,跟他的死亡也无关,如果非要找一个原因,那就是我忽然厌烦了。是的,我厌烦了,厌烦一切,厌烦生命。 我断然没有想到,在我离开的瞬间,两个身影捉住了我的眼睛。她们躲在暗处,那儿有一张躺椅,藏在幽暗的光里。我起身往甬道走时,那躺椅晃了晃,一个影子滑落下来。尽管穿得很怪,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女警察! 她此时近乎半裸着,胸罩的扣子已然解开,半边垂落在胳膊上,藕似的胳膊,灯光下发出晕眩的光。她的大胆令我惊讶,纵是我,也不敢在大厅里裸出,定是太忘情了。紧跟着从躺椅上站起的人,险些让我叫出声来。她的脸完全模糊了,被五彩燃烧着,眼神更是软成一摊水。 呓呓! 她居然没去乡下,她居然跟女警察在一起! 我几乎是小跑着到家的,我的心被一路的脚步踩碎,同样踩碎的,还有我密不透风的生活。 一股绝望深深地嵌进我的骨髓里。 这个晚上,我透夜未眠。床成了蒸烤我的火炉,往事火一样在屋子里燃烧。我闻到一股刺鼻的焦味,生活被烤煳的焦味。 “六月二十一号晚你见过于红红么?” 还是女警察。 是在公安局里,她穿得很正规,警服严严实实裹住了一切。 我鄙夷地瞥她一眼,拒绝回答一切。 “你跟于红红认识是什么时间?” 她忽然变得严厉,目光里喷出一股火焰。 我决计沉默下去,无论怎样的结局,我都以沉默来接受。 也许沉默是生活的全部本质,只是我们弄颠倒了,所以我们才喋喋不休地寻找真理。 世上哪有真理,发生的都是荒谬的,荒谬才是本质。 我无言。 女警察一无所获。她近乎恼羞成怒。不过她控制着,她温情脉脉地跟我说,把真相告诉我吧,我会帮你的。见我无动于衷,她忽然说,你知道那睡袍有多美? 夜里我躺在沙发上,心态安然地看着于红红。录像机沙沙的声音敲打着我的心房。于红红一次次走进我的视线,她性感、迷人、忘情,她找不到自己,找不到我。 于红红最早走进我的视线,还是当节目主持人时,我几乎录有所有她主持的节目。后来她去精品内衣店,跟这个城市的每个女人一样,于红红也无法摆脱那些来自遥远国度的诱惑。 试衣室的门一次次打开,又一次次合上。于红红每次都是那么痴迷,那么陶醉。每换上一件,她就为我开放一次。她的乳饱满,挺拔,每捧起一次,我的血液便凝固一次。隐在花边蕾丝里的丰臀,还有那隐隐的黑,仿佛一个巨大的梦源体,种满了我的花蕾。 终于,试衣室的门悄然打开,我看见自己走进去,而后便是一次沉沉的深陷…… 梦啊! 谁能醒来?那个晚上,李镇道是醒来了。他激情四射,他痛哭流涕,他把自己骂成了一头猪。可又能改变什么呢?梦可以清醒,可以死亡,可生活呢,有谁能涂去染在它上面的颜色? 李镇道抱着一线希望走了,是的,希望。我相信他走出家门的一瞬,希望便在心里点燃了。 跟着从卧室走出的人,便是最好的灭火器。于红红瞬间憔悴了,像那枝枯死的玫瑰,衰败在我的梦之外。 “你会么?告诉我!你会么?你会让他回来,你会……” “……” 我真的不知道。 于红红愤然摔门而去的那一瞬,我便知道一切不可更改了。 多天以后,我在本市城郊的一家旅馆里打开电视。 电视正在播出一条重要新闻,本市公安经过缜密布控,一举捣毁了一家以组织卖淫、传播淫秽录像、销售淫秽物品的同性恋酒吧,共抓获涉案人员十二名,成功解救被黑势力控制的未成年少女三十余人。另据报道,负责侦破此案的女警官于兰在跟黑势力的血拼中身受重伤,目前正在医院抢救。 我按了开关,呆呆地坐在床上。 窗前的中年女人跟我说,知道么,她是于红红的妹妹。 六月二十一号晚你跟谁在一起? ------------ 风雪夜 翻过铁鸡岭,就是野猪坡了。 如果运气好,歇脚屋那盏灯一定亮着。多少年了,无论你是赶夜路还是不慎迷途,只要一翻过铁鸡岭,那盏灯就像航标一样亮在远方,一看见灯光,再迷茫的心也刷地亮了。 大雪是两天前封的山,林区的雪就是这样,下起来铺天盖地,转瞬间整个山野白茫茫一片。一到腊月根,正是雪疯狂的时候,猛兽一样的大雪会把整个林区封死,进不来,也出不去。为赶回家,外出挣钱的汉子们不得不提前动身,抢在大雪封山前回来。 孟天林是迟了,他没法不迟,一想起回家时的艰难,孟天林的心就要泣血。还好,总算回来了。命还在,力气还在,孟天林顾不上歇缓,就连路过二道梁子,也没能在山林嫂那问暖脚店歇缓片刻,那可是汉子们梦牵魂绕的地儿啊。山林嫂专为他们这些外出归来又被大雪堵住的林区汉子备下好酒好菜,被窝儿暖得就跟自家热炕一样,更有那不知从哪弄来的年轻妹子,只要舍得掏钱,她会给你连魂儿一起暖走。孟天林是无缘享用了,哪有心思,再说要是耽搁一夜,这冰山一样的雪岭就将他牢牢堵在山下。孟天林熟悉雪岭就跟熟悉自己的脾气一样,雪岭真要封死,少则半月,多则三两月不止,人是断然没力气爬过去的,只能眼巴巴等着春暖花开,冰消雪融,要不林区人怎么叫这断魂岭呢。 孟天林深吸口气,他估摸着快到铁鸡岭顶了。翻过三道梁子时,他摔了一跤,差点滚下雪岭,黑糊糊的夜晚笼罩着山林,四周苍茫一片,很难辨清哪是崖哪是路,孟天林只能凭着感觉迈动步子。偏巧那时起了风,先是一种低沉的呜呜声,粗壮有力,像洪水铺天盖地涌过来。当风来到头上时,巨大的轰鸣震得他的心脏发抖。所有的树木都在风中剧烈地狂舞,一边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喊,一边把冰刀一般的雪流子打在山崖上。山崖也在摇动,有巨石般的雪块轰隆隆地滚下来。真正的暴风雪来了,孟天林为躲避一块飞滚而下的雪块,一脚踩空,身体失去重心,眼看着就要跟雪块一起滚下山崖。孟天林心想完了,报应。那一刻孟天林想起这个词,他知道自己终究是逃不过这一劫的,有谁能逃过呢,索性眼一闭,把一切交给上苍,听天由命吧。要是上苍注定要这么快收他回去,不让他跟心爱的山妹见一面,不让他最后搂一次疼爱的儿子,他也只能认命了。还好,孟天林让一棵树挂住了。这是一天里两次让树挂住,也许命不该绝,也许山神念他可怜,向上苍求了情,让他跟妻儿过一个团圆年。一想起妻儿,孟天林浑身的劲来了。他挣扎着从树上跳下来,还好,腿没断,脚上的狗皮筒子居然也没掉。孟天林摸摸怀里的东西,一切都在,孟天林真正感动了,他几乎要热泪盈眶了。他趴在雪地里,冲山神磕个头,大仁大慈的山神呀,求你保佑我过个团圆年,见见我那三个月就扔下的儿子吧。孟天林忍住大悲,艰难地从雪地上爬起来,从怀里掏出酒瓶,猛灌几口。林区的汉子都知晓,走这样的雪路酒是断断不能少的,否则纵是不被雪埋了,也得冻死,冻成一根冰雕,树一样永远地留在雪岭上。几口青稞酒下肚,胃里果然腾起一股热浪,跟着身子热起来,孟天林活动活动筋骨,又开始行走了。 孟天林迷路了。重新登上雪岭,孟天林感觉眼前一片模糊,雪岭像个困兽,陌生、狰狞。熟悉的山林不在了,魂牵梦绕的家乡不在了,地动山摇,雪块飞舞,前面的道路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看不到,世界带给他从未有过的恐怖,是的,恐怖,就像掉进了地狱。孟天林感到有无数个小鬼拿着勾命牌,跳来跳去,要把他勾走。孟天林绝望地大叫一声,险些要倒在雪上了。后来他渐渐平息住自己,不让思想有一丝幻觉,他努力地摇摇头,把一些杂乱的想法赶出去,开始一门心思想山妹,想只抱过三个月的儿子,这办法果然灵,孟天林又能看清路了,回家的路,茫茫苍苍的,埋在雪地里,孟天林仔细辨认半天,虽是黑夜,但因了白雪的照耀,天地还是有白灿灿的光亮发出。 靠着记忆,孟天林尽量往东走,他记得铁鸡岭的路口在东边一块巨大岩石下,那块岩石是从来不沾雪的,再大的雪也休想在它身上留下痕迹,狂风会在瞬间将雪卷到岭下,岩石便成了迷路者心中的灯塔,找到它,就能找到希望了。孟天林不敢停步,狗皮筒子早已灌满了雪,能感觉出雪融化时带给肌肤的那种快意,这就证明脚还未被冻僵,身上的皮袄硬得像钢铁一样,一动就发出生硬的脆响。孟天林知道必须尽快找到路,身体的热量不多了,要是困在这雪夜里,死是唯一的路。 这时野猪坡下的那盏灯哗地在心里亮起来,泥巴小屋里的柴火也在噼啪作响,一股暖意瞬间升腾起来。孟天林仿佛看到自己已围在火炉前,熊熊燃烧的柴火像山妹在舞蹈,带给他通体的快意和力量。他欣喜地睁大眼睛,盯住蛇信一样的火苗,恨不得纵身一跃,熔到那久违的浓烈中。 泥巴小屋是林区人专有的,每个村落都有,盖在离村落十几里路的山坳处,一到冬季,就派专人守候,备有充足的柴火、狗皮褥子、羊皮大袄,还有暖身的烈酒、热腾腾的姜汤、干粮,运气好时还能碰到刚煮好的野鸡或者羊排,就着大葱喝一碗漂着油花的鸡汤,啃下几块大骨头,再冷的寒气也逼出来了,然后捧着青稞酒,围坐在炉火前,听守夜人说些稀奇古怪的打工者的遭遇,一路的艰辛转眼就没了,换之而来的是融融的暖意,还有林区人浓烈的爱。多少年来,林区人就靠着这泥巴小屋,靠着熊熊的柴火,让风雪中夜归或迷路的游子感受到家乡的呼唤,感受到家乡的可亲,在这里歇过脚暖过身,等天一亮,就可舒舒坦坦地踏上归家的路。 孟天林记得,走时泥巴屋守夜的是德胜老汉。那是林区有名的汉子,年轻时打一手好猎,再凶猛的猎物只要让他瞄上,阳寿算是尽了,可惜现在没猎物了,不仅狼和山熊没了,连兔子都绝了迹。德胜老汉一身好力气,就是孟天林这样的青壮劳力,伐木也不是他的对手。要不是林区禁止伐木,德胜老汉是不会坐在泥巴屋守夜的,他的力气不允许他闲着。可惜最能证明他的两样现在都不能继续了,德胜老汉只能泄气地守在雪夜里,给往来的过路人提供一间热腾腾的小屋,还有他讲不完的故事。德胜老汉要是讲起来,能把你的腿拴住,荤的素的,一到他嘴里,全都成了真的,再要紧的事,你也得放脑后,只有全身的血鼓胀了,心脏的脉搏加快了,讲得你浑身的每个骨节都舒坦了,你才能走出泥巴屋,走到茫茫的皑雪中。因了这点,野猪坡下的小屋成了方圆几十里最有名的守夜屋,汉子们都渴望在这儿歇脚,跟德胜老汉住上一宿。 孟天林抖抖身上的雪,步子快了起来。 真正的风雪交加,狂风怒吼中,尖利的雪片啪啪打在脸上,裹在羊皮头罩里的脸早木了,感觉不到疼,眉梢上结着硬铮铮的冰溜子。孟天林走几步,就要伸手扒下冰溜子,要不眼睛就让冰溜子冻住了。 孟天林是三年前离开的林区,新的伐木政策出台后,靠山吃山的林区人一下没了着落。木是断然不能伐了,上头管得紧,伐一根坐一年牢,再说伐了也没法弄到山下去,只有弄到山下,木头才能变成钱,而山下唯一的道路让武警把住了,集市上卖木头也得县里批的手续,这些都不是林区人能做到的。林区人的生活只能靠几亩薄地,可那地除了能长青稞,再长不出别的。林区人不得不跑远处谋生,挣了钱想法子搬到山下去。孟天林跟山妹合计过,去双龙沟挖金子来钱快,挖个三五年,搬山下是不成问题的,纵是搬不到山下,他也能给山妹盖林区最好的房子,然后养一群牦牛,天天骑着牦牛行走在白云绿山间,过一种神仙般的日子。孟天林这样描绘时,山妹会出神地偎他怀里,眼睛瞪得跟月亮一般大,里面流着清泉般的希望。山妹是他们那个村落最美的女子,能讨到这样的女子做老婆,孟天林就是累死也值。走的那天,山妹再三安顿,要他一年回来一趟,不,最好半年。山妹说这话时把脸紧紧埋在他裸露的胸膛上,双手抚住他隆起的腱子肉,一口一个天林哥,叫得他心慌。孟天林最怕山妹这样叫,山妹一叫,他的心就敲鼓般响起来,脸热得跟喝了青稞酒一样,他的呼吸会在瞬间粗壮、有力,搂住山妹的手箍子样变紧,直到把山妹完全贴他胸膛上。接下来山妹会像雪一样在他身体里化开,变成一汪水,柔软地覆住他。那是一段不能想象的日子,每想一回,孟天林就大汗淋漓一回,身体深处会有一声狼嗥发出,震彻山谷。 孟天林没想到,他会一去三年,而且差点把命搭在双龙沟。 双龙沟是淘金人的天堂,也是孟天林这样的沙娃们的地狱。孟天林一头扎进去,就由不得自己了。金掌柜长得跟牛一样,挑选沙娃时他显得亲切和蔼,慈祥地拍着孟天林的肩膀,***,好好跟我干,保你发大财,可真给他做了沙娃,他就成了老虎。沙娃们一天十五个小时在井下,赤条条下去,赤条条上来,五个手持铁棍的保镖在他们出井时要仔细地检查他们的身体,连肛门也不放过,生怕他们把沙金藏在身体的某个地方,要是真让发现了,那顿铁棍是逃不掉的,人被打个半死,三天不给饭吃,不给水喝。孟天林就亲眼见过一个沙娃,井下捡了颗沙猴子,足有二两,舍不得给掌柜,硬是塞到肛门里,结果让保镖抠了出来。他被吊起来,身上淋上盐水,一铁棍下去,皮开肉绽。那沙娃活生生让打断了腿,掉着一条瘸腿还要给人家白苦三年,才能折清。那不是人过的日子呀,孟天林一想起来,就会从骨头缝里发出一道寒气。沙娃们完全是限制了自由的,互相不能说话,睡在一个被窝里跟杀父仇人似的,掌柜的会用各种计谋教唆着沙娃们互相检举,检举成功的会奖给一个女人,陪你睡一夜,然后饱吃一顿羊肉。要是三个月还不检举,掌柜的会亲自叫你去,拿一根烧红的铁丝烫着你的舌头,问你是不是天生是个哑巴。那时候掌柜的女人会露出很白的牙齿冲你媚笑,往往会是两个或是更多。这些年轻美貌的女人不知从哪儿买来,侍候掌柜的就像侍候牲口一样。在掌柜的穷凶极恶的淫威里,她们会冲你缓缓伸开腿,把大腿深处最隐秘的地方隐隐约约透给你、诱惑你,让你经不住自己的意志。在铁丝烧焦的人肉味和地毯上女人发出的暗香里,你的神志会渐渐迷离,偏离你的思想,你会不由得被掌柜控制,最后成为他伤害难兄难弟的一件工具。 孟天林想过逃跑,有一次他都差点成功了。趁着双龙沟发大水,掌柜的只顾救被大水淹没的金矿,孟天林赤足跃上山野,躲命兔子样奔跑起来。双龙沟是好进难出,定期的班车一月一趟,把急于发财的沙娃们从一百公里外的镇子上拉进这座神秘的山谷,交给提前定好货的金掌柜,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开走了,没哪个司机敢自作主张带走一个想逃命的沙娃。往外走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逃,一百多里的山谷空无人烟,赤条条奔跑在布满荆棘的灌木丛中,听着野兽在丛林深处发出吼叫,双腿不由得发颤。更可怕的是随时从天而降的追兵,他们往往比狼还凶狠,掌柜的早用大肉大酒还有大**女人喂出他们一身狼性,只要让他们逮住,活的路就微乎其微了。 孟天林尽管侥幸得很,没让追兵逮住,可他迷路了,没头没脑地奔跑了一天一夜,最后竟绝望地发现,他又跑回了双龙沟。站在了滚滚河水面前,那一刻孟天林真有一头栽进双龙河的想法,就连山妹他也不去考虑了。孟天林打算纵身一跃的瞬间,一双有力的胳膊箍住了他,不是别人,正是跟他一个被窝睡的沙娃。事实上他刚逃走的一瞬,这沙娃就急着向掌柜报告了,只是掌柜的忙着救矿,没顾上。这种报告不但能得到女人,还有可能成为掌柜最赏识的人,如果运气好,他会从沙娃一跃成为打手或是跟班,那样荣华富贵可就享用不尽了。在这个没有秩序的世界里,掌柜就是秩序。那个抱住他的沙娃虽然没成为跟班,但自此却拥有了比孟天林们多得多的自由,而孟天林自是逃不过一场毒打。他被吊了整整三天三夜,身上的皮被剥开了一层。 终于爬到了岭顶,望见岩石的一瞬,孟天林的心简直幸福得叫起来。借着月色,他清楚地看见岩石上刻着的三个大字,望夫崖。孟天林心里止不住涌起一股热流,山妹的影子清晰起来,仿佛就站在望夫崖下,冲她微笑。孟天林几乎要陶醉了,他终于回到了家乡林区,终于闻见了家乡青烟里的牛粪味,站在火旁傻笑的孩子,一定是他三岁的儿子牛犊,孟天林一个猛扑扑过去,差点就把牛犊抱在了怀里。 雪似乎小了,呼啸的狂风也知趣地放缓阵势,似乎有点心疼这漂泊三年的游子。立在岭顶上,孟天林心中是说不出的滋味,想想离家的日子,想想三年饱尝的人间冷苦,孟天林对林区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动。他几乎要跪下去,冲巍峨耸立的望夫崖磕三个响头,上苍保佑呀,孟天林发出一声源自肺腑的呼喊。 岭顶的雪要薄出许多,孟天林的双膝露了出来,一股寒意袭向狗皮筒子外的膝盖,说来奇怪,雪岭上深一脚浅一脚跋涉,孟天林竟然感觉不到双膝的存在,这阵却突然感受到一阵木痛。孟天林不敢久留,活动了下铁棍一样坚硬的双腿,朝野猪坡下奔去了。 孟天林想都不敢想回家的事,他原想这辈子是没命回来了,说不定哪天会被井巷压死,再不就让掌柜的打死。回家的梦他都不敢做,实在想极了,他就拿头往井壁上撞,想把所有关于家的记忆撞死。多少个日子里,他想是他害了山妹,害得她有男人见不着,害得她一个人拉扯着牛犊在少了男人没法活的林区过日子。孟天林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能从双龙沟逃出来。 一过腊月二十三,双龙沟的气氛就紧张起来。按沙娃们的讲究,过了二十三,巷是万万不能下了,乱鬼乱神讨年货,说不定会讨到谁头上。掌柜的也计较,二十三后晌,掌柜的破例让沙娃们提前上巷,而且破天荒没搜身,这让沙娃们后悔不迭,要知道,这天的井巷撞了大运,一块含金量极高的娃娃岩从巷顶落下,碎在沙娃们眼前,那可是从未见过的娃娃金呀,要是能拿一块出去,这辈子啥也够了。沙娃们你望望我,我瞪瞪你,全都傻了眼,口水声吸溜吸溜的,能把人馋死。但是没人敢真动手,他们极不情愿地把沙金装进背篓里,两个人一组,像驴一样吭哧着,爬上了井巷。 掌柜的乐死了,这是他开金巷十年最大的一笔收获。他马上下令,让伙房加菜,还亲自拉过一只羯羊,在井巷口做了祭拜,然后冲孟天林说,抱到伙房,煮了下酒。这是孟天林见到的掌柜最温暖的一次。那天后晌,几乎所有的沙娃都喝醉了,双龙沟的沙娃几年都难得见着一次酒,哪能不醉。孟天林象征性地喝了几口,抱着一个羊骨头,蹲到了伙房对面的墙下。他的眼睛贼溜溜地转,从伙房转到掌柜的卧房,又从卧房转到远处的山野。孟天林想,也许逃走的机会就在今夜。一进腊月门,不时会传出沙娃们逃走的消息,有的冻死在路上,有的跑出去无奈又跑了回来,更多的则被抓了回来。为了抑制沙娃的窜逃,金掌柜答应让四年以上的沙娃轮流回家,但工钱只发一半,另一半等开春回来再给。孟天林听说,这只是掌柜的缓兵之计,因为同样的消息说,国家要关停双龙沟的金矿了,或者国家开采也说不定,掌柜的是想借机稳住沙娃,最后捞一把。 孟天林一直观察到睡觉,还是没观察出一条逃走的路线。双龙沟山大沟深,灌木密集,很难有路逃出去,再说这儿处在边界地带,素来就是三不管地区。有了那次的教训,孟天林不敢轻易拿命赌了,况且三年的工钱一分未发,逃出去又能如何。睡觉时有个人轻轻捣他一下,紧跟着响起一个声音,兄弟,想不想家呀。这是孟天林第一次在双龙沟听见有人唤他兄弟,禁不住说,想啊,想得心都烂了。那声音说,兄弟,得想法儿回去呀。孟天林听出,这是青海来的老耿,老耿三十岁,人却长得五十岁的样子。跟他一道还有三个青海老乡,平日跟孟天林关系不错,算是没有互相揭发过。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不出工,躺在窝铺里熬日子。掌柜的说快过年了,让大伙轻松点,其实掌柜的也是怕巷里出事,不过看管更严密了。虽是天天好肉好菜,放开肚子吃,但没哪个沙娃能高兴起来,家的思念会在这些日子格外浓烈,窝铺里终日回响着压抑的哭泣声。 孟天林跟老耿他们的密谋也在加剧。他们已经想好,要在腊月二十七动手,按经验这阵子掌柜的会忙着各处送礼,外出的机会多,而腊月二十七掌柜的是断然不会出门的,开金巷的掌柜都迷信,腊月二十七必须守在屋里,天塌下来也不出门。掌柜的会一手搂着一个女人,软倒在毯子上。要是那时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成功的机会会大许多。 孟天林几乎心急如焚地等着那一天。这中间掌柜的差人发过一回工钱,每人一百块,说可以买酒喝,也可以找女人耍,掌柜的提供一切方便。孟天林忍住了。他把一百块钱折成一架飞机,在窝铺里飞来飞去,想象着飞机落到林区的一瞬,想象着山妹奔向他的一瞬。 那个夜晚没有星光,白日里腾起的乌云一直覆盖到深夜。吃过晚饭,孟天林早早睡了,跟他同时入睡的还有四个青海人。半夜时分,孟天林听到一阵响动,老耿装作撒尿先摸了出去,紧跟着他们一个个摸了出去。夜黑如墨,西北风从很远处啸叫着卷来,孟天林看到一个黑影矫健地跃到伙房,藏到掌柜的卧房西边了。大地死一般的宁静,孟天林不敢耽搁,跟着跃了过去,在伙房门口他差点跟一个看工撞个满怀,看工正是拦腰抱住他的那位。孟天林几乎没有犹豫,轻轻一下,就放倒了看工,那家伙把拿命换来的钱全花在了女人上,身子软得像一张纸,孟天林只一捶子,他便晕了过去。 他们跃进睡房时,掌柜的正跟两个女人喝酒,两个刚从山下送来的女人一脸妩媚,火光映出她们浓妆艳抹的脸,其中一个的胸口敞开着,露出半个肥硕的**。孟天林只觉眼一疼,就顾不上什么了。四个青海人真是厉害,没等掌柜的喊出声,就把他牢牢地捆住手脚,两个女人吓得缩在一边,眼里除了乞求就剩恐惧。孟天林一把提起一个,将她们的嘴用棉布堵上,然后亮出刀,开始跟掌柜的讨价还价。 倒霉得很。孟天林现在还后悔,要是迟一天下手就好了,至少能把工钱一分不差地全讨回来。可谁能知道呢,当他们说出唯一的条件就是拿了工钱平安走人时,掌柜的居然笑了。那家伙居然能在那种时候笑,可见他有多大的能量。孟天林到现在都承认,能在双龙沟做金掌柜的,绝不是等闲之辈。 他们没能拿到想拿的钱,按说好的工钱,五个人这些年挣的足有一怀大票子。掌柜的把钥匙扔给他们自己取时,五个人傻了眼,传说中经常装满百元大钞的保险柜只剩下可怜巴巴两沓票子,其中一沓还是动过的。掌柜的后来说,就是把他刮了,也拿不出更多的了,谁让他们挑得不是时候哩。四个青海人傻了,孟天林也傻了,原想趁机还能多拿几个的,没料情况糟糕成这样。怎么办?五双眼睛望在一起,谁都不知道接下来该咋,倒是掌柜的替他们出了个主意,拿上走吧,平均分开,回家过个好年。想通了再来,想不通那就不好意思了。见他们还愣在那,掌柜的笑说,再不走可就没机会了。 孟天林沮丧地一跺脚,真是应了那句古话,倒起霉来喝凉水都塞牙。辛辛苦苦三年,还冒了那么大风险,竟然只分得三千多块。一想这事,孟天林就觉后心都凉透了。他发誓再也不去想了,要把双龙沟彻底埋在这雪里,让过去的三年从此成为死去的一个噩梦,再也不困扰自己。 蓦地,孟天林望见一盏灯火。孟天林摇摇头,确信不是幻觉。茫茫雪野里,那盏灯火就像旷天里的星星,在风雪中忽明忽暗,顽强地闪烁着。孟天林欣喜若狂,连滚带爬朝灯火扑去。 看清了,终于看清了,正是那间泥巴屋,野猪村的歇脚屋。风雪中,泥巴屋像个孤零零的孩子,瑟瑟发抖,更像个饱经风霜的老人,默立风中,饱含泪水在张望。架在四棵参天松柏上的木头支架为泥巴屋遮挡了不少风雪,才使得这间牛粪和着泥块垒起的小屋在雪中没被压垮。马灯就亮在屋檐前的支架上,晃晃悠悠的,发出的光亮却很执著。孟天林终于站到了小屋前,他闻见了一股亲切的牛粪味,听见了柴火的爆裂声,甚至嗅到了德胜老汉嘴里的青稞酒味。他几乎要张开膀子,鸟归巢样扑向它。可是他突然止住了步子。 孟天林手捂住裤带,贴身的裤兜里,一包鼓鼓囊囊的东西提醒了他,让他猛地止了步子。这样的风雪夜,旷无人烟的山岭,假使守夜的不是德胜老汉呢?孟天林有点犹豫,这可是拿命换来的呀,要是遇个歹人,孟天林动摇了,脚步不由得往后移,身子都要转过去了。一阵狂风袭来,险些将他掠倒,身上的肌肉一经停下来,便发出钻心的痛。狂风掠着冰雪,打在他脖颈上,刺烂了肌肤,血还未流出,就冻僵了。孟天林再次看见了燃着的柴火,噼噼剥剥的响声诱人得很,无法舍弃了。他想,进去暖暖吧,多留点神,缓过身子就走。 孟天林这才缓缓走过来,抬起手,敲响了门。 木门吱呀一声,孟天林断然没想到,火光映出的,竟是一张俊美的女人的脸。 孟天林愕然地怔在那儿,抬起的脚步僵在了空中。女人也有片刻的惊疑,定在了那儿,眼里滑过几道细碎的浪,最后让一片灰暗覆盖了。不过女人很快发出了声,天呀,这大的雪,快进。孟天林醒过神,抬腿跃到了里面。一看到真实的柴火,孟天林忍不住了,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把整个身子投进了火中。女人关上门,又用一根杠子牢牢地扛住,转身看见孟天林,惊恐地叫起来,不要命了呀,快取出来。女人奔过来,把孟天林的胳膊从火中捞出来,把他整个人往后推了几步。孟天林使劲地想张开嘴唇,冻僵的嘴却动不了。 女人把孟天林放倒在一堆胡麻秸上,上面铺着一张完整的牛皮,她从炕上抱下几张狗皮、羊皮,给孟天林盖上,最后拿出一床厚被,严严地捂住孟天林。这是常识,冰天雪地赶来的人身上是冻僵的,得慢慢暖,要是猛地遇了火,身上的肉会和冰雪一起化掉。 女人往火炉里又加些柴火,火炉是一只废弃的油桶做成的,柴火加进去,马上发出一串子脆响,火苗呼呼跳跃着,映出女人光鲜的脸。女人很年轻,火光下她的脸像是刚入洞房的新娘,留着长发,随意地垂散在肩上,穿一件紧身红袄,衬托得人很利落,也很妖娆。屋子的温度迅疾升起来,躺在胡麻秸上的孟天林渐渐有了知觉,试着伸了下胳膊,能动了。女人叫他不要动,多躺一会,放心,到了这里,就跟家一样,女人说。女人说话时已将另一个炉子打开,那是做饭用的炉子,孟天林扭头看了女人一眼,山妹的影子立刻跳了出来,孟天林幸福地闭上了眼。 一股油香飘起时,女人陷入了怔思。 女人是在等人,守夜的德胜老汉病了,癌症,动不了。这么大的雪,又近年关,村落里一时抽不出别的守夜人,女人便自告奋勇来歇脚屋。女人不能不来,她的吉刚还没回来。吉刚出去两年半了,说是到黑兰山,可一去便无音讯,连个口信都不带来。女人天天等,夜夜盼,眼看着大雪要封山,还是不见吉刚的影子。女人几乎要绝望了,这个年又不能团圆了。女人忍着泪,天天朝铁鸡岭张望,一望见影子,女人的心就怦怦直跳,恨不能跑上铁鸡岭,迎了吉刚回来。等影子到了野猪坡,女人的泪就下来了,来的都是别人的男人。别人的男人都赶着回家过年了,唯有她的吉刚,连生死都还不知道。 还好,大雪落下的那天,女人终于得着信儿。一同出去的黑蛮子说,吉刚迟些日子回来,矿上发工资,挪不开脚,等发完工钱,吉刚就赶回来。黑蛮子还说,你就等着抱金娃娃吧,吉刚哥可挣了大钱,他都成矿老板的大红人了。女人飞快地跑到村落里,把这个大喜讯告诉公婆,公婆盼吉刚都盼得吃不下饭,一听吉刚要回来,马上颤颤地站起身,非要来歇脚屋等。女人哪能让他们来,把娃儿往婆婆怀里一推,饭也没在家吃,就又跑来了。 女人又等了四天,直到茫茫大雪彻底封了山,才想吉刚回不来了,说不定让大雪挡在了二道梁子,住在山林嫂那达了。女人好不难受,盼了两年,直盼得有了信儿,却把自家男人盼到了雪那头。 可恶的雪。 女人麻利地做饭,啥都是现成的,狗肉、棒子面,还有一只鸡。门响的那一瞬,女人心哗地一亮,利索地跳下炕,险些要喊出吉刚了。女人断定是吉刚回来了,吉刚一定也急着她,急着他还未见面的娃儿,他怎能在山下安心呢,他一定会想办法穿过雪岭,不顾一切地赶来。女人抽开门阀的一瞬,手是抖着的,心就在嗓子眼上,女人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不知道看见吉刚的一瞬会做出什么。女人站在门前,稍稍平定了下心情,这才哗地打开门,白头白脸,女人确信就是她的吉刚了,几乎要扑上去,扑到这个雪人怀里,恨恨地骂一声死鬼,然后使劲地捶他一下,把两年多的思念和怨恨一块捶过去。女人却忍住了,白雪刺得她眼疼,望着眼前冻僵的男人,女人的喉咙哽着,像是有根鱼刺扎里头,说不出话来。女人怔怔地望着雪人,心里期盼着那个声音响出来,过了几秒,还不见雪人有何反应,女人就知弄错了,这个长得跟吉刚一样高大结实的男人不是吉刚。可女人还是控制不住地想把身子扑过去,整个地扑过去,仿佛只要扑过去他就是吉刚了。 女人边做饭边想着刚才的心情,兀自脸红起来,一抹羞涩滑过额头,漫向耳际。女人真是想疯了,想癫了,忍不住又朝躺着的男人瞥了一眼,像,真像,个头,身架,就连躺着的姿势,也一模一样。女人在心里暗笑一声,不要脸,偷看别家男人,臊死吧。可女人又瞥了一眼,这是个好信哩。他能回来,吉刚就能回来,吉刚不比他少腿少脚,说不定矿上真忙呢,都当了啥技术员了,能得很。连个巷都没见过,能懂煤的事?女人觉得不可思议,世上的事怪着哩,说不定吉刚真成哩,只是自个把他小看了,还不让他去哩,说挖煤危险,三片石头夹片肉,一条腿在阳间,一条腿在阴间,还不如去双龙沟,远是远点,可来钱快。女人当然不只是为了钱,她才不那么想呢,如果不是要往山下搬,不是要给公公看病,她才舍不得让吉刚出门哩。就在林区待着,养几头牛,种几亩地,饿不死就成,跑那么远挣钱,担惊受怕不说,把她放在屋里,搂个冰炕睡觉,多寒心呀。 没良心的,放出去还不回来了,等回来,偏不给他开门,雪地里多冻会,看他还敢。 女人心里乱着,手却不闲,不多时,饭做好了。女人走向孟天林,喂一声,孟天林挣挣身子,想起,却发现腿不听使唤。刚才还能走路的腿,一躺像给躺没了,孟天林感到不妙,双手抱住腿,边摇边喊,我的腿,天呀,我的腿。女人一惊,忙忙地掀掉被子、皮子,看见孟天林两腿直直的,肿得跟檀木条似的。女人试着掐了一下,问疼不,孟天林摇头,同时狠狠捶了一捶,居然仍没感觉。女人小心翼翼,帮孟天林褪下狗皮筒子,棉袜跟脚粘在了一起,一股臭气喷出来,熏得女人扭过脖子。女人找把剪刀,先将棉袜剪开,接着哧一声,孟天林的裤腿裂开了,两条红肿的腿露出来,孟天林呀一声,伸手阻拦,女人嗔怪道,不要腿了呀。说完,倒一瓶青稞酒,点燃,淡蓝色的火苗簌簌跳起,女人蘸上酒,使劲搓起来。火苗在她十个手指间跳动,仿佛一只精灵,跳来跳去。 孟天林渐渐有知觉了,满是感激地看着女人,多好的女人呀,想起自己进门时的心境,孟天林有些羞愧。女人却始终低着头,没话,只顾用劲搓。渐渐地,手心里浸了汗,身上也热成一片。女人曾经这样搓过男人的,那是订婚不久,吉刚闻知她爹病了,背一只野兔翻过山去,女人娘家在野猪坡对面,也是林区。那天吉刚迷了路,雪地里耽搁了好几个时辰,大半夜才找到家。爹让哥嫂送到了山下医院,娘跟去侍候,吉刚一进屋,重重地摔到地上。女人就是用这法子,给他搓,后来,后来还忍不住把吉刚的脚掖在怀里,用胸口给他暖。女人忽地就想起那一幕,禁不住脸红起来,红得厉害,快要红透了。那是多美的一幕呀。从那天起,她就把自个当成了吉刚的人,身子都让他挨了,那可是女儿家的身子呀,咋就让他一双臭脚先占了便宜呢。女人脸红得不成样子了,搓着的手也摇晃起来,到后来,就不是搓了,变得像抚摸。女人有点恍惚,整个人都缥缥缈缈的,目光迷离成一片。 孟天林终于站了起来,女人递上碗,说趁热吃吧。孟天林顿感饥肠辘辘,顾不上客气,端碗大口吞吃。火光下,女人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他,看着孟天林狼吞虎咽,心里泛上一层难过。歇脚屋守候的这些日子,女人没少见这些出门讨钱的男人,仿佛把几年的饥饿全攒了回来,一见着五谷,啥也不管了。女人叹口气,闭上了眼睛。 孟天林真叫能吃,眨眼一锅饭没了。女人又端上一盆骨头,孟天林有点不好意思,女人拿眼神鼓励他,孟天林讪讪地笑笑,抓起一块,啃了起来。女人倒了半碗酒,说,喝上暖和些。