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爱别离 ------------ 第一章 怪物诊所 晟曜将清洗好的抹布挂在钩子上,最后看了一眼这怎么打扫都显得灰扑扑的老房子。 他眼中的光亮随着房中日光灯的关闭而一起熄灭。 楼内有些吵闹,楼外也并不安静,时不时就会听到家长训斥孩子的声音、夫妻吵架的声音、激动大笑的声音……各家各户像是在比拼音量般,不仅拔高自己的嗓门,还会将电视音量调到最大。 这些声音传入晟曜耳中,就成了嗡嗡的杂音。 小区健身广场上聚集了不少人。其中有人抬手,高声招呼道:“小晟,回去了啊!” 晟曜眼珠子动了动,冲着那满头白发、一脸皱纹的老人点点头。 “你爸那事情都弄好了?” 晟曜仍旧是点头。 “哦哦。” 那老人还想要多问几句,晟曜却是在这两次点头的功夫,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他只好转头同其他人议论起来。 “老白的丧事都办完了?” “是啊,早上去仙鹤公墓落葬的。” “老白也是福气好,活到九十了。女儿去得早,这女婿一直忙前忙后的,还给办了身后事。” “女婿一直没再婚吗?” “没呢。老白两夫妻想给他介绍对象想了好久,还问过我身边有没有合适的呢。三十多年了,人今年都退休了,一直也没再找。现在老白也走了……” “听说他父母早几年就去世了?” “是啊,就剩他一个人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亲戚朋友……” 出了小区,就是绿树成荫的小路。 树荫遮蔽天空,白天的时候还能见斑驳的阳光洒在地上,到了晚上,就只能看到树影间昏黄的路灯。 晟曜慢慢走过那一片树影,来到十字路口。 他看了眼前方亮着的红色信号灯,视线没有焦距地扩散着,余光瞥见了一处光亮。 街对面的小店都已经关门打烊,只有那一家还亮着光。玻璃门中透出的光有些黯淡,店招牌倒是从树荫中脱颖而出,红得刺眼。 “圣……勿……诊所?”晟曜下意识地在心中念出那霓虹招牌,随即就听到了“滋滋”的电流声。 那招牌闪了闪,在黑暗中蹦出了新的亮块——“怪物诊所”。 奇怪的名字。 晟曜这么想着,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年轻人的笑脸来。 那是小区西门门口开宠物店的年轻人,他面对任何人都充满了自来熟的热情和热心。 “……就这边过去,十分钟都不用,那家房产中介边上,叫‘怪物诊所’。你别听名字这样,那医生……那医生虽然脾气有些怪,但特别厉害,药到病除!什么病都能看!医术特别高超!晟叔,你一定要去看看!” 红灯转了绿灯,怪物诊所的霓虹招牌闪烁两下,继续散发出幽幽的红光。 晟曜迈步过了马路,走向了那家怪物诊所。 诊所的玻璃门倒映出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属于中年人的沧桑面孔。额头、眼角有着皱纹,眼袋下垂,还有两道深刻的法令纹,看着就是经常板着脸,少露笑容。 玻璃门被推开。 晟曜踏上了诊所的白色瓷砖。 这白瓷砖就像是晟曜灰白色的头发,都不是纯粹的颜色。 诊所内的白炽灯有些暗淡,灯管已经老化。和瓷砖一样发灰的墙壁上贴着老旧的卫生宣传画,画上艺术体的“勤洗手讲卫生”六个大字,让晟曜以为自己是一脚跨入了时光隧道,回到了童年,见到了几十年前街角藏着的小诊所。 哒、哒…… 走廊里传出脚步声,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出现在诊所前厅。 大晚上的,这位医生依旧穿戴整齐,一丝不苟地戴着白色医用帽、白色口罩。白大褂下是同样白色的衬衫和裤子。这些白色也和这诊所一样不够纯粹。灰褐色的血迹星星点点散布在医生的胸前,衣摆和裤子上则有一条条溅射状的血迹。 医生双手插在口袋里,安静地望着晟曜。 晟曜觉得他的眼睛散发着诡异的幽蓝色光芒。 不过,这些他都没有放在心上。 “我是听人介绍来的。你能看各种病?什么病都能看?”晟曜开门见山地问道,语气中既没有迟疑,也没有希冀。 “进来吧。”医生出声,却没有回答晟曜的问题。 他声音带着种诡异的回音,声音一圈圈传出去,又一圈圈反弹回来。 晟曜不假思索地跟上了医生的脚步,转入那走廊。 走廊很短,一眼能望到头,只在两侧各开了一扇门。 晟曜随着医生进入了左手边挂着“诊室”牌子的门。 门敞开着,里头只有一张书桌、两把椅子,地上的拖线板和凌乱的电线纠缠在一起。书桌上放着台老式的显像管显示器,十分笨重。除此之外,就只放了个文件栏和一只笔筒。 文件栏中只有一份文件夹。医生拿了那文件夹,打开后,抽出里面的表格,并递上笔筒里唯一的一支笔给晟曜,“填一下基本信息。” 晟曜的视线落在医生的手上。 医生伸出的那只手,五指修长,指甲不是健康的红色或不健康的灰色,而是犹如时尚女性那样在甲面画了画。那图画是不同的人脸,五官抽象,各自做着夸张的表情,很有艺术气质。 晟曜接过了笔,认认真真地填写表格,嘴上问道:“你什么病都能看吗?” 医生问道:“你哪里不舒服?” 这对话,听起来像是寻常的医患之间的问诊。 晟曜马上说出了不寻常的答案:“心病。” 话音落下,他也写完了最后一个字,将表格交给医生,认真说道:“我想要死,我希望你能杀掉我,让我亲眼看到自己的死,最好死得无比痛苦、死亡过程无比漫长。” 如果不是表格上写着晟曜“60”岁的年龄,如果晟曜说这话的时候不是那么平静,那这番话听起来就像是个中二少年的宣言。 医生没接话。他漫不经心地看着晟曜填写的个人信息,抬手提笔,在那表格下面的“病人主诉”一栏中快速书写起来。 笔尖和纸张接触,沙沙作响,带着某种韵律。 晟曜完全看不懂医生在写什么,只能听到那“沙沙”的摩擦声。渐渐的,他听到了笑声。不仅是笑声,还有痛哭声、嚎叫声、啜泣声……哭声高低起伏,那笑声也是不同声线的大笑与轻笑重叠在一起,似杂乱无章,可每一种声音又十分清晰,如不同乐器,全都应和着医生落笔书写的声音,有节奏地奏鸣。 晟曜有些恍惚,他努力凝聚视线,就见医生露出来的指甲上,那些面孔都在扭曲变化,静止的画作变成了动图,在医生的指甲上舞动着。 咄。 医生终于停笔,笔尖敲在了纸面上,落下一个点,宛如一个句号。 晟曜的一颗心提了起来。 医生转头看向晟曜,幽蓝色的眼睛好像在闪烁。 他开口说道:“当然可以。” 这声音一出,其他声音都消失了。 晟曜一直无光的眼睛亮了起来,又慢慢黯淡,“现在就可以吗?” “当然。”医生再次给了肯定的答案。 他将文件夹留在桌上,站起身,示意晟曜跟上自己。 两人出了诊室,到了对面的房间。 晟曜发现,这房门上多出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手术室”。 所谓的手术室和这诊所一样简陋,四面墙壁上都有陈旧的血迹,蓝色的医用屏风上有好几个破洞,根本遮不了东西。手术台就是个金属床,上空垂下的无影灯边缘生锈,开关打开,就照射出了晃眼的光。 哐、哐……哗啦啦…… “衣服脱掉,躺在台子上。”医生一边说着,一边从角落拖来了一张小桌。小桌上,不同型号的手术刀互相碰撞,发出刺耳的响声。 晟曜犹如养殖场里待宰的猪,赤裸裸地躺在了冰冷的案台上。直照着面门的强光,让他的视野一片雪白。 他感到手臂一痛,微微转头,就看到医生从他的手臂上拔出了长长的针头。针管中已经空了,里头的药液肯定被注入了他的身体。 晟曜皱眉,“我不想要麻醉。” 医生看了过来。 晟曜以为他要说“不麻醉,你撑不下去”,没料到医生开口,说的却是“我知道了”。 不等晟曜再说什么,医生就拿起了一把手术刀,一刀切入了晟曜的脚趾。 晟曜感觉到了疼痛,疼痛只存在了瞬间,随即,他的眼前又变成了一片白。 白光中,他听到了让他魂牵梦萦的声音: “同学,你的鞋带松了!” 晟曜感受到了胸腔中搏动的心脏。他想要转头,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低下头去。 晟曜看到了脚上的球鞋。鞋带松散开,拖在地上。 他有些手忙脚乱地夹着课本,蹲身系上鞋带,马上,他又想起了刚才那个声音。他匆忙抬头,看到了前方的背影。马尾辫一甩一甩,人已经从他身边走过,走出去十几米远。 “谢谢!”晟曜高声喊了一句。 前头的马尾辫转过头来,露出一张青春俏丽的脸,并对晟曜绽放一个笑容,点了点头。 “你……同学,呃,你叫,叫什么名字?”晟曜听到了自己结巴的声音。 那女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让晟曜不禁涨红了脸。 “我叫白晓,‘白天’的‘白’,‘百晓生’的‘晓’,没有‘生’,不过我朋友都叫我‘生生’。”白晓眨眨眼,又清脆地笑了起来。 晟曜脸更红了,紧张地挠挠头,忘了夹着的书,书本散落一地,他窘迫地去捡,又慌张地抬头去找白晓,怕人走了。没想到一抬头,他就见白晓走了过来。他傻愣愣地看着白晓帮他把书捡起来。 “你问了我的名字,你的名字呢?”白晓笑着问道。 “哦哦!我叫晟曜!是这么写的!”晟曜“刷”地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一笔一划地写了自己的名字,又写上自己的学院班级学号,小心翼翼递给白晓,“我的姓念‘成’,多音字,平时是念‘胜’。” 白晓又笑起来,歪头调侃道:“那你就是‘胜胜’’咯?” 两人蹲在地上,捏着那一页纸,不经意间对上视线,就有什么东西在两人的心中同时盛开。 …… “脚,已经完成了。”医生的声音插入晟曜的脑海。 那盛开的东西在晟曜心中凝固。 医生的脸挡住了白光。 他的双手上覆盖了鲜血,手中捧着一个巨大的铁制托盘。那上面,皮、肉、骨分离,犹如菜场肉摊上展示的货品,却比那些货品更加精致,连指甲都被完整保留,整齐排列。 “接下来是腿。”医生放下了托盘,又拿起了另一把手术刀。 晟曜顺着他的手,看向自己的小腿。 小腿以下已经消失,金属台上浸满了红色的血液。 晟曜的腿皮肤干燥粗糙,颜色发白。偏白的皮肤上,有一条浅浅的疤痕,犹如将死的蜈蚣,无力地趴在他的腿上。 “你腿上有条疤啊。” 遥远的记忆中有声音传来。 “嗯。我以前校足球队的,这个是初中踢球的时候弄的。” “我以前是校乐队的,给我们学校足球队去当过啦啦队,背着小提琴、大提琴,还有大鼓去加油,在足球场边上拉琴、敲鼓,超级傻。” “你该不会是三中的吧?” “欸?” “你们学校很有名啊,啦啦队……我和你们学校踢过,还看了好几次你们那个……啦啦队……哈哈哈哈!” “晟曜!不许笑!” “哈哈哈……你是拉小提琴,还是大提琴,还是打鼓的?哈哈哈……” “你再笑!你再笑!” …… 医生的声音再次出现:“接下来是手。” 晟曜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抬了起来。 无影灯的光芒中,他的手好似发着光。 手术室不知不觉就陷入了黑暗,除了无影灯照耀着的他的手外,再看不清房间里的其他东西,就连医生的身影也不知在何时消失了。 晟曜的注意力全集中到了自己的手上。 那只手上没有戴任何戒指,也没有戴戒指的痕迹,可晟曜却好像看到了那一枚朴素的铂金戒指,看到了落地窗外漂亮的城市夜景,看到了白晓盈着热泪的幸福脸庞。 他也看到了另一枚戒指,是一枚镶了钻石、十分闪耀的女戒。他手指颤抖地想要将那枚戒指套进白晓的无名指,结果…… “噗!你戒指买小啦!”白晓的泪水瞬间消失了。 “怎么会小了?我之前偷偷量过的啊!”晟曜急得脑门冒汗。 白晓一把把单膝跪地的他拽了起来,“明天去换吧。” “我明明量过的……手指绕一圈……”晟曜懊恼地嘟嘟囔囔。 “你不知道我关节比较粗吗?你量指根不行的。” “哪里粗了?” “就是粗啊。” “一点都不粗!” “噗……” “别笑啦。我搞砸了……真是……”晟曜懊恼地将脑袋抵在白晓肩头,耳朵都有些发烫。 “没有搞砸,我很开心,我很幸福。”白晓捧着晟曜的脸,踮起脚,将唇印在了晟曜的唇上。 那戒指已经无关紧要。 …… “接下来是你的胸腔……这是你的心脏。”医生话音刚落,身影陡然出现在光芒中,取代了晟曜记忆中的白晓,立在他身前。 他的双手从晟曜的胸膛中抽出,手中捏着一颗肉团。他指甲上的脸被鲜血染红,那十张脸,哪怕是其中的笑脸,都因为鲜血变得表情狰狞诡异起来。它们像是十个小人,围绕着鲜活的心脏,跳着舞、唱着歌,进行着远古的宗教仪式。 晟曜看着那跳动的肉团,好像看着那开心、幸福一点点离自己远去。 …… “下一站是哪里?大学去过了,第一次约会的摩天轮去过了,接下来就是我们毕业之后……是陈叔的那间房子?不对、不对,陈叔的房子肯定借出去了,有人住在那儿——你该不会找陈叔借了房子吧?陈叔那个小气鬼肯同意?你不会花那冤枉钱了吧?啊!接下来肯定是求婚时候的酒店……” …… 晟曜看着那颗心停止跳动,医生指甲上的十张脸也变得安静。 他希望耳边的声音也能就此停止,可他听到了自己的回答:“哔——答错了。酒店得晚上去啊,求婚的时候是晚上呢。我没去找陈叔。陈叔那个小气鬼怎么肯借我几天房子?我直接找的那儿现在的租客,还正好是我们俩的学弟。我跟他们一说,他们就答应了,还说会打扫好卫生,迎接我们过纪念日。而且,那边一点都没变,你之前烧黑掉的那块墙都没重新刷过。” 白晓哼了一声,“那你砸出来的坑肯定也还在咯?” “那个坑看不到啦!”晟曜大笑起来,“学弟在那儿放了个书架,遮住了。” 他们正在前往他们大学毕业时租的房子,他们在那儿只住了一年,那却是与众不同的一年:厨房钻出蟑螂、衣服洗串了色、做饭熏黑了墙、下水道堵了、空调坏了……他们在那个地方笨手笨脚、鸡飞狗跳地开启了崭新的人生。 而现在,他们的人生即将进入新的阶段。 晟曜趁着红灯,转头看了眼副驾驶座上的白晓。 白晓双手搭在微微隆起的肚子上。 …… 手术刀闯入晟曜的视野,金属刀面反射着无影灯的强光。 “接下来是眼睛、耳朵……” 医生的宣告被巨大的撞击声取代,眼前无影灯的白光也被剧烈晃动的景物替代。 …… 刹车声迟了几秒才钻入晟曜的耳朵,等到他大脑反应过来,他听到的只剩下耳鸣声。 他急忙转头看去,嘴里呼喊着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生生!你没事——” 变形的副驾驶内,安全气囊弹出。白晓的后背紧压在座椅靠背上,苍白的脸上,慢慢地、吃力地勾起一抹虚弱的笑容。 画面定格在此,让晟曜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 “这是你的大脑。这就是最后了。” 医生的声音变得无比飘渺,像是从高空中洒落,不等落在晟曜身上,就已经蒸发。 紧贴着晟曜灵魂的气音,属于他永生难忘的挚爱,可她说的那段话,却是他此后半生无法逃脱的梦魇: “我被卡住了……你先出去吧。你、你别担心……不要怕……你要照顾好爸妈,替我照顾好他们……老公……我……你……你要照顾好……” 现在,他已经完成了白晓的遗愿,为他的父母、白晓的父母养老送终。 现在,他能做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了。 “对不起……” 你明明可以开心幸福地度过一辈子,会长命百岁,会平安到老…… 如果,不是遇见了我…… 对不起…… …… 简陋的手术室内,铁床上只余下了一片血色,一旁的案台上却整齐罗列着各种人体组织,像是一幅待完成的立体拼图。那拼图的头部缺了一块。 属于晟曜的声音在空中回荡,黑暗,将晟曜的意识完全吞没。 啪嗒。 医生将手中的大脑往上抛起,又稳稳接住,仿佛在玩一只皮球。 他指甲上的十张脸皆露出癫狂的神情。脸上的口罩被撑大,露出了嘴角、下唇,整张脸都好似变了形,眼中的蓝光也骤然闪亮。 啪嗒! 大脑落在台子上,溅起一片赤红血珠,散落在医生的白大褂上。 ------------ 第二章 新生 当啷!啷啷啷…… 一声脆响,伴随着恼人的回音,让晟曜从黑暗中清醒过来。 他有些迷糊地眨眨眼睛,又被刺眼的光逼得眯起眼。下意识抬起手,遮挡面前的强光后,他才感觉到自己的虚弱。 他现在不仅是视野模糊、意识昏沉,就是身体都酸软无力,好像沉疴痼疾早将身体拖垮,如今的他只剩下了一口微弱的气息。 那光源被人挪动开,一张脸取代了光,笼罩了晟曜的视线。 确切来说,那并非是一张完整的脸。晟曜只能看到对方露在外面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背光的缘故,那双眼睛看起来是蓝色的。一瞬间,晟曜的视野中只剩下了那双幽蓝色的眼睛。 “拔下来了。你要留着吗?”医生问道。 晟曜还有些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迟钝地顺着医生的视线缓缓转头,才看到手边摆放着的托盘。金属托盘里躺着一颗大牙,牙根处还残留着血丝。 那血丝轻轻摇摆,好像牙齿刚被扔到托盘里,还残留了一些反震力,又像是一种活物,正在舞动身体。 晟曜第一反应便是摇头。 他摇头的幅度很小,微不可查,不知道医生是眼力惊人,还是懒得再等待他的答复,直接就退开了身体,不再追问。 “好了,起来吧,麻药效果很快就会过去。你可以离开了。”医生公事公办地说道,端着那托盘往旁边走去。牙齿被医生直接扔进了丢弃医疗废物的黄色垃圾桶,托盘被扔在水池里,清洗后,被放在了一边的架子上。 医生做完这些,就往外走。 晟曜坐起身,盯着医生的背影,又看看周围。 他应该是在一间牙科诊所内。这是间私立的小诊所,周围环境很简陋。那黄色垃圾桶上的医疗废弃物标志偷工减料,只画了三个圈。而他屁股下的检查椅破了个大洞,露出了里头发黑的黄色海绵。 可能是麻醉效果还没过的缘故,晟曜看到那海绵在缓缓蠕动。 难道里面钻了虫子? 晟曜跳下检查椅,双腿一软,差点儿跪地。他勉强站稳,像是在躲避房间里可能存在的脏东西,又像是在急切地追着什么,即使身体还有些发木,他仍然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医生坐在对面诊室里,正在书桌前快速书写。 晟曜扶着门框,没去和医生打招呼,就这样一路扶着墙,往外走去。 他的身后,医生抬起头,望着他的背影,手中的笔却还在不断书写着。 桌上那台电脑显示器忽的亮起,黑色的屏幕上有白色光标在闪动,几下之后,跳出一段指令代码。DOS系统启动了“小海龟画图”的编程程序。只见那白色的海龟图标在屏幕上跃动,留下一截白线。 医生瞥了眼屏幕,书写的动作微微顿住,那双幽蓝色的眼睛突然变得深沉起来。 …… 晟曜推开玻璃门,被室外冷风一吹,脑袋才清醒了几分。 外头的天蒙蒙亮,清晨的空气并不清新,至少在这大型居住社区范围,大清早的空气里充满了油条包子的味道。柏油马路的宽度只容一车通行,人行道狭窄得连行道树都没能种上,沿街的店铺还要将人行道占去一半。天空被路两旁的低矮居民楼分割成笔直的细线,仿若许多山区都有的一线天景观。 路上已经有了行人,一半是精神矍铄的老人,另一半是神态萎靡的年轻人,两拨人走路的走路、骑车的骑车,在这狭窄的柏油马路上混在了一起。四轮的车子则不会不识相地挤到这种小路来。 晟曜也像是那些神态萎靡的年轻人,两眼无神,耷拉着脑袋和肩膀,一点儿都没有精神。 他扭头望了眼诊所的牌子。 霓虹灯打造的牌子此刻熄了灯,只余下光秃秃的“怪物诊所”四个字。相邻的两店,一家是尚未开门的“童年童衣”,另一家是同样没开门的“阿美服装店”。两家店将诊所夹在中间,显得这家诊所格格不入。倒是诊所两扇玻璃门上贴着的俗气的“看病“”“请进”四个字很好地融入了环境。 晟曜又有些迷糊了。 他随便选了个方向就往前走,像是宿醉的人,没有多少神志,就靠着本能行动。 走了没多久,晟曜看到了一家小店。这会儿开门的除了菜场和早餐店,就只有这家没挂招牌的铺子了——哦,还有那家怪物诊所。 店铺门敞开,里头没有装修,只立了两块牌子,门口的位置则摆放着贩卖的花束,黄的白的,全是菊花。 晟曜看清了店内的牌子,那上面写着开往市郊不同墓园的班车时间和车费。 晟曜恍然,这才想起来现在是清明。 许是他站在门口看了太久的缘故,店老板招呼道:“小伙子,要去扫墓啊?去哪个墓?” 晟曜反射性地答道:“仙鹤墓园。” 说完,他自己就发愣起来。 “仙鹤我们不去。你直接坐十四号线,终点站下来换接驳车就能到。”店老板热心地提供了帮助。 这时,有几位老太太拎着大包小包,携手走来。 “老板,车子来了没?” “再有二十分钟就到了。你们进来坐、进来坐。喝点水。要不要买点花?现在都不兴烧纸了,都是送花。” “我们还是烧纸。锡箔都叠好了。” “也就长寿园还给你们烧纸,那几个新的公墓都不给烧了。” “是啊。” “还是得烧纸。” 晟曜听了一会儿,也走进了那店铺。 店老板看向晟曜,“小伙子,你要买花?” “不是。你们有去长寿园的班车?”晟曜问道。 他祖父母就葬在长寿园。他刚才回忆了一番,但一时间竟是想不起自己上次是什么时候去给祖父母扫墓了。既然今天正好碰上,就去看看吧。 店老板见能做成生意,高兴地收了钱,也给了晟曜一张塑料板凳,让他坐在了老太太堆里。 老太太们见有新人,就拉着晟曜一起闲聊起来。 “年轻人,你去给谁扫墓啊?” “给我爷爷奶奶。” “空着手啊?车子还有一会儿来呢,你要不去马路对面买点纸钱?到墓园那边买可贵了。你别不好意思,直接敲门就行,那边老板一直在的。”老太太指了指马路对面的香烛鲜花店。 “今天不一定在。老板要开车去福寿园。”另一位老太太插话。 “他们家是福寿园?” “是啊,一直做福寿园。福寿园墓都卖完了,他们就光做班车生意,老板自己开车。” “现在都买到仙鹤公墓去了吧?” “对,这几年就仙鹤公墓有空的,不过差不多也都卖掉了吧。” “都卖掉了。”晟曜接了一句。说完,他又愣住了。 仙鹤公墓……他怎么知道仙鹤公墓的事情?他以前去过吗?他祖父母葬在长寿园,外祖父母葬在乡下农村,除此之外……除此之外,还有哪个亲戚葬在仙鹤公墓? 老太太们看看他,并没有察觉他那一秒的怔愣,顺着这话题又继续聊起来。 晟曜没再插嘴,他坐了一会儿,就起身问店老板买了一束鲜花。他总不好空着手去扫墓——即使他对于烧纸钱、献供品这种迷信活动从来都不相信。他不相信这世界上有鬼,也不信人死后会进入阴曹地府。 …… 怪物诊所的诊室内,医生已经放下了笔,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台笨重的电脑显示器。 黑色屏幕上的白色小海龟一刻不停地跳跃着,每次跳跃的幅度都很小,只会在屏幕上留下短短一截白线。一下接着一下的跃动,十分连贯,没有一秒停止。即使如此,它仍然花了几十分钟时间,才走出了一道曲线。 那曲线犹如鹅蛋,让人一眼能看出是人脸的轮廓,且线条细腻精致,一点儿都不像是全由直线构成的弧。柔美的弧度能让人断定,这未完成的脸一定属于某位美丽的女性。 医生饶有兴致地看着屏幕,手中的笔在手指上转了一圈,指甲上喜悦的表情垮了下来,另一只手上暴怒的脸、哭泣的脸则变成了大笑和轻笑,几张脸仿佛是换了位置,却不妨碍它们发出各自的声音。 诊室变得热闹起来,像是有许多人正在为屏幕上那简陋的小海龟加油鼓劲。 …… 大巴车很快就来了。车上已经坐了一些人,排队上车的老太太中还有人跟车上的乘客打起了招呼。 晟曜谁都不认识,就一个人坐在了前排,将鲜花放在了自己腿上。 车子启动,花瓣跟着轻轻颤动。随着日头渐高,阳光洒在了花瓣上,让花朵看起来有些发蔫。 路上,大巴车又在附近几个小区停下,接了几趟人,晟曜身边的空位也有人坐了。车子上变得热闹起来。除了晟曜之外,其他人都上了年纪,交谈起来毫无代沟,说的内容也都是有关祭扫和去世的亲人。 晟曜靠着窗户,一边看着自己脸庞的倒影,一边听着那些老头老太的对话。他们的交谈声杂乱无章,晟曜只能听到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话语,倒是他眼中自己的倒影,随着天空中渐渐堆积的乌云,越来越清晰起来。 他的头发好像有些长了,该去剪了。脸上发了一粒痘痘,大概是前几天和室友一起熬夜打游戏、吃烧烤弄出来的。进入大学后,他的皮肤又晒黑了。高三一年勤奋苦读顺便养出来的白皮肤,现在成了古铜色,恢复到了他以前在校队踢球时的状态。 “到了!”司机喊了一声,将车子停下,打开车门。 老头老太们如一条条灵活的鱼,窜下车后,脚步不停,三三两两,都往同一个方向而去。 晟曜第一次坐这种班车来扫墓,完全不了解情况,对于葬了祖父母的长寿公墓也欠缺印象。 他最后一个下了车。他下车的时候,那些腿脚不便的老头老太们已经走出去老远了,他只好加紧几步,追上那零散的队伍。 晟曜很快就看到了墓园正门,看到了祭扫大军,也看到了墓园里头一排排的墓碑。 墓园不小,但靠近墓园门口的墓碑都很小,密密麻麻挤了好几排。远处的墓碑更大一些,墓碑两边还会矗立一些装饰性的石柱,老远就能发现不同墓碑的区别。再远一些,曲径通幽,则能透过绿色树影看到几座影影绰绰的华丽坟冢。 晟曜有些茫然地在墓园门口站了一会儿,视线被远处一些烟雾吸引。 袅袅的烟雾汇聚在一起,直冲云霄,风中飘来了呛人的气味。这气味,让晟曜觉得熟悉又陌生。他好像被熏出了泪水,眨眨眼睛,眼眶中又什么都没有。 晟曜甩甩头,抱着那一束菊花,朝着烟雾缭绕的墓区走去。 他走了没多久,脚步停在了标记为十三排的墓碑边上,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他脚跟一转,就进入了这一排墓碑。他的视线扫过那黑色碑石上的文字和遗照。一个个陌生的名字、一张张陌生的脸从他视野中划过。 烧纸的味道更浓了,还有哭声时隐时现。 晟曜的意识有些恍惚。 他眼睛尚未看清楚眼前墓碑上的名字和遗照,双脚已经停下。 他回过神,定睛看去,发现自己竟是就这样找到了祖父母的墓。 遗照上的两位老人都面无表情,双眼无神。因为是老照片的缘故,两张照片都是黑白照,这让他们看起来越发显得死气沉沉。 “爷爷,奶奶……”晟曜叫了一声,又沉默下来,将手中的花放在了墓碑前。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对祖父母其实没有多少印象。爷爷去世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奶奶去世时,他还没上小学。小时候,父母经常带他来扫墓,但后来,随着他学业加重,清明假期也需要补课,父母扫墓的时候就不带他来了。 墓碑上有晟曜祖父母的名字,落款是“孝子”“晟建国”、“晟建军”,“媳”“孙雯敏”、“屈丽”,“孙”“晟曜”、“晟旸”。其中,只有晟曜和晟旸的名字是红色的。 晟曜的视线落在其他名字上。 黑色的名字…… 晟曜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那一笔一划的黑字仿佛有千斤重,压在他的心头。 烟雾不知何时变得更浓了,给晟曜祖父母的墓碑都罩上了一层雾。 晟曜不由看向了烟雾飘来的方向。那是这排墓区的深处,一眼望过去,只能看到烟,看不清到底是何人在拼命烧纸。 这烧纸的力度已经达到环境污染标准了。 晟曜能听到那烟雾源头处传来的干嚎声,撕心裂肺的,又好像不怎么真诚。 他无意去和人争吵,就收回了视线。 视线这一收回,他瞥见了和祖父母相邻的那座墓碑。 …… 小海龟的速度变快了,在屏幕上不断闪现,勾勒出了女人的发。接着便是鼻子、嘴巴…… 医生的脸凑近了屏幕,又猛地起身。 诊室内突然多出来了一道门。 医生风一般冲入门内。 那门后是一片黑暗。医生的身影直接融入了黑暗。 啪! 黑暗中突然亮起光芒。 伴随着电流声,一台老式显像管电视的屏幕上跳出了画面。 这房间看不出大小、格局,房间内没有灯,唯一的光源就是那台电视。电视屏幕的那点光只能照亮周围一米范围。 电视正对着沙发。沙发款式和电视一样古老,是几十年前流行的两人座皮沙发。沙发表面的那一层皮已经脱落了不少,看起来像是一只得了病的濒死野兽。 沙发上正坐着兴味盎然的医生。 他像是随着电视亮起,直接出现在了沙发上,幽蓝色的眼睛中是电视画面的倒影。 那是一座墓碑。 …… 和祖父母同样形制的墓碑上,只有正中刻了一个名字,摆放了一张遗像,除此之外,再没有多余的字。 “白……晓……”晟曜不由自主地念出了那个名字,视线黏在了那张遗照上。 遗照上的女人看起来二十多岁,黑白照片只能显示出女人的五官轮廓。但透过这黑白遗照,晟曜好似看到了女人带着红晕的脸颊,看到了她鲜红的唇,看到了那要从照片上跳出来的温柔笑容。 晟曜痴痴看着那张遗照,耳中的嚎啕哭声被拉远了,却有一道脚步声在渐渐靠近。 …… 无人的诊室内,电脑屏幕上的小海龟依旧在孜孜不倦地画着图。 女人的眼睛已经出现在了屏幕上,但只有眼睛轮廓,还没被画上眼珠。 …… 晟曜的注意力一半在女人的遗照上,另一半则在那脚步声上。他觉得那双脚好像正踩在他的心脏上,一步步踏入他的心灵深处。 脚步声落定。 晟曜不禁转过头。 烟雾被风吹散,女孩的脸显露了出来。 那是一张更为年轻靓丽的脸庞,吹弹可破的肌肤带着红晕,娇艳欲滴的唇如他想象般是花一样的颜色。 女孩看起来不到二十岁。她并没有去看晟曜,也没受到晟曜视线的影响。她恬静地站在白晓的墓碑前,微微弯腰,将手中的一朵浅黄色的山茶花放在了那墓碑前。 晟曜的心脏骤然紧缩。 两张脸,在墓碑前面对面,一张彩色、一张黑白,一张年轻、一张成熟,犹如双生姐妹,却因生死相隔被冰冷坚硬的墓碑分隔开。 …… 小海龟停在了女人的眼睛中,像是女人瞳孔上的高光。 一幅肖像画彻底完成,精致得仿佛是黑白相片。 屏幕上的女人,和墓碑上黑白遗照中的女人一模一样。 两张脸都在温柔地笑着,眼中又像是都有泪光在闪烁。 啪! 电脑显示器跳闸般关闭,黑色的屏幕成了彻底的黑色,整间诊室也在瞬息间被隔壁电视房的黑暗吞没。 …… 晟曜心中一阵慌乱,脑中一片空白。他突兀地伸出手,抓住了那女孩的手臂。 女孩吃惊地抬头,继而露出一丝担忧的表情,“你没事吧?是不舒服吗?” 晟曜张了张嘴,却无法说出自己现在的感受。 他脱口而出:“我叫晟曜,这个‘晟曜’,姓氏念‘成’,多音字,还可以念‘胜’。”他傻乎乎地将祖父母墓碑上属于自己的名字指给女孩看。 女孩愣了愣,扑哧一笑,“你这人太奇怪了……” 晟曜脸涨得通红,却是没有松开抓着女孩的手。他的手心有些出汗,手心中女孩的手臂却是冰冰凉凉,如同一块玉石。 女孩并不生气,笑着说道:“我叫白晓,‘白天’的‘白’,‘百晓生’的‘晓’,没有‘生’,不过朋友都叫我‘生生’。” 晟曜一愣,视线瞥见了女孩面前的墓碑。 相同的姓氏,相同的名字,连字都一样…… …… “咻——”一声口哨声响起。 口哨声响起的瞬间,笑声、哭声也同时爆发。黑暗的房间里好像多出了许多看不见的人,正在热闹狂欢。口哨声结束的瞬间,这些声音也都一齐停止。 黑暗的室内,医生的白口罩、蓝眼睛被电视荧光照亮。 医生换了个坐姿,沙发因此咯吱咯吱作响。他整个人似都要被沙发给吞下。 而他幽蓝色的眼睛则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一台小电视,唯一露出来的眼睛里全是兴奋的光芒。 电视屏幕上,上世纪风格的黯淡色彩勾勒出了一男一女两道年轻身影。镜头拉远,两人身后一排排的墓碑和墓碑上的一张张遗照,就像是一群诡异的观众,冰冷地注视着两人抓在一起的手。 ------------ 第三章 一见钟情 晟曜知道自己恋爱了,他对一个初次见面的女孩一见钟情。但两人之间的邂逅根本谈不上浪漫,时间是清明,地点是墓园,怎么想,这时间地点都非常不对。 他冒冒失失地拉住了人家,做了自我介绍,对方好脾气地回应了他,接下来该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这样傻站着。得说点什么! “你来扫墓啊?”晟曜大脑一片空白,话脱口而出后,他就想给自己一嘴巴。 白晓脸上露出了一丝愁容,轻声答道:“是。” 她看向了墓碑,和遗照中的年轻女人对视着。 晟曜接下来应该顺着这话题,问问这墓是白晓哪位亲属的,再跟上一句“节哀顺变”,就能转个话题,谈一些轻松的内容。还能顺便了解一下白晓的家庭情况,也给白晓介绍一下自己的家庭情况。然后…… 然后…… 晟曜顺着白晓的视线看向那墓碑后,就说不出话了。 所有的考虑、计划,都在晟曜脑海中烟消云散。 近乎相同的脸和完全相同的名字,如一根刺,哽在了晟曜的喉咙。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说不清是悸动,还是恐惧。 不等晟曜理清思路,白晓自己就收起了哀愁,转头对晟曜露出一抹笑。她看看晟曜身前的墓碑,阅读上面的刻字,“你也是来扫墓吗?这是你的……爷爷奶奶?” 晟曜回过神,急忙点头,竹筒倒豆子般说道:“是我爷爷奶奶。我爷爷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奶奶也在我上小学前去世了。我对他们其实没什么印象,小时候都是父母带我过来……” 今天,他却是突发奇想,一个人过来扫墓,然后就遇到了白晓。 像是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牵引他,让他和白晓相遇。 晟曜被自己的这个想法给怔住了。他以前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这种浪漫细胞,会有这种属于少女的粉色幻想。 “你今天是一个人来的吗?”白晓问道。 晟曜点点头,问道:“你也是一个人?” 白晓回答:“是啊。”声音幽幽的。她又看向了那墓碑,目光沉静,透着哀伤。 这样的白晓让晟曜的心里涌出了奇怪的感觉。 同样是一人前来扫墓,他是心血来潮,白晓却好像不是这样。她……是只能一个人来扫墓…… 晟曜紧了紧手,想要做点什么,想将白晓拉入怀中,好好安慰。这种冲动被他自己强行忍耐住了。 可另一种冲动却是因此无法再抑制。 “这位是……你的……”晟曜看向墓碑,凝视着遗照上的女人,又看向白晓。 白晓露出一个轻浅的笑容,对晟曜的问题避而不答。 “好了,我要走了。”她忽然道,视线落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晟曜抓着她的手一直没松开。 晟曜又一次涨红了脸,不好意思地松开手,“对不起。” 他空着的手垂了下来,怅然若失,只想要重新握住白晓的手。可一而再、再而三的失礼,实在是说不过去。为了防止自己再做傻事,他将手背到了身后,攥紧了拳头。 他的掌心还残留着白晓的体温,冰冰凉凉的。 “没关系。”白晓顺势收回手,另一手搭在了那只一直被紧握的手臂上。 “你……”晟曜看向白晓,绞尽脑汁地想话题,“你怎么过来的?乘班车吗?我也差不多要走了。我们一起去停车场吧。” 白晓笑着摇头,“我就住在附近,走走就回去了。” 晟曜惊讶,又失望。下一秒,他就振作了精神,“那我送送你吧!” 话音刚落,晟曜就看到了白晓脸上的为难之色。他反应了过来,急忙解释:“不,不是!我不是那种坏人!我就是……” 白晓笑起来,“我知道,你不用那么紧张。我没怀疑你是坏人。” 晟曜松了口气,身上都出了汗。 “我走了,你不必送我。”白晓说着,顿了顿,深深看了眼晟曜,轻声道:“再见了……”说完,就转过了身。 晟曜心头一震,喉头滚动了一下,下意识又伸出手,却抓了个空。 白晓从那烧纸的烟雾中走来,这会儿又走入了那呛人的烟雾之中。 晟曜被烟雾遮蔽视线,四下寻找。 周围不是墓碑,就是人,烟雾一股又一股,哭声一阵又一阵,仿佛整个世界都陷入了巨大的悲恸之中。 晟曜没能在那些陌生的人头中找到白晓。他失落地收回了视线,低下头。 眼角余光能瞥见白晓的墓。 晟曜被那遗照吸引走了全副心神,不知不觉就蹲在了那墓碑前,和遗照中的女人对视。 “你也叫白晓……”他痴痴望着那个同名同姓的女人,伸出手,手指轻轻抚过女人的脸庞。 晟曜这时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上沾上了什么东西。 这粘稠湿滑的物质呈现出一种奇怪的灰色,因晟曜刚才的动作,沾了一点在遗照上。 晟曜慌乱起来,连忙用另一只干净的手擦掉那些污渍。 他看看遗照,松了口气,又看看自己的手。 这手……刚才抓着白晓好长时间…… 他不仅很冒犯地抓着人家姑娘,还是用脏手去抓人家姑娘。 晟曜非常懊恼,将手擦干净了,又抬头看向面前的墓碑。 “对不起……”他喃喃说道。 道歉的话语说出口,他就觉得心脏一痛,仿佛是遭受了一次重击。 墓碑上黑色的名字犹如一把巨剑,插入他的胸膛,将他的心脏直接捣碎。 晟曜痛苦地弯下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好半晌,晟曜才缓过这口气。 “你没事吧?”旁边响起一道声音。 晟曜摆摆手,从地上站了起来,“没事。” “小伙子,你也是坐大巴过来的哦?是不是从安阳小区那边过来的?”好心的大妈问道。 晟曜诧异地扭头看向对方,认出了对方那张脸,回答道:“是那辆车。” 他坐的扫墓班车途径安阳小区,在那儿路边停过,接过几位乘客。眼前这位好心大妈正是其中之一。 “那时间差不多了,要发车回去了。”好心大妈提醒道。 “好的。谢谢你。”晟曜道谢,和大妈一起往墓园外走去。 大妈一路上嘴巴不停,一直宽慰着晟曜:“……扫墓的气氛就是这样,让人心里不舒服。但想想啊,虽然家里人去了,但还有其他亲人,自己也还好好的,那就能舒服点了。最重要的是,活着的人得好好的,那些走了的人也能安心,对不对?” 晟曜看着周围扫墓的人群。他们有着相似的悲伤的面孔,做着相似的忙碌的事情。在这一刻,他们好像是个大家庭,共同分担痛苦,共同承担责任。 “如果,没有其他亲人了呢?”晟曜忽的问道。 白晓的那表情、那语气,是这个意思吧? 晟曜心中想着,脑海中却浮现出了祖父母墓碑上那一个个黑色的名字。 他的脚步放慢了下来。 大妈卡顿了一下,“呃,那,那总有朋友吧?同事,同学……总有些关系好的吧?” 晟曜没有接话,只是抿住了嘴唇,眼神沉沉的。 他觉得白晓身边没有那样的人。白晓身上散发出的寂寞,太浓重了。她应该一个人很久了…… 大妈干巴巴地劝道:“小伙子,不要想那么多,你还那么年轻呢。”再多的话,她也说不出来,只是同情地望着晟曜。 大巴车停在原地,车门已经打开,司机就站在车旁边吸烟。这时候车上还没几个人。晟曜和大妈一起上了车,他还是坐在前排老位置,大妈去了后排。 等了一会儿,车上的人就多了起来。发车时间也到了。 大巴车启动,和其他出园车辆排着队地离开。 晟曜隔壁座的老头像是屁股底下有针顶着,身体僵硬地坐了二十分钟,突然开口向晟曜搭讪:“小伙子,你给谁扫墓啊?” 晟曜愣了愣,答道:“给我爷爷奶奶扫墓。” “哦……”老头不尴不尬地应了一声,又沉默了一会儿,“你一个人给你爷爷奶奶扫墓?” “是啊。”晟曜回答,又想起了白晓当时的神情。 “那你父母呢?”老头仔细观察着晟曜的神色。 晟曜看向老头,忽然觉察到了不对。 他这才发现回程的大巴车特别安静。后座那些老头老太们来时仿佛是春游的小孩,这会儿却像是都沉浸在了失去亲人的悲痛中,一个个都在静坐默哀。但他们的视线会时不时落在他身上。 晟曜能感觉到那如有实质的目光。那些目光,和身边的老头一样。他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身体。 “我父母没来。” 这么回答着,他却想起了祖父母墓碑上墨黑的名字。 他更加大幅度地移动了一下身体,换了一个坐姿。 “这样啊。”老头继续不尴不尬地应声,憋了半天,说出一句,“节哀啊。” 晟曜勉强笑笑,委婉地说道:“谢谢。不过我爷爷奶奶已经去世很久了。” 他转头看向旁边的车窗,暗示这交谈已经结束。 阴沉沉的天空是最好的底色,让晟曜能轻易看到玻璃上自己的倒影。他脸上尽是疑惑,全然没哀痛之色。 他在车窗上看到了白晓的侧脸。他知道那是自己的幻想。 白晓。 生生…… 她长得真好看,笑起来真好看。 晟曜发现车窗上的自己情不自禁勾起了唇角。 那笑容很快被苦恼淹没。 他都没来得及问白晓要个联系方式,对方就匆匆离开了。肯定是他吓到她了。任谁在扫墓的时候被人搭讪,都得吓一跳吧。他可能被当成了变态。白晓……那个名字可能是假的。她为了打发他,说了她已故亲人的名字…… 晟曜心中闪过种种念头,却又被他自己否定掉。 她一定是叫白晓。 她笑着自我介绍的模样,不是撒谎。 她没有被自己吓到。 她……对他……也有好感吧…… 不然也不会那么好脾气地和他说话。 晟曜笑了起来。 车窗上,真实的倒影只有两个,一个是傻笑的晟曜,另一个是隔壁座的老头。老头偷偷往晟曜这儿瞄了一眼,像是被晟曜的笑容吓到,马上移开视线,甚至转过头、侧过身,直接背对着晟曜了。 晟曜连忙收敛自己的傻笑。 他得保持冷静,下次再见到白晓,可不能再像今天这样把事情给搞砸了。 晟曜继而发愁地想到,下次……还有下次吗?他要到哪儿去见白晓呢?他现在所知道的事情就是她叫白晓,还有,她有个同样叫白晓的亲人葬在长寿园,而她家就在长寿园附近…… 晟曜想起白晓苦涩的笑容,心又沉了下去。 …… 陈劲是长寿园公墓安全保卫科的员工之一,日常工作比较清闲,碰到清明、冬至,才会忙碌起来。今年清明轮班,同事老徐照旧管着停车场;同龄的小金被分配到了大门口,接待入园祭扫的亲属,时时刻刻都在给人指路,没两天,嗓子就哑了;他则和另外三个同事一起被分配去墓区巡逻,每天手机显示的步数都超过了一万。 因为年龄长、资历深的缘故,陈劲挑了最清闲的长寿墓区,将传统墓区、骨灰寄存处、亲属休息处都丢给另外三名同事负责。 所谓的长寿墓区,就是长寿园里的高档墓区,不仅有个单独的停车场和专门的西门入口,还用各种绿化做了半封闭式的围墙,和传统墓区分隔开,让这整个区域都显得非常幽静、肃穆。这里的每一处墓,都是坟冢样式,不仅供亲属祭扫的区域更宽敞,就是墓碑都各具特色,无一相同,还会根据死者生前遗愿或亲属的想法,在坟冢周围栽树种花、摆放装饰雕塑。 长寿墓区和传统墓区占地相当,但这里的坟墓数量远远少于传统墓区,来祭扫的亲属也没那么多,需要陈劲做的事情几乎没有。 比起清明期间嘈杂如菜市场的传统墓区,这里就仿佛是世外桃源。 只是,这两天,陈劲的世外桃源里闯入了一名不速之客。 ------------ 第四章 巡逻 “哎哎哎!怎么又是你?”陈劲没好气地拦住了那不速之客,板着脸,做出威严的模样。 晟曜露出一个憨笑,“师傅,今天也是你在这儿值勤啊?” “你少给我打马虎眼。我昨天、前天都跟你说了,这边是私人墓区,不能随便进来。你要出墓园,往北门走。”陈劲拦在晟曜面前,半步不退。 “可这不都是长寿园范围吗?从那边过来,也没人守门。这两块墓区之间就没有门啊。”晟曜据理力争,视线却有些飘,时不时瞄一眼陈劲身后,“这边为什么不能走?” “你也知道这边是另一块墓区,你在墓区里乱逛什么?别到处乱看,这儿没什么好看的。”陈劲换了个说法,“要对逝者有敬意,对死者家属多体谅,不要打扰其他人。” 晟曜没有泄气,也没有和陈劲起冲突。他乖乖答应,做出好学生的样子。 陈劲却没那么容易被糊弄过去,“走吧,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吧?”晟曜惊讶。 “我这是怕你迷路。这边的路不是横平竖直的,也没牌子,跟那边墓区不一样。”陈劲不由分说,推着晟曜就往传统墓区走。 晟曜并不反抗,老老实实被陈劲带着,转过那些绿树掩映的幽静石板路,回到了传统墓区。 陈劲就立在那小路路口,犹如一尊门神。 一直等到晟曜的身影混入祭扫人群,再也瞧不见了,陈劲才放松下身体。属于中年人的啤酒肚弹了出来,顶着制服,他严肃的面容也换成了寻常懒散的模样。 陈劲没有真的放松下来。他记着这件事,晚上回员工食堂吃饭的时候,和几个同事说了起来。他想要提醒同事们注意,但刚形容了一下晟曜的模样,就被打断了。 “那小伙子我见过!”守门口的小金扒拉着饭,口齿不清地说道,“他每天一大早,刚开门的时候就过来了。连着好几天了……从清明节就开始了。清明节那天我就特别注意到他了。一群大爷大妈中,就他一个小年轻。他从门口进来的时候,看起来是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我本来还等着他来问路呢,结果他稀里糊涂地就跟着人流进去了。” 陈劲用筷子敲了下碗,“我就说他有问题!哪有天天来扫墓的!” 清明节就一天,放假也不过三天,高峰一般就是假期的那三四天,但整个清明祭扫活动期却会持续两周。那些有空闲的退休人士会在整个三四月份,陆陆续续地来墓园祭扫。而上班族和以家庭为单位的祭扫人群则集中出现在节假日。 晟曜是个小年轻,可能是上班族,可能是大学生,无论是哪一种,都不该在工作日到墓园报道,就是那些退休的大爷大妈也没天天来上坟的。 在停车场帮忙的老徐慢条斯理地夹了一筷子菜,这才说道:“那把监控调出来看看,大家都把那张脸记下来。明天上班的时候都注意着点。” 他这么一说,安保科的几人就抓紧吃饭。 只有小吴低着头,继续他那心不在焉的拣米粒吃法。等到同事们都吃完了,齐齐望向他,他还没反应过来。 小金一巴掌拍在小吴的肩膀上,吓得小吴一个手抖,饭碗都甩出了手。 幸好员工食堂煮的饭总是烂乎乎的,粘性十足,甩出去的饭碗才没有将里头的大半碗饭都撒出去。 “你搞什么呢?”小金被小吴的反应吓了一跳。 小吴一脸的茫然,抬起的脸上有两个清晰的黑眼圈。 他是安保科今年过年后刚招进来的新人,还没度过自己的实习期,和同事们也还没熟悉起来。这些天为了应付他的第一个清明工作期而疲于奔命,平时开口都很少,整个人也蔫蔫的,像是园区大铁桶里快要燃尽的纸灰。 老徐说道:“小吴,你这些天辛苦了。明天别那么拼命,实在不行,就到警卫室休息休息。” 和小吴一块儿巡逻传统墓区等区域的两个同事立刻附和起来,很是照顾小吴。 小吴勉强笑笑,谢过众人,剩下那半碗饭也不吃了,和大家一起收拾了碗筷。 “再坚持两天,这个清明就过去了,接下来就轻松了。”陈劲勾住了小吴的肩膀,“你明天和我一块儿巡逻长寿区好了。那边舒服点。传统墓区这边人太多了,乌烟瘴气的,你头一年可能不习惯。你没见过这烧纸的阵仗吧?现在也就我们这边让烧纸了。听说明年开始,我们也要禁了。” 小吴感激地道谢。 陈劲又道:“就是今年出了这事情,可能不太平。到了长寿墓区还是得打起精神,要防着那家伙违法犯罪搞破坏。” 长寿园建立至今,还未出过恶性事件,但他们的同行中就有倒霉的,被人破坏墓碑、偷盗骨灰盒、敲诈勒索逝者家属…… 在监控遍地的现代社会,那些小毛贼当然是很快就被绳之以法了,可是,对于监管疏漏的墓园机构来说,事情可不是抓到贼就算结束了,愤怒的亲属和善后事宜足够让他们喝一壶了。 长寿园原来只有门卫老徐一个人,扩建长寿墓区,开了西门,多建了一个停车场后,门卫也跟着扩招,加了陈劲。他们两人最早只负责北门、西门两道大铁门,墓区内部的事情,都是几位保洁附带管着,平时也用不着人巡逻。 六年前,安全保卫科正式建立,科室每年都要招新人,扩招速度和人员流动的频率远超过长寿园的其他几个科室。即使如此,到了清明、冬至这种祭扫高峰期,他们依然需要其他科室的同事来当志愿者,帮忙处理园区庞大的人流。安保科内,光是那一套监控设备就占了园内支出的大头。这要还是出了差错,主任一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安保科的人从食堂涌去了监控室。 监控室距离员工食堂非常近,食堂上面是员工宿舍,从宿舍窗户就能直接看到监控室的小房间。和监控室相邻的小房间则是警卫室,平时也被当做是他们安保科的办公室、休息室来用,忙起来的时候也被其他科室借用为杂物间。 小金在科室内负责管监控。只见他熟练地调出了墓园北门的监控视频,调整了两下时间,就让众人看到了一大清早出现在墓园门口的晟曜。 “啊!是这个人!”先叫出声的既不是陈劲,也不是小金,而是一直不在状态的小吴。 小吴第一次在同事面前露出激动的情绪来,那喊出来的声音还走了调。 “你见过?”陈劲问道,“他在传统墓区乱逛?” 小吴摇头,脸上激动褪去,浮现出了几分惶恐神情。 “他……这人……他……”小吴结结巴巴,半天都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小金不耐烦了,“他到底怎么了? 小吴被小金一吓,脱口而出:“他跟墓碑讲话!” 众人面面相觑。 小金笑了一声,“这有什么?你没见过跟墓碑讲话的?这一天扫墓的那么多人,都在和墓碑讲话啊。” “那是在和过世的家人说话。”老徐纠正了一下小金的说法,看向小吴,“你干久了就知道了。扫墓就是这样,和过世的家人说说家里这一年过得怎么样,让他们别担心,还有问问他们在下面过得好不好……这就是一种宽慰自己的方法。这样说说话,他们心里会舒服一些。” 小吴连连摇头,“不是,不是那样!他是在和墓碑对话!”他强调了“对话”两个字,“有来有回的,还有说有笑的……每天都坐那儿……就十一排,还是十三排那里。” 小吴没仔细看过那一排墓碑的编号。他根本就不敢仔细看晟曜。 “头一天,就是清明节那天,他还吓到了好多人。”小吴又补充道,“他站在那儿,一会儿说一句、一会儿说一句,脸上表情还不停变,真的是……好像真的有个人在他旁边……”小吴说着,打了个哆嗦。 那古怪的场景自然吸引了一些人的目光。有人好奇,有人怜悯,还有人拉了巡逻经过那地方的小吴,让他去管管。 小吴远远瞧了一眼,见晟曜跟专业独角戏演员似的在墓碑之中表演,一只手还微微抬着,像是抓着一个他看不见的人。他吓得不敢动弹,满脑子都是精神病杀人的新闻。 幸好,人群中有个热心大妈主动上前,拉走了晟曜。围观的人群也就此散了。 小吴听到那些散去的人议论。他们都在怀疑这模样好好的小伙子脑子有些问题。 那天,小吴也是这么想的。 可那之后…… “……他第二天也在那里,在那里说话……会歪着头,看着身边,就好像那里有个人,他在听、听她说话……”小吴的身体打了个哆嗦。 “这不就是神经病?”小金不以为然。 陈劲回忆这两天和晟曜的接触,有点儿迟疑。 小吴额头上渗出冷汗来,瞪大的眼睛里全是血丝,“我……我……”他“我”了半天,没有下文,身体的颤抖愈发明显起来。 “嗨,这有什么好怕的?”小金看看小吴,有些诧异,又转头指着监控屏幕。 屏幕中,抱着花、和小金友善打招呼的晟曜,看起来如此正常。 小金说道:“你看,不发病的时候,不是好好的吗?他也就是自言自语。你不知道有些神经病、武疯子,那才叫可怕呢。” “你干久了就知道了。”老徐又丢出了自己的口头禅,“这种人经常有的。油菜花开了,他们就发病了。跑我们墓园来的这些,也是可怜人。” 老徐又道:“你见到这种人,应该跟我们打声招呼,跟保洁那边也要打声招呼。” 陈劲接着老徐这话说道:“如果他只是脑子坏掉,那我们多看着点,别让他破坏了东西就行了。怕就怕,他脑子好得很。我看他这些天老想着往长寿区跑,是不是动了歪脑筋啊?这自说自话什么的……是不是故意演戏?” “也不是不可能。现在的犯罪分子都高智商犯罪,狡猾得很,都会搞个精神病的证明来脱罪。”老徐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其他人纷纷附和。 只有小吴低下了头,像是为自己刚才的胆小失态感到羞惭。 老徐和陈劲一合计,就决定加强巡逻。今天夜里趁着闭园的空闲,他们一起把园区内的墓碑和园区外的围栏都检查一遍。 “监控也要检查一遍,可别有镜头被挡住。尤其是长寿墓区,那边梧桐树、杏花树、桃花树……乱七八糟好多树木,一年没修剪了,别挡到了镜头。还有那个什么内存……”陈劲问小金,“内存够不够啊?别拍下了东西,存不下,白费功夫。” “我这就检查一遍。” 陈劲说道:“你检查监控的时候,再看看他每天到我们墓园来,都在做什么。他在传统墓区演戏,也得吃饭上厕所吧?总能看出来点东西。” 小金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给众人一个后脑勺,已经在操作台上忙活开了。 小金雷厉风行,其他人也有样学样,都鼓足了干劲,就是小吴都被陈劲带着去检查围栏了。 最先鼓起干劲的小金也是最先泄气的。 他在安保科中管着监控,实际上只会操作开关,拨打维修电话。他没受过专业训练,平时也不可能自觉锻炼自己的查监控能力。 晟曜进入的是传统墓区十三排墓碑。因为摄像头位置的缘故,他进入那一排墓碑后做了什么,小金完全看不到。 小金试着调整了一下摄像头的方向,这样明天晟曜再来,应该就能看到他在做什么了。 小金对自己的机智很满意。 随后,他就被涌入祭扫人群的监控画面给迷花了眼,再也找不到晟曜的踪影。那监控画面上人来人往的情景,让他看得直犯困,强打起精神,却是毫无收获。 …… 显像管屏幕上的画面被不断放大,犹如镜头拉近,将藏在人群和墓碑中的晟曜给找了出来。 分辨率不高的画面中,能看到晟曜脸上的笑。他身边,是穿了件黑色外套的白晓。两人肩并肩坐在地上,靠着墓碑、面对着墓碑,有些诡异,又十分愉快地交谈着。 画面外传来声音: “你以前参加过校足球队?” “对。我们最好的成绩是初中市级比赛二等奖。那次是体育局和教育局联合举办的初中足球联赛,赛制和职业联赛差不多,就是抽签的时候不用我们去,主办方用电脑随机排出来,然后直接把赛程发给了学校。到最后评奖的时候,又很搞笑,是到文化宫上舞台领奖状,不排冠亚军,排了个一、二、三等奖。” “你上去了?” “没有。我们队长去的,还逃掉了那天下午的语文月考。” “噗……你很羡慕吧?” “是啊,超羡慕。不过队长说去了那边很无聊,光坐着等领导讲话……” 晟曜的话还未讲完,一只手按住了面前的一排操作按钮。 那只手的指甲上画着不同神态的脸,每一张脸都表情夸张,瞪大眼睛,像是被固定住了脑袋,依然孜孜不倦地想要看到屏幕上的画面。 手指几下转动,屏幕上的画面就像是被强行拉动的胶片,迅速扭曲。等那只手松开,画面稳定下来,就见晟曜和白晓头顶的天色已经黯淡。 此时,说话的是白晓: “……就是这个。老茧很厚吧,摸起来就很粗糙。” “会疼吗?” “现在不疼了。刚练琴的时候,疼得掉眼泪,我妈妈给我涂了好多润肤乳,都没用。高三偷懒了一年,现在再练琴,又开始疼了。” 滋滋—— 电流声遮盖了白晓的说话声。 屏幕上的画面又是一阵扭曲。 这次,那只手并没有操作机器,只是轻快地敲击着操作台。操作台上的众多按键自己动了起来,像是有许多只看不见的手正在摆弄着它们。 轻轻的哼歌声覆盖了那电流声。愉快的音调哼唱着没有歌词的古怪曲子,声音在黑暗的室内一圈圈回荡。 屏幕上的画面一变再变,那只手突然又动了起来,在操作台上快速舞动,快到让人眼花缭乱。奇怪的笑声、哭声伴随着手的动作,应和着那哼歌,像是恢弘的唱诗班表演。 不一会儿,操作停止。屏幕上的画面又成了并肩而坐的晟曜和白晓。 两人仿佛是被抽离出了那片空间,被放置在了独立的时间轴上。天上云卷云舒,身边人来人往,缭绕的烟雾凝聚又散开。他们的说话声犹如被人按了静音键,听不见声音,只能看到他们张合的嘴唇,看到他们一会儿睁大、一会儿弯起的眼睛,看到他们时而轻笑,时而皱眉。 音乐声缓缓响起,正是之前的哼歌声。曲调恰到好处地融合进了画面中。 医生靠在了椅背上,眯起幽蓝色的眼睛,惬意地望着屏幕上的年轻男女。 画面最终定格在了两人四目相对、宁静幸福的脸庞上,几秒钟后,镜头拉动,移动到了白晓的墓碑上。黑白遗照中的女人微微颦眉。墓碑前躺着一束包装精美的虞美人,旁边散落着几朵粉色桃花。 医生像是十分欣赏自己刚刚完成的作品,满意地眯起了眼。 ------------ 第五章 夜间墓园 夜色中,陈劲打着手电,慢步走在长寿园外围,手电光扫过围栏铁网的上上下下,不漏过任何一寸铁丝。 他身边还有一道手电光,那道光大多数时间照着他脚下的土地,偶尔听到夜鸟的振翅和微小的虫鸣,那光束才会倏地转向,慌张地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摇摆。 长寿园总共就两个大门,连着北门的是传统墓区,连着西门的是长寿墓区。从北门出去,就能直接上绕城高速,通往市区;也能转入附近的支路,进入附近郊区。而西门延伸出去,除了荒野、农田,就只有一条柏油马路,绕长寿园一圈,回到主干道,接着上绕城高速或去附近郊区。这一条道,可以说是长寿园专门为自己的长寿墓区修出来的,所以路边上都没有装路灯。毕竟没人会大晚上的来扫墓。 陈劲和小吴从北门出来,就沿着围栏和柏油马路一路走,刚经过了西门,等于是已经绕过墓园大半圈了。走了那么久,小吴都没冷静下来,反而因为到了西门附近,失去了路灯的光芒,见到了黑暗中一眼望不到头的荒野,显得更加惊慌。 陈劲无奈地停下脚步,转头看向神情紧张的小吴,“你不用那么紧张。我们就是查查围栏有没有漏,有没有破洞。你这手电筒,照着围栏啊,照其他地方有什么用?” 小吴咽了口唾沫,冲陈劲歉意地笑笑。那笑容僵硬,像是有一双手将他的嘴角强行捏了起来。 陈劲更无奈了,“你胆子那么小,怎么来我们这儿应聘保安的?” 小吴没有马上回答。 两人又沿着围栏走了几步,小吴才突然开口。 他没回答陈劲刚才的问题,反而是问道:“陈哥……我们这儿……我们这个墓园,有、有那种东西吗?” 陈劲疑惑了几秒钟,才恍然大悟,失笑道:“你想什么呢?你们这些小年轻还信这个?” 小吴没说话,只是脸拉得老长。他不是生气,而是紧张,紧张到脸上的肌肉都有些痉挛。 陈劲没有看小吴的脸,他继续检查身边的围栏,“我在这边工作了十几年,反正是没见过脏东西。老徐工作的时间更久,他在长寿园刚开建的时候,就在这儿看大门了。以前这边外圈都是荒地,好多土坟,没有柏油马路,也没路灯,大晚上的乌漆嘛黑,还有野猪什么的……就那样,也没见过有鬼。” 他说着,扭头对小吴笑了笑,安慰道:“那就是个贼,不然就是精神病,和鬼没关系。” 话题到此结束。 小吴良久都没开口。 两人踩着泥土、杂草,脚下是窸窸窣窣的声响。 近在咫尺的柏油马路虽然光洁平坦,却少了北门口的亮堂。到了这儿,就只剩下了他们头顶的月光和手中的两道手电光。 小吴拿着的手电始终落在两人的脚尖前。 那光芒突然抬了起来。 陈劲当他振作了,正要鼓励他一句“再查一下接下来这面围栏,就能回宿舍休息了”,却听到小吴颤抖的声音在漆黑的夜中响起。 “陈哥……真的,没有吗?” 陈劲皱眉,脚步停下,转头看向小吴,手电也转了过来。 小吴的声音沙哑,比这些天哑了嗓子的小金更为低沉,也更为虚弱。他的脸蒙着夜色,看不清神情。打在他身上的手电光,让陈劲能看到他微微颤抖的躯干。 陈劲不耐烦地说道:“当然没有!”说完,就催促道:“还有一面围栏,查完我们就能回宿舍了。快点走吧!” 这么说着,他心里却是想到,这小吴应该是干不过实习期了。既然如此,他也不用照顾同事了。 这么想着,陈劲不再管小吴,自己认真检查起了铁丝围栏。 另一道手电光在空中凝滞了许久,才缓缓移动,跟上了陈劲的脚步。 两人检查了完了这最后一道围栏,就转进了墓园。 北门口的公路边上好歹装了稀稀拉拉的路灯,墓园内则是彻底没装灯,进入园内就只能看到远处宿舍楼的光芒。 手电光照在园内的道路上,光晕之外是一座座墓碑,看着就瘆得慌。 陈劲对此倒是习以为常。他熟练地开了北门口的小铁门,进门后,又将小铁门锁好。铁门“吱吱呀呀”,锁头“哐哐”作响,两种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特别响亮。 小吴有些吃不消这氛围,比在外头巡逻时更为紧张。他手中的手电筒只敢照着前头带路的陈劲,听到虫鸣鸟叫都不敢移动光源,像是生怕灯光一转过去,就会照亮某些可怕的东西。 没走多久,他们就听到了传统墓区里的喧闹声,看到了一些微弱的光。 小吴被这声音吓得够呛,直接绷紧了身体,还努力往陈劲身后缩。 陈劲心中一凛,叫了声“快走,出事了”,就迈步往前奔跑。 小吴身体还有些僵硬,眼睁睁看着陈劲跑出了自己的手电光照范围。陈劲手中的手电倒是稳定,只是轻微摇晃,看着就像是一团光在黑暗中漂浮前进,他的人影则在光芒中时隐时现。小吴顿时大急,从后头追了上去。 他跑得气喘吁吁。原本这点路,这点速度,不至于让他感到疲惫,可他的身体却像是比陈劲这中年发福的身体更为沉重,脚步落地的声音都“咚咚咚”的,笨重无比。他手中的手电光也摇摆不定,时不时就会照亮几座墓碑、几张遗照。 明明看不清那些内容,小吴却还是觉得恐惧。黑暗中,好像有许多双眼睛正在注视着他。 陈劲很快就找到了同事们聚集的地方,没到近前,就招呼了一声。 聚在墓碑中的同事们抬起了头。他们手中的手电筒跟着移动,照向了陈劲,也照亮了他们自己的脸。 小吴吃力地抬头,就看到墓碑中那几个光影交错的怪异身影,下意识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叫喊。他的脚步也停了下来,急刹车般停在了传统墓区的过道之前。 咚咚咚…… 脚步声并没有就此消失。 跑前头的陈劲已经放慢了步伐,还回头看了眼小吴,露出了一个嫌弃之色,就收回视线,走向了同事们。 咚咚咚…… 小吴突然意识到,这不停歇的脚步声不是前头陈劲发出来的。 咚咚咚…… 那声音……在他身后…… 小吴身上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又迅速自由落体,落到了脚底,沉入地面。全身的血液都像是被抽走了。他的意识一片空白,只剩下耳膜一下下用力震动。 恐惧到了极点,小吴的身体突然爆发出了力量。他猛地转身,手电筒也转了一百八十度,照向了他的身后。 身后,是密密麻麻的墓碑,再远一点的地方,树影摇曳。 那块区域是长寿园的休息区,种了几棵树,树周围立了椅子模样的围栏,供祭扫的群众休息。旁边还开了小卖部。小卖部此时自然是已经关门了。手电光照过去,只能看到小卖部紧闭的玻璃门和里头玲琅满目的货品。 夜风拂过树梢,树枝树叶沙沙作响。 哪儿都没有人。 只有墓碑上的遗照如同一张张被禁锢在石块中的人脸,无声地注视着前方。 小吴又听到那“咚咚咚”的声响。他这时才分辨出来,那声音并非脚步声,而是他的心跳。 他喘了口气,慢慢平复心情。 “小吴!你傻愣着干嘛呢?”墓碑中的小金喊了一嗓子。他声音还是沙哑的,不过中气十足,在夜里能传老远。 小吴回过神,急忙走入墓碑之中,去和同事们会和。 他的同事们正聚在两座墓碑前。 小金得意洋洋地说道:“监控没拍到他具体是给哪一座墓祭扫,但我记着他每天早上带来的两束花,一束是很普通的菊花,另一束每天都不重样。” 长寿园的保洁工作认真,却也很通情达理。家属在墓碑前摆放的供品、鲜花都是等到翌日清晨,他们才会动手清理。这其中也有几分原因,是他们白日忙着清理祭扫人群留下的垃圾、烧纸的灰烬,实在没有多余精力去清理数量庞大、门类庞杂的供品了。 亏得如此,小金硬是在十三排的那么多墓碑中找到了两个可能的目标。 陈劲手中捻着一朵桃花,“这小子,买了花,还摘了长寿墓区的花啊。花头那么多……”他嘀咕着,已经确信晟曜不是脑子有病。他打量面前的墓碑,“这就是他想下手的目标?” “我觉着,应该是这个。”老徐看向相邻的那座墓碑,“这对老夫妻的墓才是他目标吧。” 小金插嘴道:“那我们联系一下他们家属,让他们小心点?” “这怎么好去联系人家家属?这是我们的工作啊。”老徐摇头。 “但提前查一下,也能做好准备吧?”陈劲有了不同意见。 老徐想了想,“也行。” 陈劲将两座墓碑上的信息记了下来,还记了一下墓碑的编号。 一行人有了这收获,就准备回办公区,将剩下的信息查清楚。 只有小吴魂不守舍的。他看看两座墓碑,又看看墓碑前摆放着的花,视线一转,又落在了那两座墓碑的刻字上。 “小吴啊,你早点回宿舍吧。你们其他人也是。我和老陈去找业务科就行。”老徐说道。 长寿园是老墓园了,位置偏僻,这么多年都没发展起来。这里不像新建的仙鹤公墓,还有专门的地铁和接驳班车直达墓园。想从市区到长寿园,只能乘坐一些商家自己搞的班车或是自驾、打车。而无论选择哪种交通工具,都少不了在路上耗费两个小时时间。对于扫墓的人来说,这里交通不便,对于长寿园的工作人员来说同样如此。除了住在这附近郊区的少数人能开车或骑个小电驴上下班,其他长寿园的员工都不得不在墓园内住宿。 这一点倒是方便了这会儿的老徐和陈劲。 “是啊,接下来没什么事情了。你们早点睡,明天打起精神,盯着点儿那个家伙。”陈劲附和。 老徐又道:“我看我明天专门盯着他好了。停车场那边少个人,也没关系。你们其他人,该干什么干什么,多注意着点就行。” 陈劲想想,也觉得这办法不错。 他们两人走在了前头。因为传统墓区这边过道狭窄的缘故,几人排成了一条长列,一个跟着一个地往外走。小吴落在了最后。 夜风不停歇地穿过墓园。四周毫无遮挡,这些风不是那么强烈,却又无处不在。 小吴已经有些适应周围树叶的沙沙声,可他突然从这富有节奏的沙沙声中,听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声音。 刷……刷…… 那声音像是塑料在摩擦。 小吴想起墓碑前摆放着的花束。他只认得出那几支黄色、白色的菊花,其他的花他就不认识了。那些花都被彩色塑料纸包裹着。现在这声音,应该是……塑料包装…… 小吴转头,看向身后。 迎面飞来了什么东西。 小吴吓得歪头,面颊却还是被那东西扫到。他急忙捂住脸,又用手电到处乱照,好不容易发现了落在脚边的桃花。 是被风吹过来的桃花。 小吴心有余悸,却还是舒了口气。 手电的光自然一转,他就要继续走,那光芒却是扫到了什么。 他身后,两排墓碑之中的过道上,那两座墓碑前,多了一个人。那人手捧着什么,静静站立着。 小吴吓得心脏都漏跳了一拍,手腕颤抖着移动,重新照向那片墓碑,却发现那里空空荡荡,根本没有什么人。 他明明很害怕,可又控制不了自己接下来的举动,手电的光被他照向了那两座墓碑。 两座墓碑前,那一束菊花还在,桃花已经被吹散,而本来摆放在那儿的花束……不见了…… “小吴。”小金喊了一声,“你这小子今天怎么回事啊?” 小吴埋头狂奔,追上了小金等同事。 小金在旁边碎碎念着,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脑海中想的全是刚才那个人影和那墓碑前少了的花。 夜风中,小吴打着颤,感受到了初春深入骨髓的寒意。 ------------ 第六章 跟踪 “我走了。”白晓对晟曜笑道。 “啊?这么快?”晟曜诧异说道。 白晓这刚来,放下花就要走了? 白晓点头,“今天有些事。” “哦……”晟曜很失望,又振作精神,露出一个笑容,“那明天见。” 白晓嘴角的笑容僵了僵,微不可查地叹了声气,笑容变得无奈。她再次挥挥手,转身踏入烟雾之中。 晟曜目送她离开,过了一会儿,他收了笑容,脚跟一转,快步跑出这一排墓碑。 他在祭扫人群中穿行,仿佛是一条灵活的鱼在水中游曳,速度快得惊人,也灵活得惊人。 他从墓区最拥挤的区域钻了出去,脚步放缓,警惕地望了一眼那幽静的石板路。视线四下一扫,确认在附近没看到陈劲,这才踏进了石板路。 进了长寿墓区,晟曜迅速压低身形,躬身小跑,熟门熟路地绕过两个坟冢。他脚步顿了顿,从一尊寿星公的雕像后探出头。 他的前方,坟冢、绿树之间,是白晓聘聘婷婷的身影。 晟曜呼了口气,又屏住呼吸,慢慢朝白晓的方向绕行。 他不应该这样跟踪人家姑娘的,可是,自从他发现白晓离开传统墓区后,不是往大门走,而是进了长寿园更深处的长寿墓区,他就压不住心中的好奇心,无意识地跟上了白晓。 白晓说自己住在附近。晟曜以为她家就在这边郊区,他这些天还傻乎乎地一直在那附近转悠,希望能偶遇白晓。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 晟曜心中有种不安的感觉在蠢蠢欲动。 白晓的遗照始终出现在他眼前。每天和白晓的聊天时,那照片就在他眼前近在咫尺的位置,结束交谈,送走白晓后,那张照片也分分秒秒都印刻在他的脑海中。 他对白晓一见钟情,在这几天的交流中,他越发喜欢白晓,却在同时意识到,他当初一见钟情的对象或许……是另一个白晓。 这个认识让他十分纠结。 而白晓的态度也有些微妙。 晟曜觉得白晓想要对他说什么,却一直没说出口——不是他们每天聊的那些兴趣爱好、过去经历,而是更重要的事情。 晟曜有那么一瞬想到了告白。 他条件反射般红了脸,又马上甩甩头,甩掉这不切实际的念头。 白晓绝不是那种会因为害羞而无法开口告白的女孩。 她是有其他事情难以启齿。 晟曜想到此,跟踪的步伐停了下来。 如果白晓不想说,那她想隐瞒的事情可能……可能真的不适合让他知道。 晟曜想到这,对于自己这两天本能的跟踪行为产生了动摇。这种动摇只存在了刹那。不知为何,晟曜心里坚定认为白晓的这种难以启齿是想要向他求助,是渴望他能主动伸出援手。 白晓……恐怕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了…… 她孤零零一个人,每天只能到墓园祭奠逝者,再无其他去处。 一想到此,晟曜就觉得心脏在轻轻抽痛。 前头的白晓忽的停住脚步。她侧过头,望着身边一棵枝丫繁茂的杏树。白色的杏花在枝头绽放,构成一片白里透红的云,煞是美丽。 白晓伸出手,踮起脚,轻轻握住那一根纤细的树枝,将树枝拉弯了,又伸出另一只手,摘下枝头的几朵杏花。 伸长的手臂,拉高了衣袖,露出了她衣服下的皮肤。 晟曜震惊地盯着那皮肤上不正常的灰色。 那灰色,构成一个手印的图案,印在白晓的手臂上。 离得有些远,晟曜看不清太过细节的东西,却是一眼就辨认出来,那个灰色手印正是他和白晓初见时,抓住她手臂的位置。 晟曜的脑海中闪过那天自己手上沾到的粘液。他急忙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他的手上没有残留任何痕迹。 如果是他将脏东西粘在了白晓的皮肤上,那他身上也应该出现同样的反应,而且应该比白晓身上的反应更严重。结果却是白晓的皮肤上留有痕迹,他则毫发无损。 晟曜的心沉了下去。 他注视着不远处的白晓,看着她捧着花,露出笑,步伐轻快地走向了墓园深处。 晟曜正准备跟上。 啪! 一只手拍在了晟曜的肩头。 晟曜转头,对上了陈劲皱眉严肃的脸。 陈劲身边,小吴脸色发白,视线直直盯着晟曜刚才看着的方向。 陈劲一手死死抓住晟曜的肩膀,另一手插着腰,粗声粗气地说道:“你这小子,厉害啊!专门派个人,都盯不住你,跑得真是快啊。” 晟曜没像前几次那样打马虎眼。他满脑子想着白晓手臂上的那个灰手印,想着白晓故意隐瞒的秘密,也就没了心情应付陈劲。 “对不起,我这就离开。”晟曜老老实实地说道。 如果现在从北门出去,跑快点,还能赶到西门出口,继续跟上白晓。 “少给我来这套!事不过三,你这已经第三次了!”陈劲却没有放晟曜就这么走人,他拽着晟曜的肩膀往后走,却是一下子没拉动晟曜的身体。 晟曜站定不动,黑沉沉的眼睛对上陈劲的视线。 陈劲心头发麻,不过他很快就重新振作起来,挺起胸膛,厉声喝道:“你少给我玩花样!跟我到警卫室来!不然我就报警了!” 不知道是不是那句“报警”起了作用,陈劲觉得手掌下属于年轻男性的坚硬肩膀放松了下来。 晟曜低下头,被陈劲按着肩膀,一路往外走。 陈劲押着人走了一段路,忽的发现不对,一转头,就见小吴还呆呆站在原地。 “小吴!”陈劲叫了一声。 小吴的身体震了震,像是熟睡中的人突然被惊醒,整个人精神恍惚。 陈劲看他那样子,改了口,“小吴,你留这儿继续巡逻。我带这小子回去。” 小吴顿时紧张起来,想说什么,却是正好对上了晟曜看过来的目光。他打了个寒颤,不敢再说话。 陈劲这次没停步、没回头,直接押着晟曜走出了长寿墓区。 两人走过传统墓区拥挤的人群,在那些祭扫人群的好奇围观下,进了长寿园的办公区。 办公区面积不小,被茂密的小树林分成两块。后勤财务、业务等部门的办公室,因为和主任一起办公的缘故,坐落在办公区内部,远离外头烧纸烧得乌烟瘴气的墓区。员工宿舍、食堂和安保科的两间小房则立在办公区入口处。 长寿园的警卫室,因为这地理优势,成了墓园的多功能杂物间。清闲时候,安保科的人在这儿打打盹、打打牌。园区小卖部和员工食堂仓库装不下的货物,其他科室员工的一些私人物品和工具也都会在这儿临时堆放。 此刻,房间长桌上物品凌乱,房间角落的货物箱子摞得老高,将警卫室唯一的一扇小窗户都给挡住大半,外头明媚的春光一点儿都照不进来,室内的光线仿佛是冬日的夕阳般昏沉。 陈劲进门就按开了灯,立在门口,冲房间角落塑料板凳点了点,指挥晟曜老实坐好,自己则拿了手机出来,在工作群里发了消息,通知跟丢了人的老徐。 他一边发消息,一边瞅着晟曜。见晟曜老老实实地坐着,像是认错的模样,他那一直严肃绷紧的脸也松弛了下来。 陈劲收起手机,拉了把木头靠背椅,在晟曜对面坐下。原本晟曜比他高一个头,这么两把椅子一区分,他比晟曜高了一个头。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啊?” “晟曜。” “哦?和我还是本家。”陈劲语气轻松,敲了敲自己保安制服的胸口,让晟曜看那儿别着的胸牌。 晟曜摇头笑道:“我姓‘晟’,上头‘日’,下面‘成功’的‘成’。” 陈劲一愣,“哦……那个‘晟’……”他若有所思,看向晟曜的眼神重新变得警惕起来。 晟曜皱眉,不知道自己的姓氏有什么问题。 陈劲接着问道:“你几岁啦?工作了吗?” “在读大学。” “大学生啊。大学生不用上课的吗?怎么每天都到我们这儿来?”陈劲追问。 晟曜这次没有马上回答。 他自从见了白晓之后就神不思蜀,满脑子都只想着白晓了。上课的事情,晟曜一点儿都不担心。他好像没什么正经事需要做。至少在他的印象中是这样。 他沉默了太久,对面的陈劲表情逐渐变化,眼神也从警惕变成了不屑。 晟曜反应过来,随口给了个答案:“正好没课。” 陈劲不信。 清明时期,也是学生开学的时候,哪有这时候整日都没课的? “你哪个学校的?” “交大的。” “交大?高材生啊!”陈劲更加不信了。 这时,门外有人进来。 陈劲打了声招呼,“老徐。” “嗯。”老徐迈着步子进来,也拉了把木头椅子,坐在了陈劲身边,一脸严肃地打量晟曜。 “我能走了吗?”晟曜问道。 “别急。”陈劲说道,又转头对老徐说,“这小伙子交大的大学生,说是学校没课呢。对了,他叫晟曜,上面个‘日’,下面个‘成’的‘晟’。”他说完,语气调侃地问晟曜:“哪个‘曜’啊?” “‘日’‘翟’‘曜’。就是‘照耀’的‘耀’,光字旁改成日字旁。”晟曜详细说明,仔细观察着对面两人的神色。 “挺有文化的。”陈劲不咸不淡地评价。 老徐看晟曜的眼神和陈劲一样,开口问道:“几岁啊?” “十九。”晟曜一边回答,一边琢磨问题出在了哪里。 “学生证有吗?” “没带身上。” “那你联系一下你父母,叫他们来接你吧。”老徐接着道。 晟曜脸上有一瞬的空白。 他脑海中浮现出祖父母的墓碑和墓碑上黑色的名字。 “陈哥!人抓住了?”门外传来叫喊声。 晟曜惊醒,回头看去,就见每天在大门口站岗的那个保安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小金见到晟曜,立刻“嘿”了一声,“你小子被逮住了啊?”又看向陈劲和老徐,“陈哥、徐哥,报警了吗?我到门口去等警察!” 陈劲和老徐连忙叫住小金。 一个问:“你怎么跑来了?门口谁看着呢?” 另一个说:“还没报警呢,你别咋咋呼呼的。” 小金挠头,回答道:“财务那几个在门口帮忙呢。”又问,“怎么没报警?不是逮住人了吗?”说着,他就瞪视着晟曜,做出凶狠的样子来。 陈劲有些尴尬。他是逮到人了,却不是人赃并获。这要报警,也没个站得住脚的理由。 老徐给小金介绍了一下晟曜,接着说道:“……现在呢,就是和这小伙子好好谈谈。大学生,有文化、有素质,不能做些乱来的事情,对不对?小伙子,你老实说,你每天到我们墓园来乱逛,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你交大的……又不是搞艺术的那些,不是来我们这儿画画、拍照的吧?” 老徐也算是见多识广,在长寿园工作了那么久,见过一些别出心裁的年轻人,跑墓园来玩艺术创作。另外,也有些年轻人会专门来墓园寻刺激。只不过后者多是晚上偷偷溜进来,或是下午临近闭园的时候进来,找地方猫着,等天黑之后,再跑到墓园里狂欢。 作为墓园原来的门卫、现在的保安,老徐当然对这样没事找事的年轻人深恶痛绝,逮到那些年轻人,少不得一通骂。他那时候也是年轻气盛,碰到同样年轻气盛的人,结果自然是矛盾激化:对方被警察带走,赔了钱,墓园却也要耗费时间精力修复损坏的设施,而他,被主任批评了一顿,扣了年终奖,可以说是三败俱伤。 眼前这个晟曜看起来并非两者中的任何一种,不过,老徐还是摆出宽容的姿态,唱着红脸。 陈劲就唱起了白脸,“我跟你说啊,我们这里是公墓,是民政系统下面的事业单位,不是那种山里的荒坟,也不是那种民营的、私人开的小墓地,你付点钱就能随便你干什么。我们这里管理很严格的。” 小金站在一旁没出声,摸着下巴,好像在思考什么。 晟曜本想顺着老徐的话,编个艺术学院的身份来,可对上陈劲和老徐的眼神,他改变了想法,态度诚恳地解释道:“我就是好奇那边长寿墓区什么样,想到处看看。那里种的树、墓碑样式,都跟传统墓区不一样,我就是好奇……对不起,我知道错了,以后不会再乱跑了。” 老徐点点头,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来。 陈劲依旧板着脸,“你要这么说了,再要让我抓到,我们就真的报警了,到时候还要通知你家长和学校——” 啪! 一声脆响,打断了陈劲的话。 陈劲和老徐都看向了小金。 小金一手握拳、一手摊开,拳掌相击,摆出了一个经典的“恍然大悟”姿势。 “晟曜!你是那个晟曜!十三排那个晟祖义的孙子,是不是?”小金眼睛发亮地问道。 陈劲和老徐一愣,都有些发蒙。陈劲反应快,干咳一声,说道:“你每天来给你爷爷扫墓啊。那扫墓完,就早点回去,别到处乱跑了。” 老徐也附和了几句。 晟曜若有所思地看看小金,又看看陈劲和老徐,想到长寿园各个路口立着的监控,顿时明白过来。 原来长寿园已经查清楚自己每天的行动轨迹,也借此锁定了自己的身份。今天还特地派了人跟着自己。 只是,这样一来,仍有些事情说不太通。 晟曜冲着小金点头,“是我。” “你还挺有心的啊!给你爷爷奶奶送花,还给他们隔壁邻居送花。” 墓园里的隔壁邻居,自然是葬在左右两边的逝者。 “既然都买了花来了,干嘛还从长寿墓区摘花?”小金不满地说道。 晟曜发愣地听着小金的抱怨,脑海中回忆起了白晓摘杏花的画面,也回忆起这些天来白晓捧在手心,献在墓碑前的不同花朵。 老徐喊了一声“小金”,让他别那么激动。 陈劲正要开口说什么。 晟曜忽然问道:“隔壁那个墓是谁的?” “什么是谁的?你送花的时候没看墓碑上的名字吗?”小金没好气地反问。 “看了。我是想问,那个墓主人和她的亲属……” “这就不关你的事了。”陈劲连忙说道,“你啊,就少管我们墓园的闲事。” 老徐说:“总之,你扫墓就扫墓,不许到处乱跑。再这样,我们就报警了。” 晟曜看看这两人,察觉到这两人的言不由衷。他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只能按下心头的疑惑。 “我知道了。我现在可以走了吗?”晟曜问道。 老徐点头。 陈劲起身,“我送你出去。” “不用了。”晟曜朝三人微微欠身,再次道歉,这才往门外走。 陈劲没有强求。 晟曜出了警卫室,脚步声踏得极重,走出去一段路后,他就加快了步伐。 ------------ 第七章 回家 陈劲三人还在警卫室中,没有马上离开。 “……让他就这么走了?不用我去盯着他吗?他万一又溜回到长寿墓区怎么办?”小金听着远去的脚步,有些担忧。 “小吴在那儿呢。再说,我们都挑明了,他怎么可能再去长寿墓区?”陈劲批评道,“倒是你,不该说的话,说那么多干嘛?” 小金很茫然。 “警告过他就行了。大家心知肚明,我们留一线,他也见好就收,这样最好了。”老徐说道,“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真把他惹急了,他到时候把墓区破坏一通,就是我们报警抓了他,之后的事情也够我们烦的了。这种小混混,被抓了也就是看守所里蹲个几天,他一点儿都不会怕。老油条子了。年纪又小,容易冲动。这是最麻烦的。” 小金依然不解,还有些委屈。 老徐看着小金年轻的面庞,想到了自己当年被主任训斥时的不服气。 真是年轻啊。老徐心中感叹一声。 “你不是找到他祭拜的那两个墓了吗?”陈劲在旁循循善诱。 “对啊。”小金挺起胸膛。 这可全靠他的机灵。 “那你看没看那两个墓的墓主人都是什么人?” 小金马上回答:“刚我不就说了?那个晟祖义。还有一个……” 陈劲没等他回忆起另一座墓碑的事情,接着问道:“那个晟祖义和他老婆的生卒年月你看了没?” 小金怔住。 大晚上的,他哪有功夫去仔细看那墓碑上的刻字?能多记一下晟祖义健在的亲人名字就不错了。再说了,昨晚老徐和陈劲都揽下了查那两座墓的工作,业务科把档案翻出来,一切就清楚明白了,他何必多此一举去思考这些? 陈劲和老徐显然也不是有这么强的推理能力,两人是昨晚上跟业务科打过了招呼,这一个白天的功夫,业务科的人已经帮忙查清楚那两座墓的情况了。只是这消息,两人还没跟其他同事说。 “他要真有孙子,那孙子会是个十九岁的大学生?”陈劲嗤笑一声,“他跟电视里演的一样,‘我爷爷八岁的时候就被日本人杀死了’?” 小金怔住了。 …… 晟曜快步出了长寿墓园。他一路都在观察周围的监控摄像头,到了墓园大门口,脱离了大门口那监控的范围,他脚下发力,在那光洁平坦的柏油马路快速飞奔起来。 得快点,再快点…… 希望赶得上…… 希望能赶上白晓…… …… “我看他是打上了晟祖义墓的主意,但一直没等到下手的机会。给两个墓都献花,就是做个样子,防着晟祖义家人来祭扫,正好撞见。撞见的话,他也能搭上话。后来可能就想着到长寿墓区转转,看看有没有更好的机会。”陈劲分析道。 小金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说道:“他要真的打晟祖义墓的主意,想敲诈勒索,那应该认识晟祖义的家属吧?多少该知道一点情况。怎么会冒充那个晟曜?他是不是打旁边那墓的主意?” “那更不可能了。”老徐否定了小金的猜测,“那座墓,根本没家属,当年是居委会在小区里筹款,帮忙买的墓穴。” 陈劲顺着老徐的话,补充道:“而且那墓今年就到期限了,续租是不可能续租了,之后就会挖出来,和其他人的骨灰统一落葬。到时候,可能就是埋到长寿墓区哪棵树下面吧。” 话锋一转,陈劲又道:“就是调查了晟祖义家的情况,他刚才才脱口而出说自己是晟曜。你也别当这些小毛贼有多厉害,能想到这一步已经不错了。” 这解释,倒也说得通。 小金迟疑地点点头。 陈劲又转头对老徐道:“我看这小子不一定死心。明天还是我在传统墓区盯着他吧。” 老徐只能遗憾地点点头,“那几个小年轻我不放心,我自己不服老也不行,这眼睛、腿脚都不好了,盯不住那年轻人。只能靠你了。” “放心吧。我不会让他捣乱的。”陈劲保证道。 …… 到了! 晟曜看到了长寿园的西门,眼睛亮起,转着脑袋四处张望。 远处是空旷的停车场,是能看到尽头小房子的荒野。荒野上全是近两米高的青草。风吹草低,露出来的不是牛羊。 晟曜喘出口粗气,脚步放慢了一些,像是怕惊扰草丛中的女孩。 他心中又冒出了之前盘桓着的疑惑。极目远眺,看向地平线尽头的那几幢小房子。 那些小房子就像是几个积木玩具,简陋得不似能住人,但终归是房子,有墙壁,有屋顶,能遮风挡雨。 难道白晓没有撒谎?她是住在那儿? 天边的太阳渐渐西沉,余晖将那些青草染成了橘黄色,也给女孩的背影洒上了金光。 那身影变得虚淡,像是要融化在阳光中,又像是要被草丛吞没,就此消失无踪。 晟曜的心跳突然变得剧烈起来。 …… 黑暗的房间中响起了心跳声。 那一下下有力的心跳,像是在催促什么,又像是在警告什么。 医生将双眼贴在了电视屏幕上,十根手指也牢牢扣住了电视。 电视机的塑料外壳“咔咔”作响,那轻微的声音又被医生指甲上的笑声、哭声给淹没。 …… 晟曜朝着白晓的背影迈出一步,又往前踏出一步。 他加快了步伐,重新飞奔起来。 他刷地冲入那茂密的草丛。草叶抽打在他的脸上,在他脸上留下红痕,也刮出了细长的伤口。 晟曜的眼睛死死盯着那若隐若现的背影。 残阳如血,女孩由金色变成了赤红色。草丛也染上了红。就像是她体内喷涌出了鲜血,染红了大地。 晟曜的眼中也是一片猩红。 他耳边不再是青草摩擦的沙沙声,而是杂乱无章的巨响,又似有警车救护车的鸣笛声。 “老公……我……” 一声呢喃、一声叹息,不知道从何方传来。 晟曜用力睁大了眼睛,不愿错过身前的那抹倩影,拼命朝着她伸出了手。 …… 电视机前,医生像是没骨头的奇怪生物,一点点拉长躯体,往后退去,退到了沙发上。 指甲上嘈杂的声音停止了。 房间里的心跳声停止了。 只有电视机内,传出了晟曜的喘气声。 飞起来的杏花中,响起一道清丽的女声。 …… “晟曜?”白晓错愕地转头,看着满头大汗的晟曜,又看向他抓着自己的手。 白晓手中捧着的杏花已经飞落在了草丛中,风一吹,又晃悠悠地飘向远方。 晟曜的手在颤抖,他的身体也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白晓沉默了两秒,伸出手,轻轻抹掉了晟曜额头的汗水,又擦了擦晟曜脸上的血线,“别着急,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晟曜神情紧绷。他轻轻拉开了白晓的袖子,露出了她手臂上的皮肤。 雪白的皮肤上,有着一个清晰的灰手印,手印中间皮肤凹凸不平,像是烫伤后留下的疤痕,手印边缘则是细细密密的青色血管,如一种肉眼可见的感染。 晟曜甚至能看到那些青色血管正在往外扩张,只是扩张的幅度很微小,微小到像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这没什么。”白晓笑着安抚道,“我就是……有些过敏。” 晟曜猛地抬头,对上白晓的双眼。 “真的只是过敏,是一种比较特殊的过敏性皮肤病。我一直有看医生,有吃药。不要紧的。”白晓像是要说服晟曜,仔细又耐心地说道。 晟曜露出了一个似是要哭又强行挤出笑的表情,对白晓说道:“你跟我回家吧!我们回家吧!” 话音落,周围只剩下了草叶被风吹拂后摩擦产生的声响。 白晓和晟曜对视着,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 时间似是在这一刻停止了。 …… 哒。 医生的指甲敲在了他的膝盖上,发出了奇怪的声响,像是指甲上那满脸笑容的小人被敲痛了脑袋,表情也从微笑变成了委屈的瘪嘴。 一声叹息响起,不知道是从哪一枚指甲上传来的,在黑暗的室内飘荡。 电视屏幕上,镜头从白晓沉默的脸上拉远,擦过晟曜满是忐忑和期待的脸,不断后退,退到了长寿园的长寿墓区内。 小吴的后脑勺占据了大半画面。 屏幕的左半边,是他不断轻颤的发梢和后颈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右半边,则是草丛中时隐时现的两道身影。 “啊!”小吴突然发出一声尖叫,扭头就跑。 他惊恐的脸从画面中一闪而逝。 取而代之的是白晓脸庞的特写。 那脸上是一个无奈的、纵容的微笑。 “嘿嘿嘿……” 沙发上,医生发出了充满兴味的笑声。 …… 晟曜的心跳还没平复,心脏一下下撞击着胸腔。 他这会儿不敢回头看白晓了,也不敢伸手拉白晓,只用余光注意着她,配合着她的步伐,沿着长寿园铺的柏油马路一路行走。 “我们先去吃饭好了。吃完饭,坐车到市区,再打车回去。这边的出租车不能进市区,打车到市区还不太方便。”晟曜没转头,嘴巴却也是没停,“你晚饭想吃什么?我在那边公交车站附近吃过几次。” 全是这些天吃的。 “有一家拉面挺好吃的。还有家盖饭,荤素搭配,挺丰富的。” “我都行。”白晓答道。 声音轻轻柔柔的,一点儿都没生气的样子。 她之前无奈地回答“好啊”时,也是这样的声音。 晟曜不禁转了一下头,瞄到了白晓脸上宽容的笑容。这笑容,也和刚才一样。 晟曜红了脸,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就是极为不自然地同手同脚了几步,“那我们吃盖饭吧。那家小店还有炒菜。你喜欢吃什么?” “嗯……” 这个问题似乎有些难回答。 “鸡鸭鱼,猪牛羊,你喜欢吃什么?” “我喜欢鸡肉和牛肉。鱼吃的比较少。不过蚌肉、蛤蜊我还挺喜欢吃的。” “我也喜欢牛肉。蛤蜊我也喜欢。蔬菜呢?” “蔬菜啊……绿叶菜我都喜欢。” “香菜、葱,你也吃吗?” “吃啊。” “生姜大蒜呢?” “大蒜我不喜欢。” “辣的呢?” “看是什么辣椒了……” 两人一路说着琐碎的内容,绕过了大半个长寿园,进入了通往郊区的支路。 到了这里,路边就树起了路灯。夜色已经降临,路灯亮起,昏黄的光落在路上,成了一个个晕染开的圈。 “还要走个二十多分钟。”晟曜歉意地说道,又马上问道,“你累不累?要不要叫辆车?” 这么说着,晟曜就烦恼起来。 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叫车,估摸着等车的时间,他们都能走到居民区了。 晟曜改了口,“你累的话,我背你好了。” 白晓笑了一声,“才这么点路,怎么会累?” 晟曜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他这些天如此来回,早出晚归,披星戴月,也不觉得疲累,倒是忘了白晓一个姑娘家……白晓说自己住在附近,也是这样每天走这么长的路吗?她应该是住在另一个方向上,要穿过那片荒地…… 这么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晟曜收回心绪,暗自决定,要在这边买辆小电驴,下次带白晓去市区的时候,能让她轻松些。 念头刚起,又被晟曜按下。 他本能地对自己这个主意有些抵触。 …… 电视屏幕上,公交车在夜色中行驶。 车上人很少,也未开灯,能听到后座乘客疲惫的呼噜声,也能听到晟曜和白晓愉快的交谈。 车窗外,月明星稀,属于城市的霓虹和属于田间荒野的黑暗被高速路分割成了阴阳两块。 电视屏幕的光和房间的暗也将医生的身影分割成了阴阳两块。 沙发边上多了一张桌、一台显示器。 医生瞄一眼电视,又会看看显示器。他没有动手操作,但操作台上的按钮自己动了起来。显示器上,是晟曜在柏油马路上飞奔的画面。 晟曜仿佛离弦之箭,跑步的速度都要超过旁边的小汽车了。 长裤贴在了晟曜的腿上,勾勒出他腿部的肌肉。仔细看,就会发现那肌肉正有些奇怪地蠕动着,像是要将自己每一个细胞中的每一点力量都压榨出来。 画面加了配乐,激昂动人。随后的夕阳色调,则被柔和化,散落的杏花成了慢镜头,配合着同样柔和下来的音乐,在晟曜和白晓之间落下。两人的眼睛被给予了特写。 医生露在口罩外的幽蓝色眼睛弯了起来,毫不掩饰自己的快乐。 快乐并没有持续太久。 医生皱起眉,看向了黑暗的房间。 黑暗中出现了一道门。 他不满地走了过去,手上的指甲嘀嘀咕咕,发出了嘈杂的哭声笑声,犹如在抱怨。 门打开,外头是一片光明的诊室,桌椅齐备,头顶的日光灯崭新,还有干净的检查床和大药柜。办公桌上是一台最新款的一体机,还摆放了配套的键盘鼠标。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东西了。 这房间里的光无法照入这黑暗的房间。 外头的嚷嚷声倒是毫无阻碍地传了进来。 “医生!医生!”那声音中气十足,听起来不像是急症患者。 医生关了电视房的房门,拉开诊室门,双手插兜,走了出去。 随着他跨出这一步,身上的白大褂变得整洁如新。 大厅内,有满墙的医学知识宣传文章,还贴了塑封过的价目表。前台没有接待人员,却是设备齐全。 “啊!医生,你总算来啦!你看看我这个伤口。给来点药水呗!”靠着前台的青年脸色发白,却还是对医生露出一张大笑脸,竖着的手上缠着毛巾。毛巾大半部分是白色的,只有贴着手的地方被染成了红色。 医生皱皱眉,转身回了诊室。 他从药柜里拿了纱布和药水出来,回头就见那青年已经在诊室内乖巧地坐好。他没说话,拉开办公桌前的椅子坐下后,冲着青年伸出手。 青年很配合地伸出那被毛巾裹着的手。 “对了,医生,我之前介绍了一个熟人过来,他有来过吗?他姓晟,呃,叫什么我倒是不知道……”青年脸上毫无尴尬,“是位老先生。他有点儿不太好……”说着,青年叹了声气,难得露出了愁容。 白毛巾被解开,就露出了那只手上深可见骨的血洞。 医生眼睛都没眨一下,直接将药水往那伤口上倒,药水流入伤口、渗入皮肤,一滴都没洒地上。 “嘶——嘶——”青年疼得直抽气。 “他在接受治疗。”医生开了口。 青年顾不上抽气了,精神一振,“是好了吗?” “他在接受治疗。”医生重复了一遍,放下药水,将纱布往青年手上缠了几圈,随便打了个结。 纱布被拉紧,紧到青年的手臂都有些血流不畅了。 青年有些不解,“接受治疗?不是这样……就好了吗?”他这么说着,自己就将那绑得难看的纱布解开了。 只见那手上还残留着没擦干净的血迹,可两个血窟窿已经不见了,连个疤都没留下。只有之前绑纱布的地方,有被勒出来的红痕。 “难道你看不了心理上的疾病?你不是说能看的吗?”青年甩甩手,紧张起来。 医生将药瓶放回到了药柜,“好了就赶紧走。” “哦……那晟叔……”青年屁股都没抬起来。 “他在接受治疗。”医生第三次说道,幽蓝色的眼睛眯了起来。 青年歪歪头,“好吧……你可得给晟叔好好治疗啊。你答应过的啊。” 医生幽蓝色的眼睛直直注视着青年。 青年举手投降,乖乖退出了诊室。 出了诊室,他又探头进来,“你答应过的啊!” 说完,不等医生皱眉,就一溜烟跑出了诊所。 ------------ 第八章 约会 晟曜提了个大塑料袋在前面带路。 他也是临到家门口,才想起来家里什么都没有,就是他自己的日用品,都是清明节那天回家之后,又跑出来重新买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带着白晓提前下了出租车,在小区附近的便利店买了点零食饮料,又买了毛巾牙刷。 “……我一进大学,我爸妈就解放了,放飞自我了。他们不在家,应该是去乡下给我外婆外公扫墓了,还在乡下亲戚那儿玩了几天,到现在都没回来。”晟曜解释道。 这么说着,他脑海中闪过了祖父母墓碑上黑色的名字。那不过那些名字只是一掠而过,不曾停留半秒。 白晓静静听着,只是看向晟曜的眼神有些奇怪。 “你……没和你爸妈联系吗?”白晓迟疑着问道。 晟曜笑了一声,“这有什么好联系的?他们那么大的人了,还是两个人一起出去玩,有什么好担心的?他们以前就这样。暑假的时候把我丢外婆外公那儿,他们两个过二人世界可开心了。” 白晓看着爽朗笑着的晟曜,像是能感受到他的家庭幸福,也跟着笑起来。她轻轻吁了口气,温柔地看着晟曜,“那晚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吗?” 晟曜的笑容冻结了。他整张脸都涨红了,对白晓说道:“你别、别误会,我……我邀请你来,就是想着……呃,就是那时候看到你……” 他语塞了。 当时的邀请,完全没有经过他大脑思考。他只是觉得白晓那个样子太寂寞了。他想要给予白晓温暖,而不是让她随着消失的阳光一起沉入黑暗之中。 他想要将白晓拉进自己的世界。 白晓笑了起来,眨了眨眼睛,脚步轻盈地走在了前头。 晟曜怔了怔,急忙提着塑料袋跟上,“你故意的?” “嗯。”白晓笑着点点头,又斜睨着晟曜,“你生气了?” “嗯,生气了。”晟曜故意板起脸。 白晓笑出了声,又忙克制住,做出哀求的可怜模样,“那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我考虑考虑。”晟曜继续板着脸。 “我帮你拎袋子。” “不要。” 两人已经走到了一栋居民楼前。晟曜掏出钥匙,开了楼下的防盗大铁门。 “那我帮你拉门。晟先生,您请。”白晓做出服务生的样子,微微弯腰,又仰起脸,讨好地看着晟曜。 晟曜矜持地抬着下巴,拎着那塑料袋跨入楼内。 铁门关上,楼内的声控灯随着他们的脚步声亮起。 晟曜收了他之前装腔作势的表情,扭头对白晓说道:“轻一点。楼里面挺多老人。别吵醒他们。” 白晓点点头。她在晟曜提醒前就这么做了。之前关上防盗门的动作就很轻,现在的脚步也轻轻的,几乎不会惊动头顶声控灯。 两人像做贼一样上了楼。 晟曜开了门,请白晓进屋。 “你穿这双拖鞋吧。”晟曜从鞋柜里拆了一双新拖鞋。塑料包装上的灰尘全粘在了他手上。他捏着那垃圾,有些歉意地说道:“鞋子是新的,就是买了很久了。前两年,我妈刚学会网购,她一口气就买了十几双拖鞋,还说请亲戚来家里吃饭能用上。到最后都没用上。也就我们一家三口穿穿。哎,对了!我记得有一双白的……”他这么说着,又在鞋柜里找起来。 可鞋柜里仅有两双没拆包装的新拖鞋,一双是晟曜刚拆开的蓝色绒拖鞋,另一双是黑色的塑料拖鞋。 “奇怪……怎么就剩两双了?他们带去乡下了?”晟曜有些疑惑。 “我穿这双就行了。软软的,很舒服。”白晓说道。 晟曜听后,也不再纠结这事情,请白晓在客厅坐着,自己将零食饮料拿了出来,又去厨房烧水。 他忙忙碌碌地要招待白晓,被白晓拉着坐到了沙发上。 “你不用做什么啊。吃的喝的都有了。”白晓说道。 晟曜挠挠头,“嗯……啊,被子枕头得拿出来。”他又站起身,“你晚上睡我房间吧。呃……我房间的话……有些乱。” 他带白晓去看敞开门的那间卧室。 那是间朝南的小房间,一张单人床、一张大书桌,还立着两个大柜子,分别是书柜和衣柜。桌上是有些积灰的台式电脑。书柜里的书,从小学数学到外国小说、大部头的学术专著,应有尽有,像是记录了一个人的成长点滴。 白晓仔细看过那书柜里的每一个书名。 “你想看什么书?”晟曜走到了白晓身边,也看向了自己的藏书。 他的视线扫过那几本《大学物理》、《高等数学》时,有一瞬的疑惑。那些书旁边,还有几本…… 不等他一本本看过去,也不等他思考,白晓已经转身,立在他身前,挡住了他的视线。 晟曜忙看向白晓,“我房间堆了好多东西……”他无奈地看看书桌下、床边上的纸箱和收纳箱,“我一上大学,我爸妈就把这儿当杂物间了……你要不睡我爸妈房间吧。” 这么说着,他自己就眼睛亮了起来,转身想给白晓展示父母的主卧室。 主卧的门紧闭着。 晟曜一步步走向了那扇门。 他的手握上门把手,还没用力,就看到一只白皙的手搭在了自己的手背上。手背上顿时有了冰凉柔软的触感。 “你邀请我来做客,就是赶我去睡觉的?”白晓好笑地问道。 晟曜发愣地看着白晓。 “我们聊聊天吧。”白晓拉着晟曜,回到了沙发上,“还买了那么多零食呢。你是给自己买的?” “当然不是。”晟曜急忙给白晓拆了一包薯片。 白晓惬意地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吃起了薯片。 晟曜也靠在了沙发上,偷偷看了两眼白晓,也伸手进薯片袋。他的手碰到了白晓的手。 “咦,在放老电影!”