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半红小镇 水雾蒙蒙,白茫海面上一艘暗沉大船缓缓向港口停靠。 大船包厢里,一身鹅黄轻衫、梳垂挂髻的侍女步履款款掀帘进了包厢。软榻上的女子听声看过来,眉眼稀疏,懒懒的用素手撑住瓷白额角。 “可是要到港口了?” “是,郡主可要梳洗一番下船去瞧瞧?” 侍女询问的极为小心,声音柔和的让人沉溺。 她借收拾郡主脚下的散乱书稿的机会打量郡主,见郡主没有沉浸在悲伤中,这才大着胆子继续劝说: “人说北有永安,南有长宁,不及西边半点红。难得有此机会经过半红小镇,郡主何不玩耍一番?” 软榻上的郡主轻轻敲击脸颊,看着脚下的侍女。 眼前的侍女是她被父亲连夜赶走时塞过来的,名为断荞。 那天夜里还下着暴雨,父亲根本没有亲自出面,直接吩咐侍卫带着她离开。她自然不愿,闹着要去寻父亲,却是直接被小霍公子敲晕,再醒来,已经在大船之上了。 说来可笑,她这位郡主当的着实尴尬。 父亲为南红国的开国第一大将军,朝中无人不敬畏三分,就连新帝见了也要给几分薄面。有这样一位尊贵的父亲,她的身份自然是高贵万人羡慕的,然则她并不是将军夫人所生,而且行为举止多多被约束,在将军府也并不受宠。 第一大将军没有将军夫人,却有一位护得极为严密的女儿,就是当今的郡主。封号呢?没有。 南红国皇室之人并不多,迄今为止也只有大将军的女儿封为郡主。据说当时大将军是很高兴为女儿请封,后来却不知为何不了了之,人们也就郡主郡主的叫着。 外人不知道,郡主靳菟苧却记得很清楚。午夜梦回,多少次被尖锐的求救声惊醒,呼救的人是她的母亲,而施暴者是她的父亲。 那时她才五岁,却也能记事,父亲开始还高兴的与母亲商讨女儿请封的名号,后来不知怎么,两人竟然吵起架来。 在外不苟言笑沉着冷静的大将军,在母亲面前红着脸怒目圆睁眼,小小的靳菟苧吓坏了躲进桌子底下,接着就是母亲的呼救以及父亲的暴怒,一室污秽。 小时候,靳菟苧以为父亲会要了母亲的命。长大后从画本子里,学堂间杂七杂八的闲话中,她才知道父亲对母亲做了什么,她并不觉得男欢女爱美好,只觉得厌恶肮脏。 靳菟苧知道,自己在父亲面前什么都不算,若不是因为母亲在意她,父亲早就忘了她这个女儿,任由她在偌大的将军府自生自灭了。 可是父亲也并不是那么喜欢母亲,不然这么多年也没有给母亲任何名分,动不动就会发脾气吵闹,恩爱夫妻不是这样的。 世间想不通的事情太多了,但是靳菟苧唯一确定的是,有母亲在一天,才有自己的一日活路。 眼前侍女断荞尽心服侍,怕也是因为此次西行母亲恼了父亲,父亲这才嘱咐侍女仔细照料,希望她回去之后,能好好哄母亲开心,能为父亲说上好话最为重要。 她一直都知道,父亲的爱,是需要她换的。 轻声叹气,靳菟苧收起素手下榻,坐在梳妆镜前,“还有几日能抵达上京?” 断荞见郡主起身就知道她这是同意下船了,微微一笑,手中温柔地为郡主挽发。 “今夜在半红小镇留宿,船上需补充些用品。明日加快步伐,争取十日之内回京。” 靳菟苧慢慢点头,确实是很赶,怪不得断荞提议她下船透气,估计接下来都不会停船了。她其实很想慢慢的行船回去,但是她的话向来没有用,比不上小霍公子,也比不上侍女断荞。 某种程度上,靳菟苧就是一个被架空的傀儡。 细细打扮一番,靳菟苧在断荞的陪同下出了厢房。甲板上,海风阵阵,一身便装的小霍公子与将士勾肩搭背,笑声阵阵,有眼尖的将士瞧见了郡主,用手捅捅小霍将军的肩膀。 小霍将军咧着白牙回头撞进靳菟苧毫无波澜的桃花眼中,心中暗叹真是白瞎了这么妩媚的一双明眸,他甩开兄弟们往靳菟苧这边来。 “小兔子,还以为你至今昏迷不醒呢,怎么不一路睡到将军府好告我一状?” 靳菟苧微低头,她比不得霍寅客。 霍寅客的父亲是大将军的一把手,而霍寅客这几年来也在大将军手下得到器重,是国之栋梁,民间甚至有人戏称,小霍公子说不得是南红国的下一任大将军呢。 一个不受宠的郡主和未来的卫国将军,靳菟苧完败。她知道自己是被舍弃的一方,也努力避开霍寅客,偏霍寅客每次都来挑她的刺。 见人不理睬,霍寅客踢了踢船身,“小爷我敲的是你后颈又不是你喉咙,难不成我神功练成把你喉咙也一起伤着了?” 有病! 靳菟苧不想和他说话,只面无表情的越过他等船家停好船。身后的断荞不敢得罪小霍公子,鞠躬道歉后才追上郡主。 郡主一走远,将士们又围上霍寅客,“小霍公子怎又招惹郡主呀!” “嘿嘿,咱们又不是不知道,小霍一日不招惹郡主,第二日肯定就巴巴凑上了!” “郡主太冷淡了,一点小女孩的娇俏灵动都没有!” 霍寅客才不承认自己三天两头找郡主搭话,他是因为有这样那样的原因才不得不接触她的,但是听到最后一句话,他眯起眼睛。 “混账!郡主也是你能评头论足的!” 虽然这人说的是事实,但是公然说郡主的不好是为抹黑将军府,霍寅客自然不喜。那人已经跪在船板上,身子伏得极低。 “属下一时口无遮拦,属下知罪。” “自去领罚,三十军棍。” 身子一晃,三十军棍也算是不小的责罚,跪伏的人咬牙领罪,余下的将士也暗暗记在心中,对于郡主多了一分慎重。 船已经靠岸,靳菟苧正扶着侍女的手下船,平淡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欣喜或者紧张。但霍寅客知道她是怕的,不然也不会抓住侍女的手,她向来不喜欢麻烦别人。 眼见靳菟苧已经安全下船,他想也没想直接飞身往她身边去。“小兔子,你得在我的陪同下才能下船。” 霍寅客也要一起? 靳菟苧蹙眉看向断荞,显然断荞也不知情,看来是霍寅客自作主张想要跟上来。想到霍寅客讨人厌的脸,靳菟苧实在不想和他一起逛小镇。 “霍寅客,父亲并没有要你寸步不离的守着我。” “谁,谁想守着你了,我要保你安危。你若有任何差池,我回去可是要挨骂的!” “小霍公子真是贵重呢,我是受伤,你是挨骂。” “这是一个比方而已,你怎么这么小心眼。可是又有人在你面前说三道四了?这话让大将军听到,又要训斥你自轻自贱了。” “我何时自轻自贱了,不是本来就如此吗?在大将军眼里,可有我这个女儿半分位置?” “你,你,你……” 斟酌话语,可是直心肠的霍寅客并不太会安慰排解人,“我不与你争辩,反正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靳菟苧别过小脸,因为刚刚的对话,心里徒生恶气,明明她是主、霍寅客是仆,可是她处处受他制约,偏霍寅客凑过来笑着说。 “我得管着你,而且你不能违背我的命令的,这可是大将军亲口说给我们的,你想违抗大将军不成?” 违抗父亲?靳菟苧哪里敢。 ------------ 第二章 捡到美人 靳菟苧缓慢的抬手,霍寅客以为她要擦脸,谁知靳菟苧双手搭在他的腰间,伴随着他惊讶的质问,靳菟苧猛地使力将他往身后推。 霍寅客常年在军中训练,全身都是肌肉,哪里是靳菟苧推得动的,但是看靳菟苧难得的恼怒表情,他笑着往后退,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身后是大河。 “小兔子,你怎么总是不自量力?” 靳菟苧小脸憋的通红,手上使出全部力气,“我就是要推你!” 娇娇嫩嫩的小女生声音,再加上脸颊一片绯红,霍寅客身子一软,恍惚还以为是靳菟苧在撒娇,他不好意思地想要抽身,此时却已经来不及,靳菟苧使劲把他推进了大河里。 扑通一声,惊呼一片。 将士们见小霍公子落水,纷纷像下饺子一样下水去救人,还未近身,小霍公子就浮出水面,一把抹去脸上的河水,似笑非笑的冲将士们吼道: “蠢货,都下水干嘛,小爷还不会水吗?丢死人了!” 众将士囧,慢吞吞地往岸边游时,小霍公子运功飞身上岸,留下他们在水中面面相觑。 说实话,被一弱女子狼狈推下水,霍寅客还从来没有这么出丑过。湿淋淋的他接过将士递来的宽大衣袍,视线将港口扫一遍,果然不见靳菟苧的身影,啧,小兔子跑的真快。 靳菟苧把霍寅客推下水后,拉着断荞就跑,直到藏匿在热闹人群中,靳菟苧的小心脏还嘭嘭嘭地剧烈跳动。 “郡主,慢些,小霍公子应该追不上来了。” 摇摇头,靳菟苧冲断荞轻笑,笑意直达眼底,一双桃花眼水波潋滟,勾人的紧,断荞不由怔愣,待反应过来忙低下头。 “断荞,我刚刚可是把霍寅客推下水了呢!” 想到平日处处被霍寅客欺压,今日让他在异乡众人面前出丑,靳菟苧就欣喜不已,连带着看半红小镇上的风物也格外喜欢。 半红小镇之所以在南红国出名,不仅仅因为它是处于南红国与其他两个国家交接的重要地势上,更是因为一个美丽传说。 传说,樵夫捡回来一个仙子结为夫妻,儿女绕膝后仙子被迫回仙山,樵夫将两个孩子装在扁担里千里追妻、日夜不息,终于感动上天,在半红小镇将仙子归还。仙子和樵夫得偿所愿在半红小镇定居下来,保佑小镇风调雨顺、无灾无祸,人们将此地奉为被神明祝福的地方。 因为美丽传说,半红小镇虽然是边陲小地,却很繁华。街道两边人群熙攘,有卖女子首饰胭脂的,有各国小吃点心的叫卖,杂耍团的小猴爬上长梯,卖花摊位旁的书生为他人执笔写信…… 心情甚好的靳菟苧玩的尽兴,就连断荞也跟着开了眼界,不知不觉已经有些晚了,断荞开始催促郡主回船上去。 “可以不回去吗?你看好多女孩子提着灯笼出来,晚间一定更好玩。” 断荞板起脸,“郡主不得任性。” “那我们买盏灯笼带回去吧。”靳菟苧知道,在做决定的事情上,自己是做不得主的。 靳菟苧看了好久,一直走到街尾最后一家卖灯笼的摊位,知道再没有理由拖延下去,她只好认真挑选起灯笼。 各色灯笼琳琅满目,靳菟苧很喜欢小兔子的灯笼,但是她不忍心将小兔子带进沉闷的将军府,违着心意选了一只龙头灯笼,这才让断荞付钱。 “郡主刚刚瞧了小兔子那么久,怎么最后没有买下来?” 手指轻点龙鼻,靳菟苧又恢复成那个不喜言笑的郡主,“太弱了,受不住。” 小兔子太柔弱了,怎么可能受的住将军府里的明争暗斗。她生下来没有选择入了沼泽,可是可爱的小兔子还有选择,它能遇上一个明媚的小姑娘带它回家,而不是来到将军府。 断荞自然听不懂,但是见郡主兴致不高,也就没有多言。 只是穿过巷口之时,巷子里明显的打骂声吸引了靳菟苧的目光。断荞皱眉想要阻止郡主,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出言,靳菟苧就看不过一大群男人欺负一个弱女子,她手中的龙头灯笼直接甩进巷子,打断施暴。 “欺负一个弱女子算什么!断荞!” 五六个大汉闻言向靳菟苧扑来,断荞不想出手也不行,她一把拉过郡主到墙边,转身就与大汉打斗起来。 靳菟苧自然信得过断荞的武功,毕竟是父亲手下培养出来的人,武功不过关是不能出训练营的。 她抬步走到角落的女孩身边,一身麻衣的女孩已然昏迷过去,两个麻花辫也被扯得乱糟糟的,靳菟苧蹲下身子用丝巾细细擦拭她的小脸。 灰尘褪去,好一张倾国倾城的瓷白小脸。 三两下,断荞就将大汉们揍倒在地。良好的教养使然,断荞并没有仗势欺人,只轻轻拍拍衣服往郡主身边去。 “郡主。” “断荞,她好美……” 和靳菟苧对地上小女孩美貌的由衷赞美不同,断荞盯着祸国殃民的脸皮,提醒郡主: “郡主不可惹事。这人肯定大有来头。” “我知道……”靳菟苧自然明白,可是这样美的一张脸,像是天上珍宝,让人见了就惊叹。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靳菟苧凝视着女孩的脸,“没有自保能力,该怎么苟活?” 就像她,没有一点点可依附仰仗的力量,只能尽力攀附父亲。 “郡主。”已是警告。 抿唇,靳菟苧抚摸女孩身上带着咸臭的麻衣,“断荞,我要带她回去。如果她清醒过来自己要走,我自会放她走。” 还不待断荞拒绝,旁边的大汉战战兢兢往前上一步,“不行,你们、你们不能平白无故带人走,她可是我花了一百两银子买来的!” “你们从哪里买来的人?可有凭据?” 大汉掏出一张卖身契,胆怯的看一眼断荞,怕她上来抢连忙又塞回去衣服里,“丫头卖身契还在呢,白纸黑字我可没有诳你。” 靳菟苧看一眼断荞,断荞别开脸。靳菟苧自行取腕间玉镯,断荞气到跺脚,先一步丢给大汉银子,把卖身契拿回来。 大汉拿了银子,纵然可惜了地上女孩的好颜色,可是他们打不过人也没办法,只好嘟囔着离去。 悠悠戴好玉镯,靳菟苧想要把地上的女孩扶起来,生气的断荞一言不语,直接将人背在后背。 “郡主还有一路的时间思考,一会儿要如何向小霍公子解释。” 断荞的语气有些重,脚步也走的比较快,但还是气不过,又补充道,“郡主下次别再动不动就要把玉镯舍弃,大将军可是费了不少功力才找回来的。” 靳菟苧丝毫不在意,她仔细看了一番昏迷女孩的卖身契。女孩名为花解语,半红小镇人,是青馆里的舞妓。 如此说来,靳菟苧真的救花解语于水火之中,如果她就此落入那几个大汉手中,前路堪危。 ------------ 第三章 青梅竹马 回到大船上时,船家已经焦急等了好一会儿,靳菟苧让人将花解语带下去好生照料,又嘱咐了请大夫过去看看,这才回自己的厢房。 一开门,案前坐着的就是小霍公子。靳菟苧也不惊讶,她淡淡地说了一句等会儿,转身就去屏风后面。 “靳菟苧,我给你说,你推我下河的事情可没有这么好……翻篇……你、你、你怎么一点郡主的样子都没有!外男还在屋里,你就堂而皇之的换衣服!” 霍寅客是跟在靳菟苧身后的,刚到屏风前,靳菟苧的外衫搭上了屏风。他一愣,马上明白过来她是在换衣服,一张脸由白变红又变黑。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低声呢喃着,霍寅客抬脚往外走,谁知靳菟苧已经披上一件外衫从屏风后面姗姗走出。 视线相对的一瞬,反而是他这个男子感到不好意思。 霍寅客恼了,“你怎么一点都不知羞,如果是别的男子,传出去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低头倒了两杯热茶,靳菟苧用眼神示意霍寅客坐下,“你也知道我还要名声呀,那你就这么明目张胆的坐在我房中算什么?” “我能一样吗!还不是因为你久久未归,我怕你卷了包裹就跑路了……” 卷铺盖跑路,靳菟苧确实想,但是没想到霍寅客竟然看出来了。她敛容喝茶,素白的小拇指微微颤抖。 霍寅客话一出就有些后悔,这件事情点破了对谁都不好,看到她颤抖的小拇指,他一下子软了脾气。 “靳菟苧你到底是大将军的女儿,大将军他不会亏待你的,何必要和大将军斗气呢。” 斗气? 靳菟苧心中叹气,她何尝不想无忧无虑的当郡主,可是大将军府的明争暗斗不允许,母亲的名声不允许,父亲的压迫利用不允许。 她不是斗气,她只是在为自己谋划,未免有一天变成棋盘上被吃掉的棋子。 “这次回去,你好好准备金秋盛典,待拔得头筹,大将军应该就不会再因为你最近的不安分而生气了。” 靳菟苧放下茶杯,恍惚间霍寅客从她的眼中看到一丝暗淡,他要细细寻找,哪里有任何其他情绪,靳菟苧依旧是古井无波。 “霍寅客,我们也算是青梅竹马吧……” 他们相识多年,因为父辈的关系,霍寅客甚至在将军府也有自己的专属客房。 很小的时候,靳菟苧就不能常常见到母亲,她哭闹撒泼,被父亲狠心关进祠堂,一场大病后她沉闷下来。后来还是霍将军不忍心,安排小霍公子陪在她身边,她才又慢慢有些生机。 只是,十三载陪伴,到底不入心。到现在,靳菟苧看不惯霍寅客,霍寅客看不懂靳菟苧。 “你,你说这个做什么。哦,我都忘了自己还在生气你把我推下河水的事情……” “那就再加一件生气的事情吧,我从外面带回来了一位女孩。” “什么?你随随便便就乱带人回来!你知不知道外面多少人想接近你这个郡主,万一是奸细怎么办!”霍寅客生气到差点拍桌子。 “不会的,人就在船上,是来历清白之人。” “不行,立刻将人送下船。”霍寅客说着往外走,俨然是要叫人。但是靳菟苧也站起身来,喊他的名字,“霍寅客!” “你口口声声让我好好做郡主,难道郡主连留人的权力都没有吗!在你眼里,可否有一刻是把我当郡主看待的!” 霍寅客脚步丝毫不停,直到出了门才低骂一句。这还是靳菟苧第一次用郡主的身份来说事,他倒要看看她带回来的是什么人,竟然让她如此大动干戈。 昏暗厢房里,姿容妍丽的女子与灰尘家具格格不符。 霍寅客过来时,大夫刚离开,断荞在旁边吩咐下人们不得怠慢。 明眸皓齿,虽然还在病中,榻上女子的好颜色也让霍寅客顿住了脚,他一时不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来。 旁边的断荞上前与霍寅客说话,“小霍公子,此女就是郡主带回之人。” “她有何疾?” “并无大碍,一些皮肉伤。只是嗓子被药物所伤,一时半会儿说话艰难。” 点点头,霍寅客抬脚往花解语床边近几步,“姑娘既无大碍,明早便可下船。” 床上的女子并没有开口说话的意向,只一双水雾迷蒙的眼眸看向霍寅客。霍寅客脸颊顿时红了,他清咳一声,“盘缠问题你不用担心,往后寻个住所好好过日子。” 怪只怪女子太美貌,霍寅客的狠话全然说不出来,见她没有反对,霍寅客丢下一句好生照料就匆匆回房。 这一场兴师问罪,竟是败在了女色上。 靳菟苧睡前听断荞讲完后,不由摸摸自己的脸颊。她的容貌并不出彩,相反只能说得上清丽而已,只有一双桃花眼勾人,可是她很少笑,一汪春水也只能是死水。 次日,晴空万里宜出行。 青纱帐里,靳菟苧还在睡梦中,梦中难耐的痒意让她醒来,入目是一张妍丽的脸,她微微啊了一声,想起这人是她昨日带回来的女孩,这才慢慢从薄被中坐起。 “你怎么进来的?”房门紧锁,没道理人就平白无故出现在她的房里。 花解语指指大开的窗户,靳菟苧了然,“你来见我可是想要留下?” 昨夜她已经让断荞传达过自己的意思,去留都随花解语,如今翻窗而来,想必其中也有霍寅客逼迫的缘由。 门外的断荞已经等候多时,此刻听到房内动静,这才敲敲门请示进来,得郡主许可后,三四个侍女随着进来服侍洗漱。 “郡主今日可还要食粥……她为何在这里!” 靳菟苧摆摆手,“我已决意收下她,记得着人为她准备衣服。” “郡主!小霍公子不会答应的!” “嗯,他这不就来了嘛。” 话落,霍寅客就大步走进来,身后跟着四五个将士。 “靳菟苧,马上就要开船了,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霍寅客说话间,两个将士就上前去抓花解语,花解语似乎被吓了,连忙往靳菟苧身边来,沙哑的嗓子惊了一屋子的人。 “郡主……救我……” 声如啼血老鸦,不堪入耳。 靳菟苧也因花解语的嗓音怔了下,匍到在地的女子手腕间的伤痕十分刺眼,她拂开断荞,亲自将人扶起来,“人是我带回来自然由我做主,怎么,小霍公子难不成要连我这个郡主也一起赶下船!” 房门大开,里里外外都是侍女将士,靳菟苧当众的话着实没有留一点退路。霍寅客铁青着脸,沉步靠近靳菟苧。 低声,“小兔子,希望你只是一时心急而乱咬人。” 靳菟苧别开脸,坐回梳妆镜前,态度坚决,“小霍公子,可以启程了。” 厚重的脚步离去,断荞小心的为郡主上妆,知道郡主心情不佳,也不敢多说,一时间只听海鸟啾啾,水波翻涌。 启程,回京,无可阻拦。 用过早膳,靳菟苧慵懒的靠在窗边看水。房门轻响,是换上侍女衣服的花解语。 大概从来没有穿过这种服饰,花解语的扣子扣反了,靳菟苧招手唤她靠近,慢条斯理地帮她重新扣衣。 “我并非要你为婢,能有自由身自然是好的。只是现下你无处可去,待到京城,你可自寻去处。” ------------ 第四章 爱慕之心 花解语低下的秀眉轻挑,只是靳菟苧并未察觉。事实上,花解语身量虽纤细,但个子比靳菟苧高出了一大截,甚至于比断荞也高一些。 “私下你我不必主仆相待。” 花解语也确实没有多少下人的自觉,他自靳菟苧话音落下,就自然地坐到对面,不算雅致地为靳菟苧添茶。 “你芳龄几许?” 花解语比了个十六。靳菟苧点点头,“怪不得,原是你年长些。不知待我到碧玉年华,又身在何方……” 微低头,花解语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他下意识想要盘腿坐上来,却因为服饰的原因顿住,微恼地一口气将热茶喝下。 靳菟苧将她的动作全然看在眼底,想来是小镇里的女子,举止并不雅观,她也不多在意,交代花解语可自行续茶,便轻轻将脑袋靠在窗扉,望着碧海蓝天发呆。 等中午断荞过来传膳,靳菟苧才发觉花解语完全熟睡。她轻声出了门,提议换间屋子用膳。断荞死劲咬了咬牙,丝毫不掩饰冷意地看了花解语一眼,这才陪同郡主出了房间。 房门关上,紧闭的双眼睁开,眼里清明一片。花解语缓慢坐起身,他对于别人不善的目光十分敏感,早在两个小侍女嫉妒的打量下,他就醒过了。 室内无他人,他放松下来舒展颈骨,喉咙间的突起因为大力扭动而越加明显。大手拿起案几上的糕点,入口满是甜腻,皱眉,极其厌恶地随手将一碟子糕点扔进大海。 霍寅客这次是真的生气了,自从出发的那天早上气愤离开,他再也没有主动找靳菟苧说话。偶尔在甲板上遇见透风的靳菟苧,他也是冷着脸和其他人离开,俨然没有把靳菟苧放在眼里。 靳菟苧最开始微愣,后来几次就看开了。不过是又多了一个瞧不起她的人,没什么。到后来,她自动错开霍寅客。 相知数十载,这是他们第一次冷战。以往也不是没有吵架过,但是霍寅客总会腆着脸凑上来,或者因为大将军的原因而不得不将旧事翻篇。 眼下在大船上,他们已经有七天没有说过话了。靳菟苧已然适应,她近来爱看大海,经常窝着看流水,旁边陪伴的是哑声的花解语。流水美人,靳菟苧竟然有一种治愈的感觉。 然而,花解语并不是这样想的。 他不适应穿女装,每次行走他都觉得裙摆碍事。他不喜欢太清淡的膳食,未能吃到好肉让他心情更加烦闷。他厌恶所有人盯着他的脸看,包括郡主靳菟苧,这让他感到被羞辱。 只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他如今隐瞒身份逃亡,只能伏低忍耐。多少次,看着滚滚流水,他心中的恨意翻滚。终有一天,他要夺回一切,要将所有看不惯的人踩在脚底。 夜,细雨,船行第九日。 即便来人放轻了些脚步,花解语还是一下子醒过来。嘴角挂着笑,他静静地看着房门微开,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蹑手蹑脚进来。 来人急切的扯裤腰带,睡觉前的劣质迷香应该就是出自这人之手,厌恶地看男人往床榻间去,花解语一脚踹过去,男人受力扑倒在窗前。 “什么人……大爷的……” 冷笑,此刻的花解语和白日里柔柔弱弱的样子一点不同,他快速出手隔着棉被对着胸口就是一拳,男子吃痛惊呼,下一拳直接往他的喉咙而去,闷哼几下,男子受不住昏倒过去。 脚下之人没了动静,花解语嫌脏,带着被子把人扛起来。 甲板上,夜风阵阵,扑通一声,极为突兀。 “你丢了什么?” 花解语回头,是霍寅客,他眼中带着冷意,美貌看久了果然没有什么用。 花解语踢了一脚石头,这石头是用来压住船上的绳子的,好几块,很重。 霍寅客看看石头,又盯着花解语单薄的身子看,“大半夜不休息,到甲板上来扔石头?” 不语,行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告退礼,花解语往船舱而去。霍寅客盯着她的背影久久,直到看不见人了,霍寅客才收回视线。 “小兔子,最好祈祷你带回来的是一朵娇花……” 声音低沉,与大海融为一体。 因为下午就能到到达京城,靳菟苧显得有些烦躁,她丢了手中的杂书,在房内踱步。 “郡主可是烦闷,不如去外面透透风?”断荞提议。 犹豫了下,靳菟苧换了外衫往甲板而去。河水两岸是一些林木,郁郁葱葱,很是养眼。 有将士遇上了郡主,都主动退避,靳菟苧知道他们肯定是得了霍寅客的命令才如此。 耳边,断荞向靳菟苧讲着进来贵女门的动向,为了融入这个圈子,在圈子里争得一席之地,这些功课少不了。但是靳菟苧很厌烦,贵女圈里是非多,捧高踩低为常态。 听听,不过短短几天,丞相之女参加宴会当众揭穿了其妹妹的假面;诗会上,太傅嫡女作诗映射对小霍公子爱意,惹得全城女子倒酸水。 “嗯?爱慕霍寅客?” 面对郡主的诧异,断荞轻叹点点头。京中多少女子,因为霍寅客与靳菟苧走的近,私下里看不惯她,言语多不善。而今,这些话倒是说到另一个女子身上了。 “郭谨偈是魔怔了不成?霍寅客这样爱鸡蛋里挑骨头的人也喜欢?” “郡主,小霍公子在京城可是才名冠城的人呢,多少深闺女子为能和小霍公子说上话而开心。” “霍寅客面对其他女孩子时,也是跳着脚,讲些鸡毛蒜皮的事儿?” “哪能呀,也就是对着你,小霍公子才会生气。别人面前,可都是彬彬有礼的。” “谦恭有礼的霍寅客?十岁成名之后,他早就不知道礼这个字怎么写了。” 断荞不敢接话。 事实上,小霍公子平日很是和煦,但是一些冒犯性的话没人敢讲。也就是郡主能直呼小霍公子的名字,小霍公子也只有在和郡主一起时,更加随意放得开。 有时候,断荞甚至觉得京中关于郡主和小霍公子的流言不无道理。只是,一个被护得太好,完全听不到详细。一个忌讳名声,最听不得人说这些。 凉风迎面,两人行走至后舱,断荞轻声提醒郡主小心脚下,靳菟苧还没应答,就听一阵劈里啪啦的声音。怕有危险,断荞立刻将郡主拉到身后,从拐角处出来的是霍寅客。 虎着脸,靳菟苧从断荞身后走出来,“你在这处做什么?这会儿不该安排下船事宜吗?” 霍寅客衣服有些凌乱,再加上刚刚的声响,靳菟苧直觉不对,抬脚就往里走,却被霍寅客生生扯住。 “这里不该是你来的地方,回去。” “整艘船都是将军府的吧,我为何不能往这里来?” “妨碍公事。” “什么公事要在人少走动的地方办理?还是说你有什么见不人的……” “放屁,爷我在查犯人。” “我又不是没见过你查犯人,你拦我做什么?知不知道有个词叫做贼心虚?” “心虚什么?我行得光明磊落!” “那你就松手呀!” “不行,你不能过去。” 有病!所以说这样子的霍寅客到底哪一点值得郭谨偈喜欢了? ------------ 第五章 互揭伤疤 恼怒的靳菟苧抬脚去踩霍寅客的靴子,霍寅客灵敏闪过,几个来回,没有踩到人,靳菟苧自己倒是累了。 霍寅客占了上风,嘴角刚勾起笑意准备打趣靳菟苧,谁知道靳菟苧一脸惊讶的看向前方,那里被黑布遮住的地方露出来,一声沙哑的“郡主”掀开新的浪潮。 黑布之下,花解语衣衫不整,墨发凌乱不堪,水汪汪的大眼泛着红,露出的胳膊上明显的红色手印,这一幅模样,让人不往女子被欺辱的方向想都不行。 霍寅客微张着口,明明他把人遮住时衣服头发都是好的,他发誓自己一根头发丝都没有碰过花解语。他只是怕靳菟苧包庇花解语,想要等花解语招供了之后再当靳菟苧的面揭穿,谁知竟然被花解语摆了一道。 他呆住的模样落在靳菟苧眼中,完完全全是恶迹暴露的心虚。连一旁的断荞也用谴责的目光看向霍寅客,娇软美人被欺负成这个样子,任谁看了都会怜惜。 “公事,好一个公事!”靳菟苧冷笑着,脚下用力猛踩,慌乱的霍寅客根本没有想躲,靳菟苧的冷笑让他心中很不是滋味。 “靳菟苧,我确实在办公事。”带着一丝急切。 “公事就是见色起意,滥用权职,欺负女子吗?小霍公子办的真是好差事!” “你不信我?花解语涉嫌谋害将士,昨夜她就是在这里将人抛下船的!” “霍寅客你真是没救了,花解语无缘无故为何要去谋害将士?她一个弱女子如何抬得动成年将士!” “昨夜,我清楚地听到她扔重物入河里的声响,不管怎样她和失踪将士之事定有牵连。” 一旁被断荞扶起的花解语,迷蒙着双眼摇头,虽然哑着嗓子,依旧急切的开口,“不,郡主,我冤枉……” “你闭嘴!” 霍寅客暴喝,他算是知道了,花解语就是一个披着面皮的美人蛇,趁人不防备就咬上来。 四周突然很静,静到连风过都能留下痕迹。 “靳菟苧,说话,你信我还是信她?” “我信我自己的判断。” “那你的判断是什么?” 往后退几步,靳菟苧示意断荞搀扶着花解语。 “小霍公子眼看大船靠岸,为了不让花解语上岸,莫须有地给人戴上罪名,以此达到目的。” “或者,小霍公子担忧大将军处罚我不安分,不想再节外生枝,使尽手段除去这多余的枝头。” 靳菟苧走出五步之远时,霍寅客打断她,“那你有没有一种判断,霍寅客真实发现花解语不对劲,尽心……” “没有。” 干净利落。回话是,离去的身影也是。 奇怪,明明靳菟苧刚刚踩痛的是脚,霍寅客这会儿竟然觉得全身都难受起来了。 回到厢房,花解语下去换衣服,断荞在一旁收拾屋子。 见郡主闷着脸,断荞还是忍不住开口,“郡主,或许真的是我们误会了小霍公子呢?” “你觉得无依无靠的女子为何要主动挑起事端?就算花解语是奸细,她的目的就是谋害一个无名小卒吗?” “这……或许郡主可以体谅下小霍公子,他也是为你着想才会出此下策。” “就是这样我才不耻。像我父亲,像霍伯伯,就连如今的霍寅客,为了达成一些事情,这颗心早就黑透了。” 断荞跪地,“郡主慎言!” 靳菟苧勾唇,地上跪服的可是她父亲的走狗呢。面对主子,哪里还需要有任何的良知判断,只需要服从维护主子的一切就好了。 闭上眼,躺在软榻上,断荞紧张跪地的模样一遍遍在脑海里回放。突然那跪倒在地失去自我的人变成了靳菟苧,眼神暗淡的靳菟苧在地上乱爬,直到碰到一双黑金描边的靴子,抬头,是父亲冷峻的面庞。 不! 梦中惊呼,靳菟苧挣扎着从软榻坐起,断荞急忙过来,柔和地问道,“郡主醒了?已经可以下船了。” 断荞接过侍女递过来的湿巾,温软触脸,靳菟苧这才慢慢聚焦视线,软榻对面坐着的是花解语。 开口,带着些微沙哑,“到岸多久了?” “半个时辰。小霍公子先行离去,府内马车已经在外等着了。” 还是回来了,回到这个离不开的地方。 靳菟苧起身更衣梳妆,踏出门的时候,她询问旁边的花解语,“想好了吗?确定和我进将军府?” 花解语点头。 京城一如既往的繁华,大船停靠的是城内的浮生湖,湖水两边有在此赏玩的富家子弟,丝竹管弦,欢声笑语,袅袅绕湖。 悄声下船,外面,父亲身边的亲信亲自来接人。上了软轿,因为花解语的容貌实在惹眼,靳菟苧把人叫了进来。 “可曾去过半红小镇之外的其他地方?” 花解语摇头。 “别看京城繁华,内地里却比不上半红小镇干净。”靳菟苧微微掀开帘子,看着渐渐远去的浮生湖,“浮生大梦不愿醒,醉中做乐又一日。” 感慨间,骑马而过的明媚女子转身追上。 “我道是谁这么熟悉,原是郡主。郡主为皇后闭门抄写佛经已有半月,今日出行怎也不叫上姊妹?” “柳大小姐好雅兴,当日街头纵马被斥,浮生湖边倒是佳处。” 靳菟苧一下子木起脸,整个人的气场变得庄容大气,连旁边的花解语也不由暗暗看了一眼。 互揭伤疤,偏面上都没有生气。 “郡主说笑了,吃过一次亏哪能不张记性,卿栌别的不敢夸赞,好记性倒是敢夸一夸的。” 暗中示威,无趣。靳菟苧点点头,不想再与柳卿栌多言,“柳大小姐尽兴。” 放帘,车夫很有眼色的加快。马蹄声远去,靳菟苧这才又慢慢放松下来。 柳卿栌就是丞相嫡女,自小就与靳菟苧合不来。小时候宫廷夜宴,靳菟苧傻兮兮地把听皇后的话,诚心和柳卿栌一起玩。慢慢长大后,她明白那只不过是一句场面话。 只是对于柳卿栌,她确实是当作过真心朋友的。 短暂的岁月里,没有利益冲突,柳卿栌向靳菟苧抱怨丞相大人对丞相夫人不好,姨娘接了一房又一房。靳菟苧给她诉说心中的不安,父母每一次吵架,祖母的每一次训话都让她彻夜难眠。 直到有一天,在学堂里,靳菟苧听到一些闲言闲语,那是靳菟苧只向柳卿栌敞开过的痛楚。她找到柳卿栌的时候,还在想中间是否有误会。 那天,柳卿栌变得狰狞。她说,“靳菟苧,你知道你有多傻吗?” “我不想和一个整日只知道看花谈书的人来往,这些根本不能带来我想要的。” “我要父亲的夸奖,我要贵女门的赞叹,我要让所有人都仰望我柳卿栌!” “京中贵女太多了,和南红唯一的郡主是密友已经不能带来更多的目光。人们只有谈到你靳菟苧时才会带上我,不管什么时候你都是挡在我前面的阴影。” “凭什么呀,我比你努力的多。琴棋书画我哪一个不练到极致,长辈面前我都是好话奉尽,可是呀,这些都抵不过我轻飘飘地透露你的难堪,只有这样,人们才会注意到一个更好的我。” ------------ 第六章 虚假之笑 后来,后来她沉郁了几天。诗会上,柳卿栌像没事人一样亲昵地挽住她,她照旧拿霍寅客和她开玩笑,这一次,靳菟苧才发觉往日里她话中的陷阱。 再之后,京中才女相争,办宴会攀比,争大师弟子之位,太多太多,最开始的那点子惺惺相惜,也不过是黄粱一梦罢了。 茶凉,马车停下。将军府厚重的大门紧闭,旁边的侧门敞开,马车外面断荞轻声唤郡主。轻轻捏一下自己的鼻骨,靳菟苧掀帘下车。 暗沉天空下,九九八十一钉的将军府大门肃穆庄严。这里啊,是靳菟苧摆脱不开的地方。 轻叹,抬步进将军府。 将军府分东西两苑。东苑是大将军的住所,西苑是靳老夫人以及大将军两个弟弟的住所。而作为大将军的女儿,靳菟苧却是住在西苑的。 将军府的公子哥很多,多是从军。至于女孩,也就只有大将军之女靳菟苧,三老爷一位嫡女靳繁霜,一位庶女靳素秋。 靳老爷当年相当于入赘,得靳老夫人扶持为官。老夫人强硬果敢,是个暴脾气,一辈子不许靳老爷纳妾。 然而,中年夫妻平淡日,在发现靳老爷偷偷养外室之后,即便当时靳老夫人怀着第三个儿子也要和离。靳老爷苦求无果,只得和离,大儿子就是大将军跟着靳老夫人,二儿子跟了靳老爷。 后来大将军得势,二儿子在将军府外跪求靳老夫人,自此,府中有了二老爷。靳老夫人强硬一生,晚年也极其看重儿孙门的学业,几位公子哥倒还好不用过多陪着靳老夫人,但是三位小姐却在靳老夫人手中吃尽了苦头。 长廊亭台,假山碧湖,金黄下胜画中仙境几分。 靳菟苧步子有点急,她并不希望碰见任何人,好在一路无风无波,在西苑得最里面的阁楼停了下来。 断荞将郡主送到门口算是完成了护送任务,“郡主,断荞就送到这儿了。” “嗯。” “郡主别忘了,明日中午到东苑用膳。” 靳菟苧摆摆手,断荞这才退下。 大门打开,门里两边各静候两名侍女,“恭迎郡主。” 一板一眼,极其严谨,端庄的靳菟苧挺着胸进入阁楼,一旁的花解语眨眨勾人的眼睛,嘴角微咧跟了上来。 又是一番静默梳洗换装,无言用膳,沉闷接收府内最近的变动消息……等月上阁楼,靳菟苧才一身疲惫回到自己的卧房。 靳菟苧的卧房只有一张床,她的梳妆镜、衣物箱全在外层的房间。平日里她只允许侍女进来更换床被,其他的时候任何人不得入内。 “郡主。”沙沙的嗓音,是花解语。 “进。” 换上将军府侍女服饰的花解语推开朱红小门,入目就是敞开的窗户,轻纱浮动下是一张紫檀月洞门架子床,而靳菟苧正呈大字躺在床上。 和刚刚端庄守礼的郡主完全不同,这才是那个在大船上发呆温意的女孩。 “郡主,我如何安顿?” 靳菟苧揉揉自己的头发,依旧大躺着,“其实,整个阁楼里的侍女,没有一个是我的人。” “没有一个是靳菟苧的人。汇报消息的是父亲的人,管着金库的是祖母的人,还有些是小叔母的人,或者是别的人的人……” 花解语不语,自行靠着床尾坐在毛毯上。他看得出来,靳菟苧在卧房之外的地方一直端着身份,说的直白点,就是小心翼翼。 “花解语,你算是我的人吗?” “我是郡主带回来的。” “嗯,我极少做出格的事情,带你回来是我十三年来第一次坚持做主的。” “郡主很乖。” 稍微停顿了下,“我也觉得自己很乖,可是总也不能让他满意……” “大将军吗?” “对,不止大将军,母亲、祖母、夫子……很难。让他们满意很难,强迫自己努力让他们满意也很难。” “你不是自愿的?” “最开始是,后来不是。有的时候能理解,有的时候很厌恶。将军府就像是一块铺着黑布的冒险场地,你不知道下一脚会踩到利刃还是狗屎。贵女圈是,皇宫是,整个京城都是。” 有笑声,靳菟苧撑起脑袋,看向花解语,“笑什么?” 花解语摇摇头。 他只是觉得身为南红国唯一的郡主、大将军唯一的骨肉,靳菟苧怎么可能会过的风平浪静。出生有多高贵,人生就要为此付上同等的筹码。 这个道理,他很多年前就明白了。靳菟苧的身心疲累,在他看来不过是弱者的无病呻吟罢了。 风来,靳菟苧或许会胆怯。他只会邪魅一笑,御风直上,纵横天下。 “我觉得自己都要不会笑了,那种很真的笑。有一次,我在二姐姐房里笑了,黄镜里的我却很呆板,那种笑一看就是假的,偏姐姐还夸我好看。” “笑……有什么难的。” “你笑一个。”说着,靳菟苧爬起身,脑袋往花解语这边凑。 花解语因靳菟苧说风就是雨的架势愣了下,这种带着稍微不尊重的话很让人反感,像是卖笑的一样。要是在之前,这种人绝对活不过十二时辰。 可是靳菟苧看进来的眼睛很澄澈,甚至嘴角带着浅笑。花解语腹诽她这不是笑的很好嘛,面上扯了扯嘴角,送给靳菟苧一个不带感情的笑。 “太敷衍了。” “嗯。”花解语本来就对这些不感兴趣,如果不是因为靳菟苧现在是他明面上的主子,他怎么可能会勉强自己卖笑! 可是,花解语到底小瞧了放松下来的靳菟苧。 靳菟苧直接上手按住花解语的嘴角,鼻息也紧跟着挤进花解语的领口,“你这顶多算是扯脸皮。喏,嘴角微扬,是颔首问候时的笑容。往上去点,是面对长辈们时懂礼的笑。” 一边说着,小手一边挤动花解语的嘴角,“这种微微露出牙齿的,是害羞轻笑懂礼附和。这种露出半边白牙的呀,是完完全全的奉承了。” “惊讶吧。”演示完,靳菟苧就收回手,她完全没有注意到花解语僵硬的嘴角,以及一旁紧握的大手。 “这些都是我一点点慢慢规整的。有时候我会下意识思考该用哪一种笑最好,直到有一天我看到郭谨偈读书时突然的笑,我才发觉自己好假……” 背对着靳菟苧的花解语已经不耐烦了。靳菟苧无聊透了,一个笑还整出这么多,他听着都觉得累。 房门突然被扣响,侍女的声音传进来,“郡主,该歇息了。” 靳菟苧收住了未说完的话,她起身关上窗户,吹灭了房间里唯一的烛火。顿了一会儿,房门外面的烛火也熄灭,侍女离去的脚步声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今日太过匆忙,只能先将就下。明天着人为你在房间里支一张床。” “无碍。”花解语见识过最极致的奢侈,也经历过最恶劣的艰难,打地铺而已,他并不觉得难捱。相反,听靳菟苧的碎语更让他受不了。 一夜好梦,好梦的并不包括靳菟苧和花解语。 清晨,收拾妥当,走出阁楼后,花解语注意到靳菟苧的小拇指在微微颤抖,去拜见靳老夫人很可怕吗? ------------ 第七章 虚假身份 西苑,古朴的院落。 房门外,靳菟苧被告知老夫人在商议要事,她只好在廊下静待。半个时辰过去,从窗口飘出银铃笑声,靳菟苧听出是大堂姐靳繁霜,一瞬间,细牙磕破了舌肉,腥甜满口。 来来往往的侍从,面不改色地从靳菟苧面前经过,所有人都知道,郡主被老夫人隔在门外。靳菟苧知道,他们这会儿不会说什么,私下里的议论定会热火朝天。 眼前涌现一张张嘲讽的面孔,靳菟苧身子恍惚了一下,还好旁边的花解语扶住了她,短短的一瞬就离去,“郡主当心。” 当心啊,郡主。靳菟苧狠狠咬住舌尖伤口,这才清醒。 等靳老夫人传靳菟苧进屋去时,已经快到午时。 “祖母安。” “坐吧,怕你再站一会儿人就倒了。” “劳祖母挂心。这是我在半红小镇为祖母求的平安符,愿祖母安康喜顺。” 花解语上前,将平安符递给侍女,老夫人没有一点要看看的意思,侍女将东西收下去,房间柜子里又多了一件不会开封的礼盒。 “都是些虚假的,不若信自己。你父亲此番西行多是胡闹,丢下军中大事陪着一个女人说走就走,简直就是鬼迷心窍!” 靳菟苧默。花解语眼露明光。 “女子柔可化钢,硬比磐石,像妖女这般的攀附大树榨取精血最为不耻!” 女人是靳菟苧的母亲,妖女也是靳菟苧的母亲,攀附大树的是靳菟苧的母亲还有靳菟苧自己。 难堪的话让靳菟苧低下了头。 主位上的靳老夫人似乎更加生气了,隔间小门突然被拉开,靳繁霜一脸心疼地往靳老夫人身边去。 “祖母怎么又动气了,你才答应繁霜要平心静气的。” “无妨。” 很自然的,靳繁霜坐在老夫人身旁,小手轻拍老夫人的手。 这边祖孙慈爱,靳菟苧心中冒起苦水。万万没想到靳繁霜还在内屋,刚刚祖母对母亲的不满全然落入她人耳中,像是将伤口赤裸裸地撕开在阳光下,无处可藏。 微白着脸,靳菟苧吐字,“祖母息怒。” “看到不悦的事物还能高兴?靳菟苧,你什么时候才能有长进!眼睛蒙上了灰尘也罢,小小年纪心灵也是荒芜那才没救了!” 浅浅的笑,是靳繁霜安抚老夫人的声音,落在靳菟苧耳边就是嘲笑。 “老子不省心,女儿也是麻烦的。见了你父亲就给他说,如果他不认我这个娘了,就不要再踏进西苑一步。下去吧,学堂的功课也别落下来。” “是,孙女告退。” 内心里像逃一般,靳菟苧出了靳老夫人的院子,离开时,靳繁霜宽慰祖母的声音让靳菟苧狠狠掐了自己手心。 碧湖小亭,偶有鸟鸣。 时辰不早,再回去自己的楼阁怕耽搁去东苑的时间,靳菟苧在小亭坐着休憩。 四下并没有人走动,花解语在靳菟苧对面坐下,看发呆的她摇摇头。这个郡主是傻的。 明明一手好牌,怎么打成这副憋屈的模样。老夫人给下马威,她大可在听到别人的笑声时就闯进去,既然别的小姐都进去了,她一个郡主没道理站在外面不是吗?理由很正当的,可惜靳菟苧没有一点强硬的架势。 老夫人斥骂郡主母亲时候,靳菟苧有很多话可以反驳的,比如这是您儿子自愿的,您儿子识人不清。这个女人给您儿子生了唯一骨肉等等,靳菟苧也只是沉默。 特别是在最后,花解语想想就觉得靳菟苧太蠢笨了,老夫人明明是拿大将军无可奈何,只能在靳菟苧面前虚张声势,如果靳老夫人还能掌控得了大将军,也不会让靳菟苧传话了。 明明有很多强硬的本钱,靳菟苧却像一只兔子一样,看着让人窝火。胆怯的兔子这会儿肯定在心里忧伤,花解语轻轻叹气,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郡主不是要去东苑吗?” 靳菟苧点点头,“再等一会儿,母亲这会儿可能刚起。” 挑眉,“郡主很怕老夫人吗?” “怕……”似乎被这个字眼刺伤,靳菟苧嘶了一下,“原来是怕。” “花解语,我强硬过的,可是没人帮我。我不属于西苑,但是也没有资格进入东苑。不上不下,不伦不类,该怎么强硬?” “你是大将军的女儿,是唯一的郡主。” “一个父亲不在意的女儿,一个没有封号徒有空壳的郡主算什么。走吧,该去东苑了。祖母是不会过问我身边之人的,但是父亲很不喜我违背他。一会儿到了东苑,你要多加谨慎。” 花解语轻扯嘴角。 一路往东苑去,侍女变得少了,更多的是穿着盔巡逻的将士,花解语莫名兴奋起来。这几日强忍着靳菟苧,终于让他看到一点点回报了。 越是防卫严密的地方,越是有秘密。 在大门处,靳菟苧被拦截了下来,将士让她们稍等,不一会儿有侍女过来,是断荞。 断荞向郡主行礼,“郡主久等。” “无妨。母亲可方便?” 大门在断荞过来的时候就打开了,将士们自动让路,断荞带领着她们往里走。一路上巡逻的将士更多,和西苑的鸟语花香亭台楼阁不同,东苑很肃穆,建筑也少,多的是参天大树。 “小夫人已经收拾妥当,就盼望着郡主过来。” “母亲气色可还好,肩膀上的伤……” “郡主放心,无碍。” 说话间,走入一间平常的庭院,断荞在门口示意靳菟苧进入,花解语正要跟上却被她阻拦了。 “花解语,你随我我来。” 花解语望了望小院,可惜不能进去瞧瞧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将大将军迷成这样。 几个转角,花解语被带到一间空阔房子里,断荞推开门,花解语抬步进入。 屋内没有什么摆设,站立着一位身形高大的男子,只一眼,花解语就感觉到男子身上的肃杀气息,想必这位就是南红国的大将军。 手上沾染的鲜血多了,人的气息自然带上厚重感,此话不假。 饶是花解语见识过许多大场面,面对鼎鼎有名的大将军沉默打量,他也有些受不住,“大将军……” 大将军开口,声似洪钟,“你的卖身契是真,但是人就不敢保证。” 花解语手心冒汗,“我听不懂大将军的意思……” “你不是花解语。”大将军再次从上到下扫视一番花解语,他迈步往墙角去,“有内力,会武功。受了重伤,经脉才重组过,脸……倒是真皮。” 细密汗水浸润手心,武功被抑制遭受大汉围攻时,他也没有害怕。只是在固若金汤的将军府,花解语少有的心慌,这里,他逃走的几率为零。 毕竟,他的伪装可谓是十全十美,没想到被大将军一眼识破。 双腿弯曲,男儿膝下有黄金,但是在保命之时,这些根本不算什么。然而,大将军根本不给花解语跪地的机会。随着大将军按下墙壁上的机关,花解语的双脚被石板下突然伸出的铁链扣住。 不过一瞬,花解语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 既然看穿了面目,花解语也不再扮演无知侍女,“大将军是要严刑逼供吗?” “我对蝼蚁不感兴趣。” ------------ 第八章 救命稻草 机关缓慢启动,扣住花解语的地砖下陷,不一会儿花解语就落入地下空洞,抬头,是大将军的黑靴。 花解语知道大将军要下死手了,带着慌张,“大将军不想知道我的身份吗!今日我若葬身于此,他日整个将军府都要为我陪葬!” 威胁对大将军一点用都没有,脚步依旧远去,“我向来不会将人逼上绝路,我答应你,只要你能够抓住最后的一线生机,你的小命就算保住了。” “一线生机!什么生机?” 很轻的声音,“一根稻草。” 房门合上,再无他人。 花解语脚下的石板慢慢涌上黑水,冰冷的刺骨的带着腥臭,他奋力挣扎脚腕处的铁链,无果。 若是在他内力完好的情况下,拼尽全力或许能挣脱这玄铁,然而他如今身负重伤,怎么可能呢?更别说还有将军府中的精锐将士…… 这次,真的是玩脱了。 将军府守卫森严,那个人的势力肯定不会这么快就穿插进来,或许等那个人的手下到来,只会得知他的死讯。 踮着的脚尖终于受不住冰冷,身子软倒进黑水的时候,花解语满心的不甘。 常年在古树的遮盖下,东苑很是冷肃。但是这处庭院却是一年四季鸟语花香,仿佛所有的阳光都聚集在这处了。 庭院里有各种花,红的黄的白的很是艳丽。花丛中,一缕炊烟从敞开的窗户飘出,靳菟苧提裙踩上台阶。 “母亲。” 冒着热气的锅台前,是一身便装正在摆盘的言念。 看到靳菟苧的一瞬间,言念手指轻颤,水光充斥视线,“灯灯……” 听到只有母亲才会唤的小名,靳菟苧上前抱住了母亲,只有这个时刻她才心有安宁, “母亲,灯灯好想你。” “母亲也挂念着你。” 从母亲怀里退出来,靳菟苧担忧地看向母亲的肩膀,言念了然,“已经没有大碍了,你父亲拿来的药都是上好的,连疤都没有留下来。” “对不起母亲,都是我不好,连累你受伤。” “傻孩子,哪一位母亲能亲眼见着孩子受伤而无动于衷。这一刀挨在母亲身上一点不痛,我不是好母亲,能护你一点已经心满意足了。” “母亲……” 其实很讽刺,那一刀子刺过来的时候,明明离她比较近的父亲推一下就可以避开的,可是那个冷硬的父亲就生生地看着,反而是远处的母亲,用尽全力扑过来护住了她。 母亲自从生下她身子骨就不好,那天,是怎样的快速,怎样的奋不顾身,让柔弱的女子不惧生死,靳菟苧无法想象。 多少次,在大船上的时候,靳菟苧想着不然就随着流水一起逝去,是母亲的声嘶力竭将她拉回来,那一声温柔到心间的“还好,还好”是她荒芜心灵的唯一灯光。 和母亲一起把饭菜端进小院的大树下。这是一棵梧桐,树身粗壮,枝叶繁茂。 言念做了三菜一汤,花香藕,龙井虾仁,玫瑰豆腐和紫苏汤。靳菟苧很少有机会和母亲这么亲近,更别说是吃到母亲做的饭菜了。 “这虾是我一个个挑选的,个头大,虾肉肥美。你父亲亲自为你剥好腌制的,他心里是有你的……” 芽叶碧绿,虾仁玉白,看着就很美味。 “母亲你开心吗?和父亲在一起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灯灯,很多事情不是你不开心不喜欢就可以拒绝的。” “至少可以选择离开……” 靳菟苧的话还没有说完,言念的手就遮住靳菟苧的口,很轻的摇头,靳菟苧明白过来庭院里还有暗卫。 这说明母亲和父亲还在闹矛盾中。母亲不喜活在监视下,几年下来父亲才在这方面有所收敛,现下这仗势估计父亲很生气,靳菟苧不由担忧母亲。 言念自然猜得到女儿的心思,她与大将军之间一言难尽,只是苦了女儿。抚摸着靳菟苧的小手,言念更想谈些和女儿有关的,“听说,灯灯回程的时候带回了一个女子。” “母亲怪我吗?父亲最不喜我自作主张,他肯定会迁怒于你。” “没有,我与你父亲不和并不是因为这个。相反,母亲很开心你能救人一命,只是将军府到底不是好归处。” “我与她说过,若是她想要离去,我不会拦人的。” “母亲其实很想她能留下来陪你。我不是合格的母亲,不能让你名正言顺地在将军府有一席之地,你的衣食住行喜好厌恶不能一一亲自陪你去发掘,甚至连简单的陪伴都不能做到。” “不,母亲很好。” “这次你自己决定留人,母亲很是高兴,我希望有一个人能在你身边陪着你。” “母亲想见见她吗?她很漂亮,看着就赏心悦目,是一种不能移开眼睛的美。” 言念笑了,“原来灯灯是因为美貌才留人啊。” 靳菟苧想否认,但是想到花解语的美貌,感觉再怎么解释见了面都会显得苍白,索性牵住母亲的手往门口去。 木门打开,靳菟苧并没有看见花解语。她交代过花解语不可在东苑乱跑的,她询问门口的守卫,“跟着我一起来的侍女呢?” “随断荞姑娘去了。” 靳菟苧直觉不妙,“多久了?” “一柱香的时间。” 跟着断荞而去,肯定是去见父亲了。靳菟苧脸瞬间白了,平日里父亲很少让自己和母亲单独相处,原来今日并不是父亲生气不愿意见自己,父亲是去处理她带回来的不速之客。 小脚往外走两步,停下,木门下是母亲担忧的脸,“灯灯,不要再惹怒你父亲了。” “母亲刚刚不也说,有花解语陪着我很好吗?” “是,我希望有个人能陪在你身边,但是如果这是你父亲不允许的,我不希望你去。”声音中带着恳求。 “母亲,花解语不是小时候的风筝,不是霍寅客送的白猫,你知道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言念知道,知道这意味着花解语必死无疑,只是她到底自私,她不愿意夫君和女儿再有任何的争执。 “我知道。可是灯灯,你还没有在你父亲手中吃够苦头吗?我尽力了,昨夜因为花解语的事情,我和你父亲据理力争,今日看来,一点都没用。灯灯,我尽力过了,你就不要再闹了。” 脚下千斤重,靳菟苧想要抬脚,可是母亲的话让她难以移动。连母亲都劝不动父亲,靳菟苧也只能是螳臂挡车。 摆在眼前最好的决定就是放弃花解语,牵着母亲的手回到满是鲜花的大树下,与母亲共进午膳,享受难得的母女相聚时光。 “灯灯,午膳要凉了,听话。” 一句听话,让靳菟苧的眼泪毫无征兆地从脸颊滑落。 从小到大,每次要妥协让步,耳边总是听话两个字。听多了,靳菟苧才发现这两个字一次比一次锋利。 泪水与细土合二为一,靳菟苧小拇指不自觉地颤抖,她向母亲深深地行礼,“母亲,很多时候灯灯都听话,可是,这是人命,如果我不去,我会彻夜难眠的。” ------------ 第九章 三个任务 第一脚很沉重,但是第二脚就容易了很多,渐渐的靳菟苧甩开心灵包袱跑了起来,身后被守卫拦在原地的母亲的呼唤也未能拉回她。 跑起来的靳菟苧像第一次起飞的雏鸟,她不知道是会摔落山崖还是安全抵达下一个着陆点,但是已经出发,无法回头。 穿过浓荫,错开巡逻的将士,一路不停,直到被侍卫在书房门外拦下。 喘着气,甚至累到弯腰,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模样,“我要见大将军。” “大将军在商讨军中要事,任何人不得打扰。” “要事比得上人命吗!我要进去!” “郡主请回。” 眼看靳菟苧有硬闯的架势,另外三个侍卫也一起将手中的长枪一横,态度十分强硬。 “郡主请回。”四人同声。 日光照身,靳菟苧却觉得好冷,脑海里那张厌恶她的脸让她在暖阳下打了个寒颤。 素白的小手从墨发中拔出玉簪,“我看谁敢拦我!再不济,我也是大将军的女儿,出了任何事情,你们也绝不会全身而退!” 靳菟苧是真的不管不顾了,碧绿莹白鲜红交汇,慌乱中不知道是谁在叫她的名字,靳菟苧撒开腿就往书房里面跑。 紫檀木门猛然推开,书房内果然没有其他人,商议军事不过是拒绝无关紧要之人的幌子罢了。 案前手握狼毫的大手停住,话语中带着只有特定的人才听得出的宠溺,“我以为你不会来。” 抬头,是与所想的有些许出入的一张脸,大将军愣了下,“靳菟苧。” 玉簪落地发出脆响,鲜红甚至在地砖上溅起涟漪,靳菟苧扑通一声跪地,“父亲!” 如山身躯即便坐在繁复木椅上,也将正对着的柔弱小花笼罩完全。 “父亲求您给花解语一条活路。” 良久。 “你该知道我不做亏本的买卖。而且,靳菟苧你最近太不乖。” “一人做事一人当,父亲每每如此教女儿。带花解语回将军府是我一人的决定,与母亲无关,与花解语也无关。” “这是你硬闯书房的理由?” “女儿知罪。可是花解语是我真心想要留住的,求父亲成全。” “靳菟苧,一人做事一人当可不是说说那么简单。河水暴涨也不是靠突破口一处的堤防守卫的。你不懂。” “可是我知道,如果花解语丧命东苑,女儿良心难安。” 嗤笑,大将军越过书案,走到靳菟苧面前,“你可想好了,不后悔?” “是。”清脆如黄鹂,大将军看着靳菟苧的头顶,微不可及地摇头。 终于,大将军还是退一步,“抬起头看着我,靳菟苧,你听好了。” 四目相对,一幽深无波,一懵懂水蒙。 “人命从来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能带来翻天覆地变化之物。一个侍女不重要,但是我要看到你的变化。” 靳菟苧从小就明白,想要得到什么就需要付出同等或者更大的代价,在父亲面前,更是如此。 “谨听父亲吩咐。” “第一,我要你夺得金秋大典的魁首,稳坐京中第一才女的地位;第二,你必须克服恐惧学会骑射,在冬狩上赢过霍寅客;第三,七日之后为太傅嫡女的及笄之礼,你要在这日当着所有的人向她诚挚道歉。” “这三点,缺一不可,做得到吗?” 靳菟苧已经身形抖动到肉眼可见的地步,偏大将军步步紧逼,“想好了回答我,没有任何讨价的余地。” 时间突然慢下来,缓慢而沉重,一,二,三,大将军正要收脚,跪着的靳菟苧微弱回复,“做得到……” 茕白指甲嵌进手心绵软,靳菟苧深吸一口气,掷地有声,“父亲,靳菟苧做得到。” “还望父亲现在就放了花解语。” 大将军忽然笑了,“靳菟苧,世上没有后悔药的。”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只有真真经历过,才知道人生的不可逆性。 毕竟,世事难料。 眼下,无法考虑到以后,靳菟苧只想保下花解语,她坚持道,“不会后悔。” 有黑影从屋内闪过,靳菟苧知道花解语保下了。 处理完花解语的事情,大将军开始和靳菟苧算之前的账。 “那日你私自脱离队伍,暴露行踪招来刺客,你可知错?” 惨白着脸,靳菟苧的腿已经麻木了,但是她一点都不敢动,“女儿知错。甘愿领罚。” 小时候领罚是打板子,真实的打板子到屁股上血肉模糊,大将军在管理女儿的方式上和训兵没两样。长大些了,言念哭着求他,说女孩子脸皮薄,而且身子娇贵,这才免了打板子。 改为抄书。抄写的不是家训,不是佛经,也不是学院里的书,是大将军私库里的兵书。抄书是不能停的,日夜不能停歇,抄完整整上下两册的兵书才算完成。 “靳菟苧,我希望看到你的长进。” 长进长进,不管怎样,靳菟苧都不能让大将军满意。 低着头,心中苦涩一片,“女儿全听父亲吩咐。” 书房寂静,空气凝窒到窗外一只鸟儿也没有。 到底支撑不住,靳菟苧的膝盖疼痛难忍,“父亲,女儿自去思过房领罚。” 因为低垂着头,靳菟苧不知道父亲此刻是什么表情,只听到他冷冷地道。 “我希望你能明白一点,人命不值钱,你的命也不值钱。下一次再有你拿自己性命相要挟的时候,我会比你先出手。” 此刻,靳菟苧已经麻木。 她仿佛又看到刀光之中父亲冷冽的眼神,比刀子还要锋利。很多时候,她甚至怀疑自己会不会不是大将军的骨肉。 但这是不可能的。 以父亲的狠厉,他绝对不会替别人养孩子。那就只能说明,父亲是真的不喜她这个女儿。 这个事实,靳菟苧早就知道,只是每一次确认她都要心痛一次。 艰难地想站起来,双腿却怎么也不听使唤,靳菟苧忍着痛往父亲那边看了一眼,他已经安然看起公文。 咬牙,靳菟苧紧绷着站稳身子,努力稳住语气,“女儿告退。” 没有得到一丝关注与回应。靳菟苧缓慢地推开门,一步一步往思过房去。 在书房里的地砖上,徒留一根断成两截的玉簪,以及点点鲜红。 思过房的位置很偏远,那里没有古树遮盖,阳光暴晒,绿草不生,偶有锻炼慢跑的士兵从此经过。 靳菟苧一路赶到思过房时,在此处等候的侍从已经点燃了第一根蜡烛。 丝毫没有歇息,靳菟苧投身抄写中,一旁的侍从也安然静坐。 夕阳西下,皎月挂空,思过房明亮一片,路过的将士见到光亮就明白,郡主又在罚过了。 房内,二十四根蜡烛前面,靳菟苧低头写字。 很轻的一下,旁边的侍从晕倒过去,等靳菟苧发觉思过房内多了一个人时,那人已经在她面前遮挡住所有烛光。 阴影之下,靳菟苧的脸色很不好看,连带着她并不和善的语气也毫无力气,“你来干什么?这可是触犯军规的。” 霍寅客抿了下嘴,目光落到她脖子处还没有处理的伤口上,“你现在做事情越来越让人猜不透了。” ------------ 第十章 白猫争执 “这话应该是我来说吧。公正不阿,最守纪律的小霍公子怎么会不顾军规来这里呢?” 靳菟苧的反问让霍寅客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向来最守军规,头一次按捺不住打破规矩,为的还不是他的小兔子。 她在东苑奔跑的身影,在书房前厉声呵斥侍卫,她甚至不惜以性命想挟,这些让他感到担忧。霍寅客一直都知道,靳菟苧骨子里是强硬的,玉簪刺进去的时候丝毫没有一点犹豫,反倒是让在暗中观望的他惊呼出声。 可是,花解语根本就是身份不明之人,靳菟苧你知不知道呀…… 慢慢在靳菟苧的面前坐下,霍寅客望着烛光中的她,“靳菟苧,值得吗?” 烛光中的她很是柔和,霍寅客很想立刻将花解语伪造身份,被人追杀的事情告诉她,只是大将军吩咐了,花解语的事情上不允许任何人插手。霍寅客一时分不清大将军的意图,留这么一个祸患在靳菟苧身边…… “霍寅客,你还记得小兔子吗?”靳菟苧收了笔,直直地望着他。 他怔了一下,“你不就是小兔子……”是霍寅客的小兔子。 靳菟苧摇摇头,语气悠远,“是那只叫做小兔子的白猫。” “那时候,白猫也是这样的。我给你解释过了,我拼尽了力气去留下它。可是父亲不允许,不管我怎么哭求,白猫还是被扔进井水之中。” “你听过绝望的声音吗?很凄厉,像是利爪在心间一下又一下尖锐划过,鲜红到触目惊心。到微弱下来的时候,呼吸都是浅浅的,稍微大力一点都要窒息。直到完全沉默的一瞬间,生与死骤停。” 案上的大手一点点蜷握,随着靳菟苧的话,霍寅客的身子渐渐生起冷意。 解释过的,在小霍寅客怒气冲冲地质问斥责小靳菟苧的时候,她惨白着脸极力解释过的。那时还年幼,知道自己辛苦着人买下的白猫从她后院水井捞出来之后,他红着眼去指责她。 小时候的他并没有意识到靳菟苧在大将军手下过的艰难,不过一只白猫,怎么会护不住,他完全不听她的解释,恶毒的话就那样撂在她的心上,这么多年了,原来她还记得。 年少不知世事苦,回首恍然,处处惊。 如今不用细思,霍寅客就明白大将军为何留不下白猫。他也是这几年才渐渐明白,最初,大将军是想将靳菟苧往大将上培养的,大将军最是看不惯柔柔软软的动物了,他强迫靳菟苧舍弃白猫事完全做得出来的。 “我……那时都是气话……” “气话吗……我当真了很多年。” 有水珠落在桌面,啪的一声,连烛火都被惊到忽闪。霍寅客抬头想要去瞧,靳菟苧却别开脸,他又急忙低下头。 急切抬头的是他,生怕看到的也是他。 他到底不是温言安慰人的性子,不懂得这种时候上前解释,只是握紧了拳头,“对不住。” 深深吐气,这一声对不住对靳菟苧来说显得不伦不类,太迟了,而且,也没有什么对不住的,那些戳心窝子的话,这些年她已经慢慢消化了。 “劳你请医女到阁楼,花解语如果因病不在了,我这些不都白做了吗。” 霍寅客并没有回答,靳菟苧用笔杆子敲了一下他的手背,“我不想再因为自己,有无缘无故的性命逝去了。” “花解语不一样的……” “当然不一样,这是活生生的人命!” 四目相对,霍寅客这一刻差点要将花解语的一切托盘而出,但是大将军…… 一声轻笑,“知道当初你是怎么骂我的吗?你一脚踹翻了木椅,就差把我按在墙角指着鼻子,说靳菟苧真是小毒妇,随便就能溺死一条性命,比战场上杀红了眼的刽子手还要无情。” “你还说,靳菟苧活该没有人陪,将军不喜,老夫人不亲近,现在你也不要再对靳菟苧好了,因为靳菟苧是冷酷冷血的坏女孩。” “你还发了毒誓,从今以后再送我任何玩意,就让自己骑马摔伤……” 哐当一声,受不住的霍寅客落荒而逃。 靳菟苧见人走了,这才点了点自己的鼻尖安抚自己。这些话,她一字一字说出来的时候,心里还是有点难受的。 毕竟说这些的人是霍寅客呀,是靳菟苧比父亲母亲还要相处的时间长的人呀。 被敲昏的侍从醒来,慌恐地坐好,见郡主安然抄写兵书,侍从这才松了一口气。 丑时,侍从端了一碟松子百合酥放在案边角落。 “郡主,这是小夫人吩咐的。” 层层叠叠的百合酥很是精巧,靳菟苧没有接侍从举着的湿巾,只是看着点心。 点心既然能送到她面前,必定是父亲暗中允许的。只是不知道母亲又为她说了多少好话。 “郡主,趁热。” 净手,细细咀嚼点心,靳菟苧心中惆怅。 这是她第一次在思过房里吃到食物,以往饿到不行的情况也不是没有,她只安慰自己就当是在辟谷了。 如今香酥入口,她心中忍不住酸涩一片。她知道,母亲肯定因为她少不得受父亲磋磨一番。 只吃了一颗,靳菟苧又投身于抄写中,点点烛火燃烧不息。 西苑,阁楼,少有的嘈杂。 花解语被侍女们抬进了阁楼,但是去处却难以定夺。郡主早间离去时,吩咐了在卧室为花解语添置软榻,然而郡主的卧室,她们是不能进的。 于是,花解语拖着湿淋淋的衣裳在卧室隔门外躺着,只有一个侍女木着脸在房门外守着。 等天色昏暗的时候,花解语才悠悠醒来。 大手吃力地放在胸膛上,感受到微微的起伏,他轻轻扯了下嘴角。 没死。 将军府果然不是那么容易来的。 花解语缓了好一会儿,等意识恢复完全,他才发觉自己身处何处。他费力想要坐起身,但到底是身子亏损的厉害,他一下子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房门外静立的侍女,没有动。 煦风微拂,光影婆娑,地上的花解语猛吸气,颤颤巍巍地撑起身子,哐当一声推开隔门。他径直往正中央的架子床而去,全身瘫软在床上的那一刻,花解语悬着的心才落地。 不省人事的他已然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只是敏锐的防范意识让他猛然睁开眼,对上了床边诧异的女子。 医女很是诧异,见她清明的目光,就知道没有性命之忧,“醒来就好,我先给你把脉。” 言毕,她探手向花解语的手,然而花解语猛地将薄被扯过盖在身上,一副生人勿近的冷冽,“不用,我很好。” 医女不解,床上的女子水淋淋的,脸色苍白无光,怎么会没事?想到小霍公子的嘱托,医女再次劝说。 “你别怕,同是女子,有什么不适之处……” “出去。”语气很重,带着震慑的冷意。 “你……” “滚出去!” 声音低沉,像是地狱的修罗。 医女无奈,悻悻退下,留一室寂静。 ------------ 第十一章 假面舞台 夜凉如水,烛火长明。天光乍破间,纤细玉手推开隔门。 入眼便是美人沉睡的画面,只是…… 靳菟苧眉间聚拢怒意,退到外间,“来人!” 一侍女应声进来,恭敬行礼,“郡主有何吩咐?” “人抬回来你们就这样放着吗!可有把规矩放在眼里!” “郡主息怒!” 连带着在房外站立的两名侍女,三名侍女皆跪地。 “夜里医女过来诊断过,只是花解语推拒,奴婢们也就没有侍药。” “为何衣服也不曾换过?” 地上的侍女头更低了,这确实是她们的疏忽。只是从东苑带伤抬回来的侍女,多多少少都是犯了错,招惹大将军不喜的,她们自然不多用心。 躲都来不及,怎么会凑上去呢,趋炎附势才是人心常态。 靳菟苧冷冷一笑,她这方小阁楼里面上井然有序,实则鱼龙混杂,看人下菜碟,眼前的这个就是祖母的人。 “该做什么还用吩咐?” 侍女连忙应是,门外的侍女听到声音也行动起来。 确实,靳菟苧现在不能拿她们如何,但是只要她们在自己手下,就要听她差遣。 一身疲惫的靳菟苧在门外站着,两个侍女有条不紊地将软榻布置好,只是要给花解语换衣服时,怎么都扯不开布料,反倒是花解语醒来一下子将人推开。 “滚!” 即便花解语一脸苍白,声音甚至带着颤抖,可是她的力气却出奇的大,被推开的侍女连连后退,摔倒在地。 见状,靳菟苧摆摆手让人退下。 架子床被花解语的湿衣服弄脏,靳菟苧留意着选了干净的边缘坐下,“可是不适旁人伺候?” 花解语面无表情,只平静地注视她。到现在他到底也悟了,这救命稻草呀,是在大将军面前百依百顺的靳菟苧。 见识过靳菟苧在靳老夫人面前受气的难堪,花解语觉得这确实是一线生机,以靳菟苧软弱逃避的性子,能抵命死相救,难为她了。 “你自己能换衣服吗?我实在太累了,想休息。” 靳菟苧在面对花解语时总是太过熟稔。先前她未经同意就捏上他的脸颊,现在又两手探上他的胸膛。 相碰触的一瞬间,柔荑抵住平坦胸部,大手猛然钳住纤细手腕,疼痛传来,靳菟苧想挣开但力气比不过。 她解释:“我只是想帮你……你不喜,就算了……” 多管闲事! 花解语别过眼,掩饰眼中的不耐与嫌弃,想到他今日所受到的难堪,钳住人的手不由又紧了紧。 忍字头上一把刀,花解语最是不能忍的人,但是想到谋划…… 松开手,“谢郡主,我自己来。” 湿润散开,花解语强撑着身子去到屏风后面换衣服,门外的侍女不敢怠慢想要去帮扶,靳菟苧摇头制止,让侍女将架子床收拾一番,换上干净的被褥。 收拾妥当后,隔门关上,靳菟苧这才揉着泛红的手腕躺在床上,一夜未睡,她脑子里混沌一片,视线迟钝地落在床顶。 隔门轻响,花解语快速往旁边的软榻而去,行动间他还留意着靳菟苧,一旦她看过来,花解语大概只有抱头蹲下这一个选项。 他完全不会穿女装,上一次换衣服他只换了外衣。可是现在全身湿润,那些小衣服是什么东西,他完全不知道哪一件穿在哪一件上,索性就随意披了一件,裹住衣物在怀里就急忙往软榻上去。 还好,靳菟苧完全没有看过来。 用薄被遮盖住自己,花解语这才松口气。叹息在安静的室内十分明显,花解语正懊恼,就听见靳菟苧软软的声音。 “你别怕,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花解语立刻警惕起来,“什么!” “胸小没什么的,我也不大,不要太在意……” 花解语惊愕。 “胸、胸……” 花解语此刻脸上的表情绝对是史前没有的,美目中的不可置信与天光交汇,大手在平坦的胸膛按了按,花解语皱起眉头。 为了扮作女子,他喝下改变声音的药水,利用奇功稍整骨骼,甚至封住男性特征,这些都让他完全躲过仇家和大将军,却独独忘记了女子的胸部。 唯一发现这一致命点的,却是个蠢的。 离捅破身份只差一张白纸的人,呼吸绵长,已然睡熟。花解语无声地扯嘴角,翻过身面向墙壁。 日光爬上阁楼顶梢又溜下来,风也来回,只有鸟儿到不了这一方天地,等阁楼的主人醒来,这里才有些微动静。 靳菟苧醒来的时候,花解语在软榻上打坐,她看了一会儿,见人停下,她才开口: “你可是会武功?” 花解语嗯了一声,伸手将薄被里的小衣物往里面推了推,“只是些防身的。” “难怪。你这般美貌,有些身手防身才好。” 父亲也总是让她练习骑射,却只是为了虚名而已。想到父亲,靳菟苧抿唇,“你昨日可是吓到了……” 吓倒说不上,他并不惜命,但若就这样死去,他不甘。 “吓坏了,大将军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对不住,是我连累了你……将军府规矩森严,你若想离去,我会尽量求父亲放你走。” 这话靳菟苧说的并没有底气。花解语也并不想离开,毕竟将军府可不好进。 于是,他只能继续演戏。 “举目无亲,我能去哪里?”美人欲泣,云遮雾掩。 花解语一幅有无尽伤心事的模样让靳菟苧心头一软,她下床来,“将军府很复杂的,稍不注意就会丢掉性命。” “那郡主会护着我吗?” “你是我的人,我会尽力护你的。” 花解语暗暗挑眉,他什么时候是她的人了?自作多情,他当日明明说的是他是她带回来的人,蠢。 “有郡主的话,我就放心了。” 轻呼,靳菟苧边整理衣衫边道,“在屋内你我如何都可,但在外面你要多多小心。像是你、我这些字眼更要规避,被有心之人拿去做文章闹到祖母面前,我很难保你。” “……” 又要忍,花解语眼中突闪狠厉,在靳菟苧望过来的时候,立刻消失不见。 “好了吗,我们要出去了。” 隔间外,是戴上假面的舞台,背后是靳老夫人的侍女恭敬上前服侍在靳菟苧身侧,因为多了花解语,另一位侍女落后两步跟在身后。 一板一眼,公事公办,精细中的假明晃晃的,偏没有一个人戳破。 等用过膳,靳菟苧进入书房。房门紧闭的一瞬,花解语就坐在了书案旁边的云纹木椅之上,靳菟苧对她这般无礼举动也没有多说什么。 在靳菟苧眼中,花解语不是奴,是她两次打破规矩的勇气。 “真是太累了,大家闺秀用膳都这么压抑吗?” 靳菟苧低头整理书籍,“不是的。” 靳繁霜和祖母用膳时,是其乐融融的。父亲和母亲用膳时,父亲总是会给母亲夹菜不停。拘谨的压抑的,只有她。 “今日布菜的侍女是祖母的人,端茶的是小叔母的人,后面极尽殷勤的那位,是大皇子的人。你想想,和这些人一起用膳,能不拘谨吗?” “这是你的住所,怎么不把她们打发了去?”谁的地盘理应由谁做主。 “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处理了这一批会有下一批,还不如就这样,起码知道她们是谁的人,做起戏来也好把握。” 花解语看向低头的靳菟苧,眸中幽暗,“大将军不管吗?” “父亲在东苑,我住西苑,你说呢?” ------------ 第十二章 金秋盛典 如果真的在意靳菟苧这个女儿,大将军怎么可能会将她放在虎狼堆的西苑? 啧,花解语心里叹气,靳菟苧很有可能是弃子。如果这样的话,他要如何借助靳菟苧去东苑? 把玩手中的瓷杯,花解语装作不经意地问,“东苑里很多士兵,是有军队吗?” “慎言!” 靳菟苧猛然抬头,声音中带着警示。 私自在府内圈养军队,传出去,将军府可是要抄家的。 “在东苑里的所见所闻你不要乱说,也别四处打听,不然招来杀生之祸就晚了。安分守己,少言多做事才能在这里活得久。” 花解语点点头,这一瞬间他觉得靳菟苧或许蠢得不彻底,她只是被将军府的条条框框捆住了,为了自保,才在沉重下变得胆怯。 愚石不灵,但也有被尘埃掩住了的灵石,眼前的靳菟苧或许就是。 放下小巧瓷杯,花解语悠悠说,“可是一味退让只能换来暂时的安稳,长久不发声不展现自己,久而久之只会变得面目全非。” 见靳菟苧翻动书籍的手停下来,花解语眼中带笑继续吐字,“半红小镇有一石像,铁链重重加身,利刃一一直指,可在石像旁边一年四季都供奉着好酒好肉,你可知为何?” “为何?” “石像名祸斗,是犬。破坏力极强,人们杀不死它,只能在困住它的同时尽心供奉。同为犬,在面对人类的驯化时,有的温顺摇尾乞怜,有的龇牙咧嘴无人敢近,也只有一只,化成了祸斗,是真真正正的犬。” “摇尾乞怜的没有自尊,咆哮伤人的多少保住了尊严却也丧失理智。而祸斗,在漫长驯化中,练就自保能力,喷火灭山河,安然享供奉。” 放下书,跌进桃花湾的靳菟苧挣扎,“不……我试过的……” 花解语直勾勾地锁住靳菟苧的眼,他起身一步一步向她靠近。 “试过?所以你放弃了。你现在已被驯化,向老夫人、向大将军祈求怜悯,得一时安稳。风波起,他们怎么可能会来保一个没有任何价值的玩意?而你,也早已经失去了向其他人亮爪的本能!” “不会的……” 步步紧逼。 “不会吗?那为何你的阁楼没有牌匾?你的住所全是他人眼线?老夫人对你随便责骂,还有那日老夫人房内女子的得意嘲笑,你会察觉不出来?” 厉声质问,迫的靳菟苧无处可躲,她摇着头想要错开视线,可是花解语隔着书案,大手捏住她的下巴,强硬的将她的脸掰正。 “靳菟苧,都到这个份上了,你可怜到不敢承认自己是摇尾乞怜的狗!” 哐当一声,因为靳菟苧极力往后闪躲,整个人带着椅子往后倒下,花解语自然能拉住,他却眼睁睁地看着她摔倒下去。 响声自然传出房外,可是没有一个侍女进来关切。 花解语绕过去,居高临下看着狼狈的靳菟苧,“醒了吗?等你没有价值被抛下的时候,摔得只会比这狠一万倍。” 莹白嵌入细软,疼意仍然抵挡不住眼眶泪水,花解语最是见不得无能之人,当即开口,“不准哭!” “花解语……” “有什么资格哭,活成这个样子不是你自己一步一步走的吗!” “花解语,你扶我,我起不来……” 软软的恳求,湿漉漉的眼眸让人看一眼就怜惜,花解语心中的怒其不争一下子从山顶降落底层,意识到自己的失控,他有些恼怒。 “无人能渡,自食其力。” “郡主,你要靠自己。” 靳菟苧从来没有想过靠别人,一路谨慎走来,她只是没有了最初试错的勇气与胆量,宁愿偏安一隅,得过且过。 久而久之,摔倒了没人帮扶的时候,她已经学会停在原地,舔舐伤口后再奋力起身。 “你怎么不动,就这样一直干坐吗!” “我难受,不想动。”在花解语开口前,靳菟苧调整了压住的脚,“花解语你说的我知,只是太难了。” “比起死回生还难吗?” 轻笑,“这世上哪有起死回生,话本里骗小姑娘的话你也信?” 花解语沉默。 “我只是停一下,休息好了就会行动。”说着,靳菟苧再一次向花解语伸出手,“现在我休息好了,阿语还要不要拉我起来?” 光落手掌,目光在此交汇。 衣袖下的手指摩梭,花解语目光紧锁靳菟苧,“起死回生会有的,你也会改变的,是不是?” 靳菟苧笑出了声,半空中的素手晃了下正要收回,隔着衣料大手拽住她纤细的手腕,一下子,靳菟苧就被花解语从地上拉了起来。 动作间,一个清晰的“是”字消散时,靳菟苧已经站立在花解语的面前,他扣着她的手腕,靳菟苧另一只手掩住嘴角笑起来。 “笑什么?”松开手,退回书案前,花解语收回之前靳菟苧不算特别蠢的结论。 “阿语,上一次有人这么给我讲道理的时候已经过去很久了……那时候我不懂,只有在乎的人,才会说这些。” 这才是被话本毒害的小姑娘吧! 花解语心中鄙夷,但是面上打起感情牌,“我是替郡主忧心才出言不逊,郡主在府内处处受制,不早日打破僵局,往后必有大患。” “只有我们的时候,阿语不必见外,叫我名字就可。”靳菟苧坐回椅子上,眼前的美人虽不拘礼仪、不懂谦卑,但是她身上的果敢让靳菟苧羡慕。 “我想上天让我带回阿语,就是要让伸出黑暗中的我看到明亮,看到之前那个虽然遍体鳞伤、但是也能说一不二的靳菟苧。我呀,越活越倒回去了,还好,你来了。” 花解语掩住眼中的讥诮,“郡主现在明白不晚。” 如今他在将军府内没有其他可利用之人,眼前的靳菟苧虽然可能是一张废牌,看在两次出手相助的份上,他勉为其难的费些心思吧。 “那郡主接下来可有什么计划?” “我乳名灯灯,阿语唤我灯灯。” 花解语心中再次不耐。这就是为什么女子少有成大器的原因,都在商讨至关重要的谋划之时,还在关注无关紧要的称呼问题!灯灯什么的,腻死人了。 好在,靳菟苧继续开口道,“阿语知道金秋盛典吗?” 花解语摇头。 半红小镇距离京中遥远,未曾听闻倒也不是说不过去。靳菟苧收好书,一一往旁边的书箧放,“金秋盛典三年举办一次,在京中颇得皇室大臣们的重视,可以说这是一场专门为南红后辈将才所举行的比试大会。” 听到此,花解语来了兴趣,身子不由自主往靳菟苧这边倾斜。 “皇室贵族,京中世家贵女,甚至是富可敌国的商家子,这些南红的才子们才有资格参与大会。大会每年会分开进行男女的文武比试,分出前三者。” “而盛典的最高潮是在最后一日,摘得桂冠的男女二人相比试,最终抉出魁首,得九和使的贵称,三年内享天家眷顾,录入国册。” ------------ 第十三章 皇子示好 花解语叹,“南红国竟然还有如此盛典。” 合上书箧,靳菟苧注意到花解语眼中的明亮,轻轻抚摸书箧。她没有讲的是盛典之下的肮脏,每年的盛典京中百姓看的是热闹,皇帝看的是国之栋梁。而上台争斗的世家子女们,面上光鲜亮丽,实则都在背后插刀,勾心斗角到头破血流。 想到答应父亲的三个条件,靳菟苧本来想告诉花解语的,但是面前女孩恣意明艳的神情让靳菟苧不忍添上凝重。 罢,说了也只是多一个忧心的人,不如每日见美人笑颜好。 “阿语,我须拔得金秋盛典的魁首。” 跃跃欲试的花解语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话中的“须”,只欣慰道,“做九和使呀,能自由出入东苑吗?” “能的,就连皇宫也去得。” “好,我们一定可以夺得魁首的。郡主,我会陪着你的。” “叫灯灯。” “……” 次日,晴空万里,白云连天。 早起的靳菟苧照例被靳老夫人拒之门外,在等了一刻钟后,靳菟苧离开,今日她要去学堂复课,不能误了时辰。 等靳菟苧来到马车处,三房的两个堂姐也正要出发去书堂。 如今西苑管事的是三房正室,也就是靳繁霜的母亲,再加上靳繁霜在靳老夫人面前颇为得宠,靳繁霜在府中可谓是风声水起。 远远地,只见车夫在靳繁霜面前点头哈腰,庶妹靳素秋提着她的拖地裙摆在一旁,待靳菟苧走进,才看清靳素秋脸上挂着的讪笑。 “人生来就是要分五六九等,出身上落后了,就要在别的地方填补。为奴为婢的,好好伺候主子高兴,主子赏你是你天大的福分,但凡忘了身份,妄想爬高的,比不得家中忠犬,令人作呕。” “你说,是不是?” 靳繁霜这话是对车夫说的,最后反问却转过头来看向靳素秋,靳素秋的脸煞白,哆哆嗦嗦地点头应是。 见靳素秋这副唯唯诺诺的模样,靳繁霜不屑嗤笑,倒是对迎面而来的靳菟苧打招呼,“三妹妹可是又生病了,学院里都传三妹妹去浮生湖游玩,却不去学院听课,夫子可是几次三番问起你呢。” “幸得夫子挂心,本郡主愧承师恩。”靳菟苧不欲与之多纠缠,冲两人点点头就往自己的马车而去。 眼睁睁见人上了马车,靳繁霜捏紧手指,“我看你傲到什么时候,没有名号的郡主比没毛的孔雀还不如!” 马车上,花解语顺势坐下。今日,他头上插了将军府贴身侍女的特制银铃,行动间银铃发出不大的声响,但是他却听的格外清晰,每一声铃铃铃,扰得他心烦。 忍呐,花解语凉薄地扫过靳菟苧,落在靳菟苧眼中变成了幽怨,靳菟苧嘴角不自觉带上笑意。 “我拦住你是为你好,知你护我,但是在外你是婢女,倘若出言不逊,会引起很多争端。” 刚刚靳繁霜说完话,花解语蹙眉,还好靳菟苧扯了下花解语,拉着人上了马车,这才没有让花解语冲撞了人。 可惜,这一切都是靳菟苧的以为罢了,花解语不过是不喜头上的银铃罢了。摆了下头,花解语嘴上应是,心里还在鄙夷,靳菟苧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太单纯了。 “别看大姐在祖母面前知礼懂事,出了祖母的院门,西苑哪一处她不是抬着头走的,若是让她惦记上你,不知会惹出多少祸端。” 花解语再次点头。事实上,他才不会理睬这些女子之间争斗,靳菟苧是有多么蠢才会觉得他想要出手帮她? 女子间的争斗大多无意义,给他摆好桌椅坐着看戏,他都打不起兴趣,跳梁小丑罢了。 花解语到底小瞧了女子间的争斗。 靳菟苧给花解语分析,学院里关于靳菟苧旷课的手笔,定然有那日浮生湖偶遇的柳卿栌煽风点火,加上靳繁霜推波助澜,学院这回定是传靳菟苧摆架子不去学院。 还有靳繁霜刚刚的那一番话,可谓是一箭三雕,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说给靳菟苧听。昨夜侍女汇报过,三叔近来去靳素秋姨娘的院子频繁,想来是惹得小叔母不喜,靳繁霜因此迁怒与靳素秋。 这些弯弯绕绕,靳菟苧说的时候满脸木然,花解语叹,“果然唯女子难缠。” “并不是所有女子都这样的,阿语就和我们不同。” “嗯?” “阿语往日虽处青馆,却丝毫没有沾染风尘污浊,秉承赤诚之心,这些是我要向阿语借鉴的。” 好看的桃花眼泛起涟漪,靳菟苧轻轻捂住花解语的水眸,“我的眼眸远没有阿语的清澈明亮。” 听出靳菟苧眼中的羡慕与怜惜,花解语别开脸,“郡主谬赞。” “叫灯灯。” “……” 女子难缠是真,但是靳菟苧这个女子是真真切切的蠢,怪不得斗不过其他女子。花解语想到靳菟苧的自作多情,不仅蠢,还是个眼盲的。 他甚至恶劣地想,来日身份揭开的那一刻,靳菟苧回想现在,会不会失控到疯癫,那可真是一场好戏。 风停云止,古树长廊间,鸟啾附和朗朗书声。 下了课,靳菟苧果然被夫子拉去训话一番,她回到座位间就听到一些含沙射影的取笑,充耳不闻,她静心给书本做批注。 突然,周围的声音弱了下来,接着又是不小的惊呼,一声大皇子落耳,靳菟苧握着的笔杆一滞,面前就立了一双戏兽黑缎靴。 “几日不见,郡主消瘦了。” 抬头,正是大皇子。靳菟苧放下毛笔,起身欲行礼,却被大皇子拦下,“你我之间何必多礼。” 这话一出,周围又是一阵抽气声。 要知道大皇子课业已毕,一年能来学院一次问候恩师实属难得。现在靳菟苧前脚回学院,大皇子后脚就跟来,这份特意,要说大皇子对靳菟苧无意那才说不过去。 到这一刻,贵女们才又想起,靳菟苧虽然名声不好,在圈中也不受待见,但她到底是大将军的唯一女儿,是南红国唯一的郡主。 靳菟苧往后稍微退了些,“谢大皇子。不知大皇子前来所谓何事?” 一个语气熟稔,一个端庄规矩的仿佛这是在宫内大殿之上。 她的躲避,大皇子未尝看不出,他没有再上前一步,招呼侍从送上来一张请柬,“你几日不曾入宫,母后挂念的紧。恰巧御花园里的木槿花开,下了帖子邀你入宫赏花。” 皇后的请帖,大皇子亲自来送,这独独一份,再加上近来皇子们选妃在即,这般明显的示好,所有人一目了然。 要知道大皇子极有可能立为太子,大皇子妃意味着未来的太子妃、南红国下一任的正宫之主。滔天尊荣让在场的每一位贵女眼红。 鎏金请帖在阳光下闪烁,靳菟苧移开视线,她弯腰向大皇子赔礼,“娘娘挂心,实在是菟苧福分。” “然带病之身,万不可污了娘娘圣体。还请娘娘见谅。” 靳菟苧闭口不提大皇子,仿佛大皇子就真的只是来送请帖而已。这般不识好歹,让一旁的贵女们庆幸的同时又恨得牙痒痒。 “是我的不对。木槿年年有,因人才得赏。如今郡主身体欠佳,养好身体才是关键。” ------------ 第十四章 困兽犹猛 请帖收回,大皇子又是嘘寒问暖一番才离去。谦谦有礼,体贴温润的大皇子让贵女们对靳菟苧的不喜又加深一层。 一整日,靳菟苧都是在异样的眼光中度过。 等坐上马车,没有了他人注视,靳菟苧这才深深吐气。 一旁的花解语第一次给她倒茶,“我听闻大皇子特意来给你下帖子,请你入宫赏花。” 靳菟苧喝了茶,“学院里还传些什么?” “羡慕郡主得大皇子青眼,未来的皇子妃非你莫属。可是,你为何要拒绝?借着这股势,谁人还敢爬在你头上?” “阿语也说了是借,终究不是凭借自己的本事翻身。” 这一刻,花解语又觉得靳菟苧还是有救的。 这几日他总是对靳菟苧的智商判断在极端间跳横,几次下来,他也摸清了些靳菟苧的性子。 这位呀,是个在将军府的靳老夫人和大将军面前当受气包,在外人面前偶尔亮出削剪的爪子的困兽。 困兽犹猛,只是自我束缚最为致命,这才沦落到不伦不类的境地。 然而,要想在短时间内让靳菟苧得到大将军赏识,这东风不得不借。 花解语心中打起算盘,“多少女子挤破头皮想要坐上皇妃的位置,更何况现在在你面前的是未来太子妃之位,你不心动?” 摇头,“阿语,我不想。” “荣华富贵,无上尊荣,你不想?” “不想。” 花解语心下长叹,这会儿靳菟苧怎么又犯蠢了! 见花解语满脸的不可置信,靳菟苧靠在车窗边,“这些风光在我看来不过是沉重枷锁。后院女子的明争暗斗尚且让我心力憔悴,倘若嫁入皇家,往后更是无尽的勾心斗角,这不是我想要的。” 花解语向来没有把后宅争斗看得太重,但是烦人忧心这点他是赞同的。他的父亲后院之人众多,饶是没有给予管事之权,加上去母留子的规定,后院虽没有多少风波,但是也时常因女子们的争斗烦心。 心中明了是一回事,为成谋划所说所做的是另一回事。如今的靳菟苧在花解语心中不过是借的势,他何必真的为她思考,达成目的才是他的本意。 “郡主怎会如此想。东风来,扶摇直上万人慕。如今通天长梯就在脚下,你何苦费力绕过,跌跌撞撞奔向一条未知的路?” “阿语,这是我最后的坚持了。” “郡主在坚持什么?郡主的身份摆在这里,即便你不去争抢,也会有将军府推着你往前,到底是被迫往前,失意成为废棋,还是富贵险中求,为自己谋得光明前景?” 靳菟苧张口又止,半晌摇头,“不,不是这样。” 花解语发誓,他这辈子还没有这么苦口婆心地劝说过一个人,还是一个榆木疙瘩。 车厢内的气氛凝窒,街道两旁的叫卖声也无法穿透车帘。 直到一颗不明物体从车窗外砸进来,咚的一下,直直打在靳菟苧的肩膀处,沉闷空气这才缓慢流通。 靳菟苧皱眉捡起掉落在身上的梅子,她还没有掀开车帘,就已经听到骄横的女声。 “呀,真不好意思,误伤了未来的皇子妃,这梅子果真走霉运!” 马车停下,靳菟苧探出头,外面是在侍女陪同下的太傅嫡女郭谨偈。 还有几日就要及笄的少女,在阳光下笑得灿烂如花,望向靳菟苧的眼中带着明显的挑衅。 郭谨偈呀,靳菟苧第一想到的不是六日之后的登门道歉。她想到的是在那大船之上,咸湿海风中,断荞告诉她,郭谨偈作诗向小霍公子表达爱意,惹得贵女惊叹。 郭谨偈爱慕霍寅客。 街道两旁,人来人往。哄着孩子摆摊卖面的商贩不时招呼来客,代人写书信的书生正收拾桌椅,三两少年在酒楼外谈笑风生。 大街正中央,明艳衣衫的女子在暗沉马车前站立,“青梅走霉运,不知郡主今日走的是什么狗屎运?” 透过车窗,靳菟苧对于郭谨偈的话并不恼。 京中贵女多装腔作势,唯有郭谨偈是什么话都敢说,一张利嘴让无数贵女望而生畏。 无意生事,靳菟苧将梅子扔出窗外,对郭谨偈露出端庄的笑容。车帘放下,马车正要起步,街道又传来一温润似水的声音。 “郡主这是攀上大皇子的高枝,昔日姐妹之情都不顾,连下车打招呼都是我们这些人不配了。” 柔柔弱弱的,比三月嫩柳还要纤柔,靳菟苧不用看就知道是柳卿栌。 看来今日大皇子一事,是彻底惹怒了京中贵女,更是让一直将大皇妃之位视为囊中之物的柳卿栌慌了,不然最是在意言行的柳卿栌不会当街冲人喊话。 敲了下车厢,靳菟苧示意车夫继续赶路。 靳菟苧的退让落在柳卿栌的眼中,就是赤裸裸的耀武扬威,她只恨前两日散布的靳菟苧不尊师守纪的风声怎么没有加大一番,好让大皇子厌弃了靳菟苧。 被靳菟苧压一头的愤懑让柳卿栌失去理智,她直接挡在马车前面,车夫自然识得面前的是丞相嫡女,立刻止住了马车。 “靳菟苧,借着将军府的名义让大皇子示好,承这份恩宠你不会心里不安吗?大皇子勤恳为国为民,向来不参与女眷琐事,你是有多无礼……” 这一顶顶罪帽扣下来,靳菟苧不由为柳卿栌的臆测拍手叫好。但在众目睽睽之下,靳菟苧哪里能任由她随便泼脏水。 快速理了下发髻衣衫,靳菟苧示意一旁莫名兴奋的花解语打开车帘,她这才露出全面。 “柳大小姐可知,以讹传讹在南红国会受到怎样的处罚?” 对面温婉女子轻轻一笑,再开口,刚刚声音里难以察觉的急切消失得无影无踪,依旧是知书达理的贵女,“卿栌怎敢呢?我不是郡主这般仗势欺人,不顾大局的世家女。” “大皇子平日一心为民,忙于政务。你可曾听闻百姓谈到大皇子去酒楼吃酒,去宴会作诗?你可曾听过大皇子空闲到亲自给人送赏花请帖?今日请帖一事,怕是郡主为了堵前两日学院内不好风声才做的好事。” 话音还未落下,周围的百姓就已经有人点头称是。 旁边看戏的郭谨偈见身旁的小丫鬟也跟风点头,不悦地撇眼过去,小丫鬟立刻端正站姿。 眼下的情况靳菟苧百口莫辩。柳卿栌总是能抓住人心进行煽风点火,柔和体贴的话中全是刀子,即便靳菟苧现在说今日之事她真的毫不知情,在场没有一个人相信。 正是柳卿栌暗中得意间,哒哒的马蹄在长街上骤停,身穿将军府服饰的侍从下马绕过人群,在马车前抱拳恭敬道: “郡主速归。大皇子从宫中请来太医,已在府内静候多时。” 长街寂。 反转来的太快,连靳菟苧也没有反应过来。还是花解语放下车帘,将靳菟苧往车厢内拉了拉。 车夫挥动马鞭,车子再次行进。前方围住的人群自行让出道路,直到将军府的马车走出好一段距离,窃窃私语这才轰然爆炸,人人惊叹,大将军之女只怕真的要翻身了。 ------------ 第十五章 妄图真心 人群哄散,站在道路中央的柳卿栌咬碎了银牙往肚里吞。 “可真是一出好戏。” 郭谨偈说着在半空中拍了三下手掌,眉眼间的笑意堪比夕阳绚烂,“呀,好像有点太响亮了。我的手是不疼,就是不知道某人的脸颊疼不疼。” 柳卿栌的脸立刻僵白,她的身子差点站不稳,还好有旁边的侍女搀扶。强忍住心中的蚀骨痛意,她强挤出一丝笑,缓步往郭谨偈而去。 “郭妹妹何必挖苦我,卿栌所言句句属实,只怕大皇子一时为势逼迫,不得不低身向靳菟苧示好。” 郭谨偈本也不打算理睬柳卿栌,只是她话中的四两拨千斤让郭谨偈想到爹爹后院讨厌的姨娘,心中顿时升起厌恶。 “看来这巴掌还是不够响,柳大小姐的脑子依旧不好使。我家父亲只得我一嫡女,谁是你的妹妹?” “你、郭谨偈!”深吸气,柳卿栌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动怒,“上月浮生湖捉奸一事,你都忘了吗?要不要我提醒你,是靳菟苧带着贵女们前去捉你的奸情,想要弄臭你的名声!” “住口!柳卿栌,你以为我看不出里面你的手笔吗?你们都是一丘之貉,迟早会自食恶果的。” “果然,郭小姐脾性不好在京中是出了名的。我倒要看看咱们三人之中,到底是谁先下台!” 不欢而散,分道扬镳,留一颗青梅在长街被行人踢来踩去,面目全非。 黑夜,太医从将军府离去之时,三房的人亲自去送。 阁楼里,洗漱过后的靳菟苧进入房间,花解语正在软榻上打坐调息。他见靳菟苧进来,完全不为所动,一盏茶过后才吐气收功。 花解语自顾自地下了软榻往外间去,靳菟苧听到响动,开口,“带我一杯。” 挑眉,不一会儿花解语一手一杯茶水进来,他把其中一杯递给靳菟苧,“现在你怎么看?可有改变主意?” 靳菟苧仰头将茶水喝下,花解语见她毫无迟疑,暗暗摇头,换作是他,无论无何都不会喝来历不明的茶水的,靳菟苧的防备之心太弱了。 “什么怎么看?” “大皇子特意为你请来太医,这还不够表明大皇子的情意吗?” “嗯~”靳菟苧摇头,拉着花解语在架子床坐下,“请太医对于大皇子而言不过一句话的事情,他心中未必有多么看重我。若是真心相待……哪里会有真心?” 妄图真心,靳菟苧真实可悲。好在可悲的人自己也发觉,倒是省了花解语一番关于真心的劝说。 “这京城之中,处处都带着诱因。大皇子若是真心中意我,便不会堂而皇之到书院来,当着所有人的面送请帖。将军府的人大可不必特意派人来催促我回来,大抵是祖母想要借大皇子的薄面,故意广而告之。” “郡主看的透彻。然棋盘之上,环环相扣,因果交错,真心与否并不重要。” 抬头,花解语才发觉靳菟苧眼中带笑望着他,只见靳菟苧一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慢慢落在他的指尖旁。 皎月下,莹白小手穿过大手缝隙,挤进大手的空间,十指相扣的一瞬,花解语黑了脸,然而始作俑者丝毫没有发觉。 “阿语,你错了。交付真心之后,棋盘之上没有输赢,只有相守与信任。” “就像你和我现在这般,十指相扣。” 十几年来,从未有人这般握住自己的手,十指相扣的感觉让花解语很是排斥,仿佛整个人都交付在靳菟苧手中一样。 大力抽出,此刻他完全不顾维持假面,厉声道,“郡主切莫动手动脚。” 义正言辞,看不出一丝笑意,靳菟苧愣了下,继而撑着下巴吃吃地低笑,“阿语怎会如此害羞,一时间我竟以为自己是调戏美人的放荡子。” 这下子,花解语的脸黑的更彻底了,落在靳菟苧的眼中,俨然就是被占便宜之后,小娘子恼怒不已的模样。靳菟苧再支撑不住,撑住下巴的手一松,翻倒在床上打滚。 百味杂陈的花解语心中骂人,在床上翻滚的靳菟苧实在太猖獗了,他使了力,大手扣住她的肩膀,强力将人翻过来正对着他。 “靳菟苧,我在和你商量正事,你不要有奇怪的举动……” 紫檀月洞门下,被薄被扰乱的碎发贴在瓷白额头间,红缨小嘴微张,雾眸中一滴晶莹潸然滑落至嘴角消失不见。 “你、你哭什么?” 靳菟苧疑惑地啊了声,娇嫩的似幼猫,懵懂的神情像是深山里天真烂漫的精怪,“我没哭……” “那这是什么?” 指尖轻点嘴角,点点水润在月光中散发微弱茕光。 “咦?” 靳菟苧伸出食指点上花解语指尖的水渍,接触的一瞬间,花解语再次炸毛,“不要做出奇奇怪怪的举动!” 被靳菟苧一连串的动作弄得方寸大乱,要不是靳菟苧现在是他唯一能用的棋子,花解语早就一脚将人踹开。压制心中异样,他翻身下床,端起旁边的茶水就往嘴里灌。 “我觉得这是笑出来的。” 蠢货!第一次见人笑出眼泪,靳菟苧平时是有多么沉闷!花解语沉着脸,不想理睬她,躺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同样平复心情的靳菟苧在床上躺好,她唤了几声花解语,未果。 隔间外,侍女熄灭烛火,房间陷入黑暗,过了一会儿,月光才完完全全侵占室内。 “花解语,我猜你定是少与人接触。” 他接触的人上至皇室贵族,下至流民匪寇,靳菟苧说的什么蠢话! “握住你的时候,我感觉到你的慌乱……” 胡说,他明明是感觉到被冒犯,小小的握手岂能让他慌乱? “想来平日没有人这般亲近过阿语。其实,我们都是一样的。阿语是我第一个放下心扉,主动结交之人,我希望阿语也能相信我,少些深思熟虑,眼中多看些真情。” “虽阿语未曾提及过往,有时候你沉默望空,我便能感受到你心中的紧绷。有时候我也会胡思乱想,如果我是阿语多好,被靳菟苧相救,来到全新的地方,虽然此处满是荆棘,但也是新的开始,让过往如烟散,心中少些沉重。” 架子床下方的软榻之上一片寂静,靳菟苧轻声叹气。 她身上的重担如山,答应父亲的三个任务,每一个都不是能简单完成的。私心里,她想要得到父亲认可,却又不愿意卷进京中漩涡,一时间,她彷徨不知前路,只能一点点被推着走。 对于花解语,她是靳菟苧的勇气,是靳菟苧寄托的温情,是靳菟苧无限帮扶纵容的另一个自己。 “阿语,我希望你也能信我。” 软榻之上传来细琐声响又回归宁静,靳菟苧点点自己的鼻尖闭眼睡去,而翻身背对着她的人却久久不能入睡。 ------------ 第十六章 木槿花束 次日一早,靳菟苧明显察觉到花解语对自己的审视,目光相撞的一瞬,她总是回以大方的微笑。 从相处的点滴中,靳菟苧也感觉到花解语对他人的防备之心。如今要她完全信任自己,肯定是需要一个过程的。 书院里有专门给书童和家仆准备的场所,在分岔路口,花解语将书箧递给书院的下人后转头就要离去,靳菟苧轻轻扯住了衣袖。 花解语回头,因为在外面,他不得不恭敬地低下头,鬓间的银铃清脆叮铃。 风声夹杂着呢喃,靠近的靳菟苧在风儿离开的一瞬也退下脚尖,她淡淡地对一旁的下人道,“走吧。” 拿书箧的下人应声,跟在靳菟苧的身后往前面的学堂而去,留绝世美人在原地怔愣。 直到小道后方传来其他学子的说话声,花解语这才回过神,低着头往旁边站,等行人离去,狠狠捏了下耳垂,他这才往书童们休憩的方向去。 穿过假山,高大的梧桐树上不知名的鸟儿啼叫,花解语不由停下脚步,身后传来一声清丽的打趣。 “头前跟在郡主身边的颇有大将军府肃冷风范,原这位姐姐是知趣的。” 花解语将注意力从鸟叫上移开,转过头,眼前的侍女他见过,是丞相庶女身边的,一直有意和他交好。 “我名绿惹,乃丞相府二小姐身边的一等侍女。昨日初见姐姐,惊叹姐姐貌美,还不知姐姐如何称呼?” 梧桐树上的鸟儿又开始啼叫,花解语漂亮的眼睛打量眼前的侍女,见侍女不好意思地红了些脸颊,他眼中闪过厌恶,“鄙姓花。初来此处,还不知如厕该去往哪个方向?” “花姐姐安。茅厕离这边有些远,要经过琴房和马场,不若我带花姐姐过去吧?” “有劳了。” 侍女为能和郡主的贴身侍女说上话而开心,她积极地走在前面带路,一路上极尽讨好花解语,隐约传达出自家小姐想要和郡主交好的意图。 落后一步的花解语眼中全是冷漠,他正思索该如何摆脱暗中之人,眼前的侍女就撞上来了。 “前面就是了,花姐姐你快进去吧,我在外面等着你。” “可否陪我一起?” 侍女迟疑了一下,脸上再次堆起笑容带花解语进去。 刚刚合上木门,花解语一掌劈下来,侍女连声音都没有发出就晕倒过去,害怕声响过大,花解语拖着人放在角落。 安置好,直起身子的花解语气场立马变了,依旧是女声,却带着压迫的冷冽。 “出来。” 一道黑影从角落出来,轻盈的步伐落在地上一点声音都没有,可见其武功深厚。 “小主子安,十一来迟。” 冷笑,花解语冰冷的视线落在地上之人。确实来的够迟,若没有靳菟苧这根稻草,恐怕这群下属赶来,连他的尸首都找不到! “其他人何在?” “十七,十八按照原计划已经回朝。十五在半红小镇疗伤,十三和十四在京中潜伏。” “何时抵达的上京?” 地上的十一心中叫惨,“已有半月。” “这就是我玄月国顶级暗卫的办事能力?半月时间,人口众多的将军府愣是没能插进去一个眼线?” “属下办事不利,甘愿受罚。将军府的守卫换班,毫无规律可寻,再加上每一位进出将军府的人都经过详细盘查记录,更甚者有暗卫跟着,属下们实在不好下手。就连今日,属下们也是引虎离山,这才敢联系小主子。” 花解语沉着的脸,阴云密布,但是他心里知道,将军府的守卫实在太严密了。 住在西苑的第一天晚上,花解语就察觉到暗中监视的暗卫,他起初以为是大将军放在靳菟苧身边的人。 可是在学院里,他明确感受到有不下两位武功高强的人在暗处跟着他,他这才意识到,大将军还防备着他。 想到大将军,花解语心中难得的警惕些,整个南红国也就大将军不容小觑。 “让十三照着我现在的模样,做张面皮,以后联系照旧以玄鸟报信。” 十一应是,主仆两人的视线一起落在地上的侍女身上,十一以眼神请示花解语,是否要动手。 墙角处名为绿惹的侍女,在醒来的时候他们就发觉了,这侍女身中毒药,命不久矣,本来花解语是不想出手的,可惜总是有些不安分的人。 棱角分明的下巴轻轻一抬,素白的布鞋往屋外而去。 地上听到脚步声的绿惹明显慌了,她急忙睁开眼睛,面前一蒙面的黑衣人直接捂住她的口鼻…… 走出厕房的花解语,步态轻缓,依旧是美的摄人心魂的郡主贴身侍女。 等回到书童们休憩的地方,花解语就被一众人围住,各个都来道喜攀关系。冷漠地拉开距离,花解语点了一个人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大皇子一大早就特意给郡主送来宫中的木槿花。 整整十株带着露水的白花重瓣木槿各插在青花釉里红天球瓶中,大皇子送花的理由情真意切,让当时在场的所有贵女羡慕不已。 然而,靳菟苧再次拒绝了。 贵女们心中嫉恨郡主,但是迫于以后她得势于大皇子,一些人已经开始向她示好。前段日子还背负骂名,如今因为大皇子,靳菟苧直接被捧在云端。 而花解语听到靳菟苧再次拒绝大皇子,他眉头轻挑,抬脚往马厩而去。 傍晚,下学的时候,靳菟苧是被人簇拥着走出书堂的。 花解语上前接过靳菟苧的书箧时,落后几步的柳卿栌往郭谨偈身边而去,这一次,郭谨偈没有错开步子,两人一起站在原地看着靳菟苧离开。 走到人少的地方,靳菟苧才轻轻舒气,小声地向花解语抱怨,“阿语你不知道,我这一天都快变成筛子了。” 花解语正疑惑靳菟苧为何这么说,旁边路过的一位学子向靳菟苧投来万分羡慕的目光,直到他们拐进马厩,灼人的视线这才消失。 将军府的车夫拉开车帘,靳菟苧欲抬脚,就见车厢里整整齐齐摆放着上下两层的木槿花束,她刷的一下甩上车帘,怒声问旁边的车夫,“怎么回事?” 车夫立刻跪伏在地,怯怯懦懦地看向花解语。 见此,靳菟苧扭过脸来,脸上带着愤怒,“花解语,别告诉我,是你自作主张。” 花解语假传靳菟苧意思,收下大皇子的木槿花时,不是没想过靳菟苧会生气。可是她虎着脸,水眸中全是责怪的模样,让他莫名感觉有些棘手。 “靳菟苧,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 很是平淡的问,靳菟苧甚至没有上一句话的愤怒。 她端着姿态,脸上挂起面对外人时的礼貌,“即便你不能理解我心中所想,可我那么多次的诉说,你一点都没放在心上。阿语在做决定的时候全然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轻飘飘的,带着贵女风范,花解语却宁愿他瞪着他,冲他吼。 “来人,将车上的东西都搬下来。” 将军府的护卫听见命令犹豫地互相看看,大皇子的木槿花都已经收下来,这边的信报也传给大将军了,这会儿郡主又要反悔…… ------------ 第十七章 大局为重 没有一人行动。 靳菟苧的脸色慢慢变得难看,旁边聚集起围观的学子,窃窃私语中一些不好的言论钻进靳菟苧的耳朵。 无非是说靳菟苧拿乔,以退为进,捉弄大皇子。也有的嘲讽她一飞冲天,装腔作势,想要彰显自己的风光。 这些声音越来越大,如果今日靳菟苧真的再把大皇子的花退回去,她不知好歹的名声可就坐实了。 花解语害怕靳菟苧到这个份上还犯蠢,他上前挡住其他人的视线,小声道,“郡主,大局为重。” 靳菟苧审视的目光落在花解语闭月羞花的面容上。 今日清晨,两人之间也是这样近的距离,还是她主动靠在花解语的耳边说: “阿语,我信你。” 是不是那风太大,将如此珍重的许诺都吹散,这才在傍晚花解语就瞒着她做事。 靳菟苧心里的弦突然就断掉,身后聚集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将军府的护卫还在待命,只要她再次令下,这花必然从车厢里搬出来。 可是,大局…… 别过脸,靳菟苧不再看任何人,马车也不坐了,独自一人往外走。留下的护卫面面相觑,这花到底该怎么办? 好在花解语如今是郡主的贴身侍女,他吩咐人将车上的花势必完好地运回将军府。护卫松了一口气,旁边的贵女们不满地叹息。 郁沉的靳菟苧出了书院,在街上信步阑珊。落后她两三步的距离,是追上来的花解语。明面上是两个人,但靳菟苧和花解语都知道,将军府的暗卫在暗中盯着。 靳菟苧在卖面具的摊位停下,花解语下意识摸出了钱袋,他准备好了碎银子,靳菟苧却放下面具走了。 靳菟苧在卖汤面的店门前站立,小二殷勤地招呼来客,等问到靳菟苧面前时,靳菟苧木着脸走开。小二吃了闭门羹,冲她离去的背影低斥,“穿的精贵,连碗面都吃不起,摆什么臭架子!” 花解语闻言狠狠地瞪那人一眼,明明是三月勾人桃花,无端让小二脊背发凉。 一路上,两人都不主动说话。若是重来,花解语依旧会留下大皇子的花,靳菟苧心里那点子坚持,在他眼里啥都不是。若不是如今要靠着靳菟苧在将军府立足,他早就撇下靳菟苧了。 靳菟苧这人,在意的点总是那么奇怪。她在大将军府屁话不敢放,在其他贵女面前不争不抢,也只有别人咬她了,她才回击。她明明身在漩涡,却向往安宁,真就是活得一塌糊涂。 被花解语在心中一通嫌弃的某人,此刻在一桥边停下。 湖水静寂,岸边绿柳梳妆,两个手端洗衣盆的农家女谈笑着往居民区走。 金黄光雾中,靳菟苧在青石板上坐下,花解语犹豫地看了青石板好几次,他还是选择安静站在靳菟苧身边。 好久,久到花解语觉得靳菟苧时故意让他站着受累,他这才主动开口,“回府吧,你不是还要筛选金秋盛典的才艺吗?” 咚的一下,靳菟苧将脚边的小石子扔进了平静湖水中,湖面溅起水波,一层一层,荡漾远去,直到水面恢复。 暖风中,靳菟苧开口,“阿语你说,是不是世间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如石子入水,不管有怎样的波澜,最终归于宁静?” “就像我,每次都不得不妥协。不管心中再怎么生气不甘,最后还是要继续,因为湖面总会回归平静……” 又在伤春悲秋,有这功夫还不如想想怎么利用好大皇子。花解语撇下嘴角,对于靳菟苧的话,他不想评价。 不远处,一个小乞丐从桥洞下钻出来,看见青石板上的郡主,他急忙对身后的另一男孩说了句话后,他边往郡主这边跑,边扬声叫人。 “靳姐姐!靳姐姐!” 靳菟苧闻声看过去,见到来人,她露出今日最真诚的笑,“是阿木呀,一段时间不见,阿木长高了。” 阿木是京郊的小乞丐,靳菟苧平时一有烦心事就会来此静坐,后来结识阿木。 黝黑的阿木笑出虎牙,“靳姐姐好久没有过来了。” “前段日子有些事情。之前我放在桥洞下面的新衣,你收到了吗?身上可还有银子用?” 靳菟苧说着看向花解语,花解语皱眉,倒是阿木先反应过来,急忙摆手,“有的有的,靳姐姐不用破费,我有银子使的。” 靳菟苧明显不信,阿木连忙翻出衣兜里的钱袋,“喏,这不是吗?之前夜里弟弟生病了,我没有办法只好去将军府外寻您。可是护卫们嫌我是乞丐,把我轰走。还好小霍公子路过,他给了我银两救治弟弟。” “霍寅客?什么时候的事情?” “一个月前吧。我给他讲了靳姐姐时常来看湖的事情,小霍公子后来就经常来看望我和弟弟,这里的碎银子也是他给的。” 深蓝色的钱袋内衬里,赫然绣着一个霍字。 这实在出乎靳菟苧的意料。不是说霍寅客没有同情心,而是帮助乞丐这种细微的事情,不像是雷厉风行的小霍公子做得出的。 一个月前,正是浮生湖游船一事后,靳菟苧被罚抄写经书。那夜,霍寅客在思过房外堵她,询问她是否真的陷害郭谨偈,后来自然是不欢而散。 估计也是那夜,霍寅客遇上前来求助的阿木。可是之后的出行中,霍寅客从来没有提及过阿木。 将钱袋还给阿木,靳菟苧摸摸他毛茸茸的脑瓜,“弟弟没事就好。阿木下次若寻不到我,可去找小霍公子,他也一样会帮助你的。” “我知道,靳姐姐和小霍公子都是好人。” 好人?于阿木来说,他们帮助他,也算是好人吧。 靳菟苧向花解语要来钱袋,要塞给阿木,“阿木,你收着。今日太晚了,我需得回府去。下次见面,我给你带靴子来。” 阿木推诿,他说什么也不要银子,他还拉着靳菟苧的衣角不让她离去,“靳姐姐,你再等等,一会儿就好。” “今日天太晚了。” 一旁得花解语也不耐地看着阿木,小乞丐着实烦人。 “靳姐姐你先别走,小霍公子马上就过来了。” 闻言,靳菟苧怔住,“他过来找我?” 之前思过房他破门而去后,靳菟苧很久没有见过霍寅客了,她感觉得到,他是在躲她。 但是平日,霍寅客在将军府里比靳菟苧还要来去自如,想见她何必要在这里? 靳菟苧作势要走,然而阿木死死拉着她。 “靳姐姐再等等。下午的时候,全城都在传你要当大皇子妃的事情,小霍公子在湖边坐了好几个时辰。他对我说要回将军府等你,可是下学后你久久没有回府,他就在外面到处寻你。” “靳姐姐,你一定要和小霍公子好好谈话。大皇子虽然很好,可是我和弟弟都觉得小霍公子对你更好,城中还有许多关于你和小霍公子之间的流言,你不能就这么轻易不选小霍公子!” 过多的信息涌入,靳菟苧呆在原地,旁边的花解语直接啧了一声,靳菟苧和霍寅客怎么还有一腿? ------------ 第十八章 落泪无声 靳菟苧被阿木的话弄懵了。 什么选择霍寅客?靳菟苧和霍寅客之间怎么可能会有男女之间的那种情意呢? 京中确实有一些关于她和霍寅客的流言,但是靳菟苧从来没有放在心上。霍寅客面对她的时候,完完全全没有那种意思,这些不过是看不惯她的人散发的谣言而已。 可惜阿木这孩子,因为小霍公子和她都对阿木好,就私心里相信了谣言。 想通了的靳菟苧撇开阿木的手,“阿木你想错了,我和霍寅客什么都没有……” “靳菟苧!” 如空山撞钟响,靳菟苧还没有说完的话全都咽回肚子里。 夕阳的余晖中,霍寅客远远地向靳菟苧跑来,“靳菟苧!” 到了跟前,小霍公子微喘着气,额间挂着两颗豆大的汗珠,声音中带着粗哑,他靠近再次叫她的名字,“靳菟苧。” 阿木见人赶来,松了一口气,他不动声色地想要拉花解语往旁边去,给靳姐姐和小霍公子留出空间谈话,却被花解语冷冷地拒绝。阿木只好放弃,转而去接跟在小霍公子身后赶来的弟弟。 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粼粼波光映衬湖边三人,埋藏在心中的话脱口而出时都裹着外衣。 “阿木说你找我?” “也不是,我不急的……只是能当面听你回答比较好……” “回答什么?这次又有什么不平的事情,让小霍公子怀疑是我做的?” 僵了下,“我们不能好好说话吗?每次都是在争吵,靳菟苧,上一次我们俩坐下来心平气和的说话是什么时候,你还想得起来吗!” 心平气和?那还真是好久之前,久到靳菟苧竟然想不到。 “你到底要说什么?叙旧?追忆过往?” “你!” 霍寅客咬牙切齿地盯着靳菟苧,她的挖苦让他感到难受,明明不想这样的,为什么就不能好好说话,他是多么想唤她小兔子呀…… “靳菟苧,我们不要吵。” 好奇怪,过去几年,靳菟苧经常对霍寅客说这句话。‘霍寅客,我不想和你吵’类似的字眼完全没有用,可是霍寅客一说,靳菟苧就安静下来了。 低着头看脚尖,靳菟苧闷声问他,“你到底要问什么,天快黑了,我要回府。” “我……你……” 靳菟苧移动了下绣花鞋,头顶的霍寅客吞吞吐吐地不像他。 “你、你真的收了大皇子的花?” “嗯,收了。”想想这会儿,十瓶木槿花束已经在将军府了。木槿花不珍贵,珍贵的是它们是细心养在皇后宫中,大皇子亲自采摘下的。 向来不和贵女们接触的大皇子,此番行为,不是在向靳菟苧示好是什么?况且,这花还是从皇后娘娘宫中而来。 “这花、这花代表什么你不会不懂!你不是拒绝了吗,为何要反悔!是谁说最瞧不起攀附权势的人?是谁说绝不会想要住进牢笼一般的皇宫?靳菟苧,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察觉到霍寅客的压抑颤抖,靳菟苧抬头就撞进一片猩红中,他这么愤慨做什么?她才是要看不懂他了。 “你回答我呀!还是说,你也被权力熏心,自己的终身大事都能拿出来当作筹码,为谋得青云之路不择手段!” 这话没有让靳菟苧难堪,反而是一旁的花解语变了变脸色,好像是在骂他一样。 靳菟苧古怪的看一眼紧绷的霍寅客,小霍公子一改往日的从容严苛,衣衫上带着灰尘,甚至他的发冠也有些歪斜。 霍寅客在装什么?他不是一直劝说她,要听大将军的话,要赢得金秋盛典,要坐上大皇子妃的高位吗? 如今阴差阳错下,靳菟苧接受了大皇子的示好,霍寅客反而暴跳如雷地过来质问她? 开口,带着扎人的讽刺,“反正在你心中,靳菟苧就是一个恶毒的女人,再加上这点,有什么关系。” “不准走!你明知道我那是反话,你知道!”红着眼眶的霍寅客一把拉住靳菟苧,不让她走,“你为什么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坦诚!你知不知道,你卷进去的每一件肮脏的事情,都让我心痛!” “你放手!” “靳菟苧,你敢说你手上是干净的吗!” 处在极端生气中的霍寅客另一只手也抓住靳菟苧,可笑的是,这么大的块头此刻竟然在发抖,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 靳菟苧任由他控住自己的双手,带着失望,“看呐,小老虎。在你心里,小兔子早就不是纯洁的了。” 说到底,霍寅客也不相信她。长大后的争执,就是从第一次的小动摇开始的。人心难守,当年的那些誓言果然是童言无忌。 只轻轻挣了下,靳菟苧就从霍寅客大手中离开。 全程旁观的花解语收起看戏的神情,他静默地跟在靳菟苧身后往正路上走。错开依依的杨柳时,他们身后传来霍寅客沙哑的声音。 “大皇子是不会喜欢你的,靳菟苧,你看人的眼光烂透了。” 带着些微泥土的绣花鞋走的更快了。 回到将军府的时候,天已经暗沉了下来。 靳菟苧一路疾步进阁楼,打开房间的门,十瓶木槿花束就摆在架子上,侍女小心地照料,刚刚还散了一遍水珠在叶子上。 侍女上前来禀告,靳老夫人那边得知此事,特意送来了几匹上好的云缎,给靳菟苧裁剪新衣。小叔母以及两位堂姐也送了些礼物过来祝贺,还有些学院贵女送来的拜帖,小小的一摞,没有十份也有五份之多。 瞧瞧,大皇子这通天梯真好使。 强忍着挨到休息的时辰,靳菟苧关上隔门后,整个人都萎靡了下来。软榻上无所事事的花解语见此眼中闪过讥诮,看来靳菟苧是真的喜欢霍寅客了。 溶溶浓月,淡淡沁凉,床上伤心的人一股脑地将自己塞进被子里。 据说,女子一旦开了情爱的心窍,智力都会下降。花解语有些担忧,靳菟苧如此排斥大皇子的最根本原因在于霍寅客。若真是这样,可就不好办了。 “郡主可还好?” 没有动静,花解语从软榻上坐起来,定定地盯着床上的一坨。 “你可是还在因为湖边的事情伤心?” 好像还是没有动静,花解语穿上鞋子,往床边来,“靳菟苧……” 离得近了,花解语才发觉被子在微微的抖动,他轻轻地掀开薄被,面前蜷缩成球的靳菟苧让他感到好笑。 “你这是做什么?不嫌难受,憋气嘛?” 花解语边说边将面前的圆球展开,拉开捂住面容的小手,一张水淋淋的小脸将花解语吓了一跳。 薄被上,靳菟苧哭的无声无息,若不是眼泪像涓涓流水般滑落浸湿被面,没有人知道她是有多么伤心欲绝。 “你、你……” 僵住了的花解语一时将脑子里的话全然忘却,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善良的人,怜惜之类的感情在他看来是弱者做为,可是此刻,他的心竟然钝痛了一下。 很多年之后,白发苍苍的美男子靠坐在金碧辉煌的宫殿角落,莫名吐出灯灯二字的时候,也是这般无声落泪,心里是成千万倍的钝痛。 ------------ 第十九章 吾之过也 “有什么好哭泣的……” 花解语手下女子暗卫不少,那些女子即便是在狼群中被活生生咬断了胳膊也不会流一滴泪水,他实在无法理解靳菟苧。 想大声呵斥她,给她讲道理,可他见识过靳菟苧的一根筋,她肯定不会听的,说不得还会哭的更凶。哄人吧,花解语还从来没有干过这事。 其实,置之不理,回到软榻上打坐调息,这才是他该做的事情。可是花解语却不由自主地用自己的袖子去擦靳菟苧的泪水。 瓷白小脸这才裸露在空气中,花解语斟酌着安慰人的话,搜肠刮肚却没能找到一个字。他正欲放下手,床上的泪人却嘤咛出声挤进他的怀中。 从来没有和人如此相拥的花解语,惊到一下子将两只手都举到半空中,身体下意识地想要摆脱,可是埋在他腹部的呜咽让他身子僵硬住。 “靳、靳菟苧,我说过的,不能对我动手动脚……” 抽泣声渐渐大了一些,像是幼猫微不可及的声响,挠的人心痒痒。 “就此一次阿,只给你抱一盏茶的时间……” 伤心时候的陪伴最能走进人心,需要呵护的,被信任的,无形中都为对方折服。 哭够了的靳菟苧慢腾腾地换一边脸,她开口说话,声音像新雨后才冒尖的竹笋般轻灵,带着洗涤过后的干净,“阿语,都是你的错。” 知道靳菟苧埋怨他自作主张收下花,花解语也受了她的指责。 “阿语,你要向我道歉,我才能原谅你。” “嗯?”道歉?这个要求就过分了。花解语长这么大,还从未有人敢让他说对不住的。 靳菟苧鼓着腮帮子,头还枕在花解语的肚子上,仰着脸对他说,“阿语有错。我信任你,你却骗我,虽然你是为我好,但是你骗我就是不对。” “我不想让我们之间也变成和霍寅客那样,我想要原谅你,但是阿语必须道歉。” 放在身后的大手紧了紧,花解语嘴角微平,“吾之过也,望郡主既往不咎。” 若是此刻花解语手下的一干暗卫在此,听到从他们那高高在上的小主子口中说出这样低声下气的话,他们只怕早就五体投地跪服请罪了。 靳菟苧并不是真的将全部过错归咎于花解语,但是她要的是花解语的坦诚态度,还好阿语没有让她失望。 一盏茶的时间还没到,靳菟苧自己从花解语身上爬起来,“那阿语去把外面的木槿花全部搬进来。” 皱眉,明显的不愿意。 “做错了事情就要弥补,不然哪里知道阿语是不是真心道歉的?” 花解语望向得寸进尺的人,这双湿漉漉的眼眸还带着一圈红肿。罢,所幸这里没有识得他真面目的人,不就是搬十瓶花吗,又不是要下火海。 昕长的身影推门而出,来来回回几趟,整整十株木槿花被挪了进来。 即便已经离开泥土一整天,花朵仍然没有明显的萎靡,可见下人们是如何尽心地照料这些花朵。 可是,离开泥土的花,终究是不长久的,刹那鲜艳,短的比不过朴实无华的事物。说不得正是因为如此,大皇子才不在乎,毕竟,不是什么宝贵的东西。 在大皇子心里,什么样的人,送什么样的礼物。 深谙此理的靳菟苧围着花束绕了一圈,花解语因为被使唤心中不爽,直接在软榻上打起坐来。等靳菟苧绕第完第二圈,隔间里突然一阵哗啦响声。 清脆的声响,是一般玉瓶发不出的声音。 闻声睁开眼睛的花解语,听到了第二阵碎响。房门外的侍女白着脸,跪在地上,一连串,整个阁楼的下人都跪下。 花不值钱,但是青花釉里红天球瓶却是难得,唯正宫皇后娘娘殿内才有。平常贵女们得皇后娘娘相赠一个,都会感到无上恩宠。 靳菟苧却一口气踢翻了十个。 “靳菟苧!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花解语连忙下软榻,站在碎片前,五官都皱笼起来。干了坏事的少女却很是开心,她拉开花解语站在一旁。 靳菟苧对着花解语眨眨眼睛,突然提高了音量,“大皇子送给本郡主的花,自然就易主了。本郡主失手打碎了几瓶花,难道还要治罪不成!” 寂静间,花解语本来不明白靳菟苧此举何意,一位侍女示意是否要进来打扫残局,得到靳菟苧许可后,这位侍女进来了。 看到侍女的一瞬间,花解语明白了靳菟苧的意图。 靳菟苧给他讲过阁楼中有身份的侍女背后都是哪方势力,而面前的这位侍女是大皇子的人。 打碎大皇子的花这件事本身就不容小觑,再加上其中还有一位皇后娘娘,传出去靳菟苧会治罪不说,连大将军府都会有牵连。然而没有任何人亲眼所见她是如何破坏的,加上她刚刚的话,每人敢说什么,顶多会说郡主嚣张跋扈。他这是率先堵住了一屋子人的嘴。 而进来打扫的是大皇子的人,靳菟苧侧面向大皇子传达本郡主不是好糊弄的意思。即便这位侍女到时后传话,大皇子还要掂量下靳菟苧到底是什么态度。 等室内打扫干净,靳菟苧像是甩掉了十万层包袱一样松气,花解语坐在软榻上看她甩甩手臂,他认为靳菟苧打碎花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她不喜。 想到这一层,之前他觉得这一切都靳菟苧算计的结论也被推翻。花解语是不指望靳菟苧能有什么深谋熟虑了,顶多有一些发挥不稳定的临场小聪明。 日常嫌弃靳菟苧的花解语正准备打坐,靳菟苧却连鞋子都不穿,跳下床直直往他软榻上来。 “你、你、你干什么!”带着花解语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慌乱。 “我的被子湿湿的,只能和你挤一晚上。” 花解语顿时以身挡住床边所有空隙,“不行!” 虽然他现在是女子,不,虽然他现在是女装,但是靳菟苧怎么能这么不讲礼仪和别人共处一张塌上! 私下里的靳菟苧实在太疯了。 花解语扮作女装已经牺牲了太多,怎么还要陪人睡觉! “不行!叫侍女进来换一下!” “不行,我不好解释上面的水啧,让别人知道我躲在被子里哭鼻子,我以后还怎么见人呀。” 理直气壮到好像根本没有做过这么丢人的事情一样。 靳菟苧的态度坚决,花解语的态度也坚决。 南红国不比他的国家开放些。 他见过靳菟苧只穿小衣的样子,他见过靳菟苧纤细精致的锁骨,他甚至见过靳菟苧不足他一握的脚腕以及玉足。在南红国,一位女子倘若被男子看了以上任一,都是无法再嫁与他人的。 再来一个同床共枕…… 虽然花解语不在乎这些,但是关乎女儿家清白的事情,他并不想出格。 花解语猛地从软榻上下来,他把软榻让给靳菟苧,“你睡我的床,行了吧。” 最后三个字,带着无奈。 靳菟苧无所谓,她凑近花解语的枕头嗅了下,还行,虽然没有她身上的馨香,但也没有其他的异味。 简简单单的一个举动,却把花解语雷到外焦里嫩,靳菟苧怎么、怎么这么不知羞! 她刚刚那一下嗅鼻,直接让他钉在原地,好像是靳菟苧贴着他的脖颈在闻香一般。 ------------ 第二十章 美人酣睡 些微晨光照进室内的软榻上,靳菟苧不适应地醒了过来。 换了个床,她睡得并不好,约摸着时辰还早,她打着哈息往架子床上去。挑开半遮掩的轻纱时,靳菟苧不由看痴了。 薄被间,花解语平躺着,双手合十放在腰腹处,三千墨发柔顺地放在一侧,水嫩的面容上是集上天最鬼斧神工的雕琢于此的五官,靳菟苧愣愣地趴在床边,柔和地欣赏酣睡美人。 防备心慎重的花解语怎么可能在外人靠近的时候还酣然入睡?靳菟苧醒来的一瞬间,他就清醒了。 闭着眼睛,他听到靳菟苧晃晃悠悠的脚步声。这一刻,他突然想看看靳菟苧会对睡着的他做什么。他感觉到她痒痒的呼吸打在自己的脸侧,她的目光掠过自己的额头,眼眸,鼻翼,直到薄唇。 这种目光不是灼人的,没有带着贪念,反而柔和的像是三月春风,九月薄云。柔和到花解语放松心中的警惕,主动接纳了靳菟苧的目光在自己的脸上逡巡。 就像是深林中在阳光下打盹的猛虎,接纳一只幼猫在自己的身边活动,而且没有丝毫的突兀。 到后来,靳菟苧竟然再次睡过去,还是花解语算着时间推醒了靳菟苧。 “靳菟苧,该起床洗漱了。” 幼猫发出了反抗,她躲开声音来源,翻过脸想继续睡,然而恼人的声音继续追了过来。 “靳菟苧,大将军叫你呢。 大将军三个字对靳菟苧的杀伤力极大,她一下子直起身,小手也从床榻边收回,手指上牵连的墨发扯痛花解语,他不得不将身子靠过来。 “啊,花解语!”反应过来的靳菟苧连忙摆手,一下子将花解语的头发扯的更痛了。 “对不住,对不住,我忘了。”靳菟苧说着,小心翼翼地一圈圈解开缠绕在自己食指上的发丝。 顶着花解语不悦的目光,如丝绸般的一缕头发解放,可是有不下五根头发已经被连根扯断,靳菟苧细心地捏起断发,一脸痛惜,“都怪我,这么有光泽的墨发竟然不能再生长了。” 花解语的目光更加不善了。头皮上的疼痛还比不上几根头发,哼,花解语凉凉地撇了罪魁祸首一眼,起身率先出了隔间。 收拾妥当,照旧在上马车前与靳繁霜和靳素秋假意寒暄一番,靳菟苧这才坐上马车往学院去。 车厢内,靳菟苧思索着最近流行的荷包花饰,想了想,她决定还是问花解语算了,“阿语喜欢什么样的荷包?” 荷包?女子才用的玩意,他有什么好喜欢的。 “都可。” “那阿语喜欢什么样的花饰?” “都可……靳菟苧,你不会要送我荷包吧?” 不管在哪一个国家,女子的荷包都不是能轻易送人的。 “对呀,我要对它们负责。” “它们是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 靳菟苧认真地说,“我扯断了它们,自然要给它们一个收容之所。那些墨发好漂亮,不能就这样烧掉了。” “你……那是我的头发。” 作为被扯断头发的人没有多少心疼,反而是刽子手在努力补救,要不是花解语现在是女装,他都怀疑靳菟苧是不是对他有什么想法。 毕竟,败在他容貌上的大有人在。 毕竟,靳菟苧很吃他的这张脸。 嘶,花解语突然古怪地看向靳菟苧。如果真的如他所想,这么久以来,靳菟苧对他莫名的包容、信任不是说不过去。 这个理由似乎更加能说服他靳菟苧全心向着他的原因,只是,只是……花解语接受不了。 真的如他所想的话,他该怎么办?靳菟苧怎么这么难搞…… “你干嘛这样看着我?好像我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一般。” 被花解语注视到不自在,靳菟苧伸手想要推花解语,谁知道花解语猛地往后退,反应大到靳菟苧眼睁睁看他的头撞上车顶。 整个马车抖了一下,外面经过的行人也投来异样的目光。 “你没睡醒?” 丝毫没有意识到大问题的靳菟苧还想伸手去摸花解语的脑袋,花解语大手一下子就钳住她。 “不行!” “靳菟苧你不可以这样!” “我不会接受你的!” 靳菟苧这下子怀疑自己没有睡醒,这是做梦吧,不然她怎么听不懂阿语在说什么,“捏的有点疼,不是做梦呀。” 澄澈的懵懂的水眸,是只有在花解语面前才有的模样。 挣开花解语的手,靳菟苧往后坐远了些,阿语不愧是会武功的,感觉他随意捏了下手腕都好疼。 斟酌着开口,“虽然我不知道你这种畸形的情意是如何生出来的,但靳菟苧,如今尚早,拔草除根还来得及。” “什么?”靳菟苧被花解语说得一头雾水。 “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青馆里会有男子之间……男子之间惺惺相惜的实例,也有一些男风馆,那里全是污秽……” “你是说男子之间的感情?军中将士们多的是如此。” 花解语差点再次撞到头,他是想借男子之间来隐含女子。他倒不是应为靳菟苧的话感到震惊,而是靳菟苧竟然知道这些! “将士们在沙场上将自己的后背交付军友,一个士兵身上少的可怜的牵挂之物,安定地区家中盼归之人,从来不是一个人的责任。一旦一人为国捐躯,这些都会有军友大义守护。” “不分你我、肝胆相照的男子情,怎会是污秽?” 花解语哑口无言。 这么纯正的靳菟苧,连男风都不懂,怎么会有那种感情? 只能说,心里黑暗的人看别人的眼光会不自觉带着黑。 花解语摇摇头,因为理亏,一路上也没有打断靳菟苧兴致高昂地讲军中的事情。 不喜琴棋书画,不贪首饰新衣,反而对军中的事情感兴趣,靳菟苧确实和一般闺阁女子不同。 花解语有些担心,大皇子这种俗人怕是不能打动靳菟苧的心,这样的话,靳菟苧要如何坐上大皇子妃的位置? 真不省心。 快到学院的时候,靳菟苧自觉收了话题。一下子从刚刚眼睛里泛着星光的明丽少女,变成了端庄,无形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郡主。 下了马车,走在小道上的是郡主和她的贴身侍女花解语。 今日他们到学院的时辰比较早,可是学院里却十分嘈杂,隐隐约约听到有侍女不慎落水,尸体泡了一夜,捞上来后发现侍女还身中剧毒。学子们惊慌不已。 靳菟苧对于这些事情并不关心,她经过停放尸体的假湖时,脚步没有丝毫的停顿,跟在她身旁的花解语压根就没有看过去一眼。 午间,下了课,靳菟苧独自去寻夫子,却在门口碰上了郭谨偈。 相视一眼,两人都猜到了对方的意图。 “果然你也来了,靳菟苧你就不怕树大招风,自己摔倒的那一天吗?” 靳菟苧不想和郭谨偈争吵,她现在只想在郭谨偈的面前尽量降低存在感,毕竟马上就到郭谨偈的及笄之礼了。 郭谨偈,很快我就会摔下高台,而高台之上,踩着我脸皮的得意者是你。 既早知悲惨结局,还有什么畏惧可言? ------------ 第二十一章 盛典准备 “人心不足蛇吞象,多花些心思在大皇子身上,说不定皇妃的位置还能坐的稳一些。” 猜的没错的话,郭谨偈也是来向夫子告假,为两个月之后的金秋盛典做准备。 金秋盛典在南红国很是受重视,参与的世家子们可向学院提出暂课,在家全心准备才艺。而在盛典上大放异彩的学子,学院也会因此声名大噪。 靳菟苧装傻,依旧是温婉的一笑,她安静站在廊下。 “装什么清高,当我看不出你脑门上大大的草包两个字。” 即便靳菟苧努力忍着,她也被郭谨偈的话中伤,想不在意都难。 “哼。” 到底没忍住,小小的一声惹得郭谨偈睁大了眼眸。然而靳菟苧十几年来都在外人面前装,她的脸上依旧云淡风轻,刚刚的那一声真就和她没有一点关系一样。 郭谨偈移开了视线,倒也没有再开口讽刺靳菟苧。 一时间,廊下两人之间少有的安静。 远处不知名的鸟儿一声声啼叫,风中卷起的落叶穿越走廊,在石砖上落脚的时候,夫子的房门吱呀打开,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以意想不到的神情走出房门。 见到柳卿栌的时候,廊下的两人一瞬了然,金秋盛典怎么可能会少得了丞相嫡女,京中第一才女的柳卿栌呢? 三人中,将名利心放在明面上的,也就只有柳卿栌了。 如果只是来向夫子请求暂课,堂堂丞相嫡女怎会耗费这么久的时间?柳卿栌的身份和名望足够参与盛典,然而她出门时,还未隐藏的失落明晃晃地说明,她没有得到夫子的许可。 这可真是出人意料。 最难堪的时刻,被自己的竞争者亲眼见证,柳卿栌在这一瞬间,甚至忘了收回脸上的苍白。 靳菟苧别开了眼,不去看柳卿栌。郭谨偈倒是嗤笑出声,不饶人的小嘴正要发力,被攻击的对象却疾步离去。 “真可怜。” 郭谨偈一脸可惜。 点了点自己的鼻尖,靳菟苧跟在郭谨偈身后走进了夫子的房间。 学院的夫子世代教书,仅仅是先皇为书院亲自提笔的墨宝都不下三幅,当今皇上的墨宝却还没有一幅。 年迈的夫子难免心急,留两人在房内絮絮叨叨说些要为学院争光的话,郭谨偈听到连打呵欠,连演戏都不愿,直接以身子不适就告退了。 等夫子讲到口干舌燥,不得不喝口茶润嗓休息的时候,靳菟苧才悠悠开口。 “金秋盛典必是百凤齐鸣,欲要摘得桂冠,夫子可否指点一二?” 夫子腮边的胡须一抖,浑浊的眼睛中泛起点点光亮,“金秋盛典和学院里的测试其实无甚区别。学院里的测试,出题的是夫子,改卷的是夫子,最后发布结果的还是夫子。” “想要在学院里学业过人除了靠自身资质,和夫子也有很大的关系,清楚了解夫子的出题意向,知晓夫子倾向的答案,获得满分还有何难?” 老油条,怪不得学院的名声越来越落寞了。 靳菟苧心里鄙夷,面上仍是虚心请教,“只是,金秋盛典并没有明确的考试题目……” 一派书卷气的老者露出违和的奸笑,“可是金秋盛典是给谁看的?” “皇上呀!只要得皇上青睐,九和使不手到擒来吗?” “郡主与皇后娘娘交好,又与大皇子交好,只需在皇上这里费些心思即可。” 靳菟苧蹙眉,“圣意难测。” “哈哈哈……”夫子摇头,眼中带着莫名得得意,“皇上虽是真龙,可他依然是男子呀!” “但凡是男子,没有不为女子的美色和身姿而心动。大多贵女不愿放下身份在百官世家面前献舞,觉得有辱名节,实则是放弃了最简单的抓住所有人目光的方法。” 见靳菟苧舒展眉头,夫子知道郡主已经被自己的话打动。他不动声色的打量面前的少女,细眉薄唇,算不上惊艳,好在身姿纤弱胜蒲柳。 “夫子我有一舞曲可推荐,不知郡主是否有意?” “洗耳恭听。” “前朝有深宫贵妃踏云抱月,一舞动天下,荣宠不尽。西方玄月国前皇后在沙场上的破甲长鞭,激励万千将士浴血奋战,至今仍回味不已。” “此两种舞蹈,一至柔轻盈,一飒飒令男子也驻足惊叹,若是二者相结合,至柔至刚,精彩绝伦,必然是会写进史书。” 靳菟苧没有想到,迂腐的夫子还真指出了一条最佳的捷径,只是说来简单,要如何将两种完全不同风格的舞蹈结合也是一件难事。 “郡主再听夫子一言。”仿佛看到靳菟苧为学院争光的那一天,夫子的话中带着得意。 “舞蹈想要出众并不难,只要有碰撞,便成功了一大半。郡主可细细研究两个舞蹈的精髓所在,自行改编。但是有一点需要改变,郡主须得在踏云抱月的曲子时候更加倾向至刚的舞姿,在破甲长鞭的鼓声时候,偏向轻盈柔和。” “郡主,可懂了?” 点头,靳菟苧是真的佩服夫子这一法子,她起身,真挚地向夫子道谢。夫子朗声大笑,允了靳菟苧的暂课,万千叮嘱靳菟苧好好练习。 等靳菟苧离去,夫子更加放松,在学子面前唯一的矜持也丢开,他翘着二郎腿,想到靳菟苧的容貌心中叹气。 郡主的容貌确实不出众,柳卿栌是端庄大气的美,郭谨偈是妖娆魅惑的美,起码在这二人面前,靳菟苧是一点胜算都没有的。 也不知郡主的母亲,大将军藏的严严实实的女子到底是什么容貌,看郡主就知道,肯定不是惊艳的,真不明白南红的大英雄怎么就对一平凡的女子死心塌地。 夫子捋下胡须,将思绪转回金秋盛典上,靳菟苧不一定靠得住,为了振奋学院,看来他还得再做些什么…… 从学院出来的时候,恰好是正午。靳菟苧吩咐马车先回府,她带着花解语在街上闲逛。 炎炎日正午,灼灼火俱燃,花解语不耐烦的问靳菟苧要去哪里,谁知她神秘一笑,拉着花解语进了一家小小的成衣铺。 两人一番乔装打扮,再出门的时候,俨然两位翩翩佳公子,特别是花解语,身上莫名的贵气惹得偶尔路过的行人回头呆看。 好不容易换回男装,花解语却很不自在,他摸不清靳菟苧到底要干什么,身份随时暴露让他对靳菟苧有些不耐,“打扮成这个样子,你想干嘛?” “我不行了……阿语,你别这样看我。” 小手啪唧拍在天神共泣的面容上,靳菟苧拉开两人的距离,这才收回踮起的脚尖,放下小手,“阿语若是为男儿身,怕是有不少女子要扑上来了。” 奇怪,若是其他人这么说,花解语肯定要动怒的,但是靳菟苧娇俏的模样,他丝毫没有感到不爽,甚至直接忽略了这件事情。 他上前扯了下靳菟苧的衣角,“换男装做什么?你要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你低点头。” 花解语微微弯腰,听话的将耳朵附在靳菟苧嘴边,温热的鼻息间,花解语带着错愕转头看向烈日下的女子。 ------------ 第二十二章 微生皇后 “你、你、你要去青楼!” 靳菟苧忙堵住花解语的嘴唇,柔软相碰触的一瞬间,花解语大脑一片空白。 反而是靳菟苧警惕地环视一周,小声道,“谁说我要去那种地方了,被父亲的暗卫报告回去,我怕是连思过房的房门都出不来了!” 花解语移开身子,莫名地也低声说话,“不是你说要听曲儿看舞的吗?扮作男儿身,你敢说不是想要去……” 低着声音,“画舫呀,我们偷偷叫人来表演,不也可以?” “为什么偷偷摸摸的,靳菟苧你很不对劲,你果然是对女子有非分之想!” “什么!花解语你别乱用成语!” 就在两人快要吵起来的时候,一个挎着菜篮的大娘从旁经过,见两人明明动怒,却压着嗓子说话的怪异模样,大娘伸手感受到炙热的阳光这才松一口气,“还好不是撞邪,顶多是撞见了脑子有问题的,可惜生的一副好皮相。” 大娘叹息快步离开,留靳菟苧和花解语面面相觑,还是花解语的肚子传来声响,两人这才默契地收起话题,往河边寻画舫去。 他们来的地方并不是京中的繁华地段,这里更多的是一些平民百姓的住所,因此河上的画舫并不多,靳菟苧也没有怎么挑选就上了第一艘画舫。 这艘画舫不大,算是中等规模,正午时刻并不是营业的高峰期,接待他们的花娘直接带他们去了上等房。 靳菟苧在花娘的如风笑意中走进雅致厢房,她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花娘在面对花解语时突然的敬畏与庄重。 花娘摇曳腰肢,声音娇软,“二位公子来想要什么样的姑娘作陪?别看奴家的画舫不大,柔媚的,知书的,各类型都有,包您二位满意。” “先上些酒菜,把你们这里跳舞最好的叫来,本郡、本公子若是满意了,这些都是你的。” 听到靳菟苧先点饭菜,花解语仿佛又听到刚刚自己肚子的那一声,他微瞪靳菟苧一眼,掏出一个金元宝放桌上,花娘连头也没有抬,急忙应是就下去准备了。 “怎么感觉这花娘有些……谨慎?” 自顾自戴上薄手套,花解语正剥好一颗龙眼,听靳菟苧的疑惑,他赶忙将晶莹果肉递到靳菟苧面前,“你也知道这块儿比不得城中,花娘见到这么大的金元宝,自然会小心接待我们。” 靳菟苧点头,她毫不客气地就着花解语的手吃下龙眼,甘甜汁多,不错。 这一幕恰巧被进来的花娘瞧见,花娘怔立原地,她家的小主子何曾这样伺候过人,更何况小主子脸上带着笑意,一般主子这样笑的时候就有人要倒霉…… 花解语很是敏锐的朝花娘撇一眼,一眼带着凌厉警示,花娘立刻调整神情,款款上前,“二位公子,饭菜已经吩咐下去,这是一些点心,二位笑纳。” 靳菟苧并不太饿,倒是花解语饭量大,她打趣吃点心垫肚的花解语,“阿语这饭量,都快顶三个我了。” “怎么,郡主怕我把你吃穷了?” “额……我绝对没有嫌弃你的意思,只是惊讶,对,惊讶。阿语进食这么多,身子依旧纤细,着实令人羡慕。” “你每日吃的比猫还要少,也不见你纤细到哪里去……” 靳菟苧黑脸,她在犹豫要不要用花解语的贫胸来扳回一局。 而一旁的花娘,最开始还能维持脸上的笑容,见小主子和南红郡主这般旁若无人的斗嘴,她脸上的笑容怎么都不自然。 她不是没有见过小主子和煦的谦谦君子的模样,但那只是小主子的伪装,真正的小主子有多狠,她想起来都会打颤。 可是此刻,没有外人在场,小主子根本不用维持温和与世无争的模样,他却能很自然的和南红国郡主共用一盘点心,拌嘴打趣,这些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 靳菟苧正想回击花解语,一身软粉衣衫的女子挑帘进来,打断靳菟苧的话,不然听到更加过分的话,花娘怕是要担忧自己来日会不会因为听到的更多儿被小主子记上。 “二位公子安,奴家云酿这厢有礼了。” 珠帘下的女子,一双含情目似有万语千言,袅袅身姿如堕入凡尘的仙,周身的气质是一般烟柳女子不能比的。 玉著敲击案面,花解语将靳菟苧的目光拉回来,他这会儿也摸清了靳菟苧的性子,只要是美人,她都能多看上好几眼。 靳菟苧十分满意云酿,没想到花娘竟然能找来如此气质绝佳的女子,“云酿姑娘擅长什么舞蹈?” “只要是公子喜爱的,奴家都能献上一舞,还望公子多多怜惜奴,今后不要忘了奴……” 腻到人骨心里的娇软柔魅。 靳菟苧没有多少反感,反而是花解语微微蹙眉,“行了,先随便跳。” 云酿见花解语不凡的容姿,她媚笑一声,走到旁边的云纹竖箜篌,素手轻拨,空灵的声音一下子沁透酷暑的炙热,恰巧这时饭菜慢慢端了上来,靳菟苧也就边用膳边听曲儿。 “太不值得了。” 在画舫用膳,靳菟苧放的更开。她掩住咀嚼的朱唇,待口中没有食物,靠近花解语向她抱怨。 “男子也太会享受了,怪不得那么多世家子弟都流连烟柳,赏美,听曲,还有佳肴,比神仙还甚!” 靳菟苧一幅振振有词,为广大女子抱不平的模样让花解语好笑,“那男儿要上沙场,战敌军,肩负国家重责,这些女儿家有几人能做到?” “有呀。玄月的微生皇后不是驰骋沙场,保卫国家吗?” 听到这个名字,花解语身子一顿,旁边的花娘扑通一声跪地,惹得靳菟苧投去诧异的目光。 “奴家惶恐,不小心踩到裙摆,扰到公子雅兴,是奴家的不是。” “无碍,花娘不必过于拘谨,我们不是什么显赫人家,平常接待即可。” “是是。” 箜篌依旧,靳菟苧放下细筷,点了几个柔和的舞曲,云酿也一一献舞。问到踏云抱月的时候,一直自信满满的云酿迟疑了。 “踏云抱月……公子折煞奴家了,此舞须得舞者身轻如燕,柔若灵蛇,奴家资质不够,望公子海涵。” 确实,这世上能跳踏云抱月的没有几人,不然此舞也不会被人们奉为上乘舞曲了。 虽然早知道会这样,靳菟苧依旧有些失落,舞是看不成了,踏云抱月的曲还是能听的。 “什么舞蹈你如此上心?”花解语不解,不就是没能看到吗,靳菟苧怎么一下子就蔫了。 单手撑案,靳菟苧不自觉嘟嘴,“不是伤心,只是感觉有些渺茫。踏云抱月还好是我南红的舞曲,钻研起来还是能有苗头的。但是微生皇后的破甲长鞭,我该怎么学习?” “阿语,太难了……” 忧郁的靳菟苧没有察觉到花解语慢慢变白的脸色,他轻轻捻了下手指,“你想要看破甲长鞭?” “嗯。可是怎么可能呢,别说这里是南红,即便是在玄月国,微生皇后的破甲长鞭能有几人会?非得是皇家之人才极有可能会,我怕是无望了……” 屡次提及故人名讳,花解语心里不由自主地泛起凉意。 ------------ 第二十三章 破甲长鞭 然而,靳菟苧可真是好运,今日在这小小的画舫间,还真有玄月国的皇族。暗中守卫的暗卫中,也有世上会破甲长鞭的三人之一…… 带着些微沙哑,花解语也低头到案边,“非得是破甲长鞭不可?” “嗯,唯有此舞。” “为何?” “我想学……” 郁闷的靳菟苧声音带着一丝软糯,用玉著插了碟里的奶黄包,她发泄似的一口将奶黄包塞进小嘴,两腮也跟着鼓起。 花解语心中一个声音在说,就满足靳菟苧吧,又不是什么难事,瞧她这么可怜,就让她高兴回来吧。 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心里的退让与包容,花解语将一碟子的奶黄包放在靳菟苧面前。 微微坐直了身子,他看向旁边的花娘,“你这里可有会破甲长鞭的?” 花娘愣住了,小主子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破甲长鞭在玄月可是不能外传的,若不是因为小主子的身份摆在这里,他身边怎么可能会有能跳此舞的人。 “嗯?” 虽然是轻轻的一个音节,花娘却听出了小主子的压迫与不悦。 靳菟苧已经彻底不抱希望了,她拽了下花解语的衣摆。“阿语,这里怎么可能……” 话还没有说完,花娘顶着小主子的压迫开口,“回公子,破甲长鞭,奴家这里恰巧有人会。” “什么!”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靳菟苧立刻从案上起来,“花娘刚刚是说,你这里有人会破甲长鞭?” “回公子,是。” “是玄月国微生皇后的破甲长鞭?你确定有?” 眼睛瞪得似铜铃,好在靳菟苧的活力又回来了,花解语好笑的仰卧,丝毫没有在意靳菟苧激动之下揪住的他的衣襟。 将小主子对南红国郡主的纵容看在眼里,花娘心中对靳菟苧多了些敬重,“是,公子稍等片刻,奴家马上带人过来。” “不急不急,你们准备就可。” 花娘退下,云酿的箜篌依旧。 泠泠泉音间,靳菟苧兴奋地扑到花解语的身上,“天呐,阿语,你听到了吗!” 虽然花解语难得纵容靳菟苧,但是这种太过逾距的行为,让花解语身体一下子僵硬了。他不适应地曲起腿,错开与靳菟苧上半身的接触,连声音中都带着不自然。 “你……这么开心?” “这简直不是开心,是欣喜若狂!” 确实,花解语已经感觉到她开心的过头了,丝毫没有一点郡主的端庄模样。 隔壁厢房里,一身黑衣的暗卫冷脸站立。 花娘战战兢兢地开口,“您也听到了小主子的吩咐,还是快些换上衣服过去。” 暗卫十三浑身的冷意更甚,“你观小主子待南红郡主如何?” “这……咱们做奴婢的,不可妄言。” “怕是不敢说吧,小主子对草包郡主未免太过放纵!” 这世上,还没有一个人能抓住小主子的衣襟,更别说随意吃掉小主子手中的东西,拉小主子的手,甚至、甚至扑到小主子身上亲密接触。 更甚,小主子丝毫没有流露出以往的厌恶。 更甚,这是一位女子! 十三想到一些可能,她的眼中迸发一丝狠辣的杀意。 “小主子已经下令,你尽快过去。不然小主子责罚下来,可不止你一人受罚!” “知道。” 小主子惩罚人的手段,随意拿出一二,就能将此刻隔壁挤在小主子身边的女子吓得半死。 嘴角微微咧开,十三拿过旁边的舞衣,快速更换。 出门前,她特意戴上面纱,遮住面容。 上等房内,箜篌骤停,花娘谄媚道,“二位公子,破甲长鞭开始。” 高台上的轻纱缓缓拉起,一身黑纱紧衣的女子手执血红长鞭而立,遒劲有力的一道甩鞭巨响,密密麻麻的鼓声迎面直扑,座位上本来软着身子的靳菟苧和花解语也随着长鞭挥动,坐直了身体。 飒飒美人腾空挥鞭,密集鼓点中,整个天地变色。万人征战的沙场之上,黄沙、乌黑、鲜红弥漫,阵阵撕心裂肺,慷慨激昂的怒吼,惊马长鸣不断,利刃划入肉体的时刻,红鞭滑过天际,打在人心。 刚硬有余的红鞭蜿蜒收于美人纤细腰肢,鼓声虽然停下,耳边却仍有回响,直到蒙面的女子赤脚到靳菟苧跟前,靳菟苧这才回神。 顺手接过花解语递来的茶水,靳菟苧一饮而尽,面前女子突然望进她的眼中,狠厉的让靳菟苧手中瓷杯差点落地,还是花解语眼疾手快接住。 “怎了?还在舞曲中没出来?” 靳菟苧摇摇头,再次看向面前的女子,刚刚的杀意让她恍惚,大概是舞娘也入戏了吧。 “姑娘一舞令人惊艳,托姑娘的福,在下有幸开眼。” 十三行礼回谢。 “斗胆问一句,姑娘是在何处学得此舞?” 一语出,在场的其他三人都紧了下心弦。 暗中的视线交汇,花解语示意花娘开口解释,十三是直性子,很有可能会暴露些马脚。 花娘斟酌着慢慢开口,“是这样的,公子。此位姑娘原是玄月之人,奴家收留她的时候,她的嗓子已然坏掉,全身带伤,女家见她可怜就收她在画舫营生。” “早些时候,奴家也询问过她一身舞艺的来处,只是每一问,姑娘就头痛欲裂,后来奴家也就不敢过问,这两年才好了一些。” 想来也是经历过命运坎坷之人。 靳菟苧轻叹,不好再打听此事,“观姑娘一舞,本公子深感震撼。不知姑娘可否卖个人情,将此舞的步子……” 十三早就看出南红郡主的意图,不知是出于对靳菟苧的厌恶,还是害怕小主子依旧纵容之,她失礼地摆手拒绝,眼中透露出坚定、不容商量的意味。 小主子在场还没有发话的情况下,十三此举是以下犯上了。 花娘正担忧小主子动怒,花解语的凉凉的目光就从花娘的身上飘到十三身上,十三心中惊慌,低下了头。 靳菟苧并没有意识到这些暗中的汹涌,她感到可惜,但是也能理解。 她转身询问一旁的花娘,“那鼓点的谱子可否容我借鉴一份?本公子保证,绝对不会兜卖,损害舞曲。” 相比于舞蹈,曲子并不珍贵,在玄月国的书堂骑射课上,都会有此鼓曲激励学子。 花娘立刻答应下来。 靳菟苧跟在云酿身边拿纸笔记录的时候,花解语借口散气来到隔壁厢房。 一进门,加上十三,另外两名黑衣暗卫一齐跪地。 “属下十一,恭迎小主子。” “属下十四,恭迎小主子。” 花解语收起在靳菟苧面前的随和,一张精雕细琢的俊脸慢慢凝结千年玄冰。 意识到小主子的不喜,三名暗卫不由发抖。 “今日为何没有提前以青鸟报信?” 十一跪着往前一些,“回小主子,属下暗中听到南红郡主提及画舫,恰巧我们的人在此处有密点,这才冒险与小主子汇合。” 虽然此行并没有露出马脚,引得靳菟苧怀疑,但花解语仍然不悦,“这便是你们自作主张的原因?违反纪律,办事不利,以下犯上,一个个都翅膀硬了。” ------------ 第二十四章 弱智游戏 “属下知罪!” 薄凉视线掠过地上跪伏的三人,花解语背过身子,伸手拿过璧阁间的瓷白药瓶。 十一见状,连忙开口,“鬼医的药大多做齐了,只还剩……还剩复阳丹未炼制出来。” 复阳丹,从字面便能得知此药为何用。涉及男子尊严的事情,十一本来还不好开口,怕小主子在意。然而他到底多想了,小主子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这几日,属下已经派人收集到南红京城的重要官员名单,小主子可要翻阅?” 花解语摆了摆手。 在将军府,靳菟苧每晚回房前都会有侍女向她汇报京中大小事,虽然多是一些后宅女眷的事情,其中牵扯出官员的家底、动向等甚至比暗线收集来的还要全面。 将通黑的小瓷瓶收入衣袋,花解语吩咐十一在一些地方安插眼线。 事情安排完毕,十一负责安落人手,十四负责入侵南红商业,唯有十三,花解语连一丝目光都没有停留过。 眼见小主子要出厢房,十三再也忍不住,她跪着追小主子,“小主子!” 昕长的身影停立。 “小主子,面具已经做好,可要属下代您回将军府,您也可尽快疗伤。” 燥风过,厢房内却如隆冬般刺骨冰冷,花解语的沉默就是剜人骨肉的风刃。 开口,“十三,若不是此时人手不足,你的这张嘴怕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而花解语身边从不留无用之人。 自始自终,花解语没有看十三一眼。 十一待小主子离去后就去安排事宜,十四叹着气去扶地上的十三,却被十三一把推开。 “十三,你可记得当日小主子收下我们时,要我们十五人发的毒誓?” 十三自己从地上起来,“怎么,看我的笑话不够,你还想怎么羞辱我?” 十四再次叹气。 十五暗卫中,只有十三一名女子,组织里一直对十三多加照顾。可是近几年来,十三在面对小主子的时候越发逾距…… “当日我们发誓,今生抛却所有,誓死追随小主子,听从小主子差遣。你要明白,从那一日起,我们就是小主子的奴,是小主子的狗,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你还是早些掐灭为好。” “什么想法?你少管我。” 拒绝和十四再谈下去,十三直接从旁边的暗门出去。留十四第三次叹气,十三呀十三呀,如果不是戳中见不得光的女子心事,你怎会慌乱到忘了带走地上的面纱? 上等房内,靳菟苧一再和云酿道谢,等她走出厢房的时候,花解语已经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 暖风不醉人,美人独惑心。 打断佳人赏湖的美景,靳菟苧扯了下花解语的衣襟,“花公子,咱们得下船回去了。” “你此行是为了这两首曲子而来?” “嗯,本来只是想碰碰运气,没想到一下子就找齐了,今天真是好日子。” “看在你这么开心的份上,今晚的膳食可否加上一道芥蓉春卷?” “这……” 说话间,花解语先一步下了船,为了让靳菟苧答应他,他特意去扶靳菟苧下船。 花娘的“公子走好!”远去,靳菟苧不太好拒绝这么主动的花解语,但是阿语点的可是芥蓉春卷呀!辛辣无比,味道古怪呛人,阿语怎么会喜欢吃这种食物。 “靳菟苧,芥蓉春卷。” 靳菟苧扯住花解语的袖子不松,“阿语,女子不适合吃这道菜……口中异味难除不说,过于辛辣的菜不利于葵水之事。之前有一位员外小姐……” 一道菜,还牵扯出女子身体调息,花解语无奈。他只是离开玄月太久,南红的菜肴多甜食,他早就食不下咽。 早知道,刚刚就该让花娘上些玄月的菜式。 讲完员外女儿贪辣影响葵水的事情,虽然花解语没有流露出明显的失落,但靳菟苧还是察觉到阿语的兴致不高。 “唔,阿语若是答应我一件事情,我就带你去吃一样好吃的。” “什么吃食?” “那你答应了?” 靳菟苧能有什么过分要求?花解语不将要求过大脑就点头。 得到满意答复,靳菟苧就差跳起来庆贺,她松开腰间一根腰带,对花解语说,“阿语,低头。” 挑眉,顺从的低头。腰带遮眼,下一瞬大手中挤进来一软绵,是靳菟苧的小手。 “不许偷看,到了地方才可以解开。” “你放心,有我牵着,不会让阿语磕着碰着的。” 眼前一片黑暗,花解语并不害怕。他的内力恢复的七七八八,担忧被大将军的暗卫看出来,他吃了药丸压抑住内力,但是这并不影响他在黑暗中对外物的判断。 穿过柳树的时候,靳菟苧故意拿柳枝挠他,他打着哈哈躲过去。街道上人家养的懒猫在路口晒太阳,靳菟苧提醒他绕过去。 走到巷子里的时候,靳菟苧开始捣乱,明明前面是平地,她夸张的骗花解语说面前有一滩水,指导花解语跨大步。 被遮住的秀眉轻挑,不视物的情况下,他依旧感觉到身边人发自内心的开心。想到几个即将从靳菟苧名下截胡过来的铺子生意,花解语装模作样的动动脚。 让尊贵无比的他亲自扮丑逗乐,换来几个铺子,靳菟苧这交换下来也不亏。毕竟,他可是有心人花天价银子都接触不到的存在。 于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欢笑间,靳菟苧账上的几十万两注定要飞走了。 小孩子打闹着从身边跑过去,花解语老远就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暗道,靳菟苧总算没有说白话,确实是好吃的。 期待着,靳菟苧解开腰带,她献宝一般错开身子,花解语一眼就看到卖臭豆腐的摊位。 “阿语试试这个小吃,以阿语的口味,一定会喜欢的。” 花解语抬步去到小孩子们后面排队,“臭豆腐嘛还可。” “阿语竟然吃过臭豆腐!这种小吃还是前两年,玄月大使带到南红京城的。” 将一时大意归咎于刚刚的弱智游戏影响,花解语张口就将漏洞圆了回来,“你忘了,半红小镇和玄月接壤,小镇上自然也有臭豆腐。” “原来如此。” 前面的小孩子们抱着臭豆腐嬉笑离去,等到花解语的时候,摊主抬头见如此风神俊朗的公子,不由自主地感慨,“天人竟然也爱吃这等臭物!” 扑哧一声,靳菟苧忍不住在一旁笑出声来。 确实,简易的摊位前,一身干净衣衫,容貌过人的花解语与臭豆腐格格不入。就像是天上的白云掉落人间沼泽,上好的白玉戴在了五大三粗的鄙俗之人手腕间。 摊主和靳菟苧觉得好笑,花解语作为臭豆腐资深爱好者丝毫不为这份独爱感到尴尬,他煞有介事的指导摊主,严谨把握豆腐与卤水浸泡的时间,蒜末辣椒粉的比例不能差之毫厘,豆腐在出油锅前是最佳金黄的状态。 俊俏公子严谨认真的模样,让摊主和靳菟苧都收起笑意,认认真真地等这一锅臭豆腐做好。 ------------ 第二十五章 驭夫之术 喷香出锅,摊主细心地包装好,还欢迎花解语下次再来。 此处小巷是居民区,小孩子时不时在巷子里穿行。侧身躲过追逐橘猫的小女孩,花解语用竹签叉起一块臭豆腐,“靳菟苧,试一下?” “不要!” 靳菟苧全身心的抗拒,极力拉开与花解语之间的距离。 美食还是只有少数人欣赏得来的。想到玄月的国都里和自己一起大快朵颐的人,花解语难得露出温情。 走出小巷的时候,靳菟苧恍惚听到有人在呼喊,她转过身,只看到花解语沉浸在臭豆腐中的享受,“你听到声音了吗?” 花解语摇摇头,他确实没有听到有人叫靳菟苧的名字。但他感觉到小巷拐角处背着一老者,大概是认错人了吧。 “好像是有人在叫家中二堂哥的名字……” 将军府的公子哥们怎么可能会在这种地方,而且这里也不可能会有人与之结识。应该是幻听了,靳菟苧将此事略过,为了不受花解语臭豆腐的侵害,她疾步走在花解语的前面。 回到繁华的城中心,二人去成衣铺换回衣服,这才回了将军府。 晚膳的时候,靳菟苧被靳老夫人请过去用膳。 自然是一大家都到齐的,若不是这种场合,多少顾及大将军的骨肉,靳老夫人才不会叫靳菟苧过来。 正式用膳前,人人推杯换盏,好话连连,一派祥和下尽是踩低捧高。 因为靳菟苧这几日和大皇子牵扯在一起,小叔母向她说好话不算,连一向冷冷清清的二叔母也示好。 靳菟苧面上受着好,转头间就被靳繁霜用眼神捅了好几刀。 大家族用膳时,是不允许发出响声的。安静用膳过后,靳老夫人单独留了靳菟苧在房内说话。 八角玲珑香炉升起袅袅紫烟,靳老夫人慢吞吞低饮了一口浓茶,“虽说你自幼是在西苑长大,多数事情还是由你父亲管理。最近满城传你和大皇子的事情,你父亲那边是个什么态度?” 靳老夫人直接忽略了靳菟苧的看法,仿佛商量的事情和靳菟苧没有一点关系。在老夫人眼中,靳菟苧的婚事必须是给将军府锦上添花,带来巨大利益的交易。 这些靳菟苧自然也明白。她早已经不该对这个家族里的长辈抱有奢望,不该奢望得到寻常人家的亲情。 “父亲那边还未表态。” 大将军那边确实没有动静。这几日流言四起,父亲若不想让这些流言存在,肯定会出手压制的。但是关于靳菟苧拒绝大皇子,不给大皇子明确答复的流言,父亲同样也置之不理。 如此一来,不仅祖母看不懂父亲的态度,连靳菟苧也不懂了。 果然,听到答复,靳老夫人的目光在靳菟苧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香炉里传出细微的声响,靳老夫人示意侍女将香炉熄灭,另一名机灵的侍女连忙上前给靳老夫人捶肩膀。 “如今几位皇子间,最有前景的便是大皇子。虽说入宫必然是要受憋屈的,但无上尊容也是独独一份。大皇子那边,你要继续冷着,不必贴脸上去讨好。” 乍听祖母的话,靳菟苧还有反应不过来,“这……” 一个不容插嘴的强势眼神,靳老夫人继续道,“我将军府的女子,定不能在后宅之中受气蹉跎的。蒲柳虽弱,利刃其下,夫虽为天,妻顶半边,这才是我将军府的好女儿。” 靳菟苧从来不知祖母心中竟然还有这等大逆不道的想法,想到当年祖母强势休夫,独自抚养两个儿子,在中年的时候接回二儿子的惊奇事迹,靳菟苧此刻才透过祖母布满皱纹的面容看到其灵魂深处坚韧挺立的带血蒲柳。 “男人不能惯着,你要有自己的坚持,让他追着你,费上力气和你搭话,绞尽脑汁讨好你。只有付出一番心思,大婚之后他念着这份好不容易,他也会多顾及你几分。” 突然被传授驭夫之术,靳菟苧有些尴尬的微低头。而且祖母的话放在外人听来,必定是不为世俗认可的。 就连现在的靳菟苧第一次听到,心中也突生惊雷。 靳老夫人将靳菟苧的畏缩看在眼里,她轻微的摇了摇头,“罢,你也是个点不透的,还不如三房繁霜。大皇子那边你看着办,过几日府里会为繁霜相看适龄公子,到时你也过来。” 听祖母的语气,靳菟苧的婚事,她是必定要掌大权的了。 靳菟苧信不过祖母。将军府里,除了母亲,谁人她都不敢完全相信。 深吸口气,靳菟苧抬起头,“祖母,接下来的日子,菟苧欲在勤学房闭门准备金秋盛典。至于相看的事情,菟苧年纪还小……” “金秋盛典?”靳老夫人直接放下了刚拿起的茶盏,视线将靳菟苧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倒真敢想。” “行吧,看来这是你父亲的手笔,老人家我也不多干涉,好好准备吧。需要什么尽管报给三房,别到时候让你父亲以为,西苑多慢待你。” “谢祖母。” 靳老夫人摆手示意靳菟苧可以离去,靳菟苧这才起身退下。 月上梢头,假湖岸边的青石上,憨态可掬的草龟缓慢地往洞穴去,从靳老夫人房内出来的靳菟苧也往自己的阁楼去。 花解语刚刚并没有在屋内,他观靳菟苧出来后,脸上没有之前见靳老夫人之后的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的颓废,反而是很难以捉摸的状态,他一只忍到出了院子好远,这才开口问她。 “老夫人说什么了让你成这副模样?” 随口问,“什么模样?” “呶,”花解语停下步子,指着青石上面目不那么讨喜的草龟,“就像它一样,脸部都要割裂了。” 因为是在府内,时不时有侍女经过,靳菟苧不好回怼花解语,她只白了花解语一眼,两人不约而同的收住话题。 青石上的草龟慢悠悠的钻进自己的洞穴时,花解语已经陪着靳菟苧听完今日京中贵女的动向,趁靳菟苧处理她手下铺子的空挡,他快速洗漱。 等皎月高悬,清晖洒满室内,终于可以休憩的靳菟苧回到隔间时,花解语已经打坐调息完毕。 一室,两塌,四只鞋。 难得这么早就躺床,花解语再次询问靳菟苧关于老夫人的谈话内容。 “没什么,祖母只是在盘算如何将养熟的乌金卖个好价钱。” 很正常的一件事情,放到靳老夫人和靳菟苧身上,花解语愣是没想明白,“什么?” 很轻的叹息,“祖母已经开始为我谋划未来夫婿了。” 原来是这事,花解语了然过来,带着一丝笑意,“有把自己比成金乌的吗?” “可我比金乌还惨。没有好吃好喝的供着,现在还要面临被宰杀的危机。” 花解语没有接话。他心里想的和靳老夫人差不多。 世家子女的婚事,从来都是明码标价的交易,他对此事没有任何质疑。而且,他并不相信情爱的羁绊。 他认为一场联姻中能有利益的纠缠,这场嫁娶才更牢固。 ------------ 第二十六章 及笄之礼 戏本里世家子女的情爱呀,都是笑话罢了。 丹凤眼中的薄凉与清冷月光交汇,冷艳如深渊入口处的娇花。吸引魅惑人的脚步,置人于死无葬身之地。 娇花危险又迷人,而靳菟苧就是一只不为娇花魅惑,只为娇花本身而来的傻兔子。 清幽隔间里,傻兔子沉浸在烦乱的杂绪中,马上就是郭谨偈的及笄之礼,她心中的不安在独自一人的时候越发猖獗。 要向郭谨偈道歉,不难,靳菟苧为此什么都可以忍。要让郭谨偈原谅,与她交好,以前不可能,道歉就相当于承认自己当日想要谋害郭谨偈,以郭谨偈的火爆性子,在这之后就更不可能和她交好了。 父亲呀父亲,你到底想要将灯灯逼迫到什么地步…… 靳菟苧的反复翻身引来花解语注意,“还在想老夫人的事?” “目前有大皇子在你前面挡着,老夫人不可能真的做什么的,你大可放宽些心弦。” “嗯。” 这一次翻身之后,靳菟苧再没有动了。 次日,天光大亮,靳菟苧带着花解语在勤学房布置场地。 勤学房在西苑的西边,离靳菟苧的阁楼并不远。某种程度上来说,此处是靳菟苧一个人的地方,三房有给靳繁霜专门建设了楼台学艺,靳素秋作为其庶妹也分得一席之地。 如此一来,公用的勤学房只有靳菟苧一人来,靳菟苧也乐的清净。 管事的不知是得了靳老夫人还是三房的吩咐,靳菟苧在提出添置用品的时候,管事二话不说,直接一一记下,还保证下午的时候就能完善布置。 练琴房内,靳菟苧反复练习踏云抱月的弹奏,一日光阴弹指过,晚间离开的时候,管事采买的用品都堆放在一旁。 “阿语,明日你就留在府内,打理练琴房的事宜吧。” 听出靳菟苧自己另有安排,花解语有些纳闷,“你要出门为何不带上我?” 因为明日的靳菟苧注定是要被人踩在脚底的,她怎么忍心让花解语在现场亲自见证? “琴房需要有人看着……” 有什么好照看的,将军府的下人们都是严格管束的,哪一个敢背着主子耍心思?这么拙劣的借口,靳菟苧都不好意思说。 果然,花解语直接下床到靳菟苧的床前,“靳菟苧你很让人怀疑呀。” 靳菟苧拨开花解语的爪子,“明天会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你来做。” “你说。” “明日你就知道了。” 花解语最厌烦别人说话说一半,要不是担心靳菟苧背着他在外做蠢事,影响到帮助靳菟苧崛起的计划,他才不会多问。 魔爪再次往纤细的肩膀探去,目光扫到靳菟苧床内的一抹糯黄,花解语慢慢收回,“明日就明日。” 回到床上,花解语回想刚刚看到的颜色,如果他没猜错的话,那是一个荷包半成品。靳菟苧之前说过要给他做一个荷包,后来被他岔开话题,没想到靳菟苧竟然将这件小事放在心上。 理不清心中的感触,花解语干脆两眼一闭,一觉到天明。 清晨竟然下起一场细雨,将沉闷一扫而空。靳菟苧出门的时候,花解语装睡还在榻上。窗扉被细雨浸湿,花解语推开窗,从阁楼放眼整个西苑的时候,最后一滴细雨落在美人的指尖。 同一时刻,靳菟苧下软轿,太傅府的管家见来人是郡主的时候,脸上的错愕根本来不及收回。 靳菟苧也不恼,大方一笑,“本郡主与郭小姐同在一家学院学书,同窗之情本就难得。今日乃郭小姐的大日子,本郡主自然要来道贺观礼。” “是,是。郡主驾临,实在是蓬荜生辉呀,郡主快里面请。” 点头轻笑,旁边立马有机灵的小厮上前领路,靳菟苧对于其他人头来的假笑一一回礼后,她这才往院中去。 郭谨偈的及笄之礼邀请的人并不多。郭谨偈平日说话嘴毒,没有多少贵女交好。再则,太傅家辅佐三朝天子,太傅为人正直不阿,一般的官员想巴结也无门而入。 观礼的人并不多,除去郭家的长辈,也就几家朝廷里的一品大臣,还有两位是大将军手下的家属,靳菟苧面带微笑的同人打招呼后就在位置上静坐。 通往前方的唯一路上有一处无法跨越的鸿沟,闯关者必须跳进布满毒蛇利刃的陷阱,忍受狼狈与痛楚,艰难爬出才能再次上路。 靳菟苧现在就是这种境地。 她的狼狈即将被在场的每一位亲眼见证,轻合眼,靳菟苧端起热茶。茶还未入口,一道熟悉的声音直接让她被呛住。 “郡主竟也来观礼,就说今日的晨雨是好兆头,果然不假。” 无形无棱的水也能将喉管咯痛,靳菟苧咳嗽了两下,缓过来的时候,眼眶都有些泛红。 “可还好?” 摇摇头,靳菟苧这才起身,想要向一身私服的大皇子行礼,大皇子连忙体贴地止住靳菟苧,“你我之间不必在乎这些虚礼。” 大皇子说话间已经在靳菟苧旁边坐下,暗中打量他们二人的视线多到靳菟苧整个人如坐针毡,偏大皇子像没事人一样。 得大皇子闲聊,靳菟苧这才知道今日及笄之礼的正宾,郭谨偈请到的是南红德高望重的唯一女夫子,有司是皇后之女、大皇子嫡妹玉藏公主。能请得动这些人,太傅在朝廷内还是备受人尊崇的。 礼仪开始的时候,碍于规矩,大皇子回到自己的座位。 今天的正主出场,靳菟苧的小拇指抖到她不得不将手藏在衣袖中。 一切礼仪井然有序进行的时候,柳卿栌走到靳菟苧身边,郭谨偈行宾盥间,柳卿栌突然开口,“去岁我及笄的时候,你还在唤我卿卿。” 中央的郭谨偈向来宾行礼的时候,靳菟苧衣袖下的手握成拳头。柳卿栌出现在这里和她一样突兀,要说柳卿栌是真心来祝贺的,没有一个人会相信, 可是不管怎样,三人再一次在及笄之礼上聚齐。 礼仪进行到初加,玉藏公主奉上罗帕和发笄,女夫子移步到正中央,高声吟诵: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拜礼,加笄。再拜礼,加笄,取字,聆训。繁冗的一套流程过,礼成。 穿大袖礼衣的郭谨偈向靳菟苧走来,头上的金钗随之闪烁。 “恭喜郭姐姐。”靳菟苧道。 郭谨偈不太适应地扶了下沉重头饰,“可真是巧。去年我不识山中豺狼真面目,去了宴会。今日,也不知道刮的什么邪风,咱三个又聚齐了。” 被喻为豺狼的柳卿栌小脸僵了下。 “靳菟苧,我可不管你是郡主,或者未来的皇子妃。来年你的及笄礼,我可不会去卖笑的,你们不嫌累,我还觉得沾染晦气呢。” 跟在郭谨偈身旁的赞者,是郭谨偈的堂姐,见郭谨偈话中带刺,警告地瞪她一眼,向靳菟苧赔不是,“郡主见谅,小妹说话多有得罪,您担待。” 是时候了。 靳菟苧扬起小脸,笑容牵强,“无碍。今日我来,一是祝贺郭小姐成人之礼。二来……” “二来,我是向郭小姐道歉。之前浮生湖一事,是我的不对,还望郭小姐大人有大量……” 还未说完,郭谨偈大喝一声,“你再说一遍!” 尖锐目光如泛着寒光的匕首直刺靳菟苧,人群突然慌乱,靳菟苧看到所有的人往她这边聚集。 而主导之人,紧紧揪着她的衣领,一字一字狠狠地砸在靳菟苧脸上:“靳菟苧,有胆子你就再说一遍。” ------------ 第二十七章 三个耳光 靳菟苧就是没胆也要硬顶着。 旁边有人呵斥郭谨偈,郭谨偈充耳不闻,将靳菟苧的衣领拽的更高了。 郭谨偈向来天不怕地不怕,明明家中世代从文,她却是个暴脾气,得罪她的,她从来不忍,当场还回去。 “想好了靳菟苧,我最后问你一次,当日之事真是你所为?” 寂静。 心跳加速的不止靳菟苧和郭谨偈,旁边的柳卿栌和大皇子也不由屏住呼吸。 很清晰的,一字一字落地:“是,浮生湖之事,是靳菟苧对不住郭谨偈。” “你这个恶女!”眼见郭谨偈扬手要打在靳菟苧脸上,大皇子猛然上前抓住郭谨偈的手,“郭谨偈,注意你的言行!” “我的言行?你没听到吗?是靳菟苧要害我!当日若不是我提前一步离开画舫,我堂堂太傅之女的清白就被恶女毁于一旦!” 郭谨偈的话让大皇子往后退步,靳菟苧做出这样恶毒的事情,他不能太护着…… “靳菟苧,你说。”发怒的郭谨偈,完全不顾任何脸面的事情,将所有的丑陋都放在明面上,“你当日是如何收买小厮通信的?我表哥是不是你骗过去的!不,说不得你一早就谋划好了,你就是冲着我来的。我哪里挡着你的路了?你说!” 靳菟苧说不出。 莫须有的罪名,她怎么可能说得清。可是她不能说,拿不出证据,她的解释苍白无力。还不如忍着,让郭谨偈出了心中的恶气,这样说不得能换到一个口头原谅。 掌握靳菟苧洗清罪名的,只有柳卿栌,因为当日的真凶只有她知道是谁。 虽然不明白靳菟苧突然跳出来顶罪为何,但是柳卿栌最擅审时度势。真相是什么谁在乎呀,利己才是柳卿栌的作风。 快速盘算,柳卿栌轻声叹气,附和郭谨偈,“郭妹妹还没有看透靳菟苧吗?人内心的黑暗从来没有缘由,对于记恨你的人来说,只要是你,就能成为被报复的最大原因。” 郭谨偈冷笑,“是吗!” “早些年我和郡主还私交甚好,渐渐的,我明白自己和郡主不是一路人,便主动断了幼时情谊。郭妹妹可见她这些年来,与谁交好过?” 柳卿栌这话一出,堂内躁动,指指点点,人们顺着柳卿栌的话回想,京中确实没有人和郡主交好,估摸着还是郡主为人有问题。 颠倒黑白,落井下石,这才是柳卿栌。 莹白指甲深深陷入手心软嫩,靳菟苧快要倒在各种明目张胆的目光下,怎么办,母亲,灯灯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郭谨偈,今日我是诚心来求和的。只要你原谅我,我做什么都可以。” 愤怒到脏话堆在郭谨偈嘴边,要说之前郭谨偈面对靳菟苧的时候虽说没有什么好言好语,但也不会是这样杀人的目光。 “求和?靳菟苧,你给我找一个理由,让我原谅你。” 嗤笑砸在脸上,靳菟苧强忍着,扯出僵硬的笑,“你要怎样才能消气?” 郭谨偈嘲讽地别开脸,她目光紧锁,绕着靳菟苧转一圈,“我这人不喜欢拐弯抹角,什么仇什么怨都是当场解决。要我不计较也可以,只要你靳菟苧今日受下我三个耳光,我郭谨偈自此不提浮生湖一事。” 此话撂在地上,所有的来宾都倒抽一口气。 果然是京中第一女虎,郭谨偈什么人都敢惹,什么仇都敢报。靳菟苧虽然是大将军之女,可是大将军从来没有在面上如何关照过靳菟苧,甚至从来没有在明面上和靳菟苧一起出场过任何宴会。 对比一下太傅府的护短,郭谨偈这么张扬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怎么样,靳菟苧你敢吗?” 靳菟苧抬头,华服下的郭谨偈盛气凌人,郭谨偈身后的柳卿栌虽是端着面容,但是靳菟苧从她微微浮动的衣袖间就只知道,她这会儿定然激动紧张到抠手指。 “若是你拉不下台面,还请你现在就离开我府,和你多待一秒,我浑身都不舒服!” “好。” 窃窃私语骤然停下,万千视线聚集在靳菟苧身上。郭谨偈甩手做预备动作的时候,郭谨偈的表妹拦都拦不住郭谨偈。 众目睽睽下,凌风劈面而来,预想的疼痛并没有,靳菟苧睁开眼睛,离自己面容极近的地方,大皇子的手牢牢地拽住了郭谨偈。 唏嘘一片。人群中柳卿栌的脸突然刷白。 “大皇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郭妹妹,得饶人处且饶人。即便是郡主有错在先,打耳光此事实在于女子脸面有辱,郭妹妹何不换个柔和的法子。”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大皇子您平日于公事上也是这般偏袒私人的吗?靳菟苧干的什么好事,您不会以为三个耳光打的轻了吗?” “这……” “大皇子护美心切,也不是不可理解。” “不不,郭妹妹妄言。今日出手此事,全然是出于大将军府。” “哼!大皇子果然是明事理的。既如此,第一耳光就当作是我送将军府的,大皇子您可是要继续包庇靳菟苧?” “这……”大皇子后退,他为难地看一眼靳菟苧,脸上的愧疚让所有人都要夸上一句大皇子仁心。 耳光再次落下,一记耳光过直接是下一记,不过弹指间,靳菟苧的脸颊就火辣辣的,口腔里泛起甜腥。 两个利落的耳光过后,郭谨偈轻蔑地看靳菟苧最后一眼,转身昂着头离去。 周遭指指点点,大皇子看着靳菟苧慢慢肿起来的脸,他叹气一声,摇头吩咐人去叫将军府的马车。 没有人知道靳菟苧已经在崩溃的顶点,这时候哪怕是一根轻羽,都能压倒她。 日上高头,阳光浓烈到让人睁不开眼睛。 烈日下,将军府的马车打街走过,百姓们纷纷驻足议论纷纷,流言传播的速度比风声还要快,在靳菟苧还没有走出太傅府的时候,郡主在郭谨偈手中受辱的事就传遍大街小巷。 雕梁画栋间,一身华丽服饰的少女踢翻了地上的花盆。 “郭妹妹今日出了恶气,狠狠地让靳菟苧难堪,妹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郭谨偈视线从自己被泥土沾染的鞋子上移开,身后的柳卿栌就像跟屁虫一样跟着。 “柳卿栌,靳菟苧不是好东西,可不代表这你就是干净的。” “你到现在还不相信我?当日浮生湖就是靳菟苧设下的局,只为当着众人的面陷害你与你表哥偷情!前两日学院,我庶妹侍女落湖一事,定然也和靳菟苧脱不了干系。” “就凭靳菟苧的侍女和死者一起去过厕房?” “你到底小瞧了靳菟苧的狠心。她既然要参加金秋盛典,自然要对最大的威胁出手,京中两大才女,一文一娇可不就是你和我?利用我庶妹身边的侍女来陷害我,让我不能报名金秋盛典,靳菟苧此招真是深沉!” 郭谨偈挑眉,“狗咬狗,啧。” ------------ 第二十八章 荆棘王冠 “郭谨偈!” 郭谨偈当真是油盐不吃,柳卿栌莫名牵扯进其庶妹侍女死亡一事中,夫子以此,未松口让她参与金秋盛典,要她给学院一个交代。 可是柳卿栌怎么可能拿得出证据?她庶妹身边的侍女确实是她下毒,本来是想事发在府内,怎知途中生变,侍女直接在学院就出事了。 柳卿栌甚至觉得是靳菟苧想要破坏她的计划,查来查去,她只得知靳菟苧侍女与之有联系,加上今日靳菟苧脑子不清晰甘愿当替罪羊,多此一件事又没什么。 “你现在还没有看清局势吗?靳菟苧已经在向我们两个出手了,你若不帮我担保,助我参加金秋盛典,日后,你必是靳菟苧的眼中钉!” “你见我怕过吗?”郭谨偈无语,要不是柳卿栌脸皮太厚,加上今日及笄她不能赶人,柳卿栌说什么都不可能进得来她家的大门。 “柳卿栌,你真不用在我这里花心思。我认定了一个人就不会改,你心里头黑的呀,啧。你不用拿靳菟苧当枪使,也不必担忧我在金秋盛典抢你风头,我意不在此。” 紧紧握住拳头,柳卿栌心中又生一计,“难道你不想让小霍公子注意到你吗?你不展示自己的风采亮点,小霍公子怎么可能会为你停留?他和靳菟苧在将军府,早晚相见,青梅竹马……” “闭嘴!霍寅客你也拿来编排!” “这怎么是编排,郭妹妹你选择性失聪,自欺欺人真是可怜。你去街头听听,连三岁小孩都在传霍寅客喜欢靳菟苧!” 彭,又一花盆被郭谨偈踢翻,柳卿栌嘴角微微勾起。 “你在夫子面前保我清誉,助我报名金秋盛典,我帮你约霍寅客,如何?”见郭谨偈有些松动,柳卿栌继续抛出诱饵,“你别忘了,幼时和霍寅客深交的,不止靳菟苧,还有我。” 郭谨偈蹙眉,正要开口间,一位侍女急匆匆跑上前来,在郭谨偈耳边低语,郭谨偈脸上露出喜悦。她冲柳卿栌露出轻蔑的笑,“我怎么可能会和自己最恶心的一类人走到一起呢?柳卿栌,最后奉劝你一句,大皇子不是什么可托付之人,以你的洞察力,不可能看不出大皇子今日的伪装。” “你没必要为了大皇子如此折腾,坏事做多了,总有一天会报应在自己的身上。”郭谨偈说完就带着侍女离去。 轻轻动下脚,柳卿栌踢到旁边的碎瓦,刺啦一声,极其刺耳。可就算是如此,柳卿栌心中的荒芜丝毫没有波动。 她昂着头,不顾太傅府下人的打量,步履款款,风姿绰约地一路往外面走。只是一路上心中的孤独与彷徨,没有一个人可以言说。 选择了布满荆棘的王冠之路的人,在没有到达高处之前,被扎破的双脚再鲜血淋漓,也不能呻吟。 正是午时,花解语早已经从勤学房回到阁楼。将军府的下人们管理有素,每一个人都板着脸,各司其职,花解语完全找不到任何缝隙,他只好将安插眼线的事放一放,回到隔间打坐调息。 叩叩叩轻响,花解语知道是侍女在唤自己出去用膳,懒散地往外走的时候,他不着痕迹的探了下周围,发现早上跟着自己的两个暗卫这会儿都不在暗处。 味同嚼蜡地用膳,花解语实在猜不明白暗卫为何撤去,他总觉得不对劲,放下筷子往个理由外面去,因为花解语一直是跟在靳菟苧身边的,一路上没有任何人阻拦。 穿过长廊假湖,直到花解语从来到西苑的马房,他才恍然自己是在等靳菟苧。 靳菟苧这傻子,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希望不要出什么乱子! 远远地,花解语就看到了靳菟苧的马车,怎么回事,回阁楼的路就那么一条,靳菟苧难道在将军府还能失踪了不成? “郡主可回来了?” 被问住的马夫愣了下,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闪过拘束,“是。” 花解语自然注意到马夫的不对劲,加上突然被撤离的暗卫,他第一反应就是靳菟苧又闯祸了。 想到这点,花解语慢慢往东苑去。此时此刻,他也不怕被大将军发现,大将军早就知道他会武功,还有什么好隐瞒的? 一个飞身,燥风过,花解语落脚隐藏在绿树之上。 寻着记忆,花解语往上一次自己被关押的地方去,无人。正在此时,远远的房屋里,霍寅客沉着脸大步流星往外走,他衣服上一个大大的脚印,却一点狼狈都没有,反而是沉郁的森然。 待人走远,花解语悄然往那边飞去,寻了好一会儿,他看见一间水房里,平日监视靳菟苧的几个暗卫被关在水房,下身是散发着入骨凉意的黑水。 这种黑水,入骨如万千蚂蚁啃咬,不是痒痒的那种,而是冰冷到骨髓,让下半身恨不能失去知觉来麻痹自己的痛。仅仅只是看了一眼,花解语的膝盖就升起凉意。 小心翼翼地往外退,他还在思索着靳菟苧的去向,就听到脚下房子里传来玉器摔地的声响,轻轻闪开一点点缝隙,花解语见到了久违的大将军。 一身墨色长袍的大将军依然气势逼人,他面前是一纤弱女子,那女子跪倒在大将军面前,点点水渍很快打湿大将军脚边的石砖。 玉器破碎与女子的低泣夹杂在一起,茕白的手指在黑袍的映衬下显出病态的白。 根本不用思考,花解语就了然,眼前的女子是靳菟苧的娘亲,是大将军养在东苑的金丝雀。 大将军铁青着脸,脚边言念紧紧抓住他的衣边,一滴滴泪水打在他的心上,“言念,我说过的话,你都忘了吗?” “将军,我忍不住,我不想哭的。一想到灯灯受此委屈,我的心就像是在被钝刀凌迟……” 满是厚茧的大手猛然卡住柔弱女子的两颊,冰冷无一丝温度的审视下,水珠打湿了粗粝指尖。 “灯灯那么听话,她小时候因为一只白猫的逝去,就常常从梦中惊醒。她怎么可能会做出陷害她人的事情!将军,你要相信灯灯,如果你也不帮助灯灯,谁人还能……” 大将军微微合眼,像是忍到了极点,猛然将卡住言念的大手松开,眼中血丝狰狞,“不准哭!我说过,不要再让我看到你流一丝眼泪!你这辈子,除了为我,哪怕是靳菟苧都不值得你为她流泪!” 生如洪雷,檐上的花解语都被惊了一下。 向来沉稳,事事尽握的大将军在自己的女人面前,竟然会有如此暴躁不受控的一面。 显然言念早就习惯了大将军这般模样,她大力用手心去抹脸上的泪痕,瘫软在地上的身子还在往大将军脚边靠近,“是我错了,是我错了,你不要生气。” “只是灯灯不能背负这样的骂名呀,那年宴会上别人是如何嘲讽、瞧不起我的灯灯的,将军你当时不也亲耳听到吗?您帮帮忙吧,灯灯也是你的女儿,你为何总是这么狠心!” ------------ 第二十九章 父女仇人 很多时候,言念在想,大将军是没有心的。 可是这么多年过来,言念会想,他不是没有心,他的心里有南红国的边境安危,有朝堂百姓,或许有那么一点点喜欢她,可也仅仅是喜欢而已。 高兴的时候,他恨不能把世间最好的东西奉到她面前,不高兴的时候,他甚至会要她半条命。 她的大半生已经被他毁了,她早就没有年少时候的冲劲,怎么可能还妄想和他谈条件,与他作对,在他第一次用靳菟苧威胁她的时候,她就认命了。 世上最深沉的,莫过于母亲对子女的爱。 言念的希望死于靳菟苧,却也生于靳菟苧。 为了靳菟苧,她收起所有的利爪,低眉顺眼讨好大将军,甚至甘愿困在一方小屋,不停地麻痹自己,只要女儿好就好,只要女儿能风光离开这里就好。 她早已经变成一滩死水,将自己所有的明媚抽丝剥茧到靳菟苧身上。 “将军,我求求您,灯灯若是毁了,我要如何活下去……” 大将军胸膛剧烈起伏,大掌狠厉击透空气,快要落在泪水连连的小脸上时,硬生生停下来。 泪水朦胧中,言念似笑似哭,近在眼前的大掌根本没有吓到她,她甚至还将脸颊往前递了递,“您打吧,我不会躲的。只要将军消气,不为难灯灯,我怎么样都可以……” 软软的话,却让大将军身子微微颤抖,冰冷的眼底是让人难以分辨的神色,“言念。” 低沉声音唤出她的名字时,两人心中都升起莫名的感觉。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提起这个名字,高兴的时候,大将军唤她夫人,尽兴的时候,他咬着她唤心肝,发怒的时候呀,再难听的名讳都唤过。 久违的,言念再次听到自己的名字。她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言念二字,将来她死了,以大将军的蛮横,自然是要陪在他身边,碑文上甭想有自己的名字。 “言念,你看看你现在的丑样子,作贱成什么了……” 带着苦笑,大将军说完抬脚往外走,言念的心凉了大半截,可是没有得到准信,她怎么能放手。 尊严呀,脸面呀,她早就没有了。 忍着痛,她爬着去拽他的衣角,“将军!将军!你要我怎样都可,可是灯灯不能----” 纤细小手刚触碰到,大将军直接横断衣角,推门,大力关门,丝毫没有犹豫。 “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许开门。” 侍卫应是,徒留咚咚的敲门声,还有丝丝哭求淹没在寂静中。 整个东苑越发显得森冷。 断了一角衣袍的大将军依旧让人不敢直视,他大步流星往刑房密林而去,一路上遇到的将士们大气都不敢出。 阴冷的密林外,十几个侍卫把守在入口处,正对面是一瘫软在地的柔弱女子。 大将军走到靳菟苧面前,还未开口,身上的不喜就表现出来。 “给我站起来,成什么软样子!” 深吸一口气,靳菟苧慢慢地站了起来,瘦弱的身影完全被父亲的身形遮挡住。 “女儿给父亲丢脸了。”红肿着脸,靳菟苧第一次没有在这里发抖到不能站立。 密林之内,是父亲散养的猛兽。小时候她亲眼见识过被扔进密林之内的人有多惨,能活着出来的,除了有一身好武艺,还得要有天大的福运。 微仰头,经历了两个耳光的抽打,靳菟苧突然间觉得声望呀,权势呀都不重要,心尖上的光还在就好。 “靳菟苧,你丢的不是我的脸,是整个将军府的门面。” “怎会呢,靳菟苧和将军府向来是两谈,父亲不必担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怪我没能护着你吗?我让你去道歉,但凡你能硬气点,拿出郡主的气势,今日的事情,就是窝囊废都不会弄成这个样子!” “窝囊废……”靳菟苧突然笑了,眼眶中闪着亮光,“父亲让我拿出郡主的气势,要我硬气,可你有没有想过,我的硬气,我的倔强早就让你折断了!” 顶着红肿的脸颊,靳菟苧完全豁出去,将往日压在心底的郁结一一抖落,“父亲你到底要如何!你一面要我听话得像菟丝子,不能有任何忤逆的意思,一面要我没有任何底牌,毫无遁甲的情况下去冲锋陷阵,您这是要我去死呀!” “逆子!” 靳菟苧摇头,丝毫不畏惧父亲此时狰狞的面容,看到父亲怒目圆整的模样,靳菟苧甚至有些出气的感觉。 “您总是嫌女儿不入眼,投胎的事情没人做得了主,女儿认了。可是母亲呢,你凭什么这样对待母亲!母亲一心待你是错,母亲百般包容你是错,母亲怎么都是错,既然你这么不待见我们,为何不放过我们,这样磋磨着,您是要和我们做仇人吗!” “啪----” 这一次,粗粝的大掌直直打在小脸上,靳菟苧执拗地憋住的泪水直接飞洒出来,四目相对,还真是仇人一般。 响亮的一巴掌,在场的侍卫全都跪在地上。 不远处的斜坡上传来刺啦的响声,情急之下摔倒的霍寅客不再隐藏,他也跪立在一旁,低下的头小心翼翼地往靳菟苧那边看去,碍于大将军的威严,他的视线只是到靳菟苧的脚边就停止了。 再往上,他的动作就会太明显了。虽然看不到靳菟苧的脸,刚刚的那一声,霍寅客想到就觉得脸痛,靳菟苧虽然没少挨大将军的打,可是这几年大将军从来没有动过手,更别说还是打脸…… 大将军自然早就察觉到霍寅客在斜坡藏着,他甚至知道暗中还藏着一个人,可是靳菟苧拿自己说事,他还能忍,一旦牵扯到言念,不管是谁,都没有资格评论。 望着靳菟苧迅速鼓起来的脸颊,大将军心中警醒,他没错,他和言念之间谁人都不能多说一个字,言念是他的,他不允许有其他人牵扯进来。 即便是他和言念的女儿,也不能。 “靳菟苧,再有下次,你自己滚进去。” 靳菟苧知道,下次是滚去密林,父亲呀…… 真是心狠。 这样的人,靳菟苧怎么还满怀希望了这么多年呢? 不值得,真是不值得。 深吸气,靳菟苧狠狠地绷住,硬生生地不让眼角的泪珠掉落下来,“女儿知错。” 像是噩梦的循环,父女之间的对话再次以此终结。 大将军也没有提要把靳菟苧扔进密林的事,他冷着脸,转过身的时候狠辣的目光往隐蔽的角落望去,随后面上无波往外走。 没有任何人知道,大将军衣袖之下的大手在无规律的颤抖,连接食指的血管之上一滴热泪滚烫炙热,这股灼热久久不散。 ------------ 第三十章 万家灯火 很多时候内心深处真正想要的,总是被遮掩,因此才有那么多的口不应心,当时惘然。 此刻的靳菟苧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痛,之前她也同父亲拌嘴过,这样吵架却是没有的,然而改变也是这样一点点来的。 “靳菟苧……” 靳菟苧看过去,霍寅客满眼的痛心,他的浓黑眉峰都快皱巴成蚯蚓了,看他这样靳菟苧就知道自己脸上该有多糟糕。 痛到如火烧,能不惨吗。 见靳菟苧起身往外走,霍寅客连忙去扶她,“当心。” 靳菟苧挣了挣,霍寅客没有一点松手的意图。她本想开口说自己又不是伤着腿了,奈何脸上火辣辣的,喉咙中还有腥甜,她也就作罢。 等到了分叉路口,靳菟苧要往思过房方向走的时候,霍寅客大力阻拦,“你还折腾什么!大将军又没有下令要你去思过房受罚,你还不赶快回去处理伤口。” 靳菟苧不听,使劲想拽开霍寅客的大手。 “该听的话你不听,不让你做的事你又赶着去做,靳菟苧你怎么这么作贱自己!非要毁了这张脸,你才甘心吗!” 情急之下,霍寅客的话伤人不自知,反应过来的时候,靳菟苧已经气愤到狠狠地踩上他的鞋背,一下不够,还来一下。 肿胀着脸,水眸湿润的靳菟苧让霍寅客不忍心推开,他还把脚往前伸出些,好让靳菟苧发泄。 靳菟苧自然明白霍寅客是在让着她,她的眼泪刷的一下就要往下流,霍寅客急忙用手去捂,却弄痛了靳菟苧肿起来的脸颊。 “别哭,别哭,我让你踩。你若是再哭,这张脸真的不能要了……” 好话坏话都让霍寅客说尽了,靳菟苧愤恨地费力推了一下他,转身就往思过房跑,留霍寅客在原地,欲语又停。 等靳菟苧的身影进了思过房,再也看不见了,霍寅客这才迈步往外走。 他的模样实在是狼狈。身后的衣袍上一个大大的脚印,那是大将军踹的,当时在书房听到靳菟苧在太傅府被辱的时候,大将军直接掀翻了书案,他为靳菟苧说话,惹大将军不快,这才挨了一脚。 他两只黑亮的鞋子缎面上灰蒙蒙的,是靳菟苧小脚的灰印。他的发髻上还夹杂着草叶,之前他从斜坡上摔下的时候带上的。 霍寅客就着这一幅狼狈模样走过大街,前方小道上吹吹打打,一大群欢声笑语袭来,霍寅客像木头人一样往旁边站立,给人让路。 骑着大马的人在霍寅客面前停下,朗声大笑,“难得遇上小霍公子,真是双喜临门呀!” 耳边锣鼓喧天,反而比刚刚还要热闹几分,霍寅客这才抬头,被满目的欢颜与喜庆刺痛眼睛,原是结亲呀! 大马上的新郎官很是巴结霍寅客,亲自下了马,玩笑似的邀霍寅客去喝酒,见霍寅客身上不便,又转口道,“瞧我这高兴坏了,小霍公子定然是要事在身,抽不开身。不若小霍公子赏脸,我敬您一杯喜酒,沾沾小霍公子的福运!” 喧闹中,喜娘笑着端了喜酒上来,新郎官仰头将酒水饮尽,脸上的春风得意让霍寅客的心越发冷凝。 隔着不过一条街的距离,大将军府内阴沉一片风雨欲来,这厢锣鼓喧天,喜气洋洋,霍寅客突然有种不知身在何方的恍惚。 “小霍公子,您请!” 红色酒杯中是上等清酒,酣香醇厚,隔着距离霍寅客就嗅到香气,众人调笑中,霍寅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祝你喜得佳人,琴瑟百年!” “好!”喜娘带头叫好,新郎官一高兴又向霍寅客敬酒,霍寅客也不推脱,觥筹交错,红意爬上眼底。 新郎官得小霍公子的祝福,欣喜离去,队伍吹吹打打得也更响亮,真真是春风得意赛神仙。 饮下喜酒的霍寅客却靠在墙边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和着锣鼓,没有一人听出其中的心酸。 压下眼角的红,霍寅客笑着笑着不由转回身子面向将军府的方向,他所求的不就是这位新郎官开怀载新娘子回自己家的这一刻吗? 为什么他总是南辕北辙呢? 笑中苦涩无人知,再难受,再顿悟,路还是要往前走。 霍寅客也不再压抑自己,他要的不过是他的小兔子罢了。 原路返回,即便一身狼狈,即便无能为力,只要在她最近的地方就好。 这一去,霍寅客没有像之前的日日夜夜,隐藏在思过房外的暗处守着这一方天地。 思过房正门外,房内窗户正下方,参天古树下的霍寅客久久站立。 白云流转,侍卫巡逻,霍寅客就在思过房外光明正大的陪靳菟苧。 待到天迹暗沉,月升枝头,思过房内燃烧的蜡烛光亮照映在树下,霍寅客的心终于舒展开些。 这种感觉,不是之前无数次在暗中无声陪伴靳菟苧的孤寂感,第一次将自己的在乎摆在明面上,让他觉得他和小兔子更近了些,霍寅客舒心的同时为之前那个不懂表达的自己感到后悔。 霍寅客知道,万家灯火中,在几个街区外某个宅子内,此刻定时推杯换盏,美酒饮如注,在喜庆的喜房内,玉壶光转间,新娘子在深深期盼着她的心上人…… 或许几年后,那人那屋那笑,会是小老虎和小兔子的,到那一天,霍寅客想小兔子该是怎样的顾盼生辉…… 从来不遐想的霍寅客,第一次沉溺其中,不愿醒来。 不觉夜色寒,风拂影婆娑。 西苑阁楼里,花解语半个身子靠在大开的窗前,清风摇曳银铃,叮叮叮的清脆在寂静阁楼中回响。 花解语已经适应了头上的银铃,不像之前一听到它的声响,心中就烦躁起来。 或者说,短短的时间里,他已经适应了靳菟苧。 甚至是接纳了靳菟苧,不过这一点,身在局中之人自然不知。 流苏在半空摇曳,花解语微微移动了下身子,合上的双眼丝毫没有因为担心会掉下阁楼而张开。他没有紧张,暗中的人也没有紧张。 从东苑回来的时候,花解语就察觉到了暗中监视的人又回来了,虽然不是之前的那两人,但调过来的两人内力更加高深莫测,花解语一时不敢有大动作。 之前在密林外,花解语敢肯定大将军发现了他,甚至在更早的时候,他的隐藏定然已经暴露。 然而,大将军为什么没有戳穿他? 还是说,大将军在引着他看戏? 花解语敢确定,大将军至今为止顶多知道他有武功,来历不简单。除此之外,他的男儿身,他留在将军府的计划,他的身份,大将军绝对不知。 那么大将军放任不安分的侍女在靳菟苧身边意欲何为?花解语想不明白,出于对大将军的敬畏,花解语不得不小心翼翼,心中的计算越发谨慎起来。 ------------ 第三十一章 阿语上药 世人皆传,南红国大将军骁勇善战,智谋过人,为国为民鞠躬尽瘁。 来到将军府后,从大将军的家事中,花解语见识到大将军的狠辣阴沉,暴戾专制,高深莫测。 这样一位枭雄,花解语才不会傻傻的相信他一心为民的假象,但凡坐到高位的人,胸中丘壑必非寻常山池。 这样也侧面表明,大将军对靳菟苧的母亲确实是在乎的,毕竟权势俱全的大将军没必要委屈自己,单看这份在乎有多少罢了。 至于大将军对靳菟苧,花解语想到这儿,轻轻一笑,大将军怕是用心良苦。虽然如今他还有许多想不明白,也猜不透大将军的谋划,但大抵也就是那么一回事。 能想透这一点,多多少少要归结于自己父亲的功劳。 微不可及的摇头,花解语合上窗扉,将隐藏的暗卫视线隔绝在外,回忆起自己的父亲,花解语感叹原来他和靳菟苧如此相似。 都有一个狠心狠情的父亲。 依旧是天光乍破之际。 纤细玉手推开隔门,从思过房回来的靳菟苧一眼就看到了软榻上打坐的花解语。 上一次,她从思过房披一身疲惫归来时,花解语惨兮兮地躺在架子床上不醒人事。这一次,妆发完好的花解语睁开眼,入目是惨不能睹的靳菟苧。 风水轮流转,对视一眼,花解语闭上眼继续打坐。 靳菟苧捏着瓷白药瓶的手紧了紧,她抿着唇往架子床去,瓷白药瓶放在木床上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尤为清晰。 借着是悉悉索索的叠衣服声响,花解语凭着声音脑中自然勾勒出靳菟苧穿着里衣往架子床上躺下,他甚至听出她将薄被掀开在一旁。 打坐是不可能再继续下去,靳菟苧推开门的一瞬间,花解语就心不宁了。他在等靳菟苧开口,解释也好,诉苦也好,靳菟苧总要好好说说无缘无故为什么会跑去别人的及笄之礼上。 她还没有开口,甚至传来平静的呼吸声,想到刚刚一眼,靳菟苧的脸肿胀到都要没有五官了,她竟然还沉得住气不上药! 心中烦闷,花解语刷地下软榻,“靳菟苧,可真有你的!” 与花解语的气愤不同,靳菟苧平静得不符合她现下顶着的冲击力十足的脸,“你打坐好了?” “等我打坐好,你的脸就不能要了!” “阿语帮我上药吧……” “不上,你不说清楚来龙去脉,我便不帮你。” “不上就不上。”轻飘飘的一句,靳菟苧还往里侧了侧身子,这种云淡风轻的样子,让花解语有气都不知道往哪里出。 靳菟苧气人的本事可真绝。 “你当真不与我说?郡主前一刻还在同我说要一起谋事,后一刻就惹出大乱子,你可知我有多忧心吗?原来郡主也只是动动嘴,心中还是拿我当外人,甚至是下人!” 情辞激烈,花解语也不知道是演戏的成分多一些,还是心中真的焦急。 果然,靳菟苧听了话,慢慢坐起身,却还是不提受辱的事情,“阿语,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没有什么好问的。” 确实没什么好说的,这件事情最不该知道内情的便是花解语。 告诉花解语也不能改变什么,说不得还会增加花解语的心里负担,当然这不是主要的。 最主要的,靳菟苧觉得即便不是花解语,也会是其他的事情,父亲总会用别的来拿捏她,让她一步步按着他的想法来做。花解语不过是被牵扯进来她与父亲之间的纠纷中罢了。 什么三个任务换花解语一命,不过是借口。 轻轻挪动一下,肩膀不小心碰到脸颊,靳菟苧不由嘶一声,眉头紧紧皱起,看的花解语心中窜起莫名急火。 “还以为郡主脸皮厚,不晓得痛!” “痛啊,阿语,很痛的。阿语帮我上药好不好?” 花解语冷哼,“若是郡主的命令,花解语作为侍女,自然不敢违抗郡主命令,若是郡主嫌我以下犯上,不把您放在眼里,大可唤外间的侍女来伺候。” “可是,阿语,只有你能上药。”带着一丝苦笑,靳菟苧不得不拿出之前用臭豆腐换来的要求,“阿语吃了我买的臭豆腐,答应好好的帮我做一件事情,阿语要反悔吗?” 原来在这儿等着他,花解语瞪了她一眼,骨子里傲慢惯了,他很不喜欢这种气不顺心不愿的低头妥协。 柔弱小手覆上花解语的袖口,红肿小脸可怜到不行,“外间的那些人各个心怀鬼胎,说不得一面恭谨上药的时候,心里在欢呼雀跃,嘲笑低看我。若是要她们来上药,我宁愿就不上,也不要旁人来笑话……” 低下头,花解语心中的气明明还在,他的手却不由自主去拿旁边的药瓶,靳菟苧见他松动,浅浅低笑出声,“阿语你真好。” 得花解语一冷眼,他交代靳菟苧躺好,起身去外间端水进来。 清灵水声散,花解语拿着湿巾,往靳菟苧脸上探去得时候,久久没能下去。 这张脸,实在是伤的太重了,上面三个巴掌印到现在依旧清晰可见,特别是最上面巨大的巴掌印,深红肿胀,看着就让人心里揪痛,大将军下手可真是一点余地都没有留。 想象中的凉意久久没来,靳菟苧睁开眼,视线中拿着湿巾,绷着脸的花解语目光太过冰冷,“阿语别怕,我刚刚说自己受不得一点痛是骗你的,我只是想要你轻一些,不要生我的气。” “你慢慢来就是,我没有那么娇气。” 花解语从喉咙里嗯了声,捏住湿巾的手在靠近靳菟苧脸颊的时候微微抖动,习武之人怎么可能会拿不稳东西,更别说还是一湿巾? 定然是靳菟苧这张糟心的脸太过骇人,加上自己从来没有照顾过别人,才会手抖的。 稳了稳心神,就在靳菟苧要睁开眼的时候,花解语终于讲湿巾敷上靳菟苧脸颊,一下,一下,靳菟苧终于受不住出声,“轻……轻点。” 还说自己不娇气,这点小痛有断手断腿痛吗? 虽然心中对靳菟苧喊痛持怀疑,花解语手上动作还是轻了些,这么多年来,这话是他第一次这么小心翼翼照顾别人的感受。 然而靳菟苧依旧喊痛,花解语不得不转移靳菟苧的注意力。 “你之前受伤了怎么办?谁人给你上药?” “之前……不上药的,忍一忍就过去了,嘶,轻点。” “你倒是一点都不爱惜自己,女儿家身上落了疤痕,总是不好看的。” “阿语在心疼我吗?” 花解语不语,将湿巾放回盆子里,拿出药瓶,瓷白瓶身底部赫然一个霍字,微眯眼,他剜出一点药膏在指尖,开始给靳菟苧上药。 ------------ 第三十二章 做戏做全 晨光熹微,透过窗纸洒在紫檀月洞门架子床上的二人身上,光阴也放慢了小碎步。 