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卷 ------------ 第一章 天漏 隋,东都洛阳皇宫内,四五名宫女端着烛火围绕铜镜前举烛照明,在他们的围绕之中,年仅十六岁的皇帝身穿日月在肩、背背星辰的龙袍于镜子前欣赏自己的容貌。据说陛下已经站了很久,从晚膳过后小憩醒来就一直站在这儿一动不动,连侍寝的女御来了都得在门外侯着,老太监一个接一个进来禀报,皇帝就和没听见一样任其在地上跪着一言不发。 “陛下,侍寝女御候旨听宣……”老太监仗着胆子又喊了一句,他实在跪不住了,俩膝盖就跟跪在刀刃上似得那么割裂着疼,这个年岁跪上一个时辰能少活好几年。 杨侗这才转过身来,他慢慢走到倚子旁坐下,正当所有人都等着旨意的时候,这位皇帝竟然弯下腰去看桌子腿,随后才抬起头来仔仔细细看房屋内的家具。谁也不清楚此刻的杨侗已经不再是杨侗了,而是在生命最后时刻乞求着老天爷睡去的老杨。 “是隋朝了。” 刚看完隋唐历史的老杨知道隋朝时已经有了椅子,不过那时椅子还叫倚子,而隋朝时期的家具特点就是高大、厚实,坐具高了,几、案、凳、塌等家具都要相应提高高度,这才让整间屋子里的家具看起来都高高大大的。另外他还看了桌子腿,书上说杨广奢靡,桌子腿、凳子腿都命工匠精雕,尤其是那条兽状龙俯身于桌子腿上、要不看头还以为是蜥蜴,和后世所熟知的龙完全不同…… “陛下!” 这是老太监第三声高呼,杨侗终于回过了神来。原来自己没死,真的没死,只不过是穿越到了另外一个时空里变成了完全不认识的人…… “你叫我什么?” 老杨看向地上跪着的太监,要不是那几声高呼,他都没发现那儿有人。 “陛下,女御已经到了门口准备侍寝……” 陛下,那就说自己真的是皇帝,身上这件龙袍是隋朝时期的,还是隋炀帝杨广改了以后的,在此之前日月星都位于旗帜之上,并非在肩头和后背:“现在是何年月?” “回禀陛下,皇泰二年二月末。” 隋朝皇帝,还是皇泰二年…… 自己竟然穿越到了同名同姓的杨侗身上,还是再有一个多月就会被王世充弄死的杨侗,不然没人会在隋末乱世用这个年号,就连史书上都更多的使用武德二年的年号。不对,应该是还有两个多月,这一年是闰年,有闰二月。 “陛下……”老太监见杨侗又神游天外,再次提醒,没想到这回回应的到快:“宣。”一个字说出,老太监们如蒙大赦般爬了起来,相互扶持着走出了殿外。 哗㘄。 步摇声响传来,头戴三树花树冠、身着青衣的女子迈步走入,这正符合了《隋书》所写的礼见皇帝,则服之一说。 杨侗眼看着女御越来越近,灯光下的那张鹅蛋脸也越来越清晰,尽管身高不高,可裙束系在胸下的装扮使得她身材修长。看到这一幕,杨侗算是知道棒子们历史片中那些女人的服饰是哪来的了。 “臣妾见过陛下。” 他这儿刚看了一眼,宫女们就开始持烛而退,那女御慢步走进,伸手解杨侗腰带时欲言又止的说道:“陛下,后宫本不该干政……” 老杨最恨别人说话说一半,这才催促了一句:“有话就说。” 那女御见屋里没有别人,立即翻身跪倒,脑门紧贴地面说道:“陛下,郑公无德,军阵之上程知节、秦叔宝这样无双猛将临阵叛逃,李君羡、田留安不愿受其驱使,李厚德打开城门投降李唐已经是铁证,臣妾恳请陛下行鲁国公未完之事,诛杀王世充,若再迟,恐其生变。” 郑公无德? 自己要是穿越到了皇泰二年,那郑国公只能是后来篡位弑君的王世充,还真是巧,刚穿越当了皇帝就遇上了掌控朝政的董卓,这到底是老天爷给的考验,还是一次机会? 老杨在年轻时候是个军人,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为国征战,可惜,他赶上了和平时代,练就一身杀人技最多也就能在清剿毒贩这种小型战事中过过干瘾。后来退伍了,成了一名商人,经营一家化工厂才算是经历了没有硝烟的战争。那商场上的人心简直比战争中的子弹更让人恐惧,但这名老兵还是从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狱里爬了出来。可惜,他没能熬过天命,得了癌,在病床上结束了一生。临死前,唯一的怨念就是没有真刀真枪的为国征战……于是,闭上双眼之际他祈求老天爷能给他一次为国征战的机会,结果再睁眼竟然来到了隋末。 没想到啊,醒来以后倒来了机会,不光成了皇帝,还遭遇了三国一般的乱世,还成了朝中有董卓,朝外有曹操、刘备的隋末君主杨侗。 至于洛阳城里的鲁国公,指的是内史令、光禄大夫、右骁卫大将军、鲁国公元文都,这元文都和王世充一文一武同为七贵之首,也都有扶持新帝登基之功,还曾和卢楚、段达定计要杀王世充,结果段达就是个二五仔,扭头就给王世充报了信。王世充以私通李密为由将其诛杀,那时候估计老王看杨侗的目光都在冒火,毕竟他死了得益最多的是杨侗。 可什么时候开始连皇帝后宫里的女人都要提建议诛杀大臣了?这得让王世充给逼成什么样了? “你可知道这番话会给我……朕带来什么后果?” 老杨可不是真杨侗,他太知道有些事能说不能做、有些事能做不能说、有些事不能做也不能说这个道理了,类似诛杀王世充这种事就属于前者,好不容易才又活了一回,即便是穿越回到了隋末成为亡国之君,老杨为了这条命也要和这混乱不堪的世道撕巴撕巴。所以他都没让女御起来,而是自顾自的坐在了椅子上,任凭这个女人俯身于自己脚下。 “陛下,臣妾自得太后赏识入宫以来备受皇家恩宠,实不忍心看您受此屈辱。陛下有所不知,前些日子宫里都在传说郑公有假黄钺加九锡之心,只是未立新功、战场上又有猛将叛变唐这才只字未提,如此明显的不臣之心,天下尽知。” 从这几句话,杨侗得到了一些信息,第一,这个女御是皇太后给挑的人选,应该是自己人。皇太后担心的是王世充对皇室动手,这才假女御之口说了出来;第二,禁军已经不能用了,假黄钺、加九锡这种话不会随便传出来,王世充即便说过,传出来也只能是于军伍之间最先散播开,皇宫的获取渠道应该是宫女太监们从禁军口中得知;第三,女御在宫女离开之后才敢说这些话证明着后宫也已经不安全了,王世充的手早就深入到了皇宫内院,也许危险就在身侧。他想起来了,王世充在灭了洛阳七贵其他人以后,将杨侗身边的人都换了,也就是说,现在杨侗是身处牢笼之内。 才从病痛中脱离出来的老杨当然不会束手就擒,即便是手里无兵无将也得和王世充比划比划再说。他再度陷入了沉思,思考着应对王世充之法。目前来说老王手下兵将由四部分组成,一是杨广派来解东都之围旧隋军队、二是建东都之时隋炀帝留下的守卫军、三是禁军、四是击溃李密时的李密旧部,这四部分军队加上击溃李密时趁李唐不备拿下了瓦岗地盘,王世充、窦建德、李渊才得以堪称隋末三雄,就连朱桀这种不是人的家伙都想着大树底下好乘凉要过来依附,由此可知当时的王世充有多得天独厚。 这样的人,是你一个无兵无将的皇帝想杀就能杀的? 正思绪间,空中明月向西南运行进入毕宿,晴空之下闪电皱起,杨侗快步走到门口,看了一眼星象。对于星象这东西,实际上老杨也不甚了了,不过是在书上了解过一些,夜里病发疼痛难忍的时候就会对应书籍观察。《易经》里说云行雨施,品物流形。俗话也说雨下三日为霖、小雨为霡霂、大雨叫霶霈,时间太长的话就叫霪雨或天漏了。 难道,刚穿越过来就要碰到这么不好的兆头么? 云层于皇宫屋顶聚集,黑压压一片仿佛就在触手可及的位置,随着‘轰隆’一声雷响,细雨飘落。 “你想怎么动手?” 女御调转方向跪于门口杨侗身后,重新将额头贴在地面上这才开口:“陛下,如今窦建德、刘武周同时进犯李唐,王世充率军攻打殷州,若是没有李唐撑腰,李厚德无论如何也不是王世充的对手。他若败了,便没了提加九锡、假黄钺的借口,若他胜了,定会大肆庆功,到时候陛下只需要拉着王世充到僻静处,假意示以恩宠,臣妾手下有一家臣身手了得,五步之内可斩王世充。” 刺杀? 老杨才活下来的好心情顿时没了。 那王世充是什么人?是久经战阵的老将,沙场之上几经生死熬到现在的,你以为老子是康熙?弄死鳌拜就满朝臣服了?更何况王世充庆功肯定会带麾下武将进殿受封,酒席宴上更少不了这些袍泽,万一五步之内没死,一嗓子下去这些杀才还不得血洗皇宫? 有了一次重生机会的老杨怎么可能轻易犯险,谁又知道你是不是王世充安排进宫来套话的,好拿个口实日后篡位的时候说新君无德谋害忠良?这年月即便明知道女御是太后的人,也要小心行事。 咔嚓。 又是一声炸雷,身后木窗传来‘哐’的一声,老杨猛然间回头,在房间内的烛光下,木窗薄纸上出现了半个脑袋的黑影,很显然,他是被雷声吓着了,这才撞到了木窗之上。 这是哪啊?这是后宫,在这个时间段里杨侗本该和女御缠绵,谁敢在皇帝寝宫听窗户根?这事别说皇宫了,就算是老百姓家里也决不允许吧? 老杨刚想发怒,黑影似乎也反应了过来,此人竟要逃窜,本想呼喊侍卫的杨侗改变了主意,嘴张开说出来的话就已经强行扳了回来:“大胆!”他趁着黑影没走,以最高音量回身呼喝:“身为后宫妇人,张嘴干政已经是大罪,居然还敢诛杀大臣,来人啊!将这个胆大妄为的女人拖下去,幽禁。” 院外佽飞将一身铁甲晃动的叮当乱响,闯入院中便来抓女御手臂。隋有左右武侯,所领军士称佽飞,唐初未改,龙朔二年才改称左右金吾卫。 女御被架起来就往外走,她愣住了,不明白自己明明是在帮你,为什么要幽禁。等反应过来破口大骂:“昏君啊,昏君!隋朝有你,必灭!” 果然皇朝危难多义士,从这个女人所表现的来看,老杨已经相信她不是王世充的人了。 杨侗父亲杨昭娶崔弘升之女为太子侧妃,后续刘良娣,如今是刘良娣皇太后,这个女御就是皇太后招的族人。本来太子杨昭替父守东都素有贤名,只可惜早丧,留下了一家妇孺,没想到的是隋炀帝杨广一头扎进温柔乡出不来了,要不是东都被围怕都不会派王世充来救,连天下都不要了哪还顾得上儿媳妇和孙子,直到杨广被宇文化及所杀,洛阳七贵这才新立了杨侗为帝,那后宫中仅剩的刘良娣,自然也就成了太后,帮未立皇后的杨侗统领后宫。 老杨也是人杰,在对王世充的暴怒之下迅速冷静了下来,立即看清楚了事态发展才做出如此选择。眼下,就算抓住偷听这两口子说话之人又有什么用?那人要是抵死不招供还好,招供出是王世充指使的你能如何?如今王世充领军在外,你要是真的当面锣对面鼓的打擂台,那老王还不得领军回来直扑洛阳?这年月杀帝献城可不是什么新鲜事,一不留神就容易前途尽毁。 老杨什么都没说,听见女御在咒骂中被佽飞连打两拳,尖叫着昏厥一切才算安静下来。 他现在懂什么叫一将功成万骨枯了,这滋味真难受,这屈辱几乎无法忍受。但是,王世充,早晚有一天老子要让你也尝尝这滋味,还有这天下,你们都等着咱,不是,你等朕手里有了叫板的资源后,再论是非良坏。 老杨发狠的望着夜空,咬牙说了一句:“天漏,就算是天漏老子也给你补上!” ------------ 第二章 裴元庆 上巳,指的是上巳节,女子用芥菜花蘸油,念着咒语把它洒在洛水河面上,如果上面出现龙凤花卉的图案就会吉利,这叫油花卜。官员和百姓则在东流的水源上举行祓禊,禊的意思就是洁,意为在水中把自己洗干净,巳就是止,驱走疾病,祈求福气到来的意思。所以在隋末的洛阳如果看见女子在河边往水里洒芥菜花,千万不要以为这是求偶,只不过他们不方便在三月三的时候和男人们一起去河边而已。 三月三,老杨用了几天时间已经适应了古代的生活,早晨醒来之后任凭宫女为自己穿衣束发,本来在这一天他应该戴上皇冠穿着冕服领官员们、百姓们一起去河边的,但王世充在外打仗,洛阳城又是久战之地,老百姓和官员们在郑公府没有任何命令发出的情况下,也就放弃了过节。老杨是在皇宫高楼顶看见的远处河流边有女子在进行油花卜,脑子里想的却是王世充肯定已经知道了自己对女御的处理。至于信与不信,随便他吧,反正四月初王世充班师回朝就要篡位,也无所谓信与不信了。 高楼之上,原本繁华的洛阳城一片破败,杨玄感、李密、宇文化及攻打过的痕迹犹在,老杨隔着很远都能看见城墙上被火烧出来的漆黑,还能看见城墙边被抛石机砸塌的民房。在这种环境之下,老百姓哪有心思过节? “报!!!” 老太监疾步上楼,木质楼梯被踩的腾、腾作响,太监奔至杨侗近前翻身跪倒:“禀陛下,绛郡公裴行俨有紧急军情奏报。” 老杨一皱眉,只说了一个字:“宣。” 老太监没有下楼,而是到了杨侗身后,当声音荡漾出去,在楼下等待的绛郡公几步就迈上了老太监需要疾跑才能快速上来的阶梯,身材高大的他出现在十六岁杨侗面前像是小四面前站着的奥尼尔,这小子就连肤色都和大鲨鱼差不多,甚至连威风史都不遑多让,因为他就是《隋唐演义》中裴元庆的原形。 “陛下,大喜!” 亮银色的盔甲在他身上威武雄壮,恭敬的抱拳时,两手之间宛如带起劲风,怪不得人称‘万人敌’。 “郑公趁李厚德回家探望患病的父母、命弟弟李育德镇守殷州不备,趁夜攻城将其攻陷,李育德和三个弟弟全部战死,殷州,复还国土。我军得殷州后,郑公又率军攻向熊州……” 不等裴行俨说完,老杨挥挥手,太监懂事的退出楼阁,再回头往楼上看发现皇帝依然看着自己,再退,已经退到了院外才看见杨侗回身。 “打下来了?” 杨侗面无表情的说了四个字,裴行俨毕恭毕敬回答:“打下来了。” 老杨再说五字:“那,是好是坏?” 唰! 裴行俨瞬间抬头,汗珠子由盔中滑落。 此刻的裴行俨已经不是当初在长安的纨绔,作为隋朝旧臣,即便是投降过李密,见到杨侗依然如同见到旧主,心中还是有些许敬畏,些许。要不然也不会在得到捷报那一刻第一时间就直奔皇宫,毕竟大隋已经太久没有好消息了。问题是陛下的话是什么意思?莫非…… 杨侗不威不怒,语速平常,可就是不让裴行俨免礼的说道:“朕是你们拥立的新君,尽管登基时卿被奸人所害不得已投降李密,可归来后依然选择对朕俯首称臣,这就说明你心中有君臣之旧。朕不明白的是,既然心中还有君臣之旧,绛郡公为何顶盔掼甲腰悬缳首横刀入宫见朕,君臣之礼都不顾了么?你父裴仁基可还是朕亲封的礼部尚书呢。” 噗嗵。 裴行俨跪倒之声如楼宇倒塌,磕头后头盔与地板撞击都现了铜音:“臣,万死难辞其咎。” 他哪知道在这种大喜之下杨侗会挑理啊,惊惧的更是忘了此刻皇帝只是十六岁新君手中并无实权,哪怕这份恐惧只是因为长期在隋为臣对皇家攒下的敬畏。可为什么如今的帝王、曾经的越王竟然有些不一样了呢?他哪来的这份威严? 老杨并不是在找裴行俨麻烦,如今这个日子口找谁麻烦都等于找自己麻烦,裴行俨可是娶了王世充侄女的侄女婿。但,他必须唤醒裴行俨心中对隋朝的忠诚,不管那份忠诚还剩下多少。为了达到目的,老杨用上了自己的手段,曾经身为成功商人的他也统领过过千员工,自然知道这个世界上的权力也分很多种,就像女人凭借楚楚可怜诱发男性的怜悯之心后就可以趋使其做很多事情一样。 “好了,朕不怪你。” 他亲手将裴行俨参扶起来,踮起脚替他擦去额头汗水,裴行俨为了让皇帝方便还特意弯了腰。 “你可能是听见捷报欣喜,宫门处的禁军也是闻听喜讯忘了提醒,如今这天下都没了规矩,朕又怎么会怪罪绛郡公,就连昨天夜里朕在和女御说话时都有太监在门外偷听,哈哈,哈哈哈……” 裴行俨看见帝王如此模样,又想起当初父亲和文帝讨伐陈朝、吐谷浑时文帝的英姿,两相对比之下,想着‘皇帝怎么让人逼成这样了?’于震怒中瞪大了双眼,宛如猛虎咆哮一般喊道:“陛下,请告知那阉人是谁,臣这就去剁了他。” 提完一嘴,杨侗伸手拍着裴行俨身上铜锁环扣,在对方虎目圆睁下说道:“朕喜欢听你这么说话,一个万人敌话里话外都文绉绉的干嘛,你要考秀才?” 裴行俨的愤怒被顿时化解,还有点不好意思,用蒲扇般的大手想要挠后脑勺,触碰到了头盔才算作罢:“陛下,我爹好歹也是礼部尚书,您说,我要不拽两句文,张口你老子的、闭口天杀的,是不是会让人瞧不起?” 等会! 裴行俨一惊,他看杨侗的眼神变了,上一个能如此操纵他情绪的人,还是李密,那个翩翩公子一样的领袖有一种天生的人格魅力,能让你为其效死力,可这十几岁的小皇帝什么时候也能如此了?以前没觉得啊,刚才怎么就三两句话让自己愤怒难忍,又三两句话后,将整个环境拉入了温和之中? “谁敢笑话你?长这么高个子白长了?不会揍他?” 杨侗有椅子不坐,走到楼梯口坐下,冲裴行俨挥挥手后,他也过来坐在了杨侗下方台阶,可裴行俨太高,坐下以后又往下做了两节才算是坐在了杨侗的下首,君臣二人望着洛阳城内正在往洛水河流中仍撒芥菜花的百姓看了许久。 老杨为什么对裴行俨下这么多心思?因为整个洛阳城,裴家是他唯一能拉拢的对象了。史书记载王世充篡位后第一个猜忌的人就是裴仁基、裴行俨父子,他们察觉到了猜忌,第一个想法竟然是伙同宇文儒童、散骑常侍崔德本准备发动政变,但是,他们发动政变的理由是惊人的拥立杨侗复位。就冲这个理由,不管这是政变失败的借口还是真心实意,老杨都要拉拢裴家,因为,这是唯一的希望。 “陛下,哪有绛郡公满大街揍人的……”说完他也笑了。 老杨轻而易举的将手搭在裴行俨肩头,挤出一丝看不出喜悲的微笑说道:“对了绛郡公,刚才朕问你郑公王世充克复殷州到底是好是坏为何不回答?” “呃……” 这天底下没有人会为了几句话就献出真心,尤其是在皇权日薄西山的时候,这种时候裴行俨若是真说出个子午卯酉,老杨丝毫不怀疑他在自己这里说完话,调头就会将所有谈话内容都告诉王世充。所以,老杨冲裴行俨说了精心准备的杀手锏,这还是这几天回忆史书的时候想起来的,正愁该怎么说出来才不会显得刻意,现在机会来了。 “朕知道你不敢乱说话,郑公拿着先帝圣旨令满朝文武都受其节制,你也不例外。好了,朕不问了,但有句话得告诉你,昨日偷听朕说话的阉人受刑时招供说王世充不光在宫里安插了人手,还在你府上安排了耳目,替朕告诉裴尚书小心,如果到了逼不得已的时刻,就舍了这份君臣情谊吧。” 啪啪。 说完,他又拍了拍裴行俨的肩甲,迈步走了。 史书称王世充率军解东都之围时,杨广曾下旨命王世充为救东都可节制天下,裴行俨这个时候自然不敢说话,更何况裴仁基之所以政变失败,原因就是王世充安排了耳目,那娶了王世充侄女的裴行俨还能想不出是谁?只要他想出来了,把话问出来,裴仁基和王世充的裂缝就算是彻底撕开,到时候,为了自保会不会倒向唯一可以依靠的皇权? 比起这些,老杨更担心裴仁基和王世充决裂后,会变成下一个王世充。 起风了,杨侗迈步走出院落的皇袍都在风中摇摆,他发现这催命一般的隋末,似乎开始好玩了。 ------------ 第三章 光杆司令 樱桃是个好东西,孙思邈所著的《千金食治》写樱桃味甘、平、涩,益气、轻身、令发不白。 老杨第一次在隋朝末年见着樱桃,还是于皇宫内宫女们的投壶游戏中,这玩意儿是赌注。那是去后宫见太后的路上,老杨由明堂向后直奔徽猷殿,这并不是紫薇宫的主殿,主殿为大业殿,南有大业门;大业殿之北第二横街街北既是后妃居住之处,然而在这条中轴线上的主殿为徽猷殿,今天就是在这见太后。徽猷殿前方有假山池,宽五十步、长四十步,池中金花草,紫茎碧叶,丹花绿实,味酸可食。池边,便是一群正在玩投壶的宫女。 那些宫女们玩的很开心,有击掌叫好的,有扶住袖子单手投掷的,还有在一旁驻足观看以及趁人不备偷吃樱桃的……直到眼尖的宫女发现了杨侗,高呼一声:“参见陛下。”后,这才跪倒了一片。 老杨头也没抬快步走过,毕竟今天来后宫的目的不是寻欢,而是前几日幽禁的女御被太后赐死了。 进入徽猷殿,国母刘太后高坐金椅之上,偌大的镂空凤雕屏风屹立于身后,杨广的奢靡让一个女人坐在巍峨宫廷之中都显得气势十足。· “儿臣参见母后。” 既然来了隋朝,就要依足了这里的规矩,杨侗撩冕服要跪拜,凤翅金椅上却传来了:“免礼。”的声音。老杨这才抬头望去,头戴十二树后冠的女人双手放于腿上端坐眼前,毫无笑容的模样像是在为什么事担忧:“赐坐。”她挥了挥手,有宫女端着绣凳走出,放于老杨身后便退了下去。 “陛下可听说了郑公下了殷州的消息?” 老杨坐在殿内回应:“绛郡公已然奏报。” 崔太后听闻此言,呆愣许久,半天才开口:“我皇室危矣,陛下可有对策?” 他环顾左右,迟迟没有开口。 那玩意儿谁敢瞎说?皇帝两口子办事都有人趴墙根,你这儿能安全? 刘太后似乎看出了他的忧虑,安抚性说道:“陛下放心,殿内都是我从家乡带过来的旧人,有疑虑的全在殿前投壶,更何况有阿姑在,绝不出现隔墙有耳的情况。”杨侗看了一眼,空旷的宫殿中满屋就四个人,还得算上自己,那岂不是除了这四个,所有人都有疑虑了么。 阿姑? 在老杨迟疑间,一老妇打屏风后走出,手持拂尘向杨侗欠身施礼:“陛下,几日前惊扰陛下的人以被老妇处理了,老妇发现此人鬼鬼祟祟偷出宫门,特报与太后,昨日正法,一同正法的,还有那名口不择言的女御。” 她在说什么?说的是在那太监出宫给郑公府送信儿之后才被杀,也就是说,老杨想让王世充知道的一切已经传到了对方耳朵里,为了让这些东西显得更真实,还把被他幽禁的女御给杀。 “你一个人做了这些事?”杨侗看着她的眼睛问道。 阿姑点头:“是。” “怎么做的?” 阿姑回答:“叫其姓名,踩其脚踝,待其摔倒,以刀入腹。” 踩脚踝? 这不是军阵上的杀戮之法么?女人又不会出征,自古就有夫当战妇当运的说法,她又怎么学会的这些? “陛下不用怀疑,老妇出自楚公府邸,楚公在时,便在府中保护夫人。” 这么说应该没问题了,隋朝的楚公是杨素,杨素府里可是能人辈出,红拂女就是他府里出来的,有个阿姑自然也不奇怪。 “陛下。” 刘太后阻断了两人交谈,老杨知道,太后在等自己的对策。 “太后。” 有了阿姑,老杨终于不怕谁偷听了,徐徐说道:“鲁国公一事,让郑公对朕痛恨不已,李密败后的虾兵蟹将自然也挡不住隋朝大军和单雄信,所以,熊州必克,瓦岗所占大隋失地也必将克复。有了这等功勋,加上对朕的恨意,怕是郑公班师回朝之日,就是爪牙提及加九锡之时。” 他一番话,让刘太后更加低沉了,尽管事实如此,谁又愿意听实话呢?刘太后叹息一声:“唉……” “如今皇室势微,满朝文武皆不可依靠,唯独裴氏父子与王世充离心离德……” “陛下,裴仁基父子先叛大隋、后叛李密,他们二人还是王世充招降的,又娶了王世充侄女,怎么算是离心离德?” 面对刘太后的疑问,老杨侃侃而谈:“那王世充生性多疑,连新降的秦叔宝、程知节都不肯信任,如何会信叛逃回归的裴氏父子,否则如何会闲置裴行俨还把裴仁基放在了礼部尚书的位置上?之所以击败李密之时没有将这二人斩杀,一来是要给天下看王世充有纳降之心,二来是裴行俨素有勇武之名,如今天下瞬息万变,真到后力不济的一天,王世充手里起码还有一张牌可用,不然新降之将又怎么能娶王世充的侄女。” 刘太后仿佛想起什么似得呢喃一句:“怪不得这裴行俨昨日打了夫人。” 唰。 杨侗一下站了起来,很激动的问道:“太后如何得知?” 刘太后终于有了笑模样:“眼线这东西,只许王世充有么?” 是啊,自从王世充节制天下扶着杨侗登基以来,刘太后和他是如履薄冰,一点一滴看着救驾功臣成了权臣,如何能不妨?不过裴行俨打老婆这件事,让老杨又一次尝到了操纵人心的美妙,像是亲手埋下一颗地雷,眼睁睁看着敌人踩爆…… “陛下……”刘太后沉吟一声:“若真出了事,这紫薇宫能抵挡多少兵马?” 抵挡多少兵马? 老杨笑了,笑的很苦。 “宫城长一千六百二十步、广八百零五步、周四千九百二十一步、高四丈八尺的紫薇宫竟然不能给陛下带来半点信心么?” 杨侗咂吧了一下嘴唇:“若裴氏父子归心,禁军听令,王世充命部队驻扎洛阳城外,可以紧闭城门,紫薇宫可挡一个时辰。太后,可王世充手里有先帝圣旨,节制天下,战时就连负责朕安危的左右备身府都归他调遣,眼下来看左右监门府也只听郑公令了,城门朕都控制不了,何以谈胜。” 隋炀帝时,由十二卫统府兵宿卫京都,左右备身府负责侍卫皇帝,左右监门府掌管宫殿门禁,也就是十二卫四府,唐时称十六卫。 刘太后将哀叹的样子、惋惜的表情和那恨铁不成钢的目光同时送给了杨侗,她不喜欢自己儿子的回答,但怨的却不光是王世充,是天命。 其实杨侗在历史上并不是废物,当年瓦岗来袭,越王立即派出了九支部队严防死守,甚至还敢让段达等人率七万大军进攻李密,虽然战败了,但是他并不缺乏一战的勇气与决心。若非当年杨广为了解东都之围给了王世充节制天下的圣旨,恰巧越王当时还不是皇帝只能听命于杨广,也不至于眼看着整个东都军政大权落入王世充手中。 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 第四章 拿皇帝当吉祥物真的好么? 六博棋古时候就有,由双人执棋对战,双方各有六子,其中一枚为王的棋子叫枭,另外五枚相当于卒的棋子叫散,是一切带有兵种棋戏的始祖,象棋、将棋都是由这种棋戏演化而来,也是深宫大院中和投壶一样最受人喜爱的游戏。 杨侗此刻就在下棋,还是在大业殿内下棋,面前的龙书案上摆着棋盘,棋盘边是香炉,奇怪的是,这本该处理政务的龙书案除了笔墨纸砚以外,一本奏疏都没有,而他,下棋也没有个伴。也对,现而今大臣们都将奏疏送往了郑公府,谁还会往他这儿送呢,王世充巴不得这位小皇帝整日嬉戏荒废政务,等真正废帝时,起码又多了一条口实。 不会下棋的阿姑则陪在杨侗身侧,她不是老杨要来的,是刘太后给的,皇帝身边没有个可以信任的人实在太危险了,有了她在,起码杨侗传宗接代时,不会再有人趴窗户根。至于刘太后自己的安危,这位母亲怕是早已顾不上了,如今娘俩一条命,只要杨侗活着且还是皇帝,就不会有人越过这位帝王来危害后宫之主。而今天这种局面,正是那女御口中的鲁国公元文都所造成的。 那时宇文化及、李密都在洛阳附近,王世充更是屡屡败于李密之手龟缩在洛阳不敢冒头,此刻,元文都献计驱虎吞狼,招安李密命其攻打宇文化及。他算准了李密一定会驱兵前往,因为贵族出身的李密太知道手下这帮泥腿子其实并没有多少凝聚力,若不是自己手中占据回洛、洛口两座大仓能让他们填饱肚子,怕是这群乌合之众将会瞬间瓦解。李密也有自己的思虑,他打洛阳打得太久了,兵疲将累,很多人都有了放弃的心思,若是应了大隋朝廷的这次招安,等打败了宇文化及,洛阳文武群臣总得让自己到东都述职吧?那时,无论是趁机强抢东都还是归顺朝廷起码都算是一个正经选择,比站在洛阳城前攻也攻不进去、退还退不了的强了太多。 于是,瓦岗军这群乌合之众调转枪口攻向了刚刚弑君的宇文化及,一群泥腿子与散兵游勇的战斗就此展开,不巧的是,整个隋末上半场一直占据主角光环的李密又赢了。 驱虎吞狼最狠的地方在于无论谁赢了朝廷都会得利,可那时的王世充却希望赢的人是宇文化及,因为他有自信可以击败宇文化及一雪前耻,更在和李密征战的这些年中与其积攒了大量仇恨,盼着他死。因为万一真的是瓦岗赢了,朝廷迎李密入朝,那等于弄回来一个巨大威胁,自己斩杀了多少瓦岗的亲人,他们能消停么? 在如此担忧之下,王世充开始痛恨以元文都为首的刀笔吏,更是时常在军中辱骂那句:“迎李密入东都这是要陷我于死地,谁敢去迎我便杀了谁。”来宣泄,却不知这句话已经悄无声息的传入了元文都的耳朵里。 元文都自知招安李密一事触犯了王世充的利益开始紧急召唤卢楚、段达商议对策,最终定计在百官上朝时埋下刀兵,见到王世充便立即上前扑杀。政客一旦撕破了脸皮,剩下的就是赤裸裸的仇恨,只是元文都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一次血溅宫廷的竟然会是自己。因为,段达叛变了。 对东都势力分布了如指掌的段达担心元文都干不过王世充连累自己,连夜将这暗杀计划告诉了对方,王世充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即刻起兵进攻含嘉门,至此,他对亲手扶上皇位的杨侗已经有了恨意,死也不信这件事背后要是没有这位幼帝撑腰元文都这个文臣敢在朝堂上对自己下手。闻讯而来的元文都真是‘忠良’,他先将小皇帝‘保护’在‘乾阳殿’,又派兵去应战王世充,杨侗已经成了这位鲁国公保命的最后一张王牌。 结果前去迎战的跋野看见无有边际的敌军又降了,王世充就此杀入宫廷,曾经洛阳七贵被他杀了四个,逃了一个,当其拎着带血的屠刀走向小皇帝杨侗时,真恨不得一刀砍下去,他本来就是来杀主谋的。只是,这一刀的代价太大,砍下去,护卫大隋的最后一位忠良怕是转瞬间便会落得与宇文化及一样的下场,那时洛阳上上下下离心离德,唯恐再也挡不住李密的进攻了。 弑君,不是谁都担得起的罪名,起码李密还在的时候王世充担当不起。 王世充没杀杨侗,却把他当成了笼中鸟,将左右备身府、左右监门府官吏换了个遍,还上演了一出‘臣实迫不得已’的大戏,冲着小皇帝又哭又喊,声称‘臣真不是造反,乃元文都有谋害之心再先,陛下若是不信,请诛杀王世充全家,一个不留’。杨侗信不信已经不重要了,他和老贼王世充的争斗彻底丧失了主动权,只能听天由命。为了保命,杨侗不信也得信,还要信得真诚,这才一挥手直接封了王世充为太尉,反正从今天开始,朝堂也与自己无关了。 紧接着,新上任的太尉立即亲自巡城以安民心,命亲眷把持军队,将亲信安插在朝廷的所有要害部门,铲除异己。见其势大,朝廷所有未被牵连的官员只能依附,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东都之主乃是王世充,甚至可以说就连伺候杨侗的太监都是他的人,否则怎么会有皇帝与女御相处都有人趴窗户根的这种事情发生。 端坐在大业殿内的杨侗想起了这段历史笑得有些无奈,这个局面还真是残酷到了顶点。 此刻,老太监拿了一份奏疏走了过来,轻轻摆放在杨侗面前后说道:“启禀陛下,郑公府小公爷有本上奏。熊州传来喜讯,郑公击败史万宝克复熊州,自天下大乱始,至今以六年有余,我大隋才闻喜讯理当摆宴庆贺,故,奏请陛下于今夜大宴文武群臣。” 杨侗一皱眉,心道:“这是在拿老子当吉祥物显摆啊!” 是,熊州重新回归理当庆祝,在皇宫摆宴也无可厚非,但这些话该由你说出来么?这不是僭越是什么?你别以为心里想的是啥没人知道! 你等着,等着! “阿姑。”杨侗回头看了一眼,呼唤道。 “在。”她答应了一声。 “为朕寻一些泥土来。” 杨侗说完这句话,阿姑充满疑惑的望着这位皇帝,老杨没给她开口询问的机会,继续说道:“去宫内老房子里找雨水未曾冲刷过的泥土,在猪、牛栏屋处、庭院老墙角、崖边较容易发现,一般来说这种泥土要是经过太阳暴晒会变成紫红色,实在分辨不出来的话,带块木炭,将那泥土一小部分放在灼烧过的木炭上,能爆开的,就是需要的,否则扔掉。” “陛下要泥土何用?” 杨侗没解释,因为他解释了阿姑也听不懂:“另外朕还要酒醅、瓷碗、竹节再到通真玄坛找炼丹道士索取密闭抽贡釜,将所有物品送至仙居殿。” 阿姑越看杨侗越觉着神秘,这些东西她几乎都没听说过,却依然领命而去。 片刻之后,这些东西被太监宫女们搬到仙居殿,杨侗也在此处,他命人将竹节挖空当成导管,粘接在一起,又将竹节粘在密闭抽贡釜上,另一端以酒瓮接着。随后再让人往密闭抽贡釜内注水烧开,盖帘、屉布、加热至开锅冒气,控制火候将酒醅顶气儿撒入,接下来等着就行了。如此反复。 这密闭抽贡釜是道家炼丹之用,经过杨侗的改造已经变成了蒸馏釜,将酒醅顶气撒入就是为了蒸馏,蒸馏出来的气体通过硝石入水获得的冰块冷凝后,酒精含量便会增加,因为水的沸点比酒精低,如此往复便能获得酒精。 有了酒精,自然也就有了酒精灯,杨侗让人把瓷碗底部挖空倒扣在盛满酒精的碗内插入灯芯,一个简易酒精灯便成型了。再把阿姑找回来的泥土反复搅拌后,以一层麻布一层细布过滤掉无法融化的残渣,最终点燃酒精灯,将这些可以使用的液体放置酒精灯上加热,直加热至这东西‘噼啪作响’,甚至有晶体飞出才算作罢。 “陛下,你到底在做什么?” 阿姑不解,十分不解。 “做硝酸钾。” “什么?” 杨侗不解释,解释也没用,以阿姑的眼界即便是将获取酒精的化学公式以及获取硝酸钾的公式摆在她面前也没用。 “阿姑,取些糖来。” 当糖被拿至手中,杨侗以3:2的比例将两样东西勾兑好后,用麻布蘸油包裹好塞入细小瓷瓶内这才心满意足。就在刚刚,他制作了一个…… ------------ 第五章 宫宴 隋朝时宫廷设宴规矩大,迎宾、宣礼、起宴、乐舞缺一不可,前两样都好理解,无非就是把宾客迎入宫廷,由皇帝致辞并宣布宴会开始,到了起宴,那就完全不一样了。隋时杨广奢靡,光宴会等级就分了三种,第一种为韵宴,为最低等,特点是菜鲜肉肥、羹药柔滑;中等为诗宴,翅羹多汁、玉盘上餐;到了第三种也就是最顶级的文宴,那可谓是金碧聚集、鹿以肉鲜。而乐舞,则更有说头。 此乐乃是散乐,散乐,是隋朝通俗音乐与舞蹈的简称,但隋文帝却觉着这是‘郑卫淫声,鱼龙杂戏’,一生励精图治的他很快将其剪灭,要求‘乐府之内,尽以除之’,就跟老一代民族、美声艺术家第一次听见说唱差不多,一听这东西就觉着不好,加上他又是皇帝,说给灭了就给灭了。可到了隋炀帝这个小年轻即位,一切新生事物都被很快接受,甚至达到了推崇的地步,据记载,隋炀帝为了向外国使节夸耀隋朝富裕,曾在东都大办散乐,由皇城端门外到建国门以内的八里长街粉饰做舞台,从黄昏开始表演通宵达旦。那时,参演者人数过万,其中妇女占多数,为了给这些妇女制作表演时穿的衣服,甚至把洛阳城的绢帛、丝绸都用光了。 可今天,根本不等杨侗指示宴会等级,小太监们就急忙将宫廷内的金玉餐具都端了出来,甚至时至黄昏还将宫姬请出,准备为宴会佐舞。 按理说这宫人和太监应该是皇家最忠诚之人,毕竟皇室倒台以后他们个顶个都不会有好结果,哪有倾心外臣的,不过,这得有个前提,那就是你皇室还有反击的能力。当宫人们看见王世充雄霸洛阳、横行宫闱时,几乎所有人都看得出小皇帝杨侗已经成为了笼中鸟,加上之前的大清洗,忠于皇室之人全被杀光,他们的人心背向也自然而然的会发生转变。若此刻王世充再舍得钱财,别说是于宫内设宴了,即便朕如董卓一般夜宿宫廷也绝对没人多嘴。谁不想活呢。 黄昏,留守东都的王世充之子、未来郑国太子王玄应大摇大摆的入了宫,身后是趋炎附势的文武群臣,当他们步入皇帝用来宴请百官的广达楼前,这位王世充的长子望着帝位正坐看了许久。 王玄应是个高人,虽借着父亲王世充门荫入仕,但在战场上那也是威风凛凛,要说郑国公篡位之后建立的郑国里非得有一位战神,这个人必须是王玄应,谁让他拥有先后败于罗士信、黄君汉、史万宝、徐世绩、李君羡之手的赫赫战绩呢。他要是个棋手,那也是个逮谁敢和谁下的主儿,只要不提结果,凡是和罗士信、徐世绩、李君羡这些人交过手还能活到现在的,哪个不得有点真东西,可提起结果来,人家王玄应是一盘也没赢过。 “小公爷,别看了,犯忌。” 辅佐王玄应宿卫东都的段达看出了他的心思,上前劝慰一声后将其带向别处,此刻,广达楼前留下了重重的一声:“嘁。”,显得尤为不屑,发出这个声音的,正是王玄应。 獐头鼠目、鼻下还留有两道鼠须的段达假装没听见,将其带到帝位正席边上的首座,今天既然是王玄应代父宴请文武群臣自然要坐王世充的位置。 此刻,杨侗来了。 “陛下至。” 老太监一声高呼,杨侗身着冕服进入广达楼内,那一刻,他看见了光影下的众臣,这些人大多洋溢着无所谓的笑脸,仿佛自己的国君被当成吉祥物摆在台上一点都不重要,最重要的只有依附王世充之后那些财富和权力;当然,也有为杨侗担忧的,比如最眼熟的裴行俨,此时他便站在一位老者身后,那位老者仿佛大儒般身着官服,手捋下巴上的山羊胡,眉头微皱的望了过来。 “恭迎陛下。” 在群臣们的山呼海啸声中,杨侗慢步走到了广达楼内主席,俯身坐下后才喊了一句:“众卿平身。” “众卿,今日朕为郑公的傲人战绩在此设宴,不必拘礼,请自得其乐。”杨侗往下瞄了一眼,问道:“爱卿王玄应何在啊?” 王玄应应声由席间走出:“身为郑公之子,理当由你向诸君讲一讲太尉功绩,来,让众卿都听听,太尉为我大隋究竟做了些什么。”他到要看看这王世充父子可以嚣张跋扈到什么程度。 还挺上路。 这是王玄应对杨侗的感觉,因为今日之宴就是王世充由前线写来信件要求举办的,他想知道小皇帝在自己手里是否真的听话,当他领军在外时,有没有图谋不轨。更关键的是,当破李密、收复殷州、榖州、熊州之后,也是时候告诉这文武群臣大隋究竟是谁的了。 “遵旨。” 王玄应答对一声便转过身躯,挺直了腰杆向文武群臣讲述道:“大业九年起,天下大乱……” 杨侗看着,看着王玄应如何讲述王世充临危受命由江都领兵至洛阳解围,又如何协助还是越王的杨侗抵抗李密,那一桩桩一件件从他嘴里讲述出来时,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得添油加醋,走至百官面前,官员若没有拱手提杯以示尊敬,他便站在其面前直视,硬是要等到对方低头提起酒杯表示屈服,这才算罢手。 杨侗听不下去了,大喝一声:“来,贺太尉丰功伟业!” 王玄应刚说到自己父亲大破李密的关隘处,愣是被皇帝一嗓子给噎了回去,可人家噎的好啊,是在贺你们老王家的功绩,这总不算捣乱吧? 群臣附和:“贺太尉丰功伟业。” 君臣共饮,喝完这杯酒,杨侗嘴角都在抖,心里默念着:“有本事你们老王家就一点破绽都别漏啊,千万别漏!” 另一端,段达与裴仁基坐在文臣这边的一二席位上,此二人一个是郑公府红人,另一个则是王世充的亲家,可谓是地位崇高,这才有了在王玄应替老爹歌功颂德时闲谈风月的资格。 “裴尚书。” “陈国公。” 他们俩相互举杯,算是见礼,各自抿了一口,给了对方面子。段达继续说道:“听闻绛郡公小两口前些日子闹了些不快?” 裴仁基羞愧的摆了摆手:“陈国公饶了老朽吧,小两口打架闹得满城风雨,家门不幸啊。” “唉,裴尚书,孩子们的事,咱们就当个趣事聊聊就好,何必如此。”段达鼠目一转,坏笑已经攀爬至脸上,假意玩笑的说道:“只是这时候不太对啊,眼下郑公即将还朝,不知情的,还以为绛郡公这个时候打妻子是有别的什么用意呢。裴尚书,我多嘴了,尚书府的家事怎么也轮不着我管,可要是惹来太尉多心……” 裴仁基连声称谢,双手抱拳甚是感激的连连行礼,口称:“老朽多谢陈国公提醒,多谢。”转过头,当段达的目光由他脸上消失,老儒一般的裴仁基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 这一切都看在杨侗眼里,他对裴仁基多了几分赞许。 《孙子兵法》里说胸有击雷而面平如湖者,可拜上将军。裴仁基很明显就是这样一个人,否则段达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连人家家事都过问是不是太过分了点?人家儿子儿媳妇打架和你有什么关系?可裴仁基呢,愣是把这口气忍了,一个当老公公的,在儿媳妇娘家府里红人面前竟然连声称谢,喜怒不形于色,一杯浊酒压尽胸中波涛,难怪他敢在王世充篡位以后依然要搞一场你死我活的政变。 “陈国公。” 杨侗开口说话了,他端起酒杯冲着段达面带笑意说道:“如今太尉不在东都,东都之事均由陈国公和郑公府处理,陈国公同样劳苦功高,来,朕敬你一杯。” 段达愣了一下,今天的小皇帝要是畏畏缩缩坐在上头一句话不说,他能接受,毕竟是笼中鸟、瓮中鳖;大喊大叫指责自己是叛徒、郑公府的王玄应为奸臣,他也能接受,毕竟大隋的江山眼看着就要没了;可这么主动敬酒,他忽然有点迷糊了。难道是这小皇帝害怕了,想要拉近关系让郑公篡位以后别杀他? 可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段达都必须起身,十分尊敬的把酒喝了,毕竟,那还是皇帝:“谢陛下。” 杨侗继续说道:“陈国公,朕有一事烦劳你。” “陛下请讲。” “朕听说有一日宫中赐宴于正在尚书省处理政务的太尉,太尉吃罢呕吐不止,自此再不入宫,可有此事?” 这是史书上记载的,杨侗也不知道真假,可他要是直接接触裴仁基又太过明显,只能由离自己最近段达开始。 “臣……不知。”这话你让段达怎么回答?他要是知道,那就是王世充故意心存芥蒂,只能回应不知道,反正都是面子上的事,混到太尉还朝,谁还管你小皇帝是谁。 杨侗趁机说道:“若真有此事,还请陈国公解释一二,朕实不知情,这件事,却是太尉误会了。”他可不不知情呗,真有这机会,靠化工厂起家的老杨还能毒不死你? 段达也不置可否,应了声:“臣,原话带到。” 老杨点点头,又看向了裴仁基,真正实质性接触要开始了,还必须得当着段达的面,这是一次非常有难度的接触,既要探明礼部尚书的心意且不能让段达听懂…… ------------ 第六章 世界上第一枚烟雾弹 “裴尚书。” 杨侗冲着裴仁基举杯后,终于露出了笑意,随口还是刚才那套话:“为了大隋,辛苦了。” 裴仁基立即起身,端端正正拿着酒杯敬上,回应了一句:“降将,不敢。” 他应该是此处最没面子的人,三年前,裴仁基携子为大隋征讨瓦岗,可惜受到了监察御史萧怀静的牵制和迫害导致功败,被迫降了瓦岗。在人生的这一段旅途,裴仁基并不惭愧,他当时并不想叛隋,而是无奈。但,跟了李密以后,在王世充与李密的决战中,裴仁基竟然出谋划策让李密采取守势,一面拖住王世充,另一面派兵强取东都。若当时李密不是根本没瞧得起这个手下败将,而是听了裴仁基的劝告,那恐怕今日站在王世充位置上就是他李密了。可李密还是败了,裴仁基,又降了。 戎马一生的裴仁基几度悲叹命运多舛,甚至询问苍天为何不遇明主,但事以至此,除了在东都唯唯诺诺,哪还有别的办法。 “若非陛下大度,郑公大度,老臣,以死无葬身之地。” 抬手、仰脖,杯中酒被他一饮而尽,杨侗点点头,起身走到其身侧,端起酒瓮再次为其斟满。 段达已经不看他们俩了,以现在杨侗的情况根本不可能将王世充的亲家拉到他的阵营,最多也就是展示一下人主的关怀。他还是去看着点小公爷吧,邴元真那混蛋已经开始用酒瓮往小公爷嘴里灌酒了,真要是在皇宫惹出什么麻烦来,也是个头疼的事。 “陛下,休怪老朽多嘴,如今太尉即将得胜还朝,关于封赏一事,该如何定夺?” 这话谁也听不出毛病,他为亲家公请赏,没毛病吧?更何况裴仁基还是礼部尚书,你陛下拟个章程礼部也好早早准备,于公于私都不算过。 只是,杨侗却在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 王世充已经是官至太尉、爵至国公,此刻你还能怎么封?这种权力之下你即便给个王爵,人家也未必看得上。那,剩下的也只有篡位了。裴仁基这话实际上是在问,眼看着王世充即将篡位,身为当朝皇帝,你意欲何为。 杨侗轻笑了一下,转回头看了一眼阿姑,阿姑明其深意,立即冲着宫姬挥了挥手,于是,散乐声起,宫姬似在流云中走下的仙子,手如轻抚云朵般摆出兰花指,面带桃花,脚下借着音律以小碎步入场。 “好!” 王玄应喝多了,也不知道谁这么懂事这个时候把女人叫了上来,正和他心意。转过头与邴元真继续饮酒作乐,当宫姬舞过身边那一刻,他一把抓住手臂揽入怀中,在宫姬惊声尖叫里,放声大笑。 “小公爷,不可!” 段达到没怎么当回事,可该劝还得劝,毕竟这还当着文武群臣的面呢。王玄应却对此充耳不闻,似毫不在意。 杨侗却高喊:“陈国公不必担忧,今日让众爱卿尽情欢愉,宫姬,尽为赏赐。”此言一出,段达笑了,他心想:“你以为这是讨好太尉么?错了!这等于是亲手将祸乱宫廷的帽子扣在了自己头上。” 杨侗借机压低声音在裴仁基耳边说了一句:“王世充回不来。”随即,端过他手中酒一口喝光,喘着粗气又补了一句:“裴太尉,听闻你有一女,德贤兼备,而朕未立皇后,当日头升起时,朕请太后旨意,立其为后,可好?”话音落下,杨侗转身便走,似醉酒后的步履阑珊胡言乱语道:“朕思念太尉啦。”一语双关。 今天,在场所有人都看出了杨侗正向王世充服软,连其子王玄应都开始放纵了,却根本不知道这句话的深意。他并没有错将裴尚书唤作裴太尉,而是给了裴仁基一个承诺,所谓太阳升起也并非明日,而是指朝纲重振之时要加封裴仁基为太尉,还要封他的女儿为皇后,这比起当今王世充来更加荣光。那你,是不是也得干点什么? 裴仁基望着杨侗离去的背影眼睛亮了,见皇帝与群臣继续闲谈,唤过自己儿子问道:“行俨,这还是当今陛下么?” “父亲,正是陛下。”他当然听懂了自己老爹在说什么,因为这种感觉上次进宫的时候,裴行俨也有。 裴仁基似乎暗中下了一个决定,内心已经有了倾向性的说道:“明日托人送端娘入宫吧。” “父亲……”裴行俨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位老人,裴仁基压低声音解释道:“是皇帝管咱们家要的人,这是圣旨,懂么?若是真有那么一点点机会让他赢了,咱们就是皇亲国戚,反之,你还是王世充的侄女婿。”说完,返回到席位上默默看着眼前的少年,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老了,竟然敢在如此环境下去下注,自顾自的问询着:“可能么?”但,谁又能给他答案呢。 在满场欢愉之时,杨侗已经来到了武将这边,当他走过王玄应和邴元真的席位,这俩货连搭理他的意思都没有,把脑袋埋在宫姬胸口根本不抬头。他继续往后走,直到面前出现一员二十多岁的小将,此人不与任何人言语,只是枯坐席位上独自饮酒,甚至连宫姬都不看那一刻引起了杨侗的好奇。 “将军是?” 小将起身拱手应答:“末将罗士信。” “谁!” 杨侗一下就精神了,他竟然见到了《隋唐演义》中的罗成,而真实的罗士信在大隋有着孟贲之称,根据《东周列国志》记载,孟贲可是水行不避蛟龙,陆行不避虎豹的人物。 “陛下,末将罗士信。” 他又说了一遍。 杨侗瞧着眼前这人的英武姿态就喜欢,传闻他入了张须陀军营后在潍水一战中率先冲入敌阵,一通砍杀不光没受伤竟然还把敌方首级扎在镔铁霸王枪的枪尖之上,这才引得张须陀偃兵杀来,大破贼军。这是个战阵之上身先士卒的勇将,不比裴行俨差分毫。 “可是因王道询索马,在此闷闷不乐?” 罗士信并不是王世充的人,虽然他投降的是王世充,但是此人与王世充却有仇怨。其一,王世充在罗士信降了大隋以后为表重视与其同吃同睡,当时罗士信是感动的,甚至想把自己这条命就卖给他了,可随后邴元真来降一切都变了。是,邴元真隋翟让起兵又是单雄信的旧友,名头比罗士信大许多,那也不能把人家扔了直接去舔邴元真吧?这不等于亲手将罗士信捧上天以后,一松手,又给摔在了地上么,耍人玩呢?秦琼与程知节临阵倒戈就有这个原因;其二,王道询看上了罗士信的金线白龙驹,前去索要不果后,王世充篡位称帝竟然下旨让罗士信献马,这不等于要了一个将军的命么;其三,罗士信入了瓦岗后一直跟随裴仁基,因为他们都是大隋旧臣,但王世充篡位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裴仁基父子给杀了,这才引出罗士信阵前叛唐,仅率千余人弃营而去。 眼下罗士信还在洛阳,又如此惆怅,除了被王世充耍一遭外,能令一位将军这般的,怕是只有王世充子侄王道询索马一事了,杨侗这才有此一问。 “陛下如何得知?” 如何得知,史书上写的呗。 杨侗没有回答,探出酒杯冲着罗士信说了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 这首白居易《琵琶行》中的经典名句就算罗士信没什么文化也能轻易听懂,想想自己的命运,再想想小皇帝的命运,有什么区别吗? “谢陛下赐酒。”罗士信接过酒杯直接干了。 那一刻,杨侗冲着阿姑眨了眨眼,阿姑领会后消失于广达楼内,杨侗向罗士信说道:“将军,不管一会发生什么,请慢步出宫。” 他料定王玄应绝不会将罗士信当回事,这满朝文武中也不可能有人将他当回事,否则何至于如此。那既然你们不要,就别怪咱老杨下手了…… “走水啦!” “走水啦!” 片刻后,老太监疯狂大叫着往广达楼内冲,已经冲过了杨侗身边,眼看着奔王玄应而去,这才反应过来不对的返头回到老杨身边:“陛下,快随我走,文思殿火起,此刻正浓烟滚滚,快撤离此处,去安全之所。” 文思殿,就在广达楼边上,殿内原本装满了各级官员的奏疏与上报的数据案牍,那是半点火星也沾不得,一旦火起,必然火势滔天。 “众卿快退,快退!” 杨侗喊完率先撤出广达楼,随即看到文武群臣护卫着王玄应也撤了出去一刻,老杨回头一边观望一边说了句:“在这些人心中,他好像才是皇帝。” 老太监闻言赶紧低头,此时阿姑赶回,杨侗见所有宫女、太监与禁军都前去救火,故意引老太监至无人处,他知道,自己失言,于是又冲着阿姑说了句:“灭口。” 噗。 阿姑根本不问为什么,由袖内拽出匕首直刺老太监心窝,那老太监抽搐几下后缓缓倒地。 “没真放火吧?文思殿对朕还有用呢。”杨侗完全不顾眼前这个鲜活生命的离去问道。 阿姑应答:“烧了门楼,将陛下的小瓷瓶点燃后才有了滚滚浓烟。” 杨侗笑了,他折腾了一天就是为这烟雾弹,而这烟雾弹,则是专门给王玄应添堵的,老子这个当皇帝的都不痛快,你们凭什么欢愉? 这,是杨侗在暂且无能为力之时,源自内心的小小倔强。 “坏了。” “陛下,何事?” “阿姑,速速顺着文武群臣撤出的轨迹寻找罗士信将军,找到后,带他来见我。” ------------ 第七章 画饼,咱是专业的! 是什么时候的事来着? 杨侗有点想不起来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摆弄人心的了,只记得那时候自己应该还是个兵,老连长在退伍时才往上递交了自己的提干申请,还语重心长的拉着老杨喝了一顿酒。那顿酒喝的,伤春悲秋,怕老杨这狗脾气摆弄不明白下面的兵让人家造了反、又怕他和上头顶起牛来什么也不顾,是仔仔细细讲了一遍该如何平衡上下级关系关系后,这才醉倒在床铺上。 好像就是从那顿酒开始。 那时老杨才明白过味儿来,想当好一个领导原来不是你把他打倒了就算行了,要让手底下人听话,得让人家从心里服你。 老杨有点迫不及待想见见罗士信了,所以他让太监去御厨弄了点面,又要了口锅,就在广达楼后面的丽春台上架起了锅,煮上了水。他记得山东人爱吃面,提干以后当了班长时手底下有个山东人就这揍性,拉练回来为了一顿面食能和战友打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山东人都这么爱吃面。 “陛下。” 他正琢磨着,楼下罗士信的脚步声传了过来,不一会,这个看起来英武非常的将军便走到了跟前。虽然他长得文质彬彬,但身上的肌肉已经将袍子彻底撑了起来,一看就是孔武有力的主儿。 “咱俩啊,不该这么见面。”杨侗忙活着手里的活儿,顺口说道:“起来吧,自己找地方坐,又没外人,就不用跪了。”说话间,面以成型,他用手揉动着说道:“本来啊,朕该是越王,先帝驾崩之后,该父皇杨昭即位,再然后是大哥杨侑,没朕什么事。咱们俩,第一次见应该是张将军替父皇横扫突厥以后,在这洛阳城的宫廷中由父皇宴请百官,那时你是主角,朕该是陪客。” 罗士信看见了年仅十六岁的杨侗在经历了一场火灾后还能不慌不忙的说话,忽然间想起了让自己心悦诚服的张须陀,他就是喜欢这么慢悠悠的说话,可办起事来,雷厉风行,完全是俩人。 擀好了面,将抻出来面条下锅,这边鸡蛋、菜叶、盐同时下去,还扔进去一些泡菜提味这才开口继续道:“可惜啊,那些都没发生,唉,假如都发生了,你知道朕想干嘛么?” 罗士信不善言辞的摇了摇头。 老杨看着锅中水花翻滚:“朕啊,应该在这天下间如无头苍蝇一般忙乱着。” “啊?”罗士信有点不信。 “别不信啊,朕的爱好特别多。”他用挑面条的筷子在空中虚空一点道:“朕希望这大隋开创的科举能更完善一点,不光有文人墨客和武将,还可以有木匠、铁匠、篾匠,甚至农夫都能成为国家的一代功勋,医者可以在朝廷内拥有专属自己的部门,位置等同于六部。那时,商人不再受歧视,百姓尊重官员与皇帝是因为他们做了利国利民的好事,不再是尊重权贵,嗯……还有很多,朕一时也想不得那么完善。” 罗士信连忙起身顺着杨侗的话题说道:“陛下现在依然可以去做。”说实话,他不知道做这些到底意味着什么,尤其是商人不再受人歧视这一条。但,这并不妨碍罗士信顺嘴搭音,因为跟皇上抬杠都不叫傻,叫有病,哪怕是并无实权的皇帝。 “行了吧,朕现在什么样自己心里清楚。”他将面条捞出,又在这碗中添加了很多绿菜,仔细翻找了很久也没找到自己下锅的鸡蛋时,不是很在意的露出笑意,将面递给了罗士信:“来,先填饱肚子,咱们慢慢聊。” “陛下……” “别说你吃过饭了,刚才那是喝酒,不是吃饭。” 见皇帝都这么说了,罗士信还能说什么,接过这碗面,拿起筷子吃了一口。嗯,能吃,却不怎么好吃,但是晚上空腹喝了一肚子酒,这个时候来碗热乎乎的面,很舒服。 杨侗又给自己下了一碗,按照刚才的规格继续做着。 “士信,朕知道你。” 罗士信抬起了头。 “张将军还活着的时候,先帝听闻将军勇武,命人战场作画将杀敌场面描入画中时,那副画里就有你。” 面条很快熟了,杨侗给自己弄了一小碗,第一筷子下去刚吃进嘴里,立即‘呸、呸’的吐了出来,把碗往桌子上一扔:“罗将军,你不老实啊,这么难吃的面也吃得下去?” 罗士信不慌不忙回答:“陛下,臣觉着不错。” “什么不错,难吃就是难吃。”他夺过了罗士信的碗,扔到一旁,冲丽春台下喊了一句:“阿姑,叫尚食鉴弄点人吃的东西过来。” 转回头,老杨又看向了罗士信:“事情就是这样,当结果出来了,就知道对错,可没出结果之前就要去试,哪怕多少人告诉你是错的,也得去试。朕希望做很多事情,有些是前人说过的错事,有些事可能至今依然没人见过,但朕依然想去做。哪怕知道如今连这宫门都出不去,心里依然想着、念着。” “对了,士信,你有没有想做去的事?” 罗士信揉搓着手,不出声。 杨侗看向了他那双手,那是一双苦练武艺的手,手上老茧的位置和其他人不太一样:“说说。” 罗士信低声说道:“我想读书。” “说下去。” 罗士信抬头看向了天空:“先帝自从开运河、修长城以来,山东就成了灾地,长白贼、阿舅贼为祸一方,那时,我的家没了,只有十四岁的年纪便投了张将军的大营,随他东征西讨。” “张将军告诉我,这个世界上的万里河山我们见识过了,可书里有比万里河山还远的东西,让我去读。当时年纪小,喜欢舞刀弄棒,只在将军传授兵法与武艺时才会认真,因为在军营里你打不过人家就要被欺负。” “为什么都是张将军告诉你的,你就没自己想过么?” 罗士信扭头看向了杨侗,好像从没听过这样的词汇一样:“自己想?” “对啊,自己想。” 老杨解释道:“喜欢女人,你就会想娶个媳妇,喜欢钱,你就想要金山银山,喜欢权力就会成为一方豪强……这些都是想法。我就有很多想法,每天都在不停的从我脑子里往出冒,你没有么?” 罗士信将眉头紧皱,似乎在用尽全身力气的…… “唉、唉、唉,想,用脑袋,不用劲儿。” “陛下,我没想过。”罗士信解释道:“也没时间去想。” “贼寇四起时,我在逃命,能喘口气了,我饿,进了张将军的军营就要努力练武,到了战场上只想杀敌,要么活不下来。” 杨侗发现自己活的真是太舒适了,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哪怕是在隋朝眼看着就要被王世充篡位,可依然衣食无忧。罗士信呢,几乎每一天都在命运作斗争。 “现在想。” 杨侗就站在罗士信面前:“马上、立刻,想。” “朕给你一次为自己想的机会,你若是不喜欢东都、不喜欢王世充、不喜欢这个朝廷,那就带着你的金线白龙驹和手下那一千部曲离开,人不能光为命运活着,还得为自己活着,得把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罗士信不知道该怎么说、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时间张不开嘴了。 杨侗坐在他身边说道:“士信,假如有一天朕能真正的拥有这个天下,就不会把所有百姓都留在家里,到那时,驰道上跑的将再也不是兵车,而是大隋的百姓。” “他们都去干什么?” “不一定非要干点什么,山东的百姓要是想看看洛阳是什么样子,那就来嘛。朕不光不会给他们设置障碍,还会大开方便之门,也许有一天江南的百姓想看雪了,也可以去塞北,不好么?” 罗士信低下了头:“他们会死的。” “不会。”杨侗坚定的说道:“朕只要能拥有一座城市,就不会让这座城池之内出现盗匪,也许会有小偷小摸,但长白贼、阿舅贼那样的,决不允许。当朕清光了这天底下所有的盗匪,老百姓能安居乐业,可以吃饱饭、穿暖、住着舒服还能攒下闲钱时,为什么不能出来看看?” 罗士信笑了,他觉得眼前这个皇帝在痴人说梦,可这个梦,为什么会如此让人欣喜。如果没有匪、没有群雄,自己的家也不会破,父亲会赶着那头驴拉着母亲和自己游遍整个大隋,倒也不用吃好的,当地老百姓吃什么他们吃什么就行。等累了,也踏遍了名山大川,再回到山东继续种地、攒钱,弄儿孙为乐,喝几口小酒便和邻居吹嘘外边的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样…… “那样的国家,真的存在么?” 杨侗点了点头:“我觉着存在,也许是在大汉光武中兴的时候,也许是在后世的某个时间段,可要是没人敢往那儿去想,那就一定不会存在。可是士信啊,这样的国家一个被关在皇宫里的皇帝打造不出来,朕得出去,得成为一个真真正正的皇帝。” 罗士信看杨侗的目光变了,他觉着眼前这个皇帝的目标更具体,哪怕当初李密也曾说过要救万民于水火,但是怎么救,如何去救,却一字都说不出,最多,也就能多说一句‘不管如何,也要灭了这个乱世再说’,可他,这个皇宫中的笼中鸟已经把未来的样子构建好了,自己仿佛都能看到。 “陛下……” 阿姑回来了,不光身后跟着不少宫女和太监,还带来了文房四宝。宫人们将亭内乱七八糟东西拿走后摆上了一桌酒席,杨侗却并没有着急喝酒,而是重复了一下刚才和裴仁基说过的话:“放心,朕还没那么容易输给王世充,毕竟,他回不来。” 杨侗抄起毛笔在纸张上刷刷点点,几笔写下去,罗士信傻了,因为当今皇帝要将这封信写给在洺州建都的大夏皇帝窦建德,开头第一句便是:“素闻夏帝才德兼备,朕愿禅让天下……” 王世充是回不来了,罗士信太清楚了这一点了。 那窦建德二百人长起家到现在拥有整个河北,最怕的就是有人提及‘合法性’这个问题,所以才常把‘当年汉高祖起兵也不过是泗水亭长’挂在嘴边,为了河北的凝聚力甚至不肯吃肉、连皇后都不让穿华贵的衣服。如今这封信写完,那窦建德就算是彻底有了合法性了,是当今大隋陛下杨侗禅让的皇位,但一封信并不足以说明问题,想要彻底解决,就得把洛阳打下来。那时,以窦建德为首的河北群狼还不得风风火火的直扑虎牢关么? 