白晓抽出了手,坐直了身体,眼睛发亮地看着电视,“我特别喜欢她……” 她转过头,兴奋地对晟曜介绍着屏幕上的那位女演员。 晟曜觉得白晓的声音像是一曲欢快的音乐,让他情不自禁地露出笑。 …… 电视房内,时刻充斥着晟曜和白晓的交谈声。他们像是有聊不尽的话题,总能找到彼此都感兴趣的内容,时不时就会发现两人相同的爱好,也会分享自己特殊的经历。 镜头中的他们,却是身影模糊。画面的焦点落在了两人身后、那扇紧闭的卧室门上。 他们的交谈声好似能传入身后无人的房间,驱赶房间中的寂静冷清。可又有那么一瞬,房间中的寂寞从门缝中溢出来,悄悄在他们之间蔓延。 那气息,似是房间中关着一只可怖的怪物,正贴着门缝吐息,随时有可能破门而出,打破两人之间的美好气氛。 医生幽蓝色的眼睛也像是电视画面般失去了焦点。 他睁着眼睛,却仿佛是睡着了,一动不动,就是他指甲上的那些脸也恢复成了静态画面,一声不吭。 不知过去了多久,电视画面多出了一抹光。 光芒刺破了极深的夜色,预示着黎明将至。从黑暗转变为蒙蒙亮,也不过是瞬息之间。 医生幽蓝色的眼睛里也倒映出了阳光。他的眼睛重新有了焦点,如同被阳光唤醒的人,眨了眨眼睛,保持了一整晚的坐姿也在此时改变。 他换了个姿势,靠在沙发上,眯了眯眼睛,重新看向电视屏幕。 …… “天亮了……”晟曜后知后觉发现外头天光大亮。 他和白晓通宵一夜,心不在焉地看了好几部老电影,主要都在聊天了。 “嗯。我该回去了。”白晓望着窗外的天色。 “欸?”晟曜诧异,“你这就回去了吗?我……我还想带你去哪儿玩……” “我该回去了。”白晓笑着说道,声音柔柔的,语气却是坚定。 晟曜有些遗憾,“那我送你回去。你……你今天还要去长寿园吗?” “嗯,去的。”白晓点头。 “那我们一起过去吧。在这边花店买束花。”晟曜计划道,“先洗把脸,我们去吃早饭。这边小区门口有家小吃店,早饭有豆腐花、小笼、生煎……”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又忙前忙后,给白晓准备牙刷毛巾。 两人洗漱完,出了门。 门外走道站了位拄拐杖的老太太。老太太像是被突然打开的房门吓到了,呆愣在原地。 晟曜看了一眼,立刻笑道:“秦阿姨,你去吃早饭啊?” 他的视线从老人的脸,移动到了老人手中的拐杖上,露出了吃惊和担忧之色,“你脚受伤了?” 秦阿姨发愣地望着晟曜,又发愣地看看晟曜身边的白晓。 白晓冲对方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 晟曜下意识地搀扶住了秦阿姨,“我扶你下楼吧。哎,不然我给你把早饭买上来吧,你在家里等着。” 他看向白晓,征询白晓的意见。 白晓不出意料地露出一个笑,“没关系,你不用顾虑我。” 晟曜见状,转头对秦阿姨笑了笑,就要将她送回家。 “不、不用。”秦阿姨急忙道,“我……我自己慢慢走……” 晟曜不明所以,但还是尊重了秦阿姨的意见,“那我扶着你。” 他扶着秦阿姨一步步下楼,只觉得手中握着的手臂瘦骨嶙峋,又十分僵硬。 他有点儿费解。 秦阿姨……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好像是一夜之间就老了。不对,也不是一夜。他上大学之后,也就周末回来睡觉,都不怎么出门。这么一算,他上次见到秦阿姨都是半年前了吧。 晟曜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他也有好长时间没仔细看看自己的父母了。 脑海中又浮现出了墓碑上黑色的名字。 晟曜下楼的脚步微顿。 扶着秦阿姨到了楼下,他确认秦阿姨接下来没什么问题,才和白晓往小区外走。 晟曜对白晓说道:“那是我们隔壁邻居,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她很早就买断退休了。我小学时候忘带钥匙,爸妈也没回来,就到她家做作业,等我爸妈回来。她还会做茶叶蛋、五香干给我吃。” 白晓静静听着。 “没想到秦阿姨突然就拄拐杖了,突然间老了那么多……不知道是不是生病了……”晟曜有些担心。 想到生病,晟曜又看向了白晓。 白晓穿着她那件黑色外套,将身体裹得严严实实的。 风一吹,吹起她鬓角碎发。 晟曜看到了发丝中奇怪的青色纹路。 “小吃店是往这儿走?”白晓站小区门口,选了右手边的方向,询问晟曜。 晟曜收回视线,“对,就在前面路口。” 两人吃了早饭,买了花,就坐上了去郊区的公交车。 白晓像是通宵一夜,有些累了,上车就闭目养神起来。 车身震动,轻微颠簸。白晓头一歪,靠在了晟曜的肩头。 晟曜的身体立刻变得僵硬。他又小心翼翼放缓了呼吸,让自己的身体柔软下来。 白晓的头发轻轻扫着他的脖子,让他觉得痒痒的。 他低头看向白晓,温柔的目光在扫到白晓的鬓角时,又变得深沉起来。 那里,青色的纹路如同皮肤下的细小虫子,正在血管中蠕动,留下痕迹。 青色的中心,那块皮肤泛着红色,像是从内部渗出鲜血,又像是苹果的氧化反应,从健康的颜色转变成灰败。 晟曜担忧起来。 他掏出手机,将自己看到症状的输入搜索框。 点击“搜索”的一瞬,晟曜脑海中闪过一双幽蓝色的眼睛和一块鲜红的霓虹灯招牌。 那家怪物诊所…… 他应该找个机会,带白晓去那里看看。 ------------ 第九章 扫墓 清明祭扫高峰期已过,墓园内的人流骤然下降,变得有些冷清。 原本套个志愿者马甲,被派到第一线帮忙的其他科室员工也回了自己的办公室。长寿园的大门口,如今就剩下小金一个人打着哈欠、站着岗。 他早上开门时,没见到晟曜,还兴致冲冲在工作群里发了消息,给陈劲、老徐通报这好消息,但过了两个小时,他就因为无聊的日常守门工作,倦怠发困了。如果晟曜今天依然来墓园,他还能多点儿动力,炯炯有神地站好岗位呢。 小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端起了自己的大玻璃杯。玻璃杯里泡着陈劲送他的胖大海。 他刚喝了一口水,就呛得直咳嗽,瞪大眼睛望着墓园外的柏油马路。 路上走来两个人,看起来是一男一女,手中各捧着一束花。 小金连着两夜研究监控视频,将晟曜那身形记了个刻骨铭心,这会儿远远看着,都能认出那男人就是晟曜。 旁边的女人是谁?他带了个同伙过来? 小金这么想着,“嘭”的一声放下大玻璃杯,冲到了墓园门口。 晟曜见到冲出来的小金,还友好地摆摆手,打了个招呼,“早上好。” 白晓见状,也冲小金微笑点头。 小金愣住了,伸手指着晟曜,手指很戏剧化地颤抖,一双眼睛也瞪得老大,“你还敢来?还带同伙过来?” 晟曜笑容僵住了,无奈说道:“我就是来扫墓的。这也不是我同伙……” 不过,“同伙”这个称呼,听起来倒是挺俏皮可爱的。 晟曜瞅了眼身边的白晓。他至今都还没表白,没和白晓确立关系。他们现在顶多算是朋友。 他是不是应该找个机会和白晓表白呢? 现在表白会不会太快了呢? 他们认识还没十天呢…… 晟曜胡思乱想着。 小金打量白晓,像是要将这新出现的犯罪分子的脸一同记下,不过他的眼神很快变得疑惑,“你是昨天傍晚那个……你们不是昨天才认识的?”他的视线在两人之间徘徊,像是在探究两人的关系。 晟曜一听便知,墓园保安派人盯着自己,也在监控中盯住了自己的一举一动。白晓完全是受此牵连,被墓园记上了。 他有些不快,却也知道这都是自己惹出来的事情。他对白晓解释道:“他们对我有些误会,这几天盯着我了。” 小金正要说什么。 白晓脸上平静的笑容倏地僵住。她怀中抱着的大束鲜花发出扑簌簌的颤声,花瓣抖动。 晟曜一怔,急忙伸手要扶住白晓。 白晓退了一步,又将手中鲜花塞进晟曜手中,“我去一下洗手间。”她语速极快,说完也不等晟曜反应,就跑进了墓园。 “哎,你——”小金下意识想要阻拦。 晟曜先一步拦住了小金,“她只是去洗手间。” 小金不满地看向晟曜,又看看跑远的白晓。他无法分身成两个,分别盯着这两人,只好先看住晟曜,掏了手机,在工作群里发消息,通知陈劲和老徐。 晟曜有些担心。 白晓的身体本身就有些问题,现在突然变色,该不会是出了什么状况吧?是早上那顿早饭吃坏肚子,还是昨天通宵吃零食饮料的缘故?又或者是她一早上赶过来晕车了? 说起来,她昨天就是很晚才来扫墓。晟曜等了一个白天,都以为她不会来了…… 她身上的那些奇怪痕迹似乎是在不断增长…… 晟曜心中发紧,抬脚就往墓园里走。 “你干什么?”小金急忙挡在晟曜面前。 晟曜着急又诧异,“我进墓园啊。” “你先等着,等陈哥过来。” “等他过来干什么?”晟曜烦躁起来。 “等着就是了。”小金插着腰,拦在晟曜面前,不为所动。 晟曜想要说服小金:“她刚急着去洗手间,可能是不太舒服。我进去看看。” “我们园区有医务室,有什么事,都能处理。” “她一个人在洗手间……” “放心吧,陈哥过去看了。” 晟曜一愣。 “你们……”晟曜深呼吸,压着脾气。这会儿和小金吵起来,只会耽误时间。他解释道:“我真不是坏人。之前说过很多次,我是来扫墓的,就是晟祖义的孙子晟曜。往长寿墓区跑是我不对,我不会再那么做了。你们既然查了监控,应该也看到了吧?我每天来扫墓,就真的只是扫墓。也就是好奇,往长寿墓区那里跑了几次。” 晟曜态度诚恳,解释得也算到位。 小金想起昨晚上自己检查的那段监控视频。 晟曜一大早来墓园,进来直奔传统墓区的十三排墓碑,之后就再也没动过。 摄像头能拍到的视角有限。晟曜往地上一坐,就只在墓碑之间露出一个头顶心。他坐在那儿究竟干了什么,还是老徐守在那儿看清楚的——什么都没做,光对着墓碑上的遗照发呆。 直到傍晚时分,有个女孩走进了过道,来到了晟曜身边,他才突然活过来一般,在监控中露出了身体,和对方笑着说话。 他们说了什么,监控拍不到,老徐也没听见。两人很快就分开。女孩原路返回,晟曜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突然动若脱兔,直接从监控和老徐的监视中溜走。 小金想起了陈劲昨晚说的话,挺直了腰板,仍旧拦在晟曜身前,“这些待会儿再说。你先在门口等着。” 晟曜的眉头死死皱了起来。 小金好整以暇,还想是看穿了晟曜的计谋,露出一个笑,“你小子少动歪脑筋了。还冒充晟祖义的孙子……那个小姑娘才是晟祖义的家属吧?我们陈哥、徐哥那都是很有经验的保安,一眼就看穿你了。” 晟曜愣住了,“你们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什么为什么?”小金还在摆名侦探助手的架势,“这种事情,多容易看穿啊。你当你演得很好?” 晟曜捏紧了拳头,将手中抱着的花束捏得咯吱作响。他改了刚才的态度,沉着脸,轻声问道:“晟祖义旁边的墓碑,她的家属呢?” 他的心跳随着这个问题不断加快。 …… 长寿园的厕所是立在亲属休息区的一间小房子,面积差不多等于警卫室和监控室之和,房子的模样也和警卫室、监控室差不多,男左女右,恰到对应警卫室和监控室。 这样两间厕所,当然不足以应付祭扫高峰期的人流。长寿园对于增加园内厕所没多少动力。毕竟一年之中,祭扫高峰期就那么几天,排除掉那几天后,厕所门可罗雀,也就一些在墓区内工作的员工会在这两间厕所解决生理问题。 今天的厕所就是如此冷清。 女厕隔间只有一扇门关着,隔间中半晌都没有水声传出来,让人怀疑那关闭的门仅仅是掩着,并没有人在使用。 陈劲在大树下抽着烟。他是叼着烟过来的。扫墓的人少了,墓园上空没了那缭绕的烧纸烟雾,他就有了抽烟的心情。他本来是站着抽烟的,等得久了,就在树下的围栏木椅上坐下。 烟抽完了,厕所内依旧不见动静。 陈劲疑惑起来。 他将烟头扔进了垃圾桶,掏出手机察看了一下工作群。 小金并没有发来新消息。之前那一条,清清楚楚地交代了那女孩的去向。 陈劲抬起头,看看女厕标志,又低头在工作群里问了一声。 老徐今天带着小吴巡逻长寿墓区,小金继续蹲守门口,还有两位同事在传统墓区巡逻。 因为人流减少,大家工作时都摸鱼起来,不过也因为人流减少,如果传统墓区有人,那很容易就能发现。 结果是除了小金,其他人都回复“没有”。 陈劲有些坐不住了。 他往女厕所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转头看向旁边的小卖部,连忙跑了过去,“胡姐!” 小卖部里探出一张胖圆脸。 “麻烦你到女厕所看看。刚有个女孩进去,老半天都没出来。”陈劲说道。 “女孩子?” “十几岁的样子。”陈劲回想昨晚看到的监控,“可能是身体不舒服。” “哦。”胡姐很有经验,从小卖部的货架上拿了包卫生巾,又拿了包纸巾,慢悠悠地出了小卖部,走向女厕所。 陈劲亦步亦趋跟在旁边。 两人刚到厕所门口,就听里头传来“啪嗒”一声响,像是什么东西落入了水池。 陈劲一愣,有些不好意思,止住了脚步。 啪嗒、啪嗒…… 那声音接连响起。 胡姐毫无顾忌地进了厕所,找到了关着门的隔间,抬手敲门,“小姑娘,你还好吧?是不是忘带东西了?我从上面给你扔进去,你接好了?” 啪嗒…… 啪嗒…… 隔间内只有那一下下的古怪声音,无人回答。 胡姐耐心地劝道:“别觉得难为情,这种事情很正常的。每年扫墓都有那么几个。我扔进来咯,你接好了啊。” 说着,胡姐将手中的两包东西往隔间里丢了进去。 啪、啪。 两样东西落地,还弹动了几下。 “拿到了吗?”胡姐在外问着。 啪嗒! 隔间内又是一声响。 接着,便听里面传来一声嘶哑的呻吟,隐约带着哭腔。 门口的胡姐愣住了。 “你……小姑娘,小妹妹,你怎么了?你先开开门,让我看看!”胡姐用自己肉肉的手掌用力拍着门板。 陈劲蹦了起来,“我去医务室叫人!” “呼……呼……”隔间内传出粗重的喘息,接着便是一道虚弱的女声,“我没事。刚肚子痛,现在没事了。” 陈劲刹住脚步。 隔间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又有人声传出:“谢谢。不过,我用不着这个。” 那声音多了几分力道,越说,越是流畅。 过了几秒,就听隔间内传来冲水声。 哗啦啦—— 胡姐松了口气,“你没事就好。” 水声停止。 隔间门还没打开。 胡姐又道:“小姑娘,你别不好意思。这没什么的。我是小卖部的。你这东西用不上,待会儿拿小卖部来就行。我出去了。” 她说着,就往外走,还推了推门口的陈劲,“你也别杵在这儿了。人家小姑娘脸皮薄。” 只听厕所内又传来冲水声。 陈劲被胡姐推着,离厕所远了一些。 胡姐回了小卖部,陈劲也回到了大树下。 哗啦啦—— 冲水声在安静的墓园回荡。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一直没被冲走,于是那个女孩一直留在隔间内不断地、不断地…… 哗啦啦—— 陈劲感到有些冷,似乎是树荫太大,彻底遮住阳光,让晒不着太阳的他在这初春季节情不自禁地颤抖。 到底……在冲什么? 还有之前那“啪嗒”、“啪嗒”的声音,那实在不像是正常上厕所的声音,反倒像是……像是…… 陈劲想到了儿子小时候吃的辅食,也想到了妻子搅拌肉馅的模样。 哗啦啦—— 又一声响后,隔间的门终于打开了。 陈劲这次没有多等,就看到昨晚在监控中见过的女孩。 她的身影从厕所门口一闪而过,接着便有“哗啦啦”的水声。这次不是冲水,而是洗手。 女孩拿着没用过的卫生巾和纸巾,从厕所走出来。 她看起来比监控视频中更瘦,外套袖子空空荡荡的,风一吹,就贴着仿佛只剩骨头的手臂。 陈劲干咳一声,“你好,小姐,你是晟祖义的亲属吧?曾孙女?” 白晓微笑着,抬了抬手,“我先把这个还去小卖部。” “哦,好的、好的。”陈劲跟着白晓往小卖部走,嘴上不停,“我是这边墓园的保安。有件事,想和你说一下。就是你昨天遇到的那个男生。你要小心点啊,那个男生……” “你别跑!让你在门口等着!” 陈劲的话被打断了。 他回头一看,就见晟曜悄无声息地站在身后。他手中捧着的花花瓣轻轻颤抖,他却一点儿不带喘气的,看起来像是突然出现在了这里。晟曜后头,小金追得气喘吁吁,本就哑了的嗓子,这会儿更是喊得破音了。 陈劲暗叫不好。这分开两人的事情,果然不应该交给小金来做,而应该让老成持重的老徐来啊。可惜,昨天看监控室,他们压根没想到,两人会一起来扫墓。 虽说如此,陈劲还是下意识想要拦一拦晟曜。 晟曜只是一个闪身,就绕过了陈劲,来到了白晓面前。 白晓是几人中最淡定的。她对晟曜笑笑,抬抬手,“我去还个东西。”就径直走向小卖部。 小卖部里,胡姐伸出那张圆脸,好奇地望着这边,“小姑娘,这你男朋友啊?你们演什么呢?” “没什么,都是误会。”白晓说道,将东西还给胡姐,道了谢,走回到了晟曜面前。 ------------ 第十章 错误 陈劲抽着烟,远远看着十三排过道中的晟曜和白晓。他身边是一脸警惕的小金。 小金嗓子哑了好些天,这会儿却是不停歇地讲着话:“陈哥,就让那小子继续骗那小姑娘啊?我们得拆穿他啊!这个骗子,太过分了。” 陈劲狠吸了一口烟,“人家当事人都说是误会了,你一个墓园保安,管那么多?” “那我们还在这儿看着?”小金反问。 陈劲不回答了。 他也如小金所说,觉得让晟曜继续骗人家小姑娘非常不好,可他不是小金这样的热血青年。这种事情,外人掺和进去,两边不讨好,人家小姑娘还得怨他们多管闲事,破坏她感情呢。 “徐哥过来了。”小金看着墓园深处,忽然道。 陈劲转了下头,就见老徐带着小吴过来了。 两边打了声招呼,再一齐看向十三排过道。 老徐叹气道:“千防万防啊……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就和我们公墓没什么关系了。” 陈劲慢慢点了下头。 小金很失望,在旁嘟嘟囔囔。 小吴的双手死死捏着衣摆,克制着自己的颤抖。他都不敢去看那过道中的两个人,眼睛就盯着自己的脚尖,动都不动一下。 …… 晟曜不用转头,都能感觉到落到自己身上的视线变多了。 长寿园误会加深,他却是不在意。他现在满脑子想着的都是小金刚才透露的信息。 他的视线落在白晓的脸上,看着她给白晓的墓碑献花。遗照中的那个白晓,温柔安详。 这样的场景却是难以为继。这座墓即将被拆掉。就像晟曜愿意出钱为白晓续期,长寿园也无法继续执行合同。 “……新出台了规定,这种传统墓地不让续期了。以后整个传统墓区都要改成树葬,种树啊种花,到时候骨灰都埋在树下面。最近几年是没法一下子改建,迁出来的骨灰就埋长寿墓区的树下面……” 晟曜心中的情绪不断滋长。 “我能帮你的。”晟曜开口说道,“这边墓园不让续约,还能迁到其他墓园去。仙鹤公墓……”他嘴巴里蹦出个词,又在心中否定了。仙鹤公墓已经没有空的墓穴了。但仙鹤公墓不行,一定有其他地方可以安葬白晓。 白晓抬眼看向晟曜。 “我们可以去问问。这边不行,仙鹤不行,还有福寿园,再远一点,我记得还有两个公墓……”晟曜一边思考,一边说道。 白晓仍旧只是静静望着他,像是要将他的模样印刻进心里。 晟曜心头发慌,“白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探听你的隐私,刚才听这边的保安说……他们对我有些误会。我……” “你帮不了我的。”白晓开口,打断了晟曜的话。 “是身份问题吗?”晟曜急忙说道,“我听那个保安说,她……你这位亲人落葬的时候,没有亲属。你如果想要领她的骨灰,可能需要办一些手续。我们可以找社区问问,看看能不能开出证明来。你别担心。一定有办法的。你住在什么地方?你的这位亲属——” 晟曜话未说完,又被白晓打断了。 白晓这次露出一个笑容,伸手轻轻搭在晟曜的唇上。 “你帮不了我。晟曜……就这样吧。我明天不会再来了,你也不用再来了。” 晟曜的眼睛有些泛红,抓住了白晓的手。 他感觉到掌心中的手冰冷柔软,像是没有骨头。抬手的动作,让白晓的衣袖贴在她的手臂上。手臂纤细,看起来只有一根骨头。 晟曜感觉到了几分不对,还想要拉着白晓的手,仔细看清她的状况,就见她突然抽回手。 那只手像是一段丝绸,倏地就从晟曜的手中抽离。 “我们认识的过程本来就很奇怪。你……也很奇怪……”白晓歪了歪头,笑着看向晟曜,“我们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认识错误的人。” “不——” “清明已经结束了啊。”白晓不为所动地继续说道,还退了一步,双手背在身后,和晟曜拉开距离,“已经结束了。” “白晓……” “我其实很高兴。”白晓的眼中蓄满了泪花,“我很高兴能遇见你,也很高兴,你……喜欢我……这就够了。” 晟曜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 这和他想象中的告白不一样。他还没计划好该如何向白晓告白。就像是,他和白晓不太正常的相遇——清明、墓园……错误的时间和地点……这个告白同样充满了不合时宜的味道。 晟曜猛地摇头,“不是这样!才不是什么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更不是错误的人!生生——” 白晓又退了一步,同样摇头,只是动作比晟曜更轻缓,也更坚定,“我们不可能的。能这样……已经很好了。谢谢你陪我的这几天。已经够了。” 她这么说着,侧头看了眼那同名同姓的墓碑,声音变得轻缓,“谢谢你,这就够了……” 她自言自语般说完这句话,又抬头看了眼晟曜,眼中的泪水已经消失,唇边的笑容却在扩大。 不等晟曜说什么,她一低头,身体轻微颤抖了一下,背在身后的手像是用力往后拉伸,拉得她的肩膀都骨折般向后延伸。她忽的放松下手臂,毫无预兆地转过身,跑出了过道,往长寿墓区的方向跑去。 “生生!”晟曜急忙拔腿就追。 …… “哟!” 黑暗的电视房内传出了一声意义不明的惊叹。 医生幽蓝色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屏幕上年轻男女你追我赶的画面。 这画面犹如狗血八点档的内容,可医生看得津津有味,还攥紧了拳头,不知道是在为那年轻女孩鼓劲,盼着她顺利逃脱,还是为后头的男孩加油,期待着他能追上目标。 被捂住的指甲发出闷闷的笑声和哭声,声嘶力竭,让电视房吵嚷得不像是在看狗血八点档,更像是在看惊心动魄的竞技比赛。 …… “哎!快拦住他!”陈劲用力掷下烟头,快步跑进过道。 小金跳了起来,却是没有跟着陈劲追进十三排过道,而是顺着主路,往长寿墓区方向跑。 两人形成了包夹之势。 老徐跑不动,只推着身边发呆的小吴,“你去长寿墓区,看着点那个小姑娘。” 小吴呆愣愣地抬头,茫然四顾,看到飞奔的白晓和追在后头的三个人,身体打了个哆嗦。 老徐再次用力推了小吴一把,“快去啊!” 小吴一个激灵,只好跟在小金后头,往长寿墓区跑。他可没有小金那么拼命,这跑起来,慢吞吞的,一看就没尽力。 他望了眼白晓的背影,心里打着颤。 老徐让他追……追那个东西…… 开什么玩笑啊! 他们根本不知道,根本不知道那东西…… 小吴看着那东西跑进了长寿墓区,脚步不由放得更慢了。 跑走吧……那东西跑走了,可别再回来了。 “你小子别跑!”小金吼了一嗓子,先一步赶到了长寿墓区,在石板路前拦住了晟曜。 晟曜毫不犹豫,当面前的小金就是一堵墙,直接绕过了他。 “人家姑娘都跑了,你还追!性骚扰啊!要不要脸!”小金接着吼道。 吼完,他才发现晟曜身影一闪,已经在自己面前消失了。他愣了愣,连忙跟个陀螺似的转着寻找,很快就在自己身后找到了晟曜。他也就看到了晟曜一秒,晟曜的身影就顺着石板路,转入一棵柏树之后。 晟曜蹿入了长寿墓区,在蜿蜒的石板路上飞速前进,速度一点儿都没降低,反倒是更快了。 他死死盯着前方树影、坟冢之间的白晓。 只见白晓摆动手臂,跑步的姿势不算标准,却是快得惊人。 她摆动的手臂打到了身边的树丛,有什么东西飞了出来。 晟曜余光看着那一团灰色的东西高高飞起,迈开的双腿突然停步。 他的身体有些僵硬,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桃花树上。 桃花树上,桃花正盛开着,一大片的粉,颜色从白到红,层层叠叠,艳而不俗,煞是好看。 …… 电视镜头拉近了。晟曜的后脑勺占据了右半边的屏幕,能看到他颤动的发梢和脖子上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画面的左半边,则是那一棵桃树。红艳艳的花团中,有一团不起眼的灰色。 啪嗒! 灰色的、如手套般的烂肉从枝头落下,砸在下头的灌木中,又慢慢顺着枝叶缝隙,落入更下方的草地,被植物枝干遮挡,只余下几枚发皱发黄的指甲,遗落在叶片之间。 画面切换成了晟曜的特写。 晟曜瞳孔收缩,眼中是桃花树花团锦簇的美丽倒影。 “唉……” 医生松开拳头,发出了一声叹息。他那些得到解放的指甲变得安静。 电视房里,只有他的叹息声一圈圈回荡。 …… 陈劲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你……你这小子……呼……你想干、干什么?你骚扰人家姑娘,人家姑娘还好脾气地跟你说话,你不要得寸进尺啊。”他这么说着,上前按住了晟曜的肩膀,又看向小金和慢慢走过来的小吴。视线越过小吴,陈劲没找到落在更后面的老徐,考虑了一下,对眼前两个小年轻说道:“你们两个去看看,那姑娘跑进去别出事了。你们送她出去。如果不行,就报警,让警察送她回家。” 说完,陈劲拉扯了一下晟曜,“你跟我过来!” 晟曜没有动。 陈劲皱眉,上前一步,看到了晟曜的脸。 晟曜失魂落魄,眼中却是有惊骇和难以置信。 陈劲看不懂晟曜的神色,只觉得心里发毛,“你……你怎么了啊?” 晟曜的眼珠子动了动,看向陈劲,让陈劲都不由松了松手,想要同他拉开距离。 “她……”晟曜喉咙里挤出了一个字,却是就此没了下文。 “人家小姑娘已经跑掉了。你死心吧。”小金回过神,没好气地说道,“你腿脚真快啊。有这水平,做点什么不好啊?干嘛做这种事情?”他说着,拉上了小吴,“我们会送人家回家的,你别再打歪脑筋了。” 小吴惊恐地挣扎了一下,却是无力反抗小金的大力气。 小金皱眉,嘀咕道:“你干吗呢?” 小吴想拒绝陈劲的安排,只是一抬头,他对上了晟曜的眼睛。 和昨天在长寿墓区对视时的感觉不一样。 小吴脑中有模糊的念头一闪而过,就又被小金扯了一把。 “赶紧走吧。那姑娘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别迷路了。” 小吴来不及说什么,就被小金拉了进去。他慌张地叫了几声,又被小金不耐烦地抱怨淹没。 陈劲见这两人进去找人了,这才转了视线,重新看向晟曜。 晟曜垂下眼,身体轻轻发抖。 他不确定自己刚才看到的是什么。 白晓的手……她的手脱落了……?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情? 但是刚才,他分明看到了! 还看到了白晓白骨森森的手掌! 正常人身上怎么可能会出现这种症状?就是生病,也从没听过会这样的! 是某种罕见病吗? 难道说,白晓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拒绝自己? 晟曜心头一震。 “你别再耍花招了,跟我走吧。我这次真的要报警了。”陈劲说道。 晟曜看向陈劲,“那个墓!白——”他下意识想说出“白晓”的名字,可话到嘴边,又变得难以启齿。 好像说出这个名字,就会打破什么重要的东西。 他这些天和白晓交流的时候,也从不会说出那和白晓相同的名字。 “就我爷爷奶奶隔壁的那个墓!墓主人是怎么死的?是病死的吗?”晟曜换了种说法。 陈劲气笑了,“你还记得自己的人设啊。” 晟曜不在意陈劲的嘲讽,只想听到答案。 陈劲看看他,对上他认真到迫切的眼神,心中一动,“告诉你也没什么。她是台风天,因为意外死掉的。” “不是生病?”晟曜追问。 不是生病……那可能就不是遗传病…… 陈劲拉着晟曜,往警卫室的方向走,还和姗姗来迟的老徐打了招呼,“我再跟你说一个好了。她一个亲人都没有。她小的时候,有个亲戚结婚,家里人都到场了,结果一场火,全烧光了。她运气好,溜出去玩,逃过一劫。那时候居委、派出所就想办法找过了,是真的没人了。所以,你别想冒充她的家属去骗那个小姑娘。我那两个同事也会跟那小姑娘说清楚的。你就歇了这心思吧。” 晟曜怔住了,被陈劲拖着,一路跌跌撞撞往警卫室走。 “真的没了?全没了?”他喃喃问道。 “真的啊。” “怎么可能……那她……她……”晟曜脑子里一片混乱。 黑白遗照中年轻女人的面庞浮现在眼前。 黑白的脸渐渐被添上了颜色,那张脸也变得年轻。 随即,那张脸变成了灰色,皮肤坑洼腐烂,边缘还有青色的纹路往外蔓延。 晟曜回想起那飞起来的手,只觉得脑海中的那张脸被鲜血覆盖。 “我们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认识错误的人。” 全是……错误…… 晟曜闭了闭眼睛,心脏好像撕裂般疼痛起来。 ------------ 第十一章 决心 陈劲和老徐押着晟曜进了警卫室。这已经是三人第二次面对面坐在警卫室了。不同于上次审问模样的局面,这次,晟曜坐在了木头靠背椅上,和陈劲、老徐平起平坐。 晟曜的模样就像是那种失恋之后要死要活的小伙子,看着又可笑、又可气,和陈劲、老徐两人预想中的犯罪分子、街头混混完全不搭界,也不像是演技惊人,才有此表现。 两人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劝这失恋少年。 陈劲干咳一声,开了口:“你这小伙子……你看你,长得不赖,个子也挺高的,还大学生,交大的,学校那么好,前途无量,你……嗯,能考进交大,你脑瓜子肯定好啊。你怎么就想到在我们这儿蹲守人家姑娘啊?你就不能到人家校门口去等着?不然到人家小区门口……呃……家门口不太行啊。学校门口也不是很好……就,就正常点的……” 陈劲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个正常的追求方式。 老徐问道:“你怎么认识她的?” “你认识的时候,直接问问人家联系方式,好好表现,不就行了?”陈劲立刻拍大腿。 晟曜低着头,半晌,才答道:“就在这儿认识的。” 陈劲和老徐愣住了。 陈劲想到了一件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时候他还在念书,有次课间,同学说了个冷笑话:姐妹两个参加葬礼,在葬礼上遇到了一个帅哥,葬礼结束后,姐姐把妹妹杀掉了,因为她觉得再举办一次葬礼就能再遇到那个帅哥。 陈劲当时没笑,周围倒是有同学笑的,不过是笑那个讲笑话的同学讲得太差劲了。那故事,怎么听都不是笑话,而是恐怖故事。 陈劲现在看着晟曜,就像是在看一个恐怖故事。不知为何,他想到了女厕内“啪嗒啪嗒”的奇怪声响和那接连不断的冲水声。 老徐很是错愕,“你是去年扫墓的时候,见到她,然后今年就提前来等着了?” 陈劲回过神,听老徐一说,觉得晟曜从恐怖故事变成了社会新闻。 “人家姑娘肯定被吓到了。”陈劲说道,“她没报警,算你走运了。你真是……你学校里就没漂亮小姑娘了?” 晟曜不知声了。他知道对面两人误会了。正常人都会误会。比在墓园一见钟情,更糟糕的大概就是在墓园一见钟情后连着在墓园约会了近十天,然后当着人工作人员的面,来了场分手。 还要糟糕的……大概是…… 晟曜耳畔响起了白晓说的“错误”,眼前浮现那一团灰色的肉和白晓手上灰色的掌印。 他双手支在了大腿上,佝偻下腰,将脸埋进了手掌中。 陈劲和老徐面面相觑,只好一个去给晟曜倒水,另一个苦口婆心继续劝说。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陈劲给晟曜倒得那杯温开水都凉了,门口传来气喘吁吁的声音。 陈劲抬头看向门外。 小金的身影一闪而过,跑去了隔壁监控室。 陈劲急忙赶到门口,“你好好把人送走了吗?” 一直发呆的晟曜微微动了动。 小金压着嗓子喊道:“没找到人!我回来看看监控!” 晟曜的身体一颤,猛地站起来。 老徐急忙劝道:“你别激动。你啊,可别再缠着人家姑娘了。追求人没这么追求法的。” 陈劲跟进了监控室,追问道:“怎么回事?” 小金埋头调监控,“就是没找着人啊!我和小吴找了半天,都没在长寿墓区找到人。都找到西门门口了,还找过停车场,沿着马路走了十来分钟,都没见到人……”说到此,他也发愁起来,“不知道那小姑娘猫在哪里了。” “小吴呢?还留那儿找呢?”陈劲问道。 小金摇头,“他在后面呢。我一口气跑回来的。” 他忽然音调一变,“哎,在这儿!看到了——啊,她怎么跑到那边荒地了?” 监控画面拍摄的是长寿园的西门和门口的一段柏油马路。一道人影从画面中一闪而过,看不清脸,却能确定她从长寿园出来,没有拐弯,直直跑出了柏油马路,也跑出了监控范围。 “行了,我们去那儿找找看吧。”陈劲说道。 晟曜一副失恋后大受打击的模样,那姑娘估计也不好受,跑荒草地里哭呢。放任她这样,太过危险了。 小金立刻蹦起来,“我这就去!” “我跟你一起。”陈劲说着,对警卫室门口的老徐知会了一声,“墓园这边就全交给你了,我和小金、小吴去找那小姑娘。” 老徐点点头。 陈劲看了眼老徐身后的晟曜。 老徐也转过头,“小伙子,你也回家吧。别再纠缠人家小姑娘了啊。这样,这边没什么车,我开车送你到那边公交车站。” 晟曜张张嘴,脑海中又浮现出那手套般脱落下的肉团,慢慢就闭上了嘴巴。 “那我跟他们俩说一声。”陈劲掏出手机来,在工作群里联系另外两位同事。 晟曜忽然道:“如果没找到……” 陈劲和老徐都看向他。 “如果没找到,就不要找了。”晟曜轻声说道,双手攥紧成拳。 陈劲皱眉。 “她家就在附近,可能是已经回家了。”晟曜接着说道,“就在那荒野过去的地方……” 陈劲一愣。 老徐叹气,“你啊,都知道人家小姑娘住在这片,那还跑我们这儿来蹲人?你这脑子里是怎么想的啊?” 晟曜没答话。 “下次可别这样了。年轻人,唉……”老徐老气横秋地感慨,“走吧,我送你去车站。你住哪儿的?是住市区吗?还是也住在这儿附近?要不要去学校?交大的话……” 晟曜不等老徐将一个个猜测说出来,“我住市区,这边坐公交、地铁都能回去。” “那我直接送你到地铁站吧。”老徐说道。 公交车站虽远,还是能靠两条腿走到,地铁站就是开车都要二十分钟才能到达。 晟曜谢过了老徐,很是听话地跟着老徐往外走。 老徐将晟曜送到了地铁站,趁着晟曜解安全带的功夫,还不忘劝道:“小伙子,想开点。你人生还长着呢,未来还会遇到更好的人。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了。” 晟曜的手搭在了车门内拉手上,“咔哒”一声,车门开了,他却没有马上下车。 “还会遇到更好的人……吗?”晟曜看着车窗。 车窗外的地铁站,人流如织。人群中有男有女,有年轻人,有老人……像是无数次相遇邂逅的机会。这样的相遇,应该比在墓园相遇更正确,也可能会遇到正确的人吧? 只是…… 晟曜的心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 …… “人生还长着呢……” “阿曜,你才二十七啊。” “三十岁,还是青年才俊呢,就算……选择机会也很大呢。” “我有个同事,就比你小两岁,以前工作忙,现在升职了,工作轻松了一点。你要不要见见?人长得很好看,性格也好。” “以前那个大胖子,你还记得吧?你妈妈那个同事。一把年纪还跟老婆离婚,另外找了个比自己年纪还大三岁的。他老婆去年也新认识了一个人,结婚了。” “你会遇到更好的人……” …… 黑暗的电视房内,杂乱的人声交织在一起,像是许多人一起开口,各说各的话,但仔细去听,就会发现他们在说的都是同一主题的内容。 画面中的晟曜下了车,没有忘记和老徐告别。 他的声音比那些不知道是谁发出来的说话声要响亮、清晰许多。 那些说话声时断时续,就像是听到擦肩而过的路人在讲话。 晟曜身边少不了和他一起等车、乘车的路人。 电视房内却只有医生一人,静静坐在沙发上。 哒哒哒哒哒…… 医生的五根手指接连敲击过沙发扶手,指甲上的脸或哭、或怒,却都没有发声。他的另一只手搭在交叠的膝头,指甲贴着肮脏的白大褂,唯一露出来的拇指上,是个似笑非笑的神秘表情,那小人的眼睛斜着,像是在看医生,又像是在努力去看角度不太对的电视画面。 画面中的晟曜垂着头,眼睛毫无焦距,像是在出神,又像是在出神地思考着什么。 …… 直到列车进入终点站,工作人员进来提醒,晟曜才有些清醒过来。 耳边的声音被拉远了,像是随着下车的人群,一起远去。 晟曜看了看站台名,发现自己坐过了头。 他坐到了候车椅上,等着反方向的列车进站。 这么一坐下,他又听到了那些说话声。 那些声音像是从前面排队等着列车的乘客中传来的。 晟曜只能看到他们的背影。 这次,晟曜依旧坐过了站。 他在这条地铁线路上来回坐了三圈,才终于清醒了一些。 回家的时候,头顶上发光的星体已经从太阳换成了月亮。 晟曜看起来振作了一些,至少是将头抬了起来。 他掏了钥匙开门,瞥见隔壁秦阿姨家的房门,脑海中闪过了白天遇见秦阿姨的情景。他那时候还有些担忧地跟白晓感慨,秦阿姨像是大病一场呢。 房门打开,一室黑暗,一室静寂。 灯光驱散了黑暗,开鞋柜的声响驱散了静寂。 晟曜看到了鞋柜里的蓝色绒拖鞋,手指微顿。 房间重归寂静。 鞋柜中就三双拖鞋,除了这双,还有一双未拆封的塑料拖鞋,以及一双属于他的塑料拖鞋,让他想要无视那双蓝拖鞋都做不到。 晟曜只好强逼自己思考其他问题。 比如…… 比如鞋柜里怎么就这三双拖鞋了。其他拖鞋呢?爸妈的鞋子呢? 晟曜这么想着,就保持着弯腰拿拖鞋的姿势,一动不动了。 他看着阴暗的鞋柜,想到了祖父母的墓碑,还有那墓碑上浓黑的名字…… 晟曜倏地直起腰,眼前一阵发黑,视线中的客厅沙发都变得模糊起来。 他摇摇晃晃,慢慢坐到了沙发上。 他的身边空荡荡,没有了那道倩影。 昨晚,他们还秉烛夜谈,那么愉快。一点儿都看不出白晓她…… 晟曜重重吐出一口气,脖子后仰,靠在沙发背上。 不要再去想……不要再去想…… 晟曜的视野中只剩下了雪白的天花板和吊顶的节能灯。 他盯着那盏简单的白色圆灯看了很久,心中渐渐生出了疑惑。 他记得,家里客厅装了水晶灯,是刚买房的时候,妈妈挑选的,在那个年代很阔气,但很不实用,随着他的长大,也显得太过老气、陈旧。 眼前的白色圆灯…… 不知道是不是盯着灯光看久了,晟曜的视野又蒙上了一层影影绰绰的黑纱。 他甩甩头,起身走向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 厨房灶台上多了个新的电饭煲,不是以前米白色、怎么都无法恢复成全白的那一台;微波炉也换成了多功能的型号;还有一台小型料理机,蒙着灰,看着是很久没有用过了。 视线顺着灶台一路移动,就此看到了主卧室紧闭的房门。 晟曜捏紧了手中的玻璃杯。 他并不觉得这个住了近二十年的家陌生,可这个家的确发生了某种改变。 他上大学之后,父母换了那么多新东西吗? 他们…… 晟曜将玻璃杯放在了案台上,却是没放稳,玻璃杯倾倒,骨碌碌地往内滚去。 他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直直走向了主卧,伸手按住了门把手。 这次,没有人来阻拦他。 咔哒。 房门打开。 咔哒。 灯打开。 眼前变得明亮。 晟曜有些不适应地抬手遮挡这强光。 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了医院手术室才能见到的无影灯,看到了一双幽蓝色的眼睛。这幻觉被鲜红霓虹灯管构成的“怪物诊所”四字取代。像是接触不良,那霓虹招牌突兀亮起、又突兀熄灭。 晟曜看清了主卧的情况。 双人床还是那张双人床,被单、枕套好像是新的……不对,这四件套他见过。不是以前的大花图案,但上面的小碎花,他同样眼熟。 木头大衣柜、塑料收纳箱、老式化妆台、桌上的好多相框和旧照片、电视机、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的酒瓶…… 晟曜呼了口气。 他坐到了那张熟悉的双人床上,直挺挺躺下。 头顶的灯换了,和客厅一样,是那种节能灯。 这次,晟曜没有再生出疑惑来。 他脑袋一歪,看向了妈妈的化妆台。 化妆台带镜子,那面镜子现在却是被布蒙了起来。与之相比,挂墙上的电视机敞露着,没有套上那有些俗气的蕾丝边粉色布罩…… 晟曜刚这样想,就觉得不对。 墙上的电视屏…… 他猛地坐起,跑到了客厅,脸色发白地看着客厅的大电视。 55英寸的智能电视,比卧室里那台要大好几圈。 他家那台显像管电视呢? 他记得客厅里是一台30寸的显像管电视。新买了那台电视后,换下来的小电视被放在了主卧的化妆台上。 啪擦! 晟曜一惊,回头就见厨房的地板瓷砖上,一块完整的玻璃杯杯底躺在散落的玻璃碎片中,案台上是断断续续的水渍划出的一道弧线。 晟曜迟疑了几秒,走进厨房,收拾起了地上的垃圾。 他的手指被玻璃刺破,挤出了一滴血珠。 那鲜红的颜色,像是霓虹灯管,又像是那天夕阳中的白晓。 哗啦啦。 玻璃杯残骸被扔进了垃圾桶。 垃圾应该扔掉,旧家电能随便换新。 可是……人呢? 就这样结束吗? 晟曜脑海中浮现出白晓那哀伤的笑,浮现出墓碑上冰冷冷的遗照。 他豁然挺直了身,风一般跑出了家。 大门关上,回音在安静的室内回荡。 主卧颜色暗淡的老照片中,戴着学士帽的小伙子亲昵地勾住中年夫妻的肩膀,三人脸上都是大大的、灿烂的笑容。 …… 电视屏幕定格,画面中能看到那张发黄的老照片,也能看到站在厨房里的晟曜脸上坚毅的表情。隔了老远的距离,两张脸却是在镜头中奇妙地紧贴着,相映成趣。 医生发出了愉快的笑声,指甲吵闹起来,连那哭嚎声、哽咽声都像是带着喜悦。 黑暗的房间好似也因此变得明亮了几分。 ------------ 第十二章 调查 出租车从绕城高速下来,就靠边停下,怎么着都不愿意往长寿园那条小道开。 晟曜没和司机争辩,还是按照约定,多给了两倍车钱,下了车,目送车子开往郊区,离开了他的视野。 晟曜也没去长寿园的北门。他顺着那条路,到了西门前的荒地。 手机的手电光照不远,照亮的范围内都是随风摇曳的杂草。杂草一人多高,一眼望去,看不到头。白天时候还能看到地平线和地平线上的小房子,这会儿只能在手电光中看到虚虚实实的茂密草丛。 晟曜有少许心慌,却还是挺起胸膛,往那荒地迈出脚步。 他看准了自己的位置,比照着昨天傍晚见到的小房子方向,在草丛中摸索。 坚硬的草叶划过身体,裸露在外的皮肤一阵阵刺痛。 不远处,有一声鸟鸣,却不是电视剧里婉转的夜莺歌唱,而是奇怪凄厉的叫声。 晟曜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只听风声带动草叶摩擦声,一浪高过一浪。身边的杂草打在他身上,也挡住了他的视线。 这一阵风过去,鸟鸣声也早就消失了。这时,不知道从哪儿传来了虫子的叫声。那绝不是蛐蛐、蝈蝈之类的昆虫,听起来就跟那凄厉的鸟鸣一样,很是瘆人。伴随着这声响,草丛里还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有巨大的虫子爬过草叶。 晟曜的一颗心提了起来,又被他强行按下。 他加快了脚步,但当他走入荒地杂草之后,就渐渐迷失了方向。他不太确定自己走的是不是一到直线。回首四顾,看到的是一样的绿色青草。 他像是被困在了这里,永远找不到出路。 晟曜定了定神,还是坚持往前迈步。 他看了眼手机上显示的时间。他才走了十分钟,还早着呢。 这样又走了二十多分钟,晟曜感觉到脚底下的土地有了些许变化。土地向上倾斜,好像到了一处小坡。 晟曜举高了手机,往前方照明,还原地跳起,跳得比周围杂草高一个头。 他立刻惊喜地看到了不远处的小房子。 身体落地,视野又被杂草充斥了。 不过,这一次,晟曜很冷静。 他奔跑起来,过了这小缓坡,上了一道土堆,就看到了身边的两幢小房子。 房子一大一小,大的那一幢也不过二十多平的模样。屋顶铺了瓦片,墙壁是砖石墙,灰色的墙皮已经剥落,露出了里面残缺的砖头。沿着墙角,不见墙皮碎渣,倒是能看到一些掉落砸碎的瓦片。房子开了窗,只是没有装玻璃,窗户就剩下个残缺的木头框架。门同样如此,门板歪斜,倚在墙上,根本起不到“门”的作用。 倒是顺着这两幢残破房子往前望去,能看到整齐的大棚。 这两幢房子和房子所在的土路像是一道分界线,分开了荒野与农田。 晟曜的心沉了下去。 这样的房子,不像是普通人的住处。 晟曜手腕一转,视线也顺着灯光,看向了前头的大棚。 十几排大棚之外,是装了路灯的土路。黑夜中,能看到那一根根路灯像是一簇簇火焰,因为不够整齐、也不够密集,黯淡的灯光没有给人带来光明感,反倒像是鬼火,阴森可怖,透露出几分诡异。 晟曜凝神望了很久,依稀能看到更远处的房屋灯光。可看久了,又觉得那是出城方向绕城高速的路灯光芒。 晟曜慢慢转了身,看向身后的荒野。 荒野之外是漆黑的长寿园。月光下的墓园,轮廓模糊,见不到墓碑,只能看到长寿墓区的树影和更远处的宿舍楼、办公楼。宿舍楼中亮着灯。与身后那些路灯相比,这灯光近得仿佛伸手就能够到。 晟曜脑海中浮现出了白晓的脸庞,浮现出那一座墓碑和墓碑上的黑白遗照,继而想到了白晓遗落在长寿墓区的……手…… 他的视线移动到了身边的两幢小房子上。他有些不死心地走到了房子前,推开那倚着墙的木门。 木门已经被虫蛀得不成样子。晟曜一伸手,木门就松垮垮地滑倒。腐烂的木板摔地上,溅起一片灰尘的同时,也碎裂成两半。 屋子里有同样满是灰尘的桌椅,桌椅都少了腿,看着也和木门一样,是一碰就倒的模样。 这里没有任何人来过的痕迹。地上只有晟曜刚踏出来的两个脚印。 晟曜又去了另一幢小房子。那房子里只有一口破水缸。屋檐下多了个空了的鸟巢。 说什么住在附近,果然是在撒谎啊。皮肤过敏的事情,也是撒谎吧。 晟曜额头上冒出汗,嘴角勾起一抹苦笑。 他不知道,白晓是孤零零住在这种破房子里,会让他好受些,还是现在这结果,更能让他释然。 他呼出一口气,笑容收敛起来。 如此一来,白晓只可能还在墓园中了。 晟曜远眺长寿园,抿起嘴唇。 他拿着手机的手有微微颤抖,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那落在桃花树上的腐肉。 这就像是一种强制治疗手段,这样不断地重复回忆后,他好像就能坦然面对这件事了。 手上的颤抖停止了。 晟曜下了这小土坡,又回到了野草丛中。 他离长寿园越来越近,脑海中的画面由白晓变成了长寿园的那间监控室。 他今天趁着小金查监控的功夫瞄了一眼,在此之前,他也留意过监控摄像头的位置,两相结合,他能大致判断出墓园内的监控区域。 从荒野中钻出来,重回柏油马路。晟曜将手机的光照向了面前的铁丝围栏。 长寿园显然防备不足。毕竟是公墓,不是银行金库。这铁丝网密实而无漏洞,但本质上和运动场围栏差不多,并没有装上刀片、铁刺。 晟曜将手机塞进口袋,原地起跳,双手抓着铁丝网的孔洞,两脚一蹬,身体又往上蹿了一截,攀到了顶端,一个翻身,就越过了这道围栏。 他跳上了靠近围栏的一棵松树,往上爬了一截,在枝头上俯视长寿墓区。 墓区内静悄悄的,蒙着月光,偶尔能见到一点红光,是监控摄像头的光芒。石板路在树影下时隐时现,上头空无一人。一个个坟包就如画卷上的墨点,不像外头那片大棚一样整齐,却另有美感。 抱着桃的寿星公、振翅的白鹤、雄狮、老龟、人像…… 晟曜失望地发现长寿墓区内只有石头雕出来的人,并无一个活动的人。 夜晚的墓园,气氛静谧又压抑,会让一些人生出本能的恐惧——那是对死亡的恐惧。 晟曜并没有这样的心情。他原路返回,出了长寿园,却没有离开,而是沿着那道铁丝围栏,往传统墓区的方向走。 他这次是不敢直接从长寿墓区的石板路走了。长寿墓区的监控就对着那儿呢。要去传统墓区,还是直接到了地方再翻墙,这样更能躲过监控。 晟曜冷静地思考着,没有忘记前两天陈劲等保安的表现。长寿园一定有一个监控摄像头对着十三排过道。那也是白晓最可能出现的地方。 但她要真出现在那里,陈劲那些人该先一步发现她吧。 他们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疏忽了这一点吗?还是…… 晟曜停下脚步。 他脑中闪过了小吴的脸。 那个保安好像有些奇怪…… 这么一想,晟曜又想起了白晓脱落的手,想起在此之前,白晓皮肤上奇怪的灰色痕迹。 他牙关收紧,脸色变得严肃,随即又将这种种念头都暂时放下。 晟曜看了眼身边的围栏,又透过围栏缝隙窥探长寿园的内位置,比照着自己每天来见白晓的十三排过道。 这边! 晟曜找到了自己要翻墙的地方,只是尚未行动,就听到了不远处的喧闹声。他微微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却是被铁网、灌木挡住了视线。 …… 长寿园的员工宿舍一人一间,住宿条件还不错。 陈劲在这儿住了多年,早就习惯了这里的环境。可今晚,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他又在床上翻了两圈,心烦得干脆坐起身,下床,开灯,拿出了香烟。他拉开了窗帘,打开窗户,往外吞云吐雾。 不这样不行。员工宿舍前两年装了烟雾报警器,谁在室内吸烟,报警器就“哔哔哔”地吵个不停,还得值班的保安来检查后,才能关掉。 今晚值班的保安是小吴。他现在应该在监控室内打瞌睡。陈劲可不想麻烦他跑一趟。 陈劲吸了口烟,看向窗外的墓园。 安保科分配到的宿舍朝北,正对着传统墓区,也能看到长寿墓区。不知道这么分配,是因为安保科不受待见的缘故,还是主任老谋深算,以一种委婉的方式对他们安保科提出期许。 陈劲吐出烟圈,忽的看到了长寿墓区外的一道光。光芒在荒野草丛中一闪而逝,像是被那郁郁葱葱的杂草给吞噬了。 陈劲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对着那方向看了好久,手中的烟都没顾得上抽。 他心中发紧,想到了他和小金、小吴花了一天时间都没找到的女孩。 陈劲很快又看到了那一闪而逝的光,光芒到了西门那块,已经出了荒野。只是距离远,陈劲能看到的只有黑夜中那一个突兀的亮点,又见那亮点倏地消失。 陈劲急忙在窗台上摁灭了烟头,往外跑去。 他拍了老徐的门,又将其他同事逐一叫起来。 小金睡眼惺忪,“怎么了啊?陈哥,什么事啊?” “那小姑娘还在外头呢!”陈劲着急地说道。 小金顿时蹦了起来。 老徐难以置信,也或许是不想相信,追问道:“真的?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西门外头有人打手电。”陈劲回答,就要往楼下跑。 “你把衣服穿上,拿上手电筒。”老徐在后头叫,又补充道,“也可能是其他人,当心着点。” 陈劲脚跟一扭,跟个年轻小伙子似的,又飞快跑回自己宿舍。 小金这个真正的年轻小伙已经冲了出去,老徐的喊声都叫不回来。 另外两人面面相觑,被老徐催促着,抓了衣服一边跑一边穿,追着小金而去。 安保科的人前前后后拉了个脱节的队伍,风风火火往西门跑。 …… 晟曜关了手机,蹲下身,隔着围栏,听着里头的动静。 他有些焦急,怀疑是长寿园的人发现了白晓。可侧耳倾听,只能听到一些含糊不清的叫嚷,接着就是奔跑声。 一个……两个、三个…… 那些人都在往长寿墓区跑。可他刚从长寿墓区出来,什么都没发现。 是监控拍到了他刚才没看到的死角吗? 晟曜这么一想,又否定掉了这个猜测。 白晓只可能在传统墓区十三排,在……那座墓碑那儿。 晟曜又回忆自己刚才翻墙的举动。 他记得那位置没有监控,那就不可能是他被监控拍到了。 是有其他人吗? 似乎……也没有吧。 晟曜有些想不明白。 他不可能猜到刚才那么巧,陈劲就那么靠着窗台吸烟,发现了他手机的亮光。 晟曜等着墓园里头安静下来,那些人都去了长寿墓区,他觉得这是个机会。 他手脚麻利地翻了墙,轻巧地一蹬围栏,跳过了下头的灌木丛,落在墓区走道中。 十三排近在眼前。 过道中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身影。 晟曜正觉得失望,就发现这一排墓碑前,有零星的供品鲜花。他祖父母的墓前就摆着他今早买来的花束,而隔壁的墓碑前…… 晟曜心跳加快,顾不上自己可能被监控拍到了,急忙走进了那条过道。 他站在了白晓的墓碑前。 白晓墓碑前,他和白晓今早放在这儿的花束不见了。 如果是墓园工作人员清理的,那不应该只清理了这一束。 晟曜慢慢蹲下身,手指抚过遗照中年轻女人的脸庞。 “你……收了我的花吗?不对……你是收了……” 一道强光忽然照在了晟曜脸上。 “又是你!” 晟曜错过了这迟到的脚步声,却是没办法错过这一声无奈的叫喊。 晟曜转头看向那束光,眯起了眼睛,“陈哥。” “叫什么哥,谁是你哥!”陈劲叹气。 他身边是腿脚慢的老徐。两人穿好了保安制服,拿了墓园公款买的手电。他们可不像前面那三个年轻人,小金还是穿着睡觉的短袖短裤跑出去的,连个手电都没拿。 老徐跟着陈劲一起叹气,“你这小伙子,执迷不悟啊。算了,你跟我们一起去找她吧。” 晟曜一怔。 “我们这后来都没找到人,刚看到西门外头有人开了手电。那小姑娘可能还在外头呢。”老徐担忧地说道。 晟曜恍然大悟。 他站起身,掏出手机,开了下手电。 陈劲和老徐一愣。 “是你小子!”陈劲叫道,语气很是复杂。 晟曜关了手电,脸色在手电光下显得有些发白,“她应该还在墓园里。” 陈劲和老徐愣住了。 “她还在这里。”晟曜认真说道,“一定在这里。” 老徐看看陈劲,悄悄捅了他一下。 陈劲脸色僵硬。他想起了同学讲的那个姐姐杀掉妹妹的冷笑话。这一次,他依旧笑不出来。 “你跟我们来。”陈劲说着,手电光从晟曜身上移开,落在了墓园的道路上。 老徐说道:“我去叫他们三个别找了。” “行。”陈劲点头。 老徐走了。 晟曜沉默了一会儿,走出了十三排过道,跟在陈劲后头,往熟悉的警卫室方向走去。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啊。”陈劲说道,“我给你看看我们墓园的监控。那小姑娘早就走了。你……你家里人电话有吗?” “我父母出门了。” 陈劲也不知道这回答是真是假,只好又道:“那你看完监控,今天在我们这儿住一晚吧。我房间里能搭个床。明天一早,送你回市区。你要再这样,我们可真的报警了。” 话是这么说,但真要报警,那就是彻底撕破脸了。再要像现在这样沟通,劝诫晟曜,就不可能了。 陈劲想到此,有些发愁,更愁的是,要是警察一来、一查,晟曜是个确诊的精神病,那就真的是无解了。 这还不如他是个想要搞敲诈勒索的小混混呢。 后者好歹能用钱摆平,行为也讲逻辑,能预测个一二。精神病人的思路可是不能用常理去揣测的。 陈劲又想到了那个冷笑话,只觉得一阵恶寒。 两个人很快到了监控室。 “小吴!”陈劲开了灯,叫了歪在椅子上的小吴。 小吴睡得很熟,被陈劲推了一把才醒过来。也难怪他们这些安保科的人鸡飞狗跳地冲出来,都没惊醒他。 小吴抹了把嘴,“陈哥,怎么——”话未说完,他就看到了陈劲身后的晟曜,一双眼睛顿时瞪圆了。 晟曜和他对上了视线,有什么不用言说的东西在两人心中同时确定了。 陈劲对此一无所觉,“你把白天的监控调出来,就西门那个……” “不,看看十三排过道那边的监控吧。”晟曜开口,又补充了一句,“看前天晚上的视频。” ------------ 第十三章 不是人 陈劲觉得莫名其妙。他带晟曜来看监控,是希望他能打消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赶紧放过他们长寿公墓。晟曜所要做的却好像背道而驰,是变本加厉地要监视那女孩。 陈劲有些不满,但在喝斥晟曜之前,先看到了颤抖的小吴。 小吴身体打着摆子,不是坐没坐相的抖脚,也不是半夜监控室太冷,身体发抖——监控室开着空调呢。他不仅身体发抖,牙关也在打架,上下两排牙齿碰撞,发出“嘎嘎”的怪声。 陈劲突然感觉瘆得慌。 晟曜从他身边插了进来,自己操作起了监控。 “哎,你——”陈劲下意识喊了一声,就被晟曜那张冷静严肃的面庞吸引去了注意力。在晟曜的脸庞边上,是小吴那满是汗水、苍白如纸的侧脸。 两个人差了点岁数,现在的表情更是天差地别。 陈劲想要问小吴他在怕什么,却是马上想到了他带着小吴巡逻墓园外围那天,小吴问他的问题。 监控室的空调是办公楼那儿拆下来的老空调,匹数不够,夏天的时候不够冷,冬天的时候不够热。这会儿风呼呼地吹,只能说是驱散了初春夜间的凉意,却没法让人热乎起来。不仅如此,陈劲还越来越冷了。 他是不信这些的。他在长寿墓园干了那么久,死人遗体、骨灰见了不少,死者家属的鬼哭狼嚎听了好多,就是没见过鬼。他情愿相信这世界上有冷笑话里那个姐姐那样的神经病,也不相信这世界上有…… “啊!”小吴突然叫了一声。 这一声,还有这监控室的环境,让陈劲想起了那天晚上他们整个保安科一起在这儿看监控的场景。 那之后,小金再找到线索,就只叫了他和老徐来看,没再喊上其他人。小吴自然也没来看过。 陈劲转过头,看向监控屏幕。 监控屏幕数量众多,正中的大屏上直接吸引了陈劲的目光。 那上面是传统墓区的一排排墓碑。画面偏上一些的位置,能看到过道中站了一个人影。 夜色朦胧,那人影就像是一团黑雾。 视频继续播放,有月光洒落,让人看清那人影是个女人。 月光只是稍稍从乌云中探出头,很快又被遮蔽。 画面中再次呈现出了奇怪的黑雾人影。那黑雾倏地一闪,跑出了监控范围。 陈劲心中发紧,马上看向了视频右上角的时间。 “03:18”。 半夜三点! 陈劲脸色铁青。 他瞪向了晟曜,气急败坏就要骂人:“你们这两个小年轻真是——” 他没有骂出口,就听旁边一声尖叫。 “鬼!”小吴跳了起来,撞到了椅子,惊恐地连连后退。 陈劲愤怒的表情变得有些怪异。 晟曜脸上似是放松,又似是紧张的神情缓缓沉静下来。他转头看向了小吴。 小吴倒退到了墙边,伸手颤抖地指着晟曜,又指指监控屏幕。 他这可不是小金那样的戏剧表演习惯。他是太害怕了。任谁看他现在的模样,都不怀疑他马上就会来个当场失禁。 “那是鬼!那个女人是鬼!是你!是你带进来的!”小吴声嘶力竭地说道,“你带她进来的!你赶紧走!别再回来了啊!” 陈劲一头雾水,“小吴,你等等。你别那么激动。” “陈哥!那个女人是鬼!我亲眼看到的!你记得我说的吧!清明那天,这男的神经病一样在坟前面自言自语!很多人都看到了!”小吴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求助地望着陈劲,“那之后他每天来、每天来!他身边……他身边一点点……那个女人!” 小吴喊破了嗓子。 无法言说的恐惧在陈劲心头升起。 小吴抱住了头,蹲下身,蜷缩起自己的身体,带着哭腔絮絮叨叨地说着:“我看到了啊……那个女人一点点、一点点的……第一天还只有一只手,只能看到那只手……他就坐那儿对着空气说话,旁边就飘着一只手。那只手还是灰色的,根本不是人的手……” 晟曜的心情意外地平静。他想到了自己见到的灰色掌印。 凹凸不平的腐烂皮肤,边缘是密密麻麻的青涩纹路,不断向外生长,像是有一支笔,以那块奇怪的掌印为源头,开始往外作画,画出了一位青春靓丽的少女。 少女微笑着。 这画作外的背景音,是她清脆的说话声。她说自己叫白晓,“白天”的“白”,“百晓生”的“晓”,没有“生”,但朋友们都叫她“生生”。 那么可爱。 她还告诉他,她练过琴。他们甚至早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候他在场下踢球,她在看台上拉小提琴,有些滑稽地充当啦啦队——哦……不对……那场球赛,看台上的啦啦队是她的学弟学妹…… 他们是在错误的时间相遇了…… 晟曜心中涌现了哀伤。 陈劲咽了口唾沫,想要打断小吴的喃喃自语,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空调还在呼呼地吹着风,监控室外夜风刮过,带起树叶“沙沙”的摩擦声。 小吴慢慢从蹲着,变成了瘫坐,“之后每一天、每一天……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就出现了……一开始很淡,就像个影子,像是、像是半透明的,后面一点点、一点点……”他不断重复着“一点点”那三个字。 晟曜眼中的作画就从由内向外的描绘,变成了一层层的厚涂。 陈劲想象到的却是另一幅画面。 他耳边好像能听到厕所内一次又一次的冲水声。脑海中则浮现出很久以前看的老电影。那充满时代感的色调下,漂亮女人剥去自己的皮,可怖的怪物又会像穿衣服一般穿上那一层人的皮肉。 “那个女人就那样出现了……”小吴哽咽一声,“那绝对不是人!那不是人啊!那是鬼,是鬼!她就在墓园……我以为她走了。我以为她会跟着你走掉!”他突然抬起头,充血的眼睛盯着晟曜,眼神中都有些怨恨了,好像在质问晟曜为什么要出现在他们墓园,为什么不肯离开他们墓园。 晟曜脸上并无恐惧。他看着小吴,突然笑了一声。 笑声让小吴和陈劲都打了个颤。 晟曜笑着问道:“你是不是看错了?” 小吴眼睛瞪得更大了,眼珠子都像是要从眼眶中掉落出来。 “她怎么可能是鬼呢?我是清明节那天遇到她的。那天扫墓的人特别多。我也是一早上坐班车来的这儿。这边墓园允许烧纸,整个墓区都浓烟滚滚的,烟雾特别大,站得远点儿,都看不清人。还有很多哭声。我想你们肯定比我更清楚这种情况。我那时候其实身体不太舒服。我那时候遇到了她,她关心了我两句。”晟曜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对她……一见钟情。” “你胡说!那天好多人都看到你一个人自言自语!你伸着手,你这样……”小吴扶着墙站起来,还做出了一个伸手拉着什么人的样子,“你这样拉着……其他人都看到了!那里根本没有人!其他人都怀疑你脑子有问题!” “我是想要拉她,但是没有拉住,之后只能对着她的背影远远喊了几句话。”晟曜冷静地说道,“她没有回答我,没告诉我名字和联系方式,我只好说了明天在这里等她。” 小吴张口结舌。 “那时候十三排过去,有人烧纸烧得很厉害,根本看不清远一点的人。你当时站在过道之外吧?”晟曜又问道。 小吴说不出话来,但答案显然是“是”。 “那过道特别窄,只能站一个人,两个人得侧着身挤着。我那时候站在过道,应该是挡住了你的视线。”晟曜微笑着,理智地分析道。 他一个年轻小伙子,身高一米八,倒三角的身材,但绝不是苗条妹子的那种A4腰。这么个腰背挺拔的小伙子站在墓碑间的过道,远处再烧纸烟雾滚滚袭来,那的确很难看清他面前有没有站人。 “而且那时候,十三排还有其他人在扫墓吧?前后两排人也挺多的。墓碑又很高,个子矮的话,可能会被墓碑挡掉大半身体。”晟曜接着说道。 小吴不停摇头。 他是长寿园的新员工,以前也没在墓园工作过。头一天在这儿工作的时候,还被墓碑之间突然“长”出的脑袋吓到过。那颗脑袋是小金,他当时吓得叫了出声,反倒将小金吓到。那天晚上安保科一起吃饭,小金绘声绘色说起这事情,大家一阵哈哈笑,还对他拍肩拍背,鼓励他大胆一些…… 不过,这和他所见到的女鬼都不一样! 清明节那天传统墓区就没有什么地方是空着的,到处都能看到人头攒动,也到处都能看到滚滚而起的烟雾。可他清楚记得晟曜的异常,也记得之后每一天,那个女人一点点从残缺变得完整。 那绝对是个女鬼! 小吴急切起来,看向陈劲,却见陈劲若有所思。 晟曜笑容不减,“对不起。我们没想妨碍你们的工作。只是,有时候……情难自已。”说出最后四个字时,他嘴上还挂着笑,眼中却有了无奈和悲伤。 晟曜低下头,握紧了拳头。 如果那时候没有转那一下头,没有看到白晓的墓碑,没有伸出手拉住白晓…… 如果他现在能安安分分呆在家中,看看电视、吃吃零食,等父母回来…… 晟曜闭了闭眼睛。 他重新看向小吴,见小吴满脸急色,就转身对陈劲说道:“她还在墓园里。她可能……无家可归。我想找找她。麻烦你们不要报警,可以吗?报警之后,事情可能不好收场。我相信她没有恶意。如果对墓园造成什么损失,我都会照价赔偿。如果你们需要向逝者家属交代,我也可以和你们一起去见家属。” 陈劲有些意外。 晟曜看起来坦坦荡荡,处理事情果决又理智,同时,他的态度非常坚决。 陈劲迟疑起来。 这实在是不合规矩。 而且一个小姑娘,大半夜不回家,整天就呆在他们墓园,这怎么想都太有问题了。 “我这边有他家里的联系方式。我还是跟他家里说一声吧。”陈劲说道,“你想要帮忙找人,那也得跟他家里人商量。” “她没有家人了。”晟曜说道。 “还有的啊。父母还在的吧。墓碑上面没更新。”陈劲瞅了眼晟曜,“就那个‘晟曜’,还在的。” 晟曜心中苦笑,又不好揭穿自己刚撒的谎,告诉陈劲白晓的身份。 陈劲还想说什么,就被外头的喧闹声给打断了。 小金风风火火地从员工宿舍冲到了长寿园,听了老徐的招呼,又风风火火地冲了回来,身上还是那一件短袖、一条短裤。 他跑得浑身汗,倒是不觉得冷。 进了监控室,一看到晟曜,小金就怒目圆瞪,和小吴之前的瞪眼完全是两种风格。 “嗨!又是你!”小金摆出了架势。 “我已经和你们陈哥讲清楚了。待会儿还要麻烦你帮忙找一下白天那姑娘。”晟曜好脾气地说道。 小金一腔怒火哑了,“什么跟什么啊?那姑娘真的没回家?他急了起来,“不是说,陈哥看到的光是你吗?” “她应该是躲在墓园了,可能躲了几天了。”晟曜回答。 小金顿时跑到了监控操作台前,“我明明看到她跑出西门了!” “是之后又返回来了吧。”晟曜淡淡说道。 小金一顿操作,将西门那儿的视频调了出来。 陈劲全程都没捞到个说话的机会。他看了眼这两人,又看看萎靡不振的小吴。上前拍拍小吴的肩膀,说道:“小吴,振作一点。我早说了,我们这儿可没有鬼。你这小子,自己吓唬自己了。” 小吴叫了声“陈哥”,想说什么,又被小金打断。 小金快进播放西门口的监控视频,“没有嘛!一个人影都没看到。” “从其他地方溜进来的吧。你看看十三排的监控。”晟曜又说道。 十三排的监控被调了出来。 大概是晚上十二点多的时候,能看到监控画面角落出现了一道影子。乌云遮月,影子一闪而逝。 晟曜眯起眼。 小金眼神不比晟曜,在那低分辨率的屏幕上仔细寻找,一会儿快进、一会儿慢放,什么都没找到。 他嘟嘟囔囔,查了下其他监控视频。 “只看半夜的那些就行了。”晟曜提醒。 “还用你说?”小金不屑。 视频看了好几段,老徐和另外两位同事也来了。 陈劲将事情一讲,三个人都面色不好看。老徐想到了自己以前逮住的那些小青年,看向晟曜的眼神都没有那种对失恋小伙的同情了。 小金忽然惊喜地按了暂停,“真有人!” 只见墓园的家属休息区,有一道身影从大树下经过。树影婆娑,那人影也像是在翩翩起舞,一晃眼,又消失在了监控边缘。 晟曜的心情柔软下来。 那动作,是拉小提琴的动作呢。 可惜,她手中没有小提琴。她只能随着风声、树影,怀念从前。 晟曜的眼神深沉起来。 “得找到她。”晟曜说道。 “要报警吗?”小金问陈劲。 陈劲有些犹豫不决,和老徐商量了起来。 老徐思路清晰,“先给那个晟曜打个电话。问问看是不是他们家的姑娘。”他说着,看向晟曜,“小伙子,你实话实说,你到底是哪个墓的家里人啊?” 晟曜无语。 他之前就意识到陈劲他们对自己、对祖父母的墓有什么误会,现在这情况,他更不好说清楚自己的身份了,否则白晓的事情无法交代。让长寿园知道他们这儿真的闹鬼,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先找到她吧。这件事最重要。”晟曜语气坚定。 陈劲和老徐互相看了看。陈劲用力点点头,“对,得先找到人。” 就是联系她家人晟曜,那也得把人找到了,才好通知人家。 小吴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我不去!我死也不去!你们要去找那个鬼,你们自己去好了!我不去!你们都被骗了!你们自己去送死吧!” 他大喊一通,撞开众人,冲出了监控室,往宿舍楼的方向跑去。 小金急得跳脚,“这小子……” “算了算了。”陈劲拦住了生气的小金,“他可能就是胆子有些小。行了,我们几个人去墓园找吧。” “小金,你留这儿盯着监控。”老徐说道,“有什么情况赶紧给我们打电话。” 小金点点头。 他们说话的功夫,晟曜已经出了监控室。他看了眼小吴跑走的方向,有些歉疚。 “走吧。你跟我一组。发现什么情况,你可别乱来。”陈劲按住了晟曜的肩膀,“也给你个手电。” 晟曜谢过了陈劲,握住手电筒,“不会。我已经想清楚了……”他抬眼,看向了墓园。 天空中的云霞飘过,月光洒落,那一排排墓碑如展开的画卷般呈现在了晟曜面前。 ------------ 第十四章 月下告白 晟曜拿着手电,和陈劲并排走着。两束手电光不断交替,相会、分开,相会、分开…… 晟曜神情平静,还有闲心向陈劲搭话。 “陈哥,你们经常这样巡逻吗?晚上一般不巡逻吧?” “晚上一般就留个人在监控室盯着……”陈劲脸色不太好看。上次这样巡逻,就在几天前,还是为了防备身边的晟曜。再上次……他就想不起来了。就是夜间值班的同事,那也是在监控室打盹。有时候干脆溜回宿舍,舒舒服服地睡一觉。反正也没人考勤。最重要的是,长寿园这么多年都没碰到过恶性事件,也就老徐看门那会儿遇见过来寻刺激的年轻人。 陈劲这么一想,就有些埋怨身边的晟曜,还有那个尚未找到的女孩。 “那保洁呢?是每天早上来打扫吗?” “嗯。”陈劲敷衍地应了一声。 “上次你们提到长寿墓区的花。你们这儿有专门的园丁吧?对那些花卉植物是怎么照料的?每天都要浇水吗?” “没那么麻烦。”陈劲答了一句,手电光横扫向晟曜那个方向,“你小子在打听什么?” “就是在想,她到底藏在了哪里。”晟曜笑笑。 陈劲嗤了一声。 他们两个负责检查墓区,但陈劲不觉得他们能在这儿找到人。老徐带着另外两人去办公区两栋楼搜查了。那里才是可能藏人的地方,也是因此,陈劲特地抓了晟曜到墓区来检查。 这少男少女,感情纠纷,一碰上可不得跟火星撞地球一样?这要在楼宇内爆发,那闹不好,一冲动,人就往窗户口一跳…… 陈劲和老徐都担心这种最糟糕的情况发生,才做了现在这样的安排。 晟曜看起来对此一无所觉。 他检查墓碑的模样并不仔细,手电光只是机械性地来回扫荡。他的脚步有些快,像是想要快点儿应付完这个差事。之前的询问,也是没话找话。 陈劲心里嘲笑晟曜胆小,可看晟曜的脸色,又不像是害怕。害怕的话,就该和那天夜巡时候的小吴似的,有点儿风吹草动就跟受惊的兔子一样蹦起来。 “看来不在传统墓区。”晟曜说着,已经踏上了通往长寿墓区的石板路。 “嗯。”陈劲应付了一声。 小姑娘再怎么胆大,也不可能窝在墓碑、坟冢之间。再者,墓区里根本没有能藏人的地方。办公楼宿舍楼内倒是有一些闲置的空房间…… 陈劲摸了摸手机,等着老徐发来喜讯,却见晟曜的神情变得认真起来。 手电光芒的晃动失去了规律,一会儿在某些地方长时间停留,一会儿又飞速掠过一些坟冢、雕塑。 晟曜低着头,弯着腰,在灌木丛中寻找着什么。 “我们在找一个小姑娘,不是找野猫。”陈劲忍不住说道。 “嗯。”晟曜像是刚才的陈劲一般敷衍地应了一声。 他直起腰,手电光一转,却是又落在了一处灌木丛中。 忽的,他的眼睛亮了起来。 晟曜三步并作两步,到了那处灌木丛,伸手进去摩挲。 “你找到什么了?”陈劲疑惑地问道。 唰啦啦—— 一阵声响,晟曜抽出手,手中攥着一束被塑料玻璃纸包裹的花。 陈劲愣住了。 晟曜看着那花束,又看向灌木丛中的其他枯萎的花束,表情变得柔软起来。 他将那束花放回到了原位,手电光落在身边的高大松树上。 光芒沿着树干向上爬。 粗糙的树皮上,有不太明显的水痕。 晟曜叼住了手电,脚一蹬地,身体跃过那小片灌木丛,双手抱住了那颗大松树。 “哎,你——”陈劲着急,踩上青草地,却在那一片灌木前停下脚步。 晟曜身手利落地爬上了树。 他在上层枝头看到了更清晰的水痕。粘稠的液体覆盖在树干,也有一些奇怪的东西落在树叶上,像是有一只巨大的蜗牛从这里爬过。 晟曜踩上那根粗壮的树枝,一手拉着树干,另一手拿下了口中叼着的手电筒。 手电光往前一照。 更远些的枝头上,有一颗圆球挂在其上。 手电光打在黑洞洞的瞳孔上,它此刻正对着晟曜,好像能映照出晟曜苍白的脸。 晟曜喉头滚动,瞳孔收缩,和那颗眼珠遥遥相对。 …… 黑暗的电视房内响起一阵低沉的怪笑声。 医生双手支在膝盖上,十指交叠,撑着被口罩覆盖的嘴。笑声像是从他嘴巴里发出来,又像是从那些指甲上发出来的。 他的眼睛亮得吓人,和屏幕上那颗孤零零的眼珠一样又大又圆。 画面在晟曜的后脑勺和他的眼睛特写间不断切换,闪得像是视频出现了卡顿。 这种闪烁突然停止。 晟曜的眼睛占据了整个屏幕。 他的眼睛像是一锅烧开的水,能看到锅底极速冒出的一粒粒气泡。 “嘿嘿嘿嘿嘿嘿……” 医生又开始了怪笑,拉长了脖子,也因此拉长了整根脊椎,让他的脑袋越发接近电视屏幕,就要贴上屏幕上的晟曜。 …… 晟曜垂下手,手一松,手电筒带着那一束光芒自由落体。 陈劲吓了一跳,急忙叫道:“你怎么了?” 他没等到晟曜的回答。 手电光打上去,只能看到晟曜站在树枝上,眺望着西边方向。 他扔掉了手电筒,也松开了拉着树干的手。 “喂!”陈劲大急。 晟曜双脚踩着树枝,往前跨了一步。 一步迈出,树枝轻轻晃动,那一颗眼珠也像是溜溜球般上下弹动。 晟曜接着迈出了第二步,步频加快,步幅加大,几下就跑过了那根树枝的中段,将枝头压得弯下。 他点着树枝,一个用力,从松树上一跃而下。 枝头下压又弹起,眼珠被抛到了空中。 跳起的晟曜手一伸,就捞到了那颗眼珠。他小心地握着,攥着拳头,保护着它。身体轻盈落下,双脚踩在了一尊石狮之上。 石狮表面并不平整。 晟曜的身体往旁边一歪,探手抓住狮头,手臂一个发力,身体顺势就甩了出去,跃过了前方的一个坟包。 他走直线距离,速度快得惊人,几下起落,就消失在了陈劲的视野中。 陈劲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后,顿时大急。 只是,他一个发福中年人,完全没法照抄晟曜的前进路线和方式,只能乖乖顺着石板路绕道。 陈劲拼命奔跑,还不忘掏出手机,给小金打去电话。 “你看看长寿墓区监控!那小子跑哪儿去了!” 小金一头雾水,急忙从众多监控中找到长寿墓区的那几个,突然发现了其中一个画面上闪过了什么。 “啊,在这儿!哎呀,等等等等……我靠!他跑好快!在那儿在那儿……陈哥我看到你了,你往右边……不对、不对,啊!他跑到西门了!”小金急躁地叫道。 小金先前几十秒只看到了一些人影,直到这时,见晟曜单手抓住西门的大铁门,身子“蹭蹭蹭”就上了门顶,才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晟曜犹如那些视频集锦里的跑酷大神,翻高墙的动作流畅无比。 出了西门,晟曜站在黑暗的柏油马路上,望着前方同样的黑暗的荒野,突然深吸一口气,大喊道:“生生——” 正在往西门赶的陈劲被惊得脚步一顿。 那一声喊传出去老远。 晟曜的耳朵下血管青筋根根分明,就像是他的双眼一般,薄薄一层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沸腾活跃。 他在风吹草叶的沙沙声中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晟曜二话没说,朝着那方向冲了出去。 他的双脚像是安了弹簧,弹射出去后,脚掌落地,踩断了杂草的根部,在泥土中留下一个脚印。迈开的双腿带着他的身体在草丛中低空飞掠,只有不断倾倒的杂草和那些脚印,证明他是在地上奔跑。 陈劲赶到西门的时候,喘着粗气,将手电光打向前方荒野,另一手举着手机,哼哧哼哧询问小金:“他人呢?他——” 没问完,陈劲就张大了嘴巴。 手电光束中,能看到前方荒野杂草中有两道清晰的痕迹,一道是从西门这儿延伸出去的足迹,另一道则像是草丛中乱窜的猎物。风压低杂草,能看到那其中逆流而上的波纹。 晟曜飞奔着,眼睛、耳朵,视觉、听力,双腿的肌肉、神经,还有最重要的,不断搏动、输送全身血液的心脏,和不断扩张收缩,给全身细胞带来氧气的肺,都在这一刻爆发出了所有力量。 他逐渐看到了前方草丛的身影,不再只是听到一点响动,而是亲眼看到了,还嗅闻到了…… 那是一股腐烂的恶臭,随风飘来,又像是早就弥漫在了荒野上。 近前的草叶上沾上了一点肉屑,灰色的、黑色的,有的还带着鲜红的血丝,或是青色的筋脉。 晟曜的脚步没有因此停下,他终于是看到了近在咫尺的背影。 那背影消瘦,黑色外套松垮垮地飘起来,布料潮湿,会滴下红褐色的血水。摆动的双手中,一只是森森白骨,另一只则贴着一层稀稀拉拉的灰色筋肉。 晟曜猛地一扑,抱住了那不成人形的躯体,小心将她护在胸前,在草丛中翻滚两圈,停下了来。 …… 怦! 怦! 怦! “呼……” “呼……” 心跳声,呼吸声,还有肌肉颤动,神经绷紧又放松的奇怪声响,在黑暗的电视房内回荡。 这些声音,犹如立体音效,给人一种奇怪的享受,而这种享受,绝不是眼前这台老式显像管电视能提供的。 医生像是陶醉在这音响声效中,身体放松下来,瘫坐在沙发上。 他抬起腿,腿下的黑暗阴影中,不知道怎么就冒出了一个搁脚凳,让他舒服地伸直了双腿。 双腿交叠,挡住了电视屏幕。电视也像是活物一般长高了,微微往上移动了一段。 画面重新出现在医生的视野中。 画面中,是抱在一起的男女。少年怀抱的姿势温柔又用力。 医生撑着脸,口罩下露出一个笑,只是那笑容看着像是不怀好意,他幽蓝色的眼睛里全是期待的光芒。 …… “生生……生生……”晟曜呢喃着,声音逐渐哽咽,抱着白晓的手紧贴着她的身体。他能摸到外套下的骨头。一根根,非常清晰。还能摸到一些松软滑腻的物体,让他想起衰老的外婆,想起她临终时垮塌下来的肉体。 脑海中划过了一些奇怪的记忆。他好像很多次给老人更换寿衣,仔细触摸过那些失去生命后的躯体。 晟曜眼眶中涌出泪水来,手紧了紧,又像是害怕伤到白晓,连忙放松了力道。 胸口被按住。 按住他的不是拉小提琴、修长的、带茧子的手,而是一双属于腐尸的手。 晟曜被用力推开。 白晓从地上坐了起来,背着身,只留给晟曜一个扭曲的背影。 晟曜连忙爬起来,忽的看到了自己一直小心握在手中的眼球。 他看向白晓,喉头发干。 “你已经知道了……”白晓开了口,声音没有了白天时的清脆。她的嗓子沙哑,说话的时候总是冒出一丝丝的漏气声。 风压低了周围的杂草,月光毫无阻碍地落在白晓身上。 她的脖子上有一个缺口,头顶的乌发也所剩无几。身上有衣服遮挡,却也能看出她残缺的肢体。 白晓缓缓转过头,用仅剩的那只眼睛看向晟曜。那唯一的眼睛蒙着一层灰雾,失去了那黑亮的眼瞳,原本清澈的眼白也被血色覆盖。姣好的面容如今荡然无存,除了空洞的眼眶外,她那半边皮肤也发生了腐烂,露出了下面的白骨,甚至能通过眼窝的孔洞,看到一些残留的血管和更深处的大脑。 白晓勾起一抹笑,笑容怪诞又恐怖。 晟曜却只感到悲伤。 他伸出手,握住白晓的手,不顾她的反抗,将那颗眼球放回到她的掌心。 晟曜抬起头,抚摸着白晓的脸庞,“别怕,生生,别怕……我们去看病吧。一定能治好的。一定能治好你的!” 白晓惊愕地望着晟曜。 月光中,晟曜露出一个微笑。 …… 电视房内,医生的笑凝固在口罩上。 指甲们安静了几秒钟,突然喧闹起来。 医生猛地踢开了搁脚凳,身体逼近了电视屏幕。 屏幕上,月光、荒草,一男一女,男的英俊,女的却是一个怪物,将画面的美感撕碎。 …… “你发什么疯!”白晓再次推开了晟曜,这次更加用力,手中握着的眼球也被她用力扔到了晟曜的身上。 晟曜不知所措,急忙在草丛中寻找那颗眼球,却发现这一受力,眼球已经破裂,变成了一滩半流质的碎肉。 晟曜慌张地仰头看向白晓。 月光打在白晓的背上,在晟曜身上投下轮廓扭曲的影子。 “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我已经死了!我死了!死了!”白晓疯狂地大叫着,泪水从仅剩的眼眶中涌出来,混合着不知道是血,还是其他什么物质,落在晟曜面前。 “我已经死了呢……”白晓低声哭泣,“我已经死了,晟曜。已经……结束了……早就该结束了……你应该去过新生活啊!你应该认识新的女孩,认识更好的人。我说过,我们的相遇,是错误呢……你不应该,遇见我……如果没有遇见我……如果没有……” 晟曜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要被撕裂开。他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向白晓伸出手,“不是的,不是……生生,白晓……” 老婆…… 风声带来了远处的声音,不知道是谁哭泣着低语。 “我遇到你,是我这辈子最正确、最幸福的事情。”晟曜握住了白晓只剩下骨头的肩膀,看着她稀疏的头发,想要捧起她残缺的脸,“遇到你,我才完整了。即使,即使你已经死了……” 他对上白晓的那只眼睛,眼泪落在白晓的脸上,“我爱你呢……” 他低下头,想要在那失去嘴唇、已经残缺的牙齿上印上吻,却被只剩下骨头的手挡住了。 白晓的声音幽幽的,“我已经死了……快要结束了……” 晟曜听到她的衣服下有奇怪的声响。 啪嗒。 有什么东西从衣服中滑落,摔在两人脚边。 黑色的外套更加贴近了白晓的身体,能看到布料下的肋骨,看到肋骨下,空空荡荡…… 晟曜低头,见到了还在颤动的……心脏……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着急地望向白晓。 “找到了!”陈劲气喘吁吁的声音插了进来,手电光芒一晃而过。 晟曜下意识眯了眯眼,感觉到掌下的人正在抽离。 白晓退后一步,和晟曜手掌相贴的皮肤撕拉开,发出了粘腻湿滑的怪声。 晟曜手一颤,就见那块皮肤带着模糊的肉,从他和白晓之间落下。 白晓一转头,奔跑出去。 晟曜顶着那强光要追,却被旁边伸出来的一只手给死死抓住。 那只手颤抖着。 草丛中又冒出了另一个声音:“陈哥,找到了?” 小金踩着杂草,冲了过来,手电光打在陈劲毫无血色还不断颤抖的脸上。 “陈哥……?”他有些奇怪,又看向晟曜。 晟曜想要甩开陈劲,却被陈劲死死抓着,拖得陈劲摔倒在地。 “那是,什么?”陈劲惊恐地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 第十五章 治疗 小金急忙上前搀扶被拖拽在地的陈劲,一叠声地问道:“陈哥,你在说什么?是看到了野猪吗?” 小金是想到了老徐平时跟他们吹牛讲的话——“你们干久了就知道了,这外头荒地上还能看到野猪呢。” 他转念一想,陈劲说不定早就见过了老徐口中的野猪,怎么可能被一头野猪吓成这样? 小金疑惑地看向晟曜 晟曜呼了口气,望了眼白晓逃跑的方向,回头帮着小金扶起陈劲。 “不是,那是生生。”晟曜选了这个称呼,避免陈劲和小金发现白晓不姓“晟”,“她生病了,所以模样有些吓人。” 陈劲猛地抬头,对上晟曜那张年轻的脸。 晟曜挤出一丝笑,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发白,但他的眼神依旧坚定。 陈劲又想到了那个冷笑话里的神经病姐姐。他咽了口唾沫,“小伙子,我跟你说,那绝对不是……我在这儿干久了,我见过的。” 他下意识说出了老徐的口头禅。 “我见过很多……这边荒地,还有长寿园,长寿墓区原来是农田,还有荒地,都被这边老百姓拿来当土坟。那时候迁坟,挖出来过……我见到过的。”陈劲有些颠来倒去地说着,抓着晟曜的手用力,瞪着的眼睛和小吴那双充血的眼睛十分相似,“那不是生病!那绝对是、绝对是……跟那种挖出来的棺材里面躺着的……跟那种……那种……” 陈劲结巴起来。 他是长寿园扩建长寿墓区后被招进来的门卫,好些年整日守着西门,正对着的就是他们现在身处的荒野。那会儿荒野还不是现在这模样。当时这里还有很多农村土葬的坟包,看起来和长寿墓区的坟冢十分相似,却是截然不同两种风格,入夜后却有着相似的气氛。 之后有说市政要求整改,也有说是这片地被卖出去了,总之那些土包都被挖开,腐烂的、完好的棺材都被吊了出来,其中遗体各自火化落葬。 陈劲就见过一些棺材里的腐尸。好一点的,已经变成骸骨或干尸了,能看出个人样,也没什么恶心的东西;差的,棺材腐烂,尸体也腐烂,刨开土的时候,远远就能闻到一股恶臭,瞄一眼,就会被那下面膨胀的、腐烂的、钻着蛆虫的尸体给吓得呕吐。 这和他在长寿园见到的一些遗体根本不是一种东西。那些高度腐烂的尸体,让人完全联想不到活人上。 “那不是生病!”陈劲强调,却是不敢说出“尸体”或“死亡”来。 夜风拂过,草叶“沙沙”摇摆,陈劲吓得左右张望。 小吴说错了啊。那不是鬼,那是僵尸啊!陈劲心里大叫着。 晟曜耐心地说道:“那真的是生病,是一种罕见病,所以她的模样才会变得那么奇怪。你们白天见到她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 陈劲打了个哆嗦。 他想起了当时厕所内奇怪的声响,还有那女孩出来后,袖子贴着骨头的模样。 陈劲又要说什么。 晟曜先一步说道:“她只是生病了。我会带她去看病,治好了就行了。她有些害怕,看起来模样也是有些吓人,但这都是很正常的。” 小金挠着头,“那太可怜了。那小姑娘年纪很小吧?长得还那么好看。” 晟曜笑了笑,“她会康复的。” “嗯。”小金点点头,又对陈劲道,“那陈哥,我们继续帮着找吧。我刚叫了徐哥他们过来。她应该就是一直藏在这片地方了。真是……”他嘟嘟囔囔,“讳疾忌医可不好啊。该看医生还是得看医生,不能怕打针吃药。” 晟曜赞同道:“就是这样。” 陈劲感到荒唐。他好像变成了之前的小吴,说的话根本没人相信,身边人自说自话,完全无视了他。 小金已经转移了注意力,拿着手电,对远处的光源招呼:“徐哥!这儿呢!那小姑娘肯定就藏在这片!” 老徐也远远喊着:“我们刚从办公室一路过来,没见到人!” “她还在这里!”小金扯着嗓子喊,往老徐的方向走了几步,松开了扶着的陈劲。 陈劲拉扯了一把晟曜,“小兄弟,我跟你说真的!她那个样子……” “我知道她现在的样子有些可怕,但这是因为她生病了。”晟曜微笑着。 陈劲觉得生病的是面前的晟曜。 他只好换了种说法,“她得那种病,她家人呢?她家人不要她了吧?你愿意跟她好,带她看病,你的家人呢?你家人能同意?” 晟曜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 他脑海中浮现了清冷的家,也浮现出了黑色墓碑上黑色的名字。他的表情变得茫然。 陈劲见这么说有效果,又加了一把火,“你父母怎么都不可能同意的吧?你还年轻呢,你还有大好前程呢。你不要想当然,觉得这事情就是你们两个人的事,就很简单。再说了,你跟她认识才多久啊?就那么死心眼,非她不可了?你现在满腔爱意,一年后呢?两年后呢?” 陈劲此刻全是好意,劝说晟曜的样子十分真诚。 晟曜望了眼长寿园的方向。 “我不觉得这事情很简单。”他突然笑了一声,“就是我刚告白,都被拒绝了。哪有可能那么简单地谈恋爱啊?总有难过的时候,会遇到困难,会碰到麻烦。但是……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行了。” 他看向陈劲,“只要人还在一起,就行了。” 陈劲愣住了。 晟曜推开陈劲一直拽着他的手,“我要去找她了。” 这么说着,晟曜往长寿园的方向跑去。 荒野中,老徐、小金等人还在咋咋乎乎地找着白晓,没发现跑走的晟曜。 陈劲站在原地,许久都回不过神。 …… 哒、哒…… 黑暗的电视房内,医生皱着眉头,指甲一下下敲击着沙发扶手,像是陷入了纠结之中。 他没看电视屏幕,但那两颗幽蓝色的眼瞳总是时不时地瞟一下,像是做作业时偷摸着看电视的小学生。 “唉……”长长的叹息,是一种多重奏,指甲上的那些脸同医生一起叹息着,带着笑、带着悲、带着怒。 敲击声停止。 医生总算好好地看向了电视。 屏幕上是一幕远景。晟曜进了传统墓区后,就放慢了脚步。他的视线始终看向“正前方”,像是在看着电视前的医生。医生也凝视着他的双眼,像是要看穿他的心思。 镜头拉远一些。 月光下,一排排墓碑无声矗立,墓碑上的遗照有些模糊,让人看不清那些毫无生气的脸。 镜头随着晟曜的脚步移动,落在了唯一一张栩栩如生的遗照上。 在那年轻女人的遗照边,一只残缺丑陋的头颅正靠着墓碑,浑浊的眼珠微微动了动,望向了晟曜。 晟曜的影子覆盖在了那腐烂的尸体上,像是温柔的怀抱。 啪! 医生双手合拢,十指交叠,身体前倾,手撑在双膝上,脑袋则支在双手上。 他又恢复成了那兴味盎然的姿势,双眼睁大,盯着电视屏幕。 …… 晟曜蹲下了身,向瘫软在墓碑上的白晓伸出手,“生生,我们走吧。我带你去看医生。” 白晓此时已经没有了行动的能力,浑浊的眼珠中似有愤怒,也有无奈和感动。 晟曜轻柔地抱起了白晓,定定看了一会儿墓碑上年轻女人的遗照。 他抱着白晓走出了传统墓区,往警卫室方向走去。 警卫室的门一推就开。房间里没开灯,只有被遮挡的窗户缝隙显示出一条亮光,除此之外,就是门口投射进来的月光。月光中是晟曜抱着白晓的影子。 白晓头靠着晟曜肩膀,双腿垂在晟曜的臂弯中。只见那影子的双腿骨瘦如柴,裤子空荡荡地飘着。 晟曜将白晓小心地放在了椅子上,自己在警卫室翻找起来。 他之前两次被带来警卫室,就有扫一眼警卫室里的杂物。现在有的放矢地寻找,他很快就找到了所需要的工具。 晟曜提着工具,蹲在白晓面前,温柔说道:“你等等我,我马上回来。” 白晓只剩下颈椎的脖子无法发出声音,嘴唇开合,也只能听到牙齿碰撞之声。 晟曜站起身,快步跑出了警卫室,冲回到了白晓的墓碑之前。 他要带白晓去治病。那个怪物诊所一定有办法治疗白晓。但既然是治病,总得给医生一个病人。白晓那模样,的确像是病人,可是…… 晟曜看向了白晓的遗照,视线一点点下移,落在了墓穴上。 衣服下的肌肉隆起,在晟曜未曾发现的时候,有青涩筋脉如纹身般一点点显现,一路蔓延到晟曜的掌心。 他从未做过这种事情,此刻却是轻松地将工具的利刃插入墓穴缝隙,如刀切豆腐一般,划开了水泥石封,撬开了墓穴。 墓穴内塞着个简易的骨灰盒。 晟曜小心地捧出骨灰盒,只觉得它轻如鹅毛。他将骨灰盒放到一边,又将墓穴复原。 做完这些,他才抱着骨灰盒回到了警卫室。 “我们这就走了。再等等。”晟曜像是哄孩子般哄着白晓,将工具复归原位,又找了袋子装好骨灰盒。 一转身,他去了隔壁警卫室。 警卫室门大敞开着,监控还在兢兢业业地工作。 晟曜在西门的监控画面中看到了荒野上闪过的灯光。他知道那是仍在寻找白晓的陈劲等人。 晟曜只在操作台摸索了一会儿,就研究清楚了这套监控系统,将自己刚才在传统墓区的所作所为全部删掉,又暂停掉了北门口的监控。 他轻松下来,回到警卫室,将白晓背了起来,又用柔软的布条绑住她和自己。提上骨灰盒,晟曜侧过头,脸颊碰触到白晓坚硬的前额骨头,“走吧。我带你去看医生。你一定会没事的。” 他郑重地说道。 …… 电视的画面切换了一个角度。晟曜的身影变得渺小,放大的远景中,能看到警卫室后头的宿舍楼。 小吴咬着指甲,躲在窗帘后。 嘎吱、嘎吱……嘎吱…… “快走吧……快点走吧……快点走……” 咬指甲的声音和喃喃自语声,在黑暗的电视房内飘起,成了晟曜离开墓园的背景乐。 医生松开双手,手掌撑着膝盖,缓缓站了起来。 他的身影一下子挡住了电视。 黑暗的电视房内出现了一道门。 …… 晟曜带着白晓和骨灰盒翻出了长寿园。 站在长寿园门口,晟曜有一瞬的迟疑。 他记得怪物诊所开在小区附近,夹在两家服装店之间。两家服装店的名字,他都还记得,但回忆时,脑海中浮现出的是一家“小乖乖宠物店”的招牌。 “……就这边过去,十分钟都不用,那家房产中介边上,叫‘怪物诊所’。” 记忆中有年轻人朝气蓬勃的声音。 这边过去……西门过去……是西门。 晟曜的意识有短暂的迷糊。 他脚跟一转,沿着柏油马路和那一盏盏黯淡的路灯,走向了西门方向。 一路走,他一路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像是背后的白晓在娇嗔,又像是身边有汽车驶过。 他走出了路灯范围,来到了长寿园自己铺的小路。 前方一片黑,但更远些的地方,隐约能看到一束束灯光,听到一点儿人声。小金的声音很鲜明,可那些声音很快就模糊了,被吵吵嚷嚷的惊呼取代。有人喊着报警,有人喊着叫救护,也有人惋惜同情地发出感叹。 滋滋…… 黑暗中,有电流声响起。 滋滋、滋滋。 声音逐渐稳定,倏地,就有一道红色的光亮了起来。 “怪物诊所”四个霓虹灯管构成的字飘在空中。 招牌下方,由暗转明,像是使用了很多年的日光灯,开灯后,总是需要时间一点点变亮。 晟曜的眼睛却是瞬息间就亮了起来。 “生生,医院到了。你一定能治好病,你一定能得救的!” 他加快了脚步,跑向了那黑暗中唯一的光。 一定能得救的! 医生来了! 救护车已经到了! 消防队也来了! “再等一等,很快、很快就能救你出去了!老婆,老婆你醒醒,生生……生生你坚持住啊……生生……” 嘭! 晟曜用力推开了那扇玻璃门。 陈旧、肮脏的小诊所内,站着一名穿着同样肮脏白大褂的医生。 “你救救她!医生!求求你救救她!”晟曜大声叫道,眼中不知不觉已经有了泪水。 他觉得背上已经没了重量,只有手中,捧着的是沉甸甸的骨灰盒。 泪珠砸在了骨灰盒上。 晟曜的视线一片模糊,只顾着向医生递出骨灰盒,“求求你……求求你……生生……救救生生……她还活着的……她一定还活着的……你们救救她……救救她……不要把她盖起来。她还有气的,还有心跳的。我听到了!你们再检查检查!一定还活着的……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他跪在了地上,说着自己都意识不到的话,只不断地重复着、重复着…… 医生双手插在口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在地上的晟曜。指甲们发出闷闷的喊声。 良久之后,他弯下腰,伸出手,从晟曜手中抽出了那骨灰盒。 晟曜茫然地抬起头。 医生捧着骨灰盒,指甲安静无声。他转过身,进了走廊。 晟曜后知后觉,只感受到了巨大的喜悦,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来,扶着墙,看着医生带着骨灰盒进入了手术室。 木头门自动关上。 晟曜缓缓滑坐在地上,双手捂住了脸。 低低的哭泣声,带着悲痛,带着喜悦,像是医生那些吵闹的指甲一般,从双手指缝中溢了出来。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 晟曜已经哭干了泪,只坐在地上,仰着头,呆呆看着手术室的门。 背后的诊室大门敞开,书桌上的那台显示器突然亮起。 这次的开机界面并非DOS系统,而是Windows 98。熟悉的开机音乐一晃而过,却在最后一个音符时卡顿住,那一个音节重复播放,屏幕上出现Windows经典的视窗LOGO,下面的“98”字样却是应和着音调的节奏闪烁起来,变成了“2000”、又变成了“ME”、“XP”、“2003”、“Vista”、“7”、“8”、“10”……闪烁的频率越来越快,最终整个画面都跟着一起错乱。屏幕黑了一瞬,亮起时,已经进入了桌面。 桌面是目前最新款的UI界面,壁纸则是二十五岁的晟曜和二十五岁的白晓的合影。两人头碰着头,笑脸贴着笑脸,一同捏着一张卡片。卡片上写着“结婚三周年纪念”、“相恋第7年~”、“出发!”的花体字。 咔哒。 门突然发出响动。 电脑显示器关闭。 晟曜身体一震,视线中的木板门打开。 医生走了出来,身上的白大褂多了些新鲜的血迹。 晟曜从地上爬起来,身体晃了晃,紧张到忘记了呼吸。 医生从他身边走过,一句话都没说,视线也只在最初扫过他的脸,随后就目不斜视地进了手术室对面的诊室。 笨重的电脑显示器还是放在桌角,屏幕并未打开。文件栏中依旧只有一个文件夹。比之先前,这文件夹的侧面多了个标签,上面写着“晟曜”二字。 医生在办公桌前坐下,抽出那文件夹,摊开后,就低头快速书写起来。 晟曜的视线并没有跟着医生转动。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敞开的手术室木门。 哒、哒…… 门内传出了迟疑的脚步声。 晟曜逐渐睁大眼睛,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往前迈步,又像是怕惊扰到门内的人,他按捺住自己迫切的心情,没有直接闯入。 哒、哒…… 一道身影出现在了晟曜面前。 晟曜已经干涸的泪腺再次湿润。 走出来的人也眼眶含泪,嘴角带笑。 两人四目相对,一同喜极而泣。 没有东西再阻挡在两人之间。 晟曜一个箭步来到白晓面前,用力抱住了白晓温暖、柔软的身体。 他眼中涌出了更多泪水,胸前的衣服则被白晓的泪水打湿。 ------------ 第十六章 留院观察 时隔三十五年,生死的界限被跨越,两人再次相拥。 晟曜珍而重之地抱着白晓,全副心神都在感受她的体温。白晓靠在他的怀里,环抱着他腰背的手施加力量,让他觉得无比安心。 “太好了……太好了……”晟曜喃喃。 白晓的哭泣声,对晟曜来说犹如仙音。而在此之前,白晓就是看小说看得掉眼泪,他都要怜惜心疼一番。如今不是幻听到那魂牵梦萦的声音,而是亲耳听到她的声音,哪怕是哭声,都是莫大的幸福。 白晓的情绪似乎没有晟曜那么强烈。她哭了一阵,就推了推晟曜,下意识地伸手进口袋。 晟曜怅然若失地松开怀抱,见白晓掏口袋的样子,蓦地反应过来,也跟着掏口袋。白晓掏了个空,晟曜摸出了口袋里的纸巾。 十九岁的晟曜不会随身带包纸巾。他跟大多数这年纪的青少年一样,糙得很,口袋里的东西乱七八糟。六十岁的晟曜衣服口袋里却是塞了些日常用品。他的身体变得年轻了,意识也有些恍惚,之前犹如失忆般忘了自己和白晓相遇后的四十一年人生,还当自己刚上大学,回家是回到父母的老房子,衣服也是从收纳柜中找出来的少年时的旧衣,但几十年的生活习惯,不知不觉已经印刻进了灵魂。 就像是他对白晓的爱。 晟曜给白晓擦了眼泪、鼻涕,嘴角不自觉地挂起笑容。 “我得救了吗?这边是医院?”白晓自己拿了纸,一边擤鼻涕,一边好奇地看看周围。 晟曜一愣。 “老公,你好像变年轻了。我抢救的时候,你还去做了个整容?”白晓又疑惑地打量晟曜,说着自己都觉得好笑的话,乐不可支,“还是我的眼睛换过了?” 晟曜凝视着白晓,脸上的笑容变得苦涩。 “老公?”白晓愣住了。 “生生,你听我说。”晟曜拉住了白晓的手,“你不要怕,现在,耐心听我说……” …… 诊室内,医生写完了病例,笔尖点在雪白的纸张上,一歪头,就看到站在走廊上的晟曜和白晓。 晟曜背对着他,但只看背影,都能感觉到他的紧张。他的声音倒是极其平静,不疾不徐,时不时还有停顿,像是在等白晓消化他所讲的内容。 白晓露出半张脸,随着晟曜的叙述,头一点点低了下去,额前的碎发遮住了她的表情。 医生将笔帽盖上,也将病历合上。文件夹被他放回到了文件栏中。那支笔则在他的指间旋转起来。指甲上的人脸随着他灵活的动作摇头晃脑。 …… “原来,已经过去那么久了……”白晓长长地叹息一声,声音闷闷的,像是从喉咙里挤了出来。 “生生……”晟曜有些不知所措。 白晓抬起头,露出一个勉强的笑脸,“谢谢你,老公。我没事,别担心。我只是……我这是死而复生呢。只是隔了那么多年……爸妈……爸妈他们都……”她的眼眶中积蓄起了泪水。 晟曜抿了抿唇。 “你给他们……安排好了?”白晓揉了揉眼睛。 晟曜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谢谢你。我是个不孝女,多亏了你……”白晓放下手,笑容变得真诚了一些。那笑容很快就散了。