清凉的膏药被指尖一点点揉匀散开,挤压皮肤的痛感中带着药膏晕散的舒适,靳菟苧这会儿没有刚刚那般喊痛。 药,自然是上等好药。 蜡烛燃尽后,靳菟苧也不遮挡脸上的不堪,就这样任由肿胀的脸暴露在外走出思过房,意外的,靳菟苧在古树下看到了霍寅客,以及霍寅客看到她时眼中的一抹明亮。 清晨微风中,靳菟苧向霍寅客走去,松软的泥土在脚下,靳菟苧整个人都时疲惫的状态,她并不想和霍寅客争吵,好在霍寅客也没有这个倾向。 “回去好好休息。” 霍寅客的嗓音带着沙哑,他递过来的瓷白药瓶还带着他的掌心温度,显然药瓶在他掌中握了很久。 每次从思过房出来,头顶新的一天的第一缕阳光,走过东苑回西苑,一路上都是没有多少人的,靳菟苧很庆幸这点,不用让太多的人正面知道,郡主又被大将军罚思过房。 她本以为被人撞到会难堪,可是看到霍寅客,向霍寅客走来的过程中,靳菟苧只感觉心安。 捏着药瓶往出东苑,靳菟苧知道身后的霍寅客在看她,她并不反感,这可能是最近他们之间最温和的时刻。 “还疼吗?” 耳边花解语低声询问,靳菟苧视线从药瓶收回,她冲花解语轻轻摇头。 “阿语,你是第二个这样细心帮我上药的人。” “哦,那还有谁?”花解语并不关心这个,只是上药过程离靳菟苧的脸太近了,如果不说些话,他会感到难受。 “是母亲。说起来,这还是自我十岁之后父亲头次对我动手,小时候我皮的很,父亲拿军中的板子打我,母亲夜间偷偷过来给我上药。那时候我很难见到母亲,也只有受罚了母亲才会想尽办法来我房间给我上药。” “因为这个,我从来不怕父亲的板子,总觉得一顿板子换来母亲关心,多好呀。可是父亲一只不喜我,他直接将我扔到西苑,母亲也被他牢牢低锁在东苑,后来我就不想再挨板子了……” 药膏早就上好,花解语等靳菟苧说完才洗手收拾,“那你之后受罚了怎么办?” “所幸后来没有太大的惩罚,小伤都不太用处理。” 靳菟苧后来磕磕绊绊了,第二天房内总会有一瓷白药瓶,是霍寅客送来的,暗中送药的事情,霍寅客和靳菟苧心照不宣地都没有提起。 有一次靳菟苧在参加诗会的时候,听一位贵女说自家兄长去小霍公子府上,最让他印象深刻的不是小霍公子的兵器种类之多,而是小霍公子府上养了不下五位女医。 小霍公子的母亲已过世多年,霍将军只有一二侍妾,并未再娶,府上的女医总不能是为上不得台面的侍妾备着的。 贵女们都猜测,小霍公子这是早早为未来的妻子寻来的女医。享用女医的靳菟苧当场红了脸,之后几天和霍寅客说话都不自然,听了贵女们的猜测,她自然也会想霍寅客是不是真的心悦她。 可后来,太多太多,靳菟苧渐渐明白,霍寅客只是因为小时候的情谊而已。 想着事情,疲惫的靳菟苧昏睡过去,梦中漆黑的庭院里,小男孩郑重地将一做工不算精细的玉链戴在小女孩手腕间,小女孩也将同样的玉链给小男孩戴上,玉链在黑夜中晶莹闪亮,就像天上的星子般璀璨…… 靳菟苧睡到下午才转醒,脸上依旧肿胀,红通通一片。稍微垫了下肚子,靳菟苧就顶着一张惨重的脸往勤学房而去。 如今已是七月下旬,留给她准备金秋盛典的时间将将一个月多一点,这次剑走偏锋,靳菟苧必须全力以赴。 因为脸上的伤势,靳菟苧不敢剧烈运动,一整个下午都在练琴。她练起琴来大有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架势,等月牙隐隐在天际悬挂,花解语第三次催促靳菟苧的时候,她们才离开琴房。 晚间洗漱罢,靳菟苧进房的时候,花解语已经打坐完,静静地躺在床上发呆。 靳菟苧把人拽起来给自己上药,药膏药效很好,第二遍抹的时候,没有多大的痛意。 靳菟苧心中想着事情,从侍女的汇报中,靳菟苧得知下午柳卿栌追着大皇子去猎场,回来的时候柳卿栌坐的是大皇子的马车。 “阿语,你觉得大皇子能拖多少天?” 花解语轻轻地将药膏晕散开,“不会很快的,大皇子就算有心舍弃你,也不会太快选择其他人的。” “也是,做戏做全,大皇子还要维护他的好形象。” “你既然知晓,为何不把大皇子的眼线放到院外去?” 心里像是被人打了一拳,靳菟苧诧异地望进花解语的丹凤眼中,脸上传来痛意,靳菟苧出声喊痛,花解语才缓了点力道,他没好气地收回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蠢主意。” “明知道大皇子有心转移目标,为了保全他自己的名声,自然是你的名声越臭越好,这样人们不仅不会觉得大皇子在你危难的时候离去,显得狠心不通情理,甚至可能还要踩着你,作全了他的仁慈之心。” “以大皇子的心思,他怎么可能不主动出手?” 把药瓶封好放进床前的小隔间里,花解语将指头上没有完全擦干净的药膏蹭到靳菟苧下巴上,靠近的时候,他问靳菟苧,“你明明想到了这一点,却还是放任身边隐患作乱,靳菟苧,你说你想干嘛?” 心思都被花解语猜透,靳菟苧僵了一瞬,她不动声色地将脑袋从花解语手指尖移开,“做戏做全呀,大皇子的戏码要唱完,我的戏也要作全些。” “你的戏?” “大皇子的态度真的一点都不重要,关键是父亲的意思。父亲现在至多不反对大皇子与我牵扯在一起,如果我真的上了大皇子的船,这一辈子,都要与将军府和皇室利益牵连在一起,再无脱身的可能。” “所以你就准备任由大皇子抹黑你?” 轻笑,“最好是配合大皇子的计谋,最好是一举断了父亲和大皇子的念想。” “靳菟苧,我总算明白,原是你在自己逼迫自己。” 靳菟苧摇头,她只是在艰难地寻找一条路。之前她畏畏缩缩,顾及的太多,奢望的大多是天方夜谭。直到三个耳光打在脸上,将她打醒,何必在乎那么多,路上的荆棘再多、凶草再猛,只要看准了前进方向,总会到达的。 “阿语,人总有自己独独想要的,我只是不再畏缩犹豫,终于大胆放手启航了。” “阿语,我在成长。” ------------ 第三十三章 凤戏梓桑 靳菟苧确实在改变了。 入睡前,花解语脑海中一直回想跟靳菟苧一路来到将军府的经历,靳菟苧遇事不惹事,撞事不怕事,明明是璞玉,却被将军府的条条框框禁锢住。 难能可贵的是,靳菟苧一直有自己的坚持。 虽然靳菟苧的那点子坚持在花解语看来,不过是孩童玩闹般的存在,无意义且可笑,但这份坚持梗在花解语心尖,不上不下,难以忽视和拔除。 第二日,靳菟苧便对外宣称静心在府,谢绝一些邀约,这更加坐实了靳菟苧心中有鬼,无脸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一时流言肆虐。 外间将靳菟苧传成毒女,妒女的风声,将军府完全没有一丁点的举动,如此一来暗中操纵的人更加放手去泼脏水,靳菟苧的名声是完全坏掉了。 将军府内,至少靳菟苧这边,是一丁点影响都没有受到,她每日绞尽脑汁融合舞曲,说是废寝忘食,披星戴月也不为过。 日子久了,花解语不再每次都跟着去勤学房,靳菟苧没有将他当作下人,对于他的管束可以说是没有,这就方便了花解语外出,暗中偷梁换柱,金蝉脱壳去部署手下的一干事情。 这日花解语照旧与十三换了身份,让十三扮作花解语回将军府,待周围没有暗卫,换回男装的花解语才去往自己的地盘。 酒楼包厢里,一身清丽白衣的花解语仰卧在长榻,十一的手不小心触碰到花解语的脸,丹凤眼倏忽睁开,十一的手不受控制的抖一下。 “属下知错。” 花解语自行拿了旁边的湿帕擦脸,一个眼神令舒展开假面的十一更加谨慎。 战战兢兢地给小主子贴好假面,十一退回些,在小主子三步之外站立。 “禀小主子,一百暗卫已经全部安排好,穿插在南红国的各类商铺中。目前已经暗中收购了三家酒楼,两当铺,以及一家地下赌场……” 水镜中,原先的仙姿被一张人皮假面遮盖,普普通通的脸上是一双凌冽凤眸,对于这张面皮,花解语勉强接受。 他本来不必如此麻烦的,但是想到大将军势力庞大,花解语不得不谨慎行事。 装扮妥当,安排的事宜也都有序进行,花解语这才问起那人的事情。 “凤姑娘……”十一顿了下,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条,递给小主子,“前几日凤姑娘送来的,凤姑娘交代,不必打扰到小主子,待小主子提起来了再汇报。” 看来凤梓桑是找到好玩的,一点都不急着粘过来。 打开纸条,花解语好看的丹凤眼微凝,手中的纸条凭空化为烟尘。 吩咐十一暗中跟着,花解语拿了备好的油纸零嘴包出门。 来到靳菟苧几日前受辱的太傅府,花解语绕到后院,一个飞身隐入府内。 华贵的房间里,云母屏风后一女子斜卧凉椅,小案几上是冰镇水果,一侍女为其轻揉小腿,一侍女扇风,还有一侍女缓声慢语读着一话本。 惬意胜宫妃。 听到窗外青鸟啼叫,凉椅上的女子不耐地睁开眼,让几位侍女下去,房门刚刚关上,花解语就从屏风后面出来。 “凤姑娘倒是一贯会享受。” 凤梓桑也不瞧他,随手捏了一颗果粒饱满的葡萄送入红唇,语气中带着埋怨,“人生在世,短过百年,不纵欢岂不是对不起自己?” 花解语不置可否。 凤梓桑烦他扰了自己享乐,将冰镇的荔枝往花解语近前放了点,意思不言而喻。花解语很自然地剥荔枝,只垂下的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冰冷让人不寒而栗。 “能直取,绝不虚与委蛇,这般花费心思乔装,看来你也有看重的大宝贝。”冰凉荔枝入口,甘甜清爽,凤梓桑弯了弯眉眼,好心情一下子回复,打趣他的扮相,道,“不知公子名讳?” “花解语。” “花解语?” 大笑出声,凤梓桑笑到将腿边的话本都踢倒,“花妹妹呀,真想一睹真容呢!” 当日在半红小镇,凤梓桑去晚一步,未能接到他,后来收到消息说他来了京城,凤梓桑本来在南红小镇已经找好了乐子,被他的暗卫们再三请求,这才转移阵地,一路赏山玩水到京城。 花解语脸色僵了一瞬,以女装示人,在靳菟苧等陌生人人面前他可以不计较,但是在熟人面前这般取笑,骨子里心高气傲的他到底有些在意。 然而,凤梓桑向来是不在乎他的感受的,她随心所欲惯了,即便是知道他温润面皮下狼子野心,瑕疵必报,她依旧不在怕的。 她手中握着他的命。 “恰好郭猫猫今日送来新罗裙,很是漂亮,尤其是那件朱红的凤尾裙,简直是美煞了,好衣配美人,花妹妹穿上一定迷人!” 啪叽一下,花解语一下子将一颗荔枝掐破,晶莹汁水都溅到案面上,凤梓桑难得地不计较,催促他去屏风后面换衣服。 “花妹妹的脸也要露出来啊~真是难以想象你扮作女装的样子,肯定是艳压群芳。” 屏风后面传来衣带散开的声响,凤梓桑眯着眼又吃了两颗荔枝,“还别说,男子中你的容貌可谓惊为天人,女子嘛,还不知你有没有郭猫猫的那股妖媚勾人劲儿。” “你新找的乐子是郭谨偈?” “自然,不然我会放着好好的宫殿不住,来破地方将就?郭猫猫可比你要听话有趣的多了。” 好在有屏风遮挡,凤梓桑没能看到花解语阴沉的脸,他们二人最开始合作的时候,彼此脾性都还不太了解。凤梓桑第一次用‘猫猫’二字冠在花解语姓后面的时候,花解语面上未显露丝毫不喜,一个月内就送了凤梓桑三次暗杀。 绷着唇,花解语将将把女衫套在身上,凌厉风刃穿透屏风而来,他快速抓过一旁的油纸包甩过去,轰的一声,屏风翻到,零散的点心碎嘴撒落一地。 半敞胸膛的花解语怒目,“凤梓桑!” “急什么!怎么能拿给我的零嘴挡匕首呢!不行,晚间叫你暗卫再给我送三包过来!” “你发什么神经?” “我一直垂涎你的身体,你又不是不知!自己不做好防范不说,怎么心态也没有调整好,你就该做好随时接招的准备呀!” 大掌握成拳,花解语不想和疯子多争辩,他随便整理了下裙子,迈过地上的狼藉。 一步步走来,确实是美人,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只是不够魅惑,凤梓桑挑剔他的步姿,“肩膀端起来,腰肢拧一拧,脸上的表情不要那么僵硬,你这样只是空有美人躯而已,不耐看!” “凤姑娘,水满则溢。” “无趣。”凤梓桑别过脸,侧着身子去拿羽扇,“好心当作驴肝肺,你都牺牲色相去引诱大宝贝了,不把这身皮肉发挥到淋漓尽致岂不是可惜?” 咬牙,“花解语是跟在南红国郡主身边的!”郡主二字说得极为切齿。 “啊?啊……” 凤梓桑顿悟,一双烟波转了又转,“还是你玩的大,女女都能豁得出去。” ------------ 第三十四章 烈马难驯 但凡凤梓桑稍微打听些,就能知道南红国的郡主是个不受宠的,身边还有一个青梅竹马小霍公子,什么以色诱之,女女之间的情意,全都是屁话! 可见,凤梓桑确实从未担忧、关注过花解语。 花解语心里的耐性已经快要殆尽,他平静地问凤梓桑,“你确定不回半红小镇?之前的部署依旧完好,只要你回去稍微引导,请君入瓮,便可得成。” “不要。弃了便是弃了,既然选上了郭猫猫,那就是天意。而且,将这么一位妖娆的美人儿拉进地狱,不是更好玩吗?” 调皮的话像是在说这花真好看,说的人笑得纯真,听的人面无表情。 “随你。” 花解语厌恶身上的裙子,凤梓桑看过了就行,他转身就去换衣服,刚刚的裙子只是在外间套着,换的时候并不用脱得精光。 “要是你刚刚直接在我面前换衣服就好了,白白废了郭猫猫的上等屏风。” 下身穿的严实,上身却隐隐约约露出细腻绵白的肌肤,似雪似缎,却不显阴柔,条理分明的肌肉线条让凤梓桑看得眼热心热。 不自觉吞咽口水,凤梓桑寻思着要不把当年收了他的计划再行动起来,就是烈马难驯,怕到时候闹得鱼死网破。 衣襟合上,最后一丁点肌肤也被藏起来,凤梓桑不满地撇嘴,可惜了好皮肉。不过她吃不到,别人也绝对吃不到,这一辈子他都不能有哪方面的心思! 即便这样,凤梓桑依旧不满,一脚踢翻旁边的木凳,转而折腾起花解语,“你再安插几个侍女过来伺候,要貌美的!还有冰镇水果,我每天都要吃到。” “嗯。”花解语点头,他已经贴好人皮假面,“还有吗?” “叫人把之前我在半红小镇未建成的宫殿建好,记住还要建成晴雨屋,说不得明年就用上了。” 不,花解语知道凤梓桑不会用到的。为凤梓桑建的宫殿不下五处,可她性子来了,说要就必须让手下的人行动起来,劳力伤财是小事,主要是费时间,花解语最厌烦这点。 可是,凤梓桑的话,花解语不得不听,即便凤梓桑现在要骑在他的身上羞辱他,花解语也需弯下身子笑脸相迎。 “无事,我便离开了。” “去吧去吧,要多挂念着我哦,那个草包郡主你注意点,可别让她占你便宜。” 无声,花解语已经离开,凤梓桑好笑地摇头,果然是被气到不行,离去的这么快。 慵懒地靠在凉椅上,凤梓桑摇铃唤来侍女,侍女被房间内的凌乱吓了一跳,到底也不敢多说什么,低声收拾起来,收拾到衣架时,侍女不过是轻轻碰了一下,整个衣架轰然倒地,侍女惶恐跪地。 “姑娘恕罪!奴不是有意的,这架子自己散的……” 凤梓桑挑眉看向地上粉碎的衣架,“起来,不关你事。” 罪魁祸首呀,是一只黑心狼。 从太傅府出来时,花解语是黑着脸的。 一回去,他就吩咐人提水进来洗漱,泡在浴桶里,他还是能感觉到凤梓桑恶心的目光在自己胸前徘徊的灼热,刷的一声,花解语再次撩起水泼向胸前,那块儿如玉皮肤早已经被他揉戳到通红一片,和周围细腻白皙的皮肤对比,简直是辣手摧花。 花解语本来准备换回男儿身,伪装打扮去夜探将军府东苑。可是白日他对凤梓桑一忍再忍,心里的暴戾一直悬着,这种状态自然不宜办事,在暗房练剑到深夜,他才稍微散气。 入睡前,花解语叫来十一,吩咐他夜里务必潜入太傅府内凤梓桑的房间,将所有的裙子都带出来,一把火烧干净。 十一恭敬领命。 黑影在夜里极速穿梭,任谁都猜不到武功高强的黑衣人,夜里为的是女儿家的衣裙出动。 将军府的西苑里,靳菟苧忙完琐事,推开房门,花解语已经双手合十,放在腰腹处深睡。 “今日怎么睡得如此早?”靳菟苧小声嘀咕,她爬进床内,攥着一物站在花解语床头犹豫。 下定决心,靳菟苧伸手去推花解语。 “阿语,阿语。” 听到靳菟苧的称呼,扮作花解语的十三狠狠捏紧了拳头。 若不是将军府固若金汤,安排不进眼线,加上靳菟苧现在是小主子唯一的可用之人,十三刚刚就一掌了结靳菟苧! 竭力稳住,警告自己不能坏了小主子的计划,十三装作平静,打了一个哈息,“郡主,何事?” 靳菟苧浅笑,“说好的,给你。” 塞进十三手中的,是一糯黄香草锦面荷包,里面软软的,摸着不像是平常的香草。 因为不知道来龙去脉,多说多错,十三只能尽量减少多余的话,“多谢郡主。” 接受的太快,靳菟苧也说不清心里什么感觉,总觉得面前的花解语有些不对劲,可是人依旧是那个人,靳菟苧怔愣着往自己的床上去。 她本来还想和阿语讨论女红,还有她下午终于完好的融合了一遍舞曲,真是太不容易,她还想着要好好向阿语炫耀一番,可是阿语冷冷淡淡的,她也突然没有要分享的冲动。 应该是太累了。 靳菟苧躺在床上,对花解语说,“阿语早点睡。” “郡主也是。” 安静中,两人都没有睡着。 靳菟苧还能随意翻身,十三为了不让靳菟苧起疑心,一直僵硬着身子不敢动,手中的荷包被她捏得不成样子。 深夜,确定靳菟苧熟睡,十三这才狠狠撕扯手中的荷包,眼中的恨意让人不寒而栗。十三甚至想要直接将荷包扔出去,担忧阁楼外有暗卫把守,她只能作罢。 后来几日,花解语忙着打入南红国商业内部,连着几天和十三互换。靳菟苧一直潜心准备舞曲,花解语无事,白日窝在阁楼,不用接触太多人,十三也不必担忧被人发现。 唯一难的,就是在面对靳菟苧的时候,几日相处下来,十三发觉靳菟苧对小主子的关注太多了。十三庆幸是自己陪在靳菟苧身边,让小主子免于被靳菟苧迷惑,她经常面上笑着,心里已经想了不百种折磨靳菟苧的法子。 ------------ 第三十五章 永远相信 盛夏渐微,转眼已是八月。 阁楼里,靳菟苧早早从勤学房回来,认真梳洗打扮,静等祖母那边的人来递信。 今日是西苑一般的月初聚餐,靳老夫人对这些特别在意。每逢月初、十五,佳节都要去靳老夫人院里用膳。一大家子围在一起,能真正笑开怀的也只有老夫人一人而已,其他人,多是借这个机会去巴结老夫人。 这样的饭局,靳菟苧并不想去,而且一直等到正午过,也不见人来传信,靳菟苧知晓老夫人这是在生她的气。 以老夫人的要强心性,靳菟苧当日在众人面前受辱、毫无反手,老夫人自然看不惯。这么久,她去给老夫人请早安,老夫人也是闭门不见。 家宴上不想见到她,也不是说不过去。 “都下去。” 让侍女都下去,靳菟苧自己卸妆,扮作花解语的十三见状,秉着侍女的本分上前来帮忙。 沉重发钗一一卸下,靳菟苧对着黄镜中的花解语笑,“阿语莫不是安慰我,这才主动帮我卸妆?” “这……”十三是真不知,画舫一见,小主子对靳菟苧多多包容,她以为小主子在靳菟苧面前和别的侍女并没有太多区别…… 十三的怔愣,落在靳菟苧眼中就变成了羞涩,“阿语最近贴心了好多。大皇子的事情上你也很少提及,是不是被我的荷包收买了,不忍心再闹我?” “……” 这一刻,十三特别想要小主子快些换回来。她实在摸不清靳菟苧和小主子之间到底是怎么相处的,不像是上下级的公事公办的关系,说是好姐妹之间的关系吧,十三才不相信自恃甚高的小主子能和靳菟苧打成一片。 为了不耽搁坏了小主子的计划,十三不能不忍着心中的无名急火与靳菟苧演戏。只要小主子得到想要的,靳菟苧在小主子面前便再无用处。到那时,十三发誓一定要将现在心中的憋屈千百倍的还回去。 十三无时无刻不盼望着,尽快完成在南红国的任务,待靳菟苧成为无用之人,靳菟苧绝对不会落得好下场的。不说小主子的喜怒无常,狠辣薄情,凭靳菟苧对小主子各种逾距举动,十三也绝对不会让靳菟苧好过! “你在想什么?去不去呀?” 压下心中的不耐烦,十三带笑略带歉意道,“抱歉郡主,我刚刚没注意听……” 柔软小手覆上十三的额头,触手温凉,靳菟苧放下心,“也没有发热,怎么感觉阿语这几日总是心不在焉。” “是吗……” “既然阿语兴致不高,那我便自己出去散散气,憋在琴房好几日,我都要发霉了。” 十三乖巧应是。靳菟苧如果出府了,暗中的暗卫必定会分出两三个跟着她,剩下的一个暗卫,十三再看时机摆脱暗卫,好查探一下西苑的部署。 想到这些,十三又上前帮靳菟苧换衣裳,靳菟苧笑她较初始来时,越发温柔懂礼了。。 泉眼无声细细流,树荫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到小河边,夏天的绿意更加明显。风送荷花香,碧影沁心波,站在柳树下,面对满河盛开的荷花,靳菟苧的心情大好。 石子路走到尽头,是松软的泥土,靳菟苧也不嫌弃脏乱,穿过废弃堆,长桥下面意外的干净。 长桥隔绝烈日,阴凉下一个小男孩正在地上逗弄知了,那是一只黑亮的响巴,小男孩戳一下,知了就洪亮的鸣叫一声。 “好威风的知了!” 闻声,小男孩抬头,见来人是郡主,咧嘴一笑,比河中的荷花还要灿烂。 “靳姐姐!” 他立刻冲里面喊,“哥,哥,别睡了,快出来!” 小男孩声音太过洪亮,惊到地上的知了也高声鸣叫起来,热闹一片。 将知了放在不知名的绿草上,小男孩关上门板,石桥搭的简单房子里,哥哥阿木正在给靳菟苧倒凉白开。 炎炎夏日,靳菟苧一路走来,喉咙间本来就干燥,一杯凉白开入喉,胜过万千佳酿,放下木碗的时候,舌尖还留有一丝甘甜。 阿木不做声,很有眼力地又续上一杯,嘴上却埋怨她,“靳姐姐好几日都没有来。” 靳菟苧笑,拿出路上买的一包糖冬瓜,两包龙须糖,还有三包碎银子。 之前靳菟苧一次性给了很多银子,阿木不慎弄丢了,哭的不行,这之后,靳菟苧再送银子的时候就会多分几个钱袋装。 十三也不多推托,把银子收起来,脸上带着难色,几番欲言又止,弄到靳菟苧主动开口,“怎么了,阿木是想问什么?” “这……外面都在传,靳姐姐你设阴谋陷害太傅之女,为达目的不折手段。” 这些靳菟苧早就知道,私心里她希望这些言论多一些,自己的名声越臭,大皇子才会更快放弃她。 靳菟苧一幅不在乎的模样,把阿木弄急了. 阿木声音都激烈起来,“靳姐姐你怎么不生气!还有你的将军爹也不管一管!别人家的小孩受委屈了,爹爹都会帮忙打回去,大将军怎么这么狠心。靳姐姐还不如像我们一样,没有爹爹算了!” 小孩子心急,话语中多有偏颇,这话若是放在任一世家里,都是要挨板子逐出家族的,靳菟苧却知晓,阿木是真的心疼她,才会口无遮拦。 轻轻拍一下阿木的脑瓜,“傻阿木,如果没有大将军,我就要露宿街头,说不得饿死了。” 阿木紧紧抿唇,小手也拽的死紧。 “姐姐知道阿木是担忧我,只是你还小,等长大了,你就不会这样看大将军,说不得还会敬佩他,称他一声大英雄。”毕竟,大将军是真正的大将军,对于这个国家,大将军的所作所为没有一个人敢说不是为南红国好。 “才不会,长大了我也不会帮大将军,我永远站在靳姐姐这一边。” “噗嗤——”靳菟苧笑弯了桃花眼,眼睛里泛着星光,“好,姐姐相信你。” “靳姐姐怎么笑话我!阿木一直相信你的,就连小霍公子都相信了别人的话,可是阿木一只坚信,靳姐姐才不会去害人!” 张张口,靳菟苧一时不知道怎么说、该说什么。 永远这个词太遥远,路途中瞬息万变,这一刻的永远也只能是这一刻的而已。但仅仅是这样,靳菟苧也很开心。 毕竟,不是每一个人在生命中能够得到短暂却长存的‘永远’。 “靳姐姐你还笑!” 收敛笑意,靳菟苧从石桌上弟弟刚刚拆开的糖冬瓜中,挑了个头最大的一个喂到阿木的小嘴里,“姐姐笑是因为阿木太甜了。” 一旁吃完了手中糖冬瓜跑回来的弟弟听到后,黑豆似的眼中写满了疑惑,“明明哥哥臭臭的,怎么会甜呢!” 阿木黑脸。 ------------ 第三十六章 巨云相望 “姐姐你看,哥哥又黑又臭,哪里甜了!前两天哥哥和别人打架,那人还叫他臭鸭蛋!” 阿木黑脸加深。要不是看在是亲弟弟的份上,他立刻就将这个麻烦精扔出去。 将一整包的糖冬瓜给弟弟,阿木心累,“小不点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懂事呀!” “阿木做的很好了,好好教弟弟,长大以后说不得姐姐还能沾你们的光。” “那是肯定的,以后我来帮姐姐,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嗯,阿木真好。不过你还是要乖乖坦白,怎么又和别人打架了?” “哪里打架了,弟弟胡乱说……好吧好吧,是那些人嘴巴不干净,说起姐姐的时候什么恶毒的话都往外蹦,我怎么可能忍得住!” 靳菟苧默。 小时对一个人好的时候,是真的全身心对人好,能为之奋不顾身,为之头破血流,为之抛弃全世界。 可是长大了,心智成全,懂得更多后,却再也没有最初的真和勇。 霍寅客和靳菟苧之间就是如此。 刚刚阿木不经意提到霍寅客,靳菟苧还是忍不住有点期待会不同,到底失望。不过相识两年的阿木都能毫不犹豫地相信靳菟苧,从小一起长大的霍寅客却相信了流言,真是讽刺。 那个小时候冲进密林,在虎口中救下靳菟苧的霍寅客,那个在漆黑庭院中把有非常意义的玉链戴在靳菟苧手腕,并说会一直护着她的霍寅客,在流言面前,抛弃了靳菟苧。 罢,不是早就认清这个现实了吗?靳菟苧深深叹气,将霍寅客从脑子里甩出去,“阿木,不要嫌姐姐烦,你真的不想搬离这里吗?我可以在城北那边买个小宅子给你和弟弟住,那里离书斋也近一些,我也可以帮你们进书斋……” “不要,靳姐姐。” 阿木依旧拒绝,这是第四次了,“姐姐,我不想所有的事情都依靠你。我和弟弟能遇上你,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我很怕有一天这福分就竭尽了,姐姐不再关心我和弟弟。” “不会的。” “我知道,可是我不想当个累赘,我还想靠自己。姐姐确实能提供更好的条件,但太过舒适,我会心中不安,觉得自己享用了不属于自己的。这方小地方,虽然破烂,但是是我和弟弟一点点改造的,这里还有我的爹爹和娘亲最后的记忆,我不想离开。”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阿木虽说书读的不多,但能坚守此理,靳菟苧打心底里喜爱阿木。 “嗯,那姐姐以后就不提这件事情。但是阿木,你也不可把姐姐当作外人,有什么需要的,一定要告诉我。” “嗯!” 小屁孩猛点头,靳菟苧轻笑,叫阿木去拿三字经,捡了树枝在外面的泥土地上教两个小孩习字。 长桥下,杂草丛生,没有人知道丛草后面,泥土地上划满了大大小小歪歪斜斜的字,其间夹杂的大小脚印,在日光下也显得可爱万分。 日头低沉,阿木从河里打起一桶水,水波层层漾开,旁边草丛里弟弟传来弟弟的哈哈大笑,“抓……哦到了,抓到了,原来你藏在这儿!” 阿木提水桶往回走时,弟弟正和知了玩的不亦乐乎。 “靳姐姐,水来了!” “阿木真好!” 彩霞爬上阿木的脸颊,他羞涩地低下头,跑出去。靳菟苧就着阿木打来的清水,稍微洗了下脸以及鞋底,这才出去与阿木道别。 再三答应阿木不会忘记来看他,靳菟苧走到石子路上时,一大片白云落在她的头顶,水天一人,不过如此。 巨云下,渺小的人儿在柳树下两两相望,带来命中注定,三生有幸之类的恍惚美感,蛊惑人心。 “还以为郡主要等到日落西山才想起来回去!” 明明花解语的语气并不好,靳菟苧竟然一点都不生气,肯定是在她们头顶上的白云太过美好,美好到靳菟苧觉得一抬头就看见花解语真好。 小跑着过去,“你不是不想出来吗?” “还不是怕某个傻瓜,像上次一样晚归,然后再给我一个巨大‘惊喜’!” 靳菟苧撇撇嘴,“我确实是个傻瓜,之前你温柔的时候竟然还感觉不适应,说,那个温柔体贴的好阿语去哪儿了?” 她说的玩笑话,花解语却很认真地暗中观察她的表情,见靳菟苧确实是开玩笑,并没有察觉到十三的存在,他才微微露出笑意,转念又想,靳菟苧不过是和十三相处了几天,竟然还说十三比他好,不能忍,白眼狼! “没良心的。” 这几天,花解语忙着置办商铺,很多暗中部署都要做到密不透风,他不得不亲力亲为,今日好不容易能休息,他竟然直接传信叫十三出来,等十三站在他面前汇报这几天和靳菟苧的点点滴滴,他才恍觉,他完完全全可以放手靳菟苧这边的。 将军府的防御坚不可破,仅仅是西苑都有大量暗卫日夜把守,更别说东苑更是一只苍蝇都别想飞进去。暗中行动显然行不通,要想进入东苑,怕只能借助靳菟苧的力量。 眼下靳菟苧一心准备金秋盛典,按照往常做事风格,花解语肯定已经脱身而去,先干别的事情,提高办事效率,可他总是不由自主因为靳菟苧分心…… “没良心的。”想想都不值得,花解语再次愤愤道。 靳菟苧自然不愿平白无故被冤枉,“我怎么没良心了?你都不知道,我刚刚还打算给你带臭豆腐回去呢!” “好话谁不会说。”明显不太相信靳菟苧会这么念着他。 可是,天地良心,靳菟苧确实有这个打算,眼前花解语一幅任你说,我才不信的模样,让她深感头大,“好气,阿语你快变回去,变回那个话少温柔的阿语吧!” “嗯?”花解语挑眉,“靳菟苧你竟然嫌弃我?” “那你之前怎么那么乖?” 花解语面上漫不经心地吊着靳菟苧,脑子里在飞速思索,灵光乍现,他笑着说,“那是因为我来葵水了。” “啊?” 啊什么啊,靳菟苧竟然表现得比他一个男子还要惊讶。但这确实是花解语能想出来的最好的理由了,他实在找不出第二个能好好解释一个女子为何前后性子不一的理由。 “我来葵水的时候,腹痛难忍,自然不想你和你计较。” “来葵水很痛吗?”带着一脸求知欲。 花解语这才意识到,靳菟苧如今还葵水未至,还是一个小姑娘。 女子来葵水这事,各人体质不同,症状也不同,有的女子毫无感觉,有的却痛到在床上打滚,他之所以知道这些,还是因为玄月国里那个他唯一留有真情的女子。 忆起故人,花解语难得带着温柔,向靳菟苧科普了一番女子葵水的注意事项,无形中抢了言念为数不多的能为女儿做的事情之一。 ------------ 第三十七章 人间烟火 听完花解语的一番讲述,靳菟苧再次感叹女子不易。 “女子每月来葵水已是十分幸苦难受,凭什么每一个男子都视葵水为晦气不净之物,若是没有葵水,还怎么生小孩……” 这番言论,和记忆中那个落落大方的女子一摸一样,花解语倒没想到靳菟苧竟然是少有的和那人有一样想法。 “男为尊者,女子葵水确实不雅,避开倒也没什么。”身为男子的花解语体会不到靳菟苧的愤慨,但是幸苦是认同的。 他的话,并不能安慰到靳菟苧,“男子都不是好东西,还不若一个人过,乐得潇洒。” 惊世骇俗的话,任何一个男子听了都要跳脚,花解语却挑了挑眉头,这样的言论他在那人身边听得多了,一耳朵进一耳朵出,心理上并不觉得震撼,“做白日梦也不是你这样猖狂的!” 靳菟苧对着他拧鼻,这时候的花解语还没意识到逐渐放开手脚,对将军府死心、慢慢放手的靳菟苧,已经胆大到密谋离开将军府,这样的出逃行为在今后越演越烈。 花解语一心领着靳菟苧往小巷来,臭豆腐的味道飘过来,靳菟苧才发觉花解语把她带到上次的巷子里。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花解语拉着靳菟苧往臭豆腐摊前去,靳菟苧瘪这嘴,“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了!” “刚刚在河边,某个人亲口所说,还是说你本就是随口一说?” 巡视的眼神下,靳菟苧屈服了。 小巷靠近平民区,这会儿烈日被挡在巷外,阴凉一片,许多老妇在角落里唠嗑,孩子们穿行其中嬉戏打闹,臭豆腐摊位前,貌美的小姐往那里一站,顿时大大小小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 真是的,花解语就是有这种被所有目光盯住打量,还泰然自若的心性。靳菟苧却是受不住的,她微低头,挣开花解语的手,往一旁去等。 袖子从手中抽离,花解语转头望过去,只见靳菟苧稍显女儿家羞涩,在青瓦白墙下,人间烟火中,狠狠瞪了他一眼,催促他赶快买完了事。 笑意偷偷爬上嘴角,轻到只有这时的风儿知道它在。 卖臭豆腐的摊主早早就看见了排队的神仙小姐,之前有貌美的公子哥来买他的豆腐,现在还来了一位美若天仙的小姐,摊主心中比吃了蜜还要甜,自豪感爆棚,想着一会儿定要给这位小姐的豆腐越臭越好。 毕竟,懂得臭豆腐好的人不多,懂得臭豆腐好的仙女更是百年难得! 花解语在排队,靳菟苧站在一旁打量起周围的人。这里的百姓,虽说不是大富大贵、有丫鬟婆子伺候的人家,但是一砖一瓦,柴米油盐都是自己一点点靠劳动获得,靠手艺庄稼维持生计,闲暇的时候在巷边就能三两聚在一起,唠东长西短,琐事趣事,好不乐活。 最简单的,最有生活的,莫过于人间烟火呀。 这一刻,靳菟苧无比羡慕这里的每一人,甚至想要魂穿拿着竹蜻蜓满巷子跑的小孩子,体验恬淡生活。 竹蜻蜓刷的一下,飞向天际,掉落在一卖菜的摊位旁。一位老者蹲在地上,认真挑选青菜,还不时和摊主搭话闲聊,竹蜻蜓砸在老者头上,他矮油一声,捡起竹蜻蜓转过身来寻找‘凶手’。 靳菟苧的视线是一直跟着竹蜻蜓的,见老者被误伤,她嘴边还带着笑,猝不及防老者转过身来,两人的目光就那么撞在一起,熟悉又陌生,眼前的人是熟悉的,心中的感觉却是陌生到身体都不敢动弹。 小男孩追过来,见老者手中抓着自己的竹蜻蜓,丝毫不怕,笑嘻嘻地叫人,“爷爷,爷爷,我的竹蜻蜓!” 老者几乎是被钉住了,小男孩一阵风似的,从他手里扯了竹蜻蜓就跑开,竹蜻蜓再次飞翔在空中,小男孩的笑声时大时小。 置身小闹巷子中,靳菟苧看着老者,口中的祖父怎么都挤不出来,倒是靳老爷丢了青菜,竭力镇定地往靳菟苧这边来。 靳老爷确实是老了,他刚刚蹲在地上买菜的样子,靳菟苧还以为是一位七老八十的老者,站直身子后,靳菟苧发现祖父驼背,脑海中少有的关于祖父伟岸挺拔的背影,不复存在。 他明显是绷着神经一步步走来,他的脚步凌乱到让靳菟苧心酸,偏面上装出一幅自若的风轻云淡模样。 自以为十分自然地走到靳菟苧面前,靳老爷一开口,声音都打着颤儿,“是、是将军儿府的丫头?” 靳菟苧不想戳穿祖父的紧张,她对着祖父露出笑容,“是,祖父。我是大房的靳菟苧。” 大房,靳菟苧,靳老爷这才反应过来面前的这位,是他大儿子,也就是大将军的唯一女儿,南红国的唯一郡主靳菟苧。 “郡、郡主,郡主!”靳老爷先是不可思议,接着是完完全全的震惊,惊呼后又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警惕地瞄了瞄四周。 还好,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刚刚喊了什么,万幸。这些日子来,关于将军府靳菟苧的流言传的满城风雨,每每听到这些,他就一脸憋屈,夜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在外隐名埋姓生活,没有任何的立场为靳菟苧说话,而且他被靳老夫人压制一辈子,吵架都不会吵了,听到恶毒的话往自己孙女身上蹦,他只能生气到把自己的胡须吹得一翘一翘的。 有一日晚间,他在梦中与人舌战三百回合,激动到动手动脚,哪能想太过激烈,一脚踹上床头,床都差点踹分离,醒来大拇指脚已经肿了,他坐在床上,愤愤地捶床头,只恨它让自己醒来,不能好好与梦中之人理论,为孙女找回场子。 心中是万分牵挂,靳老爷面上要装作长辈的模样,稍微清下嗓中因紧张积压的唾液,一本正经道,“你怎会在此?” 想到某些可能,靳老爷顾不得庄严长辈形象,“是不是府里人不给你银子,让你流落到这种地方!” 靳菟苧笑,祖父还是那个祖父,满心满眼里都是她们这些小辈,明面上还端着身份,心里护短的很。 “说话呀,是不是那位赶你出来的,她不给你饭吃?”又打量靳菟苧身上的衣服,白眉皱起,“连衣服都苛待你!” 心中划过暖流,靳菟苧开口的一句‘祖父’直接让靳老爷稳定下来。 这么多年,孙辈众多,却还没有人唤他一声祖父过。 ------------ 第三十八章 这是秘密 喧闹中,靳菟苧柔和的话,让年过半百的靳老爷湿润眼眶。 “我很好,祖父。府里也很好,能够听到祖父关心我,灯灯很开心。” 靳老爷颤抖着唇,“那就好,那就好……” 当年轰动全城的靳老夫人休夫事情发生时,将军府内孙辈间只得两位哥儿,女儿家的是后几年才有。靳老爷被狼狈赶出来,年轻气盛,在将军府外大放厥词,再不要回来,更是直接出城去,一去多年。 可是妻子儿女孙辈都在京城,他心中还是牵挂,给自己找个理由,借口喝不惯京城之外的水,便心安理得的偷偷回到京城。京城依旧繁华,世家们钟鸣鼎食,他不羡慕前半生的奢靡生活,一心想看看自己的家人。 一连几日,靳老爷在将军府外流连,他知道,凭借大儿子的势力,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回来了?然而,几个月过去,不见任何将军府的人来见他。靳老爷郁结心中,竟然病倒在床。 浑浑噩噩中,靳老爷看到了大儿子,他最骄傲的大儿子,南红国的大英雄大将军,泪水刷的流下来,他紧紧攥住大儿子的手不丢。 靳老爷这一辈子呀,最对不起的人便是大儿子。年轻的时候,他忙于官场,对于大儿子的教导完全没有上心,加上他和妻子之间争吵不断,大儿子从小感受到的亲情几乎没有。 他不是不知道妻子强势,她严格管教大儿子,逼迫儿子学习到一种疯魔的境界。疯掉的不止是妻子,还有他,他一点点看着大儿子阴沉下去,那日在假山后面,亲眼看到大儿子狠辣的打罚下人手段,毛骨悚然间,他没有想到自己作为父亲的教导责任,而是躲避厌恶,转身离开。 再后来,一步错,步步错。 儿子不认他,他认了,无话可说。 病床前,靳老爷提出想要看望几个孙子时,大将军也拒绝了,无情的眼神中,靳老爷恍然大悟,是她,是她还在恨着他,不让他与儿子孙子见面,要他孤寡一生。 自此,他便歇了心思,埋名隐姓在平民区居住。他老了身体不行,体力活也干不了,好在定期有大将军送来的银两,起初靳老爷还强撑着,心中憋着一股硬气,就是不用将军府的银子。 奈何度日艰难,几次后,他便安心用大将军送来的银两度日,这般过了好几年,他的心性逐渐被市井平淡生活磨平。他偷偷摸摸去瞧小辈们的模样,却总是记个大概,样貌也总是弄混。偶尔听听人们议论到将军府的公子哥们如何优秀,他能高兴到自己一个人喝醉酒。 他已经不再想着去和孩子们相认,但是靳菟苧唤他祖父的时候,他心中对亲情的渴望如绝洪之堤,一败涂地。 夏风也是可以凉爽到让人全身心舒展如花骨朵,晚霞下,靳菟苧主动亲近靳老爷,“不知灯灯是否有幸,能和祖父一起用晚膳?” “好,好……” 激动之下,靳老爷握上靳菟苧的手,嘴巴已经合不拢了。 看完祖孙相认的大戏,花解语的臭豆腐也消灭完,靳老爷兴高采烈地杀回买菜的摊位,花解语这才上前,“感谢臭豆腐,让你能和家人相见。” “还真是臭豆腐的功劳。”靳菟苧温柔地看着摊位前迸发活力的靳老爷说,上一次她们来这里的时候,说不定和祖父擦身而过,当日她穿男装,那声唤堂哥的声音,一定是祖父。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认出来他是你祖父的?”虽说容貌有一些相像,靳老爷说不定私底下见过靳菟苧,自然能认出,可是靳菟苧怎么会知道的? 灿然一笑,靳菟苧踮起脚尖,樱桃小嘴凑到花解语耳边,轻声呢喃,“这是秘密。” 满怀期待,却换来秘密二字,花解语不满,可是嚣张的人儿笑着错开他,去接靳老爷手中的青菜,靳老爷哪里舍得,祖孙俩又是一番推脱,留花解语在原地郁闷。 晚霞漫天,黑靴踢开木门前的橘猫,笑语中,木门的吱呀声特别有韵味,胜过江南烟雨中画舫上的千金一曲。 熟话说,君子远庖厨,到了靳老爷这个年纪,做饭反而成为一种乐趣,他疾言厉色拒绝想要帮忙的靳菟苧,将靳菟苧赶到后院休息。 后院收拾的很干净,墙角搭了一个葡萄架,长竹椅旁边的小石桌上还放着几根削好的木棍。 葡萄架下,靳菟苧很自然地坐在长椅上,小手拿起桌上的木棍,“不曾想祖父还会做些小玩意儿。” 见靳菟苧用小刀在一根完好的木条上雕刻起来,花解语眼中闪过笑意,他敢打赌靳菟苧只是兴起,“你会雕什么?” “额,木棍?”靳菟苧想想,“阿语,我们一起来雕一个竹蜻蜓吧!” 花解语拒绝。 他的一双手不沾血,不沾污,怎么可能会来削木头? 灵巧小手握着小刀龙飞凤舞,动作很是漂亮,然而木棍却变成坑坑洼洼的模样,花解语就没见过这么悲惨的木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和这块儿木头有血海深仇,才如此折腾它呢!” 恼怒的靳菟苧抓起旁边的青葡萄向花解语扔过去,花解语灵巧躲过,又笑嘻嘻地过来,“好了好了,看你的嘴巴都能挂起油壶了,还不给能人让位?” 靳菟苧冲他拧鼻,身子很听话地往旁边移了移,给花解语腾出一大部分的距离,“你快点,我觉得我的竹蜻蜓还能有救。” “我出马的话,就算是死的蜻蜓也能活!” 说大话不打草稿。 眼见木棍越发坑坑洼洼,直到啪的一声,花解语用力抬猛,直接将木棍弄断裂,靳菟苧明显的看到了花解语眼中的不可置信。 哼哼,打脸太快! 靳菟苧只用表情就能将败落的花解语刺激到炸毛。 没戏,靳菟苧摇着头,想要从长椅上起来,不知道祖父的晚膳准备的怎么样,就怕祖父高兴起来,准备太多的饭菜,吃不完就不好了。 炸毛的花解语怎么可能让靳菟苧羞辱完自己,带着对自己能力的鄙视离开,他一把将靳菟苧按在椅子上,“不准走!” “干嘛,你不嫌挤!” “不嫌,我没有做出那鬼玩意儿前不准走!” 靳菟苧审视的目光看向他,别以为她刚刚没有感觉到阿语一直往外移动,十分不想碰触到她。 阿语是要哄的。 “我相信阿语肯定能做出来的,你一定能!”脚下却缓缓往外移动。 丹凤眼中闪过幽深,花解语索性用草绳将靳菟苧的腿与自己的绑在一起,靳菟苧眼睁睁看花解语打了死结,嘴角抽搐。 阿语这突如其来的表现欲是怎么回事? ------------ 第三十九章 仓惶岁月 被强势留下来,靳菟苧起初并不看好花解语,毕竟阿语拿小刀的手势还没有她看起来专业呢! 可是,花解语胜在貌美,靳菟苧不想承认也不行。 余霞下,暖黄的光晕中,专心致志的美人笨拙的动作都显得赏心悦目,一瞬间,靳菟苧感觉到安宁。 小风拂过葡萄叶,哗啦啦轻响,靳菟苧撑着下巴,轻声哼起踏云抱月的小调,温糯软语撩人心弦。 靳老爷拍拍手,端起一碟青菜往后院来,就见孙女和她的貌美侍女两人挤在一起,他朗声唤两人,“开饭了!” “来啦!”靳菟苧大声应和,迈出脚就往外走,却忘了绑在脚上的绳子,一个趔趄,扑到在花解语怀中,慌忙中,花解语凭着本能将靳菟苧抱住。 “快解开呀!” “我要去帮祖父端菜!” 靳菟苧推花解语,催促他。花解语把手中的木棍放在石桌上,慢条斯理地俯身去解开草绳,绳子刚刚拿开,靳菟苧一溜烟地往厨房跑了。 花解语手中还握着草绳,纤细的草绳在玉掌中被大力挤压,再一用力,草绳直接从中间断开。 他的目光中带着的冷意,直指石桌上残缺的木棍,若是木棍有感管,恐怕木棍此刻已经瑟瑟发抖了。 花解语在生气,生自己的气。 刚刚靳菟苧扑倒过来的一瞬,他怎么会下意识去接住她呢? 魔怔了! 再看石桌上凌乱的木棍,花解语恍然自己已经祸害了这么多根木棍,怎么就做起这件事情了呢? 魔怔了! “魔怔了?” 大大的笑脸占据花解语的全部视线,他一把推开靳菟苧,拉远了些两人之间的距离,偏靳菟苧还往前凑,“该不是受到打击了吧?不就是做不好竹蜻蜓吗,我才不会笑话你!” 说是不笑话,靳菟苧两个眼睛中都是戏谑,皓齿藏都藏不住! 花解语反思,自己在靳菟苧面前怎么会越来越没有底线? “好了,真没有笑话你,我们快些去吃饭吧,祖父做了好多道菜呢!” 被靳菟苧小手拉住袖口,花解语跟在靳菟苧身后往饭桌边去,他明白了,他和靳菟苧之间变成现在这种模样,靳菟苧要负很大的责任,她太过真诚友好闹腾不见外了。 这样子的靳菟苧,让花解语推不开。 他看着靳菟苧嘴角的笑意不减,兴奇地试吃靳老爷的每一道菜,时而故作玄乎,逗弄得靳老爷老脸不一会儿红通通的。 这几日,他会琢磨大将军对靳菟苧的真正用心,结合自己的父亲,花解语大致猜到了一二。他和靳菟苧,还真是相像,都有一个逼迫自己的父亲,都有一个要拼死守护的母亲,都有不得不奋战的理由。 不同的是,花解语主动出击,在阴谋阳谋中运筹帷幄,无人能敌。靳菟苧却像一只兔子,被人追着跑,单纯的小兔子根本就不想去争夺美食,她只向往清脆的胡萝卜。 简单生活中的靳菟苧,开心的多,放松的多,让花解语产生一种不忍心破坏的怜悯。 这种怜悯刚刚浮出水面一个尖尖,花解语就啪地一下打进去。 想想身上的重担,花解语狠狠咬了一下口中的舌头来警醒自己,一个靳菟苧和将军府内的东西比起来…… 花解语伸手给靳菟苧夹了一筷子的菜,靳菟苧高兴的直夸赞花解语。 回以浅笑,花解语心中更加坚定了。 如果靳菟苧注定是要被利用、被伤害,还不如利用到底,即便最后毁在自己的手中,也是物尽其用。 冰冷的想法生根发芽,花解语一旦做了决定便不会悔改,一点退路都不会留下。 在这之前,他就勉强多让靳菟苧开心些吧。 靳菟苧不会知道,花解语是毒。 饭桌上,靳老爷喝了点米酒,因为还要回府,靳菟苧害怕阁楼侍女多嘴,不敢陪着。 几杯酒水下肚,靳老爷的脸更加红了,说话也越发放得开,长辈的那点身份也不端着了。 “灯灯,灯灯,这名字真好听,比我想的好多了。” 靳菟苧扶住祖父的酒壶,没想到祖父还给她想过小名,她好奇地问,“是什么,祖父给我起了什么小名?” “叫……叫……不记得了。”靳老爷竟然还委屈起来,他扒着靳菟苧的袖子,“我真的想了好多,有华哥的、书哥的、安哥的我也想过……” 华哥、书哥是靳菟苧的堂兄,安哥是一堂兄才出世的小儿子,轻叹气,靳菟苧没想到祖父是如此挂心将军府的家人们。 “祖父可是想要回将军府?” “不,不,不能,我不能回去,回不去的……” “为什么,父亲可以接你。” “不能回去的,她不愿意,她不愿意……” 她?靳菟苧不知道祖父口中的她是谁,再几句呢喃,靳菟苧恍然大悟,她呀,是祖母。 靳老爷带着仓惶,“她还在恨着我,怎么可能会让我回去。她说过,不会再看我一眼,今生有她的地方绝不能有我在,我还怎么出现在她面前?只要远远地看上一眼,听听别人说靳老夫人今日又去上香,靳老夫人去别的宴会上,知道她身体好,吃的好就行了……” 竟然哭了。 靳菟苧不能体会祖父这种伤心后悔到深处绝望的心情,她只能轻声安慰祖父,小手一下下安抚他的后背。 喝醉了的靳老爷,丝毫没有一丁点形象,趴在桌子上,紧紧拉住靳菟苧,给她讲心中的憋屈,更多是关于靳老夫人的往事。 很多年前,靳老夫人头上戴的各种发簪,全是靳老爷静心雕刻的。很多年前,靳老夫人会在夜晚褪去白日里的强悍,贴心地给靳老爷洗脚,提醒他莫要贪杯。很多年前,靳老夫人说等到七老八十,她和靳老爷都走不动的时候,就要做很多很多的竹蜻蜓,让竹蜻蜓代替他们去飞…… 那样的美好,被岁月仓惶逃窜,丢失在角落,如今已经满目苍夷。 靳老爷絮絮叨叨说着之前的事情,靳菟苧叹气让花解语去厨房煮醒酒汤。 厨房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是和花解语沾边的?只是靳菟苧实在脱不开身子,花解语面无表情地往厨房去,身后的醉酒老人还在追忆往昔。 勾起一抹嘲讽,花解语最是不喜这种后悔的人。既然当初做了选择,就不要走回头路,花解语从来不允许自己后悔。 就算心有不甘的时候,花解语会主动出击,亲手解决根源。 毕竟,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花解语不能舍弃的。 ------------ 第四十章 香舟择人 拥挤的小厨房内,因为还没有收拾,显得特别凌乱。 靳菟苧进来的时候,花解语正在磨葛根,灶上的火还没有生着,但是清水已经加好了。 蹲着身子,靳菟苧边尝试生火,边与花解语闲聊,“阿语你知道吗,祖父刚刚背着你对我说,要我把你卖个好价钱,不要你了。” 碾磨的动作依旧,“为什么?” “祖父嫌弃你长的太漂亮了,陪嫁后抢我风头。” 听出靳菟苧的打趣,花解语也不恼,靳菟苧嫁给大皇子,在他的计划中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到那时,花解语早就不存在了。 抿唇,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花解语放下手中的东西,蹲在靳菟苧身边拿过打火石,刷的一下,明火生起。 靳菟苧望着火苗,惊讶道,“你、你一下子就好了?” 人和人还是不能比的呀,不过花解语会的话,刚刚为什么不点火,“花解语你又戏弄我!” “嗯?” “你就是故意不点火,让我在那里弄半天,看我笑话!哼,真是小心眼,我不就是嘲笑你不会做竹蜻蜓了嘛!” 花解语表示真的是靳菟苧多想了,“脏。” “什么?” “我嫌脏。” “……” 那后来怎么又帮忙点火了?靳菟苧是想问的,但是怕花解语再说出什么气人的话,她也就没有问。 两人合力把靳老爷扶到床上,喂人喝下醒酒汤这才离去。 此时月牙已经挂在枝头,从热闹的平民区走回繁华乱人眼的城中心,靳菟苧突然就不想再回将军府,她对花解语说,“真想像那些人一样呀!” 花解语自然知道那些人是在小巷子里乘凉唠嗑的平民,但是这只能是一种奢望。 “快回去吧,今晚你还要核算账本,有你忙的了。” 一句话让靳菟苧回归现实。 果然如花解语所说,靳菟苧忙完所有,终于回到隔间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虽然很是疲惫,想起意外见到的祖父,靳菟苧还是很开心,带着笑意进入梦乡。 第二日,依旧是去勤学房练琴。 听闻,郭谨偈在外扬言,不用闭门深造,金秋盛典上她照样能大放异彩。这话在内涵谁人,所有人都听得出来。 而这些日子,柳卿栌算是盯紧了大皇子这条大腿,总是能偶遇大皇子,依靳菟苧来看,这两人根本就是隔着薄纱在演戏,对方打着什么心思,能猜不到嘛? 不再想别的,素手拨弄琴弦,心跟着曲子沉浮轮回。 正午的时候,靳菟苧也没有回阁楼,在勤学房外潦草用膳,花解语用了几筷子就停下,“不知道的,还以为明日就是大典。” “我这不是嫌热嘛,来来回回太过麻烦,在树下用膳的感觉不也挺好。” 花解语抿唇。 不知为何,他特别不喜欢靳菟苧过多放纵自己,不在乎一些礼仪规矩,她越是向往简单,他越是心烦。 小风过,飘下几片落花瓣,靳菟苧伸手接过一片,“香舟择人闹,解语融霜雪。” “好阿语,送你小香舟,可能消除霜雪?” 白嫩手心一软阮粉花瓣,因为小手的主人,落在花解语眼里生出几分讨喜,越瞧越像是重山水涧中的一叶小香舟。 虽然花解语没有开口说话,靳菟苧从花解语放松的神情中就知道她的别扭消散了不少,哎,阿语不来葵水的时候,总是会突然生气,像是傲娇的小猫,需要人去哄。 被迫哄猫的靳菟苧,轻飘飘地吹气,掌中小舟飘扬落在花解语衣襟上,花解语并没有拂开。 用过午膳,花解语在琴房外打坐,房内不一会儿就响起琴声。 急促的脚步打乱心神,花解语从榻上下来,门口传来侍女的声音,“花姐姐,奴婢有急事禀告。” 打开门,是阁楼的侍女,看来还真是有急事,“何事?” “大小姐带着一帮人冲进阁楼,在阁楼里砸东西呢!还请快快禀告郡主!” 花解语点头,去敲了靳菟苧的门,等靳菟苧赶回到阁楼下,一个清白玉花瓶就从半空砸下来,差点伤及侍女,楼下还能听到阁楼里面靳繁霜的声音。 不管是发生了什么事情,靳繁霜这样大张旗鼓来阁楼闹,丝毫不顾及表面的姐妹之情! 沉着脸,靳菟苧让一干侍女留在原地,自己一人往阁楼上去,楼里面玉器破碎的声音不断,花解语担忧靳菟苧发疯比不过别人,抬脚跟了上去。 大厅里,靳繁霜坐在主位,地上一片狼藉,一个侍女抱着一上等玉瓶,颤颤巍巍问,“大、大、大小姐……” 靳繁霜嫌弃侍女的胆小,不耐烦道,“砸!说了不管是什么,都给我砸!” 侍女不敢松手,“可是……这是东苑那边的……” “东苑又如何!我还怕靳菟苧不成,她若真有本事,就滚出西苑去,住到东苑里了,到时本小姐亲自去给她请安!给我砸!” 侍女依旧不敢动,虽然大小姐不怕,可侍女还是担忧,东苑那边大将军赏赐的物品,借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呀…… “砸!” “大小姐……” 一声清丽的声音传来,“砸!” 靳繁霜和侍女都转过脸来,见到是靳菟苧,侍女吓得骨子发冷,手一松,啪的一声,手中的玉瓶落地,碎片四溅,侍女抖着身子,不顾一地碎片就跪在地上。 两个主子却没有关注地上落泪的侍女。 靳菟苧径直在靳繁霜左手边坐下,脸上看起来并没有特别愤怒,“大姐姐若是想砸,就砸个痛快!” “你想耍什么心思?告诉你,我来你这儿有一会儿了,祖母也没有派人来,你别想着要祖母帮你说话!” “祖母向来都是最疼爱大姐姐的,我怎么可能还奢望祖母能帮我?” “你果然是蠢的,呵,这些东西砸了也比留给你好!靳菟苧你敢不敢睁开眼睛,好还看看,啊,好好看看你周围!” 低头,靳菟苧没有开口。赶回来的路上,靳菟苧就猜测靳繁霜今日来找事的缘由,昨夜,侍女汇报,靳繁霜相中的一家公子另选别家小姐了。 这位世家公子,风雅温润,如芝兰玉树,同在一个圈子里,也算是自小熟知,靳繁霜很中意这门亲事。 可是昨日,世家公子上门拒绝了这门亲事,因为二人之间的事情还没有放到明面上,昨日世家公子来人也是约在靳老夫人那边见面的,靳菟苧并不知晓其中缘由。 靳繁霜既然找上门来,总不会是因为她吧? 这些日子,靳菟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即便是有一些腌臜事,也是阁楼里大皇子的眼线在作怪,怎么都牵扯不到靳繁霜。 这一场上门挑衅,靳菟苧实在不知为何。 ------------ 第四十一章 竹丝扇子 不知缘由,靳菟苧也不急,不就是砸几件玩意儿,损失不了什么。 如今的靳菟苧,真的看淡了很多,她这种淡然与靳繁霜的气愤形成鲜明的对比。 “你怎么可以这么气定神闲!知不知道,因为你,我的大好婚事都没有了!” 果然是靳繁霜与世家公子的事情,靳菟苧挑眉,“大姐姐,话要说清楚,你不讲个一二三出来,妹妹我也冤屈。” “你这种恶女,还会感到冤屈!若不是因为你的名声太坏,怎么会惹得公子厌恶,毁我婚事!” 轻笑,好大一口锅,“若是这样,大姐姐这门亲事不要也罢。” “靳菟苧!你是不是见不得我好!” “我自然懂得一荣俱荣,一枯俱枯的道理,怎会不盼着大姐姐好?若说因为我的缘故,让这位公子放弃,大姐姐还要谢谢我!” 靳繁霜已经生气到小脸通红。 可是靳菟苧依旧是一派风轻云淡,“大姐姐与世家公子相看的时候,妹妹的名声本就不好,已然相看好了,却以此为缘由拒绝,可见这位公子人品一般,说不得他也是在走马观花,相看了好几家,对比之下,才会舍弃大姐姐。” “大姐姐对公子是心悦之,可是他人更多的是利益考量,即便今日没有打着我的名号来做恶事,今后大姐姐嫁与人妇,一腔欢喜任磋磨,到那时,大姐姐才会回头无路。” 靳繁霜被靳菟苧的一番话说笑了,脸上尽是嘲讽,“妹妹可真是慧质兰心,这样说来,我还要谢谢你,谢谢你让我没人要!” “多说无益,以大姐姐的聪慧,定然能明白我的意思。若是大姐姐心中气不过,一心认定是妹妹我祸害了你,阁楼里的东西,随你!”起身,靳菟苧往外走。 昔日两姐妹间,各种虚情假意的客套话,靳繁霜还要几经思考,担忧靳菟苧给她下套子。难得的,靳菟苧看开了,想让自己活得简单些,说出掏心窝子的话,靳繁霜反而连思考都不思考了,直接判决靳菟苧死刑。 真是奇怪。 靳菟苧不再管阁楼里的事情,靳繁霜想要砸就砸吧,身外之物她并没有什么稀罕的。 这日,西苑所有的人都知道,因为婚事被拒,靳繁霜在靳菟苧阁楼里砸东西足足有一个时辰,靳老夫人对此无声纵容。 阁楼里的装饰品一下子少了很多,靳菟苧不觉空阔,反而很喜欢这种简单。 日子缓慢向前走,细小的变化总有一日会惊天破地。 每个月的十五,是靳菟苧去东苑和母亲一起用膳的日子。 坐在黄镜前,靳菟苧不停地询问花解语妆发好不好看,发钗适合不,唇色是否恰当,花解语被问到头疼欲裂,他一男子,顶多能欣赏女子妆容,配不配的他怎么知道。 花解语不耐烦了,“你不要一直问我!” “可是阿语很漂亮呀!” “……”人漂亮并不代表会打扮好不好?自身长得好,怎样都好看,当然后面的话,花解语也只是在心里腹诽,因为靳菟苧实在太开心了。 如果靳菟苧有一条尾巴,此刻一定是欢快地摇来摆去,欢喜都能溢出阁楼外。 难得靳菟苧这么开心,花解语决定忍一忍,不打击她,转身去外间寻来靳菟苧刚刚要的木盒。 “你要这种尺寸的木盒做什么?” 靳菟苧放下木梳,笑着爬上架子床去拿东西,花解语发觉,靳菟苧的好东西总是往床上塞,不是在枕头下藏着,就是在被子里窝着。 一点防范意识都没有。 “阿语,你瞧!” 一柄绵软细腻的竹丝扇,桃形扇面,薄而透光,上面的灼灼桃林在日光下恍若仙境。 “你做的?” 靳菟苧笑,“怎么样,你说母亲会喜欢吗?” 大将军的金丝雀啊,花解语也就那日在暗中见过一面,是一个真正依靠大将军的菟丝花,胆小懦弱,他心中是不喜这样柔弱的女子,“明知故问。” 明知故问的小姑娘心情极好,她翻腾着,找来细腻的丝巾垫在盒子下面,这才把竹丝扇放进去。 被略微忽视的花解语靠坐一旁,“不对呀靳菟苧,你练琴不专心,竟然还有时间做扇子。” 想到靳菟苧好早之前就做好的半成品荷包,这么久了还没有交到他手上,给她母亲后做的扇子都成了,他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 他并不是很想要靳菟苧做的荷包,因为这种落差,他才在有些在意。 靳菟苧却像被抓住不好好学习的学子一样,讪讪道,“哪有,做这个花不了多长时间的。再说了,母亲的事情在我这儿,永远排首位的!” 别开头去,花解语不想看某个只心虚了一秒就理直气壮的没良心的。 所以说,完成半成品荷包需要一个月吗? 花解语心里还是有些膈应,直到出了隔间,离开阁楼,发间的银铃轻响,他才将这件事情放下。 东苑大门处,靳菟苧依旧叫人去通告。 透过门洞,东苑里巡查的侍卫来来回回,成荫古树间隐藏无数秘密。这样重要机关重重的地方,束缚了一个柔弱女子的一生。 静等了好一会儿,断荞才疾步过来。 断荞是父亲手下一等一的暗卫,能文能武,会医会毒,现在转到明面上,在母亲身边伺候。 当然,也是一种监视。 靳菟苧迎上去,“断荞,母亲今日可好?” 定然不会好的,自己弄砸了给郭谨偈道歉的事情,母亲少不得被牵连。 “小夫人挺好,郡主不必担忧。” 靳菟苧抿唇,十次问,十次都是这样的回答,她直到肯定是母亲交代过,不想让她担忧。无妨,自己去看就知道了。靳菟苧抬脚往里走,却被断荞拦住。 断荞一手拦在靳菟苧面前,“郡主,小夫人交代了,今日不方便,您还请回。” 直直盯住断荞的眼睛,拦在前面的手,依旧没有收回。 带着冷意,“断荞,你这是什么意思?” “郡主,小夫人今日不便。” “不是说母亲无碍吗?为何不便?是不是父亲又责罚母亲了?” 断荞僵了一瞬,“没有,将军对小夫人很好。” 没一句真话! 靳菟苧心里升起焦躁之感,“母亲是病了?皮肉伤还是旧疾复发?” “没有,小夫人很好,郡主别多想。” “怎么能不多想?母亲既然好好的,你为什么不要我进去!我不信母亲不想见我,是大将军是不是!是他不让我和母亲见面!他还在生我的气,他还在惩罚我……” 眼见郡主情绪越发激烈,断荞怕招架不住,狠心让人关门,不顾身后郡主的大声呼喊,断荞慌张离去。 ------------ 第四十二章 锦衣玉食 葱郁古树间,即便有众多男子阳刚之气,东苑也显得有些凝重阴冷,因为大将军这几天板着脸,东苑所有人都战战兢兢的。 推开门,从阴冷的黑暗森林一下子踏入暖春之种,断荞放轻了脚步,生怕惊扰了仙境中的柔弱金丝雀。 “断荞?” 断荞顿了一下,往榻边去,轻轻掀开一角垂帘,声音也不由自主地降低下来,仿佛榻上的是水晶美人,稍微一碰就碎,“小夫人,吵醒您了?” 言念摇摇头,她想坐起来,奈何身子一动就一股酸痛,断荞细心地扶住她,“小夫人,好好休息,您需要什么,吩咐断荞就是了。” “我睡不着,灯灯见不到我,肯定很伤心,是我没用……” 小夫人算不上美人,早些年性子活泼,身上总是透着灵动,如今却被关在东苑被一一磨平,只剩柔弱。 不动声色地帮小夫人遮住衣襟敞开处密密麻麻的吻痕,断荞柔和道,“小夫人莫要伤心,郡主心中敬您爱您,知晓您这样责怪自己,郡主定会心神难安的。” 言念轻泣。 正在断荞束手无策,不知怎样安抚小夫人的时候,院中的铃铛响起,断荞起身出去。 庭门外,侍卫递过来一木盒。 “何物?”大将军明确规定过,小夫人院里的东西,必须全部是东苑的,一旦查出,罚水房。 侍卫恭敬回,“郡主托属下送来的,断荞姑娘,你看……” 按照规定,这木盒是不能带进来,更不能送到小夫人面前。 脑海里回想起今晨,拖着残破不堪身体的小夫人挣扎起床,她帮小夫人清洗身体的时候,指尖控制不住的颤抖,大将军对小夫人实在是…… 若不是小夫人身上掩盖不住不适,怕见了郡主反而让郡主担忧伤心,小夫人也不会狠心不见郡主。 虽说锦衣玉食,确实可怜可悲。 叹气,断荞接过木盒,叮嘱侍卫,“别多言。若是查出来,我顶着便是。” 侍卫颔首离去。 两人都知晓,以大将军对小夫人的霸道,此物迟早会被发现,即便如此,侍卫还是送了过来,断荞也还是接了过来。 手拿木盒,似锦繁花中,断荞往小夫人屋里进,她知道小夫人收到郡主的东西,一定会开心,这样就够了。 西苑阁楼,靳菟苧又把自己的整张脸埋进薄被里。 摇头,花解语对于靳菟苧的各种蠢操作已经不想多做评价了。 刚刚在东苑门口,花解语真实地感受了一把女子眼泪的杀伤力。靳菟苧百般哭求门口的侍卫帮她把木盒送进去,言辞恳切,恍若侍卫不帮她是天大的罪过。 换做是他,他绝对不会心软答应的。 差不过过了半个时辰,靳菟苧顶着焖红的脸,在架子床上唤花解语,“阿语……” 没回应。 “阿语……” 隔间内有些微轻响,靳菟苧知道花解语就在屋内。 “阿语,我口渴……” 又过了一会儿,花解语单方面消化心中的气,慢悠悠晃到屋外给靳菟苧倒茶。 “靳菟苧,起来!别指望着我会喂你。” 像粘人的猫一样,靳菟苧直接黏住花解语,笑得很甜,“阿语,你真好。” 皱眉,花解语推远些靳菟苧的身子,“真是善变。” “阿语,我好忧心母亲。”靳菟苧一心牵挂言念,“母亲一定是生病了,她不想让我看到她难受的样子,这才不见我……” 花解语对这些无感。他的心中还有以夫为天的观念,言念是大将军的女人,是好是坏,都要受着,这是她的命。 “阿语,收拾一下,我们去众生庙。”说着,靳菟苧就跳下床,仿佛刚刚瘫软在床上的那个人不是她一样,真是说风就是雨。 “去拜佛吗?靳菟苧你还信佛?” “我……我……我信!”明显是强迫自己说信的。 人总是在无能为力的时候,将希望寄托于神鬼的力量。 摇摇头,花解语不想拆穿靳菟苧,和她一起换衣服转杯出门。 南红国的寺庙不多,百姓们安居乐业,日子过的好,也就没有太多夙愿,但是考取功名,求千里姻缘的还是很多。众生庙不是祈福的寺庙,此处庙宇传说得仙人建造,为世间众生消除一切痛苦。 众生庙建在京城外的一处绝峰之上,峰峦险峻,道路崎岖,站在峰顶,即便是不恐高的人也会从心底升起一股敬畏。庙里没有固定的主持在,云游四方的大师偶尔来此停歇,来此上香祈求消除苦痛的人可自行在此居住,直到内心得到治愈。 当然,每一位来此的人,衣食住行,诵经打坐都是亲力亲为,离开的时候要将自己所居住的小院打扫干净。还有许多得众生庙恩典的人们,每年都会为庙捐赠,请人来修缮。 可以说,众生庙,是芸芸众生的庙宇。 靳菟苧决定下来后就命令侍女收拾行装,她也没有叫人去进老夫人的院内报备,只说靳老夫人问起来了再如是禀告。靳老夫人对于她向来不加管束,只有在做出有辱将军府的事情时,才会惩罚告诫她,其他的时候,并不理会。 况且,靳菟苧觉得西苑里没有人会在乎她。 出门的时候,正是烈日当头,马车内装有冰块,还不算太难受。 精致车厢内,花解语一脸不悦。 “京城里那么多寺庙,何必舟车劳顿?”听靳菟苧说,到众生庙去,少不得要走五六个时辰,花解语心中更加排斥,“心诚则灵,去哪里不都一样吗?” 靳菟苧知晓花解语不愿意大热天的跑出来受罪,她讨好地把剥好的荔枝放在碎冰里镇了下,往花解语口中送去,“好阿语,等回来后我请你吃臭豆腐。” 心中依旧不快,但这并不妨碍花解语收下靳菟苧递到嘴边的贿赂。不,这不是贿赂,这是靳菟苧本该欠他的。京城中他还有一大摊子的事情要做,靳菟苧突如其来要出行,直接打断他的计划,靳菟苧必须得补偿他。 这样想着,花解语心安理得地享受靳菟苧的投喂。 至于一大摊子事情,放一放也没什么,十一若是连这些小手笔都处理不好,那十一就不配跟在他身边。 这些不过是花解语的自欺欺人罢了。 若是他想,随便弄个行车插曲,与十三暗中互换身份,也不是不可。他只是下意识想要陪着靳菟苧去上香,虽然他嘴里心里都厌烦这趟行程,可是他知道这对靳菟苧很重要。 他也理不清晰,到底是想要更加接近靳菟苧,让靳菟苧相信自己,好为以后做准备,还是单纯不想让靳菟苧在做重要的事情时,身边陪着的是其他人。 入戏即在戏中,戏中即是入戏。 ------------ 第四十三章 白虎仙人 暗沉马车一路出城门,直到傍晚,云霞漫天的时候,马车才在一家客栈外停下。 此处客栈名为众生相,得众生庙恩典的香客们集资建立。客栈的运营主要靠附近的几户农家,虽然人丁少,暴匪不截,猛兽不袭。 在客栈休息一夜,打开门,靳菟苧直接与对面的花解语撞个正着。 “早,阿语!” “早。” 出了将军府的靳菟苧,总是很放松,很开心。 客栈里没有其他的来者,人烟稀少,空灵的鸟啼,给清晨带来洗涤浊气的幽谧。 两相对坐,各自一碗水捞面,白绸翠绿很是养眼。 简单用过早膳,靳菟苧将车夫留在此地,稍微带了些薄饼以备不时之需,便和花解语两人一起往山峰而去。 山峰的小道很是干净,看得出是经常有人打理。行走在云雾绿意间,心灵空前的干净。 “阿语,我现在有些相信这个传说了。” “嗯?”昨日在马车上,靳菟苧给他讲过关于众生庙的来源,不过是为了吸引香客的噱头,他并不相信。 在这世上,花解语只相信权势和强大的自己。 袅袅云雾间的靳菟苧笑得迷人,“仙人深知人心污浊,将庙宇建在顶峰,将净化伤痕,抚平痛楚的灵丹妙药化作风,化作云,化作山峰的一草一木,一尘一息,仙人用心良苦。” 花解语点头。 自然,他不是这样认为,可是说话的小兔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美好,美好到他愿意当一整天的向佛之人,好让仙人将恩典赐予靳菟苧。 心里得到净化,奈何体力跟不上,还不到一半路程,靳菟苧已经走不动了,他们找到一处青石,停下稍作休息。 花解语不累,若不是看靳菟苧很重视此次上山,他早就开口嘲笑她,甚至当场表演个来去如风。 “你先休息会儿,我去看看有没有水源。” 靳菟苧点头。 山间浓荫遮蔽,青石清凉一片,她索性平躺在上面,望着头顶的天空出神,不知不觉竟然睡了过去。 再醒来,不知时间流逝多少,靳菟苧从青石上坐起来,旁边的石头上花解语正在打坐,脚边放了满满一囊袋的清水。 靳菟苧很不客气地喝了一大半,清甜可口,见花解语停下打坐,她凑上前去,“阿语你喝不?” 囊袋的小口处晶莹一片,花解语微微撇开脸,“不用,我喝过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 咕咚咕咚,靳菟苧一口气解决了一囊袋的水。望着靳菟苧水润一片的粉唇,花解语不由想到之前在溪边,他也是就着囊袋的小口喝水…… 莫名的情愫撞进心底,花解语起身催促靳菟苧上路,“走吧,再停下去,到正午都到不了顶峰。” 靳菟苧长久没有锻炼,即便是在将军府,大将军也是锻炼她骑射之术,体力方面她还是不行。可是想到母亲,靳菟苧给自己鼓劲,一定要为母亲求得庇佑。 她向花解语伸出小手,“阿语,你拉我!” 花解语无奈,他微微低过头轻笑,侧脸美的像是林中的精怪,大手就要伸出去的一瞬间,浓黑的眸子里闪过狠厉。 “阿语,你扶我……” 同一句话,甚至是同样的语气,同样的姿势动作,那时在靳菟苧的书房,他只是眼睁睁地看靳菟苧摔倒在地,心中还鄙夷她,可是刚刚他竟然就要直接伸手…… 停在半空的手收回。 “阿语才是没良心的。”嘟囔着,靳菟苧自己起身,她越过花解语往前走,却见前方小道上一老者正笑眯眯地望着他们。 山中老者并不可怕,老者仙风道骨,一身飘飘白衣,如得道高人。让靳菟苧慌乱的是,白衣老者身边跟随了一只通灵白虎,白虎身形巨大,和老者一起不知看了她和花解语多久。 对着猛虎,即便猛虎没有呲牙咧嘴,出于本能,靳菟苧的小腿肚都软了,她立刻揪住花解语的衣襟,小声且急切地唤,“阿语!阿语!” 花解语看到老者和白虎的时候,也很诧异,以他的功力,不可能察觉不到有人,何况是这么近的距离。 只能说明,老者武功在他之上,深不可测。 “别怕。”他轻声安抚慌乱的靳菟苧。 倒是老者朗声大笑,“哈哈,有趣,有趣!” 察觉老者并没有恶意,且一幅仙风道骨,靳菟苧又按捺不住,从花解语身后探出头,“老、老伯,可是我们挡了你的路?” “女施主说笑了,世间道路千千万万,贫道就算法力通天也不敢妄言,划路为主。” 老者的声音遒劲有力,爽朗如青竹,飒飒正气萦绕于身。 靳菟苧主要是怕巨大白虎,“老伯悟道颇深,相信你身边的白虎也是修道……” “阿白呀,它还是喜肉,修道对它来说难如登天。” 白虎似乎有感老者提及自己,响亮的吼叫一声,整个山林都悸动,百兽齐鸣。 靳菟苧又怕又激动,更加肯定遇到高人。 花解语也看出老者的不凡,没想到南红国境内还有如此高人,果然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想到这儿,花解语上前向老者行礼,“不知仙人在此,二人若有不周的地方,仙人多多担待。” 端的是一派儒雅大方姿态。 老者视线扫过花解语,眼底的笑意加深,“当不得,当不得。观后面的女施主似乎是体力不济,上天安排我们于此相遇,贫道为你指点一条路,女施主可有意?” 后面的话,是对靳菟苧说的。 靳菟苧从花解语身后出来,“老伯但说。” “玄穹天上来,众生庙前逢,顶峰机万重,东崖斩倥偬。” 重复一遍老者的话,靳菟苧依旧不明白,她抬头望去,刚刚的路口哪里还有人。 “欸,老伯呢?”真的是眨眼间,没有一丝动静人就不见了,白虎也没有发出声音,小道上清幽一片,要不是地上还留有白虎的爪印,靳菟苧会以为自己做了个梦。 “阿语,老伯是神仙吗?” “靳菟苧你傻不傻,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神仙?” “可是,你怎么解释老伯……” 花解语不想对土包子多浪费口舌,“功力到达一定境界罢了。” 郁闷的靳菟苧被花解语丢在原地,靳菟苧冲花解语背影扮鬼脸才又追上去,“阿语,你等等。” 花解语不自觉放慢脚步,等花解语追过来,两人并肩走。 “真希望老伯是神仙呀,我有好多心事想要问他。” 眉心一跳,靳菟苧真的是一点防范意识都没有,是不是他扮作神仙,取得她的信任,靳菟苧就能把东苑的机密告诉他? 计划可行,但是靳菟苧太没用,她怎么可能会知道东苑的事情。 某种程度上来说,大将军如此对待靳菟苧也是一种保护。 ------------ 第四十四章 水中捞月 云雾缭绕,一绝世美人和一清丽少女穿行其中。 “你想问神仙什么?” 嘀嘀咕咕了一会儿,“做人不能太贪心,能一睹神仙真容,已经是莫大的幸运。我只问一个问题好了。” 花解语猜,应该会是和她母亲相关的。 “我想问问神仙,阿语为何总是很焦躁,如果有可能,我希望阿语所愿皆得到。”靳菟苧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完全没有意识到花解语已经落后她两三步。 小道突然走到尽头,很是突兀,像是被人掐断了一样。靳菟苧疑惑地拨开半人高的灌草,眼前突然出现万丈深渊,心脏都骤停。 “天……天呐!” 双腿瞬间瘫软,靳菟苧直接摔倒在地上,心有余悸。就只差那么一点点的距离,她就要从万丈高空跌落下去。 “没事吧?” 大手抚上靳菟苧的肩膀,赶上来的花解语似乎对于眼前的悬崖并不惊讶。 靳菟苧靠着花解语缓了好一会儿,开口还带着颤音,“吓死我了,阿语……” “别怕,下面有路,摔下去也没有什么。” “嗯?”下面有路? 靳菟苧一手紧紧抓住花解语的手,一边将身子往前探,云转雾移间,高空下隐隐约约显现出暗色的木道,沿着木道看过去,靳菟苧发现了崖璧上钢铁建铸的横板。 高崖下,云雾间,是仅容一人身形的吊桥。 “怎么会有吊桥?” 花解语不语。这些都是老者话中告诉他们的,他只是选择了老者的建议,转而向东行,靳菟苧这个大路痴,方向改变了也不知晓,她这样很容易被人拐跑的。 世上的捷径,往往都伴随着一定的代价。但是眼前的吊桥,是被人撞上来指明的,不管是巧合还是别有玄机,想到老者的高深,花解语势必要试一试。 他的骨子里,是一身傲气。 将半人高的杂草推开,薄雾下面的吊桥若隐若现,花解语转头看向靳菟苧,“我走前面,你抓着我就好。” “可,可是……”可是这桥不安全怎么办? 靳菟苧根本来不及说,花解语一个飞身就往下面跳,看的靳菟苧心惊肉跳。 稳稳地落在吊桥后,花解语将崖边的藤曼扯离石璧,奋力扔向靳菟苧,“接着!” “欸……” 全部的注意力放在藤曼上,小手接到藤曼的时候,靳菟苧的一只脚就已经悬空,惊呼被疾风压在嗓子中,身子坠落到一个宽大的怀抱中。 “还好吗?” 全身发软。 靳菟苧的脸色有点发白,两人在原地停下,等缓了一会儿,靳菟苧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子,“阿语,我们慢慢往前走吧。” 花解语点头,“怕的话就闭上眼睛。”将一只手递给靳菟苧。 这是花解语第一次主动让靳菟苧牵着自己,虽说是靳菟苧体力不支,才会有高人指点捷径,但是决定走吊桥的是他,花解语觉得他要负一点点责任,这样解释一番,手中的柔软握起来更加心安理得。 云遮雾掩,越往前走,吊桥晃动的越发厉害,靳菟苧好几次都不敢迈开脚步,她小声唤,“阿语……” “阿语……” 似乎是因为被靳菟苧拖着,花解语的步伐也缓慢了些,但依旧在前进。 花解语最初一心只想快一些过桥去,走到桥中央,前方的路完全看不见,每迈出去一步都是对心理的极大考验,就连身后微不足道的拉扯感觉也渐渐失去。 白茫茫一片中,花解语忘却了所有,只剩下一双腿像是完成使命一般往前走,前方的稀薄之处,隐隐约约显露出星星点点的鲜红。 脚下急促起来,身后似乎有巨大的阻力,花解语艰难向鲜红靠近,耳边传来细微的声响,像是美人绝望中的哭泣,如坠入无人之地,永不可再见天日的山穷水尽…… 什么……在说什么…… 声音断断续续,花解语急切地往前冲,可是移动的距离太小太小,鲜红中露出模糊的两个人影,他的心中惶恐一片,有个念头盘旋心头,快些过去,会死的…… 如夸父追日,如水中捞月,再怎么竭力追赶也到不了渐渐出现轮廓的人影跟前,仿佛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花解语的喉咙甚至开始发干,发苦,整个人被莫名的力量压迫到动作迟缓,他奋力大吼,两个人影依旧在说着什么。 快推开他!推开他!会死的! 他要杀你呀! 声嘶力竭,白刃如闪电般刺入一人的心脏,撕心裂肺的长吼贯穿花解语,花解语疯了似的向鲜红之中扑过去。 “不——” “花解语——” “花解语——” 吊桥之上,靳菟苧眼睁睁地见花解语向吊桥的空格间跳下去,快到她离得那么近也不能抓住阿语。 云雾散去,离桥头还有几步的距离,中间空出一尺长的空格,靳菟苧的手中还抓着从花解语衣服上扯下来的布条。 靳菟苧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走到桥中间的时候,吊桥晃动到几乎要把人甩下去,她害怕不敢往前走,花解语却直接拖着她前进,任由吊桥如何晃动,花解语都没有一丝一毫的退缩。 直到云雾渐渐稀薄,前方出现巨大的空格,花解语像是入魔了一样,直奔向前,靳菟苧焦急地把花解语往回拉,她试图将花解语叫醒,“花解语!你怎么了!清醒点,前面是万丈深渊,掉下去会粉身碎骨的!” 没有一点用,靳菟苧甚至狠狠地掐花解语胳膊上的细肉,使劲把人往回拽,吊桥因为她的剧烈举动,好几次差点将人抖落下去,靳菟苧不得不全身趴在木板上稳住,花解语却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纵身往吊桥的空板中间跳下去,靳菟苧顾不得翻转的吊桥去抓人,也只是抓到扯下花解语的衣襟。 空板之下,云雾缭绕,不知万丈几何,靳菟苧一声声呼喊花解语,可是万丈深渊,如何唤得回来心系之人。 绝望的靳菟苧趴在空板的地方嚎啕大哭,目睹花解语从此处跳下去,她惊骇到极点,心中的伤痛快要将她撕裂,她多么希望有个人能来帮帮自己,有个人能在自己身边…… 绝望笼罩靳菟苧,恍惚间,靳菟苧听到久违的一声‘小兔子’,泪眼朦胧中,靳菟苧抬头望向吊桥尽头,霍寅客就站在崖边。 泪水遮盖住视线,崖边的霍寅客让心理防线崩塌的靳菟苧如回光返照,即便知道霍寅客不可能出现在人迹罕至的众生庙,靳菟苧也管不了呢么多了。 她迫切地想要抓住一个人来帮帮她。 迫切到她爬起身子就往前面冲,模糊视线中小老虎惊慌地向她飞身而来。 ------------ 第四十五章 时光痕迹 吊桥剧烈抖动,整个桥身都翻转过来,靳菟苧的力气耗尽,双手一松,就这样吧…… 去陪阿语也好…… “靳菟苧!靳菟苧!” 睁开紧闭的双眼,好一会儿,靳菟苧才反应过来,真的是霍寅客,眼前抱着她的真的是霍寅客,她没有从吊桥上摔落下去,霍寅客也不是幻像。 “你怎么样?你别吓我,小兔子……”霍寅客搂着她肩膀的大手一直抖动,他额间的细汗逐渐将鬓发染湿。 九死一生,安全落地的靳菟苧还有一种恍然在梦中的感觉,她狠狠地将自己埋进霍寅客的怀抱,鼻息间是她厌恶吐槽了十几年的熟悉味道,再也控制不住,靳菟苧放声大哭。 “没事了,没事了,别怕。” 大手一下下轻拍靳菟苧的后背,刻在骨子里的动作与多年前如出一辙。 哭够了,靳菟苧从霍寅客怀抱中出来,霍寅客心疼地帮她擦眼角的泪珠,“别怕,有我在。” “霍寅客……掉下去了……阿语掉下去了……” 像是将世间珍宝捧在手心,霍寅客极尽虔诚地用内衫衣襟擦拭靳菟苧的小脸,语气温柔,“没事的……” 伤心的靳菟苧根本没有意识到霍寅客眼中的浓烈爱意,差点失去小兔子,霍寅客的满腔爱意在也无法掩藏,若此处是孤岛,两人相伴一生结为神仙眷侣,不枉一番佳话。 可是,靳菟苧口口声声念叨着花解语。 可是,在不远处,一身镂金百蝶穿花月裙的郭谨偈就在古树下静静看着两人,手中握着的经书越来越紧。 郭谨偈在等,在等她心心念念的男子,何时才能记起她来,何时才能注意到她。 何时才能将他的视线从靳菟苧身上拿开,看到不远处刚刚还和他说笑的自己。 到底是奢望。 霍寅客小心的搀扶起靳菟苧,准备带她去寻花解语,他满心满眼全是靳菟苧,就这样扶着靳菟苧从郭谨偈身边走过, 走出好远,郭谨偈苦涩轻笑,努力平静地开口,“霍寅客。” 霍寅客依旧扶着靳菟苧远去。 被这一幕深深刺痛眼睛,郭谨偈厉声冲两人喊,“霍寅客!” 转过头,霍寅客看向郭谨偈的时候还有些迷茫,似乎很意外郭谨偈怎么在这里,后又想起什么,脸上闪过一抹囧色。 寂静中,靳菟苧看看霍寅客,又看看古树之下的郭谨偈,她微微抿了下唇,“你们一起来的?” “小兔子,我们来此是为了……” 霍寅客话还没有说完,郭谨偈厉声打断,“霍寅客,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被人这么落面子,霍寅客的脸色都不好了,偏郭谨偈见不得两人离得近,“霍寅客,我现在要你立刻过来!” 霍寅客的身子僵硬住。 气氛凝滞,靳菟苧不傻,自然猜得到霍寅客和郭谨偈之间有什么约定,而且,靳菟苧了解霍寅客,以他的暴脾气和急性子,他若是不在乎郭谨偈的话,这会儿早就拉着她走出去好远,怎么可能还会留在原地与郭谨偈对峙。 看来,是自己让霍寅客为难了。 是她横插一杠子在他们之间,若不是她,霍寅客和郭谨偈这会儿说不得在众生庙里面。 轻轻拉开与霍寅客的距离,靳菟苧开口道,“你去吧,我自行去寻花解语。” “你等等,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去。” 摇摇头,去众生庙里求愿自有一套特殊的流程,她等不了那么久,“没事儿,你不是说那里很安全吗?我一个人去可以的。” “不行,我和你一起去!” 眼见靳菟苧往前走,霍寅客抬脚就要跟上,树下的郭谨偈立刻叫住他,“你站住!” 身后的脚步声骤停,靳菟苧知道,霍寅客留下了。 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觉,明明很早就知道,霍寅客总有一天会和自己远去,靳菟苧刚刚竟然还有一丝侥幸。 离去的脚步加快,崖边两人久久对立。还是郭谨偈先败下阵来,她狠狠地跺脚,转身往庙堂跑过去,身后的霍寅客叹气,抬步追上去。 一次次的抉择,一次次的相向奔赴与分道扬镳,都会在时光里留下痕迹。 竹影扶风起,布鞋脆叶来。 顺着霍寅客指的方向,靳菟苧一路往下走,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就看到了宫殿外厚厚落叶之上躺着的花解语。 “花解语!” 靳菟苧跑过去,她小心地将花解语的身子摆正,纤细的手指慢慢靠近花解语的鼻子,还好,有鼻息。 人没事儿就好,靳菟苧将花解语落下来时身上带的竹叶一一摘下来,“还好你命大!要是你真的出了什么事……” 要是花解语真的因为陪她来为母亲祈福出事,靳菟苧也只能先把母亲安顿好后,再赔花解语一条命。 本来靳菟苧是想把花解语拖到宫殿内的,但是她小瞧了花解语的重量,任是她怎么拖拽花解语,花解语纹丝不动,“真不公平,阿语看着纤瘦,怎会这么重!” 自然是因为花解语服用了缩骨丸的缘故,花解语为了装扮好女子,可是煞费苦心,用尽心机,就连大将军也未能识破他的男儿身。 林风过,席卷着竹子的清香。靳菟苧不过尝试了几下便气喘吁吁,既然拽不动人,她索性也躺在落叶地上。 干枯的落叶很厚,躺在上面的时候,靳菟苧的心一下就安静了下来,一片青竹叶悠悠飞旋,最终落在靳菟苧的额头,小手轻轻拿起竹叶,林间的碎光下,竹叶的纹理清晰,干净澄澈。 透过翠绿,靳菟苧想到很久很久之前,她在马场惹怒了父亲,父亲下令当日她若不能射杀林中的猛兽,便不能回府。 父亲发狠起来,说一不二,一直到晚上,她强忍着心中的不适,猎杀了两只小白兔,守在此地的侍卫依旧不让她离开,不管她怎么哭求,还是将她扔回林中。 黑暗中的密林很可怕,加上小时候的靳菟苧没有安全感,很是怕鬼,她躲在大树后面偷偷哭泣,林中突然响起清脆的响声,响声越来越近,直到吹着竹叶的霍寅客走到她的面前,轻轻擦掉她的泪水,说,“小兔子,别怕,我帮你。” 那晚,霍寅客在黎明到来之前,猎到了一头漂亮的小鹿,他们把小鹿带到大将军面前时,大将军让霍寅客把小鹿带走,至于靳菟苧打猎的事情就此揭过。 ------------ 第四十六章 清竹叶曲 前几年,靳菟苧和霍寅客还没有现在这么多争吵的时候,靳菟苧在霍寅客府中看到过养的肥肥的小鹿。 小鹿很有灵性,也不怕人,靳菟苧被小鹿舔脸到咯咯笑,霍寅客看到了却怪靳菟苧瞎跑,他们二人小吵了一番。后来靳菟苧渐渐意识到,那日霍寅客之所以生气,是因为他准备用小鹿给靳菟苧一个惊喜…… 这个惊喜,靳菟苧想,她可能不会收到了。 吹响清竹叶,空灵的响声从竹林间飘向远方,其中承载的美好,永远定格在往日。 一曲吹罢,靳菟苧放下竹叶,猝不及防落入一双猩红的眼睛中。 “花、花解语……” 靳菟苧连忙坐起身子,“你醒了?身上有没有感觉到不舒服?” 看起来花解语愣愣的,靳菟苧担忧他摔到了脑袋,半爬着身子,小手往花解语脑后探去,快要碰触到的时候,花解语微微别过头,躲开了。 “我没事。”声音中带着沙哑,像是被热铁灼烧过。 “可是你看起来不是很好……” “嗯。” 呆呆的花解语让靳菟苧很不适应,她想要花解语仔细检查下花解语身上是否有伤口,花解语却将她拉倒在落叶上,“刚刚吹的曲子有名字吗?” “啊?清竹叶呀……好听吗?”不是什么曲子,是霍寅客母亲吹给他的一段轻快旋律,霍寅客又教给了她。 花解语点头,“还想再听。” 阿语简直太乖了,软软的模样,靳菟苧不忍心拒绝,捡起地上一片青色竹叶,悠扬的旋律再次响起。 伴着清灵,花解语缓缓吐出胸中浊气,他一再告诉自己,脑海中的遍地鲜红是假的,是有心之人恶意骗他的。 知道是假的,他也努力压制了这么多年,直到今日,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他的心魔。 多少次,他的脑海里一再重复那人杀死另一个人的场景,或是用匕首,或是用剑,更有一次直接用手贯穿胸膛。 这些都是假的,但是凶手是真的,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山河倒退,光阴流转,长眠的人将会醒来,埋藏于地宫的千言万语重见天日。 “走吧。” 花解语从地上起来,完全没有一点受伤的样子,反倒是他扶了靳菟苧一把。 竹林间的宫殿很是宏大,进来之后,内设却很是简朴,大厅里供奉着一尊慈悲佛,两旁是规模一致的厢房,靳菟苧看见进门右手边第一间厢房外放着一叠衣物。 糯红的纱衣,靳菟苧一眼就认出这是和郭谨偈身上的衣服搭配的。看来郭谨偈也掉下了吊桥,霍寅客将人带到宫殿…… 其间是怎样的凶险和艰难与共,靳菟苧不愿再想,她轻轻晃动了下脚腕,跟上花解语。 厢房内,花解语在打坐调息,靳菟苧吃了点薄饼垫肚子,她对闭眼的花解语说,“阿语,我去庙内为母亲祈福,你好好休息。” 合上木门,靳菟苧独自一人往山上面去。 真正祈愿的地方也很简朴,慈悲佛带着怜悯注视下方的苦难之人,尘梦三千,夙愿无休。 怀着虔诚的心,靳菟苧握着签桶上下摇动,眼前浮现和母亲相处的一幕幕,只愿上天听得到她的心声,清减母亲身上的苦难,若是母亲上辈子有何过错,须得今生报还,她愿意一一为母亲承受。 签桶飒飒响,命中的签字还没有落下来,殿外一声不知名的突兀鸟鸣,惊得靳菟苧得手猛然抖动,一根竹签啪得掉落地上。 靳菟苧庄重地拾起地上得竹签,竹签背面赫然两个大字,如心。 说不得这是好签还是坏签,靳菟苧将签子放回签桶内,起身往竹签下面小字的地方去。 来众生庙祈愿的人,需得在庙内完成上天的指意,以表真诚。靳菟苧去的大殿内漆黑一片,她反反复复摸索了好久不得其意,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静坐。 与之相隔两三个宫殿的屋子外,霍寅客在石桌下等人,等的自然是郭谨偈。 天蒙蒙暗沉下来,远处的乌云越来越靠近头顶的天际,心中有事,霍寅客等的越发焦急,好几次他都想下山去寻靳菟苧,脚快要迈出地上的圆圈时,又缩回来。 真是可恨! 郭谨偈进去之前怕他离去,在地上画了圈,威胁他不准踏出去,必须等她出来。 无奈之下,霍寅客只得答应,不说他现在有愧于郭谨偈,他向来一言九鼎,一就是一,违背诺言不是男子汉的作为。 可是靳菟苧…… 煎熬着,一直到傍晚,他还是遵守诺言等到了郭谨偈。 推开殿门,郭谨偈一眼就看见石桌旁边的霍寅客,她的心一下子甜丝丝的,小跑着过去,“久等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霍寅客窝着一肚子的火,可是郭谨偈笑嘻嘻地跑过来,他也不好恶言,微微软化了面庞,他随口问郭谨偈,“任务难不难?” 郭谨偈摇头,小脸上满是笑意,“不难。” 她进入宫殿后,大殿正中央摆放了三大盆青豆黄豆红豆,三种颜色的豆子混杂在一起,她便一粒一粒地分好。起初因为担忧会花费太长时间,霍寅客的暴脾气肯定会不耐烦的,不过一刻钟的时间,郭谨偈就没有耐心。 心里乱成一片,豆子实在太多太杂乱,她根本不能静心,加上之前遇上靳菟苧,她很担心自己会被霍寅客丢下。她爬上宫殿的房梁,透过天窗隐隐看到外间有一角青衣,她这才松口气,慢慢爬下去继续分豆子。 如此来来回回数十遍,见霍寅客依旧在原地,她才安心。 郭谨偈何尝不知道,她这样强求来的陪伴,对于霍寅客来说只是累赘,可是,她是真的喜欢霍寅客,喜欢到今生非君不可。 就像凤姐姐说的,爱上一个人就要奋力去争取,端着女儿家的身份,郎君怎么会知晓爱有多深?如飞蛾扑火,炙热向之,就算是硬石头,也总有捂热的一天。 至于不爱,凤姐姐也说,爱呀,是可以养成的,先死死地抓住人,将人紧紧地捆绑在身边、一步不离开,尽心对人好,再不爱也会有感觉。 郭谨偈对此深信不疑,这不,明明是她强力将霍寅客困在此处,自己对他笑一笑,她的霍寅客不也没有计较之前的事? 霍寅客,注定会是郭谨偈的,就算现在不爱,郭谨偈也坚信总有一天,霍寅客会像她爱着他一样的爱她。 ------------ 第四十七章 天道慈悲 黑云压殿,巨大的沉闷感笼罩在上空,花解语走出了宫殿。 竹林一片清幽,青鸟在殿门口停留,见到花解语,飞身过去落在他的肩膀上,几声鸣叫,青鸟在空中盘旋几圈,展翅离去。 青鸟离去之后,花解语神色如常,清掸下衣襟,他决定去往崖边吊桥看一看。 细碎落叶轻响,花解语站在吊桥边,桥头几步距离的地方留有一段空格,以众生庙的不断香火,没道理会留断桥在,看来此处是以考验…… “你终于来了。” 晴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花解语回头,之前林间的老者坐在高树之上,树下蜷卧着通灵白虎。 花解语上前两步,“仙人何意?” “施主可知,不被天道眷顾的人,走上了众生桥,九死一生。” “呵,仙人的意思是我不被天道眷顾?” 老者默认,他轻轻一跃,从树干上飘然落地,白衣翩翩,当得仙人二字。 “我想仙人可能看错了,我本不是信佛忌惮天道之人,要这眷顾有何用!” “施主年少轻狂,以己为尊,不知人来世间一遭,本就是清苦多。然天道慈悲,福祸相依,众生桥上捡回一命,施主定非池中鱼龙,来日必然一跃入天宫。” 冷着脸,花解语看不懂老者的意图,他不喜欢没有掌控的感觉。 老者坐上白虎后背,“但凡有违天道的,不是人间大福便是大祸,还望施主一心向善,是非恩怨多思量。有生之年,再见之日,怕是贫道为天除恶之时,还望施主慎重。” 凉风乍起,天际传来一声闷雷,第一滴豆大雨珠落下之前,老者骑着白虎,瞬息消失在林中。 “荒唐!” 他才不信这些虚妄之言! 劈里啪啦的大雨砸下来,花解语脸上极尽嘲讽,若是真的有天道,做尽人间善事之人怎会不得善报,被所爱之人杀害,死不瞑目! 什么天道,比不得人道! 森冷在花解语周身弥漫,他纵深一跃,从吊桥的空板处跳下去,他倒要去看看是个什么样的九死一生! 磅礴大雨中,花解语的全身即刻被打湿,桥下浓雾被雨水打散,空板之下是宫殿外的竹林,再往前看去,吊桥周身下方,是千刀万刃,白冷剑尖直指向上,才出桥头的地方,还挂着一具尸体,万剑穿身而死,丛剑之下似乎有什么烈性药物,接触到的尸体都已经腐化不成形状。 白着脸,花解语从吊桥下唯一的活口跳下去,竹叶刷刷打在身上,落在地上的时候,花解语全身狼狈不堪。 抬头看那一方亡魂之地,花解语眼中闪过狠色,他不疾不徐地往宫殿内走,他要好好清洗一下。 白雨下了一夜,清晨才堪堪收场,林间清新一片,仿若人间净土。 花解语在厢房内,听到隔壁的声音消散后,才出门往顶峰去。 众生庙大大小小的殿很多,花解语也不心急,一个个找过去,终于在熹微晨光中寻到了靳菟苧。 偌大的宫殿长廊上,靳菟苧蹲在拐角处,背对着外面,花解语走进了才听到她絮絮叨叨的声音。 “出来了怎么不去寻我?” 听到声音,靳菟苧转头就看见花解语的美颜,她微微侧过身子,露出面前的小鸟,“阿语,你看。” 大理石板上,一只灰雀窝成蝉蛹,小声地啾啾。 “这只小鸟太弱小了。” 花解语木着脸上前,一双丹凤眼盯着蹲在地上安抚小鸟的靳菟苧,她将小鸟捧在手心,语带怜惜,“它太小了,还不会飞,我们把它送回家吧。” 他发觉,不论在什么样的境地,靳菟苧总是能被周遭的小事物吸引。他一向不会在意这些,可是靳菟苧可怜兮兮地捧着受伤小鸟软声和他说话,他心中无边荒漠的狂啸隐隐弱了几分。 “送哪儿?” “唔,我看看,这棵树上有鸟窝了……这棵树太矮了……啊!这颗树枝繁叶茂!可是……有点太高了,我上不去。” 领子被拽住,一个转身,靳菟苧就被花解语提到粗壮树干上稳稳落脚,靳菟苧反应过来,眼眸闪烁着小星星,“天呐,阿语你的轻功太厉害了!” 花解语微微勾起唇角,“聒噪。” 靳菟苧也不恼,她小心翼翼地将小鸟放在树干上,依依不舍了好一会儿,还是花解语看不下去,又是一个飞身将人带下来。 “你是鸟吗?说那么多话。” 靳菟苧哼了一声,小脚快步往前走,花解语两步就赶上来了,“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你来之前不久。” 挑眉,“这么久?里面是有洪水猛兽不成?” 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无边黑暗,即便如此,靳菟苧被吓了好几个时辰不敢动弹,窝在角落扮木头人,一想到自己这么怂,肯定会被花解语嘲笑的! “嗯?难不成是有什么奇门遁甲?” 扭过头,靳菟苧往一旁的青果树跑过去,青果翠绿翠绿的,一颗颗很是饱满,靳菟苧稍微踮起脚尖就摘下一颗,她向花解语伸手讨要水壶。 花解语歪头轻笑,往后退一步,要挟的意味十足。靳菟苧装作不要了,转身就蹿到花解语身后,可是她的动作怎么可能会有花解语快。 花解语最开始诧异了下,没想到靳菟苧还会耍小聪明,像是逗弄小猫一样,他还故意放慢了点动作,让靳菟苧紧紧只差一点点就能碰触到水浒。 一场莫名其妙的二人转就此展开,几圈过后,靳菟苧体力不支,直接往花解语怀里撞,小手紧紧禁锢住花解语的腰肢不让人动,花解语似乎被她困住了,任由靳菟苧扯了水壶。 得意洋洋的某人将战利品在半空炫耀,“我拿到啦!” 微不可及地轻咬舌尖,花解语抬脚往前走,刚刚靳菟苧扑上来的时候,馨香满怀,柔软如棉…… 他怎么就忘了呢,靳菟苧玩疯起来什么都不顾,一点世家小姐的样子都没有! 身后的小疯子在叫他,心中燥热一片,花解语很是厌烦这种感觉,脚下的步子迈得越发大了。 绝世美人行走葱翠密林间,略显凌乱的步伐深处是内心的不安恐惧。 上天慈悲,在世人接触到瑰宝时,给予心灵点化,可是人心情感千千万万,一变再变,直面心灵的人捕捉到上天的恩眷,将一生的瑰宝守护。 活在轻纱之下的人,却衍生出彷徨,胆怯,畏缩,逃避,甚至是惧怕,从此世间多苦。 ------------ 第四十八章 不识关心 不知是否因为山崖人迹罕至,树木,泉水都带着自然的清新,洗净的青果也透着灵气,咬上一口,脆生生的,酸甜满口。 一高兴,靳菟苧将外衫脱下来,摘了十几颗青果。 摘好了青果,靳菟苧才发现花解语快走下山坡了,狠狠地跺脚,靳菟苧大喊,“花解语!” 慌乱间掉了好几颗青果,靳菟苧又跑回去捡,她舍不得浪费这么好的果子。 “等等我,花解语!” 生脆娇俏的声音传遍山崖,清丽少女边喊边跑,给静谧山崖增添些许生机。 追到竹林宫殿前,花解语一脸淡然地看着靳菟苧向自己跑过来。 喘着气,靳菟苧小脸微红,偏花解语还打趣她,“靳菟苧,你的体力真差!” 本来靳菟苧还想分花解语几颗青果吃的,现在她决定一点都不给,她直冲冲地凑到花解语面前,把人吓得往后连退好几步,直到花解语背后抵在大树上,再没有躲避的余地。 像个恶女一样,靳菟苧欺身而上,瓷白的小脸奶凶奶凶的,花解语感觉身上发热,隐隐有些黏黏细汗。 蹙眉,带着些不耐烦和躲避,“你干嘛?” “我要好好看看,看看阿语这张嘴巴是怎么长的,总是让我想跳脚!” 素白的指尖捏在薄薄的下巴上,花解语猛然甩开,谁料靳菟苧竟然将一整只手都覆上来,花解语的手作势要大力推开她,却被靳菟苧严肃的语气打断。 “别动!” “花解语你怎么回事!” 花解语当真就不动了。 “脸上这么烫!”小手又探上花解语衣袖口的手腕,还要往上的时候,花解语挣脱。 “靳菟苧,别耍流氓!” 靳菟苧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什么耍流氓!花解语你在发热,你自己感觉不到吗?” “发热?” 不怪花解语,他从小受到刀伤剑伤,头疼发热之类的小病症从来没有过,现在竟然在发热? 探上花解语的额头,滚烫一片,靳菟苧皱眉,“你没感觉吗?再热一点,你的脑子还要不要了!” 厉声厉色,却是关心的话语,吼得让花解语怔住,像是做错事的孩子,这样的感觉他还是第一次体验,不是很排斥。 这种暖暖的,带着点羞赫,是被人关心的感觉,花解语受着靳菟苧的关心,也仅仅到这一步,被关心这个概念,他并未察觉。 “不会真的烧坏脑子了吧……怎么这么看着我,挺傻的……” 在花解语呆呆的眼光中,靳菟苧有点不自然地收回手,这会儿花解语的脸上也一片绯红,更添几分好颜色。 而将花解语压在古树上的靳菟苧,还真有恶霸那么回事。 僵硬地拉开两人之间距离,靳菟苧正欲开口,劈里啪啦的玉珠就从天上砸下来,惹得她惊呼出声。 “又下雨了,这雨怎么一阵一阵的!” 阵雨砸下来的时候,靳菟苧就撒开腿往宫殿跑,像只兔子一样溜的飞快,花解语看她逃窜的背影轻笑,闲庭若步地跟上去。 雨中的兔子突然转过身来朝花解语奔来,阵阵雨打树叶的清响中,靳菟苧抬高音量,“快些呀!身子不是你的吗!” 花解语笑。 狠狠地瞪一眼,靳菟苧使劲拽着人跑起来,“你才是没良心的!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白白折腾这一幅好容颜,你怎么忍心!” 雨幕中,两道身影仓惶躲进宫殿内,耳边的雨声霎时减弱。 进了宫殿,靳菟苧还死死抓着花解语的手,拽着人往厢房去。 “去躺着!” 突然变身严厉管家,花解语点点头,配合管家躺在床上,见人往外走,他半支撑起身子,“你去哪儿?” “给你打点热水来。”靳菟苧朝花解语晃了下手中的水壶。 带着极度的不信任,“你知晓后厨在哪里?” “额,还真不清楚。”眼巴巴地望着花解语。 “出了宫殿往西走,三间屋子紧挨在一起的便是了。” “往西走呀,我记住了。” 兔子风风火火地出门去,花解语平躺下身子,窗外雨打屋檐,声声响亮。嫌声音太吵,花解语翻身背对窗户,突然想起,他忘记交代靳菟苧,有两条往西走的长廊,更加宽敞的一条是通往后厨的。 另一条长廊窄一些不说,明显有拐弯的,靳菟苧应该不会走错。 靳菟苧在大殿内摸索好一会儿,终于找到干净的水盆和软巾,两只手端着小有重量的木盆出门。 雨声作伴,宫殿西边有两个长廊,靳菟苧抱着木盆歪头,只犹豫了一下,就选择了更靠西边的一条。 长廊比较狭窄,两个人并肩行走刚刚好,再多一人就会显得拥挤。拐角,两边慢慢出现一些鲜艳的小花,嫩黄,蔚蓝,在雨水中很是清艳。 大饱眼福的靳菟苧想,要带花解语过来赏花,阿语赏花,她赏花中美人。 又往前拐了个弯,靳菟苧完全没有意识到走错路这件事情,长廊延伸一条小道,连接的是一座花中小亭,靳菟苧顺着看过去,意外发现亭中有人。 众生庙里还有其他人? 离得近了,靳菟苧才发觉是霍寅客和郭谨偈。 不是她未能认出霍寅客,是霍寅客变得不像是霍寅客了。 小霍公子从不散发,三千墨丝永远都是高高地束着。小霍公子从不戴头饰,玉冠向来是简洁干练的。小霍公子永远都穿着军装,便是休沐的日子,也是着暗沉服饰。 而此刻在大红纱裙的郭谨偈面前,霍寅客一身淡蓝轻衫,墨发披散在身后,发间插着一根木簪。 褪去往日的粗糙,霍寅客原来也可以是温润公子。 如此模样的霍寅客,靳菟苧从没有见过,她呆愣在原地,双手越发用力抓住木盆。 震耳雨声中,靳菟苧听不到亭子里的两人在说什么,她眼睁睁地看着郭谨偈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然后霍寅客的身躯遮挡住郭谨偈,两人间的距离越发近了,重重叠叠,恍若是梦…… 霍寅客…… 狠狠咬在自己的手臂上,靳菟苧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小心翼翼地往回退,回到主廊上,靳菟苧再也忍不住,像是有洪水猛兽般,拔腿往回跑。 匆忙间,雨声掩下长廊间的凌乱脚步,转弯处,靳菟苧回头一眼,雨幕小亭内,纠缠的两人还没有分开…… ------------ 第四十九章 一门之隔 心跳如鼓点,一下下敲击落地。 站在宫殿长廊下,小脸微白的靳菟苧狠狠晃动脑瓜,真是,她跑什么?霍寅客迟早会有喜欢之人的,这个人不是靳菟苧罢了。 “回去后,我再找机会把你送过去。霍寅客是个粗心的,看在小霍寅客的份上,我会多多帮忙的。” 望着阵仗小下来的烟雨自言自语,靳菟苧轻微摇了下脚腕,这次选择另一条宽敞些的长廊而去。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靳菟苧就端着一木盆的热水回到大殿厢房,花解语不解地看着木盆,“你打热水作甚?” “给你擦身子呀,我没有在庙里寻到药材,只能先用热水擦身,再发热下去,你就真的坏掉了!” 靳菟苧一脸严肃,她说的煞有其事,花解语却不以为意,他的身体怎么样,他很清楚,小小的发热忍一忍就过去了,何必大动干戈? 而且靳菟苧这么积极主动,他怀疑靳菟苧就是单纯贪图他的美色而已。 撇着嘴角,“不用,忍一忍就好了。” “不行,我不容许你如此磋磨这么貌美的身体!” 果然,靳菟苧这个白眼狼! 白眼狼将软巾泡进热水中,转过头来见花解语一脸戒备地看着自己,她微眯着眼睛上前,“快脱呀!” “又不是要你喝苦药,你这么一脸愁容,不知道还以为我欲谋害你。” 靳菟苧笑着去扒花解语,花解语眉头皱缩,“靳菟苧,你下去!” 一把将薄被裹在自己身上,他是真的慌乱,靳菟苧疯起来……他若真是女儿身,擦身子也没有什么,可他是货真价实的男儿呀,即便他伪装得再好,衣服除去,一切都会暴露的。 “你你你,你下去,我不擦。” “阿语怎么这么淘气,你摸摸看,都这么烫了,你还闹!” “松手,别碰我,靳菟苧你别逼我!” 一场恶女欺娇花的戏码在床上激烈上演,眼见靳菟苧就要扯开花解语面前的衣襟,花解语眸中闪过狠色,松开的一只大手凝聚内力,正要劈向靳菟苧的后脖颈,靳菟苧一声嘤咛,失去所有力气倒在花解语胸膛之上。 靳菟苧白腻的后脖颈处,赫然一根长长的银针。 大松一口气,花解语轻轻挪开胸膛上靳菟苧的瓷白小脸,慢条斯理地坐起身子,厢房内跪在地上的暗卫十一和十三低垂着头。 “十三的针?” 小主子说出自己的名字时,十三就打了个寒颤。但是她并不后悔,草包郡主怎么能这样趴在神圣不可侵犯的小主子身上!她不配! 若不是顾及郡主还有用处,她使出去的就不是让人陷入昏迷的银针,而是立刻毙命的毒针! 低垂的眼中汹涌一片,回话依旧冷静,“回小主子,是。” 厢房内传来一声轻轻的冷笑。十一和十三的头更低了。 床榻上花解语取下银针,将靳菟苧平翻过来,昏迷的靳菟苧可乖了,想到刚刚被她逼迫,他的大手在这张平平无奇的脸上四处肆虐,捏扁搓圆。 手中玩性颇高,问话却带着千年寒冰。 “将军府的暗卫呢?” 十一回,“让我们的人引开了,我和十三趁此空隙进来的。” “青鸟传信可有核实?” “确实是宫主的人。” 提及宫主,十一不由稍稍抬头,想要窥探下小主子的神情,他的视线只能触及床榻间小主子在南红郡主脸上作乱的手,害怕被小主子发觉,他又低下了头。 一时间屋内安静下来,只听外间传来说话的声音,一个人的脚步明显往他们这间房门口过来。 房间外,被雨水打湿衣衫的霍寅客往挂着有客牌子的厢房来,“靳菟苧!靳菟苧你在吗?” 十一和十三一瞬间就警备地望向关着的房门,房门没反锁! “咚咚咚——” 敲击房门的声音越来越大,花解语丝毫没有被影响,开始拨弄靳菟苧额间的碎发,十一和十三紧张地注视着房门。若是外面的人闯了进来,他们不但要制服来人,还要小心不被外面将军府的暗卫发觉。 “靳菟苧你在不在?”霍寅客拍击房门的力道越来越大,房门都散开了一丝空隙,千钧一发之际,郭谨偈生气地跑过来。 她红着眼睛,冲霍寅客吼道,“霍寅客你答应过我,此次众生庙之行会全程陪着我的!” 霍寅客将视线转到郭谨偈身上,房内的十一和十三暗暗松了一口气,如有必要他们并不想惹出多余的麻烦。而床榻上的花解语狠狠捏了下靳菟苧脸颊上的肉肉,神情莫测。 一门之隔的霍寅客收回了大手,“就差寸步不离了,郭小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郭谨偈的眼眶更红了,霍寅客不怕刀光剑影,最受不得的就是女儿家红眼流泪,“你别这样,有什么说出来就是,我哪一点没有听你的,你委屈什么!” “你不自觉……” “郭谨偈你好好说话成不,这样子看的我难受!我怎么不自觉了?你说要我干什么?” “你答应的好好,心里却一直想着靳菟苧!” “我想她碍着你什么事了!” “你、你、你!”郭谨偈被霍寅客的直白承认赌到心里喘不上气,泪花都要涌出来,“霍寅客,你怎么这么呆!” 郭谨偈本来就不是柔软温婉的性子,她直爽大方,心直口快,若不是发现霍寅客真的就像凤梓桑说的那样,吃小女孩儿的那一套,她才不会扮柔弱。 可是霍寅客怎么能丝毫不顾及她的感受,遮掩一下都不,直接就承认他心里有靳菟苧! 愤怒的郭谨偈不想再扮演温柔女子,“忒——”发泄后,转身就往外殿跑,厢房门口的霍寅客已经愣了。 刚刚郭谨偈向他吐唾沫了吧? 这、这是太傅之女,世家小姐做出来的举动? 惊讶了好一会儿,眼见郭谨偈就要跑出宫殿,霍寅客的大手在厢房门口紧紧握拳,下定决心后,他转身去追郭谨偈。 “郭谨偈你慢点!小心你才扭伤的脖子!” “我才不要你管!你去找你的靳菟苧去!” “大丈夫一言九鼎,我不会食言的。你慢着点……” 脚步声渐渐远去,宫殿再次安静下来,只有正中央的慈悲佛宽容地注视这一切。 霍寅客不会知道,他一次次放下靳菟苧,在心中想着下次再和靳菟苧见面好好说话的时候,在他忍耐着、开始沉迷于幻想和靳菟苧一起穿上大红婚衣的美好时,所有的错过事情积累起来,已经让两人之间的红线越来越淡。 有的时候,一门之隔,就是一生之隔。 ------------ 第五十章 藏光剑客 厢房内,因为十一和十三的现身而显得拥挤。 有青鸟扑腾着落在窗扉,因为害怕外间将军府的暗卫,十一并没有将青鸟放进来,只是频频看向斜靠在床榻间的小主子。 还是忍耐不住,十一开口,“小主子,宫主的人怕不会久留……” 话还未落,厢房内的气压又低了几分。良久,花解语起身,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低沉森冷,“看来还需在南红也设一刑房。”十一和十三在对方的眼中都看了慌恐。 花解语稍微整理了下衣衫,虽然花解语没有发话,十一和十三在小主子身边服侍十几年,小主子的一个眼神,一声轻哼,他们都能摸清个大概。 小主子起身整理妆容,虽只字未提宫主的事情,十一和十三知道小主子这是要去见宫主的人了。 安排妥当后,十三扮作‘花解语’抱着昏迷的靳菟苧运轻功下崖去,待半个时辰之后,确定将军府的暗卫离开了众生庙,换回一身男装的花解语,飞身往回京城的反方向离开。 离开之前,花解语对着十三冷冷道,“十三,南红郡主的重要性,不需要我多说吧?” 十三扑腾跪地,骨头与地面相撞的声音十分清晰,万分恭敬回,“属下谨记。” 夏蝉渐弱,徒留的蝉声陪伴着行云去往远方,十里长亭外的死水断桥边,小酒馆人来人往,一片欢声笑语。 小酒馆建成不久,此地不比城中繁华,但是酒馆的生意出奇的好。附近的村民偶有好奇的,下血本去酒馆里沽了一壶清酒,虽是乡野之人,却也能品出此为上等佳酿。回村后宣扬一番,酒馆的生意更好了。 只是有一点,小酒馆经常招待些绷着脸的壮汉,村民初不敢去买酒,担忧这些人是暴匪,可是离得近了,那些人不打招呼,却还是礼让的,村民们慢慢也放开了些,多是买了好酒就回家。 村民不知道的是,在小酒馆的地下,埋藏着几万军物,而且数量还在不断增加。每日来酒馆喝酒的壮汉们,个个手上的鲜血早就洗不干净了。 这里,不过是花解语建成的几个据点之一。 花解语赶到小酒馆的时候,天已经蒙蒙暗沉下来,小酒馆的暖黄灯火于灰色中隐隐绰绰,晚风中夹杂的劝酒声是小酒馆无形的,也是最完好的伪装面纱。 昕长身影踏进小酒馆的一刻,大堂内有一瞬的凝滞,转而喝酒划拳叫好依旧,若不是武功高强之人,根本察觉不到那一瞬的静默。 楼上,将花解语带到顶楼后,小二谨慎地关上房门,吩咐人守住楼梯。 顶楼的房内,空无一人,花解语抬脚往看台去,果然见到来人,他父亲身边的一把手,也就是宫主身边的一把手——剑客藏。 藏在数十年前是一名暗卫,后来宫主念他和他的搭档——光,二人多年来尽心办事,特许他们自由身,二人却不愿离去,化身剑客留在父亲明面上的身份旁办事。 竹帘被风掀起小角,青丝微拂间,藏转过身来,恭恭敬敬地向迎面而来的花解语行礼,“见过小主子。” “不必多礼。” “小主子何时回玄月?” 不语,花解语往看台上去,夜风中,远处的山村偶有微弱灯火,不知名的虫鸣在断桥死水岸边响亮一片,“藏,你观这方土地如何?” 藏的脸庞依旧冷冰冰的,没有一点要开口回复的意味,但他还是撇了一眼外间的黑暗。 这里算是南红国都的边缘地带,道路泥泞不堪,河水治理不善,官吏更是少有来此,虽说比起一些小国来说还算可以,但是和他们玄月国比起来,还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在东边的大陆上,属南红国最为富庶强大。二十年前,南红大将军一军战周边三国,安定南红边境,与小国签订各种条约,享无上辉煌。” “而今,南红国虽依然强盛,却安于现状,毫无扩大疆土,一路往西之意,百姓只知耕种话田,不论国士军魂……”说到这儿,花解语狷狂地轻笑,笑中是无边噬骨的野心,“藏,你说我玄月如今若要发兵南红,他南红除了大将军还有谁人能站出来?” 黑暗中,藏微微波动了下眉峰,以小主子的心性,说出这一番话来,南红只怕已经被小主子视为囊中之物。 像是暗夜中的至高无上的王,回头望过来的花解语一身不容直视的压迫感扑面直来,恍惚间,藏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叱咤江湖的人。 那是藏的第一任主子,也是藏这辈子唯一真心承认的主子。 回过神,“小主子,宫主传信来,催促你回去。” 藏永远都是这样,永远都是公事公办,多余的话从来不会说。这么多年来,花解语自然了解藏的性格,他也不恼,对于藏,他总是多了一丝宽容。 据说,藏是他母亲的人。 因为这一点捕风捉影的流言,他从来没有将藏和光与其他的暗卫手下同样看待。 “藏,你且看着,我是怎样用最少的兵力拿下南红。” 语毕,花解语抬脚就往外走,藏却突然跪在地上,第三次开口,“小主子,宫主请你速归。” 在藏跪下的时候,花解语就停下步子,他俯视着脚下的人,心中突起无边凉意,“宫主是病入膏肓了不成?便是侍药,也轮不到我这个儿子。” 凉薄至极。 藏一板一眼地回,“宫主身体安康。” “既如此,召我回去作何?看他和他别的儿子其乐融融吗?” “宫主未提,只召小主子回去。” “当日在半红小镇,他的人在哪儿?若是宫主再传信催促,你就回,小主子已经死在半红小镇!“ 是真的动怒了,花解语一脸阴沉地推门出去,房内藏的叹息被穿堂风带走,站起身,藏的眼中隐隐带着些许担忧。 宫主和小主子之间,不似父子,更胜仇人。 全身散发着生人勿进气息的花解语去地下室视察物资,跟着的手下战战兢兢地回话,等花解语检查完毕回到专属房间时,陪着的他的一众手下每一个人的衣襟都被汗水打湿。 一人拧了拧衣摆的汗水,大喘气道,“小主子不愧是宫主的儿子,周身的气势压得我都快喘不过气来。” “瞧你说的,咱小主子今后可是要掌控全大陆的,王者压迫之下,能有几人幸存?” 浓眉大眼的男子横了说话的两人一眼,“慎言!跟在小主子身边谨言慎行,出了一点差错,你我的项上人头都保不住!” 这话唤起了众人不好的回忆,纷纷打了寒颤,各自散去,各司其职。 小酒馆依旧是热闹非常,暗中的波涛汹涌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 第五十一章 入梦玉链 水光潋滟,洗漱过后的花解语随意披着宽大的衣袍踏出隔间的木门。 房内昏暗一片,并没有点起烛火。很多时候,花解语不喜在黑夜置身明亮之中。 他靠坐在长榻间不久,门外传来敲门声,扮作酒馆小二的手下带了一些吃食过来。 芥蓉春卷? 才打开食盒,花解语就嗅到辛辣的味道,想起靳菟苧对芥蓉春卷的排斥,以及她严肃地讲员外女儿葵水的样子,花解语轻轻勾起了嘴角。 他起身下榻坐到桌前,丹凤眼看着盘子里的春卷,久久没有动筷,小二不由开口,“小主子,现做的。” 花解语反而不再看芥蓉春卷,“可有炸臭豆腐?” “这……厨房怕是没有……属下即刻去为小主子寻。” “不必,撤下吧。”声音平平淡淡的,听得出并没有生气,小二这才将桌子收拾了。 提着满满的食盒退下,小二心中还在纳闷,怕被有心之人利用,小主子饭食上的喜好从不外露,唯一知道的便是芥蓉春卷,小主子也确实爱吃。 可是此次小主子不但没有享用这道菜,反而还想食臭豆腐? 虽说全新制作的臭豆腐出自玄月国,却少有人能受的了这味儿,小主子之前也是对此避之若浼,到南红却转性了。 想不通呀,小主子的心思,凡人莫猜。 与小酒馆相反的方向,一驾马车哒哒入京城城门。 马车内,靳菟苧一脸担忧地看着面前的花解语。 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靳菟苧发现她们已经离开了众生庙,花解语说她是突然昏倒,把花解语吓了一跳,好在并没有什么大碍,应该是疲惫所致。 担忧靳菟苧起疑心,扮作花解语的十三一路用内力逼迫自己,使身体发烫,这才将靳菟苧的心神吸引在自己身上。 回到将军府阁楼,靳菟苧直接叫人去寻医女为花解语看诊,她则去处理这几天堆积的事情。 听侍女汇报,靳菟苧出府的当天晚上,靳老夫人就得知了,老夫人对此不予理睬,一心忙着安抚婚事不顺的大小姐靳繁霜。 京中的大小宴会依旧,柳卿栌这几日和大皇子之间走的越发近了,但两人每次见面都是光明正大的,坦坦荡荡的,一些不好的流言也只是在不入流的小姐之间传播。 接着靳菟苧又核实了手下铺子的账本。 大将军也好,靳老夫人也好,在培养府内的姑娘们管家管事能力上毫不吝啬,三房的二小姐靳素秋虽为庶女,手下也有不下三家铺子管着。 在培养子孙后辈上,将军府一向重视之。 “这家铺子每日来客有多少?”指着一家古玩店,靳菟苧皱眉道。 负责商铺的侍女上前,“不超过二十人。” 这点客源……和以往相比,大大缩减了。账本上的钱财并没有出入,店内的伙计都是从将军府出去的,靳菟苧深信不是自己店内的问题。 合上账本,靳菟苧边起身边交代侍女,“最近一次的往店内投钱,把我刚刚提及的四家铺子都停了,铺子里只留三位照看,其余的伙计遣散回去,叫管事的给他们多发一个月工钱。” “是,奴婢这就吩咐下去。” 夜凉如水,点点星光缀黑缎。 拖着疲惫的身子,靳菟苧回房发觉花解语已经入睡,她悄悄地来到花解语榻前,小手抚上光滑额头,触手一片温凉,看来已经不发热了。 放下心来,靳菟苧回到自己的架子床上。 安静中,靳菟苧脑海中不断回复着在终生庙的那一幕。 白哗哗的雨幕,群花簇拥的小亭,温润的霍寅客与娇媚的郭谨偈交相辉映…… “刷——” 靳菟苧猛然坐起身,叹息中,她掀开薄被,露出了脚踝处的玉链。 当年的玉链,是明目张胆地挂在手腕间,两只玉链相碰的时候,才会发出清脆的响声。而今,玉链再怎么晃动都不会发出声音。 回忆起小时候,靳菟苧知道,那时候的霍寅客之所以选择将另一只玉链送与她,不过是小霍寅客崇拜大将军,觉得只有小靳菟苧才能配得上这份贵重。 至于玉链的心意,长大后的靳菟苧怎么可能不明白,这条玉链,是霍寅客母亲送给未来儿媳的见面礼,承载着霍寅客母亲对儿子的最好祝愿。 这条玉链,靳菟苧从来都不配拥有。 在她明白霍寅客对自己只是相伴情意的时候,她就将玉链从手腕间取了下来。她的一方阁楼并不安全,总不能将玉链放在枕头下,万一丢失,她罪孽深重。至此,她将玉链戴在了脚腕。 这一切的变化,一心扑在军中的霍寅客丝毫未觉。 “小老虎,虽然我们总是在吵架,小兔子还是希望你能得偿所愿,寻得真心人,相守两不疑。” 月光下,靳菟苧将玉链从脚腕解开,放在了枕头下面。 靳菟苧悠悠进入梦乡的时候,扮作花解语的十三才小心地转过身子,面向内里闭眼休憩。 梦中昏暗一片,一个温柔的女子在向靳菟苧招手,她兴冲冲地跑过去,站到女子面前靳菟苧才发觉自己好矮,旁边还有同样幼小的霍寅客。 小靳菟苧和小霍寅客围绕着温婉女子欢声跳跃,两个紧握的小手间玉链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叮叮叮,叮叮叮,笑着转圈的小孩慢慢长大,变成了穿着大红衣袍的少年少女,堂下喜客满座,美好祝福中,金童玉女相对一拜。 靳菟苧也被喜庆感染,露出笑容,旋即反应过来,她在这里,拜堂的少女又是谁? 她努力想要扒开人群,仔细去看看新娘,奈何她只能清晰地看见满脸温柔笑意的新郎官霍寅客,无论再怎么费力,她都看不见新娘的面容。 新娘是谁?为什么不是自己? 脑中灵光闪过,不,靳菟苧不可能和霍寅客在一起的,霍寅客不喜欢靳菟苧,大将军不会让霍寅客背上靳菟苧这个包袱的。 叮叮叮——叮叮叮—— 欢声笑语中,靳菟苧模糊了视线,新娘不是她,可是戴着玉链的是她呀,是霍寅客亲手戴在她手上,约定好要一辈子戴在身上的。 新人散场,瘫倒在地的靳菟苧眼睁睁看着霍寅客和新娘子的身影不见,泪水连珠子。 清晨靳菟苧醒来,梦中的事情全然不记得,奇怪地摸着枕头间的湿润,她轻声呢喃,喉咙里一阵赤痛。 人说,梦中的事情都是相反的,也有人说,突然梦见好多年前的事情,代表着这个人正在遗忘这段记忆。 或许就是从靳菟苧取下玉链的那一刻起,小老虎和小兔子之间再无可能。 ------------ 第五十二章 慧眼难得 快到午时,靳菟苧从勤学房出来前去靳老夫人院里。 靳菟苧知晓,若是早上去祖母房外请安,祖母大半不想在一大早就看见她这个不讨喜的孙女,在外间站着不还若多练习下舞曲。 袅袅裙摆亲吻过石子小路,侍女进去通报的时候,靳菟苧听到里面有戏子的声音。 庭院内,靳老夫人为了哄孙女开心,纵容靳繁霜在自己的脸上照着唱戏的女将军扮相化妆,侍女轻脚进来,“老夫人。” 开口的是靳繁霜,“怎的?” “外间,三小姐前来请安。” 老夫人睁开眼,推了下靳繁霜,“你这丫头,把黄镜拿开。”靳繁霜嗤嗤的笑,依言将黄镜收起。 “让她到厅内等着。” “是。” 侍女转身出去,靳繁霜笑着上前开始为祖母卸妆,“祖母听到三妹来了,我这画了一半的妆容也不许继续。” “你这小心眼子。”靳老夫人轻轻拧了下靳繁霜的鼻头,眼中满是溺爱,“你三妹妹这是心气儿硬了,以往一大早在外间等着,几年入一日,也不见怎么改变。如今倒是变了……我再不拉一把她,怕是人就要飞了。” “祖母说的话,我怎地听不懂,三妹妹再如何,还能飞出将军府不成?” 靳老夫人没有接话,一双明亮的眼眸中精光一片。 整理好妆容,靳老夫人让靳繁霜回去,她一个人去见靳菟苧。靳繁霜自然不愿意,能让靳菟苧不自在的事情,她当然想做,但是祖母已经发话,她只好回去。 大厅内,上好的沉香点着,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打在靳菟苧白净的脸上,不言不语的靳菟苧侧脸,有那么一点和大将军相似。 轻叹气,靳老夫人微微板起脸走进来,在主位上坐好后,一旁的侍女上前斟茶。 “祖母,靳苧给您请安。”完完全全的请安礼仪,靳老夫人也没有为难她,摆摆手让她坐回为止上。 “下次若是这么晚,请安也不必了,我老人家不在乎这些虚礼。” 祖母最是看重这些礼仪,靳菟苧知道,祖母这是在责怪她早上没来,抿唇,靳菟苧让身边的侍女递上礼盒,“这是孙女在众生庙为祖母求的安康符,愿慈悲佛护佑祖母身体安康,病痛艰难一一消除。” “嗯。” 礼盒被带下去,祖母压箱底,永不会开封的物品又多了一件。 “前段时间,繁霜去你哪儿的事儿,我都听闻了,她心情不好,在西苑里遇上了,你躲开便是,两姐妹若是一直争吵,传出去也不好。” “是。”靳菟苧应答的毫不犹豫,心中却是嘲讽一片,祖母的心真是不知道偏到哪边去了,明明靳繁霜去她的阁楼砸东西发火,受害的是她,祖母还劝说自己不要与靳繁霜起冲突。 靳菟苧低着头,自然没有看见头顶靳老夫人审视的目光,以及进老夫人为不可及的摇头,她的这个小孙女呀,怕是更加离心了。 喝下一口清茶,靳老夫人压下心中的无奈,到底是将军府的骨肉,她还是要护一些,“你和大皇子之间的事,怎么样了?” “大皇子?”猝不及防提到大皇子,靳菟苧的声量都高了一些,她以为大皇子如今和柳卿栌扯在一起,祖母应该不会再打大皇子的主意了…… “这段时间,京中你的流言几方介入,他大皇子真的就当我将军府事病猫不成?以为我们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本来想借大皇子的势,如今看来这是靠不住的,大皇子这边你不用再花心思了。” 心里乐开了花,没想到祖母竟然会主动让她放弃大皇子这棵大树,要知道,为了与大皇子扯清,她甚至已经想了不下五种自损的法子。 “是,孙女听祖母的。” “靳菟苧,你可知世间什么难得吗?” 思索了一下,靳菟苧道,“真心?” 靳老夫人点点头又摇头,“真心确实不易寻,但若是又一双慧眼,也不是不可。少些深沉,别让尘埃染了慧眼,走上不归路的时候,便晚了。” 靳菟苧的小手微微蜷缩,她稳住心神,回话,“孙女谨记祖母教诲。” “嗯,晚间秀坊的人过来,你早些回去,量了尺寸,好做几件新衣。”说话间,靳老夫人已经起身往屋里走,靳菟苧也跟着起身,给祖母行跪安礼,“谢祖母。” 从祖母房内出来,阳光照在靳菟苧身上,她这才回复些体温。 她还在欢喜祖母不再逼迫自己去追大皇子的事情,转而祖母就敲打起她来。不得不感叹,祖母真是有一双慧眼,她心里少少的变化,些微影响了行动便被祖母发觉出来,她一时不知到底该怎么办。 做回之前那个畏缩的靳菟苧吗? 她不想,心里裂开了一丝缝隙,阳光进来驱散开阴霾后,没有人愿意再次回到阴冷之中。 今后要小心一些,起码在有能力自保之前,她不能再有别的差错了。 用过午膳,靳菟苧唤花解语一起出门,十三连忙拒绝,“可能之前发热太严重,歇息了一早上我还是觉得有些难受。” “你呀,我说帮你用热水擦身子你又不乐意,现在难受了吧?” 躺在软榻上的十三讪笑,看靳菟苧端了一盏热水放在她床头,“可要我给你带臭豆腐?” 十三愣住,转瞬反应过来隐藏好情绪,“多谢郡主,不用了,我没什么胃口。” “生病了的阿语真乖。” 像是摸小猫一样,靳菟苧摸到美人的脸颊后心满意足地出门去,身后的十三一脸阴郁。 出了将军府,靳菟苧先去看望了乞丐阿木兄弟两人,仔细检查功课后靳菟苧转道去看望祖父。 小巷子里偶有百姓经过,对靳菟苧头来好奇的木瓜膏,靳菟苧都笑笑回之。 木门前,橘猫依旧窝在之前的位置打盹,靳菟苧敲了好一会儿木门,也不见祖父,透过门缝,靳菟苧看到庭院里空无一物,像是被要远行的主人收拾好了。 败兴蹲下身子,靳菟苧去除腰间的果干,掰碎了放在地上投喂给橘猫,“小猫,你说祖父在哪儿呀?” 挎着菜篮子的老妪经过,看了靳菟苧好几眼,想起靳老头的叮嘱,她又转回来,“你是靳老头的孙女?” 靳老头?这么地道的称呼让靳菟苧反应了一下,她马上站起身来,“婶子好,我来寻祖父,可是不见他人……” “靳老头出门去了,你过几日再来。” “出门?婶子可知……”祖父在京中除了将军府有亲人,再无其他的亲人,他又能去哪儿? 老妪干练地摆手,“回去吧,他呀,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出门一段时间,过几天就回来了。” “多谢。” 知道祖父并不是突然出门,靳菟苧稍微放下心来,心中还有一丝好奇,也不知祖父能去哪里。 ------------ 第五十三章 拾荒小店 本来打算陪伴祖父的,祖父既然不在,靳菟苧便转身去往京中最繁华的街道。 行走在熙攘人群中,靳菟苧十分清楚街道两旁的店铺是哪家的,街头的大型成衣铺是皇后父家的,山水酒楼是大皇子开的,对面的清宿小栈是今年状元郎的,那间小小的头饰店是前朝罪臣遗孤才开的,铺面虽然不是很大,胜在头饰精美,客源不断。 即便是再小的店铺,只要是在这条繁华的街道上,靳菟苧那边的书卷上都会记录,唯有…… “小姐可要进来看看,小店很有些精致的古玩,带回去摆放在室内很是赏心悦目。” 面前的古玩店名为拾荒,开业不过短短一个月,声名远扬,世家公子小姐们慕名而来,平民百姓也能在一楼买到物美价廉的古玩,可是背后之人,却是毫无线索。 靳菟苧十分好奇,这家店是如何在南红这么快根基深种。要知道,在南红开店,背地里的弯弯绕绕太多,若无人引荐做后台,很难开下去的。 回以浅笑,靳菟苧在堂倌的热情引进下,迈入小店。 虽然已经是晚夏,进入店内一阵清淡竹香,将夏的闷热瞬间消除。 堂倌很会察言观色,靳菟苧身上衣服的料子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加上靳菟苧的言谈举止,堂倌心中很快就将靳菟苧定义为上等来客。 “小姐三楼请,楼上小店内备有夏季水果,小姐可稍稍解热。” 靳菟苧扫了一眼一楼的物品,多是些手工艺品和精致的陶罐,看成色不是很好,但是每一件物品做工精细,图案秀美,怪不得许多百姓也会喜爱,收回视线,“好,多谢带路。” “小姐抬举小人了,当心台阶,店铺才开业,许多地方招待不周的,您多担待。”走到二楼,迎面是一面挂着各式各样扇子的长屏,堂倌引靳菟苧上前,“劳小姐多上一层楼,小店心愧,特备下羽扇,让客人们随意挑选。” 离靳菟苧最近的一柄扇子是双面宫阙湘妃竹红石团扇,扇面薄如晨雾,色泽光亮,为上品。拿在手中轻摇,细风拂面,不是很注重衣物的靳菟苧也很是喜爱。 她把玩着团扇,边往三楼去边询问堂倌,“此扇价值几何?” “小姐喜爱便是最大的价值,这里的扇子本店一概不售,全赠贵客。” 靳菟苧轻笑。这堂倌真是生了一颗玲珑心,店的主人怕更是一位晶莹剔透之人,两相对比,她的铺子实在是低到尘埃中去了。 堂倌将靳菟苧送到三楼,便恭谨退下,给靳菟苧个人空间在此处赏玩。 三楼的古玩件件上品,木雕,屏风,瓷瓶,墨宝,稀有生物标本,变幻莫测机甲,流光溢彩华冠等等,着实是一场视觉盛宴。 平白无故得店家相赠一柄价值不菲的扇子,无论是哪位世家子,都会不好意思空手而归,靳菟苧感叹店家的细腻心思时,认真挑选起古玩来。 她对物质真的没有什么喜好需求,将军府里该有的都有,至于兴趣偏好,小时候的她根本没有机会去培养,即便有喜爱的物品,她也无安心之所存放,现在要她挑选一件,件件都可,件件一样。 角落里,靳菟苧与一鲜艳欲滴的娇花久久对视,这件木雕十分逼真,若是放到外间去,蝴蝶都会被吸引过来,再扫一遍其他的物品,太大了,不好拿,还是选这件掌中娇花吧。 做好决定,靳菟苧拿着木雕转身,因为是在转角处有视角盲区,她直直与来人撞了满怀。 “唔……” 闷痛传来,她连忙往后退,那人也道对不住,一抬头,竟然是熟人。 “郡……靳姑娘,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王某给您赔不是。” “无碍。” 此人姓王,祖上乃北方一带有名的商贾大户,到他这一辈产业扩张到京城之中,涉面颇广。靳菟苧很有几个铺子是与王公子合作的,街道对面那家生意惨淡的古玩店就是其一。 将掉落在地上的娇花木雕捡起,王公子笑着递向靳菟苧,“是王某唐突,靳姑娘……也是来此赏玩的?” 靳菟苧笑,不否认也不承认,反而邀请他叙一叙,“闲来无事,便来逛逛,上一次和王公子一起商讨合作事宜已经有半年时间了,今日得此相遇,何不去往山水酒楼把酒畅谈?” “这……”王公子面露难色,“实不相瞒,在下今日已经有约……” “这般凑巧,不知王公子今日是与哪位东家有约,连我这个第一合作伙伴都要往后排一排?” “靳姑娘说笑了……”他的脸皮都僵硬起来。 靳菟苧见他没有否认与其他东家见面,便知道这位东家定然是拾荒小店的店主,不然实在说不通王公子见到他后莫名的紧张。 看来,她这是被人挖松墙脚,还当场目击。 拾荒背后的人,今日她还一定要见到! 四楼栏杆处,一道昕长身影注视着楼下的动静,堂倌过来悄声说了什么便退下,男子纤细的手指抚上自己的脸颊,唇间带着一抹薄凉的笑,丹凤眼中幽深一片。 “靳菟苧……” 轻轻的叹息,没有人能揣测出这声叹息中的意味。 他只是没有想到,竟然能遇上靳菟苧。众生庙一别,他以为回到将军府后,靳菟苧会潜心在勤学房,毕竟金秋盛典对靳菟苧来说太重要,却不想这么快就在店内看到了她。 与自己对上的人,可不会有好的下场。男子,也就是花解语,玩味的点了点木栏。 怎么办,他突然生出逗弄靳菟苧的想法。生意场上,他向来行事干净利落,出手快准狠,他只需要让王某到自己的店内瞧瞧,加上许诺的优厚条件,根本用不着他本人亲自出马,王某肯定会选择与他合作的。 换回男装的花解语,在看到靳菟苧的一刻,心中就有别样的感觉,换个身份,靳菟苧会怎样与自己相处? 这个想法一出来,就在他的脑海中盘旋。 楼下的王某似乎想先应付着,让靳菟苧离开,花解语再次确认好自己的容貌伪装,起身往楼下去。 该以什么样的形象出现在靳菟苧面前呢? 庄重可靠的吧,靳菟苧单纯的很,说不得一见面就会被自己迷倒。 ------------ 第五十四章 忘尘云袖 穿堂风过,悬挂的风铃轻响,叮铃中,一暗紫衣衫的男子走下楼梯,行动间如雪山松枝簌簌不可攀。 “可是王公子?”花解语走到王公子跟前停下。 “是,不知阁下……阁下可是拾荒小店的店主?” 花解语轻笑点头,绝美的容颜,加上礼仪得体,给人光风霁月之感。 王公子又是激动,又是迟疑,面带尴尬地看向靳菟苧,“这……这……” “原来公子就是小店的店主,实在是幸会!”靳菟苧率先开口,与花解语打招呼。 “姑娘是?” “本姓靳,实不相瞒,我是小店对面古玩店的店主,慕名前来拜访。” “当不得靳姑娘如此夸赞,鄙姓…韩,有失远迎,多担待。” “韩公子过谦了。不知韩公子可有闲暇,去往山水酒楼,我来请客。” “哈哈哈,靳姑娘好意心领了,不若到我这儿畅饮一番?” “哦?小店可真是给人惊喜不断,却之不恭。” “靳姑娘,请。”花解语给靳菟苧稍稍让路,停顿下,又对着一旁的王公子笑着道,“王公子,请。” 王公子已经被靳菟苧先发制人的一通操作弄懵了,听她邀请韩公子去往山水酒楼,便明白她也在打韩公子的主意,顿时将之前被她抓到叛变的尴尬抛之脑后。 他对韩公子自诩风雅地一笑,“那就多谢韩公子款待了。” 花解语微微颔首,抬脚跟上二人。 顶楼,采用四面珠帘遮掩的样式,日光被珠子分成细碎的流光,别有一番格调。 堂倌领着靳菟苧和王公子在贵客区落座,花解语进来之后,三面珠帘落下,形成一个别致的空间,因是贵客区,每一区离得有一定距离,并不会被邻桌影响。 典雅木桌上,摆放着几碟寻常点心,但是形状更为精巧,成色也更加让人有食欲。 靳菟苧喜爱甜食,一下子就注意到了点心,花解语不自觉带笑开口,“靳姑娘不妨尝一尝,这些都是小店特意加工改进过后的成品。” “韩公子真是独具匠心,怨不得我的店铺被你比下去。”靳菟苧说的坦坦荡荡,丝毫没有一点异样情绪。这样磊落的靳菟苧,是花解语不曾见过,也不曾料想到的,他朗声轻笑: “听闻靳姑娘此言,便知靳姑娘也是性情中人,韩某愿交你这个朋友!” “荣幸之至!” 面上笑着,靳菟苧不动声色地面前的点心推远了些,她正欲开口询问韩公子的详细身份,一旁插不上话吃了好几块点心的王公子突然大声道,“美酒来了!” 素手掀开珠帘,堂倌端着一朱红坛子进来,酒坛放在木桌上,灿碎日光中,坛面流光溢彩。 坛子都是上品,酒自然更是极品。果然,吨地一闷沉声响,酒坛才打开,一股浓郁的香味沁人肺腑。 王公子迫不及待地询问花解语,“韩公子,此等桂酒椒浆,可有名字?” 轻轻点头,花解语不着痕迹地瞥一眼靳菟苧,见她也殷切地看向酒坛,笑意更深了,这位原也是酒鬼,不枉他拿出世间仅有的存品来招待她。 堂倌给三人斟酒的时候,花解语缓缓讲述美酒的由来,“此酒名为忘尘云袖。” “忘尘云袖?”靳菟苧和王公子异口同声道,酒香四溢,当是烈酒,却有如此儒雅脱俗的名字。 斟完酒,堂倌自觉退下,花解语继续道,“此酒制作繁杂,须得历经七七四十九道工序,再封存于极寒冰窖中至少十年。据说从前,天上的星子都是整齐排列,千千万万方阵,恢弘壮大,一位嗜酒的仙人喝了自己酿造的酒,忘却尘世三千,扰乱漫天星辰,遭遇天谴下凡历劫。” “仙人在凡间依旧酿造美酒,因太过专注,衣袖泡在了酒水之中,沾染了仙气的酒水不似之前那么猛烈,入喉回味如被绵软云雾包裹,仙人大喜,凡人也喜爱,自此命名为忘尘云袖。” “还有这样的传说。”王公子咕咚一口,牛饮了满满一杯,大叹,“确是佳酿,在下从未喝过如此香醇,回味无穷的美酒!” 花解语见王公子喝的尽心,便言敞开了喝便是。他将目光转向旁边的靳菟苧,“靳姑娘,怎的不试一试?” “韩公子刚刚的故事太过精彩,我还沉浸其中……”靳菟苧素白的指尖与澄澈酒水映照,扑鼻酒香中,靳菟苧正要抬头饮酒,突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酒水差点洒落。 “靳姑娘,你端好,这酒浪费一点都是暴殄天物!”王公子痛心疾首,他甚至极其珍贵地用指尖去擦拭靳菟苧溅出来的一点酒啧。 靳菟苧却是打喷嚏不停,外间候着的堂倌贴心地进来,递给靳菟苧一方干净的软帕,她正要接过,花解语也递过来一方帕子。 一方洁白细腻,没有任何点缀花纹的素帕。 她抬头看向花解语,花解语将帕子往她面前又递了些,“用我的吧。” 一笑百媚生,一语化千川,靳菟苧反应过来时,帕子已经在她的手中,微微红着脸颊,她用帕子捂住口鼻又打了个喷嚏。 “怪我,竟然让靳姑娘呛到打了这么多喷嚏。” “不不,韩公子多虑。”靳菟苧急忙回道,虽然对方的话中满是愧疚,她却听出了一丝玩味? 怎么可能呢,一定是酒杯中的忘尘云袖太过浓烈,只是闻闻味道,她便醉了。 “不知韩公子是哪方人士?” “在下家在西边小镇,家乡生存不下,我就变卖了所有家当,孤注一掷,来京城谋一出路。” “啊,韩公子好胆识。” “见笑,此处小店是我的所有家当投掷,为了开业,披星戴月,寝食难安。” “好在韩公子的付出得到了回报,如今小店红火。来,我敬你一杯,祝愿韩公子的拾荒小店越来越红火!”靳菟苧毫不客气地又开了一坛,给自己和花解语满上,“来,韩公子,我先干为敬!” 用帕子稍微遮掩,靳菟苧将空杯反过来给花解语看,王公子见靳菟苧如此豪爽,大声喝好! 隔着酒坛,花解语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同样的空杯示人,“来,靳姑娘,咱们不醉不归。” 整整一坛酒,完全被靳菟苧和花解语两个人干完。 贴心地唤人端上来醒酒汤,靳菟苧和王公子都喝下去后,两人才在堂倌的相送下离开拾荒小店。 顶楼处,花解语低头看着从楼下走出去的靳菟苧,她的小脸烧红一片,脚步也不稳,俨然是喝醉了。 大手一个动作,暗中的十一现身,“小主子。” 望着在街道上走走停停的靳菟苧,花解语吩咐道,“找人拖住她,先不要她回将军府。” “是。” 话音落地的时候,人影已经不见。 ------------ 第五十五章 酒鬼磨人 古朴的房间内,十一正在为花解语换女装。隔着纱窗,从将军府出来的十三冷脸退到十四旁边。 “你猜,小主子今晚还回来吗?” 听出十三话中的其他意味,十四心中一跳,压低声音,“十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小主子向来清心寡欲,他的心中只有大业。” “哧——十四你不也觉得如此吗?醉酒的小姐和别有用心的……” “住口!”十四直接用手封住十三的口,眼中全是狠厉,“十三,你心里不痛快,别拉着我们所有人陪葬!” 甩开十四,十三讥诮一笑,看,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小主子对南红郡主的不同,明摆着的事,却没有人敢指出来。 靳菟苧,靳菟苧,事成之后,定要你后悔如今的所作所为! 心中恶狠狠地宣泄,面上轻轻一笑,十三转移话题,“我是说,凤姑娘今日不是传信,要小主子去见她一面吗?小主子如今去陪南红郡主,凤姑娘怕又会生气,我们这些手下才是真的要遭殃。” 十四紧紧地盯着十三,见她神态自若,刚刚那个带着怨恨的女子仿佛就不是她,但十四知道,女人都是善于伪装的。 “十三,记住我们的身份。”言尽于此,十四转身去处理事务。 夕阳快要埋进地平线,红扑扑的,像是饮了忘尘云袖般。 跌跌撞撞,走在街道上的靳菟苧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喝醉了,她得快一些回去将军府,等她失去意识,就不好了。 身子软塌塌的,脑袋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她竭力往前走,脚步沉重到有铁块在上面一样。转过街角,迎面来了一群捉猫猫的孩子,他们将靳菟苧团团围住,往旁边人少的小巷去。 暗中将军府的暗卫,面无表情地跟上去,大将军交代过,就算是长剑向靳菟苧袭来,只要不是能够一剑毙命的,暗卫都不能插手。 被小孩子们簇拥到巷子里,靳菟苧全程想要扒拉开他们,可是小孩太多,她完全抵挡不住,小孩子们一哄而散,她瘫软在地上,脑子不停转动,希望这只是小孩子们的恶作剧,只是恰巧而已…… “靳菟苧。” 转过头,花解语一步步向她走来,她悬着的心也放松了下来,还好,不是仇家,还好,是花解语找过来,多一个人陪着,她不怕了。 “阿语,我……醉了。” 软软糯糯的,花解语笑着捏了下她的瓷白小脸,她却慢慢地用手打他的手,“我,我清醒着呢。” 挑眉,“哦,我问你,你母亲的名讳是什么?” “嘘——”两颊酡红的靳菟苧把花解语往下拽,花解语顺势蹲下身子,酒鬼贴到他耳边,浓厚酒香蹿进衣衫,“小、小点声,父亲……父亲不让人说的。” “大将军还不让说什么?”他伏在她的耳畔边,放柔了声音,从远处看两人仿若交颈鸳鸯。 “不能说……”靳菟苧的脑袋直接倒在花解语肩颈上,吐气带香,“阿语,回去……我醉了……” 大手拨弄小脸,靳菟苧有心挣扎力不足,她嘟囔着要花解语带她回去,花解语大手微微用力,靳菟苧嘤咛出声。 “干脆醉晕过去得了。” “阿语说、什么?回去……” 花解语冷哼一声,他拦腰将靳菟苧抱起来,走了两步,觉得这个姿势太过惹人眼,又把人背在后背。 背上的人轻的像一朵云,花解语突然生出不平,他是要把靳菟苧灌醉,再从她口中套出些东苑的消息,怎料喝醉了的靳菟苧意识依旧清醒。 要知道,靳菟苧可是喝了大半坛的忘尘云袖,姓王的那位不过五六杯下肚,便倒在桌上,没道理靳菟苧喝这么多不倒还意志清晰。 若不是这场酒局是临时起意的,花解语都要怀疑靳菟苧提前喝了不醉药。 到将军府门前,靳菟苧扭着身子,从花解语背上下来,她一路借着花解语的力道往阁楼去。 阁楼里,花解语真真是大开眼界。 明明已经是那么沉醉的状态了,靳菟苧仍然能够强撑着,吩咐侍女做事,虽然话语缓慢,可是条理一点都不混乱,当然,她全程都抓着花解语的衣摆,紧紧的,像是她唯一的支柱。 花解语并不反感被靳菟苧这样依赖,直到靳菟苧拉着他往氤氲热气的浴房走,房门被关上,浴房突然显得更加狭小。 “靳、靳菟苧……” 靳菟苧在胡乱扯着衣襟,花解语的脸一下子比她的还要红,他猛地后退,手刚碰上房门,身后就传来不小的落水声,靳菟苧竟然直接栽进浴桶里! 浴桶泛起小泡泡,花解语怕再这么下去,靳菟苧闷死在水里,带着莫名的怒气,他拉住湿淋淋的衣服就把靳菟苧拎起来,动作毫不怜香惜玉。 “麻烦精!” 带着愤怒,使劲按压她的风池穴,麻烦精悠悠醒来,意识比刚刚要清醒一点,花解语立刻松手,“自己洗!” 靳菟苧呆愣地点头,她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清醒不了太久,立刻开始扒自己的衣服,花解语连忙逃似地出去。 “去浴房外候着,若是时间到了,郡主还未出来,就进去看看。” 侍女点头,花解语现在是郡主的一等贴身侍女,花解语的话她自然要听。 花解语快速洗漱之后,就在隔间软榻上打坐,不一会儿靳菟苧被侍女扶着进来,等侍女下去,靳菟苧直接瘫软在大床上。 虽然闭着眼睛,花解语能清晰地感受到屋子里靳菟苧的举动,醉成这幅模样,她在侍女面前还能装模做样,在自己面前却是麻烦精。 真是,白白浪费好酒,还一点消息都没有捞到,花解语再次心疼自己的美酒。 紫檀月洞门架子床上的醉鬼,此刻已经全身心放松下来,她的意识一直和酒精做抗争,现在终于可以不用绷着,放心沉睡下去。 这一放松,忘尘云袖的后劲卷土重来,靳菟苧这才完完全全化身醉鬼。 醉鬼屈服于酒精,开始絮絮叨叨,起初声音还小,渐渐大了些,打坐的花解语就是不想听,也一一听到耳朵里。 折腾完人的酒鬼在为自己愤愤不平,“白眼狼,阿语才是白眼狼!” “青果,阿语全部都留在众生庙了,我好不容易采摘的,还想给母亲。” “阿语最小心眼,动不动就生气,我还不能因为青果对她生气,呜呜呜,好气!阿语要是一直来葵水就好了……” 软榻上的花解语,差点运气不稳,他急忙收住真气,打坐是不能再进行下去了,不然他会被靳菟苧活活气死。 ------------ 第五十六章 字字铭心 深深吐出浊气,睁开的丹凤眼中,一片猩红。 昕长身影走下软榻,在架子床边停下,晦暗中,依稀可见酡红这脸颊的人儿,贴着薄被,小嘴张张合合。 这才是靳菟苧沉醉的模样吧? 气极摇头,花解语坐在床边,大手将靳菟苧的脸掰过来,面向自己,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近来他越发主动去碰触靳菟苧,尤其是对她的脸。 大手掌控小脸,带着一丝强势,“将军府的东苑可有别的入口?” 靳菟苧被压制地特别不舒服,她已经是迷糊状态了,小手扑腾着想要弄开花解语的手,花解语不耐烦地皱眉,另一只大手直接将两只不安分的小手压在薄被之上。 贴近这一片酡红,“靳菟苧,东苑的入口还有没有?” “起开……”被惹怒却无法反抗的酒鬼红了眼睛,靳菟苧开始絮絮叨叨,抱怨心里的不快,“什么入口,哪有入口……” 花解语一脸严肃追问,“难道是暗道?” “没有,呜呜呜,没有本钱……” 靳菟苧在说什么?花解语靠近了些,试图听清楚靳菟苧的话。 馨香萦绕中,靳菟苧撒起酒疯,“我比不过他,好气,他的小店什么东西都好,地势好,古玩好,堂倌还那么会事儿,他一看就特别有钱,编谎话前怎么不改一改他身上的富贵之气,骗谁呢,那么好的团扇说送就送,这怎么比呀……” “你是说拾荒?” “什么拾荒,就是无赖开的店!抢我的合作东家,姓王的这个见钱眼看的势利小人,他肯定是被韩公子迷住了,不就是抛弃了我的小店吗,我还不要他了,我要去和他的哥哥合作,他哥哥比他聪慧机智多了!” 虽然没有听到心心念念的情报,花解语也没有多少失望,本来就是随性而起的,就是靳菟苧太折腾人了,而且,她竟然说他是无赖! 而且,王公子的哥哥?靳菟苧怕是要失望了,他真正想要钓上的不是王公子,是王公子的兄长!先让王公子摔一大跟头,让他的兄长少些家族竞争压力,再抛出些诱饵,这会儿,十一恐怕已经和王公子的兄长联系上。 等酒鬼清醒再去寻人的时候,早已经人去楼空,和花解语争抢,靳菟苧实在太嫩了,要不是念及靳菟苧还要准备金秋盛典,不能被太多的事情扰心,他才不会采取这么温柔的方法。 还有,在店里的时候,她明明一口一个韩公子,恨不得立刻和自己合作,眼睛里全是赞赏的小星星,怎么会这样骂他? 想不通,花解语手上用了几分力道,“韩公子怎么了?他不好吗?” “好什么好,他就是个阴险狡诈,诡计多端,背地插刀、唯利是图的……嘶,疼……唯利是图的商人!” 花解语无比庆幸自己没有在打坐的时候听到这些话,他自以为在靳菟苧面前表现的十分完美,温润君子,气度不凡,爽朗大气,怎么就变成了靳菟苧口中的不堪? 他还没有开口问,靳菟苧像是找到了发泄口,开始不管不顾地讲他的坏话,“他就是一笑面虎!说什么请人喝酒,他自己却暗中偷梁换柱,用白开水来糊弄我!” “你怎么知道!” “地上的水渍都把他的动作映出阿来了,表面装着和我喝酒,却借酒坛挡住视线,用白开水来骗我,不就是想灌我酒吗,我偏不让他得逞!哼,我告诉你哦,我可是一杯都没有喝!我全都倒在他的帕子上了,一出门,我就把他的帕子仍得远远的!” “你、靳菟苧,你真是好样的!”花解语愤愤地推开她,他的一番心意竟然被靳菟苧这样糟蹋,他的上等佳酿,他的私人帕子…… 心里的无名之火越烧越热,他很少能有如此情绪失控的时刻,深深吸气,花解语再也压抑不住,耳根都红烫烫的。 能把花解语逼到这个份上,还不能让花解语立刻报复回来的,也只有靳菟苧一个人了。 终究忍不下这口气,花解语再次掰过靳菟苧的小脸,“说,花解语是什么样的人?花解语对你好不好?” “花解语……花解语……”靳菟苧嘟囔着,想要翻身,却牢牢被花解语禁锢住,若是她此刻意识清醒,一定会被花解语眼中的狠辣与阴沉吓到。 想了一小会儿,靳菟苧哼哼道,“阿语可小心眼了,她这么爱生气,以后都没有男子会受的了她的。” 凉薄的目光落在靳菟苧的身上,花解语腹诽,靳菟苧自己的终身大事都已经自顾不暇,被人提线木偶一样抓着走,她还有闲心来瞎想他的事,果然他就不该心软,少吞了她几个铺子! 架子床上的靳菟苧开始为自己伸冤,一件件的小事都能让她记得,无外乎是花解语压榨欺负他,花解语听了几嘴,便不想再听了。 靳菟苧是白眼狼无疑。 心绪不宁,花解语也不再打坐,躺在软榻上,自动屏蔽靳菟苧的各种不满絮叨,闭目养神,心里的雪球却越滚越大,他强迫自己想正事,可是完全控制不住。 靳菟苧的每一句醉言,字字从他心间划过,并且留下痕迹。 正思考到如何安排眼线的时候,却听到靳菟苧突然冒出一句话,直接让他的思绪打卡。 “阿语最好了,我以后带着母亲和阿语一起过。” 在靳菟苧的心里,她的母亲是比她的性命还重要的存在,能够让靳菟苧将花解语和她母亲划在一起,说明靳菟苧真心待他。 他心里一时不知何感,撇头看向架子床上四仰八叉的白眼狼,心里想笑。 像靳菟苧这样蠢笨的人,若是他的对手,她根本来不及出手便会被他解决掉。若是他的手下,呵,靳菟苧也早就被他扔到训练营里,尸骨无存。 换成任何一种别的相遇,靳菟苧都不会在花解语手中存活,就连现在,想到接下来的计划,花解语也无法保证他会不会在最后置靳菟苧于死地…… 再一次起身,花解语站在靳菟苧的床头,第一次毫无掩饰,深沉地,压迫性地注视着靳菟苧,“你到底是傻还是真的不懂,对你预谋不轨的花解语,你真心相待;诚心请你喝酒吃点心的韩公子,你怎么就那么多防备呢?” “如果可能,如果你还有命,靳菟苧,韩某……”他在说什么?花解语不由笑自己,即便如果成真,他们之间还会隔着家国之仇。 南红国,他一定要的,大将军的项上人头,他也要的。 “刷——” 薄被轻翻,稳稳地遮盖住床上的柔弱女子,茕白月光下,花解语从架子床边离开,一夜难眠。 ------------ 第五十七章 家人之名 翌日,靳菟苧晚起。 宿醉的感觉一点都不好,靳菟苧醒来的时候全身上下酥软一片,脑袋中还隐隐有蜜蜂在盘旋。她躺在架子床上回复神智,心中暗骂昨日的韩公子真是卑鄙小人,那酒她顶多喝了不到两杯,这两杯还是她掩饰不及错饮的,后劲竟然如此之大。 韩公子明显是想要将她灌醉! 靳菟苧还在床上愤愤不平,早早起床,几次进出隔间的花解语一下子打开窗户,阳光争抢般地涌进来,明媚到靳菟苧不适地抬手遮挡住眼睛。 “还不起?” 听出是花解语的声音,靳菟苧闷哼哼,不自觉带着女儿家的娇憨,“不想起,床把我黏住了。” “不起也行,我们来好好算下账。” “什么账呀,我的铺子都快倒一大片了……” “自然是我和你之间的。” “我和你?”疑惑地反问,靳菟苧放下搭在眼睛的小手,不解地看向床边的花解语,“我最近都没有做什么,月钱还给你提前发……你,阿语,你昨晚干什么了?” 花解语拍开靳菟苧伸过来的爪子,冷脸道,“别转移话题,你当真不记得了?” “我记得?啊,你是说我喝醉的事情?可是我酒品还是很好的……倒是阿语你……” 再次拍开靳菟苧不安分的爪子,话中的嘲讽满满,“你的酒品好?没见过喝醉酒后小嘴就不停的,一直说说说。” “啊?”靳菟苧也惊讶了,“我昨晚一直说胡话吗?” 花解语凉凉地看她一眼,眼中的谴责让靳菟苧无处可藏,肯来她是真的醉到失去神智。 她连忙坐起身,往里面去些,给花解语腾出些位置,让他坐下来,言语诚恳,“阿语你听我说,这都怪一个阴险小人!” 刚坐下的花解语有预感,靳菟苧骂的是他。 果然,“昨日有人故意拿烈酒灌我,我百般防备依旧没有躲开,他的酒太烈了……” 靳菟苧真的没必要再次强调她浪费了他的绝世好酒的事情,忍住,花解语在心中骂一句白眼狼,“这样就是阴险小人?那我呢?昨日我见你久不归,还特意出去不辞劳苦寻你。” “是是,阿语有心了。” “别急着说好话,你昨晚可不是这么说的,某个醉鬼口口声声阿语坏人,阿语小气……” 听花解语一句句往外蹦她平日的心里小抱怨,靳菟苧悄悄将脑袋埋进了双膝之中,她知道,那些都是真话。 “嗯?靳菟苧,你说这笔账怎么算,你是不是白眼狼?” 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探出脑袋,靳菟苧抓住花解语的衣袖,“我,那些都是我的一些抱怨,当不得真的,肯定还有一些说阿语好的话,我这么珍重阿语,绝对不会一直抱怨你的。” 确实是这样,但是那些不好的话一直在花解语的心里萦绕,扰得他一夜无睡意,“也就是说,那些话都是真的?” “嗯。”靳菟苧点头,她怕花解语生气,连忙补充,“可正是这样才代表着,我是真的把阿语当成自己人,一家人呀。” 一家人?这个词陌生到让花解语忘了推开将脑袋搭在自己肩膀上的靳菟苧。 “正真的一家人,不是只有欢声笑语,幸福美满,是时常看不惯对方,却仍然会包容、纵容;是会大声呵斥对方的不对,即便不被理解,也要力所能及帮扶;是对方陷入险境,会奋不顾身……” 随着靳菟苧的话,花解语不由会想起他发烧时,靳菟苧执拗地要为自己擦身子;在众生桥上,破碎记忆中向自己飞奔而来的哭花了脸的靳菟苧;还有那日,他快要死在大将军的水房中时,大将军的那句一根稻草,与第二日推开门,一脸苍白走进这间隔间的靳菟苧重合。 以家人之名,靳菟苧将花解语一点点缠绕,不知不觉中,花解语的双脚悄然不知被深深禁锢住。 可是,这世间,能让花解语停下的,没有。 大手捂住靳菟苧的红唇,把她的话全部封印,他将靳菟苧的脑袋移开,“你喝醉了怎么会说真话?” 话题轻易被转移,靳菟苧完全没有意识到,她吸吸鼻子,“我也不想的,之前还训练过。” “训练?大将军训练你酒量?” “嗯。”靳菟苧吮吸自己的嘴角,想起那段一直被灌酒的日子,身体还是下意识地抗拒,“有两年了吧,父亲突然要训练我酒量,各种各样的酒,烈性的,柔和的,辣嗓子的,还有一种我喝了就会身上起红点,父亲后来就专门让我饮这种酒,到后来硬生生地喝到我对这种酒水不再排斥……” 仅仅是听靳菟苧轻描淡写地讲述,花解语都知道这是一个艰辛漫长的过程,世上还有很多男儿喝不得酒水,何况,靳菟苧是女子,这样强硬地锻炼酒量…… 提及之前的那段记忆,靳菟苧特意避重就轻,她没有讲的是,她克制喝醉之后说真话的艰辛过程。 她第一次被灌醉的时候,哭着闹着要去东苑见言念,大将军就冷眼观之,至始至终,酒鬼靳菟苧连东苑的门都没有跨进去。 有了第一次的问题暴露,第二次大将军直接将她绑在椅子上灌酒,她喝到昏迷,开始絮絮叨叨说一些心中的苦闷,守在外面的侍卫听了几耳朵,心惊肉跳,立刻回禀了大将军。之后还是从霍寅客口中,靳菟苧得知当天大将军把公务都搬到了她的旁边,一边听她意识不清的骂大将军,一边面不改色的处理公事。 醒来时,大将军冰冷着脸,命令靳菟苧,“靳菟苧,一个月内,你必须要在醉酒的状态下保持清醒。” 大将军发布下来命令,相关的侍卫都跟着想办法,期限内若是不能完成,他们也会受到牵连,那时候靳菟苧每次酩酊大醉之后,一句句真话往外蹦,别人问什么她答什么。 她自然也焦急,可这是人的生理性反应,要克服天生的障碍,谈何容易? 不能见母亲,不能离开酒窖,靳菟苧几近奔溃之时,霍寅客来了。 带着十八坛不一样的酒水,霍寅客一把将地上的靳菟苧拉起来,胸有成足的地说,“不就是醉酒,有什么难的,靳菟苧你不要怕,我陪着你,有我在,什么事情都能完成。” 像是拯救陷入沼泽之人的天神一般,少年霍寅客的话让靳菟苧一下子有了支撑。 她破涕而笑,带着酒水和泪水的小手狠狠推一下他,“你以为你是谁?” “我是保护小兔子的大老虎,有我这个山中大王在,小兔子什么事情完不成?” 是呀,那些年,幸好有霍寅客陪着靳菟苧淌过泥泞,一路摇摇晃晃过险滩。 ------------ 第五十八章 青衫醉语 十八坛酒水悉数进入靳菟苧的肚子,在一次又一次的酩酊大醉后,靳菟苧终于能在喝酒后保持清醒。 最开始是好喝的果酒,靳菟苧喝完后一点感觉都没有,反而是喝了一整坛酒窖烈酒的霍寅客倒头就睡。接着是一些寻常的酒水,后劲不是很大,但是辣嗓子,靳菟苧装作喝醉了,霍寅客兴冲冲地问她,“上个月在丞相府为什么和我吵架?” “如果霍寅客和柳卿栌同时看上一件东西,你帮谁?” 装醉的靳菟苧故意调转后脑勺不看同样红通通脸颊的他,脑袋昏沉中,她清晰地回忆起那天识破柳卿栌的假面,与柳卿栌争吵决裂后,生气的她与霍寅客大吵一架。 傻瓜,和你吵架是因为我们都被柳卿栌骗了,好多次柳卿栌借你的名义来满足自己的虚荣,你却笨到一点都没有发现! 傻瓜,柳卿栌根本就不能和你相提并论,就算你们是同时掉进了河水里,我也会毫不犹豫去救你呀! 偷偷憋着笑,见霍寅客特意绕过来,又问了一遍,靳菟苧眨眨眼,无比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秘密!” “你!好呀,靳菟苧,你没醉还骗我!不对,靳菟苧,你没醉呀,一整坛酒呢,我们进步了!” 像是变戏法一样,霍寅客从愤怒到大喜不过短短的时间,靳菟苧也跟着笑起来。 后来的酒水越来越烈,靳菟苧喝得神智不轻的时候,霍寅客的酒量也在慢慢变好,他忍着排山倒海般的睡意,强撑着意识问靳菟苧,“靳菟苧,我好不好?你说,霍寅客对你好不好?” “好。”喝醉后的靳菟苧有问必答,霍寅客听到答案后扑通倒地,酒窖里靳菟苧一个人絮絮叨叨将心中对霍寅客的所有珍视一一道出,醇厚酒香中,如述千般情意,悠久留香。 酒醒,香散,霍寅客拍着脑袋,“我睡前问你什么了?” “你问我?我的酒量还没有你好,醒来什么都记不得的,你不会问了我很过分的事情吧?” 靳菟苧板起小脸,霍寅客立马丢盔弃甲,作揖认输,“哪敢,哪敢,来来来,我们继续,靳菟苧你成长很快嘛……” 酒坛相撞,酣畅淋漓对饮,酒窖里酒香弥漫,飘扬到外面,遇光消散。 直到后来,靳菟苧练就三坛酒水下肚,依然保持清醒状态,霍寅客直接就千杯不倒,从酒窖走出去的那天,靳菟苧清楚地记得酒窖外开了一朵蒲公英,她轻轻一吹,羽毛小伞洋洋洒洒飘向远方。 这样子的霍寅客和靳菟苧,回不去了。 但是靳菟苧会一直记着这些,埋在心底,永远珍藏。 轻轻吐气,靳菟苧推搡花解语起床,“等下次我带你去会一会罪魁祸首,我们再一起好好找回场子。” “……” 恐怕这辈子都不可能,花解语不忍戳破靳菟苧的美梦,拍拍她的脑袋安慰她,“起吧,外间的早膳都备下好久了。” 花解语抬脚往外走,靳菟苧欲言又止,他还以为靳菟苧依旧不想起床,“可是需要醒酒汤?” 难得听到阿语关心自己,靳菟苧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觉,冒着可能会被花解语记恨的风险,靳菟苧下床拉着疑惑的花解语出了隔间。 “干嘛?” “阿语,你知道吗,美人在早上生气是会影响容貌的。” “嗯?” 容不得有多余的时间让花解语疑惑,靳菟苧移开身子,花解语一眼就瞧见了黄镜之中,憔悴到阴郁的自己,他的丹凤眼像是被人揍了一拳,周围是黑乎乎的阴影。 刚刚还平静的脸,瞬间就电闪雷鸣,雷雨交加,靳菟苧心虚地快速溜走,留花解语一人在黄镜前释放无边森冷之气,惊得所有的侍女绕道而走,连一丝目光都不敢多停留。 靳菟苧用了早膳,再次化身痴心练琴之人,一头扎进勤学房内不知光阴流转,而花解语一怒之下,连早膳都没有用就出了将军府,命令十三去将军府替换的时候,身边所有的手下心跳如鼓。 一众手下小心行事,心中默默为那个惹得小主子如此生气之人的尸首默哀,希望对方能有一席安葬之地。 一手下战战兢兢地捧着托盘站在门口,几次不敢进去,恰巧经过的十一问,“何物?” “昨日南红郡主留下来的古玩,郡主付过银两,可要给将军府送去……” 十一迟疑,又是南红郡主,别人不知晓,他却知道能把小主子气到迁怒他人的也只有南红郡主,以往小主子稍有不顺心的,都是即刻报复回去的。 “此事先不提。” “是。”手下正要下去,房门却被打开,门里的人做出了请的姿势,无奈,十一只好跟着一起进去。 房间内,跪了一地的人。 十一上前道,“小主子,此乃南红郡主昨日在拾荒所买之物。” 端坐在主位的人,听到南红郡主时,周身的森冷又浓厚了几分,他平淡而带有无边压迫的目光扫向托盘,十一立刻明了,揭开盖布。 一朵鲜艳欲滴,惟妙惟肖的木雕鲜花跃然盘上,给沉闷的室内带来明艳的色彩。 “啪——”一声,十一都抖了一下。 捏碎椅边的花解语,冷冷一笑,“所有同样的木雕,我不想在京城中再见到。” “是。” 十一传信下去,将所有同样的木雕清场,拾荒小店内有序不紊,将三个大木箱的木雕往杂物间存放时,被凤梓桑撞了个正着。 “里面是何物?” 下人回,“禀凤姑娘,是一些木雕。” “木雕?”凤梓桑起了兴趣,她抬步上前来,身后跟着的侍女小心为她撑着纸伞,不让阳光伤到她一分。 “这,凤姑娘止步,这些木雕是要丢到杂物间去的。” 凤梓桑向来随性而为,侍女一下子打开木箱,凤梓桑看了一眼,“很是精巧,为何收起来?” “小主子吩咐的。” “他?他还有闲心来管这等小事?” 水眸中闪过亮光,凤梓桑纤长的手指轻轻一点,“带上,咱们去见见忙的抽不开身的小主子。” 乘着纸伞的侍女跟着凤梓桑往外走,留下的侍女都是有绝世武功的,加上凤梓桑的特殊身份,下人拦也拦不住,急忙去寻管事的汇报。 消息传到花解语这边时,凤梓桑将将踏入花解语的房间,两相对视,玩味对深沉。 ------------ 第五十九章 往生花誓 琉璃杯盏间,所有的人自觉退下,留花解语和凤梓桑在屋内。 “你这是干什么?”花解语看着被抬进来的箱子,里面放着满满的娇花木雕。 凤梓桑笑着打开箱子,懒散地拨弄流光溢彩的娇花,举止间说不出的妩媚,“听说你不喜?呵呵……”拿起一朵鲜红似血的娇花,凤梓桑轻挪袅步,撑着书案向冷着脸的花解语靠近,“是因为娇花而不喜,还是因为与娇花有关的人不喜?” 别开脸,“什么时候你开始关注这些小事?” “和你有关的事情,怎么可能是小事呢?”笑着,凤梓桑将娇花往花解语头上戴,花解语的大手瞬间就要卡上凤梓桑的细脖,却在半路停下,一时两人之间的空气凝滞不动,凤梓桑一直笑着的眼睛中也是森冷一片。 她猛然直接翻越书案,两条腿卡在花解语身上,上身也紧紧贴着,花解语往后退一分,凤梓桑进三分,直到两人紧紧挨着,凤梓桑突然冷笑出声,“怎么?你忘了你还有一条命在我手里吗?” 花解语钉住身子,心间的惊涛骇浪一下子就被他压下来,此刻的他完全不动,任由凤梓桑为所欲为,即便如此,凤梓桑依旧不满意,她狠狠扯着花解语的墨发,“你是不是对南红郡主过于在乎?” “关乎大计,你说呢?” “我说?一个永远不可能对女子产生一丝爱慕之情的空壳之人,竟然敢东施效颦,装模做样体验男女暧昧?”猛地将手中娇花木雕扔向地面,木屑四溅,凤梓桑彻底展现自己偏执阴暗的一面,“我告诉你,既然当年你宁愿不接受我的爱慕,要做一个一生不懂情爱的无心人,便容不得你反悔。你若是敢爱上其他人,呵,我微生一族的诅咒,可是生生世世,碧落黄泉都会缠上你!” 花解语依旧一动不动,“凤梓桑,你是在怀疑你微生一族的能力吗?在往生花面前见证的血誓,怎么可能会被打破。” 凤梓桑不语,但花解语敏锐捕捉到她的心跳慢了一瞬。 良久,凤梓桑从花解语身上起来,腰肢袅娜,眉眼带笑,“都怪你,要不是你昨晚撇下我去见其他人,我也不至于生气,烦人,因为你,我要多长好几条皱纹!” 话语娇俏,天真烂漫,勾人心魄,当然并不会勾引到花解语。 “昨日才从玄月到了一批女儿家的用品,先供你挑选。” “早说呀,我最是喜爱这些,趁此机会给郭猫猫也挑选些,把郭猫猫打扮的摄人心魂,就算是根木头都会心动,这下,那个小将军更是跑不了!” 花解语敷衍应和,“嗯。” 都是能瞬息收敛真实情绪的人。 对于凤梓桑的爱玩心性,他向来纵容,若真是捅出了什么篓子,凤梓桑只需要溜之大吉,剩下的全交给他来清场。 他对凤梓桑的期望是,不要来逗弄他就行。 凤梓桑浩浩荡荡地离开了,花解语在浴桶里泡了半个时辰,氤氲水汽中,凤梓桑的那些话难以消散。 为了一条人命,花解语与凤梓桑进行了古老的交易,最开始凤梓桑要花解语爱上她,几番尝试未果,一气之下,在正式结契那天,凤梓桑要花解语的情丝,花解语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他这一辈子,不会爱人,不懂爱人,不能爱人。 至于靳菟苧,水光粼粼中,花解语轻叹,或许是他少有的同病相怜在作怪? 夜里,靳菟苧回到阁楼,十三装扮的‘花解语’对靳菟苧十分冷淡,靳菟苧心想阿语还在为早上的事情生闷气,也不怎么闹腾她了。 夏季越来越短促,花解语的人手在南红国安插了预期的一半,剩下的事情,只需要等待时机成熟。在此期间,靳菟苧第二次来到拾荒小店求见韩公子,花解语直接不见,让人以他外出的理由拒绝,之后靳菟苧便没有来。 他开始忙着往南红世家里穿插人手,就连皇宫内部,都有一个见过皇上几面的宫女,可是唯有将军府,固若金汤。 十三传回来的情报上,靳菟苧每日在勤学房练习舞曲,好像是到了瓶颈期,怎么都到不了她理想中的状态。看着靳菟苧的作息表,花解语神色不明,“明明有捷径你不走,非要折腾,披星戴月比农户还要勤奋。” 下令停了排挤靳菟苧铺子的计划,十一自然不解,他多少猜得到小主子的谋划。 在初入南红商战时,确实需要强大靠谱的人脉,挖取南红郡主的墙角是最佳选择。后来抢夺商机,小主子大有试探大将军的意图,若是靳菟苧的铺子出现重大危机,大将军还会依旧坐视不管吗? 大将军若是出手,这正是给了他们交锋的机会;若是大将军依旧不动,他们也能得知南红郡主在大将军那里到底是什么份位,今后的筹码能有多重。 计划安排妥当,正实施了一半,小主子突然叫停。 十一向来只听命令,从不多问,就连之前小主子吩咐他大半夜去偷凤梓桑的一幅出来销毁,他也没有多言,可是这次,他实在猜不透小主子的意图。 “小主子,人手已经收买好,再有十天便可……” “我说,停手。” 花解语强硬地截断十一的话,十一自知逾距,领命退下。 在心中告诉自己,他不过是不想让靳菟苧再分心,金秋盛典已经把她折腾不成样子,加上铺子的事情,花解语觉得靳菟苧一定会哭的。 在晚上抱着花解语的衣襟哭。 想到这副场景,花解语轻笑,唤人进来给十一传信回来,这么多天不见,是时候该去和他的最大筹码培养下感情了。 毕竟,养肥了的小羊羔宰杀了最划算。 换好女装的花解语回到将军府,他直接往勤学房去,根据十一的汇报,这个点靳菟苧是依旧在练舞的。 快到勤学房外,想到靳菟苧爱看美人,花解语特意整理了下妆发,他已经忽视掉十一每日也是顶着这样一张脸在靳菟苧面前陪伴的事情。 带着莫名的期待和兴奋,踏进庭院,花解语竟然看见了古树下静立的霍寅客。 浓密树荫下,沉默安静的霍寅客少了平日的急躁,多了些深沉稳重,他的目光一直凝视在二楼的天窗处,那里隐隐约约显现出一抹纤细舞动的人影。 勤学房目前只有靳菟苧一人在里面,霍寅客为谁而来,不言而喻。 勾起凉薄的笑,花解语往树下去。 “小霍公子。” 听声转过身来,霍寅客见到来人,紧紧皱起眉头,他依旧记得在大船上,面前这个女子是如何在靳菟苧面前陷害他辱她清白的。 大拳握住,一声清晰的关节轻响落入两人的耳朵,霍寅客如鹰般的眼神锁住花解语,“花解语。” ------------ 第六十章 风声鹤唳 浅笑着,花解语绝美的容颜落在霍寅客眼中,只剩下四个字。 蛇蝎美人。 大将军早就知道花解语不寻常,却只是按捺着不动,虽然不知大将军的用意,可是霍寅客相信花解语定是大有来头。 他猜测花解语定是哪方势力派来的探子,虽说兵不厌诈,他最是厌恶耍心机的,好几次他都选择性地忽视花解语,怕自己忍不住会动手打女子,现在,她却自己撞上来? “前几日霍将军受封一等护国将军,真是可喜可贺,小霍将军有此父亲为国为民,乃南红之幸事。” 霍寅客皱眉,“女子遑论军事,作为侍女,花解语你太不懂规矩了。” “小霍公子还不知道我的真面目?” 嘶,霍寅客冷冷地盯住花解语,心思转了几番,花解语这话什么意思?是在示威,未能探测道她的来历?还是说她不想在自己面前演戏? 花解语嫣然一笑,霍寅客却像见鬼了一样往后退,那日大船上,她也是这样乖乖地任他审问,却趁他不注意,自己撕开衣衫弄乱头发陷害他,即便过去了这么久,霍寅客想起来就恨到牙痒痒。 “你想说什么?”霍寅客不想和这样的蛇蝎美人待一起,他怕自己稍不注意便又会被她算计。 “如小霍公子所言,我一个婢女能做什么,不过是与郡主朝夕相见,同进同出,夜间共睡同一屋檐下,清晨一睁开眼就能看见彼此……” “你,花解语!”霍寅客被激怒,一下子用力拽住她的胳膊,“爷告诉你,不管你来将军府有何目的,但凡你敢伤害靳菟苧一丝墨发,爷会亲手杀了你。” 花解语嗤嗤笑,靠近猩红了眼眸的可笑男子,轻声道,“霍寅客,你敢不敢回头?” 回头? 一刹那,霍寅客的身子抖了一下,像是回到了当日他被陷害,靳菟苧一脸失望的时候,粗喘着气,心跳如鼓,他缓慢的转过身,脑子里快速闪过好几个开口的方式。 只见,勤学房门大开,空落落的庭院哪有人影,该死的花解语! 意识到自己再一次被耍,霍寅客懊恼不已,他并不怕花解语,他只是太过在意靳菟苧。 在意到,稍有风吹草动,他便风声鹤唳,丢盔弃甲。 “小霍公子可真好骗。”花解语揉着刚刚被霍寅客捏痛的手臂,“与你的父亲比起来,还是太过稚嫩,上不得台面。” 霍寅客握紧拳头,与花解语多待一瞬,他心中的暴戾直噌噌噌地往上升,“花解语,做人不可太过,你可千万别落在我手上。” 霍寅客气极离去,花解语望着他的背影,眼中一片冰凉。 有些人,到死连原因都不知道。 花解语等着霍寅客哭的那一天,若是他兴致好,送上几幅挽联也不是不可。 美人抬脚往房内去,行动间,胜天上的仙。 琴房内,靳菟苧在练舞,屏风上依稀可见她舞动的身影,花解语在外间等。 之前靳菟苧练舞,花解语也想跟进去,靳菟苧却不许,说是待练成,要给花解语惊喜。 “阿语你信不信,到时候我会比你还要美?” 花解语望着她清丽的小脸,敷衍点头,靳菟苧却不依,“花解语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相信。”有气无力的回答。 “这样,金秋盛典上,若是我的舞蹈让你全程舍不得离开眼睛,就算我赢。” 花解语笑了,别说他并不沉溺女色,也不爱看舞蹈,而且,以靳菟苧的姿色,很难惊艳到人,靳菟苧在说什么大话? “不许笑,我很认真的,你若是输了,就……就要叫我一整天的仙女!” “凭什么?这场赌注,我可是一点彩头都没有。” “我想想……有了,你能看到仙女跳舞,还不好吗?” 好什么?花解语才不会参与这种小孩子一样的赌约,上一个和他打赌的人,此时还在玄月的大牢立蹲着呢! “花解语?” “嗯?” 从回忆中拉回来,听到熟悉的声音,花解语下意识回应,湿发紧贴额角的靳菟苧好笑地点了下花解语的头,她腰间别着的云水袖轻轻浮动,淡雅的馨香钻进花解语的鼻尖。 花解语往后退了些,“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刚刚呀,不过,你在发呆哎,真是难得。” 谁发呆?花解语才不会承认,靳菟苧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拿起桌上晾好的凉茶,咕咚咕咚入腹,站在她身后的花解语竟然觉得靳菟苧瘦了。 不过才几天不见,靳菟苧竟然练习舞曲到这种地步? “你不是觉得呆在勤学房太闷,不想过来吗?” “确实无事可做,便想着过来瞧瞧你。” “西苑还是有很多地方可以逛的,只要你别再误闯了主子们的院子,就不会有什么事情的。”靳菟苧撇花解语一眼,净手,开始享用桌上备好的甜点,这种甜糕,即便不入口,闻着味儿,花解语就感到一股子甜腻劲儿涌上喉咙。 站远了些,花解语问,“我上次闯进的是哪位主子的住所呀?” “嗯?你不记得了吗,是二伯的书房呀。”靳菟苧沉溺甜食,完全没有注意到花解语阴沉下去的脸,这些事情,十三完全没有向他汇报。 “二伯一家在府内不争不抢,为人宽厚,亲切待人,若是换成小叔,当日你可不会这么轻易就能回来。” 花解语应是,见靳菟苧一口气用了三块糕点,还要继续第四块,感觉自己被齁着了,连忙转移视线,小声,“吃这么多,也没见你胖回来。” “什么?” “我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这样门头苦练,是没有效果的,不若出去透透风,换下心情,明日再练。” 靳菟苧放下糕点,狐疑地看一眼花解语,“阿语突然的关心……行吧,看在阿语主动的份上,今日就早些回去。” 偷得小闲的靳菟苧开心的去换衣服,花解语轻笑,明明她自己也很想的嘛。 走出勤学房的时候,靳菟苧下意识就往古树下望去,那里空无一人,花解语自然注意到她的动作,微抿唇,“怎么了?” “没什么,我们去看乌龟吧,还是乌龟有恒心,能够脚踏实地,持之以恒。” 听到靳菟苧的话,花解语一时不知该笑还是生气。 她下意识的动作,说明霍寅客在这儿守着她不是一天两天,一想到那么多次晚间,靳菟苧一走出来就看见霍寅客,两人一起并肩行走的画面,他的心中就升起烦躁,他将这种怒火转移到十三身上,都是十三知情不报,他最不喜有异心的手下。 可是,靳菟苧骂人起来也挺有趣,竟然暗讽霍寅客连乌龟都不胜,他还是头一次听人这么骂的。 ------------ 第六十一章 一池惊鱼 西苑拐角处,见靳菟苧确实没有往阁楼的方向走,花解语笑着问,“是真的要去看乌龟?” “自然,小乌龟多好玩,蠢蠢的,呆呆的,打它都不会还手。” “……”靳菟苧这么欺负同类真的好么? 翠绿浓荫间,阮粉衣衫的靳菟苧整个人都轻盈起来,连脚步也带着小雀跃,牵动起花解语沉郁了好久的心弦。 假湖旁边,靳菟苧想要去到水边,她拽住花解语的衣襟,“阿语,你拉紧我。” “怕,你还要过去?” “我要去找乌龟呀……嘘——”靳菟苧突然扭过头,冲花解语小声道,“我们小声点,脚边有好多小金鱼……” 像做贼似的,靳菟苧拉着花解语慢吞吞地蹲在水边,两人盯着池中游鱼戏水好一会儿,花解语率先反应过来,他又跟着靳菟苧一起玩智障游戏了。 果然,和傻子呆在一起久了,会变傻的。 花解语点下靳菟苧的肩膀,示意靳菟苧乌龟在前面的石堆处,靳菟苧对他调皮一笑,突然低头对着水面大呼一声。 “吼——” “哈哈哈……” “真胆小!” 像个小孩子一样,吓跑一池小金鱼的傻子笑开了花,花解语略有嫌弃,索性站起身,靠在背后的树干上。 靳菟苧却玩开了,惊了一池的金鱼还不满足,她跑过去折腾憨态可掬,老实敦厚的草龟,耍够了折返回来,见刚刚的地方又聚集了一群小鱼儿,故技重施,猫扮老虎,张牙舞爪地猛然冲小鱼儿吼叫,惊得小鱼儿如临大敌,四处逃散。 作恶归来的靳菟苧像个王者一样,花解语深深叹息,“靳菟苧,你为何这么轻易就能笑得如此招人烦?” “羡慕呀?” “……”找打吧? “我时常告诉自己,多笑一笑,不为自己,也为母亲。” 没想到靳菟苧这样回答,花解语愣了一下,眼前这个傻子笑得越发耀眼,他低下头,掩饰眼中遮不住的汹涌,“回去吧。” “嗯,今晚的膳食我要点一道酸菜鱼,阿语你喜欢的。” 确实是花解语少有的喜欢的南红菜,“怎么这么好心?” “想吃鱼儿了嘛……” 花解语黑脸,感情吓了一池的鱼儿,才想起来要吃鱼,至于他喜欢,不过是顺带? 生气的花解语作势要敲靳菟苧的脑瓜,忽然听到旁边的假石后面有响动,他下意识把靳菟苧拉在身后,拨开细枝,假石后面是一低泣的侍女。 原是侍女,花解语松气的同时愤恨地松开了靳菟苧的手,这里可是将军府,重重守卫,堪比皇宫还要安全,他刚刚那么护着靳菟苧干嘛? 还在生自己气的花解语被靳菟苧叫上前来,“阿语,你说我要不要去?” “去哪儿?”花解语一眼就看出靳菟苧想要帮这个侍女,她已经做好了决定,却还要询问下他来找寻支撑感。 他自然不想多管闲事,一个侍女罢了,不起眼的草芥,还不如早些回阁楼等酸菜鱼。 然而还不待靳菟苧回答,哭泣的侍女就跪在石子地上向靳菟苧不住磕头,“郡主救救奴婢吧!” “奴婢是新来的,不知道老夫人不喜荷花,不然给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给老夫人上荷花茶。奴婢好不容易来到将军府,花了大心思向老夫人进茶,不过是想要谋条生路,不想惹下如此大祸,郡主救救奴婢,奴婢家中还有老母和三个妹妹……” 靳菟苧扶起地上侍女,“你先起来。” “郡主求您……”侍女非但没有起身,还跪着往靳菟苧眼前凑。这样不懂规矩的下人,在花解语这里已经死了好几次了。 绷着嘴角,花解语想看看靳菟苧是不是真蠢。 好吧,他就不该对靳菟苧抱有希望。 靳菟苧就是个蠢货。 眼睁睁地,花解语看着靳菟苧许诺侍女会帮忙,他深深叹气,心慈手软的世家女向来不能成事,何况靳菟苧这种最没有价值、而且还会拖后腿的烂好心更为致命。 叹气,花解语抬脚跟上靳菟苧的步子。 戏园里,熏风摇摆遮人眼,万千风月娓娓絮。 正位之上,靳老夫人还在为刚刚出现的荷花茶生气,靳繁霜哄了好一会儿,才把靳老夫人逗笑。 “你这一张小嘴,甜起来快要把人腻死!”靳老夫人宠溺地对靳繁霜道。 “祖母话中有话呀,孙女的嘴不甜的时候呢?” “你呀,一点亏都不能吃,在祖母这儿,丫头永远是最贴心的。” “这还差不多。”微仰起头,靳繁霜一脸得意,旁边的靳素秋陪着轻笑。 台上咿咿呀呀换场之际,靳菟苧带着花解语走进戏园,一时,戏园显得更加空寞。 靳菟苧上前给靳老夫人行礼,“祖母安,大姐姐安,二姐姐安。” 靳老夫人微微点头,看得出来她对于靳菟苧的到来也是有些诧异,毕竟,靳菟苧平日对西苑其他的聚会能拒则拒。 惯会来事的靳繁霜先开口,“难得呀,今日吹的什么风?” 靳菟苧浅笑回之,靳繁霜的“没劲”二字清晰地落在众人耳朵里,恰时,台上的戏子开场一句“东风寻声追燕子……” 吹吹打打起,戏园再次闹腾起来,靳老夫人命人搬来上等雕花红木椅,“坐吧,这曲儿是新写的,你也看个新鲜。” “谢祖母。”靳菟苧依言坐下,花解语低着头站在她的身后。 靳菟苧这一坐下,靳繁霜就不依了,她冷哼一声,“我快人快语,有些话憋不住,拜三妹妹所赐,我的婚事一拖再拖,当姐姐的要心胸大度,我会原谅妹妹的,只是还需些时间。” 转而起身,对靳老夫人行礼,“祖母,今儿戏也看了,孙女先下去了。” 靳老夫人默了一下,点头,“去吧,回头我叫厨娘给你送一份新制的甜糕,你解解馋。” 靳繁霜往外走,靳素秋慌乱起身,还没有开口,靳老夫人便摆手让她也下去。 戏园门口,靳素秋才出门就撞上了靳繁霜,她有心想躲,欲让开一段路,前面的靳繁霜反而站在原地,冲她吼,“靳素秋你是蚂蚁吗,走得那么慢。” “不不,大姐……”靳素秋小碎步追上来,心中惶恐大姐是不是又要训话。 靳繁霜能得靳老夫人喜爱,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她的性子和老夫人相似,多不看惯唯唯诺诺的女子,她聚拢眉峰,“告诫你多少次,走路背挺直,任何时候都不要慌张,真是朽木不可雕也,下次宴会你别和我站一起了!” “大姐……” “走走,走快些,我不想和你走在同一条路上。” 泪花盈满眼眶,靳素秋还想说什么,见靳繁霜冷着脸,也不敢惹恼了她,带着侍女往前走,步伐越来越快,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拐弯处。 ------------ 第六十二章 风月释怀 见人离开了,靳繁霜才摇摇头,眼里满是轻视,“比靳菟苧还要上不得台面,白瞎了将军府的教导。” 旁边的侍女大气不敢出,谁料靳繁霜突然看向她,侍女抖了一下,“小、小姐?” 带着几分威严,靳繁霜一边抬脚返回戏园,一边吩咐侍女,“你到戏园门里面堵着,若是有人来了,便搬出老夫人的口令,不许人进来。” 不过几步路,她们便走回戏园,侍女为难,“小姐,被人发现……” “被人发现怎么了?让你在这儿,就是不要让人发现,这点事情都做不好,贴身侍女趁早换成三妹妹身边那样养眼的也行。” 侍女不敢多言,小心站在身后,委屈地看着她的小姐将襦裙一绑,极其不雅地岔开腿,整个人翻身到隔墙上。 她只扫了一眼,便连忙低下头,认认真真地把好戏园大门,若是小姐这副不成体统的模样被人瞧去了,她吃不了兜着走! 戏台前,人散,茶微凉,靳老夫人命人端上糕点,“厨娘新研制的,尝尝看。” “谢祖母。”带着一丝受宠若惊,靳菟苧净手,轻咬一口,酥香满口,眉眼弯成月牙,“很是香糯。” 不得不说,靳菟苧的侧脸和大将军很是相像,靳老夫人想起大儿子,心中不住叹气。 到底是,三个儿子中,最对不住的便是大儿子。 年轻的时候,靳老夫人性格更是要强,如今想来,那时对大儿子的培育太过了,大儿子很小的时候便识字练武,暴雨大雪的日子也不间断,府内仅教习写字的大师都有两名,稍有一点不对,大儿子不仅会受到夫子的责罚,还会受到她的责骂。 那时候的她,几近疯魔,她迫切地想要光耀门楣,要靳家百年的辉煌不被埋没,以至于她忘了大儿子还是一个孩子。 后来强硬和离,她也从未顾及到大儿子的敏感,以至于长大后母子争吵,好多次,大儿子不经意的话让她溃不成军。 “您教过我这个?” “对不住母亲,儿子从来没学过。” “是母亲说的,对自己狠才能胜,不过是对别人狠辣些,算什么?别人还比不过自己吗?” “母亲求的不过是让靳氏一族雄起,我这么做哪里不对……” 太多太多,她没有教给大儿子如何温暖待人,如何回报真心,如何活得幸福。 放下杯盏,靳老夫人叹气,自从大将军从西边回府,只前几日来西苑见了她一面,为的还是他的金丝雀…… “祖母,可是我嘴角沾了糕点?” 见祖母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有一会儿,靳菟苧轻声问,她当然知道自己嘴角没有沾染污渍,她只是受不得祖母那样带着些柔和的目光,她觉得很假。 靳老夫人收回目光,叫停了台上的戏子,“你可是有事情来寻我?” “劳祖母挂心,孙女只是在勤学房苦练太久,便出来散散心,听闻祖母在此听戏,便来瞧上一眼。” “那可真的刮了东风。” “只是在来的途中,偶然遇见一位侍女在假石后面低泣。” 靳老夫人这才坐正了些身子,她才不信靳菟苧是心血来潮往她身边凑,她和她的父亲一样,心上都蒙了猪油,恨不得离她远远的。 “听侍女言,她向祖母敬了荷花茶?” 靳老夫人目光缓缓落在靳菟苧脸上,皱着眉,“你是为茶而来?靳菟苧,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深吸一口气,靳菟苧不顾身后轻扯她衣襟得花解语,“祖母,孙女想问你,做过错事的人,真的就不能原谅吗?” “何意?” 今日若是没有荷花茶,这个问题,靳菟苧定能够得到靳老夫人不一样的回答,只是荷花二字,在西苑无人敢提。 所有和此物有关的东西,西苑都不能有,这是靳老夫人的禁忌。 可是,靳菟苧无意间知晓了这个禁忌之下隐藏的心酸,她为荷花感到不值。 心中不断回想起,那日祖父沉醉时候的呢喃,声声呼唤祖母的小字,靳菟苧咬牙,在祖母面前跪下,“恕孙女冒犯。荷花本无罪,因人而生恶,经年光阴过,何不释风月?” “靳菟苧……”靳老夫人冷笑,周身的气势都变了,她没想到府内最小的小姐竟然知晓她的秘事,还妄加评论,“你知道什么?” “孙女知道许多祖母不知道的心痛,不瞒祖母,孙女见过祖父……” “住嘴!” 靳菟苧还没有反应过来,一个杯子就被靳老夫人扔在她的脚边,水泽和瓷片四溅,炸裂间,靳老夫人站起身来,睥睨着跪着的孙女,声音寒凉,“你叫谁人祖父?我未再嫁,也未再招婿,你哪儿来的祖父?真是可笑,我不知道什么?” “祖母!”靳菟苧也没有料到提及祖父,祖母竟然会如此勃然大怒,她碰触到了祖母的逆鳞,可是……祖父心里是有祖母的呀,祖父一直有家不能归,老来无子女儿孙相伴,难道就让他凄苦一生,晚年孤身一人吗? 狠狠掐自己的大腿,靳菟苧顶着祖母的巨大压迫,再次开口,“祖母,祖父心心念念的都是你,你知不知道,在外间他遇上将军府的马车都会跟好远,好多次,从里面出来的不过是府内的管事,即便这样,他还傻傻地往前去绕一圈再离开?” “祖父说他每一次偶遇到你的软轿,第二日都会去虔诚上香,祈求上苍保佑祖母无灾无难,无病无痛,子孙常绕膝,笑颜沁心田。” “祖父他挂念你,他说你夜间睡相不好,夏夜总是贪凉不盖薄被,担忧你染上风寒,病痛缠身,盛夏的那几日,他总是会寻了解暑药,背着背篓在将军府外徘徊,就是担忧你,以备不时之需。” “祖父说,他记得你喜欢竹蜻蜓,他的院子里有满满一屋子的竹蜻蜓,每晚入睡前,他都要去到外间放飞一只,他说你懂……” “住口……” 靳菟苧还想继续,靳老夫人却一下子推翻了小桌,轰乱一片,靳菟苧不敢置信地抬头,撞入祖母狠厉的眼神中。 祖母一直都是从容,果敢的,从来没有现在这样愤怒,阴沉。 一室凌乱。 靳菟苧跪在杂乱之中,靳老夫人一字一字道:“靳菟苧,你是为了那人来讨伐我的?” 摇头,靳菟苧还没有开口,靳老夫人深吸一口气,讥笑道,“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话?” “你看到了这个老男人悔不当初,假心假意地回顾往昔,你当他是真心实意?” “不……”祖父是真的在意祖母,靳菟苧十分确定这一点,有一种真情,是点滴举止都在说着我在意你,祖父对于祖母就是这样。 抬高了声量,“他怎样都没用,从他养外室的那一刻起,他便背弃了我。我让他衣食住行无忧,我让他飞黄腾达做人上人,我在外伏小成就他无限风光,我为他几度生死关诞下子女,他呢?” “这……祖父年轻的时候确实错了,可是这么多年过去,再深的恩怨都会化解,何况祖父对祖母痴心一片……” “可笑!靳菟苧,你真是没救了,破镜难圆,沧海不退,扎在心上的刀子,即便没能一刀毙命,也是一辈子的心尖痛,身为女子本苦,莫要男子也来作践,他真情如何,真心换狗肺一次就好,再来一次,是个人都会恶心!” ------------ 第六十三章 兰因絮果 踩着一地凌乱的脚步声散去,过了好久,靳菟苧才站起身,她惨白着脸,望着花解语绝美的容颜,哑口无言。 知道靳菟苧需要时间回复心情,花解语难得贴心地上前,一路扶着靳菟苧回阁楼。 等戏园人散尽,趴在墙头的靳繁霜才下来,凌厉的眼睛望向角落藏着的侍女,“你听到什么了?” 侍女扑通跪地,“小姐明鉴,奴婢在门口除了一些响动,可是什么都没有听见呀!” 刚刚里面传来家具倒地的响声,侍女就白了脸,撞到主子的秘密,她有口也说不清,将军府管戒森严,虽然月钱高,可都是签了卖身契的,稍有不对,打骂变卖还好,丢了小命…… 想到这,侍女的头猛烈往地上磕,咚咚咚,“小姐,奴婢真的什么都没有听见,你相信奴婢,女婢这么多年来忠心耿耿……” “且信你,今日之事,但凡有一点风声露出去,不单是你,你的家人也将受到牵连。” “是,是,奴婢不敢,多谢小姐!” “起来吧,这几日不用在跟前伺候。”靳繁霜见侍女起身,边往回走,边小声嘱咐她,“回去了请女医来看看,诊费从我账上扣,月钱也给你多发一些。” “奴婢谢小姐!” “行了,快些回去。” 风过,破碎陶瓷粉末随之飘扬,戏园这才是真安宁,因此处是专为老夫人设的,直到几个月之后,靳老夫人发话要来听曲儿,地上的凌乱才被收拾。 入夜,洗漱过后,靳菟苧进到隔间的时候,花解语正在打坐。 她哭丧着一张脸,坐到花解语的软榻边,花解语自她靠近的时候,心中就有不好的预感,果然,靳菟苧竟然上了他的床? 不能忍,无法静心,他便停了调息,只是架势依旧摆着,他怕靳菟苧发疯,只希望这样干耗着,靳菟苧讨了没趣便回到自己的架子床上去。 可他依旧小瞧了靳菟苧,这个一点都不害臊的女子直接倒在他的枕头上,不能忍! 睁开眼睛,花解语扯下靳菟苧的袖子,“何事,可别说想和我谈心事,我们俩向来谈不到一块去的。” “阿语……” 花解语最是受不了这样的腻人,他这会儿忍着不出手已然是奇迹,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靳菟苧面前,他的底线一退再退。 他正要起身,靳菟苧却软软地唤他,“阿语……” 软绵到他骨子都酥麻,加上靳菟苧水雾蒙蒙的桃花眼作祟,花解语一个不察,被靳菟苧拉倒再软榻外间,头挤着她的脑瓜撞上玉枕。 “靳菟苧,你想做什么?”是真的有些恼怒了。 迎着月光,靳菟苧抿着水唇,“阿语也觉得我不好,是不是……” 来了,伤春悲秋的靳菟苧来了,花解语仿佛看见了那日被靳菟苧揉拧脸颊,听她大谈特谈笑容的时候。 叹气,花解语索性躺着,耳边传来靳菟苧的轻问,“你也觉得我不该去问祖母的吗?” “我不知道。” “我只是觉得,祖父如此牵挂祖母,他孤寡老人一个,在外面没人照顾,到底凄凉了些,若是祖母不介怀,接回府内……” “嗯。” “可是,我没想到,提起祖父,祖母竟然如此动怒。之前我并不觉得祖父年轻错的有多离谱,可是听完祖母的话,我也不知道该站在哪一边……” “……” “上次祖父问我,盛夏来了,府内女眷可会去赏荷采莲?我摇头,告诉祖父荷花在将军府内是禁忌,祖父当场愣了下,接着眼泪就不受控制地留下来,祖父那么在意面子的一个人,可是听到这个,眼泪怎么都止不住……他喝醉后,一直在说怪他,是他让祖母连荷花也厌恶了……” “所以说,你今日完全是因为你祖父才去淌这浑水的?” 纤细的小手抱住花解语的胳膊,靳菟苧将脸埋进去,闷闷的声音传出来,“嗯……” 在靳菟苧看不到的地方,花解语一脸复杂地看着靳菟苧,他的另一只手都已经在半空悬着要把靳菟苧扒出来,可是她的闷哼让他迟迟下不去手。 罢了,靳菟苧抱的是花解语,仅仅是一个不存在的人物罢了。 “你是在担忧老夫人不喜你吗?” 埋在手臂上的小脸先是左右摇头,接着又是上下摇头,弄的花解语一脸疑惑,他实在不知道靳菟苧突然的情绪低落为何? 他想要为她祖父说话,已经说了,靳老夫人也没有说要如何处罚她,靳菟苧现在是闹什么? 小脸从臂弯微微移开些,气息透过睡衣缭绕肌肤,花解语微微僵硬中,靳菟苧哑着嗓音,“不可以了吗,祖母和祖父不可以彼此释怀吗?他们之间的羁绊如此之多,年少有那么多的惊艳时光,真的就这样兰因絮果吗?” “可能吧,老夫人太过强硬了,” 花解语没有说的是,今日靳老夫人动怒的时候,他恍惚明白大将军在靳菟苧母亲面前的疯狂是怎么来的了,靳老夫人的偏执强硬在女子中,也是极少的。 “然而祖母不可能原谅祖父,祖母的话,其实也不是不无道理……” “嗯?”花解语诧异地翻身面对她,动作间,顺势将手臂从靳菟苧怀中抽出来,“你该不会被你祖母那些惊世骇俗的道理说服了吧?” 靳菟苧迷茫地看着花解语,花解语突然生起一丝怒意,像是自家乖巧的兔子被别人带坏,侵害到他的利益一样,他庄重地看着靳菟苧的眼,“以夫为天,三妻四妾乃天下常事,便是那圣人仙人哪一个不是如此?老夫人这样的,说的难听些,便是妒妇!” “不……你说的也不对,难道你不想未来的夫君只是自己一人的?” “做什么春秋大梦?”摇着头,花解语不可置信,女子心中是这样想的? “喜欢一个人不该是全心全意,能够分成几瓣给别人的,便不是真爱。” “可是男儿心中有万里山河,家族,权势,名利,本就不可能纯粹,怎可能耽溺于一人身上。” “这样的男子不值得托付,大皇子就是如此,我才一直不曾考虑过他……” “……” 花解语下意识将自己心中的想法说出来,靳菟苧丝毫没有反问他为何知晓男儿心,却一下子将他否定。 某种程度上,靳菟苧是说,花解语这样的男子不值得托付爱上。 不知为何,花解语心里闷闷的。 ------------ 第六十四章 少男心事 月影婆娑,云出山岫,户户入梦。 借着清冷月光 ,花解语仔细打量身旁浅浅呼吸的女子,眉叶弯弯似轻舟,闭上的桃花眼在白日会说话,圆润的鼻尖在月光下有点点莹光,明明不是惊艳魅惑的一张脸,花解语竟也呆呆看了一盏茶的时间。 看够了,花解语起身,轻轻扯被靳菟苧压在身下的衣襟,心中怎么都回忆不起自己怎么让她在他的软榻上睡着了呢? 下了软榻,花解语便在架子床上打坐,直到晨光熹微,他开门走出了隔间。 清晨,带着些许微凉,靳菟苧刚刚走出阁楼,被门口的霍寅客愣了一下。 “霍寅客?” 靠在墙上,低头打盹的霍寅客猛然惊醒,看到靳菟苧,他笑得露出白牙,“用过早膳了?” 靳菟苧点点头,她注意到霍寅客的衣服上微微湿润,应该是天还未亮就在此处了……霍寅客这是做什么? 她现在真的越发看不透霍寅客,之前他们之间争吵,多是因为霍寅客全然听从大将军的命令办事,很多时候并不理解她,她才会吵闹。这阵子,霍寅客不吵了,却总是做出些莫名其妙的举动。 晨光中,霍寅客对靳菟苧说,“先不去勤学房,你陪我去用膳吧。” 看,莫名其妙,靳菟苧想拒绝,可是被霍寅客看着,他的鬓发还带着细小水珠,靳菟苧抿唇应了。 两人并肩往外走,阁楼上的花解语目光深沉地看着他们的身影不见。 到外间,下人牵来一匹黑马,靳菟苧一下子就快步越过霍寅客,跑过去亲切地抚摸黑马,“枣糕,枣糕,这么久不见你会不会忘记我的气味了?” 霍寅客接过马绳,望着靳菟苧和黑马,眼中是少有的温柔,枣糕是他和靳菟苧一起选中的小马,性子温顺,因幼时有病,差点被舍弃,还是靳菟苧和他一起照顾,才让枣糕活了下来。 “上马吧!” 靳菟苧望向霍寅客,枣糕身上没有装马鞍,霍寅客将左腿伸出,示意靳菟苧踩着上去,恍惚中,靳菟苧还以为这是多年前一个寻常的清晨,小霍寅客载着小靳菟苧去东市小摊用早膳。 霍寅客见靳菟苧不动,催促她,“快上来呀,你放心,枣糕每日好吃好喝的,身体健壮,经得起我们两个人重量的!” 枣糕应和霍寅客的话,伸长的脖子长哮一声,吐出的热气差点熏到靳菟苧,还好霍寅客反应快,拉了她一下,他不悦地瞪一眼黑马,“枣糕,乖!” 靳菟苧笑了,揉揉枣糕,借着霍寅客曲起来的腿轻跃上马,霍寅客也一个翻身上马,靳菟苧下意识抓住霍寅客的衣襟,刚刚坐稳,枣糕便撒开腿,朝着东边而去。 耳边风声咧咧,靳菟苧看着霍寅客的后背,心中不知何滋味,罢,趁此机会何霍寅客讲清楚吧。 哒哒马蹄声穿过尚还人少的街道,许久不来东市,他们才发觉之前常吃的那几家店都不在了,调转马头,霍寅客往西市去,小饭馆也不在了,他沮丧地低下头,枣糕转过头来蹭他,他轻轻拍下它的头。 靳菟苧率先从马上下来,“把枣糕留下来吧,还有一个地方,我带你去。” “什么地方?”霍寅客下马,将马栓在一棵大树下,给旁边闲聊的老汉一锭银子,帮忙看守枣糕。 安顿好枣糕,霍寅客向靳菟苧走来,“没想到,这边变化这么大。” “前几年京城整改面貌,许多店铺都换了,若没有一些官场关系,很难开店的。” 顿了一下,“我竟然忘了这一层面……” 霍寅客就是这样的,不是说他想不到这一点,而是他不关注,一心扑在军中,对大将军唯命是从。那时候,他初入军中,根基不稳,正是发奋之际,因为整改的事情,他们常去的那家水饺馆不肯搬移,靳菟苧那天正好在现场目睹军士是如何强硬地砸店,这批军士是霍将军的人。 作为小辈,她不可能当面指责霍伯伯,她去寻霍寅客,希望霍寅客能帮忙找寻一个于整改何店铺两全的法子,可是,霍寅客心不在此,自然不会关心,几句鸡同鸭讲,两人便吵了起来…… 时过境迁,不过三载,已经找寻不到当年的店铺了。 轻叹气,靳菟苧走在前面两步带路,“还记得卖饼子的老伯吗?” “卖饼的?” “就是唯一一个夸赞你性格温柔,你还和人顶嘴的老伯。” “啊……” 霍寅客想起来了,那个老伯当着靳菟苧的面夸赞他性格温柔,待人好,他那是立志做一位征战沙场,叱咤风云的大将军,怎么可能会喜欢这样的夸赞?他板着脸去结账,老伯笑嘻嘻地同他小声道,小女孩都喜欢温柔点的男孩,老伯这是在帮他多多博得小靳菟苧的好感,还有一些说小霍寅客和小靳菟苧般配的话。 现在的霍寅客想不起来具体的话,但他微微勾起嘴角,脸庞都红了些,然而小霍寅客不懂,和老伯顶嘴,如今看来,明显是被说中了心事,却跳脚死不承认,带着一丝惆怅,开口,“老伯挺好的。” “嗯?我记得你最不喜的便是这位老伯,一个月去老伯那儿一次,还是我拉着你去的。” 咳了下嗓子,“我是说老伯的饼好,人……也挺好。” 对上靳菟苧狐疑的眼神,霍寅客后半句话说的底气不足,实在是因为那几年他说了太多老伯的坏话。 不过是少男心事被说破,他急了而已,仿佛他不承认,贬低老伯,就能压下心中的莫名情绪。 行至小巷尽头,靳菟苧侧开身子,指着已有两人排队的小摊贩,道,“喏,就是这儿。” 霍寅客抬头望去,一方小小的摊位,旁边只摆了四张小桌,简陋却带着烟火气。他抬脚跟在靳菟苧身后排队,眼中闪过诧异,军队出行,多是风餐露宿,他对于这种小摊位并不嫌弃,可是靳菟苧堂堂郡主,竟然也如此怡然自得地站在简陋市井摊位面前。 “你……要不你到旁边等着,我来排队?” 靳菟苧摇头拒绝,明白霍寅客心中顾虑,她轻笑,“你忘了,我们第一次匆忙在外用早膳,是比这里还要简陋破败的摊位面前,你说过,别看小摊贩没有酒楼大气,但是味道却是一顶一的,若是为牌面不尝试,会错过许多人间佳肴。” 灰蒙小巷中,清丽出尘的女孩的话如涓涓清泉欢快了埋在霍寅客心间角落的记忆。小霍寅客不过是过意不去请小靳菟苧吃街边小摊,才说出那番话,没想到靳菟苧一直记得。后来在外间用膳,虽说不是次次大酒楼,也多是环境较好的馆子,他从来不知,作为世家女,靳菟苧会因此丝毫不介意小摊贩。 他的小兔子,一直都是这样美好。 ------------ 第六十五章 我心悦你 霍寅客买了大份的烧饼,靳菟苧闻着味,虽说已经用过早膳,还是被勾着买了一小份的。他们带着烧饼离开时,小摊位的生意红红火火,队伍已经排了不下十人。 骑着枣糕,霍寅客将靳菟苧带到湖水边,他将枣糕拴在柳树下,往湖水石头上坐着的靳菟苧去。 “霍寅客,我觉得老伯认出我们了。” “为何?”他在靳菟苧旁边坐下。 靳菟苧将大份的递向霍寅客,“老伯给我刷的是甜酱,给你刷的是甜酱加咸酱,只有我们两个这么怪,不是吗?” 确实,少有人会刷甜酱,只有靳菟苧这个嗜甜如水的才会,至于霍寅客,完全是因为靳菟苧,才会在咸酱外多加一层甜酱,这样怪异的搭配,也只有霍寅客一人。 咬上一口,两个人都露出久违的表情。霍寅客吃东西快,三两口便解决了烧饼,靳菟苧还在小口进食,等靳菟苧吃完,她拿出帕子擦了擦手,霍寅客尴尬地准备拽地上的小草来擦手,靳菟苧噗嗤一笑,霍寅客还是这么虎。 “用吧。”她将帕子递给他。 他不好意思,想接又退,“我,我手上都是油,帕子会脏的。” “擦手吧,一块帕子而已。” 霍寅客这才接过,帕子被用过后果然脏兮兮的,他不好意思还回去,靳菟苧也没有开口要,她望着金色湖面,平静开口,“你今日怎么心血来潮,想起在外用早膳?” 顿了下,霍寅客将帕子收好,“我……我……” 他的拘谨让靳菟苧不由多想,“可是出了什么事?”近来并没有什么大事,若是有,便该是才封为护国将军的霍伯伯,带着一丝担忧,“可是霍伯伯出征不利?” “不,父亲一切顺利。”霍寅客揪起一棵青草,在手指间绕啊绕,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向靳菟苧说明心意,这样柔情的话,他说不出来的。可是眼见他们远没有之前亲密无间,他心里着急,一些话不得不说,“靳菟苧,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我……我……” 雷厉风行的小霍公子何曾这么拘谨无措过?望着憋得通红的霍寅客,靳菟苧猜到了他想说什么,只有在有关心意情意时,这个直白的男子才会羞涩不敢开口。 终究是要说了吗?心中泛起涟漪,靳菟苧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你知道?我、我、我……” “我知道,你喜欢上了郭谨偈。” “我?郭谨偈?不不不,靳菟苧你说什么?”霍寅客急得脸更红了,他还惊喜靳菟苧知晓自己的心意,前几天日日守在勤学房外还是有用的,谁知靳菟苧说他喜欢郭谨偈? 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呀,霍寅客跺脚,“怎么可能,郭谨偈?” 经过艰难相信过程的靳菟苧,只把霍寅客的反应看成戳中了心事的害羞,“我早就知道了,这么多年的相处,虽然吵吵闹闹的,我还是会祝福你和郭谨偈的。” “我和郭谨偈不可能的!”他急得站起来,“是因为上次在众生庙吗?我和她一起过去是因为一场交易……” “霍寅客,我看到了,下雨中的小亭子,我看到你和郭谨偈在那里。” 拔高音量,“你看到了?” 怎么会让靳菟苧看到了?那日郭谨偈扭到脖颈,她央求他帮她,女儿家脖颈私密之处,他自是不肯,提议带她下山寻医馆,可是郭谨偈要挟他说,在众生庙,霍寅客要事事听从郭谨偈的,无奈之下,他才看了碰了郭谨偈的脖子…… 靳菟苧轻笑,“京中许多流言其实说的不假,小霍公子是将来的国之栋梁,南红的下一任守护神,自然配得上南红第一美人,而且郭谨偈性格直爽,不拘小节,你们二人天造地设,实在般配。” “嚼舌根的话,你也信?那之前我和你的那么多流言,你怎地不信?” 她信过,可是在和霍寅客的点滴中,她逐渐明白,霍寅客不可能喜欢她的,她便满满掐死了才冒出来的嫩芽。 “霍寅客,你要好好待郭谨偈,多些耐心,郭谨偈人不坏,脾气大些罢了。” “不,郭谨偈确实对我表明过心意,我知道她心悦于我,可是我不——” “你是不想负责任吗?既然做出那样的事情,而且京中流言肆虐,你若是弃了郭谨偈,你要她以后怎么办?”靳菟苧有些生气了,霍寅客在男女的事情上怎么这么没有担当,一面受着郭谨偈的好,还与郭谨偈在雨中小亭纠缠,一面义正言辞地想要划清界限? “郭谨偈怎样与我何干,我没有背弃自己的诺言,无愧于心便好。那些流言,有多少是她的推波助澜,你知道吗?” “什么叫做与你何干?霍寅客你处理军中的事情可以狠厉不拖泥带水,可是感情的事情怎么能相提并论?” 红着眼,霍寅客就差吼出来,若是别人这样污蔑他,他早就干架了,“我只说一遍,我不喜欢郭谨偈,我心悦你,我心悦你,我心悦你……” 情急之下,终于说出,霍寅客像是离开水的鱼儿,口中重复这四个字,可是靳菟苧却猛地站起身,眼中满是失望,“你为什么总是逃避,小时候明明对我好,别人点出来你就闹脾气,现在你喜欢上郭谨偈,为什么也是这样,死撑着不承认?你一定要这么别扭,把郭谨偈的心也伤了吗?我可以一遍遍安慰自己,与自己和解不生你的气,可是郭谨偈不行,你把她气走了,你怎么办!” 摇头,霍寅客百口莫辩,“我不喜欢她,我喜欢你,我在意你,我心悦你……” “够了!”靳菟苧狠狠地推霍寅客,“怎么可能?你说过自己喜欢潇洒快意的女子,我不是!你赞赏能在马背上驰骋的女子,我不是!你要我安分守己,要我唯唯诺诺,要我去参加金秋盛典,要我去做大皇子妃,这是心悦我?” 疯狂摇头,潇洒快意的女子,是他口是心非,在马背上驰骋的女子,不过是为了气她。他要她听从大将军的话,不过是知道大将军有多狠,他不想让她伤心受罚,可是大皇子是什么? “大皇子妃是什么?我从来没有把你往大皇子身边推!” 靳菟苧嗤笑,“其他世家子不知情,可你跟在大将军身边,能不知道今年的金秋盛典,暗地里亦是大皇子的选妃比赛吗?” ------------ 第六十六章 抱鹿而眠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谁信? 靳菟苧是不会信的,很多消息大将军那边灵通的很,霍寅客没道理不知道,而且,霍寅客早就不是小霍寅客了,在军队中的洗礼,他的心性早就发生变化,很多时候,他更看重权益。经过漫长的心灵冲击,靳菟苧如今终于死心,接受霍寅客将她推给大皇子的结局,现在霍寅客否认,她怎么会相信? 霍寅客喜欢靳菟苧比霍寅客喜欢郭谨偈荒谬多了! 不想再多费唇舌,靳菟苧的态度表明了就好,“霍寅客,我是真的希望你好。” 他紧紧拽住靳菟苧的手,不放她走,“你要如何相信我?我……我……” “可我不喜欢你,而且,你和我之间谈喜欢,让我觉得好笑。” “我是真的,我,我……” 靳菟苧已经不耐烦,她使劲想要抽出自己的手臂,可是霍寅客绷着脸,大手钳的死紧,嘴唇抖动就是说不出话,靳菟苧转过身也不说话,就凝眉望着他。 两人的身影倒映在湖水中,水面上的柳枝轻轻撩拨水光,潋滟中,大手缓慢松开,两人再无接触,纤细的身影走出镜面时,留下的人抱头蹲下团成一坨。 金秋盛典的序幕即将拉开,全南红各地的贵族还有伤人赶到京城,京城里的许多店铺借此机会吸引来客,大大小小的街道人声鼎沸,繁华一片。 霍府门前,人来人往,一身火红艳丽衣裙的郭谨偈已经在门口等了许久,不知她身份的人经过时都会投来惊艳的目光,南红京城竟有如此妖艳魅惑的小姐,暗暗记下牌匾的名称,寻思下次相遇。知晓是太傅之女的,心照不宣地笑了,看来霍府和太傅府的亲事不远了。 正门旁的侧门第三次打开,府内的管家颤颤巍巍走到郭谨偈身旁,“郭小姐,您不若到府内等公子吧。” 郭谨偈摆手拒绝,“管家你进去吧,我偏要第一时间看到他,看是有什么事,他连军区的早操也不去了?” “这……”管家的脸上的褶子都快皱成花儿了,公子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多多少少知晓公子的心事,虽然公子总是口不应心,可他知道,公子的心是向着郡主的,眼前的这位,怕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公子一夜未归,管家一点都不担忧,他担忧的是公子就是躲郭小姐才不去军区的,以郭小姐的火爆脾气,两人若是在门口就闹起来,于两家的名声都不好。 管家为难间,哒哒的马蹄传来,门口的守卫远远看见自家的主子,沉重大门缓慢打开,霍寅客骑着黑马一路奔进府内,连旁边的郭谨偈和管家都没有注意到。 “霍寅客!霍寅客……混账!” 郭谨偈就站在门口,霍寅客竟然停也不停就骑着马入府去,她冲着他的背影生气的吼,他也没有一点停下的样子,这样的一幕让旁边的行人纷纷停下观看,眼见人聚集的有些多,管家焦急道: “郭小姐,郭小姐要不您先回去,公子可能今日心情不好……” “凭什么!本小姐等了他这么久,霍寅客就是这样对我的!” “您息怒,您息怒……”眼见围观的人有点多,管家差点要逾距去拉郭谨偈了,郭谨偈狠狠地瞪了管家一眼,抬脚就冲进霍府,管家也不好阻拦,连忙跟上去,让人关上大门。 郭谨偈赖着霍寅客到府里来了好几次,对于霍府的布局,她了解个七七八八,冲进来后她就往霍寅客的住所去,一路上的侍女瞧见了,都避让一旁。 管家上了年纪,跑几步便会喘气,他勉强跟过来时,郭谨偈十分不见外地寻遍了霍寅客的住所,“他人呢!” “这……公子不在房内吗?” “你这不是废话!快带我去寻霍寅客!” 管家用袖子擦拭额头的汗珠,“老奴一路跟着您一起过来,怎么可能知晓公子的去向……” “行,我自己去找!”郭谨偈冷哼一声,凌厉的眼神扫过周围的侍女,侍女们都惶恐地低下头。 府内霍将军不在,霍将军的几个侍妾都没有名分不能出来待客,加上霍寅客之前吩咐过,郭谨偈是府上的贵客,管家也不好动粗,只拖着身子跟着风风火火的郭谨偈将府内翻了个底朝天,未果,郭谨偈临走时,愤怒的眼神让在场所有的下人都不敢抬头。 一侍女见人走了,才小声道,“如果今后的小夫人是郭小姐,我们的日子难了……” “可不,之前郡主来,也不曾这样难伺候过……” 管家送人回来就听见两人的抱怨,板起脸,“遑论主子的事情,下去干活!” 侍女应声退下,管家这才根据下人的汇报到鹿苑去寻公子。 鹿苑外,管家一人进来,只见绿草地上通体白灵的小鹿窝倒在地,旁边是沉睡的公子,注意到公子眼下的青窝,他有心叫人来扶公子回房休息,又怕惊醒了公子。 叹气,“公子呀公子,你何苦招惹郭小姐……” 将军府,西苑阁楼,门窗紧闭。 花解语望着一回来就把自己埋进薄被里的靳菟苧,眼角深处是无人察觉的幸灾乐祸。 他有些好奇,这次霍寅客和靳菟苧之间到底是因何争吵,能让靳菟苧生气到连勤学房都不去了。 午膳靳菟苧没有出来,晚膳靳菟苧也没有出来,花解语收敛了点看戏的心思,他去隔间叫靳菟苧。 “靳菟苧,你不饿吗?起来用膳。” 经过一下午的放空脑袋,靳菟苧已经不再将头埋在被子里,她坐起身,毫无波澜地回,“我不饿。” “你没病吧?”花解语主动探了下她的额头,温凉一片,没有发热,“你怎么了?” 靳菟苧低声回了句,花解语根本听不清,心中莫名升起一抹担忧,他凑近又问了一遍,这次他清清楚楚听见靳菟苧说,“我想娘亲。” 话语落地似有无穷力量,拉着两人往漩涡里陷。 虽然不知道到底怎么了,这一刻,花解语明白,靳菟苧是真的受到巨大冲击,他轻轻拍她的脑瓜,“我陪你去东苑。” 靳菟苧和花解语都知道,去东苑不可能见得到言念,可他们还是去了。 橘黄的云霞漫天,一高不可跨越的石墙隔开东苑和西苑,门洞西边,靳菟苧就在门口站着,巡逻的将士经过此处,目光都不曾飘来一下。 云霞慢慢消散,天际如渲染的水墨画,颜色渐渐淡化,灰蒙一点点席卷整片夜幕,一墙,两世界。 不远处的花解语靠着古树,深沉的目光飘向远方,靳菟苧不会知道,她的四个字,在同样渴望母亲的花解语心里撞出怎样的窟窿。 世间有很多种人,都在拥挤的尘世奔忙,面上坚若城墙,谈笑风生,不经意戳中心尖痛,便会痛不欲生。 ------------ 第六十七章 开幕典礼 天际灰蒙,将军府的烛火逐渐点亮,一盏一盏,夜光与日光相交融。 花解语的腿都有些酸了,吐出一口浊气,他抬脚往靳菟苧身边去,“回吧,你不饿,我饿了。” “嗯,回吧。” 低着头,靳菟苧的表情掩藏在夜色中,她转身往西苑走,脚步轻缓却没有迟疑。 门内,见靳菟苧离开,断荞的心才放松下来。 下午的时候,就有侍卫给她传信,说是郡主在东苑门口站着,看情形很不对劲,不像以往,不哭不闹,也不说话,就这样站着往里面望,侍卫看的不忍心,才偷偷报给断荞。 接到消息,断荞也不敢给小夫人说,之前的竹丝扇被大将军知道后,他们每一个人都被打了板子,大将军和小夫人之间也因此闹脾气,东苑这几天的气氛很是压抑,这个节骨眼上,断荞不敢再汇报任何有关郡主的事情给小夫人。 还是晚膳的时候,大将军去小夫人房内,断荞这才得空来东苑门口看看。门外郡主的单薄身影几度让她落泪,她知道,郡主定是遇到难以抉择,或是需要人安抚的事情,才会如此没有安全感,急切地希望见到母亲。 在最无助,最惶恐的时候,人总会下意识寻找安心之所。言念便是靳菟苧唯一的避风港。 一夜万家灯火,一晨千户红毯。 南红国最是万众瞩目的金秋盛典今日举行开幕典礼,这意味着历时二十日的盛典即将拉开序幕,京城迎来百花齐放,万户争荣的盛况。 将军府内,因为阁楼是在最西边,站在窗口远眺的花解语甚至依稀可以听见外间街道上的喧闹。关上窗户,花解语准备去叫醒靳菟苧,一转头,便见靳菟苧从架子床上坐起身。 “还以为要等到日上三竿,你才起来。” 靳菟苧小声嘟囔,“我又不是猪。” “嗯,你不是,兔子小姐,可以起床洗漱了吗,你今日还有的忙!” 撇了花解语一眼,靳菟苧起身去收拾自己,花解语见人行动起来,稍微松了一口气。说实话,他刚刚还担忧靳菟苧依旧陷在昨日的低迷之中,会影响今日金秋盛典的开幕礼,好在,靳菟苧这次没让他失望,不然,为了他的计划,他可是什么都做的出来的。 因为起的晚,靳菟苧出门的时候,街上人山人海,好几顶轿子堵在官道之上,喧闹声中,靳菟苧吩咐车夫调转方向,走小道往枕星阁去。 枕星阁不是一座阁楼,而是一座浩大的宫殿,宫殿正中央最高处便是枕星阁。在九月二十这一日,传说是天地最为接近的一天,选上金秋盛典前两名的南红才子佳人在此阁楼进行比试,天上万千星子瞩目,台下南红全国各地、上至皇室下至平民百姓都在此处见证九和使的诞生。 只有那一日,枕星阁开,万千星河随楼下,惊世才华现南红。 从小道出来,前面的道路人山人海,靳菟苧放下车帘,在远处便叫停了马车,她领着花解语往宫殿大门口去。 宫殿前的空地上,一些卖手工艺品的摊贩大声吆喝,小孩子欢笑跑闹,不知是谁家的姑娘为了追幼弟撞上陌生的男子,一句当心撞入心田,回头浅笑身影散入人群。 熙熙攘攘中,走到宫殿门口的靳菟苧向官员递上报名帖,核实过后,靳菟苧和花解语从世家子参赛门进入。 宫殿内,人依旧不少,但没有外间那么嘈杂,花解语靠近靳菟苧感叹,“知晓金秋盛典重大,可没想到竟是如此浩大!” 靳菟苧轻笑,“你瞧着吧,咱们南红京城最为热闹繁华的便是这时了。” 花解语点头,带笑的眼窝深处是蠢蠢欲动的贪婪欲望,这样的南红,很快会是属于玄月的。 一层一层大小门过,靳菟苧终于来到宫殿的偏殿。此处,太傅和一众官员在此审查报名人选,靳菟苧上前递帖子时,不经意撞入霍寅客的眼中,她停顿住,身旁花解语向前推她一下,她移开视线,上前去递帖子。 太傅见到是靳菟苧来了,连忙上前接待,一番对话后,放行,靳菟苧进入正殿前回头一眼,刚刚的地方已经没有了霍寅客的身影。 “难道小霍公子也来参加金秋盛典?” “不会。” 靳菟苧小声回答花解语,霍寅客不需要金秋盛典来提升自己的地位,他只需要紧跟大将军,功成名就不是问题,想到这儿,靳菟苧嘴角挂着的笑僵硬了两分。 不知是否为太傅故意安排,靳菟苧明明是晚到,座位不但没有按顺序排,还穿插在郭谨偈和柳卿栌之间,顶着或明或暗的打量,靳菟苧在位置上坐下。 郭谨偈如今是一点都不想看到靳菟苧,她撇开脸,整个身子都要背过去。柳卿栌那边,因为大皇子的关系,很多世家女不时过来打招呼,唯有靳菟苧面前,无人问津。 人群辗动间,大殿传来一声尖细的声音,是宫内的公公前来传话,“安宁!皇后娘娘马上驾到,殿内肃静!” 世家女们各回其位,各个端坐,殿内安静到落针可闻。百丈红毯推入殿内,随着一声“皇后驾到!”的声音,所有的贵女起身到座位前跪地。 “恭迎皇后娘娘!” 大殿之上,皇后落座,一声庄严的“起”落地,众贵女跪谢后,缓慢起身,在皇后道赐坐之后,贵女纷纷坐下。 庄严之下,皇后身边的一等女官开始宣读今年的金秋盛典致辞以及盛典比赛规则,繁冗过后,便开始今日的参赛人选确定。 皇后娘娘端坐其上,一等女官逐个叫到世家女的名字,世家女上前去跪接一等女官手中的参赛允帖,唯有叫到少数几人之时,皇后娘娘才会开口询问几句,以示关怀。 叫到郭谨偈时,皇后娘娘亲切地同郭谨偈提及太傅操劳,一番官话足足说了一盏茶的时间,之后继续发帖。待到柳卿栌上前时,皇后娘娘并没有开口,大礼依旧进行,可是世家女们的心中都有少许变化。 轮到靳菟苧上前,高台之上的皇后娘娘叫住了靳菟苧,那一瞬间,所有在场的世家女心中都猛吸了一口气。 即便靳菟苧已经声名狼藉,皇后娘娘依旧看好靳菟苧? ------------ 第六十八章 骨不可折 大殿内,庄严肃穆。 皇后娘娘面带笑容,她对靳菟苧道,“郡主近来也不去宫内看望本宫,白白浪费了一园的木槿花。” “多谢娘娘厚爱。”靳菟苧跪地答话,“菟苧笨拙,为准备金秋盛典,早早闭门不出,一心想要给皇后娘娘惊喜。” “好孩子,有心了。待你上台比试那日,本宫着人前来观看,郡主可要好好表现。” “菟苧必全力以赴。” “嗯,本宫相信你,前几日宫中的嬷嬷新制了一款厚黑浓茶,待会儿你带一些回去。” 此话一出,许多世家女虽然极力控制情绪,还是有些向靳菟苧头来羡慕的目光,能得皇后娘娘青眼,难于上青天,靳菟苧真是好运! “谢娘娘!”低头应答得的靳菟苧,小手指甲已经嵌入手心,将军府内爱喝浓茶的,唯有大将军一人,皇后娘娘这是在向大将军示好! 有的时候,靳菟苧会怨怼父亲,父亲让她无时无刻知晓宫中密事,世家辛秘,让她不得不卷入无边漩涡。若是她不知晓,几个月前皇上在外寻到早年流落他乡的皇子,最近确定为皇家骨肉的事情,她今日便不会在面对皇后娘娘的时候,心神紧绷。 宫中探子传来消息,皇上会借着金秋盛典结束的大喜日子,向全南红宣告小皇子的回归。这番打算,是十分看重这位小皇子之举,皇后娘娘担忧大皇子的太子之位生变,急于拉拢大将军这棵根基牢固的大树。 顶着灼人的目光,靳菟苧坐回座位,旁边的郭谨偈向她投来鄙夷的目光,而柳卿栌已经是狠狠撕裂了手中丝帕,她好不甘心,为了做人上人,她费尽力气去追大皇子,好不容易得大皇子一些青眼,能参加金秋盛典,可是这些和靳菟苧的优厚待遇比起来,简直是寒酸。 所有的帖子发放完毕,女官正在宣读盛典期间的注意事项,宣读快要结束之时,一身便装的大皇子悄声到来,大皇子点头示意女官继续宣读,这样顾全大局、平易待人让一众世家女投来歆慕的目光。 宣读结束,大皇子向皇后娘娘请安后,在众目睽睽下,他走到柳卿栌座位之前,压抑的抽气声中,柳卿栌连忙站起身给大皇子行礼。 “不必多礼。”大皇子宽厚一笑,虚扶柳卿栌,“人说豪杰不分男女,端庄大气的女子也可是豪杰,本皇子今日来,是为那个能突破重围,一路拼到这大殿之上的丞相之女而来,柳卿栌,恭喜你进入金秋盛典比赛。” 柳卿栌轻轻抽泣,眼角红通,在大皇子安抚下,接过帖子道谢。 大皇子点头,转过身,像是不知暗处的波涛汹涌,堂堂正正地主动向靳菟苧问好,“期待郡主的表现。” “谢大皇子抬爱。”若是有可能,靳菟苧不会想要理睬大皇子这种人,她的声音有些冷淡,离得近了才可以听出,然而大皇子依旧笑得风雅,点点头回主殿之上。 又是一翻官话,靳菟苧在下面坐着,感受到世家女们对自己和柳卿栌不同的打量目光,与柳卿栌的得意满足不同,靳菟苧心里快要恶心吐了。就好像自己是皇后娘娘和大皇子看重黏上来的肉糜,全是赤裸裸的算计利用,一个打着温情牌,一个光明正大地行阴暗之事,若不是不能撕破脸皮,靳菟苧真的不想与之虚与委蛇。 熬到典礼结束,皇后娘娘和大皇子离去之后,殿内的其他人寒暄过后逐渐退场,靳菟苧走到外间时,柳卿栌正笑着告别几位贵女,见靳菟苧出来,她想了想抬脚过来。 “靳菟苧。” 靳菟苧望着她不语,柳卿栌和自己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 “想不到吧,我还能来参加金秋盛典。” “恭喜。”语毕,靳菟苧想要离开,柳卿栌却堵住路,“别以为我不知道,当日学院里我庶妹侍女之死是你派贴身侍女,从中做鬼想要陷害我。既然你不仁,咱们就在金秋盛典上好好比一比,看谁人能赢得大皇子!” 靳菟苧完全想不起来什么侍女的事情,她撇了一眼面前撕去伪装之人,柳卿栌应当不知晓大皇子的太子之位不保的事情,这一切多是柳卿栌的贪婪和好胜之心作祟。 可是柳卿栌,你看不出来,大皇子不过是利用你吗? 讥笑,靳菟苧绕开柳卿栌,多年前的那点子情意早就烟消云散了。 回到将军府,靳菟苧便扎进勤学房苦练,全然不知外间关于大皇子、柳卿栌和她三人之间的流言在大街小巷传遍。 大将军府,靳老夫人房内,瓷杯碎裂一地,靳老夫人已经连续砸了四个杯子,第五个杯子幸免遇难还是因为她摔杯子太过用力,累了。 见老夫人停下,老夫人身边的老嬷嬷上前宽慰,“老夫人前几日还在骂郡主不识人心,如今却为郡主的事情发这么大脾气,抄了那么多经书修身养性,这一下子前功尽弃,可不值当。” “都欺负到我将军府脸上来了,还谈什么修身养性!这几年我甚少出面,皇后便忘了我的脾性不成,堂堂靳家儿女可是她能拿来当筹码的!”靳老夫人越说越气,第五个杯子终于落地。 “啪——”的一声,瓷沫四溅,可见用力之大。 老嬷嬷叹气,轻轻地抚顺靳老夫人的后背,安抚道,“息怒,息怒,焦躁不能解决问题。” “本来念着当年稀薄情意,靳菟苧能嫁入皇家于府内也是锦上添花之事,可皇后和大皇子这般明晃晃地骑驴找马,羞辱大将军府,是当我将军府无人撑腰不成!可恶至极!大皇子这门亲事,便是倒贴过来,也别想要我松口答应!” “是,是,您消气。” “往左边顺顺!”老嬷嬷立马调整手势,靳老夫人依旧放狠话,“靳家儿女血可柔,骨断不可折,老身非要在皇家之外,寻得一绝世之才配上靳菟苧!” “是,是。” “正好趁此盛典之际,广大才俊聚集京中,就着繁霜的相看,也一并给靳菟苧的定下来!”靳老夫人越想越觉得可行,让老嬷嬷停下唤了侍女过来去东苑传话。 这次不管大儿子有何打算,靳菟苧的婚事必须由老夫人自己做主! 侍女往东苑传信的路上,青鸟从天际飞过,穿过重重建筑落入一隐秘之地的窗前,鸣叫之后,青鸟得到奖赏,振翅飞回天空,窗前站立之人关上窗户,一切悄无声息。 纸窗内,十一离开,十三神色玩味,“小主子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一面在外抹黑南红郡主的名声,一面又对南红郡主的铺子手下留情,如今大肆宣扬她与大皇子的事情,所谓何为?” 十四冷冷地看她,“听命便是,揣测小主子的意图,你不要命了!” 轻笑,十三步履轻松地走出门,虽然猜不透小主子的打算,但她有预感,小主子对南红郡主的算计一直没有停下。 靳菟苧,在小主子面前,你也不过如此。 ------------ 第六十九章 夜明珠冷 百花锦簇的明艳小院内,一身素净上好绸衣的纤弱女子倚门远眺。 “小夫人,不若您出去转转?”断荞收拾好小院石桌,对言念提议道。 言念闻声恍然望过去,昔日明亮灵动的眼眸如古井无波,出去转转?她被长长久久地困于这方小院,要出去不过是走房内的密道去到大将军的书房。 这么多年来,即便朝夕相处,她依旧摸不透大将军的脾性,是疯子无疑。 扯出一抹笑,言念唤断荞进门帮她换装,她可以不去向疯子示好,可是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靳菟苧,为了女儿,她不得不去。 一番打扮后,断荞在密室门口叮嘱小夫人,“小夫人见了大将军多笑笑,您一笑呀,大将军的心情立刻大转晴。” “嗯。” 轻声应下,言念往密室内去。此密室是大将军专门为言念留的,少有人知情,便是如断荞知晓密室存在的,也从未进来过。 穿过有夜明珠镶嵌其间的密室,言念轻轻转动机关走进书房内的偏房,因为言念会来这边,偏房内设有软榻,小桌,书架,木椅上搁着她绣了几针的鞋底,角落还养着两株精神奕奕的小花,很难想象冰冷寡言的大将军会让言念如此打乱他的书房。 言念推开偏门,外间是大将军真正办公的地方,房内空无一人,言念转了一圈,正想要离去,忽听外间有侍女的声音传来,言念停住了步子。 书房正门外,从靳老夫人那边来传话的侍女一路通报到书房,“大将军可在?奴婢奉老夫人之命,前来向大将军传话。” 一等侍卫上前,“大将军不在,有什么话卑职转告便是。” 侍女顿了下,她有些不相信大将军不在,很多次大将军都是对靳老夫人闭门不见的,然而周围全是侍卫,她也无法,只清了清嗓子,“劳你转告,老夫人发话,郡主的婚事,老夫人将全权负责。这几日青年才俊聚集京中,老夫人将会安排相看,待寻得良人,便定下郡主的婚事。” “是,卑职定会转达。” 抿了抿唇,侍女望着紧闭的房门,转身离去。一门之隔,房内的言念听到侍女的话,一张小脸刷白,她努力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跌跌撞撞往密室回去。 一回到自己的房间,言念就开始翻箱倒柜,在外间的断荞听到响动,讶异小夫人这么快就回来,她连忙进来,看见慌乱的小夫人,一颗心也揪起来,“小夫人,你这是干什么!” “断荞……断荞!”言念紧紧抓住断荞,泪水连珠子,“她要向我的灯灯出手了,怎么办,我的灯灯……” 言念凝眉,沉着道,“小夫人莫慌,发生了何事?” “我、我听到,老夫人要插手灯灯的终身大事!”言念摇着头,方寸大乱,“老夫人恨不得置我于死地,又怎么可能会善待灯灯。我一直担忧,一直担忧灯灯的婚事,不求大富大贵,只要平安顺意,老夫人一定不会让我如愿的。” “老夫人整治不了我,便要拿我的灯灯出气,她定是要从中作梗!” “这……再怎么说,郡主也是大将军的骨肉,老夫人不至于……” “老夫人的手段,全将军府的人哪个不知?要么是将我的灯灯许配到千里之外,要么就是家族联姻,葬送了灯灯一辈子的幸福!” 断荞无言可对。 靳老夫人的名声在外是出了名的悍妇,在府内,除了大将军,无一人敢触犯霉头。以老夫人对小夫人的不喜和打杀,断荞也深信老夫人这是要报复在郡主身上。 沉思了一下,断荞对小夫人道,“小夫人莫慌,此等大事,你还是打探一下大将军的意思。世间能和老夫人对抗的,唯有大将军了。” “大将军……”言念用丝帕胡乱擦拭眼泪,振作起来,“对,我求他,我求他,他不就是要我永远臣服于他吗,为了灯灯,我都可以……” 言念将断荞往外推,“断桥,你去帮我打探下大将军的去向,问他何时归来,传话给大将军,我做菜等他。” “嗯嗯,属下这就去!”断桥松展眉头出门去,不管原由为何,只要小夫人主动亲近大将军,大将军向来是不会拒绝的。 断桥前去打探消息,言念换上轻便的衣衫去到厨房,她要亲手做一大桌子的菜来讨好大将军。 夜,灯火通明,精致小院的石桌上摆了一桌子的菜肴,虽然成色不太好看,每道菜的寓意都十分好。 走进小院,断桥叹气,看着石桌前呆坐的小夫人,“小夫人,你先用膳吧,大将军刚又传话回来,今晚公务缠身,难以赶回来。” 闷着声音,言念目光呆滞,“他就是不要让我好过,我已经为他失去所有,死心做他见不得人的金丝雀,他还想怎样……” “小夫人别多想!”断桥急切地道,她每日在小夫人身边服侍,见证小夫人被一点点折断翅膀,关在金笼里,思想情绪越来越狭窄,她担忧小夫人终有一天会想不开。 而她能做的,只有尽可能宽慰这位可怜的主子,“下午传话过去的时候,大将军不是即刻就回话说是会早些赶回来吗,大将军定是被军中要务绊住了,处理完事情,大将军就会赶回的。” “对。”言念深深吸气,“不能着急,我还有灯灯……” 断桥小心哄着言念用了一点饭菜,安抚人睡下后,她才出门站在门外守候。 入梦的言念睡得并不安生,一会儿是大将军狰狞的逼迫,一会儿是灯灯哭求的面容,她大喘气惊醒过来的时候,房内的烛火已经燃尽。 一室黑暗中,言念脑子中的各种想法激烈缠绕,她将脑袋埋进被子中又逃出来,漫长的挣扎后,她披上衣衫,打开了密室,密室内夜明珠的冷光打在她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 经过一番挣扎,言念走进密室,莹莹冷光散去,房内再次恢复深黑。 密室之内,言念死死咬着唇,她在平整的墙壁之处久久站立。大将军的秘密从来都不对她遮掩,她知道,这面墙壁之上还有繁复的开门机关,机关之后通往哪里,她不知道。 要出去,要出去,这三个字占据她的心,她已经神智不清,不能也不想再分析局势,她不愿干坐着,那样她会疯的。 要出去,去见灯灯,或是落在老夫人的手中,让她宣泄这些年来的愤恨也好,再不济,死在这重重机关之下,也算是死在他的手中吧? 带着决绝,纤瘦的小手在墙壁上轻点,手法杂乱中藏着难以察觉的规律,咔的一声轻响,整面墙壁散开,言念推墙进入未知之地。 月光流转,星辰依旧,寂静之中,大将军府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从地底传来,声音不算大,周围的居民不过是在梦中感到了一下颠簸,离东苑较近的西苑众人却是被惊醒。 ------------ 第七十章 救火扬沸 阁楼内,靳菟苧从梦中醒来,她望了一眼软榻之上坐起身的花解语,心跳不知为何突然急促起来,“怎么了?” 花解语的脸隐藏在黑暗中,他下床打开窗户,明明灭灭的亮光冲进房内,“东苑出事了……” 在他的哑声中,靳菟苧直直扑了过来,只见东苑上空一片火光,在寂静的深夜之中,如吞噬人心的猛兽。 “母亲!” 慌忙间,靳菟苧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她推门往阁楼外跑,刚到门口,却被将军府重重侍卫拦住去路,她猩红着眼,“滚开,没看到东苑起火了吗,来我这边作甚!” 靠着蛮力她奋力往外冲,将军府的侍卫各个都是练家子,靳菟苧根本冲不出去,“奉老夫人之命,我等在此看住郡主,郡主请回。” “你说什么!凭什么拦我!是母亲出事了是不是!是母亲出事了,是不是!” 披散头发,一身睡衣的靳菟苧恶狠狠地冲侍卫怒吼,她有预感,一定是母亲出事了,不然老夫人不会派人拦住她! 眼见东苑那边的火光不灭,她的心快要跳出胸膛,明知母亲有难,她如何能安坐着! 明灭火光之中,狼狈的靳菟苧在重重侍卫面前倔强坚持,她抽出一位将士未出鞘的长剑,剑指将士,“我以南红国郡主、大将军之女的身份命令你们退下!” 众将士无动于衷。 冰冷剑光在夜空中划出光影,鲜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狼狈的女子打着颤,话语中尽是果决,“让开,不然我的剑就刺进去了。” 被刺中脖子的侍卫一动不动,周围的将士也毫无反抗,以肉身围住阁楼,靳菟苧的小手抖动得不行,火光下,她咬牙要使劲,却怎么也下不去手,艰难绝境之中,突然后颈一痛,失去知觉之前,她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宽大得怀抱。 抱住她的花解语,一步一步将她带回阁楼,他将靳菟苧放在架子床之上,大手去抚她紧紧皱起的眉头,不一会儿,抚平的眉头再此蹙起,花解语定定看着,良久,他起身到窗边观望东苑的火光。 东苑的火光蔓延,东西苑的下人们没有丝毫奔走慌乱之感,侍卫们有序地打来冷水往大火之中倾洒去,然而终究是杯水车薪。 一穿着盔甲的将士脸带黑灰从着火之处过来,他在老夫人面前沉着道,“禀告老夫人,火势是从地下烧起来的,从上面浇水根本是无济于事。” 望着冲天火光,靳老夫人面不改色,“除了那个女人,可还有其他人不见了?” “跟在小夫人身边的侍女也不知所踪。”将士回完话后,顿了顿,又补充,“小夫人和侍女不可能出去东苑的,她们……凶多吉少。” 老夫人怎会听不出将士的提醒之意,他是担忧她挟私下令,不顾那个女人的死活,老夫人转过头问身边的侍女,“可有大将军的消息?” 侍女摇头,“据下人汇报,今日小夫人为大将军做了饭菜,大将军下午便离开军所,去向未知。” “去,再拨三波侍卫出去寻,找不到大将军就不要回来!” 侍女领命下去传信。穿着盔甲的将士着急,“老夫人,下令让将士们进入密道吧。” 老夫人不语,望着越来越大的火光,大手紧握,旁边的靳繁霜适时握住了老夫人的手,衣袖之下,老夫人紧紧回握,靳繁霜瞬间就感觉到了祖母心中的艰难。 有从西苑那边小跑过来的侍女,靳繁霜看一眼在安排人手的祖母,她唤来老嬷嬷,“站在祖母旁边,仔细些。” 老嬷嬷应是,靳繁霜旋即往东苑门口去,行走间,如初长成的支撑天地之柱。 东苑门口,西苑边界,二房,三房的人都来了,平日里少见到的公子们也来了,乌泱泱的一片人,各个吵着要进东苑来。 几个上不得台面的姨娘已经闹开,吵嚷间,靳繁霜从东苑走出来,小小的声音,却带着几分老夫人身上的强势,“安静!” 顿了一下,一个姨娘嚷嚷,“大小姐什么意思,我们见东苑起火,想要过来帮忙有什么错,拦着我们做什么!” “是呀,凭什么大小姐就能进去东苑,二老爷,三老爷都没有进去过,大小姐这样目无尊长——啊,你要干什么……” 跟着靳繁霜一起出来的是老夫人身边的老嬷嬷,在靳繁霜眼神示意下,老嬷嬷狠狠抓住这位姨娘的头发,随着靳繁霜的一句“打”,响亮的耳光声响起,在场的所有人逐渐安静下来。 安静中,靳繁霜一人站在东苑门口,“刚刚是谁人想要进入东苑,来,东苑之门大开,有胆的就进!” 人群中传出一道底气不足的声音,“你、你少吓唬我,你都进去了,我、我们凭什么不能进……” 靳繁霜望过去,是她不入流的庶兄,嘴角挑起寒凉的笑,“来人,将他押进去,按照东苑的法规处置,再以违抗老夫人之命施以惩戒,最后,逐出将军府!” “你、你、靳繁霜你凭什么……”少年已经吓得瘫软倒地,实在是靳繁霜的话太过坚硬,加上她借着老夫人的势,他不得不怕。 “靳家家训,患难与共,山河并存,骨血相融,异心必除!你说我凭什么,今日哪一个能说出我的一二不是,我靳繁霜自去祖母面前请罪!” 鸦雀无言,靳繁霜高声命令,“拉下去,三十大板!”侍卫上前,无一人敢作声。 “东苑遇事,西苑在此时机别忘了脚下这片土,名为大将军府!若是真的想要贡献绵薄之力,便极尽所能,派人去寻大将军速速回府,若没有这个能力的,安守本分!” 这一次,所有的人闭口,沉默往回走,二老爷和三老爷对着靳繁霜遥遥相望,眼中全是赞赏。等人走的差不多了,三夫人才往靳繁霜身边来,小声询问,“里面情况怎么样?” 靳繁霜叹气,“不太好。靳菟苧那边稳住了吗?” 点头,“就怕郡主不明白老夫人的爱护之心,醒来之后,心生隔阂呀。” 靳繁霜嗤笑,“老夫人顶着压力在东苑撑住,若不是担忧靳菟苧以身寻母,想要留她一条性命,何苦做这恶人!” 三夫人拍拍女儿的肩膀,“尽心便好,若有需要人手的,我和你父亲全力支持。” “嗯,娘亲快些回去吧,我去看着祖母。” “你自己也当心。” 望着掌上明珠往火光而去,三夫人眼中露出欣慰和不舍。她一面欣慰女儿能够独挡一面,遇事沉着,一面又心疼女儿竟成长如此之快。 东苑戒备森严,除了老夫人和靳菟苧进去过,再没有人去过,家族人多,难免会有异心想要趁此机会钻空子的。三夫人虽然协助管理西苑,在此关头,站出来主持大局,人微力薄,唯有老夫人才能镇得住。 只是没有想到,靳繁霜竟然站了出来,为老夫人分忧。 二房,三房的人各回其所,分道口处,二老爷在道路上等三老爷,“三弟,可记住了刚刚惹事的几人?” “嗯,你那边的留意了吗?” 二老爷回,“放心,一个都不会落下。” 三老爷点头,兄弟两人并肩往书房而去,经此一闹,府内的人要大大更换一批了。 及至天明,将军府的人全员出动,悄声行事,在京郊之外,见到在马背之上酣睡的大将军时,下人喜极而泣。 “大将军,出事了……” 还没有靠近,大将军身上浓厚的酒味卷入鼻息,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下人的脖颈被大将军狠狠掐住。 “大将军……我是府上的人……出事了……” 大将军松手,剑眉横扫,“何事?” “咳、咳,东苑,东苑着火了……” “你说什么!” “东苑着火了,小夫人……小夫人……” “混账!” 如恶龙咆哮,下人抬头时,只看见大将军骑在马背上飞驰的身影,地上掉落一团纸包,几块小巧的甜点散落出来,下人连忙小心地将糕点收拾好,往将军府跑。 马背之上的大将军,在靠近将军府地域,看见冲天火光时,嗔目裂眦,大腿使命夹紧马腹,一骑绝尘入府,连马都没有下,直接飞身往东苑而去。 东苑前,得到消息的霍寅客也在此处,他的衣襟好几处被大火烧烂,他正往外去提水,与迎面而来的大将军撞上,“大将军!” 大将军狠狠推开霍寅客,因为这一声大将军,人们这才意识到大将军回来了,纷纷停下等大将军的命令。 噼里啪啦的火烧声中,大将军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她在里面?” 霍寅客知道大将军说的是靳菟苧的母亲,他僵持着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怕得到他的肯定回应,大将军会不管不顾冲入火海之中。 即便大将军是战神,面对无情大火,无人能逃,霍寅客不能冒这个险。 猩红对视中,大将军咧嘴不语,义无反顾地往里面冲,霍寅客见状连忙阻拦,“大将军,三思呀,这火太大了!” 根本没有看清大将军是怎么出手的,霍寅客整个人就被扔出好远,他爬着起来时,刚刚的地方哪里还有大将军的身影。 “小霍公子,怎么办?” 毫不犹豫,霍寅客将衣袍绑在一起,“去,调动所有人加快浇水动作,若是人手不够,便传我的令,要霍府所有的人都滚过来帮忙!” 将士领命,眼睁睁地见霍寅客也冲进火光之中,在场所有的将士瞬间升起壮烈之感,动作越发有序快速。 满目红光之中,大将军如疯似魔,不住地翻越带火的断垣,他的心中一会儿是对言念竟然私闯密道的愤恨,一会儿又是想要狠狠惩罚言念的疯狂,火柱砸下,他以身抵挡,全然陷入魔怔,直到体力不止,依旧寻不到言念的身影,他的心底深处衍生出一丝惶恐。 为什么不早些回来? 为什么要多想,赌气晾她一个晚上? 为什么还是找不到她! “言念!” “言念!” 歇斯底里的怒吼被火苗吞噬,眼睛不知是被热泪还是火苗灼伤,赤痛一片,可这些都抵不过他心中的窒息之感。 轰鸣中,终于找到密室入口,大将军粗喘着气,火红灼面,恍惚中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他,他纵身往里跳去。 ------------ 第七十一章 杜鹃啼血 “大将军!” 热浪晕眩中,霍寅客狠狠拦下往火海下去的大将军,“大将军,人找到了!” “滚开!” “找到了,小夫人找到了!” 陷入疯魔的大将军根本听不进去,他只知道言念在下面,他要下去找她,就算是死,她也不能和他分开! 狠辣出掌,他将霍寅客打退下去,飞身就往火海冲,强弓弩莫的霍寅客拼尽全力飞过来以身拦住,“小夫人在外面……在外面……” “滚!”大将军全然不信,大掌离霍寅客就差一丝距离之际,外间凄厉的言念呼喊透过火海传进来,“大将军!大将军!大将军……” 喃喃低语,大将军不可置信地看向霍寅客,“言念……” “是……小夫人,安好……”霍寅客说完这句便虚脱晕倒过去,大将军带着人躲避瘫倒下来的房柱,冲出火房的时候,两人身上的衣服正吐着不小的火苗,下人惊慌,大将军直接夺过凉水从头浇下来。 下人回复些神智,连用旁边的冷水给小霍公子也浇了一桶,唤来霍府的人,小心将霍寅客抬回去。 张牙舞爪的火房正前方,老夫人望着岌岌可危的宫殿,眼中赤红一片,全都是拜妖女所赐,她的大儿子生死不明!痛恨到极点,她厉声道,“打!给我狠狠打!唤不回大将军,今日便将你活活打死!” 下人听命,手中的板子愈发用力打向地上浑身湿透的纤弱女子,一声声凄厉啼血的大将军传遍东苑! 半个时辰之前,听下人汇报在西苑假湖中发现两个昏迷之人,靳老夫人连忙赶过来。言念被大儿子护着,老夫人已有近两年的时间没有见过她,可是只需一眼,老夫人便能认出这个让自己与大儿子之间本就不和的关系雪上加霜的祸害,这一瞬间,她起了杀心。 “祖母。” 一声轻唤,靳繁霜的目光里带着担忧,她冲祖母轻轻摇头,靳老夫人这才回过神,聪慧如孙女繁霜,言念还不能动,“来人,将这两人带回我的院子,带医女过来看诊……” “老夫人!不好了!”一跌跌撞撞的下人跑来打断老夫人的话,将军府的下人受过训练,即便大火临头,少有惊慌逃窜的,这人说是连滚带爬,大喊大叫不为过。 老夫人皱眉,不满下人的失礼,却听那人喊,“不好了呀,大将军……大将军……” 一听与大将军有关,老夫人心脏都停了一瞬,“如何?” “进去了、大将军冲进火海了!” “祖母!” 靳繁霜听到也是大骇,祖母更是眼前一黑,险要昏厥过去,还好靳繁霜眼疾手快扶住祖母,“祖母,您千万不能有事……” 借着靳繁霜的力气,老夫人稍微平复,带着令人心惊的愤恨,“孽子!孽子!”她猛然看向从假湖中捞上来的言念,沉声道,“来人,将地上的妖女绑起来带到东苑!” 下人拿来麻绳,因不知要绑哪一个,正犹豫,见老夫人已经带人往东苑冲,怕耽搁事,两个人一起绑上。 刚到东苑,望着冲天大火直往初升的日影缭绕,老夫人心弦紧了又紧,大手将靳繁霜的手捏到吃痛却毫无察觉。 确定大将军和霍寅客都冲进去了之后,老夫人彻底绝望,大火肆虐,堵住进去的路,侍卫们无法也不能冒险进入,翁杂声中,她指着这一切的祸源,“打,给我狠狠地打醒!” 沉闷的木板响,不过第二下,纤弱女子呕吐出积水醒来,还没有看清所在之地,耳边传来恶狠狠的“打”,身上传来剧痛,她不由痛呼出声。 “言念。”金丝缭边的黑靴停在她的脸前,头顶是午夜缠绕言念的声音,“若是我儿因你葬生火海,今日你也活不成,便是京城外你言家的亲人,我也不会放过!给我喊!”随着身上的板子越来越狠,言念闷痛出声,她难受地抬起头望向大火,没想到那人进去了……呵,死也不放过她吗? “给我叫!” 沉重的痛呼全然被言念强忍在嘴边,她要他死!她不要再被他当成玩物、毫无尊严地活着!京城外的亲人算什么亲人,不过是攀附上大将军,制约她的吸血鬼罢了,她的家人早就含恨而终,留她在世间,蹉跎一生! “往死里打,我不信你还能忍得住!” 老夫人令下,下人手中的力度大到能将人活活打死。靳繁霜皱起眉头,抬脚靠近言念的时候不着痕迹地挤了下打板子的下人,她俯视地上一身狼狈、毫无生机的女子,“可叹三妹妹,空有一身尊称,却从未真正感受到过父母亲情。若是没了大将军,京中看不惯靳菟苧的人,府内趋炎附势者,一一而来,真是惨烈……” 清泪流下打湿泥土,颓败的言念像是在绝境中悲怆,“大将军……大将军……大将军!” 一声凄厉过一声,一声胆颤过一声,如杜鹃啼血,下人们甚至停下了板子,声声大将军依旧。 突生的人心寂寥,从火海后面的空地走出一高大身影,随着一步步靠近,凝滞的空气稍有流动。老夫人蹒跚上前,像是突然放下心中沉重大石之后的解放,还有紧绷神经之后的骤然苍老,含着泪,她埋脸在大将军的胸膛,将哽咽只给大将军听。 “我儿……” 大将军静静站立,等老夫人静一些,“儿子不孝,让母亲担忧。” “你也知道!你也知道?为了一个女人,你弃我而去,你将大将军府上百人口放在哪里?你把军中成千上万的将士放在哪里……” “母亲,我先是我,后是大将军。” “你、你、你……” 怒极的靳老夫人手掌高高举起,可是眼前的大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再也不是小时候她抬手便能触及到的,缓缓收手之际,大将军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靳繁霜连忙转过身,在场的所有下人都低下头。 一耳光落,大将军对着靳老夫人深深一拜,向前面地上不断唤着他名讳的言念走去,身后破败的衣袍在空中作响。 这一场大火,直到整座房子烧成灰烬才停止,很多人望见火光在将军府外驻留观望,也有官员前来敲门,大将军府一律拒绝。事情闹得如此之大,皇宫之内不可能没有得到消息,可是皇上并没有表露一丝,对此事避而不谈。 西苑阁楼里,花解语再一次给床上的靳菟苧喂下昏迷的药丸。 外间通天火光已变成微弱光芒,他关上窗户,隔绝燥热。 坐在架子床边,花解语捏着靳菟苧的一丝墨发缠绕,“靳菟苧,我赌对了,这场大火……甚好。” 浅笑的花解语,绝美面容极尽妖艳,素白指尖饶过缠绕着的青丝,“好好睡一觉,醒来之后的路还很长……” 花解语的药丸很是有效用,即便是痴念缠心之人,服用过后便会忘却所有,心无牵挂酣睡一场,醒来之后,全身心通畅。 醒来后的靳菟苧还有些迷惘,记忆回笼,她猛地跳下床,推开隔门,竟是靳繁霜端坐在外。 心系母亲,诧异之下,靳菟苧脚步不停往外跑,靳繁霜却拦下她,“你母亲没事。” “放手,我要亲自去寻母亲。” 靳繁霜嗤笑,拽着人到窗户边,“火已经熄灭,我犯不着骗你,而且,你觉得在这样的情况下,你的怪胎父亲会让人进东苑?” 靳菟苧手扣着窗扉,见天际外的火光确实快要烧尽,她才慢慢放松,“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靳繁霜笑,见靳菟苧不闹着去东苑,她便放开手,自顾自地坐在椅子上给自己倒一杯凉茶,“要么是误闯机关,要么是有意为之,总归是因你母亲而起。” 经过一整天的精神紧绷,这会儿回想起来,靳繁霜不由咂舌,“那么大的火,大伯都敢将安危置之度外,冲进火海寻人,真是令人叹息!” 靳菟苧木着脸在靳繁霜旁边坐下,靳繁霜的话她没法接,这一切的苦难源头分明在大将军身上,就因为他做出壮举,便得到赞叹? “我母亲如何?” 靳繁霜咕咚咕咚喝下一杯水,囫囵道,“没大碍。”转而又愤慨,“靳菟苧你怎么不问问大伯如何?祖母如何?或者是小霍公子如何?” 关霍寅客什么事?父亲和祖母……一想到他们,靳菟苧不知该怎么问出口。 “你呀,当真如祖母所言,猪油蒙了心看不到别人的好。” 靳菟苧不予争辩,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角度看待问题,总会有更加偏爱的一方,多说无意,“你待这么久,总不可能是冲着姐妹之情安慰我的吧?有什么,你直说。” “你——”好吧,虽然确实不是什么姐妹之间的怜惜之情,靳繁霜纯粹是看了大戏之后心情不能平复,能让她聊上几嘴,且对此事不会乱说的也只有靳菟苧。 轻叹一声,靳繁霜握着水杯,目光不自觉地闪躲,“我想知道一个人的下落。” “嗯?”靳菟苧迷惑了,什么人是她知道而靳繁霜不知道的?实在是不应该,“何人?” 支支吾吾,“就……就那人,那天戏园争吵……祖母不喜……” “祖父呀。”靳菟苧恍然大悟。 ------------ 第七十二章 情自阑珊 靳繁霜却炸了,“不许你叫他祖父!祖母又没有承认他!” “你怎么知道这事儿?祖母告诉你的?”虽说祖母和靳繁霜亲近,看祖母对祖父的拒抗,靳菟苧觉得祖母应当不会向靳繁霜说起这事。 “你管我!你不关心祖母,我关心。你不懂感恩心疼祖母,我来!你只管告诉我那人的位置便是!” 靳繁霜还真是一如既往的霸道,即便是在求人的时候。 “你想干嘛?去打人一顿吗?靳繁霜你别忘了,他确确实实是我们的祖父,是我们父亲的父亲,是长辈。” “那也要看他配不配!你知晓我的脾气,少有耐性,等我查到登门的时候,我不敢确保自己不会把那边也砸个稀巴烂!” 一个砸字,勾起靳菟苧之前的记忆,她毫不在意地道,“你还好意思提,别以为我没有察觉你当日的意图。根本就是你不喜那位公子,若是你真的舍不得婚事,怎么可能不去祖母,去你母亲跟前闹?跑来我的阁楼,不过是转移视线,故做恼怒,装装样子罢了!我好好配合你演一场戏,只是不想点破罢了。” 靳菟苧的话让靳繁霜愣了,她没想到靳菟苧竟然能够猜到自己的意图,明明所有的人都被她骗过去,以为她被之前退婚的公子所伤,这才看不上后来相看的公子们,婚事也才能一拖再拖。 叹着气,靳繁霜放下水杯,如果有可能,她这辈子都不想嫁人,她有钱管温饱,有权做后盾,嫁人在她眼里不过是累赘罢了。 不过,这样惊世骇俗的想法,靳繁霜自然不敢与人言说,只能默默挣扎着。 她放软了些语气,“你也不用以此来要挟我,当日之事,还是谢了。” 靳菟苧看向这个傲慢娇贵,此刻却轻飘飘言谢的少女,水眸闪过一丝温柔,“我可以告诉你,祖父的住所位置,不过你须得答应我,不会与祖父起冲突。” “就没见你如此护过祖母!” 语气很冲,但靳菟苧知道靳繁霜应下来了,她起身去到旁边桌案写下具体位置,担忧小巷繁杂,靳繁霜去了还要问路,她又拿起一张宣纸细细画了一份路线图。靳繁霜也跟着过来,见靳菟苧在画路线,她微微昂起头,小声道,“算你还有些良心,不枉我白日忙碌。” 书案旁两个清丽少女静立,一执笔认真书画,一灵动地看着画作,两人嘴角勾起的弧度是最唯美的弦。 临走前,靳繁霜收好路线图,在阁楼口处,依旧不忘贬低靳菟苧,“你这里的杯子寒酸的很,尽早换一换,免得被有心之人说我们将军府苛待郡主。” 靳菟苧不闹,脸上是端庄的笑。 明面上,当着侍女们的面,靳繁霜做回那个骄横不讲理的大小姐。靳菟苧却知道她是在催促她换杯子,靳繁霜还想来阁楼不成?靳菟苧表示杯子可以不换。 稍微用了点晚膳,靳菟苧看向在软榻上打坐的花解语,自她醒来,花解语便很是温柔听话,她觉得花解语可能是怕她怪罪之前打晕她。 她不知道的是,此花解语非彼花解语,乃十三也。 “阿语可要和我一起出去看看?” 十三婉言拒绝了。 靳菟苧也不强求,她心中还是挂念东苑那边,换了衣衫,她自己提着一盏灯笼出了阁楼。 越往东苑去,空气中烧焦的气味越发浓厚,看着地上的水痕,以及几缕黑烟,她徒生一种大梦一场,醒来后发觉自己错过千古浩劫的恍惚。脚上的鞋子沾染上黑灰,一路到东苑入口的大门处,侍卫在此守候,她还没有靠近门口,侍卫便警备起来,严严实实地堵住大门,这架势是抵死不让人进入。 靳菟苧愣了下,灯笼之中的火花忽闪,她小心扶正里面的蜡烛,将冷笑露给烛火,脚步依旧,她从大门口处走了过去,擦身而过之时,她明显地感受到侍卫的疲惫以及松气。 星光慢慢拉开夜的序幕,西苑少有人经过的角落,提着灯笼的靳菟苧一路走到这边,眼见前方无路,她转身往回走,依稀听见人声。 没有刻意压低脚步,靳菟苧走近发现是几个乘凉的下人。 “你见到没,东苑的那位,长得也不怎么貌美,大将军的品味真是……” “别,我觉得小夫人肯定是有过人之处的,不然怎么能迷得大将军连命都不要。” “这么快就叫小夫人?有老夫人在一天,东苑那位别想上台。” “说起老夫人,今天那板子打得可真狠,小夫人一声声的呼喊,听得我毛骨悚然。” 靳菟苧不想再听下去,吹灭烛火,她将灯笼放在出口之处,转身晃悠出府。 精致的灯笼细柄上刻着西苑阁楼特有的“苧”字标识,这些下人见到后自会领悟,念及靳菟苧的不罚之情,今后谨言慎行,再不遑论小夫人之事。 大街之上,因为金秋盛典,繁华热闹胜白日,装着心事的靳菟苧阑珊不知去往何处,被行人撞着了也不多理睬,直到一个香囊被扔到自己怀中,靳菟苧才回神,望向手中的锦囊,以及面前牵着黑马的霍寅客。 人海中,香车软轿行,笑语羽扇折,夜风轻抚四目相对的两人,于灯火中将两人拉近。 “香囊被人偷了,你都没有发觉。”霍寅客牵着黑马上前,大概是白日耗尽他身上的力气,整个人温润不少。 靳菟苧摩挲手中香囊,仔细收好后,轻轻抱住黑马枣糕,“你给它洗过没?” 霍寅客反应过来,连忙道,“才洗的。” “嗯……”靳菟苧一头扎进枣糕的脖颈间,枣糕很通人性,捕捉到主人心绪低落,也晃动着安抚靳菟苧。 望着人马相拥,霍寅客的大手在灯火之中抬起又落下,若是大胆些,他会拍拍靳菟苧的肩膀,告诉她,他在。若是再胆大些,他便可以开口说,靳菟苧你抱着我吧。 可他终究不敢,爱之深,怯之深,只能默默注视着,恨不能魂穿枣糕。 等靳菟苧抱够了,两人很自然地并肩行走在通明之中,身后的枣糕十分温顺,安安静静跟着主人。 好几次,霍寅客想要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他知晓靳菟苧心中定然是不舒服的,可他们到底不是小时候了,靳菟苧再也不会稍有不顺心的便扑到他怀里大哭。 那时候的他还很是嫌弃爱哭的靳菟苧,等爱哭的人不再找他哭诉,他才渐渐明白,对着自己大哭的人,是真正的放心信任自己的。 “小兔子……你……” “我很好。谢谢你,霍寅客,我都知道了你帮忙救火的事情。” “这不算什么,将士职责所在,我的本分!” 靳菟苧拂开遮面的发丝,“是呀,你最尽责了。” “不……当然,也有……私情……” “不重要了。” 怎么不重要?霍寅客在心中焦急,身后的枣糕适时打了个喷嚏,他敲了下无辜的枣糕,靳菟苧却心疼地在原处帮枣糕揉了揉,“霍寅客,你以后要好好待枣糕。” “我对它还不好吗?枣糕这么温顺的性子,放在马圈里,定是被其它马匹欺负的,到了霍府来,我也没嫌弃它……” 抱怨中,靳菟苧竟然又将头埋进枣糕的脖颈间,给霍寅客一种依依惜别的脆弱不舍之感,他的大手再次抬起又放下,“小兔子,你怎么了……” “我只是有点想枣糕……” “明明才见过。”霍寅客不解。 靳菟苧只笑,水润的大眼望着霍寅客,心中怅然。 从东苑到将军府外,靳菟苧做出了最终决定,她要走。 她要带着母亲一起走。 将军府确实能给母亲和她一个安身之所,可这居所的代价是母亲永远的禁锢在东苑不见天日,是她永远不能自己做主的一辈子,与其这样委曲求全地过,不若拼一把,逃出牢笼,天高海阔任飞翔。 她不求锦衣玉食,大鱼大肉,只要清粥小菜,梅林荷香,远离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与在乎的人在碗茗炉烟中清淡度日便可。 “干嘛这样看我?” 霍寅客觉得靳菟苧很不对劲,但是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他有些懊恼自己不如懂得女儿家心思的公子们,不然他就不会因为时常猜不透靳菟苧的心思而做错事。 “我带你去吃烧饼?” 想想又道,“你放心,枣糕才被喂食过,经得起我们两个人。” 靳菟苧摇头,“我要回去了,明日还需好好准备金秋盛典。” “金秋盛典……靳菟苧,大皇子的事是真的吗?” “不重要了。” 怎么会不重要?靳菟苧怎么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如果是真的,你不要去参加盛典了,大皇子根本配不上你!” “你忘了大将军?他一直要我夺得九和使,他的命令,你敢违抗?” 提到大将军,霍寅客明显气焰小了下来,大将军于他来说是军令,是战神,是不可违抗的存在,可是靳菟苧…… 再抬头,靳菟苧已经走出去好远,他正要去追,却被花车阻断,等他牵着枣糕绕过去,已经寻不到靳菟苧的身影。 孤身与黑马在站立在街道中央,像是被抛弃之人,霍寅客对着枣糕吹口哨,枣糕听令自行往霍府跑去,黑马身上挂着霍府的牌子,京城之中无人敢动。 ------------ 第七十三章 鲛人泪珠 没了那人相伴,繁华喧闹也敌不过心中的无边寂寥,霍寅客兴致阑珊,随意进了一家酒馆。 小酒馆人声鼎沸,中央的高台之上有客人在进行文斗,引得微醺的众人不时叫好。平日里并不盛行文斗,高台之上或是舞女轻歌慢蹈,或是突然兴起一场热血沸腾的决斗,文斗还是因为明日的金秋盛典第一场比试。 任何比试都有一定的阶级性,金秋盛典也不例外。在最初的五天比试,多是一些稍微微薄的世家子女、或是寻了其他路子才参与盛典的人进行文斗,而越是家世雄厚的世家子女参与第一轮比试的时间越靠后。 最初几天比试,南红全国的百姓都可以进入枕星阁观看比试,越到后面的比试越加精彩激烈,王室贵族观看的人多了起来,平明百姓便不能进入,但这并不影响百姓们津津乐道金秋盛典,许多小店,甚至街上都会随时来一场才艺比斗,全民参与,热闹非凡。 霍寅客进来时,围观的人正在高声喝彩,霍寅客总觉得自己文化不够,若是以往他定然要凑上去听一听学一学,今晚的他只觉得全身疲惫,只想一醉解千愁。 他冲着堂倌喊,“来人,上好酒!” 堂倌一面不舍高台之上如火如荼的比试,人到霍寅客跟前,还一面不住地踮脚往高台看,“客官您几位?” “就爷一位。”他也不愿再寻独间,往角落靠栏杆的位置一坐,“要最烈的酒,若是爷能喝醉了,有赏!” 口气之大让堂倌惊诧,仔细一瞧,原是京中赫赫有名的小霍公子,连连应是,“小的这就给您拿酒!” 堂倌转身去拿酒,小酒馆门口进来两位容貌昳丽的女子,举手投足间自成妩媚的郭谨偈,轻扯另一位女子的袖口,“凤姐姐,这处小馆无甚特色,不若前往山水酒楼,今夜大皇子会在酒楼现身与众才子诗词相对,那才叫一精彩万分!” 面带薄纱的女子摇头,进门的脚步不停,“可曾来过此店?” “未曾。”郭谨偈嘟囔起嘴,这样的小酒馆她根本不屑看一眼,可是凤姐姐有心来小酌,她只好耐着性子陪着。 “有的时候,去一些没有去过的小店,品尝没有尝过的点心,看一些没有见过的精致,出其意料的惊喜啊,就埋藏在这里。” 郭谨偈边跟着凤梓桑上楼梯,边道,“可是来这等小馆的,都是些平民之流,能有什么惊喜?” “当你在金银珠宝之中寻到一颗罕见鲛人泪,你的欣喜会被之前的珠光宝气污浊;若是在粗砂细石之中,豁然寻到皎洁的鲛人泪,珠子的晶莹茕洁便会……” “霍寅客!” 上到二楼,郭谨偈不过随意一瞥,灰色人群中就是那么巧的瞧见独坐的霍寅客,灿然一笑,巨大惊喜下的女子笑靥如花,比罕见的鲛人泪还要吸引人的目光,“凤姐姐,真的有惊喜!” 胸中小鹿乱撞的郭谨偈抬脚就想往楼下去,似乎意识到抛下凤梓桑不好,小跑几步后她又转回头,正犹豫着如何开口,凤梓桑浅笑,“拿着这个去,姐姐先预祝你有一个美好的夜晚。” “这是何物?”郭谨偈对凤梓桑十分信任,虽然有疑惑,接过小瓶子的动作毫不迟疑。 薄纱之下的红唇轻勾,“好东西,能使饮下之人忘却一切凡尘苦恼,全心只有眼前之人。” “他会爱上我吗?”郭谨偈急切地问。 凤梓桑依旧浅笑,“去吧。” 端详手中的粉色小瓶子,晶莹指甲轻敲瓶身,咚的一声轻响,郭谨偈露出势在必得的表情,小跑着往楼下去。 栏杆处的凤梓桑看着郭谨偈如欣喜的蝴蝶扑向角落的霍寅客,呢喃刚刚未说完的话,“一旦钟意鲛人泪,便会陷入抵死的情爱之中,如深海鲛人,舍弃鱼尾、剥去利刃,从此沦为对方的俘虏。” “郭猫猫,从一个恣意洒脱的娇俏少女沦为为爱俯身的阶下囚,应该很难受吧……郭猫猫,一定不要让我失望呀。” 楼下,郭谨偈悄悄拦下给霍寅客送酒的堂倌,“这是什么酒?” “郭、郭、郭大小姐!”堂倌惊讶到险些将端着的酒坛弄倒,今日真是借天公美意,京城之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光临小店,他定要将消息散出去,趁着金秋盛典好好拉拢生意! 想着,堂倌讨好道,“这是本店的压箱之宝,唯一的两坛杜康酒,小店特意拿来招待二位。” 郭谨偈是有一点嫌弃的,眼下也没有更好的选择,打赏堂倌一锭银子,她偷偷打开一坛,酒香醇厚,还行吧。 将粉色瓶子中的液体倒入一坛酒水之中,顾及霍寅客千杯不醉的美称,郭谨偈索性在另一坛酒中也倒了一半进去。 光影流转间,背弃喧闹之所,郭谨偈端着参杂鲛人泪的杜康酒往角落里的霍寅客而去,行走款款,步步生花,风月皆沉叹。 金秋盛典正式比试第一日,许多才子作诗引用大将军府失火一事,或褒或贬,诗做的极其好的,考官也赞叹一句文采斐然,却无一例外全然落榜,失去晋级的资格。 将军府内,靳菟苧一大早就扎进勤学房内,让东西苑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琴房内的琴一下都没有被拨弄过,靳菟苧找来很多地方杂谈的书籍,以及南红国详细地图,她在谋划离开的路线。 这是一场不成功便成仁的出逃,第一难的便是如何躲开大将军的追兵。好在这几日京城来往人员繁多且杂乱,她可以稍借此势掩护,可是往哪个方向逃?大将军的势力眼线遍布京城周围的城池,每一个地方都有或明或暗的将士,只有一声令下,靳菟苧无处可逃。 轻轻叹气,靳菟苧小手在地图上打转,不然留在城中?不,到时城中一定会加强防备,以父亲对母亲的狠劲,说不得会做出什么事情,还是要尽快出城。去往荒无人烟的地界?不是不可,就怕会遇上意外,甚至是大将军暗处的军队…… “真是插翅难逃……” 靳菟苧泄气,时辰不早,午时已过,她小心地将书籍和地图藏起来才离去。回到阁楼,十三扮作的花解语询问她,“在勤学房可是用膳了?” 心中想着事情,靳菟苧根本吃不下,她胡乱应了声,去到小厨房内,“厨娘,点心可蒸好了?” “哎,郡主!好了,好了!”厨娘连忙从灶台前过来,今早天还未亮的时候她第一人到厨房来,见到厨房里一片狼藉,而始作俑者竟然是郡主,郡主第一次下厨做点心,再三叮嘱她白日好生照看,细火蒸好放着。 “你没碰过吧?”靳菟苧揭开盖子,蒸笼下的点心模样还行。 “谨郡主吩咐,奴婢不敢。” 点点头,靳菟苧自行挑了一个出来尝味儿,指着剩下的四个点心,“装在食盒里。” 准备好点心,靳菟苧回到隔间换衣服,她望着给她递衣服的花解语,眉心微微蹙起,十三被她看的不自然,转过身偷偷确定脸上的假面完好,这才放心,“干嘛这样看我?” “阿语觉得在将军府还适应吗?” 十三更加心惊,南红郡主无端问起这个?她揣测靳菟苧的意思,面上斟酌开口,“挺好的,有郡主照顾,再加上衣食无忧,我对将军府的生活很是满足。” 靳菟苧唔了一声,“阿语和我一起去东苑吧。” “东苑怕是进不去……” “也不是要进去,我给母亲做了些点心,看能不能送进去,之后再出门去看看,今日的京城街道定是热闹非凡。” “这……郡主先去东苑吧,我收拾了再去寻你……” 花解语支支吾吾的模样让靳菟苧疑惑,自入府来,不论是去祖母房内,还是去东苑,阿语从来没有这样推拒畏缩的。罢,再耽搁下去,前去监管金秋盛典的父亲就要换班回来了,靳菟苧提了食盒往东苑而去。 东苑依旧肃穆一片,站在门口往里望的靳菟苧,丝毫看不出一点大火之后的痕迹,大将军的人办事一直都是最利落有效率的。 阳光打在瓷白小脸上,细密汗点终于汇聚成珠,从脸颊滑下落入泥土无处可寻,就在第二颗汗珠滑落的时候,靳菟苧终于等来断荞。 断荞一脸心疼递将人拉近门槛,在墙角阴凉处站立,“郡主怎不知爱惜自己,属下若是不来,您便一直站在太阳下不成?” “不会的,我会明日再来。” “你……小夫人没有大碍,郡主不必担忧,您在西苑照顾好自己便是对小夫人最好的藉慰。” 靳菟苧将食盒放在一边,双腿正欲跪下,断荞连忙拦住,“郡主这是作何?使不得!” “不,菟苧知道,虽然你未说,但我知晓。母亲不会武,大火那日若不是你发觉,冒死进入密道,带着母亲误打误撞从西苑的假湖逃生,今日菟苧哪里还能有母亲在人世,断荞,你是我和母亲的救命恩人,这一跪,当之无愧!” 当日自然是凶险万分,她都已经做好和小夫人一起葬生火海的准备,上天慈悲,她们偶然触碰机关,掉入水涡之中,她一路给小夫人渡气,直到西苑才昏厥过去。 ------------ 第七十四章 蠢笨橘猫 没有任何人生来便是注定要伏低做小,要听从命令,更别说是为所谓的主子献上性命。 断荞的舍身相救,当得靳菟苧的一跪。 浓荫下,断荞含着感激的泪花扶起靳菟苧,她自小就是在暗无天日的集中营艰难生存,为了走出集中营,日夜的训练厮杀早已经将她的女子心性一起厮杀泯灭掉。可是她来到了小夫人身前,见证小夫人一路的艰辛,早就钝化的心慢慢复苏,让她知道自己还是有血有肉,会哭会笑会心痛的。 “郡主请起,为小夫人,断荞心甘情愿。” “感激之情,无以言谢。”靳菟苧慢慢起身,将食盒递向断荞,“这是我为母亲做的点心……” 见到点心,断荞为难起来,大将军越发强势,上次的扇子就牵扯到其他人,这…… “若是母亲那边不方便,断荞你就收着吧,我做的是双人份的。”将食盒送到断荞手中,靳菟苧继续道,“虽然你从来不说母亲如何不好,可我都知道。作为女儿,不能侍奉跟前,实为不孝,这些点心不过是聊表慰藉,断荞你就收下吧。” 断荞叹气,“真是拿你没办法,我尽量拿进去。” “多谢。” 东苑管制森严,断荞不宜久留,几句话后她便离去。直到提着食盒的断荞从视线中再也看不见,靳菟苧才转身往将军府外走。 路过假湖边,憨厚的草龟慢悠悠地从嫩绿草丛爬过,靳菟苧看到小乌龟,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无声惊吓下急忙往前冲,两步就将它甩在身后。没走几步,靳菟苧缓慢地蹲下身子,小手紧紧抓住地上的嫩草,她的耳边一直有个声音在说: 靳菟苧你终于变成自己最不屑的那种人了! 那个厌恶父亲、霍伯伯甚至是霍寅客虚假,玩弄心思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为了达成目的,连救命恩人的安危都可以不顾,真是烂透了! 青葱草地间,抱头蹲地的女孩,身后是十年移动距离的憨厚草龟,身前是清风朗月般的美人含笑而来。 “你怎么了?” 抬起头,氤氲中,靳菟苧看见了她的勇气。 她哭丧着脸对花解语说,“阿语……你把它弄走……” “谁?”花解语微微低头望着脚边糯米团子似的靳菟苧,心中想笑,“把谁弄走,嗯?你起来好好说话,刚刚路过了好几位侍女往这边看,我怕自己会被误会欺负你。” “小乌龟……” 花解语笑出声来,“草龟早跑了,怎么,你是不是又去吓唬它了?” “不是。”是才做完坏事的她不配见到老实敦厚的小乌龟,她低声呢喃着,却被不耐烦的花解语提着衣领拽起身来,一块素白的帕子扑面盖在小脸上。 “自己把脸擦擦。” “哦。” 素白的帕子上沾染上一丝微不足道的水痕,将它摊在手上还回去的靳菟苧有些不好意思,花解语直接皱眉,他怎么又让靳菟苧用他的私人帕子?这个习惯真的不好。 “脏,扔了吧。” “还能用的,扔了多可惜?”对上花解语嫌弃的眼神,靳菟苧讪讪,好吧,她也感觉到了阿语的洁癖。之前在外间,她可以恣意地在青石上坐下嬉戏,花解语宁愿站着好几个时辰,也不要坐下来。 可是就这么浪费?小手细细摩挲一下,感触很细腻,也不知阿语是在哪里买的布料,“真的要扔呀?” 是真的不耐烦了,花解语拉着靳菟苧的衣袖抬脚就走,没能抓紧的帕子飘落在地,在靳菟苧的小声惊呼中,俩人在草地上留下一串足迹。 被压弯了腰肢的嫩草慢慢舒展筋骨,刚刚挺直腰板再次被压弯,坚韧地又一次挺直,身上轻飘飘的帕子已经不知去向。 甩着袖子走出将军府,靳菟苧不解地问花解语,“阿语不是不想出来吗?” 花解语心中暗讽,谁让你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十三被教训过后,靳菟苧稍有风吹草动便会以青鸟传信报给他,若不是打入东苑的进程终于有了点苗头,担忧生变,他才不会亲自过来,不然这会儿正在布置棋局呢。 “你还说,怎么突然问我将军府好不好这样的问题?将军府好不好,你能不知道吗?” 花解语的眼中就差写着靳菟苧你是傻子吗几个大字,靳菟苧噗嗤一声笑了,比起阿语中规中矩的回答,她觉得这才是阿语真正的心声,“你怎么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呀,明明在阁楼的时候还很温柔的。” “那是你傻,看不出来我是在等你的态度吗?竟然就这样直接去东苑了,也不等等我。” “好吧阿语,我请你吃臭豆腐。” 花解语冷哼。倒打一耙的本事在靳菟苧这里,他用的出神入化,特别是看靳菟苧软着声音对他说话,他的心里就很快意。 “你出府是想要干什么?” “唔,一会儿你就知晓了。” 因为是才过午时,小巷里臭豆腐摊位的老伯才出摊,见到两位女子,俨然是熟客间的打招呼,“二位来了呀!” “刚刚还担心老伯你不在,还好赶来,没有错过。” “哈哈,姑娘喜爱老汉的小吃便好,今日的臭豆腐我请二位!” 靳菟苧也笑弯了一双桃花眼,“多谢老伯了,今后多多来光临!” 说实话,花解语喜欢吃臭豆腐不假,但是要他在一群人之间站着排队,忍受做臭豆腐过程中的油腻味道,他还是不愿的,只能说跟在靳菟苧身边,他被影响着不知不觉中做了许多以前根本不敢想的事。 眼下他稍微往后站,避开油锅的气味,看靳菟苧与摊主搭话。摊主讲到制作臭豆腐的流程,靳菟苧连连赞叹点头。摊主提到自家的小孩晚间不要他抱,说臭臭,靳菟苧哈哈大笑之后悄悄将一锭银子放在摊位的缝隙之中。 “你笑什么?”拿着两个大油纸包着的靳菟苧走过来,将其中一袋递给花解语。被她质问,花解语才意识到自己在笑,不动声色掩饰错愕,他转移话题,“怎么买了两包?你终于愿意试一试?” “给祖父带的,若是祖父‘试毒’过后觉得不错,我就勉为其难地尝试一下。” 什么嘛,不懂得欣赏臭豆腐的好! 花解语满足地闻一鼻子臭豆腐便收好,“所以说,你就是来看祖父的吗,还卖什么关子!”靳菟苧一遇到事情,总是会自闭,将自己埋进被子里,哦,还会变成糯米团子。 若是有极大的伤心之事,便会下意识地往东苑去。此次她母亲出事,她又见不到人,来祖父这里找找安慰不是什么奇事,他早就猜到了。小丫头爱面子,不想被戳破,他才是勉为其难的没有说的太透白。 看呀,靳菟苧,花解语为了做出了多少让步!所以,所以花解语对你还是很好的,今后……今后少怨一些…… “走快些呀,原来臭豆腐的力量这么强大,吸引得走路带风的阿语都落在我后面了!” 眼中的暗涌一一退散,花解语抬脚跟上来,“见你祖父就这么开心?跑的比兔子还快。” 靳菟苧哼唧两声,也不否认,她扯上花解语衣襟往祖父家去。 青石墙间的木门轻掩,橘猫在台阶前与影子嬉戏打滚,一个使劲,咬住自己尾巴尖尖的橘猫喵呜一声吃痛逃窜,却一头撞上石阶,呜呜呜地蹿上旁边的歪脖子树。 目睹橘猫闹剧,敲门的靳菟苧忍不住笑出声,听到花解语的笑声,她水眸大眼望向戏谑的丹凤眼中,只见花解语望望树枝之上的橘猫,又回过视线望着她笑,这意味……不言而喻。 “我才没有它那么蠢!” “呵——” 简直了,阿语赤果果的将她和蠢笨橘猫混为一谈!恼怒的靳菟苧想要伸手去敲阿语的脑门,不想身高不够,“你是不是长高了些呀,我都够不着了……” 靳菟苧的小声嘟囔却让花解语的大手使力,身量的变化并不是靳菟苧的错觉……当日他为了躲避杀手,不得不服下各种改变身体的药物,过去了几个月,没有续药,他的身体正在慢慢恢复。武功高强之人,若是朝夕相处定然能发觉他的骨骼问题,万幸,靳菟苧是个蠢笨的。 花解语暗中紧张间,木门被打开,一声惊讶的“靳菟苧”打散了他与靳菟苧的对话。 木门之外的靳菟苧看向门内之人,饶是知晓对方也会过来,撞上的时候,她还是会惊讶,“靳繁霜!” 木门之内,靳繁霜站在与将军府西苑雍容华贵不同的简朴小院中,这样的画面冲击让靳菟苧十分不适应。靳繁霜是集祖母和三房宠爱长大的,一直都是和艳丽娇贵挂钩的,她带着笑、打开木门的模样实在不符合她将军府西苑大小姐的身份。 “你怎么会来?”两人异口同声,不知晓的还以为这对堂兄妹平日感情深厚,默契十足。 正当两人在门口对峙之际,久不见开门回来的靳繁霜,靳老爷子从厨房出来,见到是小孙女来啦,脸上的笑容将褶子挤成一朵花,“灯灯来啦!快进来,站在门口做什么!今日我正好做好吃的,你和繁霜来的太好了!” 靳菟苧应声进来,身后的花解语刚合上门扉,靳繁霜对着她们二人狠狠地蹙鼻,转过身她就提着裙摆往堂内去追准备茶水的靳老爷,“祖父你偏心,你都不叫我的乳名!” ------------ 第七十五章 糯米团子 清脆的少女声音将小房子的简朴寂寥逼迫得四处逃窜,硬生生地将生机盎然拖拽入整座房子。 歪脖子树下的靳菟苧点点鼻子,对于靳繁霜莫名的挑衅愣了一下,继而轻笑,靳繁霜还是那个骄横霸道的靳繁霜,只要是她在意的人,她便如骄阳般拥上来,听着屋内的欢声笑语,靳菟苧心中松了一口气,这样也好…… “干嘛?快些进来了,臭豆腐须得热的时候吃,冷了味道就变了。” 阿语明明是让人看一眼就心悸的美人,怎会如此心系在臭豆腐上呀!靳菟苧摇摇头,抬脚跟了进来。 “靳菟苧,这东西能吃吗?若是在将军府你拿出这东西,我会以为你想下毒谋害我!” 一进屋,靳繁霜就指着木桌上另一份臭豆腐对靳菟苧不满道,“实在是太臭了,她怎么吃得下去!” 闻言,靳菟苧还没有怎么表态,花解语就冷冷地看她一眼,这一眼太过薄凉,让靳繁霜抿了下唇,反应过来后立刻瞪了回来。 靳菟苧担忧靳繁霜的火爆脾气会和阿语这个臭豆腐的极致爱好者起争执,便用眼神示意花解语多忍耐。其实是她多想了,在靳繁霜的眼里,花解语不过一侍女,才不够格和她说话!花解语更是如此! “这东西挺好吃的,你要不要试一试?” 靳繁霜狐疑地望向她,“你肯定没吃过,靳菟苧你知道吗,你说谎的时候,小手指就会打颤。” 没想到这样微小的动作,靳繁霜竟然会知道,还如此坦荡地说出来,靳繁霜讪讪地将放在桌上的手收回去。恰时,靳老爷端着一壶清香的茶水进来,“臭豆腐嘛,这个我还挺喜欢的。” 靳老爷将一壶清茶放在木桌上,随手从桌面上拿了三个木杯,澄澈的茶水入杯,靳繁霜嗅着味儿,新奇地问,“祖父,这是何茶?” “青蒿梅冬茶,青蒿是今夏的,特别新鲜,别看这茶不能如古茗那般细品,但是炎炎夏日中,对暑热之气不耐,纳谷不香,甚至心烦夜不能寐的,大有脾益。” 靳菟苧和靳繁霜双双点头,靳老爷子恍然有一种儿孙绕膝之感,心中激动下眉眼都有些泛红,靳菟苧连忙转移祖父的注意力,“祖父竟然也知道这种臭豆腐?” 提起这个,就不得不说起当年靳老爷为官的风光,玄月国使来到南红,各种奇珍异宝,风味佳肴无不奉上,说起来当年第一次尝试这种臭豆腐的‘英勇战绩’,靳老爷眼中明亮如昨。 谈笑间,靳菟苧注意到靳繁霜竟然用祖父的木杯喝下了满满两大杯的青蒿梅冬茶,她竟然一点都不嫌弃,要知道靳繁霜曾经因为绣娘做的鞋子不合适,辞退了七八个绣娘,她的挑剔程度可以想象有多严重。 果然呐,对于靳繁霜是如此地护短,她的好,她的娇,她的体贴用心从来都只给自己认可的人。 这样也好,靳繁霜能认同祖父最好了。 说话间,靳老爷解决了一包的臭豆腐,他喝口茶水消消味儿,“恰好我昨日得了邻居送的糯米,今日给你们蒸糯米饭!你们可还有什么想吃的,祖父我什么都会做!” 两个女孩都言祖父做什么都好,偏角落里的花解语来了一句,“糯米团子。” “丫头想吃糯米团子呀,也成,我先去把糯米蒸上,一会儿大家都动手帮忙做!” 靳老爷说着就起身往厨房去,等人出去了,靳繁霜第二次狠狠地瞪了花解语一眼,她对靳菟苧冲冲地道,“你这侍女怎么回事儿?一点规矩都不懂。” 靳菟苧皱眉,“大姐姐,花解语不是寻常侍女。” “自然,从来没有这么貌美,处处压主子一头的侍女。” “大姐姐,还望你在祖父这里给妹妹几分薄面,阿语对妹妹来说是可以平起平坐之人,大姐姐多担待。” 靳繁霜扭头看一眼慢条斯理擦拭手指的花解语,美人如月,简单的动作也可入画,她收回视线,不想再将心思浪费在一侍女身上,“我来这里的事……” 不用靳繁霜多言,靳菟苧便用小手捂住粉唇,大大的水眸中全是郑重,靳繁霜也严肃地点点头,两人对于这件事达成共识。 “这儿的东西太旧了,真不知道祖父是怎么忍受的了的!祖父这儿可有纸笔?” “去杂物间看看吧。” 起身,靳菟苧带着靳繁霜往后院的杂物间去,推开门,满满的一屋子的竹蜻蜓,靳繁霜都惊讶到忘了来意。 “原来你说的是真的……” “什么?” “祖父心里是真的还有祖母,不不,我不能叛变祖母,祖父做错了事,祖母一日不原谅,祖父便没有资格与祖母相提并论……” 从角落艰难扒出带灰的炭笔,靳菟苧就见靳繁霜手里捏着一根竹蜻蜓絮絮叨叨,“想玩吗?这个可以飞的很高很高的!” “不、不了。”像是被烫着了一样,靳繁霜将手中的竹蜻蜓往堆里一丢,慌忙出了杂物间,靳菟苧不知她为何如此,拿着炭笔也从屋内出来。 “只有炭笔,你是要写什么呀?” 灰乎乎的炭笔被递到靳繁霜面前,靳繁霜皱眉,“好脏呀,这是做什么用的?” 靳菟苧也不太清楚,但大抵能猜到一点,“应该是祖父做木制品时候,用来做记号的。” “真是麻烦,看来首先要买的便是笔墨纸砚。”靳繁霜从自己的衣襟里抽出一方藕粉色的丝帕,指着丝帕,“你来写,先把笔墨纸砚记上!” 靳菟苧这才知晓,靳繁霜是想要给祖父添置些物品,比起她只给祖父银两,靳繁霜这样记下来,下次直接将物品带过来也很是尽心。吮吸唇角,靳菟苧将藕粉色的帕子在石桌上摊平,“笔墨纸砚应该不用了吧,祖父约莫用不上。” “怎会用不上,堂内什么装饰品都没有,唯一幅大师佳句悬挂墙上,可见祖父也是爱好笔墨的,写上!我是大姐,我说什么你便些什么,又不用你出银两!” 靳菟苧笑着点头,只听靳繁霜一遍思索着,一遍缓慢报出明细,“四套上等青竹叶边茶具,两张百年紫檀抱云软床……” 一方帕子密密麻麻写满了,靳繁霜还想再添些什么,靳菟苧嘴角抽搐正要出言阻止,花解语从厨房出来,端着一厚重木盆过来。 庭院之中,葡萄藤架子下,三个女子望着石桌上的木盆面面相觑,斑驳日影映照在脸颊上,靳菟苧下意识就伸手去捉花解语脸上的影子蝴蝶。 “啪——” 花解语毫不犹豫地将某人的爪子拍了下去,靳菟苧对着花解语哼了一声,靳繁霜第三次狠狠地瞪了花解语一眼。 微风拂过,靳老爷子带着器具过来,“来来来,这是碾糯米的器具,一人一个。” “这是什么?”不识凡物的靳繁霜发问。 靳菟苧接过东西,摆在靳繁霜面前,“这是舂米罐,是杵臼的物事儿,用它可以将糯米捣成泥团。” “灯灯说的对,来,每人都分一点。” 靳老爷掀开木盆盖子,甜甜的糯米香扑面向而来,靳老爷给三个丫头面前的罐子里都分了糯米,认真演示教习如何捣糯米,当然,重点学习对象自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靳繁霜,见三个人都有模有样的上手了,靳老爷才点点头往厨房去,厨房还烧着大餐呢! 祖父前脚刚走,靳繁霜就收起刚刚的好学子假面,“靳菟苧,你怎么会做这个?” “这个和捣药没什么区别的。” “捣药?你没事捣药做什么呀……” 靳菟苧笑,过了一会儿靳繁霜像是想起了什么,古怪地看她一眼,手中捣糯米的劲道越发大了。 她会捣药,一点都不难猜,只要有心便知晓。最开始在西苑的几年,军区训练之外,大将军是完完全全的不要不管靳菟苧的状态,加上彼时靳老夫与大将军关系水火不容,靳老夫人拿罪魁祸首言念丝毫没办法,落到她手中的靳菟苧多多少少受到怒火牵连,三五天罚跪是家常便饭。 小霍公子细心送药、送医女还要晚一两年,这种境况下,靳菟苧受罚之后,第二日见面身上总是带着草药的清香,想来便是那时候学会捣药疗伤的。 那时候的靳繁霜少女心气儿高,在她的眼里,靳菟苧就是祸害。每次她来,祖母就会生气,她走了,祖母也会生气。是以,年幼的时候,肆意打压,话里话外的讥诮从来没有顾及地施加在靳菟苧身上,直到大了些之后,接触到管家管铺子事宜,感受到京中贵女各个的真假虚实,她看待靳菟苧才有所理解。 靳繁霜知道,靳菟苧是无辜的,站在各自的立场上,靳菟苧没有错,祖母也没有错,只是因为日子里的各种不想说、不会说、不能说,靳菟苧和祖母越发有隔阂,就连自己也是如此。 轻轻叹气,靳繁霜有气无力地捣着糯米,“你喜欢吃糯米团子?” “还行,说不上喜欢。”主要是糯米团子不是特别甜,靳菟苧喜爱的,是能甜腻到心尖的。 “那为什么我们要费力做这个!是你这个侍女喜欢吃的吧,哼,本小姐为才不会为了一个侍女白白耗费力气!” 咚的一声,木杵撞击在罐子上,靳繁霜彻底罢工不干了。 ------------ 第七十六章 难以思量 木杵在圆润的罐口划个圈儿,摇摇晃晃地又转会靳繁霜手边位置,呆笨的棒头像个蠢娃娃。 知晓靳繁霜的脾性,靳菟苧也不恼,只是也觉得阿语的口味偏差如此之大,“糯米团子和臭豆腐你比较更喜欢哪一个?” 美人端坐在葡萄藤架子下,碧绿红紫映衬中,气质脱尘的人用灼灼的丹凤眼带笑望着靳菟苧,开口带着几分打趣,“你说呢?” “嗯?阿语一向嗜辣爱荤,糯米团子……你为什么想吃糯米团子呀?” “我今日瞧见了一只被乌龟吓到成球的糯米团子,软软的,想吃。” 花解语漫不经心的话让靳菟苧红了脸,“阿语!我也不帮你捣糯米了!” “行吧,只是可惜了靳老爷上好的蜂蜜无处可用呀。”语带惋惜。 “蜂蜜?” 花解语点头,“我刚刚去帮忙端糯米的时候闻到了,那甜腻劲儿,怎一个绝字可比拟!” 不争气的小手慢慢摸上木杵,没办法,谁让靳菟苧被勾起了口腹之欲。 靳菟苧嗜甜,靳繁霜是知道的,但是看她和侍女之间旁若无人、毫无主仆观念地谈天说笑,让她打量起认真捣糯米的花解语。 对于花解语,靳繁霜是真的觉得靳菟苧脑子被狗啃了,哪一个世家女会在自己身边放这么一个貌美如花,不,美胜天仙的侍女?不说花解语许多下人的礼仪做的不好,便是性子也带着一丝桀骜,这一点是下人身上必不能容的! 不过花解语对其他人总是冷淡处之,在靳菟苧面前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很是随和,靳繁霜叹气,肯定是靳菟苧宠溺带坏的,这不,眼前的侍女竟然敢握着靳菟苧的手,教她如何用巧力捣糯米! 帕子呢!应该有帕子隔绝的呀! 真是世风日下,靳繁霜不自觉地坐在一旁开始堆积怒气。 糯米黏糕已经捣成,靳菟苧一心想要去厨房看看上等蜂蜜,主动端起木盆往厨房去。 靳菟苧一走,花解语拿出一方帕子细细擦手,动作间说不出的优雅惑人,靳繁霜扯了下嘴角,带着莫名的怒气,“花解语!” 花解语抬头望向她,眼中再没有面对靳菟苧时的柔和,平淡中带着隐隐的压迫。 “你、你可知作为一名侍女的本分?” “大小姐忘性真大,靳菟苧才解释过,您这么快就忘了。” 靳繁霜一噎,她正要好好给花解语讲一讲规矩,从厨房的窗口探出靳菟苧的脑瓜,对着她们这边大喊,“阿语快过来!真的是上等蜂蜜,太甜了!” 小厨房中传来靳老爷的爽朗笑声,花解语无意和无关紧要的人待在一起,虽然他不喜厨房脏乱油烟之地,和靳繁霜比起来,他宁愿去厨房逗靳菟苧。 然而靳繁霜却出声拦住了起身的花解语,“你站住!” “大小姐有什么事?” “你、你……” 花解语只顿了一下,再次抬脚欲走,靳繁霜急忙开口,“你要是敢背叛靳菟苧,将军府定不会饶过你的!” 这个骄横的大小姐在说什么!她明明是和靳菟苧不对盘的人,怎会突然说出这种话,花解语站住,背叛两个字让他的心微微颤抖。 “何出此言?” 葡萄藤下,靳繁霜第一次和下等侍女谈论事情,为的竟然还是她瞧不起的靳菟苧,“靳菟苧从来没有这么对过其他人,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吗?大将军待她只当是牵制东苑那位的工具,东苑那位有心关怀靳菟苧却无法,西苑里没有一个不是带着面具与靳菟苧虚与委蛇,可她还是依旧渴望亲情关怀,不然她不会如此真诚待你,不会在祖母面前犯冲提祖父,更不会巴巴地往祖父这儿来汲取温暖。” “花解语,你得到了靳菟苧最真、最纯的赤诚相待,我不知你心中是如何看待她的,但我想说,这个蠢货轻易地给你递上一把可以伤害自己的利刃,刀口随时会刺入心脏,端看手握利刃之人,是为她筑起城墙,还是反手一刀。” “她经不起你的背叛,你用心服侍陪伴在她身边,这一辈子衣食无忧,哪怕将来除了奴籍,坐人上人也不是不可能。” 靳繁霜说了这么多,花解语也未曾回头或是应答一字,只在小风中往厨房而去,留下一抹淡漠的身影。 白胖香甜的糯米团子悉数进了靳菟苧的肚子里,等酣畅用膳后,靳老爷醉红了脸颊,听着一声声的低语,靳繁霜终于相信了,祖父心中深爱着祖母。 既然这般深爱,当年为何要让第三人插进来? 给祖父盖上被子,靳繁霜出门的时候抬头望着悠悠白云,天际高悬,流云不改,可叹人心呐,真是难以思量。 木门吱呀合上,出来的三人惊跑了台阶之上的橘猫,一溜烟儿就不见了。 “你先走。”靳繁霜站在门口,示意靳菟苧先行。 “你不回将军府?身边没有带侍从,还是早些回去好。” “你还管起姐姐了,快走,我才不想被人看到和你在一起。” 靳菟苧点头,“早些回府。” 等靳菟苧和花解语的身影拐出小巷,靳繁霜转身往另一方向而去,那里是卖各种小吃的地方,走近些,便能嗅到臭豆腐的味道。 青巷里,花解语见靳菟苧往湖边去,猜测她是要去看小乞儿,“天色已晚,虽说你有我保护,不怕有意外。可是你去寻小乞儿,定然要留好一会儿,待回去的时候就到晚上了。” “无妨,阿语还没有和我一起逛过京城夜市,若是有兴致,回去的时候我们也可以去逛逛。” “不了,人挤人的,无趣。” 轻笑,靳菟苧也发觉了,花解语不喜去人多的地方。 橘黄流金撒镜面,漾漾波痕接天地。靳菟苧好笑地拉着一脸嫌弃不愿的花解语行过松软泥土,在地面留下一串足印。 桥梁下,粗布麻衣的阿木打乱金黄镜面,哗啦脆响,满满一桶的水被舀起,阿木提着水桶往回走,撞见顶着彩云而来的靳菟苧,欣喜地同她招手,“靳姐姐!” “阿木!” 招手回应,靳菟苧摸摸打水回来的阿木,“阿木真厉害,满满一桶水都能轻松提回来。” “当然,我是男子汉,要养弟弟,等大些了,做大英雄,要保护姐姐,保家卫国!” “哈哈哈,阿木一定会是大英雄。” 拉着阿木进石洞内,趴在石头上写字的弟弟跳着奔向靳菟苧,“靳姐姐!” “给你带了点心,还有糯米团子。”说着,靳菟苧将从祖父那里带的点心一一打开,弟弟咬上一口糕点,开心在靳菟苧身边讲自己学的新字。 辅导完两人的课业后,靳菟苧把阿木叫到外间,萤火虫如流星萦绕,水波轻轻吟唱,阿木随手赶跑靳菟苧身边的萤火虫,“将军府大火,靳姐姐可有受到牵连?” 靳菟苧摇头,“我无事。阿木,这是两百两银票,你拿着。” 两张银票在夜色中显得深沉,阿木往后退一步,“靳姐姐这是作何!”想到一些可能,板起脸,“可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去办?” 轻笑,阿木真是贴心,靳菟苧将银票塞到他手中,“嗯,你收着。” “是要转交给不方便露面的人吗?怎么会这么大份额……” “嘘……”靳菟苧轻轻遮住阿木的嘴,她在外间说话,就是为了避开花解语和弟弟,可是父亲的暗卫还在暗处,她担忧阿木太过激动会引起疑心,“阿木小声点。” “阿木先好好收着,最迟四日,你便知道姐姐的用意了。”四日之后,便是金秋盛典的正真开场比试,她要在这之前,趁所有人不备之时,离开这座牢笼。 “可是太多了,我担心……” “没事,你分开藏起来。若是银票丢了,或是遇到什么难处,便去城东第三家成衣铺子寻掌柜的,你只需去便是,那里的掌柜知晓你。” “好。” “还有呀,不管再困难,一定要让弟弟多读书,识大礼。你也是的,不能因为喜欢舞刀弄枪,便不重视书籍,霍寅客就是你警醒的范例。” “小霍公子很好呀……” 靳菟苧敲阿木的脑瓜,“他呀,但凡多读几页书,知晓些人情冷暖,便不会是现在这样。” “哦。”阿木虽然应下了,撅起的嘴角表明他还是推崇霍寅客的。小孩子认定了一个人便很难改,靳菟苧点到为止,嘱咐阿木去将银票藏好,阿木应声去了,“那靳姐姐你等我一会儿,之前我做了三把弹弓,有一把是给你的,你等我拿给你!” “好,快去吧!” 黑夜之中,踢踏的脚步远去,靳菟苧叹气,她不适合道别,总不忍心当面告诉阿木,她要走了。 若不是这是一条凶险万分的逃亡路,靳菟苧一定会找个安静的地方,将阿木接过来一起住,从此朗朗书声起,粗茶淡饭乐。 将萦绕的萤火虫拂开,靳菟苧想着回去叫花解语,一转身,便撞入了花解语的视线中。 黑夜中,花解语的脸色隐藏在阴影之中,他一步一步往靳菟苧走来,身上带着莫名的冷意。 湖水涌动中,花解语对靳菟苧说: “不是我想的那样对不对?” “金秋盛典在即,你压力大,想要放松才会有这些举动,对不对?” “靳菟苧,你说,你不是想要逃,对不对?” ------------ 第七十七章 未雨绸缪 天色渐渐暗沉,阴暗天光从裂口处照进石洞,木板床上的薄被里凸起一坨,偶有稀稀疏疏的声响传出,花解语上前掀开被子,只见阿木的弟弟拿着夜明珠在看小人书。 撇下嘴角,“怎不点烛火?” “蜡烛用光了,而且我有大珠子!”小弟弟献宝似的将夜明珠拿出来给花解语看,“是靳姐姐送我们的。” “那为何要躲在床上看书?” “好玩呀,漂亮姐姐要不要一起?” 花解语冷着脸走开,他真是魔怔了,被靳菟苧影响到好脾性和一小孩子搭话。床上的小弟弟见漂亮姐姐不理睬他,自顾自地将被子往身上一扑,继续在小世界里玩耍。 外间流萤点缀灰蒙,花解语不耐地转了一圈才寻到靳菟苧,走近些他清清楚楚听到了靳菟苧和乞丐阿木的对话。只是,靳菟苧,你在想什么? 先是莫名其妙地问十三,将军府如何。再则,在靳老爷那里,靳菟苧一直在极力促进靳繁霜和靳老爷之间的关系。现在,她又赠阿木如此巨大份额的银票,这般怪异,像是在独善其身一样。 大手紧握成拳,花解语此刻无比希望心中的猜测是假的,可是听听,靳菟苧说了什么?竟然还给阿木安排了掌柜这条后路! 待阿木离开,像是无辜的兔子落入猎人的陷阱,靳菟苧撞进花解语的视线,湖水涌动中,花解语问靳菟苧: “靳菟苧,你说,你不是想要逃,对不对?” 流萤在两人之间的黑幕翩飞,试图缓解凝滞的空气,可是随着靳菟苧一声清晰的“是”,花解语身上的冷气更加厚重,“为什么?你准备了那么久的金秋盛典不要了?你的皇子妃不要了?说好的要出人头地,要让京中所有的贵女再不敢看轻你,要让大将军认可你,这些,你都不……” “阿语。”靳菟苧叹气,轻扯花解语的衣袖,“我都不要,我从来都只要一点,我要母亲。” “你!你的斗志呢?你想要让小夫人好过,让自己好过,更是要赢得金秋盛典,让大将军看到你的价值!” “嘘……”靳菟苧用手捂住了花解语的唇,从远处看,只会让人觉得两人凑得极近。 鼻息翘着尾巴尖儿往花解语的衣领口里钻,花解语凝眉往后退,却让靳菟苧的另一只手拦住,星星萤火映照中,靳菟苧语带无奈,轻声道,“没用的,阿语。” “便是赢得了金秋盛典,获九和使的尊荣又如何?我还不是在父亲手中拿捏着?我还年幼,经得起岁月蹉跎,可是母亲不行。她已经不开心了这么多年,难道要一辈子都做父亲的笼中雀?将军府是一处死境,既然正面破不了,还不能逃吗?” 黑暗中,冷冽渐渐从丹凤眼中退却,深处挟裹着一丝精光,花解语将靳菟苧的手拉下来,缓缓道,“所以,你是要带你母亲一起逃?” 靳菟苧点头,她也知道这件事听起来太过荒谬,天底下哪有女儿要带着母亲逃离自己家的,真是可笑。可她不能再拿母亲来赌了,东苑失火的事情给她敲响警钟,世间最重要的还是人,是命,什么扬眉吐气,什么无上尊贵,在人命面前一文不值。 “你要如何把小夫人从东苑带出来,嗯?” “这个就要看断荞肯不肯帮忙了。” “有暗道?”花解语面上依旧是平淡的,心里却是风起云涌,之前的东苑大火,小夫人和侍女断荞竟然从西苑的假湖逃出生天,若是能摸清此条暗道,打入东苑,控制住大将军的胜算会加大。只是西苑的防备也很是严密,每天的暗卫换班顺寻错综复杂,短时间内他还找不到门路。 眼下靳菟苧突然道,她要带着言念一起逃? 花解语一改刚刚的生气,忧心如何将人带出东苑,“仅仅是接小夫人出东苑便是难,你要如何逃离大将军的追兵?” “阿语,试一试吧,金秋盛典在即,父亲事务缠身,京中人员流动大,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你想好了?” “嗯,反正死不了,何不放手赌一把?” 轻飘飘的话,似叹息,似低喃,以柔惊断刚韧的琵琶弦,咚——的一声锵响,花解语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被靳菟苧牵着往回走,身后的流萤还在不知清愁的为暗夜点缀。 夜黑不见人,室内亮如昼。 将军府东苑内,肃穆的书房里大将军端坐在上位,其下坐着四位参将,只有小霍公子在旁立着。 霍寅客一目十行读了霍将军从前线寄回来的书信,复又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父亲征伐小国,乃是手到擒来之事,最迟年关便可传来喜报。” “话虽如此,我们仍旧不能掉以轻心,后线派人补送粮草之事要多多重视。”王都统沉声道。 王都统乃是两朝老臣,和大将军一起在马背上征战,出生入死,虽已经过了不惑之年,每日的练兵操武,让他整个人依旧硬朗不输少年郎。 负责霍将军此次战役后需的参将应声,“是。” 这时,正位之上的大将军摊开国界地图,示意几位靠拢过来,“霍将军此战,若是有人从此峡谷包抄,借着地势之利,怕是凶多吉少。” 众人随着大将军的手一路看过去,房内的七分突然凝滞,还是霍寅客先出声打破,“峡谷那边地属玄月疆土,玄月大帝以和为贵,从来不主动挑起争端战事,不需顾虑。” 一位参将道,“小霍此言不对,行兵打仗最忌有疏漏,何况是将我军后背全然交付与外人?依小将看,还需加派人手,从此处小道赶往战场,便是驻扎在峡谷不出战,也能安抚军中人心。” “此去最迟一月路程,先不论前线战事瞬息万变,说不得大兵及早凯旋而归,我们再派去的将士岂不是白白跑一趟?何况军中清苦,近年关之际,军人各个都期盼能有个团圆年,若是派军前去,怕是军中会有怨言。” 两方僵持不下,适时大将军手指点在玄月之上,直接做了最后的决定,“再派一万人马前去支援霍将军。传我令,此去的将士,每人赏银五百两,若是年关未能赶回来,每位将士的家眷再获军补三百两。” 令下,无人敢再言,只霍寅客还有些不服,“大将军,此战我南红必胜,无需再多劳军伤财。” 大将军依旧注视着地图,“所需银两我会报与皇上,国库出一半,我将军府出一半。” “本将愿为国尽力,我也出一份。”王都统表态后,还有两位也表态支持,偏霍寅客还是不服,“区区玄月不足为惧,若是派了这么多兵马前去,便是拿下玄月也不在话下!” 王都统疾言,“小霍,慎言!你的性子什么时候才能稳当些!” “少年心性嘛,我们都是从黄莽小儿过来的,可以理解!等小霍成家了,便会慢慢稳重。” 一位将士笑着打圆场,霍寅客很是恼别人提及自己的婚事,这次直接是在大将军面前,他偷偷留意大将军的神色,见并无波澜,心中一时不知滋味。 “小霍。” “到!” 大将军突然叫到霍寅客的名字,霍寅客下意识便行了军礼,“大将军有何吩咐?” “可知未雨绸缪?” 虽然霍寅客不喜舞文弄墨,这点子成语他还是知道的,“属下知道。” “玄月没有表面那么安分,这几年玄月大帝借着微生皇后逝世之名不再扩大疆土,实为养精蓄锐。如今,玄月的人已然潜入京城之中。” “什么!”众将大惊。 大将军拿出一方盒,里面放着一块丝帕,赫然是花解语遗落在西苑草地之上的那一块,“此帕子材质已经证实,乃玄月皇家专供之物。” 帕子被传下去研究,王都统凝眉,“大将军可知是玄月何人?悄无声息到南红来,莫不是想要一举攻下京城不成,狼子野心是也。” “对方隐藏颇深,帕子主人的身份至今未能查到,为防打草惊蛇,京中的一切部署照旧,目前紧要的便是将金秋盛典顺利举行下去。” 大将军的话让室内的气氛凝重,合上地图,再三思虑,大将军的眼神与王都统对上,明灭烛火间,王都统不由开口,“您是想要用出那张锲约?” 在场的人俱不知‘锲约’为何,但是听王都统华中的严肃,便知这张锲约已经触及到南红的国之根本,是到万不得已才会使出来的保命之约。 良久,大将军点头,“用吧,南红的安危重要。” 有人提出异议,“大将军,如今我们还不知玄月的动机,贸然使出底牌,会不会太过风声鹤唳了?” “一旦玄月大帝出兵,便不可能空手而归。锲约可以没有,南红不能受到一丝威胁。只怕京城之中有玄月的眼线,前去送约之人,各位可有推荐?” 无声。 与众人的肃穆不同,霍寅客十分不能理解,明明南红现在歌舞升平,一片繁荣祥和,怎得突然就转变成国将不保?他自然不怕玄月的,不过是前去送一纸锲约,这有何难? 安静中,霍寅客往前一步,“末将请令,愿前去送约。” 少年的声音落地有声,带着激昂的热血与无所畏惧的勇气,在场的老将都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当年那个意气风发,一心为国的少年。 ------------ 第七十八章 纨绔公子 大将军直接拒绝了霍寅客的请求,“你不可。” “大将军!”霍寅客不可置信地半跪在地,“属下的千里无痕马在京中再无比得过的,若是属下前去送约,必然会大大加快进程……” “正是如此,才更不能让你前去。” 一番冷水泼灭霍寅客心中的火焰,他不解呆愣地问,“属下……不懂。” “玄月的眼线在暗处,我们稍有大动作便会被察觉。金秋盛典在即,京中京外多少人慕名而来,想要与小霍切磋武艺,若你不在,定然会引起怀疑。此行,越是低调,越是简单最好。” 老一辈的将领们熟悉且服从大将军的缜密安排,也有一位年轻的少将感到诧异,“难道他玄月的眼线遍布整个京城不成?我们所有人的举动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大将军心中冷笑,还真是如此,“我心中已经有了可选之人,端看王都统能否舍得。” 被点名的王都统正色道,“大将军但说无妨。” “正是令郎——王珝。” “阿……” 连同王都统在内,不少人都惊讶出声。 京中三大酒足饭饱,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王都统幼子王珝赫然在列。王珝乃是王都统老年之子,因在王珝之前已有四位成家立业,人中龙凤的哥哥,家中长辈对王珝宠之溺之,慢慢养成了一副草包模样,王家人也并不恼怒,只要王珝平安喜乐一生便可。 王珝乐得潇洒,但在几月前犯下大错,他竟然在浮生湖欲对其表妹,也就是太傅之女郭谨偈行不轨之事,还好被人扰乱,尚未酿成大祸。王都统听闻此事,狠狠责罚王珝跪祠堂忏悔,王珝却口口声声道已经看到了郭谨偈的身子,要王都统前去提亲,定要娶到郭谨偈。 儿子被宠成这样,自然也离不开王都统的默许,面对儿子的苦苦请求,王都统一手拍在大腿上,得,谁让儿子是自己的心头肉,他便拉上老脸去赔礼提亲。 可是郭谨偈不是一般女儿家,摊上这样的事情,没有感到伤心屈辱、恨不得将此事销声匿迹,而是立刻反击。 当日下午,郭谨偈回府换了一身衣服,便和太傅一起入宫,一个告上皇后娘娘的后宫,一个在皇上面前参了王都统管教不方一本,王都统拿出多年来的功绩,才保王珝受最轻的惩罚,只是王珝的名声更加恶劣下去。一怒之下,王都统第一次大罚王珝,直到上个月才解了王珝的禁足。 是以,大将军提及王珝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感到讶异,王珝是一个只懂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让他去,能成吗? 参谋的人们还在惊讶中,王都统先反应过来,大将军真是足智多谋,连他们自己都想不到、也不会在乎王珝这么一个小人物,派他这个绣花枕头去完成重任,再适合不过。 只是想到小儿子自打出生以来便娇生惯养,从来没有做过一份苦力的事情,更别说单独出行……王都统担心的同时又狠狠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啪的一声响,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王都统下定决心,“属下代犬子领命,此行,定不负所托。” 夜色侵窗扉,暗潮愈汹涌。山雨欲来前,苍茫白日淡。 清晨,靳菟苧是被花解语叫醒的。昨夜她和花解语一起商讨逃亡路线,条条道路都被否决,无奈之下,靳菟苧对花解语说出最后的一条路,这是一条生路,也是一条充满危险的死路。 带着凝重的心情入睡,梦中一直在奔波追寻着什么,惊呼之中,她猛然醒来,便对上了晨光之中阿语的脸。 “做噩梦了吗?” 花解语少有的温和着声音,他的大手被突然醒来的靳菟苧紧紧抓住,而始作俑者却浑然不知。 靳菟苧摇摇头,她望向窗外,朗朗日光,天色晴好,“我竟然睡过头了。” 她的眼窝下面一片青黑,肉眼可见的面容憔悴,花解语心里涌起一丝怪异,但是为了尽快知道东苑的密道,他的计划被迫停下,只希望靳菟苧突如其来的逃离将军府能成功,能让他寻到密道。 拉着靳菟苧的袖子,花解语将人带下架子床,“无妨,我们现在去厨房准备点心,在大将军回东苑之前,送过去还来的及。” “嗯。”靳菟苧点头。 东苑的排查很是严密,无奈之下,靳菟苧只能将信塞在点心里面送到母亲面前。即便母亲收不到点心,多半会落在断荞那边,如今就看断荞愿不愿意冒这个险,帮助靳菟苧此次荒谬的行为。 盛典第二日,靳菟苧和花解语前去东苑送点心,断荞没有露面。 盛典第三日,靳菟苧和花解语前去东苑送点心,断荞依旧没有露面。 靳菟苧看着食盒里的点心,在湖水边发呆。将草龟丢到远处赶回来的花解语,一脸嫌弃道,“靳菟苧你真是个怪人,之前那么过分地欺负乌龟,现在却怕成这样!” 是呀,怕到无颜可见,靳菟苧心中酸涩,手指在点心上戳出一个点漩涡,她在想,断荞是不是已经厌恶她了,这才不愿见她。 远远地,靳老夫人瞧见假湖旁一蹲一立的主仆二人,凝眉往这边来,“靳菟苧,怎没有在勤学房?” “祖母安。”见是祖母,靳菟苧连忙起身,花解语也顺势拎着食盒站在她身后,安安分分的。 “孙女……练习舞曲太烦闷,便想着到外间透透气。” 靳老夫人凌厉的目光落在靳菟苧的脸上,虽然靳菟苧上了妆,靳老夫人还是能瞧出些憔悴之意,“可传达消息,你去枕星阁比试是在第几日?” “不早不晚,九月十二。” “嗯。”老夫人点点头,平淡道,“也不必过于挂心金秋盛典。那些虚名于将军府无甚意义,将军府还不至要你借金秋盛典来展现风头,就当作是玩闹一场,平常发挥便可,至于其他的人,不用在意。” 其他的人指的是谁,在场的都心知肚明。 “谢祖母,孙女知晓的。”靳菟苧很庆幸,祖母似乎并不支持自己去攀附大皇子,虽然她决定好要远离此处,这些对她来说将不会有什么影响,但能得知祖母的态度,她心里多少好受一些,“夏日炎暑,孙女前几日在街上,得了一些青蒿冬梅茶的配料,不知祖母可忌口?” 在靳老夫人的印象中,靳菟苧很少这样主动向她示好,当然除却每次佳节的客套送平安福、安康符之类。 老夫人轻轻点头,“嗯,送一些过来吧,我尝尝看。” 靳菟苧笑着应是,浅浅笑容勾得靳老夫人心头宽慰,到底是大儿子的亲生女儿,是靳家的骨肉,血浓如水,无法真正冷淡起来。 用眼神示意靳菟苧跟上来,靳老夫人一边赏湖,一边与靳菟苧闲聊,“你那大姐姐这几日也不知在外间得了什么趣,日日都往外跑,连我这边也只是敷衍了事,说几句话就不见人影。” “这几日京城热闹非凡,才子佳人齐聚于此,大姐姐爱热闹,自然跑的勤一些。等金秋盛典一过,大姐姐定是要黏您到烦了。” 老夫人想到靳繁霜的粘人劲儿,不由赞同道,“也对,还是要她多在外跑跑,若是看上了哪家公子最好,能帮我省了好大一番心思。” 随口附和,靳菟苧却知晓,靳繁霜这几日多是在祖父那边,等她的新奇劲儿过了,便不会去这么勤快的。至于祖母忧心的靳繁霜婚事,怕是难。 湖水一层一层漾开波纹,水中鱼儿争先恐后地在桥下吞食鱼食,有调皮的锦鲤一跃而出,精准地接住靳老夫人投下的鱼食,金色鱼鳞在日光下闪闪灼灼,惹得人惊叹,靳老夫人也久违地开怀大笑。这还是头一次,靳菟苧和靳老夫人之间如此和谐美好,连下人们都觉得这是一次奇妙的散心。 靳菟苧将祖母送到院前,行礼欲退下,靳老夫人叫住了她,“你稍站一下。昨晚从你母亲那里送来了点心,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回,我老人家用不了多少。本来打算让人给你送过去的,既然你过来了,就顺便带回去尝尝吧。” 这一刻,靳菟苧心中万千思绪混杂在一起,妆容之下的小脸甚至都有些泛白,“谢祖母,孙女……甚是欣喜。” 靳老夫人不是不知自己的大儿子强势霸道的古怪性子,靳菟苧这个孙女也是可怜,从记事起便和母亲分隔两苑,怕是少有受到来自母亲的关怀。 一场大火,多少次午夜梦回,次次都是大儿子冲进火海的背影,这让靳老夫人更加认清大儿子对言念这个女人的疯狂,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她不能承受失去儿子的痛苦。 时隔多年,靳老夫人再一次接到从东苑那边送过来的点心,从那个霸占她最骄傲的儿子的女人送来的点心,这一次,她没有将点心扔掉,也没有派人回去传话划清界限。 这一次,她亲手打开了食盒。 上等暗红的食盒里,是十块精致小巧的如意糕,一块压着一块巧妙摆放,可见做糕点的人何其用心。其间还夹杂一张纸条,大抵意思是言念向老夫人请罪,希望老夫人善待靳菟苧。 同为母亲,靳老夫人老了,不再是多年前那个好强过硬的婆婆,带着感怀的心情,她尝了一块精致的如意糕,入口软糯,果仁酥脆,口感极佳。 ------------ 第七十九章 龙头灯笼 几乎是颤抖着手,回到阁楼的靳菟苧打开了食盒,里面放着四块如意糕。她和花解语将四块糕点一一掰开,并没有发现任何痕迹。 “会不会只是巧合?” 靳菟苧摇摇头,对花解语道,“祖母最喜的并不是如意糕,母亲一定是借着祖母的名义来躲开父亲的盘查。再找找,一定会有线索。” 可是这真的就是简单的糕点,泄气的靳菟苧趴在桌子上,“不会呀,断荞一定传达了什么,难道被祖母发现了……欸,找到了!” 兴奋地抬起食盒,靳菟苧凑到食盒手柄下方,认真地去瞧下面的小字,“辰,林。” “辰,林?” “是的!辰时父亲会离开东苑前去枕星阁参加金秋盛典,那时候便是我们行动的最佳时机。” “可是我们要怎么去到东苑?小夫人又如何出来?” “这就要看断荞了,她定然知晓暗卫的暗道,只是断荞如此做,便是背弃了组织誓言……” 提到断荞,靳菟苧就会感到愧疚,是她让断荞做出这样背信弃义的事情,真是自私。 大手覆在靳菟苧的肩膀上,花解语安抚她,“没事儿,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不是吗?为了她的这份心意,我们更要好好部署。” 靳菟苧手下的铺子全部都有大将军的人,靳菟苧不敢做任何的改变,只准备了一些银票带在身上,就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带,轻装上阵,时刻都可以行动。花解语对她这种决然舍弃惊了下,“你什么都不带?” “我没有什么可以带的,这里的东西都不是我的。” 花解语张张口,想说她的铺子,她的地契,她的珍宝这些竟然全都不要了,真就是孑然一身。若是换成他,他可能做不到像靳菟苧一样走的如此干干净净。 “不过,还有一件东西,需要送到属于它的主人那里去。”靳菟苧轻叹,从枕头下面拿出一条玉链,她找来帕子仔仔细细地包住玉链,花解语问她,“这是何物?” 他还记得,之前就连睡觉靳菟苧都会戴着这条玉链,可见玉链的重要性。 靳菟苧没有回答,带上玉链,便与花解语一起出将军府。 京城里人声鼎沸,各色风物琳琅满目,处处都是高声笑语,就连五六岁的小孩童也能就金秋盛典的比赛说上几句,无疑是哪家公子作出绝世佳句,哪家小姐的刺绣光彩夺目、以假乱真。 喧闹中,靳菟苧和花解语从斗诗的人群前走过,一个摊位前的小姑娘笑着拦下了花解语,“漂亮姐姐,买一个吧,我家的灯笼很漂亮的,配你真是,真是……哎,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夫子若是知道,肯定又要骂我了。” 小姑娘想要用在学园新学的词语,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懊恼地在原地跺脚,娇憨中惹人喜爱。被拉住的花解语嫌弃地往后退,靳菟苧却上前蹲在小姑娘面前,“真是天造地设?” 骨碌着水眸大眼,小姑娘摇摇头,“不是,是……是……好马配好鞍!” 额,没想到竟然是这个,靳菟苧还没有反应过来,小姑娘高兴地拍手道,“可真是好马配好鞍,好船配好帆!姐姐你说我用的对不对!” “对,对……哈哈哈,好马配好鞍,阿语……”靳菟苧笑出了声,小姑娘的用词真是瞎子拍马屁,撞了! “行了,走吧。”花解语不耐地想要拉起靳菟苧的衣袖离开,小姑娘却再一次拽住花解语,“漂亮姐姐,我说的不对吗?” 当然不对,只是花解语不欲与小孩子计较,他应付道,“对。” “那你为什么要走,不看看我家的灯笼?你买一个吧,漂亮姐姐提着我家的灯笼,一定会,会,火上浇油地好看!” 实在忍不住,靳菟苧笑出了声,她拍拍小姑娘的头,“那我们就买一个吧。” 小姑娘似乎对花解语十分执着,她对靳菟苧道谢后又问,“那漂亮姐姐买不买?漂亮姐姐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真的,最……” 她还没有说完,花解语就将一枚银子扔在小姑娘怀里,“闭嘴。” “阿语,”靳菟苧也察觉出花解语有些不耐,小姑娘只是太过热情了些,“我们买一个吧,我想买!” 微眯着眼,花解语松开靳菟苧的袖子,往旁边一站,俨然一位清冷不好惹的美人,小姑娘惋惜地看了她好几眼,才按捺下想要和漂亮姐姐搭话的心思,专心给靳菟苧推荐自家的灯笼。 灯笼很是多样,有各种颜色形状,挑着灯笼的靳菟苧突然想起在半红小镇闹市的小兔子灯笼,她浅笑着看向花解语,“阿语,你还欠我一个灯笼。” “无稽之谈,靳菟苧你想买就快一些。”花解语十分不喜欢小姑娘,小女孩时不时偷瞄他的脸,他很是厌恶这个。 “在半红小镇,为了帮你,我买的灯笼被那些人弄坏了。”事实上是靳菟苧情急之下自己扔出去摔坏的,但是初衷都是因为花解语,四舍五入,阿语欠她一个灯笼不为过也。 听靳菟苧提到半红小镇,花解语还怔愣了一下,那日若是靳菟苧没来的话……将会是花解语这一生最为屈辱黑暗的一日。 当日他的武功全部被药效压制住,体力比寻常女子还要小,而他父亲的人马迟迟未到,他的暗卫死的死,伤的伤,身边无一人可以护他。 就是在这样的时候,靳菟苧出现了。说起来,靳菟苧确实是他的救命恩人。 至于靳菟苧将他从大将军手下保下来,还有在众生庙众生桥的相助,花解语选择性地忽视。他骄傲自大,他自认睥睨天地,只要不死,便是天意要他完成所愿之事。至于过程中死伤多少,他不在乎,就连他自己的命,他也不在乎。 他的出生,他的使命,已经将他的心扭曲到畸形。为达目的,他可以是任何人,也可以永远成为某个人。 “嗯?这个和那日的龙头灯笼最像了,阿语付钱呀!” 一盏龙头灯笼映入眼帘,花解语的思绪从半红小镇回来,低下头,他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的龙头灯笼,“你怎么没有买兔子的?” 靳菟苧点了点龙头,真是奇妙,那日断荞也问了她这个问题,“不重要了。” 付了钱,靳菟苧提着灯笼往太傅府去,花解语一路上心绪不宁,只应付与靳菟苧搭话。 太傅府门前,靳菟苧在外门处等着人前去传信,不一会儿,太傅府的管家小跑着过来,“郡主安。” “不用多礼,郭大小姐可在府内?” “这……”管家看了一眼靳菟苧,不知道靳菟苧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的,京中都传遍了,郭谨偈为了嫁入霍府,每日在军区外堵小霍公子,日日黏在小霍公子身边,这会儿,怕是在军区呢。 摸不着靳菟苧的来意,管家担忧她因为小霍公子的事上门来与小姐争吵,犹豫地道,“大小姐今日出门去了,郡主可有要事?” “她是去哪家诗会了吗?” “这……老身不知,不若郡主明日再来?” 明日?靳菟苧明日可来不了,抿唇,“那我便在这里等着吧。” 管家无法,只好将人带到偏厅内,唤人前去通知大小姐,他则去到后院回禀太傅夫人。 军校场上,士兵们队列整齐,声声呐喊响彻云霄,一旁的树荫下面,艳丽衣裙的郭谨偈在长椅上抱着棋谱痴看。 她身后的侍女早就不是最开始那样羞涩,跟着脸皮厚的主子,她们的心理承受力也大大增强,到现在她们能在男人堆里安之若素,甚至还有胆大的,公然对某个俊俏的将士叫好,反倒是惹得对方被同伴哄笑。 练操中场歇息,因为有京中第一美人在场,各个将士练操特别卖力,虽然大家都知道郭大小姐是冲着小霍来的,男子的表现欲依旧让他们精神抖擞。 树荫下,侍女开口提醒郭谨偈,“大小姐,小霍公子歇息了。” “嗯。”郭谨偈将手中的棋谱递给侍女收好,放眼望去,霍寅客这次竟然学聪明了,扎堆在众将士之间,他以为这样,她就会退却吗? 凤姐姐告诉她,追心上人,脸皮一定要放厚,死缠烂打到他无处可逃。郭谨偈轻笑,她仔细挑选一块色泽鲜亮的西瓜,亲自拿在手里往霍寅客那边去。 将士堆里,霍寅客皱眉看着往这边走的郭谨偈,离得近的将士拍拍他的肩膀,“小霍,看好你!” “小霍,对我们的大小姐好一些!” 开着玩笑,将士们识趣地腾开空间,推搡着地在不远处围观。 走到近处,郭谨偈对霍寅客道,“接着。” 霍寅客不动。 “啧,拿一下呀,没看到这瓜这么重,我一女子怎么拿得动。” 狐疑地看一眼郭谨偈,霍寅客没好气地道,“我只是帮你而已。” 西瓜落在霍寅客的手里怎么可能还会回来?郭谨偈轻笑,“解解渴吧,看你满头的大汗。” “我不吃!”霍寅客生气地将西瓜放在地上,“你拿回去,你一个女儿家追我到军区里成什么样子!” “自然是心悦你才来的。” 郭谨偈向来不吝啬表达爱意,她接话的快,明明霍寅客听了好多次,次次都会不知所措,红霞蔓延到耳根,“你,你不害臊!” 在军中骁勇善战,能抗能打的霍寅客,竟然如此害羞,郭谨偈笑出声音,银铃般的笑声催红了霍寅客的整张面庞。 ------------ 第八十章 一杯明月 少女清脆的笑声在浓荫下,如清风拂面,吹散了夏日些许燥热。 窘迫的霍寅客在面对郭谨偈的时候,总是毫无办法,他转身欲往别的浓荫下去,郭谨偈叫住他,“你去哪儿我就跟去哪儿,而且,霍寅客你知不知道,这瓜可是从西面快马加鞭送来的稀有品种,京中很多人想买都买不到,你竟然放任、白白便宜了蚂蚁?” 放在地上的西瓜下方,有一只黝黑壮士的蚂蚁挥动前肢往西瓜上爬。霍寅客行兵打仗,多是风餐露宿,对于粮食更是珍惜,听郭谨偈之言,西瓜还耗费了好大一番心血,不能忍,霍寅客上前拿起了地上的瓜。 “尝一尝吧,很甜的。”郭谨偈笑着对他道,水眸亮晶晶的,“我特意为了你派人去盯着店铺,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的,喜不喜欢?” 吃瓜的霍寅客顿了顿,自小他便在军中与众位将士一起练兵,很少接触到女儿家,一战成名之后,也有很多女子向他表达爱慕,但大多是含蓄的,他冷着一张脸便能打发了去。只有郭谨偈,能将爱慕两个字挂在嘴边,不论他是冷淡对待,还是大声呵斥,她都一如既往甚至变本加厉地黏上来,对于这样强烈热切的示好,他骨子里是无措的。 掉进郭谨偈盛满星子的眼眸中,霍寅客慌乱地低下头,他不知道该怎样拒绝她,她的一言一行都是真诚的,若她是花解语那样的仵作,他便能心安理得地与之打上一架,可是,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郭谨偈是心悦他的。 深深叹气,霍寅客再次强调,“郭谨偈,我并不心悦你,你不要再来寻我了。” “那你心悦谁?柳卿栌?” “怎么可能!” “尚桥茶?” “她是谁……” 郭谨偈问了一大堆人,偏就是不提靳菟苧。霍寅客也一直悬着心,害怕下一个便是靳菟苧,他想要回答是,又有些胆怯,几轮下来,不远处的将士人群中传出一声口哨,练操中场休息时间到,将士们快速归队,霍寅客刷地一下往前冲,走了几步才意识到手里还捧着瓜。 他正为难地望着手中的瓜,郭谨偈笑着说,“都被你的手碰脏了,你若是不吃,就扔了吧!” 压着心里的一股气,霍寅客三两口解决西瓜,入口清甜水润,一下子将他心中的热火扑灭,真是好瓜! 浓荫之下的郭谨偈见霍寅客最终还是吃下了自己递过来的瓜,魅惑的脸蛋上露出耀眼的笑,施施然地走回自己的长椅躺下。 侍女见她过来,连忙递上一方湿帕,郭谨偈边观望归队的霍寅客边擦拭手指,旁边另有一侍女端着花茶,等郭谨偈净手后才小心地端上来,“小姐。” “嗯。”郭谨偈慢悠悠地接过白瓷杯。 “小姐,刚刚管家派人来传信,郡主此刻在府内等着拜访你。” 放下果茶,纤细的眉毛弯了弯,“靳菟苧?” 想到什么,郭谨偈站起身,“收拾下,今日收工了。” 校练场上,见郭谨偈的侍女开始收拾行装,打拳的霍寅客深深吐气,终于走了…… 太傅府,偏厅。 太傅夫人正在接待靳菟苧。郭谨偈回来之后,客套一番,太傅夫人便离去,将地方留给两人。 千丝穿花金纱蝶随着郭谨偈的行走翩翩起舞,她在靳菟苧上位坐下,也不吩咐人重新奉茶,直接开门见山,“靳菟苧你最好真的有事来找我。” “我来,是要将一件东西给你。” 郭谨偈挑眉,靳菟苧不会是又想陷害于她吧?浮生湖一事过去有一段时间了,眼下金秋盛典比试在即,为了夺冠,世家贵女们不入流的手段也慢慢多了起来,前几日还听说有一位小姐从床上摔下来,竟然是摔断了腿,这样的圈子,真是恶心。 想到这些,郭谨偈更加不耐,“你是已经到了花甲之年吗,我及笄那日说过什么你都忘了不成?” 突然明白郭谨偈话中的意思,靳菟苧的脸有一些发白,“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未想过要害你。今日来也是因为事关霍寅客,才有此一行。” “霍寅客?怎么,你要为了他,和我宣战?” 靳菟苧摇头,“霍寅客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他的心中有家国大义,若他心悦于你,定然会护你一世安稳。” 将袖中的帕子拿出来,靳菟苧起身到郭谨偈近前,“他虽然平日里练兵打仗神通的不得了,在男女之事上却总是缺一根弦,但我知道,在这方面,他最是守礼,若是认定了一人便会是一辈子。” 这些郭谨偈自然看得出来,她现在不清出的是靳菟苧为何要来和她说这样的一番话,不该是与她下战书吗? 在郭谨偈审视的目光中,靳菟苧掀开帕子,露出里面的玉链,“这是霍寅客母亲留下来的,共一对。一条在霍寅客身上,一条……是霍姨留给未来孙媳的,现在,物归得主。” 玉链的光泽暗淡,胜在做工精巧,郭谨偈望着玉链陷入深深沉思。 在她的房内,也放着一条一摸一样的玉链,那是她对霍寅客爱慕的起源。她无数次幻想着,待到大喜那日,她再将玉链拿出来,告诉霍寅客,她便是当年的那个女孩。 “为什么?”郭谨偈相信靳菟苧说的玉链来历,只是靳菟苧为何这样做?这条玉链应该是霍母在世之时赠与她的,她为何要转送给自己,还是说,靳菟苧在打鬼主意。 “为什么……因为我希望霍寅客好。当然我不是出于那种感情,十几年的竹马相伴,不管怎样,霍寅客都帮助了我很多,我希望他好。”靳菟苧将玉链放在郭谨偈旁边的木桌上,“郭谨偈,你一定要待他好。” 放下玉链的靳菟苧如同放下一块大石头,如此,她是真的再无牵挂,连带走出霍府的脚步也轻盈了不少。而坐在上位的郭谨偈,回过头看向帕子上的玉链,一脸深重。她刚刚将玉链收起来,便进来一带着薄纱的女子。 郭谨偈见到来人,立马笑脸相迎,“凤姐姐,你怎么出来了?” “听闻郡主来了,索性无事,我便出来瞧一瞧。” 郭谨偈笑,“靳菟苧过来了不是一时半会儿,凤姐姐你现在才来,定是梳妆打扮了好一会儿才出来的。” 凤梓桑点点头,“苦夏阳灼热,我的肌肤一旦受到烈日暴晒便会起疹子,泡完药浴,做了脸敷我才出来,看来,她人已经走了。” “不巧,刚刚离开。”郭谨偈说话间,挽着凤梓桑的胳膊往府内去,自然地讲起今日的战绩,“霍寅客今日也吃了我送的瓜。” “嗯,努力是有效果的,今日是接受了你的瓜,以后便什么都不会拒绝你了。” 想着未来的那日,郭谨偈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容,如今她手中还有霍母的玉链,霍寅客,你是逃不出的! 太傅府门外,提着龙头灯笼的花解语问靳菟苧,“回将军府吗?” “逛一逛吧,阿语你是不是还没有好好逛一下京城街道,明日之后,我们就要一起浪迹奔波,今晚恣意一回!”像是拨开重云,欲要飞上九天的释重和前路未知、一勇而往的孤注一掷,靳菟苧接过龙头灯笼,对着花解语笑。 衣衫碰撞龙头,龙头在两人之间频频点头,花解语往后退一点,舌尖轻抵牙根,“好。” “咱们先杀到山水酒楼去好好吃一顿,再去往清宿小栈碰碰运气,看能不能目睹一场让人拍案叫绝的诗词比试,待到晚间,我们就提着龙头灯笼去放花灯。对了对了,金秋盛典期间若是有达官贵人遇上贤才,定是会大放烟火,若是有幸能遇上,与阿语一起共赏绚烂花火!” 靳菟苧说话的时候,神情和她手中的龙头灯笼一样频频点头,顾盼生辉。明日便是九死一生,今日她还能笑得如此灿烂,想到心中的打算,花解语对她扬起笑容,“好,我陪你。” “阿语要一直陪着我,今后便是你我还有母亲三人相伴。唔,我想想,到时我就去开间甜点铺子,我负责做甜点,母亲负责记账,阿语就往柜台那边一站,定然有很多的客人蜂拥而至。” 花解语嘴角微微抽搐,他轻轻拉上靳菟苧的衣袖,让她靠近自己一些,避免与其他的行人撞到。 “不行不行,阿语太过貌美,若是有人起了歹心便不好了,阿语还是待在家里吧,我养你便是!” “你养我?”即便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花解语还是对于靳菟苧的话感到讶异,靳菟苧竟然能有这样的想法! 望着点头,郑重应是的靳菟苧,花解语暗道傻子,浅浅的叹息被人潮淹没,“不会的,我有武功,可自保。” 靳菟苧一想也是,便开始畅想着若是安定了,便想办法偷偷给阿木传信,最好是能将阿木接到身边来。花解语时而点头应是,心中似有浓浓的愁绪,靳菟苧,你不会成功的呀。 从花解语听到并且识破靳菟苧的计划之时,靳菟苧就不会成功的! 从靳菟苧拉上花解语一起制定计划,并且将东苑确有暗道的事情告诉花解语的时候,靳菟苧更不会成功的! 这些全都被压在花解语的心中,他只面上浅笑着,如芝兰玉树,高山流云。 于是,玉壶光转,琳琅满目,半日看尽京城好风。直到月芽初升,花解语端过清宿小栈的茶水对靳菟苧道,“靳菟苧,敬你一杯明月。” ------------ 第八十一章 烟火呢喃 清澈茶水之中,一轮明月映在中央微微漾起溶溶涟漪,随着少女脆生生的一声“好”,一杯明月如数被饮入绝世美人口中,茶杯空置的一瞬,另一空着的茶杯挨着放在案桌之上。 饮下一杯茶水的靳菟苧在灯火之中对花解语灿然一笑,“阿语,灯灯也敬你。” 花解语轻笑,心中凉薄地想,靳菟苧对待自己认定的人真是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全身心地对对方好。大概靳菟苧这辈子最不该的,便是主动带回花解语,一意孤行地讲花解语划为自己人。 “阿语,你真美。” 万千灯火之中的阿语,美的无法用言语形容。靳菟苧在看花解语,花解语何尝没有为靳菟苧那一双盛着漫天星子的桃花眼而指尖蜷卷,他上前一步,大手将将覆上会说话的桃花眼之上的时候,耳畔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伴着巨大的烟火在头顶绽放,清宿小栈的客人们纷纷往窗台边来,惊叹赞美在一束束极美且短暂的烟火之中消散。 楼台之上的靳菟苧惊喜道,“放烟火了!”她欣喜地想要移开花解语的大手,明灭之间,花解语靠近在她耳边,“知道吗,小兔子这样也很美。” “什么?阿语你快松开,我要看烟火!” “我说,在烟火之中的靳菟苧很美。”特别是在所有的人都惊叹烟火的时刻,只有靳菟苧被他捂住眼睛,不被烟火分去目光,任由他卸下所有的伪装,放肆地、压迫性地、甚至恶劣地描绘着被他掌握的女子。 烟花之下的花解语只需一眼便能让人沉沦,就连他的轻声呢喃都极尽惑人心弦,“灯灯……” “你……你怎么突然叫我灯灯……”阿语的声音似乎带着尾巴,一下子挠得靳菟苧痒酥酥的不敢动弹,耳畔是阿语温热的笑,“灯灯……胜过这盛世烟火。” “你……” 绝美容颜之上的丹凤眼中浓黑一片,其间的压迫、狠辣与阴暗便是仙人见着了也会大骇,极美与极恶交汇在花解语身上,此刻的花解语是最真实的花解语,他无比享受掌握靳菟苧的感觉。 巨响之下,靳菟苧已经听不清花解语在说什么,只被花解语蛊惑呆呆地蒙眼站在原地,等烟火消散,人群中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花解语才掩住眼中的汹涌,将手拿下来,“恭迎仙女回到人间。” 靳菟苧囧,“什么嘛,在你面前我怎么可能是仙女。” 楼下人潮拥挤,京城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靳菟苧羡慕地望上一眼便转身去前台结账。两人走出清宿小栈的时候,靳菟苧突然想起之前的赌约,“嗯?阿语这是承认我惊艳到你了?” 花解语疑惑地看向她。 “之前我们不是约定好,若是我在金秋盛典上的表现让阿语也能拍手叫好,阿语便唤我一整天的仙女。如今舞曲虽然看不到了,我还能得到阿语的称赞,真是妙哉!” 回以轻笑,花解语也不反驳,金秋盛典啊,靳菟苧你怎么可能逃得掉,真是可怜的小兔子,现在就勉为其难地迁就些,让靳菟苧多笑一笑。 于是,直到入睡之前,花解语都是唤靳菟苧‘仙女’。 月落参横,西苑阁楼里靳菟苧和花解语悄声起床,花解语拿出假面仔细为靳菟苧上妆,一番装扮后,靳菟苧原本白皙的面容变得有些蜡黄,看着黄镜之中的自己,靳菟苧不由惊叹,“真是厉害,我都快认不出自己了。” “把这个服用了,它可以改变你的声线,效用只有半个时辰,我们须得加紧了。” “嗯。”靳菟苧毫不犹豫地吞下药丸,花解语轻轻吐气,为了知晓东苑的暗道,他大费周章为靳菟苧遮掩,此行若是不成功实在说不过去。 变了模样的二人相视一眼,微微颤抖着手,靳菟苧轻轻打开隔门,时辰尚早,外间空无一人,回头对阿语点头,两人快步往阁楼外去,而昨夜带回来的龙头灯笼被孤零零地遗弃在架子床床头。 提心吊胆地下了阁楼,为防西苑的暗卫对他们两人起疑心,二人不慌不忙地从大道往外走,才走出大门,便见阁楼之外站着一身军装的小霍公子。 靳菟苧心中猛吸一口气,霍寅客是怎么回事,这么早在她的阁楼外间做什么!好在落后一步的花解语轻轻拍了下靳菟苧的后背,靳菟苧即刻调整心绪,一步一步往前走去,待到霍寅客面前,顶着霍寅客打量的眼神,靳菟苧平淡开口,“小霍公子安。” “你们二人是靳菟苧阁楼的人?” “正是,小霍公子为何这么问?” 被靳菟苧反问一句,霍寅客有些不确定,眼前的两位侍女有些面生,但阁楼侍女众多,他也不可能全部都认清,“你们二位这个时辰出去做什么?” 管的真多!靳菟苧心想自己还没质问他,为何在她的阁楼外站着。也不知道他是第一次如此,还是日日如此,他也不怕府内的下人们看到了,传出去些风声,让郭谨偈听到误会了怎么办? 心中再怎么腹诽,面上端的是恭恭敬敬,“回公子,郡主这几日胃口不佳,城南的甜点铺有一点心郡主特别爱吃,奴婢们商量着特意起个大早,前去买新鲜出炉的甜点回来。” “她这几日定是忧心金秋盛典,罢,你们二人跟我一起走。” 霍寅客雷厉风行,话音刚落地,转身就往外走,背后的靳菟苧眼睛瞪得大大的,难道真要霍寅客带着他们去往城南不成!她如此焦急,花解语却安抚地看她一眼,抬脚跟上了霍寅客。 跟在霍寅客身后,还是有一点用处的,至少他们遇上其他的管事或者侍女可以不用问候,直接大摇大摆地从他们面前走过。 大将军府门外,黑马枣糕被霍寅客的下人牵着,霍寅客一个翻身上马,望向两个侍女的时候,眉头皱了起来,“对呀,我带着你们两人一起,累坏了我的枣糕怎么办。” 花解语连忙上前一步道,“奴婢惶恐,怎敢与小霍公子一道出行。奴婢算了下,此去城南步行须得两柱香的时间,不若小霍公子骑马先行一步,相信一盏茶的时间便能到城南。” 霍寅客抿唇,“我还要赶去军区早练,怕是赶不回来。” “无妨,奴婢们前去取便是,这样也省了排队的时间。”见霍寅客还是犹豫,花解语继续道,“小霍公子放心,此次甜点,奴婢们便不邀功,定然会在郡主面前为小霍公子美言几句。” 这话一出,霍寅客的耳根徒然泛红,他清了清嗓子,“你们脚步快些,莫要让甜点放久失了味道。” 靳菟苧和花解语齐齐点头,霍寅客拽起马绳,狠狠地夹马肚,枣糕如离弦的剑一样飞奔远去,可见他的拿一下有多用力。 说什么心疼枣糕,靳菟苧冲马背上越来越远的背影蹙鼻,等人影拐过街角,她又怅然若失,与花解语往反方向而去。 离将军府有一段距离,花解语再三确认身边没有暗卫跟着后,他一把拉住靳菟苧的手,“可以了,我们现在去哪儿会面?” “去东林。” 轻轻的一声“嗯”在风中飘散,靳菟苧这才反应过来她被阿语揽着腰肢飞上屋檐,还好现在时辰尚早,街上没有多少人,不过几个眨眼间,花解语就带着靳菟苧来到东林。 望着眼前的密林,花解语皱起眉头,“此处与将军府所在方位乃南辕北辙,我们要如何去往东苑?” “放心。”靳菟苧从衣襟里面拿出两包药粉,她将其中一包递给花解语,“散在身上,这样我们的气味便不会被林中的猛兽发觉。” 花解语照做,“你什么时候准备的药粉?” “架子床板里放着的呀。” 花解语默。 初时,还有些阳光穿透层林照射进密林里,越往里走,参天树木拔地而起直指天际,光线越来越暗,空气中带着渗骨的凉意。靳菟苧像是毫无规律地左拐右拐,花解语沉心记了些路线,“此林可是有机关?” “我们正处在无相八卦阵中,阿语跟紧我便是。” 瞧见靳菟苧鼻尖的水珠,花解语压下心中的好奇,沉默跟在靳菟苧身后,如此绕圈约有一盏茶的时间,靳菟苧猛然拉着花解语往一草丛里跳,“阿语跟上!” 眼前明明是半人高的野草,靳菟苧却义无反顾地往里面跳,绕亏花解语见多识广,他也毫不犹豫地跟着靳菟苧纵身一跃,扑通两声,身体传来赤痛感,花解语一抬头,发现他们竟然落入了一石洞之内。 “这、这里是……” 靳菟苧从衣带里拿出事先备好的一颗夜明珠,莹莹皓光慢慢驱散一些浓黑,“这便是能通往东苑内部的暗道。” 深不见底的石洞森冷一片,稍微动一下便有回声,可见石洞有多大。 花解语的武功高强,夜视能力极佳,可他也只能看见隐隐约约的石壁,再远些便什么都看不清,他深深皱起眉,“洞内也有阵法?” “嗯,阿语抓紧我。”借着微弱的夜明珠光亮,靳菟苧带着花解语往里走到宽阔之处,她出言告诫花解语,“不可乱摸,不可乱移动,阿语拉着我,跟紧我的步伐便是。” 花解语应是,眼中幽深一片,此行真是大开眼界,大将军确实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 ------------ 第八十二章 死地求生 走过漫长的暗道,就连花解语都无法丈量他们走了多远的距离,直到推开一扇石门,眼前的暗道慢慢被石壁之上的夜明珠照亮,他有一种预感,他已经在东苑内部。 果不其然,走在前面的靳菟苧明显放松下来,她微微转过头来对花解语道,“顶头的石门,便是通往我母亲房内之地。” “你之前走过?” 摇头,“暗道内的每一机关时刻变化,我们刚刚来时的路是断荞特意为我们打开的,待出去的时候,阵法会再次发生改变。” “那我们要如何出去?” “父亲身边知晓暗道的暗卫只有三人,断荞便是其中一人。也唯有他们三人,一人只有一次进出暗道的机会,只要他们触发机关,洞内便会开出唯一一条生路。”正是因为如此,靳菟苧才会愧疚不已,断荞能够答应帮助她,是拿断荞的命在赌,这份恩情,靳菟苧无以回报。 闻言花解语紧紧握起拳头,暗道之内的机关他怎么可能堪破,即便知晓暗道所在,也难以运用。他凉薄的目光落在靳菟苧的后背上,眼中阴冷一片,靳菟苧定然还知晓其他重要的秘密没有说出来。 拾荒小店那次,他下血本拿出忘尘云袖此等烈酒来灌醉靳菟苧,试图从她口中套出些暗道的秘密,靳菟苧却死死守住,若不是这次行动,花解语差点就信了靳菟苧什么都不知道的假象。 冷冷地勾起唇角,看来大将军对靳菟苧的栽培还是有用的,而且,靳菟苧身上可利用的绝对远远超出花解语的想象。花解语心中再次对大将军升起一丝敬佩,他有那么一点懂得大将军为何要如此对待靳菟苧了,他只需验证一番便可确认。 前方的靳菟苧突然停下脚步,花解语正想问怎么了,凭着身高优势,看见面前的石门,他才知晓这是到达门口了,只需推开机关之门,外间便是言念的房间。 怎么不开门的疑问悬在嘴边,安静的洞内依稀听见外面稀疏的声响,花解语见靳菟苧使了个安静的眼色,便凝神仔细听辨起来。他也竖起耳朵,外间的声音不可描述,虽然花解语从未经过此事,也少有接触,但是身为男子,他立时就明白外间在进行着什么。眼见靳菟苧还想将耳朵贴在石门上去听,他连忙将人抵在石门,大手一下子捂住她的耳朵。 带着一丝疑惑的水润桃花眼望向花解语,莹莹夜明珠的映照下,花解语看着被自己身躯全然遮住的靳菟苧,外间的响动越发大了起来,他的手也越发使力,纯白的桃花眼直勾勾的,花解语恨不能生出第三只手来遮住靳菟苧的眼眸。 可是渐渐的,纯白染上红惹,靳菟苧整个人僵住,她的眼角通红,小脸却惨白一片,再也受不住,她将自己狠狠埋进花解语的胸膛。花解语的身子也僵了,靳菟苧扑过来的一瞬间,他不知道是因为温热而不适应,还是因为靳菟苧知晓外间的事情而怔住。 花解语更没有意识到的是,在他明白的一瞬间,他下意识就护住靳菟苧时的一刹心慌。 紧箍在腰间的小手如无根浮萍般无助惶恐,如菟丝子花般万分依赖,花解语第一次对于别人的亲近没有感到厌烦,他用身躯为靳菟苧筑起铜墙铁壁,竭力将外间的一切隔绝在外。 久久,久到外间的声音停歇许久,久到断荞将言念收拾妥当打开石门,靳菟苧才从花解语怀中出来,对上断荞的目光,断荞的脸色也不自然起来,还是花解语出声打破一室的怪异,“小夫人收拾妥当了?” “母亲……”提到言念,靳菟苧甩甩脑袋,打起精神往屋内走,靠坐在床上的言念一瞬间就红了眼眶,“灯灯,我的灯灯……” “母亲!”靳菟苧扑在言念床前,“母亲,灯灯带你走,我们离开将军府!” 言念欲言又止,她何尝不想离开大将军,年少的时候有家人牵绊,再之后便是因女儿而臣服,如今女儿肯为了她如此冒险,她自是感动万分,可是大将军这人呀,斗不过的…… 言念嗫嚅,“灯灯,是母亲没有用……” “小夫人,有什么话之后再说。”断荞将一包袱递给花解语,复上前帮助言念穿鞋,“我们抓紧时间,大将军的猎犬嗅觉极其灵敏,早一些离开此处,撒下掩埋气味的药粉才能更起作用。” 言念还有一些犹豫,她对大将军的畏惧已经刻在了骨子里,若不是断荞苦口婆心劝说,加上靳菟苧送来的纸条让她心酸难抑,她实在没有勇气做出这等决定。 眼下行进到此,她也不好再打退堂鼓,任由断荞将她背起来。靳菟苧此时还未曾意识到母亲的异样,只当母亲体弱,断荞才背着母亲前行。 四人进入暗道,这一次有断荞带路,她们绕的圈子少了一大半,不消一刻钟的时间,断荞将她们带到一安全的位置,她小心地将言念放在地上,“郡主,从此处出去,便是东苑后院私设的密林,你们一切小心。” “断荞……”言念拉住欲脱手的断荞,“你和我们一起走!” “小夫人,东苑还需要我前去断后。若是我未能按时去领取每日的物资,管事的必会起疑心。而且,我久不从你房内出来,暗卫定然会去查看的。” “不要,我们一起走,你这一回去,大将军不会饶过你的……” 言念的话让靳菟苧也深深皱起眉头,她开口道,“断荞我们一起走,大将军定然猜不到我们会藏身在东苑后院的密林之中……” 断荞狠心拉下小夫人的手,“密林须得进入深处才不会被外面的暗卫搜寻到,我必须回去为你们争取时间。小夫人,断荞能得您真心相待,是断荞这辈子最珍贵之物,断荞只愿小夫人今后笑颜常开。” 深深的一拜,断荞转身就走,言念焦急地去追,却忘了自己现在是一个废人,狠狠跌落在地上,靳菟苧惊叫去扶言念,“母亲!” “断荞,回来!”言念趴在地上,几步之外断荞最后深深看一眼言念,转动机关,出现的石门将断荞和她们隔绝开来,石门后面传出断荞的叹息,“快走吧……” 靳菟苧费力想要扶起言念,奈何言念的脚根本就不能站立,靳菟苧震惊地望向母亲的脚,“怎么会……他没有给你请女医医治吗!” 言念泪眼婆娑,“没用的灯灯,他不愿让我站起来,他要罚我!断荞回去一定会丧生的,他疯魔起来什么都做得出来,我们回去吧,我们不要和他斗……” 言念整个人陷入迷乱的状态,靳菟苧是第一次看见母亲这样失态绝望,她知道母亲一直过的不开心,却没想到母亲的精神竟然这样脆弱,正在她无措的时候,花解语点上穴位,让言念陷入昏睡之中。 “我们先走,不然就来不及了。”花解语将手中的包袱递向揽住言念的靳菟苧,“快些呀!” “嗯,你轻一点。”靳菟苧抹干泪花,接过包袱,帮助花解语将言念背在后背。 前面的通道只有一条,没有多余的分道,花解语在前面带路,过了一刻钟终于看见隐约的亮光,加快脚步,刚刚走出暗道,他们身后的石门就轰然碎裂,靳菟苧知道,这一条断荞打开的生路不复存在。 身后是一片碎石,面前是浓密的树木,林中蛰伏着吃人的飞禽猛兽,而他们却要深入这一片死地,为的是求生。 “现在要往哪边走?” “我们一路往西边走,那里有一条小溪,可以通往阿木住所附近的那条湖水,等风头暂过,我们再出去,这几日要委屈阿语和我们一起艰苦度过了。” 花解语对她安抚浅笑,他背着昏睡的言念往西走,靳菟苧拿着包袱跟上,天地间,仿若只剩他们三人。 东苑,言念房内。 断荞将药粉撒上之后便出门,她照常去取了早餐回来,在房间内空坐了一会儿,又端着完好的膳食出来,在门口,她对看守的侍卫道,“你们守好此处,我要出府一趟。” “断荞姑娘,自大火之后,大将军特意吩咐过,小夫人房内的人一概不能外出。” 侍卫将长刀横在门口,断荞冷冷道,“退下,何时敢拦我了?我出去是要为小夫人置办月事之物,你敢拦下我?” 侍卫黝黑的面庞微红,怔愣间,断荞已经踏门而出,树上的暗卫将这一幕看在眼中,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另有暗卫飞身离去。 消息传到大将军这边的时候,枕星阁台上的射箭比试刚刚拉开序幕,台下的百姓高呼要他们的大英雄露一手,众位参加比试的世家子斗站立在一旁,用钦慕期待的眼神等待大将军的第一箭。 大将军派人去拿自己的弓箭之时,下人上前附耳道,“断荞执意出门,为小夫人置办月事之物。”大将军毫无波动。 高声喝彩中,更有观看的小姑娘对大将军喊出羞人的话,少女怀春总是会对带着光环的英雄产生爱慕,在场的人都轰然大笑,也只有在金秋盛典这样万众激动的场合下,人们才敢稍微打趣下他们的冷面大将军。 搭箭,拉弓,抬眸,一系列的动作利落有力,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大将军手中的箭上,下人却在这时不顾场合,疾步走上前,附耳在大将军旁,道,“断荞甩开了暗卫,不知所踪。” ------------ 第八十三章 拳与珠子 枕星阁高台之上,万众瞩目,大将军手中离弦的剑带着厉风呼啸而过,厚重的一声“铮”,利箭直直刺透靶子,后面站立的侍从惊叫躲开,再抬头的时候,利箭直挺挺地扎进墙壁之上,侍从劫后重生,虚脱在地,场下屏息的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排山倒海的掌声震彻云霄。 “大将军!大将军!大将军!” 在整齐划一的呐喊声中,大将军板着脸走下高台,身后的下人急忙跟上,主考官见大将军竟然直接离席,料想是有什么突发事件,便上台继续主持接下来的比试。 离席的大将军沉声问身旁的下人,“是在何处不见的?” “城东。” “派人去找。” 大将军说完这句话,竟是连马车都不坐,直接解了缰绳,策马飞奔离去。 他一路没有停歇,直奔东苑言念的房间,房门被猛力掀开摇摇欲坠,可是房内干干净净,空无一人,大将军突然嗤笑出声,一丝伤痛一闪而过。 “来人。” 霎时,五个暗卫现身在大将军身前跪下。得到消息从西苑赶来的暗卫扑通跪地,“回大将军,郡主和花解语一起不见了。” 大将军冷冷道,“她们何时不见的?” 暗卫将头颅深深低下,他们实在是不知郡主是何时离开阁楼,视线内出现两双黑色的鞋子,暗卫知道自己办事不利,他们顺从着侍从被待下去,等待他们的将是无尽黑暗。 “传我命令下去,封锁城东的城门,全部人手追查断荞的下落,找到夫人后,断荞就地斩杀。” “是!” 这一日,京城先是封锁了城东的城门,不过一个时辰,京城所有的城门都封锁起来,若要出行必拿出过硬的令牌,许多进城来看金秋盛典的百姓被滞留在城内,百姓稍有怨言的时候,将军府的人为每一位因城门封锁而不能归家的百姓安排客栈住所,并且补偿十两银子。 每一位百姓都拍手称赞大将军,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南红的大英雄实至名归。他们虽然不知大将军在追捕什么人,但都尽力配合,有的甚至不要补银,直言会配合大将军的一切安排。 而在大将军府的东苑,连空气都凝滞不动。 院内,下人拖着一身破烂的断荞从水房出来,湿哒哒的头发贴在她惨白的面容之上,身上传来蚀骨的痛楚,她粗喘着气,明明是夏日,她却冷到颤抖。 头顶是大将军阴沉的声音,“最后问你,夫人去哪儿了?” 颤抖的断荞蜷缩着摇头,能够分散大将军的注意力,为小夫人争取到哪怕多一点的的时间,她都觉得值得。她知晓大将军有很多手段能将人折磨的生不如死,这些她并不怕,她怕的是大将军身边的催眠之人,会蛊惑心神,让她不自觉说出小夫人的地方,想到这里,她的头越发低下去。 俯视断荞的大将军一眼就看穿断荞的把戏,他根本不屑和下人动手,只是事关言念,他心中的怒火越烧越烈,碰的一下,他一脚踹上地上的断荞,断荞支撑不住晕倒过去,所有的侍卫都不由抖了抖身子。 压抑中,只听大将军的声音,“把她戴上口枷,吊在水房内。所有的人全部出动,就是把京城翻个底朝天也要把人找出来!” 侍从前去拉断荞,这才发现断荞的嘴角有鲜血流出,侍从连忙去探鼻息,万幸,人还在。还好大将军刚刚及时,不然断荞就已经咬舌自尽了。 入夜,将军府一片肃穆。 为了防止走漏风声,大将军派人将靳菟苧的阁楼层层围住,听到消息的靳老夫人等直觉靳菟苧犯了什么错,她派人前去打听却毫无线索。靳繁霜将生闷气、咒骂大将军一通的祖母哄消气,这才带着侍女离开。 走到分叉路口,靳繁霜想了想,抬脚往阁楼而去,跟在她身边的侍女在入院之前,大着胆子去拦靳繁霜,“大小姐,我们还是回去吧,牵扯上东苑的事情,西苑的夫人们又要拿这件事情来说事了。” “我还能怕她们不成!进来!”几乎是连拖带拽的,靳繁霜将侍女拖进门内,让她在墙角站着,“和在戏园那次一样,懂?” 侍女哭丧着脸点头如蒜,摊上这样一位主子,真是时刻都要提心吊胆。 靳繁霜小心翼翼地往里面走,扒着墙角才探出半个头,便被侍卫发现,“靳大小姐,请回。” 被发现的靳繁霜大大方方地站出来,她这才发现同样被侍卫们拦在阁楼外间的霍寅客,狠狠地推开身旁的冷脸木头,她往霍寅客身边来。 “怎么,你不是大将军的手下吗,为何也进不去?” 霍寅客转过身望向靳繁霜,他的手中还拿着冷掉的甜点,神情落寞,“我在军中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 “大将军待你比靳菟苧还好,你去帮她说说话,这样把人关在阁楼里算什么?” 霍寅客抿唇不语,大将军一旦下令便不会更改,而且听说这次大将军生气和小夫人有关,但凡涉及到小夫人,无人能劝。 “哎,你回话呀!眼看都要比赛了,靳菟苧还被大将军像是囚犯一样关起来,传出去岂不是要人笑话,大将军还想不想让靳菟苧在金秋盛典上出风头了?” 霍寅客依旧不语。 靳繁霜看一眼重重把守的侍卫,见她望过来,各个往前站一步,生怕靳繁霜硬闯,毕竟靳大小姐天不怕地不怕的名声都快赶上郭谨偈了。 冷哼一声,靳繁霜狠狠地推霍寅客,“你是木头不成!和你说这么多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霍寅客张张口,却什么也没说,转身往外走,靳繁霜也小跑跟上,“怎么说你也是靳菟苧的竹马,为她说些好话怎么了?还是说你真的移情别恋,喜欢上了郭谨偈这个花瓶?” 骤然停下,霍寅客直直地开口,“再说一次,我不喜欢郭谨偈。” “真是好笑,你出去听听,京中便是三岁小孩都知晓你和郭谨偈不一般。郭大小姐宁愿去军区温习棋艺,也要和你待在一处,郭大小姐从来不与人低头,却次次与你和颜悦色……” “住口!她是她,我是我!我说过了,我……” “那你就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呀,你去当着所有的将士的面说清楚,你去在金秋盛典的比赛上一字一句地告诉所有人,你怎么不去!” “不,我不能这么做,我不能让郭谨偈陷入难堪……”摇着头,霍寅客因为心中的秘密而不得不保全郭谨偈,他何尝没有发觉,郭谨偈就是凭着这个把柄,在不断地逼迫他,可是他不能!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霍寅客竟然还是如此退缩,靳繁霜嗤笑一声,眼睛望向高空残月,“霍寅客,我真是瞧不起你。小时候我就知道你待靳菟苧不同,被我说中了心事还威胁我,用蛤蟆吓我,不许我乱说。如今大了,连拒绝其他的人都不会,只会退缩逃避。” “就你这样,靳菟苧怕是要眼瞎了,才会喜欢上你!” 怒吼出声,才刚刚迎上来的侍女听到如此巨大的信息,心中咯噔一下,她死命捂住自己的耳朵,听不见,什么都听不见,自我催眠之中,只听见主子带着怒气的吼,“还不快跟上!” 侍女反应了一下,这才明白主子是在叫自己,连忙对小霍公子行了一个礼,顾不得姿态,小跑着去追前面的主子。 留在原地的霍寅客耳边嗡嗡作响,靳繁霜的话比刀子还要利,一下下将他的心戳得千疮百孔,他猛然将拳头打在墙壁之上,整个墙面都落下一层薄薄的尘。 多年前,与小靳菟苧吵了架的小霍寅客也是拿墙壁出气,拳头狠狠砸进墙壁,那时候小靳菟苧就生气地用珠子扔他,“你走,回你的霍府砸去!” “我偏不,就要当着你的面砸!” 小霍寅客脾气倔的像头牛,再遇上和小靳菟苧生气,什么理智呀都不复存在,各种傻里傻气的事情都做得出来。到后来,小霍寅客的手背隐隐有血丝沾染,可他轴的狠,小靳菟苧一激他,他像是不知道疼一样继续。 到后来小靳菟苧气笑了,她把珠子扔到他的脚边,不再是骂他,“捡过来!” 泛着血丝的拳头在半空猛然停下,他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爱捡不捡!” 她说完这句话就往阁楼去了,小霍寅客弯腰一一捡起地上的珠子才跟上去,进了阁楼自然是好好包扎伤口,这时候的他们已经忘记最初是为何生气吵架了。 再大一些,霍寅客和靳菟苧吵架,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他就说,“西苑阁楼的墙是时候该换了!” 两人想到墙壁上多次被霍寅客砸过之后明显不同的地方,噗嗤一笑,小的时候靳菟苧以珠子作为台阶,发出我们不要吵了的信号,大了一点,霍寅客用当年的蠢笨来求和,暗示靳菟苧不要和他计较了。 那个时候什么都能轻易扯平,越长大,牵扯的事情越多,军中的谋划,圈子里的算计,学园里的纠纷,太多太多,再也不是这么一句简单的话便能和好了。 想到这些,霍寅客扒着墙壁慢慢滑下身子,他毫无形象地跌坐在地上,肩膀之处正对着一个小小的漩涡,上面隐隐约约显现处淡淡的指缝印迹,无声苦笑,大拳和小拳头印记重合的一瞬,霍寅客紧紧闭上了眼眸。 ------------ 第八十四章 一生臣服 夜幕中,霍寅客踏着无边沉郁而来,大将军书房外的侍从小心驱赶鸣叫的虫儿,转身望见小霍公子,万千话语只化为一生叹息,“小霍公子还是回去吧。” “到底发生了何事,大将军会如此动怒?” 侍从摇摇头,“小霍公子回去等消息吧。” 深深望一眼黑漆漆的书房,霍寅客抬步离开,他也没有回霍府去,而是去往城门,他猜测靳菟苧可能是和重要军机撞在了一起,一路上他都在脑海里将一件件事情排查,奈何他想了很多,始终不能想到会有什么军事会和靳菟苧沾边。 在霍寅客绞尽脑汁为靳菟苧开脱罪名的时候,密林之中的靳菟苧一行人终于找到了落脚之处。 这是一个九曲回肠的石洞,进到最里面,靳菟苧从断荞给的包袱里找出蜡烛点上,烛火将石洞点亮,因为石洞的曲折,倒不用太过担忧会有亮光泄露出去,被林中猛兽发现。 “母亲何时会醒来?” 一旁的花解语在翻断荞给的包袱,“快了。”包袱里有打火石、蜡烛和几张大饼,最下面另有一方包起来的东西,他单独将小包提出来,打开之后,赫然映入眼帘的是几张大份额的银票,下面却是几个瓶瓶罐罐。 将母亲安顿好,靳菟苧也走了过来,她拿起一个白色的瓶子在手中观察,“这是何物?” 烛火中,花解语的眼中快速闪过一抹讥诮,把手中的纸条反过来给靳菟苧看,“能让你母亲站起来的解药。” “什么意思?”一下子将纸条拿过来,借着微弱烛火,靳菟苧轻轻读出上面的字,“黑为溶骨,白主固筋,黑白接骨,昼夜可成。” 再次将纸条上的字读了一遍,靳菟苧猛然看向昏睡的母亲,视线落在母亲不能支撑站起的双脚之上,入坠冰窖,她颤抖哆嗦着道,“他竟然这样……他竟然、他竟然……” 见靳菟苧情绪不对,花解语收起对大将军疯狂之举的讥诮,他轻拍靳菟苧的肩膀,安抚道,“无事了,我们带小夫人逃出来了不是。” 夹杂着哭腔,“可是,这是母亲呀!他怎么忍心活生生地将母亲变为残废!” “别哭,小夫人还有救。”此时的花解语自然无法理解大将军这种疯魔的举动,他甚至借这个荒唐举动在心中贬低大将军。 “定然是上次的大火事情让父亲耿耿于怀,我该早一些行动起来的,如果再早一些,母亲就不会遭受这些苦难……”只要一想到这些日子以来,母亲的双腿被下毒药无法行走,靳菟苧就心痛欲裂,她无法想象失去行动能力的母亲在父亲、不,在大将军面前该是怎样的委曲求全,尊严尽失。 “灯灯……” 言念柔和的声音传来,红着眼角的靳菟苧几近哽咽到说不出声,“母、母亲……您受苦了……” 握上靳菟苧的手,言念浅浅笑着,“能看到灯灯,母亲一点都不苦。” 母女两人互说情谊,花解语仔细辨认黑白瓶子中的药水,竟然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融骨水,没想到大将军会将如此剧药用在他的金丝雀身上。他将黑白瓶子中的药水混合,等两人的情绪稍微稳定一些了上前,“此药一旦离开冰室,超过三日便会失去效用,小夫人还是先上药吧。” “我来吧。”一心牵挂母亲的靳菟苧并没有质疑花解语是如何知晓的,她接过药水,小心地扶住母亲,脱下鞋子的一瞬间,花解语转过身装作整理包袱,等拍击药水的声音消停下去的时候,花解语听到言念的声音。 “你便是灯灯排除万难带回来的绝世美人?” 想想这是靳菟苧无比敬重的母亲,花解语多了几分看重,他回过身来,尽量不去看露出的脚,“小夫人安,花解语是也。” 言念对着花解语点头,她轻轻地点了一下靳菟苧的鼻尖,“果真是为色不成?” “母亲也打趣我。”靳菟苧细心地给言念另一只脚上药,言念招手让花解语到跟前来,从家族几口人询问到平日里的喜趣爱好,花解语都一一答复,三人之间一片和谐。 天将破晓之际,花解语轻飘飘地起身往外走的时候,本该熟睡的言念却毫无征兆地开口叫住了花解语,“阿语。” 言念一点架子都没有,昨夜她便跟着靳菟苧一起唤花解语为阿语。 “小夫人,您怎么醒了?”言念的呼吸太轻,让花解语以为她在深睡之中,他才想趁此机会出去。 言念的手悬在半空之中,从靳菟苧的眉梢描绘到削尖的下巴,目光眷恋万分,最终还是轻轻点在靳菟苧的鼻尖上,如蜻蜓点水,一触便离。 轻若飘雪的相触,是用多少个深夜的痛哭和隐忍,是用多少次的向死而生才换来的一刹那逢春枯木。飘雪的不停留不是因为眷恋不够深刻,而是因为她能够挣脱天的束缚,已经是行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稍纵即逝间是世间最缠绵的殇。 不再留恋,言念对花解语轻声道,“不要吵到灯灯,阿语可否带我去到外间,我几句话想单独和阿语说。” 花解语有预感,小夫人定然是做了什么决定,当日在房上偷看到的,这个毫无尊严苦求大将军的女子,明明如蒲草一般柔弱随风飘,此刻却让花解语莫名想到了强大二字。 “得罪了。”他上前,第一次心甘情愿地将小夫人抱起,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两人离去的时候,靳菟苧睡得格外深沉。 天光乍破,泛着冷意的银光刺破云层,经过万丈高空的洗礼柔和了些许锋芒,照射进浓密林间,光与绿的交汇,惊心动魄。 靠坐在巨石之上,言念蕴含着泪光环视密林,她眼中的光芒就连花解语这般冷心的人也为之折服。难得的有耐心,花解语站在一旁望着眼前贪婪感受密林清晨的金丝雀,他的心中一时多了许多从前没有过的情绪,有诧异,有怜悯,更多的是一种无法分辨的情愫。 身为无能之人,言念无法反抗大将军,可她却用尽了自己的所有,只为让靳菟苧稍微好一点点。作为母亲,没有任何关系人能指责言念。世间的母亲,是否都是这样伟大? 逗他笑和他一起吃臭豆腐的那个人,他做错事后,狠狠训斥他的那个人,在他差点走上弑父这条路的时候,打了他一耳光说:若是她还在,也会如此。 若是他的母亲还在,能否如小夫人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能够放弃所有? 这个问题的答案,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 深深突出一口浊气,花解语的目光不着痕迹的掠过小夫人的脚,距离她的脚恢复至少还需一个夜晚的时间,他便再等等吧。 “夫人回去吧,再过一会儿就要上药了。” 言念向花解语招手,“阿语你知道吗,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感受过这么清新的早晨。每日夜都是面对不变的房子,呵……也不是不能忍,只是没有希望,才是最让人绝望的。” 枯瘦的手覆上花解语的手背时,花解语没有躲开。 “留在将军府,眼睁睁看着灯灯嫁与一个她不喜、而大将军能一手操控,甚至是从中获利的人,又有什么改变呢,不过是更加加重了压在灯灯身上的巨石,一辈子都不能逃离将军府的魔爪。” 花解语知道,这是真的,靳菟苧与将军府生来便不可能撇清,除非大将军再有其他子女,除非,靳菟苧销声匿迹。 “所以,您才决定要和我们一起逃离将军府?” 点头又摇头,言念回头望了眼洞口,那里,有她今生唯一的光,“不,是你和灯灯,我不能走。” “为何?”虽然花解语为了自己的计划,一定会让此次出逃失败,但是听到小夫人的话,他还是很讶异,他完全看不懂眼前的人。 “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威胁会伤害到我的灯灯,我都要冲上前去,何况是面对大将军这样一个不可能战胜的对手呢?即便我们避开了大将军在京城的追捕,只要大将军不放手,便是逃到异国他乡,终究会被抓回来,我不能让灯灯毁在这里,更不能让灯灯流离失所,惊慌度日,像我一样一辈子都不能光明正大地走在人群之中,这场出逃,要走的一定是你和灯灯,而我,是来献上一位母亲最后的告别。” 望着花解语惊讶的眼神,言念拍拍她的手,“别怕,没有我这个累赘,你和灯灯一定会闯出一片新天地。大将军要的不过是我的一生臣服,为了保全断荞,为了灯灯的美好将来,东苑的一方四角天地,也不是那么难捱。” 这一瞬间,花解语甚至产生了将小夫人带到没有大将军的室外桃林去的冲动,如靳菟苧所说的那样,让眼前的柔弱女子可以漫步在灿烂山花之中,清茶相伴,闲云相嬉。 只是这终究是天方夜谭,大将军不可能放过小夫人,花解语不可能打乱自己的计划,平凡之人的命运注定被大权在握之人捏在手心,所有柔软不够坚硬的情感在大势所趋下只能被掩埋,唯有新的天地出现,才能再次发芽。 在新的天地之下,侥幸躲过浩劫的,或壮烈或无声牺牲的,在铭记之人的心尖开出向阳之花,生生不息。 这样的大局牺牲,花解语深谙其道,是以,为了大业,他什么都可以牺牲,哪怕是他自己。 ------------ 第八十五章 忠诚守卫 斑驳晨光中,花解语听见自己这样对小夫人说:“明日吧,再与靳菟苧多待一天,等你的脚好了,我便带你瞒着靳菟苧走出这片密林。” “阿语和灯灯一样,是体贴人的小棉袄。”言念却摇了摇头,继续道,“断荞等不了的,而且,我的脚能否站起来,决定权还是在大将军手中,没必要多费心思。” “只是阿语,你一定要好好照顾灯灯,昨日灯灯告诉我,你们一起去往众生庙祈愿,我便知晓你和灯灯的命运是紧紧拴在一起的。” “为何?众生庙不是为众生消除一切痛苦的庙宇吗?” “人之苦痛,最浅皮肉之苦,最深乃心灵之痛,慈悲佛消除的,可不仅仅是病痛。一起走过众生桥,且能安然归来的两人,此生若不是怨恨一生,便是相互扶持到老的交情,阿语,灯灯能够遇上你,是天大的福分。” “……”花解语无言,怕是怨恨一生才是他和靳菟苧未来的写照,小夫人托付错人了呀…… “灯灯告诉我,她在众生庙求得的签为‘如心’二字,随心所为,灯灯正在努力往这方面做。然而如心如心,不过一恕,昨夜望着灯灯酣睡的容颜,我才明白慈悲佛的签语,这么多的不堪,不能成为灯灯不幸的源头,唯有宽恕才能活出自我。” “恕吗?”很难做到的。 言念点头,“告诉灯灯,如心自在,一恕渡人,这是母亲留给她最后的话。” 花解语应是。 在天光大亮之时,花解语背着小夫人快到密林外围停下,“就在这儿吧,你速速回去和灯灯转移地方,我会向大将军争取时间的。” 密林之中,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便有暗卫寻来,见到地上之人,立刻将言念重重包围起来,一名暗卫回去报信的时候,藏在暗处的花解语才飞身离去,他所经之地,留下一串淡白色粉末,粉末落地即消失。 回到石洞前,花解语望着洞口,脚掌像是黏在地上一样,怎么也迈不出步子,他就在言念刚刚坐过的青石板上打坐,清脆鸟鸣打乱林间的寂寥,突如其来的猎犬惊散三两小鸟,花解语睁开眼,他所在的青石板已经被包围起来,一双双冷冽的眼盯住他。 他沉默着,没有一点大喊大叫或者挣扎的迹象,饶是这样,围住他的暗卫们各个都精神紧绷。他听到暗卫们涌进石洞的脚步声,他听到石洞里传来的惊呼和摔东西的声音,突然一声带着惶恐无助的“花解语——”传出,沉默的花解语手指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怨不得我,靳菟苧。 不要挣扎了,靳菟苧。 以花解语的武功,拼尽全力未尝不能冲出重重暗卫的围堵,带着靳菟苧逃出生天,可是靳菟苧到底是不够格,不够让花解语拼尽全力护她。 里面的声音渐渐消停,脚步声从洞口传来,花解语立刻抬头望去,对上的便是那一双如江南雾雨的水眸,白茫的雾太大,看不清其下是汹涌的波澜还是圈圈涟漪,直到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串串滑落,花解语才低哑出声,“灯灯……” 这一刻,花解语第一次体会到愧疚二字,靳菟苧放弃挣扎,落泪连珠子的惨样,让他不由自主想到那夜,她窝在薄被里无声落泪,也是这样绝望无助,而他的心再次钝痛了一下。 他才明白,那夜的靳菟苧是因为在湖边,霍寅客的话而彻底死心于霍寅客,那么这一次呢,靳菟苧你在想什么…… “灯灯。”花解语越过暗卫,走到靳菟苧身边推开她右边的暗卫,握住靳菟苧的手臂,花解语的手指才停止颤抖。 靳菟苧勉强扯出一抹笑,阿语没有受伤,挺好的,至于母亲,一定是被大将军带走了,原来,美好的时光这么短暂。 骄阳倾洒,京城热闹的一天开启。 城门处,一夜未合眼的霍寅客刚刚进入浅眠,一声开城门将他惊醒,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他就揪住身旁之人,“开城门?大将军下的令?” “是、是,将军府传来的令,小霍公子快回去歇息吧,您也劳累了一晚上。”虽然霍寅客并没有帮上什么忙,像是在这里监工一样,那人还是毕恭毕敬道。 霍寅客感受了一下,之前不露面的暗卫正在撤离,他连忙松开眼前之人,大步往旁边去解下一匹马,翻身上马,一骑绝尘。 他的身影刚刚在街道上消失,魅惑勾人的太傅之女从马车探出头来,“霍寅客在这儿吗?” “不、不在……” 车帘哗的一声落下,从车厢内传出郭谨偈恼怒的声音,“去东城门,我还不信找不着他了!” 马车往东而去,这一场追逐注定无果。 霍寅客一路快马加鞭赶到东苑,明显地察觉暗卫少了很多,疑惑间,大将军怀中抱着一遮掩得严严实实的人回来,直直从他面前走过,能够让大将军这样对待的,除了小夫人再无其他人。 可是,这是怎么一回事?小夫人为何会出来了,这件事情和靳菟苧有关吗? 霍寅客感觉自己的脑子快要炸掉,让他的思绪直接奔溃的是他看见被众暗卫押着的靳菟苧。将一切的事情串联起来,一个答案呼之欲出,他却怎么也戳不破这一层薄纱。 “靳菟苧……” 暗卫将靳菟苧押进了暗房,跟着过来的霍寅客站在门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被问住的暗卫见小霍公子如此失态,抿抿唇,想到小霍是大将军的人,而且事关郡主,小霍应该不会在外间乱说,他才开口,“郡主欲带小夫人离开将军府。” “离开将军府……”霍寅客低头嗤笑,“原来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吗……” 暗卫离开,霍寅客深深吐气,他在暗房的门前坐下,思绪混沌。 暗房之所以叫暗房,是因为其内暗黑一片,便是夜视能力极佳的人进入暗房,也不能视物。人在黑暗之中,一日没有什么影响,两日三日下来,折磨的是人心,霍寅客不知晓大将军准备将人关几日。 很小的时候,大将军让人给靳菟苧打板子,小靳菟苧还会反抗,她在院子里东躲西藏,下人担忧她身量娇小,动手都有保留,因此,小靳菟苧上蹿下跳,还会拉着霍寅客一起跑。后来大将军出马,直接将小靳菟苧按住,认认真真的打完板子才行,几次之后,小靳菟苧的反骨不复存在。 可是那时候,小靳菟苧说,“总有一天我会藏到父亲找不到的地方,让他打不成板子!” “没用的,我肯定能找到你。”小霍寅客拆她的台。 “你!你不能去告密!” “那你就拉紧我,你藏到哪里都带着我,若是我心情好了,还能帮你断后。” “怎样才算心情好?” 小霍寅客伸出手,用眼神示意小靳菟苧,两只小手握住的时候,手腕间带着的玉链相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就是这样,一直抓紧我就好。” 回忆到此处,霍寅客脸上挂起一抹笑意,摸到光溜溜的手腕,他的笑意消失不见,不知不觉,早已经物事全非。他的玉链丢失了,靳菟苧做的事情他猜不到,如今,靳菟苧狠心要走,连他这个最忠诚的守卫也抛在脑后。 靳菟苧已经松开了他的手,这个认知后知后觉,如钝刀割心,越发痛苦,即便如此,霍寅客还是要护住他的小兔子。 若是天黑之时,大将军还没有下令放靳菟苧出来,军令军规他也不顾了,便是冲进去不能带出靳菟苧,他也要在暗房内陪着他的小兔子。 东苑门口,暗卫将花解语押送到这里,便放任他自由。 花解语抬步,从东苑跨入西苑,他回头望着关闭的大门,眉头紧锁。 大将军这是何意?发生这样的事情,大将军怎么说也会惩罚他一番的,为何就独独放他安然无恙? 花解语不知大将军的用意,但他感受到一丝危险,好像自己是丛林中被猛兽盯上的猎物,猛兽还未出击,不过是想要享受酣畅淋漓的追捕快感,或者是根本就不把猎物放在眼里。 不管是哪一种,都是在挑战花解语的心性,冷笑着,花解语抬脚往将军府外走。 将军府大门口处,郭谨偈被下人拦住不能进入,争吵之时,花解语平静地从他们旁边走过,仿若毫不相干的过客。 身后的暗卫紧跟上来,花解语不着痕迹地摸了下脸上的假面,往京城最繁华的街道而去,在拾荒小店门口,他光明正大地进入小店。 堂倌诧异相迎,花解语挥手让人退下,他在顶楼的包厢里,好好沐浴清理一番之后,唤十一给他换回花解语的装扮,“传信给十三,让她回玄月去。” 十一领命。小主子言下之意是今后十三再也不用扮演‘花解语’,十一猜想小主子此行应该是已经找到通往东苑的暗道,这于他们的计划大大有利。 十一离去,花解语望着镜子中的绝世美人,缓缓勾起一抹笑容,既然大将军给他喘息的时间,他怎么能不回礼呢,旗鼓相当的高手之间过招,到最后决出胜负才是痛快! 花解语走出厢房,在露天的顶楼暴露自己,暗中的一名暗卫离去,花解语知道,暗卫会带着他的回礼给大将军,希望大将军有过硬的情报网,能够顺着拾荒小店的线索查出更多,让这一场对决更加精彩。 ------------ 第八十六章 一恕渡人 天喑哑,人独坐。 一侍卫从寂寥的庭院走过,在暗房的门前掏出钥匙,叮咚轻响让一旁的霍寅客侧过头来,霍寅客脸上带着不可置信,身体却立刻冲到跟前来,“大、大将军下的令?” “是。” 暗房之门打开,霍寅客来不及思考大将军为何这么快就放靳菟苧出来,但大抵多是小夫人从中求情罢了。他急切地闯入浓黑之中,伸手不见五指,不知前路的情况下他毫不畏惧地四处探寻,“靳菟苧……灯灯……灯灯……” 一般从光明走向黑暗,因为适应了光明,会在黑暗中方徨不敢前进,而处在黑暗之中的人,稍有一点光亮照进来,便能极其灵敏捕捉到亮光,从黑暗走向光明。 蹲在角落,与浓黑相融的靳菟苧只听见一声轻响,光进来了,小老虎进来了,像是光仍然遗留在霍寅客的周身,暗中霍寅客的一举一动,靳菟苧竟然都能瞧见,霍寅客在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唤她,他正要转脚拐去另一方位,靳菟苧叫住了他,“霍寅客……” “灯灯?” 靳菟苧的嗓音很是沙哑微小,霍寅客还是立刻察觉到,他准确地往靳菟苧的方向来,触碰到靳菟苧的头顶时,霍寅客喜极,“没事了,没事了,我带你出去。” “霍寅客,怎么会是你呢?” “说什么胡话,不是我还能是谁?” 大手轻拍有些冗乱的发顶,靳菟苧稍微往旁边让出些位置,霍寅客下意识就挨着她坐下来,这个动作让两人仿佛回到了过去的无数次,小霍寅客与小靳菟苧在书房、在庭院、在湖边、在小巷各种地方相互挨着坐下。 熟悉的感觉席卷而来,靳菟苧轻叹,“是呀,不是你,还能是谁。” “你……你为什么……” “我想简单点,轻松点,我想过正常人的生活。” “正常人的生活?” “是呀,一种带着人间烟火的生活。”回忆着在小巷内看到的景象,靳菟苧轻轻道: “我想有一方不大不小的庭院,种上喜爱的花树,夜间与两三小友在树下畅饮赏月;我想靠自己的双手,遑论做什么,挣到自己劳动换来的银子,置办小物件装饰屋子,还要在树下埋藏我的小金库;我想每日晨起叩开母亲的窗扉,献给她在庭院里随手摘的小黄花,向她问好,问她今日阳光晴好,可要一同去泛舟……” 靳菟苧的声音越来越低,她突然意识到根本不可能,这一次的出逃不就失败了吗,还不到一昼夜,她们便被大将军抓捕回来。黑暗之中,霍寅客复杂地看着黑暗,他知自己一伸手就能搭上靳菟苧的肩膀,他想告诉她,他在。 黑暗中,大手终究是收了回去,没有人清楚这是爱到深处的小心翼翼还是无法许诺的彷徨。 一路相送,三言两语交谈,皆是词不达意,心不在焉。 阁楼门口,靳菟苧停住,“你回去吧,以后清晨……不要在阁楼外间站着了。” 霍寅客顿住,他的耳根发烫,支支吾吾好一会儿,靳菟苧转身往门里去,“多谢,回家去吧。” “靳菟苧……”霍寅客没能叫住人,靳菟苧的身影被合上的门遮住,他的心中突生焦躁,恼怒自己在靳菟苧面前怎么总也不会表达心意。 才进阁楼,靳菟苧就看见门口处的花解语,见阿语并没有受到惩罚,担忧的心才放下一些,“阿语,还好你没事。” “万幸,你也安好。”花解语上前去挽靳菟苧,这是在众多侍女面前,头一次如此不讲礼仪。既然他的身份已经让大将军起疑,他也不必再伪装,想到大将军收到情报自己的女儿和他关系如此要好,不知大将军会怎么想? “先去洗漱,我到小厨房吩咐炒几个你爱吃的菜。” “好。” 一番忙碌,靳菟苧在书房勉强看了下账本才回到隔间,推开门,残月悬窗扉,窗下美人回头,一笑惊心千年。 纤长的手指搭上窗,将窗户合上,花解语在靳菟苧的紫檀月洞门架子床前坐下,“大将军没有惩罚你?” 靳菟苧摇头,想来大将军是要关她在暗房里三四日,其间定有母亲求情,她才会这么快就被放出来,就是不知母亲处境如何,靳菟苧不敢想。 “昨日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小夫人不见,急忙去外间寻人,就被外间的暗卫围了起来……我当时早该想到是大将军的人来了,应该第一时间带着你逃的……” “阿语不用自责,我们藏身在东苑密林也能被他在一日内寻到,是大将军太过强大了。可他再怎么厉害,也还是一个人,总有一天,我要找到他的弱点,要让他后悔对母亲所做的一切。” “靳菟苧……”花解语听到靳菟苧带着恨意的话,想起小夫人的劝慰,心中咯噔一声,靳菟苧这是……恨上大将军了。 “他既得母亲,为何不好好相待?母亲被他囚禁半生,为他诞下骨肉,言听计从,极尽讨好,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凭什么他一生气,母亲便要战战兢兢受他的怒火牵连,凭什么他掌控母亲的所有,像是对待家养的爱宠,想怎样就怎样,连母亲的脚,发怒起来也能下药摧毁,凭什么?” 花解语皱着眉去拉靳菟苧的手,入手一片冰凉,“冷静些。” “呵,怎么冷静,因为他是大将军,所以都要顺着他的无常喜怒,让他一人顺心,其他的人怎样都无所谓,是吗?那我和母亲……” 还未说完的话被花解语的大手捂住,他覆在靳菟苧面前,两张脸近到绒毛快要相触,四目相对,花解语带着叹息,“灯灯,如心如心,唯一恕也。如心自在,一恕渡人,这是小夫人要我转告给你的。” 极近之下,花解语清晰地看到靳菟苧的睫毛轻卷,“是真的,你入睡之后,小夫人同我谈到众生庙那一次,她希望你不要被这些不平蒙蔽双眼,走上不归路。” 阴影散去,靳菟苧双眼无神地望着头顶的帷帐,“母亲……”轻笑出声,她猛然将脸埋进花解语的肩颈,“可是,好难的……阿语,怎么能不怨,你教教我,怎么能不怨?” 是呀,怎么能不怨? 花解语自认,若是他摊上大将军这样一个狠心狠情的父亲,他根本不可能如靳菟苧现在这样还心怀善意,向往明媚,怕是他早就黑化到底,揭竿而起了。 靳菟苧到底是怎么成长的,花解语十分敬佩她的初心仍在,可是这颗晶莹的心就要染上污浊,花解语竟然会感到不舍和惶恐,有一个声音在心里说,你也是刽子手,是你将靳菟苧的一线生机封死,是你将她推下万丈深渊! 愧疚之感萦绕于心,花解语的大手一下下拍着靳菟苧的肩膀,他从来没有安慰过其他人,但凡是哭泣在他眼里都是懦弱无能的表现,可是对着靳菟苧,他的心早就偏的不成样子,“想想小夫人,想想小夫人的话,你可是小夫人的唯一希望了。” 呜咽声渐大,轻抚后背的大手断断续续,一夜轻声软语,分不清恨意何去何从,情意是真是假。 清晨,千万光子拥挤在隔间,架子床上的绝色美人挑开帷帐,轻轻的动作还是惊醒了里面的人,望着迷茫的靳菟苧,花解语不自觉地甩动下泛酸的手臂,“好点了吗?” 桃花眼完全睁开,靳菟苧慢吞吞问,“你是说心里吗?” “自然,我给你拍了一夜的肩膀,一点效果都没有?你心中若还有怨,早点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排解,千万别钻牛角尖,万一你学坏了,我怎么向小夫人交代?” 她怨的是大将军,花解语在这儿劝慰有什么作用!不过望着阿语眼下的乌青,靳菟苧知晓她的一份心意,还有母亲的担忧,为了这些在乎她的人,她怎么也要克制着,不让自己变成自己不耻的那种人。 “谢谢你,阿语。” 花解语这才舒展眉头,“这还差不多,看你一眼的乌青,快去上妆吧,简直不能入眼。” 靳菟苧笑,推开隔间,她拉着花解语到黄镜之前,历史再次上演,她侧开身子,花解语看见黄镜之中自己的黑眼圈,他愣了一下,想起灌靳菟苧忘尘云袖的那晚,他被折腾的一夜未睡好,第二天清晨,靳菟苧还拉他到镜子面前取笑他的黑圆圈。 真是磨人精呀,花解语没有生气,反而觉得有些好笑,感觉身边有靳菟苧存在,发生什么样的事情都不足为奇,勾起唇角,耳边传来磨人精的声音,“阿语这么好,就让灯灯来帮你上妆吧,一定将黑眼圈遮住,把你画的美美的。” “嘶……”花解语后退一步,即便假面很逼真,就连大将军也不能识破他鬼斧神工般的伪装,或许是心鬼作祟,靳菟苧一碰到他的脸皮,他的心就麻了一下,仿佛靳菟苧能透过这张面皮识破他,“不,不用了,我天生丽质,不需上妆也能惊艳旁人。” “是是是,阿语天下第一好看。”嘴上附和着,靳菟苧已经拿着一方小盒子靠近,花解语连忙摇头跑开,“你还是顾一下自己吧!” 或许等以后,如果情况允许的话,花解语想,他愿意让靳菟苧在他的脸上为非作歹。 跑开的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想法有多危险。 ------------ 第八十七章 深夜求娶 懒起画峨眉,弄妆梳洗迟。 遮住眼下青圈,靳菟苧来到正堂,只见花解语背对着门,她的面前站着三个侍女,根据侍女身上的衣服,靳菟苧一时竟然没有出这是哪一房派来的人。 “何事?” 花解语转过身来相迎,“东苑来的。” 三名侍女每人都端着一长托板,上面用深色的布遮盖着,不能看清里面是何物。靳菟苧在三人面前站立,见阿语去一旁喝茶,便知晓她已经看过是什么东西了。只是一大早,东苑那边就送来东西,看这阵仗,靳菟苧莫名想起后宫之内皇上赐给罪妃的三件东西。 微不可及地摇头,靳菟苧询问站在靠前一些位置的一名侍女,“大将军如何说?” 因为端着东西,三名侍女只是弯了弯身子向靳菟苧行礼,礼毕后,侍女才道,“郡主万安,大将军有令,您看过了之后再传话。” 大将军何时也卖起关子了?少有的几次送东西过来,也是皇宫拨下来的奖赏,或是母亲央求了好久送过来的吃食,每一次都是放下东西就走,话也不多说两句。 难不成真是匕首、毒药和三尺白绫?靳菟苧心里发凉,她上前捏住第一个托板上面的遮布,刷的一下,遮布被她扯下来,映入眼帘的是一件叠的工工整整的蔚蓝衣裙,靳菟苧愣住了,她接连扯下另外两条遮布,皆是衣裙。 “这是做什么?”靳菟苧迷茫了。 侍女拿出一旁的人形衣架,一一将三件华美的裙子挂起展现,第一件被挂好的时候,刚刚回话的侍女开始介绍裙子:“这一件乃是深海银沙褶裥月华群,十三裙幅层层紧密,每一褶皆采用递进的蓝色递进,腰间的褶裥密至八百幅,其上点缀细小银点,取深海银沙之意,行动间如皎月水纹,粼粼深海。” “第二件是蓝白渐变水袖裙,材质轻而柔韧,甩袖而出,可在空中清晰听闻水袖振响,舞动起来交错的底裙成漩涡之形,成水之意境。” “第三件是远山云岫青蓝交领襦裙,采高山……” “够了!”靳菟苧直接打断侍女的介绍,她冷冷地望着三件被挂起来的华美舞裙,“大将军怎么说的?” 侍女顿了顿,“大将军希望您能铭记当日在书房里谈话的每一个字。” 那日花解语命悬一线,靳菟苧以命相抵、冲进大将军的书房,答应大将军完成三个任务才救下花解语。 第一个任务,在郭谨偈及笄之礼上向她道歉,她做了;第二个任务,取得金秋盛典的魁首,扬眉吐气,让京中所有人都认可她这名郡主。这个任务,她从最开始的一心准备到后来的厌恶。金秋盛典才开始几天,被压下来的世家子之间的算计不下十桩,还有一些意外的事故,想想都让人心底发寒。 实在是争奇斗妍枕星阁上大放彩,万般诡计功名台下头血流,多少不入流的式微家族子女费尽力气跻身进来,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无数衣着光鲜,面上亲和热情的兄弟姐妹,背后是带着刀子而来。 庇佑于将军府这棵参天大树,少有人敢将坏主意打在靳菟苧身上,可是靳菟苧面对的是一座金色窒息囚笼,金秋盛典之上只要有过人之处,得皇上和皇后娘娘赞誉,便能入选大皇子妃的行列,而靳菟苧,早已经被皇后娘娘盯上了。 现下,大将军来逼迫她,靳菟苧彷佛能听见大将军冷冽的声音说,靳菟苧,你没得选。 侍女们已经离去了好一会儿,靳菟苧还在发呆,花解语摩挲着茶杯,为了自己后面的计划,他该去劝说靳菟苧好好参加金秋盛典,给她分析各种利弊的,可他深深地感受到靳菟苧的排斥,万千话堵在嘴边怎么也说不出来。 终于,靳菟苧动了,花解语也连忙起身,“靳菟苧,你听我说,当务之急是不能再惹怒大将军,金秋盛典对我们来说是百利而无一害……” “嘭——”眼睁睁地,靳菟苧推翻了一件舞裙,花解语目瞪口呆中,剩下的两件舞裙也被她推倒在地,一阵响动,而作乱之人什么也不管,转身就跑开,花解语怎么喊也没能留住人。 花解语追着靳菟苧往阁楼上跑,靳菟苧却在进入隔间之后将隔门反锁,任由花解语怎么叫她也不开门。 “靳菟苧,多的话我也不劝了,你自己好好静一静,多想想小夫人,还有,别再把被子哭湿了,只有小孩子才躲在被窝里哭鼻子。” 花解语抬脚出了房间,一侍女上前来询问,“解语姑娘,那些舞裙要如何安置?” “先收起来,检查下有没有损坏,若是有的话,及时补救。” “是。” 侍女下去,花解语站在阁楼窗户边远眺,他和大将军都需要靳菟苧参加金秋盛典,他正愁如何劝慰靳菟苧尽心参加,有了大将军的压迫,他正好顺水推舟。不用做恶人,没由来的,他吐出胸中积压的浊气。 靳菟苧将自己关在房内的一整天,先是靳老夫人派人来宽慰,花解语不着痕迹地撇了一眼屋内为靳老夫人眼线的侍女,以靳菟苧心绪不宁回绝了靳老夫人的人。接着便是其他各房或看笑、或来走形式看望靳菟苧,花解语接待了几个便已觉心累,他第一次感受到女儿家后院的艰难和心累。 待到傍晚,靳菟苧终于主动走出隔间,一出来就看见在门外躺椅上看书的阿语,她走到阿语面前,“阿语,我出来了。” 透过书影,花解语问她,“平复好心情了?” 靳菟苧点头。 “参加金秋盛典不?” 靳菟苧点头。 轻笑,花解语拿书拍了下靳菟苧的脑瓜,“去用膳吧,你再饿下去都要成神仙了。” 跟在花解语身后的靳菟苧笑声嘀咕,“明明阿语之前还嫌弃我丰腴。” 靳菟苧以为她说得小声他就听不见了吗?罢,不与这个小可怜计较,花解语装作没听见,走到门口却见一名侍女小跑着过来,“郡主,郡主,大小姐来了。” 话音刚落,便听见楼下传来郭谨偈的声音,花解语回头看见靳菟苧蹙起眉头,“不想见?” “嗯,我只想用膳休息,明日起来去勤学房好好练习舞曲。” “真乖,那我打发了去,你在楼上等我。” 靳菟苧点头,乖顺的模样勾的花解语轻笑,如三月春风,稍纵即逝,回味带甜。 深夜,西苑阁楼一片黑暗。 一袭黑影在阁楼外徘徊,就在黑影往阁楼中的一个窗户飞身而去之时,暗卫出现将黑影拦下,黑夜之中,只听一人道,“是我。” 暗卫恭敬回,“小霍公子,请回。” “为什么?你们连我也拦?”话中充满讶异,霍寅客对这座阁楼熟悉到像在自己家一样,不过是这几年长大了,顾及靳菟苧的清誉他来的少一些,夜间前来也多是送药,可是不管再晚,暗卫从来都不会出手拦他的。 “小霍公子,请回。” “是大将军下的令?为何要防我?” 暗卫不过是听命行事,自然不能解答霍寅客的疑问,霍寅客也知这点,他转身往东苑而去。 东苑灯火幽微,巡逻的侍卫见着了霍寅客,都顿足向他行礼。行到正厅,霍寅客让人前去禀告大将军,管事犹豫道,“大将军近日心情不是很好,早早便在小夫人房内了,这……不好前去打搅。” “你去问一问吧,便说我在这里候着。” 管事的见小霍公子乘夜色而来,到底也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有些亲情在,他点头离去。 五更天,大将军终于传霍寅客在书房会话。 通明蜡烛点亮书房,一身便装的大将军周身透出清洗过后的湿惹以及舒展放松的状态,唯有如鹰凌厉的眼眸之上的剑眉依旧凝结着,他埋头看着手中的文书,听见霍寅客关上门在下方坐下,“何事?” 随着大将军的声音,霍寅客的心猛然跳起来。这些日子以来,和靳菟苧的争吵以及种种情绪他都无法说出来,他今夜本来是想要去探望靳菟苧,将所有的都说清楚,他甚至已经想好要硬气点,不成就将靳菟苧制住,听他好好的说,可是却在半路被大将军的暗卫拦截下来。 要问大将军为何不让他去寻靳菟苧吗? 不,这并不重要。 灯火跳跃中,霍寅客的心如鼓点敲击,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他突然灵光乍现,茅塞顿开,一个在心中盘积了好久的想法呼之欲出。 久没有得到回应的大将军抬起头来,就在这时,霍寅客嚯地在书案前对着大将军直直跪下,“大将军,我、我……” 扑通,扑通,心快要跳出胸膛。 “如何?” “我,我向您求娶靳菟苧。” 案上蜡烛的蜡泪涌出,落在在烛盏上形成朵朵绚烂灯花,一滴一滴,小霍寅客额头的汗珠也一滴一滴地落在石砖地上,浸润了脚下的泥土。 这里,是靳菟苧每一次在书房面见大将军时必跪的地方。 这里,曾经沾染过靳菟苧用玉簪划破脖子的鲜血。 这里,靳菟苧万分厌恶。 在这里,在万籁俱静的深夜,不敢向靳菟苧表明心意的小霍公子,在大将军面前直挺挺地跪下,第二次开口,认真地、诚挚地请求,“末将向大将军求娶靳菟苧,求大将军同意。” 咚咚咚,三个响亮的叩头之后,霍寅客第三次开口,“末将霍寅客向大将军求娶靳菟苧,求大将军同意。” ------------ 第八十八章 人当自强 霍寅客的求娶二字,让大将军一阵恍惚,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有一种为人父的感觉。 大手不自觉地放下手中的文书,大将军目光深沉的打量下方跪着的少年,少年英勇,一腔热血为家国,虽说少些阅历,但是为人正直有担当,言出必行,比一般的世家公子强太多了,至于靳菟苧…… 幽微灯火之中,大将军沉声道,“霍寅客,你与靳菟苧并非良配。” “为、为何?” 一瞬间,霍寅客的耳边嗡鸣,急剧跳动的心仿佛被冻结了一下,他直直地对上大将军的鹰眼,“我、靳菟苧……我们一起长大,您、您从来都默认我和靳菟苧一起,我以为,您是支持同意我和靳菟苧的……” 早些年大将军确实放任霍寅客和靳菟苧来往,一些关于他们二人之间的流言传进他耳朵里时,他也并不在意,可是随着两个小孩长大,两人身上发生的种种事情,让大将军觉得霍寅客,起码现阶段的霍寅客还不能肩负起娶妻的重任,而靳菟苧身为他的女儿,所嫁之人的背景必须过硬,百年之后,他不在了,靳菟苧不至于连命都保不住。 更多的考量,盘根交错,牵一发而动全身,大将军无法一一说出。大将军叹气,他起身走到这个他从小看到大,几乎是当半个儿子对待的少年面前,“小霍,此事我就当你没提过,回去吧。” “不……将军,您最洞察人心,我对靳菟苧的感情您定是知晓,求娶不是我的一时兴起,是我用前面的十几年来确定,之后的所有岁月来践行的忠贞誓言。若是您担心我会对靳菟苧不好,我在此以霍家的列祖列宗向您发誓,我霍寅客今生都会护全靳菟苧,雨来我给她撑伞,刀来我给她挡着,不叫她受一点的委屈……” “回去吧,小霍。” “大将军!”情急之下,霍寅客甚至不顾礼数双手抓住了大将军的衣摆,他的眼中布满殷红血丝,额头青筋鼓动,“求您成全,大将军。您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什么都不要,只要靳菟苧……” “荒唐。”不知霍寅客的哪一句话触及大将军的霉头,大将军脚下使力挣开霍寅客,望着不受力差点扑倒在地的霍寅客,大将军的语气越发冷冽,“霍寅客,男儿有志成万事,万事求,万事败;求万事,败万事,言尽于此,退下。” “大将军……” 大将军的耐心用尽,他在木椅上坐下看文书,不再理会霍寅客。虽然深知大将军说一不二的脾性,霍寅客还是不忍离去,他一直在原地跪着,一刻钟后,几位大人进来书房与大将军商议要事,看见霍寅客在大将军面前跪着,各个脸上本来平静的表情一下子就绷紧了。 近来将军府不太平,大将军脸上连笑意都没有,各位大人都小心翼翼着,深怕被大将军的怒火牵连,看来小霍公子这是撞在枪头上了。 大将军带着众人移位去内部商议,走在后面的王都统特意留下来,他围着霍寅客转了两圈后在霍寅客面前停下来,“不该呀……” 王都统故意不把话说完,搁在平日霍寅客早就搭话问他,现下霍寅客竟然一动不动地跪着,还真是不该呀,王都统捏了捏胡须,“照理说,若是惹怒了大将军,你身上怎会没有大将军的脚印?” 对于霍寅客,大将军的偏爱和栽培所有人都是有目共睹的,每次霍寅客做错事或是惹怒大将军,大将军的脚就会上来,因此,霍寅客经常会身上带着脚印从将军府出去。有时路上遇见了,见着霍寅客的狼狈模样,大家就会心照不宣地打趣他:今儿又得大将军的厚爱了。 刚刚的大将军绷着脸,霍寅客也难得的极其安静,看来是有什么非比寻常之事。 王都统在他面前蹲下,不着痕迹地占正跪着的霍寅客的便宜,“犯什么事儿了?” 霍寅客抬头望王都统,王都统“吓“地往后仰了一下,心有余悸道,“不得了,真犯大事儿了!瞧你的眼睛,红的都快赶上兔子的了,犯的什么大事呀?” 跪着的人选择做乌龟,依旧不理人。 “悬呀,你小子多少还得大将军器重,大将军也不会怎么罚你。可怜我老头子一会儿还要上报棘手的事儿,就怕大将军发怒,责怪我们底下的人干不好事。” 说完,王都统起身要走,闷着一口气的霍寅客却拽住王都统的衣角,王都统笑了,“小子,我在这儿和你唠半天,你屁话都不出,要人怎么帮你?” “王老……” “说。” 霍寅客又不说了,他实在不知该怎么说,难道要将求娶靳菟苧被拒一事说出来吗?他说不出来。 “你玩儿人呢!”王都统作势要走,这一次霍寅客动了,“王老可为我解一句话?” 王都统顺了顺自己的衣摆,从嗓子里闷出一个嗯的音节。 “万事求,万事败;求万事,败万事,此句何意?” 摆弄衣服的大手停下来,王都统收起刚刚的玩味,正色问,“此话出自大将军之口?”霍寅客点头。 细细思索一番,王都统叹,“果真是大将军之言呐,将强悍隐藏在深处。大将军这是在告诫你,人当自强。求,永远不能成事,若想成事,达成自己的抱负,靠的还是自己。只有自身的能力强大,这世间便少有你去求的事情了。” “原来如此,原是大将军觉得我不够出色……”霍寅客后面的话说的太轻,王都统根本没有听清,他继续对霍寅客道,“此话有一定的道理,但是世事无常,即便是大罗神仙,有通天法力,很多夙愿也不能达成,小霍你还需记得,过强易折,过慧必伤。” 王都统的苦口婆心并没有被霍寅客听进去,他陷入死角,既然大将军觉得他不够出彩,他便做出些成绩来给大将军看,让大将军知道他有资格、有能力和靳菟苧在一起。 下定决心的霍寅客再次抓住王都统的衣服,“王老,您刚刚说的棘手之事,有多难?你看我可不可以?” “你?”王都统扯开霍寅客的手,思考一番,为难道,“此事要你去办,再好不过。只是此行……” “此行如何?我不怕吃苦的,王老此事就让我去吧。” “你这小子,才沉稳了一会儿就又急躁起来,想要干成事,让大将军息怒,也不用这么上赶着呀。若是此事九死一生,你也去?” “真的?我去!” 若不是知道霍寅客在办事上还是有勇有谋的,王都统差点都要怀疑,听到九死一生后竟然露出惊喜表情的霍寅客是傻子了,他嫌弃地退后一步,“上次运来给大师铸造兵器的原料出现了问题,造出来的兵器机关触发不了,大师言,在藏刀镇有一退隐的铁匠手中有法子能解决此事。” “去请铁匠吗?这有何难?” “听我说完。”被打断的王都统啧了一生,“此铁匠性格怪异,传言在三十年前发疯自屠家门后便丧失人性,不少想要请他出山的慕名之人,都被他用机关留在了藏刀镇,死状惨烈,无一生还,听闻整个藏刀镇还闹鬼。这样,你可还要去?” “去!”回答的斩钉截铁。 王都统揪了揪胡须,沉声道,“可想好了?” “我霍寅客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从来不反悔。” “也行……这是大师列出来的练器单子,你可拿去与铁匠讨教。早些年大师曾卖过铁匠一个人情,此香囊你也收着,万不得已的时候可将此物给铁匠,保全一命。” 霍寅客伸手接过清单和香囊,“我收拾下就动身。” “也不用这么赶,大师那边还在调配,下一批的成品可能会有所改善,但是去请铁匠是最万无一失的法子,你可多准备些再动身。” 摇头,“知晓了,多谢王老,此事您先不要报与大将军,待我圆满归来,主动去大将军面前一一道来。” “少年郎呀,热血难凉……”王都统点头应下,一心想要干出大事的少年,热血且一往直前,少年郎,当如是。 将东西收好,霍寅客本想直接离开将军府,即刻出发,可是从东苑走到西苑,他不自觉地来到靳菟苧的阁楼外。 还是老地方,大树下他站立的地方都快要寸草不生了。 晨曦洒在他蹙起的眉峰,想要温和这一紧皱的峰峦,好久却不见一丝效果,然而在下一瞬,绷住的眉峰突然舒展开来,晨曦都为之惊叹。 大树下的霍寅客望见靳菟苧从阁楼里出来,脸上立刻绽放笑容,她在门口和花解语说话,不一会儿,花解语回阁楼里,她带着两个侍女往外行,霍寅客脑海里响起靳菟苧的话,下意识的,他飞身藏在树上。 晨曦中,承载着霍寅客此生所有美好和无尽希望的靳菟苧远去,霍寅客在心中猜测靳菟苧的行动,这个方向,小兔子应该是去给靳老夫人请安,或者是去往勤学房练习,真好,小兔子且在西苑等待,你的大老虎即将启程,归来的那日,他将站在你的面前。 昂首挺胸的,不畏不缩的,将一腔心意全都表露。 ------------ 第八十九章 色厉内荏 远山常黛,流云不歇,静与动的轻声呢喃中,是永远不可堪破的过往和未来。 古道间,烈马飞驰,马上的轻装少年突然勒紧马绳急刹,尘土飞扬中另一骑着马匹的身影追上来,“霍寅客——” “吁……”马儿停下,追上来的郭谨偈愤恨地拿手中的缰绳打霍寅客的手臂,“你跑那么快做什么,我的马儿都要没力气了!” 霍寅客将郭谨偈的马绳甩回去,“这是千里无痕马,一般的马自然追不上。” “哼,”郭谨偈剜了霍寅客身下的烈马一眼,“你出城去做什么?我从霍府门口一路追你,衣服都被尘土染脏了。” “郭谨偈,不要再缠着我,快回去准备金秋盛典。”霍寅客说完就狠夹马肚,烈马正欲启程,郭谨偈的马儿直直挡在前面,霍寅客不耐,“我有要务在身,郭谨偈你不要乱来。” “我说过的,要每一天都见到你,自然是你去哪儿,我就跟着去哪儿。” “你!”吃瘪的霍寅客忍了又忍,他猛然拽动郭谨偈的马绳,马儿跟着转动,马上的郭谨偈连忙稳住身形,“霍寅客,你干什么,松手!我快要摔下去了……” 眼看郭谨偈快要摔下马背,霍寅客一个大掌使力将倾斜的郭谨偈推正,惊魂未定的郭谨偈喘着气抬头,视线里只见快马加鞭离去的霍寅客,郭谨偈气的银牙快要咬碎,顾不得太多,她狠狠地扯马绳追上去。 半人高的草尖之上是飞驰而过的两道身影,红衣女子的马儿显然快要脱力,而红衣女子还在使劲催促马儿快跑,终于在一个拐弯处,马儿反应不及,人仰马翻,虚脱的马儿长鸣。 从马上甩出来的郭谨偈拼尽全力呼喊“霍寅客——”。她重重地摔倒在地,身上痛到快要闪架,可这些比不上心里的害怕无助,终于,紧贴着的大地传来马蹄声,狼狈的郭谨偈笑了,“霍寅客……” 仰着头,郭谨偈看着晨光中马背之上调转回来的高大少年,笑的风华绝代,这一刻她无比确定,她赌对了。 金秋盛典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前两日有一小镇女子在枕星阁一曲状告词大放光彩,在场的所有百姓和官员闻词皆是怆然泪下,宫中皇后娘娘听闻此事,在后宫和皇上一起接见这位女子。听女子将所经历的不平之事一一道来,皇上为之唏嘘,特派官员彻查陈年旧事,皇后娘娘感怀女子的勇谋,收为宫中近侍。 一时间此事成为佳话,女子为沉冤昭雪,孤身一人上京,凭借出色的才华参加金秋盛典,最终得天家庇佑,获美满结局,金秋盛典的美名再次被南红百姓捧上新的高度,就连周边的国家对此事也是津津乐道。 然而,京城世家子圈中的暗涌早就快压不住,百姓们看到的自然是上位者想要他们看到的繁华昌盛,天子善治,人才倍出,也只有身在漩涡之中的人才是最清醒的。百姓们赞叹沉冤昭雪之事,几位参加盛典的权贵之女却暗中收到一条消息——太傅之女郭谨偈闭门,金秋盛典或不参与。 郭谨偈的棋艺超群,幼时与皇上钦点的状元郎在山水酒楼一战,整整一个时辰,郭谨偈完全碾压状元郎,最终还是状元郎满头大汗、弃棋认输。这一场脍炙人口的对弈,被无数棋痴记录钻研。 在得知今年郭谨偈会在金秋盛典上与人对弈,无数棋痴都为之激动,期待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正是这一点,让无数参与金秋盛典的世家女恨得牙痒痒,特别是参加棋艺的人,一个个口中说着称赞仰慕郭谨偈的话,多数在心中鄙夷,妄想取而代之。 如今郭谨偈退出比赛,暗涌愈深,没有过强家底的世家女们幸灾乐祸的同时心里发冷,莫不是郭谨偈也遭人算计…… 听到这一消息的时候,靳菟苧愣了一下,继而释怀,花解语不解,“会不会是丞相之女下的手?” “你是说柳卿栌?”靳菟苧平淡道,“有可能,柳卿栌有这个心思,但不一定能成功,毕竟郭谨偈不是那么好骗的。” “那会是谁?”京中两大绝世才女,柳卿栌是温润如水,郭谨偈则是魅惑胜火,撇去这两人,就只剩下不伦不类的靳菟苧最有可能进入金秋盛典前列,想到这里,花解语皱起眉,该不会是有人想要将将矛头引到靳菟苧身上吧。 “我觉得根本就没有人算计郭谨偈,她只是不想参加了罢了。” “什么?”花解语笑了,会是这么简单? 靳菟苧点点头,“郭谨偈虽说骄横强势,但她做事都是随心而为,她本就不贪图美名,或许参加金秋盛典只是她一时兴起,那她突然退出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花解语摇摇头,希望是靳菟苧想的这样吧,若是他想的那样,怕是靳菟苧的比赛会有他人作祟。轻叹,靳菟苧已经换好衣服进入琴房,房内传出些微舞步打在木板上的清响,这几日靳菟苧都在勤学房埋头苦练,一心准备盛典,之前的出逃失败她闭口不提,花解语也不知她是真的放下了还是…… 不,不会有其他的可能,靳菟苧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参加金秋盛典,获九和使。想到这儿,花解语缓缓勾起一抹笑,抬脚往外离去,他要回阁楼去吩咐下人精心为靳菟苧准备甜点,靳菟苧这么乖,应该得到奖赏。 