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卷 ------------ 第一章 光芒与阴影 距离2000年6月30日韩阳师范毕业已经过去一个多月时间,八月底的日头越发毒辣,不过李砚秋没什么感觉,她每天都窝在家里,和她母亲、弟弟妹妹一起团茶珠。 这是镇上已经时兴好几年的手工活,镇上的老弱妇孺都靠这个活计赚点生活费贴补家用。几根烘干再喷水浸润到柔软的茶针,头对头,尾对尾,用丝袜,或者薄薄的塑料纸团成圆圆的茶珠,茶珠需在丝袜或者塑料纸里固定一段时间,再解开放入茶缸里,这样便如豆子一样,能发出清脆的响声,且不会散开。 李砚秋团的茶珠是最漂亮的,一颗颗又圆又小,深得茶老板夸赞,因此母亲常用她来贬低她妹妹李小红,因为李小红团的茶珠总是很难从塑料纸里解开,一旦解开,一整张塑料纸基本已经报废,且茶珠落到茶缸里时总是散开,不像李砚秋用过的塑料纸能反复使用好几次,茶珠一颗颗就跟珠子似的又漂亮又牢固。 不止团茶珠这件事,李小红方方面面都不如李砚秋。李砚秋是学霸,中考的时候考了个全校第三,以超过录取分数线四十多分的成绩考上了韩阳师范,在学校里每个月就能领六十块钱的生活费,而李小红却是个学渣,一看到字就头疼。李砚秋长得清丽脱俗,尤其一双眼睛,让见过她的人都印象深刻,在心里赞一句:这孩子长得好生灵气!李小红就相貌平平,土里土气,眼睛也不知遗传了哪位祖先,太过深邃,瞳仁与眼白的比例不协调,常让亲戚讥讽她的眼睛长得像外国人。 姐妹俩,一个像是被幸运女神无限垂青,一个却像是被幸运女神遗忘的可怜虫。父母以及李家所有的亲戚对姐妹俩的态度都不一样,李砚秋自然是那个被众星拱月、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孩子,李小红则比空气还要惨些,毕竟空气只是被忽略存在,李小红却要被讥讽、奚落、谩骂包围。从小到大,李小红都生活在姐姐光芒的阴影里,她像一只从小就被呵斥着长大,从未享受过温情的小猫,总是怯生生、瑟缩在角落里。不过,李小红从来不懂得去妒忌李砚秋,她只是在姐姐孔雀开屏一样的炫目中变得越来越自卑,越来越孤僻,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平凡,越来越像只丑小鸭。 李砚秋可不觉得十八岁的自己是被千娇万宠的公主,哪有公主成天窝在家里没完没了干活的?她讨厌团茶珠这个活,而这个活她从小学干到中学再干到师范毕业,已经占据了她整个青春少女时期,她右手的食指已经因为团茶珠这件事彻底变形了。白天坐着团了一整天茶珠,到了夜晚精疲力尽躺下,食指就会钻心地抽痛,食指上有一块肉已经发脓。李砚秋也不好去抱怨什么,毕竟妹妹李小红和两个弟弟李砚川、李砚水也都在干这个活。李小红比李砚秋小了五岁,李砚川和李砚水分别小七岁和十岁,而他们每天团茶珠的分量可是和李砚秋差不多。 再拿母亲来说,她每天团的茶珠分量可是所有孩子的总和,她凌晨四点就爬起来团茶珠,常常到夜里十二点才睡下。做母亲的以身作则,这么拼命,当孩子的能说什么呢?谁让他们是一个多子女的农民家庭,不自食其力,拼命劳动,哪来的钱吃饭? 身为家中的长姐,李砚秋对两个弟弟有着很深的感情,她也很想让两个弟弟过上好日子,可是她除了团茶珠每天能赚个七八块以外,赚不了大钱,不过等她九月份开始教书后,就有工资了,届时就能帮衬一下母亲。 