她迟疑着,重新握住了晟曜的手,手指摩挲过他的指根,认真问道:“你呢?三十五年了,你……” “我退休了呢。”晟曜笑起来,像是非常开心,“刚退休,不用工作了,每个月领养老金,多好啊。我们以前就常说要退休、退休真好……” 白晓也跟着笑起来。 “而且现在,我变年轻了,你也回来了……你回来了……”晟曜手一收,将白晓拉进了怀中,重新抱住了她。 白晓踮着脚、抬着下巴,靠在晟曜肩头,“老公……晟曜……三十五年了,你没有遇到别人吗?” 晟曜握着白晓的肩膀,皱眉和她对视,“你想什么呢?我怎么可能和别人在一起?” 白晓怔怔望着晟曜。 “你对我就没信心吗?”晟曜不满。 白晓笑了起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脑袋撞进晟曜的胸膛,用力地勒住了晟曜的腰。 晟曜拍抚着她的后背,像是在哄孩子,“没有别人,只有你,一直、一直都只有你……” 白晓点点头,脑袋蹭着晟曜的胸膛。 哒哒! 两声异响,打断了两人之间的温馨甜蜜。 晟曜回过头,怀中的白晓也探出了脑袋。 医生坐在诊室内,翘着脚,手搭在办公桌上。刚才的声音正是他手指敲击桌面发出的声响。他现在仍在有节奏地快速敲着桌面。幽蓝色的眼睛和另外两双眼对上,能看到那眼神中的不耐烦。 晟曜顿时紧张起来。 他牵着白晓走入诊室,“医生,抱歉……太感谢你了!你”说完这句后,他就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一般病人家属面对挽救亲人性命的医生,应该是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毫不犹豫就抓着人的手,不管是鞠躬,还是磕头,总有所表示,也是自身情绪的宣泄。 可他遇到的医生,不是救了妻子的性命,而是恢复了他的年轻,还让亡妻死而复生了。 这样的事情,太不可思议了。这不是人类能做到的事情。应该称之为神迹。眼前这个穿着肮脏白大褂、从没摘下过口罩的人,或许根本就不是人类,而是某个神,或是…… 晟曜握紧了白晓的手。 白晓就比晟曜淡定多了。 她落落大方地朝着医生一鞠躬,“谢谢您!”起身后,略有犹豫,拉了一下晟曜,“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 这时候,比起鞠躬,应该跪地磕头更有诚意吧。 晟曜如此想到。和他向来默契的白晓已经有了行动。 两人就要跪下,却听医生忽然开口:“诊所要关门了。” 这是不怎么委婉的赶人话。 白晓“啊”了一声,“对不起,耽误您了。打扰您那么久。那我们明天过来,再来感谢您。您有什么需要,尽管说。您对我们是有大恩。” 医生点点头,却没提什么要求。 白晓拉拉晟曜,就要走。 晟曜却是没动,看看白晓,谨慎地问道:“生生这样就可以了吗?她这样……她这样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要做什么检查,开什么药吗?” 问出这样的话,晟曜又觉得荒唐。 白晓死而复生,可不是一般的被治愈了疾病、抢救了生命,这样的情况,需要什么后续治疗? 晟曜想象不出来。 白晓诧异地看向晟曜,好像他说了傻话。 医生眼中的光芒一闪,“治疗的确还没完成。” 晟曜一颗心提了起来,“还要做什么治疗?” 白晓在旁沉默着,只是稍稍握紧了手,更用力地抓住了晟曜的手掌。 “先留院观察吧。”医生说道,指甲上传出了窃窃的笑声。 晟曜不安地问道:“是有什么问题吗?” “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医生语带笑意,身体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放在腿上。他的十个指甲各自发出声响,看起来十分兴奋。 晟曜和白晓对于这异常都只是看了一眼。 晟曜急忙问道:“生生会怎么样?她现在这样……她还没全好吗?还需要什么治疗?” “得看看再说。”医生像是思考了一会儿,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白晓突然露出笑,安抚地拍拍晟曜的手臂,“你别急了。就是开阑尾,都要在医院住一天呢。我这样……我留在这儿,好好配合医生治疗,你别担心。” 晟曜想想,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医生的手段明显不是正常的医疗方式。 他惴惴不安,在医生和白晓面前却不好表现出来。 白晓抱了抱晟曜,“阿曜,老公……我回来了啊……” 晟曜心中一动,也抱住了白晓,“是啊,你回来了。” 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了。 这也是当下最重要的事情。 晟曜紧了紧手,又松开,替白晓理了理她刚才蹭乱了的头发,“你乖乖听医生的,该怎么治疗就怎么治疗。我们治好了病,就回家。” 白晓笑着点头。 医生又敲着桌子催促起来。 晟曜赶忙道歉。 白晓推着他,往诊所外走。 “你好好听医生的,不要怕。” “嗯。” “今天先将就一下,我明天带你的衣服,还有牙刷毛巾过来。你想吃什么?我明天给你买早饭过来。刚忘了问医生了,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忌口的……”晟曜懊恼地说道,想要重回诊室。 “你别操心了。”白晓推着晟曜,“赶紧回去吧。回去早点休息。你一定辛苦了。” 晟曜想想自己这些天的经历,不由失笑,“我现在十九岁的壮小伙,身体好着呢。” “那也得好好照顾自己。”白晓温柔地说道,“好好照顾自己。别担心我。” 晟曜心头一阵酸涩,但对上白晓的脸,那阴云顿时消散了。 白晓踮脚在晟曜脸上亲了一口,又推推他,“快回去吧。有什么话,我们明天再说。我们还有很长时间呢。” 晟曜笑起来,也亲了亲白晓,“对,我们还有很长时间。” 他推开了诊所的玻璃门,回头,就见白晓还站在诊所门口,隔着玻璃门,对他挥手。他也挥挥手,忽的看到诊所上方的霓虹招牌熄了灯。一条街,仅余下诊所内亮着灯。诊所内的灯光也在渐渐转暗,像是医生关了里头房间的一盏盏灯,就要关到门口了。 “你也快回去吧!早点休息!”晟曜说道。 白晓点点头,没有再依依惜别,而是转身进了诊所内。 对白晓来说,这是很正常的分别。他们每天上班、出门都会经历这样的分别。 那是他们曾经所习惯的日子。 对晟曜来说,这却是时隔三十五年再次经历的分别。 晟曜怔愣地看着怪物诊所的门,直到靠近门口的最后一盏灯关闭,他才离开。 他看看周围,从被树影遮蔽的路灯光芒中,分辨出了怪物诊所隔壁的“友邻房产”招牌。 他这是在岳父家附近,是西门出来的那条路。 如小乖乖宠物店的那位年轻店长介绍,从西门出来,一点点路,房产中介边上,有一家怪物诊所,医生十分厉害。 这一切好像小时候听的退休老中医故事。只不过,他小时候只是听闻长辈滔滔不绝地赞叹那些名医,未曾见过。如今,他见到了传说中才有的复活…… 晟曜想到了白晓,就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他像是真的回到了十九岁,轻快地蹦跳着走路,脸上洋溢笑容。 他准备今晚就在岳父家睡一觉,明天一早过来,给白晓带早餐。她喜欢这附近一家的小馄饨,从小就吃那家的小馄饨。小馄饨应该能吃吧。 欸,不行,还是得回家一趟。岳父家里可没有白晓的物品。他得回家去拿。白晓那些东西都被他收了起来,虽然每年都有晾晒、清理……要不要买新的呢?新衣服、新毛巾也得过水,不能买来就用。唔,毛巾还是得新的,还有牙刷。其他的东西,就用以前的吧。这样,白晓应该也会习惯一些。 晟曜打定了主意,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 手机上显示的日期,让他一阵出神。 白晓……真的活过来了呢…… 晟曜想要喜极而泣,但看清现在的时间后,又急了起来。 现在这时间,跑快点还能赶上末班公交。 晟曜奔跑起来,跑着跑着,又情不自禁地笑出声。 …… 电视房内,屏幕中的晟曜奔跑着,跑得并不算快,没有他在墓园里的风驰电掣。 他的脸上多了之前不曾有的笑容,眼睛熠熠生辉,整个人都像是在发光。 医生靠在沙发上,指甲们闹了一阵,又归于平静。 …… 晟曜忘记了自己“现在”的年龄。十九岁少年的“跑快点”和六十岁退休大爷的“跑快点”,是两回事。 他到了公交站台,发现自己多出了半个小时的空闲。 车站对面就是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 晟曜摸了摸肚子。不知道是不是恢复年轻的缘故,他现在饥肠辘辘。 再次确认了一下公交的到站时间,晟曜去了马路对面的便利店。 叮咚—— 自动门打开,铃声响起。 便利店内只有一位客人,坐在长桌角落。店员听到声响才从后头员工室出来,对晟曜说了声“欢迎光临”。 晟曜拿了货架上仅剩的那份便当,结账,等加热,端着便当去了落地窗前的那张长桌。 他拆了包装,呼噜噜地吃了起来,脑海中却是不由想到了白晓的手艺。 他有三十五年没吃过白晓做的饭了…… 他会下厨,但手艺比白晓差多了,就只有一道蛤蜊炖蛋,做得特别好,堪称酒店水平。白晓则是样样精通。她烧鱼的水平一绝,但并不喜欢吃鱼,嫌麻烦,每次都是他挑了刺,夹给她吃。在外头吃饭的时候,同桌的人总是为此起哄。 晟曜吃着便当,笑得像个傻瓜。 他瞥见对面的公交站,想起自己要赶末班公交,急忙扒拉完一盒饭。 拿着空塑料盒起身时,晟曜看到了同桌角落的那个年轻人。 那年轻人脑袋像是要埋进便当中,筷子拨弄着米饭,眼睛半开半合,显得萎靡不振,随时要睡过去。他穿了件长袖的衬衫,布料贴着手臂,左袖上有着斑斑点点一片痕迹,像是血。桌面上,也有血迹擦过的脏污。 晟曜脚步顿住。 年轻人的脑袋一个小鸡啄米,鼻子撞上了筷子,瞬间惊醒过来。 他抬起头,左右看看,和晟曜对上视线,又顺着晟曜的视线,看向自己的左臂和桌面。 年轻人赶紧放下筷子,捂住了左手,又拿了纸巾擦拭桌子,讪讪解释道:“我,那个,我皮肤过敏,抓破了,出了点血……就是皮肤过敏。不好意思。没碰到你吧?”他一边问着,一边捏着纸巾,检查周围其他地方,还解释道:“我没有传染病的,前年大学毕业的时候还献过血。” 晟曜觉得这样的解释有些耳熟,只是年轻人全无白晓那种淡定从容。 晟曜想到白晓,心情就开朗起来。 他主动关心了这个陌生人,“听起来挺严重的,到医院去看看吧。” 话说出口,他脑海中浮现的是怪物诊所的招牌。 ------------ 第十七章 就医 晟曜的劝说,换来的是那年轻人的苦笑。 “哪那么容易去看病啊……挂号看病,这半天就去掉了,得请假。我工作做到重要的时候,今天还是我们项目组的组长给特批了假,让我不用加班,能早点回来……”柳煜垂头丧气,声音很低落,但语速极快,像是这番话在心里憋了太久了,终于可以一股脑地倒出来。说完,他像是轻松了一些,又像是更加苦闷,头重新低了下去。 晟曜没有安慰柳煜,对方大概也不需要他的安慰。 “这边过去,转弯,大概走个半个小时……呃,你的话,走个十几分钟,应该能看到一家诊所。名字有些奇怪,叫‘怪物诊所’。它营业到很晚,刚刚才关门。你明天早点下班,或者早上早些时候,就到那边看看吧。那里的医生很厉害。你这点小毛病……”晟曜看看柳煜染血的衣袖,“肯定能很快看好。” 还大材小用了。他心里补充了一句。不知道医生会不会收这个病人。应该会的吧。他既然将诊所开在这种老旧居民区,估计也没想着要干一番大事吧,对病人应该是来者不拒。 柳煜扯扯嘴角,“谢谢。” 晟曜想到小乖乖宠物店那热情的店长,禁不住又叮嘱了一句:“记得去看。早点治好。” 柳煜点点头,再次对晟曜道谢。 晟曜扔掉空便当盒,就去了马路对面的车站。他上车前,还隔着马路对柳煜挥挥手。 柳煜注视着窗外,也对晟曜摆了一下手。公交车开走。柳煜发了会儿呆,看着便当里已经冷掉的剩饭剩菜,长长叹了一声气。 早点下班、早上早些……谈何容易啊。 柳煜起身,将便当扔掉了,慢吞吞离开了便利店。 他其实应该早点回家的。回家,洗个澡,睡一觉。明天一早还得去上班呢。可今天提前了三小时下班,难得赶上晚高峰,他竟是有些不知所措,不知不觉就混到了平时下班的时间。他本来应该在这多出来的时间去药店配点药膏什么的…… 黑夜和月光,冷清的街道,无人的马路,这才是他熟悉的环境。可他并不会因此感到舒服,他仍觉得脚步无比沉重,像是陷在了沼泽之中,每一步都很艰难。 手臂的皮肤不再发痒,抓破的地方好像结了痂,但明天一切又会照旧。 柳煜不自觉地摸上了左臂,下意识抓挠,就感觉衣袖下好像又有鲜血渗出来了。 滋滋…… 滋滋。 柳煜脚步一顿,被身边骤然亮起的光刺得眯起眼睛。他松开了抓挠的右手,抬手挡着身侧的光芒。微抬的视角中,是血液般鲜红的霓虹招牌。 “怪物诊所……”柳煜怔了怔。 这是刚才那个小朋友介绍的…… 他以为那高中或大学生年纪的少年是跟他开玩笑呢。哪有诊所叫这种名字的?那可能就是一家名为“怪物诊所”的网红店,店员打扮成医生的模样,卖卖新奇的创意产品。 柳煜放下手,看向明亮的室内。 瓷砖地、白漆墙,两盆绿植摆在靠门口的位置,大厅内放了公共机构常见的长椅,正对着门的是预检台和挂号处。周围墙壁上贴了塑封过的宣传纸,内容都是一些常见病的防治办法。 柳煜觉得新奇。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诊所。小的牙科诊所、古色古香的中医堂倒是常见,租屋所在的社区周围就有,但那些店都灰扑扑的,有的是日积月累的肮脏形成的“灰扑扑”,有的则是古风装潢不伦不类显得“灰扑扑”,看着就不让人放心。眼前的诊所却并非如此。 柳煜稍一犹豫,就推开了玻璃门。 “请问,有人吗?”柳煜问着,踏入诊所的脚步有些迟疑。 如果这家诊所真有医生、能看病,他现在就能开点药,也省得去药店了。 他打着这样的主意到了那预检台前,左右看看,两边各有一条走廊延伸出去,都不长,只有两三间房。 哒、哒…… 咔哒。 脚步声和开门声都是从右手边的走廊里传来。 柳煜转头,就见那扇打开的门上,挂着诊室的牌子。从房内走出来的是一名医生。无需自我介绍,看他整洁的白大褂、医用口罩和医用帽,就知道他的身份了。 柳煜冲那医生颌首,“你好,现在能挂号看病吗?” 他迟钝地记起刚才那少年说,诊所已经关门了。 “进来。”医生直接招呼,反身回到了诊室。 柳煜打起精神,小跑了过去,“对不起,你们已经下班了吧?不好意思,麻烦你了。我就是有些过敏,皮肤发痒,有些天了,皮肤抓破出血了……” 他解释着,听到身后走廊有开门声,不过他来不及去看,人已经跟着医生进入了诊室。 诊室不小,一张办公桌,两张椅子,外加一个药柜、一张检查床。 医生坐在了办公桌前,从桌上的文件栏中抽出了那里头唯一的一份文件夹。 “填一下基本信息。”医生将一张表格放在了桌上。 柳煜刚坐下,见到那表格上详细的姓名、住址、电话等密密麻麻的内容,就有些皱眉。 “我没带医保卡,就是想开点药膏。”他解释着,撸起袖子,露出了左臂上密密麻麻的红点。 那些红点都是出血点,有的是皮下出血,有的已经渗出到了皮肤表面,还有的已经结痂。 “这个,有药膏吗?”柳煜问道,“你们这里能手机支付吗?我没带现金。”他刚在挂号处那边没仔细看,但在这间诊室,他没看到手机支付的机器,也没见到二维码牌子。 医生瞄了眼柳煜,没去看他的手臂,“哦。” “哦”是什么意思?柳煜疑惑,就见医生站起身,走向了后头的药柜。他顿时释然了。 这样的小诊所比大医院方便多了。就是不知道在这里配的药膏有没有用…… 柳煜想到此,急忙道:“我应该是过敏导致的皮肤发痒。平时也不痒,就上班的时候——”他话说到一半,就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脸色发黑起来。 柳煜脑海中浮现了一张人脸,那是同事于哥。 于哥全名于广春,是柳煜刚进公司时,主管领导安排给他的“老师”。 柳煜想起他,就下意识地皱眉,情绪也变得糟糕起来。他隐隐感觉到左臂又开始发痒了。 他刚想伸手抓挠,一只手先一步抓住了他的手臂。 柳煜回过神,抬头就见到了长长的针。不等他有所反应,那根针就扎入了他的手臂,针筒中的透明液体也随之注入。 扎针、拔针的动作一气呵成,等柳煜明白过来,医生已经松开了手。 “你干什么!你给我打了什么?”柳煜跳了起来,撞翻了椅子,紧张质问的声音甚至压过了椅子倒地的那一声响。 他脑海中的于广春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网络上流传的各种“都市怪谈”。现在的都市怪谈可和鬼啊、灵异啊扯不上关系,大多血淋淋的,不是割个肾,就是感染个艾滋。 柳煜急得身上出冷汗,捂住刚才被扎针的地方,又急急松开手,仔细寻找手臂上的针眼。 他手臂上红点很多,却不是针眼。 柳煜又看向医生。 医生拿着针筒,好整以暇地望着他:“我在给你治疗。” 柳煜这时候才发现,医生的双眼是一种诡异的幽蓝色,他捏着针筒的手指,甲面画了一张张怪异的脸。 柳煜退了一步。 那少年果然是给他介绍了一个怪地方。这该不会……该不会是什么卖毒品的地方吧? 柳煜汗流浃背,往后退了一步。 哒、哒……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柳煜想起这里可是人家的地盘。两条走廊,几个房间,里面说不定都藏了人。新闻里提到的贩毒组织可都不是善茬。 柳煜猛地转身,往外跑去。 “哎哟!” 他看到了人影、也听到了女人的惊呼,却是不停步,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诊所。 白晓捂着胸口,后背贴着墙,惊疑不定地看看跑出去的柳煜,又迟疑着,往诊室内探头。 “医生,发生什么了?刚才那是来看病的吗?” 医生坐在办公桌前,拿着笔,在病人信息资料的表格上“刷刷”填写着,接着,就写起了病历,无视了白晓的提问。 白晓看了眼办公桌上的针筒,收回视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诊室内,只剩下了医生,但除了他“沙沙”的书写声外,还有压抑着的笑声、哭声时隐时现。所有声音都带着股兴奋的味道,似在等待好戏上演。 …… 柳煜跑出了老远,才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 他双手撑着膝盖,呼哧呼哧地大喘气,额头上的汗水直接砸在人行道的石砖上,晕染出一个个黑点。 柳煜按住心口,不知道自己这快速的心跳是情绪和跑步的缘故,还是因为那一针。 他又抬起手,仔细观察自己的左臂。 要……要报警吧? 但报警有用吗? 那店就光明正大地开在马路边上,还拉了上学年纪的少年入火坑。而且,而且……报警的话,他也会被调查吧?如果那一针真的是…… 柳煜不安起来,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摇摇晃晃地抬脚迈步。 先回家吧。睡一觉,有什么……有什么明天也得上班呢。 明天下班再说好了…… 他这么劝着自己,内心的不安却无法排解。 柳煜的“家”是一间出租屋,他在这四十平米、两室一厅的小房子里,拥有一间朝南的房间和半个客厅。他的室友和他是同行,不过是在不同公司就职。相较于他,室友就职的公司、获得的薪水都要好很多。最开始,他还能用他的工作轻松许多来安慰自己,如今,两人的作息相差无几。 开门之后,看到黑漆漆的客厅,听不到一丝呼噜声,柳煜就知道室友还没回来。 也对……今天是他早回来了。 早下班,结果出了那么多事情…… 柳煜烦躁地想着,又看了眼左臂。 他的动作停住了,左手臂就那么举着,一动不动。 手臂上已经没了那些出血点和血痂,皮肤光洁,好似从来没有生过病。 柳煜惊奇起来。 难不成那一针真的是药?那个医生给自己治好了? 喜悦才出现一秒,就又被不安淹没了。 人家给他治好了病,他却误会冤枉了对方,还跑了,连医药费都没付…… 等会儿!有些毒品是会让人产生幻觉,忘记病痛的吧? 该不会真的是毒品吧? 柳煜心里种种念头反复着。 手机忽然震了几下。 柳煜反射性地掏手机,就看到了置顶聊天群里的新信息: 【@所有人明天晨会提前到9点】 瞬间,柳煜身心俱疲,那些担忧都被疲倦冲散了。 …… 翌日,晟曜睡了个自然醒,醒来的时候,天还蒙蒙亮。 他有些不适应,又很快想起自己清明之后一直是这个时间点醒来,就为了早早去长寿墓园见白晓。 想起白晓,晟曜还有种不真实感。 他傻乎乎地捏了下自己的大腿—— “嘶!” 疼痛是真实的,所以昨天晚上一切都是真的。 晟曜捂住了脸,有种喜极而泣的冲动。 他没能哭出来,嘴角却是咧得老大,发出了“嗤嗤”的怪笑声,又突然松开手,放声大笑起来。 笑够了,晟曜呼出一口气,“……太好了呢……” 他望着天花板,眼神放空。 “啊……长寿墓园……要给陈劲说一声吧,还有那个小吴……”晟曜自言自语着。 他背着白晓离开时,陈劲他们还在寻找白晓呢。之前白晓吓唬到了他们,他也给墓园添了不少麻烦。他们都是好心,总不能让他们继续担心下去。 转念,晟曜又想到了祖父母的那座墓碑。 他闭了闭眼睛。 他的父母已经去世,白晓的父母同样去世了。岳父甚至是刚离世不久,还没过七七。 医生能复活白晓,是不是也能…… 晟曜的心跳加快了一些。 人不能贪得无厌,可一想到复活的白晓,晟曜忍不住就生出更多的贪心来。 他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床上弹起,犹如真的十九岁少年,三两步去了卫生间。 洗漱完,他又是三两下换了衣服,抓起客厅里的两个大包,快步出门。 …… 同一时间,柳煜也被闹钟吵醒了。 他按掉了闹铃,没有像晟曜一样在床上浪费时间,而是立刻起身下床,换了衣服、洗漱完毕,背起他的双肩包,急匆匆就出了门。 他赶了个早,但第一个到公司的并不是他。 柳煜见到那人,就是脚步一顿。 “小柳,你来得真早。皮肤没事了吧?去看过了吗?”于广春顶着两个黑眼圈,笑着问道,“我买了早饭,你吃粢饭团,还是吃肉包?” 柳煜抿了抿唇,“不用了,我……” “你别跟我客气。我早上在楼下买的。一起吃,也吃得香。今天还要麻烦你呢。我昨天码了一晚上,也不知道能不能过测试……”于广春揽住了柳煜的肩膀,身体也靠在了柳煜的左臂上。 一瞬间,柳煜只觉得左臂又发痒起来,但和之前不同,现在的这种痒,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上蠕动爬行,蠢蠢欲动。 他推开了于广春,捂住了自己的左臂。 于广成愣了愣,“怎么了?哦!对了,你是这边皮肤痒吧?涂了药吗?” 柳煜用力摇头,“我去个厕所!” 说完,他包都没放下,就冲出了办公室。 躲在厕所隔间里,柳煜撩起了袖子。 露出来的左臂完好无损,上面也没有沾上异物,刚才那种奇怪的蠕动感似乎是他的错觉。 柳煜吁了口气,又担忧起了昨天暂时放下的问题。 “小柳!”于广春在外头叫了一声。 柳煜心头一紧。 “你是不是肚子痛啊?我有备着肠胃药,你要不要?”于广春一步步走进了厕所。 柳煜听着那脚步声和于广春的声音,只觉得耳膜在不受控制地震动。他烦躁地想拒绝,却感觉到左臂又有了种奇怪的触觉。 他垂下眼,就见自己的皮肤蠕动着。 皮肤……在蠕动…… 像是皮肤下有一只、不!是有几万只虫,正在忙忙碌碌地来回跑动。皮肤被那些虫子顶得凹凸不平,上下起伏。皮肤下的肌肉则不断传来密集的触感。 柳煜头皮发麻,整个人都僵住了。 ------------ 怨憎会 ------------ 第十八章 惊疑 于广春敲了两下厕所隔间的门,“小柳?你没事吧?怎么不出声啊?不要紧吧?” 柳煜只觉得一门之隔的声音在他的脑内慢放,伴随着那拖长变调的声音,能听到皮肤下虫子窸窸窣窣的响动。它们齐齐翻身,不再蠕动,像是要死了,可灰褐色的虫足根根分明,被皮肤包裹,又反过来刺激皮肤,让柳煜的皮肤上出现了一个个褐色的凸起。 那些凸起看起来极为坚硬,且分裂般越长越多,逐渐覆盖了整条手臂。毛孔被撑大,犹如虫足要刺破皮肤,从柳煜身体里钻出来。 柳煜吓得发不出声音来,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马桶上。 “咚”的一声响,在厕所内出现了短暂的回音。 门外的于广春暂时停了叫喊,马上又紧张地问道:“小柳?柳煜!你没事吧?能开门吗?能说话吗?” 他用力拍了几下门。 这震动声仿佛是惊动了柳煜皮肤下的虫子。它们抽搐了起来,柳煜就见到那些虫足如雨后春笋,倏地刺破皮肤,张牙舞爪地从毛孔中伸了出来。 “我去给你找人!你坚持住!”于广春大叫一声,快步跑了出去。 柳煜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的手臂。那些细细密密的刺,尖端分泌出了半透明的粘液,比起他先前以为的虫足,更像是某种特殊的植物。它们似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慢慢缩回到了柳煜的皮肤内。 柳煜的皮肤上没有留下任何破口,就是那一层半透明的粘液,都在那些刺消失之后,渗入毛孔一般,消失不见。 柳煜不敢碰自己的左臂,就这样举着,心中的恐惧一点儿都没减少。 那个诊所……那个医生……那家伙到底给自己注射了什么?是毒品带来的幻觉,还是什么病毒、寄生虫? 那到底是什么?! …… 晟曜提着昨晚收拾出来衣服和日用品,以及来时买的小笼豆浆等早点,推开了怪物诊所的门。 “生生?医生?”他一边往里走,一边打招呼。 白晓很快就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 晟曜有些诧异地迎向了白晓,“这边还有一条走廊啊?”他这么说着,望了望白晓走出来的走廊,又看了看另一侧那条走廊。 诊室和手术室都在那边走廊上,白晓出来的这条走廊里开了三扇门,其中之一挂着“病房”的牌子。 那牌子陈旧,看起来是这边原先就有一间病房。 “嗯。我就住在这边。对面是厨房和卫生间。”白晓笑着介绍,从晟曜手中接过了早点。 晟曜探头看看。 厨房在里面,卫生间靠外。他只能看到那间有些简陋的卫生间。浴室是瓷砖砌出来的淋浴间,挂了条塑料浴帘。马桶和洗手台也是最简单的款式,只拥有基本的功能。厕所里的白瓷砖和这诊所的白如出一辙,都是有些陈旧、脏污的白。 病房倒是宽敞,单人间,只是家具有些少,床是医院用的那种病床。 “我给你买了小笼。牙刷、毛巾都带来了。你还没洗漱吧?昨天应该到附近便利店先给你买一份的。”晟曜掏着东西,语气有些懊恼。 “医生都赶人了,还能让你折腾?你要买了牙刷、毛巾,肯定又想着买睡衣、被子。”白晓笑起来,接过了牙刷毛巾,“再说了,现在是看病嘛,这些都不重要。” 晟曜点点头,拿着衣架和漱口杯跟着白晓去了卫生间。他四下一看,洗手台上方有一块小镜子,镜面还没有擦干净,残留了水渍。马桶水箱上放了卷卫生纸,洗手台的水龙头上挂着肥皂,除此之外,卫生间里再无零碎的物品。 卫生间里没有挂钩,晟曜只能拿着衣架和毛巾,给白晓当人形挂钩。 “拖鞋我也带来了。室内的,还有塑料拖都带了,你待会儿换上,舒服一些。水杯我给你带了个保温的,还有个马克杯。这边有厨房,能烧水吗?” 白晓嘴巴里塞着牙刷,只能发出“嗯嗯”声。 晟曜去隔壁厨房看了看。 厨房和这诊所一样简陋,一样的不够干净。灶台、炒锅和电热水壶看着都是用了几年的老物件。菜刀、案板齐全。案台上没有收纳架,只零散摆了用到一半的食用油、盐等调料。那盐,还是袋装的,都没找个器皿倒出来。 晟曜感觉自己窥视到了医生的生活,可转念,他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他回到了卫生间,“医生不用这边的卫生间吗?” 白晓漱了口,回答道:“这里是病人用的吧。医生那边好像另有房间。” 晟曜靠在门框上,扭头看了眼对面的走廊。 “我早饭买的比较多。医生有起床吗?我去请他一起来吃。” 白晓拿过了毛巾,弯腰洗脸,发出了闷闷的应答声。 晟曜走了过去,敲响了诊室的门。 …… 黑暗的电视房内,投影大屏幕播放着柳煜的特写。 他眼中全是血丝,因为惊恐,瞳孔正在颤动。高清的画面让人能看清他的每一个毛孔。汗水从额头滑落,流过眼角,又继续下落,从柳煜的下颚滴落。那一道水痕,像是某种昆虫爬过的痕迹。柳煜的毛孔因此扩张收缩,如同呼吸般变化着。 医生坐在舒服的长沙发上,翘着腿,支着头,幽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兴味。 他忽的斜了一下眼睛,又收回视线,拿了腿边的遥控器,按了几下。 画面定格。 医生站起身,黑暗中出现了一道门。 …… 诊室的门打开,晟曜露出一个笑,眼神中带着一丝诧异。 他是没想到医生这时间还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打扮得一丝不苟。 “早上好,医生。”晟曜打了声招呼,“我买了早饭来,您要一起吃吗?” 医生眼睛眯起,赶人般摆摆手,指甲上各色表情的人脸好像在摇头,“不吃。以后来探病,不要打扰我。晚上不得留宿。” “哦……”晟曜点头,还想要说什么,诊室的门“嘭”的一声在他面前关上了。他摸了摸鼻子,咽下了到嘴边的话。 他其实想问问医生能不能复活他和白晓的父母…… 晟曜叹了一声气。 “医生不一起吃饭吗?”白晓从卫生间出来了。 “嗯。”晟曜应声,看向白晓,又笑了起来,“我给你带了面霜。” “啊?”白晓有些意外。 “不过是我用的,你以前给我买的那种。”晟曜边走边说,“还有护手霜,我也带了。花露水、驱蚊香……” “你到底带了多少东西来啊?”白晓笑出了声,“难道我要在这儿这一辈子?” “当然不是。不管住多久,总得住得舒服些吧?”晟曜解释着,又说道,“对了,等吃好饭,给你拍个照。” “做什么?” “发给长寿园的人看看,让他们别担心了。你可能……”晟曜打量白晓,比划了一下,“得用绷带包一下,看着要是刚手术那种。” 白晓又笑了起来,“好呀,都听你的,大导演!” “这叫说服力。除了陈劲他们,还有秦阿姨。”晟曜拉过了病房里唯一的小桌,也是床头柜,将早点在桌上摆开,“那天秦阿姨看到我们了,她那样子……我估计她是有些吓到了。” 白晓喝了口豆浆,“秦阿姨那儿不好解释吧?她那边还是别解释了。嗯……”她歪头打量晟曜,“要不,我给你化个妆,化得老一些。你那样去跟秦阿姨解释?就当是她大清早的看花了眼?对了,你这些年有拍照吗?我想看看。” 晟曜狐疑,“你化妆水平有那么高?”又摸了手机出来,“相册里有些照片吧。” “不知道。可以试试嘛。再多练习、练习,说不定可以。”白晓玩笑般说道,转头就鼓捣起了晟曜的手机。 晟曜给她倒了醋,自己也吃起了豆腐花,“说不定可以。秦阿姨这两年有些白内障,看人其实看不大清。” 白晓咬着小笼,惊讶问道:“秦阿姨白内障了?有做手术吗?” “还没。她儿子之前要带她去做,她有些嫌麻烦。”晟曜回答着,心里忽的生出了感慨。 他摸了摸白晓的头发,“梳子我也给你带来了,还有发夹、发圈。” 白晓笑眯眯地咽下了小笼,“那待会儿把头发扎起来。” “嗯。”晟曜温柔地说道,“吃完饭理一下东西,你看看还有什么缺的。” 白晓点着头,嘴巴忙个不停,眼睛也忙碌地扫视着手机中照片。 晟曜的身体回到了十九岁,自然是胃口大开。只是,现在,这么看着幸福吃早饭的白晓,他觉得其他一切都不用着急了。任何事情,他都有信心解决。只要白晓能这样陪伴在他身边,他就有无穷的信心和动力。 “对了。”晟曜想到此,问道,“早上有人来过吗?” “什么人?” “我昨天晚上碰到了一个年轻人……”晟曜叙述起来,“他有来看病吗?” 如果能帮助一下其他人,也是一桩善举。 他不就是从小乖乖宠物店的店老板那儿得到了帮助,才能收获现在的幸福吗? 白晓“哦”了一声,“那个人啊,他昨天晚上就来了。” 晟曜惊讶,“昨晚?昨晚诊所不是都关门了?” “嗯。我听到声音,就看到诊所又开了。他进来之后就跟着医生去了诊室,然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白晓露出了疑惑之色,“他从诊室里冲出来,头都没回地跑掉了。看起来很慌张,很害怕。” 晟曜回想起了自己的“手术”过程,小心翼翼观察着白晓,“你记得,在手术室……你那时候有觉得痛吗?” 白晓摇头,“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睛一闭、一睁,就现在这样了。” 晟曜吁了口气,又担忧起来。 他记得那年轻人说自己只是皮肤过敏,怎么听白晓说起来,好像很严重的样子?还是说,医生那种治疗方法吓到了他?那也不至于吧。 怀着这心思,晟曜心不在焉地吃掉了早饭,收拾了一下东西,又和白晓商量起“欺骗”陈劲等人和秦阿姨的事情来。 “……得弄个纱布包一下,遮掉一点脸,对吧?”白晓东张西望,但在病房内显然找不到纱布。 晟曜起身,“我去问问医生。” 他第二次敲响了诊室的门,这次却是心怀忐忑。 昨天晚上,那年轻人就是从这里冲了出去。他为什么会害怕惊慌? 等了一段时间,晟曜都没等到开门。他又敲了敲房门,在门口喊了一声后,迟疑着,拧开门把手。 诊室内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晟曜抬眼,看向了诊室内的另一道房门。 这里,以前有这扇门吗? 他心中生出怪异感。 “医生?” 晟曜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 他视线一扫,看到了办公桌上的文件夹和空了的针筒。他马上就认了出来,手术开始前,医生也给他来了一针,那针筒好像也是这模样的。 文件夹侧面贴了标签,上面写着“柳煜”二字。 晟曜的心跳加快了几分,别过头,走向了诊室内紧闭的那扇房门。 叩叩。 “医生?”晟曜喊着。 门内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 他觉得诊所内现在特别安静,静得像是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晟曜的心脏“咚咚”地用力跳动着。 他转头,看向了那文件夹。 柳煜……是昨晚上那个年轻人吗? 他看了眼紧闭的房门,抽出了文件夹。 文件的第一页就是柳煜的信息资料,内容十分详实,字迹工整,像是昨天那年轻人给他的感觉,和下方的“病人主诉”完全不同,一看就是两个人写的。 那个年轻人看着是老实,但会这样认真填写自己的信息资料,连籍贯和工作单位都写上?他只是皮肤过敏吧?连医院、药店都嫌排队费时间,在这小诊所就诊的时候,会这么配合? 晟曜心头笼罩了一层疑云。 他合上文件夹,将文件夹归于原位,走出了诊室。 “医生不答应吗?”白晓在病房里等着晟曜,见晟曜空着手回来,有些不解。 晟曜摇头,“他不在诊室。可能是出去了。”他笑了笑,“这样吧,我在外面把东西买齐了。要个绷带,还有化妆品。你都要什么化妆品?” 白晓来了兴致,拿着晟曜的手机,一边在备忘录里输入,一边滔滔不绝地给晟曜科普。晟曜有听没有懂,心里还在想着柳煜的事情。 他专注地注视着白晓。 白晓复活了,可是得留院观察,接受后续的检查和治疗。 医生究竟是怎么复活她的?又要怎么继续治疗? 他心头突然涌现出了一些担忧。他对医生的了解实在不足,近乎于零。医生也不像是那种和蔼健谈的老医生,能给予病人无微不至的关怀。这样的“治疗”过程,很令人担心。 如果是平时,治好病就行了,吃药手术,细节的东西病人怎么可能懂?还不是医生说什么就是什么。可现在,他和白晓可不是治“病”。 “好了!就这些。商场里应该能买到吧。你挑便宜的买就行了。要是不急着,其实网购就好了。嗯……最好今天就能搞定吧。别让他们担心了。”白晓将手机还给晟曜。 “还要给你买一部手机。”晟曜忽然说道。 白晓笑起来,“好呀。我都不懂现在的手机。你这部是什么?你就给我买一样的吧。” 晟曜答应下来,“那我先去买东西了。中午你想吃什么?” “随便什么都行。” “我给你带的东西里面还有你以前的书。” “我看到了。谢谢。你不要担心我了。我在这里挺好的。” 晟曜同白晓告别,白晓也没送他到门口。 一离开病房,晟曜脸上的笑意就消散了。 …… 诊室内的房门打开。 医生踱着步子走出来,将办公桌上的针筒拿了起来,手一收,那针筒就消失不见。 他另一只手拨弄了一下文件栏里的文件夹,将柳煜的病历文件扶正了。 “嘻嘻嘻……” “呜呜呜……” 指甲发出了喧闹的声音。 医生脸上的口罩被撑开,嘴角和下巴从口罩边缘露了出来。 ------------ 第十九章 打听 小乖乖宠物店是开在居民社区附近的一家沿街店铺,门面很小,但店铺面积不算小,是一种长条形的结构。门口有展示用的木头宠物笼,如今空空荡荡,没有饲养宠物。旁边的货架则摆满了宠物饲料和玩具用品。收银台很小,被放置在角落。再往里,那隔间内是专门给宠物洗澡用的水池、美容台、烘干机。 宠物店的店长是个身高近一米九的年轻人,总是笑容满面,和周围社区的大爷大妈都处好了关系,获得了长辈们的交口称赞。 晟曜知道对方姓乐,和他一样,姓氏是个多音字,作为姓氏,念“yue”。对方大概也只知道他姓晟,从邻居那儿听说了他的一些事情。 住在这边小区的岳父母不养宠物,只养花,但因为常年和老邻居们下棋闲聊,棋友中有养宠物的,就和这年轻店老板也相熟了起来,还和晟曜提过一嘴养宠物的事情。 本质上,两人可说是萍水相逢,非亲非故。对方善意的介绍,却是救了他的性命,改变了他的人生。 晟曜心里面对乐老板萌生出了一些好感和亲近感来。他对医生有所疑问,便没有多少顾忌,直接跑来找乐老板打听情况。他相信以乐老板乐于助人的性格,不会对他隐瞒,更不会有害他的心思。 “哟,小朋友,想买什么东西?”乐老板一见晟曜,就露出一个大笑容,停下了手中的清点工作。 晟曜有一瞬的尴尬。 他现在的模样,乐老板估计是不可能喊他“晟叔”了。 “是想买宠物?和家里人商量过没?想买猫,还是狗,还是新奇些的东西?”乐老板热情洋溢,从收银台后头走出来,忽的停住脚步,仔细打量起了晟曜。 晟曜笑了笑。 他和白晓商量着如何安抚受到惊吓的长寿园众保安以及秦阿姨,却没打算糊弄乐老板。店老板是知道怪物诊所的,还很清楚医生的“医术”。 “你长得好像晟叔啊。”乐老板先开了口,却是恍然大悟后的惊讶,“你是晟叔的亲戚?” 晟曜正想开口,身后突然响起声音。 “小乐啊,乖乖我给送来了啊。麻烦你给洗个澡、吹一吹。我午饭时候再过来。” 乐老板从晟曜身边走过,“哎,好。乖乖,乖乖!待会儿我们洗澡澡,洗得香喷喷。” “汪汪!” “哎,店里有客人啊。这是……”那老人将狗绳交给了乐老板,人还没走,好奇又狐疑地看着晟曜。 “这是晟叔的亲戚。”乐老板自来熟地介绍道,“是吧,弟弟,你是晟叔的亲戚吧?长那么像……” 晟曜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也是他疏忽了,忘了自己就在岳父家所在的小区,邻里邻居都是熟人。要是在他和白晓的新房,倒是没这麻烦了。他在那儿住了三十六、七年,邻居们大概看了个眼熟,却是不相识的。 晟曜无奈,只能硬着头皮转身,不出意外地对上一张相熟的老人脸。这是岳父的棋友老张。岳父落葬那天,他从岳父家离开,还在小区的健身广场碰见他呢。 晟曜自我介绍道:“我是晟曜的……侄子,他堂弟的儿子。你们喊我小晟就行了。” “哦!长得真像!”老张感叹道。 “是啊是啊,我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眼熟,还以为晟叔去拉了皮、打了玻尿酸,变年轻了呢。”乐老板哈哈大笑。 他牵着的中华田园犬跟着欢快地摇尾巴,汪汪叫。 “你叔叔怎么样啊?”老张关心道。 “挺好的。在家整理东西,准备出去旅游。”晟曜撒谎。 反正他暂时是不可能长出那些皱纹了。 “那挺好的。老白以前就劝他多出去走走。他担心老白身体。父母在不远游。现在老白都去世了,他也退休了,出去玩玩,挺好、挺好。”老张连连点头。 乐老板看了晟曜一眼,没说话。 老张赶着下棋,再同那只狗说了两句,就背着手走了。 乐老板牵着那只叫“乖乖”的狗,往店内走,招呼着晟曜:“你叔叔要出去旅游了?他叫你来的?” 晟曜欲言又止。 乐老板的模样不似伪装,他有些踌躇要不要继续扮演侄子。 他倒是真有两个侄子,小的那个就是大学生,和他现在的年纪也差不了几岁。虽然长得和他不太像,但这边的邻居也不清楚实情。 晟曜看向乐老板。 乐老板将那只狗抱进了水池。狗狗同它的名字一样乖乖的,只是摇两下尾巴,吐着舌头,嘴巴像是在笑一般,望着乐老板。 哗啦! 乐老板打开了水龙头,给狗狗冲了起来。 晟曜想到昨晚从怪物诊所逃走的柳煜,开口道:“叔叔让我来问问。他去过那家怪物诊所了。” 乐老板一下回了头,惊喜道:“真的吗?哎呀,我前几天还去过呢!我还跟医生说,让他好好给你叔叔看看。他说你叔叔正在接受治疗。也是奇怪……他一般随便弄点药,就能把人看好了……哦,外伤是这样。我都是外伤找的他。你叔叔那是心理疾病吧?可能不太一样。”他叹了口气,难得露出了几分忧愁。 晟曜心中一惊,问道:“你是怎么认识那位医生的?” 乐老板又笑起来,揉了揉狗头,“喏,就是因为它呀!” 狗狗汪汪叫起来,尾巴甩动,一时间水花四溅。 乐老板大笑,又用力揉揉狗头,“乖乖,还记得吧?你还记得,对不对?那个医生叔叔救了你,对不对?” 刚还起劲甩尾巴的狗似乎听到了什么可怕的内容,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尾巴垂落,夹在腿间,黑溜溜的大眼睛往上翻,可怜兮兮地注视着乐老板,喉咙里发出“呜呜”的讨饶声。 乐老板还在笑,梳理了几下狗背上的毛,“它还记得呢,有些害怕。” “那位医生救了……这只狗?”晟曜惊讶。 他能猜到医生不挑病人,但没想到他那么不挑病人。 乐老板感慨道:“是啊。那天晚上关门,我回家路上看到马路中间躺了个东西,靠近了才知道是一条狗。它应该是被车撞到了,流了好多血,奄奄一息。我抱着它拼命跑,想找辆车都找不到。这边最近的宠物医院要四站路呢,跑着过去肯定来不及。我本来想着,宠物店比较近,先带回来紧急包扎一下,再找辆共享单车,骑去宠物医院,或者给他们打电话,让他们开车来。结果路上就看到了怪物诊所。” 乐老板笑眯眯地抚摸着狗狗,“那家诊所应该是那天刚开的,我早上来开店的时候还没见到呢,晚上看到它开了起来。” “你就进去了?”晟曜发现事情和他想象的截然不同。 乐老板点头,“我想着,随便什么诊所,总有个药水、绷带、缝合线吧?我其实是兽医专业毕业的,不过技术不太好,毛手毛脚的。”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湿漉漉的手抓湿了头发。 “医生怎么救它的?”晟曜问道。 乐老板笑道:“我也不知道。我就是闯进去,大喊着医生护士。医生跑出来,好像都被我吓到了。我跟他叽里咕噜说了一通,他都没反应。我那时候都想自己找绷带、缝线上手了,他就从我手里抱过了乖乖。”他关掉水龙头,给安静的狗狗抹了沐浴乳,“乖乖那时候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我以为它不行了。不过它眼睛还睁着,还‘呜呜’、‘呜呜’的……医生抱着它进了里面的房间,门一关,我也不清楚他是用了什么药……可能就是给我平常用的那些药吧。反正很多宠物用药也和人用药没什么区别,主要是剂量不同。” “然后,就好了?”晟曜注视着那只安静的狗。 乐老板声音拔高了,高兴地说道:“是啊。我就等了一会儿,门就开了,乖乖自己跑出来了。它可乖了,那时候直接蹲在我脚边,不吵也不闹。” 晟曜盯着那只狗。自乐老板提到医生后,它就蔫蔫的,像是受到了惊吓。 这让晟曜想到了柳煜。柳煜治病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模样?或许柳煜现在就是这副模样。 乐老板倒是和他一样,一点儿都不怕。 这是性格的缘故吗? 忽的,晟曜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你说的这事情,是去年发生的吧?” 他记得老张是去年才养了这条狗,说是流浪狗,不要钱,乐老板送的。岳父还借此旁敲侧击,问他要不要养条狗,或者养只猫。他对此一点兴趣都无。 “是啊。乖乖运气好,死里逃生,还有了主人。张叔对它可好了,才几个月啊,它就胖了好多。”乐老板给狗搓澡,掂了掂它圆滚滚的肚子,“得给张叔说一声,让他不能再喂那么多了。太胖了也不好。” 晟曜没有听进这些话。 他心头发沉。 原来,乐老板认识那医生也没多久,对他的了解恐怕十分有限。 医生的确复活了白晓,可那样的复活……需要他付出什么代价呢?又有什么隐患呢? 晟曜声音干涩地问道:“他收了医药费吗?” 乐老板奇怪地回头看来,“当然。虽然他没怎么计较,不过我看着给了。他也没个收钱工具,幸好我口袋里有现金。啊,不过现在就没那么麻烦了。我有些小伤找过去,都是先治疗再说。他应该对钱没什么兴趣吧。我有时候会送点东西给他,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水果啊,或者是做多了的菜。他挺开心的。” 乐老板笑着说:“晟叔要是想感谢他,不如送点东西表达心意就行,不要什么昂贵的东西,尽心就够了。” 晟曜苦笑。 医生复活了白晓,他要送什么东西才算“尽心”呢? …… 与操作台相连的屏幕上,晟曜和白晓相拥而泣。音乐插入,画面上了滤镜,随着音乐的淡出,画面右下角出现了“未完待续”字样。 医生摩挲着下巴,审视着这作品,像是满意,又像是不尽如意,一甩手,就带着那些吵闹的指甲,推开了旁边的房门。 两间房都没有装灯,也没有窗户,室内黑暗无比。 只是,相比于窄小的操作台屏幕,电视房内的大投影就要明亮许多。 医生在沙发上半躺下,从沙发缝隙中摸出了遥控器,对着投影仪一按,那暂停的画面继续播放起来。 …… 柳煜心不在焉地敲击着键盘,屏幕上的代码一行行冒出来。他此刻完全放空了心神,手指都只是按照本能上下弹动。有时候,左手的动作会有卡顿,让两只手的动作变得不够协调。像是瀑布流水,时不时会碰撞到凸起的岩石。 左手臂上一直有种奇怪的触感,不是之前过敏发作的瘙痒,而是虫子在皮肤下爬动,想要钻体而出的怪异感。 柳煜不觉得疼,只觉得害怕。 他想要逃走,可他昨天晚上已经提前下班了,今天一早来办公室,就和于广春闹了通乌龙,被顶头上司路哥免了晨会,歇了两小时。现在再要走,怎么都说不过去。 哒哒哒哒哒哒…… 键盘持续地发出轻响。 哒哒哒哒哒哒…… 还有一道键盘声,和柳煜手指下的敲击声重叠在一起,又不在同一节奏,仿佛是某种错乱的音符,让键盘敲击声变得嘈杂,惹人烦躁。 柳煜的手臂中,那些尖刺长了出来,分泌出的液体冰凉滑腻,粘在皮肤上。 他不安地斜眼看去,就见衣袖都被顶得上下起伏,好似那种音乐喷泉。粘液还渗透了布料,在衣袖上留下一块块洇湿的痕迹。 不知道是不是那液体和布料产生了某种化学反应。蓝色的衣袖居然透出了诡异的墨绿色。 柳煜一下子屏住了呼吸,身体都因此僵住了,可十根手指还在无意识地、机械性地敲击着键盘。 隔壁座的工位,于广春正和柳煜一样敲着键盘,只是动作有一下、没一下的,时不时停下喝口水,或是拿起鼠标,开文件查看。他昨晚应该是在公司熬了个通宵,也不知道有没有洗漱。柳煜总觉得他身上散发出了一股味道,那味道又像是从他手臂上散发出来的。 柳煜的双手停了下来,右手捂住了左臂。 长袖下是根根凸起的怪异皮肤,似乎少一用力,它们就会刺穿衣袖。 柳煜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小柳,没事吧?是不是又不舒服了?”于广春马上也停下了工作,低声问道。 柳煜赶紧摇头,掩饰性地拿了桌上的杯子,匆匆跑去了茶水间。 于广春似乎想跟过来看看情况,只是路哥有事找他,拦住了他的动作。 柳煜偷偷望着这一幕,松了口气。 茶水间无人。柳煜四下张望,小心翼翼地挽起袖子。 左臂的皮肤完好如初,那些尖刺又消失了。 他忍不住抱住头,苦恼地弓起身体。 那怪物诊所的医生到底给他注射了什么?见鬼的……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 第二十章 生长 “小柳?” 柳煜猛地抬头,自己被那声音吓了一跳,也吓到了发声的人。 路哥讶异地俯视着柳煜,伸出手,“你没事吧?起不来了?要不要紧?” 柳煜摇摇头,自己扶着墙站起来。他的右手按着左臂,神情憔悴,刚出了一身冷汗,好久没剪的头发黏在额头上,衣服也贴着皮肤。 路哥拍了下他的肩膀,架着他往自己办公室走,“来来,到我这边沙发休息一会儿。” 两人走过了办公区,吸引了不少目光。于广春还直接开口询问。柳煜脖子僵硬,视线下移,余光瞥着于广春,右手不禁用力,压住了左臂的皮肤。 “没事、没事。小柳就是压力太大了。”路哥笑道。 其他人也笑了起来,纷纷出言安慰。 进了办公室,路哥将门一关,推着柳煜在沙发上坐下,语气轻松地说道:“你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狠了。我知道老于呢,技术是落伍了一点,经常要你帮忙,但他是咱们这里的元老,大老板创业的时候他就在了,年会那次你也看到大老板和他一块儿喝酒吧?当时就是他写的核心代码,算是我们这公司的功臣啊。他也一直在学,上次不帮你把注释都补上了吗?周报也是他写的。” 柳煜有些沉默。 于广春当初写的那些代码,有着像是营销号段子似的注释——注明了年月日,留了姓名,偶尔蹦出来一句加油鼓劲的话,鼠标一滚看到一只草泥马。那其中,有些注释也不是于广春写的,而是当初的其他老员工所留,只不过那些人,升职的升职,跳槽的跳槽,只有于广春数十年如一日的坐在老位置上。 于广春现在写注释当然不会再玩这种幼稚把戏了,他每天加班到十一、二点,甚至通宵敲代码,都是卡着deadline将工作完成。他也像是那些自我吐槽的程序员一般,每天不知道是写代码还是在写bug,键盘敲得噼啪作响,效率却是极差。 这样的程序员,放在那些互联网大厂,早被淘汰了。但他们这里只是一间小公司,和互联网只是沾点边,员工总计五十多人。大老板年过半百,比于广春也大不了几岁。当年两人也是青春年少,一起奋斗拼搏,那些原始代码还留着他们当年的青春记忆。现在,于广春吃力地应付着工作,大老板则烦恼着女儿的高考和儿子的就业,对于公司业务都不怎么上心。实际管理着公司的老板是职业经理人性质的老员工,和大老板也是老同学,正烦恼着他的中年危机是他越来越稀疏的头发。 柳煜实习期的时候,还听隔壁后勤、人事、财会等办公室的小姐姐、大姐姐吐槽老板已经得了福报,不然公司年会怎么连着两年准备生蚝? 柳煜原来觉得这样的小公司,工作轻松,收入也还行,是一份不错的工作。 他刚进来的时候,于广春当他的老师,带他熟悉环境,接手工作,他还觉得自己跟了个友善的前辈。谁想到,这局势转眼就迅速恶化了。 柳煜抓了几下左臂,只觉得那股瘙痒感又出现了。 路哥宽和包容,谆谆善诱,态度是极好的。 事实上,于广春的态度也是极好的。 只是,工作完不成,加班不可避免,让柳煜身心疲惫。 “我知道。路哥,你放心,我都知道的。”柳煜趁着路哥停顿的空挡,连忙说道,“我知道于哥人好,他平时也很照顾我。” “嗯。你放轻松点。今天也不要加班了,下班时间早点回家。工作真的不急于一时。”路哥笑着说道,“工作是做不完的,身体最重要。” 柳煜感激地点点头。 路哥这个领导实在是没话说。公司的环境也没话说。 就一项…… 柳煜起身,出了办公室,看了眼于广春的背影。 于广春没有敲键盘,双手搭在键盘上,像是看着代码沉思。 柳煜捏住了自己的左臂,只觉得皮肤下又有虫子爬动起来。 他压住恐惧,也压住了心里的烦躁,回到座位。 “小柳,回来啦。”于广春立刻转头,冲他一笑。 柳煜没有理,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 “有些bug要修改,文件我发你了。你帮忙看看。”于广春苦恼地说道,“我也不知道问题出哪儿了,老是运行出错。” 柳煜深呼吸。 随着他的呼吸,他的皮肤好像也在扩张收缩。 那些尖刺犹如做贼一般探了出来。 柳煜感觉到了些许不同。 他斜眼看去,就见衣袖下有什么东西在动。 手腕处,能看到一点黑褐色的细小触手钻出了衣袖。那一点触手状的物体,如同花园鳗,却比花园鳗短小许多,不仔细看,都会忽视它的存在。可它们密密麻麻,遍布了整条手臂的毛孔,衣袖被它们顶开,他们似乎是想要从布料下钻出来。 “啪”的一声,柳煜右手拍在了左臂上,心跳如鼓。 于广春吓了一跳,“有虫子吗?” 柳煜用力摇头,表情僵硬地盯着屏幕。 于广春欲言又止,看看柳煜的桌面,“你刚不是去倒水了吗?路总找你,杯子留茶水间了?” 柳煜喉头发干,无法回答这问题。 “我去倒水,帮你带回来吧。”于广春笑笑,“路总说什么,你都不用放心上。你啊,就是太认真了,不要给自己那么大压力。”他端着杯子站起身,又语带笑意地补充了一句,“文件你看看啊。那堆代码,我自己写的,真不知道是哪儿错了。” 柳煜机械性地点头。 他觉得自己已经有些按不住那些东西,更可怕的是,它们被他刚才一拍,似乎纠缠在了一起,互相融合了。 于广春一走,柳煜四下瞄了几眼,见同事们都在忙,就小心翼翼地撩开了衣袖。 那些东西果然融合成了一块整体,像是覆盖皮肤上凹凸不平的盔甲,又像是重度烫伤后留下的疤痕,丑陋无比。 柳煜倒吸了一口气,心乱如麻,就见那一块黑褐色的物质“咕甬咕甬”地蠕动几下,慢慢渗入皮肤,重新消失不见。 柳煜的头皮都快炸了。 他要怎么做?去看医生吗?三甲医院看皮肤科?医生能检查出来这是什么病吗?寄生虫?还是他脑子出现了幻觉? 他满脑袋的胡思乱想,瞳孔突然收缩,就见皮肤下浮现出了黑色的纹路。这次没有虫爬、没有尖刺、没有花园鳗似的触手,只是毛孔中分泌出了黑褐色的粘稠物质,覆盖了他的皮肤表面。那些疤痕样的物体再次出现。 哒。 “你的杯子。给你倒了水。”于广春将杯子放在了柳煜的桌上,自己啜着水,舒服地坐下。 柳煜紧张地将袖子拉下来,不自然地垂着左手,又双眼无神地死死盯着电脑屏幕。 “文件你收到了吗?”于广春问道。 嘎吱嘎吱…… 柳煜听到了一些怪声,像是血管中有什么东西在涌动。 他咽了口唾沫,慌忙用右手握住鼠标,“我这就看。” “哎,不急的。你要不舒服,我帮你跟路总说。” 柳煜又是用力摇头。 于广春收回了视线,又开始有一会儿、没一会儿地敲键盘。 柳煜清楚,于广春并非在摸鱼,只是那时断时续的键盘敲击声,让他浑身的血脉都变得不对劲。 嘎吱嘎吱…… 那怪响好似是应和着于广春的键盘声,又像是被外界声音所激发,有所反应。 柳煜不着痕迹地低头看了一眼。 他顿时吓呆了。 他的左手被那种黑褐色的物质完全包裹住,整个胀大了一圈,像是套了一层隔热手套。只是尺寸不太合适,五根手指长长地耷拉下来,晃悠两下后,尖端翘起,像是五条蛇,直起身,对着于广春的方向吐出了芯子。 嘭! 于广春惊讶地转头,看到了伏在办公桌上的柳煜。 柳煜将左手收在胸前,右手死死按住那五条长蛇,含胸弓背,想要遮住这奇怪的东西。 于广春也没有弯腰察看的打算,只注意到了柳煜颤抖的后背。 “你哪儿不舒服?” “不……就是……就是有些搞不懂于哥你写的这代码。”柳煜满头大汗,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于广春一愣,自嘲一笑,“我自己也有些搞不懂了。注释都写了,之后再看,还有些迷糊。” 其他同事有扑哧一声笑出声的。和于广春相熟的,就调侃了起来。 于广春没有任何尴尬,笑眯眯地跟着自我吐槽。 大家其乐融融。 这是柳煜原本特别喜欢的办公氛围。 “……小柳你们中午饭吃什么?差不多到点了。”门口忽然传出声音问道。 “林妹妹怎么光问小柳啊?有了新人忘旧人啊。”有人起哄。 负责后勤的林小雨翻了个白眼,“因为你叫我‘林妹妹’啊。中午就给你点一道土豆丝炒生姜丝吧。” “不要啊——” “哈哈哈……” 大家笑闹着。 于广春报了饭馆,旁边有人提了另一家,都是他们常订的外卖饭店。 柳煜没吭声,等大家选好了饭店,他才报了自己要点的午餐。 他感觉到怀中那蠢蠢欲动的蛇安分了下来。低头瞄了一眼,他就见那五条蛇交缠在一起,变成了一个巨大肉瘤。 肉瘤缩入袖中,像是放了气的气球,竟是一点儿都没破坏袖子。 又消失了…… 柳煜惊疑不定。 “那我就订餐了。刚报的都对吧?”林小雨问道。 办公室里一片七嘴八舌的“对”、“点吧点吧”。 柳煜呼了口气。 …… 黑暗的电视房内,响起了“啧啧啧”的感叹声,随即就是一片哭声、笑声,沸反盈天。 一会儿后,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了投影大屏幕上,柳煜满脸汗的特写。 他不自在地动了动左臂,将手搭在了键盘手托上,视线在左臂和电脑屏幕间移动。 哒哒……哒哒哒…… 他随意敲了几下键盘,活动了一下左手,渐渐放松下来。 视线重新凝聚在电脑屏幕上。 柳煜看清自己刚才输入了什么,连忙删掉,又拿了鼠标,打开于广春发来的文件,神情变得专注无比。 沙发上的医生却是打了个哈欠,拿着遥控器,按下了快进键。 镜头跟着柳煜移动,快速掠过他的午饭和午休时间。接着,就转到了他的办公桌附近,拍摄着他专注工作的模样。 柳煜好像暂时忘记了左臂的事情。 镜头微微一转,扫到他身边的工位。那里空着。似乎午饭之后,于广春就没回来过。一个下午,都只有柳煜在电脑前忙碌。 办公室的窗户从明亮变得黯淡,窗外的色彩也从艳阳天的蓝变成了夕阳的橘色。 屏幕中的柳煜伸了个懒腰,放下手后,双手搭在膝头,活动起了脖子。 医生按下了遥控器上的播放键。 …… “要走咯。” “我先走了。” “小柳你还不走吗?” “于哥他们开会还没完呢?” “大概又有大单了。年会的时候就听说……” “小柳,你要一起去吃饭吗?”门口探出一颗脑袋,是中午出现过的那位林小雨。 尚未走的同事又开始起哄。 柳煜急忙解释:“于哥他们还在开会呢。” “他们那边还没散,让我订餐呢。你要一起,还是我们出去吃?”林小雨大大方方地问道,“他们散会还早呢。你要加班也不着急。” “小柳,别怂啊,上啊!” “吃完送林妹妹回家,别管加班不加班了。” “就是就是。那点事情一点儿都不急。” 柳煜却是没答应,“那我也一起吃外卖吧。你订餐完就早点回去,我来拿外卖好了。” 趁着于广春开会没回来,他能安安静静写代码。这一下午,他可是轻松了,左臂既不痒,也没再发生怪异的变化。 柳煜摸了摸左臂。 他隐约意识到,那种怪异的变化和之前的瘙痒一样,是某种心理作用导致的生理反应。,也可能根本没有发生生理反应,全都是他的心理作用。 想到此,柳煜不安地看了眼于广春的座位。 林小雨没有露出失望之色来,也并不算高兴,公事公办地订了餐,交代柳煜记得拿饭送饭,就下班了。 一会儿功夫,几间办公室都安静下来。这让柳煜听到了办公区更深处的说话声。 模糊的说话声,听不出说话的是谁,更听不清说话的内容,但柳煜知道,那是还留着开会的几位,有于广春,有路哥,也有其他部门的负责人和主要工作人员。 路哥他们都说工作不急,可怎么可能不急呢?总不能他们这边掉链子,害得其他人一块儿加班,或是直接破坏了公司的大单吧? 柳煜往后靠在椅背上,望着自己一下午的成果,呼出一口气。 他的视线有些飘忽,注意力也涣散了下来,不知不觉就看向了于广春的座位。 于广春的那只马克杯就放在鼠标边上。马克杯上是已经黯淡的图标,和柳煜那只杯子上的图标有些相似,但不完全相同。那是公司初建时的商标。杯子内部有常年积攒下的咖啡、茶叶痕迹。 柳煜没见过于广春喝饮料,但可以想见,在他入职之前,或是更久之前,于广春应该是习惯喝饮料的。 他对着那杯子发呆的时间有些长,直到视野中出现了一只奇怪的手,才回过神。 那只手,像是特效电影里的怪物触手,五指张开,背面皮肤凹凸不平,覆盖着类似于鳞甲的物质。伸长五指探向了于广春的杯子,触手般的指尖长出奇怪的肉芽,“啵”的一声爆开,溅射出墨绿色的粘稠液体,又继续生长,滴着粘液,往于广春的杯子靠近、靠近、再靠近…… ------------ 第二十一章 绷紧的弦 柳煜愣神了几秒钟,眼睁睁看着那挂着粘液的肉芽靠近了于广春的马克杯,才骤然惊醒。 他飞快挥出手,按住了那根奇怪的触手,就见其他四根触手同时爆出肉芽,爆溅出粘液。 电光石火间,柳煜抽回左手,身体也跟着后撤,空着的右手四下抓着那些张牙舞爪的触手。 椅子被撞翻,那些疯狂舞动的触手抽打在了办公桌上。 啪! 于广春的马克杯被一只触手勾着,摔落在地。 巨响似乎惊动了会议室里头的人。 柳煜心跳如鼓,却仍然听到了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他要怎么办?这些东西要怎么办?! 柳煜的大脑一片空白,却见那些触手停止了舞动,像是受惊的小动物,倏地缩回到了他的身体内。他本身的皮肤显露出来,没有半点痕迹。之前肉芽中喷溅出来的粘液,颜色转淡,从墨绿变成了水色,反射着日光灯的光芒,又像真的水一般,快速蒸发,不留痕迹。 柳煜愣愣地看着这一幕,感到松了口气的同时,又生出一股异样感。 “小柳,你还在啊?”路哥惊讶地问道,“刚怎么了?” “我……”柳煜不知所措。 于广春从路哥身后走出,越过路哥进了办公室,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杯子碎片。 “哦,原来是杯子摔了。没事、没事。”于广春笑起来,弯腰就要捡起碎片。 柳煜急忙蹲下身,先一步将碎片拢了起来。 “你当心手!别急,这没什么的,就是一个杯子。”于广春叫道。 “什么杯子啊?哟,这不是咱们公司头一年的纪念杯吗?”又有声音冒了出来,“老于你这杯子用得够久了啊。” “是啊,我在公司一直用这杯子。家里面也都是公司的纪念杯,我老婆在单位里也用我们公司的纪念杯呢。”于广春笑道。 “那是给我们公司做宣传了。” “这次正好换个新的。你看你这杯子,咖啡印都洗不掉了。” “以前不是懒嘛。能用就懒得换了。”于广春随口说道。 几个人说说笑笑,话题又转到了柳煜身上。 “你是小柳对吧?去年新招的程序员?怎么还没下班?”一人问道。 柳煜认了出来,这是业务部门的总经理,连忙打了招呼。 于广春帮着说道:“是我拖累小柳了,老是要他帮忙调试。” “工作做不完的,慢慢来嘛。加班就没必要了。年轻小伙子,已经找到工作了,那得抓紧时间搞定个人问题啊。” “小柳有女朋友了吗?” “还没。”柳煜有些尴尬。 “那得抓紧啊。” “是啊。你可别跟着老于加班,他家小子今年高考,嫌他在家里碍眼,他才躲公司里呢。” 于广春笑着,没有反驳。 “不是老婆嫌他碍眼吗?” “是你被弟妹嫌弃吧?”于广春立刻说道。 “哈哈……” 一群人有说有笑,被外卖小哥打断了谈话。他们又是一窝蜂地分起了外卖。 柳煜扔掉了马克杯碎片,一抬头,就看到了于广春。他下意识将左手背到了身后。 于广春也将手中的杯子碎片扔了,招呼柳煜:“一起吃饭吧。” 柳煜低声道:“对不起,于哥,你的杯子……” “没事的。就是一个杯子。你不要觉得严重啊。这就真是用惯了,懒得换了。家里的杯子有老婆洗,洗不干净了就换新的了。在公司里我就是懒。”于广春安慰道,“小柳你这人就是太认真了。放轻松点。我们公司很随便的。” 柳煜的左手紧了紧拳头,只觉得从手肘到指尖都有奇怪的触感,自己的手变得不像是自己的手。 “走吧,去吃饭吧。”于广春拉了把柳煜。 皮肤相触,柳煜觉得左手有什么东西突然炸开,吓得他后背汗毛都竖了起来。 那东西贴着他的后背,像是要绕过他的身体,冲向于广春。 幸好,于广春也就是拉了一把,很快就松了手。 一群人进了会议室。 柳煜流着冷汗,望着那些人的背影,稍稍把左手挪动到了身侧。 他的左手又变成了那怪异的模样,五根触手直接纠缠在一起,像是一团毛线,外圈却是长出了尖刺,狰狞可怖,闪着寒光。 柳煜咽了口唾沫,看着那怪异的肢体不断压缩,缩小到一团,贴合皮肤,又融入皮肤,消失不见。 “小柳!”路哥回头喊了一声。 柳煜一个激灵,连忙跟上。 会议室变得无比热闹,一群人吃着快餐盒饭,嘴巴嚼着食物,还不放弃闲聊。 柳煜有些插不进这些人的谈话。 他知道,他们都是同事多年,彼此之间可算是朋友。而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新人,和谁都还没混熟呢。不是这些人有意排挤他这小新人。 往常午休、聚餐的时候,他听这些同事闲聊,就觉得羡慕。室友那大厂,中午就是各归各吃饭,抓紧吃完,抓紧时间午睡。哪像他这公司,中午还有人开牌局,抓紧时间不是为了休息,是要打两圈过过瘾。瘾头大的几人,老板搞团建,他们还要嚷嚷着反对聚餐,强烈要求在棋牌室团建。同学中也有进入小公司的,却是工作日办公室勾心斗角,休息团建爬山涉水,上班上得一肚子气。 柳煜觉得自己走运,进了家环境舒适的公司。 “小柳,你要待会儿不回家,就一起听听,也谈谈你的看法。”忽然有一人说道。 于广春点头赞同,“是啊。东西都是你写的,你最清楚了。” 路哥拍拍柳煜的肩膀,以示鼓励。 柳煜有些坐立难安,“我还有代码没写完……” “说了那个不急的。”有人打断了柳煜的话,正是目前实际管理着公司的老板。 于广春笑着看向柳煜,“我早说那个不急的了。你看吧。” 柳煜对上于广春的笑容,只觉得左臂上又有了奇怪的触感。 他捂住了左臂,“我……我还是……” 路哥开口解围:“行了行了。小柳一个年轻人,不耐烦你们这种裹脚布会议。” “什么裹脚布啊?” “裹脚布还不是因为你废话最多?” 一群人拿着筷子,七嘴八舌地数落路哥。 柳煜感觉到左臂平复下来,心情也稍稍放松。 吃完了饭,柳煜帮忙将垃圾带了出去,关上了会议室的门。 他舒了口气,坐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上。 他没有马上投入工作,而是撸起袖子,仔细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皮肤,来来回回抚摸,还用力挤压、掐揉,却是没见那些怪东西冒出来。 柳煜放松身体,脑袋敲在键盘托上,嘴里吐出长长的叹息。 他忽然想起,这键盘托还是于广春送的,心情顿时复杂起来。 于广春为人实在是无可指摘,可就是…… 柳煜又长叹一声,抬头看向电脑屏幕。 赶紧做完这工作吧。 做完之后,找路哥申请,调一下岗位。 他是绝对不想再和于广春搭档了。 …… 黑暗的电视房内,医生好整以暇地观看着投影屏幕上的特写。 画面中有多个柳煜的虚影,是从不同角度、不同时间拍摄到的他的身影。 键盘敲击声有着一股独特的韵律感,像是打击乐。配合着这声音的,是富有节奏感的乐曲。 哒哒哒……哒哒哒…… 键盘声忽的一个变调,乐曲声也就此减弱,直至消失。 画面上多个人。 于广春的笑脸出现在柳煜身边。那许多个柳煜变成了一个。唯一的那个柳煜脸色难看,和于广春的笑脸形成了鲜明对比。 柳煜的额头有汗水滑落。他不自然地握着手,双手都藏在了办公桌下。 镜头跟着切换到了桌下,从下往上地仰拍着柳煜,能看到柳煜低落的汗水,还有他逐渐变化的左手。 他的手掌、手指延伸出一些奇怪的肉块,快速长成了一颗巨大肉瘤,挡住了整个镜头。肉瘤表面分泌着恶心的墨绿色粘液。突然,那肉瘤裂开一个口子,像是张开的嘴,嘴中还有尖利的牙。墨绿色的粘液从口腔中分泌出来,滴滴答答,落了满地。肉瘤猛地转了一百八十度,像是要从办公桌下冲出来。 “我知道了!” 柳煜失控的声音打断了肉瘤的动作,也打断了于广春的说话。 办公室变得安静,电视房也就此陷入一种死寂。 于广春干笑着,“哦。那行。麻烦你了。”他的身影从画面中离开。 柳煜面无表情,只是胸口剧烈起伏。他垂下眼,注视着那肉瘤,也像是在注视镜头。他的眼睛下是深刻的黑眼圈,黑得像是化了妆。 “再等等……做完这项目……”柳煜低声自言自语,细若蚊呐,双眼失去了焦距,眼珠子慢慢移动,看向了桌上的电脑。 “哼哼哼哼……”医生怪笑起来,躺倒在了沙发上,抬手就按了遥控器,改了接入信号。 画面闪过蓝屏,转眼就变成了夜深人静时的写字楼大门。 柳煜拖着脚步,垂着头,慢吞吞地往外走。 于广春跟在他后面,欲言又止。 两人一前一后从门口保安面前走过。于广春还和那保安打了声招呼。保安也冲他点点头。 镜头拉近,拍到了保安那张脸,又猛地拉远,拉到了街对面,从一人耳畔划过。 “嘻嘻嘻嘻……”医生坐了起来,身体灵活地在沙发上翻个面,幽蓝色的眼睛里迸发出光芒,一直黏在投影屏幕上。 他的十个指甲也跟着喧闹起来,让黑暗的电视房变得热闹无比。 …… 晟曜目送着柳煜走远,视线一转,看向了对面写字楼的保安。 他走向了柳煜的反方向,从那一面的十字路口过了马路,来到了写字楼的所在的一侧。 “小吴?”晟曜惊讶地叫道。 在写字楼大厅晃悠的小吴脚步一顿,疑惑地转头,看清来人后,顿时就露出了见鬼的表情,整个人都僵住了。 “你是长寿园做保安的那个小吴吧?”晟曜走进了写字楼,指指对方,又指指自己,“晟曜,你记得吧?” 小吴倒退了好几步,手在腰间摸索,拔出个手电来,挡在身前,结结巴巴地喊道:“你你你你你……” “哎,你别怕。我上次就说了,你们搞错了。”晟曜叹气,掏出手机来,“生生真的是生病了。你看,我拍了她出手术室后的照片。” 他举着手机,屏幕上是白晓头上绑着绷带、躺在铁架病床上的照片。 小吴的“你你你”一停,狐疑地看看手机。 “真的。还有后面治疗的。她现在已经好很多了。”晟曜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几下,展示了其他几张照片,“我还给你们长寿园打过电话,想要联系你们呢。你们办公室的人让陈劲接了电话。我想发照片给他看的,他给拒绝了……”这么说着,晟曜遗憾地收起了手机,“我本来计划,等生生出院,再上门找你们道歉。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你是换工作了吗?” 小吴心情复杂。那根棍子样的手电还被他握在手中。 “那样子,我怎么可能继续干下去?”小吴抱怨道。 那天晚上,他亲眼看着晟曜背着白晓离开长寿园,兴奋地将这好消息告诉了其他人,对上的却是其他同事难以描述的眼神。唯一没露出异样眼神的陈劲,情绪消沉,就像清明那会儿的他一样,怎么都打不起精神来。 心理阴影难以抹消,小吴在长寿园干不下去了。他可没资本来一场旅行疗伤。辞职没两天,他就赶紧找了份新工作。幸好他年轻力壮,找份保安的工作总是很轻松的。 晟曜抿了抿唇,“抱歉……对不起。当时是我欠考虑了。” 小吴甩甩手中的手电筒,“行了。” 晟曜却没有就此离开,“你现在在这儿当保安?值夜班?” “今天轮到夜班。” “刚那两个是加班的员工?这里开了什么公司啊?加班到那么晚?”晟曜四下看看,找到了写字楼里的标识牌。 一大面标识牌上分了楼层,每一层楼都有好几家公司。 “是七楼一家公司的。做外贸,还是其他什么的。”小吴答道,“就他们两个加班,其他人早下班了。” 晟曜露出了诧异之色,“就两个人留下加班?” “嗯。好像是有什么工作没完成。老于——就是那个年纪大的那个,做得比较慢,拖后腿了。年轻的那个就经常陪着加班。毕竟是新来的嘛。老员工加班,他总不能自己走了。”小吴答道。 他刚来这儿工作没多久,这些情况其实都是其他保安给他说的。 小吴没想到晟曜是来打听消息的,只当是闲聊。一个人值夜班也实在是无聊。这边写字楼的保安可不比长寿园轻松。至少值班的时候不能光明正大地搭床睡觉。倒是借着巡逻的名义,从于广春那儿拿杯咖啡什么的,比长寿园的白开水来得有滋味。于广春大概也乐于有人来打扰他工作,泡杯咖啡、闲扯几句,总比敲键盘来得有意思。 晟曜引导着话题,不多时,就把于广春和柳煜的情况摸清楚了。 “这么说,那年轻人这几天没有异常?”晟曜沉吟着。 “你喊什么年轻人啊?”小吴斜睨着晟曜,对他的语气始终都说不上好,“你二十岁有吗?人家大学生呢。” “是是是……”晟曜哭笑不得,重新问了一遍自己的问题:“那他这几天是没有特别奇怪的地方吧?就跟以前一样加班?” 小吴想了想,“要说奇怪……他看起来油尽灯枯了啊,再这么下去,快猝死了吧。大学生又有什么用?坐办公室也没多轻松。”说着,他又斜睨起了晟曜。 晟曜心中一凛。 医生给柳煜的治疗,难道起了反效果吗?还是医生仅仅治愈了柳煜的皮肤病,对他的加班疲劳毫无帮助?这似乎很合理。可是……乐老板见识过医生的神奇之后,有点儿小伤口都会找医生处理;而他在目睹了白晓的死而复生后,甚至得陇望蜀,想着要求医生复活他们二人的父母。柳煜在获得神奇的治愈后,就没生出什么想法吗? 晟曜又想起了白晓所说的那番话。 柳煜是从诊所逃走的…… “我说你,大晚上在这儿闲逛什么啊?不用上课,不用陪女朋友,也不回家睡觉吗?”小吴打断了晟曜的思绪,“你真是大学生?” 晟曜笑了笑,“我年轻,精神好呢。” 他自从进入怪物诊所,重获新生后,就再没感觉到过身体上的疲累。 就是他真正十九岁的时候,都没有这样精力充沛过。通宵复习会累,踢一整场球赛会累,绞尽脑汁学习着如何追求女孩、如何规划约会时也会累。 晟曜的笑容一点点消失。 他现在真的感觉非常好。体力、精力、思维能力,都特别强。 白晓同样如此。 那只获得医生救助的流浪狗乖乖也是特别的健康。晟曜还记得老张刚养了乖乖,在小区里炫耀,提到过这一点。乖乖一点儿都不像是流浪狗。 柳煜……只是被治好了皮肤病吗? ------------ 第二十二章 完工 两周时间眨眼即逝。 路哥在下班时候高声宣布了明晚的聚餐计划。办公室里顿时响起一片掌声和口哨声。 柳煜呼出一口气,习惯性地捏着自己的左臂,挺直背脊,和旁边的于广春拉开距离。 于广春却对此一无所觉,还拍拍柳煜的肩膀,又转头和旁边工位的人说笑起来。 柳煜只觉得自己被拍到的地方皮肤火辣辣的,那并非疼痛,而是有什么东西想要破开皮肤钻出来。 “小柳,今天准时下班哦。”路哥点点柳煜,笑着说道。 其他人都望了过来,哈哈笑着,夸奖着柳煜这段时间以来的勤奋努力。 柳煜扯扯嘴角,只是因为疲累,脸部的肌肉都没什么力道。 他这一天的确是准时下班了,还趁着于广春收拾东西的时候,急急忙忙就跑了。快速而匆忙的脚步在出了写字楼后,就逐渐慢了下来。 柳煜双腿灌了铅一般沉重。他看看马路上繁忙拥堵的车流,在十字路口犹豫了几秒,还是选择乘坐地铁回家。 地铁的拥挤更甚于道路。柳煜成了罐头里的沙丁鱼,还是几十年前老动画里的那种沙丁鱼罐头,和旁边乘客一起,被塞得满满当当,不留丝毫空隙。 即使如此,柳煜都没有怀念加班后晚归的静谧时光。 他出了地铁,走了段路,在街边的小店点了打包的晚饭,又是过了好久,见了好几个匆匆跑进来取走食物的外卖小哥,才等到了他的那份盖浇饭。 室友还未归来,柳煜难得一个人享用了一顿晚饭。 旁边没了于广春的唠唠叨叨,柳煜觉得这种安静太美好了。 打了个饱嗝,他看着摊在桌上的塑料餐盒,一时间懒洋洋的,不想动弹。 他眯起了眼睛,意识逐渐朦胧,脑袋一歪,靠在了沙发上。 …… “咦,柳煜你今天早的呀!” 柳煜被这一嗓子惊醒,猛地睁开眼。 “刚吃好饭吗?” 柳煜转头,看到了刚回家的室友。 “嗯……”他正要回答,就看到了挂门边上的钟显示出来的时间,惊讶地问道,“十点了?” “是啊。你几点回来的?睡着了?”室友一边问,一边回他的房间。 “打了个瞌睡。”柳煜揉了揉脸,将一次性餐盒收拾了。 “今天早啊?”室友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 “我那个项目做完了。终于!”柳煜重重地说道。 “恭喜你啊!你那个同事呢?接下来是你转组,还是他转组啊?你们没淘汰制的吧?”室友拿着睡衣出来,“你洗澡吗?” “你先吧。”柳煜答道,紧接着回答了他的前三个问题,“还不知道。今天刚通过,领导说明天聚餐。我想着,是明天跟他提,还是之后……” “早点说吧。不然你不还要跟他一组?”室友进了卫生间,声音隔着门传出来,“你以前在学校有没有带过学弟妹?这种事情超级烦。教人动手,还不如我直接帮他把事情做了呢。我们现在隔壁组里也有一个,他们组就当没那个人。那个人下个月肯定得走人了。他自己也知道,听说去年开始就往老家投简历了。” 柳煜愣了愣,半晌才理解了室友的意思。 他不禁低下头,看着刚扔掉的一次性塑料餐盒。 室友入职的大厂,有KPI考核,制度严明,所有事情都有章可循。不像他工作的这小公司,压根就没有绩效那回事。 于广春实力不济,工作效率差,但他不犯错,慢慢地把事情做完,就仍然能留任,不会有被炒鱿鱼的风险。 柳煜不知道自己这一走神,花了多少时间。室友从卫生间里出来,叫了他一声,他才动了动。 “恭喜你即将脱离苦海。”室友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对他比了个拇指,露出个灿烂笑容。 柳煜扯扯嘴角,只是依然笑不太出来。 “你早点休息吧。我也睡了。”室友收回手,打着哈欠进了屋。这次,他将门关上了。 柳煜慢吞吞进了卫生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有些发愣。他瘦了好多,下颚线都出来。上次看到这块骨头还是刚进高中长个子的时候。眼睛下的黑眼圈看着十分吓人。就是头发……发际线没有退后,但有几根显眼的白发。 柳煜拔掉了两根白发,撑着洗手台,疲惫地低下头。 室友说的对。碰到于广春这样的搭档,有还不如没有。要是只有他一个人,可能早就把工作搞定了。给于广春改代码,真是生不如死。 明天一定要和路哥说。 柳煜用力点点头,重新站直了身体。 …… “你们明天要聚餐?项目做好了?”晟曜将热好的便当放在于广春面前。 于广春笑着谢过,“是啊。今天总算是通过了。明天晚上聚餐,领导请客,吃顿好的。” “去哪儿吃啊?” “就前面临江堂吧。我们一直在那边吃的。”于广春拆了便当的塑料包装。 “所以你今天就这样节约?”晟曜笑着问道。 “哈哈,不是。今天是儿子补习,他在外头吃饭。我老婆正好回娘家看看岳父母。我就随便吃点。方便。”于广春反问道,“你们今天生意不多嘛?” “那是你今天下班早。过会儿人就多起来了。”晟曜拉了拉身上的便利店制服,“我记得你有个搭档的吧?” “是啊。那小伙子早走了。哪有年轻人会跟中年大叔玩一块儿的?”于广春扒拉了两口饭,又指指晟曜,“你是个例外。” 晟曜笑笑。 他可不是年轻人。 便利店又来了新客人,晟曜就回了前台。 于广春离开的时候,还冲晟曜打了声招呼。 晟曜忙着收银,只能点头致意。 他一心两用,一边给客人结账,一边想着于广春刚透露出来的讯息。 柳煜手头的工作告一段落,接下来应该会空闲一些。不知道他有没有机会跟柳煜搭上话。 柳煜这段时间实在是太忙了,总是大早上的匆匆而来,大晚上的匆匆而走。这一方面方便了他的观察,另一方面却让他没机会和柳煜“重逢”。 他在这边写字楼的便利店打工,倒是经常遇到于广春,也遇到过柳煜的其他同事,从侧面了解了一些情况。 事实上,不用找人旁敲侧击,晟曜每天肉眼观察,都能看到柳煜日趋消瘦的模样。 这和他、和白晓、和乐老板及流浪狗乖乖都截然不同。 于广春等同事却只知道柳煜这小年轻很拼,奋斗得跟个高考生似的。这让于广春很是唏嘘感慨。 问题究竟出在哪儿了? 是柳煜本身的问题,还是医生那边…… 晟曜垂下眼,脑海中却不由浮现出那一支打空了的针筒,和病历上那密密麻麻、他根本看不懂的缭乱文字。 ------------ 第二十三章 吞噬 巨大的投影屏幕上,是一番热闹的聚会景象。 包厢的大圆桌被各式各样的菜碟覆盖,只能从缝隙中看到下头的木头花纹。杯盘狼藉,空了的酒瓶、饮料瓶挤在转台边缘,被堆满了骨头、虾壳、鱼刺的骨碟夹在中间。碗筷已经凌乱,分不清哪副是谁的。围着桌子的木椅也乱七八糟,坐在上头的人三五成群,勾肩搭背。也有直接站着的,握着酒杯,满脸通红地喊着话。 这些背景渐渐虚化,镜头拉近,给了柳煜一个特写。 医生手支着头,指甲点着口罩,听那些指甲发出不耐烦的喧闹声,幽蓝色的眼睛里是深沉的光芒。 …… 柳煜有些醉了,但还记着自己要做的事情。他靠在椅背上,拉着路哥的手,借着酒意低声重复道:“路哥,你之前说的我都懂。只是我实在带不动。真的。你不如让我一个人做了。真的得换组,不然我吃不消了。” “换换换!给你换!来!可乐呢?拿可乐来!”路哥一招手,大气磅礴。 林小雨像是品茶一般啜着可乐,听到动静,在桌面上找了一阵,放下两个空瓶后,才找到一瓶还剩了点的可乐。 “林妹妹!”路哥冲林小雨招招手,又指指柳煜,“给小柳倒点可乐。” “他杯子里还有酒呢。倒掉吧。”林小雨提醒柳煜。 柳煜脑袋跟个拨浪鼓似的,盖住了自己的杯子,另一手还抓着路哥,“路哥,我认真的,不是可乐。是要换组,或者换人,总之——” “我给你倒!”路哥从林小雨手中拿过了可乐瓶。 “小柳!路总!”旁边插进来一个声音。 柳煜感觉那条手臂又蠢蠢欲动起来,手一紧,急忙抽回。他一个不留神,就捏碎了玻璃杯,还抓着杯子,碰到了碗筷。 桌面上叮铃哐啷一阵响。 林小雨吓了一跳,急忙看向柳煜。 柳煜的脸色有些发白。 路哥说道:“哎,小心点。” 于广春一把勾住了柳煜的肩膀,“没事、没事。小柳是醉了吧?”又抬头看向路哥,“路总,我差不多了,要回去了。” 路哥还捏着可乐瓶呢,闻言诧异地问道:“怎么就走了?不是待会儿一起去唱歌吗?还有宵夜!” “不吃了、不吃了。早点回去。”于广春摆手,松开了柳煜。 柳煜按着自己的左臂,将那膨胀出来的肉瘤藏在了桌子下。 于广春接着道:“明天儿子有个考试。我得回去了。” 路哥点点头,“那行。那这样……”他视线扫了一圈,最终落在了柳煜身上。 于广春顺势说道:“小柳,你还行吗?” 柳煜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那你送小柳回去吧。”路哥说道。 旁边的林小雨插了一句:“我帮你们叫车。” “不用、不用。我这边坐地铁很近的。小柳也是坐地铁的吧?”于广春低头问道。 柳煜有些慌神,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几道视线,就胡乱点头,想要应付过去。 “那你们一起走。路上当心点。”路哥放下可乐,拍拍柳煜的肩膀,“这些天你们两个辛苦了,尤其是小柳。你现在也是我们大家庭的一员了。放轻松点。大家以后相处的时间还长着呢。你和于哥好好配合。奖金到时候都有的!都给你们记着呢!不用等年底,年中的时候那边款项结算好,大家奖金都有的!接下来继续加油!” 后几句话,路哥是对着满包厢的人说的。 那些醉了的、没醉的同事纷纷鼓掌叫好。 于广春也满脸通红地拍着手,放下手,就拉了一把柳煜。 “小柳,走吧。你包……”于广春问题未说完,就看林小雨从衣帽架上取了柳煜的双肩包。于广春笑了起来,推了推柳煜的后背,和林小雨一起帮他背上包。 柳煜整个人木木的,像是喝多了,失了反应。他左手垂着,一切如常,只是被于广春拉扯的时候,肌肉些微痉挛,仿佛是不适应这种触碰。 “走了!”于广春勾住了柳煜的肩膀,又对着包厢里的其他人挥手,“我和小柳先走了啊!” “老于你这就逃了?再和我吹一瓶!” “走好啊!路上当心!” “小柳,早点回家休息啊。” 两人听着那些七嘴八舌的招呼,出了包厢。 隔着门,依旧能听到里头的喧闹。 于广春勾着柳煜往外走,穿过临江堂的大厅,被服务员指引着,从那些食客身边走过,一直出了饭店大门,听身后服务员客气的“欢迎下次光临”声落下,才真正远离了喧嚣,也远离了光明。 周围环境好像一下子变得特别安静,即使旁边马路偶尔有车飞驰而过,却也影响不到他们。 于广春脚下拌蒜,有些摇头晃脑地察看了一下人行道地砖,又勾着柳煜,继续往前走。 这时候,他才显露出几分醉态。 他满身的酒气,和柳煜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只是相比于柳煜的沉默,他醉后话更多一些。 “小柳啊……辛苦你了。这次其实都是你在做。我知道,路总也知道,大家都知道……我就是打打下手。你技术是这个!”于广春比了个拇指,“将来路哥的位置,肯定是你的了。有前途!你要想去更好的公司,路哥那边也能介绍。” 柳煜没吱声,任由于广春将半身重量压在自己肩头。 “你放心。基本工资我们是一样的,但奖金肯定是算你的。我有好几年没拿过奖金了……呵呵……”于广春笑了起来,“要不是在我们这公司,我应该早被开了。不过啊……有些事情就是这样……有那技术的,不会来我们这小公司;来我们这小公司的,就是看中我们这儿环境好,轻松,简单。路哥以前就是大厂做的。那叫一个辛苦啊。他被介绍来的时候,头发都是白的,跟个小老头似的,染发的功夫都没有。你看现在!多好!轻松点,有什么不好嘛?赚那么多钱干什么呢?要钱不要命啊。” 旁边车辆驶过,车灯照亮了两人的身影,和两人身边的写字楼,在人行道上拉出了奇怪的影子,又飞速远离,让两人重新融入昏暗的夜色中。 于广春眯缝着眼,望着熟悉的写字楼,忽然自嘲一笑,“这话我也没什么资格说。我要不想赚钱,早回老家了。你知道我老家吗?我老家……老家……嗝!”他打了个酒嗝,“我爸妈在老家。我老婆和我同乡,相亲认识的。我爸妈开个小卖部,她爸妈是开货车、拉货的。我们两个都考了大学……大学啊……我们那时候和你们可不一样。” 他耷拉下脑袋,靠着柳煜的肩膀,嘟囔着说道:“我大学的时候,哪懂什么选专业啊?那时候专业就是乱填的,什么都不懂。计算机,新闻上天天说啊,高端产业,未来的科技发展都靠计算机。我还喜欢打游戏,以前不学好的时候,偷跑去网吧,被我爸拿皮带抽。我就填了这个。我以为能打游戏呢。进大学了才知道这专业是学什么的。学不来,怎么都学不来……为了毕业,只能死记硬背。那时候社会上都说,先就业再择业。就业都那么难,还择业呢!能有一份工作就不错了!就这样干着、干着……我也不会干其他的了,就这样混着……运气好,公司刚成立的时候就进来了。那时候其实大家也都差不多……大家都不懂计算机啊代码啊……” 柳煜停下脚步,看向于广春。 于广春脚步却是没停下,因为柳煜这一停,他身体一歪,直接朝旁边倒去。他撞到了写字楼门口的花坛,又一个踉跄,扒拉着水泥,往里头翻去。 于广春摔了个狼狈,却是没哼哼,直接躺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摊开手脚,长长地呼出一口带着酒气的吐息。 柳煜绕过了花坛,俯视着于广春。 花坛里的小花草随着夜风摇曳,那一棵两米高的小树则在柳煜和于广春身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于广春扯着嘴角笑了起来,“你们真的是幸福……你们年轻人啊,还有以后的人,一代又一代……你们都很幸福啊。你们根本不知道我们那时候有多苦。不是身体辛苦,是心里、心里苦。什么都不知道,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不知道是对是错……就那么稀里糊涂的,一辈子就过去了。什么梦想啊、事业啊,哪有啊!就是想着过日子,过一天算一天……人家说要买房,那就买房;要去大城市,那就去大城市。房子买了,房贷几十年……还没还完呢,就发现自己不喜欢这里。还是老家好啊……” “于哥,你喝多了。”柳煜对于广春伸出手,想要将他拉起来。 “我一直知道自己不是这块料。我就不是干这行的料。可我稀里糊涂地一只脚已经跨进来了,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好几年前就想着回老家了。我爸妈那个小卖部,我小时候就在那儿柜台下面写作业。那些货架,进货,招呼客人,算账……我都做过。我前两年给他们弄了手机支付的贴纸。什么团购啊、外卖啊,还有无人超市啊,都跟他们没关系。多个手机支付,他们就觉得很好了。我丈母娘他们也是。什么大仓库、统一供货,屁咧!”于广春一甩手,又重重叹气。 柳煜蹲下身,拉了拉于广春,“于哥……” “我跟你说啊,小柳。我爸妈几十年前开起那个小卖部,那时候是独一份。我学计算机,放那个年代,放现在来看,那是有先见之明,是有远见。但那又怎么样?几十年啊,一晃眼就过去了,就落后了、就淘汰了,就不行了啊。人生才几十年啊?”于广春抓住了柳煜的手,“他们一把年纪了,还要学这学那?他们就是想挣点养老钱,挣他们自己那些饭钱,要那么累做什么?” 柳煜安抚道:“你说得对。” “我不一样。”于广春忽然拍拍自己,“我不一样……我有老婆,有儿子,还有房贷。我儿子才高中啊。他还要高考……我早想回老家了!就守着那小卖部,就挣一口饭钱就行了。我要一个人,我就回去了。但我儿子在这里……他比我幸运,他在这里、在大城市出生。我老家那个学校,和这边学校——”他用力摇摇手。 “我知道了,于哥。”柳煜拽着于广春,想将于广春拉起来。 于广春却像是黏在了地上,只是被柳煜拉长了手臂。 “他今年高考啊。他成绩很好的。他比我幸运。你们这些年轻人,现在网络那么发达,那么多讯息。他初中时候就决定要做什么了。他给我讲过,我也听不懂。他初中就参加那什么比赛……我也说不清是什么比赛,反正就比赛。他成绩很好的。学校给推荐名额了,他不要那个学校的,他要考他想上学的学校。他高中就去人家学校蹭课,和一个同学一起——网上认识的同学,是其他学校的,也是成绩很好的孩子。他喜欢人家一个教授,买了他好多书看,还毛遂自荐。他报名了那边自主招生,拿了降分录取……” 于广春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滔滔不绝地夸耀起了自己的儿子。 他突然话锋一转,舒了口气,“再四年……可能六年、八年的……等他大学读出来就好了。我就能回老家了吧……等他毕业了,找好工作了,我这个当爹的,就算是完成任务了啊。那时候差不多,这房贷也还完了。房子给他,我们两夫妻回老家,照顾老人。他要结婚了,生了孩子,要我们帮忙,我们再回来。他毕业之后也不一定留在这里,可能就去其他地方工作了……” 于广春喃喃道:“再有几年我就解放了……” 柳煜低着头,能看到于广春脸上的皱纹和鬓角的斑白头发。 于广春抬起脸,对柳煜笑道:“所以啊,小柳,你不要嫌于哥麻烦啊。于哥也麻烦不了你几年。”他拍拍柳煜的肩膀,“下个项目,一起加油啊。” 柳煜的眼中倒映着于广春充满醉态的笑脸。 这一瞬间,脑袋里像是有一根弦绷断了。柳煜清楚地听到了那一声脆响。 左臂的衣袖似是爆裂开来,转瞬就变成了一个狰狞畸形的肉瘤。 肉瘤这次覆盖了柳煜的整条手臂,裂开的口子里全是细细密密的尖齿。墨绿色的粘液溢出。同时,肉瘤的上方,又裂开两道口子,露出了绿色的内囊。内囊褪去外皮,中心聚焦,成了两只眼睛。 柳煜只觉得自己的视野变得怪异,像是多长了一双眼睛,看到的东西都是重影的。有什么东西在体内沸腾。于广春的笑脸在重影下模糊不清,变得无比遥远。 柳煜捏紧了拳头,却只有右手成拳。他退后一步,可那肉瘤纹丝不动,只是怪异地拉长,依旧停在于广春面前,依旧连着他的肩膀。 柳煜身体摇晃了几下,脖子一紧,突然涌现了一股窒息感,重影的视野变得模糊起来,模糊中好像有一道光扫过他的眼睛。 …… 医生被投影的光芒照亮,一双幽蓝色的眼睛深邃不见底。捏紧拳头的手,让指甲的声音变得沉闷无比。 这双眼睛倏地明亮起来。医生亢奋地坐直了身体,下意识骂了句脏话。握成拳头的手也就此松开,懊恼地用力拍在沙发上。 那一下像是发令枪,指甲们顿时叫嚷起来。 投影屏幕上,一半是肉瘤,另一半则是于广春的脸。 …… 面前的景物骤然清晰起来。 重影消失了,像是大脑已经适应了这全新的视角。 柳煜重新看清了于广春的脸。 于广春呆愣愣地看着这突然出现的怪物,脸上的笑容还没收起来,就被那张开巨口的怪物罩住了脑袋。 他发出了惨叫,声音却被堵在肉瘤之中,又被那些粘液淹没。 肉瘤合拢,利齿瞬间嚼碎了于广春的半截身体。它重新张开时,还能看到那其中血肉模糊的一团烂肉。 它从柳煜左臂探出,将地上的半截身体吞入,还伸出了蛇一般的长舌,席卷地面,一点碎渣、血珠都没留下。 肉瘤蠕动着,像是胃袋在做消化。 不多时,它归于平静,慢慢收缩,退回到了柳煜的左臂之中。 夜风撩起了破碎的衣袖,吹得裸露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柳煜清醒过来,怔愣地看向自己的手臂,又慢慢低头,看向面前空空的地面。 他打了个寒颤,一下子跳起,撞在身后的花坛上,又跌跌撞撞地扶着花坛,往远处狼狈逃跑。 ------------ 第二十四章 恐惧 柳煜的大脑一片空白,只知道拼命奔跑,想要逃得远远的。 迎面驶来的汽车亮着前灯,强光打在了他的脸上,让他瞳孔收缩,下意识停住脚步。 车子倏地一下从他身边飞驰而过,引擎声、轮胎摩擦声都随之远去。 柳煜大口大口喘着气,呼吸急促,却不是因为疲累。他太紧张了,心脏像是要撞破胸腔冲出来,浑身的汗水浸湿了衣服。他的双腿有些颤抖,但并非长时间奔跑后的肌肉疲劳。 又有一辆车驶过,刺目的光让柳煜一片空白的大脑里多了些东西。 他眼前闪过了一张脸。 那可以说是陌生的脸,属于他只见过一面的少年。称呼他为“少年”大概也不恰当。他应该成年了,可能是大学生,可能没读大学,早就放弃了学业,在社会上厮混,给那家店拉客…… 柳煜握住了自己的左臂,后知后觉感到恐惧,又有种强烈的恶心感从心头涌起。 他捂着嘴巴,冲到了行道树边,扶着树干干呕起来。 于哥……于广春……被吃掉了…… 柳煜颤抖起来,眼眶中多了泪水。 于广春死了……就那么死了?怎么会这样…… 柳煜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呜咽。 他并不喜欢于广春,甚至可说得上是讨厌他。如果路哥再不给他换组,他和于广春搭档下去,迟早有一天会生出怨恨来。不,不对!路哥不会那么做的。于广春只是一个同事而已。 要是干不下去了,辞职不干就行了。 辞职…… 柳煜垂着头,泪水落在人行道的石砖上。 要是找工作有那么容易,他当初就跟室友一样进大厂了。他投了那么多的简历,被千挑万选,也就只有寥寥三四家小公司给了offer。他现在做的就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工作。他想跳槽,作为一个在小公司工作一年的新人,这资历比应届生都不如吧。 他没有那么多选择。 于广春也没有。像于广春自己说的那样,他也没什么选择余地。 垂着的左手进入视野,让柳煜的胃部抽搐起来。 现在想那么多也没意义了。于广春已经死了。 那东西从他身体里钻出来,然后吃了于广春,又回到了他的体内。 柳煜干呕了好几声。 又有车辆从旁边经过。 那辆车的司机似乎是发现了他,放慢了车速。 柳煜一下子紧张起来。 不行,他不能留在这儿!他不能被发现,不能被发现他……于广春被他…… 柳煜扶着树干,站了起来,有些蹒跚地往前走了两步,很快就步履从容起来。 他的身体还有些不自然的僵硬,只有不断迈步的双腿看起来非常正常。 那辆车开走了。 柳煜松了口气,僵硬的身体也有些放松下来。 他脑中则混乱起来。 于广春被吃掉,会被人发现吗?地上的血迹都被那怪物舔掉了,应该没有留下痕迹。但是,他和于广春一起离开饭店,沿街那么多监控,他还是在写字楼门口将于广春——不对!不是他!是那怪物…… 柳煜斜着眼,盯着自己的左臂。眼神完全不像是在看自己的躯体。 那家怪物诊所,那个医生,还有那个给他介绍的年轻人…… 他好像卷入了一场诡异的阴谋中。 这像是某些超级英雄电影的开头。 按照现在的流行,他应该以此为契机成为超级英雄,当个消灭恶势力的英雄。但他获得“能力”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掉了自己的同事—— 不!不是他! 是那个医生注入他身体里的东西! 不是他! 不是他!! 柳煜加快了脚步。 等他回神,他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居住的小区门口。 他竟是一口气走回了家。 柳煜意识恍惚,一眨眼就回到了家,坐在了客厅沙发上。 他还记得昨天,就在这里,室友劝他要跟路哥提换组的事情。才过去二十四小时,情况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喀拉…… 门锁一阵响动。 柳煜转头,看到了开门进来的室友。 “咦?你们庆功那么早就结束了?就吃了一顿饭?”室友一边换鞋,一边问道。 柳煜没回答。 “你脸色好难看。喝了很多?你们公司不会还搞灌酒那一套吧?”室友说着,进了卧室,很快又换了衣服出来,问道,“换组的事情说了吗?成了吗?” 柳煜靠在沙发上,没有回答,只是左手收紧了拳头。 “喂?你还好吧?”室友一脸担忧地来到了沙发边,“喝多了想吐?不要紧吧?” 柳煜缓缓摇头。 “换组的事情没成?”室友试探着问道。 柳煜脖子僵着,发白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 室友叹气,“算了,你是新人嘛。这种事情也急不来。迟早能成的。”他又说,“你早点睡吧,洗把脸就睡吧,今天别洗澡了,小心晕倒。” 柳煜被拍了拍肩膀。 左肩上的力量好像传递到了指尖,皮肤和肌肉都产生了一股怪异的颤动。 柳煜急忙握住左臂。 “啊,对了!”室友收回手,突然咧嘴笑道,“我们的项目也快完了。这是我入职之后第一个完成的项目啊!就一个小项目,我也不是从头参与的,不过应该也有万把块奖金吧,然后能放几天假。到时候我们一起撸串啊!我正好回家一趟,看看我爸妈。过年时候都没能回去呢。” 他的声音喜气洋洋,就是离开的脚步都好像透露着雀跃的心情。 柳煜没吱声。他就静静坐在沙发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响起提示声。 柳煜摸出了手机,看到了工作群里路哥发的消息: 【@柳煜@于广春你们俩安全到家了没?】 柳煜心头一紧,手指僵硬地握着手机,慢慢输入文字: 【到了】 消息发送后,他就屏住了呼吸。 良久,路哥发的新消息跳出来: 【那就好。明天可以晚点到公司。@所有人早上不考勤】 群里顿时热闹起来,各种欢呼的、称赞的、表情包的、语音消息的……好些人喝多了,在聚会上冲着手机鬼吼鬼叫。那些欢快的声音传入了柳煜耳中。 柳煜手一松,靠在沙发上。手机砸在腿上,又落在地上。他却是懒得去捡。 明天可以晚点到公司,不考勤,但不是放假。 明天到了公司,于广春要是没出现……于广春有老婆儿子,他今天晚上不回家,不用到明天,就该被人找了。 柳煜脸上是一片绝望。 完了。 可能没多久就会有警察闯进来,将他逮捕。然后,就是送去切片化验……不、不、不……他会被当做精神病,会被当成是装成精神病的罪犯。路哥、林小雨……办公室里的所有人都能作证,他被于广春拖累,工作不顺;室友则能证明,他讨厌于广春,想要换搭档。 唯有的两条好消息是,于广春被彻底毁尸灭迹,而他身体里的怪物平时不会出现。警察找不到尸体,找不到证据……不,还有监控!监控肯定拍到了! 