一封信,陛下只用了一封信就把王世充牢牢锁在洛阳之外,只要禅让这两个字还在,那窦建德就得来…… “咱们不用对付王世充的大军,只要把王玄应、王道询、王世恽、段达等和王世充息息相关的势力连根拔起就行,然后设下计策静待王世充由虎牢关败退又或者击败窦建德而归就行,士信,这实现理想的第一步,你觉得朕做得到么?” 罗士信在回家的路上脑子里一直萦绕着杨侗那张笑脸,他把大饼已经画进了自己的心里,还把皇宫珍藏的那张画,就是张须陀将军和自己在战场杀敌的画当成了礼物,最终连离开丽春亭的时候脑袋都昏昏沉沉的……对了,自己走的时候阿姑和陛下说什么来着?阿姑好像在提醒陛下说:“陛下,您今天有好几次都没有称‘朕’,而是用了‘我’。”,那时陛下望着自己的身影回应:“有么?” ------------ 第八章 心情不错 午后,细雨连绵,雨水冲刷的冲刷让红砖绿瓦为之一新,慢慢的,雨势做大,水雾起时琳琅楼阁间仿佛都挂上珠帘,当杨侗在雨中漫步宫廷,宛如置身仙境,那扑面而来的湿气并不生硬,相反,有一种友好的抚摸面颊之感。走上楼阁,眼前的水雾已经铺满了整个洛阳,宫外道政、道光、清化、立德、承福五坊百姓在雨水中用手遮头迅速躲避至屋檐下,偶有男人经过时甚至抻起外袍套在头上,仿佛无头尸一样在街头狂奔。 看到这儿,杨侗笑了,在这个春雨贵如油的时代,老杨看见天降甘露会打心眼里替农民高兴,甚至希望这场雨能下透,起码将洛阳城外的土地打个对穿,如此,种在地里的庄家才会涨势喜人。 来到这个时代以后,老杨很喜欢在紫薇宫内的楼阁之上俯瞰整个洛阳城,这让他有一种能将一切尽收眼底的感觉。他不是喜欢当高高在上的神,而是在这个信息沟通缓慢,敌我双方了解困难的时代里,站在高处能让他感觉踏实。就像看着那匹快马在出城后立即狂奔向河北,根本不管这雨水是否会让道路湿滑。 亲眼看着,比什么都踏实。 “出城了?” 杨侗于细雨回头问了一句。 阿姑正在切菜,倒不是尚食鉴不给他做饭了,而是早就习惯了现代吃食的老杨突然在这雨天里想吃一顿火锅,这才让工匠打造了一只铜锅,又准备了一些木炭。 “出城了。” 阿姑手脚麻利,菜刀在她手里就像是个听话的乖宝宝,让怎么动就怎么动,绿菜切段、羊肉切片轻松无比,很快,满满一桌子生食就已经准备好了。 “好。” 杨侗这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反正担心也没有办法解决,那干脆就不担心了。至于那骑快马出去的人是最终将信件送去了洺州给窦建德还是被人截杀在半路,他管不了。 雨还在下,忙碌的宫女偶有撑起油纸伞在楼阁之下三三两两经过,杨侗望着脚下走过人群,看着他们身上或翠或朱的裙摆,像是谁把彩虹从天上拽了下来放置在眼前一般,终于有了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第一次放松。 “陛下,水滚了。” “吃饭。”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时代没有芝麻酱,反正杨侗让阿姑去找的时候,只从厨房要来了大酱,大酱就大酱吧,多放点醋和香油一样搅拌,老杨给自己调的这碗蘸料香气扑鼻,阿姑站在一旁愣是咽了一下口水。 杨侗看了一眼,将这个表情记在心间并未言语。 下肉,羊肉片入锅就熟,介虫调制的汤底泛着河鲜的香味,偌大个螃蟹通体红色在滚水中上下浮动,有时甚至将爪子搭在过边,似乎要爬出来。这介虫就是螃蟹,古时候还闹过灾,可汉以后灾就不见了,也就是说并不是没人在这个时代吃螃蟹、虾之类食物,而是将这些东西当成了不祥之物不愿意沾染。 杨侗不管那个,好不容易又吃上火锅了那还不彻底放开等什么呢。旋风筷子罗圈嘴,一筷子一筷子往锅里下肉,借着雨天的凉爽吃着热火锅,爽了个一塌糊涂。 当他吃饱了,将自己的碗挪开时,回头又看了一眼阿姑:“裴府的千金入宫了么?” 阿姑从香气中挣脱出来回应道:“回禀陛下,已经入宫了。” “跟随出宫采买的宫女替换入宫,四个出、四个入。” 老杨点了点头:“人在何处?” “袭芳院。” 袭芳院是宫女们待的地方,杨侗觉着这么做有点不太合适的说道:“让人招来,朕见见。” “诺。” 阿姑走了,杨侗望着这个女人离去的背影,伸手拿起一个空碗,将酱料调好后,摆放在石桌上,同样起身离开。 杨侗要去练字,写给窦建德的书信中隶书歪歪扭扭也就算了,毕竟这种书信本来以后也不会承认的,哪怕是当着罗士信的面写出来,也可以解释成是为了掩人耳目。可日后还要批奏疏,你一个皇帝总不能用满手狗爬一样的文字和大臣交流吧? 回到后宫,杨侗坐在龙书案旁,随手拿起了一本桌上的典籍用镇纸压好,操起毛笔就在纸张上开始仿写。练字是相当枯燥乏味的活儿,乏味到你写写字脑子里会出现其他画面,根本无法专心,想要让一个老兵破除万难,令一个经历过商海浮沉的商人静心,除非拿一把枪顶在他脑袋上。幸好,老杨现在所需要面临的局面几乎和被人用枪顶着没什么区别,所以,他练下来了,一刻钟的时间写了三个字,每个字都很难看,但轮廓上和书上那些文字却极为相似,只要耐心的用时间去打磨,这字,定会突飞猛进。 “陛下万福金安。” 正练字的杨侗听见有人在自己门前说话时,抬头看了一眼,这是个只有十四岁的少女,伶俐极了,尽管对着皇宫大内充满了好奇,时不时都想用眼神去瞟屋里的一切,但福下去的身姿却半点没有变过。 “免礼。” 放下笔,杨侗开始仔细打量这个姑娘,小小年纪的她脸上还带着专属的稚嫩,可那脑袋却不停转圈看着宫内装饰,跟没见过似得。 “尚书府没这些东西么?”杨侗随口问了一句。 小姑娘立即回答:“没有,宫里的东西尚书府怎么能摆呢,就算是陛下的赏赐也得供在祠堂里。” 噗。 杨侗笑了,这话一听就是练过的:“叫个什么名儿啊。” “端娘。” 端娘…… 怎么听着都像是随口起的,与裴仁基、裴行俨比起来,跟乡下来的差不多。 “入宫之前你爹都跟你说什么了?” 小丫头在屋子内蹦蹦跳跳的左看看右看看,小精灵一般最后挪到杨侗身侧看着他练字:“爹说进了宫以后把嘴闭死,不要和百灵鸟一样叽叽喳喳,还让我记住,说的话越少,活的越久。” “还有吗?” “嗯……”端娘仰头看着顶棚思虑良久:“他让我请陛下给一个许诺。” “什么许诺。” “那就是重振朝纲之日,得把我送出宫去,按照礼仪将我从应天门抬进来。” 应天门是紫薇宫正门,只有重大事件发生时才会开启,历史上慈溪成为了皇太后最忌惮的一句话就是‘你不是从大清门抬进来的’,由此可见这一个仪式对于女人的一生来说有多重要。 “准。” 杨侗说完这句话,冲门外喊了一句:“来人!” 阿姑从门外走入:“陛下。” “送到太后身边伺候着,待朝纲重振,完璧送回裴府,再由太尉府内明媒正娶。” “遵旨。” 端娘福下身躯行礼时,阿姑绷着脸提醒道:“娘娘,当陛下赏赐时,您应该大礼参拜。” 端娘像是闯祸一样抬起头,很尴尬的看向杨侗,老杨心情不错,大手一挥:“免了。” “对了,阿姑,你一会送完了端娘,去楼阁之上将火锅收了,我没让别人动。” 雨还在下,却已经从大雨转为细雨连绵,看样子今天是停不了了。此刻阿姑一个人走到楼阁之上,看着已经凉下来的火锅,刚要用火镰重新引燃那一刻,锅旁一碗底料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就这么看着,良久…… ------------ 第九章 古人,不笨 裴行俨押双宝了,将女儿送入皇宫大内已经让杨侗看到了他的姿态,但,这距离老杨想要的还差很远。于是,当老杨做一件事,一件非常狗的事,他让阿姑在宫里放出消息,说裴府次女端娘已经入宫了,服侍太后尽心尽力,还说太后有意立端娘为后。 消息放出去以后杨侗和和美美的睡了一觉,在龙床上骑着被很快入眠,因为,明天还要早起,明日是每月十五的大朝,整个洛阳城的文武百官都要入宫见驾。 五更天,以无困意的老杨被叫醒时起床一点都不费劲,在这个没有手机和网络的年代,与敌人斗智斗勇很耗神、站在书案旁练字也很费力,在忙碌了一天之后,他很快进入梦乡,这才于清晨起床那一刻,神清气爽。 黑色龙袍上身,绯色下裳穿好,蔽膝、佩绶、赤舄这些专属于隋朝皇帝的衣物都穿戴整齐后,才任由宫女踩着凳子为其带好了冕官。他以为这样就能去上朝了,但…… “陛下,再等等。” 阿姑拦住了他。 才要询问‘为何’的杨侗没等把话说出来,此刻,天光大亮,伴随着第一缕阳光撒入宫廷的韵味,阿姑让开了门口位置说了声:“陛下请。” 杨侗不用问了,皇家向来都是搞面子工程的高手,当他迈步走出宫殿,黎明的光亮就在头顶,身前的阴影正在消退,老杨带领着身后宫女太监行走在紫薇宫内仿若踏光而行。真别说,这面子工程搞的还挺舒服,连来自未来的老杨都开始有点觉着自己就快变成真龙天子了。这要是不懂现代文明知识的古代人当了皇帝,踏着第一缕阳光前往大业殿中执政本身就是个好兆头,这分明是上天的眷顾。 大业殿上还有另一个好兆头等着他…… “吾皇临朝。” 老太监的声音远远荡漾出去,杨侗由文武群臣中间走向大业殿正中龙椅,当他坐好后,老太监再次开口:“拜!” 面前百官纷纷跪倒,朝乐奏响时,门外的百官也同样跪伏在地。 朝乐与之前听的散乐有明显的不同,朝乐更加厚重、沉稳,散乐显得跳脱、节奏感更强,身在朝乐里面对百官跪拜的杨侗甚至于音乐声中感觉到了肃穆、庄严:“众卿免礼。” “吾皇体恤。” 朝臣缓缓站起,位列两厢,中间漆红盘龙柱成为了分界线,这分界线让文武分班。 “启禀陛下,臣王世恽有本。” 还没等朝乐落下,王世充的哥哥王世恽就站了出来,如今的内史省就在他手里。 “陛下,逆贼窦建德在派人入东都朝拜之后不知何故犯我疆土,目前太尉传回消息称,夏地之内正在征兵集粮,以聚众十万,所有粮草军械均由洺州抢先一步开赴虎牢关。” 杨侗假装不知道:“这窦建德为何来犯?” “臣,不知。”王世恽继续道:“太尉以率新胜之军驻守虎牢,特奏请陛下调洛口、回洛之粮以资军用。” “准奏。” 朝堂之上,身穿官服的裴仁基位列朝班之内隐于人后低着头用目光往上瞭龙椅上的杨侗,他在震惊,眉头早已拧成了川子,满脸都是挤出来的褶皱。裴仁基想不通,他想不明白当今圣上是如何调动窦建德十万大军的,当联想起前几日宴会之上那句‘王世充回不来’,整个后背都在冒冷汗。毕竟这天下间能让窦建德倾巢而出的只有皇位了,若是当今圣上许窦建德以皇位,用禅让的合法性做饵,拼着让正统大隋成为笑话来干掉王世充,这也太下本儿了吧?这是血本啊!万一窦建德胜了,大兵压境,兵临城下,你想不承认都晚了。 可裴仁基转念一想,在心里开始钦佩起了这位小皇帝的魄力,反正王世充只要回来就得篡位,为什么不拿这根本没有实权的皇位来赌一把呢? 只有杨侗一个人知道的是,他已经在历史上将王世充篡位一事成功后延了三天,否则,三月十二这郑国公就该班师回朝,由段达在朝堂之上提及加九锡之事。四月,一场没有皇帝参加的禅让礼会在洛阳举行,届时,王世充改国号为郑,隋末正式进入夏、唐、郑三国时期。 如今,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启奏陛下,臣有本。” 段达在人群中走出朝班,面色很难看的根本不等杨侗应答直接张嘴说道:“臣听闻太后传裴仁基之女入宫侍奉,还有意立其为后,不知此事是真是假?若为真,后为天下国母,如此大事为何不与朝臣商议,若为假,宫廷之中怎么会有这般传闻传出?” 杨侗笑了,因为郑公府这帮人很明显已经知道了窦建德为什么亲起十万大军直扑虎牢,否则根本犯不上难为一个没有实权的皇帝。 “爱卿。”老杨反问道:“太后宣何人入宫侍奉与朝政有关么?” “若为立后,则关联重大。” “朕问的是,太后宣何人入宫侍奉,不是立后!” “臣答的是,此人若作为后位人选,理应由朝臣斟酌。” 此时,武将朝班中站出一员小将,当庭呵斥道:“段达,你是在质问当今圣上么?此乃大不敬之罪,汝,可之罪!” 罗士信! 味道有些不太对…… 杨侗由后宫放出消息是为了逼裴仁基和郑公府彻底决裂,可这老狐狸宁愿听着朝堂上众人因为他女儿的事吵吵嚷嚷也和让人捆住了双腿一样一动不动,相反,被老杨画饼成功的罗士信见到郑公府的人欺压皇上还宛如当年冲出张须陀军营的少年一般。 这不暴露了嘛? 段达慢慢回头,当看见罗士信站在自己身后那一刻,竟然露出了狞笑,理都不理的转回身,那狞笑的残忍仍挂在嘴角,留有余味。 绝不能让人动罗士信…… “来人啊!” “诺!” 杨侗恶狠狠看了段达一眼,继续道:“罗士信咆哮公堂,拖下去,拉到上清观静思己过。” 上清观是后宫女眷们抽签算命的地方,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杨侗这是在保护罗士信,那一刻,段达抬起头,根本不顾礼节的仰脸望着杨侗,脸上奸诈的笑被老杨尽收眼底。 坏了…… 上当了! 这才是郑公府做出的对策,他们要知道自己到底在私下里做了多少努力、拉拢了多少人,那裴仁基并非无动于衷,而是不想一脚踩进来。 “退朝!” 说完这两个字杨侗转身就走,身后是礼拜的重臣与那声高喊的:“吾皇万岁。”朝堂之上,王世恽、王玄应、王道询与段达更是跪也不跪,纷纷回身看着小皇帝落魄的身影在笑。 “裴尚书。” 朝臣纷退,段达几步追上了正往宫门处走的裴仁基,拱手施礼后,见对方回礼问道:“为什么要把贵媛送于宫内?” 裴仁基不慌不忙,用眼神领了一下段达的视线回应了一句:“他是皇上,要了谁我都不能不给。” “如何不通报郑公府与众人知?” “我以命人前往郑公府,是个丫鬟,你们不知道么?”裴仁基愣了愣神:“我还以为你们要细问详情,这才没让她回府啊。” 王道询赶了上来,冲着段达施礼说道:“陈国公,我昨日接报一起公案,是一女子惨死街边的案情,此女身上有尚书府的香包。” 唰。 一道凌厉的目光看向了深宫之内,段达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询问众人的说道:“看起来,这位小皇帝给咱们找了不少的麻烦啊。”说完这句话,段达冲着裴仁基施礼,留下句:“叨扰了。”转身就走。 裴行俨见郑公府的人都撤了出去,追上裴仁基低声道:“父亲,这就是你让我把灭口的那个宫女扔到郑公府附近的缘由吧?” “蠢子,禁声!” 裴仁基左右环视,见群臣早就退出了宫门、此刻以四下无人,这才一把抓住了自己亲儿子的手,快步离去。 ------------ 第十章 庙堂凶光 正午,杨侗坐在寝宫门槛上一动不动,他头顶是阴雨过后的烈日,炙热的温度让人怀疑是否到了夏季。他穿的冕服依然在身上,头顶以现些许汗珠,但源自内心的那种阴冷始终未曾散去。段达的狞笑在脑海里不住回放,那个掌控人心的恶魔用戏法一般的手段将罗士信激了出来,同时对皇权置若罔闻的还敢仰面望着自己与之对视……这摆明了就是在给自己一个教训。 王世充,你够狠,远在虎牢都能让人恨的牙根痒痒。 咯嘣。 老杨将牙齿咬的咯嘣嘣作响,从下了朝就开始复盘的他终于弄清了一切,从将端娘入宫的消息扩散出去那一刻,整个郑公府就已经准备好了对策,这才让本想推一把裴仁基的杨侗直接暴露了罗士信。古人果然都是玩弄人心的高手,在这个没有科技时代,他们光琢磨人了。 “启禀陛下,郑公府奏疏送到。” 奏疏? 来到隋朝半个月了,坐在宫闱之内也整整半个月了,可杨侗始终没看过一份奏疏,今天,怎么会有…… 眼看着太监弯腰把奏疏递至自己面前,他看见了那奏疏之上洋洋洒洒的数千文字,大致意思是陛下不该奸人蛊惑,行悖逆天下之事,理当顺应天意,这才不会让苍天发怒。今大隋随收复少量失地,却外有强敌,陛下若执迷不悟,将盗匪四起、烽烟不断。看到这儿,老杨没有任何惊讶的地方,这就和俩流氓打架差不多,明明是把人家给揍了还要站至近前说上一句:“都是你逼的。”。 杨侗甚至看笑了,但是,当目光锁定在整份奏疏的后半部分,他却拧起了眉,问了一句:“阿姑,东都城西的庄园是什么地方?” “陛下说的是青城堡?” “正是。” 阿姑没说话,用眼神瞟了一眼老太监。杨侗刚要让老太监退下,那宦官竟然捏着公鸭嗓子回答:“回禀陛下,青城堡乃罗将军封地。” 噌。 已经坐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杨侗瞬间站起来了,他瞪着老太监恶狠狠说道:“多嘴!罚俸一年!”说罢,转身就走。 奏疏后半部分是在为城外一支万人的备身府府军请功,请功理由是‘青城堡盗匪猖獗,常袭击过往民众,今左备身府邴元真将军率军将其扑灭,千人盗匪悉数被斩’。这是在说什么?说的是罗士信归降后,王世充对其甚是喜爱时,赐封地青城堡,罗士信将跟随自己的部曲养在堡中,有近千人之众,史书中记载的罗士信叛唐所带的千骑正是这些人。而罗士信暴露后,段达在王世充没回来之际不想入皇城将其扑杀,便灭了青城堡千人部曲,彻底毁了小皇帝重夺权力的根基。 杨侗起身了,奔着上清观走去,直到供奉着三清祖师的道观门前,已经看见了跪在庙堂之内的罗士信,依然没有开口。 啪。 脚步声轻落,罗士信闻声转头,当看见杨侗就站在身后时,立即调转身躯,将头磕在了地上:“陛下,臣,差点陷陛下于万劫不复之地,罪该万死。” 他想明白了,静思己过的这几个小时已经想明白了所有干系,对朝堂上的风吹草动间兵不血刃却以见生死的博弈心有余悸。 “看看这个。” 杨侗将这份奏疏扔了到了地上,当奏疏落地,干净的石板上并未蹦起任何灰尘时,罗士信则在门口射入的阳光之下将其拾起翻阅。 “朕在王世充大权独揽以后,很久未曾看见过奏疏了,可今日早朝结束,却有人将其送来……” 罗士信面容变得越来越冷峻,整张脸青筋暴跳肌肉线条明显,一口气憋的面容发紫,随即:“啊……” 这声音并不洪亮,甚至不是嘶吼,而是压抑中低沉的发泄,张大的唇齿之间都有唾液粘黏。杨侗看出了罗士信的疼,他疼的身体直晃,眼睛死死闭着,当再次睁开,双眼内布满了血丝。 “啊!!!!” 洪亮的吼叫声终于发出,宛如一把利刃震破天际,一声喊完,罗士信跪伏在地,声音颤抖着说道:“请……陛下……陛下……为我……报仇啊!”话音断断续续:“那一千……部曲……跟我舍生忘死,经历大小百余战活到了现在,不能因为士信的一次过失搭上性命……不能啊,陛下!” 杨侗慢慢蹲下身躯,将手搭在罗士信的肩膀上,一字一句说道:“你看见了?” “这便是当今的朝廷,在朝堂之上步步危机、步步陷阱,一次过错就可能鲜血成河。朕未曾看见过那屠戮的场景,但你这一千部曲宛如死在朕的眼前,连每一个人死之前的不甘都在眼前浮现。” “士信,这不是朕要的清平世界,朕要的,是朝堂之上任何人都敢仗义直言而不用担心后果,所谈之事皆为天下而没有政敌。若政见不合,唯一的结果是修改,用笔在纸张上修改,不是以兵器在无关的人身上报复。” 杨侗看着罗士信,看着他痛苦,那每一次颤抖的肌肤都像是一把利刃在刮着自己的内心,可他必须说:“你的部曲已经没了,谁也救不活,朕要猜的没错,用不了多久还会有奏疏入宫,说是已经查明盗匪背后的主使便是你罗士信,借隋律将你诛杀。知不知道为什么?” 罗士信嘴唇颤抖着,口水以从唇间滴落尚不自知:“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因为你的金线白龙驹还在府里。” “为了一匹马?”罗士信怀疑的看着杨侗。 杨侗摇了摇头:“不是,是顺手再捞走那匹马,就像孩子们堵住了蚂蚁窝的时候,还会踩死几只根本没有反抗能力的蚂蚁。” 罗士信虚脱般坐在了地上,杨侗却继续说道:“朕知道你很痛苦,但是你要忍住,一旦开始放纵心底那疼痛肆无忌惮侵袭,你就会彻底失去自我,也就没办法报仇了。” “还有机会么?” 罗士信坐在杨侗面前问着。 “有,朕一定会给你这个机会。” 此时,庙堂中一个声音响起,一名道人手持拂尘迈步走出:“启禀陛下,机会,就在眼前。” 那一刻,罗士信迅速从地上窜起挡到了杨侗身前,只要身后的皇帝一声令下,他便会杀出去。杨侗对他的反应很满意,这说明自己已经成了罗士信唯一的依靠。 “还能杀人么?”杨侗在罗士信身后问了一句。 “期盼久矣。”罗士信只答了四个字。 老道立即辩白:“陛下,贫道乃与裴尚书有旧,特为尚书代传书信。” “如何证明?”虽是询问,可杨侗依然在险境中,因为这皇宫大内都快成了谁都可以出入的菜市场,受限制的只有自己这个皇帝。 老道苦笑:“若非听见罗将军以归心陛下,贫道绝不会现身,如今性命都押在了陛下手中,这条命作为证明,可够。” 他没靠近,由袖口内掏出一封书信递给了罗士信,罗将军把书信递给杨侗时,目光仍然紧盯着眼前道士。 “陛下,贫道功成身退。” “慢!” 杨侗看完书信,起身说了一句:“道长忘了要去通玄道场找旧友品茗。” 老道恍然大悟:“谢陛下。”说完直往道观外走去。 …… 郑公府。 段达正坐在厅堂内喝茶,上首正坐上是王玄应,另一侧是王世恽,而王道询则在他下首。 “陈国公,听说了么,宫内又走水了。” 段达微微一笑:“这位陛下似乎对‘火’情有独钟啊。” 王玄应不觉得有什么可笑的说道:“陈国公,宫内传来的消息是,上清观失火,罗士信和两名道人没来得及逃出来,都被烧死在了火场之中,尸体已经无法分辨,你看……” “罗士信不会死,只是这位小皇帝不想让咱们把他刚拉到阵营里的罗将军铲除掉。你说,皇帝为什么不听劝呢?” “倒也无所谓,罗士信没了那一千部曲,孤身一人能做得了什么?无非就是和皇帝做个伴,由他去吧。” “陈国公就不怕……” “不怕。” 段达仿佛被王玄应提醒了似得说道:“还是烦请小公爷下一道命令,让我们的人最近都严于律己的好,免得出了意外时,太尉怪罪。” “善。” 王玄应笑了。 ------------ 第十一章 无法拒绝的夜 陛下又在练字了,以前是写隶书,一笔一划、一丝不苟,现在还是写隶书,却下笔若使刀剑,力透纸背。经常看楚公练字的阿姑看得出这是陛下的心乱了,当初女御被太后赐死,广达楼外命自己灭口宫娥时他也没这样过。 也对,那时难的是王世充要回朝,陛下苦思良策没有应对之法这才用计将其困在虎牢;眼下难的是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带着一千部曲的罗将军算是有了兵,结果眨眼之间全灭。 心能不乱么? 这要是再遭受点其他什么别的打击,估计会崩溃吧,那时候大隋可就彻底完了。 “陛下,御膳准备好了。”宫娥进前禀报后便退了出去,实际上所有人都知道当今皇帝身边的老太监突然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二十几岁偶有胡茬冒出的新人。但没人去说,与其平日里多嘴,倒不如等跋野将军询问时将这件事当成消息传递出去,起码还能多换两把金豆子。 杨侗继续挥毫泼墨,一个‘家’字已经写了过百遍这才收拢住笔锋,好不容易有了一个笔似游龙、气韵通贯的好字,老杨得意的回头,手中毛笔自豪的抖动了两下说道:“朕这字写得算是大有长进了吧?” 阿姑笑而不语,那罗士信自朝堂以后就变成了哑巴,等老杨再转身,好好的一个字上落着若大墨点,所有努力在这一刻全部付之东流。 还好,他心态够硬,将笔往一旁扔去,对那被玷污了的字迹看也不看,走向书房之外说道:“走,用膳。” 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三月中,初春,社定无期,只有花坛中草木盎然的些许翠绿,却不曾见南方归燕,为此,杨侗还特意看了看头顶,除万里无云外,再无他物。 也不知那窦建德可以拖住王世充几时。 他有些惆怅了,回到后宫端坐餐桌旁眼看着御膳没什么胃口,问道:“阿姑,有蜂蜜么?最近想吃点甜的。” 阿姑向外一看,自有尚食监的人进来答话:“启禀陛下,蜂蜜都拿来做糕点了,并未放入菜肴之内。” 杨侗也不强求,却忽然想起什么一般,边吃饭边说道:“阿姑,你说曾在楚公府伺候女眷,那这做糕点的手艺如何?“ “略通一二。“ 杨侗冲着尚食监的太监说道:“自今日始,将所有蜂蜜交由阿姑。“ 蜂蜜? 阿姑看着吃饭的杨侗实在想不通这位皇帝又想做什么,事实上这位皇帝想要做的事她就没想通过,包括那不停冒烟的小瓷瓶。 尚食鉴的太监低头应了一声:“诺。”伺候着皇帝吃完了饭,转身就前往外宫内史省,进门后几经禀报这才算见到了正在阅览前线军情的王世惲。 王世惲并没有王世充胖,可干什么都很认真的那股劲头一点都不比弟弟差,听手下人禀报说尚食鉴太监有紧急密报便赶紧将人让了进来,一见面,伸手直接在袖口掏出一把把金豆子:“公公,陛下可是又有什么需要?” 太监看见金豆子眼冒金星,嘴里的话不停往出冒,生怕对不起人家给的价钱:“禀内史令,罗士信将军没死,如今就扮作太监模样日日立于陛下身后。” 王世惲很镇定,这已经是今天第三个人和他通报一模一样的消息了,不过他还是每个都给了钱,对于这些小人物来说,求的就是财,若是人人满意,日后有了消息铁定第一时间来内史省。 “接着说。”他又将金豆子掏出几颗,放在了太监手中,一脸笑模样。 “陛下还、还……”他实在想不起什么有价值的情报,这才说了一句:“陛下说想吃蜂蜜做的糕点,太后身边的阿姑是楚公府里出来的人,又会做,让尚食监将所有蜂蜜都交给阿姑。“ 噗。 王世惲笑出了声来,他怎么听着像是小皇帝害怕了,不是自己人做的糕点都不敢吃了。 挥了挥手,仿佛在将刚才的笑意驱散般问道:“还有么?” 太监摇了摇头:“没了。” “公公,日后再有什么信息,常来常往。“王世惲这才下了逐客令,若不是最近小皇帝不老实,以他的身份,怎么会亲自应付这些太监:“看起来,陈国公小题大做了啊。“ 太监走了,王世惲拿着今天所有收集的信息重新看了一遍,上面有宫娥送来的消息,称陛下练字时只写一个家字,还有刘太后那儿宫女送来的消息,称阿姑已经多日未归,一直就在陛下身边,加上刚刚的,王世惲琢磨了下,只将罗士信没死的消息保留,其他权当自己没听过,反正这宫内无用的消息太多了些,也不差这一个两个。 夜晚来了,来的那么让人无法拒绝,它先是用神秘将天色染红,再用阴冷把日光劝退,当彻底占据了这天地,方请出了娇滴滴的月亮女王。 杨侗就在窗口处看着,直看到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才用无力的声音喊了一句:“阿姑,传女御。”随后,便是一声哀叹,仿佛是累了。 太监将女御送去寝宫,于宫外直等候到半夜才看见她们回来,据探听而来的消息称,陛下与女御沟通得十分顺畅,前前后后传递了很多内容,直至刚才方安寝入眠。 此时,阿姑依旧守在门外,对于那些太监来说,只要她在,就代表着陛下依然在,怕是这个晚上又要白守了,这小皇帝要是变老实了,不作妖了,自己还用什么换取金豆子呢? 女御离开后,太监依然没走,坐在寝宫外的台阶上用手托着下巴苦思冥想。以现在的局面来看,陛下根本就斗不过郑国公,哪怕太尉不在东都,段达那厮也不是好相与的,与其把心思放在忠君上,倒不如图些实惠,将宫内的消息换成银钱,送回家中改善生计。 至于陛下……太监回头顺着门缝看了一眼宫内,替他惋惜。 梆、梆、棒。 打更太监提醒着更时替换的走过,坐在杨侗寝宫门外那一位实在熬不住了,慢悠悠闭上了眼睛,呼吸逐渐均匀起来。 此刻,一直立于门前的阿姑突然睁眼,转身敲了敲合拢的窗框,说了声:“陛下。” ------------ 第十二章 天下极恶 如果可以选择自己穿越的时间、地点,他也想穿越到苏轼通宵达旦写出《水调歌头》的那个清晨,去看看这首词到底是为了怀念弟弟子由,还是醉酒后挥毫泼墨;也想看看杜甫放荡齐赵间,裘马颇轻狂的姿态,瞧瞧仕途不顺之前,人家是不是也有过放荡不羁;更想看看白居易究竟是如何从‘兼济天下’变得‘独善其身’,伤了他的究竟是女人还是人心。不过,人生没给老杨任何选择,就像人的出生永远都被安排好了一样,他只能选择以后,无法决定之前。就像穿越而来的这具身体,当想要借着月色翻墙而出时,却发现自己根本上不去了,以前这个高度的墙体根本不算什么,还记得当兵时基本上就是一脚踏在墙面之上纵身一跃便可用手够到墙头,以当时的身体素质来说,凡是能用手够到的墙头,老杨都可以爬上去。如今?杨侗是能用手够到墙头,但手臂的力量却再也无法支撑起身躯,将其拉至墙头之上,连续两次后,他彻底放弃了,任由罗士信扛着梯子走了过来。 不过还好,他还能看看‘李白’写出‘云想衣衫花想容’的地方,那就是西苑。 这二位由寝宫翻墙而出,借月色顺墙根前行,躲宫娥、避佽飞,宛如入宫刺王杀驾的刺客,在自己家里如此小心老杨还是头一次,与此同时也了解到了常年在战场厮杀的罗士信有多么警觉。他几乎能在十米之外确定是否有人奔着自己走来,更能在毫无掩体的宫道上选择阴影最厚处紧贴墙壁而站,让那些根本就没什么心思警戒的佽飞视而不见。这原本是老杨的强项,他当兵的时候训练过各种潜伏技巧,可还没等展示,罗士信已经带着他安稳到达西苑。 这西苑是杨广建迷楼后又一建筑大作,传闻‘苑内造山海’乃是当世一绝。可踩着罗士信的脊背翻墙而过时,杨侗所看见的却和史书中记载的完全不同,这院内并无山海。所谓山,乃假山怪石仿蓬莱、瀛洲、方丈所造,山高出水面百余尺,大到可以建道馆却不显巍峨的程度;所谓海,实则是巨湖,周十数里,水深数丈,北连龙鳞渠,环十六院而入海,碧绿潺潺。这十六院便是杨广奢靡之地,每院一个四品夫人,收尽天下美色。西苑乃当世天堂,单以古人的建造技巧而论,这西苑可比什么靠海而建的蜈支洲难度大多了,论其景色也比丽江那种古朴小镇要波澜壮阔,怕是曾率军攻入的李密也未曾想过这世间居然可以靠人力打造出这般奢华,这才止步不前的吧。 “陛下。” 罗士信终于张口提醒了一声,杨侗这才在夜幕下的湖畔惊醒,看着那依湖而栽的垂柳宛如湖旁披发而洗的仕女,山中假山像是则人陪侍的帝王时,他忽然想起了杨广那句:“神仙来了也得流连忘返。”之语果然不虚。可如今,这儿却成了污秽之地,那监门府将跋野与一四品夫人私通,把如此仙境当成了腌臜之地。 “走。” 罗士信与杨侗顺墙而行,似狸猫般轻盈,见军士巡逻便躲在树后,每穿过一院,可见穿池养鱼为园的小水塘、种植瓜果蔬菜的攀爬架,这杨广居然也有当当小老百姓过过小日子的瘾。 “将军。” 延光宫,宫内一声话语声引起了罗士信与杨侗的注意,那声音隔墙可听,仿佛都不避人了。 “将军何日将我接回府中,妾身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再拖延下去会出事的。” 一粗鲁声音回应:“哪有这般容易,若是太尉还朝做了帝王,咱有从龙之功还可以讨赏将你接回去,眼下太尉正在虎牢关与窦建德交战,前日还听说一场激战折损将士八千,窦建德那厮拿着一封书信和疯了一样用人命填虎牢,夏军不畏箭矢,大夏皇帝赤膊上阵,若非单雄信将军勇武将其击退,眼下虎牢已经破了,这洛阳能不能保住还两说着。” 罗士信回头看了一眼杨侗,老杨点点头,表示自己听见了,俩人继续听着。 “那可怎么办?反正大夫说这是你在这世间唯一的儿子,自己看着办吧。” ‘跋野无子嗣传承,私通西苑女眷以孕’这句话就是裴仁基让道士转给杨侗的书信内容,既然已经选择送女入宫,那裴仁基即便押双宝也要给老杨一些涓埃之功。跋野,便是这功勋,毕竟他更好控制。 “见过此人么?” 杨侗压着嗓子问了一句,罗士信立即点头。杨侗继续问:“几合可下?”罗士信接着答:“眨眼之间。”那种强大的自信在罗士信身上膨胀,黑夜间,恨透了王世充的脸在月色下棱角分明,杨侗想不信都不行,此刻在宫墙外伸出双手为其做出踏脚之处,在罗士信满脸惊讶的想要拒绝时,呵斥了一句:“少废话!” 罗士信不再多言,一脚踩在了杨侗手上,他双手叫力往上一送,这位少年将军单手挂住墙头,随后是双手,在一用力整个身躯就翻了过去,轻松无比。 杨侗在门外等着,甚至于罗士信跳入院内那一刻都没听见落地之声,就知道这件事要成了。果然,片刻之后,房门声响,脚步声随之出现,一略带颤抖之声在小院门前传来:“臣,监门府将跋野,恭迎陛下!” 杨侗没动,他在仔细听,怕跋野耍幺蛾子,明面上是恭迎,实际上让手下人设置陷阱,你一露头便使刀剑控制住。可惜,老杨太高估这个货了,硬是听了很久都没听见脚步声,反而又等来一句:“臣,监门府将跋野,恭迎陛下。”之后,才走了出去,面带笑意的回了声:“爱卿平身。” 俩人就跟商量好了一样携手入院,在门口佽飞的惊讶目光中隐没身影,而跋野一直用另一只手握在腰间刀柄上,死死盯着小皇帝。 杨侗没在意,他知道罗士信必定控制了屋内的女人,已经四十岁的跋野有个孩子不容易,这要是动了眼前这位皇帝,日后还能不能再让其他女人怀孕可不好说了。 在院外兵士的注目下,俩人隐于院落之中,等进了屋内杨侗才发现跋野一直光着脚,而屋内的火炉旁,一个女人正捧着满是泥土的鞋在火炉旁一边烤火一边清理。门是跋野自己关的,可能四十几岁的他也觉着这种事情磕碜,转回身来的一瞬间,就已经低下了头。 “跋野啊,长本事了。”杨侗找了把椅子坐下,却看见了挂在旁边的铠甲:“穿着我大隋的甲胄、握着大隋的兵器、睡着大隋的先帝的侍妾、还要在西苑生孩子,却在朕最需要你的时候,临阵倒戈,投降了王世充!”前几句,他轻声轻语,到了后面,已是牙关紧咬,字字都从嘴里横着往出蹦了。 跋野跪下了,不是臣服,而是罗士信抓着那个女人后颈的手更用力了,令其低声轻吟着。 “还请陛下怜悯她腹中未出生的孩子,放过这个女人,臣,愿意粉身碎骨。” 挺爷们,若不是看跋野有令人痛恨的过往,起码在这一刻杨侗觉着此人还算是瞧得过眼:“你都夜宿龙床了,还指望我饶了你的孩子?”他慢慢探过身体,将手肘放置膝盖上,把上半身压低问道。 跋野没有慌张,起码这份气度对得起将军的身份:“那陛下为何还不动手?” 老杨一点都没有感觉到跋野的屈服,更多是破罐子破摔,冷哼一声:“罗将军。”一声呼和,罗士信在袖口内拽出短刀,刀尖直抵那女人的小腹,惊得她胡乱挣扎。为了让这个女人安静,罗士信用粗壮的手臂绕过其颈部,手掌捂住她的嘴,刀尖眨眼间陷入衣服,扎出凹坑…… “等一下!” 罗士信的所有动作跋野都在看着,杨侗则在盯着他,跋野的眼睛越睁越大,在刀尖深陷时,猛然间伸手往前探着喊出了这一句。他舍不得,舍不得这未曾出世尚的孩子:“等一下……” 六个字间,前三个字气力士族,后三个字跋野额头见汗,气虚声低,和刚刚经历了一场大病相似:“陛下,你想要什么。” “喜欢她?” 老杨能看出这个男人在意的不光是孩子,因为他看这个女人时候的眼神很不一样,那是一种担忧,专属于男人的担忧,这种担忧只会藏在心里,可到了关键时刻便可以迸发出惊人的力量。 “大业十年入宫,一眼定情。” 杨侗叹了口气:“别望着我,朕是谁你知道,难道这个时候还指望朕因为你们这狗屁倒灶的感情心生怜悯?” “跋野啊,朕也不怕告诉你,今天来就是奔着你手里的监门府而来,要的并不是你或者这孩子的命,是要你手里左右监门府护卫宫门的两万人。过几日,会有人往你的监门府内安插人手,到时候你不得拒绝……” “这不可能!” 跋野很认真的解释着:“郑公府的人全都知道了罗将军没死并且就在陛下身边,这个时候提及往监门府里安插副职,等同于自寻死路。” “我说是罗士信了么?” “你不会以为朕真的穷途末路了吧?” 杨侗伸手指着罗士信:“这是朕摆在明面上给所有郑公府的人看的,还有多少人隐于暗处你可知道?朕告诉你,这大隋,早晚有一天朕要拿回来,这天下也一样。至于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朕把这个女人和你一起埋在一个坑里,让你们一家死能同穴;要么,把这件事咽进肚子里,彻底遗忘皇家的千古丑闻。那时,朕与王世充必有一战,你若登上城头为国而战,朕许你千古留名,以忠贞之名流芳百世,还准史官书写你是在太尉那里卧薪尝胆实为内应;否则,朕也赏你一乘车架,准你带着这个女人远走高飞,如何选择,自己决定吧。” 那个头顶三树花树的女人望着跋野,她没说话,也没用哭喊来扰乱这个男人的心,但那种目不转睛的注视仿佛一根针扎进了他的心里。她想活,哪怕没说。 “陛下不怕跋野食言而肥?” “怕,所以从这一刻开始,你做好了决定以后就要派兵送我们回宫。你也可以动点心思把人抢回来,如此一来,先得杀了罗士信,想杀罗将军,就要从朕的尸体上踩过去。到时候郑公府的王世充连怎么篡位都不用费心了,让王玄应、王道询直接把你灭了就行,反正你从叛降王世充那一天开始就知道自己会遗臭万年,也不在乎这些,是吧?” 跋野当然知道跟着王世充会遗臭万年,可当日元文都伏杀王世充的计谋败露之后,自己领着监门府这点人出城看见布满街道的兵士……他也想活啊。 如今,机会再次出现在眼前了,他可以重新选择了,当又看了一眼那女子微微隆起的小腹,脑子里幻想出来的竟然不是为国征战后血溅沙场的勇武,而变成了一个婴儿嘟着嘴胡乱舞弄手脚‘咿咿呀呀’的神态。四十了,孟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了要个孩子他已经在家里养了一堆女人,偏偏不为传宗接代、只想有个人说话的这个在宫里怀孕了…… “来人!” “送陛下回宫!” 他没用杨侗提示便自己起身,想要再伸手摸一下那个女人如同吃撑了一样的肚子,但,罗士信仿佛故意的一般,用大胯撞开了伸出的手。 重兵护送下,杨侗离开西苑,他看了一眼身后,那个男人站在廊桥最高处一直眺望着。杨侗问身后那个女人:“你说,朕是坏人么?” “对贱妇而言,陛下乃天下极恶。” 杨侗看了她一眼,回了一句:“谢谢你和朕说真话,眼下这样的人可不多了。” ------------ 第十三章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徽猷殿后陶光园才泛春色,四月初的气候让园内翠绿初显,这儿才是皇家正宗的后花园,亭台楼阁都取恢宏大气之风,假山怪石连接的仿若石林,琳琅楼阁穿山而过、铺水而行,由洛水引入的河流在脚下川流不息,被细网困在湖内的金鱼或红或黑,偶有高高跃起者落在廊内不停甩尾。每当此时,杨侗总会充满善心的将鱼捡起,扔回湖内,和张嘴‘灭口’闭嘴让人赌上身家性命的皇帝完全不同。 “陛下很开心。” 很少张嘴说话的罗士信似乎被感染了,在愉悦的氛围中和身边阿姑说了一嘴。 “能不开心么,端娘说想阿爹了,太后宣了裴仁基入宫。” 阿姑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引得罗士信侧目,这个不怎么会说话的粗人回了一句:“你说的和我说的有关系么?”她但凡说一个‘陛下手里总算有了军权’罗士信都能理解,什么叫‘太后宣裴仁基入宫’了? “多跟着陛下好好学。”留下这句话,阿姑便不再理他,几步跟上老杨,向前走去。 罗士信凝眉而立,思虑了良久,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 今日来看太后杨侗穿了一身大红,显得特别喜庆,这是刘太后专门要求的,还特地说裴仁基会到。那杨侗就明白了,以现在的局面,只要太后下旨定了这门亲事,裴仁基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成为自己人……可杨侗忽然想到一点,若是裴仁基没有看到自己必胜的把握,这老狐狸会不会在将来某个特殊时刻来一招壮士断腕,宁愿牺牲掉端娘来保全裴家?这么来看的话,太后这等于是帮了倒忙,把裴仁基强行推到了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位置。 杨侗的脚步变得凝重了起来,刚才还敢在他身边经过时故意露出笑脸想要引起注意的宫娥一下都成了霜打茄子,默默由其身侧施礼后快步离去,毕竟,皇上的这张脸可就算是宫内的晴雨表,尽管他没有处理朝政的权力,但要想弄死个把下人,还是轻而易举的,没听说么,这几天已经死了一个宫女,还有一个宫女和一个太监也莫名其妙的消失了。 后庭,刘太后正在花圃处散步,端娘紧跟着,每次太后说些什么的时候,她总是掩嘴而笑。裴仁基远远的陪着,按理说,如果真是端娘想家人了,自然是应该让他们家人团聚,找间没人的屋子好好说说话,您这国母陪着谁能放开啊。这不,裴仁基永远弯着后背跟在刘太后身边,只要她张嘴便是一副侧耳倾听的模样。 “母后,儿臣前来给母后请安。” 来到隋朝这一个月,杨侗真的很少来给刘太后请安,时局变换之快已经令其目不暇接了,怎么会把时间放在后宫呢。刘太后听闻杨侗声音立即回头,带他走上前去都没等施礼直接喊出了‘免礼’,随即望着儿子长高些许的身影说出了只有老妈才会惦记着的那句开场白:“吾儿瘦了。” 是瘦了,不过这可不是操心操的,而是杨侗才十六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在拔高身形的同时略显消瘦而已。 裴仁基插了一句:“陛下更高了,也更精神了。” 刘太后听见这句话很高兴:“是吗?” 随即开玩笑一样说道:“做你女婿还合格吧?” 裴仁基也狡猾,反正女儿都送进宫了,当然要顺着话茬说:“是我裴家高攀了,陛下乃人中龙凤。” 友好的局面正是展开,却不知道今天控场的,却是一直被杨侗所轻视的太后。 “裴尚书,听闻那窦建德突袭虎牢关与我军展开了一场大战,如今情况如何?” 裴仁基忘了杨侗一眼,镇定自若的说道:“目前双方都没有太大动作,强攻一次后,窦建德似乎已经明白了虎牢雄关牢不可破,如今只在虎牢关下修整,除此之外也就剩下整日里遣人至关下叫阵了,对于这些,太尉并不在乎,也未曾出战。” “那是不是窦建德粮尽之日,就是退兵之时?” “差不许多。” 这本是最正常不过的时局分析,但那一刻,刘太后与裴仁基似乎同时转身看向了杨侗,两人目光里,都满是深意。 当回过身,刘太后笑着说道:“唉,今日是家人相聚,不聊国事,不聊国事,哈哈哈哈……”这个女人待裴仁基凑近后低声说道:“裴尚书,你养了个好女儿啊,端娘这些日子常伴本宫身边,陪本宫解闷,若非有她,深宫大院能闷死个人。” “能为太后解忧,实乃荣幸。” 太后又道:“裴尚书,陛下也很喜欢端娘,天一黑啊,就惦记从这徽猷殿将人传召走,有两次本宫这个都差点急了。” 这话给杨侗说的直脸红,他什么时候传召端娘了?太后怎么张嘴就来。 说话间,一直位于身后的端娘突然以手捂嘴,发出了‘哕、哕’的干呕声,杨侗听见声音赶紧回头,那一刻,端娘蹲在花圃处正低着头,一张脸几次吞吐间惨白无比,像是刚刚呕吐完的样子。 太后立即询问:“这是怎么了?” 裴仁基上前蹲到身侧,担心女儿的问道:“端娘,你没事吧?” 杨侗这才想起来,说了一声:“传太医。”再挥手,吩咐道:“阿姑,扶端娘到阴凉处。” 几人先后进入不远处的凉亭,端娘坐在石桌上显得没什么精神,说了声:“可能是吃错了东西,近几日每到饭时便想呕吐,若是油星大了更是呕吐不止……” 刘太后闻言问了声:“端娘进宫有月余了?” “不到一月。”裴仁基回答完便反应了过来,突然瞪大双眼,愣在当场。 杨侗看到这一幕内心在‘砰砰’狂跳,暗骂自己够蠢,想让将裴仁基绑在自己的战车上,早该令端娘怀孕,既然答应了要让她成为正宫皇后,那子嗣就是太子,有了这个孩子,裴仁基还不得跟王世充玩命?以前是舍弃一女而保裴家,现在得是拼得裴家一人不剩而保天下,那能一样么?毕竟未来登上皇位的很有可能是他外孙,这老狐狸会允许王世充染指江山?! 事情当然是刘太后亲手操持的,始终帮不上忙的太后唯一能做的就是给端娘做思想工作,看见端娘入后宫来侍奉自己那一天便掐着手指头算日子,眼看着到一个月头上了,立即命人为端娘量体裁衣,凤冠霞帔更是早已准备妥当,那时,日日试衣的端娘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么?既然已经成了皇后,帮丈夫劝亲爹有什么不对的么,难道真要让裴家和皇家成为对头?为了让陛下和父亲站在同一战线,假装怀孕又如何。 太医来了,装模作样诊脉后立即跪倒,口呼‘万岁’说道:“陛下,大喜,端娘怀了龙子。” “赏!” 杨侗喊完这个字,更是亲手扶起了端娘,说了一声:“母后,裴尚书,你们先聊着,朕陪端娘回宫休息。”刘太后看着高兴,伸手说道:“小心点啊。”转回头,又冲裴仁基说了声:“裴尚书,随本宫去看看为端娘准备的凤冠霞帔是否满意,若不满意,咱们命人重做,这都是改了好几次的了。” 裴仁基呆呆的站在凉亭内随着刘太后的脚步向前,对于他来说,真假已经不重要了,就算是假的,早晚有一天这也会变成真的。关键在于,太后今天摆出了姿态,皇帝也摆出了姿态,亲手扶端娘去休息是姿态,看凤冠霞帔也是姿态,其目的,就是告诉他,端娘已经是大隋皇后了,该怎么做你自己心里清楚。 那裴仁基还能说什么?这时候即便是多老的狐狸也只能认命了,谁可以看着外孙子的江山被王世充夺走? 这场漩涡,不想进也必须要进。 ------------ 第十四章 对命运温柔的抵抗 有点尴尬。 当把端娘扶入房间,这种尴尬就随之而来。 幸好,鬼精鬼灵的端娘似乎看出了这一切,抻了抻湖绿色的裙摆,坐在一张棕色八仙桌前望了一眼杨侗后,说道:“陛下,你愿意和端娘聊聊么。” 刚受人大恩,端娘几乎将整个裴家都拉入战局当中时候,杨侗怎么可能拒绝这么小的要求呢,更何况,那带有祈求性质的话语说出时,已经形成了一个非常不对等的状态,她甚至愿意将自己降到尘埃里来提高当今陛下的高贵,这种情况令杨侗有些…… “我知道您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以我的身份成为大隋的皇后的确是高攀了。” 小丫头刚打开话茬,杨侗就看到了古代阶级所造成的画面,这画面中没有鲜血淋漓的场景,却残酷的让人望而惊叹。 端娘是妾生女,小时候十分可爱,裴仁基甚是喜欢,但,这并未能改变任何东西。有一次,在端娘被裴仁基抱去前院和家人们吃饭时,偶然间发现母亲只是站在自己身后,除了伺候人给其他人添酒外一口都不吃的时候,根本不懂这个世界上任何规则的她夹了一筷子鱼肉想递给妈妈,结果裴仁基一把将其从怀中扔到了地下,说了一声:“不懂规矩。” 端娘连惊带吓不知道错在哪里,只剩下了哭,母亲跪在她身旁都不敢哄,最后还是裴仁基听了这哭声心烦才将母女二人赶了出来。母亲如蒙大赦,抱着孩子就往自己的小院跑,等回到了院落,才说出了一切,端娘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在当下的规矩中,竟然是自己错了。 “陛下,我假装怀孕就是想成为皇后,只有成了皇后母亲才有资格在裴府坐着吃饭。” 这是端娘的心里话,她掏心掏肺告诉杨侗自己没有其他心思,说话时,似乎看见了母亲坐在父亲身边的场景,竟然笑了起来,偷偷的笑。 那一刻,杨侗甚至能在端娘眼中看出希望的光,那光芒就在笑容里闪耀。 坐下吃饭…… 这四个在杨侗看起来再正常不过的字竟然成了一种奢望,一种值得小丫头舍生忘死,拼着将自己毁在这个王朝里去换的奢望。 端娘还说以前在瓦岗的时候,单雄信有一次来家中做客,当时翟让还没死,李密想要除掉翟让的心却人尽皆知,单雄信是来询问对策的,可与单雄信聊着聊着却看见前来添茶的母亲,说什么要用坐骑将其换走。最让端娘生气的地方是,裴仁基竟然真的去看了那匹马,仔仔细细检查了那匹马以后,说了声‘马老’,这才有了相互抱拳拱手的买卖不成仁义在。 那一天,年岁还小的端娘在自己母亲怀里哭了半宿,都睡着了嘴里还一直嘟囔着:“端娘听话,别拿端娘换马。”的话语,她以为这个世界上的女人都是如此悲惨。 直到一天天长大后才明白,在这个纷乱的国家,妾与货物等同、与下人无异,可买卖、可置换,甚至还是名门贵族之间的一种美谈,美其名曰‘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端娘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幸运的是,裴仁基并未生出其他子女,她可以独享哥哥和父亲的宠溺,这才不必太过担忧。 她一度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没准那一天父亲就会接受朝中某人的联姻建议,若是命好,可能会嫁个小官当正房,若是命歹,则会因为某种政治因素成为另外一个‘裴仁基’的妾室。没想到啊…… 端娘看了一眼房间内的装饰,再次露出了笑容,这一回笑出了眼泪:“父亲告诉端娘即将离开家的时候,冲着母亲说的竟然是‘你快熬出头了,如果这丫头命好,会成为大隋的皇后’。”她都没问命不好会怎么样,毕竟‘皇后’是所有女人中命最尊贵的,那可是天下女人羡慕的对象,更何况还有独孤皇后与文帝的二圣美谈。 她心心念念的准备着,母亲在一个羞臊的夜里告诉端娘男人喜欢的那些东西,为此,几天来浪费了好几根芭蕉。 “陛下~” 端娘带着哭腔面露笑意拉起了杨侗的手,轻声问道:“端娘不好么。” 杨侗站于端娘身前,回以微笑,随后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不宣端娘驾前侍奉,而是去招那些女御。”她坐着,抬起头仰望杨侗,泪水顺着脸颊向下流淌时,继续道:“让端娘当皇后好不好,让母亲在家里吃饭时坐下可以么。”直到这一刻,杨侗心中所存的还只是怜悯,未曾想过的是…… “陛下,端娘问过太后了,现在已经可以怀孕生孩子了,都说生孩子是女人的鬼门关,得闯。端娘愿意闯,愿意拿命去闯……” 也许她不明白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怀孕代表什么,或许也不太清楚闯鬼门关远没有说的那么轻松,但这种对命运温柔的抵抗像是一双手在安抚你内心的时候慢慢将其撕裂。不震撼,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声嘶力竭,毕竟,这是端娘能做到的一切。 杨侗轻轻摸着她的头发,慢慢拥其入怀,让那张俊俏面庞紧贴着肚子,一言不发。 对于整个时代来说,他能改变的东西太少了,那怕是拿下整个天下后凭借记忆中的科技知识让大隋成为天下最先进的朝代,也无法改变禁锢人千年的东西,因为那东西在人的心里,想要打破这枷锁太难了。 这一秒,杨侗忽然明白了自己穿越到这个世界的意义,他不光是来和隋末群雄争夺天下的、也不是来搞女权的、更不是为底层老百姓发声,而是要让所有人明白,他们其实……是个人。 杨侗不知道自己抱了端娘多久,直到揽着自己双腿的手滑落才发现这个可爱的姑娘竟然在流出泪水之后没心没肺的睡着了,那均匀的呼吸和毫不设防的表情及酣睡时的神态如此可爱,可爱到老杨伸手去捏了一下她的脸颊时,端娘居然在睡梦中误以为是蚊虫落在了脸上,用手去拍打,结果,又给自己拍醒了。随即,根本不管面前站着的是不是皇帝,觉着不太舒服的转身,趴在那张桌子上继续睡。 继续睡…… 杨侗哑然失笑。 ------------ 第十五章 虎牢血战 洛水滔滔,蓬勃激荡,湍急的河流冲刷着河底泥沙宛如一条泥黄巨龙翻滚身躯,气势磅礴。虎牢关就在巨龙身侧,此关北临洛水,南连嵩岳,那状若卧牛的嵩山绵长悠远,于延绵不绝中挡住去路,虎牢关更似巨石横与山水之间,若不砸开顽石,休想进入洛阳腹地,这,便是王世充的依仗。 城关之上,王世充身披铠甲凝望远处接地连天的夏军阵营凝眉而立,如今粮草充足兵多将广的他并不怕窦建德,气的是你窦建德不过占据河北,凭什么使用天子仪仗?那是老子拼杀了一辈子都未曾换来的东西。 “单将军。” 单雄信发丝在洛水激荡的水气中飘动,晃动甲胄冲王世充拱手:“太尉。” “夏军多久没有补充军粮了?” 单雄信算了一下,回禀道:“十日。” “哼!” 王世充冷哼一声:“令我军日夜防备,若本太尉盘算的不错,近几日夏军定会倾巢而出,前来抢关。” “太尉如何得知?” 王世充看着眼前,伸手点指说道:“那可是十万人啊,河北连年征战本就不富,这十万人一出动,即便是吃土,一日之内也能把嵩山啃出个大坑来,更何况十日无粮?” “我要是窦建德,眼看着虎牢就在眼前,临退却前怎么也得殊死一搏。” 单雄信立即询问:“太尉,可要多准备出一份人手来,趁窦建德退却时伏击?” 王世充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摇了摇头:“不必了。” “为何?” “我日日盘算着他的军粮,窦建德又何尝不是在计算着咱的军力?伏击功成,咱们可以顺势杀进河北,皆大欢喜,若这次抢攻是诱饵……这些军力可是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李世民才刚刚击败了李轨,如今正在缠斗刘武周,要是李唐腾出手来了,而我们在虎牢关前吃了败仗,既没有士气又没有人手,能挡得住么?” 单雄信微微一皱眉,在他心里,王世充不是一个没本事的人,就是心态不好,事事小心事事谨慎,常年在李密手下吃败仗愣是养成了一个敢输不敢赢的性子,哪怕算准了窦建德回来抢关,依然要保存力量。就不想想赢下这一仗,河北尽数入手后虎踞中原的气度么?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跟错人了,或许当时就该应了秦琼和程知节,一起投奔李唐。 “诺。” 浩瀚洛水由身边流过,嵩山雄峰就在身侧,这本该是建功立业成就大丈夫之威名的时刻,单雄信却只能窝在虎牢关当个守城将军,他气不过。而那王世充心里根本就没有天下,惦记的只是洛阳城内紫薇宫中的龙椅,如此,即便让你坐在了龙椅之上又能如何? 他不想说话了,看着流淌而过的河流仿佛瞧见了转瞬即逝的机会,由山东杀至山西创建二贤庄的大英雄只剩下了一片落寞。 “敌袭!” 带甲兵士在城防上指着夏军军营大喊一声后,王世充立即望见了夏军营寨营门四开,夏军如这洛水一般潮涌而出结成方阵,眨眼之间十数个方阵在关前成型。瞧那阵仗,像是要来鱼死网破的,不然,攻城梯怎会被一排排军士扛于阵前,抛石车又怎能立于阵后。 当方阵结成,一队旌旗招展的骑兵顺寨门而出树列两厢,马头相对的道路上,窦建德身着龙袍催促战马向前。 “吁。” 阵前,窦建德坐于马上,看向虎牢时,目光中带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炙热,此刻的他,和杨玄感、李密拥有同样的想法,那就是攻进虎牢、拿下洛阳者,为王。 “攻!” “攻!攻!攻!” 拔刀呼喊的窦建德得到了身后十万人呼应,当他还是二百人长时,大隋王朝冤枉他为贼寇,如今他真成了贼寇了,却让整个隋朝在虎牢关内颤抖。这种感觉,未曾经历过的人不会懂,这种必须要雄霸天下的野心,未曾受过冤屈的人也绝不会明白。 “攻!” 窦建德再呼一声,身后刀枪齐动,地面被撞击的‘砰砰’作响,下一秒,阵前一员虎将高呼:“某王伏宝愿为陛下破虎牢。”紧接着,他迈开大步向前冲去,身后,是数万人的回答:“愿为陛下破虎牢!” 方阵向前推进,不疾不徐,长刀撞击着盾牌,铿锵做响。 眼看着方阵已经进入虎牢关弓箭射程,窦建德回头虎啸:“投石车!” 军阵间旗帜挥舞,得到军令的将士在投石车后频繁蠕动,他们将一坛坛油灌运送而出,安置在投石车上,点燃坛口油后,利用巨力挥洒弹射。 天际上,被点燃了油罐宛若流星而落,浓浓黑烟与蛇尾火苗让人惊心,一场大战瞬间爆发,双方甚至连一句废话都没有。 “避!” 墙头上单雄信一身呼喊后直接将王世充压在身下,油罐撞击在城墙上的破碎之声不绝于耳,火焰在燃油上的窜行如同野火燎原,一时间,整个虎牢关前如同火海,浓烟彻底遮挡住了所有视线。 呼。 啪! 一只火油灌从天而降,单雄信身前三丈左右的位置一名隋军被砸中,那一刻,火焰窜涌而出,隋军将是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后挥舞着双手想要窜出火中。 王世充只看了此人一眼,立即掀翻单雄信起身夺过身侧兵士手中的长枪直接刺了上去——噗。 被点燃的士兵安静了,于枪头微微颤抖几下后,倒在了正在燃烧的烈火里。 “攻!” “攻!攻!攻!” 夏军进攻声越来越近,王世充大喊着组织军队反击:“弓箭手,射!” 他一边喊着一边在城墙上走过,蹲在墙垛后躲避油罐者被其一把拽起按在缺口处,已经吓傻的让王世充接连几脚上去踢的回过了神来,那时,王世充不是备受诟病的史书奸佞,人人都能看见他的奋勇。 “弓箭,射!” 好不容易缓过神来的隋军仰面朝天拉弓,箭矢一次次射向天空后由空中坠落仿佛细雨,城楼下,一声‘举盾’刚出便传来了箭矢砸落遁甲之后的声响,单雄信找寻到位置再去观看时,只有少许夏军在密集的箭雨里被射翻在地,其余人依然举盾前行。 “低射!” 十几支军阵距离虎牢关越来越近了,王世充立即改变策略,身边弓箭手迅速瞄准那群举盾朝着自己走来的夏军下半身弯弓拉箭,他们也不求射死谁,只要把人射倒降低对方的战斗力即刻。刹那间,虎牢关上每一处城垛都成了能喷吐箭雨的怪兽,隋军一替一换的这个射完便躲起来抽箭由另外一个来射,顷刻便让城下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上城!” 王伏宝一挥手,宛如野兽在城下咆哮,这一战,他要与隋军不死不休。 ------------ 第十六章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嗨! 王世充大刀一挥,刚刚攀爬上墙的一只手被他剁下后永远留在了墙垛之上,那只手被齐腕斩断,夏军跌落城头的呼喊声犹然在耳,可当朝太尉已经没时间去理会了,因为这场攻城战已经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十几架攻城梯立于城下不易被推倒的位置,如同蚂蚁爬树一般的夏军士兵顺着梯子正在源源不断向上攀爬,偶有跃上城楼者,必将兵刃舞动的虎虎生风,甭管身边有人没人,先确保自己安全再说。那时,城墙上便会出现一个极小的包围圈,若不将此人尽快斩杀,无数夏军将蜂拥而至,宛如清水冲入地表,要么水流够大冲刷成河、要么尘土够多将其彻底稀释,最可怕的就是混淆成泥,这对于士兵来说将不再是使用枪矛对攻城梯上夏军的单方面屠杀,而是双方各有损失的近身肉搏。 “单雄信!” 王世充将盔是歪的,手中宝刀已经出现了两三道缺口,身前,是刚刚冲上城头的夏军百夫长,那人正骑在一名隋军身上死死掐着对方的脖子。王世充看到这一幕挥刀砍去,可能是战了许久后力气有所缺失,这一刀下去竟然没能将那人头颅砍掉,刀身砍断脖颈释放出了大量鲜血后卡在骨骼上愣是没有被一下拽出。王世充一脚蹬倒尸身拽出佩刀,回头接着喊:“单雄信!给老子把西面缺口处的夏军打下去!” 城楼中央,单雄信被两名夏军扑倒在地正抱着其中一人不停翻滚,翻滚中眼看着另外一个站了起来捡起隋军长矛打算往下刺,这才单臂叫力就地再滚,将夏军翻到了上头。结果可想而知,那长矛透过夏军的身体直接顶在了单雄信的铠甲之上,矛尖一片血红。要不是铠甲上的护心镜,这一矛也许隔着敌人就已经把自己捅穿了。 他一把抓住矛尖抬腿直接踹断木柄,掀开尸体起身后捡起一把刀径直捅入手拿断把木柄的夏军身躯一路往西顶,就这,还不忘回应一嗓子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命令:“知道了,太尉自己小心。” 胡子都被鲜血粘至唇边的王世充没搭理他,这不是相互客气的时候,在战场上,尤其是如此胶着的环境下其实小心不小心没啥大用,任何一个跳上墙头的夏军都在用眼睛盯着自己,只有把他们都杀了,才不会有从暗处袭来的刀箭。他奔着城关之上另一处缺口走去,那边有三名夏军正在用长矛顶住隋军进攻为后边大批人马赢取时间…… 王世充伸手在一名隋军手里抢过盾牌,一手刀一手盾的走了过去,当他在人群中出现,面对三个手持长枪的夏军时,其中一名夏军极其兴奋的喊了一声:“王世充在这!”抬起长枪直接刺出。太尉神勇,挥盾格挡,枪矛所到之处令盾牌上出现了凹坑和白点,火星在钢铁碰触中乱溅,但在这一下之后,王世充直接用盾击向枪尖。由于夏军被这一下砸的出其不意,手往下一送枪尖便着了地,王世充上前一脚踩住,随后转身,在转身的过程中笨拙的抡刀直劈夏军面门:“杀!” 噗! 刀,彻底镶嵌在了对方头骨处,王世充都懒得再去拔,任凭刀柄不住乱颤,在他的带动下,身后的隋军玩命往上扑,很快,那几名夏军被彻底淹没,这个缺口算是保下来了。 而另外一边,单雄信同样砍倒了两名敌人,由隋军的掩杀下,只剩下一名夏军与一名隋军抱在一起不住转动令同伴束手无策。单雄信猛一咬牙,用肩头顶住这两人脚下猛蹬石板将其顶至城垛缺口处,随即矮身一起抱住四条腿向上硬掫:“下去!”隋军和夏军同时坠城,单雄信抓过随军副将扯着他脑袋大喊:“再让夏军攻上来,我他妈劈了你!!” 城墙上终于没有夏军了,王世充那边已经组织起了残存的弓箭手在城垛上放箭,单雄信也没闲着,指着身边的士兵喊道:“去,把火油都运上来,淋向攻城梯,烧!” 再转过头,只见王世充坐在了墙根处大口大口喘息,他赶紧跑了过去,一把将其扶起:“太尉,你没事吧,太尉?” 王世充已经累的不想说话了,伸手捋了一把粘在唇边的胡须,发现打绺便不理会:“西边都打下去了?”挑着自己最关心的问题问道。 “打下去了。” “好,好。” 此刻,王世充看了一眼虎牢关上这些疲惫至极的士兵,他拉着单雄信起身,一把上前抢过一个城垛,冲着墙下夏军大喊:“窦建德,来啊!老子在这虎牢关上和你决一死战!” 王世充不是彪,更不是要得了便宜还卖乖,他是要告诉虎牢关下未曾参战的隋军,这一仗打下来了。 窦建德是会打仗的,不然不会在弓箭刚能够着夏军的时候让投石车抛射,更不会将部队集结成十几个战阵以成片的盾牌抵挡箭雨。在这种情况下,双方的士气决定一切,你不是殊死一搏么,那老子就是在这种时候要打压你,令并未登上城头的隋军都听听,你窦建德也不过如此。 “快,把这些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小王八蛋们都换下去,将底下看热闹那群混蛋弄上来,别让窦建德趁着咱们疲累占便宜,快!” 虎牢关上站不下王世充率领的大军,更多的部队都在关后随时准备补防,这也是虎牢关难攻的原因,你这边刚杀干净了一批,还没等拔旗呢,人家那边又有人手补充上来了,这还怎么打? “列盾阵,弓箭手藏匿盾牌之后与城楼对射!” 王伏宝野蛮冲城没管用后,窦建德上来了,这位河北霸主撕掉身上龙袍露出金光烁烁的铠甲,催马至隋军弓箭所能碰触到的极限大喊着。他必须得来,这一次冲城差点让隋军打没了士气,若是自己再不上来很可能就会出现败退的局面,只有亲自镇守后方才能领夏军再次冲城搏命:“敢后退一步者,立斩!” 执法队赤膊上阵手持厚背砍头刀立于军后,那些畏战的、准备偷奸耍滑的一看见这群人,迅速伸手抓住攻城梯向上攀爬,在洛水激荡水花映照中,将身躯完全暴露在了敌人的视野之下。 “射!” 城楼上,一排排生力军加入了战局,弓箭再一轮射下,城墙之下是一个个中箭坠落的夏军,宛如夜幕下的流星雨,只是,这每一次坠落都代表着一条人命。 纷纷箭雨下,夏军的尸体在虎牢关外堆积如山,血流顺关而下为洛水增添了一抹浑浊,这就是最残酷的攻城战,攻守方十比一的战损概率都算是低的,若是双方军械完备、粮食兵士数量相等,强攻几乎没有赢的希望。 此时,一群野猴在嵩山之上跨树窜行,树枝晃动不已,当这群猴子都坐落到了附近几棵树上,观望着下面正在厮杀的军人,仿佛很不理解。在它们的印象中,自己似乎才代表着野蛮才对,可即便是野蛮的猴子,在猴王竞争中也不过是以决斗的形式出现,这群人到底是在干嘛呢?观望了一阵后,那群猴子竟然无聊的一边看着战斗一边替同伴摘虱子往嘴里放。 “压住城头,别让箭矢射下来!” 窦建德开始反击了,刚刚成型的盾阵内,无数个圆盾组成的缝隙间露出一个个小脑袋瞄准城头之上,当一个‘放’字被他喊出,这盾阵宛如白天爆开的烟花,箭雨四散,城头每一处墙垛都成为了打击目标。 噗! 一名隋军被箭矢贯穿了咽喉倒在单雄信身前,他露出半个脑袋向下看去,此刻,催促了好几遍的火油终于抬了上来,两个士兵抬着一坛火油压低身形在城墙上猫腰走过。 “给我!” 单雄信拎过火油与火把,将坛口油布点燃后,不顾安危高高举起油罐,瞄准了脚下盾阵大喊:“我去你妈的!” 呜。 这火油灌已经让他扔出了风声,高空落下的途中携带着滚滚黑烟直接砸在盾牌之上四散纷飞,火油随着陶罐破裂而飞溅,有些尚在空中就被窜行的烈火点燃。 “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传上了城楼,夏军的箭雨终于停了,王世充看到盾阵被火海包围、夏军弓弩手烧的满地打滚,夸赞道:“好一个二贤庄的单雄信,真乃吾之樊哙也。” “窦建德,有本事你个王八蛋自己蹬城,老子在这儿等你!” 王世充立于城头嚣张大笑,边笑边骂:“听说你有个贤惠的婆娘坐镇后宫是吧?等咱熬过了今天,势必率军冲入河北,将她摁在脚下日日摧残!” 单雄信比较讨厌打仗的时候骂街带上家人,他觉着这样很没品,可没想到的是王世充这一骂隋军立即士气大增,全都张嘴咒骂了起来。 窦建德气疯了,眨眼之间已经有差不多近万人折损在虎牢关下,他不能等了。翻身下马卸掉铠甲后,一身伤疤于阳光中清晰无比,伸手持刀摇指城头:“王世充,贼首待某取之。”说罢,迈开大步就要往战场上冲。王伏宝过来直接拦腰抱住窦建德,声嘶力竭的大喊:“陛下,不可亲身犯险,您要是有半点损伤,十万大军转瞬即溃,整个河北也就没了!” 呼啦。 窦建德身边所有将士纷纷跪倒,这些位忠勇死也不让他和王世充决一死战。 那一刻,日值黄昏,眼看着天就要黑下来的时候,窦建德气的嘴唇发抖,伸手在马上取下宝弓瞄准城头,雕翎箭搭至弦弓上立被拉满,松手——啪。 弓弦声响传来,羽箭长了眼似得奔着王世充飞去,此时的王世充正手摁着城垛缺口探身向城下大骂,他两侧的弓箭手将这几个城垛的夏军都压制在城下根本上不来时,这一箭已经躲不开了。 碰。 闷响传出,王世充眼看着羽箭在最后一丝阳光下变得越来越耀眼,想要躲开却无论如何也赶不上那支箭飞行速度的一刻,眼角头盔处一溜火星被雕翎箭擦了出来,本来就歪的头盔直接被这股力量带的彻底脱离了头部。一时间,所有夏军、隋军竟然都在看着这一幕,整个战场很有默契的停下了一切动作,若是刚才那一箭射杀了王世充,隋军必败,否则…… 嗵、嗵嗵。 王世充的内心在狂跳,在这落针可闻的一瞬间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被箭矢射中死亡的画面,那是大隋彻底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一幕,他看见窦建德冲入虎牢关烧杀抢掠,更看见了夏军进入洛阳城将小皇帝赶下了皇位。不,不行,自己努力了这么久不能让窦建德占了便宜,绝对不行! 大难不死的王世充收敛心神,他故意露出凶狠笑脸:“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窦建德,天不绝我!” “滚回河北去让你婆娘洗干净了等着!!!” 狂笑爆发出来的片刻,夏军彻底失去了战斗力,攻城梯也不爬了,一个个在城下仰头看着,消极到了极点。 “陛下,撤军吧!” “陛下,先回河北养精蓄锐吧。” “陛下!” 窦建德带着狂怒立于城下,哪怕是心里有和王世充同归于尽的想法,这一刻也必须为整个河北着想:“撤!” “鸣金收兵!” 夏军撤了,队形松散且人人慵懒,这个时候在他们屁股后面射上一箭估计这群人都懒得躲…… 单雄信不想放过这次机会:“太尉,给我一万人,就一万人,冲出关去即刻让窦建德献上首级。” 王世充双眼空洞的看着前方,似乎根本没听到单雄信说什么,回了一句:“雄信呐,你说刚才那一箭要真中了,咱是不是就没了?” 单雄信哪有时间与其谈心:“太尉,机不可失啊。” 王世充转头看向了身后的洛阳:“人死如灯灭啊,到时候想干什么都干不成了。” 不等单雄信再张口,王世充大喊:“来人啊!” 传令兵刚到近前,王世充马上说道:“拿本太尉虎符调邴元真来守虎牢……”这句话说完,王世充扶着墙头站在了城垛之上:“儿郎们,咱们赢了!今夜一醉方休,修整三日后,咱带你们回家!” “回家喽!” “回家喽!!” 全军欢声鼓舞时,单雄信看着虎牢关前的烟尘和撤走的夏军,默默摇了摇头。 ------------ 第十七章 出手不凡的老狐狸 罗士信和邴元真是死敌,所以杨侗上朝的时候他就在后宫等着,他说怕自己压不住心里的火直接冲过去坏了陛下的计划。实际上邴元真并没有得罪他,罗士信就是不服,不服的是凭什么他来了洛阳自己就要受到冷落。不过,从今天朝堂上的一幕来看,邴元真怕是在洛阳待不长了,因为裴仁基出手了。 小朝。 五品以上官员的朝会上,一项沉默不语的裴仁基率先站了出来,以‘臣有本’为前提,破天荒的第一个开口。那时,郑公府的人都在看着他,按理说有什么事应该在郑公府里先商量好之后才会上朝奏报,毕竟上朝只是一个过场,哪有私下里不通气直接张嘴的,你可是太尉的亲家,这么干,不太好吧? 可裴仁基一开口,郑公府的人都没有反对,因为人家说的有道理。 “启禀陛下。” 朝堂之上,裴仁基身穿官服施礼奏请天子道:“虎牢战况不明,太尉所率乃疲惫之军,臣乃礼部尚书本不该参与军政,可身在瓦岗之时却时常听说窦建德、王伏宝勇猛异常,唯恐郑公遇险。特此,请陛下旨意,派遣援军增兵虎牢关,我大隋又不是没有能征善战之人,就不必让太尉苦苦支撑了吧?” 人家是王世充的亲家,担心太尉安慰请求朝廷增兵,合情合理吧?这话,说到哪也挑不出理来。 “臣附议。”段达站出来了。 当王世充不在洛阳的时候,整个郑公府没有主心骨,这要是把太尉给换回来了,哪还用整日里在这猜来猜去。 “那,两位爱卿觉着应该派何人前往呢?” 老杨等待着,想看看裴仁基到底要干嘛。 段达没说话,裴仁基继续说道:“臣与邴元真将军共事许久,深知其勇武异常,若有将军前往虎牢关,与单雄信将军兵合一处,就算是窦建德也无法跨越雄关半步。” 调虎离山! 裴仁基阴啊,调走了邴元真,郑公府就没了真正意义上的猛将,杨侗想要在东都干什么都会非常方便。他等于借着保王世充的由头削弱了郑公府的实力,毕竟杨侗可是要在王世充班师之前拿下洛阳的,倘若等他回来,之前准备的一切都白准备了。 “慢!” 王世恽打断了裴仁基:“裴尚书,邴元真将军怕不合适,他掌管着备身府禁军,擅离东都,陛下的安危谁来负责?” “王内史勿忧,庞玉霍世举二位将军还在,由他二人护卫皇城,绰绰有余。” 听到裴仁基的话,王世恽直拿眼睛瞪他,那意思十分明显,邴元真是自己人,庞玉是大隋三朝元老,乃杨玄感围困东都时第一批赶来救驾之人,否则太尉怎么会一直闲置不用?你现在这一句话就相当于将这两位将军直接送到了小皇帝手里,顺带着还送了个备身府…… “是有些不合适。”裴仁基叹息一声,退回朝班,再不言语。 这就完了? 裴仁基这个老狐狸这么容易便放弃了调离邴元真的计划? “启禀陛下,洛阳距虎牢关不过一日路程,有任何不利于太尉的消息传来时,再派援军前往不迟,更何况太尉手下皆是百战之军,单雄信将军更勇冠三军,臣觉着,不必担忧。” 这话是王世恽说的,他在脑子里搜寻一圈也没找到可以派出去的人选。庞玉、霍世举自然被排除在名单之外了,罗士信如今日日在宫廷扮演太监更不能去,剩下个裴行俨,他……的确有带兵打仗的能力,问题是,裴仁基忽左忽右情况不明,前些日子还听闻刘太后召见了这厮,与陛下相谈甚欢,可准确交谈内容竟然直至今日还没从宫内送出,实在不妥。 一时间朝堂上鸦雀无声,无人再提及此事,偏在这一刻,那裴行俨自己站了出来:“启禀陛下,小臣愿往。” 众臣回头,看见一身高近丈的勇将位列朝班之外:“陛下,小臣自回隋,寸功未立,如今正处国难,愿领一军前往虎牢助太尉杀敌,哪怕粉身碎骨,也要上报国恩。” 妙! 老杨笑了,这裴仁基出手就将军,直接来了一个卧槽马。 你们不是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能去么?王世充的侄女婿站出来了,怎么着吧! 从大面上来说,裴行俨的身份无可挑剔;资质上来论,这裴行俨战过匪、抗过隋身经百战,不管哪一方面都是适合人选,你不让去? “蠢子,这是朝堂之上,休得胡闹,你给为父退回去!”裴仁基火上浇油:“汝可知虎牢关是何地?仅凭一道城墙要抵挡窦建德十万大军,你乃家中独子,若去了,裴家无后了!” 老将军庞玉冷哼一声:“哼!满口仁义道德,轮到自己身上却退却三尺,裴尚书,果然是在这朝堂之上游刃有余啊。” 这可不是在打配合,实在是庞玉看不下去裴仁基的嘴脸。 事实上谁也看不下去,哦,邴元真作为瓦岗降将去往虎牢就不会受伤么,怎么到了你儿子这儿不行了呢? 然而朝堂上所发生的一切都正中裴仁基下怀,他就是要让整个郑公府说不出来半句话,把整个场面僵至此处,这个时候不管谁来拒绝,面对的都将是整个朝班的怒火。 “这……” 段达不说话了,王世恽也不出声了,杨侗高坐龙椅之上催促道:“王内史,陈国公,这该如何决断?” 一股重压袭来,段达紧皱眉头出班一步说道:“启禀陛下,并非不愿救援太尉,实乃无兵可派。太尉远征榖州、熊州,洛阳只剩备身府与监门府,备身府五万兵马需要护卫东都,监门府两万佽飞要护卫皇城,实在无人。” 王世恽也觉得这个理由还算合适的加了一句:“陛下,陈国公所言极是。” 可这两句话说完,他们俩都愣了,怎么在这朝堂之上自己成了不愿意救王世充的人? 随即,一双毒辣的眼睛盯上了裴仁基,直到这一刻他们才知道礼部尚书裴仁基已经成了当今陛下的人。 “陛下,既然有备身府宿卫东都,监门府又何须两万兵马守卫皇城,难道,这东都之内还有人敢造反么?”裴行俨跪倒在朝堂之上:“臣只需一万监门府兵,请郑公府赐予虎符印信,臣,即刻增援虎牢。” 虎符、印信! 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子,裴仁基的目的终于浮出水面,他以增援王世充为名步步为营,慢慢将整个郑公府逼入死角之内,在这种情况下,去增援你们郑公府的太尉,要是连一万人都不给,你们什么意思?! 王世恽咬死了牙关,说什么也不张嘴;段达眼观鼻、鼻观口、口关心摆出一副死出,反正,今天就算耗死在朝堂之上也别想着他们交出郑公府虎符印信。 “报!!!” 一名士兵满身尘土冲到朝堂之外跪倒大喊:“虎牢战报!” “速速进殿!” 杨侗将那名士兵传召入殿,他跪倒言道:“窦建德、王伏宝率夏军二次抢关,太尉、单将军据关而守。” “战况如何?”询问的是段达。 “难分难解,战至日薄西山仍未分出胜负。” 杨侗念叨了两句:“日薄西山,也就是战至昨夜依然未分胜负……”他突然站了起来,伸手在朝堂之上点指段达:“陈国公、王内史,你们还在等什么,虎牢若破,洛阳就彻底完了,那可是窦建德的十万大军呐!” 朝堂之上,所有人都将目光聚集到了这二位的身上,段达也略显惊慌,嘟囔了两句:“太尉不能有事,太尉不能有事……”后,抬头看了一眼王世恽。 王世恽已经无话可说了,只要王世充守住了虎牢,朝堂上的这点得失算得了什么?不就是一万监门府佽飞么? “来人,速去郑公府取虎符,交与裴将军。” ------------ 第十八章 血染人间四月天 古人很有意思,也很愚昧。杨侗这几日经常和宫内道士接触时听说了很多闻所未闻的事,比如马鞍将马背磨破后以车轴处淤泥涂抹就可以痊愈,再比如鸡生了瘟把猪肉剁碎喂它就可以痊愈……这些已经让老杨惊讶不已了,没想到的是竟然还有医生死肉白骨的方法!狗死了怎么办?用葵根塞住鼻孔,过不了多一会便能使其复活,复活,活…… 杨侗坐在那看那道士认认真真的模样都不忍打断,还是端娘用手扶着他的肩膀追问:“那人死了用这个方法能复活么?”时,才实在憋不出的差点笑出声来。 道士丝毫不在意,回应道:“人乃万物之灵,不可轻易试探生死,会遭天谴的。” 小丫头双手合实冲老道一个劲儿自责:“对不起啊道长。”老道也不提醒这位小姑娘双手合实不是他们的礼节,单方面点点头说了声:“无量天尊。” 端娘会出现在杨侗与道士坐而论道的通真玄坛,主要是刘太后下了死命令,她以旨意的方式先通知杨侗必须让这个姑娘尽快怀孕后,便将其从寝宫中赶到了老杨身边,如此一来这姑娘没地方可去了不说,到了黄昏就开始极不自然的去洗澡、沐浴、熏香,似乎日日期盼着。可杨侗现在哪有这个心思,洛阳城只要一刻还没彻底掌握在自己手中,他便一刻不得安宁。 “陛下,石胆油已经准备就绪了。” 道士给了杨侗一个眼神,仿佛再问‘这姑娘在的情况下,能不能说正事?’,老杨点头以后他才将两人之间的秘密说了出来。 果然,小丫头的好奇心被牵动了,问道:“陛下,石胆油是什么?” 不等杨侗解释,老道率先开口说道:“娘娘,三国到晋时,我道家先祖狐刚子将焙烧法提炼水银改为密闭抽贡法,又以焚烧石胆之法将其炼化获取石胆油,乃道门最著名的外丹黄白师……” 水银?汞?外丹黄白师? 端娘脸红了,没进皇宫时,曾听说过皇帝各个醉心长生,服用丹药,可陛下如今的年纪还没到担心生死的时候,难不成这是要……她脸红,说了声:“口不择言了。”便慢慢退出了通真玄坛。刚开始杨侗还没反应过来,但回想起小姑娘的模样,想要伸手去拦,要解释:“老子身体没毛病!”的时候,哪还能看见她的身影。这不是让人误会了么! 杨侗让道士炼制的石胆油,实际上就是浓硫酸,狐刚子著《五金粉图诀》中早有记载。这狐刚子是不是对道家有所建树老杨并不知道,可自从干起了化工、开始学习化学理论那一刻开始他便知道中国的化学起源于道教,道教中最大的化学家便是这狐刚子。若是这个时候有诺贝尔化学奖,怕是所有化学类奖项都给人家也无法赞誉其在化学领域的探索。而石胆在后世又被称之为胆矾,将胆矾炼化成石胆油的过程就是在提取浓硫酸。由于这个提取过程有毒需要用铅板隔绝才能抑制毒性外泄,道教恰巧又是提炼铅、汞、水银的高手,他这才假手于他人。 至于为什么需要硫酸,那是因为杨侗已经有了硝酸钾,再有了硫酸和硝化甘油,老杨就可以直接跨越一个近千年的时代,直接将火药从黑火药时代跨越至黄火药时代。当然,这其中还需要很多实验的过程得亲自动,硫酸也不仅仅是用来做火药,只是那都是后话了,眼下最需要的是硫酸。 “道长,目前有多少石胆油了?” “十六瓮!” 他正盘算着是不是可以开始实验那一刻,一名太监火急火燎的赶至通真玄坛,宛如在和谁赛跑似得说道:“启禀、启禀……啊陛下,裴尚书说有急事要即刻见驾。” 裴仁基? 他可是昨天才在朝堂之上打了一场漂亮仗,这会儿如此着急的见驾,莫非是发生了什么? 还没来得及喊‘宣’这个字,裴仁基便冲了过来,他连听宣都等不得哪还有工夫顾着礼节,进入通真玄坛先是看了一眼那老道,一见此人是自己派来与皇帝沟通联络之人,便不再关注,张口说道:“陛下,不好了!” “虎牢关大捷,王世充大胜窦建德,斩敌过万将其击退。” 杨侗一下就站了起来,想要确定一般:“窦建德这么快就败了?!” “败了。”裴仁基继续道:“河北本就不富,粮草衔接困难,王世充在虎牢守到了窦建德粮尽,逼得那夏军在虎牢关前与我大隋决战。有雄关挡路,夏军根本攻不上城头,加上虎牢关后便是隋军的家更各个奋勇,窦建德想不败都不行。” “这么说王世充很快就要回来了。”杨侗看向了通真玄坛外用来祭祀的空旷之处,若有所思。 “王世充昨夜犒赏三军,说休整三日后班师还朝。” 杨侗思索着问道:“裴尚书,你觉着这件事该如何应对?” 裴仁基当场撩袍跪倒:“陛下,臣以为决不能让王世充进洛阳。”在朝堂之上,他是计谋万千的老狐狸,到了紧要关头,已经顾不得那么许多,直接将心里所思所想说出:“那跋野心思不定,若王世充归来,定会弃妻儿反戈,臣这才用尽一切办法令吾儿诈得虎符。如今虎符在手,吾儿五百部曲打散布于监门府各处要害,陛下如今彻底掌控两万佽飞,可以一战。” “但,王世恽、王玄应手里还有一个邴元真,邴元真手中五万备身府军仍在负责城防,两万应对五万,这场仗并不好打。” “哼。” 杨侗冷哼一声说道:“王世充这是想逼朕决战啊。” “裴仁基听旨。” 裴仁基将头磕在地上,口呼:“臣在。” “封,河东郡公裴仁基为郑国公,内史令、左仆射,命其代朕起草密诏五百,盖玺下印分于裴行俨五百部曲手中,一则用来掌控监门府,二则一旦交战先亮圣旨,不遵圣旨者,杀无赦。”反正国家是谁的还不一定,先把官赏出去再说,眼下是人家爷俩用命保你杨家江山,总不能大嘴一撇老给人画饼不是。 裴仁基磕头如捣蒜,口呼万岁称:“臣,必为大隋鞠躬尽瘁。” 杨侗没让他起来,询问道:“如今裴行俨身在何处?” “回禀陛下,吾儿在大业门,唯恐王世充归东都消息扩散危及陛下。” “好。”杨侗在此开口:“裴仁基代子裴行俨听封。” “臣替犬子,谢陛下。” “封,绛郡公裴行俨为鲁国公,辅国大将军、统领备身府代领监门府将,即日起护卫皇城,未经奏报、手无旨意者进出宫门立斩。” “臣领旨谢恩。” 封赏是有讲究的,杨侗将裴仁基的河东郡公封为郑国公,一是告诉他如今王世充拥有的一切将来都归你,二也是侧面说明只要王世充不死,你什么都不是;至于他儿子的鲁国公,听这名就知道封地在山东,眼下山东根本不在自己手里,那不是随便封么,这要是再给裴行俨一个陈国公,会让人觉着皇帝太小气了,好像下属不立下功勋就得不到赏赐一样,毕竟陈国公如今是段达的。而辅国大将军这个正二品及备身府将代领监门府就更有学问了,那可是最亲近皇帝的位置,哪怕实职只有一个监门府将,其余官职等拿下洛阳以后可都是能立即兑现的,毕竟他现在能给的也就这么多了。 “陛下,咱们何时动手?臣建议,先下手为强。” “已经晚啦。”杨侗指出了裴仁基思虑中的漏洞说道:“你觉着段达那厮会比咱们晚得到消息么?这会儿啊,怕是郑公府已经被备身府的兵马围在其中,就等着王世充回来了。” “陛下,那咱们怎么办?” “不着急,等明日大朝。” “明日?” “对!” 杨侗非常自信的说道:“王世充可一直惦记着加九锡呢,一个想要篡位的太尉必定不敢来见朕亲口说加九锡之事,那提及这件事的最好时机便是未回东都之时,否则,他为什么要修整三日之久?” “臣懂了,待到贼人在朝堂之上提及加九锡,吾皇好出师有名。” 起风了。 杨侗站在通玄道坛直面徐徐吹来的微风,明日起,他要血染人间四月天! ------------ 第十九章 无头将 夜,醉醺醺的王玄应回来了,自打听说了老爹战胜窦建德便组织了一群公子哥去勾栏庆祝,他喜欢听那些人的阿谀奉承,更喜欢当爷,就是没想过如今整个郑公府都在等他回来拿主意。 “呃……” 一个酒嗝打出,回到家的王玄应傻了,他是搂着勾栏花魁的肩膀回来的,看见的却是自家会客厅内坐满了人,杨汪、杨公卿、郭士衡、郭什柱、董浚、张童仁、邴元真等十多人齐聚,一众史书上的‘无头将’静候着唯一能在郑公府内做主的少公爷归来,没想到,等来的竟然是醉鬼。 “诸位,今日为何……”他脸上露出迷茫笑意,直至此刻依然沉浸在王世充及败窦建德的喜悦中。 段达阴森森在座位上起身,走到王玄应身边盯着浓妆艳抹的勾栏女低声呵斥:“滚!”那女人真是一刻也不敢停留,卸下王玄应搭在自己肩头的胳膊转身就走,生怕走慢了把命扔在这。 他掏出一封信递给王玄应,信件被撕开过,因为信封上写的是‘陈国公与众将亲启’。王玄应这才强做清醒找了一盏灯火,坐落在椅子上借灯光烛火观看。字迹没错,是他爹的亲笔,可这封信里写的竟然是让陈国公段达在大朝之时借着此次击败窦建德的功勋提及加九锡之事!还写明,若那小皇帝没什么言语也就罢了,稍有不从,太尉即将亲提大军兵临城下,请诸公无比掌管好虎符印信,届时强兵围了皇城,诸公皆是建国功臣。 王世充太知道攻城战有多难打了,一个虎牢关挡了窦建德十万大军还不能说明问题么,所以,这皇城的城门与洛阳城守卫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千万不能出任何差错。 虎符? 王玄应一下就醒酒了,他可是亲耳听着段达与王世恽被裴仁基那老狐狸算计的交出了虎符,想到这儿,立即抬头问道:“这可怎么办?” 王世恽起身说道:“侄子,这就是咱在朝堂之上说什么也不肯调走邴元真的原因,有他在,起码还能控制备身府。” “裴仁基这个老王八蛋。”段达骂上了,他这辈子光算计人了,让被人算计了还是头一回,那滋味,真跟吃了什么恶臭的东西愣堵在嗓子眼出不来一样,浑身难受。 “邴元真将军!” 王世恽发狠说道:“为防不测,你率领一万备身府军在郑公府周围驻守……” 段达仿佛已经明白了王世恽想干什么,如今跋野是否还能在监门府说的算已经无法确定,他立马补充道:“两万,邴元真将军,你率领两万备身府军驻守郑公府,以备不测。” 邴元真起身一拱手,算是领下了命令。 王玄应喝了酒以后脑子有些慢,还没反应过来的说道:“陈国公、叔父,莫非那小皇帝真有拒绝的胆子?” “小皇帝没有这个胆子,可裴仁基在背后指使的情况下就说不准了。”王世恽现在也要有些摸不准小皇帝的脉了。 段达听到这儿立即转身看见过屋内众位,问道:“杨公卿将军何在。” 杨公卿起身:“末将在。” “今日尚书府可有动静?” 杨公卿摇头称:“末将命人自其女入宫起监视至今未有任何发觉,今日也不曾听人前来禀报异动。” 段达长嘶一声:“嘶……”一股凉气入腹才说道:“这裴仁基真这么狠,敢在这种时候把家人留在府里?” 王玄应脑子尽管不太清醒也觉着这件事蹊跷:“陈国公,咱们是不是太过高看裴仁基了,毕竟他不是诸葛亮,也许这礼部尚书和小皇帝并没有咱们所想的那么可怕。” “没有么?” 段达指向宫廷方向:“郑公离开洛阳之前杨侗什么样?浑浑噩噩、不言不语。如今你再看看当今陛下,火烧文思殿阻吾等庆功宴、力保罗士信、在咱们眼皮子底下接礼部尚书之女入宫愣没人发觉、轻而易举将裴仁基拖入泥潭,一招一式尽管下作,可实力却在一点一分的增加。眼下他虎符在手,没准跋野已经倒戈,这样的越王杨侗,众位可曾见过?这样的陛下,你们还认识么?” “这个……” 王世恽的确没见过杨侗如此干练,可要他相信那个在王世充染血钢刀下瑟瑟发抖的皇帝能做到这一步,那也是万万不能,除非,他换了一个人,问题是即便是文帝重生,也未必能比他做的更好了吧?更何况这世界上哪有这怪力乱神之事。 “王内史,不得不防啊,依我看,明日大朝便是你我最为凶险的一遭,若是趟过去了,太尉可蹬大宝,趟不过去……” 王世恽笑了:“趟不过去又如何?太尉提兵在外,随时可制约洛阳,难不成杨侗还敢将你我杖毙朝堂之上?” “那是不敢。”段达也笑了,这不等于明摆着要和郑公府开战么,他杨侗凭什么?就算是给他整个监门府又能如何,那点兵力能不能自保都两说着。 厅堂内安静了下来,段达最终还是为求心安的补充了一句:“不管如何,早做准备为好。”,他继续下令:“杨汪、郭士衡、郭什柱。” “末将在。” “汝三人再领一万备身府军伏于道光、清化坊后,若至正午还不见吾等出现,宣称‘奉郑公令见驾’诈开城门,务必将小皇帝控制在手里。若遇裴仁基、庞玉、霍世举等人抵抗,格杀勿论。” “陈国公,那庞玉、霍世举也系心在小皇帝身上?” 段达面对王世恽的提问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这一刻,我谁也不信。” 段达有私心,他也想位极人臣,拥从龙之功,可内心又畏惧生死。这种人自古有之,上不可上下不可下,才华横溢却偏偏心术不正。正应了那句老话,废物当不了坏人,即便当了坏人也做不下大恶,大奸大恶之辈没有废物。 不过,杨侗要是知道这帮人在郑公府聚集一处,估计能笑出声来。 为什么? 很简单,杨汪、杨公卿、郭士衡、郭什柱、董浚、张童仁、邴元真这些位凑在一起就是被李世民破长安后斩首的十恶不赦之人,当然,其中并没有邴元真,取而代之的是单雄信和朱桀,可不管怎么说你们已经站在了十分不吉利的位置上,一帮史书上的必死之人凑在一起还能有好么? ------------ 第二十章 今夜月亮格外圆 柳应红在等,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却必须要等。 自从被陛下软禁至后宫,日夜陪伴自己的除了满堂家具只有极少开口的阿姑和动不动就在门前枯坐一夜的罗士信,那个能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男人从未来过,更不知何时会来,所以她只能等。 这已经是多少个日夜了? 柳应红记不得了,最近可能是怀了孩子的原因,总是在印象里的两个数字间恍惚,还动不动就在午睡之后觉着又过去了一天,结果天黑才反应过来。 伸手拔出发簪挑动灯芯,让屋子里更亮一些后,她一点将发簪放回去的意思都没有,很自然的扔在桌面上,当那发簪首尾间不住弹动,在昏黄灯光下都出现了虚影这才想起此物乃那个臭东西第一次冲着自己傻笑后,趁夜偷着入宫送来的礼物。那时,自己好像已经被杨广忘记四年了,想起当时的干柴烈火,依然会面热、羞臊。 “陛下。” 门外阿姑的声音惊动了正在沉思的柳应红,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只见过一面的皇帝会来,莫非…… 嘎吱。 房门被推开时,柳应红一把抓起了桌面上刚刚才安静下来的发簪,倒握于手从座位上起身施礼:“陛下。” 杨侗没有靠近的意思,站在门前说了声:“平身。” 而阿姑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手,直到她被看的实在承受不住将发簪插回头顶,才听见那个女人说:“贱妇,你救了自己和孩子的命。” 不知何时,阿姑已经利刃在手,柳应红发觉时,她正在将匕首推回袖中。 杨侗没有追究,哪怕他并不了解这是否是应激反应,只是,眼下并不是计较的时候。 “还恨朕?” 杨侗没动,站在门口问出了这句话。 柳应红伸手摸着腹中胎儿,慢慢低下了头。 她没话说,杨侗当然知道这个女人无话可说,以当时的社会环境来说,私通监门府将的后宫女眷可以活到现在已经是法外开恩了。 “是不是觉着心底藏着一股火?” 杨侗继续问道:“是不是嗓子眼里堵着好几句‘凭什么’?是不是想问问朕,凭什么先帝可以宠幸你一次后便随手抛弃,而你,连找个愿意将自己当宝的男人都不行?” “是!” 她抬起头了,目光坚定不移。 杨侗点点头,起码他听见了实话,一般这种话女人都藏在心里,无论如何也不肯在这个时代说出来。 “我还知道陛下不杀我和跋野根本就不是因为仁慈,是因为跋野手中的兵权,如果没有监门府将的职位,我们俩早就死了。” 杨侗指了指她的肚子说道:“你们仨。” 柳应红又不说话了,身为一个母亲,腹中的胎儿是无法避免的软肋。 杨侗慢慢走到那张圆桌前坐下,阿姑紧随其后,当他们身影让开,柳应红终于看见了今天晚上的月亮,嗯,格外圆。 “猜猜吧,猜猜朕来干什么了。” 听着杨侗的话,以及刚才的交谈,柳应红转过了头,仿佛极其不情愿的跪倒,随后由于身体原因双手慢慢压在地面上以头顶地说道:“求陛下让我生下这个孩子再死,如此,跋野也算是有后了。” “你觉着朕是来杀你的?” “不是么?” “杀你,用朕亲自来么?” 柳应红一下把头抬了起来,可这层关隘她愣是没想到。 对啊,皇帝要杀人三尺白绫就够了,一杯毒酒也行,怎么会亲自来?那他是来干什么的?! “听着。”杨侗缓缓起身说道:“朕不要你的命,但是朕要跋野的命,朕要让他守卫宫廷,他不死,绝不能让任何人攻入。而你,朕会在明日天亮以后将你安排在太后的寝宫,也就是说,从明天开始,你,还有你肚子里的孩子与太后同生共死。” 杨侗转过了身去,背对着她:“如果熬过了明天,你和跋野都将被贬为庶人,朕许你与跋野的姻缘,但不许你将身份和这段过往公之于众。明日天以后,你不再是柳应红,更没进过宫。” 说完,他迈步走了出去,柳应红有点怀疑刚才是不是出现了幻觉的看着门外,此刻,只见这个才刚刚十六岁的皇帝十分野蛮的喊了一句:“跋野!” 门外,顶盔掼甲的跋野拿膝盖当腿挪了进来,至陛下身前时还特别整理了一下头盔,重重的一脑袋磕在了地上。 “今夜,朕准你与柳应红道离别,明日倘若能活下来,她,就是你的女人,你们家也算有后了,听懂没有?” “谢陛下!” 杨侗在跋野身前站了许久,随后一把拽住他的盔甲将其上半身拎起,咬紧牙关恶狠狠的说道:“朕每时每刻都恨不得杀了你,你的命,得靠明天浴血奋战中自己去争。”松开手,老杨迈步走出了院落,头也不回的走了。 跋野跪在院中望着屋内的柳应红,柳应红跪在屋内看着院落里的男人,原本,他们俩连跪着的资格都没有,此刻,却有了互诉衷肠的机会。 跋野起身后快步往屋内跑,柳应红也爬了起来,当这两个人拥在一处,她,满面娇羞,半点都没有面对杨侗时的强硬。 片刻后,柳应红一把推在跋野的胸膛上挺直了身躯,问出了一句很没良心的话:“陛下刚才说你若还活着,便给我们自由,你若是死了呢?” “啥!” 跋野一下就把眼睛瞪圆了,还有婆娘这么咒自家爷们的? “不是,我可以随你一起去,可肚子里的孩子呢?” 跋野这才听明白,再次搂住那个用命换回来的女人:“陛下早就说过了,若是战死沙场,准史官记我‘忠勇’之名,名垂青史、万古流芳。” “不许死。” “我知道。” 跋野的手开始不老实了,那可女人却在最关键的时刻阻止了他说道:“陛下饶了我们母子一条命,莫非你想杀死自己的亲儿子?”跋野这才收手,将眼前的女人轻手轻脚抱上床榻,自己则坐在脚榻之上,就这么看着。 “睡吧,今天不用阿姑和罗士信守着你,本将军亲自守着。” 柳应红好奇:“你怎么知道平时都是谁看守我?” “日日在城楼之上观望,如何不知?” 柳应红笑的很甜,有人惦记的感觉,特别好:“看见那一切的时候,心里咋想?” “想起兵杀入皇城,将你劫出去。”跋野没让她继续问,便把心里这点心思都倒了出来:“可是,不能那么干,真那么干了,杀帝弑君倒是没什么,王世充一定不会放过我,正如陛下所说,到时候咱俩都是千古罪人,给他们郑公府做了嫁衣。” “要是没有郑公府呢?” 跋野坏坏的笑着,用家乡话说道:“劫就劫皇罡、睡就睡娘娘!”随后,豪放的他笑了好了一阵,声音越来越大。 院门外,杨侗此刻才走,背着手一步步向前,身后跟着的是阿姑和罗士信。 “陛下,您好像不生气。” 面对罗士信的问题,杨侗很能理解的说道:“士信啊,等你有媳妇就懂了,这个世界上最能容忍你吹牛的,便是你的爱人。” 罗士信没拾茬:“陛下,臣说的是,自从发现跋野与这个贱妇私通,您就没生过气。” “没有嘛?” “没有,这明明是有辱皇家颜面……哎呦……阿姑,你踩我脚干嘛?” “踩了,怎么着?” 罗士信气得啊:“你也就是个女人。” 阿姑挺直了胸膛:“你可以把我当成男人。” “但凡打得过你,老子早把你当男的了!” 噗。 杨侗愣是让这俩货给逗笑了,他没想到罗士信也有认怂的时刻。 ------------ 第二十一章 可知天子剑也能杀人? 长长的牛角被宫内乐户搭至肩头那一刻,低沉而肃穆的吹奏声拉开了天幕,沉重而悠长的朝乐伴随着第一缕阳光奏起,那一刻,身着黑色龙袍、绯色下裳的杨侗于编钟的节奏感内一步步打后宫走出。 “吾皇临朝。” 太监的尖锐声驱赶走了皇宫内的最后一缕黑暗,大业殿由阳光的延展逐步变亮,长长的殿门光影在日光照射下缓缓拉长,杨侗就在这光影里伸手抓起下裳,迈步亮出赤舄跨越过门槛于百官朝拜中走向龙椅,端坐龙椅之上。 不知道为什么,这群人的朝拜给了杨侗睥睨天下的气势,一声‘平身’喊出,在令朝堂震荡的‘吾皇体恤’中,一切恢复如常。 今天是要发生大事的,这一点老杨心里清楚,可老天爷上辈子就给了他一颗大心脏,令其无论在什么事即将发生的时候都能睡的香甜无比。就比如昨天,在安顿好了跋野和那个女人以后,杨侗回到寝宫直接安枕,睡的那叫一个美,所以今日即便是五更天睁眼依然能精神抖擞。在如此情况下再看朝堂上的众臣,那段达顶着熊猫眼,王世恽跪拜时偷偷打着哈欠……王玄应居然没在,王道询也没来…… “有本早奏。” 按照规矩,太监又喊了一声后退至一旁,此刻,不等朝臣奏报,杨侗便假意询问:“哪位爱卿知道虎牢战况,可知太尉是否安好啊?” 他这一问,等于给了郑公府等人开口的机会,段达站出朝班:“启禀陛下,太尉自必败李密以来,克殷州、下榖州熊州、虎牢大战窦建德战功赫赫,以五万隋军大破窦建德十万悍卒,斩敌过万,杀将十余人,收复国土八百余里,收复国民数十万之众,上,可慰文帝,下,安黎民之心。如今窦建德败退,我大隋境内百姓安居,太尉也即将班师回朝,不日即回东都。敢问陛下,应该给予何等封赏。” 这一天终于来了,他费尽心思用书信引诱窦建德进攻虎牢就是为了延缓这一刻的发生,没想到,那王世充竟然据守虎牢依靠着地利退了夏军十万。也就是说,段达登殿要为王世充请封加九锡无法避免,自己和郑公府也势必会有一战。战就战吧,如此忙碌的准备不就是为了这一刻么? 杨侗面带笑意说道:“上天对大隋不薄啊,在这风雨飘摇之际,太尉立下不朽功勋,可喜,可贺。” 杨侗目光闪烁着,以言语将最重要的环节给滑了过去,仿佛对这功劳不闻不问的看向满朝文武:“众位爱卿,殷州、榖州、熊州克复,三州之地重回隋手,所需官员过百,物资无数,各位爱卿该当如何安排?” “陛下!” 大业殿中的段达突然抬起了头,他没想到,这位皇帝竟然敢把对太尉的封赏晾至一边,顾左右而言他。 杨侗冲着段达伸手做出了往下压的动作,那意思是:“你先别说话。” “陛下,臣推举一人可为三州中任何一州的刺史。” 站出来的是裴仁基,这个时候他肯定要配合杨侗的演出,绝不可能对此视而不见。 “何人?” “交趾司法书佐高士廉!” “谁?!” 裴仁基笑道:“陛下不知此人实属正常,此人出身渤海高氏,年少成名,涉猎经史,事母至孝。初仕为我大隋治礼郎,大业九年,兵部尚书斛斯政逃往高句丽,高士廉与此人交往甚厚受到牵连,被贬为朱鸢县主薄,但,当时天下大乱,朝廷诏令难以到达岭南,交趾太守正好缺人便留下了他为司马书佐。” “等等。” 杨侗太知道谁是高士廉了,那可是初唐宰相,妹夫长孙晟病逝之后便将妹妹高氏接回家中,且厚待长孙无忌与外甥女,若不是后来发现李世民才华出众将外甥女许给了他,便没有天下美名传的长孙皇后。莫非,这个时间段那高士廉还没进秦王府? 李世民啊李世民,还以为天下英才已经尽数入你之手,没想到你手里也有漏网之鱼! “裴尚书如何得知?” 裴仁基微笑道:“高士廉曾是治礼郎,臣乃礼部尚书,怎么会不知道他呢。” “更何况臣未从瓦岗之前便与高士廉有旧,更何况大业十四年,割据城池的钦州刺史宁长真率军攻打交趾时还是他高士廉力劝交趾太守丘和不降,因此丘和据城而守,击退宁长真,如今高士廉在交趾为行军司马。陛下,高士廉才华横溢,屈身交趾实乃屈才,臣愿写书信一封,请他弃暗投明,为我大隋尽忠。” “好!” 杨侗没想到今天还有意外收获,他原本是要处理郑公府的,竟然从裴仁基那还套出一个高士廉来。 “陛下!!” 他们俩这儿说的正热火朝天,段达实在是压不住心里那股火了,在他印象里,自从王世充诛杀元文都驱逐洛阳五贵一家独大以来,小皇帝就是个唯唯诺诺的角色,如今怎么敢明知道自己代表着郑公府却如此置若罔闻?难不成,他已经不在乎提兵在外的王世充了吗?这股底气又是从何而来啊。 “陛下,太尉劳苦功高,就说是为大隋二次开国也不为过,因何有功不赏,就不怕伤了众朝臣的心么。” 杨侗慢慢转过头看向了一直站在朝班之外的段达:“陈国公,朕可有说过免除对太尉的封赏?” 裴仁基接话道:“陛下不曾说过。” 杨侗继续道:“那如今太尉可否回到洛阳?” 裴仁基接着回应:“回禀陛下,太尉正在虎牢关休整。” “那陈国公这句有功不赏是什么意思?” “朕在与裴尚书商议殷州、榖州、熊州的管治大事,难不成你要看着太尉亲手为大隋打下来的疆土无人治理,百姓归隋以后没有父母官,如此一来与流离失所何异?连先后缓急都不顾了么!” “还是朕在陈国公心中是个赏罚不分的昏君?” 杨侗看着段达在殿中面色难看,忽然想起什么的说道:“不对啊,朕要封赏太尉与你有何干系?” 段达应对有节道:“陛下,太尉入宫救驾、斩杀元文都之时,是陛下准许郑公开府纳将,臣身为郑公府臣,替太尉申功有何不妥。” “更何况太尉替大隋二次开国,功高震天,本就不是吏部可议,臣在朝堂之上提及,让陛下与重臣商议哪有不合规矩之处?陛下为何大动干戈,怒气冲冲的宛如臣要造反一般?” 听到这儿,杨侗笑了,尽管心里明知道他就是来造反的,可是这话还是不能说出来。 “原来身为郑公府臣就可以不尊君上,好,好,好,那你说说郑公此次功绩该当如何封赏。” “臣请陛下封太尉为郑王,加九锡假黄钺!” 四月初一,本该是和风徐徐,天地间生机盎然的时候,但段达这句话说完,杨侗仿佛闻见了风中飘荡着的血腥味。 那时满朝文武都在看着段达,是个人都知道自古请九锡假黄钺者都是反贼,这个时候你段达为王世充请王爵、加九锡假黄钺的意思还不明显么,谁听不出来此刻所释放出的政治信号为‘王世充功高震主要取杨侗而代之’。 唰。 杨侗站起来了,手扶腰间天子剑一步步由龙书案后绕出,慢慢走下台阶。他的目光里有火,那烈火在熊熊燃烧,自昨夜罗士信率军出城侦查得知有人在紫薇宫附近伏兵一万开始,这股火就没消停过。 “段达,你个奸臣逆子,你要谋朝篡位嘛!” 裴仁基站出来跳着脚的骂街,将古今谋逆罪臣的名字挨个给他数了一遍,最后指着段达的鼻子:“这究竟是王世充的授意还是你的意思?” 他还在玩朝堂政治那一套,要把罪名给段达和王世恽砸实。这一招或许在一个稳固的王朝比较管用,可如今王朝不稳天子无权,你就算砸实罪名又有什么用?法律对眼前这两个人来说都没有意义了。 “是谁的意思,又如何!” 原本弯曲上身以鞠躬姿态在奏报的段达挺直了身体,侧过身看向裴仁基时眼中充满了不屑,随即转过头,望向满朝文武所有人:“太尉守东都败李密有滔天之功,收失土破窦建德有人主之力,论功行赏理该封郑王、加九锡假黄钺,否则赏罚不明,让将士如何用命?李唐、窦夏就在身侧,将士不勇何以光复我大隋?” “胡说八道!” 老将军庞玉终于听不下去了,站出来说道:“为将者护国,为的是君臣之义,杀敌复土,乃国之荣光。届时臣荣君赐本是美谈,哪有直接奔着谋君篡位方向走的?你们郑公府这是觉着封赏不均么,根本就是看上了陛下的龙椅。段达,我看你是想让大隋改姓郑了吧?”说完这番话,庞玉跪倒在地,冲杨侗磕头说道:“陛下,陈国公不臣之心以现,郑公府谋逆之举查实,请陛下用极刑正国法,将段达杖毙当庭。” 霍世举也走出朝班跪在庞玉身旁:“陛下,理当如此啊。” 满朝文武,只有裴仁基敢顶撞段达,也只有三朝元老庞玉敢让杨侗施国法正天罡,其余人,双手垂下面沉似水,仿佛没听见一般动也不动。 杨侗此刻就站在段达身前,望着他说道:“陈国公,汝可否觉着朕不配当这个皇帝?” “对!” 话说道这个份上,段达干脆豁出去了,要么一照飞天腾云驾雾,要么…… “那可否记得当日先帝于江都遇难后,亲手扶朕登上帝位的洛阳七贵中,就有你段达?” “呃……” 这皇帝可是他亲手扶起来的,当旧话重提,又怎么能说的严丝合缝呢。 “好,答不出朕的问题也行……” 杨侗伸手握紧了腰间天子剑,再次问道:“朕再问你,可知天子剑也能杀人?” 噌! 原本作为礼仪所用的天子剑被杨侗拔出,这把剑是昨天晚上才开的锋,罗士信一下一下用磨刀石愣给打磨出来的,如今剑刃上摩擦过的划痕仍在。 杨侗握剑在手,借着光芒看向剑刃,他可不光是化工厂的厂长,年轻时还是亲手杀过人的兵! “陛下莫非听不得实话,要在朝堂行……凶……” 噗! 杨侗转过头分心便刺,剑尖透体而过却滴血不染,鲜血顺着剑体淌向剑尖不留半点痕迹! ------------ 第二十二章 这不是都懂规矩么 这感觉很对! 在满朝文武的震惊中,几乎每一个人都看了过来,那些人目瞪口呆的望着老杨,对他所作出的一切行为都难以置信。 你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呀! 你手里没有一兵一卒呀! 当庭杀了陈国公段达,这不是嫌命长了么!!! 这些话没人说出口,可老杨却一字一句的全听到了,清晰无比。 “这……” 庞玉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对看到的一切都表示不理解。 他是说过‘当庭杖毙段达’这样的话,可那是在帮你杨侗解围,希望用自己的威望可以借助群臣的压力逼迫郑公府不要提出假黄钺加九锡这种过分要求,退一万步说,王世充向封王是可以的,起码功勋在,可你直接把段达给捅了,这不是捅了马蜂窝么?王世充回来你怎么交代,别忘了王世恽还在朝堂之上呢。 “陛下,陈国公所犯何罪,你为何当着众朝臣将其击杀?这个国家还有王法么?” 杨侗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身侧的王世恽正瞪着俩眼珠子望向自己,老杨一不做二不休,往后一侧身抽出天子剑,随后抬手一扬——噗。 宝剑顺着王世恽的哽嗓咽喉划过,血光喷溅而出后,那位王内史手捂着脖子站在原地不停打晃。 嗝…… 嗝…… 不似人声的音节由他嘴里发出,一只手已经捂不住的鲜血正在顺手指缝隙向外滴落,这迫使他在用另外一只手去帮忙的那一刻破坏了身体平衡,整个人终于跪在了地上。他的力气似乎随着鲜血的流淌而消失了,趴在地上如虫子般蠕动了两下后,要探出满是鲜血的手去抓杨侗的赤舄,那时,全身都在颤抖。 啪。 安静的大业殿内传来了王世恽手掌垂落地面的声音,这声音很小,却清晰的钻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那一秒,地上的陈国公与内史令都变成了死尸。 皇帝要干嘛? 自杀嘛? 他不想自杀怎么会给王世充这么好的借口,这回那领兵在外的郑国公想不造反都不行了! “来人,护驾。” 裴仁基看着两具尸体面无表情的喊出了这句话,老将军庞玉不知道裴仁基身处哪一个阵营,立即从地上爬起来,冲着由殿外涌入的佽飞大喊:“庞玉在此,尔等休伤吾主!!!” 顷刻间,那些手持利刃的佽飞无人靠近杨侗,反而将刀剑对向群臣,将众位大臣和皇帝彻底分开,犹如堤坝挡住了洪流一样。 庞玉愣住了,谁不知道这些佽飞都是王世充的人,那监门府的将军跋野便是当初迎战王世充的时候冲人家下跪投降的,今天这是怎么了,这群人为何一个个的比自己都忠君爱国? “庞老将军?” “庞老将军!” 庞玉这才转头,但身躯依然寸步不让的挡在杨侗身前:“陛下,臣护你速速撤离,此处危险……” “我的庞老将军啊……” 杨侗一甩天子剑,剑上鲜血滑落,随后归入剑鞘用双手扶住老将军肩膀说道:“别紧张,如今裴仁基是国丈,这会儿监门府领军的是国舅裴行俨,眼下这些佽飞都是昨夜见了圣旨的大隋军伍,姓杨。” 他必须要解释,哪怕没有庞玉也要解释给朝臣听自己因何在朝堂之上诛杀这两个逆臣,可真实原因是永远都不会说出口的。比如威慑力。 一个国家也好,一个家族也罢,当幼主势微,强权当道时,哪怕朝臣心中仍然有那么一点点忠诚之心,也会将其藏起来,毕竟,他们也要自保。久而久之,皇权便再无任何作用,哪怕此刻皇帝兢兢业业,也不会再有人觉着你有翻盘的机会了,那些所谓的忠心,自然有能者居之。对,有能者。 想要在这种情况下震慑住朝臣,绝仅仅是一句‘杖毙’或者‘车裂’就可以解决的,因为王世充还领兵在外,因为郑公府还控制着五万备身府军。而杨侗亲自动手则不一样,一来,他可以证明自己不是怂包软蛋;二来,如此震撼之下的朝臣心中会出现裂缝,随后再把最强的那个打趴下,杨侗才能收获一群因恐惧而暂时低头的臣工。这之后法律才可以约束这些人,仁德才可以感动这些人,这群人才不会在搜刮了民脂民膏后捧着金银去郑国公府换取更大的官位。否则,在富豪眼里,乞丐分给另一个乞丐一些吃的根本就无法让他们感动,只会让他们觉着这个乞丐傻。 “庞老将军,你来看!” 裴仁基站在杨侗身后毕恭毕敬说道:“陛下有旨!” 门口,顶盔掼甲的罗士信完全换了另外一副模样,身上的太监服饰扔了,穿着的乃是隋朝将军的制式铠甲,他迈步跨过宫门门槛,走到杨侗面前跪倒:“臣在。” “传陛下旨意,宫城城门紧闭,任何人一律不得进出。” “诺!” 罗士信并没动,而是跪在地上静静等待着。 裴仁基再次开口:“传陛下旨意。” 随后,他竟然阴冷的看了一圈屋内的其他朝臣,众大臣这才想起来规矩,一个个赶紧撩袍跪倒,而就站在杨侗身前的庞玉也赶紧从其身边走开,退后三步后,跪在那里。 “封,裴仁基为郑国公,内史省左仆射;封,裴行俨为鲁国公,左备身府大将军,代领监门府,统兵两千守应天门……” 一众朝臣纷纷抬头,一个个用疑问的目光左顾右盼,但,唯独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可眼神中写满了:“守宫门干什么?王世充回来了么?这裴仁基怎么成了郑国公?完了完了,内战很快就要一触即发!” 杨侗对眼前的一切很满意,轻声说了一句:“这不是都懂规矩么。”说罢,走向龙椅,安心的坐下后,任凭裴仁基宣读圣旨。 “臣,裴行俨领旨,谢恩。”两米左右的大个子晃悠着身躯走出,跪下时是神情肃穆。 “封,庞玉,为右备身府大将军,领兵两千守宝城门……” “慢!” 庞玉一下就抬头了,他觉着皇帝这是过干瘾呢,如今监门府的兵都在跋野手里,您就算有兵符也调不动啊,上哪弄兵去?就更别提备身府了。 “莫非庞将军不愿为国尽忠?”杨侗没发觉这庞玉有不忠的嫌疑啊,可怎么…… “启禀陛下,老臣愿为我大隋鞠躬尽瘁,只是,老臣许久未曾带兵,不知还能否驯服这些骄兵悍将。” 杨侗听明白了,他这是不太放心。 “罗士信,抬出来与老将军看。” “诺!” 这回罗士信才动,他一走出大业殿,殿外佽飞脚步又一次响起,一具具尸体由大业殿一直铺到殿外广场,全是身着铠甲的佽飞。 “老将军,昨夜,朕命罗士信、裴行俨二位将军与五百部曲领圣旨五百入监门府宣读,不停号令者、稍作迟疑者、表面应允准备趁夜与郑公府报信者共计一百一十三人,均被尽数处死。”他这番话说出,群臣就觉着身上凉气窜涌,那真是由头发丝一直窜到了脚后跟,和过电似得,眼前这位小皇帝眨眼之间怎么就杀了百十人还这么面不改色?什么叫天子一怒血流成河这回他们算是彻底领略了。 哼。 杨侗冷哼一声,要不为了这件事,他能让跋野和柳应红夜宿皇宫? “老将军可携带圣旨前往,监门府军会遵从老将军号令。” “臣,领旨谢恩。”庞玉看杨侗的眼神变了,他忽然觉着眼前这位皇帝自己不认识了。 “陛下有旨,封霍世举为左监门府大将军,率兵两千守重光门。” 霍世举原本就跪在地上,此刻再次磕头:“臣,领旨谢恩。” 杨侗可没为庞玉、霍世举提升爵位,毕竟无功不受禄,要封,也要等到这场洛阳风波过去以后再说,起码这俩人得有功勋在手。 “封,跋野!” 这是令朝臣最意外的,当跋野晃悠着魁梧身躯在人群里走出,人们对他印象最深的便是此人的两面三刀,谁也想不到皇帝竟然敢册封于他,这还真是不怕背叛啊。 “封,跋野为右监门府大将军,率兵两千守玄武门。” 此刻,杨侗开口了:“跋野,太后可是在徽猷殿,你只要放进来一名敌人,遭殃的可是朕的母后。”这句话说的何尝不是‘柳应红’。 “陛下,若真有人进入了徽猷殿,必定是两千守军与下臣全部身死。” “好!” 册封至此,裴仁基不在继续宣读,而是下命令道:“四位将军,请尽忠职守,陛下还派了两千佽飞居中策应,随时给予援手。” 此四人高声回应道:“必当不负国恩。”随即起身跨越过尸体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走去,整个大业殿唯独剩下了罗士信。 “士信。”裴仁基可没有宣读对他的任何册封,而是只说了一句:“陛下决不能出任何危险。” 罗士信点点头:“国丈放心。” “群臣听旨!” 杨侗再度站了起来,那一刻,连裴仁基都跪倒在地。 “裴氏有女端娘,贤良淑德,甚得太后欢心,特,册封为后,一应程序交礼部办理。” 皇帝,要结婚了? 在刚刚在了王世恽和段达以后? 朝臣脑子都是乱的,这也没耽误嘴上那句:“恭贺吾皇!” 看起来地上的一溜尸体的威慑力……还真不是一般的大。 ------------ 第二十三章 千钧一发 徽猷殿外石池旁,端娘坐在一块位于花丛的怪石上盯着碧水,那张小嘴撅的老高,手里握着一把刚摘下来的野花,正一瓣一瓣的将花叶揪下后,没好气儿的扔进水里,任凭眼前水潭不断荡起波纹。 刘太后正在被侍女搀扶着散步,她不想在屋里待了,当昨儿晚上一名怀孕的贱妇被皇帝陛下送到后宫时,她就不想待了,心里总觉着这种不洁的女人不配与自己待在一处,要不是知道今天陛下还有大事,恨不得命人将那贱妇拉出来吊死以儆效尤。这不,刚和侍女们出宫溜达溜达,就碰见了端娘。 “端娘,你怎么又回来了?” 她记着自己把端娘给陛下送了过去,即便眼下不能举办册封大典,也应该待在属于自己的宫殿内以显后宫之主的气度啊。 端娘回身望了一眼刘太后,眼泪不争气的往外流,特别委屈说了一句:“太后,您别不要我,皇帝陛下已经不要我了,您再不要我,端娘就没人要了。”说着话,还用袖子去擦拭眼泪,整个身体一抽一抽,眼看着就要‘哇’一声大哭出来的时候,刘太后赶紧赶了过去。 “哎哟,这可怜的啊,和母后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端娘一五一十说道:“陛下不喜欢我,宁愿召女御都不想让我侍寝……” “你是不是哪得罪他了?侗儿这孩子犟,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可你要得罪了他一定会记在心里。” “我没有。”端娘继续说道:“我与陛下一共就见过两次,连离开尚书府之前学过该怎么讨男人欢心的事都和他说了,可……” “老奴拜见太后。” 这娘俩正聊着,门外阿姑出现了,这回刘太后更不懂了:“阿姑啊,不是让你去照顾陛下么?” “回禀太后,今天陛下有人照顾,是陛下吩咐老奴回宫保卫太后安危的。” 刘太后点了点头,自己这儿子还是惦记亲娘的,随即她伸手一指端娘:“这是怎么回事?” 阿姑沉吟了一声:“具体老奴也不清楚,只知道上次陛下和端娘见面后,说了句‘太小了,得养养’,便未曾提起过,整日沉浸在和王世充的对决之中。” “小?” 刘太后一把抓起了端娘的手臂将她身体转了过来,一双眼睛愣往胸脯上看,像是要透过表面看见本质一般,说了句:“是小了点啊。”随即自责的‘啧’了一声:“怪本宫了,侗儿这孩子小时候娇生怪养,断奶断的晚,随着越长越大啊,就得找奶水足的奶娘,这就养下了这么一个怪癖。” “阿姑,去告诉尚食鉴,为端娘准备点以形补形之物,给侗儿当奶娘的有容啊,那俩玩意儿我看着都瘆得慌,这孩子经过有容的手以后,能看上端娘就怪了。”眼看着阿姑领命去了尚食鉴,刘太后呵斥了端娘一声:“别哭了。”随后又心疼的将其从怪石上拉起:“听着,你要是还想要陛下的荣宠,等吃饭的时候不管让你吃什么也得捏着鼻子吃下去,知不知道?这天底下啊,没有不吃腥的猫,可你想让猫张嘴,起码得是条鱼。” 端娘如同听懂了一般用力点头,再度用袖口擦了一把眼泪说道:“我吃!” 娘俩正说着话,就听见宛如晴天霹雳一般的炸响,一句:“此乃宫门要地,敢上前一步者——死!” 刘太后立即抬头看向了玄武门的方向,紧接着徽猷殿内一个女人跑了出来满脸担忧的也看向了玄武门,还担心异常的说道:“跋野,你得活下来啊……”便整个人彻底石化一般,望着那个方向一动不动了。 …… 正午时分,阳光在天际间射出刺眼剑芒,杨汪端坐于马上抬头看了一眼。他身后是一万备身府军,这些人身上军械完备,全新的制式铠甲在阳光下烁烁放光,手中武器更是在光芒照射中闪闪发亮,就连鞋都是胡履与长靴,比地方军阀武装不知强了多少个档次。而现在,这只军队正准备往皇宫方向推进。 咵、咵、咵。 脚步声于道光坊后缓缓传来,街头百姓闻声纷纷侧目,待看见为首一位将军盔甲齐备,手提马槊精神抖擞,率军直抵宫墙,前几个月才经历过王世充血洗宫廷的他们立即抱头鼠窜,连喊都不敢。这年月,当老百姓苦啊,要是挡了路被当兵的给砍了,那真是有冤都无处去伸。 眨眼间,道光坊前的整条街没人了,哪怕是来不及跑的百姓也会在街头随意找个竹筐把自己扣上,也不管那东西能不能挡住身躯,反正是龟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杨汪对此视而不见,他今天的任务只有一个,便是诈开宫门率军冲入皇宫后将皇帝控制在自己手中,因为到了正午时分依然没见到郑公府的将令,这就说明段达和王世恽在朝堂之上进行的并不顺利。 