这一天傍晚,李砚秋照例团完自己的那份茶珠后,起身去做饭,韩阳师范的女同桌喻采莲竟然登门造访。 征得母亲同意,李砚秋和喻采莲就去家后门的山田里说话。傍晚,太阳已西斜,晚风阵阵,山田里已经割完的稻子留下了一个一个灰白的稻梗,李砚秋和喻采莲就坐在田埂上,一边将脚伸入细细的清水沟里浸泡,一边愉快地谈天。喻采莲谈恋爱了,男朋友是镇上中学的老师,比喻采莲大了好几岁,不过喻采莲的父母不反对。 “是我男朋友让我以后要和你多交往的,他说在我那么多女同学里,他觉得你人最乖。” 喻采莲的话让李砚秋很讶异,喻采莲的男朋友又没有见过她,怎么知道她为人怎么样,但是喻采莲说:“从小到大,你学习成绩好,你不认识别人,但镇上很多人都认识你。” 这个理由让李砚秋无法反驳,这是事实。人们似乎天生对会读书的孩子有一种好感,比如左邻右舍的人自从她三年前考上韩阳师范后就喊她“女秀才”。 “你知道我爸多过分吗?”说完开心的事,喻采莲圆圆的苹果脸突然一沉。 “你爸爸他怎么了?”李砚秋随口问。 喻采莲就愤愤不平说:“我爸爸竟然要求我以后每个月的工资都要全部交给他,我不要吃饭不要花钱吗?反正我不同意,我男朋友说我开始教书后,每个月会有六百多的工资,我只答应给我爸爸三百块,另外留三百块当自己的生活费,我爸不同意也没办法。” 喻采莲是个气质甜美的女孩子,没想到在这件事上能态度刚硬,这让李砚秋打心底里佩服。 “我的工资是必须全部上交给我妈的,这个没办法,我们家毕竟是多子女家庭,我妈还有两个儿子呢,可是她却供我去读师范,没有让我去广东赚钱,我妈对我有恩,我得报答她。”李砚秋理所当然说着,脸上的笑容被晚霞渲染得金灿灿的。 喻采莲觉得李砚秋好可怜,被她妈洗脑了,可是喻采莲没把这话说出来,和李砚秋先是做了三年初中同学,后来又做了三年师范同桌,她对李砚秋相当了解,李砚秋对她妈十分愚孝,这个没办法叫醒的。 喻采莲只是告诉李砚秋记得两天后要去清流镇学区三楼会议室里开会的事情,这个会议可是涉及到清流镇十八名2000届韩阳师范毕业生工作分配去向的问题,对于那群十八九岁刚刚踏出校门的师范生来说,这是关系他们未来人生的头等大事,对于李砚秋来说更是,按照十里八亲的说法,李砚秋这个农门孩子从此鲤鱼跃龙门,吃上皇粮了。 那么,李砚秋到底会被分配到清流镇哪所小学教书呢? ------------ 第二章  私下碰头会 夏夜,清流镇学区校长办公室里,一台落地电风扇正左右摇摆着脑袋,但仍驱赶不走空气里挥之不去的闷热。 学区校长李诚儒坐在办公桌后头。他是个高大的男人,虽然已经五十多岁,明年就要退休了,但丝毫看不出中老年男士的颓势,方面阔耳,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在办公室里另外几个学区领导班子身上来回扫视。 就在刚才,他们就清流镇十八名韩阳师范2000届毕业生的分配去向问题进行了私下碰头会。这个私下碰头会虽然不是正式上会,但那十八名毕业生的分配去向也基本板上钉钉了。 “关于这届新的师范生的分配问题,你们还有什么意见吗?”李诚儒看着在座的班子。 李诚儒自认是个开明的一把手,对于这些班子们沾亲带故的,或者要力保的对象,他都尽可能安排在了清流镇一类完小校里,与人方便才是与己方便,他照顾了班子们的利益,回过头来,这些班子才不会损害他这个一把手的利益。 “我看差不多了,清流学区所有教师子女都分配到了桥林小学,中心校安排不了,桥林小学就是最好的完小校,这些老师也没有意见的。”说话的是学区教导吴毅。