孟天林知道遇上了好人,在这个狂风怒雪的夜晚,孟天林没想到会遇上这么好的女人。他有些感动,捧着碗的手微微发抖。这时候孟天林已坐到了炕上,热腾腾的炕,暖得孟天林想叫唤。孟天林想说句什么,至少表示一下谢意,可嘴拙得说不出来,只是望住女人傻笑。女人让他笑得有些慌乱,无声地勾下头,两只手绞在一起,心怦怦乱跳。女人真是年轻,个头适中,身材更是好看,女人勾头的动作透出一股说不出的韵味,孟天林看了一眼,心就惶乱得跳起来。 你也喝一口吧,孟天林说。孟天林不知道为啥要让女人喝,这个意外中的女人已彻底搞乱了他,他有点神不守舍,更有种手足无措。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掩盖住自己的惶乱,只能一口接一口地喝酒。女人却始终如一地站在炕下望着他,有好几回,女人都把他望成了吉刚。女人的幻觉瞬间打开,身子不由得发颤。这颤从心底某个地方升起,涟漪一样漫开,迅疾包围了整个身子,女人有一种倒下去的危险。可女人坚定地摇摇头,把自己拉回现实。女人不时地告诫自己,他不是吉刚,吉刚还没回来,吉刚很快就要回来。 女人再次往火里添些柴。一串火苗跳出来,女人好像烫着了手,轻叫一声,旋即捂住了嘴。女人怕孟天林笑话,孟天林哪能笑话呀,那一声轻叫软软地捉住了他。他放下酒碗,差点跳下炕抓住女人的手。见女人用嘴对着烫伤的地方,孟天林吸了一口气,算是平定了自己。 屋子里有些静,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那么静着,听柴火在火里剥剥地响,听风在外面凶凶地吼。女人本是很想问些什么的,比如路上碰到过人没,比如山下雪大不,或者索性直截了当问,认识一个叫吉刚的么,要是认识,那可就话多了,到天亮也说不完。女人更期望他先问,问啥都行,只是别这么哑着,哑着难受呀。 你也喝一口吧,孟天林又说。说着掏出酒瓶子,要给女人倒。女人忙忙地接过,说我自个来,便真的给自己倒了半碗。女人有喝酒的习惯,林区的女人都有。太多没男人的夜晚,林区女人会拿酒暖身子,壮胆,喝醉了反倒睡得痛快些,很多烦心事让酒一冲便没了。 女人喝了两口,让酒呛了一下,发出一连串的咳。炕上的孟天林不安地说,慢些喝,别呛坏了。女人止住咳,直起腰,再望孟天林时,眼里就多出一层泪花,女人心里原是有苦的。 半碗酒很快没了,女人还要倒,让孟天林拦住了。天不早了,我该上路了,孟天林说。女人没说话,屋子里气氛怪怪的,女人身上的清香浮在半空里,不掉下来,也不飘走,嗅一口就让人心乱。是个好人哩。孟天林再三提醒自己。说不定男人也在外头,孟天林又想。我要上路了,孟天林像是在试探,声音轻得连自己听了都心虚。 这大的雪,天亮再走吧。女人终于说。女人从胡麻秸上拾起羊皮,还有被子,像是要给孟天林铺炕。孟天林有丝紧张,又像是窃喜。他跳下炕,帮女人收拾弄乱的屋子。女人扭过头,说将就一宿吧,过路的人都这么将就的。 女人后半句话让孟天林琢磨半天,他弄不明白女人为啥要加上这半句,是在掩饰么?还是提醒孟天林,说不定还有过路人要来?孟天林决计不去想了,坦率说,他对女人没别的想法,能有啥想法哩,这么好个女人,再有想法还能叫人么。这么一想孟天林便大方许多,不再别扭了,脱下羊皮袄,叠成枕头,往炕沿一放,就要躺下去。倒下的一瞬,忽然又记起什么,扫一眼女人,见她正专心忙着,便快快地取下裆里鼓鼓囊囊的小包,裹进羊皮袄,还不放心,又拿腰带扎了两道子,打个死扣,确信牢靠了,才稳稳当当地枕上。 一躺到炕上,孟天林脑子里便跳出山妹。说来也怪,这女人跟山妹还真有点像,腰身,脸盘,就连做出的饭,味道也是一样的,怪不得一口气吃个底朝天哩。孟天林暗自笑了笑,觉得世上的事真是日怪,想山妹,半道上还真就遇个山妹。只是这事儿,说啥也不能叫山妹知道,就说守夜的还是德胜老汉。 孟天林听见一声门轴响,知是女人出去了。一股冷风嗖地刮进来,孟天林下意识地缩缩头,用被子裹紧脖子。女人真是出去了,女人站在泥巴屋前,冲铁鸡岭的方向望。女人终究知道,炕上的男人不是吉刚,她的吉刚还在路上。不会让雪埋了吧,女人把自个吓了一跳,冷风灌进脖子,女人打个激灵,朝雪地啐了一口,为刚才那个不吉利的念头。女人确信吉刚是不会出事的,他都成技术员了,还怕对付不了雪,可他怎么就还没影儿呢? 女人最终在雪地上撒了一泡热腾腾的尿。一股酒气腾起来,熏得女人想呕,女人赶忙提好裤子,快快返了回来。没戏了,等明天吧。女人这样跟自己说。阀好门,用杠子顶牢,女人在地下站了会,摸索着上了炕。炕上飘着一股酒味,还有男人浓烈的汗味儿。女人一触到这味儿,立马又变得恍惚了。 女人睡不着,她相信孟天林是睡着了,赶了那么远的夜路,不累才怪。屋子里不时响起鼾声,重重砸在女人心上。女人有点怪孟天林,咋就连一句话也不说哩,话就那么值钱?女人是最怕夜晚的,尤其风雪夜,女人常常是抱着身子、蹲炕头、望着炉火,一边听风雪的吼叫声,一边想着远方的吉刚。有时想累了,和衣倒在炕上,却越发睡不着,孤独像风雪一样无边无际漫来,钻进女人的每个毛孔,那是比风雪更厉害的东西,能让女人的每个毛孔发出尖锐的疼痛。 而此时,疼痛又在女人身上漫开,女人甚至能听到清晰的声音,很尖利,像钢针钻在骨头上;又很沉闷,狂风卷过林子样,吼吼地响。女人双手捂住耳朵,想拼命把声音赶出去,很多个夜晚,她都这样成功地驱赶了它们。可今夜有点特别,女人捂住耳朵的手很快掉下来,一捂住耳朵,反把身边的声音捂没了,女人此时多么想留住这声音,哪怕是她最不爱听的鼾声。 女人终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兴许是酒精的作用,女人只觉身子一飘一飘的,头里一晃,便到了梦中。 柴火慢慢弱下去,偶尔一两串火苗腾起,流星一般划过沉闷的夜晚。 鸡叫时分,女人一个闪身惊了起来。女人梦见吉刚出事了,吉刚正在雪岭上奔走,吉刚的步子多快呀,快得风都追不上,可突然一场雪崩,天塌地陷般的雪崩,硬是把她的吉刚活活埋了。女人惊叫一声睁开眼,惊慌中望见炕上的男人,女人不顾一切扑过去,紧紧抱住了男人。 孟天林压根就没睡,女人的气息一直困扰着他。酒精在体内燃烧,呼呼的,孟天林快要飘起来了。孟天林强迫着自己。他故意发出鼾声,他觉得鼾声能让屋子安全些。可女人的呼吸越发浓起来,辗转反侧的声音能让世界塌陷,关于山妹和女人的种种联想加重着夜的不安。孟天林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陷阱,思想和灵魂都被颠覆了,世界马上会变得混乱无序,唯有汹汹波涛般涌来的女人气息成了唯一的真实。 孟天林知道自己不能救自己了,他已落入了雪崩,埋葬他的将是这白雪一般圣洁美丽的女人。 孟天林抓住了女人。女人抖动着,震颤着,女人像被野兽追赶,走投无路地投向他。女人的双手急促而有力,抓住稻草般抓住他。孟天林不能犹豫了,其实他哪顾得上犹豫,饥渴的身子像一张早已拉紧的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孟天林揽住女人的同时也把自己交了出去。 两股汹涌的气息没头没脑地交汇在一起。女人一接触到真实的气息,就由不得自己地软下去,只有锋利的牙齿咬住男人的肩胛,这一咬让她更猛地迷失了自己。女人被噩梦一路追赶着,直到男人火烫的身子坚实地压住她,直到一道急流以不可抵挡的气势洞穿她的身体,女人才像雪莲一般灿然盛开。女人宁愿把自己沉醉在梦里,所以在一场酣畅淋漓的搏杀后,女人梦呓般发出一声呼救——吉刚呀! 孟天林遭雷击般轰然倒下。 孟天林跟吉刚是在山下的老相好酒馆相遇的。 从掌柜屋里出来,孟天林跟四个青海人一路奔逃,所幸的是腊月的天空即时降下一场雪,雪不大,但足以把逃命者的足迹即时掩了。老耿是个对双龙沟了如指掌的人,一逃出金矿,他的步子便兔子般敏捷,孟天林追得气喘吁吁,另三个沙娃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孟天林感谢上苍让老耿看中了他,他的脚趾间都充满感恩之情。老耿不时地吆喝,要他们跟紧,他们必须在天亮以前逃到安全地带,等保镖从酒中醒来,他们会像鸟一样飞过这险象丛生的死亡之谷。灌木划破了裤子,血从四处渗开,孟天林不敢怠慢,连脚上的刺都顾不上拔一下,一掉队他就完了,双龙沟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他们是在第二天天擦黑时逃出双龙沟的。望见大路的一刻,孟天林双眼控制不住地喷出泪水,他想跟老耿他们分手的时候到了。生死一场,孟天林有点舍不得他们。想想噩梦一般的三年,孟天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怀揣三千多块钱活着出来了。这时候他脑子里再次闪过金矿掌柜刀子下的笑,那是他见过的最让人震撼的笑。他居然笑得出来,真他妈的,孟天林这样发泄着自己的情绪。 夜色下三道寒光逼向他的时候,孟天林还在想怎样跟老耿说谢。老耿是个不爱言声的人,三年下来孟天林跟他说话还没超过十句,就这么个人,却有智慧从掌柜手里拿到钱,还能如鹰般把他们带出这死亡之谷。就在孟天林打算跟老耿热烈而悲怆地拥抱作别时,三道寒光逼向他的脖子,他发现三个沙娃脸上突然换了颜色,目光更是恐怖得没法看,他们手里齐齐地亮出刀子,一道冰凉划过孟天林的心际。 孟天林面无血色地看着老耿,这个平常温厚得就像父亲般的男人突然说,对不住了,兄弟。 三个沙娃也说,对不住了,兄弟。 孟天林惊骇得哆嗦着嘴唇,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们可是生死兄弟呀。 三个沙娃咬着牙说,谁都想过个好年呀,拿出来吧,别逼我们。 老耿铁冷的表情拒绝了孟天林求救的目光,天在刹那间冷得令人发僵。孟天林还在抱着一丝幻想,一个缺乏耐心的沙娃已用刀尖割破了他的皮肤,孟天林感到有丝血状的东西汩汩流出。他最后望一眼老耿,老耿已扔下他们,做出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诀别。孟天林攥着钱的手迟疑许久,在第二刀划向他的瞬间,突然腿一软,倒在了地上。 走出不远的老耿后来折过身,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张票子,一路保重。 孟天林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赶到山下,走进老相好酒馆时,饿得已没一丝力气了。 老相好酒馆的炉火烧得正旺,空空的店堂里,一个跟自己同样年龄的男人正在孤独地咀嚼着饭菜。孟天林挑个桌子坐下,冲男人面前的一大盘狗肉咽了口口水。男人听见响声,转身看他一眼,便又低头咀嚼起来。 孟天林只要了碗面,外带二两青稞酒。 夜慢慢黑下来。孟天林吃饭的姿势孤单而无力,他已没有任何带感**彩的念头了。面对横在面前的茫茫雪岭,孟天林连悲伤的力气都不再有,吃完面再说吧。走一步是一步,一路上他就靠这个念头活了过来,他发现人在穷途末路的时候,这个念头是唯一管用的念头。 大兄弟,来只狗腿吧。那男人突然走过来,见孟天林诧异,又说,这冷煞人的天,不吃狗肉哪行呀。说着便把自己桌上的狗肉端了过来。男人绝无恶意,纵是有恶意又能咋?孟天林已没什么畏惧了,唯一的畏惧便是对狗肉垂涎四射的目光。 吃吧,出门就是兄弟,谁让你我是最后回家的人呢。 男人看上去很开心,酒精已在他脸上燃烧,发出掩不住的光芒,那是只有挣了大钱的人才有的光芒。孟天林艰难地推开狗肉。男人的兴奋刺激了他,他听到自己的身体很疼地叫了一下。 我叫吉刚。男人毫不见外,一屁股坐他面前,拉起了话头。 吉刚确实挣了大钱,他毫不掩饰地告诉孟天林,黑兰山真是个好地方,好地方呀,兄弟,只要舍得力气,甭说钱,就是金子也能换来呀。吉刚美美鼓了一口酒,见孟天林不动狗肉,吉刚好像来气了,怎么,看不起兄弟,实话跟你说,黑兰山那地方,可没人敢看不起我。吉刚把狗肉推向孟天林,又冲里面喊,再来一碗羊杂。 孟天林端着羊杂,他也不管了,喂饱肚子再说。这就对,亲不亲,一乡人嘛,兄弟,哪个村落的? 牛头嘴的。孟天林低头说。 近呀,一山之隔,我是猪坡沟的,说起来还是同乡哩。吃,吃,吉刚来兴了,终于等到了伴。走进空荡荡的老相好时,他还发愁,茫茫雪岭,一个人咋过呀,这不,终于让他等到了伴。 孟天林跟吉刚大碗碰喝起来,没多时,吉刚就把他在黑兰山的事全说了。兄弟,要是不嫌弃的话,过完年一道去,背煤有啥怕的,有兄弟我哩,保你发,看你这一身好力气,不背煤可惜了。 孟天林无话可说,只是瞪着一双黑突突的眼睛,盯住吉刚望。吉刚告诉孟天林,别看矿主都是有钱人,可真正懂巷的没几个,要是多少懂一点巷里的事,值钱着哩,弄不好就给你一个技术员,工钱比别人高几倍,年终还有红分。说来也惭愧呀,我那点本事,都是现学现卖,我遇了好人,他背了一辈子煤,是他手把手教我的。可惜了,他让巷给压死了。 店堂的气氛沉闷下来。 不说了,说起来难心,还是说开心的吧。怎么样,兄弟,你也挣得不错吧? 孟天林头垂得更低了,牙齿咬得咯吧响。幸亏吉刚转了话题,吉刚说起了女人。一说女人,吉刚的话又把不住了,他竟然打开随身背的包,从里面取出一大堆衣服,都是给我媳妇买的,你给参谋参谋,她不会说我老土吧。 孟天林手抖抖地抚在那堆衣服上,他的眼里再次冒出山妹。结婚到现在,山妹还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孟天林哽咽了,他把手从衣服上艰难地拿开,冲吉刚说,装上吧,装上。 吉刚又打开一个包,全是娃儿吃的玩的,吉刚兴冲冲说,还不知是男是女哩,管他哩,都给买了,最好是双胞胎。 店堂里爆发出吉刚山洪一般的笑,孟天林的耳膜快破了,他捂住了耳朵。 两个人足足喝了三斤青稞酒,觉得身子热浪滚滚。吉刚说不喝了,再喝就倒在铁鸡岭上了。他冲孟天林爽快地一笑,兄弟,你我有缘哩,到了野猪坡下,让我媳妇再给你炖酒,我们喝他个一醉方休。 吉刚大方地喊掌柜的结账,孟天林的手可怜巴巴地捏着一张毛票。吉刚说,哪呀,兄弟,我请客。吉刚掏钱的一瞬,孟天林看清了那个鼓鼓囊囊的小包。 上了路,吉刚的话就少了,也许孟天林的沉默让他觉得话太多了,还是外面的风雪让他醒了酒。两个人踏着夜色,一步步朝雪岭走。路过二道梁子时,四道目光不约而同地朝山林嫂的歇脚店望去,孟天林真怕吉刚会停下脚步,会走进去,他不相信一个装满票子的男人会放过这地方。 走吧,兄弟,再好的热炕也没自家媳妇的好。见孟天林盯住歇脚店不动,吉刚爽笑道。孟天林尴尬地咧咧嘴,悬着的心腾地落了地。再上了路,孟天林就觉浑身有劲了,他甚至一度走到吉刚前头,把大雪中吭哧吭哧的吉刚拉下好一截子。 风越来越紧,齐膝深的雪让人每迈一步都很艰难,风把雪吹成了一道一道的溜子,稍不留心,踩到?溜子里,就摔个偏跤。吉刚摔了好几跤,爬起来后大咧咧地骂,狗日的雪,咋就光绊我哩。孟天林会停下脚步,等吉刚赶上来,不等吉刚喘气,就又迈开了步。吉刚摔得不耐烦了,后面骂,你家热炕着火了呀,一道走好不?! 孟天林不敢慢,不敢跟吉刚并肩。一上路,他的心里就着了魔,他怕一并肩魔会跳出来,会让他控制不住自己。他恨不得一脚踩过铁鸡岭,把这个叫吉刚的男人远远抛到脑后。可那个魔实在太厉害了,他让孟天林一次次停下,一次次朝吉刚伸出手,拉住吉刚手的一瞬,孟天林清晰地听见自己心里发出的声音,可怕的声音。 孟天林发誓不再理吉刚,摔死是他自己的事,跟我没关系。摔死是另一回事,那是老天爷害的,孟天林一次次这样重复。他不知道这样重复的意义何在,但他忍不住重复。突然,他脚下一滑,重重摔了出去。孟天林一声惨叫,身子箭一样随雪块飞了出去。孟天林闭上眼,也好,这样反倒干净。 孟天林没被摔死,差一点就摔死了,他一脚踩空踩到了山崖上,坠下山崖的一瞬,本能地抓住了一棵树,树深藏在雪中,不知怎么就让孟天林抓住了,他挣扎了几下,冲吉刚发出呼救。后面的吉刚赶上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捞上来。吉刚上气不接下气说,让你慢点,鬼催着呀。 孟天林翻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吉刚不解地盯住他,心想撞上鬼了。 接下来,他们走得都格外小心,尤其孟天林,每踩一步都像是很沉重。铁鸡岭遥遥地横在面前,翻过铁鸡岭,就是野猪坡了,孟天林一遍遍提醒自己。孟天林觉得自己沉重得不能再走了,他真想躺下来,倒在雪中,让这个挣了大钱的吉刚从他身上踩过去,那样他就不欠他什么了。 吉刚也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不紧不慢地跟孟天林保持着距离。风从两个人耳边吹过,他们听到的不是同一种风声。 没机会了,孟天林听见风说,再怎么也不能直戳戳地扑去吧,他会有提防,那么精明个人,不会没提防。孟天林还是听见风说。孟天林咳嗽一声,这是他发出的第一声咳。果然,身后的吉刚也发出一声咳,比他的有力。 雪岭静得让人喘不过气,风声没了,空气僵止了,只有两个人的心跳,“咚咚”地敲打着灵魂。孟天林一身冷汗,彻骨的冰凉。吉刚远远拉下一截子,翻过铁鸡岭,就是野猪坡了。 兄弟呀,孟天林沉沉唤了一声,一个趔趄倒下去。这次他没抓树,身子倒悬在悬崖上,一双脚露给了吉刚。 兄弟呀! 雪岭回荡着孟天林狼嗥般的声响。 吉刚似乎犹豫了一瞬,拿眼四望,雪岭茫茫的,看不出什么。他本能地腾起脚步,朝孟天林扑去。就在吉刚用力抓住孟天林双脚往上拉时,孟天林一个鲤鱼翻身,跃了起来,紧跟着他从狗皮筒子里掏出从老相好酒馆拿的铁锤,只在一瞬间,吉刚便失去了思维。 孟天林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接下来他考虑该把这个叫吉刚的男人送往哪里,孟天林还不是一个十分心狠的人,这从他没给还在呼吸的吉刚补上第二捶便能证实。他捞着吉刚,朝瞅好的山崖走去。这时候孟天林出奇地平静,连呼吸都是均匀的,头上不再有汗,藏在狗皮套子里的手心也是干干的。孟天林奇怪自己能平静下来,这在下手前是不敢想象的事,可他做到了,看来他并不比青海人差什么。 孟天林捞着这个叫吉刚的男人,捞了足有五十米远,雪地上捞人竟是一件容易的事,孟天林再也不觉得有什么艰难的事了。他会心地一笑,他听到自己的身子又响了一声,尔后便彻底平静了。孟天林想,往后的岁月,他再也听不到这种来自自己身体的声音了,他略微有些伤感。 孟天林借着酒力又把吉刚往前捞了几米。青稞酒的酒劲就是大,孟天林庆幸多喝了几口,要不,他还没这么大的力气哩。青稞酒是好东西呀,孟天林这么想着又掏出酒瓶,往嘴里灌了几口,是吉刚临出酒馆时冲掌柜要的。 孟天林该做最后一道工作了,只要把吉刚往山下一推,一切就灰飞烟灭,神不知鬼不觉。孟天林有点感恩这场雪。 就在孟天林做出最后一个动作时,吉刚突然动了一下,像是要起来的样子,孟天林一个趔趄,差点把自己吓过去。可他还是镇静住了。吉刚果然起来了,直直地起来,孟天林“妈呀”一声,抓着吉刚的手松开了。 孟天林往后退了几步,才发现吉刚根本没起来。不过吉刚已经看不见了。他一松手,吉刚就从山崖下摔了下去。孟天林胆战心惊朝山下望了望,没望见吉刚,不过他想吉刚再也站不起来了,等冰消雪融,春暖花开,吉刚会变成一具骨架,有谁能想到这风雪夜的事呢? 孟天林从女人身上重重地摔下,脑袋长时间地处于空白。 吉刚,吉刚呀。 女人幸福地闭上眼,带着难得的陶醉睡去了。女人的手还牢牢地抓着孟天林,梦中的女人一定抓住了吉刚。 孟天林轻轻掰开女人,轻轻下炕,穿上狗皮筒子,走进了雪夜。 风忽然又厉了。 雪夜发出恐怖的嘶叫。 孟天林像是喝醉了般,冲来时的路疯了般扑去。 女人直到第二天晌午才睡醒,女人睡得实在是太香了。 女人睁开惺忪的眼睛,摸了把炕,炕上空空的。女人做梦一般,怀疑起自己来,昨夜这屋来过男人么? 这时候女人看见了一个包,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包。女人赤着身子跳下炕,打开,花花绿绿一眼的衣服,女人惊叫了,你出来呀,死鬼。 女人接连打开几个包,直到捧着一怀的票子,女人还是不能确定,昨夜来过男人么。 这之后,女人便活在恍惚中,她始终搞不清那夜到底来没来过男人。直到第二年春暖花开,冰消雪融,女人才在村人的搀扶下走向铁鸡岭。 女人看到两个紧紧抱住的男人,一个把另一个往上推。女人搞不清,到底哪个是他的男人,或者都是。 女人抬眼的一瞬,看到远处立着一个山花一般的女人,她的样子有点忧伤,不过浑身透出一股亲切味儿。 女人冲那个跟自己有点像的女人笑了笑。 ------------ 忧伤的夏天 我突然发现,我妹不像了,哪儿不像,说不出,但确实不像了。我把这意思表达给我妹,我妹腾地红了脸,跑了。 那是一个夏天的中午,我去给父亲打酒,我妹给梅母亲买雪花膏。这样的中午我们是不肯出门的,天太热,人躲哪都是太阳的气味,羊下城要起火,我们裤裆巷简直要着了。巷里的人都躲屋子里,生怕一探出头就会让太阳化掉。 具体怎么发现不像的,我记不清了,只记得我们刚出门,太阳便泼水一样将密不透风的燥热泼下,我妹一下出了汗,汗水顺着她雪亮的脖子,直往身体里钻。我的目光就是在那刻定住的,猛地我发现了异样,那件毫不起眼的旧红衫裹住的,是一股子陌生。 那天我们没有结伴而行,我妹跑出巷子,消失在一片火红的阳光里。她的背影刺中了我,让我在心里把那个发现再次证实了一番,而后我一遍遍咀嚼着,甜甜的,涩涩的,一股青果子的味道。 晚上,我跟父亲说,把煤房腾出来吧,我睡。你疯了,煤往哪去,再说那么多老鼠,不怕吃了你?父亲说完就出去了,我知道梅母亲在等他,梅母亲涮完锅就在等他了,尽管夏天夜黑得迟,但梅母亲等他早。我被父亲拒绝在小屋里,有点怕,也有点喜悦。我妹在厨房洗头,一想她湿扑扑走进来,我的心就惶惶地跳。 天气依旧那么燥热,晚上的热浪是最撩人的,聚集了一天的火,要在瞬间全喷出来,怪不得连大人们都受不了,要弄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我就在那种声音里看到我妹,她照样穿一件背心,后面还漏出几个洞,里面的风景隐隐约约,我的心拼命往外跳。 睡吧,我妹说。那个夏天我们没事可做,我和我妹早就不读书了。裤裆巷读书的没几个了,我们在等工作,可工作像我们的远方亲戚,总也等不到。整个裤裆巷,等到工作的只有和德,在一家收购站当收购员,我去过,和德自豪地从乡下人手里接过羊毛或是什么,放进一个足能装下全裤裆巷人的库房,然后冲我说,咋没带桔子来?桔子就是我妹,一听和德这口气,我把要说的话咽肚里,掉头就走。和德边擦汗边冲我喊,带桔子来玩呀。 桔子拉了灯。灯其实一直是灭的,父亲不让开,梅母亲也这样说,我更懒得开。开灯有啥用,窝在这样的巷子里,你还指望看到什么?桔子开了灯是找什么,没找着,灭了。我却在这一瞬清晰地目睹了她的屁股,巴掌大一块红布,勉强遮住一小半,一大片空自留给我想象,想来想去,遮住的一小半却更令我心旌摇动,这太出乎预料。 睡吧,我咽着涶沫说。我的喉咙早已干涩,发出的声黏黏的,一股子腥味。我相信桔子感觉到了。 我们家只有两间房,一间归父亲和梅母亲,一间住我和桔子。多少年都这样,从没觉什么不妥。在裤裆巷你还能住几间?家家如此,包括和德家,也是跟妹妹挤一屋,比我们的还小,两张床近乎挨着。和德不止一次跟我说,他最烦跟妹睡一屋了,她咬牙,放屁,还说梦话。我要搬单位去住,一定,和德的口气坚定极了,而且自豪,让我受不了。躺在床上,我压根睡不着,隔壁再次发出声音,就像热浪袭击天空一般,梅母亲甚至还叫喊了句什么。往常这种时候,我和桔子都装睡,我会象征性地打几声呼。这天声浪却直往我身子里窜。桔子也没睡,从床上翻起来,骂,烦死,再这样下去,我会疯掉。 这是桔子第一次在我面前评价他们,跟着她又说,虎子,你能不能把声音赶掉。我翻个身,装睡。桔子接连唤我几声,见没有响应,沉沉地往床上一倒,发出一声叹。我看见白色的床幔动了下,一股百合香袭来,熏得我想叫。梅母亲又叫一声,直窜云霄。月儿升起,月儿透进窗,月儿把白色床幔里的真实映出来,该死的月儿,我要窒息了。 姚婆婆说,裤裆巷是有很多故事的。甭看是条小巷呀,流眼泪的事儿多着哩,虎子,和德家的事晓得不?姚婆婆坐在院子里,整个裤裆巷,唯姚婆婆不怕太阳,无论冬夏,太阳都照着她那枯皮包着的脸。而且姚婆婆不拿扇子,手里老抱一张照片,照片早就发黄了,黄透了,斑斑的,连人影儿也不见,她还抱着,宝贝似的,我们就觉得照片里有故事。 不晓得,我边给她捶背边应。那年我十三,还在上学,上学没意思,就跑姚婆婆家给她捶背。 哟,不能说,说不得的,孩子家不兴打听这个。 姚婆婆又让我抓痒,她掀起衣襟,指给我挠的地方。透过阳光,我看见姚婆婆的**布袋一样垂下来,快要掉她腿上了,干瘪瘪的,像两只硕大的死老鼠。往上点,哟,抓狠点呀,姚婆婆不停地指示我,事实上我把她整个后背都抓过了,她还不满意,她说我越大越不会抓了,小的那会,抓得可好。姚婆婆脸上漾出一股甜蜜。 和德那个娘,说不成哟…… 虎子! 桔子的声音,恶恶的,不满得很。每回我给姚婆婆抓痒,桔子就赶过来,厉声叫我回去。姚婆婆生气得很,一次终于忍不住,骂开了,哪儿来的东西,我拉大的虎子,由了你?桔子一下跳起来,指住姚婆婆鼻子,是我哥,咋不由我!哥,哥,虎子,你听,叫得多甜,小心呀,蝎子口里有毒哟——姚婆婆阴阳怪气的,不再理桔子,低头端详她的照片去了。桔子却不饶,你把话说清楚,谁是蝎子?姚婆婆半天才回过头,谁是蝎子,多哟,一会半会的,我哪说得完。 桔子占不到便宜,拉了我便走,一进屋,就逼着我洗手,洗一遍还不行,再洗。那么脏的身子,你也摸?桔子的口气跟个婆娘似的。梅母亲赶过来,戳了我一指头,再去,不让你吃饭。桔子却猛地端起脸盆,泼了水,把梅母亲晾下了。梅母亲尴尬地望着我,眼睛一闪一闪,嘴巴哆嗦着,想说的话不好说完,脸紫成一片。后来趁桔子不在,梅母亲悄悄拉住我的手,塞给我一个苹果,虎子你吃,快吃呀。那时候苹果是稀罕物,裤裆巷的人很难见到,真不知梅母亲哪弄来的。我舍不得吃,想留着。梅母亲不满了,好你个虎子,这么早就让小妖精迷了,妈的话也不听。我赶忙咬了一口,梅母亲乐了,猛在我脸上亲一口,说,往后少听她的,妈给你做主。说完又轻轻抚了我一把,把我羞的,尽管是梅母亲,我还是感到羞臊。梅母亲笑得越发有味了。她让我把衬衣脱下来,要给我洗。我羞羞答答的不肯。梅母亲忽地就揽过我,边解扣子边笑。那笑不在脸上,在心里。我挨着了她的身子,我能感觉出来。梅母亲的身子的确不一般,好久我都这么想。衬衣刚洗完,桔子回来了。那年桔子十一,长得差不多有我高。一进门她便发现了什么,一把扯下铁丝上晒的衬衣,扔泥里去了。 桔子跟梅母亲不和,有时却又团结得很,尤其父亲揍了梅母亲,桔子便跳起来,指着父亲,你狠呀,你毒呀,你等着。桔子的样子很像要揍父亲,可惜父亲太高大,她够不着。不过,我可遭了殃,一连几天,桔子都不跟我说话,她甚至把我被窝扔到父亲屋里,把梅母亲的搬过来。这样,我们就像两个家了。这样的日子总是不断重复,而且每回都持续很长时间,父亲一点不急,好像巴不得这样,夜里睡下,少不了给我讲些女人的事儿。父亲说得最多的一句便是,女人这东西,千万别当回事,你不当事,她就急了。果然,梅母亲招架不住了,笑吟吟跟我说,虎子呀,跟桔子睡去吧。我懂梅母亲的意思,一言不发地抱了被窝过来,就看见桔子在哭。 桔子最看不惯的,就是梅母亲这份贱相。她跟我说,等着吧,迟早要出事。后来发生的事证明,桔子的预言是正确的,梅母亲让父亲第二次尝到了鳏夫的滋味。 那个灼热的空气里涌动着怪诞燥味的中午之后,我跟桔子的关系紧张了,确切说是在那个月儿发光的晚上之后,那个晚上我再次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因为睡不着,我不得不把目光一次次探进薄雾一般的床幔。很可惜那时候的床幔质量太糟,不仅遮不了目光,反让目光更加急切。我的目光若干次地探进薄纱做成的床幔时,就看见了一切。我说过那天的太阳太热,空气太燥,都到了后半夜,屋里的热浪还是不肯退去,而桔子却睡着了。桔子的睡姿不怎么雅观,跟和德描述的情形差不多,但这不影响什么,相反,却给了我一种把心提到喉咙上的感觉。我就那样提着心,有点胆怯有点做贼似的把目光伸进去。我不想那样,真的不想,但这事由不了我,事后我一次次责备自己,怎么管不了自己,怎么能那样,但已毫无作用了,不该看的已经看了,怎么也抹不掉,不但抹不掉,反而时时刻刻折磨着我。 比如现在,写这篇东西的时候,我的眼前又出现那晚的一切。 我决计找和德。我不知道父亲执意不肯把煤房腾出来的用意到底在哪,按说我们家的煤房是可以住下一人的,大床放不下,摆张小床总可以,父亲就是不肯。我若干次跟他交涉后,绝望了。只有一条途径,就是找和德。这个时候和德已在单位有了房子,我看了一眼,心里的泪就下来了。我跟和德同岁,这一年都十八。可他不但有了工作,还有了房子,真让我眼热得要死。在裤裆巷,按说谁出息都不该和德出息。和德算什么,我上学他捡垃圾,我当红卫兵代表他却让警察当小偷抓起来,就连姚婆婆也说,看不出呀,和德,竟也能有工作。 和德拒绝了我。我把意思表明后,和德很痛快地拒绝了我。虎子这话你也说得出口,你知道我盼这天盼了多久,我做梦都想一个人睡呀。见我脸绿,和德又说,没关系虎子,你可以带桔子来玩。我摔门出来,一出门心里就骂一句脏话,和德我日你妈! 我是在街上碰到和德妹妹的,她比桔子小,个子也矮,脸上有几颗雀斑,碎鼻子碎眼,一点没看头,她却拦住我说,你找我哥?我说不是。明明是还说不是。和德妹妹是典型的厚脸皮,谁要是让她缠上,麻烦。虎子你陪我去趟大礼堂吧,看我排节目。和德妹妹让街道抽去排节目,就是大合唱,偶尔也跳几段舞。那舞我见过,直戳戳的,像是打架。我正想找借口逃开,和德妹妹一把拉了我,朝礼堂方向走。 那天我去了礼堂,不是因为和德妹妹,是我不想回家。父亲跟梅母亲上班后,家里就剩了桔子,我不想跟她在一起,准确点说是不敢。我在礼堂很无聊地坐了一下午,中间我把三把椅子上的螺钉都拔了,直到和德妹妹一头大汗从台上走下来,我才觉来错了地方,我做了一件很没意思的事。和德妹妹很兴奋,她从不少女孩子脸上看出了眼热,一坐到我身边,便喋喋不休地讲她对这次排练多看重,下次招工,一定先挑我们,主任说了的。说完这句,她冲台上一女孩笑了笑,那女孩一直盯着我,尽管穿军便服,但身子已很有形状了。我忽地想起了桔子,想起那个月儿发光的夜晚。我扔下和德妹妹,从礼堂奔出来。 那段日子我很多时候待在姚婆婆家,有天姚婆婆问我,桔子今年十六了吧?我张了张嘴,说是。真快,姚婆婆感叹道。虎子你还记得她们来的那年不?不记得了,我说。是啊,你那么小,哪能记得呢。姚婆婆说完便沉浸到回忆中去了,好像她的日子就是靠回忆打发的。我坐在地上,怔怔地发呆。太阳快落西山的时候,姚婆婆忽然说,虎子你还跟桔子一屋睡?