军队绕过宫墙直奔玄武门,杨汪对此并不觉着什么,反正跋野是太尉的人,去了也就是简单几句后便能冲入皇城。因此,他甚至觉着带一万人来都多余,领几百人去也就是了,这年月谁还敢挡着郑公府的人么? “来将止步!” 突然间,一支羽箭直插杨汪马前,马匹受惊般立即扬起前蹄稀溜溜怪叫,他可是费劲了力气夹紧双腿才没从马上摔下来。待马蹄落下,杨汪愤怒的向前看去,此处距离玄武门起码还有二十丈,而那城头那员守将却声似洪钟,清晰的将每一个字都送入了他的耳中。 这人是谁? 跋野么? 杨汪看不太清楚,那人面容藏在头盔之下的阴影里,他只能喊道:“跋野将军何在?守将何人?这青天白日的因何宫门紧闭?” “来将,这些话是你该问的么!” 跋野就站于城楼之上,身后披风随风摇摆,四月的风本该代表着生机昂扬之意,可如今这风中却充满了血腥味。 杨汪让人给噎那儿了,他一个郑公府部将的确没资格问跋野的行踪,人家是监门府的人,行踪自然保密。另外这宫门别说紧闭了,就算是砍了劈成劈柴烧火也是皇帝家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郭士衡催马上前几步,他觉着杨汪嘴太笨了,干脆自己站出来喊道:“吾等奉郑公府将令前往皇城护卫陛下周全,还请将军打开宫门,让吾等进去。” “休要多言,宫内未曾生乱,陛下正在临朝,朝堂之上商议的乃国家大事,岂容尔等撒野。”跋野威风凛凛:“弓弩手何在!凡敢再上前一步者,射杀!” 那一刻,杨汪与二郭对了一下眼色,他们三人眼见城楼上架着弓弩,也不知该何去何从。 此时,一身背五色令旗的传令兵催马赶制,此人翻身下马借着马匹前冲的惯力紧跑几步后跪倒在杨汪马匹面前说道:“郑公府令,陈国公段达、内史令王世恽均已被杀,裴仁基当庭自封为郑国公,小公爷说,如今老贼裴仁基囚禁陛下于宫廷,望将军率军前去解救。特此打开军械库,命人送来攻城器械。”他身后,一众备身府兵扛着二十几架攻城梯出现在街口,再往后,是五架需要近百人才能缓缓推动的床弩! 杨汪看着这些攻城器械陷入了一片茫然,郑公府的命令他是听懂了,那裴仁基不可能自封为郑国公,他就算想自封满朝文武也不答应。也就是说,这只能是被封,而礼部尚书还身为降将的裴仁基被封为郑国公要取太尉代之的理由只能是替小皇帝重夺朝政。郑公府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一刻,否则也不可能打开军械库。不管怎么说,这一仗要是不打下来,整个郑公府麾下的人都会完蛋,毕竟覆巢之下无有完卵。 杨汪闻听此言迅速仰头看向城楼之上,那传令兵立即回身,不顾眼下一触即发的大战上马疾驰。看起来,这一仗必须得打了! 杨汪望着城楼大声问道:“跋野,你也背叛了太尉?” 跋野向前一步,将全部身躯暴露在阳光之下,冷笑着说道:“下臣为陛下尽忠,替国家守卫宫城,何来背叛一说?倒是你,趁陛下临朝之时率兵开赴宫城之下,汝要意欲何为!” 坏了,彻底坏了,杨汪与二郭已经无退路可走了。 杨汪硬挺着咽了一口唾沫,这一刻,他必须做出抉择,可是,即便是小皇帝控制了宫禁,他依然不相信杨侗能赢。 杨汪端着马槊遥指皇宫城楼大呼:“跋野假传圣旨,禁锢陛下于宫廷之中,儿郎们,给我冲破宫门,救出陛下!” 这,是上一次王世充杀入皇宫时的说辞,元文都就是死在这套说辞之下,如今杨汪再次拿了过来,准备二回血洗皇宫。 “杀!” 槊之所指,矛长丈八,当杨汪挥舞着马槊冲向宫门,跋野冷冰冰的说了两个字:“放箭!” …… 皇宫内院,奇珍园,此处是为皇帝豢养奇珍异兽之处,平日难得一见的丹顶鹤、孔雀均在此处高雅的散步,若到求偶之时,那孔雀还会开屏来参与竞争,美不胜收。 看守奇珍园的老太监已经入宫有些年头儿了,当把干儿子扶植成了陛下身边的挑灯太监,也就选择了退居幕后,来这奇珍园颐养天年。这不,朝堂上正在进行生死博弈的时候,老太监和没事人一样正在给那些奇珍异兽准备下一顿的吃食,这玩意儿要是养不好,扫了后宫贵人们寻欢的性质,可是大罪过。 阿姑来了。 就这么站在门口看着他一点点替奇珍异兽搅拌宫内尚食鉴送来的剩饭剩菜,当回身间看见阿姑就和没看见一样,随口说了一句:“事,漏了?”随即如同累了一般直了直腰。 阿姑答道:“你也没想藏啊,这宫内能随手放出鸽子报信的,只有你了。” “也是。”老太监点点头:“这么说,陛下要赢了?” “快了。” “好,稍微等等,等我给园子里这些宝贝弄完了这顿饭。” “我时间不够,还得去徽猷殿伺候太后呢。” “那就这儿吧。” 老太监说完找了一张椅子坐下,很细心的整理了一下容貌,将身上的袍子捋直,帽子戴正后看了一眼阿姑。那一秒,阿姑直接扑了上来,将匕首刺入了太监胸腹之间。 “疼……” “很快。” ------------ 第二十四章 攻城器械 砰。 一支足有半丈长的弩箭由城楼下击发后顺着墙垛袭来,这支绞弓弩射出的弩箭劲道十足,打跋野面颊擦过后,箭尖直接扎在了他身后一名士兵的身上,那强悍的劲道令其双脚离地,当腰眼撞击在墙垛缝隙时,箭矢力道依然没有完全卸掉,士兵在被贯穿身体的情况下以后空翻的姿态打城楼之上栽下。 “趴下!!!” 跋野根本不顾面颊上弩箭留下的伤口是否正在滴血,惊魂未定的冲着这两千监门府士兵狂吼。 仗不能这么打,他一轮箭雨不过是留下了对方二十几具尸体,而杨汪那个滑头的立即令备身府军从二十仗的位置后撤至三十丈,迅速安装好绞车弩后,几架绞车弩只一次齐射便彻底射爆了城墙上一座城楼上房屋的窗户、还带走了一名士兵。这不是死伤人数比的问题,而是震撼力的问题,只要城楼下床弩还在‘砰、砰’作响,上面的监门府佽飞就根本抬不起头来,谁敢在墙垛上被射的石块暴起、甚至一箭能撞击掉一个城垛边角的绞车弩面前硬抗?当年杨玄感、李密围困动都时,就是靠在城楼上架起了这东西才让这错城池保留至今,否则大隋的都城早丢了。 “射!” 城楼下,备身府军开始弯弓搭箭,他们要配合着绞车弩让上边的人抬不起头来,与此同时,杨汪大手一挥,早就准备好了攻城梯的军士们在二郭带领下疯狂冲向宫城。类似的事情他们已经干过一次了,当再干,心里早就没有了对法律、皇权的畏惧,反正只要拿下宫门、杀入宫去擒住小皇帝太尉就会有大量赏赐还不用承担罪责,这和替国家攻城略地有什么区别?不,这比替国家攻城略地还好,毕竟攻城略地时只有主将下令屠城了他们才可以烧杀抢掠,而冲击皇宫不用,冲进去就彻底可以化身野兽。 身为备身府兵的杨二蛮早已跃跃欲试,他还记得吴老疙瘩就是在上回冲入宫城后扛着个宫女跑了出来,还带出不少金银细软。那宫女如今是他老婆,人家两口子现在过的可好了,还动不动就请兄弟们去他家喝酒,总吹嘘说自己媳妇做的菜都是打宫里学回来的,那是皇上吃的。 在杨汪的命令下,杨二蛮直接冲了出去,跑的比扛着攻城梯的军士还快,因为,他也打算从宫里弄出点啥来。 而守城的跋野呢? 他没有任何能提升士气的办法,只能等对面摆好了攻城梯以后爬上城墙借着地利优势在城垛上砍杀,就这,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卖死力。 跋野看了一眼蹲在城楼上的监门府兵,那群人毫无士气可言,对于他们来说,要不是有裴行俨麾下的老兵看着,这群人怕是更想站在城墙外边去,反正都是玩命,还不如去那边,最起码打赢了还能捞点实惠的。 这个问题不光困扰着跋野,同样困扰着端坐在大业殿内的杨侗。 “报~~~” 传令兵冲入了大业殿,入殿后单膝跪倒说道:“陛下,玄武门遭到了一万备身府军的攻击,他们动用了工程器械绞车弩和攻城梯……” 裴仁基听到‘攻城器械’四个字的时候俩眼都发直,自言自语的嘀咕了一句:“军械库,有人打开了军械库!” 杨侗继续询问:“其他三门情况如何?” “只有玄武门一处遭到了进攻。” 杨侗这才稍感宽慰的点点头,随即挥挥手让那名士兵退了下去。 此刻,群臣都在看着他,因为,皇室生死存亡的时刻已经到了。 “罗士信!” 殿中,未曾被安排到任何一处的罗士信当庭跪倒,只听得龙椅上再次传来杨侗的声音说道:“整军,准备出发!” 监门府共有两万人,而杨侗在四面城墙上安排了八千,又居中留下两千人策应,手里死死捏着一万人不让动就是在等待这一刻。他一直在等着段达和王世恽提及加九锡之事,等着郑公府的人来攻击皇城,如此一来就可以牵制一些兵力,从而出兵郑公府打他们一个出其不意。 “诺!” 罗士信起身退了出去,而杨侗在这朝堂之上卸下龙袍露出内衬软甲后,就这么拎着天子剑走向大业殿门口…… “陛下!” 裴仁基犹豫了一下还是追了出来,追至杨侗身侧说道:“不如让罗士信将军独去,陛下不可亲身犯险。” 杨侗笑了,回身说道:“国丈,如今皇室势微,群臣尚且心中没朕,又如何让兵士心怀国家?此战朕若不亲去,这一万将士只要遭遇上王玄应的人马便会溃散成一盘散沙,那时,一切都晚了。” 他能不去么? 眼下你皇帝不亲现军阵之中,指望谁替你卖命?投降王世充不好么,起码投降过去之后,还能有大量封赏。 迈步走出大业殿,杨侗望着布满广场的士兵,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必须说点什么,因为那一双双眼睛正直勾勾的看着自己。 “跪!” 罗士信一嗓子喊出后,广场上跪倒了一片,杨侗此刻咆哮道:“你们,怕死么!” 宫城内回荡着这句话的尾音,满场只有罗士信一个人回了一声:“不怕!!” 杨侗假装没听见:“朕也怕!” “可朕,今天必须要去和郑公府的人厮杀,这一仗不是为了天下,是为了后宫的寡母和朕自己这条小命儿。” 哈哈哈…… 几声尴尬的笑意浮现了,可这群士兵发现笑出声的只有自己时,才发现这是在嘲笑当今皇帝,立马收敛了表情,不再言语。 “那你们为什么而战?” 杨侗将这句话又问了一遍:“你们为什么替朕而战,为什么要拿着刀枪和平日里称兄道弟的备身府军搏命,都想好了么?” 天阴了,本该是青天白日的时候,一朵乌云遮蔽住了所有阳光,杨侗就站在这头顶布满阴霾的大地上,仿佛踏入了恶龙栖息地的勇士。 杨侗知道这个时候对眼前这群士兵提荣耀、天下根本没用,对于一个即将衰落的王朝来说,士兵们最先忘记的就是这些东西。他们参军打仗首先是为了吃饱肚子,随后才是升官发财,当有了一定成绩了,才会明白什么家国天下与国家荣誉感。那就不如在此时此刻和这群人聊的点最实际的,实际到每一个士兵都能看得见的。 杨侗将天子剑再次一挥,大喊:“若是实在找不到理由,朕给你们一个。” “今日一战,军功翻倍,赏赐翻倍,无论是否活下来的,赋税全免。打赢以后,朕从府库拨银两建育英堂,凡参战者,子女减免一切费用入育英堂读书,你们打了一辈子仗,不就是为了好好过日子么?朕现在就实现你们的愿望,让孩子读书总比上战场强吧?朕还特许,凡是今日参战者子女参加科举,无论答卷如何,名次前提十名,真要是能入前十,他与头名等同,高官得坐,骏马得骑!” “若是死了,也不用担心,朕还会建烈属院,将你们的父母接至烈属院颐养天年。” “朕今天和你们一样赌上一切,包括这条命!” 随即,杨侗很开心的笑了,正当如此严肃的时刻他笑着说道:“可他娘的这一切得是朕赢下这场仗以后,要是输了、死了,你们可不能怪朕食言而肥啊。” 轰。 这回,整个广场上算是彻底笑开了,几乎每一个最底层军士都觉着这小皇帝很亲切,他能用最粗鲁的话和这群人沟通,还能……等会,他死了就都完了?那一刻,每一名士兵都看向了杨侗所在位置,巧的是,一道闪电划过,那个本在乌云之下的位置彻底被闪电照亮,在光亮中变得如此清晰……轰隆。 炸雷声随即响起,杨侗借着雷音肃穆喊道:“说实话,这场仗并不好打,如今五万备身府军已经将郑公府团团围住,你们一个人要砍死五个才能帮朕赢下这场仗,这无异于送死。” “朕,要带你们去送死,你们去吗!” “朕,要亲自带你们去送死,当打起来的时候,朕会冲在最前面,不死绝不会退缩一步,你们,愿意跟着朕嘛!!” “说话!” “都哑巴啦!” 老杨忘了一件事,那就是普通士卒在这个年代并没有说话的权力,以往打仗,都是将军说去哪他们便打到哪,现在你非得赋予他们灵魂,还是在如此突兀的情况下,这群大老粗谁知道该说什么啊? 可是…… 还是有一些人开口了,尤其是站在第一排距离杨侗最近的那个士兵。 他本不是监门府的人,是裴行俨五百部曲其中的一个,都到了本该退伍的年龄却又被拉回到了战场上。不过,当他听到可以让子女免费读书,考科举时还能提升名次那一刻,一双早就在战场上变得浑浊不堪的眼睛彻底亮了。 “陛下,别人咱不知道,反正咱愿意去。”这个四十几岁的家伙满嘴胡茬,哪怕说不出自家儿子嘴里那些个之乎者也,却也能把最浅显的道理说明白:“咱打了一辈子仗了,这条命早该赔给那些被咱砍死的人了,现在陛下又是能帮忙养年迈的父母又是准许孩子不花钱读书,死也就死了,在哪死不是死啊。” “不过陛下,您说的这些个话,是只对监门府军说的还是……” “有一个算一个。” 当听见杨侗的话语,这个货嘟囔了一嘴:“唉,失策了,还以为守城楼是个苦差事,没想到留下的才是准备搏命,早知道有一个算一个,咱也跟着那些守城楼的走不就好了嘛……其他三门又没被攻打……” 轰。 这回炸雷都没能压住广场上的哄堂大笑,周边的人都开始骂这老小子鸡贼。 “陛下,算俺一个,就是,俺那瞎眼的娘年岁大了,吃桃子会浑身起疙瘩……”他说到这儿才想起来自己是在向皇帝提要求,可话不说完又不甘心的说道:“能不能让照顾俺娘的人被给她吃桃子?” 杨侗已经彻底勾动了他们的心,让这群人产生了豁出一条命替家人挣下个实惠的心思。 “来人,把他说的话记下来!” 这就是杨侗要的,他就是要在战前赋予这群人特殊性,只有多了这种特殊性,才能培养出集体荣誉感,古罗马如此、强秦如此,无论哪一个国家,当士兵们知道了自己和别人不同的时候,才能具备自我牺牲精神,否则,凭什么! “出发!” 杨侗一声令下,这些黑压压的士兵在罗士信的指挥下调头走向宫门,那一刻,他根本不知道这群人中能回来多少,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回到这皇宫。但,对于一个兵来说,对于一个老兵来说,曾几何时他的每一天都是这么过的,现在想起来,竟然还有那么一丝怀念。 “陛下,您准备的东西臣都交给了裴将军安插在监门府的部曲,万无一失。” ------------ 第二十五章 你打器械,我打化学! 跋野被箭雨压的抬不起头,只能偷偷在城楼上的墙垛露出半个脑袋看上一眼,城楼下的士兵正在‘嗷嗷’直叫的往上冲,密密麻麻,一架架攻城梯眼看就要运到近前,偏偏那绞弓弩如炮般不停击发,一箭箭仿佛是要凭借蛮横的力道彻底炸碎城头。 这可怎么办? 真要是等对面箭雨停了,一直被打压的监门府佽飞恐怕连站起来搏命的欲望都没了,还打什么仗? 此刻乌云开始遮天蔽日,炸雷频响似在给城下那些奸逆助威,顶着巨大压力的跋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巍峨宫廷,似乎能透过徽猷殿的院墙看见柳应红担忧的双眼。 “都他娘的给老子打起精神来,这群备身府的乌龟王八蛋是来玩命的,不想死的,等人爬上墙头就给咱捅下去!” 他能怎么办? 人家郑公府一句‘宫廷内财物自取’就可以让士兵双目赤红,自己能擅自增加封赏么?到时候小皇帝一翻脸不认账这仗不白打了吗? 就在此刻,身后传来了呼喊声。 “跋野将军,陛下有旨!” 跋野心里那叫一个烦,都这个时候了小皇帝还作什么妖,要是下圣旨管用,还至于有人围攻皇城么? “凡参与今日之战者,赋税全免,子女入育英堂读书,资费由国家承担,科举时,无论排名多少,前提十位,若考得前十,与头名等同;战死者,父母入烈属院颐养天年,资费国家承担责任。今日参战者,军功翻倍、奖赏翻倍,日后军旅出官缺,优先候补。钦此。” 这番话一说出,跋野的眼睛亮了,不光他眼睛亮了,一个个蹲在城楼上的士兵眼睛全都亮了! 活下来子女能进育英堂读书?尽管不知道育英堂是个什么地方,但是读书两字对普通人的诱惑有多大可想而知,科举可是隋朝创建的,通过考试当官这件事从古至今绝无仅有,也就是说这群人的孩子们不用再上战场拿命去拼也可以光耀门楣。就算战死了也不亏啊,爹妈由国家养着,赋税还全都免了…… 一时间,城楼上所有兵士都看向了跋野,他当然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该说什么,立即反身走向宫内城头,探头去问:“可是陛下亲口传旨?” 裴仁基就站在城楼下,大声呼喊:“圣旨就在我手,即刻便送于将军。” “跋野将军,陛下还有两件宝物助你。” 跋野目光中,裴仁基带了足有千人赶到玄武门,那些人一个个都抬着木桶与陶瓮,正在不停的往上运。 当木桶与陶翁被送至城上,跋野都没心思去看圣旨,将圣旨交与副将手中用手压着裴仁基的肩膀躲在城楼下看着对方将木桶掀盖露出里面的小瓷瓶问道:“国丈,这是啥?” “神烟!” 裴仁基很认真的说完,从下属手里接过火把,拿出一个瓷瓶点燃后放在了城垛缺口处,随即,小瓷瓶不断冒起烟雾,一时间烟雾漫天,整个墙垛便彻底被烟雾封死。他再去点第二个,将每个城垛处摆放了两到三个瓷瓶,顿时烟雾滚滚,城下的箭雨和绞弓弩立马失去了准头,一箭箭透过烟雾直往城墙上扎。 跋野眼睛瞪得老大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根本不敢相信:“这是……” “这是陛下从道家典籍中找到的炼制烟雾之法,可避弓矢,助将军守住城墙。” 跋野来精神了,站起来高呼:“儿郎们,把身体都他娘的从龟壳里给老子露出来,陛下送来的神烟遮住了杨汪那狗贼的双眼,再也……” “蹲下!” 裴仁基一把将跋野拉了下来,神情严肃的说道:“陛下说了,这烟有毒,需用麻布沾湿清水后捂住口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要不然你以为我抬这些水桶来干什么。” 跋野赶紧安排下去,紧接着伸手指向那些陶瓮:“这又是啥?” “石胆油。” “陛下说了,待攻城梯搭在城墙上,将此物顺攻城梯倒下,那时,攻城梯自毁。” 自毁? 跋野不信,这攻城梯都是木头的,怎么能自毁? “杀!” 陡然冒气的烟雾并没有让杨汪停止进攻,他反而以为是城头守军慌乱引火自焚了,否则这烟雾作何解释?那还不趁你乱要你命,这才挥舞马槊狂吼。在吼声中,那些期待着进入皇宫烧杀抢掠的备身府军各个奋勇,搭上攻城梯后争先恐后往上爬有的甚至为了挤位置干脆一脚把同伴踹到在一旁,根本不管不顾。 眼看着这些口衔刀背的军士攀爬而上,裴仁基立即喊道:“将军,趁现在,把那石胆油扔下去!” 跋野不管了,抓起一只陶翁高举过头,根本不顾是否有沾湿的麻布护住口鼻奔下就砸。 啪。 陶瓮立时破碎,里边的液体迸溅而出,就在此刻,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一个个正在攀爬的士兵被砸中掉下去也就算了,那些被液体迸溅到的士兵好像被什么东西烫着了似得马上松开攀爬的双手胡乱抓着翻身坠下攻城梯,第一个被砸中的那人有多惨跋野可是看到的,那个货满脸起泡,伸手一抓,顿时血肉模糊。 “国丈,这到底是什么!” 裴仁基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只是按照陛下的旨意来传旨,这东西的使用方法也是第一次听说。 “攻城梯没有自毁啊。” 面对跋野的质疑,裴仁基立即说道:“是不是数量不够?” 跋野再次举起陶罐,这回他没往人身上砸,而是直接砸在了攻城梯上,接着,又一罐,连砸四罐之后,等再有备身府士兵踩踏上那木质的攻城梯——咔嚓! 横蹬自断。 跋野傻了。 他眼看着那梯子横蹬被备身府的士兵踩断时,特意回头看了一眼裴仁基,老国丈赶紧拿了一块湿麻布递给他捂住口鼻,跋野这才下令:“儿郎们,给老子把这罐子砸碎在攻城梯上,决不能让任何一人蹬上城墙!” 在化学的世界里,硫酸遇到木头会迅速使其炭化,已经完全碳化或者大部分碳化的攻城梯横蹬如何能扛得住这些如狼似虎的士兵一次次踩踏,不被踩断那才叫怪了。 ------------ 第二十六章 刀口所向,绝不容情! 玄武门城墙上烟雾飘荡,这烟雾很奇怪,既不冲天而起也不是浓重的黑色,而是淡淡的白色横向飘荡,整体形态也很特殊,由重重叠叠转向逐渐稀薄,跟谁用刀正在一层一层将烟雾切开似得,十分诡异。 由于烟雾的出现,备身府的弓弩手彻底失去了用箭矢压制城楼的机会,好在他们已经冲至城下,架好了攻城梯正在攀爬,可,城楼上竟然又出现了新招数。偶有爬至靠近处的士兵会发现烟雾中有人影闪烁,随后那人影高举双手举起一个罐子般的东西奔下抛砸。当那罐子砸在人身上,总能听见凄惨嚎叫,若是砸在梯子上更不得了,蹬上几脚梯子横蹬就会被踩断,有好几架攻城梯已经缺少了四阶或四阶以上横蹬不能用了被扔在城下,尽管这次攻城没死多少人,可大量烫伤者、摔伤者依然躺在城墙之下哀嚎。 这应该是个好消息,可跋野却在手下人胆子越来越大、开始在城楼上纷纷冒头的时候皱起了眉。石胆油的确好用,问题这东西存量太少了,这才一刻钟不到的工夫几乎消耗殆尽;还有这‘神烟’,老封着视线也不是回事啊,在弓箭手看不见城楼上士兵的同时,自己的人一样看不见对方,好几次都被人家抽冷子摸了上来,若非自己警觉性高,砍死两人并提醒手下以长矛扎死一人,这才开战怕是已经被对方打开了缺口。 轰隆! 又是一声炸雷,淅沥小雨由天而落,细雨落下那一刻原本封锁在城楼上的烟雾彻底失去了作用,雨点似乎对这‘神烟’有克制作用,使烟墙越来越矮。 拼命的时候到了。 跋野手握佩刀在城楼上窜行着,他得环顾城防,根本顾不得被雨水阴湿了的脸颊和脚下踩入水坑后钻入鞋里的雨水。对于他来说,这是一场谁放弃他也不能放弃的战争,哪怕是仅仅为了没出世的孩子。 “你给老子下去!” 城垛一端,守城的监门府士兵被一个端着弩箭登上城头的备身府军士射杀了,结果这小子脚刚踩住墙垛正赶上跋野过来。跋野也没废话,抡刀直接往对方身上捅,将其扎了个对穿后猛一拧刀口向后撤出,那时,才从那摔下去的身影中看见此人手里的弩。能背这玩意儿爬城楼他也是阴到家了,只要这小子爬上了,失去了弩箭的弩立马就会变成锤子四处乱砸,守住这个缺口就能让身后的备身府军上来……后果不堪设想。 “都他娘的精神点!” 跋野不是一个嚣张跋扈的将军,但,做到他这个位置的,也没有废物。跋野的特点就在于以身作则,他可能不会长篇大论,但你也绝听不到此人手下弟兄不服的声音,因为你能想到的人家都已经做完了。此刻的他,就像是城楼上的永动机,哪有危险哪就有跋野的身影,他从敌人手里拽过差点被砍死的自己人,也在一脚踹过去的时候被人抱住了腿还撸走了一只鞋,可他没有停下脚步,最后干脆连另一只鞋也脱掉,就这么赤着脚在城楼上随时补漏。 “跋野,裴仁基那老小子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在这么玩命啊!” “真把命丢在这儿,值么?” “当初那个率领着整个监门府向太尉投降的俊杰哪去了?为什么眼下这般不识时务。” 杨汪几句话骂出,跋野心中的怒火‘腾’一下就燃烧了起来,他知道郑公府的这些将军都不拿自己当人,包括那些从瓦岗归来的降将。因为他不是在战场上被俘的,而是主动走出宫门冲着王世充下跪的,可要是再投降一回,自己成啥了?别说他杨汪了,跋野自己也再不会看得起自己。当初不愿意成为元文都与王世充争斗的炮灰而降,行,能说得过去,到了小皇帝这儿为了没出生的儿子而降,也勉勉强强,这会儿呢?该到了用命的时候了,人这辈子总得拼一回吧,更何况……即便投降能活下去了,你让子孙后代还活不活啊?那可是都在一个朝堂上啊,唾沫星子淹死人啊! “去你大爷的!” 跋野没工夫和他对骂,朝着城楼下边吐了一口唾沫后,继续凝视着战场。 “杨将军,烟雾散了。” 郭士衡趁机提醒了一句,杨汪却在此刻打马回转,马头正对着郭士衡的马头,面容发狠的问道:“你什么意思?” 手握马鞭的郭士衡:“烦请将军再用绞弓弩。” “你瞎了么?看不见老子的人正在城楼上和跋野拼命?这时候再用绞弓弩,你是杀敌还是射自己人!” 郭士衡不为所动:“将军,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城楼一处缺口都未曾拿下,攻城梯却连毁几座,再拖下去,士气一泄想蹬城都难。您别忘了,咱们手里这些人可不是太尉手下身经百战的猛士,而是养尊处优的备身府军……” “备身府军怎么了?” 杨汪是经历过大起大落之人,在隋朝更是从高祖眼前的尚书左丞一路升至银青光禄大夫,后来杨玄感谋反,遭人误会以为他与杨玄感有私,状奏杨广这才遭贬为梁郡通守。后来李密围困东都前,频繁袭扰梁郡,是杨汪数次拒其于城门之外,方引起了王世充的注意。再往后杨广被杀,王世充奉杨侗为帝时,封其为吏部尚书,段达所说那句‘王世充功劳太大,吏部无法议其封赏’也不算全无道理,毕竟王世充对杨汪有再造之恩,这里边多少都涉及点徇私舞弊的嫌疑。 “没什么。” 郭士衡冷笑一声,摇了摇头,说道:“只是太尉归来之时要论及功罪,将军还要一力承担的好。” 哼。 杨汪拨转马头,冷哼一声后,神情严峻。 再过三年他就五十了,要说还有多大的抱负也是胡扯,但,总得在意着点人情冷暖吧?罗士信所经历过的一切杨汪可都经历过,在瓦岗众将没投降之前,王世充礼贤下士的对象可是他啊,结果,秦琼、裴行俨、单雄信、罗士信、程知节、邴元真,好家伙,瓦岗一倒那投身洛阳的能臣勇将是一个比一个来头大,几乎眨眼之间他这个在梁郡勇拒贼寇的功臣就被人遗忘了。要不是在瓦岗众将叛唐后、王世充血洗皇宫时出了大力,怕是也不会有今日能进郑公府登堂入室的地位。 怎么着啊?还打算再来一回么? 今天要是攻不下宫城,郭士衡回郑公府随口说上几句怕是连晚节都不保了! 想到这儿,杨汪心里越想越火,望着身边这些压阵士兵,直接破口大骂:“都愣着干嘛呢!听不见有人说备身府的人是怂包软蛋啊!” “你们都打算听着是不是!!” 杨汪翻身下马,解下披风肩扣,任那大红披风如血般落入水坑里顺水飘荡一把抽出佩刀:“全都给老子伸手摸摸裤裆,没带家伙事的,现在转头往后走咱们不怪他,带了家伙事的,跟我往城头上冲,谁敢后退一步,刀口所向,绝不容情!” 杀! 老杨汪晃动身上铠甲第一个冲了出去,别的不说,光冲着这份勇气都得说人家是好样的。那都快五十了,在家都当爷爷的人了,还拎着刀往城楼上冲呢,就为了郭士衡说了备身府两句,这结果眼上是个爷们也得掂量掂量。那一秒,一个个备身府士兵都像是打了鸡血一样奋勇向前,什么皇宫、什么捞好处,这时候,当兵的就争一口气,有时候一口气就是一场战争的结局。 杨汪快身后的士兵更快,这群士卒一个个不吭声埋头向前跑,他们一冲过来城楼底下那群打算进皇宫捞便宜的都自觉让出身位,光看架势这帮子人就是打算去玩命的,一个个的势不可挡。 爬上攻城梯,老杨汪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可当头顶上那个备身府军士让监门府的人拿长枪捅下城楼时,他赶紧缩脖往旁边靠。这都是经验,这种摔下去的人一准是有什么抓什么,一旦让他抓住,最终的结果只能是俩人一块掉下去。巧的是,他这一躲,刚好躲开了城楼上捅过来的长矛第二击,杨汪回身抡刀就砍,由于和对方有一段距离,这一刀只能看在对方握紧长矛的手上,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一下使了多大劲,只听城楼上一声惨叫,一根拇指顺着眼前掉落后,那杆长矛也坠落下去。矛尖向下的下坠力让长矛劲道十足,一名正准备爬攻城梯的士兵才低头去抓攻城梯横蹬,长矛由后脊梁惯体而入——噗! 就这么活生生将其钉死在了地上。 杨汪没时间庆祝自己的侥幸更没悲天悯人的心思,他只想尽快拿下城楼,于是,趁城垛短时间内无人看守的空隙一步窜了上去,上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捂着缺少拇指那只手的监门府士兵直接砍死。 “跋野!” “爷爷来要你的命了!” 城楼之上,跋野才扔下了最后一罐石胆油,四下寻找不果后猛然间听见呼喊,再回头,杨汪就在眼前。 城楼上,细雨中,两个在乱世不得志的人撞在一起,那时,俩人的目光里没有惺惺相惜,有的只是凶恶。 ------------ 第二十七章 臣,为国尽忠了! 这是两个历史上都只写了寥寥几笔的小人物,杨汪是被李世民给杀了和历史中的明星大腕有了接触,跋野则是投降王世充产生了戏剧性效果,假如,假如这俩人的经历不是多少有点看头,也许魏征在编《隋书》的时候根本就不会想起他们的名字。不过话说回来,能在史书上留名的,对于普通人来说已经是天上星辰一般的人物了,哪怕只配被史书编纂者记下寥寥数笔。 跋野捡起了弓,眼睛一直盯着杨汪顺手捞起了尸体边上距离他最近的武器,紧接着弯弓搭箭一气呵成,可就在即将射出那一刻,他余光中所看见的却是城楼上刚刚冒头的另外一名备身府士兵。 嘣。 弓弦声响,那纤细的弓弦在拉满后被彻底释放,响动传来时,强劲的弹射力将箭矢崩飞出去,紧接着弓弦归位,在原处不停震荡。 杨汪迅速向下矮身,那弓箭打斜由自己身旁飞驰,他猛然回头望去,只见刚刚攀爬上城头的备身府军士被箭矢贯穿了眼眶后,顺着箭矢飞行的方向往城楼下栽倒。他这才稍感方心的转回了头,毕竟被射中的不是自己,只是,杨汪不能再分神了,当再看向跋野时,眼前只剩下一道撞过来的残影。 对,喊杀声震天的城楼上跋野身先士卒了,他没说一句话的飞奔着向前冲来,在距离杨汪只有一步之遥时,虎头战靴弯曲、双脚猛蹬地面,整个人炮弹般飞了出去抱住对方腰肢愣往前扑。杨汪没什么反应,直接被扑倒后,手里那把刀磕落在了石板上,趴在其身上的跋野则迅速起身,摘下头盔,手握头盔对准了杨汪的脑袋奋力砸去。 碰、碰碰。 钢铁对撞的声响传来,为了不遭受这几下重击,杨汪连身躯带脑袋一起扭动,可依然没能躲开跋野的进攻,甚至能从头盔被击中后凹陷程度判断脑袋好像是被头盔卡住了,这几下之后,还有点轻微的发懵。 跋野迅速将已经砸瘪的头盔调转,令头顶带尖的一面朝下,瞄准了刚才辱骂过自己的那张脸高高举起手上的头盔,准备立即夺走这老杨汪的生命…… 听说头盔上面的尖是用来蒸煮食物的时候扎在地上保持稳定性的,此刻跋野已经估计不了那么许多了,他只知道用这玩意儿扎进身前敌人的脑袋里比拿头盔活活砸死来的省力。 噗! 就在跋野眼看着将夺取杨汪生命的一刻,一支弩箭在城楼上射来,那弩箭直刺如肩窝,跋野上半身弯曲成弧形,手臂猛往后甩,手上的头盔瞬间掉落。就差一点,差一点便能弄死这个杨汪了…… “将军!!!” 跋野的部曲泼出命的往过冲,在这个有了主子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时代,那名士兵彻底放弃了城楼,掐着还在安装弩箭准备击发第二次箭矢的备身府军脖颈,将他压到了墙垛上,在其整个上半身都悬在半空中那一刻,依然发狠豪不收力。攻城梯上的备身府军看到了这一幕,抓着长矛直接往上刺,跋野的部曲胸口在被扎穿那一刻彪悍的竟然没有松手,冲着扎自己的那人张嘴狂吼:“我艹你祖宗!”直至鲜血顺着口腔喷溅而出,被掐那人才反应了过来,反手掐了回去。 鲜血在跋野部曲嘴里滴落,胸口的血迹已经落了被掐备身府军一脸,但他为了不让自家将军再遭受偷袭,这一刻决不能让,哪怕死在这城垛上:“王八蛋,老子陪你们一块见阎王爷!” 这是一次自发的献身,只是为了旧主。 那跋野部曲死命摁着备身府军往城下压,与其双双坠落的同时,一把揪住了用长枪捅自己的那人腰带。应激反应出现了,在攻城梯上拎着长枪占便宜的备身府军死命抓着横蹬不放,整座攻城梯在三个人的下坠之下被彻底拉倒,满满一攻城梯的人被直接平拍在玄武门前石板上。那一下,雨水迸溅,好几个摔的不再起身,仿佛躺下才是安乐所在。 杨汪终于在身体扭动中抽出了腿,一脚蹬在跋野胸口后将其踹到,紧接着回撤身躯往一侧爬,他脑袋还是懵的,可那把刀就在不远处的血泊里。杨汪伸手在鲜血捞起了刀,随即转身坐起,任凭脑袋上被砸扁的头盔卡住一只眼睛,只能用右眼视物的喘着粗气望向跋野。宰了他,宰了他这城门就算是攻下来了,无论如何也要宰了他! 跋野捂着肩膀躺在了地上,刚刚那一脚踹的直接震动了肩窝箭伤,他疼得用力闭着眼睛直闭到眼冒金星这股疼劲儿也没能过去。稍有缓解时,跋野在身侧看见了一只脚,不,一双脚,再往上看,杨汪拎着刀站在那儿。 要死了。 细雨迷蒙双眼的一瞬间,跋野脑子里只有这一个想法,可是,他一点都不悲伤,而是转回头顺着城垛缺口看向了徽猷殿的一角。 那座宫殿下一定有个女人在等着自己吧? 可恶啊,为什么不能在临死前再让自己看一眼她,哪怕看看徽猷殿的全貌,想象一下她站在殿前的期盼眼神呢? 红,别担心,就算是咱死了,陛下也会信守承诺的,只要他没输就好。 杨汪举起起了刀,奔着跋野的脖子用力挥砍,他身后是顺着墙垛缺口一个个刚刚爬上城头的备身府军…… “陛下!臣,为国尽忠了!!!” 跋野用处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喊出了这一句,眼睛却死死看着徽猷殿高耸的屋顶角落。 他对柳应红的感情不用再叙,但身处这个时代不允许跋野在临死前喊出男女私情,甚至连对未曾见过那个孩子的思念也只能蠕动一下嘴唇将全部话语咽进肚子里。 长刀入颈,跋野还没感觉到疼就看见了天旋地转,等视线稳定时,目光所及处是缺少了头颅的尸身,和转头奔着手下人走去的杨汪。他在喊,一边砍倒了身侧监门府军一边大喊:“贼首跋野伏法,放下刀枪者,免其罪责,顽固抵抗者,杀无赦!” 他似乎还说了什么,站在城楼上握刀遥指向正在反抗的人不停咆哮,可跋野听不清了,视线也在逐渐模糊,似乎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一切都已经和他再无关系。 最后的印象中,只有空中的乌云在飘荡,最后的感触里,只有雨滴轻落皮肤之上,随即,麻木的失去了一切感觉。 ------------ 第二十八章 毕其功于一役 细雨淋漓,两军对垒,无数雨点掉落在兵士铁甲之上时,铿锵作响,雨露滴落在刀枪林立的锋刃之上则隐隐绽放出铮鸣。 阴云密布之下,一张张在雨水洗刷中冷漠的脸立于阵前,杨侗率领着监门府主力与郑公府附近的杨公卿隔街相对,对方弓弩手在这一秒纷纷攀爬到屋顶、墙头寻找制高点,连街边二层酒楼都被彻底被占据,破窗之声此起彼伏,一架架绞弓弩于高处推出,将半丈长的超长弩箭对准了监门府军。 “郑公府何人领军,见到吾皇陛下因何不跪,要造反嘛!” 说话的,是监门府一名城门校尉,他本该守卫宫禁,此刻却不顾生死站在监门府阵前替皇帝喊话,而那一刻,几乎所有人都明白这个人已经成为了街边房屋里弓弩手的瞄准目标,只要一个字说的不对,立即就会被射成刺猬。 “末将郑公府杨公卿!” 杨公卿端坐马上,撇嘴拎刀,身材魁梧,穿戴上明光铠有如一头巨熊坐于马上,而他手中那把陌刀,更是积满了雨水。 陌刀实际上本就是隋朝的武器,《旧唐书阚棱传》写明‘阚棱,齐州临济人。善用大刀,刀长一丈,施两刃,名为陌刃,每一举,辄毙数人。’,阚棱则是杜伏威的属下,为其立有赫赫战功。 可杨侗看见此人,却冷笑出声。 巷战,你抡陌刀?确定么?! “杨卿。” 杨侗催马而出,以马鞭遥指:“备身府军本该在城楼之上协护城防,卿因何率兵置身于郑公府?” 杨公卿贼寇出身,与单雄信、邴元真同为瓦岗旧将,史书记载唐军围困洛阳时,他与单雄信数次杀至李世民近前,若非丘行恭舍命相救,献马步战护主,李二很可能已经被活捉了;此外,杨公卿还和单雄信一起击败过李元吉,虽然战果并不丰厚,却让这位公子哥很没有面子。由此可见,这杨公卿和单雄信一样,是勇猛无比的战将。 但,杨侗此话一出,备身府军都开始回头去看向了杨公卿。这不是这些骄兵悍将心中还有对隋朝皇帝的敬畏,而是你让人家占理了,打起仗来心里多少会有些不舒坦,这也是很多豪强崛起之后一定要设法寻找合法性的原因,比如窦建德。 “胡说八道!” 杨公卿怎么可能让军心动荡,加上贼寇出身的他早习惯了舍掉这张面皮,这个时候要是认下皇帝,仗还用打么? “当今陛下正在朝堂之上进行朝会,今日乃是每月初一、十五的大朝,他疯了么,会率军前往郑公府?别忘了内史令王世恽可就在朝堂之上,有什么事不能在朝会上说!”杨公卿反咬一口说道:“倒是近日裴家小儿裴行俨骗走了郑公府的虎符印信,你该不会是裴家那小子手下部将打算密谋造反要攻下郑公府吧?” 他这几句话差点让监门府军都回头看看自家这位皇帝到底是真是假,那谎话说的也太顺畅了,还他娘的有理有据。 杨侗已经不用继续问了,用马鞭在身侧挥动两下,裴行俨的部曲手持圣旨而出,当着杨公卿等人的面大声诵读:“陛下有旨,备身府将杨汪、杨公卿、邴元真、郭士衡……接旨,郑公府段达、王世恽密谋造反,即刻起,凡关联者立即卸任本职,抗旨不遵者,格杀勿论!”那城门校尉将圣旨宣读完卷至一处,投掷标枪一般扔出。 圣旨在风雨中迎风展开,宛如黄龙在空中飘荡、抖动,直至落入水坑时,以到两军对垒的中央。 杨公卿哪怕是在朝堂上叩拜过杨侗,此刻依然翻脸不认人的喊道:“就这东西,你给咱三尺绢帛能做出十几张,此时此刻,它能说明什么!” “来呀,此人假传圣旨,论罪当诛!”杨公卿怒声喝道“”“备身府!” “诺!” “擒杀此人,连升三级!!” “杀!” 哐! 杨公卿一番呼喝,备身府军盾落地、刀在手,随声呼应,气势十足。今天这个皇帝他算是彻底不认了,若是认下,敢和当今陛下两军对垒不管放哪都是诛灭九族的大罪,可小公爷和陈国公已经下了攻皇城的命令,郑公府接到了宫内内应的飞鸽传书说王世恽、段达身死宫廷,这本就是在造反,这时候就看谁脖子硬吧。 杨侗翻身下马,照着马屁股就是一鞭,当马匹‘淅沥沥’一声吼叫奔出,转没至街角后,他才随即转入人群。 他什么都没说,自己亲身上阵就已经证明了一切,只喊了一声:“列阵!” 身前将士立即将‘五兵’藏于盾后,随时准备迎接杨公卿的攻击。 大战一触即发。 “战!” 杨公卿呼喊一声,郑公府前巨鹿拦道。 “战!” 二声呼喝,道路两旁弓弩手、绞弓弩弓弦声响阵阵。 “战!!!” 三声呼喝,箭雨如蝗。 杨侗藏身阵内大喊应对:“门板!” 他也是一个兵,太知道知己知彼了,没赶来之前就派出了二十几名斥候探析敌情,不说对郑公府前情况了如指掌,也知道一个大概。所以,为了应对郑公府前最恐怖的弓弩与绞弓弩,这一路上的街边门板几乎让杨侗拆了个干净,否则以肉身顶弩箭根本就到不了杨公卿近前。 门板竖起,普通箭矢算是彻底失去了作用,即便是近距离施射以弓弩之力也无法射穿商户用来关门上板儿的拇指厚木板。监门府军在木板的守护下宛如置身装甲车内,就是这装甲车稍微长了点,足有几条街。 杨公卿没想到这小皇帝竟然还有这一手,他更没想到的是,一直以来都在皇宫内唯唯诺诺的杨侗竟然真的敢率军前来征战…… “绞弓弩!” 嘣。 一声巨响,酒楼二层窗户被卸的位置一架绞弓弩率先击发,那可破城墙石块的力道在接触门板的一瞬间便将木质门板懒腰炸断,门板下的士兵被当胸穿透还不算,余下力道竟然又扎进了后面那名士兵的腿上,随即让整个队伍露出大面积缺口。 嘣! 又是一声巨响,门板再裂,监门府兵发出凄惨嚎叫,可躲在人群中的杨侗却没有丝毫慌乱:“补人,把空缺补上来,别让弓弩找到缝隙。” 他还是说晚了,每一次门板碎裂就会有一片弓弩打高空中落下,于是,本来只有一块门板大小的缺口瞬间随着弩箭的灌入便顿时化成一片,宛如绽放的死亡之花。紧接着,后面那群扛着门板的人将会顶住缺口,按照顺序跨越尸体冲上来补位,伴随着脚下未死同伴的哀嚎声继续补齐这辆装甲车的缺口处。 杨公卿看到此处撇了撇嘴,要是照这么打下去,也许根本就不用短兵相近便可将眼前这五千监门府兵彻底射杀在此。 对,他也派人向皇宫开出的这支队伍进行过窥探,斥候给回的信息为‘大约五六千人,弓弩不全’,光听斥候回报杨公卿就能分析出没打过仗的小皇帝是来自杀的,弓弩不全你敢打巷战?是不是以为郑公府只有那些江湖草莽看家护院,派兵前来就可以镇压叛逆?也太异想天开了吧?到时候杨汪打破玄武门,自己擒住小皇帝,那裴仁基就算有一个万人敌的儿子也只不过是下一个元文都,仅此而已,还能如何! 洛水之畔,一条河流将洛阳分为上下两城,穿城而过,这所穿过洛阳之处的河流原本属于缓流区域,平日里恬静、舒缓,用于供养百姓最是宜人,可今天在逐渐变大的雨势下开始让这条河流汹涌起来,加快的流速竟然促使着河流呈现湍急之相,水流冲击在石桥上还带起了浪花,似为河岸上处于弩箭之下的杨侗担忧…… “来人啊!” 杨公卿再次发号施令,冲传令兵喊道:“速去邴元真将军处,请将军提兵将其居中截断,届时全军冲出,困死杨侗所在之处,此战可胜。” “诺!” 传令兵与军后策马狂奔,杨公卿则一边催促弓箭手加快射速争取扩大敌军伤亡的同时,一边翘首以盼。他有点不想等了,这杨侗如今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分明就是不会打仗,面对这样的敌人还小心谨慎什么,杨公卿甚至想掀开鹿角冲出去与其速战速决。不过,作为一员将领他还是选择隐忍,毕竟,等邴元真领军至此后,胜算更大。 而杨侗则同样在等,等的,一样是邴元真,他要毕其功于一役! ------------ 第二十九章 孟贲现世 为什么古代战争极少打巷战,即便是拥有绝对优势攻城也必将为三缺一而并非选择歼灭? 其实道理很简单,那就是巷战过于残酷。 短兵相接时,双方军队拥挤于街巷之内,躲避距离有限,稍有不慎就会被地方击中,士兵能不能活下来完全靠运气。而当其中一方杀死对方一人时,无论刀砍斧剁自身破绽势必会露出,这么拉仇恨的事敌军不可能注意不到,所以,往往这种情况发生一死就会死一片,你杀他、别人杀你,最终那人也会被击杀。 在古代培养出一支百战之军是成本非常大的,一旦有所损伤补充不足所面临的很可能将是接下来整个战局被彻底扭转的局面,掌权者在这种时候都输不起,所以宁愿弃城与敌军在旷野上决战,也绝不进行巷战。毕竟在旷野上用优势兵力袭杀对方十之二三再以骑兵冲击便可冲散军阵,何苦在城市内的巷战中打这种一换一的残局呢? 可这一次的巷战,杨侗必须打,他要在王世充回来之前拿下整个洛阳城,再用城防据守获得缓冲时间,就一定要面对此时的残酷。但,这场仗又该怎么打才可以用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战果呢? 首先,已知条件是对方动用了军械库绞弓弩这样的大杀器;其次对方军械完备,弓弩齐全、箭矢不计其数;最后,杨公卿随时都有邴元真的支援,可以截断杨侗的监门府军分而蚕食。这是郑公府最稳妥的策略了,有了这样的策略起码能保证在王世充回来之前王玄应和王道询安枕无忧,就连罗士信在位于邴元真的位置上都会如此去做,那么,对方的战术方式杨侗就算是彻底了然于胸。 接下来,就是如何应对的问题。 他有一万人,对方有两万且分四个方向守卫郑公府,若是还有人手在府内守卫,每一处的兵力数字应该是三到四千之间。其中还得有人操控绞弓弩、充当弓弩手,那一处也就剩下三千左右的人手。做出了最基本的判断后,杨侗将对方的实力提升了以档次,假设对方每一处有人手四千,增援时间为半刻钟,那么,他只要以自己为饵吸引敌军注意力,再派人端了弓弩手的窝点,这场仗在短时间内就有得打。 谁去冒死端掉这些绞弓弩和弓弩手? 罗士信此刻站了出来,随后,裴行俨的一百部曲纷纷带领自己麾下站出,一支两千人的小分队就已经成形。如今,这只小分队在杨侗用门板防御敌军箭矢的那一刻,正在洛水之畔抓着河岸上蒿草缓缓前行,人人口衔短刀将身体隐没于水中,就连水势暴涨中有两人被河流冲走,那俩人都死咬着匕首没有出声。 水中的罗士信继续向前,河岸上全是弓弩落于木板之声以及监门府军的惨叫。他必须要快,陛下身边只有五千人马,自己动作稍慢就会成批量的造成死伤…… 啪啪。 罗士信感觉到身后的人正在拍自己肩膀时,他们这支人马已经出现在了那座临洛水而建的酒楼之下。 天色更阴了,白昼仿佛日暮,罗士信狸猫般在水里拔身而出,将短刀握于手中任凭水滴在浸湿的衣物上滴答落下。 一个个监门府军都打水里钻了出来,他们借着堤岸掩护奔着酒楼后门,来至门前罗士信抬脚直接蹬向那紧闭的房门,一脚巨力之下,房门应脚而开——碰! 门一开,所有人都傻了,无论屋里的还是屋外的。 屋内人正在被眼前战局所吸引,聚精会神的观察,屋外人没想到这间酒楼楼下装满了备身府军,人多到无处下脚的程度。 派人守卫弓弩手是肯定的,杨公卿不会傻到把弓弩手放在空旷位置等你偷袭,若非这一屋子人都被之前杨侗和杨公卿的对话吸引,在询问‘战阵之中那个真是当朝皇帝么?’还有人回答‘就是他,上回我和太尉杀入皇宫就看见他在太尉刀下瑟瑟发抖’那一刻,这才放松了警惕。 “啊!!!!” 罗士信大喊一声手中利刃猛的一下刺入一名备身府军脖颈,那名士兵本该是看守河道的,如果没有屋内的商谈之声他也正在看守河道,可话题一聊起来,整个一层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时,这才给了罗士信机会。皇帝,这两个字永远是隋末最吸引人的字眼,无论是李唐皇帝还是窦夏皇帝都一样,这俩字儿对于普通人来说如梦如幻。 一击刺倒此人,罗士信身后的裴行俨部曲知道拿命拼的时候到了,飞扑过去搂着四名备身府军一同倒地,屋内手持长矛的备身府军简直没拿他当人,刀枪并举,铁器入肉声络绎不绝,眨眼间连他带其身下的两人都给扎成了塞子。 “二舅!” 本该叔侄同伍的外甥见舅舅惨死眼前彻底受不了了,手持利刃用肩头顶住一名备身府军就往其肚子上捅,一边捅一边喊:“来啊!老子杀一个够本,杀俩赚一个!!!” 罗士信还没等冲进去已经闻见了浓重的血腥味儿,地表鲜血仿佛被开疆拓土的帝王扩充版图一般正在不停流动,当遇见灰尘时,迅速将其吞噬,似乎什么也无法阻挡它们的脚步。 “杀!!!” 罗士信瞪着眼珠子大喊,当初张须陀麾下勇冠三军的孟贲回来了,他高高跳起越过门槛,才落地一杆长矛就捅了上来。罗士信单手抓矛向旁边一推,脚步迈动至其身侧,匕首猛往上捅,这名身高超过他两头有余的壮汉直接被匕首刺穿下颚贯顶而出,嘴里发出‘咳、咳、咳’的声响,连喊都喊不出来便倒在了血泊当中。 “抢楼梯!” 一声令下,身后的弟兄们有的与罗士信一起同酒楼内士兵战斗;有的,转头奔着楼梯就跑,根本不顾自己的死活,抓住眼前的敌军手里匕首就往脖颈、胸腹上招呼,当然他们也没有什么好结果,谁不能看着自己人被宰割不还手。一会儿的功夫,楼梯口已经死尸成堆,想要上去,得跨越尸堆才能迈步往上冲。 “拦住他们,别让这群王八蛋上楼……” 发号施令的二百夫长正在指挥,话都没说完,罗士信便将短刃投掷而出,那把短刀刀尖冲前,顺着二百夫长张开的大嘴插入面颊,竟然卡在了嘴里。那货疼的转头望来的一秒罗士信吓了一跳,刀都插进脑袋上还不死?等他彻底转过头来,这才看明白,原来只是腮帮子被刺穿了。罗士信捡起死尸手里的长枪,挺枪直接扎了过去,连身侧有人抡刀砍在自己臂膀都上都没管,一枪刺入其腹中直没枪尖后把那人硬是钉在柱子上才松开双手去边捂臂膀边回头。 罗士信的勇武撼动了众人,他并非杨公卿那种身大力不亏、能将活人抓举过头顶再扔出去的类型,可一个狠字就足以表达罗士信为什么能够打出自己的为名了,因为他手里,没有活口。 被罗士信盯上了的那人在后退,哪怕他身边还站着好几个备身府军。 打到这个份上罗士信已经是身边有什么抓什么了,一把拎起落在墙边的板凳调头往回走,路过一人正在举刀要砍自己兄弟时,他脑袋都没转抡起板凳直接拍在了对方头顶——啪。板凳被拍断了,杀人者身躯发软的倒下,罗士信却始终盯着眼前砍过自己的那名男子走了过去,手持半个板凳照着他下巴再抡…… 啪。 又是一声脆响,那人应声而倒,罗士信骑在他身上根本不管周围有没有人偷袭,举起板凳死命的去砸。 一下、又一下、再一下。 那个货下巴被砸碎了,罗士信没停手;罗士信手里的板凳砸碎了,他干脆拽下了旁边死尸的头盔继续……直到血浆崩溅了他一脸。 罗士信身边一名备身府军战战兢兢想要靠近偷袭时,突然,罗士信猛一回头,一脸血浆的凝望过来时,骚臭之气遍布在房间之内。他吓尿了,而且在抖,看着罗士信伸手抹去眼角遮挡视线血迹,变成了大花脸那一刻,根本不敢上前。 “把二楼尽快拿下来,违令者斩!” 罗士信在死人身上站了起来,拎起一把刀一刀砍向了浑身发抖的备身府军脖颈,将其放倒后奔着其他人走去。在战场上,罗士信从不对任何人手下留情,因为张须陀教他的第一句话便是‘身为军伍,对敌人的怜悯便是对自己的残忍’。 嘣。 一声弓弦响起,二楼上监门府军翻滚而下,底下打的这么热闹楼上怎么可能不知道,此刻,早有人将弓弩对准了楼梯口,甚至还有人在窗口处大喊:“杨将军,弓弩手遭遇敌袭,速速来援!” 那一刻,楼下的杨侗压力减轻了,听到这个声音老杨第一个掀开了头顶门板,挥舞手中天子剑向前狂吼:“杀!一个不留!!!” ------------ 第三十章 这是你见朕的最后一面(为毛盟加更!) 沉默不语又有板有眼的人,喝醉之后最疯狂,像是英国人、德国人、日本人。仿佛这种人骨子里都隐藏着疯狂的基因,平日里又生活在死板的国度过于刻意压制自己,于是当酒精混杂于血液之内,会产生血脉觉醒一般的醉态。 邴元真的醉态杨侗见过了,视皇帝与众大臣如无物,当王玄应为酒友,若不是他用烟雾阻止了那场庆功宴,也许这个货能掐着王玄应的脖子往里灌酒,可谓是丑态百出。但,今日率军前来的邴元真和当时所见完全不同,对军队的指挥也好、对形势的判断也好,都有超乎寻常的稳定性,或许就是因为这一点,他才能在瓦岗身居高位,才能在王世充眼中成为新贵。 邴元真来了,在雨势最大的时候出现,他的出现仿佛裹挟着洛水逐渐汹涌的波涛,手中长刀一挥,整整五千刀盾兵在监门府军身侧的纵道上整齐前行。雨水中,这群骄兵悍将明明面对的是大隋皇帝,可此人手下军士没有一丝混乱,更没有任何一个人为了抢夺军功而抢杀出军阵当孤胆英雄,可见邴元真平时御下极严,否则绝不可能指使如臂。备身府的士兵在他指挥下手持圆盾缓步冲向杨侗所在的腰部,打算将其腰斩后彻底把小皇帝困死于这条街道之内,但其使用的战斗方式却和所有士兵完全不一样。 “敌袭!!!” 眼尖的监门府士兵发现了邴元真,要没有他,杨侗率军冲上去在罗士信的箭雨掩护下能瞬息间冲散杨公卿。但此刻,被冲散的却是老杨。 短兵相接,手持圆盾的监门府军高高跃起,顺着两名长矛兵的缝隙冲过,在空中挥刀劈砍至其中一人面门后,于落地那一瞬间就地翻滚,滚入军阵当中。那小子甚是灵活,入了军阵连砍两刀令监门府兵丁双双倒地才被赶过来的人以长矛戳死,还是四五根长矛入腹,被扎成了刺猬才死。这才只是个开始,当监门府军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到这灵活的士兵身上,其后的备身府刀盾手一拥而上,杨侗这边顿时倒下一片,这是目的性极强的以突击者为吸引牵制敌军目光,随后开始打援。 这就是日后在李世民唐军中发挥了巨大作用的跳荡,不发动进攻时以刀盾手身份护卫弓弩,发动进攻那一刻便以其灵活的机动性成为战场步兵。可惜,李二这个战争天才即便将混合兵种的配合发挥到了极致,却唯独没能发挥出跳荡的灵动性,然而,这一点被邴元真给悟透了。 “陛下!” 罗士信于楼上看到了这一幕,他明明知道杨侗要的就是这些,却依然担心着的当朝皇帝的安危,还在出发前屡次请命,于无人处进谏称:“陛下,小臣与邴元真有仇,将小臣安排到军阵当中邴元真一样会来,何苦孤身犯险?”,可惜,杨侗拒绝了他,只给了一个理由,那便是:“朕输不起。” 是啊,杨侗输不起,他已经挖好了陷坑等着对方,万一让罗士信替代自己后,那邴元真不来呢? 邴元真和进攻皇宫的杨汪职责不一样,他的任务是守,即便遭遇天塌地陷,只要郑公府不破,熬到明日天明时王世充率军归来就算是头功一件,想要把这种人诱出来,不给足诱饵,可能么? 片刻间,长街纵道上就堵满了冲阵的人,监门府军士的尸体一个个倒下,有些是被跳荡砍死的,有些和抱着敌人故意往同伴矛尖上撞同归于尽的,但裂缝被撕开以后想要缝补已经不太可能,邴元真将军队变成了一条双头蛇,两只舌头分别撕咬向这拦腰截断的裂缝两侧,绝不给杨侗任何喘息机会。因为他知道当朝皇帝就在阵中,只要拿下对方,这场战斗就算是彻底结束。 “援军到了!儿郎们,给我冲!” 杨公卿看见邴元真到来心头一震,这要是刚才被杨侗冲入鹿角,结果可想而知。所以,他不顾还在鏖战的酒楼,留下两位二百夫长率四百人与罗士信争夺酒楼的控制权那一刻,倾尽所有开始向前施压。 “给我开!” 鹿角被搬开了,杨公卿纵马直扑盾阵,冲至阵边勒紧缰绳,马匹怪叫着扬起前蹄,将近吨重的体重都放置在前蹄上落下。那一刻没人知道持盾士兵承受了什么,所有人都看到的是他倒下了,毫无悬念的口喷鲜血重重摔到,那摔到的姿势奇怪到事先没有任何预警,屁股直接着地,紧接着昏厥一般整个人开始往一侧倒,倒地不起。 “嘿嘿嘿,杨侗。” 盾牌后便是杨侗的脸,哪怕头顶还有盾牌护着,可是当杨公卿看到这一幕时,依然兴奋到了极点。 杨侗怒目而视,大吼:“这是你见朕的最后一面!” 他可能是太高兴了,已经全然不顾杨侗为何要摆出这副盾阵,就在此刻,挤满军士的街道内这盾阵终于发挥出了作用,杨公卿左右的盾牌缝隙处五根长矛同时刺出,好好的一匹战马愣是给扎成了筛子,鲜血顺着马肚子往外流,吃痛下马匹顿时失去了控制的甩头后退,任凭杨公卿拉拽就是不听话。可它这一动所造成的创口面积远比士兵突刺来的厉害,退后没几步便一头摔到,杨公卿赶紧甩脱马镫,不然被马压在身下怕是立即就要变成一具尸体。 “投掷!” 杨侗眼见良机以成,呼喝着遥指杨公卿,盾牌缝隙处再次出现无数长矛,可这一回并非突刺,而是有大量长矛在阵中投掷而出。 噗! 最先冲上来的备身府军替杨公卿挡了灾被直接贯穿了身体,他身后那些人也没好到哪去,在如此近距离之下,根本不用去寻找抛物线的准头问题,直接用尽全力平直往前扔就行了,这玩意儿虽然没有绞车弩杀伤力大,但抡起一对一,绝对有让对手挨一下就起不来的能力。 投掷完长矛的士兵迅速后撤,抽出腰刀往后走去,那些还手握长矛的替补上来,军阵变换在喘息间立刻完成。 这就是杨侗必须在军阵内的第二个原因,他必须在军阵中指挥才能发挥这套盾阵的最大威力,毕竟这套阵法监门府军并没有演练过,哪怕极为简单,要是指挥不到位同样发挥不了威力。至于杨侗怎么知道的这东西,完全源于还在部队时一次对世界军事发展史的讨论,那个博古通今的连长对这套阵容推崇备至,总说‘最简单的就是最有效的’,而老杨则列举了无数我国精妙阵法来对抗这套蠢笨不堪的阵容,以此形成反驳。面对此情此景,那位连长并没有过多争辩,只说了一句话:“我也觉着咱们国家的军阵比国外强许多,哪怕是同时期对比。但是,每一种军阵都有自己的用法,在古代,遭遇战中这种军阵会让骑射拉扯至全员崩溃,会被投石车彻底砸碎,会被八牛弩直接击破……可若是这一切军械都无法发挥最大作用的时候,于巷战里呢?” 杨侗愣住了,他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真到了人挤人的巷战,这古罗马最古老的军阵就是一台绞杀机器,杀人将如同割韭菜一样挥舞起死神的镰刀。 如今,这把镰刀握在杨侗手中。 长矛飞不出去了,杨公卿的人马已经扑到了阵前,他们正玩了命的挥刀劈砍眼前盾牌,还有人抽冷子趴在地上去砍监门府军的脚。可大隋的五边形长盾有一个特点就是底部平直、两侧如壶底微缩,当这长盾落地,盾顶尖锐处可露出缝隙搭架枪矛,每一个盾脚缝隙都可以探出武器对脚下进行绞杀,于是,杨侗耳朵里灌满了长矛入肉之声,眼前的尸体伴随着崭新长矛刺出与带着鲜血的矛尖回归时,尸体平铺成片。 杨公卿眼看着杨侗就在眼前却奈何不得已经快要气疯了,屡次想要靠近却偏偏被斜刺里阴险处刺出的长矛逼退,急的大喊:“王八蛋,有种你滚出来,看老子撕碎了你!” 杨侗在阵中凝眉而立,根本不顾阵后如何,冷静指挥:“进!” 排首长盾兵抬盾跨越过尸体上前一步,身后长矛兵见脚下尸体入阵不管死活先捅一顿再说。那些倒地者中有些人被捅动也不动,可有些打算装死的、只是受伤无法战斗的,就没有任何熬过这第二轮打击的机会了。 杨侗在盾牌后同样踏血前行,他每前行一步,身前都会发生一股战斗,长矛频繁刺出再收回总会带着浓重的血腥味,而比这盾阵更残酷的是,满脸是血的罗士信终于将酒楼二层拿了下来,此刻正端着弓弩准备对杨公卿进行猎杀。 嘣。 一支绞弓弩在战场上奏响了死神圆舞曲,劲道十足的弩箭斜插杨公卿队尾最末端,可以打七百步射程的绞弓弩在近距离高空作业下几乎是无敌的存在,在直接扎碎了一名头盔脱落的士兵头骨后,与血浆迸溅间刺入他身前那人前胸,一箭两命。 这玩意儿可是攻城利器,此刻用到人身上如同砍瓜切菜一般,否则杨侗为什么要以自身为吸引力给罗士信争取夺取它的时间呢。 “罗将军……” “少废话,没看陛下被围了么,拿起弓弩,速射!” 罗士信不管楼下有多少人在打主意要将这栋楼重新抢夺回去,他只知道地上的备身府士兵手里有弓弩,背后箭娄中有箭矢,这些玩意儿对准了杨公卿的屁股就能让陛下好过一点,那还等什么? 听见绞弓弩声响与部下惨嚎的杨公卿顿时回过了头,他懊恼的咬着牙,刚才要是晚上一会儿先把袭击弓弩营的人干掉哪至于如此,可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 第三十一章 隐忍之后的胜利 对于已经知道敌人进攻方式又启用了罗马战阵的杨侗来说,他面对邴元真支援时,最好的策略就是在队伍中段也安排上五边长盾,还要多安排,毕竟你不知道自己的军队会在哪被截断,只有把一切安排好了,这罗马战阵才能一分为二,首尾自顾。有了一分为二的战阵来打巷战,即便是邴元真来了,也只能被活生生的挤死。 可老杨没这么做,他的选择是任凭这群跳荡在长枪兵身边游走、砍杀,直至邴元真队伍全都涌入T字形的路口化身为双头蛇左右撕咬,依然忍受着部下不停伤亡的局面。 