他和李诚儒一样,也到了快退休的年纪,一口非常不标准的普通话,带着浓浓的清流口音。桥林村是清流镇最大的行政村,桥林小学是清流镇规模最大、条件最好的一类完小校,关键是有教师宿舍楼,能解决教师的住宿问题。 李诚儒又把目光落在中心校校长杨思斌身上。杨思斌是李诚儒重点培养对象,李诚儒希望自己退休后,杨思斌能接任学区校长这个职务。李诚儒认为杨思斌务实肯干,虽然没有那么聪明,但贵在对他忠诚,对于他的任何指令,杨思斌从来没有二话,执行不误。 见一直欣赏自己的顶头上司看过来,杨思斌立即笑着说道:“我没有任何意见。”这些师范生里,既没有他的亲戚,也没有谁来走他杨思斌的后门,所以他们分配去哪里,关他屁事。但杨思斌的笑容落在李诚儒眼中,除了下属对上司的绝对服从,没有任何别的意思。 就在李诚儒准备散会的时候,潘正义突然说道:“其他人我没有意见,但是李砚秋的分配学校还是再调整一下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潘正义——清流学区副校长、下一任学区校长头号候选人、杨思斌最大的竞争对手。 李诚儒皱了皱眉头,他第一反应便是:李砚秋是谁?在十八名毕业生里,李诚儒特别关注的是几个教师子女,他和班子们要力保的几个关系户,还有便是租了学区店面的陈老板的女儿,至于李砚秋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像空气。 潘正义从已经被他坐得热乎乎的木质沙发椅上站起来,走到李诚儒办公桌前,将那张分配去向表往李诚儒跟前推了推,手指在最后一个名字上敲了敲,说道:“给李砚秋调个学校吧。” 潘正义煞有介事,杨思斌和吴毅也忍不住起身走过来,一起看着分配表上那个名字。李砚秋啊,其他人不熟悉,杨思斌再熟悉不过了,那是他的学生。但他面上风平浪静,仿佛这个孩子他也从来不认识似的。 李诚儒不解抬头看着潘正义。潘正义个子高挑,无论样貌还是身材都算得上风流俊逸,关键还年轻,四十出头的年纪,正值壮年,有大把的时光享受前途享受……女人。这让李诚儒不由自主在心里酸了一下。 “这个李砚秋是潘校长什么人?”李诚儒问道。 潘正义目光闪了闪,找了个最合适最得体的说法:“她是我女儿的好朋友。” 这算什么关系?所有班子皱起了眉头,杨思斌更是不解地看向潘正义,潘正义也感觉到办公室里气氛已经变得很微妙很尴尬了,他立即切入下一个话题,说道:“给李砚秋安排的这个学校是龙头湾村,但明年楼上就要独立了,从我们清流镇划出去,变成楼上畲族乡,这龙头湾村可是划给楼上管辖的,到时候这孩子可调不回清流镇了,我看她家没有关系,我们就做个好事吧,至少让她留在清流镇,李校长觉得呢?” “潘正义啊,你这番话配得上你的名字,算个为人师表的,”李诚儒笑笑,“不过,要是不让李砚秋去龙头湾小学,那就只能去霞山溪了,这可是个初小校,连完小校都不是。” 什么是完小校?就是一到六年级学段都有,初小校则只有几个年级,并不是完整的小学,这霞山溪小学只有一到四年级,分为两个复式班,一二年级一个班,三四年级一个班,关键没有教师宿舍楼,不能为教师提供宿舍。 潘正义点点头,一副了解的样子,“那就替李砚秋谢谢李校长了,你们都姓李,也算李校长帮了本家孩子。” 从学区办公楼出来,潘正义抬头看天边那一轮明月,想象明天分配会议上李砚秋知道自己被分配去了一个初小校,是会感谢他,还是会怪他呢?