我慌乱地低了头,不敢回答。不行,我得跟你爹说。姚婆婆说着便从落日下站起来,也不管我,只顾朝我家走。我的心跳得更猛了,真怕姚婆婆从我脸上看出什么,一多嘴说出来。我还在犯愣,桔子已在巷子骂开了,死婆婆,谁让你操心的,怪不得我哥不回来,都是你教的。紧跟着梅母亲也说话了,你说我家虎子呀,不用你操心,他长得大。梅母亲的话明显带有戏谑的成分,每次反抗姚婆婆,她总拿姚婆婆儿子早早夭折这事当暗箭,一射一个准。姚婆婆果然败了阵回来,一脸的想不开,进门就说,你回吧,再也不留你。 桔子很开心,唱着歌给我舀饭。父亲望望桔子,又望望我,眼看要望出什么了,梅母亲却说,纸箱厂要招工,吃了饭我去王主任家。王主任是我们街道办的主任,据说和德能上班就是他的功劳。父亲听了梅母亲的话,忙说,你一人去行不,要不我也去?你去做什么?!梅母亲显然没想到父亲会有同去的想法,不高兴,吃了一半的碗一推,脸上就发作了。父亲把碗递给梅母亲,我不就说说么,看你,还当真。梅母亲这才接着吃饭,不过,饭桌上的气氛已大不如前。吃完饭,梅母亲交代桔子刷锅,自己打扮一番出了门。梅母亲刚走,父亲也出了门,桔子冲我做个鬼脸,说,走了好,趁他们不在,等会给你看样东西。我的心无端地一紧,我真是害怕跟桔子说话,害怕跟她单独在一起。 桔子拿出的竟是一条黄军裤,新的。说实话,我做梦都想有一条,你没见过和德那牛逼样,不就有条黄军裤么。可我知道,这东西实在不好弄。 哪来的?我一下伸手过去。桔子打开我的手,得意劲真让人嫉妒。等会,穿了给你看,桔子调皮地一笑,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出去了。 那个夏日的傍晚,父亲和梅母亲都不在的时候,桔子一脸神秘地脱了裤子,将黄军裤穿上。桔子根本没在意我的眼神,她太得意有条黄军裤了,以至于穿的时候差点让裤腿绊倒。而可怜的我,在那个“穿”字出口的一瞬,心就摇曳成一片,乱,慌,要把自己吃掉一样。桔子穿的过程,我整个身子都是凝住的,气都不敢出。傍晚的光线不是太明亮,但足够了。我屏住呼吸,全身只剩了一双眼睛,我完整地获取了那个过程,心快跳出嗓子的一瞬,我瘫到了床上。 桔子说,快看呀,好不? 我大汗淋漓,我不是我了,我是一个不知羞耻的家伙。桔子转过身,把后面调给我,看呀,好不? 我冲出屋子,巷子里的空气让我哇地叫了一声。 很多年后,想起那个傍晚,我还禁不住出汗,那个傍晚带给我的,可能是我一生最重要也最致命的。 那个傍晚我吻了和德妹妹。 关于梅母亲的事,就是那个夏天姚婆婆告诉我的。 梅母亲是一个男人带来的。他很矮,很瘦,没你爹有劲,姚婆婆说。男人说他是梅母亲的哥,亲哥。不像!姚婆婆总是按自己的眼光评价事物。他说家乡遭了灾,死的死,散的散,活不下去了,才逃到羊下城。姚婆婆鼻子哼了下,不屑得很。寻个主,不求啥富贵,给口饭吃就行。哼,姚婆婆又哼了声。梅母亲怀里的孩子哭开了,嘴拱着衣服,要吃奶,梅母亲可怜巴巴地望住男人。男人近乎哭着说,还有这娃,也是条命,能活就活下。男人没话了,等着。裤裆巷的女人们全都发话了,多俊呀,还犹豫个啥,比起你死去的女人,俊多了。身段是身段,屁股是屁股,瞧那脸,还灾哩,没灾不知水成个啥样哩。还带个女娃,都不用你费力了,多划算。女人们七嘴八舌。父亲头垂得很低,像是做个决定多难似的。 兄弟,留下吧。男人等不住,又说。 父亲望了梅母亲一眼。梅母亲怯怯地垂下头,一抹羞掠过耳际。 不是我不留,父亲终于开了口,我答应过他妈,要等孩子长大。 屁!姚婆婆骂,巴不得哩,瞧你那眼神,魂都没了。 父亲让姚婆婆揭穿了,也只有姚婆婆才能揭穿他。他一下把目光收回去,极难为情地垂下头,脸红得不成样子。任男人怎么求,姚婆婆自始至终就一个字,走。正是这个字,让梅母亲恨了姚婆婆半辈子。 父亲终是抵抗不过一个女人的诱惑,从梅母亲怀里接过孩子。没等父亲的嘴巴亲在桔子脸上,桔子“哇”一声哭开了。梅母亲一把夺过桔子,顺势在她屁股上甩了两巴掌。正是这两巴掌,让姚婆婆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不许我叫梅母亲妈。 毒啊!瞅见没,两巴掌,那是能下得了手的么? 挡是挡不住的,你爹这烂货,一天离了女人都不行,叫不叫由得你。说完盯住我,叫还是不叫?姚婆婆捏着我的雀雀,我让她捏疼了,大声说,不叫。姚婆婆哗地一笑,松开了手。 那年我六岁。 我果然没叫过她一声妈,有次她把我堵屋里,大约是太想听我叫声妈,竟说,不叫不给你新衣穿。我忽然就想起姚婆婆说过的那个毒字,我的眼睛把这个字射出来,梅母亲慌了,一把搂住我,妈说着玩的,妈说着玩的,千万不敢跟人说。我推开她,朝姚婆婆家跑,梅母亲慌了,跌跌撞撞追出来,正好跟姚婆婆撞个满怀。姚婆婆一下抓住了把柄,逢人就说,看见了没,看见了没,毒呀,满巷子追着打。说完就把我关她家,不让梅母亲见。 桔子爬到姚婆婆家,隔门喊,哥—— 那声“哥”让我回了家。 梅母亲再次堵住我时,我已十岁,我努力了许久,终于启开牙齿,梅——叫到一半就把头砸她怀里。那晚是梅母亲搂我睡的,我枕着她的双乳,睡得很踏实。梅母亲却彻夜未眠,像是白捡了个儿子。 那个夏天梅母亲终于办成一件事,王主任答应给我家一个名额,去纸箱厂。具体谁去的问题上,父亲跟梅母亲发生了争执。父亲坚持让我去,梅母亲一开始同意,后来又反悔了。她说,煤矿也招工,要不我再跑一趟。 不许你再找他!我听见父亲恶恶地说了声。 好,好,是你不让找的,怪不了我,我跑来的,当然桔子去。 我跟桔子都在听,听到这,桔子从床上下来,爬上我的床,哥,你去,我不争。我慌得往后一缩,冲桔子喊,走开!桔子僵了半天,整个人就那么僵在我眼里。我第二声又喊出来,桔子恨恨地跳下床,钻蚊帐里不说话了。 半天我才回过神,我不是气梅母亲,我是怕桔子。你知道的,桔子还是那个桔子,就是那晚我看到的桔子。我的眼神她根本没发现,或者她压根就没意识到自己变了。 桔子哭了,可这话我不能说给她。 那个夏天桔子上班了,羊下城纸箱厂。那个夏天姚婆婆天天在巷子里骂,毒呀,还当妈哩,呸! 那个夏天发生的第二件事便是,父亲开始狠揍梅母亲。每个晚上都揍。父亲一边骑在梅母亲身上,一边揍。父亲揍得很有节奏。边揍边骂,你个**,我让你找。我躺在床上,想象着梅母亲的样子,梅母亲一定咬着牙,眼里说不定还有泪珠儿滚。 姚婆婆这才说,姓王的她也敢找,我就知道,迟早的事,你爹这个大头,活该!姚婆婆又说,和德家的事你知道么? 父亲去上班,梅母亲没去,她的脸让父亲揍烂了。她红肿着眼,站我面前。我怕她说什么,又想听她说些什么。站着站着,梅母亲就一把把我搂怀里,脸贴住我胸,哭开了。她的泪好猛,决堤似的,湿了我一大片。我第一次捧住了梅母亲的脸,那张脸的确很特别。 桔子有时住家里,有时住厂里。桔子一来,梅母亲便变得少言寡语,目光躲躲闪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桔子一走,梅母亲的话又多了,不管父亲揍没揍她,她都乐意把话说出来。梅母亲最爱说的一句话是,谁让你们长大,长大有什么好?梅母亲抓着我的手,让我叫妈,我叫不出,梅母亲急了,虎子我要你叫,叫呀。梅母亲的样子像是再不叫就没机会了,她的脸已红起来,抓着我的手在微微颤抖。我还是叫不出,越这样越叫不出。梅母亲脸上变幻着颜色,被父亲揍过的身子波浪起伏,求我的语气哀怨极了,我红赤了半天脸,梅——后面便没了。 梅母亲像是被电击了一下。 父亲揍梅母亲的频率越来越高。父亲像一根上足了劲的发条,一挨着梅母亲,就突突地跳起来。父亲有瘾了。常常是在半夜里,梅母亲的喊叫信号弹一样射过来。我不能睡了,大睁着眼睛,开始想一些事情。现在想想,那些事情岂是一个十八岁的小男人能想清楚的。父亲不遗余力,像个声音制造专家,让夜晚充满各种各样我不能接受的悬念。 梅母亲越发对上班提不起信心,甚至有点憎恨了,更乐意做的事倒是从单位逃回来,钻进我的屋子。那个夏天我对工作的期待已降到冰点,我把时光困缩在小屋里,心情接近暗淡。梅母亲一遍遍说对不起,说多了我便烦烦地叫一声,不想听呀!梅母亲突地噤了声,双手绞在一起,比我还无助。 只要一挨揍,梅母亲就跑过来逼我叫妈。父亲揍多凶,她逼多凶。我被她逼得没退路了,她捏我、掐我、抓我,我被她弄得很痛,喉咙里那个字快要坚持不住,眼看要奔出来,可就是不奔。梅母亲像是被我激怒了,突然地用力,十个手指深陷在我肉里,身体极像蓄满了水的池子,随时都可能溃决。我张着嘴巴,我突然有了一种喊叫的欲望。梅母亲的半个身子压住了我,我的脸被她牢牢压迫住,嘴巴呼出的气息在她胸脯上蔓延。梅母亲顾不得什么了,一边抓我一边说,叫呀,叫! 我透不过气来,我快要窒息。我狠足了劲,梅—— 后面那个字被她压断了。 叫呀,叫! 梅—— 梅—— 梅—— 我一次次地,重复着、断裂着、嘶哑着,就是叫不出。 梅母亲急得要抓她自己了,她的手已经在抓她自己。我看见梅母亲抓得很疯狂,很要命。我骂自己,快叫呀,又叫了一声,梅—— 梅母亲忽地就瘫软了。 那个夏天梅母亲像是沉迷到什么里去了,父亲不揍她的日子,她变着法子找揍。她一次次提起那个姓王的主任,父亲不能不揍了。姓王的主任是这场战争真正的***,随时随刻都在点燃父亲。父亲一揍,梅母亲就越狠地抓我,我一叫,她又抓她自己。我们周而复始地重复,我们都陷在困境里走不出,我们像是垂死的三只羊,而要吞掉我们的狼恰好是我们自己。 终于我发现,梅母亲在这种挣扎里获得的不是痛苦,她很兴奋! 这是一个十八岁的小男人在那个夏天得到的灵感,我说过我十八岁了,十八岁的小男人是禁不住梅母亲那种抓的。梅母亲的身体远在桔子之上。 我不无忧伤地想起桔子。 桔子好久都没回来了,自从父亲把梅母亲赤条条揍进我们屋里,桔子突然对这个屋不抱信心。 桔子突然回来,正撞上惊心的一幕。梅母亲抓着我的头,牢牢地贴在她胸上,她波涛般汹涌的胸呛得我两手乱抓。桔子听到屋里只有两种声音。一种是我溺水般发出的呼救,梅—— 一种是梅母亲粗重而又急促的叫。 桔子惊了半天,忽然掉转身,彻底走了。 忧伤无边无际。很绝望地让整个夏天处在闷腾腾的燥热中。 救我的是姚婆婆。姚婆婆总是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她看了我一眼,就断定我的魂没了。 勾魂哟——姚婆婆在巷子里长长地吆喝了一声。 桔子出事那天,夏天快要结束了。桔子是听到和德妹妹的话后开始找我的。和德妹妹找不到我,她去了无数次和德那儿,她坚信我不会白吻她。她跟和德说,他都吻了我呀,他难道不想第二次。和德没好气地说,放屁!和德妹妹一急就把真话说了出来,当然,是我把他堵在巷子里。和德妹妹不甘心地又说,我还想让他吻,做什么都行。和德在后面骂,贱货!和德妹妹开心地一笑,的确一副贱相。 和德妹妹找到桔子,她进不了我家。梅母亲一看见她,就扮出一副吃她的相,她只能找桔子。和德妹妹很夸张地把那晚的情景说给桔子听,桔子一下跳起来,照准和德妹妹的脸,甩给了两巴掌。 桔子开始找我。 他们都在找我,包括父亲。父亲终于意识到,是他把我逼出了这个家,他后悔当初没听我话,他差点把煤房烧了。 偷着笑的只有姚婆婆一人。 她坐在巷子里,心安理得地晒着太阳,望着一张张急惶惶的脸,终于忍不住恶作剧地笑了。 桔子出事的时候,我在姚婆婆家已住了好长日子。姚婆婆家两间房,我本可独享一间的,像和德那样,姚婆婆不答应,非让我睡她屋里。姚婆婆的床很硬,姚婆婆不喜欢软床。软床有什么好,腰疼,睡死在上面都不知道。可我不习惯硬床,后来我才知道,是我不习惯姚婆婆。姚婆婆的身子的确很干枯了,比树皮还枯。姚婆婆一次次让我给她抓痒。我一挨着她的皮肤就恶心。姚婆婆骂我,小时你咋爱抓?我说我十八了。八十也是我娃!姚婆婆这话说得很自豪,她一自豪身上就有了活气,怪得很,我这才给她抓。手刚挨到姚婆婆身上,我就想起了桔子,想起那个月儿发光的夜晚,我一下用劲,姚婆婆疼得骂起来,你剥皮呀!姚婆婆打开我的手,很生气地掉转过身。夜色下看到她苍老的身子,我忽然就想起梅母亲。 忧伤再一次袭来。不是忧伤,是一种很折磨人的滋味。 桔子不该找和德。桔子一开始也不想。桔子跟和德几乎没有什么来往,她从和德妹妹的身上看出了这家人的本质,很想远离他们。是我害了她。如果我从姚婆婆家及时走出来,回到桔子的视野里,桔子是不会上和德那儿的。桔子找不到我,只能上和德那儿,她知道除了和德我再没朋友。 桔子付出了代价。 谁也没想到,害她的竟是那条黄军裤。起初我们不信,认为纯属胡言,不料和德再三强调,她要不穿那裤子,我能么?羊下城的警察恨死了和德,认为他是一个极不负责任的家伙,该吃枪子。和德还是坚持说,谁让她穿那裤子,能怪我? 警察只好让桔子再穿一次看,桔子已经哭了几天,眼泪哭没了。她艰难地站起身,在梅母亲的保护下换上那条黄军裤。天呀,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就连见多识广的警察,也哑巴了。 桔子不是我们想象中的桔子,她让整个羊下城抖了一抖。 那年月,谁敢把一条黄军裤改成紧身裤,谁敢那么**裸展示自己,黄军裤代表什么,紧身裤又代表什么?再说,就是把全羊下城的人召集起来,也不见得能做出这么大胆的壮举。 谁都觉得是桔子的问题,大问题。 尽管谁也私下里承认,那样穿的确好看,真好看,一下就把女儿家的身子看清楚了。 没有人敢为和德说话,包括和德父母。警察很准确地定了性,强奸。 和德无所谓,他冲围观者呸了一口,牙齿咬着吐出一个字,值。然后奔赴刑场。 姚婆婆再一次向裤裆巷证明了她是独具慧眼的人,和德,哼,迟早的事。这次没人附和她,因为随后发生的事让裤裆巷哑了。 桔子自杀了。上吊死的。她把黄军裤撕成碎条,结成一根美丽的绳子,我抚摸那根绳子时,那个夜晚的一切再次呈现出来。 夏天带着很多伤感就要走了,对即将到来的秋天,我们谁也没信心。梅母亲再也不挨父亲揍了,她把自己关屋子里,整天不说一句话。父亲因为很多事,也失去了揍人的兴趣。唯有我,整天看着太阳,我已对太阳没任何感觉了。 男人来了。男人的确矮,但胖,气色说不出的好。他诡谲地冲姚婆婆一笑,径直进了我家。梅母亲恰好出了屋。梅母亲瘦了,憔悴了,脸上的皱纹密密匝匝。梅母亲总是不放心我,隔段时间就从屋里探出目光,说,进来呀。我的身子在那目光里使劲哆嗦,我一次又一次想起桔子。梅母亲果决地走出来,要拉我进屋,刚一抬眼,就看见了男人。 梅母亲呀了一声,定住了。 那是夏天的最后一个日子,我记得很清楚。男人跟梅母亲对望了一会,猛地抱在了一起。 姚婆婆说得没错,迟早要出事。男人果然是梅母亲的男人,当年是走资派,斗得没法活,逃到了羊下城。现在男人不怕了。据他说,好日子很快要来了。 男人把父亲叫了回来,他们三人坐在屋里,说了一下午的话。我不知道那晚他们咋睡的,是父亲跟男人睡一起,还是男人跟梅母亲睡一起,但我相信,父亲跟梅母亲睡的日子已经结束了。 那晚我跟姚婆婆睡一起。 姚婆婆说,虎子你长大了。 我的确长大了。 我长大后记住的第一件事,就是梅母亲走时望我的那一眼,哀哀怨怨,凄凉极了。 现在我想,要是那天我不让梅母亲走,她会不会留下? ------------ 夏天有什么在鸣叫 ------------ 1 穿过光明街的时候,远东给朵朵打了个电话,他说去丽都花园看房的事先放一放吧,他最近忙,抽不出时间。朵朵在电话那头很敷衍地嗯了声。远东听见朵朵跟别人说话,好像是个男的,远东怔了怔,把电话压了。 光明街人很多,车水马龙的,这个夏天人好像格外多,这座城市都要挤扁了。刚穿过马路,远东就看见一辆公交车撞了人。公交车抢着拉客,把一乡下老太太撞了。现场很惨,乡下老太太半个身子碾到了车底下,血肉一片。街上的人发出一片惊叫,有人捂住了鼻子。远东朝现场望了望,没吱声,走开了。今天是休息天,远东用不着办案,事故自然会有交通警察去处理,远东想幸亏自己穿了便服,要不然,说啥也不能走开的。局里正在搞竞聘上岗,听说远东所在的四分局也要搞。管他呢,远东今天可不想多事,他要好好休息一天,好好转转街。 远东离开出事地点,往人稀松处走。经过广场草坪的时候,远东看见一红衣女子,她的衣服可真红,血一般的颜色,在绿草的映衬下,简直就是一团燃烧的血。为什么要穿这么红的衣服呢?远东想了想,他得不到答案,因此又多看了女子几眼。女子也好像望了他一眼,不过只是匆匆一瞥。她大约有三十了吧,脸上的皱纹就能看出来。她怎么一个人转街,丈夫呢?不会离了吧?远东胡乱想了会,把目光从女子身上挪开,继续往前走。街上到处都是人,远东心想哪儿冒出这么多人呀,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们为什么要一股脑儿往大街上拥,难道他们不知道今天的气温要升高么?很可能要达到38℃,今年最高的温度。 远东在广场溜达了一会,觉得没一点意思,还不如去公园坐坐。这时候他很想再给朵朵打个电话,告诉她其实他今天没事休息,要是去丽都看房也可以。掏出电话的一瞬,远东忽然想起电话里的那个男声,他是谁呢?会是那个老板么?那家伙真是不老实,仗着有几个臭钱,一点不把远东放眼里,居然当着远东面给朵朵献殷勤,还要请朵朵吃夜宵。远东想一定是他,要不朵朵怎么会敷衍自己。 朵朵是有点变了,变得让远东不能理解。不过远东并不介意,朵朵要是跟他分手,他也能接受,不过他希望朵朵能快点,最好能在这个夏天结束时提出来。远东说不清为什么要在夏天结束前提出来,但他希望是这样。 远东走下花坛,离开广场,在他拐进怀水巷的一瞬,目光再次触到了那团红。奇怪,她不是朝西去了么,明明看见她迈上了广场西路,怎么又在这儿出现?这一次那女子迎住了他的目光,还朝他笑了笑,远东发现她的笑有点甜美,裹挟着一股冰激凌的味道。远东也给她回赠了一个笑,然后快快把目光从她脸上挪开了。远东才没有兴趣跟一个三十岁的女人来什么感应,他还年轻得很,身边有的是漂亮女孩儿。 远东踏上怀水巷的时候,感觉心情不错,此时才是上午九点,远东感觉美好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 2 苏连红完全有理由把自己打扮得靓一点。苏连红早上五点就起了床,平日她要睡到十点甚至更晚一些,但今天苏连红不想多睡。事实上苏连红昨晚就没睡着。虎子走的时候,已是凌晨两点,虎子本来不想走,想在苏连红的床上蹭到天亮,但苏连红拒绝了虎子。她可不想让人说三道四,起码也要等黑子的事彻底了结后。当然虎子以前也在她床上蹭过,那是黑子还在狱里的时候,虎子为了救黑子出来,三天两头来她这里,商量对策。苏连红觉得虎子不错,比黑子有人情味,当然也比黑子年轻。虎子才二十几岁,而黑子快五十了。二十岁的男人当然比五十岁的更合苏连红的胃口,但苏连红忍住了。苏连红觉得现在是关键时候,不能因为一点嗜好坏了大事。 苏连红从早上五点开始打扮,一直打扮到八点。对于苏连红这样的女人,打扮确实费点时间。苏连红从乡下来到城市,最大的收获就是学会了打扮。要把一个人身上的乡下痕迹全部去尽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更重要的是苏连红三十五岁了,她要至少打扮到三十岁,这又是一个高难度。好在苏连红底子不错,再加上她在各处学的化妆术,最后的效果还算满意。 苏连红在巷子口的小吃店随便吃了早餐。苏连红是很少吃早餐的,一则她早上起得晚,人家早餐店早卖完了;二则她从一本书上看到不吃早餐能减肥,苏连红就不吃早餐了。苏连红不知道为什么要减肥,其实她一点都不肥,再说黑子也从没嫌过她肥,可苏连红还是想减肥。她听虎子说现在城里女人减肥都减疯了,既然城里女人减,她为啥不减? 苏连红是八点半赶到光明街的,按虎子的说法,八点半到光明街碰头,九点钟到四分局,然后跟那个人一同去殡仪馆。苏连红到达光明街的时候,车祸刚刚发生,苏连红看到一个乡下老太太让公交车碾了,碾得很惨。明明是公交车司机的错,可那个大胡子的公交司机居然跳下来骂血肉模糊的乡下老太太,呸,找死跑到城里找呀,他妈的,霉气!苏连红气得肺都要炸开了,要是换上往常,她一定会跳过去臭骂一顿,城里人有啥了不起,撞死人也得偿命。可苏连红没,苏连红还有要紧事儿要办。苏连红从车祸现场走开,往西去,虎子在广场西路的站牌下等她。苏连红越过广场草坪,一个人猛地跃入眼帘。对于苏连红来说,这个人太眼熟了,她在电视里见过这个可恨的男人,太可恨了,苏连红做梦都想杀他。苏连红把恨藏在心里,脸上尽量装得平静,她飞快地扫了一眼那男人,尽管他没穿警服,尽管他的样子显得很可爱,可苏连红还是恨他。 苏连红这辈子不想放过的就是这个臭男人! 苏连红到了站牌下,没想事情有了变故。虎子说那个人不愿见她,还说要想把黑子的骨灰换出来,最好就不要让她出现。苏连红心里骂了声妈的,什么破局长,拿钱时咋不说不愿意见老娘。苏连红没办法,她现在不能跟人家翻脸,人家说啥她得听啥,黑子的骨灰还在他们手上,惹翻了对她没好处。苏连红忍气吞声答应了。虎子说要她在家等着,一拿到骨灰他就去找她,然后陪她到乡下。苏连红哦了声,转身离开了。 苏连红不想回家,时间还早,她不愿闷在那个所谓的家里,太伤心了,太孤寂了。苏连红又没地方去。她到这个城市有些日子了,可她一次也没转过。黑子说吃这碗饭风险大,不宜到处抛头露面。苏连红心想屁,老娘有啥风险,风险是你们大男人的,老娘只管给你做饭,陪你睡觉,然后拿大把的钱学城里女人一样去挑时装,去做美容,去逛超市。但黑子不同意。很多问题上黑子都跟她有分歧,苏连红觉得黑子现在是胆越来越小了,一点不像刚出道时那样。可能跟蹲大狱有关,一想起黑子为她蹲大狱,苏连红心里的气便小了,我得给他面子,她想。 黑子最终还是栽了。谁也没想到英名一世的黑子最后居然栽到了一小年轻手里,他妈的小男人,老娘饶不了你! 苏连红骂着那个叫远东的臭警察,脚步胡乱迈到了怀水巷。她记得黑子说过,怀水巷有家鲜花店,里面的小妞不错。该死的黑子,总也忘不了小妞,老娘陪了你十几年,风里浪里的,把最好的青春都陪没了,你还惦着小妞。那么我跟虎子有一腿你也别怪我,你能吃嫩草,我为啥不能? 苏连红想去那家花店看看,到底是怎样一个妞让黑子忘不掉,夜里趴她身上还妞呀妞呀地叫,反叫得让她兴奋。苏连红喜欢黑子在她身上时唤别的女人,越唤她越兴奋,可第二天没准她会找那女人算账。当初黑子蹲大狱就因他叫了一个叫芜的女人,那女人苏连红认识,是他们的女房东,苏连红后来找机会跟她挑衅,想赖掉三个月的房租,没想芜的男人扬言要操她,这把苏连红惹躁了。那时苏连红是深爱着黑子的,心里装不下别的男人,更不容别的男人张口操她。苏连红一生气就把刀子捅进破男人肚子,惊得应声赶来的黑子目瞪口呆。后来还是黑子替他顶罪,进了大狱。 那天起苏连红就觉欠下了黑子的,欠下了就得还他。苏连红想尽一切办法搞到黑子骨灰就是想还他。 苏连红踏上怀水巷的时候,再次看见了那个臭男人,真是扫兴,冤家路窄,苏连红也没想到会这么巧。不过苏连红很快改变了主意,她倒要看看,这个小男人到底有什么本事,黑子怎么就能栽他手里。这么一想,苏连红就朝小男人笑了笑,还冲他飞了个媚眼。 ------------ 3 百合鲜花店的小丽昨晚去蹦迪,老板娘去了广东,把店交给她打理。蹦迪真好呀,怪不得城里的男孩女孩都往那里跑。 昨晚她回来得太晚,快到凌晨一点了吧。如果不是那个叫猫的男人,她或许回来得更晚一点。可那个叫猫的男人太黏,他明明带着一个叫朵朵的女孩儿,可身子还像口香糖一样硬往她身上黏。小丽怕吃猫的亏,更怕那个叫朵朵的女孩儿吃干醋,没等蹦完就回来了。 说起来,那个叫朵朵的女孩儿真是不错,头次认识,她就那么大方,请自己吃冰激凌、喝饮料,那种名叫动感地带的水小丽一次也没喝过,怎么舍得喝呀。小丽来自乡村,在这座城市干过许多工作,还好,总算在花店安定了下来。朵朵可真是个幸福的女孩,人长得漂亮,也很豪爽。小丽一下就喜欢上了。朵朵也挺喜欢她,昨晚她们从认识到分开,说了不少话,亲热得跟姐妹一样。朵朵曾贴着她的耳朵讲,想喝什么只管点呀,反正有人掏钱。掏钱的就是那个叫猫的男人。猫不会是朵朵的男朋友,猫看上去有四十岁,像个有钱人。对了,好像是朵朵的老板,不过那样儿也绝不只是老板。小丽想猫一定是看上了朵朵,想揩朵朵的油。朵朵不会看上他吧,那么老的男人。不过也难说,看他们蹦迪的亲热劲,上床也说不定。城里的女孩就是大方,啥也不在乎。小丽就不行,猫一贴着她的身子,她就大叫,惹得朵朵直笑。朵朵说你让他贴呀,贴了就猛喝他,果然朵朵又要了很贵的冰雪美人,一杯儿十块哩。 小丽今天很高兴。今天是她的生日,小丽早早就起床了,老板娘不在,她要自己给自己过一次生日。可惜昨晚没请朵朵,要是有朵朵陪她就好了,不过请了朵朵猫会不会跟来呢?小丽正是犹豫这点。小丽可不喜欢猫给他过生日,那样猫就会找借口接近她,说不定还要提出跟她睡觉,那样小丽就不好办了。小丽不想把身子随便交给什么男人,有钱也不行。再说猫是个不地道的男人,一定睡过不少女孩子,不知朵朵看清这点没。小丽想,如果再碰上朵朵,一定要提个醒。要是让猫睡了,男朋友不喜欢怎么办?她真替朵朵发愁。朵朵不会没男朋友,那么漂亮的女孩子,怎么会没有男朋友呢。 小丽的母亲要来,说好就在这几天,今天也说不定。小丽很久没见母亲了,从她到了这城市就没见过母亲,她写信给家里,说想母亲了,让母亲来城里。母亲很快答应了她。本来她要接母亲的,怕母亲找不到她,可母亲说不就一个城市么,有啥了不起,她行,能找到。小丽只好告诉母亲,让她下了火车坐二路车到广场,然后从广场穿过草坪,再往东走,有个怀水巷,第三家店就是。母亲说记住了,好找,不就先到广场么,不就往东找怀水巷么。小丽认为母亲一定记住了,一定会按她说的找到她。 小丽想母亲最好今天能来,那样她就可以趁老板娘不在,把店关了,陪母亲去看街,陪母亲去转超市。母亲六十岁了,还没见过超市。当然她还想请母亲喝城里的饮料,她已想好,就喝那种动感地带。 小丽是个乖孩子,小丽很爱母亲。 小丽在花店干得不错,一个月能拿到三百多块,有时还有外快。说起来你真是不信,花店怎么会有外快呢?真的有。这座城市买花的人古儿怪儿,什么人都有,什么事也会发生。比如常来买花的那个黑脸大叔,他是小丽的常客,几乎天天来买花,有时买三五束,有时买一大把。他有五十了吧,他买给谁,为什么天天买?这些问题小丽一直没想明白。黑脸大叔很神秘,每次拿了花就走,从不跟小丽多说一句话,不过他会把一张百元大钞放桌上,从不让小丽找零。小丽的外快就是黑脸大叔的找零,一月下来有好几百哩。黑脸大叔一定是个好人,说不定爱上了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又十分地爱花,真浪漫呀,小丽这么想。 不过黑脸大叔好久没来了,他不会走了吧,看起来他也不像城里人,那他到哪去了呢,他要是买不到花咋办? 还有那个小哥,挺帅的,以前他好像不买花,只是偶尔来店里转转。不过有一天他买了九朵玫瑰,那可全是上好的玫瑰呀,鲜鲜嫩嫩的,一定是送女朋友。他的女朋友漂亮么?一定的。他那么帅,女朋友怎能不漂亮呢。打那天起,他便开始买花,每次都是跟黑脸大叔一同来,黑脸大叔买啥花他买啥花,这就让小丽想不明白了,哪有学人家买的?小丽本想建议他,买给女朋友的花一定要代表爱情或是健康,不能买那些代表富贵呀高升或是发财的。可小哥像是不在意,只是学黑脸大叔那样胡乱地点一些,让小丽包起来。他送给谁?小丽已经明白他不是送给女朋友了,没见过谁这么给女朋友送花,或者他有很多个女朋友?说不定,他长得帅,身边一定有不少女孩子。 不过小哥没黑脸大叔大方,每次都让小丽找零,但他有时给小丽送花,小丽包好了花,转身一看他却不见了。真有意思,送花就送花么,干吗搞这么神秘。 小丽想,今天他会不会来买花呢,会不会送给她呢,今天可是她的生日呀! ------------ 4 远东一眼就望见了百合鲜花店。 远东对百合鲜花店的注意,完全来自于案犯奇特的作案方式。几个月前,本市流窜进一盗窃团伙。他们趁夜深人静,潜入居民家中,频频作案,一时闹得鸡犬不宁。他们入户的手段很高明,白天踩点,晚上作案。他们攀着防护栏进去,想进哪家进哪家。人们本以为装上防护栏就万事大吉了,孰料防护栏根本阻挡不了他们,他们用一种特制的剪子,很容易就将它剪断。 市里责成破案,远东所在的西大街成了重灾区,曾有一夜五家被盗的记录。案犯用一种特制的催眠药,醉倒主人,大大方方拿东西,然后留下一束花,玫瑰或是紫罗兰。远东正是从花上打开缺口的。 其实,远东以前也来过百合鲜花店。百合鲜花店的花工是个漂亮的女孩子,清秀明丽,有种百合花的味道。远东很喜欢这个女孩儿,但仅仅是喜欢,远东没别的意思,远东有女朋友,朵朵也是个漂亮的女孩儿,他们恋爱三年了,很快要结婚了。远东即或不娶朵朵,也不会娶一个乡下来的花工,这一点远东很清楚,城里不少女孩儿都爱远东,远东有时也送花给这些女孩儿。 远东真正到百合鲜花店买花,是发现了那个可疑的家伙,那个五十岁的黑脸男人常到百合鲜花店买花,买的花跟案发现场留下的花一模一样,引起了远东的警觉,会不会就是他呢?远东打算跟踪他,远东想破案,远东当警察五年了,还没破过一起案。远东想要是把这件案破了,他就立大功了。 远东一连跟踪了数日,确信这家伙就是案犯。因为他买花从来不挑不选,只说买多少,他买的数字跟夜里失盗的人家一样多,他买了花并不精心爱护,而是随意地丢在一个黑包里,然后跨上摩托车就走。正是这些疑点让远东瞅出了破绽,远东决定彻底跟踪,直到查出他就是案犯为止。 黑脸男人买花,远东也买花,黑脸男人买啥花,远东也买啥花。黑脸男人好像发现了远东,警觉地瞅了瞅远东,远东忙把花送给了花工。黑脸男人笑了笑,他一定想远东在追这个漂亮的小花工。其实远东早已跨在了摩托车上,就等他出来。果然,黑脸男人出来了,照样扔下一张百元大钞。这个动作太可疑了,他要不是案犯,哪来这么多钱?怎么会这么不在乎钱?远东就很在乎钱。 远东跟在黑脸男人后面,黑脸男人骑快他骑快,黑脸男人放慢他放慢。黑脸男人在一家小酒馆门前停下来,走了进去。为了不打草惊蛇,远东守在了外面。隔着窗子,远东看见黑脸男人跟酒馆的老板娘说话,很亲热的样子。然后一前一后进了里间。店里的伙计偷着捂嘴笑,远东也跟着笑,想不到这家伙还有个相好。 大约一个小时,他们出来了,老板娘一脸红润,意犹未尽的样子。黑脸男人像是过足了瘾,长长地伸个懒腰,坐下了。老板娘很快端来一碟卤肉,几个小炒,一盘花生米,然后坐在黑脸男人对面,专注地盯着他吃。黑脸男人吃得不慌不忙,偶尔还会夹起一颗花生米,喂到老板娘嘴里。老板娘真就张嘴吃了,惹得小伙计吃吃地笑。 黑脸男人足足吃了三个小时,直把天彻底吃黑了,吃到夜深人静了,才猛地起身。老板娘这时已很困了,坐在凳子上直打盹儿。黑脸男人也不跟她招呼,径直出来了,瞅瞅四下的天,骑上摩托车走人。远东忙揉了揉眼,让自己精神点。偏在这时手机响了,手机的响声惊动了黑脸男人,他敏捷地朝这边扭过头,四下寻望着,幸亏夜黑,他没认出远东。远东快快关了手机,电话是朵朵打来的,一定又在迪厅。远东才不去那种地儿呢,那种地方是他远东去的么。远东跟朵朵说了多次,那地儿他不能去,万一遇上啥事他管还是不管?