他身体里有一只怪物…… 还是会被送去切片化验吧。 柳煜想着。 如果告诉警察那家怪物诊所的事情,能不能脱罪?那些院士医生有办法将他体内的怪物去除吧? 他也是一名被害者啊! 他是个被害者…… 柳煜抓紧了左臂,手指用力到像是要掐进肉中。 …… 电视房内回荡着柳煜的呐喊和喃喃自语。 画面停留在他靠在沙发上静坐的样子,他的心声却是被广播出来,响个不停。 敞开的房门外,同样黑暗的房间里,鼠标键盘的“哒哒”声就没停止过。 两台巨大的显示器上,是专业的剪辑软件。台面上只有鼠标、键盘,少了过去那种繁复的操作台。 医生的两只手在键盘、鼠标上忙碌,十个指甲也是吵闹不休。 屏幕上,是那怪物的特写。怪物吞噬于广春的片段被慢放,镜头深入怪物体内,能看到于广春被吞入后,那些锋利的细齿像是搅拌机的刀片,将所有东西绞成粉碎。 怪物绿色的眼睛里是纯粹的憎恨与贪婪。 并排着的柳煜的双眼,则茫然无神,如所有醉汉一般,找不到焦距。 这一段被反复播放,插入了音乐,放大了音效。 黑夜中的杀戮,血腥又恐怖。 画面中唯一的见证者,也是当事人之一,以及加害者、行凶者,却像是一尊雕塑,抽离了灵魂一般,成了漠然旁观的背景板。 医生似乎对此极不满意,将这段内容反复修改了多次,才暴躁地一推键盘鼠标。十个指甲噤若寒蝉,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隔壁柳煜的自言自语像是念经一样传入。 医生起身进了电视房,开了口。语音控制系统启动,投影屏上的画面快进起来。 医生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皱着眉,幽蓝色的眼睛暗沉沉的,盯着投影屏。 “播放。”他再次开口,快进画面暂停,转入正常播放。 …… “卧槽……你坐了一晚上?你醒了没?要不要送你医院啊?”室友的惊叫让柳煜灵魂归位。 柳煜木然转头,看看室友,又看看阳台。 外头天色正好,蓝天白云大太阳,无不昭示着现在的时间。 柳煜觉得自己就是个等待死刑的犯人,了无生趣,又充满了恐惧。 他身体僵直地站起身,等待铡刀落下来的那一刻。 “你一晚上就这么坐着,还背着包?”室友更惊讶了。 柳煜没什么反应。 “我说,柳煜,你不用这样吧?暂时不能换组,又不是以后都不能换了。实在不行,你就跳槽,换一家公司好了。不要这样。没必要啊。”室友小心翼翼地劝道。 柳煜扯扯嘴角,“不是这事情。昨天喝多了。” “哦……那行。你今天要不要请假?”室友又问道。 柳煜下意识摇头。 他入职至今还没请过假。别说工作了,就是读书时期他都没请过假。 柳煜昨天晚上是走回来的。他那时候脑子不清,现在倒是清醒了很多。他先去洗了澡,换了衣服,才背着他那个双肩包,乘地铁去了公司。 他在写字楼下站定,看到了陆续进入写字楼的人。门口大厅站着物业安排的保安。他不认识那些保安,只知道于广春和他们挺熟的。加班的时候,两人会碰到上来巡逻的保安,于广春总是热情欢迎,浪费时间和他们闲聊。柳煜对于广春的这种摸鱼行为很看不上眼,另一方面,又很庆幸于广春能离开。哪怕于广春只离开一会儿,他都觉得舒服。 柳煜握紧了左臂,低着头,进了写字楼。 他和其他公司的人一起排队进电梯,到了楼层,挤出电梯,他却没有往常那种呼吸顺畅的感觉。 他慢吞吞地进了办公室。 同事们三三两两地坐着,都很悠闲。 人没有到齐,但柳煜首先注意到的是于广春的空座位。 那办公桌上有一只马克杯,是他们公司的纪念品。 那天他将于广春的老杯子摔碎,第二天,于广春就带了这杯子来。杯子不是全新的,于广春也说,这是原本放家里用的。 “小柳。” “小柳来啦。” “你昨天没坚持到最后啊。” 柳煜冲同事们点点头,在自己的工位坐下。 一上午,柳煜都没见到路哥,也没人提到于广春。柳煜却仍然坐立难安。 中午的时候,惯例是林小雨来问大家吃什么。 “小柳,你吃什么?”林小雨站门口问了一句。 柳煜没什么胃口,随便点了份面。 林小雨输入进手机,转身就走了。 她也没问于广春的事情。 为什么? 柳煜更加忐忑了。 难不成警察已经调查这件事,向同事们询问过,还叮嘱他们不要暴露?警察已经怀疑他了吗? 柳煜食不下咽。一碗面只吃了几根,剩下的都被他倒了。 从茶水间出来时,柳煜见到了路哥。 路哥却没看到他,脚步未停,直接去了门口。 柳煜往那方向望去。 公司前台坐着两个人。年轻妇人留着长卷发,看起来温婉贤淑。她身边的男孩人高马大,戴了副眼镜,看起来就是个典型的好学生模样。两人一见路哥,就站了起来。妇人神情焦急,男孩则抿着唇,一脸的严肃。 柳煜心中隐隐有了种预感。 “那不是于哥的老婆儿子吗?” 他身后有人开口。 柳煜猛地回头。 “那是于哥的……”柳煜的嗓子发干。 “是啊。说起来,于哥今天还没来呢。他出事了吗?” “小柳,昨晚上是你送于哥回家的吧?” 柳煜的身体轻轻颤抖。他很快掐着左臂,强制停止了这种本能反应。 走廊那一头,妇人捂脸哭泣,男孩搂住了妇人的肩膀,看模样是在安慰。路哥突然转身,视线一扫,就和柳煜对上。 柳煜整个人都绷紧了。 路哥招了招手。 柳煜没动。 “路哥好像在叫你呢。”后头有人推了一把。 柳煜猝不及防,也是身不由己,往前走了几步。步子跨出后,他就停不下来了。他如同被上了发条的机器人,慢慢走向了路哥。随着距离拉近,他的头也低了下来,双手背在身后,右手掐着左手,努力平复紊乱的心跳。 “小柳,昨晚上你和于哥一起走的吧?”路哥开门见山地问道。 柳煜感觉到面前有三道视线落在了他身上,背后,还有更多的视线汇聚了过来。 “我……我们……半路就分开了……”柳煜嗫嚅着说道,后背冒出冷汗来。 “这样啊。”路哥似乎没有怀疑。 柳煜听到了女人的哭声。 他微微抬眼,就看到眼前的妇人伤心地抹着眼泪。 那男孩笨拙地拍着她的后背,对路哥说道:“爸爸昨晚上一直没回来。我们打电话也没人接。报警之后,警察查了监控……” 柳煜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头也抬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男孩。 他感觉到左臂上的根根血管收缩膨胀,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皮肤中钻出来。 男孩担忧地说道:“他从饭店出来,就不知道去哪儿了。” 柳煜一颗心重重落了回去,左臂也恢复了正常。 ------------ 第二十五章 实习生 轻快的音乐声中,柔和的画面踩着曲调节奏,不断变化。 柳煜是画面的主角。他出了小区,进了地铁,又出了地铁,进入写字楼,最后随着电梯轿厢不断上升。他脸上神情从忐忑不安,到放松雀跃,一路过渡转换。身上的服装、周围的行人,每分每秒也都在随之发生细微改变。 咔哒。 医生按下了鼠标,音乐停止,画面定格在柳煜的工位上。特写镜头中是他笑着的脸。那笑容,仿佛是AI强制打上去的假笑。 医生不知道是满意还是不满,幽蓝色的眼睛凝视这画面许久,才脚尖一点地面,座椅一溜滑到了隔壁电视房。他身体一倒,轻柔地摔在沙发上。侧倒的座椅像是融入黑暗般消失不见。这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医生躺在沙发上的同时,也握住了遥控器,按下了播放键。 投影屏幕上是柳煜的那个特写。 叮铃铃—— 电话铃声隔了老远,闷闷地传来。 医生皱眉,幽蓝色的眼睛里闪过切切实实的不满,十个指甲也沸腾般吵闹起来。 他在沙发上翻了个身,可那电话铃声孜孜不倦地坚持着。他终于忍耐不住,从沙发上跳起,跺着脚,走过两间房,从黑暗走出,进入了光明的诊室。 叮铃铃—— 电话铃声隔了一道墙传来。 医生打开诊室的门,就看到了站在预检台前的白晓。 白晓露出一个笑,对医生客气地打了招呼。 医生视若无睹,径直走过去,接了电话。 “医生、医生!我明晚到你那儿吃烧烤!我买了龙虾、扇贝、生蚝!明天一早能到货,都新鲜的!”乐老板欢快的声音一下子响彻了诊所,“你治好了晟叔,我还没谢谢你呢!” 白晓退走的脚步一顿,看向医生。 医生也抬了抬眼皮,却只是扫了眼白晓,就收回视线,对着话筒说道:“没空。” “别哎!我明天去菜场买牛羊肉土豆韭菜金针菇……”乐老板报了一连串的菜名,又问道,“你还想吃什么?” “没空。”医生加强了语气。 白晓回了病房,关上门。诊所内只剩下了乐老板隔着话筒都能听到的咋咋乎乎的声音。 “我自己带烤盘来,电烤锅,一套的,很方便的,没什么油烟。我跟你说,我自己调的烧烤酱那叫一个——” 医生直接挂了电话。 他挂了电话,转身就走,回到了诊室,就听到里头电视房传来的声音。 …… “小柳这几天干劲十足啊。”路哥夸奖道。 柳煜腼腆地笑笑。 “你现在也是我们这儿的老人了,接下来正好有个任务交给你。”路哥拍拍柳煜的肩膀,一副委以重任的模样,“明天有个实习生过来,你到时候带他。” 柳煜的好心情顿时被踩下了刹车,整个表情都有些裂开。 路哥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说道:“你也是当组长的人了,都升职加薪了,不能再当光杆司令吧?再说,这次来的实习生技术了得。人家本科交大的,没毕业就拿了奖学金去国外深造,还提前博士毕业了。他跟你年纪一样,工作经验不比你,就之前实习了半年。”路哥想了想,报了个柳煜耳熟能详的公司名字。 柳煜惊讶,“这么厉害?怎么没留那儿工作?”话问出口,他才觉得自己唐突了。拿到实习机会也不一定就能留下。不过,即使如此,这履历也不该来他们这小地方应聘吧? “现在的年轻人,想法都很特别。”路哥摇摇头,“你多带带他,教教他。” “哦……”柳煜懵懵懂懂点头。 翌日,他就看到了那个新来的实习生。 路哥安排他坐在了于广春那工位上,又给他介绍了柳煜。 实习生高了柳煜半个头,皮肤晒得黝黑,看起来不像是搞技术的人。他伸手和柳煜握了握。柳煜感觉到了他巨大的手劲。 “我前段时间喜欢冲浪,晒得厉害。最近在练攀岩。”实习生自我介绍,冲整个办公室的人打招呼,“我兴趣都在户外活动上,大家要是有这方面的爱好,以后一起玩。我什么都玩的。” 办公室里一片善意的笑声,纷纷和这开朗的实习生聊了起来。 柳煜站在一边,有些插不上话。 他仔细观察着实习生,总觉得这张脸有些眼熟。 他很快就发现,自己不仅是插不上话。 “柳哥,我已经搞定了,你还差多少?”实习生伸了个懒腰,转头望向柳煜的屏幕。 柳煜额头有些冒汗,手放在键盘上,却有种不知道该按下哪个键的感觉。 “你这写错了吧……”一只手伸了过来,点在屏幕上。 柳煜有些茫然,转头对上实习生蹙眉的表情,一时间不知所措。 “我来吧。”实习生身体一斜,直接拿过了柳煜的键盘,快速敲打起来。 柳煜的手还搁在键盘托上,手指下却是空了。他的手指逐渐发僵,这种僵硬从指尖网上蔓延,侵蚀了整条手臂。 “好了!”实习生一推键盘,又仰起头,对门口的林小雨招呼道,“小雨姐,午饭到了吗?” “到了。”林小雨通知所有人,“吃饭了。” “终于到了!” “今天有些慢啊。” “下雨天正常的。” 柳煜呆呆望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只觉得那些字母纠缠在一起,像是窗外密不透风的厚重雨帘,要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 他突然感觉到视野中多了什么东西,斜眼一看,才发现自己整条左手都被肉瘤包裹。那肉瘤的脑袋只有眼睛和嘴巴,眼睛里是墨绿色的怪异光芒,嘴巴里则全是锋利尖刺一样的牙。那密密麻麻的牙齿之间,似乎还残留着一些猩红的肉屑…… 柳煜跳了起来。 椅子“哐”的一声倒地。 柳煜的双脚绊到椅子腿,身体后仰,只能用正常的右手支撑身体。 啪叽! 一声古怪的粘液落地声,让柳煜转头。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右手……不见了…… 他的右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和左手相似的肉瘤。只是这一摊肉瘤还没完全成型,落地之后挤压成扁平状的肉泥。肉泥中冒出两颗绿油油的眼珠来,和柳煜对视。 办公室里只剩下了柳煜粗重的喘息声,隔壁办公室和茶水间、大会议室里则热热闹闹。柳煜的同事们分配着午餐,能听到其中实习生开朗的说话声。他们都忘了柳煜。 柳煜心中焦急。 得赶紧恢复原状! 一定能恢复原状的! 之前这东西吃了于广春后,就……就…… 柳煜颤抖起来,强行压下反胃感,用力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时,那两块肉瘤都消失不见了。 柳煜吁了口气,身体有些瘫软地坐在地上。 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于广春那事情不也就那样过去了吗? 没事的…… 柳煜心中喃喃自语,却是感觉到有一道阴影落在了他身上。 他抬起头,看到了实习生。 实习生笑着,笑容很标准。 “柳哥,你没事吧?怎么不去吃饭?” 柳煜无法回答这问题。 实习生对他伸出手,“起来吧。该吃饭了。” 柳煜看着那只手,想到这只手之前是如何拿走他手中的键盘,如何快速打出一连串他看不懂的代码的,就觉得自己的左手肌肉跳了跳。 大脑中闪过了一片夜色。 他骤然想起那天在便利店,那个年轻人也是这样突兀地向自己搭讪、向自己建议,像是释放善意,但是…… 柳煜再次用视线仔细描摹实习生的脸。 他的心脏“咚咚”地跳着。 这人黑了一些,可这五官…… 柳煜一点点抬起左手,想要抓住面前的这只手。 衣袖下的皮肤蠕动着,正在缓慢改变着。 眼前的手忽然被收回。 那一颗倏然窜出、张开血盆大口的肉瘤咬了个空。 “路哥。我叫柳哥吃饭呢。”实习生扭着头对办公室门口的路哥说道,又重新回过头来。这次,他没有伸手,而是笑着问道:“对吧,柳哥。” 肉瘤已经收了回去。 “小柳,你点的是肥牛盖饭?”路哥的声音传了过来。 柳煜应了一声,发现自己抬着手的样子很是尴尬。实习生已经转过身,边走边和办公室外的路哥说话。柳煜只好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 柳煜没走两步,就迎面看到了回来的实习生。实习生手中拎着两盒饭。 “柳哥,我帮你拿好了。”实习生笑着说道。 其他同事也拿着饭回来了。有的没点外卖,从家里带饭的,端着热过的饭盒从茶水间过来。办公室重新聚满了人。柳煜低下头,双手贴在身侧。 路哥也端着外卖饭盒,对大家说道:“有个紧急的事情啊,大家一边吃一边听我说。” “走吧,柳哥。”实习生没将饭盒交给柳煜,直接从他左手边走过。 柳煜只觉得自己的左臂膨胀了一秒,又马上缩了回去。 同事们陆续就坐,就只剩下路哥还站着。 路哥讲了什么,柳煜没听进去。他一会儿攥着自己的左手,一会儿又捏着自己的右手,一直心神不宁。 “小柳。小柳!” 柳煜猛地抬头,对上了路哥皱着眉的脸。一瞬间,柳煜好像看到了那实习生蹙眉的样子。 “路哥……”柳煜张了张口,紧张地伸着手,却是碰到了滚烫的饭盒。他连忙低头,就见键盘被实习生移到了一旁,摆在桌面正中的是他的午饭。 “放心吧,路哥,我和柳哥没问题的。”实习生带笑的声音打断了柳煜的思绪。 柳煜看向实习生。 “那行,就交给你们了。”路哥说道。 柳煜又看向路哥。 他心里很是惊慌。他刚才根本没听路哥在讲什么。 路哥分配完了工作,就让大家吃饭,自己也回了办公室吃饭。 柳煜手足无措,却见实习生淡定地吃着外卖,还安慰他道:“很简单的,就是要……” 柳煜盯着实习生的脸,只看到他的唇不断动着,像是在咀嚼食物,又像是在说话。那含糊的声音如同老和尚念经,又让柳煜情不自禁想起了大学某些深奥难懂的课程。 他有些犯困,又强打起精神,却免不了浑浑噩噩。 两只手都不再像是自己的手了。他明明在敲击键盘,手指头痛得像是在击打桌面。 柳煜回神,发现面前的屏幕上是一堆杂乱无章的字母。 他做贼般往两边瞄了瞄,就见实习生神情专注,根本没注意到他这边的状况。 左手边的键盘声响像是一曲优美的韵律,催人入眠。 柳煜闭了闭眼睛,又惊醒过来。 他的左手抽搐般颤抖几下,皮肤底下像是有虫子爬过。手心里钻出了细细的触手,又像是一条长虫,从手臂中钻出来后,就在桌面蜿蜒前行,不动声色地靠近了实习生的桌子。 那桌上放着马克杯,是他们公司的纪念品。 柳煜这时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不知何时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那条虫爬上了马克杯,从杯口钻了进去。 键盘敲击声停下。实习生端起了杯子。 柳煜的视线随之移动。 杯口就要碰触到实习生的嘴巴,却是突然不动了。 柳煜内心一阵慌乱。 他发现了?他是发现了吗? 柳煜抬起眼,就看到实习生正满脸严肃地望着屏幕。杯子被他放下,他的双手又放在了键盘上。 柳煜心中涌起失望来。 下一秒,他就愣住了。 他在……失望……? 柳煜恐惧地发现,自己居然……他居然…… 不!不对! 他怎么能…… 杀死于广春的是那个怪物!是那个医生搞出来的怪物!他一点儿都不…… 键盘声又停了下来。 实习生端起杯子。 柳煜牙关打颤,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来,内心的纠结也被按下了暂停。 实习生却依旧没有喝水。他端着杯子起身,走向了外头的茶水间。 柳煜这时候才恢复了正常的呼吸。 他的手心一阵汗水。汗水甚至落入了键盘。 他看着颤抖的双手,有些难堪,又有些恐惧地用那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小柳。” 柳煜放下手,看到了路哥。 他想要挤出一个自然的表情来,却发现自己的肌肉根本不受控制。 路哥会看出他的不对劲吗? 柳煜不安地望着路哥。 路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像是在打量他。那视线令柳煜想要拔腿就跑。还好,路哥没看他多久,就转了视线。这一次,路哥看的是他的电脑屏幕。 路哥一目十行,看过柳煜的屏幕后,又看了眼实习生的电脑,“他人呢?” 柳煜只觉得自己被人掐住了喉咙,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干得挺好的吧?我就说了,他技术好,你不用担心的。”路哥笑道。 柳煜笑不出来。 “他刚去茶水间了。我去叫他。”柳煜站起身,从路哥身边走过。 他越走越快,耳边有风声,又像是什么人在他耳畔低语: “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有什么办法?再有几年就解脱了。就解脱了……” 柳煜侧头,好像在墙边看到了烂醉如泥的于广春。 于广春一脸醉态地对他笑,颠三倒四地抱怨,又像是真诚地对他解释,恳求他原谅。 于广春没有办法。他也没有办法。 柳煜一步跨入了茶水间。 茶水间亮着大灯,那光芒刺得柳煜想要闭眼。 光芒中,是实习生那张皮肤黝黑的脸。 柳煜看到了对方的笑脸。那笑容像是贴在脸上的面具,像是在嘲笑他。 不是……不是嘲笑,那是充满恶意的笑容。 就是他!全都是因为他! 眼前的脸和记忆中的脸重叠。 柳煜的左手骤然膨胀。巨大的肉瘤怪物几乎要将实习生包围。那巨嘴一张、一合,实习生就消失了。 啪擦。 马克杯摔在地上。 公司的标志裂成数块。 嘎吱嘎吱…… 肉瘤内部传出令人牙酸的咀嚼声。 这一次,柳煜听到了惨叫。 惨叫声延绵不绝,从他的手臂传导进他的大脑。 逐渐的,那声音成了一种遥远的回音。 肉瘤收缩着,退回到了柳煜的身体内。 “小柳。” 柳煜慢慢转身。 林小雨疑惑地望着柳煜,“你来倒水?杯子摔了?” “不是。我来找实习生。他人不在,就杯子留这儿了。”柳煜挤出一个笑,笑容僵硬,像是有一层面具罩在脸上。 ------------ 第二十六章 失控 实习生消失了,但公司里的人只是稍微讨论了两句后,就重新投入到了工作中。 柳煜也回到了工作状态。他的手指在键盘上轻快地跳跃,屏幕上如瀑布般流淌而出的代码,让他感到享受。 到了下班时间,柳煜笑着和同事们打了招呼,就离开了公司。 他在路上买了饭,回到家,开门之后,意外看到了明亮的客厅。 室友坐在沙发上吃外卖,听到动静,才转过头、抬抬手,算是打了招呼。 柳煜问道:“你怎么今天那么早就回来了?” 室友咽下食物,“不是跟你说了,我手头的事情做完了吗?接下来有一周假期——带薪假!”他咧开油光光的嘴唇,露出沾了番茄汁的牙,“我买好机票了,明天回老家。到时候给你带特产啊。啊……我老家也没什么特产。我奶奶农村的,自己养了鸡,散养的土鸡,可香了。我到时候带回来给你尝尝。” 柳煜笑着问道:“能过安检吗?” “没事儿,我开车回来。”室友洒脱地回答,“跟我爸说好了,回去就买车。他已经看好了。我这次奖金暴多,买辆车孝敬孝敬他老人家。他和我妈到时候一块儿来,带他们在这儿玩几天。他们再开车回去。他还准备带我妈自驾游呢。”他又补充道:“放心,他们不住这儿。酒店我都订好了。靠江边的那间酒店……叫什么来着……哎,名字忘了,就记得五千多块一晚上,贼贵。不过看人家介绍,风景真是好,服务也好,东西也好吃。” 柳煜听着室友的滔滔不绝,只觉得这声音像是一团蚊子在嗡嗡吵闹。他的好心情被泼了冷水,没了谈话的性质。 柳煜直接进了卧室,关上门,吃起了晚饭。 外头渐渐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儿,室友吃完饭,敲门进来。 “你吃完了吗?”室友看了一眼柳煜桌上的饭盒,“你吃完了帮我把垃圾一起带下去吧。我明天早上赶飞机。这边离机场太远了,居然要坐两小时的车。不过到公司就很方便了……哦,对了!”他突然提高音量,“我准备换房子了。这儿太小了。我准备找个两室一厅租着。我爸妈之前给我介绍了对象。前头忙,没顾上。这两天我和她聊了聊。嘿嘿,还挺聊得来的。那姑娘也在这边工作,是初中老师。这次我爸妈过来,还想见见她呢。要是顺利的话,到明年,我存够首付的钱,就能买房结婚了。” 室友露出了幸福地笑容,又对柳煜鼓励道:“你也别光顾着工作啊。你那工作有什么好忙的?钱又不多。赶紧找一个对象吧。以你这条件,找个本地的、工作好点的姑娘,不然将来两个人买房生娃太辛苦了。唉……像我这样的就不行了,再要找个能干的,两个人忙起来都没空管家里了。她那工作就正好,能照顾家里,就是工资不高,在这边也没什么积蓄。反正我赚得多,这就无所谓了。嘿嘿……” 柳煜面无表情地听着。 他右手拿着筷子,左手放在桌上。袖子下,血管膨胀,顶着皮肤,露出了一种奇怪的青绿色纹路。 室友的碎碎念终于到了尽头,他对柳煜咧嘴笑。他身后是关了灯的客厅。黑暗中,只能看到室友夸张如面具般的笑脸。 “我这才搬来没一年,就要搬走啦。不知道你要在这破房子住多久啊。加油啊,小柳。尽早搬出去啊。” 柳煜听到了汽车引擎声。 小区楼下有车辆驶过,那灯光好像照射进了卧室的窗户,打在了柳煜身上,也打在了室友的脸上。 卧室地板上出现了奇长无比的怪异影子,影子一路射向了门口的室友。 室友的身影顿时被黑暗笼罩。 从柳煜左手生长出的巨大肉瘤堵住了门。那怪物张开嘴,像是花苞绽放,花瓣挤过门框,“啪嗒”一声,在室友身上合拢。瞬息之间,室友的身体就被吞没。 惨叫声过了两秒才通过震动传递到柳煜的手臂、身体和大脑中。 “怎么回事!什么东西!!柳煜!柳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好疼……好痛啊!身体……啊啊啊啊!放开我!放我出去!!!” 粘稠的声音被惨叫声覆盖,又渐渐覆盖了那惨叫声。 柳煜回想起了自己的老家和老家中的父母。母亲过年的时候做肉圆,搅拌肉馅时,那粘腻的声音就和现在这声音差不多。 肉瘤停止了蠕动,微微收缩。 柳煜知道,室友被彻底消化掉了。 这次,肉瘤没有马上收回柳煜的体内。它一点点转动,露出了墨绿色的巨大眼珠。眼珠中倒映着柳煜的身影。 柳煜坐在桌前,右手还拿着筷子,侧着头,看着肉瘤。 他咧嘴笑着,就像是室友刚才那样,得意、开心又高高在上地笑着。 …… 屏幕上柳煜的笑脸淡化,新的画面浮现了出来。 欢快的音乐响起。 柳煜踩着乐点,一会儿在敲打键盘,一会儿在办公室或室外行走。 他脸上的表情是自然的。只是有时候,音乐节奏一变,他就会咧开嘴角,露出那种怪异的笑容。笑容显现的同时,他的左臂膨胀,肉瘤飞速成长。 路哥诧异的脸一闪而逝,惨叫声成了音乐的高潮; 林小雨惊恐的脸也一闪而逝,尖叫声为背景乐增添了质感; 还有一些面孔时不时闪过,都是柳煜的同事、邻居、乃至于擦肩而过的路人。 柳煜脸上怪异的笑容渐渐取代了他自然的表情。 屏幕上的画面,因为时间的改变陷入昏暗,倒映出了医生的脸。 医生仍旧带着帽子口罩,只露出一双幽蓝色的眼睛。那蓝色像是在变幻的星空,越来越深沉,从幽蓝色沉淀为了墨黑。 “唉……” 口罩底下一声叹息。 医生兴意阑珊,十根指头也像是普通的美甲,安静地贴在甲面上。 哒……哒…… 医生无聊地敲了两下手指。 屏幕上的画面定住,进度条已经播放到了最后。 几秒钟后,混乱的叫声从隔壁电视房传来。 医生错愕地转头,黑沉沉的眼睛蓦地重新亮起幽蓝色的光芒。他在原地消失,又在同时出现在了沙发上。 大投影屏幕上,是柳煜惊恐的脸。他嘴角还咧着,挂着笑,眼睛却是大睁,充满了恐惧。 沙发上的医生抚掌大笑起来。 “哈哈哈……” “嘻嘻……” “呜呜呜……” 指甲们也像是久旱逢甘霖,重获新生般活了过来。 …… 柳煜哆嗦着,按着左臂,摸着那凹凸不平的怪物皮肤,眼珠子震动着。 他面前两三米处,一对中年夫妻歇斯底里地叫喊着,冲向了肉瘤。 “不……不!”柳煜后退一步,可他的退步只是将肉瘤拉长了。 那怪物再次张大嘴,咬向了扑过来的中年夫妻。 “爸爸……妈妈……”肉瘤中传出小孩的哭声。 “煜煜!” “小煜!” 中年夫妻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表情一变,喊破了嗓子,声音变调。 那变调的声音很快就消失了。 他们被怪物吞进了肉瘤之中。 可柳煜仍然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他们的惨叫和惨死的声音都传递到了他的脑海中。 他的身体颤抖起来,肉瘤却是纹丝不动。 那些声音渐渐平息,周围人的喊叫声钻入柳煜的耳中。 柳煜两眼无神地环视周围。 路上的行人有腿软倒地的,有惊叫逃跑的,也有兴奋拍摄视频的。 他们的眼神各不相同,但他们看过来的目光像是一根根尖针,扎在柳煜身上。 就像那小孩…… “妈妈,那个人的左手……” 柳煜下意识抱住头,想捂住耳朵,阻隔大脑中的声音,可他的两只手都没动。他的左手是那个生长出来的肉瘤,右手则如一根稀烂的面团,拖长了坠在地上。 墨绿色的眼睛转动着,肉瘤随之转动,再次生长,袭向了周围人群。 那团烂肉般的物质也在凝聚,像是要长出另一只肉瘤来。 “啊啊!” “它过来了!” “快叫警察啊!” 柳煜听到了警笛声。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柳煜反应了过来,猛地掉头逃跑。 肉瘤被拉长,此刻距离柳煜有七八米距离,那团烂肉也拖了一地,像是清理不干净的口香糖。两团肉生长到了极限,和反方向的柳煜僵持了下来,其中一道,还因为柳煜转身的举动,缠在了他的脖子上。 柳煜有种窒息感,两眼一黑,一瞬间好像看到了公司写字楼和写字楼中打着手电的保安。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他肺部重新充满了空气。疼痛感从肩膀处传来。 两个肩膀被用力往后掰折,骨头发出“嘎吱”的轻响。柳煜忍着痛,咬牙迈步。身后的肉瘤转过了头,墨绿色的眼睛转而看向了他。那团烂肉中长出的眼睛,也诡异地盯着他。 柳煜没回头看,却也感觉到了身后的恶意和杀意。 他再迈出一步,突然觉得肩头一轻。撕裂般的剧痛消失了。他顾不得去察看肉瘤的情况,急忙向着人少的地方飞奔。 他知道肉瘤仍在,就被他拖在身后。身后沉重的分量证明了这一点。周围的人都用惊恐的眼神望着他,避之不及地让开道。 幸好天色已暗,路上的行人已经比白天减少了许多。 柳煜跑过热闹的商业街,逐渐就远离了人群。 天色越发暗沉了。 柳煜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周围已经安静下来,没了人声。 他靠在墙上,一屁股坐地,抱住了头。 这次,他双手按在了头上。 柳煜放下手,看看恢复正常的双手…… 哈哈!恢复正常又怎样?这次和之前不一样,这一次他是当街行凶,那么多人都看到了!他们都看到了! 那个小孩……那对中年夫妻…… 柳煜将脑袋埋进了膝盖。 警察会来抓他,他们会找他爸妈……过年时候他还跟他们说,工作很好,他过得很好。被于广春拖累着加班之后,他就只给他们发过两条消息…… 啊……他有多久没有联系过爸妈了? “煜煜!”“小煜!” 柳煜的身体颤抖起来。 那对父母的惨叫声好像还残留在他的身体中。 那小孩的名字也是“yu”。他觉得他们像是在叫他,像是他的父母,长得也好像…… 他是疯了吧?他脑子已经坏掉了。从进入怪物诊所开始,他脑子就坏掉了。都是那个医生! 不对……都是因为他自己…… 他杀了那么多人……他杀了那么多人…… 柳煜战栗着,像是大梦初醒,忽然间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做了什么。 警笛声传来,还有汽车的灯光从旁边划过。 柳煜惊得跳起。他本能地逃窜。他双腿发软,扶着墙,好不容易才走出这条小路。 脚步跨出,他来到了一条安静的街道。光芒、声音,都被甩在了身后。 柳煜恍惚地走了几步,忽的看到了一座花坛。他停住脚步,身体僵硬起来。他慢慢地转动脑袋,看向身侧。 身侧是熟悉的写字楼。 他居然跑到了公司来。 柳煜咽了口唾沫,口腔里却是干涩得没有一点儿水分。他像是提线木偶,被人架着,移动向了花坛。 就是这里……就在这里…… 柳煜有些呼吸不上来。 窒息感如此熟悉。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好像看到了于广春。 于广春喝得烂醉,瘫在地上,发出了震耳欲聋的鼾声。 不对,于广春已经被他杀死了。一切从此开始无可挽回。 他杀了于广春,杀了那实习生,杀了室友,杀了路哥和林小雨,杀了同事、领导……他看谁不顺眼就杀了谁。身边讨厌的人全部消失了。身边的人全部消失了…… 他开心了吗? 现在,这样,开心吗? 柳煜脸上毫无笑容。 此前,他的唇角像是被固定在了颧骨边上,无时无刻不咧嘴笑着;这会儿他却是一点儿都笑不出来。 有光打在脸上。 柳煜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再睁开,发现那肉瘤贴在他的面门上。 墨绿色的眼睛如两盏探照灯,照射进他的瞳孔之中,一路刺入灵魂。 肉瘤蠕动着,长出了脸来。 它和柳煜长得极为相似,只是满脸皱褶,像是被毁了容。那双巨大到不正常的绿眼眯了起来,张开的大嘴弯弯的,构成一个笑容。 “杀掉你这个碍眼的家伙,我就开心啦!”肉瘤的嘴巴里挤出了低沉的声音,像是在回答柳煜心中的那个问题。 那是柳煜的声音,只是被强行降低了几个八度,听起来像是机械合成的声音。 话音落下,柳煜就看到了张开的巨口。 之前被他杀掉的人也看到过这一幕。 现在,轮到他了。 离开的肉瓣包裹住了柳煜,他没有反抗,垂着的手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 后背上…… 身后是谁? 柳煜茫然地想着,意识随即被黑暗笼罩。 ------------ 第二十七章 制服 今晚又轮到小吴值夜班。这个时间点,写字楼内空无一人,没人留下来加班,灯光全关了,只有应急通道还亮着绿油油的光。 小吴坐电梯上楼,拿着个手电,一层层楼梯走下来。 物业配发的手电看着气派,粗长的一根黑棍子,说是警棍都有人信。但上手一摸,就知道是塑料的。要是拿这东西来防身,一棍子下去刚打到人,塑料壳就直接碎了。 手电的光芒也很不合理,打开之后亮得刺眼,光照范围却是极差,出了两米范围,光就散了。要说这手电的作用,比起照亮黑暗,更像是提醒潜藏在黑暗中的人“有人来了”。 小吴开着手电筒,主要是用来照亮自己脚尖前的地面。至于那些办公区里的情况,他也就是对着里面晃一晃,当作完成了工作。 物质条件差,要巡逻的范围更广,老板鸡毛蒜皮的要求还特别多,但这写字楼里的空桌椅,总比长寿园的一座座墓碑来得可爱。 小吴迅速适应了这份新工作。 要不是前些天遇到了晟曜,他应该会对现在的工作极其满意。 路过于广春他们那层时,小吴稍微停了一下,手电光扫过关了灯的办公室,他忽然间想起来,于广春他们今晚有聚餐。 这是早上于广春进写字楼的时候,跟小吴的同事说的。 小吴有些羡慕。 他这小保安,工资低,没福利,还得值夜班,辛苦程度远超加班的程序员。不过再一想,于广春他们这几个程序员的待遇,跟网上讲的那种拿期权分红的程序员比起来,又差得远了。话又说回来,两者差得再远,也比保安强…… 小吴一边下楼,一边胡思乱想。 他原先还对这份工作很满意呢,可遇到晟曜之后,解除了误会,恐惧消失,他的心思就活络了起来。 小吴晃着手电,到了一楼。 写字楼的玻璃大门紧闭,外头的路灯被行道树茂密的树叶遮蔽,灯光昏暗。再加上乌云遮月,小吴从写字楼内看出去,只能看到门口花坛的黑色轮廓。倒是更远点的柏油马路,反射着路灯的光芒,看起来黄澄澄一片,很是明亮。 小吴打了个哈欠,走到了前台,拉开椅子坐下。手电扫过门口,余光中瞥见了外头两道人影。 小吴随手将手电搁在桌上,照着前方的玻璃大门。 门口的确有两个人。两人勾肩搭背,走路摇摇晃晃,看着是两个醉汉。他们走到了花坛前,其中一人好像是撞到了花坛,直接翻身摔在地上。 小吴懒洋洋看着外头的闹剧,掏出手机来。 他一会儿刷刷短视频,一会儿抬头看一眼,始终没见到那摔倒的人站起来。那人的同伴似乎在催促他,却并没有伸手帮一把的打算。 小吴捏着手机,皱起眉头。 这两个醉汉不会在他们门口呕吐吧?还是醉死在那儿,准备今晚睡在他们门口了? 小吴站起身,手机塞进口袋,一把抓住了手电筒,又掏起了钥匙。他走到玻璃门前,蹲下身,打开门锁。 手电被他夹在腋下,灯光一抖一抖的,向玻璃门外射去。 咔哒。 门锁打开。 小吴拿好了手电,一边推门,一边张口想要对外头两个醉汉吼一声,他的身体却是蓦地僵住了。 小吴此刻看到的就是一个奇怪的黑影。 倒地上的醉汉没什么异常。他的同伴却是身体骤然膨胀,像是手上拿了个特制气球,又像是套了那种一拉就能充气的救生衣,忽的就膨胀出一个圆球来。 圆球悬在空中,还在膨胀,一晃一晃的,逐渐靠近倒地上的那个醉汉。 这什么鬼?! 小吴的嗓子像是被人扼住了,握着手电筒的手颤抖起来。 手电光芒像是那圆球一样一晃一晃,却是无法照亮十米外的人影。但手电的光似乎吸引到了对方的注意,那个人和他左手的圆球一起转动,仿佛是将正脸转向了小吴。 小吴害怕得两股打颤,想要逃,双腿又像是灌了铅一样,沉在地上。 一瞬间,小吴想到了长寿园,想到了墓碑前那怪异的女人,想到了晟曜。 他好像真的看到了晟曜。 晟曜的身影以迅雷之势,直接从后头扑向了那悬在空中的圆球。 …… 黑暗的电视房内,投影屏幕变回到了老式显像管电视。小屏幕上,是晟曜的特写。他尾随着前面摇摇晃晃的两个醉汉,没发出一点儿脚步声,保持了恰到好处的距离,一直没有被前头两人发现。 镜头仿佛是贴在了晟曜的耳边。随着他的前进,稳定地向前。 镜头忽然停下,将焦距从前方两个醉汉转到了晟曜的脸上。 晟曜的额头上冒出汗水来。他神情紧张,原本沉稳有力的心跳突然加剧,变得沉重,在电视房内回荡。 沙发上的医生翘着腿,这时候双腿交换了一下,好似不习惯从舒适的大沙发换到这种蜕皮的老旧沙发上。他露出来的幽蓝色眼睛里光芒闪烁,手指不耐烦地敲着沙发扶手。 指甲们嘟嘟囔囔。 这些杂声,随着心跳声的骤然消失而一起消失了。 医生瞪大眼睛,攥紧拳头,身体前倾向了那台小电视。 电视画面中,晟曜瞳孔收缩,身影倏地穿过了镜头。 镜头急忙旋转一百八十度,就见晟曜的背影犹如一只迅猛的猎豹,扑向了乍然出现的肉瘤。 …… 飞踢而出的脚正中肉瘤。 晟曜感觉到了强烈的反震力。他一个借力,身体杂耍般地跃到空中,后翻落地,轻飘飘的,好似一根羽毛。无声落地的瞬间,晟曜又扑了上去,这次他挥起了拳头,正中那肉瘤的眼珠。 晟曜只觉得自己的拳头砸在了一块坚硬的玻璃上。疼痛感让他下意识收手。 他的视线对上了肉瘤的视线。 那墨绿色的眼珠中是冰冷、憎恨、贪婪等种种的负面情绪。 一瞬间,晟曜如坠冰窖。 这不是人。 这甚至不是正常的生物。 这是医生的……治疗…… 晟曜脑中飞速是闪过了这三个念头。电光石火间,他再次挥拳踢脚,却只是将肉瘤打得轻微震颤。 他心中的不安越积越多。这种不安感从他听白晓说了柳煜的事情后,就在他心底扎根发芽。眼前的一切都证明他的直觉没有错。 晟曜脑海中闪过了白晓的笑容。他咬紧了牙关,挥出的拳头带着破空声,在肉瘤表面打出了一个凹陷。 站立在原地的柳煜仿佛是一尊雕像,对肉瘤、对晟曜,都熟视无睹。肉瘤也像是个沙袋,只是它那双眼睛和时不时的转动,证明它的确是某种活物。 肉瘤就像是刚从睡梦中苏醒,意识已经从黑暗深处上浮,身体却还在缓慢复苏。 得快点阻止他!晟曜立刻有了这念头。 写字楼里的闪光让晟曜微微抬头。 写字楼内应该有消防斧一类的工具。 拳脚不起作用,那么利器的话…… 肉瘤晃动了一下,像是一条蛇晃动蛇头,观察着猎物。它时而看向烂醉在地上的于广春,时而看向晟曜。它慢慢裂开了一张嘴,露出了身体里锋利的牙。 晟曜眼神一变,挥拳打在面前的肉瘤眼珠上,身体同时前冲,用上了全身的力气,竟是直接撞开了面前的肉瘤。他脚步不停,从于广春身边跨过时,弯腰伸手,一把抓起了地上的于广春,将他往前一抛。 身后风声袭来,晟曜脚跟一转,双手挡在胸前。 嘭! 肉瘤撞在了晟曜的手臂上,张开的嘴巴被晟曜双手死死扣住,无法再张大。和眼珠同色的粘液滴滴答答落在了晟曜的身上。 晟曜的背后是于广春的闷哼,还有小吴的尖叫;面前是怪异可怖的肉瘤,以及呆立不动的柳煜。 背后的手电光芒乱闪,柳煜的眼睛也因此光芒变化。他的表情是一片空白,好似陷入迷梦之中,对外界失去了感知。 晟曜心中一动,抬脚上踢,推开了眼前的肉瘤,又是一个加速滑铲,从再次冲来的肉瘤下方飞掠而过。他像是身体中装了弹簧,直接从地上弹起,两条手臂扣住了柳煜的脖颈,直接用上了柔术中裸绞的标准姿势。 这一瞬间,晟曜自己都未发现,他那两条普通成年人粗细的手臂膨胀了三倍有余,一下子封死了柳煜的脖子。 那肉瘤追着晟曜旋转,却像是在同时被无形的手卡住了脖子一般,突然被钉在半空中,墨绿色的眼珠上翻,裂开的嘴巴里溢出粘稠汁液。 晟曜看不到柳煜的表情,但他的身体紧贴着柳煜的身体,手臂贴着柳煜的脖子,柳煜的呼吸和脉搏好像都透过皮肤传递到了他的身上。 柳煜的呼吸和脉搏都在减弱。 那肉瘤先一步失去了动力,一下子摔在地上,砸在它自己流下的涎液中,并像是被人收回的风筝,一点点缩回到柳煜的手臂里。 柳煜的手臂恢复正常,整个身体也瘫软下来,完全靠在了晟曜的身上。 晟曜缓缓松开手。 柳煜噗通一声,趴在了地上。 “呼……呼……”晟曜这时才大口大口喘气起来。他看着昏迷在地的柳煜,视线在他的左臂上逡巡,一寸寸扫描,又看向了空地和自己的身体。 肉瘤流出的涎液已经消失了,一点儿痕迹都没留下。 晟曜弯腰拎起了柳煜的那条手臂,撸起袖子,察看柳煜的皮肤。 柳煜皮肤上干干净净的,不仅没有那怪物的痕迹,没有溃烂变色,也没有他们初见时的血迹或血痂。 晟曜放下了柳煜的手臂。 他慢慢抬头,眯起眼,看向写字楼里的光。 写字楼的玻璃门后,光芒闪烁个不停。 小吴想要关掉手电筒,想要赶紧藏起来。可这物业发的破手电,不光材质差、光源差,就是开关都很有问题。小吴颤抖的手指根本就没法好好关上手电光。他最后鸵鸟似的用自己的手捂住了手电,又做贼一般向外瞄了一眼。 这一眼,让小吴吓得后仰,手电也落在了地上,骨碌碌滚出去老远。 玻璃门被晟曜拉开了。 小吴坐在地上,手脚并用想要往后爬。 “你跑什么啊?刚才怎么不来帮忙?”晟曜语气无奈。 小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 “你还是这边保安呢,看到两个醉鬼打架,怎么没反应啊?幸好我正好路过。”晟曜一边说着,一边帮小吴捡回了手电筒。 小吴愣住不动了。 “手机有吗?赶紧报警吧。” “报警?”小吴的声音有些变调,但语气里的难以置信还是充分表达了出来。 “是啊。不然呢?让这两个醉鬼躺你们门口?”晟曜的语气则是一种理所当然,他还很诧异地看着小吴。 小吴反问道:“你怎么不报警?” “你没看我刚把人给打晕了吗?”晟曜依旧是那种理所当然的语气,顺手递出了手电筒,“虽然是见义勇为,但警察来了,这解释起来多麻烦啊。不如你报警,直接说有两个醉汉睡你们写字楼门口了。我们大家都省点事。” 这话听起来很有道理。 小吴看看晟曜,又悄悄歪过头,看了眼门口躺着的两人,“那个人……刚才、刚才那东西……那个是什么东西?那不是人吧?” 晟曜叹气,用手电筒点了点小吴,“你这人是不是电影看多了啊?一会儿鬼,一会儿不是人的?” “不是!”小吴指了指柳煜,“他刚才,这儿,这儿!那个东西!那么大个东西!”他比比划划,挥挥自己的左手,又两手圈了个圆,语无伦次地描绘着。 晟曜听了一会儿,顺着小吴的视线转头,看了眼玻璃门外,“你是说,那个花坛里的小树?那修剪成球状的灌木?” “哎?不是,是那人的手!刚才那人的手,突然圆的!还会动啊!还追着你!”小吴激动地说道。 晟曜疑惑地看了眼小吴,“我刚和他打了几下。他喝醉了,力气很大。你说的什么圆的……你在这边看到了什么?” 小吴愣住了。 “小吴,你是不是压力太大了,还在想着长寿园那事情啊?我跟你解释过了,照片也给你看过了。生生只是生病了,不是鬼。这世界上也没有鬼啊。你这次……是不是太黑了,你看错了?那个手电筒好像质量不太好啊。”晟曜甩甩手电筒,“你要不信,跟我一起去看看吧。” 小吴接过了手电,借着晟曜的力量站起来,却是没有跟着晟曜出去看看。 他也有些怀疑自己刚才看到的东西。 刚才外头黑漆漆的。他在看到那暴涨出来的圆球,以及随后飞扑出来的晟曜后,就有些惊慌失措,想要躲藏了。 晟曜兔起鹘落,迅速制服了外头的醉汉,让小吴根本没找到藏身的机会,他光顾着和手电筒较劲了。他实际上也没仔细看清晟曜和那醉汉的打斗。 “行了。你记得报警,我先走了。”晟曜说道。 小吴欲言又止,但看晟曜潇洒地离开,一点儿顾及都没有,他又怀疑起了自己。 过了一会儿,他才冷静下来。他没有急着报警,而是先将写字楼的门重新锁上,才放心地掏出手机。 警车很快就到了。车上下来两个警察,打开手电筒,查看起了于广春和柳煜的情况。 警用的手电,比小吴手里的破手电可好多了。小吴躲在写字楼内,也能看清柳煜和于广春的脸,甚至将他们两个认了出来。 是写字楼里工作的人啊,还正好是于广春和他那个一起加班的新同事。 小吴吁了口气。之前果然是他看错了吧……应该…… ------------ 第二十八章 于家 “喂,醒醒!小伙子!醒醒!” 直照着眼皮的光芒,肩膀上不断推搡的力量,以及耳边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让柳煜逐渐苏醒过来。 他睁开眼,第一反应是侧过头,避过面前的光。 面前的人见他醒来,也移开了手电筒。 “醒了吗?叫什么名字?知道自己在哪儿吗?” 一连串的问题让柳煜的大脑缓慢运作起来。他看清了眼前的人。 警帽、警服,比他手中手电筒都要亮。 柳煜一颗心直蹦到了嗓子眼,身体也不禁颤抖起来。 “醒了没?你这把年纪,还喝那么多啊?悠着点啊。” 身后传来另一声音,还有含糊不清的呻吟。 “唔……嗯……” 柳煜猛地回头,动作快到让人误以为他会将脑袋甩出去。 同样的警察制服挡住了他的大半视线,不过那后头露出来的半张脸,足以让他辨认出对方的身份。 “于哥……”柳煜声音沙哑,难以置信地望着被警察拉起来的于广春,又马上低头,用力捏了捏自己的左手。 他的左手很正常。他的身体很正常。眼前的于广春也很正常。 柳煜手下用力,狠掐了自己一把。 疼痛感让他飚出泪花来。 警察被他这一举动吓了一跳,“你干什么呢?醒酒也不用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吧?” 柳煜说不出话来,只是激动得嘴唇颤抖。 是一场噩梦……刚才那都是一场噩梦吧! “起得来吗?醒酒了没?你要没清醒,到我们派出所坐一会儿,或者我们开警车送你回去。”警察一把抓住了柳煜,将他提了起来。 柳煜摇摇头。 “叫什么名字?身份证有吗?”警察公事公办地问道。 柳煜乖乖回答。他没有随身携带身份证,不过报了身份证号码后,警察在警用PDA上查到了他的身份。 于广春的醉酒程度远超于柳煜,虽然自己能站直了,也能说两句话,但语无伦次的,根本无法沟通。 柳煜代为回答,解释了两人的身份。 “你送他回去?还是坐我们警车走?” “我自己走。”柳煜连忙谢绝。 虽然杀人、逃跑、被杀的事情是一场噩梦,但那种感觉太真实了,他现在见到警察还有些发怵。 警察似乎也看出了他的不对劲,多打量了他一会儿。 “要帮你们叫车吗?你这同事住哪儿?” “不用,我……”柳煜卡壳了一下。 他还真不知道于广春住哪儿。最初一起加班的时候,他们相处融洽,结束了一起回家,坐同一班地铁,柳煜先下车,于广春还要再坐几站。他连于广春究竟是坐到哪一站下的,都不知道。 “有他家里人联系方式吗?” “没……我问问我们领导。”柳煜急中生智,想出了办法。 电话拨通,电话那头的路哥还神志清醒着,给柳煜说了地址,问了几遍他能不能行。柳煜再三保证,声音很是清醒,说话也条理分明。挂掉通话后,路哥又给他发了一遍地址,还将于广春妻子的联系方式发给了他。 柳煜松了口气,眼巴巴地给警察报了地址,小心翼翼地征询意见:“我这就送他回去了啊?” “你打车吧。我们等你上车。”警察说道。 柳煜也想打车。于广春能自己走路,但总是嘀嘀咕咕、自言自语,时不时摇晃一下,看着就不太靠谱。 柳煜度日如年地等到了网约车。 两个警察又是跟司机交代了一句,帮着柳煜将于广春推进车里。 警察、警车都在视线中消失了,柳煜才松了口气。 身边传来了轻微的鼾声。 于广春这上车没多久,就又昏睡了过去。 柳煜心情复杂。 他的左手搭在腿上,看起来十分正常。可就是这只手,这条手臂之中,藏着一个吃人的怪物。 那是一场噩梦。那么,在此之前的事情呢?那些天加班,他看到的怪物,也是噩梦吗? 汽车内,只有驾驶座的一点昏黄光芒,后座很暗,有时候会有路灯的光芒照射进来,有时候也会看到迎面而来的车灯。 转了几条马路后,路上人多了,还能看到商场内散发出的强光。小店的灯箱招牌也十分显眼,五光十色。 这座城市的夜晚并非那么安静,也并非那么黑暗。 柳煜只觉得自己被这些光芒晃花了眼,就像是噩梦中那样,只觉得头晕目眩。 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那种窒息的感觉好像还残留在身体里。 手机铃声打破了柳煜的这种恍惚。 来电是个陌生号码。 柳煜心中一动,接了电话。 “您好。”他谨慎地开口,“请问您是……” “你好、你好。你是小柳吧?我是于广春的妻子。”对面传来殷勤的女声,声音有些轻,像是背着人,偷偷摸摸讲话,“我们家老于经常提到你的。真是不好意思啊。今天还麻烦你送他回来。你们现在到哪儿了?要我来接吗?” 柳煜脑海中浮现出了那场噩梦的开头——卷发的年轻妇人,还有她人高马大的儿子。 他答道:“不用,车子已经到小区了。是十五号楼对吧?” “对,你们从正门进来,右拐,里面第二排第三栋就是了。我现在下来。” “真不用,我带于哥上去就行了。”柳煜说着,一边将路线转述给了司机,一边推了推身边的于广春,“于哥,我们到了。到家了,于哥。” 于广春很快就醒了过来,含糊问道:“到家了?不喝了?” “已经到家了。”柳煜答了一声,又对手机说道,“嫂子,我先挂电话了。” “哎,好的。”电话那头传来了轻手轻脚的开门声,“我下来给你们开门。” 车子在十五号楼门口停下。柳煜付了车钱,也没让司机在这儿等自己。他拖着于广春下了车。于广春脚下踉跄,不过还是被他拉着,到了门口。 防盗大铁门的栅栏后,声控灯亮了起来。 柳煜看到了匆匆走来的女人,却因为隔着门,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只初步判断出对方的个子有些矮,大概一米六都不到。 这和噩梦中的于广春妻子有些差距。 柳煜又一次恍惚了。 防盗门被推开,女人的模样露了出来。 那是个留着一头干练短发的中年女人,和于广春有三四分夫妻相,不施粉黛,露出眼角的皱纹,看着十分普通。 于广春见到人,就叫了一声“老婆”。 “哎!你怎么喝成这样子?麻烦人家小柳了。”于妻埋怨了两句,又对柳煜笑笑,“小柳,上来坐。上来喝口水吧,休息一会儿。你带着他一个醉鬼,辛苦了。” 于广春还被柳煜扶着呢。他妻子想要接手,却是有些架不住这么个大男人。 柳煜也不敢就这样松手走人,这时候顾不上和于妻客气,帮着她一块儿将于广春扶上楼。 于广春走平地的时候还挺稳健的,一爬楼,就彻底暴露了醉鬼的本性。 柳煜好不容易将人送进了卧室,扔在床上,出了一身的汗。 于妻招呼着柳煜在小餐厅里坐下,指了桌上盛好的一碗水果羹,“小柳,你吃点东西,垫一垫,解解酒。这是晚上刚煮好的。给小孩当夜宵。老于说你也挺喜欢吃的。你一个人出来工作,家里没人做饭,老是在外头吃……” 柳煜有些沉默。 他想起来,刚加班的那会儿的确有这么一回事,但随着加班的时间越来越长,看起来永远不会有正常的工作日,他对于广春生出厌烦来,对这些惯常的小恩小惠也就不放在心上了。现在回忆起来,他过敏发作、皮肤瘙痒难忍的初期,于广春还小心翼翼问过他,是不是妻子做的东西犯了他的忌口……之后,好像于广春就没再分他夜宵,好像也没带夜宵来了。 于妻闲聊两句,又去照顾卧室里醉倒的于广春。 柳煜坐在厅里,听到她轻声抱怨,却还是耐心地给于广春脱掉外套、鞋子,打了湿毛巾擦脸。于广春好像清醒了一些,被她拉着坐起来,自己喝了点水。 客厅里的电视机开着,但没有开声音。 柳煜移开视线后,就看到了电视里正在播放的内容,正好是几年前网上火爆过一阵的狗血爱情剧,男主角和他妈站在一起,男主角人高马大,扮演他妈的女演员留了个长卷发,一副少妇打扮。 柳煜像是脑袋被人敲了一下,看着看着,就自嘲地笑起来。 原来噩梦中的于广春妻子、儿子竟是他以前被刷屏看到的电视剧演员。 咔哒。 另一扇卧室门打开了。走出来的少年身材颀长,是发育期男孩的竹竿样。他的眼睛是于广春的单眼皮,这会儿一双眼睛瞪大了,诧异地望着柳煜。 柳煜想,果然和噩梦里的于广春儿子不一样。 于妻走了出来,给少年介绍道:“这是你爸爸同事,你叫人家柳哥吧——大学生,去年毕业的,就比你大四、五岁。对吧,小柳?” 柳煜点点头。 少年尴尬地叫了一声“柳哥”,视线扫过桌上的水果羹,似乎想说什么。 于妻从厨房里又端出一碗水果羹来,塞给少年,“你回房间吃吧。早点做完,早点休息。” 柳煜后知后觉,看着少年回房间,才问道:“我这是不是吃了小于的……我还没动过。” “没事儿。这是老于的。他今天晚上也吃不了了。”于妻笑了笑,“他是沾了儿子的光。不然我才懒得给他做呢。你快吃吧,别冷掉了。” 柳煜捧住了温热的瓷碗,慢慢吃了起来。 于妻在餐桌边坐下,絮絮叨叨地低声讲话,语气有些像于广春,又有些像是隔壁办公室里的中年妇女,很关心柳煜的感情生活。 柳煜略感尴尬,视线不自然地移动,扫到了客厅里拥挤的几个玻璃柜。 于妻回头看看客厅,骄傲地笑道:“那是小孩的奖状、奖杯,还有他的书。他买了好多书。给他的零用钱都用来买书了。那些书他都看过的,还做笔记,写读书报告。那两个柜子都是他的东西。他房间里还有。他就喜欢弄这些。我和老于也看不懂。他喜欢就好。” “听于哥讲过。他很厉害,成绩很好。” “成绩就那样。语文不怎么好。以前让他好好学,他不听,现在急了。”于妻笑起来,又有些苦恼地蹙眉,“还好,他现在自己知道了。每天复习到十二点,早上六点多起来,也不叫辛苦。不像老于,加班几天就唉声叹气的,还吵着他复习。” 于妻说到此,又对柳煜道歉起来。 柳煜没有说客套话。他想到了那场噩梦,想的起了噩梦前于广春似醉非醉的抱怨。 少年再次开了门,端着空碗出来了。他礼貌地跟柳煜打了声招呼,又安安静静地回了房间。 柳煜看到了他神采奕奕的稚气脸庞。不知道那是少年人精力充沛,而如此精神,还是因为他在做自己喜欢的、向往的事情,在追逐梦想,才这样充满了动力。 柳煜有些失神。 于妻收了儿子和柳煜的空碗,又进卧室看了看于广春的情况。 “老于看来是醒不过来了。今天真是麻烦你了,小柳。明天让他自己跟你道谢。你住哪儿的?我帮你叫车吧。哎哟,你是打车送老于回来的吧?我把车费给你……”于妻一拍额头,歉意地说道。 柳煜拒绝了,“真不用了,嫂子,也没几个钱。于哥平时就很照顾我。”他顿了顿。这句话脱口而出,却也是真心实意。他接着道:“我不打扰你们了。你不用送了。” 柳煜和于妻再三客气,才出了于家。 他下了楼,走出几步后,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栋楼。 有几扇窗户还亮着灯,柳煜也不知道那是不是于家的窗。 柳煜收回了视线,踏出脚步后,就只听到自己的步伐声。周围很安静,就像是于家一样。于妻就是嘴巴不停,那音量也是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到屋子里的少年。 柳煜忽然间想起来,他高三那年家里也是这样安静的。他那时候起早贪黑,和于广春的儿子一样,并不觉得辛苦。每做出一道题,每拿到一个好分数,他就像是……就像是……就像是发了工资一样开心。 柳煜想到此,笑出了声。 幽静的小区里他的笑声突兀响起,又突兀消失,重归寂静。 ------------ 第二十九章 质问 黑暗的电视房内,小电视上拍摄着柳煜的面部特写,下一秒,镜头的焦点从柳煜的脸上移开,落在了他身后的小区绿化带中。粗壮的树干后头,走出了一道身影。 镜头拉近,晟曜阴晴不定的脸出现在了画面之中。他注视了一会儿柳煜,忽的转头,看向了十五号楼。镜头也随之切换到了高处,俯视着晟曜。 电视机前的医生似是在和电视机中的晟曜对视。 医生只看了一会儿,就起身关掉了电视。房间里顿时陷入了绝对的黑暗。 在一片黑暗中,亮起了一双幽蓝色的眼睛。两个眼瞳如鬼火,在空中飘荡。伴随着清脆的脚步声,那两点光芒不紧不慢地移动着。 开门声随之响起。 外头诊室的光芒照亮了医生沾血的白大褂。 滋滋…… 旧诊室的日光灯发出电流声,光芒黯淡了一瞬,又恢复正常。 医生跨过地板上凌乱的电线,拉开办公椅,好整以暇地坐下。 他盯着桌上的文件栏看了一会儿,突然发出一声笑。 这笑声如同发令枪,十枚指甲上的脸都发出了窃窃的杂音,无论是哭是笑,都带着一股期待好戏的味道。 医生取走了文件栏里标着“柳煜”姓名的病历文件夹。 他径直离开诊室,跨出门的瞬间,走廊尽头就出现了一扇房门。 房门上贴着“档案室”的牌子。 医生带着病历进入,不多时,又带着一份病历出来。 他回到了诊室,将那份文件夹摊开在桌上。 他的嘴角逐渐咧开,越来越大,笑容超出了口罩的范围。指甲们的声音也骤然增大,热闹地吵嚷起来,如同演出的前奏,兴奋又激昂。 …… 晟曜在路上叫了车,直接到了岳父家的小区门口。 他一路上努力压着情绪,但下车后的步伐却是越来越快,最后十米的距离,他几乎是三两步就飞奔了过去。 “怪物诊所”的霓虹招牌在行道树的茂密树冠中闪烁不定,如一场带着不祥气息的流星雨,划过深沉的天际。 招牌下头明亮的玻璃门同样散发着一种诡异。 眼前的诊所当然诡异,可以说是非常诡异,没有哪一点是不诡异的。 看看左右相邻的店铺。这个时间点,在这老旧社区的小马路上,还有哪家店会开着? 那带着灰的白墙、白瓷砖,都昭示着这是家有年头的老店,可他岳父母住在这儿六七十年,他和白晓相恋结婚三十五年,从来就没见过这家从小区出来走十分钟就能到的小诊所。 晟曜脑海中浮现出了柳煜身上的那颗肉瘤,又想起当时办公室桌上放着的空针管,以及医生给他“治疗”时注入的那一管药水。 一切都太诡异了。 这不是正常的治疗,也不是神话传说里那种带着圣洁庄严气氛的奇迹。 晟曜肌肉绷紧,推开了玻璃门,一步踏入诊所,直接走向了诊室。 他没有敲门。他的脸上是压抑着的愤怒,眼底深处却是一种恐惧。推开门的刹那,他的动作有些迟疑,不过这点迟疑没有阻止他拧开门把。 门开了,门后就坐着医生。 他好像在研究某位病人的病例,模样看起来悠闲自得。听到动静后,他才侧头看来,幽蓝色的瞳孔清澈透明,能直接倒映出晟曜的身影。 “你做了什么?”晟曜的声音低沉沙哑,“你对柳煜做了什么?你给他做了什么治疗?” 医生歪了歪头,好像不能理解晟曜的这些问题,“他得了过敏性皮肤病,我给他做了治疗。” “你做了什么治疗?” “药物治疗。” “什么药物?” 医生没有像之前几问那样马上做出回答,而是思考了几秒,“算是生物制剂吧。” 晟曜的脑海中蓦地跳出了那肉瘤怪物的模样。 他一个前冲,揪住了医生的领子,提着他的身体,将他用力压在了墙上。 嘭! 嘭! 两声巨响,一声是椅子撞倒发出的声音,另一声则是医生的后背撞在墙上发出的声音。 医生被晟曜这样按着,却仍旧是那副从容的模样。他的身体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又像是这身体并不属于他,只是一块不相干的肉块。 晟曜能感觉到手上的重量,他还能感觉到属于医生的心跳和呼吸。手下压着的这具身体就跟真人一样。 可是,那个肉瘤,那一管针剂,他的恢复年轻,还有…… “你到底做了什么?你给柳煜注射了什么?给我注射了什么?还有……生物制剂……你往我们身体里注入了什么?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晟曜咬牙切齿地质问,中途却是咽下了到嘴边的一个名字。 “老公!” 晟曜手一抖,心脏漏跳了一拍,脖子也是十分僵硬地慢慢扭转。 “生生……”刚才被他强行咽下的名字重新吐了出来。晟曜一阵慌张,身体都因此颤抖起来。 白晓站在诊室门口,诧异又担忧地望着晟曜。 晟曜眼眶一热。他急忙闭了闭眼睛,压住自己的情绪。 他松开手,让医生双脚落地。 “怎么了啊?你在做什么?你们吵架了?”白晓不安地问道,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抓住了晟曜的胳膊,“是因为我的病情吗?是不是情况不太好?你不要怪医生。我能再看到你,已经是……已经是很好的事情了……”她说着,眼眶中积蓄了泪水,“治不了就算了。没关系的。有这些天,我已经很幸福了。” “不是!你没事的!和你没关系!”晟曜急忙道,抬手抚去了白晓流淌下的泪水,“你别瞎想。你好着呢。我就是……我就是有些着急。你一直留在这里……” 白晓推开晟曜,“担心我没好全,让我留这儿观察的是你,现在急了的又是你!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啊!你真是……医生好不容易帮了我们,是我们的大恩人,你怎么能这样?” 她埋怨了晟曜几句,又拉过他,对着医生道歉:“医生,他是关心则乱,你别介意。你有什么需要的,要我们做的,尽管说。你也别对他太好了,让他得寸进尺了。你对我们有大恩,我们记着的。” 晟曜沉默着。他握着白晓的手,能感觉到白晓温暖的掌心。 他的视线扫过办公桌。 那摊开的病历上写着病人的基本信息。就像是柳煜那本病历一样,个人信息详实,下面的“病人主诉”字体龙飞凤舞,根本看不懂。但区别于柳煜的基本信息,这一份病历的字迹像是小孩的字迹,名字也是简单“茂茂”,一笔一划,工工整整。他的地址变过两次,三行地址,字迹有所改变。出生日期则是……十八年前…… 这个病人今年刚成年,来就诊的时候恐怕只是个刚学会拿笔的小孩。 晟曜的手指收紧,攥成了拳头。 白晓推了一把晟曜。 晟曜回过神,抬眼就对上了白晓担忧的眼神,还有医生那双古井无波的幽蓝色眼眸。 “没什么。”医生整理了一下衣领,扶起了倒地的椅子。 “对不起。”白晓连连道歉,又在晟曜背后掐了他一把。 晟曜低下了头,“对不起。” “没关系。”医生出人意料地给了个温和的答复,随手合上了那份文件夹。 晟曜再次抬头,就看到那双幽蓝色的眼睛里居然闪烁着笑意。绷紧的口罩下,似乎能看到咧开的双唇轮廓。晟曜不禁背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很晚了,你早点回病房休息吧。你也该离开了。”医生收敛了笑容,冷淡说道。 白晓再次道歉,推着晟曜出了诊室,还轻手轻脚地把诊室门带上。 做完这些,她才一脸郑重地看向晟曜,“到底怎么了?你怎么突然跟医生起冲突了?是因为之前你介绍来的那个病人吗?” 晟曜苦笑,也不知道该如何对白晓解释。 他所看到的肉瘤明显不是人类……不对,那明显不是地球上会出现的东西。至少他从未在现实中听说过这种东西。科幻片、恐怖片里倒是常有这种恶心恐怖的怪物。 他原本将医生当做能起死回生的神,可如果对方并非救治世人的神,而是……其他东西呢?比如说……肉瘤那样的怪物…… 晟曜紧抿着唇,摸了摸白晓的头发。 白晓温柔地靠进晟曜的胸膛中,环抱住他的腰,“你有什么事情都要跟我说。我们是夫妻。我们……只有彼此了啊……” 晟曜用力抱住了白晓,抵着她的脑袋点点头,“等我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就告诉你。” 他无法告诉白晓自己今晚看到了什么。他不能让白晓跟着自己一块儿恐慌。更现实的问题是,白晓还要住在诊所内,和医生朝夕相处…… 晟曜咬紧了牙关。 暂时,就让白晓继续这样感恩医生吧。这样,她就不会和医生起冲突。医生看起来也并不想暴露“本性”。柳煜那情况…… 晟曜决定再探察看看。 “好吧。你不要做危险的事情哦。”白晓亲了亲晟曜的唇,“不要太辛苦,也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了。我们现在这样就很好了。不要想那么多……那个人……他如果没治好,你帮着一点就是了。任何医疗手段都有个失败几率。你最近一直在忙他的事情吧?还有长寿园的事情、秦阿姨的事情……都没什么时间陪我呢。” 晟曜歉疚地抱了抱白晓,“对不起……我最近……” 白晓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我知道你在怕什么,知道你的顾虑。我已经死了啊……死了三十五年了……” 她最后那句话如叹息般轻,晟曜却是心脏一阵抽痛。 “我死而复生,你也变年轻了。我们两个的事情没办法对别人解释。就是诊所里的其他病人,也不一定能理解我们的情况。我知道,你是想要保护我。”说到此,她顿了顿。 “晟曜,”她捧住了晟曜的脸,和他对视着,郑重说道,“治病总有个几率。我的事情也是一样的。如果治不好,就算了。” 晟曜变了脸色。 白晓笑了笑,又亲了亲晟曜,“真的,如果治不好,就算了。我之前说的都是我的心里话。能有这些天,已经很好了。”她靠在了晟曜的怀中,“已经很好了……” 晟曜环着白晓的手收紧,“不会只有这些天的。你一定没事的。我们还要回家呢。” “嗯。等出院了,我还要去给爸妈扫墓。然后去看看家里被你折腾成什么样。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有没有好好过日子啊?”白晓笑着问道。 “当然有。家里好好的。” “那就好。”白晓又抱了抱晟曜,就松开手,“好了,快走吧,别等医生出来催了。” 晟曜有些不舍,却还是被白晓推出了诊所。 他想带着白晓离开,可上一个从诊所内冲出去的病人——也就是柳煜——根本没有得到好结果。反倒是他和乐老板救下的流浪狗,全心全意地接受了治疗,正常地离开诊所,目前身体健康…… 晟曜只能期望,医生的治疗是有效的,只要乖乖听话……只要配合治疗…… 可他的心中,始终无法抹去那颗狰狞可怖的肉瘤,以及它充满了憎恨贪婪的绿色眼瞳。 …… 翌日一早,晟曜就透过便利店的窗户看到了于广春和柳煜。两人前后脚到达写字楼门口,柳煜主动上前叫了于广春,一起进了楼。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甚至还少了前些天的那种尴尬。两人似乎在昨夜一场醉酒后,就一笑泯恩仇了。 虽然离得有些远,隔了一道墙,隔了一条马路,周围还全是吵吵嚷嚷的早高峰人流,晟曜竖起耳朵,仍然听到了两人之间的对话。 晟曜一边听着,一边心里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来。 他前几天就发现了,自己像是有了千里眼、顺风耳,视力、听力都得到了极大增强。更准确来说,他是整个身体都得到了增强,能做出十九岁的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这种肉体上的强大,甚至超过了运动员水准——这是晟曜的一种感觉,没严格试验过,他也说不清自己是不是真的超越了人类肉体的极限。 这一走神,柳煜和于广春之间的对话就听不清了。两人的身影也消失在了写字楼中。 晟曜心神不宁,应付着便利店的工作。到了下班时间,晟曜看到了匆匆离开的柳煜,随后才见到了和同事们说说笑笑,在路口分开的于广春。 两人都没来便利店。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这种正常持续了一周多,晟曜总算是在便利店遇见了于广春。 “你今天的晚班啊?昨天没见到你。”于广春笑着打招呼。 晟曜挤出一个笑,回道:“是啊,前两天调整了排班。你今天也是一个人吃便当?老婆又回娘家了?” “嗯。老样子嘛。儿子的补习班又不能改时间,我们家现在都是围着他转。”于广春乐呵呵地说道。 “你那个同事最近怎样?之前好像闹得不太开心吧?”晟曜迫不及待地问道。 话问出口,晟曜就紧张起来。他担心于广春察觉到他的别有用心,也担心于广春接下来的回答。 “哦,你是说小柳。”于广春发出一声感叹,“年轻人精力充沛,真是不一样。最近不加班了,他就自学编程……”怕晟曜不懂,于广春解释了一下编程所用的不同语言。他虽然技术落伍,但业内的基本常识总是能信手拈来,给外行做点科普。至于柳煜那种学习劲头,在他身上是荡然无存了。他提到此,也是语气复杂。 晟曜听着听着,就沉默了下来。 “……以前真没看出来。我也是有些小瞧他了,想着他一个应届生,愿意到我们这样的公司来,估计就是想找份轻松点的工作,不是那种很拼的人……年轻人就是不一样,随时都能奋起。”于广春有些羡慕,又有些自嘲地笑笑,看了眼晟曜,“你也才二十吧?” 晟曜扯扯嘴角。 “现在奋斗,还不晚。如果有条件的话,别做这种打工的活了。”于广春看了眼便利店内的员工休息室,低声道,“还是得学点技术,考个证什么的。等你年纪再大点,有了女朋友、结婚有孩子了,就一切都得围着生活转了。欸,我的意思是,就是不能再随心所欲,想拼一把就拼一把了。” 他说着,拍拍晟曜的肩膀,转头扒拉起了便当里的米饭。 晟曜默默走开了。 他早就过了追梦拼搏的年纪。很早以前,他的生活就只剩下了责任与义务。现如今,他倒是有了梦想。 他想要和白晓白头偕老,想要弥补晚了三十五年的遗憾。 为此,他得确认,医生的治疗是有效的,是无害的;确认白晓能继续健康地活下去。 这一瞬间,晟曜想起了白晓躯体腐烂靠在自己墓碑上的样子,想起了三十五年前她虚弱地靠在副驾驶座的样子。 他绝对不要再看到那样的白晓。 晟曜的一颗心坚定下来。 ------------ 第三十章 倾诉 柳煜十分意外地再次遇见了那个年轻人,可他一想,他们就是在附近车站对面的便利店内初次见面,这会儿在小区里碰见对方,也并不奇怪。 年轻人看起来是在等人,站在路灯下的身影显得尤为突出。柳煜的视线第一时间被他吸引过去,同一时间,那年轻人也转头看了过来。 “你好。”柳煜露出一个笑,率先打了招呼,“没想到能再碰到你。”他的语气充满了感慨,很是复杂。 晟曜有些意外,不禁仔细观察起了柳煜的神情。 两人的身份像是做了互换。上次是晟曜主动,热心地向柳煜伸出援手,这次却是柳煜热情开朗,反观晟曜,现在却是心事重重、有颇多顾虑的模样。 晟曜还没来得及接话,柳煜自顾自说了下去。 “上次的事情还没谢谢你。你还记得吧?上次在便利店碰到,你给我介绍了一家诊所。我那时候皮肤抓破了在流血,你看到之后给我介绍的。”柳煜拍拍手臂,提醒晟曜。 晟曜仍旧没说话。柳煜的态度太令他意外了。他也没想到两人见面之后,会是这样的展开。他以为该是他旁敲侧击,询问诊所和治疗的事情。他还想着,柳煜和医生不欢而散,直接是逃出了诊所,柳煜再遇到他肯定会有所埋怨,可能不会愿意搭理他。还有那个肉瘤的事情…… 柳煜没发现晟曜的异常,继续说道:“你看,我现在全好了。皮肤病、过敏,都没了。伤口也好了。”他说着,就撸起袖子给晟曜看自己的手臂。 柳煜像是个话唠,又像是初见时那样,平日里憋了许久的话有了释放口,他迫不及待地将心里的那些话都给倒了出来:“其实我那会儿过敏都是心理作用,我就是讨厌和我搭档的一个同事。他实在是……人很好,就是和他一起工作太烦了。我受他拖累,加班加个没完,不停地返工,自己那份做完了,还得给他帮忙。啊,真是……” 他发泄般吐出一口气,又笑起来,“所以那段时间是恨得牙痒痒。他坐我旁边,我靠着他那边的手臂就老是发痒,我不停地抓,都给抓破皮了。幸好你给我介绍了诊所。我去看过了,那里的医生给我打了一针,第二天我就全好了,但我心里那关过不去。皮肤不痒了,但我和他一起工作,还是怪怪的。就是心有怨气,不发泄出来不舒服。” 柳煜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在一个比自己年纪小的人面前这样发牢骚,不过这番话,他实在也找不到第二个人来诉说。 可能也是因此,他才会憋出心理问题来。如果早一些碰到个人,能这样说说话,他也不会对于广春生出那么大的怨怼吧。 “我外地的,老家、大学都不在一个地方,在这里就更是人生地不熟了。我的室友也是租了房子之后才认识的。他工作比我更忙,我们到现在为止都只是合租,每天打个照面,周末的时候要是两个人都不加班,就能一起点个外卖。因为做同一行的,能有些话题,都算不上朋友。毕业一年多,同学、朋友都联系少了,他们也是刚工作,又分散在各地,不好聚会。父母那边更不能向他们抱怨这些……”柳煜不好意思地说道。 “慢慢会好的。”晟曜扯扯嘴角。 柳煜点头,“是啊,慢慢会好的。我前些天跟公司的人一起聚餐。我们项目做完了,一起庆祝。我那个同事就喝多了。我送他回家……我们以前也没深入谈心过。我对他不了解,他对我的了解就是我一个大学生刚出来打拼。那天他喝多了,讲了很多……他也不容易。每天看着笑嘻嘻的,好像做再多的工作都愿意、都有耐心,他其实也就是工作、过日子。他儿子今年高三。我送他回家的时候,看到了他儿子。他那天晚上也讲了很多他儿子的事情……” 柳煜靠在了路灯杆上,眼神变得悠远,像是陷入到了回忆中,“我对他那些中年男人的抱怨没什么感触。就是……有点儿烦。他干自己不喜欢的工作,又不是我害的。他的家庭负担,也和我没关系。但看他那么骄傲地说他儿子怎样怎样,还有看到他儿子努力复习、努力学习的样子……我高三的时候也那么拼过。别看我现在这样啊,那会儿——也就五年前……才五年前啊……于哥说自己高考的时候没什么选择,什么都不懂。他说他儿子现在早早就选择好将来要从事的工作,有理想,有追求,朝着那个目标前进……我当年也差不多。不过,我当年也就是比于哥稍微好一点……” 柳煜自嘲一笑,“那会儿太天真啦!在网上经常看那种黑客红客大战的段子,什么劫持域名、挂国旗,什么天才黑客自学成才,黑掉世界五百强公司的数据库,黑进国家的安全中心,太酷了!哈哈!我高考志愿全填了计算机系,我爸妈要我填个保底专业,我都不乐意,最后被他们轮番说教,就随大流地乖乖填了志愿。我那会儿其实就是一股冲动,中二……进大学了才知道,想成为那种大神需要天赋啊。我做个期末作业都吃力呢,完全就是网上的另一种段子。” 柳煜说着,还手舞足蹈地讲了两个有关程序员的段子。 晟曜配合地笑笑。他觉得柳煜变得不一样了。不仅是精神状态不一样,就是性格好像也变得开朗了一些。也可能,这才是柳煜本身的性格。 “……那之后我就放弃啦。满脑子想的是及格啊、绩点啊,幻想的东西也从黑客红客,变成了毕业进大厂,拿百万年薪、拿期权分红。不过,也就是想想。毕业投简历的时候,我倒是都投了,但就进了一家的一面。我自己也知道……然后,挑着薪酬待遇,进了现在的公司。这已经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工作了……” 柳煜的情绪低了下去,但并未变得消沉。 他一拍双腿,站直了身体,“再过几年,真到了于哥那年纪,有家有室,要供房贷、养孩子,我可能也会像于哥那样厚着脸皮日复一日地混日子吧。现在这公司不倒闭,那我应该能和于哥一样就这么混下去。我们公司还是蛮有人情味的,主要也是高不成低不就,大家就都只是打工、赚钱、生活……大老板没什么追求,下面的人也没什么追求。这也不是不好。” 柳煜对晟曜露出一个笑,“但我还那么年轻啊。” 晟曜心中一动,视线对上柳煜的笑脸,竟是想要逃避开。 “我这些天自学了点东西,在研究……其实有些上学的时候老师有讲过,不过我那会儿只想着应付考试呢。我还办了图书证。之前都没想过办图书证。大城市的图书馆,书籍真的特别多,能学习的地方也特别多。我最近看到于哥,心情也挺好的。我觉得我算是顿悟了吧。” 柳煜说到此,有些不好意思,“是不是有些太中二了?我是真的这么想的。以前想着当黑客那种梦想就算了,现在就是想着脚踏实地,趁着年轻多学一些,多积累一些,再努力拼搏一下。” 晟曜想要问那怪物肉瘤的事情,可他发现自己面对这样的柳煜,完全问不出口。 眼前的年轻人在路灯下发着光,朝气蓬勃。 白晓刚复活的那一晚,他大概也是这样的。这才过去没多久,他却成了一个胆怯的老人。他害怕真相,怕真相毁掉来之不易的重聚,更怕即使他逃避,依然躲无可躲,他的幸福只是一场梦。 就像是在长寿园的那些天,美好的一见钟情最终变成了阴阳相隔,怀抱的不是美丽的少女,而是腐烂的尸骨。 他怕白晓会再次变成那样的冰冷尸骸。 或者,是更糟糕的情况…… 柳煜突然话归正题,对晟曜感谢道:“这多亏了你!那天要不是你给我介绍那家诊所,我要是没治好皮肤病,那我可能继续埋怨于哥、迁怒他,然后自暴自弃……”一瞬间,柳煜也想到了更糟糕的情况。他看了眼自己的左臂,想到那肉瘤吞掉于广春的场面,微微沉默。 他迅速换了话题,“我早想感谢你了,但之前一直没碰到。你好像不怎么去那家便利店,也不去对面的车站了。” 晟曜干巴巴地回答:“我最近不往那边走。” 他最近忙着在写字楼附近的便利店打工,还忙着给陈劲、秦阿姨解释误会,再加上要照顾诊所内的白晓,几头跑,已经是分身乏术。 他之前从没想过在这里蹲点柳煜。这里太靠近岳父家了。他去怪物诊所的时候都得小心翼翼,再要加一个这里,那他整天在这片社区晃荡,怕不是又要吓到一个“秦阿姨”。毕竟,不是每一次遇到岳父的老邻居,都能像是在小乖乖宠物店遇到老张那样,有机会好好解释,向人介绍一下自己的“身份”。 柳煜对此没有起疑,只说:“今天碰到你真是太好了。谢谢你。” “你没再去怪物诊所吗?”晟曜紧张地问道。 柳煜怔了怔。他有片刻的迟疑。他其实是去过的。只不过…… 晟曜捕捉到了柳煜的这一停顿,身体都因此紧绷起来。 “没有。我都治好了,呃……”柳煜说到一半,有些尴尬,“其实上次我有些误会。我连医药费都没付。你是那边的常客?啊,这么问好像不太对……” 晟曜失望地松懈下来,点头道:“我是经常去。” 柳煜更加尴尬了,连忙掏出手机,“上次真是对不起,我医药费都没付。我转账给你,你帮忙给一下医生吧。” 晟曜默然。 他其实也没付过医生医药费。 眼前的柳煜似乎是误会了他的来意。柳煜好像全然不知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不知道肉瘤的存在。 晟曜仔细一想,那天晚上的柳煜满身酒气,醉得不清。他和肉瘤搏斗的时候,柳煜就跟个电线杆子一样杵在原地。柳煜可能真的对肉瘤的事情毫不知情。 “你能收款吗?加个联系方式吧。”柳煜殷勤地说道。 晟曜没答应。他的账户都实名认证过,名字、年龄俱全,头像倒不是他的照片,但光是这些信息,就可能暴露他的身份了。 “还是你自己交给医生吧。我也不知道你的医药费是多少钱。”晟曜拒绝道。 柳煜犹豫了一会儿,收回了手机。 如果可以,他早就想要去怪物诊所当面付清医药费,再感谢一番医生了。他对医生给他打的那一针一直有怀疑。之前怀疑那是什么奇怪的东西,现在则仍然怀疑那是某种奇怪的东西。 那场近乎真实的噩梦,以及此前频繁出现的异常,都太古怪了。 可是…… “我再去的时候,那家诊所不见了啊。”柳煜心里说道,望着晟曜年轻的面庞,有些难以启齿。 如果今天没遇到晟曜,他会以为有关怪物诊所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可晟曜是真的。 晟曜见柳煜迟迟没开口,猜他想倾诉的事情都已经说完了,便笑道:“不打扰你了。我还有事情,先走了。” “啊,你……”柳煜后知后觉,意识到晟曜不是来代收医药费的,但他出现在这里的确是专程为自己来的,是为了那家怪物诊所来的。 柳煜想说什么,可噩梦中的场景浮现在脑海中。 柳煜不愿承认,但不得不承认,那近乎真实的噩梦将他吓得不轻,让他在清醒之后依然后怕不已。如果不是那场噩梦吓醒了他,他的心境也没那么快改变。 眼前的路是充满了怪物和死亡的深渊,那他剩下能做的只有转身逃跑,能跑去哪儿暂且未知,但离那深渊远一些,总是没错的。 那天晚上他见到了于广春的儿子,于是决定重新发奋学习。如果那天晚上他见到的是其他人,或许就会做出不一样的决定来。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想要再经历噩梦里的恐惧和折磨了。 这也是他去了一次,没找到怪物诊所后,就没再特意寻找的原因。 他对那古怪的诊所、古怪的医生还是抱有一些怀疑。 柳煜不知道晟曜得了什么病、在怪物诊所那儿经历了怎样的治疗,但对方应该和自己不一样吧。 也可能……有些相似的遭遇…… 第一次见时,晟曜那么热情外向,今天的他却有些不同。 柳煜不是那么细心的人,情商不算高。他这会儿才察觉到晟曜有些不对。 “你……几岁?”柳煜问道。 晟曜离开的脚步顿了顿,“十九。” “真年轻啊。在读大学吗?”柳煜尬聊。 “嗯。” “那要好好学习,别像我这样,毕业了才后悔。还有四年、三年时间吧?要加油啊。”柳煜说了所有人都会说的废话,却是发自肺腑。 晟曜笑了笑,“好的。你也加油。” “嗯。” 两人分道扬镳。 ------------ 第三十一章 茂茂 晟曜抱着个小纸箱,按响了门铃。 音乐铃声响了一阵,对讲机中才传出了声音。 “喂?”年轻女性的声音里带着疑惑。 晟曜笑着说道:“你好,是茂茂小姐吗?你的快递到了。” “嗯?啊,哦……”对方先是诧异,接着语带笑意,按下了开门键,“门开了。” 防盗大铁门的门锁一阵脆响。 晟曜拉开门,径直进入楼内,乘电梯上至十楼。 他出电梯后左右看了看,发现了一扇半掩的房门。 “你好,茂茂小姐在吗?”晟曜站在门口,礼貌地问道。 一直到这时,他才有些紧张起来。 他即将看到自己的“病友”,或许他能从这位“病友”身上发现怪物诊所和医生的一些真相。 “来了来了!”几分钟前听过的年轻女性应着声,伴随着踢踢踏踏的脚步,来到了玄关,彻底拉开那扇房门。 晟曜看到对方的模样,有一瞬的迟疑。 眼前的女性年轻靓丽,可对方应该年近三十,而不是二十不到的年纪。 怪物诊所的那份病历上写着“茂茂”的出生日期,算年龄,她现在应该刚成年。难道是生病的缘故,让对方看起来比较老相? “请问你是茂茂小姐?”晟曜确认道。 对方伸过来的手停在半空中,有些意外,又扑哧一笑,“我不是。你要它本人来签收?” 晟曜心头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来,“是要求本人签收……” 女人扭头对着屋里喊道:“茂茂!” 晟曜抱紧了那小纸箱,在门口等待着。他隐约能听到屋子里秒针“滴答滴答”绕圈的声音。每一秒都如此漫长。 他即将见到医生的第六位病人。不对,那只叫“乖乖”的流浪狗大概不能算…… 晟曜脑中闪过一道光。 客厅的墙后,一个小身影踏着猫步款款而来。它有着狸花猫常见的黑灰条纹,体态修长,脸蛋圆润,四只小爪子毛色雪白,犹如古代描述骏马时形容的乌云踏雪,只是相比于马的俊逸,这白爪在它身上显得尤为可爱。长尾巴蓬松柔软,竖在身后,随着它踏步而来,一摇一摆,好似红毯女星优雅的裙摆。 这只大猫走到了玄关门口,乖巧地坐在地板上,尾巴收拢,环绕四足,挺胸抬头地看向晟曜。 晟曜和它绿色的杏眼对上,一时都忘了呼吸。 猫咪的瞳孔收缩,又放大。它微微扭头看向女人,“喵”了一声,睁着漂亮的大眼睛,好像在询问对方叫它来做什么。 女人笑起来,调侃晟曜,“要它来签名吗?” 晟曜愣愣摇头,沉默地递上小纸箱。 “谢谢。”女人伸手接过。 晟曜又盯着那大猫看了一会儿,才失神地离开。 …… 陆玫玫关了门,往客厅走去,边走边说道:“让我看看是谁给你买了东西。” 那只叫茂茂的猫已经先一步进了客厅,灵巧地跳上沙发,又一溜烟地跑过了沙发靠背,借力一个跳跃,身影如同矫健的豹,体态优美,又爆发力十足。 阳台玻璃上挂着它的吊床。 它这一跃,直接就落在了吊床上。 吊床出人意料地没有丝毫震动,一点儿都不像是刚承受一只大猫的重量。 茂茂坐在吊床中,低头俯视着窗外。 陆玫玫拿了剪刀,坐在沙发上拆包裹,嘴巴就没有停过,一直在和茂茂讲话:“是不是你艾艾姐姐又给你买了小玩具呀?还是兽医小姐姐……” 咔—— 封箱带被划开,陆玫玫打开纸箱,声音顿时停住。 她疑惑地从纸箱里拎出一包毛毯。 透明的塑料包装下,粉蓝色的柔软毛毯印着花草图案,看着还挺素雅的,只是…… 陆玫玫又合上纸箱,看了眼上面的快递信息。 “这谁送的呀?给你的小毛毯吗?”陆玫玫抽出毛毯一抖,被它床单模样的大小给惊到了,“好大!这是床单吧?” 送给一只猫的毛毯,用得着那么大吗? 买错了吗? 陆玫玫放下毛毯,拿起了手机,还扭过头对茂茂说道:“我问问你艾艾姐姐,看是不是她买错了。” 茂茂甩了甩尾巴,当作回应。它碧绿的眼睛依旧盯着楼下。 下方的大楼门口出现了一道身影。 晟曜跨上了绑着快递篮的电动车,晃悠悠地往外驶去。 猫咪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 电动车驶出去不到五米,就停了下来。晟曜扭过头,视线一点点上移。 茂茂猛地扭身,蹿到了陆玫玫身边。 陆玫玫没察觉到它的异常,抚摸着突然靠过来的柔软身体。 茂茂蹭了蹭陆玫玫的手心,雪白的爪子拨弄了一下那蓝色毛毯上的花,眯起来的眼瞳中好像闪烁着光。 电话打通了。 陆玫玫开门见山地问道:“你给茂茂买东西了呀?” 电话那头的池艾“啊”了一声,“没有啊。怎么了?” “那就奇怪了。”陆玫玫捏着毛毯左看右看,又揉揉茂茂的脑袋,“我刚收到一个快递,是寄给茂茂的,一张大毯子。不是你送的,还能有谁?” “你自己没买过?” “没有。” “是不是以前买什么东西的赠品啊?” “唔……也有可能。看着不是很贵的东西。”陆玫玫说道。 “嘿嘿……会不会是他送的?”池艾的声音变得贼兮兮的。 陆玫玫红了脸,感觉到掌下的两只小耳朵动了动,连忙点了点茂茂的脑袋,瞪了它肉嘟嘟的后脑勺一眼,“不可能是他。我还没给他介绍茂茂呢。” “他有可能自己发现啊。你衣服上肯定粘着猫毛。还有我们聚会的时候,也可能提到过。” “不可能啦。他又不知道我家地址。” “哦,也是……你新房子住得怎么样?”池艾换了话题。 陆玫玫靠在沙发上,伸长了脖子,环视自己的新家,笑道:“很好啊。周围都很熟悉,房子也挺好的。” “我感觉有些小。” “要那么大做什么?就我和茂茂两个人住,太大了还不好打扫。”陆玫玫捏捏茂茂的后颈,凑过去对茂茂说道,“对不对,茂茂?你想要大房子吗?” “喵~”茂茂叫了一声,翻身躺在了陆玫玫的腿上,袒露出自己肚皮。 陆玫玫摸着它的肚子,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对着手机说道:“你看,茂茂都不介意。一房一厅挺好的嘛。阳台够大,朝南,茂茂能躺在阳台上晒太阳。装的猫架也正好。下面还能摆个书桌。我一个人吃饭,用不着餐厅。厨房也不用装太多东西。现在这样正好。之前和你一起住,不也相当于一室一厅吗?” 池艾叫起来:“我两室两厅的房子借你一个卧室,客厅餐厅厨房卫生间多大呀!你那套房子的客厅厨房卫生间才多大?你又不是不能买大一些的房子?这边离你公司也有些远吧?你……唉……” “我觉得挺好的呀。我都习惯这边了。和你住得近不好吗?而且,之前临时租的房子就在这栋楼,我只用搬一层楼,搬家特别方便。”陆玫玫心满意足地说道。 池艾有些无语。 陆玫玫大学刚毕业时租了她家的一间卧室,两人当了五年的室友。前年开始,她筹备结婚,和丈夫已经准备着手购置新房了,陆玫玫却是主动搬了出去,在这附近借了房子,还说准备要买房了。池艾也就放弃了原本的打算——她是想着自己搬去新房,那套两室两厅的房子直接便宜租给陆玫玫,陆玫玫要是满意,低价卖给她也行。 谁知道陆玫玫兜兜转转一圈,就买了这样的新房。 “你真的是不挑啊……之前租的房子,是租客突然死了,才空出来,能租给你吧?你这都敢租。”池艾抱怨道,“你说你急着搬走干嘛?” “为什么不租啊?他也不是死在房子里的。而且房东给我便宜了一千块呢。”陆玫玫笑道,手指仍旧抚摸着茂茂的肚皮。 茂茂蜷着四肢,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眯缝起来的眼睛张开,圆滚滚的,犹如它的肚子。 “我觉得那楼肯定风水不好。那个租客意外死掉了,你现在这房子也不干净吧?你上次说过,房东的谁死掉了……”池艾担忧地说道。 “房东的小孙女……”陆玫玫也有些叹息,“他这房子本来就不住的,学区房,留着给小孙女以后上学用的。谁知道……人真的是脆弱,说没就没了……” 茂茂扭动身体,舔了舔陆玫玫的手指,像是在安慰她。 陆玫玫抿着唇笑着,手就搭在茂茂的胸口,感受它温热的舌头和皮毛下有力的心跳。 池艾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茂茂最近怎么样?我有一个多月没和它一起玩了呀。” 陆玫玫答道:“它很好呀。上周兽医小姐姐给它做了检查,它所有指标都很好。” “那就好。上次送它的那个小老鼠它喜欢吗?” 陆玫玫笑得躺在了沙发上,“你说它会喜欢吗?它以前就是看你可怜才陪你玩,它才不喜欢那种东西呢。” “哼!它明明是不喜欢和你玩。我陪它玩的时候它可开心了。”池艾不服气地说道。 陆玫玫乐不可支,将茂茂抱在怀中,开了手机免提,“茂茂,你跟艾艾姐姐说,你喜欢玩小老鼠吗?哈哈哈……” “喵——”茂茂配合地冲着手机叫了一声。 “它说喜欢!”池艾大声嚷嚷。 陆玫玫跟她唱起了反调,“你没看到它那嫌弃的样子。它陪你玩的时候都是关爱智障儿童的表情呀。” “你就是嫉妒茂茂跟我玩。” 茂茂似乎左右为难,蹭了蹭陆玫玫的脖子,当起了她的围脖。 陆玫玫笑完了,呼了口气。 “对了,你什么时候带男~朋~友~见茂茂呀?不知道茂茂能不能跟他玩一块儿啊。”池艾问道,“我们家茂茂可是高冷的小王子,也就在我面前会撒娇,对不对,茂茂?” “喵。”茂茂应付了一声。 陆玫玫将脸埋进茂茂的后背,闷闷地说道:“不知道,还没想好呢……感觉好紧张……” “像是见家长?嘿嘿。你带他见了茂茂,你也要去见见他家人吧?我问过我老公了,大海家里人很好的,他妈妈特别会做菜,大海也会做菜。你以后有口福了。”池艾说道。 陆玫玫从猫背上探出头,对着手机问道:“很好相处吗?我有些担心……我……”她抿起唇,欲言又止。 背对着陆玫玫的茂茂瞳孔眯起,又懒洋洋地闭上了眼睛,像是打起了盹。 “不用担心的。他家里人都好脾气,和他一样脾气很好的。我老公初中开始就经常上他家玩。他爸爸妈妈每次都特别热情。我们去年结婚的时候,他爸妈也来了,你记得吧?” “有点儿印象。”陆玫玫想了想,依稀记得她陪着池艾敬酒的时候,有介绍到周海的父母。 不过,她当时给池艾当伴娘,心思都在池艾身上,为她感到高兴,希望婚礼能顺顺利利结束,根本没注意到其他。虽然在婚礼前,她就作为池艾的好闺蜜,和她老公的好哥们一起聚会过,但她当时对周海的印象,也只停留在池艾老公的初中同学上,更不可能去注意周海的父母。 谁能想到她之后会和周海交往呢? 应该说是,谁会想到,她会恋爱呢? 她以为自己一辈子就是和茂茂相依为命呢。 陆玫玫摸了摸茂茂的脑袋,有些甜蜜地笑起来,“希望茂茂喜欢他。” “茂茂要是不喜欢他呢?”池艾逗趣道。 “那我就不要他了。”陆玫玫斩钉截铁地说道,说完自己也笑起来,抓了一把茂茂的长尾巴。 “茂茂肯定会喜欢他,但跟我不好比。茂茂,对不对?就给他一个面子,到时候他上门来,你要好好招待他呀。”池艾对茂茂说道。 茂茂的眼睛掀起一条缝,又马上闭上,并未回答。 …… 晟曜送完了快递,拎着白晓要求采买的东西,带着一身汗,进了怪物诊所。 他先去了病房。 白晓却是不在病房。 晟曜又转去了厨房。 白晓立在案台前,细心地将芒果剥皮,切成小丁,分装两碗。 “生生,我东西都买来了。”晟曜上前,将塑料袋放在案台上,双手环住了白晓的腰,下巴搁在了她的肩头。 “你怎么那么多汗?外头很热吗?”白晓问道,将一粒芒果塞到了晟曜嘴里,“买东西辛苦了。” “买东西不辛苦。”晟曜没说自己又换了份打工的事情,松开手,将塑料袋里的一应物品分门别类地在案台上摆开。 白晓拦住了他,“我来吧。你给医生送点芒果。” 晟曜看着塞到自己手里的水果碗,无奈苦笑。 “别跟小朋友一样哦。你现在实际年龄得有六十了吧?”白晓斜睨着晟曜,认真说道,“好好跟人家相处。” “行,我知道了。”晟曜叹气,“你不用天天都这样。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柳煜——就是上次那个病人,现在就挺好的。” “嗯,那就好。快去吧。”白晓笑起来,鼓励地拍拍晟曜,转头忙活起来。 晟曜没马上离开,“你现在还是病人,别太辛苦了。有些东西,买现成的就行。” “我还是喜欢自己做的。那些现成的商品,工厂流水线加工,也不知道加了什么杂七杂八的东西进去。吃的东西还是自己做的放心。你也说了我是病人嘛,外头现成的东西怎么可能少油少盐、健康烹调?”白晓说道。 “那我给你做,你别忙了。我现在手艺也很好的。” “你快去送芒果吧。”白晓催促,“白天你那么忙,哪有时间给我做啊?” 晟曜沉默了两秒,“再等一阵……过一阵就好了。” “嗯。等你忙完退休的手续,我们就能一起闲下来了。”白晓笑着说道。 晟曜也扯出一抹笑,心里却是内疚不已,“对不起。” 他不敢将自己的担忧告诉白晓,怕白晓也跟着心绪不宁,影响身体。 晟曜心中隐约有个猜测。至少从柳煜的事情上来分析,柳煜会长出肉瘤怪物来,应该跟那天他的醉酒和情绪转变有关。为此,晟曜更不敢让白晓跟着他一起忧心了。 “道什么歉啊?怕我嫌弃你芯子是个小老头?”白晓抱了抱晟曜,“我是你老婆啊。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嫌弃你的。” “嗯。”晟曜呼了口气,“我去给医生送芒果了。” “去吧去吧。”白晓嘴角含笑,挥挥手,目送晟曜离开厨房,才慢慢放下手。 她转身继续收拾那些东西,将空了大半的冰箱重新塞满,才心满意足地端着另外一碗芒果回了病房。 ------------ 病 ------------ 第三十二章 宠物 晟曜端着一碗芒果去了诊室,敲门之后等了许久,才等到医生开门。 医生就站在门口,没有让晟曜进入的意思。 晟曜露出歉意的笑容,手里的水果碗往前送了送,“医生,刚切好了芒果,给您尝尝。之前的事情很对不起,我太冲动了,希望您能原谅。” 这番话,晟曜说得极为熟练。 自从白晓利用起了诊所的厨房,他就三不五时地被指派来邀请医生一起享用美食。这些天他更是被加了一项功课,就是给医生道歉。 医生的眼珠子动了动,接过了芒果,没说话。 这也是他一贯的作风。 “不知道您喜欢什么水果,我就挑了现在刚上市的……这芒果还挺甜的。” 医生打断了晟曜的套近乎,“还有事吗?” “没事了。”晟曜忙回答,又郑重地道歉,“之前真的对不起。我……我很担心白晓的病情。还有您的治疗方式……”他欲言又止。 正常来说,病人和病人家属应该同医生好好沟通交流,但晟曜和医生的沟通交流少得可怜。他最初踏入怪物诊所的时候,完全是怀着一种自暴自弃的心情,根本没准备接受什么治疗。他并不觉得自己生病了。在安葬了岳父之后,他觉得自己是解脱了。再之后发生的事情犹如一场荒诞的梦。他分不清现实与虚妄。他完全是按照本能,追随着自己的心在行动。他还记得自己乞求医生拯救白晓,却记不清具体的过程了。他那会儿满脑子都是有关车祸的回忆,忘了白晓已经死去多年。 现在的一切依旧像是一场梦。 他不希望梦醒,心底深处又仿佛知道这并非现实。 晟曜对上了医生幽蓝色的眼睛。 那像是戴了美瞳的眼睛,却有着一股神奇魔力。就晟曜所知,没有任何化妆技术能做到这种程度。特效大片里美轮美奂的眼眸特写少不了电脑特效加持。而在现实中,这种裸眼特效即使存在,也不可能出现在人类眼球这样的载体上。 还有医生那十枚指甲。 晟曜视线微微垂下,扫过医生端着碗的手。 那十枚指甲现在十分安静地贴在医生的手指上。可晟曜看到了其中一张笑脸眼珠移动,望向了芒果,另一张愤怒的脸则抬着眼皮,好像在瞪视他。 他该如何和一个非人的医生沟通病情,询问对方那种起死回生之术的秘密? 医生淡然说道:“这就是我的治疗方式。” 晟曜点点头,逼着自己露出笑容,“啊,我明白了。那接下来白晓的治疗还要麻烦您。您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和我说。” 医生颌首,退后一步,关上了房门。 晟曜对着紧闭的门板,笑容垮了下来。 他回到了病房,这几步路的功夫,他脸上又挂上了笑容。 “送过去了?医生喜欢吗?”白晓叉着芒果,询问道。 “他接受了。”晟曜坐在了白晓身边。 白晓自然而然地喂了一块芒果给晟曜,“芒果好甜。这是今年刚上市的?” “嗯。好吃就多吃些。” “你也别买太多了。老是吃芒果也没意思。” “嗯……” 晟曜看着黄澄澄的芒果,想到了那只叫茂茂的猫。那只猫有一双碧绿的眼睛。那颜色在人类身上该称之为奇怪,但对于猫来说,并不算特殊。 问题就在于,茂茂是只猫,不是人类。 他要调查茂茂的事情,总不能和一只猫坐下来好好商谈,更不可能对一只猫旁敲侧击。思来想去,他只能从那个猫主人下手。可对方是一个年轻的单身女性,至少从她居住的小房子,以及玄关处仅有的女性鞋子来看,她没有和人同居。以他的身份去接近对方,恐怕不会像他接近柳煜、接近于广春那样顺利。 要是他也养一只猫,就能顺其自然地和茂茂的女主人搭上话吧。 或许,他能找乐老板借一只宠物…… 晟曜脑中冒出了一个主意来,又马上闪过了其他念头。 他看向津津有味吃着芒果的白晓,开口问道:“要不要养一只宠物?” 白晓愣了愣,叉子刺入芒果,一下子扎到了碗底。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白晓诧异问道。 “我记得你以前就很喜欢狗,一直看那些狗狗的视频,还说是云养狗。”晟曜笑道,“以前没机会,但现在我们有空闲了啊。等你出院之后,我们就能一起养宠物了。” 白晓盯着晟曜看了好一会儿,像是在分辨他这话是否出于真心。 “怎么了?怕我到时候不干活,遛狗、铲屎全推给你做?”晟曜问道。 白晓没有马上接话,又看了晟曜一会儿,才露出个浅淡的笑。 晟曜一头雾水。 “嗯,很怕。”白晓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我一直有做家务的,好不好?我现在做饭也很好吃了。前些天不是给你做过一桌的菜?”晟曜像是求表扬的孩子,不满地说道。 白晓扑哧一声笑了,笑完了,才柔声问道:“你这些年没有养过宠物吗?” 这次换晟曜发怔了。 他苦笑了一下。 “没有养过宠物,植物呢?花花草草,都没有养过吗?”白晓问道,“我爸爸以前养了好多花。” “嗯。爸的那些花,他交代我送人了。”晟曜低声说道。 他的父母、岳父母都有建议过他养条狗、养只猫,或是跟着岳父种种花。 养猫养狗那是十几年的责任。他考虑都没考虑过。至于养花,他倒是跟着岳父侍弄过一阵,但岳父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很快就放弃了。岳父去世前,将那些花草都送了人,并没有留给他。 “有没有什么新的爱好?”白晓又问道。 晟曜摇摇头,温柔地笑着。 白晓刚去世的时候,身边人都没有提,对这一话题讳莫如深。过了两三年后,他们似乎都看不下去了。他们拉着他到处玩,他也就跟着踢足球、打篮球,游泳健身,还学过拳击、柔道,试过越野、攀岩、跳伞之类刺激的户外运动,也尝试过琴棋书画、看戏看展一类的文艺活动。至于聚餐唱K、一起打游戏之类的邀约,就更是频繁了。 他总是很投入,如同身边那些快乐玩耍的朋友,也总是很快就脱离了那种快乐游戏的心情,像是灵魂抽离出来,旁观着这欢乐的气氛。 如此过了一些年,大家年纪都不小了,朋友们各自有了小家庭,也就慢慢歇了这种高强度的娱乐生活。 他也闲了下来,忙碌于工作和照顾父母、岳父母。 三十五年,一晃而过。 “就还是老样子,周末踢踢球吗?熬夜看世界杯应该是不行了吧?”白晓问道。 “是啊,熬夜看球早就吃不消了。”晟曜没告诉白晓,他以前的周末踢球活动也早就结束了。除了他,他那几个球队的朋友,成家立业,要么忙于加班,要么要忙着陪老婆和儿女,哪能再那么空闲,每周末固定踢球?等儿女长大,不再需要陪伴,老父亲们也踢不动球了。 晟曜看着白晓略显茫然的神情,补充道:“他们最近喜欢上钓鱼了,踢球很少了,大家都踢不动了。” 白晓眼睛一亮,“你没有跟着钓鱼吗?我记得你喜欢吃鱼啊。” “还没。想吃鱼,菜场买就好了。钓鱼都不一定能有收获。而且一坐就是大半天,太无聊了。”晟曜假意抱怨道。 “那你这些年孤单了,没人陪你玩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还要人陪我玩。” “哦~那你也不要我陪你咯?”白晓揶揄道。 “你怎么一样?他们是朋友,你是老婆啊。你陪我是天经地义。这是你的责任。”