他还在等。 “压上去!” 邴元真看见杨侗的一字长蛇被彻底截断,终于发出了总攻的命令,当这道命令出现,街头丁字路口立即变得人挨人、人挤人,跳荡原本的灵活性消失了,这群备身府军满脑子都是冲杀到笨重的长枪兵身前去割了对方脑袋换军功。影影绰绰的人潮向上涌来,老杨在压缩杨公卿背后的空间时,自己的身后也让邴元真压缩着,一时间,在这个丁字路口竟然堆了将近几千人,这要是一把火烧起来,这群人唯一的活命方式就是直奔洛水而跳。 “动手!” 杨侗面容冷峻的喊出了这两个字,他身后,唯一背着长弓的士兵摘弓抽箭对着天空便射。 嗖。 这是一枚响箭,借雨中风势声音凄厉宛如催命音符。 邴元真当然听见了这枚响箭的声响,与此同时他还亲眼看着响箭窜入天空,此刻,脑海中只有两个字出现——伏兵! 但这两个字才出现,邴元真又立即否认了该观点。自打杨侗带着人出城,一路上都有他的斥候看着,哪有时间安排伏兵?可要是没有伏兵,这枚响箭又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 邴元真冷汗下来了,自从这场仗开打,他亲自参战以来就再没有过任何一个斥候回来禀报宫门处到此处的情况,也就是说,在这段时间内派出去的探子要么被人干掉了,要么就是被人拦截了,这让自己对宫门处的消息一无所知。假如伏兵趁着这个节骨眼……坏了! “撤!” “撤!!!” 邴元真扯着脖子喊,希望能把杀疯的士兵喊回来,可那还能喊回来么?别说是战场上了,就算是安静的夜晚炸了营,主帅又有几个能凭借肉嗓子把状况稳下来的?否则军营内为什么要求士兵安静肃穆且不允许奔跑打闹,不就是怕一个误会引起根本压制不住的连锁反应么。 丁字路口一侧院落里,一队正靠着墙壁喘息的监门府兵已经累坏了,他们靠着两条腿打皇宫生生跑到了郑公府附近,在这条路上,不光要捕杀所有备身府军的斥候、还得拦截他们不能和邴元真联系,更重要的是,决不能让马车上的石胆油出现任何损伤,陛下说了,这玩意儿是今日能否取胜的重中之重,不然也不能只给罗士信将军两千人,让自己带着三千人运送。 赶到后,负责携带石胆油的监门府军立刻占据了街道一侧的多个院落,命人看住院落中的百姓不让他们发出惊呼的同时,眼前是自己人被杨公卿、邴元真分段截杀的凄惨场面。他趴在墙头眼看着那些长枪兵在跳荡手里成片成片的倒下,鲜血混合着雨水彻底染红了街道,那一刻恨不得马上冲出去。可是他不能这么做,当时邴元真的人马队形松散,一旦露头就会被这群人发觉,随后陷入到无休止的厮杀中,这不光帮不到陛下,甚至还会暴露己方的最后一张底牌。那可是陛下用命换来的,他能将自己做饵吸引杨公卿和邴元真的全部注意力,能舍得位于中段那些兄弟们的性命,自己怎么就不能忍住一口气呢! 忍!! 这名率领三千监门府军的副将硬是忍到了杨侗败相以露,邴元真的人马越压越向前,阵型由双头蛇变成了双头龟时,这才看见一只箭矢冲天而起。 邴元真的死期到了。 一枚红色旗帜被他隔着墙壁扔出,这枚旗帜不偏不倚正好落到邴元真马旁的那一刻,长街纵道的尽头十几辆驴马车架被监门府军推了出去来。这些推车的小伙子们根本不惜力气,在雨水中扶着车架晃动着肩膀双脚猛蹬地面狂奔,那一辆辆车架宛如障碍物一般堵在了邴元真身后的纵道上,好好的一条纵道顿时水泄不通。 刚看见这些车架时,邴元真以为监门府军要放火,可这大雨天放火他能点得着么?没想到的是,这群人将车架当成了掩体堵住退后了,一个个于车后架起弓弩直接开射。 那时,正在往前冲的备身府军全成了靶子,利箭在雨幕下撞碎雨滴于空中疾驰而过,如此密集的人群连躲闪空间都没有,一支支箭矢射出去宛如会有靶子主动撞过来一般、即便目标躲开了,他身前的人也绝不可能躲开,就这么被成片射中。而后知后觉的士兵发现这一幕时,那些回头者眼中出现了惊慌。 不是眼看着就要打赢了么? 哪又来的监门府兵! 备身府军手握圆盾纷纷回头,问题是圆盾那小玩意儿在一千人的密集箭雨能挡住哪? 副将趁此机会站了起来,拎起一瓮石胆油对着人群砸去,石胆油被他单手抡过墙壁直接落在了还不知身后发生了些什么的备身府军身上,陶瓮‘啪’的一声破碎,人群中更大的骚动出现了,被浓硫酸烧伤者根本不受控制的在胡乱拥挤,一个个吱哇乱叫。 邴元真的手下算是彻底控制不住了,最明显体现方式为,刚才还连招架之功都没有的长枪兵发现开始有人往自己枪尖上撞,那群刀盾手身后似乎有浪潮推涌一样让最前排本来可以凭借身位游走在枪尖上的他们只能用后背往下顶。他们哪顶得住弩箭加硫酸的双重压力,更何况在浓硫酸与水产生稀释效果过程中释放了大量的热,一个个被灼伤的人误以为这是烫伤,竟然有人迷信的喊出了一句:“鬼火!!” 人就怕从众反应,第一句‘鬼火’被喊出,后面所有人都看见从天而降的陶瓮,更有甚者指着那陶罐大喊:“罐子里装着鬼火!!!” 这群人想不通,想不通罐子里的液体怎么会落在自己身上出现灼伤效果,如此一来鬼神论当然出现,一切都像是被安排好的一样那么顺畅…… 拥挤场面更加剧烈了,一个被挤倒的人刚顺着人缝趴下就立刻踏上了无数双脚来抢夺他所在的位置,这群人根本不管脑袋屁股的乱踩,底下那位别说想起来了,就是想用手去护着头都难,好好的跳荡队变成了人挨人、人挤人还有人在后面不断往人缝里拱、想要躲避弩箭的高峰期地铁一号线。 “杀!” 近百瓮浓硫酸扔出时,被糟蹋了的道士心血让丁字路口的热气令人觉着仿佛置身蒸笼,跳荡队距离杨侗手下监门府军最近的位置只有一枪之隔,这群人哪怕没有热量蒸烤也在冒汗,因为对方只要往前送枪尖就能扎到人,根本无需任何多余动作。而此时,两千伏于街道院落内监门府军翻墙而过,一个个手持长枪再次逼近的那一刻,邴元真手下第一批跳水的人出现了。 三处长矛将所有跳荡队压制在丁字路口,只有洛水一条路可走时,即便河水湍急也得跳,因为跳下河去不会马上死,再留在岸上,必死无疑。 “死来!” 邴元真高坐战马之上挥舞长刀砍翻了一名想要近身的士兵,远处罗士信站在二楼大喊:“把邴元真给老子留着,老子要亲手宰了他!”,可到了这个时候谁还会听他的?监门府军一个个往上冲,宛如被螳螂惹怒的蚁群,当邴元真的长刀砍在其中一名士兵的肩头那一刻,那名士兵在胜利即将到来之时暴露出了前所未有的野性,一把将长刀按在自己肩膀大喊:“你他娘的没有第二把刀了吧!” 他面目狰狞明显在忍受剧痛,邴元真满脸扭曲正在奋力拉拽武器,此时,身边再有一名军士由墙头飞身跃起,借着墙壁的高度于飞跃时一把抱住邴元真与他一同摔落马下。一落地,邴元真算是彻底完了,在这群已经杀红眼的士兵眼中,敌军大将代表着无尽的财富与即将升迁的官位,那真是举枪就刺、抡刀便砍。 邴元真想要伸手去挡,一刀下去,只看见还留着鲜血的手腕;他还想就地翻滚,可上半身才翻了一半大腿就被一枪钉在了地上。 “啊!!!!” 邴元真在打着挺儿惨嚎,可那些为了军功而冲上来监门府士兵对此充耳不闻,三四把刀对着邴元真的脖颈乱剁,只求他项上人头。 雨停了,血腥味伴随着泥土的气息开始向上翻涌,还在指挥战斗的杨侗已经看见了不远处的郑公府,而杨公卿依然在做着抵抗时,身后总算传来的令人振奋的消息…… “启禀陛下,小的斩邴元真于马下,有头颅在手!” 杨侗笑了,自打穿越以来他从没这么开心过。这个消息代表着眼前的杨公卿即将不战自溃,这个消息代表着将不会再有任何郑公府将冲上来与自己战斗,哪怕他们还有一万备身府军。 “好!连升三级!” 他这句话一说完,盾阵中的士兵同时扭头看向了杨侗,那意思是‘都是同样玩命,他凭什么连升三级?’,杨侗也不解释,伸手一指面前的杨公卿:“那儿还有一个,最后一个。”便转移了这些目光。 一道道犀利而带着渴求的目光望向了杨公卿,一名凶狠的士兵冲着头盔已经被摔落马下时弄丢的杨公卿大喊:“杨将军,对不住,咱兄弟借项上人头一用,升官发财后,每年忌日都去坟上祭拜!” 持盾者扔了盾牌,举弓弩者打酒楼二层越下,杨公卿似乎在这一秒变成了唐僧肉,人人都渴望得到。 “杨侗!” 杨公卿望着眼前这个只有十六岁的少年恶狠狠瞪了一眼后扭头就跑,那他还能跑得过这群都要发疯的监门府军? 杨侗眼看着罗士信打二层跳下后隔着还有两个身位就扑了过去,可惜,他没能抓着杨公卿,却在落下那一刻搂了一把对方的脚,紧接着,这群士兵一拥而上,罗士信气的趴在水坑里大喊:“我的!杨公卿是我的!!!” 终于打赢了。 杨侗不管疯了一样去扑杀杨公卿的军士,冲着那些站在街头不知所措的备身府军大喊:“朕乃当朝皇帝,放下刀枪者,赦死罪,继续顽抗者,即刻扑杀!” ------------ 第三十二章 车裂! 咕噜。 在郑公府小公爷王玄应听到足矣令他昏厥的消息之后,他立即下达了撤退的命令。对于王玄应来说如今的洛阳就是一片鬼蜮,刚刚打了胜仗的小皇帝是不可能放过他的,所以,连‘收拾细软’这样的话都没来得及说,便对忠心护主的仆人说了一句:“撤。” 可惜,他还是说晚了,邴元真与杨公卿的人头被被两个刚刚升了官的监门府士兵扔进了议事厅,随后在罗士信的护卫下,杨侗迈步走了进来。 王玄应了吓了一跳,因为他没有听见喊杀声,是这位当今陛下入了议事厅以后,喊杀声才传出来的,由此可见,这位皇帝是身先士卒的率军入府,随后根本不管手下人与郑公府士卒砍杀,一步步于危险当中走了进来。这份气度,这份胆量,王玄应没见过。 “士信,找郑公府的大印,下令让所有正在待战、备战的备身府军归营,凡是参与了此次抵抗的军官,全部撤换,告诉那些被撤换的军官,死罪可免……”随后他生怕罗士信说错话的又加了一句:“不准说活罪难逃。” 紧接着继续安排道:“凡是参与了今日巷战的监门府军,各按军功封赏,顶替被裁撤掉的军官,命裴行俨接管备身府,以庞玉为副;你,接管监门府,霍世举为副。” 安排完军旅,他又坐在了议事厅厅堂首座上沉思着说道:“让裴仁基处理巷战后的后续事宜,毁坏的民宅、酒楼,按价赔偿,同时放榜安民……”说到这儿,杨侗终于看了王玄应一眼,笑道:“朕真希望你们郑公府平时多贪墨一些,不然府库银钱通过这次大战怕是已经不够了。” 王玄应闻讯立即跪倒:“陛下,陛下恕罪啊!”他是跋扈,不过并不傻,眼见已经失去了所有机会,这时候还不下跪求饶乞命,等什么呢? 恕罪? 杨侗笑的更加开心:“朕堂堂帝王,命备身府军士放弃手中兵器投降竟然要进郑公府来找大印,圣旨都不管用了,你还想让朕饶你?” 他脸上看不出半点生气,更像是刚登帝位的新君正准备大展拳脚一般继续说道:“对了,士信,叫人来查封郑公府,所有器物不得离地,待朝廷统计清楚后,造册上报。” “啊!” 一名郑公府守卫被扑倒进了议事厅,监门府兵士浑身是血的将刀倒握便扎,刀入心脏后,那人明显已经死透他还骑在人家身上发狠不断晃动刀柄,待反应过来,这才看见杨侗,唯恐惊了圣驾的赶紧跪下磕头:“陛下……” 杨侗当然知道这人心里想的是什么,亲近的说道:“无罪。”随即赏下一个热情洋溢的笑脸:“你们都是跟朕在战场换过命的……”当那名士兵听见‘手足兄弟’四个字时,整个人仿佛都飘了起来,转回头喊着:“小的以死报效!”又冲回了战场。当这句话散开,监门府这群人将成为永不投降的死忠,这里边的御人之道有多微妙,杨侗算是彻底体验了一番。 他转回身,冲着罗士信继续说道:“咱们现在啊,缺钱、缺人、缺地盘,等王世充回来,还缺稳定性,去告诉裴行俨吧,接收完了备身府,将他那五百部曲残存的全部带走,安插在备身府内,随后立即登上城头。这两天,就让国舅爷辛苦点,吃睡都在城头上,等王世充回来就好了。” “陛下盼着王世充回来?” 罗士信对杨侗前面的话还能了解,可说道王世充,他听不懂了。 “盼不盼着王世充都得回来,咱们这儿一打起来,王玄应这小子怕是已经通知了王世充了。我要猜的没错,王世充会让单雄信留守虎牢关,自己率领骑兵往回赶。”门外喊杀声越来越弱,只偶尔才有一两声惨嚎时,杨侗还能听见刚才进来的那名监门府军一边杀人一边捂住人家嘴巴:“你他妈小点声死,陛下正想事呢!”不由摇了摇头,笑骂了一句:“神经病……” 杨侗并没有在这场战斗中提供任何武力值上的帮助,但是,他参战了,虽然没有亲手斩杀一人,可,对于监门府军来说,这也是袍泽。好么,和皇帝成了袍泽兄弟,这种荣光,怕是只有跟随开国之君才能获得,这群监门府军能不当回事么? 这个世界上最刺激人心的,便是忽视,可手中已经没有了任何力量可以操控的王玄应即便对杨侗的忽视愤怒异常,也不太敢乱说话,只能尝试性的问了一句:“陛下,小臣愿意手持圣旨劝降父亲,让父亲重归我大隋……” 杨侗回头看了一眼,迟疑的问了一句:“你还有手呢?知道这场仗朕损失多大么,不算你让杨汪进攻紫薇宫的损失,朕一共打没了三千五百以上的监门府军,那邴元真率刀盾手一次冲锋就砍杀朕手下一千五百多人,而备身府军的死伤在六千以上!” 罗士信闻言握刀向前,长刀在杨侗面前举起,趁着王玄应下跪叩首的姿态一刀削断其手。王玄应吃痛下直接翻身倒地,咬紧牙关忍疼,嗓子里依然发出‘嗯!嗯!’的低吟吼叫声。 杨侗和没看见一样:“别让他死了,他要是死了,王世充该玩命了。”说罢,根本不看王道询,望着罗士信指向那厮:“他想要你的马?” 王道询赶紧解释:“启禀陛下……” “王道询谋反作乱,立斩不饶!” 话才说出,杨侗起身而走,屋子里罗士信故意眯起了一只眼,一个眼睛大一个眼睛小的坏笑着看向王道询一步步靠近,那王道询仿佛被绑入郑公府的小姑娘,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拿手当脚在地上一寸寸的挪,脸上尽是惊恐。 “你不配当皇帝……” 杨侗刚要出屋,正听见躺在地上且满脸是汗的王玄应说出了这一句,他没太听清,站在原地问道:“啊?” “我说你不配当皇帝!”王玄应很激动,说话口水粘黏在地面上大口大口穿着粗气,似乎这句话是耗费了很大力气才说出来的,而这勇气,则是断手得来的。 “杨玄感、李密都是我父王世充驱赶出洛阳的,窦建德也是我父拒之虎牢关外,这个帝位本来就该是我父王世充的,你凭什么当皇帝,就凭你姓杨?” 杨侗听到这将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起来,很正经的说了一句:“你说的都对,做到了那么多被人做不到的事,他才能是王世充;他赢下了那么多场其他人赢不下来的硬仗,才能成为太尉、郑国公。但,要想成为皇帝,就还得赢了朕,要想成为这全天下的皇帝,还要赢了李唐、窦夏。” 说到这儿,他转身走出了议事厅,只留下一句:“要是你爹在,朕绝不会赢的如此顺利,可他不在,你说,上哪说理去。” “杨侗!你别得意的太早,不久之前我刚得到杨汪将军的消息,他已经攻下了玄武门,如果你不想刘太后和裴仁基之女死无葬身之地,最好把我放了!” 杨侗踩在门框上转身,面露凶狠的说道:“你是不是觉着朕刚才说留你一命,就不会杀你了?” “报!!!” 门外斥候飞奔入府,看见杨侗单膝跪地:“报,国丈命小的急报陛下,逆臣杨汪率军攻打玄武门,跋野将军力守不降战死,国丈裴仁基率众继续死守。一刻之后,国舅裴行俨、监门府副将庞玉、监门府副将霍世举率兵增援,重夺玄武门后擒获杨汪,杨汪部一万备身府军以被击溃。” 听到这个消息,杨侗总算舒心了不少,转头看向王玄应:“恭喜你啊,因为你有个领兵在外的爹,小命保住了。”转回头,他就如同死神一般向斥候说道:“告诉裴仁基,杨汪,车裂!” ------------ 第三十三章 宁愿禽兽不如(贺穹顶之云海盟) 杨侗吃了一顿好饭,一顿很有寓意的好饭,叫烧尾宴。 关于烧尾宴,民间有两种说法,在隋朝时,指老虎成精以后化成人形尾巴无法去除只能烧掉,形容做成了一件大事之后的庆祝;到了唐,一般都是中举、升迁之后的大宴宾朋。当然,这个传说唐朝时还在,就是到了老杨所生活的时代便不这么传了,因为那个时代不让老虎成精。 明代史学家陶宗仪在《说郛》中对烧尾宴有过详细记载,至于有什么菜老杨已经忘了个七七八八,可是今天桌面上所摆的这些,他不说各个都爱吃吧,也确实挑不出什么大毛病。比如那光明虾炙,烤虾这玩意儿配上凉啤酒,绝了;还有红罗丁,炖酸菜里就是血肠;巨胜奴差点意思,炸油脂怎么能放蜜糖呢;格食则是往羊肉、羊肠、羊内脏一块蒸煮,可以当成羊杂汤,也能当成煮散了的肚儿包肉;西江料是粉蒸猪肉;水炼犊是小牛肉…… 回到皇宫看见这些菜老杨甚至以为自己又穿越回去了,同时也明白了自己明明不是不会做饭为什么会在和罗士信一起吃面的时候觉着那么难吃,原来在这的一个月已经被皇宫里那些美食于不知不觉中提高了味觉,让口味变叼了,这古代也不是什么吃的都没有啊…… 吃完这顿庆祝杨侗完成第一阶段胜利的烧尾宴,他又陪着太后与端娘喝了一杯茶,茶点配的也不一般,像什么酥皮点心贵妃红、奶酥雕花的玉露团、把蜜糖用火慢烤制成的白雪,看着就心旷神怡。期间,端娘扑闪扑闪眨动俩大眼睛在期待,期待自己男人讲述如何战胜杨公卿、邴元真的英雄事迹,可那一刻已经疲惫了一整天的老杨立即就上了困劲儿,哈欠是没完没了的打,眼看着都要瞌睡了,阿姑来了。 “禀太后……” 才说仨字,便看见了将嘴张得老大的杨侗,说了句:“陛下。”算是打过招呼,转回头继续说道:“禀太后,所有与郑公府联系密切的宫人都在罗将军的协助下处理干净了,共计一百二十六人,宫内各处皆有。其中查获银豆子,一千六百二十六颗、金豆子三百二十一颗,珠宝、首饰无法估算;另外,宫内受过郑公府赏赐的人数众多,若是全都处理掉怕是这宫内无法运转,还请太后示下。” 刚要睡着的杨侗听到这儿,一下精神了,这可是个大事。 隋末,杨广穷奢极侈,财政枯竭,恶钱泛滥。盗匪四起后,群雄林立,私铸成风,更有甚者剪铁为币、纸糊为币,这导致物价疯长、老百姓之间只认粮食不认钱。加上金银又未流通,还是属于上层社会的赏赐之物,通行了七百多年的五铢钱失去了公信力以后,连那王世恽也不会动不动就给金豆子、银豆子作为奖赏。这样怎么行,老百姓谁家使得起这东西? 以前这些事不用他操心,可如今洛阳已经落在了你杨侗手里,在这个经济形势乃至大格局都不稳定的情况下你要是拿不出个应对之法,怕首先不答应的就是老百姓。这可不像打仗,把敌人干倒就完事了,经济上的事要是处理不好,后患无穷。 “启禀陛下。” 一名太监站在徽猷殿外便开始鞠躬奏报道:“国丈让老奴来请示陛下,大业殿内的百官眼下可还都被佽飞羁押着,该当如何处置。” 宫人对皇室该有的尊敬终于出现了,不在仅仅是表面恭敬,那老太监直到这番话说完都没敢踏进徽猷殿一步。 不过,这个时候杨侗可没心思去关注太监对自己的态度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传旨。” 这俩字一出,太后和端娘纷纷起身,整个屋内只有杨侗一个人还坐着说道:“群臣随无害主之实,却也没有护主之心,本罪无可恕。无奈,如今五铢钱废,货币不通,致使物价飞涨、怨声载道,今夜留群臣在大业殿内商议对策,务必商讨出利国利民之法。想出方法者,前情尽免,懈怠者,数罪并罚。” “遵旨。” 老太监应声答完,扭头就喊:“陛下有旨~”随即边跑边喊奔大业殿而去,期间都没敢停口。 看到这一幕,杨侗才微微露出笑意:“阿姑今日定是在众多宫人面前处决了那些投靠郑公府的人,要不然,这些下人也不会对皇室重怀敬畏之心。” “老奴不敢邀功,都是按照太后的吩咐办事。” 刘太后在杨侗回来得知此次大胜之后喜笑开颜,夸赞道:“若非陛下除了郑公府,也没有这般光景。”她似乎故意没有提及这让人头疼的铸币之事,而是问道:“陛下,今天已经足够疲累了,不如早点休息吧?”说罢给端娘使了个眼色:“还不送陛下回宫?” “臣妾遵旨。” 杨侗摆了摆手,望着殿外星空:“母后,或是今夜、或是天明,王世充就要率起兵回来了,稍不小心,怕又是一场恶战,儿臣,今夜怕是想睡也不成啊。”他十分温柔的回头望着灯光下的端娘,语速轻缓的说了一句:“好生照顾母后。”说完起身走了出去。那一刻,刘太后都没看端娘,光顾着心疼自己儿子了,看着阿姑用手一指杨侗,阿姑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转身跟随而来。 端娘颇为失落,再次撅起了嘴,当阿姑和杨侗的身影都消失在大殿内,很不情愿的说道:“怎么了嘛。”说话间还拿起一块糕点,在手里不停揉捏到已经彻底变形,才有扔回盘中。 太后终于有了脾气,板着脸回了一句:“堂堂裴仆射家的千金伺候我这个老太婆,您受委屈了。” 端娘大惊失色,她以为太后一直都是最宠自己的那个,认为在其面前说什么都可以,都会得到安抚、照拂,没想到今天竟然招人家不高兴了。她赶紧起身,到太后身侧扶着坐下,小心陪着不是说道:“太后,我不是那个意思。” 刘太后可能也觉着自己有点过了,舒缓了一下情绪说道:“行了,你一个女人,还未大婚,这成什么样子了。以前是觉着你年纪小、不懂事,可这儿是皇宫,真真正正的皇宫,在这儿,你还能永远年纪小、不懂事?” 真真正正的皇宫…… 端娘站在太后身边噤若寒蝉,眼泪花在眼眶里转了几转硬是被眼皮夹到了眼睫毛上也没敢让它落下来,就这么安安静静的伺候着,揉捏着太后的肩膀。从这一刻开始,她就算不想,也必须长大了。 …… 端娘,挺好的。 这是阿姑说的,一项不怎么说话的阿姑在跟上了杨侗的脚步后,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对此,杨侗还很好奇,回头看了一眼说道:“你觉着朕对端娘不好?” “反正太后还是刘良娣的时候,最不喜欢家宴,更不喜欢去女眷聚集的东宫后花园,因为规矩大,见谁都要行礼。” 杨侗没回答,也没有向阿姑解释的必要,他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自己如此对端娘和喜欢不喜欢没关系,只是不想当一个禽兽,所以,宁愿禽兽不如。 ------------ 第三十四章 井水黄,阎罗忙 东都洛阳,洛水滔滔,昨日的一场暴雨让水位上涨的同时,无数黑色小虫仿佛被这场雨水滋润的一夜之间活了过来,于空中横行无忌,直扑人脸。 而杨侗则还在睡,睡的很香甜。 在梦里,他由东都洛阳向南发展最终占据了整个国家的南方后与李世民和窦建德决战洛水之滨,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拿下了这两个隋末英豪,令大隋再次成为这片大陆上的最强者时,一张脸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他的梦里。那张脸很胖,狞笑着,笑声震荡四野,顿时刚刚建立的大隋生灵涂炭,火光四起…… 王世充! 杨侗一下就惊醒了,在龙床上仿佛腰间按了弹簧,立即坐起才发现这是个梦。 “王世充回来了吗?” 他向无人的宫殿内问了一声,老太监在门口应答:“启禀陛下,裴将军并未派人入宫禀报敌情。” 杨侗终于安心了点,早就在门外准备好的宫女鱼贯而入为他洗漱。待一切完毕,穿戴整齐的杨侗由寝宫走出,看着天色说了一句:“这都快中午了?” 老太监含笑应答:“陛下,国丈说陛下近日过于辛劳,理当多休息休息。” “国丈来了?” 寝宫门外,裴仁基身穿官服,两眼赤红的站在那说了一声:“臣,裴仁基叩见陛下。” 杨侗连忙将其扶起:“国丈,不必大礼参拜。” 站起之后的裴仁基只是稍微寒暄了两句:“应当的,无论是何身份,都得注重国家礼节。”杨侗想着甭管怎么说也要顾及面子的夸上两句时,他却又说道:“陛下,出事了。” “何事?” “臣,按照陛下吩咐,清理昨日战场,赔偿百姓损失并查封郑公府,直忙到今晨方才事毕。放榜安民后,百姓生活如常,本一切顺风顺水,可……可……” 裴仁基咬了咬牙,在面对这种他处理不了的大事时,必须奏报的继续说道:“可今日去井中取水的百姓竟然用水桶打上来了赤黄之水,这水恶臭难闻,一时间百姓无水可用,只能去洛水之畔打水沉淀…… 还,谣言四起,说陛下刚登大宝,杀戮太盛,引来了天罚,老天爷一生气便不给干净水喝。” 污水入井? 杨侗赶紧说了一句:“奏疏呢?呈上来。” “陛下,没有奏疏。” “什么?那郑公府都灭了,为何……”他想起来了,如今百官都在大业殿内想帑币对策,可不没有奏疏么:“来呀,为大业殿内百官准备会食,待他们吃完后,放其回去,责令下次大朝之时,必须拿出应对之法。”吩咐完,冲裴仁基道:“快,带朕出宫去看看到底什么情况。” 饮用水遭受污染的事可大可小,洛水本来就不干净,老让老百姓喝污水,加上天气越来越热,那传染病怕是很快就会流行起来。这件事必须重视,而且是必须马上重视。 杨侗睁开眼睛连饭都没来得及吃便出宫了,他也想将这种事交给手底下的臣子处理,可一想起大隋重修长安城就是因为汉长安地下水受到污染无法治理才迫不得已这么做,就已经明白了这个时代的官员对于地下水根本无能为力。 在罗士信的护卫下,杨侗与裴仁基步行出宫,一路上途经三坊查看坊内水井情况时,士兵由水桶拎上来的水都带有异味且严重泛黄。他甚至提鼻子在空气中闻了闻,昨日暴雨在今日阳光的炽烈晒烤下不断蒸发出臭鸡蛋味,这股臭味顺着水井冲天而起,弥漫在空气中,让人不禁摇头。 此时,一帮小孩打杨侗身边经过,手里拿着拨浪鼓、梳着羊角辫的孩子一边蹦跳一边唱道:“井水黄,阎罗忙,日也亡来月也亡……” “闭嘴!” 裴仁基瞪着眼睛呵斥,他们可刚赌上身家性命才拿下了洛阳城,什么叫‘日也亡来月也亡’? 他这儿一开口,旁边一个人家打开了院门,白头老翁披着外衣边穿边走,一脸焦急的连忙抱住了小丫头,跪倒在地祈求道:“贵人饶命,贵人饶命啊,小孩子不懂事,她不懂事啊。”说话间将小姑娘一手托着一手往屁股上猛打:“我让你唱,让你唱!” 街边的人看到此处闹了起来,全都凑了过来,裴仁基一下闹了个大红脸,他没想怎么样,就是觉着这小姑娘唱的儿歌寓意不好,眼下弄的倒像是他做错了什么。 杨侗此刻开口:“无妨。” 他站了出去:“老丈,朕问你,附近井中可都是黄水?” 朕这个字刚出口,老人家整个身体都发软,伸手指着杨侗说道:“我认得你,昨日是你在郑公府门前杀戮……” “唉,老丈,那是惩治奸逆,朕如何会杀戮百姓呢。” 一时间周围百姓纷纷下跪,大气儿都不敢出。 杨侗没理会这些,找旁边跪着的人问道:“你家井口也有黄水么?” “陛下……陛下,这洛阳城所有的井都是如此。” 杨侗发现这群人身后有一个很奇怪的东西,像是一个石头雕刻出来的锅盖倒扣在地上,指着那东西问裴仁基:“国丈,此乃何物?” 裴仁基立即回答:“陛下,这是渗井,平日里百姓们的生活污水,均倒至此处。” 杨侗的确不懂地质,可他知道历史,在《隋唐人的日常生活》这本书里有过关于渗井的介绍,甚至还有剖面图。 所谓渗井,就是在路面上开口的地漏,隋朝洛阳城的路面都是土路,路下面是土基,再往下是含水层、不透水层和透水层。洛阳百姓平日里会把污水倒入洛水,离洛水远的,比如住在皇宫附近坊间的,就会将污水倒入这渗井里。 以当时老百姓的素质,肯定是什么垃圾都往里倒,要是平时还好,可偏偏一场暴雨使水位上涨,连洛水都变得湍急,那上涨的水位湿润不透水层浸泡到这些污秽上自然会让地下水受到污染。 想解决这件事特别简单,将洛阳城内的渗井挨个都刨开清理出来就行了,毕竟地下水是流动的,问题是,需要担心的真的仅仅是水么? 杨侗慢慢走近老丈身边,看着那个挨了好几巴掌的小丫头,很亲民的问道:“小姑娘,刚才那首儿歌谁教你唱的?” 小丫头一指旁边的小孩:“大虎。” 杨侗再望去:“又是谁教的你?” 大虎立即说道:“一个叔叔,他用戒指给我换了酥糖。” 杨侗回头看了罗士信一眼,罗士信立即蹲在那个小胖子身边:“那叔叔长什么样还记得么?” 王世充来了! 不过这厮没有进城,而是派人进了洛阳城后打探了消息顺便还捣了乱。除了他,杨侗想不到第二个人会这么做。 杨侗缓缓起身问道:“你们也觉着这洛阳水黄,是老天爷对咱们的惩罚么?” 百姓们跪在那一个个都不敢出声,有人还低着头偷眼看杨侗,宛如在说:“当着你面还说这个不是不要命了么?” 杨侗也不管其他人,往渗井边上走去说道:“那朕今天就让你们看看,到底是老天爷在惩罚朕,还是你们自己在惩罚自己。” “罗士信,让人把这渗井给朕刨了!” ------------ 第三十五章 大才将至 兵勇们在街边抡动铁锨挖开已经被雨水浇软的泥土,打开深埋土下的渗井井盖以后,窜上来的味道都没法闻。杨侗是硬捏着鼻子靠近的,低头一看,好么,这玩意儿已经不渗水了,水线过半不说还全是污水,水面上飘着不知道是什么的油花与化开后的色彩,看着都恶心。最可气的是,污水上竟然飘着一只鞋。 此刻,渗井周边的老百姓越聚越多,都想看看一天之前还在城中杀戮的小皇帝今天要怎么治理这井水发黄的问题,更有甚者,一边往人群里挤一边垫脚往里面看,嘴里还问着:“皇帝在哪呢?”之类的话,跟后世演唱会上的粉丝看明星差不多。 “陛下,这是……” 裴仁基知道渗井是什么,更知道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可是他不明白的是,这东西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更没想到与地下水之间的联系。 杨侗稍微做了一下解释:“这是疟疾的诱因之一。” 疟疾,在中国古代是非常恐怖的杀手,诱发这种病的原因很多,其中就包括水源不净。 解释到这儿,杨侗想起来一件非常可乐的事,晚清时期,同仁堂门口有一片大广场,老百姓都去那儿解手。同仁堂的人也不恼怒,还挺高兴,认为这是他们的财运,宁愿每天派人打扫,也不驱赶这些人。直到有了公共厕所,这些官员们费劲巴力的安排人去劝老百姓到公厕解手,结果怎么样?让老百姓连卷带骂的说:“大街上不让拉屎,还有王法么?!” 那会正是世界科技的高速发展时期,当时老百姓都那样,在这儿,隋朝,老百姓不懂渗井会破坏地下水也理所当然。 “命人制图……”杨侗将详细的道理解释完后,告诉裴仁基说道:“把每一幅图全都画在渗井周边的墙上,第一幅先画清楚渗井是怎么回事,第二幅,画出渗井和地下水之间的联系,第三幅图,画出水源污染后的疟疾病患,让老百姓清清楚楚的看见破坏水源之后的结果。” 随后,杨侗转过了头,看着这群愚民,最终无奈的摇了摇头。 裴仁基走上前去和老百姓不停的解释着渗井是怎么回事,同时派人下渗井打捞污秽之物。是,那只鞋和不少污秽被打捞而出的时候,很多老百姓都大致明白了怎么回事,但这么做的新问题又出现了…… “这位贵人,陛下说不让往渗井里倒污水,可这污水倒哪啊?” 老百姓得活着啊,活着就会洗衣做饭……还是不太对……一户普通老百姓除了洗漱,怎么可能制造这么多污水?这个时候粪便可是肥料,家里有地的都上杆子抢,根本不会往渗井里倒,那渗井里是什么? 杨侗站在街头左右观看,当视线被阻,他连忙走到老百姓身边问道:“附近有没有染坊、布庄?”除了这些地方,杨侗实在想不到其他可以污染水源的东西了,毕竟这不是一个拥有现代化工业的城市,就算是一两只鞋掉进去,也不可能污染这么大面积的水源。 那位老丈向远处一指:“那儿是染坊、那儿是布庄,这俩买卖是一家的,陛下问这个干什么?” “派人去问问平日里染布的废料倒至何处。” “陛下,不用问了,这染布的废料肯定是倒到渗井里。”老丈的回答立即解开了杨侗全部疑惑。 隋朝不是没有排水沟,而这些废水大多数顺着排水沟进入了沟渠中再流入护城河,由于洛阳的护城河是引入的洛水河流,也不至于有废水排不出去的问题。但,人是有惰性的,有时候真的就是差几步路便不愿意去排水沟里倒废水,而选择将染布之后的废水倒入渗井中,加上老百姓对渗井维护不利,让里边残存各种污秽,这才使得一场大雨落下后,井水又脏又臭。 闻听此言,杨侗气就不打一处来,古代城市的排水问题商代就给出过解决方法,考古学家曾在商代的旧城遗址中找出过排水沟,还在淮阳找出过陶制排水管,这说明古代掌权者一直都在为百姓的生活而努力,怎么到后来这个国家的在排水问题上成为了国外嘲笑的对象了呢? 重罚! 为了让老百姓知道地下水的重要性,为了惩罚人的惰性,杨侗让裴仁基给了布庄、染坊予以重罚。除重罚之外,全城的染坊、布庄、印刷坊等等有可能成为污染源的商铺都要为这次清理渗井负责,所有清理费用全都由他们出不算,还要负责维护自家门前的渗井。 那些商铺老板一个个的开始哭爹喊娘,更有甚者开始询问如果他们自己找人把全城的渗井都清理出来,能不能不罚款。对此,杨侗严厉拒绝。不罚,你们就不知道疼,不知道疼下一回就还会出现这种情况,而罚了之后,感觉到心疼的你们便会在店铺处理废水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生怕这次的悲剧重演。 有一位店铺老板不太高兴了,竟然和裴仁基理论了起来,说的有理有据:“为什么光罚我们?洛阳那么多大饭庄,他们的泔水都往渗井里倒也没见有人管啊。” 这不,严重的异味源头也找到了。 裴仁基将这活安排下去之后,几名小吏开始挨家饭馆走,一个个都乐开了花。 杨侗心里清楚,这些小吏下去先得胡吃海塞一顿才会谈及正事,等到了谈正事的时候,就该饭庄老板哭了。不过现在不是处理贪污舞弊的时候,对于一个刚刚把洛阳掌控在手里的皇帝来说,先得有人干活,然后才是其他。 整整一天,洛阳城的所有渗井都被清理了干净,并且每一口渗井都在各大饭庄、染坊、布庄、印刷坊的伙计看管下开始散味。为了杀菌,杨侗还特意让人往渗井中抹了厚厚一层硫磺,当然了,这笔费用也是由商户出,可以说杨侗这开局第一炮就给商家彻底坑惨了,可百姓看见商户被坑,一个个倒是表现的喜闻乐见。 洛阳城的地下水在黄昏时分才再次清澈起来的,杨侗则在亲眼看着水质清澈起来之后才返回皇宫,可在皇帝处理污水事件的这条路上,一直有个身影远远坠在其后,从皇帝出宫开始,便带着一名小厮骑在驴上缓缓跟着。 “高明,你说这渗井内被注入污水以后,真的和疟疾有关系么?” 小厮背着褡裢在头前牵驴,听闻身后主人问话,回应道:“先生那么大的学问都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 “那你说这打败郑公府的到底是这位皇帝陛下,还是他身边那个裴仁基?” 小厮笑着摇头:“先生啊,高明就知道俩饱儿一个倒儿,您要真对陛下有兴趣,咱们不是进了洛阳城么,您又揣着裴仁基的亲笔书信,等到了早朝的时候,入宫觐见不就什么都知道了么。” 驴背上的男人拎着鞭子轻抽高明后背,若有所思道:“那就晚了……” ------------ 第三十六章 国之何在? “老爷,走慢些,小的根本不上了。” 洛阳城外,麦苗齐膝,裴仁基站在麦田边眼看着微风轻拂下这些麦苗频繁低头、形成一股一股麦浪,不由露出笑意。在节奏舒缓的麦浪里,那波浪压头而去时麦苗漫下四野,昂头而起时,眼下一片翠绿。美啊,美的能让人忘了家门口成堆的官员和使人烦躁的凡尘俗世。 “裴勇,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老管家裴勇站在裴仁基身后停下了脚步,低头回想着说道:“具体年头已经忘了,只记得老爷和这麦子差不多高的时候,我就和府里奶娘一起在边上伺候,那时候咱们还在长安城,老爷还得让人在怀里抱着。” 裴仁基弯腰轻抚麦苗,随后收回手继续说道:“胡扯,按你这么说,我一出生你就在府里了?” “真的,老爷,裴勇今年已经五十三了,在裴府一辈子了。” 裴仁基忽然转头看向了他,莫名间有些触动,原来跟了自己一辈子的裴勇已经老了,尽管还没到挪动脚步都费劲的程度,可却早不是当年那个他了,那弯曲的后背,满脸的褶皱,虽然白发不多,但老态已经出现。 “裴勇啊,你都跟了我一辈子了,你说咱们从长安到洛阳,又打洛阳入瓦岗,再重回洛阳,这到底是折腾什么呢?人呐,论吃,不过一碗,论睡,只要一张床……” 他还没说完,身后边有一个声音接了起来,还接的那么铿锵有力。 “裴公,要是连你都开始思念平淡的生活,这大隋,就真的没人匡扶了。” 青天白日之下,一位年过四十的书生迈着雄健脚步大步向前,在他面前,似无一物可挡那稳健的双脚,无论道路高低曲折都改变不了此人向前的雄心;那行走间挥动的袍袖带着一股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坦荡,挺拔的胸膛宛如高挂晴空的太阳,永远都那么的积极、向上。 裴仁基看见此人满脸惊喜,离着还挺远就开始伸手召唤:“士廉,你终于来了!” 他来了。 高士廉。 “裴公,当日一别,别来无恙啊。” 高士廉走到了裴仁基面前,两人双手互端,望着相互的那张脸,心里都藏着千言万语般,久久无言。 最终还是高士廉先开的口:“裴公,接到书信后我便日夜兼程赶来洛阳,昨日才到就听闻如今裴公已经高升左仆射,还成了当朝国丈,士廉恭贺了。”说吧,松开双手拱手施礼,没有半分惺惺作态,全是真情实意。 “唉~”裴仁基看着眼前这位身着青衫,头戴小帽的高士廉很是欣喜,连忙摆手说道:“士廉啊,你这说的哪里话,是,陛下封赏了左仆射之职,可论治下区域,却只有洛阳一地,这还是两日以前才成为现实的事。至于国丈,你可没差我分毫,甥女不是嫁了李世民么。” 话说到这儿,裴仁基奇怪道:“士廉啊,为何甥女与外甥一个成了李唐秦王的座上宾、另一个也嫁给了李世民,可你依然在交趾偏于一隅,莫非那两小不孝,不愿奉养?” 高士廉有个妹夫,叫长孙晟,此乃是大隋第一外交家,多次出使突厥,一通里挑外撅把突厥给折腾的精疲力尽。这长孙晟有五个儿子,最著名的就是长孙无忌和李世民的妻子,也就是贞观盛世的长孙皇后。长孙晟死后,高士廉将妹妹所生的长孙无忌与甥女接回府中,后来觉着李世民乃可造之材,才将甥女嫁了出去,连带着,长孙无忌自然也就成了秦王府的座上宾。 只是…… 这外甥与甥女投奔舅父,乃理所应当,所谓娘亲舅大,可哪有舅父为了自己的前程转回头去投奔外甥的? 高士廉可是年少成名,又是北齐宗室之后,年纪轻轻便素有贤名,这么做面子上怎么过的去?所以,他宁愿在交趾当一个行军司马,也不投长安。 “裴公,嘲笑我……”高士廉伸指轻点,面带笑意的玩笑着,裴仁基陪着他哈哈大笑,多年好友了,相见怎么能不玩笑几句呢。 笑声过后,裴仁基与高士廉一同看着麦苗,裴仁基言道:“士廉啊,这才四月麦苗就已经过膝,实在长势喜人啊,看起来,今年又是个丰收年。” 高士廉否定的说道:“我看未必。” “哦?” 高士廉也不隐瞒:“当今陛下隐忍蛰伏于深宫,起雷霆一击灭了郑公府,威名遍传天下,此时恰巧窦建德新败、李唐被刘武周所困,这才显得洛阳如此安稳。可王世充提兵在外,竟然忍住了郑公府被灭几日不曾回还,这份忍耐力如同在李密雄威之下数败不弃的他,不知裴公可曾想过,一旦王世充找到机会提兵来袭,这麦苗,在战马铁蹄之下还能否按长势成型啊。” 裴仁基沉默了。 这是整个洛阳的难题,谁也想不通这都两天过去了,为什么王世充还忍得住,他不可能在整个郑公府被灭的情况下依然能安心让士兵在虎牢关休整三日…… “士廉,你觉着王世充在谋划什么呢?” “这还用问么?” 裴仁基纳闷道:“此话怎讲?” 高士廉不答反问:“裴公因何放着洛阳城繁忙公务不理,跑到城外来看麦苗?” “士廉不知,陛下恼怒群臣无向主之心,将文武百官困在了大业殿内,还给出难题说如今货币不通、物价飞涨,若群臣能想出应对之法,前情尽免,否则数罪并罚。”裴仁基咂吧着嘴唇:“啧,整整关了一天一夜才把群臣放回来啊,有几个年岁已高的差点油尽灯枯。” “这百官一回家,稍作休息就在今早全堵到了我这个刚上任的左仆射门前,陛下体恤,下了一道圣旨,这不,领了圣旨我就来城外查看农田长势如何了。” 高士廉再问:“陛下在宫中做什么?” “听传旨的公公说,陛下在翻后花园的地,说是要把硫磺、动物尸体埋在地下,用硫磺杀虫、动物尸体养地一年,准备来年和百姓的农田斗斗产量……” 裴仁基没把话说完,当场愣住了。 高士廉隐隐面露深意的望着他,轻声说道:“如今洛口、回洛两大粮仓都在王世充手里,洛阳城存粮不足,王世充此刻若携兵前来,需要面对的是洛阳坚城与新胜之军。反正如今整个洛阳周边全在王世充手里,倒不如封锁交通,以逸待劳,等洛阳城粮尽,再起兵而来。” “士廉,兹事体大,速速随我入宫,面见陛下。” 高士廉慢悠悠拒绝道:“不急,陛下已经知道了,要不怎么会让你查看农田长势。” “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能读懂经史子集已经不易,如今还要心怀天下,若非天纵奇才,破不了这个局啊。裴公,孤城不好守,该当早思对策。” 早思对策? 早思…… “士廉,莫非你来并非想着为国出力?” 高士廉一脸悲叹,站在麦苗地前说了一句:“国?” “自秦一统河山、汉霸天下以来,国这个概念只能是卧榻之侧无他人酣睡之意,眼下陛下虽顶着皇帝之名,实际上不过是一洛阳太守,哪来的国?” “裴公啊,士廉也不怕和你说实话。我舍弃交趾远赴洛阳,就是为了前途而来,若想让士廉倾尽所学,可以,先让我看见杨侗人主之资,否则,在这儿……”高士廉指了指自己的心窝:“自妄人杨广被宇文化及所杀那天开始,隋朝以灭。” ------------ 第三十七章 蜂蜜到底有什么用? 奏疏来了。 不来时一份没有,来时得四个太监抬。 望着眼前品字形叠在一起的百十份奏疏,正在练字的杨侗问了阿姑这么一句:“会写字么?” “在楚公府的板子下练过。” 杨侗撂下了笔,将书桌前的位置让出,留下了一句:“写给朕看。”后,抬手拎起一份奏疏便看了起来,而那四位太监立即转身走出了书房。谁不知道当今陛下不喜欢下人没事就在眼前晃悠啊,除了阿姑,没事就往陛下眼前晃悠的没有一个好结果,所以,该撤就撤。 阿姑写了四个字——不慕自华。 字意不提,光是这几个字写的就不像是个女人,那一笔一划苍劲有力,跟战场上武将拎着刀捅入敌腹、咬着牙拧动刀把非要转出个血窟窿差不多。 杨侗看见这字都笑出声了,指着纸上的字:“杨素教的?” 阿姑也不隐瞒:“板子教的。” 杨侗叹了口气,挥挥手说道:“去叫端娘来吧。”这两笔字儿哪怕是比自己强点也不能往大臣的奏疏上写啊,好歹那也叫天家颜面,看起来练字的事得抓紧了。 阿姑退身离去,整个书房内只留下了杨侗一人。 这是杨侗第一次看奏疏,光从奏疏上他就能看出大隋的衰落的确是有道理的。手里这份奏疏是如今洛阳城内的文武百官所写,奏有十折则八则都是阿谀奉承,最后两折总算点题了还只是说如今物价飞涨乃战乱导致,只要陛下平息战乱,便可无为而治。这已经不是中庸了,简直就是懈怠,这群官员吃着最好的食物,用着国家俸禄,真到该出力的时候光拿的出一笔好字。 啪。 杨侗随手就把奏疏扔在了地上,此刻,一人将其缓缓捡起,他随口说了句:“传旨,将此人罢官免爵。” 这群官员是欺自己年少啊,以为糊弄两句就可以蒙混过关,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一个小小著作郎都拿皇命这么不当回事,不杀鸡儆猴看样子不行了。 那个身影手捧奏疏缓缓走出。 杨侗再拿第二份,这第二份好歹有些内容,提议说夺下洛口、回洛二仓,开仓冲击粮价,以粮价为带动,物价自然而然也就降了下来。这不是扯么?回洛和洛口两座大仓如今都在王世充手里,洛阳城内库存粮食不足三个月,只要敢开仓冲击粮价怕是那王世充会即刻提兵杀来,更何况你写奏疏文笔那么好干嘛?就算是写下华彩文章又如何,能让老百姓吃饱肚子么? 还有,杨侗问的不光光是物价飞涨,那百姓心中对国家的信心如何重新竖立呢?百姓不信任国家,你重铸新币又有什么用? “华而不实,发还重写,命其再想办法。” 杨侗将奏疏递了出去,一双玉手轻轻接过,至书桌边提笔刷刷点点,几句写完,平铺晾干,人又站回到了他的身侧。 整整一上午,杨侗别的什么都没干,光看这些东西便将时间匆匆放过,像是平躺在流水之间,任河流冲刷身躯。 呃…… 坐到腰酸背痛时,杨侗总算处理好了近百份奏疏,再抬头,端娘正弯着腰往地上平铺最后一份奏疏晾干墨迹。 “陛下。”端娘一见杨侗看着她,赶紧走了过去,站在身后替其揉捏肩膀问道:“累了吧?” “那也先请陛下过目,看端娘替陛下执笔写下的这些回执是否还看得过去。” 端娘随即跑过去拿起一份奏疏又走了回来,将墨迹以干的回执处指给杨侗看。 从笔迹上来看,倒真不像是女人写的,虽然说字写的没什么让人夸赞的地方,但,要是把这字安排在一个十六岁的皇帝身上,也还说得过去。可以看得出,端娘用心了,甚至还怕别人看出来自己笔体娟秀,故意往雄健了落笔。这让杨侗很满意,将奏疏折起重新放回到她掌心说道:“就这么着。” 端娘如同得了什么夸奖一般低着头轻微拧动身体,无意间竟然露出了小女人神态。 杨侗一边起身,一边问了一句:“裴将军那儿,还没有什么消息么?” 听见这句话,端娘才回过神来立即回答:“陛下,端娘在这儿的一个上午并没有人来禀报过任何消息。” “这王世充是不打算来了么?” 杨侗皱着眉说了一句:“让裴行俨下城回家休息吧,命庞玉上城驻守,从明天起,城门照常开放,斥候多放出十里盯着王世充动向。” 说罢,由上书房内走了出去。 端娘赶紧跟门口的太监嘱咐了两句了,立即跟上了他的脚步,并没有夫妻之实的小两口一前一后奔着后宫而行。 才走了没几步,杨侗才回头说道:“阿姑,先带朕去看看蜂蜜。” 蜂蜜? 不是去吃饭么? 端娘记着陛下有吃会食的习惯,每到中午都会吃点东西,今天怎么想起来吃蜂蜜了,流食能吃饱么? “诺。” 阿姑几步上前,在前方引路走向了库房。 让杨侗想起这些蜂蜜的是天气,他竟然在处理那些奏疏的时候感觉到了热。对,在四月初的天气感觉到了热。这让他觉着有点不对,起码是时节不对。这也连带着想起了了解隋唐历史周边的一些小事,比如唐朝少旱灾多水灾,冬天十九次无雪,喜欢唐朝的历史学家还因此觉着起码在唐朝前中期是的确度过了一个温暖期的,所以在这个朝代会有制冰、会有冰镇葡萄酒这样的创举。 而杨侗在想起这件事的时候,脑子里并没有天下,只有库房里存放的蜂蜜。 三人走至库房后,阿姑打开上锁的库房房门,杨侗在里边看见了满满一库的蜂蜜,随手敲碎最近处一坛封泥,掀开封口布,这才用食指挖了一指头蜂蜜送进嘴里……还好,没坏。不过夏天就快来了,要是不赶紧用掉这些蜂蜜,怕是也坚持不了多久,最关键的是,这件事也该进行了。 他一回头,正看见端娘望着自己,杨侗没多想,挖了一指头递了过去:“想吃?” 端娘顿时整张脸都臊红了,这可是日盼夜盼才盼来的接触,可旁边阿姑就站在那,不懂事的宛如一块木头…… 阿姑:“再不吃该掉地上了。” …… 杨侗又加了一句:“真快掉地上了。” …… 端娘一闭眼,彻底不管了,张嘴过去……甜。 杨侗很认真的说道:“这是野生蜂蜜,虽然好吃也不能多吃,否则会拉肚子,要是真想吃,让人上锅蒸一下就可以了。”说完,冲着阿姑吩咐道:“给我准备一间安静的屋子,附近不能有人,这件事只能我自己来。” 望着满屋子蜂蜜,杨侗皱起了眉头,有些事,是时候该进行了。 阿姑不解的问道:“陛下,老奴一直想问,可之前人多嘴杂,也就没开口,这蜂蜜,究竟有什么用?” “大用” 杨侗再次露出了神秘的微笑,阿姑记得,那个会放烟的小瓷瓶被弄出来之前,陛下好像就是这么笑的。 ------------ 第三十八章 先烈们用全部换来的历史 如果杨侗没当过兵、不太喜欢历史、又没有心心念念想在任何角度击败那个知识渊博的连长,恐怕这一切他都不会知道。 刚当兵入伍的时候,杨侗体能不行,他借口很多,什么自己从小没怎么干过活、自然不是那些耕种为生的农村人的对手。这句话说的很讨厌,引来了整个新兵营很多人的不满,可连长只说了一个字:“练!”就让他通过这一个字的训斥免了一顿黑拳。 体能练起来以后,他又在枪械知识上出了问题,人家学习枪械知识后,进行枪支拆卸、保养的速度非常快,就他慢,此刻他的理由是:“我又没接触过。”连长又说了一个字:“学。” 这一次,杨侗放弃了,觉着自己很可能不是当兵这块料,打算混两年算了。 连长看出了这一切,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他问杨侗:“你知道黑火药是什么时候发明的么?” 杨侗想都没想,直接回答:“大概是宋朝成型的吧?” “那你知道在1942年以前,我军于战争中一直使用这种1000多年前科技在与敌人搏命么?” “他们可没你那么多事。” 杨侗被训了,竟然还觉着连长在忽悠自己,在部队学历史的时候他明明看见了我军在战争时期使用过TNT,怎么可能一直在用黑火药?于是,他开始在部队疯狂学习历史知识、军工史知识,只为了能在下次挨训时反驳一句,没想到的是,这竟然带着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1941年,我国第一门五〇炮在黄崖洞研制成功,可没有黄火药的我军使用黑火药对其进行操控时,发现威力大打折扣。于是,整个黄崖洞兵工厂的人接到总部命令开始全力研发黄火药,在没有任何经验的全新起点上,对此展开了各种实验。 那时,没人和杨侗一样找理由,几乎每一个人都在为研发工作而努力,老百姓甚至献出了自家的酸菜缸,这才有了‘拆钢轨造枪,腌菜缸里造炸药’的神话。 1941年春,军功部科技人员王锡嘏受刘鼎部长委派带领着十几名火药工人在黎城县开始造硫酸,七月开始试制,九月就造出了浓度80%的浓硫酸40公斤。1942年5月,首个化工厂在当地黎城成立,厂房就设置在云崖寺的庙里,9月,无烟发射药研制成功,但炮弹威力小,不开花的问题依然存在。 军事化工厂技师白英为此绞尽脑汁,他知道,领导们要的是硝化甘油炸药,这是一种常温液态烈性炸药,硝化甘油也被称作炸油。它以甘油为原材料,经硝酸、浓硫酸混合而成,爆炸时可在百分之一秒气化,提及瞬间膨胀15000倍,产生3360°高温。可白英却没有任何制作硝化甘油炸药的经验,只能从最基础的实验开始。 绞尽脑汁的一刻也又到了,大家开始不停的想办法,硝化甘油的原料是甘油,甘油是油脂,油脂又是有机物;硝化棉原料是棉花,棉花是纤维素,纤维素也是有机物,这两种有机物又名碳水化合物……所有人都恨不得将硝化甘油炸药里边的每一个原料分析成化学符号,谁让咱们穷呢! 自此白英开始在化工厂疯狂进行实验,甚至想到了用生漆原料进行实验,可惜,没能成功。后来又想到了蜂蜜,蜂蜜和甘油一样都是甜的,两者形状也相近,就又改用蜂蜜进行实验…… 对,蜂蜜!!! 他还真成功了! 手榴弹装入这种蜂蜜炸药,爆炸声比黑火药要大得多,把捡到的三十多片黄豆般大小的弹片拿来称重,重量不及弹体重量的二十分之一,由此可以计算爆炸后的扩散面。 只是,这是蜂蜜炸药在手榴弹内是密封状态,他们很想看看在非密封状态下蜂蜜炸药爆炸是什么样,于是又展开了下一轮试验。 白英只用了二两炸药用麻条捆扎在纸包里,还找了道轨底板,可这二两炸药带给他们的惊喜实在是太过惊人,插入火雷管后,远远一拉,道轨底板被炸成两截!经测算,爆炸威力与TNT竟然达到了5:3,超过了TNT。 那才仅仅是二两炸药! 可惜的是,当地蜂蜜产量太少,又是太行山稀缺的出口物资,加上蜂蜜本身酸含量也少,这才被最终放弃。但,凭借这东西,我军在黎城打退了鬼子最后一次扫荡,那是在1943年5月。 如果杨侗不是一个兵,假如他没想着和连长斗嘴去验证连长口中所说的是真是假,这一切都会成为深埋在部队博物馆内一个角落的历史,可老杨十分庆幸自己这么做了,因为他看到了先烈们为了胜利所付出的全部努力,真的是全部。 如今到了自己努力的时候,他不信我军当年的条件会比自己优越多少,更不信那些先烈可以做到的事自己做不到。所以,他让阿姑准备一间屋子,开始没日没夜的钻研了起来,为此,甚至废寝忘食。 半夜,没有听见半声爆炸的阿姑眼看着杨侗打那间屋子里走出,等到了近前才闻见一身的蜂蜜味,正想问一句,疲惫不堪杨侗却回到寝宫倒头就睡。 他太累了,脑力和体力的同时消耗对于一个只有十六岁的身体是一种考验,更关键的是,他今天并没有进入到关键步骤,光是制作防毒面具就用了整整一天时间。等忙活完那保命的家伙,又开始测算各样原料的配比量,在没有硬笔只能用毛笔书写的年代,测算公式写下来都算是一个庞大工程,所以,忙完这些已经累的没法实验了,那可不就剩下一身被蜂蜜熏出味道的衣服么。 次日清晨,杨侗才从床上爬起来就又冲进了实验室,这回为了保命他拆了明光甲,扛着没有肩甲的上半身进入了实验室,这已经是这个时代最佳保命工具了,尽管如此,实验的时候依然是战战兢兢…… 裴仁基来了,他很想告诉杨侗说高士廉是个大才,要是能留下他,大隋等于多了一根擎天白玉柱。但,愣是在宫内等到天黑才看见杨侗出来。这一次,他们依然没能听见爆炸,可看见杨侗时,他正在摘脑袋上的怪异头盔,将其摘下扔到地上后,还气的一脚踢开,身上的明光甲也在胡乱撕扯…… 阿姑和裴仁基见状赶紧冲了过去,帮他卸下这些装备时,阿姑什么都没问,裴仁基也什么都没说,现在好像不太是时候。 夜晚,端娘小心翼翼的伺候着膳食,奇怪的是,这一次杨侗并没有赶她走,可,那冰冷到快要结冰的脸却令其不敢靠近。伺候完,端娘躲避灾祸一般赶紧撤离,整个寝宫内只有杨桐一人,连阿姑都躲在了门口。几乎所有人都在害怕,怕天子一怒,牵连自己。 第三天一早,宫里的宫人们都在等待着最新消息,想知道昨天晚上陛下到底发火没有、有没有谁因此倒霉,却发现皇宫大内安静异常,就跟没人知道这位皇帝为什么生气了一样,也没人知道这位皇帝是怎么压下自己的怒火的。 今天裴仁基又来了,他望着皇帝看向那间房屋仿佛如临大敌目光很是奇怪,难道王玄应被关在那间屋子里了?不对啊,王玄应在大牢里都快奄奄一息了,是罗将军手底下人亲自关的……不管怎么说吧,高士廉是绝对不能放走的。裴仁基趁杨侗没走进那间库房,赶紧凑了过去说道:“陛下,高士廉到了。” 此时杨侗恶狠狠的看了那间屋子一眼,恨不能一口将它吃了的说道:“宣!” “呃……”裴仁基有些迟疑的说道:“陛下,高士廉是大才,不可轻视,还请陛下亲自去见。” ------------ 第三十九章 生灵涂炭的南方 高士廉走在街头微微叹了口气,他想离开洛阳了,因为这座城市到处都充斥着一股死气沉沉,百姓们没有笑模样的在街边行走、小贩百无聊赖的偶尔叫卖、就连各大买卖家的伙计都站在街头十分慵懒。 这也不怪他们,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能想到王世充回来以后洛阳城会是个什么结果,在所有人都觉着马上要打仗了的情况下,谁还惦记着生活,谁又能惦记着挣钱呢? 洛阳百姓苦啊,自杨玄感起兵开始,他们就仿佛被卷进了历史的车轮,随后的李密、宇文化及乃至最近逼到虎牢关下的窦建德,时时刻刻都威胁着百姓的安危;城外也就算了,城内王世充血染皇宫、当今陛下伐郑公府,一场场血战犹在眼前,谁能在这个时候提起精神呢? 高士廉都想不到接下来百姓该怎么活! 更想不到刚刚掌权的小皇帝如何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盘活这死局……算了,还是去看看吧,既然陛下愿意在宫外雅云堂宴请自己而不是下旨宣召,今日前往也算给了皇家一个面子,全他礼贤下士之名,以了曾为隋臣之恩。 两层楼的雅云堂就在眼前,无数兵丁守卫在门口的阵势让老百姓紧贴着街边墙根而走,更有甚者宁愿选择调头绕路,由此可见尽管洛阳还是隋朝的都城,可百姓心中已经没有这个王朝了。 也是,百姓在家里吃糠咽菜,一出门就能看见文武百官下馆子豪吃海喝,这样的朝廷怎么能让老百姓有信心呢。 “烦劳军爷通禀,说交趾高士廉前来赴约。” 高明上前替自家主子打招呼时,高士廉正身着青衣小帽在看这条街上的百姓,目光中尽是担忧,宛如探病时见老友躺在病榻之上奄奄一息,偏大夫又无妙手回春之术。 士兵上楼禀告,只等了片刻便看见裴仁基在后、一身着弁服的十六岁少年在前迈步而出,当看见高士廉时,少年迈步向前,一脸欢笑的客套道:“朕久闻高先生大名,今日方得一见,实乃幸事啊。” 高士廉也不多说,假意礼貌的低头拱手回了一句:“惭愧。” 裴仁基一见高士廉惜字如金,生怕杨侗尴尬,连忙往酒楼里让:“士廉,快,里边请,咱们与陛下,边吃边谈。” “恭敬不如从命。” 高士廉伸出单手做出‘请’的姿态,在杨侗面前哪怕他是客人,也必须要礼让,免得生出祸端来。 杨侗也没客气,说了声:“高先生请。”便自顾自的迈步进入酒楼。 酒楼雅间内,菜品已经摆上,虽说看不出特别奢侈,但大鱼大肉却是不缺。高士廉看了一眼,在杨侗坐下后又说了一句‘高先生请’,坐在了下首位,让裴仁基挨着陛下。 “士廉啊。”裴仁基坐稳后说道:“昨日你与我所说之事太过重要,今日当着陛下的面再说一次可好?” 高士廉没动,面带微笑提起就被,冲着杨侗一句:“臣,高士廉,敬陛下。” 仨人谁也没动筷子,裴仁基使劲瞪了高士廉一眼,那意思是‘咱可给你铺好了登天路,你千万别不是抬举’,随即也举起了酒杯,缓和气氛的转头看向杨侗说道:“陛下,士廉在交趾待的时间太长了,不懂礼节,您别见怪。” 看到这儿,杨侗已经明白了,这高士廉接到裴仁基书信时,怕是满怀希望的赶往洛阳,可来了之后却是失望异常。至于为什么失望,那理由多了,比如对十六岁的皇帝没信心,始终认为击败郑公府是侥幸;再比如如今天下大乱,真正的大隋只占一城,还兵微将寡,这怎么和窦建德、李渊、王世充比?就连萧铣、沈法兴之流也比你城池多啊。如此一来,怎么能不失望? 说实话,杨侗没生气,这局面确实很寒酸,让人瞧不起也应该,但高士廉却根本不知道这比自己刚来到隋末时,已经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那……就当与大才失之交臂好了,不管怎么说,也先把这顿饭有礼有节的吃下来,其他的,不提也罢。 “高先生由交趾一路赶来,只为与旧友相会,想必和国丈关系匪浅啊。” 不谈国家大事时,高士廉还是愿意张口的,他轻轻放下酒杯,微笑着说道:“陛下有所不知,裴老乃北周骠骑大将军裴伯凤之孙,少时便骁勇无敌,初入仕途便是文帝侍卫,本该是前途无量。曾跟随将军李景讨伐叛逆向思多,破吐谷浑在张掖,战靺鞨、征高丽,官至河南道讨捕大使,如今王世充抗窦建德的虎牢便是当初裴老迎战李密之地……” 裴仁基挥挥手,叹息了一声:“唉,都是当年的事了。”