朵朵就是不听,老是蹦着蹦着就给他打电话。 远东等黑脸男人走出一截,才发动车子,远远跟着他。远东不怕跟丢,这方面他有经验。黑脸男人先是绕一环路转了一圈,看似乱转,其实很有目的。他是在反跟踪呢。这家伙的确老道,一定是个惯犯。最后,黑脸男人在一幢楼前停下来,把车子放一片树丛里,锁好,然后朝四下望望。这时夜已很静了,差不多凌晨两点了。远东有些饿,他想起了酒馆老板娘,想起了那些小炒,但远东忍住了。因为黑脸男人要行动了。 这家伙真是身手敏捷,还没等远东看清,他已窜上了三楼。他在树丛里换了黑衣黑裤,人跟夜色融为一体,如果不留意,还真是看不清他。不过这家伙胆也太大了,他爬上的居然是四分局的家属楼,他要进的居然是冯副局长的家,你说他胆大不大?远东真想提醒他,这儿危险,可男人不见了。眨眼的工夫,他就弄开了防护栏,纵身一跃进去了。那防护栏还是远东他们所里给安的,安的那天远东正好充当指挥。怕安装工掉下来,远东还从消防科调来了消防车,充当梯子,没想人家不费吹灰之力就进了。 远东想给冯副局长打个电话,告诉他家里进了贼。一想冯副局长去了省城,参加一个如何加强小区综合治理的理论研讨会。会上冯副局长要宣读一篇论文,论文是他跟四局秘书科的李秘写的。李秘是四局公认的美人,她的美不在朵朵之下,加上一身警服的衬托,显得越发激情。四局的人对冯局和李秘都很客气,尤其四局下辖的派出所,更是对李秘客气。李秘跟冯局去省城,带的水果跟日用品都是远东买的,远东还帮他们买了进口的安全套,不知能不能用得上。 想到这儿,远东放弃了打电话的打算,他决计守株待兔。冯局家的门是保险了的,黑脸男人想从门里溜出来绝对不可能,最好的方法还是顺着防护栏?溜下来,那样远东就能易如反掌地擒获他。 冯局家的灯果然亮了,黑脸男人一定用了催眠药,听说那是种气体,只需对着门往里轻轻一吹,主人就很甜蜜地睡死了。其实在冯局家根本用不了那玩意,冯局的夫人患有严重的失眠症,每晚睡觉都得靠大量的安眠药。安眠药就是远东买的。一般情况下夫人在十二点一刻吃,这个时候冯局要是不回来那他就要在外过夜了,再等也是白等。夫人会吃上安眠药,然后自己躺到床上去。 吃了安眠药的夫人跟死人一样。 其实冯局的夫人患的并不是失眠症,是一种很典型的恐惧症。远东陪着夫人去医院,医生亲口告诉他的。这种病最大的症状是患者常年处在焦恐不安中,对什么也疑心,对什么也恐惧。其实有什么可恐惧的呢?这个世道多太平,不就是几个毛贼么,想办法抓就是了。远东想。远东自然不能理解夫人的心情,远东还年轻,很多事都缺乏经验。像夫人这个年龄,恐惧的事太多了。她要担心丈夫的事业、前途、生命、健康,还要担心丈夫的安全,对,安全。夫人只要一打开电视,一听到某某又进去了,心就由不得往紧里捏,她怎么能高枕无忧呢。 还有一点,可能是最让夫人恐惧的。 不过夫人现在也想开了,处在这个位置的男人,有几个是安闲的呢? 远东坐在楼下的草坪上抽烟,他估摸着黑脸汉还得一阵子,冯局家不跟别人,进去哪能轻易走开。趁着这个空闲远东又想起了冯局。冯局待他不错,一直答应提他做所长。眼下老林所长要退了,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远东抓住这个窃贼,破了大案,保护了冯局家的财产,不愁冯局不替他说话。想到这儿,远东兴奋了,远东一兴奋就想撒尿,这个坏习惯有多年了,怎么也改不掉,有时他刚跟朵朵亲热到兴奋处,眼看着能做点什么了,突然又要撒尿。他在别的女孩身上也试过,一样,改不了。 远东就在树下撒,边撒边抬头望三楼,很安静,整个楼都很安静。真是太平盛世呀。远东现在明白窃贼为啥能频频得手了,这么安静的世界,想做点啥不能呢? 远东一直守到后半夜,大约四点钟的样子,黑脸汉还不下来,远东心想黑脸汉不会睡在冯局家吧,夫人可是姿色不减呀,那样可就好看了。又一想不可能,黑脸汉今天买了三束花,说明他还要进两家。远东提高警惕,警觉地朝四下瞅瞅,这时他猛然听到车子发动的声音,不好,黑脸汉已到了车前,得手后想溜。远东顾不上想黑脸汉怎么下的楼,一个箭步蹿过去,想来个猛虎扑食,可是黑脸汉比他快,哧溜一股烟一冒,车子箭一般离去。远东下意识地拔出枪,同时唤了声不许动,我是警察。黑脸汉没理睬,潇洒地骑车远去了。这个时候远东想到了开枪,这是常识,嫌犯拒捕,警察是有权开枪的。远东瞄准轮胎,想一枪打烂轮胎,看他还跑。可是远东一紧张没打准轮胎,子弹从枪膛里飞出,划一个优美的弧线,奇迹般地穿过了黑脸汉的后背。远东飞过去,就看见黑脸汉从车上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到了一棵树上。两个黑色的包同时从黑脸汉身上飞出,一个落在了远东脚下,一个飞到了车子边。 远东顾不上黑脸汉,抓起包就搜索,妈呀,这家伙真神,知道冯局家的金银首饰放哪,里面居然还有两个存折,一件古董,两只手表。远东快快地将包藏在一个隐蔽角落,这才跑向黑脸汉。 枪声惊动了四邻,有人从阳台上探出头,问出了啥事,远东顾不上回答,掏出手机报警,说他抓获了窃贼。黑脸汉挣扎着抬起头,吃劲地望了一眼远东,他认出就是那个在花店里学他买花的小伙子。黑脸汉想说句什么,可子弹打穿了他的心脏,他不能说话了。他挣扎着指了指前面,那是包落地的地方,然后一头栽倒了。 远东扔下黑脸汉,走过去捡起另一个包。奇怪,这家伙竟偷了一套警服,是局里刚发的,一定是想穿着警服作案,更方便。包里还有一个档案袋,远东打开一看不是钱,是一份文件,远东想不通他偷文件做什么,但他没时间想了,应声赶来的警车上跳下几个荷枪实弹的武警,因为天太黑,他们连同远东一起抓了起来。 ------------ 5 苏连红一眼就望见卖花的小女孩,她的确漂亮,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漂亮些,怪不得黑子忘不掉她呢。 苏连红是跟着小男人一起进来的,花店里没有顾客,看见他们进来,卖花的女孩迎了过来,脸上布满笑,很真诚的那种。 当然,苏连红清楚笑是给小男人的,对她这样一个陌生的有点老的女人,女孩是不会笑的。苏连红并不生气,她用宽容回报了女孩。本来她是有理由生气的,这个女孩迷住了她的男人,弄得黑子神魂颠倒,她应该教训她。可苏连红很宽容,苏连红一直想做一个宽容的女人。 女孩从她面前一闪而过,站到了小男人面前。苏连红想他们说不定认识,看看女孩娇羞的样子,苏连红知道自己想错了,岂止认识,他们肯定还有某种关系,至于到底什么关系,苏连红还需要进一步观察。 买花么?女孩盈盈地笑笑,眼神望住了小男人。小男人也回报了一个笑,伸手摆弄起了花。还沾着露水的花瓣鲜艳欲滴,娇得醉人,苏连红看着娇艳四射的鲜花,心情清爽极了。如果不是这个小男人,苏连红都要伸手摘花了。可是苏连红不能放过小男人,她一定要给他制造点麻烦,以示自己对他的仇恨。 小男人跟卖花的女孩热烈地交谈着,眼里完全没有苏连红。苏连红有一种被轻视的感觉,她不怀好意地咳嗽了一声,试图打断他们的交谈。但他们的交谈仍在继续,小女孩倒是扭头望了她一眼,还说了句要什么你只管挑,说完又把头扭给了小男人。苏连红趁小女孩不注意,折断了一枝玫瑰,算是报复。 苏连红现在明白了,小男人跟小女孩正在那个,说不定早就上了床。反应过这一点苏连红兴奋了,兴奋得苏连红脑子飞快地运转着,她把报复的对象从小男人身上很快转移到小女孩身上。报复一个警察是很容易出事的,弄不好会惹来**烦。可报复警察的女朋友却容易得多。苏连红现在已断定小女孩就是小男人的女朋友,按他们城里人的说法,也叫马子。你杀了我的黑子,我就弄你的马子。苏连红很快这么决定了下来。这时小男人挑好了花,一束漂亮的玫瑰,小女孩正给他用心包起来。小男人一动不动地盯着小女孩,盯得有些色情,苏连红感到肉麻。这两个不要脸的东西,夜里浪还不够,还要跑到花店浪。小女孩把花递给小男人,脸上复杂地动了一下。小男人接过花,捧在鼻子前嗅了嗅,做出一个陶醉的表情,那表情让苏连红很不舒服。接着,小男人双手捧花,很用情地献给了小女孩。小女孩像是怔了怔,不过以很快的速度接过了花,那样儿就像苏连红要抢似的。苏连红鼻子哼了声,她才不稀罕呢。 一切都让苏连红猜对了,小男人送了花,深情地望了一眼小女孩,意犹未尽。小女孩蚊子似的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太喜欢你送我的礼物了。 接下来他们的作秀就让苏连红倒胃口,苏连红佯装挑花,避开了他们。不过脑子里已飞快地作出一个决定,她要订花,订很多花,然后让小女孩送去。城西有她租的民房,那个破烂的地方太需要花的装扮了。自从黑子死在小男人枪口下,那儿几乎就失去了笑声,失去了阳光。苏连红把送花的时间定在下午四点,这时候虎子一定会把黑子的骨灰弄回去,一定会买好回老家的车票。那么在离开这座城市前,虎子还要办最后一件事。那就是在小女孩进门的一瞬抱住她,然后撕开她的衣服,然后把她弄到床上,那张吱呀响着的破床,接下来的事不用她教,虎子一定会。 这个设想太美妙了。苏连红忍不住激动。她原想要离开这座城市,这是她们的习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现在她改变主意了。她决计送回黑子再返回来,然后用另一个身份证重新租间房子,还要让虎子再找几个弟兄,她就是要把黑子的事业进行下去,在小男人的眼皮底下进行下去。而且她会不断地盯住小男人,不断地给他制造麻烦。让他的女朋友一个接一个遭到强奸,让他的心一次接一次溃烂。 就这样,苏连红不打算再改变主意。她已开始挑花,挑得极用心。如果小女孩顺从的话,她还可以回来的,如果她要反抗或是喊叫,那就对不起,她会告诉她真相,然后用细绳勒死她。民房后面的化粪池堵了好些日子了,没人管,她会在天黑后上车前跟虎子抬着塑料袋,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小女孩送进化粪池,相信等她走一趟乡下回来,一切都已灰飞烟灭。 苏连红刚挑好花,就听小男人的手机响了。小男人接了电话,面色一下紧张起来,还未等电话接完,便逃也似的奔了出去。苏连红瞅着他拦了辆的,扬长而去,心里笑了一下。现在她的目标改变了,她笑吟吟地跟小女孩谈价钱,然后付钱,然后说地址。 6 远东回到所里,老林所长正在等他。老林所长本来要退,报告打上去后局里又压了,据说是所里的人选还没定下来。这消息让远东灰心。远东本想击毙了黑脸汉所长就是他的,这可是件大案,市里挂了号的大案。远东还因此成了英雄,成了全局学习的榜样。但有人在这事上做文章,说黑脸汉罪不当死,不能一毙了之,应该生擒回来严加审讯,说不定还能挖出更大的团伙。但远东把他一枪报销了,害得此案没了下文。局里不得不放出假消息,说黑脸汉出了车祸,要求家属或亲朋前来认尸。但告示打出去一月了,一点反应也没,人家根本不上当。远东提拔的事也就搁了下来。但远东有信心。他藏起来的那个包不但让冯局家的财产失而复得,更重要的是他给冯局排了一个雷,要是那包落入对手的手中,后果不堪设想。有消息说冯局最近很可能要转正,那样远东还用担心么? 老林所长一把拉住远东,说局里紧急通知,要远东跟他速去开会。远东说我在休假呀,老林所长说休假取消,服从命令。远东说到底开啥会这么急,老林所长说不该问的甭问。老林所长看远东不高兴,又说,你问我我问谁去,临时通知,一定是要紧事。 能有啥要紧事呢?一上车,远东就琢磨开了。远东忽然想该不会是我的任命要下来了吧,要不然怎么要拉上我去开会?或者是要宣布冯局扶正的事吧,这可是件大事呀。远东这么想着,就偷眼望了望老林所长,老林所长脸色黑青,一副倒霉鬼的样子。远东便用安慰的口气说,没事,能有啥事儿呢,你还是把心放宽。老林所长心事重重,一声没吭。 街上人太多,吉普车不得不绕道。哪来这么多的人呢?远东感到很困惑。按说这个城市不该有这么多人,可最近一下反常了,不明真相的人纷纷涌向这座城市,给这座城市的治安带来严重威胁。怪不得冯局要反复强调城市治安的重要性呢。还记得黑脸男人的另一个包么,那包里有份文件,就是冯副局长在全市治安工作会议上的讲话,窃贼偷走这个讲话,就是对本市治安的最大挑战。这话是冯副局长在会上补充讲的。很经典。 远东他们到了四局,局里已是一派肃穆。参加会议的都是所长以上的领导,远东对自己的身份感到不安。他朝主席台望了眼,没发现冯局,远东更加恐慌了,身子不由得打战。老林所长安慰他,甭紧张,你是英雄,破格让你列席会议。远东这才稍稍安心了点。 主持会议的是一把手,他已当了市局副局长,还不给冯局腾位子,惹得冯局很不高兴。不过冯局最近很神秘,行动尤为诡秘。远东想冯局一定在使劲,远东从心里祝福冯局快点儿升上去。 一把手看看会场,说时间紧,不等了。远东不知道冯局在哪,这么重要的会难道他不知道?远东镇静住自己,很快投入到会议的气氛中。 会上宣布的事让人大吃一惊。 一把手声色严肃地说,接省厅通知,近期本市将发生强烈地震,为了确保地震期间国家财产和人民生命安全,省厅要求全体公安干警务必以铁的纪律铁的作风严格履行自己的神圣职责。 这消息的确令人震惊,与会者全都面色严峻。 这个时候冯局才匆匆赶来,冯局看上去气色紧张,好像经历了一场大事儿。 地震是重大秘密,这么重大的秘密一般是不说的。看来这次是到了非说不可的地步。可地震到底在啥时候,今天,还是明天? 谁也说不清楚。 能说清什么呢? 会议一直开到了四点,这个会议的确重要,比我们想象的还要重要。 远东走出四局的时候,太阳还十分的热,街上的人像是更多了,把整个街道围得水泄不通。这么多的人到时往哪躲呀。远东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远东看了看表,此时刚过四点,他感到有点脑昏。他掏出手机,想给朵朵打个电话,会议说,迪厅或超市是重点防范区。远东想了想,还是挂了。 这可是重要机密呀,万万泄露不得。 ------------ 黄昏里的池塘 那年堡子里最大的事,是书记于的丫头让人搞大了肚子。 这事出得没头没脑,很快就把堡子里搞乱了。谁都知道,凤是给公社书记的儿子留下的,打十五留到了现在。那娃子前些年当了兵,不久前又提干,在堡子里,一提他,就等于提起了公社书记。 记得是在五月,民兵把堡子里的年轻男人全都集中起来,关在一间叫做文化室的屋子里审问。看到底谁吃了豹子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根那年二十五岁。民兵按照书记于的意思拿枪把子挨个儿砸年轻男人的时候,根坐在山坡上。五月的太阳照得山坡一片暖融,南洼里那片菜子地放出金色的光芒。耀眼的油菜花穿过晴朗的天空,扑进根的眼睛,根有点应接不暇。他想对着一眼的金黄,哇哇两声。根没敢。书记于正在火头上哩,弄不好打发个民兵,将他也抓进去,那可是件很不好玩的事儿。 北洼里疯长的是冰草和芨芨草。根掉转目光,整个人就被那片油绿逼得透不过气。是的,那年的芨芨草和冰草真是长疯了,抓革命促生产已经好几年,资本主义的苗全革了,社会主义的草到处都是。放羊的老六和放牛的麻生远远看见他,交头接耳说,根这娃子,傻倒傻出福来了。他们说的福便是书记于没让民兵抓根,堡子里的年轻男人,就剩根一个还坐在山坡上晒着太阳了。 民兵们殴打年轻男人的声音响起来,妈妈老子的,响了好几天。那是年轻男人们在枪把子下发出的痛叫,根听了,也感到身上一阵阵紧。紧极了根便抖抖身子,望远处。苍茫无尽的祁连山,白云盘伏在山顶上,极像一群一群吃草的羊,很抓人的目光。 羊怎么能跑到天上呢?根想。 那是要让天上的狼吃掉的呀。 那年的民兵最终一无所获,堡子里的年轻男人没有谁承认是自己搞大了凤的肚子,他们宁可让民兵打掉门牙,打断腿,也不敢轻易说出搞这个字。革命刚刚结束,批斗的空气还在堡子里的天空弥漫,年轻人没有谁愿意为个凤搭上自己的一生。尽管在心里,他们谁都愿意搞一次凤,不,搞一千次。书记于很败兴,在一个夕阳洒满山洼的黄昏,书记于懊丧地摆摆手,年轻男人们一个个走出文化室,有腿瘸的,有胳膊断的,有脸上开了花的,还有嘴里淌着血说不出话的。根站在池塘边,夕阳把他跟池塘染成了一色,看上去他成了池塘的一滴水,更像是池塘里跳出的一只蛤蟆。男人们捂着脸,远远地从他身边走过去。根数着,一个,两个,三个,数到第五个时,根看见了自己的弟弟藤。那年藤十九,作为堡子里平日最爱看凤的男人,藤挨的打最重。 根跳开步子,像个蛤蟆那样,两手舞着,嘴里发出跟池塘一样浑浊不清的声音,朝藤跳过去。他终于又能看见弟弟了,他最亲的弟弟,最离不开的弟弟。藤却厌恶地避开他,捂着一张烂脸一瘸一拐进了屋。 根有点失神,傻傻地站在暮色下,不知所措。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那年的根是不会有啥悲剧的,这个二十五岁的男人看到藤活着回来,失了一会神便又高兴了。他拿起杆子,找个人们注意不到的角落,开始打捞。 回来吧,回来哟—— 你回来哟,回来啊—— 根的声音一长一短,就像跪乳期的羊在叫奶。堡子里立刻被他叫得抖了。 根要打捞的是娘的魂。 娘是在池塘里取水时犯病的,一犯就犯到现在。爹已把她送到了公社卫生院。根对公社卫生院没一点信心,他相信娘是在取水时掉了魂,掉到了池塘里。麻三女人就是这样,麻三也把她送到了公社卫生院,结果死掉了,麻三成了光棍。魂掉了就该捞魂,根这样跟爹说。爹不听,堡子里的人没几个听根这样说,他们比根还固执,他们认定根是疯掉了,傻掉了。根有点嘲笑他们。等着吧,等我捞上魂,叫你们看看。 根静静地坐在池塘边,很专心,根一捞起魂来便什么也不顾了,样子比堡子里那头老牛还深刻。前来取水的人都被他的声音吓着了,他们猜想是不是野鬼附在了根身上。 那年的堡子里合该要出事。都怪凤这丫头。怎么能让男人搞大肚子哩?她都成公社书记家的人了,还敢有这心跟堡子里的男人搞?这号女人,是个祸哩。堡子里的人开始啐凤,唾沫啐得哗哗响。幸亏她是书记于的丫头,要是换了别人,早让人啐死了。 书记于受不了。书记于在堡子里当了十几年书记,把堡子里当得都跟自己家一样了,突然地让人这么啐,怎么能受了?审完堡子里的男人,书记于开始审凤。两个民兵把凤吊起来,真吊,书记于抡着鞭子,问,你说不说,啊,是谁干的,啊?! 书记于的声音很响,穿过他家的夜空,很快飘到池塘里。根竖了竖耳朵,听见了。 说啊,你个死丫头,你想气死老子么,啊?! 根的手动了动,捞魂的杆子握得不是那么太稳。书记于真要给气死了,根忽然这么想。 你个死丫头,不说是不?不说老子打死你! 根的手猛地一抖,杆子掉了下去,紧跟着,根啊啊叫了起来。 书记于甩起鞭子,甩空了,没甩在丫头凤身上。丫头凤突然尖叫起来,你打啊,有本事你把我打死。 他会打死的。根这么想。真会打死的,他是书记于,不是别人。根又想。根的思维完全让叫声扯住了,书记于一甩鞭子,凤便叫,凤用尖叫掩盖着心慌,也发泄着不满。凤真是不满死了,她都十七了。十七的凤最讨厌书记于跟她提公社书记的娃子。书记于跟公社书记在酒桌上互称亲家的那天起,凤便打定主意,要搞大自个的肚子。 你打啊,咋不打?看着书记于一次次抡起鞭,一次次打不到自个身上,凤有些得意,就跟搞大肚子一样得意。她把声音扯得比夜还高,整个堡子里都让她扯得悬起了心。 打啊,咋不打!根也这么跟着叫了一声,刚叫出来就把自己吓坏了。根吓的是另一桩事情,他在菜子地里看到的事情。要是把事儿说出来?天啊,根不敢想,根真的不敢想。他啐了一口,啐进了池塘里。 黄昏的池塘打了一个哆嗦。 书记于暴跳如雷。他快要气死了,一连问了几天,凤这死丫头嘴比石头还硬,就是不说出那男人是谁。日他奶奶的,老子栽到自己丫头手里了。书记于歇斯底里,恨不得钻进丫头肚子里,把那个男人的种掏出来。 给我打!书记于猛地丢下鞭子,把难题丢给了民兵。自个愤愤的,出了院子。他要到堡子里走一走,得走一走啊,日他奶奶的,脸面全没了,丢完了。书记的丫头被人搞大肚子,还不知道是谁,你说丢人不丢人! 是丢人。堡子里的人都这么认为。堡子里的人眼见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也想知道是谁,看谁这么大胆,敢在一堡子人面前,给书记于头上拉屎。这可是人经几辈子,破天荒的事啊。 堡子里的人很扫兴,到了五月底,事儿还没个结果。无论书记于怎么软硬兼施,凤这丫头吃了秤砣铁了心,打算跟书记于作对作到底了。这下有了好看,人们全都眼巴巴儿,看书记于咋个收场? 放出话去,谁要找出这个王八蛋,老子给他二百块救济款! 哥哥,二百块,天大的数字,堡子里一个壮劳力,一年都挣不来。堡子里一下兴奋,谁都把眼睛擦得贼亮,指望着冷不丁从哪个男人脸上看出破绽,好跑去跟书记于要救济款。就连老实巴交的默,也动起了心思。 默打公社卫生院回来,径直去了书记于家。默的女人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大夫说女人奶头上长了个疙瘩,是个瘤,恶性的,若要不去掉,女人活不过这个冬天。默哭着求了大半天,大夫说去找大队吧,找大队要救济,要了救济去省城,省城才有办法。 默哭着求书记于,说到一半,书记于躁掉了。狗日的默,跟我哭丧哩,老子又不是救济院,没门。默不甘心,哭着要抓书记于的手,被书记于打开了,书记于恶狠狠瞪一眼默,要钱不难,给我把那个娃子找出来! 真的,找出来就有钱?默一阵激动,僵死的脸上跳出火红的希望,转眼便又覆灭了。 默知道,他不能说,说出来,这辈子就没指望了。这么想着,默的脑子里跳出一个影来,默吓了一跳,是影子吓的。 日他奶奶的,活不成了。默吼了一声。 默吼完,忽地就看见了儿子根。 这是六月初的一个黄昏,西落的日头将堡子里照得一片灿灿。斜阳透过巍峨绵延的祁连山,把这座窝在山坳里的小村庄映得暖融融的,祥和死了。牧归的牛羊正从四面八方往村庄走,吃饱了的叫声绵长而甜润。炊烟已经升起,袅袅的,把村庄往暮色里拉。 根照旧蹲在池塘边,手拿根杆子。那是一根细长的接近于鞭杆的钓竿。钓竿一头扎在浑浊的池水里,它扎下去的地方牢牢吸住根的目光。堡子里的人看他这样蹲了一月,都有点急,却没有办法。堡子里是没人敢阻拦他的,也没必要阻拦。这个二十五岁的男人已把堡子里弄得十分伤心,从他掉进池塘变傻的那天起,人们就眼巴巴盼着他好起来。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好的迹象一点也没。迟早还要掉进池塘啊,人们这么担忧。可你真要敢把他从池塘边拉开,掉进去的就是你了。堡子里的人吃过这亏,不敢了,力气大呀,一抱子抱住,牛都没法儿动弹。 回来吧,回来哟,魂啊,你回来哟…… 根的叫声又响起来,悠长、低沉,如同将要来临的夜色。他的脸色早已成了池塘的颜色,灰蒙蒙儿,荡着一波一波的墨绿。忽地,牧归的牛羊齐刷刷奔向池塘,一下把他的宁静打破。根惊讶地抬起目光,发现这些畜生们完全不顾他的焦急,争抢着要把池塘咽进肚子。根嗷嗷叫起来,边叫边抡起杆子,扑向这些肚子滚圆的家伙。 默走过来,默本来在思考另一个问题,这问题跟他的现实有关,跟未来就更有关。忽地看见根扑向牛羊,默紧喊,根,根你回来,打羊做什么?根,不要啊,打坏羊得赔。默的喊声被咩咩的羊叫给淹没,喝足水的羊抬起头,带着欣赏的目光看着默扑过去,一把撕住那个讨厌的要打它们的家伙。根起先要玩命,跟默玩命,后来看清是自己的爹,抱住默的手才松开,没把默丢进池塘里。默又唤了声根,才把他唤清醒。 夕阳完全地不见了,暮色笼罩住堡子里。 往回走时,默自言自语,知道么,根,说出一个人值二百块。默并没指望根能听见,他只是由不住要说。说着说着他抬起头,借着蒙蒙的暮色,看了一眼根。根无动于衷,根居然无动于衷。默有点伤心,要是换上藤——默把自己吓了一跳,天啊,我咋又想藤,不能想,不能想啊! 二百块哪,狗日的书记于,咋就想出这么个损招? 默再次抬起眼,看了看根。暮色让根的脸十分模糊,默根本看不清他脸上有什么。他沮丧地垂下头,根你知道么,我快叫钱逼死了,逼得要上吊,你怎么一点都不急啊。 根抱着他的杆子,极不情愿地往家走。快进院子时,突然开了口,拉回来吧,再不拉回来,魂就还不上了。 默脚下一怔,默的腿一阵发软,眼看要倒下去,却又艰难地撑住。 根你个丧门星,瞎呔个啥! 魂啊,魂啊你回来,回来…… 根把杆子伸到暮色里,暮色成了他的池塘,他又要疯了。 要说顶罪,打死也是挨不上根的。 书记于一开始也看不上根。太老了,怎么能让这么老的男人睡我丫头呢?他恨恨吐了一口。又傻又痴,这样的人硬安给凤,亏人!他又吐了一口。 可书记于没办法,要是有办法,书记于会用这么愚蠢的方式? 凤这死丫头,一旦硬起性子来,九头牛都没法拉回。书记于最终还是把鞭子抽到了凤身上,抽得很猛。根当时在池塘边,根感觉快要捞上娘的魂了,真的,绑着红布带的杆子头在池塘里猛动了一下,像是已经抓着了魂。根一阵战栗,手抖得没法儿拿杆。凤的尖叫就是那一瞬划破堡子里的,很锐,一下就把堡子里的夜晚给扯醒了。根抬起耳朵,凤的第二声尖叫又响过来。真打了,真打了。根这么想着,嘴里发出哇哇一片乱叫。他跳起来,朝书记于家的方向跳。凤的尖叫越发嘹亮,堡子里的人全都在黑夜中挤出院门,朝这边竖耳朵。 打死我呀,打死我呀,你个黑心狼,你个南霸天。 是凤。根跳过去,快要跳到池塘东边的山坡上了,猛听见凤啊啊了两声,突地就没了声。山野一片子寂,风不动了,夜不动了。死了!打死了!根断定凤是被书记于打死了,就跟老六的女人一样,就因为偷了一回人,被老六吊起来,活活给打死了。 天啊!根这么叫了一声,掉头就往回跑。跑到半路,忽然记起捞魂的杆子,又跑回来,跑到池塘边。杆子一动不动,静静地漂在池塘里。杆子头上绑的那根红布条很耀眼。 娘的魂,娘的魂啊……根扑倒在池塘边,突然就放出喊声。 凤把书记于逼到了绝路。想想看,书记于多么了不起一个人啊。堡子里,哪个男人见他不得弯腰,哪个女人见他敢说个不?他一口痰吐出去,堡子里就得伸出所有手接。没想到,一个凤,一个十七的凤,把这些全给毁了。 你是在毁我呀!书记于丢了鞭子,突然就给凤跪下。书记于给凤跪下了,了得! 凤眉头动都不动。 你眉毛儿干了,翅膀儿硬了,认不得我这当爹的了?书记于跪在地上,开始学堡子里的男人一样,给凤告起了饶。 凤甩过脖子,书记于说啥她都听不见。 你打啊,你咋不打了,有本事你把我打死,把我肚里的娃娃也打死。书记于哭久了,凤就这么扯上一声。 根听不见,根现在啥也听不见,他抱着杆子,傻傻地坐在池塘边。他知道,再也捞不回母亲的魂了,魂让凤惊走了。 凤,我日你妈!坐久了,根心里这么喊上一声,然后就痴痴地盯住池塘。 你是把我往死里逼呀,往后,我在堡子里还咋活人?书记于跪了半夜,膝盖都跪烂了,还是跪不出那个男人。他近乎绝望了,他想起女人死后,自个怎样一把屎一把尿把凤拉大。为了不让凤受罪,那么多好女人从他眼前溜过,他都没敢留。 凤啊,爹给你磕头了…… 堡子里,爹给儿女磕头的,书记于是头一个。 头磕完没几天,公社书记传过话来,要退婚,让书记于把订婚时的黄馒头和两双袜子还有十块钱彩礼送回去。 书记于这才感觉事情弄大了。 他跑到公社,好话说了一院子,眼看就要给公社书记跪下了。公社书记恨恨地一摆手,你回吧,往后,你是你我是我,我娃在部队上,名声要紧。 书记于迈着沮丧的步子,往回走。每走一步,就想起一桩往事。往事里,他跟公社书记称兄道弟,好得就跟自家兄弟一样。凤十五那年,酒桌上终于定了这门亲,公社书记喝得醉醺醺的,亲热地摸着他的头,亲家呀,往后,你我就成了一条藤上的瓜。有了这句,书记于的腰杆子一下硬了,硬得都能把堡子里撑上天。再望见那些个爬在菜子地里偷着望凤的年轻娃子,他便重重地吐出一口痰,再望,再望老子挖你眼睛! 果然就没人敢望了。书记于还不放心,一次批斗会上,斗完默,书记于开始讲话,讲着讲着,他说,老子成军官的爹了,嘿嘿,军官的爹,往后,有你们好看。 一堡子的人马上给他低了头。 完了,驴日的凤,都给你弄完了。好好的太阳,让你一脚给踢到池塘里了。 书记于盯住太阳,他头次发现,山里的太阳成了个碗底子。白兮兮的,没光。 公社书记紧跟着传过话来,这事不能算完,好歹得给他家娃子一个交代,军官呀,哪能这么说退就退了? 啥交代?书记于赶忙跑回去,问。公社书记正跟新结的亲家喧谎哩,新亲家是另一个大队的,也是书记。暄着暄着,才记起书记于。黑黑的一拉脸,啥交代,破坏军婚你懂么,破坏军婚是个啥罪?找不出人,老子把你堡子里的男人全抓了。 凤啊,你说吧,再不说,堡子里可就完了。书记于泣不成声了。 凤才不那么傻呢。 想抓那个人,门都没有! 凤挺着高高大大的肚子,蹲在院门口,晒太阳。 堡子里的太阳真暖和。 凤的心里,是一片菜子地,金黄金黄的菜子,覆盖了她,书记于再狡猾,也断然不敢想她会在菜子地把自个给了人。金黄金黄的菜子,倒下来,重重地压她身上,压得好舒服,好美哟。 凤闭上了眼。 默走进来,默鼓足勇气走进来。默想了几宿,终于还是作出决定。 我要是说出那个人,你能救我女人? 滚!书记于一脚踢过去,差点踢掉默的下巴。 都是跑来骗钱的。昨儿黑到现在,已来了五拨人,都说知道那男人,都说亲眼看见了,还不止一回。可一张口,说出的便不是人话。 你猜咋着,都说是根,说根把凤压在阳洼里,压在芨芨丛中,他们都听到根啊啊叫了。 日他奶奶,凤会看上根?看上藤还说不定!书记于这么想,但他也不情愿这么想。藤是默的儿子,要是公社书记的儿子,这事就好办。 滚!他又冲默吼了一声。 默没有滚,默这次打定决心,要跟书记于摊牌。 默的女人不行了,这次是真不行了,公社卫生院都不让住了,骂着让拉回来,到屋里等死。默不想让女人死,死不得啊,女人跟了他半辈子,吃了半辈子苦,受了半辈子穷,一天福没享,默怎么能忍心让女人死呢? 得豁出去,舍不得娃娃套不住狼。默想。默这样想了好几个晚上,前前后后都想遍了,他决定豁出去。 我把他交给你。默说。 真交?书记于凑近默。 真交。默说得很坚定。 不反悔? 不反悔。 滚!书记于又吼了一声,这一次,他是真发了怒。默你个狗日,你也敢哄老子,你也敢欺负老子。 不敢啊,书记,我是真心。默激动了,默一想起卫生院里躺着的女人,就忍不住激动。他扑通一声,给书记于跪下,泪流满面说,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女人要死了,再不救,她真就死了…… 默哭得说不下去了。 那好,书记于突然说,默你起来,你起来我跟你说。 默不敢起,书记于不答应,他不敢起。 起来!书记于喝了一声,老子说话你也不听。 默腾地站了起来。 那好,书记于又说。默你要是真想救女人,办法倒是有一个。 你快说,啥法儿?默的心一阵跳动。 我说了,你可得照办。 办,办,你说,书记你快说。 那好,书记于第三次说了那好,他看一眼默,默的脸色有些泛红,那是希望点燃的红。 你把藤交给我。书记于像是咬住了牙,他说得很吃劲。 啥?!默吃惊地瞪住书记于,很快,默跳起来,跳得老高。不行,这不行,绝绝不行。他跳了好几跳,接连说了一连串不行,看着书记于脸色变黑,又变蓝,变紫,默才想,完了,纸里包不住火了,日他奶奶的,这是把我往绝路上逼呀。 