九月十一,距离靳菟苧登台比试还有一天,在勤学房苦练的靳菟苧被靳老夫人派来的老嬷嬷强势带出,“嬷嬷,劳您去回禀祖母,菟苧心领了祖母的好意,便不过去……” “怎么,你现在连祖母的面子都不给了吗?” 外间,靳老夫人在靳繁霜的陪伴下走进勤学房,靳菟苧连忙向祖母问安,老夫人还未开口,靳繁霜接着道,“如今你还没能凭着金秋盛典出风头,连嬷嬷都不能请你来,今后若是得势了,指不定要在府内横着走!” 靳菟苧僵住,好在老夫人轻拍了一下靳繁霜的手,带着宠溺呵斥靳繁霜,“我看呀,你这丫头什么都不做,就已经横着走了!” “祖母怎么帮着靳菟苧说话!明知我和靳菟苧不对盘,要不是为了祖母,我才不会来请她,现在祖母还嫌弃我,我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你呀,牙尖嘴利,祖母说不过你。”靳老夫人哪是说不过,不过是宠爱靳繁霜罢了,老夫人对着一旁的靳菟苧道,“三丫头跟上来吧,祖母的面子你总不会不给。” “谢祖母。”花解语给靳菟苧拿来鞋子,靳菟苧换下了舞鞋,这才跟在祖母和靳繁霜身后往祖母的院子去。 庭院里,香味四溢,靳老夫人刚进来,在院子里等待的二小姐靳素秋便从位置上起来相迎,“祖母,大姐姐,三妹妹。” 靳菟苧点头,看着院子里的一桌子菜,这才意识到祖母是要在露天下用膳。 “三丫头随便坐,今日就我们祖孙四人为你比赛小聚,不必拘束。”靳菟苧应声在最外面坐下,清风朗日,美酒佳肴,没有沉重压抑的礼数,没有客套虚假的问候,靳菟苧一时恍惚,原来在祖母这里也能见到如此放松的一面。 桌上,不知靳繁霜说了什么,祖母被逗笑,一旁的靳素秋也用帕子捂着嘴浅笑,却不小心将酒杯打翻,酒水打湿祖母的袖子,靳素秋的脸骤然刷白,她抖着唇,正要请罪,祖母却不甚在意地道,“无事,你也要多向靳繁霜学学,将身上的小家子气都消掉。” 靳素秋松气,大着胆子道,“那让孙女赔罪,亲自服侍祖母换衣。” “嗯,有心了。” 靳老夫人和靳素秋去房内换衣服,靳菟苧还停留在刚刚的那一幕,祖母笑着对靳素秋说话的时候,眼中满是慈祥,她本来以为,这样慈爱的目光只会在面对靳繁霜时才会出现,原来,祖母也是爱着靳素秋的吗,那自己呢…… “你这是什么表情?”靳繁霜打断了靳菟苧的目光,“祖母又不是吃人的老虎,你和靳素秋如此畏惧祖母,有多伤人老人心,知道吗?” 靳菟苧迷茫地摇头,这副模样让靳繁霜咬牙切齿,她细长的手指指着靳菟苧,到底没有做出国际的举动,她又将手指收回来,语气冲冲地道,“都是一群被猪油蒙了心的人!不能因为祖母的强势,便觉得祖母是不能亲近之人,便以虚情假意来糊弄祖母!” “我、我没有……” “你有!”靳繁霜恨恨道,“你是,你的混账父亲更是!” 靳菟苧无法回,一时间只有微风轻拂,靳繁霜的气满满平复了一些,从屋内传出些微祖母的浅笑,靳繁霜柔和了眸子,像是对靳菟苧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祖母从来都是色厉内荏之人。” “就像深海之中坚硬似铁的河蚌,一身硬壳无一物能摧毁,然而在坚硬之下,是最柔软的,毫无屏障的心,即便是沙子,也能将她伤到泪流不止。将军府内的所有人都像是这些沙子,祖母一面用自己的身体为我们筑起坚硬的避风之所,一面用最柔软的心来对待孩子,被伤到皮开肉绽,沙子最后成为皎皎珍珠,却没有一人念及祖母的付出。” “祖母老了,褪去坚硬的外衣,其下是一颗渴望真情对待,家人关怀的沧桑心灵。” ------------ 第九十章 灯火可亲 房门打开,换上一身干净衣衫的靳老夫人由靳素秋扶着走来,或许是老夫人的强势一一散去,就连日光也大着胆子轻吻她的脸颊,柔和得如沉静水面,深沉包容。 “祖母这件海棠花锦裙呀,乍一看,还以为您是个妖精……” “嗯?”才落座的靳老夫人微眯起眼,随后的靳素秋和靳菟苧都讶异地看向靳繁霜,靳繁霜胆大包天,她在胡说什么呀? 靳繁霜浅笑着,“再一看,是个人美心善,古道热肠之人,偏偏年岁不低了,还如此有精气神儿,唔,如此说来,连妖精都不能和祖母比。” 一句话,转了个大弯,靳菟苧和靳素秋悬着的心这才落地,靳老夫人显然深知靳繁霜的反话,亲昵地点她的额头,“你这丫头,怕是要成精。” “成精有什么好,我要每日都陪在祖母身边,胜似神仙!” 靳繁霜这个人呀,真的对一个人好起来,能让人上瘾。在深宅大院里,祖母能得靳繁霜如此贴心的孙女在身边,确实是一大幸事,也难怪祖母会格外的宠爱她。 桌上靳繁霜将祖母哄得笑声不断,靳菟苧现在已经不在意也不会因此吃醋了,如靳繁霜所言,她未曾对祖母敞开心怀爱之信之,又如何奢望祖母能对她付出全部?她确实不能做到如靳繁霜那样对祖母好,以前她不懂,总会在心中自怨自抑,现在她明白,世间自有一杆秤,你如何对待他人,他人便会如何回之。 轻轻拿起桌上的一块甜点,还没有入口,站在靳菟苧身后的花解语用手指戳了下靳菟苧,靳菟苧看过去,花解语皱眉看着她手中的甜点,靳菟苧讪讪地将甜点放下。 自从昨日起,花解语便陷入一种风声鹤唳的状态,对于靳菟苧要经手的东西全部都先检查一遍,在吃食上尤为重视,靳菟苧自然明白阿语的一番心意,她觉得不用如此谨慎入微,花解语却道: “小心驶得万年船,你看京中那么多世家女在比赛前都会出各种意外,我们不得不小心。还有,在外间的甜食,你一律都不能食用,就怕有心之人利用你这一嗜好来动手脚。” 阿语的话在耳边回响,但这是在自己府上,在祖母的院子内,应该没有什么事吧?靳菟苧不甘心地又拿起甜点,花解语这次使了劲点靳菟苧的后背,靳菟苧一个不小心失手将甜点掉在地上,脚边突然感触到一团毛绒绒的物体,靳菟苧低头去看,竟然是一只小橘猫。 小橘猫忽闪着明亮的大眼,毛绒绒的爪子扒拉地上的甜点,小口小口地进食,被靳菟苧发现了也不怕,还发出幼小的奶音,靳菟苧的心一下子就酥了,这只小橘猫和祖父家那只散养的胖橘如出一辙,想到某种可能,她抬头去看靳繁霜,靳繁霜对她露出得意一笑。 这下,靳菟苧确定了,这只小橘猫确实是从祖父那边带来的,看来靳繁霜是在暗地里为祖父祖母拉线。 “这猫是繁霜从外间带回来的,那几日我总是嫌她不来看我,她便买了小玩意儿来讨我欢喜。”听到小橘猫的叫声,靳老夫人笑着解释小橘猫的由来。 最后一道佳肴上齐,老夫人举杯,“三丫头,明日的比试尽力即可,到时,我亲自去枕星阁为你坐阵。” “祖母……”靳菟苧差点没能端起酒杯,她该不会是出现幻听了吧,这是祖母第一次为她出面,之前在外间遇上了,祖孙二人也多是岔开,这也是为什么坊间会传靳菟苧不受宠的原因之一。 “这杯酒,祖母单独敬你,三丫头,祖母并非圣人,许多时候也是受性格所囿。如今老来长思量,惊觉往事不足,这杯酒,祖母先饮下了。” 白云之下,一饮而尽的祖母十分洒脱,靳菟苧仿佛能看见祖母坚硬外壳下柔软的心,果然呀,东苑的一场大火,让祖母幡然醒悟,不再死抓着言念的事情,只求家人常伴,灯火可亲。 略带哽咽,靳菟苧不顾身后阿语的示意,将酒杯奉上,“祖母,孙女敬您。” 酒水穿过喉咙,过往的伤痛依旧在,但从这一刻起,将一切交给时间,总有一天,再深的伤痕也会被时光治愈。 放下酒杯的一瞬,相视一笑,靳繁霜端起酒杯来想要灌靳菟苧酒,却被祖母一一挡下,靳繁霜自然不依,缠着祖母邀宠,直到用完膳,整张桌子上说话最多的属靳繁霜实至名归。 就在靳菟苧想要告退的时候,下人端上来一盘玫红色的果子,靳繁霜好奇地拿起一枚,“这是何物?” 一直没有怎么说话的靳素秋突然开口,“大姐姐,此果子名为香桃。” “这么小,为何取名为桃?”靳繁霜咬上一口,入口很是水润甘甜,大概明了为何是桃儿了,她又拿起一颗在手中把玩,旁边的祖母尝了一颗后也连连称赞。 靳素秋见祖母也喜欢,声音中带着藏不住的开心,“这是我姨娘家里栽种的,昨晚送过来,仅此一盘,素秋便想着拿来给祖母和姐姐妹妹尝尝。三妹妹,你也试一试,很甜的。” “是吗?”靳菟苧对着她笑,手指间的一颗香桃在阳光下发出明亮的光泽,玫红与樱粉相触,清甜一片,“很甜。” 靳素秋笑得更加甜了,欢声笑语中,靳菟苧和靳繁霜的目光不期然地撞在一起,一平淡移开,一带着玩味。 闹腾了这么久,老夫人也累了。从老夫人院里出来,分岔路口处,靳繁霜对靳菟苧道,“回去后可要睡个好觉,靳菟苧,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你的表演了。”说着,靳繁霜靠近靳菟苧的耳朵,“一定会是精彩万分。” 靳菟苧浅笑后退,对着两位姐姐行礼后离去。留在原地的靳素秋跟上靳繁霜,“大姐姐,我那边还有些香桃,一会儿给你送过去。” “不用了,爱吃甜的不是我。” 被拒绝的靳素秋脸白了一瞬,她快步想要跟上靳繁霜,谁料前面的靳繁霜竟然不顾形象的跑起来,路过的下人怪异地看着这一幕,仿佛靳素秋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让大小姐跑着躲开。靳素秋只好停下追逐的脚步,袖子里的帕子被她捏的不成形状。 入夜,西苑阁楼早早熄灭了灯火。 借上弦月的皎洁光亮,花解语在软榻上打坐,一双白嫩的脚丫突然爬上深色的床单,花解语不用睁眼便感觉到靳菟苧的靠近,他睁开眼,嫌弃道,“一身的酒味儿。” “哪有。”靳菟苧嗅了嗅自己的衣襟,她明明就只喝了几杯,清洗过后一点味道都没有,“好阿语别生气了,我总不可能一点东西都不食吧。” 花解语才不会承认自己还在因靳菟苧的不听话儿郁结,他也不打坐了,仰头往软榻上一躺,接着身边落下一个人影,靳菟苧也挨着他平躺下来。如今的花解语早就没有之前那般对靳菟苧排斥,反言之是无限纵容,就连同躺一张床的事情也默默允许。 月照窗柩,床头一片银霜,纤长的手指从霜华中穿过,怎么也碰不到抓不住一点皎白。 “明日便要上台比试,还不去休息?”仗着自己手长,花解语的大手直接穿过靳菟苧到软榻外间制住在月光下作乱的小手,“去睡觉!” 靳菟苧撇撇嘴角,皎白下她的神情一一落在花解语的眼中,他的大手依然钳着她的,“紧张?担忧明日的比赛?” “阿语,若是明日我未能登台……” “不可能的,”还不待靳菟苧说完,花解语就斩钉截铁地打断她,意识到自己有些过激,他又温和了些语气,“别担心,有我在,明日一切都会顺利进行的。” “你捏疼我了……”靳菟苧趁阿语怔愣间,从阿语的手中挣脱,果然,腕间一圈绯红,花解语也没想到自己的力气竟然这么大,他问靳菟苧是不是紧张难眠,其实是他自己心悬无法安睡,明日的金秋盛典,只要靳菟苧拔得魁首,在南红的地位越发高涨,对他后面的计划就越发有利。 幽深丹凤眼掩藏在暗中,花解语伸手到靳菟苧的手腕上欲帮她轻揉指痕,小手反过来抓住他的手掌,带着一丝愧疚,花解语任由靳菟苧将他的手举到月光之下,“阿语的手指纤长如玉,煞是好看。” 月光下,小手恣意摆弄着一只白腻如凉玉的纤纤素手,光与影与指的交错,织出绚烂的华锦,让人不觉痴陷,直到靳菟苧的一句话让花解语一下收回了手。 “我发现阿语还有一点不好的地方,你的手太大,都快赶上两个我的了。” 花解语刷的一下缩回手,靳菟苧浅笑,“不过阿语貌美,不甚影响。” “磨人精,快回去睡吧。”花解语甚至叹了一口气,“不然我就动手了。”顿了顿,他补充道,“亲自动手把你抱到架子床上去。” “阿语,我睡不着。” 果然是磨人精,花解语想起出逃失败后的那个晚上,他轻拍靳菟苧的后背才哄得她入睡,为了让靳菟苧明日好好发挥,花解语再一次轻拍靳菟苧的后背,“睡吧,我陪着你。” “阿语……” “睡觉!”轻拍得动作依旧温柔。 月光下的睫毛轻颤,绝美侧脸的光影弧度下,水眸缓缓合上,两声叹息在深夜中消散。 一来自人声,一来自心底。 ------------ 第九十一章 第一高楼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九月十二,靳菟苧在金秋盛典上第一场比试的日子。 清晨,靳菟苧是被花解语叫醒的,还带着一丝睡意,床前的花解语轻推她,“起床了,外间梳妆的侍女已经就绪有一会儿了。” “什么时辰?” “卯时。”花解语说着到架子床边把靳菟苧的鞋子拿过来,靳菟苧这才意识到她昨晚是赖在阿语的床上睡着的,微红着脸,她低下头穿鞋子,耳边传来阿语的声音,“衣服就先不换了,外间有两个负责妆容的侍女,定妆之后再去挑选衣服。啊对,还要用些早膳,越是盛大的比试,规矩越是一箩筐,若是不垫些肚子……” 听着阿语的絮絮叨叨,靳菟苧微微摇头,阿语比她还要上心,她拉起阿语的衣袖往外间走,“好了阿语,怎么觉得你比我还要重视。” “那当然!”回答的也是理所当然,顿了顿,花解语才又补充道,“我还不是想要你取得魁首,扬眉吐气嘛。” 扬眉吐气吗?靳菟苧听到这个词的时候,内心很是平静,她想,自己真的是释怀了。 之前那个还想着要拼尽全力,展露风华,让大将军知道她也是有过人之处的,让别人提到她母亲的时候,因为有一位如此优秀的女儿而少些诋毁的话,还有祖母、堂姐妹、京中的贵女们,让她们知道,靳菟苧不是草包、不是弱者、不是无能之人。 那样激烈的想法,随着看清父亲的冷心之后,靳菟苧就慢慢放弃了。祖父和祖母的分离,一再让靳菟苧警戒,千万不要做后悔的事情,认清心中真正想要的,才不会老来凄苦所求不得。大火之后,更是让靳菟苧明白,她所求的,唯有家人相亲,暖冬相拥而已,何必要出人头地,多走弯路。 只是……父亲,她已经不敢奢望能得到父亲的怜惜。祖母,她也不怨了,唯有母亲,一直以来都在受苦,她只愿母亲安好,其他的,真的不重要。 “郡主,郡主,您选哪个颜色?” 回过神,靳菟苧看向侍女手中的端盘,里面放着不同颜色的水袖,手指不自觉地抖了两下,抿唇,她起身到第一个端盘,指尖划过丝滑的面料,侍女连忙开始讲此水袖的产地特点,她慢慢往前走,将所有的水袖都摸了一遍,收回手,“就中间这套吧。” “郡主好眼光,这套水袖由深蓝向白浅渐变,与大将军送来的那套深海银沙褶裥月华裙乃是绝配。” 袖中的手指控制不住的抖动,侍女提到大将军,让靳菟苧的心弦不自觉紧绷,她没由来的紧张,目光落在水袖之上,似乎陷入艰难的抉择。 在一旁的花解语开口:“可是不喜那套裙子?若是不喜的话,也可以换,不一定非要用大将军送来的……” 摇摇头,靳菟苧狠狠掐住自己的手心,“不,确实很搭,就这样吧。” “好,那你换衣服,我去打点其他的琐碎物品,顺带去厨房看看给你准备的甜点好了没。” “嗯。” 花解语离去,房门合上,手捧舞裙的侍女恭敬地请示靳菟苧,“郡主?” “换吧。” 一句落地,一局成定。 素白亵衣在纤细的脚腕处褪下,幽静华美、曳曳生辉的深蓝舞裙覆上让日光也羞赫无法睁眼的风光,怀着万分崇敬的心,侍女小心地帮郡主整理碎发,妆成,人美不自知。 房门打开,着深海银沙褶裥月华裙的靳菟苧抬脚从房内步入灿碎日光之下,发间丝带末梢坠着的深海碎珠娉婷轻点,光滑白腻的额头一颗暗红珠子贴在其间,似七分深蓝两分浅白之中,点睛之笔的一分深红,恰是这一抹艳丽,让整张从容平静的小脸增添些许妩媚、些许神秘、些许引人探究又不敢冒犯。 正对房门口静等靳菟苧的花解语,望着从门口出来的人,一时脑袋放空。 靳菟苧走到花解语的旁边,“马车可备好了?” 微不可及的压了下小舌头,花解语点头,“备好了,今日的车夫是东苑那边的人。” 靳菟苧对此没有一点波动,虽然大将军一直没有明面上要求靳菟苧一定要在金秋盛典上拔得头筹,但大将军很多做法都在无形之中给靳菟苧施加压力。 马车之上,光影浮动,花解语盯着靳菟苧瞧了好一会儿,轻笑出声,“果然是人靠衣装呀。” 咬甜点的靳菟苧等口中的糕点咽下了才平淡开口,“阿语不用夸我,盛装之下的我,不及素衣淡抹的阿语三分好颜色。” 美人在骨不在皮,靳菟苧的惊艳不过是与平日的淡妆相比才显出来的,真正的美,如花解语这般,便是粗布麻衣,也能有由内到外,由骨到形的美。 花解语不动声色地将剩下的几块甜点收起来,他拿出暗格里的小册子递给靳菟苧,“东苑送来的今日比试顺序和报上去的曲目,你过眼看一下,多少心里有谱一点。” 接过小册子,细细翻看,靳菟苧看到熟悉的人名和曲目后,清清浅浅地笑了,让注视着她的花解语呆愣了一瞬。 这一刻他终于想到了,大将军会如此深爱姿色平庸的小夫人,或许是被年轻的小夫人身上的气质所吸引,而这种淡雅的气质在初长成的靳菟苧身上稍稍体现。 马车哒哒哒驶进敞开的大门,宫殿外间许多百姓在此逗留游玩,往里些,便有重兵把守,此处,除开盛典前几日百姓们可以进来,如今便不能了。 枕星阁外,花解语上前递给监察员靳菟苧的帖子,查看之后放行,从两人高的大门踏步进来,花解语跟在靳菟苧身后第一次走进枕星阁,一步如星空,恍若他世。 近十丈星星点点的高空两边,蜿蜒而上的人们在其间行走,来到中央空阔地带,最高台之上,张灯结彩,那里,会决出今晚的十名佼佼者。而正对高台的地方,花解语的目光缓缓移动过去,那一处格外庄重的看台,将会是皇上或是皇后的位置。 嘴角勾起一抹笑,花解语跟紧他的敲门砖往世家女准备的地方去。 即便靳菟苧的名声不好听,在将军府也不受宠,但这一切并不能抹杀她是南红国唯一的一位郡主,是南红国大将军唯一的女儿的身份,她被分到的房间甚至紧邻皇族。 花解语对这样的安排很是满意,靳菟苧的心中却泛着冷意,越是被重视,她这一趟浑水就越难以脱身…… 每一房间都会有看台,各个看台相当于打通的,不用敲房门,从看台处便可以去到不同人的位置去。在花解语细细打量枕星阁构造的时候,靳菟苧打开了看台在外坐下。 正中央的舞台之上已经拉起帷幕,十八般乐器在舞台后面摆放着,迎着嵌在枕星阁里的万千鲛人珠闪闪发光。 这里,是最高贵的舞台。 夜晚到来之时,枕星阁楼顶的房板打开,九月星子漫天汇引入阁,阁内鲛人泪珠交相辉映,一舞一曲间,醉生梦死忘却天上人间。 “甚是恢宏……”花解语站在靳菟苧身后微仰头道,“原来,伸手可摘星辰是真的。” “是呀,枕星阁是南红的第二大楼,阿语可知第一高楼在哪里?” 花解语在靳菟苧的左下坐下,略微思忖,“皇宫?” “在将军府。” 怎么可能?花解语嘶了一下,将军府内并没有什么高大楼阁,他敢肯定,在东苑也没有能与枕星阁想媲美的高楼。不得其解的花解语,在靳菟苧狡黠的目光中靠近她,轻声问,“莫不是你在骗我,拿我寻开心?” 靳菟苧低下头,两个人的头颅靠的极近,“才没有,第一高楼呀,少有人知……” “阿…靳菟苧,你不能把我的好奇心勾起来,却又把我晾在一旁。”大手已经拽上小手。 带着浅笑,“可以告诉你,但是阿语要保密。” “一定保密。” “第一高楼呀,在将军府的地底下,传说……” 突然的一声“郡主安”打断低头私语的两人,靳菟苧抬起头来,以万千鲛人珠为背景,望向眼前皇室贵胄,尊贵逼人的大皇子。 挂上得体的笑,靳菟苧想要起身问安,大皇子连忙制住她,“不用介意虚礼。是我唐突了,在隔壁看台唤了郡主好几声未果,这才没有打招呼便直接过来了,郡主不要怪我鲁莽可好?” “大皇子言重,坐。” 大皇子点头落座,本该是花解语给大皇子倒茶,可是花解语还在想靳菟苧刚刚未说完的话,一时呆愣地坐着,靳菟苧也不恼,她亲自给大皇子斟茶,“这是府内自制的青蒿梅冬茶,做工粗糙,大皇子多担待。” “哦,没想到郡主竟然也会喝青蒿梅冬茶。”大皇子朗声大笑,赞赏地看着靳菟苧,“今年南方水汛之时,我前去查看,那里的老伯曾相赠一杯,很是清香。没想到郡主也能如此贴近民生,来,我谨以茶代酒,敬靳妹妹一杯。” 大皇子举止大方,他先干为敬。靳菟苧不好推脱,可是应下这杯茶,便是应了他的赞赏,更是认同了他的一声靳妹妹,靳菟苧心中一千万个不喜也无法。 她端起茶杯,面上笑着正要饮茶,帘子被挑开,一袭艳红舞裙的柳卿栌笑着走进来。 “大皇子安,靳妹妹安,卿栌不请自来,希望没有打搅到二位的雅兴。” ------------ 第九十二章 凤凰欲飞 素白手指捏着的茶杯被不着痕迹地放下,桃花眼落在挑帘而来的柳卿栌身上。 今日的柳卿栌一改平时素雅端庄的风格,一袭火红舞裙将姣好的身姿一一勾勒,特别是那盈盈不足一握的纤细腰肢,让她更添蒲柳之姿。 身为看台主人的靳菟苧还没有开口,大皇子先一步起身将柳卿栌引入坐,“卿栌今日甚美,我都不敢抬眼直视了。” “大皇子谬赞。”柳卿栌微微低下头,脸颊绯红,女儿家的羞赫让大皇子由心地笑出声。 三人落座,其他看台上的人心中更是激起千层波浪。虽然自金秋盛典以来,靳菟苧便谢绝一切拜访,在将军府潜心准备比试,但是此前大皇子对她的亲近以及皇后娘娘的青睐,靳菟苧依然在大皇子妃人选的前列。 靳菟苧在外间销声匿迹的时间里,丞相之女柳卿栌与大皇子在京中各种巧遇,一起出现在诗社宴会之上。大皇子甚至亲自为柳卿栌作保,证明她品格高尚,德才兼备,她才摆脱身上污名参与金秋盛典,柳卿栌俨然成为大皇子的红颜知己般存在。 集众人或明或暗的目光所在的看台之上,柳卿栌在大皇子的建议下抿了一口青蒿梅冬茶,大皇子询问她,“如何?” 喝惯了上等好茶的柳卿栌自然不适应,忍着口中的涩味,她点头笑着道,“确有一番其他滋味。”复又低头轻呷,细细回味后,她望向靳菟苧,“靳妹妹可否相赠一份茶料?” 不待靳菟苧回答,柳卿栌唔了一下,极其贴心道,“若是妹妹不愿割爱,可否告知做法呀。实在是妹妹的茶好,卿栌怕去别处讨到的方子有些许误差,寻不到如此好茶。” 饶是知晓柳卿栌不是善茬,靳菟苧嘴角的笑仍旧有些挂不住,柳卿栌将自己的身态放的极低,一面展现自己的知理通情,一面多少反衬些靳菟苧的冷心。 这茶本就不是什么好茶,不过是因祖父制作的缘由,靳菟苧才带来,想要在赛前饮用,稳定心神。若是能够及早料到会让大皇子和柳卿栌在上面做文章,她说什么也不会带来,她只想让这两人离开。 心里不耐,面上依旧端着,靳菟苧并未继续添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柳大小姐随意问问就知。” “大众百姓味道即是真,靳妹妹此茶,深得我心。”大皇子说完,柳卿栌也附和着夸赞,靳菟苧越发不想应付这些,她装作有些疲惫,在大皇子关切的询问下,靳菟苧手撑额角道: “昨夜过于挂心盛典,久不能寐,今早醒来隐隐觉得有些昏沉,二位恕我不便接待。” “可需安神香?”大皇子眼中全是心疼,轻轻摆手,帘子后面大皇子的侍从便要下去拿香,靳菟苧婉拒,“多谢大皇子,心意领了,我不惯用香,便不浪费大皇子的香了。” “那你去房内好生歇息。若有需要的,不用敲门,直接派人从看台到隔壁来寻我。今日事多,便是我不在隔壁,也留人听你差遣。” “大皇子不必挂心,我无碍的。” 大皇子还想再与靳菟苧说些什么,奈何通情达理的柳卿栌仿若看不出他的意图,端着笑容站立,势要落后大皇子一步离开,大皇子欲言又止,终究只化为一句‘好生歇息,比试尽力’后离去。 二人挪步,跟在大皇子身后的柳卿栌在帘子放下来时,蓦然回头,她冲靳菟苧温婉一笑,眼中却是冰冷一片。 珠帘微动发出清响,靳菟苧长呼一口气,“阿语,把看台的小门拴上。” 花解语本来是不愿的,靳菟苧应该多与世家女们来往,打好关系,借着大皇子这股东风,他已经注意到有几位小姐往他们看台方向而来,如此大好时机,靳菟苧竟然要关门。 不过他多少了解靳菟苧的性子,她最是不喜这样虚情假意,含枪带棒的谈话,想着还要比试,留存些体力也好。他听话地上前关门,“要去里面歇息吗?” 靳菟苧点头进到里面去,看台上人影离去,其他看台之上的众人神情各异。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大皇子的侍从便给靳菟苧送来安神香,然而靳菟苧的房门紧闭,侍从不知是得了大皇子的吩咐,还是担忧惊扰郡主歇息,像门神一样,侍从手拿安神香在靳菟苧厢房外站立。 盛典繁忙,贵女公子们来来往往,经行到靳菟苧门前的时候,望见大皇子的侍从,几人欢喜几人清愁。不论人心如何猜测,大皇子钟情与靳菟苧这一点更加做实,一时间,今晚的比试更加让人期待,丞相之女柳卿栌与将军之女靳菟苧同台比试,且看谁人更才高一筹。 酉时,日头渐落,枕星阁顶板开,灰蓝天际映入阁内,在万千鲛人珠映衬下,金秋盛典的舞曲比试正式开始。 先开场的是突出重围、一路杀到枕星阁的世家女们,于她们而言,能进入枕星阁便是尊荣,能在枕星阁高台之上跳舞,是一生的极大尊贵。风箫声动,星子流转,一舞毕,鸣长钟为善,点短钟为次。 几番舞蹈毕,高台缓缓打开,今晚的重头戏来了。 报幕声音响起,第一个登上高台之人乃是前几日因状告词而闻名全京城、现任皇后娘娘近侍,女子刚刚走上高台,看台之上的人们全都敲响案前的小金钟,为她喝彩。 高台之上一片高声喝彩,厢房内软榻之上的靳菟苧却平淡地听着声音,不急不缓地饮茶。恰时,房门被扣响,花解语打开门,是一穿着官服之人笑着道,“告知郡主一声,马上便是郡主登台,现下可请郡主移步到舞台后面等待。” “多谢。” 花解语转过身,听到声音的靳菟苧已经起身,“走吧。” 高台之上,有女翩翩起舞,琉璃杯盏钟鼓鸣,星子相伴鲛人泣。九曲回廊上,靡靡之音透墙而来,深蓝与艳红相撞的一瞬,皆是回以浅笑。 “没想到,原来是靳妹妹排在我的后面。”盛装的柳卿栌率先开口,引路的下人一一退下,只剩靳菟苧和柳卿栌以及二人的近身侍女四人。望着高台之上万众瞩目的身影,柳卿栌缓慢道,“知道吗靳菟苧,我等这一天好久了。” 靳菟苧的视线从高台之上移下来,皎洁莹光下浓妆的柳卿栌美艳动人,温润的水汹涌起来也能让人感受到烈火般的压迫,今晚的柳卿栌便是如此,如凤凰欲飞。 “小的时候,我总是仰望着你,你便如在高台之上翩飞的尊贵郡主,而我,永远都活在你的阴影之下。我总也想不明白,如你所说,大将军并不喜爱你,靳老夫人厌恶你,就连你的母亲也不过是一个来历不明之人,凭什么你样样比我好?” “凭什么你的吃穿用度比我好太多,每一次的宴会,长辈们总是亲切地唤你上前问话,请你上座,而我,只能被冠上‘与郡主交好’的称号被人记住。呵……那时候我就想,总有一天,柳卿栌会胜过靳菟苧。” 珠玉相撞,清脆叮咚,转过头的柳卿栌望向靳菟苧,“靳菟苧,你且好好看看,今晚我是如何将你踩在脚底。” 浅笑,“预祝柳大小姐,得偿所愿。” 跨越多年,两人再一次望进彼此的眼中,视线依旧脉脉温和,只是多年前带着童稚声音早已远去,遥远的时光尽头,依稀听见…… “你要和我一起玩吗,皇后娘娘说你在找一个玩伴,你看我如何?”、“你、你是哪家的?” “我是大将军的女儿。” “大将军?你不会也是来嘲笑欺负我的吧?” “不会,我不会嘲笑你。” “好,那我们就一起玩。” 轻轻合眼,睁开,靳菟苧回到现实,前台的报幕提到柳卿栌的名字,柳卿栌抬脚往前走,身后的靳菟苧轻轻的声音被淹没在排山倒海的喝彩声中。 喧闹一片间,靳菟苧对柳卿栌说,“和你做玩伴的日子里,靳菟苧一直都是以诚相待的。” 可能所有的真心倾诉终究会被繁华喧闹比下去,登上最高舞台的柳卿栌脚下未停,一步步走向万千星光,万众瞩目的高台,受人仰视。 莹莹星光中,柳卿栌的声音从中央向四处散开,“前朝深宫一舞踏云抱月,动天下;微生皇后一战破甲长鞭,定玄月。卿栌不才,借前人之智,融新一曲,献丑了。” 话音落,满座哗然。两支舞蹈皆是后辈一直模仿,却从来没有人敢在众人面前跳出来的,毕竟一至柔,一至刚,画虎不成反类犬。如今丞相之女竟然别出心裁,一下子挑战两支舞蹈,可谓是不成功,便成仁呀。 轻缓的钟声响起,高台之上的倩影随之缓慢跃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柳卿栌身上。高台后方,靳菟苧听到柳卿栌的话时,嗤笑出声,合该如此,柳卿栌还是那个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总是在最后给人致命一击的柳卿栌。 花解语虽然没有看过靳菟苧的舞曲,但他多少知道靳菟苧的灵感来源,他诧异地望着高台之上起舞的女子,眼中猩红一片,他上前安抚靳菟苧,“不要怕,虽然她在我们前面上台,舞曲也有异曲同工之处,但是靳菟苧,你要相信自己的舞曲一定回去比她的更好。”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喝彩声,花解语冷着脸望向高台之上的柳卿栌,大手紧握成拳头。 ------------ 第九十三章 昔日眼眸 最好的舞台配最动人心魄的舞,枕星阁之上,万丈星空之下,柳卿栌一身火红,如浴火展翅,凤凰欲飞。 枕星阁看台上的所有人都被柳卿栌的舞姿倾倒,大皇子本是想要去寻靳菟苧,却直直立在回廊间,被高台之上的身影钉住原地。贵宾席里端坐的皇后娘娘近侍也练练称叹,舞蹈才刚刚开始,已经敲响长钟两次。 后台,靳菟苧望着柳卿栌的舞姿,小手不自觉揪住胸口的衣襟,心想这样也好,她本就没有打算上台的,总要有一个人来书写传奇,是柳卿栌的话,多少能圆了记忆里那个经常哭鼻子小邋遢的梦。 感觉到药劲上来了,揪住衣襟的指尖发白,她另一手扶住栏杆,轻声唤花解语,“阿语……阿语……我难受……” 声音被淹没在一阵阵欢呼钟,她终于支持不住,跌倒在地,看来那人是真的厌恶她,药量下的如此之多。 身后扑通一声,花解语回头过来去扶靳菟苧,他只以为靳菟苧是担忧自己的舞蹈与人相撞,“不怕,靳菟苧,相信自己,你未必就比丞相之女差,一会儿好好发挥,说不得还能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 “阿语,”靳菟苧拉住花解语想要将她扶起来的手,“我难受……” “什么?哪里难受?”大手探上瓷白额间,一片冰凉,丹凤眼倏然眯起,“怎会如此冰凉,手也如此,这是怎么回事……” 明明他一直守在靳菟苧身边,所有的吃食都由他一一经手,就连刚刚小坐的大皇子和柳卿栌他都格外注意,根本就不可能给人下毒陷害靳菟苧的机会。即便如此防护,靳菟苧还是中招了! “哪儿难受?还能站起来吗,我带你去寻女医……” 焦急的花解语根本没有注意到,外间的舞曲已然停下好一会儿,帷幕再次拉起,报幕的声音提到靳菟苧名讳时,花解语惊诧地回头看向前方通往高台的光亮,一片安静之中,花解语眼中闪过决绝,他将靳菟苧扶好,“我用运功帮你把毒气压制住,看能不能撑到比试结束。” “阿语,没用的。” 根本容不得靳菟苧拒绝,花解语运功将内力运往靳菟苧体内,高台之上第三次传来报幕的声音,然而靳菟苧依旧没有现身,看台上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 “郡主怎么回事,难道是发生什么意外了?” “不大可能,之前还瞧见她和大皇子、柳大小姐在一块儿喝茶。再说,也没人敢加害郡主。” “啊,我知晓了,定是靳菟苧见柳卿栌的舞蹈太过惊艳,她呀,怕了!” “我……我之前听准备乐器的师傅聊过,郡主的舞曲,怕是和柳卿栌的一样呢……” “怪不得,原是抄袭了她人的,没脸面登台!” “是吗!”一声高亮的声音打断私语,几人抬头望去,只见隔壁的帘子拉开,一位明媚少女讥诮地看着她们,在少女身后一老夫人静静饮茶,虽然她们并不认识老夫人,可是牌子上大大的‘靳’字让她们心中一凉。 靳繁霜冷笑,“你们可是有证据,或是亲眼见过靳菟苧的舞曲与柳卿栌一样?刚刚是你吧,呵,抄袭?你敢保证是靳菟苧抄袭的吗?若不是的话,随意污蔑我将军府,败坏将军府名声,你便是赔上一府的人也不够。” “这……”那名女子红了眼,以往她们肆意谈论诋毁靳菟苧,根本没有人会站出来说什么,更不会有大将军府的人插手进来,怎么今日大将军府的人会在场,而且还出手帮靳菟苧呢。 “我,我是没有亲眼见到,可靳菟苧也没有登台呀,若不是心虚,心中有鬼,她为何不上台?” “不登台便是作假?”靳繁霜的暴脾气上来,她往上捋袖子,吓得那名女子往后缩,嗓音打颤,“你、你别动手,老夫人,靳老夫人……” 案前端坐的靳老夫人将茶杯放下,开口将靳繁霜唤回来,“我们去寻靳菟苧。”侧身过帘子时,靳老夫人平淡地将隔壁看台的人扫一眼,带着迫人的气势,“兵部侍郎之女。” 被点名的女子正是看台的主人,她连忙上前一步,“靳老夫人。” “昔年令尊在我手下练兵,鞍前马后尽心尽力才讨得几招几式。近年来,老身确实不爱出门,与许多小辈生疏许多,贵府每年的请帖便不必再递了,我也清净些。” “这……老夫人,晚辈惶恐,无意惹得老夫人生气,刚刚不过是小友们的几句妄言,还望老夫人多担待。”侍郎之女一跪地,其他的女子也跟着跪下,她们自然不怕靳菟苧,可是老夫人气势太强,牵扯到家族的事情,她们一个也不敢马虎。 “老身年少之时,是京中出了名的不讲理,今日这笔账,我不找那几个说大话不怕闪舌头的,只寻你这看台主人的事。若是不服,回去好好请教下令堂,为人的道义是何,再不济,去南红的学园听几堂课好好修身养性!” 靳老夫人这话像刀子一样劈头盖脸打在地上一众贵女的脸上,直到靳老夫人离去,几人才恍惚着起身,久久没能缓过神来。 看台上的声音逐渐嘈杂,靳老夫人和靳繁霜前去寻靳菟苧之时,贵宾区的大将军凝眉不展,他沉声吩咐人将靳菟苧的曲目往后压一压,让下一人继续上台后抬脚往外走。不需大将军询问,侍从便向大将军汇报靳菟苧的行踪,“郡主在后台。” 大步流星,才到后台,大将军远远地就看到长廊上的靳菟苧和花解语,他迈步向前,沉声中透出一股怒气,“靳菟苧你在搞什么?” “父亲……” 离得近了,大将军才发现靳菟苧一张小脸惨白,几缕细发被密汗打湿贴在脸颊,听到他的声音转过头来看他的那一瞬,大将军全身被电了下一般,那样隐忍的眼神中,明亮的光芒让他一阵恍惚,仿佛看见了最初的言念,那个倔强坚韧、口吐狂言、势要压他一头的言念。 胸膛徒然剧烈起伏,大将军上前第一次抱起靳菟苧,“传太医到将军府。” 这是做梦吧? 昏倒过去的靳菟苧只觉得大将军的怀抱好宽大,却没有一丝安全感,她好怕这是自己的幻觉,大将军下一刻便会将她扔下来…… 这一夜,宫中一连派了三名太医到将军府给靳菟苧看诊,却无一人能诊初靳菟苧身中何毒。 直到深夜,一名头发斑白的老者上门,自称是前太医院右院使,得靳老夫人的令,他才进到阁楼为靳菟苧看诊。细细诊断一番后,老者连连摇头,花解语心中发冷,“可是中了剧毒?” 老者合上药箱,“非也非也,不过是食物相克罢了,待老夫开几味药服下便可。” “食物相克?为何她会昏迷不醒?” “神经麻痹了而已。”老者将药箱拿好,他回头看着床上的靳菟苧,“想来郡主有自己的考量,老夫便不多言,这就退下了。” 花解语一头雾水,他借着送老者的由头,一路询问靳菟苧的病因,老者只是摇头不语,他唯一能肯定的是,老者定然与靳菟苧有旧情。 这一夜,靳菟苧昏迷在阁楼。柳卿栌在枕星阁大放异彩,声名大噪,获得金秋盛典以来最佳成绩,可以说是稳坐女子比试中的第一名。若想要撼动她的位置,唯有郭谨偈出面,在棋艺上压柳卿栌一局。 因为柳卿栌的惊艳舞曲,今夜的京城大有不眠的趋势,街上的花灯放了又放,坊间歌舞不断,欢声笑语,一片繁华。 将军府的东苑,书房内,大将军与人议事。 各位大人在来的路上已经对郡主的事情有所听闻,他们本来已经做好了面对大将军一脸冰霜的准备,全程下来,大将军非但没有动怒,反而透出一丝心不在焉。想到郡主还在昏迷之中,众人感叹,到底血浓于水,对于郡主,大将军并非全然铁石心肠。 议事毕,大将军洗漱过后来到四季如春的小院。房门口外,他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悄声打开木门,精致华贵的榻上之人呼吸清浅,不过几个鼻息间,纤细的眉梢轻轻拧起,有着厚重茧子的指腹刚刚触到眉尾,水眸猛然睁开。 带着一丝惊慌,言念的手探出抵住大将军的手心,想要使力的下一瞬又放弃,“将军,你回来了……” 大手钳住不足一握的纤细手腕,凌厉的鹰眼盯住榻上这一双温润水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是哪一次之后,这双眼中再也没有了让他为之疯狂的倔强? “将军……” 被大将军压迫性地盯着,言念有些受不住,她想要躲,又怕会惹怒了他,纵然手腕处被捏的隐隐有些发疼,她也忍着,轻声唤大将军,“将军,今日任职累不累……” 不该是这样的。 回想起靳菟苧那双明亮的眼眸,大将军望着这一双温润水眸,不该是这样的。他抬手想要帮她将压住的长发理顺,虽然言念没有躲开,他还是感觉到了那一瞬间她的紧绷。 言念在害怕自己,这样的认知让他心中难受不以。 这几日,为了救断荞,言念各种苦求,她的身子也突然颓败下去,好几次,大将军望着在房中空坐的言念心中发慌。 他一直不知道这股心慌从哪里来,直到今日,靳菟苧昏倒在他怀中的一瞬间,他心中猛然一空,他终于明白自己在心慌什么。 他怕失去。 ------------ 第九十四章 拳拳之心 他怕,言念就此一睡不醒,留他一人在世间独行。 大手在水眸尾梢摩挲,大将军盖住这一双眼眸,缓缓低下头在言念的眉心印上轻轻的一吻,“念念,念念……” 声音低靡眷念,似狠辣冷情的山中豺狼化为温顺恋主的忠犬,“念念,你还爱我吗……” 宽大的手心被泪水浸湿,微微颤抖着,他怎会不知言念的答案,一想到这个,他的心中就如火烧,却被指缝间的清泪一下扑灭,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很小的时候,大将军发觉母亲将他当作光耀门楣的工具,父亲对他置之不理之后,他就病了。他乃神童,自然知道心中那些偏执的、冷漠的、疯狂的想法是不对的,还好母亲的严格教诲,让他没有走上不归路,却让他的心筑起刀枪不入的铁墙。 铁墙之内关着一只时时刻刻暴烈咆哮的猛兽,他也不知道哪一刻,猛兽不受控制,挣脱牢笼出闸。他常常以为或许是他到达权力之巅峰的那一刻,或许是压在他身上的生养大恩尽全的那一日,又或许是在浴血奋战的战场之上。然而命运弄人,暴烈凶猛的兽,竟然被一位女子驯服。 凶猛的兽为了女子甘愿留在牢笼之中,放弃外间的快意厮杀,放弃巅峰之上的至高权力,他尽力收起尖利的爪牙,藏起一切锋芒,将最好的捧在她的面前,唯一的交换便是,她要一辈子留在他的身边。 即便如此,不知不觉中,他还是伤了她。 “念念,我们好好过……” 言念侧过身去,将落泪的面容隐在黑暗之中,腰肢上传来他大掌的炽热,耳边是他追上来的温热,“我们还和以前说好的一样,你想要什么都和我说,我什么都依着你,好不好……” 阴影之中的言念张张口,却没有一个音节发出,她已经认清身后之人的黑暗,怎么可能还抱有希望。年少之时,他们之间那段琴瑟和谐的日子,如今想来也不过是他的伪善罢了,她提出的所有要求,他全都应承下来,可做的时候是另一回事情了。 就算她提出要求,只要是他不喜的,是没有丝毫商量余地的。 耳后的人今夜很是怪异,突如其来的温柔让言念慌乱了一瞬,也仅仅是那么一下而已,若是心中不在意了,对方如何都无所谓。 “念念,你理一理我,好不好。” 无声的叹息,“将军,让断荞回来吧,其他人我不习惯。” “好,过几日,过几日。” 言念想问过几日是几日,又怕问多了那个‘好’字也不会有了,身后的大将军也没有给她更多的思考空间,大大小小轻重不一的眷恋从耳后一路蔓延…… 月落星沉,晨曦探头,透窗影绰约。 紫檀月洞门架子床上,靳菟苧醒来已有好一会儿,她平淡地看着柔和晨曦爬上窗边花瓶里的独枝风铃草,花影绰约,床上的人缓缓笑了。 终于如己所愿,金秋盛典的比试,她躲过去了。 靳菟苧下床到窗前,指腹轻点风铃花,花瓶下压着一张纸条,上书,“三妹妹的顺势推舟,果然是精彩万分。” 这样狷狂的小楷字体,非靳繁霜莫属。回想起在祖母小院里时,靳繁霜与她的笑,想来那时靳繁霜便也有所察觉,将纸条揉成团塞进花瓶里,靳菟苧推门出去。 外间的侍女见郡主竟然已经清醒,十分诧异,“郡主,您醒了?太医的第二帖煎药……” “我无大碍,”靳菟苧环视一周,不见心中所想之人,“花解语呢?” “大将军十分重视郡主此次中毒昏迷之事,派人在东苑各房盘查,解语姑娘也在旁跟着。” 抬头望向天际,将近天明,这是……盘查了一夜吗? 外间的侍女端着洗漱用品有序地进来,靳菟苧漱口之时,旁边的侍女向她汇报,“昨夜大将军一路将郡主抱回阁楼,因宫中有娘娘生产,大部分太医都留守宫中,来府上看诊的新辈太医资历不足,无法诊断郡主的病因。大将军连夜入宫,亲自去请太医。好在前太医院右院使登门,这才为郡主开药,大将军归来……” “盘查之事如何?”靳菟苧打断侍女的话,转而询问起下毒盘查之事。 “回郡主,昨夜先是从一等,二等下人的房中搜查,没有结果后扩散到三等下人房中。一直到后半夜,惊醒了老夫人,老夫人当即表率,郡主在比试之前曾到老夫人房中小聚,要查便从老夫人的房中查起。二房和三房也跟着配合,估计这一会儿快查完了。” 止住欲要插珠花的侍女之手,靳菟苧望着黄镜中的影像,轻声呢喃,“可真是大阵仗呀……”大将军如此重视,是真的在意她没能参加金秋盛典吗? 不会的,靳菟苧从梳妆镜前起身往外走,不管大将军有何用意,左右不会牵扯上她了。 金秋盛典上失利的靳菟苧,能够利用的价值根本没有。 “来人,带路,去看看大将军的人查到了什么。” 踩着露水而来,侍女引人到三房靳繁霜院前的时候,靳菟苧为不可及地挑了下眉,她让侍女在外等着,独自往院里去。 她特意放轻了脚步,悄无声息地进了外院,只见门口一个侍女探头探脑往里张望,她上前站在侍女两步的地方,听到院内传来的争辩声,突然一声东西碎裂的脆响,惊得侍女后退一步,侍女这才发觉靳菟苧。 “郡、郡、郡主……”侍女像是吞下了大口点心,噎得面目发白,吐息不稳,她扑通一声跪地,“郡主安……奴婢,奴婢……” “下去。” 侍女得令,慌乱叩头跪谢,连衣襟上的灰尘都来不及拍就往外跑,靳菟苧淡淡收回视线,站在侍女刚刚的位置,沉默地望向院内。 院内,靳老夫人由老嬷嬷扶着在临时抬来的椅子上端坐,她下方站立的是三夫人,还有三夫人所出的两个嫡子,除了三老爷,三房的人几乎都到了。而背对着院门的是一身军装的东苑侍卫还有东苑管事,以及监察的花解语。 院中,管事指着从靳繁霜房中搜查出来的药瓶,“药检结果已出,此药名为‘小浮仙’,并非剧毒。药性缓慢,吸入之人在十二时辰之内,饮入足够量的茶水,便会四肢无力,神智不清。若是吸入药粉过多,药性发作之时,便会陷入昏迷,乃是青楼楚馆,暗街乱巷里下三滥之人行歹用药。” “大小姐,此药理与郡主的状况一致,你可认罪?” “笑话!”靳繁霜嗤笑出声,“我最后说一遍,我没有理由去加害靳菟苧,若是我想要靳菟苧的比试败落,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推她一把,让她断胳膊断腿不就好了,何必如此麻烦!” 眼见情况不利,女儿还口无遮拦,三夫人连忙拉一下靳繁霜,“繁霜,慎言!贵管事,繁霜向来厌恶这些弯弯绕绕,我敢以自身名节担保,繁霜不会干出这样的事情,这其中定然是有人陷害。” “三夫人,我等办事,不论人情,只看证据。若是大小姐不能拿出证明此药不是她的证据,我等只能得罪大小姐,将人押往东苑交差。” “这……”三夫人为难地看向老夫人,老夫人也是愁眉不展。就在这时,下人又上报一条线索,“禀管事,在房中的首饰盒内发现大小姐与人买药的来往信件,请管事查看。” 此话一出,靳繁霜不可置信地踩着地上破裂的花瓶碎片,抢过信纸,上面赫然是她的笔迹,“不可能,是有人陷害!” “大小姐,得罪了。”管事手势指向靳繁霜,旁边的侍卫即刻上前,靳繁霜摇着头,气极而笑,“没想到你这么狠,亏我还想念一些姐妹之情!去查,你们去搜靳素秋的院子,一定是她!” “大小姐,二小姐的房内已经仔细搜查过,并无异处。铁证在前,得罪了。” 大将军府东苑的刑房,只要是稍微有些背景的人,闻之丧胆,加上大将军的铁面无情,靳繁霜这一入东苑,就算回来了怕也会留下阴影。 高大的侍卫围上来,三夫人哭着央求靳老夫人做主,靳繁霜两个嫡亲哥哥也护在她身前,扬言要代靳繁霜前去东苑。 争执间,墙角观望的靳菟苧正欲抬脚进去,老夫人突然发声,“都住手!” 虽已经是迟暮之年,老夫人身上的气势仍旧不减当年,“今日有老身在,谁也别想带走靳繁霜。” “老夫人,您这是在包庇。” “法理之外还讲人情,今日便是靳繁霜心存恶念,陷三丫头于泥沼,老身我也护定了繁霜。你若执意要带人走,老身便是穿上二十年前的战袍,上朝堂之上状告我儿也不惜!” “祖母……” “老夫人……” 所有人都愣住了,老夫人这是在拿自己一生的荣誉来护靳繁霜,倘若靳繁霜真的加害靳菟苧,老夫人的名节…… “老夫人,您三思。”管事沉声道。 晨光中,老夫人不甚在意地轻笑,“老身一生恣意惯了,对与错,是与非,从来都不以世俗界定。管事的信眼前证据,老身我相信人心人情,今日便是亲眼见着大丫头手握滴血的利刃,老身也坚信大丫头是清白的,也愿拿出所有护她安宁。” 话音落地,小院一片安静,只听幽幽风声隐约发出咧咧震响,其间的拳拳之心挟风温柔撞入人心,却留下赤痛的烙印。 ------------ 第九十五章 子夜捉人 靳老夫人的态度着实强硬,东苑管事自知今日不可能带走靳繁霜,他望着将靳繁霜层层护起来的三房众人,“老夫人,铁证当前,若是大小姐一点惩罚都没有,怕是难以服众。” “便是处罚,也要在西苑。”老夫人高声道,“传令,罚大小姐跪祠堂,在列祖列宗前忏悔,一日找不出真凶,一日不可出祠堂,任何人都不得前去看望。” 靳繁霜自小便是被捧在手心的,从来没有受到过任何处罚,听到老夫人的话,三夫人心疼不已,可她知道这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东苑管事眉头蹙起,明显是不满老夫人对靳繁霜的处罚,还是靳繁霜的嫡兄先反应过来,抢在管事的前面开口: “祖母,孙儿这就将妹妹押往祠堂。” 外院入口处,观望许久的靳菟苧悄声离去,她知道靳繁霜这是保下来了。 回到阁楼,靳菟苧沉声吩咐侍女,闭门不待客,所有人都以为郡主因尽心准备的金秋盛典比试败落而伤心,独自上到阁楼顶层的靳菟苧却是一身轻松。 天高气爽,一双在空中轻晃的小脚很是悠闲,靳菟苧坐在栏杆之上,将压在心上的事情一件件梳理,有了明确目标后,她终于舒展一抹笑意。 “还以为你会到下午才清醒。” “阿语。” 听到声音,靳菟苧回头见是花解语提着食盒过来,阿语换了一身衣衫,应该是刚刚洗漱罢就来寻她,“给你带了甜点。” 食盒放在一旁的石桌上,花解语端起一碟甜点放在栏杆上,微微探头,见栏杆之下还有木台,他才歇了将靳菟苧拎下栏杆的念想。他的动作很轻,相处了这么久,多少有些默契,靳菟苧一下子就明白花解语的想法。 心中涌起一丝暖流,“阿语放心,我很惜命的。” “你倒是没有我想象中的伤心,”幽幽开口,其中掩藏的意味只有花解语一人知晓,“下药之人查到了,是大小姐靳繁霜,靳菟苧,你说我们要用什么法子让靳繁霜也丢尽脸面?” “阿语……”往甜点探去的小手停滞,慢慢收回,“若是我说,我一点都不怨呢?” “郡主真是好心肠呐……足足准备了两个月的舞曲,这么多日子在勤学房里埋头苦练,连带着金秋盛典背后的一切荣耀,就这样让人轻易毁掉,你甘心?” “当然不甘心,然而事已至此,唯有坦然接受。” “好一个坦然接受,所以在听到靳繁霜被罚祠堂,你便可以安然离开了,是不是?” “你……”花解语竟然知晓她刚刚在院外站立。 眼中的讥诮尽露,花解语一点点靠近靳菟苧,“我一夜未眠,从下等的侍女房中开始搜查,一直到天光大亮,终于抓到罪魁祸首。你可能不知道我对你有多熟悉,你刚刚站到院外,我便发现你了。” “知道吗,花瓶碎地的那一刻我在想,靳菟苧该出来了;靳老夫人维护靳繁霜的时候,我想靳菟苧怎么还能忍;直到靳繁霜的处罚定下,我想只要你出面,一定可以将靳繁霜押入东苑。” “关键时刻,你却悄声离开了。我知道靳菟苧天真到发蠢,我也只能这样告诉自己,对不对,难道要我相信心中另一个声音吗?” 已经退无可退,靳菟苧背抵栏杆,她轻声回应花解语,“对不住,阿语,确实如你所想……” “是吗,那我的一夜奔波,我的千般防备,岂不全是笑话!”即便生气到极点,花解语话语仍旧轻飘飘的,靳菟苧知晓,花解语这是真的生气,比勃然大怒、破口大骂还要严重,越是不怒于形,越是疏远冷心。 小手拽住衣袖,“阿语,实话实说,和当日拒绝大皇子送来的木槿花束一样,金秋盛典不过是会将我推进更深的漩涡。” 花解语何尝不知道靳菟苧对这些权势争斗的厌恶,只是这段日子里,靳菟苧表现的那么乖,乖到他以为他能一手掌握她。 理智告诉他,他根本没有资格对靳菟苧生气,可是情绪上来如脱缰野马怎么也控制不住,只要想到靳菟苧对自己有所隐瞒,靳菟苧不信任自己,靳菟苧的想法超出自己的掌控,他的心头就急火乱蹿。 “这一切都是你一手策划的?” 靳菟苧摇头,“根本没有计划,我做了最坏的打算,若是在比试之前找不到破洞,我便装作失足摔下看台,这就是我唯一的打算。” “可真是够笨!”花解语嘲笑靳菟苧的同时,也嘲笑自己,他自诩从不失手,却在靳菟苧这里连着摔了好几个跟头,“到底是何人下药?” “待到子夜,阿语和我一起,亲自揭开下药之人的面纱。” 没想到靳菟苧也卖起关子来了,现在的花解语一看见靳菟苧,就会想起自己被靳菟苧瞒得丝毫不觉,他冷哼一声扯开抓住自己衣袖的小手。 走了两步,花解语又转回身来,将栏杆上的那一碟子甜点收进食盒,头也不回地,带着食盒下了阁楼。 坐在栏杆之上的靳菟苧,听不到花解语的脚步后,释怀一笑,虽然和阿语小吵,阿语却是全心全意地为她不平,这份心意,比甜点还要甜腻。 阁楼下面,花解语在窗前站立,不过一夜之间,大将军派来守在靳菟苧身边的暗卫又增加了,想到某种可能,花解语勾起嘴角。 昨夜在查房的时候,二房三房的人手也参与进来,虽说这是在搜查下药谋害靳菟之人,更多的是在肃清将军府内的旁支。几个藏得很深的探子被管事的以举止异常发卖出去,就连花解语谋划了好久的一个空缺位置,也被三房的人补上来。 大将军不过是借着靳菟苧的事,整顿将军府,顺带让花解语看一场好戏,给他一个下马威罢了。 冷笑,大将军的心思深不可测,就连他对靳菟苧的感情也隐藏的极深,即便大将军装的很冷酷无情,昨晚的那一抱,花解语敢肯定,若是用靳菟苧做诱饵,大将军一定会有所动摇,至于大义与血亲,端看大将军怎么选了。 深深吐出一口浊气,花解语关上窗户往阴暗中走去,身上透出丝丝冷意。 靳菟苧,怨不得我,你打乱了金秋盛典的计划,我也只能毁掉精心布置的棋局,孤注一掷了。 子夜,月高悬。 微风吹走浮尘,吹动脚边衣摆,在月光下的人儿身边打转。 “阿语,你离我近一点。” 视线从暗处收回来,花解语抬脚跟上靳菟苧,靠近之时,压低声音道,“不用甩开暗卫吗?” “我们脚下的土都是将军府地盘,怎么可能躲得开大将军的眼线?”小手自然地扯上花解语的衣襟,“让他们看看也好,顺便帮靳繁霜洗脱罪名。” “你就这么确定不是靳繁霜?” “啊——” 靳菟苧刚点头,旁边突然蹿处一道黑影往靳菟苧身上扑,电光火石间,花解语下意识挡在靳菟苧面前,手上略微使劲,直接将黑影推倒在地。 “没事吧?” “我没事。”靳菟苧从花解语肩膀下探出,地上的黑影翻过身来,竟然是“靳繁霜?” “好你个靳菟苧,我跟你拼了!” 一身夜行衣的靳繁霜,脸颊上沾染泥土,颓倒在地的模样十分狼狈,偏人还在放狠话,“亏本小姐还在盛典上帮你教训其他世家女,你倒好,明明知道我不是下药之人,竟然不帮……” “嘘……”靳菟苧向她伸出手,“小声点,我们都是来捉下药之人的。” 月光下,靳繁霜望着靳菟苧递过来的手,从小到大,她与靳菟苧各种不对盘,没想到有朝一日,靳菟苧会向她伸出手要拉她一把。 “怎么了,刚刚摔着了吗?” 靳菟苧越发向她靠近,瞅准时机,靳繁霜拽住靳菟苧的手就往下拉,猝不及防地靳菟苧倒在靳繁霜身上,耳边传来靳繁霜得意的笑,不过两声她又压低声音,“让你看我笑话!你也得摔!” 草地被蹂躏得一塌糊涂,地上的两人都压低声音还嘴,弄得花解语不知所措,怎么就变成两姐妹在草地打滚?女子的世界真是难懂呀! 只听,“靳菟苧你没良心,亏我还听祖母的话不与你吵架!” “我不拆穿你来阁楼闹事的真面目,还与你演戏,不然你现在早就被祖母催着相看了!” “东苑失火那日,还是我私下要人不打小夫人板子的!” “小叔母在我的店铺里买东西,我可是从来都没有算账的。” “你、因为祖父的事情,你把祖母气到卧床不起,还是我日日前去哄祖母,替你尽孝!” “你在祖父那边贪玩久不回府,惹得祖母挂心,为了不让祖母担忧,我还帮你打圆场!” “两位,我们是来捉人的。”忍无可忍,花解语上前打断两人。 再不阻止,任由两人一人一句将陈年旧事一一说出来,怕是到天明都说不清到底是谁做的更多。 地上的两人这才觉出些尴尬,纷纷从地上爬起来,一时只有风儿轻呼,皎洁月光下,靳繁霜往靳菟苧身边靠近一步,“你……你刚刚说的那些是真的?” 整理凌乱发丝的小手停顿,四目不期相遇又默契地快速转开,靳菟苧赌气道,“假的。” 靳繁霜也傲娇地回,“我也是骗你的。” 皎月溶溶,像是岸边的两只缩头乌龟一样,偷偷看对方的人儿被对方抓个正着又退回去,月色下,传出小声的轻笑,惹得月光躲进薄云身后。 ------------ 第九十六章 不吠不伤 夜风微拂,四下寂静,只听湖水轻语,虫鸟相鸣。 躲在石头后面久久不见来人,靳菟苧小声嘀咕,“会不会那人已经来过了?还是,对方根本没有我们想的聪慧?” “不会的,天还蒙蒙暗沉,我就在这里守株待兔了,胆敢陷害于我,本小姐要让她后悔!” 靳繁霜冷哼,“白天她不敢销毁赃物,各个小厨房里的水井若是沾上那药,水质变色,就会将她暴露。唯有夜深人静之时,偷偷将赃物扔进西苑最大的假湖之中,才是万全之策。” 靳繁霜的一番分析很是清楚,见靳菟苧却睁着迷茫的眼睛望着她,“看什么?” 靳菟苧伸手扯了扯靳繁霜的劣质夜行衣,“可是,你为何要穿成这样,很奇怪呀,反倒是你更像做贼的,你打算一会儿穿成这样去那人面前耀武扬威吗?” “你!你不懂就别乱讲,江湖之中,此乃高手夜行必备之物,没见过世面!” 靳菟苧忍住笑意,不断颤抖的肩膀还是透露出她的憋笑,“穿劣质夜行衣的高手!靳繁霜,不觉得你和学院里刷马的人很像吗……” “不准笑!”靳繁霜急了,“你粉黛未施的模样,像凶宅里的吊死鬼!” 眼见两人又要开始拌嘴,花解语叹气将两人越发靠近的脑袋分开,“嘘,前面有响动,来人了。” 两姐妹立刻收声,只见小道之上一个纤细身影,一步三回首地往假湖边来,暗中的三人紧紧盯着来人的一举一动。 靠近湖水边,来人的身形轮廓逐渐明显,是一名一等侍女,水光映照下,侍女从怀中颤颤巍巍地掏出一包东西,左右环视,就在侍女要将东西扔进湖水之中,靳繁霜刷地从暗处出来。 “大胆奴婢,竟然与主谋和,陷害本小姐!” 月影下,靳菟苧和花解语也跟着从靳繁霜身后出来,眼前的侍女赫然是靳菟苧今日在小院外撞见偷听的那一位。 “大、大小姐……郡主……”侍女慌乱地想躲,可是行踪已经暴露,无处可藏。 刹那间,侍女抱着赌一把的心,抓紧手中的东西就往假湖中跳。只要遇水,怀中的东西便会被销毁,到时再无把柄,一切的证据都会指向大小姐靳繁霜! 识破侍女的心思,靳繁霜着急向前,身边的花解语更快,直接飞身过去一脚将侍女踹倒在地,侍女怀中的东西骨碌到靳繁霜和靳菟苧面前。 松一口气,靳繁霜怒极,她走到侍女面前,“果然和你的主子一样,上不得台面!” 一切落定,侍女跪在地上,哭求三人,“大小姐,求您饶了奴婢,此事全是奴婢一人所为,与二小姐无关,您要罚就罚我一个人!” “靳素秋倒是养了一条好狗!” 靳繁霜挣开侍女抓住她脚腕苦求的手,丝毫不留情面。 “求求您了大小姐,郡主、郡主,此事全是奴婢一人所为,你们把我带到老夫人面前吧,我认罪,我认罪!” 沙沙夜声中,靳菟苧拉住盛怒的靳繁霜,她将地上的东西捡起来,“你若再这样大喊大叫下去,招来巡逻侍卫,真的闹到了祖母面前去,你以为仅凭你一人之词,精明如祖母,她会信吗?” “这、这……”侍女跪着往靳菟苧面前来,“郡主,饶了我们吧,二小姐不过是一时鬼迷心窍才会犯下大错……” “嘘,小声点。”靳菟苧轻声道,“再不回去,你家主子出来寻你,可就一团糟了。” “走,我那蛇蝎心肠、妄图一箭两雕的庶妹该要等急了!” 狠狠瞪了一眼地上的侍女,靳繁霜走在前方,一行人往靳素秋的院子去。 雅致的小院里,空无一人,房门虚掩,轻微的推门声在暗夜中似老妪枯泣,借着微弱光亮。 房中久坐焦急的靳素秋往黑影面前来,“怎去了这么久,事情都办妥了?” “啪~”火折子擦亮,一根蜡烛被点燃,晕黄渐渐席卷整个房间。 昏黄中,靳素秋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人,“不,不,怎么是你……” “我是恶鬼,见到我就这么害怕?” 靳繁霜步步紧逼后退的人,眼中满是厌恶,“靳素秋,你可真是一如既往的让人失望,将军府怎么会教出你这么一个蛇蝎心肠,两面三刀,加害姐妹之人!” 伴随着靳繁霜的话音落地,是响亮的巴掌声,站在门口的侍女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悄声到门口将房门关紧,唯恐引来更多的人。 捂着脸,靳素秋昂起头,倔强的不想让眼角泪水涌出眼眶。 “昔年,大姐姐撞破我偷拿祖母房中珠花之时,像看乞丐一样恶心我的眼神让我铭记至今。当日大姐姐也扬起了手掌,却道‘低贱之人不配脏了手’而收回,今日这一掌,可算是素秋将大姐姐拉下泥沼了吗?” “你!猪油蒙了心!当日顾及你年少,自尊心强,才不想动手。几番教诲侧击,没想到最后却养成了一条不会叫的咬人恶犬!” “是,我是犬,我就是要出其不意地将你拉下水,最好咬的你遍体鳞伤,让你靳繁霜也尝尝屈辱的滋味!” “啪——”又是一耳光,声音响到连一旁站着的靳菟苧也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下。 泪水滑落,打在地上,靳素秋别过脸去将眼泪擦干才又转回头来,一双眼睛红肿的似核桃,模样凄惨,话语依旧带刺,“你也不过如此,永远都是仗着自己身份高贵欺人一头!” “靳素秋,你扪心自问,三房是哪一点苛待你了?吃穿用度,样样比肩其他家族的嫡女,平日里我有的绫罗绸缎,珠花手势,哪一样没有给你也添置一份?” “祖母最是不喜偏房姨娘,三房唯你是庶女,我每日带着你在祖母面前露脸,这才让你在府中有一席之地,我不求你念恩,不求你长进,可你倒好,反过来咬我一口?” “说的真好听,不知情的还以为大姐姐您是女菩萨!那些东西不过是施舍而已,我每一次看着送来的首饰,都会想,靳繁霜一定是用一副高高在上、怜悯嗤笑的嘴脸打发我的!你让我跟在身边,不过是想让我作绿叶,好衬托你这朵鲜花有多么耀眼罢了!你敢摸着心口发誓,你没有嘲笑我的不堪吗!” “那是、是你烂泥扶不上墙,你若真有骨气,也不会干出这样下三滥的事情!” 怒极的靳繁霜想要伸脚去踹椅子,靳菟苧连忙拉住了她,将她按在椅子上坐下平复心情。 叹口气,靳菟苧带着无奈开口,“二姐姐,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对府里的人下手。靳家家训,患难与共,山河并存,骨血相融,异心必除,下药的那一刻,你可想过府中的教诲,栽赃陷害大姐姐之时,你的良心是否安稳?” 靳素秋别过脸去,不看靳菟苧,“我已在地狱,谁人知我苦?靳繁霜生来便是要宠爱的,靳菟苧再不济身上还流着大将军的血,只有我,只有我不伦不类。我没错,错的是你们!” “错的是将军府!既然鄙视偏房庶女,父亲为什么要纳了姨娘,为什么不赐一碗断子汤给姨娘了事!既然觉得我碍眼,不配站在人前,何必要我去学那么多礼义廉耻、大道大义,让我见识到一个美好绚烂的世界,却永远将我压在泥沼之中,看得到触不到,忍受身心折辱?” “你们都是高风亮节的,都是有情有义的,独我一人要虚假陪衬,要强颜欢笑,不公平呐。我要反抗,要扫清去往上层世界的障碍,为自己谋划未来,我没有错。” “你!猪油蒙了心!”听到靳素秋丝毫不悔改的话,靳繁霜一张脸都气红了。 看着倔强的靳素秋,靳菟苧心里晦涩难辨,原来,在她难挨的时光里,靳素秋也是如履薄冰度日。 不同的是,她有母亲为慰藉,她的心永远向善,这才没有走向弯路,而靳素秋选择了隐忍,让所有的黑暗在心间咆哮生根,直到压不住的时候,破土而出,狠狠咬伤他人。 也是在这一刻,靳菟苧突然想起母亲要花解语传递的那句话,“如心如心,唯一恕也。如心自在,一恕渡人。”宽恕他人,不仅仅是在渡人,更是在渡己。 世间可怜之人有千般可怜之处,而最终将他们推向深渊的最后一双手,是自己。 而能救赎的人,也唯有他们自己。 月光打在屋内每一个人的脸上,压抑中,靳菟苧轻扯靳繁霜的衣襟,“走吧,我们回去吧。” “走?靳菟苧你是烂好心吗?”靳繁霜不依不饶道,“被狗咬了一口,若是不狠狠打回去,说不定那一次,这狗又犯病乱咬人!” 抿着唇,靳菟苧使劲将靳繁霜往外面拽,“我们先离开,冷静冷静。” 再待下去,说出的话都是气话,话落地,便不能收回,伤人伤己得不偿失。 临走前,靳繁霜还撂下狠话,“靳素秋,你等着,我不会白白吃这个亏的!” 落后的花解语将房门关上,房内的靳素秋一下子瘫软在椅子间,侍女心疼地上前,“小姐,都怪奴婢,是奴婢没用,您把罪名都推在奴婢身上。奴婢的命都是小姐救的,为了小姐,奴婢心甘情愿!” 靳素秋摇摇头,语气绵软,“把压箱底的那套华服拿出来,伺候我换上吧。” 总不能到最后,连一次心爱的衣服都没有穿过。 ------------ 第九十七章 同根相煎 星子漫天,璀璨夺目。 一路拽着靳繁霜的衣袖到假湖边时,靳菟苧这才松开靳繁霜,月光下的两人突然沉默下来。 到底还是有些气不过,靳繁霜一脚将地上的小石子踢进湖水之中,“靳素秋怎么敢!那盘香桃端上来的时候,我就留心她是不是别有用心。没想到她岂止是心术不正,更是想要置我于死地!” 尘埃落定的时候,靳菟苧一点都不惊讶。 她在湖水旁边的石头上坐下,出身地望着被石子打破的平静水面,身后的靳繁霜也在她旁边坐下,“靳菟苧,你说话呀!绝不能就这么轻易饶过她!” “大姐姐,其实你根本就没有打算真的将这件事情闹大,不是吗?” “谁、谁说的,我最是痛恨靳素秋这样的小人!” 若是靳繁霜想要将事情闹大,今夜也不会独自一人守在假湖边,更不会由着靳菟苧将她从靳素秋的房间里一路拉出来。 要知道,真正生气的靳繁霜,可是十头牛都拉不动的。 “祖母常说你这张小嘴抹了蜜,可是对着其他人,你这张嘴呀,裹了一层辣椒油,刺的人不敢靠近,远远躲开。” 捏在手中的石子咚的一声,被丢入水中,靳繁霜气势弱了点,“明明靳素秋是我的庶妹,你只是堂妹,我待她比待你用心多了,你都能明白我心,她怎么就被猪油糊的连眼睛都睁不开!” “二姐姐……她也过的艰难……” 靳菟苧望着水中的残月,轻轻道,“小时候,我们害的二姐姐误食香桃的忌讳,却都没有放在心上。如今她以此还回来,多少说明当年我们做的不对。” 靳繁霜沉默。 香桃还是未命名的山野果子时,将军府的三位小姐随靳老夫人在别庄避暑。午后,小靳繁霜想要去后山探险,她霸道地强迫小靳素秋在前面开路,不想,小靳素秋从山坡摔落。 还好当日小霍寅客粘着小靳菟苧来了,他壮胆,在前面探路,一行人最终在一棵果子树下寻到小靳素秋。 果子树上,玫红色的小巧果子吸引了她们的目光,仗势欺人的小靳繁霜依旧欺负小靳素秋,要她先尝试,若是没有毒,她们便摘一些回去。 当日,小靳菟苧没有出言阻止靳繁霜的霸凌行为,而小霍寅客根本就不在意小靳素秋。 万幸果子没毒,一位行经此处的猎户告诉她们,“此果子香甜可口,比桃儿还要美味。但是你们几个小娃娃可不能贪吃,吃多了,这果子会麻痹神经的。” “别看果子鲜艳可口,却是连同根之物都相克的。将果子晒干磨成粉,无色无味,遇水化为鲜红。与新鲜的果子遇上,便是不入口,只稍稍嗅进鼻息之中,也会产生反应,让人四肢无力,头昏脑胀,严重的,一睡不醒!” 多年前的告诫在耳边回响,她们姐妹三人之间,就像这果子一样,同根相煎,差点酿成大祸。 多年后,玫红色的果子再次出现在眼前,换了名字,被人精心装饰一番,靳菟苧和靳繁霜当即便认出来了。她们默不作声地相视一眼,心中自有各自的思量,到最后,还真就是同根相煎了。 “靳菟苧,我真的说话很难听吗?” 少见的,靳繁霜能问出这样的话。 靳菟苧转过头来打量月光下的靳繁霜,她的头发上赫然沾着一丝草芽,靳菟苧噗嗤一笑。 打扮得像江洋大盗,头顶格外翠绿的草芽,气势汹汹的去与人对质,靳繁霜身上这样莫名蠢萌的反差,是只有不带着有色眼光去看她的人才能发现的。 “笑什么!”靳繁霜恼了,伸手推了下靳菟苧,鼓起的腮帮子让人忍不住想戳一下。 笑着轻声道,“小时候的大姐姐很霸道,长大了后,虽然大姐姐依旧霸道,却多是一语中地,发人深思的警醒。” “算你识货。” 得到认可后,靳繁霜咚的一下,将手中的石子扔进湖面。 水中不仅仅有溶溶破碎月影,更有姐妹二人的倒影。有朝一日,靳繁霜和靳菟苧竟然能坐在一起,实为难得。 丑时的敲锣声响起,靳繁霜喃喃,“原来深夜的月,这么明亮。” 月光每夜都是如此,少的是赏月之人。今夜的月光格外亮,不过是因为一颗拨开云雾、卸下繁尘的明镜心。 站起身,像是突然推开心中久闭的窗,靳繁霜好心情地打探起靳菟苧的事。 “你这次金秋盛典败得这么惨烈,哭鼻子不?” “大姐姐第一次被罚跪祠堂,黑灯瞎火的,你才会哭鼻子呢。” “哼。”靳繁霜轻轻仰起头,靳菟苧不哭鼻子就好,她突然发觉,在将军府的三姐妹中,靳菟苧其实是最坚强的一位。 该死的月光,不仅仅明亮了靳繁霜的心,还让靳繁霜蓦然发觉自家妹妹也是出色的。 她咬着下嘴唇,突然道,“靳菟苧,你换一个人喜欢吧。” 在靳菟苧诧异的目光中,靳繁霜十分认真地说,“不要喜欢霍寅客了,这家伙靠不住。” 靳菟苧笑,“大姐姐,何出此言?” “小时候的你一看到霍寅客,眼中便是亮晶晶的,长大后,人人都学会了隐藏心事,我怕你把这些星星藏在了心里。” 虽然不明白靳繁霜为何突然提及霍寅客,但是这一刻,听到靳繁霜说靳菟苧喜欢霍寅客的这一刻,靳菟苧心中恍然有一种千帆过尽的释然。 这些星星确实住进了心里,后来风吹雨打,电闪雷鸣下,已经陨落了。 陨落的星辰已经是废墟,靳菟苧也不会在提起的时候兴叹一番,她是真的放下了。 见靳菟苧不回话,靳繁霜啧了一声,之前在阁楼与霍寅客之间的一番话,让靳繁霜越发觉得,在男女情意上,霍寅客就是个靠不住的懦夫。 一想到靳菟苧喜欢霍寅客,靳繁霜就觉得不值。 “靳菟苧,这一次擦亮眼睛,霍寅客靠不住,也不要被大皇子迷惑了。” 言尽于此,靳繁霜从石头上跳下去,她离开的方向,正是西苑祠堂,靳菟苧轻叹,大姐姐真是一只小刺猬,尖尖的刺衣下,才是柔软无护甲的真实自我。 人影在小道上悄然消失,靳菟苧知晓,靳繁霜往祠堂而去,她这是要为靳素秋挡下此次的下药之事。毕竟,靳繁霜有三房嫡兄护着,更有祖母撑腰,若是换了靳素秋,落得一个发配别庄还是轻的。 “所以,靳素秋是如何下的药?” 靳繁霜离去,花解语上前,“和红色的果子有关?” “嗯。”靳菟苧从石头旁绕出来,边离开假湖,边给花解语解释靳素秋下药的方法。 行到勤学房外,花解语听完靳菟苧的解释,他的一张脸隐藏在树下的阴影之中,难以分辨神情,语气也是淡漠的,“怪不得你把每一件水袖都摸了一遍,原是在嗅香桃粉。” “比起自断手足,顺着靳素秋的预谋走下来,对我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这么说,一切都是假的?你的乖巧应承,你在琴房苦练,都是装模做样而已?” 靳菟苧对花解语的了解到底是还不够,不明白花解语越是在平静的时候质问人,越是已经生气压抑到了极点,若是花解语手下的任何一位暗卫在场,早就已经跪地求饶了。 花解语的情绪掩饰得极好,靳菟苧丝毫未觉,她拉上花解的袖口,牵着花解语往勤学房里进,花解语全程木然,或者说是冷冰冰地随靳菟苧行动。 即便在深夜,勤学房的大门也没有关闭,守夜的下人见着靳菟苧,哈欠打了一半硬生生憋住,靳菟苧摇头示意下人不必跟来,那人复又在原地打盹。 借着皎洁月光,靳菟苧牵着花解语的衣袖来到琴房外,她亲自将那扇绣着万里江山图的风物隔门推开,映入眼帘的,是花解语从来没进来的琴房布局。 暗黑中,靳菟苧将地上的一盏盏烛火点亮,花解语站在门口,看明亮吞噬整间琴房,地上刻画的精致万花图一点点从明亮之处铺开,古朴的屏风中是万马奔腾,黄沙漫天的粗旷。 绚烂从脚下开出,豪情自行动间流露,换上一身简约舞裙的靳菟苧走进明亮之中,她对着在光与暗交汇处的花解语道,“阿语问我,是不是都是假的,灯灯无法给出你肯定的答案。” “假亦真时真亦假,真亦假时假亦真,灯灯只能回答,对于阿语,灯灯一直都是真诚的。” 没有密集鼓声相伴,没有婉转琴声相和,光洁的赤脚从绚烂之花上画出第一个回旋舞步,一场盛宴开始。 柔和似细语绵绵,激烈如灵蛇狂舞,哒哒哒,哒哒哒哒哒,脚步踩在心尖,水袖刷的飞出,所触及的屏风上,骏马为之齐鸣。 急促与轻缓的无缝相接,让人从安宁繁华中看穿沙场的鲜血,从一将功成万骨枯中书写更加绚烂夺目的海晏河清。 纤细有力的碧藕卷起赤红大鼓旁的红带小棒,只听: “咚——”的一声,是繁花与狂沙的激烈相撞。 “咚——”又一声,是上九天踩着云,与月相拥的祈愿。 “咚——”再一声,是万人嘶吼、不顾生死地冲天嘶吼。 “咚——”,“咚——”两声齐响,水袖带飒穿透烛光,着地时柔若纤云降落凡间。 一舞毕,余味浓。 行了标准的宫廷谢幕礼,站在烛火中央,靳菟苧将水袖慢慢收回,她对着原地的花解语道: “阿语,一舞赔罪,可好?” ------------ 第九十八章 倾城美人 昏黄烛火影影绰绰,心头思绪杂乱难辨。 往前一步是光亮,往后一步是烛火未能抵达的沉沉夜色,明明靳菟苧的舞步已经停止,花解语脑子里还是刚刚靳菟苧的一颦一笑,一低头一蹙眉,一沉吟一跃上玄空。 美人如斯,可倾城。倾城美人,不自知。 黑暗中,花解语的大手按住扑通扑通的心跳,额间附着细汗、一步步向他走来的靳菟苧,笑得刚刚好,不多不少,刚刚好是撞进他心上的笑。 仙女从光明走进黑暗,巧笑问他,“阿语,可还生气?” 生气? 心中的火时而灼烈烫人,时而痒痒难耐,不知名的种子好像被靳菟苧放在花解语砸开的心尖上,种子深深扎根,将花解语的心绪扰得一团乱。 生气什么?花解语早就不知。 “阿语……” “别过来——”花解语退后一步,像是避开洪水猛兽般,“靳、靳菟苧,你别说话,不要靠近我……” “你还生气吗?我向你道歉,隐瞒阿语,辜负阿语的一片爱护心意,是灯灯的不对。” 靳菟苧朝花解语靠近一步,花解语的心跳就加速一下,这样奇怪的感情,让花解语感到慌乱,“不,靳菟苧,你让我冷静冷静。” 慌乱的花解语大步流星地往外走,靳菟苧赤着脚不好出琴房去追,她在楼台上看着阿语快速离开勤学房,身影融进夜色之中。 出了将军府,花解语直接运起轻功在屋檐间跳跃,追上来的大将军暗卫也急速跟上,夜风拂面,花解语眉眼之中闪过不耐,轻轻的吹响一声口哨,黑夜之中忽然出现三位黑衣人,将大将军的暗卫拦下,花解语冷笑着飞身离去。 暗夜角逐,武功高者胜,再则,人数多者胜。 四更天的打钟声敲响,一处隐秘的别致居所里,房门外的人已经站立了一个时辰之久。 叩门声再次响起,仍然没有得到回应,十一脸上闪过严峻的神色,“小主子,十一斗胆,不请自进了。” 推开门,温热的水汽氤氲一室,可容纳四五人的浴池内,小主子的身影在雾汽钟若隐若现。 “小主子?”担忧小主子泡的时间太久而晕厥,十一大着胆子往花解语的方位走,离得近了,雾汽散去,水汽之中,只见小主子靠在池璧间,头颅微沉,视线聚集在男儿不可描述的地方。 “小主子?” “刷——”水柱扑面而来,十一再快也快不过花解语,被水浇了满脸,水珠横流钟,只听见小主子冷到骨子里得声音,“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是!”连脸上的水渍都来不及擦,十一连忙往外退,关上房门的一瞬,后背已经有些黏糊,汗水浸湿衣襟,粘在了皮肤之上。 恢复木头脸,十一顶着半边淋湿的头发在门口为小主子守门。虽然小主子没有因为泡水时间过长而晕倒,可是……可是他刚刚看见了……看见了不能说的东西! 想到小主子为了扮女装,还服下了绝阳丹,封住下身的一切征兆,刚刚小主子望着那个地方发呆,莫不是……坏了吧? 身子猛然失重,十一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恰在这时,房门嚯然打开,一脸冰霜的花解语直直盯着十一,在冷冽的目光下,十一跪倒在地,“十一认罪。” 像是轮了几番春秋,又像是在火架上灼烤,十一的汗水滴在地上。最终,花解语什么也没说,淡漠离去。 站起身,十一望着小主子离去的方向,愁容满面。看来,小主子的身体真的出问题了,此事非同小可,涉及男儿尊严的私密问题,就怕小主子避而不谈,畏而不医呀。 再长的夜,依旧会过去。再难的砍,也有翻越过去的那一天。 金光洒向凡间,大地一片明亮的时候,西苑一间小院里传来低泣的声音。 靳素秋的房间里,一身华美衣裙的靳素秋枯坐长椅之上,眼见日头高悬,西苑的管事或是老夫人的人都没有来,一切安静如平常。 打探消息回来的侍女回禀,大小姐靳繁霜依旧在祠堂忏悔,东苑里,大将军对此事没有表态,更没有提及要复查下药之人的事情。 确认自己全身而退的那一瞬间,泪水止不住的奔涌而出,靳素秋双手掩面,泣不成声,一旁的贴身侍女也红着眼眶安慰道,“小姐莫哭,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我们再也不要做害人的事了……” 金色阳光下的将军府,因为郡主靳菟苧金秋盛典败落一事,越发沉寂肃穆,就连大将军也没有出席这一日的盛典大会比试。 西苑阁楼,靳菟苧用过午膳后,她将隔间里软榻上的薄被整理好。软榻是花解语歇息的地方,薄被下面,揉成一团的女子贴身小衣被靳菟苧翻出,小手微微停滞,靳菟苧嘟囔道: “真是的,阿语的贴身小衣怎么乱放呢……” 将小衣叠好放进衣柜里,靳菟苧抚摸着软榻上的薄被,自言自语,“好阿语,若是生气够了,就快回来吧,这一次,灯灯一定要好好谋划……” 花解语一夜未归,除了因为生气靳菟苧的欺瞒,靳菟苧找不出第二个原因。她特意问过给侍女发月钱的侍女,得知花解语的月钱已经发放过,她才稍稍安心,就当阿语在外好好散心吧。 将案上的纸包收好,靳菟苧换上不显眼的便装,稍稍伪装了一下才出门。 大街之上,繁华乱人眼,人群中走几步,时不时会听见‘盛典’,‘才艺’和‘柳卿栌’的字眼。那一日,柳卿栌终于圆了十几年的夙愿,凭借自身才华,名震全京,凤凰展翅,浴火而生。 当然,人心是爱看戏的,有捧在手心奉为明珠仰慕之人,就有狠狠唾弃、人人踩一脚之人,这一人的谈资落在了靳菟苧身上。 传言,靳菟苧从学院夫子那里,妄图行贿,想要获得夫子的全力支持。夫子自爆,自己清白为人,绝不会助长这种邪歪不争之风,加上柳卿栌风光大展,学院的名声也跟着水涨船高起来。 传言,靳菟苧心思深沉,还在金秋盛典准备时期,先是对潜在对手、太傅之女郭谨偈下手,陷害郭谨偈与人苟合;接着借丞相之女柳卿栌的庶妹侍女之死,嫁祸与柳卿栌,妄图让柳卿栌名声不洁,无缘参加金秋盛典。 由此,一场才子佳人,英雄救助美人的经典故事传遍大街小巷。故事的主人翁为南红国大皇子和柳卿栌,大皇子赏识柳卿栌,君子之交的情谊下,用自身功名为柳卿栌担保参加盛典,柳卿栌不负所托,一战成名! 柳卿栌今日有多么风光,靳菟苧的名声就有更十倍的烂臭! 一路穿行的靳菟苧,毫不意外地听到百姓用恶劣的语气提到她。 薄纱之下的她轻笑,她一点都不在意别人怎么评论,反之,越多的人骂她,她边越是有充分的理由装心情抑郁,如此,才能降低大将军对她的看管,她才好为了心中的执念,再次细心谋划! 嘈杂人声,闲庭信步,蒙着面纱,靳菟苧特意放轻了脚步,希望这样让大将军的暗卫误以为她心情不佳,意兴阑珊。 走到平民区,靳菟苧在老旧的木门前站立,透过门缝,缕缕药香钻进靳菟苧鼻中,心情更加放松。 轻叩木门三下,有脚步从庭院中由远及近,到了跟前,木门打开,一胖乎乎似福娃娃的小姑将映入眼帘。 小姑娘见来人是生人,门半开半掩着,睁着水眸大眼,脆生生地询问靳菟苧,“你是何人?” “鄙姓靳,前来拜访前太医院右院使。” “靳……”小姑娘啊了一下,想起家中爷爷的嘱托,又了然地啊了一声,软乎乎的小脸蛋上藏不住心事,将她对靳菟苧的好奇一一展现,面上却作小大人模样。 小姑娘正色道,“爷爷提及过……郡主,他交代过,若是郡主寻来,便言小事一桩,不足挂齿,额……勤学为径……还有什么?” “勤学为径,善心医人?” “对对对!”小姑娘笑着拍了拍手,靳菟苧被她的笑容感染,不自觉地也带上笑意,“这是一些茶包,你替爷爷收下吧。” 小姑娘看了两眼靳菟苧手中的纸包,背身对着门板嘀咕,“爷爷没有交代过我收不收礼呀……好为难……” “噗嗤——”靳菟苧笑出声,她拉着小姑娘的手,“无名之礼,殷勤之礼,贿赂之礼,不可收也。好友小礼,回赠之礼,一片心意,可安心收下。” 歪着头,小姑娘审视靳菟苧一番,“郡主送的是什么礼?” “谢礼。赠恩人,赠夫子,赠敬重的长辈。” 小姑娘这次嘀嘀咕咕的声音更低了,靳菟苧听不清楚,她将纸包往前递出去,“呐,你觉得姐姐是坏人吗?” 澄澈的目光下,小姑娘的眼眸纯净一片,她摇摇头,“郡主和外面说的不太一样……” “那你觉得呢?” “我、我决定相信爷爷的话。郡主很亲和,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怎么可能是传言中恶毒的坏心眼之人。”小姑娘越说越坚定,还留有婴儿肥的小手接过纸包,“我替爷爷收下郡主的回礼了!” 一个人的美,不仅仅在于皮骨之间,更多的在于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之中。 纯善坚强之人简单的笑,胜过世间倾城倾国的美人,能在时光长河中击穿人心,留下永久不可磨灭的烙印。 ------------ 第九十九章 医心恩师 半开半掩的门隙间,靳菟苧伸手轻捏小姑娘软芙芙的脸蛋,“多谢小妹妹。” 小姑娘将纸包抱在怀中,煞有当家小主人的模范,连连小幅度摆手,“郡主言重,言重了。” “今日来的不凑巧,未能与恩师见上一面,心中遗憾。托小妹妹代为转达,愿恩师钻研的草药有所突破。” “哈哈哈哈,郡主姐姐,别人都言,愿爷爷身体康健,寿比南山。爷爷每次听到这些,把嘴角的胡须都快吹上天了!” 小姑娘的声音如林间小溪,很是欢快,“唯有你知晓,爷爷是个药痴,一心扎在药材的钻研上,他若是听到你这句话,肯定高兴到要大喝三百杯!” “能博得恩师开怀一笑,甚好。” 靳菟苧抬脚退出门外,“那我就先告退了。” “哎,郡主姐姐下次要挑个好时间来。爷爷也真是的,知晓你这两天会过来,还要出门去喝酒。”小姑娘很是喜爱靳菟苧,她歪着小脑袋机灵道,“郡主姐姐下次可以来拜访我,我也算是郡主姐姐的好友了!” “好,多谢小友,回见。” “回见,郡主姐姐!” 清脆的声音从门后消散,等小姑娘关好门后,靳菟苧才离开。 这个时辰,正是上学堂的时间,靳菟苧收回往湖边去探望阿木的脚步,转而去往乌衣巷子里。 小巷一片清凉,几位老人在歪脖子树荫间下棋,看不懂棋局的小孩扑通着手要去摆弄棋局上的棋子,老人连忙将小孩抱开,“小兔崽子,瞎凑什么热闹,尽捣乱!” 小孩嘻嘻笑着跑开,差点撞到靳菟苧,轻声“小心”,扶住小孩。小孩颇为皮实,头也不回地跑开。 靳菟苧站在原地轻笑,转过巷角,右手第三家的木门下,橘猫依旧在阶前酣睡,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心中暖暖的,靳菟苧上前叩响木门。 “来了来了……”一道雄厚的声音传出,伴随而来的是慢悠悠的脚步声,“我说靳老头,你一孤寡老人,怎么这么多人来寻你……” 开门,门里门外的人俱是一怔,接着相视一笑,门里那人的笑声直接压过靳菟苧的浅笑。 “难道我家小孙女成精了不成,能够算出我今日到哪家喝酒去,告诉了你,让你寻上门来?” 靳菟苧笑着进门,“小妹妹着实讨喜,才见了一面,已经和我结为好友了!” 木门关上,隔绝外间的一切视线。 树枝光影下,靳菟苧对着面前的前太医院右院使深深一拜,“靳菟苧谢恩师,深夜探病之恩。” 老者不甚在意地摆摆手,边往后院走,边说,“老夫不在乎虚礼。当夜风声传起之时,本就已经做好上门探病的准备,恰好遇见,呶,遇见那位——” 老者用头点了点厨房里惊喜打招呼的靳老爷,继续道,“遇见这位上赶着请酒喝的,这一趟大将军府探病,老夫是赚了呀!” 原来有这么多人关心自己,靳菟苧心中一片暖意,很自然地给老者倒茶水。 靳老爷见孙女来了,厨房里的菜也不顾,迈着急促的脚步到后院来,“灯灯来了,可巧,我今日做了一桌子的好菜!” 靳菟苧点头,老者吹了吹小胡须,不满道,“靳老头,你家灯灯可是先去寻我的,来你这儿还是排在我后面的!” “那些不过是虚礼而已,值得你炫耀?”靳老爷转而问靳菟苧,“你是不是给他送回礼了?” “嗯,我送了一些您之前做的青蒿梅冬茶茶包。” “茶包?”老者挑眉,指了指桌上的茶,“就是这个茶?京中传的乌烟瘴气的,就是这个茶?” 金秋盛典上,因青蒿梅冬茶,大皇子的一句夸赞,让靳菟苧的意图被所有人曲解。借茶逢迎,装腔作势,故弄玄虚等,各种脏水往靳菟苧身上泼。 枕星阁看台,知晓当日喝了什么茶,说过什么话的,也唯有在场的四人清楚,如今却传的满城风雨,其间少不了大皇子或者柳卿栌背后的一番推波助澜。 然而,靳菟苧怎么也不会知晓,流言这么盛传,是因为四人之中,三人都为流言的传播添砖造瓦了。 微微凝滞间,靳老爷生气拍一下老者的手背,“哪壶不开提哪壶,你这人不配喝我的茶!” “靳老头,你家孙女若是连我提一句都受不了,她这一路上赶过来,早就淹死在唾沫星子里了!” “别人是别人,你怎么也踩上一脚?” “嘿,老顽童这么护短!你年轻时候的混账劲儿呢?” 靳老爷斜他一眼,“也不瞧瞧,这是我捧在手心的孙女,肯定要多护着!” “老天有眼,让你被赶出将军府,真是万幸!”老者摇头道,“还好你没和灯灯住在一起,不然,你就把人溺爱成受不得风吹雨打的娇花了!” 只有是经常互相调侃的好友,才能这么肆无忌惮地斗嘴。 被说到心中的痛处,靳老爷气不过,以迅雷不及耳之速,揪了下老者的胡须就往厨房溜,留下老者捂着胡须呼痛。 “原来祖父也有这么淘气的一面。”靳菟苧轻笑。 老者揉着胡须,“就是个老顽童,在小辈面前装装样子罢了。” “说来,您是和祖父早就相识?” 靳菟苧给老者续上茶,老者轻呷一口,入喉清苦,回味带甘。 “他呀,不过是瞧着我几次暗中帮你,这才巴巴地跑来结识我。若不是看在他当祖父还有点担当,凭着昔年响彻全京的休夫案,我才不会与他这种人结交呢!” 闻言,靳菟苧顿了下,无比郑重地道,“谢恩师。” 这一谢,不仅仅是谢老者对自己的照顾,更是谢老者在靳菟苧不知道的岁月里,能够陪在祖父身边,与之成为好友。 老者以茶代酒,一饮而尽,后又捏着小胡须,慢语,“和你说了多少次,你不学医,便不要称师,恩师恩师的叫,听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医人医心,恩师虽从未教过我医术,却教了我很多大道,当得一句恩师之称。” 当年小靳素秋因食用香桃过多而神智不清,几个小孩子惊慌无策,小霍寅客背着人,在山上的药芦,遇见了彼时还是太医院右院使的老者。老者沉迷研制各种奇药,对于小靳素秋的反应感到新奇,将人留下,细细看诊。 直到天黑,小靳素秋喝下药后才缓缓恢复,小靳繁霜强硬地威胁小靳素秋,不得去祖母面前告状,几个孩子才乘着夜色赶回别庄。 那之后,小靳菟苧发觉小靳素秋开始沉默,说话之前总是要先望一眼大姐姐,稍微大一点的响动总会惊吓到她,小靳菟苧为此感到难受愧疚。 小靳菟苧将心中的歉意讲给小霍寅客听,这个榆木疙瘩,小时候是真的唯我独尊,唯武沉迷,与他讲这些,不过是鸡同鸭讲。郁郁不得解的小靳菟苧在玫红果子树下徘徊,遇上了研究果子的老者。 后来,小靳菟苧和老者接触多了,老者虽从未直言宽慰过她,却从药理药性中侧面告诉靳菟苧,为人则刚,道理乃刚强之撑;为人需淡,从心乃简单之法,更有很多大道。 然而,在得知小靳菟苧是南红郡主后,老者不欲与世家扯上关系,再没有向她讲过药草,也歇了收小徒弟的心思。 彼时,小靳菟苧已经开始‘恩师恩师’地称呼老者,几次碰壁部的老者待见后,小靳菟苧便没有再寻老者。 长大之后,深宫几次有人陷害,下药谋害靳菟苧。还在太医院任职的老者望着榻上小脸灰白的女孩,记忆中一声声甜甜的‘恩师’席卷而来,几夜废寝忘食,他终于救下靳菟苧。从那之后,虽然在宫中碰上面,老者装作不认识,靳菟苧也还是浅笑相迎。 袅袅炊烟爬上树梢,树下的葡萄架子里,三人对坐,橘猫闻香在桌下喵喵叫着,靳菟苧夹了一块鱼肉放到角落的木碗里,橘猫摇着尾巴享用美食。 石桌上,清冽美酒映人影,两位长辈变着法儿的宽慰靳菟苧不要在意流言。 “灯灯,你要记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日你被人视为败将,说不得他日,人人都要仰视你!” 老者嗤笑一声,“靳老头,你教的都是些什么!还不如放屁!你瞧这丫头,大口吃肉,肆意饮酒,说明心中根本没藏事,好呀!” “你家姑娘才不藏事,灯灯聪明着呢!”靳老爷护短到了骨子里,简直是横眉冷对的模样冲老者道,惹得靳菟苧和老者都笑了起来。 靳菟苧哪里是心中不藏事,她只不过是看淡之后的从容,从世俗樊笼中走出来了些而已。 大将军府探病那晚,老者一眼就看出靳菟苧昏迷的缘由,加上多年前的事情,老者断定靳菟苧在谋划什么,这才什么都不语人言,开了药便离去。 虽然如今有流言对靳菟苧不利,老者相信靳菟苧是聪慧的,她可以应对一切。也只有对面的这个老顽童,护人心切,就让他在心里多焦急些日子! 想到这儿,眼中闪过笑意,老者举着酒杯到靳菟苧面前,靳菟苧与老者碰杯,一饮而尽。 笑语中,靳菟苧举起酒杯,“来来来,这一杯酒水,灯灯敬祖父,感谢祖父默默地为灯灯担忧奔波。” “这一杯酒水,灯灯敬恩师,谢恩师的教诲,谢恩师的照顾。灯灯,先干为敬!” 一饮而尽,所有的情谊皆在酒水之中。 ------------ 第一百章 雪兔无罪 把酒言欢,人生几何? 一身酒气的靳菟苧回到将军府,因京中关于靳菟苧的流言太盛,侍女们担忧郡主郁结心中,服侍的更加谨慎用心。 梳洗后,靳菟苧躺在架子床上,这点小酒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她不过是借着酒气来装一装低沉的模样而已。 像今日这样与家人坐在一起畅饮,一直是靳菟苧梦寐以求的。 不再奢求得到父亲的青睐后,靳菟苧的心胸慢慢打开,她窥探到祖母的严厉下一颗为子孙谋划的真心;她不与靳繁霜争相攀比,才发现自己做的不对的地方,才发现原来一直厌恶的靳繁霜也有让人赏识的一面。 她寻到一心牵挂、为她奔波的祖父,她还有明面上冷淡、实则热心相助的恩师,原来,她拥有这么多。 是否人总是在要远去的时候,才发现身边有如此多的美好? 靳菟苧自然可以就这样留下,可是大将军之女的身份压得她不能,母亲言念的苦痛更不能让她就这样求全一辈子。 心中向往清澈山泉、微凉纤云的声音告诉靳菟苧,她不能当大将军的傀儡,任由他摆布一生,嫁入皇室,陷进无穷无尽的勾心斗角之中。 最重要的,她不能让母亲受苦,一辈子困在将军府内。 次日,艳阳天,金秋盛典如火如荼进行着。 皇室猎场少有的对百姓开放,百姓们热情高涨,金秋盛典的骑射比赛将在南红全国人民的共睹之下展开。 黑压压的人群在看台上观望,嘹亮的号角响起,一声声的“恭迎圣上”、“恭迎娘娘”每隔百米间歇传向猎场的每一个角落,只见高台之上一高大的男子与英姿飒爽的女子相握手,两人面向无边人群: “起——” 一声声的“起”传递下去,跪地的南红百姓们一一起身,瞧见皇上身影的为之激动自豪,被人群遮挡了视线的,不能进到内圈观望的,都翘首以盼待会儿骑着骏马从此飞驰而过的大将军。 高台中央,皇上和皇后对今年的金秋盛典骑射比赛致词后,选拔上来的男子前二十和女子前十的才俊们一一在马前站立,皇上和皇后亲自为他们递上骑射的箭筒,以示鼓励。 行进到男子第四名,也就是大皇子之时,皇后娘娘先皇上一步,亲自接过了箭筒递给大皇子,“皇儿,比赛贵在与一众才子并肩比试的切磋之仪,和气为重,你可要当好表率。” “儿臣谨遵母后教诲!”大皇子抱拳应下。 朝堂之上,权势往外戚一边倾倒,好在皇后父家皆是安分守己、一心向圣的,皇上很是满意皇后以及大皇子这种和气的举止,朗笑,“皇儿倒也不必谦让,赛场如战场,拿出我儿的好本领,要朝野上下、南红百姓都看一看我儿的英姿!” 大皇子笑着回,“谢父皇,儿臣定不辱……”使命。 “皇上!”一声清脆的少年声音打断了大皇子的话,皇上看见来人,旋即抬脚去迎,也就忽略了大皇子未说完的话。 微微低头,大皇子眼中阴郁一片,握住箭筒的大手之上青筋鼓起。 宽大的袖子遮住这一幕,皇后轻轻覆上大皇子的手,稍触即逝,一个“忍”子落入大皇子的耳中,皇后脸上挂着端庄的笑,往皇上身边而去。 众人的视线皆被突然入场的少年吸引了去,少年意气风发,眉眼之中莫名带着一股贵气,皇室贵胄不为过也。好相貌让人惊叹不说,皇上待他的亲和让一众大臣疑惑,纷纷猜测起少年的身份。 “皇上应过我,允我上马一试,怎么今日又变卦了?”少年洒脱,话中的冒犯让大臣们为他在心中捏一把冷汗。 然而,皇上丝毫没有生气,笑着拍了拍少年的头,“好好好,朕不该不守诺言将你留在行宫。比试谈不上,你便跟着一起去看看。” “来人——”皇上对着他的侍卫军吩咐,“从精兵之中拨下二十人护着,千万不能有任何差池。” 侍卫还没有领命,少年便不满道,“大皇子也有人护着吗?他若没有,我便不要!” “大皇子年长,自然不需要,你不一样。”皇上耐心解释,与其说是解释,不如说是宠着。 见此,大臣们心中掀起惊天巨浪,正对着少年的大臣都不自觉地压低了些身形。 皇后娘娘轻声提醒皇上,“皇上,时辰已到。” 皇上点头,沉声吩咐牵马入场,对于皇后娘娘不问少年来历的知趣很是赞赏。 宫中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是枕边之人。皇上确定皇后已经知晓少年的身份,然而她的不问,最让皇上满意。 号角声响起,三十一名南红将才在马欲骋,皇上往大臣中扫一圈,并没有发现大将军的身影,“大将军何在?” 太监上前,“回禀皇上,大将军先一步上战马了。” 迎着烈日,皇上望向高台之下。百名精兵团首处的大将军。号角响起,皇上隔空向大将军敬酒。 战马之上大将军端起备好的烈酒一饮入喉,号角声中,大手将琉璃杯盏甩在地上,万马齐奔,尘沙飞扬。 深林之中,野兽尽散,烈马加追,利箭破空,“铮”的一声,一只箭射中逃蹿的白兔,白兔倒下的地方,正是大将军马下。 弓箭缓缓放下,射箭之人的声音远没有那一剑凌厉,“大将军。” 马蹄在白兔流出的鲜血之前停住,大将军望着马上的大皇子,不语。 “凭借大将军的高超箭术,保住地上雪兔绰绰有余,大将军为何不出手?” 大皇子更想问,朝堂之上,多方敌对势力相压,大将军为何不出手?宫中的少年乃是皇上在外遗子早已经证据确凿,大将军为何不管不问,纵容皇上偏宠少年,更甚,让少年出现在大众之中! 是否大将军有异心,早就不是与他和皇后在一条船上了? 面对大皇子的质问,大将军依旧沉默不语,目光冷冷地注视着大皇子,大皇子顶着迫人的压力与之对视。 大将军的目光太过强势,强势到大皇子根本没有意识到下人将雪兔身上的箭拔了下来,强势到连身边之人都隐隐发觉身后的凉意,而大皇子却丝毫未觉危险,头顶冒汗,在大将军的目光中硬撑。 转变不过在一刹那的时间,大皇子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瞳孔之中,大将军刷的拉满弓箭,拿起旁边下人举着的弓箭,不带一丁点的停顿,利箭直直向大皇子射来。 身后的人一片惊呼,马儿嘶鸣之中,大皇子恍若被定住,僵硬在马上,利箭擦肩而过之时,一瞬千年。 “天呐……” “是老虎……” 耳边是猛虎吃痛的巨大吼叫,惊马一片,大皇子慌乱中稳住马,调转马头,只见身后一只巨型蒙虎陷入狂乱,而猛虎的颈椎骨处,一只黑羽利箭赫然刺进猛虎体内大半。 无数的利箭射向猛虎,因颈椎受伤过于严重,不消一盏茶的时间,猛虎便消沉下来。 猛虎被困在绳网之中,颈椎之上的黑羽箭上赫然是大皇子的标识。 大皇子看清箭上标识,猛然回头,骑马追上准备离开的大将军,“大将军,你这是何意?” 如今的状况,大皇子看不清大将军这个盟友的实力,他甚至分辨不得大将军的举动为何,只能不断去猜,可是大将军的深沉心思,世间能有几人猜中? “大将军!” 微微勒马,沉声道,“大皇子,你太急了。” 急? 大皇子怎么能不急,他为了那个位置几度割舍,出生入死,吃了不尽的苦。 别看眼下南红繁荣至盛,可是边境邻国三番跃跃欲试,朝堂势力暗中拉帮结派,这让他怎么不急? 更别说,半路又杀出一个流落在外的皇子回归,装和善沉稳了十多年的大皇子,再无耐性。 “大将军为何还不出手?难道您心中别有计划,与我和母后生分了不是!” 此等机密的话,大皇子便是压低了声音,其间的怒意依旧不减。 果然是成不了大器之人,大将军眼中闪过一丝轻蔑,这样最好,便于掌控。大手轻抚胯下急躁的烈马,只一下,烈马便不再乱动,大将军开口道: “我不喜有二心之人。大皇子若是想要靠着大树乘凉,安心呆着就是,至于其他的,自会水到渠成。” 安心呆着,太子之位便会落在他头上? 换任何一人说出这等猖狂的大话,大皇子都不相信的,可是大将军是神,是南红国万人敬仰的不败战神。 大皇子相信他的实力,可是对于人心,他依旧不敢深信,毕竟身在皇室之中,亲兄弟间都会背后捅刀,何况没有任何亲缘羁绊的大将军? 迫于大将军的深沉目光,大皇子的气势越发弱下来,他的一番失态就换来大将军这几个毫无用处的字,他不甘心,冲扯缰绳的大将军试探道,“郡主靳菟苧……” 马尾狂甩,打在大皇子身下马儿的头上,扰得马儿不稳,大皇子才制住马儿,只见尘土飞扬,大将军得身影远去,骑着烈马的侍卫一一从大皇子身旁驰过,急速追随大将军。 咧咧风声中,只听前方传来大将军雄浑的声音: “雪兔无罪,伤者必死。” 在场的人无一明白其中道理,大皇子‘噗’的一下,吐出飞进口中的沙子,他知晓,这是大将军对他的警告,大将军在警告他勿动郡主。 可是,他往靳菟苧身上泼了那么多脏水,大将军怎会不知,如今却来警告他? 呵,疯子。 ------------ 第一百零一章 情不自知 虽说皇家猎场开放,但能够挤进去观看比赛的百姓还是少数。大街上热闹非凡,因今日的骑射比赛,许多人都是穿着猎装上街,偶有穿着将军服的小娃娃,遇上了便有人调侃一句,“小将军真是威猛!” 街上,一身便装的靳菟苧依旧蒙着轻纱,她在拾荒小店门口几度徘徊,小店客人络绎不绝,隐约可听见里面的鼓掌叫好声。 门口的堂倌注意到靳菟苧,脸上堆起万分热情的笑容,“姑娘看是想看些古玩?小店的玩意儿包您满意,来来来,若是您第一次来,小的带你参观一番。” 堂倌的态度放的极低,明明是个大男人,弯腰低着头请靳菟苧进去。 狠狠吐出一口气,靳菟苧进了拾荒小店。 较之上一次前来,小店里的古玩更多了,一楼放置日常的装饰平价小物地方,挪出了一半空地,另起一高台,台上有人正在讲故事。 “这台子是我们东家,为了迎合金秋盛典而设立的。”堂倌见靳菟苧在高台下的人群外围站立,为她解释一番,“虽说古玩店不能像茶馆酒楼、诗社画舫一样,吸引才子们讨论学问。然则,爱古玩的人多多少少会对古玩的来历感兴趣。” “于是,我们东家特意去请了资历深厚的古玩家,来小店不定期讲一讲古玩背后的故事,全当讨客人一笑!” 靳菟苧扫了一眼堂倌,见角落里有一位置空着,她便上前坐下,“这一出书法大师的信件之事,着实有趣,小店费心了。” 她从荷包里拿出一锭银子,堂倌立刻双手奉上,接住银子的同时笑着道,“谢姑娘赏,小的前去给姑娘端些点心来,姑娘可有偏好?若是台上这位讲的,你听了不喜,也可以提出来的,便是您兴致来了,也可去到台上讲一讲古玩的故事!” 果然是会做生意呀,靳菟苧点头,向堂倌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点心就不用了,你们东家可在?” “这……最近生意好,东家外出进货……” 靳菟苧又掏出一锭银子,“我与你们东家相识,知晓他姓韩,若他在店内,你去告知一声,就问韩公子可还记得那日的忘尘云袖?” 堂倌应下,一步三回首。 小主子最近心情特别暴躁,据说看什么东西都不顺眼,房内大大小小的物件都换了一遍,下人们都在传,就怕小主子越发暴躁,看人不顺眼,想要换人…… 可是这位姑娘既能够道出小主子的姓,万一真的与小主子有要事相谈呢。 拿不下主意的堂倌去到暗层给十一传话,作为常年跟随小主子的暗卫,十一自然知晓在南红与小主子共饮忘尘云袖的人。他将堂倌打发下去,交代了不可多言,堂倌一紧张,把靳菟苧给的两锭银子也上交了。 从暗道来到另一楼中,十一拿着银子敲响小主子的门,房内传出一声冰冷的“进。” “小主子。”十一道。 房内,铺展着三千墨发的软榻上,花解语扶额半撑着身子,两腿微敞,一立一平,很是不雅的姿态让花解语做出来,反而带着千年雪山上的清雅,他一开口,冷冷的语气似雪山隐约的霜寒。 “何事?” “小主子,南红郡主靳菟苧来访。” “咚”的一下,花解语差点趔趄下软榻,他甩了下手腕,开口问,“确定是靳菟苧?来人怎么说的?” “据堂倌汇报,是一名面带薄纱的少女,直言问韩公子,可曾记得一起共饮忘尘云袖?” 听到这儿,花解语就确定靳菟苧来了,下意识地,他往岔开的两腿中间望上一眼,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之后,丹凤眼中寒冰骤袭。 自从那夜离开将军府,他的心就不得安宁,像中了毒,中了名为‘靳菟苧’的毒药。 闭上眼,睁开眼,走路、吃饭、喝水甚至是如厕,脑子里全是靳菟苧的音容相貌,她捏他的脸,扯他的袖子,蒙他的眼,拉他的手,与他头贴头,与他同床共枕,夜话心事。 梦里,也全都是靳菟苧。 靳菟苧不经意间露出的圆润脚趾,微微散开的衣襟中纤细的锁骨,靠的极近之时脸颊上的细白绒毛,种种种种,化成在星空之下飞舞的仙女,引着花解语一步步走向沉沦。 这样的梦断断续续,花解语一面沉沦,一面挣扎,头昏脑胀间他从梦中醒来,这是十几年来他最为迷茫无措的一刻。 他……不会是爱上靳菟苧了吧? 怎么可能! 暴怒的花解语将被褥扔下榻,再次泡进水池。他天性凉薄,没有母亲,被父抛弃,一直过着算计人心的日子。他自认看透世间一切,内心冰冷一片,怎么可能会爱上其他人? 那么,不会是……起了色心吧? 绝不可能! 再次暴怒的花解语连澡也不泡了,苦大仇深! 先不论靳菟苧的容貌堪堪配得上清丽二字,花解语见识过的美女数不胜数,就连凤梓桑这样的绝色自荐枕席,他也毫无感觉,怎么会对靳菟苧就? 烦躁的花解语大躺在软榻上,当年他向凤梓桑承诺,不会爱上任何女子,有微生一族的信念在,他怎么可能会喜欢上靳菟苧这个蠢货! 闭眼,依旧是靳菟苧的脸,暴怒的花解语开始找床的毛病…… 很多事情都是润物细无声地变化的。 一次小小的心软退让,再一次自我欺骗的讨好,无数次习以为常的放纵,一颗心早就不是当初的模样,直到天光乍破,云透雾散,便是不想承认,这颗心也变不回从前的模样。 而勤学房里,靳菟苧的惊鸿一舞,正式打开关押魔龙的牢笼,将魔龙引入从未涉足过的新世界。 魔龙本就不是寻常存在,突然心尖冒出一颗种子,万分排斥却无可奈何。 陷入情网不自知,花解语只道自己魔怔了,特别是下面的玩意儿,估计坏掉、不听使唤了! “小主子,这是来人给堂倌的银子。”十一将两锭银子奉上。 强忍着心头莫名焦灼,花解语硬是要与心中的一种冲动对抗,他将银子拿在手中把玩,云淡风轻地问,“人在顶楼等着吗?让人先上一份甜点,吩咐厨房甜点多放糖。” “堂倌说,来人在店内一楼的大堂里听古玩故事。” “什么!”花解语突然拔高音量,惊得十一的木头脸更加呆愣,只见花解语两步跨下软榻,抬脚就往外走,“速速让人去把一楼里讲故事的那人撤下!都是怎么办事的,不知道把贵客往四楼领吗?” 眼见小主子一身素衣欲往拾荒小店去,十一连忙去追,“小主子,小主子,您……您还没换装呢!” 踏出房门的一只脚收回,因为十一的提醒,花解语全身的气息冷凝,他刚刚怎么了?何时这么心急? “去把那件深蓝色的长衫拿来。” 花解语在镜前坐下,刚刚的慌乱被他隐藏起来,吩咐完下人后,又补充,“速把人请到四楼去,一楼讲故事的都停了!”下人领命而去。 为小主子贴假面的十一,心里远没有面上这么平静,小主子对南红郡主太过在意了。 小主子甩开了大将军的暗卫,现在拾荒小店外每天都有人在盯梢。这种时候,小主子不去见靳菟苧最好。便是见,以花解语的身份是最安全妥当的,现在变为男装,实在是冒风险。 “你说深蓝会不会显得老气?” 还好十一的脸一直都是木头模样,他的错愕表现的并不明显,“不会。” 小主子的气质超凡,穿粗布麻衣在人群中,也是能让人一眼注意到的存在。只是,小主子何时在意过穿着…… 装扮好,俊眉朗丰,翩翩佳公子,花解语缓步往拾荒小店去。 一路上,他的心跳不自然起来,越是靠近暗道出口,越是急促,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他有些紧张。紧张到他根本就没有思考过,为何靳菟苧突然上门,要来寻她印象并不太好的韩公子。 走出暗道,便是一楼大堂,他一眼捕捉到看台前独坐的靳菟苧,还好高台之上讲故事的人已经撤下,他微微松了口气。 理了理衣衫,花解语一派庄重可靠的模样,“不知靳姑娘大驾光临,小店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望靳姑娘雅涵。” “韩公子。”靳菟苧起身相迎,轻薄的面纱随之浮动,“几日不来,小店生意依旧红火,恭喜韩公子了。” “哪里,这都是借金秋盛典的风,小店才得经营下去。”花解语很是客套地回,他对靳菟苧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示意她去往楼上,“楼上备了些点心,我们到雅间一叙。” “谢韩公子。”靳菟苧也不推脱,往楼上去时平淡道,“刚刚听高台上的人讲了一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很是引人入胜,不想那人有事突然离去。斗胆询问韩公子,这故事下次还会接着讲吗?” 踩在楼梯上的脚有一刹那千斤重,他最不愿的,还是来了。 高台之上的人哪里是在讲故事,不过是打着古玩趣事的幌子,与时事相结合,暗中浸染百姓的思想。 今日讲的那一出书法大师的信件之事,更是借陈年情书之由,将靳菟苧、柳卿栌和大皇子三人之间的事情,含沙射影地讲一遍。当然,为了达成目的,有些人注定要被无限放大美好,有些人便是要被歪曲贬低。 而被歪曲的,正是靳菟苧。 ------------ 第一百零二章 矛盾相战 金秋盛典之上,靳菟苧没能参与比试,直接与九和使无缘,花解语所有的计划也因此被打乱。 他不能借着靳菟苧的身份去皇宫,更无法去探寻他想要的东西。 一计不成一计起,在花解语备受靳菟苧‘噩梦’侵扰的时候,他的大脑自行开始分析利弊,既然温和地利用靳菟苧的法子不行,那就来简单粗暴的。 或许靳菟苧还看不明白大将军对她的用心,但是他可以肯定,大将军是护着她的,仅凭这一点,就够了。 而他要做的,就是一改之前捧靳菟苧的法子,一面将靳菟苧彻底废掉,逼得大将军不得不出手;一面完全取得靳菟苧的信任,在最后关头,利用靳菟苧作为他牵制大将军的筹码。 他的计划才将将实施,可是在面对靳菟苧的时候,他竟然会感到心慌,他甚至想要将靳菟苧关在阁楼里,不被外面的流言中伤。 不听到、不看到,就能抹去这些伤害吗?花解语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就像此刻,走在楼梯之间,他甚至不敢去看靳菟苧的眼睛,只转移话题,“雅间就在前面,我们进去聊。” “好。”靳菟苧点点头,先一步迈进了雅间。 雅间内的装饰很是古朴,素雅的镂空香风小屏上是一片绚烂花海,因木的典朴将花的喧闹冲淡了几分,让人赏心悦目。 “靳姑娘,请坐。” “多谢。” 二人落座,茶香缭绕,靳菟苧不爱喝茶,却也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澄澈茶水缓缓倾到入杯,如玉的手将茶水放在她面前,声比茶香。 “尝尝。” 入口醇香,靳菟苧放下茶杯,一双桃花眼看着喝茶的花解语,花解语的指尖微微颤抖,他故作镇定地问,“如何,可还喝得惯?” 靳菟苧点头,“好茶!此茶有什么来历,与上次的忘尘云袖一样吗?” 花解语笑,“只是好茶而已,没有特殊的名字。” “如此好茶,怎会没有名字呢!”靳菟苧甚是惋惜。 此茶乃是花解语专饮,天下独独一份,从未有人与他共饮共论,怎会有名字呢。 一杯见底,花解语很是体贴地再续上一杯,靳菟苧却不再饮。想起当时已经是酒鬼状态的靳菟苧,却还是极力防范他,花解语了然,暗骂一句没良心的。 “靳姑娘今日前来,可是想要添置些古玩?” 桃花眼灼灼,被薄纱掩住的红唇轻启,“韩公子知我身份,如今我在京城之中犹如病疫,人人厌且避之。去处众多,却无一处能容,郁郁之际,忆起当日共饮之谊,才斗胆前来拜访。” “莫是连韩公子,也不待见我了吗?” 潋滟雾渐升,粼波光轻点。 虽遮住了面,仅一双带水桃花眼便让花解语心头杂乱起来。 “怎会,我若听信谣言,便不会来见靳姑娘了。靳姑娘也不必去听外间的胡话,一生苦长,总是要有些跌宕起伏才不会无趣,靳姑娘保持平常心便可。” 靳菟苧叹气,“可是这么多异样的眼神和谩骂,怎么可能不在意?我甚至觉得自己听不懂人语,就连刚刚楼下的故事,我都以为是在变相地讲我和柳卿栌争夺大皇子的事情,原来,跳梁小丑就是我在众人眼中的模样吗?” 来了,还是来了,最让花解语担忧的来了:靳菟苧听出了其中的玄机。其实根本就没有怎么隐藏,故事就是在换了个人名来贬低靳菟苧。 在吩咐人着手去办的时候,花解语完全没有一点心软。可是面对靳菟苧之时,他的心间一片慌乱。 还要转移话题吗? 望着靳菟苧的水眸,花解语不忍,他缓慢开口,“靳姑娘可知,世间最不能轻信的便是言语,若想知晓一个人的本性,得去观其行,揣其心,听人言语只会误入迷途,因此,外人的评价并不重要,靳姑娘谨记这一点便可。” “是吗,得韩公子如此箴言,感激不尽,想来韩公子也是把我当作小友的,是也?” 花解语点头之后,靳菟苧才反问他,“既是好友,靳菟苧便问上一句,韩公子会不知道楼下在讲什么故事,会让人来肆意歪曲好友的名声?” “楼下的故事……我确实知晓……”花解语少见的说话停顿起来。 他快速地在脑中搜寻最能降低对靳菟苧伤害的说辞,“只是,靳姑娘……能力微弱之时,很多事情,你不想做,也不得不做。靳姑娘不妨想想自己得罪了什么人,或是你挡了什么人的道路,韩某有心相助,但也只能言尽于此。” 一招祸水东引,将自己撇的干干净净,甚至因为花解语的这些话,更加显得他对靳菟苧的真诚。 靳菟苧顺着他的话去想,不难明白是大皇子或者柳卿栌要挟韩公子所为。他能够坦诚相告,也算是稍表真诚,如此,靳菟苧解下了面纱,以示信任。 “谢公子,菟苧感激不尽。” 花解语松一口气,“靳姑娘能理解韩某的苦处便好。” 恰时,甜腻的糕点端上桌来,一方方小巧精致的花瓣甜点很是惹靳菟苧喜欢,见她吃的开心,花解语这才笑着饮茶,茶水入喉的一刻,他才发觉自己的喉咙一片干涩。 “若是不嫌弃小店,靳姑娘可来韩某这里散心。后院新进了一些上好的楠木,靳姑娘可有兴趣前来亲手制作一份木雕?” 花解语的话句句都是信手拈来,后院哪里有楠木,哪里有开设的木雕活动,他不过是想要给靳菟苧找些事情做,希望靳菟苧与外界的流言能少接触一点时一点,他最深处的想法便是,不要让她伤心。 “实不相瞒,我资质拙劣,在手工机巧上,羞于献丑。” “靳姑娘可爱养花?顶楼开辟了一处楼中花圃,移栽来的花苗正是需要有人精心照料之时,靳姑娘空暇之余,可否能帮韩某这个小忙?” 靳菟苧再次拒绝,“现下我无心于此,盛典败落已是定居,手下的铺子不景气更是雪上加霜。” 花解语面露难色,实则他早就收手对靳菟苧铺子的打压,他的经营天分让自己的生意在短短的时间里快速壮大,即便他不使手段,也能压得靳菟苧的铺子经营不下去。 “所以我才前来拜访韩公子,斗胆向您请教一下经营之法。” 微微挑眉,向他来讨教的人,靳菟苧是头一个,真要是教起来,他的弯弯绕绕能把靳菟苧教坏了去,不过,多少能给靳菟苧找点事情做…… 茶香萦绕间,花解语很为难地点了头,“也可,只是我做事有头有尾,靳姑娘若真有心求教,可不能隔三岔五地来一趟。” “自是,全听韩公子安排。” “那好,七日之期为定,如何?” “好,我的七日夫子。” 七日之后,第六日之时,金秋盛典结束,九和使出。而在这期间,花解语要好好利用柳卿栌的风光,来贬低靳菟苧,为防靳菟苧在外受到波及,将人留在店内,最为有保障。 七日不长不短,对靳菟苧来说,正好够了。这七日,她要仔细辨别韩公子,判断他是否能够如她所想,有能力助她一臂之力。 达成心中所想的两人脸上露出了笑容,“走吧,我这七日夫子便带你去学堂熟悉熟悉。” 靳菟苧浅笑应下,临走之际还不忘将桌上最后一块花瓣点心带上,走在前面的花解语哑然失笑,“靳姑娘果真如传闻中的一样,嗜甜如命。” “夫子才告诫我人言不可信,怎的你也信起来了?” 轻声嘀咕,“小没良心的。” 花解语将人带到后院的一处独立小屋,一路上都有下人相迎,一声声的‘小主子’问候,而对于花解语身后的靳菟苧,没有一个人多问、多看一眼。 暗处的十一凝起眉心,十四却是沉不住气的,直言,“小主子的下面出问题了,上面也出问题了不成!” 十一冷冷的注视依旧不能挡住十四的话,“这是我们的内部呀,小主子堂而皇之地就带南红郡主进来,不怕被发现吗!如此看来,十三当初的话不是不无道理,小主子对南红郡主太过纵容了!” “做好分内的事便可。” 十一依旧木着脸,被训的十四自知逾距,不能妄自评论小主子的事情,只好闭上嘴巴,可只消停了一会儿,他又凑到十一面前: “十一,你真的不管了?主子的隐、隐疾,真不用请大夫吗?” 十一眉心微跳,拂开十四,径自出了后院。 直到月上枝头,鸟儿归巢,花解语才结束了今日的教导。 拾荒小店门口,靳菟苧对韩公子道谢,“夫子您回去吧,菟苧明日准时前来拜访。” “嗯。”虽是应下了,花解语却还跟着靳菟苧,“走吧,我送你到将军府外。” 靳菟苧正要拒绝,花解语继续道,“刚刚的记账方法,我看你学的不是很熟悉,一路上顺带巩固巩固。” 如此,一路相送,一路相谈。 独自往回走时,花解语听到街上的人在大谈特谈靳菟苧,他深深皱起眉头。 中伤靳菟苧的人,多是他安排的,可他却又将小白兔圈在自己身边的安全范围内,不忍心让兔子受到一点伤害。 他从幕后至高无上的操纵者,一下子变成了不伦不类的矛盾者。 他穿上最坚硬的盔甲,手拿最尖利的长矛,而长矛对准的敌人却是自己。 不论是盾、还是矛完好无缺到最后,他都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他已经感受到那极寒之地的咧风,却丝毫未退步。 ------------ 第一百零三章 墨汁花猫 月落星沉,深蓝天际蔓延到地平线上化为浅蓝,忽然,一道闪亮的光打破蓝色,轰声响起, 一阵礼炮响声将靳菟苧惊醒,靳菟苧光着脚打开窗户,只见西边的天际绚烂一片。 寻常,不得在佳节或是重大典礼之外的时候放礼炮,更不能在清晨扰民,然而在金秋盛典之际,可。 足足四十八响礼炮直冲云霄,便是没有出门去看,靳菟苧也能想象此时大街上该有多么热闹。 这般热闹,却是靳菟苧不能去目睹的。 用完早膳,靳菟苧收拾妥当准备出门,一侍女在旁询问,“郡主,解语姑娘软榻上的薄被,可要更换?” 深夜离开将军府的花解语三日未归,靳菟苧倒不担心阿语的安危,毕竟阿语武功高强。但是身边无人分享心事,没有可信之人相伴,白日因在拾荒小店跟着韩公子学经营店铺之法,晚上回来洗漱一番,休息的时候已是深夜,她也不觉阿语不在的孤单。 唯有空下来的时候,思绪纷飞,她才恍然,自己想念阿语了。 微微点头,靳菟苧回,“换,一切照旧。” 出了将军府,靳菟苧便戴上薄纱,直奔拾荒小店而去。 拾荒小店的后院下人们已经熟识靳菟苧,只要靳菟苧不乱看,不乱问,下人们都不会搭理靳菟苧。 本来十四已经加派人手,盯着后院里靳菟苧的一举一动,就怕靳菟苧别有目的,撞破后院的秘密。然则这三天里,靳菟苧来了也不多问,直奔小主子带她去的书房,安分得仿佛后院根本没有进来多余之人一样。 推开房门,只见晨光从打开的窗户外涌进来扑在书案上,一双如玉的大手握着毛笔在柔和光线中挥毫泼墨,许是晨光过于柔和,给书案前的伟岸男子镀上一层金光,让人移不开视线。 听到声音,花解语停下手中的笔,偏头对靳菟苧道,“来了。” 语气熟稔,像是结识多年的好友。 “来了。” 关上门,靳菟苧自觉到加长的书案旁坐下,案上放着三本不算厚、但是内容枯燥乏味的算术书籍,这是她早上的阅读任务。 一盏茶的时间,花解语今日的大字练习完毕。他将写好的大字铺好晾着,走到靳菟苧面前,颇有夫子的架势,见靳菟苧认真且费力地研读书籍,道,“好学子,夫子前去处理事务,你要潜心钻研。” “是,夫子去吧。” 花解语应声离去,整个人都透出一种轻松愉悦之感,靳菟苧不了解他,只以为韩公子平日都是如此亲和之人。而后院的下人们最初见到和靳菟苧一起行走的小主子时,差点怔在原地,这个朗风拂面,不笑也亲和的人,竟然是他们的小主子! 有生之年,难能可贵呀! 看什么都顺眼了的花解语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变化,每次唤靳菟苧‘学子’和听靳菟苧尊他‘夫子’,他便觉得自己扮女装的憋屈少了一分,心情也格外舒畅。 心情好,时间自然就过的很快,花解语扔下手中的小份地图,抬脚往后院去,旁边待命的十一和十四相视一眼。 十四对着木头脸挤挤眉毛,无声地吐了个‘用膳’的口形表示:你瞧,往日到饭点,下人们几次端来饭菜,小主子都不动一下。现在,还不到饭点,小主子就提前离开去用膳了。 十一冷哼一声,并和十四拉远了些距离表示:别和我说无关紧要的话! 房门被推开,花解语走到书案边,只见离去之时还认真钻研的靳菟苧,此刻全无精神,趴在书案上,嘴里还嘀咕着算术,卡壳了,垂头丧气地哀嚎,“太难了,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算术题……” 这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偏靳菟苧是个坚韧的,即便已经灰心丧气到大半上身趴在书案上,手中握着的毛笔又开始从最初的地方计算,大有临考之前抱头痛哭学不下去还要死学的学子们。 站在她身后的花解语轻笑,“可是遇到了不会的?” 耷拉着脑袋的靳菟苧猛然反应过来,她正要从案上起来,身后无形的压迫欺身,花解语直接弯腰,拿走她手中的毛笔,“专心点!遇到这样的算术题,直奔盈利去计算是不行的,要知盈利,便需算出全部的成本……” 灿碎阳光打在两人脸上,如林间山泉般的讲题声将靳菟苧圈住,犹如此刻完全笼罩住靳菟苧的花解语。 一题罢,花解语站直了身形,“可懂了?” “嗯……嗯。”靳菟苧从书案上起身,声音不自觉地带着躲避,花解语这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女装,靳菟苧待‘韩公子’是多加防范的,像刚刚的举动,确实是逾距了。 收敛了些笑意,花解语正声道,“对不住,韩某痴心于学术,兴致上来,便有些逾距了,靳姑娘见谅。” 他的快速道歉,像及时雨一样打消了靳菟苧的尴尬,靳菟苧暗讽自己,韩公子丰神俊朗,光风霁月,怎可能会动那种心思? “是学子过于忖度了夫子,夫子莫怪才是。” 花解语点头,“前去用膳吧。”靳菟苧应是,起身跟在花解语的背后。 关门之时,花解语回头等她,只见一只小花猫在关门。靳菟苧这只小花猫左半边脸上沾染上了墨汁,又因趴在案上,墨汁碾压晕染出一片无规则的形状,恍然似一簇山花,又似雨后林间初笋。 压着笑意,花解语怕自己的打量让靳菟苧发觉,遂又转回脸。 他也不打算告知靳菟苧脸上墨汁一事,一路相谈,他的嘴角都是勾起的 拾荒小店顶楼独一间的雅间里,饭菜已经备好,四菜一汤,外加一盘花瓣甜点。果如花解语所料,靳菟苧一坐下,便先用了一块甜点,露出煞有被算术折磨了一早上,唯有靠着这股甜腻才能慰补心灵荒芜的满足。 两人皆是安静用膳,花解语的教养和性格使然,用膳的时候慢条斯理,不喜人打扰。在将军府和靳菟苧用膳之时,因有侍女在,靳菟苧也是安静的。 而在京城的街边小馆,山水酒楼,还有靳老爷家中,靳菟苧是闹腾的,是那种边吃饭边谈笑的放松,花解语虽不语,却也慢慢地也融入其中。 现今,两人私下用饭,换了个身份相处,靳菟苧特别的中规中矩,花解语心中喜忧参半,原来靳菟苧对‘花解语’是如此的真诚不防备;作为‘韩公子’,他对靳菟苧各种体贴,靳菟苧竟然依旧未放下心房。 不知为何,对于靳菟苧的以礼相待,花解语只觉疏离,他主动开口,“可要用些汤?” “多谢夫子。”靳菟苧小口解决掉第四块甜点,花解语已经盛了一碗汤放在靳菟苧手边,望着翠绿与乳白交融的汤汁,靳菟苧一时不知这是什么汤,“此汤是?” “唔……”花解语故作沉吟,“一水绿绦挟云行,如何?” “哈哈哈,夫子真是,好茶不起名,丝瓜菌汤反而现起了如此诗意的名字。”已经尝出汤料的靳菟苧拆穿他。 “如此说来,起名字了还是我的不是?” “不敢不敢,学子可不敢论夫子的不是。”靳菟苧笑着回,花解语拿过空碗又盛了一碗汤,“你过于溺爱甜食,积腹中不便消化,此汤正有清口促食之效,多用些。” “谢夫子。” 得靳菟苧夸赞,虽是客套之语,花解语心中也很受用,他夹起油红的嫩滑豆腐大快朵颐,微微眯起的丹凤眼中满是享受,对面的靳菟苧恍然生出一种熟悉之感。 “夫子和我的一位好友很像。” “咳咳咳……”乍听这话,花解语还以为自己露出马脚,被靳菟苧识破了,“失态,被辣椒油呛着了。” “无碍,夫子快饮些茶水压一压。” 茶水入喉,将辛辣压下去,花解语眉尾染上红意,不自觉地发出勾人的神态,“竟有如此巧合之事,不知那位好友是一位怎样的人?” “她呀……”透过眼前的绝美之人,靳菟苧回忆起阿语,“她美的似深海里最皎白的明珠,似栖息深林中的通灵雪鹿。她似酒,比夫子的忘尘云袖还要醉人。” “可她和夫子一样,明明是如雪胜玉之人,皆是偏爱一些与外貌不符的食物,偏偏每次的食态,依旧雅观、羡煞旁人。” 从小到大,花解语听过无数人恭维自己如何风华绝代,他从那一双双眼睛中看到的都是肮脏,只有靳菟苧谈论他的相貌,他从来不觉厌恶,甚至还带着一丝愉悦。 好吧,看在靳菟苧如此诚心的夸赞上,他也就将心中对靳菟苧疏离的不满消掉。 “确和我兴趣相投。”他招来下人,“拿一热巾过来给靳姑娘。” 对上靳菟苧迷茫不解的眼神,花解语轻笑,“你的嘴边沾染了好些甜点渣滓,像个小花猫一样。” “啊……” 靳菟苧羞赫地低下头,接过侍女递上来的热巾将小脸细细擦拭一番,“可擦干净了?” 天地良心,靳菟苧只是随口一问,对面的‘韩公子’却煞有介事地起身。他站在她的身前,将阳光都挡下,像是隔绝外界,撑起了另一片天。 惑人的丹凤眼在瓷白的小脸上逡巡,仿佛过了一瞬,又像是过了三秋,花解语开口,“干净了,小花猫变成了雪兔。” 话语中的沙哑,比目光还要深沉。 ------------ 第一百零四章 掌中青雀 带有磁性的声音惹得耳朵发痒,靳菟苧还来不及觉得尴尬,一道娇媚女声将些许微妙打破。 “今日怎会有雅兴在顶楼吃饭?” 雅间门口,凤梓桑在侍女的陪伴下进来,她本来还带着笑意的脸,随着花解语微微错开身子,露出他身形之下睁着水眸的靳菟苧时,笑容一点点皲裂。 凤梓桑顿在原地,“你们在做什么?” 轻飘飘的话,其中的质问让靳菟苧无处可藏,仿佛她与韩公子背着面前的貌美姑娘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姑娘您别多想,韩公子乃我的夫子……”靳菟苧连忙想要起身,韩公子却将她按在椅子上,轻声道,“你继续用膳。” 花解语转头向凤梓桑走来,脸上风平浪静,“去外间说。” “为何?她都叫你韩公子了,什么话是不能当着这位姑娘说的?”凤梓桑语气在‘韩’字上格外厚重,他竟然把自己的真实姓氏告知陌生女子,这更加让她恼怒! 凤梓桑有多愤怒,花解语就有多平静,他脚步不停,依旧往外走,错身之际,开口道,“她是南红郡主。” 南红郡主? 凤梓桑站在侍女撑着的油纸伞下,几步之外,南红郡主局促地看着她,向她微笑示好。凤梓桑心中冷呵一声,原来是南红郡主,被姓韩的盯上、利用之人,都没有好下场。 遥遥相望,凤梓桑甚至连假笑都不愿给这个可怜的少女,只一眼,她便觉得自己厌恶靳菟苧,究其原因,多是因为花解语。 出了雅间,凤梓桑便朝栏杆之处站立的花解语走去。 “原是有佳人相伴,怪不得下人支支吾吾半天,不告诉我,你在何处用膳。”凤梓桑的手指搭上栏杆,身边的侍女连忙将油纸伞往前移一点,不让阳光照到凤梓桑丝毫。 花解语不欲与之多言,依旧是说惯了的两个字,“何事?” 浅笑,“真想知道你在靳菟苧面前,也是这样冷冰冰的,就勾得小姑娘对你言听计从?” 花解语身上已经隐隐有些动怒的迹象,和他接触这么多年,凤梓桑自然察觉到,可她心头的无名怒火越烧越旺: “先是扮女装与之交好,如今又换回男装,你可真是将自己的美色也用到极致!” 阳光下,花解语凉薄的看着凤梓桑,凤梓桑还不觉如何,她身后的侍女先是被波及,油纸伞哗的倾倒一下,打破了两人的眼神交汇。 想到如今还需顺着凤梓桑,花解语将心中的不耐一一忍下,“靳菟苧对于我后面的计划有多重要,你知道的。” 依旧凝视着花解语,久久,凤梓桑才别开头,“当年你在微生殿内做的交易,可别忘了!这一辈子,你都不得爱上任何女子!” “有往生花的信念在,你有什么担忧的?” 这句话说到了凤梓桑的心坎,她紧绷下颌,过了一会儿,微展笑颜,声音妩媚动人,“今日的事怪不得我。郭猫猫和她的心上人去增进感情了,留我在太傅府中无聊生闷。而我的心上人却总不来寻我……” 与刚刚的盛怒状态完全不是一个人,某种程度上,凤梓桑和花解语是同一类人。 被花解语凉凉地扫一眼,凤梓桑却还笑着在虎背上蹦跳,“你不认我做心上人,无人能强迫。可我心心念念地把你当春闺帐中人,看得到,却摸不到,着实孤寂……” 如此露骨的话,也只有凤梓桑能说的出来,且花解语还不能拿她怎么样。 袖中大手紧握成拳,面上丝毫不显,花解语再次问,“何、事?” “我也想要和心上人朝夕相见,把你住的隔壁房间打理好,每一样家具装饰都按照我的心意来布置,明晚我就要住进来,好不好,韩哥哥?” 最后的三个字让花解语忍无可忍,丹凤眼中狠辣闪过,凤梓桑也不在怕的,把花解语惹毛了,偏花解语还不能拿她怎么样的感觉太爽了。 娇媚的笑声惹得太阳羞脸,油纸伞随凤梓桑的脚步移动,走出两步,凤梓桑的声音传进花解语耳朵里,“对了,韩哥哥可要把墙壁修好呀,你知道的,面对你,我很难控制自己。” 直到凤梓桑离去好久,花解语还在原地站立。暗中的十一和十四被沉闷的气氛压抑到无一人敢上前。这种时候,谁上前,谁倒霉,他们已经被凤梓桑牵连了好多次,次次实惨。 从栏杆处往下看去,拾荒小店门口的客人来来往往,拿着冰糖葫芦的小女孩笑弯了月牙;长街之上一匹骏马在行人面前停下,马上之人与行人乍逢欢喜,朗声谈笑;再往前去,地平线与天际相接的地方,三五意气风发的少年一路行走,一路高谈阔论…… “阿语笑起来的时候,真好看。” 脑海里一声清灵的笑语,伴着无尽的美好远方将心中狂躁到快要压不住的魔龙慢慢安抚,袖中握拳的大手舒展开来,花解语往雅间而去,短短的几步,周身气势肉眼可见地从冷凝变为温和,看的十四连连咂舌,唯有十一担忧地轻叹。 雅间内,靳菟苧坐立难安。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靳菟苧看得出来那位貌美女子对韩公子的在意,希望她不要误会了。 湛蓝天空中,一只青鸟扑棱着翅膀在窗扉落下,靳菟苧还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小鸟,全身碧绿流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靳菟苧轻轻地往窗边来,青鸟似乎一点都不怕人,摆动着小脑袋左右瞧着靳菟苧的一举一动。将手中的甜点渣滓洒在窗沿,青鸟跳着往前,低着脑袋嗅了一下,又别开来瞧靳菟苧,“小不点,不喜欢甜点吗?” 似乎听得出靳菟苧话语中的可惜,青鸟啄了一口甜点,投喂成功的靳菟苧嘴角勾起。于是青鸟又啄了一口甜点,感觉到靳菟苧越发开心,青鸟也不抬头了,啾啾两声埋头进餐。 “小鸟小鸟,你说韩公子能和那位姑娘解释清楚吗?” 雅间门口的脚步因靳菟苧的话而停止。 “小鸟,你觉得韩公子是什么样的人?他大方儒雅,举止有礼,而且,他的甜点太对我的口味了。作为夫子,他毫不藏私,尽心教习,你说,他为什么这么好?” “他是不是别有用心呢,像我来接触他一样……” 碎碎念中,青鸟将甜点啄完,靳菟苧莞尔,想要再放一点,青鸟却展开翅膀忽地飞上靳菟苧的手中,突如其来的动作惊的靳菟苧呼出声,与此同时,雅间房门被打开。 听见靳菟苧的惊呼,花解语一下子把门掀开,窗口处明媚少女护住手中青鸟,闻声,视线撞入幽深之中,从窗口倾洒进来的万千光子因这一对视,像活了一般慢慢浮动起来。 光影浮动间,青鸟从靳菟苧的手中向花解语飞去,靳菟苧的‘小鸟’轻唤还未落地,半空的青鸟却又调转方向,飞回到靳菟苧的掌中。 银铃般的笑声传出,靳菟苧伸出手指轻点青鸟圆圆的脑瓜,青鸟也极其顺从地往上蹭,“小鸟,是因为甜点,你才又选择了我吗?” 瞥到窗沿上的甜点渣滓,花解语暗啧。 青鸟乃玄月皇室驯养之鸟,便是相隔万里,也可精准传信。别看青鸟外表与寻常小鸟无甚大区别,它们的爆发力可与雄鹰相博,不死不休,获胜后以食鹰肉而荣。平日驯养,青鸟进食的也多是肉类。 靳菟苧竟然喂小东西甜点? 而素来爱肉食的青鸟为了讨好所敬仰的存在,竟也乖乖吃下甜点? 从小青鸟出壳的那一刻,便会受到各种记忆训练,而它们最先记住的便是花解语的气味,一生追逐。鸟类中自有阶级划分,而花解语便是青鸟中最向往也最敬崇的存在,他的气息对于青鸟过于浓厚,青鸟多是追随却不敢贸然亲近。 眼前这一小只,误闯雅间,寻着靳菟苧身上隐约沾染的气味,呆在靳菟苧掌中的青鸟,极尽讨好她的抚摸,甚至还发出了愉悦的啾啾声,花解语恍然有一种自己养的猛兽向靳菟苧俯首称臣的怪异之感。 但因对象是靳菟苧,他仿佛没有那么耿耿于怀。 噙着笑,花解语靠近靳菟苧,强大的气息围绕掌中青鸟,青鸟有些不安想要逃离,靳菟苧不解,更加轻柔地挠小鸟的胸脯,“小鸟,小鸟!夫子,这只小青鸟好讨喜。” 小青鸟贪恋靳菟苧身上淡淡的花解语气息,即便感受到强大的压迫,小青鸟依旧醉心做靳菟苧的掌中鸟。 花解语望着抚弄小青鸟的靳菟苧,他的目光与靳菟苧望向掌中青鸟如出一辙,青鸟在靳菟苧掌中,靳菟苧在花解语的幽深丹凤眼中。 窗口的浮光中,花解语更加靠近一步,小青鸟到底受不住,啾鸣一声从靳菟苧的掌中飞出。诧异下,靳菟苧脚步移动,想要跟着青鸟往窗边去,花解语不着痕迹地拉住了她的袖口,“好学子,该到学课的时候了。” 靳菟苧恋恋不舍地望一眼空空如也的窗中蓝天,回头对花解语笑,“嗯,有劳夫子。” 青鸟从掌中飞向天际,回到蔚蓝之中;靳菟苧却未能从花解语的深眸之中离开,她根本未能察觉其中的汹涌与危险,而在靳菟苧面前百般伪装的花解语,丝毫不会给靳菟苧一丝机会,飞离掌心。 ------------ 第一百零五章 万皆有源 拾荒小店内,淡淡沉香袅绕,客人几声轻笑赞叹将正午的燥热冲淡些许。 从顶楼下来,靳菟苧一路跟在花解语身后,两道身影投在满目琳琅上,长长短短,清清疏疏。 行到一楼大堂,靳菟苧注意到高台之上讲故事的人不见踪影,不仅仅今日,前几日也不见讲故事之人。 “怎了?” 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停下,花解语回头,只见靳菟苧眨着明亮眼眸,“夫子,可是因学子而与权贵抗礼,白白少赚了一箱银两?” 靳菟苧身后的高台之上空无一人,花解语哑然,他何止是少赚了几箱银两? 银两他并不缺,他缺的是势。可是为了不让靳菟苧受到流言波及,他将拾荒小店的计划停下。担忧靳菟苧出行路上听到流言,早间和晚间派出去散播流言的人都有意避开这两个时间段。 他为她损失的,何止是银两而已? “若我言是,你待如何?” 若我言是,你是否会对“韩公子”放下些心中的戒备? 这一刻,花解语也分不清是出于计划才问这一句,还是他心中隐隐躁动的魔龙使然。 在花解语带笑的注视下,靳菟苧歪头唔了一声,“总之不会让夫子亏本的。” “哦,你要补上我少赚的银两?”那是天价的数字,靳菟苧可拿不出来。 “以我的店铺相抵,不够吗?” 这几日下午,花解语就靳菟苧手下铺子现有的问题来一一讲答。是以,他对于靳菟苧所表露出来的几家铺子也能估出个大概价值。放在京城贵女圈中,靳菟苧手下铺子确实能排首位,但这点小钱,花解语从不看在眼中。 一是不缺,二是,他根本不在意。钱来便聚,钱散,只要还有命在,什么都会有。 但是他现在是拿出全部血本,才经营出一家拾荒小店的“韩公子”,他顿了一下才回,“学子想要贿赂夫子?” “哈哈哈!”靳菟苧跟上花解语的步伐,听出他话中的打趣,这才大着胆子询问憋在肚子里的疑问。 “夫子原来也会打趣人,学子斗胆问一句……” “直言便是。” “您……您和那位姑娘之间,可还在闹别扭?”花解语的脚步明显慢下来,靳菟苧焦急道,“啊,果真被误会了……夫子,若是需要我,我可亲自与那位姑娘解释,我与夫子之间是再正经不过,甚至是有点陌生的师生情谊。” 后院中,花解语停下脚步,周身是一种略带压抑的气息,路过的下人们深谙小主子的脾性,纷纷快速离开,只有靳菟苧还望着他,“我可以说清楚,定不给夫子带来麻烦。” 信誓旦旦的靳菟苧让花解语想要狠狠捏她的脸,最好能把靳菟苧捏疼,他缓缓笑了,“你觉得,我和她是什么关系?” “那位姑娘似乎对您很了解,而且她对小店也十分熟悉,我猜想她是夫子的青梅竹马,或者是倾心的……” “不过一客人,而已。” 花解语打断差点要从靳菟苧口中蹦出来的那几个字,他缓了口气,“她算是店内的老主顾,因此相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哦……”靳菟苧呆愣地点点头,为花解语略微激烈的反应,也为花解语的话而惊讶。 原来只是客人,可是看那位貌美姑娘的熟稔,实在不怪她多想…… 走在前面的花解语,背影带微风,即便看不到相貌,仅仅是身形,都是美的。 靳菟苧感叹,好吧,那姑娘估计是爱慕夫子的狂蜂浪蝶,哦,不,是夫子的强势爱慕者。说实话,两人在相貌上,还真是相配! 红叶舞,寒蝉争,风弄一城繁锦。 墨砚呦,书笺敲,月斜两抹素影。 结束今日的授课,花解语送靳菟苧回将军府。 此时,已有些晚,然而因金秋盛典,街上依旧有三三两两、兴致高昂的公子小姐乘兴夜玩。 灯火通明之中,靳菟苧委婉地向花解语提,“其实夫子不用送我的。京城治安良好,便是有贼人看中了我,恰让我试试自己的手脚功夫生疏了没。” “你还会武功?” “夫子忘了,怎么说我的父亲也是大将军!” 花解语轻笑,靳菟苧好意思说,她的骨骼脆弱无比,哪像是武功高强之人? “说来甚是疑惑,我自西边小镇而来,大将军的名声响彻全南红,我自敬仰大将军万分。可是来到京城与你结识之后,很是不解,大将军……为何这样冷落你呢?” 花解语的话说得极慢,一字一字地往外吐,像是斟酌万分才道出。然而他的心思怎可能只会如此? 他要试探到靳菟苧对大将军得恨意到底有多少,若有可能,他会加上一把火,让靳菟苧化为利刃,刺向大将军。世间能伤大将军得,除了东苑里的那只金丝雀,也就只有面前的这只小白兔了。 若是早几个月,亦或是早几日,有人问靳菟苧她恨不恨大将军,靳菟苧一定还会斩钉截铁道一个‘恨’,可现在? 夜风拂面,花灯冉冉飞向点缀着繁星的墨绸,浩瀚中似只有一人踽踽独行,而心间装下了满满的勇气之后,再也不能腾出地方来让怨恨跻身进来。 释然一笑,靳菟苧对花解语道,“世间万事皆有源头可寻,便是再不平、再如何让人抓心挠肺、拍案怒骂的事情,也自有它的道理,不过是未曾揭晓罢了。” 花解语默然,喃喃,“是吗……万皆有源……” 这副神情,一看便是有过往之人,靳菟苧识趣地不语。 两人静默转过长街角,不过几百米处便是将军府,靳菟苧欲开口道就送到这儿吧,却见将军府门前一人随越过街角的月色一并展现。 月色下,美人没有如白日时撑一柄油纸伞,她眉梢带冷,步履自带风情,发间穿花展翅金鸟翩飞,一步一步,叮当清响。 美人走到近前,靳菟苧不自觉地气势低了下来,“姑娘,您别多虑,我与夫子之间……” “夫子?” 美人凤梓桑丝毫未将靳菟苧看在眼中,她径直去扯花解语的袖口,花解语却往后退一步,手中空落落的,凤梓桑压下恼意,“果然呐,男子说的话都是放屁!姓韩的,你到底要伤我到什么程度?” 美人欲泣,星辰敛目,靳菟苧虽不知二人之间到底有何,却知,并不是韩公子说的那么简单。 蹙眉,靳菟苧对着二人轻拜,“学子先行告退……姑娘,我与夫子并无什么。” 凤梓桑并不买靳菟苧的账,倒是花解语依旧风轻云淡,他对靳菟苧点点头,嘱咐她,“好好休息。” 月影下,一人离去,留下的两人目光交汇。 “凤梓桑,你为何在此?” “你觉得呢?” “我说过,我自有计划。” 计划?凤梓桑心头嗤笑,怕是韩小主的计划与私欲早就混为一谈了! 并不是每一次都要大闹,凤梓桑自然是有脑子的,她压下愤怒,笑靥如花,上前揽住花解语的胳膊,“我不过是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心上人而已嘛……” 看似轻盈一揽,却是下了大力气,花解语使力抽手未能,两道视线相撞,皆是狠厉强硬。到底是制约于人,花解语不想在长街之上,特别是在将军府前、暗卫眼下大动干戈。 于是佳人相挽,面上亲和万分,一路长街走下去,羡煞旁人。 将军府门口,见两人亲昵离去,靳菟苧眼中一片复杂。靳菟苧回西苑阁楼,暗卫快速穿过夜色,往东苑大将军的书房而去。 夜深,百花齐放的小院,婉转低吟噬骨酥,一番云浪覆暗波,久久,语停,院花香浓。 房内,上好的丝绵被褥间,纤细的人面向墙璧轻喘,一双大手从后不容拒绝地箍住细腰,温热洒在脖颈间,“念念……宝儿……” 言念已是疲惫不堪,不理会身后再次贴上来的人,闭眼休憩,却听那人道,“念念可知,我今日得了什么消息?” 温热愈燥,大手也不自觉地收紧,“玄月有故人到来,念念你就不好奇是谁吗?” 睫毛轻颤,玄月故人……再提及,仿佛那段日子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回忆翻涌,带着一丝探究,“你是说,她还活着?” “她?”大将军压在她的肩头笑,“还在盼着那人来寻你?念念还是天真,林雁行死了,她嫁给玄月大帝不过百日便命丧黄泉,微生皇后的死讯传遍大地,你怎会还有盼头?” “不,韩宫秋不是爱她吗?会不会,雁行像我一样,她还活得好好的?” 大将军的笑已然变了味道,“韩宫秋会爱上人本就是滑天下之大稽!他装作为微生皇后守孝一生,不再开扩疆土,实则暗中壮大自己,他的狼子野心,别人不知,你还不知?” 强硬地将怀中的人转过身来,他故意用带着茧子的指腹去碾言念眼角的晶莹,“你以为韩宫秋会像我一样痴情,将林雁行护在宫殿之中,锦衣玉食养着?别傻了,林雁行的尸骨怕是早就被豺狼虎豹分食而尽不知几载,也只有我,只有我,才会不惜一切护着你。念念,你要知足。” 言念眉眼一片通红,不是因眼泪,却是因一双大手的抚弄。大将军望着可怜兮兮的言念,嘴角微微勾起,在言念的眉心印上一吻,缓声道: “原来那人姓韩,念念你不好奇这其中有韩宫秋多少手笔,还是说,韩宫秋终于忍不住,时隔多年,要再次出手了?” 大将军说这话的时候,鹰眼之中锋芒尽现,满是嗜血的疯狂。 ------------ 第一百零六章 愧疚作怪 褪去最初的柔和,日光渐渐变得锋利,拾荒小店后院的下人们疾步行走,路过那房敞开的木门之时,脚步更是加快。 木门前,花解语一身风华绝代的男子装扮,他周身的气势因久久站立而越发冷凝,眼见日头越来越高,往日该笑着推开门,对他道一声“夫子好”的小白兔依旧未来。 书案上浸湿墨汁的狼毫一点点堆积暗沉在笔尖,终于,啪嗒一下,细小的墨珠点上白纸,房门前的身影已然离去,只留一抹余白消散。 将军府,西苑,阁楼。 用过早膳,靳菟苧正细心给窗台上的风铃草撒上水滴,房门推开,进来之人正是几日未归的花解语。 “阿语。”靳菟苧欣喜相迎,“阿语,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见到靳菟苧的一刻,花解语一路从拾荒小店赶来时升腾的怒气一一平息,他在软榻上坐下,发间的铃铛叮铃轻响,女子服装他还是不习惯。 “你这几日去了哪里?” 细眉轻挑,花解语故意闷声道,“买醉去了。” 靳菟苧一愣,小手将花解语的身子板正直直面对她,一双桃花运将花解语仔细扫一遍,见人无恙,她才稍稍放心,轻叹之余,突然反应过来: “不对,阿语你根本就不会喝酒!”靳菟苧笑着拆穿他。 这下,轮到花解语疑惑,“为何?不能因为我没有喝过酒,你便断定我不能喝酒。” “你说的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之前几次兴盛、邀你共饮,你若是能喝酒,便不会拒绝了。” 原是如此,花解语想要反驳,却一下子栽进靳菟苧含笑的眼眸中,“阿语回来了,便不生气了,对不对?” 这双眼眸太过明媚美好,灼得花解语不自觉回避。他微微撇过头,心想,哪里给过他机会去生气? 靳菟苧的倾城一舞,直接让他魔怔了,之前那点子牵强的生气他早就抛之脑后。若说生气,他最该生气的是自己。 大手触到淡香薄被,很是清净,花解语便知晓,软榻上的被褥依旧是日日更换的。心头涌起不知名的情愫,他半靠在软榻上,“外间的流言,你……你可有听到?” “未曾。” 得到答案,花解语有一丝欣慰,看来这几日‘韩公子’的全天候守卫是有用的。然而,转身继续给窗台风铃草浇水的靳菟苧又道,“虽未曾亲耳听到,可是身边之人的格外照顾,侧面表明了外间的流言把我传的有多么不堪。” 顿了一下,“等金秋盛典的风头过去,人们便不会再议论这些了。” “不是的,即便人们不再议论,蜚语流言也会在人心之中留下或淡或浓的痕迹。往后相见,便是人面上不言不论,心头说不定会不自觉冒出这些难听的话,看向我的眼神也会不经意地带上一层疏离……” 这些,花解语何尝不知。 之前他从未接触过女儿家的日常,虽说明白女子清誉名节很是重要,却并不能深刻体会。 扮作女装跟在靳菟苧身边的这段日子,他亲眼所见的、每夜听侍女汇报的世家之女之间的争斗,这才明白,流言落在在男子身上可用功勋洗尽,可是一旦女儿家的名声坏掉,便是爬上至高的顶位,因性别的不公平,还是要被无尽的小人、闺中长舌妇戳脊梁骨。 而这场来势汹汹的风雨,大半手笔皆是他所为。 “怎么这副神情?” 靳菟苧笑着将水珠洒在花解语的脸上,花解语的假面遇水不会脱落,他自不怕,任由靳菟苧用手指将脸上的水珠揩下。 “你不难过吗?” 靳菟苧摇头,“我的七日夫子告诉我,外人的评价并不重要,只要心中有依托,外人又算什么,何必去在乎?” “七日夫子?”花解语故作讶异,听靳菟苧把这几日在拾荒小店的经历讲一遍,其中不乏对‘韩公子’的改观好评,花解语扯出笑容。 “只是,夫子讲授店铺经营之术可,为人做事也可,但在处理与女儿家的私事上面,着实不太厚道。” “为何?”花解语转过身来看着靳菟苧,他很是诧异靳菟苧会这样评价。 微微摇头,“夫子明显和那位姑娘有深厚的牵连,却对我道‘不过一客人’这样的话,对那名女子着实不平,可见是一个不愿担负责任、花心爱风流之人。” “……” 花解语凝噎,他越是不想让靳菟苧误会他与凤梓桑的关系,靳菟苧偏就不但坐实子虚乌有的事情,还给他扣上如此一顶大帽,可真是……可真是……有口难辨。 “是吧阿语,你也觉得夫子这方面不行吧。我之前还想着,夫子如此绝色,世间能配上他的,也只有阿语这样的出尘容颜。经过昨夜的事,夫子于女子而言,简直就是一火坑。” 花解语冷笑,多谢您嘞,我自己还配不上自己! 压下心中的憋屈,花解语问她,“这便是你今早不去拾荒小店的原因?” 点头,“算是,不过我已经决定好要提前送给夫子一份大礼,阿语可要和我一起去?” 大礼? 刚刚还在痛心疾首地批判他不守男德,现在又说要去给他送大礼,果然,女子的心思真难猜。 翻个身,任由日光倾洒在背面,花解语将头闷进淡淡花香的薄被中,“不去。”如今十三不在,怎么可能冒出来两个自己? 上次与靳菟苧一起密谋逃离将军府,按照计划失败之后,他的心尖更多的是惶恐。 那个时候,他总是会想起在晨曦之中,向往山林清泉的小夫人。她在巨大青石上言,将靳菟苧托付给他。她告诉他,一起走过众生庙众生桥的人,命中是要纠缠一生的。 他手握棋子,掌控着无尽天机优势,棋盘上的风云变幻、快意厮杀早就成为常态,可是因为靳菟苧,他举棋不定,他自吞棋子,不顾后路。 他想要保住靳菟苧,这一想法,越发清晰坚定。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在面对靳菟苧时与之前所利用之人不同,便不是利用之人,所有人,他何曾在意过? 他将这一切都归咎与心里越来越难抑的愧疚,是以,逃离失败当天清晨,他从大将军府回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十三回玄月去。 仿佛将十三赶回去,眼前看不到,他欺骗靳菟苧的罪恶感就会减少一分。他一面掩耳盗铃,一面无比厌恶自己的状态,更可恶的是,一旦对上靳菟苧,他总是言行不一。 原来,愧疚有如此大的力量吗? 原来,他的冷硬心肠会因为靳菟苧而一再改变? 花解语不得而知,只觉得自己招惹来了一个祸害。 祸害掀开薄被,将脑瓜凑上前来,水眸一片澄澈,“阿语可是来了月信,这才兴致不佳?” 薄被堆砌出的小空间里,靳菟苧身后一片光明,花解语愣愣地点头,反应过来时,靳菟苧已经将黑暗驱散。薄被彻底掀开,靳菟苧的小手来到花解语的的腹部,大手猛然扣住小手的同时,花解语不自觉地曲起腿。 “做、做什么?” “穴、按穴位。” 光子在两人奇异的姿势间流转,过了好一会儿,花解语才放下曲起的腿,干巴巴地‘哦’了一声,慢慢松开紧握的纤细手腕。 “果然是月信让阿语暴躁寡言……”靳菟苧小声嘀咕,甩甩手腕,她的目光落在花解语的小腹之处,花解语被她看的不自在,才放平的腿又想曲起来遮掩什么。 “干嘛这样看我!” 移开视线,靳菟苧边起身边道,“阿语习武,应是知晓人体穴位的,若是腹痛难忍,轻按脐下的气海穴,可缓解。” 花解语知人体穴位不假,但他怎么可能了解哪个穴位能缓解女子月信之痛。待靳菟苧去外间换衣服,他拉过薄被蒙在脸上,再一次陷入黑暗之中。 一盏茶的时间过,隔间的门轻响,隔着薄被只听靳菟苧道,“阿语你好好休息,等我回来给你惊喜。” 脚步声离去,房门合上,花解语从软榻上坐起来,他知道,靳菟苧去拾荒小店给‘韩公子’送大礼。 一份大礼,一份惊喜,花解语笑出声,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本来他想晾一晾靳菟苧,不能她一去小店,他就丢下一揽子的事情去见她,这样他多没面子。 然而等到日上三竿,依旧不见靳菟苧回来,花解语也呆不下去了,出了将军府,直奔拾荒小店的脚步放缓。 嘴角微微勾起,花解语暗暗感受了一下,眉梢上扬,大将军真是大手笔呀,这一次的暗卫竟有十人之多。 长街上,繁花乱眼,熙熙攘攘,有手持羽扇的公子见花解语一人在长街中间站立,自诩风流地将羽扇展开,在花解语身旁轻声道,“姑娘可是遇见了什么难事?” 上一次花解语的一个手势便出现了十名暗卫,将大将军的人拦下,以多胜少,花解语这才摆脱大将军的眼线。 而这次,花解语的右手缓缓提起,搭讪的公子好奇地跟着花解语的手势转动视线,可是什么都没有呀,公子正纳闷间,只听见一声凉薄的笑,再抬头,面前的绝色美人已经抬脚离去。 搭讪的公子不知道的是,花解语大手抬起之时,暗卫屏住呼吸、严阵以待的紧张着实取悦了花解语。 看来大将军开始防备了呀,大摇大摆进入拾荒小店、留一众暗卫在外的花解语眼露狠色,便是大将军再强大,他也不可能一下子解救千里之外的战场。 到时候,牵一发动全身,京城之中这一场突战,他赢定了! (疫情卷土,大家出行做好防护!) ------------ 第一百零七章 苍狗白衣 才进拾荒小店,堂倌便迎上来,花解语放缓了些脚步。 “公子来小店看古玩呀,小的给您引路!”堂倌袖子一甩,跟在花解语身边往楼上去,待四下无人之时,堂倌小声道,“小主子,宫主那边派人来了,在楼上等着。” 听罢,花解语面无表情地往暗道而去。他先是慢悠悠地卸下女装,又泡澡洗去身上的细汗,唤十一给他贴上‘韩公子’的假面时,十一还是忍不住开口道: “小主子,宫主的人……不宜让人等太久……” 丹凤眼微微眯起,眉尾间说不尽的风华,“十一,你觉得来人是要传什么话?” “这……”十一将最后一点假面的痕迹粉饰好,往后退立。不是十一不回小主子的话,而是两人心知肚明,宫主派人前来为何。可是这样怠慢来人,怕伤了和气。 十一抿唇,正要再次劝说,房门被打开,来人白衣在着,剑眉星目,一身侠风义骨、刚正之气。 此人正是在小酒馆内与花解语一面,替宫主传话的藏光剑客。 见到来人,十一自觉退到门外。房门关闭,剑客藏将站起身来作‘韩公子’装扮的花解语细细打量,“见过小主子。” “坐。” 花解语亲自去取了干净的茶杯放在案上。藏止住花解语拿茶壶的手,给自己倒上一杯茶水,醇厚茶香慢慢将两人围绕,“想来小主子已经猜到我的来意,不知小主子可否给个准信。” 花解语回,“藏,你了解我的,何必再问?” 茶水倒映出花解语的容颜,藏望着杯中倒影,只觉真是苍狗白衣,那个襁褓之中的婴孩已经成长到不可估量的境地。 “小主子,你要相信宫主,收手回玄月吧。”藏向来是公事公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愿多言,现下这般情真意切地吐字,也是难得。 只是,回玄月? 虽然身在南红,但有青鸟传信,对于玄月国内的变化,花解语还是知晓的。眼下玄月国内一片安稳,那几个他从未接触过的庶弟之间越来越白热化的争斗,他从未放在眼里。 玄月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本就是他的,谁人也抢不走。而南红这块肥肉,不拿下来,他心不甘。 负手到窗边,窗外的无尽繁华和欢笑人影入眼,花解语道,“藏,我尊你为长者,此事休要再提。南红好风光无限,藏若有兴在京城赏玩,我便给藏留一间房。” 迎着光看过去,窗下的少年虽未表露一丝一毫的豪言壮志,仅仅是站着,眉眼之中的淡淡疏冷和桀骜让人心惊,藏一时恍惚,仿佛看见了时光尽头处那个机关算计、胸有成足的宫主。 他轻呷一口浓茶,似是望着光下少年,又似将视线聚集在窗外的风景,“小主子可知,二十多年之前,也是在这片土地之上,宫主临窗而立,誓要将南红纳入玄月。” 丹凤眼中闪过一抹讥诮,藏深知小主子定然是想宫主当年未完成的,且看他来!宫主当年亦是如此,一代复一代,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悲剧再次上演吗? 二十多年前,藏还不是剑客,只是一名看不到未来的暗卫傀儡。如今他有名有姓,来去自由,再不是棋局上任人摆弄的棋子,可他却无数次地想要回到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宫主虽然全是以假面示人,但是有微生皇后作伴,把酒言欢、赛马追云的那些爽朗大笑都是真的;那个时候,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月下六客,一路从玄月出发游遍整片大陆,历经大大小小二十几个国家,所到之处除恶扬善,为民发声,传成一代佳话。 那个时候,藏还不是如今这个内敛沉稳的剑客藏,他放荡不羁、玩笑人生,除了宫主,谁人都不在意,一点都不像是个暗卫。以至于在他成长为藏的血路上,将自己的光伤得支离破碎,再也找不回最初的光。 古井一般的眼眸泛起涟漪,藏的大手微微用上几分力道捏紧茶杯,“小主子,当下并不是到了必要发起战争之际,何必要打破这一片安宁呢?你可想过后院之中、在书房等你的那位姑娘该如何?” “藏!”刷的一下,花解语转过身来,“你去看她了?” 提到南红郡主,藏为小主子的反应轻轻笑了,宫主呀宫主,小主子和您当年是如此的相似。眼角的湿润被藏强行逼回去,“透过暗眼,我看了那姑娘一会儿,原是故人之女。若是微生皇后还在,知晓小主子与南红郡主相识,定会高兴地拉着你们二人去酒楼大吃一顿,好好庆祝。” 见藏并没有恶意,花解语回到案前坐下,“藏,你到底想说什么?” “小主子把南红郡主摆在了什么位置?” 藏的直白,让花解语愣住,靳菟苧于花解语而言是什么样的存在? 很重要,花解语知道,若是有人想要对靳菟苧不利,花解语一定会毫不犹豫、百倍奉还回去。可是和心中的大业比起来,靳菟苧又是他能放下的那一方。和凤梓桑能孕育出完好的往生花相比,靳菟苧依旧是他放手的那一方,只是,他的心会隐隐不舍。 花解语心中明了自己对靳菟苧的在意是不对的,即便心有慌乱,面上依旧云淡风轻,他轻飘飘地回,“藏,你过界了。” “哈……哈哈哈……”先是轻笑一声,接着又是大笑起来,藏笑着道,“小主子越发像宫主了呀……昔年那个将心事写在脸上的小孩,已经成长为令人捉摸不透的小主子了,果然是苍狗白衣、世事翻涌。” 可叹,是否所有的刻骨铭心总是要在追悔莫及之后才会幡然醒悟,是否所有年少都要经历祖辈的悲伤才能走过岁月,是否历史依旧在不停地重复,无法改变? 苦涩一笑,仰头灌下一口浓茶,藏知道自己说再多也没有用的。 小主子对南红郡主的不同,涉及私事他确实没有足够的立场多言。可是小主子暗地里的谋划,他在京城之中部署的兵马,边境之处南红与邻国的战争中,他突然插进去的一脚,种种都在向南红国的天威挑战,一旦触发,将是两个国家之间的大战。 小主子是少年心性,只贪恋脚踩万里江山的无边快意和肆意翻涌心中的奔腾热血,却不知战争的疾苦,人命的可贵,以及刻在人心深处的一个‘惧’字。 若是真如小主子谋划的那般容易,宫主怎会至今未能将南红吞并?江山代有才人出,便是南红的一个大将军,想到这位故人,藏嗤笑起身,这位故人可不是省油的灯的呀。 白衣洁净,不沾染一丝灰尘,藏拂袖往外走,在门口处顿住,“小主子,这一战……” 这一战……就让南红的战神给您好好上一课吧。 若是小主子真能书写历史,取得丰功伟绩,他也就此不再参与微生殿的事宜,与他的光一起走遍当年的每一寸土地。 若是这一战惨败,必要之时,便是拼下这条性命,他也要护小主子安全。即使不幸身陨,九泉之下他也能有脸面去见微生皇后。更重要的是,他的光,如果这一次他护住了小主子,光是否能原谅他…… 白衣从暗沉的木门前消失,房内一片寂静,唯有案上的热茶还在冒着袅袅白烟。 “这一战……” 如玉的大手化开升腾的白烟,喃喃低语中,命运的齿轮依旧向无法预料的未来转动。 藏离开后,花解语在房内独坐了一盏茶的时间,才抬步去后院的书房寻靳菟苧。 推开门,书案前的靳菟苧转头来,对着他轻笑道,“夫子。” 冷不防地,花解语想起刚刚藏的问话,“小主子把南红郡主摆在了什么位置?” “夫子可真是贵人事多,学子在此等了好几个时辰。手中的账都算了好几番,准备的话也快忘了。” 靳菟苧自顾自地给落座的花解语奉上热茶,她细细打量他的眉眼,韩公子面色依旧,只眉眼之中凝结着一抹淡淡的愁绪,靳菟苧放轻了些语气道,“夫子,可是有烦心事?” 刚要拿起毛笔的大手微微停滞,花解语这才发觉,他在靳菟苧面前,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卸下一层防备,有时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总是在被靳菟苧道破了之后才后知后觉。 花解语的停顿很短暂,但是细心如靳菟苧,她也不点破,“夫子可还记得我曾向您提到过,您和我的一位好友特别像。” “嗯。”轻声应和,既无心情练字,花解语索性丢下毛笔,背靠在椅子上。 坐在矮一些椅子上的靳菟苧,手伏案上,歪头提议,“您和那位小友的口味也十分相像,那位呀~心情不好,带她去吃一样好吃的就能让她开心起来,心情好的话,带她去吃这样好吃的,她能连着好几天不与我斗嘴!” 花解语已经猜到靳菟苧说的是臭豆腐了,只是躺着椅子上,全身心地放松下,听靳菟苧用俏皮的话语讲她眼中的‘花解语’,明明是之前他最不耐烦的琐碎之语,他竟也不反感,却是嘴角噙着笑,故意问她: “哦…这样东西是何物?” “便是普通百姓闻之丧胆的臭、豆、腐!” “怎样,夫子可是怕了此物?” 清灵的笑声传出,靳菟苧侧着头,眼中明媚一片,发间垂着的玉珠随着她的轻动而一下下点在花解语的心尖。 花解语不会知道,此刻他的眼眸深处,是无尽温柔。 ------------ 第一百零八章 无限坠落 见花解语眉眼放松,靳菟苧笑着坐正身子,她把书案上的一方木盒打开,将里面厚厚的一沓泛黄纸张放在花解语面前。 “这是……” “夫子可否和我一起估价一下,看这些铺子能值多少钱?” 心中觉得怪异,靳菟苧无缘无故地算自己的老本做什么?虽是疑惑,花解语还是在旁看着她算账。 不得不说,靳菟苧跳舞很是惊艳,但是在从商这一块,还是缺少些手段阅历。 一个铺子的价值,不仅仅在于当下的资金留存和盈利,它的地理位置,客源优劣,经营的类品是否为永盛不衰或是生活必需都很重要,而这些,靳菟苧总是不能进行估算并加以利用。正因如此,靳菟苧的铺子并未大红大火,只能凭借着良心好物和精心维持,这才有一些盈利。 最开始是靳菟苧手执毛笔碎碎念地计算,花解语远远地瞥眼望着,装作不经心地提醒她,“学子,你可少算了一项?”到后来,如何变成花解语拿着毛笔边算边给靳菟苧讲解的,两人也不知道,只是很自然地就如此了。 九家铺子和在一起,加上花解语的预估,足足值四十几万的银元。捏着甜点的小手慢慢放下,靳菟苧不由吞了吞口水,“没算错吧,四十多万?” 傻瓜! 靳菟苧两腮还鼓着甜点,配上她惊讶的表情,和偷吃了一嘴鱼儿的橘猫一模一样。花解语饮了一口浓茶压下笑意,“主要是因为你的铺子所在位置都是京城之中数一数二的好地段,若是稍加管理改善,怕更不止是这个数了。” 听到花解语的话,靳菟苧狐疑地看他一眼,小手拿起那张写着最后估算值的纸在房间里走动,到底还是小姑娘,藏不住事,她的讶异和惊喜全从她的小碎步中流露出来。花解语就靠在椅子上看靳菟苧,“所以,你为何突然要算这个?” 顿了顿,花解语继续道,“可是缺钱用了?”虽然将军府不可能在银两上亏待靳菟苧,但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通靳菟苧为何要盘算这些铺子。 “我……” 靳菟苧的兴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减下去,她的眼中带着无尽的委屈和不舍,让花解语不由坐直了身子,“是遇到什么困难了?虽然作为夫子,我不是很够格,可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也算是好友。你若是遇到了难题,不要一人扛着,讲出来,说不得夫子能帮上小忙。” 微抿着唇,相隔书案,靳菟苧将手中的纸张和铺子地契进木盒之中,小手一推,木盒迎着日光在花解语面前稳稳停下。 隐隐猜到了些什么,望着光晕下的木盒,花解语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夫子不心动吗?夫子从西边小镇走出,将所有的家当倾注才得一间拾荒小店,若是有这些,以夫子的才智,一定能在京城之中,甚至是南红国内,成为商界的首富。” 大手在书案上轻点,花解语想起来时靳菟苧道,要给‘韩公子’一份大礼,大礼在前,可是为何? “为何,你想要我做什么?”不自觉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冷意。 靳菟苧知晓,突然送人银两,肯定是有所图谋的,这也是为何她要与韩公子相处几天之后,才冒险提出。 隔着书案,靳菟苧向花解语深深一拜,在花解语的脸越发冷凝下,靳菟苧将一切揭开。 “实不相瞒,学子当日前来寻夫子,便是为了现下。” “呵,好心给我送银两?” 轻咬唇内薄肉,“是……学子想要寻夫子的帮助,可是不知夫子是否信得过,夫子的能力可否达到,这才以讨学铺子经营的方法,来接近夫子。” “呵。”轻如羽毛的一声轻嗤,却蕴含无边冷意。此刻的花解语仿佛坠入无底深渊,一直降落。原来,他一心想要护着靳菟苧,不让靳菟苧受到一丁点流言的伤害的时候,而靳菟苧呢? 敢利用花解语的人,还真没有几个,要么是花解语一早就掐灭了他人的异心,要么就是像猛虎逗鸟儿般,玩累了,一口将小鸟吞吃入腹。 而靳菟苧,花解语却只觉得周身发冷,他不仅仅感觉是被靳菟苧利用,更是有一种在极寒之中的荒诞感,仿佛靳菟苧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仿佛靳菟苧辜负背叛了他一样。 其实,本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因为在意,因为真心付出,才会将心中的难受无限放大。 于第一次真心对待一个人且并未察觉自己内心真实想法的花解语来说,他无法接受。心中的魔龙一面叫嚣着这个人怎么敢,你怎么还执迷不悟,一面又不忍与靳菟苧完全撕破脸皮。只要是靳菟苧,他的所有攻击都大大减弱。 如此,不上不下的难挨,最终结果只能是他一人无限坠落。 更让花解语难受的,还是靳菟苧接下来的话: “夫子知我乃是大将军之女,也明白我在京城之中的处境。声名已毁,将军府也并不能给予我庇佑,若是一直按部就班,嫁与一权势,成为笼络人心权力的工具,一辈子活在无穷无尽的利用和一眼望不到头的绝望之中,学子……不愿。” “所以,唯有离开将军府,我才能将人生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大将军的暗卫重重,一旦发觉,很难逃离。我需要一位在京城之中拖延时间、遮掩行踪的伙伴。这位伙伴不能是世家望族,先不论世家子心思难测,与大将军的威严比起来,他们随时会临阵倒戈。可是这位伙伴也不能是无能之人,没有一点能力根本无法行事,是以,我找上了夫子。” 一片凝寂中,靳菟苧轻轻叹气,对上花解语并不友善的眼眸,一鼓作气继续道,“夫子不用心忧,学子并不会牵连到你。夫子只需安排一辆马车在城门外候着,待我出动之后,只需留在拾荒小店内不外出,让外间的暗卫以为我还在店内便可。大将军乃是非分明之人,有我们之间的师生情谊在,加上夫子呆在店内并未插手,大将军也不会迁怒于你。” 搭在暗红木盒之上的手指晶莹似羊脂膏,轻轻使力,木盒又往花解语面前去一分,靳菟苧恳求的眼神中,花解语将头往椅子上仰靠,“靳菟苧,原你也是狠的。” 靳菟苧咬唇不语,目光交汇之中,花解语别开头,淡淡道,“你先出去。” 花解语的神情太过冷漠,让靳菟苧不好再说什么,只点点头去到外间。 房门外,有下人在捕树上的晚蝉,不让蝉鸣扰到房内,再远处是精致的长廊,长廊的上方,是无边的天际。 背抵在门上,靳菟苧望着悠悠白云轻叹。她知道,要韩公子一下子做决定,干出这样出奇荒诞的事情是不可能的。更别说,大将军威名在外,谁人都不敢与之作对。 而靳菟苧却不知,花解语在盛怒的情况下还能压抑着不表露怒气,连他自己都被自己气笑了。大掌袭向案上书卷,正要将书卷都推落在地,丹凤眼瞥到门上映出来的人影,大掌又生生止住,嗤笑一声,花解语毫无形象地坐在椅子上,脑海里一遍遍回忆着着几日,他这才发觉。 原来,当日堂下讲故事之人,是靳菟苧对他的第一个试探,是她将目标瞄准他的开始。每日上午,她明明对算术感到苦不堪言,却还是咬牙学下去,到了下午,她毫不防备地将自己的铺子私密一一展现在他面前,不过是想用银两引诱他。还有那些讨教,怕是在估量他的心谋到底能不能胜任这次出逃行动吧。 好一个七日学子! 对着房门上的人影,花解语咬牙切齿道,“白、眼、狼。” 外间暖风轻拂,房内的花解语却在不断释放冷气。 在无敌深渊中,他甚至凉薄地想,既然靳菟苧想要离开,他便如她所愿,让大将军再一次将人捉回来。不听话的小兔子妄想逃出牢笼,那就要她尝试过,却一次次失败,要她死心,将她的斗志一点点凌迟至死! 大手急促点在书案上时,花解语无比的冷情,将心中所有的计谋一遍遍的演练,甚至连最开始为靳菟苧做的防护也不顾了。 时间流逝,房门上的人影微微晃动,缓慢地蹲下身子,映在门面上,像一个球。 花解语下意识地想起,第一次决定出逃的时候,靳菟苧在西苑的假湖边闹情绪抱成一团。那天他们去到青衣巷子,在靳老爷那里,他特意点了一个糯米团子,回忆涌上心头,他忆起那时候与靳菟苧的对话: “嗯?阿语一向嗜辣爱荤,糯米团子……你为什么想吃糯米团子呀?” “我今日瞧见了一只被乌龟吓到成球的糯米团子,软软的,想吃。” 他漫不经心的话让靳菟苧红了脸,“阿语!我也不帮你捣糯米了!” 浅笑,无限坠落的心似乎越发难受了。 花解语深深吐出一口浊气,望着门口糯米团子的背影,轻声道,“靳菟苧,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若是你推开门进来,好好地认错,我便从轻小惩。” 房门之外的靳菟苧团坐在门前,直到月上枝头,她回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罢,明日再来,不能过于逼迫韩公子。 月光下,人影散去,房内传出一声木制品落地的响动,复又死寂一片。 (书友们想要给花解语起真名吗,姓韩就好哈哈) ------------ 第一百零九章 心尖肉刺 黄月高挂,京城不夜,长街影绰约,拾荒小店寂寂。 寂静的后院里,吱呀一声开门在安静之中尤为突出,白衣人抬步入内,特意绕开摔在地上的木盒,“小主子还要空坐多久?” 从半开窗户溜进来的月光下,花解语懒懒地捏了捏手中的纸团。 在这里,没人能大胆到不通报就推门而入,只有藏光剑客才会,想到某处,花解语隐隐扯出一抹凉薄的笑,“是不是人人都是如此,因有他人的甘愿付出,便可随意而为?” 轻挑眉头,没想到一心扑在权势上的小主子也能说出这样的话,藏故意不提南红郡主,“小主子是在怪我不守规矩?” 丹凤眼轻轻撇过来,一眼,冰霜千年。藏这才感知到小主子压抑的怒气,心惊的同时讶异更多一些,小主子生气到这种地步,竟然干巴巴地枯坐了一下午? 花解语却是不想再呆下去了,他将手中的纸团扔下,看也不看藏一眼便离去。 藏微微摇头,俯身将地上的纸团捡起,只见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计算,最后的一个四十三万被圈了又圈,墨水风干的痕迹不一,可见是在不同时间段里画上圈。他想要将地上的木盒捡起来,想到小主子对南红郡主的在意,大手哗啦将掌心纸条再次揉成一团丢在地上。 拾荒小店依旧客源滚滚,花解语从拾荒小店出去的时候,堂倌有心上前,但是被花解语冷凝的气息劝退,堂倌立刻去回报给十一。 而行走在长街之上的花解语,意兴阑珊,他观街头的猜灯谜,人人为书生的才华喝彩叫好,他却只觉得吵闹。卖灯笼的小姑娘又在拉拢俊逸不凡的人买她家的灯笼,花解语远远地对上小姑娘的视线,惊得小姑娘愣在原地,等他走远了,小姑娘才摸着龙头灯笼喃喃,“可惜了,生的俊,脾性却不大好,那眼神,比地狱修罗还甚。” 从长街走到侧街,摆摊卖玩物的少一些,三三两两的倒也有些小馆子卖吃食。远远地,汤面馆里一男一女坐着吃饭,等花解语走到跟前,二人吃完面走在花解语前面。 夜风微拂,只听女子道,“长生哥,吃完面消气了没?” 男子腰杆一挺,粗声道,“有啥消气的,一码归一码的事儿。大男人心中有事,怎么能夹着尾巴当鳖孙,我还怕了不成……” “好了好了,长生哥再这样,我就真的不理你了!” “哼,我要是真的做了那种把气往肚里咽的孬男人,怎么保护你,怎么立信,拿什么让你喜欢我呀!” 轻笑和着风儿打转,女子娇羞地往男子肩膀上靠,“长生哥最厉害了,只是你下次打架多少要护着点自己……” 两人在花解语面前说着让月儿羞脸的话,花解语却被刚刚的‘鳖孙’和‘孬男人’彻底激起心中的火焰,这男人一身的腱子肉,力气自然比较大,可是和武功高强的花解语比起来的话,花解语一招就能将人撂爬下,对于这种人,他自然不屑于动手。 是以,他快步超越两人时,回眸中带着无限的冷意,那男子倒是不解地挠挠脑袋,“这个汉子看我们干嘛,难道我揍过他?” “哪是汉子呀,明明是一个清冷贵公子!”女子红了脸,目光痴黏在花解语远去的背影上,身边传来一声浓厚的冷哼,女子又笑着往男子怀中钻。 快步离去的花解语来到湖水边,四下并没有多少人,他转过身来,冷声道,“出来!” 一片寂静,唯有湖水边的野草随风摇摆,一时只听静水深流,虫儿振翅。 夜空下,花解语的衣襟随风轻浮,“出来,打一架。” 依旧寂静一片,花解语却嘴角冷勾,刷的一下,不过一眨眼,他的身影飞上十米之外的高树上,大掌直接袭上暗卫。暗卫得了大将军的命令,只负责盯梢汇报行迹,并未让他们行刺动手,只是眼下掌在脸前,他若不躲,便会命丧于此。 呼啦一声,树叶翩飞,躲开花解语一掌的暗卫从茂密的大树上飞身落在草地间,他被迫现身,已是坏了大将军的规矩,不想花解语又追上来,招招快到让他招架不住,一时间暗卫处于下风。 依旧藏身的暗卫们互相使眼色,他们的兄弟眼看就要被人击中要害,一名暗卫横眉,飞身参与进草地上打斗的两人间。花解语以一敌二,招数变幻莫测,很快两名暗卫便再次处于下风。 夜色中,花解语邪笑,“大将军的人不过如此,终会是我的手下败将!” 话音落地,刷的一下,另有三名暗卫现身,各个对着花解语快速出掌,衣袂纷飞,花解语一个飞身躲过,却猛然调转方向往其中一名穿着夜行衣的暗卫袭去。 湖边柳树下,一袭白衣漠然看着这一场打斗。柳树上,十四欲现身去帮忙,却被十一拦下,“他们以多对少,于小主子不公平!” 在十一冷冷的目光下,十四瘪瘪嘴,“好吧,虽然小主子武功高强,这几个小喽啰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可也总不能看着小主子被人围攻不帮忙吧?”十一不理睬他,十四又转头去问藏,“藏光剑客,你说是不是?” 柳树下,白衣淡然的藏平静地看着狠辣出招的小主子,眉心微蹙,小主子这一场莫名其妙的约架,越来越不像他了。看来南红郡主对小主子的影响比他想的还要深重,若真是这样……小主子这不是在复宫主和微生皇后的后尘吗…… 草地间,五名暗卫摆出奇怪的阵形,花解语嗤笑一声,什么招式都不使,硬是拼着强劲的进攻将阵形打乱,招招不留余地。 眼见小主子的大掌越发狠辣,柳树上的十一和十四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白衣出现在小主子面前,身形微晃,以柔化掉小主子的大掌,风声中,藏冷声道,“小主子,该尽兴了。闹出人命,可不好收场。” 白衣落地,花解语也在藏的对面站立,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心中咆哮的魔龙慢慢安抚下来。 将一句冷漠的“多事”甩在草地上,花解语转身离去,柳树上的十一和十四担忧小主子,正想跟上去,谁料花解语停在原地,柳树上的十一和十四大气不敢出,花解语这才远去。 地上,大将军的暗卫互相扶着起身,这一场败仗让他们很不服气,他们只是盯梢的,除了轻功厉害,武艺并不突出。但是不管怎样,作为大将军的手下,他们还是觉得脸上无彩,沉默着想要融入夜色之中,一身白衣的人却拦住了他们。 这是……还要打? 暗卫们心中已经有些生惧,做了今夜牺牲的准备。只见,一道快如飞箭的强势气流向其中一位暗卫胸口袭来,速度快到根本没有躲开的空间,暗卫只好以胳臂挡住,赤痛传来,耳边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给大将军的见面礼。” 暗卫放下胳臂,只见草地上一颗纯黑的石子微微晃动,他将石子捡起来的时候,仍然心有余悸。 从湖边走向小径,打过一架后,花解语心中空空的,索然无味。 不自觉地,他走到青衣巷子里,已是深夜,还有几位老人拿着蒲扇在门口台阶前唠嗑,老人用被岁月打磨过的悠长嗓音将旁边的小孩子带到遥远的世界中。 这个世界里,有武功高强的神仙下凡助人、书写传奇,勤劳善良的农女遇上贵人从此美满一生,小孩子们听到高兴处,纷纷扬言,“长大了,我也要当好人,去帮助别人!” 巷口的花解语听到童言嗤笑,这个世界哪有老人口中说的那么美好,是非黑白根本就不是泾渭分明的。就连小孩子口中的帮助他人,也是要踩着无数的鲜血和利刃才能去真正的实现帮助众生。 走在这一条路上,花解语一直是冷心冷清、遇魔杀魔,神挡斩神的。可是自从来到南红国,一切的细小变化积累,到今日的爆发,任花解语再自我欺瞒,他迟钝地发觉,靳菟苧成了他心尖的一根肉刺。 “磨人精。” 丹凤眼中无限冷意,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花解语绝不容许有人威胁到自己,便是不能自伤到血肉迷糊拔下肉刺,他也要尽快解决好心间的莫名情愫。 小巷空寂,昏黄烛火之中,花解语迎面瞧见一摊位,脚步微顿。 这家摊位之前,花解语与靳菟苧曾玩过弱智的蒙眼游戏。午后烈阳下,他排队在平民之中,靳菟苧在旁边等他,他一回头,靳菟苧就蹙眉催促他快一点。 在这家摊位前,靳菟苧附耳在他耳边故意不说认出靳老爷原因,以“这是秘密”四个字来打发他时笑的比星子还要灿烂,也是这一次,他发现原来小兔子长了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好生俊俏的公子哥,可要尝尝臭豆腐?”摊主主动与花解语搭话,“我家的臭豆腐闻着臭,吃起来倍香,这个夏天,很有两位公子小姐喜爱呢!” 哪有其他的人喜欢臭豆腐? 只有喜欢臭豆腐的花解语,为靳菟苧扮女装后又扮男装的花解语,以及现在,还是为了靳菟苧贴上假面的‘韩公子’。 不管身后摊主的热情招呼,花解语错身远离臭豆腐的摊位。 随之远去的,是花解语记忆中初次见面时摊主不由自主地感慨,“天人竟然也爱吃这等臭物!”,以及那一声俏皮的噗嗤轻笑。 ------------ 第一百一十章 第十至恶 秋日的晨曦很是柔和,偶有小风过,带来初秋的凉意。 虽时辰尚早,将军府的下人们已经按部就班开启新的一天,靳菟苧从撒过清水的石子小路上走过,到那一堵高墙外,久久站立。 暗沉的木门紧紧关闭,高墙把将军府一分为二,只有穿过这扇门,靳菟苧才能从西苑进入东苑,那里,有她最深切的牵挂。 门口的侍卫见着郡主来了,与同伴相对一眼,眼中俱是无奈。一名侍卫回看了一眼身后的东苑,见并没有人往门口来,侍卫将手中的长枪竖在门口,与同伴交汇了一下眼神,抬脚往树下的郡主走来。 “郡主。” 树下的靳菟苧望着上前的侍卫,明明知晓不可能会是自己盼望的那样,还是忍不住心有期待,“可是大将军传令了?” 不给侍卫答话的空隙,靳菟苧追问,“或者是断荞有信儿?” 侍卫摇摇头,他甚至不敢不去看靳菟苧一点点暗淡下去的目光,“郡主,别等了。您这几日清晨在外枯等,大将军一直都未表态。断荞姑娘……断荞姑娘也来不了的……” 秋风甚凉,将人心都吹冷了。 自出逃失败,靳菟苧再未与母亲见过一面,她不知父亲会怎样处罚和她一起出逃的母亲。还有母亲的脚,是否治好了?还有断荞,她当日的举动为叛主,大将军如何容得下她?这些答案,靳菟苧不敢细思量。 指尖狠狠陷入手心,侍卫能上前来说这么几句话,已是难得。轻叹,靳菟苧对侍卫扯出一抹笑,“多谢,不用管我,我再站一会儿就离开。” 高墙外的古树下,纤细的身影永向东苑。晨光渐渐有些刺眼,靳菟苧拂开肩头上的落叶,踩着一地破碎的期望离开。 面带薄纱,靳菟苧走过长街,来到拾荒小店,在堂倌依旧热情的迎进下,靳菟苧去了后院的书房。一路上,后院的下人对于靳菟苧的到来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同。 推开房门,往日在窗下迎着晨光对她轻笑着道“来了”的人不在。靳菟苧抬脚入内,只见地上散落着她的木盒,小手将木盒收好,靳菟苧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 房外的树影慢慢爬上书案,靳菟苧恍然已经过了一个时辰,她走出房门,见一个下人经过,开口叫住了那人,“那个,麻烦问一下,韩公子今日不在店内吗?” 下人先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继而低着头回答,“回姑娘,东家今日事务繁多,一时半会儿抽不开身。姑娘若是有其他的事情,可先行。” 韩公子……这是在躲着她? 靳菟苧不是听不出下人委婉的逐客令,可是将军府高墙之内,还有人在哭泣受苦,她在外间怎么能轻易放弃?便是这张脸皮不要了,她也要等着韩公子出来。 她轻轻唔了一声,“可有花瓣甜点?” 下人微愣,也不给靳菟苧明确的回答,“小的去厨房看看。” 下人往后院外走开,靳菟苧转身回到书房,她知晓,下人可不会去厨房为她查看是否有甜点,首要的便是去报给韩公子,而这,也代表了韩公子对于靳菟苧的态度到底如何。 再次坐在书案前,靳菟苧趴在案上默默数数,数到一千的时候,她微微挑下眉头,蹲下身子从桌脚捡起一个纸团,皱皱巴巴的纸团一点点展开,原是当日计算的纸张。 “被揉成这样,夫子应是不想再见到我了。” 靳菟苧长叹,最开始选上韩公子,也是因为韩公子讲诉的遭遇,一位空有智谋却无本钱的商人,若是有人给他一大笔银两,以商人重利的心性,这门交易可谓是雪中送炭。按道理,韩公子不至于如此生气呀。 还是说,这几日的夫子学生相待,韩公子是认真的? 若真是如此,自己怕是白白糟蹋了夫子的一片真诚。 想到这里,靳菟苧趴在书案上左右难受,蹭的头发都有些松乱,恰时,半开的房门被人叩响,靳菟苧连忙坐直了身体,直直盯着房门,只见……一下人进来了。 “姑娘,厨房刚刚做好的甜点。姑娘若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便是。” 桌子上,一碟精致香浓的花瓣甜点让人垂涎欲滴,靳菟苧心绪复杂地用玉著戳了戳一块花瓣,“韩公子呢?” “东家有事在忙,姑娘在此处可自便。”下人行礼下去。 玉著狠狠插上花瓣点心,靳菟苧愤愤地咬上一口,韩公子既不见她,却又吩咐人送来她点的甜点,这是何意? 再咬上一口甜点,韩公子莫不是在吊着她?这个心思深沉的商人……唔,好甜。 靳菟苧一人用完了甜点,心中对于韩公子从捉摸不定到迷惑到愤怒,直到晚间,靳菟苧依旧不见来人,她已经平静下来,离去的时候对后院的下人道,“明早的甜点可否再加些糖?”下人应是。 夜间的长街依旧热闹非凡,拾荒小店顶楼,花解语倚栏看着楼下的靳菟苧从小店走出,她在长街的分岔口处拐弯,那个方向……是去湖水青衣巷一带。 剑眉凝起,已是晚间,靳菟苧还去平民区,真是不让人省心!花解语想要唤人跟着,突然意识到大将军的暗卫在,何必需要他多此一举? 冷冷一笑,花解语的身影从高台消失。 深夜,沐浴之后,花解语顶着还留有湿气的墨发回房,刚刚碰到门框的一瞬,他就察觉到房中之人,房门也不关了,花解语微拢衣袍进来。 穿过墨色的帷幕,只见大床之上,一身艳丽薄裙的凤梓桑半撑身子看话本,听到响动,她浅浅的笑了,笑中带着说不尽的妩媚,“韩猫猫,人家等你好久。” 对于凤梓桑的话,花解语面上无波无澜,他在圆桌前坐下,倒茶的声响传出,大手正要端起茶杯,想到这几日凤梓桑的行为,复又将茶放下。 自从凤梓桑从太傅府搬到他隔壁的房间,大大小小的风波不断。很长的时间里,若是凤梓桑没有寻到其他的玩伴,她便会将坏水倒在花解语身上,这几年相处下来,凤梓桑越发肆无忌惮,而压在花解语心中的阴郁也越发厚重。 “嗯?韩猫猫还怕我在水中下药吗?”凤梓桑笑着从床上起身,她在花解语对面坐下,伸手拿过花解语刚刚倒好的茶水,一饮而尽,“瞧你怕的,我若真想,还不至于对你下药。你如此防备,真是无趣!” 花解语又拿了一瓷杯,给自己倒上茶水,“玩够了?回去睡吧。” “不要,你在将军府和草包郡主同住同睡,我也要!” “慎言!”听到同睡两个字,花解语心中一惊,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老虎,掉头就防备回击。 好在凤梓桑并未细想,只懒懒地回到大床之上,丝毫没有因这是花解语的房间而感到羞涩。 轻盈的纱裙随着凤梓桑的脚丫晃动而起伏,凤梓桑拾起话本,一面看话本一面对花解语道: “韩猫猫,今后你定要好好顺着我,往生花可快要成了。” “往生花……”茶水倾洒在桌面,花解语扶正瓷杯,努力压下心中的激动,“当真?” “派出去的探子回来了,明早郭谨偈和霍寅客便会归来。二人孤男寡女,同行外出好几日,归来的时候……郭猫猫的好事将近呀。待郭猫猫和霍寅客的姻缘板上钉钉,我修行的第十件至恶之事大成,往生花便会在我的体内生长。往后,我便只与韩猫猫你一人玩,开心吗?” 盼了这么多年,花解语百般忍让凤梓桑,为的便是这一日。他起身,脚步都隐隐打着飘,在床边坐下,他拿开凤梓桑的话本,“凤梓桑,当真?” 极尽魅惑巧笑,凤梓桑摇着腰肢起身,勾魂的眼眸令人沉沦,她探到花解语耳际,轻轻吐气,“当真。” 昏黄灯火之中,两人俱是绝色般的存在,近到稍微错脸的距离,两人便会触碰到。无限旎旖间,凤梓桑望着花解语鬼斧神工般的侧脸,微微侧头,就在樱粉触上白玉前,花解语一下子推开凤梓桑,凤梓桑反应不及,以手抵住床柱这踩稳住身子。 “姓韩的!” 扑倒的凤梓桑没能看见花解语眼中的冰冷,花解语将人扶起来,很没有诚意的问一声,“ 无碍否?” “无碍?”凤梓桑动怒了,她最是在意自己的容颜,刚刚若不是她用手抵住,撞上去的可就是她的额头了!“这是无碍?你没看到我的手心都红了吗?” 绵软的手心,一片通红。 “我吩咐人给你上药。” “不,我要你亲自上药!” 四目相对,花解语眼中风霜席卷,凤梓桑却一点不怕,“别忘了,从你和我在微生殿发下誓言,你这一辈子都得听我凤梓桑的!” 忍着咆哮的怒意,花解语冷声道,“来人,拿药来!” 房门未关,外间的下人自然听得到房内小主子与凤姑娘的对话。下人们早已经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听到小主子的声音,竟然有两个下人带着颤音应声答是。 为防止出错,下人拿来了三种上好的药物,全凭小主子挑选。举着托盘递药的时候,下人与小主子的眼神对上,只一眼,下人差点将托盘倾倒。 等小主子选好药瓶,下人安静退出门外,他大口吸气,不由感叹,能在小主子那样冷冽的眼神下仍旧熟视无睹、安然处之的,也只有凤姑娘了。 ------------ 第一百一十一章 得偿所愿 极细小的一声关门,在烛火通明的房中加重了些许凝滞。 大床上,凤梓桑半倚着,略显红意的玉手毫不客气地放在花解语腿背上,相触的一瞬,花解语下意识想要甩开,只听凤梓桑柔柔地道,“莫不是韩猫猫不情愿?” 花解语压下心中的不适,将凤梓桑的手心翻过来,一番上药,自是凤梓桑笑靥如花。她懒懒地从大床上起来,临走时还不忘抚顺花解语的一缕墨发,“多谢韩猫猫了,明日再与你玩。” 房内只剩花解语一人在床榻边坐着,他平淡地唤来下人,“来人。” “小主子。” “这个房间里的一切,日出之前,全部清空。” “是。” 黑靴从木板上走过,留下一室的压抑。 翌日,晴空万里,秋高气爽。 欢闹了一夜的京城长街不过休眠了一会儿,各个商铺张灯结彩,红布从一户接着一户铺开,各式的灯笼高高挂起,百姓们穿出新衣来将长街唤醒。 从枕星阁一路铺出红布,各家的软轿在枕星阁外停放。有侍女掀帘,一只素手探出,围观的百姓纷纷注目,只见一位风姿绰约的世家小姐含笑走出。虽不是百姓们万众期待的今届盛典的女魁首,但是前来参加环城仪式的俱是盛典前五名的佼佼者,百姓们依旧欢呼雀跃。 初生的金光与天地相接的一线吻合之际,枕星阁的厚重大门缓缓开启,十八侍卫身后,是极尽奢华的宝马香车,和着一声声响亮的“起”,百姓夹道欢呼,金秋盛典的环城仪式正是开启。 雪白的宝马上正是此届金秋盛典的男子魁首,随着队伍走出枕星阁,不少少女妇人为新晋的才子而激动,就连男子也为他的才艺折服,纷纷喊着他的名字。宝马身后,镣金香车内,糯黄蚕丝帘挂起,万分华贵妆容的金秋盛典女子魁首慢慢出现在众人面前。 “出来了!出来了!” “那位真是丞相之女柳卿栌?” “柳大小姐这一身妆容是在太美了,堪比国色天香!” 世家小姐们在长街两边的茶楼翘首以盼,风流少年们起哄骑着马儿或在前开路、或跟在队伍后面迎着秋风高谈阔论。 行至城门口,一小孩冲破两边的侍卫,直直奔向香车而去,惊呼间,柳卿栌叫停了队伍,“停!切莫伤着孩子。” 小孩好奇心重,一心想要摸一摸闪闪发光的香车,满街的欢声刹那停止,正呆愣间,香车上三层薄幕一一拉起,金钗随着柳卿栌的动作相撞发出叮铃脆响。 叮…叮…叮铃…… 盛装的柳卿栌拖着华贵长裙在小孩子面前蹲下,“可是被惊着了?” 小孩痴痴地,小手欲碰上柳卿栌身上集三千宫女连夜赶制的发光华服时,小孩的娘亲从人群中冲出,一下子抱住小孩,“见谅!见谅!” “娘,她是仙女吗?” 稚嫩的童音引得仙女一笑,柳卿栌轻声安抚妇人,“无事。” 她从袖口拿出荷包,众人的视线齐聚于此,只见,其内是……青梅。 “给你颗青梅,多谢小弟弟的赞赏。” 端庄亲和的笑,让所有人都为柳卿栌的举动叫好。欢声中,小孩手捏青梅,被娘亲抱着退回人群,他一声声清嫩的“仙女姐姐”让整个队伍欢笑不断。 被叫停的队伍再次出发,柳卿栌刚刚稳坐好,只听人群传来惊呼,顺着众人的视线,玉手微微撩开丝帘,大开的城门口外两个人的身影,让她也小声惊呼。 暗沉城门大开,侍卫在道路两边把守,一位衣衫褴褛的男子身上背着一位同样脏乱的女子进城来,在众人的视线之下,不知是那位眼尖的百姓看出了来人的身份,大呼: “是小霍公子!” “他背上的是何人?” “小霍公子这几日都未曾在金秋盛典上露面,怎会如此狼狈地出现在这里……” 被所有人看着,鹑衣百结的霍寅客下意识将背上的郭谨偈背的更紧了些,耳边传来郭谨偈有气无力的声音,“把我放下来吧,说不得一会儿我爹爹收到消息,便会派人来接我。” “不用。”霍寅客拒绝道,他不再看众人的眼光,只迈步往城门里面去,“这几日你陪我出生入死,吃尽苦头,我怎么能在这种时刻丢下战友。” 虽衣服破烂,但霍寅客的身躯依旧高大,他背着人从城门外穿过人群的画面,让在场的每一个人惊叹。 “小霍公子背的是郭大小姐哎……” “你也觉得是!真都不敢相信,原来郭谨偈放弃参加金秋盛典,是和霍寅客一起出城了!” “他们两人如此亲密,怕是好事将近……” “之前就有郭大小姐陪小霍公子在军营训练的风声,看来这二位是要成了!” 狼狈到极点的郭谨偈将脸贴在宽大的后背之上,错身而过极致华丽的香车时,柳卿栌与郭谨偈视线相撞,俱是心愿达成的默契。 嘴角噙着笑,柳卿栌向骑在宝马上的男子魁首提议道,“公子,我们可否晚几步再行?” 马上公子朗笑,“柳小姐体贴入微,在下有幸与之成为对手。” “多谢,期待明日与公子的比试。” 待霍寅客背着郭谨偈的身影从主干路上消失,环城仪式继续,百姓们对于柳卿栌的呼声更加高亢。宝马香车还未回到长街,郭谨偈与霍寅客从城外衣衫不整归来的事情已经传遍,更有的是因与柳卿栌的大家闺秀作风以及得体为人的举止,让所有人称赞不以。 远远地,长街头出现归来的队伍,沿街的商铺外均是挤满了人,几位少年骑马在前开道,无数的花瓣洒向快马少年,待到迎来队伍,欢呼更是高涨。 香车经行山水酒楼之时,一位宫人上前拦下香车,“柳大小姐。” 托盘上,是一杯澄澈的清酒,柳卿栌从车窗口将酒杯拿起,微微仰头,便对上了山水酒楼上她的夙求。 人们随着柳卿栌的视线望去,朱红栏杆处,一风度翩翩的玉面公子向着香车中的柳卿栌遥遥举杯。 “大皇子!” 花瓣与欢呼声中,柳卿栌回以大皇子浅笑,掩面将清酒一饮而尽,酒水回味醇厚,再次看一眼楼上的大皇子,柳卿栌回正身子坐好。 队伍往枕星阁而回,随行的人比出城时还要多,收到众多赞赏和敬仰的目光,柳卿栌露出了最欣慰的笑容。 正午,日晴好,枕星阁上空绽放最绚烂的烟火,冲天巨响传遍整个京城,耀眼的烟火将日光都比了下去。 拾荒小店的后院内,饶是训练有素的下人们也被这漫天烟火吸引,纷纷停下手中的事情,沉浸在烟花之中。 书房内,潜心练字的靳菟苧被巨响惊动,放下笔,她抬步来到窗前,看到璀璨烟火这才恍然:“原来已经是第六日了。” 虽然这些日子,靳菟苧并没有特意去关注金秋盛典的情况,但是,柳卿栌当日既然也能从学园夫子那儿得知踏云抱月和破甲长鞭的灵感,自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加上柳卿栌全力以赴地攀附上大皇子,今日的环城仪式,靳菟苧轻笑,那香车里定然坐的是柳卿栌。 原来,开在白日的烟火也如此动人心魄。多少日子的心酸坚忍,才能换来如此一场盛宴,柳卿栌终于要得偿所愿了。 将天边最后一星烟火收入眼底,靳菟苧回到座位上,她旁边的座椅依旧空空如也,韩公子今日也在躲着她。 便是如此,为了计划的实施,她必须赖在这一方书房中,让外间大将军的暗卫对她的行程不生疑虑,日后,她才能有机会从此处掩人耳目、逃离京城。 “姑娘。”门口,下人轻声道,“午膳已经备好,姑娘是移步到小店顶楼享用,还是在书房?” “就在这儿吧。” “是。” 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佳肴端上来,望着最后一盘甜腻的花瓣甜点,靳菟苧愤愤地用玉著戳了上去。韩公子一面躲着她,一面好吃好喝招待她,她实在不知韩公子的气到底消了没有,这一合作他到底能不能应下。 “韩公子今日依旧繁忙,脱不开身?” 下人脸不红,气不急地回,“是。” 在这里几日,靳菟苧自然察觉得到后院之中的下人更是训练有素、谨言慎行,想来还是韩公子交代过。 微微叹气,靳菟苧又问,“那……韩公子平日可有什么喜爱之物,或是偏爱之食?” 下人犯难了。 小主子交代过,对于这位姑娘,务必要以礼相待,不论姑娘提出什么要求都得尽心去做,对于姑娘的问话,不得有怠慢无礼之举动。虽然不知小主子与姑娘之间到底在打什么谜,下人却明白,她这样问,是想投其所好,讨好小主子。 只是,小主子的喜好……一是小主子的偏好真的少有人知。二来,这个问题多多少少涉及些小主子的私密问题。眼前的姑娘乃南红郡主,是异国之人,若是有心利用,怕是对小主子不好呀。 下人心中隐隐约约有一道食物名称,她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靳菟苧却试探着问道:“芥蓉春卷?” “啊……”下人愣了,难道她纠结之间,把心中的话说出来了? 靳菟苧观她的反应便知道自己多少蒙对了,想起一直吵着要吃芥容春卷却被迫用臭豆腐代替的阿语,嘴角微扬复又拉平。昨夜回到阁楼,侍女告知她,花解语中午便出门再未回来,靳菟苧多少有些担忧。 原来离家出走也是会上瘾的吗? ------------ 第一百一十二章 竹篮打水 将思绪从阿语身上收回,靳菟苧询问眼前的下人,“不知可否借贵厨房一用,我想亲自为韩公子做一份芥蓉春卷,聊表心意。” “这……”下人为难地道,“姑娘,东家今日真不在店内,便是您费力做好了,小的也送不到东家跟前去呀。” 观下人语气情真意切,不像是撒谎的模样,靳菟苧只好点点头,闷声一人用膳。 京郊,藏于葱茏林间的小屋一片寂静,古树凉榻间,花解语横卧着把玩手中白棋,落子,白棋的局势瞬间起死回生。凉薄的唇微微勾起,玉手复又捏起两枚黑子,连下两子,将刚刚才冲出绝境的白子瞬间围灭。 榻边,一身白衣的藏放下茶杯,视线从花解语的棋盘上移开,虽是未说一句话,花解语却感觉到藏对他连下两枚黑子的不满。 棋局如战场,敌方出子后我方再出乃是常道,但当一个人的能力强大到挣脱世俗道理,手执书写世间规矩之笔,便是多出十颗棋子,也无人敢发话不服。 而花解语想要的,便是达到这种境地。 上好的杯具在木桌上发出轻响,藏起身,视线不经意地飘过花解语耳下突兀的断发,“小主子,藏明日外出会友,归期未定。” 闻言,在棋盘上厮杀的花解语到是抬头看了藏一眼。 这么多年来,藏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除了剑客光,他谁人也不甚在乎,不曾想,在南红竟然还会有藏的友人? 白衣与天边柔云融为一色,古树青叶迎着秋风降落,快要触及那一清冷的肩头之时,如雪山般的男子从凉榻间起身,独留青叶在竹扁上微颤,似与花解语耳后的断发相和。 才进小屋,花解语便看到书案上暗卫传来的信件,他特意抽出用红砂描边的那张,嘴角微微勾起。 “芥蓉春卷?没良心的竟也还记得。” 大手将薄纸收进一旁的空匣子里,转而拿起其他的信件一一查看。至于要不要回应靳菟苧,缄口不言。外间的暗卫也只默然站立,回信大概是不用送了。 长街小巷中,将郭谨偈送到太傅府后,一身破烂衣衫的霍寅客本想直接去将军府寻靳菟苧,奈何身上实在不堪,想想他还是回自家府内梳洗一番再去。 霍府,管家招呼下人伺候着霍寅客清洗更衣,霍寅客嫌泡澡麻烦,兑冷水冲了两下便想结束,管家连忙阻拦,“公子使不得,您闻闻身上的味儿。” 霍寅客低头嗅了嗅,确实有些难闻。这些日子里,他和郭谨偈在外风餐露宿,到达藏刀镇后几度深陷死境,能留得一命归来已经是万幸。 “行吧,行吧!”霍寅客跨进浴桶之中,若不是怕靳菟苧嫌弃他身上的异味,他才不会用上花瓣的! “管家,我有话问你。”霍寅客靠在桶边叫住正要离去的管家,“今日盛典的环城之礼,怎的不见靳菟苧?她连女子前五都没有冲进去吗?” 管家顿了顿,“郡主……郡主当日未能上台参与比试。” “为何!”霍寅客刷的站起身来,意识到现在的自己过于暴露,复又坐回浴桶之中,“她出了何事?” 怪不得霍寅客会这样问,不说有大将军的暗卫在,就冲着靳菟苧乃是大将军之女,哪一位世家子敢明目张胆地陷害于她?除非是今日夺得女子魁首的丞相之女——柳卿栌。 “是柳卿栌?” 管家摇头,“比试当日,郡主的舞曲意外和柳大小姐的舞曲相撞,郡主排在柳大小姐之后迟迟未上台比试,便……便有些言语议论郡主。而且,据说郡主当日未能上台是因为身重剧毒,就连出枕星阁,还是大将军抱着郡主离开的。” 一听这话,霍寅客再不能静心泡澡,水声呼啦一片打湿地面,他胡乱扯过长巾擦拭两下身上的水珠,边往身上套衣服边催促管家,“后来呢,你继续说!” “公子莫急。”知晓涉及郡主,他再劝说也阻止不了,管家连忙搭手,“当夜大将军从宫中请了太医为郡主看诊,郡主第二日便醒过来,身体并未大碍。” 霍寅客赤着脚边往外走边系上衣服,地板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管家拿着黑靴从后面追上来。 “那可有查清楚是何人下药谋害?” “将军府并未传出风声。”管家犹豫着,还是将京城中对靳菟苧不好的风声说给霍寅客,他怕若是公子在外听到这些话儿,暴脾气上来会惹出乱子。 “因将军府那边未表态,外间多有人猜测,是郡主本就没有中毒,她不过是自知比不过柳大小姐……” “狗屁!” 霍寅客怒声大骂,“爷不过出去几日,京城里的人就翻了天不成!” 和着水珠,霍寅客一脚蹬上黑靴,连玉冠都不曾戴,直奔马厩去,扯了马匹便往外冲。 长安街头,少年带风,一骑绝尘,唯影独留。 快马直接奔入将军府,粗糙的缰绳甩向旁边跑着上前的门卫,霍寅客大步流星,直往西苑阁楼而去。 阁楼内,匆匆赶来的霍寅客顾不得喝口茶水压惊,他叫住眼熟的侍女便问,“你家郡主人呢?” “郡主不在阁楼,”侍女被霍寅客强硬的气势有些吓到,她微微退后点回话,“这几日,郡主一直都是晨间外出,到晚上才归来。” 剑眉深深皱起,“她身体无碍吗?出去见何人?花解语可有跟着?” 一连串的问题让侍女束手无策,偏霍寅客还急着逼问,“说呀!她人在哪儿!” “小霍公子……您让奴婢先回答哪一个……” “一个一个答!” 侍女被吼了一嗓子,眼角带莹花,“郡主身体无碍,解语姑娘回来又离开……郡主,郡主见了何人,奴婢们一概不知呀……” 侍女是真的有些怕了,见小霍公子的脸色越发阴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小霍公子息怒!” 息怒? 霍寅客只觉得天旋地转,快要不知今夕何夕了。 他想着去到藏刀镇,为军中请来那名铁匠,好去大将军面前邀功,证明他霍寅客并不是没有作为的人!他要让大将军对他有信心,允了他深夜的求娶! 如今,藏刀镇里险些丧命,用了请铁匠的唯一保命符,却仍然未能请来铁匠。狼狈归来,痛心发现在靳菟苧艰难的日子里,在她需要有人站出来保护她、为她说话的时候,他这名最忠诚护卫却不在! 竹篮打水一场,原来是这番滋味! 满怀期待地想要求个美满,拼尽了全力,到最后却发现所做的努力都是白费功,就连最想求的,也离他越来越远。 脚上似乎灌了千斤的铁水,一步比一步沉重,霍寅客失魂落魄地从阁楼走出。 小径间,靳繁霜和侍女望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硬是没看出那人是谁。 “该不会是某个下人吧?”侍女猜测到。 “笨蛋,他身上的衣物可不是寻常人能穿的。”