因为住在一条街上,又因为与女儿是同龄人,李砚秋这孩子是潘正义看着长大的,她从小学习成绩优异,又聪明又漂亮,潘正义常常会将她与自己的女儿对比,其实心里也羡慕过如果自己的女儿潘婷婷能像李砚秋那样会读书该多好啊!那他这个学区副校长也当得脸上有光。都说养儿防老,养儿还养得是父母的面子。 潘正义的家距离学区办公楼不远,毕竟清流镇就是个巴掌大的地方,所以潘正义的大长腿脚步生风,不过三五分钟就到了自家门口。他的连襟杨勤劳正站在他家门口抽烟。 “姐夫,你回来了?”杨勤劳扔掉烟蒂,也不踩灭,赶紧迎向潘正义。 “勤劳,怎么不进家去?”潘正义面上微笑着,但心里是嫌恶杨勤劳的,他是个读书人,又是学区副校长,在清流镇上就是有身份的人,杨勤劳是个种地的,奈何因为两个人的老婆是姐妹,便将他与他以“连襟”的名义捆绑在了一起。 杨勤劳心里也知道潘正义不喜欢自己,可是他还是要巴巴地跪舔过来,毕竟打着“潘正义连襟”的名义能让他至少在这一条街上成为有身份的体面人。 “我有事找姐夫,不方便让姐姐知道。”杨勤劳神秘兮兮拉着潘正义走到道路对面的清水沟旁。皎洁的月光当头洒下,将细长的清水沟照得明明白白。 潘正义歪了歪身子,避开了杨勤劳的手,问道:“什么事?” 杨勤劳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百元大钞来,潘正义瞄一眼那厚度,至少五六千。 “李砚秋的姨父托我来跟姐夫你说个情,姐夫你知道的,李砚秋姨父是我本家,本家人我不好推脱,李砚秋分配的问题,姐夫就帮她走走后门吧,除了姐夫,李砚秋家里也找不到别的关系了。”杨勤劳陪着小心陪着笑,但潘正义没有接那叠钱,而是说道:“太迟了,分配的事都已经定好了,能帮的我都帮了,再说了,李砚秋家里什么家境?你赶紧将这钱退给她。”潘正义说着,径自转身走了。 看着潘正义已经开门走进自己家门,杨勤劳讪讪然从另一只口袋里拿出一小叠薄薄的钱,那是一千块钱,他本来想这件事能成,所以自己事先提了个成,没想到在潘正义这里碰了一鼻子灰。 “你们准备得太少了,就这点钱哪够我姐夫打理那么多人?清流学区又不是我姐夫说了算,他现在还不是学区校长,要拜大佛又要拜小鬼,你看看你们连一只手指头都拿不出来,一点诚意都没有。”几分钟以后,杨勤劳就在同一条街的他本家——李砚秋小姨父杨勤生家里,将那六千块钱还了回去,然后从杨勤生手里拿走了剩下的半包烟,悻悻然走了。 ------------ 第三章 父亲 在自家二楼卧室里,小木匠杨勤生将六千块钱原封不动交还到他老婆苏映雪的二姐夫李林启手上,松了口气,说道:“没有收也好,六千块呢,二姐夫你赚钱也不容易。” 李林启早年在家务农,娶老婆时欠了一屁股债,靠务农肯定是还不了的,后来就跟随镇上其他男人去云贵一带挖隧道,成了一名农民工,日子总算好点。别说李林启了,谁赚钱又容易了?杨勤生是个小木匠,靠给人做家具为生,打一套家具没有一个月两个月是下不来的,他在家门口的种子站里租了个闲置的仓库当厂房,每天起早贪黑,想靠一双勤劳的手致富有点困难,勉强糊口吧。他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在最困难的时候,老婆苏映雪每天晚上都要为第二天的伙食犯愁,因为咸鱼最下饭,又省钱,苏映雪一个月里有二十几天都让一家四口人吃饭配咸鱼,孩子咸着了,就让孩子多喝水。后来,杨勤生收了两个徒弟,多了帮手,打家具的效率就提高了不少,生活这才慢慢好转,老婆苏映雪也能开始添置新衣裳了。 “怎么就不收呢?”李林启握着那一沓钞票感到不安。 