他不太想提那段往事,毕竟有着投降瓦岗的羞愧在。 高士廉听明白了裴仁基的意思,可他依然继续说道:“是啊,是当年的事了。当年群雄并起,时局混乱,士兵有功也无人记录,不被奖赏,是裴老见部卒战李密太过疲惫,这才变卖了军资犒赏三军。结果呢,那监察御史萧怀静无钱可贪便收罗罪名弹劾裴老,这边正和李密搏命,那边却要随时担心朝廷降下责罚,一个不小心就会连命都没了,可悲啊。” “而当时正值张须陀被李密所杀,裴老尽收张须陀之兵将急需鼓舞士气之时,简直是举步维艰。” 他借着提裴仁基的旧事说出了大隋被百姓憎恨、被有识之士抛弃的原因,也间接说明了自己为什么抵达洛阳两日之久还不进宫见驾的原因,说到底,还是不信任。信任这东西啊,丢掉时极为简单,可要是再想找回来,难上加难。同时也是侧面点醒杨侗,您面对可不光光是资源问题,更重要的,是信任危机。 这个时候,其实是杨侗询问的好时机,一句‘高先生以为大隋该当如何’,他就得将自己陷入两难之地。可高士廉是聪明人,怎么会给杨侗开口的机会?将心中郁结说出后,话锋一转,便带到了另外一处:“幸好我和裴老相识时,并非在他最为难的时刻……” 裴仁基也想起了往昔,接话道:“那时士廉年少成名,事母至孝,乃远近闻名的孝子,又知识渊博,这才让咱想要结交啊。这不,眼下已经认识了小二十年了,尽管交情不深,平日也来往不多,但士廉年少时的风流倜傥,我依然记忆犹新。” 呃…… 话说到这儿,裴仁基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让高士廉用友情引诱着将话头给差过去了,这才看了一眼他,发现高士廉正在偷笑,不由得也自嘲的笑了几声。 聪明人就是聪明人,脑子转的太快,自己想对付郑公府,得先在朝堂上闭口不言,下朝回家以后仔细谋划才能想到计策,人家倒好,三两句话足顶得上你一夜的工夫,这要是当时高士廉在朝堂之上,也许根本无法从郑公府骗出虎符印信,他可不是段达能比的。 正在为难时,杨侗竟然举杯了:“来,朕敬二位的友情,愿这情感,天荒地老。” 陛下怎么喝上了? 裴仁基纳闷的同时,又看了一眼高士廉,没想到高士廉先他一步举杯:“谢陛下。”一个为前程而来,一个求贤若渴,可现在俩人都跟没事人似得,就剩下自己一个人着急,这,这…… 第二杯酒喝下,杨侗抬头看向高士廉:“高先生,说说这一路以来的见闻可好?” 高士廉摇了摇头:“陛下,我只能说生灵涂炭。” “那萧铣虽恢复旧梁祖制,可旗下众将只为争权夺利,全无造福百姓之心,使得梁地即便百官齐全,百姓依然苦不堪言;朱桀……嗨,不提也罢。” “此时来看,王世充被人诟病、李渊遭至围攻自顾不暇,只有夏地窦建德施仁政,造福万民,奈何文无能安寰宇之臣、武无横扫千军之将,就算是百姓归心,想要平定这群雄揭竿而起的乱世,也难。” 裴仁基瞧瞧看了一眼高士廉,问了句:“那陛下如何?” 高士廉立即放声而笑,杨侗却拦道:“国丈这不是为难高先生么,郑公府才灭几日,朕尚未替洛阳百姓做任何事,你让高先生如何评价?”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高士廉再不往正经话题上靠也确实有点差强人意,只好问了一句:“陛下,臣怕是没有评价您的资格,可臣还是很想问问,陛下打算为这洛阳百姓做些什么。” ------------ 第四十章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能为洛阳百姓做些什么? 这世界上怕只有高士廉敢这么问了。 杨侗于席间起身,探头由窗口往楼下望去,殊不知,那一刻他也在用这个问题问自己。 他看见了暴雨过后于泥泞土地上走过的百姓,看着推独轮车将妻儿放置在车上辛苦前行的男人,还有那坐在墙根下端着破碗乞讨的乞丐,更有一个孩子蹲在水坑前玩耍时,杨侗彻底将脑袋放空了,因为他看见了那个孩子还什么都不懂的翘起了大脚趾,正低着头在看自己的脚趾头。 望到此处,杨侗冲高士廉挥挥手:“高先生,过来。” 高士廉来到杨侗身旁,见他伸手指向那个孩童:“先生看。” “看什么?看水中倒影里的蓝天白云?还是看孩子身上的补丁?” 杨侗摇头道:“都不是,看那孩子赤脚上的泥。” “什么意思?” 高士廉没懂。 杨侗解释了一下:“朕去过王世充的府上,府上几乎和皇宫无异,都是由石板铺路,花园里更是铺满了石子,即便是到了下雨天,也不会两脚淤泥。” 高士廉摇了摇头,没说话。 杨侗继续说道:“千百年来,始皇建驰道是为了运兵,宫内铺路是为了皇家威严,却从没有人为老百姓脚下这条路做些什么,乃至于老百姓也觉着自己天生就该踩在淤泥里,所以农民造反叫泥腿子。” “朕要为百姓铺路,就在这洛阳城里,让百姓的双脚可以走在比驰道还平摊的道路上,让他们清楚如今的朝廷收取赋税不光是为了赈灾,也在为城市建设出力,为老百姓的生活环境出力。” 城市建设? 这对高士廉来说是个新词,但简单明了,一听就懂。 而老百姓的生活环境,他则是充满了疑惑,疑惑的是,这世界上真的有可能会出现一位替老百姓操心的皇帝么? “陛下,那你还不如给他们买一双鞋。” 话是裴仁基说的,可杨侗却摇了摇头。 “穷虽然是乱世造成的,但惰性却是病,不能惯。按照你的说法,国丈,那给老百姓买鞋还不如定期给他们发粮,让他们吃饱,如此一来,天下就不会再有百姓饿死了么?但真发了粮,天下就会有更多的百姓生活大不如前,你信么?” 裴仁基纳闷的皱眉问道:“怎么会。” 高士廉替杨侗解释道:“陛下想让努力成为老百姓活下去的唯一准则,让羞愧成为努力的起始。当国家给铺好了路,百姓们自会羞愧脚上无鞋,当有人在这条路上赚了钱,就自然有人觉着他们也不比这个人差,怎么生活却和人家有着天差地别,如此一来,积极向上的一面就会被彻底调动起来。” “先生知朕啊。” “是啊,士廉还知道陛下是在痴人说梦。” 裴仁基也笑了。 “陛下可知那石板打何处运来,又价值几何?又可知这种路铺遍全洛阳需要多少人力物力?” “当年先帝为了驰道、运河至天下纷乱,莫非陛下还要再来一遭,让洛阳城百姓也继续水深火热么?”高士廉似乎更失望了:“是,无论建东都还是建运河都是丰功伟业,包括陛下所说的修路,可这必须得是在国库充盈、国家安稳之后徐徐图之,即便如此,朝臣也会有大量反对者,这些人会觉着把粮食、银钱放在国库里等着天灾降临比铺到路面上心里更踏实。” “陛下啊,这些,您都想过么?” 杨侗突然回过头看向了高士廉,问了一句:“用石板铺路?” 裴仁基都笑了,似乎眼前的皇帝忘记了宫内铺的是什么般提醒道:“陛下仔细想想,皇宫内铺的是什么。” “那得多少钱够?”杨侗立即摇头道:“路得铺,但不能用石板,洛阳附近遍地都是玄武岩,用石板干什么?还有,铺路这件事决不能由国家征集民夫来干,得由国家出钱购买玄武岩,让百姓自发的去挖,这样一来不但可以让百姓赚一笔钱,还能通过买卖的关系,重新竖立国家在百姓心中的信心,否则不给钱白出力,谁有积极性?” 高士廉自诩为饱读之士,对这天地万物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还真就没听说过玄武岩是什么,这才有此一问:“敢问陛下,何为玄武岩?” “一种石头。” 此时,杨侗是越发发现了自己的现代知识只存于一个人脑海之中太有局限性了,这导致什么事也离不开他,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连忙转头问向裴仁基:“国丈,郑公府查抄的怎么样了?” “启禀陛下,由于数额巨大,还需要一些时日。” “能否先拨出来一些,筹建育英堂与烈属院?” 裴仁基答道:“一间学堂倒是没多少钱,可烈属院是要日以继夜的投入,陛下,会不会开销太大了些?” 育英堂没多少钱? 要是真按照杨侗的理想,把育英堂里装满了诸子百家的先生外,还要有懂物理的、懂化学的、懂农耕的、懂医疗的,那笔费用将会是谁也想不到的一个天文数字,就更别提他还要在育英堂内筹建的实验所了。 “钱的事你先不用管,先找个宽敞地方把育英堂建起来,依朕看,战乱中被毁的民居就不错,反正那里已经没人住了。朝廷按照户籍上登录的地契将那块地方买下来,建成学堂后,先将平灭郑公府一战中那些殉国军人的孩子们送入学堂,找人开蒙,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 高士廉听的云里雾里,明明在说修路,怎么又聊到了学堂上? 杨侗吩咐完,拉着高士廉的手重回席间,一点一点跟他解释:“这玄武岩啊,其实就是基性火山岩,火山,懂吧,哦,不懂基性,咱们慢慢说啊……有了这个,铺平在道路上,砸实、夯稳以后铺上沥青,沥青明白吧,煤,沥青就是煤炼干以后的副产品,烟煤干馏以后经过冷凝的挥发物聚集而成的煤焦油……朕怎么跟你解释呢……要不朕给你写个化学公式?” 高士廉彻底懵了,他好像被拽入到一个完全听不懂的世界里,那个世界里有各种各样的新鲜词汇,每一个钻入他的耳朵就如同杨侗抬起手来抡了他一个嘴巴。 他知道煤是什么,还知道是西汉时开始开采的,郦元道的《水经-河水注》引释氏《西域记》中有我国古代用煤冶铁的记录:“屈茨北二百里,有山……人取此山石炭,冶此山铁,恒充三十六国用。”屈茨便是西域,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在西域发现了煤矿,用当地的煤炼当地的铁,然后贩卖给周遭国家。 可,干馏是什么?挥发物又是什么?冷凝、煤焦油,这都是什么和什么? 到底是陛下疯了胡言乱语,还是自己疯了,听不懂人言? 怎么着陛下越说越着急,跟要发火似得? “陛下,陛下……”高士廉赶紧拦住了杨侗,说道:“慢一点,您说的是顺畅无比,但是臣,一句也没听懂啊。” 那他能听懂么,杨侗也没打算用高士廉能听懂的话说出来啊。 “听不懂?”杨侗思虑道:“来,随朕入宫,朕做给你看!” ------------ 第四十一章 被戳穿的小心思 玄武岩的采集并不麻烦,而且在国内分布地中,很大一部分就在洛阳,所以,杨侗派出去负责采集这种石头的人很快就每人背了一竹篓回来。 而杨侗自己,则在皇宫内当着高士廉的面,将普通的煤进行煤焦化处理。 所谓的煤焦化,又称高温干馏,是以煤为原材料,在隔绝空气的环境下加热到950°C左右,经过高温干馏的煤炭会变成焦煤,这是重要的有机合成工业材料,而这材料所产生的副产品,就是煤焦油,也就是沥青。 密闭及隔绝空气的环境道家已经为他解决了,密闭抽汞釜就可以完成这一点,可在隋朝想要达到950°的高温却不容易做到,也多亏了杨侗有化学底子,曾经弄化工厂的时候经常与高温打交道。于是,硫磺升温法便成为了提升温度的主要方式,他甚至都不用找窑场用密封的窑口进行提温。 密闭抽贡釜在硫磺所提供的高温环境下很快将煤进行了高温处理,焦化过程中所产生的气体、焦油会顺着绑满了冰的导管经过冷凝而出,这气体,就是能要人命的煤气,焦油则是杨侗所需要的沥青,也叫煤焦油。 由于煤焦油温度稳定性差,所以在现代社会中的某些特殊年代哪一开始修路了就会看见马路边上架着一口沥青大锅,锅内是咕噜咕噜不停冒泡的沥青,这一次杨侗以同样的方法整治沥青,将每一滴经过冷凝形成的煤焦油滴入锅内,大锅的下方则用木柴不断的增温,于是,他面前也出现了浓稠的沥青开始在锅内冒泡。 “陛下,这是?” 高士廉与这个时代一样都没有见过沥青,看着黑乎乎还在冒泡的煤焦油满脸惊讶。 “这就是朕和你说过的东西,这东西塑性较差,不能如同陶土一样烧成日常用品,但黏性特别好,可以将形状不规则的石子在大量煤焦油灌溉下铺平,同时具有很强的防腐性,也就是说,雨量大一些也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杨侗正说着,宫内的监门府士兵已经开始铺路了,一边铺平石子,一边用一根扁担扛起巨大的木桩子夯实路面,这儿,就是一会浇灌沥青之处。 “经煤焦油灌溉的路面晾干以后,会十分平整,不光运送军械、士兵的车可以在上面走,老百姓的驴车、家畜走在上面也不会对路面造成任何威胁,只要养护得当,一条路可以用很多年。” 反正这个时代也没有动则几十吨的卡车在路面上呼啸而过,光是凭借现有的,杨侗觉着这种路可以使用现代社会的两倍甚至三倍时长都不成问题。 一段只有几米长的路面被监门府士兵很快夯实,随即士兵在缺乏现代化设备的环境下竟然用瓢去一瓢一瓢的浇灌煤焦油。那煤焦油灌溉在路面上以后,顺着玄武石碎石子之间的缝隙开始蒙头往下钻,几乎侵占了所有空间之后,又在玄武石上凝结厚厚一层才作罢。 杨侗不会修路,他也感觉出了这么做很浪费材料,可奔着化学实验中所有结果必须经过多次试验才能得出标准答案的特殊性,却并没有阻止手下人这么瞎猫碰死耗子的浪费,他也想看看如果煤焦油过多会对路面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一条漆黑而平整的路面在眼前逐渐成型时,高士廉彻底愣在了眼前,原来‘路’并不一定要如同秦始皇修驰道那么浪费、也不需要杨广征集百万民夫再修驰道般夸张,若是眼前这个小皇帝这种方法可以大量推广,光靠玄武石、煤两样东西就能让城与城之间铺满这种路,那天下之大又何处不可去呢? “高先生,你觉着朕将这种路面铺遍全洛阳可好?” “不可!” 惊讶中的高士廉瞬间阻止道:“万万不可,陛下。” 杨侗看着高士廉,没听懂这是什么意思的问道:“这造福于民的事,不好么?” “臣并没有这么说,臣说的是,陛下现在这么做,并不好。” “为何?” 高士廉侃侃而谈:“文帝为何被百姓推崇、认可,陛下可知道?” 隋文帝的功绩怕是每一个读过历史的人都清楚,光是平定突厥边患一项,就已经让后世顶礼膜拜,更何况他的丰功伟业不仅如此。但,杨侗什么都没说,而是看着高士廉:“愿闻其详。” “文帝乃北周宰相,先立下了赫赫军功而后扬名天下,这样的人别说平定突厥、创办科举,哪怕日日躲在深宫中偶尔做一点小事也会被人津津乐道。因为百姓知道他是谁,眼睛里有他。” 高士廉又问:“陛下,这几日我住在城北客栈,也曾听闻罗士信将军与您平郑公府一事,这等为正国法剪除奸逆之事,可知百姓又是怎么传的么?” 他没等杨侗询问,继续道:“每当提及此事,百姓们会极为兴奋的聊起每个战斗细节,偏一旦有人问起事件起因,就会在哀叹一声后,说出一句‘王公贵族间的生死相搏哪有道理,无非是权力之争,最后苦的还是咱们老百姓’。” “陛下听明白了么?您想做的事,老百姓不明白,甚至连清理渗井这种本来就是为了造福百姓的事,在他们嘴里也传成了宫内也出现了污水,这才惹来陛下的愤怒。” “如今陛下又有了这……沥青,可老百姓眼中却没有陛下,莫非陛下要等到把一件件好事都做出了效果,在默默无闻中慢慢感化这些愚民么?正如百姓们看见一位好官那样形容道‘可惜了这位大人了,当今朝堂却不是个为民请命的天下,有条好腿都不如有张好嘴’。” 宣传。 高士廉说的就是宣传,他在告诉杨侗政治家是如何通过宣传获取民心的,但那一句‘有条好腿不如有张好嘴’确实让杨侗有些挂不住脸。 “高先生,这句话是何人所说,还是百姓都这么认为?” 高士廉很诧异:“莫非陛下还打算因为一两句流言而报复百姓?” “并非如此,朕只是在计算该如何挽回局面。” “臣替陛下想好了。” “哦?” 俩人站在阳光中被暴晒的道路前,高士廉早有准备的说道:“陛下,‘俗讲’是如今百姓们非常喜欢的戏曲形式,据说起源于佛教,最早是佛教用来讲故事教化百姓的,后来有人看这东西能聚众,便以此赚钱。他们也开始不光讲佛门故事了,什么始皇帝统一六国,霍去病纵马边疆都很受人喜欢。为什么,不能再多出来一套全本的《幼帝新传》呢?” “戏则臣都想好了,就从先帝南巡离开东都开始,幼帝越王临危受命,在杨玄感围攻之下舍命保东都为第一则;先帝离去后,七贵扶幼主登基为第二则;王世充屡次败于李密之手,陛下不但不怪罪,还鼓舞士气为第三则;王世充势大,元文都遭诛为第四则;击败李密,王世充祸乱朝堂,陛下忍辱蛰伏最终反败为胜为第五则。” “不光是俗讲,窟礧子、散乐、代面、钵头都可以演绎这些戏本,让老百姓都知道陛下是谁,这才能心有所属、造就心之所向。如此铺垫之下,陛下拿出这路来铺满京城,方才是造福百姓之举。” 怪不得裴仁基说高士廉是大才,这哪是大才,简直就是一个天才。 他知道该如何将好事的利益最大化,更知道如何操纵百姓的心理,那俗讲乃是戏曲的始祖形式,窟礧子就是木偶戏、散乐是勾栏粉院中消遣、代面是一种头戴面具演绎故事的舞蹈、钵头最早讲的是孝子进山寻找父母尸体与老虎搏斗的故事可以说是最早的话剧,一口气将这些形式全部囊括用于宣传等于将整个洛阳城的百姓都一网打尽了。 怪不得李世民在贞观年间用他为相! 故事一旦成形并且宣传开,以皇室为噱头、权臣为卖点,用不了多久整个洛阳城都会知道杨侗是谁、为什么要除去郑公府,王世充必将遭受万民唾骂! 这远比一纸皇榜要实在的多,关键是你不用花一个大子。 “好,很好。” 杨侗饶有兴趣的看了一眼高士廉,对这个准备充足后才入东都的大才越来越感兴趣了,更有意思的是,他准备了这么多,竟然摆出一副不想为隋朝出力的态度,这是在等什么?等自己三顾茅庐传一段君臣佳话么? 杨侗明白了。 高士廉这是不放心啊! 那裴仁基,有匡扶国家、铲除奸逆之功,若是以投奔之名来,高士廉这一生都将屈居人下,更何况端娘很快就会成为大隋皇后了。若是没有一段君臣佳话挡在前头,加上真才实学殿后,人家还会以为高士廉是靠裴仁基才有了日后的荣华富贵。可,真不给陛下面子也不成,这才想到了全你皇家礼贤下士之名,也成就自己登天之路的法子。 文人呐…… “高先生可愿意为朕操持此事?” 这是杨侗最大的让步,如果不是手里实在没人,也太需要人才,他绝不会一脚踩进已经看出来的陷阱了,这就是聪明人总是被帝王讨厌之处,你不用他吧,可惜,用他吧,老觉着自己被算计了。 “呃……” 高士廉沉吟一声。 杨侗干脆甩了甩袍袖,将身躯拔直后面沉似水说道:“高士廉!” 他的意思很明白,你不愿意入宫,朕出宫去请了,是拉着手将你带入宫廷来以示恩宠的,面子都给到了这个份上要是还不明白,非要个‘三顾茅庐’,那就是自找苦吃了。 “臣,惶恐!” 高士廉冷汗已经下来了,也察觉到了事情做过了:“只是臣乃交趾一小小行军司马,实在无权干涉洛阳城内之事啊。” 以现在的才学来看,高士廉完全当得起六部之首的任何一个位置,可杨侗生气了,只说了一句:“礼部尚有一处侍郎空缺,高先生可愿意屈才啊。” “臣,叩谢皇恩。” 杨侗真想给高士廉留下一个‘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评语,可碍于他也是四十几岁的人了,始终未曾说出口,最终挥袖而去。 高士廉跪在那段沥青铺好的路面前腿直发软,他真感觉到了自己人头不保的危机,想不明白的是,陛下本该是少不更事的年纪,竟能把事情做到有里有面有威严,这份胸襟和城府都是哪来的呢?莫非真是让王世充给逼出来的?可王世充就算再坏,也逼不出来这条路吧? “高先生。” 一双脚在阳光下出现在了高士廉眼前,他跪在地上抬头望去,只见阿姑站在那儿说道:“陛下说先生之策乃大功一件,再住客栈就是皇家怠慢了,特赐宅邸一座,先生随我来。” 恩威并施,奖罚分明…… 高士廉现在相信那王玄应的确是摆在杨侗之手了。 “不知宅邸在何处?若是不远,就不劳烦阿姑了。” 阿姑摇头道:“陛下说,高先生必须由奴婢带着去,还要奴婢为先生介绍一下那处宅院之前住得是何人。” “何人?” “陈国公,段达。” 刚刚站起来的高士廉一个趔趄差点没一屁股坐地上,他听出来了,这是杨侗的警告。 ------------ 第四十二章 那口单刀 夏,小满。 隋人称小满后阴气每日多生一分,累计三十分,就是一天,就到了夏至。也说四月是‘乾’的终结,叫‘满’,是说阴气从这时开始的。又有一种说法是,初夏万物生长都稍稍充盈丰满,所以叫小满。 可开客栈的老梁却一点都体现不出这个‘满’字,整个人气衰体弱不说,还瘦骨嶙峋两腮塌陷,若是天气热时脱了衣服,那身黑皮之下便是骨骼。 “掌柜的,人字号房的客人想用五铢钱结账,我说不行人家非让通融通融,你看……” 手拿蒲扇的老梁回头看了一眼,花白的山羊胡长在下巴上已经弯曲打绺,身上那件带补丁的衣服也不知道穿了多久,连忙拒绝道:“你赶紧和客人说,五铢钱已经不能使了,想接着住啊,拿钱去外边换了粮食回来用粮抵账,这年月,什么都没有粮食能让老百姓安心。” 客栈有个小伙计,十四五岁的样子,挺招人喜欢的,老梁呢,平日里拿着小伙计当儿子养,时不时就说上一句‘以后我死了,这家店就给你’。小伙子人也实诚,把这话当真的听,所以干的尽心尽力。老梁也算是彻底省心了,很多事都交给小伙计去管,算是在没儿子这些年,也享受了一下子孙福。 这不,前几日店里来了一位贵客,说是要住最好的房间,给留了一颗银豆子。小伙计把人家伺候的也不错,临了还多赏了一个银豆子。打这儿开始,就已经不断有人问是否能用铜钱结账了,光今儿一早老梁就拒绝了好几波,铜钱那玩意儿哪有准啊,如今天下大乱盗匪四起,山里的响马抓俩铁匠弄个炉子就能私铸,谁敢要? 小伙计传完了话,打楼上走了下来,跟伺候亲爹一样给老爷子倒了一碗茶,递给老梁后说道:“掌柜的,今儿早上开门,我咋发现满大街都是老道、和尚这些人,好像这群人一股脑都钻进了洛阳城,这是咋了?” 老梁一边看着伙计擦桌子,一边喝着大碗里的茶水回道:“没听前些日子的客人说么,陛下要祭祖,弄了这帮和尚准备跟祖上说说自己都干了些什么。现在,满洛阳城都编排着新戏码,还不是活人扯谎骗鬼神那一套。” “是不是跟俗讲戏台上提及的汉高祖斩白蛇差不多?” “一个意思。” 这年月,俗讲是当权者最好的宣传手段,一来百姓迷信,二来扩散的非常快,否则汉高祖斩白蛇起义怎么能光凭借几个字就将场面描绘的栩栩如生? “谁当家啊!” 爷俩正说着话,门口几位穿着官衣的人迈步走了进来,老梁头马上重视起来起身迎了上去:“几位贵人,小店是咱开的,有何贵干?” “高士廉高先生住儿么?” “回贵人话,高老爷住这儿,还给了赏赐,只是这几天没回来。” “不用等了,高贵人高升了,现在是礼部侍郎,陛下赏赐了府邸,我们今儿来就是为高先生拿行礼的。” 老梁头对着小伙计一挥手:“赶紧,带几位爷去搬东西。” 眼看着小伙计帮着把高士廉的东西搬走,几个兵丁也就此离去,小伙计羡慕着说道:“还是当官好。” 老梁立即骂了一句:“趁早给咱打消了那心思!” “当官有什么好的?晋亡以来,这天下消停过?要没有这乱糟糟的世道,我那儿子能……”说到这儿,老头不说了,他心里头苦啊。 当年为了躲兵役,老梁把儿子藏到了乡下,可谁知道杨玄感完了是李密、李密完了又是宇文化及啊,这洛阳城啊,一锁就是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李密败了,城门能开了,老梁再出去寻找,乡下都让那群贼娃子给烧成了焦土。好好的儿子是说没就没了,这才不得已在乱世里捡了一个能说会道的小叫花子当儿子养。 莫名间,老梁头眼眶湿了,还‘噗嗤、噗嗤’的吭叽了几声,小伙计一看赶紧过来询问:“掌柜的,这是怎么了?” 老梁用满是褶皱和老人斑的手背抹了抹眼睛:“没事,有灰进了眼睛里。” 可抹下了这把泪,老梁扭过头去时,另一把泪水已经在眼眶中夺目而出。 他多想在这苍茫天地间能有个人来告诉自己那个混小子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啊,要不然……也不至于让老汉的双眼在泪眼模糊之下出现了幻影,竟然在影影绰绰间,仿佛有看见了亲儿子一样的壮汉朝自己走来…… “爹!” “咱回来了。” 听见这个久违的声音,老梁立马用袖子再次湛了湛眼眶,用力闭了一下眼。他怕自己看错了,生怕自己白欢喜一场。 眼睛再睁开,一个和亲儿子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的二十多岁小伙就当街跪在眼前,他比当初走的时候更壮实了,也更高了,那张脸不再圆润而变成了棱角分明…… “大成啊?” 跪在那儿的汉子痛快的答应着:“唉,爹,大成回来了。” 老梁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的左右看了看,盯着最信任的小伙计问道:“我,我这眼前是不是跪着个人?”小伙计连忙点头:“这孩子是不是有点三角眼,脖子上还有道细长条的疤,耳根下面还有块胎记?”小伙计连忙靠近了看,旁边瞧热闹的还接茬呢:“这孩子可真会长,这点缺德玩意儿全长盖不住的地方了。” 一听别人说风凉话,老梁挥手直接驱赶:“去去去,这也不是什么热闹,看什么啊,都散了,散了。” 小伙计回来跟老梁身边说道:“掌柜的,您说的都对。”老梁跟逮着理了一样,没好气儿道:“我自己儿子能说错了吗!”一转回头,压在心底这股火儿算是彻底上来了,上手就给了梁大成一巴掌,正打在肩头:“你个臭小子!你跑哪去了你!你爹我自打开了城门每个月都得出城找你一趟,还以为你让野狗叼走了呢!” 梁大成被打的很触动,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边挨打边说:“爹,大成回来了,真回来了。” “快,快进屋。” 老梁拉着儿子往屋里走说道:“那谁啊……”一激动连天天在眼前的小伙计叫啥名都叫不上来了:“背上一口袋粮食,去肉铺里换肉,这是祖宗显灵了啊,这么些年我还以为老梁家要断后了呢。” 梁大成比老梁足高出一头还多,赶紧劝道:“爹,不用买肉,这几年儿子不缺嘴。” “嗯,我看出来了,刚才给你那几下都打到肩膀腱子肉上了,是壮实了。”老梁越看越爱看拉着儿子坐下问道:“和爹说说,这几年都去哪了。” 梁大成跟亲爹肯定不会隐瞒:“爹,瓦岗军打过来的时候,我从了匪……” 老梁赶紧捂他的嘴:“可不敢胡说。”还一个劲儿的使眼色。 梁大成也不怕:“爹,没事,皇上都放榜安民了,说是只要愿意归良,无论是从过瓦岗还是郑公府,都免其责,我这才回来的。”老梁听到这儿才来了兴趣:“仔细说说。” “后来瓦岗不是让王世充给打散了么,我们这伙人就占了山。这洛阳四周山多,勉强度日。前些天听说皇帝拿下了郑公府,还让误入歧途的百姓回家,山上就开始天天少人。我这儿也想爹,就打山上溜下来打算看看您。” “孩子,你回来的不是时候啊。” 老梁叹息一声:“你不知道,皇上是把郑公府给灭了,可王世充还领兵在外呢,如今只有洛阳城还算是大隋的,出了城门,那地界全姓王。爹岁数大了,也跑不动了,王世充打回来的时候死也就死了,你说你这个时候回来干嘛啊。” 梁大成没出声,打身上开始往下卸包袱,一点走的意思都没有。 老梁倒也没拦着,说了声:“回来就回来吧,反正都生在这乱世了,生死各安天命,到时候,咱爷们死也死一块。”老梁突然想起什么似得打袖子里掏出两颗银豆子:“臭小子,没成亲呢吧?瞧瞧这是啥。”他盘算着放在桌面上一颗:“这个,给你下定娶媳妇用……”在按住另外一颗:“这个,留给我孙子……” 小伙计正打外边拎着肉回来,当初这话老梁头和他也说过,和今天说的一模一样。 老梁正看见他进门:“小安子,过来,认认,这是你哥,快,叫哥。” 小伙计低着头,连话茬都没拾,只留下句:“我给厨房送肉去。”就转身进了后院。 老梁有些尴尬:“这小子心里有气啊。”说完坐下了,便不理这个茬,怎么看眼前的儿子怎么好,连他打后背上解下来的那口单刀都忽略了。 ------------ 第四十三章 后继有人便是底气 四月中旬的天气的确有点热了,老梁头的褂子都有些穿不住的靠坐在自家门前墙根底下阴影里,可今天的他,比前几日精神了很多,双眼再不空洞,神情也不呆滞,偶尔有行人打门口路过时,还能主动露出笑脸打个招呼。 周围的人很奇怪,都是这一代的老住户了,谁不知道老梁头什么样啊,平日里见了谁都爱答不理的,你要是和他说句话,他都能把脸扭过去,今儿这是怎么了? 奇怪归奇怪,可这些善良的人们依然陪着笑脸,顺便问一句:“有什么喜事嘛,这么高兴。” 哪怕一早上已经说了好几回了,可老梁依然没有半点不耐烦的回答:“儿子回来了,亲儿子。” 可再抬头往街面上看的时候,老梁却把头扭了回来,极不爱看的扭头要往屋里走。 “梁伯,老梁,老梁头!” 街上,一个敞怀穿大褂的十七八岁小伙几步凑了过来,一边往过走一边呼喊。此刻,老梁就跟没听见一样走回了店内,而他的儿子正抱着扫把扫地。 “爹,是不是有人喊你?” 老梁安抚自己儿子道:“别搭理他。” 那货紧随其后进了屋,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着丝绸大褂、外套马甲的管家,那位管家嘴撇着,眼高于顶,走路都仰着头。 小伙凑到老梁身边,坏笑着说道:“梁伯,我们都来了好多次了,商量商量,就把店铺卖了吧,整条街面上所有店铺都是我们家的,差你这一家也不齐整啊,再说了,价,不低。” 老梁假装没听见,坐在长条凳上将头扭向了另一边,小伙跟着转过来继续劝:“今儿我们的管家爷可是亲自来了,要是还给脸不要,可得好好想想。” 梁大成一听就不愿意了,‘啪’一下将手里的家伙往地上一扔,几步就走到了亲爹身旁,拎着那个十七八岁的小伙跟拎小鸡子似得拽到一边:“唉,说什么呢?看不出来老爷子不爱搭理你么?” “大成!” 老梁可不想自己儿子一回来就惹事,呼喝了一句后,回应道:“回去告诉你们管家爷,和关贵人,就说小老儿这店啊,是祖业,不想卖。” 哼。 管家冷哼一声,便不言语。 小伙当时便不干了,在梁大成松手以后,立即瞪起了眼睛:“小子,你是何人,敢当官家的事?” 梁大成看了他爹一眼,问道:“爹,你犯法了?” 老梁摇摇头。 “那这就不是官家的事,只听说过官家征召民夫、在齐鲁罢田畜草豢养战马,还没听说过官家逼着老百姓变卖自家祖业的,你这算是什么官家。” 小伙一看吓唬不住梁大成,立即呵斥:“好狂啊,我们老爷可是大理寺掌固,他老人家的事,就是官家的事。” 大理寺,相当于最高法,掌固,则是最高法行政人员,官随只有九品,可他能让你今年的案子明年审,有证据的案子变得没了理,所以,老百姓都怕他们。算是九寺五监当中的凶恶之辈,能进入这个部门,自然可以在街面上横着走,当然,这只是对老百姓。 那姓关的大理寺掌固极善专营,尽管官没升上去,可钱财却没少揽,王世充当政时朝堂混乱,各种官司层出不穷,他手里事情增多的同时,权力也越来越大。这不,利用手里的案子几年下来竟然在洛阳混下了半扇街的铺面,哪怕隋朝有规定凡是售卖店铺都要开在市坊,但饭馆、药店、客栈却是例外,又都是极为挣钱之处,所以,姓关可以说是日进斗金。 最近,那姓关的打算趁着新帝重新掌权对朝政不熟之际尽快把这条街上唯一没弄到手的铺面给占下来,随后关了客栈改一家洛阳最大的药铺,这年头,除了卖粮就是卖药最赚钱,可这老梁头守着祖业说什么也不卖,这才派人三番两次来捣乱。要是还不从,就该动用一些手段了。 “姓梁的,你说你也没个儿子,要这祖业有什么用?到时候传给谁啊?传给你从街上捡回来的叫花子么?你就一点不心疼?” “赶紧卖了吧,洛阳马上就要打仗了,到时候一把火烧起来生灵涂炭,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你放屁!” 老梁头气的直哆嗦,他这可是洛水河畔的铺面,往年,无论是进京赶考的学子还是窜亲戚的富贵人都爱住这儿,到了夏天,洛水河上也开始兴起了花船,那群带着姑娘的贵人老爷可是从花船上下来就直接住在店铺里,这么好的买卖能说卖就卖? “谁说我没儿子?大成!” 五大三粗的大成往老梁头身边一站,老梁就跟后继有人了似得满脸红光:“瞧见没有,我儿子,亲儿子。” 那种感觉,怎么说呢…… 以往老梁不爱说话,因为岁数大了,真要急了让人给一撇子容易倒地上起不来。到时候连个替自己打官司告状的人都没有,所以啊,有亏也就咽了。说白了吧,就是没底气。这回不一样,梁大成回来了,小伙子长的和一头棕熊差不多,谁要是还想欺负老梁,那该琢磨琢磨的就是他们。 “行,姓梁的,咱们走着瞧。” 管家走了,带着那个流氓一样的小厮。老梁总算扬眉吐气了一回,转回头再看儿子,刚想欣慰欣慰时,只见梁大成双眼含泪,替自己委屈的问了一句:“爹,我不在的时候你都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这句话正扎在老梁心窝上,他几乎颤抖着说道:“行了,啊,儿子,都过去了,你这不是回来了么,再也没人敢欺负你爹了。” “店家,住店。” 爷俩正在那感受骨肉亲情,一帮五大三粗的汉子进入了店门,他们还真不是来捣乱的,老老实实站在门口。 “安子,小安子!” 老梁有点不高兴了,自打儿子回来以后小安子就开始不太爱干活了,也没以前勤快了。 “唉,掌柜的。”小安子懒散的答应了一声,打一根柱子上站直了身子,他刚才始终靠着柱子看着这一切,越看越觉着老梁以前和自己说的可能是要泡汤了。 “来客人了看不见啊,赶紧伺候着!” 什么人什么命啊。 小安子赶紧到前边支应,拿起笔来为客人登记,无非也就是写个姓名、记个日期,这年月,有生意就做,谁还管来的是什么人、名姓的真与假,打哪来啊。 这群人上了楼,小安子越琢磨越不对,自己可是伺候了老梁头好几年了,白天给锤腿、晚上给洗脚的,凭什么到头来就是个跑堂的?他不服,只是,这不服说不出道理来,梁大成是老梁头的亲儿子,这话打到天边也是翻不了的事实,怎么办呢…… ------------ 第四十四章 砍头金与火焰 小安子咽不下这口气,越是到了夜晚越是觉着气闷,躺在床上浑身燥热,耳侧已经响了半宿的虫鸣,可还是睡不着。 推开门,他打屋里出来了,光着膀子拎着大裤衩就往水井边上走,就想着用凉水由头到脚洗个痛快…… “儿啊,你这是吃了多少苦啊,身上哪来的这么多刀疤!” 老梁的声音在楼上传了过来,依稀的灯光下,爷俩似乎在对饮畅谈,小安子越看越气,气的把刚拿起来的水桶‘噗嗵’一声就给扔到了井里,没想到…… 哐! 那扇窗户立时被一个赤膊上身、肌肉炸起的壮汉推开,此人一脸凶恶的怒视楼下喊道:“谁啊!” 小安子都没见过这么快的动作,那扇窗被推开的时机几乎和水桶落入井中的时间前后脚出现,而窗口那浑身刀疤的男人手里还握着一把刀。 “呃……天热,想洗洗,不小心把水桶掉井里了。” 小安子见楼上那人的眼神都害怕,两条腿哆嗦的连撒谎都不敢。 “明儿早上再捞吧,这黑灯瞎火的,能看见啥。” “唉……唉。” 小安子战战兢兢回了屋,这汉子回过身,冲着发愣的亲爹一笑:“爹,天晚了,孩儿伺候您睡觉。” 老梁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那口刀,整条胳膊都在哆嗦。他看清了,这刀上有血槽,血槽里还有没擦干净的枯黄色痕迹,刀刃上几处崩口都没来得及修补,明显是没少喝血。 “儿啊,你杀过人?” 梁大成搀扶着老人起来,转移话题道:“爹,想哪去了,我是壮丁,这口刀是当兵的时候发的。” “当兵……” “嗯。” “那当兵发的刀,把柄上的虎头都是金的?” 梁大成一愣,赶紧收了刀,将刀入柄再插回包袱里,而那包袱,就放在屋里的桌面上,他想了想,背着老梁将包袱打开,打里边拿出两大块金灿灿的狗头金,一转身,放在了老梁手中,慢悠悠跪倒说道:“爹啊,孩儿不孝,这砍头金……就当是孩儿这些年没能膝前尽孝给您留下过日子用的。” “砍头……金?”老梁听清了,那还能听不清么? “啊?爹,明明是狗头金。” 老梁当然知道什么是狗头金,但这两块金子上手一掂量就得有二斤,要是把儿子刀上那个虎头卸下来,估摸着只重不轻,谁会给壮丁这么多钱,哪家部队疯了? 他想问,想问个清清楚楚,一把抓住儿子的手:“儿啊,你跟爹说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爹,您老别问了。” “傻孩子,爹不问清楚能睡得着么!” 梁大成看亲爹着急的样子实在舍不得,这才解释:“爹,儿子当年入过瓦岗,跟了单雄信单大哥,后来归了太尉。半个月之前,儿子还在虎牢城楼上和窦建德血战,命还是单大哥从窦建德麾下贼兵手里抢回来的。儿子害怕了,怕死了见不着爹,又听说郑公府让陛下给灭了,这才当了逃兵。” “那你之前和爹说在山上落了草?” “爹啊,老百姓都快吃不起饭了,商队都是朝廷官员在做、一趟买卖下来全由官军接送,儿子落草抢谁啊。” 老梁头拍打着胸口说道:“那就好,那就好啊,安安全全的回来就好,你不是说了么,陛下宽待王世充麾下归来之人,明儿就随爹一块去府衙报个到,落个户籍。咱不当兵了,谁家的兵也不当了。” “嗯。” 眼见儿子应下,老梁头以为自己踏实了,将儿子给的狗头金藏好,躺在床上一直到旁边鼾声如雷也没睡着。他害怕啊,害怕这是个梦,也害怕自己这儿子没说实话,一宿就握着梁大成的衣角。问题是,老梁这个老实了一辈子的店铺掌柜实在想不出自己儿子扯谎的理由来,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太平日子更能让人舍生忘死的么? 明天就好了,明天去官府把一切都说明白,回来的路上就给媒婆找家来,一旦媳妇娶进门儿,就算这小子有往天上飞的心思,也得让娘们给拽住…… 什么味儿? 眼看着天都快亮了,老梁头闻见一股子焦糊味道,像是哪着了一样。睁看眼,隐隐间看着空中还有烟雾飘荡。他把大理寺掌固家那小厮的话给想起来了,‘洛阳马上就要打仗了,到时候一把火烧起来生灵涂炭,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老梁一下就想明白了,这根本就不是吓唬、而是威胁! 腾。 老梁瞬间坐了起来,刚起身就看见眼前火光一片,客栈的前脸被熊熊大火所包裹,火焰冲天。 “走!水!啦!!!” 老梁扯着脖子开始喊,赶紧拍打身边身高体阔的儿子,梁大成睡眼朦胧的惊醒,才抬头立马精神了过来。他一把抱起老爹就往楼下跑,到了井边抡动摇把弄上来一桶水就往眼前房子上泼,也不管泼哪了大喊大叫:“走水了!!!快跑啊!!!” 客栈前脸二层位置一阵人仰马翻,劈哩噗嗵传来各种声音,有叫骂声、有收拾细软打碎了花瓶之声、还有铁器相互碰撞之声、摔倒之声更是不绝于耳。一会儿的工夫,前街、后院都站满了人,这些人找到能用的家伙就开始往火场里运水,但这是老房子,除非你能一口气把洛水灌溉而下,否则,老房子着火谁也没治。 呼! 房梁上积攒下的油脂和屋顶被晒干的木头彻底燃烧了起来,大火将整座二层小楼完全吞没,老梁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目瞪口呆不说嘴里来回来去蹦跶着俩字儿:“完喽……完喽……” 火光冲天而起,老百姓都不管这栋房子了,开始往旁边浇水,一侧的药铺被这大火借着风势给彻底燎着了,在客栈被烧成一片焦炭的同时,老药铺也着起了火焰。再然后,是陛下宴请过高士廉的酒楼,把着街口这三家一家也没跑了,烧的漆黑一片。 此时,天际间出现了久违的橘红,像是火焰点燃了天空一般,彻底烧毁了夜幕的黑暗,让白日,登场。 ------------ 第四十五章 民告官,皆是大冤! 白天的洛阳很热闹,艺人们纷纷在街头献艺,就连那已经许久不曾使用的戏台上就聚集了‘俗讲’的演员,演绎的,正是当今皇帝忍辱蛰伏的故事。 在娱乐方式极少的隋朝,允许演绎当今皇室趣闻的‘俗讲’吸引了无数老百姓围观,他们将北市门口的戏台为了一个水泄不通,几乎目不转睛的看着皇家秘闻。这出戏已经演了很多遍了,今天正唱到王世充血染皇宫,杨侗母子俩相拥而泣,那一刻,不知道老百姓是被这戏曲的情节所触动,还是想起了大隋曾经的辉煌,竟然有人在台下开始热泪盈眶。 看到这儿,杨侗转身离去,起码在他看来,高士廉第一件差事办的还不错。 是,当朝皇帝又出宫了,由高士廉、裴仁基、裴行俨、罗士信陪着,当然,形影不离的阿姑始终跟在他身侧。他是出来散心的,由于没接触过黄火药的制作,在皇宫内不眠不休的这些日子始终找不好有关比例的配比问题而心浮气躁,那可是二两炸药就能炸断轨道板的东西,杨侗也不敢胡来,所以,选择了暂时搁置,让自己轻松一下。 此时,高士廉正好入宫复命,说眼下洛阳城的百姓已经被‘俗讲、木偶戏’彻底充斥,酒馆内的老百姓喝多了以后纷纷大骂王世充。 听到这些,杨侗的情绪总算是有所缓解了,这不就是民心所向么?他得出来看看,看看这些百姓爱戴自己的一幕到底长什么样。没想到,出了宫才知道,大骂王世充和归心帝王是两回事。 这不,从皇宫里出来的杨侗带着几位大臣和一些伪装成家丁的护卫开始向北市进发,刚到了北市门口就看到了木偶戏摊位前连大人带小孩的围了一堆人,那儿演的正是杨侗大破郑公府的战斗场面,好家伙,在摊位老板连唱带比划的情况下,一个个看的聚精会神。再往里,就到了俗讲戏台下,演员男扮女装的诉说着杨侗母子被禁锢皇宫后的委屈,扮演王世充那位凶神恶煞,台下百姓是握拳发怒、顿足捶胸。 只是…… 他们好像谁都没说皇帝的好话,不过是在怜悯王世充欺负人家孤儿寡母。 “陛……爷,其实就差一个契机。” 打人群处离开,杨侗和高士廉漫无目的的行走在街头,高士廉看出了杨侗的担忧说道:“咱们所动用的方式,最多算是引导,引导老百姓放下对皇权的成见。”他没敢深说,可杨侗听出来了,这是在说杨广把这个天下害得太惨了。 “各种戏曲演绎方式只为百姓能生出怜悯之心,这个时候,一定要通过一件什么事情让百姓们都知道当今陛下是个明君,这才算是有了被老百姓爱戴的基础。随后,陛下的修路、建育英堂、烈属院才能事半功倍。” 别的不提,起码高士廉是个干实事的人,皇帝所思所想,人家心里都有。 “需要什么契机?” 杨侗停下了脚步,在人潮并不拥挤之处看向了高士廉。 “杀贪官。”高士廉解释道:“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杀贪官更让老百姓大快人心的事了。” “陛下,万万不可!” 裴仁基立刻劝阻道:“此时官员正背负着铸币一事人人自危,理当求稳,若是大刀阔斧的杀贪官,会引发辞官潮,届时,说不准这些朝廷命官将书写文章抨击我大隋。这俗讲、木偶戏都能让百姓趋之若鹜,更何况是一位官员的文笔。” 杨侗没给出任何意见,却挥手说道:“高先生,听见没有,国丈的意思是此刻杀贪官,怕是朝堂之上就没有一个干净人了。” 高士廉陪着笑了笑,不再言语。 以洛阳城的混乱情况来说,这会儿谁主张反腐倡廉谁就是所有人的公敌,王世充在的时候,人人皆贪,现在郑公府倒了,皇帝都不打算追究了,你提这个话茬不是闲的么? 高士廉当然知道老友裴仁基是在保护自己,可对于一个朝廷来说,尤其是一个已经失了民心的朝廷,不反腐,行么? 府衙到了,这里是平时老百姓打官司的地方,没什么可看的,杨侗领着众人匆匆而过,准备找个地方先把饭吃了,毕竟到了饭口…… “爹,咱不告了,真的……” 街头一对儿父子连拉带拽的撕巴到了一起,旁边围观行人指指点点。 杨侗瞧着新鲜,也凑了过去。 “不告了?凭什么!” 老梁头带着哭腔于街头嘶吼:“大伙给我评评理啊,传承了八十年的祖宅说烧就让人给烧了,还搭上了一条人命,我能不告么?”老梁冲着看热闹的人喊完,回头瞧冲着自己儿子狠狠踢了一脚:“那小安子在你没回来的时候一直伺候我,我已经打定主意把宅子、客栈都留给他,可你回来了,你爹不能白了亲儿子,只能白着小安子,咱已经对不起人家了,知道么?现在还让一把火给烧死了,人都烧成了焦炭,我能不告么!” “你还想不想我死的时候闭上眼睛?!” 梁大成拉着老梁的胳膊:“爹啊,这民告官自古就没有好结果,儿子好不容易才和爹团聚,客栈烧了再建就是,何苦呢这是。” “你个怂包软蛋!” 老梁也不知道哪来的那股子劲儿,一把推开梁大成,几步冲到府衙前,趁着衙役没反应过来的工夫,抽出鼓锤开始击鼓鸣冤。 嗵、嗵、嗵…… 鼓响震街,听见擂鼓声老百姓都纳闷,他们想不通,这时候怎么还有人擂鼓告状? 王世充在时,贪官污吏横行,民间起了什么争执想找官府处理,打官司都走府衙角门,偷偷的进去以后使上银钱自然有人来办,这已经成了惯例,都好几年没人走正门告状了,更别提击鼓鸣冤。 街道上人开始越来越多,老梁擂鼓之声也越来越大,府衙内从最开始的安静如初到所有人惊慌失措开始可就其位,转瞬间就有人迎了出来。 迎出来那货穿着官衣,明明看见了老梁在击鼓依然问道:“何人击鼓。” “禀老爷,小人梁志,有天大的冤屈。” “诉状可带?” 老梁在袍袖中一掏,一纸诉状递了过去。 梁大成打地上爬起来一闭眼,无奈的叹了口气,只能走过去扶着亲爹的胳膊。 “候着。” 官差进去了,片刻之后,里边传来:“升堂!”的呼喊,下一句便是:“传苦主,梁志上堂。” 梁志往里一进,府衙呼啦一下就让老百姓给围上了,人们都想看看有什么冤屈。 杨侗在人群外问了一句:“昨日洛阳起火了?” 裴行俨赶紧凑到近前:“爷,的确起火了,烧毁客栈、药铺、酒肆各一间,火势被及时控制住后并没有扩大。” “还有人被烧死?” “客栈的伙计没来得及逃出来,被烧死在店铺之中,发现时,以成焦炭。” 杨侗点点头,向前走去。 罗士信和裴行俨在前面分开人群给他开路,当站到了府衙门口,杨侗总算看到了衙内光景,只见老梁一人跪在厅堂之上大声呼喊:“青天大老爷,小老儿要状告大理寺掌固关海铭,此人纵火杀人,丧尽天良,望大老爷做主!” ------------ 第四十六章 沆瀣一气 民告官,在古代有多种方式,比如采风,就是指朝廷官员下来采集民情;监察,是指监察系统有监控百官职责,像御史大夫;直诉,就是备好状纸到衙门敲响登闻鼓,击鼓鸣冤,若官员不受理或者拖延受理,将立即受到处罚;越诉,指越级上告,这才是真正要吃苦头的;拿官,这种事只出现在明朝,是朱元璋为了防止官员鱼肉乡里。 不过,一般来说朝廷为了稳定都不会太支持民告官,怕的是诬告成风。 可今天不太一样。 先是昨夜火情在前,后有梁老汉按照规矩敲响登闻鼓、递了诉状,这大老爷要是还不受理,官司越诉到上级官员面前,第一个挨办的就得是他。所以,冉宏章必须升堂。 冉宏章,乃文帝首创科举后第一届中举的读书人,可惜,官路并不顺畅,这就和任何新鲜事物刚出来时都会被人瞧不起一样,网红、网文在后世都是如此,他当时就被世家看不上,这才官运不通。 这位冉大人先是在大隋光禄寺掌管过膳食、又在太仆寺掌管过马匹、还在礼部之下的太常寺掌管过礼仪,反正都是芝麻绿豆的小官,听人家发号施令他负责具体实施。这不,好不容易攒了点钱又赶上了王世充掌权,这才花钱买了个京兆尹,算是升了官,当起了青天大老爷。可,东都的京兆尹是那么好当的?洛阳虽大可遍地都是衙门,哪个说话他敢不听? 值得庆幸的是,京兆尹所领县十,也就是说,他这位大人在东都京城周边村县说话还是算点数。但,没等过官儿瘾呢,郑公府倒了。 气人不? 多气人啊! 刚买了官,说了不算了。 冉宏章一生气,干脆在府衙里当起了缩头王八,任你外边打生打死,我自盘剥百姓收取银钱,也算是开心快活。可,这陛下刚掌权,就让满东都的官有一个算一个,集体想铸币重获百姓信任的事,这不是闹呢么?还说想不出办法数罪并罚。冉宏章急的满嘴起泡,后来一想,天塌下来有官大的顶着,自己怕个屁。 这不,又准备安心过日子的时候,一把大火烧了他的清静,昨儿晚上组织人手救了一宿火不算,今儿早晨才钻进被窝,就让一通鼓响给从被窝里拽了出来。 还让不让人活? 让不让人活啦! 毫无精神的京兆尹高坐堂上,听着躺下梁老汉诉苦,没听几句就明白了这是昨儿晚上着火客栈的苦主,一听到是大理寺掌固纵火,差点笑出声来。老关人称‘关半街’,为人就不提了,这一把火想点了人家店铺却连累自己家两处买卖也算是个人才…… 对,京兆尹完全相信梁老汉的话,他不光相信,还觉着这种事整个东都也就关半街能干得出来。 “呃……”他沉吟一声,表面功夫还是得做,说道:“苦主,你说纵火者乃大理寺掌固,可有凭证?” 梁老汉猛一抬头:“那姓关的图谋我祖业良久,满街皆可作证。” “苦主,这算不得凭证,本官需要真凭实据,才能下令请大理寺掌固前来与你和本官三头对案,否则,寻常百姓告官,人家有权不到场。” 百姓告官,里边有个嫉妒和泄愤的问题,若无证据,官员可以不到场也是规矩,要不然国家公务怎么办?总不能人家能正忙着大事,还得过来答对你吧?万一你只是胡说八道呢? 梁老汉是真没打过官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京兆尹也不能草草结案,只能说上一句:“这样吧,我先派人去大理寺询问一番,若掌固大人有时间,或许会来与你说个清楚也说不定。”起码冉宏章给了个态度,至于姓关的来不来……那能来么,不是他放的火则完全没必要来,要是他放的火,更不可能来了:“你且安心等待。” 衙役领命出门,杨侗在人群中问了一句:“泰山老大人,这京兆尹不用派人去火场探查么?” 裴仁基苦笑着说道:“火灾现场,种类繁多,大火焚烧过后,起火原因更难纠察,若是有人证看见了还好,如若没有,这老汉多半要有苦自咽了。” 杨侗明白了,裴仁基说的是如今技术手段不成,很难分辨火源在何处,加上又是民告官,稍有袒护也是人之常情。可他所学历史好像不是这么写的! 一直没有开口的高士廉却说话了:“裴老,并非如此吧?” 杨侗转头看过来的时候,发现高士廉双眼正在发亮,他好像逮着了什么一样兴奋的低声说道:“自古以来,历朝历代都对‘火政’十分严苛,黄帝时期便有‘节水火材物’一说,周朝甚至更有‘禁火令’,商鞅变法中写‘弃火于道者黥’,《隋律》更严格制定了对纵火者的刑罚,有笞刑、杖刑、徒刑、流放、枭首示众等等刑罚二十等。甚至关于失火、见火不救的刑罚都放在了《杂律》中,若无法分清职责,该如何断定刑罚?” “呵呵……” 裴仁基在尴尬的笑,因为他太了解高士廉了。 高士廉说这番话绝不是冲着自己,而是希望展现能力后可以大展宏图。他由交趾一个小小的行军司马到如今皇帝身边的礼部侍郎等于一脚跨越了无数个阶梯,可礼部是管什么的?祭祀、外交。在如今王世充围困洛阳的情况下,外交基本上没得搞了,那就剩下了祭祀,高士廉能愿意么?他要是想混吃等死,在交趾当草头王不好么?跑来东都干什么! 所以他必须要崛起,要崛起就必须有功于朝廷,惩治贪吏、肃清朝政就是功绩,但这么干会立即成为百官公敌,高士廉不想死,也不想熬,那就得借个由头,眼前的纵火案正是一个好诱因。以案件为始,不断的向上挖,肯定能挖出一条贪腐线,把这条线挖空以后,才是高士廉触及这个国家核心权力的时刻,此时,他一步都不能让,别说眼前挡着的是裴仁基,就算是太后挡在这儿,也得据理力争。 杨侗没说话,静静等待着,因为去大理寺的那位衙役回来了。 衙役打人群里钻入府衙,在其耳边说道:“关贵人托我带话,说——必有厚报!” 不用审了,火就是关半街放的,要不然这四个字没法解释。 重要的是,这关半街根本没想隐瞒,都觉着没有隐瞒的必要。他和京兆尹那可是勾打连环的关系,正常时节京兆尹往大理寺送去的批判文书没有一千也得八百,关半街要是开条口子,京兆尹办事效率能提升几倍都不止,别看大理寺掌固没京兆尹官大,可到了关键是,冉宏章真得求人家。 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的冉宏章慢慢抬起头,看着眼下梁老汉又问了一句:“苦主,大理寺掌固公务繁忙,无法到场,你若有真凭实据,本官可出公文,若是没有……”他慢慢摇了摇头。 这不是官官相护么? 当然是! 可你梁老汉能说什么,你能说什么!! 老梁失望了,对朝廷失望了,对整个世界失望了,都觉着回去给小安子立坟以后没法和人家交代……失神间,泪水夺眶而出,这天下都没老百姓说理的地方了。 若是京兆尹就此退堂,他或许还能安心过几天好日子,偏偏此刻衙役在冉宏章耳边又说了一句:“关老爷说,此次损失太大了,要是没办法将梁老汉的铺面收过来……”冉宏章转头看向了衙役,那衙役点了点头,退回班位,持杖而立。 京兆尹看着堂内老汉直咬牙,毕竟谁来干这种事都亏心,可为了日后…… “青天大老爷!” 梁大成迈步打人群里走出,一把将地上的梁老汉扶了起来:“我们不告了,是我们家不小心失了火,这就回去,这就回去……” “慢着!” 冉宏章把眼睛一瞪:“《隋律》有规定,看管不严至失火者,当罚,连累街坊者,当重罚。” “来人啊,将这老汉架起来!” “是!” 两旁衙役齐出,梁大成赶紧把亲爹护在身后:“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我们不告了还不行么?” 冉宏章再无半点慈悲:“方才你亲口承认看管不严导致失火,也就是说老汉状告关老爷是诬告。以民告官,还是诬告,这官司打到哪也是触犯了国法,你以为想不告了就能全身而退!” “左右!” “杖责二十!” “案情后问!” ------------ 第四十七章 硫磺引火 百姓们没人诧异,毕竟就案情分析人家冉红章做的没毛病,是你们家人自己承认的看管不严至大火烧铺,这还不当罚? 可在高士廉看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他立即冲着杨侗拱手道:“陛下,借力士一用。” 此刻,衙役已经扑到了梁老汉面前,木杖抡起就要架住老梁那一刻,梁大成手分左右一手一个将两根木杖抓至手中,他低着头,胸前肌肉炸起,两臂叫力握的木杖连寸许都移动不了,双目中已经有了要吃人的神色。 “裴行俨。” 杨侗是真想看看这高士廉要干什么,轻呼一声后,高士廉如同奉了圣旨一般,在人群里探手高呼:“且慢!” 身高近两米的裴行俨往前一走身前百姓宛如满地滚动的佛珠,当即倒下好几个,谁能受得了这大体格子的一撞之力。裴行俨到公堂之上如进入了侏儒窝棚,一手一个抓起衙役后襟,拎到此二人双脚离地往堂上一扔,百姓们顿时惊呼出声。 在场百姓全都吓了一跳,哪曾见过单手就能把人抓起来扔出去的。 那时,裴行俨还真回头看了梁大成一眼,他发现这小子眼神有点犀利,可看了一眼之后就不再看了,若是他爹裴仁基在堂上受辱,估计自己能把京兆尹脑瓜子拍碎,眼神凌厉一些也是人之常情。 高士廉终于在人群中走出,可他身边的小厮高明却调头而去。此刻,他心里盘算着走到堂中,耳边听闻京兆尹放声呼喝:“何人胆敢扰乱公堂!” 高士廉都懒得搭理他,站在梁老汉身前说道:“老人家,受惊了。” 梁老汉根本想不到有人会来帮自己,还是个素不相识且穿着讲究的读书人,赶紧拱手:“贵人切莫沾染此事,连累了贵人小老儿担待不起啊。” “无妨。”高士廉并不在意:“老人家,此时此刻只问你一句,昨夜大火可真的是看管不严导致?” 梁老汉十分肯定的说道:“绝无可能!”他急的在原地直蹦,这不是解释不清了么:“我这憨儿是怕老汉被他们欺辱,这才站出来要撤诉,小老儿若无冤屈,岂敢状告大理寺掌固。” 事已至此,杨侗更想看个究竟了,轻声说道:“士信。” 罗士信立即弯曲后背道:“臣在。” “有请大理寺关掌固,朕要明白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诺。” 罗士信走了,杨侗身侧只剩下了阿姑和裴仁基,以及散布在人群中的监门府护卫。 在冉宏章看来,今天这堂上的事已经和梁老汉无关了,堂堂京兆尹府衙若是让这俩人给闹炸了,官儿还当不当了?这么多老百姓可都看着呢。 “左右!” 衙役们纷纷站出,他们的月例可都是京兆尹出的,不可能不替冉宏章玩命,立即一个个持杖对着高士廉,如临大敌一般。 “拿下!” 这俩字刚说出口,高士廉背手而立,张嘴出声之后,再无敢动之人:“京兆尹,好大的官威啊,国家的礼部侍郎说抓就抓,鲁国公在堂上,说拿下就拿下,谁给你的胆子?” 鲁国公? 礼部侍郎? 礼部侍郎不是在大牢里么,王道询放出来了?不可能啊,太尉也没打回来啊。 冉宏章一直在当缩头乌龟,当然不知道高士廉的来历,可他知道鲁国公,那可是国舅爷,他爹是当朝国丈、左仆射,妥妥的大人物。问题是,这么个大人物,怎么到了自己堂上? “你不信?”高士廉侃侃而谈:“不信也没关系,今天就事论事,不拿官位压你,这件事若是我冤枉了你,我与国舅认罪伏法……”裴行俨回头横了高士廉一眼,他怎么觉着这个货打心眼里往外那么坏呢?自己这是帮你的忙,掉过头来你让咱吃瓜落? “可要是你在其位不谋其政,京兆尹,这可不是官位不保的事,你得小心脑袋,乱法祸民之罪,杀你十次都富裕!” 冉宏章眼皮都在抖,这帽子要扣上,不是倒了血霉了么,审个案子怎么还得罪了这俩根本得罪不起的人物? “敢问高姓大名?可身带礼部侍郎印信又或者有人作保?”京兆尹还算精明,这时候没落官威,抱拳拱手有礼有节的说道:“京兆尹在东都是芝麻绿豆的小官,可冉宏章却并非任人欺凌之辈。礼部是处理国家祭祀、外交大事的地方没错,但也无监察之责,敢问贵人因何乱我公堂,阻碍下官为国家执法。” 冉宏章说的是句句在理、节节有力,你都要站出来给梁老汉出头了,他怎么可能还说低三下四的话呢,这就算是够礼貌的。 “你为国家执法?” 高士廉开口就是三问:“梁老汉递诉状告状,可有人去火场排查?可有仵作验尸?可找人证核查来龙去脉?”三句问完,脸往下一撩:“你为国家执的什么法,如此执法,老百姓服么?!” 冉宏章没敢质问国舅裴行俨,没想到的是,一个高士廉他也说不过啊。 “这位贵人,此事本不该你管……” “管了又能如何。” 高士廉当着百姓的面说道:“本官不但要管,还要告诉整个洛阳的百姓,陛下就是要正国法、安万民。从陛下率兵伐郑公府那一刻开始,我大隋将清明往复,百姓将安居乐业,再也不会出现有理无处讨、有冤无处诉的情况!” “好!” 老百姓是最喜欢听这种话的,当第一个开始鼓掌叫好,几乎所有人的情绪都被高士廉掌控,裴仁基扭头看过去的时候,连杨侗都露出了微笑。 他在心里暗自说道:“这小子,总算把马屁拍在了正地方。” 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啊,陛下若不是觉着高士廉骄纵狂傲,怎么可能给这么一位大才礼部侍郎的位置,还不是等着他展现出自己的能耐?毕竟,真正有才华的人是压不住的。 