靳繁霜翻了个白眼,不再看那人的背影,“倒像是个丧家犬?” “小姐,哪有您这样损人的!”侍女嘀咕,“不过,他确实好像是淋雨水蔫了的大狗。” “噗嗤——”这下,靳繁霜笑了,她赞同地拍拍侍女的脑袋,笑声传向远方,震碎一地日光。 城门外,衣衫褴褛的霍寅客便是灰头土脸,也被百姓们认出;从心间萎靡、失落自责的霍寅客,便是金装在身,也未能让人认出他是昔日那个英姿飒爽的小霍公子。 情之一字,让人生,叫人死,更能摧毁人心。 恍恍惚惚的霍寅客一路往东苑而来,巡逻的侍卫们见着小霍公子这幅失心的模样,饶是他们心性再强,也多多少少感到诧异。 百年古树半撑天,肃穆书房风寂寂。 大将军的书房外,像是沙漠中迷失方向的苦旅者一下子寻到了希望,霍寅客站在房门正面,咚——的一声,是骨与地的声响。 这一瞬,风停云止,落叶滞,气流塞,巡逻的侍卫脚步皆顿。 男儿膝下有黄金,男儿面上有千金,众目睽睽下,霍寅客的一跪,让所有人错愕。 小霍公子是谁? 小霍公子五岁训烈马,八岁猎雪鹿,小小年纪便跟着霍将军几次剿匪,去到边境战场上生猛杀敌,逼得敌人拜天求饶,直呼“南红将来的第二战神”! 而现在,他们的年少英雄竟垂头丧气地跪地不语。 书房内,与大将军议事的大臣不由错开视线,透过窗户去瞧外间跪地的小霍公子,就连他们都察觉到小霍公子在书房外的所作所为,然而大将军却丝毫不动容,脸色依旧,沉声点人汇报战况。 傍晚十分,大将军议事完毕后,目不斜视地从霍寅客身旁离开,留下众人面面相觑,纷纷从霍寅客身边静默离去。 月明星稀,不闻鸟鸣。 大将军的书房早已经人散,房内空无一人,唯有房前两盏灯笼点着烛火,昏黄打在房门前霍寅客的身上,让霍寅客感到一丝落寞的暖意。 他的靴子内,因有水汽沾染,加上跪了一下午,腿脚僵硬,此时已经发冷到没有知觉。身体已经传来告罄的讯息,霍寅客还咬牙坚持,势有撞破南墙的架势。 大将军虽然没有说一句话,可霍寅客不愿放弃,不能认输。他只觉得,若他就这么倒下了,这一辈子,便娶不到他的小兔子了。 ------------ 第一百一十三章 奇女子也 身子越发僵硬起来,像是有吐着舌头的小蛇从脚心蜿蜒而上,霍寅客白着脸控住微微晃动的身躯。突然背后传来一股大力,呼啸着将他往前倾压,拉满弓的身躯再也撑不住,闷哼一声,如大山覆灭,霍寅客颓然倒地。 夜风中,一道带笑的醇厚声音传来,“你这小子,死撑下去只会损伤自己的身体,何苦?” 瘫倒在地的霍寅客再也不能坚挺起背脊,他丧气地将头抵在余有白日骄阳温热的大地上,心跳渐渐上升到喉咙之中。 推了他一把的王都统“啧”地一声,嘴边的胡须都被他吹得翘起来。他不满地绕到霍寅客的面前,“我说,你怎么回事?若不是听那几个老油条说你在外跪着,纷纷猜测你是做了对不起大将军的叛逆之事,老身才懒得在夜色之中赶来瞧你。” “藏刀镇的人没请来?”望着地上死鱼一样的霍寅客,王都统瞅了瞅四周,这才蹲下身子来: “你动身前去了这么久未归,我便猜到是陷入那铁匠的算计之中。老家伙就是一疯子,十个人前去请他出山,能有两人逃出生天已是不错的事情。你这番败了,也不用放在心上,大将军更不是不懂情理之人,不会以一次的失败就断定你无能。” 地上的死鱼依旧沉寂。 王都统再次把小胡子吹得冲天高,年轻人心性傲,难以接受失败的打击,他多少可以理解。轻叹着拍拍霍寅客的肩膀,“这一趟也不是没有成果。” “老身来的路上,可是听好多人在传,你这小子,虽说任务不成,却能抱得美人归,多少也是因祸得福呀!” 听到王老这句话,霍寅客缓缓抬了些头,只见王老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你这一趟,定是艳福不浅。郭大小姐平日里娇生惯养,但是在大事上确是有主见的,得此佳人,小霍你就在梦里笑吧!” “唔……”霍寅客猛然想起身,到底是跪了太久,筋骨都僵硬了,他直直地载下去,还好王都统扶住他,帮忙霍寅客坐起身来,“你急什么,只是有些风声在传而已,等以后板上定钉,有你乐呵的!” “不……” “不?” 霍寅客推开王都统扶着他的手,“怎会是郭谨偈!” “又说什么浑话,难不成你还不乐意!”他还道这小子是激动,怎么一幅要杀了他的绝望? 王都统板起脸,“你和人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一起外出这么久,先不论在藏刀镇定是一起出生入死。今日城门口处,你们二人衣不蔽体,亲密归来,郭大小姐若是不嫁与你,你让她一个清白女子的脸面搁哪儿放?” “不,不是的……”霍寅客摇着头,“我只当她是战友!我们……我们身上无一银两,几经颠簸她早就没力气……我怎能不帮她……” “那你现在是什么意思,你不想娶人家?” “不娶……”霍寅客苦涩一笑,他恍惚间想起靳繁霜对他说的话,说他不配让靳菟苧喜欢,说他不敢拒绝郭谨偈。原来,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吗? 大手抓着胸前衣襟,用尽了全部力气,却怎么也缓解不了胸膛之中的蚀骨痛楚,他苦笑着对王都统道,“我想娶靳菟苧呀……” 月色下,似声嘶力竭的哑巴极力让人理解心中的难受,霍寅客咽下无边涩意,再次开口,“王老,我求的是靳菟苧呀……” “你……”王都统愣住了。 小霍公子和郡主靳菟苧,这两个孩子也可以说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小的时候,两人吵架归吵架,但是小孩子的眼睛就是表达心意的窗口,那时,王都统看得出两人都是在乎对方的。长大后,王都统虽然是旁观者,却亲眼见证两人越走越远,之前他还为此叹息,怎会…… “怎会是郡主……你确定自己看上的是那丫头?” “是。我混账,我承认自己在情之一事上比榆木疙瘩还要迟钝,让靳菟苧越发与我疏远。可我在改了,王老,我该怎么办!” “那夜里,我向大将军求娶靳菟苧,大将军却直接拒绝了我,如今我什么事情都没有办成,拿什么要大将军对我改观……” “你,你别急呀!” 明显的,霍寅客体力不支,他已经半是混沌的状态,迈着虚飘的步子往书房去,看的王都统生怕他下一瞬就跌倒在地,“急不来,你这小子怎么做什么事情都是毛手毛脚的,求娶这样大的事情,是跪一跪就来的吗……” 王都统一面拉着东倒西歪的人,一面劝说。可是哀莫大于心死的霍寅客早就陷入死胡同里,竟是再也未能支撑住发虚的身体,冰冷的脚失去力气,王都统连忙将人靠在自己身上,“霍寅客!霍寅客!来人!” 外间巡逻的侍卫听到声响连忙赶进来,惊诧之余,快速将小霍公子带到东苑里为他设下的房间,王都统不放心地跟过去,才给自己倒上热茶,大夫就赶来了。 一番看诊后,王都统上前询问情况,“大夫,他怎样了?” 闻言,大夫又回头看了眼床上昏迷过去的霍寅客,似赞叹,又似不赞成,终化成一句,“饿的!” “哈?” “应是多日未曾进食,挺着年轻健壮的身体不当回事,极度疲惫和心力衰竭才导致短暂的昏迷。” 王都统年轻时也是带兵打仗的,粮草未到之时,多有士兵体力不支的情况,他多见不怪。心想大夫说得对,这小子就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估摸着从外归来便马不停蹄地赶到将军府了。 哎,原来,竟是为了靳菟苧。 送了大夫离开,王都统望着榻上昏迷的霍寅客,气不打一处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都不懂,换我,我也不会把女儿嫁给你!” 说着,却是把薄被掖了掖。 门外,月明星稀,沉闷的关门声在暗夜中微响,王都统沉声嘱咐看守的侍卫,“好生照看着,注意听着响动,小厨房里的吃食也都备好。” “是。” 侍卫应下之后,王都统才乘着夜色离去。 翌日,天正晴,秋风爽人,枕星阁大开。 百姓和世家子们在枕星阁内游玩论才,而枕星阁楼上,进进出出的下人们在布置着更加精致的舞台。 因为今夜,将在所有人的见证下,在万千星子的照耀中,枕星阁高台之上,南红国今年的金秋盛典魁首将会决出,到底是丞相之女柳卿栌会技高一筹,还是男子的魁首能突出夺冠,全在今夜的比试见知晓。 到时,朝中的大小官员俱会到场,在星空下,皇上和皇后娘娘会一起给决出的九和使授予令牌,享天家优待。 无限繁华风光的背后,是数不尽的暗涌随之急流。 而在深宫内,心绪难宁的皇后娘娘,戛然止住手中转动的佛珠。 “谁人求见?” 宫女低头回到,“回禀娘娘,太傅之女郭谨偈求见娘娘。” 千串珠帘一一拉开,头戴金凤的雍容女子从珠帘后走出,微微抬手,便有侍女恭敬上前端着托盘,小心接住娘娘手中的上好佛珠。 跪地的宫女还在静等皇后娘娘的回话,皇后却突然轻声道,“果真是多事之秋,今晚的重头戏还未登场,便先来了序曲。” 金碧辉煌的大殿只有袅袅沉香缓升,端坐在漆金凤雕宝座上的皇后微理袖口,“宣。” “宣太傅之女!” 令传下去,不一会儿,一身艳丽衣裙的郭谨偈盛装出面,她先是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得皇后允后才起身,“谢娘娘。” 皇后端庄的面容带上亲和的笑,如三月春风,柔和人心,“晨露未晞便见如此美人,本宫的心情也跟着大好。” “娘娘谦逊了,您的容颜自是我南红第一国色。” 皇后浅笑,命人奉上特制花茶。 后宫里的人,人情世故拿捏的寸寸精准,要说的话总是在给足了台阶之后才状似不经意提起。伸冤也罢,求情也好,总是要绕上好几个御花园的距离才吐出目的。面上阿谀奉承,极尽讨好,心中却不尽然是如此想法,这些,皇后早就习惯。 而郭谨偈却是个直肠子,她端起皇后娘娘赏的花茶一饮而尽,开口也并未顺着花茶的由头与皇后攀谈,反而直接在殿正中央跪下,“娘娘,臣女今日来是有一夙愿缠心,望能得娘娘相助。” “何事,但说无妨。”对于郭谨偈的直白,皇后倒是十分欣赏。 辉煌的大殿内,郭谨偈头一次诚心跪人,袅袅沉香中,清丽的声音带着坚决,“臣女恳请皇后娘娘,下旨为臣女与霍将军之子霍寅客赐婚!” 纤细的玉手微顿,高座之上的皇后娘娘猜测了无数种想法,郭谨偈或是来胡闹着托今晚进行决赛的柳卿栌下水,或是前来指名道姓检举哪位世家子的行为,但万万没想到,一向傲气的郭谨偈,竟是前来为自己请求赐婚。 自古以来,求婚的一方多是男子,来大殿之上求娶的也多是男子。而郭谨偈,皇后哂笑,真真是雷厉风行、南红第一位开门见山请求赐婚的奇女子也! 稍微敛了些本就不明显的错愕,皇后娘娘很是体贴地问,“你可想好了?昨日京城之中的流言不必在意,这可是一生的大事,定要仔细思量啊。” 京城流言?郭谨偈还要感谢这些风声呢。 嘴角噙着笑,郭谨偈整个人透出无比的坚定和自信,“娘娘,臣女求之不得,还望娘娘成全良人。” ------------ 第一百一十四章 莫贪晌欢 神霄绛阙,朱甍碧瓦,终抵不过座下跪地女子的夙求。 仪态万千的皇后缓慢起身,华丽的宫服在晨曦的映照间发出微光,皇后望着脚下跪地诚挚请求的郭谨偈。 这一刻,在皇后的眼中,郭谨偈再也不是京城中强势的,谁人都敢惹的小霸王,只是一名为三千世界中的男女之情而折服的信女。 朝中暗涌不断,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后宫之事,女儿家的情事却是与朝堂紧密相连。今日郭谨偈若是冲柳卿栌即将夺冠一事而来,为了帮衬自己的皇儿,皇后定不会应允。只是,郭谨偈与霍寅客联姻…… 皇后看得清楚,霍府一直附势于大将军,若是让小霍公子与郡主在一起,只怕大将军手中的大权会更加聚隆,若是皇儿登上皇位,之后定是一大祸患。京中关于郡主靳菟苧的风声,有一部分是她应允大皇子推波助澜的,靳菟苧便是再不受宠、名声再坏,只要她是大将军的女儿,便有利用价值,这一点,皇后看的十分透彻。 多方思量下来,郭谨偈与霍寅客的联姻,对皇后来说倒是个软助攻。 心中已有决断,皇后开口带着些微为难,“古来殿前求佳人,你能鼓起勇气求到本宫面前,可见用情之深。此事……本宫自然愿意允诺了你,可霍将军乃是朝中重臣,而你贵为太傅之女,两大世家喜结连理,本宫欣然之际却不能一人做主,皇上那边……” “娘娘思虑周全。今晨,家父已前往御书房请见皇上,特请皇上为臣女赐婚。”郭谨偈道。 “有皇上作保,如此倒是省了一番顾虑。你且起身,与本宫共饮这花茶稍坐片刻,且看御书房那边的回信儿。” 有皇后娘娘这话,郭谨偈便知皇后娘娘已经允诺了,当即起身,“谢娘娘。” 不过两盏茶的时间,皇上便派人传来喜讯,郭谨偈当即接过圣旨,脸上的雀跃和欣喜让皇后娘娘笑着打趣她,“快回去好好准备嫁衣吧,准小霍夫人。” 两坨染上绯红,眼睛盛满星子,郭谨偈如欢腾的鸟儿向皇后娘娘叩谢,一路是飞着出了后宫。 一份求来的婚约,参与其中的,最欣喜最纯粹的,也只有一心扑向霍寅客的郭谨偈而已。 京郊的隐秘小屋,翩翩公子于树下起剑,风声因剑的凌厉越发响亮,碎掉的日光悉数落在宽大肩头,剑影重叠,青叶骤落。 “韩猫猫的剑术怎还是这般花拳绣腿,今后可怎么护我?” 收回剑,花解语的视线中,凤梓桑在侍女撑着的油纸伞下踏着落叶走来,她的身后还有几位下人抬着一大箱子。 微微皱眉,花解语拂开肩膀上的绿叶,“何事?” 凤梓桑不满地撇他一眼,大摇大摆地进了小屋,俨然将自己当作了这里的主人。 小屋没有雕梁画栋,也无精致家居,郭谨偈嫌弃地不行,她在垫了真丝的长椅上坐下,吩咐下人,“去拾荒小店,把我的那一套行装都搬来。”想到了什么,又道,“前日才订的那一套衣服也去问问成了没,午时前定要送过来。” 若是衣服没做成,自然是要以她为先,便是绣娘不吃不喝,也得在午时前完工送来衣服。凤梓桑隐含的意思,让下人的身躯更加弯曲了。 待人散去,花解语才入门,“凤梓桑,你来何事?” “自然是寻你的。” 那夜凤梓桑强迫花解语为她手心上药,彻底激怒了花解语,花解语当晚便离开拾荒小店。小店无甚乐趣,凤梓桑自然呆不住,奈何她寻不到花解语,便开始变着法儿的折腾下人,眼见她要冲到后院靳菟苧所在的那间书房,花解语才无奈叫人将她带过来。 秋风穿堂而过,花解语在书案前站立,纤长的手指从案前铺着的地图缓慢滑过,带动他耳后突兀的断发像上岸的鱼儿摇尾般。 “哈……”凤梓桑笑了,那一抹断发……不就是当晚她抚过的那一缕吗?他竟然就这样斩断,如此厌恶吗? 明亮的光芒从凤梓桑的眼眸闪过,她望向站立的花解语的目光更加势在必得。 “韩猫猫,郭谨偈和霍寅客的好事就要成了,你不恭喜我吗?” “恭喜。”毫无一点起伏的语气。 郭谨偈知道他的脾性,也不多在意,只欣赏自己新染的指甲,“说来,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将郭谨偈与霍寅客牵扯到一起去,本姑娘可真是冰雪聪明。” 自从与凤梓桑签下往生花的守护誓约,花解语便一路见识凤梓桑的喜怒无常,最开始他只认为凤梓桑与他一样,俱是疯子。后来经过许多此事情转折之后,他隐隐发觉凤梓桑是在为孕育往生花而有意图或简单粗暴、或隐蔽引导地促成一些事情,她不说,他不问,两人于此倒是有些默契。 可凤梓桑发疯起来,能折腾到花解语想要毁天灭地,他无比地希望凤梓桑能一直寻到其他的玩伴,一旦她称他为‘韩猫猫’,便代表着凤梓桑的玩心放在了他的身上。 无心去看地图,花解语在凉椅坐下,“你若是喜欢这处,我便着人将半红小镇的别庄也建成这样的。” 想了一会儿,凤梓桑才恍然,她曾经要花解语在半红小镇为她建房子,没想到花解语真的建了。倒还有点心,不是敷衍她,她甜腻道,“我才不喜欢这种古朴的,人家喜欢金碧辉煌,珠光宝气的,这种房子,若不是有你在,我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不过,你是不是又想把我支开到远远的地方?” 当然,花解语心中是这么想的,嘴上却不是这么说,“南红京城之中的部署已经就绪,一切皆等边境战事反转,到时边境破防,南红京城被我方围攻,我怕事有意外,才想着先安顿好你。” “这么快?” 闻言,侧躺的凤梓桑不由坐起身子,日光下的少年杀伐果断,满心报复,她本还担忧他年少能力不足,加上几番对南红郡主多有在意,以为南红这边的事宜还要一段时间部署,不想他道,只待东风? 原来,他依旧是那个只醉心权势的无心人。 这样子的他,更让她想要得到了…… 浅浅的笑意传出,凤梓桑嘴角微勾,复又懒懒地躺回长椅上,眼眸带魅,“原韩猫猫也大业将成,今日午膳咱们好好庆祝一番,我再动身前往半红小镇,等候韩猫猫的佳音,可好?” 凤梓桑会这么听话地不粘着他?带着一丝狐疑,花解语点头应下。 午膳是下人从山水酒楼订的最好的宴席快马加鞭送过来的,花解语本来想要在古树下用膳,不想让饭菜污浊了小屋,凤梓桑却十分坚硬,要求要在室内用膳,花解语只好应下。 十八道玉盘珍馐摆在圆桌上,花解语换了一身便装在凤梓桑对面坐下,察觉到凤梓桑有意靠过来,他才抬头注意到凤梓桑身上略显暴露的衣裙。 “怎么样,好看不?”凤梓桑媚笑着更加靠近花解语,玉手将倒好佳酿的酒杯放在花解语面前,“韩猫猫,来,我敬你!” 稍微拉远了些距离,花解语并没有去接酒杯,只冷声道,“凤梓桑,好好用膳,你若是有别的想法,这饭也不用吃了!” “我一不会武功,二不懂毒术,还要靠着你来护自己安全,我还能谋害你不成?”嘴角下沉,凤梓桑埋怨的话若是让其他男子听了,怕是骨头都酥软成泥。 鲜红的指甲拿起酒杯,凤梓桑又靠近花解语一分,“呶,我先干为敬!” 一饮而尽,滴酒不遗,花解语冷冷地看了凤梓桑好一会儿,谅她也不会真敢对自己下手,他才端起酒杯饮下酒水。 酒水入喉,并无异样,花解语这才放心用膳,他只想着午后便将凤梓桑送往半红小镇去,再也不忍受这个疯女人。 可是不过几口饭菜,他便觉得身体如火烧般难受,望向凤梓桑的时候,下腹难耐,耳边传来凤梓桑带笑的声音,“韩猫猫,你脸真红……” 大手猛然擒住凤梓桑欲作乱的手,花解语这才发觉全身的武力像是消失了一样,他使尽全部力气去推凤梓桑,可是随着凤梓桑的靠近,她身上的香味,让他愈发控制不住自己。 “凤……下了什么药!” 凤梓桑的手终于如愿探上花解语的眉骨,吐字带香,“晌欢。” 晌欢,乃是微生殿独门特质的合欢药,便是大罗神仙也会忘却一切,武功尽封,只为有微生血脉的人而沉沦无法自拔。人说一晌贪欢,噬骨成瘾,中了晌欢之人,合欢成功后,便会食髓知味,从此再也离不开这等欢愉,为女子痴狂一生。 “韩猫猫,今后我只要你,嗯?” 如玉的手指拂过花解语的薄唇,动情难耐的花解语比九天上仙还要惹人犯罪,凤梓桑再次为这个妖孽一样的男子美色折服,她俯身去亲吻那一抹觊觎多年的粉,却忽略了绝色的危险。 花解语从来都是毒。 他的大手猛然卡住凤梓桑纤细的脖子,奋起将人反压在身下,动作间撞到圆桌,几盘边缘的佳肴碎落一地。 “你……”凤梓桑的手去扯卡在脖子间的大手,她费劲抬起上身靠近花解语,让微生一族的血脉影响花解语的神智,果然,卡在脖子上的大手松了几分。 征服感在凤梓桑的胸中熊熊燃烧,她喘着气,眼角猩红,“韩猫猫,你注定是我的。” ------------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一生枷锁 “凤……凤……凤梓桑!” 就在凤梓桑想要更近一步的时候,花解语猛然再次发力,将凤梓桑惯倒在地,撞上地上的碎片,疼痛传来,凤梓桑仍不敢置信,“你……你怎么还有武力……” 豆大的汗珠从花解语的额头一颗颗滚烫滑落,击在地上碎玉,发出轻响,青筋鼓动似欲炸裂,明明已经是强弓弩莫,花解语仍然死命压住心中的异样,大手死死地卡住凤梓桑纤细的脖颈。 “韩……松、手……往,往生花……” 如失去理智的地狱修罗,花解语再也不想顾及任何,积压多年的暴虐席卷而来,什么往生花誓言,都敌不过此刻他想要弄死眼前这个肆意妄为、一再挑战他底线的人! “凤梓桑……”豆大汗珠滴在卡住脖子的大手上,花解语一面硬撑住,抵抗来自凤梓桑血脉之中的引诱,一面抽丝剥茧般地使出全部力气,“你逼我的!” 挣扎,碎玉,撞击的声音越来越剧烈,碾在破碎玉碟上的衣襟被染红,鲜血渐渐在凤梓桑的背后开出一朵朵艳丽的花朵,而血的腥味更加刺激了花解语的暴戾,他只是一心要置凤梓桑于死地的魔鬼! 砰的一声,房门被掀开,外间早就察觉不对的十一终于忍不住破门而入,浓香扑面而来,只见小主子如妖艳食人的魔鬼,陷入疯癫的卡住身下的凤梓桑,十一大骇! “小主子!”十一上前,顾不得主仆之别,奋力将凤梓桑从花解语的手中救出,“小主子,您忘了凤姑娘的作用吗!” 虽然小主子与凤梓桑之间到底进行了什么交易,十一并不知晓,但是这几年相处下来,小主子对凤梓桑多有忍让顺从。小主子并不是好脾性之人,这般忍气吞声,自是因凤梓桑对小主子有莫大的用处。十一怕的是小主子忍不住,暴戾上来对凤梓桑下死手! 十一将凤梓桑从花解语身下抽出来的时候,凤梓桑已然昏厥过去,探到还有微微鼻息,十一才松一口气,将凤梓桑交给其他暗卫,沉声吩咐,“寻大夫来。” 暗卫将气若游丝的凤梓桑带离充满浓郁香气的房间,十一这才去扶花解语,“小主子……” 触到花解语身体的一刹那,十一才恍然,小主子这是被凤梓桑暗算了!手心滚烫一片,十一勉强支撑着花解语往长榻上去,“小主子,您忍忍,我命人去拿护心丹!” 十一的话落,门口的暗卫便飞身离去往药阁而去。 长榻上,花解语难耐地喘气,汗水浸透衣衫,如雪山松柏的人此刻妖艳魅惑到连男子也心生涟漪。瞥到某处的异样,十一的大手不由抖了抖,咬牙切齿到道,“凤梓桑,竟然,竟然对您下这种药!” 怪不得小主子会发狂!以小主子的心性,被凤梓桑压一头已经气不过,如今还发生这样的事情,小主子怎可能忍得住! 十一的木头脸此刻阴沉无比,他快速想着解决方法,凤梓桑下的药,自然不是一般的药物,能解小主子身上药物的,最简单的便是…… “来人,把凤梓桑拎过来!”十一的令刚传出,榻上蜷缩的花解语压抑地蹦出一个字,“滚——” 门口的暗卫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十一也是没有办法,小主子如此厌恶凤梓桑,中了奇药也能竭力压制住体内异样,怕是凤梓桑入不了小主子的眼。 “打盆冷水来,派人去请藏光剑客过来!” 焦急的十四道,“你忘了,藏昨日便交代过,他今日外出会友!” “那就派人去寻!”十一厉声道,外间的暗卫全部出动,奔向京城大大小小的巷落。 清凉的冷水打来,十一犹豫着要不要给小主子擦拭,十四心急,直接端着水盆靠近,“让小主子降火不就成了,你还墨迹什么!” “别乱来!凤梓桑乃是微生殿的人,此药绝非寻常之物,万一犯了忌讳……” 十一的话音未落,榻上浑身欲炸的花解语感觉到一丝清凉,直接扑过来,将一盆冷水打在身上,燥热缓解的一瞬间,从喉咙里发出的喑哑让十一和十四都不由心惊。 “小主子……” 十四连忙收拾残局,十一探手去辨小主子的情况,只见刚刚还余有神智的小主子,此刻已然陷入不清醒的状态,甚至做出了一些不雅的动作,十一害怕小主子再不纾解,对身体造成影响。他嚯然起身,“十四,你稳住小主子。” 连忙去到十一刚刚的位置,十四正想问十一做什么去,便无比清晰地听到从小主子口中吐出的三个字,他不可置信地对上十一深沉的目光,“你、你该不会是要去寻她来吧?” 十一冷笑,只吩咐道,“看好小主子,便是藏回来了也不一定有法子解小主子身上的药,且等我回来。” 房中只剩下十四和难耐的花解语,十四忧心忡忡地望着榻上的小主子,一向禁欲不谙情事的小主子怎会叫着那人的名字呢,若是真的把那人找来,之后该怎么办…… 长街,乱花迷人眼,因是金秋盛典的最后一日,几乎所有的商铺都进行大大小小的活动,年轻的公子小姐们更是涌现街头,就连七旬老者也走出家门,在表演杂技的摊位前连连叫好。 络绎不绝的拾荒小店内也是人满为患,而在小店后院,却依旧是安静整齐肃穆的,下人们有条不紊地做着手中的事情,沉静的书房内,靳菟苧用过午膳后趴在书案上慢慢睡去。 书案上的宣纸上写满了‘等’的大字,偶有几个人名夹杂其中,却被新鲜的墨汁一圈圈浸染,不知为何字。 像是命中有预料一般,在十一现身在书房之中时,案上的靳菟苧睁开了双眼,她平静地从书案上起身,“来者何人?” 房外,提着木桶的下人从门口经过,树上的叶子和着秋风轻盈点头,一切都是如此的安宁,靳菟苧并不觉得突然出现的人是外来人。 “姑娘,我家小主子有请。” 小主子如今危在旦夕,十一根本不会给靳菟苧选择的余地,今日,靳菟苧定是要送到小主子身边去的。 猜到了什么,靳菟苧揉了揉午憩时压着的脸颊,“韩公子?他为何不来此处?” “姑娘去了便知。” 十一语气中的急躁让靳菟苧有了一些疑虑,她倒是不怀疑眼前的暗卫是韩公子的下属,只是被这人看着,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让韩公子来见我,外间有将军府的暗卫,我不能出拾荒小店的。” “姑娘放心,小店内有暗道可行,还请姑娘移步。” 靳菟苧迟疑中,十一再次做出手势,“请。” 拾荒小店一个才营业几个月的新店,有如此隐秘的后院已经是了不得的事情,下人训练有素,竟然还有暗道,靳菟苧心中多了些思量。这位韩公子,怕是真不简单。倒也可以去探探他到底有多少能耐,若是实施计划后,也能量力帮她摆脱大将军的追兵。但也怕,知人知面不知心,韩公子若是别有用心…… “姑娘,可是要放弃与我家小主子的交易?” 对上十一冰冷的目光,靳菟苧虽然察觉到了危险,想着东苑里的母亲,靳菟苧抬脚出了书房。 跟在十一身后,靳菟苧走过长长的地下通道。天光重见,靳菟苧发现她在一平民院落中,一辆马车就在眼前。 “姑娘。”十一将一丝带递给靳菟苧,“还请你蒙眼。” 靳菟苧被罚抄书,抄写的多是兵书,将各种排兵布阵,她深知本营是多么的重要,对于十一让她蒙眼的举动,并无冒犯。 只是,要去吗? 没了大将军暗卫在暗中保护,孤身一人前往未知的地方,与大有来历的人做一场交易,要去吗? 衣袖中的小手指微微颤抖,鸟啾声声入耳,院落隔壁传来小孩子的欢笑声,靳菟苧静静感受了一下自由来去的秋风,小手探出衣袖,接过了十一手中的丝带。 丝带在脑后打上结,眼前陷入黑暗,耳边是那人冷冽的声音,“姑娘抬脚,上马车了。” 半空中的绣花鞋踩上木椅,进入马车后,靳菟苧感觉到十一在她对面坐下。 一声马鞭击空,马儿拉动车轮转动,一路上马车的速度飞快,好几次靳菟苧差点坐不稳,但是那人并未发话,她也只忍着,听周围的声音判断马车离开长街,热闹的人声渐渐消散,空气传来清新的青草香味。 终于,滚滚车轮停止转动,马车停下的地方,是靳菟苧命运的重大转折之处。 蒙着眼睛从马车上下来的靳菟苧,正站在未知的抉择路口,说是抉择,遇上花解语,能给她抉择的境地,早就所剩无几。 “姑娘,到了。” 自行解开丝带,靳菟苧环视眼前素雅安静的小院,“韩公子人呢?” “小主子在屋内。” 顺着十一指的方向望去,朱红色的房门禁闭,门前台阶下的野生小黄花在日光下频频点头。 早在马车快要驶进小院的时候,十四已经接到消息,他将花解语移到干净的偏房,和一众暗卫退到院外守着,为接下来的事情腾出空间。 推开朱红木门,靳菟苧刚抬步走进典雅的房间,十一便面无表情地将房门合上,靳菟苧回头看了一眼,并未听到那一声极其微小的落锁声响。 穿过淡绿帷幕,命运之轮缓缓转动,靳菟苧看见了长榻上惊为天人的绝色美男子,也是她此生解不开逃不脱的一生枷锁。 ------------ 第一百一十六章 后知后觉 京郊外,靳菟苧身后的暗红木门合上之际,巍峨皇宫之中,御书房的大门在霍寅客身后缓慢关上。 室内一片安静肃穆。 雕龙书案后面,端坐着南红国的皇上。皇上传令允霍寅客进来的时候,依旧埋首在成堆的折子中,听到下方霍寅客的请安声,头也未抬地道,“小霍不必多礼,跪谢赐婚的溢美之词便免了,好好待太傅家的嫡女才不枉朕对你的厚爱。” “皇上。” 青砖上的双膝并未离开,霍寅客行了大礼,恳切道,“臣恳请皇上,收回圣旨。” 停留在折子上的目光徒然冷了一分,皇上放下折子,这才将视线移向下方跪立之人,“小霍,是对朕做主的这门亲事不满?” 龙颜未怒,其势渐凌。 常伴君侧,霍寅客一下子便明了其中的牵扯,皇上与太傅之间定然是结下了什么约定,或者牵扯上一些利益,让皇上全力支持此门亲事。 他还是来晚了。 若是识相点,他这个时候便该改变说辞,好颜应下这门婚事,毕竟,从世家族的角度来看,这场联姻却是是好上加好。可是,他早已心有所属,如何能应下? 今晨,霍寅客在将军府醒来后,潦草地听了几嘴大夫的医嘱,用过些软食便去西苑寻靳菟苧。天公不作美,他去的时候,靳菟苧已经出门。 “那可有告知她,我昨日来寻她了?”霍寅客询问侍女。 侍女应是,“郡主只点了点头,并未有任何留言。” 听得侍女这话,霍寅客心中惶惶难抑,他去到阁楼外的古树下站着。明明知道靳菟苧在夜间才会回来,他却像是中了魔一样,在古树下站着不肯走。他甚至期盼着,像过往很多次那样,靳菟苧从这条小径上一步步走向古树下的他。 有下人前来禀告,道是宫中来了公公在霍府等着宣旨,下人喜气洋洋的,话语中不自觉带着欣喜,霍寅客却觉心中发冷。 果不其然,霍府内,一道赐婚谕旨横在头顶,霍寅客久久不接,公公打趣他,“小霍公子可是大喜,一时没反应过来?太傅之女亲自去往皇后娘娘跟前求得赐婚,太傅也拉下脸面求到圣上跟前,如此殊荣,成就天赐良缘,小霍公子还不快快接下?” “公公,此旨,我不接。” 一语出,整个院子里跪地的下人刚刚还沉浸在喜悦之中,转瞬都低伏身子。公子抗旨不接,这可是在与天家公然作对呀。 “你、你、你、不识好歹!”公公气急。 不顾使眼色的管家,霍寅客刷的一下站起身,在公公指着他颤抖的手指下,坚决道,“这份赐婚,我是不会接下的。公公带着圣旨回宫便是,我亲自去到皇上面前,禀明一切。” 抗旨不遵已是大逆不道,霍寅客还公然扬言要退了皇上和皇后娘娘百年难得一次的双赐婚。气得公公尖细的嗓音一句完整的话都发不出,由管家点头哈腰,好言好语送公公上宫中马车时,霍寅客已经率先策马奔往宫中。 繁华长街,因为小霍公子策马奔过而引得行人注目,不少羡慕的话语落入霍寅客的耳中,让霍寅客更加夹紧了马腹。 一路赶来,他的心从未动摇过。便是触怒龙颜,他也不能应下这门婚事。 是以,御书房内,皇上不怒而威的压迫下,霍寅客上半身全部伏地,字字坚定恳切,“皇上,请您收回圣旨。” 冷意渐渐从御书房四周升起,落针可闻的安静之中,皇上淡漠吐字:“缘由。” 霍寅客深知,涉及利益,他若给不出一个万全的理由,皇上一定不会同意。他今日能策马进入宫中,能得宫人传唤于御书房面见皇上,凭借的是他多年来跟在大将军身边积累起来的名气。可是眼下,涉及自身私事,他再不能借助大将军来说事。一是公私难辨,二来,他不想连拒绝别人婚事也借助大将军,毕竟,大将军是靳菟苧的父亲,他骨子的气节不允许。 排除大将军,能支撑他站在大殿之上的,便是他自身的家底,来自于他的父亲——霍将军。 吞咽下喉咙间大团口水,霍寅客沉声道,“皇上,昨日京中盛传臣与郭大小姐城外归来一事,乃臣之考虑不周。为防此事影响郭大小姐名声,臣愿备上厚礼亲自登门致歉,表明臣与郭大小姐之间的清白,赐婚一事也可作罢。” “再则,臣自幼生于军营,胸中为国驰骋沙场的大志未成,何谈成家立业?如今家父在边境卫国杀敌,臣实在不愿在此之际,未经长者商议,便定下一生大事。臣一人的执念举重若轻,但恳请皇上顾及精忠卫国,浴血奋战的家父,收回赐婚旨意!” 龙椅上,皇上敛目望向手中折子,上书‘霍将军于前线大获连胜’,这是南红除了大将军之外行兵打仗最为出色的大将。大将也会有迟暮的一日,而新鲜的南红血液正在生长,面前的霍寅客便会是南红将来的护国将军。 皇上须得谨慎分割大将军与霍将军之间的权力,既不能让两人之间过于抱团紧促,也不能让国之栋梁之间生了嫌隙,危害大业,这便是一代帝王最难以决策的地方。眼下,太傅送上来的良策便可稍微弱化大将军与霍将军之间越发凝结的势力,也不至于让两者生分了去,只是,岔子出在了小霍公子身上…… 到嘴边的肥肉,皇上怎可能放弃。决策已出,便不会更改,只是小辈已然成长,学会了官场之中的那一套,不过这些,在自古无情的帝王面前,根本掀不起大浪。 轻微的龙椅移动声响打破房中寂静,皇上亲自来到霍寅客面前,将霍寅客虚扶了起来,让霍寅客以为皇上改变心意,皇上这才平静地吐字: “小霍有如此一番报复,是我泱泱南红的大幸。霍将军保家卫国,为南红争光,朕与百姓永铭记在心。赐婚一事,也是念霍府与南红有恩,不想朕考虑不周,未能顾及霍将军的思量,朕心有愧。” “皇上言重。” 皇上对霍寅客点头,接下来的话却没有按照霍寅客预期的那样,“只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何况是天家子。朕与皇后今日的赐婚已成定局,若是再有更改,今后天家的威严何存?” “皇上!” “你与太傅嫡女已有些交情,若是想要朕收回旨意,便得给朕一个服众的两全之策,可懂?” “这……” 两全?听出皇上的暗示,霍寅客知晓皇上能够如此点拨,已是看在家父的面子上。他若是再三苦求,只怕天家翻脸无情,牵扯上一府的人,便不好收拾了。 “臣,谢皇上恩典。” 躬身退出御书房,霍寅客遇上了坐马车赶回皇宫的公公。 宫中的人,各个是人精,特别是能跟在皇上身边伺候的。谁人能踩,谁人该捧,他们心中的那杆秤精准的狠。 公公已经平息怒气,他知晓眼前的少年乃是圣上看重的,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小霍公子果真是神人也,飞一般便入了宫中,甩老奴好几条街,实在是让人惊叹。” 不欲理睬,霍寅客抬脚往外走,那公公巴巴地跟上来,“恕老奴直言,公子贸然与天家作对,多少要思量些家中之人。圣旨一事,老奴就当公子已经接下,待会儿去到圣上跟前回信儿,定不会多言惹得龙颜生怒,老奴此番作为,也是用尽苦心呐……” 听他之言,赐婚圣旨已然留在霍府,他说的好听,怕是早就揣摩好皇上的用意,知晓此番赐婚不可逆,如今又转而到霍寅客面前虚与委蛇,真真是做尽好人。 冷冷一笑,霍寅客敷衍地对这人行一谢礼,快速出了宫门。 骑着烈马,才奔长街,因人群过多,霍寅客不得不翻身下马,牵着马儿走。他恍然忆起,金秋盛典初期的一个夜晚,他惆怅地牵着黑马枣糕漫无目的地混迹在人群之中,却意外发现灯火阑珊中的靳菟苧。 靳菟苧被人偷了香囊还不知,直到他将香囊夺回,扔到她的怀中,小兔子才讶异地发觉,他取笑她迟钝,小兔子也只笑笑,抱着枣糕久久。 他那时以为是夜色让靳菟苧温顺了许多,如今细细回想起来,裹在小兔子身上淡淡的压抑原来是悲伤。他的小兔子不开心,他却是在有了类似经历后,才稍许感同身受。 他总是太晚。 离小兔子太遥远了,他才后知后觉。他怨不得旁人。 苦涩一笑,霍寅客摸摸身边马儿,动作与那晚灯火之间,靳菟苧抚摸枣糕如出一辙。 “诶,小霍公子!” 街上的人哪一个不知霍寅客?但是却少有上前搭话的,多数只在一旁小声议论着他与郭谨偈的婚事。 本来霍寅客已经错身而过,余光扫到这位搭话的公子,他复停下脚步。 自诩风雅的公子见霍寅客停下,他将手中的羽扇轻摇,“恭喜小霍公子与京城绝美才女喜结连理,当日小霍公子饮下小生的一杯喜酒,您大摆宴席之日,可莫要忘了邀兄弟前去讨个喜庆!” 定睛仔细打量眼前手执羽扇之人,听得他承认身份,霍寅客便知自己没有认错人。 长街上,霍寅客也不理睬这人的话,扔下手中马儿的缰绳,众目睽睽之下,一拳打向正含笑讨好他的公子。 顿时,惊呼一片。 “小霍公子怎么无缘无故打人呢!” ------------ 第一百一十七章 点点星子 被打一拳的公子羽扇掉落地上,他连连后退,夹杂着女子的惊呼声中,他慌乱躲开霍寅客的第二拳,“你,你,打人了!” 霍寅客脸色铁青,冷冷地望着这位公子,“打的就是你!” 周围聚集的百姓都看的清清楚楚,是小霍公子先动手打人,虽说挨揍的公子看样子没有小霍公子更加有权势,但仗势欺人的举止让人们顿时围了上来。 收了手,霍寅客大步向前,惊得那人无处可躲,想象之中的拳头并没有砸下来,反而是跟着那人一起上街的女子被霍寅客从他身后揪了出来。 “啊……公子救我!” “闭嘴!”霍寅客怒目相向,一下子将这名女子震住,他将女子扯到大庭广众之下,冷冷地问那位公子,“你已成婚,何来与这女子在长街挽手而行?” “这……”被打的公子还一手捂住伤痛的地方,面上讪讪,这女子…… “她并未梳妇人妆,也就是说并不是你的夫人。你不过成亲一月之余,便喜新厌旧了?” 霍寅客的声音掷地有声。 他本是不想管这些的,当日他混沌着从将军府出来,深感自己无能为力,根本护不住靳菟苧。也是在那时,面前的这位公子喜迎佳人,央他饮下一杯喜酒,赠一句百年好合。 可是还不到百日,公子便与其他娇俏女子在长街上堂而皇之的勾肩搭背,眉来眼去吗!他何曾想过家中的新妇? 思及此,霍寅客心中的怒火更加灼热,周围的百姓明白过来,也不再拦着,纷纷对这位公子指指点点起来。那人受不住,连一起跟来的女子都不顾了,慌忙使劲推人群就想离开,百姓们哪容得他逃离,一下子将他推回到霍寅客的面前。 扑通一声,公子倒在霍寅客面前,“小霍公子,霍大爷,霍将军,您饶了我吧……” “不管你心中服不服,我既喝了你的一杯喜酒,便是承了当日的一份福气。今后若是再教我瞅见你与其他女子乱来,爷打断你的腿,亲自押你回去给你夫人致歉!” “是是是,不敢了……” 笑话,霍寅客的拳头一下见血,便是心中再不服气,这位公子也不敢表现出来。只道刚刚和狐朋狗友夸下海口攀上小霍公子,不想小霍竟然是个多管闲事的,呸,不过是徒有虚表罢了,装什么装! 不服气的腹诽自然不止被打的公子一人有,毕竟不是每一位男子都有忠贞的感情,可是因长街上女子颇多,俱是赞扬小霍公子,心中不屑的人们也只当看个热闹。 唯一当真赤诚的人,红通着脸说尽恶言恶语,见人服软了,霍寅客才平息了些怒气,接过陌生女子好心递给他的马绳,他牵着马儿往前走,人群自动给他让出道路。 一人一马在九九八十一钉的大门前停下,门口的下人见着霍寅客,一人笑脸相迎,一人小跑着往府内去传信。 “准姑爷,小的给您牵马!” 下人的称呼,让霍寅客的眉头紧皱,他冷冷地哼了一声,马儿也不交给下人,自己牵着,仿佛这样就表明他没有应承下那三个字一样。 虽然热脸贴上了冷屁股,下人依旧热情迎着人往大厅去。才到大厅,便有后院的侍女含笑赶来,见是大小姐身边的侍女,下人感叹大小姐是真的爱慕准姑爷,能让大小姐如此上赶着的,也只有准姑爷了。 “准姑爷,小姐请您去后院。” “不妥。”霍寅客紧了紧手中的缰绳,“寻常拜访而已,我与郭谨偈几句话讲清楚了便可,你去通报一声……” 来来往往的下人经过大厅,都会对牵着马儿的霍寅客投来热切欣喜的目光,这让他感不自在。又想,他是来与郭谨偈说清楚的,有些话若是在这儿讲,被下人听到了,确实不好。 抿唇,他将马儿拴在大厅外的柱子上,安抚马儿道,“等我,我去去就回。” 马儿很通人性,甩甩尾巴就地卧下。 “劳烦带路。” “是,准姑爷您这边请。” 霍寅客眉心微跳,他抬脚跟上侍女,转过曲折长廊,四周人少之际,霍寅客在侍女一声声准姑爷下,终于忍不住开口,“换个称呼,这三个字指不定成不成呢!” 侍女怔了下,笑着点头,“是。” 行到长亭,远远地便见到郭谨偈在长亭之中等他,侍女很识趣地在小径处停下,“准姑爷,奴婢就送到这儿了。” “嘶……”霍寅客回头瞪了侍女一眼,口中答应的好好的不叫这个称呼,下一句依旧如此。这侍女也不怕,娇俏地笑着退下。 走过两边花团锦簇的小径,霍寅客踏上台阶,一点点将亭子中的郭谨偈收入眼底。 今日的郭谨偈身穿淡粉色的罗裙,明亮的双眸之上柳叶眉在见到他的一瞬间多了无数风情,发间轻盈的薄纱像是花中精灵,精巧灵动。 樱唇未言自带笑,佳人轻移花先醉。 “呆子!” 郭谨偈带有嘲笑的称呼此刻听来甚是亲切,在藏刀镇里,好几次深陷陷阱,郭谨偈总是破口大骂霍寅客人‘呆子’。霍寅客最开始从郭谨偈口中听到那些只有男儿才会讲的粗鄙之语,大为惊讶,郭谨偈还恶狠狠地威胁他,“怎么,我都快被你害死了,还不让人出口恶气嘛!本小姐就是这样粗俗又怎样,京中谁人比得过我,敢说一句闲话!” 霍寅客讪笑,慢慢地大笑起来,死到临头还顾及什么温文尔雅,郭谨偈这样才是真性情也! 后来,他们从陷阱之中逃脱出来,郭谨偈也是大叫他“呆子”,他们破坏掉铁匠的机关,郭谨偈出谋划策、口口呆子呆子地叫他,他也不在意,他们眼中俱是赞同欣赏之意。失败之后,几日滴水未进,虚弱的郭谨偈依旧叫他呆子,他也心甘情愿地应下了。 “真被我叫成呆子了不成,怎么呆站着?”郭谨偈笑着将人拉在亭中心的圆桌旁坐下,“还是说,男子真的更喜欢粉色?”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霍寅客已经将郭谨偈当作是战友,他一时不知要如何开口,郭谨偈却开心地转了一圈,“凤姐姐教的果然没错,看来我以后隔三岔五地穿穿粉色衣裙也不错!” “郭谨偈,你坐下,我……我有话和你说。” 郭谨偈笑,“好的,呆子。” 这神情,和刚刚答应他不叫他准姑爷,下一句依旧如此的侍女一模一样,霍寅客有些头疼。 要他上阵杀敌,他毫不心慈手软。要他手刃带罪之人,便是对方为女子,他的拳头也下得去。可是要他拒绝自己亏欠之人,还是郭谨偈这样满心满眼为他好的,他实在不好开口。可他也知道,他和郭谨偈之间走到今天,郭谨偈利用的就是他这一点,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及时止损是他的错,但是亡羊补牢,希望还来得及。 “你坐好!”霍寅客义正言辞,仿佛又回到了他们共同面对生死关头之际,郭谨偈也配合地坐正了身子,一双眼眸中满是明亮的小星星。 “郭谨偈,你听我说。我……我是来退婚的!你别说话,听我说!我和你之间是不可能的,从一开始我就告诉你,我心中只有靳菟苧,这辈子都不会更改。对于你,你我都知道因为陈年旧事,念着旧情,我必须护着你,但是这并不代表我愿意拿出终身大事来还当年的恩情。郭谨偈,我们退婚吧……” 一路成长,霍寅客并未发觉是什么时候,盛在靳菟苧眼中只为他而明亮的小星星慢慢消失不见踪影的,可他却见证了郭谨偈眼中的明亮一点点黯淡下去的过程。那些明亮的,会说话的,让人看着就开心的小星星,如生命快速流逝,让人惋惜痛心,想要拼命去留住那些美好。霍寅客忍受住心中的煎熬,他觉得自己第一次斩杀了无辜的小鹿,他罪恶深重。 风送花香,墨发上的精灵依旧灵动,郭谨偈却一下子沉寂了下来,她轻声道,“因为靳菟苧,对不对?” 是。 ‘是’字如沉重的秤砣堵在喉咙间,怎么也出不来,霍寅客只在心中回答。 “如果,没有靳菟苧,你会选我吗?” 如果没有靳菟苧? 霍寅客不敢想。 没有靳菟苧,霍寅客或许会真的成长为郭谨偈口中的‘呆子’,一个只知道行兵打仗,不想、不通人情的粗人。他便不会知道,小猫小狗的绒毛真的能够治愈人心;街头小巷,辛勤劳作摆摊的老人家也可有大智慧;便是出身卑微的乞儿,他们做了坏事,错不在他们,环境使然;还有,在冬夜,一定不能辜负每一此与明亮北极星的对视。 没有靳菟苧呀,他真的会被军营之中的官僚作风浸染。靳菟苧那么多次的大吵斥骂,为的不就是要他保持本心,不可离了初心,不可忘记当初那个在漆黑庭院之中发誓要做一位为国为民的大英雄,要成为母亲故事中对得起天地,无愧于心的,顶天立地的人。 他越发清晰记忆起昔日的初心,眼前水眸之中的点点星子不可挽回地一颗一颗消失,直到化为一片黑暗。 耳边的嗤笑让霍寅客心揪起来,为被他不言而喻伤害的郭谨偈,为靳菟苧水眸之中他错过的、不曾珍视过的,属于他的点点星子。 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像是尘埃落定,又像是天光乍破,霍寅客清晰地道: “不会。” “没有靳菟苧,我也不会选择你。” ------------ 第一百一十八章 物尽其用 眼前这个呆子,原来也是可以说出如此伤人的话,郭谨偈错开眼,指尖微凉。 在众生庙,她和霍寅客一起过众生桥,陷入幻境之中的她跌落万丈深渊,失重的那一刻,是飞身而来的霍寅客给予她无边的安全感,也是从这个时候,她再也不愿意松开他的手。 于是,她在众生庙的花间亭中故意装作扭到脖子,偷偷吻上了霍寅客的耳廓;她收起了一丝玩心,认认真真地向凤梓桑讨教如何让男子倾心,彻底放下大小姐的架子,每天黏在霍寅客的身后;她甚至能在得知霍寅客要外出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不问前路如何,因有霍寅客,她便一路跟随,死生共赴。 越是接触的多,霍寅客身上的义气越是吸引郭谨偈。生死攸关之际,霍寅客是挡在她面前的顶天立地的男儿,逃出生天的那个洞口,郭谨偈问他,“你是特意回来救我的,是吗?” 一心探路的霍寅客头也不回,不假思索便道,“换成是其他人,我也会挡在前面的。朗朗男儿,不在危机时刻护在弱者身前,便是孬种。” “呆子!” 人言知黑守白,难能可贵。霍寅客在军营之中也是果敢机敏的,但是在关键的时刻,他选择的是多数人都做不到的大义。郭谨偈自认自己做不到这样的大无畏,也只能由衷道一句‘呆子’。 在大事上是,在男女之情上,霍寅客也是呆子。 这个呆子,你知不知道靳菟苧早就不要你了,你知不知道朝中的局势根本容不得你和靳菟苧在一起,你知不知道,在你面前的我,为你付出了多少? 微扯唇角,郭谨偈低头摸了摸身上的粉衣,“霍寅客,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做值得吗?为了靳菟苧,一辈子被大将军压一头,惹怒皇上皇后牵连上整个霍府,还有我,你也不护着了吗?” “我……我答应过你,此生护你安稳,便一定会做到,可我也不能放弃靳菟苧。”霍寅客站起身,他背对着郭谨偈望向亭外灿烂的繁花,斟酌道,“我心中有靳菟苧,若是娶你,才是害了你一辈子。郭谨偈,你换一个人喜欢吧。” “那你为什么不能换成喜欢我呢?” “哪有说换就换的!” “是呀,哪有说换就换的!” 转过身,霍寅客便对上了郭谨偈的水眸,其间的深沉,让霍寅客下意识躲开。 “郭谨偈……婚我是一定要退的,待家父大胜、凯旋归来,我便与父一起前往御书房,请旨退婚。” 郭谨偈轻嗤,“你便这么不想与我在一起?” “是。”霍寅客昂着头,口中的字冷冷地甩在地上,他忍耐着不去看郭谨偈,“订婚的那些宴席,太傅府不要再摆了,太过风光,今后我便是以自己的由头退掉婚约,多多少少也会影响到你。言尽于此,告辞。” 花团交错的天地间,霍寅客背对着郭谨偈,行了一个偏身的潦草告退礼,急急忙忙就往外走。独坐凉亭中的郭谨偈直到人的身影不见,这才吐出一个“呆子”。 侍女从小径上走过,见凉亭中的小姐一脸呆滞,一时摸不清小姐与准姑爷的谈话到底如何,手中的帕子都快被侍女绞出花儿来。 “何事?”郭谨偈平复了下心情,她来到亭子外间的花团前,茕白的指尖带着微凉抚过一片片灿烂的花儿。 侍女紧跟其后,“小姐,奴婢刚刚听了一关于准姑爷的趣事,您可要听一听?” “嗯……” 应下了,却少了平日里听到和准姑爷有关事情时的欣喜,侍女不由谨慎遣词:“准姑爷在来寻小姐的路上,做了一件人神共愤的事情。” 茕白指尖使力,挑下了一片艳丽花瓣。 “长街上,一位公子上前与准姑爷搭话,不想准姑爷二话不说,竟然一拳打向那人!”眼见小姐连扯下三片花瓣,侍女不敢再制造悬念,直接吐出原委,“那位公子原是新婚,却公然与其他姑娘在长街卿卿我我,准姑爷因喝过他的喜酒,为其夫人抱不平,这才出手,扬言若再有下次,准姑爷便将人捆了带去给他娘子请罪。” 蹂躏花儿的指尖微微泛红,一朵鲜艳的花团被郭谨偈扯成了秃头,郭谨偈却噗嗤一笑,眼中燃起的星星点点光亮,比她手中揪下的一朵完整花儿还要美丽。 指尖亲昵地点了点手中的花心,郭谨偈吩咐侍女,“拿个花瓶来,放我房中,好好养着。” “是。” 侍女恭敬接下,虽不知小姐为何突然心情又变好了,但是只要小姐不生气,不殃及下人,便是万幸。 像是想通了什么,明媚夺目的郭谨偈拂了拂裙摆的浮尘,她转身去往太傅的书房。 就冲着霍寅客对她的不忍心,霍寅客的重情重义,这一门婚事,她要定了!订婚的宴席不仅要大办,她还要让京城之中所有的人都知晓,她郭谨偈是要嫁与霍寅客的! 前路艰难又如何,往前走便是了。 郭谨偈相信,只要如凤姐姐所说的那样,一直对霍寅客好,黏着他,追随他,就算是石头,也总会捂热的。何况,有旧情在,霍寅客也不是石头,总有一日,霍寅客绝对会爱上郭谨偈的! 很多时候,就连命运都不知道脚下的这一群人,会去往何方,有什么样的结局,只能尽力掌握命运之轮,将最为完好的命数稳定住,不至于世间皆是荒诞。 可是,就算是命运,也有不可掌控的时候。 京郊外的小屋,一众暗卫从正午一直蹲到日渐西沉,也未能见到他们小主子的身影从那扇朱红色的木门内走出。 参天古树上,十四吐掉口中的树叶,推搡了下身旁闭目养神的十一,“诶,怎么这么久,该不会没成事吧?” 十一依旧闭着眼,头靠在枝干上,丝毫没有理睬十四的意味。他可是在门外听到响动,确定那郡主反抗不了小主子才离开的,怎么可能会没成事? 没有得到回应,十四已经习惯,他不耐地站起往小院内眺望,“你别不重视我的话呀!” “前几日,我们还担忧着,寻思给小主子找靠谱的大夫来诊断下那处,你忘了?若是因为绝阳丹坏了小主子的身子,他这即便是中了晌欢此等烈药,临门射球的时候却无能为力,那岂不是……” 话还未说完,一道凌厉的气流直冲十四面门而来,不过眨眼,十四的大手挡在面前,其上赫然夹着一片青叶,十四恼怒地丢开叶子,“十一!” 树干上哪里还有十一的身影,明明是被自己的顾虑说中了,却将气撒在他身上!十四不悦翻个白眼,飞身下树,跟着十一的背影也往小院而去。 不料,十四一只脚才跨进院门,便被转身折回的十一提着肩膀飞回古树之上。 “诶,什么情况,成了吗,你看到了吗?” 察觉到十四口中看热闹的意味,十一瞪了十四一眼,慢慢点头,“嗯。” “嗯是什么?你看到了?”十四激动地抓上十一的衣服,这可是他们不近人情,不通情爱的小主子的第一次!若不是有十一在这里,就趁小主子被下药无法防备,十四怎么着也要滥用职权去听墙角! 冷冷地扒拉下十四的手,十一在刚刚的位置再次躺下,若是细心点,便可以发觉他的耳后通红一片。他只不过是将将站立在房门外,便听到一声声婉转酥麻的低吟,伴随着的是他根本不愿相信会是他的冷心冷情的小主子能够发出的舒慰低吼,还有那一下下撞击声音,让他落荒而逃。 平复下燥热,十一望向小院紧闭的木门,目光渐渐发冷。 小主子对南红郡主…… “十四,你说…明日,小主子会以什么身份来面对南红郡主?” 伸手去揪树叶的十四顿住,十一轻易不开口,他哪里是在问小主子变装的问题,他是在忧心小主子会不会因为这次的突发事件而再次改变计划。 之前因为南红郡主心血来潮想要逃离将军府,小主子为了得知将军府东苑密道,便硬生生改变了计划,可是一番忙活下来,打乱原有的计划,耗费人力财力不说,将他们的实力暴露大将军面前更为可怕。虽然小主子不在乎,可是作为小主子身边的死卫,十一和十四不得不站在小主子的立场多思考。 “小主子这几日不见南红郡主,暗中针对大将军的部署一环扣一环,全然到位。如今还需要一条引火线,一个让大将军吃瘪或是蒙羞的契机,眼下,不正是有吗?” “你……你是想……” 在十四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十一冰冷地吐出四个字,“物尽其用。” “小主子不会允许这样做的……” 下意识,十四和十一都是这样认为的,小主子耗费在这位郡主身上的精力太多了。十四不敢做有违背小主子的事情,为了长远的计划,更是为了小主子,十一必须要抓住这个机会。 “看好这里。” 话落,十一飞离古树。 某种程度上,十一和十四都是被花解语一手调教出来的,十一将花解语的冷心和算计运用的如鱼得水,十四却是教为保守的那一方,更多的时候,是听命而为。这种不得小主子命令便行事,让十四深感不安。 何况,十一此去不只是为了大业。 十四十分清楚,南红郡主已经威胁到了小主子,十一何止是想要物尽其用,他是要借此毁掉阻碍小主子的南红郡主呀! ------------ 第一百一十九章 是我的人 橘阳下,一袭白衣踩着满地的金黄归来,剑眉轻凝,沉声,“十一。” 百米外的十一听到剑客藏的声音,只好调转方向,在白衣身旁现身。 “发生了何事?” 所有的暗卫竟然都在院外守着,如此不同寻常,藏担忧是小主子出事了。 “凤姑娘对小主子下了……下了合欢的药物……” 挑眉,虽然藏从来没有询问过凤梓桑的事情,但是对于微生一族的事情,藏自然比花解语了解的透彻。即便花解语没有讲过他和凤梓桑之间的关系,以小主子的心性,藏也知道一定是与往生花有关。 只是,凤梓桑下药?微生一族的药可不容小觑。 思及此,藏大步流星往院子里去,十一想到里面还未停下来的动劲,连忙跟上,“藏,小主子和南红郡主这会儿怕还没有完事……” 才进入院中,只有熟悉微生秘药的藏一下子便嗅出了空气中一股魅惑香气,顾不得询问为何会牵扯上南红郡主,藏厉声呵斥十一,“胡闹,气味都从房中蔓延到整个院子,这么长的时间,你们都不觉反常吗!” “这……”十一慌忙拿出钥匙开门,门缝稍微散开,浓厚的旖旎扑面而来,十一眼睁睁地看着藏往里面去,他才抬步想要跟上,内里让人脸红心跳的气息逼得十一不得不退到门外等候。 房内,一地散乱,婉转的蚀骨声音入耳,藏的脸色越发冷凝,越过层层轻纱,避开脚下的凌乱。榻边的空地上,鸳鸯交颈的两人中,其上的妖孽听到些微声响,刷的一下扯过轻纱遮住身下的雪白,抬眸,一双水光潋滟极致舒慰的丹凤眼望向来人之时,满是不喜和暴戾,“滚出去!” 声粗粝如小石子摩挲过光滑如玉的肌肤,让人轻颤。 藏冷冷看着陷入情欲之中的小主子,肌肉虬结的手臂以霸道的姿势掌控身下喘息的女子,女子明显已经体力不支,而看小主子眼中的深沉,怕是还不想收手。能够如此清醒,说明药性已解,只是弥漫至满院的浓厚气味,是因药性的散发,还是小主子本人的有意沉沦? “小主子,莫贪晌欢。” 不再看地上的两人,藏一脸淡然地从满室温热中走出,门外的十一刚想要将门关上,藏制止了他,反而将两扇门都大开。 “这……”这不好吧? 小主子还在里面办事,他们就把房门大开。听到里面的些微声音,十一脸上控制不住地泛起绯红,偏藏就站在大门口处,还问起十一事情的经过。 伴着房内的声音,十一咽了下咯在喉咙间的口水,“本是凤姑娘对小主子下药,小主子却拼着药性避开凤姑娘,因寻不到您,也不敢贸然给小主子用药,属下这才自作主张将南红郡主带来。” 晌欢此药,配合上微生一族的血脉,中药之人根本不可能抗拒的了药性,藏无法想象小主子是怎样坚硬的心性,才能不受此药的魅惑。有此等强硬心性,便是与微生一族的血脉隔离,不受影响,也可艰难度过药性,可是小主子又怎会与南红郡主沉沦在一起,将晌欢的药性发挥到极致。 屋内的一声极致低吼,将门口的十一惊的颤抖了一下,藏却是再无忍耐,他提高了声响,“小主子,您若是想要给身下之人收尸,大可继续下去。” 藏的话音落地,这一下再没有细琐的声响。 “吩咐人多烧些热水。” 十一领命,脚下生风快速逃离,若是让小主子知晓他也在门外将小主子行事时的声音全程听进去,他会被小主子扒皮的。 不想还没有跑出两步,便又被藏叫住,“十一,南红郡主不能动,懂?” 藏深知十一的心性,为防历史重演,藏不得不叮嘱一句面前这个当年的自己。很多次深夜里,藏揽着他的光,一个人的耳鬓厮磨,他会无数次的回想,要是当年有人在关键的时候,提醒自己,会不会就不是如今这副模样? 如今,他不得不开口,叮嘱面前这个为花解语忠诚不二却有可能办了坏事的死卫。 “属下铭记。” 十一转身,抱拳行礼退下,脚下的步子由轻浮逐渐变得沉稳。 他退出到小院门外,守在此处的十四连忙迎上来,“怎么样,小主子可有大碍?” “去烧水。” 其他的暗卫听到命令便着手去办,十四本来以为十一会飞身离开,不想他又飞回到古树间靠着树干闭眼,十四跟过来,“你……你不去那啥了?” 那啥?自然是刚刚还一副要毁掉南红郡主的凶狠劲儿,要借南红郡主打击大将军的安排。 十一睁开眼,撇了下面前心宽的十四,复又合上眼感受傍晚的清风。他心中的思虑与十四说了也无济于事,奈何藏发了话,某种程度上,藏代表的便是宫主,是他们最初的主子,十一不得不听命。 火烧的大片云朵在小院上空驻留,几只飞鸟从天际飞过,与此同时,藏的身后传来一股浓厚的麝香混合气味,回首,藏仿佛看见了当年的微生皇后和宫主。 餍足的小主子全身心透出一股愉悦之感,集齐微生皇后和宫主风华绝代的妖孽面容,让世间任何一人见了都不自觉想要沉沦,白衣哑然,一瞬间百感交集。 那样盛美的夕阳的下,仅仅是透过小主子绝美的容颜,藏仿佛看见了多年前微生皇后与宫主牵手从金黄之中走来,鼻尖萦绕的点点微生晌欢香气,又刺激得藏茅塞顿开。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拥有微生血脉的可不止凤梓桑一人,要论微生血脉的醇厚,凤梓桑这个偏门别派,怎可能敌得过微生皇后的亲骨肉? 这样的话,历史依旧在重演呀! 藏想要大笑,又欲斥骂这漫天的金黄,终究是不能改变吗?突如其来的无力让藏恍惚,他亲眼见着小主子将暗红的木门紧紧关上,眉梢上还挂着未散去的点点缱绻。 小院古树下,花解语轻撩披着的衣袍,随手倒上一杯清茶,入口,因身心的愉悦,茶水饮来也格外喜之。 将所有的深沉敛起,藏在花解语对面坐下,饮了花解语随手给他倒的那杯清茶,这才开口,“小主子,要如何与郡主交代?” “既是我的人了,自然跑不了。” 风轻云淡的一句话,却让藏的心更加凝重。 小主子对靳菟苧的感情,夹杂了太多,撇去大将军的原因,对于权势的算计利用,占有欲和掌控欲作祟,藏真的很想知晓小主子对于靳菟苧的真心有多少。 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真心二字像是玩笑一般荒谬。可是宫主将真心全部附诸在微生皇后身上,直到走入绝境再无退路之后,这才看清自己的内心,承认自己的爱意,只是伤害已经不可愈合,微生皇后也回不来了。 那么,小主子呢? 小主子对靳菟苧的爱,能否不要走到山穷水尽才痛心疾首地发觉爱之深切? 若是苍天能回答,藏愿奉上一切,得上苍点拨,要如何,才能不让小主子覆上宫主的后尘,抱憾一生? 青叶飘落白衣,大手拂开不沾染丝毫,藏摩挲手中茶杯,却被花解语添茶的声响打断思绪。 “藏问我要如何交代靳菟苧,”收了茶壶,花解语微微偏头看向靳菟苧所在房间的方向,眉眼柔和,“该如何,依旧如何,只是还需要藏的帮助。” 小主子的意思是,对于靳菟苧的利用,那些计划照旧? 搭在茶杯上的手指微抖,藏开口,“需我做何?” “需藏研制的药。当年剑客光被敌方掳为俘虏……”提及光,藏的脸色骤然发冷,见状,花解语了然跳过其中的细琐,直言,“我想向藏求此药,只需靳菟苧忘却今日的经历,不再忆起便可。” 藏冷冷一笑,最该忘掉此番意外的,应该是小主子才是,这样,便能够从根源上阻断一切。不让悲剧发生的最有效方法,便是让悲剧中的两人变为陌生人。 当然,这也只是藏的极端想法罢了。精明如小主子,怎么可能会让藏得手。何况,藏隐隐期待着,期待小主子不要像宫主一样,拥有的时候不知道珍惜,失去后活得如行尸走肉,他希望小主子能幸福。 饮下茶水,藏一声不吭地飞身离去。 夕阳渐渐堕入地平线下方,蒙蒙黑色席卷天地,花解语命人将热水抬进偏房,这才去到房间内。 轻纱长榻间,薄被里被累极的小人儿昏迷不醒,在榻边坐下,花解语微拉下薄被,大手在暖玉上圈圈点点。 掌心中的小兔子全然不知自己被人吃干抹尽,这样可怜的模样,花解语轻轻笑出声,埋首在纤细的脖颈间,语气悠长,“小兔子,你可要听话。” 花解语从来不知道,男女之间还能如此欢愉,不知是因对方是靳菟苧,还是因为这是他的第一次,但花解语很是清楚,对于靳菟苧,他不会放手的。 便是去往无边地狱,他也要拉着靳菟苧和他一起去。 “靳菟苧,我重新回答你,我不是你的人,你是我的。” 贝齿轻咬,直到身下的人儿下意识躲避,花解语才闷声笑着轻抚。 从半红小镇到住进将军府的第一个夜晚,靳菟苧在阁楼,她的闺房之中,询问花解语: “花解语,你算是我的人吗?” 当时花解语并未回答,只含糊道,“我是郡主带回来的。” 而今,花解语却单方面改了回答。 ------------ 第一百二十章 云烟一付 “我的小兔子。” 狭长的丹凤眼中,深沉的浓黑无一人敢深探,大手亲昵的将薄被中的人儿抱起,越过一地合欢过后的凌乱,花解语从偏门将靳菟苧带到热气腾腾的浴房。 累惨的靳菟苧丝毫没有知觉,被放进宽大的浴桶之中便软趴趴地往下滑。花解语脱下衣袍跨进热水里,快速将死鱼一样的靳菟苧捞起来,看着他的杰作,嘴角的笑意一直没有消散下去。 京城的城郊外,秋虫鸣叫,白衣踩着夜的清寒回到小院。 古树下,藏叫来十一,“小主子……多久了?” 整个院落,唯有花解语与靳菟苧所在的那一间房燃起了蜡烛,小径上抬水的痕迹明显不是一道,藏自然明白小主子在做什么。 十一回望了一眼黑夜中微有亮光的房间,见藏绷着脸,含蓄道,“也就换了两遍热水。” 初尝情事之人守不住可以理解,怕的是晌欢的上瘾作用,毕竟服用下晌欢的是小主子。 手指轻扣石桌,藏起身往窗边去,十一大致也明了小主子这样缠欢不好,能有藏前去阻止,这样也好。 水声击打的清响在逼仄的小间内十分清晰,藏的步子也就止于门外,内里的声响即刻停止,藏平淡道: “小主子莫不是真想收尸?” 鉴于傍晚时候,藏的告诫无用,这一次,藏说完了也不离开,背过身就站在门口。 内里的水声哗啦,随意披上衣袍的花解语将靳菟苧打理好,抱回换了干净被褥的榻上,掖好被角之后,一边慢条斯理系衣带一边走向门口。 错身时,花解语道,“换做是其他人,早就成为聋哑之人了。” 藏抬脚跟上,对于花解语的狠话一点都不在意,倒是暗处的十一更是往黑暗中去了些。 依旧是在古树下,琼白月光映照着藏拿出的小巧精致瓷瓶,花解语把玩纯黑药瓶,轻轻摇晃,能听内里只有一颗药丸。 “可有后患?” “有,服用之人不可再生育。” 云淡风轻的花解语瞬间僵了,手中的药瓶松了又紧,语气也严肃了几分,“妄想诓我,藏这药是给剑客光所研制的,怎么可能会有如此损伤的副作用?” “我与光这么多年来,并无一子。” 藏的话将花解语最后的一点侥幸消除,要放弃吗? 为了靳菟苧,他多次更改自己的计划。即便在欲海沉沦,药性解除后他安然的收下一切,对于靳菟苧的安排也在极致巅峰几度谋划。 南红国他要,大将军他也要打败,而靳菟苧,更是他的囊中之物。只要一切按照他重新规划的行进,所有的,都会一一实现。 纵然千般谋划,却不曾想会加上如此一条代价。 如今的花解语对于“不可生育”的了解不够深彻,他从未想过要将一女子毫无缘由的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为了靳菟苧破例到这个份上已经是奇幻般的变化,至于子嗣……他从未思考过。 也不是不可舍弃的……是吧?他以后对靳菟苧好点,应该能弥补的吧……若是靳菟苧喜欢小孩子,他们也可以抱养的…… 一想到这些,花解语就莫名心慌。说实话,这与往日的他完全不一样,他可是能装的面上一团和气,反手就插刀的那种,只是靳菟苧,他舍不得。 然而再舍不得,他仍然没有放下手中的黑色药瓶,心中的不舍到底抵不过身体下意识的决定。他不会知道,此刻他的脸有多么苍白,让身旁的藏脸色变了又变。 是不是姓韩的都是这样,永远将权势放在首位? 藏无声叹息,终究是说了实话: “我给此药起名为云烟一付,喝下药丸之人,沉睡五个时辰,修复身上所有印记。醒来,便可忘却刻骨铭心的鱼水之欢,在梦中将所有的云烟付之东流,便是再相见,也不会对有过亲密接触之人留有印象。” “至于副作用,若是遭受到难以接受的事情,或是万般剧痛,便有可能于混乱之中回忆起被抹去的点点滴滴。若是抹去的为欢愉,无大碍,若抹去的是黑色阴影,就怕人在奔溃之际,心理受不住。” 月光下,花解语抬头对上藏的目光,“那……不可生育,是……假的?” “是。” 得藏的肯定回答,花解语一时不知心中是何滋味。若是不是如此,他大概还是会将此药喂给靳菟苧…… 将花解语的表情一一收在眼底,藏的试探已经明了,小主子还是和他的父亲一样呐! “这个,你拿着。”藏从袖中拿出一方药膏,这药是他行到半路又折返回去拿的,如今看来,这药还是拿对了,希望能让小姑娘好受些。 “女子的那处极为稚嫩,需得细心呵护,此药用于那处,可缓解疼痛加快修复。”说着,藏不放心地瞟了一眼研究药膏的花解语,“若是你不方便上药,可唤侍女来。” 什么叫不方便上药? 花解语虎着脸对上一脸严肃的藏,想起那处,气势渐渐弱了下来。 “你若是心疼人,莫要索要无度。” 明明两人讨论的是羞红了女儿家脸颊的私密事儿,藏却正经非常,一点反应都没有,仿佛在讨论今日的天气一般。 藏的敲打,加上花解语回想自己今日确实太过,他昂着头将黑色药瓶和药膏都收好,转身回了房间。 幽静的夜里凉意慢慢笼罩大地,古树下的藏靠坐在长椅上,平淡的目光在寥寥星子间逡巡。万千星子各有其运行的轨迹,有的是十年一循环往复,有的却要百年甚至更久才能再次回到今夜的位置,而这一切,是有强大的神秘力量指引,无人能改变。 星子如此,人是否也是? 不得其解,不若顺应之,尽心而为罢了。 望了一眼已经熄灭烛火的房间,藏起身轻拍衣袖,缓步走出小院,身影与深沉夜色融为一体。 天明,晨光透过窗扉撒在房内一块块石砖上。 轻纱外,有如玉公子手执毛笔在宣纸上挥毫泼墨,听到些微响动,大手旋即放下笔杆,挑开轻纱,往榻间靠近。 “你醒了?” 惺忪睁开双眼,靳菟苧先是觉得全身疲惫不堪,脑袋也昏昏沉沉的,她甚至不能分辨自己身在何方,只凭着本能想要坐起身来。 “小心些。”花解语体贴地将人扶起,在靳菟苧身后垫了软枕,“可有哪里不适?” 意识一点点回笼,靳菟苧看着眼前的韩公子,慢慢回忆起,她被一名暗卫请来见韩公子,到达地方之后……之后,为何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我怎么了?”开口,嗓音嘶哑带着一些撕裂的痛,花解语端过一旁备好的温茶,“喝口热茶。” 茶中带有药,入喉很是温和,靳菟苧只当自己是口渴所致。 她想要下榻来,却觉得浑身无力,“发生了何事?” “靳姑娘,对不住。”花解语再次倒好一杯热茶放在榻边,愧疚万分道,“小院设有针对不速之客的迷药,不想误伤了你,害得姑娘昏迷至今才醒来,实在是对不住。” “韩某自知对不住您,甘愿为姑娘做任何事情,只希望求得姑娘的原谅。” “迷药……” 靳菟苧完全回想不起任何,手指尖的晨光带着凉意,一觉醒来,从正午变为清晨,她还是有些不能适应。 掀开薄被,靳菟苧想要下榻,却觉得浑身使不出一丁点力气,若不是花解语手疾眼快,她就栽倒下去了。 “当心!你要做什么,告与我便是。” “为何我一点力气都没有?” “这……对不住,都是韩某的错。” 这迷药的后劲怎如此之大?看来韩公子果然不是简单之人。 靳菟苧不由打量起周遭,很是清雅的房间,空气中有淡淡的墨香。外间传来很轻的脚步声,食物的香味飘进来,靳菟苧才恍然自己好饿。 “等我。”花解语轻拍薄被,转身去到隔间外,先是端了一碗清粥进来,“你昏睡过久,用些清淡之食。” 木碗之中,软糯的小米粥温度正好,花解语舀了一勺清粥滑了滑勺子背面的粥水,正要递与靳菟苧,靳菟苧自己接过碗勺,“多谢。” 晨光之中,安静喝粥的靳菟苧很是乖巧,花解语浅笑着。他在意识道自己刚刚是想要亲自喂靳菟苧喝粥的时候,第一次不是惊讶,不是恼怒,反而有一种理所应当的自得。靳菟苧都是他的了,他乐意对她好,有什么不对? “好好喝粥。” 小木勺往樱唇送去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靳菟苧实在喝不下,“可否加些糖?” 花解语像是长辈一样,很是严厉地摇头,“不行。靳菟苧,嗜甜要有度。听话,喝完粥了给你吃甜点。” 他叫她名字的时候,靳菟苧恍然想到了阿语,阿语也是这样,每次拒绝她、给她讲道理都是叫她的全名。不过,看在甜点的份上,剩下的半碗清粥也不是喝不下。 她也不用勺子了,对着木碗小口小口地将清粥解决掉,空碗给花解语看的时候,像是在邀宠讨糖果的小孩子。 “呶——” 一块喷香精致的花瓣糕点放在木盘之中被花解语送到她的面前,她有一瞬间的错愕,“怎……怎么只有一块?” 这么大的木盘之中,就孤零零地放了一块糕点?靳菟苧不满。 “甜食吃多了不易消化,待你恢复了,这甜食也需要控制。” 一觉醒来,韩公子怎么对她格外上心,靳菟苧咬下一口甜点,错过了上方花解语眼中的深沉。 ------------ 第一百二十一章 安心交易 用了早膳,靳菟苧便想去到外间透气,主要是因为和外男共处一室,她觉得有些难为情。 “我扶你。” “不用……”靳菟苧是想拒绝的,却感觉全身无力气,只好借助花解语当人形支柱,“夫子的迷药,都能药晕十匹烈马了。” 自知理亏,花解语笑笑,细心扶着她在古树下的长椅坐好。 郊外空气清新,早上的鸟儿在林间啾鸣,肥胖的草叶身躯上盛着晶莹的晨露,穿过长椅的指尖轻轻碰触,晶莹便转移到粉白指腹。 花解语将叠得整齐的素白薄毯放在一旁,袅袅茶香萦绕,他将其中一杯往靳菟苧方向挪了点,靳菟苧道谢后轻抿一口,是与拾荒小店里一样的茶水,很是醇香。 “夫子……”虽然她接下来的话可能会有点煞风景,但是未能得到准信,靳菟苧的心就一直在悬着,“夫子,昨日请学子过来,是……是做好决定了吗?” 她问的自然是九家店铺与协助离开的交易。 说实话,靳菟苧本来以为韩公子没有多少本钱,或者说是急需用银两的。拾荒小院内的暗道,与长街相隔几个街区的平民住所,京郊外这处典雅的小院,还有武艺高超的暗卫,无不让靳菟苧明白,韩公子非她所想的那般简单,这点小钱,根本就不足以让韩公子心动。 指腹轻绕衣带,靳菟苧已经做好听到韩公子拒绝自己的话了,清风中,他肩膀上的发丝微扬,靳菟苧的心也跟着漂浮,只听: “可以。” “可以?” 指尖被丝带绊住,靳菟苧也差点没反应过来,湿漉漉的桃花眼锁住花解语,“真的?你、你愿意冒险帮助我?” 轻笑,“我也不是白忙活,你不给我酬劳了吗,公平交易。” 话虽如此,对于韩公子而言,这实在是一场费力不讨好的交易,那点子银两对他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靳菟苧想不通。 靳菟苧瓷白的小脸在微凉日光下恍惚,明白她心中的顾虑,花解语叹口气,真诚的语气反而让靳菟苧无地可容。 “我早就说过,把你当作好友,朋友有难,怎能不鼎力相助?” 他起身,在长椅下方更靠近她处坐下,“这些日子你就开始准备行李,最多不过十日,只要安排就绪,时机妥当,便是离京之日。” 和上一次自己一人思前想后、殚精竭虑的谋划不一样,因为有面前之人的承诺,靳菟苧突然有了些底气。 “谢夫子!”千言只化为这一句,更多了的靳菟苧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斟酌道,“若是夫子不嫌弃,学子手中还有些各大商铺的人脉名单,稍作整理之后,可为夫子所用。” “那就谢过学子了。” 单方面的交易并不能够达到想要的结果,双方都得有付出和收获,这样的交易才能圆满,最重要的是让人心安。若是这样的平衡被打破,一方付出过多,便会有诈骗、次货、别有用心之嫌疑,反之亦然。花解语深谙此道,即便靳菟苧再次加上的筹码于他来说连鸡肋都算不上,为了让靳菟苧在这场交易之中心安,不觉得自己亏欠了他,他也就顺势推舟应下。 如此,靳菟苧才稍觉心安。她瞧见花解语从长椅后面端出下了一半的棋局,其上的黑子将大半白子包围,成败已成定局,“这白子……已无出路。” “虽说是七日夫子,我便再教你一道理。” 大手一挥,满盘棋子错乱,被重重包围的黑子反而将白子挤至边缘,局势瞬间翻转。 “看似无路可逃,实则处处是生机。人的眼界心思智谋,就像我手中的棋子一般,被困在小小的棋盘之上。前方无路,多是因为心中无路,世上的人那么多,转机四处皆有,端看你如何引诱触发。跳出自身限制,才能有大千世界。” 被挤压在棋盘边缘的白子,不过几个回合,便再次翻转局势,靳菟苧仿佛看了一场轰轰烈烈、翻云覆雨的漫天厮杀,又恍然衍生出沧海桑田,世事无常之感。而那轻捏棋子的玉手,在日光下,如掌握着天地运行,让风起云涌,万千归一的所在。 “夫子,言深意重,学子受教了。” 淡然一笑的花解语,其下是无边奔涌的贪婪与算计,所有的一切尽在他手,且看接下来的交锋,能否一举击败大将军! “拙见罢了,当作笑语听过便是。”花解语向她发出邀请,“可要对弈一局?” “不、不了。学子棋艺着实拿不出手,不好在夫子面前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此话靳菟苧并没有谦逊,只几子而已,花解语便能够改天换地,靳菟苧那点皮毛,如何敢上前献丑? 于是,一人自攻自守,一人在长椅上看云听风,偶尔提及些不着边际的细琐,倒也和睦。 斑驳树影在靳菟苧的衣襟上摇曳一片,袅袅茶香消散于空中。花解语放下手中的棋子,长椅上的靳菟苧已然睡着,大手拿过旁边的薄毯盖在树下小人身上,转而游曳到瓷白之上的那一抹樱粉,轻笑与蜻蜓点水的相碰一触即离,花解语起身进了小屋,整个小院寂静一片。 墙头的十四已然惊到合不拢下巴,刚刚那个人畜无害,温柔正义,道貌岸然的谦谦君子是他家的小主子呀!长椅之上的那位不是草包,是让人迷失心智的狐狸精吧,不,狐狸精也不勾不走小主子的魂,怕是生来克小主子的! 十四见过小主子对凤梓桑好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可就是再好,小主子从来没有这般……这般和颜悦色,温润如玉,美好的像是雪山蕴育出的无暇白玉!他的小主子应该是斜眼看人人不知,三分傲气藏不住,七分狠辣隐无形的呀。 小主子自恃无人能在棋盘上与之一搏,也只有在威逼利诱之下,小主子才与凤梓桑下棋,招招不留余地,一盏茶能虐凤梓桑两三次。可是,刚刚他却主动提出要与靳菟苧下棋?这点冲击还没有过去,十四何曾见过小主子如此有耐性,能不急不徐,极尽详能地与人闲聊?最大的暴击便是,小主子竟然体贴入微到细心给人盖上薄被! 连续暴击,十四挺不住,没眼看了,翻身下墙头去到外间的树干上长吁短叹。 小屋内,玉手将窗扉半开,透过这方日光,花解语便能瞧见外间长椅上他的小兔子,坐在主位之上,开口,冷冽席面而来,“先汇报昨日金秋盛典的结果。” “是。” 下方,藏在次位静坐,十一行礼恭敬回道,“昨夜,南红金秋盛典最终闭幕,丞相之女柳卿栌拔得魁首,南红皇上和皇后亲自赐九和使称号。” “据内线传报,之前猎场上皇上尤为看重宠溺的少年乃是天子遗落民间之子,南红皇后利用沉冤昭雪的新宠近身侍女设计陷害,使少年名声损毁,皇上中招,未能在金秋盛典之上恢复其身份。而关于大皇子与柳卿栌的婚事,已然被全京城的人们看好,最迟不过三天,婚诏便会下达。” 看来,太子之位非大皇子莫属,皇上轻易便被皇后蒙蔽,也是个不能成大事的,花解语根本未把他放在眼里,直言,“大将军可有行动?” “大将军一切照旧,并未有异常。” 剑眉微微蹙起。定是有防备的,只是大将军深不可测,锋芒尽藏,这其中怎可能会没有大将军的手笔?摘得越干净,越是有嫌疑,越是没有作为,暗处的汹涌愈加激烈,且看交锋的那一日,谁人更高一筹。 嗜血的因子隐隐咆哮,花解语听完十一关于京中兵马的安排,眼底的疯狂让人胆颤,将这一切收于眼底的藏淡漠出声,“既小主子人手有余,藏想借小主子之力寻一故人下落?” 故人?应是南红国人,有趣。 “何人?” 从花解语记事起,藏的心中除了了宫主,便是剑客光。来到南红之后,先是去见故人,如今又要寻故人踪迹,花解语询问,“可是当日,友人未曾赴约?” 藏摇了摇头,想起那日的友人,本就没有笑意的脸容更加冷淡。此去经年,昔日就不曾算上是友人,不过因恰巧共经生死,看过几番世态炎凉,托旧珠传信一试,本也没有抱期望那人能来,却还是如约而至,分毫不差。 十几年的光影将藏磋磨的脱胎换骨,从不知天高地厚,人间疾苦的暗卫一步步变为自由来去的剑客,而那人依旧是当年那般沉默寡言,深不可测。 见面的那一刻,藏才恍然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不对盘的故人见了也索然无味,那人一样,扫兴直言,“韩宫秋呢?” 宫主啊,宫主在玄月的宫殿日夜思念微生皇后。一抔黄土归天地的微生皇后可否知晓,在南红大地上,他见着了故人? 思及此,他想起当年微生皇后抱憾的那个约定,询问无果之后,他才想借小主子的人手,探寻故人踪迹。 “托小主子寻一位女子,估摸着,已过花信年华,为半老徐娘也。京中西街四区之人,略懂武,生性爽朗乐结好友,人却是温温婉婉的。” “女子?”花解语更是惊讶。 藏将画像拿出,展于书案之上,“这是她十几年前的模样,女子名唤言念。” 心中隐隐有些引头,花解语立于书案前,画中女子,温婉明媚,手执长鞭,增添些许飒爽。虽容颜有些改变,花解语一眼认出,这不是靳菟苧的母亲吗? ------------ 第一百二十二章 陈年旧约 金秋盛典的最后一日,枕星阁上空绽放白日烟火将整个京城都笼罩在璀璨之下,万民振奋激动,簇拥在鲛人泪珠镶嵌的百年楼阁之中,只为见证今届精彩绝伦的最终比试。 而在人迹罕至的废旧城区,一身白衣的藏于未时整等到了便装前来的友人。 烈日下,旧景不在,旧人也不再是当年的模样,前来之人直言,“韩宫秋呢?” “是我传的珠子,大将军竟能准时赴约,原是挂念宫主。” 黑袍在强烈的日光下随着人的气势徒然生出些许冷意,所期待之人未来,大将军把黑色珠子抛在藏的脚下,“总归少不了姓韩的手笔。不管是韩宫秋或是他乳臭未干的小儿,哼……且等着吧。” 大将军果然已经察觉到小主子的异常。藏知晓小主子心性高傲,一般的人根本就看不上,只有对于南红战神一样存在的大将军才能有所征服感,想要与之对斗。只是小主子还是过于年少,不知人的心灵都必须刻上一个‘惧’字,才能在面对人生所有的考验之时,做到进退有止,游刃有余,深谋远虑。 既大将军已然有了防备,小主子与大将军的这一战,藏还未听见万人战场之上的鼓声,便已经断定了小主子的失败。他倒也不打算出手干涉,就让小主子吃下败仗,好好感受失败的滋味,学着心存敬畏也好。 捡起地上的黑珠,藏心中对于岁月流逝,昔日辉煌的念惜渐渐消散,他与眼前之人呀,便是当年最为和睦的时候,也是不对盘的。 他果然是老了。重回旧地,竟然忘了大将军从来都是不屑与之同行的,江湖朝堂传遍的赫赫有名的月下六客,也不过是世人为他们杜撰出来的罢了。这人何时心软念旧过?与宫主比起来,大将军的心狠毒辣有过之而不及。 昔年,此处为微生皇后兴起开的一家酒楼,客源滚滚,广结天下好友,而今却荒凉到无人踪迹。在这块土地之上,月下六客共饮烈酒与人夜论江湖事,揭开尘封了千百年传说的面纱,将过往的传奇一点点展露在阳光之下。一路行来,有人离开又归来,有人加入后再也未能走出,而有的人,在月光下许下沉重的诺言,本以为不过是百日的分离,不想那一声再会,却成为天人永隔,此生的最后一句誓言。 想起抱憾的微生皇后,藏叫住了前方离开的大将军,“且慢……大将军可有言念的下落?” 明明没有风,黑袍随着大将军的转身咧咧作响,平静之下的波涛汹涌无一人能知,“言、念?” 藏微微怔了一下。 也是,大将军从来不关注其他人,一心只为正事,除了会给微生皇后和宫主几分薄面,其他几人连搭理一下都不,他怎么可能会注意到没有一点天人之姿或是一技之长的言念呢? “就是那个咋咋呼呼,没多少本领还总爱出头,为人打抱不平的女子,她长得温温婉婉,说话也是细声慢语……” “未曾。” 直接打断了藏的话,大将军转身离去。 这一场相隔了十几年的旧友相见,两人说过的话不过两三句,连一盏茶的时间也没有。 大将军对于言念的反应,藏丝毫不觉意外。只是因为言念和大将军同为南红之人,藏想着可能会有接触这才询问,可惜了。 那个时候,玄月国内大乱,急需宫主回朝稳住大局,微生皇后本想带着言念一起去往玄月共赏漫天大雪,饮世间最烈的酒,言念却因为江湖恩怨不可出南红之境。两人约定,待解决玄月内患,微生皇后便赶回南红接言念,一路为之保驾护航去往玄月游历。不想,此一去,再未归来。 那个一根筋的女孩,会不会因这一约定,一直在等待着? 会的。 藏无比确定。他走遍京城大大小小的长街短巷,南红的快速成长将城楼玉宇都一一变了模样,就连脚下铺路的砖石也不是当年的那些,故人旧居早已经变为一处水塘,当年推杯换盏之间,扬言也要干出一番大事业的人怎么也寻不到一丝踪迹。 向来不喜人潮,为了寻人,藏甚至挤进枕星阁一一去寻旧人。人人喝彩为万千星子之下美人的倾城一舞,阑珊间,他抬头望向高台之上,那一抹翩若惊鸿的身影与当年微生皇后所创的破甲长鞭如此相像,他不由看痴,在枕星阁中独自灌酒。 一个大活人,怎会连一点消息都问不到? 没办法,藏只好求助于小主子。 书房内,听到言念的名字,花解语下意识透过半开窗扉看一眼树下入眠的靳菟苧,见人安好,这才开口,“藏与这位女子,是何关系?” “相识而已。” 确实是如此。只那段日子,这个明媚的少女与微生皇后之间情如姐妹,一起开怀大笑。去到玄月之后,微生皇后几番做好准备前来赴约却被打断,他能够想到微生皇后的死讯传遍大地的时候,言念该多么痛心…… “藏是想要与人叙旧,还是别有私仇?” 撇一眼,藏道,“怎么,小主子也对我的私事感兴趣?” “只奇怪而已,毕竟除了光,也不见你对他人上心。” “仅是相识,不过她与小主子的母后却是至交,劳小主子多派些人手。” “嗯……” 商议过后,藏挥挥衣袖从暗道离开,花解语抬步到小院之中,于长椅下方,细细描摹树下女子的眉眼。 靳菟苧,原来我们的母亲是至交。 若是母后没有离开人世,一切如姨母所言的那样,喜爱游历的母亲带着姨母和他开启旅程。有一日他们来到了南红国,言念领着小靳菟苧前来相会,他与小靳菟苧会不会这样相遇? 原来,我们之间还有如此羁绊。 指腹不自觉下沉点在了圆润的鼻头之上,潋滟桃花眼倏然睁开,斑驳树影之中,如玉公子浅笑着移开手指,“赶走了一只小飞虫,不想却惊醒你,对不住。” 摇摇头,一觉醒来身体很是轻盈,如小猫一样,靳菟苧伸了个拦腰,抬头望了望高悬的日头,“该用膳了。” “回拾荒小店?” “在这儿好吗?这里天高地阔,鸟语花香,很是惬意。” “好。” 花解语笑着应下,袖中的指腹轻轻摩挲,似还留有那一瞬的触感。淡雅的举止之下,是靳菟苧独享的一份温柔,而其中的代价,只有未来的漫长时光才能知晓。 靳菟苧十分喜爱京郊之外的小院,直到晚间,花解语才与她一同坐上马车,走过暗道回到了拾荒小店后院的那间书房。过程之中,靳菟苧依旧是蒙着眼睛的,这一点,她很是尊重花解语,毕竟暗道很是重要,关键时刻,可换取生机。 书房内,花解语将皱巴巴的纸团同店铺的地契一同放进木盒之中,门外,靳菟苧探头进来,“夫子,学生告退,明日准时过来。” 将木盒收进书案下方暗槽,“等等,我送你。” 花解语迈步过来,月光下如天上的仙人,靳菟苧心中暗暗羡慕起当日的那位艳丽姑娘。 “倒也般配。” “什么?”靳菟苧是在说他吗?花解语笑弯了丹凤眼。 “啊……”意识到自己说出了口,靳菟苧捂住自己的唇,摇摇头,“夫子今后定会是有福之人。” “靳菟苧,不能因为我答应帮你,你便开始对我讲好话讨开心了。” “不不,学子希望夫子今后能够将铺子开满全南红,成为南红国第一首富,再与心爱之人和和美美!” “那你呢?” “我?我自然是顺利离开京城,与母亲在山间搭房小木屋,就像夫子那处小院一般,每日看云赏日,悠哉偷闲便很是满足。” “没志气。” 靳菟苧笑。她求的不多,只要所念之人在身旁过的舒心便好,其他的,京中的繁华她一一看过,也没什么遗憾,人各有志,她不热衷高山上的风景罢了。 将军府门前,两人告别,直到靳菟苧的身影被大门阻隔,花解语才转身离开。 次日清晨,靳菟苧用过早膳后正欲出门,一旁的侍女上前叮嘱,“郡主切记,不可再夜不归宿,老夫人那边可是派人前来传话过的。” “知晓。” 自从金秋盛典失利之后,老夫人对于靳菟苧完全不加管制,就连大将军那边也未曾传过话。靳菟苧想,她早出晚归,一心在外消沉的模样应该能够迷惑老夫人的,至于大将军……靳菟苧不敢深思。 下阁楼的时候,靳菟苧本是随意一瞥,小楼外的古树下,一身军装的霍寅客在外站立,靳菟苧不由停下脚步。 隔着远远的距离,靳菟苧看不清霍寅客的身形,不知他可否消瘦。昨夜,听侍女汇报完这几日京中大事,她已经知晓了霍寅客与郭谨偈的婚事,那一刻,她只有如释重负。 小时候一起长大的玩伴中,柳卿栌终于飞上枝头,成为南红让所有人仰望敬佩的九和使,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也只离柳卿栌一步之遥;霍寅客在军中逐渐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人人称他一声‘小霍公子’,言他是南红将来的大将军。他不仅仅走在实现战神的路上,也能完成霍母当年的愿望,寻得一心人,结永世之好。 而她,在成长的过程,一路丢下捡起大大小小的包袱,如今也能分辨出哪些是无用该丢下的,哪些是要紧紧抓在手中不放松的。 小时候的童言童语,原来都在一点点的实现。 ------------ 第一百二十三章 心头病患 淡淡收回视线,靳菟苧对身旁侍女吩咐道,“若是一盏茶之后,小霍公子还未曾离开,便着人前去劝说。” “是。”侍女应声。 靳菟苧转过身,绕道从阁楼后门离去,至于阁楼外古树下的霍寅客将会等到几时,靳菟苧已经不再去想了。 京城中,有关金秋盛典的余热不减,百姓津津乐道的除了柳卿栌获得今届九和使,与大皇子佳期将近之外,便是小霍公子和太傅之女郭谨偈惊天动地的婚事。 这一对佳人,小霍公子为南红国将来的大将军,郭谨偈乃是京城之中数一数二的才女,加之郭谨偈天性妩媚,自带风情,却又是刚硬果敢之人,如此良配,令人叫好。更还有郭谨偈亲自求到皇后娘娘跟前,让皇上和皇后娘娘都为二人赐婚,如此殊荣,南红史上第一人,无数男子都暗暗羡慕霍寅客,能得如此佳人。 最让这场婚事声势浩大的,便是太傅府连着三天大摆宴席,请京中百姓前去讨个喜庆。很快,就连街头巷尾的三岁小娃在听到小霍公子的时候,也能牙牙道出一个‘喜’字,惹得大人们哈哈大笑。 笑声中,面戴薄纱的靳菟苧打长街走过,听见人们的打趣,坦荡轻笑,她是真的已经放下,出于友人之心,她祝愿霍寅客能好。 被堂倌热情迎入拾荒小店,靳菟苧不着声色的去到后院书房,轻推房门,透过窗口照进来的晨光下,如玉公子手执毛笔从书案上移开视线看,他向门口取下面纱的靳菟苧,温声: “早,来了。” “夫子,早。” 在加长书案下方坐下,靳菟苧苦大仇深地拍了下案上的算数书,“夫子尽取笑我!” 花解语承认,看靳菟苧被算术题为难到伏案发愁的憋屈模样,很是想笑。他收敛了些逐渐涌上来的笑意,“还有几日,不收银两教你经营之法,你却不领情,诶……” “夫子您还是别憋笑了!”几日相处下来,靳菟苧倒也放开了些,“此生再不习算数了。” “真的?你不要的话,我可都拿走了?” 大手将那几本书册拿起,花解语一本本地将书皮露出,“可惜,可惜,好心给某人解闷消磨时间的。” 最上面的算数书之下,是一册册女儿家都十分感兴趣的话本子,靳菟苧鼓起脸颊,小手一下子将书册全部按下,“不不,还是夫子想的周到,菟苧谢过夫子的一片心意。” 丹凤眼中满是笑意,若不是还有许多事情需得他亲自去安排,花解语定会再逗弄几番靳菟苧。 “需要什么便和下人讲,若是闷了,可唤人来给你讲故事。” 靳菟苧故意道,“讲书法大师的信件之事?” 花解语暗骂:白眼狼!罢,反正靳菟苧已经是他的人了,以后定要她记住他全部的好,再也挑不出任何一点问题。 忍住想要捏上靳菟苧鼻尖的大手,花解语起身往外走,“这个故事没有,新请来的老者对于玄月国的风土人情很是了解,若是有兴趣,可听一听。” 夫子待她如此之好,靳菟苧一时为自己刚刚的调侃感到一丝羞愧,她点头应下,话语中带着甜。 如此过了三四日,在外人眼中,郡主靳菟苧自金秋盛典之后便消沉再无外出。将军府里的人也只知靳菟苧这小半个月以来,每日都去往拾荒小店,直到晚间才归来。 期间,靳菟苧去到靳老夫人院中请安,赠老夫人一柄双面宫阙湘妃竹红石团扇,老夫人第一次当场收下,拿在手中轻摇,并且宽慰靳菟苧: “三丫头可知,人生在世,起起伏伏乃是常态,跌入大坑一时受不住是情有可原的。倒也不必急于爬出坑底,稍作休息,与内心对话,整顿好之后再次出发,这才是我将军府好儿女们勇往直前的气概。” “孙女谨记祖母教诲。孙女这几日在小店听说书人讲古玩趣事,观陈年旧物,心中的难挨慢慢沉淀,对于虚名,已经堪破,祖母不必忧心。” “如此便好。需记得不可再夜不归宿,其他的,祖母不多拘束于你。待到下月祖母大寿,届时可要陪在我这位老古董身边盛装出席。” 小手指控制不住地发抖,靳菟苧咽下心中百般滋味,虔诚道,“谢祖母。” 岁月无情之中最是有情。 经历了东苑失火之后,祖母真的是一夜苍老,却也慢慢温和起来。褪去那些偏激的蒙蔽,祖母对于靳菟苧也更加亲和,这是祖母第一次直言,要靳菟苧在寿宴上出席。 她明白祖母的一番良苦用心。祖母既告诫她不可过于沉溺低迷的哀伤之中,也给足她时间来修复心中的创伤,更是为她重出京圈出谋划策,借用老人家的寿宴帮助于她。这份恩情,靳菟苧无以回报。 是以,在拾荒小店内,靳菟苧不再听老者讲玄月的风土人情,转而去到工具房中,准备自己做一份礼物送给祖母,虽然祖母的寿宴她不可能参加了,这份心意还是要送的。 “你要自己做?” 花解语大为惊讶,他还记得在乌衣巷靳老爷家中,靳菟苧连简单的竹蜻蜓都做不好,他十分怀疑靳菟苧是太闲了。 靳菟苧有些犹豫,咬咬牙,还是上了。 其成果是忙活了一整天,除了不堪入目的破碎木削外,还有靳菟苧被划伤的手指。 夜晚,花解语送靳菟苧回将军府,一路上,他的视线总是移到靳菟苧受伤的手指上,丹凤眼之中的神色,靳菟苧看不透。 是心疼吧,却也没有如此温柔,说是嫌弃吧,倒又夹杂着一丝狠意,靳菟苧尴尬地缩了缩。 终于,还是开口打断莫名的目光,“夫、夫子,无大碍的,不过破了点皮,几日便好。” 花解语冷冷地瞥一眼靳菟苧澄澈无辜的水眸,开口,“到了,回去吧。” 道别之后,靳菟苧抬脚回将军府,她身后的花解语,眼中幽深一片。 他也说不清楚,明明只是一个小伤口,花解语就是莫名不爽。靳菟苧不该受到一点伤害的,靳菟苧更不该因为其他人而如此折腾,仿佛靳菟苧就是他的,这一小小伤口,让他受到了巨大损失一般。 他不知道的是,这是一种病,一种因靳菟苧而滋生且正在逐渐野蛮生长在花解语心头的病,一种刻在骨子里、由骨血遗传下来的偏执占有欲,一旦开启,再无回头。 入秋的清晨凉意入骨,靳菟苧不由加了一件薄衣,目光触及架子床下方的软榻,一声‘阿语’从樱粉之中呢喃而出。 下阁楼时,靳菟苧对侍女吩咐到,“若是花解语回来了,告诉她可去拾荒小店寻我。” “是。” 据侍女汇报,花解语在白日回来过,交代告诉靳菟苧这几日她在外间游玩,不必担忧,再过几日便会回来,靳菟苧对此很是不满。 如此仓惶的安排,实在是因为花解语分身乏术,他终究不可能将自己一分为二,一个扮演韩公子,一个扮演女装花解语。若是花解语久久不出现,不说大将军会起疑心,仅几次靳菟苧下意识冒出‘阿语’二字,花解语竟然会感到不安。 他越发意识到,自己在靳菟苧面前伪装太多,今后若是揭穿,靳菟苧说不得会与他翻脸。这只小兔子,对于感情很是敏感,特别是她一心真诚对待女装花解语,若是知晓自己被骗,花解语无法想象兔子会不会跳墙。 他的小兔子只需要每天乖乖地呆在他的身边便好,这一想法,愈渐浓烈,且他也是这么一步步谋划部署的。 丝毫不知在劫难逃的兔子,还一心挂念着她的阿语。嘱咐好侍女一定要让花解语留下,靳菟苧才拢了下衣衫往阁楼外走。 只一眼,外间的古树下,那人的身影依旧在,绣花鞋调转方向,去往阁楼后门。 长街上行人较少,才走出将军府,靳菟苧正欲拿出袖中的面纱带上,只见一高大身影从石狮子后面走出。 面前之人,消瘦了,脸颊上的颧骨愈发突出,下巴上的青须添加些许沧桑之感,实在是与京中热议的大喜之人不符。 僵硬中,靳菟苧涩涩开口,“恭喜。” 对面的霍寅客低下头,似笑非笑,“何喜?” 靳菟苧不是木头,这一个月来霍寅客的反常,她最开始不解纳闷,到现在却也渐渐有些明朗。明白之后,心中只有怅然。 幼时那份纯真的情谊,只怪它产生的不是时候。在霍寅客最不适合的年纪,靳菟苧一心扑上去,一次次被伤的体无完肤,无数次暗自舔舐伤口,多年来她对这份不和时宜的情愫的勇气、坚持、热恋一一退却,如今有的,更多是友情,陪伴之情,珍惜之情。 就像是戏台上的名角,她方唱罢,他才登场,彼此最美好的时候,总也见不着。 霍寅客的后知后觉,靳菟苧不知其深浅,仍以往日的目光来看待。小霍公子呀,应该是被郭谨偈的狂热吓到不适应,才会误以为自己应该是对一起长大的靳菟苧更加有感觉。 靳菟苧想:她的小老虎呀,于男女之事上正在开窍,却还是弄错了方向。如此就需要她来狠心斩断这些多余的缠枝,就当是在她离开京城之前,为小老虎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迎着霍寅客哀哀的目光,靳菟苧一一吐字,“恭喜小霍公子,喜得良人。这一声祝福,发自内心,霍寅客,靳菟苧真心祝福你与郭谨偈,白头偕老。” ------------ 第一百二十四章 各自安好 霍寅客的下颌线紧绷,眼中的光明明灭灭,他微微张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长街上有早起的行人,偶向将军府门口站立的两人投来目光,靳菟苧怕被人认出,将面纱戴上。她不欲与霍寅客过多待在一起,便长话短说: “霍寅客,你不该再这样。郭谨偈是个明白人,能文会武,你与她在一起,再适合不过。我不知你心中对我是何种情愫,只十多年来的相伴,也仅仅是友人之情,可懂?” 她是真的开看了。那些在掌中抓不住的,咯手难受的,便松开随风消散吧,只需留下那些细腻温柔掌心的。 即便长大后,柳卿栌几次利用靳菟苧,甚至恶言相向,靳菟苧恨到骨子里的时候从未有过疯狂的想法。她还是记得,小柳卿第一次与人撕破脸皮打架,为的是小靳菟苧。 那么多的长街,都留有靳菟苧和霍寅客的脚印。他们在密林中相互依偎,在浮生湖中捉了一篓子的大鱼,多少次危险袭来,霍寅客挡在了靳菟苧面前,为她撑起一片天地。也有无数次或温和或激烈的点醒争执,靳菟苧才让霍寅客依旧保持心中的纯真,没有因为愚昧无知,懵懂迟钝而走上弯路。 因心中常怀恩情,靳菟苧也能放下一切,只希望各自安好。 她止住欲开口的霍寅客,不去看那双让人心疼的眼眸,“霍寅客,不要再来寻我,记住你身上的责任。” 霍寅客最该去在意的便是郭谨偈,他不该再做出出格的举动,让郭谨偈的面子蒙羞。 言尽于此,靳菟苧与霍寅客错身而过,身后传来些微脚步声,靳菟苧透过光影见霍寅客转过身来沉默跟上她,她便停下脚步。他的影子在地上将她的完全笼罩,靳菟苧鼻头一酸,想起那些被霍寅客护住的时刻。 理智将靳菟苧拉回,她背对着霍寅客,冷冷道,“别让我瞧不起你,霍寅客,你该去做正事,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这一次,纤细身影渐行渐远,那一抹高大的身躯驻留原地,久久不动。 靳菟苧所想的各自安好,于明白情爱太晚的霍寅客来说,却是直接将他判了死刑。 拾荒小店的书房内,靳菟苧占据了花解语的大椅子,抱膝靠在宽大的椅身中发呆,花解语推门进来时便见她一副呆呆的模样。 早上他就发觉靳菟苧有些心不在焉,只他忙着处理手头的事情,问过早后便离去,不想她是沉郁了一上午?看来今天中午的膳食得给她加份甜点。 “怎没去工具房,不是要给靳老夫人准备寿礼吗?” 靳菟苧悻悻地将脑瓜从双膝间抬起,“嗯,不急,洗脚盆很好做得。” “哈?” 花解语忍俊不禁,绕过窗户来将阳光都挡在自己的身后,“从精致的木簪变成了粗大的洗脚盆,靳菟苧可真有你的!” 就没见过谁人送礼送洗脚盆的,即便是靳菟苧亲手所作,唔……花解语还是有些想笑。 兴致不佳的靳菟苧完全没有理会他,只微微叹气,小手吊在椅背上轻轻摇晃,软软道,“夫子……可有玩伴?或者是陪伴了好多年的好友?” 忍住想要将那一尾鱼儿般的小手捉在自己手中赏玩的冲动,花解语暗暗安抚,不急不急,以后总有很多机会。他在书案下方本是靳菟苧的位置坐了下来。 陪在他身边之人?暗卫算吗,说起来凤梓桑倒也算上一个,不是玩伴,却是他一心忍耐想要除之的棋子。 装作沉思了会儿,花解语转而问她,“怎了,可是有烦心之事?” 靳菟苧交好的人,真就没有,花解语跟在她身边,看人比她看的还透彻。若说是让靳菟苧如此低迷的,倒也有一人,想到这儿,丹凤眼中闪过一丝狠辣。 靳菟苧摇摇头,又点点头,见此,花解语想到靳菟苧这般是为那个懦夫,刚刚的那点子好心情也转瞬消失了。 谁知,靳菟苧继续火上浇油,“那夫子可有爱慕的人……啊,我忘了,夫子和那位漂亮姑娘是一对的,真好……” 克制住心头涌起来的暴躁,花解语冷淡道,“怎么,你为情所伤?” 为情所伤?早就伤过了,伤疤都已经掉落,她不过是有些感慨,命运里的阴差阳错着实是在捉弄人…… “不是。你看呀,柳卿栌离她心心念念的太子妃之位只差一步之遥,霍寅客现在虽然还是不够通透,但有郭谨偈,他们也会美满的。可是我,我的前路终于明朗起来,却是一片未知,我有些畏惧,担忧自己不能实现……” 彷徨话语中的落寞担忧,让花解语不由软了心肠。他的目光放肆大胆地将低头摆弄手丫的靳菟苧一一吞噬,浓黑之下是花解语少见的温柔。 若是没有这么多层伪装,花解语便可将人禁锢在自己的怀中,任由墨发缠绕在指尖,然后哄着小兔子: 不用害怕,待到玄月去,那里会是你新的天地。他的姨母生性洒脱友好,定能够和小兔子处的极好。他会为她建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其间所有的装饰都按照她的喜好来。她若是闷了,他也可以带着她去到玄月的花庄,那里,他只带小兔子一人去。 到底是欺瞒过多,才会让他现在缩手缩脚。花解语这样的人,骨子里是自私的,他只认自己的理,只想着要收复脚下这片富庶的土地,将靳菟苧带回老巢去,却自始自终,都未曾以靳菟苧的角度来看待这些。 单方面的决定,不论处于何种目的施加与人,都可冠上‘强迫’二字,归根结底是贪欲自私作祟。 这一点,花解语尚且不懂。他自以为自己对靳菟苧太好了,好到有时候觉得靳菟苧稍微不称他的心,便是不对的,毕竟他这样尊贵的人难得对人这么好,靳菟苧必须得涌泉相报。 是以,他解释通了自己心中的狂躁,冷冷勾起唇角,看吧,怨不得我,是霍寅客要和他的小兔子撞上的。 “车到山前必有路,不是吗?”调整好心情,花解语温和着安慰靳菟苧,“需不需要花瓣糕来点燃小兔子的信心?” 靳菟苧抬起头,撞向那一汪黑眸之中,知晓他的好意,笑着点头,“嗯,太需要了,我要加双倍的糖!” 花解语嘶了一下,靳菟苧嗜甜太过了,他就不该心软松口的! 面前的人在窗口下伸了懒腰,光子一点点亲吻在她的周身,开口似乎带着花瓣糕点的甜腻,“夫子,去用膳吧!若是下午时间够用,学子也送您一份礼物。” “洗脚盆?”猜都不用猜。 靳菟苧跺脚,“啊啊,你就不能装作不知道吗?” “啧,估计还是你做给靳老夫人礼物时,多出来的实验品。” 被说中了,靳菟苧小脸一红,先一步溜出房门,往前院而去。椅子上的花解语好久才哑然一笑,抬脚不慌不忙地跟上去,将前方小碎步的兔子收入眼底。 月挂枝头,靳菟苧还真的抱着一个木盆到花解语面前。烛火中,被放在书案上的木盆呈椭圆,看得出盆口是被精心打磨了许久的,可仍然是坑坑洼洼,如小猫磨牙咬的一般,花解语十分怀疑这个木盆会不会漏水。架不住靳菟苧满心欢喜,他也不好多说。 她抱着另一个准备送给靳老夫人的木盆走在长街上,身旁是照例送她回将军府的花解语,见她如此宝贝怀中的这一木盆,花解语鬼使神差地还是忍不住打击她,“哼,小心靳老夫人嫌弃它的卖相,拿来养花!” “祖母才不会!礼轻情意重,只要用心了,祖母一定会收下的!” 花解语笑。情意这东西,最没有价值,没有攻击力,抵不过黄金,要来何用?只有靳菟苧这种蠢货,才会在意这些。 他也不欲争辩,毕竟靳菟苧是他拿来宠的,没必要什么思想都灌输给她。 送人回了将军府,回程时,一位小姑娘叫住了他,“俊俏的公子哥儿,买盏灯笼回家吧。盛典已过,若是等到下一个节日,这些灯笼肯定都生灰了。” 这位小姑娘,花解语还是很有印象的。他与靳菟苧去往太傅府寻郭谨偈那日,大街上这位小姑娘在摊位前一口一个‘漂亮姐姐’的叫他,小姑娘眼中对于他容貌的痴迷很是让他厌恶,若不是因靳菟苧,他定然不会忍下。 不得不说,小姑娘审美依旧一致,她致力于拉拢扮作女装的花解语,连扮作男装的他也能缠上。这一次,小姑娘没有秀她新学的成语,只可怜兮兮地望着一排排灯笼,“漂亮哥哥,你就买一个回去吧,这些灯笼都是娘亲做的,若是剩下这么多,她一定很伤心。” 别人如何,关他什么事? 花解语冷着脸往前走,却不经意发现了被挤在角落里的一盏灯笼,他停下脚步,大手扯出一盏龙头灯笼,耳边回响起那日长街之上靳菟苧说的话。 她说,“阿语,你还欠我一盒灯笼。” “在半红小镇,为了帮你,我买的灯笼被那些人弄坏了。” 那日买下灯笼的银两,是将军府发的月钱,本就不算是他买的。 指尖轻点龙头,花解语掏出一锭银子,独独拿了这盏龙头灯笼离去,身后的小姑娘怎么喊他也未曾回头。 小姑娘将银两收好,面带惋惜地望向长街上花解语消失的方向,“怎貌美之人总是有大病,不是脾性不好,急躁的短命鬼,便是脑子不灵通,处处吃亏的空花瓶呢?” ------------ 第一百二十五章 古道钟声 次日,晴空万里。 在阁楼窗口特意望了眼,外间古树下没有那抹身影,靳菟苧释怀浅笑,给窗边的风铃草浇水。风铃花已败,这株草却被靳菟苧精心灌养,小小的身姿很是葱绿。 她从阁楼正门而出,不想劝走了小霍公子,直面又迎来了一身艳装的靳繁霜。 一身西府海棠花色的罗裙搭配鬓发边的花瓣流苏,让微微打哈气的靳繁霜在晨光中甚是柔美,然则一开口,骨子里的霸道与强势就展露出来。 她直直地挡在小径上,一只手捂住小口将哈息憋回去,“靳菟苧,你每日不着府,莫不是在外谋划什么吧?” 好在靳繁霜说这话时,语气依旧张狂,但眼眸之中对于靳菟苧的不屑和厌恶丝毫不见。靳菟苧倒也不甚在意,不慌不忙地回: “大姐姐若是还没有睡醒,可去假湖边转转。” 靳菟苧的绣花鞋就要踩上小草错身而过,一只涂着丹蔻的手将她拉住,耳边是靳繁霜一贯高傲的声音,“站住!为了堵你,特意起个大早,不容易……” “这……大姐姐你寻我?” 靳菟苧十分讶异。 在府中,靳繁霜是出了名的架子大,她还有一个雷区是所有下人都不敢触犯的——叫醒睡梦中的靳繁霜。但凡靳繁霜没有睡好或是被吵醒,她一整天都会开启利嘴不饶人的架势,便是祖母在场,一张小嘴也不温和半分。 可她刚刚听到了什么?打着哈息特意起早的靳繁霜是为了堵她?靳菟苧实在不敢相信,她快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昨夜侍女汇报的大小事情中,并未有大姐姐的呀,这是为何? 靳繁霜也是个不会绕弯子的,她直接拉着蒙圈的靳菟苧往阁楼回去,“靳菟苧,我可是堵你三四日了,今日你若不顺着我,我为你积累了好几天的怨气可要决堤了!” 可真不巧,前几日为了避开霍寅客,靳菟苧一直从后门离开,原是一下躲开了两个麻烦。不想躲得过霍寅客,躲不过靳繁霜。 “大姐姐有何事,直言便是,我在拾荒小店还与人有约。” “去,传个话。”靳繁霜直接支吩起靳菟苧阁楼中的侍女,一点都不见外,“到拾荒小店说一声,郡主今日不去了。” 知晓靳繁霜说一不二的个性,靳菟苧估摸着猜到了她的目的,也就点头示意侍女前去传话。 “你换件拿得出手的衣服!”端坐着喝茶的靳繁霜还不忘叮嘱靳菟苧这个。 不就是要一起出去为祖母准备寿礼吗,没必要如此大动干戈,不过能和靳繁霜一起出去,她还是换了件新款衣裙,不然靳繁霜一定会挑刺嫌弃的。 换好衣服的靳菟苧,还没走进偏厅,便听到靳繁霜在斥责侍女,“这都是些什么瓷器,啊,粗糙到咯手!靳菟苧是个马大哈,不讲究这些,你们侍女是如何用心服侍的,尽拿这些下等货来搪塞她,传出去是让外人说我将军府的不是,还是给你家主子招来闲言碎语?” “奴婢知罪!” 哗啦啦,跪了一屋子的侍女。 眉梢微挑,靳菟苧上前去到靳繁霜面前,打趣道,“大姐姐还是如此严苛,您看看,我这件衣服换的如何?” “别不识好人心,你这阁楼里的下人若是不用心伺候,大可都换去!” 此话一出,侍女们的身子好几个都微微发抖。 靳菟苧轻笑,她就说,靳繁霜对一个人好的时候,是真的掏心掏肺的好。想想还是很奇妙,她和靳繁霜打小就不对盘,莫名其妙的竟然会慢慢看清彼此的性格,能够暗中互相帮扶。 “好阿姐,我们今日先去办正事。” 好……阿姐? 这一声陌生的称呼,让靳繁霜威严的面容僵硬起来。她愣了下,继而狠狠地剜了靳菟苧一眼,对着一众伏地的侍女冷哼一声,率先出了阁楼,靳菟苧抬脚跟上。 长街上,外观低调的马车内,极致奢华。 坐在正位之上的靳繁霜饮下一口上好浓茶,这才开口,内容依旧是对靳菟苧管理不善的教导,“你多少要拿出些威严来。下人们多是看主子脸色行事,你一直温温和和,不立大小规矩,惩罚奖赏,哪一个会把你看在眼里,还不都争着偷油刮脂,懒惰行事?” “便是你日日板着脸,处处严格要求,他们也不敢多说二字,心头怕是要比你温和着对他们,还要来尊敬你。且记着,坐上位者,对于下位的人,严苛以待,才不会出事。” 这一番教诲,确实受之有用,靳菟苧虔心道一句,“谢大姐姐。” 靳繁霜说的法子确实有用,靳菟苧也记在了心头。只是阁楼之中,各方侍女背后之人的腌臜事儿,她不便与靳繁霜道来。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完完全全的切身体会,感同身受,能有一人倾肺腑之言,也是得无价之宝。 不多解释,靳菟苧收下靳繁霜这一番心意。 说来,这还是姐妹二人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如此和谐的共乘一俩马车,且还是靳繁霜的专属马车。两人在一方狭仄的空间里,起初还会有些尴尬,随着话匣子打开,虽说靳繁霜的话语依旧含枪带棒,靳菟苧却总能从中听出戳心窝子的点。 一路行来,因出发的早,马车往郊区而去的时候,遇上了许多挎篮赶集的农妇,靳菟苧这才发觉和她所想的不太一样。 “我们不是去帮祖母挑选寿礼吗?” “呀,祖母的寿礼……我竟然又忘了……” 两姐妹大眼瞪小眼,马车突然颠簸一下,下意识的扶住彼此,待到道路平稳之后,两人才默默地松开。安静间,靳菟苧轻轻挑开车帘,清新的空气涌进来将车内活泛。 外间青山深处藏人家,羊肠小道闲黄牛,哞哞悠远中,只听靳繁霜压低声音道,“总要去瞧瞧她的……” “她?”靳菟苧不解。 恰时远山之中传来一声悠长醇厚的古钟声,草间黄牛抬头应和,路边的两三妇人停下静静聆听这一钟声。灵至心头,靳菟苧突然明白了,她抬眼望向晃动日影中的靳繁霜。 靳菟苧是知晓的。子夜捉人那晚,靳繁霜虽然在靳素秋面前撂下了狠话,却转身一声不吭回到祠堂继续受罚,她并没有将此事声张,便是想要替靳素秋抗下此事。 只是,将军府中的暗卫不可能不知她们前去对质,至于是大将军还是老夫人不愿咽下这口气不明。总之,在家规森严的将军府,靳素秋谋害手足,嫁祸他人的行径被逐出族门也不为过,却因靳繁霜的有意包庇,靳素秋最终也只是被罚去往庙中修行,归期未定。 倒是不曾想,提出要去见靳素秋的,竟是靳繁霜。 古道钟声消散,将人心中的尘埃一一涤荡,黄牛低头悠闲吃草,妇人挎着竹篮说笑着离去。 马车往深山中去,靳菟苧轻叹,“大姐姐心中有二姐姐,你自己一人前去便是,何苦拉上我来?” “姐妹三人,自是要一起的!”靳繁霜理直气壮道。 在靳菟苧打量的目光中,靳繁霜不由别开脸,好吧,她承认,她别有用心。她害怕自己一人前去探望靳素秋,以她强势的性格加上不饶人的嘴,这一场好心探望怕会变成前去耀武扬威。 再说,想要去探望的,可不止她一人。 山林深处,坐落着一座规模不小的寺庙,若要上得寺庙,便要行过这万层阶梯。 从马车上下来,靳菟苧见靳繁霜竟然丝毫不抱怨,提着裙摆步行,靳菟苧抬头望了望一层层看不到头的长阶,暗暗道一声万象慈悲,这才跟上靳繁霜。 只要心中有念,万层阶梯走来也不觉长,姐妹二人累了便互相扶着,停在半山之中,互相打趣对方,“靳菟苧,原来你的体力比我好不到哪儿去,以前大将军带你去军营都是白去了!” “大姐姐快擦擦脸颊上的汗珠吧,都快淌到嘴边啦……” “啊!”靳繁霜顾不得掏出手帕,连忙用手去试,触手哪有汗珠。只听得巧笑传来,靳菟苧对她眨眨眼,复又继续往台阶上走。 山中清凉,一路行来,两人小喘,去到殿前点明了寻何人,便有小沙弥前来带路。 “二位施主于此等候即可,小僧告退。” “多谢。” 小沙弥退下后,靳繁霜一下子瘫倒在竹椅之上,因自身的好相貌,不雅的举止反而透着说不出的风情,“这些个寺庙,逢人便道你好我好,整日活在虚礼之中,也不嫌端着累的慌。” 靳菟苧饮茶不语。 寺庙中奉的茶,皆是苦茶,取山间之草泡茶,一年四季各有不同。 见靳菟苧饮下茶,稍有疲累的靳繁霜将澄黄的茶水端起,鼻尖轻嗅,倒也没有反感的气味,她这才小口轻呷。 唔……入口苦涩,一股子的土味,靳繁霜漂亮的眉毛都皱成了毛毛虫,直看的靳菟苧忍不住笑出声来。 “哈哈哈,大、大姐姐,你的眉毛都要打起架来!” 靳繁霜以一言难尽的表情硬是将口中的茶水咽了下去,“嘶……这般难以下咽,如何饮得下去……” “心若宁,水皆一味。” 淡淡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靳菟苧和靳繁霜都扭头看过去,一身素衣,不着粉黛的靳素秋缓步进来,待到跟前,对着两人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请安礼,道: “大姐安。” “三妹安。” ------------ 第一百二十六章 千次求佛 这一声道好,靳菟苧是怎么都不能受下的。便是靳素秋今日成为阶下囚,声明一落千丈,只要她还姓靳,是将军府的人,靳菟苧也得守着兄友弟恭的家训。 连忙起身,靳菟苧上前去迎靳素秋,“二姐姐莫要折煞妹妹。” 靳素秋冷淡地看着靳菟苧,眼眸之中的疏离毫不掩饰。她如今贬落平阳,这两位不就是前来看她笑话,满足自身的得意之感吗,何必装模做样? “二位前来作何,若是闲聊,戴罪之人恕不奉陪。” 这一幅冷眼冷语,让座位上的靳繁霜斜着眼望过来,赶在靳繁霜口吐利剑之前,靳菟苧率先道: “二姐姐说这些气话,何苦来哉?从小祖母就教导我们姐妹三人,在外齐心、姐妹共荣辱,在内互相提携帮扶。虽总也有些出入,世间的事情哪能是说怎样就怎样的,好在这么多年来,我们姐妹三人也是跌跌撞撞着一起长大的不是?” 正是念着姐妹之情,才不至于走到土崩瓦解的那一步。 寺庙外间行人走动打招呼的声响传入此方小院,逢人道一句‘好’的温和,将三人之间的气氛缓和。 这种时刻,端看是靳素秋先伏低认错,还是靳繁霜拉下面子来,主动与靳素秋搭话。夹在中间的靳菟苧等啊等,日光也在指尖逡巡不移,终于,动了。 坐在竹椅上的靳繁霜不再佯装品茶,她放下茶杯,走到靳菟苧跟前,话却是讲给靳素秋的,“祖母的教诲,不论将军府儿女行到何种境地,只要身上流淌着靳家的血脉,吃过靳家一粒米,便承了此间恩情,自当此生刻进骨子中去。” “是。” 对于长姐的耳提面命,靳菟苧点头应是。目光转移到靳素秋身上,台阶就在脚下,即便哽着一口怨气,靳素秋也不是不识好歹之人,她微微拂身,缓声道,“是,妹妹谨记长姐教诲。” 三姐妹的会面,如此才算开始。 寺庙中除了修行之人,也有一些世家子女想要潜心钻研,或是修身养性的,多会来此处简居一段时日。庙中的人或多或少也与世家有接触,面对前来看望的家属,并没有讨好或是厌恶打扰清修之意,仿若出家之人,心中了尘,再无任何起伏的情绪。 叫来带路的小沙弥便是如此一位有礼有离之人,有问必答,有求必应,口中时不时来一句‘无量慈悲’。靳素秋在此修行已有一段时间,早就习惯,靳菟苧倒是很中规中矩,对于小沙弥也是以礼相待。然而,靳繁霜却不是。 小沙弥被遣来带她们参观,讲解庙中各处建筑的渊源。去到给各位世家女安置的客房,靳繁霜嫌弃小径泥泞不堪,“每年给庙中捐赠的雪花银全用来建造佛像,倒是委屈了人本身,真真是我佛慈悲。” “净地之内,女施主妄言。”小沙弥的一张脸涨的通红,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要与靳繁霜辩别,最终只是平和应对。 “佛家讲究不可欺瞒,我实话实说,倒也被你称为妄言了。” 冷笑一声,靳繁霜转头往外走,靳素秋看了眼被泥泞染脏的鞋面,抿了抿唇,抬脚跟上靳繁霜。 小沙弥鼓着脸,他到底是年纪小,不会还嘴,只知晓这位气焰甚烈的女施主这样的言语是不对的,若是被佛祖听到,更是不妙。遗憾的是,他未能修行到如师兄师叔们那般有阅历有大智慧的境地,不然也不会干巴巴的劝她。 “你别在意。” 一道温柔的声音在小沙弥的头顶响起,他微微抬头,面前的女施主蹲下,很是温和地宽慰他,“家姐并无恶意。她只是心疼住在这里的妹妹,一时口无遮拦,这才冲撞了些。” “不,不……”小沙弥的脸更加红了,他摆着手表明自己并没有生气,又慌张解释,“不是不修路,佛家讲究苦修,此处泥泞是因女施主们前去打水归来才染湿的。待到女施主修行圆满那日,小半桶的水量必然不会再洒出来,打湿小径,其间的大道,是要有这番经历才能慢慢参悟的。” 若不是小沙弥太过正直,或者说是一本正经,靳菟苧一定会捏一捏他讨喜的脸颊。 秉承着对出家人的尊重,靳菟苧这才没有出手,只起身行了礼,“原是如此,我佛慈悲。鄙人有一不情之请,想求小师父帮助。” “女施主但说便是。” “人说佛观众生,今日家姐的莽撞举止其实也是有苦心的,我怕佛祖须得照看的众生太过芸芸,因今日之事,便随意收减了些家姐的福分。烦请小师父晚间与佛祖对话的时候,为家姐说上两句好话。” 小沙弥抬头仰望靳菟苧,漆黑的眼珠中带着些许疑惑,佛祖也会忙碌吗? 他想要开口去问,前面折返回来的靳繁霜远远地叫靳菟苧跟上,靳菟苧低头对他浅笑,便向圆洞石门下的靳繁霜走去。 小沙弥站在原处,视线转到洞门之下那位极其张扬的女施主身上。 日光下,她发间的海棠花穗轻轻摇晃,温婉美好的如三月暖风。靳繁霜察觉到他的注视,灼人的目光看向他,小沙弥已然慌张,脚趾头都不自觉绞紧,呆愣地行了一个礼,便向相反的方向快步离开。 没有人会知晓,因靳菟苧的小小请求,小沙弥便记住了靳繁霜。在兵荒马乱的那日,他走投无路,只能向华丽马车中高贵的靳繁霜求救,那时他们之间,也仅仅是只有这一面之缘。 后来相伴而行,每到深夜,他便诵经,结束后总是要与佛祖说上一句,靳施主是好人,慈悲佛啊,你一定要明察秋毫,护她安稳。 在他身死的那日,他见着一向注重容颜的她脸上尽是泥土和鲜血,他想要告诉他,不用怕,他已经祈祷了上千次。便是佛祖再忙,也一定因靳繁霜三个字被他磨到耳朵生茧子。 上千次的祈祷,佛祖定能听到吧。 前路如何,参不透。 但是一步步走向门洞下的靳菟苧多多少少猜到了些靳繁霜的主意。 “大姐姐可是安排了其他的?” 靳繁霜虽然娇生惯养,但是世家女的教养自是极好的。小沙弥这一路带着参观,她多次出言挑衅,虽说话语是有些不合礼仪,但其间的道理……靳菟苧竟然多少有些赞同。 果然,当你开始真正了解一个人的时候,再荒诞的想法,也会留下一份细心仔细琢磨,并且觉得对方的天马行空也是有道理的。 道理之外,靳菟苧意识到靳繁霜在赶时间。 靳菟苧笑着直言问出,靳繁霜瞥她一眼,倒也没有否认,“二哥来了。” “二哥!”靳菟苧讶异,怎么觉得靳繁霜今日谋划了件大事情? 她是想要问清楚的,靳繁霜已经走在前面,她也只好在心中琢磨着跟上去。 将军府的公子哥们众多,大都从军,立下的功勋也可写满一书册了。府中大哥跟随着霍将军,在边境抵御外敌。三哥,四哥前月去往南方视察军队,五哥,六哥也都有各自的事情,算一算,府中的兄长们,都是在为国出力,小的弟弟们也是在书堂忙于课业。至于二哥,是才从抗洪前线归来,应该是处于休假时期的。 来庙中看望靳素秋,叫上二哥……也不是说不过去,毕竟二哥和大姐、二姐都是二房的,可是靳菟苧还是觉得别扭。 这股别扭,惊鸿一瞥之后,靳菟苧恍然大悟。 山间小亭中,四人落座,风神俊朗的二哥细细询问靳素秋在此处修行如何,一板一眼,没有因家中私事而偏见厌恶,也未曾因条件的艰苦而心疼溺爱,完完全全就是一个长辈检查功课的模样。 二哥的性子就是如此,正直到一丝不苟。 听了一会儿,连靳菟苧都有些耐不住了,还好被问话的不是自己。靳菟苧庆幸的同时,发觉靳繁霜竟然在对着一处打手势,她顺着方向望过去,丛林间的那人,不正是祖父吗! 三人的视线交汇,丛林中佝偻的背影快速离开,草丛间的响动引起二哥的怀疑,靳繁霜连忙挡了过去,“哥,哥,你都不理我!” “别胡闹,刚刚有什么动静。” “疑神疑鬼的,你继续关怀你的好妹妹吧,我去讨些水来。” 根本不给二哥答话的时间,靳繁霜就下了台阶,蹦跳着离开。二哥有些不放心,靳菟苧站出来表示自己去陪靳繁霜,一时,亭中只剩下二哥和靳素秋。 他是想要追上去的,只是二妹……二妹素来敏感,加上她才做了错事,还需引导。也罢,庙中多有人行,应该不会有事。 林间,靳菟苧追上来的时候,靳繁霜已经拉住了仓惶离开的靳老爷。 “祖父,不是说好了要上前去见见二哥和三妹的吗,你怎么临阵脱逃!”靳繁霜见靳菟苧跟过来,赌气道,“被靳菟苧发现你怕什么呀,我都给你打手势,叫你到亭子间来,你怎么畏畏缩缩的!” 是了,此行的最终目的,原是要祖父与二哥和三妹相认。 刚刚祖父佝偻着身躯慌乱逃窜的模样,让靳菟苧心酸不已,她也轻叹,“来都来了,祖父,我们陪着你去见见哥哥姐姐吧。” 摇头,一直摇头,靳老爷的眼眶不由涌出热泪,靳繁霜和靳菟苧皆是拿出手帕来,靳老爷却不忍弄脏了素白帕子,用粗布袖口将老泪一抹,哽咽着说: “我不能……我不是好祖父……能看上一眼,已是知足,我如何能有脸面上前相认呢……” ------------ 第一百二十七章 无解之路 祖父的退却,让靳繁霜和靳菟苧都哑口无言。 在他们这些小辈还未曾出世的时候,祖父便与祖母和离,就是连将军府中的夫人们也是未曾见过他的。将军府中所有的人都与祖父毫无瓜葛,这么多年来都未曾接触,若是突然出现在小辈面前,自然会畏惧。 在青衣巷中,孩童手中的竹蜻蜓掉落在靳老爷的身旁,那一瞬平淡的回眸,让靳菟苧与靳老爷相认。戏园中,靳菟苧为靳老爷的事情打抱不平,冲撞了祖母,惹得祖母几日食欲不振,靳繁霜找上门来,为的是要看看是什么样的人将祖母伤的透彻。 或许是兴味相投,或许是命运里的馈赠,靳菟苧和靳繁霜都接受了这个突然出现在她们身边的祖父,那么其他的人呢?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仅仅因为血脉相同,便亲切热情的接受一个本该在生命中是至亲至近之人的缺席和突然出现。 林间飞鸟振翅,幼鸟啾鸣,稚嫩的叫声中俱是对飞鸟离去的不舍和周围环境的惶恐。 林中,三人静默。 到底是在孙女面前,靳老爷还强撑着将心中的苦涩压抑,“真的,能看上一眼,知晓孙儿们各个安康,还如此出色,我已无憾。还有你们两姐妹亲近,这是老头子我莫大的福分。” “快些回去吧,别让仁哥儿和二丫头等急了。山下的小径前几日在挖井,回去的时候切莫走小路,我也回了,你们俩莫要贪玩。” 相隔那么远的距离,祖父能认出靳素秋已是难得,他还能道出二哥的名儿,这样的细节让靳菟苧和靳繁霜红了眼角。 将军府哥儿多,便是朝夕相处,偶尔祖母也会叫错名字,偏祖父记得如此清楚。 祖父面上挂着大方的笑转身,背对着她们摆手,要她们快些回去。 他的身影渐渐隐在丛林之中,与远处三两行人共同入了淡云深山的画卷。 心中的酸涩咯在喉咙间,仿若要割破喉管而出,靳繁霜眼中闪过决绝,往前跑去,靳菟苧连忙追着拉住她。 “你做什么!” “把祖父追回来呀!凭什么二哥和三妹不认祖父!凭什么祖父所有的付出都要无声无息,只能远远的看着永远登不上正面!” “见面了又如何,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安心接受祖父的!这一层窗户纸安好地放在这里,祖父还能有个念想,一旦捅破了,若是祖父被拒绝了,岂不是连最后的一点念想也变成了压在祖父心头的千斤石!” 靳繁霜怎会不知! 可是她心疼呀,她心疼祖父。 她抱着双膝顿在草地上,眼角红到比桃花还要惹人怜爱,“祖父病老了,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呀,靳菟苧!” “他活不了几年了,我们才重逢了几天,好不容易抛下祖母的私怨,渐渐接受了祖父,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祖父在愧疚思念之中折磨自己!” “靳菟苧,我难受呀。” “怎、怎会……”靳菟苧愣在原地,她怎么听不懂靳繁霜在说什么呀,小手颤抖着扯上海棠色的衣衫,“发生何事了……” 哽咽,靳繁霜哭着笑着说,“我怨他呀,怎么能不怨恨呢!从小那些嘴碎的,便取笑我们祖母是母老虎,祖父是全南红最懦弱最次的男人,被一个女人扫地出门,连家都回不了,可不是低贱卑微到极点了吗!” “从那时起,我就想着,等有一日我站在他的面前,定要好好下他的面子,要他后悔,要他跪地,要他承受我从小受到的冷眼!” “这一日终于来了,靳菟苧,我是带着棒子去的,我要一棒子打过去,要他知道我有多怨恨这样一位亲人!可是,可是他是祖父呀……他那么慈祥,那么和蔼,他和祖母不一样。他是儒雅的,一心挂念着我们的。” “你不知道,祖父的枕头下面压着一本破烂成卷的书册,写的全是府中各个哥儿的名字生辰,就连各房中的姨娘也能写出个姓氏来。祖父做了一屋子的竹蜻蜓,念叨着要给祖母放,那一只漂亮的是给新添的小弟弟,那一只飞的高的,是给大哥的。” 眼眶终于兜不住泪水,靳繁霜用膝盖堵住泪水,脑袋埋进纤细的臂弯之中,声音嗡闷,“可我终究是带着期待的。以前想到这么个人时是恨得咬牙切齿,即便如此,我还是羡慕,靳菟苧我羡慕别人。” “小时候与人打架,别人家的小孩都有祖父出来帮忙,我没有;人说隔代亲,祖母对我们多是严厉的,我不止一次的流眼泪,要是我也有祖父在就好了,有一个祖父给我讲老一辈的趣事,那些只有长者们才知晓哦啊的小秘密,可以很亲昵地讲出去,告诉别人这是我祖父告诉我的,我也是有祖父疼爱的,我收到的爱意不是比别人少一些,缺损被人诟病的!” 轻轻搭上靳繁霜抖动的双肩,靳菟苧艰难吐字,“所以,你接纳了祖父。” “是,我接纳了祖父。”靳繁霜笑中带着苦,无力道: “越是和祖父相处的融洽,越是心疼在意祖父,想要讨这位令人痛心的老人开心,回到府中,我的心便越是痛。我觉得我背叛了祖母。” “祖母……”靳菟苧沉默。 “祖母一生强硬果敢,就连在父亲面前也是严苛的,可是她却将所有的大道大爱,甚至是宠溺一一给予了我,而我却将心偏在了伤她最深的那人一边。靳菟苧,怎么办,我是最不应该倒戈的那个人,可我却一面自责一面心疼祖父,我好难受,你说,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 靳菟苧不知,抬头望天。 若是能够时光流转,回到多年前,她一定要去告诉祖父,一定一定要珍惜祖母,她是你这辈子放在心尖上的人呀,不要伤害她,让所有的美好化为泡影。 世间从无后悔药,因此有无数让人唏嘘难受的追悔莫及,抱憾终生,问天何为。 以孙女之间的角度来看,祖父是好祖父。以祖母的感受来说,这是至亲之间的背叛,祖母不原谅,也无可厚非。 淡淡飘动的云儿去往远方,山林尽头是柔和的秋风绕在日光身边不肯离去,那一声声的呢喃化为细小的风声,一并去往远方,再无回响。 轻合眼眸,靳菟苧的手心抓住一声风的叹息,指尖溜走的光阴再也回不来,一如错过的祖父和祖母。 纵是深爱,也未能在一起。 睁开眼,靳菟苧拍了拍靳繁霜的肩膀,“大姐姐,回去吧。” 很多问题是无解的,很多路是不知险或安的,而此中人,也只有一点点解,一步步走,终于一天堪破所有,走出一片海阔天空。 只是这一天,有的是在年少便竟然看破红尘,有的到了晚年历经世事、心中慢慢明了。而有的人,却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灵光突显,捉住与否,明白与否,已然来不及。 人生也是如此,这是一段无解的路,一条只有自己一人行走的路。 “慢慢来……会好的……” 掌心小小的温热透过衣襟传递给靳繁霜,那一下下的拍击,敲在靳繁霜的心,让她渐渐平稳下来。 小脸从膝盖之间探出,沾染雾气的视线中,靳菟苧笑着递来一方手帕,“都成小花猫了,大姐姐可不是这么脆弱的,擦完脸后,让那个自信高贵的靳繁霜回来吧!” 接过手帕,靳繁霜将泪水一一擦去。 回返的路上,两人都沉默着。 在最开始,靳菟苧还幻想过,若是祖母能够原谅祖父,便是最美满的了。当日戏园里连祖父的名讳提都未提,祖母便已然动怒,她还能够回想起祖母带着怒气的话语: “靳菟苧,你是为了那人来讨伐我的?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话?” “你看到了这个老男人悔不当初,假心假意地回顾往昔,你当他是真心实意?” “他怎样都没用,从他养外室的那一刻起,他便背弃了我。我让他衣食住行无忧,我让他飞黄腾达做人上人,我在外伏小成就他无限风光,我为他几度生死关诞下子女,他呢?” 人呐,真的不能做错事。苦笑中,靳菟苧耳边响起祖母离开戏园最后的话: “可笑!靳菟苧,你真是没救了,破镜难圆,沧海不退,扎在心上的刀子,即便没能一刀毙命,也是一辈子的心尖痛,身为女子本苦,莫要男子也来作践,他真情如何,真心换狗肺一次就好,再来一次,是个人都会恶心!” 祖母因这件事情消沉了几天,还是靳繁霜日日赖在祖母房中与之作伴,这才将人慢慢哄好。 有的人于另一人便是如此,可以不用出现在生活的点滴之中,仿佛所有的欢笑与泪水都与之毫无关系,一旦稍微掀开遮住的帷幕,就会敏锐察觉,引起巨大山洪,一发不可收拾。 只是这样的反应,是不是表明,至少祖母还未能放下祖父,才会如此敏感,敏感到不允许任何人提及,将祖父划为禁区。 原来,即便两个人心中都有彼此,不一定是美好的双向奔赴,也会是永远无解,互相折磨的如鲠在喉。 在那片飘向远方的白云之下,整理好情愫的靳繁霜和靳菟苧往亭子中在敦敦教诲妹妹的二哥走去。而在白云边际荫蔽的下方,靳老爷红着眼眶佝偻着身躯一步一步走下山林。 悠长钟声响起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停下,静静感受这一刻心灵的洗涤。 ------------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两盏灯笼 夕阳西下,马车哒哒驶进将军府。 在分岔路口,姐妹二人一起向二哥道别,二哥点头,不放心地叮嘱: “你们二人也莫要与二妹妹生怨,她走错了路,我们身为她的家人,在这种时候更不能轻言放弃,任由她就此错下去。” “知道的。” 姐妹二人一起应声回是,二哥沉静的面庞这才露出些笑意。 靳菟苧走向西边的小径,转弯之时,见着二哥亲昵地拍拍靳繁霜的脑袋,靳菟苧顿了一下。 靳繁霜和二哥乃是同父同母的血亲,从小就很是亲近。以往在众人面前,靳繁霜总是能让寡言的二哥对她格外偏爱,靳菟苧还吃味伤心了好久。长大后她渐渐明白,便是兄弟姐妹,还能分出个远近亲疏的。 如今,她也看开不再纠结了。二哥能够在靳菟苧看不见的时候,才宠溺地拍拍家妹的脑瓜,也算是对靳菟苧的一种照顾。 回到阁楼,侍女向她汇报,“郡主,解语姑娘回来了。” 换下外衣的靳菟苧缓缓笑了,是了,她还有阿语这样的知己。 “她人呢?” “解语姑娘在隔间内。” 点点头,靳菟苧吩咐侍女晚膳添几样花解语爱吃的小菜,这才轻手轻脚往房内去。 小声地推开房门,只见窗口中漫天橘黄之下,有绝世美人在地毯之上靠着软榻而坐,他的身旁燃着一盏漂亮的灯笼,肆虐的橘黄与这一株暖黄于美人此处交相辉映。 下意识地,靳菟苧屏住了呼吸,不忍惊扰这一幕美好画面。 画中美人平淡的转过头来,对着靳菟苧轻笑,“你回来……了。” 猝不及防的相拥,靳菟苧扑进怀中的时候,花解语的双臂立即就接住了她,女儿家的馨香透过脖颈传来,花解语微微别头让拂面的墨发飘落,大手轻抚上纤细的肩膀,“怎么了?” “阿语,好想你。” 不过一日没有见面而已,靳菟苧竟然这么依赖他了? 哦,不对,他是日日见靳菟苧,靳菟苧却是有几日没见到女装的花解语了。温软满怀,他一下下轻拍单薄的后背,语气温和,带着宠溺,“我回来了,你看,我还给你带来了灯笼。” 退出怀抱,靳菟苧看向旁边的微弱光芒。 恰逢光阴一点点坠落,灯笼之中的光亮一点点越发明亮,如羊脂球的玉指点上龙头,龙身轻轻颤抖,仿佛在回应靳菟苧一般。 “阿语怎想起来买灯笼?”靳菟苧对他笑了一下,爱不释手地去摆弄龙头灯笼。 花解语的目光从靳菟苧纤细的身姿上离开,指尖轻摩,那样柔弱的触感尚且还留有余温,这是他的,不急。 借着昏黄,他遮住眼中的深沉,长腿曲起,“为防磨人精翻旧账,我才用自己的银两又买了一个灯笼回来。” “阿……”靳菟苧了然。街头那日她耐不住小姑娘的一声声‘漂亮姐姐’,虽然这样讨好的称呼并不是叫她的,她还是觉得难为情,这才翻出半红小镇的旧事,要花解语掏钱买下一盏龙头灯笼。 确实,出门在外,花解语身上装的银两严格来说还是靳菟苧的,也不算是花解语买的。 含着笑意,靳菟苧爬起身去寻那天的灯笼,“阿语还记得放哪儿了吗?” “架子床后面吧。”花解语漫不经心地回答,虽然靳菟苧没有说是什么,她的一个举动,他已然能猜到三分。 另一盏灯笼被靳菟苧找到。她把两盏一模一样的龙头灯笼并排放在一起,找来火折子将另一盏也点燃,在花解语的身旁坐下。 昏黄中,靳菟苧突然噗嗤一笑,偷偷缠住靳菟苧柔发绕玩的花解语不解,“什么喜事?难得你和靳繁霜一起出去也能是笑着回来的。” “大姐姐挺好的。”靳菟苧更加靠近了花解语几分,肩膀挨着肩膀,小手在两个龙头上轻点,“想来觉得很是有趣。第一次谋划好要带着母亲一起离开将军府时,我们在街上买了一盏龙头灯笼回来,眼下……” 啪的一声,跳烛火花的细微响动将两人惊动。靳菟苧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未曾向花解语讲过…… 她缓慢收回小手,“阿语,愿意吗,愿意和我一起再一次冒险吗?” “好。” 抬头,这一声没有停顿的答应触动靳菟苧的心弦,她想要说些什么,那一双如玉大手却是轻按在她的脑后,柔和的一下一下,“我陪着灯灯。在半红小镇是你把我救回来的,来到这京城游历,见识权贵富庶人家也算是不亏。此间并没有什么好留恋的,我自是跟着灯灯一起离开,你可不能抛下我呀……” “阿语……” 靳菟苧扑向花解语,身后抚顺的大手一下下传来,让她甚感安心。靳繁霜有二哥哥疼,她也有自己的阿语愿意一起同行,她不是没人疼的可怜鬼。 “乖。” 轻轻呢喃,花解语揽着纤细身姿的手更加用力了几分,到底怕被发觉异样,收着几分力气,只牙间狠狠抵着。 靳菟苧对女装花解语的好,他不是不知晓。有时甚至还会觉得有些恼怒。‘韩公子’对她那么好,给她喝只有他才能饮用的茶水,请她品尝世间仅有的忘尘云袖,日日护送她回将军府,就连离开京城这样于他百害无一利的要求也答应下来了,可是靳菟苧依旧对‘韩公子’留有一份疏离。 不爽,凭什么靳菟苧对‘韩公子’没有对女装花解语上心! 女装花解语不能再留了。 他既然已经将靳菟苧视为己物,且为之忍耐容让了那么多,靳菟苧没道理不拿出一份完整的心意来回报他。待去往玄月,在他的地盘之上,再不会有女装花解语,而靳菟苧的心间必须满满的都是他。 花解语为这一即将实现的掌控欲感到痴狂,忍耐着,他在她光滑柔顺的墨发上印上一吻,松开怀中的温软,笑着道:“还说靳繁霜没欺负你,自打你推门进来,这张小嘴的弧度就没上扬过。” 轻轻叹一口气,靳菟苧挤着花解语,“我只是有点不舍得。这方天空之下的土地,原来我是眷恋着的。” “嗯?你不厌恶这里了吗?”有些惊讶。 摇头,“我好像是突然间明白,又像很多次一点点的感悟累积,这才慢慢将心胸打开。之前我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中,有一天,我在半红小镇意外捡到了美人,重新拾起名为勇气的珍宝。” 意识到靳菟苧在讲自己,漫不经心的花解语心中突然紧张起来,一种状似害羞的感觉逐渐升腾,只听他的小兔子缓缓道来: “天空其实很宽阔,不用上马疾驰去开拓视野,只需抬头,便能够看到更多。父亲的冷情之下,许是有苦衷或别有用心,至少我安好地活了这么多年。祖母虽然厌恶我为难我,将军府小姐们该有的一样没少我,读圣贤书,学经商道,悟处事理,铭将军府家训,也是尽心尽力的教导。” “随着岁月流逝,很多事情的答案慢慢浮出水面。母亲一如既往深沉的爱意,父亲和祖母至少不会真的推我入地狱,突然重拾的祖父的宠爱,姐妹之间别扭但也真诚的情谊……这些,都在岁月长河之下缓缓流淌,就连过往也因此时心境的改变,在记忆之中也不似之前那般冰冷,竟还泛着丝丝暖意……” 微弱灯笼烛火中的靳菟苧嘴角是带着笑的,这样温和柔美,让花解语不忍打碎。若是靳菟苧是因为他而露出如此温婉的笑容就好了。沉浸在回忆之中的靳菟苧并没有发觉,身后花解语的目光是何等深沉。 既不想打破靳菟苧美好的笑,却也不想让靳菟苧的小嘴一直念着别人的好,他的指尖缠绕住那一柔软小指,“既如此,你还要走?” 点头。 房门外,侍女轻叩,“郡主,晚膳已经备好了。” 橘黄早已完全消散,窗口外一片灰蒙,腿边的两盏龙头灯笼的光芒恰好给两人圈在昏黄之中。这个时辰,怕是晚膳已经备好了有一会儿,侍女才前来请示。 用另一只小手勾来灯笼,靳菟苧边动作边轻声道,“可我总要去为自己、为母亲争取。” “蒲……” 一盏灯笼被靳菟苧熄灭,房中的明亮骤减一半,花解语抓住她的另一只手下意识更加紧了。 另一盏灯笼也被吹灭的时候,黑暗之中,他们的手还牵在一起。 靳菟苧看不见任何东西,但是手心传来的紧紧归宿感让她知道,阿语就在她的身边,她仿若还在明亮之中,动作丝毫没有停顿,靠近到花解语面前,“锦衣玉食,逆来顺受也可过,却不是自在人。既来人间走一遭,怎么过,总也得是自己做主。” 黑暗中,花解语屏住了呼吸,靳菟苧不会知晓,她的面容此刻就差一本书册的距离,便要触上花解语的脸庞。习武之人,他的夜视能力自然有训练,他甚至清晰地看到浓黑之中一张一合的樱粉之上,还有晶莹的水光潋滟。 说出这样脱尘话语的靳菟苧,在他将靳菟苧归纳为自己的所有物之后,靳菟苧这辈子都不可能自己做主掌控她的人生,她只会是他的小兔子。 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嘴角毫不掩饰地悬着,他牵着靳菟苧走过一片黑暗,往房门口去。 房门推开,光明再次包裹二人,靳菟苧的手依旧在花解语的掌控之中。 看吧,不论是明或暗,靳菟苧怎么也逃不出他的手心,什么自己做主的言论,呵,慢慢来。 ------------ 第一百二十九章 兰舟将发 月色浓厚,梦中的人儿睡的深沉,那一抹本该在软榻之上的身影,却在寂静的子夜,轻挪到架子床前,细细描绘天青色被褥间甜睡之人。直到天将明的时候,清冷的人餍足一笑,回到软榻间小憩。 晨光透过窗纸倾洒进隔间,睁开眼眸,许是因为心中有坚定行进的方向,这一觉靳菟苧睡得十分深沉。 翻过身,小手撩开轻纱一角,下方软榻之上面对着她的绝美容颜惊艳了清晨。直到撑开一角视线的手腕感到些许酸意,靳菟苧这才恍然,她竟然就这样什么也没有想,全然望着阿语的睡颜发呆! 果然,美人养眼误晨时呐。 轻纱浮动,纤细的身影下床来,唤醒软榻上的花解语,“阿语,起床了,今日带你去见一位与你旗鼓相当的美人。” 丹凤眼睁开,如玉的手骨遮住眼帘之上的明亮。 旗鼓相当的美人?他自己和自己,有什么好比较的? 从软榻上盘腿坐起身来,隔间的门开开合合,靳菟苧在换衣。突然闯入视线之中的那一抹凝白,花解语的喉结不由上下滑动了下。靳菟苧在女装花解语面前,是真的毫无顾忌阿。 用过早膳,靳菟苧戴上面纱和花解语一起出府去。 长街上,早起摆摊的摊主一面布置摊位,一边闲聊着。讲到宫中去到丞相府中,封柳大小姐柳卿栌为准太子妃的圣旨时,那长长的车队,风光无比的排面,让人唏嘘赞叹。摊主一面暗叹柳卿栌好福气,一面与人猜测: “郭大小姐亲自去到宫中求来与小霍公子的婚事,太傅府中连摆了几日的流水宴席庆祝。如今柳大小姐荣升准大皇子妃,还不得更加隆重些!” 摊主朗声笑着,靳菟苧与花解语平淡走过。 只是要让这位摊主失望了,郭谨偈可以无负担地将心中的喜悦表现出来,做到全城同庆,而柳卿栌却不能。 柳卿栌这一路走来,每一步都是极其辛苦谨慎的。终于坐稳准大皇子妃的贵位,她怕是比郭谨偈还要欢呼雀跃,喜极而泣。只是她不但不能将大喜表现出来,甚至必须要端着,因为她以后的路,只会更见艰难,更加要谨慎小心行事。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花解语并不在乎南红的准皇子妃是何人,毕竟南红已经被他视为囊中之物,一个皇妃,又算什么?他只是有一点点,只是一点点在意靳菟苧在听到霍寅客婚事时的反应。他不着痕迹地将视线落在靳菟苧的眼睛之上,还好,靳菟苧一脸平淡。 他主动从袖口钻进去,牵住靳菟苧的小手。干净的桃花眼望过来,花解语回以一笑,靳菟苧便没有挣开。 以往总是她主动去牵阿语,考虑到阿语有爱干净,她也只是去拉阿语的袖子。从昨日见面,她就发觉了,阿语对她越发亲近,都主动牵着她的手的。 被捏住的小手稍微动了动,花解语便看向她,她不经意道,“总感觉阿语又长高了些……” 南红的事情已经就要结束,花解语再不用扮作女装,缩骨丹这种大伤的药他早就没有使用了,身量也渐渐在恢复。想一想,若是药性完全退去,靳菟苧应该是要抬头才能看他的。 啧,小矮子。 “小矮子。” 他不止心中是这么想的,也直接讲了出来,惹得靳菟苧对他蹙鼻。 在靳菟苧单方面闹别扭中,他们到了拾荒小店。 花解语很是会演戏,将第一次来到这么装饰精致、服务周到的店铺的惊讶赞叹表现得淋漓尽致。当然,难得在靳菟苧面前夸赞自己,还能听到靳菟苧也附和着赞美‘韩公子’,花解语这场演戏反而变成了享受。一旁的堂倌若不是知晓小主子的扮相,也会被小主子骗了去吧。 带着人去到小店的后院,堂倌不由看了眼含笑的南红郡主,她知不知道,她被小主子骗的团团转?按理说,小主子刚刚可真是配合呀,如此花费力气,倒也分不出是在做戏还是单纯逗弄了。 被脑海中突然出现的‘逗弄’二字吓到,堂倌不再看二人的背影,加快脚步离开了。 后院书房之中,靳菟苧推开房门,“夫子……早。” 房中并没有韩公子,靳菟苧愣了一下,领着花解语进到房中,给花解语解释:“夫子每日清早都会来书房之中练字再去处理事务的,可能是今日耽搁了吧。” 轻轻嗯了一声,花解语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韩公子和女装花解语只能出现一个,在南红国,靳菟苧不会再见到韩公子,因为…… “姑娘,东家遣奴婢来给您捎两句话。” “什么话?” “东家说,一切都已经安排就绪,明日便可行动。因姑娘不便改变行踪,若是有什么需要置办的物品,姑娘交给女婢去办便可。” 明日? 她盼望了那么久,终于等到这一天,却觉有些陌生,不敢惶然上前,只喃喃开口,“韩公子呢?” “东家是做了万全准备的。昨日他便出门避过接下来的事情了,东家要奴婢告诉姑娘,绝不会有差错,姑娘相信便是。” 夫子离开了……这样的做法最为安全。就算是以后东窗事发,大将军查到此处,也可用不在店内做证明,与靳菟苧离京一事撇得干干净净。 “多谢。” “奴婢定当转达姑娘的谢意。”侍女拂了拂身子退下。 心中空空的,靳菟苧回过身见花解语已经坐在书案前,她移步到书案下方坐下,叹息,“夫子竟然不告而别,一点防备都没有。也不知那日一别,今后天高海阔,人海茫茫,再相见难。” “舍不得你的便宜夫子?” 靳菟苧趴在书案上,翁声道,“有一些吧。阿语知晓吗,兰舟将发的时候,远行的游人心中总也会有彷徨和不舍,空空的,怅然若失,原就是这样的感觉。” 屁……话,不对,靳菟苧是他的,不能这样用词。 什么毫无道理的话,花解语每一次离开一个地方,胸膛之中的野心和热血都会更加灼热,去往新的地方,他的疆土便会更加辽阔,他只有兴奋激动。 兰舟将发的空愁? 在花解语身上是不存在的。 看在靳菟苧这样失落多少是因为‘韩公子’的份上,他才心中感到了一点回报,付出那么多,靳菟苧有点舍不得他,也行吧。 他又去拉住靳菟苧的小手,笑吟吟道,“想见面的人,怎么也会见着,便是你想躲也躲不开的。 “嗯。” 软趴趴的靳菟苧真乖。 大手越发肆无忌惮,从小手指的缝隙撬开绵软的手掌,一点点侵占手心的空间,要小手完完全全地放开接纳自己,终于十指相扣,难以分离。 晃了下小手,靳菟苧偏头去看花解语,猛然坐直了身子,且还准备用另一只手去推花解语,“阿语快起身!这是夫子的座位,你怎么能随便就坐呢!” 他都已经坐下许久,靳菟苧才意识到这些吗?这是他的椅子,凭什么他不能坐! “起来了,你坐我的椅子。夫子这么照顾我,我一定要尊师,即便他不在这里,也要遵守。” 好吧,看在‘韩公子’也是他的份上,且靳菟苧还这么维护他,他勉为其难地起了身,在靳菟苧让出来的椅子上坐下。 他嘴角噙着笑,看靳菟苧仔细将大椅放好,又去到外间寻人再搬来一把椅子,心道,没良心的倒也不是捂不热,早知道,他昨晚就不生气了。 此刻,他才承认自己昨晚生闷气了。 藏亲自开口叫他帮忙查询言念的下落,他虽然没有点破,倒也有些感兴趣。但是,他以‘韩公子’的身份,几次将话语往靳菟苧母亲身上引的时候,靳菟苧总也不着痕迹的避开,两次下来他就知晓,靳菟苧还在防备他。 他不觉得这是一件小事,显得自己斤斤计较。实在是因为他本身便是极其尊贵的存在,靳菟苧能够从他这儿得到那么多的殊荣优待,就必须要对他全部信任,他容不下任何一粒沙子。 沙子虽小,却也咯人。他并没有表露出不喜,却在昨晚夜谈的时候,不经意提了一点言念,靳菟苧就滔滔不绝地将其言念的事情。言念的小习惯,言念的喜好,言念做过的事情,这样天差地别的区别对待,到底将心中那一粒沙子的伤痛感无限放大,他憋着一口气,蒙头大睡。 直到架子床上那人进入梦中,他才拿出一药丸在靳菟苧鼻间揉碎,让靳菟苧陷入沉睡,任他搓扁捏圆。 这药是他安排好一切事情,准备来见靳菟苧时顺手带的。或许那个时候,他心中就有这样的想法。 门口传来下人的脚步声,一把椅子被放在花解语对面,随之端上来的还有一碟甜点。 靳菟苧在他对面坐下,将第一块花瓣糕点递给他,“男子之间,以酒水承载情义。我独爱甜点,便敬阿语一块此间最甜腻的糕点。明日就要出发,此行谁人也不知会怎样,待到归来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好在,阿语陪我走这一趟,不必孤单。” 茕白的指尖在糕点间很是讨喜,花解语接下糕点,像是碰酒一般,靳菟苧与之碰了下糕点。无可奈何,这也就是靳菟苧,换成是别人,他搭理一下都不,还要因这样的举动嫌弃对方是傻子。 对面的靳菟苧满足地咬上一口糕点,亮晶晶的眼眸注视下,花解语只好将糕点送入口中。 唔……该死,太甜了。 ------------ 第一百三十章 花瓣木雕 杂物房门外,花解语在廊间站立,乒乒乓乓的声响从房内传出,花解语一个手势,十一从暗处走出。 怕被房内埋头做泡脚盆的南红郡主发觉,十一特意站在房门的另一边,“小主子” “ 清爽的秋风从廊间吹过,带动起轻盈的衣摆纷飞,花解语留着几分注意力去听屋内的动静,笨手笨脚的靳菟苧肯定又做毁了一个木盆,希望她的小手捶在木屑中没有被伤着。 风中,十一收敛了些声量,沉声道,“自收到边境传来行动的消息,至今还未有其他的战况传回来。” “再等三日。” “是。”十一应声。 边境那边的战争已然拉响,霍将军攻打小国,正是要一举拿下,乘胜追击的时候,花解语的军队横插进来、虽然小国兵力弱,霍将军带去的兵队人数就算再精良,一场场战争打下来早就疲乏不堪,人力大大缩减。按照计划,小国的兵队会往山谷中撤退,那时,便是花解语出击的时刻。 追着猎物的猛兽,以为将到嘴的肥肉堵到山穷水尽之处一网打尽,殊不知,山谷之中,猛兽才是待捕的羔羊。 花解语邪魅冷笑,他亲手训练出来的兵队一出手,便不可能空手而归,不仅仅是小国要被他纳入囊中,最主要的,他狠狠折断大将军的右臂,将霍将军捕下。届时,南红京城这边的人心慌乱,大将军定会派军力护住皇宫。 而他的目标从来都不是在皇宫。南红皇帝他根本就没有放在眼里,离开了大将军的护佑,南红皇帝还能有什么大将值得他如此谋划出手?这一次,他要打得大将军一个措手不及。 “大将军的三处军营中的眼线汇报,一切如常。我们的人手已经全部乔装守在城外,只等小主子一声令下。” 饶是十一从来没有过大的情绪起伏,眼见大业将成,心中的澎湃克制不住地从微扬声音中流露出来。 男儿的战场已经在边境外拉开了序幕,脚下这片安稳的土地,马上将迎来一场改天换地,热血沸腾的厮杀。骨子里的血液躁动不安,名为野心的野兽在不断壮大,猛兽的围栏岌岌可危。 “阿语!” 脆嫩如泉的声音冲淡骨子里的瘾,一声淡淡的笑夹杂着清风散去,花解语对着房门,“怎了?” “我做不好……” 踢踢踏踏的脚步传来。靳菟苧一手拿着残败品走出来之前,十一如光影飞掠隐入暗处,唯留花解语偏着身子瞧她。 他又笑了,终于抬脚移动到靳菟苧跟前,柔和地取下靳菟苧墨发中的木屑,“你买一个不就好了,何苦要自己做?” “靳繁霜很挑剔的。”她被他牵着往屋内走,影子在地上被拉成长长的两条,“若是不好看,她肯定连看都不看,直接当柴烧掉!” “知道你还送?” 有点严厉的语气。靳菟苧只当阿语是心疼自己,殊不知这人的思想早就坏掉了,他讨厌靳菟苧对别人这么上心,大将军和靳老夫人作为她的长辈,他忍了,怎么靳繁霜也来凑一脚? 靳菟苧笑着把花解语板正面对她,“知道阿语心疼我,呶——” 一枚不规则形状的木片塞到了花解语的掌心,像云又像汉字,花解语看不出,“这是?” 也不像是‘花解语’三个字中的任何一个呀。 “花瓣甜点呀。”靳菟苧在他的掌心一一讲解花瓣的纹理,直听得花解语嘴角抽搐,靳菟苧果然不善手工,也不知晓绣工如何,他能不能穿到靳菟苧亲手做的衣物。 “真的,我是想要阿语一直甜甜的,才不是因为自己想吃……”见阿语还木着脸,靳菟苧抓起他的手,信誓旦旦道,“真的!” 什么?靳菟苧说了什么他没有在意,却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下,他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脑海中下意识浮现出靳菟苧在闺房之中绣着大红衣物的模样,让他又惊又羞,他猛地抽回自己的手掌,那片木块也掉落在地上。 “是因为没有给阿语做,阿语才生气吗?其实我不是想要送物品留念,我只是不想让自己空着,需要找些事情来做才不会胡思乱想。” 听出她语中的迷茫,花解语叹口气又将大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嗯,我没有生气。” “我想去到湖边看看阿木,叮嘱他要好好读书,不要一心练武;最好是能赶上青衣巷卖臭豆腐的摊主,给阿语买上一份臭豆腐,再多买一份去到祖父家,与他共饮逗弄橘猫。回程顺带去探访下恩师,和小姑娘打招呼说我没有食言,这次是作为她的小友前去拜访的……” 很自然的,大手揽住了纤细的身姿在宽阔胸膛之中,花解语如抚摸小猫一般轻抚她的三千墨发,“若是不想走,便不走吧。” 如果十一在场,听到这话,定然会跳出来不满。花解语几次因靳菟苧更改作战方案,只离计划最后一步,也是成败一举的时候,真的不愿再出现幺蛾子。大将军多少是会在乎她这个女儿的,第一时间大将军定会派人前去追寻她的下落。 京城之中一片祥和,有花解语帮忙遮掩行踪,大将军寻不到人,又没有大事之忧,一定会加派人手。如此一来,留在京城之中的大将军人手肯定能少一分,少一分,花解语的胜算就多一分。 可是见靳菟苧如此低落,一向唯利是图,自私自利的花解语竟也不想在乎这一点的分散兵力,他的能力又不是打不过大将军,顺着靳菟苧也好,总归,她是他的。 对于靳菟苧,他的原则底线一退再退。 靳菟苧却摇摇头,“可是我还要回来救母亲的。” 她能够来到这世间走一遭,是母亲十月怀胎幸苦生下她的。虽然童年过的艰辛,但是和平民百姓比起来,她还是享福的。她已经安稳了十几年,怎能缩着脖子得过且过呢?这不是她想要的,更重要的是,她不能让母亲一直困在笼子里,她要让母亲也能活得自在。 在这样的抉择上,靳菟苧异常坚定清醒。花解语爱怜地吻了下她的发,他的小兔子呀,倔强的让他牙根颤抖。 为了不让靳菟苧乱想,花解语舍下脸皮和靳菟苧一起做木盆。 芸芸众生,有短有长,扬长避短,乃智举。花解语从来没有做过手工活,在靳老爷的葡萄架子下他魔怔一般非要向靳菟苧证明他行!他可以!他厉害!然而做出来的竹蜻蜓,依旧惨不忍睹。 趋利避害之性,他不愿再将自己的短处展现出来,特别是在靳菟苧面前。可是为了靳菟苧,他也不甚在意了,反正,靳菟苧自己手工也烂的没眼看,他们两个半斤八两,谁也别嘲笑谁! 月上柳梢头,离开时,花解语在厚厚的木屑堆里翻找到了那一块不规则的‘花瓣甜点木雕’,虽然有些嫌弃,花解语还是将木雕捡起来收到袖中。 “阿语,走了。”门口的靳菟苧叫他。 他拂去袖口的浮尘,“嗯。” 回到将军府,为了不打草惊蛇,一切如常。洗漱爬床,靳菟苧却怎么也睡不着,她抱着软枕来到软榻边,“阿语。” 皎光从窗口照进来,这一次,花解语没有惊慌失措赶着靳菟苧回架子床上去,却是自己起了身,带着靳菟苧回架子床,“我陪着你睡。” 被褥间还留有余温,他让靳菟苧睡在了里面,这才掀开被角钻进软被,大手一下下轻拍靳菟苧的后背,“睡吧。” “阿语真好,你也睡。” 她捉了他的手放进被窝之中,抱着这只胳膊,小脸还蹭了蹭,这才入睡去。 馨香在鼻息间萦绕,花解语精神的很,丹凤眼中一点睡意都没有。他一会儿想到千里之外的战场,一会儿想到京城之中他布下的天罗地网,兴奋之际,还大着胆子捏一捏靳菟苧的软绵,如食髓知味的恶狼埋颈在靳菟苧的墨发中,身子压抑着微微颤抖。 安静的一夜过去,照常起床洗漱,靳菟苧在隔间内将几个木盆一一放好,木盆之中各放着所赠之人的名字。房门合上之际,窗台上的风铃草迎风摇曳,绰约影子映在下方两盏活灵活现的龙头灯笼之上,似嬉戏玩耍,似点头道别。 从将军府出来,靳菟苧不自觉回忆起,第一次出逃的时候,她们在外间遇到了霍寅客,忽悠着人跑好远去买甜点,也不知后来的甜点怎样解决了,更不知道那时呆憨的人儿再见之时会如何。 应是佳人在侧,谈笑风生,马背赛风。 大手握住微凉小手,靳菟苧对着晨光中的花解语轻笑,一路听着长街长行人的声响来到拾荒小店。 一刻都没有耽搁,靳菟苧和花解语去换了衣服,稍作装扮,依旧是蒙着眼睛走过暗道,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平民区的住宅内。 矮墙之隔,邻家小孩在庭院之中嚷着要娘亲快些出门,去买东街漂亮姐姐的豆花喝。妇人还在清扫庭院,带着怒意骂,“你这小子,只知道漂亮姐姐,养你还不如养条旺财!” 小孩的声音有些稚嫩,“不要!旺财才没有我听话!我帮阿娘扫地,旺财都不会的!” 爽朗的男子笑声传出,妇女也笑了,倒是只听扫帚刷刷划地的声响。 院内,十一将包袱放进马车内,“姑娘,内里有两件避寒的衣物,银两在衣物的隔层之中。” “替我给你们东家道声谢。” “是。” 应声中,十一的视线与花解语的一触即分。 ------------ 第一百三十一章 陪你一程 马儿动了动马蹄,往院外而去。短墙那边,只听男子将小孩抱着甩高高的欢笑,还有妇女催促人出门去。 车子驶出大门,靳菟苧轻轻掀开车帘,后面的一家三口在门口伫立,男子架小孩在脖子之上,他们一起等着妇女往门上落了锁,三人才牵着往巷口去。 渐行渐远,不一会儿,便再也看不见一家三口,连男子爽朗透澈的笑声也听不见一丝,靳菟苧这才将那一角车帘合上。 她低着头,轻声不知说了什么。花解语往她身边靠近,她察觉了,抬头,柔和的笑,“阿语,我们也会这样,一家人美好生活着。” “嗯。”花解语揽住了她,“我在的。” 耳边的热闹人声透过车帘传进来,怕被人撞见,靳菟苧不敢掀帘去看,只沉默着侧耳倾听,想将军府东苑里的母亲此刻可否晨起,今日她的心情如何,院中的花儿能否献上第一抹笑颜让母亲宽慰一些。 母亲,您且等一等,灯灯会回来接您的。 此次出逃,并不是一劳永逸的做法,反之,靳菟苧选择了一条最艰难的道路,却是最有希望让母亲离开东苑的路。 马车不停,才出城门,她们便在少有人烟的地方换上另一辆马车出行,同时另有两辆一模一样的马车往不同的方向而去。靳菟苧计划是要骑马而行的,还是花解语心思缜密些,怕大将军的沿线遍布太广,依旧乘马车,不露面出行。 一路不回头,车上靳菟苧的精神一直紧绷着,她失败了太多次,心有余悸,反复确认,“阿语,我们出来了?” “成功了……” 紧张之中,她甚至将花解语的手捏得发疼,听到花解语的应声才会放松一些。 花解语拿出花瓣甜点给靳菟苧,她的小手一直没有松开他的。这样的依赖,让花解语不忍心展开行动接下来的安排。 两次出逃俱是失败,大将军的追捕自然厉害,可是靳菟谋划的却出人意料,说不得真能从大将军手中离开,只是,她最不该的,便是两次都叫上了花解语。 有花解语在,靳菟苧怎么可能离得开? 他甚至还设计了一出杀人诛心的嫁祸。 大将军的人追来也好,没有追来,他也要演一出戏码。 他要在靳菟苧面前,让靳菟苧眼睁睁地看着,女装花解语是如何为了帮助她离开,而奋不顾身死在大将军手下的!她要让靳菟苧恨上大将军,永永远远记住‘花解语’对她有多好,叫她一辈子也忘不了他。 一举两得,更何况还满足了他的私欲。不管怎样,他扮女装的事情还是欺骗了靳菟苧,他不是不知这点。却没有一丝愧疚,反而还要利用靳菟苧的真心,将这一点诚意榨取的干干净净,让女装花解语这个人从世间消失的时候,还能一石三鸟。 他只想着,待到玄月国,再没有女装的欺骗,只会有谦恭温良的韩公子和他的小兔子的故事,那些欺骗利用,藏在平静之下的肮脏黑暗,永远都不会出现在靳菟苧面前。 理智告诉花解语,是时候了,只要他一个手势,所有的立刻都会展开,他对靳菟苧的那点子愧疚不安就此消除,今后再无后顾之忧。 可是,靳菟苧抓着他的手,“阿语,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他点头。 “父亲只会以为我逃了,我不是逃,我是去寻找武器,一把能够让我有力量救母亲的武器,我还会回来的。这一去也不知路上会如何,或许会陷入意外之中,或许遇上恶徒, 可我总要试一试的。” 她的语气是那么坚定,整个人却透出一股极致的易碎感,让人不忍伤害。 他不想再让靳菟苧伤心了。 若是‘花解语’真的死在大将军下人手中,她肯定会哭的。她说了,这世上除了母亲,最在乎的便是花解语了,她还要把将来林间小屋分一间房出来给花解语居住。 喉结上下滑动,他已经没有在靳菟苧面前做细致的防备,可是靳菟苧依旧没有发现他的不对之处。 就这么信任依赖‘花解语’吗? “阿语……” 被捏痛的小手下意识回缩,靳菟苧询问他,“怎么了?马车是有些颠簸,再忍忍。” “灯灯。”带着沙哑,他用另一只宽大的手掌去挡住那一双让他心软的桃花眼,“灯灯,你听我说。” 像是感觉到了什么,靳菟苧安静道,“嗯。” 此时已是黄昏,车外旷野杂草的味道从车帘挤进来,并不太好闻,花解语的话也不好听。 他说,“灯灯,我要走。” 平静中,只听马车摇晃的声响。 “灯灯,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只能陪你到这儿。” 明明彼此离得那么近,她们的手还牵在一起,靳菟苧恍然自己是孤身一人。 她不是蠢到没有发觉。 阿语是她在半红小镇的巷子里随手救回来的,那张皱皱巴巴的卖身契上写着花解语是青馆中的舞妓,她信了,却也没有全信。阿语容貌过人不说,举止虽没有太多谦卑,却是随性洒脱,说明白点,就是主子的气质。 阿语爱干净,甚至是有一点洁癖的倾向。她懂得很多种吃食,这些不是一般百姓人家能接触到的。她高强的武艺,怎么可能是防身而已,就连霍寅客是不是她的对手都有二话。她的谈吐,她的思想心智,无一不表明阿语不简单。 就算是这样,靳菟苧还是当阿语是那个给她带来勇气,打破她一直得过且过状态的馈礼。 靳菟苧以为,她们能够一起走很远的,却不想是戛然而止。 马车停下,此处已经是荒郊野外,她们下了马车,手还是紧紧牵着的。 “对不住灯灯,不能陪你一起走下去。从半红小镇到将军府的这段日子,是花解语此生最为珍贵的日子。” 张张口,靳菟苧喉咙中的挽留怎么也说不出口,万千不想分离和周转的法子在嘴边,她却不能说。 阿语定然也是舍不得的,有这份心,够了。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能有幸一同走过一段,特别是在她思想成熟碰撞的艰难时刻,有阿语陪在身边,还有什么不能满足的呢? 万千不舍终究化为一句,“珍重。” “可别哭。”花解语捏了捏她的小手,“接下来你要独自一人走的路还长,可不能哭鼻子。” “嗯,你要好好的,若是有机会……” “知晓。” 他打断了她准备说‘再会’的话。 女装花解语本该在这片落日的渲染之中死去,他却不忍让她痛心再一次更改了计划。让她有个念想也好,只是这句再会,是再也不能实现了。 他拒绝了收下靳菟苧塞过来的银两,将人扶上马车,叮嘱她不要在夜间赶路,又对马夫吩咐了几句,这才猛然拍了下马身。 马儿得到命令,当即往前奔去,马车与原地的花解语拉开距离,靳菟苧探出头与他招手挥别,转过急弯,马车在漫天橘黄之中消失。 深深吐出一口浊气,掌心的余温怎么也留不住,一点点消散,但是花解语知晓,靳菟苧是不可能逃出他的手掌心的。 落日瘫半边天,两道黑影出现在花解语的身后。 “派人仔细护着,不要让她磕着碰着了。待大将军的人赶去前,寸步不离地守着。” “是,都安排了。” 挺拔的身影又在原地站了会儿,他伸出手,十一立刻递出准备好的药水,他接过将素帕打湿,一点点擦拭面容,动作轻缓,一下下,带着不容直视的压迫气场。 全然擦拭一遍,大手寻着缝隙,一张面皮便被玉手揭下来,久未曾出现在空气中的盛世容颜,有着惊心动魄的美,那薄薄的唇角微扬,掌中那张空白面皮在夕阳中一点点干枯皲裂,化为星星点点的碎屑散落在泥土间。 在东苑水房之中,大将军未能识破花解语的装扮,除了那些丹药的作用,更重要的是,花解语脸上的假面是真皮。每一张空白面皮的来不易,只能用一人,在不同的五官之上会现出不一样的容颜,取下之后放在特制的药水之中便可以再次使用。 若是摘下之后,未能及时泡在药水之中,便会失去形态,一点点损坏。 每一张面皮的来源不同,用在不同人的面容之上又显现不一样的容颜,所以说,自这张假面消失,这世间再没有‘花解语’这张脸,这个人。 旷野寂寥,荒草中站立的绝世美人全身冷峻一片,没有了假面的遮挡,花解语身上的冷煞更加猖獗,单单是站着,整个人都是贵气逼人,傲然到让人不敢亵渎。 他望了一眼马车消失的方向,飞身往反方向而去。 原地的十一低头盯着地上的碎屑皱起眉头,十四推搡了下他,“回吧,咱门的主战场可是在城内!” 十四的语气之中满是激动与跃跃欲试,可十一却心事重重,“为什么呢,小主子为何又没有按照计划行事?” “这……小主子行事你还不知晓?都是顺着他的心来的,一天变一个样子。我们也不怕大将军,南红郡主这一点添堵什么的,没有也无关紧要。” 十一笑了,“那小主子何苦跟来?” “送她一程?”十四不甚在意,他只着急着回去,京城内即将迎来大战,他怎能不激动? 或许真的是这样简单的原由吧。 十一看似放下了,和十四一起往回赶,他心中的深沉却一点点加重。 ------------ 第一百三十二章 狼的直觉 郊外小酒馆,一道光影直接掠进房内,与之撞个正着的下人目瞪口呆,待反应过来的时候,连忙跪地,头颅抵在地板上。 以真面示人的花解语一路行到至暗房,见到他的人俱是敬畏地低头退让,心中激动,小主子终于要出手了。 小酒馆依旧喧闹,其下隐隐流淌着的凝聚力与振奋士气,在每一个伪装的杀手相视之中越烧越烈。 作战的一方如蛰伏在暗处的毒蛇,蠢蠢欲动且极有把握将猎物一招致命,而另一方,在安稳繁华的脆弱衣袍之下,也在做着隐秘的防备。 历来,每一座城池的城门极为重要,一旦外来者冲破城门,占地为王,所有的局势都无力回天。上位者深懂这个道理,而被大将军下令拉来巡管的大皇子不以为然。 一炬炬火把在暗道被点燃,熊熊燃烧的烈焰传出清晰的火光劈里啪啦的声响,暗道内黑压压的士兵正在集结清点人数。 一身便装的大皇子对眼前的士兵人数感到惊讶,谁人能料想到,就在百姓每日出行的长街下方深处,有如此庞大的暗道,甚至还留有不下千人的士兵。 “这些士兵是今日才从别处调回来的,一个时辰后还会再集结一批人。” 听见声音,大皇子回头看见一身盔甲的霍寅客在簇拥下从暗道走来,霍寅客点到一名副将,“清点如何?” “回小霍,一人未少。” “幸苦。” 副将挠挠头,他还没有答话,底下的众人齐声道,“不幸苦!” 霍寅客清瘦的脸庞露出一抹笑意,他看了一眼大皇子,屏退其他人,往另一条暗道走去,大皇子抬脚跟上了他。 带着热气的火舌疯狂燎上石壁,霍寅客很自然地上前用匕首削下一块缠着的油布,大手抓着燃烧的火布丢在地上用脚踩灭。 目睹霍寅客徒手捉火布还不慌不忙不知疼痛的过程,大皇子眼中闪过一些敬佩,他跟在霍寅客旁边,“此行确实获益匪浅。从前本皇子也只是去往地方查惩监管官员,最是凶险的不过去到洪水前线,经历九死一生,原以为自身也算是见识了人间疾苦不易,军中的安排谋划却更为震撼。 ” 霍寅客默了默,直言,“大皇子不必讲这些,我粗人一个,直来直去。大将军派您来此处陪行查看,有意栽培、拿您当自己人,大皇子可莫要再左右徘徊,疑心将军的用意。” 直白到就差没说,都带你到内部晃一圈了,你这个拖后腿的可看清楚,站好队伍。 久没有被人如此粗暴点透话意,大皇子反应了一下才摇摇头。父皇和母后说的没错,小霍公子是将来不可多得的大将,只是这员大将一心向着大将军,他稍微润色夸赞拉近距离,完全没有用处,倒显得他是娇柔做作之人。 大皇子也不再卖关子,“为何集结这么多兵力?” 难道大将军是有异心?他赞叹的同时也会产生这样的畏惧,手握如此大权,若是大将军想要谋反,这天……怕是会变的。 “看着便是。” 霍寅客的回答让大皇子有些窝火,大将军深沉心思难以参透,霍寅客也如此,什么都不给他讲,只叫他看着便是。 看着,太子之位就能落在他头上了?南红便能越来越好了?如此,这南红还不如让大将军来掌权! 他冷哼一声,在分叉口与霍寅客分开。 霍寅客本还想要他去监兵,见人离去,他嗤笑一声,往主区去了。 如今的霍寅客不是早些年的时候,不再是看到权势之人便想着这人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上前跟着希望能学到些什么。他也看透了官场之中的虚伪与攀比,对于皇室之人更是从最开始的一股脑尊敬到淡然。 主区,王都统正在一人宽的地图前徘徊沉思,听到脚步声,他凝结的眉心松了松,“不是特批了你回府休憩,怎还在这儿忙活?” 霍寅客绷着脸,站在另一旁静默看城图。 王都统叹一口气,“听老人的一句劝,回去养养力气,若真打起来,你这样上去杀敌不能,反还要添乱。” “王老,我不累。” “你当我真是老眼昏花呀!”王都统气的胡须一翘一翘的,“你就是再不吃不喝地在军中办事又如何?大将军是那种看人勤劳吃苦便改变心意的人?若同你一样,军中但凡忠诚为国的兵人都可求娶靳菟苧了!” 听到其他人求娶靳菟苧,霍寅客猛地抬了下头,眼中的倔强让王老看了直唏嘘。 这孩子呀,一根筋!要怎么告诉他,大将军既开口拒绝了他,就不可能改变的。何况霍寅客如今还有皇家婚约,他如何能与靳菟苧在一起? 他不过是拼着一股气在强撑罢了!要说这个时候,一棒子打醒人最好,偏王都统好话坏话说尽,霍寅客还是如此。 王都统不是没把事实血淋淋地撕开给霍寅客看,这小子却总是自我欺骗,也不去靳菟苧跟前晃悠了,只扎身在军中。 哎,且等老霍回来吧,王都统叹气。 “王老辛苦了。” 昕长的身影投在地面,大皇子也到了主区来,在老一辈臣子面前,他很是亲和近人,“已是深夜,王老可先行去休息,此处有我与小霍。” “谢大皇子体恤。”王都统对着他行了一礼,“多事之秋,臣不敢放松警惕。” “对军中之事,我知之甚少。心中不解,大将军此番如此防备,是为何?” 明明全南红上下一片祥和,刚刚结束的金秋盛典之上南红人才辈出,而大将军却在此时集结起如此多的兵力,作为皇家之人,臣子手中有如此强大的势力,他心有不安。 王都统显然比霍寅客更好沟通一些,“大皇子可知狼的直觉?” “洗耳恭听。” “草原之上,野狼一生主动发起的厮杀绞猎无数,他们凶猛善战,盯上的猎物无一失手。更重要的是,它们有着超凡的直觉。这种直觉与生俱来,或许多次的争斗可培养一些,但更多的是天成。” 王都统看着地图,视线从南红渐渐转向周围的小国,最终停在玄月不动,“这样敏锐的直觉,使得狼能够嗅到空气重星星点点的压迫威胁,还未出手,便能摸清猎物有多难缠或是凶猛,及时转换作战方案。” “是吗……” 大皇子有些不相信,王老的意思是南红陷入险境?真是一个啼笑皆非的玩笑话,若不是尊重老将,他都要笑出声来。 眼前的两人呀,都是大将军的忠实拥护者,唯大将军命令听之,实在是挑战天家的底线。 冷意已经在心中凝结,大皇子语气依旧平缓,“这直觉……就没有出错的时候?” 王都统沧桑一笑,“便是出错又何妨?多做一次防备而已。倘若抵御不及,城门大开,狼不过是身死一命罢了,南红却是直接国灭啊……大皇子,此间慎重,马虎不得呀。” 闻言,大皇子一凛,正色道,“王老所言极是,受教了。” 心中有民心,关民意,苦民生之人,自会领此话的深意。好在,大皇子有一颗尽责爱民护国之心。 微微点头,王都统招手示意大皇子靠近地图,将老一辈作战经验得来的珍贵心得讲给这位稚嫩的未来天子。 突有鼾声传来,地图旁的两人寻声看去,小霍公子靠在石壁边已然睡着,旁边的火把暖烘烘的,映照在那一张睡梦之中仍还蹙眉的瘦脸之上。 收回视线,王都统对此并未表示不满,只是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明显小了很多。大皇子暗暗觑了一眼站着睡觉的霍寅客,到底是承王都统一番倾囊讲授的情分,也尽量未发出声响。 大战前的一夜,城门地底下的暗道内,竟也生出些许温和暖意。 清晨,金光照大地,薄云悠悠盘旋在蓝天之上,京城地面第一高楼枕星阁在空中伫立凝视脚下的行人,远处的古道钟声按时敲响,一切,再寻常不过。 直到正午时分,十几骑烈马从长街疾驰而过,惊扰行人连忙让路,识得马上‘大将军’的标志,人们的怨言少了,只道,大将军又在为国忙碌奔波啊。 马嘶声响彻云层,烈马在长街繁华的地段停下,直接将一方小店前后都包围住,坚硬的盔甲随着下马动作发出冰冷的碰撞声响,为首的将领手握长剑踏入拾荒小店。 店内的客人全部被集结到一楼,百姓很是配合大将军手下的盘查,可见民心所向多么重要。 为首的将领在几经巡查之后,寻到后院的隐蔽入口,花解语早就料到会被发现,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清理,根本不怕搜查。 “人呢?” 拾荒小店的下人皆被带到后院问话,一位堂倌唯唯诺诺道,“官爷,小店做的是本分生意,从来没有犯过事儿,您要明察呀。” 一众人附和,将领把那位堂倌单独拎出来,“郡主何在?” “郡、郡主?小的不知呀,每日来来往往的人这么多,小的不知道郡主来过呀……” 其他的人俱是如此回话,将领又派人仔仔细细查询一遍,没有找到人,只好将店包围起来。 很快,另有几批人马往城外而去。 高楼之上,换了利落衣裳的花解语淡淡抿了一口浓茶,他轻轻摆手,身后的十一立即转身离开,暗涌来势汹汹,势不可挡。 “藏,你不激动吗?” 花解语对上一旁藏冷淡的面容,开口问他,藏静默不语。 小主子对上大将军啊,还是不够格。 ------------ 第一百三十三章 谁主沉浮 大将军此生征战沙场无数,出其不意,以险制胜,绵里藏刀,一剑封喉的招数无一人能够抵挡。他是神,是南红的战神,如何会轻易放过搜查拾荒小店。 奇门暗甲之术在大将军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而已,他做做样子,只是引小主子深入。 这一场小主子胸有成竹的谋划怕是不堪一击。 望了一眼气定神闲饮茶的小主子,藏起身往内里走。 “藏,晚间的大戏,可不要错过。” 花解语遥遥一笑,又似是未笑,妖孽到极处的容颜因心情格外好而由内到外透出一股邪气。 干偷袭这样的事情,就是要在子夜才得劲。倒不是因为偷袭见不得光,反之只要能成事,何乐而不为? 清冷月光下行热血沸腾事,于不动声色的安祥之中展开血淋淋的杀戮,花解语骨子里的恶龙为即将到来的盛宴几度咆哮。 可惜身边没有能够让他分享此等欢愉的,姑且算藏一个吧,他向藏发出了邀请。 “子时,京城东林。” 白衣停在原地,秋天的日头照在身上不似盛夏那般浓烈,藏感受了一下温度,不至感到幻灭。他未曾回花解语的话,施施然地进了楼内。 长街上,一连好几批次的人马疾驰,城门口的士兵远远地瞧见为首那人高举大将军的令牌,即刻疏散人群,城门大开。 风声卷飞沙呼啸过城门,马蹄声远去消散,两道的飞沙才落地。 城楼上,霍寅客在偏门不起眼的地方微微皱眉,“大将军可有传令过来?” 落后他一步的侍卫道,“未曾。” 霍寅客欲叫人上来仔细询问一番,又有侍卫前来传话,道是王都统叫他速到主区谋事。他心中一惊,看来今夜注定不眠。 冷哼一声,他大步流星往暗道去。久未亮剑,就拿今夜送上门的鱼儿试试刀锋如何,希望是条大鱼,这才能尽兴!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 冷月婆娑,万籁俱静。 子夜的京城一片安宁,百姓俱已进入梦乡,繁华的长街上店铺外的灯笼还燃着,更夫从长街走过,一道道暗影快速飞掠。 风吹草动,秋虫短鸣,城门之上,霍寅客在高楼一角站立。便装的大皇子察觉到身旁之人的精神紧绷,可是眼前一片祥和安静,他有些不虞,觉得此番防卫太过兴师动众。 草丛间一声秋虫的急促鸣叫并未引起大皇子的注意,霍寅客却是瞳孔一缩,利落地取过一旁的弓箭。 搭建拉弓,利箭破空而出不过眨眼的时间,大皇子还未将视线从霍寅客身上移开,只听得草丛里面一声闷哼,霍寅客一个手势,城墙之上的士兵立刻就位。 城门外匍匐的人见已经暴露,冷冷的刀光纷纷将暗夜刺破。不言之中,黑暗里的弓箭手趁寒光徒增之际,趴在地面将万千冰冷弓箭对准城楼,刷的一下,箭如雨下。 利箭破空凌厉刺来,霍寅客一把将大皇子护在身后,大喝,“冲!” 霎时,厮杀一触即发。 火把未点几炬,触目却全泛着滚烫热意。利刃穿透骨肉的钝声,白进红出的刺眼画面遍目皆是,性命是什么?性命不过是一个动作间就了结了的。 命如草芥。 弟兄们一个个倒下,霍寅客再不能站在原地观战。 呵,一条肥硕的大鱼儿。 他棱廓分明的侧脸之上决然一片,长刀锵地一声出鞘,往前走去。 立刻便有侍卫顶替霍寅客的位置,将大皇子层层保护起来,厮杀声中,大皇子白着脸,“霍寅客,你做什么去!” “手刃敌人首级!” 霍寅客戴稳头盔,字字沉重。 对方显然是精兵,各个都是练家子,拳脚功夫一流。霍寅客不担心城门破防,但是眼睁睁看着弟兄们牺牲,在脚下这片安稳繁华的土地死去,他不能忍受。 健硕的身子飞下城楼,另有几员大将也手持长刀冲入战场,风中的血腥味愈发甜腥…… 城墙犹如巨大的保护屏障将外敌抵御在外,而另有大批暗影向东林而去。 夜风轻撩柔和衣摆,黑鸦鸦的人马在东林外集结完毕,花解语从正中央走出,在东林入口站立。 孤零零的龙头灯笼被舍弃在阁楼的那个清晨,靳菟苧带着花解语一路潜伏来到东林,在这里,揭开了一条直击将军府东苑的绝秘之路。诚然,林中的奇门遁甲,灵巧机算花解语是不能破解,既如此,毁掉不就好了。 薄唇冷冷勾起,花解语一个眼神,便有数十人抬脚向前。 “可惜。” 一道深沉的声响传出,众人皆惊,花解语也滞了一分,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腾腾腾的火束一簇簇亮起,伟岸的身影子林间走出,压迫性的气势让夜风都凝重了些许。 花解语道,“大将军。” 便装的大将军对上利落军装的花解语,冷冷嗤笑,“韩宫秋的无知小儿?” 一深沉,一邪气。 冰冷月下的对视,不到最后时刻,谁主沉浮,天亦不知。 到底是小瞧了大将军,竟然能够在此处守着等他,花解语自然不怕,正面对上只让他血液里的暴虐因子更加激烈。无知小儿吗?且看南红的战神如何成为他手下败将! 黑靴往后轻退一步,冰冷的刀剑出鞘,无声的厮杀展开。 花解语的人悉数上场,大将军那边却是只出了不到三十人,强者之间的较量,这才有趣。 鼻息之中的血腥味道更加浓烈,倒下的不过十人而已,花解语甚至冷冷的想,该下雨的,若是有瓢泼大雨就好了,他一定会激动到自己出手的! 三十对几百,自然抵不过,大将军的人很快倒地长眠。一把把长刀慢慢向林边伟岸身影靠近,果然不出花解语所料,又有三十人跳出与之对抗,钝肉的撕拉声响中,花解语忍着牙龈深处的杀意。 一波波围剿,一次次突围,渐渐地,花解语也感觉到大将军似乎在逗弄人一般,每次都是三十人一出。 花解语最开始还抱着看戏的心情,渐渐地产生些不耐,电光火石间,某些猜想击穿心脏,花解语不愿直面,竟是拿着长剑猛然飞向正中心的大将军! “碰——” 好刀! 没人看清大将军手中何时出现的剑,只知道花解语突然袭来的时候,迎面便是大将军以长剑抵之,滋的长响中,火光在两人之间迸发。 “多年前你的老子便是我手下败将,乳臭未干的小儿果然是不知天地厚,且让我代韩宫秋好好教你一番!” 花解语嗤笑一声,绝美的容颜在夜空之中尽显狠辣。 真正的刀光剑影是看不清的,所有的人都停下给两位主将让出位置,一时连天地都变了颜色。 花解语来时是服用了丹药的。他从来不是什么正派之人,更不会讲就什么正义正道之举,只求结果。功力大增的他本想在将军府与大将军大战,虽有出入,他刚刚还是催动了药力,这才与大将军一战。 几番交手,从不留生还的余地,剑剑直指要害,刀锋划破衣襟,明亮的刀面被鲜血染上红花。 极度兴奋之下,人的痛感是抵不过大脑之中的颤栗快感的。 根本不顾自身的能力余有多少,花解语只源源不断、一抽再抽将内力凝聚在掌心,掌掌打向大将军的薄弱之处。掌心的威力因药力的加成,是平时的三倍,便是林中的猛兽,受上两掌定会颓然到底,再无力气挣扎,何况是人的血肉之躯? 花解语根本没想要大将军活。 既然父亲打不过的,他来! 不是南红的战神吗,他要将他拉下神坛,书写属于花解语的传奇! 大将军只会成为他一统大地的开门石,他定要这股上一代的尊贵鲜血为他的大业献祭! 已经中了两掌,大将军还没有倒下。不会的,他一定是在硬撑! 花解语猛然使出全部力气,连防备都不顾,拼尽全力的一掌直接往大将军的心房击上,全身嗜血因子在这一刻猛烈鼓动,眼中腥红一片,只听一声长吼: “小主子——” 白衣占据所有的视线,怒吼,利剑,刀入骨肉,闷痛,以及流动的鲜血染红了半边天。 点点红梅染上白衣,藏奋力击退大将军挟着花解语落在安全地面上,花解语这才感到胸膛赤痛。 从中间直直断掉的长剑,剑头刺入花解语胸膛几分,鲜血将衣襟打湿,破损的衣袍之上多处剑痕已然有血丝外透。明明是狼狈的,那一张叫人神共愤的容颜却还不甚在意,邪笑,“徒手断剑,藏也是有好本领。” 藏的手微微颤抖,刚刚小主子奋不顾身只想置大将军于死地,却反被大将军一招致命的画面让他的心狂跳不已。 万幸,万幸救下了小主子。 大将军给小主子的这一场教训,他苦笑,是了,这么多年了,他怎么忘了,这一场教训定然是以性命为代价的呀! 不着痕迹的将小主子护在身后,藏望向几步之外,气息依旧沉稳的大将军,他的脚下是直直插入泥土之中,仅剩剑柄在土地外的另一半断剑。 稳住心神,藏开门见山,“几条命?” 似暗夜的主宰,大将军面无表情,吐出的字如黑白无常手中的铁锁,“本是一条,凑上来一条,讨个吉利的数字。” 脊背发冷,冷汗从额间沁出,藏竭力定住语气,“不知一城的人命,在大将军眼中抵得过这两条吗?” 腥味漫天,火舌肆虐,那白衣身后,一盏明蓝色的琉璃灯被缓缓递到亮处,大将军的脸色瞬间冻结。 ------------ 第一百三十四章 醒灯再现 琉璃灯盏之中的幽幽蓝色冷焰,掌握着今夜全京城熟睡之人的性命。 一身血渍点缀白衣的藏疯了吧? 为了护住韩宫秋的小儿,藏已经不顾所有了。 大将军上前两步,冷冷注视着面前的醒灯,眼前发黑,反仿佛回到多年前,那个杀人狂魔用层出不穷的手段屠戮人间,醒灯便是其一。 世间玄幻之事很难说清楚,明明阳光就在指尖,人播下种子就会在秋天收获果实,一切都是真实且顺应道理的存在。那些骇人听闻,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在眼前,才不得不相信原来世间是有如此不可思议,甚至毛骨悚然解释不清的力量。 微生殿内千百年一代代传承下来的旧糟粕,早已经被列为禁术,那位杀人狂魔以邪心炼制,拿一整个城池的人试手。 一瓣瓣蓝色花瓣在香炉之中点燃,明蓝色的火焰那么温和小巧。肉眼看不见,鼻息嗅不到的淡淡气味却是遇风不散、淋雨不消,一点点蔓延笼罩整座城池,直到被入梦活物呼吸进体内,这些气味才寻到归宿。 吸入蓝色烟气的百姓家畜快沉浸深睡,毫无知觉。万千房舍之中不起眼的那一间,有枯瘦如柴的手骨用指腹轻轻抿灭滚烫的火心,白冷的指腹传来灼热的烧痛,与此同时,沉睡之中的人就此永久长眠。 若是于梦中安详睡去,也不算死的凄惨。 可是,醒灯,醒灯,须得是入梦之人吸入烟气,苏醒的是满目疮痍,人间地狱。 那些少量吸入醒灯烟气的人,嘶吼着,挣扎着半梦半醒,他们似乎在意识里经历莫大的悲痛,声声凄厉的呼喊求饶无助让人心惊,黑色的血液从五官蜿蜒流出,直至最后一声悲惨呻吟再也发不出。 而那些只吸入了一点烟气的人,是清醒着承受无边狱般的痛楚。 至今仍然未有人知晓,那些极致挣扎苦求痛苦的人看见了什么遭受着怎样的痛楚,触目惊心的黑色血液如无边的魔爪让人的心负荷不起,多的是正常人先受不住这样凄厉的苦楚,一刀解决了那人,从此不复苏醒。 当年闻风丧胆的醒灯事件发生后,世人不知原由,纷纷道是这座城的百姓做了触怒天道的事情,这才要受如此降罚。 无知最是致命。 可是真相却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接受的,于是这世间迷迷糊糊的人求个安稳度日,知晓真相看透一切的人却在日夜难眠,为除之献上世世代代的生命。 可笑的是,当年一起将那杀人狂魔绳之以法,除去微生殿所有邪恶的人之一,竟然会在多年之后,亲手点燃了醒灯? 劈里啪啦的火把燃烧声响中,厚重油烟和血腥味道混合在一起,在场的每一个人身上都带着伤,地上躺着的长眠之人还留有余温。 静默之中,藏已经知晓大将军的选择,他搀扶住花解语撤退,黑压压的人群缓慢后移之时,花解语推开了藏。 鲜红与妖艳容颜冲撞所有人的眼球,那双如天宫雕琢的玉手缓缓提起琉璃灯盏,蓝色冷焰随之轻轻摇曳,大将军和藏的警备历时高度集中。 “小主子!” “你做什么?” 没有理会藏和大将军的质问,花解语的玉手搭在琉璃之上,手骨的影子映在地上,美好的易碎。 花解语不知道此灯有何名,有什么来历,但是藏简明扼要的一句话便道出了它的巨大价值,让局势瞬间反转。 几度沉浮,直到所有的底牌全部亮出,才能分出胜负。他不在乎这一胜利来的有多么惊险或者是卑鄙无耻,他赢了不是吗,总要讨些彩头。 胸膛之上的半截利剑明晃晃的,若是胆小些的弱女子瞧见了,非得吓晕过去不可。花解语却视之无睹,手中掌握着一城的性命,开口,风华绝代,“不值当。” 拂开身后藏的手,花解语狮子大开口,“今夜我们可退,可是我要一个人。” 腥风中,淡蓝色的幽光越发摇摇欲坠,花解语轻轻挡着些风,倒不是他在乎灯灭之后带来的悲惨,这可是他换取他的兔子的大好凭仗。 他淡淡地吐出那三个字,“靳菟苧。” “我要靳菟苧。” 时间在这一刻更为缓慢,低沉的声音似从远方传来,那一声可有可无的笑声不及幽蓝脆弱,大将军面无表情地打量这张和他宿敌万分相像的面容。 吐字,“靳菟苧牵制不了我的。” 花解语一个字都不相信。 这些日子以来,他十分确定大将军是有保护靳菟苧的,靳菟苧肯定在大将军心中有一席之地。只这点重量,怕是比不上言念,比不上一城池的性命,更比不上家国大义。 没关系,可怜的小兔子没人疼,他要过来好好宠着便是。 大脑快速转动,精密的安排随着说话形成,“大将军既然早有防备,我玄月收国之心再不掩饰。南红如今的国力仅凭您一人支撑着,不说百年,过个三五十年,日月更替,人才辈换,这天下终究会是交到下一代强者的手中。南红归玄月,可不是板上定钉的事情?” 大将军的面容更加冷峻了,他冷冷望着这个初出茅庐却野心勃勃的少年,一言不发。 “若是大将军愿意与我做这一场交易,我以玄月下一任帝王的身份向你承诺,他年一统大地,南红必是最后一位纳入我玄月的,且不伤百姓,不诛百官,保南红一片净土。” 好大的口气! 狂妄之极呐! 先不说玄月国太子之争正是热火朝天之际,眼前这位在玄月皇子之中低调到寥寥几言便可介绍清楚,更别说什么一统大地的晴天白梦,大将军身后的侍卫们都有些忍不住,脸上尽是鄙夷。 然而,那样一张妖孽的面容静静等待大将军的回复,鲜红的血珠顺着明晃晃的断剑一滴滴落在泥土之中,大将军久不开口。 他在抉择。 他这一生最幸运与最不幸的便是遇上了言念。 若是再来一次,问他要不要避开言念,冷心冷情的他依旧不知。 他本可在神坛之上,可是言念却将他拉下了无边地狱,于是他也钳住了言念,纠纠缠缠一辈子,还有了靳菟苧。 那是留着他和言念共同血液的存在,他怎么可能不在乎,可是现在有个狂妄之徒想要将他的孩子作为交易的筹码? 感情一点点抽丝剥茧离去,平复下来的心脏开始一点一滴地梳理所有的利弊,终于,他开了口。 他问,“以何种身份?” 一声轻笑混合在浓厚的血腥之中,那笑声渐渐大了起来,美艳的面容上是张扬的神色。 大将军这是答应了呀。 他的小兔子,唔,该给小兔子怎样的优待好让小兔子跟着他走呢。 与花解语的欣喜不同,藏的手心却是沁出了细汗,小主子对于靳菟苧,真的太过了。 花解语云淡风轻地说出了条件,却让在场所有的人都抽了一口气。 “普天之下,能与玄月对抗的,南红算上一个,此番交易,自然不能过于寒酸。” “南红郡主靳菟苧以和亲的方式与我玄月皇子结两姓之好,脱离南红靳氏一族,终生归我所有。我在世一天,玄月的刀剑炮火永不会指向南红,便是一统那日,也保全南红的史书与安宁。” 如此……倒像是求娶。 一个郡主,太值得了。 若是别人,大将军怎还会考虑? 可靳菟苧是他和言念的女儿呀!他本就是无情之人,因言念才有了温度。他本就是冷血之人,因言念才有所顾忌。牵扯上言念,他怎么都不愿有一点点的不安,更何况,言念如今将靳菟苧看作是她的命。 眼前这个桀骜不逊的少年自然非池中之鱼,大将军十分清楚,这是将来的新主宰,甚至比他们这一辈还要轰轰烈烈,能名垂青史的。 也正是这样一位上位者,于他身边的女子来说,是火坑,是一辈子的地狱。 大将军太清楚了,没有言念的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如何能放心将靳菟苧交给这样一位恶魔。 可是,终有一天,他会从这个世间消失,他留给靳菟苧的护卫对上眼前的妖孽,又能坚持到几时? 从一位父亲的角度来说,这些条件根本就不符合他给靳菟苧安排的那些标准。 被恶魔盯上了,如何逃脱?此时逃离了,就不会再落入魔爪了吗?保护屏障护得了一时,没有的那日又该去依仗谁人? 毕竟,不能指望纯善无攻击力的兔子长出尖锐的獠牙去与恶魔争斗。 头又痛了,大将军皱眉,可惜言念没在身旁不能给他揉一揉,他还要为他们共同养育的兔子争取最后的保障,“你可知,我是从何时谋划这一场围剿的?” 突如其来提起这个,花解语有些不耐,身上的痛意已经到了麻痹神经的程度,可是他不能在大将军面前露出任何的弱势,“拾荒小店?” 拾荒小店不过是花解语向大将军发出的挑衅,他故意暴露这点,就是想要给今日这场战斗郑家些难度。 大将军却摇了摇头,“东苑着火的那日,我便知晓玄月的人进了南红。” 竟是那么早? 那后来花解语的多次暴露,岂不是成了笑话,犹如跳梁小丑? 花解语冷了脸,“凭据呢?” “玄月的青鸟在西苑假湖寻到了人,草地上掉落的丝帕乃是玄月皇室才能使用的布料,靳菟苧身边那位侍女,拾荒小店内的韩公子,甚至……京郊外的小酒馆。” 零星的话语似什么都没说,却让知晓一切内里联系的花解语和藏都变了脸色。 ------------ 第一百三十五章 江山为聘 细思极恐。 敌人的动向平静无异,你又怎知是敌方太弱还是眼前的一切,均是对方故意伪装,甚至是施舍给你的暴风雨之前的安宁? 那双无形之中的大手如扼住喉咙的铁锁,还未触及,就透出绝望死神般的压迫,当他一点点收紧,只剩回天无力。 好在,这双无形大手展露出些许压迫不为猎杀,只需要让人忌惮,心中有惧。 “靳菟苧可以和亲玄月。” 只是要有条件,大将军沉稳的声音透过夜风说出了一个更大的交易条件。 “我要你,拿玄月的半壁江山为聘。” 嘶——抽气声此起彼伏,大将军要的太过了。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集中在那盛世美颜之上,狭长的丹凤眼在幽蓝的光影之中极尽妖艳。 藏也望着花解语坚挺的背影,少年身影尚没有成年男子那般伟岸宽阔,丝丝鲜红晕染在残破的衣衫之上,不添窘迫狼狈,更胜一柄耀眼惊艳的利剑,独立于天地之间。 耳边是大将军缓慢的声音,吐出的话,字字惊心。 “我要你以你母族微生氏上千年的血脉传承起誓,不论是玄月式微,亦或一统大地开辟新的河山,只要你活在世上一日,与你共同俯瞰脚下这片土地的,只能是靳菟苧。” 如若不能摆脱恶魔,杀死恶魔,唯有与之一起沉沦是最好的活路。 万幸,靳菟苧是大将军的女儿,大将军有足够的能力为靳菟苧谋划争取出这样一条艰辛却也是无上尊荣、万人敬仰的血腥之路。 大将军的本意并非如此。自己女儿的能耐如何,他怎会不知?原以为找个权势之人,一辈子安安稳稳的,便是他能给予靳菟苧最好的归宿。他万般降低靳菟苧身上‘大将军之女’的巨大光环,却仍是被有心之人抓住,更还是一位吃人不吐骨头,和他是同类的恶魔。 无退路可言,他能做的只有尽量扫清道路,给小兔子最好的装备,坚硬的盔甲,世上最锋利的长剑,送她踏上这条与她干净单纯世界完全不符的道路。 巅峰之上,不争,便是死。 强大如大将军,他拼上所有,也要为靳菟苧换得不死之身。 “若不能做到,今日这一城的人命。呵……轻如鸿毛。” 早在很多年前,大将军就只有言念一人了,除此之外,再无什么可在乎的。 这一场厮杀,因江山为聘,迎来最寂静的沉默和最沉重的高潮。 万籁俱静之中,花解语眉眼带着惊心的笑意,“可。” “韩君遇以微生一族的千年血脉起誓,今生右侧之人乃靳菟苧万古不改,韩君遇所有的江山城池,靳菟苧共分一半。” 竟是许下了玄月下一任皇后之位…… 古来皇后之位数不胜数,不能长久不说,几人手中能有实权?能得天子的宠幸垂怜已是难得,这江山共坐,可是少之又少。上一任玄月的微生皇后登上至高无上的座位,却也不过百日便香消玉殒,那这位呢? 似是明了,大将军望着眼前的宿敌之子,“韩君遇……生共一衿,死则同衾,懂?” “可。” 花解语,也就是将自己的真实身份托盘而出的韩君遇,点头应下,丝毫没有犹豫。 一声‘可’轻易就将未来的大半江山与人手,并且许下永不背弃的诺言,如此盛大的交换,叫在场的风都停滞不动。 艳红的薄唇勾起令人无限遐想的弧度,大手握上胸膛之上的断剑,“嗤——”的一声,随着红白交相的利剑直直插入泥土之中,喷涌的鲜血从如玉的指腹之间滴落,与地上的幽蓝构成一副妖艳中带着些许邪气的画面。 白衣上前不动声色扶住了韩君遇,他这才发觉小主子的身子已经发冷僵硬。 藏不由抽气,小主子是有如何强大的耐性才能受住身体上的痛楚,做到云淡风轻,面不改色地与大将军谈判? 韩君遇没有推开藏的扶助,身体上的痛已经到了麻痹的状态,可是一想到小兔子归他,他就止不住的战栗,“年前,我要在玄月看到靳菟苧。既已许下此等诺言,这点要求大将军做得到吧?” 如今已要到十月,从南红去往玄月,以和亲这样庞大的队伍行进日程算来,最迟十月中旬,和亲的队伍就得从南红出发,如此急促? 大将军皱了下眉头,倒也没有多言,“可,但靳菟苧该有的,一样都不能少。” “自然,自然……” 小兔子可是被他划为私有物,怎可能苛待? 如有可能,韩君遇只想现在就去捆了靳菟苧来,一起带回玄月去,只是,不急…… 达成的交易勉强冲淡了些计划失败的不甘,韩君遇在藏的微扶下,缓步走出重重暗卫,及至所有的人撤离,不过是一盏茶的时间。 东林前,受伤的侍卫被抬下去疗伤,而在今夜长眠的尸体也一一清理,空气中的甜腥盘旋着,仅剩的火把还在燃烧着。 迈着沉重的步子,大将军在土地之上的醒灯前站立,幽蓝的冷焰快要燃尽,在最后一点花瓣燃尽之前,任何方式熄灭此灯,京城之中沉睡之人将万劫不复。 留下的数十名侍卫远远地看着,静谧之中,终于那一点点蓝色从黑暗之中消失,伟岸高大的身躯猛然晃动,时刻注意着大将军的侍卫还未来得及上前,如山不倒的神竟一口吐出浓黑的血团,众人大骇。 “大将军!” “大将军!来人!” 人的躯体怎么可能会在受了猛兽都承不住的两掌之后,硬生生接下第三掌还安然无事? 大将军是战神,可他仍旧是一个人。不过是非比寻常的意志力让他坚持到了所有的一切归于安稳之后,他才放任自己坠入黑暗。 侍卫一拥而上,倒下的大将军陷入沉睡,脚边的琉璃灯盏也在匆忙之中被人踢倒,精致的灯盏滚动碰到地上的石块,发出清脆的声响,琉璃碎了一地。 再漫长的夜,也会过去。 所有在深夜发生的惊心动魄,无情杀戮,随着金光照向大地的那一刻,就此揭过。 繁华的长街上,以第一位推着小车摆摊的老者的哈气声展开,热气腾腾的水汽向远方弥漫,不同衣着的人走出家门,将沉睡的京城从安稳梦中唤醒。 城门外,一夜未合眼的霍寅客和大皇子在时辰到来的时候,一声令下,厚重的城门大开,早起外出的百姓对站岗的侍卫点头致谢,眉眼之中俱是安和。 又是美好的一天呐,风调雨顺,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百姓不会知道,他行走过的脚下土地,在一个时辰之前还留有血腥的味道,再早一些,这里遍布尸体和呻吟。 无数的将卫以血肉之躯,彻夜抵抗突然进攻的外来之敌,在百姓安然入梦的时候,是南红的将士在浴血奋战,这份安宁背后,有着沉重的代价。 但所有的付出,随着日光升起,光明回归大地,京城之内一片祥和,人人面上无泪无痛而变得意义非凡。 “小霍……” 喑哑着嗓音,大皇子退后一步与霍寅客并肩站立在城墙之上,眺望远处的蓝天,“我代父皇,代南红百姓向昨夜所有的将士致敬!” 从前,大皇子只知行兵打仗艰辛,只有亲身经历,才只其中何止一个艰辛道得尽?那些奋不顾身,以身殉国护家的大无畏将士,值得敬仰。 摇摇头,经过一夜的厮杀,霍寅客已经疲惫到极点,可他的声音依旧透着坚硬不倒的刚强: “大皇子将这份谢意留给大将军即可。” 大皇子一愣。 将视线从城楼下的行人身上收回,霍寅客迈步往内走,“将士一日为兵,终身护国,昨夜所有的人是,我是,大将军更是。大皇子既已和大将军达成共识,何做猜忌试探?南红的万里河山终究会交付到您的手上,大将军不求您能全然信任听从我们这帮粗人的,但求上位者能够明白文能贵,武更不是轻贱、低人一等的。” “若是寒了一众拿命换取安稳的将士热忱,南红的安危再无人护,什么勾心斗角的权势争夺,国都没有了,争来有何意?大皇子,收心跟着大将军便是,大将军的决定,总没错的。” 霍寅客的身影渐渐从道口消失,大皇子转过头来看向城楼下方多起来的百姓,不长的队伍之中有粗布麻衣者,有坐在上等马车之中的世家子,道路旁边还有一株明媚的小黄花在微风之中频频点头。 “大将军……” 大手握拳捶在城墙之上,大皇子深深吐气。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大皇子注意到一英姿飒爽的身影将马儿栓在一旁的古树下,头戴面纱的女子与城门内的侍卫长说了几句话,那女子笑着点头,抬头,便撞上了城墙之上的大皇子。 避开了百姓的视线,女子一步步踏上城楼往一角的大皇子走去。 两相站立,女子抬手将面纱取下,那一张温婉的面容对着大皇子轻柔浅笑,“大皇子。” “柳卿栌……柳卿栌呐……” 大皇子喃喃。经历了一夜冲击性画面的碰撞,大皇子脑袋之中各种取舍在拉扯着。 远方是平静壮丽的江山,脚下的百姓面上带笑,眼前的柳卿栌,是他别有用心扶持起来,将来与他一起共护这方天地的精明女子。 第一次没有带着算计,没有权衡的意图,他轻声问,“柳卿栌,你真的愿意做我的正妃吗?” “愿意。” 晨光之中,柳卿栌笑着回答。 ------------ 第一百三十六章 月下刀光 城楼下面,有带着小孩起早赶城来的夫妇,小孩坐在黄牛拉车上开心地拍响手掌,惹得黄牛回头亲昵地冲小孩哞哞轻叫,大人也跟着投来慈爱的眼光。 