默刚要开口说话,凤扑进来,凤一扑进来便撕住默,你走呀,你给我走! 默的话让凤吓回去,他结结巴巴盯住书记于,不知道书记于会拿他咋样。 书记于默了好一阵,可以看出,书记于的心情很不好受。他的脸色一会青,一会紫,一会完全黑了,嘴唇哆嗦了半天,掉转头,背对住默,很无力地摆摆手,那你走吧,这救济款,你想也甭想。 默无力地扭转身,默像是挨了一场批斗,身子骨虚脱得快要支撑不住,一听让他走,默更觉身子不是自个的了。他艰难地往外走了几步,突然一个转身,扑向里面,扑到书记于的脚底下,救救我吧,我不能把藤给你,藤是我的指靠啊。根,根由你了,任打任罚,由你…… 一听根,书记于猛地抬起脚,一脚将默踢到了院里。 你也敢拿根来耍我,你家根是什么东西,也配得上糟蹋凤? 求求你啊,求求你啊…… 如果不是公社书记突然来到堡子里,那年的根是挨不上这机会的。 那段日子,根常常站在山坡上,山坡上的油菜花开得正艳,金黄金黄的油菜花,一下就捉住了根的眼睛。这个二十五岁的光棍,那一年突然爱上了油菜花。他站在山坡上,盯着蝴蝶和蜜蜂飞舞的地方,眼神里跳动着一种陌生。有时,他会冲金黄的菜子地啊啊叫上一阵,那叫声,很像堡子里的疯狗。堡子里的人都说,根疯了,真正疯了,根一定是看见什么了。可根能看见什么呢,傻子根他能看见什么呢? 公社书记是专程为凤来到堡子里的。凤让人搞大肚子的事很快传遍整个公社,公社书记走到哪,哪儿就是关于他的闲话。格老子的,走不成了,再走,面子里子全给扒尽了。公社书记愤愤的,觉得有口痰卡在嗓子里,吐不出来,他必须找书记于,必须把那口痰吐出来。一进门,他就冲书记于发脾气,你还能坐住啊,我的脸面全让你丢尽了。书记于吓得浑身抖,哼哧了半天说,没法子呀,她不说,我能咋? 不说?不说就本事大了?把她给我叫来! 书记于颤颤的,把凤叫了过来。公社书记盯住凤,盯了好久。他的目光有些异样,不像以前盯凤的目光。以前凤是他儿媳,他看得收敛,看得谨慎。现在不是了,眼前这个女人跟他没关系,既然没了关系,索性就放开目光看,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凤感觉到异样,凤的身上有些疼。 嘿嘿,大,大,你娃本事大,敢给老子丢人。看着看着,他突然阴森森说。 凤把身子收了一下,凤不想让他这么看。 你不说,是不?公社书记阴笑着,慢慢靠近凤。一靠近凤,他的手就由不住自己了。你信不信,我会把你的嘴掰开?说着,手已到了凤脸上,像是真要把凤的嘴掰开。 不要脸!凤的脸让他弄疼了,很疼,凤叫了一声。 书记于赶忙走过来,他想拉开公社书记。公社书记一把打开他,你去给我把民兵叫来,我就不信,她的骨头有多硬! 书记于不敢违抗,提着心去叫民兵了。书记于刚出门,屋里便响出一声,很厉,像是凤被狗咬了一下。书记于猛地踅转身,可是一瞬间,他又犹豫了。他知道,要是现在回过身去,他这书记便彻底当到了头。 书记于跌跌撞撞往村子里走。 屋子里的声音突然厉起来,一声接着一声,凤的尖叫把堡子里的夜晚扯得老高老高。 凤的尖叫一声声响起时,根在山坡上,夜晚的山坡很寂,寂得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一望见那块菜子地,根的心就跳,先是怦怦的,后来,就跟擂鼓似的。那是根想起了事儿,根的确看到过事儿,就在这块菜子地里。 凤的尖叫再一次响过来,很锐利地穿进根的耳朵。也不知为啥,根当下便感觉又有了事儿,而且跟菜子地一样的事儿。他拔起腿,就往声音这边跑。半道上他碰到了书记于,因为跑得快,差点把书记于撞倒。夜色里书记于骂了他一声,骂得很难听。根没在意,根已经顾不上书记于了,脑子里只是凤的尖叫。果然,凤的尖叫一声比一声响,一声比一声紧迫。根完全疯了,他是让那尖叫弄疯的,自那个黄昏他在菜子地看到那一幕,他就再也听不得那种叫。 根一头扎进书记于家,正赶上公社书记把凤压炕上脱裤子。 一片月亮一般的白刺他眼里。 那片白曾出现在菜子地里。那是怎样一片白啊,根记得当时,看到两个人影儿钻菜子地里,起先还觉得好玩,觉得亲热。两个人影儿都让他亲热。可是后来,后来两个人影儿倒下去,倒在菜子地里,根就觉得不好玩了。岂止不好玩,简直是拿刀杀他的眼睛。他啊啊叫了几声,想把人影儿叫起来。快起来呀,根不知道为什么要让他们起来,但他们必须得起来,不起来他就活不成。根叫了半天,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是两个人影儿把他的声音吓没了,是书记于把他的声音吓没了。他跳着,喊着,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忽地,他就看见了那片白—— 那是能杀掉他的一片白呀。 你个畜生!根猛一用力,便把公社书记提了起来。根想起那天菜子地里看到的白,想起那天压凤的男人,再也忍不住愤恨了。压压压,你们为什么都要压呀!根大叫一声,用力一摔,公社书记像泥巴一样飞起来,在夜晚的堡子里划了个弧线,重重地摔到了院子里。 根被五花大绑的那个黄昏,堡子里像是要下雨。云在堡子里的天空盘旋了一个后晌,最终没下,让一股子风给刮走了。 根是让公社书记喊来的民兵捆起来的。当时根蹲在地埂上望云。那个黄昏,云有点儿怪,忽而高悬,忽而低沉,天还打了两个响雷,猛乍乍的,把堡子里的人吓得全都缩起了脑袋。 根望见了自己的娘。娘的魂像是跑到了云里,合着云的节拍,飘啊飘。 根刚要喊魂你回来,两个民兵扑上来,一把摁住了他。 根挣弹几下,就从民兵手里挣弹开,他沿着山坡,往下跑。黄昏里的菜子地母亲一样敞开怀,等着他往里钻。根跳进菜子地,他的眼前开满了金黄金黄的油菜花。根一望见油菜花,就把危险扔到了脑后。他再一次想起那个黄昏,那个黄昏根是摘过一朵油菜花的,他想把它送给凤。根一直想给凤摘朵油菜花,堡子里的女人,只有凤让他产生过这念头。可是,可是那个黄昏里,凤突然倒在菜子地里,倒得很柔软,像棉花云一样铺开。被棉花裹住的,竟是—— 根啊啊地跑过菜子地,跑进自己家的豆地。一跑进豆地,根的哭声便响起来。多少个日子里,根总是偷偷跑进自己家的豆地,哭。堡子里的人都说,根是让豆花精缠上了,让豆花精勾了魂。根说不是,不是呀。 根哭了几声,就被民兵抓住了。 民兵后面,立着公社书记。 你个强奸犯,想跑? 根擦干眼泪,伸出手,让民兵捆他。 公社书记扑上去,扯住根,美美踢了他两脚。 堡子里的男人和女人都看见了那两脚,一脚踢在根头上,一脚,踢在根的要命处。 堡子里的男人和女人全都闭上了眼睛。 强奸犯根被押到公社,开始在全公社游斗。 默的老婆终于死了,就死在根被游斗的日子里。默和小儿子藤埋了老婆,就跑去找根。 强奸犯根被五花大绑着,他将被送往监狱。二十年!根将要在监狱里蹲二十年。 远远地,默看见了根,藤也看见了根。 根已不像原来的根了,他像个地地道道的强奸犯。 藤的泪刷地就流下来。 藤也想起了那个黄昏,想起了那片菜子地。 警车尖叫着,风一般掠过默和藤。风里,默的嗓子哑了,默喊,根,根呀。 藤的嗓子也哑了,藤喊,根,根,我的亲哥呀—— ------------ 刘成就这样死去 暮色四合的时候,刘成急慌慌走在村巷里。 刘成的女人病了,看样子要疼死,刘成急着去喊大夫。 刘成本来在修水库,他是满子营的突击队员,满子营每次参加大会战,刘成都积极报名。水库上没粮了,刘成回来拿粮,没想一进院,就听见女人呱喊,进屋一看,女人倒撅尻子趴炕上,手抱着肚子,疼得龇牙咧嘴。 咋的了?刘成有些慌。 快去喊大夫。女人咬牙说。 刘成跑出家,朝大队部跑。路上碰到满五。满五问,刘成你做啥去?刘成没理满五,刘成哪有工夫理满五。刘成的女人快疼死了,刘成想幸亏我回来得及时,要不女人疼死了都不知道。满五挡住刘成,满五这挨炮的,他竟挡住了刘成,人家刘成都要急死了,他还挡住刘成。挨炮的满五看上去像个好人,他挡住刘成说,刘成我有话哩,这话很要紧。刘成撇开满五,继续跑。满五撵上来,抓住刘成,刘成我真有话哩,你得听我说。 刘成停下,等满五说。刘成只能停下,听满五说。不停下满五一直会缠着他。满五挠挠头,望住刘成,半天了不说。刘成心里急,满五你个挨炮的,有屁快放,我女人病重哩。满五放开刘成,算咧刘成,这话还是不说,你迟早能听见。刘成骂了句满五,又跑,满五在身后喊,刘成你可别怪我没提醒,我跟你提醒你不理,你挨炮的后悔在后头哩。 跑到大队部,天已黑了下来。卫生所没亮灯,一个黑影儿在门口,刘成跑过去说,我女人病了,疼得满炕呱喊哩。黑影儿没理他,刘成又说了遍,黑影儿还是没理他。刘成恼火了,刘成很少恼火的,人把尿水泼他脸上他都不恼火,这下他恼火了。 刘成恼完火才发现,黑影儿不是大夫满子九,是他最不想见的接骨匠满子六。满子六也抱着肚子,他冲刘成说,快找满子九。 刘成掉转头,又跑。满子九的屋不在这个庄子,满子九的屋在沟里。这个时候往沟里跑显然来不及,女人会疼死。刘成边跑边想,这可咋办哩? 刘成跑出庄子,跟一个黑影一头撞上了。撞上的正好是满子九,他刚给队长的女人打完针,队长满生留他喝酒,他心里急,说不上来的急,谁知真让他急准了。 刘成的女人打了针,暂时安静了。不过脸色很难看,蜡黄蜡黄的,头上冒虚汗,满子九说这病重着哩,得操心。刘成跟满子九去拿药,才发现满子六也打了针,看样儿像是不疼了,不过头上也冒虚汗。 刘成的女人缓了三天,不呱喊了。满子六也缓了三天,不呱喊了。 刘成在巷里走,他家的猪不吃食了,他去找满福。碰上满福女人,满福女人说满福不在,去沟里了。刘成很扫兴。满福女人见刘成阴着脸,主动凑上来劝,刘成你想开点,这号事遇上了得想开,可千万别做傻事。刘成说没事,不就一头猪么。满福女人说,刘成我说的不是猪,我说的是你。刘成说我也没事。满福女人松了口气,没事就好,我还怕你想不开哩。满福女人又说,这号事男人遇上了是想不开,不过想不开又能咋,还是得想开,你说是不是刘成? 刘成不明白满福女人说啥,这两天人们说的话都稀奇古怪,他一句也不明白。刘成是个老实人,说话从来不拐弯抹角,拐弯抹角的话他也听不懂。这两天他脑子乱,女人病刚松,猪又不吃食了,猪可是养下过年的,要是猪死了,刘成的年就没法过。刘成想着猪,心里很急。满福这挨炮的,早不去晚不去,单等他的猪病了去,刘成很生满福的气。满福身子懒,自留地或是家里的活从不自己做,每回都是刘成帮他做,挨上刘成求他了,他却去了沟里。刘成找不见满福,满子营又没第二个兽医,刘成想自己的猪怕是没救了。满福女人看他六神无主,心里很同情,望着刘成走远,满福女人悲伤地叹了口气。 走到自家门口,刘成没进屋,踅转身子,朝队长家走。他想问问队长,修水库他不去成不成。本来修水库是他争着去的,没想一回来家里就出事,他想跟队长说说,要不换满五去,他把满五的活干上,等家里太平了他再去。路过麦场时碰上满子六的女人,满子六的女人披着头,大白天的敞着胸,一定是挨了打。满子六的女人老挨打,为这事刘成还劝过满子六,挨炮的满子六,你猜他咋说,老子的女人爱打就打爱睡就睡,关你个屁事。 刘成想躲开,满子六的女人挡住他。满子六的女人挡住刘成,不说话,她哭。满子六的女人最爱哭,经常把刘成哭烦。刘成顾不上她,他急着找队长。晌午他跟满五私下商量,满五居然说,闲的刘成,换回来也是闲的,事情都这样了,你就睁只眼闭只眼。刘成听不懂,骂,满五你放啥屁,事情哪样了,换不换你放个屁,不换我找队长去。满五笑着走了,神情好得意,边走边说,刘成我说你后悔哩,你还不信,你当换回来就能看住,把你个傻子。 挨炮的满五,以前你换时我说过啥,又不是跟你换死,十天也是换,半月也是换,亏你还把我当哥哩。 刘成骂着满五,扔下满子六的女人,到了队长家。队长女人刚下炕,披着衣裳看太阳。太阳有啥好看的,定是屋里闷久了,闷出病了。刘成笑笑,队长哩,我找队长。 队长女人见是刘成,一下兴奋了,刘成呵,你可来了,你要再不来,我就得上你屋去。刘成不解,问啥事。队长女人四下瞅瞅,院里很安静,娃们出去玩了,几只母鸡墙根下觅食,大公鸡伺机而动,扑腾跃上母鸡,扑着翅膀踩蛋。队长女人看公鸡一眼,问刘成,你看它像谁? 刘成看了看,公鸡很威风,冠子高傲着,就说像队长。队长女人骂,放屁哩刘成,人家跟你说正事,你倒没个正经。队长女人骂完,又说,刘成你得回来,水库不去了,再去出事哩。刘成兴奋了,还愁咋个开口哩,人家早替他想了。 队长这时走进来,披着黄军褂子,戴顶黄军帽,像个军人。队长抖抖肩,装出威风的样子,望住刘成,不说话。刘成有点紧张,他很少求队长,队长让他做啥他做啥,这是刘成的习惯。人要改变习惯是很难的,遇上刘成这种人就更难。刘成都有点不想说了,队长女人替他解围。队长女人说完,见队长不表态,气就来了。我说你拿把啥哩,不来你念叨,来了你又拿把,有本事拿把别人去,把个刘成拿把啥哩。 队长女人这样说让刘成很感动,刘成附和道,就是,把个我拿把啥哩。 队长嘿嘿两声,挨炮的刘成,你还有理了,想去就去,想来就来,当是你家书房炕,那可是全公社的大会战。刘成说我知道,我这不有事么,没事我敢乱提要求? 队长满生其实早就想好了,他要把刘成换回来,让满五去。修水库不缺刘成一个,刘成家的事刘成却很重要。队长满生故意卖了会关子,才跟刘成说,行咧,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刘成揣着一腔子感激回来了,没想队长答应得这么痛快。 这事定下不久,大约是满五走的第二天,满子营有了闲话。 满子营的闲话一向很猛,谁让闲话砸中了,可真叫倒霉。因为满子营的人不说别的闲话,一说就说男女关系。满子营的男女关系本来并不复杂,满子营大多半是满家,像刘成这样的外姓人,只有零零星星几家。满家人说满家人闲话,就有点被窝里的猫咬被窝里的肉之嫌。不过自打满子六搞了满五的女人,闲话就挡不住了。按说满子六还是满五的远房叔叔,虽是远房,辈分却没乱,所以满子六搞满五的女人,实在不应该,他搞队长的女人也行,至少是平辈,不会让人觉得他是畜生。但满子六搞了满五的女人,搞得还很猛,搞得满五的女人很愿意,气得满五一顿捶把女人捶进河里,淹死了。这事以后,满子营人不管了,啥姓满不姓满,逮着闲话就说。从满子六说到队长满生,再从队长满生说到满子六。当然,更多的还是说满子六。 满子六是个接骨匠。接骨匠在别处兴许没用,满子营一带却很时兴。这两年老是搞运动,三天小会战,两天大会战,红旗插得满天飞,人们忙得团团转,出个把事故在所难免。断胳膊少腿的多了起来,满子六一下吃香了。他被人们请来请去,比公社的医生还吃香。吃香的满子六跟过去不像了,过去他老实,比刘成还老实,要不也不会说一个比自个大五岁的女人。吃香后的满子六最大的变化就是不老实,他搞女人,不光搞满五的女人,满福的女人他也想搞,可惜没搞成。满子六搞女人从不负责,连三尺条绒也舍不得扯给女人。被他搞过的女人都骂他,都说他闲话,满五的女人例外,所以满五的女人跳河死了。 满子营这次的闲话不说别人,说刘成。 都怪满福。满福从沟里回来,喝醉了。喝醉的满福走进刘成家,手里提个大针管,刘成在猪圈里等他。满福摇摇晃晃说,猪不吃食了?刘成说猪不吃食了,给它黑面都不吃。满福说给它黑面都不吃?刘成说它本来吃的,不知咋个就不吃了。满福没再重复刘成,他觉得再重复没意思,不如趁着酒醉把话说了。挨炮的满福,他真不应该说,不说刘成就不会知道,刘成的猪也不会死。可他偏偏就给说了。 满福跳进猪圈,猪圈里一股臭气熏得他差点吐出来,他忍住了。挨炮的满福,吐他能忍住,闲话他忍不住。满福看了眼猪,踢了一脚猪屁股,猪没动,猪一天了没动,要是动刘成也不哭着脸蹲猪圈里不出了。 刘成期待着满福,满福一进来他就觉有望了。满福是满子营有名的兽医,不少要死的猪都让他救活了,刘成觉得自家的猪也能救活。见满福不动手,刘成急了,满福你动手呀,愣着做啥?满福没理刘成,他丢开猪,开始望刘成,望了半天说刘成我有话哩。刘成说有话就说,是不是要给猪打针,我抓住你打。满福说不是猪的事,跟猪没关系。刘成说我唤你来就是为了猪,咋能跟猪没关系。满福说刘成你信不信我的话,不信我不说。刘成说满福你喝醉了,我啥时不信你了。满福说信就好,刘成你应该信我,我不会乱说,我说的是实话。 满福这挨炮的就说了。 满福还没说完,就挨了刘成的拳头。满福挨刘成的拳头,这在满子营是不可思议的事。 满福你放屁。 刘成我没放屁。 满福我日你妈,你嘴里有实话没。 刘成我日你妈,我好心说给你,你倒骂人。 满福你个挨炮的,我打死你。 刘成就把满福放倒了,放倒在猪身上。这时刘成已顾不上猪了,他只想打死满福。 如果不是队长满生,说不定满福就让刘成打死了。你想猪圈那么小,满福又喝醉了,根本没法反抗。刘成的拳头又密又毒,满福根本没法躲。 队长满生进来时,刘成的女人站在猪圈外,她看上去很急,队长满生认为她是怕暴露。队长满生跳进猪圈,用身体护住满福。 刘成你做啥,啥话不能好好说? 他说满子六搞了我女人,这话不能好好说。刘成声音很大,大得巷道里的满福女人都听见了。 搞没搞你女人清楚,你打满福做啥哩? 这句话猛地提醒刘成,刘成抬眼找女人。其实女人就在眼前,尽管病还没好,但女人的脸上已有了红晕。刘成瞪住女人,眼睛里充满了问号。 女人啥也没说,女人掉头进了屋。 队长满生说算了,你们打捶不要紧,你看把猪打死了。刘成低头一看,猪果然打死了。刘成跳起来,扑向满福,要满福赔猪。满福在队长的保护下跳出猪圈,满福气息奄奄,满福啥也不能说了。刘成转向队长,要队长赔猪,队长满生说刘成你疯了,你的猪死关我屁事。刘成一想真不关队长的事,还是找满福。刘成再次扑向满福时,遇到了反抗。 满福女人当然不能眼睁着男人挨打,她一把推翻刘成,刘成你个猪,有没有脑子?满福女人并不怪刘成,这从话里能听出来。满福女人推翻刘成,又把刘成扶起来,满福女人望住刘成,欲言又止的样子。 刘成这时冷静了,满福女人的目光让他冷静。 在满子营,只有满福女人的目光能让刘成冷静。 太阳这时下了山,院里洒满阴凉。满福枕着阴凉睡着了。满福女人忧伤地叹了口气,也不管满福,离开了刘成家。 队长满生听见女人在巷道里唤他,也走了出来。刘成一下不知咋办了。 满子营人传出闲话的同时,知道刘成遇上了难题。如果换上别人,比如说满五,满子营人是不用操心的,他有的是办法收拾女人。可这次是刘成,刘成能不能对付得了女人,满子营人心里一点没底。 第二天一大早,人们看见刘成挑水,就都走过去,挡住刘成。 想开些吧刘成,这号事说穿了也没啥丢人的,该咋活你还咋活,娃们还小,等娃们大些了,再想办法。 惹不过呀刘成,你想想她娘家啥人,多少年都受过来了,就再忍忍吧。 也有说反话的,刘成你怕个啥,有我们做主哩,你怕个啥。离婚的人一大层,瞧瞧人家满五,打死她照样活。 跟后就有人反对,放你妈的贼屁,有你这么说话的么?打死娃你拉,饭你做,衣裳你缝? 那人涨红脸说,哟嗬,偷人还有理了,谁见过她做饭了,她会做么?羞死她先人,不是人家刘成,有五个也饿死了。 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唯有满福女人远远站着,眼里一片子惆怅。谁也不知道,昨儿黑满福回到家,让女人修理了一顿,最后睡在了草棚里。 刘成挤开众人,挑着水,娃们还等他做饭哩。刘成走出人群时,看到了满福女人的目光。 那目光黏黏的,怪怪的,刘成心里一片子湿。 的确,刘成是不敢打女人的,连问都不敢问。昨儿黑人走后,刘成是很想问问女人的,到底有没有?有过几次?啥时开始的?咋就偏偏跟满子六?女人冷着脸,满福还在院里时女人就开始冷脸。刘成知道不能问,他做了饭,给娃们先后吃了,想想又给女人盛了一碗。女人没吃,女人连头都不转一下。 夜里,刘成睡不着,刘成当然睡不着。刘成把所有的事联想到一起,心里清楚了,很清楚。满子营人没骗他,满子营人说的是实话。这事怕不是一天两天,或许很久了,只是他刘成不知道,满子营人早就跟他提醒,他太粗心了。记得满福女人有次跟他说,刘成呀,别光顾着帮人,一天到晚给人家干活,自家的地荒了就迟了。这话啥意思,不是明摆着么,还要人家咋说。还有一次队长女人说,刘成呀,光争个先进顶屁用,啥事儿都少不了你,关键的事儿偏偏少了你。你听听,这不全说明了么。再往细想,想起了满五,想起了满福,满子营的人几乎全想起了,看来人家早知道了,就他蒙鼓里。 想清楚能咋?能把她吃了,刮了?刘成真是没办法。怪只怪当初,当初就不该娶她,不该不听劝。谁都说不配,人家啥人,大队书记的女儿,你刘成啥人,穷得叮当响,不就在大会战中让公社表扬过,不就能吃苦,让公社树了典型。这东西能顶啥用?当初觉得了不起,人前露了脸,扬了名,现在呢?能比过人家满子六的自行车,能比过人家满子六的手表。这些都不说,就说人家满子六对付女人的花言巧语,你会说一句? 没办法。的的确确没办法。 刘成只有死受。 刘成现在顶着满五,给村里喂牛。满五自打死了女人,一蹶不振。队长满生照顾他,给他份不出力的差事。没想刘成现在挨上了,刘成想自己跟满五简直就是亲兄弟,满五遇上的他都遇上了,满五没遇上的他怕是也要遇上。 比如满子六,当年睡了满五女人,满五扬言要杀他,满子六嘴上硬,可心里怕,不怕他咋避到外村去了,一避就是半年。说得好听,外村有人接骨哩,哄鬼去,外村的人胳膊都折了?外村的人腿都瘸了?明明是怕,嘴上不承认。挨炮的满子六,天生嘴硬,没办法。这回不一样,满子六不怕刘成,压根没把刘成放眼里。 刘成喂完牛,心想该做饭了,背着背篼往家走,还没走到门口,就碰见满福女人。满福女人直给刘成挤眼,示意刘成别进去。刘成站巷道里,犹豫了会,他在犹豫跟不跟满福女人说话。刘成一直想跟满福女人说话,满福女人能把话说到心里头,能把刘成的心说出泪,然后再说出笑。以前刘成给她家帮忙,免不了跟她说话,那话说出来就是中听,没办法,人跟人就是不一样,女人跟女人就是不一样,别看黑里脱了都一样,都是肉,其实差得远哩。那时候刘成想,要是搂着满福女人睡上一觉该是咋样? 现在刘成知道了,外人的女人不是胡睡的,那是往烂里睡心,往绝里睡路。刘成犹豫了会,没理满福女人,进去了。 刘成很快又走出来,日他妈,挨炮的满子六,断子绝孙的满子六,你猜怎么着,他竟跟刘成女人一屋里说话哩,边说边笑,吃糖那么甜。这是骑在头上屙屎哩,这是不把刘成当人哩。 刘成站巷道里,很孤单。满福女人走了,巷道冷冷清清的,头顶上一朵云压着,遮住了太阳,刘成站在阴云下,心里一片黑。 眼里滚出两滴泪的时候,刘成站到了场上。庄稼还在地里,场显得空旷,场显得无用,场像是专门让刘成难过的。刘成站在场上,想起了一个人,他果然就看见了那个人。满子六女人也一眼望见刘成,她像是一直站场上,一直等刘成。现在等来了刘成,满子六女人说话了。 我不想活了。她说着就抽泣起来,肩膀一耸一耸的,很伤心。 刘成走过去,抚住满子六女人,你不能死,还有娃们哩。 我不想活了。满子六女人哭得更凶了。 刘成又抚住她另一个肩,死了便宜他们了。这句话太意外,不像刘成自己说的。刘成让这话吓了一跳,他看到满子六女人也让这话吓了一跳。刘成就把两条胳膊放到满子六女人脖子里,这个动作满子六女人很喜欢,她一下不哭了,还把脸抬起来,让刘成看她的眼睛。满子六女人的眼睛没啥特别,小,里面茫茫的,看不清有啥内容。刘成把胳膊取下来,他意识到面前是满子六的女人,要是满福女人,说不定他就不取了。 这个后晌刘成没做饭,他一直陪满子六的女人站着。满子六的女人很激动,一忽儿哭,一忽儿笑,刘成居然没有烦,这是他头一次不烦满子六的女人。 满子六骑着自行车,驮着刘成女人,光天化日之下出了村。 这个镜头队长看见了,兽医满福看见了,满福女人跟队长女人一起拔草,不小心也给看见了。 太欺人了。满福女人说。 真不要脸。队长女人说。 得意个啥,小心摔死。满福说。 嘿嘿,嘿嘿,算你狠,驴日的,算你狠。队长说。 满福女人扔下草,腾腾腾到了饲养院,你还喂牛哩,你还有心喂牛哩,人骑到你头上屙屎哩。 刘成抬了抬头,又垂下了。其实他们还没出门刘成就看见了,刘成真想扑上去,真想冲满子六脸上吐口唾沫,真想把他的自行车砸了。最后刘成跌倒在草垛上,冲着天空发愣。满福女人跳了几跳,见刘成没反应,气愤地掉转身子,走了。 紧跟着队长来了。队长满生扔给刘成一根烟,刘成你挨炮的,真就没办法?刘成不说话,傻傻地盯住队长,盯得队长脊背发麻。你盯我做啥哩,又不是我睡了你女人,你个挨炮的,看你那眼神,吃人哩,喝血哩。 刘成还是不说话,他盯了很久,终于不盯了。队长松口气,刘成呀,要不你还到水库上去吧,眼不见为净,你说哩? 刘成就这样到了水库上。满五回来说,刘成这挨炮贼,不像了,一天到晚骡子样,往死里干活哩。满五又说,刘成要杀人哩,狗日的刘成要杀人哩,不信你瞧着,迟早的事。 这话满福听见了,说给了女人,女人半天不吭声,满福说,杀了好,该杀,啥人么,会接骨有啥了不起,想睡谁就睡谁,当自个是队长了。满福说完就睡了,梦里梦见刘成真杀了人,不过不是满子六,是队长满生。满福觉得日怪,真日怪。女人却睡不着,大睁着眼,眼里一片黑,脑子里反复就那句话,刘成要杀人哩,刘成要杀人哩,天杀的刘成,你真要杀人么? 这话队长也听见了。他先找了满子六。满子六眼里没队长,满子六恨队长,当年要不是队长,他也不至于娶个老女人。满子六本来看上的是刘成女人,那时刘成女人还是个铁姑娘,大会战中最能玩命,玩得书记都不高兴了,不想让她当铁姑娘了,就找了满子六,说你要是能盖下一院房子,老子把姑娘许给你。满子六那时还不是接骨匠,后来他拜了师傅,学接骨。师傅说学了这手艺别说一院房子,娶一院女人都有可能。 满子六学了手艺,再回来,女人就成了刘成的,队长从中做的媒,队长跟书记夸海口,满子营还有比刘成更能干的么,没有。满子六一气之下,娶了老女人。 队长抽着满子六的烟,好话跟他说,杀人不杀人不敢说,但刘成那性子,惹急了真不好说。满子六啐口痰,怕他? 队长嘿嘿笑笑,不说了,不说了,我走了,走了。临出门时队长又说,要斗私批修哩,斗私批修懂不?嘿嘿,就是割尾巴。 第二天满子六就不见了,没人知道他走了哪里,反正不见了。队长满生这才走进刘成院里,刚进院就喊,刘成呀,牛喂好了没?刘成女人走出来,队长呀,刘成不是到水库去了么? 队长满生嘿嘿笑笑,瞧我这脑子,猪脑子,石灰脑子,咋就给忘了哩。说着进了屋,径直坐到炕沿上。 水库一直修到秋末,庄稼黄了,该收割打场了。刘成回到了村里。 女人还是冷着脸,更冷。刘成不介意,刘成已学会不介意。介意顶屁用,日子还得过,娃得照拉,对,拉娃,刘成心里只有娃,女人在他心里已不重要了,或者说不那么重要了。挨炮的女人,爱跟谁跟谁,管不住不管,看你能野到哪,你还能野出满子营?这是刘成的胜利,刘成觉得错就错在太把女人当回事,还是队长说的好,你把她当回事,她就不把你当回事,你不当她回事,说不定她就当你回事。这话说得绝,怪不得队长女人太把队长当回事,一黑里不回去就满庄子找,找得到找不到都找。 刘成拿着镰刀,跟村里人一同下地。狗日的庄稼,长得齐腰高,麦子金黄金黄的,见了人就笑,真让人舍不得割。队长在远处吆喝,吆喝牲口一样,队长这时候真像个队长,他不干活,只吆喝,你耍奸耍猾他一眼就望着。望着了没好处,轻者日你娘,骂你个驴死鞍子烂,重者扣工分,扣工分谁不怕,年底吃不饱肚子,女人跟你没完,弄不好再让满子六插一腿,你就成刘成了。挨炮的满子六,人不见魂不散,还让刘成忘不掉。 满福女人在刘成边上,满福女人总爱站刘成边上,边割麦边说,刘成呀,麦割了你还到水库上去么?不去了,水库不修了,公社说明年再修。那就好,好。说着割下一把麦,拧个系子,打刘成手里接过麦,一并捆了。捆子遮住了队长视线,队长看不见刘成,队长能看见刘成女人,刘成女人跟队长女人挨着,也不知为啥,队长女人突然不跟满福女人搭伴,跟刘成女人搭伴,这让人们搞不懂,队长女人不是恨刘成女人么? 割麦哩你拧尻子做啥,拧给麦子看呀。队长女人笑着说。刘成女人脸红了下,我哪拧呀,看你说的。 哟,我说错了,没拧,你没拧,我尻子疼,想拧也拧不了。队长女人说着割下一把麦,也拧了个系子,不过她没捆,她说话,你看这系子像啥?刘成女人看不出,不知咋答,只是笑了笑。她不能不笑,人家是队长女人,她是谁,谁也不是,大队书记,羞,哪年的事了,早让人家顶了,爹想不过,整天喝得烂醉,她劝过,哪能劝进去。爹让她夹着嘴活人,爹让她再别摆书记女儿的架子,她敢摆么,不摆人家都往死里埋汰哩,摆了还不知说啥。 看不出呀?队长女人扭了扭腰说,你看像不像骡子的,长倒是挺长,就是软,不顶用。队长女人说得好放肆,一点不在乎。刘成女人脸又红了下,这次红到了脖根里。她抹把汗,虚汗,她已感觉队长女人要说啥了,心跳得飞快,真怕她说出来。可真就说了出来。 挨谁的也别挨骡子的,实在受不了就自己捅。队长女人不说了,故意留下个空白,让刘成女人自己想。用得着想么?谁都知道队长女人最爱骂队长骡子,她这是话里有话,再傻的人也能听出来。 刘成女人夹了嘴,勾住头割麦,再也不敢接队长女人的茬了。 队长站在远处,一动不动望住地里的女人。 麦割完,该打场了。满子六还不回来。队长发话了,把自行车推来。躲了就势大了,躲了就不批了?运动才开始,公社专门点了名的,尤其自行车,全满子营就他有,凭啥,不就是投机倒把,不就是搞剥削。满五很利索,话没落地就推来了。问队长,放哪?队长看眼满五,挨炮的满五,放个球,骑破不就成了,他骑你女人,你骑他车,一报还一报。满五果然骑上了,很威风。满五绕场想转个圈,谁知车不像女人,车摔人。满五摔了个大跟斗,牙磕掉一颗,惹得众人哈哈笑,都说满五挨炮的,天生吃球的命,给个机会报复,反让人家报复了。满五不服气,骑不住我不会打,女人能打到河里,不信一辆破车打不死。 众人耍笑的时候,刘成不说话。一个人在场上画图,画了又擦,擦了又画,满福女人很好奇,想看他画啥,刘成突地擦掉不画了。隐隐约约满福女人看见刘成画的好像是女人。 画谁哩?满福女人想了一黑,没想明白。反把正事给耽搁了,正事就是炕上的事,满福要做,女人不答应,说她不舒服。气得满福直想把自己的割掉,没用还长着做啥哩。 场还没打完,队长找到刘成,事实上这些日子队长老找刘成,队长就一个理由,不让刘成杀人,杀人是要犯法的,是要吃枪子的,划不来,不就一个满子六么,你收拾不了我收拾,他驴日有多大本事,能钻到女人尻子里?运动这不开始了么,还愁没机会?不过,队长这次用了“不过”,以前队长从不用,这次他看了眼刘成,用了“不过”。队长接着说,不过你得回避下,不能让人说闲话,懂我的意思么? 刘成点了下头,其实他没懂,但他点了下头。 好。懂就好。队长很高兴,他的话终于能说完整了。你到窑上去,看窑,一天记两个工,你避开事情就好办了,由不得他娃子,看我不整死他。 刘成就这样到了窑上。窑很远,窑在山里,刘成走了一整天,才走到窑上,窑很破,四周寂寂的,长满草,长满树,风一刮,四周都动,唯有窑不动。刘成收拾好屋子,屋子很破了,破得还比不上村里的牛圈,里面散发着扑鼻的臭气,都是窑客们走时屙的屎尿,还有破裤子烂袜子。刘成收拾完,星星出来了,坐山坡上看星星,看着看着刘成眼里就有了泪。 头天黑刘成没舍得睡,山里的星星太好了,亮晶晶的,山里的风太好了,湿扑扑的,总之山里就是好,好得他直后悔,咋就早不知来山里哩,一天记两个工,多划算,还不用见那些不想见的,听那些不想听的。