晟曜搂住了白晓的肩膀,“你要陪我一辈子呢。” “真是麻烦啊。” “不许嫌麻烦。” “那我要是养狗、养花、钓鱼,你也跟着吗?” 晟曜做出苦恼状,“唉……好吧……陪你陪你,我都陪你。” “嘻嘻嘻……”白晓笑起来,“你先陪我洗菜吧。” “遵命,老婆大人。” …… 黑暗的电视房内,只亮着一小簇光芒。 沙发、电视、投影屏都不见了,微弱又刺眼的亮光中,只能看到一张方桌和一把椅子。 医生坐在桌前,一手拿着手机,一手叉着芒果。房间里唯一的光,正来自于他掌心的手机。 手机屏幕上正在播放萌宠视频。 一只圆滚滚的猫头正对着屏幕,同样圆滚滚的眼睛散发着碧绿色的光芒。 高清画面中,能看到猫眼中的倒影。 那是一个年轻女人的背影。她在厨房忙碌,嘴里念念叨叨,声调愉快,音色清脆。 “茂茂,饭饭好啦。今天吃鸡肉,还有蔬菜哦。” 她转了半圈,端着碗,身影在猫眼中放大。 画面从猫眼上移开,拉远了,让人看到这只大猫完整的模样。 印着卡通猫头的碗被放在了茶几上。 大猫像是跨了一步般,从沙发到了茶几,优雅地趴伏,将圆脑袋埋进了碗里。 一只手从画面外伸进来,轻柔地抚摸大猫的后背。过了一会儿,那只手离开。 大猫呼噜噜吃了一阵,抬起脸,粉红的小舌头舔了舔嘴巴。 画面中多了另一只碗。 女人的面碗和大猫的饭碗并排放着。 一人一猫在同一张茶几上吃饭。 看视频的医生也正在吃东西。他率先吃完了芒果,身体后仰,靠在了椅背上。手指漫不经心地在屏幕上一划,手机就播放起了另一段视频。 视频中的主角仍然是那只健硕的狸花猫,只是背景的房子变了。 茂茂窝在懒人沙发上,身体团成一个球,和懒人沙发叠在一起。 开门声响起。 茂茂的耳朵抖了抖,抬起了圆润的猫脸,碧绿的眼睛注视着前方。 脚步声匆匆而过,冲进了房间,嘭的一声,房门关闭。 茂茂好像注视着那个跑过的人,脑袋转动着,随着那一声关门声,它跳下了懒人沙发,雪白的爪子“哒哒哒”地无声跑过房间,来到了卧室门口。 茂茂在房门口蹲坐了一会儿,侧耳倾听,忽的跃起,前爪抓住了和它脸蛋一样圆润的门把手,微微用力,就将门锁拧开了。 房门打开,茂茂无声地落在地上,倏地钻入门缝。 房内,另一个女人趴在床上,“呜呜”的哭声从她深埋在枕头里的嘴巴里溢出。 茂茂跳上了床,白爪子搭在了女人的脑袋上,一下下,轻柔地拍抚着女人的头。它又俯下身体,蹭了蹭女人的头发,“喵呜”一声,犹如在诉说安慰的话语。 女人的哭声渐渐止住了。 茂茂在她身边趴了一会儿,忽的跳下床,一溜烟跑到了客厅,在架子前跃起,又落下。它身体敏捷轻盈,又快如闪电。落下时,它嘴巴里叼着一支逗猫棒。 哒哒哒…… 茂茂一溜烟地跑回到了卧室,甩着逗猫棒跳上床。脑袋上下摇摆几下,它嘴巴里的逗猫棒跟着甩动,棒子末端绑着的彩色蝴蝶落在女人的头上。 女人终于是转过了脸来。 她哭得花了妆,看起来很是恐怖。通红的眼睛和茂茂碧绿色的眼睛对视着。 茂茂又甩了甩逗猫棒,蝴蝶落在了女人面前。 “你想玩这个?你不是不喜欢吗?”女人嘟嘟囔囔,被那蝴蝶催促着,接过了逗猫棒,从床上爬了起来。 她有一些没一下甩着棒子,就见茂茂如一只胖蝴蝶,追着那只彩色塑料蝴蝶上下跳动。它一下子咬住了蝴蝶,落下的时候,背部着床,蜷缩着四肢,勾住了逗猫棒,尾巴一勾一勾,则搭在了女人的手腕上。 女人破涕为笑,空出来的手用力揉了揉茂茂露出来的肚子。茂茂像是害羞似的,顿时松开嘴巴里的蝴蝶,抱住了女人的手,一口咬住了女人的手指。它轻轻在女人的指头上磨牙,小舌头时隐时现地舔着女人的指肚。 “茂茂……茂茂……你真好啊。长得帅,还可爱,还那么体贴……要是男人都跟你一样就好了!”女人将脏兮兮的大花脸埋入茂茂的肚子。 茂茂轻轻用肉垫拍着女人的脸,似是嫌弃,又像是无奈。 一只手指按在了这画面上,轻轻一划,指甲上的笑脸“嗖”地划过,又切换了一段视频。 茂茂端坐在画面正中,它面前的地板上落着塑料蝴蝶和艳粉、艳绿相交的彩色羽毛。 “预备——”画面外传来了女人欢快的声音,“开始!” 两根逗猫棒一起甩动起来,蝴蝶和羽毛乱飞,又纠缠在一起。 “茂茂!看我这里!看我这里!” “茂茂!来!抓这个!抓这个!” 两个女人的声音争抢着出现。 茂茂正襟危坐,仪态端庄,对那花里胡哨的两团东西不屑一顾。它微微抬头,碧绿色的眼睛里好像闪过了无奈。雪白的爪子抬了抬,随便拍了拍面前绕在一起的蝴蝶羽毛。 “哎呀!” “我就说它不喜欢了。” “绕一起了,它才不喜欢了。我们再来一次!” 茂茂似乎听懂了这话,爪子落下,身体一扭,就跑走了。 “茂茂!别走呀!” “就说它不喜欢了。” “它是不是不喜欢逗猫棒,喜欢那种老鼠?我看网上有卖那种电动毛绒老鼠。” “真的吗?是小孩的玩具吧?” “我看到的是猫玩具。” “给我看看。” 茂茂已经跳上了猫爬架,趴在顶层,俯视着下方,好像在看两个傻瓜人类。 它打了个哈欠,脑袋垂下,尾巴也垂落下来,一甩一甩,眯缝着的眼睛里,隐隐有笑意。 医生的手指又按在了屏幕上,接连划动几下。 新播放的视频没头没尾,突兀地跳出茂茂和陆玫玫的两张脸。声音则来自于池艾:“……你什么时候带男~朋~友~见茂茂呀?” 画面定格,那声音却一圈圈回荡开。 啪。 屏幕忽然变黑,声音也被掐断。 电视房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黑暗中响起了诡异的笑声,逐渐的,又有哭声、怒骂声加入进来。 似有什么怪物在这黑暗中蠢蠢欲动。 ------------ 第三十三章 上门 陆玫玫提前一天大扫除,将屋子收拾干净了,紧张、忐忑又期待地等着男朋友周海上门。 在此之前,她花了更长时间给茂茂介绍周海。 “今天周海就要来了哦。茂茂,你记得吧?就是我之前视频的时候,手机里那个哥哥。”陆玫玫打开手机,找出周海的照片来给茂茂看。 茂茂犹如之前视频聊天时那样,敷衍地瞥了一眼,就趴在沙发上专心舔毛。 陆玫玫有些疑惑,“你是不是不喜欢同性啊?只喜欢小姐姐?”过了一会儿,她又小心翼翼地问道:“还是你不喜欢周海?” “喵。”茂茂回应了一声,蹭了蹭陆玫玫靠过来的脸,又转头去舔毛了。 陆玫玫无奈。她有些分辨不清茂茂这态度。不过,茂茂一直是一只高冷的猫,它和池艾同吃同住五年,也不过是给面子地玩玩逗猫棒,这就算是很亲近池艾了。就连她,也花了很长时间才和茂茂亲昵起来。 陆玫玫摸了摸茂茂。她其实不担心茂茂和周海相处不好。周海脾气好,茂茂是只聪明、体贴的大猫,两人一定能相敬如宾。只是,如果可能的话,她希望茂茂能像那些宠物视频里的小猫一样,对周海直接表现出亲昵来。 门铃声响起。 陆玫玫放下手机,跑去开了门,又转头对茂茂叫道:“茂茂,周海来了哦。” 茂茂停下了舔毛,趴伏在沙发上,直着脖子,望向房门方向。 “玫玫。” “进来吧。换拖鞋。” “给你和茂茂的。我买了鸡肉牛肉,还做了鱼排,刺已经挑掉了,不知道它喜不喜欢。你说它不喜欢猫玩具,吃的都是你自己做的……” 男人的声音从玄关处传来。 茂茂的耳朵竖着,碧绿的眼珠中,瞳孔拉成了一条细缝。 陆玫玫愉快的笑声传来,“它不挑食的。我吃什么,它就吃什么,就是单独煮,不放盐。鱼肉也不用挑刺,它自己会挑刺,还吃得特别干净。” “是吗?”周海惊讶。 “嗯。它原来是农村的野猫呀,以前都是自己抓老鼠、小鸟、小鱼吃的,还会偷狗的饭。” 两人说着,进了屋。 周海比陆玫玫高半个头,戴了副眼镜,斯斯文文的,挺着个有些微的小肚子,脸也是圆滚滚的,看起来就脾气很好的憨厚模样。 陆玫玫的声音依旧充满了笑意,“茂茂,这是周海,你认识吧?” “茂茂,你好。”周海有些紧张,双手贴着裤子,认真打招呼。 茂茂碧绿的眼睛扫过周海,看了眼陆玫玫,“喵”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 周海紧张地望向陆玫玫,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过关了。他听人说,小动物第一眼就会决定自己喜不喜欢这个人。 陆玫玫笑着,推着周海进厨房,“东西先放下来吧。艾艾一直说茂茂是高冷小王子,你要和它多相处才行。” 周海笑起来,“那我得经常上门了。” 陆玫玫脸一红,“这才第一次来,你就想着以后了啊?东西快点放冰箱。” “都是冻肉,我还放了冰袋,不会坏的。鱼排也冻过了,要吃的话,得解冻蒸一下。”周海说着,又提了提另一只塑料袋,“给你的荔枝是楼下买的,老板说很甜的。” “哦。给我的东西那么敷衍,给茂茂的是昨天就准备了?” 周海认真说道:“哪是昨天准备的啊?我上周就开始准备了。之前还做坏了两次,都我自己吃掉了。” 陆玫玫笑得弯了腰,“你做个水煮的肉都能做坏啊?不用油、不用盐,就是煮熟啊。” “煮熟不难,挑鱼刺可太烦了。我买的鲫鱼,你说它喜欢吃鲫鱼,刺特别多。打肉泥的话,我家只有以前买的榨汁机,没有搅拌机。剁肉馅,又不能完全剁碎……我只能一根根挑刺。” “哈哈哈……我给它煮鲫鱼都不挑刺。煮熟了,对半劈开,一半直接给它,剩下的我自己煮鲫鱼汤喝。” “你不早说。我挑刺挑的可辛苦了,还翻来覆去地检查。”周海嘴里抱怨,可声音里一直透着笑意。 两人说说笑笑,将周海带来的东西整理好。 茂茂坐在沙发上一动未动,那两颗绿眼珠始终注视着厨房的方向。 过了一会儿,陆玫玫拿着装满荔枝的果篮出来。周海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它能吃荔枝吗?”周海问道。 陆玫玫点头,“会喂它两颗。它什么都想尝尝,是只小馋猫。” 周海有些惊奇。 两人在沙发上坐下,周海隔着陆玫玫,探头观察茂茂。 陆玫玫直接放了一颗荔枝在茶几上。 茂茂站起身,跨步来到茶几上,低头咬住了荔枝壳,粉嫩的舌头一卷,就将晶莹的荔枝肉从果壳中拉了出来,吞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咀嚼了几下后,它又张开嘴巴,吐出了完整的果核。 周海看得惊奇,“哎呀”了好几声。 茂茂斜眼看看周海,眼神像是在说“鄙视”。 周海转头对陆玫玫说道:“好聪明啊!” “当然了。”陆玫玫骄傲,立刻给周海讲了好几个茂茂的小故事。 开门、冲马桶,这种宠物视频里常见的机智行为,对茂茂来说就是小菜一碟。它还帮着陆玫玫关过窗户、拿过衣服、扔过垃圾,完全听得懂人话,聪明程度可媲美边牧。 陆玫玫炫耀起茂茂来,滔滔不绝。 周海也很配合,用惊艳的眼神望着茂茂,时不时发出赞叹。他还不忘给讲得兴起的陆玫玫剥荔枝,一颗颗直接喂到了陆玫玫嘴边。 陆玫玫笑道:“你这么搞得,好像我都不如茂茂聪明啊,还要你喂。” “我是疼你啊。”周海理直气壮地说道,又要往陆玫玫嘴巴里塞荔枝。 “不吃了。你也吃啊。都我吃了,得长痘痘了。”陆玫玫偏头躲过。 倏地,一只矫健的身影跳到了陆玫玫身上,前爪搭着陆玫玫的肩膀,直立着身体,探头叼住了那颗荔枝。 周海只觉得自己的手指被尖利的牙戳了一下,瞬间的疼痛让他抽回手,手中的荔枝已经落入茂茂的嘴中。 陆玫玫一愣,接着大笑起来,用力揉了揉茂茂的后背和脑袋,“你吃醋了吗,茂茂?还是也想吃荔枝啊?” 茂茂靠在陆玫玫肩头,碧绿色的眼睛盯着周海。 “它第一次这样哦。看来它很喜欢你。”陆玫玫笑着望向周海。 一人一猫,都看着周海。 周海的后背汗毛竖立。茂茂那一晃一晃的大尾巴,他总觉得那是一种捕猎的前兆。而陆玫玫对此一无所觉。这可能是男人的直觉,也可能是男朋友的直觉。他直觉茂茂并不喜欢他。 陆玫玫亲了亲茂茂的耳朵,“还要吃荔枝吗?今天已经吃了两颗了。我们吃饭饭好不好?”她看了眼墙上的钟,对着茂茂伸出手。茂茂将荔枝核吐在了陆玫玫手中。 “周海给你做了鱼排,我们中午就吃这个吧。你还想吃什么?”她一边收拾垃圾,一边问了茂茂,又看向周海,像是也在询问周海的意见。 “哦。我都可以。”周海答道,对陆玫玫露出笑容,又看向茂茂。 茂茂顺着陆玫玫的肩头,跳到了沙发靠背上。大尾巴扫过了周海的脖子,惹得周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却是没有躲。 茂茂贴着陆玫玫的后颈,在她耳边乖乖“喵”了一声。 “我早上买了菜。”陆玫玫起身,走向厨房,“本来准备做个番茄汤、红烧鸡翅、炒个苋菜,再做个芦笋炒肉……你买了那么多冻肉,要不炖个汤吧?” 周海随着陆玫玫的起身,移动视线,“随便啊。我跟茂茂一样不挑食,你做什么我吃什么。我来帮你洗菜吧。我刀功还不错,做扣三丝都没问题。”他也站起身,跟着进了厨房。 “扣三丝?用刨子吗?做个鱼排都那么吃力的某位?” “说了是挑鱼刺吃力。不挑鱼刺的话,我手艺一绝。”周海努力证明,“哎,你别说,现在那种多功能刨子很好用的,切丝切片都特别利索。” 茂茂趴在沙发背上,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沙发。它雪白的四只爪子微微按在柔软的沙发上,锋利的指甲从肉垫中弹出。舌头舔过同样锋利的牙。眯缝着眼睛,望着厨房。 …… 晟曜戴着太阳镜、鸭舌帽,遮住了大半张脸,进入了小乖乖宠物店。 乐老板一声招呼,抬眼看清来人后,才笑道:“咦?小晟啊,你这打扮够严实的。” 晟曜摘了眼镜,笑了笑。 “你叔叔最近好吗?”乐老板问道。 “挺好的。”晟曜尴尬地答道,开门见山地问道,“乐老板,你这里卖宠物包吗?能不能帮忙给流浪猫找主人?”他看向了靠墙的几个宠物笼。 乐老板算账的手停了停,“宠物包?流浪猫?你被碰瓷了呀?” “没有。就是我住的地方,流浪猫越来越多了。现在不是提倡领养流浪猫吗?”晟曜笑着说道,“我就想捉了那些流浪猫,检查好、做好绝育,然后给它们找好主人。” 他突然说起这个,一定会让人诧异。不过,晟曜相信乐老板听后肯定会想办法为他提供一些帮助。他现在所需的帮助,就只是流浪猫的善后工作了。 乐老板果然乐呵呵地答应下来,“那挺好的啊。不过,我这小店,来买宠物的少。这样吧。你要是弄好了,送过来,我再找人帮忙宣传。” 他又提醒道:“捉流浪猫可不容易。你别看网上很多人说自己被碰瓷,说自家的猫是小区里捉来的,就觉得很简单。还有,检查、绝育,都很花钱的,开销可不少。我知道有些公益机构在做这工作,不过人家有自己的一套收入开支渠道,而且他们其实维持起来也很辛苦。” 晟曜保证道:“我就是试试看,能成最好。我也没想着当志愿者,就是看到小区里流浪猫太多了,才有了这想法。如果不行,就再说吧。” 晟曜这么说着,也有些无奈。 他借着快递那份临时工,倒是想办法查到了茂茂主人的名字,还给陆玫玫上门送过两次快递,只是每次都匆匆交接,陆玫玫一点儿都没有和他闲聊的打算——这实属正常。他也没机会看到茂茂。 晟曜只能迂回着进行调查,锁定了陆玫玫家附近的几家宠物店和宠物医院。 如果可以的话,他直接就在那里找份临时工了。但宠物医院、宠物店不比便利店、快递站,可不会有那么多无门槛的空缺岗位。 而当他空着手前往宠物医院时,直接就被拦在了前台,无论如何旁敲侧击,都很难打听到那些宠物的情况。 至今为止,他还没能确定,陆玫玫有没有送茂茂去那些宠物医院做过检查治疗,也不确定她有没有送茂茂去宠物店洗澡美容。 白晓迟迟没决定要养什么狗,晟曜却急需一只宠物作为桥梁。大脑中一闪而过的借猫的想法,则有些过于荒谬了。乐老板再乐于助人,大概也不会爽快地借一只猫给他。 思来想去,晟曜将主意打到了那些流浪猫头上。 乐老板对此果然很支持,爽快地借了猫包给他,还给他介绍了一番猫的习性,末了,好心地问道:“……要不要我给你介绍家宠物医院?我有好些同学都在当兽医,这边几家宠物医院我都能说上话。免单不太可能,但能给你算便宜点,也免得你被那些无良医院坑。” “不用了。已经很麻烦你了。”晟曜谢过了乐老板的好意,又问道,“你这边是不卖宠物吗?我看笼子一直空着……我其实还想养一只狗。不是最近,就是计划着,过段时间要养一只狗。” 乐老板盯着晟曜看了一会儿,忽然笑道:“是你要养,还是女朋友要养?” 晟曜一惊。 “哈哈!你这张脸,一看就看出来了。说流浪猫的时候那么平静,说到要养狗……啧啧……你女朋友喜欢狗呀?” 晟曜大方地点点头,嘴角是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甜蜜笑容。 “你们以前有养过宠物吗?” “没有。” “哦。那有想好养什么狗吗?大狗、小狗?” “还没决定呢。她觉得大狗小狗都很可爱。” “不能光看外形。不同品种的狗,有不同性格,同一品种的也有点区别。你们以前要是没养过,那得好好考虑考虑。养宠物可麻烦了,尤其是情侣养宠物,等于是提前体验当爹妈。小动物和人又不一样,它们和你玩闹,还没用力,你可能就受伤了。我已经算是有动物缘的了,但也经常受伤。”乐老板认真提醒道。 晟曜点头。 “幸好遇到了医生。有点儿伤,关店的时候,就直接到他那儿报道了。”乐老板接着说道。 晟曜心头一紧,看向乐老板,“你最近也有去过怪物诊所?” “是啊。之前还买了菜,带了烤盘过去,和医生一块儿烧烤呢。”乐老板笑着说道。 晟曜一怔。 他没听白晓提起过这事。 乐老板和医生烧烤的时候,不是在诊所内?医生……应该是住在诊所内的吧?诊所有个后门吗? 晟曜仔细一想:这边沿街的小店铺中,有两家小饭馆就是带后门的,后门直接连着厨房,每天进货、倒垃圾,都是从后门走。前几年还因为后厨排污的问题,被小区居民投诉过。 怪物诊所也是这样的结构吗? 他对医生有所怀疑,却是没有仔细调查过诊所本身的建筑结构。 “怎么了?很意外?”乐老板笑着问道,“你是不是听你叔叔说过医生啊?别看医生那种打扮,看起来冷冰冰的,其实人很好的。嘴硬心软。” 晟曜有些狐疑,想试探两句,可他马上想到了住在诊所内的白晓。 乐老板是白晓去世后,才在这边开起了宠物店,应该是从没见过白晓。而他现在的身份是晟曜的侄子,没去过怪物诊所,只听“叔叔”说了怪物诊所的事情。 晟曜想到此,就闭嘴了。 他得斟酌好了,才能继续向乐老板打听医生的事情,不能随意开口,免得暴露了白晓起死回生的事实。 即使医生用神奇的手段治愈了很多病人,白晓……仍然是特例吧。尤其是面对乐老板这样和医生关系和睦、却没生什么“疑难杂症”的病友,他更得谨慎一些。 “那我捉了小猫,就给你送过来。”晟曜提了提猫包,向乐老板道谢。 乐老板乐呵呵地答应,将晟曜送出了宠物店。 ------------ 第三十四章 猫的一生 陆玫玫给茂茂端上了蒸好的鱼排,茶几上顿时被丰富的四菜一汤,外加一个猫碗,给挤占了大半空间。 周海对于茂茂上“桌”并无意见,只紧张地望着茂茂,等着它品尝鱼排后,“发表意见”。 陆玫玫笑着,倚着周海,也望着茂茂。 只见茂茂端坐在茶几上,低下头,仔细嗅闻了一圈鱼排的气味,微微抬眼,看向周海,又看了看陆玫玫。似乎是给陆玫玫面子,它伸出小舌头舔了舔鱼排。舌头缩回口腔,细细感受了一番后,它没了下一步举动。 周海更紧张了,问道:“怎么样?好吃吗?” 陆玫玫笑出了声,重复了一遍周海的问题,“好吃吗,茂茂?” 茂茂瞥了眼周海,再次伸出舌头。这次,它用了些力道。舌头上的倒刺带下了一些鱼肉,被它卷入口中,咀嚼起来。 “这就表示没问题了吧?”周海询问道。 “是啊。我们吃吧。”陆玫玫拿起了筷子,端起了碗。 周海舒了口气。 茂茂的吃饭动作很优雅,细嚼慢品,将整块鱼排都吃完了。 猫碗里变得十分干净。 陆玫玫啃着鸡翅膀,就没茂茂这种优雅了。她惊讶问道:“你还真把刺挑干净了啊?” “当然。我很仔细地检查过。跟你说了,挑刺很累的。”周海自豪地说道。 茂茂舔舔唇,又梳理了一下脸上的毛,不发一言。 午饭吃完,洗碗的工作被周海抢了去。 陆玫玫悠闲地靠在沙发上,一边笑着望着厨房里周海的背影,一边抚摸着茂茂的后背。 “今天辛苦你咯。”陆玫玫说道,“晚上我们出去吃吧。” “那茂茂呢?”周海头也不回地反问道。 陆玫玫笑起来,抱住了茂茂的肚子,“你做了那么多鱼排,茂茂晚上继续吃呀。茂茂,鱼排好吃吗?” “喵。”茂茂给面子地应了一声。 周海擦着手从厨房出来,蹲在了沙发前,“它会握手吗?” 茂茂靠在陆玫玫身上,眯着眼睛看着周海。 “你试试。”陆玫玫偷笑。 “来,手,茂茂。”周海伸出手,还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 茂茂没动。 陆玫玫笑开了花。 “它懂的吧?故意不睬我?这就是那种‘人类你好傻’的猫猫表情吧?”周海追问道。 陆玫玫只是笑。 “能摸摸它吗?我来了这么久,还没摸过它呢。”周海又道。 陆玫玫依旧是那句“你试试”。 周海缓慢地伸出手,手指探向了茂茂的后背。 茂茂尾巴一甩,“啪”地打在了周海的手背上。 “哇!”周海愣住了,“这是在拒绝我吗?” 陆玫玫笑倒在了沙发上。 “茂茂,让我摸摸好不好?乖呀。我还给你做了鱼排呢。对不对?我们握握手,好朋友?”周海干脆坐在了地上,和茂茂平等对视,再次缓慢伸出手。 茂茂的眼睛睁开,碧绿的眼睛盯着那只伸过来的手。 音乐铃声忽然响起来。 陆玫玫伸长了手臂,拿起了茶几上的手机。 周海伸着手,视线转到了手机上,下意识问道:“谁的电话?” 两人的视线在这时都离开了茂茂。 茂茂竖在空中的尾巴抖动了一下,那上面的毛炸开,无风自动,像是深海鱼类诱捕猎物的器官,又像是某些奇怪的昆虫威吓时的举动。 炸开的猫毛露出了底下的皮肤,那上面忽的睁开了无数双黑洞洞的眼睛,让这一根猫尾巴变得诡异恐怖。 茂茂的眼珠也在这一刻变成了浓黑墨色。这墨色从瞳孔中渗透出来,弥漫开,淹没了原本的碧绿。 “陌生号码,还是外地座机……”陆玫玫疑惑地说着,接通了电话,“喂,哪位?” “是诈骗电话吧,不要理了。”周海说道,收回视线。 茂茂忽的抬起爪子,按住了在空中摇摆的尾巴,脖子一扭,张嘴衔住了尾巴尖,只给周海一个后脑勺。 周海伸出的手落在了茂茂的脑袋上。他有些意外,但指尖触碰到温暖的身体,就不由放轻了动作,只微微拂过茂茂的毛。 “……是的。”陆玫玫听了手机对面的一句话,应了一句,转头看到周海已经摸上了茂茂,便不由微笑。 周海兴奋地看看陆玫玫,又看看茂茂,手指轻轻抓弄起了茂茂的脑袋。 陆玫玫脸上的笑容倏地凝固住。 茂茂突然竖起了耳朵,松开了尾巴,刷地甩头,碧绿的眼睛望向了陆玫玫。 周海吓了一跳,顺着茂茂的视线看过去,就见陆玫玫板着脸,垂着眼睛,整个人似在压抑着某种情绪。 “我摸错了?”周海惴惴不安地收回手。 陆玫玫没有理他,语气生硬地开了口:“我已经和那边没关系了。麻烦你不要再联系我。” “陆小姐——”手机中传出了男人拔高的嗓门。 陆玫玫直接挂了电话。 周海坐到了陆玫玫身边,“怎么了,玫玫?是谁的电话?” 陆玫玫握着手机,屏幕上还显示着刚才的通话记录,“没谁。没什么事情。” “哦……你有事要告诉我。”周海认真道。 陆玫玫笑起来,“当然了。”将手机放到了茶几上,抱起了茂茂,举着它雪白的爪子,“茂茂,跟周海握握手好不好?” 周海伸出手,“好朋友,手拉手,一生一世好朋友~” 茂茂看着周海,雪白的爪子被放到了周海的掌心,被周海轻轻握住晃了晃。 等周海话音落,它立马抽回爪子,一个扭身,就挣脱了陆玫玫的手,落在她的腿上,又“蹬蹬蹬”爬上了她的肩头。 陆玫玫抱住了茂茂的屁股,哈哈笑着,“你在害羞吗,茂茂?和艾艾姐姐、兽医姐姐握手的时候,不是很乖的吗?” “这是同性相斥。”周海立刻说道。 “那你得努力了,可得和我们家茂茂好好相处。”陆玫玫抱下了茂茂,又举着它送到周海面前,“和周海亲亲要不要?” 周海配合地嘟嘴,被茂茂一爪子给推开了。 陆玫玫笑得越发大声,将茂茂抱回来,狠狠亲了亲它的脸蛋。 “我们家茂茂真可爱。”陆玫玫笑着,和茂茂碧绿的眼睛对视着。 茂茂静静望着她,爪子拍着她的脸颊,鼻子顶着她的鼻子,发出小小的呼噜声。 陆玫玫低下头,将脸埋进了茂茂的肚子,“茂茂……” 一瞬间,周海觉得自己可真是多余。 他低头感叹着,就和茂茂碧绿色的眼睛对上。 猫眼倒着,那眼神却仿佛是在审视他——以一种猎人看猎物的目光。 …… 黑暗的电视房内,医生陷在懒人沙发中,面前是巨大的投影屏幕。 屏幕上的背景并非室内,而是室外。黄土、矮房,以及碧绿的杂草从,和更远处整齐的农田,构成了一副农村景象。 不算优美的田园风光被配上了风吹草叶摩擦的沙沙声,隐隐还有旋律响起。 小猫“喵喵”的尖锐叫声打断了这幅动态风景画。那猫叫声,虚张声势中,带着股可怜的味道。 镜头穿入草丛,找到了在其中扑腾的小猫。小猫还没有手掌大,全身的毛炸开,眼睛小小的,弱小无助地伸着爪子,站起来后又会马上摔倒。 “呜……呜呜……”小女孩的哭声从远处传来,越来越近,逐渐掩盖了小猫的叫声。 那哭声忽然停住。小猫哀戚的叫声就又凸显了出来。 草丛被一只小手扒拉开。 镜头拉远了一些,就见到了一个穿着大一号校服、扎了个歪七扭八马尾辫的小女孩。 小女孩很瘦弱,大概只有五六岁,袖子、裤管被卷了起来,看起来脏兮兮的。她哭花的脸也很脏,沾着泥土灰尘。那一双刚被泪水冲刷过的眼睛倒是异常明亮。 “小猫。小猫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啊?你也没有爸爸妈妈吗?”女孩蹲下身,自言自语了一会儿后,抓起了那只小猫。 小猫挣扎着,让小女孩不得不用双手捧住它。 “喵喵”的叫声变得更为声嘶力竭。 女孩有些慌张,轻轻摸了摸小猫的脑袋,“你别怕,我不伤害你。我……我给你找吃的吧?你……”她这么说着,声音低了下去,有些窘迫,又有些不知所措,瘪着嘴巴,没有再说话。 小猫似乎是叫累了,“喵喵”声也跟着低了下去。 女孩低声道:“对不起,我不能带你回家……婶婶不喜欢小猫。堂姐也不喜欢猫猫。我也没有吃的给你……” 她“啪嗒啪嗒”地落下泪珠来。泪水砸在了小猫的脸上。她慌忙给小猫擦拭,又慌忙抹起了自己的脸。 “喵!” 小女孩猛地抬起头。她听了出来,这不是掌心里的小猫在叫。但这猫叫声极近,应该就在周围…… 她双手圈着小猫,沿着土路、田埂一路寻找,来回找了好几圈,视频也跟着进入到了一种蒙太奇的节奏中,背景、人物、音效彼此穿插着。 音效光影忽的凝固。 女孩总算在一个小土堆下面找到了猫窝。 猫窝里躺着一只瘦弱的大猫,它肚皮下面则趴着三四只不同花色的小猫。小猫们用力吮吸着大猫的**,大猫则一动不动,一双碧绿的眼睛望着小女孩。 “哎呀!”女孩惊喜地叫起来,低头对小猫道,“找到你妈妈了!你怎么跑外面去了呀?你的兄弟姐妹都在这儿呢!” 她激动地说着,将手中的小猫放在了大猫身上。 大猫一动不动,任由她放下小猫,也任由小猫从它不断起伏的肚皮上摔下来。 小猫比起它的兄弟姐妹要小上一圈。它挥动着四肢,却是有些找不到方向。 女孩伸手帮着它趴在大猫肚皮上,却是不懂该如何帮它吃到**。她急得满头汗,终于是放弃了,一咬牙,起身往外跑去。 激昂的背景音乐同时响起,猫窝的画面被加上了油画般的特效,屏幕上出现了巨大的艺术字——猫的一生。 医生的口罩下,露出了一个同样巨大的笑容。 ------------ 第三十五章 过去的印记 …… 夜色降临,客厅里的灯光被层层叠叠的黑影阻在了阳台之外。 茂茂窝在吊床上,歪着脑袋,望着楼下。它的眼珠被黑色覆盖,不见一丝光亮。它的尾巴则垂在吊床之外,铺在阳台地板上。 长尾巴犹如盘绕着身躯的蟒蛇,将整个阳台占据。尾巴毛炸开,露出了皮肤上一只只黑色的眼珠。 喀嚓……喀嚓……喀嚓…… 这些眼珠缓慢地裂开。像是雏鸟破壳而出,黑色的眼珠下头钻出了同样颜色的鸟喙。 鸟喙像有独立的生命般缓慢生长,最终长得巨大无比,大小能和巨嘴鸟的鸟喙相媲美,颜色却是乌黑发亮,那上面反射着客厅灯光的亮点,给人一种金属质感。鸟喙尖端呈现出弯钩状,像是海盗的钩子手,能轻易勾出人的心脏。 鸟喙长成,纷纷张开,伸出了或细长、或扁圆的舌头。舌头形态、长短皆不相同,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它们都覆盖了蓝盈盈的倒刺,让人一看便知那上面能分泌出剧毒。 猫眼中的黑色忽的如潮水般退去。猫毛收紧,那些张开的鸟喙被迫合拢。钩子嘴扎进了舌头。只见舌尖受了刺激般剧烈扭动,蓝色的血飞溅而出,却被强行拖进了尾巴中。 长尾巴一寸寸缩短,恢复原貌。 那些蓝色的血液在空气中蒸发,不留痕迹。 咔—— 开门声响起的同时,门口也传来了陆玫玫的声音。 “送到这里就好了。你早点回去吧。” “不让我跟茂茂打个招呼?”周海问道。 陆玫玫笑起来,推开门,探头叫道:“茂茂!” 茂茂抬了抬头,仍旧躺在吊床上,一动不动。 “茂茂不理你。哈哈。快回去吧。”陆玫玫说道。 周海叹气,“好吧。下次来要跟茂茂多待一会儿。” “不是跟我多待一会儿?” “你现在是第二位。” “呵呵呵……” “晚安。” “晚安。” 陆玫玫送走了周海。她一边进屋,一边给茂茂汇报晚上两人吃了什么。洗了手后,她才径直来到阳台,抱起了茂茂。 “茂茂!生气啦?怪我们把你扔在家里?”陆玫玫揉了揉茂茂的脑袋。 茂茂安静地靠着陆玫玫的肩头。 陆玫玫在沙发上坐下,开了电视,询问道:“你觉得周海怎么样?你喜不喜欢周海?” 茂茂蹭了蹭陆玫玫的肩头,没有回答。 “喜欢?不喜欢?”陆玫玫歪着头,蹭蹭茂茂的耳朵,“还是需要再观察、观察?” 茂茂伸出舌头舔了一下陆玫玫的下巴。 “好吧。我们再观察、观察。”陆玫玫笑呵呵地拍板决定,拿出了手机,“给你艾艾姐姐报个信,告诉她我们要再观察一下。” 这么说着,她的手指停在了手机屏幕上。 陆玫玫的视线落在了“通话”图标上。 她想起了下午的那一通来电。 陌生的男声报出了她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听到的地名…… “……我还记得你那时候好小一只,吃不到猫妈妈的奶,我想偷堂姐的牛奶喂你,被婶婶抓到,打了一顿……”陆玫玫忽然开口道,“幸好那时候没偷到,不然喂你吃了,可能就吃坏肚子了。” “那天还是我的十岁生日呢。”陆玫玫轻轻抚摸着茂茂,“我小时候挺傻的。堂姐十岁生日的时候,叔叔和婶婶给她买了新书包、买了蛋糕,我以为我也会有呢。怎么可能呢……但我遇到了你。” 虽然她第二天去找那猫窝时,发现猫妈妈和小奶猫们都不见了,为此伤心了好几天。 陆玫玫亲了亲茂茂的耳朵。 茂茂转过头来,鼻子顶了顶陆玫玫的脸蛋。 陆玫玫想起来,第二次遇见茂茂是在那一周之后。她在林子里见到了打闹的小猫崽。其中一只明显比它的兄弟姐妹小上一圈,却是颇为活泼地扑咬自己的兄弟姐妹。发现了她后,几只小猫急急忙忙要逃跑,还对着她炸毛呲牙,只有最小的那一只,歪着头,好奇地望着她。 陆玫玫回忆到此,不禁笑起来。 她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对着茂茂直接伸手,茂茂居然也没警觉,还同她玩耍。小牙齿磨着她的手指,小舌头刮着她的掌心。猫妈妈冲过来叫了一声,茂茂才松开她的手,扭头看看猫妈妈,又用鼻子顶顶她的掌心后,甩着小腿跑向了猫妈妈。 “……那时候就想把你带回家了。可叔叔和婶婶肯定不同意。我蹲在那儿看了好久,还想着你要是回来了,我就偷偷带你回家,把你好好藏起来。”陆玫玫躺倒在沙发上,举起了茂茂,和它对视了一会儿,又将它抱在怀里。 那天,茂茂没有回来。不过在此后的很长时间里,陆玫玫经常会遇到茂茂。她有省下学校发的午饭喂给茂茂,也有通红着眼睛找医务室的老师讨要酒精、绷带,帮茂茂疗伤。 陆玫玫摸着茂茂的尾巴。 那里柔软的皮毛下,还留有密密麻麻的疤痕。 她治不好茂茂的伤,只能看着茂茂拖着尾巴走路。她为此哭了很久,可她除了哭,别无办法。 她帮不了茂茂,茂茂也只能在她哭泣时舔舔她、蹭蹭她,给她带来心灵上的安慰。 陆玫玫将茂茂的肚皮盖在脸上,用力闭上眼睛,止住要溢出的泪水,抱紧了它温暖的身躯。 幸好,这些事情都过去了。 茂茂趴在陆玫玫怀中,碧绿的眼珠里弥漫开墨色。它的嘴巴被牙齿顶开。下牙长出了猛犸象般的獠牙,上牙则犹如剑齿虎的那两根牙齿般伸出嘴巴。它仰着头,拉长了脖子,不让牙齿碰到陆玫玫,也看向被陆玫玫扔在沙发上的手机。墨黑的眼睛里似有风暴在凝聚。 …… 晟曜花了半天时间,就又抓到了一只流浪猫。 他迅猛的动作吓到了这只胖橘猫。被晟曜揪住后脖颈后,橘猫就垂着四肢,一动不动,只惊恐地瞪大眼睛,直到被放进猫包,都安安静静的,一点儿反抗挣扎的举动都没有。 这已经是他一周来抓到的第九只野猫了,他也就此探查了陆玫玫家周边的四家宠物医院,并给乐老板带来了很大的震撼。 用乐老板的话来说,就是专业捕捉流浪猫的,都没晟曜这么效率。何况晟曜可不是一天八小时地抓流浪猫。 晟曜打车去了珀伽索斯宠物医院。这家名字拗口的宠物医院店面不小,店招牌是个漂亮的飞马简笔画,门店内部的装修也极为豪华。医生水平如何暂不可知,但从店内的设备来看,至少乍一看,会让人觉得他们非常专业,也肯定非常贵。 这家店距离陆玫玫家有些远,再加上它的昂贵程度,让晟曜将它排在了调查顺序中的后位。 陆玫玫不是特别有钱的人。这一点,晟曜先前就在小区里打听过,也跟踪着陆玫玫,确认过她就职的公司。 要说不同寻常之处,就是她租、买的两套房子都出过事情,她也是因此得以便宜入住。 晟曜探听到这消息后,心里就沉甸甸的。 他想起了柳煜手臂里长出的肉瘤怪物。要不是他横插一脚,那怪物当夜就杀了于广春了吧。 茂茂是不是也长出了怪物,杀掉了那位租客和那位房主的孙女? 意外,就真的是意外吗? 晟曜提着猫包,进入了珀伽索斯宠物医院,在前台做了登记,说明了来意。 他分配到的兽医是位女性,胸前铭牌上写着名字。 “汪医生你好。”晟曜打了招呼,将猫包放在了台子上,“就是这只流浪猫了。我想给它做个检查,再打一下疫苗、做好绝育。” “好的。”汪医生从猫包里捞出了那只胖橘猫。橘猫怯生生地看了眼晟曜,转过头,拿大屁股冲着他,脸埋进了汪医生的手臂中。 汪医生笑起来,“你抓它的时候吓到它了?” “可能是……”晟曜不好意思地笑笑,“它身体健康吗?” “嗯,我看看……”汪医生做起了细致地检查,记录下橘猫的身体数据。 “你们这边平时品种猫比较多吧?像这种橘猫、狸花猫,比较少吧?”晟曜随口问道。 “也有人喜欢狸花猫。捡了流浪猫养起来的也有。”汪医生介绍道。 “是吗?这种一般都取什么名字?” “你这只还没想好取什么名字吗?” “没呢。” “我们这儿有只橘猫就叫胖胖。” “狸花猫呢?橘猫也算狸花猫吧?” “嗯,你这只就是狸花猫。这是我们医院第二只狸花猫呢。”汪医生有些赧然。 她之前说起来,好像他们医院什么猫都治疗,可实际上,会送来他们这里看病的自然是品种猫居多,一只只都是有血统证书的,其中大多数还是从和他们有合作的猫舍里卖出的商品。她提到的“胖胖”就是只赛级加菲猫。这两年他们医院多了些饲养土猫、捡了流浪猫的顾客,但却少有在他们这儿办理会员,定期送来体检的。 晟曜“哦”了一声,“还有一只狸花猫?” “是呢。是只灰色狸花猫。”汪医生说到此,语气感慨起来,“它挺幸运的。六、七年前,它主人送了一只差不多的狸花猫过来抢救,那时候猫其实已经不行了,它的主人已经跑过好几家宠物医院了,每家都建议安乐死。那只猫肾衰竭很严重了,它的主人也不是那么懂怎么科学喂养,以前是野猫,她也就散养着,甚至没发现它身体早就出了问题……” 晟曜的一颗心剧烈跳动起来。他直觉自己终于找到了正确的宠物医院。 “我老师接诊的,告诉她准备安乐死,对猫也是个解脱。她哭得稀里哗啦的,话都说不出来。那只猫都瘦得皮包骨头了,一点力气都没有,还努力蹭到她手边,舔了舔她的手指。”汪医生叹了一口气,“她抱着猫跑出去了,后来不知道在哪儿捡了一只差不多的狸花猫回来,说是猫自己好了。怎么可能自己好了呢?” “那只猫叫什么名字?”晟曜屏住呼吸,迫不及待地问道。 汪医生一怔,“嗯?” “那只猫叫什么名字?”晟曜重新问了一遍,这次放慢了语速,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 “啊……叫茂茂。”汪医生笑了笑,“她说她很小的时候遇见的那只猫,一直‘猫猫’、‘猫猫’地叫着,也没正式取名字。在我们这边注册会员的时候,就给那只刚捡到的猫取名‘茂茂’。” ------------ 第三十六章 温柔的猫 晟曜勉强抑制住了自己亢奋的心情。 陆玫玫和茂茂的经历简直就是自己和白晓的翻版。他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病友”。这实在是意外之喜。 按照汪医生所说,茂茂接受治疗已经满七年,算上之前的年龄,在宠物猫中都算得上是健康长寿。 晟曜欢欣鼓舞,却是不能现在就一走了之。他等待着那只橘猫接受清洗、检查,一颗心就慢慢冷静了下来。 茂茂身体健康,可并不意味着医生的治疗没有副作用。 那些邻居说的意外死亡的租客和房主孙女,又是怎么回事? 柳煜身上发生过的事情,在茂茂身上也发生了吗? 晟曜雀跃的心情又变得焦躁起来。 他等着汪医生给橘猫做完全套检查,打了疫苗,才急匆匆拎着猫包离开。 出租车径直驶向小乖乖宠物店。 这漫长的路程,又让晟曜变得更为急不可耐。 晟曜没了心思和乐老板寒暄,他这也不是第一次带流浪猫来了,旁边的宠物笼里就趴着他前两天抓住的流浪猫。 “又抓到了?”乐老板接过猫包,又从晟曜手里拿过了橘猫的检查报告,惊讶道,“珀伽索斯?那家超贵的啊。我们这边最贵的就是那家了啊。你果然是看上兽医了吧?” 晟曜扯扯嘴角,“不是。这只猫就放乐老板你这里了。” “嗯嗯。不是这家的兽医?还没找到呢?”乐老板可能脑补了很多事情,看晟曜的眼神都有些不同寻常。 “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还有事情,先走了。下次再聊。”晟曜转身,就看到了老张。 老张牵着那条叫乖乖的流浪狗进来,他还记得晟曜,对晟曜招呼了一声,“是小晟啊。你叔叔怎么样?” “啊,他挺好的。”晟曜点点头,和老张擦身而过。 他低头看了眼那只叫乖乖的流浪狗。 这狗也接受过医生的治疗…… 乖乖甩着尾巴,冲着乐老板蹦跶了几下,又转头去骚扰宠物笼里的流浪猫,十分好奇地对着那里头安静的大猫们“汪汪”、“唔唔”地叫唤。那条活泼的尾巴就一直没放下过。 感觉……不太一样……晟曜心里闪过了这念头,就收回了视线。 …… 黑暗的电视房内,唯一的亮光便是医生手中的手机屏幕。 画面上是陆玫玫和周海两人的身影。仔细搜索,才会在两人背后的架子上找到趴着不动的茂茂。 陆玫玫正和周海头靠着头,研究着手机上的内容。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讨论着旅游景点的情况。 “……走高速,很快就能到了。我们吃好早饭出发,到那儿放下行李之后,还有时间再到市区里面吃午饭。”周海这么说着,自己就“啊”了一声,“忘了茂茂!” “对啊。不能把茂茂丢在民宿啊。” “那就准备好吃的,我们自己做好了。哎,你看,他家有出借烤盘,还提供木炭,电烤炉也有。做火锅也可以。” “嗯,好像不错。” “周围能带宠物的就这家了。旁边就是风景区。茂茂不怕人吧?”周海这么问着,抬起头,四下寻找,想要找到茂茂。 陆玫玫直接答道:“不怕的。不过我也没带它去过太多人的地方……以前在农村的话,倒是见过很多人……”她的音调飘忽了起来。 周海并未察觉,“那就行了。要是它怕的话,我们就在民宿周边玩好了。这旁边就有湖,有树林,有小山。它不晕车吧?” “不会。” 茂茂垂着眼睛,一动不动,像是已经睡着。 它的后背突然耸动了几下,像是海浪般起伏不定。 手机中传来了门铃声。 医生换了个姿势,将身体更加嵌入懒人沙发,高举手机,让眼睛能平视屏幕。 扣在手机边缘的指甲努力斜着眼睛,像是要看清屏幕上的内容。 “我看看是谁。”陆玫玫起身去了玄关。 “快递吗?”周海随口问道,身体一斜,歪在沙发背上,手指在屏幕上划动。 茂茂的耳朵竖了起来,鼻子抽动两下,撑起了身体。 它无声地从架子上落下,四爪在地上一弹,身体又跃到了沙发靠背上。 它后背上的起伏更大了,像是有无形的手,揪着它的脊柱,提着它的身体。垂落的尾巴炸开,一只只黑色的鸟喙悄无声息地从灰黑色的毛中伸出来,吐出颜色艳丽的舌头。 茂茂被墨染黑的眼睛直勾勾注视着周海的后脑勺,上下四颗獠牙撑开了它的嘴巴。 远远的,有含糊的声音传来。 “……陆小姐!我是之前给你送过快递的……” 医生平静的脸顿时凝固住,幽蓝色的眼睛都失去了焦距。 十枚指甲像是被触发了某种开关,一起惊呼起来,又瞬息平静,恢复原样。只是,那斜着眼的几枚指甲改了眼珠的移动方向,似是在偷瞄着医生的神情。 “哦。我开门了。”陆玫玫不假思索地开了门,又扭头对屋内说道,“是快递。大概是我买的洗衣液到了。之前囤了一箱。” 周海抬头,“一箱?多少斤啊?快递给送上来吗?”他放下手机,走向了玄关。 茂茂沿着沙发背无声行走,眼睛仍旧盯着周海的后背。 镜头也一直跟随着它前进。 它起伏的后背逐渐固定,层层隆起的弧度十分怪异。突然,那皮毛下剧烈扭动起来。它嘴巴撕裂般张大,涎液滴落在沙发上,渗入其中。扭动的皮毛下在这一秒静止,下一秒便突兀地炸开,顶出了十根人的手指。那些手指像是交叉的双手一点点舒展开,形成花苞形状,十指修长,指甲圆润,看起来十分漂亮,但这十根指头却是长在了一只猫的背上,且在舒展之后,混乱地舞动起来,躁动,癫狂。 茂茂的身体也像是被那异常的器官给撑大了。 它一步跨下了沙发,贴到了周海的后背。 叮咚—— 外头电梯门打开。 陆玫玫诧异问道:“啊,你……东西没送到吗?” “我今天不是来送东西的。陆小姐,我想和你谈谈茂茂的……事情……”晟曜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陆玫玫将大门彻底拉开,露出了身旁站着的周海。 周海的背后,是半人高的猫形怪物。 医生猛地坐起身,捏紧了手机,幽蓝色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十枚指甲都兴奋地大叫起来。 …… 晟曜看到周海这个陌生人时就收住了嘴。 他不想别人知道白晓死而复生的事情,怕引发麻烦。想来陆玫玫对茂茂的死而复生也是一样的态度。 只是相比于白晓的死亡三十五年,茂茂只是“死”了“一瞬”,它又只是只猫,麻烦也少了许多。 晟曜有信心和陆玫玫来一场开诚布公的谈话,前提却是没有外人干扰。 看到周海、收住嘴的同时,晟曜眼睛一花。 他的视线落在了周海的身后。 周海微胖的身材和转角墙壁挡住了晟曜的视线,但他依然看到了那后头不同寻常的轮廓。 他后背起了鸡皮疙瘩,手臂上的汗毛也全都立了起来。这种感觉,就像是那天晚上跟踪柳煜,见到他手臂里长出一只肉瘤一般,让晟曜觉得毛骨悚然的同时,肾上腺素分泌,有一种说不出的触电感。 这和他看到乖乖时的感觉截然不同;乐老板也没有带给他这种感觉;和柳煜第二次正式碰面时,他同样没有这种感觉。 而相比于那只肉瘤怪物,周海背后的东西更让晟曜忌惮。他根本不敢像是那天晚上那般直接冲出去,英勇地救下于广春。 他隐隐感觉到,周海背后的东西正在观察自己。这和肉瘤怪物对于广春的赤裸杀意有些不同。 “你要和我谈茂茂的事情?”陆玫玫惊讶。 晟曜回过神,点点头,又看向周海,“我没想到你还有客人……” “这是我男朋友。” “你好。你要谈茂茂的什么事情?”周海问道,语气里只有好奇。 晟曜后背渗出汗水来,紧张地注视着周海身后,“我最近捡了只流浪猫,送宠物医院的时候,听那边医生提起了茂茂。” “哦。”陆玫玫笑起来,“你先进来坐吧。你是捡了只狸花猫?” “是只橘猫。” “身体健康吗?” “还行。刚做了驱虫,打了疫苗,接下来准备做绝育。汪医生说它只有三岁,身体肯定比不上家养的宠物猫。”晟曜故作镇定地答道,汗水却已经浸湿了他的后背。 “嗯,野猫的话是这样。”陆玫玫热心地邀请晟曜进屋。 …… 啪。 医生扔掉了手机,重重吐出一口气,吹得脸上的口罩都膨胀开来。 十枚指甲喧闹地叫嚷,狂笑的、怒骂的、大哭的,都拼命扯着嗓子,发出最高的音量。 黑暗的电视房内像是突然涌现出了几万人。 人群突如其来,又瞬间消失。 口罩重新贴附在了医生的脸上。 他幽蓝色的眼睛里光芒明灭不定,半晌,才恢复正常。 医生伸出手,重新拿起了手机。 …… 陆玫玫这一转身,才看到了趴在地上的茂茂,不禁笑起来,“你在偷听我们讲话吗?听到我们讲到你了?”她弯腰抱起了茂茂。 茂茂乖乖地趴在她的怀中,由着她顺毛。 晟曜盯着茂茂看了好一会儿。 那东西……果然是茂茂。 像是柳煜身上消失的肉瘤一般,茂茂身上奇怪的东西瞬息间就消失了。 晟曜有些尴尬地坐在了沙发上,身边是陆玫玫,陆玫玫身边则是周海。茶几上的汽水还是周海给他拿来的。 “你在珀伽索斯办了会员?”陆玫玫笑着问道,“那边比较贵,不过医生护士都很好,设备和药都比较气,能做的检查很多。” “嗯,还没办会员,就是在那儿做了检查。我听那边的说,狸花猫的,就只有茂茂。”晟曜问道,视线扫过安静的茂茂。 “是啊,那边品种猫、品种狗比较多。不过我们茂茂特别聪明,和那些猫猫、狗狗在一间屋,也表现得特别好。”陆玫玫摸了摸茂茂的脑袋,“一般宠物的话,因为训练不足的关系,见到其他动物会有比较大的反应。我之前带茂茂去做检查的时候就遇到过那种情况。不过那只狗一看见茂茂,就乖了。我们家茂茂以前可是在农村里抓鸟、捕鱼,还和村里的大鹅、大狗打过架,特别厉害。” 陆玫玫的语气里充满骄傲。 晟曜听她炫耀了半天,才试探着问道:“汪医生说,茂茂以前生过一场大病?” 陆玫玫的笑容收了起来,低下头,温柔地抚摸着茂茂的后背,“嗯……那是我不好……我将茂茂带了出来,但没有照顾好它……我那时候是一点都不懂怎么照顾猫,就买了猫粮猫砂,还是听宿舍里同学介绍才买的……忙着复习的时候,也疏忽了它。等我考上研究生,忙完了那段时间的所有事情,才发现茂茂变瘦了、没精神了……” 陆玫玫的眼眶泛红。 茂茂扭着头,伸出舌头,舔了舔陆玫玫的掌心。 周海搂住了陆玫玫的肩膀,“已经过去了。茂茂现在不是很健康吗?” “嗯。”陆玫玫笑起来,眼中却还泛着泪花,“我抱着它找了好几家兽医院。找的第一家就是同学给推荐的。医生给它开了药,留了它在那儿吊水。我每天去看,每天陪着它,但它还是越来越虚弱了。医生劝我给它安乐死……它就是这样舔着我的手……我觉得它还想活下去,它还能坚持一下。我们去了好几家兽医院,一整天,从天亮跑到天黑……然后到了珀伽索斯……” 陆玫玫还记得,那天夜里值班的是汪医生。她抱着茂茂哭个不停,汪医生于心不忍,打电话叫来了自己的老师。可最终的结果是一样的。汪医生的老师也像之前的兽医那样,劝她给茂茂做安乐死。 她不想放弃。茂茂也不想放弃。茂茂那么努力地舔着她的手,蹭着她的脸,和她鼻子顶鼻子。它努力地发出叫声。 汪医生说,茂茂这是在安慰她。 她固执地觉得茂茂是在叫她坚持下去。 “我抱着茂茂跑出去了……”陆玫玫抿了抿嘴唇,“其实,我根本没跑起来。我那时候已经脚软了。我在门口直接摔了一跤。茂茂……茂茂就从我怀里跑走了……” 晟曜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胸腔内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视线不禁落在了茂茂身上。 他看到了茂茂碧绿的眼珠。 “它跑了出去,一下子蹿到了旁边的绿化带。那时候天都黑了,路灯不是那么亮。我大叫着,汪医生跑出来将我扶起来。我还抓着她的手,跟她说茂茂果然还有精神。茂茂一下子就跑出去了……我就追着那方向跑,跑了很久……” 周海欲言又止,看看茂茂,又看看陆玫玫。 “我在路上应该摔了好几次。最后真的是爬不起来了。”陆玫玫忽然笑起来,“一双手把我拉了起来。”她看向周海,“那是池艾。我和池艾就是这样认识的。她那天晚上夜跑,看到我在前面一瘸一拐的,最后摔地上不起来了,吓得赶紧冲过来。她架着我一起找茂茂,找了好几个小时。我们两个像是疯子一样大声叫着茂茂,周围居民被我们吵到,开窗户大声骂我们。我那时候什么都顾不上……” 陆玫玫抚摸着茂茂,嘴角含笑,“然后,我就听到了猫叫。茂茂从地铁站口后头跑出来,飞快地冲到我身前,一下子跳进我怀里!它全都好了!完全精神了!身体也变得有力了!” 陆玫玫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可她身边两个男人都没笑出来。 “那天太晚了,我回不去寝室,艾艾收留了我们,还借了我衣服,给我脚上的伤口做了消毒。我在艾艾家住了两天,眼睛都不敢闭上,一直抱着茂茂,摸着它的胸口。它真的!完全好了!” 茂茂睁开眼睛,碧绿的眼珠中是陆玫玫笑中带泪的倒影。它跳到了陆玫玫的肩头,两只猫爪环抱住了陆玫玫的脖子,脑袋亲昵地蹭着陆玫玫的脸颊。 晟曜沉默不语。 周海欲言又止,张了张口,还是没说出来。 陆玫玫看着周海,噗嗤一声笑了,“你是不是想说,那不是茂茂?” 周海扯扯嘴角,“怎么会呢?不可能有一只陌生的猫主动跳你怀里吧?” “其实茂茂以前没那么爱撒娇。”陆玫玫抱着茂茂,“我带茂茂去给汪医生做检查,汪医生也委婉地说过,可能不是同一只猫。不过我知道那就是茂茂。” 这么说着,陆玫玫摸着茂茂的尾巴,“茂茂尾巴上有很多疤。这是它以前受的伤。我那时候刚进初中,结结巴巴地问医务室老师讨了酒精、纱布,给它包扎。它疼得厉害,咬了我。可我一叫出来,它就松了口,还给我舔了舔手掌,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它其实没用多少力道,都没咬破皮。我再给它涂酒精,它动都不动一下。” 陆玫玫重新抱住了茂茂,“它一直都是一只温柔的猫。” 晟曜再次对上了茂茂的绿眼珠。 他看到了那碧绿色底部溢出来的丝丝黑墨。 手机铃声响起来。 陆玫玫从温情回忆中恢复过来,掏出手机,看到那未标注的陌生来电,就皱起了眉头。 “又是那个人?”周海也皱了眉,问道,“他又换号码了?你让我来接。” 陆玫玫直接拒接了电话,“不用了。” 晟曜看到茂茂的眼珠被黑色覆盖。它张开了嘴,对着晟曜露出了四颗獠牙。那被撑大的嘴巴,露出了里面的舌头。舌根深处,似乎还有更小的舌头,如海葵一般舞动着。 ------------ 第三十七章 离家 “啊,刚才说到哪儿了?”陆玫玫放下手机,笑着转头询问晟曜。 晟曜视线一个偏转,再去看茂茂时,就见茂茂已经恢复原状。 圆滚滚的猫头靠在陆玫玫肩膀上,眼睛闭了起来,嘴巴也合拢,仿佛陷入了熟睡。 “说到茂茂全好了。”周海在旁答道,伸手摸了摸茂茂的尾巴。 他的手指微顿,指腹摸到了灰毛下的疤痕。 陆玫玫笑道:“有吧?我没有骗你。真的是茂茂。” 周海有些尴尬,“这也太神奇了。回光返照……啊,不对,说回光返照也不对。到现在有七年了?它生病是你刚考上研究生的时候吧?” “对,已经七年了。” “那茂茂现在几岁?十岁了?” “十九岁了。”陆玫玫摸着茂茂,温柔地说道。 周海惊讶,“十九岁?猫的寿命一般也就十几年吧?” “嗯。但我们茂茂还是小王子,不是老爷爷。”陆玫玫笑起来。 晟曜沉默着。 他相信陆玫玫说的都是真事。当年跑回来的也一定是原来那只病猫。如今茂茂高龄而健康的身体,肯定是得益于医生的治疗。 晟曜脑海中浮现出了他见过两次的针管画面。 茂茂也被注射了那种针剂吧。 他盯着茂茂的那张猫脸,难以看出它的情绪和想法。 陆玫玫似乎不知道怪物诊所和医生的事情。茂茂是自己跑到了怪物诊所,接受了治疗吗?如此一来,他要怎么打听怪物诊所的事情?茂茂不会说话……茂茂真的不会说话吗? 晟曜的心脏怦怦跳着。 猫是不会说人话的。可是,茂茂并非普通的猫。它被医生注射了怪物诊所针剂,身上已经起了那种恐怖的变异反应。它就是突然口吐人言,也不奇怪吧?即使不能说话,它或许能像宠物视频里的聪明狗狗一样,明白人类的语言,然后做出对应的“Yes\No”回答。这同样有可能吧? 这样,他要和茂茂这样交流的话,得先获得独处的机会,支开陆玫玫。 晟曜思索起来。 手机铃声再次响起。 这次是短促的通知铃声。 陆玫玫拿了手机,打开了新收到的短信,一下子就怔住了。 “谁发来的消息?”周海关心道。 陆玫玫没有回答。她忽的抱起茂茂,和它对视。 茂茂睁开眼,碧绿的眼珠里倒映着陆玫玫。它低着头,看向被陆玫玫扔在腿上的手机,又抬眼看向陆玫玫。 陆玫玫张了张嘴,又抿住嘴唇,将茂茂放了下来。 “那个,不好意思,我突然有些事情。”陆玫玫看向晟曜,歉意地说道,“之前也一直在说茂茂的事情……你是想打听珀伽索斯宠物医院,还有养流浪猫的问题吧?我们先加个好友,之后再聊吧。” 晟曜笑着点头,“行。” 他掏了部新手机出来,和陆玫玫加了好友。手机是新的,电话卡和以此申请的账号自然也是新的。账号都没绑定身份证,头像是默认的图片,昵称则是姓氏的拼音。 陆玫玫没在意这些,加了好友后,就起身送客。 送走了晟曜,关上门,陆玫玫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刚才是谁发来的消息?出什么事情了?”周海皱眉问道。 “是老家那边发来的消息。”陆玫玫揉了揉额角,看向沙发上的茂茂。 茂茂趴在沙发上,碧绿的眼睛望着她。 “老家……你老家是在……”周海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老家是在农村。我有九年没回去过了。”陆玫玫在茂茂身边坐下,习惯性地抚摸茂茂的脑袋,“之前一直打电话来的,就是老家的村支书。那边要改建、迁坟,想让我回去一趟。” “你老家没人了吗?”周海贴着陆玫玫坐下,搂住了她的肩膀。 陆玫玫的眼神有些放空,“村支书说,我叔叔六年多前去世了。我要是不回去的话,我爷爷、奶奶的坟就要被迁进集体公墓里面。他们死得比较早,原来是土葬的,这次迁坟要火化之后再落葬。他希望我能回去,把这些事情都处理了。” 陆玫玫还记得老家的土坟。 村里人都葬在了一处山头。落葬的时候全村人都会一起抬棺送行,回村后再一起吃饭,虽然也会有人哭坟,会请和尚念经,但整体的气氛是热热闹闹的,仿佛是个节日。 这是陆玫玫的记忆。她毕竟年纪小,在老家生活的那些年,一共也就碰到了两次葬礼,两次去世的都是八十多岁的老人,都是喜丧,氛围自然是有些轻松欢快的。 倒是清明、冬至祭扫时,气氛特别压抑。叔叔总是板着一张脸,还会莫名发脾气,迁怒于她。叔叔和婶婶会祭奠她素未蒙面的爷爷、奶奶,为他们的坟包清理杂草,在坟前磕头、烧纸,却对一旁她父母的坟墓看都不看一眼。 她头几年都不知道那荒坟下埋着她父母的骨灰盒,后来上了学、认了字,知道那墓碑上刻的是她父母的名字后,就学着叔叔婶婶的样子,在坟前磕头、烧纸,用柔嫩的小手吃力地拔掉掩住墓碑的杂草,拔得掌心鲜血淋漓。 叔叔看到之后发了一通火,拖着她到了爷爷奶奶的墓碑前,罚她跪着,不许她去管父母的坟。她后来偷偷上山,清理坟冢。第二年祭扫的时候,叔叔发现了这件事,又骂了她一顿,逼着她在爷爷奶奶的墓碑前长时间地跪着。最后还是老支书孙爷爷看不过去,拦住了叔叔,拉了她起身。 她是个倔脾气,仍然偷偷去清理父母的坟冢。叔叔只能用“孝道”当借口,让她跪个十来分钟,就被孙爷爷给找借口拉走。 两人勉强算是“相安无事”。 直到她大三那年回老家过年,饭桌上,婶婶询问她毕业工作的事情。婶婶难得关心她的情况。她回答说自己准备考研,已经开始复习了。 话音落下,争吵就爆发了。 …… 婶婶尖利刺耳地叫喊:“……研究生?你哪来的钱读研究生?你还要吃我们的、喝我们的、用我们的多久!” 陆玫玫理直气壮地答道:“我从小读书都是申请的补助和减免,没花你们一分钱的学费。我高中就开始打工存钱了。研究生的学费我自己能付。” “你吃饭不用钱?衣服铅笔不用钱?你个没良心的!你不是我们养大的?”婶婶面目狰狞,伸出的手指就要戳到陆玫玫的面门,“你偷偷藏了钱,也不知道拿出来给家里用?!” 陆玫玫一巴掌拍开了那只手,毫不示弱地回道:“你们供我吃喝,我爸妈的钱不也都被你们拿走了?” 婶婶张大了嘴巴,一时间说不出话。 堂姐叫道:“你胡说什么!” 陆玫玫冷笑,“你们当我都不记得?我记得我小时候的家!” 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被欺负了之后,只能躲到外头偷偷掉眼泪的小孩了。 她成绩一直很好,大二就开始跟着导师做项目,目前的考研复习也很顺利。接下来只要按部就班地学习、毕业,就能在大学所在地城市找到工作,落户安家。和叔叔婶婶一家慢慢分离,成为逢年过节才会碰面的远亲。 事实上,她上大学之后,就这样做了。 她对叔叔一家毫无感情,在村里唯一的朋友就是只灰色的狸花猫。她现在就等着毕业搬出宿舍时,带走它。 村里唯一值得她挂念的人则是孙爷爷。孙爷爷总是打电话来关心她,她上学读书都是孙爷爷帮着办的补助,还会送她新书包、新衣服,给她塞过零用钱。她想要给孙爷爷拜年,也不想孙爷爷为难。 若非如此,若非为了看望猫猫,她根本就不会回来。 白天的时候她已经看望过了猫猫,给它喂了吃的,弄好了新猫窝。年夜饭吃完,她就准备照例去孙爷爷家拜访。火车票买的都是明天一早的。她根本不打算在这里久留。 至于父母的遗产,她早就已经放弃了。毕竟时间隔了太久,她所记得的也就是小时候住在城里的房子,爸爸开着摩托车,妈妈抱她坐在后座的情景。她连父母的长相都已经遗忘。叔叔婶婶这边也没有留下父母的任何东西。 嘭! 饭桌突然被掀翻,碗筷洒了一地。 陆玫玫吃惊地看向叔叔,就见到那消瘦的脸上凸出的赤红眼睛。 叔叔眼睛浑浊,像是喝多了酒,但今晚的饭桌上没有任何酒瓶、酒杯。 他怒气冲冲地咆哮道:“打工?你打什么工?打工够你花销的?还够你念研究生的?你哪来的钱?是不是偷来的?你是不是偷了钱了?!” “我没有!我进了大学就给人做家教……”陆玫玫申辩。 “全都是谎话!你骗鬼呢!就是偷来的钱!偷了钱,还偷偷摸摸藏在外边,在外边用吧?!回到家就装穷!你就是个小骗子!跟你妈一个样!”叔叔怒骂道,脏话脱口而出。 陆玫玫气红了脸,也跳了起来,和叔叔对骂起来,却是难以应对叔叔的那些脏话。 “……我告诉你!你想都别想!毕业了就回来工作!就在村里面干活!孙叔都答应了,给你安排一个岗位!你考个公务员,好好给村里面做事!当年要不是孙叔发话,让我好心收留你,我早就摔死你了!” “我不会回来的!我不会回来!”陆玫玫同样愤怒地吼道,只觉得气血上,一瞬间回忆起了有关孙爷爷的很多事情,眼眶都热了起来,却又被她咬着牙,忍着不掉眼泪。 叔叔挥手要打,却被陆玫玫一把推开了。 陆玫玫看着跌跌撞撞摔倒在地的叔叔,听着婶婶和堂姐的尖叫,忽然发现小时候她那么害怕的叔叔现在也只是个瘦弱的老头。 他没有办法再打她了,也没办法逼着她做任何事情。 叔叔瘫在地上,气喘吁吁地发狠道:“你要走了,我就把你爸妈的坟刨了,把他们扔出去!” “你敢!” 叔叔像是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他冲出去拿了铁锹,就往山头跑。 陆玫玫想阻拦,却是被婶婶和堂姐拉着。 他们尖叫着、怒骂着,一路吸引了村里人,追着到了山头。 陆玫玫还记得周围村人乡邻的劝说。他们都在劝她,让她安分点,不要惹叔叔生气。 为什么他们都帮着叔叔?就因为她父母早逝,是个孤儿吗? 以前就是这样。村里同龄的孩子都和堂姐玩,排挤着她。村里大人给小孩东西,到了她这儿就明显比别人的差。 她从小就在这儿格格不入。唯一关心她的孙爷爷也…… 陆玫玫大哭着,叫得嗓子都哑了,却只能被人抓着,眼睁睁看着叔叔砸开父母的坟。 那些人还装模作样地拦着叔叔,实际上根本就没使力气。他们却吵吵嚷嚷,让叔叔消气,好像叔叔才是受害者。 陆玫玫眼睁睁看着父母的骨灰盒摔在地上,洒落一地。 骨灰盒滚落碎裂的声音中,远处依稀有人喊了声“孙叔”,那些加害者顿时像是耗子见到了猫,一哄而散,瞬间都下了山头。 陆玫玫没等到孙爷爷过来。 山头上仅剩下她的哭声。 她抓着泥土、杂草,根本抓不回父母的骨灰。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感觉到掌心被什么柔软温热的东西蹭了蹭。带着倒刺的舌头扫过她的手背。 她在月光中看到了狸花猫的绿色眼睛。 那只猫定定望着她,温柔又安宁。 她的泪水已经哭干,只能嘶哑着喊着“猫猫”,将它抱进怀中,将脸埋入狸花猫的肚皮。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下了山头,抱着猫径直穿过了安静的村子,带着它一同离开,再没有回去过。 …… 陆玫玫感觉到手指上一阵温热湿润。她低头看去,看到茂茂舔着她的手指,抬眼望着她,碧绿的眼珠里好像充满了关心和担忧,亦如九年前那样,不声不响,陪伴着她。 “你不想回去?”周海轻声问道。 陆玫玫没回答。她突然开口询问茂茂:“你想回去吗?” 周海愣了愣,探头看向茂茂,“啊,对了,你一直说茂茂是农村出生的野猫。它是你从老家带出来的吧?” “嗯。”陆玫玫点头,“出村子的时候,它趴在我肩膀上,‘喵喵’叫着……我那时候以为它在和我说话。它……它那时候应该是看着村子在叫吧。” 陆玫玫抚摸着茂茂,“对不起……我那时候没问过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离开。” 茂茂可能根本不愿离开。它可能是因此才在离开老家后没两年就重病不起。 都是她自作主张……而茂茂只是太温柔了,纵容了她的自私。 茂茂用鼻子顶了顶陆玫玫的手。 陆玫玫笑起来,笑容又黯淡下来。 茂茂今年已经十九岁了,被她带出村子已经九年。虽然汪医生说它各项检查做下来非常健康,一点儿都不像是一只进入老年的猫,可它毕竟上了年纪。 陆玫玫最近就感觉到茂茂变得不一样了。 它好像更温柔了,也更加地沉默、安静,有时候还会躲起来,藏在她不知道的角落,故意避开她。 陆玫玫忽然心慌起来。 她怕茂茂像她父母那样突然离世。 陆玫玫抱起了茂茂。 茂茂舔了舔陆玫玫的脸蛋,前爪环住了她的脖子,脑袋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我们回去吧。回去看看……回去看一眼……看看树林、小河,看看那些大鹅,还有你以前的猫窝。你的兄弟姐妹可能还在呢。它们应该都有孩子、孙子了。”陆玫玫说着,又一阵内疚。 茂茂成了家养的宠物猫,做了绝育,没有留下孩子。它只有她。 陆玫玫蹭了蹭茂茂的脑袋,“我们……回家吧……” ------------ 第三十八章 家 陆玫玫说要带茂茂回家,却不能说走就走。工作需要请假,回去的路程也需要规划。 “我们是坐长途车出来的,也一起坐长途车回去吧。”陆玫玫揉着茂茂的耳朵,笑着说道。 周海主动说道:“我开车陪你回去好了。这样行程自由一点。我们本来不就准备自驾游吗?” 陆玫玫迟疑地说道:“本来是准备黄金周出去玩。现在这样要请假,而且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我老家很穷的,没什么玩的地方。” “没关系啊。我和我同事调班好了。本来他假期值班,我和他说一声。假期还有多的加班费呢。”周海笑道,又逗弄茂茂,“茂茂,我陪你们一起回去好不好?” 茂茂掀了掀眼皮,没回答。 陆玫玫想起离开老家那天,她将茂茂塞进羽绒服,一路怀中暖烘烘的感觉。因为有茂茂在,就是一个人在车站门口等候开车,她都没觉得寂寞。 回到学校,她投入到了考研复习中,每每在明亮的台灯光芒中抬起头,就一定会看到茂茂安静趴伏在书堆上的模样。 她逐渐就忘了老家,忘了父母,忘了那些不愉快。 再后来,她又借由茂茂病重的事情,认识了池艾。大她两岁的池艾非常照顾她,加上池艾是本地人的关系,为临毕业的她提供了便宜的租房。 然后,通过池艾,她认识了周海,第一次谈恋爱,第一次有了喜欢的人,第一次想要将一个人介绍给茂茂认识。 现在,他们要一起回老家吗? 陆玫玫看向了茂茂。 茂茂趴到了陆玫玫的腿上,蹭了蹭她的手背。 “嗯。那我们一起回去吧。”陆玫玫笑起来,扭头看向周海,“不知道茂茂以前的猫窝还在不在。我到时候带你去看。” “好呀。” …… 黑暗的电视房内,手机亮着光。 医生很没坐相地歪在懒人沙发中,翘着腿,撑着头,看着手机中的视频。 镜头悬在茂茂上空,拍摄着它沐浴着阳光,在石砖路上“哒哒哒”小跑的模样。两道影子落在它身侧,一男一女,分立左右。背景音不是那种烂俗的音乐,而是陆玫玫的介绍: “……以前这里是田埂。我就是在这下面,第一次遇见茂茂。它不知道怎么落在这边草丛。然后过去一点,就是猫窝。它妈妈也是只灰狸花,兄弟姐妹里头就它是灰色的狸花猫,其它的,要么是三花的,要么就是白色的。” 茂茂在石砖路的边沿停下,探头嗅了嗅旁边的草地、黄土。 “那边,以前不是大棚,就是一般的田。种的什么我有些忘了……茂茂会钻里面捉小鸟。” 伴随着这声音,路面上的影子伸出手,指向了远处整齐的大棚。 茂茂直起脖子,像是顺着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过了一会儿,它又“哒哒哒”地小跑起来。 “这片林子还在。再过去那个山头就是村里的土坟了。”陆玫玫跟上了茂茂的脚步,“茂茂以前就住在林子里面。那里有棵树,树根长出地面,正好形成一个天然的小洞窟。它就在那儿安了窝。我给它买过好几个猫窝。每次从学校回来,都会给它换个新的。” 石砖路上,迎面而来一对中年夫妻。两人似乎是和陆玫玫、周海打了照面,露出一个笑,招呼道:“小年轻,来我们这儿玩的呀?我们这段时间村里迁坟,农家乐暂时不开。” 陆玫玫的影子停了下来。 茂茂也停下步伐,转头看了过来,像是看向了屏幕外的医生。 医生幽蓝色的眼睛眯了起来。 镜头拉近,放大了茂茂的身影,也放大了它身前的影子。 那影子奇怪地飘动了一下,像是微风拂过地面,没有吹动茂茂的毛,却吹动了它的影子,又像是有什么镜头拍摄不到的变化在茂茂身上发生,体现在了它的影子上。 “我们是来办迁坟的。”周海代替陆玫玫答道。 “你们是谁家的?”中年夫妻疑惑地问道。 画面之外,又是周海的声音:“我女朋友是陆贵祥的孙女。” 画面中的影子飘得更剧烈了一些。镜头随之移动,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茂茂身上飞起,顺着风,飘到了周海的影子上。 一朵云飘了过来,巨大的阴影遮住了石砖路。 这一瞬间,茂茂的影子膨胀,突然扩张了数十倍,裂开巨口,咬住了周海的影子。 “喵!”茂茂突然叫了一声。 陆玫玫出声道:“茂茂在催了。我们走吧。” 镜头重新拉远了,比之前更加远的视角,让陆玫玫和周海的背影出现在了画面中。 周海冲那对中年夫妻点点头,和陆玫玫并肩而行,同那对夫妻擦肩而过。 那对夫妻扭着头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陆贵祥怎么还有个孙女?我们刚碰到的不是……” “是小的那个吧。” “咦?小的那个?那不就是……” 他们的窃窃私语被镜头抛在了后头。 镜头中,周海环住了陆玫玫的肩头。茂茂停下脚步,仰着脖子,望着陆玫玫。 “你不想问什么吗?”陆玫玫低声问道。 “问什么?你愿意说,就跟我说呗。我和你谈恋爱,又不是跟你老家谈恋爱。”周海嬉皮笑脸起来,“我早知道你父母去世了,也没什么亲戚。这就够了啊。啊,不对!”他突然收了笑,侧脸看向地上的茂茂,“我这还有个小情敌呢。是不是,茂茂?” 茂茂的尾巴勾在了陆玫玫的脚踝。 随着云朵飘走,它碧绿的眼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陆玫玫也低下了头,看着茂茂,笑着说道:“走吧,茂茂,还是你来带路。” 茂茂看了看陆玫玫,视线似乎扫过了周海。它松开了勾着陆玫玫的尾巴,又“哒哒哒”小跑起来。 医生的手指敲击着手机边缘,那指甲上的笑脸变成了哭脸,委屈巴巴地望着医生,发出低低的呜咽。 敲击动作突然停止。 医生转过头,看向了黑暗处。 隐隐有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且越来越响亮: “……快做好了。你去请医生一起来吃饭吧。” “拿个饭盒分给他吧。他每次不都是拒绝跟我们一起吃吗?” “你去邀请一下嘛。” “好吧……哎,你有看到过一个年轻人?个子很高,长得很精神。他开宠物店的。就是他给我介绍的怪物诊所。他说有来诊所找过医生。” “不知道。我只碰到过你介绍来的那个。可能是我在病房里面没注意到吧。” “哦。” “你别转移话题,快去请医生吧。真是的……你还和医生闹别扭呢?人家都没放在心上。” “不是……我去请他了。” “快点去吧。” 指甲上的脸移动到了指甲边缘,像是在交头接耳。 医生扣下了手机。 黑暗的房间中响起了脚步声,凭空出现了一道房门。 拉开门,医生便看到了诊室的光。 …… 村里的迁坟工作实际上早在月前就已经开始执行了。山头的那些坟包都被挖空,徒留下凌乱的土堆和土坑,以及被遗弃的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墓碑。 如此情景,让陆贵祥夫妻那本来被杂草覆盖的坟包墓碑变得鹤立鸡群,极为醒目地矗立在山头上。 陆玫玫首先看到的就是那座坟,绕过一些土坑、墓碑后,才看到坟前蹲着的人。 周海诧异地扫了眼墓碑上的刻字,又看了看坟前刚烧完的纸钱和清洗墓碑用的水桶抹布,视线最后落在了陆玫玫身上。 他以为陆玫玫无亲无故,没有任何家人了。怎么她爷爷奶奶的墓碑前会有人在祭扫?是村委的人吗? 陆玫玫的视线有些飘忽,神情也恍恍惚惚,一时间忘了身边的周海,也忘了脚边的茂茂。 茂茂跳上了堆叠在一起的两座墓碑,竖着尾巴,后背微微弓着,碧绿的眼珠中是一道缝似的瞳孔。它的尾巴毛一点点炸开,有尖锐如铁钩的鸟喙从皮毛下伸出来。 墓碑前的那人似乎听到了脚步声,转过头后,露出了和陆玫玫相同的表情。 周海打量两人,发现这两人差着年纪,气质截然不同,却有着相同的笑眼。 “你好。你是陆贵祥先生的……”周海率先打破了沉默。 女人看看周海,慢慢站起。大概是蹲得久了,她起身的时候,晃了晃,扶住了身前的墓碑,才站稳了身形。 “我是陆贵祥的孙女。”女人看了眼陆玫玫,补充道,“大孙女。” 陆玫玫从恍惚中清醒过来,给周海介绍道:“这是我……堂姐……” 女人的神情有些僵硬,并没有向两人打招呼。 陆玫玫也变得沉默而僵硬起来,同样没有给堂姐介绍周海。 周海倒是很主动,自我介绍道:“哦,你好。我叫周海,是玫玫的男朋友。” 堂姐点了下头,就算是招呼。她看向了陆玫玫,和陆玫玫对视着。 陆玫玫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认真打量堂姐的容貌时,堂姐还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女,她刚开始工作,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声调总是昂扬的,像是只欢快的小燕子。 堂姐没有考上高中,上的是城里的职校,毕业之后就留在城里工作了。她进职校入学报道的头一年,叔叔婶婶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千里相送,直接送到了她的宿舍,给她安顿好了,才依依不舍地回来。等到她毕业,找到了工作,定好了租房,叔叔婶婶又是一大早地就赶到学校帮忙搬行李、收拾屋子,到了天黑才回来。 那年过年,堂姐留在厂里加班,没回来过春节。整个春节,婶婶都对陆玫玫摆着脸色,呛声说话。等到四月份的时候,堂姐回来,陆玫玫看到了和过去有些不一样的堂姐。那也是她最后一次认真打量堂姐。 她们两姐妹,没了小时候朝夕相处时的剑拔弩张,也少了过去的正面相对。 陆玫玫在观察堂姐,堂姐也在观察她。 两人比起头一次见面的陌生人,眼神中多了一种对比和回忆;比起久别重逢的至亲,又少了那种激动和温情。 周海好像感觉不到两人之间的尴尬,客套地询问堂姐:“你很早就来了吗?我们都没准备,幸好你给带了纸钱和水桶。这边村子里面好像没有香烛店,我之前还在想要怎么办……” 堂姐看了眼周海,“是我老公想到的。我是空着手来的。” 周海的话头被打断,对堂姐生硬的语气也不气恼,笑了笑,张嘴似乎想称呼一声“姐夫”,但口型做出来后,却是没发出声音来。他看了眼身边的陆玫玫,眼底露出了些微的犹豫。 堂姐却是没理周海,直接对陆玫玫说道:“那位新来的村支书应该告诉你了。我爸生了肺癌,早就去世了。现在这姓陆的,就剩下了你和我。” 陆玫玫没做反应。 堂姐突然笑了一声,“你没见过爷爷奶奶,他们不喜欢我妈。当然,他们也不喜欢你妈。你妈没嫁过来之前,我妈就被他们折腾着。她身体不好,营养也不好,很难怀孕,好不容易怀孕,生了我这个女儿。他们不喜欢我们母女俩,我爸夹在中间,也就那样两头糊弄着……我过来之前,我妈还朝我发脾气,让我别管这些老东西。呵呵……” 陆玫玫忽然间意兴阑珊,她想离开,下意识拉住了周海的手,又低头去找茂茂。 茂茂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我们,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堂姐忽然悠悠叹了一声,“我以前不喜欢你,小时候经常欺负你。我那时候什么都没想,就是单纯欺负你。我前几天看我儿子的作文,他写了一句话,叫‘向更弱者挥刀’。我和我妈那时候就是这样吧……” 陆玫玫的手被周海握住了。 她看向了堂姐,停止了寻找茂茂。她下意识觉得堂姐接下来说的话会不太一样。 “有些事情,可能谁都没告诉过你。我也只能告诉你我知道的……”堂姐顿了顿,垂下眼,侧头看向了身后的墓碑,“我出生的时候,你爸妈还没结婚。家里的情况,你小时候也见过。爷爷奶奶没那么多钱,我爸和你爸……本来应该是四兄妹,他们中间还有个哥哥儿子,后头还有个妹妹,但那两个孩子都没能活到能读书的年纪,都生病死了。这些都是我妈这几年跟我说的。他们兄弟两个虽然都长大了,但最后只能有一个人去读书。我爸留了下来,在家里干活,供了你爸去读书。” 陆玫玫怔住了。 “你爸也争气,不仅上了高中,还考上了大学。他读大学那四年,爷爷奶奶找村里好些人借了钱,供他在城里面花销。家里就咬紧了牙,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就怕他一个人在城里面过得不好。我妈早些年就嫁了进来……其实开始的时候,爷爷奶奶对她也挺好的,觉得她吃苦耐劳,是能好好过日子的儿媳妇……” 陆玫玫的牙关不禁咬紧了,怔怔望着堂姐。 堂姐不带任何语气地继续说道:“你爸大学毕业,留在了城里,进了工厂,坐了办公室。爷爷奶奶,还有我爸妈,都以他为荣。他们也是存了小心思,想着你爸发达了,能帮衬家里,给家里盖新房,最好能将他们都接进城。但好几年,你爸都只是给家里钱,补贴一下家用,没那么多钱盖新房,也没办法接他们进城。这也没什么……我快五岁的时候,你爸带着你妈回来了。你妈家里也是农村的,不过条件比我们家好一些。她也读过书,然后进厂干活,两个人在厂里认识。两个人都是没跟家里说一声,就领了证,还向单位申请到了分房。爷爷奶奶气疯了,发了大脾气,从那以后就一直看你妈不顺眼。奶奶活着的时候,最常挂嘴边的话,就是‘那城里的房子我就看了两眼,住了一夜,那老虔婆倒是住了好几年’。她说的老虔婆,是你的外婆。” 陆玫玫只觉得这个称呼陌生无比。 “说实在的,你外婆住你家那几年,应该是帮着照顾你怀孕的妈妈,帮着带带你。奶奶可不会去伺候你妈。但这一件件事,肯定是在两边心里都留下刺了。”堂姐说到此,终于是叹了口气。 她很快又换了种语调,“哦,还有一件,就是爷爷的死了。爷爷死的时候,我爸托了村里的人,连夜进城里找你爸,结果人不在家,再找去单位,才知道你爸妈参加单位组织的旅游了。等联系到你爸,你爸赶回来,爷爷的身体放不住,早就落葬了。奶奶就让你爸妈跪在坟头训话。儿子和儿媳妇到底是不一样。她给了你爸一张蒲团,让你妈直接跪地上,给水给吃的,也是紧着你爸,克扣你妈的。孙爷爷有拦着,但奶奶直接躺地上撒泼,给爷爷号丧,谁都拦不了她。孙爷爷也只能偷偷给你妈送点吃的喝的。你妈大病一场,之后过年都不来村里了,也从不让你来。听说那时候她就怀了身孕,差点儿流产,生了你之后,身体也不好,都是那次给害的。” 堂姐笑了一声,“像不像是电视台里的三流婆媳剧?但这些都是真的……我……我们家……就是这样……” 堂姐话尾余音消散在了山头上。 ------------ 第三十九章 家人 山头的背阴面,几台挖掘机和工程车停在山脚和半山坡上。山腰处树木倾倒了一片,如山头上的那些墓碑般凌乱地堆砌着,山顶的几棵树倒是仍然屹立,但却显得孤零零的,十分凄凉。 茂茂窝在一棵被锯断的树干下,长尾巴埋入了被翻起来的松软泥土,嘴巴张开,獠牙顶住了树干。 它身下,大片大片的土地正在颤抖,像是有什么庞然巨物正在地底游走。 忽的,有尖锐的鸟喙穿破土层,伸向天空。鸟喙张开,发出了粗嘎怪异的叫声,细长的舌头飞舞着,溅射出蓝盈盈的粘稠液体。 “爸爸!那是什么声音?”小女孩的声音从山脚下传来。 茂茂碧绿的眼眸里瞳孔缩成一条细线,黑色的墨从瞳孔中溢出来,逐渐侵染整颗眼珠。 …… 陆玫玫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自己的……家…… 她以前从未将叔叔婶婶的房子当做家,也从没考虑过自己的其他亲人是什么样。就是记忆中已经模糊了的父母,对她来说,也只是个抽象的代称。搬到叔叔婶婶这儿的头两年,她还哭着吵着要找父母,但那之后,她就再没有想象过如果父母健在,她会过着怎样的生活。 堂姐叙述中的家,距离她就更远了。 堂姐也不管陆玫玫的反应,自己缓和了情绪后,就接着说道:“再有就是你爸妈的死了。你……知道你爸妈怎么死的吗?” 她问出这问题,神情变得有几分微妙,有几分古怪。 陆玫玫点头,“车祸。” 这是她小时候拉着孙爷爷的手,向他找爸爸妈妈时,孙爷爷告诉她的。她父母驾驶摩托车离开老家时,车子摔下了田埂,两人不治身亡。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骑摩托车从田埂上摔下去吗?”堂姐又问,脸上仍是那种微妙的神情。 陆玫玫沉默着,心脏突然漏跳了一拍。 周海握紧了陆玫玫的手,像是个热源,让陆玫玫不至于冷到颤抖。 “你爸妈吃了他们厂里的回扣,事发之后,他们连夜带着你回了村,将你丢给了我们家。”堂姐淡淡说道,嘴角却隐约有笑。 陆玫玫头皮发麻,手指扣在了周海的手背上。 “他们骑摩托走的时候,警车拦在了村口,他们才一下子惊慌失措,摔下了田埂……那天夜里,我爸从屋里追出来,远远看到他们摔了下去。我妈让我照顾着你,自己也往外跑。我只好留在屋里看着你。后来,天没亮,村里就传遍了这事情。我爸妈那天直到天亮都没回来。我给你弄了早饭,你还嫌难吃,一边掉着眼泪,一边委屈巴巴地咽下去。”堂姐笑起来,笑容像是她十几岁时那样,张扬活泼。 陆玫玫随着堂姐的讲述,也回忆起了对她来说等于是人生转折的那一天。她茫然不安地坐在陌生的房间里,面对着陌生的堂姐,听着外头时而安静、时而喧闹的声响,害怕得轻轻颤抖。 堂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因为你父母突然死亡,那案子似乎是不了了之了。我爸嫌丢人,也没去派出所问过,更不敢上你爸的单位去。我妈怂恿他去城里收拾一下你爸妈的东西,说不定还剩了点能用的,被他骂了一顿。这是他第一次骂我妈。他原本一直为自己的这个大哥自豪,就是出了爷爷那事情,奶奶去世的时候,你妈和你都没来,他也只是埋怨你妈带坏了你爸。至于你妈,派出所是通知了她家里。她家里——好像是她哥哥还是姐姐吧——说他们家没有这种丢人的女儿,就不理了。再之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风拂过山头,拂过陆贵祥的坟头和他的墓碑,从陆玫玫和堂姐之间穿过,消失在天边。 陆玫玫的手指松了下来,但手掌仍被周海牢牢握着。 “……挖掘机!”小孩的叫声突兀地响起。 山的背阴面,有小孩的嬉笑声传来。 堂姐扭了下头,又收回视线,转头看向陆玫玫。 “这些事情,要是你父母还活着,说起来可能又是不一样的故事。”堂姐突然说道,“我知道的,也只是从我妈那里道听途说来的事情经过。” “妈妈!” 山头的几棵树后,冒出了两颗脑袋。 小女孩骑在男孩肩膀上,一手抱着男孩的大脑门,一手用力挥舞。她扎了两个羊角辫,看起来还没上小学。男孩则是正发育的年纪,下巴上有几根小胡子,随风颤动。他一手抓着女孩的腿,另一手则捏着根狗尾巴草,正翻着眼睛,用那根草逗弄妹妹的脸。 女孩发出了尖叫,埋下头,张嘴就咬男孩的刺头。 男孩也叫了起来,“投降!投降!” “咯咯咯咯……”女孩抬起脸,大笑起来,又冲着堂姐挥舞手臂。 两人身后,戴眼镜的男人慌里慌张地伸手扶着女孩的后背,教训道:“别跑那么快。” 堂姐脸上浮现出了笑。笑容发自内心,不像刚才的笑那么怪异。 “我今天就准备回去了。”堂姐弯下腰,提起了墓碑边的水桶,就要走向那一大两小三个人,却是在绕过陆贵祥的坟包后,脚步顿了顿,“你走之前,去给孙爷爷磕个头吧。” 陆玫玫看向堂姐的背影。 “你爸妈出了那种事情,我爸不同意你爸妈进祖坟,也不同意收养你。你外婆那边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总之是一直没见过,就只有一些流言。村里人都是一样的想法。只有孙爷爷……孙爷爷做主,将你爸妈落葬,将你留了下来。可能……你那时候被送去孤儿院,会更开心一些吧……那天要不是孙爷爷突然生病,被送去了医院,我爸也不会……”堂姐忽然回过头来,睁大眼睛望着陆玫玫,“你上大学那年,他就确诊了肺癌,把家底都掏光了,才做了手术。后续的治疗是没办法了……” 堂姐低下头,闭了闭眼睛,“孙爷爷在医院里知道那件事后就很后悔,他也没办法说我爸。他生前总是念叨,说没脸见你。听说是写了遗书,写给你的,但临终前他自己烧掉了……村里这次一定要我们两姐妹回来,也是因为他……不然,我早带我妈搬走了,村里这新来的村长、书记哪里知道我们家这种陈麻烂谷的破事?其他人也不会那么多管闲事……” 堂姐摇了摇头,自嘲一笑,“你大概也不想来。我也不想来……”她向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女,“就是电话让我儿子接到了,也给小的那个听到了,他们一直问东问西的……我丈夫鼓励我过来,我妈还说他呢……” 她叹了口气,这次没有再停步,直接走向了自己的小家庭。 她丈夫接过了她手中的水桶。她想要去抱女儿,小女孩却是一个扭腰,死死抓住了男孩的脑袋,手指按在了男孩的眼睛上,惹得男孩大叫起来。 堂姐和丈夫急忙拉开她的手,又训斥她。女孩却是趴在男孩的脑袋上,认真看了看他的眼睛。 男孩眨眨眼睛,突然猛烈地左右甩起脑袋,刺猬似的短寸扎着女孩的肚子,逗得女孩尖叫起来。 “骑大马!我要骑大马!不要妈妈抱!”女孩尖叫着,用力拍拍男孩的脑袋,“哥哥快跑!驾!” “跑咯!”男孩抓住女孩的腿,反身就往山下冲去。 “慢点!”堂姐的丈夫提着桶,赶紧追上。 “张宇!张萱!”堂姐气得大叫,却只能追在他们屁股后头跑。 “咯咯咯!哈哈哈!” “哈哈哈!” 陆玫玫有些失神地望着那一家四口的背影消失在山顶。 如果当年孙爷爷没有留下她,她进了福利院,会遇到一个善解人意的姐姐、一个带她玩耍的哥哥吗? 肩膀被人紧紧环绕。 陆玫玫转头就看到了周海。 周海歪头,将脑袋靠在了陆玫玫的脑袋上,“那都是上一辈的事情了。说起来,我家里上一辈的一些长辈也挺搞的……你以后知道了,可不要嫌弃哦,也别怪我没事先提醒你哦。” 陆玫玫扑哧一声笑起来,侧过身,抱住了周海的腰,将脸埋进了他的胸膛,闷声说道:“堂姐从来没干过农活,家里养鸡养鸭,婶婶都没让她搭把手喂一喂……她也从来没做过饭、洗过碗。以前,村里的小朋友都羡慕她。她十岁的时候还过了生日,叔叔特意买了个小蛋糕,还买了个新书包。我那时候特别羡慕她……” “嗯……” “其实,我也没干过活……”陆玫玫眼眶发热,“叔叔打过我,婶婶也没一句好话。她说怕我毒死家里养的鸡鸭、毒死他们……呵呵……我上学的时候,他们板着脸,没给我买过书包,没买过笔,都让我用堂姐用下来的东西,也不关心我的成绩,但也没拦过我念书。我那会儿读书读到十二点,一直开着灯。我和堂姐一个屋的,堂姐也就骂几句,拿被子蒙头就睡了……” 陆玫玫的神情变得迷茫起来,“真奇怪……我以前老觉得他们不好……” 周海轻轻拍着陆玫玫的后背,“他们不是坏人,他们只是没有把你当一家人。” 陆玫玫眼眶中的泪水顿时涌了出来。 “玫玫,我会当你的家人。你以后会有更多的家人。”周海郑重说道。 陆玫玫咬住了嘴唇,泪水滚滚而下。 如果当年没有被叔叔婶婶收养,她一定不会遇见…… 陆玫玫汹涌的泪水猛地收住了。她抬起头,急忙叫道:“茂茂呢!” 周海愣了愣,下一秒也跟着急了起来,慌张地左右四顾,寻找那只灰色的狸花猫。 …… 黑暗的电视房内,手机的光芒中,是一只形态扭曲的怪物。它有着猫的脑袋,剑齿虎和猛犸象的獠牙,后背上长出了属于人的手,尾巴则沉入土地之中,只露出了两只奇怪的鸟喙。 黑色的瞳孔中倒映出一男一女两个小孩的身影,随即,又微微转动,倒映出堂姐跑动的模样。 泥土颤抖着,能从一些缝隙中看到尖锐的乌黑鸟喙。 镜头拉到了堂姐的脚下。那泥土松动,有什么东西就要破土而出。堂姐的脚也就要落下。 医生幽蓝色的眼睛眯了起来。 十枚指甲上的脸刻意地粗重喘息起来。 “茂茂——”周海的呼喊声突然响了起来。 画面中,堂姐的脚落下,踩住了坚硬的鸟喙。她崴了一下脚,却是很快就站稳了,也没低头细看,就继续追着前头奔跑的孩子。 “喔——” “哦——” “哇——” 十枚指甲齐齐发出了不同情绪的叫声。 医生的眼睛重新睁大。 镜头拉回到了那怪物身上。 那颗诡异的猫头转动,乌黑的眼珠中,有什么东西翻涌起来。 ------------ 第四十章 变化 沾着泥土的猫爪往前迈了一步,獠牙顶着树干,在木头上犁出一道沟壑。尖利的爪子从肉垫中弹了出来,扎入泥土,迈出下一步时,抬脚的瞬间,地面就被刨出深深的凹陷。 茂茂的每一步似乎都迈得艰难。它的尾巴依旧扎在泥土之中。因为前进,尾巴被拖出来一截,却有更多的部分还在地底下游动。被拔出地面的鸟喙张开到最大角度,发出了嘶哑难听的叫声。 那声音轻微,被更响亮的、一声声的“茂茂”给覆盖。 堂姐一家停了停脚步,在山腰处说起了话,时不时看向山头。不过很快,就见堂姐摇摇头,推着自己的儿女往山下走。她低头看了眼地面,又回头看了一眼山头,脸上是一种惊疑不定的神情,眼底隐有惧意。 “……以前从没听过这种叫声……没有那种鸟……”堂姐担忧的声音被风送入了茂茂的耳中,“我们回去吧。已经给爷爷奶奶扫过墓了,也见过我堂妹了……” 茂茂的耳朵动了动,突然折成了飞机耳。它再次迈步,眼珠中的墨黑像是被拉扯着的绸布,向着眼珠边缘一点点散开,露出了细缝状的瞳孔和眼珠原本的碧绿色泽。 泥土的抖动更剧烈了一些。地底下的东西似乎正飞速聚集到茂茂的身后。 忽的,一条粗壮的蛇状物体破土而出,带着飞溅的泥土和蓝色粘液,在空中晃了一圈,又如卷尺一般猛然收缩。 茂茂仿佛是获得了自由,脚步突然变得快了起来。它小跑着冲向山头,嘴里的獠牙、背上的手指随着它迈出的每一步,都在回缩,尾巴则率先恢复成了正常状态。 当它站到山头上,它又是那只身姿矫健的灰色狸花猫。 “喵……”茂茂叫了一声,声音微不可闻,被风吹散在树木之间。 在墓碑、土坑中焦急寻找的陆玫玫却像是心有所感。她抬起头,看向山头。 “茂茂!”陆玫玫大叫一声,就冲了上去。 周海听到陆玫玫的叫声,才从另一堆墓碑之间爬起来,急忙寻找,“找到了?” 陆玫玫没有听到周海的声音,她眼里只剩下了那安静趴在山头的小身影。 “你真是——”陆玫玫语气急躁,又被她自己压了下去。她蹲下身,一把抱住了茂茂,“你跑哪里去了?去抓小鸟了?没抓到?”她也不嫌脏,直接揉着茂茂的后背、肚子,检查它满是泥土的爪子,“没被咬吧?真是……回到家就野了啊。”她用鼻子顶了顶茂茂的小鼻子。 周海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双手撑着膝盖,裤腿下面都是泥,衣服和手上也沾了不少土,“找到了啊。它藏哪里去了?” 陆玫玫转头一看,笑出声来,伸手抹掉了周海脸上的泥土,“你怎么找的啊?” “啊?我想着它可能钻哪里了……你不是说它原来的猫窝在树根下面吗?”周海看看茂茂,伸手揉揉它的头,“你要出去玩,得先跟玫玫说一声呀。你看玫玫着急的。” 茂茂眯起眼睛,任由周海拨弄自己脑袋上的短毛。 陆玫玫抱着茂茂站了起来,“可能是捉小鸟去了。刚就听到了叫声。” “那叫声挺奇怪的。”周海评价道,“是什么鸟?” “我也不知道。以前看茂茂捉过麻雀,还捉过其他的……它追着鸟跑远了吧。”陆玫玫用下巴蹭蹭茂茂的脑袋,“玩累了?” 茂茂伸长了脖子,和陆玫玫蹭蹭脸。 “我们回去吧。”陆玫玫笑道。 …… 黑暗的房间内,亮着一块大显示屏。医生的手指在键盘和鼠标上飞舞。显示屏上的视频片段被不断地剪辑、暂停、播放、快进…… 医生突然哼起了歌,十枚指甲也像是合唱般发出了声音。 他手指动作轻快,哼着的音调也洋溢着一种轻松喜悦的气氛。片刻之后,他动作一停,歌声也随之停止。 鼠标在屏幕上一划,进度条被拉动,又被点击播放。 小窗口中,视频播放了起来。 茂茂趴在阳台上,望着楼下的石砖路。陆玫玫和周海手挽着手,走出去一段后,陆玫玫转过身来,冲着阳台挥挥手。 画面自然切换,茂茂动作不变,却不再是趴在阳台上。它注视着陆玫玫和周海,也注视着他们对面的陌生人。 那陌生的年轻人翻找着文件,张口似乎说了什么。 音乐在这时插入,取代了风声、虫鸣和鸟叫。 这一幕像是水中倒影,随着水波一起消散。 画面重新凝聚,背景就变成了山头。刻着陆贵祥名字的墓碑一闪而过,坟包被挖开。陆玫玫抱着茂茂,周海又抱着她,两人一猫静静看着这一幕。 画面中的猫眼被放大,那猫眼中倒映着陆玫玫和周海。目光宁静平和,目光中的陆玫玫和周海也是一样的平静。 医生幽蓝色的眼睛仿佛隔着屏幕在和那双猫眼对视。 进度条播放到了最后。 猫眼中,陆玫玫和周海的身影远去。 镜头拉远了。 茂茂也跟着站起了身。它从阳台上一跃而下,消无声息地落地,又弹簧般跳起,上了旁边的小树,踩着树冠枝头,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 它如一朵灰色的云,被飞机拖出了一道长线,消失在天际。 视频播放完。 医生幽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 他的十枚指甲发出了低低的叫声,汇合成了一首奇怪的歌,如田野间的风声,清新自然,又泄露出丝丝悲伤…… …… 陆玫玫挽着周海的手松开了。她压低身体,弯腰靠近路边的一只三花猫。 那只猫懒洋洋地躺在地上,眯缝着眼睛,沐浴温暖阳光。 陆玫玫靠近了,它也只是掀了掀眼皮,翻了个身,露出柔软的肚皮来,就又闭上眼,不管陆玫玫了。 陆玫玫笑起来,伸手揉了揉这只大胖猫的肚皮。 三花猫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这里的猫一点儿都不怕人啊。”周海捧着两束花,提着袋子,在陆玫玫身边蹲下。 “以前是怕人的。以前只有茂茂亲近我。”陆玫玫说道。 “你现在养猫了,也受猫亲近了。” 陆玫玫摇头,“是这边的野猫都被养熟了。以前,我婶婶看到野猫就会拿扫帚赶。村里的狗也会咬猫。也有人家养猫的,散养,但那些猫很警觉。”她说着,抬头看看这条笔直整洁的石砖路,“这里变得不一样了。” “毕竟那么多年了嘛。”周海随口说道。 “嗯。”陆玫玫又用力摸了一把三花猫的胖肚子,这才站起身。 三花猫对失去免费的按摩师毫不在意,翻身继续打盹晒太阳。 陆玫玫笑了笑,重新挽住了周海的手。 两人正准备前往村里新建的公墓。 陆贵祥夫妻的尸骨已经被火化,骨灰盒被定在今天落葬。 周海特意找村支书询问了买鲜花纸钱的地方,上午开车出去将东西买了回来,吃了午饭,才陪着陆玫玫一同前往公墓。 陆玫玫没给自己素未谋面的爷爷奶奶安排迁坟、落葬的仪式。公墓的管理员帮着封掉了墓穴,就算大功完成。 周海将一束鲜花放在了墓碑前,又在管理员提供的铁桶里烧起了纸钱。 “现在城里都不给烧纸了呢。”周海没话找话地说道。 “嗯。”陆玫玫应了一声,视线一扫,看过周围的几座墓碑。 “孙爷爷的墓在第一排。”周海突然说道。 陆玫玫一怔。 周海笑了笑,“我找村支书问香烛店的时候,就一起问了。” 陆玫玫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何表情。 “你叔叔没有葬在这里。”周海继续道,“堂姐接你婶婶去城里住的时候,就给他迁到城里面的公墓了。这边的房子、地也都委托给了村里。他们这些年都没回来过,不过村里一直有和他们联系。你堂姐结婚之后,搬得更远了,路程有些长。你叔叔的坟也跟着迁过去了。” 陆玫玫依旧沉默着。 “我问村支书要了个号码。你要想联系,到时候打个电话吧。”周海拍拍手里的灰尘,看着铁桶内纸钱迅速燃烧,“可能十年、二十年后……也可能是一辈子……”他握住了陆玫玫的手,“那都没关系。” 陆玫玫静静看着铁桶中的火焰燃烧。 等那火都熄灭了,她才吐出一口气。 “去看看孙爷爷吧。”陆玫玫说道。 “嗯。”周海笑着,将鲜花和剩下的一大包纸钱塞给陆玫玫,自己搬了那铁桶,和陆玫玫并肩而行。 烧纸钱的味道在寂静的小公墓上空盘旋许久。 陆玫玫从跪坐的姿势变成了盘腿坐在地上。她对着孙爷爷的遗照,叙述着自己这九年的生活。 她结识了好闺蜜池艾,毕业、工作、买房,现在有了男朋友。 “……茂茂一直在我身边。本来今天想带它一起来的,它昨天在外头追人家野猫,爬树、下河,玩疯了,今天就留在房间里睡觉。”陆玫玫笑起来,“您还记得吧?我小学毕业的时候,好长时间没见到它妈妈,还跟您打听来着。您说村里的野猫最早就一只黄花猫,其他的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跑来的。野猫来来去去,都活不长。要是我喜欢,您帮我捉回家养着……” 她没让孙爷爷帮忙。她怕将茂茂捉回家后,叔叔婶婶和堂姐会像欺负她一样,欺负茂茂;更怕自己被婶婶骂,被叔叔打。 回想起来,那时候叔叔打她,也就是扣着她手臂,抽两下屁股。 堂姐以前考试不及格,也被叔叔抽过屁股。堂姐哭得满脸鼻涕眼泪,还要狠狠瞪自己,像是下一秒就要将自己的委屈全发泄在她身上。现在想来,那时候还是个小姑娘的堂姐是被她看到了狼狈样,面子上过不去,只能像是只没长牙的小老虎似的,做出张牙舞爪的模样。 而她那时候,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狼崽,对着谁都是面无表情的,就是哭,也是死死咬住嘴唇、睁大了眼睛哭。只有在孙爷爷和茂茂面前她才会露出点小女孩的柔弱样子。 陆玫玫望着黑白的老人遗像,“……茂茂的妈妈早就死了,它的兄弟姐妹现在也都不在了吧。我这几天看到的几只,都是这些年新生的小猫吧。算起来,茂茂是这些野猫的老祖宗了呀。它……活得比它的妈妈、比它的兄弟姐妹都要长,但这些年一直关在家里,做了绝育,成了宠物猫……” 陆玫玫一点点低下头,看着墓碑前的鲜花,眼神涣散开,“它……开心吗?” 这些天看着茂茂无拘无束地奔跑,她心里就不断在问自己这一个问题。一天又一天,她越来越心慌。 周海干咳一声,伸手点点陆玫玫的脑袋。 陆玫玫讶异地抬头。 “它要不开心,早跑了,能乖乖被你关着啊?你不也说了,它生病的时候,就跑了吗?”周海说道,“然后,又回来了,扑你怀里了。” 周海笑着,“它喜欢你,和你在一起一定很开心啊。” 陆玫玫跟着笑起来。 “好了,我们回去吧。茂茂还等着我们呢。”周海将陆玫玫拉了起来,“事情都办好了,明天我们就回去,还是在这边农家乐再住几天?” “明天就回去吧。还有两天假,我想在家里窝两天。” “好。” 两人手挽着手,回到了村里改建的农家乐小旅馆。 门一打开,迎面就是一阵风。阳台开着,阳台上却没有了那灰色的小身影。 “茂茂,我们回来了。”陆玫玫叫了一声,穿过房间,来到阳台,又回头看了看房间。 她的心跳突然紊乱起来,“茂茂?” “茂茂跑出去玩了?”周海不在意地问道。 这几天茂茂经常跑出去玩,有时候一转头,它就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它自己又冒了出来。 周海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陆玫玫却有种奇怪的预感。她在房间里找了起来,又站在阳台上,眺望村子。 “我出去找它。”陆玫玫突然说道,风一般地跑下楼。 “玫玫?!”周海惊讶,一眨眼,就见陆玫玫跑了个没影。 陆玫玫在石砖路上狂奔着,到了坑坑洼洼的山头,又绕了一圈,穿过小树林,来到了农田大棚。 她在林子里跑到脚疼,才找到了茂茂以前的树洞猫窝。那里早就空了,只余下腐烂的树叶,还长了几个蘑菇。 林子外,没有见到熟悉的鸡鸭大鹅,也没见到之前碰见的野猫。她记得以前,村里经常有跑出来的鸡鸭、追着小孩跑的大鹅。 整齐的大棚对于陆玫玫来说,就更显得陌生了。 那一团团的白,像是奇怪的蚕茧,即将孵化出恐怖的巨虫。夕阳照在那些大棚上,给这些蚕茧镀上了一层金色。虫鸣鸟叫都停止了。风拂过大棚,发出陆玫玫从没听过的声响。 陆玫玫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 脑海中复苏的记忆与眼前陌生的新农村景象碰撞在一起,让陆玫玫觉得自己被单独地扔在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中。 寂静中,有什么声音越来越响亮。 陆玫玫颤抖的身体猛地一跳,忽然回神,意识到口袋里的手机正在响。 她有些慌张地掏出手机,就看到了黑屏的手机。 手机没电了。 不知何时,太阳已经彻底沉入了地平线。 陆玫玫觉得时间只过去了几秒,事实上,她却是在这里站着发呆了许久。 “喵——” 陆玫玫像是个无措的小孩,缓缓仰起头。 黑暗中,有一个更黑的身影落在了大棚上。 陆玫玫看到那黑影跃了起来。她下意识伸出手,就抱住了一团温暖柔软的物体。 “茂茂……茂茂……”陆玫玫抱紧了怀中的猫。粗糙的舌头舔了舔她的下巴,长尾巴缠在了她的手臂上,肉垫按了按她的脸。陆玫玫低下头,就和那双碧绿的眼睛对上。 “喵——”茂茂轻声叫着,蹭了蹭陆玫玫的脸。 陆玫玫的泪腺有些不争气地发热。 “玫玫!”周海的叫声和光亮一同传来。 陆玫玫走了几步,绕过大棚,就看到了举着手机的周海。周海身边还跟着那位年轻的村支书。 “茂茂找到你了。”周海吁了口气,“你怎么都不接电话?” 陆玫玫冲村支书颌首,歉疚地说道:“之前没听到。麻烦你了。” 村支书笑了笑,“村里改建了好多地方,跟你小时候生活的那种环境完全不一样了,迷路也正常。我们都铺了石砖路了。沿着这道走肯定没问题。你要像以前那样穿林子、穿农田,肯定不行了。” 陆玫玫摸着怀中的茂茂,“是啊。” “好了,回去吧。你男朋友之前急死了。一会儿是猫不见了,一会儿又是你不见了。你这只猫倒是厉害,跟警犬似的。还会回过头来提醒我们跟上。”村支书说道。 陆玫玫揉着茂茂的头,“它一直很厉害。” 周海也伸手揉揉茂茂的下巴,“不止呢。