杨勤生没有转述他本家兄弟杨勤劳嫌六千块钱少的话,而是说道:“潘校长是个好人呗,看你养四个孩子不容易,不忍心收你的钱,不收就不收吧,难道还不给砚秋分配学校了吗?砚秋现在是公家的人了,二姐夫你没必要浪费这钱。” 李林启将目光投向坐在一旁的老婆苏映云和大女儿李砚秋身上,母女俩也都眼巴巴看着他,这让李林启心情更加沉重,回过头对连襟杨勤生说道:“不是担心不给分配,分配嘛大家都能分配,不就是想让砚秋分配个好点的学校吗?中心校进不了的话也不奢望,能去附近的村校也行,砚秋离家里近点,我也放心些。” “人家不肯收钱有什么办法?”杨勤生苦笑。 “是不是嫌我们红包给少了啊?”李林启虽然是个目不识丁的农民,可他聪明着呢。 杨勤生一边讶异于李林启的聪明,一边随便找个借口安慰他:“也可能是我们送钱送晚了,你看都要开学了,学区这些领导肯定早就安排好分配的事了。” “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杨勤生的老婆——漂亮的苏映雪很为李砚秋担心,李砚秋是这么多外甥、外甥女里头,苏映雪最疼爱的一个。 苏映雪的二姐——李砚秋的母亲苏映云没好气应道:“能怎么办?书也供她读了,红包也替她准备了,要是分配不到好学校,那就是她自己没本事!别人家的女儿十五六岁就去广东打工了,十八九岁都给家里盖大房子,给兄弟娶老婆了,她呢?养她到十八九岁,除了花我的钱读书以外,还会干嘛?” 苏映云这个人有个臭毛病,刀子口豆腐心,心里明明不是这么想的,但是一张口就臭气冲天,心里明明很疼爱李砚秋这个女儿,可是一张口就跟仇人似的。 “早知道这么麻烦,当初就不应该给她读书,直接送送去广东赚钱,现在也就不用操心了,以后操心的事更多,以后嫁人还要随她嫁妆钱,怪不得从前有个男人因为大女儿出嫁陪了很多嫁妆,一气之下就把二女儿推下河里去,生女儿就是生赔钱货,哪像我们当你外公的女儿,从小到大没给我们读书,没花过他一分钱,还给他放牛,给他干活,嫁人的时候还让他赚了一笔聘礼钱和十几挑子的粮食……”苏映云先是絮絮叨叨,到后面就好像跟人吵架一样,粗声粗气,恶言恶语,连看李砚秋的眼神都带着满满的嫌弃和恶毒。 卧室里顿时充满了低气压,每个人都因为苏映云的话变得心情不好,而十八岁的李砚秋当然还不具备理解母亲的智慧,她只是不由自主感到委屈,两只手的大拇指互相用指甲抠着,想要用疼痛来压制夺眶而出的眼泪,终究压不住,她起身冲出卧室,冲进后面房间的浴室里哭了一场。 在李砚秋躲浴室里哭的时候,苏映云又对众人抱怨一句:“你们看她就是这么爱哭。” 李林启一直被诟病怕老婆,其实也不是,他一直有在反抗,但反抗得不明显罢了,像此刻,苏映云这么埋汰李砚秋的时候,李林启就忍不住怼她一句:“好了,不要再说了。”但是,声音很小。声音再小,也架不住苏映云耳朵尖。她立刻向着李林启横眉冷对,音调也提高了:“我说你女儿你心疼了?你是不是打算等我死了,你就和你女儿搞姘头啊?她反正已经十八岁了,长大了……” 杨勤生和苏映雪互视一眼,无声叹息,苏映云这也太嘴巴没把门了,可是苏映云脾气执拗,谁的劝告能让她听进去?回头还会被算老账。 “苏映云!”李林启有些忍无可忍。 苏映云却浑然不以为意,冷笑道:“你觉得我说得不对?哪里不对了?父亲和女儿搞姘头,咱们这条街上又不是没有发生过……” “好了,苏映云!”这一回忍无可忍的是苏映雪。 浴室里,李砚秋将外头几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她的眼泪反倒不再流了。 