山里多静呀,山里多美呀,花还没谢完,草还没枯黄,树还绿绿的,天又那么高,天为啥那么高,天是怕人把它的心思看透么? 二天就不一样。才坐了屁大个工夫,刘成就不想看了,草有啥看的,树有啥看的,风有啥好的,星星有啥稀奇的。 三天就烦了,真正的烦。烦得刘成连门也不想出,只想捂住头睡,可是能睡着么?一脚蹬了被子,又捡起来。被子是女人缝的,褥子也是女人缝的,女人一针一线缝的时候,他就坐在灯下。女人真是漂亮,眼睛圆圆的,鼻子挺挺的,怪不得人们把她当花哩,怪不得人们说鲜花插到牛粪上哩。想着女人,刘成更是睡不着,女人跟满子六有了,挨炮的女人,挨炮的满子六。 再往后,刘成就习惯了,刘成只能习惯,不习惯会要掉命。深山老林的,他要住到过年,不习惯咋成。实在睡不着,刘成就乱想,啥也想,谁也想,包括满福女人,包括满子六女人。再睡不着就想队长女人,队长女人真是难看,咋就娶了那么难看的女人哩? 满子六女人走上山的那天,刘成正在劈柴。天好冷,山里的冬天比山下冷得多,刘成抹了煤块,刘成又劈柴,刘成是想生火了。 满子六女人为啥要走上山?这个问题很重要,这个问题到最后都没有答案。 望见沟里一个影儿,刘成停下来,刘成在想,影儿是啥哩?狐子?狼?刘成提着斧子,作好了准备,影儿到他跟前,冲他一笑,软软地一笑,刘成看清了,是满子六的女人。她背得太重了,被子,褥子,过冬的棉衣棉裤,还有几个大锅块。东西垒起来比她还高,压得她直喘气。所以她笑了一下不笑了,她累倒在地上。 刘成扶起她,刘成有点不相信,她怎么就给来了呢?女人歇缓片刻,女人有了话,女人头句话是,满子六让抓起来了。女人像是专门跑来报信的,见刘成瞪着眼,女人又补了句,他在外村搞女人,让人家捆了起来。女人说完这句,脸色一下好看了。 女人开始收拾,刘成的被子早就脏了,褥子更脏,动一下就发出一股霉味。女人捂住鼻子,见刘成望她,忙又松开。女人想告诉刘成,不是她嫌弃,她怎能嫌弃哩,是被褥实在太脏了。女人拆完,想洗,四下找水,找不到水,才想起是山里,水要从沟里很远处去挑。女人收回念头,把新被新褥铺上,抬眼望刘成,刘成竟到了屋外。女人看见他望天,山里的天就是比山下有望头,女人也想望,可哪有时间,一屋的活还等着她哩。 女人忙了一后晌,刘成再次进屋时,屋子不像了,彻底不像了。该明处明着,该亮处亮着,生气洒满屋子,一下觉得像个家了。炊烟冒起时,天慢慢黑了下来,这时候刘成想到一个问题,黑里咋办?女人会不会睡他的炕? 饭很香,都说满子六的女人茶饭香,刘成一直没尝过,现在尝了,感到就是不一样。刘成吃了三大碗,还想吃,女人接过碗,幸福地瞥他一眼。女人脸上有朵红云,不知是热气蒸的还是羞的。 吃过饭,话就多了起来。女人先是不紧不慢地说村子里的事,队长让公社批评了,没把尾巴割好。村东满七的猪死了,满福也是喝醉了,给猪打错了针,满七让满福赔哩,满福说赔个球。两家打了三天,还在打。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满子六身上,女人叹口气,抓了好,抓了他就不害人了。 那钱哩,抓了是要罚钱的。刘成问。刘成问的本来不是这句,不知怎么就问成了这句。 谁见过?女人抬起眼,一眼的茫然,都说他挣钱,钱哩?谁见过?女人顿了顿又说,兴许他有办法,他不是能得很么? 刘成同意女人的说法,满子六不是能得很么,怎么给抓了。抓了好,抓了看你还偷人。抓了看你还坐他的自行车。后一个你显然说的是自家女人。刘成觉得一下子轻松了。 外面下起了雪,刘成出去撒尿,回来说下雪了。女人惊讶地抬起脸,是么?女人问话的样子好奇怪,睫毛还俏皮地挑了挑,正好让刘成看见了。刘成心里一阵子酥。 话说了整整半晚上,刘成想不到女人这样会说,想不到竟跟女人能说得这样投机。后来他想,女人为啥要跟他说这么多呢?自个为啥要听她这么多呢?这个想法困惑了刘成,直到上了炕,直到钻进被窝,刘成还是困惑得想不出所以然。但是刘成搂住了女人,刘成不能不搂住女人。女人刚挨住他身子,他就决定要搂住女人了。 刘成的这个决定大大激励了女人。如果女人原先还有啥犹豫的话,刘成的这个决定让她一下子打消了所有的犹豫,女人决定好好抱住刘成。 彻骨的寒意从门缝里挤进来,屋子冷得人直哆嗦。提早赶来的雪改变了一切,尽管生了火,可柴是湿的,煤块也是湿的,除了一股呛人的烟外,屋子里是添不出多少暖意的。可是这没关系,只要两个人抱住,热意足够了。刘成一时有些恍惚,弄不清抱住的是谁,女人绵绵的身子在怀里上下扭动时,刘成听见自己骨头缝里发出的声音。搞她,睡她。 刘成兴奋了。他压上去。他以无比凶猛的姿势压上去。女人**成一片。刘成瞬间又想起了满子六,他不能不想满子六,挨炮的满子六,狗日的满子六。紧跟着刘成又想到队长,他同样不能不想到队长,他把自个想成了队长,他越发兴奋了,兴奋得他想大叫,女人抽出舌头说,叫吧,刘成大叫了一声,屋子震得咯吧响。女人一下欢腾了,嗷嗷地叫唤着,叫唤得刘成想死。刘成再也不认为压住的是满子六女人,她是满福女人,她是队长女人,她甚至是自家女人。 而他也早不是他自己,他是队长满生,他是接骨匠满子六,他是兽医满福,他甚至是打死自家女人的满五。 地上的煤火腾起一股浓烟,刺鼻的浓烟,严严地裹住屋子。刘成顾不上,女人更是顾不上,他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们必须把天做亮。刘成一连做了好几次,直把自己做成了自己,直把女人做成了满子六女人。现在,满子营的老实人大好人刘成正压着满子六的老女人,他们认清了对方,他们更加凶猛地抱住了对方。他们要对方彻底地做自己,他们要对方一生一世地做自己。做呀做呀你个刘成,你个挨炮的,做死我算了,我三年没做了,我早就想让你做死了。 雪一场连着一场,满子营的冬天就这样,雪比什么都多,多得让人心烦,多得让人没办法。 队长满生气急败坏地走在村巷里。挨炮的没一个勤快的,雪扫了不往远处倒,全倒到村巷里,挡得人没法走路。刚有了些太阳,村巷就泥得过不去了。新新的一双鞋,还没走多远全湿了,全泥了。日他妈,穿新鞋做啥哩,糊涂了,真他妈糊涂了。 队长满生一路咆哮着,见谁骂谁,碰到猪也骂,他不能不骂,挨炮的刘成,叫你看窑哩,你倒睡起了女人,这下好,睡死了,没见过你这号没出息的,睡女人还能睡死,老子睡了一辈子,屁个事没,你倒好,睡个老女人竟能睡死。你让我咋个说,让我咋个跟满子六交代。 弄来弄去,人家没睡你女人么,睡了倒好说,人家没睡么。 队长又骂满福,挨炮的满福,说好了到窑上,现在还磨蹭在屋里。啥,女人哭哩,喊哩,喊个头,人都死了,喊顶球用,早做啥哩。骂完满福,又骂满五,走呀,还磨个啥,人家刘成哪点亏你了,你个挨炮的,收尸有啥怕的,还有女人看哩。 队长一路骂到刘成家,刘成女人正在扫雪,狗日的女人,没刘成连雪都扫不掉,早知道我就住下不走了,我给你扫。女人当然还不知道,不能跟她说,说了坏事哩,先拉下来再说。队长满生站院里望着女人,女人真是好看,比黑里脱光了还好看,真他妈的,这么好的女人,让刘成糟蹋了。队长满生脑子里有些恍惚,这么好的女人他真睡过么? 算球了,不想了,睡不睡都一样,反正没人再抢了。他跟女人笑了笑,女人也冲他笑了笑。队长满生满意地转过身子,站在了茫茫白雪中。 过了好大一会,他才猛然想起,还得叫上木匠,要给刘成做棺哩。 ------------ 脚印 ------------ 麦浪蒸腾得鸽子想叫 麦收时候,突然来了一辆警车,把格布带走了。麦黄透了,黄炸了,麦粒儿憋胀憋胀,风一碰都要蹦出来。 这是个少有的丰收年成,麦香熏得人想叫。鸽子五更时便起了床,四山八野的麦一镰一镰倒下了。 麦一倒下,庄稼人心才踏实,才能睡得着。鸽子家是耽搁了,先是不黄,左等右等的,心里上火,麦却由了性子长,头都垂地上了,身子还绿着。 格布说,不急,看它长啥时候。格布握着镰刀,目光黄灿灿的,尽是笑。 格布就这脾气,啥事儿也不急,心里老是从容。鸽子嫁过来多少年,没见他急过。 急甚,锅里的急不到碗里,怀里的急不到路上,你能一口气把麦给吹黄了? 还真就是吹黄的,就一场风,再望,这麦就干炸炸的,催开镰了。鸽子有点怨,看你,咋收拾。 格布腾地起了床,咋收拾,一镰一镰地收拾呗。说得轻巧,怕你镰没搭上去,这麦就淌了。 鸽子有点不情愿,感觉着才躺下,头还没落实到枕头上,就得起。格布笑,地是我的,它淌哪儿去,有本事它淌别人嘴里。 鸽子还想在他怀里赖一赖,这年月咋了,总也赖不够,年轻那阵不觉得,有一搭没一搭的,现在给贪上了,越贪越瘾,连格布都笑,四十狼五十虎,你真把它当饭吃了。 鸽子掐他一把,你不贪,不贪不让人睡。是没睡,一到了炕上,两个人都由不得自己,说好了不碰的,可哪管用,真是比饭还要紧,一碰就搁不下。 格布身体好,鸽子也不差,火从被窝口扇起来,烧着了屋子。鸽子压低声,小心娃们听着。 格布不管,听着就听着,怕他们还不办事了。鸽子就不是鸽子了,像鸡,像狼,像虎,扯上嗓子叫,只有叫,鸽子才能把舒服抒发出来,才能让火灭。 格布由着她,像一个好把式,再猛再烈也牢牢驾着她。睡不足,到了地里,镰刀就轻飘飘的,跟麦逗笑似的,落不到实处。 格布心疼她,镰下一镰麦,匀匀儿散开,汗衫一脱,一张床现成了。睡吧,硬撑个啥,不行就不行,还不服软。 格布是把炕上的话拿到了地里,半辈子没分出个胜负,这时讨便宜哩。 鸽子嘴上不服,头已搁地上了,月儿柔柔,风儿轻轻,鸽子不管不顾了,你厉害能咋,还能厉害到别人地里? 想到这儿忍不住一笑,炕上的瞌睡全跑了过来,鸽子打起了呼。要说这五亩地,两张镰飞起来,也快。 可三婆婆的也炸了,也是一夜间,三婆婆哑着嗓子,冲麦儿吼,啊啊呀——这一吼就把格布吼了过去。 一张镰再欢,也欢不出架势,这麦就给耽搁了。况且镰一单,那劲就合不上,心急反倒让麦给欺了,望一眼,这金黄就成了癞蛤蟆眼里的天,把人给恨住了。 死格布,就你是好人。鸽子直起腰,瞅一眼远处,黑影在三婆婆地里动,镰声沙沙,一片接一片的黄倒下了,麦浪滚滚,蒸腾得鸽子想叫。 ------------ 那年发生过一件事 鸽子是带着绿树嫁过来的。 那年坡上发生过一件事。 泥奎死了。吊死的。咋就给吊死了呢? 泥奎是队长,管着坡上几十户人家。账他也管。出纳是木,木是老实人,泥奎放个屁,他都当金子接。后来说是为百十块钱,还有三石麦。鸽子不信,钱她见过,泥奎身上老装钱,队长么,跟平常人不一样。麦没见,没见不等于没有,泥奎这人说不清,好多事说不清。 那时是生产队,队长权大着哩,想把谁派哪就派哪。鸽子劝过,一个坡上活人哩,你稳当点。泥奎骂,懂个球!泥奎老骂脏话,当队长当的,原来不,原来老实,也规矩,虽说粗糙点,可望着顺眼,鸽子便嫁了。有了绿树才知道,变了,变得生分了,远了。再听,就有了脏话,不但话脏,事儿也脏。十天半月不着家,说是忙,为队上的事忙。鸽子信,只能信,嫁的是队长,能不忙?忽一日,半夜里,邻家屋里震山动地地响,能把房顶揭掉。支起耳朵细听,喘粗气的居然是泥奎!那气喘的,能把鸽子从炕上掀下来。 泥奎是挂在门顶死的。怪得很,平日里进门都要弯腰,死时就不用了,直挺挺地挂着,脚离地还有一截。鸽子拿眼量了量,才知道泥奎进门是不用弯腰的。习惯,当队长当的。权大了,架势也大,走路得摆,喊工得骂,进门得吆喝,至于弯腰,鸽子想不明白。想不明白的还有死,哪儿不好挂,偏偏挂门顶,吓得人进进出出都觉有个影儿在闪。 嫁了格布才知道,这男人跟男人,不同。泥奎心粗,格布心细,泥奎不着家,格布把家当鸟窝哩,飞回来就不想出去。还有,格布疼她,嘴上疼,心里更疼。那个疼法,真叫鸽子舒服。三婆婆就说,鸽子呀,这回着落了,修的,世上能有几个女人修到那福,知足吧。鸽子很知足。两个人上地,格布挑重的干。两个人回家,格布抢着做饭。更是夜里,格布一口一个亲亲,亲着,叫着,把鸽子整上了天。鸽子说,我要飞了呀,格布说飞吧,飞起来才知道啥叫个舒服。鸽子说我这就很舒服呀,格布说,还不算,我要你舒服得死。鸽子就腾地落下来,说我舒服死了,不能动了。格布才饶。一条粗壮的胳膊伸过来,搂了她睡。 可是,格布让抓了。谁能想得到呢? 鸽子亲眼望见,三婆婆碰头抓脸的,拦住了警车。警察先是吆五喝六,架势吓死人。后来不敢了,全坡的人都来了,手里提着棍棒、石头,敢抓格布,打死你狗日。警察做工作,说出了实情。三婆婆骂,放屁!酒中的话,梦中的屁。天呀,三婆婆是哑着的,哑了好些年了,只会啊啊呀,咋个突然说了话?警察也呆了,三婆婆扑过去,敢抓他,先压死我。说着一头栽车底下,等着让车压。 那年还发生过一件事。 秋死了。 秋是格布的女人。 格布娶秋的时候,绿树五岁了。鸽子知道,格布不愿意,但没办法。格布得有个女人。格布不想有,他爹根不行。根说,没人暖炕事小,没人留后事大,你就依了吧。格布坐坡上想了一夜,风很大,吼得全坡抖儿抖儿的,鸽子缩在炕上,心跟了风抖。一想起坡上坐的格布,鸽子就想吼。 格布想通了,去坡下,娶秋。 秋是坡下的女人,坡上坡下不远,可人差得远。望了鸽子再望秋,就知道差是个啥了。 秋像水桶,缸锯掉半截都比她高。进门头一天,舀水做饭哩,一不小心栽进了缸,格布望一眼,没言声,出去了。根跑进来,根心里清楚,虽说是个半截缸,可传宗接代指望她哩。况且秋的屁股大,磨盘似的,嘟碌碌往根眼里转,这号女人才是根希望的,生起来猛。根一把捞起秋,怒怒地望了格布一眼,出门提起了斧子,没大工夫,砍了一个墩,说,娃,往后踩着它,舀水就不怕了。秋红了下脸,无言地做饭去了。 秋跟格布有了草。快得很,一年不到就有了。三婆婆接完生,问,娃啊,咋这个快?秋扭捏了一下说,不快不成啊,爹催哩,他整哩,天天黑里不安稳。说完猛见根也在面前,脸羞得像太阳的尻子。三婆婆扑哧一笑,秋才知道上当哩,三婆婆故意拿她跟爹开玩笑哩。 接下来便没了动静。整整三年,肚子瘪瘪的,望得谁都急。根不敢空等了,问,娃,咋咧?秋低头,恨恨地说,问他去。根知道了,有地不犁是牛的过,怪不得秋。根没言声,黑里隔着窗听,果然就听出名堂了。一个要犁,说荒呀。一个偏不,犁锈了,没劲。根跳个蹦子,心说,荒不得呀,天爷,你荒我后哩。 后果然给荒了。 秋是淹死的。淹死在缸里。 ------------ 老警察的目光蔫了 老警察那年还不老,但谁都叫他老警察。 老警察管着坡上坡下十几个庄子,平日里没事干,老警察就坡上坡下转悠,一听见哪儿死了人,老警察的精神陡地就来了。 老警察始终觉得,这死人的后头,总是有些名堂的。 坡上接连死了两个人,老警察比谁都忙。先是在泥奎家,他左看看,右瞅瞅,拿根绳子量门有多高,拿个镜子看泥奎脖子到底肿没肿。看来瞅去,也没把自己的眉头看开。人们问,看出什么了呀,老警察?老警察把头一摇,叹口气。人们知道,老警察难住了。老警察是很少难住的,他看过不少事儿,他说没事就没事,他说有事,等着吧,定是大事。 老警察啥也不说,只是叹气。坡上人等不住,把泥奎埋了。 秋一死,老警察又来了。他不让根动,根其实已动不了,看见秋倒栽葱栽缸里,一脸盆多点的水,就把秋给淹死了,两条腿挣扎过,但根没看见。根喂牛,格布挑水时跟他言声过,说水没了,我去挑呀。根还嗯了一声,没想格布在井台上遇见了人,暄下了,等挑了水回来,猛叫秋呀,秋,都怪我,我暄个啥么,甭让你舀你偏舀。根的牛这才喂完,牛是喂了,可秋没了。 根看见墩给踩翻了,秋的两条腿伸到了天上。 根就不能动了。 老警察在缸边转来转去,好像是缸杀了秋。转完了,又看秋,秋没啥看的,秋实在没啥看的,看看秋再看看别的女人,就觉格布活得真不容易。 格布哭得很凶。这坡上,没哪个男人这样哭女人。格布心里有苦哩,格布是哭自个哩。 人们又问老警察,看出什么了呀?老警察没摇头,也没叹气,一脚把墩踢开,走了。 老警察开始在坡上来回地走,不停地走。走着走着,猛地一个刹脚,目光直戳戳望住某个地方,死死地望。人们说,老警察踏上迷魂草了,走不出自个了。 谁都避老警察,生怕让他缠上。唯有格布不,格布迎着老警察,硬梗梗走来,老警察避不及,目光撞上了。就死死地对住望,像两头暴躁的牛,寻衅着机会,想美美抵一仗。又像两只公鸡,总想啄死对方,却找不到下手的理由。 老警察最后蔫了,鸽子嫁格布那天,请了老警察吃席,老警察没来。据见过的人说,老警察真的老了,眼花了,背驼了,更可怕的是,老警察总觉啥事儿没想明白,躺在床上一天到晚地想。 ------------ 公公隔墙把目光探过来 鸽子总觉得,公公心里有事。 以前根是个开朗的人,斗地主那阵,尽管根头低着,尾巴夹着,但眼睛是清亮的。鸽子还记得,根被押上忠字台那回,有个贫农端了一盆尿,说是给根洗脸,根忙忙地蹲下,捧起尿就洗。鸽子呀了一声。那一声呀让根抬起了头,鸽子清清楚楚看见,根眼里是有东西的,那东西怪得很,不是火,不是水,却清清荡荡地往人心里去。 秋一死,根眼里的东西就灭了。 根先是哑了。根哭了三天秋,就哑了。人哑了是很可怜的,想说说不出,想喊喊不出,急得两手乱抓,像是把话打肚里掏出来。 根不。根突然失了语。鸽子甚至认为,根是为秋失语成哑巴的。 一个人为什么突然要失语哩? 接着根泥了道墙。 格布家的院原来没墙。 鸽子刚嫁过来,根就把院子一劈为二,中间泥道墙。根把自己隔出了这个世界。 鸽子说,爹呀,让人笑话哩。根不理。根的不理不只是把鸽子的话不当话,他眼里压根就没鸽子这个人。 饭熟了,鸽子让草去叫根。再怎么,饭总得一起吃吧。根不吃。根甚至不让草进他的院。鸽子是外人,草可是他一手拉扯大的呀。无奈,鸽子只能把碗端墙头上,鸽子隔墙缝看见,根端着碗,眼睛却盯住另一个方向。根久长久长地端着碗,就是吃不下一口饭。 根心里有事哩,大事。 一开始,鸽子以为根嫌她,不情愿她进这门。 鸽子心里屈,脸上却不能表示出来。谁让她当初眼里没格布。 当初,当初也怪不了鸽子呀。格布的心思鸽子当然清楚,同在坡上,抬头不见低头见,格布一个眼神儿,鸽子啥也清楚了。那眼神儿**裸火扑扑,烫哪哪一个印。鸽子不是没想过,想得疼哩。夜里偷着想,白日背过人想,想来想去,不能。谁敢眼睁睁往火坑里跳呀。甭说鸽子,坡上坡下打听去,谁个敢嫁地主的儿子? 现在好了,总算盖了一床被子,一个锅里搅了勺子。可公公不愿意。 慢慢地,鸽子发现,不像是那么回事。 格布出了远门,临走时跟根说,夜里听着点,这阵子坡上闹贼。鸽子就发现,公公谨慎了,越发地不敢跟墙这边有瓜葛。平日虽是不说话,偶尔地碰见,望一眼还是有的。尽管那眼促促的,惶惶的,兔子般掠过,但总归是望了。格布一走,那眼突然就绝影了。眼看迎面碰上了,突然一个闪身,不是躲便是蹿,脚步比贼快。平日碗端墙头上,怕饭凉,鸽子会唤一声,那院心照不宣地走出来,接碗的一瞬,手指正好给碰上了,那份抖颤哟,惊心,刻骨,明明含了某种东西在里面。也是格布一走,任你千唤万唤,那院死死的,像是成心跟你僵,等你放下碗,人还没挪过墙,碗忽悠不见了。 我又不是猫,吃你哩。 鸽子又气又可笑,没见过这号公公。 这样几次,鸽子就说,你爹怕我哩。格布开玩笑,是怕他自个哩。鸽子先是没听懂,等明白过意思,一个闪身翻格布身上,你坏,哪有这样糟蹋自个爹的。格布被她弄痛了,边讨饶边笑,我爹是光棍,你要当心呀。打闹中两个人扭到一起,屋里很快发出别样的声浪。 是格布提醒了鸽子。这以后,鸽子就有点坏了,有时故意儿闹出点事,她倒要看看,公公到底是怕她还是嫌她。 趁格布不在,鸽子在镜前打扮半天,头发洗得蓬蓬的,披着,翻拣来翻拣去,挑一件最时兴的衣服,领口低低的,露出一片子白。裤子挑最窄的,紧绷绷的,自己看着都难受。太阳底下,大大方方进了那院。公公躲避不及,一头缩在了炕上。鸽子吟吟说,太阳暖,我拆洗被窝。说着上炕,腿险些蹭着公公的脸,公公涨红着脖子,大气喘得牛一般。鸽子还想坏点,故意说,帮我一把呀,把床单掀了。 那声音软软的,柳条儿般撩弄人。 公公紧张死了,一张床单,比剥牛皮还吃力。鸽子看着,心里吃吃地笑,借机又碰了下公公的手。公公疾溜溜地躲开,跳下炕钻牛棚喂牛去了。 牛发出一声低哞,浑浑的。鸽子抱着被单,暖暖的太阳晒得她浑身舒服。她站在院里,直想冲太阳笑两嗓子。 夜里,鸽子安顿绿树跟草睡下,自个却不睡,坐炕上想。想着想着,扑哧笑了。格布走了好些日子了,格布不能不走,两个娃上学哩,家里吃的穿的,一大堆事儿等着钱花,光靠麦是不够的。格布手巧,在一家打井队当修理工,一月能挣五百。鸽子舍不得他走,钱一逼她又舍得了。女人就这么贱,为钱贱,为男人贱。这才走了几个日子,就觉炕凉了,被窝有风了,咋睡也不踏实。睡不踏实就想对院,一想就想到了坏。鸽子原本是不坏的,在泥奎家甚至还死板,闷腾腾的,让泥奎感觉不到生气,泥奎就骂过,炕上骂的,你死人呀,直挺挺的,动动也不会。 鸽子哪有心劲动,原想这辈子也就这么一个直挺挺的姿势了,没想格布打开了她。不仅动,还扭,还坏,还使上劲地叫。鸽子把自己搞活了,身上多了条鱼,窜来窜去,折腾得浪花四起。心里藏了只猴子,挤眉弄眼的,尽是些鬼点子。 起风了,打得窗户噼啪噼啪响,借着响动,鸽子忽然就喊了,边喊边往对院跑,有贼呀,爹—— 公公一个惊起,提了棒,扑出来了。月光下,鸽子满脸红云,贼吓的,身上哆儿哆嗦的,穿的那个少,望不成。鸽子抖着,又爹了一声,就往怀里倒。根伸出了手,旋即烫着似的,猛地缩回了。提了棒冲风儿吼,啊啊啊—— 鸽子坏够了,倒地上笑得起不来。根咂摸出了什么,啊得更骇了。啊啊啊——啊! 鸽子终于明白,公公是怕,真怕。再端饭,公公就用了方盘,公事公办,冷漠得不近人情。 忽一日,鸽子发现,自个心里多了什么,痒痒的,老把她往坏处推。 鸽子吓了一跳。妈呀,使不得。 再在院里走,就觉有道目光跟着,往哪走都跟着。即或格布来的日子,也摆不开。格布逗她,心神不定的,你踩迷魂草了。鸽子心说,目光呀,后头。身子就扭了起来,疯得不成样子。 鸽子离不开墙头了,忙着忙着,猛抬头,就看见目光从墙上探过来。 ------------ 三婆婆把根拉死了 要是不说出来就没事了。 根应该把脚印带到土坑里。 都怪三婆婆,非要缠着根,说出来有什么好。 三婆婆是从鸽子脸上看出的。不是三婆婆神,怪鸽子。不就换了个男人,有啥显摆的。以前谁见过她笑?田头地埂见了,一勾头走了,脸拉得比马脸长,好像泥奎睡人家炕是人家硬拉的。再就是那衣服,一年到头不换一件,好像泥奎把她亏大了似的。人家泥奎可大方着哩,队上新来的小媳妇,哪个没得过他一件两件。这还不算,要命的是一年到头你跟她搭不上一句话,好像她的话是金子,是银子。坡上人说,泥奎娶了个哑子。谁知一到了格布家,不像了,脸上一天到晚笑,花儿长上去似的。话多得跟坡上的风,人还在坡底下,话先到了,一拉没个完。更是那穿着,不知道咋穿才好,头晌穿的人还没见,午时又换了,一坡人的眼让她绕着,不知道她几岁了。连草都看不惯,说,狐狸精,卖骚哩,我妈准是她害的。 瞎说!三婆婆骂。这话可不敢乱说,乱说是要烂舌头的。草不管,还说,把夜里听到的都说了,骚哟,那喊叫,杀猪哩。 三婆婆先是旁敲侧击,不管用,索性上了门,跟格布说,过了,费心费力到一起,该把心思往日子上放,花里胡哨的,不中吃,还惹闲话。啥闲话?格布问。三婆婆不满了,啥闲话,格布,我可把你当儿子哩,你做的那些个事,我跟谁说了?甭当我老了,不糊涂!格布急了,一把抓住三婆婆,到底听见啥了? 不知道! 三婆婆走了。很显然,她对格布不满。她把心掏给了格布,换了个啥,跟我装糊涂,我叫你装。 你就少换几件,连三婆婆都说了。格布只有求鸽子。偏不!心里没冷病,不怕吃西瓜,爱说啥说去。 那行,衣服随你,往后见了人,笑少点,说话小心点,甭太过,行不? 笑咋了,笑也管,哭他们就开心了,哑掉他们就高兴了? 不是,人家三婆婆也是好心,毕竟…… 毕竟是个萝卜!咋了,奸了?淫了?还是谋杀亲夫了? 格布脸刷地一白,不说了。 在坡上,除了老警察,三婆婆是第二个搁不下心的人。奇呀,一个吊死,一个淹死,老天爷咋就单把他们给收了?等鸽子一嫁,等鸽子一脸粉色地走出来,三婆婆明白了,一明白三婆婆就慌了。再见了老警察,啥家常也不拉了,碰见别人跟老警察搭话,三婆婆怒怒地说,人家挎着枪,拿着笔,本本一掏领工资,你哩,也不照照,喂牛去! 坡上平平安安的,没发生三婆婆担心的事,三婆婆琢磨着该放下心了,可鸽子这娃,太过,你夹点尾巴行不,你藏点掖点行不,炕上咋疯咋乐,由你,坡上你收敛些行不?死人不说话,活人哩,活人的嘴你能堵住? 不行,我得找根。就这么着,三婆婆进了根院里,院门关死,堂屋门也关死,坐炕上拉上了。这一拉,就拉出了事。 三婆婆把根拉死了。 根好好的,早上还吃了两荷包蛋,啊啊了两声,瞅瞅天,见太阳明晃晃的,寻思着赶了牛去坡下放。三婆婆进院了。这一进,根就翻了。 三婆婆不承认,啥也没说呀,能说啥,一辈子了,知根知底的,能疑他? 格布不言声,但眼神是再明白不过了,三婆婆想抵赖,难。 三婆婆跳起来,格布你不能冤我,日头爷明晃晃的,我敢赌咒发誓,要是我疑心了他,叫我舌头烂掉,叫我学他哑掉。 格布还是不言声。 事情大了。根翻过起不来,才两天工夫,就看着不行了。 根临咽气这天,把鸽子和娃们打发了出去。 根拉着格布的手,挣扎着,极不情愿地,极不甘心地,望着格布。最后,哑了几年的根突然张开了口,说出了一句天轰雷劈的话。 那脚印是我的呀—— ------------ 格布心里有串脚印 格布心里有串 那年格布修水库。泥奎派去的。 修水库是苦力,三月五月不回家,坡上去的人除了格布,屋里都有一个让泥奎眼馋的女人。 忽然这一天,才从家里来的金说,格布呀,你得回去。格布说,不想回。金哑了哑,又说,格布呀,回去。说完金拉着架子车走了。金是木的哥哥,老实人,木当出纳,可金还得修水库,不怪木,怪金,谁让他有个好女人哩。 格布望住金的背影,嚼金的话,越嚼越觉酸,再一回想金的眼神,格布撵了过去,拽住金,你往明里说! 金垂下头,拼命想躲开什么,但又躲不开。金很痛苦,金是老实人,老实人撒个谎咋就那么痛苦。 金猛地一拉车,甩开格布,朝后扔过一句话,黑里回去。 那天下雪,冬天头一场雪,下得很温和,一点不冷人。格布出了一身汗,汗把格布弄热了,很热,近乎要烧。 格布是人睡定后到坡上的。坡上很静,除过雪,格布啥也看不到,雪不是太大,欲飘欲仙的样子,温和死了。这样的雪,做点啥事不好,非要挨刀。 格布真的拿着一把刀。 格布靠近了院子。路上格布把啥也想好了,宰了,这狗日,做得太绝了,连秋也不放过。格布不是为秋鸣不平,不就一半截缸么,没啥不平。格布是为自个,隐隐的,好像还有另一个人。 院里有响动,不烈,但一听就是炕上发出的,格布闻见了炕的味道,还有裹在被子里女人的味道。格布很烧。刀子在身上跳了起来,刀把子很烧,仿佛闻见了血的味道。 格布爬上了墙。 声音忽一下急了,格布听见了喘息声,女人的气很粗,男人更粗。格布摇摇晃晃的,差点打墙上摔下来。格布镇定着自己,决定不摔下来,镇定很重要,关键时候冲进去,只一刀,格布不想来第二刀,格布不知道能不能给上他第二刀,格布还缺点信心。这事不比拉架子车,格布想,第一次拿刀的人可能都缺点信心。 刀不耐烦了,刀急不可待,刀渴望血的味道,格布一缺信心,刀从手里跳了出去。 刀掉在了地上,地上有块石头,刀偏偏掉在了石头上,刀发出脆脆的一声响,很嘹亮。 屋里一下寂了,紧接着,响起一片子紧张声,好像女人说了句啥,好像没说,其实压根用不着说,也顾不上说,谁都知道这个时候该怎么做。 格布还没反应过来,黑影跃上了草垛,草垛在后墙根儿。后墙那边是粪堆,黑影比格布还熟悉。怪格布,没把这条路封上,疏忽了,或者是太有把握了。总之,他跳进院子时,黑影不见了,不用说,打后墙跑了。 格布扑进去,秋正穿衣,日你娘,这阵穿顶球用。 格布顺草垛追了出去。 雪真好,雪把一切掩盖了,又把一切留下了。真印印的一串子脚印,毫不费力地把格布带到了泥奎家。格布高兴死了,有本事你不要留下脚印,你个狗日,刀子挨定了。 格布决定平静一下再进去,雪不大,不会很快把脚印盖了,盖了也不怕,啥也不怕了,都到这份上了,怕个球,一刀子下去,啥也结了。 格布还是决定抽支烟再进去。 格布抽得很慢,格布想快快地抽完,抽完他就行动了,他不会再抽第二支。计划他都想好了,就一刀,啥也不说,没说的必要,我是格布,不是别人,别人咋的我不管,我就一刀子,啥都在里面了,没必要多说。 格布看看烟,还有半截。我得抽完,就一刀子,快得很,耽搁不掉啥事。再说也没啥事,秋他是不管了,爱穿穿去,穿到啥时候都行,跟他没关系。他才不会笨到去打秋,去审问秋,这事还用审问么,秃头上的虱子,明着哩,审问顶球用。就一刀子,简单得很。这事太简单,难不住我格布。 雪下得很滋润,雪才不管哩,它又没睡秋,它又不挨刀子,它不滋润谁滋润。 雪慢慢把脚印盖住了。 格布手里的烟早灭了,格布感到了冷,不是雪冷,是他冷。手里的刀子冷得握不住,掉了。格布还想抽支烟,发现盒空了。娘的,盒空了,抽不了了。格布恨恨把盒扔了,不解气,拿起刀子,捅了盒一刀,又捅了一刀。这才过了点瘾。 格布最后站了起来,刀子在地上,格布没捡,格布掉转头,一步一步朝来时的路走去。格布走得有些慢,很慢,雪落了他一身。雪很温和。 快走出坡时,格布停下,朝后望了一眼,雪很滋润,雪把脚印彻底盖住了。 ------------ 警察是傻子 根死了。 根说完那句话就死了。 根一死,三婆婆就哑了。也学根的,只会啊啊呀。 小警察来了。小警察是老警察的儿子,他来看根,根死了,小警察不说话,但也不掉眼泪。 小警察看着格布和鸽子把根埋了,又去找三婆婆。三婆婆啊啊的,跑了。 小警察给三婆婆放下几十块钱,说,老警察死了。 一晃就是几年。 绿树娶了草,搬到泥奎院里去住了。 日子有些落寞,更有些煎心,往烂里煎,格布就找人喝酒,只能找人喝酒。格布自己不喝,提了酒让别人喝,他看喝酒的人,他听酒中的话。他觉得喝酒真是有意思。 这天人们说起了警察,起因是小警察,说他把一个案子破了,这案子很难,几乎成死案了,没想让小警察给破了。人们夸小警察了不得,比老警察厉害,厉害几倍。 格布坐不住了,终于坐不住了。他抓起酒瓶,灌了几口,骂,厉害个球,警察都是傻子。鸽子一把夺过酒瓶,谁让你喝了,你不能喝的。 谁说我不能喝?格布恶恶地瞪了眼鸽子,这是一辈子格布唯一瞪她的一眼。你当我真不能喝,我是看他们喝上酒乱说话才不喝的,今天我要喝,我能喝!说着又喝了几口。 鸽子再夺酒瓶,就夺不掉了,人们起哄,喝,谁说格布不能喝,喝。 格布说,喝! 喝着喝着就骂起了警察,骂着骂着突然就乱说了。这一说,在场的人就都惊了,愣了,傻了,包括鸽子,也傻傻地盯着他,半天不闪一下眼睛。 人们听到了一个不敢相信的事实。 …… 格布终于觉得,动手的时候到了。过去泥奎是队长,他怕,现在不怕了。过去他是地主的儿,现在不是了。过去他担心鸽子怎么过,现在不担心了,他有办法。总之,格布觉得时候到了。 选个鸽子不在的夜,鸽子一不在,泥奎准喝酒。喝酒好,怕你不喝哩。果然喝了,不多,没醉,还认得自家门,这就好,认得就好,认得你就能回去,就能上到炕上。好了,啥都备好了,用不着刀子,傻子才用刀子,傻子才给警察留把柄。就一根绳,细麻绳,理由都给他备好了,不是木说了么,百十块钱,三石麦,这就够了,还要多少,够了。 进院,开门,睡得正香,真香,呼打得真舒服,你就舒服吧。麻绳套上去,扣是早挽好的,只要往脖子上一套,绳子垂到炕沿下,正好挨着脚,也有个扣,脚刚好放进去。