百姓一闹,冉宏章面色更加难看了,这场危机甚至决定着他的生死,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他决不能就此屈服! 只是,高士廉怎么可能还会再给他机会? 一名小厮此刻在人群中正在往府衙内挤,实在挤不动了就高声呼喊:“老爷!” 高士廉回头观望,说了一句:“让他进来。”后,百姓纷纷让开,小厮奔赴堂内。 “老爷,找到了!” 杨侗顺着声音看去的时候,正看见白天出宫时站在高士廉身后的小厮,现在他明白自己的礼部侍郎为什么专挑火灾下手了,原来这是老天爷给他的机会! “高明,快来。”高士廉成竹在胸的挥手将小厮叫了过去,那小厮小心翼翼由怀中掏出一个纸包,指着上边的粉末说道:“老爷,这是硫磺燃烧过后的粉末,和正常起火完全不一样。小的去火场查看过了,纵火之人是行家,硫磺起火本形成不了太高火势,可这个人把硫磺撒在了老木油脂处,借火焰点燃油脂,从而导致整间客栈陷入一片火海。” 高士廉皱眉问道:“为什么是硫磺?” 小厮答曰:“方便携带。若是带火油,要泼洒均匀,太过耗时,容易被人发现;木柴同样不方便,唯独硫磺,小小一包就足够了。” 听到这儿,杨侗动容了,他这还是第一次看到懂化学的人,不然这个时代哪有能如此清晰说出硫磺着火后特性的人? 那一刻,杨侗迈步就往堂内走,衙役已经快疯了,怎么都谁敢往大堂上闯,正要拦截,阿姑过去肩膀一撞,那衙役都没明白怎么回事便又躺在了地上。 杨侗伸手过去,小厮当然知道眼前这位是当今皇帝,毕恭毕敬将纸包递出。他看见了纸包中的粉末,放到鼻子前一闻,还残留着恶臭的味道,的确是硫磺燃烧过的痕迹。这东西若是着火的话,千万别用水去泼,否则会引发火焰迸溅的效果,容易刚扑灭一处又点燃一处,且极易复燃。这才是一帮人救了一夜的火还是让火情延续到了一旁药铺的主要原因,看起来纵火之人就没打算给老梁留任何情面。 “高明是吧?”此时,什么案情在杨侗眼里都不重要了,他必须问清楚这孩子为什么懂化学,万一要是…… “你怎么知道这硫磺引火之后是什么样?又如何对火场如此熟悉?” 高明不假思索的说道:“小的年幼时家中只有父亲一人为劳力,先帝征兆民夫造船需要木材,我父应召便入山砍树,又不忍我无人照看,这才带我入山。后来在木材运送的过程中我父又负责督察火情,为防摩擦起火,专门在木材之间垫上了铁制轮子,如此一来即可阻止两根滚木的摩擦,又可让民夫拖拽省力。” “为了防火,当时任上的贵人翻遍各种书籍查找防火之法,这硫磺也会引发火灾一事便是他在道书中发现当成趣闻讲给民夫们听的,那时,我父还因为老道炼丹有可能会烧到自己而嘲笑了这些人许久。” “后来……”高明看了杨侗一眼,只能实话实说道:“我父在运送木材的船只触碰礁石时落水而亡,小的侥幸活了下来,这才卖身在老爷府上为奴。” 这些事情绝不可能作假,隋朝无论是建东都还是造船都砍伐了大量树木,船只运输时也多有火情,这些有据可查,所以杨侗断定小厮所说的话语都是真的,可惜的是,他还以为碰上了和自己一样的穿越者,现在看来,是想多了。 “陛下,陛下!” “臣冤啊!” 冉宏章看见杨侗进入堂中,立即打‘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冲了过来,抱住杨侗的腿高呼:“臣,实在冤枉啊。” 那一刻,杨侗再回身看向面前百姓,冉宏章赶紧呼喝:“还不快跪下,此乃当今陛下!” ------------ 第四十八章 他怎么就不认罪! 你冤枉? 杨侗看着脚下的男人一脸委屈,终于冷笑出声了。 “你冤枉?也就是说,朕的礼部侍郎在撒谎,那个曾经为了大隋造龙舟没了父亲的小厮根本不懂‘火政’,是吗?” 冉宏章无法言语了,造龙舟是皇家大事,每一个参与者势必登录造册,自己只要敢多纠缠一句,皇帝一声令下就能拿出这个孩子的身份证明,堂堂礼部侍郎的小厮和自己无冤无仇怎么可能撒谎? “陛下,臣是说……”冉宏章的脑袋在高速运转,最终伸手一指梁老汉:“臣是说,这刁民前后证词不一混淆视听,影响了臣的判断。” 当今皇帝怎么会来京兆府? 这是要在击败郑公府后清除异己打算拿自己动刀了么? 怎么连皇帝都欺负自己这个小官啊!自己也没说死忠郑公府啊,不就是买了个官么! 没有为生活努力过的人总会觉着世界上最倒霉的人是自己,仿佛一切不利因素都是为了针对自己而成,他比谁都委屈,还总能摆出一副委屈到无处诉说的样子。 杨侗看到这一切就烦,这就叫没能耐。 “行了!” “堂堂东都洛阳父母官,一副哭爹喊娘的模样,你是不是还嫌不够丢人?” 杨侗把脚往后一撤,抬头说了一句:“礼部侍郎高士廉。” 高士廉立即拱手应道:“臣在。” 他扭过头时,看见的是府衙门口跪满的百姓,是梁老汉渴望能有人做主的目光,是梁大成眼中越来越复杂的希望。 “你既然对这个案子如此感兴趣,那就从此刻开始,此案由你审理,给朕一个可以接受的结果吧。” 高士廉深深吸了一口气,对于他来说,这一天终于到来了:“臣,领旨!” 再没有衙役敢乱动了,监门府佽飞也不再隐藏身份,一个个打人群里走出来拦在了百姓身前,高士廉走上大堂第一件事便是将冉宏章的椅子搬了下来放在杨侗身后,说了声:“陛下请。”后,转回身站在‘明镜高悬’匾额之下,开始审案。 眼下的案情中梁老汉肯定有冤,那就是说昨天的大火就是大理寺掌固放的,今日在厅堂之上这冉宏章与姓关的官官相护才酿成了如此局面…… “来人呐!” 高士廉堂上高呼:“大理寺掌固关海铭涉嫌纵火,左右携枷带锁前去拿人!” 哪还有衙役敢不听啊,今儿连京兆尹冉老爷都跪在堂上,他们要是不听令还不得直接推出去全砍了么? “是!” “诺!” 一个个衙役都在拔着脖子应答,生怕高士廉听不见挑理,拎着镣铐、枷锁‘哗㘄’带响的往外就走。 “不用了。” 就在此时,罗士信回来,他在人群中迈步而过,凡是挡在身前的百姓纷纷避让,罗士信领着一位身着官衣的男子进入堂内。男人跪拜在杨侗身前,高呼:“参见陛下。”,再起身抱拳冲裴仁基施礼:“见过国丈”,随即望了一眼站在‘明镜高悬’匾额之下那人,拱手道:“这位大人是?” 裴仁基答了一句:“关掌固,昨夜洛阳失火出了人命,梁老汉报官说是与你有关,陛下出宫散心撞见此案觉着新奇,这才命人找你前来三头对案。” 杨侗点了点头,并未言语,关海铭这种人,他犯不上答对。 关海铭也是吃过见过的,在杨侗面前也不发怵,规规矩矩回应道:“既然陛下有旨,国丈有命,下官不敢不从。” “关海铭,可知道这是何处?” 高士廉没工夫让他继续啰嗦下去,张嘴就问。 关海铭也不含糊:“京兆府府衙。” “好,既然知道,便要如实作答。” 身高七尺却有些气度的关海铭挥甩袍袖,将双手背于身后道:“知无不言。”算是答过这句话,反正你只要没抓着他的手,这纵火的事,是说能定罪就可以定罪的么? 只是关海铭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面前这个高士廉有多难缠! “关掌固,请问你一年年俸多少?” 一瞬间,关海铭懵了。 不是审纵火案么? 也没说查贪腐啊,问什么年俸? 裴仁基在笑,这群老狐狸的世界和关海铭的认知完全不一样,每一层掩体后面都是惊涛骇浪,稍有不慎都可能被漩涡吞噬,他哪见过这个,他连大理寺卿都没见过几面。 “三百……三百六十担。” “家住何处,资产多少。” 高士廉都不用去想,既然你关海铭能干出这种事来,就不可能不是贪官,你但凡是贪官,那一切都好办了。 “这个,与纵火何干?” 老梁听到这儿,立即插话道:“青天大老爷,他叫关海铭,人称关半街,起火的那条街上除了我家外所有商铺都是他的,是这些年他用各种手段把人家逼走或者坑害入狱所得啊!” “刁民胡言乱语!” 关海铭像是让人看见了藏起来的尾巴似得立即出声喝止:“当着陛下和国丈的面,你敢出言诬陷本官!” 杨侗坐在椅子上用脚踢了一下眼前的冉宏章:“那老汉说的,可真?” 冉宏章怎么可能还敢撒谎,立即说道:“保真。” 一句话,满堂皆无人在言语了,此刻就像是一群已经看穿孩子谎言的大人在听孩童胡天胡地的瞎扯,你除了尴尬,什么也剩不下。 高士廉再问:“关海铭,此时说你贪腐,可服?” 关海铭将头压的很低,摇了摇头,不言不语。 高士廉再问:“关海铭,你都有半条街了,为什么还要争这一家铺子,纵火至客栈伙计小安子葬身火海?就这样的铺子给了你,就不怕恶鬼半夜临门么?” 他已经没什么能抵抗的了,在高士廉看来最多就是要死牙关不开口,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以为不说就没事了?” 高士廉一步步走下来,站在关海铭面前说道:“本官这就把你认罪伏法的消息散出去,你猜,受你指使去梁老汉家纵火的人还待得住么?从这一刻开始,你们家谁背着包袱要潜逃出城我便抓谁,抓上堂来先上夹棍,倒要看看关家有多少忠奴忍得了皮肉之苦!” 关海铭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只要官帽打掉套上枷锁,就自己手底下那几块料没有一个能熬得住的,与其让他们说,倒不如自己说。 “我没杀人。” 高士廉没听清的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关海铭也算光棍,直眉瞪眼给出了答案:“贪赃枉法我认、纵火夺店我认,烧死人命,我不认!” 高士廉抬起头看向了杨侗,这贪赃枉法、纵火夺店两条罪名已经够砍头了,加上烧死人命也不至于祸灭满门,他为什么不认罪? 《隋律》随取出了伤害身体的刑罚,却始终没将造反株连九族的大罪删去,这才是高士廉不解的地方。 “看来不动大刑,尔是不愿招认的……左右,上夹棍!” 一听到说不说都要受皮肉之苦,关海铭急了,立即说道:“自古刑不上大夫,你凭什么对我用刑!” 那他还能说得过高士廉? “刑不上大夫者,制五刑三千之科条,不设大夫犯罪之目也。所以然者,大夫必用有德,若逆设其刑,则是君不之贤也。”他可在礼部待过,这点事能不知道么?古代为表达对贵族的尊重,谓所犯之罪,不在夏三千、周两千五百,不使贤者犯法,非谓都不刑其身。若有罪,则需八议,议其轻重。就连死罪也是劝其自缢,全其臣名。 问题是…… “关海铭,你算大夫么?” “自周起,天子乃天下之君,诸侯乃国之君,大夫乃家之君,刑不上大夫所言是对君主的尊敬,你算哪一阶层?” 大夫乃家之君说的是封地,有了封地你才算是人主,否则,只能是士、是民、是臣属,这份敬意还真用不上。 关海铭愣住了,他哪清楚眼前这个高士廉是谁,更不知道只要高士廉想,即便对谈三天三夜也能一句不重样的和他说下去,一时间,只剩下了扯着脖子狂喊:“就算是用刑,也别想我承认没犯过之罪,我不服,陛下!我不服!!” ------------ 第四十九章 狗头金哪来的! 夹棍始于南宋,这是史书中写的,刑罚方式为夹住犯人脚踝使其产生剧痛,据说痛者几近昏厥,痛不欲生。 杨侗没想到自己在大隋见到了这东西,哪怕与史书所画图片出入很大,但意思一样。 所谓的三尺木刑,就是指三个木头一根在中间,两根在两边,用力拉拽之下挤压骨骼。杨侗所见到的略有不同,夹棍所夹之处是踝子骨,刑罚也不是挤压之力,而是撞击,这边衙役用力拉拽绳索,那边木头顺着绳索收紧狠狠撞在受刑人的踝子骨上,随着‘碰’一声巨响,关海铭脸部剧烈抽搐后,晕倒在了地上。 而杨侗好奇之下看了一眼那裸露在外的脚踝,一撞之下肿若婴孩头颅大小,应该是里边踝子骨都碎了。 “弄醒他!” 哗。 衙役几盆凉水下去,刚刚昏厥的关海铭便悠悠转醒,醒来以后若野兽般发出低沉而无力的嘶嚎。这时候,高士廉无论再问什么,他都气喘吁吁的如实作答,再也没有了抵抗之意。 “我……是贪官……半条街的生意多半代替大理寺少卿所持……赚取银钱后,大理寺卿与少卿共分,一小部分归我……” “梁家客栈也是我放的火,放火方式来源于杜伏威手下部将,此人曾在大业九年于淮南芦苇丛用硫磺火烧芦苇,打败过宋颢。后来居功自豪,屡劝杜伏威应出兵荡平南方而未果导致言语过激,最终被杜伏威撵出军营,自此浪荡天下。到东都洛阳后,被宋颢部将发现,擒获下狱。” 大业九年,正是天下大乱之时,关海铭可以如此清晰的说出前因后果与其中关隘,便能看出此话真假。 高士廉的心思不在案子上,想的是尽快审完后顺藤摸瓜,再问:“因何纵火、贪赃一事承认的如此痛快,唯独那烧死小伙计拒不承认?” “大人啊!” 关海铭都要委屈疯了:“我这是纵火烧铺,没了铺子把地买过来自己起楼,反正老梁即便将客栈卖我,那栋破旧的楼我也要拆了,这才是一举两得。如若杀人,干嘛不直接连后院一块点了?将梁老汉与其子梁大成一块烧死在房内不好么?” 他……不像是说谎。 高士廉犯难了,皇帝要个能接受的结果,也别这么就把案子交出去啊,好歹要完整一些才对:“仵作!” “去客栈验尸。” 仵作领命前去,这边高士廉继续对贪腐深挖,一会的工夫半个大理寺就上了拘捕名录,这关海铭真是有什么说什么,连偶尔看见门口衙役收了人家一枚戒指、一根发钗往里递文书的事都说了。旁边师爷动笔如飞,光记人名、事件、时间就写的满头是汗,当审讯完毕,这份文录呈交堂上时,整个大理寺有品级的无一幸免。 坏了,高士廉一口气把大隋最高法全给端了! 他开始觉着自己劲儿使大了,但这份文录是皇帝眼看着人家师爷写的,你不呈上去? 高士廉战战兢兢把这份文录呈了上来,那时候老狐狸一般的裴仁基在笑。他也恨贪腐,可却清楚的知道,如果真深挖贪腐,怕是会把整个朝廷给挖空。如今幼帝掌权之初,这个时候你把贪腐挖空了,国家机要谁来干?没人干活他这个左仆射有什么用? 杨侗接过这份文录,看着上面记载的官职名称,所贪财务,微微皱眉。随即抬起头望着高士廉,只问了一句:“你想要匡扶大厦之将危,朕给你机会了,难不成,你就给朕这份文录为结果?” “陛下,贪腐不清,朝纲不净……” “可朕要的不是一个空空荡荡的大理寺。” 这句话说完,高士廉低下了头,他也没想好对策,毕竟整件事都是临时起意,那里来的周详计划。问题是,这个时候你不帮皇帝解忧,那不成了一个只会说大话的妄人了么? 如何是好呢? 高士廉大脑正在飞速运转,此时,一个郁郁不得志的人出现在脑海之中:“启禀陛下,臣心中有一人选可担当大理寺重任。” “何人?” “太学助教,孔颖达。” “谁!” 杨侗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还略微有点不太高兴,太学助教和大理寺卿是完全不相干的两回事,但听到孔颖达这个名字,他眼睛亮了。 这可是李世民麾下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著名的经学家,在史书中的大唐官居国子祭酒、银青光禄大夫、受封曲阜县公的人。要论学术,此人曾参与编纂了《五经正义》和《隋书》;要论学识,此人师从大儒刘焯,能日诵千言,熟读经传、善于词章。经学正是在他手里进入了大一统时代,偏经学和法学又有无数牵连……他有点想见见这个孔颖达了。 此时,仵作回还,入堂后翻身跪倒说道:“启禀陛下,小人之事以毕,那客栈伙计并非死于大火,致命伤在左肋下方,由利刃入腹致死。由于大火焚烧至躯体卷缩,这才不易被人发觉。” 高士廉一愣,这案子,看起来还有隐藏啊。 “如何得知?” 仵作继续说道:“若死于火中,必张口呼救,口腔内定有焚烧之灰。小人翘开了伙计的嘴,口中无灰,应该是死前已经闭嘴。再者,死者周围没有翻滚、自救痕迹,现场十分整洁……小人还听闻……” “快说!” 仵作应答一声:“还听闻梁老汉在儿子回家之前以为梁大成死在了战乱中,几次三番说要将家产传于安姓伙计,可如今梁大成回来儿了,周遭百姓都在议论,说老梁头若活着还好,真到了归天那日,这户人家肯定会出现人命。” 这话话音刚落下,老梁头立即高呼:“不可能,陛下,这不可能!” 他将昨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陛下,昨天我一宿都没睡踏实,一直拽着我儿衣角而眠,他根本没有时间去杀人!” 高士廉闻听此言,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张嘴就问:“梁大成,狗头金,哪来的!”梁老汉一惊,他本想做儿子的时间证人,没想到的是,堂上这位大人根本不管梁大成有没有杀人,反而盯住了那些金子! ------------ 第五十章 终于有人杀贪官了! “我爹不是说过了么?” 梁大成有点紧张,这从他的表情里就能看得出来,整个人藏在梁老汉的身后,似孩子一般想用父亲的身体遮挡住自己。只是,他已经长大了,梁老汉那佝偻的身形怎么可能再为他遮风挡雨? “你爹说,那是你在虎牢关奋勇杀敌的奖赏,是吗?”高士廉又问一次。 在梁大成点头后,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杨侗终于笑了,同时笑的,还有裴仁基、裴行俨、罗士信三人。 阳光开始越来越强,整个院子被强光照射的发亮,堂外百姓就在这光芒外的阴影下跪着,而那阴影,则是京兆府的府衙。 杨侗开口了:“梁大成,你可知道什么是狗头金?” 眼见梁大成摇了摇头,杨侗继续说道:“是一种天然形成的金矿矿石,因有人称其形似狗头而闻名。” “而王世充在虎牢关上时,还是隋臣,带的辎重、粮食,都带有大隋的印记。大隋用金,是从金矿中将金沙掏出后,由工匠融化、提纯再铸造成元宝模样,重约五两、十两,那么,王世充又是打哪来的狗头金?难不成为了赏赐你,专门从金矿中找了一个纯度不够的天然矿石?” 裴仁基笑着接话道:“他要是在自己郑公府被破、儿子被擒、侄子下狱的时候还有心思想着金矿,早率军打回来了。” 裴行俨接着亲爹的话茬说道:“我倒是进过瓦岗军营,当时的瓦岗占据着洛口、回洛两大粮仓,可以说不愁吃喝。但瓦岗没钱,所过之处的金银矿几乎都没放过。那矿产里挖出来的天然矿石都被瓦岗当成金银赏赐了下去,久而久之也就形成了一种习惯……”他突然想起什么一样说道:“倒是这种习惯让身居高位的单雄信保持了下来,即便是回到东都之后,我依然见过那单雄信用在瓦岗时的狗头金赏赐下人。” “你说的赏赐,不会是单雄信给的吧?” 这帮大人物竟然还会帮自己找借口? 梁大成真是上当没够,听到有了口实,立即点头。 “来人啊,拿下!” 噌。 裴行俨瞬间冲了出去,单臂掐住了梁大成的脖子直接将其推抵至墙根下,于重重的撞击后,单臂将其接着与墙壁的摩擦力提起,一时间梁大成由于缺氧顿时陷入了面部苍白之中。 “说,王世充如何让你来刺王杀驾的!” 梁大成懵了,这群大老爷怎么说变就变啊? “我……没有……” 没有? 杨侗慢慢起身,一步步走来:“可知单雄信回东都多久了么?” “又是否知道,王世充给了他多少赏赐?” “即便是单雄信手里还有狗头金,也定会当成纪念之物保存,以此来印证在瓦岗中的峥嵘岁月,怎么会上次给你?” “此次随王世充出征的他,殷州、榖州、熊州连战连捷,金银不知收获多少,为什么偏偏到了你这赏赐了一块狗头金?如果不是怕用带有李唐印记的官银被看出来招惹麻烦,如果不是怕你这个本不惹人注目的无名小卒使出大隋官银被识破,如何专门淘换狗头金赏赐?” “其他珠玉不行么?哦,我想起来了,那些朱玉大多都是女人用的玩意儿,更容易招人怀疑。” “还有!” “你立下军功,接受赏赐本无可厚非,偏审讯这么久老梁只提了狗头金,对官职提升一字未提,刚才询问,你也没用官职提升做佐证。那王世充连战三地损失不小,又战虎牢莫非麾下一点空缺都没出?你为什么没受提拔?” “连提拔都没有便匆忙派出肯定是大事,费尽心力换取金银帮你们隐藏身份也必定有所图谋,而今的洛阳尚不稳固,老百姓人人自危偏你家出了人命案,定是王世充若想在天下乱局中占据一定优势就不能在攻洛阳时损耗太大,那么,皇帝要是突然死了,将会是最好的结果……” 一番话说出,梁大成尽管脖颈上青筋直冒,依然未曾反驳,那一刻,杨侗知道自己猜对了。 监门府佽飞将刀架在梁大成脖颈上时,裴行俨松开了手,梁大成落地后在不停咳嗽,由于肌肤距离震动,那佽飞刀刃又离脖颈太近,已经蹭出微小伤口,鲜血一滴一滴如宝珠一般正在伤口处汇聚。 “朕说他怎么放着洛阳不打,安稳的守在虎牢,原来是派来了死士。梁大成啊,你不该回家的,否则藏在这洛阳城中的任何一个角落里,谁知道你是哪个?” 杨侗慢慢离开了,这回问话的人换成了高士廉:“梁大成,随你一起入洛阳的同伙几人,分别在何处?!” 往下的事,杨侗已经不想听了,他相信堂中这些人能处理好。但,当他看向躺下阴影处跪着的百姓时,却发现这些人仿佛没有灵魂一般看往堂内,脸上除了对曲折离奇的震惊外,竟然没有半点喜悲。 “都站起来吧。” 这一刻,杨侗才给堂下百姓免了礼,可,那些百姓却在当今皇帝面前依然跪着不动,也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想着别的什么没有听见。 “站起来!” 他呼喝了一声,百姓明显在瑟瑟发抖,却依然不动。 杨侗明白了,他们在害怕,害怕最先站起来那个会成为怀疑对象,那刺王杀驾的罪名可不是谁都能承担得起的。 “你们在怕什么?” 杨侗一步步冲着百姓们走了过去,指着堂内的梁大成说道:“他要来刺杀的人,是朕,又不是你们,你们怕什么?” “朕让你们站起来,听见了没有!” 这回,百姓们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起来了。 “好啊,很好。” 杨侗继续说道:“你们怕朕、怕这乱世、怕因为梁大成受到牵连,宁愿跪着,跪朕、跪冉宏章、跪关海铭也不愿意站起来,活的蝇营狗苟,只要一日有两餐饱饭便可以窝在房屋中瑟瑟发抖,致死都不肯起身,是吧?” “你们觉着这乱世和你们无关,王世充与朕谁胜谁负你们都是劳苦的命,犯不上操这些闲心,也不用为这国家做出半分努力对吧?” 杨侗回身一指:“来,看看,都亲眼看看。” “看看这堂上跪的是谁。” 杨侗走回,一把抓住冉宏章的后脖领子拖拽到百姓面前大喝:“贪官……”伸手指着关海铭继续道:“污吏……”再指向梁大成:“反贼……”最终,手指落在了老百姓身上:“愚民!” “都看见了吗?” “这就是朕所经历的,哪一关不比你们要过的难?” “知不知道朕要弯曲了膝盖以后是什么后果?那倾覆的绝不仅仅是一座皇宫,将是整个天下!” 他走到其中一名百姓身边,一把抓住了其中一人肩膀处的衣服,用力将其提起,当着他的面说道:“这天下打乱不是朕造成的,可朕必须收拾。” 再走过一名百姓身边,将其拉拽起来:“这贪官污吏也不是朕封的,但朕必须处理。” 随后他看向众人:“你们对大隋的摒弃也并非朕的责任,朕却得还你们一个清平世界,否则你们所掌控的民心就不会给朕!” “你们觉着,朕自己能办得到么?” “你们觉着,朕与国丈裴仁基、国舅裴行俨、罗士信将军、高士廉侍郎几人,可以做得到么?” “可你们几时看朕放弃过!” 咆哮声被嘶吼了出来,振聋发聩。 “育英堂在建,朕下一步的计划是所有洛阳的孩子都可以读书;烈属院在建,每一个为了这个国家死在战场上的士兵,他们的父母都会有人奉养;朕还打算为你们修路,不让你们的双脚踩在泥泞里;准备替你们挡住王世充、窦建德、李世民,让你们可以在类似的环境中安稳生活……” “但你们这副样子让朕拿什么去挡?” “你们连站都站不起来,谁来替朕去上战场?” “难不成你们就真的希望朕把这洛阳交还给王世充,让冉宏章、关海铭这样的官治理这儿?” “到那时你们都会变成梁老汉,你们的子女都会是梁大成!” “是这样吗?这是你们要的嘛?” 一个杨侗没来得及去拽的百姓站起来了,他似乎听懂了眼前的皇帝在说什么,其实听没听懂也没那么重要,就是这番话说下来,满腔的热血让他不愿意继续跪着。 第二个人也站起来了,就站在杨侗面前…… 第三个…… 第一排…… 他们身后那些人慢慢的,缓缓的正在逐步起身。 这些百姓不会说什么,也不太可能像杨侗一样慷慨陈词,可你要是真能触动他们,他们就会给与反应。 “民心可用啊,民心可用啦!” 高士廉终于兴奋的开口了,转回身大声嘶吼着对于此刻来说极为重要的宣判:“来人呐,关海铭贪赃枉法、祸乱法纪、纵火烧街,据国法,斩立决!” 他在给杨侗助声威,可那一秒依然没有一个百姓敢放声欢呼。 杨侗看得出来,他能看出来这些百姓在憋着,甚至有那么一点不敢相信的憋着。 “等什么呢?贪官被杀了,你们不高兴?!” 杨侗提醒下,依然没人敢说些什么,只有一老妪恶狠狠的瞪了堂中一眼说了句:“早该杀了这帮王八蛋!”那是一股恨,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恨,在没人告诉他们绝对安全的情况下,这些人绝不会将心底的恨拿出来,因为懦弱。 高士廉继续:“冉宏章与贪官勾打连环,为祸一方,流放!即刻查封冉宏章府邸内一切财物,全部家产充公。” 老妪捂着脸慢慢蹲下,仿佛近十几年受了不知道多少苦一般掩面而泣,啜泣声中,一个让人心碎的声音传了出来:“杀贪官了……终于有人来杀贪官了……” 她这一哭,似乎感染了所有人,每一个百姓开始低声议论着:“陛下真的要杀贪官了吗?” “是啊,从杨玄感开始,就一直在打仗,现在终于有人想起来洛阳城的老百姓了。” 杨侗眼睁睁看着这群百姓从面如死灰变得开始难以置信,再变得有了笑模样,像是眼前的千年冰川终于被融化出了缺口。 “何止啊,没听陛下说么,还要建啥地方让孩子们读书,让战死的士兵父母有地方将养……” 直到这一刻,也没有任何一名百姓为贪官的死去欢呼,但,从这一刻开始,杨侗确信这群百姓的眼里终于有自己这个皇帝了。 ------------ 请个假 今天先一更,理一下情节。抱歉,抱歉。 ------------ 第五十一章 换个思路 嘎啦、嘎啦、嘎啦啦…… 皇宫大门缓缓打开,宫门门口处一个个穿着官服的官员成群结队迈步走入,那时,站在人群前面的太监举着宫灯为其引路,他们得把这些上朝的大臣送到各自的位置上,去迎接今日早朝的第一缕阳光。 今天不是大朝,上朝的只有位列朝堂内的五品以上大臣,但这群人却各个忐忑不安,在行进的路上窃窃私语。 “孔助教,您是舒服了,有兴建育英堂的差事可以向上禀告,我们这些没差事的,估计少不了一顿训斥。你说这铸币一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啊。” “就是,陛下让满朝文武齐心协力共商铸币一事,可这哪是商量就能解决的,哪个王朝不是靠着平定天下之功得到百姓信任之后,才有了铸币的威信……”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今日早朝不好过,因为陛下让他们商讨的铸币一事始终没有个确切结果,而洛阳百姓又不可能等着大隋慢慢研究,陛下似乎也没这性子,照这么看…… “吾皇临朝!” 当这些位大臣位列朝班,老太监终于呼喝了一声,杨侗在众臣行礼时,慢步走向龙椅。 由于近日并非大朝,所以朝乐只有个前奏,礼节也非常简单,几乎在杨侗坐下的同时,一切都已经准备完毕,在他一句‘平身’后,所有人都规规矩矩站好了。 “有本早奏。” 老太监喊完这一嗓子,裴仁基率先站出,站在朝堂之上拱手施礼道:“启禀陛下,渗井以彻底清理完毕,画工在墙壁上画好了所有使用及养护方法,按照陛下吩咐,所有渗井均有附近印刷、染坊负责维护,再没出现井水泛黄一事。” 他刚说完,高士廉就站了出来:“陛下。” “井水泛黄一事,正是梁大成这群人搞出来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童谣。经审讯,梁大成一伙借陛下祭祖广招天下僧道入城,共入城一百零八人,携带手弩二十支,刀枪近百,领头者,正是二百夫长梁大成。” “他受单雄信指使,要在陛下祭祖时刺王杀驾,届时烽火为号,单雄信率人马冲出茫茫大山,夺下城门,奉王世充为主,立国号为郑。” 杨侗终于明白了这一连串的事件起始,在龙椅上冷哼一声说道:“这么说,还有一支人马埋伏在山中?” “臣恳请陛下下令,诛杀单雄信!” 高士廉往下一跪,重臣皆惊,一些朝臣只知道街头起火、陛下审案,却根本不清楚里边还有这么多蜿蜒曲折,这怎么好好的又要打仗了? “小安子为什么死?”杨侗再问一句。 “陛下,据梁大成刑下招供,这是这伙人早就商量好的,这伙人先是入住梁家客栈方便梁大成省亲,接着又听闻小安子要继承梁家家产,这才起了歹念。原本商量的是杀了小安子后以失踪论处,谁也不会找寻无亲无故的小伙计,可谁知道碰见火势,干脆借火烧尸制造火灾假象。没想到那梁老汉自知有所亏欠非要报官,这才逼出了梁大成。” “陛下,如今大理寺已经将此案彻查清楚,美中不足的是,梁大成受刑不住,奄奄一息,看样子,没几天好活了。” 罗士信听到这儿,第一次站出朝班说道:“臣请旨,将祭祖时间延后,将所有反贼缉拿归案后,再焚香祭祖。” 杨侗摇了摇头:“士信啊,梁大成被抓,这群反贼会即刻退出洛阳,没什么好怕的。” “可……” “好了。” 杨侗阻止了在这件事情继续浪费时间,随后将目光扫向整个朝堂,问道:“太学助教孔颖达可在?” 在其他人回归各自位置时,孔颖达在班位最尾走出,于大业殿门前拱手道:“陛下,臣在。” “育英堂兴建如何。” 太学,正管着兴学一事,如今为战死军士所建的育英堂正在他们督促下全力施工,杨侗当然要问他。 “启禀陛下,育英堂兴建如何,臣未能参与,臣所接差的是为育英堂寻找启蒙先生,若陛下询问此事,臣的回答是,先生已经齐备。”他语速很慢,答话间不慌不忙,一种专属于文人的气度在其身上流淌,比高士廉少了几分阴暗却偏偏多了一些阳光,一派正气凛然。 “陛下,豫州之地自古出文才,往圣虽无孔孟,却有老、庄、墨、韩非子。当年高祖首创恩科,此地落榜学子甚多,只给入学孩童启蒙,这些人足够了。当然,启蒙嘛,自是从正心开始,故而自小传授他们忠君爱国之思想也理所应当,不知陛下可想看看太学为学子们准备的教材?” 这一问,杨侗只是想看看孔颖达是何许人也,凭什么能在历史中入秦王府十八学士,结果他一张嘴,说出的话是风雨不透,让你既挑不出毛病,也夸不到哪去。这可是人人自危的一次大朝,真要出来个备受夸奖的,别人看你得什么眼神?从古至今,这朝堂上嫉贤妒能的事还少了么。 杨侗再问:“孔颖达,朕前几日所问铸币一事,你可有对策了?” 来了! 听到铸币俩字,朝臣各个皱起了眉,目光纷纷看向孔颖达,谁也没想到,他在汇报完本职工作以后,竟然没有站回去,挨了陛下的第一刀。 孔颖达不再站立,翻身跪倒说道:“恕臣无能,臣苦思良久,也没能想到对策。” 几乎所有人都已经看到了当今陛下挺直了身躯的样子,这分明是要发怒的前兆……眼前这位太学助教要遭无妄之灾那一刻,他又开口了:“可臣也想为国出力,却想到了铸币之后的事。” “何事?”杨侗问道。 “启禀陛下,这铸币之后,钱币和金银如何兑换?粮食怎么定价?外来之人是先用金银兑换钱粮再折合成新钱,还是直接兑换新钱?洛阳新钱去外边使用,李唐、窦夏之地不认又当如何。还有……” “冲远。” 孔颖达字冲远,此时呼唤他的正是高士廉:“冲远,莫非你还不明白陛下的心意么?” 孔颖达微微一愣,似乎懂了,叩首说道:“陛下高明。”随即退回朝班。 他,竟然安全回来了?! 就这么糊弄两句,就回来了??!! 高士廉再次出班:“各位难不成也没看懂陛下的心意?” 杨侗露出了微笑,其实有个爱耍小聪明的臣子也挺好,会省下你很多口舌。 “陛下督促铸币,就是要让老百姓无法和外边联系,众所周知,百姓是使不起金银的,金银又未曾大规模流通,拿着新钱的百姓即便听闻窦夏有明主、李唐有明君又如何?能舍了洛阳家产居家迁徙么?只要百姓不走,那我大隋就还有源源不竭之兵。这回各位同僚知道陛下为什么要急着铸币了吧?” 高士廉再次拱手:“陛下,臣提议,铸币一事,请别贸然与金银挂钩,若百姓手里铜钱和现在一样只能购买金银却不得兑换,我大隋流失的百姓会更少。” 购买和兑换不是一个意思,购买指首饰、饰品,这里边有手工、有店租、有利润,贵了不止一星半点,如果你希望自己手里的钱莫名其妙大打折扣,那就去兑换好了,不过以老百姓的性格,怕是很难接受这种损失。 可谁也没想到的是,铸币竟然如此艰难,而杨侗所想的,也不完全和众大臣一样。 “众爱卿,关于铸币,你们该换个思路了……” ------------ 第四十章 这不就是你要的么? 茫茫尘世间,看清人生如梦的都是神仙人物,杨侗从来不是。他来到隋末就像是一个贪玩的孩子得到了一套乐高,终于有机会亲手去验证各种组合了,脑海当中肯定是反复思量和琢磨,这时当有人问及‘你能为洛阳百姓做什么’的时候,就像给孩子买了乐高的家长问‘你可以拼装出什么样的东西’。他能回答的很多,可拼出来的结果到底是啥,恐怕没人知道。 酒楼二层,高士廉目光中没有任何希望的看着杨侗,他已经准备好了这个十六岁的皇帝说出各种各样的伟大梦想,毕竟越小的孩子越喜欢大的东西,因为他们不曾拥有过。然而那些东西有多么不切实际,怕是只有在沉默中摇头微笑、不忍心打消其积极性的人才知道。 偏偏杨侗没这么干。 他起身端起酒壶给高士廉倒了一杯酒,说了一句:“朕知君之所思,君之所想,君之期望,君之失望,可信否?” 高士廉没说话,无话可答,这没头没尾的一句,换了谁也不会回答。这世界上哪有全知全能的神,真有,你杨侗也不会被王世充压制这么久。 “先说君之所思。” 杨侗拎着酒壶,漫步在房间内,一步一句说道:“君之所思,杂乱不堪,如这乱世,千丝万缕。” 高士廉失望没变,这答案和没说一样,裴仁基饶有兴趣的看着,不知道杨侗要说些什么,他也很想知道这位皇帝靠什么来留住眼前这个大才的心。 “为何?” “因为你和朕一样。” “朕乃一国之君,汝,乃一家之主。” “你与朕肩头都挑着责任,朕挑的是国,你挑的是家。” “可对?” 要这么说,高士廉敢答应,突然来一句‘你和朕一样’,他肯定不敢。 “那君所思之混乱,从何而来?” “迷茫。” 杨侗语速加快了:“高先生年少成名,才高八斗,可惜,没用,只能在乱世中偏居一隅,当一个行军司马。” “放眼望去,这天下并没有高先生栖身之所,那窦建德,以成仁君之名,先生前去他必将礼贤下士,可先生永远无法坐帝位之侧,群臣之首;” “那李渊,被裴寂、刘文静、武士彠三元老扶持着起兵,也无先生想要的位置,就连李建成身边都有魏征,李世民身侧更站着长孙无忌,自然也不是个好去处;” “王世充就更不用说了,名声在外,麾下更无贤良,先生去了自己都觉着冤得慌。” “先生一生桀骜不驯,竟落得这般田地,思绪能不乱么?” 一口唾沫咽下,喉结上下浮动时,高士廉紧握着就被赶紧喝了一口酒,杨侗所说,正是他当初所想,其实这并不难猜,稍懂人情世故都能想明白,难的是,一个十六岁的帝王竟然将这一切说了出来。 “再说君之所想。” 杨侗转过头,那张本该青春昂扬的脸表现出的却是老成持重,他降低语速直指人心的说道:“此时,国丈一封书信发至交趾,你方想起天下还有大隋,偏此时这寰宇之内无一人看好这个即将倾覆的王朝,可它却如病入膏肓之人一般从王世充手里活了下来,哪怕奄奄一息。” “这不光是点亮了隋之曙光,更燃起了先生的期望,你要来看看这到底是以苍老之躯的拼死挣扎还是重换青春的奋力一击。” “所以你来了,来的如此匆忙。” 房间内的裴仁基和高士廉开始被杨侗彻底吸引住了,不是因为言语,而是他说的合情合理。 “你满心期望,有期望就会诱发幻想,想的越多就越难以被满足,这才有了进洛阳以后了解完情况的满心失望。” “这哪是一个即将崛起的王朝该有的样子啊?” 杨侗站在窗口想楼下一指:“看那黎民,如无魂之尸,行走坐卧只求一日两餐,见人便低头只想活命;” “看那官吏,没有半点热诚,一个个垂头丧气,这样的人,值得信任吗?” “古人云,窥一斑而知全豹,看见这一幕的你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来错地方了。别说是你!”杨侗很不想说却必须要说的说道:“就算是朕刚来到这个地方,也会满心失望。” “高先生,可对?” 高士廉握着酒杯的手始终未曾松开,杨侗二次拿起酒壶将酒倒满,随后慢慢退开,一点压迫感都不曾给他的继续说着。 “现在,朕回答你那句能为洛阳百姓做些什么。” “何为君?” “天下之主。” “为何要这君主?” 杨侗摊开双手,一字一句说道:“因为在这乱世,没人知道该往何处去,自然也不知道未来什么样。” “高先生,在接到国丈书信之前,你可曾知道自己的前途在哪?” 高士廉苦笑着摇头:“不知。” “那连高先生都不知道要去往何处,这天下万民又怎么可能知道?” 高士廉接着摇头:“唉。”他叹了口气。 天下乱了,乱成一团,高士廉想为黎民请命,想独撑乾坤,还往世清明谈何容易,这才微微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没有说出口的把嘴闭上了。 “先生谦虚了。”杨侗露出了笑容:“朕明白,要是照搬经史子集,朕问出的任何问题先生都能给出答案,可先生没说,那就证明书上写的只能满足精神需求,无法改变实际状况。” “孟子云: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能解决什么呢?洛阳城的百姓各个如此,可大任在哪,谁告诉过他们?” “一家之主的大任就是让家里人都吃饱,而这个前提,就是先活下去,可当乱世压在头上时,他们让先生失望了。” “为官一任者,也想过要造福一方,问题是眼下……”杨侗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小皇帝和王世充打成一团,他们都不知道这官还能当几天,为了找到胜利者好站在其身后受他庇护而愁眉苦脸,这也让先生失望了。” “朕,身为一国之君,本该是指明道路之人,让这些官吏看清方向,让百姓知道往哪走,但自从王世充掌权之后,朕就被困在深宫之中,这才脱困,也并没有什么雄才大略,依然让先生失望。” “可是先生啊,这不是正是你需要的么?”他突然给出了一句反问! 杨侗慢慢走到高士廉近前,拉住高士廉的手以示亲近,轻声说道:“朕身边没有裴寂、也不曾有窦建德的贤名、还不是王世充,可以大展宏图的位置都在那儿摆着的时候,你来了。你看到了自己所希望的一切,偏偏失望的转身要走,朕亲自前来挽留时,你却问朕能为洛阳百姓做什么。” “先生,朕是来问你能为洛阳百姓做什么的,因何将问题抛回给朕呢?” 高士廉瞬间看向了杨侗,整个人,愣在当场。 裴仁基死死盯着当今陛下,眉头皱到了一处……打死他也没想到这位皇帝竟然把高士廉的问题又扔了回去,还扔的那么让他无法拒绝! ------------ 第四十一章 他凭什么敢打洛阳? 记忆力是个非常讨厌的东西,每当你急着要想起什么的时候,似乎大脑就在疯狂的清理什么,这不,杨侗有些事情想不起来了,比如,当年李唐统一天下的著名战役,洛阳、虎牢之战的细节。 寝宫内,一张巨大的地图平铺在地面上,四名老太监举着灯跪在这地图之上,这是为了杨侗在地图上移动间不至于出现褶皱,有碍观瞻。杨侗自己则坐在地图中心的洛阳盆地旁边,回想着当年在历史书上看到的那一战。 那一战时,王世充与现在一样威震河南、河北与湖北部分地区,洛阳城则在群山环绕之中,李唐大军想要进入洛阳有五条路可走,慈涧、宜阳、龙门、孟州和虎牢关。当时的洛阳可以说是联动四方,一旦有危机出现,援军将从四面八方而来,王世充准备的十分妥当。但,当李唐出现在境内那一刻,他还是输了。 李世民是从慈涧进的兵,王世充应对没有任何问题,他利用慈涧地形狭隘,李唐优势兵力无法展开的弊端对着先头部队来了一次突袭。不得不说,这次突袭效果非常好,严重打击了李世民的士气。但,李世民不是来和你闹着玩的,更不是一个吃了亏能忍住的人。他让玄甲军绕后,打慈涧绕到了王世充背后,竟然在他的地盘上对其进行两面夹击,于是,首战,王世充败! 洛阳城外如此坚固的防守,竟然就这么破了,令人不可思议到…… 打那开始,王世充所需要面对的就是和如今杨侗一模一样的局面,那时,洛阳南、西、北三面的据点都被拔光,剩下的只有不好啃的虎牢而已。 失去了据点保护的王世充不管干什么都在李世民的关注之下,而李二,则如同躲藏在阴暗角落,盯得你后脊梁发凉。毫无战略意识可言的王世充这时候做出了一个荒谬决定,竟然在完全暴露视野的时候,命王玄应去运粮,结果可想而知,王玄应很成功的把粮食都运给了李二,遭到劫掠后,仓皇逃窜。 那时,李世民有了军粮又士气大增,掉过头就打青城宫。青城宫离洛阳城多远?仅有一河之隔,若是拿下了青城宫,王世充就算是晚上睡觉都能听见李二的呼噜声。 打。 打不过也得打,这老李家二小子欺人太甚! 王世充搬着攻城器械出城,和李世民隔河而对,在对方搭营房之时,石块、箭矢齐齐过河,把李唐兵士砸了叫苦连天。 李世民还想故技重施,率玄甲骑兵入北邙山绕后,命屈突通正面攻击吸引其注意力,自己在狼烟四起时,直接冲了出来。可王世充已经吃过一次亏了,那还能老让你打屁股? 这一次李世民的玄甲军打的非常辛苦,李二亲自参战都没能取得太大的战果,最危险是,差点死在军阵之中,战马都倒下了。当时王世充的人马冲着李世民豁出命往前冲,杀了他可不光是升官发财的事,必定名留青史。如果没有丘行恭,那天晚上李世民死定了,丘行恭让出自己的战马,骑将改步战护着李世民杀了出来,据说,勇猛如神的丘行恭在这一战跳斩数人,立下赫赫威名。 此时屈突通终于杀过了河,王世充见唐军合兵一处,立即退回洛阳内据城而守,洛阳三次被围。 这情况,和杨侗现在所面临的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洛阳城外没有重兵围城,而他,则必须面对整个洛阳境内没有自己人的境地。 杨侗想起来了,他想起了李世民洛阳之战的每一个步骤,甚至知道李二在何处伏兵、何处绕后,如何打了王世充一个灵魂出窍。可李二却没敢对着洛阳坚城强攻,因为窦建德出现在了虎牢打算和他决战。那王世充不来攻打洛阳也说得通,毕竟城内有能把五十斤石头抛出三百米外的抛石车和可射出强劲弩箭的绞弓弩,在这个战场上,李世民就算拿出多少人命也不够往里填的。 可,在围城之前李世民怎么赢的呢?尽管史书上写明了每一个步骤,杨侗现在想起来依然觉着不可思议。 “陛下,您在看什么呢?” 杨侗正在研究,罗士信回来了,他刚出去查岗监门府归来,才进屋就看见杨侗趴在地上。 一看见罗士信,杨侗立即挥手:“士信,来。”他指着慈涧说道:“若让你守这里,可挡敌军多久?” 罗士信在暗黄的灯光下仔细看了看,他知道慈涧在哪,跟随李密围困洛阳的时候,这儿周边的地形曾亲自骑马查验过,看见慈涧的地名,整片地域便了然于胸的说道:“陛下,给我五万人马可挡敌军十万,若粮草足够、军械充盈,可守到天荒地老。” 他充满了自信,因为慈涧地形狭窄,依山傍水,有再多的兵力也无法展开。 杨侗伸手一指:“若是有重甲骑兵绕后呢?” “对你前后夹击之势以成,还能守多久?” “呃……” 罗士信不骄傲了,蹲在地上看着地形不停思索,最终给出了答案:“陛下,若是真如您说的那样,微臣,溃败之相就出现了,能活着回洛阳已经算老天爷眷顾。”话音落下他又补充道:“可谁能绕过去?不说山路难行。臣也不是瞎子、傻子,他绕到一半臣便出兵击腰部,令其首尾不能相顾,这是老天爷给的机会啊。” 或许王世充当年也是这么输的,他们都太过相信于自己,却根本不知道玄甲骑兵的速度。 看到杨侗脸上的慎重,罗士信怎么看都觉着是当今陛下长他人志气,立即说道:“陛下若是不信,等拿下我大隋全境,罗士信愿守慈涧,只要粮草军械补充及时,战败请陛下砍了我。” “我还不信了,就凭王世充,能攻破我的营寨。” 杨侗看着地图没理他,想要收复慈涧、宜阳、龙门、孟州、虎牢五地,让洛阳防守固若金汤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做到的,而罗士信的自信此时也不宜打击,尤其是在当下的环境里。他现在最希望的,便是那王世充胆子再小一点,等洛阳城内安抚好了,他的秘密武器准备好了,再去收复失地,逼迫太尉决战。 “对了,监门府与备身府的整备如何了?” 上次大战以后,杨侗彻底打散了备身府与监门府的建制,凡是在大战中活下来的,基本都升了官,如今这两支部队从高级将领到底层军官全由上次大战中英勇作战的兵士出任,算是杨侗亲手打出来的嫡系部队。他当然关心。 “陛下,我正要和你说,那裴行俨也太贪了,看见参战过的老兵便玩命往自己军营里拉拽,弄得监门府只得上次老兵十之二三,其余全进被备身府。”很显然,罗士信在裴行俨身负国舅之名、守城之则下,争不过人家,这才开始抱怨。 杨侗对此置若罔闻,倒不是他真偏向裴行俨,而是国舅爷如今的职位更重要,有好的军械、人手可着人家先挑也是正常,毕竟罗士信守的是皇宫,而裴行俨,则守的是洛阳城。 “咱们还有多少粮?” 罗士信面前回答道:“国丈查抄郑公府以后,正在用金银囤积粮草,如今大把大把的金银撒了出去,导致粮价越来越高,正儿八经的洛阳粮贵。” 缺粮。 在王世充封锁了整个洛阳的交通线时,外边的粮食运不进来、洛阳城周遭的庄家又刚刚种下,这个时候当然缺粮,加上裴仁基这个当过主帅的人深知粮食对于军队的重要性,一上任就开始搜刮粮食,洛阳城粮价不涨到天上已经算是好的了。 杨侗在这种情况下咬着牙看向了地图上的‘洛口、回洛’粮仓,想要解决这个燃眉之急,拿下这两个地方可以说是重中之重,他再次开口询问道:“士信,若是让你前去攻打洛口,让裴行俨为牵制,你有信心打下来么?” 罗士信突然拱手道:“陛下,请收回成命!” “为何?” “臣若出兵,国舅一旁牵制,则洛阳空虚,王世充势必乘势袭击东都,到时候别说洛口仓,就算是微臣拿下洛阳全境又如何?” 此时,杨侗心里已经有了准主意的说道:“好了,今儿太晚了,士信去休息吧,其余的事,明日早朝再议。” “诺。” 罗士信缓缓退出,杨侗盯着地图自言自语道:“王世充敢趁机攻打洛阳?他凭什么敢攻打洛阳?” ------------ 第四十二章 君臣做戏 在隋朝,大朝在望、朔日举行,也就是初一、十五,而小朝则是专门由五品以上官员参与的行政日,这些人会将近日正式整理出来向上汇报。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为特别事件召开的朝会,这就不定时了,也会召来一些特定的朝臣,一般这种事在上朝之前官员们都知道会商讨什么事,提前有心理准备。 比如这一次小朝。 卯时,杨侗由寝宫走出,他在思考洛阳城缺粮的现状、破王世充之法和整个洛阳的发展前景,种种问题如同一团乱麻般缠绕着,怪不得古今那么多历史学家都说打江山难、坐江山更难。 大业殿,杨侗高坐龙椅之上,五品以上官员虎拜稽首、高呼天子万寿,算是行过礼。隋唐盛行大气之风,并没有在礼节上过于锱铢必较,杨侗对此坦然接受,少了朝乐、朝拜等等特殊礼节,也等同于少了不少麻烦,他当然乐意。可,即便如此,朝臣脸上依然没有多少欢愉。 杨侗知道眼前朝臣愁什么,故意没提,清了清嗓音说了一句:“朝政有三,一为缺粮:朕与王世充大战在即,军粮短缺,便用金银在民间购买,致使民间粮价暴涨,群臣来议;” “二为战略:朕要洛阳全境,该如何打,如何出兵,群臣出谋;” “三乃勇武:战略定下,何人领兵,尚需众将用命。” “哪位爱卿解朕之忧?” 目标明确、议题突出、针对性解决问题就是杨侗在部队养成的风格,在干一件事的时候,总会将难点、如何解决、解决后收益先弄明白才去做,以免后患,这也是他在退伍之后做起生意来事半功倍的制胜法门。 群臣对视一眼后,一个个像是听到了特赦令一般眼冒惊喜之色,刚开始禁锢在身上的紧张感正在逐渐消失。他们怕的是当今陛下问铸币与民众信任的事,现在皇帝不问,那还不赶紧替陛下分忧?万一一会想起来呢? “陛下。” 老将庞玉站了出来,横眼扫向众人时太知道这帮朝臣是个什么玩意儿了,首先开口说道:“陛下若是缺粮,老臣愿率军突袭洛口,以解陛下燃眉之急。”一句话,三个问题都给你解决了,简单明了,典型的武将性格。 霍世举也有了当年的威风,站在庞玉身后,闷声闷气说道:“臣愿助战,即便捐躯洛水,在所不惜。” 他们二位站出来,几乎满朝文武都知道为什么。助杨侗夺政的,裴仁基是左仆射、郑国公,裴行俨也封了国公,还是备身府大将军,这二位呢?守卫宫廷可一仗没打,参与了却没立功,能不着急么? 裴仁基此刻迅速站出,徐徐说道:“陛下,如今洛阳刚下,兵将未曾休息,吾儿裴行俨至今仍在城头上防卫国贼王世充,国累民乏,此时出兵,并非良机。” 群臣相互看了一眼,谁也不出声。那玩意儿朝廷都是你们家的了,谁这时候要说错一句你再想起来当初和王世充勾搭的事给问了罪,犯得上么?你们啊,爱打不打。一个个干脆把嘴都装了起来,只听不语。 裴仁基站回班位时,高士廉在其身后说了句:“裴公,急了。” 裴仁基回望,压低声音回应:“不可不急,真要出兵,洛阳空虚,王世充趁机偷袭,我大隋危矣。” 高士廉如今本没有站在朝堂之内的资格,是裴仁基带进来的,自从那日谈话之后,当天晚上高士廉就住进了裴府。当时裴仁基已经了解了高士廉所思所想,这不,今天一上朝就把人带过来的,估计啊,陛下会有封赏。 “高士廉!” 高士廉老老实实在班位一侧站着,藏在人群里躲了一个密不透风,可刚才裴仁基站出去的时候把他给露出来了,杨侗看见此人直接在朝堂上点名。 朝堂之下,叫你先生那是对学识的尊重,可朝堂之上,身为天子必须直呼其名。 “这人谁啊?” “是高士廉……” 群臣中有认识他的,也有不认识的,可无论认不认识都在那一刻都开始窃窃私语,他们谁也不明白此时的高士廉为什么会出现在朝堂之上,不是对王世充用兵么?为什么把交趾的高士廉招回来了,由洛阳到交趾中间可隔着王世充、朱桀两道障碍呢。 高士廉穿着品阶最低的官服,在满朝五品以上官员身影中站出,施礼道:“陛下,臣,在。” 杨侗笑了,果然是名垂千史欲、最动才子心,看起来自己对高士廉所说的话起作用了:“来,畅所欲言。” “问他?” 今儿朝堂上最低都是五品,你这刚登基的皇帝竟然去问一个行军司马?他能说出什么来? 无论是当初的长安还是如今的洛阳,高士廉都没有当过大官,即便朝堂上有人认识,最多也就听闻过一些孝名和学识,对这政事,他懂么他? 高士廉站在朝堂上规规矩矩说道:“陛下所问的,不是粮,也不是兵……”他刚开口,便用一句话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是问对王世充必胜之法,胜了,自然钱粮不缺。” 高士廉看了杨侗一眼,杨侗微微点头,却在点头一半时停住了,高士廉立即凝眉若所有思道:“启禀陛下,必胜之法无人敢保,臣却觉着,有一阳谋可用。” “说与朕听。” “臣觉着,还是应该让洛阳再缺一些粮,等到民怨沸腾,陛下为民请命,携万民之怒命一大将奔赴洛口,届时,士兵身后是饥饿难耐的父母,则必将用命。而陛下,得护民贤名,夺洛口之威,连战连胜之势,回洛亦可下矣。” 他说完,转身站回朝班,仿佛什么都没说过一样。 “好!” 杨侗伸手一指:“好个高士廉,真乃朕之孔明!” 裴仁基回头怒视高士廉:“你疯了?!这分明是陷我大隋于必丧!”他说完这句就要往出走,高士廉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裴公莫急,朝堂之上根本商讨不出什么,还请裴公散朝之后带士廉入宫。” “为何?” “裴公莫非不知这是陛下演给王世充看的?” 俩人正说着话,朝堂上老太监传来呼喝声:“高士廉听封。” 高士廉连忙出班,跪倒在朝堂之上。 “国家正处用人之际,高士廉学富五车,理当为国出力,特封高士廉吏部侍郎,若立新功,封赏再议。” “朝~散~” 就……这么就完了? 文武百官纷纷想宫门走去时,高士廉赶紧奔赴裴仁基一侧,到至身边才说道:“裴公,速速带我进宫,陛下有事召我。” “召你?” “哎呀,裴公快走。” 裴仁基肯定没聋,朝堂上一字一句也听得真切,却没听见一句对高士廉的召唤,可见其言辞真切,倒是不好拒绝。再者说,他也有事要问,这才转身向深宫走去,由太监带着缓缓入内。 “宣,吏部侍郎高士廉觐见。” 裴仁基站在宫门外愣了,眼见着太监领高士廉进去了,都没说出来搭理自己一下,这怎么高士廉才入朝就成新宠了? 一刻钟、两刻钟,裴仁基愣是在宫门口站了半个时辰,这才见高士廉喜笑颜开的走了出来,见此,裴仁基赶紧询问:“如何?” 高士廉回味无穷的说道:“不枉我由交趾一路急奔东都,看来,是来对了!” ------------ 第四十三章 山海经是真是假? 清幽小径,绿树为荫,身侧是流水潺潺,一旁是绝世美人。 杨侗在下棋,又是自己和自己下,只是这回伺候他的,是个主动凑上来的女御,一个想在后宫众多女人中熬出头便收买了陛下身边太监的人。 她意图明显的出现,身上一间纱衣薄如蝉翼,里边衬的却是整整齐齐,偶尔举手投足又能让春光若隐若现,嗯,挺懂男人。 杨侗和这个女人在皇宫御花园相遇,那时,她便是自己坐在这儿下棋。刚看见时,杨侗只见一女子在苦思冥想,长发似垂柳般在耳侧,等凑近了才看见棋局。 她把这盘棋下出了一个死局,也没法不下成死局,在无比清楚自己每一步布局的情况下,内心盘算的自然都是自己,所以,双方进攻节节败退、防守却固若金汤。没得玩了,两方人马都到了举步维艰的境地,哪边也不想拼着巨大损失冒险一试,毕竟,自己太了解自己。 “朕和你下一盘。” 杨侗有些寂寞,一个老男人瞧见红肚兜在衣服缝隙中偶尔闪烁偏这个女人身着春绿那一刻,就像是在KTV里瞧见了一个扭扭捏捏的女孩。这会勾起遐想,以为是要碰上欢场痴情种、泥塘清静人,心里琢磨着肯定是这女子因特殊情况不得不流落风尘,却不知人家老板早就拿捏好了顾客喜好,这些高档会所的女人每进入一个房间都会有各自扮演的角色。 “陛下。” 她惊慌失措起身,不失规矩的施礼,略带惊喜说道:“妾,不配。” 男人都需要鼓励,更怕捧,如果一个男人碰到一个女人说‘我配不上你’,还是情真意切的那种,那迸发出的火焰绝对比‘来啊,大哥,进来玩啊’强一万倍。 杨侗坐下了,身后站着阿姑,那女人先给他倒了一杯茶,随后才冲着阿姑点头算是见礼。把这一切都看在眼中的杨侗问了一句:“什么时候进宫的?” “大业十四年。” 还真不是个好年份。 杨侗看着这个女人一边收拾棋盘,一边回应着。他本是到后花园来看自己那块地的,一块在土下深埋硫磺杀虫,又埋入了动物尸体、粪便作为肥料的地,这样的地养护一年以后,在明天开春本打算拿来和洛阳周边的肥田斗斗产量,看看哪种粮食更适合耕种、推广,没想到,竟然还有意外收获。 “呦,还喜欢看书啊。” 棋盘边上还摆放着一本书,却不是棋谱,而是一本《山海经》。 “一些神怪奇谈。”她有些不好意思,想把书本收起来。 杨侗却快她一步,随意翻开一页,见陛下正在观看,也不好下手了。 书本上那一页是海外西经中记载的‘文鳐鱼’,书上记载说是鸟一样的鱼,会从西海游向东海,到了夜晚将越出水面飞行…… 这还没有引起杨侗的注意,他的心思还只是在眼前这个女人身上。女人是个很有意思的物种,明明在皇宫这种地方希望被皇帝宠爱,可时机到来,却总会将相反的状态表现出来,于害羞中潜藏起那些古怪心思,又期待着你发现后不露声色的看懂。 “陛下看过这本书么,这本书中记录了很多有意思的东西。这个文鳐鱼就会飞……” “还有一种东西叫鹿蜀……” 她慢慢靠近,轻手轻脚的翻动着山海经,可鹿蜀出现的时候,杨侗突然愣住了! 山海经中对这种生物的记载为:杻羊之山,有兽焉。其状如马而白首,其文如虎而赤尾,其音如谣,其名曰鹿蜀。 这玩意儿,是鹿蜀? 杨侗一下就将全部注意力都拉回到了书上,他不是动物学家,可那也不妨碍喜欢《动物世界》,这玩意儿分明不就是非洲扎伊尔森林里长颈鹿的亲戚,霍加狓么。 还有那文鳐鱼…… 山海经里的东海指的是中国东边的太平洋,若是在神奇的北纬三十度出海口为标准线,最西边那就是大西洋,而大西洋中的确存在着一种飞鱼,竟然长的和山海经里的文鳐鱼所差无几! 偏偏杨侗的世界里,现实中的飞鱼有好几十种,全部都分布在大西洋……难不成,古人去过那么远的地方? 再继续往下翻,杨侗彻底愣住了,《海外东经》中记载:劳民国,为人面目手足具黑;雨师妾,为人黑身人面。 这些,都是假的?那非洲的黑人是什么! “陛下在想什么?” 女御提醒了一声,杨侗回过神来说道:“没什么,胡思乱想。” “对了,如果朕告诉你,这《山海经》中,有可能很多都是真实存在的,你信么?” 女御兴奋的点头,很认真的说道:“信啊,不是真的怎么会有人写在书里。” 呃…… 人家信,弄得杨侗一肚子想要卖弄的知识竟然用不上了,本来还想说一些令眼前女御惊讶的事,像什么极南极北之地昼夜相替都是半年之期,可他真怕说出来有关非洲的事会被眼前女御当成傻子,这要是给出一句‘书里不都写了么’,还真是挺尴尬的。 女御见杨侗莫名发笑,十分不解的看了一眼阿姑。那阿姑一副高人神态眼睛微眯,似乎在那缝隙之间只要没人伤害杨侗,她完全当做什么也没看见。 而杨侗,已经一门心思扎进了山海经里,要是真有人在先秦之前就去过非洲,并留下了这本书,那这本书就应该是对那个时代未知世界的探索记录。这是什么样的记录,谁的记录,在什么时候留下的记录,蛮荒嘛? 那女御眼眉直抖,不是说小皇帝醉心女色还找道士炼丹维护色心么? 这是怎么了?! 竟然抱着一本书入了迷! “陛下。” 女御于佯装矜持中在外罩纱衣内探出纤纤玉手,她动作很慢,每根手指弯曲幅度不一的将茶杯推至杨侗面前,颔首害羞道:“用茶。” 杨侗不顾茶杯,一点点顺手而上,将玉手握于手中时,另一只手端茶杯摆放在旁边,直眉瞪眼的看着。 他早就不是懵懂少年了,更非面对女色不能自拔之人,可这一秒,没有半点吃相,就在御花园内单手用力将女御拉入怀中。 “呃……” 女御一声惊呼,坐在杨侗腿上肩头撞击着当今皇上的胸膛,羞的双鬓绯红将脸颊扭向一侧说道:“陛下……” 百转音,绕指柔。 ------------ 第四十四章 这回火候够了吧? 茶馆二楼,包厢里的裴仁基转头盯着街道,这儿,是洛阳北市,北市门口的街面上开的都是米面粮油、家具、花瓶瓷器等等不好往市场里面般东西的店铺,往里,才是日常杂货、蔬菜水果一类。 