因为李林启顶嘴了,苏映云负气,从杨勤生和苏映雪家里出来,就撇下他和李砚秋兀自回家。这也刚好让李林启和李砚秋父女俩可以好好说说话。 “你别把你妈的话往心里去,”李林启交代女儿,“你妈就是嘴巴不好,她心肠是好的。” 李砚秋眼中,父亲比母亲好的地方正在于此,父亲又温情又理性,从小到大从未对李砚秋大声说过话,更别说揍她,不像母亲,性格激烈,张口就来,又伤感情又伤人自尊。 “知道的,爸,我不会和妈计较的,妈可能是更年期到了吧?” 李林启不解:“更年期什么意思?” 父亲没有读过书,自然不懂这些。李砚秋看着李林启,很心疼,父亲如果从小有机会读书,以他的聪明和为人一定是个有出息的人。 “爸爸,如果你和妈妈换一下就好了,你是妈妈,妈妈是爸爸,那这样我和弟弟妹妹平常就能少挨骂了。”李砚秋天真无邪的话语逗得李林启哈哈大笑,也就暂时遗忘了分配那桩压在心头的阴云。 ------------ 第四章 景老师 李林启是个瘦高个的男人,身世也挺传奇的,他原本出生在一户姓林的人家,但那户人家生了太多儿子,实在养不下去了,就把十三岁的李林启过继给李家,李家为此付给林家十三担粮食。李林启的养父名叫李好运,但人生的好运并没有伴随着他,他唯一娶过的老婆因为与他性格不合,最终跟别人跑了,自此李好运便一直打光棍。李好运的父亲眼见儿子再娶不到老婆,李家香火就要断了,无奈之下找了生了众多儿子的林家。林家原本是打算将李林启的其中一个弟弟过继给李家的,但李好运的父亲偏偏相中了李林启。 十三岁的李林启没得选择,父母给他安排的路,他除了去走,没有别的法子,甚至他为自己能以十三岁之躯给兄弟姐妹换到十三担粮食而高兴。李林启没上过一天学,不认识字,却能走南闯北去打工,他很为自己骄傲。他这半生的成就是他娶了老婆,生了四个孩子,其中有两个儿子,他还完了家里的债务,建了一栋二楼砖房,现在,他的大女儿李砚秋成了公家人,吃上了公家饭。 李林启很为自己感动,这一定是亲生父亲去世那一年,林家的几个弟媳都不肯让自己儿子给老父亲捧遗像,他大哥——林家的长子一气之下就让李砚秋这个外姓的孙女捧了遗像,那时候,李林启这个过继给别人家的儿子回去给自己老父亲送殡,穿的可是和他妹夫同款的孝服,被以女婿的身份看待的。李砚秋从小学习成绩好,左邻右舍都要称她一句“女秀才”,李林启的弟媳们又要抱怨,都是林大哥干的好事,放着家里那么多正经孙儿不让捧遗像,竟让一个外姓的女娃娃捧遗像,这下林家的风水都被这个女娃娃给拔走了吧? 李砚秋会读书这件事让李林启在所有人面前倍儿有面子,李林启总是用自嘲的方式来衬托女儿的聪明优秀,他说,我读书的时候,屁股就坐不住,和村里几个男孩子一起去墓山跑来跑去,然后就辍学了。他的女儿在学校里把屁股坐稳了,所以就成了个吃公家饭的。 李砚秋很感谢父亲,虽然她是个女儿,可父亲从来没有重男轻女过,甚至家里四个孩子,父亲最疼爱的就是她。中考那年,父亲为了让她安心考试特地从外地赶回来,每天晚上她下晚自修的时候,父亲都会去学校门口接她,然后带她去路边摊吃一碗面。这一次因为分配的事,父亲也是特地从打工的外省赶回来,还带了六千块工钱回来准备帮李砚秋走后门,谁知道这笔钱被潘正义拒收了。 从杨勤生家回自己家的路上,李林启向李砚秋说了很多自责的话,怪自己回来得晚了,送钱送迟了,又怪自己准备的钱太少了,没帮女儿把后门走成。