现在该用力了,你睡好,千万别动,很快的,比刀快,比刀舒服。 脚一用劲,炕上动了动,像是不甘心,但很快就安静了,还抓紧打了两声呼,接下来便平静了,永**静了。 原来这么简单,真简单。 然后,然后就容易多了,等人一硬,就跟抱根木头似的,往屋顶上一挂,看看没留下啥,消消停停出门,哼着曲儿回家睡觉。 天衣无缝。老警察还左闻右嗅哩,又不是狗,能闻到个屁,笑死人哩,警察真傻,就这么个屁案子,到死也没想出来。 轮到秋就更容易。秋不能不走,不走鸽子咋活?不走那口气咋出?明明她在炕上叫了的么,墙头上能听错?你个**!得走! 缸里剩一底儿水了,不可能多,但也不可能少,能淹住头就行。秋说,担个水去,没水了。你个半截缸,你个淹死鬼,担水,水是乱担的么? 还有哩,你把它舀干净了再担,那水时间长了,舀干净。 爹在喂牛,喂牛好,牛得精心喂,一时半会喂不完。 秋踩到了墩上,够不着,肯定够不着,墩是平放的,立起来就够着了。秋果然立起了墩。真好。秋整个身子进了缸,打后面望,像是把个水桶放进了缸。这么恶心个人,居然睡了好些年。 走过去,轻轻把墩给踢翻,就这么简单,简单得你都想象不到,秋一下失去了支撑,痛快地栽了进去。栽进去好,栽进去就啥也不知道了,叫都叫不出。不信你试试,能叫出才怪。 该担水了。正是做饭时间,担水的人肯定多。对了,出门时没忘跟爹言一声,很自然的,轻描淡写的,言完就没事了,剩下的事好解决。 井台上果然人多,金在,木在,还有几个女人,暄一会吧,再暄一会吧,就暄。暄啥不重要,关键要暄,暄了就有人给老警察作证。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担着水消消停停往回走。嘴里还是曲儿。 鸽子哑巴了,所有的人哑巴了。 空气凝重得人喘不过气。 隔了好久,鸽子忽然哈哈大笑,哄鬼哩,酒中的话,梦中的屁,睡觉! 格布一把抱了鸽子,傻呀,爹傻,三婆婆傻,我傻,装哑巴能顶啥用?不说出来,不说出来心能安?! 格布到底还是说了。 那脚印不是他的呀! ------------ 空气里有什么成分 ------------ 1 出事的那天早上,金木水忽然想到怀水巷吃拉面。 下了楼,穿过院子,金木水看到门卫正怪怪地看着他,金木水冲门卫笑了笑,门卫也冲他笑了笑。 昨天晚上,泥兰带着一伙人闯进来,在金木水眼皮底下搬走了家里的东西,电视、冰箱、沙发,就连那张折了一条腿的床也没放过。泥兰是两年前离家出走的,那时金木水还是这座城市路灯管理所的副所长,算是副科级。泥兰两年里音信全无,据说带她走的是一位卖水产的经理。两年里金木水并没找过泥兰,因为他下岗了,单位搞优化组合,他被莫名其妙地组合掉了。女儿一怒之下去了乡下爷爷家,发誓不再回来。 金木水发现泥兰混得并不怎么样,至少眼角的皱纹多了,脸色也一片蜡黄。演员出身的泥兰混到这份上,实在出乎金木水的意料,所以金木水没拦泥兰,任她搬。那张折了腿的破床像是故意难为泥兰,娘家人抬着它怎么也弄不出门,还是金木水想了个办法,把三条好腿全给卸了,这才弄出去。黑脸的娘家表哥在院子里扔给他一根烟,拍着他肩膀笑道,别介意呀表妹夫。金木水点燃烟,他实在想不起泥兰何时多了这么个表哥,不过他没怀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说,没关系呀,娘家表哥。 门卫见金木水也站在里边,所以载着家具的大卡车出门时没拦挡。 金木水走出小区,往左拐,路过小花园时他看见了老钱。老钱像是在等人,正目光楚楚地朝这边巴望。老钱看见金木水,脸上的肌肉动了动,他说好啊老金,金木水说好啊老钱,两个人就握了手。金木水有些日子没见老钱了,关于老钱的情况他很少听到,老钱说聊聊呀老金,金木水说聊聊呀老钱。两个人就做伴往怀水巷方向走。 这时街上的人多了起来,晨练的人们已收身回家。一个穿跨栏背心的女人走过来,她的身子看上去很健美。金木水认出她是楼下的女人,女人曾经很胖,足有一百四十斤,想不到坚持长跑瘦成了这样。她的肌肉确实健美,胳膊发出油亮的光,**像是变小了,紧贴在背心里。金木水望望女人,很想打个招呼。金木水一直想跟女人打个招呼,可女人不理他。女人一直不理他。 金木水跟老钱穿过了小广场,金木水本来想直接去怀水巷,老钱突然说陪我去鱼市场吧,我想看看鱼。金木水想了想,答应了老钱。反正他不上班,早吃迟吃都一样。 这中间老钱一直不停地给他说事,说的都是老钱自己的事。可金木水一句也没听进去。金木水在想泥兰,他想泥兰为什么要搬走家具呢,那个带她走的经理为什么没一同来呢?老钱说还是你好啊,自由。这次金木水听清了,金木水抬眼望了望老钱,怕老钱多心,附和道,都不错呀,老钱。金木水又说,自由有什么难呢,你说。 老钱怔了怔,脸上的肌肉像是突然僵了。不过他嘿嘿笑了笑,说是呀是呀,看鱼,看鱼呀。 金木水就陪着老钱看鱼,鱼市场真是活跃,那些大大小小叫不上名的鱼真是好看,金木水看了一会,就又走了神,这次老钱不跟他说话了,老钱是真正地看鱼,他看鱼的样子真叫专注。 金木水陪老钱看完鱼,已经九点,这时的鱼市场有点乱,买了鱼的人们想出去,没买到鱼的人们还在挑。金木水感到看鱼真是没意思,他想起了吃饭,他肚子饿了。他跟老钱说,去怀水巷吧,拉面很好的。 金木水跟老钱出了鱼市场,拐过一条小巷,就闻见拉面的香味了。走进怀水巷时,金木水忽然看见一个人,一个年轻的农民工。金木水认得他,在信访办常见到他,不过没说过话。年轻的农民工也朝怀水巷走来,看上去心情不错。金木水想,他的事情一定办妥了吧,那可是件大事儿呀,比他金木水的事儿要大。 ------------ 2 农民工孙吉祥今天要回家了。 家里接连发了三份电报,说是母亲病危,要他速速回去。 农民工孙吉祥这半年几乎没上过班,他在要钱。包工头刘百万克扣了他十个月的工钱,不给他,孙吉祥想把它讨回来。 农民工孙吉祥今天心情确实不错,昨晚他把刘百万的姑娘干了!干得真爽。 要钱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农民工孙吉祥本来是不想要钱的,他想继续在刘百万的公司干下去,干下去就得让刘百万继续克扣。可他的母亲病了,需要钱看病。农民工孙吉祥找到刘百万,本来只想要一点点钱,多少给家里寄一点也行,可刘百万说没有,一分也没有。刘百万是出了名的铁公鸡,跟他要钱是很不容易的,可农民工孙吉祥实在需要钱,所以他豁了出去。 刘百万的公司是一家大公司,在本市很有名。当初孙吉祥选择在这家公司打工,就是看中了刘百万的名气。一般说名气大的人是不赖账的,他怎么会在乎那么点小钱呢?他那么有钱,是的,刘百万太有钱了,光老婆就好几个,每个都有一套大房子,房子都是孙吉祥他们修的,可能市长的钱都没他多。有钱的人说没钱,这就让孙吉祥不好想了。孙吉祥找了好几次刘百万,刘百万都说没钱,刘百万还说不就那么几个小钱么,你嚷嚷什么,到年底一并给你。可孙吉祥干不到年底了,家里来电报说,母亲的病不是好病,要住院,可能要花好多钱。孙吉祥央求刘百万,你就行行好吧,可怜可怜我母亲。没想刘百万躁掉了,躁掉的刘百万样子好凶,他让人把孙吉祥轰出去。孙吉祥挨了打,心情很沉重,他知道这钱要不上了,再要怕是连命都要搭上。不要钱孙吉祥又回不去,他连车费都没有。 这时候孙吉祥听到一个消息,中央一个大首长说了,农民工的钱不能欠,欠了是犯法的。孙吉祥就找到信访办,信访办的主任很热情,耐心问了孙吉祥很多事,还在一张纸上写下了孙吉祥的名字,让孙吉祥回去等,他说很快就有消息的。孙吉祥很高兴,他相信信访办的领导,他可是公家人,还是官,不信他刘百万不怕。这中间孙吉祥天天留心电视,电视摆在汽车站的候车大厅,孙吉祥佯装等车,坐在椅子上大大方方看电视。电视里果然在说农民工的事,省长都讲了话,要求下面尽快落实农民工的工资。孙吉祥越发有信心了。 孙吉祥一等就等了几个月,中间他老去信访办,主任还是很热情,还是那句话,回去等,很快会有消息的。可孙吉祥等不住了,刘百万知道他找信访办,不让他上班,还不让别的包工头要他,孙吉祥找不到活干。起初他还在车站或批发市场找点零活干,挣点小钱,慢慢就难了,到处都是人,都是跟他一样的农民工。 孙吉祥决定不等了,他冲信访办主任说,再不给钱我就要死给他刘百万看。信访办主任有点不相信地盯住他,问他打算怎么死。孙吉祥想了想,说,我知道过几天省长要来市里考察,到时我就在省长面前自杀,看他刘百万害怕不害怕。主任嘿嘿笑了笑,笑他想得太简单,你当省长那么好见呀,怕是连我都见不着哩。主任说完这话神秘地笑了笑,那笑让孙吉祥搞不懂。 ------------ 3 孙吉祥果然没见到省长。 省长来的那天,他倒是早早起了身,还准备了把刀子,他想一看到省长,就大喊一声,冤枉呀,然后一刀抹向脖子。当然不是真抹,顶多出点血就行,孙吉祥为此演练了好几次,觉得很有把握,不会真把自己抹死。 可警察比他还早,早起的警察连饭也没顾上吃,就把大街戒严了,所有的路段都封死了,连卖菜的卖小吃的都不让进。孙吉祥根本混不进去。警察还作出了一个可笑的规定,大凡跟他一样像农民工的,这一天都不让进城,他们让警察用一条黄线挡在了城外,只能眼巴巴地望着省长的小车嗖地开过去。 孙吉祥见不到省长,就想别的办法。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到刘百万的家。把他的儿子或女儿骗到手,骗到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然后打电话让刘百万拿钱来。这个想法是他从一个电视剧里学到的。电视剧里的那帮人蒙着脸,哑着嗓子,很成功。可到孙吉祥这儿就不行了。刘百万的儿子去年就让人绑了,扬言要一百万。刘百万冷静得很,一点不在乎绑匪的话。绑匪不让他报警,他偏报。孙吉祥想这就叫艺高人胆大,刘百万那么有钱,当然不会怕几个绑匪。听说他把自己的奥迪车开到公安局,说这车我不打算开走了,就留给你们当奖金吧。说完大摇大摆走出来。他的身后跟着四个穿西装戴墨镜的年轻人,比警察还威风。 刘百万的儿子最终让绑匪杀了,绑匪看到警察,很生气,觉得刘百万不讲信用。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讲信用呢?既然刘百万不讲信用,绑匪也就用不着讲信用,在警察冲向他们的一刻,他们先杀了刘百万的儿子。 刘百万没儿子了,但他还有个姑娘。这姑娘是他跟二老婆生的,十六了,孙吉祥打听得很清楚。其实用不着打听,在刘百万的工地上干活,啥事儿都能知道。他的儿子死后,大老婆也疯了。刘百万把大老婆送到精神病院,就跟二老婆公开了关系。 刘百万跟二老婆住在一幢豪华别墅里,听说那别墅是修给市长的,市长不敢住,刘百万就让二老婆住了。二老婆曾是唱歌的,现在不唱了,她给刘百万当老婆。那个姑娘孙吉祥只见过一眼,远远地,跟在两个保镖后面,上了车。孙吉祥没看清楚,但他想一定很漂亮,演员生得还能不漂亮? 孙吉祥只能在姑娘身上下工夫了。老天不负有心人,昨天晚上,机会终于来了。他猫在别墅南边,那儿有座假山,草长得好高,孙吉祥藏在里面,别人根本看不见。天刚黑时孙吉祥看到两个保镖跑了出来,样子好慌张,紧跟着他看到二老婆也跑了出来,样子更慌张。二老婆果然很漂亮,不是一般的漂亮,那漂亮有种说不出的味道,孙吉祥根本没见过。二老婆骂两个保镖,你们吃屎的呀,人跑了半天不知道。孙吉祥这才知道刘百万的姑娘跑了。她为啥要跑呢,孙吉祥想不通,不过他听二老婆说,你们分开找,找不到别回来见我。孙吉祥就知道没戏了,人都跑了,还绑个屁。 保镖走后,孙吉祥从假山后面走出来。他感到非常憋气,心里一片沮丧,他想钱是不可能要回来了,现在刘百万丢了姑娘,不知道有多生气哩,还能给他钱?孙吉祥软塌塌地往回走,他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路过野林子时,他跟一个女孩子撞上了。女孩子正在疯跑,没想他会从野林子里走出来,一下就撞上了。孙吉祥忙扶起女孩子,借着夜色,他一眼认出是刘百万的姑娘。孙吉祥心里嘡的一声,不相信这是事实。女孩子刚要骂他,猛地听到后面有说话声,好像是保镖的声音。女孩子一把抱住他,抱得紧紧的,孙吉祥还没反应过来,保镖就到了跟前,女孩子半真半假说,快抱紧我,我让你亲。孙吉祥脑子里的血猛地一涌,就感觉身上忽地热了起来。女孩子果然说话算话,见孙吉祥没反应,她果断地伸出舌头,塞到了孙吉祥嘴里。孙吉祥一下不知怎么办了。女孩子边咬他边拽着他往林子里走,保镖走过来时,他们已到了林子里,保镖好像望了一眼,见是一对亲热的恋人,走开了。女孩子的手还牢牢地抱着孙吉祥,不让孙吉祥松开。她的整个身子贴在孙吉祥怀里,很像回事儿,脚尖踮在地上,舌头在孙吉祥嘴里乱动。孙吉祥长这么大还没抱过女人,当然更没亲过女孩子。他想先亲了再说,就学女孩子一样亲了起来。保镖绕着他们转来转去,终是见他们亲得太逼真,没往多里想,走了。 女孩子一丢开孙吉祥,就打了孙吉祥一个嘴巴。 你凭啥亲我?! 孙吉祥怔住了,捂着热烘烘的脸,不知道说啥。 女孩子又说,算了,不跟你计较了,反正你也不会亲,没占到我便宜。 女孩子见孙吉祥不说话,觉得奇怪,就说,你一个人跑这儿做啥? 孙吉祥说我在找你。 女孩子扑哧笑了,笑完后她说你又不是我保镖,找我做啥。 孙吉祥没法回答,他还回味在刚才的热吻里。说实话,孙吉祥这时已没了绑架女孩子的念头,本来那念头就不是多强烈,是他实在想不出办法时乱想的,刚才让女孩子一吻,彻底吻干净了。 他现在想的是,怎么才能把刚才的热吻继续下去。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孙吉祥很清楚,他捂着脸,想离开女孩子。他怕她认出是民工,用更脏的话骂他。 女孩子叫住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孙吉祥老老实实说,我叫孙吉祥。 女孩子说这名字老土,不好玩,你重取一个吧。 孙吉祥说这名字是我爷爷取的,怎么能换? 女孩子说你叫恶狼吧,这名儿好玩。说着她就叫了一声恶狼,孙吉祥没反应过来是在叫他,没吭声。女孩子生气了,说你这人好没劲,又问你多大了? 孙吉祥说我十八了。 女孩子说我叫闪电,十六岁,做个朋友吧。 就这样,恶狼孙吉祥跟女孩子闪电做了朋友。 闪电说她很闷,如果孙吉祥答应陪她到天亮,她给孙吉祥一百元。见孙吉祥犹豫,她不耐烦地说,不就一夜么,又不是让你娶我,一千总行了吧。说着拉开裤子上的一个兜,哗地掏出一沓子钱来,很爽地抽了十张,扔给孙吉祥。孙吉祥惊讶极了,她怎么会有那么多钱,怎么会给他那么多钱。孙吉祥还在惊讶,女孩子一把拽住他,说前面有个湖,我们去那边坐吧。 这个夜晚发生的故事多少有点浪漫,农民工孙吉祥根本没想到,自己会有一场这么浪漫的艳遇。当他变成恶狼跟着闪电坐到湖边时,闪电把整个身子偎他怀里,给他讲自己的故事。讲到后来,闪电说你怎么连接吻都不会呀,没劲,你都十八了,按说上床都不在话下。 孙吉祥忍不住就说,你教我吧。闪电扑哧笑笑,说教可以,不过得收学费。孙吉祥忙把那一千拿出来,闪电又笑了下,说看来你真是老实,现在你这样的男孩子不多了,我们班上那些王八蛋,可个个都是色狼呀。说完就抱住孙吉祥,真要教他。 教到一半时闪电停下了,她使劲嗅了嗅,说空气里啥味儿呀,这么难闻。孙吉祥一想就知是自己身上的汗臭味,他都两个月没洗澡了,幸亏夜色帮忙,要不,闪电早把他一脚踢开了。 闪电解开孙吉祥的衬衣后,这个秘密就掩不住了,她一把推开孙吉祥,你身上怎么一股屎味呀。孙吉祥羞愧地低下头,觉得真是对不住闪电。不过闪电又说,还好,比奶油味好闻一点,我喜欢你这种男人,不过你得洗个澡,要不进行不下去。说着还亲热地摸了摸孙吉祥的脸蛋,算是安慰他。 孙吉祥说这时上哪儿洗呀,这么晚了。闪电说澡堂子还开着呀,人家这阵才做生意哩。孙吉祥说那你咋办,我可不想扔下你。闪电说我在这等你,你快去快回。孙吉祥不相信地盯住闪电,觉得闪电说的不是实话,她会在这儿等他?笑话! 闪电眨了下眼睛,说快去呀,我不喜欢人跟我作对,尤其是朋友,如果你让我开心,我可以陪你做一场。闪电说这话时一点不像十六岁的女孩子,倒像个风月场上的妓女。不过孙吉祥已经理解她了,他觉得闪电说这话时其实是很迷惘的,这迷惘跟她刚才讲的故事有关,孙吉祥决定去洗澡,不管闪电等不等,他都要洗这个澡。 ------------ 4 农民工孙吉祥最终没能在澡堂子洗澡。 孙吉祥掏出一张百元大钞买票时,卖票的男人疑惑地盯住他。澡堂的灯很亮,这就把孙吉祥彻底暴露了出来,连他衬衣上的白石灰迹也清晰可见。男人盯着大票,显然不相信这钱会是孙吉祥的。孙吉祥让男人的目光盯悚了,盯毛了,想男人会不会知道他口袋里另外九张。孙吉祥买了票,到澡堂里面脱衣服时,遇到了一个难题,他的衣服放哪里,服务生指给他的小柜能放心么?澡堂里可是什么人都有呀,说不定他刚泡到水里,口袋里的钱就不翼而飞了。孙吉祥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不洗了。 孙吉祥回到湖边,意外地发现女孩还在。女孩闪电坐在夜幕里,脸上挂满泪珠,样子忧伤极了。孙吉祥怯怯地走过去,学电视里那样轻轻揽住闪电的肩,这一刻孙吉祥内心充满了关切和怜爱,他早把绑架什么的忘到了脑后。 闪电头依在孙吉祥胸前,小巧的嘴巴启了启,她说这夜多静呀,静得我都想睡觉了。孙吉祥说你睡吧,我给你放哨。闪电又往紧里靠了靠,这时她闻到了孙吉祥身上的怪味,她惊乍地坐起身,质问孙吉祥,你咋没洗? 孙吉祥当然不能说实话,他知道闪电一定会这样问,路上他早把谎话想好了,他说我不放心你,我实在放心不下你。孙吉祥这样说着,还伸手替闪电抹泪。闪电的泪珠儿晶莹透亮,夜色下发出奇异的光芒,孙吉祥把闪电的脸捧在手中,他是多么舍不得她流泪呀。 闪电说多美的湖呀,你还坐着干什么,去洗呀。孙吉祥半天犹豫着不肯,闪电一把拽起他,朝湖里跑去。 这个晚上,平静的湖面上多了动静。先是农民工孙吉祥脱光了衣裳,跳到湖里洗澡,后来,后来女孩闪电也走了进来,女孩闪电是让孙吉祥裸露的身体吸引进来的。农民工孙吉祥穿上衣服很脏,一脱了衣服,优势立刻显出来了,他十八岁的身子高大结实,发出令人眩晕的光亮,闪电坐在岸边,静静注视了会,就不能抵挡来自湖内的诱惑了。她款款解衣,面带羞涩地走进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多少让我们有点难以启齿,好在月亮很快让一朵云掩去了,大地出奇地静,这儿又很偏僻,相信没有多少人知道这夜发生的事。 现在,农民工孙吉祥幸福地走在大街上,他口袋里不只是一千元,而是令人不敢相信的六千元。女孩闪电本是拿这钱到满世界疯狂的,可他遇到了十八岁的农民工孙吉祥。农民工孙吉祥想,与其让闪电到处把钱糟蹋掉,还不如拿回去给母亲治病。 农民工孙吉祥买的是上午十点的车票,看看时间还早,就想到怀水巷吃碗拉面。都说怀水巷的拉面是第一的,孙吉祥在城里打了几年工,还没尝过,现在他有钱了,就想去吃一碗。 孙吉祥拐进怀水巷,迎面走来两个中年男人,孙吉祥觉得其中的一个眼熟,想了半天没想起来。算了,不想了,他现在心情不错,就要回家了,就要见到母亲了,要是能把母亲的病治好,孙吉祥还想到这座城市来,带着母亲一道来。 ------------ 5 那个女孩为什么会死呢? 李警走在街上,脑子里还是这个问题。女孩看上去十六七岁,像个中学生,赤条条地漂在湖里。衣服胡乱撒在湖边的草地上,洁白的衬衣上用鲜红的血写着:我的死与别人无关。 是她写的么? 自杀?他杀? 李警一时想不明白。 李警很困惑,这段时间他常常困惑,这不是做警察的困惑,是做人的困惑。这个世界究竟怎么了,怎么老是发生莫名其妙的事。人们像是生活在一个巨大的火球里,稍不留心,就会焚烧或毁灭。对,毁灭,李警觉得这个词很准确,很能概括他现在的心情。 李警点了根烟,李警一向抽烟很猛,如果遇到不顺心的事或是难办的案,烟就抽得更猛了。这段时间李警还算顺心,女儿成绩不错,考重点中学不成问题,用不着给校长送礼。自己在单位干得也不错,估计提队长不成问题,副队长升队长本来是最简单的一件事,但越简单的事往往越容易办砸,不少人就在这上面栽了跟头,那是他们太不把简单两个字当回事了。李警不一样,他一向把简单当成复杂的倍数来理解,事情就让他控制住了。 会不会是奸杀?李警又想起那个女孩。他为她忙了一早上,从早上七点发现到现在,打捞,查现场,初步取证,李警感到有点累。李警现在往回走,他要先去刑警队,向队长汇报早上发现的这起案子。 李警穿过广场大街的时候,手机响了,队长说林业局家属楼有人报案,二单元四楼421发生凶杀案,要他火速赶到现场。 李警脑袋嗡一声,机械地转过身子,朝新的案发地走去。 这时候,金木水和老钱刚刚迈进怀水巷。 这个早晨的老钱其实是很有心事的,只怪金木水自己也有心事,没把老钱的心事看出来。老钱有点着急,其实他是不想到怀水巷吃拉面的,看完鱼,老钱就剩一件事,他要找个安静的地方,跟一个自己最希望倾诉的人倾诉一场。这个人就是金木水。老钱在小区外等的人就是金木水,可是今天的金木水不像平日的金木水。平日的金木水要是看到他这样,一定会问老钱你怎么了,那样老钱就会趁势把心里的话说了。老钱心里真的有话,老钱必须跟金木水说说,不说他就没机会了,不说金木水可能就永远听不到了。老钱不想这样,他想这个世界上至少要有一个人听听他的真话,听听事情的真相,那样他就死而无憾了。可是金木水不关心他,连他的心事也看不出来。老钱很失望。金木水怎么会这样呢? 老金呀,你没事吧?老钱这样问。 没事,真没事,能有啥事呢。金木水这样说。金木水说话时一直勾着头,看都不看老钱一眼。 老钱更失望了。 快到拉面馆了,拉面馆外面排着长长的队伍,一个拉面有什么好吃的呢,老钱真是不理解,连金木水这样的人也要赶来凑热闹。老钱不能犹豫了,再犹豫,就没有时间了,真的没有时间了。排在长长的队伍里,老钱怎么跟金木水说,等拉面吃完,怕是一切都晚了。 老钱决定不吃拉面,老钱决定把金木水带到另一个地方去。 老钱跟金木水在怀水巷撕扯了起来。金木水一定要去,老钱硬是不让,两个人撕扯在了一起。老钱说老金你怎能这样?金木水说老钱你怎能这样? 两个人撕扯了一阵,老钱生气了,老钱愤愤地推了金木水一把,骂,没想你是这样一个人。金木水根本没想到老钱会推他。昨夜折腾了半晚上,他的身子还没缓过劲来,让老钱一推,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金木水想起了泥兰昨夜推他的那一把,也是在毫无防范的情况下,让泥兰重重推倒在床边,头磕在床沿上,差点晕了过去。 金木水缓了片刻,一透过气,马上气愤地跳起来,一把推向老钱。他哪里知道,今天早上的老钱更是推不得的,老钱昨夜比他更费事,到现在几乎是硬撑着跟他走,他这一推,老钱完全失去重心,一个仰叉倒下去,头摔在了下水井盖上。 这个时候,老钱的家已被撬开。老钱的家本来是锁好的,先来的警察怕里面还会出事,自作主张就撬开了。刚撬开,李警赶到了。 屋子里有股鱼腥味,很臭。 里面躺着两具尸体,一男一女,女的四十出头,男的五十来岁。 很显然,这是一对偷情的男女,让人勒死在床上。 李警让助手拍照,提取脚印,自己则走进了对门。 对门住着一个四十岁的单身妇女,是她报的案。见到李警,妇女很兴奋。她说她叫李敏敏,她有很多线索要给警察提供。李敏敏说着忙给李警倒了杯水,拿起桌上的烟,自己点了一根,看见李警极不友好地盯住她,忙又抽出一根,递给了李警。 李警点上烟,在一种极不舒服的状态下听李敏敏给他提供线索。 李敏敏先是介绍自己,说她二十三就离了婚,这房子是离婚时法院判给她的。她最不相信的就是男人,包括对门那个姓钱的男人,她相信他不是个好东西。李敏敏说她监视了他们二十年,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为了让李警相信,她还把李警带上阳台,果然李警在阳台的电视天线上看到一个探测头。她又把李警带到卧室,这间卧室正好跟对门的卧室相隔,李敏敏在暖气管道下面又打了个眼,安装了一个小摄像头,透过这摄像头,对面的一切尽收眼底。 我这样做不为别的,就是想获取他犯罪的证据。李敏敏非常得意地说。 他是个非常冷酷的家伙,一开始我就看出了这点。他老婆是个骚狐狸,骚完了,隔着墙都能闻到她的骚味。那个死了的男人是个卖水产的,以前跟另一个女人好,还拐了那女人离家出走。后来他抛弃了她,又跟这女人好上了。 昨晚我本来睡着了,可他们的动静太大,把我吵醒了。警察同志,你不知道这两个人有多不要脸,你要是看到那场面,简直能把你气死,真是不要脸。 我知道他会回来,他有三天没进过家门,我记得很清,他说是出差,要到南方,那时我就觉得他在骗这个女人。这个不要脸的骚货,脑子比猪还笨,也不想想,男人都下了岗,还出个屁差。 他果然来了,是半夜三点。我当时有点困,但我坚持住了。我不信等不来他。 他悄悄打开门,悄悄走进去,这对狗男女已经睡了,睡得比猪还死。不死才怪,那么干不被勒死也得累死,呸,死了干净。 不过你们不能放过那男人,他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是个畜生。他早就备好了绳子,早就挽好了扣,只要往头上一套,用劲一拉,床上的人就这样了。 她做了个窒息的动作,还学着挣扎了几下,然后伸出了舌头。 ------------ 6 农民工孙吉祥目睹了两个中年男人打架的全过程。 两个中年男人打架的时候,他终于记起里面的一个在信访办见过,还帮他说过话。孙吉祥毫不犹豫地走过去,想帮他一把。 没想到中年男人一把推开他,说你走开。 孙吉祥很不理解,他带着几分遗憾离开两个中年男人,朝拉面馆走去。 孙吉祥现在是有钱人了,口袋里的六千元给了他从未有过的信心,他的腰板不由得挺了起来,脚步也迈得抖擞。中年男人推他的那一把他完全不在乎,他只是不明白大清早的他们为什么要打架,难道他们之间有宿怨。这么想着他扭过头,看了中年男人一眼。推他的中年男人已站起身,拍打了下身上的土,朝这边走过来。另外一个还躺在井盖上,像是装死。 昨天晚上他跟女孩闪电先是在水里疯狂了一次,感觉美妙极了。女孩闪电真是不简单,高难度的动作她都会,叫声尤其美妙,让黑夜一下充满了神秘,孙吉祥太愿意沉醉在那份神秘里。后来女孩牵着他上岸,到了小树林里。小树林像是情人幽会的天然地,很容易就能找到人们散落的塑料布。孙吉祥抱着女孩躺上去,这时候的女孩全然没了凶相,温柔极了,简直就像他的新娘。女孩任由他摆布,不摆布她就哼哼,一哼哼孙吉祥就受不住了,只能用劲摆布。 他们很累,这是孙吉祥的第一次,没想持续了这么长时间,连着几次都很长,很精彩,很用力。 孙吉祥脑子里不时晃过一个念头,她是刘百万的姑娘。 孙吉祥知道这样的念头很不好,不该晃出来,可念头总是在关键时刻晃出来,晃得让他更想凶狠地用力。 女孩在他身下叫成一片。 后来他们困了,月亮很抒情地照着他们,裸露的肌肤一点羞耻都没,反倒在夜风中跳出细微的火花。 他们相拥而睡,睡得很甜蜜。 孙吉祥醒来时大约五点多钟。工地上打工这时就要上工了,孙吉祥一到这时间就会醒来。女孩睡得很熟,打着细微的鼾,小嘴一鼓一鼓的,小拳头般结实的**发出均匀的颤,孙吉祥忍不住摸了摸,很好摸,诱人死了。孙吉祥本来还想多摸一会,可他看到了女孩的牛仔裤,他忽然想到里面的钱。孙吉祥看了女孩一眼,确信她睡得很死,不会醒来,快快拉开裤兜,妈呀,一沓子百元大钞,又拉开另一个兜,妈呀,又是一沓子! 孙吉祥只犹豫了一秒钟,就不再犹豫了。他以极快的速度把钱装进自己兜里,然后飞出了林子。出了林子想想不妥,他不能不给她留一张,又快快踅身回去,将一张百元大钞放进了女孩口袋。这次转身的时候,孙吉祥显得有点犹豫,心里也复杂了一点,所以他多看了女孩几眼,女孩在梦中伸出手,抓住了他,孙吉祥吓了一跳,手下意识地捂着口袋,生怕女孩会抢那个地方。 孙吉祥最终还是逃出了林子,逃出林子的一瞬,他记起女孩临睡时说过的一句话,你带我走吧,到哪都行,我恨死父母了,恨死家了。 现在,这句话又响在孙吉祥耳朵里。孙吉祥知道自己骗了女孩,可不骗行么,他相信只要女孩一醒来,就会后悔,就会骂他,打他,说不定还要告他强奸!他才不相信刘百万的姑娘会跟他走呢,要是让刘百万知道,他还会有命么? 趁她还没认出他,跑吧。 孙吉祥还是有点不放心,把一个十六岁的女孩扔在树林里不管,心里实在不踏实。所以后来他又回去了一趟,主要是看看。还好,林子里静静的,那张他们躺过的塑料布还在,上面干干净净,没留下任何痕迹。他相信女孩回家了。女孩发泄了一晚上,说不定心中的苦闷发泄尽了,想通回家了。 孙吉祥长吸了一口气,这才放放心心去车站买票。 中年男人老钱从井盖上坐了起来。 老钱很后悔,怎么能推老金呢,不是想拉老金说会话么,怎么就推了他?老钱不能理解自己的行为,更无法原谅自己的行为。完了,老金愤愤地走开,表明老金根本没心思听他的废话。这个世界不会有人听他的废话,更不会相信他有什么难言之情。中年男人老钱在井盖上坐了会,然后起来了,他发现太阳很明亮,照得怀水巷一片透明。他用力呼吸了几口,借以平缓内心的波澜。中年男人老钱闻到了一股怪味儿,一种乱乱的味儿,好像空气的成分一下多了起来。 中年男人老钱掉转身子,有点绝望地想,算了,不说了,跟谁都不说了,就当这些话是个没出世的孩子,憋死在肚子里吧。 他长长地吐了口气,把心里的五味全吐了出来。他决计不再浪费时间了,现在就去自首,找那个叫李警的男人。 老钱往前走,快出怀水巷时,猛听后面有人叫他。 是老金的声音。 老钱的步子戛然而止,半天后他缓缓转过身子,就看见老金一脸愧疚地立在面前。老金说,老钱呀,吃碗饭吧,吃完了我陪你散散心。 老钱喉咙哽了一下,张开的嘴巴又缓缓合上了。两颗豆大的泪珠儿轰然落下。 ------------ 7 农民工孙吉祥跟老钱他们几乎同时到了拉面馆。 拉面馆的生意十分火暴,金木水看了下眼前的阵势,由不住发了感叹,想不到两个多月没来,这儿的生意比以前更火了。 他们排在了队后。 农民工孙吉祥排在他们后面。 卖票的还是老板娘。这是个兰州女人,当年跟她的兰州男人一同来到这里,卖起了兰州拉面。那时候这座城市的人还不习惯吃拉面,他们的生意很惨淡,有一阵几乎开不下去了,兰州女人就给别的店打工,借以维持生计。想不到若干年后兰州拉面风靡全国,店红火得不敢让人相信。 金木水看到,店面又扩大了两间,原来她打过工的那家店让她兼并了。 老板娘小兰州今天有点心不在焉,一早上都把钱找错。最早是把一张五元的当成了二十元,给人家撕了票,又找了一张十元,一张五元,还有几张毛票。后面的人都看到了,没想小兰州再次把钱找错,这次那人故意拿了张五十元的,撕了票,小兰州就开始给他找钱,一张,又一张,有五元的,也有十元二十元的,一连数了好几张,最后竟拿出那张五十的,一并给了那人。后面的人全都屏住呼吸,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队伍出现些微的骚动,谁都有意识地往前挤,谁都想尽快挤到跟前。