和风之中,被声音吸引去视线的柳卿栌掩饰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倾羡,她望向眼前的大皇子,南红下一任的太子,她将来坐上至高无上宝座的唯一长梯,温婉一笑: “这几日你在城楼这边视察,风吹日晒总也幸苦。我本是想去与你商议诗会宴请之人的名单,等了一夜也不曾收到回信儿,便料到你还在此辛劳。左右无事,想要来看一看你,就骑上马儿一路赶来。” 柳卿栌就是有如此本事,话语永远是随意柔和的,却总能说到人的心坎中去,无端地让人亲近舒服。 有一瞬间,大皇子觉得面前之人是与自己深爱的,在清晨随性而起,骑马赶到此处只为瞧上自己一眼。 他淡淡舒展了一夜凝结的眉心,“可有用膳?” 柳卿栌自然地摇头,“未曾。大皇子请客?” “好。” 胸膛之中的郁气抽丝剥茧般离去,大皇子回看一眼脚下安好祥和的百姓与瑰丽城池,他抬脚往城楼下方去,身边是他挑选的、将来一起面对风雨之人。 有序进出城门的队伍长了又短,还浸有鲜血的泥土在不起眼的地方逐渐散去湿润,一辆低调的马车经过粗略检查之后被放行,车轮从泥土之上碾压而过,留下轻轻的轨迹。 随着马车一起远去的,是车内一身素衣的花解语,也就是玄月皇子韩君遇。 从半红小镇到京城将军府的经历不过是命运里的阴差阳错,那个被小兔子一再信任的‘阿语’本就不该存在世间,就连对南红的进攻,也是心魔作怪。 失败了吗? 是。 这是韩君遇第一次从心底承认自己不如别人,直面自己的失败。 但是,失败了并不代表他就不会卷土重来,身后这片渐行渐远的繁华城池,掩藏在将军府地底下的百年秘密,终有一日,都会折服在他的手中。 “小主子!” 马车内,十四惊呼,素白的衣衫之上隐隐渗出血液,他连忙去暗格中翻药瓶,“这血怎么止也止不住?小主子,您多少注意点!” 聒噪。 韩君遇冷冷地瞥了十四一眼,心中十分后悔安排十一跟着藏一起撤离。他因服用了增强内力的丹药,本就与身体有大损,加上大将军的那一剑是真的想要杀死他,怎能伤得不重? 想起那一剑,韩君遇周身更冷了。若不是藏奋力抵挡,用尽力气从中断剑,大将军的那一剑定是要穿膛而过! 大将军,真的不容小觑。 十四拿出了药粉和纱布,他想要给小主子换药,大手才探出,目光触及高贵不可攀的小主子,又瑟缩了。 脱下假面的小主子,即便身受重伤,小主子周身毫不收敛的贵气与天生的压迫让十四不敢贸然行动,更别说是去扒小主子的衣襟了。 十四想念十一了,也不知道这块木头脸是以怎样心态在小主子的脸上涂涂抹抹的。 下属的举动,韩君遇怎会没有注意到? 他漫不经心地换了个姿势侧躺,纤长的大手扯开胸膛上的纱布,刺啦一声,纱布断裂,鲜血也涌了出来。 十四正要开口前,韩君遇不耐道,“安静。” 将满腹的话压下,十四眼睁睁地看着小主子直接拿起药粉往狰狞的伤口上倾洒,一点都不细致认真!撒完药粉之后连纱布都不缠了,一股喷涌出来的血流吓得十四心房颤抖,到底还是惧怕小主子,没有开口讲一句话。 韩君遇伤的如此重,大将军也好不到哪里去。 将军府的东苑,一处安静隐秘的院舍内,所有人的脚步都是急促的。 纱帐放下,王都统领着大夫到正堂讲话。 “大将军此次受伤……实在凶险。能够做的,老身都已经尽力了,剩下的端看大将军能否靠着强大的意志力醒过来。” 大夫的话,王都统也已经预料到了。那样一个钢铁般的人,原来也是会受伤到承受不住轰然倒下。 王都统深深叹了一口气,旁边的大夫不放心地提议,“要不,王老还是上报给皇上,派人请宫中御医前来看诊,多一份治疗,大将军也更多一份保障,毕竟,南红只有这么一位大将军呀。” 是呀,不止是南红只有一位大将军,是这世间,只有一位这样的大将军。 摇摇头,王都统沉着嗓音,“您老几十年来专为大将军看诊,医术自然是信得过的。宫中御医,不能请。这次的围剿行动,连我也没想到会是如此来势汹汹,所有的安排全是大将军暗中进行,就连我也不曾知晓大将军到底留有多少后手。” “倘若大将军重伤昏迷不醒的消息透露出去,被朝内有心之人钻空子倒不可怕,只是对于昨夜的那波人,还是多有忌惮呀。对方卷土重来,我们群龙无首,一盘散沙,如何抵抗?” “这……”大夫也叹气,却还不甘心,“皇上那边应该也有信得过的太医……” 王都统摆摆手,这种时刻,就是皇上,也不可信的。 马背上的人,刀尖添血不说,失去了战斗力的时候,只能任人宰割。 皇上?人心难测呐,护住大将军的唯一法子,便是封锁住所有消息,这是他们外人唯一能做的。 至于清醒,只有靠大将军自身了。 “这几日幸苦您老在此小住了。” 大夫行告退礼,“分内之职,但愿大将军早日清醒。”不然,南红的天就要变了。 房门合上,大夫去往药房煎药,王都统迈着沉重的步伐往书房而去。 房屋恢复寂静,屋檐隐在茂密的古树之间,难以发觉。 书房内,王都统屏退了所有的人,在书案前站立,一道黑影出现在王都统的背后。 “王老。” “嗯。”王都统依旧背对着来人。 黑影为大将军暗中的心腹,很多秘密进行的计划都经由他。 “大将军昨日派人前去追寻郡主的下落,属下办事不利,未能追上。” 王都统蹙起眉头,过于惊讶,他下意识想要转头去看那人,尚存的理智让他止住了动作,身后,暗卫解释道: “京城拾荒小店背后的主子乃是玄月之人,经过昨夜一战,此人的身份已经明了,是玄月国的皇子韩君遇。韩君遇以郡主为诱饵,将郡主带出城外,大将军意料对方是调虎离山,连派几队精良人马前去追查,实则是在城西的入口埋伏。” “昨夜,城西入作战,成功抵御进犯者,伤者三十四人,死者二十一人。” 这些……王都统并不知。 昨夜到底是怎样的惊险,大将军又是如何做到缜密排兵布阵,这才将京城保护得不受一点波及! 暗卫的声音依旧不变,“派去寻郡主踪迹的一队人马,昨夜追至一小镇时才发觉是被人误导了。属下即刻分队回城探查,却再也寻不到郡主的踪迹。” 大手微微颤抖,王都统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心绪难宁。 他没有大将军那样的洞察人心,也猜不透弯弯绕绕的玄机。据暗卫回报,大将军昏迷之前忍着伤,与韩君遇做的那一场江山为聘的交易,他亦是看不懂。 靳菟苧是被韩君遇挟持而走的吗?韩君遇既已许诺下这般盛大的条件换取靳菟苧,靳菟苧在他手上应该是安全的?又或者,这是一场局中局,韩君遇先是将靳菟苧的身价抬到无与伦比的地位,到了约定之日,南红交不出人来,玄月岂不是名正言顺卷土重来? 或者,靳菟苧落在韩君遇手中,已是死路一条? 冷汗遍布全身,王都统脑袋炸裂,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感叹,大将军数十年都是生活在这样繁杂的谋划之中吗? 不知是第几遍叹气,王都统思索了下,“再派三支小队前去追查郡主的下落,切记不可走漏风声。” “是。” 黑影散去,王都统做出如此决定,已是不易。摸不清敌方是否潜在暗处蓄势而发、再次突击的情况下,京城之中所有的人手都不可调动,能够派出去的人少之又少,可是靳菟苧又是大将军唯一的骨肉…… 强打起精神,王都统开始处理案上一些需要即刻回复,做出安排的公文。 清冷月光从窗外照在王都统的手边,王都统这才熄灭烛火,走出书房。 行到分岔路口,一整天的劳心劳神,已经让年事已高的王都统疲惫不堪,可他还是抬脚去到大将军的房外。 王都统看着微微敞开的窗口,那间黑暗的房子因内里沉睡的战神而被无数暗卫重重守卫。 每年每月都有无数的暗杀者试图进入东苑刺杀大将军,却无一人能够成功。这样一位生命时刻受到威胁的人,强大到让所有人忌惮不敢直视,反倒是南红昌盛繁荣,安宁祥和的最大保护神。 赤心奉国这样的词语,世间能有几人敢拍着胸脯道一句对得起这四个字,便是当今皇上也有私心不敢认下,大将军却能。 自叹不如的王都统透过深沉窗扉沉默,寂静之中,似有利刃沉重缓慢地从剑鞘而出,声响细微到只有此刻万丈高空之上、注视着人间百态的月光才能寻着画面隐隐听见。 “锃——” 清冷月光反照在暗中干净锋利的刀身之上,发出明亮的冷光。 电光火石之间,王都统甚至来不及思考,袖中的暗珠如离弦的箭直击亮光而去,只听珠子打在利器上的声响…… ------------ 第一百三十七章 泪与匕首 房屋内传出闷哼和重物落地的声响。 屋内有其他人! 霎时,数十名暗卫刷刷出现,王都统更是一脚破开房门,他快步往内里走去,还未曾到大将军床跟前,房内的烛火已经被点亮。 烛火通明之中,王都统呆愣地望着大将军床边无声落泪的小夫人,层层裙摆的下方是被王都统用暗珠击落的匕首。 以为进了预对大将军不利之人,暗卫们进来的时候手中的武器都已经摆好攻击的架势,见到床榻边的女子,俱是怔愣。只因面前的女子太过纤弱,甚至毫无功力可言,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来刺杀大将军? 不怪暗卫没能识得言念,大将军对于言念的把控实在是太严密了。除了专门看守保护言念的暗卫,便是连王都统也未曾见过言念的模样。 好在王都统反应迅速,这样一位精心饲养的金丝雀,只能是大将军藏在心坎里的小夫人了。 在暗卫们再一分靠近前,王都统沉声道,“自己人,都下去。” 虽是不解,暗卫们还是听从命令放下戒备,静声退出门外,房内也只留下了两盏蜡烛照亮,不至于太过明亮,惹人注目。 回到岗位的暗卫自行猜测房中刺杀大将军的女子身份,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们一直守在外间,根本就不可能有人从他们眼皮子底下进入房间,除非,是走暗道。 东苑的暗道,生人进入只会是死路一条,而有一人,也只有这一人,是大将军亲自带领着走过几条安全通道的。 嘶。 被大将军捧在手心的金丝雀,竟然想要一刀了结了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大将军! 撞破如此辛秘,暗卫们的表情均是一言难尽。 昏黄烛火之中,王都统看着梨花带雨的小夫人,不由想起,小夫人身上的衣裙是大将军前月和人一起去到外地考察,在摊位上看中亲自买下来的。 王都统到现在还记得,那日大将军身上穿着墨黑色的衣袍,本就凌厉的气场因黑衣加成让人不敢靠近。 偏就像是一樽煞神一般杵在那摊位前,摊主眼巴巴瞧见行人退避三舍,也不敢出声对大将军讲一句话,生怕大将军徒然发怒小命不保。 而大将军却只是将一方上好的布匹抽出来,细细摩挲。 王都统何时见过一心在国事天下事上的大将军会在意这种女儿家的细琐之物?他只是听闻大将军把东苑里的小夫人宠到天上去了,却不想竟是真的坚硬钢铁化为绕指柔。 这布匹料子比不得天蚕丝绸,在阳光下看着倒也润滑,想来摸着也不差,却是那细致的纹理,别出心裁,似是别家没有的。 果然,王都统猜对了,大将军是冲着花纹去的,只记得那日大将军一开口,那摊主就瘫了。 大将军询问那人,是平静的,但是多年来的杀伐果断,语气自带着迫人的气势,“家中有京城老西街四区的人?” 面前的人本就阴沉的很,摊主都想破财免灾了。不管这人看上什么随意拿,他绝对不吭一声的,可是,这人竟然爆了他的老祖! 摊主扑通一声跪地,“大人!大人明鉴呐,小的就是一做小本生意的,家中世代都是清白纯善之人,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与人结怨的事情,更不可能招惹了大人您呀!” 周围的人都被摊主这一跪吓到了,却无一人上前,多是怕惹上事儿的,匆忙退避。 大将军也未曾想到摊主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上前来扶这人的时候,礼仪周到,举止得体,“请起,切莫惊慌。” 如梦似幻般,摊主畏缩着被大将军扶起身来,还没有站稳,一锭分量不轻的银子就放在他面前的布料之上,只听大将军道,“我买布。” 一锭白银都可以买下不止三四倍摊主带来的布料,可大将军只拿了那一匹便离去,摊主望着远去的高大身影,又怯怯地将银子收起来,久久未能回神。 这本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可是要英明神武的大将军做来,实在是百年难得一遇。那时王都统便猜测,大将军是真的疼爱小夫人的。 可是在今夜,小夫人身上还穿着大将军特意买来赶制的衣裙,将手中的匕首刺向病床之上的大将军! 似明了,又不解,王都统上前将那把小巧的匕首捡起来,匕首很是精巧,上面还镶嵌了翠绿的宝石,精致的如给女儿家用的防身利器。 小夫人被大将军层层保护起,拘在东苑的一方小院之中,再安全不过,这把匕首只能是大将军赠与小夫人的,拿来防谁? 平日里只接触到一人,这把匕首用来防谁人,不言而喻。 看不懂啊…… “小夫人。”王都统轻声唤人,将明晃晃的匕首收进刀鞘之中,完好无缺地递给床榻边呜咽的女子,“物归原主。” 清泪从洁白的脸颊滑落,言念只望着眼前的匕首却未接,声音之中有着比冷月还凄清的柔弱,“大人真的放心还给我吗……我忍不住的,真的。这一次是被您及时发现了,下一次,只要有机会,我一定还会下手的……” 既要杀了床榻上的大将军,为何会泪流满面呢? 默了默,王都统缓慢开口,“小夫人可知,大将军不止是你的枕边人,他更是南红最该受人敬仰的战神。此刻大将军陷入昏迷,生死一线,是因他以一人的精心谋划为京城抵挡住来势汹汹的外敌,京城之中的百姓得以安宁度日,小夫人今日还能在鸟语花香之中晨起,皆是以大将军的沉睡为代价。” “便是这样,你这一刀,还能狠心刺下去吗?” 王都统的质问,换来的是言念的轻声应是。 没有人知晓,言念心中有着怎样的煎熬。 其实,言念下午就顺着暗道过来寻大将军,当发现房中一股浓郁的药苦味,言念慌了,她在大将军的床榻边小心地给大将军整理碎发。 这个一直压迫她到窒息的恶魔,终有一天毫无还手的能力倒下了,那双永远强硬有力的臂弯再也不能禁锢住她,没有一点力量地放在榻间。 他伤的那样严重,呼吸轻浅到需得她附耳至胸膛之上静静好久,才能听到那一点点的跳动,证明这个如山一般的男子尚在人间。 言念在他的身侧枯坐,又哭又笑,看呐,这人害的她失去所有,活得犹如行尸走肉,终于也受到报应了! 那些难以启齿的屈辱痛楚,被硬生生连带着翻滚血肉一起拔掉的自尊与不驯,还有多年来的禁锢在她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之上的窒息压迫,在言念的胸中翻滚不息。 杀了他! 杀了他!什么都不要顾及了,他毁掉了她的一生,她早已经被他拉入无边地狱,他是她所有不堪痛苦的源头! 几乎是软着腿,言念顺着暗道跌跌撞撞回到房间将他送与自己的匕首带上。再次回到大将军的房间,内里有大夫在看诊喂大将军喝药,言念就在暗道里坐着等着,慢慢地睡了过去。 梦中,她与一阴郁少年搭话,请他去到家中喝茶。少年虽然不苟言笑,对她也没有好脸色,却还是跟着她回家去了,他们渐渐熟络起来,骑马,捉鱼,打山鸡,推雪球,在所有人都不知情的时候,他们在漫天花海之中接吻缠绵…… 醒来的时候,屋中一片黑暗,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脸颊,入手湿润一片。 真是奇怪,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梦到那些如昙花一现的美好时光,便是在梦中与大将军挣扎苦求也未曾哭湿脸庞,这般,竟然会落泪。 心中莫名的些微情愫被满腔苦恨吞噬,她红着眼,慢慢拔出匕首,闭上眼睛不看床上昏迷的人一眼,用了十成的力气向裸露在外的胸膛刺去,却被突然袭来的暗珠打断。 他已经毫无生机地躺在病床上,她还是不能杀了他! 她控制不住。被压抑久了,咆哮的情绪一旦寻到一点突破口,叫嚣着再难平静。虽是一时起念,可再难消除。 她哭着笑着道,“大人您一刀了结了我吧,不然寻着空子,我也要来杀了他的!” 王都统的表情堪比揉成一团的纸团还要皱巴。 “是。大将军是南红的战神,他为脚下一方土地的安宁繁荣做出不可磨灭的贡献,他该是受到所有百姓敬仰珍重的,可他却是我的噩梦呀!” 泪水再次汹涌,一滴滴敲打在茕白月光之上,“他成全了所有人,却将沉重的枷锁重重套在我的身上,日日磋磨。他本应入地狱的,是我一点点拖拽他走向明亮,他却转身推我入地狱,凭什么呀?” “谁人不想去做那光明磊落无限风光的大英雄,谁人又该是要永远在阴暗之中丧失尊严去奴颜婢膝,凭什么对天下所有人都有恩情之人,偏是将所有的恶肆意倾注在一人身上,而还要人忍受着,就因他那些功勋吗?” “若是如此……”言念凄惨地将模糊了视线的泪水拂去,“我的怨,我的恨,我的不公,谁人来平复?” “是了,所有人都承他一份情,就连大人也言,大将军是南红的英雄啊。” “他对得起所有人,所有人都不会帮我,若是连我也不去为自己讨一个公平,这世上还有谁愿意背弃所有人站在我一边?” “再不会有别人了。” 华美衣裙中的纤弱女子,凄美的仿佛一根稻草便能将人压倒摧毁,那晶莹的泪珠之中是声嘶力竭的控诉和万般难以抉择的痛楚。 ------------ 第一百三十八章 神眷之子 人见山,便会喜山的辽阔葱茏,坚硬不可催;人看水,多会善水的清澈温和,奔流永不断。 山水其下激烈了千万年的地壳运动,永被压抑撕扯着,不被世人知,亦或是漠视。 自然风物没有自我的情感认知,不觉痛,不懂区别对待,更没有委屈求全,人格受辱等复杂的情愫,于是千万年来倒也一直如此,不曾变换。 可是,言念是人。 大将军是南红所有百姓敬仰的不败战神,却也不能因为他的巨大功勋便抹杀掉他对言念所犯下的恶,这一点,能够清醒认识到的太少了。 年事已高,经历过无数大小风浪的王都统猜得到大将军与言念之间或有间隙,可他终究不能感同身受,不能真正公平公正地评判上一句。 他叹着气,将手中的精致匕首放在床榻外边,“小夫人可知,在我们这些常年征战沙场之人的眼中,人命什么都算不上。可是一个人活着,他身后所影响的万千碰撞思想,稳固住的家国疆土,那些不被在意但每日都潜在的安心笑容,埋藏在小一辈心中坚强、指引方向的信念种子,才是人活着的价值。” “不是所有的生命都能有此价值,能够做到其一的已经是芸芸生命的福祉,这样该受到崇敬的生命,不该是在毫无反抗能力的时候,结束在他全心交付之人的手中。” 这些,言念怎会不知。可她没有办法了,她已经陷入心魔到鱼死网破的境地。 清冷月光打在她憔悴的面庞之上,纤细手指紧紧揪住衣襟,喃喃,“大人把我关起来吧,我不能背弃自己,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下手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身子抖得十分厉害却还强撑着站起身。 有些人就是神明眷恋厚待之人,她杀不得。可她若是不动手,那就是真的背弃自我。她拥有的所剩无几,若是连自我也失去,那真是可悲。 言念一点点往门外走,身后的王都统几次欲开口又止住,可他不知道大将军和言念之间有何纠葛,不知事,不论事。 如蒲柳一般纤弱的女子从月光之中走到门口,隐藏的暗卫们俱将注意力转移到这一抹身影之上,那门框后面王都统缓慢走出。 “来人。” 不大的一声令下,两名暗卫出现在院中。王都统想要与小夫人交代两句,不外乎放宽心,待大将军醒来好好谈谈,终究作罢。 王都统对那两名暗卫吩咐道,“安顿小夫人到别处小院暂住,待大将军醒来再做安排。” 暗卫迟疑了。 大将军对小夫人的事情向来亲力亲为,将人护得密不透风,若不是此次意外,他们还不能一睹真容。 真的要重新安排小夫人?暗卫们有些畏惧。 “呵……”王都统气笑了,“便是大将军醒着,按照军中辈分也得给老子几分薄面,区区暗卫竟也敢越主行事吗?” “不敢,属下知罪。” 暗卫的迟疑被打消,他们一左一右站在言念身旁,仍留有一定的距离,态度恭敬,“小夫人,请。” 言念很是配合,临走的时候,柔柔地提醒王都统,“大人可要多派些人手看住我,有劳。” 求的不过是心死。 她无意于折腾着定要来给那人一刀,但也不能忍耐大好的机会放在眼前,自己却不作为。如此,只有将自己逼入死境才能有一丝偷生的余地。 浅浅的脚步声离去,久久,王都统才吐出浊气,“本以为是呵护在心尖的温意金丝雀,原是柔中带刺的小困兽。” 大将军知晓他的金丝雀想要杀死他吗? 那样一位心思深沉之人,定然是知道的。 想起刚刚暗卫对他安排的犹豫,以及那一把匕首,王都统眼中闪过一抹狠色,大将军对于小夫人,给的太过了。 “派人好好盯着小夫人,十二时辰不能有一刻松懈。大将军这边房内留两个人看守,细心照顾。” “是。” 交代完所有,王都统拖着疲惫的身躯乘马车回府中休憩。 百里之外,从边境加急传送战况的驿使日夜不停歇、跨越山河奔赴京城,落后烈马好几日行程的是由众多血气漫身的将士重重护送的一樽漆黑棺木。 正是清晨,整座繁华的城池还未从沉睡之中完全醒来。 初秋的晨雾初现轮廓,城门口守门将士呼出的白汽与隐约雾水混在一起,安宁中,远远的一声长呵: “急报——” 守门将士连忙打起精神,厚重的城门大开,一骑绝尘,只听得哒哒的马蹄声在长街上回响,将士皱起眉头,京城多久没有收到如此急切的信报了?希望不要出大事呀,安安稳稳的就好。 绝迹烈马一路畅通无堵入得皇宫,收到消息之后,皇上特意派人去请霍寅客进宫。 不过辰时,小霍公子平静地从宫门走出。两边的侍卫还在诧异,到了二门外,小霍公子是可以坐轿子出行的,怎心血来潮步行出宫门? 晨光还不甚骄烈,包裹在人身上带有一丝秋的凉意,那秋风绕着墨发打旋,霍寅客不理。 宫门外,从轿子中出来的王都统,几度压下哽咽,脚步中有蹒跚的老态,他上前几步又停在原地,静静等晨光之中初丧父的少年一步步向他走来。 是了,丧父。 霍寅客失去了他此生唯一、也是最宽大无私的庇佑。 南红国痛失一位战功无数,忠心赤胆的栋梁。 将军府的消息甚至比皇上还要早一些到达,昨夜便已收到传信,那时王都统已经睡下,妻子怜他疲累并未叫醒他。直到清晨,他挂念着军事,自动醒来,这才得知如此噩耗。 一等护国将军霍老在围剿敌方之时,反陷围杀,腹背受敌,身重三十一刀,血尽力竭而亡。 信纸轻飘飘落在地上,下意识的,王都统抬头望天,不让眼眶之中的炽热掉落。 他和霍将军半生戎马,在沙场上好几次共约赴死,从年少的热血少年一路走到迟暮之年,不想,那么多次从凶狠阴辣的敌人手中脱险,却在如此一个手到擒来的小国战争之中丢了性命。 悲怆席卷心头,王都统身子不由自主地晃动一下,又被他及时稳住。这种时刻,他再不能倒下了,何况,最伤心受打击的,是那个倔强的少年呀。 王都统叫了马车,连早膳都未曾用,赶往皇宫。 在宫门口,他静静坐在马车之上,回忆起和霍将军一起从军作战的点点滴滴,仍旧不能接受这个噩耗。 像是有心灵感应一般,他随手掀开车帘,便见友人之子从高大的宫门之下一步步走来,风吹墨发在那坚挺的身躯后面飞扬。 这条官道,霍将军也曾走过千千万万次啊。 王都统下了马车,往前走几步,又想让霍寅客独自一人走完这段路,他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待少年走近。 少年的面庞还是青涩未长开的,那眉目之间留有桀骜不羁的影子,神情是与之不符合的平静,犹如一潭死水。 “王老。”霍寅客停在王都统面前,“您每次穿上盔甲,走过这一道一道的宫门之时,心中可曾有留恋,或是激动,是否有一丝的俱怕?” “孩子……每一位将士穿上盔甲,便不再是他自己,他的身上背负着南红万千百姓的安危与将来,心中有的是重大的责任感。” 王都统颤抖着手拍上霍寅客的肩膀,“孩子,你的父亲,死在战场之上是将士们最崇高的归宿,你要以他为荣。” “父亲……父亲一直都是我的努力奔赴的骄傲。” 霍寅客抬头看天,白云之上的秋阳有些刺眼,他缓缓闭上眼睛,“我只是还不能接受……” “父亲走之前对我说,此去不过一两月便能凯旋归来,边境小国不足为惧,对他而言不过是手到擒来的事情,他叫我好好练兵,回来还要考察的。” “没关系,他忘了考核我的练兵没什么,我可以不计较原谅他的。可我们约好了,十月母亲的忌日要一起去到林间为母亲舞剑,他嚷着要我早一些娶心仪的女子回来,道已经馋家中桂树下、昔年母亲亲手埋下的女儿红太久了。” “他还答应过我,要陪我到胡子花白的,那时候他还能举着长枪教训不听话的我,我必须顾及他年老,再不能满院子乱跑,乖乖站在原地让他耍威风的。” “可他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母亲那么早离去,如今他也不顾那么多的承诺弃我远走吗?” 王都统苦涩开口,“小霍……人已远去……” “我知呀,王老。”霍寅客笑,“御书房里,我还自欺欺人想,会不会是父亲与我开的玩笑,他早已经凯旋归来,只是想要捉弄我一番,他的小孩子脾气和我可有的一比的。” “从一道道的宫门走出来,父亲说不定就在某一道宫门等着我,吓我一跳。我想着慢慢走,这一次就满足他的玩心吧。等见到他之后,一定要告诉他:老霍,你这种玩笑不好玩,可再不要如此了。” “我走了一路,父亲还没有出现,也有可能在家中等着我。可是王老你来了,我便知道,我该醒来了。” “小霍……”揪心的痛楚传来,王都统的大手再次重重地拍在霍寅客肩膀之上,“节哀。” 霍寅客点头,“多谢,王老放心,我懂的。” “父亲曾告诉我,每一次上战场都是在赌命,他一生经历大大小小百场的征战都能全身而退,已是神明眷顾之人,这一生,无憾矣。” ------------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一路向前 人生呐,真是奇妙,谁都不会知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说了要一辈子一起走的人,悄无声息地就走散了;约定好去做喜欢的事情,也会戛然而止;明明日光还是和过往的每一天都不差分毫,些微的变化总是会给人沉重一击。 可是,时光还在不变流淌,留下的人依旧要往前走。 自嘲,霍寅客你终于再也不能靠着老霍了,说了那么多次的自己一个人挡在风雨前的路已经摆在脚下了。 大手覆住肩膀上王都统的手背,轻轻地拍了一下,霍寅客吐字,“王老,您放心,小霍不会倒下的,那位可是在天上看着呢,我可不能给他丢脸。” 从前,父子两人也夜谈过死别这件事情,霍将军醉熏熏的还不忘安抚小霍,道:“呆儿,抛却为国护民,说到底老子还是手中常犯杀戒,早就是罪孽深重之人,上天没有收了我去,多半是看在你娘亲的份上。” “酒鬼!明明是醉了就想我娘亲,还借娘亲的名义说出这么赖脸皮的话!” “嘿嘿,就是你娘……她舍不得你,这么多年,我这个粗人能把你拉扯大,真是不容易,便是去到那边,也能有个交代,求来下辈子。” 记忆里,霍寅客僵了一瞬,一向不拘小节、大大咧咧的父亲竟也流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他不自然地夺下父亲手中的酒盅,“说什么浑话,约好了你要看着我顶天立地,成为战神的,不能偏心眼子,只想着娘亲。” “想,我想她呀……好儿子,若是有一日我违约先离开了,不要怕,你是知道我有多想她的,肯定是笑着去的。嗝~也不用怕独自一个人留下,前半辈子我拼命为的是和你娘亲有大鱼大肉吃,后半辈子风里来雨里去,求的不过是心安和为好儿子铺路。” “只盼神明看在我一生奉国的赤胆上,将所有的眷顾转移到你的身上,即便我们都不在了,你也能收到一份永久的恩泽。不用过多的厮杀,不用承受血腥的梦魇,只要一辈子不生大病,风风光光快意安康就好……” 那天,父亲醉倒在石桌旁,醉言醉语了一大堆,生性粗神经,对情感慢一拍的霍寅客慢慢湿润了眼眶。他拒绝了下人的帮忙,亲自将醉倒的父亲背进房内,好生安顿。 原来,后背之上沉重如山的重量有一天会轻飘飘地飞离。 “欸,好孩子……”王都统已有些泪眼婆娑,年少时候的悲欢离合未能让他热泪盈眶,迟暮之年万事堪破,心却越发柔和细腻起来。 王都统深切地望着霍寅客,所有的担忧与关爱俱在眼眶之中流淌,霍寅客别扭地错开,对着王老深深一拜,步行往长街走去。 长街上已有些百姓走动,那一抹独单的背影在人群之中更显的落寞,却也更加坚挺笔直。 收回视线,王都统在下人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将军府还有很多事情在等着他处理,霍将军的最后一战也要好好彻查,还有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王珝,也不知道小儿子如何,会不会跟着霍将军的棺木一起回归…… 很多时候,上位者们肩负的重任远比平常百姓们想象的要巨大。暗地里的摇摇欲坠与欲来风雨都被挡在前面的家国屏障一一抵御在外,百姓们仍旧能在安详之中度过平静却是来之不易的一天。 京城之中的暗涌动荡被两场盛大的联姻喜悦裹上一层柔和美丽的外衣,大皇子与丞相之女的婚期已经定在来年,宫中正在加急赶制一切用品。而小霍公子与太傅之女的婚期据说是也定了下来,这几日郭谨偈大小姐去霍府更是明目张胆,日日都能见到她出入霍府。 黄昏,将军府东苑,书房内的王都统暂时处理完所有的公文,抬头便见西边的圆日一点点下坠。 轻捋胡须,王都统移步走到廊间,静静地看着西面的火红一点点加深发黑隐入地下。 几只南行的飞鸟穿越橘红而过,他仿佛听见大鸟振翅之时羽毛的飒响以及那一声洪亮的嘶鸣。 亮光一点点散去,黑暗席卷而来,就在那最后一点交汇的临界之时,悄无声息的暗卫在王都统身后道,“王都统,大将军醒了。” 背后一片黑暗,王都统的一双眼眸明亮胜星子,“醒了?” “是。” 南红的战神,终于醒来了。 大步流星往大将军的房中去,王都统推门的时候,手都是抖着的。 明亮如白昼的室内,大将军披着衣衫靠坐在床头,榻下是将士们刚刚送来的加急公文。听到声音,那一双漆黑深渊般的眼眸望过来,王都统宽慰一笑。 “王老,幸苦。” 久违的声音入耳,王都统轻叹着摇摇头,和大将军的生死一线、鞠躬尽瘁比起来,他的这几日辛劳算不上什么。 “若是你再不醒来,皇上那边我可是寻不到别的理由来隐瞒了。你……可有不适?身体紧要,公文晚些再批也不迟。” 大将军点头,他刚刚醒来,公文还未曾来得及看一眼,“玄月的人都退下了?可有其他的变动?” 知晓大将军的性子,一醒来就会果断投入到谋划之中。确实,很多事情,离了大将军,再没人能做出更好的安排了。 接过大夫送来的药,王都统亲自递给大将军,厚重的苦水味道浓烈,大将军却像是饮白水一般仰头饮尽。 药碗在木桌上发出轻轻的响声,王都统开始一点一滴地给大将军讲这几日发生的大小变故以及其他地方管辖的大事。 所有的事情都讲完之后,王都统才尽量平静地补充,“虽然边境的进攻败了,将士伤亡的人数不多,老霍……老霍……老霍留在了那里。” 王都统吞吞吐吐地提老霍,大将军就明了必有噩耗,却不想是死生别离这样的打击。 大将军明显地顿住。 一室寂静,只听得细碎的灯花炸裂声在室内悄然作响。 当一切成为定局,真正的强者会急速收敛情绪,用冰冷的理智分析所有的利弊,继续向前行走。他们不是不伤心不懂情感,也不是他们已经强大到不受影响,只因他们知晓缅怀毫无意义,一路不停向前走是对所有人最好的交代。 静默一瞬,千缕情思。 大手在暗处摩挲,大将军的声音无波无澜,“小霍那边,劳您多费心些。” “你这话见外了。小霍是我们一起看着长大的,也算是半个儿子的,你放心。”想到那个要快速成长的少年,王都统止不住的忧心。 霍府能够强大全是因为有霍将军的功勋在支撑,如今树倒猢狲散,这么一个大家子定是要乱的。霍寅客自小就在霍将军的庇佑下成长,也没有怎么接触到家族争斗,要想稳住一大家子还护住手中的家权,要学的要做的太多了。 王都统担忧这小子面上不流露,背地里强撑不住呀。 他本来是想问问大将军,对于靳菟苧和霍寅客到底是怎么想的,可是眼下霍寅客和郭谨偈的婚约已成定局,不说大将军不同意,没了霍将军,皇上更是要拿捏住小霍,这门亲事,板上定钉的事。 想了想,王都统换一种问法,“大将军可要加派人手去寻郡主,丫头一日不回来,落在玄月人手中总是要吃苦的。” “嗯。” 大将军淡淡地嗯了声,再没有说其他,如此,王都统便知大将军这是已有安排,郡主的安危也不需他多忧心了。 两人又商议了一些细琐的事情,很多举棋不定的安排因为大将军的决策而一一迅速落实下去,王都统自叹不如,离去的时候还不忘叮嘱大将军要好好休息,不能把身体不当一回事。 房内回复安静,大将军缓慢地将手中摩挲了许久的东西拿出。 是那把精致的匕首。 刀鞘外面镶嵌的宝石在烛火的映照下发出亮晶晶的闪光,大手慢慢抽出匕首,泛着明晃晃寒光的干净刀身上倒映出一个瘆人的笑容。 “呵……” 大将军冷笑出声。他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枕头旁边的匕首,无数次冷冰冰的现实告诉他这把匕首出现,不可能是言念看望他特意留下的。 她呀……是来杀他的。 这样的认知,他并不感到讶异,反而在戳破了之后有一种释然的感觉。 原来,他潜意识里早就知道会这样,非要真的发生了,才让自己相信。 他收起了匕首,“来人。” “大将军。”暗卫立刻出现。 “小夫人来过?” 暗卫将当天晚上小夫人从密道过来刺杀大将军的事情讲出,暗卫一直惧怕大将军会生气发怒,毕竟谁人遇上这样的事情都会感到背叛寒心,可是大将军全程淡然,仿佛被刺杀的人不是他一样。 “这几日她被安置在哪里?” “在普通客房……” 都这样了大将军还在挂心小夫人,暗卫感叹的同时补充道,“吃穿用度照旧,所有的家具都是上好的,小夫人并未受到怠慢。” 大将军点点头,大手又摩挲起刀鞘上的花纹,深邃的眼眸之中暗无边际。 终究还是将手中的匕首递出去,“给她送过去,也不拘着她了,若是她想回小院去,由她吧。” 暗卫收下匕首离去。他只是单纯去归还匕首,却不知大将军话里的深意。 大将军打开了囚笼,并未将金丝雀放归山林,而是让自己也住进了笼中。 他亲自把利器送到金丝雀的手中,至于结果如何,都无妨。 只要这人是言念,大将军都可。 ------------ 第一百四十章 千里围剿 芳菲十月,金桂飘香,麦穗灿灿,硕果累累。 自大将军醒来,很多事情步入正轨。在万众庆贺大丰收之际,京城的城门大开迎来了一樽黑木棺材,常常恣意纵马打长街过的小霍公子一身白衣迎棺归来,百姓们这才知晓霍将军战死的消息。 举国哀悼,皇上和皇后娘娘亲自到场安抚小霍公子,久未曾露面的大将军也参加葬礼,漫天的白盖过秋的黄。 距离京城数十里之外的穷乡僻壤,一破旧木门半开,扎着朝天冲的小孩探头到门外,小声的唤,“小哥哥,小哥哥…该不会走了吧……真是的,说好了在后门等我,去别家讨不到吃食可是要饿肚子的……” “我在。” 一灰头土脸的纤细身影站起,从半人高的草丛举起手,小孩儿闻声跑过去,嘿嘿地笑,将手中的馒头递给他,“快吃吧。” 小孩儿递过来的馒头不似京城之中酒楼里白净的、软乎乎的馒头,不知是因为放的有些时间久还是醒面不到位的原因,馒头看起来泛黄,沉甸甸的。 对于饿了好几天肚子的人来说,能有吃的已经很不错,还挑什么挑? 素白的小手接过馒头,才咬上一口,身旁的小孩儿赞叹,“小哥哥,你比馒头还要白,不不不,你比我嫂嫂还要白,就像能掐出水来一样。” 女扮男装的靳菟苧不由瑟缩了下,手腕往袖子里退了退。 出门在外,女儿家的身份总也没有男子行事方便,她在镇上买了男子的衣衫换上。因为要去的地方实在偏远,为了避免引起注意,她又换上粗布麻衣,钱财从不外露,这才一路无惊无险到达山脚下。 小村庄靠山吃山,人口虽少倒也过得去,只是生活条件太差了。即便是有银两也难买吃食,靳菟苧想要上山去,必须得吃饱了才有力气爬山,恰好遇上了对她特别热情的小孩儿。 “多谢。”靳菟苧强撑着一口口进食。 小孩儿嘻嘻笑了,大大的眼睛很是讨喜,“小哥哥好……好像读书的,一看你就懂很多,模样也生的好,嫩嫩的,瞧着像女孩子,你可要多吃些。” 童言无忌,靳菟苧也只惊慌了一下,见小孩儿眼中一片澄澈便知自己多虑了,她对着他笑笑,小孩儿更加活跃了。 “小哥哥你先别走,我家都是晚上吃大肉的。过一会儿老爹和哥哥们从山中回来,铁定会有山鸡,兔子做晚饭吃,我悄悄给你多拿一些,你多补一补。” “你真好。”靳菟苧用手臂碰了碰小孩儿的脸庞,“能够有你如此热情的款待,我很知足开心。时间不饶人,我不宜久留,越早上山越好。” 若是有心查找,总会寻着蛛丝马迹寻到一个人的下落,何况是大将军那样拥有强大组织的人。时间越久,靳菟苧的踪迹越是容易被人发觉,这一次好不容易走这么远,靳菟苧不想还是无功而返。 她讲的话有一些文绉绉的,小孩儿歪着脑袋,头顶的辫子也跟着摇摆,似乎在帮忙表达他的不解,“那你是应下了没?” 解决了馒头,靳菟苧的手在黑色的衣服下摆擦了下才捏捏小孩子胖胖的脸颊,摇头笑着说,“不了,你给哥哥指下上山比较好走的路,好吗?” 家中人甚少这样亲切温和地与人讲话,最后两个字的询问更是让小孩子红通了圆脸,他点点头,“好吧,现在时间还早,我知道一条捷径,傍晚之前就可以去到山顶。” “是吗!你可真是小福星!” 被夸的小孩儿脸更红了,他跳着在前面带路,“山上只要不去密林之中就不会遇到猛兽,若是遇上了就往带有三条横线的树木方向跑,那里有村里的人藏好的防身工具和捕猎陷阱。” 在小镇上靳菟苧就做了一些防身准备,她心中还是有一些怕的,但是已经到了山脚下,就是硬着头皮她也不能退缩,还好眼前的小弟弟给她了一剂定心丸。 她再一次表达感谢,小孩子与她讲话越发放得开了。 在入口处,小孩子依依不舍地问,“山上真的有高、高人?” “是,绝世高人。” 望着高高的山峦,靳菟苧的语气中带着悠远的叹息。可不止是绝世高人,更是靳菟苧唯一能够想到的救赎之人了。 将军府东苑的密道无一人能堪破,那就寻求当年建造人之一的帮助,靳菟苧才有更大的把握带母亲出来。多年前大将军外出办事,途径之时前来看望此高人,小靳菟苧被那人逗弄,唤他一声师叔。 记忆里,师叔身上一股凛然正气,是和大将军的沉郁压迫不一样的感觉,小靳菟苧十分喜爱粘着师叔,还央着他教她奇门遁甲之术,靳菟苧上一次能够从东林进入东苑,多有这位师叔昔年教导的功劳。 只是多年未见,靳菟苧贸然前来求助,能不能成…… 靳菟苧紧了紧手心,与小孩子告别。 “小哥哥,你回来后还来找我,好不好?”小孩子不舍道,“没有人陪我玩儿,大人都去打猎,只有我一个人最小……” 愣了下,靳菟苧蹲下身子摸摸小孩儿的头,只笑笑便上山去。 上山之后是怎样的光景,靳菟苧无法预料,何时归来更是难说。既无法给予肯定的回答,也不想给了希望又让人落空,她只有不答。 空林寂响,灰色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小径上。 一路顺着小道蜿蜒而上,倒也没有遇上什么危险。 到黄昏的时候,靳菟苧坐在大石上停歇,才捶了下小腿,她便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抬头,眼前的景象依旧未变,可她却不敢再动。 她已陷阵中。 师叔设下的阵甲靳菟苧可不敢轻举妄动,山下的人世代住在这里都未曾发现师叔,可见是阵甲做了掩护。 破阵便可见到师叔,就怕阵法强悍,稍微移动便会将人转移到山中别处去,再寻入口就难了。 寻不到突破的口,靳菟苧一直坐在石头上不作为,耳边渐渐传来一些呼啸的声响,仿佛有危险就在靠近,靳菟苧依旧不动。 不知过去了多久,腿脚已经麻木,靳菟苧都做好打算枯坐耗着,等师叔发现她再放她出来,却无意转头瞥见坐着的石头后方一片阴影。 夕阳在她的正前方,身影打在背后并无异样,只是这团阴影是圆形的。靳菟苧抿了下唇,只稍稍晃了身形,圆形阴影一动不动。 就是这里! 嘭的一声,靳菟苧的手握拳,猛地击向圆形阴影之上,赤痛传来的一瞬,整个天空都开始一点点蜕皮。 顾不得手上的疼痛,靳菟苧站起身,等到阵甲完全破裂,她才从幻境之中走出。 原已入夜。 天际暗沉,几束巨大的火把插在地上,正前方是一座巨大石门,这就是入口了。 靳菟苧喘气轻笑,她正抬了脚步往石门而去,只见穿着统一服饰的暗卫从四周涌出,将她重重包围。 这是……大将军的暗卫。 “怎、怎会。” 靳菟苧往后退一步,一双柔软的手触及她的后背,她猛然回首,竟是许久不见的断荞。 断荞都来了,还要自欺欺人吗? 怪不得这一次一点都没有看到大将军的人的追寻踪迹,原是大将军早就猜到她的心思,直接在终点围堵她,坐等着她撞入围剿。 果真是父女连心呐。 靳菟苧苦笑,她推开了断荞,与之拉远距离,“多久?你们在此等候多久了?” “第十天。”断荞平静地回。 没人能够躲过大将军的围堵,只要大将军不放手,绝无逃出的可能。 掩下心中的悲凉,断荞将一切托盘而出,“郡主离开京城并未带上小夫人,大将军就料到你会来此寻助,一早安排我们等候郡主到来。” 顺着靳菟苧的目光看向石门,断荞微不可及地叹气,“没用的,郡主。我们既然能够在阵法之后等您,自然是与那人达成了一致。这里,无人能够帮你,回去吧。” 大将军这一招千里围剿,够狠。 他不急着将靳菟苧带回去,而是在靳菟苧一路跋山涉水,吃尽苦头就要达成心愿之际,轻轻的就将靳菟苧所有的努力付出一一击碎毁灭,胁迫诛心的意味浓厚。 到头来,何止是无功而返,根本就是一场毫无胜算,被轻松碾压的败局。 靳菟苧认了,眼睛里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任由断荞上前领着她去林间临时搭起来的帐篷。 “今夜已晚,郡主好生休息,明日我们就赶回京城。” 交代完,断荞目送靳菟苧进了帷帐。她本是想一起进去为靳菟苧更衣、简单梳洗,想想作罢,还是让郡主先一个人静一静。 静谧的夜里,只有燃着的火堆发出火花蹦跳的声响,断荞靠在树干边,时不时望向靳菟苧的帐篷。 想到飞鸟传来的信,断荞深深叹气。 京中的局势动荡不安,暗潮汹涌.大皇子获得丞相一派的势力支持,加上大将军暗中相助,虽说太子之位稳坐,可是登上这样一条道路必定是艰辛,充满血泪的。 在这样的时刻,郡主远走他乡,也好…… 就是不知他乡是新的开始,还是另一场噩梦的继续。 今夜还能在大将军暗卫保护下安睡的人,今后又会步入怎样的境遇,能否安然。 秋风萧瑟吹动混厚火晕,断荞强忍住喉咙间的撕裂感,用帕子捂住口低低咳出异物。 轻笑,帕子被扔进火堆,很快在火海之中化为灰烬。 ------------ 第一百四十一章 手心花种 日升,阳光回照大地。 掀开帐篷,外间燃了一夜的火堆还冒着袅袅青烟,靳菟苧才探出一只脚,大树下的断荞就起身,递给她一只水囊,“郡主,下山吧。” 并未在四周看到其他暗卫,靳菟苧也不会傻傻地以为只有她和断荞两个人,昨天夜里围着她的人可不止三十人,她在劫难逃,唯有认命。 漱过口,靳菟苧用了两块断荞给的面饼垫肚子,两人一前一后往山下去。 清晨的山林如刚刚出浴的美人带着清雅与朦胧之美,更有看不见在哪处的林鸟发出清晨啾鸣,让行走在其间的人身心一清。 走在前面、不过两步之遥的断荞细心为靳菟苧拂开小径旁边的碎枝,靳菟苧微低头,缓慢开口,“你……那次伤的重不重?” 断荞顿了一下,两人的影子倒在交错疏枝上,轻浅绰约,她别开脸继续走路,“都已经好了。” 岂止是不重?要了她半条命。 东苑下方暗道守护的百年秘密怎可能是让人轻易闯入还可全身而退的?小夫人进入密道求死的那日,她奋不顾身冲进去堪堪从死神手中保全了两人的性命。 自那之后,身体里的些微痛楚她并没有在意。直到帮助小夫人和郡主逃离将军府那日,她被大将军上了刑法,身体彻底支撑不住,卧床不起。 她的行为在原则上已是叛主,便是大将军要她死,她也毫无怨言。可她却被好生照料起来,各种名贵的药材送进房中,一一熬成药水饮下后无甚大用,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最清楚。 活不久了,断荞清楚地知晓。 对于一个生来就被做死侍培养的人来说,死亡本就是一件寻常的事情。她只遗憾,那颗麻木冰冷的心好不容易才因小夫人而有了温度,就要停止跳动,她忧心时常以泪洗面的纤弱金丝雀承受不住。 暗卫是不被允许点脂粉的,她却叫人拿来了胭脂盒,第一次用巧手为自己上妆。人言不假,胭脂水粉能将平凡女子变为下凡天仙,她毫无血色的面容在巧手下逐渐有了生机。对着黄镜中掩住病容的自己轻笑,断荞推开了房门。 门外赫然站立的是大将军。 断荞跪地行礼,“主子。” 她的一举一动自然全在大将军的掌握之中,以大将军的深沉,他怎会猜不到她大限将至?她才要了一盒胭脂,大将军就出现了。 高大的身影伫立在她面前,头顶是蜇人的阴狠审视目光,她依旧不言,等着大将军的命令。 久久,只听大将军沉声道,“吊着你这点命,不过是因她在意你。去到她身边,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你要心里有数。” “是。”断荞恭敬应声。 组织不留无用之人,不救无命之人,大将军却为断荞破例,终究是因小夫人夹在其中。 “尽快做好身后的安排。”大将军向她下了最后的通牒,在他的眼中,断荞这个人已然不存在。 他离去前,唯一不是公事公办的一句话,是在错身而过的时候说与她的,既是叮嘱,也是警告: “我不希望她因你难过掉泪。” “是。” 大将军来去不过短短的时间,断荞忍住心脏里的丝丝撕痛,脸上扯出淡笑,抬脚往那座四季如春,鸟语花香的小院走去。 那里,是她心甘情愿,心之向往的归宿。 拖着残败不堪的身子昼夜劳顿,也是因为郡主是小夫人最大的牵挂,换成任何一个人来,她都不放心。 好在,郡主和小夫人一样,是至善之人。虽然她从来没有解释,郡主也没有问起大将军,郡主仍然关心于她,这就够了。 “都已经好了。” 是真的都已经好了。 肉体上的病疾可用药草调理治愈,心灵上的病与缺却药石无医。 一个心灵生病了的人,即便外在再健全,也是荒芜的行尸走肉。 万幸,她的心灵得到治愈与救赎。 暖意将心尖四分五裂的痛意包裹,断荞渐渐放慢步子,靳菟苧跟了上来,两人并肩行走。 “上一次这样同行,还是在半红小镇的街头……” “是呀。”断荞感叹道,“那日郡主负气推小霍公子入水,一口气拉着我跑了大半个镇子。” 忆起任性的行为,靳菟苧也轻笑,“兜兜转转,还是这些人在身边,也好……” 气急败坏的那日,是真的厌恶霍寅客,才肆无忌惮地推人下水;无法自己做主,憋屈无望之中还带着畏惧的靳菟苧才会一直与断荞生分。 如今回想来,昔日那些哽在心头难以咽下的气闷,随着经历加成和心境改变,竟也能在回忆中笑出,能叹上一句,那时也不错。 轻呼一口气,靳菟苧敞开心胸对断荞道,“断荞,我不怪你来捉我回去,不是你,也会是其他人。想想,是你还好些,能见到你,与你说上话。” 这样直白吐露心声的郡主,让断荞的心里一片柔软,郡主是真的成长了,通透了。 这样好的人,本该是捧在手心成长的,奈何上天的分配从来都不是对等的。 到嘴边的话转了几圈,断荞尽量委婉地问,“若是没有小夫人在身旁,郡主可有想要去做的事情?” “若是没有母亲……” 会怎样? 那我们就一起去呗! 你怎么非要粘着我,我们两个女儿家的游玩,为什么要带上你? 保驾护航呀!小爷的武功将来肯定是天下第一,你确定不要我这样一位不可多得的旷世奇才同行? 唔……也行吧,但是你不能打卿栌的主意。她现在就那么漂亮,长大了一定是绝世美人,你可不能厚此薄彼! 哈哈哈哈!小兔子你明明就是怕我和她玩的好! 抽回记忆,笑: “若是没有母亲,我想去外面的大地走一走,看看不一样的人土风情,一路行侠仗义,尝遍世间的佳酿。” 明明是豪情万丈的话,靳菟苧却说的十分沉寂。 这样一个深埋在心底的计划,就连她都要忘却了,果然,一路成长,她丢失了太多啊,物是人非是必然。 断荞倒是欣慰一笑,万幸还有其他的向往,她轻声道,“断荞曾经听过一个传闻,每一位远行之人,所见所感都能够传达给心心念念的所在,所经之地,皆留下一颗颗强大的种子。” “如田间耕种的农户,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播下希望的种子,便会收获无限的远方与坚韧的信念;播下想念的种子,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对心中之人的念念不忘永久在大地上摇曳生辉;播下长情的种子,细心呵护,风雨陪伴,白发苍苍垂暮老矣再回首,葱茏间正是风华无限。” “远行,即是重新开始,是焕然一新,亦是负重前行。相隔万里的牵肠挂肚,异国他乡的日升月落,心头缠绕的情义千斤重,却也是踮脚保持美好前行的源源动力。” “极重极轻,极远极近,心中有念,万般皆好。” 对上郡主尚还迷茫的眸子,断荞笑了笑,这些话说起来还是早了些。可她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行至半山腰,她们在巨石上坐下停歇。 阳光穿透树林,突有高亢雄厚的山歌传来,男子歌声中的长腔悠扬,旋律激越,惊起两三飞鸟。 举起水囊喝水的靳菟苧和断荞愣了下,相视一笑,静静去听那男子的山歌。 突有另一歌声响起来,两相附和,欢快怡然。 靳菟苧收起了水囊,对断荞伸出手,“走吧。” “嗯。” 断荞笑着搭上她的手。 到山下,已快正午,一辆马车在道路旁停放,戴着笠帽的车夫坐在车上静静等待。 此地少有外人来,打猎下山的人在不远处驻留观望,纷纷猜测这是哪里来的贵人。 扎着朝天冲的小孩在大人之间蹦着欢呼,“是高人!高人下来了!” “什么高人?难不成真有山神?” 一个猎户抓住小孩儿的后领衣服,轻松将人提起来,周围哄笑一片,“小毛孩怎么知道,你见过?” “我当然见过!”小孩儿大言不惭,煞有其事地郑重道,“等着瞧!” 又有一大人拍了两下小孩儿的屁股,全然把他的话当成笑话。 笑闹中,只见两名不凡的女子从道上下来。一冷冽,一温和,模样在穷乡僻壤中自是天仙般的存在,身上的衣服虽不是抢眼华丽的,但一看就不是粗布褐衣。 众人开始议论她们,断荞不想引起其他的事端,冷绷着脸挡在靳菟苧身前去到马车旁,“郡主,上车。” 靳菟苧望了一眼人群中大声争执的小孩儿,那个不是很白净松软的黄馒头确实支撑了她的体力,她摇摇头,“你先上车,我去去就来,放心。” “哎——”断荞未能叫住靳菟苧。 靳菟苧昨夜已经换回女装,脸上也没有用泥土遮掩容貌,白净的小脸露出,衣摆随着款款步履生花,哄乱的人群霎时安静下来。 她在小孩儿的面前蹲下,亲和地笑,“给你的。” 粉色的掌心上是一暗色的袋子,在阳光下看起来沉甸甸的。 “什、什么?”小孩儿被突如其来的情况弄懵了,结结巴巴道。 “花种。”顿了顿,“有个小哥哥告诉我,你一直想要找一玩伴,凭空变个人出来是不可能的事情,也不会有永远陪伴在你身边的人。可是花草树木可以,它们有着顽强的生命力,能够从小片长到漫山遍野,永久陪伴在你身边。” “可是,它们不能和我说话、不能和我玩。” “可以的,你试试。” ------------ 第一百四十二章 肺腑之言 “虽然你长得很好看,但也不能骗人!”他鼓起了脸颊。 靳菟苧轻轻地笑出声,郑重其事道,“不骗你。用心栽种照顾它们,将开怀大笑分花儿一半,你会获得更多的快乐;伤心难过的时候,与它们说说悄悄话,心里会好受很多,说不定还能慢慢觉悟。” 时常看山乐水赏花,于自然的奇妙与淡然之中跳出现实的樊笼,会收获一份令人惊喜的成长。 这袋花种,是靳菟苧在小镇上得一位老婆婆相赠的。 老婆婆已经是耄耋之年,双眼炯炯有神,行走轻盈利落,一开口讲话,中气十足。她见乔装的靳菟苧躲在墙角埋头沉郁,主动上前攀谈,临走之时送了她‘永远都不晚的礼物’。 在任何时候撒下种子都不晚,最好的时候就是现在此刻。 她已然在心中种下永不凋谢的花儿,这袋花种赠给小孩儿,是她对他莫大的善意。 小孩儿见靳菟苧十分庄重,开始动摇起来,“真的?” “不骗你。”她笑着做了一个发誓的手势。 猝不及防撞入心房的温婉笑容,让小孩儿找不着东南西北。 马儿嘶鸣,滚滚车轮在他们身旁停下,靳菟苧轻点下他的朝天辫,在车夫的帮扶下上了马车。 掌心的一袋花种随着慢慢手紧的手指挤压发出干脆的声响,小孩儿张张口,满脑子的疑问最后都在摇摇晃晃的朝天辫停歇下来之时散去。 见人走远,大人再次将小孩儿拎起来,“好小子,你是怎么与外人打起交道的?” “才不告诉你!”他挣扎着想要下来,奈何力气太小,只能被大人单手拎起往冒着炊烟的村落而去。 剩下的人见没有什么可围观的便散去了,他们世代在此居住,日出而猎,日落而息,民风朴实,对于突然出现的外人也并没有过多去关注。 大人小心翼翼从阡陌间行过,手中依旧悬空的小孩儿大声嚷嚷着,“二叔,放我下来!” “别乱动,一会儿脚滑踩着庄稼了,晌午罚你不吃饭!” “下来!我要下来!你比老乌龟还要慢!耽误我撒种子的时间了!” 小孩太过闹腾,大人只好将他放下。他一溜烟往前跑,一脚蹴进泥地里,大人心疼地大骂,他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直接光着脚丫子抽出,连鞋也不顾了,跑着往家赶。 “娘!娘!我也要种东西!” 声音嘹亮欢快,落后一步的大人摇着头把脏兮兮的鞋子从泥土里捡起来,暗骂,“毛孩儿!” 袅袅炊烟从上空升起,低调的马车渐渐远离灰蒙但是祥和的村落。 马车上,断荞好几次想要将京中的变动讲与靳菟苧,终究是一次次的心软,话语在边缘徘徊。除了各种大彻大悟的道理一股脑地向外输出,她还将很多武术防身制敌的小技巧一一细心教授给靳菟苧。 靳菟苧打趣她,“这般毫无保留,难道断荞你是另有打算?” ‘怎会、’她弯腰去拿毯子,“难得有机相处,下一次……实在渺茫。” 她后面的声音完全淹没在了薄毯中,靳菟苧本就是笑着打趣,也未曾放在心上,敞了薄毯将两人都盖住。 靳菟苧还在忧心前路何行,殊不知她的去处,已经被定了下来,由不得也根本没有她选择的余地了。 马车一路往京城赶路,而从京中秘密撤离的玄月暗卫,大部分在半红小镇周边聚集起来。 秋雨绵绵,湖光潋滟,九曲回肠的长廊上如雪山松柏的昕长身影安静行过,尽头之处的小亭内,白衣盈云倚栏独酌。 清冽的酒香与雨雾氤氲,湖面上一圈圈漾开的层盘从深至浅,快到镜面边缘触及酒香之际消散不见踪影。 “咕嘟~咕嘟~” 澄澈的酒水从圆鼓鼓的盅口倾吐而出,亭台下方的湖水泛起一波波涟漪,酒香浓厚起来。 进入亭内的韩君遇微微皱眉,“怎,想要灌醉了一池游鱼?” 白衣停了继续向水中倒酒,仰头将剩下的酒水一饮而尽,空酒盅被放在栏杆之上还有些微晃,连带着藏的声音也少见地柔和: “见者有份。” 韩君遇站在藏身旁眺望泛着雾气的湖面,白茫下几条艳丽的红鲤若隐若现。 他突然忆起在千里之外繁华的一隅,软红衣衫的娇俏女孩曾经隐在碧绿岸边,一面紧拽着他的大手,一面凑近湖面去吓水边的游鱼,傻傻的笨笨的,她却玩的不亦乐乎。 仗势欺人嘛! 仗着他在身后确保安全,她便气势汹汹地捉弄一池鱼儿,被依仗的他竟也不觉幼稚,反而油然升起纵容喜悦之感。 啊……他想小兔子了。 薄唇轻轻抿起,韩君遇感受了下胸膛上的伤口,赤痛还在。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可若是能伤到大将军,韩君遇一点都不觉可惜。服下丹药本就是超越身体极限战斗,药效过后,必会付出千百倍的代价来弥补身体的竭力,加上大将军的入膛一剑,他也几乎是大半条命不保。 出了京城之后,他们就在别庄养伤,直到没有性命之忧后才启程出南红。 他与藏在半红小镇外的别庄会合,令他想不到的是,藏竟然也生生卧床了四五日。 想到某些可能,淡然面容之下翻涌起嗜血疯狂的想法,韩君遇毫无波澜问道,“是因为那盏醒灯吗?” 藏的笑声如渐渐散去的酒香一般淡淡的,他伸出一只手臂到栏杆外间掬一捧散雾又挥开,白雪般的衣摆落在水面之上浸染冷意。 “既知,何问?” 韩君遇对上藏淡然的眼眸,平静地一字一字道,“既知,何问?” 笑着别开脸,藏将微不可及的一声叹息隐匿在雾汽之中,小主子啊……骨子里仍旧是掠夺和嗜血的恶。 藏曲起腿,半靠在身后的柱子上,嗤笑: “以命换命,让所有的痛苦喑哑遍布人间。便是胜了,满目苍夷,人间荒凉,这江山城池要来,有何用,又能握在手中几个星周?心头的无边黑洞一直蔓延扩大下去,之后要再用怎更加刺激的黑暗来填补?” “小主子,这是一条不归路啊,走不得……” 无数长者含着血泪的敦敦教诲和肺腑之言最终也只能感动自己,身体里充满着热血和欲望的少年总也不会真的深刻理解听从,他们一心坚持着一条认定的道路前进,直到头破血流,山川俱静,回首,或会叹上一句,当时惘然。 得幸于与大将军的一场较量,韩君遇尝到了失败的滋味,终于明白人外有人不假,可也仅仅限在大将军身上。吞食肆虐的恶龙怎可能会对万物怀揣敬畏之心,对于蝼蚁,总是轻蔑的。 唯有遭受到毁灭般的沉重打击,恶龙或会收敛,可那时,藏担忧太晚了。小主子对于杀伤力强大到惨绝人寰的醒灯起了心思,势必要问出个原委,“你知道的,藏。我的身上流淌着的是世间最纯粹的微生血脉,若我都没有权力知晓,谁人配?” “可是,小主子……”藏的声音比浸了湖水的衣摆还要凉,“醒灯本就不该再现,此为禁术。” 他闭了眼,“那样骇人的伤害,须得是拥有强悍微生血脉的人,才能抵得住幽蓝冷焰的灼烧痛意。平凡之人若是强行催动醒灯,是以自身的血来浇灌灯芯,灯成,一城的人命尽纳灯中,幽蓝猖獗之时,便是消耗催灯之人的生命。灯灭人逝,可懂?” 凌厉的丹凤眼猛然直击藏的眼眸,目光直白对视,韩君遇不可置信地吐字,“怎会……这般,你还活着?” “是啊,活着。藏抱着必死之心,为小主子从大将军的猎杀之中换得一线生机。好在,灯未成,但醒灯本就是至邪至毒之术,我在榻间几度游离于鬼门关。许是微生皇后好德,念在小主子的面上庇佑了我,又或是恶人命长,我熬过来了。” 韩君遇默。 换做是任何一人,十一也好,十四也好,在那样的情况之下做出为主献身的抉择,他都只会觉得理所当然。可是,藏不是他的人,藏也不算宫主的下属了。他只是剑客藏,却能为自己做到这个份上,韩君遇心中若说不震撼必是假的。 还有那深夜的围剿,真是波澜起伏,玄机暗藏,护住他们全身而退的,到头来竟然只是一个幌子,韩君遇不由失笑。 命数难算,沉浮主谁,当真难测。 “藏,给我一个不动用醒灯的理由。”韩君遇退步了。 他求的理由,自然不是什么苍天大道,民生向善之类的。 藏深知其性,端正了身姿,“当年将醒灯之术摧毁消灭,乃是微生皇后和宫主耗费了无尽心血才成。藏违背殿规,擅用禁术,已然愧对于微生殿,若是再因此醒灯重现,生灵涂炭,藏以死谢罪都只能是笑话。这些都不算什么,微生皇后的心血付之东流……” 轻笑,“藏也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 韩君遇往亭外走去,藏这里,他是不可能得知想问的了,既如此,他自己前去寻找答案。 昕长身影渐渐远离小亭,栏杆处的白衣又恢复了不羁的坐姿,“咚——”的一声,藏将酒盅推下了白茫雾气中,那一声悠长叹息也沉入深处,他到底是未能打消小主子的念头。 凶猛冷情的恶龙要怎样才会有所牵制?难道非要如宫主那般,失去所有之后才会幡然醒悟吗? 藏嗤笑一声,下巴枕在木栏之上,伸出栏杆之外的衣襟滑落,雪白拂开薄雾轻飘飘浮在水面,湿冷一片。 ------------ 第一百四十三章 翻脸无情 回廊间穿行的淡然身影,与雨雾和白芒水汽构成一幅朦胧仙境画面。 万象皆是假,皮囊最是能欺骗人。 有谁能想到这样一位淡然俊美到妖孽的贵气少年,其下是暗无边际的浓黑和猛烈嗜血的暴虐? 披上精致衣冠的恶龙从柔和雾气中走进厢房,如玉的骨将一双纤长的手勾勒出矜贵,指间的纸条轻轻颤抖,恶龙冷笑。 “十一。” 韩君遇微微后坐,靠在上好的木椅背间,“还未消停?” 暗影轻闪,十一出现在韩君遇身前。虽小主子没有讲明问的是何人,十一根据小主子的用词和语气就能立刻知晓他问的是谁。 “回小主子,凤姑娘依旧坚持要您前去看她。” 韩君遇觑了一眼纸条上的内容: 八套天青釉底百鸟朝鸣茶器,十三匣墨玉、岫岩玉、羊脂白玉等,十五箱绫罗绸缎丝织羽绣,二十四扇国色天香姚黄魏紫真丝宫绣屏风。 这些精品,有些甚至是不能够用银两来衡量的,却被凤梓桑在不到短短半月的时间里毁掉。倒不是心疼这些东西,死物而已,韩君遇向来不在乎,能让他百般忍耐容让的,是凤梓桑身上即将成形的往生花罢了。 微生殿前的誓言,在凤梓桑看来是她在韩君遇面前无限放肆的后盾,殊不知,韩君遇从来没有把这个放在心上。誓言什么的,全是凭心而论,轻而易举就相信一个人的话语并且奉为不变的坚贞,可怜至极。至于违背之后的愧疚羞耻,和一个狠心狠情的人谈论这些?滑天下之大稽! 韩君遇的胆大狂妄,狼子野心到底是凤梓桑不能想象的。 她以为用微生殿的咒诅压制,他怎么也不敢造次,却从来不知晓,在这世间,最伤不到韩君遇一丝一毫的便是微生殿的一切古老魔咒。在一开始,这场交易他就没有公开公平地进行,他目的纯粹,偏是用伪装的外表让凤梓桑沉沦其中。 一再挑衅恶龙的下场是什么可想而知。毕竟这样黑心的人,眼睛里是容不得一粒沙子的。 单薄的唇角微微上扬,十一刚察觉,身子就不由自主正了些。一旦小主子露出这样淡淡的笑意,整个人透出一股妖冶的邪魅之时,代表着小主子要亲自入场,享受厮杀的快感。 不知谁会成为砧板上待宰的羊羔,十一隐隐有些猜测,听到小主子的吩咐,心里发寒。 韩君遇懒懒地道,“取锁沨盒来。” “是。”十一悄声离去,一颗心越发下坠,小主子当真要翻脸无情。 十一将还不到掌心一半大小的盒子放在书案上,撤手时还微微颤抖,韩君遇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玉手将小巧的盒子勾起。 一个小小的四四方方的紫檀木做成的木盒,盒面并没有任何花纹雕饰,在其中一角钻了一个小孔,连接了不过十环的细小银链方便人勾在手中把玩。 七年前,韩君遇叫十一寻来名匠打造这方不怕水、密封性极佳的盒子,他给之取名‘锁沨盒’。十一本以为小主子是一时兴起,随后小主子找上了拥有微生血脉且有强烈孕育往生花执念的凤梓桑,他才发觉小主子在谋划着什么。 起初他猜不透,直到一次回宫面见宫主,装作无意提起锁沨盒,宫主面容冷峻,语气阴郁,“谁人在觊觎孤的微生皇后!” 微生皇后已仙逝,据说至善至恶大成,白骨上开出了妖艳的往生花,宫主取之珍重地收在一宝盒之中。 十一终于明了,往后看待小主子的目光中更多了敬畏,对于小主子的城府,赞叹中还渐渐升起了一丝畏惧。 如今,锁沨盒终于要派上用场了。 也就是,小主子要对凤梓桑下手了…… “十一你不满?” 小主子突然发问,十一心中的冰寒刹那到达顶点,他跪在地上,“属下不敢。” 头顶的视线一直未曾离去,十一明白小主子在等他的解释,一再告诉自己不要慌张,十一稳住气息开口,“凤姑娘……命数未到。” 韩君遇笑了,他站起身从十一身旁走过,“我说到了,便是到了。备马车。” “是。”十一恭敬应声,身子贴至地面。 低奢的马车沉稳地向半红小镇去,车内韩君遇靠在柔软的璧面上,掌心的锁沨盒被他肆意摆弄。 秋雨连绵不休,小镇街道上少有行人,倒可听闻茶楼酒肆中有人高声阔论。 镇中心最繁华的街区口,马车缓慢停下,干净的鞋面踩在水淋淋的地面,韩君遇蹙了下眉头。 玉骨手接过伞柄,韩君遇独自一人走入雨幕之中,另一手中垂着的细小银链下一方小盒轻轻摆动,给人以淡然清悠之美感。 暗处的十一却明了,俊逸的少年前来索命,那方小盒之中将锁住一个魅惑桀骜的女子。 木门被叩响三下就没有声,韩君遇安静等待,不一会儿木门闪开一条缝隙,伴着惊喜的呼声,侍女将木门打开,“小主子!” 收了伞,花解语前去到房内换鞋净手,心里因秋雨产生的不喜感消散后,他才让侍女带路去寻凤梓桑。 远远地,韩君遇就看见在细雨之中赤脚跳舞的舞姬,论享受,还真是无人能比得过凤梓桑。 他往看台走近,凤梓桑的声音穿透湿气传来: “姓韩的真的来了?莫不是你们撒谎欺我?” 一众侍女皆跪地,“奴婢不敢,小主子在偏房。” “韩君遇真是越来越妄为了!就知道是故意把我丢在这破烂地方,有本事他就别来见我,落在我手里,怎么也要他落一层皮好好服软!” 侍女们瑟瑟发抖,不敢应声。 凤梓桑气不过,随手将琉璃玉盏掷在地上,碎片四溅,有一片恰好飞迸出看台落在外间,舞姬光洁的脚丫踩上去,登时扑到在地,地面堆积的雨水哗啦。 “姑娘……容奴下去处理处理伤口……” 凤梓桑魅惑的面容笑起来胜过花颜,“正好柔和袅娜的舞姿看厌了,加上点点腥红才更加有看头。” 轻飘飘的话语中是不容违抗的命令,“继续跳,什么时候雨停了,没了这蒙蒙细雨陪衬,你才可以停下。” 细雨密密麻麻打在舞姬身上,泪珠和着雨水滑落,不盈一握的腰肢如蒲柳在烟雨之中摇摆,星点殷红染上舞衣。 凤梓桑冷哼一声,唤最近的一名侍女下去新取一套茶具来,那侍女与迎面而来的韩君遇撞个正着,惊呼后拘谨地行礼退下。 韩君遇站在凤梓桑身侧,没有示意再加把椅子,凤梓桑更没有看他一眼,所有的人僵在原地,唯有外间在细雨中忍着脚心赤痛翩翩起舞的舞姬无声落泪。 他在看她,细致地,一点点描绘,似深情再看不到其他,似专注能一直到天荒地老。凤梓桑终难挨地转过脸,语气依旧蛮冲,“韩君遇,这一次可没那么容易要我消气。” 深邃目光依旧停留在她的身上,韩君遇浅浅笑了,“嗯……” 从发丝到脚尖,从上扬的眉梢到和精致的下颌,韩君遇一一逡视,将人看得有些发怵。 就是这么一个人,要他温声软语,步步退让,万般讨好;甩过他耳光,强迫他吃下不喜的食物,在大雪天蛮横地要他背着行走…… 是了,还试图与他行那等旖旎之事,就是这么一个人呀…… 衣袖口的大手轻轻地打了一个手势,精良暗卫静默现身,一点点将此处包围。 半依在奢华躺椅中的凤梓桑丝毫未觉,她挑眉不满,“来半红小镇之前,你做过什么,我可一一记得!” “我也记得。”韩君遇答。 “我是想要你的身,你却发狠想了结了我的命!如何,你敢吗!”凤梓桑站起来,发间的金鸟羽翅颤动,凌厉庄容之势随凤梓桑激烈的言语愈显,“韩君遇,记住,你的命在我手里攥着!” 凤梓桑欺身而上,两相对峙,妖孽与魅惑的面容在一起极赏心悦目,让谁人见了都要丢魂儿,叹上一句:好一对儿璧人! 纤长的玉骨手做了一个行动的命令,凤梓桑稍有察觉,那只玉手却探上她的脸颊,冰冷的触感传来,凤梓桑有些不耐,她伸手想要打开他的手。 “姓韩的,别以为你牺牲色相,我就轻易翻篇了!” 隔着衣襟,他捉住她的手,附耳轻声道,“不会的,怎么可能轻算呢。” 凤梓桑诧异地看见暗卫自细雨中来,不动声色地将低头跪地的众侍女一剑封喉,被紧紧桎梏住的手开始挣扎不安,温热在耳边发痒。 他柔和地吐字,“凤姑娘,该功成身退了。” 凤梓桑一时不懂韩君遇在说什么,便是有人在她面前动刀子,她也从来没有想过韩君遇会向她出手。 直到,他的大手如蛇般缠上她的脖颈,一点点使力,她惊慌想要开口质问,却发觉脸颊热烫一片,呼吸困难,就连双脚也已经离开地面。 太迟了…… 涨紫的头疯狂挣扎却效果不佳,晃动中,发间的金鸟头饰掉落,内力深厚之人不愿再多耗费时间,发力,手中的羔羊刹那间彻底失去了呼吸。 收了力,尚且温热的躯体倒地,绝美男子伸手,一旁的暗卫恭敬递上素帕,擦拭后素帕翩然落地,覆在地上娇艳身躯的华丽衣裙之上。 韩君遇出手,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甚至于这么多年来的恩恩怨怨,欢笑哭闹都未曾解释道清一句,出手便不再回头。 腥味弥漫,韩君遇皱起眉头,沉声唤人,“十一。” ------------ 第一百四十四章 白骨生花 “小主子。” 带着一丝沙哑,十一应声。 脚下刚刚断气的那位,在过去的千千万万个日子里,与他们一同历经风雨。虽总也与小主子争执到天崩地裂,让一众属下难为难堪,可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小主子面上柔和笑着,出手便下了狠力,根本不给那位一点质问或是交代的余地,十一心底的寒冷从脚心蔓延到骨髓之中。 看台外间,暗卫提着长剑走向蜷缩在雨中无处可躲的舞姬。舞姬似是惊吓过度,全身僵硬毫无挣扎的力气,长剑刚刚在空中划了半弧,韩君遇慢条斯理地开口阻止了暗卫: “凤姑娘吩咐的,自然每一件都要完成。” 素净的鞋子往外间去了两步,停在雨丝恰巧触及不到的地方,韩君遇冷淡地望着雨水之中狼狈的女子,“好好跳,凤姑娘提的最后一个要求,我不希望你做不到,懂?” 舞姬睫毛上停留的雨珠颤抖着滑落,廊下的小主子明明才亲手解决一人,干净的衣衫,若无其事的面容,让她生出一种恍惚感,仿佛小主子是从清雅的竹林走来,满身冷香萦绕。 她缓慢地站起身,眼睛之中盛满了呆愣与无望,纤细的脚腕轻盈地从台面翘起,带动雨水跟着漂移,纤细的身姿不知疲倦地在细雨高台之上飞舞。 韩君遇淡漠别开眼,抬脚往外走,十一愣了下,连忙跟上去。 “小主子……凤姑娘的尸体……” “十一都知晓多少?” 十一大惊。 他们这一批暗卫生来就是为小主子培养的,虽然上头还有宫主的命令在,这几年宫主已经甚少传唤他,他们的主子只会是韩君遇。小主子很多事情从来不与人言,就是连往生花一事,还是他偶然与宫主对话才慢慢意识到,之后他才有意翻阅书籍,知之甚少。 但是他们本就是站在这个天地顶尖的人,想要得知一些平常百姓不知晓的秘密容易多了,知道的越多之后,身上的重责不由自主地就加深起来。 十一没办法选择帮谁,他的命是宫主给的,小主子的一切是他命存在的一切,他只能竭尽全力跟随小主子。 他苦涩开口,“属下知晓孕育往生花的母体,在母体失去呼吸之后,以母体的血肉为养料茁壮成长。不到两日,母体便会被吸收而尽,第三日,森森白骨之上开出往生花,这期间须得人仔细看守,直至花谢结珠。” 十一的坦白,并没有让韩君遇感到生气,他反而淡淡点头,“嗯,你留下,往生花结珠之后再归。” 韩君遇停了下来,他将手中的锁沨盒伸出,精致的盒子在湿冷空气之中摇摆,十一却愣在原地,迟迟未接。 七年之久,小主子对往生花有多么看重,十一是知晓的,小主子那些咬牙切齿的忍让,涨红了脸庞也未将凤梓桑如何,如今就要大成,他以为小主子会亲自守在这里直到将一切收入囊中。 “接着便是。” 韩君遇不耐了,纤长的手指从银环脱落,十一被惊下意识接住了下落的锁沨盒,再抬头,小主子只留下淡淡的背影。 烟雨朦胧之中,昕长的身影慢慢走进房内,十一轻吐浊气,手中的四方小盒千斤重。 十一收好盒子,一脸沉重地回到看台。 露天的舞台之上舞姬还在不停歇地旋转轻舞,地上侍女们的尸体已经被清理,重重暗卫都谨慎地守着地上艳丽衣裙的身躯。 他静静地站着听雨,内心里焦灼犹豫着,终究念及一缕可笑的情分,他上前蹲在凤梓桑身前,将那双暴凸的眼眸合上,美人安静的如只在酣睡。 一刹那,所有的喜笑嗔骂,骄横哭怒都付之云烟。 烟雨蒙蒙之中,舞姬孜孜不倦飞舞,脚心的樱粉一点点融入雨水之中不见,洁净素衣的玉面公子从静谧的小院撑伞出去,身影一点点融入朦胧画卷。 街角低奢的马车在雨幕之中停着,韩君遇走到马车前,微微抬高了伞檐露出绝美的面容,惹得楼上赏雨的姑娘雀跃,一巾帕子悠悠飘落。 “诶……” 姑娘娇羞急切的惊呼,韩君遇上车的动作丝毫未停,车夫挥动缰绳,马车出发,追下楼的姑娘叹息着将水中的帕子拾起。 “男子竟也如此美艳,自愧不如。” 路面的积水一波波漾开,马车平稳而过,一只飞鸟从灰色的天际飞过停在马车车帘上,车内闭目养神的韩君遇听见青鸟轻啄木头的声响,将车帘掀开,车夫自动降低了行驶速度,不让雨水飘进马车内。 青鸟淋着雨对韩君遇小声鸣叫,韩君遇慢慢地拉起一抹大大的笑,挥挥手,青鸟欢快地叫了一声飞走,马车的速度再次快了起来。 将车帘放下,韩君遇又低低了笑了起来,声音沉郁从胸膛而出。 他发现,对比唾手可得的往生花,他已经失去了为之忍耐的心性,不愿在上面再多浪费一丁点时间,却开始满心满怀地期待起再见到小兔子的情景。 青鸟传信,玄月国都已经正式派出迎亲队伍,另有简易的迎亲队伍从边城出发进入南红。想想,南红京城这会儿已经传开了靳菟苧嫁给他的消息,最迟十月中旬,靳菟苧就要踏上奔赴入他怀的行程。 下一次见面,很期待呢,韩君遇眉眼温和,整个人的精气神儿亮丽到将奢华的马车装潢都比得黯淡无光。 听,恶龙低沉呢喃:小兔子,可要乖乖的。 千里之外,艳阳天,一片欢庆。 挂满大红丝绸的阁楼里,在梦中的靳菟苧猛然抽搐了一下,让凑近脸颊的毛笔也跟着徒然一颤,本是要完美收笔却画成了歪歪斜斜的一条蚯蚓,靳繁霜冲睡着的靳菟苧扮个鬼脸: “可不怪我,本来是想画一只憨态可掬的万年龟,这下可好,估计是一道断了腿命薄的桌上餐。” 靳繁霜嗤嗤笑了,下到榻间抱来薄毯给人盖上,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 收起带笑的面容,眉目自带威严,她去到前厅唤侍女泡茶。 茶香溢出,粉白的指甲映在大红的杯身显得手指煞是精致剔透,她轻呷了一口,好茶! 果然,要远嫁和亲的郡主待遇和之前相比,提升了不知多少倍。 放下茶杯,她询问侍女,“郡主夜里几时休息的?” “回大小姐,郡主手中的铺子都让东苑的管事接手过去了,用过晚膳稍坐后,郡主就熄灯休息了。” “你们平时伺候着,观郡主心绪如何?” “这……”侍女迟疑了。 为奴的不可妄论主子的事情,何况是猜测主子的心情。可问话的是大小姐,将军府最受宠最说一不二的主子,侍女犹豫,以后郡主远嫁他国,她们这些侍女不还是留在将军府伺候…… 靳繁霜再次端起茶杯时,侍女回话了,“回大小姐,郡主……郡主有些不爱说话,对什么事都懒懒的。若不是您这几日过来陪着,郡主的嫁衣都不会动针。” 微微顿了下,靳繁霜继续饮茶,侍女偷偷观察靳繁霜的神情,见她并没有不喜,这才又继续道: “郡主初回来的那日,在房间里枯坐了一夜,烛火也亮了一整夜。奴婢第二日前去收拾床单,发现郡主……郡主哭湿了被褥。宫中传来要郡主和亲消息之时,郡主不闹不吵地接受了,之后就是这般平静。” “嗯……” 靳繁霜放下大红杯盏,起身时的神情凝重万分,“仔细伺候着,郡主出嫁后大赏。” “是。”侍女欢喜应声。 带着自己的贴身侍女从阁楼出来,本来是要去祖母那边蹭吃蹭喝的,靳繁霜却没了心情,在西苑一路走走停停,还辣手摧花毁了好几株开的正盛的花儿。 她的贴身侍女大着胆子,悄声提醒她,“小姐,您注意收敛点,好几拨下人被您的气势吓到绕路走。” “他们没有犯事,怕我作甚!” 绣花鞋一脚踢开小径的石子,惊得另一条小径上不知去哪房送点心的侍女跪地,靳繁霜冷哼一声,去到假湖边。 她在石头堆里翻出一只蠢笨的草龟,折了细枝一下下戳龟壳,侍女在她身旁蹲下身来,“小姐若是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真的?”靳繁霜看着她,语气上扬,“真的可以去找霍寅客吗?” 话一出口,两人都静默了。 草龟趁着她们不注意一点点开溜,侍女轻而易举地将它捉了回来,叹气道,“小姐还是和它玩吧。” “你也觉得不妥啊……” “小姐,奴婢要郑重地提醒您:小霍公子已经和太傅之女订婚了,而且,您之前不是一直都不喜他,觉着他配不上郡主吗?” 靳繁霜丢了细枝,叹气,“可是,除了他,还有谁愿意帮靳菟苧,靳菟苧根本就不想嫁过去的……” “嘘——” 侍女急忙扯了下靳繁霜的袖子,紧张地环顾四周,见没有其他人这才低声道:“小姐!这些话可不要再说了!郡主远嫁玄月是为两国交好做出贡献,没得愿意不愿意之说。天家要臣如何,臣子就得服从,您的话被有心之人听见拿来做文章,是关乎整个将军府的!” 侍女话中的利弊权衡,靳繁霜比她还要懂。正是因为深知,她才为靳菟苧深感无能为力和悲凉。 原来,靳菟苧一直用自己的方式与祖母斗,与大将军叫板,就是为了防这么一天被当作棋子交出去,可她做了那么多,最后却像个笑话。 靳繁霜站起身,在日光中闭上了眼,静静感受风的轻拂。 ------------ 第一百四十五章 如琢如磨 多少次靳菟苧沉默着对人浅笑,低头退场的画面从靳繁霜的脑海中一一而过。 在靳菟苧淡然离场的身后,有靳繁霜偎在祖母怀中撒娇求好,有二房三房所有人聚集一起用膳,欢声笑语中贵女们只可意会的眼神,诗会夜宴喧闹人声不止…… 那一抹安静低敛的背影从让靳繁霜觉得不堪蒙羞,到此刻的凝重和不甘。 手心渐渐蜷缩紧握,靳繁霜拨开被风拂至眼帘之上的碎发,低声自语,“去他的和亲,去他的天家旨意,若是大将军想——” 她嗤笑出声,语气也带着狠,“没有他护不住的!” 从前是她不懂,不明白更瞧不起靳菟苧,软弱。虚假,畏缩,烂泥扶不上墙如此之类的字眼,她从心里眼里都是这么表述的。被捧在蜜罐中成长的靳大小姐,要风得风,随心所欲,自然就养出了一身的傲气与矜贵。在她眼中,有靳菟苧这样不敢争不立威的软柿子做姐妹,更是她当姐姐的耻辱。 直到,靳繁霜来到了成长的阶段。她渐渐意识到,世上真的有难以说清、理得干干净净明明白白的原委和恩怨对错,黑的对立一面绝不是纯白,善良的人也会在夜晚卸下一层层假面,露出比恶犬还要瘆人的表情。 更多的时候,所有的人和事都不是那么泾渭分明的,就是再风光无限、权势滔天之人也有在夹缝之中左右寻求出路,委曲求全,晦朔之间多的是无尽的克制和叹息。 靳繁霜突然就为靳菟苧感到不值,这样的愤怨就连头顶的刺眼日光和柔和秋风都不能阻止她的步伐。 就赌一把吧。 靳繁霜蛮横不讲理了这么多年,不要再顾及那些大局利益,为靳菟苧真真放肆一次不行吗? 绣花鞋去往出府的方向,侍女想要阻止,可她深知小姐的脾性,终是将草地上呆笨的草龟放回石堆中,小跑着追上去。 侍女还是低估了靳繁霜的行动力,她喘着气追到将军府大门处,只听得马蹄声响。越过被抢了马儿的马车,侍女对长街纵马的小姐背影无声叹气。 “靳繁霜做什么去?” 从马车上下来的是靳繁霜的嫡亲兄长仁哥儿,他皱着眉头,对于刚刚靳繁霜二话不说就抢马的行为不喜,“都及笄了,还这样冒冒失失的。” “二、二公子。”侍女借行礼快速想了说辞,“回二公子,小姐与人有约,因误了赴约的时辰,情急之下才会这般。” 二公子的眉头更加凝结,“与何人有约?” “小姐素来主意大,很多事情都未曾与奴婢们交代过,奴婢也只是猜测,应是很重要的事情。” “这几日劝着她多去阁楼坐坐,若是听不进去,明日我亲自来说。” “是,奴婢记下了。” 显然二公子有要事需处理,他的贴身侍从几次想要开口都止住了,二公子也注意到了,他对侍女摆摆手,不再过问,进府去了。 侍女慢慢直起身子,心中祈祷小姐可千万不要闹出大事情。 快马在霍府大门前停下,隔着好远,门前的侍卫就察觉到了,连忙下了台阶等候,果然,马儿停下了。 “靳……靳大小姐。”侍卫有些讶异,这一位可甚少来霍府,倒是郡主之前常来。 靳繁霜也不多绕圈子,将缰绳丢给侍卫,直接问他,“霍寅客在府内吗?” “在……只是……”侍卫迟疑道。 只是霍府不方便接客。 霍将军战死沙场,让依靠他而繁荣壮大的家族一点点分崩瓦解,作为下一任掌权人的霍寅客,正是面临内患的危急时刻,如此,实在不宜见客。 可靳繁霜是谁?霍寅客依靠的又是那方势力? 侍卫自然不敢拦人。 一路无阻,靳繁霜入得正堂。老管家听闻赶来,唤人奉上最名贵的香茗,赔笑着说,“招待不周,您多担待。” 靳繁霜也不喝茶,“叫霍寅客来,就问他还要不要靳菟苧了。若是不见,甭用身体不适的原有来敷衍我,直言便是,就当本小姐没来过。” “是,是,靳大小姐稍坐。” 老管家出门的时候,脚下还打了绊。他是这座失去温情的府邸里,仅剩的挂心霍寅客的人了。霍寅客对于靳菟苧的感情,他看的最清。 太迟。 时机不对,任你情深不寿也是大错特错。 他去到书房,外间跪了一地的下人,肃穆中,他板着脸进了书房。 霍寅客冰冷的脸庞越显瘦削,他对老管家扯出一抹冷笑,“您说,外间的人能坚持到几时投降,又能抓出几个心怀鬼胎的细作?” 不知清愁的少年正在困境之中快速打磨成长,他身上的稚气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深沉和冷冽。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打磨了棱角,沉淀出魄力之后,少年还能留下多少最初的本心? 这是每一个人必须要独自走过的血路,只霍寅客的,来的太猝不及防。霍寅客肉眼可见的沉稳,老管家欣慰又心疼。 老管家回,“老奴虽猜不到,但老奴相信以您的能力,一定会肃清所有怀异心之人。” 听罢,霍寅客紧绷的下颌线柔和了两分。 若是在以往,他肯定是仰着头道一声自然!如今他知晓树倒猢狲散,人走茶也凉的道理,他不再相信这些肯定的话语,却渐渐接受了其下的温情。 老管家上前一步,尽量用平稳的语气道,“靳大小姐来了。” 此话一出,霍寅客立刻像是偷穿了大人衣衫的小孩被人当场捉住不知所措,可人就在前厅坐着,这个决定,霍寅客不得不做。 老管家继续道,“靳大小姐言,若是您不愿见她,此事作罢,就当她没来过。” 从霍寅客胸膛之中发出一声难抑的闷哼,他意识到了什么,心绪复杂,却也没有多停留,迈着沉重的步子往前厅去。 在门口,他稍稍站住,抬头望了眼头顶明晃晃的日光,内里的侍女静声快速退下,他抬脚进入正厅。 见人来了,靳繁霜站起身来,语气并没有多么和善,“我以为你不敢来。” “有何不敢,见你而已。” “既如此,你敢带着靳菟苧一起走吗?” 靳繁霜一如既往的直白,甚至都不用铺垫,她直接问他: “带她走,敢吗?” 日光下更加纤长的影子微微抖动,霍寅客的脸由白变红又化为一片冷凝,沉默着,他的脚向后退了一小步。 带靳菟苧走,他多么想啊。 明明一直奢望的就是这样,明明一再告诫自己,麻木自己不再去想靳菟苧,可是,他做不到! 他不要自己去想靳菟苧即将远嫁玄月的刺心事实,他强迫自己不在脑中勾勒靳菟苧绣嫁衣的画面,他更是麻痹自己不要、不要去细思靳菟苧此刻的心情。可是,在他强制自己不要想靳菟苧的时候,他就是在想靳菟苧啊。 他已身陷泥沼,四面无光无路,还要忍受着刨开他的胸膛,拿走他的心头血的痛楚,无能为力地看着最想守护的人一点点远去,他连想都不敢想了。 不配。 不够强大的他不配。 靳菟苧不愿和亲且将希望寄托在了他的身上,他更不配。 他走不了啊。 “走不了啊……”霍寅客红了眼眶。 “你敢,就能走!”靳繁霜上前,无比肯定地道,“我来帮你,迎亲的队伍少说还需五日才能进京,只要我们里应外合,一起——” “靳繁霜!” 霍寅客突然提高了声量,他绷着脸,咬牙一字一字往外蹦,“走、不、了。” 质疑的,震惊的,不解的,鄙夷的的情感混在一起,靳繁霜嗤了一声,刚刚的激动全部化为死寂一般的冰冷,“你不敢?” 摇了摇头,霍寅客如脱水快要窒息的鱼儿,“不……不能走。” “走不了?不能走?你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动心的时候藏着掖着连自己都骗,爱慕了又畏畏缩缩、一句表露真情的话都不敢放,活该你现在要眼睁睁地看着靳菟苧与他人成亲,共结百年之好!” 靳繁霜气到动手推他,可他就像一块焊在地上的铁石丝毫未动,她反而还受不住猛退了两步,怒目圆狰,她狠狠地一脚踩在他的脚上: “霍寅客,你就是不敢!” “懦夫!” 百口难辨,也无可辩驳。 霍寅客就是不愿承认自己不敢,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欺骗自己没有放弃靳菟苧。 靳繁霜头也不回,气冲冲地走了,霍寅客却在前厅久久未出来。 有下人想要去请示霍寅客处理事情,老管家将人拦了下来,吩咐任何人都不许进入正厅,更不得惊动霍寅客。 老管家知道,小霍公子正在经受成长的沉重打磨,再次带着伤痛走出,霍寅客的心墙必定会越来越坚实。 从下人手中粗鲁地夺马绳,靳繁霜纵马长街,一路上的风势被放大,在街角看见等待她的侍女,她停了马儿下来,恍觉眼角湿润。 “小姐……” 蹲在角落的侍女起身,她拿出帕子想要递给靳繁霜,靳繁霜却被她温柔的动作惹得泪水哗然。 靳繁霜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明明自己是生气的,怎么也会落泪?她将脸颊埋进侍女的肩膀,不让软弱的一面被人看见。 “我没哭,我才不想哭!” 侍女温声安抚,“是,奴婢什么都没有看见。” “可是心好难受……” 靳繁霜闷着声,“我只是为靳菟苧不值!霍寅客个懦夫,他不敢,我敢!” “我来带靳菟苧走!” ------------ 第一百四十六章 重整待发 她的小姐啊,骄横自傲之下是还未成熟的任性心性。 侍女没有出言反对靳繁霜的话,她只安静地站立,轻轻地抚拍着小姐的肩膀。 渐渐平复了心情,靳繁霜囧着脸从贴身侍女肩膀上抬起头,她顺了顺 一旁吐了几缕热气的马儿,慢慢转过来看侍女,脸上庄重非凡。 靳繁霜是能露出软弱一面的人吗?绝对不是! 侍女深知小姐在意的是什么,她缓慢地用手心挡在脸前,阻绝了靳繁霜的视线。 掌心之下,侍女嘴角微微勾起,“奴婢什么都没瞧见。” “对了,昨日老夫人还特意交代小厨房准备了您爱吃的小菜,咱们快些回去,说不定还赶得上!” 拿下手掌,侍女对着靳繁霜浅笑,靳繁霜觑了她一眼,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步行回将军府。 过了午时用膳,靳繁霜本已经往靳老夫人的院落方向走了大半,却又突然停下,侍女轻叹:小姐今日是与郡主的事情杠上了。 果不其然,靳繁霜又转脚来了阁楼。 阁楼内,从东苑拨过来的管事正在指挥侍女们添置华贵家具,听管事的言,大将军为郡主请的封号明日便会下来,就连阁楼也新制了一方门匾,用大红的上好绸布盖着。这等光滑正色的绸布,抵得上一平民百姓全家一个月的伙食银两了。 靳繁霜眼中闪过一抹讽刺,她上前刷的一下掀开了大红绸布,所有的人都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了,不小的讶异声中,那一方纯黑的木匾之上大大的金烫字在正午的阳光下闪耀刺目。 “宁、园?”靳繁霜冷冷吐字。 管事还小声嘟囔,“还未到吉时便掀了绸布,这……” 若不是靳繁霜的脸色太臭,担忧她暴脾气上来闹事,与大喜的日子犯冲,败了郡主的福气,管事的才不会止住埋怨,无奈望着霸王似的大小姐昂着头进了阁楼。 “靳菟苧呢?” 靳繁霜边上阁楼边询问其他侍女,侍女连忙回答,“回大小姐,郡主在隔间。” 脚步不停,靳繁霜直接往靳菟苧的闺房去,身后跟着的侍女想要阻止又不敢。郡主入寝的房间除了整理床铺外,她们都不能进的,可是大小姐……谁人敢拦大小姐? 隔间的门被推开,靳菟苧听到声响,抬头亮晶晶地看向门口,见着是靳繁霜,眼中的亮光散了些,温和一片如浩瀚星池。 她只是想到了另一个经常推开这扇门的绝世美人,斯人已离开去追寻自己的所念,真好。 “靳菟苧,你的闺房怎的这么、这么简单?”靳繁霜本想说简朴的,想想,还是给靳菟苧留了些面子。 靳繁霜不满地打量隔间,一张紫檀月洞门架子床,一低矮的软榻,角落放了两盏龙头灯笼,再无其他,家具中等,但过于简素了。 从架子床上坐起身,靳菟苧穿好鞋去把门合上,“大姐姐不用一直陪着我,祖母该埋怨没人与她逗乐了。” “祖母巴不得我在你这儿住下来呢!”靳繁霜毫不客气地噎靳菟苧,她来到窗前,瞧见上面被养的翠绿鲜活的风铃草。郁闷了一天的心终于舒坦了些。 柔软的指腹抚过草叶,靳繁霜微叹,“真是憋屈……” 附过来的靳菟苧只听见小声,并没有听清靳繁霜在说什么,她也点了点风铃草,“大姐姐赠我的时候,还开着风铃花,很是养眼。我这一去,再归不知何年何月,大姐带回去养着吧。” 金秋盛典上,靳菟苧昏厥过去未能参与比赛,连宫中的太医也对此束手无策。靳繁霜眼见无数人影在阁楼进进出出,心烦之下去到外间散步。 那时还是晚夏之尾,满天繁星,吸人血的蚊虫在草丛间嗡鸣。靳繁霜正巧看见花解语亲自送医者从阁楼出来,她知晓,肯定是靳菟苧已经看诊好了。 一高兴,也不顾厌恶的蚊虫了,她将一株开的正盛的风铃花连根拔起,塞给回来的花解语,美其名曰赠给靳菟苧的。还跟着一起回阁楼,支吩下人将花移栽到合适的花盆之中,这且是她第一份主动送出、没有任何鄙夷意味在其中的礼物,她勾唇轻笑: 可不能让靳菟苧过于高兴,丢了自己高贵的姿态! 她执笔潦草写了字,让花解语一起放到靳菟苧的房间去。 纸条上书:三妹妹的顺势推舟,果然是精彩万分。 晚风从记忆中拂过,轻轻带动此刻站在窗边的姐妹花的墨发。 靳菟苧轻轻一笑,靳繁霜别过脸,“我送出的东西,你怎好意思要我拿回去!不要!” “此去山高水长,这株小草可经不起折腾,我也不想,可是带不走的。” 靳菟苧无限宽慰的话语反倒激起靳繁霜的怒气,她赌气道,“那就不要走!” 她抓住靳菟苧的手,语气激动,“靳菟苧,出走吧!” “你心里根本就没有现在表现出来的从容,从前你奋力挣扎苦求了那么久,怎么可能甘愿落得一个远嫁他国的意外收场?任命服输可不是我们靳家儿女的气概!” “我帮你,只要避开这场和亲,管他天家塞什么人去到玄月,管他什么世家名利纠缠,本小姐还不信这么多能人武将什么都做不了、非得你一名弱女子和亲才可稳固两国交情?” 靳菟苧摇头。 “你怕什么!天下每日都发生了那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浅水中没有牙齿的鱼儿能将大汉咬到痛呼,前街痴傻了十几年的呆子忽然就能满口之乎者也,和亲之前郡主被贼人掳走、不慎失踪也不是不可以!只要我们详尽规划,避开府中的明线暗线,外间的天地这么大,还容不下一个小小的你?” 靳繁霜的士气越来越高涨,靳菟苧却一直安静着,见此,靳繁霜慢慢放开了靳菟苧的手,“你也不敢?” 靳菟苧并没有留心到她话语中的一个‘也’字,她温和地又去拉住了靳繁霜的手,“不是不敢,是不能。” 她自小本就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敏感孩子,大人对她的不喜和异样眼光她总能敏锐地察觉到,即便是如祖母那样掌控大局的一家之主,也未能完完全全掩饰住早些年她对靳菟苧的极度看不惯。从那时起,靳菟苧就铸起了心墙。 她不甘,如靳繁霜所说的奋力挣扎,就连出逃,她也干了两次了,最后还不是都被捉了回来? 认命? 不得不承认,有一些,她坦然接受了。 从被断荞送回来,府内一切如常,所有人都不知晓这几日住在阁楼的郡主,去过千里之外寻求最后的生机。她在书房内,一点点读着从东苑传过来的信息,手指间的纸张写满了字,靳菟苧却满眼都只是那两个字: 和亲。 这一次,是真的一锤定音,将她的归宿钉在了石板之上。 就当她不敢了吧。 靳繁霜却甩开了她的手。 霍寅客说走不了、不能走,靳菟苧也说不是不敢,是不能。 怎就显得是她一个人在自作多情,在无理取闹? “行,行!” 到嘴边的戳人的话,因看到靳菟苧那张温和的面容而硬生生咽回去,靳繁霜冷下脸往外走,“你就安心出嫁!红红火火,风风光光的,我看着你笑!” 虽说收敛了些,她的话还是有些伤人,好在靳菟苧知晓她的刀子嘴,跟在她身后也不恼,“午膳时,祖母以为你在我处用膳,派人送了你爱吃的小菜来,我未曾多言收下了,你带回去吧。” “你!靳菟苧,你巴不得我回去!” 都不知道开口留人吗?靳繁霜跺脚,堵在门口又不走了。 靳菟苧笑,“可我不想绣红衣了,大姐姐。” 她也想有暖心的小菜送来给自己,却一直没有。 她不闹不吵,安心备嫁,本以为她听话,可以去见母亲一面,可是大将军却派暗卫将她困在阁楼里,“郡主,大将军有令,在和亲之前,您不得无故踏出阁楼半步,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下人便是。” 她让人给东苑送信儿,道想见言念,日日送信,没有一次回应。 靳繁霜一脸郁色地走了,靳菟苧在隔间的软榻躺了一下午。 不是了无事碌,是她实在打不起精神。 入睡前,靳菟苧安慰自己,最近发生的变故太多了,就先休憩停歇一段时间吧。 不会消沉太久的,靳家的教养不许,母亲的希望不许,她自己也不会纵容着一直消沉,她只是在重整待发。 次日清晨,还未用膳,便有下人满脸红光,喜气洋洋地过来给靳菟苧报喜,“郡主,前厅来了贵人,各房的人都到了,就等着您过去好接下滔天尊荣呢!” 坐在圆桌上正拿起玉著的手顿住,靳菟苧已然没有了胃口,她平淡起身,一路慢步去前厅。 所有的下人面上都带着笑容,见着靳菟苧了,笑着行礼,亲切地道一声,“郡主安。” 前厅里,黑压压的人跪了一地,从宫中来的公公一身宫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见着靳菟苧,堆起满脸的笑容,褶子一层层砌积,尖细的嗓音尽量柔和着道: “郡主,接旨吧。” 靳菟苧看向跪在首位的祖母,她的身后是整个将军府繁荣的枝干,所有人都微微笑着,还有小不点的堂弟有模有样地跪地,见靳菟苧望向他,高兴的手舞足蹈。 这些都是与她一脉相承的血亲啊。 迎着晨光,靳菟苧在祖母身侧跪下,身旁的靳繁霜面上不露,掩在衣裙下的手狠狠地拧了一下靳菟苧的腿肉。 靳菟苧依旧温和带笑。 ------------ 第一百四十七章 出嫁前夕 静穆之中,公公在众跪地之人前展开了手中的金黄玉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大将军之女靳菟苧,淑慎性成,珩璜有责……” 大段溢美之词不绝,靳菟苧听来只觉空洞乏味。 “仰承圣谕,特封宁纾郡主,赐五彩缂丝绵两匹,如意云纹衫两套,金丝白纹昙花雨丝锦裙两件,妙柳西敏韩玉鳕簪四支,飞蛾嘉凌梦雨宝石莲花金簪四支……” 一箱一箱的赏赐之物放满了正厅,公公将圣旨合上,亲切地递向靳菟苧,“宁纾郡主。” 迎着光,靳菟苧的手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来。 没名没份的郡主当了这么多年,在和亲之前得来了‘宁纾’这么一个称号,安抚意味太过强烈了呀。 “宁纾郡主?接旨吧。” 她一点都不想要这样的荣宠,像是施舍一般。 可这圣旨,她不得不接。 纤细的手慢慢举起接住了细腻触感的圣旨,她低声道,“谢圣上!” 礼成,公公笑了,亲自去虚扶靳老夫人起身,一番客套寒暄,处处都洋溢着喜庆与欢笑,靳菟苧脸上挂着的笑意都僵直了。 二房和三房的人特意送公公出府,靳菟苧本想悄然离去,靳老夫人叫住了她,“三丫头还未曾用早膳吧?我老人家起得晚,也未曾用膳,你陪着一起,让老身沾沾福运。” “是,谢祖母。” 西苑各处都挂上了鲜红的绸布,就连花花草草都是葱茏艳丽的,每一位下人脸上都挂着欣喜,请安问好的声音也是喜悦的。 到了靳老夫人院落,靳繁霜对着靳菟苧冷哼一声转身走了,靳菟苧看一眼慈爱的祖母,后知后觉祖母有话对自己讲。 下人一一被屏退下去,靳老夫人指指身旁的位置,示意靳菟苧坐过来,“今日难得,不用顾及些虚礼,三丫头,坐到我身边来。” 靳菟苧坐了过去,她有些拘谨。十几年来,从没有过这样亲近的相处,而且还是和祖母,这是她从不敢想的。 “可敢饮烈酒?”靳老夫人给自己倒了一杯烈酒,又亲自给靳菟苧也倒了一杯。 辛辣的气味冲鼻,靳菟苧止住祖母端起酒杯的手,“祖母,清早饮酒伤身……” “一次而已,无妨。” 老夫人笑着饮下酒水却被呛到咳嗽,靳菟苧连忙从她手中拿下酒杯,“祖母,您这是作何,有什么话直说便是,孙女都听着。” “有些话啊,都在酒水之中,丫头,祖母不知从何开口呐……” “祖母,是孙女让您忧心了。” 老夫人摇头又点头,生了老年斑的手覆上靳菟苧的手,“我自认对府中的子孙做到同等待遇,繁霜有的,你和素秋都有一份。教导你们为人有骨气,有血性,不惧困苦,却忘了,亲情的分配比这些冷冰冰的教导更重要。” “素秋做出下药陷害姐妹之事后,我整宿整宿睡不着,往年那么多的细琐一一被记起,祖母对你们三姐妹,深感愧疚。在教养孩子上,我认了,自己做的过于偏失……” 祖母迟来的愧疚让靳菟苧的心房软化,她曾经想过终有一天自己发光发亮,让祖母大吃一惊,后悔不迭。那些带着报复怨怼意味的想法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现过,如今,祖母甚至还没有真正道歉,靳菟苧就已经完全放下过往。 她温和地回握祖母的手,“不,您将我们教养的很好,识大道,养正性,摒愚昧,念恩情,这些我们都一一铭记于心。” “好孩子……”老夫人长叹,抬手将刚刚没有饮尽的酒水喝完,被烈酒呛到,靳菟苧帮忙抚顺。 祖母停了咳嗽,靳菟苧拿起自己的那一杯酒水,端正身姿向祖母示意,一饮而尽。 她面色如常,缓缓道来,“祖母,孙女真的不怨。昨日事成昨日风,今朝酒水取今行,万般历来万般清,人聚月缺有人伴。即便孙女去到遥远他国,心中仍然坚强怀有希望,与京中的家人心在一处。” “甚好……甚好……” 祖母泪眼朦胧,取了软帕擦拭,靳菟苧终于明白靳繁霜讲的,祖母是需要人哄的。 强硬了一辈子的人,是不是在迟暮之年都会任时光消磨变得温和? 想起冷心冷情的父亲,靳菟苧掩起眼中的深深讽刺。 不愿提什么,偏就来了。 泪眼婆娑的祖母开始讲大将军,“你的父亲啊,是我没有教好。他心中是护着你的,嫁往玄月也不失一条稳当的大道。南红的根基全凭你父亲这一辈的老将守着,可是江山终究会是下一代人的天下,群雄逐鹿,新取旧人乃是常态。” “届时,以大皇子这般能耐的上位者,未必靠得住,京中其他世家子少有狼性狠性,不能入得你父亲的眼,将来不与我靳氏一族站在对立面都难以确保,又怎会生出令人交付后背的真情护你一生呢?” “既如此,不若远嫁玄月,做两全之策。倘若对方为闲散皇子,有南红国做强大支撑,你在玄月走到何处都会受到一份尊敬。若那人胸有丘壑,醉心权势,是个能人,冲出一番新天地,那他更得靠着你了。” “丫头,其间的权衡利弊,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讲清的。你父亲一贯寡言,行策果断,但是为你做的考量定是不少。” 靳菟苧想,祖母应该是不常饮酒,这才一杯就滔滔不绝,讲起囫囵话来了。 不自然地点头,她对着醉酒的祖母频频应是。 从祖母的院子出来,靳菟苧一身酒气,神智却一点都没有受到影响。她洗掉酒味,叫人拒了靳繁霜,独自躺在架子上放空自己。 努力了好久,她还是不能像理解祖母那样去理解大将军。 她闭上眼,浅浅地入睡,枕边渐渐湿润。 几日的光景很快,弹指间,已是和亲出行的前一天。 京城百姓都知晓宁纾郡主即将远嫁玄月,虽是突然,但天家对此的重视和大办特办,让京城再次热闹起来。 从玄月而来迎亲的队伍只有不到三百人,亲自去到城门口的大将军脸色阴沉,迎亲队伍的将领上前解释了好久,道:对于迎娶郡主,皇子自然重视,只是行程较长,此行兵马是才拨来的,后面还有军队赶来会合,一定会安全护送郡主到达玄月。 本是要大将军陪同队伍一起入宫,大将军冷冽地注视了将领一会儿,调转马头扬长离去,被落了面子的将领完全不恼,在剩余官员的好生招待下入了城。 这件小事传的很快,多数人都猜大将军是不舍远嫁女儿,侍女讲给靳菟苧听的时候,她没有笑,倒是靳繁霜笑得前仰后合,“可惜可惜,未能亲眼见到大伯主动为难人的场面!” 靳菟苧没了心情,她停下针线,嫁衣根本就没有绣多少,她一点也不介意穿着绣娘绣的嫁衣出行。 “靳菟苧,你的女红没这么差的呀……”靳繁霜的话越说越小声。 明日就是远嫁的日子,不得提及伤心纠结的事情,靳繁霜慢慢闭上了嘴。 靳菟苧不太在意这些,转而提起靳素秋,“二姐姐回府了?” “昨儿到的,今日要闭门一天散散庙里的清心寡欲,毕竟你可是要六根全缠上红丝线的人。” 那得是月老吧? 靳菟苧弯了弯眉眼,“明日见面恐来不及说上只言片语,也不知二姐姐心中是否还因之前的事情郁结。” “她敢!”靳繁霜瞪着眼道。 一如既往的点火就炸和关心则乱。 靳菟苧起身,把窗边的风铃草搬过来,“每当我看见这株风铃草,就会安抚自己,大姐姐是刀子嘴豆腐心,不要与她多计较。” “好呀靳菟苧,原你是这样想的,什么叫不与我计较!” “就是多想想大姐姐的暖心之处,发现大姐姐暗中的帮扶,珍惜这一份宝贵的姐妹之情。” 靳繁霜红了脸,“你、你干嘛这么煽情!” “确实是这样的,大姐姐值得我们两个妹妹珍视。如今我要走了,希望大姐姐代我将这株风铃草赠与二姐姐,来年还能看到鲜艳的风铃花。” 靳菟苧递过花来,靳繁霜下意识抱住了,所有的嘴硬之语悉数收回,只愤愤地哼了一声,抱着花儿离去。 从窗口目送靳繁霜,见她是去往靳素秋院子的方向,靳菟苧笑着回到架子床边。 她将嫁衣收起,让侍女装进箱子里,侍女迟疑,“郡主,这……还未完针,奴婢给您收到随行的行李中,您路上打发时间还可以继续完善?” 靳菟苧摇摇头,“压箱底便是。” 若不是靳繁霜在这儿,她不会动针的。 侍女见郡主面容冷淡,不容置喙,便收了继续劝说的话,她总感觉,郡主变了。 十月十五,诸神主西,宜上梁、纳财、招婿。 天还沉黑,长街上就有军队一路肃清街道,将军府里亦是灯火通明,所有的下人有条不紊地忙着自己负责的事情。 阁楼静悄悄的,侍女们都尽量不发出声响吵到郡主,而在隔间的靳菟苧早已经醒来。 估摸时辰快到了,她下了架子床,推开窗户。 凉风拂面,星星点点的灯火将外间照亮,再远方,是浓黑的天迹。 这是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啊,这里有她所有的悲欢喜怒:她在墙角扔过透明的玻璃珠,大门口的石狮子夹缝里偷藏过她给乞丐阿木的信件,长街上的山水酒楼做的甜点不够甜腻,青衣巷中她放空了好几只竹蜻蜓…… 不愿再回想,她收回了视线合上窗户,一步步走回架子床等待最后的敲门声。 (关于一写人物的番外以及平行世界故事,紫薯会慢慢放进文集《枕春之外入梦》一书之中。此书全文免费,感谢各位小友支持!)) ------------ 第一百四十八章 十里红妆 雾蓝的天空与古树相连,楼阁高处的窗户缓缓合上之际,一袭华衣从繁茂的树枝下走出。 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对侍女道,“时辰差不多了。” “是。奴婢们这就去为郡主梳洗装扮。” 侍女们笑靥如花,每一个人的发髻间都插上一支艳红盛放的花儿。 不愿再任艳红刺眼,霍寅客点点头,离开了阁楼。 今后,这座阁楼内再不会有值得他心甘情愿站在古树下痴守的人儿了。 从天际暗沉一直到初阳遍撒,头戴彩冠,身着霞披的宁纾郡主在众侍女的簇拥之下,经重重繁杂的礼仪走出阁楼。 因是和亲远嫁,她并没有盖上红盖头,微凉的日光和清新的空气照在身上,她微微顿住,想要回头看一眼身后的阁楼。 据说阁楼上了新牌匾,煞是大气耀眼,还是东苑那位派人弄的,取名‘宁园’。 “诶,可不能回头。” 身旁的喜娘连忙搀着她往前走,小声解释,“有道是出嫁即为君家妇,郡主今日万不能眷恋这一方小楼,往后的好日子呀在前头!” 小跑在队伍前面的喜官一面报喜,一面撒下喜果,簇拥着的下人们欢庆地装了一衣兜,更有往日少到正院来的下人小孩也出来了,牙牙拍掌,“喜!喜!” 脚下是柔软的红布一路往前,触目皆是喜庆的大红,耳畔全是祝福欢笑声,所有人都是那么欣喜激动。 靳菟苧的心间却是平静无波的,她甚至能听清额头圆珠碰撞发出的声响,喜娘还在小声叮嘱她: “知晓郡主不舍,一会儿去到正堂拜别长辈,多带些笑容,让家中的人放心。您可是去享滔天富贵的,在大喜的日子里,落泪伤身不值当,犯了冲……呸呸呸,老奴的乌鸦嘴,该吃颗喜果!” 靳菟苧是去观礼过别家姑娘出嫁的。 那家人送新娘子出门的时候,脸上全是笑意,新娘子也未曾哭泣,这是一场攀高枝的婚礼,或者说是卖女求荣的交易。那时所有人都笑着说着吉利话儿,她只觉得虚假。 自己的这场和亲应该也是同工异曲的吧。 红布一直铺到西苑正堂,随着一声高昂的“宁纾郡主辞长者——” 喜娘退下,靳菟苧独自一人抬脚进了正堂。 靳老夫人一人端坐首位,她的下方是南红大名鼎鼎的战神,是靳菟苧血浓于水的父亲。再后面,是二房,三房的长辈,堂兄弟姐妹们,还有远道而来的旁亲,乌泱泱的站了一屋子。 “瞧,我们三丫头真似天上下到凡间来享福的仙子,这身嫁衣穿上不知惊艳了多少人呢!” 人群中一位泼实些的姑母打趣,惹得哄堂大笑。 侍女端上泡好的喜茶,靳菟苧接过在靳老夫人下首跪地,“祖母,您喝茶。” “哎,哎。”靳老夫人轻呷后扶起靳菟苧,“好孩子阿,一转眼,竟到了嫁人的时候……” 靳老夫人一下下轻抚靳菟苧的手背,语重心长,“祖母不求丫头从府中出去之后能一直顺风顺水、永占枝头。惟愿长记谆谆教诲,不忘靳家家训,活得有血有肉、不愧于心,便是我靳家儿女的骄傲。” “孙女谨记祖母教诲,定会刻在心中,一言一行不忘规矩。” 更多的不舍和无限话语全部在靳老夫人那双柔和的眼眸之中,靳老夫人作为一家之主,在这样的场合自然不能失了分寸。 她笑着松了手,靳菟苧就算是拜别了祖母。 再一次接过茶杯,靳菟苧跪在大将军下首,顿了顿才道,“父、父亲,您喝茶。” 大将军利落地将茶水一饮而尽,却没有立刻将靳菟苧扶起身来。 周围的人本以为大将军会嘱咐交代些什么,毕竟这是嫁女儿呀,还是去往那么遥远的地方,此生再见都是二话,怎会丝毫没有表示呢? 气氛逐渐有些僵滞,靳老夫人险些要起身亲自去扶靳菟苧的时候,大将军终于动了。 大将军从座位上站起来,他将靳菟苧扶起,两相对视,宽大的肩膀将靳菟苧轻揽入怀,周围顿时发出高呼声。 就说嘛,大将军便是再冷酷,还是心疼女儿的,他只是寡言罢了! 欢呼打趣声中,陷入大将军怀抱的靳菟苧,身体硬的似一块木头。 有大手轻轻拍抚一下她的肩背,她听见大将军哑声道: “这是我代你母亲的。” 母亲二字让靳菟苧情绪翻涌,她紧紧揪住略带冷意的衣襟,将头埋进大将军的胸膛,她明显地感觉到大将军也僵直了身体。 忍下心间酸涩,隔着衣襟,她恶狠狠地咬在大将军的身上。 分开的时候,靳菟苧红了眼眶,她未再看大将军一眼,大将军却还有话交代。 他沉声唤了一个人的名字,靳菟苧不可置信地看那人从人群中走到她身旁,“郡主。” “断荞……” 靳菟苧去看大将军,大将军沉声道,“断荞不再是东苑的奴仆,从今以后,她听命于你。” 这是不是也是母亲的意思? 翻涌的情绪又涌了上来,她还来不及反应,喜娘便开始催促。 她被人簇拥着往外走,也就错过了大将军对断荞的最后一眼。 那一眼中有杀伐果断的狠辣以及不容拒绝的命令 从堂门到院门的短短距离,亲人的笑脸一一划过,只有生闷气的靳繁霜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靳素秋倒是上前来,笑着偷偷塞给她一个香囊。 到了院门口,亲人便不能再相送了,二堂哥仁哥儿和四堂哥一个背着她,一个护着她一路送到将军府外的喜轿中。 炮竹震天响,喜娘的声音被敲锣打鼓的声响淹没,晃动的轿帘闪出缝隙,靳菟苧瞥见两位哥哥站在门前目送她离开。 这是一条所有亲人都不在身边的长远道路。 从此之后,便是那些斤斤计较,埋怨不平都没有资格了。 她要独自一人前行。 喜轿抬起的一刹那,靳菟苧再也控制不住,突然泪如雨下。 十里红妆惹百姓惊叹,队伍一路走来一路撒喜果喜糖,喧闹喜庆万分。 而喜轿中,觉得自己不会伤感的人儿却已经滂沱了视线。 山水酒楼的栏杆处,柳卿栌一身华服凭栏独酌,远远的那喧闹的队伍行了过来,她仰头饮下一杯酒水。 身后传来一道清丽的声音,“怎么说也是从小相识的,到头来,你定然是没有去送过她。” 柳卿栌转过身来,来人是郭谨偈。 郭谨偈站在她身旁,不客气地取了栏杆上放着的酒壶,仰头便是几口入喉。 楼下的队伍近了,柳卿栌嗤嗤笑,回击她,“瞧见没?高头大马上的可是与你有婚誓的霍寅客,你不恼?” “这有什么,她靳菟苧又不能与霍寅客有婚誓。况且多年的感情,霍寅客若是如你这般狼心狗肺,我还不敢嫁呢!” 柳卿栌难得的沉默没有回话,郭谨偈对着她稍有酡红的脸颊啧了一声,“装模做样。” 喜轿从山水酒楼过了,郭谨偈便转身离开。 留下的柳卿栌拿起酒壶却倒不出一滴酒水,她瘪瘪嘴,从荷包中掏出一颗青梅。还未曾入口,一个恍惚,荷包掉落,洒了一地的青梅很快被人群踩在脚下。 她将手中剩下的一颗青梅塞入口中,酸酸涩涩的,牙根都被刺激到不行,她还是依旧嚼着梅肉。 一车又一车陪嫁的物品羡煞了无数的人,出了城门,靳菟苧下喜轿坐上马车,接下来是漫长的去往玄月路程。 上马车的时候,她听见风中有‘霍’字,慕然望去,见队伍前方高马之上一身华衣的霍寅客与人讲话,她后知后觉是霍寅客一路相送。 马车上断荞已在内,她亲切地扶住靳菟苧,“郡主。” 靳菟苧露出了笑容。 头上的彩冠着实沉重,好在断荞并没有阻止她卸下头饰,豁然一轻,她接过断荞递过来的茶水,甘甜入喉,这才顺了气儿。 “郡主,这是何物?” 断荞捡起了掉落在座位上的香囊,靳菟苧接过,“是二姐姐赠我的,先收着。” “奴婢收到下面的暗格之中。” 靳菟苧点头,见暗格之中竟还有一只竹蜻蜓,她将竹蜻蜓拿出来细细摩挲。 做工很是精良,上面还刻了小字‘苧’,这肯定是祖父送她,然后托靳繁霜帮忙塞进来的。 可惜,未能再见祖父一面,还有湖水边的阿木,恩师家的小姑娘。 轻轻叹气,靳菟苧掀开车帘,将半个身子探出车外,对着蔚蓝的天空,放飞了这一只竹蜻蜓。 她对着飞向天空的竹蜻蜓许愿,希望祖父身体安康,若是有缘,今生能与祖母和解。 马车奔向远方,而本该一起同行护送的霍寅客被留在了城门口。 侍卫站在霍寅客身旁愤愤不平,“玄月这不是欺负人吗!我看那个统领就是找揍,凭什么不让我们护送!” “住口。” 霍寅客沉声打断了侍卫的话。 他不再是从前那个什么事都靠比武打架来解决的人了,这世间,太多的事情都不是这么简单就能处理好的。 夹马腹,霍寅客往城中去,城门之下站着的红衣女子对他招手。 他迟疑了一下,停住,“你在这儿做什么?” “等你。”郭谨偈脆生生地回答。 静默,他微微低头,“郭谨偈,霍府的势力大不如前,我配不上你的。” “配不配得上,我说的算!”她向他伸出了手,“我爱慕你,你需要我,不是吗?” “我给不了你要的。” 她笑,手还在半空中,“我知,我不回头。” 城外归来的侍卫渐近,霍寅客蹙着眉,抓住了她的手。 两人共驾一骑,耳边风声轻叹。 (关于一写人物的番外以及平行世界故事,紫薯会慢慢放进文集《枕春之外入梦》一书之中。此书全文免费,感谢各位小友支持!) ------------ 第一百四十九章 风月逍遥人 官道之上,长长的队伍行过,两旁的百姓皆赞叹,“是宁纾郡主去往玄月的队伍!” “真是气派阿……” 队伍不停,行在首位的将领冷峻着面容快马而过。 马车内,断荞喂靳菟苧饮了些清水,低声问,“好些了吗?” “尚可……”靳菟苧惨白着脸,虚躺在薄毯上。 行程太赶了。断荞乃是暗卫,体质训练过,自然好一些。靳菟苧虽说比一般的闺阁女子强一些,能骑马射箭,可依旧耐不住这般马不停蹄地赶路。 放好茶杯,断荞掀开帘子一角,外间的侍卫见着,骑马到马车旁边,“姑娘有何事?” “郡主有些不适,让队伍慢一些。” 断荞讲完就放下了帘子,外间的侍卫一脸为难,他骑马赶至前方将领处汇报。将领唔了一声,抬眼望了望四周,缓慢点头,“让所有的人减速一半。” 如此又行了两三日,不再途径繁华热闹的城镇,多是行人烟稀少的官道,队伍离京城越来越远。 这一日晚间,紧赶慢赶,终于在日落之前抵达一处小镇。 残阳漫天,靳菟苧疲软着双腿,刚从马车上下来,就扶住一棵古树空呕起来。 断荞心疼地抚拍靳菟苧的后背,“郡主,奴婢去取清水来。” 佝偻着腰,靳菟苧狼狈地用素帕擦拭嘴角,慢慢地,她的动作停了下来,渐渐注意到不远处有人在看她。 那人一袭水蓝色衣衫,墨发随手中折扇轻摇飘逸,面容姣好,不算绝色,但周身的精贵气息还有一股……一股轻浮之气,让人很难不注意到他。 他摇着折扇往靳菟苧身边走来,边啧啧称奇,边环着靳菟苧绕圈打量。 侍卫们在忙进忙出清点物品,所有人都对这位男子的靠近没有任何异议,靳菟苧了然,这是玄月的人。 如狐媚子一般的男人细细打量完靳菟苧后,他在她面前站立,开口讲了第一句话,“三无的姿色,南红怎就送了这样一个人来?” 靳菟苧不懂什么三无,听这人的语气也知晓不是什么好话,她还没冷脸,这人却似想到了什么,露出难解的神色,连连摇头,“难道是,男子这方面的倾向喜好大不相同……” 不欲与这人多费口舌,靳菟苧站身子,“阁下是?” “鄙姓风,乃是前来迎宁纾郡主的。这郡主瞧了瞧,真是大出眼界,姿色中等,体态不行,气韵……倒也不像是谈吐俱佳腹有诗书之人。”风月遥突然凑近了一步,“或者说,郡主有什么过人之处?” 靳菟苧还没反应,取水归来的断荞见有人贸然对靳菟苧做出过矩行为,一个飞身上去,“放开郡主!” 断荞利落抽剑挥向风月遥,狭长的狐狸眼闪过笑意,他轻轻躲开,在靳菟苧身后摇扇落地。 高手过招,一招便能探知些对方的深浅,分清高低。 断荞立刻紧绷住脸,长剑直指,“放开郡主。” “冰美人,天地良心呐,你哪只眼见着我碰宁纾郡主了?”他笑得云淡风轻,与断荞的剑拔弩张形成鲜明对比。 “断荞,没事儿。”靳菟苧抬脚走到断荞身边,那人也并没有阻止。 她示意断荞收起长剑,“这位是风大人。” 长剑慢慢收回至腰间剑鞘,断荞冰冷着脸向风月遥行了一礼,主仆二人一同离去。 折扇半遮面,风月遥打了个哈息,端的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之姿。 将领见郡主离去,这才上前来,“风大人。” “知晓本大人在此等了几日吗?”风月遥怒声质问,“整整三日,你们是乌龟爬过来的?不知道本大人最不耐无趣等人吗!” “属下知罪。舟车劳顿,属下担忧宁纾郡主受不住这才慢了些行程。” 将领赔笑,讨好着小声道,“属下寻了两位南红绝色女子,一柔一娇,这一路上定不叫大人觉得无趣。” “当真是绝色?” 刚刚的宁纾郡主差强人意,一小小侍女冷冰冰的,风月遥对南红女子都有些产生怀疑了。 “当真,两位姐妹花儿已在大人房内,大人一见便知。” 风月遥满意地笑了,也不再追究将领迟到的过错,摇着折扇脚步微急往客栈内去。 客栈内,靳菟苧和断荞简单用了些晚膳。 昏黄烛火晃动,靳菟苧站在窗边遥望墨色城镇,夜风吹动她的黑发,飘扬又落下。 她已经离京城太远。 此处已快到南红边境,她再也走不回去了。 远处有一只流萤在夜色之中轻闪,靳菟苧看了好一会儿,风中渐渐传来些不和谐的声音。她抽回游离的心绪,沙哑朦胧的低语入耳,她突然明白从隔壁房间传来的声音是什么了。 “砰——”的一下关上窗户,靳菟苧的耳后隐隐泛红。 屏风后的断荞没料到靳菟苧突然过来,她慌乱地藏起手中的东西,却还是慢了一步。 “这是……”靳菟苧迟疑道,“断荞你受伤了?” “没有,是奴婢突然来了月事,不想污了郡主的眼。” 仔细想一想,今日断荞虽出了剑,并没有打斗。 靳菟苧相信了断荞的话,不再过问。 她去到外间将长榻上的被子抱到床上,“今夜凉气甚重,断荞你和我一起睡床吧。” “不不不,奴婢不敢越距。”断荞就差要跪下来了。 “断荞,在我心中,你早就不是下人。” 靳菟苧轻叹。 有多少下人能够真心关怀主子?断荞本是不通人情,只会听从命令的杀人办事工具。可她会为言念感到心疼,会为靳菟苧违背大将军的命令,更是拼了性命护言念。 靳菟苧早就将她视为亲人。 只是刻在骨子里的卑微,唯主是尊,让断荞诚惶诚恐。她感念主子的关怀,却对不该有也从未有过的关心不知所措。 若是花解语……阿语身上何曾有过一点为下人的样子? 不再深想,靳菟苧亲自拉着断荞到床边,“好断荞,有你在身边,我才能更好安睡。” 拗不过靳菟苧,断荞第一次睡在松软舒适的床上,而且,身边还是她的主子。 身上的痛让她清醒,心里的无限不舍和感动让她空洞着双眼望着帐顶发呆。 一动不动,她一夜未眠。 清晨,外间的马蹄声远去,靳菟苧醒来就见断荞抱剑站在窗边。 她自行穿好衣物,断荞为她梳发。 “昨夜睡得好吗?” 插珠钗的手顿了顿,断荞答,“好。” 浅笑,“这几日天凉,我们睡一起好取暖,如何?” 郡主是真的不将她看作外人啊。这种被人关心,被人给予真情的感觉,真好。 只是,不能。 她低头,避开了回答,“刚刚外间的队伍已经先行了两拨人,大部分的物品都……” “断荞。”靳菟苧根本就不在乎这些,她只想让断荞展开心房,不轻怠了她自己,“大将军允你出东苑的那一刻,你就是自由身了。我这里不缺侍女,只想要一位平等相待的好姐妹……” “呦~” 轻佻的声音将靳菟苧的话打断,风月遥半靠在门框,眉眼含笑,“原是主仆情深,怪不得昨日要对我刀剑相向。二位若是互述情义,劳烦移步到马车上去,一队的人都在等着呢!” 断荞转身去收拾行礼,见风月遥还在门口堵着,靳菟苧蹙眉,“风大人可还有事?” “怎了?本大人的有事没事是看人而言的,若是有美人相伴,你就是求我同去上刀山,只要美人足够勾魂,我也义不容辞……” 风月遥随意答她的话,目光一直跟着房内收拾的断荞转动,只是靳菟苧警告意味的眼神太过浓烈,他才收回了视线,对靳菟苧做出‘请’的手势。 靳菟苧抬脚走在前面,他抽出腰间的折扇哗的一下展开,并肩行在靳菟苧的身边。 两人一起下楼,靳菟苧忍无可忍,“风大人一直是这般看别人的?” “哪般?” 风月遥总是笑,或者说是不正经,可到底因靳菟苧的身份收敛了一点点。 他不再打量靳菟苧,说出的话依旧是不合礼数的,“宁纾郡主,靳菟苧,是吧?” 明知故问。 靳菟苧没有搭理他,他依旧道,“郡主可知自己是要嫁与玄月皇子的?一些不该有的情愫,若是没有最好。有的话,也尽早断的干干净净,牵扯上皇子的名誉,可不论你是南红郡主,或者是有南红战神这样一位父亲做后盾便可轻易揭过!” “风大人,有话直讲。”她是真的不知这一出警告何来。 “啧,你的脑子果然跟不上本大人,那位怎就选了你?”风月遥鄙夷地收起折扇,难得开门见山道: “本大人的意思是,离你的侍女远一些。先不论主仆有别,你这般只会丢了皇家的面子。再则,若是郡主对女子有一些旖旎的情愫,刚刚的那位侍女是留不得了,今后郡主去到玄月,怕还需好好管教一番。” 靳菟苧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难看了起来,风月遥嫌弃地在她身旁跺脚。 这位南红郡主真是麻烦,脑子也不聪慧,韩君遇怎么就抽风非要娶这么一个累赘? 肯定是南红战神太过厉害了,真是委屈韩君遇,要为了大业让草包郡主白白占便宜! 风月遥还在频频摇头,为韩君遇抱屈,头顶一道剑光袭来,他下意识出扇挡过。 “断荞!”靳菟苧惊呼。 断荞被击退了好几步,抵在桌子边喘气。 伤了人的风月遥却悠悠收了折扇,风度翩翩,语气上扬,“冰美人,我可没有碰你家郡主一根手指头呀。” (番外:凤梓桑已完成。) ------------ 第一百五十章 狼群中来兔 对比风月遥的云淡风轻,断荞就显得狼狈不堪了,她明显还想提剑再战,奈何体力不够。 靳菟苧连忙去扶断荞,“伤着了?” 断荞还未回答,风月遥就走过来不满道,“宁纾郡主这话问的可不太恰当。本大人不过是正当防卫,念在她好歹还是美人的份上,却也没有下死手,怎就伤着了?” “一个侍女罢了,难道还精贵如主子了不成?郡主倒应该心疼心疼本大人的折扇!” 多少听出风月遥话中的警告和怒气,靳菟苧扶了断荞便往马车去,留下的风月遥刷的一下打开折扇,嘴角依旧含笑。 迎着清晨柔和的光,缩减了人马的队伍再次出发。 这一次,马车行进的速度适当,也不至于太过颠簸。 面对靳菟苧的多次询问,断荞无比诚挚地道,“真无碍。” “当真?” 点头。 主要是断荞抵在桌上的画面让靳菟苧慌了,要知道断荞可是大将军身边一等一的高手,不然根本就出不了训练营,更不能去到言念身边服侍。 “郡主,看您的书吧。”断荞没好气的道。 她说的书册,实则是从大将军那里得来的,其中纪录着玄月皇室的人物关系和一些辛密。 本是早就要了解熟记的,奈何之前的车速太快,根本不适宜看书,一直拖到今日,断荞才拿了出来。 靳菟苧先是大致翻阅一遍,合上书后,好久才轻声道,“所以,我要和亲的人是谁?” 玄月国的国力一直是大陆最强的。 据说,玄月的道路都是完好的石砖路,小乡村里也有不小的私塾,夜间休息连大门都不用锁。 百姓安居乐业,农耕商户家家充裕,三岁小孩多能识文断字、懂礼守礼。文人墨客各领风骚,能才武将技艺超群,更有茶叶、丝绸业、烧瓷业、冶炼术,机关术、占卜术等名遍天下,真真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处。 统治着这样一个泱泱大国的国主,又怎会是寻常之辈? 现任玄月国国主韩宫秋,年少帝王一统多国,更是将玄月的疆土扩充至历史上最辽阔的记录。 韩宫秋仁爱百姓,重视农耕。最为出色的一点是,他打开了女子走出闺阁,去到学堂、朝堂的先例。当下,玄月还有不少的女相在朝廷为女子发声,为国分忧。 韩宫秋重情重义,至今只有一位皇后,便是大名鼎鼎,名扬四海的微生皇后。微生皇后半生戎马,与韩宫秋一起征战沙场,领兵打仗几番以少胜多、化险为夷。大业功成,韩宫秋与她万人之上的宝位,一同登上俯瞰天地的至高处。 可叹,红颜薄命,命中享不得福。 登上后位的微生皇后仅仅只掌权百日,便于病中仙逝去。玄月大帝悲痛万分,停朝三日。在微生皇后下葬的那日,玄月大赦,千军共哀,举国不食肉糜,家家户户门前挂上一根赤红长鞭,以示纪念。 微凉的指腹在‘病逝’那里久久停留,靳菟苧轻点了几下,这才翻页继续看下去。 虽然玄月大帝韩宫秋只有一位微生皇后,可他后宫的嫔妃并不少,当今后宫之中的五位正四品妃子,各个都大有来头。而其下的储君之争,暗潮汹涌比南红激烈不知千百倍。 韩宫秋的子嗣众多,但是能在宫中成长且还得宠有能力的皇子,不过六位而已。 耐着性子,靳菟苧将几位皇子的情况细细读了一遍。此时马车已经停下有一会儿了,断荞没有打扰她,先行下了马车去着人准备午膳。 收好册子,靳菟苧抬脚下了马车。 她刚刚读了那么多玄月的辛秘,越发觉得这是一个更大更耀眼更群雄聚集的战场,伴随着无数光环的是粉末太平的血肉争夺。 玄月,不简单。 可她别无选择,她就要步入战场,是成为任人宰割的羔羊,还是奋力一搏? 她环视周围。 天是冷青的,风中含着小勾子的刀刃,再远处,有秋虫在奋尽生命最后的力气吟唱。 脚下的小草尖隐隐泛黄,几丛矮小的灌木下落了好几颗成熟的果子,上面还留有灰鸟啄过的痕迹。 秋总是萧瑟的,却也能于肃杀之中给人清醒的凌冽。 深吐一口气,靳菟苧去往树下充满欢声笑语的那处。 “宁纾郡主?” 树下放了长榻,风月遥斜躺在一貌美女子的怀中,捉了另一女子的柔荑在掌中把玩。他见靳菟苧过来,讶异不过一瞬,懒散地道,“兔子怎么会主动靠近他人,不都是见人就躲起来的吗?” 他这是在讽刺靳菟苧呆在马车上不下来。 靳菟苧还不了解他的为人,只当是风月遥骨子里就是这样轻慢不羁的。她特意留了几步的距离,平静开口,“风大人,我有些事情想与你谈谈。” “女儿家的事情,你要与我谈?”他浑笑着捏了捏温香软玉,举止越发不当,完全没有将靳菟苧放在眼中,“本大人只与美人谈胭脂水粉、香膏软绸,若是谈心事,也要分出个三六九等……” “风大人,”靳菟苧打断了他的话,“你对我有成见。” 靳菟苧的直白倒是将风月遥的滔滔不绝堵在嘴边,好久没人这么开门见山与他叫板,看来还是要多接触些新面孔才不至无趣。 他清清疏疏的笑了,有一下没一下的,笑够了才拍拍两个女子示意她们下去。 折扇半开,他就这么半躺着用扇面轻轻地挑起杯盏又稳当地接住送到自己的口中,过程之中,杯身端正,滴水未漏。 他在饮茶,靳菟苧在他下方的椅子上坐下。坐下之前,她还特意瞧了下椅子是否干净,这一点小动作自然没有被他错过,她也没想遮挡。 他们都将对彼此的鄙夷和嫌弃委婉地表达出来。 风月遥放回茶杯,他还在猜测草包郡主的目的,要么是攀附高枝,要么是抱怨行程清苦,想到这些,他就不耐。 在他的眼中,女子只有两类。一类是不能碰、得供着的,一类就单单是拿来寻欢作乐的。好巧不巧,靳菟苧两样都不是,她卡在中间,不伦不类。特别是这样一位寒碜的女子,竟然要与韩君遇成亲,想想都为那位不值。 靳菟苧能够感受到他对她莫名的敌意,有果就有因,说不定她还能从他这儿得到些有用的信息。 她等他喝完茶了才开口,语气平和,单刀直入,“风大人可知,与我和亲的是哪位皇子?” “哈?” 饶是风月遥见识的场面再多,也被靳菟苧这个问题惊住了。 她不知道自己千里迢迢过来要嫁与何人吗? 南红的战神就送了这样一只单纯到蠢笨的兔子到群狼之中来? 还是说,韩君遇又在搞什么见不得光的计划? 短短的停顿,风月遥的思绪转了好几层,所有的利害关系都捋一遍,他微微坐起身,笑着道,“你们南红赐亲的圣旨上都不写明的吗?既如此,岂不是所有的皇子都有可能分到一杯羹?啧,宁纾郡主,你瞧我怎么样,我娶了你倒也……般、般配。” 最后两个字,他是实在说不出口,并不是开玩笑,他是真的有这个打算。 韩君遇定会是玄月下一任的国主,这位可是要一统大地,书写传奇的真龙。若是摊上靳菟苧这样一个平凡到尘埃的女子,他都替韩君遇那幅好颜色不值了。 只要能牵住大将军,谁人都可以,不是吗? 为了韩君遇没有污点,他……他……姑且试一试! 风月遥刷地一下坐正了身姿,折扇还将将半开,万般风情没有施展开来,靳菟苧便淡漠地出声: “风大人,我猜是二皇子——韩君遇。” 风月遥僵住了,耳边是靳菟苧清脆的声音。 “玄月大帝膝下的皇子,目前年纪资历上符合储君一位的有六位皇子。其中两位皇子已有正室,一位身有婚誓,一位在边城讨伐胡人。剩下的二皇子和四皇子中,四皇子的厌女症名传天下,而剩下的就只有这位甚少露面,游历待归的二皇子了。” “呵……平妻也不是不可能。” “南红圣旨、玄月送来的迎亲书上鎏金‘正妻’大字,不会更改。”靳菟苧微微摇了下头,笑着说,“而且,风大人的言语反应,也已经给了我答案。” 风月遥收起了笑容,他静静地看向秋日下静坐的女子,粉黛轻施,樱桃小口,倒是生了一双潋滟的桃花眼,眼中水光点点让人想起草原之上通体雪白剔透的兔子,脆弱到什么都能伤着她一般。 可是,这只单纯的兔子似乎又有一点小聪慧。 与他们这一群杀人不见血,出手便是你死我亡的恶狼相比,她还不够小小玩弄一番。 他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悠悠斜坐回长榻,脸上带着三月春风的笑容。 没由来的,靳菟苧突然觉得他像是一只永远挂着魅惑笑容的狐狸,他风流不羁的面皮之下,定然有一双锋利、沾满鲜血的爪子。 她知道,自己是被他瞧不起的,她也没想过要在玄月占得一席之地。 身处狼群,她只想自保。 靳菟苧站起身,“要食午膳了,我就不打扰风大人的闲情逸致。” 她行了礼,不留一点余地就走,长榻上的风月遥准备了一肚子无懈可击的回话,准备逗弄下这只兔子,探探底气。 可她就这么转身走了? 风月遥微微眯起狐狸眼,眼睁睁看着靳菟苧露出甜甜的笑容去到她的侍女身边,两人挽着胳膊在另一树下用膳,好不亲密。 他手中的折扇越摇越快了。 ------------ 第一百五十一章 迷雾寻归路 淡金色泽的浓汤上漂浮两段葱丝,木勺轻晃两下,油汁撇在边缘,雪白的浓汤入口,甘醇留齿。 断荞见喝了一口鸡汤后露出欢喜的靳菟苧,她也带上笑意,“如何?恬淡适宜吗?” “嗯。滋味浓郁,又不失清甜。”靳菟苧放下碗勺,另拿了木碗盛汤,“难得今日的膳食和口味,断荞你也用些,补补身子。” 断荞下意识推手拒绝,靳菟苧却已经握住她的手在木碗边,对她浅笑。 玄月菜式与南红大相径庭。相比起来,玄月膳食味浓烈,偏苦咸,麻辣,酸甜。 说起来,南红中如靳菟苧这样嗜甜腻的,已算是重口了。可想而知,靳菟苧和断荞根本食不惯玄月的饭菜。 这几日行的都是荒无人烟的地方,夜间直接在野外扎营,吃食上,全是玄月那边的口味。断荞去提过郡主的膳食要清淡些,可对于食惯了多盐多辣的玄月大厨来说,清淡些就是少放些调料。做出来的食物他们觉着都淡到没有味道,不够爽快了,靳菟苧和断荞依旧食不进去,嘴巴内还冲了火泡。 喝下一木碗鸡汤,靳菟苧舒慰地回味,瞥到断荞鞋面上的黑灰,“断荞,是……你做的鸡汤?” 顺着目光看去,断荞的脚往回缩了缩,耳边是靳菟苧轻声的道谢,“谢谢你,鸡汤很好喝。” 她低下头,一时腼腆地不知所措。 伺候主子是她本该做的,无所谓谢与不谢,她根本就承担不起这个字。 她这一生,一直在冰冷之中如提线木偶般活着。大将军下的命令,她不顾性命也得完成,暗房养伤和训练营厮杀是她除了做任务之外的唯二事情。 可是,在花团锦簇的小院,虚弱的小夫人对她说,“断荞,你该为自己而活。灯灯即将远嫁,我在大将军面前为你求来自由身,今后,你再不是谁人的仆。” “女儿远嫁,身为母亲的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我愧对灯灯。是我自私,想要你替我陪伴灯灯此行。出了南红,断荞做任何决定,是去是留,都随你。只再不要回南红来,若那人知晓了,会发脾气……” 冷夜里,秋风肆虐,郡主在她身旁道,“断荞,大将军允你出东苑的那一刻,你就是自由身了。我这里不缺侍女,只想要一位平等相待的好姐妹……” 她何其有幸,能被如此温柔相待。 许是手中的杀孽太重,上天不允许她这样罪恶深重的人美满。房门前,大将军擦肩而过的话,临行之前的阴沉眼神,还有她日渐撑不住的身体…… 她注定要辜负两位主子的一片真心了。 “你——”你怎么红了眼眶? 靳菟苧收住话,她握住断荞的手,“断荞,你知道吗?我会害怕。” “前路迷雾重重,什么都不看清,我想逃,一走了之多好?可我见着你,就会有无穷的力量从心间涌出。” “是,我一无所长,心智谋划样样比不得人,可我做着一个遥远的梦:有一天,我和你都完好无缺的回到南红,或许不是很尊贵的身份,荣归就很满足;我要告祖母,她的孙女在玄月没有丢南红的脸,让大姐姐和二姐姐叹上一声‘真行!’,要母亲看到我的成长。” “我会在繁花不败的小院,将一切或惊涛骇浪、或异乡温情讲与母亲,告诉母亲,不在南红的日子,灯灯很努力地过好每一天,代母亲看遍世间,归来还能灯下相暖。” 那样遥远的一天,要行过多少艰难困苦才会到来,又或者,只能是靳菟苧永远的梦。 断荞忍住心中的酸涩,“会的。” “所以,断荞也要对自己好一些,我们说好了要一起回南红的。”靳菟苧示意她喝鸡汤。 汤水有些冷了,入口仍然带着醇香,断荞没有浪费一滴。 断荞收了碗勺去还,她刚刚行动,另一树下被美人环绕的风月遥一直暗中注意她们,他摆摆手让美人下去,抬脚跟上了断荞。 负责做饭的厨子在队伍的后方,草地上支起一口大锅,锅内的浓汤冒起咕嘟小泡。 浓眉大眼,一身油气的厨子蹲在一旁扒饭,他见断荞来了,稍稍将脸从大碗之中探出来,“姑娘,你尝尝,我刚刚自己做了一锅。” 取干净的木碗,断荞盛了一汤勺放入碗中,入口……还是咸。 她闷闷地压住嗓子中的齁感,“你放了多少盐?” “怎了?”厨子丢下碗,起身到锅边来,径自用汤勺尝了一口,砸吧砸吧嘴,“没甚味道,清清淡淡的,我可都是按照你演示的做的。” 味道不对。 对于一个厨子来说,肯定是对做菜有着自己的见解和特色。她几次提出更改,打击到厨子,让他心生不满,厨子能听任她的话已是难得,在重做的基础上,肯定还会保留些自己的想法,是以,这道汤做出来仍旧不是断荞想要的那种。 以断荞之前冷冽的性子,这样不听命令的下人,留着有何用?只她的时间不多了,放弃这个,还有哪一个来做出适宜郡主口味的饭菜?她毕竟陪不了郡主到玄月去的。 断荞抿着唇,“再淡些,严格按照我讲给你的做。” 厨子一脸的不情愿,“姑娘,这汤不止郡主一个人喝的。我们粗人无所谓,你盛了汤去,我再加些调料凑合凑合也能喝。可风大人的口味可是要求很高的,你要我如何对风大人交代?” “这是你自己的事情。” “你、你这不是在为难人吗?南红来的郡主就这样难伺候,什么都吃不得!”厨子脾气上来了,他扯着衣襟掏出一张纸,“还有这么多忌口的,这不准放,那不许加,我炒起菜来还需得瞅瞅上面你写的规矩,这样麻烦,比我初跟风大人时提的要求都多!” “身为厨子,做出符合主子口味的饭菜是你该做的。”断荞冷着脸。 厨子敢怒不敢言,毕竟这是和亲郡主的侍女,关乎两国,他可不敢得罪。 于是乎,一身高体壮的男子竟然急红了脸,他抖动着嘴,小小的眼睛里全是怒火却无处施展。 壮汉连连跺脚,紧紧捏住的纸张都要破出个洞来,僵持中,他泫然似泣般对着断荞身后告状,“风大人!你可要为我做主!” 断荞这才发觉身后有人,她转过身来,风月遥弯着一双狐狸眼,手摇折扇而来,墨蓝的衣衫和轻柔的气质衬得他似山中的狐仙。 风月遥笑,“本大人的魅力可真是无穷呀,竟叫厨子也能唤我名讳到如此情深激动的份上。可见是有狗仗人势的,欺我家的太甚。” “风大人,你请直言。” 断荞最是不喜和人讲话绕弯子,她听出风月遥话中的讽刺,蹙眉道,“既你在,这事你得解决。” “不过一个侍女,对着本大人的口气竟如此大。”他绕着断荞走一圈,眼神中的揶揄丝毫不加掩饰。 厨子深知风月遥风流成性,思索着莫不是风大人对这位侍女也起了心思,要不他先退下? 却听风月遥又打着商量道,“女子求到我面前的,只要讨得我开怀,便是要白银千两,本大人也心甘情愿奉上。断荞姑娘,要不要投入本大人……” 话还未讲完,白晃晃的利剑破空而出。 从来没被人如此羞辱,断荞的剑狠厉万分。 风月遥虽是愣了一下,迅速躲过一剑,眉眼间全是调笑,“你若是能让我开扇抵挡,我便允了这厨子专为宁纾郡主一人出菜,如何?” “不做假?” “本公子可舍不得骗美人,何况还是第一个对我刀剑相向的冰美人!” 杀意顿起,多日来对风月遥积压的不满与厌恶让断荞拼尽全力出剑,可这人的武功,实在是变幻莫测。 她追,他轻巧地躲开,甚至还下流地占了些便宜,激的断荞的气息越发不稳。 对战最忌讳的便是失了理智,强弓弩莫的断荞根本没注意到身后是滚滚油锅。她侧身寻角度发起攻击,却根本没有意识到危险,长剑直刺向风月遥的胸膛,他这一次没有躲,反而迎了上来。 他大力将她拽向自己,纤细的手腕被大手钳住使长剑偏失了些方向,可剑头已然刺穿水蓝衣衫,丝丝鲜红染上雪白剑身,风月遥还死死抓着她的手腕。 他的表情过于复杂,一时让断荞捉摸不透,她挣了挣手腕,他紧了下,又松开。 剑首星点红,蓝衫迎风动。 断荞冷淡开口,“开扇即出手,虽大人未曾动扇,却已被我剑所伤。约定,应是作数?” “若是不作数,你可要再来?” 收进剑鞘一半的长剑顿住。 断荞未应声,直接刷的一下再次将长剑抽出,摆好了进攻的架势。而她的对面,水蓝衣衫上的鲜红已晕染了一大片。 折扇打开,风月遥轻摇扇子,笑,“怕了,怕了。本大人便允了你这冰美人,到你主子面前可要多多为我美言几句,让受着的这一剑多发挥些作用。” 冷哼,收剑,断荞头也不回,挺直着腰背离去。 原地的风月遥看着她的背影,话却是对一旁的厨子说,“可听到了,剩下的行程,你专为宁纾郡主做膳食。不要落了口舌,让人道我玄月待人不周。” “是是,小的明白。” 风月遥也走了,厨子却觉着刚刚风大人身上透着一丝沉郁。 怎会呢?风大人向来都是风流潇洒,万事不愁的。 摇摇头,厨子捡起了地上断荞给的纸张,他要开始熟记宁纾郡主饮食上的忌口和喜好了。 ------------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一碗斩郎心 用过午膳,稍作休憩,队伍再次出发。 马车内,靳菟苧细读书册,顺手端起旁边的茶水入喉,冰凉一片。 她放下书,这才发觉断荞抱着长剑在车厢角落沉睡,断荞睡的并不踏实,一双纤长的眉叶缱绻着,睫毛不时颤抖,似抖落无边清愁与忧心。 轻轻拿出薄毯盖在断荞身上,靳菟苧掀开车帘问人要一汤婆子来放入毯下。温暖从怀中向全身散去,断荞的神情放松了些,靳菟苧浅笑着掖了掖薄毯。 秋的白昼明显短了不少,天黑的早,队伍在灰蒙中便不再赶路,遇着合适的驻留地域就地扎营。 薄毯之下的断荞依旧在沉睡,她的呼吸清清浅浅的,眼窝下一片青色,靳菟苧未曾叫醒她,轻声下了马车。 今日倒是没有一下马车就看见骚包的风月遥,侍卫们很快捡了木枝升起火堆,靳菟苧依稀听见林鸟的叫声,还有不远处厨子锅铲碰撞的响动。 一位人高马大的厨子笑着,亲自另送来了点心,“郡主,小的初做蒸糕,您尝尝。” 突如其来的热情,倒叫靳菟苧谨慎起来,她淡漠地看着热气腾腾的糕点没有动,一双大手从身后探出拿了蒸糕,是风月遥。 风月遥咬了一口糕点,在火堆旁的干净石头上坐下,随意道,“无毒,郡主安心便是。此行是本大人负责你的安危,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头顶上的官帽不保没什么,没了各色美人投怀送抱,本大人岂不是亏大发了。” 微微低头,靳菟苧让厨子放下糕点退下,那厨子走之前还一步三回首,似是非要看靳菟苧食了蒸糕后是如何表情。 她没有用糕点,这不是甜口的,她不爱吃。却让风月遥误会了去,认为她还是小心眼,防备过甚。 他哼了一声,端过蒸糕来,一口一口闷声往嘴里送,靳菟苧正疑惑他怎如此安静了,只听他抱怨: “如食糟糠,若不是本大人也苦过,根本就食不下咽。”抓起水囊灌口清水,“南红的吃食都是这般?真可怜。” 火花霹雳,他嫌弃地往后坐了些,开始滔滔不绝讲地玄月的美食。 玄月地大物博,每个地方的吃食各成特色。若当地没有一两道拿得出手的佳肴,地方父母官脸上无光不说,就连百姓也会愤起,势要选出道一顶一的菜式来。 他的目光沉溺于昔日的美物,“那汤饮来,初时甜,是加了饴糖和青梅,引得人迫不及待再倒入几口。却又转苦,萱草的碎根和苦菜绕着舌尖,这时汤已过喉,吐又吐不出,似被骗一般怒了,又渐渐传来淡淡清香和朦胧的甘甜,回味无穷。于是复尽兴、一饮而尽,好一碗斩郎心!” 火光氤氲中,他身上墨蓝衣衫随着火晕流如深海般绵腻沉静,让他放荡不羁的声音也少了些不正经。 靳菟苧注意到,风月遥钟爱蓝色的衣物,从淡蓝如云到深蓝似夜,全一水的蓝衫。 他说他也苦过。 白日在马车上,靳菟苧翻阅了玄月大臣的纪录,其中就有风月遥。 初见面时,他未曾报出名讳,只言姓风,但靳菟苧知晓,他就是书册上的风月遥。 他寒门出身,科举一跃成名,是玄月大帝在大殿前亲自考核和钦定的文武状元。虽说没有正经官职,手中权势不大,架不住皇上青睐,三五不时招他进宫内留膳。国都众多皇子有意拉拢他,只要有酒宴有美人,他来者不拒,谈风月事、颂天家恩德,人送‘笑面狐’的称号。 这样一位从底层摸爬滚打至高位的,一定是一位薄情之人吧。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风声四起摇扇看戏,美人在怀风流成性,这才是风月遥。 不论如何,能够在群狼之中混的如鱼得水,游刃有余,风月遥绝对不简单。 而他这种靠近漩涡中心独舞的人,是靳菟苧不想招惹的。她只想安安稳稳,独善其身,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和波折。 她动了动脚尖,“夜深露重,我便不打扰风大人了。” “宁纾郡主听过一句话吗?”火光映照他的笑,显出几分勾人,“极则必反,过犹不及。” 轻笑,收回了脚,“风大人这话何来,刚刚不是在论玄月美食吗?” “是呀,本大人是头一次主动与女子用了真心来交谈,宁纾郡主却还是这般冷淡,避之若浼。郡主不知,男子的心呐,都有一股征服感……” “大人慎言,本郡主乃准二皇子妃,大人需谨记在心,不得逾距。” 竟然被草包郡主堵住话了。 风月遥展开折扇,嘴角带着笑摇扇,慢慢的,笑意也不加收敛,直接笑出声来。 他笑靳菟苧的异想天开。 靳菟苧啊靳菟苧,你已被韩君遇拉进兽场之中,如何还能安然度日,真是天真! 也罢,行程烦闷无趣,就当听个笑话好了。 风月遥收住了肆意的笑,只因牵扯到胸膛上的伤口,他怀疑那里又裂开了。 丝丝痛意传来,反而让他头脑异常清醒,他平和地与她商量: “靳菟苧,我向你讨一样东西呗。” 靳菟苧豁然起身,她才义正言辞地警告他,他倒好,越发变本加厉,连宁纾郡主也不唤了,直言她的闺名! 她起身往马车去,根本不想搭理他。 身后那人一点都不在意她的甩脸,悠悠道,“我瞧上你身边的冰美人了,就那个叫断荞的。你予了我做暖床丫头,好不好?你是要黄金万两,亦或是在天家面前的美言,我都可以……” “风月遥!”怒吼。 她蒙地转身,一张小脸气的通红,整个身体甚至还在颤抖,咬牙切齿,恨不得扒了风月遥的狐狸皮囊,“你敢动她一分一毫,我拼了所有也要把你拉下水!” “一下人而已,主子用来交换物件再正常不过,你未免也太看重了。”他啧啧啧地起身,迈着高贵的步子向她靠近,“莫非她是你同父异母的姐妹,你才如此护着她?” 才不是。 断荞才不是可以拿来买卖交换的物件。 靳菟苧恶狠狠地盯着眼前的狐狸眼,她的眼眸之中水光潋滟便是有杀人的狠意,在风月遥看来,丝毫没有杀伤力,反倒引人想要逗弄一番,徒增些风情。 唔,柔弱竟然也能生出风情来。 他最不喜没用的菟丝花,特别还是靳菟苧这种没有天姿国色的。 他别过头,折扇送来些许浮风吹动两人的发,他听见靳菟苧低沉道,“是,断荞是我的姐妹,是胜过血脉的姐妹。这种感情,像风大人如此薄情烂情之人,不配懂。” 鄙夷嫌弃的眼神,风月遥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位女子身上收到。靳菟苧却再也不掩饰厌恶,那深深的一眼,将风月遥钉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她走开。 火堆中蹦跳火花,夜幕中还有马儿蹬腿甩尾巴的声响。 折扇行云流水般收起,扇头轻轻敲在鼻梁之上,风月遥嗤嗤笑了。 真是,可惜了。 宽大的手掌从水蓝袖中探出,感受到火堆传来的暖意,风月遥脸上露出玩味的神色。 今日凑巧捉住断荞手腕的那一下,混乱无章时急时弱的脉象,这是没多少时日了呀,就是神医来了,也束手无策。 冰美人身上藏着秘密,她的主人对此毫不知情,真是一出大戏,比戏台上唱的还要精彩。风月遥是想插一脚进来,让故事更加精彩,可惜呀。 风月遥懒懒地坐回原位,他刻意不去回想靳菟苧走之前的最后一句话,可是心里却还是受到了些影响。 低声爆了句粗口,他起身去了那两名美人的马车,不一会儿,浅语低吟响起来。 靳菟苧回了马车,食盘上的饭菜稍微动了些,断荞躺着,她一进来,断荞就醒了。 月色下,断荞竟显出了几分脆弱。 靳菟苧不让她起身,“你躺着歇息,我送了食盒便回来。” 不一会儿,靳菟苧回来了,她还带了两个热乎乎的汤婆子。 她在断荞身旁躺下,两个汤婆子一个塞到断荞的怀中,一个放在断荞的脚边。 “好些了吗?”她问。 “多谢郡主。断荞拖累郡主,还要劳您照料,实属不该。” 她向断荞靠近了几分,“举手的事情,怎会劳累呢。只是,断荞你若是有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告诉我。” 断荞默了一瞬,主动转过身来,“郡主不用担忧,我只是……只是月事磨人。明日便会好的。” 提到月事,靳菟苧微不可及地红了些脸,她稍微放心了些,打着哈息道,“明日要厨子做份姜汤驱驱体内寒气,暖下身子。你也莫要忧心,愁眉不展,只要我们一起,没什么过不去的难处。” “好。”断荞轻声应答。 两人絮絮叨叨,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渐渐地,靳菟苧进入了沉睡。 断荞平躺身子,五脏六腑传来的剧痛代表着这具身体即将告罄的讯息,她才刚刚满口答应靳菟苧要一起,可她终究是做不到的。 她的生命从东苑失火、奋力救出小夫人那日就进入了倒计时。 是以,她才选择背叛大将军的命令,听从心灵的想法帮助小夫人和郡主出逃将军府。 她从未告诉任何人自己命不久矣,她怕小夫人受不住这一打击,担忧郡主知晓后会愧疚、失去信念勇气。 好在大将军与她的担忧不谋而合,她应下了小夫人的承诺,同时,她也答应了大将军,要走的悄无声息。 苍白指尖点在内里腐烂不堪的胸口之上,断荞听着耳畔清浅均匀的安睡声,一滴清泪滑落。 ------------ 第一百五十三章 送行终有别 月照车帘映双影,冷夜青丝枕间暖,指腹缱绻何处留。 和那些死在她手上,或是被他人一剑封喉的人相比,她这样一点点忍受着钝痛逝去,是幸还是不幸? 了无睡意,断荞轻声下了马车去。 夜月皎洁无暇,赤红的火堆已经熄了明火,留下烧红的枝形散发余温。 断荞将将靠坐在火堆旁的树下,就见一穿雪白亵衣的身影摆弄着湿发往这边来。 是风月遥。 断荞皱起眉头,她站起身欲走,怎料身体传来阵痛,她不得不揪住胸口缓和阵痛。 “添些干枝,莫要升起了青烟,将本大人的墨发熏染上一股子呛人的味道。” 侍卫加了些干树枝进火堆便迅速退下,干柴烈火一下子就燃起,明火越烧越旺,驱散夜的冷冽。 风月遥打着哈息,湿漉漉的水汽洗掉靡乱气息,眉梢之间尽是纾解之后的闲适。 他见着树下的断荞,狐狸眼眯起,言笑宴宴,“莫不是冰美人在等我,想要自荐枕席?” 就别指望能从风月遥口中讲出正经的话儿。 断荞惨白着面容,颤颤巍巍起身走,她却不知,她的步子已经东倒西歪到几次与肆虐的明火死神擦肩而过。 一只大手猛地拽住她的手腕,将她带离火堆,虚弱中她听见风月遥在她头顶叹气,“若不是看在你尚且还有几分姿色,虽身负重伤,长剑仍能耍得有模有样。在没讨到一点甜头的情况下,本大人才不会几次三番帮助你。” “松、手。”断荞已经冒细汗了。 趁机摩挲手腕的大手顿住,风月遥讪笑,“皮囊是上乘的,就是脾性太差了。” 话落,他使力将人带入怀中,大手在冷玉上逡巡探视。断荞根本就没有丝毫的反抗能力,她甚至连高声呼救都做不了,费劲挤出几个字,“滚……滚开……” “嗤——” 这具身体已经行到水穷处了。 风月遥嗤笑,他收回手,任由断荞虚弱倒地。 他蹲下来,抽出腰间的折扇打开,挡住两人靠的极近的面容,开玩笑般,“冰美人不行了。” “从阎王爷手里抢人嘛,冰美人还不够格让本大人花费这么大的精力。倒是能留你几分体力,再看一次人间日出,不然,怕是明日队伍就要停下,宁纾郡主哭着鼻子求本大人去为你买一口棺材了。” 他嘶了一声,似乎觉着后面的做法也不错,开始动摇起来。 地上的断荞碎发凌乱在额间,她伸出手紧紧的扯住风月遥的袖子,“你……想要什么?” 即便知晓风月遥定然是有目的的,可她不得不低头臣服。她明显感受到身体的不行,似乎下一瞬就要闭眼永久离去,强大的意念撑着,她不能啊。 若是她就这样突然逝去,要郡主如何受的住? 是她贪心,想要多陪一程,过了一个城池又一个山林,依旧贪念身边的温柔,才会如此猝不及防,狼狈不堪。 送行终有别。 此一别,断荞不想郡主知道是长长久久的天人相隔。 “你……说。” 明明断荞是用尽了力气扯住衣袖,风月遥轻轻一拉就抽回了袖子。 他贴她极尽,温热在耳边躁动,“来了多少人?” 她下意识别过头,他捏住她易碎的下巴,“还是说你宁愿今夜就暴尸于此,要宁纾郡主一路哭着去玄月。倒也不是不可,这些日子挺无趣的,看看宁纾哭泣的样子能不能动人些……” “五……五十一人。” 眉峰轻挑,风月遥的眼神越发温和了。 五十一人呐,从大将军手下培养出来的死侍,各个都是能独当一面的精良,剿灭他们这一批队伍,绰绰有余。 真对立起来……掀不起大浪,就是麻烦了些。 风月遥撩开碎发,指尖如蚂蚁蚀痒爬过断荞的面颊,“不多不少?” “是……” 他站起身,雪色的亵衣迎着明黄与皎白交错,微湿的墨发轻轻浮动,面上淡淡笑着,手中的折扇由慢及快飞旋,风姿甚是倜傥。 啪的一声,折扇一层层收起,扇首敲在掌心,一颗茕白的药丸从扇柄顶端突显的小口滑落,另一只大手稳稳接住了药丸。 他将扇子收回腰间,随意一丢,茕白的药丸落在断荞面前的衣襟上,未曾交代一言,他抬脚离开。 枯瘦的手指捏起药丸,断荞也不愿再去思索此是否为毒药,入口,苦涩万分。 不远处的明火熊熊热烈燃烧,这样辉煌耀眼却不过短短一个时辰的绽放,之后便化为灰烬,随风飘扬在天地之间。 火光是否也知晓这一刻的璀璨是用尽生命才唤来的昙花一现? 即便这样,也曾轰轰烈烈过啊。 脸颊贴地的断荞直到明火熄灭才慢慢坐起身,她的胸口之处隐隐传来痛楚,却不再是之前那样痛到呼吸不得。 她必须要告别了。 从两位南红女子处借来胭脂,断荞细细为自己上妆,惨白的面容渐渐有了血气,一点樱红增添不少亮色。 稀薄的微光洒向大地,脚边是没有一丝温度的灰烬。 断荞摸出小镜子,澄黄镜像之中的女子颜色尚可,她去到厨子的方位。 “姑娘,你起这么早啊。” 身高体大的厨子还在整备菜式,被风大人下令只负责宁纾郡主一人膳食后,他对断荞的态度越发好了。 他讨好地问,“宁纾郡主可有想吃的膳食,只要有食材,小的保管做的出,让您满意!” “不用,今早我来为郡主做膳食。” 断荞做了一份简单的青菜面汤,用仅剩的面粉做了一碟甜腻的如意糕。 期间,厨子虚心向她请教,一点点记住宁纾郡主的口味,断荞也是悉数告知,唯恐落下一丝。 她端着早膳回到队伍前方,靳菟苧已经洗漱完毕,金光中,两人相视浅笑。 “这是……如意糕。” 揭开盖子,最上面一碟热气腾腾,香甜漫鼻的如意糕映入眼帘。 靳菟苧惊喜地看向断荞,“怎会突然做如意糕?” 如意糕是言念唯一会做且拿得出手的糕点。 少有的几次,小靳菟苧被大将军抽鞭子,卧在床上闹脾气怎么也不进食,唯有言念做的如意糕才能哄得好她。后来再难见到言念,靳菟苧更多的是被关在思过房罚抄成墙般高的兵书,有时会送来如意糕。 起初她能分辨出东苑送来如意糕的些微不同,慢慢的,毫无差别,她也渐渐明白,并不全是母亲,还有断荞。 是断荞心疼她,学做母亲的如意糕送来安抚她,她也默默承了这份情。 熟悉的味道绕鼻尖,靳菟苧拿了一块放在掌心,身旁断荞为她盛好了汤,“郡主尝尝看,太久没有做过,也不知味道变了没有。” 靳菟苧轻应了一声,咬上一口,甜腻酥软,甜的是蜂蜜,酥的是果仁。 吃的不只是如意糕,更是糕点背后的情深意重。 她细细用完了一整块儿如意糕,正欲劝断荞养养身子,这些琐事交与其他人去做,却见断荞在她身旁跪下。 靳菟苧一瞬怔住,她徒然有些怕。 母亲用一盒如意糕哄得小靳菟苧独自一人去往西苑。 野草漫天的荒郊,花解语拉着她的手对她说,“对不住灯灯,不能陪你一起走下去。” 被丢下的感觉,靳菟苧怕了。 她有些许预感,断荞这一沉重一跪…… 金光洒在她们两人的身上,断荞轻声道,“郡主,断荞想走。” 唇齿还留有让她眷恋的甜腻,身边说了要一起趟山涉水的姐妹跪下道要走,靳菟苧去扶她,“不要跪我啊,断荞。” “郡主,您允了奴婢吧。” 断荞不起,“断荞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奴婢不想再卷入各种斗争之中沉浮,再不想过提心吊胆,日夜防备的日子。好不容易能得自由身,奴婢终究是俗人,贪念安稳求生,只想寻一小地方安度余生。” 摇着头,靳菟苧蹲下身子,捧住断荞瘦削的脸颊,指尖颤抖,“若你想,我怎会强留。” “你本就是自由身了,我说过的啊。”靳菟苧拉着她起身,“是我没能替你着想,让你为难了。” “不……郡主很好。相信自有一杆秤在天地间,郡主一定会达成心中所想。” 靳菟苧深吸一口气,拥她入怀。 她不舍啊。可也不能强留断荞,断荞又改回奴婢自称,还跪地恳求,她怎么能再强留? 或许让断荞去过清闲的日子才是最好的选择。 队伍待发,所有的东西都已经装上马车,车夫在马车前站立等候。 与娇媚女子共乘一骑的风月遥在几步之外饶有兴味地看了大半天,终是失了兴趣,他催促靳菟苧,“宁纾郡主,该启程了。本大人急着与美人一起策马奔腾,再晚些,可就体会不到初阳下的大好风光!” 娇媚女子似被风月遥把弄住了,几声娇笑传出,马儿往前奔去。 队伍缓缓行动,侍卫都聚拢起来看着靳菟苧。 断荞退后两步,“郡主多保重,奴婢会隐在民间一直关怀郡主。您要相信自己,您并不是孤军奋战,南红还有日日夜夜牵挂着您的人。” “珍重。” 骑着马儿的侍卫从停在原地的马车后方绕过,流动的人群中,靳菟苧被人扶着上了马车。 不过是坐稳的空隙,靳菟苧掀帘回头望去,刚刚站立的地方,手掌心还留有的温度,人已不见踪影。 不算茂盛的古树下一堆冰冷的灰烬,旁边大石头上点点汤渍迎风渐干,在那一空地,靳菟苧与断荞告别。 这一别,是靳菟苧以为的安好安心之别。 却是断荞别无他法的仓促永别。 ------------ 第一百五十四章 司马昭之心 队伍末尾的最后一位侍卫远离,断荞才慢慢从树身后面走出。 那淡淡金色的晨光之下,不长的队伍中有一辆马车载着她满满的牵挂一路去往更加激烈的战场。在她身后,千里之外被大将军圈在花房之中的小夫人,是她一生收获温暖的来源。 断荞摸了摸胸口,那里的痛楚是她可以忍受的,看来风月遥给的药还算有用。 她站在树下彷徨,天地之大,一时不知该去往哪个方向了结剩余的一口气。 想了想,她抬脚往南红的方向去。她走不了多远,可总希望能离故土近一分是一分。 往西而去的队伍在正午的时候稍做停歇休整,风月遥从女儿家的温柔乡中抽身,他下了马车。 落后一段距离的马车安安静静的,风月遥坏心地想,靳菟苧这会儿不会是窝在角落哭鼻子吧? 他招来贴身侍卫,“怎么样,冰美人如何了?” “这……大人,出了些差错。” “差错?”风月遥笑了,他展开折扇轻摇,倒要听听能出什么差错。 侍卫跪地,“属下一路跟着,姑娘遇上了一位老者,她将身上的银两悉数给了老者。后又继续往东去,走的都是杂草丛生,以身开路的林子,属下怕跟的太近声响过大被发现,就有意拉开了些距离。” 侍卫顿了顿,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属下……属下只听到一阵稀疏刺啦的声音,姑娘也并没有惊慌大叫,只是,只是属下跟上去的时候,未能发现她的踪迹。” “凭空消失了?”风月遥收扇靠近侍卫,他依旧是笑着的,水蓝色的衣衫在正午的阳光下温润风雅,合上的折扇抵住侍卫的下巴,慢慢挑起,“嗯?” “是……”侍卫艰难抬头应声。 确实是这样的,人真的一下子就找不到了。现在回想,他会觉得毛骨悚然,头顶的日光也不能驱散心中瘆人的凉意。 这一双眼睛之中带着惧怕还有胆怯,风月遥嘲笑出声,折扇划了半圈收回,侍卫脖子上赫然显现出一道殷红的血痕。 利刃从扇身上凸现。划破皮肉到收回不见踪影,不过是风月遥一个动作的时间。扇子依旧是一把平平无奇的折扇,血水却凝成珠子顺着侍卫的脖子往下沁。 “去寻,死要见尸。” 风月遥是笑着说的,一点怒气都看不出,仿佛刚刚伤人的不是他一样。 侍卫根本不敢理会伤口,抱拳领命退下。 “凭空消失……”风月遥看向东边的密林,百无聊赖地叹,“又活不了多久,何故折腾?” 他赠药本就有利用的心思在里面,断荞恰巧是将死之人,拿来测试下药效正好,只是这位冰美人好像一直都在与他作对。 真是不省心。 风月遥摇摇头,步步生姿去到自己的马车上。 他先是用软帕擦干净了手,又慢条斯理地从暗格中取出一精致的镂空铁盒。 盒子的最下面铺上了柔软的丝绸,一条约大拇指长度的白胖虫子窝在上面,花解语亲昵地唤它,“宝儿,你还好好的,看来冰美人未能断气呢。” 队伍再次出发,车轮滚滚往玄月而去。 到了晚上,风月遥用过膳食,见侍卫将完好的食物从靳菟苧马车中端出来,他啧了一声,来到靳菟苧马车旁。 “叩——”他敲了下车窗。 里面没有动静。 “宁纾郡主,这大晚上的,本大人也不好直接掀了帘子入内,主要是怕影响不佳,毕竟您是准二皇子妃嘛。” 他的语气轻快,像是在与人闲聊一般,“只是你一直这样郁郁寡欢,拒绝用膳,本大人合理怀疑你这是有意为难于我。三日后到达玄月,玄月边城的百姓一见宁纾郡主你消瘦万分,郁结眉头,责怪本大人未能照料好你事小,再传出些宁纾郡主不愿前往玄月之内的流言蜚语,这担子,可是关乎两个国家之间的来往……” 轻微的声响传出,风月遥挑挑眉头,半靠在马车上,话语不停,“南红国在大陆上素来有重情重义,侠肝义胆的大国形象。所有人提及南红人,都会想到如南红大将军般骁勇善战,智勇双全的形象。届时,身为大将军女儿的你,一身孱弱低靡的样子入城门,估计南红人的高大样子都要缩减一大半。” 帘子打开,探出了半个身子的靳菟苧与马车旁的风月遥对上,他刷地一下打开折扇,懊恼道,“要不郡主还是回马车里去吧,应该让玄月百姓看到真实的一面的。” 今夜无月,全凭不远处燃着的火堆照亮这一方区域,风月遥的扇子遮住了两人大半的脸,光更加晦暗了。 相对的一眼,靳菟苧平静地看着他能溺死人的狐狸眼,一言不发地下了马车往火堆处去。 风月遥收了扇子,兀自点了下鼻头,“怎么感觉草包郡主从来都没有被我的美色所吸引……” 干净,内敛,柔和,坚毅,这是他从她的眼中读到的。 火堆旁还留有烤肉,靳菟苧在石头上坐下,一言不发地用起肉来。 她的吃相很斯文,一块无从下口的大骨肉,她总能找到肉的纹理一丝丝咬下,细嚼慢咽。 风月遥在她对面坐下,打趣她,“真的,靳菟苧你别吃了。女子以瘦为美,脸颊无肉,腰肢一掌而握,玉臂纤细易折这样才能显现出美感来。你看秦楼楚馆里,在高台之上……” 他讲的全是屁话。 玄月和南红均是和平繁荣的大国,在海晏河清的国度,太过瘦弱只会让人觉得发育不良,相反,稍微的丰腴最好,是家中富贵的体现。 风月遥的司马昭之心,太过明显了呀。 解决掉一块烤肉,靳菟苧又拿起了第二块,风月遥故作夸张地大声道,“不用这么拼!几块肉也不能让你一下子胖起来呀!” 靳菟苧终于看向了他,万分嫌弃,“风月遥。” 在他讲了足足有好几千字之后,她终于开腔吐字了。 风月遥顺杆子往上爬,他往她靠近了几分,“如何?不用感谢我给你讲这么多推心置腹的话,只要郡主——” “闭、嘴。”她一字一字地道,用力到脑袋都跟着上下浮动,“你很烦人,知道吗?” 烦人? 靳菟苧说他烦人! 他们两个人之间对彼此的嫌弃和不满多了去了,他都没有直言,靳菟苧就直接开始不留情面地打击他了!这还是头一次被女子嫌弃他话多!要知道,国都里各种天香女子都是巴不得他这么善聊的,靳菟苧真不识货! 风月遥在心中狂轰暴击靳菟苧,面上却端着月朗疏清的笑,他装作伤心地叹气: “想本大人走到那里都是被女儿家前拥后抱,娇媚的,俏丽的,本大人抬抬扇子,她们就笑着捂脸。若是本大人兴趣好,多留一会儿说说体己话儿,哪一个不是面带桃花……” “聒噪。”靳菟苧擦了手,起身往队伍前面去。 那里有一些响动,风月遥也注意到了却没有放在心上,无关紧要的小事罢了,有侍卫在,自然能处理好。 然后他就眼睁睁地看着靳菟苧领了一位老者过来。 “谢谢姑娘,谢谢姑娘。”来人佝偻着腰,怀中抱着一大布袋,连连道谢,“老汉淌水而来,火折子全被打湿不能用,还好能遇上好心人,不然到了夜里,可就难熬了。” 靳菟苧让老者在火堆旁坐下,她将剩下的烤肉收到一起拿过来,见老者拘谨地对风月遥笑,他身上脏乱的衣衫与风月遥华美的蓝衣相比,实在是形成了巨大的冲突。 “老伯,您坐。” 靳菟苧让出了位置,让老者在风月遥对面坐下。 老者被饿狠了,他一面狼吞虎咽,一面向靳菟苧解释自己为何这般。 他是这穷山僻壤间的一手艺人,前月有人飞鸟传信来要他去到镇上一户人家中贺寿,他带着身家越山前去。赶回来的时候,遭到猛兽袭击,仓皇逃蹿只护住了吃饭的家当,还好命在。为防再遇袭击,他才铤而走险,自做了木筏顺水而来。 “此处有水?”靳菟苧十分惊奇。 “姑娘,可不要小瞧了山川水木。人在山中行,多会被山林遮住了视线。其实不然,山外之处更有清澈流水崩腾不息,就连繁华的陈镇,人们日日行走过的脚下土地,皆能挖出清水来,其中的奥义,让人叹服。” 靳菟苧点头,“是,老伯所言极是。” “相遇即有缘,姑娘予我火源抵御漫夜寒冷,又慷慨相赠食物饱腹,我身无长物,愿以一木偶戏报答。” 对面的风月遥冷哼一声,老者笑着去解包袱,“当然,也答谢贵公子。” 有些破烂的黑布打开,是一层干净的纱布,打开,还有一层布料包裹,可见老者有多么爱惜里面的东西。 柔软布料中,一个个精致华美,神态传神的布偶映入眼帘。在老者的许可下,靳菟苧拿起一个小巧的书生布偶,触碰到机关,那布偶的双手猛然动作一下,似活了一般,以假乱真。 “这……真神奇。” “民间杂艺罢了。以往多的是人学这个,贵人爱看爱听,就能赏我们这些手艺人一口饭吃。如今人们吃喝玩乐的东西太多,这样老式没新意的戏曲,没多少人愿意捧场。” 老者将九个活灵活现的布偶人摆在石头上,目光深情,语气悠长,“老汉这代已经没人可传授,就连我也要弃了这些布偶去。入不敷出,我还有一老小需养,若是单棍一人,与布偶这样一辈子,倒好了。” ------------ 第一百五十五章 永不辞色事 掌中的布偶人轻轻挥动手臂,憨态可掬的神态如邀宠的小猫,靳菟苧拿手指点了点圆圆木偶的白瓷小脸。 “老伯之后要如何安置这些木偶?”靳菟苧问。 “如何安置……好好供着啊,都是一代代传下来的。戏曲有词,今也时来不承泽,会到莺啭小意浓,泱泱长河总不息,自有烨烨光辉人尽知。布偶戏只是被人们一时忘却了,但这并不就是布偶的过错,它依旧是灿烂具有韵意的。” 老者将表演要用到的布偶一一调整放到大石上,“而我们这些手艺人要做的,就是在黯淡无光的日子,一直精心守护好它们。或许老汉我看不到这些布偶被人们广泛喜爱,可我的子孙总有一代能够迎来如此盛况。这样,我们一代代的坚守便有了价值。” 靳菟苧静默。 这是一场漫长且意义深远的等待。 被掩藏在木偶戏身后的是一代代人们的爱恨情长、离合悲欢糅写成的戏曲故事,从中可跨越时间长河窥见昔年昔日人们生活的一角,以及那一抹乍然生出又何其幸运被记录下来的思绪情感。只要布偶戏仍然存在,这些故事永不辞色。 “姑娘也是性情中人,听得进去老汉的愚见。虽不知姑娘从何处来,又将去往何方归宿,人生呐,总归不过是求一个一日三餐,寒来衣暖,雨有檐遮,身旁人是见之就弯了眉眼勾起嘴角的。老汉与姑娘一曲简单的平民百姓故事,可好?” “谢老伯,小女子欣然倾听。” 掌心大小的木偶人登场,老者布满粗茧的手指在光影下极其灵活,一勾一松,那小人颤颤巍巍站起,做了一个行云流水的作揖礼。如源远的钟声撞击在心田,又似是古老墨香的竹简气息扑面而来,老者换嗓开口,一下子将靳菟苧带入另一个世界。 这真的是一个简单平和,但又处处充满温暖恣意的故事。夫妻两人因日常琐碎争论,但从不恶语相向,丈夫每日为妻子端来洗脚水,妻子体恤丈夫劳累为他捶背捏肩。他们有一儿一女,儿子勇敢有担当,女儿聪慧不骄纵,这一方庭院之中,一年四季都有恣意笑声。 明黄的火暖烘烘地,靳菟苧沉浸在木偶戏中,对面的风月遥听了两句便摇扇离开。 他上了自己的马车,将车帘掀开,老者讲故事的声音伴着夜风传来。他托着下巴静默,慢慢地,他的脸上布满了讥诮和嗤笑,狐狸眼深处透出浓重的不屑。 转过身子,风月遥靠在车窗旁,“什么闲淡之中有真情!没钱没势,谁人都想踩你一脚,拉你进无边地狱,看你在苦海挣扎。去争去抢,才能活得像模像样。” 在所有人面前习惯了伪装自己,风月遥很快就将突如其来的情绪压下去,面上瞬时一片安好清朗。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指尖触及到暗格时,明显感到里面细微的响动。 暗格之中只放了蛊虫,镂空铁盒内的白胖蛊虫在暴躁蠕动,引得铁盒最上面的哑铃舌头不断摇摆颤抖,风月遥的手指轻点铁盒。 冰美人终于要断气了吗? 他打开了铁盒,白胖虫子蜷缩一团又一点点舒展开来,可以想象不知在何处的冰美人此刻承受着怎样巨大的痛楚。 夜风吹动大地,那明亮如昼的火堆旁,靳菟苧一脸柔和地听老者讲人间至味是清欢,细小之中藏深情。 风月遥想,靳菟苧知不知道,她视为姐妹的侍女此刻痛苦万分,半只脚踏进碧落黄泉,吊着最后的一口气就要永久闭上眼眸,不复再见光明。 “叮——” 铁盒上的哑铃发出唯一一声细微的脆响便破开,丝绸之上的蛊虫已然没有了动静,远远地,风月遥听见靳菟苧带着笑与老者讲话。 这个世间,又有一人离开去往远方了啊。 风月遥眨了下眼睛,将丝绸团了起来,下马车回到火堆旁,在靳菟苧干净的注视下,他笑着将丝绸扔进了熊熊烈火之中。 他对靳菟苧道,“今夜好梦。” 靳菟苧只觉得他莫名其妙。 一夜平静。 清晨醒来,靳菟苧摸摸旁边空着的位置,上一个夜晚,断荞还在此处休憩,眼下…断荞应该在去往她想要安定静居的小镇。 树下的火堆化为灰烬,大石头上放着靳菟苧昨夜赠给老者避寒的毯子,她走了过去,泥土地上赫然写着一个‘谢’字。 队伍离开之前,靳菟苧用树枝抚平了地上的字。有些故事,记在了心中便不会忘却、永不辞色,化为力量伴人走得更远。 所经之地不再是山林,慢慢的,一些城镇出现在视野之中,行人身上的穿着样式让靳菟苧知晓,这是在玄月的边境了。 客栈里,风月遥敲开靳菟苧的房门,他半依在门框上,身上透出刚刚洗漱过后的清冽,眉梢之中尽是风情: “宁纾郡主定要好生装扮下,玄月国的城门就在十里之外,这可是娇妻初入夫家的门,需好好表现下。城中的百姓得知明日南红来的郡主要进城,热情高涨的很,宁纾郡主,本大人真的很期待明日呢。” 风月遥的一番话听在靳菟苧耳中,那便是阴阳怪气,下好了空子等她钻进去! 此刻时辰尚早,天黑之前进城绰绰有余,风月遥却要在客栈停歇,非得明日入城。城中百姓能得知她入城的消息,定然也与风月遥脱不了干系。 靳菟苧不由捏紧了手指。 厢房内,风月遥与一路相伴的两位南红女子厮混,尽兴后,他用折扇挑起一位女子的面容,赞叹,“真是好颜色,勾的本大人心魂都留在你们身上了。” “大人~”女子攀附在他胸膛之上,“那大人可要好好待我们姐妹二人。” “唔,本大人想想。如此欢愉啊……”他回味地笑,“多赏你们一百两白银好了。” 女子还未能明白风月遥话中的其他意味,讨好地贴上他,他却抽身站起,淡淡道,“收拾东西离开吧,赏你们的都可以带走,若是需要马车,也可请侍卫帮忙雇一俩,可靠些。” “大、大人。”女子傻眼了,明明刚刚还你侬我侬,大人一副身陷其中不可拔的模样,怎会转眼就要打发了她们去。 “听话,莫要痴缠,不然只落得一场竹篮打水,本大人心疼你们也无法呀。” 他轻轻地抬脚便挣开了女子的手,侍卫进来强硬拖两位女子离开,声声不甘心的呼唤让窗边的风月遥叹气,“世上怎就这么多痴心妄想之人呐。” 透窗看去,山抹微云,天连黄草,水蓝衣衫人手中的折扇轻轻摇动,勾人的狐狸眼中尽是期待。 十里之外的高楼,昕长身影迎风站立,那张惊为天人的面容,无端生出一种窒息美感,让人不敢贸然靠近。生怕近一分,便是亵渎。 惊艳美人缓缓伸出手,不一会儿,一只青鸟便从天际飞来在他周身低鸣,他收回了玉骨手,冷冷一笑。 “真是胆大。” 他身后一身黑衣的两名暗卫不由互看一眼,俱从对方眼中察觉到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他们的小主子发话了。 “十六,将消息散布出去,传二皇子明日归玄月。” “是,属下领命。”十六的身影消失。 留下的十四望着小主子,在心中哀叹。 暗卫十一被留在了半红小镇还未归队。其他的暗卫已经休养好,再次跟随在小主子身旁待命,只他们都未经南红一行,根本发觉不了小主子的不对劲。作为唯一的一个明白人,十四终于体会到了心中憋着意味深长的话却无法讲出、无人可说的焦灼感。 小主子安顿好留在南红国的眼线之后,在边境处与剑客藏分开。 这一次,是小主子以自己的真实身份正式回归玄月国。 国都内为了迎接二皇子,已经谋划了好久,举国皆知二皇子就要归国,一直盼望着。可是小主子到了玄月国的城门口,却停在此处足足有三天之余。其他暗卫只以为高深莫测的小主子自有安排,只有十四在心中咆哮,小主子真的是在白白浪费时间呀! 十四再一次陷入心中的无边呐喊,猝不及防撞入小主子冰冷的注视之中,他脑袋轰的一声响,身体更快一步做出反应。 “属下知错!”十四立刻跪地。 美人拉出一抹笑容,叫天地都暗灭了一分。 人说男生女相视为不详,可是他的惊艳,只会引人无限沉沦,如上天精心造就的面容,和与生俱来毫不掩饰的冷冽贵气,足以让所有人臣服。 他不再看十四,倒是突然道,“你说,要不要去寻她?” 十四还在跪着,“自从两年前认主一别之后,小主子与风大人再未相见,今后朝堂之上多需风大人搭手……” 话还未完,没有得到想要答复的韩君遇冷脸离去。 若是十一,定会知晓是她不是他。 韩君遇心中烦闷,估计是太久没有见到他的小兔子的原因,他竟然有些心急了。 且再等一夜吧,明日他要带着小兔子一起踏进玄月,开启他的嗜血征程。 (大家中秋节快乐!已更断荞番外。 昨日收到一位小可爱的加油打气,紫薯开心到唱歌疯批了半晚,再一次感谢小可爱,mua~) ------------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下棋当无悔 晨起薄雾笼城池,天地相接的地方,卷云极缓慢地喷涌壮大,像人间蓬勃袅娜的烟。 风月遥出客栈的门,见那巨大的云朵之下,艳丽红衣站在小树旁仰望天际。 他走了过去,故意作出细碎脚步声让靳菟苧发觉。 “那里,有光的模样。” 靳菟苧很自然地开口道。 风月遥下意识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上空一片巨大的云朵托举住不见身影的太阳,万千阳光似乎穿透变幻云朵身形的缝隙,成为一束束或乳白、或金黄的丝线,无数的光线汇聚在一起如触手即破的薄纱挥洒向人间。 耳边,是靳菟苧的深深赞叹,“真美。” 是啊,自然之美最为瑰丽,震撼人心。 沉浸在光景之中,风月遥就要开口附和,他猛然拾回神智,瞥一眼身旁的靳菟苧。 穿上红衣的靳菟苧依旧是稚嫩的,她并不适合这样艳丽大气的颜色,就像是被迫穿上盔甲去披荆斩棘的幼兽,只是她小小的身躯似乎又有无穷惊人的坚韧在支撑着她。 他收回视线,开口,“宁纾郡主,该入玄月了。” 别以为她这样柔和友好地邀他观美景,他就会心软。 他承认自己放荡不羁,风流成性,疼惜美人,可是靳菟苧牵扯上的可是韩君遇,是他荣华富贵,无上尊贵的来源。任何有可能危及到这棵大树的,他绝不心慈手软。 他道,“郡主这身嫁衣,真是好看,就是人不配衫。或许桃粉葱绿更适合,是不是?” 转过头,靳菟苧看向风月遥。 或许是晨光美化了她的视线,即便风月遥的话中隐藏的取笑和鄙夷她都听出来了,她也不想拐弯抹角地回话。 她向他点点头,“多谢风大人这一路的随行保护。” 风月遥愣住了,他已经做好回击的准备,长剑欲出鞘,谁知敌人转身就走了,还是温温和和,客客气气的。 他顿觉心中不是滋味,刷的一下子打开折扇猛摇,就见靳菟苧上了马车。 其实她的告别是对的。 队伍缓缓再次出发,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出发。 他奉命前迎宁纾郡主来玄月,到达玄月之后,自然会有其他的官员和许许多多的人同行,再也不会有之前那样单独的相处时间。 更甚,少有几次过分试探的玩笑话儿,还有他逾距的唤她闺名,入了玄月之后,再不能了。 “搞什么!” 风月遥在心中嗤了一下,怎么就胡思乱想起来了! 他掀开车帘,那片云彩跟在马车身后共行,流光溢彩的线慷慨遍布人间。 二皇子妃,准备好迎接入门玄月的考验了吗? 他笑,胜券在握的、锋芒尽藏的笑,车帘随着合上,将外间的光阻隔。 其实世间每一个人都很渺小,以地面距离行过十里之远,或许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靳菟苧下马车往城门去的时候,抬头望天,那片云团还在。 她猛然想到,站在脚下这方绵延千万里的土地,头顶的太阳是否能同时注意到所有的一切,将人们或悲或喜,或缓慢行走或悲怆疾跑的身影静默淡然收入眼底。 她此刻看到的光影和太阳,与相隔无数山川河流之外的土地上的太阳,应是一样。 一瞬间,心中升起宏大的淡然超脱之感,靳菟苧笑着回前方的风月遥。 风月遥对她行了相识以来最正规的一个礼,“宁纾郡主,这道门过了,便是玄月的天地。” 靳菟苧轻呼一口气,她孤身一人往两旁整齐站立侍卫的大门走去。 阳光照在她的脸颊上暖暖的,细小的风儿中夹卷着隐隐的嘈杂,大敞的城门后面,是全新的路程在等着她。 一步,一步,她从城门的阴影之中缓慢走向玄月国内。 光亮处,戴着官帽的好几位官员负手静待,随着靳菟苧的身影出现,城内聚集的百姓开始躁动起来。 “这位就是宁纾郡主……” “看着有些稚嫩,是不是还未曾及笄?” “不不,传闻南红国的女子都是娇小纤细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绣绣花就算是一整天的巨大活动……” “啊,那她岂不是很没有见识学问,这样的女子如何能配得上我门玄月的皇子,我们随便一位小户人家女子怕都比这位郡主有敢有谋!” 阳光投射的阴影恰好形成分界线,靳菟苧在一步距离的地方被拦了下来。 所有的小声谈论瞬间停止。 几位大人上前来,一起向靳菟苧行礼,“恭迎宁纾郡主。” 靳菟苧回礼,“多谢大人。” 正首的那位大人上前,正色道,“还请郡主接旨。” 靳菟苧跪地。 这位大人宣读的圣旨,与在南红的那一份并没有什么差异,是她代南红和亲玄月,以示两国交好的圣旨。只更加详细了一点,明明确确指出她要和亲的是玄月国的二皇子韩君遇。 “宁纾接旨,感念玄月大帝恩泽,叩拜。” 一丝不苟的三跪礼后,掌中承接住金黄的圣旨,靳菟苧不解地看向旁边的侍卫,他们手中的长枪依旧是阻拦的姿态。 “大人可还有交代的?” 靳菟苧的腰背直立,声音清澈毫不怯场。 她刚刚就注意到了,圣旨宣读到和亲对象为玄月二皇子的时候,人群中有不小的抽气声,她隐隐听到有人讲,韩君遇今日也要进城。 真是……巧了。 在外游历求学的二皇子,自幼就甚少出现在大众面前,若不是国都内正在筹划一场盛大的迎归国宴,百姓们都快要忘记这位二皇子了。 面前的大人微微低头,抱拳,“宁纾郡主可入玄月,其他的人,还望郡主做主下令遣散。” 其他的人? 自然是隐藏在队伍之中,攀附在古树间,还有做好准备以出神入化的轻功进入玄月的五十一名暗卫。 这支队伍是大将军无言赠靳菟苧的陪嫁。 各个武功高强,能杀人于无形之中,来无影去无踪。 是靳菟苧的护命符,是靳菟苧最后的支柱。 靳菟苧面不改色,“本郡主不明白大人的意思。难道玄月容不得本郡主身边伺候的南红人吗?还是说,泱泱玄月的气节,只能堪堪接纳本郡主一人,其他的人,都要当作异国异心之人排挤在外?这般,如何来谈两国的友好往来,坚定盟约?” “宁纾郡主言重了。” 这位大人不慌不忙地对一位侍卫使眼色。 因为靳菟苧刚刚的质问,围观的百姓也颇有微词,似乎不赞同官员的做法。但是随着让出的小道上,几位身穿雪白丧衣的人手捧令牌走来。 迎接入城门的大喜大善日子,刺眼的白与沉重的令牌打在靳菟苧的身上。 这一条路,是真的艰难呐。 脑海中闪现轻摇折扇笑得如狐狸一般的水蓝身影,靳菟苧嘴角微勾,她直面对上这位大人。 城门口处所有人的举动,一一被站在城楼之上的人收入眼底。 折扇展开,水蓝身影浅笑,“如何,二皇子可还满意在下的安排?” 冷淡的视线扫过来,风月遥浮夸地用扇子去挡,“别,您可别这样看在下。不过两年未见,二皇子的天姿越发逼得我们这等俗人不敢直视,在下受不住呀。待回了国都,喝花酒都不愿叫上你,免得姑娘们嫌弃了在下。” 韩君遇微微眯了下狭长的丹凤眼。 知道他所谋划为何的人中,能这么肆意且笑着谈话的,也就只有风月遥了。 风月遥这人呐,不靠谱的假象下是一颗通透玲珑心,这还不够,他同样薄情狠辣,唯利是图,出手见血。 毕竟能共伍同行的,只能是同类之人。 韩君遇看向城门口,离得有些远,他动用内力也无法听到靳菟苧的声音。 他只能看到,在阴影之下的小兔子脊背坚挺,没有一点瑟缩地与官员交谈,那日光之下白衣手中捧着的灵牌,是打在所有人心上的一记猛锤。 停留在靳菟苧身上的目光,渐渐柔和。 耳边传来风月遥的声音,“二皇子,难道是不忍心?” 韩君遇的视线依旧停在靳菟苧身上,吐出的字不带一丝情绪,“风月遥,只此一次,今后再不要牵扯上宁纾郡主。” “二皇子这话算什么?”风月遥笑了。 韩君遇这是在心疼靳菟苧吗? 怎么可能。 他们这一类人怎么可能会产生这样的情绪,特别是对一位女子,还是一位并不出彩让人惊艳的女子! 风月遥敢肯定,韩君遇昨夜就知晓他的计划安排,今日能够顺利举行,不都是在韩君遇的默许下吗? 可韩君遇现在却出言警告他,不许他将爪子伸到靳菟苧身边去,即便是他在为韩君遇谋事? 微微摇头,风月遥看向城门口。 靳菟苧果然抵挡不住,一名暗卫从天而降出现在她的身旁,引起百姓大呼惊叹。 那位便是暗卫的头领。 今日靳菟苧想要进城门,这一支精良、威胁颇大的队伍,就绝对得离开玄月。 不然,这些暗卫又会生出诸多的眼线。想想南红大将军的城府,任何一位玄月的掌权人都不敢轻易放行他们啊。 就连韩君遇也默默允许了不是吗? 风月遥算了算,靳菟苧快要撑不住了在意料之中,身旁的韩君遇周身气势越发冷凝却让风月遥缓缓停了摇扇。 他开口,“二皇子,容在下多嘴一句。落子定乾坤,下棋当无悔。您若是对手中的棋子另有别意,便不要放在满是硝烟的战场之上,作玩物养在后院之中,才不误事。” “风大人——” 韩君遇淡漠地勾起唇角,他飞身往城门而去,丢下三个字,“好得很。” ------------ 第一百五十七章 孰能论对错 衣袂当风,俊逸身影踏云而来,惊呼声中,芝兰玉树般的人在灼灼红衣前翩然落地。 “阁下是……” 被打断谈话的官员皱眉,只眼前这人周身的皇室贵胄气势还有矜贵不容亵渎之姿让官员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阴影之下,突然出现的公子,一双狭长丹凤眼淡然勾人,如上天精心雕琢得近乎完美的妖艳容颜让所有人都忍不住屏住呼吸,他站在何处,何处便因他而增添了无上风光与尊荣。 万众注目,还有人群中一些痴恋垂涎的视线让韩君遇心生厌恶,他面上不显,依旧是平淡柔和的。 “玄月二皇子韩君遇。” 话落,平地惊雷。饶是良好的教养和天家威严镇压,所有百姓,甚至是官员和侍卫都诧异万分,嘈杂四起。 是二皇子! 自幼在外游历的二皇子竟然有如此天人之姿! 侍卫们再三控制现场,才恢复了安静。 韩君遇挡在靳菟苧身前,若有若无地隔绝所有光线,他问起那几位端着灵牌的人,“大人这是作何?” 这位官员在侍从的核认下已经确定了此人是二皇子,甚至二皇子本人要比官图上还要惊艳。他微微低头,稍微避开二皇子身上迫人的气势: “回二皇子,此俱为我玄月在边境小国一战中牺牲的烈士。东临商水祝将,身中二十一箭,血尽而亡。花岩徵琉杜家巷杜统领,身中八箭,一剑穿膛而亡。国都赵侯爷次子赵先锋,刀剑伤口未能计数,剑入喉……” 官员仅仅讲了几位为国捐躯的将士,就已经带动百姓们的国魂,全场肃穆。他在灵牌的首位向韩君遇,或者说是韩君遇身后的靳菟苧跪地,霎时,所有的将士一起跪地,百姓们也自觉默默伏地。 “臣自知有罪,在宁纾郡主入玄月这样的大喜日子,惊动先驱灵牌实为冒犯不当之举。大国相斗,君子之争强者胜,我玄月胸怀坦荡,沙场恩怨钟鼓销,牺牲的将士死得其所。玄月与南红是旗鼓相当的战友,亦是盟军,皇家盛迎看重宁纾郡主,定不会让宁纾郡主在玄月大地上受到一丝怠慢。” “然而,玄月顾全两国友好的同时,也不能寒了护国为民将士的心。三千将士尸骨未寒,家中亲眷还在以泪洗面,宁纾郡主身边这一批队伍,每一人都是痛楚的来源。臣自认做不到允这些手中沾满玄月将士热血,脚下踩过玄月将士烈躯之人进入玄月。百日尚且不到,烈士亡魂还留玄月徘徊,如何能让烈士们心有不甘,亡魂不宁过了奈何桥去?” 阳光甚凉呐。 靳菟苧打了个寒颤。 为首跪地的官员将一切罪名担在自己身上,以牺牲的将领亡魂为由,话语是那么大义凛然,义正言辞。他还在讲诉将士如何忠君爱国护民,玄月也是大度君子不计较战场之上的杀戮,只是心不忍…… 真是……冠冕堂皇。 口口声声讲玄月君子之战,若真是如此,这些灵牌根本不会出现!什么爱国之心不能忍受刽子手踏入家园,可别忘了,这些死去的玄月将领手中,同样沾满了南红将士的鲜血! 南红举行边境战争伤亡将士哀悼典礼的时候,靳菟苧虽远在边远小镇未能参与,听到消息,她痛心到哭晕在小镇的巷子里。醒来,一位老婆婆送了她一袋花种,告诉她,要怀有希望,才能无愧于先人的牺牲。 留在战场之上的将领中,更有从小到大陪伴她的霍伯伯,霍寅客的父亲。 那样一位在军中厉声厉色的长辈,喝醉酒了会跳舞耍剑。心情极好的话,一手揽住小靳菟苧,一手钳了小霍寅客,带着他们两个飞到山坡上,嚷嚷着要看日出。最后,还是霍将军疲累睡着,小靳菟苧和小霍寅客在山坡打闹拌嘴,偷偷溜回家去,急得霍将军以为孩子丢了,满山坡乱蹿寻两个小崽子。 那样的霍伯伯,也是身负重伤,伤口都数不清,榨干最后一丝力气,血尽而长眠的呀。 还有那些数以千计,靳菟苧没有接触过,但一定也是有人爱着思念着的南红将士不在了啊。 他们的亡魂,又怎么算? 袖子里的手指止不住颤抖,靳菟苧竭力稳住身形。她不能,绝对不能露出一点退怯或是软弱出来,这里的所有人为玄月牺牲的将士而沉寂,她一人,便是不能言不能对峙争论,她也要坚挺站立,为南红而战。 所有人都静静注视她站的方位,挡在她身前的背影,这个清冷高贵如九天之上玄月的男子,就是她要和亲的人。 靳菟苧保持住沉重的头颅高扬,在质问逼迫声中,身前的男子晃动衣襟,他转了过来。 这是一张如何惊艳绝伦,要人看见了就心房加速跳动的面容啊。 靳菟苧呆住了。 “宁纾,当作是向百姓们表示的心意,这些人你便遣散了,如何?” 清冷悦耳的声音从单薄的唇齿间吐出,明明是亲和温柔的,靳菟苧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她徒然退后一步。 她退后了一步? 韩君遇因这一点的推拒,心里开始不耐,他温和地抬脚上前,面上的浅笑足以让任何一个人沉沦不知今夕。 “别担心,宁纾。你是我的皇妃,我会护着你,我们一起回国都。” 他向她走近,她在无意识后退,他的心里已经生了恼意,偏还有人插进他们中间。 一只大手横亘在韩君遇和靳菟苧中间,阻断了韩君遇向靳菟苧靠近。 是大将军派给靳菟苧的暗卫首领。 气氛徒然冷冽。 所以说,这些碍人的暗卫就该遣散! 韩君遇站在原地,他冷淡道,“宁纾,总归要进城的。这些人,玄月容不下。” 他是想要护着她的,见不得她被欺负到不能出恶言还口,他才会现身来抵挡在她面前。 可是他的纵容也只到这儿了而已。 触及到根本利益,他丝毫没有动摇。 韩君遇向靳菟苧下了最后通牒。 他们站在城门下的阴影之中,靳菟苧甚至不敢直视那一双美艳的眼眸。 指甲狠狠嵌入掌心,靳菟苧轻声叫退暗卫,手心的赤痛再次加深,她抬脚往二皇子走去。 缩短了两步的距离,韩君遇对着她笑。 她别无选择了。 就算这样,就算是如了别人的算计,靳菟苧也要保留南红的底气,不能让玄月的人看轻了南红去。 她越过韩君遇,对上那位官员,“大人,本郡主有几句话讲。” 官员还跪在地上,“臣惶恐,郡主请。” “初到玄月,本郡主先在这里向各位玄月百姓道声好。如大人所言,南红与玄月乃是相辅相成的盟友,今日本郡主身穿红衣站在玄月国的国门之前,足能表示南红对玄月的信任与交好。心怀憧憬和永世和睦之愿,对于先辈牺牲的烈士,宁纾——” 靳菟苧顿了一下,她在光与暗交汇的那条线后面,端端正正跪地。 全场寂静。 就连韩君遇也被靳菟苧的这一举动惊了,他的心中升腾起细小的麻酥感觉,看向靳菟苧的视线多了分深意。 “宁纾这一拜,是以玄月国二皇妃之身敬拜,感念将士保家卫国的英勇之举。既将为半个玄月之人,本郡主决意不会心存任何对玄月国魂不敬之意。” 靳菟苧从地上起身,所有人的视线跟着她移动,她的衣服下摆沾染上灰尘,却一点没有影响她的气势: “本郡主幼时观军中的对擂场,两位将士上场之前还是勾肩搭背,互挺的兄弟。上了擂场,各为自身的荣耀和功勋而战,战败战胜,是生是死,皆付于战场上的厮杀较量。两相重伤,实为酣畅淋漓,精进武功的大战,若是有一方不幸身死……是两方的痛心和损失。” “小小的比试也会有伤亡遗憾,更何况是不相上下的大国之间。可是,谁对谁错,哪方更加强盛,哪方该是罪孽加身的,便是天神来了,也分不出个泾渭来。因为最不该的,是战争。正是要减少这样的沉重伤痛,宁纾来到了玄月,结永世之和,让亡魂安息,脚下的土地长保安宁祥和。” 靳菟苧的话,让现场鸦雀无声。 玄月子民不是愚忠之人,玄月国内的各派思想经历过了激烈碰撞的朝代,对于事务的看法也能抛弃外在的情感纱衣,看到些微的本质。 将这些变化看在眼中,靳菟苧稳住心神,她走向唯一现身的暗卫首领。 暗卫是在她被所有玄月人包围,要她散了队伍时现身的,那一刻,看到南红暗卫、大将军为她安排的底牌,她的心中是温暖酸涩的。 她的手缓缓伸出,搭在了暗卫的手臂上,轻声道,“回吧。” 暗卫眼露凌厉之色,他明显的不甘,却对上那一双柔和得瘆人的丹凤眼。 靳菟苧低声与他道,“回南红去吧。这里,我能顾好自己。告诉那位,靳菟苧不会忘靳氏的教诲。” 她的举动表明了什么显而易见,隐藏起来的其他五十位暗卫焦躁起来,空气中莫名升起紧张的压迫感,玄月的侍卫也不由握紧手中的长枪。 “本郡主命令诸暗卫,送行任务完成,回南红复命。” 小手拍了下暗卫首领,轻轻的声响,格外突出。 再无返还的余地。 暗卫猛然抱拳,回头扫视在场的所有人,尤其在韩君遇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他最后看了靳菟苧一眼,身影一闪,便已经退出人们的视线。 当真是来无影去无踪,高手也。 ------------ 第一百五十八章 异国城门开 天空中明显有光影快速掠过,甚至还带起了微风吹动衣摆。 靳菟苧静默感受暗处的无声撤离,等到安静下来的那一瞬,这里,真的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自此,孤军奋战。 身后传来淡漠的一声“起”,靳菟苧还没有回头,就感觉到那个高贵的男子靠近,她甚至嗅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清冷香薰。 官员们一一起身,紧接着是侍卫和百姓们,连日光都像是经过了窒息之后大喘气活过来一般,一切都是那么的祥和。 只有靳菟苧心房还在紧绷着。 “宁纾,” 韩君遇离她太近了,他的衣襟碰到她的,微微晃动,他看到了浅笑,“我们一起入玄月。” 这是一个完美惊心的笑,妖艳魅惑让人不知拒绝。 耳边是官员在宣读恭迎二皇子韩君遇的圣旨,百姓们热烈欢呼,更有人热情高涨的大声赞叹二皇子的仙人之姿。 袖口之中的手向靳菟苧的探来,他的目光那么柔和绝美,握住靳菟苧手时却是极具侵占性的。 靳菟苧被他的亲昵举动惊住了,她往回缩手。可那只大手先是慢慢一点点糅开她紧闭的指缝, 慢条斯理不容拒绝地占据空隙,直至十指相握、手心的肉紧紧贴合在一起,烫痛了靳菟苧掌心的伤痕。 大庭广众之下,更是两人一起迈入玄月国都之际,靳菟苧不可能闹腾不给韩君遇保留情面。 他握着她的手,从暗处走入明亮之中,走入玄月的大地,百姓欢呼。 这只是小小的一步,短短的距离而已,但其下的意义,非同小可。 从城门口到官道上停留的轿子这一段路中,韩君遇的手从未松开靳菟苧。人们的关注点更多的聚集在耀眼的韩君遇身上,一路簇拥。 因为宁纾郡主先到,停留的轿子也是专为宁纾郡主准备的,可眼下二皇子大有要和郡主同行的意思,官员们又派人去遣二皇子的轿子来。 等待的空隙,韩君遇面上挂着笑,站在阳光之下任人打量赞叹。 他察觉到靳菟苧的紧绷,特意加大了掌心的力度,换来靳菟苧疑惑的目光,他对她温和展颜,柔和的侧脸让人们看呆了去。 只是,总有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自以为是。 韩君遇听到人群中一位女子在愤懑不平,最开始还是两句抱怨靳菟苧的相貌气质配不上韩君遇的话,到后来就直接变成了带有嫉妒偏激的污言秽语。 他皱起眉头,用另一只手轻轻一指,“上前来。” 被指的女子脸颊爆红,她羞涩地从人群里走出来,行动间还特意扶了扶发髻,“二、二皇子。” 他冷着面容,没有动怒却自带了威严出来,“为何不向二皇子妃问好?” “这……” 女子被问住了,自然是因为她根本就不把宁纾郡主放在眼里。 有的时候,美貌即是原罪。靳菟苧何其无辜,因韩君遇的惊艳,因她站在韩君遇身旁,她就被人定在了有罪的位置上。 “小女子初见二皇子的天人之姿,大为惊叹沉迷,一时疏忽这才冒犯宁纾郡主,还望郡主恕罪。” 靳菟苧是不在乎这些的,她想要开口讲和气的话翻过这一页,才稍有动作,韩君遇似乎对她了如指掌一般,狠狠捏疼了她的手掌,先一步开口,“你的诚意呢?” 是有些咄咄逼人了。但是美人的举动都是会被人自动美化的,何况是如韩君遇这样惊艳的存在,更有,韩君遇特意收敛暴戾,面上是一派温柔亲切。 女子还是不愿将一句‘二皇子妃’讲出,她低下头,声音并未收敛,“如今只是入了玄月的国门而已,去到国都完成大婚中间还有那么长的时间,谁也不能保证二皇子妃的位置就一定是宁纾郡主的……” 贼心不死,倒也是实话,更是很多在场女子的心声。 然而在韩君遇听来,却敲响了一记警钟。 他微绷唇角,手上使了力气带着靳菟苧往人群靠近些,“本皇子今日在此道明,二皇子妃非宁纾郡主莫属,这一点,不会改变。” 这个男人在说什么! 饶是靳菟苧一再告诫自己要端庄不可鲁莽,听到韩君遇突然的维护和肯定,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反应。她惊讶地看向韩君遇,这个绝世美男在阳光下美好的不似人间该有的存在。 他道,“玄月和南红两国的婚旨在上,便是还未能举行大典,宁纾郡主应当受到二皇子妃该有的敬仰和尊重。夫妻自是一体,同贵同贱,若有不尊者,便是对本皇子的不满。” 韩君遇的话一出,哗然一片,这才刚刚见面就如此护着宁纾郡主。二皇子既不是冲着宁纾郡主的颜,玄月也不比南红差,更不可能是为讨好了,二皇子这般,是真的有担当之人呐。 一时,百姓们看向韩君遇的眼光更加炙热了。 与百姓们不同的是,靳菟苧感到了深深的惶恐。 她被韩君遇拉着上了华贵的轿子。 帘子拉上,隔断外间百姓的视线。轿子将起,百姓们的欢呼也高亢起来,一声声的二皇子传进轿子内。 一上轿子,靳菟苧就想要从韩君遇手中挣开,这里没有外人在,他们也根本就不用为了维护情面而做戏。 可是韩君遇明显不是这样想的。 他都没有使太大的力气,一手掌握住靳菟苧。 两人离得极近,近到彼此的体息都能感觉到。 “二皇子……” 靳菟苧出声,想要远离,可她已经在角落里了,再退能退到哪里去? 她的退缩拘谨模样拉回了些韩君遇的理智。 这是二皇子韩君遇与靳菟苧的第一次见面啊,他没忘,只是控制不住想要亲近靳菟苧,他受不得小兔子对他的一丁点排斥。 舔了舔后槽牙,韩君遇依旧没有放开靳菟苧的手,他露出一个毫无攻击力的笑容,“靳菟苧啊,我是你的夫君,不是吗?” 是什么? 多少世家联姻的夫妻不过是在外扮戏,私底下夫妻二人甚少交流接触。靳菟苧本做好了打算,就在二皇子的后院之中当一个空头皇妃,两耳不闻窗外事,若有宴会需要,她自然会配合与他做戏。 她认为对方也是这样打算的,彼此相安无事,相敬如冰。 可他私底下还如此相逼为何? “二皇子,初次见面,本郡主与你……” “不,叫我韩君遇。”他定定地注视她,“或者阿遇。” 阿遇,阿遇,相似的名字让靳菟苧想起了另一个绝世美人——花解语。 她摇了摇头。 丹凤眼中卷起浓厚的深意,韩君遇伸手,不顾靳菟苧诧异甚至畏惧的目光,捏住她的下巴,“再不行就叫夫君。” 他也不想吓住了她,毕竟这是她的角度的初次见面。 想到这儿,下巴上的手指收了力度改为摩挲逗弄,他轻声道,“总之不要叫我二皇子,太生分了,好不好?” 靳菟苧能说不好吗? 这人光风霁月的外表和惊艳绝伦的笑容堪称完美,正是这样,才更加让靳菟苧畏惧。 她孤身一人,手无寸铁,风声鹤唳。 高度的警惕和不信任之下,她察觉到韩君遇隐藏的强势和危险。 人在屋檐下,靳菟苧只有退让,她开口叫他,“君遇。” 韩君遇立刻笑了起来,他的小兔子终于叫了他的名字。 不是花解语和阿语,不是韩公子和夫子,是韩君遇的君遇。 心里有一点甜,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竟然就这样轻易地舒心,他的手已经得寸进尺,想要触摸上那一瓣觊觎了许久,思念了许久的樱粉。 却被小手阻拦住了。 她怯生生地叫他,“二皇子……君遇,你做什么,我们谈谈。” 啧,这样澄澈的水眸,如落入一汪流水之中的桃花潋滟,勾的韩君遇心痒,手也痒。 是他的,她是他的。 他还是摁上被他私自划为他的樱粉上,肆意揉弄,直到那处变为与靳菟苧身上的大红一般颜色,他才收了手。 而靳菟苧的脑袋已然抵在车厢木板之上好久。 她放弃了挣扎,一颗心坠入谷底。 被陌生男子这样对待,她想,是羞辱吗? 韩君遇这是变相地展示他的威严地位吗? 她狠狠咬了下唇,想到这里刚刚被韩君遇揉搓过,又厌恶到不行。 “松开,我要喝水。”她要清理掉韩君遇留下来的痕迹。 韩君遇这时候已经摊开了她的手心,他好看的眉头紧紧蹙起,用指腹轻点靳菟苧绵软掌心的印记,那里,被靳菟苧自己伤到流血。 “以后再不会有今日这样的情况了。”他突然向她保证,亲自倒了杯水端到靳菟苧面前,“张口。” 靳菟苧不想这样。 为什么韩君遇会对她这么亲近?他到底有什么目的!生在皇家之中,但凡能够有立足之地的,都不会简单。何况韩君遇还是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游历皇子归国,这人的心思城府谋划,定是深远。 她在审视他,毫不保留不加掩饰地注视着他。她希望用这样的方式告诉韩君遇,不要拐弯抹角了,所有的利益权势合作,他们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的。 可是韩君遇在这样的目光中,缓缓靠近她,低声道,“小兔子,听话,不要让我生气。” 那盏茶水送在她的嘴边,强势到大有她不喝,他就会要强灌下去的迹象。 若是不知情的,还会以为这是一杯致命毒茶。 可是他目光柔和,如对掌心珍宝般低语,“乖。” 靳菟苧顺着他的手喝下茶水。 他显然不常做这样的事情,大半的茶水倾洒出来,打湿了靳菟苧的衣领。 ------------ 第一百五十九章 自欺自不知 “二、二皇子……”靳菟苧推他的手。 她又叫他二皇子了。 韩君遇保持着姿势不动,就这样定定地看着她,好一晌儿,靳菟苧喃喃唤他,“君遇。” “嗯。” 