等你回去,肯定吓一跳。” 陆玫玫疑惑地望向周海。 “它叼了一只小猫回来。”周海忍不住笑起来,“我刚追着你跑出去,就听到它的叫声,一抬头,它趴在阳台上呢。我赶紧回去,哎,床上多了一只小猫!吓我一跳!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我和它只好丢下小奶猫,先出来找你了。” 陆玫玫惊讶地看向茂茂。 茂茂眯着碧绿的眼睛,用鼻尖顶了顶陆玫玫的掌心,轻轻“喵”了一声。 ------------ 第四十一章 小奶猫 手机铃声响起来的时候,晟曜正套着志愿者的马甲,和小区里的居民闲聊。 他看到来电显示的陆玫玫名字,立刻就接了电话。 “喂,你好,陆小姐。” “啊,你好。”陆玫玫稍微卡壳了一下,才说道,“不好意思啊,之前我手机没电了,没接到你的电话。” “你没什么事吧?我听说你好几天都不在家……”晟曜斟酌着,询问道,“昨天晚上我再打电话,也没打通。我今天还到你家看过。” “我没事。就是回老家了一趟,昨天忙起来,忘了给手机充电了。谢谢你关心。”陆玫玫道谢。 晟曜眼睛一亮,“哦。你回老家了啊。那茂茂是送到宠物店寄养了?” 他上楼敲过陆玫玫家的门,没听到丁点儿动静。想来茂茂没有被陆玫玫留在家中。 要是茂茂给送去寄养了,那他就有机会避开旁人,和茂茂单独交流了。 “没,我一起带来了。”陆玫玫声音带笑,“这次回去还要多带一只呢。” 晟曜有些遗憾,又打起精神问道:“茂茂有女朋友了吗?” 陆玫玫笑出了声,“不是女朋友,是儿子。它捡了只小奶猫。” “是嘛。”晟曜应了一句,思索着茂茂想要做什么。 那可不是普通的宠物猫或野猫。他已经见过了茂茂身上的怪异,从中推断,茂茂的智商可不低,不是“通人性”这三个字能简单描述的。茂茂突然捡了只猫崽,应该是有什么想法吧。 “你打电话找我,是想问养猫的事情吧?你捡的那只猫怎么样?有教它上厕所吗?”陆玫玫善意地问道。 晟曜捉来的流浪猫都交给乐老板了。后续打疫苗的工作,他没推卸责任,但驯养野猫的工作,被乐老板接手了过去,他既不懂,也没特别关心过。 面对陆玫玫,晟曜只能模糊地回答:“有在教了,做得还不错。” “会护食、抓人吗?” “这倒没有。” “那挺好的,是性格很好的小猫呢。” “茂茂捡来的那只小猫呢?”晟曜赶紧换了话题。 陆玫玫有些苦恼地说道:“它有些太小了,还没断奶。我本来想要还给猫妈妈的,可是……唉……茂茂很喜欢它,一直在给它舔毛。我们正在高速上,待会儿会直接去珀伽索斯给小奶猫做检查,再买点它吃的用的东西。” “哦。”晟曜说道,“那等你们忙完这一阵,我能再上门拜访吗?” “可以呀。你可以把你那只猫一起带来。”陆玫玫笑道,“茂茂以前都没有猫朋友,在珀伽索斯碰到其他猫猫,它都不感兴趣。它最近好像转性了。” 说到此,陆玫玫顿了顿,仿佛是想起了什么,表情有一瞬的迟疑。 她看向了身边的猫包。这个角度,她看不见猫包里的茂茂,只能看到茂茂伸在猫包口的雪白爪子。 或许,改变的不是茂茂。 陆玫玫瞅了眼前头的驾驶座,在后视镜里和周海对上了视线。 她笑了起来。 “嗯,好的。要麻烦你了。”晟曜说道。 “不麻烦的。我也是第一次碰到养猫的朋友。” 晟曜又和陆玫玫客套两句,就挂了电话。 陆玫玫就要回来了,他不能再套个志愿者马甲在这边小区到处转了。 这两天,他也是收获不小,完全弄清楚了陆玫玫之前租房的前任租客和现在这套房子的房东孙女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晟曜走向那些聚在一桌的居民,笑着和他们说了两句,又跟居委会的人打了招呼,就告辞离开了。 …… 陆玫玫挂了电话,才有些懊恼地叫了一声,“忘了问他叫什么了。之前一直没问……” “他不是给你们这片区送快递的吗?快递那个记录上不是会有快递小哥的名字吗?”周海握着方向盘,随口说道。 “没有。就‘包裹正在配送’。” “那下次再问吧。”周海说着,瞄了眼后视镜,清了清嗓子,“那小子是不是刻意跟你搭讪啊?” 陆玫玫一愣,下一秒就大笑起来。 “笑什么啊……”周海的耳朵有些发红。 陆玫玫笑得前仰后合,“我一个三十的,他、他才二十吧?看上我?人家长得也不错啊,看上我什么啊?再说了,他不是都见过你了吗?” 周海撇嘴,“你不是才二十九吗?” 陆玫玫又大笑起来。 “好吧,他没看上你,是我看上你。”周海忍不住拔高嗓门,打断了陆玫玫的大笑。 陆玫玫忍不住笑弯了腰,歪头看了看猫包里的茂茂和茂茂怀中的小奶猫,“茂茂,你说这男人滑稽吗?” 猫包里的茂茂甩了一下尾巴,碧绿的眼睛似是在发光。 它怀中的小奶猫好像感受到了什么,小爪子踩了踩茂茂的白爪子,有些不安地扭动身体。 茂茂低下头,舔了舔小奶猫炸开的毛。 小奶猫重新安静下来。 “喂——”周海不满。 “好了好了,不笑你了。”陆玫玫说着,忍不住又笑起来。 “看上你也不奇怪啊。他也不知道你二十九啊。而且,他说不定也是二十五六呢?只是长得年轻,实际可能年纪不小呢?他做快递小哥的,皮肤还那么白?可能就是个学生,故意应聘了临时工,想接近你。”周海一本正经地分析道,又清清嗓子,“你平时打扮一下,也很好看的,不输给那些爱豆啊明星啊。追的你人的多多啊。” 陆玫玫笑得流出眼泪来,“你是最近跟着我看那些电视剧看傻掉了吗?我看着玩的啊,可不信那些傻乎乎的剧情。你别给我搞什么土味情话啊。” 她才不信周海这尴尬爆表的发言呢。她从小到大,只有周海追求过她。 “我哪有说土味情话?我认真夸你呢!你就是长得好看啊。眼睛弯弯的……”周海认真地反驳,声音贼大。 陆玫玫笑岔了气,笑声都没了,就捂着肚子“嗬……嗬……”地吸气,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太尬了,别说啦。你好好开车啊。” 周海正襟危坐,双手握着方向盘,做出一副专业代驾的模样,嘴里却道:“我该把你这样子拍下来。池艾夫妻俩背地里还说我肯定被甩呢。” “为什么?”陆玫玫很是意外。 “他们觉得你是个闷葫芦,我也不会逗人开心,两个人在一起太无聊了,迟早分。”周海告状道,“他们两个倒是都很活泼,还都是戏精。” 陆玫玫想起之前几次聚会,玩个桌游、剧本杀,他们一群人光看池艾夫妻表演都能津津有味,完全忘了游戏内容,就乐不可支。 笑完了,陆玫玫的精神松懈下来,又有些失神。 她以前可不会这样大笑。 猫包里的茂茂眯起眼,竖着的耳朵静静倾听着陆玫玫的呼吸。 陆玫玫的手机“滴滴滴”地叫起来,她回过神,“到时间了。你开得稳一点,我喂小猫了。” 陆玫玫从身边的背包里拿出了针管和保温杯,将温热的羊奶吸入针管中。 “小猫猫,我们吃奶了。”陆玫玫打开猫包,抓出小奶猫,将它小心地捧在手心。 茂茂也从猫包里探出头来,轻轻舔着小奶猫的身体。 “养孩子真不容易。比照顾茂茂辛苦多了。”周海说道。 陆玫玫笑着,弯腰凑近茂茂。 茂茂前爪搭上她的手臂,伸长了脖子,和陆玫玫蹭了蹭脸。 “茂茂当然是不一样的。”陆玫玫低声说道。 茂茂碧绿的眼睛中倒映着陆玫玫温柔的眉眼。 …… 周海将车子开到了珀伽索斯宠物医院门口。他第一次进宠物医院,全程都保持一张严肃脸。填表格的时候,他还冥思苦想该给小奶猫取什么名字。 “先做了检查,名字待会儿再想好了。”陆玫玫就没那么多想法了。 茂茂的名字原来是“猫猫”。没叫“咪咪”,是因为村里当时有两户人家养的猫都叫“咪咪”。后头决定名字用“茂”字,还是池艾给出的主意,她还说出了一番“道理”:“你的名字是玫瑰,猫猫也该用草木命名。猫猫重生的那天我们正好遇到,这就是缘分。我的名字也是草木。它就跟着我用草字头的名字吧。就叫‘茂茂’,和原来的名字还是谐音呢。” 陆玫玫将这件事讲给周海听,周海更为努力地思索起来,直到他们进入汪医生的办公室。 周海紧张兮兮地看着汪医生给小奶猫做检查,嘴里念叨着:“健康吗?会不会营养不良啊?它爸爸妈妈是农村里的野猫,有人喂的,平时吃猫粮,也吃一些剩菜剩饭,有油有盐,还不运动,一只只都很胖。这样对小猫不好吧?” 汪医生礼貌性地笑笑,“等我检查完就知道了。” 陆玫玫推推周海的手臂,“你去想名字吧。” 周海闭嘴了,却没离开,视线也没离开过小奶猫。 茂茂蹲在小猫身边,趁着汪医生抽手的空当,就会蹭蹭小猫。 一轮检查做完,确认小猫健康状况良好,只是有轻微的营养不良。 周海一下子就担忧起来。 “……对野猫来说是正常的。有可能是猫妈妈的性格关系,不会照顾小猫,也有可能这一胎的小猫数量比较多,它出生之后吃到的奶水有些少。”汪医生解释道。 “和茂茂小时候一样。”陆玫玫摸摸茂茂的脑袋。 茂茂眯起了眼。 “要怎么治疗?”周海紧张地问道。 汪医生笑了,“不用治疗。接下来好好喂养就行了。人工喂养的话,你们要辛苦了,三四小时就要喂一次。如果要上班的话,可能不太方便。另外就是排便,也得你们辅助。你们如果太忙了的话,可以寄养在我们医院,由我们照顾着,等它断奶之后再带回去。” 陆玫玫和周海都露出了踌躇之色。 喂奶、排便的事情,他们两个从昨晚就开始忙活了,的确是辛苦,但并不是做不到。可接下来,两人假期结束,都要上班了,这白天连通勤路程带上班的时间,九、十个小时不在家,也就根本不可能照顾小奶猫。 茂茂舔了舔小奶猫的头,将它的小身体拢在自己的肚子下,抬起头,碧绿的眼睛望着陆玫玫。 陆玫玫无奈地笑起来,“我自己带吧。” “最近的话,我可以带到公司去。”周海突然说道,“十一的时候,就要辛苦你了。我到时候一个人值班,就不能摸鱼了。” 陆玫玫惊讶地看向周海。 “我们自己带。”周海对汪医生笑道,又摸了摸茂茂的脑袋,“茂茂也会给我们帮忙,对不对?” 茂茂低着头,轻轻蹭了蹭周海的掌心。 ------------ 请假 今天没更新。大家晚安。 ------------ 第四十二章 全家福 “你在给谁发消息呢?”白晓含着水果叉,笑着看向晟曜。 “给那位陆小姐,就是养猫的那个人。”晟曜说道。 “哦。在给她发那些流浪猫的照片吗?”白晓凑到了晟曜身边。 “她在给我发呢。这是她家茂茂捡回来的小猫。”晟曜翻转手腕,将手机屏幕展示给白晓看。 “真可爱。是捡回来的?不是她家茂茂生的?”白晓的声音骤然变得尖细柔软,眼睛也弯成了月牙。 “不是。她家茂茂早就绝育了,还是公的。” “花色一模一样呢。看着像是父子。” “嗯。你喜欢猫吗?我最近捡的流浪猫里面就有这种狸花猫。”晟曜问道。 白晓摇摇头,“我还是想养狗。不过猫猫也好可爱啊~”她干脆接过了晟曜的手机,翻了翻晟曜发给陆玫玫的、以及陆玫玫发给晟曜的猫猫照片,“猫狗双全也不错吧。”她这么说了一句,瞅了眼晟曜。 “猫狗双全挺好呀。”晟曜一口答应,“要先养猫吗?” 白晓收回视线,脸上仍然挂着笑容,将手机还给了晟曜,“还是先养狗吧。狗哥哥,猫妹妹,这样。啊……猫哥哥,狗弟弟也不错啊。一开始小小一只,之后和猫长得一样大,再过几个月长得比猫还大……啊,我也很喜欢小型犬啊,西施、博美都特别漂亮……” 白晓认真地纠结了起来。 “乐老板说养宠物还得看缘分。他认识一些猫舍、狗舍。到时候我们可以到那边去挑。看你喜欢哪只小猫小狗。说不定我们在回家的路上就被碰瓷了,你也不用烦恼了。”晟曜说道。 白晓笑起来,“那可就太好了。”她话锋一转,问道:“你最近帮忙捉流浪猫,有投眼缘的吗?” “还没有。”晟曜摇头。 他捉猫的时候满脑子想着如何接近陆玫玫,和茂茂打交道,心无旁骛。那些流浪猫见了他也像是耗子见了猫似的,都缩成一团,不是乖得不得了,而是直接成了雕塑摆设。晟曜拎着猫包,就像是提着购物袋,全然感觉不到小动物的可爱。 再者,他近距离看过了茂茂的变异,对于猫这种动物,也是生出了一点心理阴影。 晟曜看着陆玫玫,“到时候挑你喜欢的就好了。” 白晓笑着点头,“好。”又道,“要是养猫养狗,家里就得装宠物笼,猫的话要猫爬架吧?还有它们吃饭、便便的那些工具。大狗会不会不太方便?” “那就养小狗吧。” “可是大狗也很可爱,可以靠在它们身上。”白晓拖长了音,感叹一声。 “那不如,我们先看房子,再养狗?”晟曜问道。 白晓一愣。 晟曜认真思索起来。 他现在住的房子是他们结婚时候买的婚房,房型好,地段也很好,交通方便,周边生活设施齐全,对于人口不多的小家庭来说,正合适。就是过去了三十五年,小区里一些设施老化了,房子也旧了,但只要重新装修一下,依然是一套不错的房子。 晟曜在这小区里没有熟人,不用担心被人发现自己和白晓的蹊跷,可那到底是靠近市中心的地段,人来人往。而且,住在城市里,免不了要和人打交道。白晓的身份证早就被注销,晟曜也不可能给她补办新的身份证。她现在用的手机卡,还是用晟曜的身份证办理的。短时间内,这不成问题,可时间一长,免不了碰到一些意外。 换到人少的、僻静的地方会不会好一些呢?还是说,大隐隐于市,在热闹的城市,比邻里知根知底的乡村,更方便白晓生活? “你要卖掉我们的新房吗?”白晓问道。 晟曜脑海中的种种思索被打断。他抬眼看向白晓,对上了白晓有些复杂的眼神。 晟曜马上握住了白晓的手,“生生,我不是这个意思。” “嗯。我知道的。换房子其实挺正常的。只是……我想在那里再住一阵。”白晓露出笑容,“我自从……一直在诊所。我还没看过外面……三十五年,有很多变化吧?我最近看的短视频都很高级呢。现在的无人机都缩小了,还能自动跟着宠物拍摄呢。” 晟曜安静地听着,紧紧握着白晓的手。 他有些自责。 他理性地思考两人的现在和未来,却忘了关心白晓的心情,忘了最重要的是两人来之不易的相处时光。白晓虽然表现如常,经常笑着,和他说着话,但她到底是死而复生,有着三十五年的空白。老旧的怪物诊所让白晓没感到不适,而他送给白晓的手机,则成了一扇通往外界的窗户,让白晓看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那养狗的事情先缓一缓吧。我们出院之后,先回家。”晟曜温柔地说道。 白晓点点头,凑上前,靠在了晟曜身上,“先去看看爸妈吧。” 晟曜心中一软,又胀痛起来,“好。我们先去看看爸妈……” “你会陪着我吧?” “当然。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嗯。”白晓轻轻应了一声,琥珀色的眼睛没有焦距地望着病房的灰白墙壁,嘴角挂着有些苦涩的笑。 …… 周海冥思苦想良久,给小奶猫取名“鲸鲸”。他像池艾一样,很努力地解释自己的起名理论:“……我的名字是海洋,你的名字是玫瑰,茂茂的‘茂’是茂盛美好。它捡回来的小奶猫当然会长得特别好。最大的鱼,是鲸鲨,最大的哺乳动物是蓝鲸。我们的小奶猫就叫‘鲸鲸’了!” 陆玫玫笑岔了气,不过评价“鲸鲸”这个名字挺特别、挺可爱的。 周海又询问茂茂的意见。 茂茂碧绿的眼珠对上周海眼巴巴的视线。它甩了下尾巴,转头舔了舔小奶猫的毛,雪白的爪子在小奶猫的屁股上按了按,将它推到了周海面前。 周海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着小奶猫叫道:“鲸鲸。鲸鲸?鲸鲸~” “喵——”小奶猫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对着周海伸了伸小爪子,拍在他凑到面前的大脸上。 周海惊喜地说道:“它应了!”他看看小奶猫,又叫了几遍“鲸鲸”,随后捧着小奶猫,看看陆玫玫,看看茂茂,“就叫鲸鲸了?” 陆玫玫笑着点头。 茂茂甩了下尾巴,“喵”了一声,像是答应。 周海小心翼翼捧着鲸鲸,“我们拍张全家福吧。今天是鲸鲸取名字的日子,要记录一下。你拍了那么多它单独的照片,还有和茂茂的合照,也该拍拍我吧?” 陆玫玫二话不说,拿出手机来,靠在了周海肩头。两人靠在沙发上。周海将鲸鲸捧在两人脸颊中间。 “茂茂,快来。”周海叫道。 茂茂从他们背后伸出两只爪子,搭在两人肩头,在两人之间露出一张猫脸。 “一、二、三——茄子~”陆玫玫叫道,按下了拍摄按键。 照片没有拍,手机闹铃先响了起来,还是两道闹铃同时响起。 “哎呀,该喂奶了。”周海忙叫道,“我去冲奶粉。”他将鲸鲸放在了茂茂怀中,急忙忙跑去厨房。 陆玫玫按掉了闹铃,又拿过了茶几上周海的手机,将他的闹铃也给按掉。 周海一会儿就摇着奶瓶回来了,“鲸鲸,吃饭啦。” 陆玫玫坐在地板上,靠着沙发,看着周海捧着鲸鲸喂奶,一只手习惯性地摸着茂茂的后背。 周海忽然抬起脸来,笑道:“你看什么?看我长得帅?” 陆玫玫笑起来,“我笑你傻。到十月份的时候,鲸鲸就不用喂奶了。” 周海怔了怔,“那不是好事吗?” “那这段时间就光你辛苦了啊。你上次在宠物医院还说到十月份要我辛苦照顾呢。”陆玫玫摸了摸周海的脸,头一歪,靠在茂茂的肚子上。 茂茂舔了舔陆玫玫的头发。 “这有什么辛苦的?当爸爸的不就这样。”周海马上回道,“我上班的时候还能摸下鱼。你不知道,我几个同事多眼馋鲸鲸啊,抢着rua猫。他们还觊觎茂茂肥美的身体呢。” 陆玫玫看了眼茂茂。 茂茂正好抬眼看向周海,像是冲他翻了个白眼。 陆玫玫笑容加深。 “到我加班的时候,就换你带孩子了。”周海说道,“我现在可是提前说好了哦。” “好。” “我们这样,像不像是新手父母?”周海突然道。 陆玫玫笑出了声,“带小孩可辛苦多了吧?你看艾艾现在刚怀孕,高兴了一周,就叫苦不迭了。” “嗯,也是呢。人类幼崽比较麻烦。”周海说道。 两人视线碰撞在一起。周海的耳朵有些发红。陆玫玫则是红了脸。不过两人脸上的傻笑都没收起来。 直到茂茂叫了一声,周海和陆玫玫才回过神。 茂茂甩甩尾巴,从陆玫玫的脑袋下抽出身体,凑到周海面前,伸爪子拍了拍奶瓶。 两个人类这才注意到鲸鲸已经喝完奶了。 “喝饱了。我们鲸鲸要不要便便啊?”周海用哄小孩的口吻说着。 陆玫玫从他手里接过空奶瓶,去了厨房。 周海则用纸巾辅助,帮着鲸鲸排泄。 茂茂又趴了回去,碧绿的眼珠中倒映着周海和鲸鲸,视线移动,又看向了从厨房里出来的陆玫玫。 小屋内,气氛宁静温馨。 …… 黑暗的电视房内,一片寂静。 液晶电视上正在播放画面。电视前的茶几、沙发,布置得犹如廉价的样板房。 医生将双腿敲在茶几上,后背贴着沙发,双手张开,架在沙发背上,幽蓝色的眼睛直直望着电视画面。 画面中,关了灯的静谧房间,亮起了一双碧绿的眼睛。 透过薄窗帘的月光照射进房间,让人能看到茂茂在黑暗中舒展身体。它身边,一只更小的生物露出了几分轮廓。 茂茂低下头,粉色的舌头一闪而过,耐心温柔地舔了舔睡梦中的鲸鲸。 它迈步出了猫窝,步伐轻盈地走过客厅,巡视过厨房、厕所,扫视过玄关,最终进入了卧室。 卧室里一片漆黑,只有外间些微的月光照亮门口。 矫健的身体跃上了床,踩着柔软的床垫,来到了床头。 镜头一直跟在它身后,直到这时,才拉近了特写,也做了处理,让人能看到一些轮廓。 茂茂低下头,凝视着微微打鼾的周海,忽然伸出爪子,用肉垫警告似的拍了拍他的脸。 周海身体一抖,鼾声停止,下意识挠了挠脸,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茂茂又凝视了他一会儿,才踩着他的脸,来到了陆玫玫的枕边。 它蹲坐在陆玫玫的枕头上,低下头,碧绿的眼睛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它用鼻尖轻轻碰触了一下陆玫玫的额头,喉咙里发出小小的呼噜声。 只接触了两秒,茂茂就抬起了头。 镜头拉远。 茂茂如一阵风,灵巧地从床上越过,落在地上。 镜头落在了它的身后。 走到门口后,茂茂脚步微顿,又扭头看了眼床铺,像是看向了镜头外的医生。 医生一直没有发出声音,十枚指甲也安静至极。 画面中的茂茂去了阳台。 “喵喵、喵……”鲸鲸突然醒了过来。 画面的一角,能看到鲸鲸在猫窝中扑腾着、扒拉着,没寻找到熟悉的温暖身体后,就四足并用地翻出了猫窝。 茂茂不为所动。 它背对着镜头,在黑暗中展露自己优美的身体曲线。 那曲线突然起了变化: 尾巴炸开,长出了弯钩状的鸟喙; 背部炸开,长出了人的手指; 脑袋炸开,长出了超过头颅的獠牙。 茂茂的整个身体都膨胀开,顶天立地,长尾巴从阳台一路拖到客厅,超过面门的獠牙,继续生长着。 画面角落的鲸鲸停止了叫喊。 取而代之的是“滴答”、“滴答”的液体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鸟喙和猫尾的结合处、手指和猫背的贴合处、那四颗獠牙的牙龈都溢出了鲜血。 碧绿的眼珠中,瞳孔树成一道线。从瞳孔中流淌出的不再是黑色的墨汁,而是红色的鲜血。 鲜血充斥了茂茂的眼睛。 它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低低的喘息。那声音化作风,消散在空气中。 茂茂低下了头,鲜红的舌头细心地舔掉了地上的所有血迹。 它看了眼瑟瑟发抖的鲸鲸。 鲸鲸忽然往前跨了一小步。 茂茂却是马上转过身。 仍旧保持着猫爪模样的爪子伸出,已经收不回肉垫中的锋利指甲小心翼翼地撩开了窗帘,扣在了窗户缝隙上。 咔—— 窗户被缓慢打开。 茂茂如液体般挤出了窗户。 镜头随着茂茂离开了房间。 茂茂的利爪勾在外墙上,支撑住身体,又动作轻缓地将窗户重新关上。 镜头中,窗帘缝隙间,只能看到在地上跌跌撞撞冲向阳台的鲸鲸。 “喵、喵喵……”奶猫的叫声变得轻微。 茂茂一个扭身,如游龙般在空中飞跃,长长的尾巴,划过夜空,身影融入黑夜,只余下那两只碧绿的眼睛,在高楼顶上闪动。 医生收起脚,站起身,拿起了茶几上的遥控器,按下了关闭键。 电视房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黑暗中出现了脚步声和一扇门。 医生拉开那扇门,门外一片光明,不是那间简陋的老诊室,也不是那间干净的新诊室。 阳光直接洒落在林间。 医生一步跨出,不是跨过了门,而是跨出了一个巨大的树洞。他踏入的也不是诊室,而是一片林子。 医生背后的那棵树高大无比,是纪录片里的猴面包树。也只有这样的树,才能开出一道像模像样的门。但这棵树却是和这林子格格不入。 医生踩着落叶,来到了两步远的另一棵树前。 脚边树根虬结,长出了地面,弯曲缠绕,构成了一个树洞。树洞里塞着破旧的猫窝。 医生在这棵树边坐了下来,望向前方。他静静坐了好一会儿,突然皱眉。十枚指甲发出了窃窃的声音。 医生重新起身,往林子外走,但没走几步,就看到了立在树木之间的荒诞的门。 医生推开这扇门,门外是怪物诊所的老旧走廊。 他反手关了门,来到病房门口,看着里头的晟曜和白晓。 白晓先发现了医生,连忙露出笑,对他打了招呼。 晟曜转过头来。 “你该离开了。”医生对晟曜说道。 晟曜一愣,看了眼时间,“今天这么早吗?” “对。”医生立刻回答。 晟曜还想问医生接下来是不是有事情,但医生已经转身离开,走得比他这个被赶的人还要快。 晟曜无奈看向白晓,“那我先回去了。晚安。” “晚安。”白晓对着晟曜摆摆手。 晟曜走到诊所大厅,看了眼关闭的诊室大门,没有进入,直接走向了诊所的玻璃大门。 …… 陆玫玫蓦地醒了。 她一阵心悸,摸着额头,突然坐起身,下了床。 她的大动作惊醒了周海。 周海迷迷糊糊地问道:“到点喂鲸鲸了?我来吧……” 周海听着从卧室移动到客厅里“咚咚咚”的脚步声,从床上爬起来,“你没穿拖鞋吗?那把袜子穿起来啊。” 刷——嘭! 巨大的开窗声吓了周海一跳,也让他清醒了。 他跑到了客厅,下意识按开了灯,就看到背对着他,站在阳台上的陆玫玫。 “喵……喵。” 周海发现了地板上的鲸鲸,走过去一弯腰,将鲸鲸抄了起来,“怎么跑出窝了?茂茂……” 他看向了空空的猫窝,一片迷糊的大脑中渐渐生出了奇怪的预感来。 周海转过头,视线落在了依旧站在阳台上的陆玫玫。 夜风吹进室内,吹起了窗帘,吹动了陆玫玫的头发。 这细微的风,却没有办法吹走陆玫玫额头上残留的触感,和脸上扑簌簌落下的泪珠。 ------------ 第四十三章 消失 茂茂立在高层住宅楼的楼顶,血红的眼睛隔着百米以上的距离,俯视着下方的珀伽索斯宠物医院。 宠物医院的飞马商标在夜色中散发着柔和的白光。 茂茂的后背上,那展开的人类手指就犹如翅膀,却是和珀伽索斯不同的恐怖诡异风格。 它仰起头,四爪蹬地,身体仿佛飞起来一般,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背后长长的尾巴,拖着无数尖锐的鸟喙,一同划过夜空。 茂茂落在了宠物医院附近的小区内,悄无声息地在居民楼间奔跑。它快如一阵旋风,肉眼所见,仅能看到一道长长的黑影从小区道路上掠过,冲入灌木丛中。 …… 医生靠在树干上,手机横放着,握在手中。 手机上正在播放视频。 画面中,受病痛折磨、骨瘦嶙峋的灰色大猫趴在地上,艰难地匍匐前进。 背景音乐如泣如诉,画面上出现了漂亮的手写字体: 【茂茂知道自己快要病死了。它唯一的愿望就是让陆玫玫不要那么伤心。 它不想陆玫玫看到自己的死亡。 它从陆玫玫的怀抱中挣脱,想要逃得更远一些,再远一些……】 画面中的病猫在昏黄的路灯光芒中挪动,一路拖着身体,进入了黑暗的灌木丛。 【如果死在这里,就不会被发现了吧。 希望陆玫玫不要看到它的死相,不要再为它流泪。】 字迹淡去,视频中出现了墨痕特效。晕染开的小画面是属于茂茂的回忆,是它和陆玫玫相处的点点滴滴。 墨痕如泪,掉落在茂茂的身边。 背景音乐消失,一声哭喊却是极轻、又极清晰地从视频中播放出来:“猫——猫——” 茂茂碧绿的眼睛黯淡无光,在快闭上时,骤然睁开。 医生幽蓝色的眼睛静静注视着手机。十枚指甲中,哭声笑声同时响起。 …… 茂茂碾压着那些枝丫,四爪落在了小区内的柏油马路上。 它血红的眼珠倒影出面前漆黑的居民楼。 茂茂心中浮现出失望的情绪来。 那片林子不见了。 那个穿着白大褂的怪人也不见了。 它还记得那人幽蓝色的眼睛。那是比夜空、比深海、比宇宙、比陆玫玫带它看的那些电影里的怪物更可怕的东西,也是比夜空、比深海、比宇宙、比那些电影里的梦幻场景更美丽的东西。 它在那一瞬,好像看到了陆玫玫温柔的眼神。 …… 碧绿猫眼睁开的那一瞬间,燃烧起了对生的渴求。 画面上又出现了漂亮的手写字,这一次的字却力透纸背,充满了力量: 【它多想继续和陆玫玫一起生活下去啊。 它不能留下陆玫玫一个人…… 她只有一个人…… 那个小姑娘,自他们相遇开始,就是孤零零的,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只会向它这只猫寻求温暖。 如果连它都要离开……】 “喵……”微弱的猫叫声,细不可闻。 这一声猫叫却像是呼唤来了阳光。 视频中,病弱的大猫眼前出现了光束。 它挣扎着,往前爬行。 爬出了灌木,身体就沐浴在了阳光中,眼前也豁然开朗。 视频好似加了特效,茂茂像是爬了一夜,画面从黑夜来到了白天;又像是经历了一场梦,来到了另一个空间。 茂茂面前的树,树下虬结的根,和树根盘绕围出来的洞,洞中是脏兮兮的猫窝。 茂茂努力爬行,爪子勾到了猫窝。 沙……沙…… 视频中传出了脚踩落叶的声音。 一道人影笼罩了茂茂。 茂茂抬起头,希翼地望向大树边的人。 碧绿的猫眼中是几乎要溢出来的闪耀光芒。 握着手机的医生这时按下了退出键,收起了手机。喧闹的指甲们也安静了下来。 医生幽蓝色的眼睛望向了前方,突然哼起了歌。 指甲们伴唱起来。 歌声温柔,没有任何哀伤。 …… 茂茂记得那个蓝眼睛的人给它打了针。它不知道自己被注射了什么药物,但它知道自己就此变得不同了。不光是疾病全消,还拥有了不同于猫、不同于人类的一些东西。 它活了下来,陪伴着陆玫玫,而陆玫玫逐渐有了朋友,有了恋人。 虽然她朋友不多,虽然她年近三十才第一次恋爱,可她已经不再是孤单一个人了。 而它,是一只十九岁的老猫。它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这具身体的寿命已经到了极限。 那些不属于猫的、不属人类的、让它变得健康的东西,正随着它的衰老而蠢蠢欲动。 它听到了自己身体里古怪的声音。 茂茂血红的眼珠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滚,背上的手指挥舞着,尾巴里长出的鸟喙张开,发出了嘶哑难听的叫声。 茂茂突然直起身,被四颗獠牙撑开的嘴巴里钻出一根根手指。 那些手指不止三个指节。无数指节连在一起,让这些手指变得奇长无比,且能违背常理地翻折扭动,犹如彩带,在空气中飘舞。 突然,这些手指齐齐指向了一个方向。 茂茂脑袋一扭,那些手指收入口中。它四爪蹬地,再次飞快跑动起来。 …… 晟曜推开了怪物诊所的玻璃门。 他走出去两步,才想到自己刚才该去问问医生白晓的病情状况。 也不知道医生留白晓住在诊所,每天都做些什么检查。 似乎是没有做任何检查…… 晟曜想到了那些贴着病人名字、夹着病历资料的文件夹。 明天来的时候,再来问医生吧。如果能看看白晓的病历就最好了。 晟曜如此打定主意,突然后背生寒,浑身的细胞和神经都紧绷起来。 晟曜停住脚步,没有回头,只是注意力集中到了极点,所有的感觉器官都放在了自己身后。 蓦地,他听到了轻微的声响,他的身体猛地缩起,一个前扑侧滚,落地后,拱起后背,如即将扑杀猎物的豹子,紧盯着自己原来站立的地方。 一阵风像是炮弹,落在了人行道上。 晟曜能感觉到地面的轻微震动。 面前巨大的黑影上,镶嵌着两颗红宝石般的眼珠。 那双比人头还大的血红眼睛正完整倒映出备战状态的晟曜。 晟曜额头上滴下冷汗来。 他敏捷的动作、警惕的神经,在这怪物面前就像是个笑话。这怪物的獠牙就比他人还高,整个身躯超过五米,背后还有一条比森蚺更长的尾巴。那尾巴高高竖起,像是直起身做出威胁的响尾蛇。尾巴周围伸出尖锐的鸟喙来,让这条长尾巴更具威胁性。尾巴前,是伸展开的巨大手指。这样的怪异,比那条尾巴更令人胆寒。 而这怪物的巨口几乎贴着晟曜的面门。獠牙顶开的嘴巴空隙,就能轻易吞下晟曜整个人。 这么近的距离,晟曜看清了那口腔深处、海葵般的东西——那是一根根人的手指。 人的手指为什么会出现在怪物的嘴巴里?是那些人被眼前的怪物吃掉了…… 晟曜胡思乱想着,思绪骤然一收。 因为那海葵一样的手指从怪物的嘴巴里伸了出来。 它们像是蛇信,被吐出来后,扫过晟曜的脸。 晟曜刹那间感觉到自己被无数根手指抚摸过。 他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身体却僵硬着,不敢轻举妄动。 那怪物突然后退一步,庞大的身躯被怪物诊所玻璃门内的光芒照亮。 晟曜这才看清对方的猫脸、猫爪。 “茂茂?”晟曜小心翼翼地问道,将眼前的怪物和自己见过的发生变异的茂茂比对起来。 茂茂无动于衷。它侧过脸,直接看向了怪物诊所。 玻璃门在它庞大的身躯面前太过渺小了。 晟曜的一颗心提了起来。 白晓还住在诊所内…… 这念头刚升起,他就直起身,冲向了面前的怪物。 茂茂巨大的身体却好似一团水,比晟曜更快地冲向了怪物诊所。 玻璃门没有碎裂。 茂茂像是落入了池塘的水,只让池塘表面泛起一阵涟漪,就融入了其中。 晟曜慢了一步,手指触到了茂茂坚硬的尾巴,被钩子一般的鸟喙划过掌心。发红的掌心随即撞在了更为坚硬的墙壁上。 嘭! 晟曜手臂一阵发麻。 白炽灯的光芒消失了。 整个街道都陷入了黑暗,只有夜空中的明月,给夜色下的所有物体披上一层淡淡白纱。 晟曜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墙壁。 他用发疼、发麻的手触摸面前的墙壁,又退后一步,仰头望去。 怪物诊所那俗气、漏电的霓虹招牌不见了。 眼前的城市同一招牌上,挂着“友邻房产”几个突出的字。房产中介边上,就是小区的围墙,往旁边跨一步,就能看到区里统一刷的睦邻友好宣传画。 晟曜“哈”了一声,不死心地在那块墙面上到处摸着,又拼命敲打。 没有机关,不是假象。 眼前就是一堵墙。 晟曜不死心地掏口袋,拿出了手机,给白晓拨打电话。 “嘟……嘟……” 手机内只有持续的忙音。 “草!”晟曜骂了一声,一拳头打在了墙壁上。 他急红了眼,用发红的拳头抓着自己的头发。 手机落在地上,弹了两下,才静止不动。 寂静的夜,只剩下了晟曜自己的呼吸声。 在这一刻,晟曜恍惚了。 刚才那是什么?是茂茂?茂茂变成了怪物? 怪物诊所为什么消失了? 怪物、诊所、医生、白晓……都是真的吗? 晟曜忽然心慌起来。 他记得自己给岳父办好了丧事,从小区出来……他根本不是从小区西门出来的,也没有经过小区西门。 他在过马路的时候,看到了马路对面的怪物诊所招牌。 他……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他真的有去乐老板所介绍的怪物诊所吗? 还有白晓的事情…… 他遇到的白晓,他乞求医生复活的白晓…… 他记起来,他背着白晓离开长寿园,没走多久就看到了……他是在墓园外的荒野中看到了……怪物诊所…… 这些都是真的吗? 真的有死而复生这种事情吗? 晟曜低着头,涣散的视线中,是人行道上的一个凹坑。 他站立的地方像是被卡车碾过,人行道的石砖微微凹陷下去。 晟曜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那块地面。 那是茂茂刚才落地的地方…… 晟曜又猛地站起来,蹿到了那家房产中介前。 房产中介的落地玻璃内,是各种售房、租房信息。 晟曜透过那黯淡的玻璃,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年轻的、十九岁的自己。 都是真的。 这些都是真的! 消失的诊所,也一定是…… 晟曜突然回头,三步并作两步,捡起了地上的手机,翻找着通讯录,给乐老板打去电话。 电话很快就被接通了。 乐老板刚“喂”了一声,就被晟曜打断了。 “那家怪物诊所在哪里?”晟曜喘着粗气问道,“那家怪物诊所的门牌号是多少?” 他这么问着,看向了房产中介的门牌号。 乐老板有些诧异,“我没注意过……就我的店,右拐绕半圈,一家房产中介边上……” 从小乖乖宠物店出门右拐,绕半圈,也就到了岳父小区家的西门。房产中介边上…… 晟曜摸着面前的墙壁,闭了闭眼睛,“我知道了。先挂了。” 他挂了电话,又拨打电话给柳煜。 柳煜的这个手机号码,他从来没有拨打过。不过在看了柳煜的病历资料后,他就背下了这个号码。 “嘟……嘟……” 电话拨通的这几秒,在晟曜的感觉中,无比漫长。 他不知道茂茂身上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茂茂进入怪物诊所后会发生什么,不知道白晓现在是否安全…… 他不应该在茂茂的这件事拖那么久。 陆玫玫并没有直接拒绝他上门拜访,只是因为忙于照顾小奶猫,她言语间多有踌躇,他就没再强求。 他花了更多的时间陪伴白晓。 他们失而复得的相处时光无比重要。 可是,如果白晓会再次因为他的错误而死亡呢? 他明明知道,医生有古怪;明明知道,医生注入病人体内的药物有问题…… “嘟……” “喂,你好?”柳煜疑惑的声音透过手机传入晟曜的耳膜。 “那家怪物诊所,你去的那家怪物诊所在哪里?”晟曜迫不及待地问道,“那天你离开便利店,怎么走的?” 电话那头的柳煜愣了愣。 “拜托,这事情很重要,麻烦你仔细想一想,那一天,那天离开便利店后,你是怎么走的?是按照我说的那样走的吗?出门之后往右,到路口右拐,走十几分钟……”晟曜急切地问道。 手机中传来了椅子拖动的声音。 那边的柳煜应该是捂住了手机,但晟曜还是听到了他的声音。 “……不好意思,我去讲个电话。” 柳煜身边有男有女,都是年轻的声音,纷纷开口说“没关系”。 晟曜屏住了呼吸。 柳煜的脚步声响了一会儿,就停止了。 “你是我之前在便利店遇到的那个男生吧?前段时间你还来过我住的小区。”柳煜心平气和地问道。 晟曜心中咯噔一下。 他意识到自己暴露了,可他现在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茂茂变作了怪物冲进了诊所,白晓还在诊所中,却是和诊所一同消失了。他现在只能期盼柳煜发泄完怒火后,能够回答他的问题。 晟曜呼出一口气,准备开口劝说晟曜。 “我上次就想跟你说了。你上次来找我,也是……有原因的吧?”柳煜问道。 晟曜无奈回答:“是。你去的诊所……” “那天你走了之后,我精神依旧不好,魂不守舍的,不过我还记得你说的话。我没有按照你说的去怪物诊所,但我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了那家诊所。”柳煜平静地说道,“那之后发生了很多事情。我在想通了之后,有想找过那家诊所。毕竟我医药费还没付呢。呵呵……” 柳煜笑了一声,又叹息道:“但我再去那地方,没有看到诊所。我去了车站对面的便利店,按照你说的路线走了一遍,也没看到那家诊所。白天、晚上,都没看到。” 晟曜一颗心沉了下去。 “对不起,帮不上你。那地方……可能像是桃花源,离开之后,就不能再进入了吧。”柳煜说道。 说完,他又想要纠正自己的说法。 怪物诊所绝不是桃花源那样纯朴的地方。那家诊所带给了他新生,但也的确有些恐怖。 柳煜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颗顶着包包头的脑袋。 “快、点。”年轻女孩双手扒拉着墙,做出一个口型来。她没化妆,嘴唇的颜色有些淡,大大的眼睛下是同样大大的黑眼圈。 柳煜笑起来,点点头,看着那颗脑袋缩了回去,就对手机歉意地说道:“不好意思,我最近换了新工作,加班有些忙。可以晚一点吗?我周日整天都空着。我们可以一去找那家诊所。两个人总比一个人要有效率。” 他能听出来,那个男生有些着急,可是想找那神秘的诊所,也不可能一蹴而就。或许终其一生,他们都不会再遇到那家诊所了。 毕竟,人这一辈子遇到一次奇迹已经不容易,想有两次神奇经历也很难吧。 柳煜对此已经看开了,他希望对方也不要那么执着。 “我知道了。谢谢你。”晟曜的手有些颤抖。 乐老板明明能经常去诊所。他自己这段时间以来也经常跑诊所看望白晓。绝对不是柳煜说的那样。 是因为茂茂吧? 是因为茂茂的闯入,诊所才消失了。 晟曜挂断了电话,打开了自己和陆玫玫的聊天记录,按住了陆玫玫的头像。 ------------ 第四十四章 回家 手机中传出了持续的音乐,电话没有那么快被接通。 晟曜有些着急,一只手攥紧了手机,另一只手则颤抖着,按在了那面墙上。 时间好像过去了许久,又像是只过去了几秒钟。 手掌下的墙壁突然射出光芒来。 晟曜一惊,眼前一片雪白,视力恢复正常后,他就看到了两扇玻璃门。白炽灯的光透过玻璃门,照在了他的脸上,也在他身后,投下他的影子。 黑暗的街道多了这一道突兀的光。 晟曜用力地捏了一下手机,急忙推开那扇熟悉的门。 脚踩在了怪物诊所的瓷砖地上。面前的诊所大厅依旧老旧、肮脏,残留着时间留下的痕迹,并没有晟曜想象中的破损,让人难以相信这里刚才钻入了一只站起来有五米高的怪物。 晟曜加快了脚步,就要冲向病房,却是听到了开门声。他猛地转头,就见诊室的木门缓缓打开。 吱——呀—— 门轴发出了沙哑的叫喊,随后而起的脚步声,则像是慈爱的老者正动作舒缓地招着手,呼唤晟曜过去。 晟曜看到了医生。 医生还是那副打扮,医用帽、医用口罩、白大褂,只露出一双幽蓝色的眼睛。就是他的那些指甲,也依旧栩栩如生,一张张抽象的脸在哭、在笑,声音汇成了一段旋律,悠长、动听,像是母亲正温柔地给孩子唱着催眠曲。 他的手中捧着一只猫。 那只猫是灰色斑纹的狸花猫,皮毛乱蓬蓬一团,尾巴耷拉着,身体只有干瘦的一条,被医生轻易地捏在两手掌心。 晟曜看到了它瘦骨嶙峋的背脊和小小的后脑。 医生捧着那只猫一步步向着晟曜走来,站定在他的面前。 这下,晟曜看到了那只猫紧闭的眼睛。它的脸和身体一样,瘦瘦小小,只剩下了骨头架子,全然没有猫咪可爱的圆脸蛋。它的嘴巴微微咧着,像是陷入了甜蜜的梦乡。它静静躺在医生的掌心,一动不动,胸腹都没有起伏。 “喂?是那位快递小哥吧?我们现在有些事情……” 手机中突然传出了周海急躁的声音。 晟曜身体一震,拿起手机,“……我见到了茂茂。” 手机那头的声音停止了。 “我……送它回去……” 晟曜低声说完这句话,就挂了电话,收起了手机。 他小心翼翼地从医生手中抱过了茂茂。 触手的感觉很奇怪。 晟曜骤然想起了三十五年前的那场车祸,又觉察到怀中的茂茂和当时的白晓不太一样。他那时就在白晓身边,亲身感受到白晓逐渐失去生命体征。怀中的茂茂则像是死去多时,被抽去了所有的生命力。它的身体都是冷的、僵硬的,像是一具干尸。 晟曜还记得它趴在陆玫玫怀中的模样,那么柔软、那么乖顺。 他也记得就在几分钟前,他还看到了怪物模样的茂茂。那是一种与任何生物都截然不同的旺盛的生命力。 现在,一切都消失了。 晟曜抱紧了茂茂,转过了身。 病房内传出了脚步声。 白晓走了出来,正好看到了晟曜转身后的背影。她张了张口:“老公……” 声音顺着喉咙、口腔,吐出身体,在诊所大厅内传递,却是没有传到晟曜的耳中。 白晓蹙起眉头,眼中流露出担忧来。她往前走了两步,像是要追上晟曜,却是在扫到一旁的医生后,硬生生止住了步伐。 她垂下手,双手捏着衣摆,抿紧了唇,目送晟曜走出怪物诊所。 …… 晟曜在路口拦了辆出租,给司机加了钱,才抱着茂茂坐上车。 一路上手机震个不停,还有铃声屡次响起。 晟曜置若罔闻。 车子很快行驶到了陆玫玫居住的小区。 晟曜按下门铃,过了一会儿,才有人沉默地给他开了门。 到了楼上,房门并没有打开。他敲门之后,周海给他开了门。 周海第一眼就看到了晟曜抱在怀中的猫。他脸上烦躁的表情变成了愤怒,一把就揪住了晟曜的衣领,将他往门外推,压低声音咆哮道:“你这小子想干什么?你要讹钱就讹钱,你偷走了茂茂,还给我弄这种东西过来?!” 晟曜直视周海,“陆小姐呢?” “你把茂茂带来,我给你钱。”周海压着怒气,“你想要多少?” “我想将茂茂交给陆小姐。” “我跟你说了——” “是谁?” 周海背后突然响起声音。 周海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 “是……谁?是茂茂吗?”陆玫玫声音嘶哑地问道,带着鼻音,好像刚哭过一场。她的语气中没有带着期待,就如同梦游的人一般,说出了不过脑的话。 晟曜推开了身前的周海。 周海还想要再阻拦,却被晟曜一只手挡着,按在了门边。 推开周海,晟曜就看到了陆玫玫。 陆玫玫满脸的泪痕,眼睛、鼻头都红肿着。 她和周海一样,视线在第一秒就落在了晟曜怀中。 已经干涸的泪腺再次喷涌出泪水来。 陆玫玫的视线一片模糊。她走出玄关,踩到了门口的鞋子,差点儿绊倒,却是一下子冲到了晟曜面前,抱住了晟曜怀中的猫。 晟曜松开手,推后了两步。 “玫玫……”周海想要说什么。 陆玫玫却一下子跪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她像个孩子一般,无所顾忌地放开声音。 她抚摸着茂茂的脑袋,抚摸着茂茂的后背,抚摸着茂茂的尾巴和爪子。视线被泪水模糊,她的手也在哆嗦,却是将茂茂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 “玫玫,你别哭。我们天亮了之后再找找。茂茂肯定是溜出去玩了。这就是这小子故意弄来恐吓我们的。”周海蹲在陆玫玫身边,一边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一边狠狠瞪着晟曜。 晟曜低着头,又忽然抬起头来,看了眼屋内。 “喵……喵、喵。”一只小奶猫不太利索地滚到了门口,艰难地翻过门口的鞋子来到了周海和陆玫玫脚边。 周海捧起了鲸鲸,“玫玫,你别哭。还有鲸鲸呢。你吓到鲸鲸了。我们明天和鲸鲸一去找茂茂,一定能找到的。” 鲸鲸圆溜溜的眼睛注视着陆玫玫怀中的猫。它伸出了小爪子,轻轻碰了碰那只猫,又伸长了脖子,在周海掌中扑腾着,像是要跳进那只猫的怀里。 周海连忙将它拉远了。 鲸鲸顿时扯着嗓子叫起来。 晟曜重新低下了头,转过身,走向了电梯。 “喂!你小子别走!你讲清楚,你把茂茂带哪儿去了!”周海立刻跳起来。 “这就是茂茂。” 回答他的不是晟曜,而是陆玫玫。 陆玫玫将脸埋在了那只猫的肚皮上,“这就是茂茂……这是茂茂……茂茂……茂茂那时候就是这样……我就知道……这九年……这九年……茂茂……” 她泣不成声,已经无法说出完整的话。 周海不知所措,又返回去揽住了陆玫玫的肩膀。他掌心里的鲸鲸跳到了茂茂身上,扒拉着茂茂的后背,脑袋蹭着茂茂的脑袋,发出“喵喵”的叫声。 电梯门打开。 晟曜步入电梯,关上了电梯门。 …… 黑暗的电视房内,投影屏幕上是一片黑屏。流光穿过屏幕,画面正中出现了“猫的一生”四个大字。那流光转了一圈,如流星般坠落,落在了那四个大字的下方,化作了一个“完”字。 画面就此定格。 医生靠坐在沙发上,身边放着文件夹和手机。手机屏幕上正连接着投屏。 医生安静地注视了投影屏上的“完”字几分钟,像是在回味已经播放完的电影剧情,随后,他拿起了文件夹和手机。 电视房中出现了一道门,却不同于诊室的木门,新出现的门是石头砌成的门洞。 投影屏的光芒照射进门洞内,让人能看到门洞中的巨大石块。那石块像是石碑、园林山石,又像是一座真正的山。因为光线的原因,让人无法辨明它的大小。那一点光线照亮的区域,印着抽象的岩画,有几个小人,还有狮群牛马模样的动物。 医生的身影挡住了光。 他一走入门洞,投影屏幕上就提示连接断开,变成了蓝屏。 医生绕过了那块巨石,身影消失在门洞中。只有脚步声带着回音,从门洞内传出。 回音听起来很空旷。门洞后的空间似乎无穷宽广。 脚步声越来越遥远,却又越来越响亮。 隆隆的脚步声,仿佛是巨人踩踏着地面,带着一股震动。 电视房的另一端,也有震动传来,像是在回应医生的步伐。 电视房像是被拉闸似的,忽的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脚步声和震动却没有消失。 整个黑暗的空间成了深不见底的水井,不断传出回音;又像是传说中无尽的深渊,藏着未知的怪物,而那怪物此刻正在发狂。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脚步声和震动同时消失了。 黑暗成了真正的、纯粹的黑暗。 没有光,没有声。 仿佛所有的东西最终都被这黑暗给吞噬了。 …… 晟曜是走回到怪物诊所的。 他再次推开了诊所的门,一抬头,就看到了站在大厅里的白晓。 白晓像是等待了他许久,又像是听到动静后,才从病房里走出来。 她对着晟曜露出一个笑容,目光柔和,微微张开双手。 晟曜拖着脚步走了过去,用力抱住了白晓的身体。 他像是要将白晓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又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手边的物体,不管三七二十一,只会死死抓紧不放手。 他将自己的脸埋在了白晓的脖颈处,就像是陆玫玫抱着茂茂哭泣般,他抱着白晓流下眼泪来。 茂茂死了…… 接受过医生治疗的茂茂,度过了九年时光,最终仍然逃不过死亡的命运。 晟曜感知着怀中温暖柔软的身体,却是忍不住想到:陆玫玫抱了九年的茂茂也是这样的吧?但就在刚刚,她最后抱着的,是那样的……那样的一具尸体…… 陆玫玫的哭声好似依旧在晟曜耳边回荡。 晟曜更用力地抱紧了白晓,胸腔贴着胸腔,脉搏贴着脉搏。他曾经无数次地拥抱过怀中的人,也曾经怀抱过失去生机的她、变成腐烂尸体的她。那是他不想回忆起来的噩梦。可终究有一天……终有一天…… 白晓挪动了一下脑袋,下巴搁在了晟曜的肩头。 晟曜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不过,这没有关系。 白晓轻轻抚摸着晟曜的后背。 她的眼睛反射着白炽灯的光芒。 她闭上了眼睛,重新低下头,掩盖住了自己的表情,只是无声地接受着晟曜的拥抱。 ------------ 第四十五章 宠物店的客人 晟曜留在诊所内吃了午饭,又帮着一起洗了碗,才被白晓催促着,推出了病房。 “不是约好了要带猫猫去打针吗?快去吧。别拖太久了,让乐老板等着了。”白晓说道。 “那我晚上再过来。” “嗯。” “你好好休息。” 白晓笑起来,“我整天都在休息呢。” 晟曜笑笑,出了病房。 白晓也没有黏糊地送他到门口。她看着晟曜走出病房后,就回到了病床上,玩起了手机。 晟曜走了几步,在大厅停下。他看了眼另一头走廊上的诊室,略一迟疑,就走了过去,敲响了诊室的门。 病房内的白晓放下了手机,视线落在了病房门口,脸上一片空洞,没有任何表情。 诊室内传出一声“进来”。 晟曜推开了诊室的门,就见到医生还是那副一成不变的打扮,坐在一成不变的办公桌前。晟曜颔首问好,反手关了门,在办公桌边坐下。 “什么事?”医生淡定问道。 晟曜的视线扫过办公桌上的文件栏。那里空荡荡的,没有放任何病历文件夹。 “我想问问白晓的病情。她住院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她身体状况好吗?”晟曜话问出口,一颗心就提了起来。 医生的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平静地反问道:“你每天都能看到她。你觉得她状况好吗?” 晟曜一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每天见到的白晓看起来健健康康,气色红润,动作也正常,没有任何病痛表现。可白晓并非普通人。她死而复生,总不能说看起来像个正常人,就是完全健康了吧? 医生又说道:“我按照你的意愿进行治疗,结果如何,得看你的配合程度。你是怎么想的呢?” 晟曜一阵迷茫。 他觉得白晓现在这样挺好的,可又忍不住会生出担忧来。 “之前的几位病人……柳煜,还有茂茂……”晟曜斟酌着开口,“他们的情况好像不太一样。柳煜之前……”他说着,踌躇地看向医生,不知道医生是如何看待那些变异成怪物的肢体。从茂茂的事情上来看,医生似乎是知道他背地里调查诊所病人的事情。可医生究竟知道多少呢? 晟曜想了想,还是没有直接询问,而是迂回地说道:“柳煜之前还说要付医药费。我这边的医药费也还没支付。是要治疗全部结束后再支付吗?还是说,另有结算方法?” 医生的大半张脸都被口罩遮住了,但晟曜看着他幽蓝色的眼睛,觉得对方正在笑。那不是欣慰的、欢喜的笑容,也不是亲切、慈爱的笑容。医生幽蓝色的眼睛微微弯起,眼中的笑意意味深长。 “我已经收到了很好的‘治疗费’。后续的费用,你也不用操心。”医生答道。 晟曜听到了医生指甲上传来的窃窃笑声。 他后背的汗毛竖了起来,有种不寒而栗的危机感,却又做不出任何反抗来。 “你还有事情吧?”医生问道,有了送客的意思。 晟曜身体僵直地站起来,“嗯。那我先走了,晚上会再过来。再见。” 医生点点头。 晟曜走了两步,开了门后,又站住不动了。 他回头看向医生,“白晓已经可以出院了,对吗?” 医生幽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晟曜也没有追问,出了诊室,还贴心地轻轻关上房门。 …… 小乖乖宠物店内,乐老板正在为那只被取名为“乖乖”的流浪狗洗澡。乖乖狗如其名,站在水池内,乖乖地任由乐老板为自己洗刷。 晟曜提着猫包进来,看到的就是乐老板的背影和从乐老板身前探出来的一只狗头。 乖乖好像还记着晟曜,对着晟曜“汪汪”两声,又抬头看看乐老板,再次“汪汪”两声,仿佛是提醒乐老板来客人了。 乐老板回了下头,就熟稔地指挥起了晟曜,“小晟啊,针打好了?今天真快啊。你把小胖放宠物笼吧。” 晟曜笑着,将猫包里的那只橘猫捞出来,放进宠物笼中。 宠物笼内除了晟曜捉来的几只流浪猫,还有两只小奶狗。比起沉默的流浪猫,两只小奶狗见到晟曜就“汪汪汪”地叫起来,在笼子里乱扑腾,活泼又可爱。 晟曜蹲下身,隔着笼子逗弄了两下小狗,嘴上和乐老板说着话:“小胖是最后一只了,最后一针也打完了。” “灰灰和小白明天就会被领走,小胖也有人订了,下周来拿。你捉的这些都已经找到主人了。算是圆满了。”乐老板说道,又问晟曜,“你先前说想养宠物?” “对,想养一只狗。这两只狗是有人订的?”晟曜问道。 “嗯,有人订了,我昨天才从狗舍里带出来。他只要一只。你想养什么狗?” “还没决定。”晟曜答道。 他自己没什么想法。白晓的想法则是一会儿一个样,她一会儿觉得大狗不错,一会儿又觉得小狗可爱,还会突发奇想,觉得猫狗双全才是幸福,选猫的话,她又看什么猫都很萌,都想要捉来撸一撸。 “真的要养狗?这一养就是一辈子的事情。狗的寿命只有十几年,你养了它,注定要给它养老送终。狗狗死掉的时候,会很难过的。养狗也很麻烦,比小孩更麻烦。小孩还有长大的一天,狗永远都只会依靠你,可不会等到它孝敬你的那一天。”乐老板一本正经地说道。 晟曜听后,露出了犹豫的表情。 “你为什么想养狗?女朋友喜欢?”乐老板将洗干净的乖乖抱到了台子上,给它擦起了身体。 晟曜站在门口,看着乐老板熟练的动作,视线慢慢失去了焦距,“我希望,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人世,她身边能有个陪伴。” 就像茂茂为陆玫玫找了只小奶猫。 珀伽索斯宠物医院的汪医生今天还跟他提起了茂茂的去世。陆玫玫委托了珀伽索斯将茂茂火化。她和周海一起送走了茂茂。他们还需要照顾小奶猫鲸鲸——这只由茂茂送给他们的小生命已经填满了他们的生活,让他们没有时间沉浸在悲伤之中。 晟曜也想为白晓找一个心灵寄托。 他们已经失去了父母,也不可能找回曾经的朋友。他们现在只有彼此。而他们最终都会死亡,且不太可能有运气共赴黄泉。 晟曜回想失去白晓的三十五年,胸腔内的心脏就好像停止了跳动,所有的欢乐都被抽离,只余下一副躯壳,行尸走肉般继续活着。 他不想再体验这种痛苦,也害怕白晓会尝到这种滋味。 如果,有一只宠物,能代替他陪伴着白晓,让白晓在失去他后,不至于那么痛苦,是不是一件好事呢? 这只宠物会拥有他们共同的记忆,充满了幸福的回忆。它不是能被收进箱子里的死物,也不是单纯的见证物,它有生命、有思想,它独立存在,需要他们灌注爱意。他们会爱上它。这份爱不会比他们对彼此的爱更深厚、沉重,却也足以让他们度过失去挚爱的悲伤时光。 “那你们该结婚生孩子啊。”乐老板没有预兆的发言打断了晟曜的思绪。 晟曜一怔。 “猫、狗都只有十几年寿命。它们死了,你们都还活着呢。养鹦鹉之类长寿的宠物倒是可以满足你的要求,但喜欢这类宠物的比较少。你女朋友是想要养狗吧?”乐老板理智地问道。 晟曜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我看你女朋友挺单纯的,就是觉得狗可爱,想养狗。你脑补得挺多的,还很悲观。养狗的事情,还是下次带你女朋友过来,让她来挑吧。”乐老板做了决定,打开了电吹风,给乖乖吹起毛来。 嗡嗡的机器声充斥了小宠物店,让晟曜和乐老板的对话就此终止。 晟曜有些无奈,也不得不承认乐老板说的有道理。 他决定去附近菜场买个熟食,给自己和白晓晚上加个餐。 “我走了!”晟曜冲着乐老板的背影嚷了一句,就往外走。 他这一转身,就看到了站在店门口的女人。 女人化着妆,穿着打扮犹如电视剧里典型的办公室女郎。她的视线扫过店内的宠物笼,神色中满是困扰和纠结。 “要买宠物吗?”晟曜招呼了一声,又对着里头给乖乖吹风的乐老板喊了一声“有客人”。乐老板大概是没听到,随抬抬手,当做是给晟曜的回应。晟曜只好暂时当起了宠物店小工。 “这几只猫已经被人订了。两只狗也被订了一只。你要是看中的话,得等人先选了,才能卖给你。你想要什么宠物?乐老板和猫舍、狗舍都有联系,什么宠物都能给你找到。”晟曜摆出了尽职尽责的推销员模样。 女人依旧停在店门口,并没有进来。她双手抓着包包带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晟曜,像是在整理思绪,考虑该怎么回答晟曜的问题,又像是那种逛街时碰到热情店员的客人,不知道该如何拒绝。 晟曜展露笑容,“你要随便看看也行。” 女人看了眼身后,下定决心般踩着高跟鞋跨前一步,算是进到了店内。她脸上露着疲态,看到那两只撒娇的小狗都没什么反应。 “我……我想养只狗。”女人低声说道,“最好是大狗,能……能看门的那种。” 晟曜有些诧异,“大型犬吗?你说的‘看门’是指……不是养在城市里,是要养在乡下吗?” 女人抿了抿唇,低下头,又下意识地瞄了眼身后,“不是,是养在城市……我住的是楼房,高层电梯房。啊,不过房子挺大的,而且小区公共绿地也很大,周围也有个公园,遛狗很方便的。”她急忙解释着,不像是来宠物店挑宠物,倒像是在应征网络认养宠物。 晟曜的视线越过她,看向了宠物店外。 宠物店内的噪声突然消失。 乐老板牵着乖乖走出来,这才注意到店内多了客人。 “哎呀,你好,买宠物,还是买宠物用品啊?”乐老板问道。 乖乖已经凑到了宠物笼前,和那两只小狗互相“汪汪汪”地说起了话。 女人看了眼乖乖,答道:“我是来买宠物的,想要买一只大狗,能看门的那种,比这只要再大一些……” “再大一些吗?现在比较流行的就是萨摩耶,长得好看,性格也挺好。它算中型犬,我们这边可以养。”乐老板介绍道。 女人摇头,“萨摩耶的话,比较乖吧?而且也就那么点大……我想养德牧。德牧会比较凶猛吧?” “德牧是禁养犬,我们这边是不让养的。”乐老板解释道,“你想要养凶猛一些的狗?就一般的看门任务,训练一下,狗狗都能做到,不必养特别品种的狗。你要按照网上介绍的那样养烈性犬,首先城市里禁养,第二你自己就制不住它,太危险了。” 女人听后,露出了失望之色。 晟曜突然开口道:“你要是为了防身,不如在家门口装监控。现在有很多电子门锁、电子门铃,自带感应摄像头,还能随时连接手机。另外,可以和小区里的物业沟通一下,请他们查看一下监控,看看有没拍到可疑的人。有的话,你可以拿着监控去报警。” 乐老板愣住了。 女人猛地抬眼,惊讶地看向晟曜。 ------------ 第四十六章 现行犯 乐老板比女人更快回过神来。他神情严肃起来,追问道:“你被人跟踪了?跟到这边小区来了?哎!你别怕,我这就跟你一起去找物业!这边物业的孙经理,我跟他很熟的,一定给你查清楚监控!” 他说着,就一拍胸脯,将乖乖的狗绳往宠物笼上一绑,交代晟曜帮忙看店,就风风火火地要领着女人去找物业。 女人连忙摆手,“不是……不用了、不用了。”她笑起来,脸上的愁容一扫而光,语气平静地说道:“谢谢老板,不过不用了。” 乐老板说道:“你别怕麻烦。这事情养狗可解决不了。我陪你去找物业,再去一趟派出所。这边社区民警我也认识,是在这儿干了十年的社区民警了,这地块他都熟悉,经常到这边巡逻的。你上下班的时候可以打个电话,让他接一下。打我电话也行。我这边开店,平时休息时间长,接送你没问题。到时候我穿个背心,我这身高,加上这肌肉,对方绝对不敢再来骚扰你。” 他说着撸起袖子,露出了能轻松抱起六十斤萨摩耶的粗壮手臂。 乐老板如此表现,换个人就该怀疑他的企图了。不过他一脸的认真和真诚,倒是让女人彻底冷静下来,没有了之前的仓皇和担忧。 “真不用了。”女人向乐老板道谢,又对晟曜笑了笑,“也谢谢你。我回家之后找物业查查监控,看看情况。可能就是我自己想多了。” 晟曜点点头。 乐老板还想要说什么,被女人笑着阻止了。 她客客气气地再次道谢,离开了宠物店。 女人走后,晟曜的视线落在了马路对面。 他之前就想走了,这会儿和乐老板打了声招呼,也往店外走去。 “哦。你刚就要走了吧。养宠物的事情,你记得带你女朋友来看。”乐老板送晟曜到了门口,目送他和女人走向了同一方向,不由沉吟起来。 他看了看相反的方向,没见到可疑的人,又看看走远了的女人和晟曜,摸了摸后脑勺。 “汪汪汪——”乖乖在店内叫了起来,拽着狗绳,像是怕乐老板丢下它离开一般,往店外扑腾。 乐老板放弃了原先的打算,回到了店内,摸了把乖乖的狗头,让它安静下来。 …… 晟曜并没有和女人同行太久。女人在路口过了马路,继续直行。晟曜则转了方向,过了两次马路,走在和女人平行的人行道上。 他的视线落在了前方的一个男人身上。那男人弓着背,耷拉着脑袋,走路的时候,时不时扭头望一眼马路对面。 即将到达下一个十字路口,那男人像是要抢绿灯般,加紧了脚步,就要冲上斑马线。 晟曜一伸手,扣住了那男人的肩膀。巨大的力量使男人身体后仰,差点儿摔倒,又被晟曜顺势勾住了肩膀,固定着无法动弹。 男人茫然问道:“你是谁?你做什么?” 晟曜笑笑,“该是我问你这问题吧?你跟着人家姑娘做什么?”他说着,看了眼马路对面已经拐弯的女人。 眼前绿灯转了红灯,想再追过去,已经不太可能。 晟曜空着的那只手竖在了嘴边,做出喇叭状,提了一口气,就要叫住那个女人。 男人慌张了起来,抬手拉住晟曜,哀求道:“你别喊,别叫她!求求你别叫她!”他这么叫着,却是压低声音,像是生怕吸引来周围人的注意,就是挣扎的动作,也很微弱。 晟曜本想要抓着这现行犯,叫上那个女人一块儿去派出所报警的,看到这男人的模样,微微一怔,放弃了原先的打算。 他一放下手,男人也停止不动了。男人垂头丧气,一点儿抵抗或逃跑的举动都没有。 晟曜却没彻底放手。他揽着男人的肩膀,“那我们找个地方聊聊吧。在这边说话太大声,那姑娘可能听到。” 男人无奈地点点头。 想在这老旧居民区附近找个谈话的地方可不容易。 晟曜拖着那男人走了好长一段路,才找到个小商场,在里头的快餐店角落坐下。 “吃点什么吗?点杯饮料?”晟曜问道。 男人低着头,像是个犯错的小学生。他看起来比晟曜大不小,有三十的模样,却比晟曜这大学生面相的人更加局促不安。两人之前沉默走了一路,这会儿面对面坐着,他继续保持沉默。 晟曜自己点了两杯汽水,拿了餐,回到座位。 男人也没跑。 “你叫什么?”晟曜将饮料放在男人面前。 男人双手握住了纸杯,有些不安地用手指摩挲着杯子表面。他的指甲很短,顶端坑洼不齐,看起来是有咬手指的坏习惯。 “那姑娘叫什么?你跟着人家做什么?”晟曜喝着饮料,又问道。 男人闭紧了嘴巴,一言不发。 “你要这样,那我直接报警吧。到时候警察查了监控,再联系那姑娘,你直接跟警察和当事人解释你的行为吧。”晟曜威胁道。 他其实是不可能报警的。作为报警人,警察也会调查他的身份信息。他怎么解释他一个六十岁老头,长了张十九岁少年的脸呢? 但眼前的这事情,他放话警告男人不要再跟踪那女人,大概起不到任何作用。乐老板的高大身材能吓退这跟踪者,晟曜这副年轻的皮相就缺乏威慑力了。对方现在看起来是被他轻易制住了,还乖顺地跟他走了一路,可这不代表对方怕了他。这男人只是怕那个女人发现自己,也懒得对他一个少年多做反抗。 果然,晟曜说报警的时候,男人脸上的表情还没什么变化,提到那个女人后,他就焦躁起来。 他急切地看向晟曜,对上晟曜冷静的眼神后,他就泄了气。 “我叫佟彬。”男人低下了头,声音极轻地说了一句。 “你跟踪的姑娘叫什么?”晟曜又问道。 佟彬重新抬起头,又低下,没有回答。 晟曜也不介意,接着问道:“你们什么关系?应该不是路上遇见了,你见色起意,才跟踪人家吧?” 佟彬又陷入到那种沉默中。 晟曜耐心地劝道:“既然你们认识,那你就好好和她相处。该表白,就表白。如果她同意交往,一切好说;就是她拒绝了,你也不能死缠烂打吧?你不是应该更加好地表现自己吗?” 佟彬忍不住抬起头,“我没死缠烂打。我和她认识十五年了。” 晟曜有些意外。 佟彬像是自暴自弃,垂下头,继续说道:“我和她大学同学,大学里面就在一个课题组学习,毕业了进了同一家公司,分到一个组,三年前我们还一起晋升了,然后又分到了同一组。已经十五年了……”他说着,捂住了脸,“之前明明挺好的,每年生日,我们都互送礼物,逢年过节也都会送东西……去年她跳槽了。她跳槽之后,就交了新的男朋友。那人是她高中同学,大学毕业之后出国留学,原本在国外工作的,前几年才回国……” 这听起来似乎是个比较狗血的三角恋故事。 晟曜变成了沉默的那个人。 佟彬用力搓了搓脸,遮住了脸上的表情,“我也是前几天刚从同学群里听说这件事。今天提起下班,我就去她新公司那儿等着,然后……我本来想问她的,可我……我没想做什么,就是不知不觉,跟在了她身后……”放下手,他又露出了那副颓唐沉默的模样。 晟曜皱起眉头来。 那个女人都病急乱投医,想要靠买一条狗来保护自己了。那惊慌不安的样子,可不像是今天刚被人跟踪。而她冷静后的模样,看起来又不是那种缺根筋或思路天马行空的人…… “她叫什么?”晟曜试探着问道。 佟彬不答。 “你不知道她名字吧?刚才说的都是编的吧?”晟曜故意说道。 佟彬皱起眉头,脱口而出:“她叫孔雅婕。我没编故事。我们真的认识十五年了,关系一直都很好。” 这名字听起来不是随口编的。佟彬之前叙述的语气,也充满了苦恼、沮丧和疑问,不像是作假。刚才那笃定的语气,理直气壮,同样不像是演出来的。 晟曜打量着佟彬,看着他那副毫无生气的面容,不由想到了柳煜,想到了怪物诊所。随即,他就将这个念头否定掉了。 佟彬只是为情所苦,没到生病的程度,大概也不是人格分裂那种影视剧里才会高频率出现的情况。 晟曜又想起了白晓去世的头几年,自己也是这样颓废。要不是父母健在,岳父母也需要他赡养,他恐怕会做出不理智的事情来。 相比于那时候的他,佟彬已经在这危险的道路上跨出了第一步。 晟曜再一想,自他踏入怪物诊所之后,“跟踪”就变得跟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了。他和佟彬的不同,大概就是他技巧高超,在跟踪时,没有惊扰跟踪对象。就是这唯一的“优点”,大概也在之前茂茂闯入诊所,他迫切地给柳煜、陆玫玫打电话后,消失殆尽了。更别提长寿园的陈劲等人,那时候被他和白晓折腾得有多厉害了。他实在没有立场去指责佟彬的行为。 晟曜心中无奈苦笑。 快餐店里进来了一些客人,都是刚放学的孩子。 晟曜和佟彬周围变得热闹起来。 晟曜呼出口气,对佟彬说道:“你已经有些吓到孔小姐了。你有看到她进宠物店吗?” 佟彬茫然地抬起头。 “她来询问宠物店里有没有比较凶猛的看门狗。”晟曜说道。 佟彬思索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顿时坐立不安,双手按在桌面,像是要跳起来,强调自己的本意,“我就是在她身后跟了一阵……乘地铁的时候,我都差点儿没赶上,还找了她很久,我……我没有跟那么近……” “但你已经吓到她了。” “我没想过……我就是……我之前只是想来问问她……”佟彬的身体矮了下去,“我在她公司门口看到她,她没看到我。我想叫住她的,但那会儿周围都是人……我叫了,可能声音太轻了,她没听见。我就是想找个机会和她说话,问问她……我没想要伤害她。”他再次捂住了脸,手顺着脸颊、额头,按到了后脑。他的额头几乎要贴到桌面,双手也抓住了后脑勺的头发。 佟彬看起来极为懊悔。 晟曜相信他现在是真的懊悔,他对孔雅婕的感情也是真实的。 “我们留个联系方式吧。你要再想要做这种事情,就打电话给我。等你情绪平复了,你再正式约孔小姐,找个地方,两个人坐下来好好谈谈。”晟曜拿出了手机。 佟彬并没有深思熟虑。他像是认同了晟曜的做法,也掏出了手机来,全程都没有介意晟曜年轻的长相。 “谢谢你……我……我不会再那么做了。”佟彬保证道。 晟曜笑笑,对于这个保证倒是没有相信。佟彬此刻态度真诚,可就像是赌鬼、酒鬼在清醒后的保证一般,有些人说出口的话是不能当真的。 晟曜看着佟彬,真心实意地说道:“我知道爱一个人的时候,有些行为无法控制。就像是遭遇危险的时候,本能地不顾自己安危,去保护一个人;在遇到另一些事情的时候,也可能本能地伤害到他人。这时候,如果有另一个人能在身边提醒,情况就会截然不同。如果你和孔小姐的事情,不方便对别人说,可以对我这个陌生人说说。有事情的话,一定要给我打电话。” 佟彬看着晟曜年轻的脸庞,第一次露出笑容,却是种自嘲的笑容,“你看起来不大,倒是非常成熟,比我成熟多了。” “因为这件事上,我是个局外人,你是当局者。你对孔小姐有十五年的感情……” 晟曜说着,也露出苦笑。 十五年……他和白晓相处的时间都不到十五年呢……倒是失去白晓的时间,占据了他大半的人生。 “有事情就联系我。”晟曜起身。 佟彬点点头,谢过了晟曜。 ------------ 第四十七章 感情纠纷 电视房内只有零星一点光芒在黑暗中闪耀。 那光芒五颜六色的,充分彰显着高科技的质感。 顺着这微弱的光芒,能看到医生的脸部轮廓和画了指甲的双手。另有一圈光芒勾勒出了一张按摩椅的造型。 医生正戴着AR眼镜,手握手柄,身体随着按摩椅的运作轻轻颤抖。 十枚指甲好似不满,跟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地叫着。它们的声音越来越响亮。 医生因此被打扰,按了下手柄,又抬手打了个响指。 投影屏幕凭空出现,画面亮起,正是一处平凡的社区街道。 指甲们发出了类似欢呼的声响,又很快安静下来。 医生重新握住了手柄。 投影屏幕上的画面动了起来。 像是第一人称视角的游戏,那看不见的镜头不断前进,路线鬼祟,或该称之为出色的潜行。如此进行了十多分钟,才让人确定镜头的移动路线是跟着前方一位白领丽人。 对方好像有所察觉,时不时会放慢或加快脚步。 如此,镜头一路跟到了女人家门口,才停止不动。 医生拿下了眼镜,也扔开了手中的手柄,若有所思地望着投影屏幕上定格的画面。 他忽然站起身。 随着他的这一动作,电视房内出现了一扇门。 推开门,便是与之前截然不同的一间诊室。摆放在诊室内的多台仪器,都是眼科检查仪。 医生来到了办公桌边,拿起了塞在文件栏里的大文件夹。 那一掌宽的文件夹如同大部头的学科著作,翻开后,里头密密麻麻的,全是令人看不懂的文字。 医生却是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幽蓝色的眼睛逐渐变得深沉无比。 …… 晟曜从快餐店出来,并没有购买熟食,也没去怪物诊所。他原路返回,又回到了小乖乖宠物店。 乐老板正坐在椅子上清点账目。乖乖趴在一边,听到动静,就甩着尾巴、吐着舌头,热情地凑到了晟曜面前。 乐老板扬了扬眉毛,“没抓到?” 晟曜脚步一顿,摸了摸特别热情的乖乖,“抓是抓到了……那个姑娘,乐老板你不认识?” 乐老板摇摇头,“不认识,没见过。可能平时不是从这边门走的。” “在小区里也没见过?”晟曜又问道。 乐老板回忆了一番,再次摇头,“应该是没有。” 晟曜思索起来。 他没有完全相信佟彬的话。佟彬的叙述和那个女人的反应并不吻合,偏偏两人都不像是在演戏。他直觉这里面有些古怪。 “你抓到了人,没有报警?还是报警了,现在要找那个姑娘对质?”乐老板收起了账簿,询问晟曜。 “有些麻烦……他好像认识那个姑娘,据他所说,两人还是恋人关系。”晟曜叹气道,“我看他那样子,再要逼一逼,他说不定就狗急跳墙了。” “这倒真是麻烦。”乐老板吸了口气,“我看还是我那办法好。我露一身肌肉,接那姑娘上下班几次,那男人应该就会知难而退了吧。” 晟曜对此不置可否。按照佟彬所说,孔雅婕现在有男朋友,真需要护花使者,她完全可以找男朋友来接送。 说起来,孔雅婕明明有男朋友,面对跟踪狂,想到的办法居然是买一只狗。这思路也太出人意料了。晟曜原本以为她是被跟踪狂给吓破了胆,突发奇想,也是病急乱投医。但既然她有男朋友,无论如何都该先求助男朋友,而她男朋友也应该想点办法帮助她吧? 顺着这个思路去分析,佟彬所讲述的事情究竟是真是假,又要打个问号了。 “汪汪汪——”乖乖突然又兴奋起来,在宠物店门口转着圈地蹦跶。 乐老板和晟曜同时看向门口,就看到了一进门就抱着乖乖亲热的张叔。 “乖乖,乖乖!洗干净了呀!舒服吗?舒服不舒服?”张叔像是哄小孩一样揉着乖乖的狗头。乖乖也很配合,叫个不停,引得宠物笼里的两只小狗也激动地叫起来。 啪! 乐老板突然一拍大腿,“张叔你来得正好!” 晟曜眼睛一亮,不像乐老板这么情绪外露。 张叔很诧异,抬头看到晟曜,先打了声招呼:“是小晟侄子啊。你叔叔最近怎样?” 晟曜礼貌地微笑,“他挺好的。” “嘿,我越看你越觉得你跟你叔叔长得像啊,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张叔仔细盯着晟曜的脸,“以前就见过外甥像舅的,侄子像叔叔的倒是少见。要不是乐老板介绍,我都要当是小晟变年轻了。就那个什么……拉皮、打针,把人变年轻了。” 晟曜保持着礼貌的微笑,“是有挺多人说我和我叔叔长得像。” 张叔又道:“看到你,我就想起来我以前一个同事。那人真是保养得好,几十年如一日,跟不会老似的。我以前刚进厂的时候见过他,隔了几十年,在登龙山旅游再见到,他还长那样。不过那时候我也没打招呼,不知道是不是真是他,还是个长得像的……” 乐老板插嘴道:“张叔,你等会儿走啊,帮忙认个人。” 张叔疑惑,“认什么人?你这儿遭贼了?” 乐老板没回答,专心致志摆弄电脑。 晟曜给张叔解释道:“之前来了个客人,想请张叔您认认,是不是住这边小区的。” 张叔“哦”了一声,抓着乖乖的狗绳,凑到了乐老板边上,“你这儿还有监控呢?” “装修的时候一起弄了,没得选,就套餐里面定死的。”乐老板回答,“张叔您一直在那边地铁站路口下棋,见到的人多,认认看这个姑娘。” “我一直在那儿下棋,眼睛盯着棋盘,能见到多少人啊?”张叔说道,不过还是认真地看起了监控。 他只看了两眼,就“咦”了一声,“这不是老孔家的女儿吗?她要结婚了,还准备养宠物了啊?” 乐老板一阵高兴,“您认识?” 晟曜一惊,“她要结婚了?” 张叔连连点头,“认识,当然认识。她就是老孔,就是小区桃花树边上那栋楼,三楼的老孔,那个老是被老婆赶出来抽烟的,他女儿。小乐你这才搬来七年、还是八年?哦,难怪你不认识她。这小姑娘我看着长大的。以前她坐公交车,到那边水产市场下车,我那时间正好骑自行车下班回来,就经常载她回小区呢。” 张叔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说道:“老孔最近不还在小区里说,他女儿要结婚了吗?给我们发喜糖。你那时候送那只贝贝回家,老孔不是也给了你一盒?” 乐老板讶异地问道:“就是孔叔的女儿?” “她叫什么?”晟曜突然问道。 这问题突兀,但张叔没起疑,也不觉得这是秘密,不过他想了半天,也只记起来孔雅婕名字里的一个“雅”字,“……以前都叫她小名‘丫丫’,我记得名字里是有个字……叫什么,得回去看看那盒喜糖了。喜糖上印了两个人名字来着。” “叫‘孔雅婕’。”乐老板倒是记性好,一口就叫了出来。 “对,就叫这个来着。”张叔说着,又陷入了回忆,“小姑娘一下子就长那么大了。我还记得她以前早恋,高中时候住学校,一周才回来一趟。她跟她同学谈恋爱。老孔被叫到学校去,回来就打了她。老孔这辈子就打了她那一次。塑料拖鞋都给打断了。她妈妈心疼得哭啊。我们这些老邻居都来劝。教育孩子不能这样打嘛!” 乐老板听得津津有味,“然后呢?” 晟曜却有些心不在焉。张叔肯定没有搞错人。那佟彬说的话,可就太有问题了。 张叔乐呵呵的,接着说道:“那男孩,后来被他父母压着过来,赔礼道歉。也是打得不轻。结果这两个小孩死犟,就不肯分手。两个人后来都退宿了,不住宿舍了。老孔每天哼哧哼哧骑个自行车接送他闺女上下学,严防死守啊。有什么用?两个孩子也是争气,高考都考得好,还考得同一个专业——就做那个人工智能的。那男孩考得比丫丫还好呢,考外地去了。这异地恋,我们都觉得不行了。大学里的生活那是丰富多彩,小孩子肯定得有其他心思吧?结果两个人还真就没分手。老孔和他岳家还一起出去旅游呢。两家是放下以前那些芥蒂了。现在说起这事情来,都觉得有意思。” 晟曜怔愣地看向张叔。 乐老板问道:“那现在结婚,还是他们俩?” “当然了!”张叔给予了肯定的回答,“本来大学毕业就该结婚了。那男孩读书实在是好,还出国留学了。好像前几年,大概三、四年前吧,才回国工作。丫丫找的工作也好,毕业之后忙得要命。她原来在公司附近租房子。老孔和他老婆还给她送吃的、打扫卫生……不然小姑娘忙起来,回家倒头就睡,每天就吃吃外卖,身体都要坏掉了。” “现在是稳定了,就准备结婚了?”乐老板跟个吃瓜群众似的,当了个好捧哏。 张叔也很配合,“是啊。新房早就买好了,两个人老早就搬进去住了,就没领证、没摆酒。两个人工作都忙。听说这次是换了工作了,轻松一点了。男孩子也升职了,不用老是加班了。结婚之后,应该很快就会生孩子吧。两个人年纪也不小了。老孔和他岳家都等了很多年了。不过也不一定……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想生孩子。” 乐老板“嗯嗯”了几声,忽然觉察到不对,看向了一直没做声的晟曜。 张叔也是在这短暂的冷场中,回过神来,“哎,对了,你们让我认人是怎么回事?丫丫她怎么突然想要养狗养猫了?” “我也是奇怪呢。”乐老板煞有介事地点头,“她想要养大型犬。” “我们这边不让养的啊。”张叔立刻说道。 “对啊。”乐老板接话道,“我也这么跟她说的。我就怕她到时候找其他人买了那种大型犬。小的时候,大多数人看不出来的。等大了,要按照法规给抓走吧,养了那么久,又心疼,对不对?” “那肯定是不能养的。哎,可能是因为那个男孩。他在国外好些年呢,可能就是养过那种狗。”张叔说道。 “有可能。我已经跟她解释过了。她应该是放弃了。”乐老板又补充道。 “丫丫那小姑娘,就谈恋爱这事情,跟家里死犟了一次,平时都很乖的。”张叔点评道。 “嗯。” 张叔又看向晟曜,“小伙子,你有没有女朋友啊?” 晟曜哭笑不得。 他还没回答,乐老板就越俎代庖:“他有女朋友了。” “是吗?那挺好的。你可不要学你叔叔啊。”张叔叮嘱道。 晟曜理解张叔的一片好意,这时候只能点头。 张叔看了眼时间,急忙道:“哎哟,我要回去烧饭了。再晚点回去,老太婆要骂了。” “阿姨那么好的人,怎么会骂人呢?”乐老板笑着打趣。 张叔用力摆摆手,“她现在更年期,就对乖乖有好脸色,看到我们父子两个都摆一张臭脸。走了、走了!” “慢走啊。”乐老板将张叔和乖乖送到了店门口。 他回到店内,脸上的神情就变得严肃起来。 “这怎么回事啊?她都有交往那么久的男朋友,还准备结婚了啊。这事情,她没跟男朋友讲过吗?”乐老板直指问题核心。 晟曜也是早就在发现了这一点,不过他并没有乐老板的“热心”,“既然她都准备结婚了,这种事情也不用我们两个陌生男人插手吧?” 乐老板有些踌躇,“你抓住的那人怎么样?就……你感觉,他是不是很危险啊?” “之前觉得他有些麻烦,就是那种站在十字路口,可能走上好的那条路,也可能走上坏的那条道。”晟曜心中叹气。 佟彬给他的感觉非常消极。这消极,是会自我毁灭,还是会变成报复社会的恶劣行径,抑或是随着时间推移,渐渐消散,实在是难以预料。毕竟晟曜对佟彬的了解非常有限。他今天才认识了佟彬,除了听佟彬自我介绍,他就无从得知佟彬的状况了。 听张叔讲述后,晟曜更加确定这就是个感情纠纷。这里头谁对谁错,大概只有当事人清楚。 “我也该走了。”晟曜对乐老板说道。 “行。那我要再看到那位孔小姐,要告诉她吗?”乐老板征询晟曜的意见。 晟曜脚步一顿,“告诉她吧:今天跟着她的那男的叫佟彬,是她以前的大学同学兼同事。这事情还是得他们自己坐下来好好谈谈。” “嗯。”乐老板点头答应。 晟曜相信乐老板做事的分寸。如果乐老板没这种分寸,之前就该将实情告诉张叔了。这一告诉张叔,等于附近两三个小区的人全都知道了。孔雅婕结婚在即,被传出这种事情,就是不影响她和那位男朋友的感情,也会影响到他们一家人在邻里间的风评。他们这两个局外人,绝对不该成为流言的源头。 乐老板迟了两秒,才疑惑地看向晟曜的背影,叫住了他,“‘今天’?” 晟曜脚步一顿,“嗯。他说自己今天想找孔小姐谈谈,鬼使神差地就跟在她身后了。” 乐老板皱起眉头来,再次重复:“‘今天’?” “对。”晟曜苦笑。 乐老板和他一样,发现了这番话的古怪。 “他撒谎了吧?”乐老板直截了当地说道。 “可能吧。”晟曜说道,“我感觉……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还挺坦白的。” 乐老板看看晟曜,半晌才说道:“行。那我就这么告诉孔小姐。” 晟曜点点头,离开了宠物店。 ------------ 请假 今天没更新。晚安 ------------ 第四十八章 偶遇 晟曜和白晓一起吃了晚饭。吃饭时,晟曜闲来无事,说起了今天的经历。白晓时不时应一声,点点头,但看起来是对这三角恋毫无兴趣。 晟曜转念一想,他和白晓的恋爱、结婚十分顺利,根本没经历过第三者、第四者。白晓是他的初恋,他同样是白晓的初恋——哦,除了她高中时看电视剧一见钟情的男神。 晟曜洗碗的动作顿了顿。 “怎么了?”白晓立刻问道,“还在想白天那事情?” 晟曜扭头看了眼白晓,“我还以为你会义愤填膺。那个佟彬搞尾随跟踪,你听着不生气吗?” 白晓一愣。 “你高中追的那部侦探剧,你男神不就英雄救美,抓了个尾行变态么?”晟曜又问道。 白晓歪头想了想,“大概是因为……你讲得烂?” 晟曜无语,低头继续洗碗。 白晓笑起来,勾住了晟曜的手臂,“不是啦。我是说,你讲起来,那个佟彬又怂又窝囊,一点儿危险感都没有。” “可孔雅婕很害怕。” “是啊……可能是她胆子小吧。不然,那个佟彬是人格分裂,或者有躁狂症?他在她面前表现得不一样?”白晓猜测起来。 “不知道。应该不会有那么精神病人吧。” “抑郁症是挺多的。” “网上那种又不是真的抑郁症。你最近在诊所里,都在做什么?整天上网刷视频、刷网站吗?”晟曜问道。 “就云养狗。现在可爱的小狗狗好多呀。我得补一下。以前看的都是泰迪、二哈、雪橇三傻,现在又流行其他狗狗了。二哈这么多年下来,依然傻得可爱,就是自己养肯定受不了。还有些大型犬,只能云养了,我们这儿早就禁了……”白晓叹着气,擦着碗,“猫猫也很可爱。布偶、森林猫,还有波斯猫,又火了呢。流行就是个圈呐。” “乐老板说,养宠物还是得看自己情况,看眼缘。看网上红什么,没有用。自己养了才知道不合适,那可就抓瞎了。”晟曜说道。 白晓苦恼地点点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院。到时候去乐老板的狗舍看看。” 晟曜冲掉了汤碗上的洗洁精,将碗交给了白晓,“也不是他的狗舍,是他联系的。” “嗯。” 两人洗了碗,又回病房一起看了一会儿视频,白晓掐着点,赶晟曜回家。 “回去早点休息。”白晓笑着挥挥手。 “嗯。你也早点休息。”晟曜应了一声,出了病房,顺手带上了门。 他们最近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到时间白晓就会提醒晟曜,晟曜也不用白晓依依惜别地送到门口。 晟曜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病房门,走向了诊室。他敲响了诊室的门,下一秒,就听到了医生的招呼。 晟曜推门而入,看到医生坐在老位置上,头也没抬,正专心致志看着办公桌上的文件。 那或许不应该称之为文件。那厚厚一本文件夹,最前头的纸页边缘泛黄、磨损,正摊开的中间页倒是雪白,却也有着深深的压痕。这本病历显然是被医生看过许多遍了。 晟曜很吃惊。 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厚的病历。 之前所见的柳煜的病历、茂茂的病历,都只有薄薄两三页内容。柳煜暂且不提,茂茂可是九年前接受了医生的治疗,大病痊愈,到它死亡,才显露出了原本的病态。这样的治疗在医生的记录中也不过几页纸。眼前这本病历那么厚,这位病友该是多严重的疾病? 转念,晟曜就想到了白晓。 他一颗心提了起来,张张嘴巴,却是不敢问出口。 茂茂当年濒死,却也没死,它还只是在只猫。白晓可是死了三十五年,被医生给复活了。论复杂程度,再没有比白晓更为复杂的病人了吧? 晟曜满脑子盘桓着白晓的笑容,那到嘴边的问题,就是吐不出口。他怕说出来,就会打破目前的幸福,他怕医生会说出让他绝望的答案。 医生一声不吭,这时候好像看完了当前页的内容,画了脸的指甲按在页脚,手指捻起一页,翻过,又扫了两眼顶端的两行内容,他才转过脸来,用幽蓝色的眸子盯着晟曜。 晟曜对上那幽蓝色的眼瞳,顿时茅塞顿开。 他已经遇到了“神仙”,如今白晓就住在诊所中,他还要讳疾忌医,那就是害白晓。 不得不说,在经历了茂茂的事情之后,晟曜对医生又恢复了信任。 柳煜身上的肉瘤怪物,和茂茂身上的异变,都非常危险,却像是所有药物都有副作用一般,晟曜认为这就是那一管针剂的副作用。对于柳煜来说,接受这样的治疗或许是弊大于利,或许无需治疗,柳煜某天也会自然痊愈,心理上的那点纠结,同样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淡化。柳煜需要的并非救命药,他只是在脱离了原本熟悉的校园和故乡,进入了陌生新环境后,需要一点外力帮助他来调整心情。可对与当年濒死的茂茂、对于已经死亡的白晓来说,相比于那点副作用,还是救命更重要。 “请问,这是白晓的病历吗?她的情况是不是……很严重?”晟曜慎重地问道。 医生尚未回答,他那十枚指甲就叽叽喳喳吵了起来,无论是哭是笑,听起来都像是一种奚落。 晟曜顿时吁了口气,“不是白晓的病历?” 医生收回了视线,“不是。你该离开了。” 晟曜看出医生今晚大概是要忙碌这位病友的事情了,便乖乖告辞离开。他踏出诊室,听着房门关闭的回音,才想起来自己找医生是想要问白晓出院的问题。 晟曜看向了病房的方向,只见到了刚才自己关闭的房门。 上次对话时,医生说过的话浮现在晟曜耳边,同时,他也记得自己上次提出的问题。 白晓大概早就能出院了吧。 只不过…… 白晓现在能适应外界的生活吗? 他们上次谈到养宠物、换房子,白晓就很抵触,自复活之后,第一次表现出了强烈的情绪。她并不希望生活有所改变。这可以理解。可她一旦回归到正常的生活中,就一定会发现三十五年的时间差。那种种变化,不是她刚才轻描淡写说的“二哈”、“波斯猫”的变化。到时候,白晓是会心平气和地接受,还是会像柳煜那般产生负面情绪,引发“副作用”? 晟曜不敢去尝试。 柳煜身上长出来的肉瘤还好对付,应该说,柳煜本人当时烂醉,一点儿不反抗,非常好对付。可要换成茂茂那样的怪物,晟曜就没有任何信心了。就是他能对付那样的怪物,要他眼睁睁看着白晓变成怪物,他也于心不忍。 他又回忆着医生刚才看的那本病历。那位病友并一针下去,药到病除。所以医生用的万能药,也不是真的万能。 暂时……先这样吧。 晟曜看着病房,慢慢收回视线。 他走向了诊所大门。 大厅内的老旧日光灯闪了闪,再亮起时,光芒黯淡,好像即将熄灭的烛火。 晟曜抬头看了眼日光灯灯管。不知道医生能不能同意他给诊所换灯管。 这些时日以来,他给诊所厨房带来了不少东西,甚至拎了台空气炸锅和电饭煲来,不过,他和白晓没动过诊所内原有的物品。他们带来的东西,也没见医生有用过,送给他的食物倒是都有吃,空盘子会放在办公桌上,等着他回收。从每次收回来的空盘子来看,医生的吃饭习惯很好,不挑食,每次都吃得很干净,不剩任何食物。 晟曜胡思乱想着,手按在了玻璃门上。 隔着玻璃门,他只能看到外面模糊的街景。 这条小道上的路灯没立在怪物诊所附近,这让怪物诊所附近除了霓虹招牌和透过玻璃门的诊室大厅光芒,再无其他光源。诊所大厅的日光灯出了问题,外面的街头就像是被黑暗吞掉,再无亮光。 晟曜走出诊所,习惯性地左拐,走了两步,透过行道树树冠的缝隙,看到了近处一栋灯火通明的写字楼后,才震惊地止住脚步。 “晟曜?” 身后传来的叫声让晟曜猛地回头。 背后,是从怪物诊所玻璃门内透出的微弱光芒。光芒打在佟彬的身上,让他的身体一半被照亮,另一半则融入黑暗之中。 佟彬的脚步并未停止。他从那光芒中走出,身体彻底融入黑暗,还仿佛是不经意般回了一下头,“你怎么在这里?你住在这附近?”这么说着,他又转回头来,看向晟曜,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张大了,全是好奇之色。 晟曜沉默。 他有同样的问题想要问佟彬,却是被佟彬抢了个先。诊所突然移动了位置,已经让晟曜惊讶,在这里遇到佟彬完全在晟曜的意料之外。更何况,佟彬还有那一下回头……这让晟曜生出一种警惕来。 他想起了医生刚才看的那本病历。 “我正好路过。你呢?”晟曜谨慎地回答,用了最简单的一个说法,脸部肌肉也放松了。 佟彬倒是突然改了态度,好奇心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惆怅。他叹了口长气,抬起头,望着那近在咫尺的写字楼,“我啊……唉,说来话长……你有空吗?” 他明明是只比晟曜矮半个头,却是耷拉着脑袋、垮着肩膀,看起来硬是比晟曜矮上一个头。这会儿,他抬眼望着晟曜,那眼神,也是死气沉沉的,却又隐隐带着点儿希翼的光。 晟曜不着痕迹地扫了眼那还亮着的诊所大门,点点头,“有的。我们到哪儿坐坐。” ------------ 第四十九章 醉意 佟彬似乎对于这附近环境十分熟悉。他在前带路,饶了两个弯,就找到了一条明亮的小街。 踏入这里,就像是从黑暗踏入了光明,沿街店铺都亮着招牌,还有行人、车辆川流不息。 晟曜看了眼路牌,恍然间想起来这里是近两年兴起的夜市小吃一条街。这条街位于高科技园区边缘,紧邻着配套给科技园的住宅区。对于科技园的员工来说,不出园区,就能在这儿工作生活。地方台新闻报道过这里好多次,但晟曜还是第一次来这里。 他稍微一算,就发现怪物诊所移动了近二十公里。 “就这边吧。”佟彬忽然开口,打断了晟曜的思索。 他选中了一家烧烤店,直接坐在了店铺门口的露天座位上。 晟曜跟着坐下。 “你能喝酒吗?”佟彬手机扫码了桌上的点餐二维码,嘴上询问晟曜。 “可以。” “那我点两瓶啤酒吧。有什么忌口吗?”佟彬又问道。 晟曜摇摇头。 佟彬显然很细心,自己点了些烤串后,又将手机递给晟曜,让他加一些。 晟曜扫了一眼佟彬点的那些东西,没有再加,“我吃过晚饭了。这些差不多了。” “哦。”佟彬拿了回了手机,“我还没吃……不过我肚子也不饿。” 他下了单,放下手机,就低着头,看着木头桌上的纹路发呆。 晟曜没有打破这尴尬的气氛。 他一直在回忆和佟彬的相遇,回忆张叔提供的信息,回忆着他在怪物诊所看到的那本厚病历。 如果佟彬真的是那本病历的主人,他的病情显然要比柳煜和茂茂都更为严重。他身上已经发生过变异了吗?还是说,他情况更复杂,是几经生死,有特殊的经历? 晟曜又对佟彬之前说的那番话产生了怀疑。佟彬所表现出来的真诚态度,很可能是一种高明的演技。又或许……这是医生那一针药剂的力量? 晟曜打量着面前的佟彬,担忧之情油然而生,同时,他也生出了警惕来。 “你们的啤酒。”店员拿来了两瓶啤酒和一次性杯子,“现在就给你们开了?” 佟彬抬起头,“哦,开了吧。两瓶都开了。” 噗!呲—— 冰啤酒冒出白雾来。 佟彬直接给自己满上一杯,又给晟曜的杯子里也倒满了。他不管晟曜的反应,握着杯子,在晟曜的杯子上碰了一下,就一口气闷掉了一杯。 晟曜握住了杯子,微微皱眉。 佟彬自斟自饮,喝掉了一瓶后,又拿起了另一瓶。 烤串这时候还没送上来。两人之间的木桌子上空空的。佟彬就像是个酗酒的酒鬼,喝个不停。 晟曜在佟彬又要倒酒时,抬手按住了他的手腕。 佟彬抬眼,眼睛里已经有了迷蒙醉意。他看来并非嗜酒,酒量也绝不算好。 “你还没吃晚饭呢。待会儿吃点东西,再喝酒吧。”晟曜选择了最无害的话题。 佟彬“嘿嘿”笑起来了。他眼珠子在眼眶里乱转,忽然反手扣住了晟曜要收回的手,另一手松开了杯子,指了指外头的天空。 “你看那个。”佟彬叫道。 晟曜顺着佟彬的手指转了一下头,又很快收回视线,“那栋楼怎么了?” “那栋写字楼……那栋楼一楼、二楼是饭店。往上是办公区,租出去……我有个同学,就在那儿开了公司——啊,也不算公司,他就是把那种会计啊、业务啊,那种部门放在这边,研发中心在园区里面。另外的。他有钱呢,专门搞了个研发中心。不仅在这边,在其他城市……好像开了两三家分公司吧。”佟彬没头没脑地说道。 晟曜点点头,“哦。那他发展得挺好的。” “是啊。发展得好,发展得很好啊……”佟彬又拿了酒瓶,给自己倒上酒,“他是我们这一届混得最好的。所以他要开同学会。就明天晚上。就在那下面的饭店。包了场了。不光是我们班级的同学,我们院的,还有比我们高几届的、低几届的,他以前科研组的,他读博的同学……他费用全包了。算算,大几百人呢,费用全包,还是自助餐,特别好的自助餐……他还让我们带家属……带家属……” 佟彬说到此,又是一口闷了啤酒,再给自己倒上。倒酒的时候,他还瞄了两眼晟曜,像是在看晟曜的脸色,怕晟曜阻止他。 晟曜并未阻止佟彬。他已经听出了佟彬那番话暗含的意思,却是没有接这个话茬。他有些摸不准佟彬的性格了。佟彬是真的演技惊人,还是就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是个很普通、性格偏软的男人?他现在是真的借酒装疯,发泄情绪,还是想要暗示什么? 佟彬将这一瓶都喝完了,才不甘心地甩甩酒瓶,“再拿两瓶。” “等烤串上来吧。”晟曜不走心地劝了一句。 佟彬也没发脾气,更没自己下单。他好像是听进了晟曜的话,耷拉下脑袋,叹了一口气。 “明天……明天雅雅会带她丈夫过来……她丈夫,嘿!你知道吗?她早就跟那男人领证了!才不是什么男朋友呢!”佟彬露出了似哭似笑的表情,“不是男朋友,是丈夫。她去年跳槽之后就跟人领证了,就是没办喜酒……她都准备办喜酒了……她和那男人,早就谈恋爱了。他们都知道……他们所有人都知道……就我傻乎乎的……” 晟曜看着佟彬慢慢趴在了桌上,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的力气,只能烂泥般瘫着。 佟彬的眼睛还睁着,双眼无神地看着桌面,整个人突然安静下来。他双手扣着桌面,一会儿又举起手,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店员在这时候送来了烤串。他看了眼趴在桌上的佟彬,又欲言又止地看看晟曜。 晟曜笑了笑,拿起了杯子,“麻烦你再拿两瓶啤酒。” “哦。你得手机下单。” “行。”晟曜抿了一口酒,掏出了自己的手机。他下了单,等啤酒送了上来,就给佟彬的杯子里倒上。 晟曜学着佟彬刚才的样子,拿着杯子,碰碰佟彬的杯子,一口闷掉半杯酒,才开口道:“就是你那个混得好的同学要开同学会,你才知道孔雅婕早就有男朋友,还早就结婚了?” 佟彬微微抬起头,揉着脸,苦笑起来,“是啊……他们在同学群里说呢。郑羿朝上周就在群里召集人开同学会了。”他开了话头,又看看晟曜,补充道:“我们班,很多人毕业了之后都干了这行,就是人工智能相关的领域。有些在研发岗位上,有些就是在其他岗位上。大家都知道郑羿朝混得好,他都自立门户了,还在业内站住了脚,吃下了国内很大一块市场,也和国外一些公司有合作。大家都在这行混着,也给他面子。再说了,他大学的时候就人缘好,和谁都能打成一片。大家关系都挺好的。” 佟彬好似醒了酒,也像是随着晟曜的开口,那点失恋的痛苦找到了发泄渠道,让他清醒了几分。 “很多人早就说要参加了。有些外地的,郑羿朝还给买了机票,订了酒店。他现在特别阔绰。”佟彬有些羡慕,语气很快又变成了苦闷,“他今天在群里点名了雅雅,还问她有心跳槽怎么不去他的公司。就有两三个人起哄。雅雅大学的时候就长得漂亮,男生私底下讨论,我们班最好看的就是她了。她不太跟男生一起……也就我,那时候和她分到一个组,经常一起做作业,毕业了又是一道……” 佟彬痛苦地闭了闭眼睛,又忍不住露出苦笑来。 他仿佛是陷入了回忆,想起了大学的美好时光,想起了当初两个初入社会的青年如何一起跌跌撞撞地成长。 “我们两个真的很有默契……毕业论文都是合作写的,她帮了我一部分,我帮了她一部分。工作之后也是。一起加班,一起挨批,有好事了也一起庆祝……”佟彬低声说道。 晟曜适时地递出杯子,和佟彬的杯子碰了碰。 虽然是一次性纸杯,碰杯都没声响,不过晟曜的这一举动还是让佟彬的表情舒缓了一些。 他闷了一口酒,继续道:“群里同学起哄。郑羿朝没结婚、没女朋友呢。雅雅又是大学时候出名的美女。郑羿朝先跳出来喊住了他们。他说……他说雅雅有男朋友了……其他人都惊讶。谁都没听说这事情。还有人开玩笑,问郑羿朝接下来是不是要补一句,那男朋友就是他……” 佟彬拨弄着一次性杯子,头埋得低低的,“雅雅同宿舍的两个人就出来说话……原来她早就有男朋友了,还领证了。那男的在我们圈里也很有名,现在在龙头企业里当技术骨干,不是那种噱头,是真的厉害。他在国外的时候,我们公司还开条件挖过他……他们今年就准备办酒了……他们都在恭喜,都在调侃雅雅藏得深……郑羿朝让雅雅带丈夫一起来同学会……” “孔雅婕怎么说?”晟曜问道。 佟彬一口口喝着酒,“没有……雅雅没出来。可能是屏蔽了消息。她室友说会给她打电话。” “这么说,这件事其实就她室友,还有郑羿朝知道?”晟曜喝了口酒,拿起了烤串,递给佟彬。 “不是。”佟彬随口回答,接过了烤串,有些心不在焉地咬着,“大概他们都知道……郑羿朝都知道了,可能很多人都知道……除了雅雅室友,还有女生说早就知道了。他们说,雅雅会跟她男朋友打电话,寒暑假里一起旅游。他们可能听到过她打电话吧……她毕业了,她男朋友出国,她还去国外看过他,发过照片给她两个室友。可能女生们私下里都知道。可能有的男生也知道。那时候我们班里有两对情侣……反正……反正,就我被蒙在鼓里。” 佟彬丢下竹签,露出了愤懑的表情,灌下一口酒。 他接连喝酒,又接连泄愤般啃着烤串。 晟曜都没阻止。 渐渐的,佟彬是真的醉了。 他又趴到了桌上,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雅雅……为什么、为什么啊……为什么不告诉我……” 晟曜微微低垂着眼睛,注视着佟彬。 晟曜能看得出来,佟彬最开始的“醉话”,多少带着几分清醒。佟彬就像是柳煜那般,心中苦闷无处发泄,抓住了他这个不相干的外人当做情绪垃圾桶。 晟曜的无反应,让佟彬尴尬,也让他自然而然地换了说话方式。 佟彬就是面对他这个没有利益关系的陌生人,依旧小心翼翼,带着一种不太明显的讨好和乞求。 这样的人,即使埋怨自己喜欢的女人,也是绕着弯、带着种无奈,不会说一句重话。 现在的佟彬则是彻底醉了。他就是彻底醉了,也没有骂孔雅婕。 他就像是当初烂醉的柳煜。柳煜身上长出了肉瘤,可他身上却全无变化。 是……有其他的条件吗? 晟曜不禁思考起来。 佟彬反复问着为什么,像是大多数醉鬼那般,嘟嘟囔囔,说着胡话。 夜色渐浓。周围店铺的生意还没冷清,反倒是人越来越多。 晟曜他们这一桌就两人,桌上剩余的大半烤串都凉了。 有好几拨路过的人群,都在找不到空座的情况下,瞄了晟曜和佟彬好几眼。就是店内的服务员,也是在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帮他们把空酒瓶全收了,还多问了句要不要再点单。 晟曜有些无奈地看着烂醉如泥的佟彬,掏出手机,查了查附近的宾馆酒店。 他看了半天,伸手拍拍佟彬的肩膀,“你带身份证了吗?” 佟彬茫然地睁了睁眼,“你说她为什么、为、为什么瞒着我?” “你家在哪儿?”晟曜不抱希望地问了一句,又得到了佟彬那句相同的问题。 晟曜在心中叹气。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叫了辆车,将目的地选在了自己家,又问店员要了几个塑料袋。 