清晨,市场商贩们赶着驴车排队往市场里进,如今各项生意都不好做,几乎所有商品都在低价销售,只有粮铺生意兴隆,价格还一涨再涨,涨的让人心慌。 裴仁基在看着,看着老百姓们背成麻袋的铜钱等在粮铺门口打算将这些铜钱全都换成粮食,铜钱这东西掉价太快,又赶上洛阳缺粮,老百姓太不放心,尤其是官府又出了一张将要大规模收购粮食的告示,这不代表着粮食又要涨价么?也不知道刚掌权的皇帝要干什么,把粮食都放进洛阳的官仓你是饿不着了,还让不让别人活啊。 “国丈。” 正看着,茶馆包厢的房门打开了,罗士信推门而入,站在了包厢内冲着裴仁基拱手施礼。 今天,罗士信穿了一件紫青色的袍子,举手投足间都神清气爽,早没了当年郁郁而不得志的样子。 “士信啊,坐。” 裴仁基没起身,虚让了一下。在瓦岗时,罗士信可是他的手下,如今他又是当朝国丈,这也不算失礼。 “不敢。”罗士信也没真坐,毕竟自己年龄和人家儿子差不多,就站在一旁。 裴仁基背对着他,继续望向窗外,随着时间的流失,北市在此刻变得吵杂了起来,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那一刻,他才说道:“士信,陛下让我问你一句话……”听到这儿,罗士信就一皱眉,他离当今陛下可比裴仁基近多了,几乎是日夜守卫,皇帝有什么想说的不能当面说,非得找人代传? “什么话?” 裴仁基转头看了一眼说道:“你,怕死么?” 这几个字说出,罗士信怒目圆睁,今儿,要么是裴仁基假传圣旨要么,就是皇帝对自己的信任已经不在了,不然这种话断然不会问出来。 “不怕。” 裴仁基点点头说道:“好,陛下命你率监门府士兵一万为先锋,奔赴洛口,吾儿裴行俨率备身府军三万,后方坐镇,十日内斩将杀敌、破洛口仓,可能做到?” 不可能! 他说的不是这件事能成功与否,是这个命令就不可能。 如今整个洛阳城只剩备身府四万,监门府还是补充了备身府零头才又增至两万人,一下带出去四万,一万人守宫城、一万人守东都?那王世充趁机偷袭怎么办,这怎么可能! “敢问国丈,可有虎符?”罗士信满心疑惑的问着。 裴仁基摇摇头:“没有。” “可有陛下圣旨?” “也没有。” 罗士信袍袖一挥,转身就要往外走…… 今时不同往日了,他身为监门府将要是不看见陛下圣旨和虎符,无论是哪的命令也可以不听宣调,毕竟兹事体大。 “慢。” 裴仁基见罗士信要走,立即喊住了他,露出微笑在袖口处一摸,一枚黄金虎符摆放在了桌面上缓缓推出,随即,又在怀中拿出圣旨,同时递了过去。 罗士信低头看向圣旨与虎符,先接过圣旨打开,望着那并不美观的字,罗士信一眼就看了出来这是圣上亲笔,因为他曾无数次陪陛下在书房练字,自然认得。 “国丈……” 裴仁基背对着他挥了挥手说道:“我也是身受皇命,陛下说了,若罗士信问也不问就提兵出洛阳,则不是一名合格的将领,不能担当先锋重任。若是仔细询问,还发现了这一切,便可委以重任。”话说到这儿,裴仁基立即起身,神情严峻的说到这:“罗士信听封。” 罗士信即刻翻身跪倒,一个头磕在了地上:“即日起,封监门府将罗士信为陈国公,赐封地西苑外封地……” 这事大了。 西苑是皇家园林,其中包含了史书上所记载的‘青城宫’,李世民就是在这儿打的青城宫战役,而这个西苑,当年李密也曾攻破过,可以说是杨侗的毕生之痛。把你的封地放在西苑外是什么意思?就是让你日夜替陛下看护,这得多大的信任! “陛下还说,此次洛口之战极为难打,盼君用命,不到最后一刻决不能退……” 罗士信都没让裴仁基把话说完,立即回应了一句:“罗士信誓死不退!” 裴仁基闭上了眼,继续说道:“若到油尽灯枯、事不可为时,罗将军可舍弃麾下兵士,策马而归,朕,绝不怪罪。” 这番话说完,裴仁基才把罗士信扶起,轻声说道:“士信啊,陛下等着与你传出一段君臣佳话,你可知道?” “臣,知道。” “陛下不将此事亲自告诉你,是舍不得,你可知道?” “臣,知道!” “好,好……去吧,去准备吧,陛下有命,命你即刻提兵,午时出城。” 罗士信再次单膝跪倒说道:“臣,领旨。”说罢,走出了茶楼,一脸坚毅。 裴仁基站在楼上看着罗士信离去的身影,轻声说道:“多好的孩子啊。”随即,叹了口气,直至罗士信消失在街头,这才收回目光。 那一刻楼下粮店刚刚开张,小伙计耀武扬威的在维持秩序,而当店内掌柜看到裴仁基站在高处时,这位掌柜才慢慢悠悠走出,将原来标价木排拿出扔掉,在袖口内掏出一个新的标价木排,上写着‘铜钱不卖,金银换粮’。 这牌子一换上,当时楼底下就乱了,老百姓跟炸了营一样叫骂。 “怎么就不卖了?昨儿不是还能买呢么!” “就是,你们这些奸商在几天的时间把两家翻了近十倍了,还不够么?还不够么!非得逼出人命啊!我告诉你,要是这么弄,今儿晚上我就吊死在你们家门口!!” 掌柜的听见叫骂也不含糊,立即回身呼喝:“嚷嚷什么?嚷嚷什么呢!” “哦,就你们知道用铜钱换米踏实,是么?这铜钱一天一个价,如今一把铜钱在街上换不了一张饼,我要它干什么?” “各位乡亲父老,我开店做生意也不容易,这粮食也是我真金白银换来的,总不能我掏钱养活整个洛阳城的百姓吧?我也养活不起啊。” “今儿啊,还就得拿银子了,您要是没有银子,瞧见没有,斜对面就是金银手饰店,拎着铜钱打那个门儿里出来,只要你有银子、金子,我这儿的粮食,随便抬。” 正吵着,裴仁基看向了街角,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悄无声息的混入人群,在人群中大喊一声:“这世道没法活了,奸商不让我们活命,我们也不让他们好过,打他!” 此刻,裴仁基关上了窗,任凭楼下乱作一团,独自在茶馆二层包间内端起茶杯自言自语道:“高士廉啊高士廉,要是我都如此帮你了火候还不够,那就谁也没有办法喽。” ------------ 第四十五章 开罗! “太后驾到。” 皇宫大内,太后穿着袆衣疾步而行,疾驰如风。那一路上无论跪倒多少宫女太监根本看都不看一眼,身边的侍女想要追上前去,帮着抻拽袆衣裙摆都来不及,就这么直奔武成殿,直到武成殿门口的老太监喊出了那句‘太后驾到’,她才进入殿中,而陛下正和朝廷兵部官员则在不断书写核对着什么。 “陛下,王世充带走了洛阳城能用的所有战马,如今城池内所剩下的马匹不足一千,都是之前更换下来的……” “陛下,军械库刀枪、铠甲齐全,武装一万监门府军、三万备身府军足够,箭矢、弓弩需要带多少?” “陛下,二十架绞弓弩全部上城,投石车随时可以组装……” 话音刚说到这儿,原本忙碌的武成殿内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站于杨侗身侧的高士廉看见门口有位头戴十二树的女子步入厅堂,这才凑至杨侗耳侧说了一句:“陛下,太后来了。” 杨侗还没有大婚,这种时候敢头戴十二树的,整个皇宫内只有刘太后一人,那高士廉还能认错? 杨侗缓缓起身迎了过去,走到刘太后身边施礼后说了声:“母后,您怎么来这前皇城了?” 紫薇城分前后,前有内史省、门下省、史馆,是日常处理政务的总理及战略布局机构,由此处设计好的蓝图会变成各种命令下达到各部及全国各地区,转化成可以执行的政策,再由六部官员及地方官员将政策执行下去。而皇帝,是负责提出构想之人,基本上就是‘我要什么’这句话说出后,整个国家机器开始转动,最终变为现实。 “真要打了?” 刘太后很认真的问了一句,眉宇之间的慎重可以看出她很紧张。 杨桐一挥手,说道:“高士廉,为太后解释一下为什么要打。”说罢,扶着太后的手往外走,连武成殿内跪倒在地整个兵部都没搭理。 母子二人走出殿外,于烈日下的阴凉地停下脚步,高士廉这才说道:“太后,不得不打了。” 他缓缓解释道:“连年征战已经让洛阳周遭变为穷兵之地,起码十年之内不会出现太多兵源,也就是说,无论在洛阳城内坚守到哪一天,军队人数都不会变;在人数不变的情况下,粮食却在一天天减少,消耗则日渐增剧。” “此时,我军携陛下长街新胜之威正士气可用,若不现在出兵,时日一久,则兵持功而骄、将因权而悍,会被平稳的日子磨碎了野性,吃掉根骨,那时再无战胜王世充的可能。” 太后看了高士廉一眼,她甚至都认识这位官员的说道:“为什么是今天?” 杨侗笑了,这就是他没有烧掉文思殿的原因,要不然王玄应进宫庆功那天本该燃起一把大火。 眼下回洛、洛口两仓均不在杨侗手中,但名义上他还是皇帝,王世充无论是调兵打仗还是由洛口、回洛两仓中调粮,都必须打郑公府写成案牍入宫报备。在案牍中,杨侗可以清晰看出王世充的提粮时间是固定的,也就是说,他知道王世充军营内什么时候粮尽。 “你的意思是,此时出兵,王世充已经粮尽?” 杨侗给出了肯定的回答:“恰恰相反,若朕没有猜错,昨日,王世充刚从洛口仓提了粮。” “胡闹!” 刘太后言辞激烈的说道:“陛下竟然趁王世充兵精粮足的时候去攻打洛口,难不成不知道那王世充日日都在盯着洛阳吗?” “整个洛阳才六万人,你一下就派出去四万,皇城只剩一万守卫,洛阳城墙上还有一万,就凭借着两万人,就想挡住王世充的大军?” “此时王世充放手洛口,领兵直扑洛阳,一个昼夜间便可杀回,那时,大隋就真的随先帝而去了。” 杨侗和高士廉相视而笑,他回应道:“母后,若任凭王世充在洛阳周边肆意生长,大隋才会陷入危机之中。” 如今李唐陷入乱战之局,窦建德新败,王世充在外充当保护罩暂时无人敢惦记洛阳。可要是洛阳这些人马懈怠了呢?怕是萧铣、朱桀之辈都会对洛阳有非分之想。 这一仗杨侗必须要打,他不光要打,还只能赢,直到赢下洛阳全境为止。 高士廉见太后过于担忧,这才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太后大可放心,洛口,打不下来。” 唰。 刘太后目光精聚,双眼内仿佛射出凛冽寒光直接扫在了高士廉脸上,说了声:“打不下来?” 高士廉在笑,成竹在胸的笑! 刘太后想明白了,即刻呼喊:“回宫!”转身而走。 是啊,王世充经营洛阳这么久,陛下出兵他能不知道? 若是得知了这个信息,王世充该怎么办? 这让谁来选择,都是派人就在洛阳外等待着随时夺城、自己亲守洛口的布置。到那时,来夺洛阳的人只能是单雄信,他带来的,必定是王世充麾下百战之军,这一战,王世充也势在必得。那么,守洛口仓的王世充只需要带老弱病残坚守即可,待单雄信拿下洛阳回援时,就是攻击洛口军队的死期。 这本就是一场豪赌! 一场双方都只许胜不许败的豪赌!! 快到正午了,杨侗站在武成殿外用手遮挡着视线看了一眼日头,因为他先看见了打外宫门处跑过来的佽飞。 “启禀陛下。”佽飞单膝跪倒在他面前说道:“皇城门外聚集着上万百姓,霍世举将军让小的来问该如何处理。” “这么快?” 这句话是杨侗冲高士廉说的,高士廉却赞叹道:“裴公宝刀不老啊,陛下,此乃我大隋之福。” 杨侗耳旁已经开始逐渐传来了喧嚣声,有几个嗓门大的仿佛在呼喊‘皇城禁地,胆敢越雷池一步者,即刻射杀当场!’。 “走吧,这场好戏也该开台了。” 杨侗大步前行,直奔应天门而去,他身后,高士廉紧紧跟随。 城楼,老将霍世举手扶腰刀望着城下,手无寸铁的百姓在距离皇城还有十丈的位置便停下了脚步,他们所面对的,是大隋精锐部队的弓弩、箭矢,背后,站着的是等米下锅的老幼。 “把弓箭都放下!” 杨侗,来了。好戏,开罗了。 ------------ 第四十六章 民心、士气一把抓! 正晌午时,烈日就在头顶,当杨侗登上了城头看见了城楼下的百姓一个个眯着眼站在阳光里,还真生出了些许心疼。 那可都是他的百姓啊,这群人身上不带补丁的衣服都少,更别提其他的了。 站在城头上,杨侗挥了挥手,高士廉站出来高呼道:“百姓们,陛下蹬城了,你们因何来此,总可以诉说了吧?” 城楼下的人群中,一名拄杖老者以手遮目向此处看来,他在阳光下已经被晒的额头冒汗,却依然上前了一步。 “草民吕有方,见过陛下。” 当看见清了城头上约莫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这位丈乡老者扔掉拐杖跪倒在了地上,他在慢慢弯腰,额头拱地的说道:“启禀陛下,洛阳连年遭受兵灾,百姓苦不堪言。如今王世充封锁交通要道,致使东都无粮,官府为何提高粮价,以金银购买粮食?莫非那兵勇是陛下的保障,百姓便不是陛下的子民了么?” 这老爷子读过书,说气话来有理有据。 杨侗高喝一声:“老者免礼。” 人群中几个小年轻走了出来,将老汉搀扶而起时,他脑门上全是土,很显然,是真的把额头贴在地上在磕头,没有半点虚假。 “霍老将军。” 霍世举拱手道:“臣在。” “开门。” 霍世举一愣,赶紧说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如今……” “开门!” 杨侗第二声说出时,目光凌厉,半点不容人拒绝。 “诺。” 嘎吱。 皇城城门向两侧缓缓打开,门内阳光射入时,杨侗早已从城楼上走下。待城门完全开放,迎着中午艳阳而出的,正是当今陛下。 霍世举、高士廉紧随其后,二百监门府军紧紧跟随,生怕出现任何意外。 杨侗一步步走到老人身边,百姓们看到他身后军伍刀枪并举吓的后退了两步,立即和那丈乡老者拉开距离,唯独他,一个人站在铁血军魂前,等待当朝皇帝上前。 “老人家,可是家中无粮了?” 杨侗并不寒暄,站在老者面前时,直接询问。 老人缓缓点头,似羞于提起一般。 杨侗向老者身后再问:“你们呢?可也是家中无粮了?” 刚开始问,这些百姓还不太敢说,可杨侗说出那句‘来都来了,怎么还不敢说了呢!’时,百姓们的嘴总算是张开了,七嘴八舌的说了起来…… “陛下啊,我们家昨儿晚上做了最后一顿饭,本打算今天去买粮,可到了市场,粮铺掌柜的却说铜钱不卖,要换金银,这分明是不让老百姓活了啊。” “陛下,我们都是穷苦人家,不是洛阳城里的大户,平日里连娶媳妇都舍不得打首饰,哪有金银啊。” “陛下,您得为我们做主啊,要是铜钱买不了粮,往后百姓们可吃什么啊。” 民众们大部分都是不出声的,但敢说话的那些人把这些话说出来的时,眼前的这些民众露出一副‘那可不!’的表情。他们也想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也想知道粮铺凭什么敢这么干,难不成就是因为朝廷的金银好赚? 阳光中,杨侗握紧了那丈乡老者的手,与他一起转身看向众人时,长长除了一口气:“唉……” 他的叹息之下,百姓们纷纷安静了下来,一个个的抬起头等待着当今陛下的回答。 “朕也不想啊!” 这只是个开篇,可下一句就扎在了所有老百姓的心坎上:“就像朕也不想打仗一样。” “可如今这天下,不打还能平定么?” “谁还记着杨玄感围困东都的时候,死了多少人?” 杨侗看见了,他看见了有人低下了头,这都不用去问,这些低头的,肯定有亲人死在了那场战争里。 “你们谁又记得李密围困洛阳的时候,又死了多少人?” 洛阳两次被围,结果都很惨,缺粮、缺士气,城墙上天天打仗,城墙下老百姓生怕外边的人进来屠城,真是提心吊胆的熬到了今天。 “现在杨玄感、李密都不在了,洛阳城外的人又变成了王世充。人人都想要这江山,人人都想要这天下,可有谁真的在乎过你们啊?” 老百姓的心是凉的,冰冻一般。 他们在战争中最惨,手无缚鸡之力、人无举起屠刀之心,可就是面对这么一群人,每一个惦记东都的权贵,都选择给这座坚城断粮,根本不管城内的他们死活。 “现在你们家里都没粮了吧?都觉着是朝廷用金银买粮激起了商贩的贪心,找朕诉苦来了吧?” “来,都来,朕领你们去看看,等到了地方,你们就全都明白了。” 杨侗带着成群结队的百姓由皇城,向洛阳城门处走去,那儿,有已经集结好,等待午时三刻出发的军队。 在当朝皇帝的带领下,百姓们一个个不明所以的跟在他身后,所路过之处,其与百姓实在是好奇的纷纷尾随,都想看看这群人是去干嘛,可是到了城门口,他们首先看见的是一支过万人的军队。 这群人身着铠甲昂首而立,手持刀枪威风凛凛,在那迎风飘扬的旗帜下,一人端坐骏马之上。 “罗士信!” 杨侗大声呼喊着,罗士信拽回马头一看皇帝领着一群百姓出现在了队伍最后方,这才催马前来,等到了近前翻身下马,不解的问道:“陛下,这是……” “告诉朕的百姓们,你们去干嘛。” 罗士信一皱眉:“去打洛口仓,解东都缺粮之困……” 高士廉提醒道:“将军大点声,喊出来。” “去打洛口仓!解东都缺粮之困!” 这一嗓子喊出,老百姓纷纷看向了杨侗,刚才他所提那句‘谁在乎过你们’这一刻犹然在耳。 “都听见没有!” “都看见没有!” 杨侗往军队所在方向一指:“好好看看!” “这是你们的儿子,你们的丈夫,你们的爹,你们的兄弟。” “他们不是去给朕打江山的,这些人是去给你们抢粮食的!” “为什么呀?!” “因为洛阳没粮了啊!” “朕为什么用金银买粮,不把粮食留给老百姓啊?因为,这些那自己的命去给咱们换粮食的人得吃饱吧?!” “你们忍心让自己的儿子饿着肚子吗?” “你们连自己饿着肚子都不乐意,忍心让他们在拼命之前都不吃一顿饱饭嘛?” 长街之上,再无半点声音,所有百姓双目含泪的看着眼前的军伍。 那一刻,杨侗让整个洛阳城的人都知道了自己这支队伍出城去干嘛,也让罗士信所率领的这支人马清楚知道了自己出城的目的。那一瞬间,几乎每一名士兵都高昂着头、挺起了胸膛,不知道为什么,身为男人就该让家人吃饱这种事,竟然在这一刻变得无比伟大。 人群中,不知谁先喊了一句:“儿啊,活着回来!” 风起处,这句话被吹散了,可它没散落在地上,散落在了每一个士兵的心里。 ------------ 第四十七章 谦之一卦六爻皆吉 夜幕下,繁星闪烁,身材肥胖的王世充在洛口城楼上正大口大口穿着粗气。他总算是赶过来了,这一路上策马疾驰的差点没把骨头颠碎了,幸好,赶在了隋军之前到了洛口。 灯火通明的城楼上,王世充望着楼下一片寂静脑子有些混乱,他觉着杨侗应该是疯了,要是没疯,这小子怎么会派出四万人马过来打洛口?洛阳城一共才六万人,他就那么有信心? “太尉!” 王世充手下部将于奎在其身边也很纳闷,实在想不明白的终于张开了口:“属下不明白。” “问。” 王世充身体都没动,只回应了一个字。 于奎也是憨人,张嘴问道:“就算是洛阳缺粮,那回洛仓距离洛阳近的吃口饭的工夫就能到,杨侗不打回洛反而舍近求远来打洛口,为什么?” 哼。 王世充冷哼一声,回头将大巴掌拍在了部将肩头,一脸轻蔑道:“他杨侗是缺粮么?” “是恨我不死!” 王世充另一只手指向城下:“这小子让罗士信为先锋,裴行俨为中军主帅,为什么?” “前军一万人,中军三万人,为什么?” “他这就是送罗士信来死!” “那罗士信恨我重用邴元真,与本太尉结下死仇,到了城下定会舍命攻城。本太尉呢?得知这个消息以后也一定会垂涎洛阳,派大军去偷袭洛阳,这个时候裴行俨立即抛下罗士信,让这个长着榆木疙瘩脑袋的小子把命扔在这,回去与隋军里外夹击单雄信。” “洛阳是东都啊,杨侗料定本太尉一定会派出最精锐的人马,到那个时候,本太尉手下的精锐被灭在洛阳城下,裴行俨会提兵再杀回来,洛阳全境可得。” 唰。 一颗流星由天际间划过,满天星辰都在这颗流星后开始闪烁,生怕它太过耀眼而弱了自己。 王世充趁此时继续道:“老子在洛阳和李密打了这么多年,眼看着宇文化及、李密、杨玄感一个个都被洛阳城这个泥潭活活绞杀至死,会那么傻么?” “单雄信咱是派出去了,可下了死命令,只可在城外佯攻,绝不可蹬城,甚至怕他搂不住火的连攻城器械都没给他带,就让那些跟随咱百战而不死的精锐列阵给杨侗看,你可知为何?” 于奎摇头:“属下不知。” “因为本太尉要和杨侗在洛阳城外决战!” “他以为这些雕虫小技能让咱上当?” “狗屁!” “只要罗士信攻洛口,本太尉立即让人快马通知单雄信提兵拦住回援的裴行俨。咱们有这洛口仓的城楼可以据守,罗士信有什么?他得拿脑袋撞城墙,用头把城门磕开!等料理完了罗士信,咱就拎着他的脑袋率军冲向裴行俨的军营,和单雄信一起把那些背叛过本太尉的人给灭了。我倒要看看,没了裴行俨、罗士信,光靠着庞玉、裴仁基、霍世举这几个老家伙和两万人他杨侗能守洛阳多久。” “杨侗啊,你怎么屠戮的咱郑公府,咱就怎么血染皇宫,要是给你留下一条狗,老子跟你姓!” 一时间,滚滚杀意在王世充身上荡漾而起,他的凶狠仿佛扩散出去了一般在野外变成狂风席卷起烟尘。 王世充抬头看了看天色,回身吩咐道:“今儿晚上可能要下雨,你带人先去仓里巡视一下,检查检查仓顶,别下了雨让粮仓漏水。” “诺!” 于奎走了,整个城楼上只留下了他一个人,此时,王世充将头盔摘了下来,回头冲着兵丁喊道:“有铜钱没有?” 兵丁掏出一把铜钱,但王世充只取六个,将铜钱放入头盔内连续摇晃几下后,慢慢的倒在城垛之上…… “咦。” 王世充仔细盯着眼前的卦象,甚至还一把抢过了巡逻兵丁手上的火把将城垛上照亮仔细观看,可当卦象在眼前变得明了时,他忽然迷茫了。 世人皆知王世充好占卜、懂天时,手底下兵丁也趁这个机会靠上去问了一嘴:“太尉,这是什么卦象?” 王世充顺嘴而答:“吉卦是吉卦,就是……” 人影在火光中越来越多时,王世充反应了过来,挺直身子说道:“没听说过么?谦之一挂,六爻皆吉,这可是难得的好卦象。” 眼看着就要打仗了,他怎么可能乱了军心?再者说,王世充也没胡说,城垛上的卦象的确是谦卦,也确实有谦之一卦、六爻皆吉的说法,问题是,这卦象的具体解释他没说。 谦字,主要是讲谦虚、谦让,若是为个人卜卦,则可理解为谦虚谦让之人能得到理想中的结果,若是正遭遇是非,则代表‘退一步海阔天空’。 这王世充就迷糊了,退一步?往哪退? 杨侗屠了郑公府,自己儿子和亲眷全压在大牢里,自己只要打下洛阳就可以占据中原和李唐、窦夏三足鼎立,再灭了萧铣和整个南方,天下之大半数都落入手中,这正是进去的时候,往哪退? 这才是王世充想不明白的点,怎么就在这个时候给出了这样的卦象呢……晦气! 正闹心着,洛口仓城下一匹快马带着一路烟尘而来,靠近时扯着脖子呼喊:“报!!!” 那探子都没进城的意思,下马后直接跪在城下喊道:“禀报太尉,罗士信已经安营扎寨了,再有一日便可抵达洛口。”一句话说完,此人回头上马,头也不回疾驰而去。 王世充见此人走远,站在城楼上小心翼翼的问道:“刚才你们看清那探子了么?” “太尉,小的看清了。” “是咱们的人么?” “是啊,咱们在虎牢打窦建德,他就是军中探子。” 王世充点了点头,暗道‘莫非是自己狐疑病又犯了?’,心里盘算着,再有一日罗士信便到洛口,也就是说…… “于奎,于奎!” 身边兵丁赶紧过来:“太尉,于将军去寻查粮仓了,您刚下的命令。” 这怎么还心神不宁了呢? “那你去伙房传命,从今夜开始,伙房有什么好吃的便做什么好吃的,让本太尉的儿郎们吃饱喝足了,好明天杀敌建功!” “诺!” 兵丁听见有好吃的,立即耍了个小聪明,带头大喊:“太尉万岁,万万岁!” 顷刻间,整个‘万岁’之声连接成片,谁还不知道太尉有当皇帝的心思呢。 王世充高兴的哈哈大笑,连声道:“赏,重赏!” ------------ 第四十八章 请罗士信去死! 杨侗发现个事,那就是心理学这东西在任何时期都存在,无论有没有这门学科。 你就拿霍世举这位经验丰富的老将军来说吧,他是陪着杨侗来城墙上巡防的,上来的时候,庞玉坐镇城头,眼前一片萧肃,士兵们打仗之前都显得很紧张。 老将军只说了一句:“这样不行啊。”转身就走,随便找个了部将在一旁嘀嘀咕咕,各种荤段子是张嘴就来,俩人偷偷摸摸发笑。片刻之后呢,有几名耳尖的士兵听见了,开始往他们跟前凑,霍世举也不驱赶,打这儿开始,周遭的人越围越多。庞玉就看了一眼,既不上前也不喝止。他和霍世举搭档了一辈子了,太知道这个货要干啥。 轰。 一阵哄堂大笑后,几乎整面城墙上的士兵都被他聚拢了过去,杨侗刚要去听听这老将军在说啥,庞玉拦住了他:“陛下,您不听也罢,都是些污秽之言,是为兵士们解心宽的。” 果然,没过多久,霍世举开骂了:“去去去,都散了,小兔崽子毛还没长齐就开始惦记娘们啦?”暴笑声再起,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被骂了出来,可这孩子似乎并没有什么不高兴,笑呵呵的又站回了城头。霍世举继续道:“都听好了啊,这一仗要是打胜了,老子自掏腰包,请你们去玉春苑痛快痛快,可你们要是打败了,瞅见这马鞭子没有?沾上凉水得一人给你们留下一道口子,行了,都滚蛋!” 城楼上的气氛就这么缓和了,兵士间讨论着玉春苑的姑娘哪个漂亮的各回其位,刚才的紧张氛围顿时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高士廉看着天上的太阳说道:“粗鄙,果然是人与人之间沟通的最简单方式。” 霍世举刚回来,一听就不乐意了:“高侍郎,你那意思,这时候给他们念一顿之乎者也呗?反正还有三面城墙没巡呢,你要觉着能比我强,等到了国丈镇守的城门,你去念经,我啊,还不废这唾沫了。” 杨侗白了高士廉一眼,安抚着霍世举道:“霍老将军,高侍郎的意思是,您掌握了与士兵们沟通的最佳方法,他虽然佩服,但却始终学不来。” 霍世举瞪着高士廉说道:“瞅瞅咱们陛下,骂人都比你骂的干净。” 哈哈哈哈哈…… 杨侗和高士廉一起笑出了声,这没想到霍世举竟然是如此有趣的老将。 此时,一匹快马迅速入城,大喊着:“报~”登上城墙,他是庞玉的探子,今天杨侗穿的又是弁服,这才没有给杨侗、霍世举这些人施礼,直奔庞玉面前说道:“将军,五十里外单雄信领兵杀到。” 五十里? 庞玉冲着城下就喊:“关城门!” 城门处的守卫用长矛催促着百姓们入城,紧接着护城河吊桥拉起,城门紧闭。 此时,庞玉才冲探子问道:“带了多少攻城器械?” 探子摇头:“将军,小的藏入山中树林里贴近看过,单雄信率领的五万人中有一万骑兵、四万步兵,弓弩、刀枪无数,就是没有任何攻城器械。” 听到这儿,杨侗转头就走,高士廉紧随其后,占便宜了一般喊道:“陛下、陛下,赌注!” 杨侗一挥手,说了声:“没带钱。” 庞玉看着奇怪,霍世举也在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情。 实际上,高士廉所要的赌注不多,只有一枚铜板,因为他和杨侗说,王世充就值这一个大子儿。 …… 几天前,杨侗在朝堂上演了一出戏,告诉文武百官自己要携带百姓之怒攻下洛口仓。散朝后,高士廉求着裴仁基入宫,可到了后宫,杨侗却只将高士廉招了进去。 高士廉是来献城的,进入宫中便点破了杨侗所思所想! “陛下在朝堂定计,就是为了吃掉王世充偷袭洛阳之军吧?” 这就是杨侗所想。 他让罗士信为前锋牵制洛口,王世充听到消息肯定会守洛口仓,那时,也定会派人来偷袭洛阳城。 而此刻,裴行俨领军杀回,杨侗自己据城而守将王世充麾下精锐尽灭在洛阳城下。随后,再去增援罗士信,那时,王世充精锐尽失,整个洛阳境内尽数在手。 可高士廉偏偏说了一句丧气话:“陛下,王世充与李密抗衡多年,那李密麾下文有魏征、武有秦琼、程知节、单雄信都没能留下王世充的命,您觉着一个如此简单的诱敌深入,就能让他万劫不复?” 杨侗多少有点不高兴了,问了句:“因何不能?” “因为王世充生性多疑。” 他继续道:“若王世充不攻洛阳,让单雄信回身拦住裴行俨,自己在洛口仓击败了罗士信,陛下,届时遭到前后夹击的就是裴行俨,而并非单雄信了。” “哦?”杨侗看着高士廉陷入了思索,他却并没有停:“陛下,士廉有一计,可得洛阳全境,并将虎牢送于陛下。” “讲!” “臣请罗士信将军及一万备身府军去死。” 杨侗有些不敢想了。 “陛下,这天下自古就是染血的天下,妇人之仁者,无帝王之相。” “臣与您打赌,王世充定然不敢让单雄信攻洛阳。” “赌什么?” “一个铜板,王世充,就值一个铜板。” …… 洛水之畔、洛水滔滔,虎牢关上、雄关漫漫。 一支百人队人马丢盔卸甲的出现在关外,那,正是洛口仓的方向。 为首一人头上以无盔甲,半张脸仿佛被火烧过一般漆黑,身后执旗手无精打采,任凭旗帜被风卷在旗杆上,也没有心情理会。 “关上是哪位将军!” 梁大成拎着虎头刀趴在城垛上向下观看,询问道:“汝是何人!” “太尉麾下江都护卫。” 能说出江都这俩字的,一般都是太尉的亲近之人,比如那个于奎,毕竟王世充是江都丞出身。 梁大成低头问道:“回洛怎么样了?”他还在试探。 “什么回洛?洛口危在旦夕,太尉命我等杀出重围前来搬兵,这是太尉虎符!”回话之人滴水不漏。 此人将亮银色的虎符举在手中,冲着城楼上高声呼喊。 梁大成还自以为聪明的让人放下了竹篮,等虎符拉上城楼,上边暗记正是太尉所用时,他这才说了一句:“开门!” 嘎啦啦。 冲车都撞不开的城门正在缓缓打开,这群败兵中有个个头明显比别人高一块的男人手握腰间宝刀缓缓催马前行,他,正是裴行俨,这次,是来抢关的! ------------ 第四十八章 你得替我们活下去 费力拉拽开城门时,杨二豁有点不太乐意,如果城门外那群人说的是真的,估计这回自己也要上战场了。 杨二豁今年十五岁,是王世充手下光棍营中最小的一个。顾名思义,光棍营就是一群老光棍子组成的战斗序列,这一营的士兵曾和王世充一起征战天下,几次被图灭后又几次重组,巧的,竟然没有一次能捞到一个娶过媳妇的。杨二豁进光棍营的时候才十一岁,是全营老少爷们拿他当儿子养这才护到了今天,以往都是哪最轻松哪最安全就让这小子去哪,看样子,这回估计是护不住了。 啪。 在战场上混了十多年、一个巴掌上少了三根手指的大李拍了杨二豁脑瓜子一下,他是光棍营的老人了,属于战场嗅觉最好的一个,今儿也不知道怎么了,眼皮一直跳,心情烦躁的大李听着城楼上传下了开门的命令、又瞧见杨二豁竟然屁颠屁颠的要去帮着拉拽城门,直接一巴掌呼了上去,骂骂咧咧的说道:“滚后边去!” 骂完也不解释,他们这群大老粗也不会解释,之前蹬城和窦建德作战,这帮大老粗就是七手八脚的把杨二豁藏到了水桶里,也不管会不会闷死就这么扣上了水桶盖,幸好那桶水已经使用见底了,否则今天都没有活蹦乱跳的杨二豁。 杨二豁揉了揉脑袋就往后走,对于这群吃饭先让他吃饱、睡觉先让他睡好的叔叔大爷们,他挨揍从不还嘴。 嘎啦。 城门被拉拽而开,遍布阴影的门洞子里一缕阳光射入,大李没去看那阳光,而是瞧着马上坐着本该邋里邋遢、毫无战意可言的士兵有点不太对。 他们不是打败了么? 眼神咋这么犀利? 他在盯着老子的脖子看……一股凉意顺着后脊梁往脑瓜皮钻,大李都没来得及通报,张开嘴只喊了一声:“杨二豁!你狗日的快跑!” 呜! 寒光呼啸,一柄钢刀打斜劈下,马背上的壮汉舞动长刀如劈砍豆腐一样连脑袋带大李的半个膀子一起削落,毫不拖泥带水。 大李头颅落地时目光竟然还在寻找杨二豁,只见这小子鬼精鬼灵的调头就往关内奔去,一边跑一边喊着:“敌袭!敌袭!!”这才露出了笑意,骂道:“狗日嘀,你得替老子活下去啊……”随即,血沫子已经堵住了嘴。 …… “占住城门,后退一步者死!” “放马!” 门内的士兵在呼喝声中开始往城门洞子里冲,这要让他们堵上来,裴行俨一伙人根本扛不到援军冲进来就得都死在城门洞子里。于是,马背上的近百人纷纷下马,甭管手里拎着什么家伙事都一股脑往马屁股上捅去。马匹吃痛下迈开四蹄向前狂奔,赶来填补城门空缺的守军被撞的人仰马翻。 上百匹马冲开了一条血路,裴行俨冲着身后背弓的男子大喊:“响箭!!” 嗖! 一支响箭上天,远处地平线肉眼可及的位置隐隐有头盔盔英冒起,紧接着,烟尘激荡,一杆写着金色‘隋’字黑龙旗在烟尘中不断飘荡。 梁大成傻了,他看见了有近万人向虎牢关狂奔,瞧那烟尘的意思,这群人身后约莫还得有万把人。大隋哪来的这么多人?他们不是去打洛口仓了么?怎么会有人突然冲到了虎牢关! “快关城门!” 那还能关得上? 裴行俨一身两当铠站在城下,一手拎了一把铁锤,锤头足有拳头大小,据说这玩意儿一个就有三十斤,这俩锤子所过之处无人可挡。 “放箭!” 梁大成在城头上再也站不住了,几步冲到城关之下,见城门洞子已经尸横遍野、城门洞子外人仰马翻,根本顾不得里边还有没有自己,直接下令放箭。 一波一波弓弩兵打关内营地冲出,听见‘放箭’声响刚才还站在门内的城防军也不打了,调头就往外跑,裴行俨眼见一人打眼前冲过,大长胳膊横着抡锤砸去,手里的锤头正好撞在那人太阳穴上。‘碰’一声金属闷响过后,那人迈出去的脚步都没落地整个人就一头横着撞击在城墙之上。裴行俨也不拖沓,抓过此人的身躯双手举着往后一蹲,身后再往过跑人根本不管了,大喝一声:“弟兄们,各安天命啦!” 嗖、嗖嗖。 弓弩、箭矢声不绝于耳,隋军、王世充军混战在一起的人马纷纷倒地,而裴行俨偷眼往后望去,自己率领的备身府军早已行程过半,再守上一时半刻便能杀到。 “长枪营,随我上,将城门夺回来!” 箭矢声停止了,梁大成呼喝着带领一支长枪兵开始往城垛处冲来,裴行俨也扔下了手中的躯体,两道手臂上刺猬一样起码扎入了十几支箭。他太高大了,尽管用王世充军的兵士挡住了身躯,可那两条手臂却再无可挡之地,箭矢全都奔着这儿扎来。这也是他怕被敌人看出来才没让手下人带盾,骑兵带盾本身就是破绽,更何况这还是一支败兵。 多亏了两挡甲手臂上的铁环护臂,要没这东西扛一下,估计十几支箭实打实的扎手里裴行俨就算多勇武此刻也握不动铁锤了,也正是因为有了锁环相扣,才导致大量箭矢只是将箭头别在了铁索内并未伤及皮肉。 长枪阵到了,裴行俨捡起刚才扔到地上铁锤缓缓后退,那些枪柄一步步紧逼的过程中,稍微退后慢一点的士兵就被人家冲上来扎一个透心凉。只要第一枪被扎中,立即就会有人补上第二枪,得好几根长枪都刺入躯体,这些人才会慢慢撤回长枪,眼睁睁看着尸体到地。 “不许退!” 裴行俨大喝一声稳住了步伐,他已经站到平齐城门的位置,但凡再退后一步,对方就能关闭城门,那自己百十个兄弟的命就算是白扔在这里了。 “退后者斩!” 裴行俨一声呼喝喊出,单手将铁锤扔下,捡起地上死人手里的长矛倒握,弯曲双腿成弓步后,将这长矛用力投掷而出——噗。 近距离下,一名王世充军中矛向后倒飞,接连撞倒了两三名士兵后,这才倒地不起。不过,他所露出的缺口迅速有人补上,等这群人再次压上时,长枪已经顶在了裴行俨眼前。 用命的时候到了,他已经听到了身后的部曲高喊:“将军,撑住!!!”的话语,就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这儿支撑到他们的到来。 “拼了!!!” ------------ 第四十九章 传说中的鹰扬卫 “把城门给老子抢回来!!!” 梁大成面目狰狞着在人群后狂吼,他脚下是虎牢关内的军营,军营旁,是蹲在那里瑟瑟发抖的杨二豁。杨二豁看见了梁大成怒吼时脸部肌肉的每一次抖动,也看见了只要冲进门洞里就被掀翻的‘光棍营’,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打仗,也不喜欢打仗,最喜欢的就是夜晚给各个叔叔伯伯端完洗脚水后,躺在床铺上听他们讲战场上的故事。 谁吓的尿裤子啦…… 谁装死…… 谁在敛尸的时候偷偷掰下了嘴里的那颗金牙,然后化了金子去烟花柳巷…… 每当提起这些的时候,杨二豁就会抱着膝盖坐在那里傻乐,他没听出来故事里的残酷,只看见了叔叔伯伯的笑脸。每当此时,大李叔总会找着脑瓜子给他一巴掌,骂了一句:“妈了个巴子的,这血赤糊拉的故事你听个啥么?” 杨二豁还委屈,琢磨着‘哪有血啊?’,可今天,当大李连带着肩膀被那把刀削下来,他就如同光着膀子让人扔进了严寒里,无论在阳光下怎么晒也晒不暖的蹲在一边不停打着哆嗦。 他现在知道为什么李叔为什么不让听那些故事了,也知道了每次打完仗营帐里总会空出几张床铺到底是怎么回事,可那双脚就像是插在了冰川里冻僵了一般,明明可以跑,却在停歇之后无论如何也挪动不了脚步了。 “干什么!” “别他妈装死!” 梁大成一声一声呼唤着手底下士兵往门洞前冲去,当回过头看见躲在营帐边上瑟瑟发抖的杨二豁时,一把拽着他的脖领子就往战场上拎:“杨二豁,你给老子听好了,平时谁护着你我不管,可要是这个节骨眼上你敢不用命,老子这就砍了你!” 杨二豁堆着身体宛如一个八十岁根本直不起后背的老人,脸上的模样像是刚死了亲爹一般,被梁大成一扔之下,脚下踉跄着摔倒在地面上,任凭尘土钻进嘴巴,也没说把嘴闭上,还颤颤巍巍的都忘了用手爬起来,拿肩膀拱着地面说了声:“我……我……不敢……” “老子让你去!” “你听见没有!!” 梁大成把刀架在了杨二豁的脖子上,他也知道杨二豁年纪还小,知道这个战场对于这个孩子来说有多残酷,可身后的士兵正在从营房里往外冲,有几个甚至站下了脚步在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他稍微一心软,怕是整个虎牢关都要完了。 一只大脚出现在了杨二豁的面前,那人挡住了他眼前的阳光,躺在地上的杨二豁眼睁睁看着如鬼魅般恐怖的脸逐渐变得狰狞时,耳边想起了催命的声音:“最后一遍,你到底去不去!” 杨二豁微微张了张嘴唇,他太害怕了,害怕的根本动弹不得…… 嗨! 梁大成双手握刀,将长刀高高举起,随后重重落下——噗。 鲜血溅了他一脸,随即,根本不看地上的尸首,转身冲着人群走去,边走边喊:“速速夺回城门,违令者斩、后退者杀!” 他刚刚夺走了一个年轻的生命,却催促着手下人去夺走其他人的生命,这就是战争,没有善恶可言,没有人情冷暖,一切都宛如杨二豁所感受到的那样,不分敌我。 一条长枪扎在裴行俨腰间,刺破了护腰铠甲戳进皮肉,鲜血顺着伤口流向了枪尖,在枪樱下滴落。他已经做的很好了,凭借身大力不亏冲入枪阵抬手一锤砸倒一人后,正准备大展拳脚,可斜刺里一条长枪从腰腹边扎出,还是吓了裴行俨一声冷汗。他赶紧转动身体去躲,奈何那小子动作太快,就这么,在裴行俨撅起屁股往后转身挪动身体的一刻,枪尖扎了进来。 他微微低头看了一下伤口,随即抬头的一瞬间勃然大怒,手里的铁锤想都没想脱手而出,那带有破空之声的铁锤直击对方面门,将其仰面砸倒后,第二杆长枪扎了过来。 裴行俨绝不会让第二杆枪扎中自己,单臂绕过枪头,如蛇般攀附在长枪上那一刻,手掌瞬间握住枪柄,竟然隔着一杆长枪将那人高高举起! 他杀疯了,在枪阵之下宛如一尊杀神。 碰。 举起的士兵重重平拍在地面上,裴行俨将另一只手的铜锤掷出后,拎起枪柄当成长棍奔着人群里狂扫而去。 啪。 四五个人被拍的离地而起,那条长枪直接被拍断后脱手而飞,裴行俨趁着这个缝隙冲入敌营,大胳膊一挥,一拳砸倒一个,随即伸出双手抓住那人身体将人当成投掷物扔了出去。 如果说罗士信是一名悍将,依靠杀戮让对手胆寒,那么裴行俨就是军神,他可以让自己的行为鼓舞己方士气。眼看着对手一个个倒下,眼看着裴行俨身陷重围那一刻,百人队残存的几十人仿佛再次燃烧了热血,其中一名脸都被砍豁开的士兵高举手中长刀,颤抖着四瓣嘴唇高喊:“杀!!!!”的冲了上来。 在他呼喝之下,这支几十人的队伍把城门洞子里的敌军分割成两截记载城墙上,他们在用以命换命的方式为身后的兄弟们争取时间…… 他怎么还不死? 梁大成看傻了,一个两只手臂上扎满了弓箭,腰上被捅了一枪的男人不光没有倒下,竟然还越战越勇,这要是让他继续打下去,用不了多一会儿自己手底下这群人都该迈不动步了。必须干掉他,必须得干掉他! 一般来说,战场上很少看到武将之间的单挑,也很少出现李世民那种一见面便冲到对方营寨内杀一个对穿的事情,可今天不行了,梁大成要是再不上,城门怕是要被卡死在这儿。 他悄悄摸了上去,凑近的一刻猛然间高高跃起,在裴行俨的后背上一刀砍翻了甲胄,长刀顺着甲胄破口划下,刀口与甲胄接触的位置火星四起,由此可见这一刀究竟用了多大力量。 裴行俨被砍的猛往前一挺肚子,再转回身,疼得一只手从肩颈、一只手由后腰交叉着去摸伤势,但在甲胄限制下他哪里摸得到,只能收回手恶狠狠望着眼前这个悍将。 他仿佛巨人般赤手空拳盯死了梁大成,梁大成猴子一样压低身形围着裴行俨转圈,俩人都知道,只有干掉对方才能解决眼下的危机,但,裴行俨比对方多一个有利条件,那就是不整死对方也行,拖到自己人赶到就好。 “你是虎牢守将?” 裴行俨问了一句。 梁大成觉着嘴唇,狠呆呆的回应道:“大隋右屯卫将军麦铁拐麾下鹰扬兵梁大成,大业十四年受太尉提拔任东都鹰扬府将。” ------------ 第五十章 将军,威武 鹰扬府,隋朝官署名,唐后改为折冲府。隋开皇中府兵制军府名骠骑将军府,每府置骠骑将军、车骑将军。隋大业三年改骠骑府为鹰扬府,改二将军为鹰扬郎将、鹰扬副朗将。王世充血染宫廷诛杀元文都后,杨侗迫于无奈封其为太尉准其开府,自此皇权旁落。事后,王世充携击败李密之威大肆封赏,单雄信为大将军,这鹰扬府将,就给了他由二贤庄带出来的悍匪梁大成。 今天,无数次跟随着单雄信死里逃生的梁大成碰上了万人敌裴行俨,若不在敌军杀至城门前时将对方干掉一斤,那虎牢关与就算丢了。梁大成看了一眼,那隋军距离自己最多百丈,生与死,须即刻抉择。 “啊!” 他冲了上去,拎着刀就往裴行俨身上铠甲最软的腰眼上捅,之所以敢直眉瞪眼的往上冲,除了随军将至外,梁大成更是看见了裴行俨手里并没有武器。 在战场上,即便你是铁打的神将,没有武器也如同一滩烂泥。 躲是躲不开了,裴行俨就不是身材灵巧的人,他那近丈的身高要是还能允许闪展腾挪,怕是这世间将在无敌手。 嘡! 一声巨响,裴行俨抡圆了脚丫子直接踢在刀身一侧,眼看着梁大成刀身被踢开、他正甩手扬刀承受巨力时,裴行俨压低身躯双手放置胸前,脚下铜扣缝制的虎头战靴刚落地便猛蹬地面,饿虎扑食一般,一个箭步就扑了上去。 梁大成看见的不是一个人,是一座山,那山崩裂地般的冲撞力撞击在自己身上他连稍微抵抗一下都费劲,仰面直接被扑倒。 这个人是谁? 为何如此神勇! 谁见过扎着满胳膊羽箭、后背铠甲都被砍翻了的人,还能有这么大精神头。 摔倒在地的梁大成挺直脖子想要看清此人的长相,却偏偏看见裴行俨双手紧握成拳举向天空,他,竟然要用那沙包大小的拳头活生生把自己砸死。 高挂于空的艳阳突然刺下一道剑芒,那阳光斜刺里穿过俩人身体间的缝隙,似乎已经宣告了这场战斗的结果。 “将军!” 光棍营正在墙垛城门洞的汉子们看到了这一幕,立即仍下对手往梁大成所在的位置冲,临近裴行俨时纵身一跃,整个身躯低空飞行的一瞬间一把抱住了裴行俨的腰,将那骑在梁大成身上狗熊一样的汉子撞了出去。 裴行俨和光棍营的汉子一同在地下翻滚,梁大成正看见关内营房中有士兵冲出,大喊一声:“整死他!” 光棍营的汉子当然知道杀了这个傻大个的重要性,手蹬脚刨的打满是烟尘中爬起来,看见裴行俨刚坐起上身,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 对于裴行俨来说,这就等同于蚍蜉撼树,他拿快赶上人家脑袋大的手在脖颈间扣住了对方一根手指往后一掰,都没给这小子顺着手劲儿挪开的机会‘咔嚓’一声将手指掰断。 “啊!” “呜……” 最凶残的一幕出现了,裴行俨趁着这个货正在嘶吼,双手分上下分别扣住了他的上下牙堂,随后,恶狠狠的看着梁大成双手用力——咔! 他手里的身躯软绵绵倒下,满身是血水和土和成血泥的裴行俨这才起身,他指着梁大成大喊:“过来!来、你来!” 裴行俨是背对着营门里冲出来的那些兵丁站着,可那些兵都愣了。他们不是没见过死亡,更不是没见过战场上有人被残忍的杀死,可用手生生撕裂的人的上下颚,这不用脏话形容都表达不出那令人迈不动步的触目惊心。 他一步步向梁大成走去,梁大成用力咽了一口唾沫才把要干呕出来的东西咽下去,结果……哕。 还是吐了。 这玩意儿你就不能想,越想越考验心理承受力。 三十丈。 梁大成拿手背抹了一把嘴边上的肮脏,抬起头看见的却是虎牢关外无边无沿的烟尘与烟尘里刀枪并举的凶悍。 他输了,梁大成知道自己输了,因为喊杀声已经漫天遍地,而这城门洞子前即便是铺满了尸体也没能拼下来。 “国舅爷,我们来了!” 稍微愣神的工夫,裴行俨手下人就冲了进来,进入城门变成冲着已经疲惫至极的鹰扬府兵一顿砍杀。刀光飞扬下,有人倒地。倒地者还没等爬起,背上就镶入了枪头。这群狂奔而来的士兵如洛水洪流般顺着城门汹涌而入,随即四散开。 “你他妈给我躺这儿!” 一名士兵已经将屠刀举到了梁大成头顶,裴行俨却突然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躲开!” 那士兵一愣,怎么自家将军还不让杀人了,这不打仗呢么? “滚一边去,这个货老子自己动手。”裴行俨撇着嘴说道:“梁大成,你以为偷袭完老子就没事了?!” 这回那士兵听懂了,在梁大成身边吐了一口唾沫:“呸,算你倒霉。”转身奔着其他人冲杀而去。 裴行俨冲着他走了过来,一步步向前,走动过程中握紧拳头时,骨骼不断传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他沉默的如同一头牛,但梁大成却能听见近乎暴虐的声响。 压抑。 每个人在生命最后时刻都会觉得压抑,他开始宛如失败者般在心中不停的找理由:“这小子怎么会有虎头靴?” “他怎么会有太尉的虎符!” “那些兵怎么会冲上来的那么快……” 碰。 裴行俨一拳闷在了他脸上,由上至下。 梁大成是被这巨大的冲击力砸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捂着脑袋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嗡嗡’作响。 这时,裴行俨一把扣住了梁大成的脑袋,包括那正捂着脑袋的手,将他拉近至嘴边轻声说道:“别以为老子没看见,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不想打仗愣让你给砍了。” “身为一个军人,我能理解你,可身为一个人,我他妈瞧不起你。” “下去别忘了和那孩子道歉。” 这番话说完,裴行俨整个人后拉,一手握着梁大成的脑袋,一手握拳炮弹般退出,冲着他的哽嗓咽喉‘啪’砸了下去。 一拳。 又一拳。 梁大成开始坐在地上蹬腿了,要不是有裴行俨手里的脑袋连着,恐怕早就倒在了地上。 随即,裴行俨抓着梁大成的头发慢慢转身,望着虎牢关内依然在厮杀的众人,高声呼喝:“还他妈打!” “梁大成——猝!” 一抬手,软绵绵的尸骨麻布一般被裴行俨随手抛弃,整个虎牢关内全是隋军的欢呼声。 “裴将军!” “威武!!” “裴将军!” “威武!!” ------------ 第五十一章 愿泰山之巅受斩! “陛下,单雄信撤军了!” 一声呼和打城头传来时,杨侗正在查看城内修建的育英堂,督办这个差事的人是太学助教孔颖达,也同样是他将地基建在了数次攻城战留下疮疤满目的西苑附近。杨侗明白,这位心存仁善的夫子是想给老百姓一些补偿,这才在选址后,于本不需要这么多钱的督办费用中增加了足足三层,并将这些钱用于购买城内最烂的地。 当时刚刚查抄完郑公府发了一笔邪财的裴仁基是死命拦着,他觉着这笔费用贵得出奇,但,杨侗还是应允了。他心里装着的不光是老百姓,更有史书上记载着的那位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孔颖达。 这不,借着单雄信绝不可能攻城的档口,杨侗打城楼上下来便直奔育英堂而来,到了地方,面前工匠正在挖地基,整个工地忙活的如火如荼。 还行,起码这孔颖达是个正经干事的,不是那种只会做纸上文章却双手绝不粘阳春水的主。杨侗亲眼看见完全可以坐在凉棚喝茶的太学助教在地基边上一步步丈量尺寸,最终才决定在学堂对面建造‘圣人庙’要让孔孟二圣亲眼盯着这些学子读圣贤书的时候,还是露出了微笑,这古人啊,无论到什么时候都舍弃不了形式主义。 “阿姑。” 阿姑打杨侗身后走到了近前。 “带钱没有?” 阿姑由袖口内拿出一堆铜板,杨侗偏偏只取其中两个,转身的时候随手往空中一抛,高士廉一个箭步稳稳将其接住后,说了一句:“这天底下可以赢当朝皇帝两个铜板的,怕只有高某一人。” 高士廉又赢了,修建育英堂的人选是他推荐的,还拿性命做赌说孔颖达绝不会让任何一枚五铢钱进入自己口袋时,杨侗还有点不信。他觉着,突然提升育英堂的作价里边肯定有事,结果到了现场才发现这育英堂竟然建在西苑,而西苑旁,正是那些烈士抵抗李密时战死之处。 孔颖达有心了,让这群孩子在父辈战死的地方读书,还有孔孟二圣日夜关注,或许真能出几个人才。 此刻,城头传来一声呼喝,一名大隋士兵正在城上挥手,杨侗随即站住脚步,仰天望去时黄昏将至、残阳如血! 洛阳缺粮,可城外就是回洛仓杨侗却不敢染指,生怕这边一出兵,另外一边便杀出王世充的伏兵。所以他一直在忍,忍到老百姓用一口袋铜板都换不回二斤谷子的时候,这才定下了计策。 这也是高士廉请罗士信赴死的原因,因为单雄信若是接到虎牢关被破的消息,定会回军杀往洛口仓,高士廉料定他若回军绝不会再回头,于是,洛阳城内一名守军不留,仅用这两万兵士直扑回洛可解燃眉之急。只是……怕罗士信坚持不到虎牢、回洛都破的那一刻,毕竟单雄信回师他就要深陷前后夹击之中,想不死都难了。 杨侗原地下令:“传旨!” 高士廉及身边一众护卫纷纷跪倒,他没有任何停歇说道:“命庞玉、霍世举率军两万,即刻赶往回洛,天亮前,朕要看见回洛仓之粮运回洛阳!” “诺!” 传令兵领命而去,然而,这个天下却在杨侗眼里如此可笑。 隋朝建回洛、洛口、含嘉仓,其中回洛一仓就有每窖可容五十万斤粮食的仓窖三百,含嘉仓内谷子直至1400年后还能发芽,《文献通考》中更是用了‘隋炀帝大业二年十二月,置回洛仓于洛阳北七里,仓城周回十里,穿窖三百’这样的形容。根据科考发现,三仓内窖容更是达到了3.5亿斤,整个大隋有这么多粮食,竟然生生让杨广给折腾黄了,折腾的老百姓没饭吃! 这不可笑么? “陛下,是不是……” 高士廉想说是不是留下一些人护卫洛阳,可转念一想,整个洛阳外都有王世充替你守着,只要他腾不出手来,外人根本没可能打天上落下来直击洛阳,这才将那番话咽了下去。 杨侗没搭理高士廉,此人随有大才,偏太过孤傲,和皇帝打赌赢了一般人回家偷着乐也就完了,就他敢上杆子要赌注。这才说了一句:“高侍郎。” 高士廉立即拱手施礼道:“臣在。” “回洛以入我大隋之手,可铸币一事满朝文武依然没有半点音信,你有何想法?” 高士廉尽管脸上没笑,眉宇间却尽是喜悦。他知道这件谁也不敢接手的事早晚落在自己肩上,更知道这件事吃力不讨好且稍有差池就会在国法和民怨中灰飞烟灭,但,这一刻,高士廉展现出的满心欢喜有点让人无法理解。 “陛下,臣愿意操持此事。” 杨侗没想到高士廉答应的如此痛快,盯着他疑惑的发出感叹音:“哦?” “陛下,这世上有些人从生下来那一刻就注定了面朝黄土背朝天,而有些人则在拼命挣扎着想要和这世道理论一番,还有一些人很幸运。”他停顿了一下道:“他们的一生都要在惊涛骇浪里,赢了,便是脚踏风雨归来的勇士,输了,就得葬身大海。有人为此悲哀,怨叹伴君如伴虎、自己无从选择,有人欢呼鼓舞,期盼着即将看到别人永远无法领略的风景。” “士廉是后者,愿意泰山之巅受斩,也不愿唯唯诺诺一生。” “好!” 杨侗走过来一把扶起施礼的高士廉说道:“这件事办不好,朕一定在泰山之巅斩了你。” 君臣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可高士廉这傲气的毛病始终没改:“陛下怕是不能如愿了。” “为何?” 夕阳下,高士廉背身而行,脚步缓慢说道:“陛下定是没看到裴公写的‘抄郑公府实录’,那王世充府邸不算器物,光金银就查抄出一千整。” “一千两?”杨侗觉着有点不对。 “一千斤!” 这回杨侗释然了,当年赵国郭开为了一万斤黄金连坑廉颇、李牧带卖赵国,获封战神称号,而今王世充竟然搜刮民财到了如此地步,这还仅仅是一个洛阳,怪不得高士廉有如此自信。看样子,他要以金银做盾,推行新币。如今回洛在手,洛阳钱粮不缺,再以金银为保障,新币……或许可行。 杨侗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个国家的雏形,只要能将王世充灭在洛口仓,整个洛阳之地尽在其手,以洛阳为基础一路向南发展,灭朱桀、萧铣、交趾,那他就能拥有河南、湖南部分地区、湖北部分地区及整个中国南部。他就不信,在这份基业面前,还不能和李二一战! 可关键在于,王世充,你得死啊!! ------------ 第五十二章 战便战,死便死! 残忍是一种习惯,一旦你习惯了,就会开始漠视生命、漠视伦理道德、漠视一切规则的宛如冷血一般。 嗖。 抛石车将巨大的石块抛向洛口仓内时,罗士信根本就没去管王世充的状况,反正裴行俨给他留下的整整二十架抛石车他是全都用上了,并在洛口仓下安营扎寨的那天晚上就让人去周围山中寻找可以抛射的巨石。至于眼下,只要等就行,等着回军的单雄信杀过来或者王世充在洛口仓内识破计策冲出来。 对,他知道这一切,圣旨上写的清清楚楚,而罗士信的职责就是带领这一万人到洛口仓送死,以稳住王世充的结果换取虎牢关和回洛。当然,一旦虎牢关与回洛被陛下拿在手里,城头上的王世充将即刻暴跳如雷,那时…… 来了。 罗士信看见了一直被巨石砸到不敢冒头的王世充竟然在城内站直了身子,这一秒他不用想也能明白自己命运将经历些什么。 “放箭!” 一声震荡四野的暴怒打洛口仓内呼喝而出,紧接着漫天箭雨毫无目的的射来,当箭雨落下,罗士信军前二十步位置密密麻麻全是倒刺一般的箭矢。王世充不可能不知道羽箭够不到自己,如此愤怒的情况只能说明一点,那就是虎牢关已经丢了,又或者……罗士信转过了头,那一瞬间他觉察到了王世充的阴狠,因为身后的烟尘如同风暴般荡漾而起,隐约中还能看出一杆‘单’字大旗正在飘荡。 单雄信来了! 这说明回洛仓也归了大隋,罗士信露出了笑意,他觉着自己和这一万多人值了,一座能喂饱整个洛阳的粮仓和足矣防范窦建德的雄关入手,陛下终于有了起步去争雄天下的资本。 “列阵!” 罗士信用退无可退为大隋换来了初始基业,眼下,正身处绝地之中。 这儿是洛口,自洛水逆水而上可至东都洛阳、打黄河逆行可直达潼关及西京,偏偏这俩地方他哪也去不了,因为没船,只能背水一战。 “喝!” 一万兵马舍弃掉所有攻城器械即刻结阵,罗士信单人独骑持枪立于阵中,望着单雄信奔赴而来的大军和洛口仓打开城门口奔涌而出的王世充军,他除了死没有第二个选择。 士兵们在不断缩小与邻近同袍的距离、长枪兵一次又一次紧了紧持枪手,这些小动作都没能逃过罗士信的双眼,他看得出自己手下人非常紧张,因为这些有经验的老兵基本上都知道一万对五万是怎样的一个死局。 “弓弩!” 罗士信高喝一声,弓弩手齐备而出,他们在兵士们的层层保护下瞄准了身后的烟尘与洛口仓。 “将军,身后贼军距我军还有百步之遥!” “将军,洛口仓贼军以出……” “八十步!” “洛口仓贼军百步!” “六十!” “八十!” “四十!” “放!” 罗士信一声令下,自打抵达洛口仓那天就没放过一箭的弓弩兵总算是撒开了,弓矢连开、弩箭齐射,身背后三十支羽箭被顷刻间射空,天上一轮又一轮箭雨纷纷落下。 带着抛物线的箭雨正在大规模杀伤着单雄信的军队,一千弓弩兵近三万支箭有一半都赏给了他们这支长途奔袭的队伍。 箭雨里,单雄信军人命如草芥,大量人马射翻在地那一秒,单雄信狂喊一声:“散开!” 密密麻麻的兵士散成了一股烟尘,毫无阵型可言的他们只需要一支骑兵便能冲散,问题是罗士信手里并没有马…… 咵、咵、咵、咵! 马来了,不过不是罗士信的,是王世充的,这是整个洛阳地面上和从李密手里收缴来的所有战马,这批战马的背上驮着五千精锐起兵,每人均是重甲在身、长枪在手。 那震天彻底的马蹄声让罗士信手下人直发慌,在这个时代起兵对步兵的碾压绝不仅仅是战力上的悬殊对比,更重要的是心里。 第一匹战马率先冲入了战阵,一群心慌的新兵开始四下躲避,可有经验的老兵却用长矛在各个方向找准时机刺了过去。那战马进入战阵后瞬间被刺翻在地,由于速度过快的惯性连人带马打斜往军用力滑动,一路上撞翻了四五人后才止住烟尘。可是,他身后的第二匹马、第三匹马顺着这个缺口冲了上来,罗士信目光一闪,只见一名骑兵根本不用多大的力道便将长枪刺入自己手下兵士体内,战马更是将躲闪不及的一名军士直接撞飞。 这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起兵成群后的冲击力,那冲击力如同一把巨大的剪刀将集结好的军阵一分为二,单雄信趁此机会大喝:“杀!”率领着手下步兵飞马而至。 他不亏是飞将,长刀闪处一颗人头被带起,那无头尸脖颈喷涌着鲜血倒地,而单雄信奔马不止,冲入阵中宛若嗜血杀神。 这只军队已经不需要指挥了,罗士信太知道在骑兵的冲击下任何军令都等于白下,他更知道王世充手下的这五千起兵是为了征战天下所准备的,其中所用心血常人难以理解。如今,这本该用来对决玄甲重骑的骑兵向自己亮起了屠刀也算是看得起咱了,罗士信在万军中独自冷笑,身上那股子狠劲和冰冷的鲜血同时澎湃起来,战便战,死便死,男子汉大丈夫一生只求一个痛快! “单雄信,贼子受死!” 罗士信双腿猛磕战马,宝马窜出如闪电般冲着乱军之中挥刀横扫的单雄信杀去。 男人,战便找最勇的打,屠就要找最狠的杀。 单雄信收刀猛拍马屁股,马通人性,立即明白了主人的用意奔着罗士信杀来。待马步渐稳,单雄信双脚踩在马镫上,整个身体蹲在马身,眼看着距离罗士信越来越近时…… 罗士信挺枪就刺! 武将打仗,没有坐在马身上打的,那不跟让人钉死在马背上一样了么,所以,都是蹲或站在马背上;还有枪在战场上永远比刀有优势,其中的原因为枪抬手就能扎,而刀则需要抡起来才可以砍。这一次二马交锋的一瞬间尽管单雄信准备充足,却还是让罗士信占了先手。无奈,他只能抬刀去磕碰那飞刺而来的长枪…… 叮! 两人在一声脆响中擦肩而过,罗士信根本不收马,也不可能收马,他冲出己方阵营前边就是敌军,收马等同于找死。抬手精准的扎穿了一名敌军脖子后直接拉拽缰绳让战马在敌营里横冲直撞,绕了半个圈连扎四人这才纵马回还。 单雄信也是一样,刀砍马撞放倒了不少隋军后,心里惦记着罗士信飞马而出,这一回,他早早的就将长刀举在手里,就等二马交错之时要刀斩罗士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