他放回茶盏,从暗格中拿出药膏,漫不经心道,“一会儿到了住处,再好好休息。这些日子舟车劳顿,观你气色也不太好,路上可有不顺心的事,看护的大人待你如何?” “好。”她还是与他生分。 玉骨手打开药膏盖子,一股清香散发出来,他用食指尖剜了一点,视线落在她的手上。 刚刚才见识过他月朗淑清的天人之姿下的强硬,靳菟苧衡量了一瞬,将手伸了出去。 再如何说,韩君遇是她在玄月的所有倚仗,能够相处和睦,对她而言百害无一利。与此同时,她也要打起万分的警惕和戒备,韩君遇的一举一动,定然有他的目的在内,好在而今,她只需尽力保全自己一人。 他的手掌能有她的两个大,捉在手里甚是娇小,这强烈的反差,让韩君遇莫名勾起唇角,抹药膏的动作越发细致柔和。 靳菟苧毕竟从未与男子如此亲密,霍寅客那厮,顶多是扔了药膏在她房内,温柔关怀的话都没有几句。除了霍寅客之外,她再没有过多接触过其他的男子。这样的亲昵,让她的脸火辣辣地烧了起来,特别是在韩君遇抬眸看她时,她觉得自己要爆炸了。 韩君遇真是妖孽,再简单的动作,再随意的一个角度,都能让人心惊。 低低的笑声传进耳朵里,靳菟苧闭上眼睛,她感觉到韩君遇挨上她的肩膀,一双大手百般摆弄她的手。 “竹林阁楼好一些,还是水上花榭你更喜欢?” 见靳菟苧没反应过来,韩君遇向她解释,“早些年宫里给皇子们赐过皇宅,我们到了国都去宅子里住。宫里面人多杂乱,琐事烦心,不若就在宅子里,只我们两个人,多好。” 靳菟苧点头,这一点很称心,她也不想卷入皇宫的漩涡之中,“都听你的。” 都听他的? 韩君遇蹭了下她的肩膀。要是都听他的,按照他的心意来,小兔子怕是这会儿连个囫囵都剩不了,早就被他吃干抹净了。 他还是顾及些她的感受忍着在。只是他向来随意恣肆惯了,更何况靳菟苧现在别无所依,是完完全全被他掌握,人就在手中死死拿捏着,他肆无忌惮。 “据说后院有一处山林,遣人建一座小别庄,再引入水源养上几条鱼儿,闲来无事,饭后我们还能去水边逗鱼儿,可好?” 韩君遇的提议完全是按照靳菟苧的心意来的,她呆呆地点头,听他讲宅院的一点点规划,靳菟苧从讶异到心惊到惶恐畏惧。 很多细小的地方,是靳菟苧从未表露过的,韩君遇为何会知晓!他事先派人调查她的一切情有可原,就连她也读了写满他事迹的书册,这并不算什么。可是事无巨细,很多私密的事情,他竟然也能照顾到她。 靳菟苧恍然觉得自己在韩君遇面前是透明的,她的所有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太可怕了。 面前这个如天神一般的人到底想要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韩君遇发觉靳菟苧在看自己,以为是他的安排让靳菟苧欣喜,他笑着向她靠近,他只是控制不住想要亲近她而已,可他却看见了那双桃花眼中的畏惧。 “啧。” 他停住动作,很想开口问靳菟苧到底什么时候能放下戒心完全接纳他,转念一想这才多久,无奈愤愤地落下一吻在她的手背。 他是决计不让自己吃一点亏的。 “靳菟苧,你乖一些,听我的话,嗯?” 那双丹凤眼中的浓郁,让靳菟苧瑟缩。 她挣了下手,未果,只由韩君遇去,“韩君遇,我们把一切说清。我安然做你的皇妃,在你成大事前,南红绝对不会向玄月发兵,嘶……” 他狠狠地咬了她的手指。 松口,指尖还用力捏住咬痕,韩君遇的另一只手探上她的脸颊,锋芒微显,“靳菟苧,我不愿意听到这些,再不要提,听话。” “我知道你初来玄月,担惊受怕,可你是我的皇妃,我总会护着你的。”他柔和了语气,“那些事情交给我便是,你只要待在我身边,眼里心里都装着我就好。” 自欺欺人自不知。 韩君遇不愿意让靳菟苧谈及这些利益相关的事情,好像这样就能抹去他们之间联姻的权势算计。可事实是,靳菟苧不蠢,韩君遇也并不是不在乎这场联姻带给他的巨大利益。他既想收纳大权,又想撇开利用,让靳菟苧臣服于他,让他们之间纯粹一些。就连他自己也不知为何,不想让赤裸裸的利用横亘在他们之间。 所以他加倍地对靳菟苧好。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就是养只兔子而已,这只兔子还被他打上了自己的印记,多宠些没什么。 人在愧疚心虚甚至是犯错的时候,多会做出补偿达到安抚自我心理空缺,韩君遇此举大同小异。可是高贵妖孽如他,他怎会有此觉悟。美其名曰,他不过是兴起,宠爱自己养的兔儿罢了。 轿子终于停下,靳菟苧心中松了一口气,这条路真是漫长,她急需一个人静静。 韩君遇先下了马车,后扶着靳菟苧下车来,在门口处站了两排的人恭迎他们: “恭迎二皇子,二皇子妃。” 韩君遇牵着靳菟苧的手淡漠走过,靳菟苧注意到,风月遥在末尾处站着,他见她看过来,像是不认识她、毫无交集一般面无表情。 行过回折木梯,韩君遇领着靳菟苧在末尾的一间房停下,“你先好好休息,我等会儿过来。” 靳菟苧点头。 她一个人进了房间,顿时猛呼一口气,与韩君遇相处太累了。 符合口味的佳肴摆上饭桌时,靳菟苧却食不下咽。 八角玲珑桌上放着四菜一汤,清炸鹌鹑,片皮乳猪,明珠豆腐,玉笋蕨菜和紫苏汤,菜色上乘,香气扑鼻。 靳菟苧用了一口紫苏汤,香味浓郁,甚至比南红山水酒楼里做的还要味道好,她缓缓放下了汤匙。 为什么? 韩君遇为什么对她这么上心? 她看向桌上的一道片皮乳猪,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是这头被片了皮的乳猪,她正在被韩君遇养肥,就等待最后宰杀端上桌来被他享用。 她知道韩君遇目的不纯,可他偏偏做出这样一副姿态,靳菟苧如坐针毡,惶恐不安。就像今日进城门一样,不散了暗卫去,她是进不来的,她怕下一刻就有一个大坑等着她狼狈衰落。 “皇子妃,可是不喜?” 传膳的侍女小心翼翼询问,她的鼻尖还沁出细汗。 靳菟苧摇摇头,就是太好了,她才不敢食用呀。 “是何人做的膳食?” 她是随意一问,语气也很是随和,侍女却扑通一声跪地,“回二皇子妃,二皇子特意请了大厨专为您一人做菜。若是菜品有不合胃口的地方,奴婢这就撤下去,您万不要怪罪奴婢们……” 靳菟苧囧,怎么觉得她是冷酷无情,刁钻蛮横,难以伺候的主子了呢? “先起身。本郡主并没有责怪的意思,这些菜肴都很和胃口,本郡主很喜欢。” “谢、谢郡主……二皇子妃。” 侍女的小心谨慎让靳菟苧明白了些,四道菜她都用了一点,细嚼慢咽中脑袋里一直在思索韩君遇这个人。这人呀,徒有虚表,内里……不敢深思。 越想越吃不下饭,若不是侍女还战战兢兢地在一旁观察她用膳的表情,怕牵扯了下人,靳菟苧早就收著了。 她让撤饭菜时,侍女望着微动的饭菜愁眉不展,靳菟苧察觉到她的为难,于是开口,“舟车劳顿,实在无胃口,口中的味道淡乏,问问厨房可有食材做份甜点来。” “是,是,奴婢这就去。”侍女笑颜绽开,只要主子用得到下人,他们才有留下来的余地。 与靳菟苧的饭菜比起来,韩君遇的午膳就简单的多了。 他本来是想早早安排了事情,去到房中与靳菟苧一起用膳,可他的心中对于权势的看重不比靳菟苧小多少,所有的事情一件件梳清安排下来,午膳都没有怎么用。 直到下午,该铺的路,该收的网都一一安排好,参议的大人和暗卫一一领命离去,韩君遇才站起身来到窗边远眺。 这里是玄月最边缘的城池,山水萦绕城池,有最瑰丽的峻山,最柔情的溪水,诗情画意的林间小筑数不胜数,城中心的高楼拔地而起,错落有致。无数慕名来到玄月的人,和从玄月离开去往各地的人,都会得山水相送,经过那一片连天的幽兰花海。 玉骨手端了一杯清茶站在窗边一饮而尽,韩君遇不记得幼时自己是怎样被送出玄月。一去这么多年,在各地流浪,偶尔他会想起那一片蓝,如今他终于再次踏上这片土地。 国都里那位在巅峰之上的人呐…… 韩君遇转了下手中的琉璃盏,稍稍动力,琉璃盏飞出稳稳落在桌案上,身后传出打趣声,“二皇子好功力。” 他回身,背对窗柩,“风月遥,你还不走?” 风月遥特意留下来,韩君遇一直都知道,只是不太想搭理而已。 韩君遇不欲交谈,他想去看看小兔子了。 偏风月遥给他续了杯茶水,笑着道,“护送宁纾郡主来玄月路上有一事,我琢磨着要不要讲。” 事关靳菟苧,韩君遇怎会不留下。 他在风月遥对面坐下,冷淡提醒风月遥,“是皇妃。” ------------ 第一百六十章 红烛燃且泣 是皇妃,不是郡主。 韩君遇下了命令,要所有人唤靳菟苧皇妃。当时风月遥也在场,他就差没在心里挠出个洞来。 好不容易事情都安排好,风月遥自然要好好探一下口风。 “二皇子心中,宁纾郡主到底是被摆在什么样的位置?” 狭长的丹凤眼迸出警高,韩君遇还未言,却已经表明他的态度,“风月遥,我在城楼上的话,不是儿戏。” 在尽收一切动向于眼底的高楼之上,风月遥摇扇试探韩君遇对靳菟苧到底是何用意,韩君遇告诫他,“风月遥,只此一次,今后再不要牵扯上宁纾郡主。” 不是儿戏吗? 风月遥眯起了眼,那靳菟苧可真是……太惨了。 诚然,韩君遇这样的天人能够为任何一位女子停留费心,已是难得。韩君遇是毒,风月遥不相信这世上还有女子能在韩君遇这样优渥之人的示好下不动心。 偏偏韩君遇对靳菟苧起了兴趣,对一颗摆在棋盘之上注定要利用榨干的棋子抛出青睐。韩君遇不过是养了玩物,就怕靳菟苧最后忍不住交付真心,家破人亡,沦为阶下囚宠倒还算过得去,若韩君遇失了兴趣,啧,想想都觉得悲惨。 风月遥脑补一出大戏,连连叹息,对坐的韩君遇轻敲桌案,“何事?” 收敛了些,风月遥端坐好,半纠结半看戏地道,“不算大事,只是我从中窥见了一些巧机。可是您不是才告诫我,不许将注意打在郡主……二皇妃的身上,这事儿不道也罢。” 韩君遇还在看他,风月遥笑笑,继续道: “不算什么大事儿,来的路上,皇妃身边陪嫁过来的一个侍女身亡了。是一位冰美人,模样倒是俊俏,一手好剑比得上精卫了,只可惜未能真正与她较量一番。” “重点。” “美人的样貌长处还不算重点!”风月遥故作惊讶,却也不敢过分了去,话语步入正轨,“侍女名唤断荞,武功颇深,剑气凌厉,应是做暗卫死士培养的。只她身负重伤,脉象凌乱不可判断,唯有不到几日的活头,二皇子妃并不知晓她的病重,到侍女离开身死,至今以为侍女尚还安然。” 风月遥打开折扇,狐狸眼中泛着亮光,“这两人……主仆情深呐。冲着这一份真情,只要稍加利用引导,让二皇子妃误会了大将军去,或者多多少少加深些父女二人之间的嫌隙。日后用上二皇子妃这张大牌之时,岂不是多一分胜算?” 玩弄权势之人,思之深远超常人。还有更多牵一发动全身的影响,风月遥并没有讲出来,但作为同类人,韩君遇怎会不能想出更多的利益来。 只需稍稍安排一下,甚至是一两句煽风点火的话,就能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太划算了呀。 风月遥灼灼地看向韩君遇,“如何?” 茶盏里的清水微漾,韩君遇嗤笑起身,“风月遥,离靳菟苧远一些。” 这是,不行呀。 摇摇头,风月遥看着韩君遇离开。算了,不过就是少看一出戏,全当自己积德,让冰美人能够长眠。 毕竟韩君遇是主子,这件事也只是锦上添花的作用,构不成什么大的影响。若真有一天,威胁到根本利益,他一定会出手的。 那样的一天,应该不会来的。风月遥无比相信,如韩君遇这样的人,养只玩物而已,大业与解闷的,孰轻孰重? 根本就不能比好吧! 风月遥舒展筋骨起了身,这一天的劳累,是时候该去喝花酒犒劳下自己了。 木门前,韩君遇站立着摆弄衣衫,脸上找好温和笑容后推门而入。 房内有两位侍女候立,见着他连忙行礼,“二皇子。” “都下去。” 侍女们躬身退下,听到响动的靳菟苧抬起头来,就见韩君遇迎着日光一步步走向她,风华绝代,傲然霜雪。 他是坏人!他是坏人! 靳菟苧立刻警醒,一再告诫自己不能陷入眼前这个绝世美人的圈套之中。 “在看什么?”韩君遇很自然地在长榻上挨着靳菟苧坐下,一手揽住靳菟苧的细腰,从身后绕到面前来触碰靳菟苧手中的图册。 “是宅子的布景图。”靳菟苧僵硬回答。 图册是下午送来的,管事的很仔细询问靳菟苧可有更改的地方。靳菟苧其实不太懂这些,左右无事,她也不愿一直沉浸在猜忌心累之中,便要管事的讲解下构造打发时间。 韩君遇问起,她又有些担忧会不会逾距了,毕竟这是他的皇宅,她如何能过问? 可韩君遇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他似乎一点都不在意这些。 韩君遇大致扫了一眼,发现靳菟苧在院落后方的空地上留有指印。在南红相处的那段日子,靳菟苧对女装‘花解语’可是无话不谈的,他瞬时就猜到靳菟苧的倾向。 他提议,“搭个葡萄架?” “啊?” “这里,”他握住她的小手点在图册上,“再养只猫儿,等到夏日,还能看小猫打滚吐葡萄籽。” 韩君遇再一次看透她的心思。 他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吗? 她呆呆愣愣地仰头看他,一双清澈的桃花眼中倒映出韩君遇绝美的容颜,近了,更近了,就差一根手指的距离…… 哗的一声,图册从靳菟苧腿上滑落惊醒了她。她猛然错开身,小手啪唧一下扑在韩君遇人神共愤的脸上,动作一气呵成,如受惊的兔子一般惹人怜爱。 被糊了脸的韩君遇闷声笑起来,他放任自己压倒靳菟苧,埋首在她纤细的脖子间轻笑。 他的笑似从胸膛之中发出,闷闷的,低低的,很有磁性,引得靳菟苧脸颊通红。 韩君遇想起,那日南红街上,靳菟苧要他在女装之上又换了一身男装,他害怕暴露身份,不耐烦地扯袖子。不想靳菟苧也是啪唧一下用手盖住了他的脸,还不好意思道:阿语若是为男儿身,怕是有不少女子要扑上来了。 靳菟苧还是很喜欢他的每一张脸的。 没道理真脸还拿不下她来! 鼻息间满是女儿家的馨香,本是无意的动作,可他却不想起身了,甚至身体还隐隐躁动起来。 靳菟苧红着脸推他,“起来,你太重了。” 这才哪儿到哪儿?韩君遇腹诽,他笑着问她,“吃了什么,一股子甜腻劲儿。” 提到这个,靳菟苧思索下,还是开口,“你,你请了南红厨子来吗?” “嗯。午膳合胃口不?若是不合心意,再换一个便是,随行的还有好几个候补厨子。” 绝对不是韩君遇口中讲的这么随和。 从侍女下人们的小心翼翼就可以看出,韩君遇治下严苛,下人们生怕出了一点差错。靳菟苧一时不知他这样是独对她做戏,还是他本就是如此严厉冷峻之人。 她也不知是何心情,怅然有,淡然有,她轻轻地道,“下人们都挺尽心的,谢谢你。” 他抬起头,眼睛里尽是风华,明亮到惊人。 靳菟苧自觉没有讲什么,韩君遇却猛然圈住她,在她脖颈间落下一点点圆圈,她惊慌,“韩君遇……” 控制力是一种很神奇的力量。在决堤爆发之前坚不可摧,一旦有松懈的迹象,之前的钢铁般的坚持就像是笑话一般。 韩君遇遇上靳菟苧便是如此,强大的自控能力在靳菟苧稍微示好之下直接见鬼去了。 于闺房之事上靳菟苧一再给自己做心理暗示,每一个女子都会经历这一番,不过是与自己不相爱不熟悉的男子坦诚相见,换来两国友好,太值当了,千万不能退缩。可这到底是靳菟苧清醒状态下的初次,韩君遇在这事儿上展现的强大主导性和侵略性,让靳菟苧实在吃不消。 她已迷失,他深陷其中。 掉在地上的图册被剥落的衣衫盖住,长榻下从圆盘中偷溜出来零星几颗奶白宝枣晃动着圆滚滚的肚皮,跟着绰约隐晦的,是从雕花窗扉外照进来的绯红日光。 日光长了又短,月华弥漫沾染城池,遥远的风从山林吹过,带着幽兰蓝花儿的芬芳,撞进每一扇开着的窗柩。 夜深,房门吱呀一声推开,打盹的下人立刻醒来,“二、二皇子……” “打盆温水来,放门口就好,下去休息,不用守在这里了。” 下人离二皇子并不近,扑面而来的热气和麝香让他一下子血涌面上,特别是二皇子说话时周身的清舒和餍足强烈万分,就连话语也格外的清扬撩人。 他连忙应是,低头快步离去。 送来温水和热巾放在门口时,从半开的门缝中,下人不经意看见二皇子胸膛处的亵衣大敞,细腻绵白又条理清晰的身躯大剌剌地露在空气中。那双连指尖都泛着好看颜色的玉骨手正捏着一根红烛点燃,二皇子光脚将红烛端去内里,下人恍惚听见二皇子的一声快慰轻笑。 不敢再看下去,下人连忙退下。 不一会儿,芝兰玉树般的身影取了温水进去。 细细擦拭,认真到不放过一根头发丝,好心情的人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全身上下透出何等的妖艳。 他在被他的气息完全包裹了的小兔子额头处印上一吻,轻声道,“就算还没有举行大典,你也跑不了。” 他竟是将白日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话语搁在了心上,耿耿于怀。此刻完全占有,拥人入怀,加深烙印了,他才舒心。 如雨滴拥抱湖面,圈圈点点的圆无规律落下,汇成大大小小的清响。 而床头的红烛发出微微暖光,一滴滴蜡泪蜿蜒滑下,落在灯盏底处绘出绚烂的花。 ------------ 第一百六十一章 阴晴不定人 袅袅云梦在户户屋檐上轻轻浮动,横斜枝桠划乱镜面滴落漾溶晨韵。 秋雾撒开脚丫子在长街短巷里追着早起的行人衣摆撒欢儿,重重兵卫把守的客栈大门前,微醺的俊俏魅惑公子拍拍衣袖,抖落一捧迷醉的晨雾。 “风大人。”侍卫顺势接住风月遥丢下的酒壶。 昕长墨蓝身影陷入白芒如入了画,画中狐狸稍整衣衫,“看样子本大人从温柔乡中脱身的早了。二皇子那边用过早膳后再派人去房中知会本大人,毕竟回笼觉的时辰再少也香呀。” 风月遥打着哈息往楼上去,少有的几位侍女遇见他俱退在一旁请安让路,他嗅到一股浓郁的清冷香气,这冷香是韩君遇身上独有的。 脚步微顿,他折过身子去往侍女跟前,侍女的头更低了,“风大人安。” “端的是……二皇子的衣物?” 不怪他迟疑发问,周周正正叠好的衣物刚刚熏好了特制冷香,色为桃粉不说,领口处还绣着繁复的祥云图饰。难道韩君遇内里的衣服是这样、这样花里胡哨的? 风月遥怀疑自己昨夜饮的花酒还未散。 “回风大人,此为二皇子妃的衣物。” 二皇子妃? 靳菟苧? 混沌的脑袋怎么更加泥泞不堪了。风月遥死死盯着熏上韩君遇特有冷香的衣物,韩君遇这一举动代表着什么? 深林里的猛兽以自身气味来标注领土,只要其他的动物嗅到此气味便会产生恐惧匆忙离开,这是刻进血脉里的等级压制。同样的,猛兽也会通过舔舐、标注的方式,在心爱的雌兽身上留下自己的气味,宣示占有主权。 韩君遇这样冷心冷清的人,骨子里的强势和狠辣不比山中猛兽少,对于自己的主权和私人领域更加看重,绝不会允许其他人有稍微的逾距。 可韩君遇允许靳菟苧用他独有的冷香? 韩君遇是在宣示主权吗? 风月遥抚着额角笑了,狐狸眼中尽是戏谑,他问侍女,“二皇子昨日去寻宁纾郡主了?” “是。” “共用晚膳?” “这……”侍女顿了下,措词道,“二皇子昨日下午去到皇妃房内,就没有出来了。” 抚额的手换为轻捏眉心,风月遥的声音中带上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提前圆房?” 得到肯定的应声,风月遥叹息着笑了。 侍女手中的衣物还需送到暖房中去,一会儿主子就要醒来,侍女怕耽搁了时辰,眼神中显出微小焦灼。 风月遥摆摆手,侍女端着衣服退下。那道冷香余留在原地,风月遥打开扇子吹散余香,神色莫名。 衣服送到暖房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正房通知下来,道二皇子和皇子妃醒来了,侍女小心地将温暖的衣服收好去往房内。 床榻间,靳菟苧是被憋醒的。 睁开眼眸,白皙的手骨从她的眼前拿开,鼻息处的压迫也消散。靳菟苧看向身边妖艳的男人,三千墨发柔顺地铺在被面上,剑星眉目,金质玉相,一双漂亮的丹凤眼炯炯有神地看着她。 他见她醒来,温和一笑,化冰破川,“不能再睡了,得赶路。” 两人现在衣衫不整,靳菟苧根本不敢乱看,她想要转过身避开春色,韩君遇却随着她的动作靠过来,他们的墨发混合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靳菟苧红了脸,她干脆闭起眼睛,沙哑着嗓音,“你先起……” 温热席卷笼罩住她,名为她夫君的人在她身上作祟,她心有抗拒却也只能由得他去。她现在更加了解他的脾性,这位就是一个狠辣的主儿,他想怎样必怎样,不顺心是不会罢手的。躲开了一时,以他绣花针的心眼,指不定会惹来更麻烦的,靳菟苧唯有作死鱼状。 “真乖。” 得逞了,他理了理靳菟苧脸颊上的碎发,凑得极尽,“身子若是难受要给我讲,嗯?不若夫君来给你穿衣吧……” 虽然他也有过潦倒不堪的日子,但多数时候都是锦衣玉食,处处得人伺候的。像端茶递水,捏背穿衣这样下人们做的事情,能使唤他的也只有一人,那人被他一手掐住细脖永远留在了半红小镇长眠。 可在靳菟苧面前,怎么就变成了心甘情愿,甚至是甘之如饴? 韩君遇未能想到这些,他只是随口一提,满脑子遍布指尖缱绻的画面,眉梢带上绯红。 他探上她的肩膀,“夫君帮你,好不好?” 声音里的其他浓厚意味让靳菟苧不寒而栗,瑟缩不止。 她缩进被子里,死死攥紧被角,“不、不用了……”有稀疏的声音,她又补充,“君遇,我一会儿想喝慧仁米粥。” 言下之意,不要闹了,快些洗漱,留点时间用早膳吧。 韩君遇哑然失笑,他取了亵衣穿好才唤人进来服侍。 侍女只进来了四位,一位候在外衣旁,两位去到靳菟苧身边伺候穿衣,另一位小心地帮韩君遇整理细琐。 同样的事情,女儿家就是要比男子花费的时间长一些。韩君遇已然收拾好了,他身穿华衣,翩然若仙般坐在屋内看侍女为靳菟苧梳妆。 那一根根青丝就在刚刚还被他绕在手心把玩,现下却被侍女一一抚过触碰。为靳菟苧描妆的侍女此刻正用圆石黛蘸水,一点点为靳菟苧描眉,她们离得那么近,近到韩君遇竟然会觉得侍女着实碍眼。 韩君遇不动声色地自饮一杯清茶,却见那侍女又取了口脂在指腹欲往靳菟苧的樱粉上去,他霍然站起身,大步走过来,“退下。” 侍女被韩君遇突然的举止吓到了,一时所有的侍女都惶恐跪地。 “怎么了?”靳菟苧忍住心里的惊吓,温声问他。 韩君遇一言不发,伸出手指轻抬靳菟苧的下巴,丹凤眼中一片荒芜,无悲无喜,似平淡似冷冽,偏偏又不容人逃离。靳菟苧也说不清,被他注视着,心跳加速,脸颊发烫,可她的理智在艰难地敲响警钟,时刻提醒她这个男子有多么可怕和深沉。 他的指腹摁上她的唇,好一会儿,他赞叹,“很美。” 这人,真是阴晴不定呐。 靳菟苧松了一口气,她冲他扯出一抹略显僵硬的笑,“谢谢。” “这样就很美了,我们下楼用早膳。” 他拉着她起身。 妆容也不打理了,口脂更是涂了一半,靳菟苧想说什么,身子已经跟着他行动走出房门。微叹,只要他不觉得不妥,那就无事。 他们去楼下用早膳,客栈外间的队伍已然准备完毕。 晶莹软糯的米粥入腹,靳菟苧才觉得身上的难受减少了一分。她低头喝粥,旁边的韩君遇对她道,“慢慢喝,我去那边商议些事情。” “嗯。” 她抬头看去,韩君遇在外间与几位大人站在一起,他身上的气势凌冽了几分,脸上的表情也更加冷硬。有过一面之缘的大人躬身与他汇报事情,他轻轻颔首,外显的王者气势浑然天成。 这些大人知道韩君遇的阴晴不定,性情反复吗?还是说,韩君遇骨子里的危险只有她一人察觉? 口中的小米粥又失去了味道,靳菟苧一旦纠结起韩君遇,心中就五味杂陈。她低了头,注意到摆在韩君遇位置上的米粥丝毫未动,他是特意等她用膳吗? 靳菟苧彻底没了胃口。 她用软帕擦嘴,抬步往客栈外走。楼梯口处的风月遥摇扇看她,也不知他看了多久。 在靳菟苧错身而过的时候,靳菟苧亲耳听到风月遥对她低声道,“小乌龟。” 小乌龟? 风月遥是单纯羞辱她,还是嫌弃她多事浪费时间? 靳菟苧回头瞪他,刚想开口,门外的韩君遇叫她的名字,“过来。” 她平淡地转回步子往韩君遇而去,身后的风月遥笑着摇扇,仿佛刚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食好了?” 韩君遇牵住她的手,大半的身子挡在她面前,阻绝了其他人的目光。 靳菟苧点头。 “出发吧。”韩君遇对各位大人下令。 “是。” 各人去到各自的位置,靳菟苧是和韩君遇同一辆马车。 马车很宽大,内里甚至还有茶盏棋盘书籍,像是一个舒适的小卧房。 担忧韩君遇动手动脚,靳菟苧一上马车就委婉表示昨夜没有睡好,想要补眠。 韩君遇箍住她的细腰在怀里,大手丝毫没有一点羞涩去探靳菟苧,“那处难受吗?可是药膏不起作用?” “不……不是。”靳菟苧红了脸,在他怀里侧过身子,“只是有些困。” 因为侧身,她红的滴血的耳廓落入韩君遇的视线中,他低笑,“嗯,今晚我轻点,你睡吧。” 靳菟苧自动忽视他的前半句话,闭眼强迫自己入睡。她整个身子都嵌入韩君遇的怀里,如坐针毡。好在马车做了改装,内里并不算特别晃动,加上疲惫,不一会儿,她竟沉沉睡了过去。 马车经过城内一大片蓝色花海,空气里都是馥郁腻人的香气。 放下手中的书,韩君遇掀开车帘,漫天的蓝色点亮眼眸,他在脑袋中去回忆多年前离开时的场景,一片空白,唯留这片蔚蓝花海。 那时他还是手无寸铁的青涩小孩,没了母亲的庇佑,父皇更是狠心驱逐他离开玄月。幼时他不懂,滔天深沉的恨意蜇了毒啃噬他的心房,他学会了太多,领悟了太多。以更加成熟长远的目光来看,父亲当年的驱逐是他成长的最大帮扶。仔细算下来,他该感谢父亲,感谢他尊贵无双的父皇——玄月大帝韩宫秋。 如今,王者归来。 是他的,他都要一一掌握在手中。 ------------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为卿学梳妆 大手不自觉用上了力道,缠绕在指间的墨发被揪紧,怀里的小兔子感到疼痛嘤咛一声,下一瞬,韩君遇松开了手。 他不再看窗外的漫天幽蓝,满心满眼的疯狂和沉溺尽数将握在掌中的靳菟苧吞噬。轻柔抚顺墨发,他在那处印上一吻,“你也是我的。” 韩君遇本想叫醒靳菟苧共赏这一连天的花海,唇齿之间的摩挲和眷恋让他爱不释手,一再沉沦。外间曾几度在梦中出现的花海,以及背后的怨恨报复,此刻竟也都抛之脑后。 出了城,行经的是一些依山傍水的小镇,住在这里的百姓如生活在画中一般,不长的队伍从山水泼墨画中走出来,恍然,胜画人间。 没有很好的落脚点,队伍在午时放缓了速度行驶。 奢华的马车里,靳菟苧悠悠醒来,顺着甜腻的香味,入目是圆滚滚的奶白宝枣。 她坐起身,这才发觉身后是韩君遇,她整个人偎在他的怀中,两人的体温隔着捂热的衣襟交互。 “醒了?” 韩君遇放下书册,自然地端过一旁的清茶递给靳菟苧漱口,“只能先用些甜点垫肚子,等到晚上的时候,我们再好好用膳。” 脸颊微红。 靳菟苧漱口后,小声道了句“谢谢”,声音如细小的蚊子一般。韩君遇这会儿也不恼她的见外与生分,长指捏了甜枣逗她,“怎么谢我?” 根本就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本来是侧拥,一下子就变成压倒性的吞噬和侵占,他不由分说、不容拒绝地将靳菟苧喜爱的奶枣送入樱桃小口中,欺她更近,“嗯?夸夸夫君?好不好?” 靳菟苧敢怒不敢言,就连怒意看在韩君遇眼里也是毫无杀伤力的娇憨。他恶劣地得寸进尺,喂食成功还不行,还要留在那处非听靳菟苧开口夸他。 “夫君好不好!好不好!” 靳菟苧只觉得窒息。 她的命脉在他手中牢牢捏住,卡的不留一丝缝隙,她任何的细微他都尽知,稍微轻动,牵连全体。他们之间根本就不能对等,弱势的人只能顺着受着。 小巧的虎牙刮痛指腹,他笑出声,整个人妖艳到不行,靳菟苧连忙错开脸,在心里狂道:祸害!祸害!可千万不能被迷了心智。 祸害美人不顺心绝不会罢休,他又捏了一颗奶枣在樱桃小口处虎视眈眈,靳菟苧抽出手去抢奶枣,指尖相碰,她妥协,“好,君遇待我极好。” 一步妥协,步步后退。 又接连喂了几颗奶枣,要不是担忧靳菟苧吃多了甜腻的不好消化,韩君遇决计不会停止的。 他终于大发慈悲地松开靳菟苧,靳菟苧即刻去到他对面,兴师动众地把食盒里的所有吃食都摆在案上,做足了用膳的架势。 餍满的韩君遇看破不说破,他将长腿抵住靳菟苧的,面上淡然看书,仿佛腿边的不雅动作不是他做出的一样。 所以说,绝对不能以貌取人。 轻叹,靳菟苧不能怎么了韩君遇去,但不妨碍她转移情绪,恶狠狠地咀嚼口中的糕点。 她吃的极慢,两颊微微鼓动,真就像是进餐的兔子嘴瓣。特别是见韩君遇专注看书,腿也只是压住她不乱蹭了,她就慢慢放松了警惕,一点点挑开车帘,一边远眺秋色,一遍细嚼慢咽。 徐徐后退的一棵棵树影葱茏欲滴,偶有黄牛在草地上安宁食草,表示这里还有人家。更远处的天际上有南飞的大雁排人字形划过,那淡淡的纤云呈袅娜挽留姿态,不由勾的靳菟苧仰头呆看。 云朵想留住什么,又是何人在茫茫大地上心有思念,是否存在一种目光能够穿越千山万水去到所牵挂之人手边,化作一缕柔和的风绕过十指。 马背上的雾蓝身影闯入视线又淡出,靳菟苧回过神。她已在玄月,外间是玄月的军队,对面是玄月国的二皇子韩君遇,眷恋的温暖早已经远去,就连刚刚的那抹纤云也看不见了。 她慢吞吞地收好食盒,靠坐着看外间的景色。有韩君遇在,她实在不好明目张胆地看玄月大臣的书册,与韩君遇套话吧,她完全不是韩君遇的对手。而且这厮……总是避而不答,正经的问题从来不透露一分,反而是对那点子鱼水之欢求之若渴。 靳菟苧看不透,猜不透他。 感觉到靳菟苧似有若无的视线,韩君遇心里被她的目光挠的生痒,就知道靳菟苧会被他的美色吸引! 他仍然是一副天神般冷淡看书的模样,抓住时机,一下子就按住靳菟苧在车板上,堵住她的惊呼,从喉咙里发出笑声,“是不是在偷看夫君?” 为什么韩君遇在她面前是这样的呢! 明明他在外端的是一副禁欲冷淡的样子! 靳菟苧宁愿他是冰冷淡漠的,最好互不交流,客客气气地去到国都! 情势容不得她埋怨,她慌张地堵住那只邪恶的玉骨手,“起来……你好重。” 他话中有话,“一整晚你都受住了,这会儿还没全部压上来,怎就受不住!” 靳菟苧不想理这个表里不一的祸害。 上天给了韩君遇如此一副人神共愤,遇上了就要人惊艳沉沦的面容,为什么又配给他这样一个与面容不符合的脾性! 他骨子里的强势,偏执,狠厉和冷硬全在那事上展露,靳菟苧无比希望自己是迟钝的,不发觉不察觉,这样就好了。 她退出一点空间,他能死死碾尽三分,让靳菟苧生出被他揉进骨血里的错觉。 红着眼眶,她实在不知怎么面对炙热的韩君遇,“韩君遇……你别这样……” 真是可怜。 细想来,确实是被欺负蹂躏得狠了。 韩君遇终于良心发现,下巴搁在靳菟苧肩膀上,“那你夸夸我。” “君遇你真好。” “君遇、阿遇最好了。” 嗤——像是打发小孩子一样,一点真情实感都没有。 恨恨咬住肉皮,感受到紧绷,耳边是靳菟苧颤抖的低求,缓过了心里的那道坎,韩君遇慢慢抱着人坐起。 养兔子不能操之过急,毕竟这世上,就一个靳菟苧。若是怕了他,生分了,闹心的还是他自己,慢慢来,软硬兼施。 他耐心地抚顺她的发,说着些宽慰的话,“还有至少半月的行程才能到国都,日日坐马车,知晓你被闷坏了,夫君陪着你,与你讨趣。你乖一些,夫君一直对你好。” 靳菟苧有些不知所措。 来玄月之前,她设想过无数种与皇子相处的对策,冷硬的,识大体的,提线木偶的等等,却从未想过会是这样亲昵温柔的。这是一场温柔陷阱,她独独不好应付这种。 她呆呆地任由韩君遇的大手在她的发丝上作乱,只要不是将她拆开入腹,她就放了大半的心。 “把书册拿来。” 靳菟苧拿起书册,他继续道,“我记得好像比较靠前,唔,往前翻几页。” 往前翻几页,这是……女子的妆容头饰图。 他一上午看的就是这? 她愣住,韩君遇却接过手来自己翻找,“就是这个,看起来比较好上手,夫君给你梳,好不好?” “为、为何?” 为何要帮她梳发?为什么要做戏与她亲近?是不是有巨大的阴谋考验在国都等着她? 韩君遇兴致勃勃,跃跃欲试,“不用担心,还有一路的时间学习,等到了国都,夫君梳发的技艺绝对不比侍女们差。以后,这三千发丝只要我一人碰好不好?” 想到这些满满的占有,韩君遇弯了眉眼,“灯灯喜欢什么花香,我叫人制了香来做发膏,以后我们就连头发丝也都是一样的。” 灯灯,就连灯灯这个乳名他也知晓。 韩君遇到底有多么强大深沉? 一颗心沉入海底,靳菟苧木然开口,“会不会太麻烦了,君遇还有很多事情要忙的吧?” “为卿学梳妆,乃夫君情之所至。” 此刻,他美好的不像话。 傍晚,落脚在一处别庄。 应是当地官员的闲置宅子,门前挂上了火红灯笼,佝偻着腰身的人与风月遥客套之后退下,不一会儿,风月遥来到马车前,“二皇子,安排妥当了。” “嗯。”韩君遇应声,他抬手帮忙靳菟苧整理衣衫,外间风月遥的影子投射在帘子上,风月遥懒散道,“好不容易途经宝地,我今夜就不在宅子里独守空床了。你是没见着,刚刚街尾那处人头攒动,姹紫嫣红呦,那处的花酒定然香浓万分,要不要一起去?” 风月遥这是在邀请韩君遇去青楼? 真是风流成性,靳菟苧鄙夷归鄙夷,倒也想让韩君遇不再粘着她,她都快要虚脱了。 “你别瞧不起小地方,美人多在山水画儿一般的地方,咱们自己去细细挖掘,领略不同的风情……” “风月遥。” 韩君遇打断了他的话,掀开帘子,冷漠无情地将一个字砸在满脸笑意的风月遥脸上。 他道,“滚——” 风月遥先是一愣,继而觉得自己能让韩君遇吐出如此脏话也算了不得,不由扶车笑了起来。 韩君遇不理会他,兀自带靳菟苧下马车,谁知风月遥目瞪口呆地瞅着靳菟苧摸不着头脑的发髻,张口就来,“哈哈哈哈,靳菟苧你怎么盘了个乌龟在头上,哈哈哈,你真拿自己当小乌龟了!” 被风月遥嘲笑没什么的,靳菟苧又不在乎他。 可是此杰作的始作俑者却怒了,他冷冷地注视风月遥,硬生生让风月遥肆无忌惮的大笑咕噜咕噜地收回喉咙中,憋得脸色通红。 风月遥敏锐地捕捉到杀气,讪笑着打开折扇,谄媚地弯腰恭送韩君遇,“咳、二皇子,二皇子妃,请入宅。” ------------ 第一百六十三章 五季云岚花 韩君遇一言不发地牵着靳菟苧入宅。 好久,风月遥还在原地摇扇站立。马车都已经安顿好了,唯余这一俩。下人迟疑着上前,“风大人,夜色渐浓,您看,小的将马车牵回去,让马儿好好休息,明日还要继续赶路。” “是呀,明日还会步入正轨,又无伤大雅……” 他后面的话消散在夜色之中,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微抚衣摆,打开折扇往抬脚去寻觅今夜的温柔乡。 房间内,靳菟苧顶着‘乌龟发’与韩君遇用膳。 与其说用膳,不如说是投喂。韩君遇十分热衷于亲自喂食靳菟苧,这还不算,他时不时逗弄一下她,靳菟苧越发觉着自己在他面前毫无一点抵抗的能力。 撑到了收筷,他去书房处理事务,靳菟苧这才松口气。 “皇妃可要去园中转转?” 侍女对在窗边发呆的靳菟苧提议,“此处的管家特意转达,后院中的花园栽种了一大片五季云岚,煞是壮阔迷人。” 五季云岚啊。 靳菟苧慢慢回想书册上的记录,“五季云岚,是寻常百姓家都有的玄月国花。花径细小,花团饱满硕大,呈现如梦如幻的湛蓝,一年四季,花开不败,待到花果成熟,花瓣一一随风飘落,飞往玄月大地各处。应是很美。” 微风送来清香,一朵蓝色花瓣从远处飘来,靳菟苧随心探出窗户,轻轻挡住花瓣的去处,这是一片椭圆馥郁的蓝色花瓣。 “很美。” 若是漫天的蓝色花瓣随风轻舞,一定很美。 怪不得能被奉为国花。 靳菟苧吹散掌心的花瓣,身后侍女见她喜欢,笑着与她讲,“皇妃可知五季云岚与微生皇后的渊源?” “起初,五季云岚只是古籍上略提几笔的罕见古花,是微生皇后自己混合花种辛勤培育出具有强韧生命力的五季云岚。她每每去到一处,便会在那里种下五季云岚,漫天的蓝色花雨在战火纷飞的年代,给人们带来了无限希望与美好景象。” “为何叫五季云岚?”靳菟苧不解。 “回皇妃,花名乃是微生皇后仙逝之后,玄月大帝特意赐名,正式封为国花的。百姓们对这个名称也多有猜测。一说是纪念微生皇后为玄月打下的半壁江山,给了人们一年四季的安稳,她便是时间之外第五季节的所在。” “也有人说,是玄月大帝日夜思念微生皇后,洪荒情愫走出了四季,化为人间第五季节,永远在玄月大地之上追忆微生皇后。又因此花随风飘舞,洋洋洒洒,似天边的云落入凡尘,又似山林精怪嬉戏风尘,故名云岚。” 各国的人提到微生皇后,更多想到的是功成名就,美人驰骋沙场,以及百日皇后香消玉殒。在微生皇后的故土之上,百姓们都无比敬仰赞叹她,还有功盖三秋的玄月大帝深情相付。 靳菟苧叹,“微生皇后……真是一位让人赞叹的奇女子。” “皇妃可要去到后院观赏?”侍女再次提议。 摇了摇头,靳菟苧拒绝了侍女,吩咐人准备浴汤。她的身子被那厮折腾的疲乏不堪,实在不想多动一分,只盼早早洗漱了去到床榻间安稳入睡。 可到底没有能如靳菟苧的愿。 韩君遇这人强势霸道到了极点。 承受不住的靳菟苧昏睡之前,身后还贴着滚烫的那人,耳边尽是些她招架不了的浑话。 几度沉浮,她在梦中仍然不得安生,无形的压迫逼得她四处逃窜,终于受不住,她从梦中惊醒。 长呼一口气,纤细的手腕轻撇榻边薄纱,房内角落处只燃着一盏孤零零的红烛。 “韩君遇?” 身旁没有人,靳菟苧探手摸了摸被子,还留有余温,看来他刚刚起身不久。 也不知此时是几更天了,靳菟苧的眼皮在打架,她昏昏沉沉地想要继续睡去,却有不知名的东西落在她的鼻上。 淡香。 她睁开眼,手中捏着的是五季云岚花瓣,幽兰魅惑,比得上房内唯一的红烛。夜风卷进来,靳菟苧注意到,是从大开的窗扉处吹进来花瓣的。 怎没有关窗?靳菟苧拖着身子爬起身,去到窗边准备合上窗户,却见外间风声四起,稀疏的蓝色花瓣在空中飞舞,隔着几座院落的地方,明光冲天。 那里,蓝色弥漫。 还有断断续续,朦朦胧胧的低语。 靳菟苧一下子就清醒过来,那处,定是发生了大事。 韩君遇出事,她去凑什么热闹?再说,以韩君遇的城府手段,他还能吃亏? 靳菟苧一再说服自己不要去,可是看着从那处飘落过来的蓝色花瓣,她还是止不住心里的好奇,披上厚重的外衣,用红烛点燃一盏灯笼独自去往后院。 宅子规模不小,回廊间的轻纱在蓝色花瓣雨中蜿蜒漂浮,靳菟苧一个人提灯行走,竟也有些瑟瑟。 浓郁花香钻进鼻息,她听到风中的声音,是一个女子在哭诉什么。 她寻声走过去,却见那漫天蓝色花海之中,百余人的暗卫长剑直指丛花正中央一位华服女子,女子的对面,是一身白衣的韩君遇。 靳菟苧离得有些远,她认出韩君遇来,还是因为他周身独特的尊贵气质。而在他面前哭诉的女子,虽看的不清,也能辩别出身上是一套华贵珍藏的宫廷礼服。 不是暗杀? 靳菟苧默默看那女子在韩君遇面前起舞,女子边唱边跳,只听—— “蓝花漫天起, 郎君笑颜深。 道一句, 千秋万代与同享, 夫妻一世共甘来。 善啊~~~ 妾身拥岚。 怎料,怎料,怎料, 推妾入花海! 功力尽全失! 郎君掌中刀,刀刀剜妾心! 幽兰肆虐风声起, 凤仪宫中孩儿啼, 面前人是枕边人! 面前人是刽子手! 面前人啊…… 取妾心! 谋妾儿! 还要留那一世好名节, 做来千古深情要天下人尽颂之! 什么微生皇后同君万古流芳! 什么感念卿卿来世再续今缘! ……” 女子的声音越来越悲怆,越来越凄厉,漫天的蓝色花瓣簌簌落在每一个人的肩膀之上,冰冷的刀光明晃晃地映照在女子尽是泪痕的脸上,凄婉的声音合着绝美画面,靳菟苧的心揪了起来。 女子唱的,可是真的…… 微生皇后乃是被…… 被玄月大帝…… 这样的真相,让靳菟苧不敢相信。 就在前几个时辰,侍女还满脸带笑讲述玄月大帝和微生皇后可歌可泣的深情故事。眼下,在漫天肆虐飞舞的蓝色花瓣之中,女子凄艳的舞姿和声声控诉,却道出了一个被枕边人背叛,死不瞑目的寒心秘密。 许是女子的控诉太过凄惨,许是漫天飞舞的五季云岚过分配合女子,靳菟苧下意识相信了这位女子。 她手中提着的灯盏滑落,她还未注意到,全部的视线聚集在花海之中,她看见韩君遇向女子靠近。 女子沙哑的声音在风中回荡,她还在唱: “郎君心狠呐, 挫骨扬灰~ 不得安宁~ 高墙内的灵牌胜妾的棺材, 郎君口中的情谊深过良心, 飞起了蓝花, 挂上了红鞭, ……” 戛然而止。 从靳菟苧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韩君遇背对着。 他稍稍后退,手中的长剑缓慢抽回,那女子衣襟被股股鲜血染红,她的脖子被长剑贯穿! 女子再未发出一言,泫然倒在铺满了蓝色花瓣的泥土上。 一剑穿喉! “呜……” 靳菟苧被这个认知吓到了,她双腿一软,扑倒在地上,恰巧压在地上的灯笼,四周陷入黑暗。 她慌乱地想要爬起身赶快离开,越慌越乱,她的脚甚至不听使唤,连站起都无法。 无措中,她听到韩君遇的步子越来越近,他踩着月色站在她的面前,四周恍然有了光亮。 靳菟苧认命地抬头,顺着他溅上鲜血的白衣往上看去,那是一张惊艳绝伦的华贵面容,能让天人惊叹,花鸟羞涩。 他的神色是平淡的,褪去了往日里伪装挤出来的笑意,靳菟苧觉得这才是韩君遇,是毫不伪装的韩君遇。他站在那里,绝世的美颜仿佛是一个错,是一种毒,是引人无法思考、步步沉沦臣服于他的可怕窒息感,是遇上他便予求予取挣脱不得的认命感。 他在靳菟苧面前缓慢蹲下身子。 脑海之中闪过他猝不及防就一剑穿喉手刃那位女子的场景,靳菟苧惧怕有,轻微的解脱也有,她闭上眼睛,等待韩君遇的击杀。 冰冷如地窖里的毒蛇触碰上靳菟苧的细脖,韩君遇的玉骨手一点点搭上靳菟苧的血管。纷飞的蓝色花瓣很美,月光下冰冷的玉骨手更美,轻轻地,他卡住了靳菟苧的脖子,缓慢使力。 韩君遇卡住她真正的命脉,吐字冰冷,“想知道她死之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她对我说,真可怜呐,你母后死在了深宫的花园里,还差一个你呢。” 他的手越发使劲,靳菟苧被压迫地流出了眼泪。 无法呼吸的过程原是这样艰难的,靳菟苧感受到生命的流逝,巨大的痛楚和身体本能的求生欲,让她挣扎起来。 她扑腾着手去推韩君遇的大手,从嗓子眼里发出唔囔声,韩君遇松了些力道,却还是死死卡着,让靳菟苧感到疼痛。 他用另一只手捂住靳菟苧那一双泪水弥漫的眼眸,冷冰冰地道,“你该死的,靳菟苧。留着你,对我而言只会是祸害……” 不要有任何特殊对待是万无一失的选择,斩草除根,不留一丝隐患,才是他的一贯作风。可他的强大也足够承受放肆恣意带来的小小麻烦,养靳菟苧也不是不可。 ------------ 第一百六十四章 众生陷皮相 他在抉择。 被他轻松拿捏于手心,此刻还在鲜活着的生命,能不能给他带来更多的欢愉,值不值得他一再打破自己的底线。 柔软的小手丝毫没有攻击性地扒他的大手,韩君遇眼前突然就闪过看不见前路的迷雾之中,他失足跌落万丈悬崖的画面。那时,也是这双小手在浮生桥上奋力去抓他的手,试图挽救他。 接连的画面在脑海中涌现,靳菟苧对他笑,说要一直陪着他。他身陷将军府东苑的水房之中,大将军道唯有一根稻草才能救他的命。在乌衣巷子里,靳菟苧的堂姐特意拉着他警告他不许对靳菟苧起歪心思。还有一面之缘,在清晨山林之中托付所有希望在他身上的小夫人,小夫人对他讲: “人之苦痛,最浅皮肉之苦,最深乃心灵之痛,慈悲佛消除的,可不仅仅是病痛。一起走过众生桥,且能安然归来的两人,此生若不是怨恨一生,便是相互扶持到老的交情,阿语,灯灯能够遇上你,是天大的福分。” 韩君遇怅然松开了手。 他已经独自一个人了这么多年。 留一只兔子在身边吧,他总要和国都里那个孤寡之人不同。 脖子上的压迫感骤然减轻,靳菟苧还在大喘气,发疯的人又死死将她箍在怀中,细密的轻碰落在发丝上。 他低语,“灯灯,你会遵守诺言,对不对?” 你会遵守诺言,永远相信阿遇,永远陪伴着阿遇,对不对? 他已然忘却,将此‘阿语’与‘阿遇’混为一谈。 陷入自我安抚的人奉出无数的吻落在墨发上,脖颈间,甚至是手指上。靳菟苧出气还有些不顺,但她的神智多少恢复了些,她虚脱倒在他的胸膛上,哑声,“为什么?” 她知晓了微生皇后的辛秘,若是传出去,定然会让玄月的天地都抖三抖,就连韩氏的江山说不得也会受到波及。 而且,韩君遇话中暗示微生皇后是他的母后,她又知道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和他,势必是对立的。就像南红和玄月,不在近年,也在三五十年之后,一定会刀剑相向,你死我活的。 而灭口,是最保险的做法。 “你不杀我?” 靳菟苧轻咳,掩饰大难不死之后的怅然和苦涩。 月色之下,蓝色的花瓣还在飞扬,不远处的浓腥已经被处理干净,刚刚还在园中的数百暗卫再次隐藏在暗处。 此处,只剩他和她。 他捉了她的手放到自己的掌心,柔和道,“我被你带坏了,养成了坏习惯,灯灯,这次换你给我上药。” 柔软的掌心中,有几处翻突的月牙嫩肉,上面还隐隐看到血丝。 靳菟苧瞧见的第一反应是,原来韩君遇的血不是黑的。 她继而被自己的想法惊住了,短短几日的相处,她竟快被韩君遇逼疯掉,连思想也变得偏激。 要不得,靳家儿女最忌讳如此。 “你要对我好,灯灯。你现在还和我生分,我理解你的,慢慢来。但是在以后,你终归要心甘情愿地与我好……” 他的强大掌控与偏执占有容不得自己吃亏一点。他给她的宠、对她的纵容都建立在要求同等回报的基础上,他要靳菟苧完完全全,满心满眼都是他一个人,如此,他才满足,他的让步才值得。 轻松被抱起来,靳菟苧抓紧了韩君遇的衣领,她知道,韩君遇再一次选择性避开了她的质问。 真是虚伪。 她虚脱地枕在韩君遇微敞的胸膛上,纤细女子与高大俊美男子的身影在夜色中甚是柔和,靳菟苧在心中讥诮,他们两人的相处也是虚假的。 回到房中,烛火已经点燃,整个房间都是灯火通明的,飘落进来的五季云岚花瓣不见一片。 韩君遇把靳菟苧放在窗边的长榻上,不一会儿,他换了一件衣衫,取来药瓶,“灯灯……” 声音柔和,似在央求,只有靳菟苧知晓,其下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且不容她拒绝的强硬。 靳菟苧将韩君遇的大手摊开在腿上,她剜了药膏,指腹一点点涂抹揉匀在他的掌心。 宽大的掌心衬托得靳菟苧的手十分娇小,那掌心的纹理错乱不堪,好似一团杂乱无章,寻不到清晰出口的迷雾。却也有一条线是分明独立的,最中间那条代表着心智的命线从一始终,少有分叉来干扰。 这人,连命格里也早就写好了胜妖的才智。 她收了手正要离去,韩君遇反手一握,十指交错,她回头看他,无声问他还要做什么怪。 “灯灯……”他凑过来蹭她的脖颈,靳菟苧后怕的一阵瑟缩,他压住她轻笑,不由分说地攻城掠池。 清晨的曙光透过窗户照进长榻,羞于扰到惊艳春色,晨光缓慢移动,细细描绘每一次指尖的弯曲,细汗的凝结滑落,还有那喷张的血管,蚀骨的闷吼。 许久,久到所有的人都已经收拾妥当,马车在宅子外间就绪,觅食归来的风月遥等在马车旁,“怎的这么慢,莫不是又在迁就那只小乌龟用膳?” 很不巧,这一次是韩君遇在食肉。 侍从上前到风月遥跟前,低语几句,风月遥啧啧称奇,大手玩转折扇,“那女子可有透露是国都里哪位皇子精心安排的迎接礼?” “未曾,一剑索命,并无其他言语。” “韩君遇这个狠厉的,若是昨夜我在,如何也要美人唱到嗓子沙哑发不出一声来。你可听过带血的歌声?就像是裂帛的分明清脆,一点点撕裂喉管,血的腥甜若有若无地勾引着人,若是加上美人落泪……嘶,那女子美吗?” 侍卫摇头,昨夜的女子一身宫妆,唱的还是微生皇后,他们这些人除非嫌命太长了,不然谁也不敢去瞧女子的眉眼。 风月遥无限可惜地停了转扇子,“平白错过好戏……这一路上无聊透了,昨夜可是第一个有能耐突破防备、出现在韩君遇面前的大礼,真就没有眼福。还是热闹非凡,处处有戏看的国都好呀,我们这一回去,只会更加闹腾,真是期待呢……” 蓝衣在晨光中长吁短叹,些微响动从宅子内传出,抬眼看去,韩君遇的墨发微湿,他怀里抱着用大衣包裹严实的人儿大步走来。 韩君遇小心地抱着人去到马车上,温和的不像样子。风月遥本就是风月场的熟手,他一眼就看出这两人身上残留未洗净的合欢气味,狐狸眼微微眯起。他未置一言,抬脚上了自己的马车。 队伍向着国都出发。 经过昨夜的事情,防备的暗卫们更加严守,剩下的路程,再无发生任何意外。便是有暗杀,根本还未到韩君遇面前,已经悄无声息地被解决掉。 从连绵的山峦行进繁华的小镇,又越过叮咚作响、烟云袅娜的水城,道路两边慢慢多起来了些围观等待的百姓,瞧着队伍了欢呼雀跃,可见二皇子归国在玄月有多么盛大的声势。 快要到国都脚跟下,马车内的韩君遇正与靳菟苧耳鬓厮磨,“还有两日的行程就要进城,这两日不动你,嗯?” 前几日,靳菟苧明显的感觉不适,食欲不振,全身乏力,落脚后请了大夫来。仔仔细细看诊一番后,面对着韩君遇的冷脸,大夫支支吾吾半天道了一句靳菟苧需要静养。大夫到底不敢说明话,还是风月遥看戏乐的不可开交,故意在门口对韩君遇喊,二皇子该节制呀! 靳菟苧大囧,越发沉闷,韩君遇感觉到她的小脾气,多少收敛着哄她。 “到了国都你不用怕,跟在我身后就是,其他的,都交给我来安排。” 他摩挲着她的发,丹凤眼中的一汪柔情能溺死人。 靳菟苧轻声应是。 恰时,马车停了下来,韩君遇还没有开口询问发生了何事,只听外间一阵喧哗,有小孩儿的哭求声。 韩君遇按住靳菟苧的手,“你在马车里,我下去看看。乖,食盒里还有糕点。” 看着他下马车的身影,靳菟苧一脸复杂,韩君遇到底把她当作什么了? 外间,秋风在人们身边撒野。 韩君遇甫一露面,百姓们发出连连的赞叹。果然传言为真,二皇子真的是天人之姿,不少人不由看呆了去。 跪在马车前的小孩脏兮兮的,身上的破烂衣衫因为与石子磨蹭而刮裂。若不是因此处百姓众多,怕落了闲话,不说暗卫,就是侍卫肯定会在小孩靠近之前就将他驱赶走的。 “可有伤到?” 韩君遇开口,清冷的声音中掩藏起骨子里的强势,更多表露的是光风霁月一般的明朗,全场立刻寂静下来。 “二、二皇子……”小孩儿的眼中蓄满泪水,啪嗒啪嗒滴落在泥土上,“二皇子,救救我娘!娘啊,娘亲被那人抓走了,呜~我打不过他们,官老爷也不帮我,呜呜~帮帮我,二皇子,你帮帮我娘,我给你磕头,给你磕头……” 不伦不类的叩首,还有声声无助的求救,所有人都嘶了一口气,充满怜惜地看向小孩,慢慢的,人们都带着希望注视二皇子,仿佛韩君遇一定会主持公道一般。 真是,愚蠢天真至极! 韩君遇的灵魂和表皮一分为二,一在秋日下淡然耐心地听小孩哭诉,接受所有人的期待目光注视。而灵魂站在冰霜万年的巅峰之上,冷酷无情地俯视这些渺小无知的人。 众生陷皮相,痴皮肉,见着美的面容,便觉得人心肠一定是好的,愿意除恶扬善,惩治奸邪,主持公道。 真是可悲,怨不得这些人一辈子被强者掌控在手心,被操控为傀儡不自知,还生欢喜。 ------------ 第一百六十五章 怒急吐真言 秋风吹动衣袍,侍卫在韩君遇眼神的示意下,上前扶起泪流满面的小孩。 小孩打着嗝儿,脸蛋上沾染泥土和泪水,狼狈可怜不堪,“二皇子,你一定要惩治恶人。徐员外仗着在国都有当官的亲戚就横行霸道,他不由分说带人来我娘的摊位前闹事,还强行带走了娘亲。我、我一个人去报官被赶了出来,徐员外家也进不去,他还当街放恶狗来咬我……” 围观的百姓听到这儿,有了然的人插嘴,“我可以作证,那恶犬膘肥,立起来堪比壮汉高,当日可是追着人乱跑,闹腾了好几条街区呢!” 有一个人站出来发声,就会有更多被压迫不敢言的受害者跟随。 越来越多的人跪地声讨徐员外的恶举,他们将韩君遇看作了救世主。 如神佛般散发出柔和光辉的韩君遇轻轻点头,他命侍卫拿来纸笔。 “各位,听闻此事,心有戚戚。朗朗乾坤,金秋撩人,本该官民相亲,共话盛世,却让百姓受到不公不平,诸位受我一拜。” 韩君遇微微躬身,对着四方百姓各鞠一礼,他放的极低的态度,赢得所有人的好感。 “身为天家子一员,享荣华福泽,皆有万民一份珍力,实该尽绵薄之力讨得公正。然……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尚未进国都,手无实权,到底不能承诸位一个掷地有声的诺言,可也不会视而不见,愚昧良心度日。诸位若是信得过我,可口述或是亲自写下讨伐的恶人恶迹。我必当珍贵守之,带着一同去往国都,觐见圣上。” 百姓高呼二皇子圣明,更多的人赶来围住侍卫讲述徐员外的恶举。韩君遇稍稍站立一会儿后径自上了马车,外间有百姓的呼喊,“让让,给二皇子让道!” 马车再次出发,道路旁还有更多的人赶来,人们自觉排好队等待诉说遭受的不平。 被留下的侍卫直到傍晚才骑快马追上队伍,他呈上去了足足有两百多张罪状纸条。 洗漱过后,韩君遇在长榻间等靳菟苧,知晓她定然会故意躲他,在浴房内多耗费些时间,他不以为意的轻笑。若是他真的想,任凭她怎么防备也无济于事,小兔子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这点,进而发现他对她的纵容? 他起身来到书案前,摆在手边的便是侍卫征集到的‘征讨书’,他拿起一张,上书: “年初,徐员外当街纵马伤及两名农户,未果。” “徐员外兴建宅子,高价聘用长工,空口许诺宅成发工钱,未果。” 再往下看去,抢占土地,强掳少女,殴打老者……唔,还真是地头蛇。 了然无味,他随手取一小沓写满百姓冤屈的纸张扔向燃着的灯盏之中,火光一下子就蹿了起来,来势汹汹,瞬间就吞灭了不尽百姓的冤屈,化为灰烬。他索性将灯盏放在地上,慢条斯理地往里投纸。 靳菟苧拖着湿发进来,入目就是这样一副冷艳窒息的画面。 熊熊火牙汹涌着往玉骨手上爬,穿着雪白亵衣的韩君遇眉眼中俱是冰冷无情,偏又因为那一张经过鬼斧神工雕琢的盛世面容显出唯美的感觉。可是靳菟苧深知韩君遇有多么可怕,他卡在她细脖的窒息感如潮水一般席卷而来。 她恍惚了一下,胆怯地想要转身离去,她再也不想去靠近他。 “灯灯,”韩君遇叫住她,“捡过来。” 原是一张还绽放火光的纸被浓厚的火气弹开,飘落在了靳菟苧面前,韩君遇说着还对她露出一个惊艳的笑。 这是他独对她才有的笑。 魅惑,勾人,世间仅有。 虚伪,危险,代价极大。 他的笑因靳菟苧的不动作渐渐有些冷凝,两人隔着火光相望,终究是靳菟苧败下阵来,她捡起烧了一半的纸张。 靳菟苧没想看到的,可剩下的半张纸上写的竟然是状告徐员外的罪状!今日她虽然没有下马车,从微微闪开的车帘缝隙中,她目睹了百姓们从激愤到感恩、满怀希望的过程,可韩君遇这是在做什么! 先不论他骨子里的薄情和高高在上,靳菟苧没想过他能够真的疼惜爱民,为百姓讨回公道。抛却大义,从初归国都,进入夺权战场上的皇子身份来说,有了这些罪状,他定然能够更快树立威严,做出让百姓称赞的成绩,赢得拥护。 可他却正在烧毁这些写满了百姓心酸和希望的证据。 靳菟苧心里发寒,她舌尖打颤,手指紧紧捏住剩余的半张纸,“为什么?” “无甚用处,留着作何?” 韩君遇又往地上的火堆里扔纸张,举止淡然,一沓下去盖住了明火,下一个瞬间,火势反复,吞噬了纸张。 书案上已经没有了,他望向靳菟苧手中仅剩的半张罪证,“扔进来。” 摇头,靳菟苧红了眼眶,她将自己代入了渴望公平公正,期待救助的百姓立场。 那种一再委屈自我、拼了命寻求他人援助的无力感和压抑感,她再熟悉不过,因她就是这么一路跌跌撞撞,满身是伤过来的啊。她最后一次出逃将军府,独自一人去到穷乡僻壤寻求山中高人救助,就在门前,几步的距离,一切皆有希望。可是大将军生生将她的生机断掉,她终究逃不出,是以她认了命,和亲来到玄月。 而这些百姓又是抱着怎样的欢喜雀跃,感恩戴德寄希望于韩君遇? 她亲眼看到有一位感激韩君遇的老者驾着牛车追赶队伍,只为了给韩君遇送上一只老母鸡,表达谢意。一只老母鸡而已,韩君遇什么没见过呀,他甚至连温和的表象也不做,让侍卫接待老者。靳菟苧注意到老者破烂的衣衫,还有鞋底分离的鞋子,她知晓,这只老母鸡是老者最能够拿得出手的谢礼了。 就为了韩君遇那一句尽力而为,所有的百姓都对他感激涕零了,可他又是怎么做的? “韩君遇,你真令人作呕。” 压抑到极点,是什么都不愿再顾及的发泄,靳菟苧站在原地仰头对上韩君遇瞬息万变的眼眸。 那双眼眸真是漂亮啊,可却是肮脏邪恶的。 他笑,“总觉得我幻听了,灯灯,肯定是因为你晚膳不让我抱折腾的……” “不,不是。”靳菟苧僵立在原地,指尖的纸张簌簌晃动,“韩君遇,我说,你虚伪到了极点,黑心肠甚至比得过深山里的豺狼。” 如果靳菟苧真的是一只兔子,此刻她身上的毛绝对是站立紧绷的,她在以卵击石,妄图蜉蝣撼树。 极长的沉默,唯有火光在两人之间热火朝天地燃烧,炕得两人面容微红,却一个胜一个心中寒冷。 火光熄灭,韩君遇缓慢站起身,靳菟苧畏惧后退,连忙将手中仅剩的半张纸背在身后。 “靳菟苧,你也是个蠢的。”韩君遇站着不动了,丹凤眼中的冰冷能将靳菟苧片片割裂。 “你不为百姓们声讨,我来。去到国都觐见圣上,徐员外一事,我独自提出来,不牵连你分毫,势必为此地的百姓讨得公正。” “你?你是什么身份?别忘了,你是我韩君遇的皇妃,你什么不是靠着我,依附着我的?” 韩君遇是真的恼了,他全身散发出浓烈的郁气,靳菟苧觉得他下一刻就会冲过来掐住她的脖子,可他却站在原地,用目光凌迟折辱她。 “靳菟苧,你给我听好了。什么宁纾郡主的封号,什么尊贵的皇妃位置,都不过是我兴起施舍给你,逗你开心的。你若是不听话,不顺从,再有这样脱离我而行动的想法,我真的不介意将你牢牢锁在房子里,彻彻底底成为玩物。” 果然,怒急吐真言。 韩君遇就是想要羞辱她。 突然间,什么都不怕了。 靳菟苧扬起头,露出纤细的脖子在空气里,“怕不会如你愿的,你最好早些了结我。” 她闭上眼,将脆弱的部位展现在韩君遇面前。黑暗中,韩君遇一点点走近,他的目光是那样强势阴冷,让靳菟苧清晰地察觉到游离在脖颈上的寒气。 小兔子说要独自上告?她还是没有她是属于他的自觉吗? 韩君遇不能忍。就连刚刚靳菟苧骂他令人作呕,他也只是嘲讽。可他容不得靳菟苧有一点点反抗他的迹象,是他的,就要完完全全是他的,她还想撇开了他去? 靳菟苧的不驯服让韩君遇动摇,留着她或许并不能收获他想要的身心寄托,付出颇大,回报却不尽人意、不得心意,不划算呀。 他再一次想要置她于死地。 审视颇久,鬼使神差地,他就是伸不出手,最终甩袖离去。 他将将踏出房门,靳菟苧旋即睁开眼眸,泪水连线滑落。 韩君遇放过她,是因她还有用吧。 靳菟苧苦涩一笑。没想到保她一命的,还是远在南红国的大将军。若她没有这么一位名震天下的父亲,韩君遇估计就不会在她身上耗费如此多的心思,还一再放过她了。 脚下灌了铅一般沉重,她瘫倒在床榻上。没了韩君遇的折腾,她却也未能入睡。她在思考着今后的路,以及如何面对韩君遇。 月色深沉,靳菟苧翻过身面向残月,枕头下还压着那半张纸。 (写给书友小可爱的话,目前书中男主韩君遇的爱情观是错误不可取的,大家若是遇到这种人一定要辩别避开。当然,小可爱们放心,韩君遇以后会慢慢养成正确的爱情观,学会尊重包容,忠贞专一,理解信任。想看韩君遇为讨靳菟苧开心扮女装的话,大家一起慢慢围观韩君遇的改变和成长。愿开心 *^▽^* ) ------------ 第一百六十六章 观火竟烧身 玄月富庶强盛,满足了饱腹需求之后,人们于衣食住行之上的钻研和讲究更是常见。平日煮茶论棋,泼墨乐山多能道上一二,就连此处的驿站建造,也是别具一格,颇有特色。 门见竹,竹引房,房连静水,水上五季云岚飘零天。 阶前灯,灯暖钟,钟撞回廊,廊间五季云岚遍满地。 今夜无风,偶有幽蓝花瓣簌簌降落,铺一地锦瑟,任踏清辉的脚步发出仙乐。 听到响动,花间独酌的风月遥轻撇过头,月色下,白衣韩君遇凌水而来,带起几片花瓣飞舞落水。 水波漾开,圈圈复平,风月遥微微撑起身,“不在房中好好逗弄你的兔儿,怎的一身亵衣就出来?明日进了国都,你可就再没这些子闲暇放纵了。” 清酒洒出几滴,风月遥不甚在意,调侃韩君遇,“还是说,二皇子的兴盛劲儿过去了?啧,莫非这是你第一次接触到的女色,才会深陷其中好几日。”他坐起身,“若是二皇子在皇上面前多为我美言几句,我还是可以叫上你去喝花酒的。我敢打包票,这国都里,哪家女子最是柔媚,哪家女子能歌善舞,数我再了解不过,怎么样?” 韩君遇冷冷觑他一眼,他看着在草地上倾倒的酒壶一股一股往外流清澈的酒水,鼻尖尽是醇香。 轻笑,风月遥用扇子挑起身后一盅尚未开封的酒壶,稳稳当当地送到韩君遇面前,“难得,难得呀,你也有烦心事儿。” 玉骨手又将酒壶退回风月遥的手边,风月遥用手去接,故意往怀中带,酒水晃动发出声响,他软着声音故作娇魅,“二皇子你力气太大了,撞得生疼。” 韩君遇的面容再不能好了,他抬脚就要走,偏风月遥是个没有脸皮的,学着女儿家的声音低低笑出声来,“君遇,阿遇,好夫君,撞得妾好几日茶饭无味,还羞红了大夫的一张陈年老脸……” “风、月、遥!” 韩君遇想杀人,想摁死地上这个笑的花枝乱颤的蓝衫作精。 “吼出来了,气儿也多少顺了些。”风月遥依旧笑着,话却正经了不少,“不是我说你,万不可仗着自己的一张妖孽面容便有恃无恐。你这一路过来,脸上的冰霜都能冻僵八月里的燥阳了。姑娘们确实偏爱好颜色,可也受不住狂风摧残,不懂小意温柔、嘘寒问暖的呀。” 冷哼一声,韩君遇面上淡漠,心里不由自主地想,他刚刚在靳菟苧面前真如风月遥所讲的这般冷酷?怕是更甚,房中他的怒火有多浓烈,他自己是知晓的。 “你真不喝?一醉解千愁,酒呀,有时候比温柔乡还腻人。” 总感觉风月遥致力于拉韩君遇下水。 “不了。” 韩君遇拒绝风月遥,倒也没离开,在稍远一些的距离坐下来。风月遥眼眸一亮,难得,韩君遇能大半夜坐在这里与他耗时间,看来是真的有烦心事。 一时,水声潺潺,花瓣轻落,一白一蓝在草地间静默,只听夜色呢咙。 风月遥兀自喝酒。一会儿含笑看看韩君遇,就等着韩君遇憋不住主动开口,一会儿饮完一盅酒,大手猛地一抛,酒壶咕咚一声,落入水中,溅起荧光。 第二声脆响消散,韩君遇终于开了口,“五季云岚花一事,知之者甚少,你觉着是哪位不惜大费周章用此辛秘给我送礼?” 没意思。 风月遥丢开酒壶,他本以为能够听到韩君遇与他谈论些家长里短,儿女情长。待回到宫中,屏退了宫人,与玄月大帝谈些二皇子的私事,玄月大帝指不得更加器重他,封赏多多呀。他倒也不光是为了权势,关怀主子的美好幸福才是一位尽职尽责好帮手的终极光荣,毕竟不是每一位人都能为围观到天神为琐事烦扰。 唔,风月遥就是想看戏而已。 他刷的一下打开折扇,扇开些酒香,慵懒地回,“玄月大帝为二皇子谋之深远。当年微生皇后诞下皇子一事,知晓的……各得其所。您自幼在外游学,宫中虚留一空皇位,而大帝也鲜少提及您,为的不过是将您从水深火热的宫斗之中摘除,尽可能保您周全。” “步步精算,招招谋之,大帝的护子之心,二皇子应是能明了。”风月遥不着痕迹地撇一眼韩君遇,那厮在月光下清冷卓绝,神色没有丝毫的动容。 微微摇头,风月遥继续道,“当下您还未进宫,见过您面容的人也就这么些,若有内鬼混了进来,传信与国都,根据您与微生皇后八分相似的相貌便编排出一些,也不是不可能。可花海仙逝,刀刀剜心……罢了,你可别看我,无意冒犯,无意冒犯,我只是在分析而已。” 赔着笑,风月遥收回仔细描述微生皇后不堪往事的话,若不是韩君遇现在身边除了杂草还是杂草,风月遥相信他肯定会随便取了东西就砸向自己。 他清咳一声,“却还有一人,当今大帝宠爱非常、捧在手心里的宸贵妃,或有可能知晓旧事。” 点到为止。 风月遥讲的这些,韩君遇怎会不知,偏要风月遥讲出来,也不知为了什么,大半夜的,风月遥想回房寻个美人窝着了。 “我还以为,你一心向着他。”韩君遇开口,声音淬了冰碴子,瞬间让风月遥清醒几分。 “二皇子这话见外了,风月遥为何而存在,你我心知肚明。虽是大帝一手提携了我,承大帝万般恩宠,不过是沾着您的福分。我到底只是一颗为您而培养的棋子,终究以您为主。若是连这点分寸和自知都没有,大帝那边首当其冲,根本不会再留这么一个糊涂人了。” “不愧得了狐狸一称号。”韩君遇嗤笑,“既如此,你来讲讲宸贵妃。” 引火烧身,看戏的反而变成了戏中人。 风月遥自叹运气不佳,定是韩君遇憋着心里的一股气没处发,逮住他来使劲折腾了。 万万别让他知晓是哪个龟孙儿惹毛了韩君遇,平白牵连上了他! 心里的算盘打的哗啦响,面上一本正经,风月遥正色道,“这天下哪有月季盖过了国色牡丹,街边地摊货反而比稀世珍宝更得宠的道理?赝品即是赝品,如何也比不了正品呐。大帝宠着宸贵妃,除了因朝堂世家的纠葛,无外乎是能睹人思人,寄托残情而已。宸贵妃掀不起大浪,不足为惧,如今捧着养着,也只是为了今后能连根拔起,利落干净。” “二皇子不必担忧后宫插手朝堂之事,大帝心比明镜,定然会处理好这些,交予你一片大好河山。在此期间,二皇子要做的,便是尽快融入玄月权势之中,树立威信……” 肉眼可见的,韩君遇周身的冰冷气息消散了不少。风月遥还在口若悬河,心里纳闷,刚刚自己讲的哪一点深得韩君遇心喜?想不通,韩君遇的心思可比大帝的难捉摸多了,不过,他就是爱挑战难的! 月光下,韩君遇施施然地起身,一句未言,飞身离开。 留在原地的风月遥咽了咽口水滋润发烫的嗓子,慢慢地爆出一句粗口,韩君遇真不是人! 用过就扔! 不指望道谢,可也让他知道韩君遇为何就突然平息火气,以后好留着当保命符使呀! 来去如风,衣衫上沾染了些酒气,韩君遇皱着眉去换了一身亵衣,这才放轻了脚步往房内去。 月色映窗扉,青纱帐里芙蓉暖,他清楚地感觉到平稳的呼吸声,靳菟苧已然安睡。那么小小的一只躺在薄被里,微微凸起,不知道还以为是被子的褶皱。 小兔子太娇小了。 他就静静地站在床边,高大的身躯挡住大半的光辉,好一会儿,他喃喃低语,“我才不是令人作呕,你只是不了解我,不懂权势争斗罢了。” 他想,风月遥也懂养肥一窝端的谋划,没道理就自己是靳菟苧口中的恶人! 莹莹指尖抽出枕头下的半张纸片,狭长的丹凤眼中竟然生出杀人的冷意,稍稍用力,纸片灰飞烟灭。 韩君遇去净了手,重新换上的亵衣是在暖房温着的,丝毫没有冷意。他掀开被子,大手自然地揽过靳菟苧入怀,相拥的一刻,胸膛之中的烦闷怅然消散大半。 他不求靳菟苧能懂他的谋划,却也要靳菟苧接受完完整整的他。他是怎样的狠心冷清也好,他的道理不被多数世人接受认可也罢,毕竟他站在巅峰,岂是常人能够理解的? 可是靳菟苧不同,靳菟苧是他养的。他的所有,他的坏与恶,深沉与狠辣,都要有人分享接纳。这个人,他选中了靳菟苧。靳菟苧可以不认同不理解,但她必须接受真实的韩君遇。 从韩君遇在房中亲自燃烧收集来的罪状那一刻起,就是韩君遇对靳菟苧的第一次考量,也是对他自己的考验。 慧极必伤,韩君遇不会允许自己自伤,他冷漠地看着一切发生,却还是没能控制住情绪,闹腾了一夜。 “可真有你的,靳菟苧。” 他在她的发间落下一吻,嗅着她身上被他侵蚀的体香,慢慢闭上眼。 来日方长,既下不了手,就要彻底禁锢,直至符合心意。 韩君遇永不会做亏本生意的。 ------------ 第一百六十七章 人间荒唐事 不论前一日经历了怎样惊心动魄的波折,亦或是肝裂肠断的悲痛,清晨的阳光依旧会一如千万年不改模样地映照大地,用光明唤醒每一个仍在尘世踽踽独行的人。 晨光打在指尖,茕白晶莹,小巧的指头微微蜷曲,靳菟苧从满身的压抑感中醒来,原是有人半个身子都压在她的身上。 韩君遇一手从下方紧紧箍住靳菟苧,另一手沉重地搭在她的腰间。在被子的下方,他的大腿以极其不雅的姿态控住她的,牢牢掌控,丝毫没有挣脱的可能。 他还紧闭双眼,应是未醒来。 靳菟苧借着晨曦仰头注视这一张凡人不可触碰的天姿,他真的很妖艳,却是渗了毒,处处都长满致人于死地的危险利刃。 阴狠,毒辣,强势,霸道,虚伪,善变…… 父亲啊父亲,缘何要将女儿送到这样一个蛇蝎之人的手中啊。 微微叹气,靳菟苧低下头去,禁锢住她的所有桎梏都加紧了一分,韩君遇是醒着的? “继续看呀。”凉凉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还带着初醒的沙哑和慵懒,“你眼中只有我的感觉,我很喜欢。” 靳菟苧被他迫着抬头看他,平淡对视,心中讥诮: 若是布满怨气,敌对,仇恨呢? 韩君遇捏住靳菟苧下巴的手指越发用力,不知觉间他已经完全覆盖住她。 晨起的恶龙因昨夜小白兔的抵抗而心中带怨,稍稍碰触便抖擞身躯,来势汹汹,不动声色地随心做好进攻饱餐的姿态。 他的态度是那样强势不留余地,偏还假惺惺地询问,“靳菟苧,向我道歉,昨夜的事情就此掀过。” 道歉? 昨夜她有哪一点说的不对,做的不对? 一点点,短暂却又缓慢清晰的过程。他看出她眼中的不服气、不理解以及死不悔改,发了狠、强硬地宣告主权,故意让她感知她被他掌控住的力度和痛意。 他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地道,“无妨,夫妻间天大的矛盾都可在一方榻间酣畅淋漓地解决。” “唔……” “不准闭眼,看着我。” 靳菟苧睁开了眼,她告诉自己: 这不是向韩君遇屈服。 不够强大,心还有贪念,她就必须摸索探寻出一条与恶龙的相处之道。 日光渐暖。 驿站外停了不长的马车队伍。 风月遥这一次精明了许多,早早让人搬来椅子坐着打盹。侍卫好几次探头往门里看,影子落在风月遥的身子,长长复短短,风月遥不耐烦了。 “别晃了。剩下的路程又不远,两口子自然想多亲热会儿。” “啊……是是,在下不瞧了。”侍卫憨笑,在风月遥身后笔直站立。 打了个悠长的哈息,风月遥用扇面遮挡阳光,心下腹诽,韩君遇这厮真不是东西,嗯……在男女一事上。 正静默分析昨夜的谈话,风月遥被侍卫打断,“二皇子出来了,风大人,可以准备出发。” 风月遥拿开折扇,只见韩君遇又是抱着明显洗浴之后的靳菟苧,目不斜视地往马车上去,他摇摇头,这无比熟悉的一幕呐。 “出发吧。”他对侍卫吩咐,迈着轻盈的步伐去到自己的马车上。 国都,终于要回来了呀。 刚过午时,玄月的二皇子携准二皇子妃从国都东正门入,夹道百姓热烈欢呼相迎。从玄月各地传来风声,二皇风神俊朗,眉目若星,金质玉相,乃龙血凤髓。不说百姓想要一睹真容,前来接驾的官员也心怀期待,可惜二皇子并未露面。 隔着马车,官员恭敬道,“宫中特意备了国宴为二皇子接风洗尘,二皇子直接入宫即可。” “可。” 热烈欢呼透过车厢传进来,靳菟苧竭力端坐,玉骨手却十分不正经地探上她,她移开了身体。 韩君遇又附上去,轻笑,“不用紧张,一会儿先送我到宫门口,国宴你就不去了。” “什、什么意思?”靳菟苧诧异。 凭什么韩君遇自作主张她不去国宴? 她是前来和亲的宁纾郡主,再没有韩君遇身份贵重,玄月也得尊之重之,官员相迎,天家接待。 “不过就是推杯换盏,说尽客套话的酒宴,还不若在宅子里好生休息。听话,若是你想看玄月皇宫,以后我再单独带你去。” 这是想看皇宫的问题吗? 靳菟苧忍无可忍,韩君遇到底想干什么?架空她?可是她孤身一人来玄月,能有什么威胁到别人?要对她下死手吗?可也不至于不让她见任何人。 “韩君遇,你到底想做什么……” “别担心。”他将她抵在车厢上,眼中温柔一片,“听话,我会早些回去陪你的。” 他一手按住她的头在他的胸膛,一手亲昵地在她脸上作乱,明明是亲近之人才会有的举动,两人之间透出压倒性的荼蘼感。 马车在第二道宫门口停下,官员在外恭声,“二皇子,您请移驾上软轿。” 全然没有提及宁纾郡主。 靳菟苧的心越发寒凉,身旁的韩君遇脱身离去,她下意识地抬头看他,水汪汪的桃花眼中俱是迷茫不安,真就是一只懵懂任人采撷的白兔。 闷笑,韩君遇抬脚下了马车。 巍峨的城墙拔地而起,庄重肃穆的列阵前,八人抬的燎金大轿分外夺人眼球。 众侍从的注目之中,韩君遇淡然坐上软轿,一声“起”,整座皇宫活了起来。 四周安静下来之后,马车出了宫门,载着靳菟苧往韩君遇的宅子去。 因为担忧,靳菟苧的手指都绞在一起,她将车帘散开小缝隙,玄月国都当真是繁华一片。 大街上男女老少,衣着各有千秋,商铺鳞次栉比,物品丰富多样。马车途径之地,香料的馨香,酒楼里佳肴的浓郁,甚至是行人身上的熏香都会传进车内,靳菟苧慢慢放下了车帘。 马车一路进到宅子院中才停下,一道陌生的声音在外间响起。 “恭迎皇妃。” 下车,靳菟苧看着眼前宏大的院落,以及清一色服饰的下人们,默了一瞬,“请起。” 她已经无意去纠正他们的称呼了,在韩君遇的地盘上,这些人自然是听命于韩君遇的。 “皇妃舟车劳顿,幸苦万分。府内备好了浴汤和膳食,容奴才带路,引您入院。” 上前来讲话的是一位纤瘦的少年,面容尚且青涩,应是才束发不久,却明显是府内下人中的掌权者。 靳菟苧边巡视宅子,边问话,“如何称呼?” “奴才乃是府内杂事总管,皇妃唤奴才季七便好。若是您觉着这贱名拗口或是浅薄,给奴才赐一名,那奴才可是得了莫大的福分了。” “季七…家中排行第七?” “是是。”季七笑,转移了换题,“到了,皇妃您请,我等低贱之人不便入内。您若有任何吩咐,着侍女传话给奴才,奴才必当尽心。” 眼前真就是一座小别庄。 红墙绿瓦在宅子内独划了一方天地出来,靳菟苧边往内走,边不由自主回想韩君遇曾经说过的话,“据说后院有一处山林,遣人建一座小别庄,再引入水源养上几条鱼儿,闲来无事,饭后我们还能去水边逗鱼儿,可好?” 她未回答,只道随他安排,他真的让人建了小别庄。 从竹林穿行,迎清流而上,越过馥郁花海,靳菟苧步入古色古香的大殿,内有跪地的侍女齐声相迎,“恭迎主子。” 侍女共有四名,梳双口髻,戴白黄锦花,着墨绿衣衫。 看来这四位便是贴身照顾她的侍女了。 靳菟苧稍作了解,让人领着去洗浴。 白烟袅袅的浴桶内,闭眼的靳菟苧听到响动,睁开眼眸见是一名侍女,她撩动水波,懒懒地趴在桶内。 直到后背席来一股浓郁强势的香气,她才回头,“这是做什么?” 侍女手中捏着一瓷白的瓶子,从内洒出玫红色的香精倒入浴桶中。这股香味太过浓烈,让靳菟苧感到不适,她在南红洗漱至多是加入花瓣,很少以香精入浴的。 她不太喜欢身上有浓郁的气味。 “回夫人,是主子陈列的事务内有这一条。此香精闻着浓烈,出浴之后便会化为冷香,附着表皮。若是长久,便可骨肉生香。” 什么荒唐之言? 靳菟苧刷的一下起身,“我不喜,以后都撤了。” “这……”侍女绷着脸。靳菟苧半只脚就要踏出浴桶,情急之下侍女只好以下犯上,点了靳菟苧的穴道,将靳菟苧扶回浴桶之中。 “夫人恕罪!奴婢也是无奈之举,此香精须得浸泡上一盏茶的时间才能有效,奴婢……奴婢也是听从主子行事。” 靳菟苧软靠浴桶边,被点了穴位全身无力。 一盏茶的时间刚刚过,另有一名侍女进来解了穴道,伺候她穿衣。 “夫人可要用膳?小厨房新制了甜点,特意送上来想要讨夫人笑颜。” “不了,我乏了。” 靳菟苧往房内去,经过房门时瞥见刚刚擅自点她穴位的侍女在园中骄阳下跪立,万花丛中一点欲滴翠,一瞬间,靳菟苧恍然自己是在南红国将军府的东苑花房之中。 那一年四季花开不败的庭院里,住着名震天下的大将军的金丝雀。 而她呢? 这方清雅盎然的宅中别庄里,韩君遇将她安置于此又是为何? 靳菟苧抬头对上璀璨日光,回顾母亲这一生被父亲掌控禁锢的凄凉哀痛,她不由打了个寒颤。 人间荒唐事,她遇见了,如今还要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吗? 嗅到身上的清淡冷香,与对她做尽天下男女最亲近之事的那人体香如出一辙。 她错愕。 遍体生凉。 ------------ 第一百六十八章 掌上双明珠 侍女见夫人望着房门外,久未抬步,惶恐跪地。 “夫人……” 靳菟苧淡漠回头,触目皆精致的家居摆设,让靳菟苧心慌不已,“可有其他房间?” “夫人,院子初建成,其他房舍还在施工中。”顿了顿,“若您有任何要求,吩咐奴婢,奴婢转给管事的,定然会按照您的心意来行事。” 后退一小步,靳菟苧讥诮,“按我心意?我想换房,想出这方庄院,可?” “这……”侍女为难了,身体伏得低低的。 就知道是这样。 她的心意啊,还是得在韩君遇允许的范围内才可。 “退下吧。” 靳菟苧拖着漂浮的步子往内里去,侍女小心翼翼地看她一眼,轻手轻脚地出门,在另一名跪地侍女身旁也跪了下来。 往里走,靳菟苧越发觉得这是一座精致的牢笼。 处处和心意。 她喜欢的简单素雅摆设,琴棋书画应有尽有,露天的浅水湾上镶嵌圆形的舞台,随意堆砌的书简从木架上铺到书案前。至还有一间甜点屋,红艳艳晶莹剔透的冰糖葫芦和形态各掬的糖人扎在锦盒之上。 这完全是靳菟苧喜欢和期待的住所啊。 可背后之人是韩君遇。 如鲠在喉,不上不下,让所有的心心念念讶异惊喜变得不敢生张、不能欢欣,甚至不伦不类,骨髓生寒。 长呼一口气,靳菟苧往大殿主道的后院去,两旁的隔间她已经没有心情再去推开。她寻到入寝的房间,竭力不去思考韩君遇到底花了多少心思在上面,倒头埋进绵软的被子里。 鼻息尽是熟悉的香气。 后知后觉。 几近是咬牙切齿般,靳菟苧愤愤地锤了下被子,却也无可奈何,做躺尸状。 夜近深沉,灯火渐起。 辉煌肃穆的玄月皇宫正上方,是清冷秋月撒下万丈明晖。 暖如春的宫殿内,安静一片,唯有零星的碎响。 听到步声,案脚雕鹤前着锦服的八皇子旋即甩下手中毛笔,冲来人憨笑,“母后。” “旆儿!” 华丽妆容的宸贵妃厉声,“要本宫警醒你多少次,尊宫中规矩,不可逾距。” “此为母、母妃的宫殿,又不会有人听见。” “规矩自在心中,尊卑不能僭越。微生皇后仙逝,后宫之中唯本宫为尊,掌诸事宜,统各宫领表率……” 又开始长篇大论了。 八皇子耸耸肩,倒了茶水捧在手心,等宸贵妃的谆谆教诲停下,他双手恭敬奉茶,“母妃安心,孩儿懂得的。” “你呀!”宸贵妃叹气接过茶杯,轻饮,“本宫这辈子能得皇子恩宠已是富泽深厚,如今只希望你能喜乐顺遂,安稳一生。” “母妃怎又劳心这些!孩儿与几位皇兄都处的不错,又无心于太子之争,您安心便是!欸,今日初见的那位二皇兄,真是惊艳万分呢,就连父皇都对二皇兄看痴了去!” 宸贵妃端着茶杯的手紧了一分,“旆儿觉着你这位皇兄如何?” “美呀!”八皇子张口就来,对上宸贵妃无可奈何的目光,他理理前襟碎发,“倒是宴会结束,孩儿听到了几嘴闲话。母妃,二皇兄真的不是嫡亲嫡亲的皇兄?” 哑然失笑,宸贵妃轻轻摩挲自己的面容,摇摇头,“不是,本宫只有旆儿一子啊……不过,旆儿若是欢喜这位皇兄,可以多与他走动走动。他自幼养在宫外,鲜少接触到亲人温意,旆儿当关怀二皇兄。” “就等母妃这句话!”八皇子露出虎牙,拍拍华服,“孩儿还听说二皇兄把准二皇子妃藏在宫殿内,不愿让外人瞧见呢!那位定然也是一位美若天仙的,孩儿早就寻思着要去探探了!” 皇子年少冲动,说风就是雨,兴冲冲地往外奔,宸贵妃溺爱地拦下他,“你呀,怎就这么呆!这会儿正是晚宴的时候,二皇子定是与皇上一起用家宴,你赶过去岂不是扑了空?再说,岂有空手而去的,你也不为二皇兄备一份薄礼?” “还是母妃想的周到。有了!”八皇子笑着解下腰间一对澄黄剔透的麒麟子配饰,“这个赠二皇兄,不差吧?” 岂止是不差。 此玉佩天下间仅有一条,玄月宫中得来的原材料不过小小的一方墨砚大小,集大家的精雕细琢成玉佩,皇上一直佩于身上。直到八皇子满周岁,皇上特赐与八皇子。 在众多皇子之中,如此尊荣,八皇子是独一份的。 看着上好的玉佩,宸贵妃缓缓点头,“嗯……二皇子配得上这般相待。” 八皇子得意一笑,手中悬着玉佩就跑出了宫殿。 原地的宸贵妃无奈叹气,她去到书案前,见宣纸上写满了人名,有她的,有皇上的,其他一些皇子的,更有二皇子的名讳。 这些都是皇儿心中喜爱的人呐。 她将宣纸折叠,拿到灯台上点燃烧尽。 火光猛烈跳跃,宫道上太监连忙挡了下灯笼,慌忙道,“秋风乍起,万幸没有惊着您。” 韩君遇根本没有理睬太监,又往前走了几步后,示意太监回去。 “皇上特意吩咐奴才送您到留雁宫去……” 太监还想跟着,可是韩君遇周身不容违抗的天家气势太过浓烈,他呆愣住,眼睁睁地看着韩君遇一人走进通明之中。 真像。 宫中八皇子肖似皇上,不想归来的二皇子从气质到相貌,甚至举手投足,谈吐目光都神似皇上。少年清冷之中显露出来的迫人威严与皇上当年,有过之而不及啊。 太监叹息着收回目光,手中的灯笼一颤一颤地照亮前路,引着他回到庄严肃穆的宫殿。 而韩君遇是孤身一人胜万般紫气穿行灯火,巡视的侍卫见着他,俱毕恭毕敬地行礼问好。 他在金碧辉煌,大气奢靡的留雁宫门前站立。 记得绵雨连天的时节,出行不便也无甚风光看头,姨母林羽止曾在雨珠串成帘幕的屋檐下自制臭豆腐。香飘满园,将湿冷雨汽也染上味道,他们两人围着小锅大快朵颐。 姨母给他讲母后年少时扮作男儿,仗剑天涯,但行好事,被人追着询问名讳,俱以‘林雁行’留之。那时,江湖上甚至还流传着一段关于林家兄妹除恶扬善的佳话。 世人皆不知,救民匡正的雁行侠士就是玄月宫中的微生皇后。 世人更不知,征战沙场、与皇上许下海誓山盟的微生皇后不得善终。 留雁,留雁,韩宫秋你想留的是什么? 是无尽利用,权势至上,是妻与子俱可手刃抛弃、独享千秋万代、举世尊荣罢了。 衣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滚烫的三个大字炙痛韩君遇的眼眸,他再难往前迈出一步。 “二皇子。” 殿前侍卫靠近,小声道,“八皇子在内。” 韩君遇的理智清醒,他慢慢松开拳头,掌心传来的翻肉痛意惹得他轻笑,都怪靳菟苧,让他也染上这样的坏习惯了。 平和淡然地注视辉宏大字,韩君遇问,“来多久了?” “回二皇子,已有半个时辰之久。”想到二皇子初归,恐不熟知宫中的情况,侍卫画蛇添足解释,“八皇子是在皇宫之中最小亦是最得皇上喜的,乃宸贵妃所出。” 韩君遇自然记得这位皇子。 白日盛大的国宴之上,就属这位明目张胆地盯着他瞧。甚至在大庭广众之下口吐不忏之言,将他与宸贵妃的面相拿在一起比,问他真不是同母的兄弟。 宸贵妃还有他的好父皇将八皇子护的太好了,好到八皇子完全没有一丁点阴谋邪思秽乱心身,好到他的眼睛真就干净通透到如明镜一般。 淡笑,韩君遇抬脚步入留雁宫。 偌大的宫殿里,八皇子哼着国宴上的小调,一边转着手中的木玩,一边与侍女调笑。 皇子锦衣玉食,父皇母妃宠之护之,言语神态皆是轻松恣意,自带飞扬的。 耳边响起刚刚在肃穆大殿前那人的话:阿遇相信孤,孤所有的谋划皆是为了你。在这世间,唯有你才是孤的最珍最亲之人。 可笑至极。 鬼话连篇应是。 被捧在手心护着的,爱着的,是眼前这位八皇子才对。 掌上明珠向来只有一颗,多一颗,就算不上是‘最’了。 “二皇兄!”八皇子不经意抬头发现了韩君遇,他跳下砖红大椅迎韩君遇,“可把你盼回来了!没想到父皇竟是将留雁宫赐与你,这也是沾了你的光,我才能进来此处!” 韩君遇淡淡撇他一眼,皮相是真的有五六分相似,八皇子继承了宸贵妃的样貌,宸贵妃的一张脸,当年可是竭力往微生皇后面容方向整改呐。 “你是不是没记住我?”八皇子天真地自问自答,“我排行老八,名韩之旆,母妃是今日在父皇右手边的宸贵妃,我还远远地与你敬酒来的,你真不记得?” “你来,有何事?”韩君遇问。 他的冷淡与韩之旆的亲切热情形成巨大的落差。 韩之旆歪了歪头,稍微后退一步,将上好的玉佩送到韩君遇面前,“我呀,来给二皇兄送见面礼!” 韩君遇的目光落在玉佩上,有关玉佩的详细记录他早就从情报之中得知。如此贵重的见面礼,韩之旆想做什么? 微缩瞳孔,韩君遇毫无所动。韩之旆却耐不住性子,硬生生地往前递,“这么多的皇兄中,属你我二人最为相似,这不是莫大的缘分嘛!之旆是一心与二皇兄交好,还望二皇兄收下薄礼。” 韩之旆将玉佩别在韩君遇的腰间,韩君遇敛下眼底的寒凉,轻笑,顺着韩之旆的话道,“回礼,宫殿内你看中什么拿去便是。” “当真?”韩之旆就差跳起来了,生怕韩君遇反悔,他灿笑着往殿内跑,“皇弟谢过二皇兄了!” ------------ 第一百六十九章 浸血云岚花 就连乡野之间都有传闻,玄月皇宫中有一留雁宫,其内珍藏天下稀世珍宝。 有上古战神大战精怪时踩过的八十八块天石,遇风便能够蓬松出流光溢彩毛绒的素屏,听得懂人话、摇头晃脑的千年寿龟,琴声悦耳清澈引蝴蝶翩翩起舞的琵琶…… 任何一件都是旷世至宝。 留雁宫门开,能进入参观的是少数,还能拿走一样宝物,韩之旆绝对是赚大发了。 比兔子溜得还要快,韩之旆的笑正式激活了这座沉睡了十几年的宫殿。 跟在他身后,韩君遇慢悠悠地往殿内走。 精致绝伦的壁画上是乘风欲飞的诸神,露天园中,奇珍异草在月晖下舒展筋骨,不怕人的通灵雪兔从黑绿的草丛探出头来,好奇地一点点靠近韩君遇。 “小兔子。” 韩君遇讶异,与之对视。 后院传来韩之旆夸张的惊呼,震的满园的花草都抖动身躯,恨不得长了一双腿脚下地去观望。 雪兔灵动地扭头,在韩之旆的叫声和尚未探寻的韩君遇之间,它选择了前者。雪团跳跃着往半人高的丛中去,韩君遇停了一瞬,稍带些轻功,不慌不忙地跟上。 穿过了好几座偏殿,在赤红满目前,雪兔飞蹿到花海中的韩之旆面前。 “兔儿!”韩之旆抱起雪兔在怀中,对迎面而来的韩君遇大声道,“皇兄你看!是红色的五季云岚花!红色的!” 韩君遇无动于衷。 雪兔挣脱,在花海中跳跃,韩之旆笑着去追徜徉在花海之中,漫天的红盖过所有颜色。 他还在兴奋大叫,“多少人想要培育出其他颜色的五季云岚花却未果,留雁宫竟然有一院子的赤红云岚花,真是大饱眼福!” 可惜,这不是红的呀。 韩君遇接住一片花瓣,漂亮的玉骨手使力揉搓花瓣,艳红化作湿润染上指腹,被蹂躏不堪的花瓣露出内里的青蓝。 这片花海在数十年前也是蔚蓝如深海,有一夜晚,痴心的女子被负心人骗了,推入花海,刀刀剜心,血浸芳土。微生一族古老的血脉啊,孕育出上古的五季云岚花,在那一夜,欢快地,疯狂地吮吸世间紧存的最纯正的微生血液。 以血滋养的五季云岚,更加艳丽非常,鲜红的比血还要触目惊心。 那夜,她得有多痛。 清泪打转,闭眼,睁眼,风清云烟散。 掌心的破碎花瓣掉落泥土,韩君遇的视线中,抱着雪兔的韩之旆一身花瓣往他而来。 灿笑,韩之旆露出了虎牙,“皇兄,我想好了,我要一株红色的五季云岚。” “想好了?” 那么多的珍宝不要,却要一株花? 韩之旆点头,小心翼翼地拔出一株五季云岚。雪兔绕在花根处嗅来嗅去,他挠挠它的脑袋,“珍宝再稀奇也是死物,还不如花儿好,能够生长结种。再说了,只要皇兄不恼我,不嫌我,我什么时候都能来这里。好皇兄,你着人给我安置一间房吧,随便即可,我不挑的……” 他越说越起劲,央着韩君遇答应。 韩君遇却摇头,韩之旆顿时憋了嘴,眼巴巴地瞅着他,他示意韩之旆看向手中的五季云岚。 离开土壤的五季云岚一点点变为蓝色,整株花也萎靡不正,快要蔫了。 “这、怎么会这样!”韩之旆大惊,连忙松开雪兔,试图将花重新埋回土壤之中好让花恢复,可还是晚了,花儿枯竭。 “为什么?是不能离开土壤太久吗……”韩之旆整个人都耷拉下来,雪兔在它的脚边刨土咀嚼花根。 “我可以帮你带一株五季云岚离开。”韩君遇如君王般俯视地上的韩之旆道。 像是被施舍一样,韩之旆还在措词,韩君遇却弯腰捉了雪兔在手中。 赤红为景,玄月为晖,妖孽般的美人用大手钳住雪兔脖颈,慢慢使力。 血花漫天,银白萦身,雪团的毛绒短腿扑腾扑腾试图逃命,别无生机。 “韩之旆,予你血色五季云岚回礼,不要再来靠近我。” 漂亮的玉骨手硬生生撕裂脖颈,热血涌出浇灌在泥土中枯萎的花身。 腥气伴着花香,手中滚热无比。 那夜,韩宫秋是不是也嗅到了同样的腥甜,掌心被滚烫包裹? 韩君遇缓缓笑了。 摄人心魂。 地上的韩之旆被韩君遇一连串的举动打击得久久不能回神,他愣愣地站起身,韩君遇将已经恢复生机的云岚花递到他面前,“回去。” 像是施了魔咒一样,韩之旆呆呆地接过花,魂不守舍地往外走。 脚下的泥土躺着一只惨死的雪兔,皮毛沾染上血色,泥土之中却丝毫不见一丝血液残留。 它的血,它的生命,已经转到韩之旆手中的五季云岚上。 等人走远了,韩君遇拂下肩头的花瓣,冷冷地吐出‘无趣’二字离开。 在回廊上,他吩咐下人去安葬花海边的雪兔,下人明显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什么表情多话都没有,恭敬领命。 洗漱一番,韩君遇躺在宽大的床榻上,不禁有些后悔留下来。 是韩宫秋特意提到留雁宫,他才有所犹豫,想要看看这座母后一点点精心布置起来的宫殿。 却也是母后被那人灭口的地方。 他翻个身,背对月光,融入无边黑暗。 玄月归来一位天人之姿态的二皇子,百姓们热火朝天地谈论二皇子如何惊为天人,皇上如何重视二皇子,以国宴相迎不说,还大赦天下,凡非罪恶滔天的犯人俱减刑一半,大肆兴建的水利宫殿工程休沐一日,举国欢庆。 处在争权夺势漩涡之中的官员们,心中早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特别是在第二日听闻皇上将留雁宫赐予二皇子。还未站好拥护队伍的官员蠢蠢欲动、隔岸观火,斗得水深火热的势力焦躁难耐,猜疑与忌惮四起。 如此,各方牛马总要一一试探。其背后的缘由,说的冠冕堂皇些是为玄月的江山社稷、安稳盛世而忧劳奔波,抛开虚假的轻纱,不过是人的贪婪欲望,权势争利。 秋的朝,明的不透亮。 因天下大赦,今日并不用上朝,韩君遇去到皇上那儿共用早膳,席间两人相对无言。 神似的面容,一板一眼,一投足一低头如一个模子刻画出来的,只韩君遇身上更显清冽好颜色。他的一双狭长丹凤眼眸和分明的下颌线勾勒出的侧脸,与那位快马上扬红鞭恣意飞扬的女子如出一辙。 “依依……” 缱绻低喃,跨越了数十年的光阴,深情不寿沧海不变。 四目相对,韩君遇冷了脸,他压下心中的咆哮和无尽讥讽,“皇上可是对着那人,也叫上一句‘依依’?” 那人? 谁? 宸贵妃。 韩宫秋从沉沦思念中抽出,即便父子二人从未这般近的相处,即便韩君遇竭力压制掩饰,知子莫若父,韩君遇身上流着他的血啊,他怎会察觉不到儿子的敌意? 放下玉箸,此刻,威严尊贵万分的玄月大帝脸上竟也显出一抹柔和,韩宫秋微叹,“君遇,世间只有一个微生依。” 微生依乃是微生皇后的真名,少有人知。如今还能知晓这名讳的,唯有他们父子二人,以及微生皇后的义妹林羽止。 所有人都被韩宫秋骗了,信了他的深情,为他的矢志不渝而赞一句帝王大爱。 可他是刽子手啊。 韩君遇起身,他再也不能在韩宫秋温润一片的目光下多呆一刻,潦草行礼,韩君遇堂而皇之地往殿外走。 二皇子的举动实属不敬,近侍咂舌,偷偷觑一眼皇上的神情,见皇上满心满眼的柔和,暗自庆幸刚刚没有多事,出言拦下二皇子。 从金碧辉煌的殿内出来,天蒙蒙亮着,紫与灰与白交界的地方,一道狰狞的裂缝透空而出,那里,是初生的金光。 韩君遇满心的阴霾弥漫,他看着天际张牙舞爪的裂空,心里恶意满满地想:果然,做戏久了就连自己也会迷失吧。如韩宫秋这样深于谋划的人,会对微生皇后有那么一些怜惜情愫吗? 有。 只是这点爱意……令人作呕。 宫中随处可见蓝色的五季云岚,花瓣乘风飘扬,宫墙绿瓦,人行其中,煞是唯美。 金光穿破阴云的短短时间,韩君遇绕了大半个玄月皇宫,他的心腹疾步上前,“小主子,宫外的宅子有不少人求见您。” 韩君遇在宫中,想要攀附他抑或是打探一番的鱼儿们进不来,有机灵的已经变相去宫外的府邸递拜帖了。 他冷笑,继而又站住,“她如何?” 心腹愣了下,不解其意,“八皇子一切如旧,并未听到有异样的风声。” “皇妃,”韩君遇一字一字地问,“如何?” “啊……皇妃在宅子内一切安好,清早还请人给池子里养上五颜六色的鱼儿。” 韩君遇点点头,纤长的玉骨手轻易捏住风中的一片蓝色花瓣。 “让府上的人好生伺候着。” “是。” 心腹退下,韩君遇一人回到留雁宫中。 晨光中的血色云岚花摇曳多姿,他仿佛看见母后当年潇洒的挥舞红鞭,又听到无尽的求救和痛呼。 伊人远去,阳光微凉,活着的人和物还在继续。 韩君遇眼中生出狠辣,薄唇轻启,“传令,本皇子今夜于留雁宫宴客,有意者自来。” 暗处的黑影掠过,风云变幻。 ------------ 第一百七十章 蓝与白飞舞 朝堂中的风起云涌,暗势潮波,让许多官员心慌不已。 玄月大帝子嗣众多,却不是对每一位皇子都恩宠有加,相反,说是君臣严苛要求还算是柔和的。可自二皇子韩君遇归玄月,一向冷冽威严的皇上以慈爱厚宠待之,这已然让大臣们惊讶,不由思忖皇上的偏向。 然加官予权没有,独立特宠没有,二皇子除了得一留雁宫,又似乎并未受到格外恩宠,大臣们的考量变了又变。毕竟太子之争的站位,是关乎家族国运的,不可轻易做决定。 虽说没有给予大权,短短不到十日的时间里,前太傅贪污做假账的劣迹被有心之人揭发,经过几番朝堂争议与彻查,保有清誉致仕的前太傅及其一家三百六十一口人被捕。死而不僵的百节大虫被人逼出破土,除去旁支远亲之外的四十人口,充军的充军,为奴为婢的永无自由身。 正是晚秋正午,苍老的前太傅和其嫡子被押往刑场斩首,百姓夹道议论纷纷,飞扬城中的蓝色花瓣从白刹刀光下躲过,溅染上厚重猩红骤然落地。 直到清冷月光孤零零悬挂夜幕,干净的靴子踩上沾血花瓣,属于前太傅的所有于世间散去。 “这便是权势的力量。” 月光下,淡蓝衣衫的风月遥胜风姿绰约的清竹,微微勾着的笑唇吐出血淋淋的字眼: “前太傅生前桃李满天下,更于上林曲水流觞,雄辩数百学子传一代佳学。可这些……呵,终究是官场沉浮之人,被利益钱财熏了心,做下不耻之事。虽说后来收了手,自请归乡,留得一世美誉。可惜,偏偏撞上你要揽权,独挑了他来献血铺路。” “可叹啊,多少文人墨客心之敬佩的太傅就此败落,晚节不保。”风月遥笑的甚是凉薄,手中的折扇轻轻扇动,一双狐狸眼漫不经心地往韩君遇脸上撇。 韩君遇的视线从刑场上转移,他抬脚往长街上走,“虚伪之人,妄想留清名于世,可笑。” 话中有话,意有所指。 折扇缓缓停了下来,风月遥无可奈何地轻叹,他跟上韩君遇,想要为玄月大帝讲上两句,搜肠刮肚总也找不出什么好话。 某种程度上,玄月大帝对微生皇后的所作所为……罄竹难书。韩君遇今日对前太傅一家下死手,他日得了势,做天下主,与大帝之间必有生死对决。 处于中间人的风月遥左右为难,身旁的主子是个心狠手辣的,只怕将来腥风血雨席卷,满城蓝色花瓣尽染殷红。 他将折扇收于腰间,终归做回小人,笑着问,“不去看你小娇娘?忙活了这许多日子,温柔乡中尽欢才是人生至乐。” 既选择了主子,他精明的很,知晓哪些劝得来,哪些是吃力不讨好的。若不能减轻阻挡韩君遇心中的仇恨,松手不管便是,他风月遥只要攀附好掌权人,华贵官服加身,美酒佳人俱有就好了。 “女子的情谊怪异非常,长久着不接触不见面,她们便会忧心男儿是否变了心,冷了情。靳菟……二皇子妃如今年幼,你又强势地拘着她,什么都不说,安抚也没有。小心小兔子恼怒记恨上你,任凭你怎么哄都无济于事,那才是麻烦了。” 靳菟苧恼怒记恨他? 韩君遇想到那个可人儿,心头涌起难以言说的感觉,似暖流,似痒意,玉面上露出深沉的笑,“不会。” 小兔子怎么能记恨上他? 他怎会给她这个机会和胆子? 转了身,明显是要去二皇子府邸。风月遥笑笑不点破,惆怅着道,“今夜冷的很,拥亲近之人入怀再好不过,二皇子好梦。” 并未有停留,韩君遇大步离去。他本是想来看一眼刑场,当作是初试牛刀的见证,被风月遥提起靳菟苧,他就克制不住想要去见她。 真冷,是该拥着小兔子才能安稳。 韩君遇明显加快的步伐让风月遥哑然失笑,是福还是祸呢? 风月遥不认为蠢笨的小兔子能一直引恶龙留恋,男人的兴起,也怪的很。来快去也快,说短也有情长至白首的,只他对靳菟苧拴住恶龙没有信心,能留一时,不错了。 “喝上一碗斩郎心,枕香云入眠才安然!” 风华绝代的笑少了平日的漫不经心,多了些许眷恋柔和,风月遥也加快步子往平民小巷去,那里,有他的温柔乡。 冷空笼罩玄月国都,薄云上凝结的冰晶融合冷气,化为一片片绒毛降落人间。 夜幕下,是蓝与白的飞舞。 万千房舍之中的一间,攫取属于他韩君遇的猎物,肆意厮杀,酣畅淋漓,抑制不住的颤音与雪落的细微让暗夜染上绯红。 滚烫紧贴,指腹描绘半张檀口,丹凤眼中的深沉骇人。 靳菟苧心惊,微微撇过头,韩君遇又强势地攻城略地,大手板正她汗涔涔的小脸迎上他。 她睁开眼便陷入狂风暴雨之中,挣扎反抗不得,只能任由索取。身上的人作乱了好几波,她已然缓和了些,这才回复点神智。 从玄月宫门前一别,她被韩君遇送到此处,隔绝了外人。她出不去,见不到任何人,更不知外间如何。可有人谈论从南红来到玄月和亲的宁纾郡主,玄月大帝对南红到底是怎样的态度……不得而知。 像是被遗弃了一样,一天,三天,八天,十一天,靳菟苧扑腾慌张的心冷了下来,她更加明白,韩君遇是真的狠。 韩君遇还要借她牵制大将军,定然不会永不见她。只是靳菟苧没料到,韩君遇会在深夜前来与她鸳鸯交颈,这般恣意玩弄欢好,让她觉得屈辱。 “怎么哭了?” 沙哑得厉害的嗓音让靳菟苧不由颤抖,韩君遇眉梢红的让人羞涩,“嗯?” 他咬着她的耳朵,吐出一句下流的话,让她难堪万分,想要挣扎躲避却无法,他是那样强势悍然,根本没有给她留下一丝空余。 男子尽了兴,语气中不自觉沾上轻快。 “还难受?怪我……”他吻上她的墨发。 靳菟苧觉得自己是碎成一片一片的,连指尖都没有力气。她只想合眼昏睡过去,可身边餍足的人明显精神奕奕,还在逗弄着她,与她缠绵低语。 无奈,她强撑着,“二皇子不生气了?” 他弄疼了她,话语是那么腻人,大手却强硬丝毫不留情面,“唤我君遇,或者阿遇。” “君遇。”她妥协,“那夜我口无遮拦,惹你生气,这几日安守此处,可消气?” 回国都前一晚,因目睹韩君遇烧掉百姓上书的罪状,她一时愤懑与他起争执。唯剩的半张纸不翼而飞,谁人拿去了,她心里明白却也没有多问。他将她拘在这儿,架空她,孤立她,她总要抓住所有的机会自救。 眼下两人的姿势,若要讨好他,投怀送抱,献上绵软最好,只靳菟苧迈不过去心里的坎。她尽量斟酌,避开雷区,“院子很漂亮,君遇为我做的精细安排,我很是欢欣。” 得小意奉承,韩君遇也难免有些舒快,他缓和动作,眉眼风华灼灼,“你乖些,我护着你,怜你还不及,怎会恼?上次争执时的气话再不要讲了。”他只怕对小兔子的爱怜越发加深,那样的违抗他再难轻易揭过。 于靳菟苧,他容不下一粒沙子。 微叹,“徐员外不过是腐朽大树上的小小分枝,除去不难,却无甚大用,反而给大树行了便,知晓如何防备。阿苧,我自会为那些百姓讨来公正,却不是简单的直白的徐员外一人而已。唯有连根拔起,撤掉遮天蔽日的阴霾,才是对百姓最有用的公正。” 韩君遇抵住她,“如此,阿苧可还怨我?” 这一刻,韩君遇毫无保留,最完整地望进潋滟水眸之中,靳菟苧心头的小鹿乱跳起来。 他伏在她锁骨处闷笑。 就说,美色还是有用的。 靳菟苧自知失态,一面心里警醒自己这人可是城府极深、与她对立的韩君遇,一面措词,“原、原是如此。” 难得他好说话,靳菟苧犹豫道,“君遇……君遇可予我出行便利?” 大红的锦被之中,墨发纠缠在一起,绯红透水的小脸还留有泪渍,她怯怯地咬着贝齿的模样让韩君遇爱不释手。 “侍女伺候的不尽心?” “不是。”靳菟苧由着他去,指尖泛红,“你初归朝,定有许多事要忙,分不出空隙来陪我,我都知晓。只总闷着,无所事事,我会乱想。” 韩君遇撞进她的桃花眼,不容她闪躲一点,“不喜欢?” “我……我会发呆一整天,木讷着,一点都不开心。” 像金丝雀一样,父亲将母亲囚在四季如春的小院,她也赴上旧尘,只想想就窒息。 没端由的,韩君遇就是捕捉到靳菟苧眼中隐藏的极深的伤痛,他也想到了言念。 拥有靳菟苧之后,他无比理解大将军为何会对言念有疯魔的举动,甚至更加强烈。可他也无比清醒,他是一个顶级的狩猎者,知道若是猎物被逼迫的紧了,严重的会自残。 伤着靳菟苧不是他的本意,她可是要一直陪着他的,得爱惜。于是他克制自己,自以为让步了许多,小兔子还是不满。 深深喷涌积压的厚重,他们之间再无空隙,缱绻着,“想出去?” 真像暗夜里索命的艳鬼。 明知是深渊,受制于人的菟苧还是颤抖着点头,“想……” 她已坠入,交付与他。 ------------ 第一百七十一章 入梦有蕉鹿 真是不乖。 韩君遇是生气的,心里涌起怒意,可身体正是极乐巅峰,他发狠地扣住她,耳边尽是她的喘息。 靳菟苧真不耐用。 她这么弱,能翻起什么大浪? 她是他的,他不宠着让着,谁来? 死死箍住她,韩君遇微喘道,“可。” 靳菟苧欣喜多过讶异,她到底是稚嫩,即便多次告诫自己在韩君遇面前要小心谨慎,这一刻,她眼中的明亮星子璀璨万分。做出让步的韩君遇心头本揪着,猝不及防陷落桃花眼中的灼灼碎星,情动盖过压抑,他覆上潋滟花色。 一夜蓝白翩飞。 沉闷浓厚的靡香从半开的窗扉散到外间,靳菟苧醒来有一会儿了,只身子实在难受,她呆呆地躺在大红罗纱帐中,听一室清冷。 侍女悄声进门来,她捧了一怀抱的金花,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发出一丝声响,在窗扉下,把一朵朵饱满带有寒霜的花朵插入矮颈花瓶中。 冷香绕进帷帐,靳菟苧翻过身来,侍女听到响动,轻声唤,“夫人……您可要起?” “嗯。”靳菟苧已经躺了很久,折腾一宿,她的腹内空空,“二皇子呢?” “回夫人,主子卯时一刻便出门了。”侍女柔声回,她不再管木桌上的花,在门口使了眼色,另有一名侍女进来,两人尽心服侍靳菟苧洗漱。 红被之下的肌肤上尽是蹂躏的紫印,两个侍女虽是经严格选拔过,联想到这是天神般的二皇子留下的,侍女也不由窒了一下。 靳菟苧窘迫地别过头,在南红她也甚少要侍女服侍洗漱,眼下她使不出力,无可奈何。 察觉皇子妃的躲闪,侍女特意出言化解,“昨夜下了半靴的素白,夫人一会儿可要赏景用膳?” “下雪了?竟是这么早……” 如今不过晚秋寂寥,初冬渐逼,若在南红正是肃杀黄金护城池之际,不想玄月已经落了初雪。 她果然是离南红太遥远了。 “初雪降下来了,往后多是银装素裹,万里无垠。今晨主子离去前,还特意嘱咐奴婢们要倍加注意,万不可让主子贪雪染上风寒。” 侍女为她梳妆了几日,知晓靳菟苧不喜繁重的妆发,只斜插了珠玉铃花步摇,佩玉兔捣药耳坠,樱唇不点胜红梅。 被扶着去外间,靳菟苧一眼望见明媚黄花,耳畔侍女道,“院外的延寿客被厚雪压弯了,前几日开得正盛,只夫人没瞧上几眼,这雪一来,入冬后就少有了。” 思绪百转,靳菟苧的心房砰然,她不由自主地想韩君遇到底有多细心。 窗外鹅毛大雪翩飞,偶有一两片从远方飘来的五季云岚蓝色花瓣夹杂其中,靳菟苧手捧热汤,氤氲的热气温暖全身。 她又回头看一眼木桌上的金菊,脑海中南红百菊争艳的画面散去,她低头饮尽热汤,韩君遇是真的可怕啊。 用过膳,靳菟苧在侍女的再三叮嘱下披上厚重大氅,她独自一人踩入空白雪地,脚下发出积雪碾压一起的声响,很是疏畅。 “哎,夫人!”侍女在门口叫她,“您快些回来,外间没有地龙,若是染上风寒可如何是好?” 靳菟苧觉得所有人都太精贵她了。 像是被捧在手心,侍女俱尽心尽力,生怕她有任何的闪失。可这并不是她呀。 靳菟苧是在寒冬腊月,扯着乞儿阿木于结冰的湖面嬉闹的泼皮儿。若是没有与霍寅客吵架,她还会拉着这厮去深林打野味,两人偷偷藏在酒窖里一较高低。 从未受到这样精细的呵护,她甚至会不好意思,心生焦躁。 “二皇子昨夜允了可出府,给季七传话,我想去外间转转。” 洁白的画布上留下一串脚印,靳菟苧进了房,手中就被塞了一个手炉。侍女领命去安排,不消一盏茶的时间,侍女领着靳菟苧从弯弯绕绕的竹林穿行,终于来到了院前。 一墙之隔,与世断绝。 踏出院门的时候,靳菟苧松了口气。 纤瘦的少年管事换上棉服,他青涩的眉眼上挂着讨好笑容,“皇妃安好,马车已经备好。您此去玩的尽兴,若是想要回府,着人传话给小的,小的亲自去迎您。” 似乎和预期的上街透气不一样。 靳菟苧停下上马车的步子,“何言?” “啊……”季七懊恼地拍拍自己的脑瓜,谄笑,“近年关,街上人杂,安排的马车是送皇妃去一位贵人处散心解解闷儿。” 全然不提其他,像是极尽心一般解释,“皇妃放心,贵人早就听闻您,府上也收到几次拜帖,想要与您交好。一切都安排妥当,贵人那儿也得了信儿,就等着您上门一起赏雪游玩呢。” 靳菟苧站在原地,她确实能出门了,却还不是自由的,能决定自己行动的。 韩君遇在防她什么?她唯一的依仗便是大将军陪嫁的一批精良暗卫,可在进入玄月国门的那一日,就已经被逼迫着解散。 她孤身一人,能做什么? 想不通。 “皇妃?”季七轻声,“您可有要交代的?” 视线转到这张青涩面容,明明是少年模样,说话办事滴水不漏,靳菟苧扯扯嘴角,不想为难于他,再则,做出决定的又不是季七,是韩君遇呐。 人都不易,何苦迁怒。 摇摇头,靳菟苧上了奢华的马车,随行的,只有一位贴身侍女。 马车从热闹的长街主干道穿行,渐渐地远离闹市喧嚣,巷尾酒香,反倒传出清幽的空灵。 靳菟苧掀开车帘,马车正在一处茂密修整的林间小道奔驰,洁白的路径上留下一道车轮痕迹。 她记得很清楚,马车并未出城门,看来这位贵人住在人烟稀少的别庄,应是来头不小。 停下车,是在一处院内,靳菟苧下来,正听侍女仔细交代系好大氅,莫要着凉云云之语,一道俏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宁纾郡主?你可要我们姐妹等了好久呢!” 那是一张明媚耀眼的面容,在漫天飞雪中也能让人如沐春日好风光般,女子笑起来煞是娇俏,明明身上着淡雅的衣衫,整个人都是张扬的美好。 “你是——”靳菟苧问。 “谢梨云。”女子上前,柔和浅笑,胜过艳花,“取字于杏雨梨云。林夫子言你要过来小住,一帮好事儿的学子都闹着来瞧你,呶~就是这群脸皮快赶上昨夜初雪那般厚的人儿!” “诶诶!小谢真不够意思!刚刚还吃了几嘴咱们的果子,一起翘盼宁纾郡主呢!” 谢梨云昂头示意靳菟苧往旁边看,那里挤了三四个少女,显然观看了许久。从谢梨云话中知,她们都是来看靳菟苧的。既知晓身份,怕是来看看二皇子韩君遇的皇子妃是何模样吧。 靳菟苧该恼怒的,只女孩儿们友好地冲靳菟苧笑,似乎也觉得举止不当,羞红了脸颊跑开,还不忘揭谢梨云的短,“哼!今夜最好下起鹅毛大雪,看你小谢苦苦央求咱们姐妹好心收留你一晚!” 谢梨云愤愤冲她们的背影蹙鼻,因头一次见靳菟苧,她多少顾及自己的面子,施施然笑,“宁纾,这边来,我带你去寻林夫子。” 点点头,靳菟苧跟上谢梨云,“谢姑娘,不知此处可是学院?” 微顿一下,谢梨云观靳菟苧确实迷惑,连连咦了几声,就差没有把‘二皇子未曾交代你’的疑问讲出来。 她水灵灵的大眼转动,带着些好奇,拉近两人距离,悄声,“二皇子只字未提?” 突如其来的亲近让靳菟苧呆愣,眼前的谢梨云怎么一副、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 摇摇头,“还请谢姑娘多言几句。” “为什么呀,二皇子到底……”谢梨云古怪地低语,不知又想起了什么,不再纠结这些,“宁纾莫要生分,叫我梨云或者小谢就可。” 谢梨云引着靳菟苧从雪画中走出,高大的青树枝承受不住积雪重压,簌簌掉落,雪的清冷大面积席来,谢梨云欢喜地拍拍树枝。 她向靳菟苧解疑:“此处名为蕉鹿园,除了林夫子的几位关门学子在此居住外,偶有从五湖四海前来寻林夫子赐教的人。园内无甚规矩,大家都是和睦相处的,唔,除了在争论学术之时,那可是犹如群鸡斗驾,一个个脸红脖子粗的!宁纾多住几日,定然能瞧见这帮光风霁月的人儿暴跳如雷的模样!” 路过不同的房舍阁楼,谢梨云都会稍微停一下告诉靳菟苧里面是些什么,有专门设立的绣坊,舞阁,也有酒舍,书楼等等。 这完全是一个世外桃源,一个连行走在其中的人们都会得到净化的仙地。 “蕉鹿园……”靳菟苧喃喃,“蕉鹿之梦,梦真鹿假,是此等净土存在梦中,还是我们凡人为虚幻。” “噗嗤——”谢梨云笑,“原真就只有我一个俗人,初来蕉鹿园会问上一句蕉鹿能食否,而腹有诗书的,都被林夫子绕进去了。” “嗯?”靳菟苧回神,“是林夫子取的园名?” 谢梨云点头,自然地扯上靳菟苧衣袖往前面的篱笆小院去,“很多学子揣测林夫子取蕉鹿园的缘由,各种人生参透的大道都搬弄出来了,你猜林夫子是如何回答的?” “如何?” “胡诌的!” 靳菟苧愣住了,面前的谢梨云灿笑着推开栅栏木门先一步进去,只听她清脆的声音震动雪花,“夫子!夫子!宁纾可算到了!” 林夫子就是那位贵人吧。 一路走来,此处蕉鹿园设有各种钻研技艺场地,还被称上一声夫子的,靳菟苧不由想到一人。 那人为全天下的女子发声,让玄月的女子也能身穿官服,在朝堂上挺直背脊,共论天下事。 ------------ 第一百七十二章 林间飞羽止 那是玄月第一位女相,是全天下第一位让男女老少皆心服口服地称一声‘夫子’的人。 幼时在思过房内,靳菟苧被罚不能离开,她从书架最下面抽出落满了灰尘的手册,上面纪录着林夫子的一些奇思妙想。 林夫子主张兴办学院,便是再偏远的乡村也要重视教与学。她认为女子也可端坐学堂之上,和男儿一起通识学艺,以女儿家特有的细腻细心甚至独特思想共同进步。 林夫子推崇文武兼备,两者相结合,就像左右手一般,一灵巧,一有力,配合在一起方解世间万事。 思想主张人人都有,但是身体力行地去追寻、去实现的,太少了。人生不过数十载,林夫子却耗费半辈子的光阴在此事上。 她不仅仅告诉玄月的人,她在努力传播自己的思想,让广大百姓生活更好。她还周游其他国家,去到不同的地方,观摩学习各地的特色之外,积极传输自己的思想。 林夫子已是一代传奇。 篱笆院里白茫茫一片,屋角几簇斑斓小花在雪被下隐隐约约,微风细雪中还有轻灵的笑声。 心头慢慢升起一抹紧张,靳菟苧往内走的步子都带着谨慎,仿佛是要去面见皇上一般。 转过屋角,那在檐下沐濯的女子佝偻腰身,侧脸望向靳菟苧,她浸在温水之中的墨发如绸缎一般。 她愣了下,继而尴尬地笑,“宁纾?实在不巧,让你见笑了。” 在屋檐下面向白日沐发算不雅之举,偏还被人撞见了,女子不觉什么,靳菟苧徒然低头,连忙道,“对不住,是我唐突,擅入院内,惊扰姑娘。” “嗯?”女子用手撩开湿漉漉的墨发,怔怔地开口,“你……我……” 尴尬至极,好在谢梨云从一角走来,她手中端了一木盆热气腾腾的水,一瞧便知晓自家夫子又颠覆了她高大庄重的世人臆测形象了。 谢梨云叫住欲转身躲开的靳菟苧,“这位便是林夫子,宁纾你多多包涵,夫子向来没甚规矩!”她说着剜了林羽止一眼。 林、林夫子? 靳菟苧被这一认知打击到,她呆呆地见谢梨云帮林夫子换了温水,刷的一下将旧木盆的温水往院子角落倒去,“夫子您可快些吧,明知有客,偏要上赶着沐濯!” “我这是以最洁净面容迎宁纾,哪里有半分怠慢……”明显地,林羽止也觉得自己的道理讲不通,后面的声音越发小了,她一头埋进温水之中,让墨发全部浸泡。 谢梨云不慌不忙地拆林羽止的台,两人毫无芥蒂的对话,让靳菟苧怀疑自我。 这个不拘礼仪,毫无架势的女子,当真是名动天下,得世人敬仰的林夫子? “宁纾帮忙拿下干发帽,一进门东边隔间架子上的,随意一条就可。”谢梨云丝毫不把靳菟苧当外人,很自然地让靳菟苧帮忙。 低低地应一声,靳菟苧抬脚走进典雅的屋内。秉礼之道,她未曾张望,只去到东隔间,架子上挂着三条毛茸茸的长巾。她并不知干发帽为何物,却也隐隐猜到几分,没有取素白的长巾,转而拿了最里面那一条天蓝色的。 “谢了。” 林羽止接过长巾,她将长发包裹在长巾内,手指几个翻转,牢牢地将长巾固定好。发觉靳菟苧目不转睛地瞧她,林羽止冲她轻笑,大方灵动,如碧玉年华的女子。 靳菟苧迟疑,“您……您真是玄月的第一女相?” 女相林羽止怎么说也到了暮春之年,可面前的女子眉眼神态俨然一位灵气逼人的小姑娘,这与靳菟苧想象中的端庄严肃的林夫子全然不同。 “如假包换!”林羽止昂起头,明明包着不伦不类的湿发,可她的样子不显滑稽,直让人觉得是真性情。 谢梨云收拾完残局,手心挤上一团香膏,分给林羽止一半后,就着剩下的香膏揉匀涂手,“作为夫子唯二的关门弟子之一,我可作证,面前这个不着调的就是宁纾你以为的那位林夫子!” “怎么就不着调了,夫子我传授给你的还少了?” “不少不少,自从拜了夫子,我的性子没往温婉的方向改多少,反而近墨者黑,也变得不着调了!” 林羽止作势要去捏谢梨云的鼻子,早就熟悉她性子,谢梨云机灵躲开,撒开脚丫子往院子里跑,站在雪天中,“下来呀,夫子前儿还撺掇我用雪水濯发,不若您给打个头阵?” 她才没那么傻呢! 耍赖皮一般,林羽止冲谢梨云扮个猪鼻子,转身拉住靳菟苧的袖子就带着人进屋内。 屋内没有烧地龙,清清冷冷,靳菟苧的脸颊红扑扑的,是被冻的。 “宁纾你随意,若是受不住冷,东隔间里有汤婆子先使着暖暖,我来将炭火烧起。” 合上窗户,林羽止在火炉旁用火钳夹了煤炭往里填,她坐在小竹凳上,火折子噌的一下点亮引着明火,还用扇子徐徐煽动。 谁人会想到,诗书读了百卷,明通世间大道的林夫子会亲自生火?呆了有一会儿,靳菟苧没有见着任何侍女或者仆从,她吃惊地明白过来,林夫子是独居的。 “过来坐,这边暖和。”林羽止叫她。 “嗳。” 脚步比应答更快,靳菟苧在火盆旁坐下,慢吞吞地叫一声,“林、林夫子。” “莫拘着,来到蕉鹿园,放开了耍,有夫子在。”林羽止拍了拍靳菟苧的手。 她什么都没有提及,有关二皇子韩君遇的一切只字未提,仿佛深沉缠绕的利益远远散去,此方房屋内,是简单友好之人间拥火取暖,纯真美好到让靳菟苧如在梦中一般。 来的路上,靳菟苧想过贵人是谁,遑论何人,总归离不开韩君遇这一层关系在。她已经做好了要竖立起坚硬的盔甲保护自己的决定,可是勾心斗角,踩低捧高,虚伪交涉都没有,她反而见着了敬仰之人,还被温和善意接待。 原来,真的有人活得如此美好呀。 靳菟苧忍不住更加靠近火炉,丝丝暖意流进心房,耳边是提了一篓果蔬进来的谢梨云笑声。 “瞧着夫子燃火,我来自助了。”谢梨云从竹篓里倒出几个番薯,露出洁白的虎牙,“从隔壁强拿的,我留了你的名号。” “我瞧瞧,嘶,个头挺大的,看来这一次他们买菜的眼光不错。”林羽止摆弄两下番薯,把番薯放进火坑中,“小谢再去多要些,把为师的老脸全撂在那儿都无妨,晚膳咱们仨儿就吃烤菜全席!” “烤菜?烧番薯还行,蔬菜也能烤着吃?”谢梨云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她兴奋地站起身,“我这就去,夫子你这次可不能使懒哦,宁纾头一次来呢!” 谢梨云拽着空竹篓往外跑去,靳菟苧也被喜悦感染,她期待地看向林夫子,“蔬菜真能烤着吃?” “相信我,倍儿香!”林羽止顺手把火钳塞给靳菟苧,她拍拍手去到东隔间,不一会儿响起一阵乒乓声。 靳菟苧失笑,这一刻,无比安心。 晚膳确实美味,素淡的蔬菜在铁皮上炙烤后,加上调料喷香诱人,靳菟苧被林夫子谢梨云之间的拌嘴和亲和感染,渐渐地也放开了许多。 兴起时,林夫子拿出自酿的桃花酒,与靳菟苧大战三百杯。烤好的青菜上泼了红艳艳的辣子油,林夫子竟也是一个能吃辣的!自是又与靳菟苧尽兴大快朵颐,惹得谢梨云一个土生土长的玄月人也跃跃欲试,只将将食几口,便辣出眼泪,哭唧唧扯着林夫子的衣袖: “夫子!夫子!有小蚂蚁在我的嘴皮上爬!走开!走开!”酡红了脸颊的谢梨云不住抚过红通通的嘴唇。 这是,醉了呀! 林羽止与靳菟苧相视一笑,林羽止坏心地还去灌她,“快快,喝些酒水吓跑小蚂蚁!” 咕咚咕咚,谢梨云抱着酒坛子歪在一角,口中还在嘀咕些琐事。 “谢无脑?谢无脑?”林羽止点点谢梨云的脑瓜,冲靳菟苧笑,“真醉了!这丫头喝不起,酒瘾还大,每次都是最先倒下的那个!” 靳菟苧掩唇轻笑,放开了性子,她好奇地问,“夫子为何叫小谢为‘谢无脑’呀?” 林羽止柔和地看向酣睡的谢梨云,那一眼太过温柔,竟然让靳菟苧察觉出些许心疼与爱怜在其中。 “她呀,傻得很。”仰头灌下一口酒水,林羽止慢慢讲起她和谢梨云之间的师生由来。 “梨云自幼无父无母,唯一嫡亲的长兄与之相依为命。谢家祖上积蓄颇丰,加上小谢长兄在经商上很有门道,慢慢地谢府富可敌国。小谢呀,仗着财势,在国都可是横行霸道的。你别瞧她今日这般亲近待人,前几年,这丫头能拿鼻孔瞅你已算不错了。” 轻笑,“那小谢为何变了,是夫子您教导的?” 摇头,饮酒,“谢家太过锋芒毕露,自然会引起天家的注意和防备。宫中的那位要人死,又怎会留生路给人。或许是小谢福泽深厚,长兄虽去了,她却全身而退,完好地活在世间。只昔日仗势欺人惯了,结下不少私怨,小谢怕了,才苦苦求着,拜在我的门下做关门弟子,扬言一定要做一个温婉如水的大家闺秀。” 迷蒙了眼眸,林羽止轻叹,“人之性情,岂有说改就改的,强迫着、压抑着装扮成另一个模样,就能达成心愿吗?非也,非也……” “到最后渐渐醒悟,竹篮打水,月不是月,竹篮不是竹篮,淋湿的自己,能否能不落得面目全非……” 林羽止打了个酒嗝,枕着谢梨云的肩膀昏昏沉沉地。 空酒壶骨碌骨碌滚远了,留下零星酒渍在地上。靳菟苧低垂眼眸,指腹摩挲好久,取来一旁放着的大氅盖住这两人。 她一人于火炉旁独醒,酒水醇香。 ------------ 第一百七十三章 冬日来播种 风雪不停歇,这里真的和南红不一样。 其实时辰尚早,但是快要入冬的天也暗沉得很快,靳菟苧穿得鼓鼓囊囊的站在屋下望天。 “夫人,您暖着。”侍女重新换了手炉来给靳菟苧。 靳菟苧将手中微冷的手炉递给侍女,接过温热入怀后,侍女转身去房内收整细琐。 林夫子并没有因靳菟苧的身份而给她特别优待,划分的院子和平常学子住的无差别,只是季七安排的从府内带来的东西太多,侍女整个下午还在不断给屋子里添置物品,担忧靳菟苧住不惯。 屋内铺上厚厚的毛毯,四角都挂着精致的灯盏,床榻也换了宽大的架子床,上好的家具与清雅小院格格不入。 靳菟苧恍然有一种自己是骄纵惯养的精贵人儿。 无奈的叹气,她拒绝过,可是侍女很为难,动不动就跪地,她无可奈何,只随侍女去了。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有韩君遇在背后啊。 韩君遇,单单一个下午,轻松愉快的相处竟然让自己忘却了韩君遇,她可是被韩君遇死死捏在手心的呀。 “夫人,您进屋吧,莫着凉了。”侍女恭敬地道。 一板一眼,关怀也是僵硬的。 靳菟苧点点头,她转过身往内走,突然听隔壁传来响动,有谢梨云的声音。 “住下吧,晚间给我暖脚,大床分你一半!” 似乎谢梨云推了人一下,“脚丫子直杵人脸,才不要和你睡一张床。” “跟我睡吧,我这次保准不捉弄你。”另一道声音。 “一个两个都觊觎本姑娘的美色,才不让你们得逞!快回屋里去,明儿早给你们带冰糖葫芦来!” 噔噔噔的脚步远去,一墙之隔,靳菟苧甚至可以想象到隔壁两位女子脸上宠溺的神情。 “下次讲鬼故事吓坏她,看她还敢乘黑赶路不!” “许是小谢家中有人,需得她回去。” “哪里能有什么人,这几年来,可见过小谢身旁出现过旁人?当然,除了找上门来挑衅的。” “行了,冰糖葫芦还堵不住嘴呀。我们不若拾掇出空床来给小谢留着备用,今年的冬甚冷,再往后,说什么也要拦着她,不准赶夜路回去了。” 墙那头渐渐没了声响,靳菟苧也回了暖烘烘的屋子。 蕉鹿园真是仙境。 短短几天,靳菟苧越发开怀,与这里的人相处融洽。 清晨,她会得来一串亮晶晶红艳艳的冰糖葫芦,小谢大大方方地讨要银两,“前三串是我自费赠宁纾,若宁纾喜欢,我每日都为你带上一串,只是,要付银子的,毕竟做糖葫芦的也不容易。” 靳菟苧给了小谢一锭金元宝,小谢抱着她在雪地里转了好几圈。 不止林夫子没有架势,蕉鹿园里所有人都是友好纯真的。林夫子有很多奇思妙想,她常常会提出一些特立独行的想法,大家一起讨论其中的可行性,感兴趣的就参与进实施中。 这几日,林夫子与学子们一起讨论到种植蔬菜的心得,她认为种菜也是有技巧的,不仅仅能体验到收获果实的快乐,种植过程中研究果蔬,亲近果蔬,会更加明白自然的大道。 这一帮来求学的学子虽然更加通透些,也只有少数人对种植感兴趣。谈诗论文的在阁楼里办起了文社,制作技巧的埋首于楼中每日披星戴月,剩下无所事事的,合计合计决定在这个冬天开垦荒地。靳菟苧闲人一个,被小谢拉着一起加入。 大家绕着蕉鹿园勘察许久,雪花嵌入墨发之中,抬头尽是白首之人,于是互相望着望着就笑了起来。终于选中一块还算软和的土地后,除荒草,开垦,施肥土地,热火朝天的种植业开展起来。 大半月时间一晃而过,精心照料的肥土已经能够撒上种子,大家约定好明日一起去播种。 白雪纷飞,靳菟苧和谢梨云一起往回走,两人的脸颊都被冷风吹得红扑扑的,尽管如此,两人兴致高涨。 “我要把各种蔬菜都种上一番,等到年三十儿,咱们都吃自己种的,让其他的学子都羡慕咱!” 靳菟苧笑着提醒谢梨云,“还是要考虑气候问题,若是不耐冻,白白浪费了种子,到时我们还会心疼不已。” “嘶~”谢梨云顿悟,又猛然垂头丧气,“难道真的只能种大萝卜?啊,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萝卜了。” 靳菟苧被她的模样逗得想笑,这样纯真的小谢,让她也不由上扬嘴角,“也有别的青菜耐冻。小谢不若留下,我们再讨论下看种些什么好。天这般暗沉,你赶回去岂不是迎着黑了?” 已经到了住处,侍女撑伞跑过来的时候,谢梨云连连摆手拒绝,“我还要给你带糖葫芦呢,等着吧,明日定让你大吃一惊!” “夫人。”微喘,这是侍女第一次这么当着人叫靳菟苧。 这个称呼让谢梨云愣住了,就连靳菟苧也反应了一下。侍女这般着急,见着她时明显地松了口气,靳菟苧有种预感。 果然,侍女连连拍掉靳菟苧身上的积雪,颤抖着声音道,“主子等了好几个时辰了。” 一瞬间,靳菟苧抬头看向院内,暗沉天际的屋檐下,昕长身影玉树临立,隔的距离不算远,能清楚地看到他冷淡如佛的玉面。 “二、二皇子?”谢梨云磕磕绊绊吐字,相处这么久,她早就忽略了靳菟苧的身份,忘了靳菟苧是二皇子的枕边人。 二皇子是真的美艳,万里阴暗的天际因他所在,也变得格外不同,让人平白看痴了去。 “小谢。”靳菟苧把侍女刚刚塞给她的手炉给了谢梨云,“路上当心,明早不必来叫我,你先去与大家汇合便是。” 谢梨云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感叹,“能与二皇子这般妙人面对面说上话,当真是好福气。放心吧,明早我才不会来打扰你们两人恩爱的。” 谢梨云笑着离开了,她眼神中的好奇与羡慕让靳菟苧很不是滋味。 韩君遇用一张皮相就赢了大半,博得他人的好感啊。 可是谁人知道,韩君遇是恶魔? 也不对,韩君遇对玄月来说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只有她,才是站在对立面,是注定被利用的棋子。 冷风中,她一步一步走向韩君遇,身旁的侍女亦步亦趋。 “君遇。” 她对他扬起了笑。 精致漂亮的玉骨手抓住她的,小手冰凉,大手也没好到哪里去。 韩君遇牵着靳菟苧往屋内走,侍女自觉地关上门,在外间候着。 “怎去做那些劳力的事?” 他细致地吹散靳菟苧发髻间隐藏的雪粒,一汪丹凤眼中的深情能让人溺死其中。 靳菟苧已经学会顺从,她没有躲避,静静站着任由韩君遇拾掇她。至于韩君遇如何知晓她在做什么,还用想吗? 面前的这厮对她的掌控从来不少,自小就活在监控之下,她对暗处里的暗卫太过敏感了。 像个提线木偶一样,韩君遇褪下靳菟苧的大氅,拉着人在暖烘烘的房内换上干净外衣,那双大手时不时捏捏敏感地带,靳菟苧隐忍着,慢慢回答他: “没做过,想来很有趣就加入了,君遇你不喜我这么做吗?” 他躬着腰,将头颅埋进她的脖颈间,挤开还没有完全系好的衣领,牙齿咬在她纤细的锁骨处。两人身上的冷香交互在一起,靳菟苧脸上闪过难堪。 她实在忍不住,用手去推韩君遇,对上他黑白分明,睿智锋利的眼眸,她有一丝慌乱,“我、我……还未用晚膳呢,可要一起去林夫子那里用膳?” 蕉鹿园设有食堂,但是需要自己做饭。靳菟苧有心尝试,可侍女死活不让,道,若是让主子知晓了,侍女卷铺盖走人算是轻的处罚了。好在林夫子体贴,三五不时叫靳菟苧一起用晚膳,靳菟苧慢慢就养成了这个习惯。 闻言,韩君遇的大手用上力气,捏疼了靳菟苧,听到痛呼才松开手,“你就不想为夫吗?晚膳我们单独用,嗯?” 猝不及防地,韩君遇一下就搂住她,让她悬空了身子去到侧间。圆桌上摆了四菜一汤,还冒着热气,但是色泽并不明艳,显然是做好了有一会儿在温着的。 用膳倒还规矩,靳菟苧秉着食不言的规矩,心中畏惧一会儿的房事,她用膳极慢。 坐在她对面的韩君遇似乎将她看的透透的,他一点都不着急,放下玉箸反而问起了其他,“阿苧来玄月这些日子,可有不适?” 一下子就拉起了警惕,韩君遇这样才智胜天的人怎会有心闲聊,靳菟苧温和地摇摇头,任谁都知道她在撒谎。 韩君遇又问了,“可想家?” 最大的不适就是你。 孤身一人在外能不想家? 万般言语不能讲,靳菟苧也放下玉箸,再次摇头,少顷,复又担忧地问,“可是南红出了事?” 隔间灯火通明,呼啸的长风显示外间有多么冷冽。 能坐在温暖的房内,用上可口的饭菜,靳菟苧依仗的是他啊。 韩君遇一言不发地起身,他用眼神示意靳菟苧跟上来,影子在地上拉的老长。 他在生气。 靳菟苧知晓他是不满的,刚刚他什么都没有表述,但是靳菟苧察觉到他像是压抑不住了一样,可靳菟苧什么都没有讲呀。 难不成,继不让她询问任何有关利益交往的事情之后,就连南红也不能提了吗? 咬着唇,靳菟苧又拿起了玉箸,夹了饭菜入口细嚼慢咽。理智告诉她,她应该出去陪韩君遇,不要让韩君遇的怒气持续蔓延。可不知为何,情绪上来,除了担忧胆怯之外,还有一股不服输和委屈梗在心房,她不愿意就这样服软。 ------------ 第一百七十四章 香囊藏杀机 昕长身影从侧间出来,韩君遇坐在软榻上慢条斯理地用素白帕子擦拭指尖,狭长幽深的丹凤眼中尽是寒霜。 小半个月来,于朝堂沉浮,见识到官场锦服下的肮脏晦暗,韩君遇骨子里的薄凉和黑暗越发汹涌。若不是风月遥一再旁敲侧击,百般告知如今还是初期,不可风头太盛,韩君遇怕是要把玄月的繁荣水面搅起滔天海浪。 他被风月遥劝着收手,停下来后才想起自己的兔子。随性而为,出了宫门他便回到宅子,管事季七回禀他,“二皇子,皇子妃自去到蕉鹿园至今未归。” 韩君遇冷了脸,虽然是他亲口允诺许了靳菟苧去外边,可她许多时日不归,让他没由来烦躁。他不喜靳菟苧过于脱离自己的掌控。 季七十分擅长察言观色,见二皇子露威,便知晓每日呈上去的二皇子妃琐碎,二皇子并未翻阅。 他低伏腰脊,恭敬地将二皇子妃在蕉鹿园的日常汇报给二皇子。 八角玲珑桌上的温茶生冷,玉骨手从朱红椅背上收起,季七知晓二皇子这是听够了,他在心中仔细琢磨,还是决定给自己下一剂猛药。 赌一把。 二皇子仁和假面下的心狠手辣,铁面无情,作为手下他如何不知。想要在这样的人物身边立足,一定要有足够的价值才能保命。 而他是否有价值,端看他能不能赌对皇子妃于二皇子的重要性。 衣袖下的手凝聚成拳,赤痛从掌心传来,季七青涩面容上一派庄重,“二皇子,另有一件关乎皇子妃的小事,小的还未曾禀了皇子妃,不知您是否……” “讲。”韩君遇的玉骨手又搭回椅背上。 “皇子妃从南红带来的物件全在库房精心看护着,只入府不过两日,便从其中爬出了几条幼虫。小的不敢在皇子妃的事情上马虎,亲自去到库房查看,这才有所结果。兹事牵扯皇子妃,小的立即传信给宫中对应,想来您事忙,暂未处理此事,可要将物件传上来您过目?” 滴水不露的话,当真是好奴才。 韩君遇终于正眼瞧了一下季七,葱茏少年连忙狗腿般地谄笑,韩君遇轻点头。 随着季七的令下,几个下人手端一素白棉布覆盖的木盘上来,季七细致观察韩君遇的神情,见他并无反感,季七缓缓揭开了白布。 木盘之上,赫然有七八只颜色斑斓的爬行软虫,腹部俱是鼓鼓囊囊的,红到发黑的液体在皮肚下缓缓流动。 季七沉声道,“小的特意查过,此虫长于南红国南部潮湿地带,虫无毒,以吸食血液为生。其卵甚小,生存性能高,若是以虫卵进入人体,吸尽人身血液后,方从口、鼻、耳抑或下体而出。” 另有三位仆从,他们手中的托盘并没有撤下白布,但蠕动着的起伏昭示着虫的活性。 起了身,韩君遇冷冷看着乱动的虫,淡淡地看了一眼季七,季七心领神会,走到最后一位侍从旁,亲自端了托盘过来,“二皇子,当初小的前去库房查寻时,发现幼虫从一香囊中爬出。小的命人寻来鸡血养之,共有四十六只成虫。确定香囊并无虫卵之后,小的便将香囊收了起来,至于内里有何,小的未敢探寻。” 轻嗤,韩君遇微微扬手,“你倒是尽心。” “为主分忧,是小的福分。”季七接过仆人手中的薄手套,讨好地递给韩君遇。 初冬的天透骨凉,那双冷阳下的玉骨手掌控着玄月甚至是整个大洲将来的命运,薄如蝉翼的手套一点点戴上,仅仅是简单的动作,因这人得天独厚的面容和骨血里的狠辣显出不容瞻望,不可亵渎的气场。 隔着手套,韩君遇拿起那只香囊,十分简单粗暴,他沿着针线缝隙直接撕裂香囊。那夹层里,赫然有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上书:三妹妹,既远嫁,毋归。 “呵……” 韩君遇脱下手套,靳菟苧在将军府中若排行三,只能是从女子这一方来。而将军府女眷甚少,唤她三妹妹的,唯有两人。 一人曾堵着‘花解语’,恶言相向,威胁女装韩君遇不能动靳菟苧。而另一人,间接破坏他想让靳菟苧夺得金秋盛典魁首的计划,那夜里,他和靳菟苧还有靳大小姐一起去捉凶,罪魁祸首靳素秋可是死不悔改呢。 原这等虫豸还不死心,竟伸手到玄月来了。 靳菟苧啊靳菟苧,这便是你心心念念的姐妹,一心护着的家人? 你的好姐姐可是盼着你惨烈地死在异乡呢。 “不急着处理。”韩君遇勾起一抹浅笑,视线落在蠕动的斑斓活虫上,“好生养着,总要给人回赠,这才不失礼。” 不知为何,除了有其他人竟然敢加害靳菟苧的愤怒之外,韩君遇心中还有一丝喜悦。来找靳菟苧的路上,他一点点剖析自己,等到了蕉鹿园,埋首在充满靳菟苧体香的软被之间,他抑制不住地闷哼。 他这才知,原来自己对靳菟苧的独占欲已经如此疯狂,疯狂到会窃喜靳菟苧身边无一真心真情人,只有他,只有阿遇。 香囊一事,韩君遇没有打算告诉靳菟苧,他只想让小兔子在自己的庇护下完好不受一丝波及,那些肮脏的,他会一一处理干净。 可是小兔子并不太如他心意。 他在天阴暗时才等回她,她隐忍着不推拒他的亲近。积压了怒气,他开口试探靳菟苧,“可想家?” “可是南红出了事?” 昏黄烛火中,靳菟苧一脸担忧,与面对他时的冷淡和虚假全然不同。 韩君遇再忍不住,愤然离席。 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即便再磨蹭,靳菟苧总有用完晚膳的时候,总得到卧房内安寝。她倒是想要独坐于此一整夜,可窗外寒风呼啸,吹起心间层层寒意,不知千万里之外的小院是否鲜花依旧,温暖满院? 她起了身,收起刚刚徒生的别扭和暗自挑衅。 “阿遇。”她温声叫他,那一双殷红的丹凤眼让她从骨子里畏惧,今夜定少不了一番磋磨。 “侍寝,懂?” 韩君遇冷冷地嗤笑,这一声,比窗外冬风还要刮人脸肉,让靳菟苧无处可藏,屈辱却又不得不仰起脸硬生生受下。 心脏在撕裂着,瓷白微僵的小脸里挤出笑意,靳菟苧靠近韩君遇,磕磕绊绊地想要主动讨好他,最终只献出了一个不伦不类的额间亲吻。 浓厚的冷香包裹住两人,以绝对强悍的掌控权宣告地位,韩君遇的凶狠和猛烈在今夜再无收敛。 一味忍着让着,还得不到好脸色,不能达到自己预期的真心相待,让韩君遇所有的浓烈爆发,不再顾虑和压抑一丝一毫。 今夜精致奢靡的屋内汹涌远甚外间的呼啸。 又是下了半靴的素白。 风中藏着无数把刀刃,刺得人脸颊生疼。一众学子清理完昨夜的积雪,在开垦出来的田地间兴致勃勃地议论一会儿要种什么。 “小谢,你哪儿来这么多种子呀?”一个学子笑眯眯地打趣谢梨云。 谢梨云今早带来了一大包种子,红的黄的黑的参杂在一起,着实让大家都惊讶了一番。 “自然是有高人为我小谢办事!”谢梨云微昂头,开心道,“哎哎,你识不识得这是什么种子?” “什么嘛,小谢你自己拿来的种子,竟是不知为何物?” 一位师姐拧了拧谢梨云的俏鼻,“可别到时候小谢你一大包种子,还比不过咱们这一小把,最后颗粒无收,白忙活一场!” “才不会!”谢梨云反驳,水灵灵的大眼明亮亮的,“你们就等着瞧好了,我的种子可是高人给的!” 大家相视一笑,看来这位‘高人’对小谢来说不一般呀,师姐正要旁敲侧击打听下,山坡处的声音打断了她。 冬日难熬,以林羽止的性子,宁愿窝在小屋内,一整个冬季除了非必要出行,决计不会踏出小屋。难得关门弟子第一次亲自种地,播种这么隆重的日子,她怎么也得出来看一眼。 林羽止在半坡猫着,听小谢和一众学子打趣,嘴角不自觉就挂上笑容,这帮年轻人呐!只看着看着,她突然意识到,靳菟苧不在。 她靠近些,“小谢!” “林夫子。”众人回首,毕恭毕敬地向林羽止行礼。虽说大家都了解林夫子活泛、不拘礼仪的性子,该有的尊敬礼数一点都不少。 林羽止笑着点头,“怎不见宁纾,可是没寻着种子,不好意思与大家一起播种?” 众人皆摇头,“是呀,按照往常,宁纾早就到了。” “宁纾昨日还道,要带上锄头过来呢,哎,小谢你今早也没见着宁纾?” 这几日,谢梨云身边总是有一个靳菟苧跟着的。 谢梨云摇摇头,得意中带着一丝神秘,“宁纾这会儿定然是乐不思蜀呢!” “嗯?” “为何?” 就连林羽止也愣住,谢梨云露出灿烂的笑容,“自是宁纾家的来寻她了!” 宁纾家的? 宁纾郡主可不是二皇子的皇子妃嘛! “昨儿我还远远地瞧上了二皇子一眼,二皇子静立屋檐之下,犹雪山巅峰的洁白玉兰,清冷又美艳……” “小谢你惯会夸大,昨儿明明一天都是阴沉沉的!” “可是二皇子往那儿一站,万千颜色皆被他比下去了。” 谢梨云顺着道,同窗们没见过二皇子,不太相信二皇子的风华真是这样。想到林夫子与二皇子的关系非比寻常,自然是知晓的。她扭头寻林羽止,“夫子,夫子可作证的!” 半坡之上,哪里还有林羽止的身影,那一长串浅浅的脚印在冷风中静默。 ------------ 第一百七十五章 晌欢浓香烈 白雪盖地,天地之间一片清冷洁净,纤细的身影徐徐地往小院来。 此时住所里并没有多少人,学子们大多在蕉鹿园研行,是以林羽止单薄身影独行而来,让本就清疏的天地颜色更添惊心,仿佛有什么掩藏在素白之下的要破土而出。 “叩叩叩~” 林羽止一边敲门,一边疑惑,现在还是昼日,平白无故锁门作何? 很快就有人来打开门,是从二皇子府跟过来服侍的侍女,“林、林夫子。” “嗯,宁纾和二皇子在做何?” 林羽止抬脚往里面去,侍女神情紧张,甚至还带有一丝窘迫?林羽止总觉得不对,她正对着紧闭的正门站立,凉飕飕的日光将她的影子拉了许长。 侍女小心翼翼地斟酌词语,“林、林夫子,二皇子和皇妃恐不便见人,您若是有……” “多久了?”突然发问。 “什、什么……” “他们这样在床榻间,多久了?” 侍女的脸颊瞬间爆红,先是诧异,继而想到主子…… 她的肩膀不由自主地颤抖,羞于开口,“昨夜就……” 昨夜歇息的早,灯一落,房间里就有些闹腾的声音,侍女还是未经人事的少女,意识到主子在行房事,羞红了脸。那样激烈的声音和沉闷的低吼,她实在不好意思听下去,遂从隔间出来。因顾虑主子要水,她去灶上多添了些柴火。 再回到房外,她怀抱手炉靠着木门守夜。到了子夜,她猛然从梦中惊醒,即便她为了防寒多穿两件厚棉衣在身上,也免不了打个喷嚏出来,夜深人静,声音显得响亮。她也没多想,却听到房内隐隐约约的啜泣声,紧接着是有什么东西着地,侍女当即愣住了。 她呆呆地望着黑漆漆的木门,万籁俱静中,那样的浮动摩挲细碎声响,甚至是轻呼和热涌都被放大无数倍,她的脑子顿时充血,慌乱地撒脚跑开。 一整夜,侍女一会儿是提心吊胆的,害怕白日主子发难责怪她昨夜在门外撞上两人的浓情。一会儿又激动难抑,无法想象,二皇子会是如此…… 可是到了白日,面对紧闭的房门,侍女渐渐开始忧心了。 虽然白天万物嘈杂,主子的动劲儿小了很多,侍女还是讶异林夫子是如何识破,一语道出。 林羽止见侍女支支吾吾,她的脸上露出怒意,若是旁的熟悉她的学子见着了,一定会大为惊奇,能让林夫子动怒还显现出来的,实在太少了。 “真是荒唐!” 林羽止厉声,她上前大力踢开房门,侍女吓了一跳,“林夫子!林夫子不可!” 房门一开,进到内里去,浓烈的魅惑香气席面而来,浅吟慢响夹杂其中让人脸红心跳。侍女进退两难,扑通一声跪地,林羽止冷着脸快步往寝间去,“韩君遇!” 越往里,香味越加浓,林羽止还没能看见床榻上的情形,床架上绑着的红绸布被扯下来,红布翩飞,完好地盖住绝色身肢下被压制的那具软体。不过是眨眼间,韩君遇挟裹着疲软的靳菟苧翻身,牢牢地将靳菟苧护在身后。 饶是韩君遇动作再快,林羽止还是瞥见了那极细的腰肢间青色的手掌印记,在她的脚下,软枕,被褥,鞋袜,衣物凌乱一地。 满室浓香,这一刻,林羽止仿佛看见了数十年前,她的义姐林雁行被韩宫秋压在床榻间折辱,历史翻涌重演。 潦草披上薄衫的韩君遇与韩宫秋重叠,林羽止控制不住地迎面给了韩君遇一个耳光。 “啪——” 香凝。 榻上意识不清的人儿还在喃喃求饶。 林羽止红着眼眶,转手再次打了韩君遇一耳光。 女子的力气比不得男子,韩君遇脸上倒也没有显出多么鲜红的印记,可他生来高贵,即便是在幼时历经磨难,也从来没有人能与他动手,更别说是硬生生接下两记耳光。 他虽然衣冠不整,歪歪斜斜地穿着薄衫,大半胸膛裸露在外,其上的红痕和牙印,在整个旖旎浓香的房间中,衬得他迷人魅惑又危险不可攀。 若是其他人这样对他…… 韩君遇眯了眯狭长的丹凤眼,轻轻地嗤一声,“姨母缘何发怒?” 就连质问也是不痛不痒的,仿佛一个无心无情之人,什么事情什么人都入不了他眼、进不了他心。 一股无力和绝望盘旋心头,林羽止艰难问出,“在你心里,可有一个度?” “姨母讲的什么度?您这样闯进来,可有守住一个度?” “韩君遇,宁纾是你的枕边人,既然你能允许她与我接触,她在你心中定是有一定的份量,你当护她爱她,而不是这样肆意……你知不知道,晌欢的浓香对宁纾的身子有多么大的影响!” 晌欢? 韩君遇轻掀眉头,“有何影响?” 他是真的不知,落在林羽止眼中,成了一副全然不在乎,只顾自己私欲的冷情人。 怒意增升,林羽止深吸一口气,她不能再在这间房子里待着了。 几十年来,她第一次冷冷地凝望韩君遇,转身去到外间。 蕉鹿园在国都远郊,傍水依山,清幽雅致。 林羽止从浓香的房中出来,她站在院子里,抬头眺望远方白色的山脊与柔和薄云相连,天地之间尽是白茫茫一片,可她刚刚遍目浓烈污浊。 白茫之中,林羽止闭上眼眸。 韩君遇随意穿了外衣,地上的被子被蹂躏的不能用,他取来木架上的大氅盖住靳菟苧,这才抬脚往外走。 门口跪立着侍女,韩君遇吩咐她,“进去烧上炭火,管好你的眼睛,不该看的不该做的,心里要明白。” “是。”侍女伏地。 韩君遇走到林羽止身后,“姨母,晌欢对中药之人有何影响?” “你用的药,会不知?” 沉默,该如何说起? 当初在南红国,凤梓桑发疯,胆大包天地对他下了晌欢,欲行欢情。从剑客藏的口中得知,晌欢为微生族特制的合欢药,利用微生血脉让中药之人服从,沉沦上瘾,行鱼水之欢别有洞天。可凤梓桑这一生都不会知晓,如今的世间,身上流着古老微生血脉的,唯韩君遇最为纯正。 他冲破晌欢药性,反控了凤梓桑,可凤梓桑太过疯狂,药性积累到他神智不清。后来,是暗卫十一带来了靳菟苧,那时他虽然理智不清,却也能推开凤梓桑,至于靳菟苧…… 他为何就顺水推舟了呢? 韩君遇微微低头抚平衣褶,回想当初,和靳菟苧走到今日,处处都是阴差阳错。 初入将军府,在他最心冷、不折手段地安排计划了一系列阴谋时,靳菟苧待他极好。她毫无防备地接纳韩君遇,不带任何的别有用心,宛如一张白纸。那些阴暗的计划,在众生庙的众生桥上土崩瓦解掉。 他摔落众生桥时,是靳菟苧将他从迷境中唤醒,她带泪的慌乱小脸和呜咽的声音犹在耳畔。他们平躺在竹叶地上,那一曲简单的清竹叶曲,让他从无边无际的怨恨中寻到一丝放松,那之后,他很自然地留情,没有用上狠辣的手段。 再后来,他对靳菟苧的感情越发复杂,几次破坏她的出离计划,还有山林中靳菟苧母亲的托付,让他隐隐有些愧疚歉意。那夜,金秋盛典比赛打乱,靳菟苧在勤学房舞房内的倾城一舞,让他落荒而逃。吃干抹净之后,他更是将她划为己有。 竟是经历了这么多。 韩君遇说不清靳菟苧到底有多重要,他又能宠着护着多久,也许几个月,也许很多年?他自己也没有确切的答案,但有一点,靳菟苧是他的,此刻,无比坚定。 “姨母。” 韩君遇压低了些声音,过多的异样情绪被粉饰下去,“我是怎样的性子,您最清楚的。如您所言,若靳菟苧在我眼中只是一颗棋子,我也不会掩着她在宅子里,不让玄月和南红之间的僵局影响到她的处境。将她送到您跟前来,更是表明她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再者,若我不想靳菟苧好,做这些幼时何必呢?折辱人的法子多的是,更何况她在玄月孤身一人,全凭我掌控,不是吗?” 字字真心,却也寒凉。 林羽止听进去了,她依旧眺望远方山峦,过了好久,缓缓吐出一口气,“散尽了。” 对上韩君遇的眼神,林羽止深沉地道,“晌欢的浓香,情有多浓厚,欢有多愉悦,这香,也就有烈。” 微微滞了一分,韩君遇耽溺于欢好,已是熟悉适应香气,何况那是极致快慰间微生血脉散发的欢愉气息。林羽止靠近他,点上他胸膛处的几处重要穴位,韩君遇瞬时像是打开了新的感官,他一下子旧嗅到了空气中残余的荼蘼浓香。 “为、为何?”他乍舌。 轻叹,林羽止相信韩君遇是当真不知晌欢深层作用的了。 她对韩君遇道,“君遇,你可知何物最是长久,何物最是短暂?又是何物脆弱不堪一击,何物比刀枪锋利要人生死难捱?” “姨母,您请赐教。” 院子外,归来的学子们说着话儿往住所来,其间有谢梨云与师姐打趣的调皮话儿,那一串银铃般清脆的笑声让白雪茫茫的天地鲜活起来。 听到笑声,林羽止柔和了眼眸,她轻轻地吐字,“真。” “唯一‘真’也,是真实、真诚真挚,是真性情、真心相待。” ------------ 第一百七十六章 粘人精夫君 外间路过的学子们商讨着午膳用些什么好,谢梨云嚷嚷道天冷要煲汤喝,师姐表示可以,天冷那就煲大萝卜肉汤驱寒吧,谢梨云顿时哀嚎: “好阿姐,不要萝卜,不要萝卜!” 众人大笑,调侃谢梨云,“小谢快去粘着师姐,腻歪到她怕了松口!” “你们怎么只让我一个人上!”谢梨云不满。 “这蕉鹿园中,怕是再也找不出比小谢脸皮还要厚的了。” 喧闹声传进旁边的院子,追逐嬉闹的响动冲淡了林羽止与韩君遇之间的凝重。 林羽止收起了怒气,平和道,“君遇,世间凉薄,人性多变,若是对自己亲近的人也不能做到一‘真’字,可就活得太失败、太可怜了。” “姨母言重。” 韩君遇并不以为意。 他心中有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则,强者胜,权高势大者得天下,无所忌惮者随心所欲,他求的是站在最尊贵无双的巅峰,睥睨天下间的万物。这样一条荆棘遍布,险象环罗的鲜血之路,注定了他少有真心真意。加上幼时看遍炎凉和悲痛,他的心早就扭曲坚硬,仅剩的善和情只在姨母林羽止面前才有。 他根本就不相信什么真诚善良得福报,什么失败,他又不是没经历过,什么可怜,想来都是强者看心情施舍可怜弱者的。 抿唇,韩君遇有些不耐,“晌欢到底有何影响?” 隔壁的欢声笑语是那么真实,林羽止眼前的韩君遇,天人之姿与远处峦影融入画卷,俊逸又遥远不可攀。 太多事,总要经历了,才会知。南墙未撞开,头破血流不会归矣;抱柱未见人,尾生溺水不死不休。 知晓此时心怀踌躇大志的韩君遇听不进自己的话,林羽止叹,“晌欢最亲微生血脉,唯微生血脉追随。此药性子极烈,若是平常人用之,精疲力竭方罢休,若是有微生血脉加成,受控的一方在欢愉事上,听之任之,予夺予杀。” “欢好中,掌控者要受控之人欢愉,便是深入骨髓的舒慰,若存了心折辱,于受控者来说,堪比磨难受罪。” “可我并未……”韩君遇顿住,他真的没有生了磋磨的心吗? 昨夜他失了控,他在靳菟苧身上得不到预期的回应,唯利是图、容不下偏差以及心里隐隐的焦躁作祟,他不管不顾,势必要证明些什么才会发了狠。 林羽止摇头,“君遇,不要迷了心,问问自己到底要什么。宁纾是个好孩子,没有什么坏心眼,她陪伴着你,会是你莫大的福气。” 话语讲的再多,再掏心窝子,听话的人不能理解也是无用。 林羽止看着韩君遇面容中几分义姐的轮廓,她转而叮嘱了其他事,“早些年,韩宫秋就派人去到民间探查微生一族的残余势力,虽还有些许心怀不轨、妄图用伤天害理之法培育往生花的人士,都被一一剿灭清除。古老血脉中蕴含的力量不容小觑,人们为了续命长生,趋之若鹜、罔顾天理,往生花……不该存于世。” “清除微生殿势力,是你母亲生前就下令着手做的。这天下间,等韩宫秋和我一辈的人逝去,再无往生花的秘密。秉着此理,我从未教授也拒绝让你接触到一切有关微生殿的事宜,韩宫秋派给你的暗卫中,有几个亦是当年陪伴着你母后闯荡江湖的,他们也被下令不可对你提及微生殿的一切。” “晌欢此药,染上微生血脉,终究带了邪气。你既用了药便罢了,今后若是再有和微生族有关的事物,君遇,姨母郑重地告诫你,不要碰,不要了解,最好是摧毁,还天地一片干净安宁。” 林羽止字字严肃,韩君遇抱拳应声,“是。” 林羽止出了院门,恰好撞上谢梨云一伙人去往食堂做饭,她望着谢梨云乱糟糟的发髻,笑,“不知晓的,还以为你在蕉鹿园受到欺压了。” “要是哪一天小谢被我们欺压一回,不叫她得逞了心愿也好!”一位师姐没好气地捏了捏谢梨云的脸颊,又扶正谢梨云的发簪,“这股粘人劲儿,以后定能把你的夫君粘腻到厌弃你!” 谢梨云一听,哭丧着脸,“真的吗?” “你的夫君会觉得你胡搅蛮缠,仗势欺人,依着你的黏糊劲儿,把你宠到……天上去……”师姐话还没说完,却见一向嬉皮笑脸的谢梨云惨白面容,她愣住,“欸,小谢莫不是看夫子在,想要讹我?” 谢梨云生的虽不是极致艳丽,却也是自小被长兄娇贵着养的,如一株人间富贵花,讨喜的很。特别是两颊上浅浅的梨涡,撒娇时像是会说话一般引人心软。 这是谢梨云头一次萎靡,那两个梨涡却还是甜甜地笑着,莫名透出一股心酸。 师姐慌了,“你是怕将来的夫君对你不好?谢无脑,你可是我们全蕉鹿园的小霸王,怎么可能让你受外人的欺负。若是真有那么一天,别说我们不依,就是林夫子这样守礼的人,也要带着咱们一帮学子上门为你讨伐!” 谢梨云这会儿也只自己反应大了些,她微微低头掩藏别样的情绪,好在林羽止出言化解,“你呀,晚上就偷着在梦里乐吧!瞧瞧,师姐有多在乎你,稍微一试就让她露馅儿了。” 雪地间有人噗嗤一笑,林羽止催促人往食堂去,“难得小谢吃瘪,今儿我来做大餐,给你们做萝卜全席,可好?” “啊……”谢梨云垮了脸,又想每一次经由林夫子之手做出来的食物都很好吃,迟疑地道,“夫子可不要做萝卜汤……” “给你们做萝卜糕,保管鲜香可口。” 谢梨云来了兴致,又笑嘻嘻地和师姐一起询问林羽止萝卜糕的做法,几人的身影渐渐融入雪地之中。 及至午膳后,林羽止让小谢端了一碟萝卜糕送到靳菟苧院子。 院门前,侍女连连道谢,却没有让谢梨云进屋去。 “二皇子还在呢!”谢梨云忍不住好奇地问,“他们准备在屋子里腻歪一整天?” 侍女很是拘谨,她摇着头,“姑娘莫要多言。” 谢梨云讨了没趣,悻悻地回隔壁院子。 端着糕点,侍女叩响房门,“主子,林夫子让学子送来了新做的萝卜糕。” 久没有得到应声,侍女正要离开,内里传出二皇子的低低的声音,“进。” 推开房门,侍女也不敢多看,放下糕点在圆桌上就欲离开,不想轻纱后面的二皇子妃叫住她。 靳菟苧的声音很是沙哑,有气无力地,“小谢今早可有送冰糖葫芦来?” “回夫人,送来了。奴婢一大早扫门前雪的时候就见在门口放着,收好后照您说的,用冰镇着。”侍女服侍靳菟苧有一段时日,在宅子里,靳菟苧看着冷淡,相处久了也能发觉,其实靳菟苧是平易近人,温和随性的。 靳菟苧既问起了冰糖葫芦,应是想要尝尝,若是往常,侍女也会笑着自作主张问上一嘴,可要取来食用。只房中还有二皇子,那强势的威压逼人,让侍女都更加谨言慎行了起来。 果然,靳菟苧开了口,“去取来。” 侍女应声退下,内里又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挟裹着漫天的寒霜,让人战栗,“不准,退下。” 衣物摩挲的声音传来,继而是咚的一声响,显然是靳菟苧摔在了床榻边,侍女紧着头皮躬身欲退下,靳菟苧却还是坚持,“取来!” “不准!”韩君遇站在床榻边,他的背影映在红纱上隔绝所有的光亮。 不过是一串冰镇糖葫芦而已,主子何故动怒…… 权衡利弊,侍女没忘自己到底是谁的仆,她听从二皇子的话,安静退下。 靳菟苧倒在床榻间,露在水红棉被外的纤细玉藕上还有几许手印子。韩君遇十分恶劣,她刚刚洗漱,全是韩君遇亲力亲为的,就连午膳,也是他亲自喂食的。 可这些又算是什么? 一夜的难堪,她几次求饶都未果,这个恶魔骨子力的狠辣让她深深畏惧。靳菟苧宁愿一觉醒来,两人之间撕破假面,不要再惺惺作态,扮出一副和颜悦色的虚假。她冷冷地避开韩君遇,一次,他愣了下,两次,他由着她去了,三次,韩君遇笑着抓疼她,同时在她脸颊映上轻轻一吻。 他温和地同她讲话,问她在蕉鹿园住的如何,靳菟苧不理睬他,几次三番下来,靳菟苧甚至恨了起来,她破罐子破摔: “韩君遇,你不要做戏了!要杀要刮都随你,虚情假意的玩弄你找别人去!” 她说这话的时候,满眼通红,加上当时她泡在浴桶之中,韩君遇与她的姿势十分不雅,她完全处于劣势,犹如困兽。 生气甩袖离开都没有,韩君遇作乱的手收回,还带着湿漉漉的水珠,他用大手覆盖住靳菟苧那一双带着恨意的眼眸。水汽氤氲中,靳菟苧感觉到一丝压迫,她才要有动作,韩君遇的另一只大手掌控住她的两只手。 他牢牢地抵住她,掌控她,他遮住那一双染上憎恨的桃花眼,似乎这样就可以掩盖一些什么。 他温柔地低语,“灯灯,不要闹了。” 靳菟苧方才后知后觉,这个尊贵无比,权势滔天,心比天高的男子,是在变相地向她示好? 狠狠地打一巴掌,再给人一颗甜枣吗? 鬼才会接受! 她执拗地、无畏后果地抵抗他,他收敛着、自以为无限忍让着低头示好。 韩君遇想,只要靳菟苧有一点点服软,他就翻篇。 ------------ 第一百七十七章 自尊与自爱 可是好几个时辰了,靳菟苧依旧冷着脸,他也恼了。 侍女询问可要用萝卜糕的时候,韩君遇和靳菟苧之间已经闷不做声好一会儿了,仿佛两人之间谁先开口,打破平静就是谁输了一般。 简直幼稚,两个人却都深陷其中。 不一会儿,房外的侍女似欲离开,韩君遇忍了忍,冷着脸出声要侍女将糕点送进来。 他才不是服输,只是靳菟苧从昨夜到过午一直未用膳,身娇体弱的,要是生了病…… 微蹙眉头,韩君遇正在竭力告知自己,他不过是做出了理智清醒的决定,和靳菟苧这种毫无意义、胡闹一般的冷战毫不相关,转个身,他却听靳菟苧道要吃冰糖葫芦! “不准!”他的怒意一触即发。 靳菟苧坚持,摔倒在水红被褥间,吩咐侍女,“取来!” “不准!” 面红耳赤,两人在红纱帐内狠狠盯着彼此,谁人都不肯退让一步。 韩君遇根本没有意识到,此刻的他抛却了一切理智,完全陷入与靳菟苧之间的斗气,做出如此赌气又无厘头的举动。 他不再是高人一等的假面天人,他的运筹帷幄、远谋精算、高深叵测在靳菟苧面前荡然无存,展露出来的强硬实则是他内心里的最柔软之处。 直到那一滴晶莹滑落,在水红中滚动,他喉咙间一阵尖锐刺痛。 从前的日子再艰难,靳菟苧也从来没有陷入如此剑拔弩张的境地,胸中积压的沉郁蔓延到桃花眼中,将一汪水眸的尾角染红浸湿。 竟是落了泪。 靳菟苧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她低下头,身边的软被下陷,她突然被韩君遇拥入怀中。 “是我不好。” “我认错。” “灯灯,”韩君遇万分温柔,在红纱帐里的容颜胜妖孽,声音引人沉沦,“灯灯,我们好好的,嗯?” 张张口,未吐一字,靳菟苧不知如何回应。 她甚至也不明白自己在闹什么,她又有什么能力去闹腾。 韩君遇道他不对,他说出口的一刻,靳菟苧却茫然。房事上,靳菟苧身为女子,不能拒绝夫君,甚至还要顺着讨好夫君,可韩君遇太过了……他对她的各种掌控监视,从南红国郡主的身份来说,靳菟苧对韩君遇的做法能理解,可随时随地都有暗卫在暗处盯着,她很是压抑。 靳菟苧甚至崩溃地觉得,是她自己有问题。她一碰上韩君遇就会被激发出恼怒,不是不知道便是为了日后,她也要牢牢攀附好韩君遇,可她心里万般难以忍受韩君遇。 “灯灯,我的小兔子……” 窒息感袭来,身体被侵入的感觉让她再次生出逆骨,特别是韩君遇理所当然的模样刺痛靳菟苧,她猛然推开韩君遇,脑海中回响林羽止那日无意间讲的话。 是一日晚膳间,小谢提前出了蕉鹿园,林羽止与她单独用膳,忘了如何转到自尊自爱上,林羽止告诉靳菟苧: “读书明事理,琴棋养雅性,是女儿家一生的长处,却并不是最根本的。能让女子们摆脱身份地位上的劣势,唯有自尊自爱。不是以父亲家族的重担压身来约束强迫自己,不是以夫家的喜爱和尊荣来一味退让求全,亦不是用礼教中的条条框框繁文缛节压抑性格,在大理之内,活出自己。” “被压抑时,想法子规避,甚至是主动出手,为自己正名,这不是违礼。女儿家不是生来附庸他人的,应当有强大坚硬的自我荣辱感,被人尊重,得人正眼。便是在长辈和夫家跟前,也要能有一席话语权利,被在乎,被理解,不说有平等的地位,在自己心里,也要得到尊重和爱护。” 有些明了,靳菟苧似乎找到了与韩君遇之间矛盾的根源,她再一次推开韩君遇的手。 “靳菟苧!” 这一天,靳菟苧拒绝抵抗他多少次了? 韩君遇脾性上来,不管不顾地桎梏住她,“要闹到什么时候?靳菟苧,你是不是一定要我对你用狠才听话?” 对了,就是这样。 僵白着小脸,靳菟苧心里却打开了一面明镜,将韩君遇的丑恶面容一一展露出来。 韩君遇根本就是拿靳菟苧当作玩物! 盘旋哽噎在心头的厚重压抑感是韩君遇施加给靳菟苧的屈辱! 他对靳菟苧想如何就如何,他要靳菟苧奴颜婢膝,要靳菟苧鱼水欢愉,要靳菟苧和他心意,至于靳菟苧自己如何,呵,韩君遇这种恶魔岂会在乎? 虚假做好,反复无情,自私自利,强取豪夺。 这样极美的身躯之下,竟是有一颗如此肮脏黑暗的心。 “韩君遇……” 她死死抓住韩君遇沾染上荼蘼的大手,想问,你把我当作什么?是刻意这样变相折辱我?或是,你本性就如此恶劣? 还留有理智,靳菟苧明白,对上韩君遇,她完全讨不到一点好。 终究是万千郁结化为无痛无痒的喃喃,“你……莫要再弄了……我想用膳。” 冰冷寒霜肉眼可见地从丹凤眼中消散,韩君遇心头的怒火被迎面浇了冷水,他都准备发狠立威了,靳菟苧却服软。 不追究了?他心里过意不去。真要把血淋淋的现实掰开来讲给靳菟苧,让她心中少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一心呆在他身边做乖兔子,他又怕讲太多吓着她了。 说到底,他怕真实的自己吓到靳菟苧。 真是憋屈。 磨人精。 他一言不发,将人压倒,堵住让他爱不释手又万分恼怒的樱粉,毫无忌惮随心所欲。 心里的那一点不满终于被抚平,韩君遇得了趣,反而觉着晌欢的作用真是太妙了。 用上膳时,已经是下午了。 韩君遇抱着靳菟苧用饭,不时给她夹菜,含笑与她低语,又趁靳菟苧不注意,吻上她的脸颊。 压下不适感,靳菟苧已经不指望韩君遇能够尊重她了,她一再疏解自己,与这人讲不通的,还要依仗他呢。 她放下玉箸,转而拿起碟子里的萝卜糕食,质地柔软,绵密鲜美,她又拿起了第二块。 韩君遇笑着讨要,“给夫君尝一口。” 自己没有手吗?离得那样近,又不是够不到。 靳菟苧知道韩君遇的意思,狠狠咬一口萝卜糕,将剩下的送到韩君遇口中,“我想食甜点,冰糖葫芦……” “不准。”韩君遇有些后悔吃萝卜糕,一点味道也没有,也不知是不是姨母为照顾靳菟苧口味特意另做的。 “冰糖葫芦放到明日,就不新鲜了。”靳菟苧央求。 韩君遇用指腹碾散靳菟苧嘴角的糕点渣,那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就差写上甜点二字,他不为所动,“你今日不乖,罚你不准吃甜点。” “萝卜糕,吃吧。”他拿了一块糕点来喂她,见她食不知味,又软了些心,“我不在你跟前,你日日一根糖葫芦,还有些甜点零嘴不断。这么多甜食入腹,积食了可不好,若要吃出病来,你说我是罚你,还是发卖了侍女出去?” 靳菟苧微愣,韩君遇说的如真心实意一般。 倒还真有人怕她吃多了甜食会闹肚子,她开口,“曾有一人,也这样说。” “嗯?”笑里多了凉意,“何人?” “一位半吊子夫子……倒忘了,他也姓韩……” 靳菟苧陷入过往,因此并没有察觉到韩君遇一瞬间的僵硬,他只乱了一瞬又镇定下来。 在南红国,靳菟苧待‘花解语’极好,一口一个阿语阿语地唤他,让他恍生靳菟苧是在叫自己阿遇,这个只有姨母才会温和叫他的名字的错觉。鬼使神差地,拾荒小店里,他没有胡诌名讳,反而告诉靳菟苧自己的真实姓氏。 韩姓在玄月是皇姓,但在其他国家却是寻常的,南红亦有许多韩姓之人,就连靳菟苧阁楼里都有一位侍女父家为韩姓。 韩君遇并不担忧靳菟苧会将在南红的‘韩公子’与自己联系在一起,只是她每每提一下,他心里就有些不舒服,甚至隐隐有些担忧。 “既是过往,天南海北,不复相见,便莫提了。” 一锤定音。 靳菟苧只以为韩君遇不喜她提到和南红国有关的,她心中冷笑,若是这样憎恶南红,他每日面对着她这个南红的宁纾郡主,心中又是何想? 这个人的心呀,不能靠近,不得深思,即便小心翼翼也会万劫不复。 她身上疲乏的很,推韩君遇,“我想去榻间躺着。” “我抱你去。” 已经换上了新的被褥,靳菟苧将将被放在榻上,鼻息间萦绕清淡冷香。她凝眉见韩君遇坐在床边脱靴,知晓拒不了他,她也就往内里靠了些,冷香流淌,如今她的体香也尽是韩君遇身上的那抹香。 她身上无一处没有韩君遇的印记。 意识到这点,她的脸颊白了几分,不理会凑上前来的韩君遇,她兀自合上眼,“好困,君遇怜惜些,让我解了困意。” 声音软塌塌的,像羽毛一样刮在韩君遇心尖。 他作乱的大手往上搂住靳菟苧的腰肢,低语,“嗯,睡吧,我陪着你。” 有韩君遇在身旁,加上脑海里一直在反复琢磨林夫子那一番女子自尊自爱的教导,靳菟苧怎么都不能沉睡,一直是半梦半醒的状态。 她听见韩君遇埋首在她颈间低语,“灯灯,回宅子去,好不好……” 纤长浓密的睫毛如扇子一般颤抖,她不理他,他瞧见了,却也没继续问。 ------------ 第一百七十八章 小楼独参学 其实再多问也没有意义,韩君遇决定了的事情,谁能更改? 心沉谷底,靳菟苧彻底入梦前,恍惚听见房门轻响,身旁的炙热悄然离开。 打开门,韩君遇询问侍女,“何事?” “回主子,有学子在门外候着,道是林夫子有话要传与您。” 韩君遇回头看一眼红纱帐,他自行取了木架上的大氅披上往院外去,行走间不忘吩咐侍女,“房内的炉火仔细看着,添炭时动静小些,莫吵着她了。” 侍女低头应声,“是,奴婢谨记。” 天阴暗,遍地白茫反衬出光亮,凉飕飕的风霜中,院门微微开合,忽地又死死合上。 韩君遇自是发现了,他不甚在意,推开门走出,就见一位女学子涨红着脸不敢瞧他。 “林夫子有何话要你传达?” 清清簌簌的声音,利落得如青树枝干禁受不住重压哗然而下的落雪。 谢梨云更加紧张了,她刚刚偷看二皇子被抓个正着,好在二皇子脾性温和不与她计较。与二皇子站的这样近,还与之讲话,谢梨云心中的小鹿砰砰乱撞。 “谢姑娘吧?”韩君遇点出了谢梨云的名讳。 谢梨云又惊又喜地抬头,“您、您…您知晓我?” “夫子身边唯二的关门弟子,怎会不知,劳您陪伴在夫子身旁。” “不敢当,不敢当,林夫子言传深重,小谢能在林夫子身旁,是小谢几辈子的好运。” 韩君遇只是随口客套罢了,女子眼中的明亮和钦慕,他见的太多了,也深知该如何应对不失礼仪。 “不知夫子劳你前来,有何话要传达?” “啊!瞧我!我一紧张就……” 谢梨云憨憨地笑,她作出请的手势,示意韩君遇跟她来,“倒不是有话要交代。林夫子讲学子们最近新钻研了一门学问,想来是对二皇子有脾益的,特意要我跑一趟,带您过去参学一番。” 学问? 姨母做事,都有她的道理。她授课解惑,通常都是在无形之中给人引导,让学子自己参透顿悟。 早上才不欢而散,此行……应是姨母还不死心,想要将那一番人性中的善良真诚灌输与他。 韩君遇暗暗无奈,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姨母也不会不懂,可这样的无用功,姨母出于亲情关怀,每一次受到打击后都要进行一番说教。 摇头,韩君遇也不再多问了,倒是谢梨云一路上讲个不停。 “我寻思着既对二皇子也有用的,概是些为官之道,或者有什么奇特的机巧被研发出来,就央着林夫子想一起参学,谁知林夫子这次倒小气起来,任我怎么央求也不许我跟着!” “谢姑娘与夫子之间感情真挚。” “哪有,每一天都在拌嘴!我也很懂事理,知进退的。只是……只是林夫子提及参学时,脸上一脸看戏的坏笑,着实让我好奇,勾的我心痒痒。要不,二皇子您悄悄带上我可好?我保证不多说一句话,全程哑口无言……” 韩君遇停了下来,“是这间楼吧?” 青林雪地间,唯有这座楼阁点上了灯火。 “到了!” 谢梨云这才反应过来,她还不死心想要央求韩君遇,韩君遇却遥遥一拜,独自往楼上去。 谢梨云嘟起嘴,她惆怅地抬头,却撞见楼上栏杆处,一位女学子穿得……穿得极其清凉美艳。那位女学子也看见了谢梨云,娇媚地冲谢梨云笑,扭着水蛇腰往内里去了。 “这……这……” 这真的是林夫子安排的? 谢梨云百思不得其解,前面的韩君遇已经关上楼门,谢梨云想要偷偷进去,又碍于蕉鹿园的规矩停步不前。 她恨恨地踢一脚积雪,天色渐晚,带完路她就该出园赶路回家去,可是韩君遇还有楼里娇媚的女学子…… 洁白的银牙脆响,谢梨云一跺脚,藏在青树后等人。 一盏茶的时间过,谢梨云把青树下的雪地踢出了个大黑洞。 一柱香的时间过,青树下的雪地被谢梨云杂乱无章的脚步彻底糟蹋得不成样子。 半个多时辰过去了,谢梨云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她一脚踢向树干,积雪落下打在她脸上一片冰凉。 她胡乱地抹干净小脸,冲着小楼的方向极其不雅地淬了一口唾沫,转身疾步往回走,快得生出夜风呼啦刺骨。 “谢姑娘?” 清冷的声音叫住谢梨云。 即便不回头,谢梨云也知晓是谁人。 一个时辰前她还满心欢喜地与这人交谈,可……可他却在小楼里与貌美女学子厮混,她简直看错了这人! 从小楼出来,韩君遇一眼就瞧见谢梨云在前面疾行,他叫人,谢梨云却跑得更快了。 韩君遇并没有把谢梨云放在心上,他缓步往回走,不时蹙眉又放空视线喃喃。 待走回住处,天又黑了一层。 冷月,雪地,木门闭。 院外,韩君遇又见着了谢梨云,侍女堵在门口明显是拦着不让谢梨云进去。 “谢姑娘。” 韩君遇上前,他打发了欲张口解释的侍女下去,好言好语地问谢梨云,“你可还有事交代?” 木门外,仅剩韩君遇和谢梨云两个人,谢梨云对韩君遇的态度和刚刚相比,简直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 她冷哼一声,别开脸,“我要见宁纾。” “见宁纾?”韩君遇笑了,“宁纾今日身子不适,惫懒的很,不宜待客。谢姑娘若是有什么话要与宁纾讲,你同我讲,一样的。” “你!”谢梨云气鼓鼓地瞪韩君遇,正面对上,这样一张天人公愤的面容,应是天上的神仙才有的姿态吧。 意识到自己又犯花痴了,谢梨云在心里狠狠地嫌弃自己一番,她咬牙切齿地叫嚣: “二皇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刚刚做了什么!我要告诉宁纾,万不可让她被你蒙骗,及早从你身边……” “我做了什么?”韩君遇截断谢梨云的话,声音也冷了几分,“谢姑娘慎言。” “你、你、你明明就是去小楼和别的女子……” “谢姑娘!看在你是夫子的关门弟子份上,本皇子不与你计较。至于你的胡言乱语,若是有任何污蔑流言因你四起,本皇子绝不念及情分。” 嗤笑,“林夫子的弟子不会连脑子也没有吧?你若真没有,自去林夫子哪儿开开慧根。” 韩君遇一开口,万千压迫席面而来,厚重的威压让谢梨云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木门打开又关上,夜风卷起裙摆,谢梨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清醒了些,韩君遇的压迫全转到红红的眼眶边去。 谢梨云咬咬唇,她要去寻林夫子问个明白。 院子里,韩君遇所有的温和假面褪下,他绷着脸往房内去。狭小隔间内,侍女小心地服侍韩君遇换上温和的棉衣,跪在地上为低气压的韩君遇脱靴子,冷不防头顶传来韩君遇的问话: “夫人经常与她一同讲话?” 她? 侍女快速反应了下,“回主子,谢姑娘常与夫人同进同出。” 想来也是,韩君遇眯起丹凤眼,冷冷地吐字,“碍事!” 侍女手抖,差点没托稳手中的黑靴,好在韩君遇没有计较,抬脚往房内去,侍女这才松了一口气。 冷香缭绕的帐内,娇弱的菟丝花酣然沉睡,外间呼啸风雪一一远离此方暖居。 精致削长的玉骨手从瓷白饱满的额心滑过鼻梁,柔和淌下一串酥痒汇聚在圆润讨喜的鼻头,梦中的小兔子不适地反抗,惹得韩君遇浅笑。 “灯灯,姨母当真是用心良苦……”他覆上樱粉,不顾惊醒的靳菟苧无意识抵抗,大肆攻城掠地,狂暴前行。 韩君遇一面进攻,一面回想起在小楼里‘参学’的琴瑟和鸣,你情我愿,动作越发狠厉。 他的好姨母,竟是安排了一场活色生香的春宫戏给他看! 最开始意识到那两人在演示什么时,韩君遇只觉得荒唐,他铁青着脸往外走,可是床榻间那位女子舒服的声音让人软筋骨,韩君遇站在原地。 这样的情况下,他不起反应才怪,然而他未曾离开,却是因为那女子的表现和靳菟苧在床榻间完全不一样。 温香软语,柔和相待,彼此安抚,这是韩君遇未曾给予过靳菟苧。 韩君遇坐回座位,他一点点观摩男子细致的手法,打开了房事上的新天地。新奇有,但是房事上要姨母派人指导,韩君遇还是挂不住面儿。 及至探上专属自己的红梅,回过神来,他意识到自己又让靳菟苧痛了,学着温和动作,这才又行进下去。 小院里暖比春日,谢梨云却怀着一肚子的憋屈来寻林羽止。 “林夫子!” 谢梨云的大嗓门直接吵醒了火炉旁打盹的林羽止。 林羽止揉揉眼睛,“你今晚不回去了?可要蹭我的住处?” “呀!我忘了回家!”谢梨云愣在原地。 “噗嗤——谢梨云,你的脑子呢?” 林羽止嘲笑她,却细心地取来软巾为谢梨云拭去肩膀上的积雪,“我的好学子又干什么蠢事了?该不是那几位师姐这次真让你落套了?” 谢梨云回过神,又急又气,“二皇子真不是东西!竟然还连累得我忘了回家,这下可好,连我也要受到牵连!” 林羽止没有问谢梨云为何不回家会受到牵连,她边去倒热茶来,边取笑她,“关二皇子何事?” 一回头,谢梨云跟了过来,顺势接过热茶暖手心,小心地拉住林夫子,悄悄地讲: “二皇子他在小楼偷人!” (断荞番外已完成,友友们可前去围观,比心,愿开心。) ------------ 第一百七十九章 陨星雨降落 谢梨云的小脸紧绷,就连水眸也凛然一片,义正言辞,“我们与宁纾相处这么些日子,一同笑,一同吃,一定不能让她受二皇子欺负。” 见林羽止低下头似躲避,谢梨云追过来,步步紧逼,“林夫子!不能因为二皇子生了好面容,你就不相信我的话,或者为他包庇!我小谢爱憎分明,是非黑白分的清清楚楚!二皇子在蕉鹿园里私会其他女子,他的品性绝对好不到哪里去,今后定是要宁纾吃苦头的……” “哈哈哈——”林羽止被挤到角落,实在忍不住笑了出声。 谢梨云更加气愤,“夫子笑什么呀!这么重大的事情,可不是玩笑儿戏!” “哈哈哈哈……”林羽止还在笑,她被谢梨云堵在墙边,看着小谢恼火地瞪自己,更加想笑了,。 她捂住谢梨云的红唇,“莫、莫讲话逗我了哈哈哈,让我……让我缓缓……” 眼神若能化为刀剑,谢梨云眼中的飞刀已经能将林羽止四周钉一圈了。 “林夫子,还是说你早就知晓二皇子在小楼里做什么?” 林羽止收住笑意,她靠在墙面上,点头,还是有些想笑,只是谢梨云都快急哭了,忍住忍住! “自然知道,人还是我安排去的。” “夫子!你这是助纣为虐!” “虽然被小谢扣上这么一大顶脏水帽子,但是有生之年能见到女儿家不被二皇子的美色欺骗,还破口大骂他,我呀,特开心!” 谢梨云气急,她冲着林羽止重重地哼一声,转头往外间去,林羽止又去拉她,“好小谢,你不想知道二皇子做了什么吗?” “小楼清幽,孤男寡女,用脚趾头都知道这两人干了什么好事!” “确实确实,确有风花雪月、鸳鸯交绕美事,只二皇子……”林羽止拽住了谢梨云,“他是去参学的呀。” 谢梨云这就不懂了,“参学?林夫子莫不是为了帮二皇子遮盖,才想了托辞来诳我!” “小丫头片子!看来我教导有方,平日给你灌输的那些女子当强、不以男子为天的思想还算小有成果。此事……此事关乎二皇子那方面的尊严,怎被你撞破了!也怪我,叫谁带路不好,偏让你这个无脑的去了。” 那方面的尊严? 谢梨云的好奇心被勾起来,她微微转回头,“真有隐情?难不成二皇子是去看了一场活春宫?” 点头。 谢梨云呆若木鸡,又想到自己面对二皇子时的质问和鼻孔视人,她的脸颊顿时烧起来。 像是被腥气惹得受不了的猫儿甩爪子一般,她连连噫了好几声,跑到桌旁自灌了好几杯温茶。 待平静了些,谢梨云瞧见林羽止新抱了一床被子在铺床,她看了一眼外间的天,已经黑地透透的了,她吧唧一下用手糊住整张小脸。 “夫子!” 谢梨云拦住了去取枕头的林羽止,“您别忙活了,我还要回家去。” “这样晚了,你家中是有万贯家产需你回去守着防贼不成?” 谢梨云讪笑,林羽止可不依,“我们之间你还生分?今夜就留下吧,你不想听听二皇子为何要去参学那等子事儿?” “想呀!想呀!”立马上钩,下一瞬又摇头,“真不行,我回了。” 谢梨云怕林羽止拦人,她刷的一下就往外冲,林羽止叫她停下根本不管用,匆忙披上大氅往外去追人。 才到大门口,那跑的比兔子还快的人又转回来了。 林羽止轻笑,“属你最闹腾!快进屋吧。” “夫子,咱上次一起做的花灯你可还留着?天太黑了,又有些冷风,上次做的花灯恰好防风,能照亮的时间久些,你借了我,我好看路回家去。” “小谢,一定要回?” “嗯。” 谢梨云回答的时候,眼睛里亮晶晶的,盛下了满天的星子,璀璨夺目。林羽止抿了抿唇,自去隔间找出花灯,换上了一根新的蜡烛点上。 谢梨云在一旁笑的没心没肺,还在猜测二皇子那方面的问题,接了花灯像是愣头青一样往外走,“夫子您早些歇息,明儿一早我就来寻你!” 昏黄花灯如一团飞萤从雪地间溜走,不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叹口气,林羽止回到房中坐下,谢梨云一走,喧闹声不再,衬得屋子里格外安静。 那外间黑漆漆一片,山风挟裹寒霜呼啸,林羽止想到谢无脑一人提着花灯匆忙往家赶的画面连连叹气。 “既能一眼看出君遇私会的不对,为何就不能从那人身上收心呢!” 林羽止换上防冻防滑的靴子,从隔间又取来一盏花灯点燃,出门前察觉风霜愈冷凝,她复抱了两柄油纸伞在怀中。 夜幕下的山路,树影婆娑,如张牙舞爪的鬼魅招人,偶有细琐的声音回响,提着花灯往那处照,原是积雪滑落。 万幸今夜没有继续降雪,林羽止一路追着谢梨云的脚印而来,转过第二个坡头,地上的单排脚印与前方另一排较大的脚印相重合,那是一个成年男子的脚印。 林羽止用灯笼特意照了照,顺着光亮往前看去,下山的路径上多了一排脚印,是那名男子的。只脚印嵌入雪地的厚度加深太多,林羽止明了,男子是背着她的傻学子下山的。 “倒是知晓来接小谢……” 长长的脚印在花灯照不到的地方断了,林羽止抬头看天,好一会儿才转身往回走,却冷不防对上一个人。 她倒是没被吓着,那人却担忧自己把她吓着了,举手后退道,“林夫子莫要惊慌,是在下。” 静侯爷长子明长礼,任藏经阁修书院总卿。 “明大人。”林羽止躬身行礼,“您怎会在此?” “听好友透露,国都今夜会有一阵陨星降落。在下与好友相商,各自去往国都一东一西两处的山峦,期望能够见着陨星雨。” “流星雨啊……”林羽止喃喃。 “对对!”明长礼仍旧站在几步之外,“林夫子‘流星雨’的三字概括,着实传神。” 林羽止笑笑,她再次对着雪地间的明长礼一拜往回走。 才将将走了几步,就见天边划过一颗明亮的星子,明长礼惊讶道,“来了!” 林羽止仰头看去,漆黑华美的夜幕中,一颗星子快速划过,短暂的宁静后,千万颗陨星涌现,或长或短,或大或小,美丽惊人。 “真美……” 流星雨幕下,林羽止忍不住回头望,那光风霁月的男子双手合十,闭目低语,林羽止红了眼眶。 她出声问他,“明大人这是在作何?” “许愿。” 明长礼回答完后,自己也愣了一下,“总觉得看见了陨星雨便要许愿,让林夫子见笑了。” 缓慢摇头,林羽止清晰地感觉自己的眼眶一片滚热,万幸周围黑漆漆一片,她的神情也隐藏在黑暗中,“那明大人许了什么愿望?” 明长礼不好意思地微低头,林羽止自知失礼,她又是一拜告别,明长礼却回答了她: “在下俗人一个,这种难得的情形之下,只许愿家中妻子儿女安康顺遂,一辈子平安喜乐,却忘了为玄月国许一个锦绣河山,万古永存,着实羞愧。” 林羽止未曾理会,她疾步往回走,仿佛这样就不会听见自己心痛的碎裂声,头顶的流星雨就不会看见发觉她的难堪。 漫天陨星雨来去匆匆,短暂而惊艳。 山中,明长礼站在原地祈愿,他的身前林羽止渐行渐远。山脚下,背着谢梨云往家赶的男子被谢梨云揪着耳朵抬头看流星雨,谢梨云纯真的笑声比烟花还要美好。 而蕉鹿园里,下榻给靳菟苧端茶的韩君遇悄声道,“灯灯可见过陨星雨?” 靳菟苧就着韩君遇的手饮茶,她昏昏沉沉地,只想钻进被窝入睡,可韩君遇却用棉被包裹住靳菟苧,将她抱起往窗边来。 又在作妖! 她睁开迷蒙地双眼,“君遇,不要闹了……” 猝不及防地,窗户被韩君遇打开,冷空袭来的清醒感根本不算什么,真正让靳菟苧大为震撼的是漫天的星子从天际划过。 “这是……” “这是流星雨。” 韩君遇细心地用棉被遮紧靳菟苧,“姨母告诉过我,流星雨难有,人们见着的亦是少有,若是能在流星雨下许了心愿,让星子带向世间的尽头,告诉那里的神明,愿望就能得到庇佑。” 流星雨太过美好,靳菟苧完全没有意识到韩君遇口中的‘姨母’是何人,她被感染着,兴奋地问韩君遇,“什么愿望都可以?” “是,双手合十,闭上眼眸。现在,灯灯跟着我来念。” “好。”靳菟苧欣然应声。 “大衍之道感生灵,” “大衍之道感生灵,” “星神策转解百憾。” “星神策转解百憾。” “我以我命寄夫心,” “我以我命寄夫心……” “生生世世永不离。” “……” 韩君遇盯着靳菟苧,“说呀。” 明白过来自己刚刚被韩君遇带着说了什么,靳菟苧气不打一处来,她低头往被子里钻,韩君遇不依不饶地卡住她脖子,“靳菟苧,说完,生生世世永不离,你说。” 流星雨快要没有了,韩君遇强硬地要靳菟苧讲完,像是要吃了靳菟苧一样发疯,“你说!” 靳菟苧不愿意,她再一次觉得韩君遇就是个疯子,泪水不争气地从脸庞滑落。 陨星雨只一阵,夜幕恢复死寂。 静默中,韩君遇卡住靳菟苧脖子的大手慢慢松了力气,他一言不发地抱着靳菟苧回榻上。 他在她耳边低语,“无妨,姨母也讲过,愿望须得在心里讲给星星听,这样才能实现。我刚刚在心里重复了十遍,那些星子定是听见了。” 靳菟苧别过脸,她想,下一次,绝对不能再轻易掉眼泪。 ------------ 第一百八十章 晨间静相守 冬日初升,积雪覆盖下的蕉鹿园犹如仙境。 轻纱帐子微微摇动,靳菟苧从暖和的被窝中探出脑袋。 左边的书案旁,一袭正装的韩君遇端坐于前,案上的折子被分成了三撂搁置。那一双掌握着生杀大权的精致玉骨手闲适地放在一边,十份折子里,最多有两份能让韩君遇蹙蹙眉,手指轻叩案面。 “夫人。” 见靳菟苧醒来,侍女静悄悄地到床边来,小声询问,“可要起?” “几更天了?” “尚早,卯时刚过,辰时不及一刻。” 那确实还有些早。 靳菟苧点点头,由着侍女伺候漱口,问,“他何时起来的?” “奴婢失职。早些过来时,奴婢就瞧见屋子里有亮光,却不知具体时辰。” 从这些折子送进来到韩君遇起身洗漱,靳菟苧这个枕边人统统没有察觉。她叹口气,“你去忙别的吧,一会儿起了我自己洗漱。” “是。” 侍女将靳菟苧需穿的外衣放在木架上,旁边摆了两个手炉暖着,这才悄声退到门外去。 一室寂静,清清疏疏的,香炉里的冷香似有若无地占据整个房间,就像身上带有此香的韩君遇一样。他虽然没有向靳菟苧投来任何视线,靳菟苧明白,他什么都知道的。他只端庄坐着批折子,天然的威压和荣光于无形中释放。 远远瞧着,真是芝兰玉树,如玉君子,光风霁月之人呢。 靳菟苧头靠在床边,静静地端详画一样的韩君遇,这个人的相貌与内里有着天壤地别的差距,就在昨夜,他还掐住自己的脖子强迫她许下心愿。 “生生世世永不离……” 靳菟苧轻轻合上眼,这话真假。 她不愿再欣赏美人伏案的画卷,下了床自己穿衣,身后却猛然被人拥住,冷香袭来,靳菟苧没有挣扎。 “刚刚被灯灯看着,心中很踏实。” 韩君遇在靳菟苧的墨发间印上一吻。他越发喜爱亲吻靳菟苧,她的墨发,她的脖颈,甚至是她的手指,当然,很多时候靳菟苧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他做了什么。 他十分乐意帮靳菟苧穿衣,还把靳菟苧按在梳妆镜前,亲自取了月牙梳为靳菟苧梳妆。 “之前还说要日日为灯灯梳妆却食言了。”韩君遇极其遗憾地道。 在靳菟苧看不到的地方,狭长的丹凤眼中闪过狠辣,这些日子,又是哪些下人触碰过手中的这一绸丝滑墨发,又是哪只手指按压过他的樱粉。 不能想,越想越控制不住。 “君遇!”靳菟苧出声,“你扯痛我了,若是有打结的地方,沾些精油好梳通些。” 大手中的一缕墨发被揪得狠了,扯着头皮,韩君遇松了手,“好,精油是哪一方盒子?” 梳妆奁子最下层抽出,有四五个不一的盒子,靳菟苧随意拿了一盒打开,清幽的桂花香传出。她示意韩君遇,“沾这个。” “桂花?”他挑眉。 靳菟苧已有些不耐烦,她只想快些梳妆好去用膳,“嗯。” 韩君遇把梳妆奁子最下层整个抽出来,连带那一盒桂花精油放一起,靳菟苧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叫来侍女,“扔了。” 突然的发难,靳菟苧完全不知道为何,她站起身来,“慢着,为、为何?” 韩君遇并没有看她,用鼻音示意侍女去办,侍女低着身子出去了,靳菟苧一瞬无力。 “灯灯喜欢?” 韩君遇转过头来,脸上带笑,只是皮笑肉不笑,无端让靳菟苧生惧,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韩君遇继续为靳菟苧梳发,“那香太过低廉,配不上灯灯。若是灯灯喜欢,待我得了空,我们一起调制出一味香,专给灯灯用。” 桂花精油是林夫子赠与的,何来低廉一说? 靳菟苧心里明白,韩君遇这人在意的点十分怪异,她不想多生事端,也就缄口不言,任由自己当韩君遇手中的提线木偶。 不得不说,韩君遇真是天资聪慧,不仅仅是在心智才学之上,就连女儿家的梳妆学起来也十分快。 除却回国都路上的几次梳妆练手,今早他为靳菟苧梳的发髻已是出神入化,别出心裁。靳菟苧顶多是一位清丽的女子,算不上魅惑娇俏,但是韩君遇为她梳的妆容很是适合,让人眼前一亮。 用早膳期间,韩君遇瞧着自己的佳作,嘴角的弧度就没有拉平过,侍女将将收了碗筷下去,他巴着靳菟苧讨好处。 “夫君好不好?” 靳菟苧点头,顿了一下又开口,“好。” “真乖。”他的大手在她的耳后逡巡,“灯灯乖些,和我一起回宅子去,嗯?” 痒痒的,特别是韩君遇的指腹有些粗糙,刮在柔软敏感的耳肉上,疼中生痒。 韩君遇在自身的修养上十分精贵,容不得一点瑕疵。他的指腹也多是柔软的,现下却带有稍微的薄茧,应是练剑或者做了其他力气活,还没来得及修理打磨下去。只一点点,靳菟苧就可以想象他在玄月掀起了多少风浪,更是亲自下场动手。 认识得越清,她讲话前的顾虑就越发多了,看在韩君遇眼中就变成了虚假和小心翼翼。 她主动伸出小手,搭在他抚弄耳朵的大手上,轻声道,“你也回?” 一声漫不经心的应是。 “回去了,又要多久才会想起我、来见我?” 大手反抓了小手放在嘴边呵气,“不用想,我知晓你在哪里,会直接跳过‘想’前来见你。” 真是自私。 所以韩君遇在外间意气风发、大展拳手的时候,她就要呆在既定的地方,只为等他来? 靳菟苧摇摇头,“君遇也无法保证是一天不见,还是五天,还是半个月,不是吗?那你忍心要我一人在宅子里闷着?” “不会。季七很会办事,他安排了些唱曲儿的在宅子里住下了。若你闷了,就叫他们给你唱曲。我记得你爱听故事,再去寻几位说书人来,可好?” 温声软语,见招拆招,反正就是要靳菟苧回去。 靳菟苧心下烦闷,她想要甩开韩君遇,韩君遇却早已经将她牢牢拥在自己宽大的胸膛前,“你乖。宅子里还有好多我为你准备的惊喜,沐假了我带你一一去看。” 要应下来吗? 真的要再回到那座牢笼中去吗? 温柔又强势的压迫下,靳菟苧就要支撑不住应下,外间传来响亮的呼喊声。 “宁纾!宁纾!” 是谢梨云来了。 靳菟苧全身的筋骨猛然松下来,刚刚她竟然已经紧绷如厮。 “宁纾你个小猪猡,快些起来了!” 靳菟苧挣扎着,“快松开,小谢来了。” “没我准许,谁能进来?” 轻笑,韩君遇肆无忌惮地揽着靳菟苧,正要捏上她的脸颊,院子里传来高亢的声响,“嘿嘿,小侍女,你去蕉鹿园打听打听,哪一处的院子能拦下我?” 谢梨云翻墙入院,她仰着头拍拍手中的雪粒,侍女红着眼眶去拉她,“姑娘,姑娘!您快些出去吧,主子不便待客。” “怎不便待客?我知晓二皇子来了,昨夜还与他讲话来着,恰巧我今儿还有事寻他,你又知二皇子就不想见我了?” “这……姑娘您别为难奴婢。” 侍女死活不让谢梨云靠近房门,僵持间,房门打开,韩君遇一人立在门下,冷淡吐字,“谢姑娘。” 谢梨云推开侍女,她压下心间猛跳的小鹿,笑嘻嘻地小跑过来,似乎意识到自己孟浪,又放缓了步子进屋来。 房内只有韩君遇在首位端坐,谢梨云的羞涩劲儿上来,完全没有刚刚破门进来时的泼皮儿。 她讪笑地问,“宁纾呢?” “谢姑娘不是有事寻我吗?” “是……我、我是来向你致歉的。昨夜是我误会了你,林夫子已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我了。二皇子体恤宁纾,堂堂七尺男儿愿意为了宁纾去、去参学,实在是用心良苦……” “致歉?” 换了外裳的靳菟苧从内间出来,谢梨云后面的话声音越来越低,她听的不太真切,于是询问,“发生了何事?” “昨夜林夫子要我来带二皇子去……” “谢姑娘!”韩君遇站起身来,打断谢梨云的话,他身量极高,虽是纤细但全身的威严贵气逼人,让谢梨云呆呆地沉溺其中。 “不过是误会罢了,无需在意。” 捣头如蒜,谢梨云附和,“嗯嗯,只是误会罢了。二皇子不过是是为了宁纾才去参学活春宫的,是我以小人之心想多了,还好二皇子您大人有大量,不与我计较!” 什么叫做迅雷不及掩耳,这便是。 什么叫做无脑之人废话多,谢梨云就是了。 韩君遇从没有见过这么蠢笨的人,这女子是没有心眼的吗? 屋子里的怪异并没有影响到谢梨云,她笑靥如花,还在讲昨夜归家途中的绚烂陨星雨。只有靳菟苧在听到‘活春宫’后,第一反应不是觉得惊奇好笑,而是立刻去看韩君遇的脸色,试图感知他的心理。 靳菟苧站起身,她巧妙地隔断在韩君遇雨谢梨云之间的空隙,谨慎起见,她选择拉住韩君遇的大手。 她对谢梨云道,“可要一起去播种,我的空地还有吧?” “有有有,咱们都给你留着呢!”谢梨云跳下椅子,歪着头去看韩君遇,“二皇子也一起吗?” 韩君遇僵了一瞬,因为靳菟苧在挠她的手心,软软地,柔柔地,让他也变得软和下来。 谢梨云还在起哄,“一起吧,宁纾在地头堆了个雪娃娃,胖乎乎的,你一定要去亲眼瞧瞧!” 啧。 谢梨云是怎样安然活这么多年岁的? 他稍有厌恶,手心就传来柔软的轻挠。 靳菟苧大方方地回他一个轻笑,问,“君遇可要一起?” ------------ 第一百八十一章 爱而不自知 去做什么? 韩君遇日理万机,随便一个心思动向或是口头决定,就能掀起朝堂汹涌。倒也不是忙得抽不出时间来,所有的事情只要他乐意,都是随性而为。 手心的轻挠像羽毛一样,韩君遇低头见靳菟苧浅笑着道,“那我和小谢去去就回,忙活了许多日子,只差播种了。” 小手就要抽离,韩君遇一下子回握住,他唔了一声,“我跟着去瞧瞧。” 他也去? 靳菟苧没想到韩君遇真会答应,以他骨子里的冷淡,着实不应该。谢梨云却是开心地笑起来,她很是自来熟,去到隔间取来手炉,自己用一个,另一个塞到靳菟苧手里。 韩君遇没来之前,谢梨云经常来这儿陪靳菟苧,对于屋子里的摆设,甚至比韩君遇还要熟悉,她的毫不认生,靳菟苧不觉有异,韩君遇却连连蹙眉。 他紧紧拉着靳菟苧的手,一行三人出了院子往外去。 有谢梨云在,就不会有安静的时刻。她与靳菟苧一起讨论陨星雨,懊恼自己没能许下心愿,小脚提散雪淞溅在靳菟苧衣摆上。靳菟苧被她的模样惹得娇笑,好几次都下意识像松开手和谢梨云走得更近一些,韩君遇却依旧死死捏住不放。 两个女孩被高空上飞行的大鸟队伍吸引住目光,赞叹不止,韩君遇默不作声地微低腰,拍去靳菟苧衣摆上沾染的雪籽。只是没走几步,又被脚下不安分的谢梨云踢上雪籽,韩君遇算是头一次这么厌恶一个人。 谢梨云与靳菟苧说小话时,靳菟苧的眼睛亮晶晶的,明亮耀眼。 谢梨云逗弄靳菟苧的时候,靳菟苧会发自内心地笑出来,整个人如欢快的小鸟。 谢梨云在前面撒欢玩雪,靳菟苧不由自主地想要跟上前去,仿佛眼里心里全都只有谢梨云一个人。 碍事碍眼! 韩君遇才不承认厌恶谢梨云的同时又有越发深厚的嫉妒。 为什么靳菟苧就不能这样对待自己?靳菟苧有多久没有真心实意地、主动向他奔来,唤上一句阿遇? 他再一次低下身为靳菟苧轻拍雪粒,抬头间掩去眼眸里的深沉,如清风明月一般的清朗贵公子。 “你……” 靳菟苧终于发现了韩君遇的小动作。 邪魅轻笑,韩君遇正欲开口邀宠,丝毫没有眼力劲儿的谢梨云插进两人中间,嚷嚷着,“原来二皇子是个宠妻的!” “就说嘛,为了宁纾拉下身份去求夫子,专门参学活春宫,能做到这份儿上的,世间少有人在!二皇子是真的待宁纾好!” 靳菟苧大囧,红了脸,煞有手足无措的样子。 不是所有人都像谢梨云这样心大的,能够把活春宫一事儿大大方方地挂在嘴边。 一再被谢梨云从中作梗,韩君遇本是恼了,又听谢梨云后面的夸赞,他眯了眯眼睛,倒是也能找出些用处。 谢梨云这样心大简单的人,若是放纵下去,她能把‘活春宫’一事传的满园皆知。韩君遇最不喜被人当做谈资,但若是能够塑造出一个宠妻的名声,也不错。 到嘴边的冷语收回,韩君遇破天荒地冲谢梨云点头轻笑,惹得谢梨云红霞徒生。 到了半山坡,靳菟苧和谢梨云嬉笑着在荒地里用铁锹挖窝撒种,韩君遇立在靳菟苧堆的雪娃娃旁看她们玩闹。 青云之下的冷空凛冽,白茫雪地连着天际送到脚下,谢梨云抓了一把散雪飞扬半空,大声笑着跑开,留靳菟苧一人站在雪籽下娇笑,像是从仙境中走出来的仙女。 指尖生痒,韩君遇突感燥热,他往前走一步,又因谢梨云拉着靳菟苧去瞧别人种下的种子而停下。 “雪天漫步,能请得动你很是难得。”林羽止从山坡下来。 “姨母。” 林羽止点点头,不远处有三三两两的学子经过,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远远地观望韩君遇,小声议论上两句。 “我刚刚去住所寻你,瞧见下人在收拾屋子,你要带宁纾回去?” “是,我不喜人多。若是姨母不嫌麻烦,府上给姨母留着的院子每日都有人清扫,您随时都可回来。” 林羽止并不知道韩君遇在规划宅子时,给她也留了一方庭院。心头暖暖的,她温和着眼眸感叹,“我的君遇长大了啊……你这次正式归国,姨母是忧虑重重。” “夺权之争中的你死我忘,血流成河实乃常态,但这并不可怕。最为可怕的是,轰轰烈烈的争斗之后,人性湮没,脱离平淡简单。我自知不能永久困住你心中的猛兽,终日焦灼惶惶心悸,担忧你赴向韩宫秋的后尘,抑或是没有任何约束,你将来无法无天,毫无限制,好在你带回了宁纾。” 在世间,能对韩君遇进行说教,韩君遇不认同也回耐心听之,与之交谈的,唯有林羽止。 雪地里靳菟苧也撒开脚丫子小跑,她扯着布条从土地一边跑向另一边,拉出一条直线来,提高声量堆谢梨云喊话,“可以吗?” 谢梨云扯着嗓子回应,“往东边来一些!” 似乎是两个女孩的活力感染冬日,日光也渐渐变得有了温度。 韩君遇的视线一直在靳菟苧身上,他噙着笑,“姨母认为,靳菟苧能拴住我?” 你的眼睛,你的嘴角,甚至是你的小举动都在讲,你在乎靳菟苧啊。 爱而不自知,真正傻的人是你呀。 林羽止微不可及地轻叹,“君遇不喜沾染上一丝污垢,还记得一年雪夜,檐下滴落的雪水打湿墨发,你不顾身上重伤,硬是泡了一个时辰的热汤。可如今,你自己的衣摆处尽是雪籽,丝毫未顾不论,心比天高的贵公子,何时也会自发地弯下腰为人拍去污雪?” 微微低头,那双绣着祥云图饰的黑靴缎面上赫然有零星白雪,长袍下摆处也染上了不少。 韩君遇眉心一皱,他忍住心里升腾起来的难受不去甩脚,“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没什么。何况如姨母所言,我成长了,早些年的脾性也收了许多。” 哪里是收了性子,怕是更甚,无法无天吧? 林羽止可是听她的另一位关门弟子分析了,韩君遇在朝堂之上,看似不争不抢,暗地里的字字生杀,点头抬头间风起云涌,让一众新起之秀和老臣们心有戚戚。面上他是随意温和的,可真正整治人时,他可不管对方是否有意讨好投诚,或是安然不动的,似乎只随他心情选人发难。 他失口不承认,是连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对靳菟苧的感情吧。 林羽止起了心思,君遇现今的些许平常人情全在靳菟苧身上,就连他的心口不一也是少有的。她看向雪地间的靳菟苧,小小的一团,笑得灿烂美好,这样的靳菟苧要是和韩君遇走在一起,难。稍有弯路,靳菟苧便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为了韩君遇,也是为了靳菟苧,林羽止也不得不干涉两人之间的相处。 “前太傅一党轰然倒地,朝堂之上空出来的位子,应是有不少人盯着。这些日子,认得清局势的人应都会赶着来寻你,你可有的忙碌了。” 风轻云淡地点头,韩君遇随口道,“确实热闹,连宫中的留雁宫也不堪其扰。” “既如此忙碌,多留宁纾些日子在蕉鹿园,就当做是陪陪我老人家?” 他刚刚还想一向不喜谈论朝堂争斗的姨母怎会主动提起,原是绕了一圈从他手中要人。 “我倒是有眼无珠,宁纾竟是块儿宝了,谢姑娘粘着她,就连姨母你也亲自开口留她。早知这样,就不该放靳菟苧出来。 “君遇!说的什么浑话!”呵斥。 林羽止深知,韩君遇可不是在说玩笑话,他刚刚沉郁的模样明明是动了心思。 笑不入心,韩君遇看向林羽止,浅浅鞠礼,“侄子失礼,姨母莫怪。” “这样的话,可再不要讲,若是让宁纾听见了,她作何想?” 韩君遇唔了声,他自有自己的道理,却也不与林羽止争辩。 林羽止灌输给他的观念中,男女相处间,要知礼守礼,尊重谦逊,互商互量。 从前的他根本不屑男女之情,觉得这就是浪费时间的无意之事。可是自从他有了靳菟苧,从最开始的划为己物圈养,到后来他发觉靳菟苧有脾性、不按他以为的来,麻烦之余他也渐渐明白,或许这真的是男女之情。 要让靳菟苧与他平起平坐,对等相处? 还真没有人能配上这样的对待,他对她更多的还是占有和掌控罢了。 没有人能越过了他去。 他伸出手指戳了戳旁边靳菟苧堆的雪娃娃,雪娃娃的脸颊戳出小窟窿,若捏的是靳菟苧,她娇嫩的很,肯定软着水眸不敢反抗他。 笑了笑,韩君遇拿出帕子擦手,对上林羽止的注视,他无奈开口,“姨母,宁纾总不能久不归家吧,成什么样子?” “别以为我不知晓,你接了宁纾回去也是留她一人在宅子里。近年关,那些大臣人精们可不得趁着年尾搅出些风浪,捞油的,稳权的,可有你忙活玩弄的。除非你把宁纾栓在腰带上,走哪儿都带着,以你嚯嚯的性子,十天半月也想不起宁纾来。” 确实如此。 可即便这样,他也不愿自己的兔儿在外面。他想让她心心念念的都是他,让她只能仰仗他。 “她是我的妻子,理应在家中候我。” “宁纾还是我侄媳,留下来陪我不过分吧?” 林羽止依旧坚持,“总之人我是留定了。你院子里收拾行李的下人,我在来之前也叫停了。君遇,你不会不顾姨母的面子,要姨母本就没有多少的威信在下人面前尽失吧?” ------------ 第一百八十二章 雾散木门现 先斩后奏,以私挟公。 狭长的丹凤眼中明光惊人,韩君遇扔了帕子在地上,点头,“姨母是真的喜爱宁纾呢。罢,年关前我来接人,姨母可莫再要留人了,到时还得请姨母赏脸,一同去到府中过年。” “好。”林羽止笑着应声。 韩君遇也没有再看靳菟苧,他对着林羽止行礼后就独自一人往回走。 昕长的身影在雪地中硬生生显出贵气,遇到学子们打招呼,他浅浅的点头,博得无数好感。 等他走远了,林羽止才噗嗤一声笑出来,欺负韩君遇的感觉,真是太难得了。 韩君遇自小都是顺风顺水的,若有不对他心的,他也暗暗记下报复回去。他这样骄傲的人,应该是少有体会到憋屈退让吧。 要风得风,求雨得雨的人生缺少了情感上的极大丰沛。会忧心踌躇,感到憋屈难受,这些也是人生中宝贵的经历,是真实难能可贵的体验。 好在有靳菟苧,韩君遇没有错过这些。 这只是一个开头,若要撮合靳菟苧与韩君遇,两个天差地别、骨子里又都是有坚定的自我底线之人,这可是一场不亚于夺权的大战。 “宁纾,小谢!” 林羽止大声叫靳菟苧和谢梨云,“午膳可要一同食热乎乎的铁锅子?” “哇,这可是今冬第一次呢,要!” 谢梨云拉着靳菟苧往这儿来,开心的笑声引得靳菟苧也笑了起来。 两个小吃货向林羽止奔来,林羽止弯了眉眼,当红娘嘛,她可是很在行的。她志得意满地想象着多年以后,宁纾与韩君遇美好地站在一起的画卷。 “二皇子呢?”谢梨云疑惑道。 林羽止一手拉一个,“二皇子有急事先离开了,还嘱托我一定要照顾好宁纾。” 靳菟苧的僵硬通过收紧的手心传递给林羽止,林羽止宽和地对她笑。靳菟苧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直觉告诉她并不是这样简单,不管怎样,能留下来,她很是感激。 自从来到蕉鹿园,靳菟苧跟着林羽止见识到不同的美食,今日的铁锅子更是让靳菟苧大开眼界。 铁锅之中分烧红汤和白汤,一辣味一恬淡,汤水沸腾之后下大家一起准备好的蔬菜煮沸,围着热腾腾铁锅笑着煮美食,身边是交好的伙伴,靳菟苧开心之余恍惚自己在梦境。 这是她从来不敢想的,有一天她竟然能够如此放松开怀,简直像是脱离了将军府那些桎梏和枷锁重获新生一般,她笑着笑着流出了眼泪。 “哈哈哈~”谢梨云大笑,“宁纾都被辣出眼泪来了!” “是有些辣。”靳菟苧低头揩泪,“但是很好吃!” 谢梨云冲林羽止使了个得意的眼神,从红汤之中挑了一筷子红油油的豆皮放到靳菟苧碗中,“干掉豆皮!加入咱们超重口味姐妹小队!” 靳菟苧咬下一口豆皮,闷闷地呛了一声,这下是真的被辣出眼泪了。 “哈哈哈哈~宁纾!宁纾你流鼻涕出来了~” 林羽止看不惯谢梨云欺负靳菟苧,拆她的台,“还取笑别人呢,你头一次吃的时候不也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嘛?那天你师兄还给你画了画儿,赶明拿出来让宁纾瞧瞧!” “啊!”谢梨云蔫了,“怎么还留着呀……” “你师兄可是准备留一辈子呢!” 