买了票的人心存窃喜,端上碗跑到外面吃,立刻将怀水巷吃出一道风景。 直到抽屉里没钱了,小兰州才发现找错了钱。她放开嗓子,冲吃饭的人大声嚷嚷,谁找错钱了,我抽屉里咋没钱了?! 小兰州喊完,马上就醒了,这时买票的人就有点吃亏,就恨自己为啥不早几分钟出门。可是过了一会,抽屉里钱一多,小兰州又犯病了,又开始找错。刚才买票的人简直恨死小兰州了,这不明明是耍人么? 等金木水他们到跟前时,小兰州刚好醒过来。金木水发现,卖了一早上,小兰州的抽屉里确实没卖下一分钱。 金木水很不解,大兰州呢?他怎么能容忍妻子这样出错。 金木水当然不知道,大兰州跟小兰州闹矛盾了。这矛盾追溯起来时间怕是很久。简单点说吧,大兰州跟店里的服务员不干净。以前小兰州是睁一眼闭一眼的,全当没看见,可大兰州太过分,明目张胆把服务员往家领,一领就领到小兰州床上。店里生意好,小兰州丢不开,大兰州就有太多的机会。有次让小兰州抓住了,大兰州嘿嘿笑笑,服务员也嘿嘿笑笑,全不当回事。小兰州没办法,她总不能跟大兰州离婚吧,那样不正中了服务员的计。 小兰州唯一的方法就是不停地换服务员,越换越小,越换越难看,看你大兰州还忍心睡?大兰州不管,照睡不误,小?小能小到哪?丑?还能有小兰州丑? 后来小兰州算是想通了,管他呢,只要店还是自己的,只要大兰州还是自家男人,爱睡谁睡去,她懒得管! 最近形势不好。两个月前店里来了个小姑娘,说是农村的,小兰州目测了会,也就十六七岁,人还没长出形状,没多想收下了。想不到事情就坏在这小丫头片子上。 小丫头片子姓金,叫金火土,怪怪的名字。她说她是乡下的,可小兰州很快发现上了当,乡下能有这么有心计的丫头?乡下能长出这么白净的丫头?再说乡下丫头毕竟是乡下丫头,即或睡觉也是大兰州勾引或强迫的,哪像她,简直一个小潘金莲。 还没出半月,她就到了小兰州床上。此后,大兰州像是换了个人,天天不着店,天天陪着她玩,玩累了就睡觉。小兰州说轻了不管用,说重了你猜咋?离!大兰州这次铁了心,好像千年不出的白蘑菇,让他等到了。 小兰州遇到了难题,想了好多法子,都不管用,大兰州中毒太深,收不回心了。他是铁上心要把这个家往散里拆,要把这个店往毁里搞。小兰州彻底失望,一怒之下搬到店里住。 昨天晚上,小兰州因为要取东西回了趟家,大约十一点吧,她想大兰州一定带着金火土去蹦迪了。不料开门一看,两人赤条条躺床上,啥遮羞布也没盖,大约干得太猛了,睡死过去。也不知为啥,小兰州一下被绝望淹没,怔怔地望了会床,心想这日子还有啥盼头呢?还不如一把火点了完事。这么想着就很果断地走到厨房,打开液化气,然后关好门窗,回来了。 小兰州一夜未眠,她说不上是后悔还是害怕,或者啥想法也没,脑子里恍恍的,空空的。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抱了两个气瓶放到吧台脚下,不知道做啥用,反正她想有用。 轮到金木水买票了,买了票,到窗口端面。金木水和老钱坐了个对面,他看见那个信访办见过的农民工坐在他们的后面。 ------------ 8 李警终于从那个叫李敏敏的女人家走出来。 案子看起来并不复杂,只要抓住姓钱的男人就行。李警相信他不会跑远,或者根本不会跑。李警没啥依据,李警凭的是直觉。 李警肚子饿了,早上忙到现在,还没吃一口。李敏敏倒是热心,要给他热牛奶,可这女人的东西能吃么? 李警朝怀水巷走去。 这么多年,李警的早餐都是兰州拉面,吃上瘾了,一顿不吃都不行。有人说大兰州在牛肉汤里放了***,人吃多了会上瘾,李警不信,他敢!没想自己真上瘾了。 李警赶到拉面馆时,拉面馆一派热闹。李警没排队,径直走到小兰州前,买票。小兰州神神经经盯了他一眼,像是没认出来,不过还是买了票。李警想,也许自己穿了便服,要是穿警服她就认出了。后面的人对李警一片不满,什么东西,有人骂。 李警在窗口等面时,就听有人议论湖里淹死的女孩,消息真快,他们都知道淹死的是包工头刘百万的姑娘了。这点连李警都还不知道。 李警吃了一惊,要真是刘百万的姑娘,事儿就麻烦了。刘百万这人,难缠。去年他儿子让绑匪杀了,害得李警差点丢官。不过李警很快恢复神态,他清楚地听见,自己心里笑了一下,像是对刘百万的报复。 议论的人都在窃笑,看得出,他们跟李警一样高兴。 李警端着碗找地方,无意中就瞅见有个民工模样的小伙子也在吃饭,他的头上直冒汗,握着筷子的手在抖,李警觉得很滑稽,不就一碗拉面么,至于么? 李警最终坐在了金木水边上。坐下时顺便扫了对面一眼,对面的男人大张着嘴巴,像是被啥卡住了。 李警顾不上他们,低头吃饭,还有更重要的事等他哩。 拉面馆的空气顿时变得复杂。 李警买票的一瞬,小兰州就认出了他。尽管没穿警服,小兰州还是认出了他。 小兰州的手下意识地探向下面,那儿藏有一把刀,一把锋利的刀。小兰州几乎要拿出刀了,可她发现李警并不在意她,不会这么快发现吧,小兰州想。小兰州给李警买了票,眼睛一刻也没离开李警,后面买票的人她只管撕票,根本没考虑要收钱。 还好,李警看上去没啥异样,小兰州松了口气。 农民工孙吉祥刚端上碗,就听见边上的人议论,说小女孩淹死了,他惊得差点跳起来。怎么会呢?她不是回家了么,怎么会淹死呢。农民工孙吉祥认为议论的人一定是搞错了,安下心吃饭,可他清楚地听见他们说的是刘百万的姑娘,难道刘百万还有别的姑娘,不可能!他的头上冒出了汗。问题大了,一定是自己拿走了她的钱,想不开,一头跳了湖。这可咋办呀,说不定警察很快就追上来,这可是要吃枪子的呀。农民工孙吉祥吃不下去饭了,但他拼命地镇静着自己,不能慌,这时候一慌,啥都完了。 农民工孙吉祥看见一个男人扫了他一眼,男人的眼睛很毒,像个警察,孙吉祥冷不丁打了个寒战。还好,男人端着碗坐在了前边。农民工孙吉祥不敢再吃了,他想溜出去,可又怕引起前边男人的注意。他牢牢地按住口袋,寻找着机会。 中年男人老钱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叫李警的男人会这么快找来。难道他们发现了?很有可能。老钱一下想起了对门的女人,那是怎样一个女人呀,自己昨晚咋就把她给忘了呢?一定是她告的密。可恨的女人,该死的女人。老钱心里无比恶毒地诅咒着。见李警坐在了自己对面,老钱心想完了,这是警察一贯的伎俩,说不定他们的人已在外面做好埋伏,就等他吃完出去。 中年男人老钱很后悔,为什么一定要给老金说呢?为什么一定要跟着老金吃这有毒的拉面呢?要不然他早自首了,哪能麻烦人家亲自来。 自首跟抓获是不一样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钱太知道抗拒的厉害了。 怎么办?要不要现在伸出手去? 金木水吃得津津有味,这儿的拉面就是不一样,味纯,地道,两个月没吃,真是馋了。吃着吃着,金木水就觉得有点异样,空气好像有点不对劲,多了些啥。他抬起头,见老钱怪怪的,不吃饭,死盯住边上的男人看。金木水望了男人一眼,没发现有啥特别,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很正常。他又扭头看了一眼,后面那个农民工更可笑,脸色惨白,好像吃了毒药一样。头上的汗雨点般落下来,有那么热么?金木水看看外边,阳光是很艳,但也没热成这样呀。 金木水摇摇头,低下头继续吃饭。 小兰州的手一直握在刀子上,犹豫着该不该扑上去,先下手为强。她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不是李警就是张警,反正会有人很快找上门来。与其坐以等毙,不如—— 小兰州还是下不定决心。忽然,她的手触到了气罐,她猛地记起下面是藏了两个气罐的,她一下兴奋起来,手不由得探向阀门,只要阀门一开,大家全完蛋。小兰州这么想着,眼睛就看见操作间里跳动的火焰。 好啊,大家都完蛋,全世界都完蛋! 这个时候,门口突然出现三个全副武装的警察! 农民工孙吉祥一眼就望见了。他猛地站起来,就往门口冲,他撞倒了一位刚端上碗的顾客。那顾客惊叫一声,扬起了碗,碗里的牛肉汤洒了一屋,滚烫的牛肉汤,拉面馆里立刻一片尖叫。包括李警,也被烫得跳了起来。 农民工孙吉祥横冲直撞,眼看到门口了,三个警察里面的一个扑向他,一把逮住他,说你疯了呀! 中年男人老钱在一片惊叫中回过头,他傻了眼,门口三个明晃晃的警察,完了,现在自首也完了。他气愤地端起碗,猛地朝自己头上砸去。 惊乱中谁也没注意小兰州,有点人老色衰的小兰州这一刻突然发出一道奇光,她无比美丽地笑了一笑,她的这一笑可谓空前绝后。 她终于意识到,一切都要结束了,爱情、幸福、家庭。这个破店,为什么要开这么火,为什么要赚这么多钱,为什么要放那带毒的壳。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她缓缓地伸出手,打开阀门的一瞬,她非常甜美地冲门口的三个警察笑了笑。 操作间的火光跳出一连串美丽的舞蹈,迎接着另一种气体的到来。 李警这时终于吃完了,他极不友好地瞪了一眼,具体瞪谁他也说不清,大概是瞪那个烫他的人。他看到了门口的警察,他这才记起自己给下面的派出所打过电话,让他们抽调几个精兵,帮着忙一阵子。 他想这三个家伙一定也是上了瘾,路过怀水巷就想吃拉面。 三个警察看见了他,冲他招手。 金木水这时候才喝完最后一口汤,他吃得实在太慢,他发现比他慢的是老钱。 空气里多出一股味儿。 李警想走出去,金木水也想走出去,谁都想走出去,唯有老钱还怔在那里。 可是有谁能真的走出去? 事情发生前的最后一秒,金木水猛地看见一个人,一个女孩子,她正朝店里走来,后面跟的好像是这家店的老板大兰州。 那个女孩太像他女儿了。 ------------ 儿子 放羊的张德死于一场沙尘暴。 羊是村里巨六家的。沙湾村的人都养羊,巨六家养羊是用来给儿子说媳妇儿的,儿子巨小六十六岁跟人打架,伤了一只眼睛,说媳妇儿就有点难。巨六两口子并不灰心,他们养羊,养骆驼,啥值钱养啥,只要有钱,儿子巨小六就不会打光棍。 据巨六家的讲,沙尘暴起时,放羊的张德在黄花岗一带。那儿草多,虽是离村庄远点,可草多,放羊的张德必须把羊赶到草多的地方去。这是他跟巨六家的约定,要不巨六家是不肯花每月一百块的工钱雇他的。放羊的张德刚把羊赶到黄花岗,沙尘暴就来了。这事谁也没办法,你住在这破地方,就得习惯这破天气。巨六家的这么说。 怪就怪那只羊,那只叫大雄的公羊是羊群的家长,地位比巨六还高,也比巨六潇洒。它统领着一百多只羊,浩浩荡荡地进出在沙漠里,让巨六感觉到它才是儿子未来的希望。重要的是它还能为所欲为,羊里面的一百只母羊,都是它的嫔妃,喜欢哪个上哪个,巨六管不着,张德更是管不着。巨六家的更是巴不得它天天上,这样繁殖的速度才能快一点,巨小六的媳妇儿也就来得快一点。偏是这些日子,羊里面又多了只公羊,是张德捡来的,张德没让巨六家失望。他居然白捡了只羊,还是只身强力壮能配种的公羊。 这只羊叫小雄,张德给起的。 小雄看上了小花,追屁股后头撵了好几天,想上,小花也愿意,它正在发情。大雄不乐意,大雄当然不乐意,张德捡小雄它就不乐意,抵了张德一角。张德疼了好几天。看见小雄那个骚样,它一角抵了过来,两只羊干上了。 沙尘暴就是这时刮起的。 两只羊越干越猛,沙尘越刮越猛。张德想把羊赶到黑刺窝里,相对安全点,羊群只顾了看热闹,不走,张德急了,拿棍子打大雄,张德舍不得打小雄,小雄是他捡的,等于他儿子,大雄是巨六家的,就如同巨小六,张德看不惯巨小六,更看不惯大雄。张德看不惯这些比他舒服好几十倍的东西。 张德一棒子下去,祸乱就出来了。他打中了大雄的眼,风太大,迷了张德的眼,沙尘刮进眼睛里,啥也看不见,张德凭的完全是一口气,一份感觉。他没想到,他打中了大雄的眼,一股血冒出来,喷在了张德脸上,很腥,很热。张德知道惹祸了,丢了棒,愣在那儿。张德愣的工夫,沙尘暴越大了,风要把沙漠掀起来,不只是呼呼地响,排山倒海。张德没见过这阵势,他不是沙漠人,当然没见过这阵势。 张德愣着,大雄却醒了,大雄看清攻击它的不是小雄,是张德,头甩了一下,又甩了一下,就把愤怒摔给了张德。 大雄对张德是有愤怒的,张德老打大雄,只要大雄跟母羊好,张德准打它。大雄放弃小雄,一头朝张德撞过来,愣着的张德没防范,重重地让大雄撞倒在地上。这时候黑风起了,黑风是沙漠里最骇人的风,一刮起来,昏天黑地,能把世界吞掉。张德爬起来,还想把羊群赶到黑刺窝去,大雄的报复就来了。 大雄不是一般的羊,这点巨六忘了跟张德交代,大雄要是发起狠来,巨六它也往死里抵。谁坏它的好事它就不让谁活,这是大雄的逻辑。 大雄追着张德,满岗子跑,沙尘暴帮了大雄,相比张德,大雄更习惯沙尘暴。张德一头撞进枯井的时候,已是这天的中午。大雄追着它,跑了将近两个时辰。 巨六家的手指乱舞,唾沫横飞,站在院门口跟警察和村人这么讲。 警察是和福叫来的,和福家的非要和福这么做,和福也没办法。按说,死了一个放羊的,用不着惊动警察,给人家点钱,说几句好话,这事也就了了。况且张德六十了,六十的人还能活几天,早死迟死一个死,反正是羊撵死的,又不是巨六家害的。叫了警察就不一般,警察一来,这事就复杂了。八爷就骂,挨炮的和福,没球事干了,叫哪门子警察?八爷自然要骂,警察一来,他就成了闲人,这档子事又轮不上他说了,能不骂?八爷哪里知晓,和福家的这样做,有她的道理,这道理还是因了一只羊,后来人们才知道,那只叫小雄的公羊是和福家丢的。 你说得倒好听,谁信? 巨六家的正讲着,和福家的突然插话。 和福家的,话可要往好里说,你啥意思? 啥意思?刮沙尘那阵,你在哪?炕上吧?张德打大雄,你亲眼见过? 巨六家的一下就哑了。和福家的说得没错,刮沙尘那阵儿,她果真是在炕上,挨炮的巨六,白日也不放过。 警察咳了一声,警察怕和福家的跟巨六家的吵起来。警察是乡里的警察,最怕处理女人们吵嘴的事。巨六家的,张德是哪里人?他问。 山里人。巨六家的咽了口唾沫,她说了半天,嘴早干了。 哪个山里?警察已经在办案了,他还像模像样地掏出一个本子。 巨六家的想了想,又咽口唾沫,山里就山里,有几个山里。 说不上了吧,我就知道你说不上。和福家的马上给警察帮腔。 巨六家的真像是说不上,她白了和福家的一眼,有点扭捏地看警察。警察三十来岁,个儿高,人长得也受看。 我问你哩,说。警察看见巨六家的盯着他,脸红了下,态度有点不友好。 山里大着哩,说啊,到底哪个山里?和福家的又插嘴。 和福家的你夹嘴,关你啥事,死的又不是你爹。巨六家的本来就心慌,一听和福家的没完没了刁难她,气就来了。 王兰英,骂谁哩?!和福家的马上较了劲,喊出巨六家的真名,而且还尝试着要撕巨六家的嘴。 这场热闹很快叫警察给止住了,警察是个很负责的警察。放羊的张德死了,死在他的辖区里,他必须把事儿搞清楚。巨六家的还想骂,警察咔嚓一声,拿手铐把巨六家的带走了。 我父亲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是大年三十。每年的这一天,我都会从遥远的地方赶来,陪父亲过一个团圆年。父亲老了,有点寂寞,总是拿一些没头没脑的故事给自己解闷。坐了一天的车,有点累,我说睡吧,还没等父亲答应,我就睡着了。 夜里做梦,梦见了儿子。对了,我已有了儿子,一个很不错的家伙,扬言将来要做中国的福尔摩斯。 大年初一,儿子打来电话,老爸,爷爷是不是又给你讲故事了?我嗯了一声,儿子缠着要听,我只好简单复述一遍,可能我的复述有问题,儿子在那边连打几个哈欠,没劲,他啪地挂了电话。 我正在帮父亲收拾屋子,儿子突然又打电话问,那个放羊的张德,他来自哪里? 放羊的张德到底来自哪里,我对此一点没兴趣,父亲却兴趣很大,他拉过我,接着又讲。 这是个大问题,不只巨六一家说不清,包括八爷在内的沙湾人,也都模棱两可。巨六家的交代,放羊的张德是她捡来的。有天早上,巨六家的让尿憋醒了,跑出来撒尿,刚把裤子抹下去,有个黑影就在她眼前闪了一下。那还是年前的事,大冬天,巨六家的记得很清,漠风都把她的屁股冻疼了。巨六家的以为是贼,喊了一声,巨六扑出来,一把撕住了黑影。后来一审问,他不是贼,他说他是张德。巨六家的话让警察疑惑了好一阵子,后来沙湾人证实了这点。八爷说他也看见过黑影,躲在他家羊圈外的草棚里,不过他没抓。可一问这个张德到底是哪里人,谁也说不上。包括和福家的,警察一问也结舌。是啊,放羊的张德年前就来了,这都给巨六家放了半年的羊,都跟沙湾人混成一家子了,咋就没人操心过他的来处呢? 父亲这样叹了一声,接着说,放羊的张德真就是山里人。警察弄清这点已是好几个月以后。这期间,巨德两口子都像犯人一样被警察关在拘留所里,他家的羊以每天一只的速度被当做办案经费。这还不算,有五十只被一次性赶到了殡仪馆,天太热,警察绝不能让沙漠的日头把张德化掉,按照他们的办法,张德被放进县上殡仪馆的冷冻柜,费用暂时拿羊顶。 一个叫于化的警察带着人走进山里石秀家,石秀正在太阳下撕一堆破棉花,媳妇来涣子蹲墙角下,好像正为某件事苦闷着。叫于化的警察扫了一眼院子,问,你叫石秀?石秀说我叫石秀,啥事? 你男人叫张德? 我没男人。 叫于化的警察让石秀呛住了,来之前,他已打听清楚,石秀就是张德的女人,可石秀说自己没男人。叫于化的警察马上明白,山里的石秀跟男人张德闹过矛盾。这一点很快被证明,山里人围着叫于化的警察,七嘴八舌,就把张德的事情说清楚了。 张德是让石秀气走的,张德爱耍牌,山里男人都爱耍牌,这没啥大问题,不耍牌日子咋打发?山里的日子又这么难打发。可狗日的石秀,她不让张德耍牌,张德耍牌迟了她把张德关门外头。张德还睡过草房,大冷的天,她不让张德进屋,不睡草房睡哪,难道睡媳妇屋里啊?山里人说到这儿,哗一下笑开了,笑得很浪。 叫于化的警察再次走进院子,问石秀,你男人张德呢,啥时走的? 死了! 这女人,真不是东西。叫于化的警察心里骂了一句,要出门,看来,张德的死不怪巨六家,应该通知山里的警察把张德拉回来。一直蹲墙角的来涣子看见警察走,突然跑出来,一把抓住于化,我公公出啥事了,他是不是死了? 是啊,张德是不是死了?山里人也都伸过脖子,很关心地问。 叫于化的警察想了想,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摇了摇头。他觉得这趟山里来得不值,应该听上巨六家的话,直接让石秀过去认尸就行了。 石秀她没去认尸,石秀她当然不会去认尸,叫于化的警察后来才清楚,张德的死跟石秀有关系,关系很大。可当时他没这么想,他只急着让石秀来认尸,或是让山里的警察把张德拉走。因为巨六家的羊不多了,为办这件案,他们快要把巨六家的羊花光了。巨六的儿子巨小六很不高兴,整天拿一只眼睛狠狠瞪他们,花的可是他的媳妇儿啊。 石秀不来,叫于化的警察只好找张德的儿子。山里人说,张德让石秀逼出门后,他的两个儿子找过,找了十来天,也去沙漠一带打听过,看是不是跑沙漠里给人家放羊了。结果他们没打听到,他们又急着出门,就把这事给扔下了。 这不怪张德的儿子,两个儿子都有自己的家,也都有自己的日子,不出门挣钱咋行? 我同意父亲的观点,谁都有自己的日子,有时候,有些事,也都是迫于无奈。比如父亲,他要是乐意跟我们走,我是愿意接他走的,可他不乐意,我也没办法。 警察在新疆找到张德的两个儿子,一个叫大雄,一个叫小雄,跟两只公羊的名字一样,这事有点意思。警察没说张德死了,怕他们难过,只说张德出了点事,让他们回去处理。大雄说,我工地上忙,请不上假。小雄说,我要是一走,几个月的工钱就没了,工头狠着哩,半路上走了一分钱不会给,你说咋办? 叫于化的警察说,不行,你们得回去。 大雄跟小雄说,要不你回去,反正也不会是大事,来去的车费算我的。 小雄气呼呼地反问,你咋不回去,他不是你爹? 警察看他俩要吵起来,这才实话实说,张德死了。 死了? 叫于化的警察应该把两个儿子直接带到沙湾村,那样事情就不会变复杂,可两个人非要说先回去一下,这一回去,事情变了。 先来的是大雄,他在巨六家院子里转了一圈,前前后后看了一遍,发现沙乡人就是沙乡人,比山里人富,富几倍。巨六给他敬烟,他不抽,巨六家的给他倒水,他不喝。最后,他当着八爷的面,问,我爹是给你家放羊? 嗯。巨六赶忙敬烟,这段日子巨六见人就敬烟,害怕一不敬就又被关到派出所去。 大雄打开巨六的手,问,你知不知道我爹是来沙乡做啥的? 做啥?巨六赶忙弓下身子,这事他真不知道,他只知道张德快要冻死了,快要饿死了,张德说他三天没吃一嘴五谷,从山里到沙乡,一百多里路,他是走来的。张德说快给我口饭吧,我在这村里爬摸了几天,愣是张不开嘴要一口饭。 真不知道?大雄又问了句,巨六说我真的不知道。 好,到了法庭上,你就知道了。大雄突然丢出一句话,把一屋子的沙湾人给吓愣了。 有话好好说,这娃,有话好好说么,哪门子个法庭,看把话说的。八爷赶忙取活儿,生怕让大雄一句话把事情给说死了。 这时候巨六家的羊叫了一声。羊关圈里好些日子,没警察的话,不能随便赶出去放,再说巨六家哪还有人放?巨小六抡起棍子,照头给了羊一棍子,我让你叫! 打羊做啥么,你个爹爹!巨六撵出去,巨小六扔下棒跑了。八爷又说了句,喝水,娃,先喝水。 接着来的是小雄,一进门就哭喊,我的爹爹呀,你让我找得好苦——哭完了,忽然问巨六,钱呢,钱呢? 钱?沙湾人全都竖起了脖子。 等弄清大雄小雄的意思时,沙湾人跳了起来,包括和福家的,这次也站到了巨六家这边。听听,这是人话么?你爹有钱?你爹有几万块钱?不怕把你个山里鬼羞死!呸!和福家的呸了一口,接着骂,把你两个无义种,爹丢了这长时间不来找,这阵倒知道剋人了—— 谁剋人,谁剋人?!大雄忽然跳起来,扑向和福家的,小雄趁沙湾人不注意,快快往衣服里塞了一包烟。 父亲的故事讲到这儿,我忽然有了兴趣,这两个做儿子的,他们安了怎样的心? 按父亲的说法,钱的事是个骗局,彻头彻尾的骗局。你想想,张德要是有钱,能跑沙漠里给人家放羊?我想也是,张德他怎么会有钱呢,这不纯粹一个笑话么。 可警察不能这么想。叫于化的警察一看事情起了变化,忙把众人支开,坐下谈,有啥话坐下来谈。说着,叫于化的警察掏出了本子,一想不对劲,又让边上的助手铺开了笔录纸。 这天巨六家又杀了一只羊,用来招待大雄和小雄。杀羊的时候,巨六的儿子巨小六眼里充着血,由于他一只眼坏了,另一只就让人老觉得也不正常,谁也没把这事当个事。 大雄和小雄这次没客气,既然话说了出来,就不能客气,他们接连啃了好几块羊骨头,又喝了两碗羊肉汤,这才嘴一抹,跟巨六说,甭以为你杀了羊我们就不告你,如果事情处理不公平,我们还要告。 大雄和小雄提出的条件是,巨六家必须先把他爹身上的钱交出来,交出来才有得谈。 多少?叫于化的警察又问了一遍,到这时,他还没弄清放羊的张德来时身上到底有多少钱。 一万二。大雄咬了下牙,说。 一万三。小雄恨恨纠正道。 一万二。 一万三。 一万二……就算是一万二,那一千不要了,白送给你们。小雄最后说。 巨六家的一把撕住大雄,巨六家的看上去要疯,巨六怯怯站边上,他让这个数字吓懵了。 叫于化的警察先是采取了息事宁人的态度,他小心翼翼劝兄弟俩,话不能乱说,凡事得讲证据,我去山里调查过,好像你们的父亲是……是因为没人养活才给逼出来的。叫于化的警察一狠心,就把关键的一句话讲了出来。 这下张德的儿子们不依了,大雄先跳起来,你说啥,你再说一遍!没人养活,没人养活我们是干啥的?! 小雄恼得更厉害,他差点撕住于化的脖子,你放屁!他这么骂了一句,接着说,我爹跟我过着哩,我媳妇儿天天侍候着他哩,你去山里问一下,哪点亏待他了? 大雄赶忙说,功劳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逢年过节的,我哪次没尽心?去年过年我还割过二斤肉哩。 一提肉,把小雄的不满抖了出来,你提的那叫肉?吃下去差点没把我媳妇儿拉死!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嚷了起来。叫于化的警察没拦挡他们,点了烟,边抽边听。这期间就听见巨六家的羊又叫了一声,是只母羊,好像很心疼地唤它的儿子。 张德的两个儿子吵了一阵,忽觉跑了主题,再一看屋里人的脸,猛地噤了声。半天,大雄不甘心地说,反正得给钱,没钱说啥也是闲的。 小雄刚要伸手拿桌子上的烟抽,巨六家的腾地抢了烟盒,打门里扔了出去。 屋子里的空气有点僵。叫于化的警察终于抽完了烟,笑着说,你们的意思我都听清了,你们无非就是说你爹拿了一万多块钱,来沙漠买羊,现在人没了,钱也没了,是这个意思吧? 是这个意思。兄弟俩赶忙点头。 可这事你们说了不算,我得去山里调查。叫于化的警察卖了一个关子。 调查就调查!大雄显然心里有底,说出的话底气很足。小雄这次没言喘,他的烟瘾犯了,思谋着该不该把怀里的烟掏出来抽。 叫于化的警察这才起身,那好,现在跟我去看你们的爹。 不去,事情说不明白,我哪也不去!大雄说。 有啥看的,人都死了,有啥看的。小雄愤愤难平。 按照程序,叫于化的警察又跑了一趟山里。奇怪的是,山里人全都改了口,再也不说张家兄弟的坏话了,问及买羊的事,都说不知道。兴许他们家真有钱,真要买羊哩,这号事谁也说不准,张德的邻居这样说。 石秀还是那个样子,不哭,不闹,就一句话,死了就死了,早该死。来涣子一直躲在自个屋里,一次也没出来。叫于化的警察这次多了个心眼,将张德两个儿子的家仔细看了一遍。大雄分开单过,四间房,一个小院子,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小雄跟张德夫妇合着过,但家里摆了两套做饭的家什,很明显,住是一个院里住着,吃却是各吃各的。果然,做饭的时间到了,石秀自个点了火,来涣子那边也点了火,炊烟袅袅中,没人留着于化吃饭。 叫于化的警察村子里走了一遭,就发现山里这样的人家很多。有气力有钱的全都分开单过,没气力没钱的暂时先委屈在一起,不过孙子全都是爷爷奶奶拉的。巷道里站着一伙小媳妇儿,叽叽喳喳议论个不停,看见叫于化的警察,哗一下散开了。 父亲讲到这儿,晕眩症突然犯了,我赶忙陪他到医院,作了一番检查。还好,父亲是讲得太激动,差点犯了**病。输了一瓶液,好点了,医生告诉我要小心,这种病最怕激动。这中间我接到妻子电话,催我回去。 转眼到了初五,父亲的故事还没讲完,因为惦着年后调整班子的事,我对放羊的张德突然没了兴趣,爱咋咋去,关我屁事。这天我正在收拾东西,父亲进来了,无言地看我一会,忽然兴奋地说,那个石秀,那个石秀你猜咋回事? 还能咋回事,没感情呗。我顺口敷衍了一句。 不对!父亲突然恨恨的,一把拉过凳子,坐在了我对面。 照父亲说,石秀对张德有感情,还很深。张德以前在队里当会计,念过书,有文化,生产队那会,张德很吃得开,庄稼地里一点苦不受,整天只要提个算盘,拿个账本,就有饭吃。红白事儿更是少不了他,这样的人在山里叫人才。石秀跟着他,没少享福,干的活轻,挣的工分却多,年底一分红,别人家吃不饱,他家还有剩余的。可惜了,一个包产到户,把好日子给包没了。张德干不了活,石秀又怕干活,日子很快垮下来,不过石秀没怪张德,石秀爱张德,过苦日子她也爱。问题是儿子大了,要说媳妇儿,要盖房,石秀不能再爱张德了,她逼着张德下田犁地,上山砍柴,闲时出门搞副业,给儿子挣媳妇儿。张德因为打工要不上工钱,差点冻死在路上,回来石秀没说一句爱,差点没把他骂个半死。瞅着别人家的儿子一个个说上媳妇儿,自己的儿子还打着光棍,石秀恨不得把张德卖了,拿去说媳妇儿。大雄的媳妇儿是张德卖血买来的,当然不全是,但至少有一部分彩礼,渗着张德的血。这事张德一直没跟石秀说,后来有一次,忍不住说给了来涣子。 来涣子是张德拿六千块钱从岷县领来的。岷县更穷,老早就有让外地人拿钱领媳妇儿的规矩,合上给媒人的,一路的花费,总共花了一万多。这时候张德快六十了,打不动工,犁不动地,按山里人的说法,成了个废人。 废人张德开始吃不上饭,媳妇不让他吃,石秀又没饭给他吃。家里的粮食都让讨债的拉走了,都是娶媳妇时欠下的债,还扬言要拆房子。媳妇骂他是穷鬼,瞎了眼才嫁进来,石秀骂他是吃屎长大的,咋就不知道手里捏几个钱,要是有钱,儿子媳妇能这样?吃不上饭的张德开始耍牌,耍牌可以蹭上别人家的饭,手气好时还能赢几个小钱。当然,耍牌最大的好处是可以避开骂,媳妇的骂,儿子的骂,石秀的骂。张德被骂急了,张德被骂得不想活了。张德最终还是没躲开,不但挨了更重的骂,还挨了打,哥哥哟,挨了打,媳妇跳起就扇了他一个耳刮子,儿子呢,儿子大雄躲在一边暗中撑劲儿。 父亲讲得很激动,我怕父亲的晕眩症发,爸,不要讲了。 不,要讲。 父亲的故事让我一阵难过,说实话,我心里挺气的。做儿女的咋能这样!我真是想象不出,张德的媳妇扇张德的情景,不敢想的呀。那个大雄,那个大雄他居然暗中撑劲? 我的手机响了,老婆气呼呼说,你咋还不回来,这个家你要不要了?! 我是初七回的家,不能再迟了,这么些年,我都是三十来初一走,最多也就到初二。今年因为一个放羊的张德,居然留了这么长日子。 初六我陪着父亲,去看他一个同事,就是那个叫于化的警察,他现在已是沙乡那个县的公安局副局长。看到父亲,他笑着迎上来,老领导,你还好么? 好,好,好得没法说! 我一阵尴尬,不知道该怎么理解父亲这个好字。他们闲聊到中间,我拉过叫于化的警察,悄悄问,那个张德,最后怎么处理了? 哪个张德? 放羊的张德啊。 嘿,你是说巨六家那档子事啊。叫于化的警察告诉我,张德最后是来涣子拉走的,来涣子雇了车,不等大雄小雄知道,就把张德从殡仪馆拉走了。张德还是化成了水,天太热,路太远,还没拉进山里,张德就化成了水。 也难怪,放了足足六个月呀,把一群羊都给放没了。叫于化的警察叹了一声。 那……大雄跟小雄呢,要到钱没? 你是说那两个浑球?呸,钱,能给他钱,我于化成什么了?把他们关了十五天,有的没的全说了。无义种,这两个无义种!叫于化的警察跟父亲一样生气,气还没生完,很快又叹了一声,闲的,关一月也是闲的,放出来还是那样,那个石秀,那个石秀也死了。 石秀是在第二年春上死的,说来真是难信,石秀居然跑到了沙湾村,居然跑到了巨六家,一进门,就给巨六家的跪下了,求求你们,收下我吧,我不要工钱,我给你们放羊,给口饭吃就行…… 巨六家的眼泪哗就下来了,她还哪有羊,那一群羊,除了顶殡仪馆的费用,除了让警察办案子,还剩下几只?大雄跟小雄一放出来,就跑到他家,说买羊的钱不给就不给,放羊的钱总得给吧?说完,硬是拉走了几只。巨小六看不下去,巨小六早就看不下去,那可是他未来的媳妇儿啊,硬是让一个放羊的张德给糟蹋了。巨小六提上棒,一通乱打,就把可怜的几只羊全给打死了。 石秀还跪着,疯疯癫癫的巨小六跑进来,一听他是张德的女人,猛地给扑过去。你个丧门星,害得我家还不够呀,说着一脚踢过去。张德的女人石秀呻唤了一声,地上滚了两个蛋蛋,腿一伸,没气了。 临闭眼时,张德的女人石秀听见一句话,自个骂张德的话,你去死啊,还活着做啥,你前脚死,我后脚跟来。 叫于化的警察还在讲,他在讲巨小六的事,父亲却断喝一声,讲那些顶屁用,都说要生儿子,生下儿子有啥用! 生下儿子有啥用!一路上,我脑子里响的都是父亲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