网约车很快就到了。 晟曜伸手拽起了佟彬的胳膊,将佟彬架了起来,走向了那辆空车。 “先生,你朋友喝醉了啊?会吐吗?”司机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我带了塑料袋。要是弄脏了你的车,我会赔钱的。”晟曜回答,将佟彬塞进了车内,给他系上安全带,自己也坐了下来。 “行吧。那你看着点啊。”司机叮嘱了一句,发动了汽车。 佟彬随着车辆的行驶、转弯,身体一摇一晃,不过总算没有呕吐。 到了目的地,晟曜又架着佟彬进了楼。 “我知道的……”佟彬忽然开口,不再是那唯一的问题。 晟曜诧异地侧头,瞅了眼垂着脑袋的佟彬。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都是我一厢情愿……” 晟曜看到了滴落的水珠,不知道那是佟彬的汗水,还是他的眼泪。 佟彬突然抬起头,看向晟曜,一手紧抓住晟曜的衣服。 晟曜这时看清了佟彬的脸。 那双通红的醉眼中盛着泪水。 “结婚了,也可以离婚吧?我还是有机会的吧?我从来没告白过呢……我还从来没告诉她……我……” 佟彬突然哽咽起来,脑袋重新低了回去。 晟曜没有回答佟彬的这个问题。他的恋爱、婚姻都十分顺利,除了那场车祸,让他和白晓生死相隔外,他再没遇到过麻烦。他没有这样的经历,也就无从安慰佟彬。 何况,眼前的佟彬,也并不需要什么安慰。 晟曜架着佟彬上楼,掏出了钥匙,进屋,关门,将佟彬扔在了床上。 佟彬睁着眼睛,看着陌生的天花板和吊灯。 晟曜转身,要去给佟彬倒杯水,拿条毛巾来,就听到了身后的低语。 “……还是不要了……还是……她还是好好的……她好好地过日子吧……” 晟曜脚步一顿,回过头,发现佟彬呢喃着,已经闭上了眼睛,好似睡了过去。 ------------ 第五十章 酒醒 黑暗的电视房内,医生带着AR眼镜,握着手柄,舒服地躺在按摩椅中。 投影屏幕上的画面背景是一间书房,左边是书架,右边是两张书桌和两台电脑。孔雅婕坐在其中一张书桌前,正握着鼠标,玩着游戏。 镜头并未拉近,不过这角度、这距离,依然能看清电脑屏幕上的内容。孔雅婕控制的小人正在原地绕圈,像是无头苍蝇,在地图的这一角落乱逛。 画面中的孔雅婕只露出半张侧脸,但仅看她这半张脸,都能感觉到她的紧张。她的身体不自然地僵硬,眼珠固定在眼眶内,没有焦距地盯着电脑屏幕。她头上湿漉漉的,发丝贴着额角,被汗水浸透。 好半晌,孔雅婕才移动了一下眼珠。 她看向了镜头。 她又很快收回视线。 又过了一会儿,像是忍无可忍,她猛地转过头来,面朝镜头,视线不断逡巡,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她握着鼠标的手有些颤抖。 鼠标敲在桌面上,大概是发出了声响,只是播放的视频中没有传出声音来。 孔雅婕受惊般转过头,慢慢松开手,放下了鼠标。 她深呼吸了几次,按着书桌起身,走向了镜头。 镜头随之转动,微微抬起,仰视着孔雅婕的下巴。 孔雅婕花费了数十分钟寻找,不知道究竟在找什么,结果显然是一无所获。 她再次深呼吸,突然伸长了双手,抓住了什么东西,猛地一拉。 窗帘闭合。 画面的背景变成了黑色,却又有其他物体的倒影出现在这底色上。 玻璃上的倒影呈现出一种浑圆的外形,又似足球,表面分割成一个个小块。它略微移动,像是气球般飘了起来。 画面上的倒影变得更为清晰。 那是一颗眼珠。眼珠内的眼瞳却不止一个。无数复眼密密麻麻占据了这颗眼珠。每一只复眼在倒影中深浅不一,应该是有不同的颜色。 眼珠横向飘动,镜头随之移动。它绕着建筑物飞了半圈,飞出玻璃窗的范围,就从画面中消失不见。 镜头如此继续平移,进入了另一面窗户的范围,画面中再次出现了眼球的倒影。 画面中的背景变成了阳台和客厅。阳台没开灯,客厅里倒是亮着暖黄色的光。 穿着睡衣的男人坐在沙发上,正玩着手机。 镜头骤然拉近,却是无法拍摄到手机屏幕上的内容。 那眼球贴着玻璃窗移动,镜头也随之不断地调整,总算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角度。 镜头再次拉近,手机屏幕却是一片黑暗,显然是贴了防窥膜。 画面定格在此。 医生摘下了AR眼镜,若有所思地看着投影屏幕。 良久,他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 佟彬这一觉足足睡了十多个小时,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还深陷在宿醉所带来的头疼不适中。 他睁眼发呆了好一会儿,意识才彻底清醒。 眼前的天花板是陌生的。不过佟彬记得自己睡过去之前,就看到过这吊灯。 再一转头,就见到了更为陌生的飘窗、衣柜、梳妆台……梳妆台上空空的,但镜子上贴了照片。顺着那照片看过去,能看到一面告示板。那上面贴了更多的照片。照片被摆成了爱心的造型。佟彬虽然看不清照片上的内容,却就此推断这房间应该属于一个女人。 他顿时从床上坐了起来,有些发蒙地再次打量整间房。 哒、哒、哒…… 外头传来脚步声。 佟彬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房门口出现了一道身影。 “你醒了?”晟曜以此为开场白,“感觉怎么样?人难受吗?” 佟彬张张嘴,“还、还行……那个……这房间是……”他有些不好意思,脸颊都有些发红。他难道是睡在了晟曜姐姐的房间吗? “是我房间。你不用在意。我暂时是一个人住。家里没其他人。”晟曜说道,“你要喝点水,吃点东西吗?牙刷、毛巾都有新的。” “啊,哦……”佟彬有些犯迷糊。他从床上下来,在床边看到了拖鞋。 拖鞋有些硬,似乎是新的。走向门口的时候,佟彬又看了眼那些照片,却是没有靠近了仔细查看,只能看个大概,知道照片上有长头发的女人。 他出了卧室,来到客厅,就被客厅里的两幅婚纱照给惊到了。两幅婚纱照是相同的内容,只不过一副是放大的照片,另一幅是十字绣照片。 佟彬上次看到十字绣还是他读书的时候。他妈妈边做十字绣、边看电视剧,一心两用,再往前推个十年,他外婆边打毛衣、边跟邻居的婆婆们一起闲聊,母女俩那状态看起来是一模一样。 那婚纱照的样式也很传统。女人穿着中式的大红色礼服,头上带冠,和穿着深红色中式礼服的晟曜并肩坐在一起。同为红色的背景上贴了大大的囍字。 照片中的两人有些夫妻相,就是那笑容的弧度,都一模一样,都像是证件照范例的那种笑。 化了妆的晟曜看起来老成许多。被那一片红色衬得笑容又僵又傻。 这一眼望去,红得刺眼。 虽然不能夸奖照片主人的审美、品味,但愿意挂上这样两幅照片,想来是一对很幸福甜蜜的夫妻。 “你结婚了?”佟彬震惊地问道,看向晟曜的眼神里多了意外和羡慕。 晟曜端着碗从厨房里出来,看了眼婚纱照,笑了笑,“是啊。” 白晓去世后一年,父母每次来这边房子,看着家里的照片,就露出那种欲言又止的担忧表情来。晟曜就把相片收了起来,好让父母安心。 现在卧室里、客厅里的照片,都是前段时间他重新布置起来的。 他还给家里的床单、被罩、杯子、拖鞋都做了大换新,务求一切布置都和白晓去世前保持一致。 佟彬的视线下移,落在了晟曜的左手上。 “吃的就小米粥,早上叫的外卖。”晟曜将碗放在了餐桌上。 “哦哦,谢谢你。”佟彬急忙进了洗手间。 晟曜的视线从洗手间上收回,看向了自己的左手。 他的左手无名指上空空的,没有佩戴婚戒。 年轻夫妻中少有这样不戴婚戒的。佟彬因此感到意外,也不奇怪。 晟曜的神情有些恍惚。 他想起了三十五年前的事情。 那时候他悲痛难忍,却又不得不承担起白晓的身后事。整个葬礼过程,他都浑浑噩噩的,只记得自己跟那些殡葬人员起了好几次冲突。 那殡葬店的员工年纪不小,大概是见惯了生离死别,有些越俎代庖地直接给定了单穴墓、立了单人的墓碑。晟曜自然是发了脾气,重新改了双穴墓,也强烈要求在墓碑上留下自己名字的位置,只等他百年之后,葬在白晓身边,将那红色的名字重新填涂成和白晓一样的黑色。 晟曜仍然记得那员工的眼神。那神情,好像在说,迟早他还是会娶妻生子,忘记白晓。如今的争执不过是白费功夫。 不只是那陌生的殡葬店员工如此想着。 岳父母对他的做法也很不赞成。他的父母虽然没说什么,但岳父母开口后,他们明显是松了口气。 所有人都觉得他当时悲伤过度,才会一意孤行。他还那么年轻,他的人生还那么长。他会认识新的人,再谈一场恋爱,和另一个人结婚,重新拥有一个家庭,也会和自己未来的妻子合葬在一起。 那些小心翼翼的劝说、严厉的喝斥,都被他沉默而不配合的行动给打败了。 所有人都在等待他自己清醒过来,面对“现实”。 而他也逐渐“清醒”了——他有父母需要赡养,岳父母也需要他照顾。白晓临死时最后说的话,就是嘱托他照顾父母。他不能让四位老人在失去白晓之后,继续为他担忧,也不能辜负了白晓的心愿。 他默默收殓了白晓的骨灰,将白晓的婚戒放在骨灰上后,摘下了自己手上的婚戒,将它放到了相邻的空墓穴中,并请公墓的工作人员将这墓穴一起封掉。 那一刻,父母和岳父母虽然都在流泪,但他看到了他们脸上如释重负的神情。 晟曜失神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左手。 哗啦啦! 洗手间里传出声响。 门被打开。 晟曜回过神,就看到了一脸歉意的佟彬。 “不好意思啊。昨天晚上太麻烦你了。”佟彬说道,“我没有吐吧?没弄脏你家里吧?” 佟彬好像恢复了一些状态,想起了基本的为人处世礼节。 “没有。你吃点东西吧。有难受吗?” “好多了、已经好多了。”佟彬马上说道,乖巧如同刚入学的小学生,端端正正坐在餐桌边。 “你不用介意。你喝醉之后挺安静的。”晟曜说道,露出一个笑,注视着佟彬的神情,“你还说,希望孔雅婕好好的呢。” 佟彬拨饭的手一停,“我……是吗?”他的表情变得复杂。 “嗯。当时你喝得烂醉了,还问我孔雅婕会不会离婚,但最后又说,还是希望她好好的。”晟曜如实地说道。 佟彬自嘲一笑,“唉……我……我一直以为我们、我和孔雅婕,我们……我们算是在交往……那么多年了,明明一直一起……以前一起做作业,后来一起工作。加班加成狗的时候,还有出差碰到航班取消的时候,我们还经常挤一张床……生日的时候,我们也互相送过礼物,一起庆祝吃饭过。情人节还说声节日快乐。哈!不过端午、春节的时候,一样会说……” 晟曜安静地听着。 昨晚的佟彬情绪激动,说着自己突然发现孔雅婕已婚事实的经过。今天的佟彬已经冷静下来,说的内容就成了他和孔雅婕之间的回忆。 然而,这些回忆,褪去了佟彬擅自加上的粉色滤镜后,所呈现出的情感不再是爱情的甜蜜,而是一种多年伙伴间的默契。 “……我们就单独看过一场电影,还是她抽奖中了电影票,没人一起去看……其实我们都不喜欢看电影。我们两个都喜欢打游戏,经常联机打游戏。其他时候……几次一起旅游,都是公司组织的团建。吃饭,都是上班时候一起吃午饭,或者就是加班了,一起吃晚饭。”佟彬的眼神变得迷茫,像是大梦初醒,无所适从。 他眼珠转动,看向了客厅里的婚纱照,“你和你太太,是怎么认识的?” 晟曜答道:“我们上同一所大学,不过不是同一专业。” “哦……大学里就交往了吗?” “嗯。” “你……是你表白,提出交往的?” “是的。” 佟彬低下头,挖着逐渐变凉的粥,“如果我有表白的话,现在的情况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我不知道。”晟曜如实回答,“有可能孔雅婕会答应你的追求,和她的男朋友分手,也有可能,她会拒绝你,和你拉开距离。” 佟彬扯扯嘴角,“不可能答应的吧。她男朋友那么厉害,读书的时候就成绩好,工作也好,在业内都有名了……我和雅雅其实都是二线、后勤辅助的岗位。一线研发岗位我们都干不了。那太考验人的智商了。”他叹了口气,有些羡慕,又有些无奈,“也就郑羿朝那样的人,能比她男朋友强吧。我们班好几个女生追郑羿朝呢。啊……也不是一开始就追他。就是学霸光环。最早不是郑羿朝,是我们班另一个人,那人成绩特别好,长得高高瘦瘦的,很受欢迎。郑羿朝后来居上,成绩好了,追求他的人也多了。按学号,他本来该和雅雅一组的,但他考试进了我们院大牛的实验小组。原本该和我一组的那同学又入伍了。我和雅雅才被分到一组……” 佟彬絮絮叨叨地讲述着以前的事情。他揉了揉自己的脑袋,“我原本还觉得这是我们之间的缘分……明明那时候受欢迎的是郑羿朝,雅雅错过了郑羿朝。有些同学说话就……就挺难听的。也不是故意的。大家都这么看。郑羿朝和雅雅,男才女貌。还想着我们班又要出一对情侣呢。结果我插了进去……” “但孔雅婕并不介意这种事情吧?她也没有想和那位郑羿朝发展关系吧?”晟曜问道。 佟彬点头,“当然了。雅雅主动跟我要了电话,商量我们一起作业的事情,联系导师,一起去图书馆查资料,申请实验室……我们那次作业,没拿第一,但成绩也挺好的。之后也是雅雅提的,下一次作业还是我们一起做……其实,我们在图书馆碰到过郑羿朝……他说自己能兼顾实验组和我们课堂作业。雅雅拒绝了。” “听起来,你对你那个同学郑羿朝也挺在意的。”晟曜忽然道。 佟彬愣了愣,“啊……这……肯定的吧。以前是同班的,现在又是同行……而且……郑羿朝……郑羿朝刚进大学的时候,也不起眼,突然就开窍了……” 佟彬低下了头,语气酸溜溜的,“不过听说他以前念书的时候,成绩就很好,一直是学校里的年级第一。可能就是刚上大学不太适应,头两次没考好……聪明的人,总归是聪明的。” “你和孔雅婕当朋友,也没什么不好的吧?”晟曜将话题重新拉回到了孔雅婕的事情上,“你们当了十几年的朋友。要算相处的时间,比她和丈夫相处的时间更长。这些年相处下来,你们两个应该都觉得很舒服,也都没有想过更进一步吧?” 佟彬发怔地看着已经冷掉的粥,手也松开了。他柔软的头发落回到了头皮上,看起来乱糟糟一团。 “你是在嫉妒孔雅婕的男朋友,在气愤孔雅婕和别人恋爱结婚,还是在生气她恋爱、结婚都不告诉你这个朋友,反倒是郑羿朝这个当年已经变得不相干的人都知道这情况呢?”晟曜语速缓慢地说完了这句特别长的问题。 房间陷入到了一种安静的气氛之中。 时间不知不觉流逝。晟曜也没催促佟彬回答自己的问题。他任由佟彬沉浸在思绪中。 突然,佟彬惊醒般坐直了身体。 他掏了掏口袋,拿出了震动着的手机。 “啊……同学会快开始了。”佟彬垂着眼,像是在躲避晟曜。他端起已经冷掉的粥,三两下就灌入口中,抹抹嘴巴,站起身。 “我还得回家一趟。我,那个……谢谢你。我……”佟彬耷拉着脑袋,嗫嚅着,半天都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晟曜也站起了身,“有什么事情,你可以打电话给我。我们到时候再一起喝酒。” 佟彬连忙点头。他舒了口气,马上就想离开这里。 “见到孔雅婕和她丈夫,你……”晟曜跟在佟彬身后,送他出门。 佟彬打断了晟曜的话,“我知道的。我……我不会再犯糊涂的。谢谢你。”他终于看向了晟曜的眼睛。他嘴巴咧开,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整个人也像是蒙着一层灰暗的气息。 晟曜皱眉,却没有再说什么,送佟彬出门后,他就回到了屋内。 他看了眼客厅里的婚纱照,和婚纱照中的白晓对视片刻,视线一点点落到了白晓左手的婚戒上。 他呆站了好久,才进了卧室,换了身比较正式的衣服。 虽然佟彬昨夜的表现一切正常,醒来后的样子也很理智,可晟曜并没有完全放下心来。 与其说他在怀疑佟彬,不如说是在怀疑怪物诊所。怪物诊所总不会无缘由地突然改变位置。 医生并非坏人,可这不代表接受治疗的病人一切正常。无论是柳煜身上长出来的肉瘤,还是茂茂最后变成的怪物,都充满了危险。如果病人本身没有克制住这种变异副作用,那这些怪物将会带来怎样的危害,实难预料。 而佟彬的表现,则加重了晟曜的怀疑。 佟彬似乎没搞清楚自己对孔雅婕的感情。他稀里糊涂地愤怒,唠唠叨叨地抱怨。他并没有明确的目标,也没有一个具体的计划。 不像柳煜很清楚自己讨厌的人是于广春,也不像茂茂非常明确自己要守护的人是陆玫玫。 佟彬处在一种混沌之中。 这样的情绪,会生长出什么样的怪物呢? 晟曜心头沉甸甸的,脸上的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 第五十一章 同学会(1) 晟曜打车先去了高科技园区附近。在昨夜怪物诊所移动到的那个位置,他没找到怪物诊所的招牌,只看到了一排七零八落的小店。 这里的沿街店铺似乎正在经历整改。好几家关了门,更有三四家已经被拆,直接打了个对穿,能一眼看到店铺后头那一片建筑垃圾堆放场。几个工人正在那些建筑残骸中忙碌。 街边的行道树是银杏。到了秋天,如果这里的店铺整改已经完成,这一路一定特别漂亮。 晟曜望了眼今晚要举办同学会的写字楼,收回视线后,他又打车来到了岳父家附近,下车后,直奔怪物诊所。 他没和白晓打招呼。昨晚上听到佟彬的那些抱怨,他就给白晓发了消息,白天的时候,又打了次电话,说好了今天有事情,不会过来。 这会儿,他轻轻敲了下诊室的门,却是等了好一会儿,都没听到门内有动静。 晟曜不禁看向了对面走廊上的病房门。 病房的门和诊室的房门一样紧闭着,门内都没有动静,好像此刻两间房间内都没有人。 现在的晟曜就像是重症病人的家属,不敢将病情真相告诉病人,就怕刺激到病人的情绪,让她本来就不太好的身体直接垮掉。 他对白晓撒了谎,怕谎言被揭穿,伤害到白晓,更怕撒谎这件事本身就会伤害到白晓。 晟曜脑海中闪过了柳煜身上长出的肉瘤和茂茂最后直接化成的怪物。 紧闭的病房门内,白晓正斜倚在床上,手举着手机,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手机屏幕里正在播放的电影。 光影倒映在她的瞳孔中,她的脸也倒映在手机屏幕上。 咔哒。 诊室的门正巧在这时打开。 医生还是那副打扮,拉着门把手,堵着门,一点儿都没有让人进来的意思。 “什么事?”医生问道。 他幽蓝色的眼睛盯着晟曜,十根手指上的指甲都在吵吵嚷嚷,仍旧是一副嫌弃的音调。 晟曜暗暗吁了口气,又马上急中生智,问道:“是这样……昨天我从诊所出去,见到了一个病人。我想问问他的事情。我今晚和他要再见面。他身体状况没问题吧?” 医生幽蓝色的眼睛仍旧是那样盯着晟曜,指甲们也没消停。 晟曜有一秒钟的尴尬,不过,他很快就调整了情绪,再次问道:“医生,昨天晚上你在看的那本病历……” “为了保护病人的隐私,我不会透露病人的有关情况。”医生打断了晟曜的话,慢悠悠地说道。 晟曜皱眉,“即使那个病人即将……发生不好的事情?” 医生深沉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 那十枚聒噪的指甲倒是安静了一瞬,又忽的窃笑、暴怒、欢呼、喜极而泣起来。它们就像是看热闹的人,对晟曜的这种假设兴奋不已。 欢闹持续了两秒钟,就诡异地变幻成了一种悲伤的气氛。哭声、吼声……就是那些笑声里都带着泪水。 晟曜有些不解,又觉得荒谬。 指甲们表演了一通后,重新安静下来。 医生开口道:“我只是个坐诊医生。我不出外诊。” 医生的语气仍旧是淡淡的,只是说话的语速加快了许多。那些指甲也都沉默着,仿佛变成了一堆死物。 说完这句,医生就关上了诊室的门。 晟曜看着闭合的房门,想要再敲门,也想要扭开门把手,却是中途停住了动作。 他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去,伸长了脖子,看向了玻璃门外。 岳父家小区那块,路边种植的行道树是最常见的悬铃木。虽经历过各种处理,但一到这季节,还是会飘扬毛絮。而晟曜此刻看到的是一柄柄小扇子模样的绿叶。 这季节,银杏叶仍是一片碧绿,但那独特的扇子状叶片,很容易和其他树种区分开。 在晟曜的眼中,那些绿叶不断放大。 他立刻扭转脚跟,冲向了诊所大门。 推开门,迎着微风,听着树叶的沙沙声,晟曜看到了一排银杏树。他又微微抬头,看向远处的天空,果不其然,在那里看到了一栋写字楼。 玻璃门在晟曜身后被关上。 晟曜感受到了背后的风。 他转过身,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废墟残骸。 “哐哐”的敲击声和“哒哒哒”的电钻声响不绝于耳。 晟曜竟是又到了刚才来过的地方。 晟曜看着已经消失的怪物诊所,想着医生刚才所说的话,若有所思。 …… 孔雅婕和丈夫高彦准时来到了召开同学会的酒店。她在门口的签到台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又从迎宾小姐那儿领了两朵不同颜色的胸花。一朵白中透粉,另一种白中透黄。两朵胸花都是假花,背后固定有磁石。 “红色的是孔小姐的,黄色的是您伴侣的。”迎宾小姐笑着说道。 “这是按照性别分的?”孔雅婕将红的那一朵扣在自己的胸口,又帮着高彦把黄色那朵扣在他的西装翻领上。 “不是。红色的是郑先生的同学,黄色的是他们的伴侣。”迎宾小姐解释道,“郑先生怕有人花粉过敏,特意定做了假花。我们酒店也撤掉了所有花饰。磁石扣也是郑先生指定的,方便佩戴。” 孔雅婕不由对着高彦感慨:“郑羿朝还是那么细心。” “嗯?”高彦不明所以。 “我们班以前运动会的时候带号码纸,别针戳破过同学的后背,还弄坏衣服。还有个女生,花粉过敏,春夏的时候,每天都要吃过敏药。有次辅导员安排她献花,她那天晚上一晚上都没睡好。”孔雅婕说道。 “怎么没拒绝?”高彦问道。 “她以为吃了药就没事了,没想到突然变得严重了,晚上发了疹子,痒得睡不着,第二天醒来,脸上还是红的。”孔雅婕回答,“幸好第二天是周六,不用上课。她室友陪着她去了医院。医生开的还是那些过敏药。到周一的时候,她就没什么事了。” 孔雅婕是本地生,没见到这一幕。不过周日到学校,就听两位室友讲了这件事。她还去隔壁寝室看望了那女生,对方那时就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迎宾小姐抬手示意,“郑先生订的主会场在二楼。两位可以从这边楼梯上去。”她又补充道,“二位的桌是17号。同桌的有杜爱云小姐和她的伴侣、丁怡小姐和她伴侣、佟彬先生。佟彬先生已经到了。” 孔雅婕问道:“这座位也是郑羿朝安排的?” “是的。”迎宾小姐回答。 孔雅婕挽着高彦的手一起上楼。 “他将你们都分到一起了啊。”高彦说道。 “嗯。正好。今天给你介绍佟彬。你还没见过佟彬呢。本来想着过段时间就请他吃饭的。”孔雅婕笑起来。 高彦也笑起来,“不用避嫌?” “要避嫌,今天你还来?”孔雅婕翻了个白眼,“再说了,以前不是你说要避嫌的吗?” “我让你来我们公司,你又不答应。” “我倒是想进,不是面试被刷了吗?”孔雅婕不乐意地说道。 “我不是说毕业的时候,说的是你这次跳槽……”高彦反驳。 “唉……谁叫我那时候年轻、天真,被你忽悠得选了这专业?夫妻干同一行,还要当同事,白天一起上班,晚上一起回家,那会儿想象得多好啊——”孔雅婕挽着高彦的手臂,“现在才明白,这样迟早相看两厌。” 高彦笑了两声,“怎么可能看厌?” “你现在说得好听。”孔雅婕靠在高彦身上,嗔了一句。 两人说笑着,到了二楼会场门口。 孔雅婕一眼就看到了门口位置的几位老同学,跟他们打起招呼来。 她带着高彦一路介绍着,同学们都笑她藏得深,和高彦握手时都要称赞几句,眼神中不是佩服、羡慕,就是有些酸意、失落。他们听过高彦的名字,高彦只听过他们的公司,这就是两者的差距。 不断有老同学聚集过来,两人前进速度慢得很。 孔雅婕走到第四桌时,就感觉到后背冒起一股凉意,如芒刺在背,有什么人正在背后盯着自己。 她的笑容变得僵硬,挽着高彦的手也不禁用力。 高彦侧头看了眼孔雅婕,应付了面前一位孔雅婕的老同学,“……还没给郑老板打招呼呢。我和雅雅先去见见郑老板。”他说着,歉意地点点头,就想带孔雅婕离开。 “哦!老郑不就在后面嘛!”这位同学抬起手,招呼了一声,“老郑!” 高彦下意识地回头,就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端着酒杯迈步走来。 郑羿朝看起来就是个二十七八的青年才俊,风度翩翩。长相并不算英俊,但也五官端正。尤其是他微笑着,彬彬有礼地伸出手,和人自我介绍时,总会让人感到亲切。 两人中间夹了沉默的孔雅婕,高彦握住了郑羿朝伸出来的手。 他们几乎是同时开口:“郑老板,久仰久仰。”“高先生,我可是和您神交已久啊。” 两人又异口同声:“你客气了。” 旁边的同学们哈哈笑起来。 “老郑,你这样子才像是郑老板。” “怎么和我们见面的时候,就没这样握手?” 高彦有些意外。 郑羿朝和他的同学们一起笑起来,“我还跟你们握什么手啊?我不是跟你们的老公、老婆、男朋友、女朋友握手了吗?哦,还有你的姐姐。你姐姐呢?”他说着,点了点旁边一位同学,语气轻松随意。 那位同学也是随口回答:“去拿吃的了。” “多吃点啊。你们不吃,要么扔掉,要么分给这边饭店员工了。我这钱就砸水里了。”郑羿朝笑着,又看向孔雅婕,眼神一闪,“孔雅婕怎么了?不舒服吗?” 高彦回过神。 孔雅婕这时才转过了头。她化了妆,看不出粉底下真正的脸色,只有额角渗出一些汗珠来。她挽着高彦的手,手指用力,指节发白。她看了眼站在身后的郑羿朝,视线小心翼翼地一瞟,扫过郑羿朝的身后。 隔了两桌,孔雅婕看到了一个人孤零零坐在桌边的佟彬。 郑羿朝顺着孔雅婕的视线回头,又转回头来,解释道:“我想着你和佟彬大学里一直一起做课题,毕业了也进了同一家公司,就把你们安排在一桌了。杜爱云和丁怡跟他也熟悉吧?” 孔雅婕的心已经平静下来。她扯扯嘴角,“嗯。以前会一起吃饭。” 大学课题分组的时候,孔雅婕的两位室友杜爱云和丁怡被分到了一组。按照学号,女生这边落单的孔雅婕本应该和男生那儿落单的郑羿朝分一组。 学院里安排宿舍也是这么来的。只不过宿舍是四人间,还得和上几届、下几届、以及不同班、不同学院的同学一起排。 孔雅婕她们三个女生和另一个学院的学姐被分到了一起。 男生那边的情况比女生惨,有五个人被分到了不同楼的宿舍。郑羿朝和佟彬就是其中两个倒霉蛋。郑羿朝和三个其他学院的同届生分到了一起。 佟彬则更加倒霉。 原本同一班的三个室友,一个是以他们学院最高分入学的学霸,学期过半就搬去了校外;一个入学一周后就退了学;另一个则在大一结束时参军入伍。大二时,他宿舍来了两个新人,一个是其他学院退伍回来的学长,即将毕业,忙着补学分;另一个大一新生则学着那位学霸的做法,床位保留,自己搬到了校外。 佟彬跟孔雅婕分到一个组后,和她寝室三个女生混一起的时间,大概比和同班男生混一起的时间都要长。 这会儿,佟彬也是一个人坐在桌边,没有人主动找他聊天,他也没有加入别人的对话之中。 ------------ 请假 今天没更新晚安 ------------ 第五十二章 同学会(2) 佟彬看起来和大学时没什么不同。虽然不是穿着他那时候常穿的T恤、运动裤,换上了衬衫西装,但孔雅婕一瞧,就感觉回到了从前。 她第一次主动找上佟彬时,在大学教室里环视一圈,看到的就是坐在角落,这样孤零零、又直直望着她的佟彬。 只是相比于大学时佟彬满眼的期待,如今他的眼神看起来有些寂寞。 孔雅婕已经平静下来。她拉了拉丈夫高彦的手,“我们过去吧。” 郑羿朝说道:“今天是自助餐,大家随意。座位只是一个安排。我也没打算搞演讲什么的。就是大家老同学,都到了三十而立的阶段,所以想着聚一聚。” 旁边便有人搭腔:“是啊,一晃眼,大家都三十岁了,好多人都结婚有小孩了。” “你没带你家的小孩来?” “没呢。扔给他爷爷奶奶,今天正好轻松一下。你是不知道带孩子有多辛苦。” 话题就此偏转。 孔雅婕拉着高彦去了自己的那一桌。 郑羿朝侧身让开,目送两人离开,又转回视线,和面前一桌人侃侃而谈起来。 “阿彬。”孔雅婕熟稔地叫了一声。 佟彬有些手足无措地站起身,手掌擦着裤子,眼神闪闪躲躲,不过他很快就镇定地露出一个微笑,“雅雅。呃……这是你老公?” 他喊出了“雅雅”就有些后知后觉的尴尬,之后忙看向高彦,又露出了更为尴尬的表情。 高彦倒是神态如常,“对,我是雅雅的老公,高彦。以前经常听雅雅提到你。就是我之前在国外,回国之后工作也很忙,没机会和你认识。 佟彬下意识和高彦握握手。 “坐下吧。别站着了。”孔雅婕招呼了一声。 高彦为孔雅婕拉开了椅子,自己却没坐下。他站着四下看看,“我去给你拿点喝的、吃的。” 孔雅婕说了声“好”。 高彦离开,桌边就剩下了孔雅婕和佟彬。 少了个陌生人,佟彬并没有比刚才放松。他低着头,握着杯子,一言不发。 孔雅婕有些歉疚地说道:“对不起,一直瞒着你。” 佟彬抬眼。 孔雅婕叹了口气,“我们做同一行的……虽然我们不在一线搞研发,但他一直一线,以前还是在外国……回来之后,也进了佑康的研发部门当主管……你也知道的,我们几家公司一直是竞争关系,五年前正好是最激烈的时候,我们公司挖了那位罗铮,他们挖了康总和Andy,老付还经常问我们俩和郑羿朝关系怎么样;一会儿是他们送了人去坐牢,一会儿又是各种传言……” 她抿了抿唇,看了眼还是人群焦点的郑羿朝,慢慢闭上眼睛,靠在了椅背上,露出了几分疲态。 长舒一口气后,孔雅婕继续道:“我们毕业的时候,市场上几千家大大小小沾着边的公司都活得滋润,才十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还有那些没吃的、只能饿死的……现在就剩下那么百来家公司。能赚得盆满钵满的,也就我们、他们佑康、还有郑羿朝的后羿。” 她睁着眼睛,发了好一会儿呆,才自言自语般说道:“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我才疑神疑鬼……” “什么?”佟彬没听清,问了一句。 孔雅婕连忙摇头,“没。没什么。” 佟彬喝了口饮料,慢慢放下杯子,“郑羿朝知道你和高彦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交往了?” 孔雅婕回答:“大概是大学时候撞到了吧。”她笑了一声,“说起来,你真的是好迟钝。明明那会儿我们经常一起泡图书馆,一起做毕设,我每次发短信、打电话,你都没察觉吗?” 佟彬苦笑,“没有。” “你也真是……”孔雅婕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这时候高彦端着餐盘回来了。 “在聊什么?”高彦将食物分给孔雅婕。 孔雅婕坐直了身体,“在聊行业的事情。” 高彦调侃道:“你都已经跳槽了,还聊我们行业的事情?要聊也该是我和佟彬聊啊。” 佟彬连忙摆手,“我可比不上高天才。” “这名号哪来的?”高彦失笑。 “我们公司都这么叫你。也不是叫你,就说着说着,就说‘真是天才’啊。”孔雅婕笑出声来,“然后提到你就说‘佑康那个天才’又做出了什么什么。” “我的研发进程好像也没那么快吧?你们一直有的聊?”高彦疑惑。 孔雅婕说道:“除了聊你,也没其他好聊的了嘛。毕竟……”她咳嗽一声,瞧了瞧周围。 佟彬也是看了眼周围,才给孔雅婕补充道:“你听说过之前那三起商业秘密案和专利案吧?” 高彦挑眉,点点头。 “就是那样。反正这几年公司里气氛一直很紧张。”佟彬又看了眼孔雅婕,“你跳槽的时候,老付还找我谈心好久。” 孔雅婕哑然,又歉意地说道:“抱歉……” 佟彬打断了她的道歉,“不用。我们这些老同学,好多都做这行的,现在也都混到中层了。真要说起来,谁都可疑啊。再说了,也不止我们学校。被抓的那三个可不是我们校友。” “再过一阵就会彻底太平了吧。”高彦安慰了一句。 佟彬一无所觉,应和地点点头。 孔雅婕惊讶地望了眼丈夫。 高彦冲她眨眨眼睛,“你这时候跳槽也正好。” 孔雅婕回过头来,看向食物,自然而然地夸奖道:“这边的自助真不错啊。” “是啊。那边鹅肝、鱼子酱、松露都随便吃。”佟彬热情地介绍道。 “那么好?郑羿朝太有钱了吧?”孔雅婕吃惊地睁大眼睛。“他公司研发投入再小,也没那么大手笔吧?” “我看那边都空了。服务员来补了一次,不过很快又被拿光了。”高彦笑道。 “是吗?那我来得早,划算了。”佟彬说道,“我吃了好多。” 孔雅婕有小小的羡慕,“好吃吗?” “比庆功宴那次差一点儿。”佟彬抬手比划了一个尺度。 孔雅婕陷入回忆,“那次真是开眼界了。不过后来么……” 佟彬也跟着叹气。 高彦似乎知道两人之间的哑谜,接口道:“这种事情也很正常。后羿和你们本来都在最后冲刺,你们只是快了一步。” “原本以为能赚一两年的超额利润,没想到后羿那么快就突破了技术封锁。”佟彬说道。 聊着行业和公司的事情,他渐渐放松下来。 “说好的提薪也没了。”孔雅婕接着说道。 “雅雅!” 后头有人叫了一声。 孔雅婕三人回头,就看到了挽着手走来的两个女人。另有两个男人跟在他们身后。 “你们来了。”孔雅婕招呼了一声。 高彦直接让开座,让她们三个室友坐在了一起。 不过,就是这样,他也没逃过杜爱云和丁怡对他的“审问”。 佟彬在旁默默听着,低着头,拨弄餐盘里的食物。 他明明也是孔雅婕的老同学、老同事,却和杜爱云和丁怡的丈夫一样,根本插不上话。 不过,听高彦的回答,他知道了早在高中时孔雅婕就和高彦交往了。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机会。 佟彬的头越来越低,视野中,只有餐盘和桌子边沿垂下的桌布。 他的双脚伸在桌布里面。 桌底下,一片黑暗,只有底部缝隙透进去的微弱光亮。 有一颗布满复眼的眼珠悬浮在空中,紧贴着桌布,两边则是孔雅婕和佟彬相邻的腿。它长出了诡异的长耳朵,顶在了桌底。晃晃悠悠,不停转动。那兔子般的长耳朵上血管密布。血管突然爆裂开,没有流淌出鲜血,而是如菌菇一般长出了层层叠叠、五彩斑斓的蛾子翅膀。这怪异的耳朵突然扑闪两下,在桌底飞行。 佟彬和孔雅婕同时低头,抬眼时,对上了彼此的视线。 佟彬眼里有茫然疑惑。 孔雅婕的眼神里则充满了恐惧。 ------------ 第五十三章 同学会(3) 佟彬心中一紧,下意识收了收腿,“不好意思,碰到你了?” 孔雅婕连忙垂眼,摇摇头,“没……没有。我……可能是我多心了……我最近……”她好像要说什么,却是咬住了嘴唇,没有继续说下去。 佟彬不安地挪动了下屁股,也是张张嘴,却没有说话。 “你们好,好久不见啊。”郑羿朝忽然走来了他们这一桌,和杜爱云、丁怡打了招呼。 杜爱云本身是个外向的性格,立刻和郑羿朝攀谈起来,“好久不见,郑老板。我们俩不做这行,都经常听到你的名字。最近市里面表彰,又有你呢。” “哈哈。这次好像是你们领导来颁奖吧?” “是啊。你现在可出名了,市里面的一个金字招牌。”杜爱云翘起大拇指。 丁怡也笑着感叹了一句:“真没想到郑羿朝你会这么厉害。” 杜爱云拉了一把丁怡,“那是你眼光不好。我第一眼看他,就觉得他不简单。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这倒是。”丁怡点点头,“他那会儿突然开窍,吓了所有人一跳,就你不当回事。” 杜爱云笑而不语。 郑羿朝谦虚了两句,“……这边还有高先生在呢,我可算不上金子。” “那不一样。他是纯粹搞技术的,你还经营公司呢。”杜爱云说道,“不过要我选,我肯定选高彦当老公。”她冲着孔雅婕挤挤眼睛,调侃了一句。 丁怡也掩嘴笑起来,“你当着你老公的面这样说啊?” “我老公也是搞技术的啊。就是和你们不是同一行的。”杜爱云大大方方地说道。 郑羿朝顺势问了杜爱云丈夫的情况。 彼此互相介绍,又将丁怡的男朋友也拉进了话题圈。 不一会儿,众人谈论的内容就变成了孔雅婕和丁怡的婚礼。 丁怡说道:“……我们婚纱照都拍好了。原本订好了十月份,但那边酒店突然管道漏水,天花板都塌了,要重新装修,到时候可能换一家酒店,我们还要再看呢。” “居然碰到这种事情!”杜爱云吃惊。 “是啊。提前一年订的,谁知道会碰到这种事情。”丁怡有些发愁,又问孔雅婕,“你们订好婚宴了吗?” 孔雅婕有些魂不守舍,勉强答道:“嗯,还没有。” 被挤到桌对面的高彦代为答道:“雅雅刚跳槽,还在适应新公司。我们准备去婚博会上看看。” “婚博会是挺好的。不过你们最好别在婚博会签约。要实地多看看。”杜爱云以过来人的身份给出建议。 郑羿朝已经入座,就坐在了高彦身边,这时说道:“你们要找酒店的话,这边也承接婚宴。自助式的,酒宴式的,都能办。” “是吗?”高彦接了一句。 “我把这边经理的联系方式发你吧。你到时候可以找他问问。他们在市中心还有两家分店。装修、菜色都挺好的,比那种专门办婚宴的小酒店要好很多。”郑羿朝掏出了手机。 两人交换了联系方式,郑羿朝又将酒店经理的名片发给了高彦。 “郑羿朝你还没女朋友吗?”丁怡问了一句。 郑羿朝笑了笑,“以前谈过两个。工作太忙了,都分了。” “哦。”丁怡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杜爱云说道:“要我们给你介绍不?你工作忙,找个工作清闲点的。不要像雅雅之前那样。” “雅雅现在是清闲点了。”丁怡看向孔雅婕。 孔雅婕扯扯嘴角,“嗯。新工作还挺顺利的,也不用加班。” “对了,还有佟彬。”丁怡正好看到了佟彬,顺口说道,“佟彬也没女朋友吧?你们那个工作加班太厉害了。” “也还好。”佟彬敷衍了一句。 “要给郑羿朝介绍难度太高了,给你的话倒是很方便。”杜爱云看着佟彬笑起来,语气变得轻快许多,“我有个同事,比我们小两岁,本地人,家里也有房,她人长得挺好看,就是个子矮一点。” 佟彬无奈说道:“你一结婚,就想当媒婆了?” “我结婚了才发现,真的,女人结婚之后当媒婆,就跟男人结婚之后啤酒肚一样,挡不住的。”杜爱云一本正经地说道。 佟彬苦笑。 孔雅婕忽然站起了身,“我去下洗手间。” 孔雅婕走了两步,四下张望,找到了洗手间的标志。 她向着那标志走去,转进了一条小走廊。 会场正门,晟曜胸戴黄色花束慢慢走入。 他视线一扫,便在人群中看到了17号桌。他的听力穿过了觥筹交错的会场,听到了杜爱云的笑声。他的视野中,那一桌的人也在不断拉近。 郑羿朝无疑是很显眼的一位。高彦次之。高声笑谈的杜爱云则是第三。佟彬这张他唯一认识的面孔则花费了他一点时间,才从一桌人中分辨出那耷拉着的脑袋。 晟曜很快又移开视线,找到了进入小走廊的孔雅婕。 他只来得及看到一个背影,不过他还是迅速认出了对方。 晟曜感觉到了什么,视线转回,就看到了正望过来的郑羿朝。 郑羿朝突然抬手挥了挥。 晟曜心中一紧,急忙快走几步,钻入旁边取餐台前的人群。 17号桌,一群人顺着郑羿朝的视线看向会场门口。 “班长来了。”杜爱云首先说道。 会场门口,有一个头顶微秃的男人正走进来。他也看到了郑羿朝,朝着郑羿朝挥挥手,不过很快就被旁边的老同学们给热情地叫过去了。 “今天基本都到了吧。”杜爱云说道。 丁怡说:“林军好像没来。” 杜爱云露出了讶异的表情,“林军他出国了吧?我记得他一毕业就出国了,好像一直没回来,也没联系。” 佟彬低着头,拨弄着餐盘里的食物,却被丁怡点了名。 “林军和你还是室友吧?”丁怡问道,“他也没和你联系?” “没。他大一时候就搬出去住了。”佟彬答道。 回答完,他不禁想到了大学时期的事情。 当年林军以学院最高分入学,他们被分到了一间寝室。说起来,他们寝室氛围最初就很不好。同寝室中,有个同学早就打算退学复读,从第一天起就对他们爱答不理;另一个则是早就计划着入伍,每天六点起床、九点睡觉,不打游戏、不刷手机。林军也是在入学前就立下志向的那种学生。他在高三暑假的那两个月就预先学习了高数,大学一开学,他就整日呆在图书馆,劲头比考研党还足。佟彬与这三人格格不入。 隔壁寝室的郑羿朝最初经常串门,和他关系也算不错,却是不知不觉,像突然搬走了的林军一般,不再出现在他们寝室中。 丁怡“哦”了一声,“他好像是有些……一直都挺傲的。要不是那场考试输给郑羿朝,他大概也不会出国吧。” 杜爱云笑道:“那么老早以前的事情还说什么?我肚子都饿了。我们再去拿些吃的吧。”她说着就拉起了丁怡。 “林军是谁?”丁怡的丈夫疑惑地问了一句。 郑羿朝看两人走远了,才笑了笑,“是我们院的学霸,我们院最高分入学的,大一大二都是年级第一,还进了副院长的实验组。” “哦?”丁怡的丈夫惊讶地叫了一声,“以前都没听丁怡讲过。她倒是经常提到你,还有佟彬。” 佟彬勉强笑了笑,“我跟孔雅婕被分到一组做作业,经常跟她们两个一起吃饭。” “她也这么说。她高中是女校,初中小学也是跟女同学一起玩,到大学了才算是跟男生交朋友。”丁怡丈夫微笑着,看向郑羿朝,“还经常提到郑羿朝,夸你人很好。我们之前看晚间新闻看到你,她指给我看,我才知道你就是她口中的那个人很好的同学。” 郑羿朝笑着,“我也不算人好吧。就是有些事情做惯了。以前一直当班长、学生会会长,进了大学,也还是经常做这些事情。你要问高先生,我在业内名声可不好。” 高彦笑道:“都是些流言蜚语。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天才的世界凡人永远无法理解’。那些人自己做不到,就喜欢说些酸话。” 郑羿朝笑了两声,“这话应该形容高先生自己吧?你的脑子才能算是天才的大脑。我也就是做点凡人的工作。” 高彦摇摇头,拿了郑羿朝做出来的成果做反驳。 他们两个说起业内的事情来,丁怡和杜爱云的丈夫就有些插不上嘴了。不过这两人也是听得津津有味。 佟彬倒是能听得懂,却是没有心思听两人对话。 他看了眼洗手间的标志。 孔雅婕离开很久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是洗手间人很多吗? 佟彬脑海中闪过之前孔孔雅婕恐惧的眼神。 他低了低头,只看到不知何时撩起一角的桌布。似乎是刚才孔雅婕、杜爱云和丁怡先后离席,带着桌布翘了起来。 佟彬想了想,站起身,走向了洗手间。 一桌剩下四个男人,都没在意佟彬的离开。 ------------ 请假 今天没更新。 晚安。 ------------ 第五十四章 同学会(4) 晟曜却是一眼就看到了起身离席的佟彬。 他看着佟彬进入了洗手间标志指向的走廊,立刻想到了一直没有回来的孔雅婕。 晟曜等待了一会儿,就快步走到了那条走廊前。 男女洗手间在走廊的两侧,后头还有两扇门,但门上未挂标识,大概是饭店的工作间。走廊尽头并非墙壁,而是两扇金属大门,上方悬挂着“安全出口”的绿灯。女厕前立了一块“小心地滑”的黄色牌子,上面还贴了张纸。 晟曜视力极佳,一眼就看到那A4纸上写着“厕所已坏”“停止使用”字样。 佟彬走到近前,才看到了那告示。他转身要进入男厕所,却是跨入门槛之前停住了脚步,又转身看了眼那告示。他的脑袋微微一动。 晟曜能看出他在看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 照理来说,这种建筑物内每层楼都会设置厕所,且都安排在相同的位置。二楼厕所已坏,那孔雅婕应该是去了一楼或三楼的厕所。 佟彬大概也是想到了这一点。 他稍微迟疑了一会儿,就走向了安全出口。 安全出口的大门并未关紧。两扇门前后交叠,锁舌卡在中间。 佟彬手一推,那扇门就开了。 门轴发出巨响。这安全通道的门显然非常沉重。 佟彬进入其中,手一松,门就撞了回来,锁舌敲在门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晟曜迅速进入了走廊,快步来到那扇门前。 他屏息了一会儿,双手轻轻按在门上,手臂用力,握紧了门把手,也按住了那扇门板。 门被一点点打开,幅度微小,门轴没有发出声响。 晟曜很努力地控制着,将门打开一条缝,探头看了一眼。 门后是楼梯间,每一层的顶部都安装了节能灯,又在每一层夹层安装了绿色的“安全出口”指示灯。 节能灯光芒惨白,指示灯光芒则是微弱的一点油绿,将整个楼梯间分割成了不对称的奇怪夹心模样。 晟曜心头涌起一股微妙的感觉来。 他正置身于亮堂的酒店宴会厅,而他面前的细缝中,是阴暗无比的楼梯间。 明明标着“安全出口”的指示,可这样的通道并不能给人安全感。 晟曜听到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带着回响,从上方传来。 晟曜深呼吸,身手敏捷地钻过了门缝,又转过身,出手迅速地拉住门,将那扇门小心合上。 他没发出一点儿声响,那向上的脚步声没有被惊扰到。 脚步声持续着。 晟曜没有急着追上去。他感觉到了一股气息流动。 他看了眼向下的楼梯。 向下的楼梯一圈接着一圈,不止一层。 晟曜飞快地回忆起了写字楼大厅里的告示牌。 这楼梯间看来是联通了地下停车场,从二楼下去,不止一层,也不止四层…… 大概是停车场的层高惊人。 晟曜如此想着,又回想到了写字楼一进门的那广阔大厅。 这写字楼一楼的层高也不普通,至少有两层楼高。从酒店前台签到处上二楼,映入眼帘的环形楼梯不仅华丽,阶数也是惊人。倒是旁边的电梯普普通通,电梯按钮上只有一楼二楼两个选项。 然而,当晟曜转过头,就看到了墙面上印着的数字“3”。 这里虽是酒店二楼,却并非写字楼的二层,而是三层。 写字楼和酒店的华丽,好像被这阴森森的楼梯间给彻底打破。像是面貌美丽的女人撕扯下了画皮,露出了属于鬼的青面獠牙。 属于地下的、带着水泥味道的冷风不断上升,扑在了晟曜的脸上,好像吹起了脚步声和脚步声的回音,让这两种声音在楼梯间里如羽毛般轻飘飘地飞扬。 晟曜眯起眼,又抬头仰望楼梯间的上层。 上层的夹层印着“3??”。 那一圈圈向上的楼梯扶手没有尽头,看久了,就让人觉得头晕目眩。 脚步声也像是绕着楼梯扶手盘旋,回音激荡出回音,一层又一层,没有止歇。 终于,脚步声停了停,只有轻飘飘的回音还在上升。 吱—— 门轴发出沉闷扭曲的声响。 那声音响了一下,就停止了。脚步声没有响起来。 佟彬似乎打开了门,却停在门口,没有进入。 晟曜心头一跳。 咚、咚、咚…… 有脚步声传来,却不是从头顶上层的楼梯间传来的,而且那声音沉闷有力,听着就是高跟鞋的声响。 脚步声一点点靠近…… “哎哟!”女人的惊叫响起。 “啊,不好意思……对不起。”佟彬的声音在下一秒就紧接着响起。 晟曜反应极快,马上下了楼。 他如同一只猫,明明穿着皮鞋,却是落地无声。甚至,他抓着扶手翻越,落在下一层楼梯上时,都没发出半点声响。 头顶上又响起了门轴“吱吱呀呀”的声响和高跟鞋落地的脚步声。 嘭。 门关上。 咚、咚、咚…… 女人踩着高跟鞋下楼。 吱—— 二楼的楼梯间大门被打开。 嘭。 门关上。 晟曜翻身上楼,三步并作两步,两三下就跨到了三层,接着来到四层。 他再次停下,谨慎地推开一道门缝。 门后的走廊和酒店二楼的走廊不同。 走廊里没有开灯,只有墙角指示灯亮着绿光,顶上的应急灯则亮着诡异的紫光。 走廊深不见底,尽头是一团漆黑。 晟曜眯起眼,勉强看清那里是一堵墙壁。 不同于楼下酒店宴会厅的无立柱、无墙体构造。四层从楼梯间出来的走廊成T字型,连接着的不是宽阔的房间,而是一条横向的走廊。 晟曜不知道四层是做什么的。 写字楼大厅里的告示牌只标记了一楼、二楼的酒店,以及五楼往上的办公区各家公司。三楼和四楼都不存在。 晟曜不禁斜眼看向旁边的墙壁。 那一团被笼罩在朦胧惨白光芒中的白墙上,印了数字“4”。 就像是只存在于这楼梯间的四层…… 佟彬进入了这里。 孔雅婕或许也进入了这里。 晟曜的额角渗出汗水来。 他在进入这楼梯间后,就有种奇怪的感觉。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这里…… 属于地下的冷风还在呼呼地往上吹。 另有一道带着机械感的凉风吹在晟曜的脸上。 晟曜猛地收回视线,看向了那道门缝。 他这时候才注意到了站在昏暗走廊里的佟彬。 佟彬立在女厕门前,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垂在身侧的手握拳又松开、握拳又松开。 晟曜看到他微微抬起头,皱着眉,眼神中满是犹豫。 嘭! 突然一道关门声从下方传来。 晟曜眼疾手快,闭合上了一直拉着的门。 他的心跳变得剧烈。 他侧头看向楼梯下方。 “哎?是去了下层的厕所吧?”高彦的声音从下面传来。 过了两秒,郑羿朝的声音响起来:“应该是上去了吧。这边一楼酒店大堂的厕所在另一面,这一面是他们的厨房,有厕所也在大厨房里面,是他们员工用的。楼上是物业,应该是借了上面物业的厕所。” “哦。你倒是挺清楚的。之前雅雅就说你很细心……” “哪里。我在这边楼上借了办公室,才知道这些。”郑羿朝笑了一声。 晟曜立刻意识到了目前的情况。他反身就上了楼,跨上了四层半的夹层,又猛地继续抬脚跨步,上至五层。 楼下传来不断接近的脚步声。 两道脚步声停在了下方。 吱—— 们被拉开。 “咦?佟彬?” “你怎么也在这边?下面男厕没坏,只有女厕坏了。” “我……哦……我以为……”佟彬支吾着,有些无法接话。 嘭。 房门关上,隔绝了三人接下来的对话。 ------------ 第五十五章 同学会(5) 黑暗的电视房内,医生靠坐在按摩椅上,头上戴着AR眼镜,双手握着手柄。他的身体被前方巨大的投影屏幕照亮。 投影屏幕上,是热闹的宴会厅,镜头聚焦在孔雅婕的背影上。 微微仰视的镜头跟着前进的孔雅婕。 孔雅婕快步进入了小走廊。她在黄色的“地面湿滑”提示牌前停步。她低头看看提示牌上贴着的A4纸,又转着头,看了看周围,最后,视线落在了前方没有闭合的楼梯间大门上。 孔雅婕走向了那两扇门。 镜头随之移动,继续跟着孔雅婕。 吱—— 房门被推开。 似有冷风迎面吹拂而来,吹动了孔雅婕的发丝。 那镜头不断上升。原本位于孔雅婕的小腿高度,现在则来到了孔雅婕的脑后。 孔雅婕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微微侧头。 她半张面孔的特写出现在了投影屏幕上。画面镜头如此清晰,让人能看清她脸上的毛孔,看清她瞳孔中的纹路、眼球上的血丝,也能看清她恐惧的神情。 医生的十枚指甲发出了一片气音,笑的、哭的、叫的,都像是饱含期待,并很快屏息凝神,瞪大眼睛,继续盯着投影屏幕。 孔雅婕用力推开了那扇门,快速进入楼梯间,并将那扇门关上。 镜头的动作也非常迅速。 它像是没有任何阻力,也不知道是以什么为动力,倏地一下就钻入了门缝和孔雅婕身体之间的缝隙,落在了楼梯间中。 镜头悬浮在孔雅婕的身侧,比她略高了一点,像是从高处俯视着她。 孔雅婕按着门板,靠着那扇门,像是躲过了一场危机,轻轻吁了口气。 咚、咚、咚…… 带着回音的脚步声从下方传来,一点点上升,仿若这黑暗的电视房内突然冒出了无数看不见的人,他们齐齐跺着脚,向着医生聚集而来。 投影屏幕上的孔雅婕身体僵硬了。 这脚步声无疑是楼梯间内的声音。只是电视房内的音响效果惊人,不仅能放大孔雅婕几近无声的叹息,也能还原那带着回音的脚步。 孔雅婕猛地转身,瞪大眼睛,看向楼梯下方。 惨白的节能灯打在她的脸上,还有莹绿的“安全出口”指示灯在地面铺开,犹如一滩能吞噬活物的诡异沼泽。 孔雅婕的眼珠子在眼眶里乱转,好似是在寻找一个真正的安全出口。 那眼珠忽然停止移动,却更为剧烈地颤动起来。 镜头中,三分之一的画面是孔雅婕的脸,另三分之一画面则是莹绿的地面和上方惨白墙面上的巨大数字“3”,剩下的三分之一是通往楼下的一段楼梯。 孔雅婕的眼中有恐惧,有疑惑。 咚、咚、咚…… 脚步声越来越接近。 孔雅婕的身体有些瘫软。 她靠在门板上,双手背在身后,不停拉扯着门把手,却好像使不上力气似的,无法将门打开。 门板因此不停发出“咔咔”的声响,却又被那“咚咚”的脚步声盖住。 她忽的倒吸一口气,抽回手,将手放到了胸前。 镜头画面中,能看到她颤抖的食指指甲上有一道清晰的白痕。 电视房内响起了嘈杂的声音。 医生的十枚指甲像是感同身受,无论是笑是哭,是怨是怒,都发出了类似于痛呼的声音。 咚! 脚步声终于到了近处。 楼梯下方出现了一颗黑色的脑袋。 孔雅婕瞳孔收缩,呼吸都暂停了。 咚! 那身影又往上长高了一段。 孔雅婕眼眶中盈满了泪水。张开的嘴巴里发不出半点声音。 咚! 那身影继续往上…… 一张脸露了出来。 女人抬着头,正好看到了孔雅婕。 “哎哟!”女人脚步停住,一手捂胸,一手抓住扶手,惊讶地望着孔雅婕。 这清脆的叫声让孔雅婕停止了颤抖。 “吓我一跳!”女人叫了一声,松开了捂着胸口的手,露出了粉黄色的胸花。她抓着扶手继续上楼,嘴上也没休息,“你也是来上厕所的?别去楼下了。楼下是他们大厨房,他们员工用的,不让客人用。真是的……还怪我乱跑。我怎么知道下面的厕所不能用啊?” 这一段抱怨说完,女人已经走到了孔雅琴面前。 她的视线扫过孔雅婕胸口,“你是郑老板的同学?大学同学?” 孔雅婕扶着门板,站直了身体。她双手握在胸口,还有些颤抖,但脸上已经恢复了正常的表情。 “是……我是他大学同学。”孔雅婕机械性地回答了一句,轻轻喘出一口气。 “你也是做人工智能的?还是做其他行业的?”女人已经往楼上走去,还侧头看着孔雅婕,好像在等她跟上。 孔雅婕马上就跟了上去。 她的身影擦着镜头过去,手扶着墙面,踏上楼梯。 “我现在做其他行业。”孔雅婕回答道。 “哦。”女人笑道,“我老公是郑老板读研的同学。他其他学校考进来的,也不了解你们本科的情况……郑老板本科的时候,是不是和你们同学闹过矛盾啊?” 孔雅婕脚步一顿,“……没有吧。” “是吗?我老公说读研的时候,你们本科升上来的同学好像对郑老板都有些怪怪的。”女人八卦地问道。 “哦……大概是有些吃惊。”孔雅婕露出了客套的笑容,“郑羿朝在大一大二的时候不太起眼,大三的时候忽然一鸣惊人了。后来成绩都很好。他是保研的,教授点名要的他。” “这样啊。我听我老公那么说,还以为是他保研有什么问题呢。哎呀,以前不都这么传的,对保研的有点儿那个什么……”女人甩甩手,跳过了这一话题。 两人这么说着,已经走过了一层楼。 镜头一直跟在孔雅婕身后,能看到孔雅婕后颈竖起来的汗毛。 医生的手指敲着手柄。那些指甲也像是无聊了,个个张大嘴巴,像是怒吼,像是大笑,又像是在打哈欠。 这时,画面中的孔雅婕抬头。 她面前的墙壁上印着大大的“4”字。 孔雅婕的脚步再次停下。 女人却没有停下脚步。她来到了房门前,拉开门,伴随着那突兀又响亮的“吱呀——”一声,房门打开,露出了前方幽深黑暗的走廊。 孔雅婕的身体再次颤抖起来。 “怎么这层连个灯都没开?”女人抱怨着,掏出手机,打开了手电功能。 那一道光比惨白的节能灯更加明亮,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却也将女人的影子拖得老长,在她的脸上打出了深深的阴影。 “你快点呀。”女人拉着门,拿着手机,在那幽暗的走廊里大声催促着。 她的声音在走廊和楼梯间里双双回荡开,也在黑暗的电视房内一遍遍回荡。 孔雅婕想要倒退,身体就要贴到镜头,却是猛然停住。 她抬起的脚没有落到下一级台阶上,身体随之摇晃了一下,用力抓住扶手,挺直了后背,整个身体都绷紧了,才在楼梯上稳住身形。 “快点。这门死沉的。”女人不耐烦地又催促了一遍。 孔雅婕像是受到提醒般快步上了四楼平台,进入了那条幽暗的走廊。 镜头贴着她的后背,也进入了走廊内。 门“嘭”的一声关上。 孔雅婕的背影震动一下。 咚、咚、咚…… 女人踩着高跟鞋,用手机打着光,推开了近在眼前的厕所房门。 “嘭”的一下,厕所门顶在墙上。 孔雅婕双手紧贴身侧,跟在了女人身后。 “幸好洗手间开着灯。”女人叹了口气,关掉了手机,“这上个厕所可真累。酒店看着光鲜,食物也挺好的,但这种细节就是不行。” 这一层的厕所是最普通的结构,进门就能看到一排隔间和一排洗手池,洗手池贴着的墙壁上方则有一面巨大的长镜。 厕所门随着自动闭门器推动,缓缓关闭。 女人“咚咚咚”地进了厕所隔间。 孔雅婕身形僵直地进入了隔壁的隔间。 她身体很僵硬,但步伐极快,像是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追着,几乎是逃进了隔间,头也不回地关上了隔间门。 镜头顺滑地飞到了那隔间之前,被阻在了隔间外。 水声从隔壁隔间里传出。 面前的隔间里只有孔雅婕努力压抑却怎么都控制不住的粗重喘息声传来。 她仿佛是贴在门板上,又在下一秒拉开了距离,退到了隔间最深处。 那轻重变化的喘息声在黑暗的电视房内飘荡开。 过了一会儿,便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从隔间内传出,紧接着就有流水声传出。 “哗啦啦”的冲水声打断了这声响。 镜头画面中只有一小片浅淡的阴影从边角飘过。 伴随着门轴声、高跟鞋落地的声音、打开水龙头的声音……女人在镜头外开口道:“我好了,先走了哦。” 这一句似乎是吓到了孔雅婕。 面前的隔间内一片忙乱的窸窣响动。 过了一会儿,便听到里面一声“哗啦啦”的冲水声,接着便能感觉到孔雅婕扑到了门口,努力要打开门锁。 咚、咚、咚…… 女人说完那话就已经踩着高跟鞋往外走了。 咔咔咔、咔咔……咔! 孔雅婕打开了门锁。 吱—— 厕所门正在关闭。 孔雅婕跨出了隔间,脸几乎贴到了镜头前。 镜头忽然再次顺滑地飘动,像是有个支架固定在孔雅婕的脑袋上,随着她转头的动作,移到了孔雅婕的身旁。 孔雅婕正注视着厕所门的方向。 嘭! 厕所门关闭的声音响起。 孔雅婕停住了脚步,咽了口唾沫,呆立在原地。 外头隐隐有女人和男人的说话声传来: “哎哟!” “啊,不好意思……对不起。” 是正常的对话声。 孔雅婕慢慢平复呼吸,自言自语:“没、没事的……都是我胡思乱想……结婚综合症。是阿彦说的结婚综合症……三楼……四楼……一楼层高就超过两层了。写字楼没有四楼……以前公司、现在公司的写字楼都不标四楼。很正常的……很正常的……刚才也是我自己吓自己。只是碰到了一个客人……以前也是……阿彦看过的,没有人跟踪……” 她自我安慰了好一会儿,才向前迈了一步,镜头也随着平移。 孔雅婕的步伐有些摇晃,但走了几步之后,她就来到了洗手池前,双手撑住了大理石台。 画面中出现了镜子。 镜子里是孔雅婕苍白的脸。她的脸边上,漂浮着一颗长了兔耳朵的眼球。 那颗眼球上是密密麻麻的复眼,兔耳上则长出了蛾子的翅膀。所有翅膀都在震动,像是靠着力量保持着眼球悬浮半空。 这怪物贴在孔雅婕身旁,正是镜头所在的位置。 孔雅婕对此一无所知。 她开了水龙头,开始洗手。 她洗手的动作很慢,且越来越慢。 额角有汗水滴落,落入洗手池中。 镜头前的孔雅婕、镜子里的孔雅婕都像是精神紧张到了极点,随时有可能崩溃。 她眼睛里都充满了血丝。 终于,她好像鼓足了勇气,一点点转过头。 她看向了厕所门的方向,也是看向了镜头,和那眼球怪物贴在了一起。 她瞳孔中倒映着厕所的门,并没有那眼球怪物。 孔雅婕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 “谁……?谁……谁在外面?”孔雅婕小声问着,声音走了调,最后一个字还没了音。 她双手撑在洗手台上,身体一点点佝偻了下去。 厕所外,无人回答。 厕所内一片死寂,厕所外也没有声音传来。 只有那颗眼球怪物贴在孔雅婕的面前,随着她的身体一点点滑倒在地,眼球随之下落。 投影屏幕上的镜子消失在画面中,眼球的模样也随之消失。 孔雅婕一无所觉,仍旧死死地、惊恐地盯着厕所门。 直到门外传来了声音: “咦?佟彬?” “你怎么也在这边?下面男厕没坏,只有女厕坏了。” 那两道中气十足、又十分熟悉的声音,将孔雅婕定住了。 她瘫坐在地,呆呆望着门口,忽的流出眼泪来。 她用湿漉漉的手捂住脸,无声地哭了起来。 黑暗的电视房内,医生依旧坐在按摩椅上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他的十枚指甲则发出了唏嘘之声。那声音渐渐组成了一道乐声,凄凄切切,哀婉中又带着一丝丝空灵诡异。 忽然,投影屏幕上的画面一阵混乱摇晃,像是多出来无数镜头,又像是那些镜头无规律地旋转、闪现起来。音响里播放出的声音也变成了无比奇怪,好似近处、远处所有声音都被放大,都被汇聚到了一起。 如同被掐断的信号,投影屏幕陷入黑暗,音响也停止了工作。 医生静静坐了一会儿,才摘下了AR眼镜。 他手中的手柄变成了遥控器。 医生对着投影屏幕按了一下,投影屏幕再次亮起。 画面有些昏暗,前方是无尽的黑,后方的光源也不够充分。 这样的背景中,站着三个男人,正是佟彬、高彦和郑羿朝。 医生突然皱眉,再次按动遥控器。 画面切换,背景变成了楼梯间。 墙壁上印着数字“5”,画面一角蹲着一个人,是晟曜。 医生舒展开眉峰,幽蓝色的眼睛弯起,十枚指甲也兴奋地叫嚷起来。 ------------ 第五十六章 同学会(6) 咚咚! 厕所的门被敲响。 高彦在外喊道:“雅雅,你在里面吗?” 孔雅琴擦干了眼泪,赶忙应了一声。 外头传来郑羿朝带笑的声音:“果然在这儿呢。这下不用着急了。” “嗯。”高彦应了一声。 孔雅婕站起身,看了看镜中的自己,抬手抹着脸上有些花了的妆容,又匆忙从随身小包里掏出了化妆镜。 孔雅婕动作熟练地给自己补了妆,掩盖掉了刚哭过的痕迹。可惜她没有办法像化妆那样快速消掉眼中的血丝。 深呼吸了几次,孔雅婕快步走到了厕所门前,一把拉开了那道门。 走廊上的三个男人齐齐转头,看了过来。 孔雅婕笑了笑,“你们三个怎么都在这儿啊?” 首先开口的是郑羿朝。他也笑了起来,“我想出去抽口烟呢,就看到高先生在到处找你。” 高彦说道:“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孔雅婕眨眨眼,“我来上厕所……楼下那厕所坏掉了。” 又是郑羿朝开口,笑着解释:“这边二楼有两间厕所。宴会厅出去,吸烟室旁边就有另一间厕所。四楼这儿是物业的办公室。” 孔雅婕“啊”了一声,“我想着这种楼每层楼都应该有厕所……我刚还碰到了另一个来上厕所的人。她还去了楼下,被酒店厨房的人给赶了。” 高彦说道:“好了,待会儿再要去厕所,别跑错了。” “嗯。”孔雅婕点点头。 郑羿朝说:“我会跟酒店的人说一声。这边消防通道,门不能锁,可能就有人跟你一样,跑四楼或者一楼去了。” 这么说着,郑羿朝已经转身,准备离开。高彦拉住了孔雅婕的手,也走向了楼梯间的大门。 孔雅婕看了眼一直沉默不语的佟彬。她的视线和佟彬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佟彬迅速低头,尴尬地移开视线,不自然地跟在了几人身后。 孔雅婕收回视线,低下了头。 吱—— 金属大门被推开。 四人鱼贯而出。 交错的脚步声在楼梯间内回荡。 孔雅婕这次没再觉得害怕。高彦握着她的手,她不用抬眼就能看到高彦的后背。她身后则跟着佟彬…… 孔雅婕脸上浮现出了一丝难色。 等四人出了楼梯间,五楼的楼梯平台上出现了晟曜的身影。 晟曜下了楼,走到了三楼,推开楼梯间的大门。 热闹喧哗的宴会厅再次出现在面前。前方灯光明亮,让人看不到一点儿阴影。身后的楼梯间却只有惨白的节能灯和莹莹绿光,到处都是幽深漆黑的影子。 晟曜回头看了一眼楼梯间。 真奇怪。 他刚还觉得这楼梯间里有什么东西,现在再感觉,却只觉得这里普普通通。空气温度是和外面有些不同。楼梯间里可没有安装中央空调,也不见排气孔或窗户。但除此之外,这楼梯间并不诡异,没有任何令晟曜胆寒的存在。 是因为佟彬已经离开了那楼梯间? 晟曜走进了宴会厅,关上了那两扇金属门。 …… 宴会厅的17号桌。杜爱云和丁怡都在吃东西。两人看到孔雅婕回来,才笑着问道:“你跑哪里去了?”“怎么上厕所去了那么久?” 孔雅婕给两人讲了刚发生的事情。 “佟彬也去找你了?”丁怡忽然问道。 佟彬正喝着饮料,一下子呛住了。 孔雅婕笑道:“他肯定是稀里糊涂的,看到女厕所门口有那个牌子,就当男厕所也坏掉了。” “啊,他也跑楼上去了啊?”丁怡惊讶,“你们果然思路特别合拍。” “两人都傻乎乎的。”杜爱云打趣道,“平时看着聪明,就是经常做出脱线的事情来。” 孔雅婕不服气,举了自己碰到的那个女人的例子,“……又不只是我们这样。”她又顺着这话题,接着说道:“那个女的特别八卦,就上楼梯的那点路,还跟我打听郑羿朝的事情。” “是不是稍微有点儿胖胖的,穿了很高的高跟鞋?”丁怡问道。 孔雅婕点头,“你认识?” “刚和云云拿吃的时候也碰到了。那个女的到处打听……听说她老公在郑羿朝公司里做,去年离职了。我听班长说,她老公身上有竞业限制,但好像偷偷摸摸在给你们公司工作。”丁怡立刻将自己刚听来的消息分享给了孔雅婕,“她老公就是那个,以前研究生里面特别鸡贼的那个,叫什么我忘了……就是以前班长常说的,很烦的那个,在宿舍里面到处钻,还跑实验室里硬凑热闹的那个。” 孔雅婕恍然,又马上回过神,说道:“什么‘我们公司’啊?我已经跳槽了。”她下意识转头看向佟彬。 佟彬默默吃着盘子里冷掉的肉,既没有加入三个女人之间的八卦,也没有和高彦他们聊最近的足球赛。 孔雅婕没有说话。她张了口,却是没有发出声音。 杜爱云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向了佟彬,脸上闪过一丝同情。 丁怡就没那么多的心思了。她被孔雅婕这一转头提醒,直接问起了佟彬:“佟彬,你还记得研究生里面那个人吧?他真的进你们公司了?” 佟彬后知后觉,抬头看向丁怡。 丁怡也不嫌麻烦,将刚才对孔雅婕说的消息,又整理了一遍,更简洁地告诉给了佟彬。 佟彬想了想,“我没听说啊。研究部门那边最近没有加新人吧。不过,真有竞业限制,他怎么都不可能正式入职。” 丁怡的话将高彦他们的注意力也吸引了过来。 丁怡的男朋友调侃道:“你都不做这行的,那么八卦干嘛?” 丁怡有些不好意思。 杜爱云的丈夫说道:“真要是这样,他应该不会来今天的同学会了吧?” “这也不一定。”高彦喝了口饮料,“后羿的人员流动挺频繁的。有的人跳槽之后,过两年,就又回后羿了。” 杜爱云的丈夫有些讶异,“这样的吗?” 高彦笑笑,没有继续说他们行内的八卦。 丁怡显然对此并不关心,继续说道:“那个女人好像到处找人问郑羿朝本科的事情,应该是想要问那次选拔考试的事情吧。她老公读研的时候不也经常打听这事情吗?班长他们都不想谈,他还时不时地提。那会儿看他就很嫉妒郑羿朝,想要拉他下马。” “什么选拔考试?”杜爱云的丈夫随口问道。 “就是大三的时候,教授要选人进实验室,出了卷子让我们考试。”丁怡说道,“郑羿朝大一大二的时候一点儿都不起眼,就跟佟彬似的。”她转头问佟彬,“你们宿舍在一栋楼的,就你们两个住那儿。他那会儿经常跟你一起走吧?” 佟彬点点头。 “原本大家对他的印象就是宿舍分得不好。就大三那次考试,他突然考了个第一。”丁怡又拉回话题,继续说道,“我们院本来有个学霸,高考分数第一进来的,大一大二所有考试他都是第一,就那次选拔考试,比郑羿朝差了二十分。郑羿朝几乎满分。” 杜爱云的丈夫和丁怡的男朋友都露出吃惊之色。 “二十分,差得挺远了。” “差距那么大?” 丁怡不以为然地说道:“我们其他人比林军还要低个三、四十分呢。那卷子,好多题目我都看不懂。” 杜爱云看看周围,又收回视线。 丁怡接着说道:“林军挺不服气的。听说批卷的研究生、博士生也说闲话。就觉得郑羿朝这成绩不对劲。他可能是作弊,偷看了答案什么的。” 高彦挑挑眉,看了眼孔雅婕。 孔雅婕垂着眼,没什么反应。 佟彬低头吃着东西,对丁怡的叙述好像不感兴趣,眼睛却是时不时看向丁怡。 杜爱云插嘴道:“郑羿朝也就是突然开窍了。他本来就很用功,经常泡图书馆,经常去请教老师问题。佟彬也知道的吧?他大一那会儿好像是跟你一起上下课,后来就不见了。那时候开始,他就开始用功了吧。” 佟彬附和道:“是啊。大一那会儿他还经常跟我一起……”说着,他的语气就低沉了下去,“大二他就自己去图书馆了。” 他那宿舍,三个室友各有心思。本以为能和郑羿朝搭个伴,没想到郑羿朝忽然跟奋发,他也就彻底落了单。再往后,他和孔雅婕分到了一组,他也就经常跟着孔雅婕在校园里并肩而行。大学四年,他唯一交到的朋友,就只有孔雅婕了。 佟彬不禁瞅了眼身边的孔雅婕。 孔雅婕有些心不在焉。刚和丁怡解释的时候,她还有些精神。话题被丁怡接过之后,她就无心参与了。 杜爱云笑道:“这种事情我高中时候也遇到过。林军那个人有些傲,就有点儿不服气。后来两人不都被选进教授的实验组了吗?郑羿朝做得特别好,是实验组里面做得最好的。林军后来不就没说什么了吗?” 丁怡眼中闪过一丝迟疑,但看着杜爱云脸上的笑,还是点点头,同意了杜爱云的说法。 “嗯……他应该那会儿就想着出国了吧。”丁怡说道。 “也是被激发了好胜心。本来他一直第一的。”杜爱云补充道,又感慨了一句,“放到现在,可就不会有这种志气了。也不对……我那时候就没这种志气,期末不要挂科就行了,毕设能通过、保证能毕业就好了。” 丁怡笑起来,“说起来,你立志也挺早的啊。大二时候不就去考CPA了吗?早就打算着不做这行的吧?” “哈哈。我大一那些公共课一上,就知道我不是这块料啊。你记得大一高数课那个老师说的吗?‘你们这题目要不是一眼就能看出答案,就早点找条退路。这要是解不出来,那你们将来这条路肯定是走不通的。’”杜爱云模仿着那种高高在上的轻慢口气说道。 丁怡笑弯了腰,“记得记得!那老师好讨厌。就林军入得了他的眼,每堂课都点名他回答问题,然后拼命夸他。” 杜爱云连连点头,“结果啊,我们班留在这行的也挺多的嘛。做的最好的也不是林军,是郑羿朝啊。” 两人聊着大学的事情,同班的孔雅婕神游天外,佟彬则一如当年那般沉默,只当一个倾听者。 宴会厅里,好多人都三三两两地聚着,不是回忆从前,就是分享、打听近况。 晟曜在这帮老同学中格格不入。幸好,格格不入的不只是他。因为好多人都带了另一半前来,而且,也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开朗健谈。 晟曜一直竖着耳朵,听着佟彬那桌的谈话。只可惜,那一桌聊得最多的竟然是郑羿朝,而非佟彬,也不是孔雅婕。 佟彬和孔雅婕这两个他最关心的人都保持着沉默。 晟曜看了一眼那两人。 他隐隐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不对劲。 明明在楼梯间、在厕所,两人都应该没碰面…… 晟曜眼神一闪。 佟彬没有进入女厕所。女厕所内当时发生了什么,晟曜并不知情。佟彬是不是有什么方法——不对,应该说是医生的药剂是不是有什么副作用,能让佟彬在不进入厕所的情况下,就对孔雅婕做什么? 柳煜身上长出的肉瘤,茂茂身上的变异……这些变化毫无规律,又极为夸张。 如果佟彬身上能长出什么东西,通过厕所门的缝隙,进入厕所,然后那东西又长出嘴巴之类的器官,对孔雅婕说话…… 晟曜马上甩掉了自己这种猜想。 如果真的发生了这种情况,孔雅婕就不该是沉默,而应该疯狂尖叫了吧? 他在自己的脑海中否定了这种猜想,却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数月前的长寿墓园。 小吴惊恐的控诉从心底深处浮现出来: “……这男的神经病一样在坟前面自言自语!……他就坐那儿对着空气说话……那里根本没有人!……” “要走了吗!”一声高喊打断了晟曜的思路。 他一下子从混乱黑暗的回忆中惊醒,看向了人群聚集的地方。 “要回去了。小孩还在家里呢。”一人解释道。 “那我送送你。”郑羿朝在人群中笑着说道。 那人摆手,“不用不用。你们继续吃、继续玩。我先走了。之后再联系。” “再联系啊。” “下次带你小孩一起来玩。” “慢点走啊。” “再见再见。”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告别着。 晟曜视线扫过了郑羿朝,又落在了17号桌上。 佟彬和孔雅婕等人只是抬头望了望,就又收回了视线。 隔了老远,还有那喧闹的送别声打扰,可晟曜还是听清了那一桌的对话。 “要去打招呼吗?”杜爱云的丈夫问道。 杜爱云回答:“那是他们研究生的同学。我们这边四个都没考研。” “好像本科的时候是隔壁班的。”丁怡说道。 “那时候也就一起上过大课吧。对了,刚邹玉她们来跟我们打过招呼。你那会儿去厕所了。”杜爱云扭头对孔雅婕说了一声。 “哦?她们哪桌的?我去和她们聊聊。”孔雅婕推开了餐盘,又叫了高彦,“到时候办酒,还得邀请她们。” 杜爱云指了指不远处,“就那一桌。”又笑了一声,“礼金得收回来。” 丁怡说道:“她也不一定能来。她老公外地的,老家在一个地方,工作在另一个地方。她也蛮辛苦的。” “是吗?”孔雅婕惊讶,“上次不是说他们在这边落户了吗?” “落户是在这儿。她刚说起来,事情就挺烦的。”丁怡摇摇头。 这两句话的功夫,孔雅婕已经走到了高彦身边,挽住了他的手臂。 她这时看了眼佟彬。 高彦走了一步,才停下,疑惑地看向站住不动的孔雅婕。 孔雅婕开口道:“佟彬,你跟我们一起来吗?” 佟彬惊讶地抬头,视线扫过孔雅婕挽着高彦的手,又摇摇头,“我就不去了。大学的时候和她们也不熟。” 孔雅婕“哦”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 两人这就走了。 杜爱云擦擦嘴,叫了丁怡,“哎,我刚看到旁边是徐爱莉她们寝室。我们也去打个招呼吧。” 丁怡探头张望,抱怨道:“刚都没看到她们。这种自助餐,也太不方便了。” 杜爱云拉了自己的丈夫,扭着头对丁怡说道:“郑羿朝要把那么多同学聚起来,只能这样搞吧。这样方便他找人聊天啊。” 丁怡有些疑惑,但并未多想。 “待会儿我们叫上雅雅,跟其他人都碰个面。来都来了,总要见一见。”杜爱云拉着丁怡说道。 丁怡点点头。 两人的丈夫、男友就跟在旁边。 四人走远了。 17桌只剩下了佟彬一人。 他默默将盘中的食物全部吃完,这才放下了餐具。 他看了看已经没了其他人的大圆桌,又茫然地望了望热闹的宴会厅,视线在人群中搜寻,找到了和高彦并肩而立、笑容温柔的孔雅婕。 视线的焦距渐渐散开,佟彬看到了其他聚在一起的同学。 无论是单身的,还是携伴前来的,这会儿都热热闹闹的。 这一瞬间,他好像回到了大学,回到了郑羿朝突然发奋的那个时期。 一整个教室,摸鱼玩手机的自得其乐,认真听课的收获满满。他身边,郑羿朝几乎将老师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录了下来。 只有他无所适从。 他那时候在烦恼待会儿下了课,郑羿朝去图书馆,他又要一个人去食堂吃饭,一个人回寝室,一个人呆在寝室…… 他试过跟着郑羿朝去图书馆,但去了那里,他也不知道该做什么。那压抑的学习氛围,让他心存愧疚。他好像占了别人的座,浪费了图书馆的资源。 最后,他只能选择一个人…… 现在,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佟彬一点点低下了头。 ------------ 第五十七章 尾随 晟曜叫了辆车,在写字楼停车场出口处等待。 不多时,他就看到了从地下停车场行驶上来的一辆七人座SUV。驾驶座上坐着高彦,副驾驶上则是佟彬,中间的三人座上挤了孔雅婕她们三个室友,杜爱云的丈夫和丁怡的男朋友则坐在了最后。 晟曜立刻叫司机跟上这辆车。 “你们这是续摊啊?”司机发动汽车,随口问道,“是结婚喜酒,还是什么?看着你们这出来的都是差不多年纪的人啊?” 晟曜笑笑,“是同学会。” “哦。”司机点头,“怎么你们这么多人就一辆车?” “只有他有车。”晟曜答道。 这是他之前在宴会厅里听见的。 佟彬他们那一桌,只有高彦开了车来,还正好是一辆七人座的中型车。杜爱云就抱怨说他们家开销大,一会儿老人生病,一会儿房子漏水要重新装修,拖着拖着,一直没买车。丁怡男朋友的车则是在去年台风天泡了水,虽然物业赔了钱,他们却还没考虑好买什么新车。丁怡觉得中型车不错,可以带着家人一起出去玩,她男朋友则觉得市面上的中型车都不怎么实用,还不如买两辆车,反正他们两个都有驾照。至于佟彬,他压根就没考驾照,也没想过买车。 孔雅婕便主动提出送其他人一程。 也不知道这四“家”人各自住在哪里,他们又准备怎么规划路线。 晟曜想到此,眼神有一瞬的放空。 他想到了三十五年前的那一天。他规划了一天的行程,设计好了路线,然后…… “前面左转,一直开。待会儿到了公交车站我告诉你。” 晟曜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异色。 即使隔了距离,还分处两辆车中,晟曜依然能听到前方佟彬那辆车中的对话。 刚就是丁怡在给高彦指路。 孔雅婕问道:“不用送你们到家吗?” “不用了。你们还要送其他人。我们这边公交坐到终点站,直接到家门口。”丁怡笑道。 杜爱云接口道:“你要往这方向走的话,是不是能到地铁站?” “你们也不用送到家?”孔雅婕问。 “到地铁站的话,我们也挺近的。”杜爱云想了想,又转头问自己丈夫。 她丈夫比她更熟悉路线,“这个方向过去有七号线。我们坐两站换十一号线,就能回去,很快的。” 杜爱云笑道:“当初买房子就是看中那边交通方便。小区偏门出去就是地铁站。走几步路就到了。” “这样啊。”孔雅婕点点头。 杜爱云嗔怪道:“我刚搬新家的时候,你不是还来玩过吗?结婚的时候,你还当伴娘呢,就在那儿,不记得了?” “我那次打车过去的,哪里知道你们家附近有什么啊?”孔雅婕摇头。 丁怡说道:“她一个路痴,你别跟她说这些了。我们以前约着去看话剧,车站下来就过条马路,她都能跑错。” “那是我搞错文化广场和艺术中心了。”孔雅婕争辩道。 “哎,说起来,你现在搬新家了吧?什么时候请客?”杜爱云问道。 “过段时间吧。我最近……”孔雅婕顿了顿, 丁怡直接抢过了这话茬,“最近忙着婚礼的事情吧?婚纱照拍了吗?” “啊?啊……还没有,不过已经预定了。”孔雅婕回答。 晟曜靠在了椅背上,透过出租车的前车窗和高彦车辆的后窗,看着那几颗人头。 他只听到孔雅婕那三个女人叽叽喳喳的讨论,那四个男人都没怎么说话。佟彬更是全程保持了沉默。 在宴会厅的时候,佟彬就是这样。 他有些不太对…… 晟曜皱起眉头来。 这种不对,是情绪状态上的不对。他没看到佟彬身上长出奇怪的器官来。 可能是孔雅婕他们一直在谈论婚事,也可能是因为其他的……佟彬沉闷、低落,就像是……就像是那时候的柳煜。 晟曜的手握了握拳。 司机吃了个红灯,等信号灯变成绿灯,再追上去,就忽然出声:“咦?怎么在前面停下了?” 高彦将车子开到了前方的公交站台,停车后,就见丁怡和她男朋友下了车。 “拜拜!” “到家给我们发个消息。” “嗯。你们也早点回去。” 一番告别,车门关上,再次行驶。 司机有些疑惑,却还是继续跟上了高彦的车。 “你们不是续摊吗?”司机看了眼后视镜。 晟曜扯扯嘴角,“改计划了。你跟着开就是了。” “哦……”司机按捺下了疑虑,也可能是因为他对这件事并不关心。 高彦开车拐过两个路口。 车上,杜爱云正跟孔雅婕说着今天见到的那些老同学。 “……没想到变化最大的是班长。他居然发福了那么多。” “他老婆漂亮,还给他生了一对漂亮的双胞胎小姑娘,他能不肥吗?”孔雅婕笑起来。 “真没想到啊……”杜爱云趴在椅背上,回头对自己丈夫说道,“我跟你讲啊,班长以前八块腹肌,经常赤膊在篮球场上灌篮、三分,特别帅。好多小姑娘在场边上尖叫的。学校里面文艺表演,他上去领唱,又是好多人看上他。现在变成憨憨的中年大肚男了。” 孔雅婕侧着头,看着杜爱云,好笑地眯起眼睛,又忽的看向了后车窗。 晟曜能看清孔雅婕的双眼,但他不确定,孔雅婕是否看到了他。 杜爱云的丈夫笑道:“你那时候也在场边上尖叫?” “没有。大热天的,我才不出去晒太阳呢。我就是提醒你,结婚了也要注意啊,不要放松对自己的要求。”杜爱云笑道。 她又转过头,对孔雅婕说道:“邹玉给你看她小孩的照片了吗?太厉害了,一会儿跆拳道,一会儿足球,一会儿又是钢琴……什么都学啊。” “没有,我们讲到一半呢,她小孩给她打电话了。” “啊,是吗?不过邹玉是有跟我们说她小孩一直盯着她。那些兴趣班都是她陪着去上的。周六周日,她不上班,也得七点钟起来,接着就是忙一整天,比上班还辛苦。每天晚上还要哄睡觉,要唱歌,要讲故事。”杜爱云长长叹了口气。 孔雅婕侧着头,“你什么时候要小孩?” “我们是想再等一年。”杜爱云说道,“我父母身体不好,他父母明年才退休。到时候,肯定要他们搭把手。全请阿姨也不行。你有听徐爱莉讲吧?她家请的那个阿姨,把小孩烫了两次了。她换了人,结果新来的阿姨每次将小孩丢摇篮里面,自己玩手机,小孩哭了才晃两下。” 杜爱云苦恼地说道:“不是自己的,总归不会那么上心。班长也说,他家的双胞胎是请了阿姨,但家里老人全程在家里看着的,这样才放心。” “徐爱莉也是有些太讲究了。周兰有跟你讲吗?徐爱莉家那个宝贝,一天二十四小时要人抱着,脚不落地的;三岁了还没断奶;尿不湿不离身,上厕所不会说的……”孔雅婕说道。 杜爱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晟曜能透过车窗,看到她瞪大的眼睛。 杜爱云那半张侧脸很快被她丈夫的后脑勺给遮住了。 杜爱云的丈夫问道:“这小孩不得生病啊?” “是的啊。也送去医院看过。可小孩一哭,他们就受不了,抱着哄,什么检查都不做了。”孔雅婕说道,“方晓君今天都没跟徐爱莉打招呼,你知道吗?” “怎么回事?她们以前好到睡一张床,结婚的时候还给当伴娘了吧?还当了小孩的干妈吧?”杜爱云的声音都拔高了。 “就是之前方晓君去徐爱莉家看小孩,结果徐爱莉的小孩扯着方晓君脖子上的项链,给她脖子都划开了。她抓了小孩的手,小孩就哭。徐爱莉直接拿了剪刀拆了项链,把项链给小孩玩,看都没看一眼方晓君的脖子,还骂方晓君怎么直接抓小孩的手。方晓君气得直接摔门走了。后来方晓君跟周兰她们讲,气得都哭了,还给她们看了脖子上的血印子。” 孔雅婕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那么长一条。” “这也太……”杜爱云摇摇头。 “地铁站到了。”高彦突然出声。 “哎呀。”杜爱云看了眼前方,有些意犹未尽,“到了啊。那我们过两天出来再聊。” “行。”孔雅婕笑着。 车子停在了地铁站口。 出租车司机又看了眼后视镜。 晟曜对着前方笑了笑。 他看到了孔雅婕的侧脸。 孔雅婕正对着车外的杜爱云挥手。 杜爱云关上了车门。 正要收回视线、坐正身体的孔雅婕突然扭头,看了眼后车窗。 高彦这时发动了车子。 “我没想到你还挺八卦的。”高彦笑着调侃道,又问副驾驶座的佟彬,“她大学的时候也这样吗?” 晟曜的位置看不到佟彬,连个后脑勺都看不见,只能看见副驾驶座的椅背。 他听到了佟彬的声音。 “是有点儿。她们三个一起吃饭的时候经常说这些。不过平时是丁怡说的比较多。”佟彬回答,“那会儿她们经常说其他寝室的女生,不过说的都是晚上不睡觉、音乐放大声,吵到她们睡不着……” 高彦哈哈笑,“我记得高中的时候你没这么八卦。” 孔雅婕这会儿已经坐正了身体。她没有出声。 “佟彬,你家住哪儿?”高彦不以为然,问了身边的佟彬。 “我的话……你前面公交车放我下来就行了。”佟彬回答。 “这么近?只剩下你了,你也别客气。我直接送你回去吧。”高彦说道。 “不用了。我这边坐车回去也挺快的。你们新家在什么方向?不顺路吧?” “啊……房子是在安东路上,那边的天空雅园你知道吗?距离你们公司应该挺近的。” “知道,就在科技园旁边。那你这样完全是反方向了。”佟彬似乎笑了一声,“就在这边车站放我下来好了。” “行。那我们之后约时间再聚。”高彦笑道。 车子停在了车站前。 佟彬直接下了车,却是没有马上关门,而是探头看了眼孔雅婕,“你要换到这边来吗?” 孔雅婕闻言也下了车。 她动作很慢,像是腿脚不便的人,有些蹒跚地下了车,站在车门边上,微微低着头,手按着车门,一动不动。 晟曜能看到她额角的汗水。 佟彬问道:“车门不好关?” “不。”孔雅婕转头,身体僵硬着,迅速关掉了后车门,上了副驾驶座。 佟彬帮她关掉了车门,挥挥手,“再见。” “再见。”高彦说了一声,发动了车子。 晟曜看着站在车站前的佟彬。 佟彬一直扭着头,目送高彦的车辆远去。 出租车从他面前行驶过。 晟曜转头,便看到了佟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佟彬好像失去了情绪,又像是低落到了极点,人已经沉入黑暗。 佟彬收回了视线,伸手进了口袋。他摸出了手机,却是拿着手机,很长时间都没下一步动作。 他站在路边,身后车站广告牌的亮光打在他的后背上,让他的脸蒙在阴影中。 像是有什么东西要被那光推动,从黑暗中冲出来。 后方的车辆挡住了晟曜的视线。 他看到那车上的司机戴着口罩、帽子,眼睛被帽檐遮挡。 晟曜皱眉,有些急躁地转回头,对司机说道:“前面右转,在路边停下吧。” “嗯?不跟着了?”司机问道。 “嗯。”晟曜应了一声,掏手机付钱,下了车后,急忙跑向了车站。 …… 孔雅婕死死盯着车载显示屏上显示的车后方景象。 高彦问道:“怎么了?” “那辆出租车一直跟着我们……”孔雅婕低声说道,声音压抑,充满了恐惧。 高彦瞅了眼她,“雅雅,你……你是不是又开始疑神疑鬼了?我上次跟你说过,如果你自己没法控制,那我们得去看医生了。你不要害怕,现在这种精神压力问题很普遍的。我在国外有段时间就失眠严重,但看了医生,吃了一段时间的药,现在就很好了。雅雅……” “啊!”孔雅婕突然叫了一声。 高彦又瞅了一眼她,接着看了一眼车载屏幕。 他只看到了一个汽车屁股。跟在他们身后的车转弯走了。 后方的车辆换成了一辆普通的小汽车。 “你看。果然是你多想了吧。我之前就说了,没人跟踪你,也没人跟到家里。”高彦笑道。 孔雅婕失神地靠在座椅上。 “你是要结婚了,再加上换了新工作,压力太大了。我看你刚才跟你两个室友聊天就很放松。你有空约她们出来玩啊。请她们到家里来好了。你们可以好好聊聊。今天见了那么多老同学,每个人都有新变化吧?这些有的好说了……”高彦一边开车,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 孔雅婕忽然打断了他,“我可能是……” “嗯?” 孔雅婕看向高彦的侧脸,又低下头,“我可能是因为内疚……因为负罪感……” “什么?你做什么了?”高彦失笑,“你有什么好负罪感的?” 孔雅婕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佟彬……大概喜欢我……” 高彦哑然。 “云云以前就说过,我还笑她瞎想。佟彬从来没有表白过,没有献殷勤……我们大学里一起泡图书馆、泡实验室,中午在食堂吃饭,都是各自用饭卡付钱。他都没给我买过一瓶水。我们还四个人一起去吃过火锅。一点暧昧都没有。工作之后也是……他怎么可能喜欢我?”孔雅婕难过地说道。 “你怎么突然觉得他喜欢你?”高彦问道。 “我跟他说了你的事情……今天我还跟他谈了……”孔雅婕看向了窗外,“我们以前从来没有过那种尴尬……就是刚开始不熟的时候都没有过……他今天话特别少……” 孔雅婕流下眼泪来,“我怎么那么笨……我怎么以前一点都没发现……” 高彦将车停在了路边。 他轻轻摸了摸孔雅婕的头,“如果按你说的,他一直以来连瓶水都没有给你买过,那他怎么可能喜欢你呢?” 孔雅婕转头看向高彦。 “他只是有些失落吧。你看,他原本以为你一直单身,跟他一样一直单身。你两个室友都有另一半,你那么多同学,有的连孩子都那么大了。他还是单身。你也脱离单身了——哦,你是早就脱离单身了。”高彦笑了一下,“他肯定会失落啊。可能还生气了。你这是背叛了你们纯洁的革命情谊。” 孔雅婕破涕为笑,那笑容又僵在了脸上。 她看了车载显示屏。 那上面只有后方空荡荡的道路。 之前开在他们后面的那辆车不知何时消失了。 她一点点伸长了脖子,看向了后车窗,又猛地转头看向前方。 原来那辆车已经开了过去…… “雅雅?”高彦皱眉。 孔雅婕浑身冒着冷汗,张张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你……你没事吧?”高彦凑近了,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孔雅婕的脸。 孔雅婕咽了口唾沫,“我……我没事……你说的对,我……” “你想太多了。这样吧,我们找一天约佟彬出来,你们敞开来,把事情说清楚。你也该给他道歉。你们从大学到工作,这么多年的友谊,你居然一点都没提过我的事情。”高彦拍拍孔雅婕的脑袋,“要跟他好好说。” “嗯。嗯……”孔雅婕迟钝地点头,将身体缩在椅子中。 她感觉后面有东西…… 她又看了眼车载显示屏。 明明后方什么都没…… 高彦启动了车子。 轻微的震动中,孔雅婕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她不敢回头。 那种芒刺在背的感觉就像是……就像是今天在宴会厅、在楼梯间、在厕所…… 有什么东西…… 一定有什么东西! 不对……都是她胡思乱想。 是负罪感,是结婚综合症!是她精神压力太大了…… “我……我还是去医院看看吧。”孔雅婕轻声说道。 高彦叹了口气,“嗯。那就周一去看看吧。” “嗯……”孔雅婕低低应了一声,将自己缩得更小了。 后排座位的阴影处,有一双长满了蛾子翅膀的长耳朵从座椅下一点点延伸出来…… ------------ 第五十八章 失控 黑暗的电视房内,医生还是老样子,躺在按摩椅上,戴着AR眼镜,操控着手柄。 投影屏幕上的画面有些奇怪,像是那种伪纪录片的拍摄手法,镜头摇晃,如一个人举着摄影器材,抢拍到了跳下车的孔雅婕。 那镜头的视角同样奇怪,不在普通人身高的高度,而是低垂着,如趴在地上的蛇,在车厢内游走,顺着驾驶座的车门来到车外。 镜头向上,对准了高彦。 高彦疑惑地关掉车门,脑袋对着正前方,看着埋着头、匆忙快走的孔雅婕。 “怎么了?急着上厕所?”高彦问了一声,锁好了车,追了上去。 镜头没有马上追上去。 它一点点向上飞升,悬在空中。 它两侧的车子和车窗玻璃出现在投影屏幕上。 暗色的玻璃窗上倒映着一只奇怪的眼球。眼球上布满了复眼,还在顶端长出了兔子耳朵,兔子耳朵上又长满了蛾子的翅膀。 画面忽然切换。 无数小镜头将投影屏幕分割开。那小画面上,有的正注视着离去的孔雅婕和高彦,有的盯着车窗玻璃,有的俯视停车场的水泥地,有的则对着停车场的墙壁。 小画面像是一枚枚细胞,互相吞噬起来。 所有的画面都变成了车窗玻璃。 那些复眼分聚在眼球两侧,对着两边的车窗玻璃,像是在凝视自己的模样。 突然,那顶端的蛾子翅膀震动起来。 眼球内部有什么东西在游动。 那无数的小画面中,能看到眼球内部游走的细小虫子。眼球表面突起。 噗! 一声轻响。 眼球底部破开一个洞,一条蚯蚓模样的长虫从眼球中钻了出来。它在空中甩动,好似刚出生的生物不能适应母体外的世界,强烈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 眼球的裂缝中挤出了更多的长虫。 它们如同触须,挥舞着,感知着周围的空气。它们越长越长,好像没有尽头,能无限延伸。 这些触须甩到了汽车上、水泥地上、墙面上。它们在那些物体表面蠕动。 忽的,眼球上的复眼分散开。 画面恢复到了之前的模样。 镜头中,能看到那些蠕动的长虫。它攀附在物体表面,一点点向前,速度越来越快。 那些长虫拖着眼球飞奔。 它们粘在了电梯门上,又倏地挤入电梯缝隙。 镜头瞬间变得漆黑,又马上恢复了一些亮度。但仅仅是一点亮度。 镜头被拉入了没有灯的电梯井内。 只听密闭空间中一片窸窸窣窣的回响。 镜头正被一股力量往上拉去。 有风声“呼呼”地从音响中传来,好似从人的耳畔掠过。 突然,画面一抖,又是一黑。一秒钟后,画面变得明亮起来。 地上的长虫长出了密密麻麻的足,从蚯蚓变成了蜈蚣。它们在地上爬动,钻入了门缝。 镜头被拉入了房间,就看到玄关入口的墙壁、天花板和地板都被那些长虫覆盖。 长虫继续向前,来到了客厅。 画面中空无一人,但能听到不远处传来的水声。 长虫爬向了关着门的浴室。 窸窸窣窣的声响不绝于耳,画面中也一直能看到那虫潮般的噩梦景象。 哒! 开门声让所有长虫猛然停止。 镜头转动。 对面的房间中,能看到一扇半开的门。孔雅婕穿着浴袍,任由湿漉漉的头发淌着水,从另一间洗手间里探出头来。 她满脸的紧张、满眼的惊恐,视线扫过客厅,扫过浴室的门,从镜头上一遍又一遍地掠过。 她轻轻叫了一声:“阿彦?” 高彦没听到这叫喊。镜头后的浴室里水声不断。 孔雅婕咽了口唾沫。 窸窸窣窣…… 那些长虫换了个方向,重新出现在了镜头中,对准了孔雅婕。 孔雅婕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猛地关上房门。 窸窸窣窣…… 那些长虫爬向了卧室,来到了洗手间前,覆盖住了半扇门。 磨砂玻璃上能看到孔雅婕的后背。 她整个人弹起,转过身,大概是警惕地注视着门,不断后退。 她的影子从磨砂玻璃上一点点变淡。 长虫钻入了门缝。 门板轻轻震动。 孔雅婕的喘息声从音响中传出。 同一时间,医生的那些指甲也发出了类似的吸气声。 镜头被缓慢地拉动,来到了门缝,穿过门缝,进入了洗手间。 镜头重新升起。 投影屏幕正中,是孔雅婕一闪而过的侧影。 她钻入了淋浴间,“嘭”地一声关掉了淋浴间的门。隔着磨砂玻璃,能看到她颤抖的身影。 投影画面的左侧则是一面镜子。 镜头转动,对准了镜面。 那些长虫窸窸窣窣地爬动,一点点淹没镜子。 镜子中,眼珠上的复眼像是被血浸透了,充斥了血丝。兔耳上的毛细血管崩裂,鲜血覆盖了那些蛾子翅膀。那些翅膀发生了奇异的变化,原本它们都是平平无奇的褐色,现在却变得五彩斑斓,形状不一。 翅膀震颤。 长虫爬动。 淋浴间里还不断传出孔雅婕的啜泣声。 镜头中,镜子被长虫彻底覆盖。那些长虫缠绕在一起,竟是开始互相吞噬,彼此融合。 它们结成一个巨大的肉球,又开始分裂,长出了属于人的身体和手足,只是肤色是虫子般带着油亮光泽的灰褐色。 它就像是一个赤裸的人趴在镜子上。体型庞大,肚子覆盖了整面镜子,双脚顶着天花板,上半身则垂在洗手台上,如一滩软泥,全身都没有骨头。 镜头再次转动,看向了淋浴间。 孔雅婕的啜泣声突然停止。 啪嗒、啪嗒…… 镜头一点点垂落在地,沿着地板向前移动。 镜头拍摄到了不断前伸的两条手臂。 镜头移动到了淋浴间前,贴在了磨砂玻璃上。 “雅雅?” 洗手间的房门忽然被敲响。 镜头猛地转动。 投影屏幕上,是诡异的赤裸身体和洗手间的房门。 房门被打开,高彦探进头来,“雅雅?你还没洗好?雅雅?” 高彦走了进来,双脚就要踩到那赤裸的身体。 突然,镜头飞速移动。 在一串令人眼花缭乱的画面晃动后,镜头静止。 投影屏幕上,能看到洗手间的镜子。 那赤裸的身体趴在天花板角落。 这一次,画面中出现了那身体的全貌。 那灰褐色的油亮身体前端伸出了五根长长的脖子。那些脖子就像是蛇的躯体,柔软,却又具有力量,支撑着最前端的头颅。 那些头颅都是一颗肉球,半面长满眼球,半面长满耳朵。每一只眼睛、每一只耳朵都各不相同,不是单纯的复制品。就好像不同人的眼睛和耳朵都长在了这颗头上。 它们像是神话中的八岐大蛇,摇摆着头部,视野宽广,能注视到洗手间的全貌。 高彦拉开了淋浴间的门,顿时吓了一跳。 “雅雅?你怎么了?你没事吧?怎么回事?”他冲进了淋浴间,抱起了孔雅婕。 孔雅婕将脸埋进了高彦的怀中,身体瑟瑟发抖。 高彦抱着她就跑出了洗手间。 投影屏幕上,镜子里的数个脑袋开始了各自的活动。两颗脑袋伸出了镜子。 电视房内,原本就巨大的投影屏幕也因此一寸寸扩大,从家用投影屏变成了影院式的环幕。 卧室的景象被纳入投影屏幕中,能看到高彦将孔雅婕放在了床上,又急忙拨打急救电话。 另一边,两颗头颅钻出了洗手间的透气窗。夜色就此出现在了投影屏幕上。 画面时而被放大,能看到一盆花和花瓣的纹路,时而缩小,只能看到远处楼宇的灯光。 环幕上的画面不断闪烁。 虫鸣声、风声、对面楼的电视机声、隔壁邻居的电话铃声、高彦的说话声……管道中的流水声、远处车辆行驶过的震动、人们的窃窃私语、敲击键盘声、笔尖和纸张的摩擦声、漱口的声响……电流声、虫子飞过的轻响…… 无数声音在音响中炸开! 嘭! 投影屏幕归于黑暗,音响也陷入了死寂。 医生的十枚指甲发出了惊呼,又在呼喊后吵吵嚷嚷地叫起来。 医生不为所动,摘下了AR眼镜。 他手中的手柄变成了电视遥控器,投影屏幕也缩回了原来的大小。 医生甩手将遥控器扔到了面前出现的茶几上。 投影屏幕再次亮起。 画面中是一处公交车站。 晟曜站在车站前。 十枚指甲发出了扫兴的“哦——”声。 车站座椅上坐着佟彬。 佟彬正佝偻着背、垂着头,双手捂着脸。 他发出了闷闷的咒骂。 ------------ 第五十九章 劝说 夜色中的公交车站,只有晟曜和佟彬两人,向四周望去,只见昏暗的道路,看不见半点人影,也不见一辆路过的车。 佟彬的咒骂声清楚传进了晟曜的耳中。 “……怎么就这样了……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了?!他们一个个的……结婚的结婚,生孩子的生孩子……买房的、买车的……有的照顾老人,有的照顾小孩……真奇怪……十年前,他们还在讲着电视剧、明星,讲着足球、游戏,讲着这个教授、那个老师的……一下子……一下子,话题就变成了股票、房价,变成了那些东西……” 佟彬的双手抓住了自己的头发,脑袋埋进了膝盖,整个躬成了一只虾。 晟曜默然望着佟彬,走前两步,在他身边坐下。 “雅雅也结婚了呢……她接下来会有小孩,会每天陪着小孩,张口闭口都是小孩……她都为了这些换了工作。她努力了那么久,上面快要空出来一个职位了……她是想要当家庭主妇?呵呵……”佟彬声音沙哑地笑了两声,又马上止住了笑,发出了一声喘息。 “你还觉得自己喜欢孔雅婕?”晟曜侧头看着佟彬。 佟彬沉默好一会儿,没有回答。 “你家里是什么情况?你父母呢?”晟曜问道。 “他们……他们挺好的……他们过两年也要退休了……啊,不对,我爸还有五年,我妈还有两年。”佟彬回答。 “没有催婚?”晟曜又问。 佟彬摇头,“他们忙得很。我妈还想要环球旅行。她一直想着退休之后,跟我爸出去环球旅行。我爸忙了一辈子了……他们其实不太管我。我小时候是爷爷奶奶带的,但他们在我初中的时候就去世了……” 佟彬说着,直起了身体,靠在了站台的金属栏杆上。 他仰着头,望着上方的公交到站预报显示屏,眼中却没有焦距。 显示屏上只有一条信息。这个公交车站只有一条公交线路会停靠。 “我岳父刚去世了……”晟曜学着佟彬的样子,身体后仰。 佟彬转头,看向晟曜。 “他去世那天……他去世的那天我其实蛮冷静的。我给他办好了丧事。到落葬那天……”晟曜闭上了嘴巴,脸上的表情全部退去,双眼睁着,直视着上方的显示屏。 右上角的时间跳动了一下。 “你……还好吧?”佟彬关切地问道。 晟曜瞅了眼佟彬,笑了起来,“嗯,还好……现在还好。那天,我真的感觉一切都结束了……我父母早就去世了,岳母前几年也去世了,然后,到了岳父……” “你妻子呢?”佟彬脱口而出,视线落在了晟曜空空的左手无名指上,又马上退缩地收回视线,眼神游移,不知道该将焦点落在何处。 晟曜看看佟彬,又笑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空着的无名指,“对,我还有妻子。所以,我现在还好。