这些话听在李砚秋耳朵里,只让她越发愧疚,觉得自己让父亲操心了,李砚秋也暗暗发誓,等她工作了,她一定把所有工资都给父母,帮着他们一起把两个弟弟养好。 次日,李砚秋按着喻彩莲的通知,准时抵达了学区三楼会议室参加了分配会议。这个会议除了宣布清流镇十八名应届师范毕业生的分配去向以外,还宣布了清流镇其他在职教师的工作调动情况,比如去年毕业分配在桥林小学的张漱学姐这学期调回了镇郊的附近校——小奥小学,骑自行车从镇上出发,几分钟就能抵达学校,再也不用过五天住校周末才能回家的生活了;还比如前年毕业的刘灵龙学姐,这学期竟然以韩阳师范“优秀毕业生”的理由调动到了清流镇中心校。当听到学区校长李成儒念分配名单念到最后一个名字才是自己时,李砚秋不知道为什么就哭了,霞山溪小学啊,听都没听过,虽然不知道那个学校好不好,但是排在最后一个能好到哪里去呢? 李砚秋坐在椭圆形会议桌的角落偷偷抹眼泪的时候,坐她旁边的张漱学姐就凑到她耳边小声劝道:“别哭了,你爸妈肯定没花钱吧?我爸妈花了九千六百块红包,才把我调到附近校,连中心校都进不去,你以为我心里爽吗?” 不爽就一起哭呗,磨叽啥? 李砚秋泪眼模糊瞥了张漱一眼,张漱有一张很可爱的娃娃脸,此刻脸上的确写满不爽,但她没哭。放眼整个会议室,哭的也不过是李砚秋一个人,所以坐李成儒下首的潘正义向李砚秋投过来有些嫌恶的目光,去霞山溪就哭成这样,那去龙头湾小学,等明年楼上畲族乡一独立,你就再也回不到清流镇,你是不是就不哭了? 潘正义不满的目光李砚秋并没有看到,因为她的目光正与站在会议室门口的青年人遥遥相望,那青年人无比同情地看着李砚秋,眼神里全是关心,神情也因为李砚秋的眼泪变得严肃。李砚秋想起在韩阳师范读书的时候,有次晚自修,他就是这么站在教室的窗外遥遥看着她的,而李砚秋当时打着伞坐在教室角落的位置上,她的奇葩举动让站在窗外的他哭笑不得。还有一次韩阳师范组织学生干部去夏令营,李砚秋坐在即将出发的中巴车上,一抬头就看到站在车窗的他,他将他的行李通过窗子扔到李砚秋怀里,脸上带着捉弄的笑。是她的景老师啊!从来没有属于过她,再也不可能属于她的景老师。她的景老师文采风流、才华洋溢,只有灵龙学姐这样美丽的天鹅才能配得上他,而她李砚秋是一只粗鄙的丑小鸭。 散会了,李砚秋低着头走出会议室,未在景老师身边停留,就随着人流径自往楼梯下走,景老师却喊住了她:“李砚秋!”李砚秋竟然从景老师的语气里听到了一丝“恨铁不成钢”。 李砚秋深吸一口气,回过头给了景老师一个微笑,说道:“景老师,你怎么来清流镇了?” 景老师是韩阳人,他爹是韩阳师范的领导班子,景老师从部队退伍后,就被安排到韩阳师范教导处工作。李砚秋是班上的学习委员,每周五下午放学后都要把班级一整周的签到表送到教导处景老师的手上,所以景老师与李砚秋是相当熟悉的。不过灵龙学姐也是他们班的学习委员,景老师与她更熟悉,熟悉得更早,熟悉得更久。 看着李砚秋脸上未干的泪水强撑的欢笑,景老师皱着眉头,伸出手指在李砚秋额头轻轻点了点,终究没再说什么。他知道少女的眼泪是什么意思,可是他无能为力,行动上什么都帮不了,那所有的语言便都没有意义。一个女学生而已,并不是他此生要守护的人,他此生要守护的人——刘灵龙已经意气风发笑容满面从会议室里走了出来,走到他身边,挽住了他的胳膊。李砚秋看见这一幕的时候,自嘲地笑了笑,走下了学区办公楼的楼梯。 学区办公楼下,她的闺蜜——温圆仪正扶着一辆自行车站在街边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