谢梨云哀嚎。 用过膳后,谢梨云借口离开,她闪躲的眼神无不表明她是要去偷画儿的。靳菟苧和林羽止也不戳破,就看谢梨云红着脸自圆其说,着实惹人怜爱。 屋子内还留有铁锅子的气味,林羽止取来大氅给靳菟苧,“宁纾可要陪我一同散散步?” “却之不恭。” 靳菟苧点头,跟在林羽止身旁往外走。 银装素裹的蕉鹿园中偶有青葱大树拔地而起、直指天际,树干上凝结的冰霜倒垂下来,很是美丽。靠近了去,还能映出人的面容,真是干净澄澈的一方天地。 林羽止带靳菟苧走的路七拐八绕,若是其他人,靳菟苧说不得会起疑心,担忧此人别有用心,但是林羽止,靳菟苧全然相信。她也没有开口询问林羽止去哪里,只闲聊着。 前方一片水雾朦胧,湿漉漉的云雾从地面氤氲开来弥漫在半空,靳菟苧惊呼出声,林羽止笑着带她去到一块大石头后面,取来莲花灯点燃递给靳菟苧。 “别看此莲花灯外敞,无一挡风物件,烛芯一旦点燃,若非用灯帽盖住,莲花灯绝不熄灭。” “如此神奇。”靳菟苧提着一盏,林羽止拿出了另一盏点亮。 不过是讲话间,漫天的雾汽弥漫地将近一人高,靳菟苧只能借着莲花灯的光亮视物。 “害怕吗?”林羽止问她。 摇头,“这里有玄门机关?” “非也。世间奇妙事多如牛毛,玄门机甲之外的奇观,是无法解释清楚的。”林羽止对靳菟苧伸出手,“宁纾,你先听我讲。” 靳菟苧的手僵在半空,她的眼中尽是疑惑,白茫一片中,她已经瞧不太清林羽止的面容,看来林夫子是特意带她来此处的。 水汽让林羽止的声音染上冷冽,“南红国有一座浮生庙,庙宇建在险山之巅。第一次去上香的人,不管是从哪一条路都会遇到浮生桥。心中有放不下执念的,会在大雾之中迷失自我,痛苦怨恨放大无限倍,引人落入深渊。” “浮生桥……” 靳菟苧低喃。 她想起了花解语,颠簸的桥面上她哀痛心死地去捉花解语的手,那铺满竹叶地面上悠扬的清竹叶曲,一幕幕在眼前浮现。 “浮生桥是为苍生大道择人,而此处,是只为另一人而生。宁纾,你愿意走近韩君遇吗?” 韩君遇? 这片白茫背后,藏有韩君遇的秘密? 靳菟苧收回了手,她手中的莲花灯下落放在鞋面上,雾气遮盖住她的面容。 许久,雾气之中传出靳菟苧的声音: “林夫子是为二皇子做事?” 浅笑,林羽止道,“或许你该随君遇一起,唤我姨母。” “微生皇后生前,我们两人义结金兰,游历四方,乘着情谊,韩君遇尊我为姨母。” 原来是有这样的关联在。 靳菟苧的心思一下子清醒过来,破开‘天下第一女相’的荣光后,靳菟苧再次忆起,她能来蕉鹿园见到林羽止,还是托了韩君遇的福,韩君遇与林羽止有别样的关系再正常不过了。 她又后知后觉,那么林羽止也是站在她的对立面吗? 靳菟苧的心开始下坠,她开始猜测最坏的可能,莫不是韩君遇要换个地方关着自己? 林羽止也收回了手,看来宁纾对于君遇,防备甚多,她是不是操之过急了? “走过这片大雾,对岸那边,有君遇的真心。” “宁纾,你要去吗?” 毫不犹豫地摇头,靳菟苧无比清醒,她躲韩君遇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想要靠近他? 棉鞋踢倒莲花灯,一团明亮在浓雾气之中滚开好远,靳菟苧连忙追上去,再回头已经看不见林羽止。 “林夫子?” 她提高了音量大喊,周围静悄悄的,唯有流云一般的雾气缓缓移动。 靳菟苧明了,林夫子是故意不应声的。 或许林夫子就在某处看着自己。 这是一场试炼吗? 一场走近韩君遇,知晓韩君遇秘密的冒险? 她完全不想呀。 “夫子,我知道你听得到我讲话,你快出来。” 靳菟苧提着莲花灯站在原地,她已经迷失方向,天地间只剩她一人。 韩君遇反复无常,冷心古怪,凉薄狠辣,她只求在玄月的这些年安然无恙。或许一两年,或许十几年,总有一天,玄月与南红开战,那时便是韩君遇拿出靳菟苧做筹码的时刻。 她或许会成为废棋,血溅城门,尸首无人收整。或者玄月吞并了南红,她一个亡国人,又有什么样的脸面存活于世? 现实有多么残酷她不是不知,说她软弱胆怯也好,苟且偷生也好。她存着恨和狠,她做着青天白梦,幻想着父亲率领百万大军来到玄月,亲自迎接她回到故土。即便不能看到这么热泪盈眶的一天,身旁全是她南红鲜血染红大地,她也会忍着,若是能有机会,她定然反扑。 她与韩君遇,只能是你死我活。 血淋淋的结局摆在面前,靳菟苧毫无胜算,她不过是惜命的俗人而已。 冰冷的凉意透过大氅传进身体,靳菟苧起身,她等不来林羽止了。 莲花灯摇曳轻晃,靳菟苧一个人毫无章法地行走在雾气之中,至于会去向哪里,她全然不在乎。 若是困死在这里,她只遗憾。自己离故土那么遥远,不知道人是否真的有灵魂,死后能不能脱离肉体,穿越山河去到她心心念念的人身边,只静静看上一眼,记住那张面容就好呀。 脚下碰到了什么,靳菟苧就另外选择方向,她没有挪动此处的任何东西。也不知走了多久,莲花灯的灯芯渐渐微弱,应该快要燃尽了吧,靳菟苧想。 下一瞬,莲花灯熄灭。 明亮散去的同时,靳菟苧周围的白茫雾气也一点点离开,像是铺展开一副美丽的画卷,靳菟苧看全了自己所在的雪地。 不过几步之外,林羽止脚边放着熄灭了的莲花灯,她对着靳菟苧远远一笑,道: “看,命中注定你能走近阿遇。” “什、什么?” “宁纾,只有你,我带来的女子中,只有你走到了雾散门现的这一步。” 林羽止错开身子,她身后的雪土之中,有一个只到人腰际的木门,她再一次向靳菟苧伸出手: “宁纾,上前来。” ------------ 第一百八十三章 爱恨难清算 暗沉木门在白雪中散发处陈旧古老的气息,旁边的暗扣上凝结冰霜,晶莹之中还有盛夏积累的灰烬,如琥珀眼眸。 靳菟苧站在原地,她想了想,还是摇头。 知道的太多,将来脱身时牵扯一团糟。或许是她不够圆滑,工于心计,她不愿意复杂地应承,走近韩君遇又利用此处的秘密转身一刀。爱就是爱,敌对就是敌对的,跨越不了的鸿沟之间,总要有一方站队,才不会被洪荒冲走。 “林夫子。” 靳菟苧抿了抿唇,“打开这扇门的人,不会是我。” 退一万步讲,抛却身份牵制之外,靳菟苧也没有想过要与韩君遇这样性格的人渡过一生。他的专制强势,狠辣无情,让靳菟苧深感疲乏和畏惧。 “我不知晓夫子是如何起了让我靠近二皇子的心思,或者是您与二皇子一起给我设的考验也罢,我与二皇子之间,就只是和亲的南红国宁纾郡主和玄月国二皇子而已。” 她的话,林羽止明了。 靳菟苧会配合韩君遇的一切,好好地当他的皇子妃,至于夫妻间的真情温暖,靳菟苧给不了。 半空中的手缓缓收回,林羽止沉思了一会儿。 日光温和地照着她们两人,林羽止抬头看天,竟然觉出一丝悲悯的伤感和好笑。 韩君遇不近人情、不善人心,他身上一半的血液是韩宫秋的,林羽止厌恶痛恨到了极点,可他到底是义姐的骨肉,是微生宫最后一代血脉。林羽止在这方天地间游历半生,那些一同欢笑流泪的伙伴聚聚散散,大半天人永隔,如今还能让她真正牵挂的,唯有韩君遇。 她希望韩君遇能够活得轻松开心,美满温暖,不要赴上韩宫秋的后尘。可是随着韩君遇年岁的增长,她看着小小孩童一点点往韩宫秋的方向成长,她已经哀莫大于心死。只要韩君遇能在她这个姨母面前尚留一丝温情,也是好的吧。 可是韩君遇带回来了宁纾郡主。 秋日青鸟传书入蕉鹿园,韩君遇亲自求到她跟前,要她出面去宫中见韩宫秋,只为以正妻之礼迎娶宁纾郡主。作为玄月内定的下一任君主,韩君遇的正妻怎会是一个小小的郡主就能配得上的? 韩宫秋自是不允,可是一向父子关系寡淡的韩君遇,竟是一连传信三封,势必要即刻迎娶宁纾一般,这份执拗和非宁纾不可的架势,是韩君遇第一次流露出在乎的情绪。 聘书是林羽止亲眼看到韩宫秋写下的,那个时候,林羽止就隐隐觉得,宁纾会是一味药。 一味救赎韩君遇的药。 只是不曾想,林羽止一直担忧的是韩君遇会不会在乎宁纾,会不会为宁纾改变自己,现在,却是宁纾不要韩君遇。 宁纾郡主不要韩君遇。 这一事实,让林羽止为被韩君遇鄙夷漠视过的女子们感到幸灾乐祸,同时又无限悲观,是否韩君遇真的只能一路往黑暗深处中走去? “宁纾。” 林羽止开口,声音沙哑,她还是不愿意放弃,“宁纾可知,在知晓你父亲有了女儿之后,我曾呆愣了不下一盏茶的时间。” 突然提及父亲,靳菟苧有些猝不及防,她僵硬地问,“林夫子认识家父?” 悠长的淡笑,“是啊,很多年前,你父亲也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月下六客其中的一员,恰好,我也在其中。” 靳菟苧震惊。 幼时多玩闹,她被父亲从东苑迁了出来,西苑里的祖母和堂姐排挤她,她慢慢规矩了起来,只在一处放肆玩闹。那是霍府,在霍寅客家中,靳菟苧无法无天,做着有朝一日,结伴三两好友,一同浪迹江湖的大梦。从书铺子最下面淘来破旧的江湖外传,靳菟苧与霍寅客在大雪纷飞、众人忙着准备年货热热闹闹的时候,躲在酒窖里偷偷翻看江湖传闻。 残缺的书页中,靳菟苧读到有关‘月下六客’的故事,传言是一对武功高强的兄弟,从玄月出发,去到周边大大小小二十几个国家,一路上广杰豪侠,最后形成了六人的队伍。因为六人做好事从不留名,只在月夜行侠仗义,第二日又寻不到踪迹,野书上称他们为‘月下六客。’ 靳菟苧很是崇拜他们,却不知,她的父亲竟然是‘月下六客’之一。 林羽止陷入回忆中,揭开尘封的时间面纱,那段过往在此刻显得无比珍贵美好。 她告诉靳菟苧,“我第一次见到你父亲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没长开的少年,一双桀骜的眼眸就连天地都入不了,脾性冷淡到令人发指,与那位……与他此生最大敌手不相上下。尤记得当年闲暇时,我们还起了撮合他与一位姑娘的心思,可他却拿刀架在姑娘脖子上,要人有多远滚多远。” “像大将军这样孤僻桀骜的人,我以为他会一辈子睥睨山河,独揽南红。到最后却安居在大将军一位上,我只猜测他是否在谋划什么惊天大秘,几年过去,南红江山依旧,他向全天下宣布,他有了女儿,封南红郡主。” “我未曾见过你的母亲,也不知晓大将军与你母亲是如何相知相慕,但是能够让一位心里眼里只有权谋的人于朝堂上居人下,让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心之人十几年来改天换地、做名震一方的护国大将军,这其中,定然有你母亲的缘由。” “宁纾,我提及你的父亲只是想告诉你,男女情爱一事其实很玄乎,所有人都觉得你父亲孤注终生,可他却有了你的母亲,有了你。你和君遇之间隔着两国纷争,困难重重,可这并不代表,你与他绝无可能。只要你静下心来,平和地往前走,不要刻意避开君遇,就像此处的浓雾和莲花灯,所有事物都有冥冥响应,你和君遇——” “夫子!” 靳菟苧打断林羽止的话,她冷笑,“可是夫子讲了这么多,从未考虑过我不愿意。” “既不愿,又怎会去靠近他的方向。” 林羽止凝噎。 日头渐弱,靳菟苧不知道自己刚才在浓雾中行走了多久,观这会儿的日光也知道快到傍晚了。冬日夜长,天黑的快,靳菟苧想回去了。 四周辽阔无他物,远处隐隐约约有树木的阴影,靳菟苧判断了回去的方向,她对着林羽止行礼,“林夫子,脚下生寒,恕宁纾不能久陪,失礼了。” “宁纾……” 靳菟苧没有停留,坚定地往回走,原处的莲花灯被风吹动,摇曳轻摆,林羽止上前提起了莲花灯。 莲花灯被放回了石头后面,林羽止抬头远眺,远处的云山之间是靳菟苧的身影,走的这么快,应该是恼了。 看来顺风顺水的韩君遇,要在情爱上栽跟头呀。 就怕那孩子古怪劲儿上来,反倒陷入了疯魔,发了狠,反倒祸害宁纾…… 林羽止忧心忡忡地叹气,喃喃,“阿姐呀阿姐,何故要选择韩宫秋呢,君遇这孩子是越发像韩宫秋了。” 漫长的独行,靳菟苧一路上几度想要纵声仰天嗤笑。 她倒是不知道,南红国的大将军在外还有爱妻宠妻这样的名声! 父亲这样的人,当得起南红百姓一句发自肺的感谢,可他从来都不是一位好夫君,好父亲。他囚着母亲一辈子,自私专制,仔细想想,还真是与韩君遇是一样的人。 靳菟苧最大的愿望便是脱离父亲的管制,她怎么可能会让自己陷入一个与父亲一样的男子手中! 闷痛沉郁涌上心头,靳菟苧几乎是小跑着回到住所。 侍女在屋子里打盹,见靳菟苧回来,连忙起身,笑着道: “夫人,主子先行离开了,还吩咐人多从府里送些过冬的棉服来,应是有意让您在蕉鹿园多留几日……哎、夫人——” 靳菟苧没有理会侍女,直接去到内屋,空气中尽是她从外间带进来的冷霜。侍女凛神,跟着往内屋去,见夫人趴在黄镜前,整张脸隐藏在手臂之中,她识趣地没作声,静静离开。 过了好一会儿,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屋子里安安静静的,侍女担忧靳菟苧,柔声道,“夫人,天暗了,奴婢点上蜡烛。” 靳菟苧没有回应,房间内的黑暗被烛火一点点驱赶,靳菟苧以手撑额,一抬头就看见黄镜中自己的面容。 她的妆容还是今晨韩君遇亲自梳的,那样一双精致的玉骨手出神入化,甚是了解靳菟苧这张小脸上的优劣之处,利用妆容遮掩瑕疵,漂亮得让靳菟苧看着自己恍惚。 纤长的手指划过五官,靳菟苧竟然看到自己身上父亲的影子。 即便怨恨再多,经历了很多事情之后,靳菟苧深知,父亲不是好父亲,可他还是为她好,替她谋划和担忧的。 游行时,刺客的长剑向自己刺来,父亲冷眼静看,母亲舍身相护。那天她发了狠,把小时候父亲母亲一起去到浮生庙求来的长生玉镯扔进湖里,后来又被断荞送来。那时她并不知道,是父亲下了水,在湖水之中苦寻近两个时辰才找回。 断荞告诉她这段往事时,是在她和亲前往玄月的路上,那几天,断荞告诉了她很多,很多她朦朦胧胧意识到了,却不愿意戳破的真情。 她明白,父亲不是好人,仅有的温情和偏爱只给了母亲,对她,责任之外竟然还有些许愧疚。 人的感情很复杂,她怨恨父亲,痛恨父亲不能给自己一个美满的家,让母亲每日沉郁寡欢。可也是父亲用他一人之力,让将军府在南红显贵非常,让靳菟苧衣食无忧,识学大体,护住靳菟苧在南红的世家贵圈里安然成长。 更有深处的爱护和望女成凤,父亲从来不流露不表明。 靳菟苧说不清,到底是对父亲的恨多一些还是理解多一些。 “父亲,”靳菟苧长叹,“我该如何……” ------------ 第一百八十四章 冰镇糖葫芦 靳菟苧第二日顶着厚重的黑眼圈起床,用上厚厚的脂粉才遮住青色,侍女并未多言,尽心地给靳菟苧梳妆。 “昨夜下了整宿的大雪,今晨依旧不减。夫人可要喝些暖腹的老鸡汤?奴婢天还未亮就小火慢炖着了。” 推开窗,雪籽夹杂在冷空之中凌冽扑来,靳菟苧只留了小缝隙,她对侍女道,“嗯,这样的天气属实不适合出门……” 其实靳菟苧的住所离林羽止的小院并不远,穿上防风霜的厚衣过去用膳绰绰有余,只是发生了昨日的事情,靳菟苧一时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林羽止。 鹅毛大雪翩飞,靳菟苧端坐桌前从半开的窗户中远眺雪景,醇香的鸡汤入口,甚是舒慰。 “党参黄芪的药香与馥郁鸡汁融合在一起,鲜美甘醇,唇齿留香,很是美味,你用心了。” 得靳菟苧夸赞,侍女欣喜道,“夫人的喜爱比暖炉还要管用,一下子使冬寒远离奴婢,奴婢这会儿全身都是满满的干劲儿,便是肝脑涂地换夫人一笑也乐意。” 侍女的这张巧嘴呀…… 浅笑,靳菟苧止住侍女给自己添汤,“我用好了。” 侍女顿了一下,收住劝说靳菟苧多用些的话,“那奴婢收拾下去。” 门外传来敲门声,侍女笑着道,“应是谢姑娘来送冰糖葫芦了。今日风雪这样大,没想到谢姑娘竟还是来了。” 话音刚落,果然传来谢梨云的大声吆喝,“开门呀,送糖葫芦的来了!” 语气音调和走街串巷的小商贩一模一样,靳菟苧拿起角落的油纸伞,“你收拾吧,鸡汤趁热喝比较好,我去开门。” “哎……” 侍女愣了下,手心的鸡汤传来温热,她对着靳菟苧的背影叹,“奴婢谢过夫人。” 木门打开,一篮子晶莹剔透的冰糖葫芦映入眼帘,谢梨云讨喜的眼眸从篮子后面出现,见到开门的是靳菟苧,笑容更加灿烂,“冰镇糖葫芦,南红的小妞可敢挑战?” “自然,万分欣然。” 靳菟苧迎谢梨云进门来,关上木门后,两人共撑一把油纸伞从银装素裹的院子往房间回。 “上次你提议过后,我就冰镇了好几串在院子里,赶巧你今儿来了,我们一起去取了来尝尝。” 将五串糖葫芦从油纸中拿出来插在特制的宝盒上,鲜红欲滴的饱满枣子包裹在透明糖浆之中,很是诱人,谢梨云满意地拍拍手,“当真?你冰镇了多久?” “唔……”靳菟苧找到侍女准备好的小铲子,递一把给谢梨云,“五天了。” “这么久,怕是糖浆全成冰碴子了!不过没事,咱们可以烤着吃!” 冰镇后又烤着吃,谢梨云是魔鬼吗? 靳菟苧哑声轻笑。 两人戴好厚重的手套和大帽来到院中,一铲铲挖开昨夜初下的松软雪团,又继续往下挖去,噌噌噌的冰霜迸溅,谢梨云不嫌辛苦,道,“来呀大冰块,好好较量一番!” 下铲的速度越发快了,像是在较真,发泄着什么,靳菟苧被感染,咬咬牙,也开始大力铲雪。 心中因韩君遇积压的沉郁和屈辱,受人控制、不知前路如何的悲观和迷茫化为力量灌注在手中的铲子上,靳菟苧越发投入,碎冰覆满鞋面。 漫天飞雪飘扬,小院中的脚印被雪花填上,角落处蹲着两个女子奋力刨雪,终于,洁白之中露出一点鲜艳的红。 谢梨云惊喜地尖叫,“啊!挖到了了!” 可是雪地里竟然只有一根冰糖葫芦,谢梨云不可置信地又往周围翻了翻,还是只有一根,“宁纾!就只有一根?这算什么,我们挖那么久!” “不应该呀,我记得放了有好几根在里面。”靳菟苧也很疑惑。 “夫人,谢姑娘。” 侍女站在檐下,她的手中还端着木盆,“你们不要找了,就只有一根。快快回屋来泡脚,若是被冻出寒疮来,奴婢的罪过可就大发了。” “好呀小侍女,是不是你忍不住糖葫芦的诱惑,偷偷拿了!” 谢梨云张牙舞爪地往侍女跑去,靳菟苧正拿起冰镇的糖葫芦,谁料想谢梨云脚下生滑,仰头往后倒去,直接将靳菟苧压倒在身下。 惊呼不断。 一片混乱。 满室氤氲。 靳菟苧和谢梨云边泡脚,边分食了这一串冰镇糖葫芦。 冰镇过的糖葫芦并没有更加甜一些,或是更加酸一些,下了肚子冷飕飕地倒是真真确确。可这怎么说也是两个人盼了好久,又冒着大雪挖了好久才得来的,彼此都咬着牙往肚里吞冰块。 “两位主子何苦,快喝碗姜汤。” 侍女先给靳菟苧端上一碗姜汤,又给谢梨云倒了一碗。 鼻头通红,谢梨云抽搐着鼻水撞进靳菟苧的桃花眼中,两个一起疯闹的傻子相视一笑。 “你说,我们俩是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靳菟苧点头,“今后再不要提冰镇糖葫芦了。” “吃一堑,长一智。不过劳动一番还是很开心的。”谢梨云大笑,取过旁边的擦脚布自己擦脚,还不忘叫侍女再给自己添一碗姜汤。 “谢姑娘以后别再做这些没头脑的事了。”侍女边倒姜汤边说。 最好是不要牵扯上她家夫人。 这才是侍女真正在意的,谢梨云转了转眼睛,打趣她,“你倒是心疼宁纾了!我来问问你,怎就只有一根糖葫芦,剩下的……莫不是你偷偷藏起来了?” 侍女回个身准备帮靳菟苧擦脚,靳菟苧快一步,她自己就擦好穿上鞋子了。闻言,靳菟苧也问侍女,“你是不是分放了好几个地方?” 摇头,侍女又给靳菟苧添姜汤,“那日夫人在主子面前提了一嘴冰镇糖葫芦,主子就记下了,叫人在夜间就取了出来……是主子担忧您身子弱,吃不得寒气的东西,更别说是直接在冰雪里冻着的。” 提到韩君遇,靳菟苧的想法总会在第一时间往偏激的去想,她的脸色微变,谢梨云没有注意到,好奇地问侍女,“那怎还有一串?” 侍女不着痕迹地看一眼靳菟苧,心思转地极快,“自是主子见夫人心心念念地紧,怕夫人知晓了会不开心,等到第二日清早,特意吩咐下人趁夫人不注意时又放了一串进去,留着给夫人尝尝鲜。” 这样讲倒也没错,只是那些心疼担忧,都是侍女自己加进来的。 “二皇子真是贴心,若我有这样的好夫君……” 谢梨云长长地叹气,又问,“为何你称呼宁纾为‘夫人’,称呼二皇子为‘主子’,是你们府上都这样称呼的吗?” “主子曾立过规矩,内院与府上的外院分开来,两者相互不干预。奴婢是在内院专服侍夫人的,是以特称‘夫人’,外院之人统称夫人为皇子妃。” “怎这样麻烦!” “这是主子给予夫人的殊荣……” “好了。”靳菟苧阻断侍女的话,“去取两个手炉来。” 侍女弯腰应声,“是。” 靳菟苧与侍女之间的微妙,是谢梨云这个心大的完全察觉不到的。 泡过脚后,身上暖呼呼的,谢梨云窝在靳菟苧身旁讲自己如何羡慕靳菟苧。 “二皇子能力超群,一表人才,最关键的是,他宠你呀。”谢梨云掰着手指头算,“能耐着性子等你一下午,为你去看活春宫参学床第间的情趣,还会弯下腰帮你拍散积雪……若是那人能为我做一件,或者是打个对半,对我多些耐性,多讲几句话也好。” “宁纾,真羡慕你啊。” 冷香之中,谢梨云无比悠长地吐字,其中的真心和柔和让靳菟苧很不是滋味。 她有什么好羡慕的,靳菟苧甚至恶意地想,会不会这就是韩君遇故意对她好的目的,让所有的人都以为他是一个好夫君? 靳菟苧别过脸,懒懒的视线转到桌上的小匣子,“这是何物?” 朱红色的匣子是谢梨云带来的,刚刚侍女为她们换上干净的衣服时取出来放在桌子上了。 “差点忘了。”谢梨云拿起匣子,“这也是一桩麻烦事。” “嗯?什么麻烦事?” 靳菟苧问,只要谢梨云不再讲韩君遇,不再扰得她心神难安便好。 “是师兄的。”谢梨云的语气越发惆怅,“昨日我去寻师兄要自己的画,也不知怎么绕着绕着,我就答应了师兄帮忙他送匣子给别人。” “这有什么麻烦的?” “师兄要送的人,可是一位青楼里的女子!” 谢梨云在青楼二字上狠狠咬音,“师兄这样纤尘不染,傲然于世的人,竟然也会有青楼的相好。这还不算,昨日师兄要我帮忙送匣子时,犹犹豫豫的,他从不这样。坦坦荡荡乃君子所为,这句话还是我入门时,师兄亲自教导我的。” 所以,谢梨云今天的反常是因为她的师兄? 靳菟苧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讲。 “我猜测,师兄定然是对这位女子始乱终弃了。他做事从不遮掩,黑白分明,对这位青楼女子却连分开都不愿亲自出面,反而叫我一个女子代他前去。我之前只当师兄不陷情爱,却不想,他是个负心汉。” “玄月怎不多几个二皇子这样的好男儿呢,那个人靠不住,师兄也是个滥情的,皆是空有一身好皮囊佳才学,对女子,如冷刀,寒心呐。” 多几个韩君遇? 那怕是玄月不能安宁,还得祸害其他国家到天翻地覆不可。 靳菟苧敛了眉,低头摆弄手炉上的百花穗子。 谢梨云还在嘟嘟囔囔地感叹,“对,冰镇糖葫芦,他们都是冰镇糖葫芦。看着光鲜亮丽,艳红诱人,咬下去全是冰块,冷到心都僵硬!” 靳菟苧在心里默默附和:韩君遇也是冰镇的糖葫芦! ------------ 第一百八十五章 情郎断情物 窗外白雪纷飞,谢梨云趴在椅背上抱怨累了,一时屋子内静悄悄的,只有馥郁冷香在两人身旁撩拨转圈。 “宁纾。” 谢梨云闷闷地叫靳菟苧,“你陪我一起吧,我们一起去送匣子给那位女子。” 天寒地冻,雪舞全城,去给一位青楼女子送上情郎的绝情之物。 倒也应景。 靳菟苧慢吞吞地起身,一直呆在屋子里任发疯的思绪蔓延纠缠,她会走错路的。出去见见其他的人和事也好,只是不知韩君遇允不允许了。 她叫来侍女,“我和谢姑娘准备外出一趟,你问问从府中跟来的人,能否安排马车。” 侍女一愣,她点点头快速下去。 “有马车的话就太好了,果然,拉上宁纾是对的!”谢梨云笑。 马车只是一个借口而已,她让侍女去询问可否安排马车,也就是探寻韩君遇的意思是否让她出蕉鹿园。毕竟若是没有韩君遇的许可,她和谢梨云将将走出蕉鹿园,暗地里监视的暗卫就要现身请靳菟苧回来了。 她不知道是韩君遇留了话,还是有其他的传信方式,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侍女过来传话: “马车已经在园外备好,因将近午时,夫人和谢姑娘是用过膳再出发,或是在马车上简单用膳?” “安排得真周到!”谢梨云跳下椅子,推搡靳菟苧行动起来,“从蕉鹿园去到城中心要些时辰,我们自是在马车上用膳,劳你多费心。” 侍女点头,“谢姑娘言重了,都是奴婢该做的。” 侍女去到内间准备帮靳菟苧换上大氅,却被谢梨云推开,“你去安排马车便是,我们俩自己收拾,这样能快一些。” 说风就是雨,谢梨云这样风风火火的性子让好脾气的侍女呆在原地。 “去吧。”靳菟苧笑着道,“幸苦你多跑几趟。” 侍女应声,却还是给靳菟苧配好了衣服才出门,她越发担忧夫人跟着谢姑娘一起,相处久了也被染着学歪了。 她哪里知晓,靳菟苧也是个随性的,喝酒赛马,跳舞投壶。只是在玄月,因韩君遇,靳菟苧一直受压制,从未表露过。 从蕉鹿园出来,马车一路往长街去。 进入繁华的闹市,即便是风雪交加的恶劣天气,街道上两边的行人依旧不少。靳菟苧甚至听见有小孩子玩雪的笑声,谢梨云打个哈息淡淡道,“应该是到西街了,这边有好几个学堂,小孩子们闹腾得很。” 谢梨云做起了身子,掀开车帘,“青楼开在学堂周围,也不知是要教坏了小孩子,还是冠名堂皇地掩人耳目,脏死了。” 厌恶非常,谢梨云还带了怒气刷地一下合上车帘。 南红的青楼楚馆也不少,但是将军府管教森严,虽然比起其他贵女们,靳菟苧来去自由,像这些不雅的地方,靳菟苧万不敢去的。就连胆大包天,对她有求必应的霍寅客也不敢偷偷带着她去。及至后来听闻小霍公子在风月场合如何酒量惊人,又是另外的光景了。 马车稳稳当当地停下,正是午时稍过,青楼外的人并不多,甚至连迎客的都没有。 “灼坊。” 雪花落在睫毛之上,靳菟苧眨巴两下眼睛,这才看清面前楼阁的牌匾。 谢梨云也下了马车,马夫拿出沉甸甸的一袋银两想要交给靳菟苧,又担忧自己粗鄙,经过他手的物件不好给靳菟苧。 他正犹豫着,谢梨云一下子接过来,笑着道,“会事儿!” “我们就这样进去吗?”头一次来青楼,靳菟苧有些不适应。 谢梨云倒是很熟练,把掌心的银袋子抛了抛,“有这个,里面管事的只会好吃好喝地捧着我们。” 谢梨云你为何如此了解? 大摇大摆地进青楼。 熟稔地给鸨娘塞一锭金元宝。 大气非常地要最上等的厢房,美酒佳肴统统摆上来。 坐到香气喷人,精致淫靡的房间里,靳菟苧还是呆愣的。 她的对面,谢梨云侧卧在贵妃椅上,仰头轻呷一口琼浆玉液,餍足的神态与屏风上衣衫毕露、眉眼妖媚的美女图相辉映。 靳菟苧想起火炉旁林羽止讲的话,谢梨云自小被嫡兄宠的无法无天,在国都横行四走,想来小霸王当年应是没少来青楼玩乐。 宠溺一笑,靳菟苧看着谢梨云举止间流露出的不羁仪态想,这才是小谢的真面容吧,她的嫡兄一定很爱她。 “宁纾你尝尝。” 谢梨云跪坐在毛绒地毯上给靳菟苧满上一杯酒水,“真是入口回味无穷,美人乡太勾人了!” “你个酒鬼!” 靳菟苧饮下酒水,确实别有一番滋味,她怕谢梨云喝多了误事,毕竟不是没见识过她喝不过、瘾还大的酒量。 她拿开泛着盈盈月光的酒壶,“办正事,我们还要送匣子呢。” “我一时没管住自己,哈哈。”谢梨云晃起身子往门外去,靳菟苧跟在她身后。 “两位姑娘可还有吩咐?”廊间一位妖娆女子靠近她们,浓郁的花香让靳菟苧忍不住点了点鼻头。 谢梨云单刀直入,直接又拿出一锭金元宝,“叫丑意来。” 女子愣了一下,金灿灿的元宝在眼前,可不是每一个来灼坊的人都是如此出手阔绰的,她谄媚笑着去拿谢梨云手中的元宝,“姑娘可是寻歌喉一绝的小忆娘子,还是腰肢绵软胜柔云的依依娘子?” “丑、意。” 谢梨云收回金元宝,一字一字道,“别欺我为女儿身,不懂得你们这里面的行情,我寻的乃丑时入坊,照花名册子上排列下来取‘意’的那一位。你若做不来主,去寻了能说上话的来带路,这锭元宝就归你了。” 女子的假笑明显僵硬,她软软地道,“奴家这就去,姑娘讲的话要算数呀,这金元宝可要赏给奴家。” “自然。” 拧着水蛇腰,女子踏小碎步噔噔噔上楼去,白日雪天青楼里没有什么客人,倒显得这是一座空楼,连声音都被放大。 等香味散了些,靳菟苧才靠近谢梨云,和她一起站在栏杆处俯瞰楼下练舞的女子姑娘们。 “丑意姑娘身份不寻常?” 谢梨云摇摇头,“算不上,应是青楼里为了赚钱,迎合臭男人的恶趣专门培养出来的女子。寻常的人根本不知道这类姑娘,也只有那些有头有脸的高官贵族才会得这些姑娘服侍。” 讲完,谢梨云烦躁地跺脚,冷冰冰地道,“脏!” 确实,仔细想想,这一条买卖暗道背后的肮脏和黑暗寒冷刺骨,靳菟苧不由蜷缩了下手指。 不时,一位肤白丰腴的鸨娘袅娜而来,“两位姑娘能知晓丑意,应是不凡之人。只是丑意还未曾接客,礼仪规矩也学得不精,尚不可出门……” 谢梨云掏出三锭金元宝。 鸨娘喜笑颜开地收下,“姑娘大气,奴舍老脸,破了规矩让您与丑意姑娘见面。您且随奴上楼来,丑意姑娘这会儿应是在房中练习口技。” 闻不惯冲鼻脂粉味道,靳菟苧没有跟上去,她站在栏杆处等谢梨云。 楼下花坛上跳舞的女子将将换上另一拨,大大小小的鼓声渐渐势起,靳菟苧来了兴趣把胳膊撑在栏杆上赏看。 正入迷,突觉上空有异物袭过,靳菟苧探头往楼上瞧,竟见一位蓝衫公子衣衫不整地从雕花窗扉内爬出来。 蓝衫公子怀中还抱着一堆衣物,他的雪白亵裤大半裸露,似乎是怕惊扰了其他人被发现,他极其小心地离开窗户,轻呼一口气纵身往楼下来。 四目相对的一瞬,靳菟苧惊讶又明了。 能做出如此猥琐不堪的举动,却还留有风姿,放在风月遥身上一点也不突兀。 “风——”月遥! 风月遥大惊失色,突地从手中扔出一物直直堵住靳菟苧的口,靳菟苧被呛到猛然咳嗽,她低下身子深压喉咙,难受到眼泪都流了出来才一口吐出。 带着晶莹口水的蜜枣在柔软的地毯上滚动。 “这蜜枣太过甜软,入口糯腻没甚口感。” “那是你不知晓唇齿留香,甜腻绞缠的口技,含了一颗蜜枣在口中,两舌交互……” 刚刚在房中与谢梨云的对话响起,靳菟苧望着地上颤抖的蜜枣,一想到风月遥用蜜枣行腌臜之事,她的腮帮子发麻,整个人像是被污秽满身一般。 忍住不适,靳菟苧环视一周已经看不见风月遥的影子,要不是地上的蜜枣和喉咙发疼,靳菟苧都怀疑刚刚的惊鸿一瞥是不是幻觉。 她不愿意再呆下去,给厢房内等着谢梨云回来付金元宝的女子交代一声,靳菟苧独自离开灼坊。 马车停在灼坊对面的小巷旁边,靳菟苧在车上用帕子好好擦拭双手,又细细地饮了一杯清茶才缓过来。 少顷,谢梨云一脸沉重地上了马车。 车轮轱辘辘地转动,靳菟苧给谢梨云倒上一杯茶水,“怎这般神情?” 莫不是那姑娘收到断情物,伤心欲绝苦苦纠缠? 谢梨云豪饮下茶水,杯子已经空了,她还依旧死死抓着。 良久,靳菟苧听见谢梨云道: “宁纾,丑意竟是、竟是自小就处处与我争锋作对的贵女!” “朝中并没有什么大变,她怎会沦落到这种地方……”谢梨云喃喃,继而啪地一下将茶杯放在案几上,扬声对马夫道,“靠边停下!” 靳菟苧诧异,小手捏住谢梨云的衣摆,“你要作何?” 若是明目张胆地回青楼去抢人,靳菟苧可得拦住她! “我去寻人打听打听。” 谢梨云拂开靳菟苧的手,探头出去,外间鹅毛大雪肆虐,她又转回来取油纸伞,对不放心的靳菟苧道,“快回马车里去,不要出来淋着雪籽了。” “小谢,你莫胡来!” “知晓知晓!” 谢梨云跳下马车,蔚蓝的油纸伞砰然撑开,她急冲冲地往长街另一头跑,边跑边回头冲靳菟苧喊: “你快回去吧,我明日给你送糖葫芦!” ------------ 第一百八十六章 添一抹落拓 羽毛般轻飘飘的硕大雪片飞扬,素白的长街之上,靳菟苧半挑车帘,眼睁睁见着谢梨云小小的身影撑着蓝色油纸伞远去。 小谢清脆的喊话还留有余声,雪地里的车轮印记和脚印被纷扬的雪花覆盖,靳菟苧抿了抿唇放下帘子,马车往郊外而去。暗处里的黑影如浮光一般快速飞掠,去的正是玄月皇宫。 留雁宫中,千万朵血红的五季云岚花在风雪之中冲天透艳,一瓣瓣血色追着素白鹅毛翩飞。呈飞鸟身形的楼阁顶处,风华绝代的男子抄了一抔香粉入脚下的清水,花香浓艳一瞬又被完全覆灭。 “你倒有心思制香。” 声落,飘逸蓝衫走入望台, 那一把折扇自然地拂开吹进楼台里的红色花瓣。 没有被理睬,风月遥也习惯了,他撩起袍子在长榻上侧坐,两颗蜜枣骨碌骨碌滚落在地,一颗直到触及韩君遇脚下的燎金水盆才停下。 风月遥万年不变的笑有一瞬皲裂,想到在灼坊的狼狈,他猛然收了折扇于腰间,“二皇子可知,我从何处来?” “灼坊。” 韩君遇另取鲜艳的花瓣入石钵,精致的玉骨手拿起晶莹剔透的玉杵慢条斯理地捣碎花瓣,“蜜枣,脂粉气,略带虚浮的脚步。” 顿了下,漂亮的丹凤眼弯弯,韩君遇抬头觑一眼风月遥,“你见着我的皇妃了。” 风月遥嘶了声。 蜜枣确是灼坊的招牌,脂粉气也能表明他去寻欢作乐了,脚步虚浮是什么? 他有多猛,国都里哪一位欢好过的女子不惊叹。 “怎么,你的小兔子跑去逛青楼,心生不满?” 插刀谁不会呀,风月遥可是门清。欲求不满的男子平时压抑着还好,在着火口疯狂鼓动,特别还是在回国都路上见识过韩君遇有多痴念与靳菟苧交颈,风月遥可不信韩君遇此事心中毫无涟漪。 这人惯会掩藏情绪,生怒了,也只是轻描淡写,任谁也瞧不出。直到出手的那一刻狠辣不近人情,才让人后知后觉,连求饶的机会都没有。 风月遥添油加醋,“昨儿我叫你一起去灼坊瞧瞧尚书的嫡女,不为从小姑娘口中探出些什么,便是见见灼坊里的万千春色也值当了。可好,你没能饱览眼福,皇子妃倒是比你会享受。那一个个短衫纱裙的妙人儿都快把皇子妃淹没在脂粉堆里,好酒好菜,弹琴唱曲,温香软语……” “对了,你不会不懂是什么样的勾情话儿吧?” 风月遥的狐狸眼眯成月牙,墨发蓝衫在漫天白红之中煞是摄人心魂,可这一切比不过长案前捣花的韩君遇冰冷一眼。 “那尚书嫡女没伺候好你?只要在尚书一家落幕前留人一口气,自去折腾便是,莫由着心中的不快另生事端。” 一语道破,已是警醒。 干笑一声,风月遥坐起身。 他不是没意识到心中的烦闷还有隐隐约约控制不住的焦躁,定是欢好途中突然被人打断才会如此。 倒上煎茶,袅袅白烟升腾。 风月遥慢慢饮茶中,韩君遇的暗卫出现,这暗卫的衣着与他平日见的不同,风月遥还在猜测是韩君遇手下哪一派眼线,听暗卫开口,风月遥便明了。 暗卫把几锭金元宝放下,一板一眼道,“皇子妃已经返程回蕉鹿园。” “她见了何人?”韩君遇淡淡地问。 “未曾,皇子妃只在栏杆处赏舞,后来独自一人提前回到马车中等谢姑娘回来。” 谢姑娘! 惊讶之余,风月遥猛吸一大口滚茶入喉,他剧烈咳嗽着,还未平复下来就红着眼眶问暗卫,“哪个谢姑娘?谢梨云?” 暗卫的冰块脸毫无波澜,他只听命于主子韩君遇。 风月遥却是怅然一笑,笑中带着明显的慌张,他完全乱了阵脚在原地疾走,口中喃喃; “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哪里有巧合,同在蕉鹿园,怎会不相识,结伴而来……” “她如何?” 风月遥厉声问暗卫,少有的咄咄逼人,失了风雅,“谢梨云怎样,说话呀!” 韩君遇给了暗卫一个眼神,暗卫才开口,“谢姑娘较为沉闷,车行两道街后,她下了车离开。” 风月遥顿时爆了句粗俗的脏语,急冲冲地飞身踏雪,慌乱中他从不离身的折扇摔落在地,啪的一声,打在人心。 风雪之中的蓝色很快淡去,桌上的煎茶尚留余烟。 望台恢复安静,暗卫抱拳欲退下,谁知韩君遇的大手轻抬,暗卫停住,他知道主子还有话要问。 泛黄的花瓣被碾压成泥,钵底的暗孔旋开,只得一指甲盖大小的花汁。 韩君遇脚边的花篮中大把的新鲜花朵因在寒空中太久而萎靡发蔫,角落处成堆的花泥上还凝结了冰霜,琥珀色的瓷盏中,只有不到瓶底的花汁。 玉骨手一下一下晃动瓷盏花枝,浓厚的香气透瓶传出,韩君遇望着花汁开口,“她在灼坊做了什么?” 暗卫疑惑,主子不是刚刚问过了吗? 他依旧恭敬回,“皇子妃跟着谢姑娘入上等房,食了两颗蜜枣,一杯美人乡,之后在栏杆处赏舞……碰着了风大人。” “我说呢!” 韩君遇冷笑,“他们讲了什么话,做了什么!” 风月遥带坏他的兔儿,带着她与不干不净的女子们厮混。那些肮脏的手指有没有触碰到兔儿的肌肤,是否摸过他爱惜非常的三千墨发,更甚的往他兔儿怀中挤,口中讲些污言秽语! 啪! 浓香四溢。 韩君遇摔碎了盛花汁的瓷盏。 韩君遇有专门的人养花,便是在料峭寒冬也能营造出温暖如春的暖房培育花朵,这一星花汁,得来不易,其中有下人的辛勤劳作和看护,更有如流水的银两支撑。 一瞬,万千尽付,化为虚有。 主子突然发怒,暗卫跟着紧绷心弦,谨慎地回答,“回主子,适时,风大人在丑意姑娘房中,应是谢姑娘突然到来,风大人翻窗躲避,恰奇被栏杆处的皇子妃撞见。惊慌中,风大人以蜜枣封住皇子妃之口后离开,两人并未有言语。” 花香消散,冷空中只有雪籽的疏清。 韩君遇神色不明,他冷冷地注视着暗卫,阴暗诡谲的眼眸让心理强大的暗卫两股颤颤。 他自然相信暗卫的话,明知道风月遥与靳菟苧没什么,这一切都是巧合罢了,韩君遇心中的火还是热烈地燃烧起来,耳边尽是风月遥的玩笑话。 就不该心软放松靳菟苧! 把她牢牢地掌控在自己的手中才好,这样就能从根本上杜绝这种莫名其妙不可控的情绪了! 管她乐意不乐意,管她要不要主动靠近她,她是他的,自然以他为主! “主……主子……” 暗卫跪地,冷汗潸然。 良久,韩君遇收回视线,以手撑额,竭力整理情绪。 因靳菟苧积压的不快早在昨夜就达到顶点。 他不费一兵一卒将大皇子的党羽斩处,尚书卖国一罪再难翻案,如今密而不宣不过是为了虚晃招数,从尚书口中再多套些东西出来。 朝堂上的厮杀让他倍感快意,夜间无事念起靳菟苧,若是兔儿在身旁,他定要压着好好庆贺一番。他只是兴起,随手翻看暗卫记录的靳菟苧日常。明明只是一张纸,其上寥寥几字,韩君遇竟是呆坐着凝视颇久。 他得知姨母带着靳菟苧去了蕉鹿园的那处,靳菟苧毫发未伤地破了他的阵法,却在木门前拒绝进入。 靳菟苧拒绝走近韩君遇。 他气极,只是轻笑一声,丹凤眼中的寒霜骇人。 若无其事地入睡,上朝,处理公文。然后他收到了青鸟传信,靳菟苧要出门去。 真不乖啊。 韩君遇长叹,脑子里铺天盖地的念头都在叫嚣着要吞噬靳菟苧。 理智在反思,他不是不懂人心,不是不知道如何让一个人心服口服。他云淡风轻地应下,允许靳菟苧出门,心口的窟窿却越来越大,甚至在刚刚风月遥开玩笑时,他有了杀意。 这是怎么了呢? 兔儿竟然能有如此大的能力,扰得他心神难安。 纤长手指按压眉心,韩君遇缓慢吐字,“去蕉鹿园,接她回宅子里。” 暗卫领命离开,韩君遇的理智劝说,靳菟苧娇弱,她一直都有些怕他,不敢靠近打开木门是正常的。她喜爱玩闹,在南红时不受拘束,大街小巷地跑,他如今关着她,她当然不开心,让她偶尔出去一次是对的。 靳菟苧蠢笨,自作聪明,有两国纠纷隔在中间,她与他生分可以理解,他应多宽容,不能再惹她沉郁,这样只会推她越来越远。 “靳菟苧……靳菟苧……” 韩君遇闭上眼眸,终有一天,我要你眼中只有我。 “来人。”他淡淡出声。 一道黑影出现,“主子。” “去蕉鹿园,吩咐人不用让她回来了。” “是。”暗卫离开。 才下令,他就反悔。 这样的出尔反尔,让韩君遇觉得沉郁,这一抹落拓,是靳菟苧添给他的。 不过是为了牢牢地抓住靳菟苧,失了面子算什么,为达目的,他不在乎。 他如此告诉自己。 ------------ 第一百八十七章 解千惑锦囊 然而在第二日,靳菟苧并没有等来那个在漫天大雪中、撑着蔚蓝油纸伞跑开的谢无脑。 院门大敞,靳菟苧几番揣着手炉走到檐下往门口瞧,侍女不由出声道,“夫人快进屋去,您昨儿就有些许闷咳,真受了寒可如何是好?” “不碍事。” 靳菟苧没有那么娇贵,三九天里还曾与霍寅客在郊外冻河上跑冰,不过是玄月的冬来的更早些,更猛烈些,整日被精贵地照料着,她一出门反而受了凉。 “往日里,小谢最迟几时过来?” “午时前定会来的。” 侍女见靳菟苧没有回屋子去的意向,她去取来厚重的大氅,细心地给靳菟苧披上,“大雪连绵不绝,山路不好走,许是因此谢姑娘才会来迟些。” 大氅暖身,靳菟苧呵了一口气,“我去林夫子那处坐坐。” “哎……” 夫人定是想要去林夫子那里等谢姑娘,侍女自知劝不动,她折过身子去拿油纸伞,靳菟苧却将大氅的帽子戴好,“小厨房内不是还炖着鲜汤?你留下吧。” 靳菟苧独自出了院子,鹅毛大雪成片飘落,好在大氅厚实,靳菟苧稍微拍一拍积雪就落了下来。 洁白的天地间,靳菟苧走过参天大树时,树下围了几位学子,中间一位火红舞衣的妖娆女子在大雪之中起舞,手中的血色长鞭咧咧作响,这是仿微生皇后的破甲长鞭。 再不远处,几位学子举着巨大的木制圆筒在雪地中时而顿悟大笑,时而懊恼叹气,应是在做什么奇特的研学。 这样美好的一群人,也只有在蕉鹿园才能见到吧。 会心一笑,靳菟苧往林羽止的小屋去。 木门没有上锁,轻轻一推便开,靳菟苧叫人,许久没有动静,倒是身后传来一声问好。 “宁纾。” 靳菟苧回头,是一位学子,靳菟苧记得他在诗社上出口成章,才华绝伦。 “你来寻林夫子吗?她昨日就出远门了。” 学子说完推开门往内里去,见靳菟苧怔愣,笑着解释,“无妨,林夫子的院门从来不锁,方便学子们在她外出时来这里寻宝藏。” “宝藏?”靳菟苧跟着进门。 学子进了放书籍的地方,拿下一本诗集,对靳菟苧道,“呶,这便是。” 靳菟苧上前来,书架子最前面夹着一张纸条,她慢慢抽出来读,“外出,爱惜书籍。”后面还有一串很奇特的线条,连起来竟然像是一个笑脸。 她又在檐下挂着的风干酱鸭的地方,看见刻在木板上的话,“手下留情,这次外出小半月,吃完了可就没有了。” 木板下压了纸条,靳菟苧取出来看,是学子留的言,“夫子今年莫不是要留我们一群学子守空山?” 下有回复: “我猜是住在冰河上的小师弟,手下留情哦,我昨儿闻到烤鸭香了。” “小师弟在哪儿烤鸭,想去蹭吃。” “兄弟姐妹们,省着点呀,这点存货很有可能要支撑到年夜饭!” “鬼故事吗!” “谁都不许动酱鸭,不然巴豆伺候!” 下面还有许多纸条,靳菟苧没有再看下去,她仔细地将木板往内里挪了些,以防浸染上飞雪。 “宁纾。” 抱了高高一撂书籍的学子又与她撞个正着,他见靳菟苧两手空空,唔了一声,“你可是有不解的地方来寻林夫子指导?院子古树的树洞里藏着‘解千惑’锦囊,很有用的。” 靳菟苧取了锦囊后离开,她才走了一段距离,就见刚刚的学子在雪地间用下巴死死地抵住高高的书籍,怀中还有几本岌岌可危,她上前帮忙,“这样太不方便拿了。” “是我贪心,拿了太多。” 靳菟苧解下大氅上装饰用的丝带,将地上的书籍摆好绑住,留了活扣方便提着,“这样就方便很多。” 学子挠挠脑袋,靳菟苧猛然忆起自己的身份,用自己的丝带帮外男,实为出格,她僵硬了面容,“无心之举……” “妙!” 学子拍响了手掌,“我果然是书呆子,多谢宁纾!” 毫无芥蒂,发自内心的笑让靳菟苧无处可藏。 这里,每一个人都是真正的自己,没有任何虚假。 学子提着书籍走远,靳菟苧望向大树下跳舞的女学子还有一旁作画的学子,这样纯真的天地,她万分向往。这里的人们完完全没有功利算计,他们眼中靳菟苧不是二皇子妃,不是和亲郡主,他们叫她宁纾,就只是在叫靳菟苧这个人而已。 雪地里,靳菟苧打开她随机取的锦囊,除了一块淡青色的方糖外,再无他物。方糖入口,甜味之中还有一丝清新的苦味,这是……苦瓜的味道。 包裹着方糖的油纸展开,上面写了一个字。 恕。 一瞬间,天地都明朗清丽了几分。 口中满是清甜,靳菟苧低低地笑了,“夫子真是妙算巧解。” 来到玄月,靳菟苧所有的苦难和压抑全是韩君遇带来的,不知不觉中靳菟苧的心灵都被影响到偏激,还好,还好不晚。 或许遇上韩君遇,靳菟苧最大的收获,便是来到了蕉鹿园,认识林夫子还有这么一群纯真美好的人。 靳菟苧收好糖纸,往住所去。 侍女的厨艺精湛,鲜汤浓郁醇香,冬日喝上一碗,连眉眼都觉得舒慰。 靳菟苧用上一碗,赞不绝口,她想到了纸条上留言的那个住在冰河上嘴馋的学子,“另盛一盅鲜汤,给河边那位师弟送去。” “啊……” 侍女犹豫,夫人怎会突然想起来与其他人亲近?一个谢姑娘就闹得夫人心神不安,再多几个,夫人以后收不回性子就糟了。 毕竟夫人背后是二皇子,二皇子妃的身份不容夫人做出这样不合身份的举动。 “快去吧,趁着鲜汤味儿正好,路上怀里塞个手炉,莫冻着了。” 温和近人的语气,让侍女深深叹气,她点头应是。 侍女离去后,靳菟苧收了筷,她坐在窗前看盒子上扎着的冰糖葫芦。 还是那几串。 谢梨云,你为什么还不来? 直到下午天色暗沉,侍女催促靳菟苧往屋子去,“夫人!您就快变成望谢石了!两颊上右边写着谢姑娘还不来,左边写着谢姑娘快来呀,就没见您这样盼望过主子!” “万一她出了事呢?” 靳菟苧忧心忡忡,脑海里总是回想着昨日谢梨云撑伞远去的画面。 侍女无奈,“下午您可是亲自去问了其他学子,谢姑娘也有偶尔不来蕉鹿园的时候,不用忧心。” 靳菟苧只是担心谢梨云出意外,她昨天急冲冲下马车,定然与那位丑意姑娘的事情有关,就怕她冲动做傻事。 “真没有一人知晓小谢的住处?”靳菟苧不死心地问。 “或许林夫子知晓,可这会儿也寻不到林夫子。”侍女帮靳菟苧卸妆,“夫人放宽心,其他的学子俱言无需惊慌,而且国都治安良好,又无暴徒作乱,谢姑娘能有什么意外?说不准,谢姑娘另寻了乐趣,这才没来蕉鹿园。” 靳菟苧被推上床入睡。 及至半夜,靳菟苧听到窗外有沙沙声,她心里装着事,睡意浅,稍有动静便醒来。她披上外衣,推开窗,外间空无一物,正欲关上窗户,从下方冒出一个脑袋,想要惊呼却被人捂住。 “别叫!是我!” 血腥味钻进鼻孔。 靳菟苧点头,她差点没认出是谢梨云来,“你怎么这样狼狈,我去点灯让侍女烧些热水来。” “别!” 谢梨云拉住靳菟苧,声音颤抖,分不清是冻的还是紧张,“不要静动任何人,宁纾,帮帮我。” 谢梨云抱了一个伤痕累累的孩子出来,那孩子身上尽是伤口,半张脸被异物烫毁,血肉狰狞。 “这……” 饶是靳菟苧跟着父亲去过南红的刑房,见过各种被上刑的犯人,她还是被这孩子的伤吓到窒息。她快速反应过来,隔着窗子将小孩孩子抱进屋内。 此时她才发觉,这并不是小孩,应是一位十二三岁的小少年,因为瘦骨嶙峋,身量娇小,隔着窗户她才误以为是小孩子。 怕吵醒侍女引来不必要麻烦,谢梨云谨慎地阻止靳菟苧点烛火,顾及不了太多,谢梨云把屋子里所有能取暖的东西送到小少年身旁来。 借着雪光,靳菟苧寻来夜明珠,她取了炉子上温着的茶壶给谢梨云。 谢梨云明显渴极,她咕嘟咕嘟灌了大半,冲靳菟苧笑笑,“我以为自己到不了蕉鹿园。” “发生了何事?”靳菟苧给谢梨云披上温暖的大氅,“你可有受伤?” 谢梨云摇头,“都是这小子的血,我好好的。” 两人看向小少年,他的伤口太过狰狞,特别是在冰冷夜明珠的亮光下,让人生寒。 “他是什么人?” “难讲。” 谢梨云的脸上竟然也出现了苦涩,“是我死对头的庶弟,是放蛇咬我的仇人,是卖国贼的儿子,还有可能是那人的心头肉、通天梯……” 靳菟苧的神情一言难尽,谢梨云笑笑,“我也觉得自己疯了,竟然豁出贱命来救他。不,我救不了他,宁纾,你或许可以。” “我?”不可置信,靳菟苧在玄月举目无亲,无权无势,她能做什么? 她只是被韩君遇捏在手心把玩的物件罢了。 韩君遇…… 意识到什么,靳菟苧的呼吸都急促了些,她还没来得及应证,谢梨云就握住她的手道: “抓他的人是二皇子,宁纾,或许你可以在二皇子面前帮他求求情。” 靳菟苧面如死灰。 “二皇子那么爱你,在蕉鹿园中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这小子的父亲通敌叛国,罪不及他,你帮他求求情,留得一命就好。” 靳菟苧摇头,她要怎么告诉谢梨云,她的身边遍布韩君遇的暗卫,十二时辰不间断看守。 谢梨云拼死带着小少年从韩君遇手中逃离,却是又直接将人送到了韩君遇嘴边。 来求靳菟苧,这就是一条死路啊。 ------------ 第一百八十八章 发了疯自救 漫长沉默静静流淌,谢梨云的激动和恳求渐渐冷却,她伸长腿脚,颓散地靠在墙角。 其实可以理解,靳菟苧若是不帮忙也无可厚非。 谁会想要平白无故地惹上一身腥臊? 碰见落势之人,不由着心中的恶意上来欺压一脚以宣泄内心的阴暗已是不错了。 双手合十揉搓面颊,谢梨云怅然道,“宁纾我太累了,你就收留我们一晚上吧,天亮之前我会带着这小子离开。” 靳菟苧的喉咙发苦,“去榻间休息吧,我来照顾他。” 她拉起谢梨云往内里去,“明日还有的忙呢,休息好了才有体力不是吗?” 暖心一笑,谢梨云脱下沾染上血迹和泥土的外衫,纱帐内的床榻软如云团,好闻的冷香蹿入鼻息中,谢梨云躺在软榻上恍如隔世。 她的嫡兄尚在世时,她用的丝绸比玄月公主的还要珍贵,房中各种奇珍异宝羡煞旁人,就连床榻之物也是超大的水洞月门雕百鸟架子床,是嫡兄花重金让人雕刻的百鸟,每一只神态各异,栩栩如生,这架子床天下间独有一件。 没了阿兄后,这几年她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贵小姐变成了会洗衣做饭,劈柴挑水的没人暖心呵护的野姑娘。这世间只有阿兄会笑着捏她的脸颊,夸上一句云儿聪慧!可她知道,自己很傻。阿兄在的时候,其他人趋炎附势,奉承着她。没有依靠后,她也就成了过街老鼠,人人见了都要嘲讽上一句,用鼻孔看着她。 谢梨云翻了个身,紧紧地蜷缩成一小小的一团,显得床榻十分偌大。她用手垫在眼角下方,接住了晶莹。 夜深人静,山风从遥远的地方吹过来,被小院外泛着冷光的刀锋割裂开。 虽然知晓小谢和那个小少年无处可逃,靳菟苧推开房门的时候还是惊了一下。 暗卫们把房子层层围了起来,每个人手中的长剑都已经出鞘,做好了进攻的准备。正对房门的暗卫提起长剑直指,见是靳菟苧,暗卫手中的剑刷的一下收了回去,靳菟苧徒然觉得脖子一凉。 她看见侍女穿着单薄的衣衫被押在檐下,隆冬深夜,飞雪不断,侍女全身发着抖。 靳菟苧踏出房门,暗卫们并没有阻止她,她来到侍女面前,“烧些热水来,再过两个时辰便做早膳吧,尽量丰盛些。” 暗卫们松开了侍女,侍女牙齿打绊,磕磕巴巴地应声,“奴婢这就去。” 关上房门,将肃杀和冷冽全然隔绝在外,只是房内的安然和馨香又能持续多久? 天亮之后,是一场杀戮,而靳菟苧能做的,便是让小谢在这之前安然入睡,至于那位小少年…… 夜明珠的冷光下,小少年的眼中光亮如星子,他平和地注视着转过身来的靳菟苧。 靳菟苧在他身旁蹲下,把刚换上的炙热手炉塞给他,小声道,“害怕吗?” 少年才要开口,突然干呕起来,他用袖子捂住口。即便他捂得很紧,丝丝血腥味还是传了出来,少年丝毫没有在意,反而看了一眼纱帐,见内里并没有声响,他浅浅地笑了下。 “热茶。”靳菟苧给他端来热茶。 小少年饮下,平复了好一会儿,压着声音道谢,“多谢你。” 他问靳菟苧,“外面的人,几时动手?” 靳菟苧摇头,“二皇子没来之前,应该不会出手。” “他不会来的。” 少年仰头,望向黑黢黢的房顶,“明日我府上下三十六口人,于午门斩首。二皇子设下了局,为了从我长姐口中得到最后的机密,他一定会在现场观刑。至于我,死与不死,没甚区别。” “你的父亲……叛国?” 良久,少年苦涩应声,“是……父亲生了野心,可他此事做得隐蔽,瞒着所有人,从来不让府中任何一人参手。二皇子把如山铁证扔在我们面前时,长兄不相信,他被算计着牵连其中,再后来是祖父,小叔,堂兄,甚至长姐。” “明白过来后,为时已晚,二皇子是要赶尽杀绝。” 靳菟苧无法评说。 叛国乃是大罪,尚书一家死不足惜,可是目睹这样惨烈的逝去,靳菟苧还是忍不住唏嘘。 成王败寇,你死我活,没有对错。 “二皇子的手下把我仍在灼坊外的一条小巷子,告诉我生来尊贵的长姐此刻正被人折辱,我知道这是阴谋,二皇子就是要让长姐和我痛不欲生,要让我们低到尘埃之中去。其实我是庶子,与高贵的长姐接触并不多,可我还是忍不住想要靠近亲人,往日我纵马几息就过的长街,昨日我却爬了好几个时辰。” “雪水竟然这样冰冷,冷到骨头发寒,雪水将我的四肢侵占,风比刀割还要锋利,好不容易。我爬到了灼坊的后门,后脖颈一紧一松,暗卫又将我扔回了巷子口,呵……连狗都不如。” “我听到朗朗读书声,小孩闹着爷爷要买麦芽糖吃,来来往往的脚步声、马车上纷杂……我只想靠近灼坊一分是一分,这样过奈何桥的时候,是否遇到长姐的可能会大一些。然后,我被人狠狠踢到腹部,是谢梨云……她竟然哭着说要救我……” 小少年又闷出一口积血,靳菟苧抖着手给他端来热茶,哑声道,“你歇歇吧。” 他悲凉地摇摇头,眼中无限眷恋。 靳菟苧恍然,他哪里还有时间拿来奢侈地歇息。 “我小时候为了讨好长姐,处处讲谢梨云的坏话,人们总会更加相信一个小孩子的话,觉得小孩子是善良没有心眼的……于是我更加变本加厉,找来毒蛇去害她,我那时很坏,如今想来风月遥更毒辣……” 风月遥? 靳菟苧没想到竟然还会有风月遥,这么说,风月遥与谢梨云相识? 那日风月遥仓惶逃出灼坊…… “风月遥明明早就看出我的计划,却还是放任毒蛇咬上谢梨云,年幼的我并没有想过毒蛇咬死人的后果,但风月遥是想要谢梨云死的,他在谢梨云嫡兄面前装模作样,床前榻下、不离不弃地照顾谢梨云,博得无尽好感。万幸,谢梨云嫡兄耗费大半家底,各种药材吊着谢梨云的命,等来了一位神医的救治。” “或许是人之将死,顾往昔,事事戳心。不成想,到最后是谢梨云拖着我东躲西藏,带我奔波逃亡,她真傻。可是我不得不承认,她才是真正值得称赞的贵女,就连我长姐,若是和谢梨云一样从云层跌落泥潭,应会被生活逼迫着成低俗之人。谢梨云是真正的国都第一贵女,她实现了她阿兄最大的心愿。” “往此处赶时,好几次她都抱不动我,摔倒在雪地里,她不住地捂住我身上的鲜血,比我还要紧张心痛。我问她为什么,她哭着说,在她家破人亡的那一晚,她无比希望世间能有人帮她一把,哪怕只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给她搭把手,递上一方软帕,讲句不痛不痒的话语也好。我知道没有,皇上亲自下令斩杀谢府的人,没有一个人敢靠近谢梨云,而我如今的状况,与当年的她何其相似。” “她是在救助当年那个行到山穷水尽,陷入歇斯底里绝望中的自己吧……” 靳菟苧咬疼了自己,她完全想象不到每日笑嘻嘻的,天真无邪的谢梨云有过如此艰难的经历。 她从来不提自己的伤痛,在见识过炎凉世态、人心黑暗之后,她的心灵依旧纯净如清泉,水眸清澈如稚子。 靳菟苧撼然。 少年遍布伤痕的枯瘦指尖细细摩挲瓷杯,其中是对这变幻无常却又真实果感的人世无限眷恋和沉思。 他像是不觉身上疼痛,不知疲惫地低声讲话,讲他从小到大的顽劣,尚书府中复杂的生活,到最后突然忆起某年某月惊鸿一瞥的梨花白,美艳到竟然留在心房深处。 天际翻鱼肚,地皮吐羊毛。 侍女端来热乎乎的、饱满讨喜的饺子,一个个憨态可掬的饺子晶莹透亮,旁边还有一壶烈酒。 所有的动作都是静悄悄的,他们都不想惊醒软榻上沉睡的谢梨云。 小少年没有用饺子,他拿了烈酒一口一口往肚里吞,又道,“城南护城河的第五道主桥下,我埋了许多黄金,给谢梨云……” 他顿住,酒水猛灌,汹涌酒水顺着下颌线淌出,蜇红了脖子处的伤痕,“罢……那都是我爹的银子,还是不要让叛国贼人的脏钱污了谢梨云。” 外间来了人,是一袭蓝衫,风流倜傥的风月遥。 他手拿折扇轻摇,迈着轻快的步伐在院子中散步,看见靳菟苧后,向她露出耀眼的笑容,“皇子妃,早。” 风月遥来取小少年的命。 当年谢梨云是怎样万念俱灰地从绝境中走出,而这个小少年的命途真的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吗? 谢梨云可否知道,她这一次发了疯地救助过往的自己,注定是以失败而告终? 从韩君遇手中抢人,根本不可能的。 吞咽下口水,靳菟苧只觉得口水也咯得喉眼生疼,她缓缓道,“风大人,尚书庶子可有一线生机?” 风月遥摇摇头,他得笑极其刺眼,“还好是我来了,若是韩君遇被宁纾这么央求,说不得就要心软……” 靳菟苧瞬间燃起一抹希望,然而风月遥却眨了下眼眸,轻飘飘地道,“所以来的是我呀。” “长剑出鞘,不沾血,不收剑。” ------------ 第一百八十九章 点头交情浅 柔和的冬阳照进房内,短暂且缓慢的吱——呀开门声中,身上穿着血迹斑驳囚衣的小少年走出,他的身后侍女端着一套崭新的衣物。 他拒绝了换上干净的衣服。 冬阳并没有温度,少年探头似感受到三月的暖阳,与此同时,重重暗卫包围上来,明晃晃的长剑直指。 少年开口,“小声些,莫吵醒了屋内的人。” 听到他的话,风月遥脸上飞快地闪过一抹狠辣,继而云淡风轻地道,“一刀子进的事儿,能有多大动静。不过,逃犯怕是不能得到午时正斩的优待。” 风月遥扬了扬手,暗卫一下子掼倒小少年,如狗儿爬一样屈辱的姿势倒地,小少年倔强地想要挺起腰板,那暗卫一脚上去,他直接吐出胸膛积血,污红溅上白雪。 点点红梅,白雪茫茫。 靳菟苧被这一幕刺痛眼睛,她甚至连脚步都挪不动,“你把人带走,蕉鹿园不该染上鲜血。” 这样一方美好的净土,应该永远只有纯真的相助和真诚的相待,深厚浓烈的争斗鲜血不应染红仙境。 “皇子妃说笑了。此为肃清叛贼,为玄月正道的热血,蕉鹿园中所住的皆是我玄月的佼佼学子,后辈才学俱佳,忠于玄月,报于玄月之心也该明了!” “不愧为能言善辩笑面狐!” 院门被哗然推开,青衫直立的清雅公子入内,他的身后跟着蕉鹿园的学子们。 除却此刻在屋内入睡的谢梨云,蕉鹿园上下二十八位学子全部到齐。 清雅公子先是对靳菟苧微微颔首,复转向风月遥,“我玄月条例规定,逆谋犯上者,诛连九族,族中有重大贡献者,可酌情放宽。尚书长子,十年修建六道护城河,开南北水上商运,繁荣一水周边数百村镇,无上功德愿保家中庶弟一命。” “尚书之父,广修寺庙,建济慈院,逢干旱水灾以尚书府之名善援百姓,得在世活菩萨美称,谨以在下代笔,承善德护家中庶孙一命。更有尚书其他护命书,风大人可要一一查看?” 黄纸上甚至还有血迹和水痕,在阳光之下显得易碎,却又极其坚韧地迎风浮动。 风月遥嗤笑一声,“万千功德护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纨绔子弟?怪不得尚书府走到如今的局面。条例规定可酌情放宽,不巧,二皇子这里,从来没有放宽二字。” “风大人,这天下如今还是玄月大帝的天下,二皇子不过区区一介皇子,如此赶尽杀绝,不留情分,可有想过天家的恩情,百姓的心向!” 清雅公子话锋越来越利,“还是说,是你风大人借势,一定要尚书一家惨烈败场,不给人一丝活路!” “安思危……” 风月遥提了长剑靠近清雅公子,附耳轻声讲了什么,清雅少年险些趔趄,风月遥手中的长剑却是狠辣地往正门口跪着的小少年投去。 长剑贯风。 穿肉半出。 所有人眼睁睁看着小少年被一剑穿喉,鲜血嗤的一声撒了出去,那房门正对着的,是不知何时出现的谢梨云。 风月遥不屑地瞥一眼清雅公子,打开折扇轻摇,“收拾干净,扔到后山去,也不知能不能让山中豺狼饱腹一餐。” 浅浅的一道声音传来,似在自语,又似饱含了恳求和眷恋,“风月遥。” 折扇缓缓放下,风月遥的身子僵了一瞬,他没有去看房门口处的谢梨云,对着靳菟苧道,“皇子妃,马车在外间备着,二皇子派人接您入宫去。” 靳菟苧清楚地看见风月遥的僵硬,他手中的折扇甚至还开开合合,风月遥何曾这样过? 他做出请的姿态,示意靳菟苧此刻就往外走,身后传来歇斯底里的喊声,一字一字,用尽力气,“风、月、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谢梨云身上,只有风月遥背过身,对着靳菟苧笑的风华绝代。 谢梨云应是被吵醒,她身上只胡乱套着外衣,衣摆处满是泥泞,从两道肩膀到大半被风儿掀起的后背衣衫上尽是斑斑血迹,那是她昨夜以纤弱的身子拖着小少年在雪地中跋涉时染上的。 如今站在明亮的日光下,即便她全身上下没有一点伤口,惨不忍睹的外衫也让人感到触目惊心。 谢梨云摇摇欲坠,却坚韧地挡在小少年的尸首前,隔开无数上前的暗卫,“你说过的,若有可能回到当年,你一定会拼尽全力为我挡住所有风雨,你明明答应过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像是快要断线的风筝,脚下就是万丈深渊,整个身子都在往崖下倒,她那么热切地希望风月遥能够宽容一点点,可他当她是陌生人。 那些讲的天花乱坠,比蜂蜜还要腻人的话儿都是假的吧? 可笑的是,这么多年了,她一直相信他。 蓝色身影从门前消失,暗卫不再顾及任何,冷脸上前拖走尚书庶子的尸体。谢梨云恍然想起,那几日阿兄的尸首被挂在城门上前,是不是也像一块冷肉被人拖来拖去? 谢梨云你怎么这么蠢! 谢梨云你能不能懂事些! 昏倒之前,脑海中铺天盖地都是昔日风月遥嫌弃她的声音,那时她只以为风月遥不敢,风月遥是在像阿兄一样宠溺地调侃她。 原来不是的啊。 小院内一团糟,靳菟苧听到谢梨云晕倒时其他人的惊呼,她看着门前精致的马车,突然觉得自己才是这一切祸端的源头。 蕉鹿园内不该有撕心裂肺的痛苦,不该有含恨而终的鲜血,不该有眼泪和哭声的呀…… “风大人,” 仆人跪在地上,等着靳菟苧踩上肩背上马车去,靳菟苧在马车旁叫住欲上马的风月遥。 难得大雪停下,冬日晴好,白马蓝衫,漂亮的公子折扇轻摇,“皇子妃莫要拖延了,宫中设下私宴,皇上要亲自接待你。” 风月遥跳上白马,马儿在原地盘旋,不知是马儿想要离开,还是操控马儿的人不愿在此多呆一刻。 “你倒也不必惊慌,二皇子处理完刑场的事情后便会回宫中接应你,有二皇子在,皇上不会为难与你。” 风月遥会这么好心地宽慰别人? 靳菟苧不相信,她反而觉得此刻的风月遥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她仰着头对上风月遥的眼睛,“你真的不要进去看看她吗?” 风月遥不讲话,他含着笑意看着靳菟苧。 “她昨夜翻窗进我房中的时候,浑身冷冰冰的,衣服上尽是泥雪污血,她对那少年讲,她只是想救许多年前的自己。” 他别开头,轻轻笑了,凉薄地道,“皇子妃,我想你可能误会了,我与谢梨云不过是点头之交而已。” 风月遥猛夹马腹,白马扬起马蹄往外跑开,靳菟苧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快速远去。 他在撒谎! 他根本就是不敢面对谢梨云! 靳菟苧坐在马车中,她一遍遍回忆起灼坊内撞见风月遥的惊鸿一瞥,还有小少年昨夜讲的话,风月遥与谢梨云之间绝对不是这么简单的。 就怕是小谢单纯,被风月遥玩弄于鼓掌之中…… 马车入了第二道宫门便停下,带着尖锐嗓音的太监在马车外行礼,“恭迎宁纾郡主,还请宁纾郡主移轿。” 高高的朱红墙壁遮挡了半边天,绿瓦上还留有一星白雪点缀,如晶莹的暖玉散发莹莹光泽。 靳菟苧下马车,两列二十四名宫人叩首行礼,为首的太监端上暖茶,靳菟苧摇摇头,太监又让侍女呈上来手炉,靳菟苧动了下手指,僵硬到没有知觉。 她接过手炉,觉得自己是在梦中,仿佛前一刻她还在蕉鹿元经历世间磨难,这一刻满眼恢宏建筑,清一色仆人静心等候,她来到了安全的避风所。 “几时了?” 靳菟苧直直地抬头,宫墙太高,只有这样她才能看天空。 太监恭敬回答,“回宁纾郡主,正是午时。” 午时啊。 刑场那边正是好戏开场。 韩君遇一定能得偿所愿吧。 据说午时是一天中阳气最浓厚之际,所有的正义大道正为强盛,任何歪门邪道不敢现身,在此时逝去的人们,来生一身正气,做正派之人。 “宁纾郡主,您该上轿了。”太监谄笑着提醒靳菟苧。 “嗯。” 轿起,宫门一道道打开,亭台高阁,长桥悬梯,其间蓝色的五季云岚花随处飞扬。 软轿停下,靳菟苧以为自己会直接在偏院中下落,不想眼前是一座宫殿。 龙飞凤舞的‘留雁宫’三个大字映入眼帘,靳菟苧明了,这里是二皇子在宫中的住所。 她甫一站稳,宫门口就有一人小跑过来,“皇子妃,季七给您请安。” “你怎会在宫中?” “回皇子妃的话,小的——该打!该打!”季七打了自己两嘴巴子,“奴才是二皇子特意召进宫中的,皇子妃您请。” 靳菟苧抬脚往留雁宫中去,季七殷勤地伺候在身侧,“二皇子担忧您在宫中用不惯这些宫人,这才给了奴机缘进宫服侍,奴才万分感念皇子妃的恩情,日后定当尽心服侍皇子妃。” 深宫处处是环象。 季七服侍的是韩君遇才对。 入宫门时,那些宫人叫她宁纾郡主,也就说明他们是皇上的人。 皇上这是还未曾认可她皇子妃的身份呀。 靳菟苧低下眉眼,正好,这个二皇子妃,她决计不愿意当了! ------------ 第一百九十章 赴宫中私宴 袅袅香烟轻摆尾巴,暗沉黑红屏风上栩栩如生的春暖花开金色漆线雕屏风瑰丽壮观,其间金灿灿的吉祥鸟和花卉光彩照人。 靳菟苧端坐着任由宫女给她换衣梳妆,她的目光时不时望向这件漆线雕屏风,心中感叹制作之人的鬼斧神工。 “皇子妃,劳您侧耳。” 宫女手拿一串金累丝嵌宝石兰花蕾形耳坠,细心地给靳菟苧戴上,她身后宫女的托盘上,一套的发簪首饰颇多,靳菟苧皱了下眉头。 靳菟苧探手抚上头,金钗扎手,宫女慌乱,“皇子妃可有被伤及?” 只怕不是金钗伤人,她是被这些发簪挂饰压酸脖颈。 “这些都要戴上吗?” 靳菟苧语气中的不耐烦尤为突出,宫女惶恐点头,“回皇子妃,此套面乃二皇子殿下亲自为您选的。虽是私宴,只有您和二皇子殿下一同与皇上用膳,却也是您入玄月来第一次面见皇上,须得庄重得体。” 宫中就是繁琐多。 靳菟苧未曾再言语,宫女们尽心上妆。 终于梳妆完成,靳菟苧站起身来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是束缚,她只是坐着任人摆弄,却也觉得疲惫不堪。稍微走两步,头顶沉重的发钗不得不让她极其稳重小心,正适应着,宫女又拿来两个锦盒。 “皇子妃,这是白玉八仙纹手镯。” 嘴角微不可及地抽动一下,靳菟苧衡量一番还是伸出了手,任由宫女给她戴上手镯。 软轿已经在院中备好,靳菟苧觉得自己这一身行装太过招摇了。 作为南红国唯一的郡主,靳菟苧去南红皇宫的次数不少,在前宫行动能坐软轿的,唯有劳苦功高的重臣、老臣,在后宫之中坐轿的,唯有皇上皇后。 面前的软轿,靳菟苧不能上。 她叫来季七,“是二皇子吩咐安排的软轿?” “奴才并没有听二皇子提及此事。” 季七面带难色,“今晨二皇子殿下出宫前特意交代过,午时过后殿下便会回留雁宫来,与皇子妃一同赴宴。” 换礼服梳妆下来,加上靳菟苧观赏留雁宫、匆忙用膳垫腹的零散时间,此刻已经是半下午了。韩君遇还未曾回来,接靳菟苧去见皇上的软轿停在此处。 靳菟苧轻轻摆动手腕间的玉镯,她示意季七靠近些,道,“私宴一事,宫中可有其他人知晓?” 季七摇了摇头。 排除宫中妃子从中作梗,靳菟苧明了,这是玄月大帝暗中给她埋坑。 “取些元宝来赏了抬轿的宫人,问清私宴设在哪一宫,劳烦他们带路前去。” “是,奴才这就去办。” 靳菟苧回身在屋内饮茶,处在宫中,她不得不万分小心谨慎。 南红皇宫之中因一些细小的事情而犯大忌被有心之人利用的,数不胜数。她甚至见识过南红皇后设下毒局,要宠妃毫无退路。彼时皇后娘娘有心撮合靳菟苧与南红大皇子,拉着靳菟苧的手向她传授宫中生存争斗之道,靳菟苧嘴上应承,出了宫后甚少再入宫去。 一入宫门深似海,宫中佳人形难一。 她是真的不喜宫中的压抑,以韩君遇的野心,今后他登上大位,与南红开战,还不若赐死靳菟苧来的好。她宁愿这样干净利落逝去,也不想在诡谲叵测的高墙深宫中压抑苟活。 一片红色花瓣落在靳菟苧宽大的袖边。 莹白指盖触及花瓣,靳菟苧正想问是何花,季七从外间进来,“皇子妃,一切妥当,皇上身边的公公在外候着带路前去。” 靳菟苧站起身,红色花瓣飘落在地,被裙摆带动飘向其他地方。 因靳菟苧进宫一事隐秘,再加上她的身份从来没有正面公布过,公公带靳菟苧走的是人少的小径。 太监超前靳菟苧两三步,不多言也不怠慢,靳菟苧身边只跟了季七和两位宫女,眼见走的小径越发偏僻,靳菟苧心中有些慌乱。 南红的皇后娘娘曾告诉靳菟苧,深宫中面上一团和气,尊卑有礼,那些客套话中全是陷阱,幽僻小路上多的是冤魂哀嚎。 “公公,还要多久?” 靳菟苧悄悄解下手镯扔在旁边的草丛之中。 太监的脚步不减,“宁纾郡主跟着老奴便是。郡主的身份有碍,此处行宫虽偏僻,却也大有来头。” 太监侧身,小径尽头是一道宫门,他对靳菟苧做出请的姿势,“到了,郡主您请。” 靳菟苧推开宫门,内里雕梁画栋,曲水亭台,看起来是另一处精致宫殿,别有洞天。 心有迟疑,靳菟苧怎么都踏不出脚步。 异国来的和亲郡主无故身死没什么的,甚至连一星水花都卷不起。何况靳菟苧从来没有正面出现过,若是玄月大帝想要再此处除去她,太容易了。 “二皇子曾交代过,他也会一同赴宴,本郡主在此等候。” 太监却道,“郡主,自午时过后,皇上便在此宫内静等。郡主还是莫要皇上苦等太久,失了礼仪。” 这天下间哪有让皇上等人的? 靳菟苧捏紧手指进入宫门,身后的季七也想跟上来,太监却是关上宫门,他对季七讲了什么靳菟苧已经全然听不见。 来时的小径偏僻,不想此宫中精致奢华,不染纤尘,远远地还听得到哗哗水声。 此宫殿颇大,走了两步靳菟苧便停下,她把腕间另一个手镯取下扔在小道正中央。 越往内里走,参天古树,亭台楼阁应接不暇,靳菟苧无比庆幸梳妆时身上戴的配饰够多,让她能一路做上标识记路。 只是走了许久,未见一人,连宫女太监的影子都没有,更别说来个引路人带靳菟苧去见玄月大帝。 “难道是子承父性,玄月大帝如韩君遇一般,也是个性情古怪的?” 各国传闻中,皆是赞叹玄月大帝开辟疆土,治国有道。除此之外,便是骁勇善战的玄月大帝因微生皇后仙逝而收敛杀戮,不再挑起战乱,主和安邦。至于玄月大帝性情偏好,从未有人提及。 水声越发大了,靳菟苧转过假山才看清源头. 清澈见底的湖水因正中央的水车转动而发出声响,水面上露出来圆心一点石子路通往水中央的水车,水帘前方摆着一桌,上有一壶好酒,三盏玲珑六角夜光酒杯。 这里便是今日的宴会吧。 环顾四周,除了假山流水,白雪青树之外,靳菟苧并没有看见身穿龙袍的玄月大帝。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私宴不见人。 韩君遇没能现身,提早到了的玄月大帝也不见踪影。 “皇上!” 靳菟苧对着水车方向跪地,声音拔高,“南红宁纾郡主前来拜见。” 依旧静悄悄的,靳菟苧又喊了几声,像是在演独角戏一般,她动动脚趾起身,从水车后面传出了些动静。 靳菟苧连忙跪正身姿,行下大礼,“宁纾恭迎圣上。” 水声哗啦,似有若无的酒香蹿入鼻尖,靳菟苧嗅了嗅,竟还觉得有些熟悉。她等着玄月大帝让她起身,却听咕咚一声闷沉,继而是一道惊呼。 “我的酒……” 抬头望去,水车前是一小女孩摔倒在木板上,她半趴着伸出小手去够浮在水中的酒壶。水车下的流水潺潺,带动着酒壶越发远去。 靳菟苧站起身,“你是何人?” 小女孩见够不着酒壶,索性躺在木板上嚎啕大哭起来,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你莫要哭了,案几上不还有一壶吗?” 说着,靳菟苧提起厚重的裙摆想要踩着石子过去。 小女孩坐在原处大哭,随手拿过案几上的夜光酒杯往靳菟苧方向扔来,“不准过来!你不准靠近我!” “好!好!我不过去,你不要哭了。” “你是来打我板子的吗?” 天真无邪的话语让靳菟苧哭笑不得,她只当这是哪位贵女误入了此处,害怕偷吃好酒被惩罚。 靳菟苧放柔语气,“不是,你快些起身吧,小心别落水了。” 小女孩晃悠着身板拿起案几上的酒壶,望望一脸和善的靳菟苧,冲她淬了口水,“我才不信你的话,你一定是嬷嬷新派来抽我的人,这次我不会上当,让你们抓住我了!” “哎~” 靳菟苧还没反应过来,小女孩抱着酒壶跳下水往对岸游去,匆忙之中冲开了酒壶盖子,醇香的酒水从湖水之中蔓延到岸上,靳菟苧恍然。 这是……忘尘云袖! “此酒制作繁杂,须得历经七七四十九道工序,再封存于极寒冰窖中至少十年。据说从前,天上的星子都是整齐排列,千千万万方阵,恢弘壮大,一位嗜酒的仙人喝了自己酿造的酒,忘却尘世三千,扰乱漫天星辰,遭遇天谴下凡历劫。” “仙人在凡间依旧酿造美酒,因太过专注,衣袖泡在了酒水之中,沾染了仙气的酒水不似之前那么猛烈,入喉回味如被绵软云雾包裹,仙人大喜,凡人也喜爱,自此命名为忘尘云袖。” 故人言语伴着鼻息间醇厚酒香再现,靳菟苧使劲摇摇头。 拾荒小店的韩公子,亦是她后来拜的便宜七日夫子,在第一次见面时,他请靳菟苧喝酒,喝的就是这忘尘云袖。 天下间独特醇香的酒,靳菟苧不会弄混的。 可是韩夫子说此酒乃是韩门特制,他处再没有的。 远在千万里之外的玄月后宫之中,怎会出现了忘尘云袖? 靳菟苧脑中一团糟,偷酒游水跑开的小女孩已没了踪影,只有水车下的水帘哗啦,还有石子路旁沉沉浮浮的夜光酒杯散发光亮。 天已经蒙蒙黑了呀。 浑身发冷,靳菟苧迈开脚步转身,却被打湿了的裙摆险些绊倒,她连忙扶住一旁半人高的木桩,晃动中目光触及一抹明黄。 稍稍站稳,靳菟苧转头看去,假山之中,一人静立,端详已久。 “韩君遇……” 靳菟苧往前走几步又顿住,她缓缓跪地,恭敬道: “宁纾拜见玄月大帝。” ------------ 第一百九十一章 似是故人局 假山之中,身穿龙袍的玄月大帝周身气质与韩君遇如出一辙,细细看来又有些许不同,那狭长的丹凤眼中没有韩君遇那样从骨子里自带的桀骜和恣意,整个人都沉淀了锋芒和贵气,但是又因格外出众的相貌和气韵让人不得不叹为观止。 汤汤水声清澈空灵,忘尘云袖的酒香伴着潋滟水波一圈圈漾开,水中浮沉的夜光酒杯在渐渐暗沉的天际下散发盈盈亮光,岸边的靳菟苧静默跪地,她正对着的玄月大帝悄然离去。 许是有一盏茶的时间,靳菟苧微微抬头,假山之中已然没有了身影,她慢慢站起身,这一场私宴到底算什么? 若说玄月大帝设宴是有意与靳菟苧见面谈话,见了面却又一言不发地走开。若是无意,根本就不用大费周章地来此处宫殿,玄月大帝可不是无事做的人,白白浪费时间吗? 长叹,韩君遇和玄月大帝就没有正常的! 还好靳菟苧留了心眼,一路顺着地上明眼处散落的珠钗首饰回到宫门前,不见带路的太监,反倒是季七悬着的心安然落地。 “皇子妃,您可有……”意识到话语不对,季七讪笑了下,“奴才提灯笼照亮。” 可有什么? 连季七都不放心靳菟苧单独面见玄月大帝。 可是玄月大帝什么都没做,千叮万嘱要赶回来陪靳菟苧一起赴宴的韩君遇,到现在也没有赶来。 回去的路上,小径幽幽,冷空骤降,隐隐有要飘雪的迹象。季七几次想要加快脚步,但是靳菟苧依旧不急不缓,似在沉思,又似徜徉散步。 “皇子妃,看这天快要降雪了。” 季七细心地拂开前方挡路的细枝,回头对靳菟苧道,“您当心。” “季七,你说……是宫外比较好,还是这处深宫好?” 青涩眉眼初长开的俊脸上露出老成的笑,季七连停顿都没有,脱口而出,“自然是宫中好。” 提着的灯笼微晃,模糊了靳菟苧的神色,她轻轻反问,“是吗……” 宫中好啊,人间最尊贵最繁盛的地方。 哪一人不是挤破了头皮想要进来,单单是来走一遭,在此处丧失了一切尊严人格,奴颜婢膝摇尾乞怜也乐意。只要来过宫中,就比太多人高贵得多,见识得多,在平头百姓、无知小儿面前也能得人称赞一句是去过宫中的人,见识过大场面的! 能不好吗? 靳菟苧无法评说。 “皇子妃,您别笑话奴才。奴才吃尽了苦头,偶然尝到一丝甜头,过往的那些再不能忍受,只愿往高处爬。您问奴才哪处好,能给银两,有好吃好喝的,奴才就往哪处去。” “奴才这些污言,也只在您跟前讲讲,只因奴才抛却所有全心追随于您,有您一日风光,奴才就有一日的银两可拿,夜间能有安稳处。” 靳菟苧并不信他,“出了宫,你依旧是二皇子府上的管事。” “管事何其多,哪有奴才的一席之地。何况想要成为二皇子殿下的亲信,谈何容易?奴才还不若诚心侍奉您。” 风过,雪落,靳菟苧没有继续接话下去,沉默往留雁宫去。 季七的话即便是真,靳菟苧也不愿意相信,其间的猜疑和利益衡量有如过独木桥。处处小心防备的疲累,靳菟苧不想沾染。 留雁宫很大,奇珍异宝件件惹人惊叹。 用过晚膳,时辰尚早,宫女并没有限制靳菟苧的举动,担忧靳菟苧无所事事还提议去转转,拿来灵巧的木制机玩给靳菟苧,靳菟苧摆摆手拒绝了。 手捧香炉,临窗而立,红色的花瓣飞扬落在衣襟上,靳菟苧问,“这是什么花瓣?” “回皇子妃,是后院红色的五季云岚花,您可要去瞧瞧?有回廊可直达那处,不用担忧飞雪沾身。” 红色的五季云岚花…… 驿站那夜,身穿宫服的女子临死前唱的词…… “推妾入花海!功力尽全失!郎君掌中刀,刀刀剜妾心!幽兰肆虐风声起,凤仪宫中孩儿啼,面前人是枕边人!面前人是刽子手!面前人啊……” 宫女靠近来,“皇子妃?” “啊?”喃喃自语的靳菟苧白了脸颊,宫女问,“可要奴婢取大氅来?” “不用了。” 那些秘密太过揪心和沉重,靳菟苧不想卷进去。 她关上窗户,不禁发寒,韩君遇住在留雁宫中,每日见着飘零的红色五季云岚花,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他那样狠辣的人,容不得一丁点沙子膈应,却眼睁睁地让当年血淋淋的罪证在面前张牙舞爪,心性着实扭曲却坚硬。 不寒而栗。 靳菟苧去到梳妆台前卸妆,有眼力劲儿的宫女上前来细心拆发,却有宫女在门外讲话,靳菟苧的发钗将将取完,宫女进来道: “皇子妃,皇上特意给您赏了东西。” 指尖缱绻,靳菟苧让身旁梳发的宫女退下,“赏了何物?” “公公并未明说,只道是您喜爱的。” 处处古怪。 靳菟苧点头示意宫女呈上来,那明黄锦布盖着的,从形状上来看是玉瓶。皇上亲赐之物,宫女不敢代劳打开,靳菟苧披散着发上前掀开,是……一盅酒。 几个时辰前,靳菟苧还见过这种酒壶。 拔下酒塞,沉香溢出,果然是忘尘云袖。 她喜欢的? 玄月大帝果然是慧眼如炬,知微见著,他定是看出她认得这酒时的不对劲。 靳菟苧仰头就灌下一大口酒水,这样豪放甚至说是有些出格粗鄙的举动把一屋子的宫女惊着了,靳菟苧无心在乎这些,她摆摆手,“都下去吧。” “是。”宫女们有序地鱼贯而出,而皇子妃却披头散发抱着酒壶边灌便往床榻边去了。 好酒须细品,靳菟苧这样狼吞虎咽也只尝出个囫囵味儿,她靠在床边,整个人都是恍恍乎乎的。 南红国中从西边小镇到京城行商的韩公子,和玄月国二皇子韩君遇到底有何关系? 韩公子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而韩君遇是披着人皮假面的魔鬼,相差如此之大,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是一个人! 滑天下之大稽! 可是…… 可是在见识过韩君遇有多么恶劣之后,这天下什么事情是韩君遇做不出来的? 靳菟苧一直在想,为什么是她?为什么韩君遇独独选了她来做皇子妃,不可否认一定有父亲的缘由在,可是韩君遇多狠呀。他的不近人情,凉薄善变,没必要舍出皇子妃的位置来吧? 忘尘云袖乃是烈酒,拾荒小店中韩公子第一次请靳菟苧饮酒就是为了灌醉她,可惜靳菟苧被父亲锻炼到千杯不醉,这一刻,她无比希望自己能够大醉一场,好好地睡过去,忘却所有的纷杂。 可她的思绪无限发散,一点点地回忆所有,那些南红的经历,还有来到玄月之后与韩君遇之间的相处,她觉得自己要陷入魔怔了。 又或者韩君遇要挟了韩公子? 靳菟苧猜不透。 “韩君遇……你到底想要什么?你把我困在身边,是不是就像那血色五季云岚花一样?心中百般怨恨咒骂着,却要容忍住在留雁宫中,要把我牢牢拴住。” “疯子……” 空酒壶被茕白手指死死扣住,手的主人却是喃喃自语。 原来,酒不醉人人自醉。 原来,蓦然惊醒,似是故人局。 应是天时人和,自靳菟苧走出那个训练酒量的酒窖后,靳菟苧第一次醉宿了。 翌日,天大雪。 留雁宫中摆在露天花卉丛的一把上古无弦琴发出悦耳琴音,宫女告诉靳菟苧此乃微生皇后和玄月大帝合力制作的古琴,须得恰好重量的物体击打轻点琴身,古琴才会发出声音。此时留雁宫中的优美旋律,奇妙地将落雪化为有声,真真是落雪的声音。 知晓微生皇后和玄月大帝空有鸾凤和鸣假象,靳菟苧听着琴音知觉讽刺心凉,又怕宫中人多眼杂祸端缠身,靳菟苧自发地不出留雁宫。她一直在等韩君遇回来,留雁宫中前来拜访的人有的被迎进来与管事的交谈两句离开了,大多都是被拒之门外。 却还有一位是直接硬闯进来的,彼时靳菟苧为了直面心中的恐惧,正在血色五季云岚前沉思,身后传来追赶的脚步声还有宫女阻拦,“八皇子!八皇子您不能进来!” 听到声音,靳菟苧连忙躲进漫天的五季云岚花海中,一身贵气的少年直奔花海来,语气是轻扬上挑的,“本皇子又不是来寻二皇兄,你们拦什么?” 宫女们不着痕迹地环视一周,俱低头不语。 八皇子冷哼一声,径直往花海之中来,靳菟苧与他不过六七步的距离,眼见八皇子越来越近,靳菟苧甚至屏住了呼吸。 万幸,八皇子停了下来,他轻快地道,“就是你了!” 靳菟苧大惊,狠狠地低下头来,却没有被人揪出来,她慢慢抬了头,见到极其妖艳的一幕。 与韩君遇锋芒毕露、不容人直视的天人之姿比起来,八皇子的相貌完美地避开了玄月大帝和韩君遇身上的所有锋芒,似是人间美好的俊俏绝美少年。 漫天的血色云岚花中,泛着白光的匕首划开八皇子的手指,凝结的血汁滴在八皇子拔起来的带土云岚花根茎处。 八皇子笑了起来,“成!” 这一笑,有了几分邪气。 八皇子带着五季云岚花又是一阵喧闹着离开了,靳菟苧却是呆坐在花海之中,好一会儿,隐隐有宫女在叫她。 “皇子妃。”一位宫女拨开花株,轻声道,“您没事儿吧?奴婢扶您起来。” “他……他……” “八皇子殿下很是喜爱红色的五季云岚花,时不时来留雁宫中取一株回去,奴婢们都习惯殿下这样硬闯进来了。” 自残取花? 玄月的皇室都是疯子吧? 八皇子是,玄月大帝是,韩君遇更是。 触目皆是鲜红,靳菟苧再也受不了,“我要出宫,备马车,我要出宫!” ------------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一心向玄月 皇子妃本好好地呆在留雁宫中等二皇子,突然失控要出宫去,宫女们连忙安抚着。季七那边得了信,想要寻二皇子禀报,可是二皇子在何处? 国都百里之外的城池大街上,韩君遇饶有兴趣地盯着百姓们做法事。 “国都南街区尚高挂旧尚书的头颅警示世人,叛国通敌,死不足惜。皇城脚跟处,这些百姓就敢明目张胆地为旧尚书做法事……”韩君遇偏了头瞥向身旁的人,“看来本皇子下手还是不够狠。” 松散雪籽落在清雅公子揖礼的指间,安思危不卑不亢,不急不缓道,“殿下言重了。” “你从刑场外堵住本皇子,又以治国大道为由邀与你策马奔赴此处,就给本皇子看这个?”韩君遇满眼讽刺。 飞雪之中,冲天大火烧起,浓黑乌烟如墨龙盘踞往高空去。 在火堆旁边,成百成千的百姓或以泪洗面,或长眉紧锁,沉痛哀悼尚书大人一家的离去。震耳的铙钹和碰钟声响与哭泣声音混杂一起,卷地起的纸钱拍打绣着祥云缎面的黑靴。 韩君遇微微抬脚,纸钱乘风远去,他面上毫无波澜,甚至还对这样弘大场面露出新奇,心中却是冷笑连连。 这些百姓可有把皇室放在眼中? 是谁人安邦护国,繁荣百业,让玄月土地上的所有人安稳度世? 旧尚书行的是通敌叛国的大逆不道之事,这些人可知若是没有及时铲除,他日旧尚书联结敌国势力,打玄月一个措手不及,遍地尸首无人收。那时,旧尚书可还能给他们这些人设一场法事,超度亡灵? 愚昧无知的百姓。 轻轻合上眼,韩君遇压下心中渐渐冒出苗头的汹涌杀意。 他就不该轻信安思危,还以为身为姨母的关门弟子,从来不显山水的安思危亲自寻他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 眼前刺眼的画面,倒还真是意想不到! “殿下息怒。” 安思危又行一礼,正色道,“殿下可知,此间百姓不仅仅是有本地之人。” “东边那数十人,脚下浸染黑泥与雪水,应是长途跋涉而来。您瞧中间那位老夫人头巾的样式,乃下淮新月城的旧样式,他们应是从新月城赶来。您再瞧其他成群的百姓,下淮花月城,素月城,甚至连国都,都有人赶来此处。” 细细看来,果真如此。 韩君遇眯了下眼眸,这些人竟猖狂至此。 宽大的袖袍卷开纸钱,韩君遇冷着面容往长街外走。 迎面来的老妇人佝偻身形,眼袋红肿,几欲殇断肠。 安思危稳稳地扶住老妇人,声音清冽,如泉水澄澈: “老人家,您可还好?家人在何处,可需帮扶?” 老妇人摇头,那只皮包骨的枯瘦沧桑老手拍在安思危白皙的手背上,一下又一下,“无碍,无碍。老婆子孤身一人,前几年遇上雪崩,老伴和两个儿子都去了,留下小孙儿,偏是个短命鬼,也去了。” “这些年来,若不是得尚书大人拨下来的救济,老婆子也早就不在了。却是没想到,人人都说尚书大人被斩首……” 老妇人泣不成声,一方素白的帕子递上来,老妇人黑黢黢的手接过抹眼泪,哀痛到欲昏厥。 “您注意身体。”安思危道。 “活菩萨呀,到头来竟是比我这样半截身子进棺材的人还早走!尚书大人做了那么多好事,怎会落得这样的境地……” “可他叛国,通敌。”韩君遇一字一字,无比清晰道,“该诛。” “不会的,不会的……” 老妇人完全没有听进去韩君遇的话,她推开安思危往冲天火阵去,蹒跚着步履还从布兜里掏纸钱,“尚书大人是好人,是活菩萨……” 和老妇人一样的人太多,人们都往火阵中心靠拢去,震天的铙钹声击散飞雪,响彻天地。 终于,韩君遇笑出了声,“这些人都该杀。” 只要他一个手势,跟来的暗卫们不消一盏茶的时间便能肃清此处,让所有冥顽不灵,怀有异心的人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殿下息怒。” 耳边是安思危清冷的声音,韩君遇云淡风轻道,“你见本皇子动怒了吗?” “实不相瞒,在下学疏才浅,各类行道都通一点。人之性情变化,微小波动,在下能感知察觉一二。” “是吗!那你可知本皇子打算如何?” “殿下息怒。” 拂袍,作揖,叩头。 安思危郑重无比吐字,“泱泱玄月大地,饮玄月一杯水,承天家一分庇佑,便是玄月的子民,是玄月的根基。殿下宽容心肠,当爱民如子,循循善导。” 正中韩君遇下怀。 还没有人这么赌过韩君遇的话。 渐渐地,唢呐的声音地动天摇地响了起来,韩君遇的声音夹杂其中,字字带刀,“不忠不明,不仁不善之民,留有何用?” “忠于玄月,是以正午行刑之时无一人在刑场闹事。明心向大帝,国都之内无一人为尚书大人求情办丧。仁善更是深种民心,尚书大人为官为民,百姓感恩愍怀,千里赴此处送行,怎会是不知回报?” “他们向的可是叛国之人!” “不!”安思危坚定道,“百姓向的是心,是真情,是他们认定的父母官。” “安思危,此等大逆不道的话,你也讲的出来!” “殿下,玄月可以是韩氏的天下,亦可以是尚书的天下!谁人能够更好地带领玄月,给百姓丰衣足食的生活,谁人便是真正的天下主!眼前的纸钱,丧乐,您看的还不够清楚,听的还不够真切吗?” 砰砰砰,天翻地覆丧乐响。 哗哗哗,卷天盖地纸钱白。 那一方冲天火阵前,有几人哭断魂,又有几人心生变? “安思危,” 韩君遇冷冷地凝视跪在他身前的人,挺立的背脊似有无限强大的力量,在韩君遇眼中激起浓烈杀意,“你是想反?” “殿下,二皇子殿下。”亦是一拜不起,安思危的额心抵住沁凉的雪地: “从无一人心生叛。尚书大人为何会想要揭竿而起,以您的心智不会不知。所有的玄月百姓,皆是以生为玄月人为傲,一腔热血护玄月。就连在下,也是因怀有一颗爱国忧国之心,才会连连冒犯,口出刺耳之言,望二皇子殿下明鉴。” 纷扬的一片鹅毛雪绒落在韩君遇睫毛上,漂亮惊人的眼眸微动,雪花飘然落在伏地的安思危发间。 韩君遇知道,安思危看的透彻。 旧尚书大人确实是一位为国为民的好臣,可他最大的不该,便是不服他二皇子韩君遇! 作为两朝老臣,旧尚书大人观韩君遇归玄月之后的朝堂变化和玄月大帝的放任,他渐渐明白玄月大帝是要把玄月的河山交到韩君遇手中。他看透韩君遇骨子里的玩弄权谋,凉薄无情,开始明目张胆地抗议,甚至是站队在大皇子阵营之中,韩君遇也乐得有事做。 韩君遇设下局,一点点将尚书大人逼得无路可走,唯有奋力一搏,这一条通敌叛国的不归路,尚书知道自己不得不走,韩君遇也势必要让尚书大人回不了头。 两相争斗,尚书大人对上韩君遇毫无胜算。午时行刑,人头落地之时,韩君遇还觉无甚起伏,直到他心血来潮跟着安思危来到此处。 前尚书大人反的是韩君遇,那么,安思危此举何为? 安思危此人在国都并没有多少名气,可是韩君遇知道他是一位多学多才之人。他跟在姨母林羽止身边周游其他国家,传输玄月文化并且吸收引进不少新鲜事物。仅有的几次碰面还是在林羽止那处,安思危撞破林羽止和韩君遇之间的关系,他也面色如常,再见依旧是温和有礼,不卑不亢。 这样一位淡泊名利、醉心学术的人,何故带着韩君遇来此处? “你想如何?”韩君遇问。 “在下想的很简单,”安思危慢慢抬头,他的视线落在冲天火阵处,“一心向玄月,乐得安稳世。” 那张极美的面容上露出古怪,安思危抿了抿唇,炸开口子的唇角被口水蜇疼,他直视韩君遇,“安某心无大志,却也怀有天下。尚书大人叛国,叛的不是玄月,不是韩氏,更不是玄月子民。他叛的是您,是二皇子殿下,是玄月大帝亲认的下一任玄月国主!” 韩君遇的面容越发妖艳。 不起眼的地方,隐隐有暗卫现身,所有的杀意和汹涌被掩盖在漫天纸钱和丧乐之中。 安思危昂着头,字字有声,“尚书大人去了,可是安某站了起来。” “你也要反我?” “不,在下是来向殿下自荐的。” 蕉鹿园钟,风月遥一手掷去长剑,当着所有人的面亲手解决掉尚书庶子性命,一手扯住安思危的衣襟,附耳轻声吐字,“安思危,便是你引谢梨云去到灼坊又如何?便是这庶子多苟活一日又如何?” “二皇子殿下是将来的玄月千古一帝。你一介书生,妄想从中作梗?当心你的项上人头!” 从蕉鹿园快马加鞭奔向长街,烈风冷雪刮骨,马背上的安思危心比明镜。 人头落地万人寂,坚定的抉择在他出现在韩君遇面前时就根种下,瞬时长成参天大树。 再也不要有尚书大人这样的牺牲了,为尚书大人,更为将来更多的鲜血和玄月百姓。 安思危拦下韩君遇,道,“二皇子可否赏脸,与在下去往一处?” “作何?” “寻一护玄月之法。” ------------ 第一百九十三章 飞雪扇人脸 所以,这一护玄月之法,便是安思危向韩君遇自荐? 飞雪扇人脸,长久地站在寒风之中,韩君遇白皙的面容有些泛红。 纤长茕白的指尖轻捏眉心,韩君遇低笑,“好一个为民起而自荐,安公子可真是心怀玄月。” “不敢当。”安思危沉声道,“殿下初涉朝堂,民心民本尚难维护。安某愿追随殿下左右,鞍前马后,出谋划策,同殿下谋来亲民护民的玄月千古一帝,让今日此处的百姓为将来的大帝而诚心礼拜。” 当真是好大的口气。 安思危能有如此能耐? 有。 自幼被林羽止带在身边抚养长大,见识过且深谙大大小小不下廿几国家的民俗文化、条例官法,更别说安思危还精通天文星算,机关巧制,甚至是望闻问切都略懂一二。林羽止给安思危提供的学识机遇和资源,加上安思危天资聪颖,好奇爱学,这才造就了安思危这样一位百晓书生。 就连玄月大帝韩宫秋都曾向林羽止开口讨要安思危,希望安思危能够入朝为官,安思危却拒绝了。 彼时安思危不着痕迹地赞扬一番韩宫秋治国有方,表示在如此强盛繁荣的国家之中,安思危更加想要研究些生僻的学问,至于入朝堂尽力,不差安思危一人绵薄之力。 可如今,安思危主动求到韩君遇面前自荐,想要进入滚滚官场。 天底下真有这样大义凛然,以天下大任、国家大运为己身重责,奋不顾身之人? “安思危。”韩君遇伸出手搭在安思危的肩膀上,“旧尚书的叛国之路是没得选,可你,本来是应该坐璧上观的。” 安安稳稳地在蕉鹿园一辈子沉迷学问之中,是安思危既定的最好生活,可他却站出来了。 心怀天下的圣人稍察不安局势,知晓民之根本,社稷之慎重,绝不会放任有一丝的不确定和隐患存在。 安思危便是如此。 既然玄月将来的运势注定要交付到韩君遇手中,安思危绝不能坐视不管。 他相信韩君遇的智谋和强大,在最后的最后,韩君遇绝对会成为比玄月大帝还要名震八方的天下主。可是他也窥探到韩君遇深藏的杀戮和黑暗,他担忧这样一条成王之路会充满太多的鲜血和哀嚎,会让太多的悲剧散落道路两旁。 改变不了韩君遇成王的定局,不若成为韩君遇的左膀右臂,竭尽全力让这条艰难的道路上少一些伤痛。 这便是安思危自荐的缘由。 搭在肩膀上的大手越发使力,安思危神色依旧,他直视着韩君遇,“安某既有胆向您自荐,绝不会做出异心之事,必当一路追随于您。” 嗤笑。 韩君遇缓缓靠近安思危,在他们身后,有人哭断肠,有人抛冥钱,还有人跪地祈祷,恳求上苍不要再有尚书大人这样让人痛心疾首的逝去了。 带笑的韩君遇极其妖艳,他以绝对俯视掌控的姿态对着安思危,吐字,“可……” 漂亮的手指瞬时狠狠钳主安思危的肩膀,只听骨头错位的声响在两人耳边爆炸,安思危强忍着不还手、不退缩,沾染雪水的额头上冒出冷汗。 肩膀上的疼痛让他觉得快要死去,对上韩君遇幽深的丹凤眼,安思危心间徒升一丝慌恐,下一瞬他被韩君遇单手钳住肩膀从地上拎起,还没站稳,右腿膝盖传来钻心的疼痛。 韩君遇松手,安思危啪地一下四肢大敞扑地。 腿上和肩膀处俱是痛楚,安思危忍耐着、还是受不住发出闷哼,他的手紧紧攥住沁骨凉的雪团,牙齿打颤,“殿、殿下,何意?” 韩君遇从袖中取出素帕擦手,他又恢复了一副温润高贵姿态,刚刚的狠辣和邪气全然不见。 帕子悠悠落在安思危的面前,韩君遇淡淡道,“可。本皇子可以认你,前提是安公子不借助他人帮扶,独自从此处回到国都去。” 赤裸裸的刁难,亦是考验。 韩君遇本就不是良善之人。 坐在高位之上的掌权者,谁敢拍着胸脯认他们都是纯善好人? 忍着痛,安思危追问,“只要在下独自一人回到国都,二皇子便能诚心允我追随左右?” “是。” 韩君遇迈步离开,走之前还甩下了一句话,“我亦不会留行动不便的残疾之人,安公子可要动作快些了。” 眼看雪越下越大,寒风撵着人刮,安思危动了动右腿,是错位了。 韩君遇下手狠辣,内里韧带撕裂,加上寒冷天于伤口极其不利。安思危勉强正骨,脸上冷汗直流,他知道若想保住腿,就地修养最佳,可他还要尽早赶回国都去。 果然,韩君遇的手段不给人生路。 “摔着了吗?我扶你起来。”一位过路人上前。 安思危拒绝了,他请过路人帮忙雇来牛车赶路。 虽然韩君遇讲的是不借助他人帮扶回去,并不代表他不能用其他工具。他自掏腰包,自驾牛车赶路,哪里有他人帮扶? 颤颤巍巍地试了下,好在老牛温顺,牛车并不算难以控制。离开前,安思危将身上所有的银两给了那位过路人,“小生这般也不能亲自为尚书大人送去纸钱,望您代劳,尽一份心意。” 牛车抹黑走官道往国都去,客栈里的韩君遇泡完热浴之后,临窗观长街上还在进行的丧事。 两道暗卫身影出现,韩君遇头也不回,出声问,“安思危如何?” 一名暗卫上前来将安思危的行迹汇报,韩君遇面无表情,“好好跟着,非伤及性命意外,不必出手。” 黑夜里,那冲天的火阵更加刺眼,韩君遇关上了窗扉。 还剩下的一位暗卫是专门汇报靳菟苧消息的,韩君遇并不着急,他缓缓倒上好茶细饮,外间的响动传进屋内来,韩君遇合了下眼眸又睁开。 “皇子妃寻我。” 这句不是问句,是韩君遇万分笃定的陈述。 他相信在南红和玄月对战前,韩宫秋不会为难靳菟苧。至于这场私宴,其实更多的是韩宫秋想要与他谈话,借着靳菟苧缘由设宴会罢了。 他们父与子之间,能有什么好谈的? 十几年来,除了杀母仇人之外,韩君遇与韩宫秋之间什么都不剩。韩宫秋老了想要借着血缘亲情、缅怀补偿旧人? 韩君遇可不依。 他应下让靳菟苧入宫,一来是不愿再纵容靳菟苧缩在蕉鹿园中,二来是要让靳菟苧清楚地认知到,她已经是他的皇子妃,是板上钉钉、无法更改的事情。 他并不觉会有什么意外,甚至还推测靳菟苧一个人应付不来,满心盼着他回去。 可是…… “主子,皇子妃今早便闹着要出留雁宫。” 拿茶杯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分,韩君遇轻挑眼角,“她可有与皇上讲什么?” 便是靳菟苧求到韩宫秋面前,摆出各种利益好处只为离开韩君遇,韩君遇也不觉诧异。 靳菟苧对他的排斥,他不是不知,而且在独自思考时,无比清晰。 但是暗卫的回复再次让韩君遇的手僵硬。 “回主子,皇上与皇子妃之间,并未有只言片语。” 韩君遇沉了脸。 跟随主子多年,暗卫多少能摸清主子的性子。感知到主子隐隐生了怒,暗卫自发地汇报详情,心中越发肯定了组织里的不成文规定。 安排在皇子妃身边的人足足有三个小队,两队日夜不停监守的,一队传递每日消息,而传信的……最是难熬。主子的性情只有在遇到皇子妃有关的事情时,才变得难以捉摸和时常失控。 当然,主子失控不会摔东西或是破口大骂,暗卫们宁愿这样还好些。可怕的是主子平淡地问话却已经开始积累怒气,暗卫若是没有察觉到,当下少一分心理折磨,却绝对会殃及整个组织未来好几天的氛围。若是察觉到了,也没甚作用。 毕竟主子的心思,捉摸不透。 就像此刻,主子听完暗卫的汇报后,久久地没动过一下。 屋子内静到客栈楼下行人走过的脚步声都清楚无比。 心有巨洞,无限延申,再无光明。 在听到忘尘云袖后,韩君遇心中就升起了坠落之感。 千防万防,百般看制,还是不能完全堵住那些戴上假面的秘密。 “她喝完了一整壶忘尘云袖?” “是。” “她喝醉了,夜里讲梦话,句句不离韩夫子?” “是……” “这一整天,都闹腾着要出宫去?” “是、是……” 淡笑。 冷凝。 暗卫默默准备好听到主子手中茶杯落地的破碎声。 却是衣袍哗然的声响。 “备马车。”韩君遇边往外走,边改了主意,“牵一匹快马到客栈门前。” 这是……要连夜赶回去吗? 暗卫不敢迟疑,飞身退下。 而韩君遇的发尾还稍有水汽,刚刚到客栈门前,突来的一股寒风卷起地上厚实的纸钱堆往人身上扑,好几张卷在发尾处。 韩君遇拂手甩开,正对长街的火阵旁传来一声刺耳唢呐声,激得韩君遇心中一震。 长街上,一匹健壮的千里马在客栈门前停下,马鼻呼出的热气遇到冷空化为白烟升腾。 漫天的纸钱和震耳丧乐从火光处蔓延,韩君遇理顺衣袍走入风雪之中,利落翻身上马,迎面的鹅毛飞雪挡住视线。 ------------ 第一百九十四章 快刀斩乱麻 马儿在原地徘徊转圈。 终于,韩君遇从马上下来,转身回了客栈,所有隐藏的暗卫都不由嘶了一口气。 上一次主子这样下了决定又即刻反悔的情况,就在几天前,同样是与皇子妃有关。那天主子难得允皇子妃出蕉鹿园,可是皇子妃却和谢姑娘去逛青楼,用主子的钱在青楼寻欢。 主子发怒,砸碎了千金难买一滴的花汁,更是牵连着发落了好几位暗卫。 一向淡漠的主子何曾这样紧张着神色、要乘夜色骑快马赶回国都去?又怎会在客栈门口徘徊犹豫不前,终究是改了主意又回到客栈? 就连韩君遇也觉得自己疯魔了。 靳菟苧,她是在什么时候影响他至斯? 韩君遇幼时被韩宫秋逐出玄月,小小孩童因分外出众的样貌遭到各种不怀好意的对待和刻意欺辱。到后来他落入狼窝,才知道人在落魄时,除了痛苦之外,只有更加的痛苦。 他心性冷硬,硬逼着自己适应疼痛,最是该被父母抱在怀中怜爱的年纪,小韩君遇将苦痛折磨当家常便饭来吃,无数次竖起坚硬的心房。不就是疼痛吗?只要不死,痛觉比开心有用的多,且让人变得更加强大,小韩君遇甚至还会期待更加猛烈的痛楚洗礼。 心性坚硬强大并非生来就有。经历千锤百炼,满身疮孔,有的人就此臣服堕落,有的得贵人相助脱离苦海。小韩君遇等不来任何人,他将心灵交付深渊,换来生机与强。泯灭淡薄的心性让他生,亦是某种死。 他深知狠辣凉薄的成事之道,明白怎样趋利避害,不容自己有任何一点点的缺口给旁人可趁之机,可是在靳菟苧身上,他一再退步破防。 不能留了,再任由发展下去,靳菟苧迟早会成为自己的死穴。 “来人。” 韩君遇的声音刚落地,暗卫便出现,“主子。” 房间的半边窗纸上橙黄一片,是长街火阵映照。 韩君遇身旁烛台中的火光扑闪跳动,时间缓缓从漂亮的指尖漏出。 “传信给剑客藏,”韩君遇话语讲的极慢,似乎在做一个万分重要的决定,让暗卫也凝神静听,生怕错过一字。 “明日在老地方见面。” 再无其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吩咐。 暗卫是顿了两下才应声退下。 翌日,风雪依旧。 因年关到来,不少百姓添置东西,街道上的行人撑着各色的伞在雪中入画。 客栈内,暗卫一早在旁等着韩君遇询问皇子妃的日常,可是韩君遇只是静默用膳后,坐上马车回国都。 国都内更加繁荣热闹,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备年货的喜悦。 坐在宽敞马车内的韩君遇勾了勾唇角,不过几里之外的城镇,昨日为旧尚书烧纸钱、奏丧乐一整昼夜,没道理国都内的百姓无一人为之心痛。 生在皇家脚跟处,百姓们也懂得敛着伤怀,扬起笑脸过日子。更何况,人性自私悲凉,一时缅怀又如何,还不是要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也只有安思危这样的蠢货奋不顾身献出自己。 马车停下,刺骨冰冷的讽刺和邪气从韩君遇脸上消失得荡然无存。 这是国都一处平常的巷子,居住在此处的是一些平民百姓,市井气息从不知哪家的欢声笑语中彰显出来。 任由雪花落在发间,韩君遇走进巷子中,浑然天成的贵气和冷傲吸引了巷子里玩闹的小孩子们。 小孩子们好奇地跟在他身后,见他进了巷尾的一户人家,其中的两个小姑娘还不愿意离开,于是一群小孩子在门口等着,只想再看看漂亮的大哥哥。 寻常房舍之中,韩君遇正在拍去身上的落雪,剑客藏戴着薄如蝉翼的手套,面纱,甚至在他的衣服外间还套了一层薄纱,俨然是全副装备。 “光的病情又反复了?”韩君遇随口问。 剑客藏淡淡地嗯了声,“也不知还能否看得见来年的春花……” 对于剑客藏与光之间的爱恨,韩君遇不与评说。但是他知道,一旦剑客光不在了,藏定然也不会独活于世。 藏光剑客从来都不是一个组合,他们是一体的,两人生死与共。 “小主子特意到家中来找我,可是要寻药?” 藏给韩君遇倒上仅存的好茶,依旧是开门见山。 说来可笑,剑客藏前半生作为韩宫秋身边的得力杀手,杀戮无尽,后半生为了光,在求医无门的绝望下自学自医,练出各种具有千奇百怪效用的药丸,帮助了不少人,却还是治不了光的病。 韩君遇轻抬下茶杯,茶水未入口,他便知晓这茶是好茶,只是有些陈了。这好茶,怕是藏备着给贵人用的。 这方住宅,确实少有人来,亦少有人能让藏亲自拿出好茶接待。 “若我没品错,这是宫中那位喜爱的茶。”韩君遇放下杯子。 藏愣了下,坦荡荡地回,“确实,备下的时候是希望有朝一日主子来到此处,我能有招待的。” “可数十年过去了,他一次也没来过,没来看过光一次。” 韩君遇看着藏的面容僵硬,他继续道,“光落得这样下场,为他出生入死、拿命完成任务,他从未有一丝关怀。” “小主子是为哪番,讲这些话?恕藏直言,藏和光乃主子的死侍,为主子挨刀卖命是我们的本分,主子还我们自由身已是我们天大的福分和造化。便是不论这些,小主子您对待如今身边的暗卫,和主子相比,有何不同?” 根本没有区别,甚至会更加冷酷无情。 藏和光当年任务失败,光的一身武功被废再无用处,按照韩宫秋一贯的手段,光最好的结局便是饮下毒药无痛死去。那时,是微生皇后极力劝说,保下两人。 冷酷无情的韩宫秋为何退步了? 绝不是真情。 韩宫秋那时需要做戏,需要微生依的势力,需要坐稳玄月最高的宝座,所以他才听从微生依的话,放过了藏光吧。 所以,在最后韩宫秋才会那样狠辣、不念情分地推微生依入五季云岚花海,置之死地。 真狠呐。 最是狠辣无软处,韩宫秋才能成为玄月大帝。 微微摆下头,将韩宫秋从脑海中抽出,韩君遇笑着道,“我以为藏会为他找托辞。” “主子怎样做,藏都毫无怨言。” “他可真是厉害呀,让你,让全天下的人都俯首称臣,跪舔仰视……” 皱眉,“小主子将来也会是玄月的好帝王。” “不,我要做的比韩宫秋更好,站的比他更高,要这全天下无一人不敬我畏我。” 要想站在最高的巅峰之上,睥睨世间万物,韩君遇必须够狠。 这张人神共愤的面容露出些微扭曲,如深渊之中散发着煞气的妖孽,藏不自觉蹙起眉心。 藏无比肯定地道,“小主子是来求毒药的。” 小主子鲜少这样暴露情绪,也不知是何人惹着小主子了,竟然让小主子来求药。 藏自然也擅长制毒,杀人于无形之中的,要人痛不欲生的,还有各种骇人死法死相的,藏研究颇多。 只是韩君遇要一个人的性命再轻易不过,何必要用毒药来? “小主子莫要积了杀孽,还增怨气。给人一个痛快好了。” 藏的劝说让韩君遇哑然失笑,慢慢地笑出声来,其中有隐隐猖獗的疯狂,又有万般不舍的无奈。 “小主子,”藏严肃道,“若是您想要求药用在主子身上,还请您离去。” 用在韩宫秋身上? 韩君遇纵声大笑,他怎么可能现在就对韩宫秋下手? 他要取一人的命。 取靳菟苧的命! “取靳菟苧的命!” 韩君遇笑着吐字,在藏震惊的目光之中,再次一字一字道,“我来求药,要靳菟苧的命……” “你……小主子!” 砰地一声,藏猛然站起身。 就算韩君遇要毒药用在韩宫秋身上,藏都不觉得意外,可怎么会是靳菟苧? 在南红国,小主子几次三番因靳菟苧改变计划。那夜与南红大将军惊心动魄的一战,小主子不惜以醒灯要挟,要大将军在南红京城一城的人命和靳菟苧之中做选择,势必要靳菟苧同他一起回玄月。 回玄月之后,小主子更是为了不让靳菟苧受到玄月各方大臣争斗迫害,将靳菟苧护得死死的,就连主子也渐渐认可靳菟苧在韩君遇心中的重要地位。 可是,小主子现在亲自求药,要靳菟苧的命。 “我不懂,” 藏站着的身子甚至有些晃动,“小主子当真是要宁纾郡主的命?” “我都到你面前亲口提出了,还有假?” “为、为什么?小主子不是发下毒誓,要与宁纾郡主一同走到最后?” 韩君遇点头,“是,我是发下了毒誓,我的皇后只会是靳菟苧。但我要走到最后,靳菟苧就必须死。” 韩君遇以微生一族的千年血脉起誓,今生右侧之人乃靳菟苧万古不改,韩君遇所有的江山城池,靳菟苧共分一半。 那夜震撼的誓言犹在耳畔,韩君遇别过头去看窗外的飞雪,袖子中的玉骨手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藏哑声道,“我不懂。” “快刀斩乱麻,靳菟苧她威胁到我了。” “威胁?哈……”藏也笑了,“小主子,宁纾郡主在南红的时候就威胁到您了,缘何要等到今日才动手?” 藏急声质问,“您敢不敢好好地看看自己的心,哪里来的威胁,分明是您在逃避、不愿意面对现实!” “我倒是不知,藏比我还懂自己?” “遑论是我,真切希望您好的人,都看得无比透彻。小主子,您明明就是爱慕宁纾郡主到了无可自拔的境地!” 韩君遇猛然回头,恶狠狠地看着藏,狭长丹凤眼中泛起猩红。 剑拔弩张之中,韩君遇捏疼手掌,止住颤抖,咬牙切齿般吐字: “正是如此,靳菟苧更留不得!” ------------ 第一百九十五章 怎么不救我 “黑色瓶子中的是剧毒,无色无味,入口清凉,中毒之人陷入昏迷之中,一刻钟的时间便会停止呼吸。而白色瓶子中的,是解药。” “小主子,这一刻钟是给您留的真正抉择时间。” 宽大的手掌包住黑白两个药瓶绰绰有余,在飞雪降落药瓶上之前,韩君遇合上了掌心,抬脚走出宅子。 “欸,出来了,出来了,漂亮哥哥在这儿!” 躲在石像后面的小孩子们终于又见着了好看的大哥哥,两个小姑娘头碰着头窃窃私语,“你去!” “不要,你先去!” 其中一个小男孩哼了一声,十分不满两个小姑娘对贵气公子的喜爱。模仿暗探的步伐,小男孩贴着墙角跟上前,对着飞雪之中玉树林立的身影吐出舌头扮鬼脸,玩过雪之后冻得红通通的小肥手从荷包中掏出一颗弹珠。 得意,坏笑,瞄准,发射。 咻——地一声,弹珠打向贵公子的后脑勺。 小姑娘们急地从角落跳出来,“大哥哥,小心……” 然而漂亮的贵公子似乎偏移了下,又似乎没有动,那颗弹珠穿过肩膀钻进雪堆之中。 明明那一颗弹珠没有打中贵公子,可是从他的袖子中掉落一个东西。 小孩子们一拥而上,从松软的雪堆之中掏出一个白色的瓷瓶。小男孩很霸道地抢在自己手里,打开,一股清淡的药香味儿。 “这是药,我们得给大哥哥送过去!” “好呀,这样就可以和大哥哥讲话了!” 小男孩嗤笑一声,“分明是那人不要的,上赶着送过去干什么,让人再扔一次?” “胡说!”一个小女孩红着脸,上前去抢药瓶。 小男孩也丝毫不让步,“刚刚丫丫喊那么大声东西掉了,你看他停脚过一下吗?” 巷子口传来哒哒哒的马蹄声,小孩子们都转头看过去,是漂亮的贵公子拂袍上马车。马夫扬起鞭子,马车给雪地上画出一道长长的弹珠滑道。 “瞧,他都走了,我们把药拿去卖了换糖葫芦怎么样?” 一不留神,小女孩抢过来白色药瓶,小男孩还在引诱其他伙伴,“药瓶子都不是俗品,这药一定很值钱,换上十几根冰糖葫芦,咱们平分?” “不要。这是大哥哥的东西,万一是救命的药呢?” “都说了是他自己扔的!” “那也不行!” 男孩子们和女孩子们分成两派僵持,眼见男孩子们要围起来抢了,小女孩紧紧地护住药瓶,做出让步,“一个时辰!就一个时辰,若是一个时辰之后大哥哥没有回来取药,那我们就买冰糖葫芦。” “哼!行,说话算话啊,到时候可不准哭鼻子耍赖!” “要不两个时辰吧……” “怎么还得寸进尺呢!” “万一大哥哥家离得很远,他来回一趟要很久呢……” 小孩子们的吵闹声被风雪吹散,蓝色花瓣从小女孩脚边扬起,一路飘飘落落飞进了重重深宫。 皇宫各司都开始准备年货,各色衣装的宫女在风雪之下的皇宫中来来往往,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浅笑。 迎面碰上二皇子,所有的宫女都雀跃起来,整理好仪态站在一旁给二皇子让出道路。 近了,发间带雪的二皇子更加清雅高贵了呢。 正对了,宫女们齐声请安,“二皇子安。” 错身,脚步依旧。 直到二皇子走出好远,一众宫女才缓缓收回目光。 这是人上人,是高贵不可攀的,也许这样看上一眼,道一句安就很好了。 却不知,在宫女眼中万般好的二皇子,这样淡然走过时,他手中拿着致命毒药,要去留雁宫中结束所有人都未曾见过的二皇子妃性命。 “皇子妃在何处?” 地龙的暖意包裹全身,韩君遇不想让自己好不容易狠下来的心变软,连衣服鞋子都没有换就询问靳菟苧在何处。 季七十分讶异,“殿下您没有收到传信儿吗?皇子妃不见了!” 暗卫确实好几次欲言又止,只是韩君遇见着了也没有开口询问或是点头示意,是以,韩君遇还真不知道靳菟苧今天做了什么。 “不见了?她跑得出留雁宫?” 留雁宫中不说有韩君遇的眼线,更有韩宫秋的势力。这里毕竟是韩宫秋的地盘,处处都有天罗地网,靳菟苧怎么可能逃得出去? 韩君遇的声音极其冷冽,季七直接扑通一声跪地,“皇子妃还在留雁宫中。从早上起,皇子妃就闹着要出宫,宫女们都戒备着跟在皇子妃身后,皇子妃试过爬墙,硬闯,甚至打斗……” 韩君遇不耐烦的一记眼杀,季七哆嗦一下,“在花房,皇子妃不让人跟着,自己一个人待在主殿内,午时宫女进去寻皇子妃用膳,却不见了人……” 韩君遇一言不发地往花房去。 “都在外面候着,没有吩咐,不得入内。” “是。” 韩君遇一个人进入花房,身后的大门关上,本就不算明亮的殿内更加昏暗。 此处虽为花房,却只有五季云岚花一种,全是长在水中,开得鲜艳多姿。 紧紧捏住掌心的药瓶,韩君遇调整了情绪,温声唤,“灯灯。” 他一边唤着,一边从一排排的水上五季云岚花排查过去,然而并没有人。既靳菟苧没有从这里出来,那便是另有机关。 不急,慢慢找,他正好趁着这个空隙想想,与靳菟苧最后的几句话该讲些什么。 在韩君遇脚下的暗室之中,靳菟苧终于打着了点火石。 点燃八盏油灯,靳菟苧终于看清自己在什么地方。 暗室不大,也并不恐怖,相反石璧上还挂着一些小巧的玩偶,有摇摇鼓,有布偶人,角落甚至还有一个小的座椅。 唯一的大件物品是油灯正中间的书桌和座椅,靳菟苧吹起一层灰烬,一张泛黄的纸张碎裂,靳菟苧这才惊觉案面上铺着纸。 是尘封了多少岁月,才会让纸张遇风便破碎? 默念一声对不住,靳菟苧注意到案面左上间放着一个匣子,“小女不知是何人的旧物,无意冒犯,只为寻找出去之法,见谅了。” 拂开厚厚的灰烬,靳菟苧打开了木匣子,一股浓厚的灰尘气息呛鼻难闻,等味道散了些,靳菟苧才去看匣子内的东西。 是书信。 靳菟苧不想看的,只是最上面的那一张纸的下角处赫然‘微生依绝笔’五个大字锁住靳菟苧的视线。 是那个佳名传遍天下,征战沙场,骁勇善战胜男儿的微生皇后。 也是那个被所爱之人推入花海、持刀捅穿心房,至今死因蒙蔽于世的微生皇后。 挣扎了好一会儿,靳菟苧小心翼翼地拿出信纸。木匣子的密封性极好,并没有像放在案面上的那一张般破碎,除了泛着霉气和朽味,上面的字尚能认出。 怀揣着一颗敬仰和怜惜的心,靳菟苧揭开了微生皇后生前留下来的书信。 这是微生皇后的自言自语,也就是微生皇后自己记录的心情和想法。 上书: “御医道生产就在近日,要我放宽心怀。而我知道,他也越发容不下我了,他的眼睛嘴角、指尖发丝都泛着生冷的杀意。韩宫秋就要对我下手了,我孤立无援,不知道孩儿能否出世。” 空白大段后,是潦草的笔记,像是慌忙之中写下的,“我一定会让孩儿平安来到世上,即便是献出生命。” 靳菟苧又往后翻看了几张,她渐渐明白放在上面的是微生皇后后来写的,纸张下面是微生皇后初有孕时的记录。 从泛黄的纸张之中,靳菟苧只感觉满满的窒息,她甚至无法想象当时的微生皇后是怎样大着孕肚,独自一人在暗室内写下这些会哭的文字。 “怎么不救我……” “为什么不救我,帮帮我,我可以跪下的……” 接连好几张是同样的质问,汹涌的眼泪一下子就模糊了靳菟苧的视线。 几乎是颤抖着手,靳菟苧翻看下一张。 “韩宫秋,你要怎样就怎样,我什么都可以放弃。我只想和孩儿好好的,看着孩儿成长,好不好?你不要再逼迫我了,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从来都没有争过啊,韩宫秋你是被猪油蒙了心吗?我从来都没有想要与你争权!这么多年来的后背交付,一同上战场,为何你就是不肯相信我?既然不愿意交付真心,为什么要讲那么多的海誓山盟,要我一心扑在你身上之后再狠狠折辱我!为什么是我?” “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我的孩子还没有来到人世间,我还未曾看上一眼孩儿,宫中这么多危险,人世多难,若是没有母亲护着,孩儿今后要怎么办?” “真是可笑啊,韩宫秋嘴上说着爱我,不要离开他,可他转身就化为地狱魔鬼,处处压制我。快了吧,韩宫秋这一次要对我出手了。” “收权,软禁,任由那人带着皇长子堂而皇之地到我殿中耀武扬威。韩宫秋我不会如你愿的,我才不要再被你的虚伪蒙骗,等我生下皇儿,我们就一刀两断,恩怨清算!” “孩子啊,你是娘亲从来不敢奢想的惊喜,你是娘亲所有的希望,娘一定会让你开心快乐成长的!” 灯火忽闪,闷沉的石门打开,靳菟苧抬头看去,迅速合上的石门前一个昕长的身影从黑暗之中走来。 一瞬间,这身影与汤汤流水声间、假山中身穿明黄衣袍的男子重合。 晶莹的泪珠连成线滑落,靳菟苧呆呆地道,“韩宫秋……” “灯灯。” 温柔得不像样子,泛着明亮光芒的丹凤眼中也染上了笑意,韩君遇走向靳菟苧,“可找到了你了。” 靳菟苧如梦初醒,喃喃,“韩君遇啊……” ------------ 第一百九十六章 给宫秋的信 油灯散发的昏黄中,氤氲着细小的灰尘颗粒,让其中的两人都蒙上一层洪荒浩荡岁月之后的安宁与温和。 泪水凝聚在靳菟苧的下巴处,晶莹耀眼,韩君遇将将走到靳菟苧面前时,那一颗晶莹滑落,拨动了韩君遇紧绷的心弦。 “这是怎么了?” 韩君遇笑。 他很自然地伸手去拿案面上靳菟苧看过的那些泛黄纸张,一只小手却先他一步按住纸张。 “嗯?”带着笑意,他看向他的皇子妃,他的兔儿,“可是在闹脾气?没能赶回来陪你一起赴宴,确实该生为夫的气,是我不好。” 生没生气,两人都是心知肚明。 他们之间,根本就不会有韩君遇话语中的夫妻小闹。在韩君遇心中,宫中私宴一事可有可无,陪着靳菟苧也只是他一人兴起而已。不然安思危只是一拦,他怎就和人一起离开?说到底,他是对靳菟苧上心,但也没有到全然交付,放在心头第一位的地步。 至于靳菟苧,她甚至连做戏都不愿意,怎么可能还会像平常夫妻一样,因韩君遇的失信而小吵小闹? “事发突然,我不好不亲自走一趟,这才没能赶回。不过,我给灯灯带了……礼物,一会儿出去了给你瞧瞧。” 韩君遇软着语气哄靳菟苧,至于礼物,此刻就在他袖中。 静默中,靳菟苧松开了压住纸张的手。 刚刚几乎是下意识地,她不想让韩君遇看到微生皇后留下的这些。 无关其他,只是从一位故事之外的旁观者角度,她不想让含着悲痛绝望的女子生前的死寂,直白地展现在女子寄予所有期望和爱意的孩子身上。 这样的话,太残忍了。 可是,这天下,没有人比纸张中提到的孩子更加有资格来打开匣子,拾起被尘封的触目惊心。 千万话语在嘴边,靳菟苧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丢了魂的她往后退一步,眼睁睁地看着精致的玉骨手捻起最上面的一张纸。 微生皇后当年是有多么无助,才会独自在这间暗室内依靠书写宣泄沉闷自救。她写下这些压抑的痛苦之时,又何尝不是在渴望着一个人能够救救她? 十几年后,阴差阳错下靳菟苧打开了暗室,寻她而来的韩君遇也因此听到了母亲当年的求救。 时间在这一刻放缓步伐,韩君遇淡然地放下了手中的纸张,轻轻拿起案面上的纸沓,细细默读。 崩溃,生恨,疯魔。 都没有。 一盏油灯枯竭,忽闪一下之后熄灭了,靳菟苧被惊了一下,而韩君遇自始自终都是安静读字。漂亮的侧脸之上风轻云淡,仿佛他正在读的是一个关于风土人情的杂闻,抑或是一份平平淡淡的公文。 靳菟苧作为一个事外人,在读到那些文字时都会感同身受地流下眼泪,可是韩君遇实在太平淡了。 他在示意靳菟苧把她手中剩下的纸张放在案面上时,甚至还对着她扬起浅笑,用上了‘请’和‘谢’的字眼。 那一抹笑容,美的惊心动魄。 深知韩君遇不是善类,靳菟苧也被笑容迷惑得有一瞬恍惚,待她回过神来,韩君遇却是坐在了满是灰烬的椅子上细细看字。 世家贵族之人,多少都有些洁癖,韩君遇也不例外,可他此刻却全然没有顾及地坐了上去。 靳菟苧终于明白,韩君遇早已经慌了神。 真真是妖孽,心理承受的度有多大,才能在读到母亲生前绝望文字时不崩情绪。 咂舌之后,靳菟苧越发感慨韩君遇的可怕。 微生皇后惟愿她的孩儿能安康快乐地成长,若是九泉之下,微生皇后知晓韩君遇是这样一个深不可测,麻木可怕之人,她会更加绝望吧。 “韩君遇……” 开口,带着哑声,靳菟苧起了头却不知道讲什么。 韩君遇已经看完了所有,包括后面靳菟苧没看过的那些,他把所有纸张放回匣子中,取来一盏燃烧着的油灯往里倾倒。 “你……” “没了倒还干净些。” 他的话落,火舌头一下子就卷起纸张,匣子中开出一朵蓬勃的巨大火花。 靳菟苧同韩君遇一起注视着匣子里的火光,她轻轻道,“微生皇后提到的给玄月大帝的绝笔信,应是放在案面上的……可是,时间太久,绝笔信风化掉了。” 或许微生皇后从来没有想到,在她预感到韩宫秋要对自己动手的时候,她撑着刚刚生产完的身子写下绝笔信。这封信最终也没能让韩宫秋看到,所有人都不知道她最后的交代是什么。 韩君遇并没有露出遗憾的神情,他拉起靳菟苧的手往墙壁处去。 “入口的机关只能从外面打开,这里应该还有出口,跟我来。” 比起靳菟苧被大将军按着脖子学的半吊子机关玄甲,韩君遇明显是其中高手。只环顾一番,他带着靳菟苧在墙壁上随意敲了几下,一道壁石缓缓移动,灰尘飞扬。 这是一条狭长的通道,四周漆黑一片,韩君遇松开了靳菟苧的手走在前面,步步稳当。 突然,靳菟苧撞到了韩君遇的后背,原是他停了下来。 “怎么了?”靳菟苧揉着鼻子问。 “有花香。” 靳菟苧嗅了下,什么都没有闻到,韩君遇转过身来,“把打火石给我。” “这是在刚刚暗室内找到了,不太好用。” 啪—— 韩君遇打出了火星。 怎韩君遇用起来就这么简单? 靳菟苧还在腹诽着,耳边传来韩君遇的一声‘呆在原地’之后,韩君遇就走远了。 四周实在太黑了,靳菟苧扑腾着手往旁边试探,却什么都没有摸到,明明刚刚她还能碰触到墙壁的。 韩君遇的脚步声也听不见了,这里应该是一个较大空间。 长久的静默,靳菟苧心中涌出不安,她提高音量唤韩君遇。 没有回应。 莫不是此处还有机关? 不应该的呀,微生皇后怎么可能会在这里设下机关。 靳菟苧边叫着韩君遇,边尝试摸黑行走。 “韩君遇,你听到我的声音回一声!” 空荡荡一片,靳菟苧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她的脚踢到硬物,惊叫跳开,还有一些细琐的声响。 “是什么呀……” 大着胆子,靳菟苧用脚踢过去,是松枝摩挲地面的声响。 想到韩君遇刚刚问的花香,“是花吗?” 还真是。 用手摸到花儿,能够感觉到花枝葱郁,还是活的。 没有阳光,没有雨水,十几年了,这些花儿还长得好好的? 鸡皮疙瘩泛起,靳菟苧不敢再摸花儿,只用脚探路,“韩君遇!韩君遇!” “不要和我开玩笑了,你快出来!” “你那么厉害,怎么可能会陷入简单的机关中,有什么我们出去再清算不好吗。” 是花,是花,全是花。 靳菟苧觉得自己走进了花堆里,想到这些花儿可怕的生命力,也不知是否有毒,靳菟苧都不敢再碰触了。 再一次,她踢到了一坨硬物。 靳菟苧僵住,软软的,像是人的躯体。 各种不好的猜测冲击脑海,靳菟苧更是不敢动,好久才喃喃,“对不住,对不住,无意冒犯……” 她哆嗦着稍微斜了方向走,更是直接被绊倒,硬生生摔在一具温热的尸体上。 “啊——” “对不住!” 手忙脚乱地想要爬起,脚下又踩到圆滑些的东西,地面被蹭出一星火花。 打火石。 被压在下面的躯体还是温热的。 靳菟苧心头闪过荒谬的想法,她抖着手探上躯体头部,热的,鼻息……也有。 “韩君遇!” 靳菟苧怒了,“你这样吓人做什么!” 连着吼了几句,靳菟苧的恐惧散了一些,可是韩君遇依旧没有反应。 “你……你怎么了?” 靳菟苧费力地想要拉起他,可是韩君遇的身子软趴趴的,柔若无骨,且他一直没有出声。 “该不会是中毒了?” 只有这一解释合理。 “怎么会这样,你等等,我先看看有没有油灯。” 磕磕绊绊了好久,靳菟苧终于用打火石点燃一盏油灯,光亮的一瞬,靳菟苧诧异地看着脚边的花儿。 这是五季云岚花。 难道五季云岚花有毒? 可是玄月处处都种有五季云岚,一年四季全国都有蓝色花瓣飘扬空中,怎会有毒? 顾不得想这些,靳菟苧借着光亮找到所有的油灯点燃,从地面砖缝中长出来的五季云岚花海中,韩君遇躺在花海边缘处。 跑着过去,靳菟苧托起韩君遇的脑袋,“你怎么样?不能说话吗?” 韩君遇除了眼睛还能转动,四肢没有力气,就连声音都发不出一丝。 “刚刚的暗室内有一个小车,我去推来载你。” 可是靳菟苧低估了韩君遇的重量,她大喘着气跌坐地上,旁边是小车和被她弄得衣服凌乱的韩君遇。 “对不住,我会带你出去的。” 四目相对,韩君遇眼中的异样神色让靳菟苧怔愣。 她在做什么? 救韩君遇? 只要韩君遇不在了,南红最大的威胁便没有,她也可以脱离韩君遇的魔爪,摆脱一切窘境。 而她在费力救他? 靳菟苧低下了头,躲开韩君遇的视线。 暗道的出口就在花海的尽头,只要走过去打开门,独自一人离开,隐瞒住韩君遇的下落。不,或许不用隐瞒,拖延上些时间,毒素加深,韩君遇怕是会因为没有得到救治而死去。 她也就可以获得新生。 靳菟苧从地上爬起来,期间韩君遇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她,那双漂亮的丹凤眼中幽深一片。明明靳菟苧有充分的理由不救韩君遇,她却怎么也不敢对上这一双眼眸。 即便瘫倒在地的韩君遇依旧风华绝代,靳菟苧只看着他的脚,涩涩道,“我还是做不来……” ------------ 第一百九十七章 眼中皆是你 恨到偏执发疯的时候,靳菟苧无数次想要一刀了结掉韩君遇,一了百了多好。 现在终于有机会摆在她面前,甚至都不用她亲自动手,只需要装作看不见、不知道,轻飘飘地离去就好了。 不救,算不算得上杀人? 靳菟苧没有杀过生。 记得小时候,霍寅客第一次跟着大将军去往前线,大军得胜凯旋归来,所有人都在宫中参加庆功宴。霍寅客偷偷溜出来,一把抱起靳菟苧上马,去到山林之中纵马飞奔。 “好臭,小老虎有多久没洗澡了?” “军营中的男人都不洗澡!”霍寅客嚷嚷着,毫不害臊,“靳菟苧你不能嫌弃我,小爷我可是在战场中上阵杀敌,浴血奋战的大英雄,这股子怪味是我为国争光的象征!” 风中隐隐带着些许血腥味和汗臭味,她微微仰头看着光晕之下霍寅客瘦削的下颌线,恍然,霍寅客已经成长。 “怕吗?” “怕什么?” “杀人……了结一个人的性命。” “不过是是一刀子的事儿,战场上都杀红了眼,谁还会有心思纠结胆怯!再说了,今日不是我们战胜,他日敌军攻进南红,死的便是我南红子民,有什么好可惜的?” 头一次享受到战场上获胜快感,霍寅客无比激昂得意,彼时靳菟苧并不认同,她几次与霍寅客吵架。后来的不断争吵和几多悲欢,她渐渐明白南红安宁的来之不易,也让霍寅客的没有那么的自大、蔑视生命。 好在,长大后的他们都明白了些当年不赞同对方的点,都没有走的太偏。 靳菟苧知道,有的时候容不得心慈手软,她明白理解,甚至能够在分析的时候理得清清楚楚。可是真正到了面前,她还是不能狠下心来。 刀子,长剑,病魔,毒药都可以致人于死地,可有的时候,一个转身,一个放手,甚至是一个点头,一个视而不见,装作不知也能要人性命。 无形之中逝去的生命,比长剑穿心的疼痛死去,多了些难以言说的不明意味和悲哀。 那些轻飘飘地间接取人性命、伤人肺腑之人,可会在不经意间忆起那个无足轻重却有巨大杀伤力的瞬间? 靳菟苧做了决定,还没有实施,她就已经开始无数次地在脑海中回放这个瞬间。 她转身离去,留韩君遇躺在此处五季云岚花之中,任由花海蔓延覆盖住他的躯体。许多年后,森森白骨中开出蔚蓝花朵,在这间无人造访的暗室内永久鲜艳着。 转身离去。 转身。 致韩君遇于死地。 “我还是做不来……” 靳菟苧蹲下身子抱住自己,脑子不受控制地回环往复这个转身杀人的画面。 若是今日她在战场之上,手持长枪为国而战,不论身前是何人,她决不退缩冲在前方。可是这样不正当的方法,她做不来,她的良心会一辈子陷入深渊。 她伸出手掰正韩君遇的脸,那双丹凤眼中浓黑深不见底,“你怎么不嘲笑我?像我这样没用的人,在你心里一定是蠢到家了吧。” “我不是要救你,我只是不愿让自己变成为了达到目的就罔顾所有人性之人。” “韩君遇,我们来做一个交易。” “我带你出去,你放了我,好不好?” “一命换一命,而且,你的命比我的值钱多了。” “眨眼睛就代表你同意了,嗯?” 注视,静到靳菟苧能听到两人的心跳。韩君遇似乎是忍受着疼痛折磨,他的心跳声比靳菟苧的急促许多。 不到第十下,韩君遇眨了下眼睛。 “你不能言而无信,微生皇后可都听着在。” 小小的威胁一下,靳菟苧起身拖拽韩君遇往小车上去。 虽然平时韩君遇看起来华美无比,光风霁月,但他脱下衣襟,一身腱子肉,全身上下都是强烈的厚重力量气息,靳菟苧根本抬不起他,更别说小车灵活无比,稍微抵着就跑开了。 油灯里的烛火忽闪忽闪的,靳菟苧靠着韩君遇的腹部喘气,“让我缓缓回些力气,一会儿直接拖着你出去。” 韩君遇落魄时,被人按在冰碴子里一记一记狂揍,更有一次,一个老毒物猥亵羞辱他,他都一一容忍下来。强大之后,他再没有受过这些,用令人发指的手段把所有欺凌过他的人折磨遍。自此,只有他凌驾于他人之上。 这多年来,除了刀伤剑伤,他还未曾再经历过这样屈辱的事情。 被人在地上拖着走,灰尘蹿进口鼻,细小的颗粒咯疼脸颊,甚至还有不知道是什么的异物落尽眼中。 可他什么都做不了,就连闷痛的声音也发不出一丝。 “啊……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柔软的小手托起他的脸颊,温热轻轻拂开他面容上的污渍,声声对不住和询问哪里不舒服的宽慰让他恍惚。 那些受欺辱的时日,哪里有人这样温柔地待他? 小手轻柔地抚过他的唇,忍着眼睛里的疼痛,韩君遇睁开了眼。 靳菟苧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低头小心翼翼地抹去他唇角的灰尘,她的认真仔细让韩君遇产生一种错觉,自己是被靳菟苧捧在了手心。 察觉到韩君遇的注视,靳菟苧愧疚道,“对不住,花儿太多了,我不得不扫开花儿,走走停停,我不是故意的。” 丹凤眼中流出了清泪。 韩君遇……哭了? 靳菟苧愣住,看到他发红的眼眶和眼角处的细小颗粒才后知后觉,定是她着急拨开花儿,随意放开韩君遇,他摔下去的时候侧脸碰着地面,让小石子进入眼睛里了。 “我、我真不是有意的……”她慌乱地道歉。 低头靠近韩君遇的面容,鼻息打在他的脸上,“忍一忍,我给你吹吹……” 靳菟苧柔和地给韩君遇呼呼,柔风一下子就吹进了韩君遇的心房,她的指腹下被韩君遇的泪水浸湿。 “有一颗小石子,我帮你弄出来……” 靳菟苧想上手,可是她的手指脏兮兮的,身上也没有带干净的帕子。在韩君遇身上摸索,只从袖子里翻出一个黑色瓷瓶和两个玉牌。 “你怎么也没有带帕子!” 平日里碰着什么脏东西了,韩君遇总能从身上摸出干净的帕子,这会儿万分急用,他却没有带! 漂亮的丹凤眼越发泛红,生出一种破碎的绝美,一想到是因为自己才会这样,靳菟苧根本就不忍心看。 犹豫好久,靳菟苧背过身去一点点退下外衣。 暗室无光阴冷,裸露在外的肌肤受不住紧绷,靳菟苧脱了肚兜,红着脸颊拨开韩君遇的眼皮,用肚兜外面的布料轻轻擦拭勾出眼睑中的石子。 因是贴身衣物,肚兜滚热一片,柔软的布料盖在韩君遇脸上,除了与韩君遇身上一模一样的冷香之外,还带着靳菟苧身上一股子女儿家的馨香。 细心地擦完两个眼角,靳菟苧蹙眉看着肚兜皱巴巴的一角,她使劲的戳了又戳,没有穿肚兜怎么都不舒服,总觉得自己没有穿衣服一样不安全。 纠结着,她瞥到韩君遇眼中淡淡的笑意,嗔怒,“看什么看!” 她背过身又穿好衣物,一言不发地继续拽韩君遇往出口去。这一次她十分小心,停下时特意托住韩君遇的头颅,稳稳当当放好后再去拨开前面的五季云岚花。 及至打开暗门,取一盏油灯照亮,靳菟苧望着一层层的石阶,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 靳菟苧几近虚脱,把所有的油灯都抱过来。 她让韩君遇靠在墙壁处,自己靠在他的身前歇息,歇一会儿又开始把油灯里的油全部倒在一盏灯中。 如此往复,四周黑暗无边,只有一星微弱的光亮包裹住他们两个人, 静谧中,靳菟苧看一眼脏兮兮的韩君遇,衣衫破烂脏乱,被拖拽得不成样子,完全没有贵公子的样子。 她来了兴趣,手拿油灯靠近韩君遇。韩君遇本来时闭着眼睛的,感觉到热气靠近,他睁开眼眸,视线里只有一个靳菟苧。 四目相对,黑暗衍生出漫无边际的荒芜,眼眸之中斯人占据所有,一瞬间,心弦颤动。 “还真是!” 通过韩君遇的眼睛,靳菟苧只能模糊看到自己的面容,却看不清细节。不过即便是这样,她也看出自己的脸上尽染黑色灰尘。 她用手拍拍额头上大团的灰网,期间一直把韩君遇的眼睛当成镜子,“我转过身去,你看看头发上还有没有灰烬。” 韩君遇眨了眨眼。 他的眼中全是靳菟苧,靳菟苧的眼中是韩君遇眼中的自己。 稍微整理好,靳菟苧先是拿着油灯往上走,直到韩君遇处在光亮和黑暗的交界线处,靳菟苧放下油灯,从光亮之中走下来,哼哧哼哧地拖韩君遇往高处的光亮去。 他早就化为恶魔,黑暗才是他的天地。 可是有这么一个人,汗水滴落在他的脸上,一遍遍惊呼着道歉,把他往那处光亮拖拽。 啪嗒一声,他袖子中的黑色药瓶掉落下去。 “啊,是刚刚的黑色瓷瓶吗?” 那瓶子材质上乘,且被韩君遇随身携带,应是很重要的东西。 喘着气,靳菟苧继续把他拖到油灯处的台阶,“你先在这儿,我下去找找。” 靳菟苧端着油灯往台阶下去,她仔细地在四处寻找瓷瓶,光亮也一点点远离韩君遇,直到黑暗将韩君遇吞噬。 浑身无力,他靠在生了青苔的冰冷墙壁边,丹凤眼竭力追寻微弱的光亮,那里,是她的兔儿。 他的兔儿帮她寻找黑色药瓶。 药瓶里的毒药,是他准备用来取兔儿性命的。 轻和上眼眸,他听到靳菟苧的一声惊呼。 ------------ 第一百九十八章 反其道而行 “啊……” 靳菟苧的惊呼传来,伴着油灯磕倒地面的声响,唯一的光亮骤然熄灭。 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滚烫起来,韩君遇竭力汇聚全部力气发出声音,可是依旧无法,他甚至连手指头都不能动一下。 心悸,惶恐,心无限下坠。 不要有事啊! 靳菟苧! 你真是蠢到家了! “靳菟苧……” 心房被撕裂开来,韩君遇意识到自己突破了什么压制,喉咙中涌出一丝腥甜,他终于发出些许声音,却是如蚊子般细小: “灯灯……” 韩君遇被逼到绝境之时,都没有产生过强烈的祈求,他甚至冷心到习惯在生死边缘徘徊的危险感。可是此刻,他在心里发疯地祈求靳菟苧不要有事。 终于,隐隐有细微的稀碎声,那一点点铁质物什在地面轻划的声音,落在他的耳朵中分外清晰。 “韩君遇。” 无边黑暗之中,靳菟苧哆嗦着喊韩君遇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尾音打着颤儿,明显是害怕极了。 害怕就回来,不用找黑色瓶子了! 韩君遇张张口,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他的所有话语都无法让靳菟苧听到。 打火石打了一次又一次,偶尔冒出星星点点的火星,让韩君遇能够判断出靳菟苧的位置。 许久,靳菟苧终于点燃了油灯,她迟疑纷踏的脚步一下下踩在韩君遇心上。 听着声音,韩君遇猜测靳菟苧在做什么。 她向前走了,停下站立,有衣摆拂过花枝的撩声,渐渐地是一些呜咽压抑的泣音,韩君遇想象着她捂住口的害怕模样。 不要找了,靳菟苧你知不知道,黑色瓶子里装的是用来毒你的毒药! 呜咽的声音越发压抑,韩君遇一瞬不眨地盯着隐隐约约的光亮,仿佛过了一百年之久,靳菟苧终于端着油灯往石阶这边跑,好几次灯火差点被带起来的冷风吹灭,韩君遇也跟着悬起了心。 万幸,靳菟苧安然无恙地出现在韩君遇面前。 靳菟苧一手还拿着油灯,一手捏着黑色瓷瓶,整个人猛地扑进韩君遇的胸膛之中。 怀中的人不住地颤抖,油灯烧断了韩君遇几缕凌乱的鬓发,他并未发出声音打断靳菟苧,而极具恐惧的靳菟苧根本就没有发觉空气中的烧焦味道。 她怕极了,颤抖着道,“血……全是血……” “那墙壁上,全是血,一道道整整齐齐的……” 若是韩君遇能够移动,他一定会把人从胸膛上拉出来,捏捏她的小脸和鼻头,道,这有什么好怕的。 可是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任由靳菟苧手中的灯盏危险地一颤一颤,烧断了发丝不算,还有往衣襟上去的迹象。 靳菟苧在平复心情,韩君遇仔细地思考为何这里会出现血痕。 暗室应该是母后的一个独处地方,在这里根本就不会有伤人的机关。若是后来之人留下瘆人血迹,更不可能。留雁宫一直被韩宫秋严加看管着,十几年来进出的便是一只阿猫阿狗都被盘查过。 是韩宫秋的血迹? 不会的。 韩宫秋将微生依所有的事物都一一封锁,若是他知晓有这间暗室,如何案面上还留着给韩宫秋的绝笔信,如何能忍着性子、不摧毁这里的一切? 排除所有,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参透真相的韩君遇十分想要大笑,原来如此,母后真是一位奇女子! “灯灯……”韩君遇若有若无地叫她。 靳菟苧平静了些,她听到韩君遇的声音,缓缓抬头,“你……你可以说话了。” 韩君遇发出一丝声音十分艰难费力,他对靳菟苧眨眨眼睛,“血……放血……” “什、什么?” 把油灯放在地上,靳菟苧贴着韩君遇的耳朵,这才听清楚他的话。 放血? 谁放血?为什么放血? 靳菟苧一脸迷茫,韩君遇微弱吐字,“解毒……放血。” 她惊讶地看着韩君遇,他的眼中满是信任和笃定。 反应了一会儿,靳菟苧磕磕巴巴地道,“这是你自己要的……毒不是乱解的,你要是有个好歹,万一真的交代在这里了,可不怪我。” 漂亮的丹凤眼眨了眨。 咬着内唇,靳菟苧拔下头上唯一的一根白玉一笔雪兔银钗,钗头并不算尖锐,但若是刻意往肌肤划去,也能划出血痕。 “我、我划了啊。” 染上了笑意,丹凤眼又眨了眨。 钗头刚刚触碰到韩君遇的手臂,靳菟苧又收回手,把钗子放在油灯上烤了烤,这狠下心使劲扎进韩君遇的臂肉。 鲜血染上钗头,靳菟苧使力往下划出伤口,血液漫延出来。 觉着差不多了,她正要收手,韩君遇吐字,“继续。” 紧张的靳菟苧并没有发觉他的声音稳了许多。 足足流了能将一方帕子浸透的血,韩君遇的脸色有些许苍白,但是眼眸更加有神了。 灯火将尽,靳菟苧把黑色药瓶塞回韩君遇的袖中,又简单地包扎下伤口,继续拖着韩君遇往台阶上去。 疲惫,脚下打转,靳菟苧从光亮之处走向韩君遇,小心地抓住肩膀拖拽,“你肯定觉得带一个人出去很容易,对我来说却要耗尽全部力气……韩君遇,出去了你可不能反悔。” 韩君遇沉默未语。 到达最后一层石阶,靳菟苧长呼一口气,别过脸顶开头顶的木板,即便有准备,她还是被呛到连连打喷嚏。 一层层灰土散尽,靳菟苧探头到外间,清新的空气打通被暗室内污浊禁锢的身心,她呼吸了好一会儿,回过头来对韩君遇道,“韩君遇,好多星星。” 积攒出毕生的力气,靳菟苧把韩君遇拖出来,砰然一声关上木板,她倒地躺在韩君遇身边。 原来暗室的出口就是那片红色的五季云岚花海。 身下是腐朽的木板,被疯长的五季云岚花遮盖得严严实实。 很多年前,微生皇后从木道上穿越花海,去到暗室内写下自己的心声。后来微生皇后葬生花海,这条木道再也没有人走过。 晚风拂过,鹅毛大雪一片片从万丈华幕降落,落在蓝色花瓣上,葱茏的叶子上,还有两个狼狈凌乱的人身上。 靳菟苧疲惫不堪,但是从暗室出来的喜悦让她很放松,在对上韩君遇的眼眸时,还会回以一笑,俨然一副共同经历大难之后的解脱释怀。 雪花落在脸上,凉凉的,靳菟苧静静地看着星子,“冬夜竟也能见着这许多星子,真美丽啊。” 韩君遇看向夜空,星子还是那么寥寥几颗,也并没有很亮,真正美丽的是靳菟苧能够从暗室出来、重见天日的庆幸和活着的感觉。 刻意凝聚力气,他缓缓动了动手腕,甚至连腿部也有了知觉,再歇上一会儿,自己行走完全可以。 视线往下移,是血红的五季云岚花。 五季云岚花对平常人来说没有什么,但是于微生一族来说,却是致命的毒花。 暗室内蓝色的五季云岚花花茎细小,花层纤薄,那才是古籍上纪录的五季云岚花,纤细、脆弱、不宜栽培生长。 然而微生皇后从古籍之中精心培养、改良出生命力顽强的五季云岚,不是因为喜爱此花,是因为她知道,微生一族的人只要闻到一丁点古老五季云岚花香,便会四肢失去知觉,任人宰割。 韩君遇不相信鬼神之说,不相信神秘古老力量,他只相信手中的权力和讲的清、拿得出证据的事实。只是很多事实会超出人的认知,如往生花真的让人起死回生,如身上流着微生血脉的他被古老五季云岚控制得死死的,甚至于一些致人产生幻觉的药物迷境,这些都无法解释清楚。 可它们就是真真实实地存在着。 真正经历过后,韩君遇除了感慨之外,心里头一次多了一分慎重。 母后最初在知晓世间有如此一个致命之物时,反其道而行,与其让敌人发现利用这点来对付微生一族,她选择亲自培育改变能够致死的花儿。密室内一道道的狰狞的血迹,是母后无数次用鲜血做实验,终于培育出不能控制微生血脉的五季云岚花。 自此,微生皇后喜爱五季云岚花的传闻传遍天下,她走到哪里,都撒上改良后的五季云岚花,让最大的弱处光明正大地暴露在全天下。 当真是好计谋、让人叹服的心智! 那个时候,微生皇后已经开始肃清微生一族的势力和血脉,她很清楚微生一族的人不容于世,可她还是拿自己的性命做实验,更是在怀孕之后还在改良五季云岚花。 为的是谁,不言而喻。 毕竟在现世的微生族人,只有韩君遇一人了。 韩君遇捏紧了拳头,他的母后在他还未曾出生时,就为他做了那么多。 耳边传来轻快的旋律,靳菟苧小声哼唱,是那一首清竹叶曲。 在南红国的浮生庙中,浮生桥上的幻境让他深陷母后被韩宫秋推入花海、刀刀捅身的画面,他失了智跳下浮生桥,是靳菟苧的哭声和奋不顾身一扑让他清醒。 后来,靳菟苧找到跌落的他,他们一同躺在铺满竹叶的地上,靳菟苧吹响了这一首清竹叶曲,让他的心从杀戮中渐渐安宁。 察觉到韩君遇在看自己,靳菟苧仰头对他笑,“重见天日,看到星子、飘雪、花儿还有同样活着的你,真好。” 韩君遇喉咙发苦,他猛地翻身将靳菟苧压在身下,靳菟苧的惊呼全然被他堵在唇间。温热甘甜交换,偏主动的那一方来势汹汹,霸道到掌控每一个小小的细节,要身下的那人全然奉献所有。 像是久旱的人遇着泉水,韩君遇发了疯地要靳菟苧完全包裹住自己,紧到生疼。 ------------ 第一百九十九章 任星火燎原 阴黑的夜空中星子一闪一闪地眨眼睛,不过几息前,一双漂亮的丹凤眼也冲着靳菟苧眨眼睛,那眼中的风华,绝世仅韩君遇有。 沉重如山、如死海、如魔魅全方位的压制,靳菟苧绝望地放弃抵抗。 良久,雪轻舞,风缠吻。 发疯的人稍微平缓,放过了樱粉,厚重的鼻息打在纤细敏感的脖颈处,锋利的牙齿叼着白腻时重时缓。 得以呼吸,靳菟苧任由身上的疯子作乱,刚刚几度昏厥的边缘让她惨白了脸。 与虎谋皮,都比不过和韩君遇相处来的凶险吧?突如其来、毫无尊重意味的发泄,对靳菟苧来说就是一场无妄之灾。 心中升起惶恐,即便隐隐有了答案,靳菟苧还是不愿死心,她缓了缓开口: “交易……你会说到做到的,对吗?” 她救他出暗室,他放她走。 虽然现在看来,以韩君遇的强大和绝佳运气,放任他一人在暗室内,他应该也能凭着过硬的命格冲出来。 可他们之间的交易,他对她眨眼睛了。 靳菟苧很清醒,即便在暗室内,看起来她掌握了绝对的优势,她也没有狮子大开口,用韩君遇的性命换来更大的利益,比如要韩君遇不能攻打南红,或者几年内与南红井水不犯河水。 她一直看得透彻,南红和玄月之间的矛盾,不是某一个国主或是大将之间的争斗,便是没了韩君遇,换成其他人为玄月主,依旧会对南红虎视眈眈,反之南红亦然。 开疆扩土,广布威严,是每一位当权者骨子里都有的熊熊野心和国家存在繁荣发展的必经之路。 她的心里装的太多,可每一件都牵连甚广,若是惹到韩君遇,出来后,韩君遇定然会翻脸。 千万思量,最无用的便是自己了,她提出了自以为对韩君遇最无害的要求。 “你若是因我的身份而有顾虑,我可以选择隐姓埋名,绝不会影响到殿下在外的清誉。” 靳菟苧做下保证,就当她自私懦弱吧。 她尝试过留在韩君遇身边探查一些机密,可是韩君遇把她看得死死的,这么久了,她甚至连韩君遇有什么党羽都不甚清楚。就连她每日吃穿用度,和谁人见了面,说了什么话都有记录,她像是被铜墙铁壁紧箍着,她能做什么? 与韩君遇假意交好? 做不来。不然她也不会放弃窥探韩君遇的秘密。 每个人都有最重要最真诚的一部分东西,这些都应该得到珍视和尊重。她若是推开了那扇雾气之后的木门,将韩君遇心里的秘密一一看清,她便多了一份重责。这份重责不是仅仅是对韩君遇,换做任何一人,都应得如此。 所以她拒绝了怀有异心地靠近韩君遇。 最初她尝试过与韩君遇交好,不是假意,是真正的了解、接近一个人。就算是敌人,也可以因为对方爱好、脾性和思想产生共鸣和钦佩。靳菟苧抱着真诚相处的心,可她无数次被韩君遇的阴狠、善变、无情劝退。 “你若是还不放心,我也可以自毁容貌,让靳菟苧这个人……嘶——” 靳菟苧望天悠悠吐字,脖颈处一直若有若无的痛意突然加剧,她痛到惊呼,“你做什么!” 恶狼狠狠地叼住软腻,眼眸中的森冷似乎不将口中的生肉扯下来不罢休,一时间,靳菟苧不知道是脖颈被咬的痛,还是那骇人目光更惊心。 痛到不受控制流出眼泪,作恶的魔鬼才一点点松开口,用柔软触碰那处乌红。 “有病!” 靳菟苧使力打韩君遇的后背,锤了几下牵扯着脖子生痛,她恼怒地想要将人推开,脸颊都涨红了,身上伏着的人稳然不动分毫。 “灯灯……”韩君遇终于开口,语气深沉压抑。 他与她脖颈交错,薄唇贴在耳后轻点,如耳鬓厮磨的恩爱夫妻。 “我待你不好吗,嗯?” 他待她还不够好吗? 还要怎样靳菟苧才能乖? 荒芜枯寂的心,因靳菟苧几次不受控制,他为她破例那么多,一再变得不像自己。 可是靳菟苧却一直想要远离他。 那他的纠结、不舍和心痛又算什么? 她总是不乖,超脱他的掌控,就像此刻,她对他的问题沉默了,更显得这是一场他个人的独角戏。 “呵……” 韩君遇轻笑,吹起靳菟苧皮肤上的细小颗粒,“灯灯,原来你比我还要狠,你是没心的。” 好大一顶罪帽扣下来,靳菟苧满眼的荒谬和不信让韩君遇越发疯狂。 精致的玉骨手一点点临摹靳菟苧的额心,眉梢,鼻梁,像是在标记所有物,又似在深深记住这张面容。 “灯灯不甚聪慧,对我的心性倒是理得透彻。” “你明明知晓,像我这样的人,牵绊上了,如何能轻易摆脱?” “更何况,从来都是他人贴上来靠近我,而灯灯,你是我主动求来的。” “能放过你吗?” 别说放过,就算是不能留在身边,他也要亲手了结的。 纤弱的身子微微颤抖,靳菟苧摇头,“不……我没有什么用处……” 韩君遇牢牢地钳主她单薄的肩膀,隐秘的部位毫无忌惮地猛顶靳菟苧那处。一下子,靳菟苧的脸红得比冰糖葫芦还要艳丽,带着浓厚侵略意味的话在耳边响起,“嗯…能放过你吗?” 屈辱感袭上心头,就是韩君遇这样毫不尊重,肆意玩弄的凌驾姿态和完全掌控,让靳菟苧觉得自己在韩君遇眼中就是供他发泄、或者是随意折辱满足他扭曲快意的玩物! 小小的拳头紧紧握住,瓷白牙齿几欲咬碎,“韩君遇!” “我放不开,所以,靳菟苧你也不准放开我。我要你从上到小,从里到外,就算是死后,也都要标上我韩君遇的印记!” “疯子!”靳菟苧发狠,欲咬住韩君遇落在她唇瓣上冰冷的指尖,韩君遇微微蜷曲手指,冷空中只听到清脆的贝齿相碰声响。 头抵着头,韩君遇一字一字道,“是,我是疯子。若没有你,我根本就不会发疯。可笑的是,我早就该了结你,却像个懦夫似的,一直徘徊不动手!” 两人的距离极近,便是再俊美的面容,这样近距离看起来都变得扭曲怪异。靳菟苧想退,可她被牢牢抵着,左右还有大手桎梏,她只能全然正对着他。 韩君遇也是恨极了,像是被困在笼子里的猛兽,怎么都找不到出口,咆哮着也无法疏散心中的杀意和沉重。 最是激动难以控制,也是最为脆弱狼狈的一面,这些皆是拜身下之人所赐,可他却怎么也下不了手。明知道靳菟苧会成为自己的深渊死穴,明知道自己不能功亏一篑,这双大手从始至终都未曾卡住纤细脖颈。 他最难自制的时候还依然记得,在回国都的路上,他和靳菟苧因徐员外恃强凌弱一事争执,他发狠掐了她的脖子,再之后几天,靳菟苧真就变成了兔儿,怕他到眼神里的恐惧根本都掩藏不了。 自此,他再也下不了手。 深知星星之火,足以燎原,可他却任由着,迟钝地不像手段狠辣的韩君遇。 这一切都是因为靳菟苧,只要没有了靳菟苧,是不是他就无懈可击? “你该死,靳菟苧,你该死!” 是什么样心情之下,要一个人咬牙切齿说出恶毒的话语,却流出滚烫的热泪,滴落在桃花眼角,又惹得坚硬的心房不受控制地柔软几分。 “那你杀了我吧……” 靳菟苧放弃抵抗,既然韩君遇决计不会放手,早些离开人世未尝不是解脱。 只是会有些担忧,若是她的死讯传回千万里之外的故土,父亲能否完全封锁消息不让母亲知晓,将军府中的风铃草是否会为她开放,那浮生湖下游的缓水旁,小孩子放飞的萤火虫是否会飞到青衣巷中,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带来星星光亮。 希望会吧,靳菟苧认命地闭上眼。 “是,我是该杀了你。” 韩君遇微微抬起头,离远了几分凝视这张小脸,“情爱要人命,母后因韩宫秋受遍委屈,尽毁所有,如此活生生的例子摆在面前,我怎么能赴上前尘。” 情爱? 这两个字是怎么从韩君遇口中吐出来的? 敌不过韩君遇,靳菟苧甘愿认命,可是韩君遇竟然讲情,他把他们之间,归于男女情爱?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嘲讽溢于言表,靳菟苧甚至扯了扯嘴角,她怎么也忍不了韩君遇这个说辞。 睁开眼,“你爱慕我?” 冷笑,质问,“韩君遇,你说你心悦我?” 寒天雪地的夜晚,他们两人躺在雪地太久,久到靳菟苧全身发冷,可是因韩君遇的存在,靳菟苧根本无暇顾及这些。 直到韩君遇愣了下,继而信誓旦旦道,“是,我心悦你。” 刹那寂静。 星子眨眼,雪花飞扬,红色的五季云岚花瓣恣意舞蹈。 靳菟苧遍体生寒。 她是有多可悲,得韩君遇这一声肯定的心悦爱慕。 她曾经爱慕一个人,满心满眼的爱被成长中的苦涩磋磨掉,那些她在心里无数次沉默表白的爱慕早已经化为死水。但是在最为情窦初开,情义浓厚的年纪,她无比渴望能得到那人吐露心意的一句话,她想她一定会乐得在梦中笑出来。 只是那只小老虎,终究是兔儿的玩伴而已。 她等不来,听不到,不配得小老虎的爱慕之语,可她仍然懂得爱一个人时的心情和美好,并且依旧敞开着接纳其他人爱意的大门。 在这样怪异的情况下,韩君遇阴恻恻地凝视她,又一遍道,“我心悦你。” “靳菟苧,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靳菟苧想大笑,又无力地想嚎啕,“我以为,您恨我入骨呢……” “怎会!你可知,我是在拿命爱你!” “哈—韩君遇,你真好笑……要我命的人口口声声说爱我,爱我的人必须要置我于死地,这算什么啊?” 韩君遇轻声道,“我不能让你阻了我的路……” “我竟有如此大的本领?韩君遇,被你爱,真是踩遍了天底下的狗屎!你根本就不懂什么是情爱,你个可怜鬼!” ------------ 第二百章 败君无情心 再强大又如何,掌握其他人的生命,凌驾于万物之上,便是这样也摆脱不了韩君遇是一个不懂如何爱,不敢放手爱,甚至懦弱到把爱意扭曲、反归咎于靳菟苧有错的可怜鬼! 无名怨气和怒火蔓延,靳菟苧狠狠推他,却一点用处没有。她真的不懂韩君遇,既然下定决心要让她死,何必磨磨蹭蹭,弄得简单的事情变得僵滞复杂。 至于他话中的情爱,呵,狗屁不是! “你若是现在就要我的命,快一些,动手吧!” 玉骨手蜷缩又松开,韩君遇终于翻身从靳菟苧身前下来,开阔的视野和冷空让两人都感到胸膛积压的沉重散了几分。 靳菟苧刚刚出过一身汗,平静了这么久,身上早就冷飕飕的,甚至连脚趾头都冷麻到没有知觉。 “阿啾儿……” 吸吸鼻子里的清水,靳菟苧撑着雪地坐起来,一只大手从后面直接强势地拦住她的细腰,男女之间力量和身形的悬殊十分扎眼。 靳菟苧打向韩君遇的手,“要杀要刮你便快些。若是您今日没心情杀生,想养肥些再动手,劳您松手。” “你乐意在寒空雪地里呆着,我不奉陪!”说着,靳菟苧一根一根手指去掰韩君遇扣在腰间的大手。 她是使出极大的力气与之较劲,韩君遇却一直云淡风轻着,甚至还默不作声地坐起身子来,直接将人笼罩在自己的怀抱之中。与此同时,他的大手也反客为主,以绝对的碾压要靳菟苧五指张开,容纳他的手指强势穿插进来,再无一丝缝隙。 “灯灯你不知道,只要见着你,与你讲上话,我就放不开你,会不自觉地心软……” 与卿清浅交,败君无情心。 他是入了靳菟苧的魔。 就算没有暗室内的突发事件,韩君遇拿着黑色药瓶里的毒药来见靳菟苧,真的就能亲手喂靳菟苧喝下毒药? 韩君遇不得而知。 时光不能倒流,无法更改,发生了的事就是发生了,是命中注定,亦是解不开的局。 韩君遇已经完全恢复,他单手就拎起靳菟苧,稳稳当当地横抱靳菟苧在怀中。慌乱中,靳菟苧下意识紧紧抓住韩君遇的衣襟,“你做什么!” 他总是这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靳菟苧挣扎着想要下来,耳边传来韩君遇一声,“抓紧!” 雪月下,韩君遇抱着靳菟苧从漫天血色花海中飞出,沁骨凉的雪花打在脸上,靳菟苧把自己埋进韩君遇胸膛。 风雪簌簌,鼻息间是充满灰尘和一股说不出的味道,感觉韩君遇已经停下飞身,靳菟苧正欲抬出头,韩君遇却压住她的脑袋,“别动。” 凭什么? 韩君遇又要在下人面前做出一副宠爱她的假面吗? “小主子。” 是一道陌生的男音,靳菟苧瞬时不动了。 血色五季云岚花海往前,恰是花房的正门。 飞雪之中的白衣独立,肩膀上落下厚厚一层积雪,显然是在此处等人良久。 韩君遇蹙眉看向藏,“入宫作何?” 是来看他能不能狠下心来取靳菟苧性命,还是要阻止他? 藏先是细细打量韩君遇怀中抱着的女子,女子的身份不言而喻,从那紧紧攀附着脖子的肩膀可以看出,她还活着。 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藏怕的便是韩君遇将自己逼到绝境,再无回头之路。 若是十拿十稳,下定了决心,又怎么多此一举地扔掉白色药瓶,分明是韩君遇清楚,他一定会反悔的。 情窦初开,遇上心动爱慕之人,是一个人生命之中最为美好的幸运。而韩君遇却要硬生生砍掉桃枝,即便会让自己也遍体鳞伤,血肉模糊。 傻孩子。 微不可及地叹气,藏伸出手来,掌心正是那一白色药瓶,“虽然不知道小主子和小夫人之间又经历了什么,不必用上这颗解药,是今日最大的幸事。” 怀中的纤细僵硬一瞬,韩君遇的大掌也用上几分力气紧紧抱住靳菟苧,他冷冷地觑一眼藏,错身往正宫去。 身后,藏清朗道,“麻烦小主子派人送二十串冰糖葫芦到东市第四巷,在小告退。” 藏不会提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要求,定是有他的缘由。韩君遇只希望藏快些离开,莫要再多言毒药解药一句,他轻轻一个手势,暗处的侍卫旋即离开。 呆在韩君遇怀里的靳菟苧纳闷,男子也会爱吃甜食? 她怎么也不知道,这些糖葫芦是藏用来从小孩子们手中买回解药的,是救靳菟苧的解药,更是给韩君遇的慈悲和生机。 这一天的惊心动魄,直到靳菟苧泡在热乎乎浴桶中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细细回想,她还是不敢相信韩君遇的话,定然是有什么阴谋利用,可她已经到了心力交瘁的地步。 韩君遇的心,一定是五彩斑斓的黑吧。 靳菟苧在泡热水浴,韩君遇洗漱得很快。 他端坐着,一位宫女战战兢兢地拿一把剪刀站在他身侧,剪刀停顿良久不敢动作。 韩君遇明显不耐了,斜眼过去,凌人的傲气和威压让宫女手抖,不仅没有剪掉被烧焦的那一缕墨发,反而伤及到无辜的发丝。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何况这人还是尊贵无比的皇子。 “殿下恕罪!” 宫女扑通一声跪地,膝盖处的骨头脆响听着就痛,韩君遇却是连目光都懒得施舍,任由其他人拖着宫女下去。 冷凝一片,无一人敢上前给二皇子整理烧焦的发丝。 把玩着手中的黑色药瓶,韩君遇扬扬手让所有人都退下。 烛火微闪,两道暗影出现,韩君遇随手将药瓶抛向来人,“还给藏。” “是。” 听到声音,韩君遇倒是抬头望去,是许久未见的暗卫十一,十一把药瓶递给十四,十四转头离去送药。 “小主子,属下不辱使命,带锁沨盒归。” 十一跪地,双手奉上精致贵重的盒子,盒子中装的是从花颜女子尸首上结出的花儿。 从南红回玄月之前,十一被韩君遇留在半红小镇,等待凤梓桑尸体上开出往生花再归来。 “半脚跨入红棺木,阎罗殿前花相护。森森白骨落明珠,微生血脉往生路。” 韩君遇颂出古籍上的文字,他漫不经心地勾起盒子边缘的细链,“往生花结珠也要十个月,这才不过百天。” 凉薄森冷的笑容中,韩君遇晃了晃锁沨盒,盒子密封性能极好,并未传出什么声响。 韩君遇摇摇头,随意将盒子丢在一边。 这一系列动作看在十一眼中,心里只觉得无边森冷。 小主子已经全然忘记凤梓桑凤姑娘。 从幼年时期的相伴一直到小主子壮大自己,虽说期间凤姑娘一直挑衅小主子,但是风雨之中的取暖和相守都是真的。可是小主子真的能够狠心到卸磨杀驴毫不心软。 小主子忍辱在凤姑娘怪脾性下,只为求得今日锁沨盒中的往生花,可是时过境迁,小主子对往生花并没有多么在乎和看重,甚至随意丢放这样一个让人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 小主子越发孤傲,这天下还有什么是小主子感兴趣的?又或者有什么东西能讨小主子心喜,这份偏爱又能持续多久? 连凤姑娘的多年相伴,到最后只落得个销声匿迹般的干净,那位主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吧? 十一的目光看似不经意闪过韩君遇烧焦的断发,实则一直耿耿在意。 或许是这许多日子,每天守着凤梓桑的尸首,他总会回忆过往。待回到小主子身边,看到小主子容忍宁纾郡主烧断自己墨发,他克制不住地为凤梓桑感到一丝悲凉和不甘。 当初凤姑娘在第十至恶大成的晚上,强迫小主子亲自为她擦破皮的手心上药,凤姑娘顺手抚摸过小主子的墨发。第二日,小主子的胸前多了一抹断发。 小主子对人的差别对待,真是太明显了。 “你来。” 韩君遇示意十一上前来处理烧焦断发。 要论起来,暗卫之中十一最得重用,偶尔整理假面妆发,都是十一亲自为韩君遇弄的。 “小主子不打开锁沨盒看看吗?” 仿佛要小主子多在锁沨盒上留意一分,便是让小主子多看了凤姑娘一眼般。 “残次品罢了。”韩君遇冷冷吐字,“赝品到底是赝品,杂劣的微生血脉怎可能真的生长出往生花?锁沨盒中,不过是一株枯萎的花而已。真要结珠,怕不是起死回生之药,反倒是催命的。” 语气冷冽,毫不在乎。 既如此,凤梓桑的死,岂不是毫无价值? 十一心神恍惚,他呆呆地收了手,见小主子凝视着自己,他回过神来跪地。 “请小主子恕罪。” 韩君遇一言不发地起身,审视良久,“你初完成任务,暂且歇息三日。这盒子……你拿走吧。” “是……谢小主子赏赐。” 黑靴迈步离去,良久,十一才起身。 被随意丢在角落的锁沨盒孤零零的,一双粗糙堪比树皮的大手小心拿起盒子,饱含柔情的万千惋惜和追忆,只化为一句,“姑娘,来生…莫要再遇上小主子了。” 感君无情心,来生莫复见。 那样魅惑众生,鲜艳浓丽的女子,用尽了一生,本以为小主子因往生花会万分宝贵她,不想把自己弄丢了不算,就连自以为是依仗的往生花,到最后也未曾得小主子的青眼。 这一生,算什么? 收好锁沨盒,十一闪身退到暗道去,暗卫十四笑嘻嘻地搭上他的肩膀,“你可算回来了,小主子回国之后各种大动作大手笔,件件拿出来都能用丰功伟绩形容。一会儿摆上好酒好肉,咱们好好唠唠。” “不了,守丧。”十一木着脸回答。 “别这么冷淡,你不在,小主子发脾气了,都没人敢上前,大家都盼望着你回来呢!” 十一推开十四的肩膀,冰冷着木头脸走开。 留下的十四嘟嘟囔囔,好一会儿猛地敲自己脑门,“守丧!我说十一怎么这么低沉!” 顿了顿,“不对呀,咱们都是孤身一人,哪有什么亲人友人,守的哪门子丧?” ------------ 第二百零一章 阴暗中生存 缕缕的阴云成流苏,柔情万种地旋舞在明亮周围。在天地相接的一线处,一东升,一西坠。 晦暗交替,暗道内的人静静站立,万年冰霜的面容在抬头迎上坠落月光和初升冬阳的一瞬,一抹柔和融化冰川。 “又一天了。” 大手拍上肩膀,十一不回头也知晓是十四。同为暗卫,只有十四还留有亲近人之心,还会不惧怕条规,声音中未泯生机。 十四压根就没指望十一能回他,他往十一身旁一站,叹,“这倒是个好位置,能一同瞧见月亮和太阳。” 如他们这样,自小失去双亲旁亲,孤苦无依的飘零人,本该在艰难幼年就离开人世。被组织选中训练成主子身边忠心耿耿的狗,是活着,也是某种死亡。他们一辈子以主子为生,不能有名讳、不能有述求,不能有自己的思想,就连日光,也不配仰望。 永久处在阴暗之中,见不得外人外物,只听从命令和执行任务,算活着吗? 十一收回视线转身往暗道里去,十四依旧勾着肩膀跟上,“昨夜值班,可真是折磨!后半宿小主子与皇子妃的动静,啧!竟不知那事儿神奇至斯,让小主子因皇子妃一再性情多变?” “妄论。”十一冷冷警醒。 “我知,我知!这不是与你讲话吗,我自然爱惜小命,不会乱讲。”十四连忙道,眼珠子转一圈,有心提醒,“小主子对那位像是动真格的,处处要人看着,还挡下所有人的窥探。这么久了,也就林夫子与那位有接触,俨然是极其重视的。” 十一的大手不自觉碰了碰身上的锁沨盒,十四还在讲话,“前几日,主子像是察觉到什么,赐皇子妃一壶忘尘云袖,小主子知道后,慌乱到要连夜骑快马冒着风雪赶回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小主子在南红欺瞒皇子妃的那些事……” 要说凭小主子的权势和狠辣,他若不想揭开那层面纱,南红京城中的‘花解语’和‘韩夫子’决计不会存在。 怕就怕命中注定的躲不过,怨只怨无可奈何的阴差阳错。 十一拍拍十四的手,示意不要再跟着他了。 他将将往前走了几步,身后的十四再次开口,“我本不想讲的,可我不想有那么一天。你可知,自小主子命十三提前回玄月,一直到今,小主子刻意不召回十三,要十三接下刀尖舔血的下等任务。” 常在刀光剑影中走,便是武功高强,哪有不偶然失手的? 暗卫之中,排上名号的自然是得主子看重的。可十三却一直接的是杀一些小党羽的简单任务。 小主子的心呐,真狠。 “十一,只有你和十三,你懂吗?” 十一顿在原地,几息,沉声吐字,“多谢。” 只有暗卫十一和十三,在宁纾郡主面前露过面。十三领命换上假面,在将军府中扮演花解语,陪着宁纾郡主度过些许时日。而一晌贪欢浓香爆裂前,是十一亲自现身,带着靳菟苧走过长长暗道,来到京郊小屋,让韩君遇与靳菟苧之间的牵绊走上不归路。 回首,竟已经有那么多纷乱的过往,缠缠绕绕。 天光大亮,飞雪不缺席。 回廊间有挺拔如清冷松枝的身姿刹那闪过,哒哒的马蹄远去,在素白画布上留下一行梅花烙。 低奢的马车在国都一处清雅的茶馆后门停下,绝世贵公子下了马车,仰头对上栏杆处的一双水眸。 倒是没有想到那个碍事儿的也在,韩君遇抬脚进茶馆,栏杆处讨喜的小脸也快速收了回去。 雅间里,两颊隐约勾勒出浅浅梨涡的谢梨云在淡蓝身影前坐下,用晶莹剔透的玉箸夹了一小块酥糕入口,嘴巴里鼓鼓囊囊地,“师兄冒着断腿的可能,执拗要见的便是二皇子?” 淡蓝衣衫温润如水,讲话的声音也是温和一片,“我腿脚不便,劳梨云照料。” “每次都这样!一心虚或是有不想告诉我的,你就只会顾左言右!早知道是来见这个心狠手辣的大花瓶,我说什么都不会费力陪着你出来!” 谢梨云说话太急,糕点的零星沫子喷出些许,她腾地涨红了脸颊,捂住面容低下头去。 一杯茶水放在面前,莹白指尖离去时的影子恰好被谢梨云余光捕捉到,耳边是安思危的关切之语,“你呀,真不让人省心。要知道人之喉管纤细脆弱,茶水都会咯伤了去,何况是糕点呢?当心些,还好没有大事。” 缓缓探出头,谢梨云在澄澈茶水中看见了波光粼粼的自己,她像是打蔫的茄子般捧着小小的茶杯细啜。 “怎了,可还难受?” 暖流划过心头,与那人嘲笑她没有吃香、没有仪态的嫌弃不同,谢梨云摇摇头,“师兄不觉着我……我刚刚很粗鲁吗,一点大家闺秀的模样都没有。” “不会,只跳脱了些,反添几分纯真随性。” 安思危还想再讲些什么,雅间的檀香木门打开,安思危和谢梨云同步看向来人。 “二皇子。” “二皇子安。” 谢梨云站起身行了礼,而后轻飘飘地小声嘀咕,“徒有虚表的大花瓶!” 韩君遇内力深厚,自然听到了谢梨云对他的编排,他并未投去任何目光,只看向安思危的腿。 “安某腿脚不便,”安思危坐着行手礼,“还望殿下海涵。” “无妨。”韩君遇在主位坐下。 袅袅青烟起舞,安思危亲自斟了一杯浓茶放到韩君遇面前,“安某不辱约定,这杯茶,殿下可否赏脸?” 韩君遇先是觑了一眼谢梨云,自他进门起,这姑娘就以一种极度委屈和怨念的眼神看着他,让韩君遇不由得回忆一下,确认自己并没有对暗卫下过命令要给谢梨云教训。 他唔了一声,视线又转回安思危的腿上,“本皇子也讲过,不用四肢不全之人。” “殿下放心。”安思危和声和气道。 谢梨云却是不干了,啪地一声把茶杯放在案面上,“巷尾有一条土狗,明明是垂涎过路人手中的肉包子,自己吃不到,偏要冲人狂吠,嫌弃肉包子味儿太香。” 蹙眉,安思危对谢梨云使眼色,谢梨云又傲气地怼回来,两人之间的动作倒是让韩君遇夹在中间,显得分外突出。 韩君遇悠悠端起茶,吹散浮烟,“谢姑娘是在骂本皇子是狗?” 谢梨云的面容旋即灿若春花,点头就差一个‘是’字脱口而出,安思危一记飞眼,硬生生将跳脱的谢梨云从半空打下来。 她抿了抿唇,骨碌骨碌眼珠,对韩君遇没好气道,“殿下说笑了。小女子不过是开个玩笑,坊间很多人都知晓这种游戏的。遑论谁人先开口,便是应承下了玩笑中的主人公。殿下龙彰凤姿,气度翩然,定不会是那种小肚鸡肠、玩不起的狭隘之人。” 说完,谢梨云眨着亮晶晶的水眸,邀宠一般看向安思危。安思危哑然,饶是他心性淡然,也不由绷住了唇角。 这个鬼灵精怪、从不嘴上饶人的小霸王! 安思危对着韩君遇作揖,“小谢向来如此,二皇子海涵。” 雅间内一时宁静,青烟轻缓,漂亮的玉骨手中墨绿茶杯微扬,韩君遇饮下了安思危的茶。 虽未点明,这一杯茶尽,韩君遇正式纳入安思危入麾下。 “倒省了一拜。”韩君遇吐字。 安思危点点头,附和,“确实,安某谢过殿下。” 谢梨云又夹了一块酥糕入口,谢什么谢,韩君遇能做什么好事? 拜入一方势力门下,敬茶或是敬酒,行叩拜礼才算真正认下。 安思危却是因被韩君遇亲手打断腿骨,省下了这一虔心跪拜。 “殿下准备何时安排安某入朝?” “不急,年关前,还有一件大事,恰好借你之手去做。” 手指轻敲案面,两道睿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碰撞之后未言一语便笑着移开。 这下,像是局外人的变成了谢梨云,她看看神神在在的安思危,又瞄一眼正襟危坐的韩君遇,总觉得自己又笨了。 其实不是她笨,不刻意留心朝堂局势的人,自然不明。还剩下几天就要过年,朝中已经放了假期,正是一些人放松警惕之时。安思危乃一白面书生,清白不沾腥的身份去做一些事情比官员容易得多。立下功,再入朝堂,可就名正言顺太多了。 既是考验,也是机会。 从腰间扯下一块腰牌,韩君遇把腰牌放在了安思危手边,“本皇子就不另插手了,等你的好消息。” 坐在对面的谢梨云不由伸长了脖子去瞧,只模糊看见牌面上刻着一个字,再想细看,安思危已经收了起来。 “定不辱使命。” 安思危收牢令牌,对谢梨云伸出手,“我们回吧,又要劳烦小谢了。” “啊?”谢梨云讶异,“你急冲冲赶来,就讲这么几句话?” 安思危笑。 灌下茶水,谢梨云起身到安思危身侧,充当安思危的右腿,费力地支撑安思危站起来。 两位男子点头道别,离木门就差一手臂的距离,谢梨云停了下来。 安思危低头问,“可是落了东西?” 摇头,谢梨云艰难转过身来,直直面向韩君遇。 韩君遇挑眉,“谢姑娘是有话对我讲?” 渐渐捏紧的指尖力度隔着衣襟传递过来,安思危微微低头,便见谢梨云咬着唇,她这是紧张了。 “我……”谢梨云开口,全然没有刚刚取笑人时的泼皮劲儿, “我想求、不,我想问问二皇子,可否放过灼坊的丑意姑娘?” 丑意啊,韩君遇都快忘了这号人物。 他轻轻摇摇头。 “为什么?” 谢梨云提高了音量,“尚书大人一家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他们的罪过也该抵消了。丑意不过是一弱女子,掀不起大浪,也无甚作用。二皇子何苦为难于她?” “谢姑娘,” 案前的青烟朦胧了韩君遇的面容,盛美的容颜徒生些许冰冷佛面,“入了奴籍,这一生都摆脱不了为奴的命运。” “你若是想要那位女子日子好过些,少受些龃龉的折辱,求我没用,奴籍上白纸黑字归的主子,不是我。” “是哪位大人?” “笑面狐——风月遥。” ------------ 第二百零二章 舍弃靳菟苧 浅浅的梨涡猛然跳动两下,小扇子似的睫毛抖落一地清晖,将谢梨云的失态全然收入眼底,安思危抿了抿唇并未言语。 谢梨云状若毫无波澜问,“国都里,只有一个风月遥吧?” 要知道,罪臣之女贬入奴籍,能有资格收下这些奴婢的,非是达官贵族,就是当朝极红大臣。 可是什么时候,风月遥也已经有如此权势? 韩君遇给自己斟上茶水,他这样淡然的姿态,间接肯定了回答。 慌乱低下头,谢梨云扶着安思危就往茶馆楼下去,间或夹杂安思危温和地叮嘱慢些,莫要着急。 雅间内一下子清净下来,案面上的滚茶还在冒着青烟,韩君遇负手起身,掀开珠帘站到栏杆处。 像是要赶着年关,天公把所有的雪花尽撒玄月,呼啸的寒风也乘兴追着人的衣摆逗弄。 茶馆正门口停下一辆马车,谢梨云小心翼翼地扶着安思危往马车上去,这样的画面莫名有一种水到渠成般浑然的温馨,让栏杆处的韩君遇眯起了眼眸。 曾几何时,在南红的京城,靳菟苧一次次贴近他的耳畔,讲出那些平常却扎根他心间的话语。她拉着他走过大街小巷,记得巨大云彩之下的相望,碎了一地花瓶的室内她的狡黠轻笑,更有那么多个平淡的夜晚,靳菟苧好不生分地要他夜起端来茶水。 如何走到现今的地步? 飞雪迷人眼,韩君遇看不清自己,却将突然出现的风月遥看的清清楚楚。 风月遥穿着一袭淡到发白的水蓝衣衫,人称笑面狐的他脸上挂着有心人一眼就看穿的假笑。明明是生气的,他却压抑着与一只脚踩上马车的谢梨云讲话。 这一刻,韩君遇似乎懂了些。 不再看楼下的三人僵持,韩君遇回到雅间内坐下,茶温正好,入口醇香。察觉到暗卫的涌动,韩君遇抬眼,暗卫会意现身。 吸取上一次的教训,暗卫并没有张口就汇报皇子妃的事宜,而是等小主子明显示意之后再开口。 一杯茶尽,韩君遇吐字,“她如何?” “回小主子,皇子妃是近午时起床,用过膳便窝在软榻歇息,醒来后要宫女们寻话本子消遣。属下来传信前,皇子妃正在留雁宫中寻小主子的书房。” 书房啊…… 果然是回不到最开始那样全心交付的时候吗? 韩君遇摆摆手要暗卫退下,又细饮下两杯茶水,韩君遇离开了茶馆。 本来因私宴和久未陪着靳菟苧,韩君遇是留了空闲想带靳菟苧一起制香,诸多的变故和惆怅盘旋,韩君遇也没了心情。 坐在马车里,任由马车往宫门去,还有两道街的距离,韩君遇叫人调转了方向。 车夫嘶了一声,他怀疑是风雪太大模糊了声音,这才让自己听错了。 “小主子,”车夫将脸对着车帘,压低声音道,“您刚刚说去哪儿?” “灼坊。” 一字一字,清晰无比。 “是!小的这就赶。!” 转回身子,车夫扬起马鞭驱赶马车往青楼而去,心里还叹息,天人一般的小主子也要去逛青楼呀! 不对,人不风流枉少年,小主子去灼坊也没什么,男子之本性。 韩君遇去灼坊自然不会走正门。 灼坊不是一般的青楼,仅隐蔽的入口也有不下三处。来此处的花销惊人,多是富家子弟。便是富家子弟,怕也只能在外间玩乐,真正的极乐是给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们备着的。 及至韩君遇进入到灼坊,斜坐在长榻上,全程只有一位鸨娘见到他。 “贵人大驾,小坊备受荣光。” 鸨娘少有地收敛起身上的风尘魅惑气息,尽量端庄着,“贵人是想要听曲儿还是赏舞?前儿才新调教出一批小娘子,各个都是绝色,琴棋书画样样不落俗套。” 韩君遇手里捏着一颗盈泽剔透的蜜枣,甜腻的糖汁渗出黏在指腹,宛若天上的仙人坠入凡间,与红尘牵绊。 “你看着安排。” “是,奴家这就叫小娘子们过来。” 鸨娘满脸都堆着笑,用力讨好到眼角都笑出褶子,实则心里在嚎叫不堪。 最怕的便是贵人的一句随意安排,越是权势高的人,越是不好伺候,大佛来庙是荣光,请佛容易送佛难。万一伺候的不好,不得贵人欢心,那可不只是一桩生意的问题,项上人头保不保得住也难说。 关上房门,鸨娘长长呼出一口郁气,走到拐角处,一窝娘子们围上来,想要求得在贵人面前现脸的机会。对她们来讲,这可不是一次简单的露脸,是她们下半生时来运转,甚至是摆脱深渊,飞上高枝头的赌局。 “去去去,想要灼坊楼灭人散吗?里面的那位可不是你们能见的,都呆在自己房中,莫要出来冲撞了贵人。若是出了差错,可不是剥皮抽骨这么简单!” 众娘子诺诺退下,走了好远还念念不忘地回头看向房间,也不知是哪一位贵人大驾光临,让最有牌面的鸨娘亲自招待。 鸨娘唤来了两位女子。虽只有两位,一位魅惑火辣,一位纯白清灵,谈吐举止皆是受过严密训练的,比宫中的宫妃仪态还要优雅轻盈。 “贵人安。” 两道清丽的声音传来,韩君遇扔下手中被捏得不成样子的蜜枣,他就那样随意侧卧于长榻,身后香艳摆设衬得他如仙如妖。 他未曾发话,两位娘子只半蹲着行礼,良久,他又拈了一颗饱满的蜜枣入口,甜腻劲儿直冲大脑。 火红纱裙的娘子偷偷觑一眼,只见到贵人的黑靴和上乘布料的衣摆,她似稳不住身形,嘤咛着倒地,将身前的白云展露无意,明明是魅惑妖艳的,小脸上的神情纯真如稚子: “爷~奴家不是有意的,只怨这两坨不争气的,太重了……” 媚眼如丝,细腰灵动,巧舌吐香。 换做是任何一位男子,都要顺水推舟地过来,心疼地爱抚小娘子。 韩君遇却只是轻飘飘地看一眼,不咸不淡赞一句,“数一数二的俏佳人。” “爷喜爱便是奴的福分。”女子魅笑着往前来想要靠近韩君遇的脚,这举动属实大胆,韩君遇也没有阻止她。 纤长的玉骨手点点案上的美人乡,“喝给爷看。” 喝酒? 这位贵人的癖好倒也怪,但比那些喜爱磋磨女子的好太多了。 红裙女子先另一女子一步抢得酒壶,得逞后还不忘对韩君遇抛上眉眼,一个喝酒动作,让她用不下七种露骨舞姿演绎出来了。 韩君遇神色依旧,并未出言评说,只用眼神示意另一位女子也喝酒,这位吸取上一位的教训,不敢搔首弄姿做太多,只轻轻雅雅地抿了一口,然后学着大家闺秀的模样虚擦唇角。 韩君遇久未言语,闷头灌下一口浓茶,扯动风铃要鸨娘来换人下去。 心里有一张鼓,敲得震天响。 鸨娘只觉得自己就是鼓面上的一只蚂蚁,处处难逃。她的笑容更加僵硬了,“贵人可有什么偏好?只要是您提出来的,奴家定然包你满意。” “你安排便是。” “是,奴家这就再叫小娘子们过来。” 鸨娘头顶冒着细汗退下。 换了第四拨小娘子们,韩君遇未曾让她们近身,提出的要求是任何一位来此的客人未曾提过的。 “吃蜜枣。” “摆弄灯笼。” “侧躺着喝水。” “做不同的笑脸。” “带着蒙眼的人走路。” “摇着羽扇同身旁的人讲话。” 韩君遇也不知为何会让小娘子们做这些,直到心里那个声音越来越大,他才恍一笑,这一笑让当场的所有女子都看呆了。 那个声音无比清晰地在韩君遇脑中回响:不是她。 不是靳菟苧。 便是让其他人做靳菟苧做过的事情,神态语气,甚至连头发丝儿都不对。 不是做的事情烙在他的心上,是做这些事情的靳菟苧霸占了他的心。 “留一人,奏破甲长鞭。” 女子们听到韩君遇的吩咐面面相觑,每一个人都不愿意退下,还是韩君遇不耐烦了,随意点最前面的一位小娘子留下,其他人才不舍地鱼贯而出。 熟悉的破甲长鞭响起,与以往不同,韩君遇不是在想当年母后是如何英姿飒爽地征战沙场,或是含怨惨死宫中。 他回忆起千万里之外,南红国的将军府中,靳菟苧在勤学房点燃一根根蜡烛,星火从她脚下开出,绚烂自她笑脸绽放,她的倾城一舞,让他落荒而逃,却夜夜被春梦缠绕。 那时,他早就动心了啊。 伴随着记忆中靳菟苧的舞步,柔和似细语绵绵,激烈如灵蛇狂舞,从安宁繁华中看穿沙场的鲜血,从一将功成万骨枯中书写更加绚烂夺目的海晏河清,耳边飘来她的话,在韩君遇心中犹如坚韧磐石不可摧的誓言。 “阿语问我,是不是都是假的,灯灯无法给出你肯定的答案。” “假亦真时真亦假,真亦假时假亦真,灯灯只能回答,对于阿语,灯灯一直都是真诚的。” 咚—— 韩君遇猛然掀翻了手边的蜜枣盘子,盘子扣在绵软地毯上,颗颗饱满的蜜枣散落,就像韩君遇四分五裂的心。 明明说了会一直相信我,明明说会对我永远真诚,在我满身防备之时,纵然我满身盔甲在身,我也选择了相信你。 为何到了玄月,我放下一切身份,反过来对你好,对你真,你却不能像当初在南红的我接受你一样接受我呢! 靳菟苧,你既不要,说出那些话,做出那些举动算什么! 是你不要的,是你不要这一切,我凭什么上赶着非你不可! 我什么做不来,不就是舍弃你吗! “爷……” 清灵的声音唤回韩君遇,面前的女子有一双和靳菟苧一模一样的桃花眼,带上精致妆容之后,那双水眸澄澈无比,胜三月潋滟春花色。 小娘子一颗一颗地捡起蜜枣放回玉盘之中,见贵人在盯着她瞧,她微微挺起胸脯,自然地拈起一颗蜜枣入樱桃小口。 “可真甜呐。” 小娘子笑弯了眉眼,“爷可还要食蜜枣,奴去再拿一碟来?” 韩君遇抬了抬脚,心里的声音在催促他迈出第一步,迈出舍弃靳菟苧的第一步。 香风满室,红纱软帐中,韩君遇听见自己的声音: “上前来。” ------------ 第二百零三章 原来是自私 清浅一笑,小娘子轻扭水蛇腰肢上前,“爷……” 韩君遇侧卧于软榻,内里的长腿曲起,丹凤眼中不见情愫也让面前的小娘子沉沦迷失,“看你本事。” 小娘子得了准许,会心一笑。 她并没有急于袒胸献吻,反而是极其柔和地探上贵人的脚踝,柔和轻按,软侬细语吐字,“今冬寒雪下了几靴,爷于风雪之中行走,凌风踏万沧,指点千山墨,奴只愿化为一尾雪狐圈在爷脚边……” 葱白十指有缓有急地箍住脚踝,借用巧劲按压收缩,小娘子的眼中再无他物,虔诚到一心伺奉此处。 “奴愿化为一团热棉,紧紧贴在爷的身上……” 一点点褪下雪袜,小娘子低身贴了上去,那强烈的颤抖给了她极大的鼓舞,“奴愿化为……” 小娘子伏着身子,直勾勾望进幽深丹凤眼中,樱桃小口中的香气扑向裸露在外的肌肤上,盈泽粉舌刚刚露出尖尖小荷,下面的长腿猛然抽出将她踹倒。 “啊——” 由着力道翻滚两圈,小娘子嘤咛出声,叫人骨髓发痒,可怜地抬头看向软榻处,“爷,您弄疼奴了。” 软榻上已无人。 韩君遇竟是反应大到下榻,一只脚还穿有雪袜,另一只却是光着站立,他拧着眉轻甩脚腕,似乎在甩掉刚刚女子触摸时留下的感觉。 小娘子自然不愿意放过这样肥美的大肉,她楚楚可怜地伏地爬来,“爷~” “滚!” 小娘子被这一声钉在原地,桃花眼中的晶莹泫然若泣,该露的、不该露的,全然展现在韩君遇面前。 韩君遇却转过身来,大手将将碰到摇铃的金丝,屏风后面传出朗笑。 “哈哈哈哈,二皇子当真是让我大开眼界阿!” 韩君遇收回了手,“风月遥?” 风月遥摇着折扇走过来,地上的小娘子连忙拢好轻纱遮住风光,风月遥毫不避讳地赤裸裸看去,扶小娘子起身时还正大光明地摸了上去。小娘子听到贵人的身份,惊骇之下,心中更属意韩君遇,自然不愿意在韩君遇面前被其他人这般对待,只红了眼微微躲避,“望风大人怜惜。” “啧,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万般柔情讨好那个不解风情的,到后来还不是不得怜惜,被踹下软榻?” 风月遥连连摇头,那小娘子仍然选择往韩君遇身边去,倒也乖巧,只在一旁跪立着不愿离开房间。 “你怎会在此?”韩君遇淡然穿上雪袜,再简单不过的举动,旁边的小娘子看得如痴如醉,这让风月遥咂舌,感叹人皆好色,女子也是如此。 “自然是来寻欢作乐的。” 韩君遇挑挑眉,应是心中烦闷来此宣泄的吧? 谢梨云和安思危在一处的画面,明显是把风月遥刺激得不行,不然他也不会在茶馆门口就堵着人质问。即便风月遥收敛着情绪,那副模样俨然是捉住枕边人背着自己与旁人私会的愤懑。 无心纠结风月遥与谢梨云之间到底有几多真假,韩君遇瞥一眼脚边的小娘子,他还是迈不过去这道坎。 他从未想过专情长情,可是在刚刚那一刻,他对身上温香软玉的魅惑女子竟然一点都提不起性趣。 难道他真就非靳菟苧不可? 世上那么多男子在美人乡中寻欢作乐,今宵红罗帐、明夜轻纱卷,这才是常态呀。 “怎了?” 风月遥在贵妃椅上坐下,拿过一旁未启封的美人乡,砰地一声弹开酒塞,“我本来还想观摩一下您是有多生猛,弄得皇子妃来国都的一路上都是被您抱着的。啧,看了许久,直到腿脚都发酸了,您还没有进入正题,皇子妃怕是因过长的……” “慎言。”韩君遇冷冷堵住风月遥的口,“我说过,少牵扯她。” 风月遥闭了口,讪笑着对韩君遇扬扬酒壶,仰头灌下醇香的美人乡,韩君遇这人呀,心口不一。 “女儿家可不是让人来捏捏脚,捶捶背的,二皇子头一次来青楼,应是不知怎么玩乐。”风月遥才不怕韩君遇,他乐得扰乱一切平静湖水,越乱越好,最好是能让留雁宫中的兔儿哭鼻子,要兔儿失了在韩君遇此处的偏爱,这样才有利于大业。 对地上的小娘子吩咐,“去唤上等房中的丑意来,叮嘱她装扮清纯些,本大人今日改口味了。” 小娘子再不舍,面对风月遥的命令也不得不退下。 韩君遇听到丑意,倒是想到了保她的谢梨云,“旧尚书嫡女已无甚用处。” 风月遥大不赞同,“此用处,彼用处,大不相同,却别有洞天。二皇子不若试试?” 没心没肺,薄情寡义,处处留情,恣意享乐。 这一刻,韩君遇有一丝疑惑,风月遥对谢梨云的不同和在乎是真的,可他又能毫无芥蒂地与沉迷与其他女子欢好,这才最是无情吧? 为何他不能对靳菟苧做到这样? 本来要离去的脚顿住,韩君遇坐回软榻,旁边的碟子是刚刚被小娘子捡起来的蜜枣,耳边是风月遥不上台面的风流话。 少顷,丑意姑娘来了,风月遥似有意引着韩君遇玩乐,越发没有正经。当着韩君遇的面,风月遥压制着丑意调欢,更是在贵妃椅上鸳鸯交颈。 丑意乃尚书嫡女,自小都是接受贵女教养,如何受的下这份屈辱,偏风月遥憋着心里的怒意和不顺发作。 “二皇子,女子都是一样的,丑意是,宁纾也是!您今儿便是治我的罪,我也得说,莫要靳菟苧坏了大事!您对靳菟苧,太过了!” 靡乱的声音和气息就在几步的地方,活色生香的画面刺激着韩君遇,他是再正常不过的男子,自然也会起反应,可他怎么也无法摇响铃铛,唤来小娘子。 刚刚在软榻上任由小娘子作为,已经是韩君遇的极限了,他深知自己放不开,更接纳不来其他人。 韩君遇退后,他正要往房门方向去,水乳中交融的两人发出极致响声,风月遥一下子推倒丑意在地,靡乱脏人眼。 “二皇子,你真要顶着棍子出去?” 韩君遇,你真的要陷进靳菟苧这条不归路吗? 韩君遇嫌弃地看一眼地上的丑意,他对风月遥道,“风大人这样将真爱和假意混为一谈,全身无一处弱点,要人伤无可伤。即便如此,你还不是心里挨着刀,流着血?” 风月遥不可置信,他邪邪地笑了,“风某向来乱花中欢意,片叶不留身,如何会心伤?” “是吗?” 韩君遇站在门口回头,他不想说的,一来他无意与参和别人的爱恨,二来他根本就不在乎风月遥如何,可是风月遥一直往他心口上戳。即便是从大业上来说,风月遥的担忧和他的忧心是一样的,他也十分看不爽风月遥插一杠子进来。 想起风月遥曾经张口就来,道他与靳菟苧在灼坊内寻欢作乐,韩君遇露出惋惜的笑,“你若是早几分去茶楼,便也能亲眼见到谢姑娘与安思危是何等默契,连话语都不用讲,只一个眼神,他们就能读懂彼此。” 风月遥依旧笑着,他伸手去摸折扇未果,又淡然收回,“二皇子讲的什么话?便是我再不满您收了安思危做左膀,我这个右臂也不会吃味到在女子一事上耿耿于怀。” 点到为止,人皆是看他人清楚,到自己却怎么也堪不破。 韩君遇推门出去,他特意在门口稍站,果不其然,内里传出东西被摔地的声响。 风月遥不也是如此? 谁人能摆脱一个情字? 韩君遇和风月遥都是一类人,起码在感情上有一致的认可,绝不能让女子左右自己。不仅仅是出于自身的极度不信任和自大,还有对所谋之权势需绝对的理智和狠辣,他们害怕交付和束缚。 若是没有遇到命中惊艳的女子倒也罢了,可巧的是遇上了,便成了一场磨难。 风月遥已在难中却不愿自救,也无法自救,只能磋磨下去。 韩君遇意识到了,他试着放弃靳菟苧,试着不要再陷入,可他竟然无法做到? 马车上,车夫询问韩君遇去哪儿,韩君遇默了默,“回留雁宫。” 不管如何,一味躲避不去面对,只会让其问题更加糟糕,韩君遇向来是出手狠辣,在靳菟苧身上,他已经犹豫太久了。 才是下午,天已经阴沉一片。 留雁宫中点起了灯笼,韩君遇洗漱过后才询问靳菟苧在做什么。 宫女回禀,今日林夫子进宫,来留雁宫中和皇子妃一同用点心,下午还带着皇子妃去到书阁。 韩君遇没有刻意阻止靳菟苧找到书阁,但是那地方隐蔽,且在地下,任凭靳菟苧寻找,不花上四五日一点点排查,不可能寻到此处。 可是谁人会料到林羽止进宫来,还热心地带靳菟苧去到书阁? 这是他和靳菟苧之间的命中注定吧。 从长长的木梯一阶阶走下去,昏黄的烛火晃出几分阑珊感。 韩君遇想起书桌右边匣子里放着所有关于靳菟苧日常的记录,还有南红国时,她送他的那个花瓣木雕。 如果靳菟苧问他,你是不是韩夫子? 他要怎么回答? 认下,揭开了这一层,那么关于女装‘花解语’又该怎么办? 否认,可那些是美好有什么错,凭什么要被扭曲? 走下木梯,韩君遇在主房中看到坐在大椅上、撑额看情报的靳菟苧,她的面前赫然是那块丑丑的花瓣木雕。 不敢再上前,韩君遇叫她,“靳菟苧。” 抬头,眼中泛光,靳菟苧唤他,“韩夫子。” 这一刻,看到风雨中飘零一般的靳菟苧,韩君遇终于悟了,原来是自私。 是他从一开始就欺骗利用靳菟苧,把自己搭进去了,反而怪靳菟苧不爱他。 那些纯真笑容没错,那些手拉着衣襟走过的大街小巷,风吹过的流云湖面,臭臭的臭豆腐和甜腻齁鼻的甜点,都没错。 是他的自私,让一切变得扭曲和痛苦。 她问不问,他否认或是再编出一个谎言来,又如何?只要他放不开靳菟苧,还是会伤害到她。 “是,我是你的便宜七日夫子。” 韩君遇一步步上前,“是那个想要用忘尘云袖灌醉你的韩公子,是借着拾荒小店故意圈住你的商人韩某,也是那个想要护你不被京城流言蜚语中伤的韩夫子。” ------------ 第二百零四章 风过爱不止 及至今,那些算计和阴谋,似乎都被光阴冲淡。 韩君遇记得在拾荒小店,她识破他假意喝酒的狡黠,记得臭豆腐摊前她嫌弃地扮鬼脸,他们一起放飞的竹蜻蜓,假湖中被吓得不敢探头的游鱼,还有无数个夜晚,他送她回将军府时穿街而过的长风。 已分不清当初是为了计谋才做这些,还是借着计谋,任由自己靠近靳菟苧。 那些权势算计似乎都不胜重要,他的眼中只看得到靳菟苧。 隔着书案,韩君遇坦白,“是我。” 纸张轻颤,一刹惊疑,一刹明悟。 桃花眼中闪烁着晶莹,靳菟苧伸出手,却怎么也触碰不到这张近在咫尺的绝世容颜,只在昏黄之中深沉描绘。 “原来,画骨画皮难画心,知人知面难知心,传奇故事里假面一戴,便真的变成另一人,与原来的模样大相径庭……” 靳菟苧猜测过,是韩君遇胁迫韩夫子,或者与韩夫子有交易。看到花瓣木雕的时候,她已经呆滞。好在韩君遇给了她一个痛快,直接应承下来。 这一刻,不只是负重一万斤的韩君遇松了一口气,靳菟苧也得以从无边无际疯长的猜忌中得以喘息。 她收回手,软软地靠坐在大椅上,“让我来想想,二皇子去到南红,故意吞并我的店铺,引我上钩。我一个无权无势的空头郡主,徒有一个大权在握的将军父亲,你是想借我威胁大将军,或是想要套出些机密,但最后,却发现我一无是处,毫无作用。” 那段日子,靳菟苧一丁点没有察觉到韩君遇对她的利用。可是在见识过韩君遇有多么狠辣无情,她才不会相信韩君遇会做亏本的生意。当初她还可以天真地纵容自己相信,是她给了韩君遇大笔银两和铺面地契做回报,他们之间是对等的。如今想来,韩君遇一定是把她当傻子看待,他定是嘲笑无数遍她有多么蠢笨! 一抹讥笑刺痛韩君遇。 他绕过书案到靳菟苧身前,低头想要吻住樱粉,小手挡在他的脸上,他也不躲,“可是,靳菟苧,我喜欢上你了。” 他的利用,他的欺骗,他的自私,韩君遇不予否认,却也不愿意再论。 像是最情深的爱人,他捉住靳菟苧的小手在嘴边轻点,“灯灯,我该怎么办?” “你不是已经拿了毒药吗?我以为你昨夜尽兴了,便会喂我毒药……” “不是的。”受不了靳菟苧讲出这样的话,他俯身下去堵住小口,“我没有,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的理智无数次要他对靳菟苧下手,可真正到了动手的时候,总是会有阴差阳错的偏失,归根到底还是他做不到。 “我甚至想过,是不是微生血脉在情爱一事上有毒,母后爱上韩宫秋后一头撞上南墙,而我爱上你之后,对你再也狠不下心来。昨夜我一遍遍告诫自己,母后生前的凄楚和悲哀血淋淋的摆在面前,我怎么还能容忍你推我入深渊,要我落得和母后一样的下场。” “你竟怕我伤你……”靳菟苧别过脸,却又被韩君遇掰正。 额心抵额心,鼻梁挨着摩挲,韩君遇哑声道,“你不知道你有多狠,灯灯,你不知道你对韩君遇来说会有多么大的杀伤力。我下不去手,又放不开你……” 轻吻铺天盖地降落,靳菟苧一一承受住。她的思绪脱离身体,这样无解无望的境地,她恍然想起了将军府四季如春小院里的母亲,她开始惊慌,若是韩君遇也困住她一生,她岂不是赴了母亲悲凉的一生。 靳菟苧开始抵抗,可是韩君遇不由分说地宣誓主权,“灯灯,给我十二个时辰好吗?” “这十二个时辰里,你是我的灯灯,眼里心里只有我。明天的这个时候,我给你答复,我们之间,一定要有一个清晰的决断。” 最亲密的接触,最深刻的放纵,蜡炬落泪凝结成珠,古老的地下书阁中是无尽的缠绵。 遥远的山风呼啸,靳菟苧只觉得全身轻飘飘的,她转过身,光亮投了过来,有人饱含无限深情轻唤她: “灯灯……灯灯……” 眼皮似乎被黏住,艰难睁开,纱帐袅娜,温润如玉的公子对她轻笑,“醒了?” 放在矮案上还冒着热气的花瓣糕点,眼前温和谦恭的人儿,一切仿佛在梦中,只有这人的声音与那时不同。 靳菟苧终于醒悟,真的是韩君遇啊! “韩君遇。” 韩君遇摸了摸脸皮,“我想灯灯见到韩夫子,会更开心些。” 确实,比起韩君遇那张妖艳惊世的面容,这张‘韩夫子’的脸容,更加温和平易近人。 “刚出炉的,你尝尝。” 递上来漱口杯盏的手背上有一大片烫伤红印,靳菟苧忍着难受的身体漱过口,“你……你做的?” “之前答应过你,我不想食言。” 玄月国风开明,对各行各业都尊重推崇。可是在世家贵族之中,小姐公子们仍是远庖厨的,他们对厨子的轻视是刻进骨子里的。 可韩君遇亲自为她做了花瓣糕点…… “怎么样?” “甜。” 甜到腻牙。 韩君遇严厉时不准靳菟苧吃甜食,控制克扣她的甜点,轮到他给她做甜点的时候,恨不能把一罐子蜂蜜浇下去。 垫了垫肚子,靳菟苧由着韩君遇给她穿衣,洗脸,梳妆。她的配合惹得韩君遇频频偷吻,张口就吐出情话。 靳菟苧红了脸,“你莫要讲话了!” 漂亮的玉骨手在她脖颈后面的红印处轻拨,韩君遇眨了眨盛满星子的丹凤眼。 “殿下,”宫女在门口传报,“林夫子请见。” 韩君遇并未回答,靳菟苧抬头看他,“怎不叫人进来?” 指指嘴巴,满脸笑意。 靳菟苧哼了一声,“假听话!”扬起了声音,“快请夫子。” 韩君遇褪下假面后才出内室,靳菟苧和他在挑起珠帘的落地隔窗前坐下。 外间红色的五季云岚花瓣追逐着白雪飞舞,缠缠绵绵了一整个冬日。 殿内并没有宫女,林羽止把大包小包的包裹放在桌面,“阿遇可真难见,昨儿等了一日,也没等回你。” 韩君遇给林羽止斟茶,“是我的不对,姨母喝口热茶暖暖。” 自进来,林羽止就瞧见靳菟苧脖颈偏后的红点,染上笑意,“本来还想责怪你几句莫要辜负冬日清晨,赖在床榻间不起。想想你这劳碌命,也就年根几天有得放松,罢了罢了。” 她拉过靳菟苧的手,附耳低语两句,靳菟苧的脸顿时羞红,看的韩君遇心生不满,“姨母要出发了?” 林羽止点点头,“本来是昨日下午就出发,可巧为了见你一面,白白耽搁一日。” “夫子是要去何处?”靳菟苧不解地询问。 “去巡游讲道。” 靳菟苧讶异,“正是年关……” “对呀,正是年关。”林羽止和韩君遇对上视线,意味深长,她站起身把桌子上包袱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阖家团圆,户户欢乐,值此佳日,再听上一番讲道,最是洗涤人心。过完年之后,恰巧是万物复苏,春暖花开的季节,学他人之长,摒无知之短再好不过。” 林羽止送来的东西,有一些风味吃食,过年装扮氛围的小玩意,还有十个解千惑锦囊。 寥寥几句,林羽止就要离去,韩君遇送林羽止出留雁宫,靳菟苧为了让两人能单独讲话,她留在屋内独看窗外飞雪。 “姨母此去身旁无一人跟随,我实在放心不下,不若我拨一队……” 林羽止拒绝了,“不用,往年只是安思危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跟着,一路上也没遇着什么。我啊,相信冥冥之中的命数,真有劫难,躲也躲不掉,安心吧。” “那我就不多此一举了,姨母在外,一切保重。” “傻孩子!”林羽止拍拍他的胳膊,“你可是把我的得意弟子都挖过去了,明年的玄月一定会是波澜壮阔、书写传奇的一年。邪有风月遥,正有安思危,阿遇,姨母等你坐上太子宝座的好消息。” “谢姨母锦言。” “当然,姨母最希望的,是你与宁纾好好的。” 韩君遇轻笑,“姨母也啰嗦起来了。” 送行之后,俱是形单影只一人上路,韩君遇撑着伞往宫殿走。 远远地,似乎有心灵感应一般,银装素裹的白茫天地间,韩君遇微移油纸伞,抬眸与宫殿高楼处的靳菟苧对上目光。 一瞬,红白翩飞,温暖袭入身心。 入了宫殿,韩君遇对着雪花前的靳菟苧道,“灯灯,我放你走。” 靳菟苧手中的手炉摔落,沉香木削散了一地,浓香在两人之间迸开。 “我让十一送你走,只要你不回南红,不暴露你宁纾郡主、我的皇子妃的身份,天下之大,任你随意去哪儿,我不会插手。” 靳菟苧觉得自己是在梦中,可是从外间飘进来黏在脖子后面的雪花融化,冰凉透骨。 不敢置信,又控制不住欣喜地笑了,“韩君遇,你不骗我?” “是,我不骗你。” 韩君遇拍去了身上的雪花,“靳菟苧,这是我最艰难的舍弃。或许分开之后我会淡忘你,这一生你只要隐姓埋名生活便好,他年我登帝,南红和玄月分出胜败,我早就不记得你是谁人了。” “又或者,我入了魔,心心念念,午夜梦回仍旧摆脱不了你。灯灯,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可一定要躲开我,再见面,我不保证拥有更多权势和沉浸杀戮之后的自己,还能有今日的不舍和真情。” “灯灯,你可一定要藏好。” 天阴沉,马车一路出了城门,十一问靳菟苧,“郡主可有想去的地方?” 万千思量,靳菟苧终于开口,“劳你送我到韩君遇的势力少有涉及之地。” 这是一处山清水秀的城镇,十一给靳菟苧留了银两和一个鱼符,“郡主放心,我定然会守口如瓶。” 靳菟苧还是不愿意接鱼符,她担忧十一会透露出去,十一却断发发誓,“或许郡主记不得了,在南红国有一个明媚的姑娘因小主子离开人世,十一不愿看到您与小主子欢好,这对那个女子来说多么残忍。” 一个模糊的身影快速闪过,靳菟苧来不及细想,身前的十一已经消失不见身影。 她用银子买下一间小屋,夜里睡在床上仍然心悸,她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离开了韩君遇。 几度醒来,月光皎洁映在窗前,靳菟苧清晰地听见风声在竹林间穿梭的簌簌。 心里仿佛得到慰藉,靳菟苧闭上了眼,她会好好躲着的,为自己,为韩君遇。 (已完结。 以韩君遇的疯批,肯定会忍不住窥探靳菟苧,这是一个占有欲、掌控欲强到爆炸的妖孽,好死不死地爱上一个明智兔儿,且无限隐忍着改变自己,一步步奔向爱情的艰难路程。称王不难,称夫才是他的修行。 江湖路长,忘尘云袖洒半坛,五季云岚花四季不败,两年或是三年后的一个清晨,韩君遇敲响了靳菟苧的家门,故事继续,再会——深情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