只是那时候……” 佟彬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晟曜,只能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晟曜看了眼佟彬已经恢复正常的神色,“这些变化是很正常的。身边的人都在往前走,你停留在原地,只能看着他们的背影。有时候你能看到路的尽头就是悬崖,看着他们一点点靠近,看着他们就要一脚踩空摔下去……他们都说我应该往前走,但我迈不过去。” 佟彬收回了手,又低下了脑袋。 “佟彬,你其实不是喜欢孔雅婕。至少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喜欢。你只是习惯了身边有那么一个人。从大学、到工作,好多年,都只有她和你。你习惯了这样。但孔雅婕要继续前进。你也应该往前走。”晟曜自嘲地一笑,“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大概没什么说服力。我没有立场去劝你……” 晟曜望向对面马路,看着那一排昏黄的路灯,和高高挺立的行道树。 他的视线顺着笔直的马路转动,延伸向地平线。 “人总要往前走。哪怕你自己不走,你身边的人也会前进,脚下的路也会因此延伸……”晟曜轻声说道。 这些道理他全都明白。只是这三十五年,他无时无刻不怀念着白晓。他的时间永远停留在了三十五年前,他只是假装迈步,实则是原地踏步。一开始,他的亲朋可能相信了他,但随着时间推移,他们大概都看出了他的不对劲。只是,这时,他们已经走远,无法再陪着他停留在原地,无法向他伸出援手。 这些年来,他一直目送着亲人、朋友一一远去。他们有的离开了人世,有的拥有了自己的小日子…… 这条路上,最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幸好,他遇到了医生。医生将白晓重新带了回来。他再次和白晓并肩而行。时隔三十五年,他能够重新迈开脚步了。 晟曜看着佟彬。 医生注射给他们的应该是一种希望,而非让人沉溺于绝望之中。 他希望佟彬能像柳煜一样豁然开朗,驱散心中的阴霾,能像茂茂一样坦然迎接生命的变化。 或许……他潜意识里也希望自己能这样。 这是人的本能。 所有人都希望自己能释然、能开心地活着。 “前进是最简单的做法。你不一定要前进,但你总归要认清楚现状。”晟曜轻声细语地劝道,“孔雅婕她往前走了,这并不是错。你可以停留在原地,可以祝福她,可以看着她走向幸福。这对你来说应该也是一种幸福。你并不想伤害她吧?” 佟彬用力摇摇头。他捂住了脸,“我可能……我今天可能搞砸了……她可能已经误会了什么……” 佟彬想起了宴会上的孔雅婕。那不自然的对话、两人之间从未出现过的尴尬,还有……还有孔雅婕去厕所前两人的对视。他能清楚看到孔雅婕眼中的恐惧。 佟彬又马上想到了晟曜之前对他的警告。 他抬起头,“她是不是知道我跟踪她了?她以为我……我……” 晟曜看着佟彬焦急的神情,安慰道:“别急。你别着急。事情肯定还没到那地步。”他扫了眼佟彬的全身,并未看到他身上长出奇怪的肢体器官来。 “我该怎么做?”佟彬揪了揪自己的头发,“她肯定……” “你们之间的交情有那么多年,哪那么容易就被打破?你先理清楚自己的情绪,找个机会,好好跟她谈谈。你应该跟她说清楚。最后,好好地祝福她。”晟曜说道。 佟彬点头,又点头。他松开了自己的头发,用力摩擦了几下自己的脸。 “谢谢你……你……你怎么会在这儿?”佟彬冷静下来,突然疑惑起来。 “我记得你说过同学会的地址。本来想顺路来看看,没想到在这边车站看到了你。”晟曜微笑道。 “哦……” 一辆公交车缓缓驶来。 “车来了。”晟曜提醒道。 佟彬站起身,又看看晟曜,“你怎么回去?这边就这辆……你家的话……呃,得去前面地铁站吧?要走一段路……” “你就别担心我了。”晟曜笑道,推了一把佟彬,“回家早点休息吧。” “嗯,好……谢谢你。”佟彬上了车,隔着车窗冲晟曜挥手,“谢谢你!” 晟曜脸上的笑容在车子开走后就消失了。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如果一个人那么容易想开,那世界可就太平了。 他要不是重新遇到了白晓…… 柳煜那天是如何想开的? 晟曜心中闪过一丝迷茫。 他摇摇头,双手插入口袋,缓步走在无人的道路上。 …… 黑暗的电视房内,投影屏幕上一直播放着晟曜行走的背影。 医生皱着眉头,手指敲击着膝盖。 指甲们窸窸窣窣、交头接耳。 医生幽蓝色的眼睛里是深邃的光芒。 指甲们渐渐安静下来。 十张不同的脸安静地贴在指甲表面,像是普通的美甲装饰。 医生静静坐着,但投影屏幕突然被关闭,整个电视房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 第六十章 乐老板 乐老板哼着歌,整理着店里的宠物笼。 晟曜逮回来的流浪猫都已经找到了主人。之前附近住户预定的小狗也都被买走了。宠物笼再次空了下来。不过它们不会空太久。乐老板已经接了周围居民的好几单订单。 乐老板这店平时做的是周边居民的生意,多数时候在给宠物洗澡美容,有时候应急,也卖卖宠物用品。卖宠物的订单并不算多。这两天也是赶上晟曜那批流浪猫带来的余韵,附近居民看到那些可爱的猫猫,心中悸动,没能领养流浪猫,便想要买只宠物猫回家撸一撸。 乐老板早在门口挂上了下午歇业的告示牌,下午就会去猫舍挑选小猫。他还特地打了一通电话给晟曜,邀请他一起去看看。 想到晟曜,乐老板就皱起了眉头。 一道身影从店门前经过。 那身影脚步拖沓,背脊佝偻,两条手臂垂着,好似两根面条绵软无力。 乐老板抬起头,就看到了有些熟悉的侧脸。 那身影这时已经走过了宠物店。 乐老板追了出去,叫道:“孔小姐!” 那身影又往前走了两步,才停住,缓缓转过了身。 孔雅婕面色苍白,眼下有明显的青黑,眼睛里则充满了血丝。她像是许久没有睡好,又像是得了病,身体抱恙。 乐老板吓了一跳,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没事吧,孔小姐?啊,我上次见到张叔,他跟我介绍了你……呃,你……你不要紧吧?那个跟踪狂还盯着你?”他说到此,就变得义愤填膺起来,转着脑袋,寻找起周围可疑的身影来,“你别怕!那家伙要是再出现——” “不……” “什么?”乐老板停止了四处寻找的动作,诧异地望向了孔雅婕。 孔雅婕垂下眼,“不是……不是跟踪狂……” 她气若游丝,身体也摇摇晃晃。 乐老板急忙上前,搀扶住了她的手臂,“你还好吧?要我叫救护车吗?还是打电话叫你男朋友、叫你父母来接你?” 孔雅婕摇摇头,长发甩了甩,贴在了脸上。 乐老板只好将孔雅婕搀扶进了宠物店,安顿她坐好,又给她倒了水。 “喝点水。你看起来好久没休息了。还是身体不舒服?”乐老板关心地问道,手伸进了口袋,掏出了手机,“我认识一个医生,我帮你问问看吧。” 孔雅婕喝了一口水,摇摇头,“不用了。”她看向了空了的宠物笼,“你这里……宠物都卖光了?” “嗯。下午正要去猫舍挑小猫。你还想养宠物?”乐老板问道。 孔雅婕盯着那宠物笼看了好一会儿,突然问道:“我听说……有种说法是,小孩和小动物,感应很灵敏,能看到……看到那种东西……是真的吗?” 乐老板一怔,笑了起来,“这世界上哪有鬼啊?你是因为这种事情才这样了?上次那个,真的是跟踪狂。你还记得上次你见到的那小伙子吧?他把人逮到了!你别胡思乱想。就是个坏人。抓住了就好了。哎——上次是小晟心软了,他这人就这样,有点儿优柔寡断。你别担心,那家伙再要出现,我把人扭送派出所!” 乐老板说着,伸头往门外看了看。 孔雅婕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你们可能误会了。我当时也误会了……” “嗯?”乐老板收回脑袋。 “我……那东西出现在我家里……”孔雅婕放下了水瓶,无奈地苦笑着,“那东西出现在我家里了。不是跟踪狂……那东西……我老公看不到,其他人也看不到……那东西就在家里面。啊,也会出现在其他地方。不过……不过大多数时候是在家里面……那东西就在我家里面……” 孔雅婕垂下头。 啪嗒! 她的泪珠砸在了地板上。 乐老板有些手足无措。他慌忙扯了纸,递给孔雅婕,张张嘴,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乐老板用力挠挠头,“那个,孔小姐啊……我是不信这些的。我这辈子都没遇到过鬼。你要说其他东西……我觉得可能是你弄错了。你说那东西在你家?你家是不是有什么邻居,半夜不睡觉,在家里蹦迪那种?还是跑进来了蝙蝠、小鸟……” 孔雅婕摇头,长发跟着甩动。 “不是。我没有听见声音,也没有……没有看见东西……” 乐老板看着孔雅婕的眼神变得怪异。 孔雅婕低着头,并未看到乐老板改变了的眼神。她双手交握在一起,身体轻轻颤抖,“我没看到、没听到,但我知道……那东西就在那里……那东西……那东西在盯着我……那东西肯定、肯定很可怕……我说不出来,但我知道,我知道那不是错觉!我老公他们都不信!我在父母家里就没事!我在以前的租房里也没事!就是有时候……有时候会感觉到……有时候、上班的时候、下班的时候,还有回家……还有和老公一起……也不是全部,就是突然……突然感觉到恶寒那种……身体一下子僵了,动不了,呼吸都变得困难,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孔雅婕喘息起来,声音里带出了哭腔。她的眼泪不断掉落,在地面集聚成一滩水渍。 “他们说我是结婚恐惧症。我也以为……我还以为是和我一个朋友有关,我以为是我潜意识里愧疚……但都不是!我发现,我发现那真的是……那种感觉不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肯定有什么东西……有什么我看不见的东西……那东西就在附近……” 孔雅婕有些神经质地念叨着。她咬住了自己的指甲,身体的颤抖变得越来越剧烈。 乐老板突然伸手按住了孔雅婕的肩膀。 孔雅婕吓得差点儿从椅子上跳起来,却被乐老板用力按住了身体。 “你去看过医生吗?”乐老板认真直视孔雅婕的双眼。 孔雅婕怔愣了几秒才点点头。 “你看的是什么科?医生怎么说?” “我老公带我去看了精神科的专家。他说我是太紧张了……问我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压力。可能我自己没感觉到,但是……我最近换了工作,又要结婚……可能是因为这个。但是……但是……那个东西——真的有东西!”孔雅婕抓住了乐老板的手臂。 “你有没有做其他检查呢?如果你的感觉那么真实,不是精神上的问题,那可能是其他的东西……你可能是生病了。” 孔雅婕摇头,“我上个月才做了体检……” “你有没有过敏症?换了新环境,可能是新环境有引起你过敏反应的过敏原。”乐老板仔细又耐心地问道。 孔雅婕垂下眼,慢慢思考起来。 “你以前有过敏吗?有考虑过这些可能性吗?”乐老板松开了手,给孔雅婕递了新的纸巾,“有些人可能会突然发生过敏反应。小时候不过敏的东西,长大之后反而过敏了。我就遇到过这样的客人,小时候养猫养狗养兔子,过了很多年重新开始养宠物,突然发现自己宠物毛发过敏。还有的人牧草过敏、猫砂过敏,但换了其他牌子的饲料、猫砂,就没问题了。他们过敏的时候,会不停咳嗽、不停打喷嚏……” 孔雅婕无奈地笑笑,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没有。我从来没有过敏反应。我一开始以为自己被跟踪了,碰到了变态。我跟我老公说了好几次,他帮忙看了,根本没有人……后来我觉得我老公说的对,我是压力太大,焦虑,婚前恐惧,因为新工作、新生活……” 她重复着之前说过的话,又陷入到了那种颓废的状态之中。 乐老板想了想,又补充道:“也有人会皮肤瘙痒、红肿。还有的会觉得喘不上气,感到胸闷、心跳加快……” 孔雅婕的眼神变得迷茫起来,又忽的有了焦距,转头看向了乐老板。 “你想起了什么?”乐老板问道。 孔雅婕踌躇了一会儿,“我……我现在住的房子,是我老公早就买了的。他原本在国外留学,然后在外国工作了两年。回国之后,他就和我一起看房,付了首付……但那会儿我工作很忙,他也很忙。那房子空置了很长时间。那是二手房,上家留下的东西我们都还没收拾……我们那时候,我住在租的房子里面,经常出差;他住在公司宿舍,还时不时加班,直接在公司睡觉……我们去年才装修好房子。我……我去年换了工作,比较空闲,他工作也是告一段落,加班少了。我们也领了证。然后……一起装修好了房子。” 孔雅婕咬了咬嘴唇,“我感觉到不对,就是从搬进去之后……装修好之后,我们放着它通风了好几个月,年初才搬进去。然后……一开始我只是觉得新房子有些不适应,不是那么强烈。现在……可我老公什么感觉都没有。” “那你可能是对房子里的什么东西过敏。房子装修好之后,你有请人做质检吗?”乐老板精神一振。 孔雅婕摇摇头。 “这样吧……我认识个人,也是住这边小区的,跟你父母住的小区就隔了一条马路。那边的小区你知道吧?”乐老板问道。 孔雅婕点头。 “他就是做室内装潢的,也做质量检测。他有全套的工具。我给你个他的电话,你联系他……哎,还是你把你家地址和电话给我,我帮你跟他说。你要直接找他,得去他公司排队了。他们装修还挺忙的。我直接帮你打声招呼。”乐老板笑道。 孔雅婕的眼睛亮了起来,“这样……这样有用吗?” “总比你现在这样好吧?过敏其实挺讨厌的……你最好还是好去医院做个检查,可以开点过敏药。”乐老板说道。他有一瞬的停顿,接着说道:“我是认识一个医生……我帮你问问他好了。” “嗯。那太感谢你了!谢谢!”孔雅婕激动地说道,抓住了乐老板的手,用力摇晃。 乐老板笑笑,“你先把你联系方式给我。我今天就去帮你说。他可能周末就能到你家做检测了。” 孔雅婕连连点头,再次感激地道谢。 ------------ 请个假 今天没更新 晚安 ------------ 第六十一章 聊天 怪物诊所的病房内,晟曜正和佟彬通话。 他这些天和佟彬保持了联系,还问出了佟彬五、六岁时大病一场的事情。 那时候是佟彬的爷爷奶奶在照顾他。他父母工作繁忙,几乎不着家。而佟彬的爷爷奶奶年事已高,送佟彬住院之后,就有些不知所措。主治医生便要求佟彬的父母到场。 “……后来怎么样我都不记得了。我也是之后听我爷爷奶奶说,他们打电话骂了我父母一顿,还跑到他们公司去拍桌子,他们总算是被放了假,但没两天又回去上班了……” 电话里,佟彬语气轻松,还带着点儿记忆模糊的迷糊。 不过晟曜能听出佟彬那故作轻松下的无奈。 此刻,电话那头的佟彬谈及爷爷奶奶的去世,仍是这种语气,但却有种悲伤却更加掩饰不住。 “……那要不,找一天,我陪你去扫墓吧。”晟曜试探着问道,“有些事情你和你父母不会说,但会和你爷爷奶奶说吧。” 这提议有些尴尬。晟曜和佟彬虽然最近联系频繁,但两人还没到知己好友的程度。更何况去祭扫对方的至亲,这在大多数时候是家人才会做的事情。 坐在对面病床上的白晓立刻摇了摇头,给晟曜使了眼色。 晟曜干咳一声,补充道:“你之前清明的时候有去给他们扫墓吗?” 有些不自然地转移了话题,晟曜心中却还盘算着自己刚才那个馊主意。 或许,不是佟彬需要一次扫墓来给自己纾解压力,而是他自己需要去一次墓地,去……解决一些事情…… 电话那头的佟彬沉默了好一会儿。 晟曜抬眼就看到了眼神关切的白晓。他冲白晓摇摇头。白晓有些失望,靠回到了床上。 晟曜仍然注视着白晓。 白晓微微挑眉,露出一点疑惑之色。 她的神情并不明显,可晟曜依然解读出了她的意思。他和白晓相处的时间远不如佟彬和孔雅婕,大概也比不上孔雅婕和她丈夫,但晟曜始终觉得自己和白晓心意相通,有着非凡的默契。 晟曜冲白晓笑了笑,垂下视线,扫过白晓的左手无名指,又很快收回目光。 佟彬这时终于开口:“我没法给他们扫墓。他们去世之后做了遗体捐赠。再后来……就是遗体剩下的部分,火化之后,海葬了。我爷爷以前是船员,这是他过世前的心愿。” 晟曜愣了愣。 “谢谢你。”佟彬笑了一声,“我最近挺好的。我已经想开了。我其实吧,大学时候,有喜欢过雅雅。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之后一起做课题,一起工作,早就没有那种悸动啊、萌动啊的感觉。我们就跟……就跟兄妹一样吧。如果是兄妹的吧,应该是这样。一起相处的时间很长,但时间长了,就没什么好聊的,也没什么热情。可是……可是要真的分开了,还是会有些不适应。” 佟彬停顿了一会儿,“我没什么好朋友……我跟你讲过的,我小时候是我爷爷奶奶带的,我住在他们那儿,户口也在他们那儿,上的是那边对口的学校。啊,也不是分居两地,我爷爷奶奶十几岁的时候就搬到这边了,我父母都是这边本地人,家也一直在这里。只不过……后来考高中的时候,我就回我父母家了,报的是离家比较近的学校,就跟以前的同学没联系了。都不在一个区了。高中里面都没有认识的人……而且我念的高中是那种管理比较严的学校,一周一次小测验、一月一次大考,期中期末考试排名,还得按照排名重新排座位,我成绩又不稳定,同桌和前后左右经常换……不过……这都是借口吧……我自己也有责任……” 晟曜不禁想到了医生办公桌上的那本病历。 那犹如百科全书般的病历总给他一种不祥的压抑感。那本病历似乎昭示着医生的针剂也不是药到病除,能解决所有问题。 实际上,柳煜那天夜里的异常已经让晟曜有些心理准备了。 茂茂是幸运的。它是一只猫,生活简单。而人类的寿命更长,生活经历更加复杂。茂茂只需要陆玫玫,也只用和陆玫玫朝夕相处;柳煜会遇到于广春,会遇到“王广春”、“李广春”;佟彬会在童年时大病一场,会经历爷爷奶奶的去世,会被迫进入陌生环境,交不到朋友,好不容易交上朋友,好友孔雅婕却隐瞒了最重要的事情…… 而这,仅仅是晟曜目前所知的一些事情。 佟彬在他三十年的人生里肯定遇到过更多的伤心、痛苦。那些痛苦,佟彬可能靠自己的力量度过了,也可能是靠着医生给予的药剂,勉强维持住了身心的健康。 “孔雅婕”只是佟彬无数病历中的新一页。 就犹如那些慢性病人、重症病人,有的人度过了五年、十年、二十年的生存期,定时去医院报道犹如上班打卡一样准时。他们的病历大概也跟佟彬的病历一样厚。谁都不知道他们会活到八十、九十,还是在四五十岁就早早离世。谁也不知道他们会死在哪一次病发中。甚至不知道他们会死于何种疾病。 晟曜担心着佟彬,也担心着孔雅婕,更害怕这样的事情会在白晓身上重演。 他就好像那些病人的家属。即使说着自己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却还是希望尽可能地延长家人的生命,希望每一次去医院,所看到的认识的、不认识的病友都能得到好消息。 晟曜突然感觉到手上一热。 他回过神,发现白晓握住了他的手。 白晓正担忧地看着他。 电话那头,佟彬还在讲述自己的心路历程。 “……抱歉,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佟彬有些不好意思,还有些尴尬,“我……我和雅雅也没机会说这些,我父母也……” “不。我在听。”晟曜反握住了白晓的手,“有机会能说出来挺好的。说出来,是不是感觉好多了?” 佟彬笑着回答:“嗯……我之前也没觉得……就是雅雅告诉我她要跳槽、她有男朋友……那天你抓着我,我真的是吓了一跳。我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在跟踪她。像是梦游……” “你精神负担太重了。”晟曜说道。 他在心里补了一句:就像是那时候的柳煜。 “嗯。可能是……同学会的时候也是。真没想到……哎,还是要谢谢你。我已经想清楚了。我准备找机会跟雅雅说清楚。卧槽——”佟彬突然叫了一声。 “怎么了?”晟曜紧张起来。 “啊,没什么,就是……我想起来雅雅告诉我这事情之后,我还没祝福过她。她结婚了啊……”佟彬叹息一声,又振作精神,“总之,谢谢你。我已经想开了。” “嗯,那就好。”晟曜应了一声。 “你最近怎么样?”佟彬反问一句。 “我最近挺好的,一切如常。” “嗯,那有空找你喝酒。”佟彬客气了一句,又问道,“约你喝酒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为什么这么问?”晟曜有些奇怪。 “就是,你不是结婚了,有老婆吗?一般这种,老婆都会比较讨厌,不赞成的吧。”佟彬“呵呵”两声,“我就是听同事这么说。小时候我爷爷跟人喝酒,我奶奶就很不开心。” “没关系的。又不是经常喝酒。”晟曜笑笑,看看白晓。 白晓扬了扬眉,抽回手的时候,拍了晟曜的手背一下,做出了警告的口型。 晟曜又跟佟彬闲聊两句,才挂了电话。 白晓问道:“那个佟彬心情好了?还想着约你喝酒了?” “是啊。他还问我,你会不会不答应。”晟曜坐到白晓身边。 白晓直接靠进了晟曜的怀中,“我当然不答应了。我想你一直陪着我。” 晟曜抱住了白晓的肩膀,轻轻呼出一口气,低头用下巴蹭了蹭白晓的头顶,“我也想一直陪着你。” “那就好好陪着我啊。”白晓嘟囔道。 晟曜笑了一声,“每天都有陪你啊。” 他的手机忽然响起来。 “又有人找你?”白晓抬起头,看向了晟曜的手机。 “是闹铃。我之前和乐老板约了。你记得吧?他带我去猫舍看看。你不是要猫狗双全吗?”晟曜关掉了闹钟,松开怀抱。 白晓却是没有松手。 晟曜一愣。 白晓这时放开手,“那你记得拍视频给我看。我喜欢长毛猫。要那种优雅的,脾气好的。” 晟曜望着白晓的笑脸,也慢慢勾起嘴角,“好。” …… 乐老板一见到晟曜,就招呼晟曜一起搬运几只宠物笼。 晟曜只来得及叫一声“乐老板”,就化身小工,被乐老板指挥着忙碌起来。 两人合力将宠物笼搬到了人行道上。 乐老板拿了店门钥匙,将大门锁上后,就留了晟曜在这儿看守,自己去隔壁小区拿车。 乐老板的车是一辆黑色皮卡,看起来十分帅气。 车子停在店门口,乐老板手脚麻利地将宠物笼固定在后方货箱上,跳下车,喊了走神的晟曜一声。 “你怎么回事?小伙子,有什么烦恼呀?”乐老板故作深沉地调侃一句,拉开了车门。 晟曜摇摇头,坐上了副驾驶座。 他在想白晓的事情。他在反思自己是不是冷落了白晓。 可最近,除了电话联系佟彬,他每天都掐着时间到怪物诊所报道,晚上一直到医生要赶人了,才离开。相比于之前忙着跟踪柳煜、想办法接近陆玫玫和茂茂,他这一个月来可算得上是“表现良好”。 而就他这一个月来的观察……白天的时候,医生根本就没出现过,没给白晓做过检查,没有给白晓开过药…… “对了,今天我还碰到那位孔小姐了。”乐老板发动了汽车。 晟曜诧异地转头。 “她应该是去她父母家。我给她介绍了一个做室内装潢的,周末就到她家去检查一下。”乐老板说道。 “等会儿、等会儿。什么室内装潢,什么检查?”晟曜问道。 乐老板歪了歪头,反问道:“你上次抓到的那个人,真的有跟踪她?” 晟曜非常意外。 “我听她讲,可能不是跟踪狂的问题,是房子问题,或者是她身体问题……”乐老板仔细地将孔雅婕的问题说了一遍,又问道,“你上次逮到的人真的有跟踪她?” 晟曜的面色变得严肃起来,“他有跟踪她……他当时说,那是第一次……” 而在最近的聊天中,佟彬保证他再没有骚扰过孔雅婕。 晟曜不由自主回忆起了柳煜发生异变的那天晚上。 柳煜当时失神的状态难道不是醉酒影响,而是药剂副作用的一部分? 晟曜心头咯噔一下。 “那就不是他的问题了。好了,你放心吧。我介绍的人绝对靠谱。晚点我还会打电话问问医生——哦,就是之前介绍给你叔叔的那个医生。他很厉害的。如果他同意,我就带那位孔小姐去他那儿治疗。”乐老板说道。 晟曜再次惊讶起来,“你……你介绍病人之前,会询问医生吗?” “当然。这总归要问问他,看他能不能治。他……怎么说呢……应该是全科医生,但我也不知道他究竟能看多少毛病。应该都能治疗吧……”乐老板说着说着,措辞含糊起来,不过下一秒,他就笑道,“他愿意接受的病人,肯定是他能治好的。不能的话,他就直接拒绝了。有些小毛病,其实也用不着找他。我有时候就是图方便,破了点皮也顺路找他看看。” 晟曜默然听着。 他想起自己介绍柳煜去怪物诊所。他在那个夜晚实在是太开心了,有些飘飘然……不过,在茂茂去世的那一夜,他给柳煜打电话,柳煜告诉他的是,柳煜去的那家怪物诊所并不在他所指的位置。 医生非常神奇,怪物诊所同样神奇。 他们会出现在病人需要的地方,像是在等候病人上门,又像是在病人急需之时施以援手,为人驱散病痛。 他是医生能接受的病人。 柳煜也是医生能接受的病人。 佟彬则比他们更早接受了治疗。 就像是茂茂……或许比茂茂还要早。 而就佟彬的状况来看,他比他们这些病友都要严重,病情反复。 那天晚上,怪物诊所出现在佟彬面前,就是因为佟彬需要接受后续治疗吧? 晟曜在心底叹了口气,靠在了椅背上,扭头看向车窗外飞速后退的建筑物。 他之前就想到过,是因为他的出现,让佟彬选择无视了怪物诊所,反而抓着他去喝酒。只是最近和佟彬聊天,佟彬对自己的经历和心境十分坦诚,却是只字不提怪物诊所。 他以为这是两人之间的默契,是病友之间的尊重…… 佟彬需要的可能不是他的劝慰,而是去怪物诊所……白晓在怪物诊所住院,他又每天去诊所陪伴白晓……怪物诊所只可能在深夜接待佟彬吧。 晟曜忽的转头看向乐老板,“你帮孔小姐介绍房屋质检的人,那你是不是能问到她的联系方式?你有她的地址吗?” ------------ 第六十二章 先兆 “初步检测下来是没什么问题。一般我们做到这程度就结束了,不过乐老板特地打了招呼,我这边会将几个样本送去实验室检查。这个得等两天才知道结果,结果比我这小仪器更准确。”穿着休闲的男人提着个工具包,脸上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 孔雅婕连忙道:“大致上是没问题了吧?会不会是那些家具,那些东西……” “别急,雅雅。”高彦搂住了孔雅婕的肩膀,“师傅,现在这样,我们这房子可以继续住吧?” “当然可以了。我看着是没什么大问题。”男人说着,转身往玄关走去。 孔雅婕抿住了嘴唇。 高彦干咳一声,“那就好,麻烦你了。” 男人换好了鞋子,“不麻烦的。乐老板是我老朋友了,帮了我很多忙。” 高彦点点头,将男人送到了门口。 男人告辞离开。 高彦回屋,就看到了一脸茫然、呆立在客厅的孔雅婕。 “雅雅,你看,没问题吧?”高彦抱住了孔雅婕,搂着她在客厅沙发坐下。 孔雅婕苦笑,“乐老板是想安慰我。我知道你们都想帮我……问题还是出在我自己身上吧。” “你别急。我们都去医院检查过了。等周一——”高彦忽然改口,“不用等周一!现在网上都能查结果了!”他掏出手机来。 孔雅婕看了看高彦的侧脸,无奈地摸了摸他下巴上的胡渣,“让你跟着担心了……我现在没什么事……” 高彦忽然抬头,认真地看向孔雅婕。 孔雅婕吓了一跳,“怎么了?” “你知不知道你尘螨过敏?”高彦将手机翻转过来,展示给孔雅婕看。 孔雅婕一时失神,下意识答道:“我念书的时候发痘痘你知道的,还有灰尘厉害了会打喷嚏……呃……”她看清了手机屏幕上的检查单子,一排过敏原中,只有“粉尘/尘螨”一项后面标记了三个加号。 “这个很严重吗?”孔雅婕问道。 “我们周一去问医生。”高彦收起了手机,长叹一口气,“难怪你最近特别难受。你想想,是不是换了新环境,然后我们做卫生有些偷懒?你的新公司,还有这边新家。我们一周才拖一次地。”他重新抱住了孔雅婕。 孔雅婕还有些迷茫,“是因为这个缘故?我在那家宠物店都没什么感觉……” “这边不是还有猫毛、狗毛的项目吗?你对宠物毛不过敏。你就是对尘螨过敏。”高彦拿着手机和孔雅婕一起研究,“我想起来,被套什么的,我们也是天热之后就没换洗过吧?” “每天开空调,都不出汗……”孔雅婕说道。 高彦摇头,“你妈妈可是每个月都大扫除,床上四件套都要换掉的。还有枕头、被芯、床垫……岳母真的是很爱干净……你家那个厨房,几十年了,居然一点儿都不油腻。你租房子的时候,妈妈还经常去帮你打扫。搬来这里,妈就不来了……” 孔雅婕锤了高彦一拳,“你就是觉得我不爱干净是吧?还想让我妈跟过来当清洁工?” 高彦“呵呵”笑了起来,“哪有?我是在自我检讨。你以前都没发作过,嫁给了我之后才这样。”他用力抱住了孔雅婕,“对不起,老婆。以后家务都我做包了。我不会再让你发作了。” “说得好听。你有空家务全包吗?”孔雅婕翻了个白眼,又抱住高彦的手臂。 “有的。项目快完成了。我接下来躺着吃着红利就行。”高彦凑到了孔雅婕耳边低声说道。 孔雅婕惊讶地直起身体,“你们研发出来了?” “完成了啊。佑康3.0。多的不说,至少接下来五年垄断医疗AI市场没什么问题。”高彦自信地笑了,“然后扩展功能,进军其他领域,那都是后面人的事情。我接下来应该会转管理岗位,不用那么忙了。” “你吹牛吧?”孔雅婕用怀疑的眼神看着高彦,“还垄断呢……郑羿朝那边现在进度更快,他已经攻进你们的市场了吧?要不是他哪儿都插一脚,还要跟我们抢蛋糕,不像你们专做医疗领域,可能早就……” 高彦摇摇头,抱着孔雅婕亲了一口,“放心,绝对没问题。” “嗯……”孔雅婕仍旧以怀疑的态度看着高彦。 “之前没跟你说……”高彦低声道,“郑羿朝还挖过我。不止我。你知道他惯用手段的。没成功。” 孔雅婕睁大了眼睛。 “没骗你。郑羿朝以后专心跟你老东家抢蛋糕就是了。农业、通信、交通……蛋糕那么大呢。你那老东家胃口再大,也不能全吞了。反正医疗这块他就别想了。” “那是郑羿朝技术好。这些年也就他一家新公司崛起了,其他都倒闭——”孔雅婕话未说完,就被手机铃声打断了。 她去拿了手机,发现是杜爱云和丁怡在她们那个寝室群里刷屏聊天。 只看了一眼,孔雅婕就僵住了。 高彦凑了过去,“怎么了?谁发来了消息?” “是爱云她们……”孔雅婕抬头,“你还记得同学会那天我上厕所遇到的那个女的吧?” “我没遇到她,不过你们之后不是说起来……”高彦挠了挠眉心,“她老公是郑羿朝读研的同学,然后对郑羿朝有什么想法吧?” “嗯。他们……他们失踪了……”孔雅婕身体打了个颤,“两个人……他们儿子报警了。就前两天,人没了。完全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们……啊,我打个电话给佟彬!上次说那男的跳槽到我们公司……” 高彦提醒道:“是你前东家。两个成年人有什么好失踪的?是不是丢下儿子出去玩了?” 孔雅婕拨着电话,对着高彦好做出噤声的手势。 电话没有拨通,孔雅婕听到了“对方正在通话中”的提示。她沮丧地挂了电话。 “让我看看杜爱云她们说了什么。”高彦从她手中抽出了手机,“嗯……听说失踪,儿子报警,不知道去了哪里……这就是八卦啊。都是‘听说’。”他看向孔雅婕,“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我……那天一起去厕所……”孔雅婕抬头看着高彦,眼神中泄露了丝丝恐惧。 她能清楚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跟着她,跟着她和那个女人,他们一起进了厕所,然后那个女人先离开……那个东西当时应该仍然留在厕所内。可要是当时,那东西其实是跟着那女人离开了呢?然后…… 孔雅婕甩甩头,将脸埋进了高彦的胸膛。 这都是她的胡思乱想。没有什么“东西”。都是过敏,是压力太大产生了错觉。她没有遇到了什么“东西”…… “雅雅?”高彦拍抚几下孔雅婕的后背。 他手中的手机还在震个不停、铃声不断。 高彦扫了一眼手机屏幕,突然问道:“郑羿朝在大学里到底做了什么?你们好像对他……态度有些怪怪的。杜爱云说那场考试,丁怡说作弊……” 孔雅婕叹了口气,从高彦手中拿回了手机,看了一眼后,将铃声改成了静音。 “也没什么……就是他单亲家庭长大,除了妈妈,没其他亲人。他妈妈很辛苦地工作,供他读书。他小学、初中、一直到高中,都是年级第一、学生会主席,各种奖状,是他妈妈的骄傲。” 孔雅婕说着说着,就又叹气起来,“高考成绩还没出来,他妈妈就去世了。” 高彦一愣。 “郑羿朝刚进大学的时候不太适应,没恢复过来,一直到大三那场教授组织的选拔考试,他才重新振作。也不能说全是他妈妈去世的原因吧。他以前生活在小城市,学校竞争没那么激烈。那次考试……成绩出来之后,林军就很不平,当众指责郑羿朝是作弊才能考出比他好的成绩。郑羿朝也发了脾气,和他吵起来……” 孔雅婕将手机放在茶几上,自己则坐到了沙发上,“他们两个当着全班的面吵架……隔壁教室就是我们院其他班的人。所以这事情吧……郑羿朝也是那次吵架的时候,才说了自己家庭的事情。之前大家都不知道……辅导员是知道的。后来还有人找辅导员打听,真的就是他说的那样……” 高彦摸了摸孔雅婕的头,“难怪你们这帮同学都这样对他。那次吵得很厉害吧。” “嗯。我们这些女生都缩在一起,怕他们打起来。几个男生站在中间,班长拉架,还被推到一边,手臂磕了桌子,青了一大块。班长以前那个体型——”孔雅婕比划了一下,“林军和郑羿朝当时是真火了,面红耳赤的,要不是被好几个男生拉着,肯定打起来。一个人还拉不住他们,上了好几个,七手八脚的……” 孔雅婕忽然又笑起来,“佟彬那会儿就死死抱住了郑羿朝的腰。我以前都没注意过他。后来分组,我看到他就想到了那事情。他某些时候还挺男人的。” 高彦调侃道:“对他心动了?” “那倒没有。”孔雅婕再次叹气,“他平时还是那种沉闷的样子。他应该是那会儿和郑羿朝走得最近的人了,但之后有人问他郑羿朝家里的事情,他完全不知道。他那个人……别人不主动说,他也不会问。” “你也是这样的人。”高彦忽然道。 孔雅婕微微一怔,垂下头,“嗯……是啊……” “好了。别想这些了。大好的周末,我们做个大扫除吧。”高彦拍拍手。 孔雅婕猛地抬头,惊讶地望着高彦。 “过几天就台风天了,到时候没法大扫除。今天就做做好。让你晚上睡个好觉。”高彦甩着手,一副做准备运动的模样。 孔雅婕嗔道:“你加班加糊涂了?今天就台风了好吗?你做什么大扫除啊?” “是吗?”高彦诧异。 “你都不看天气预报的?我之前囤吃的,还问你上不上班,你真是……行了,别大扫除了。我想好好歇歇。”孔雅婕靠在沙发上。 “那我们看电影吧。晚上叫个外卖。”高彦坐到了孔雅婕身边,拿起了遥控器,挑选着菜单上的电影推荐,“来个电影马拉松。是看这个魔法七部曲呢,还是喜剧明星系列?” 孔雅婕想了想,“看喜剧吧,我现在想看无厘头喜剧,放松一下。” “OK!无厘头喜剧……”高彦按着遥控器,阅览片库,“就这个,行吗?” “嗯。” “好。我给你倒饮料、拿零食。”高彦放下遥控器,又跳了起来,去了厨房。 孔雅婕头枕着沙发,乐呵呵地看着视野中颠倒的高彦。 茶几上,她的手机屏幕时不时就会亮起。杜爱云和丁怡将话题又转回到那对夫妻失踪的事情上。 “报警”、“血迹”、“窗户破洞”、“叫声”等等令人不安的字眼从手机屏幕上一掠而过。 ------------ 第六十三章 现形 窗外夜色渐深,客厅里仍旧时不时传出孔雅婕的笑声。 开门声让孔雅婕抬手揉了揉自己有些酸疼的两腮。她探头看向玄关,“你回来了!垃圾扔好了?” 高彦换了拖鞋进屋,“嗯,等我洗个手。” 孔雅婕又躺回到了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因为过于专注,她的嘴巴自然地张开,看起来表情有些傻。 高彦洗完手,走向沙发,伸手抬了抬孔雅婕的下巴。 孔雅婕拍掉他的手,翻了个白眼,又忍不住和高彦相视而笑。 高彦吐出一口气,在沙发上找到了个舒服的位置,“看到哪儿了?” 孔雅婕动作熟练地靠在他的肩膀上,“你回来得正好,到关键地方了。” 电视屏幕上画面变暗,音响里传出充满紧迫感的配乐。 孔雅婕盯着电视的眼珠却是不知何时转向了左侧。她屏住了呼吸,双手揪住了高彦的衣服。 高彦全神贯注地看着电视,一手搂住了孔雅婕的肩膀,另一手搭在沙发椅背上。 孔雅婕一点点地偏转脑袋,看向左手边的书房。 书房门开着。从孔雅婕的位置只能看到半边门框和书房的门板,以及靠着这一侧墙面的书柜。 电影的配乐一变。 高彦看着两个主演滑稽地撞头,“哈哈”笑起来。 孔雅婕笑不出来。她死死盯着自己所能见到的半扇门,盯着那书架的玻璃柜门,盯着那被客厅灯光照亮的一小块天花板。 那里面有东西…… 她感到胸闷、气喘、压抑,但她同时感觉到了书房里有什么东西…… 不不不…… 不是“东西”!一定是她想多了!是过敏,是焦虑!肯定不是有什么东西……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孔雅婕不禁双手用力。 高彦低头,就看孔雅婕将自己的衣服拧成了麻花。 “怎么了,雅雅?”高彦问着,摸着孔雅婕的手臂,顺着她的视线转头。 “有东西!”孔雅婕低声说道,“不!不是……是我……”她有些混乱。 高彦又看了看孔雅婕,松开手臂,两手捧住了孔雅婕的脸,强行让她看向自己。 “别怕。我去看看。你别怕。可能是飞进来了什么小鸟。我刚好像没有关书房的窗户……”高彦安慰着,站起身,走向了书房。 孔雅婕伸出的手砸在沙发上,没能抓住高彦。她喉咙好像被人掐住了,发不出丁点儿声音。她无法提醒高彦,下午的时候,他们明明关掉了房间里所有的窗户,开了空调,一直到吃完晚饭,高彦去倒垃圾,她才将阳台和卧室的窗户打开。 不是窗户,更不是小鸟! 高彦走远的背影在孔雅婕眼中放大。 孔雅婕好像看到了那黑暗的楼梯间,看到了那个陌生女人被惨白的节能灯照亮脸庞,被绿油油的“安全出口”提示灯染亮了双脚,就像是……就像是那些八九十年代夸张的电影特效——魔鬼、杀手、怪物…… 高彦已经走到了书房门口。他伸手按在墙上。 啪嗒! 书房骤然亮起。 嘭! 哐! 啪擦! 哗啦啦—— “谁!”高彦大喝一声,在那混乱的声音中冲进书房。 孔雅婕反射性地跳了起来,“老公!” 她追进了书房,就看到一片混乱: 电脑显示器和机箱摔在地上,窗户被整面打破,碎玻璃渣散在窗台上。 高彦扑到了窗边,用力打开窗户,在外面搜寻。 他猛地回过头来,“拿手机报警!刚有人跳出去了!” “啊!”孔雅婕吓了一跳,手扶着门框才没有摔倒。 高彦跑了过来,扶住孔雅婕,“别怕、别怕。没事。他肯定从哪儿爬下去了。说不定还吊在哪根墙柱上。我们拿手机报警。” 他架着孔雅婕回到沙发,拿起手机,拨打110。 孔雅婕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瞪大眼睛望着他,“真的是……真的是人?你看到了人?” “我什么都没看到——你好,我要报警。我家里刚才进了人,他直接跳窗出去了。对。我家是八楼。我没看到人,只看到电脑被打开、被摔坏,然后窗户被打破。嗯。我家的地址是……”高彦冷静地对着接线员报地址,还安慰地握住了孔雅婕的手。 孔雅婕控制不住自己身体的颤抖。 高彦没看到……八楼跳窗……那东西又是怎么进来的?那绝对不是人……那个东西…… 她一点点转头,望向了依旧敞着门的书房。 那东西跑掉了……她能感觉到……可她现在心跳剧烈,心脏仿佛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她隐隐觉得这是一个不好的发展。 那个东西,是真的…… 不是过敏,不是焦虑。 真的有东西……有个看不见的东西…… 它现在不仅仅是跟着她,它还能破坏房子,能跳窗逃跑! 那个东西…… 孔雅婕打了个寒颤,下意识缩进了高彦的怀里。 …… 晟曜在小区的树冠阴影中狂奔。 他跃入了绿化带,踩着草坪,又翻过了一排灌木,追着前方跳跃的身影,不断飞奔。 他守了孔雅婕家好些天,现在终于是逮住了现行! 他的心脏在胸腔内怦怦地跳动着,呼吸也变得无比急促。 这是他在奔跑的缘故,也是因为他刚才看到了…… 他看到了那个撞破窗户、从八楼跳出来的东西! 那绝对、绝对不是人! 它有着人形,也有着人所没有的昆虫甲壳般的皮肤。它有着类似于人的四肢,每一根却都长着七个关节,奇长无比……就像是茂茂喉咙里长出来的那些手指……还有它的五个脑袋!长颈鹿般的脖子,和五个圆溜溜的脑袋! 那是一只怪物。 如果说茂茂临终的时候变成了一只狸花猫躯体的怪物,那眼前的这个东西就是以人类为底本的怪物。 它从八楼破窗而出,用它的四肢攀附墙体,一路爬下数层楼,跃上十几米的树梢,又继续逃跑。 晟曜不知道它要跑去哪里。大概是回家……佟彬的家距离这儿可不近…… 晟曜脚一蹬地,就蹿出了那片绿化带。 他往前跑了一步后,又脚跟一扭,重新迈入绿化带中。 他有些疑惑地望了眼前方四肢着地的怪物。 佟彬的家不在这方向上。这小区的出口也不在这方向上…… 晟曜调整了呼吸,继续追着那怪物奔到了小区的围墙。 那怪物跳到了雪白的墙上,两下就消失在围墙后。 晟曜一个深蹲起跃,抓着围墙顶端,在一脚即将踏在白墙上时,他脑中灵光一闪,手指、手臂、肩膀、腰背一同用力,硬是撑起自己的身体,来了个不可思议地翻身,倒立在围墙上。他的身体就像是那种平衡玩具,轻易地翻转了一百八十度。在身体即将因为惯性翻倒时,晟曜用力抹了一把围墙顶端,涂掉了自己粘在那上面的手指印。 他稳稳地双脚落地,身体自然曲起,不过他实际上没感受到任何反震力。 他落地的人行道僻静无人。街对面是一片别墅区,但看起来还未开盘。别墅区黑乎乎的,没有一盏灯,远一点的地方还能看到吊车的轮廓。这条道路也是如此,路灯立着,却是没有灯光,道路尽头是一堆建筑垃圾。 晟曜靠着那点月光,捕捉到了消失在对面别墅间的两条长腿。 他飞快地跨过马路,起跳,跃过栏杆。 他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越是奔跑,他越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力量。 细胞在体内跳跃,血管中奔涌着血液,肾上腺素在飙升,却是和他的行动一样,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他好像停止了呼吸、停止了心跳。明明他能感觉到自己血管的搏动、胸腔的扩张收缩…… 他奔跑着,双脚却好像只是擦过地面,甚至是在水泥地上飞行。 风声掠过他的耳畔,他听不到自己心跳呼吸的声音,却清楚听到前方怪物四足交替落地的声响,也能听到它体内…… 不对!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肌肉的收缩……那东西是真正的怪物。它五颗脑袋的后脑勺上不是皮肤,而是密密麻麻的耳朵。 那些耳朵突然震颤了一下。 怪物的四肢继续摆动着,五颗脑袋却是忽然扭转了。 晟曜这时才和那怪物四目相对—— 这说法不太正确。 他正在和这怪物的无数眼睛对视着。 而那些眼睛下面,是一张被巨齿撑开到下颚脱臼的嘴巴。那一枚枚牙齿上,还沾着来源不明的血丝。 这一瞬间,晟曜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真正停止了。他的神经也在此刻绷紧。他没能喊出“佟彬”的名字,不过他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在这短暂到仿佛是时间停止的时刻,一个飞扑,将那怪物按倒在地。 他必须得阻止它!在它还尚存理智的时候! ------------ 请假 今天没更新 晚安 ------------ 第六十四章 消失 晟曜将那怪物扑倒的时候,并未发现自己这飞扑一下就“飞”过了十多米。他全神贯注,大脑中不断回忆着这怪物选择的逃跑路线——避开人群、没有监控。它还有理智,至少有理智选择一条“安全”路线。这样的话,或许就能和柳煜那事情的发展一样,即使佟彬身体发生异变,他还是有机会能够复原。 身下这坚硬的躯体如它的外表一样,带着昆虫甲壳的触感。晟曜撞在了怪物的胸口,但依旧感觉不到它的心跳、呼吸,就好像它根本没有心脏和肺。这一撞击,他甚至没有感觉到这怪物肌肉的收缩。它的甲壳之下究竟有些什么,实在是难以预料。 噗嘶! 晟曜听到了一声怪响,接着就感觉到了凌乱的风。 他猛地松手翻身,在地上打了两个滚,接着便听到了一声巨响。 晟曜扭头,就看到这怪物的五颗脑袋已经彻底分裂。五根脖子好似被撕开的包装带,在空中纷纷扬扬。每一根肉条的顶端都是一颗小肉球,肉球上则长了一只眼睛或一只耳朵。散开的头颅化身成了孔雀开屏的尾羽。而在这展开的尾巴前,是五颗只长了嘴巴的肉瘤。那些嘴巴张开,露出了鲜红的口腔。看不到舌头,也看不到喉咙。张开的嘴巴仿佛是通向另一个世界,又像是一种装饰品,并不具备吞咽进食的功能。 晟曜瞥了眼地上的坑。水泥地被被啃出一个洞来。这东西的喉咙可能是个装饰品,但牙齿不是。不管它能不能把人吞掉,它都能轻易将人杀死。 晟曜的心也沉了下去。 刚才要不是他本能反应够迅速,他就该被咬出一个大洞了。不知道身体里残存的医生药剂能不能让他像白晓一样死后复生…… 晟曜呼了口气,摒除杂念,看向那怪物的眼神也有所改变。他有些遗憾,又有些紧张。 言语的沟通看来是没有用了…… 呼—— 那怪物的五个嘴巴带着风声,再次弹射而出。那密密麻麻的眼睛、耳朵也没闲着,它们摇摆前进,迟缓,却很坚定地朝着晟曜包围而来。那昆虫和人类混合的躯体四肢并用,同样朝着晟曜飞速爬来。 晟曜连退数步,扭身闪过冲过来的嘴巴。 他退到了墙边,靠着别墅外墙,一个蹬腿,抓着二楼突出的阳台,又是一个鹞子翻身,整个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在那怪物身后。 晟曜再也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心跳,也不关心这怪物是否有呼吸、心跳。 他心无旁骛,箭步冲上,对着那怪物的后背猛地挥出拳头,将那比一般成年男性大上一圈的的身体狠狠砸在了地上。 怪物的五个嘴巴同时发出嘶哑的呼气声。它们没有发声器官。只是整个颤了颤,抽着气,调转方向,重新冲向了晟曜。 晟曜心中咯噔一下。 他咬牙闪避,没有退却,而是继续前进,贴身到了那怪物面前,再次砸拳。 怪物的后背甲壳肉眼可见地凹陷了下去。它的四肢扑腾着,敲打着地面,痛得挣扎。可那些嘴巴、眼睛、耳朵却是不受影响。 一只眼睛缠绕住了晟曜的手臂,一只嘴巴则趁机咬向了晟曜的大腿。 晟曜手臂肌肉暴涨,脚下的水泥地被他硬生生踩出了一个脚印。他身体倾斜,抓着那只眼睛,踢起地上的身躯,将它们砸向冲过来的嘴巴。 嘭! 地面尘土飞扬。 晟曜扭掉了缠在手臂上的那根脖子——或者该称之为肉带——喘着气,退了两步。 那些眼睛、耳朵、嘴巴再次飘了起来。躯体还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它们却好像不受影响,虎视眈眈地盯着晟曜。 这样下去不行…… 晟曜额角渗出汗水来。 他无暇他顾,根本没仔细去看自己膨胀起来的肌肉,更不会发现皮肤下暴起的青筋。 筋脉跳动,血管一点点浮现出来,好似隔着皮肤,都能看到这具身体蕴含的力量。 晟曜攥紧了拳头,不着痕迹地扫视了一圈周围。 这半边别墅区已经施工完成,只是还缺少绿化、路灯等装饰。他在这里找不到称手的工具。远一点的地方倒是能看到吊车,那里或许还堆着建材和工具,但同样有可能有着施工人员居住的板房。 不过,后者的可能性不大。如果这附近住着施工人员,刚才那一下砸地的重响应该已经将他们惊动了。可现在,晟曜没听到任何动静。就是另一个方向上、孔雅婕居住的小区里,也没传来什么动静。 即使如此,这距离也太“远”了。这怪物一心想逃,要不是他抓住了对方,它早就逃走了。他恐怕是没有办法引着这怪物到几百米外的施工区继续搏斗。 晟曜的视线忽然一抬,看了眼自己刚才抓着的阳台。 阳台采取了欧式装修风格,用的是那种艺术花饰的铁栏杆。 他能做到吗?那是铁管,还钉在了水泥里面…… 晟曜深呼吸着,在这一刻,再次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他有些分心,但也因此瞥见了自己有些不同的身体。 他最近可没去过健身房,就是十九岁那会儿保持着踢足球的兴趣爱好和最健康的身体状态,他也没有这么厉害的肌肉。白晓去世后,他倒是被朋友带着去办了健身房的会员卡,但也没练到这种程度。 对面的怪物仿佛是重新焕发了生机。凹陷的背脊吹气一般鼓了起来,僵硬的四肢也再次撑起了那甲壳般的躯体。 五张嘴巴蠢蠢欲动,那下面的五根细长脖子突然一个收缩,接着如子弹般射出了那五张嘴巴。 就是现在! 晟曜这一瞬有些走神。他跨出一步,眼睛盯着面前的怪物,脑海中却闪现过医生那双幽蓝色的眼睛、那空了的针管,还有这数月来发生的种种事情…… 晟曜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获得了某种加持。他的肌肉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每次都以微小的距离,擦着边地躲过那五张嘴巴的袭击。他跳跃起来,踢开缠绕而来的眼睛、耳朵,踩着那怪物的硬壳后背,又是一跃,抓住了别墅二楼阳台的铁栏杆底部。 这一次,他不是借力翻身,而是手指收紧,手臂发力,瞬间掰断了那一根铁棍的底部,又将它从栏杆中拧了下来。 扯下来的铁棍呈T字,顶端那一横两头仿佛是拧麻花般卷曲着,下方晟曜掰断的地方则露出一个锋利的尖角。铁棍中段还勾着枫叶形状的花饰。 晟曜双脚落地的同时,他身后,那些嘴巴、眼睛、耳朵又冲了过来。 晟曜挥动手臂,铁棍上犹如长了眼睛,顿时扫飞了挡在他面前的那些肉瘤和细长脖子。 眼睛被扎穿,耳朵被打烂,就是那带着嘴巴的大型肉瘤也被打出了一条凹坑,摔落在地,不再动弹。 晟曜没看到鲜红的血。那些被打出缺口的器官上没有血液流出,就好像这个怪物体内空空荡荡,没有心肺肌肉,自然也没有血管。 晟曜没有停步,冲向了那怪物的躯体,飞起一脚,就将它从地上踢得腾空两米高。 怪物的四肢在空中挥舞挣扎,它的那些眼睛、耳朵、嘴巴也重新聚集,包围了晟曜。 晟曜视若无睹,左手抓住了铁棍的顶端,右手前推,不再握着铁棍底部,而是顶着中间的枫叶花饰。 他的双手猛地用力! 铁棍擦着右腰,向后方刺去。 他感受到了阻力,右手外侧碰触到了某个坚硬、光滑、又湿润的物体。这一瞬间,他将右手再次前移,与左手一起握紧了铁棍的顶端。 拳头顶着拳头,拳头顶着那一截麻花状的铁棍。 他手臂上的肌肉没有再膨胀,但皮肤下的筋脉和血管却是极速跳动,之前感受到的阻力在这刹那消失了。 铁棍像是刀切豆腐般刺入了怪物嘴巴,将它洞穿。甚至连那枫叶花饰都穿过了整个肉球,给这颗肉球开了个大洞。 没有鲜血流出。 晟曜的右手再次碰到了怪物的牙齿。他的手上沾到了血液。那不是怪物的血。这怪物体内根本就没有血液。 晟曜在这电光石火间想到了什么,但他的大脑没有去捕捉这个念头。 他手臂翻转,双手也换了正反握的反向,带着怪物的那张嘴巴,将铁棍向前方刺出。 面前的嘴巴大张着,牙齿开合,好似在嘶吼。 这么近的距离,让晟曜看清了那两排人类牙齿上的血丝和血液。 他向前迈步,铁棍扎穿了另一张嘴巴,却是没有停歇地继续向前、向前…… 被踢上高空的躯体落了下来,就挡在了晟曜的正前方。 晟曜踏着水泥地,无视了缠绕上他身体的眼睛、耳朵,只偏头闪过了咬过来的嘴巴,又跨出了数步。 他死死盯着那怪物的躯体。 叮! 铁棍的尖端碰触到了硬物。 嘎吱嘎吱—— 铁棍受到压力,尖端被压扁,也在那怪物胸口压出了一个凹陷。 晟曜的脚步没有受到丝毫的阻碍。 他顶着那两张嘴巴、顶着那个挥舞着四肢的躯体、也顶着那些缠绕上它四肢的眼睛、耳朵,继续迈步。 他越冲越快,眨眼间,就将那怪物的躯体撞在了别墅的外墙上! 嘭! 晟曜被迫止住步伐。 呲——滋—— 铁棍和怪物的躯壳摩擦着。 怪物的那些“头”疯狂摆动,就好像它的四肢,用力敲打在墙壁和水泥地上。它们不再攻击晟曜,只是神经反射般地舞动着。 晟曜的双手往前一送,枫叶花饰扎入了怪物的躯体。 时间仿佛在此刻凝固。 怪物的所有肢体、器官都停止了动作。 它们保持着它们在这一秒的状态。 下一秒,它们纷纷摔落在地。 噼噼啪啪…… 这声响,如雨珠落地。 晟曜一点点松开了手,沉默地看着这被钉在墙上的怪物。 他的表情开始松动,嘴巴微张,像是要说什么。 “佟”字的口型刚做出来,晟曜的眼神就骤然改变。 那怪物好像电脑特效似的,消失在了空气中。 只留下一根铁棍扎入了别墅的墙壁。 晟曜闭上了嘴,牙关咬紧,眼神也恢复成了刚才专注的模样。 他抬手拔掉了扎入墙壁的铁棍,擦掉上面的指纹,将它随手扔掉,又细心地踩烂地面上属于他的脚印。 做好这些,晟曜才面无表情地走向别墅区外。 …… 电视房内,只有投影屏幕上微弱的光。那上面的画面背景是一间熄了灯的房间,房间的窗帘也被拉上,不露进一丝月光。画面的对比度被调整,这让人能看见这黑暗房间里的一个人形轮廓。 他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垂着头,胸口剧烈起伏。 医生戴着AR眼镜,躺在按摩椅上,姿态安详惬意,与投影屏幕中的那个人截然不同。 指甲们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电视房内却隐隐回荡着一个喘息声。 喘息声越来越大,接着便看到投影屏幕上的那个人抬手捂住了脸。 更准确来说,他是抓住了自己的脸,手指用力,指节的形状在黑暗中极为突出。 喘息声中传出了一个人声。 画面中的那个人嘴唇未动,可他粗嘎的声音却是在电视房内响起: “……被看见了……被看见了……被看见了!……” 那声音带着濒死的恐惧,从一开始便变了调。 屏幕上的画面闪现了晟曜的脸。 晟曜的脸逼得极近,他那双眼睛被不断放大,隔着屏幕都能看到他眼神里的漠然。他像是个机器,没有任何情感,在这一刻只想要杀死怪物。 这双眼睛出现了一秒,随即消失。屏幕上的画面又回到了那个人身上。 停顿了一会儿后,那道变了调的声音又在喘息声中响起: “……没有杀掉他……怎么办……接下来要怎么办!……” 投影屏幕上的人佝偻起背,整个身体颤抖起来。 忽的,黑暗中闪过一道光。 红色的霓虹招牌、白色的大厅。 怪物诊所的门面取代了那个黑暗的房间和黑暗中的人。 但这光芒一闪而逝。 投影屏幕上的画面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医生的十枚指甲突然齐齐发出了声响,又如那消失的诊所画面般,齐齐噤声。 嘭!哗啦啦!哐当! 投影屏幕上,那个人影跳了起来,扫掉了面前书桌上的所有东西。 他双手撑着书桌,更剧烈地喘息起来。 几秒钟后,画面定格。 医生摘下了眼镜,一手支头,兴趣缺缺地看向了按摩椅旁的小桌。 那上面摊开了一本病历。厚重的病历被翻到了最后一页。那页上已经记录了一半内容。龙飞凤舞的字体让人不懂其中的内容,却能感受到那字迹的随性与潦草。 医生手中出现了一支笔。笔在他的指间打着转,指甲们吵吵嚷嚷。他幽蓝色的眼睛里有着和这环境格格不入的深沉光芒。 片刻后,医生一甩手,将那支笔扔到了病历上。 他靠坐在按摩椅上,后背贴上椅背的瞬间,就见投影屏幕变成了小电视。 电视中的场景是怪物诊所的病房。 画面一角能看到白晓坐在病床上的双腿。她的双手交叠放在大腿上。空无一物的左手无名指上,突然浮现出了青黑的纹路,像是纹身,又像是坏死的肌肉,也像是……尸体身上才会出现的尸斑。 镜头突然垂下,白晓的双手移动到了画面正中。这就像是镜头按在了白晓的脑袋上,而白晓在此时低下了头。 画面在此定格了几秒后,白晓忽然抽出了右手,盖在了左手上,遮住了那一块青黑的皮肤。 医生的指甲们发出了闹哄哄的声音。 医生只静静地注视着电视中的白晓。 他幽蓝色的眼睛里倒影着白晓的双手。那双手,以极为缓慢的速度收紧,握成拳头,崩出了皮肤下的青筋,也让指节逐渐发白。 医生的嘴巴随之裂开。 他的嘴巴越张越大,逐渐撑开了口罩,露出了一个夸张到怪异的巨大笑容。 他十根手指上的指甲也发出了更为喧闹的声响,将整个黑暗的电视房彻底填满。 啪嗒。 电视关闭。 黑暗中出现了一道门。 医生带着指甲们的哭喊笑闹一同进入了诊室。 他坐在办公桌后,抽出文件架上标记了“晟曜”名字的病历,将之展开,飞速在那上面书写起来。 龙飞凤舞、又力透纸背的字迹在病历上铺陈开,好似水墨画,带着勃勃的生机。 指甲们的叫声也愈发响亮起来。 不知过去了多久,医生停笔,指甲们也鸦雀无声。 嘭! 门被撞开。 被撞开的门不是医生刚走过的那一道,而是连接着诊所大厅的另一道门。 晟曜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那双眼睛,就像是刚才出现在投影屏幕上的眼睛一般,不带丁点儿情感地专注地注视着医生。 医生好整以暇地合上了病历,幽蓝色的眼睛转向晟曜,“有什么事情?” 走廊另一头传来脚步声。 晟曜跨进了诊室,反手关上了房门,也将那脚步声挡在了门外。 他盯着医生,一字一顿地问道:“那一管药剂,如何抑制它的副作用?” 医生挑起眉毛。 “如果病人已经变成了怪物,还能再……恢复原状吗?”晟曜的声音渐渐压低,“就像是那天的茂茂,如果变成那样,还能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吗?” “你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心里在想着谁呢?”医生幽蓝色的眼睛直视着晟曜的眼睛。 晟曜眼中泛起一丝痛苦。 他闭了闭眼睛,身体后仰,靠在了门板上。 一门之隔。 门外,是静立着的白晓。 ------------ 请个假 今天没有更新。晚安。 ------------ 再请个假 今天也没更新。晚安。 ------------ 请假两天 今明两天有事情,无法更新,抱歉。 后天看情况能不能码一章……(›´ω`‹) 实在是非常抱歉。 ------------ 第六十五章 决意 诊室内的僵持很快被一阵敲门声打破。 晟曜身体一震,扭头看了眼身后的门板。 叩、叩、叩。 敲门声再次坚定地响起。 晟曜呼了口气,扭开门把手。 白晓俏生生地立在门口,嘴角含笑。 她望了眼晟曜,又探头看了看晟曜背后的医生,打了声招呼:“医生,晚上好。”说完,她就抬眼看向晟曜,“你怎么这么晚跑来找医生了?不是说这几天有事情吗?” 白晓的语气并非质问,也没有好奇,她的语气和眼神都表明了她的担忧。她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遍晟曜,仿佛是在检查他身上有没有病痛,又瞄了眼医生的办公桌,扫了眼整个办公室,搜寻有没有使用过药物或医疗器械的痕迹。 白晓的视线轨迹很细微,可晟曜还是将这些看在了眼里。 他吁了口气,对白晓露出一个笑,“没什么,是其他病人的事情。” 白晓猛地抬头,微微张嘴,讶异地问道:“是那个佟彬?他出什么事了?”她眉头皱起,显露出几分担忧来。 晟曜正要说话,医生却是起身。 白晓连忙拉住了晟曜,对医生道歉道:“对不起,这么晚了还打扰您。” 医生对此无动于衷,瞥了眼晟曜,“不要在诊所留宿。”说完,他就转过身,走向了诊室内的那扇门。 房门打开,后头是一室黑暗。 以晟曜的视力都没能看到那片黑暗中有丁点儿物体轮廓,甚至连房间的轮廓都看不清。那黑暗好像深不见底,无边无际。 医生走入黑暗后,也没见他有动作,那房门就自动关上了。 诊室内变得无比安静。 白晓拉了拉晟曜的手,“到底怎么了?那个佟彬出了什么事情了?很严重吗?” 晟曜回头,望着白晓,无奈叹气。他摸了摸白晓的脸庞,“嗯。他……他有些问题。他攻击了人……可能……” 白晓倒吸了一口气,“他之前跟踪那个人,现在……他是变本加厉了吗?” “嗯。”晟曜点头。 “那……那该怎么办……”白晓困扰起来。 晟曜深呼吸了两次,“我会想办法阻止他。” 白晓的眉头没有因此舒展开。 晟曜这时却是没注意到白晓的神情。他微微垂眼思索。 刚才那一番战斗就足以证明,单就体力和行动力来说,他能制服那个……怪物。那怪物重伤乃至于死亡后忽然消失,恐怕是有什么特殊的能力。而他只是个身体素质不错的普通人。纯物理攻击还好说,“法术”可就不行了。 晟曜突然感觉到身前一热。 白晓投入了他的怀中,用力圈住了他的腰。 “太危险了。而且,你阻止了他之后呢?你是准备报警吗?报警之后呢?他要是……他要是提到了怪物诊所,提到了你……或者是警察查到了你这个报案人……你准备怎么办?”白晓低声问道。 晟曜一怔。 “为什么要去做这种事情?他和我们没关系,那个女人……虽然很可怜,但是,她也和我们没关系不是吗?为什么要为不相干的人去冒险?”白晓仰起脸,深色的眼珠在眼眶内颤动,“我们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重新在一起。之前你失去了我,我不想……如果换做我……晟曜,我只有你了啊……” 她哽咽着,眼眶中积聚了泪水。在眼泪落下之前,她将脸埋进了晟曜的胸膛。 “晟曜,我好怕……三十五年……已经过去了三十五年了。我是个死人,没有身份证,没有户口,我要是被发现了……你也是。你现在是十九岁的模样。我们不能被人看到……我们会吓到别人。之前已经吓到过别人了……好不容易摆平了那些事情,骗过了那些人,你现在准备做什么呢?”白晓重新抬头,眼眶发红,却是已经没了泪水。她眼神中充满了控诉,“我们明明重新在一起了,明明……你这几个月,忙这忙那,总是去关心那些不相干的病友……我们好不容易重新在一起了啊!” 晟曜喉头发堵。 他的心脏收缩着,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攥紧了,被捏得发疼。 他脑海中闪过了变成怪物的茂茂、闪过了柳煜身上长出的肉瘤,最后,又闪过了那只甲壳躯体和无数眼、耳、嘴巴组合成的怪物,以及那怪物毫不迟疑、冲着他袭来的迅猛攻击。 他张了张嘴巴,可是,看着白晓充满了担忧、恐惧、不安、和一丝丝质疑的面庞,他说不出话来。 如果白晓知道她也有可能变成怪物,白晓会作何反应? 晟曜脑中又浮现出了长寿公墓。 他好像看到了那个身体腐烂、不成人形的白晓依靠在墓碑上的情景。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白晓无法接受这种事实。她不会带着这种风险留在他身边。 晟曜抱住了白晓,将脸埋在了她的肩头。 “不要管那些了。老公,我们不要管那些了。就我们两个,接下来三十五年、四十年、五十年……你能一直陪着我,我能一直陪着你……这世界上,我只有你了,你也……只有我了……”白晓拍抚晟曜的后背,轻声呢喃,全身心地被他拥抱着。 晟曜有那么一瞬间想要点头,答应白晓。 柳煜出了问题,茂茂出了问题,佟彬出了问题……可除了佟彬,另外一人一猫都好好的。何况,只要白晓跟他在一起,他们两个就像是茂茂和陆玫玫,彼此依靠……再加上白晓的性格比柳煜、佟彬要好多了。她那么温柔,那么平和。两人相知相恋的六年间,他看过白晓生气,却也知道她很快就能自己调整心情。她总是那么容易满足,那么快乐…… 看吧,明明有那么多的理由! 晟曜就要松开手,答应白晓时,他想起了孔雅婕憔悴的脸。 那怪物从孔雅婕的房间里破窗而出。 那怪物的牙齿上沾着血液。 晟曜再次用力抱紧了白晓。 明明有那么多的理由…… “你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晟曜沉声说道。 白晓的身体僵住。 晟曜握住白晓的肩膀,将她推离怀抱。 他盯着白晓惶恐的眼神,轻轻笑起来,吻了吻白晓的额头。 “生生,你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他贴着白晓的额头又说了一遍。 若不是如此,他那时候应该先去确认孔雅婕的安危——虽然现在回想起来,在那玻璃的碎裂声中,他有听到那房子里传来的人声,甚至有听到分属两个人的心跳和呼吸,孔雅婕和她的丈夫高彦一定平安无事。但那一刻,他的确是不假思索地选择去追击那个怪物。 医生的问题直指他的内心。 他给予了佟彬一些善意、一些耐心,可那些善意远远比不上他对白晓的爱。 白晓睁着眼睛,直直看着她。 “但有些事情,我不能放任不管。”晟曜收敛了笑容,变得严肃起来。 佟彬已经变成了怪物,还杀了人。他没有伤害孔雅婕和高彦,他应该是杀了其他人。 “这件事也不能报警。”晟曜接着说道,“至少,在目前,还不用报警……你说得对,你是没有身份的人,我也有问题。我们不能轻易和别人接触。” 晟曜重新抱住了白晓,“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我们现在只有彼此。可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事情发生。而且……佟彬迟早会吸引到警察的注意。到时候就难以收拾了。” 他说了许多理由,但没有说的是,他得求证一个答案,得弄清楚医生注射的那一管液体究竟有怎样的副作用。这关系到白晓以后的健康,也关系到他自己。 晟曜忽的一颤,更用力地抱住了白晓。 他此前一直在考虑白晓的健康,却忽视了自己的情况。 他也被注射了那种药物,返老还童。他也可能出现那种副作用反应,变成怪物,继而失去理智,伤害到白晓。 晟曜闭了闭眼睛。 无论从情感还是从理智上来考量,他都不能对这件事坐视不理。 “我知道了。”白晓在晟曜怀中应了一声。 晟曜低头看向她。 “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白晓问道。 晟曜下意识望了一眼诊室内的办公桌,又看向了那扇大门。 “诊所里面,有什么东西吗?”晟曜轻声问道。 医生能用那种万能药剂治病,说不定还有另一种药剂能治疗那种副作用。 亦或者…… 晟曜看向被医生留在办公桌上的病历。 或许诊所内有什么资料,或许医生有研究过药物副作用,并对此有详细的应对方式。 白晓说道:“我在诊所这么久,都没看到你想找的那种东西。” 她握着晟曜的手,欲言又止。 晟曜看了出来,白晓还是不赞成他的做法。 他摸了摸白晓的头,“没事。我再找医生问问。” 说着,他就走向了医生进入的那道门。 白晓站在晟曜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敲了敲门,招呼一声,就扭开了门把所。 白晓的瞳孔收缩起来,视线一转,落在了那本属于晟曜的病历上。 ------------ 抱歉,今天没更新 今天也没有更新。对不起。 晚安。 ------------ 第六十六章 准备 首先映入晟曜眼帘的是房间内唯一的光——占了一面墙的投影屏幕。 即使这黑暗的空间中多了光源,晟曜依然无法辨别这空间的大小。 他很快就放弃了这种无用功,将视线转向了投影屏幕的对面。 医生坐在舒服的长沙发上,翘着脚,姿态放松,和诊室里的模样大不相同。他瞟了眼晟曜,就收回视线,继续观看投影屏幕上的影片。 “医生,我有些事情想要请教。”晟曜语气真诚而尊敬,“有关你给我们注射的那一管药物,我想问问那究竟是什么?它有什么作用,又有什么副作用?副作用发生后该如何处理?” 晟曜的问题被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打断。 他下意识瞅了眼投影屏幕。 屏幕上,能看到一小片后脑勺,以及桌子对面笑容灿烂、顶着一颗包包头的年轻姑娘。桌上摆着摆盘漂亮的甜品。那年轻的姑娘一边笑着,一边舀着蛋糕。 晟曜不认识这姑娘。他有挺多年没正经看过电视剧了,更别说这种画面亮丽的偶像剧。他有些意外医生会喜欢看这种电视剧。 晟曜再次看向医生,直接对上了医生幽蓝色的眼睛。 “我能做的治疗,在给你们注射药物的时候,都已经做了。我之前也告诉过你,那是生物制剂吧?”医生漫不经心地说着,抬起手,指向晟曜的胸口。他指甲上模样夸张的脸发出了兴奋的叫喊,那声音尖细又轻微。 晟曜的脑袋里像是被扎入了一根针,让他骤然感觉到刺痛。他想起了上次和医生的“对话”。那时候医生刚说出“生物制剂”,他才发出质问,就被白晓打断了。 医生的声音再次响起,盖过了指甲的声音,“你的体内现在有另一些生物的基因,究竟是人类的基因占了优势,汲取其他生物基因的力量,为自己所用,还是正相反,全看你们自己。” 医生话音落下,指甲们爆发了一波呐喊,又像是看热闹的人异口同声地起哄,让人心烦不已。 晟曜被吵得有些头疼。他心底深处觉得那些指甲仿佛是上帝视角的观众。它们已经知道了接下来的剧情走向,便对于剧中人物一无所知踏入陷阱感到兴奋。 晟曜深呼吸了一次,看着医生放下手,那些指甲也重新变得安静,才又问道:“一定会发生两种基因的争斗吗?这种变化是不可逆转的?” 医生斜着眼睛,眼眸中似笑非笑,“我只是给你们注入了一些基因,又不是给你们植入了一只怪物。” 晟曜眼皮一跳。 “但你们要是完全变成了一只怪物,自身彻底消亡,那也谈不上什么逆转了。”医生重新看向投影屏幕,身体后仰,靠着沙发,这动作可以说是明示晟曜,这番问答已经结束。 晟曜没有马上离开。他顺着医生的视线看向投影屏幕,第一次认真听了这电视剧里的台词: “……这个周末应该不用加班,我们到时候去哪儿玩吧。我想去看电影,之后去吃饭。我同学给我推荐了这个餐厅,里面的一道螃蟹特别好吃。给你看,就是这个……” 年轻女孩将手机往前一递,眼睛里闪闪发光,还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照亮这间餐厅,也打在她的脸上,让她看起来熠熠生辉,充满了生机。 这和开在老旧社区小马路上的怪物诊所是完全不同的风格,也和晟曜先前经历的和怪物在黑夜中战斗截然不同,更和这间黑得不透光的空间格格不入。 “能告诉我佟彬的生病和治疗过程吗?”晟曜没有再看那个女孩。 他没有空闲的时间、精力或心情去看一部阳光美好的偶像剧。 医生头也不抬,“为了保护病人的隐私,我不会透露任何病情。” 晟曜眯了眯眼,“病情之外的信息呢?” 医生的口罩下,凸显出嘴巴的弧度来,幽蓝色的眼睛向上一翻,倒映出晟曜的脸,“那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他的十枚指甲随即窃窃地笑了起来。 晟曜闭起眼,吐出一口浊气。 “你说得对。”他看了看医生,微一鞠躬,“打扰你了。”就转身离开了黑暗的房间。 房门打开,又关上。 电视房内只剩下了视频的声音。 投影屏幕上的镜头一转,来到了餐厅外,背景音变得嘈杂。隔着玻璃窗,能看到那年轻女孩的俏丽侧脸,也能看到属于柳煜的半张笑脸。 两人一边笑,一边说着话。视频没有放出两人的声音来,只听那街面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汇聚成了生活中最常听见的背景音。那两人却好像在另一空间,独享宁静和甜蜜。 医生口罩下的笑容越来越大,超出了口罩的边界。 指甲们也欢笑闹腾起来。 所有的声响在几秒钟后戛然而止。 叮铃铃—— 电话铃声在黑暗中响起。 医生看向了晟曜离开的方向。通往诊室的门依旧立在那里。 他皱起眉头,看看投影屏幕上持续播放的视频,又看了看那道门。 指甲们低声嘟哝起来。 医生不再犹豫,手一伸,本来空无一物的沙发上出现了一部座机。座机的线拖得老长,一大段消失在黑暗中,接着便有线头出现在那道门边。 医生拿起了话筒。 “医生,你在忙吗?”乐老板欢快的声音从话筒传出来。 这声调,有些打断投影屏幕上播放的甜蜜恋爱剧情。 医生眉头又挤出了一个疙瘩。他伸出另一只手,直接从虚空中握住了突然出现的遥控器,暂停了视频的播放。 “我有件事想问问你。就是我最近遇到了一个姑娘,她好像患上了婚前恐惧症……”乐老板的语调转为严肃,耐心地说着自己了解的情况,“你能治疗这种病吗?就是还没确诊。她家里有陪她去看精神科……” “不看。”医生简短有力地打断了乐老板的话。 “欸?那确诊之后,是不是可以……” “不看。”医生重复了一遍。 “哦……”乐老板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受到了打击,情绪低落。不过,这只是短暂的错觉。他很快又声音欢快地问道:“这么说,她病得不重咯?应该没什么事吧?普通的医院就能看好了吧?哎,我之前就觉得她情况应该不算严重。虽然看起来严重,但比起晟叔那时候……” 医生这次没有那么快回答,更没打断乐老板的滔滔不绝。 他摸索着遥控器,轻轻按了一个按键。 投影屏幕上的画面一变,就见晟曜的脸出现了眼前。 他轻轻抱着白晓,低着头,视线微微偏移。 镜头随着他的视线转动,落在了白晓的后颈上。 那里,有一块晕染开的青黑斑纹,像是墨汁染黑了白晓的皮肤,又像是她皮肤下的血管、神经都发生了病变。 晟曜的眼睛眨也不眨,盯着那一块儿斑纹。 “一定要去吗?”白晓带着不舍和担忧的哽咽声音从音响中钻出来。 晟曜松开了怀抱,凝视着白晓,郑重地点了下头,“一定要去。” 白晓眼眶含泪,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好吧……那你……要注意安全。一定要小心。实在不行,就算了。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晟曜笑起来,“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镜头在这时拉远了。 晟曜和白晓分开。白晓立在原地,目送晟曜走出诊所。 晟曜隔着玻璃门,对白晓挥挥手,这才彻底走出白晓的视线范围。 镜头没有跟着晟曜离开,而是转到了白晓面前。 白晓脸上的神情全部消失了。她看了一会儿玻璃门,又转过头,用那种无比平静的视线看了眼诊室。她抬起右手,摸了摸自己的左手。 镜头随之下移,便拍到白晓的左手骤然变得青黑。那青黑色的纹路还一路蔓延到了她的小臂。 白晓什么都没做,就那样垂下手,转身走向了病房。 投影屏幕上的画面切换,又出现了晟曜的脸。 晟曜靠着出租车的车窗玻璃,路灯的光芒一闪一闪照亮他的眼睛。光芒中断的那瞬间,晟曜的眼睛黑沉沉的,像是一汪看不见底的深潭,和白晓那平静的眼神如出一辙。 医生的口罩下又咧开了嘴角。 “喂喂喂?医生,你还在吗?”乐老板在电话那头催促,语气中却听不出不耐烦。他呼叫的声音都带着特殊的欢快的韵律,仿佛是对自己的推测信心十足,已经不担心孔雅婕的状况了。 “她很快就会好了。”医生不耐烦地答了一句,就直接挂断了电话。 沙发上,座机消失。 医生站起身,像是许多年前看电视中途还会遇到广告时间的观众,找着这空挡活动活动身体。 他低头看向空荡荡的茶几,手指在虚空中轻点,像是在清点旁人看不见的物品。 就见茶几上凭空出现了一桶爆米花、两包薯片、一瓶汽水、一盒炸鸡薯条、一杯果汁…… 医生满意地点点头,指甲们也兴高采烈,纷纷发出声响,彰显存在感。 医生理好那些零食饮料,重新半躺到沙发上。 投影屏幕上,晟曜已经下了出租车,回到了家中。 医生抱着爆米花桶,兴奋地注视着晟曜打开柜子,从那深处取出了一个手提箱。 手提箱被打开,露出了里面分隔整齐的空间。其中,砍刀、斧头、小刀、铁铲、大功率手电、绳索、指南针、急救包……应有尽有。 医生吃掉了一口爆米花,双眼瞪大,死死盯着投影屏幕。 十枚指甲像是在同一时间屏住了呼吸,又在同一时间大口喘气,发出兴奋的呼喊。 这怪异的声音充斥了整个黑暗的电视房,继而传到了外面的诊室、诊所大厅和病房。 病房中,白晓腰背挺直地在病床上,右手抓着左手,在那青黑的小臂上留下五道清晰的手指印。 ------------ 第六十七章 直面 晟曜穿了件宽松的外套,行走在路灯昏暗的人行道上。 多亏前段时间的频繁联系,他清楚知道佟彬住在哪儿,现在才能主动出击,而不是在他和白晓的那个家中被动等着佟彬找上门。 他们已经打过了照面,避无可避,只有一方就此倒下,这件事才能结束: 一方面,警察不可能介入其中,因为他们两个都不会让怪物诊所的事情暴露;医生也不可能成为裁判,因为医生根本不管他们病人之间的斗争。 另一方面,他不可能放任佟彬继续肆意妄为,佟彬也没有办法遏制住自己的疯狂。 晟曜停下脚步,抬头望了眼佟彬居住的那栋住宅楼。 他听到了声音,立时便选择攀着围墙,跳上了小区中的树木。 茂密的树枝遮住了他的身影,恰如头顶的乌云遮月,没有泄露出一点儿痕迹。 晟曜透过树叶缝隙,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他看到了佟彬。 佟彬神色不安,脚步匆匆。他的眼中有一点动摇,但更多的是偏执。 晟曜内心叹了口气,手按在了腰间,摸到了插在工具腰包上的手斧。 这还是白晓去世那段时间,他被朋友带着参加野游、露营时,买的装备工具。他现在能找到的武器也只有这些了。不过,应该够了吧……佟彬化作的那个怪物并非无坚不摧。只要他…… 晟曜念及此,忽然心神一动,看向了前方加快脚步的佟彬。 佟彬跑过小区的路灯。笔直照在他身上的光芒,使得他脚下多出了一团阴影。 那影子有些长,像是佟彬穿了件披风,在背后摇曳。 晟曜皱起眉头来,视线扫过和路灯装在一块儿的摄像探头。 他解开了外套的拉链,手按在了斧柄上,却是没有抽出那把武器。 他注视着佟彬的背影,手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终选择放开手,抓着树枝,快速翻回到了小区围墙外,沿着围墙,跑到了小区门口。 晟曜躲在角落,看到了正走出小区的佟彬。 佟彬在路口呆站了几秒钟,拿出手机来,又在手机上敲到了一会儿,有些泄气地发起呆。 属于路灯的一束光照在他身上。光芒中能看到空气里无数微小的尘埃。过了几秒,他收起手机,重新抬头,迈开了脚步。 晟曜心中冒出了丝丝不安,看了眼佟彬前进的方向,就有所猜测。 看来,佟彬和他的打算不太一样。佟彬没想着先解决他,而是决定继续去找孔雅婕的麻烦! 晟曜瞬间反思是不是自己暴露了行踪、被佟彬发现了,但他很快就否定掉了这种可能性。 佟彬果然变得疯狂了。 晟曜心情变得复杂。 这一瞬,他想起了在长寿园里抱住白晓的自己,想起来自己浑浑噩噩走出长寿园、走进怪物诊所的模样。 那段他应该不甚清醒的经历在此刻变得清晰起来。 视野中,佟彬的身影消失不见,就连他的脚步声和呼吸、心跳声都逐渐消失。 夜风拉回了晟曜的心神。 风不知何时变得猛烈起来,带动周围的树木沙沙作响。头顶的乌云却没有被吹开。厚重的雨云继续遮蔽着月亮。 晟曜好像只是走神了一瞬,又好像时间已经过去了千年之久,久到晟曜自己都忘了自己刚才的所思所想。 晟曜回过神的时候,心也提了起来。 他的心跳有些快,大脑反应迟钝地扫视周围。 佟彬不见了! 不,不要紧……他知道佟彬是去找孔雅婕了。 晟曜调整了几次呼吸,快步跑向孔雅婕居住的小区。 他一边奔跑,一边回忆思考。这次,他所想的不是白晓,而是这一路去孔雅婕家的路线和周围环境。 他得找个没有人、也没有监控的地方。 先前和那怪物一战的无人小区在这一路上可不多见,或许最终还得在那里动手。 晟曜的眉头逐渐皱了起来。 他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毫无计划的冲动行为有很多局限。 那么,佟彬呢? 佟彬现在还有他先前变作怪物时的那几分冷静吗?他是准备破罐子破摔,还是另有计划? …… 晟曜依样画葫芦,翻墙进入,爬上树梢,扫视一圈后,没在附近找到佟彬,却是听到了数百米外佟彬和小区保安的交谈声。 大半夜的,佟彬一个陌生面孔想要进小区,任何尽责的保安都会对他产生怀疑。 晟曜看了眼小区大门的方向,心中闪过一丝疑虑,又转头看向孔雅婕居住的那栋楼。 八楼窗户破了个大洞,夜风吹得窗帘摆动飘扬。隔壁的窗户亮着灯,看不到人影,却是有声音隔着混凝土的墙壁远远传来,与更远处的佟彬和保安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谢谢你关心。唉……” “……警察刚走,还没找到那个人……” “……你也是那家的朋友?” “嗯,麻烦你让我进去。我就是去找她说两句话。需要当面……” 四个声音,但是——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 晟曜瞳孔一缩。 他的眼睛在夜色和树影中熠熠生辉,耳朵上也浮现出了密密麻麻的毛细血管。那些血管纹路没入耳孔之中,似乎在那深处藏了什么恐怖的东西。 晟曜对此无动于衷。 他已经有些适应自己变得不同寻常的身体。 他此刻心中只有震惊,他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却是无法捕捉潜意识里的那一抹想法。 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佟彬的身影在道路一端出现,快步走到了居民楼下。 晟曜失神地望着佟彬的背影。 楼门口悬着的照明灯照亮了佟彬的身影。光芒凝聚,而佟彬的影子聚集在他的脚下。那影子似是在随着佟彬不安的抖动而摇晃,又像是被猛烈的风吹动,一摇一摆。 门铃声在风声中炸响,惊扰了这深沉的夜色。 很快,门铃声就终止了。 对讲机里传出了高彦的声音。 “你好?”高彦语气疑惑。 佟彬卡壳了一下,才支吾着说道:“高、高彦。我是佟彬,我来找孔雅婕。不好意思,这么晚……有些事情,我想跟她说。” 他越说越是急切,急切到身体都跟着不由自主地轻轻弹跳。 晟曜看到了他被微尘包裹的脸,也看到了他脚下那片影子频率奇怪的轻颤。 “呃?哦,好,我给你开门。真是稀奇了,你们怎么都这时候过来……是佟彬。他找雅——”高彦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在对另一个人说话,开了门,就挂了对讲机。 佟彬对此仿若未闻,直接拉开门,就跑进了居民楼。 晟曜顾不得多想,直接跳下树,如一道风,悄无声息地钻入门缝。 他没在电梯门口见到人。 电梯停在了八楼。 晟曜心中升起了一种急迫感。 他追进了楼梯间,踏入的一瞬间,他好像回到了同学会的那一晚,回到了酒店的楼梯间。 声控灯散发着惨白的光芒,一层层亮起;应急指示灯油绿的光,点缀在墙脚;灰蒙蒙的墙壁上是硕大的数字,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脚步声一圈圈向上,好似在追赶猎物,又像是在猎人的枪下奔逃,更像是被车辆高速拖拽着的无助的人…… 晟曜想起那一晚在楼梯间内发生的事情。 那种强烈的异样感让他的意识有些恍惚,不同的画面在脑海中闪烁。 其中有白晓和白晓皮肤上诡异的青黑斑纹,有变成腐烂尸骸靠在自己墓碑上的那个白晓……有同学会时灯火辉煌的大厅,有那阴暗的楼梯间,有带着回音的对话声…… 所有的画面和声音被医生那双幽蓝色的眼睛取代,归于静默。 晟曜追着佟彬冲出了楼梯间,只听外面是佟彬些微喘着气的声音,还有孔雅婕的招呼: “佟彬,快进来吧。” “雅雅,我……” “先进来吧。正好郑羿朝也在……” 晟曜看到了站在房门口的佟彬。 像是那会儿在楼梯间里的场景,他躲在一旁看着,看着孔雅婕、高彦、佟彬、郑羿朝身处在同一空间之中…… 这一秒,一切都在晟曜的眼中变成了慢镜头。 他看到了佟彬的身后浮现出了一个怪异的球体。那眼球喷发出了数条触手,在地面和佟彬的身上投下属于它的影子,同时,触手上裂开几个口子,如野地里的菌类爆发出无数孢子,也将佟彬推入门内。 门内只有两声倒地的重响,没有惨叫或呐喊。 晟曜看到那颗眼球进入门前微微转动,瞳孔对准了自己。 他没有半分犹豫,抽出腰间挂着的手斧,一步跨出,追进了房内。 房门口是软绵绵倒在地上孔雅婕和佟彬。两人睁着眼睛,却是双眼无神,只有起伏的胸腔表明他们还活着。有长蛇一般的怪物从他们身下爬出来,汇聚到客厅之中。 客厅内,穿着长风衣的郑羿朝笔直地站着。他面前是被奇怪触手高高提起来的高彦。高彦同孔雅婕、佟彬一般身体软绵绵的,两眼无神,神志不清,毫无反应。提着他的触手缠在他的大脑上,吸盘状的器官贴附着高彦的额头,触手中段则裂开了一个个空洞,向外喷吐着细密的粉末。 那粉末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晟曜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对上了郑羿朝的双眼。 郑羿朝的眼睛已经失去了人形,他眼眶里是密密麻麻的复眼,恐怖诡异。 郑羿朝那无数复眼直勾勾盯着晟曜,张开的嘴巴里,竟是吐出了一朵黄色的假花和一本巨大的签名册。他的风衣下,有更多的触手伸出来,也有从孔雅婕、佟彬身下爬出的触手和他身体相连。这些触手不再是怪物模样,而是一只只属于人类的手,只是非常长,且每一只都有三四节手臂、五六节手指。那些手捏着假花和名册,配合着郑羿朝脸上得意洋洋的怪笑。 “晟……曜……”郑羿朝念出纸上的签名,阴恻恻地念叨,“真亏你有心了,改了名字,还借了佟彬的身份……不过,你还是暴露了啊……” 郑羿朝的眼眶裂开,复眼像是晕染开的墨,突然遍布了他的脸。 “……你也找到那家诊所了吧!那时候你就开始怀疑我了,对吧!哈哈哈!你也变成了怪物,你也是怪物!!”郑羿朝怒吼起来,身上的衣服崩碎,变成了晟曜先前见过的怪物模样,却比那怪物更加可怖,浑身长满了不同模样的眼睛、耳朵、嘴巴。他的声音从那不同的嘴巴里同时传出来,汇聚出一种奇妙的效果:“我不会让你得逞的!去死吧!林军!” 这么咆哮着,郑羿朝身体四周长出来的众多手臂就如鞭子般抽打向了晟曜! 随着郑羿朝的动作,晟曜眼中倒映出那冲着面门而来的手爪,以及手爪和郑羿朝异常的身体背后,那阳台和阳台外划过的一道光芒。 轰隆隆—— 天空中积聚多时的雨云里爆发出了雷声、划过了闪电,暴雨倾盆而下! …… 巨大的投影电视上是闪电与雨幕同时落下的背景,雷声震耳欲聋,在黑暗中传出老远。 医生幽蓝色的眼中是和晟曜眼中类似的光芒,只是那闪电明亮的倒影和郑羿朝怪物的模样,比晟曜所看到的形态更为清晰,分毫毕现。 当那光芒消失,医生幽蓝色的眼睛变得更为深邃。 悠悠的叹息声掩盖住了暴雨声。 同一时间,十枚指甲或笑或怒,交织在一起的声响像是叹息声的回音,比之前的雷声传得更远,好似穿透了一眼望不见尽头的黑暗。 茶几上厚如辞海的病历无风自动,翻过所有内容,最终停留下了空白的最末页。 医生收回投向电视的视线,微微抬手,病历本出现在手掌中,另一只手则多出了一支笔。他匆匆书写记录,并合上病历,再次看向电视时,眼睛里已经多了充满兴味的光芒,眼前的电视也变成了老旧的显像管电视机。画面聚焦在晟曜坚毅的脸上。 亮着灯的诊所大厅内,白晓直挺挺地站着,双手捏在一起,仿佛是听到了那叹息声,又像是反应迟钝地被刚才的雷声吓到,身体轻微一颤。 她抬起眼,直视玻璃门外的沉重雨幕,眼底深处毫无光彩,只有一条条青色的纹路从瞳孔中生长出来,如血丝,布满眼白,又蔓延到了眼眶之外,并逐渐转变成令人不安的黑色。 像是瓷器有了裂痕,又如白墙脱了漆,白晓脸上的皮肤掉落下来,露出了底下散发恶臭的腐肉。 白晓更用力地抓紧了手指,抓掉了那上面的皮肉,却没有流下鲜血。 她的表情逐渐狰狞起来。 ------------ 第六十八章 怪物 挥舞的手斧砍断了长鞭一般的手臂,飚射而出的鲜血染红了晟曜的大半边身体。他侧头避过了飞溅到脸上的那些鲜血,脚一蹬地,闪开其他摆动的手臂,斜举着手斧,直冲向郑羿朝的面门。 轰隆隆—— 窗外雷声震耳。 郑羿朝因为断臂之痛嗷嗷叫着,声音癫狂。他那些不属于人类的肢体也跟着他的嚎叫而无意识地乱舞。 直到晟曜冲到他面前,他脸上那密密麻麻的眼睛才惊骇得全部瞳孔收缩,变成细小的点。 手斧直接砍在了他的脖颈上—— 锵! 晟曜眯起眼,看着斧刃崩出几道裂口,而那块被砍中的皮肤也变成了诡异的青灰色,仿若成了坚硬的岩石。 这岩石皮肤的主人却没有岩石般的心境。 郑羿朝在生死线上游走一圈,被吓得惊慌失措。他摆动的手臂更加疯狂地胡乱挥舞,双脚也不由自主地后退,下一秒,上半身直接转了一百八十度,倒拖着双腿,往阳台跑去。 晟曜有些意外,挥出的手斧也因此劈了个空。 等他踏步追上,就看郑羿朝已经打碎了玻璃窗,扒拉着窗框,往外跳去。 晟曜此刻只想着解决掉郑羿朝,心无旁骛,竟是不假思索地追着郑羿朝跃过了窗口。 轰隆隆—— 雷声、雨声,瞬间笼罩住了晟曜。 雨水当头冲下,将晟曜变成了落汤鸡,同时,他身上的怪物血液也在瞬间融水消失。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下坠。 晟曜听到了耳畔的风声,双眼睁大,在夜色中隔着雨幕死死盯着前面的郑羿朝。他看到郑羿朝的那些手臂随风摆动,却在落地时,同时收缩,狠狠撑在地上,支撑住了郑羿朝的身体。 水花四溅! 晟曜毫不迟疑,身体像是突然增长了重量,加速下坠。双腿直接踩在了郑羿朝的后背上。 嘭! 一声巨响,郑羿朝直接被晟曜踩进了地面! 晟曜感受到了反震力,那些震荡却像是投石入湖而产生的涟漪,从他身上掠过,便消失无踪。 他虽然没有长出非人的肢体器官,但他现在的身体也不能算人了,甚至,不能算作是一般生物了。 晟曜脚下是坚硬的皮肤和皮肤下碎裂的骨头。可他还没放松下来,就能感觉到脚下的物体内部有东西蠕动。 在晟曜看不见的地方,郑羿朝被砸在地面的脸上,那无数只眼睛瞳孔散开,又重新凝聚,凶悍之气满溢而出,如同突然变了个人——不,是突然变了个怪物。 晟曜心中一紧,立马翻身跳开。 怪物的后背窜出了新的手臂。那些手臂没有连接手掌,而是在顶端长出了巨口,冲着晟曜围攻过来。 晟曜抬手格挡。 锵! 巨口扭动,截断雨幕,擦着斧刃而过,皮肤上闪过一片火星,发出了金铁交鸣之声。 那些巨口依旧不依不饶,继续追着晟曜撕咬过来。 趴在地上的怪物也在此时爬起身。 它的身体被那些巨口拖着,变了形。就像是一团橡皮泥,被捏出几根长条后,原本的形体不得不跟着产生变化。 那些手臂缩入身体内,身体也跟着被拉长。本来的四肢消失不见,只剩下那颗头颅。过了几秒后,那颗头也被拉入躯体之内。遍布脸孔的眼睛覆盖到了躯体上,又随着躯体,延伸到那些追着晟曜的巨口之上。 怪物在此时彻底失去了属于人的形态,也完全不像是这颗星球上的物种。 它的躯体在地上蠕动,被那几张巨口拉扯;那些巨口则追着晟曜,歇斯底里,表现出一种疯狂。 晟曜后退、闪避,几次之后,终于找到机会,抽出腰间的小刀,手腕一翻,小刀一把扎进了巨口侧面的一只眼睛中。 那眼睛果然没有那种石头般的坚硬。 伤口流淌出了绿色、紫色、蓝色的体液,被雨水一冲,就消失不见,同时,这整个怪物都痛得抽搐起来。 晟曜拔出刀,就见那些巨口纷纷收缩,退回到了怪物躯体之内。 怪物的其他眼睛瞳孔一缩,再扩散开时,眼神已经不是凶悍,而是恐惧。巨口回缩,怪物又恢复了几分人形。 郑羿朝飞奔起来,朝着小区围墙奔逃。 晟曜立马抬脚追上,却见前面的郑羿朝形体再次变化,长出了四条腿,奔跑的速度也跟着提升。 晟曜的双腿也在此时迸发出了更强大的力量。他没有低头去看,却能感觉到自己的腿部肌肉暴涨了一圈,每一次蹬地、跨越,都比以前更为有力。 两人这一追一逃,很快就翻过了小区围墙,来到了先前战斗过的未完工小区。 这里的环境更加黑暗。没有路灯,加上暴雨夜,这里可以说是黑得不见五指。 郑羿朝对这里熟门熟路,绕过几栋小楼后,就直奔一个方向而去。 晟曜只能追在他后面拼命奔跑。 晟曜的呼吸没有一丝一毫的紊乱,就是心跳也平稳有力,没有丁点儿加快。他感觉自己能这样天荒地老地追下去,但他不得不担心迟早会出现的监控设备。 总不能期望他和这怪物的战斗能在几秒内解决,不惊动任何人,让监控录像也能永久封存,直到被自动清理吧? 之前在小区里就闹出了不少动静,只不过,当时…… 晟曜有些分神。 之前怪物嚎叫、两人打斗,声音不小,却没见小区里有人被惊醒,跑出来看热闹。即使有暴雨声掩盖,也着实有些不同寻常。 这一分神的功夫,晟曜就见面前豁然开朗。 郑羿朝已经跑到了这小区的边缘。他再次利索地翻墙而出。 晟曜后脚追上,却在跃过围墙的时候,心中一惊。 那怪物不见了! 嘭。 晟曜落在地上,警惕地四下寻找。 怎么会不见了? 这样不见又有什么意义? 晟曜心中疑惑,却是忽的听到了细微的声响。 雨声雷声之中,那一下水花声若有似无,如同一根针落在地面那一层积水之中,即使凝神细听,也难以发现。 闪电划破夜空,晟曜倏地扭头,看到了一闪而逝的光亮和光亮下的模糊影子。 晟曜二话不说,跨步追去。 那微不可闻的声音顿时加大,还有数道急促的喘息在雨幕中炸开。 地面出现了踩踏过的涟漪和水花,雨幕中多了一道轮廓。 那身影逐渐显现,最终在尚未开设的地铁站入口现出全貌。 郑羿朝又多恢复了几分人形,却像是在经历某种可怕的转变,躯体形态不断变化。他的脸上时而出现正常的五官,流露出惊恐之色,时而又裂开无数眼睛,眼神凶狠残忍,透露出属于怪物的凶戾气息。 晟曜不为所动,一路追至那处地铁站。 嘭!哐! 郑羿朝慌不择路,蛮横地撞开那施工围栏,直接跳入地铁站口。 晟曜半步不退,也跟着跃下,却在中途看到郑羿朝双手朝上一甩,两手拉长,如同抓钩,扣住了天花板条。 哗啦啦! 地铁站的天花板被破开两个大洞,碎屑纷飞,雨水脱灌入。 郑羿朝的身体在半空中荡了一圈,又飞回到了地铁站口。 晟曜却是没有这般好用的肢体。他腰一扭,伸手抓住了楼梯扶手,身体因为惯性又转了半圈,后背砸在栏杆扶手上。 他感觉到了反震之力,却没感觉到疼痛。身体在台阶上站稳,抬头一看,就见郑羿朝立在那地铁入口,面朝着他,躯体膨胀、又收缩,像是个气球,不断吸气、呼气。 闪电再次划过天际,照亮了郑羿朝的身体轮廓。 晟曜跨着台阶,果断冲了上去。 这十几级台阶只花费了晟曜两秒钟,就被他跨过,但这两秒钟内,郑羿朝伸长的手臂没有收回去,身体下半部分依旧长着四只脚。随着郑羿朝的呼吸,他的身体上长出了更多的手脚,却又古怪地掉落,如壁虎断尾。那些东西却不像是壁虎的尾巴,落地后还会有神经反射。它们直接化作一滩血水,消失在雨水之中。同时,更多类似的躯体从郑羿朝身上分裂出来。 他不再仅仅长出手脚,而是长出了眼睛、耳朵,甚至有内脏器官直接长到了他的躯体表面。 那些器官越来越古怪,有一看就属于人的,也有一看便知是属于某些动物、昆虫的,逐渐的,更多奇形怪状、不知来历的器官被分裂出来。 郑羿朝面露痛苦,脸上那密密麻麻的眼睛都眯缝起来,嘴巴里也发出了非人的哀嚎。 当晟曜冲到郑羿朝面前,郑羿朝的身体不再分裂,他的双眼已经失去了焦距和光亮,身体也如先前那般彻底失去了人形。 怪物开始胡言乱语起来,嘴里念叨着什么,却是不成音节。 晟曜双手上武器互换,右手持刀,瞄准了怪物脸上的一只眼睛—— 刷! 利刃刺入软肉,迸射出的液体被雨幕直接溶解。 怪物猛然后退,带走了晟曜的刀,同时身体绵软倒地,忽然向外窜出,在浅浅的积水上飞速滑行。 晟曜急忙去追,却感觉到脚下一紧。 刚刚消失在雨水中的器官突然显现,一只手抓住了晟曜的脚踝,另有一条腿没有骨头般缠住了晟曜的手。地面积水中蹦出了一张带着尖牙的兽口,又弹射出状如羽毛、却带着破空呼啸声的怪异器官。 晟曜只觉得在这一瞬,时间静止了。 他的身体却没有被时间禁锢住。 他飞快地撩起手斧,手一抬,肌肉鼓起,就将缠着他的腿给挣断。手斧劈开那张兽口,又顺势抛入右手,一斧子打落那片羽毛。坠落的羽毛刀切豆腐般将抓着晟曜脚踝的手分割成两半。 晟曜踏出一步,踩住就要飞扑而来的肾脏,又一手挥开了一片七零八落的指甲,手斧劈掉飞过来的眼耳口鼻,瞬间就杀出了地铁口。 他的身体犹如鬼魅,穿过雨幕的时候,好像钻过了雨帘,身上未沾到一滴雨水。 快如风的动作让他追上了逃走的怪物。 怪物的身体被眼睛覆盖,那些眼睛盯着前方,骤然爆发出属于希望的光芒。 红光倒映在那无数的眼睛中。 怪物的身体震颤,如昆虫般发出声响,却是人类无法听懂的语言。 嘭! 斧头当头劈下,将怪物的头部砸入地面。 没有伤口,怪物只是短暂地停止了行动。 嘭! 晟曜踩着怪物的半边身体,再次抡起那把小斧头。 嘭! 嘭! 咔—— 嘭嘭嘭嘭…… 嘭…… 晟曜忽然感觉到了疲累。 雨水冲刷在他的身上,像是无数拳头砸在他的身体上。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下奇怪的……物体…… 五颜六色的体液被雨水冲刷进了旁边的下水口。那怪物的残体也如雪融化在雨水中。 晟曜握紧了手斧。 眼角余光注意到了头顶、身侧的光芒。 他一点点直起身体。 霓虹灯光倒映在地面,却又被雨水打破,不成字体。 白炽灯的强光打在雨幕上,让这一片小空间亮如白昼。 晟曜的视线被雨水模糊,又穿透了雨幕,看到了一门之隔的人。 白晓静静站在诊所大厅,静静地注视着她,脸上是空洞的、模糊的,像是被雨水阻隔,让晟曜看不清她的模样。 晟曜手一紧,更为用力地握住了手斧。 …… 黑暗的操作间内,电脑屏幕上的视频剪辑软件正在播放内容。 医生面色沉静,凝视着屏幕上的青年。 青年有着和郑羿朝一样的眉眼,却是神态颓丧、茫然,眼中尽是焦躁。 他嘴唇干裂,脸色苍白,面无表情地对着手机上的一张黑白遗像。遗像上的女人神情僵硬木讷,就像是大多数的证件照,并不好看。 年轻的郑羿朝手指一划,手机上出现了下一张照片。刚才遗照上的女人笑容骄傲又腼腆,挺胸抬头地站在一间狭小的房间正中,手臂微抬,做出有些别扭的迎宾小姐展示模样。她手指处、这房间的墙上满是奖状、奖杯。 郑羿朝手指再一划、又一划…… 郑羿朝忽然麻木地起身,从宿舍的高架床上翻了下来。 镜头中闪过了年轻稚嫩的佟彬,还有另一个陌生的青年。 “……你出去吃饭吗?”佟彬问了一句。 郑羿朝并未回答。 他走出了宿舍,到了学校的医务室,却是停在医务室门口,侧头看向旁边的杂物间。杂物间门半敞着,能看到里面凌乱的铁制框架。 郑羿朝神情复杂,一点点挪动脚步,离开了这栋楼。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镜头也跟着他平缓移动。 他在另一栋小楼前停步,仰着头,看着那一扇扇闭合的窗户。 风吹树叶沙沙作响。 校园内很安静,却也不是那种死寂。远处有学生的声音传来,但在这片区域却只有风声,镜头外还有属于郑羿朝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扑通…… 随着这心跳声,郑羿朝眼皮跳动。他弯下腰,捂住自己的眼睛,身体剧烈颤抖。 几秒钟,郑羿朝放下手。 镜头贴近了郑羿朝的面目,一个特写,给了郑羿朝的双眼。 那双眼睛中,全是惊骇。 镜头随机一转,屏幕上就出现了郑羿朝的手心。 他的手心上,躺着一颗眼珠。 眼珠缓缓消失。 郑羿朝的手剧烈哆嗦,他又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直起腰,用另一只眼睛,骇然望向近前的那栋楼。 渐渐的,画面中只剩下了郑羿朝的这支眼,以及这只眼睛中从恐惧向狂喜转变的微妙神情。 医生伸出手,十枚指甲安静无声。随着医生划动鼠标,敲击键盘,刚才的镜头再次拉远。 画面的背景变了。 郑羿朝的眼睛躺在一堆破碎的眼睛中间。 雨声切入进了视频。 雨水冲刷着地面的碎片。 属于郑羿朝的那只无神的眼睛消失在了滂沱暴雨之中,画面也随即陷入了黑暗。 医生在椅子上坐了很久,久到指甲们终于不耐烦地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他才动了动。 他抬手点击了保存,拔出了U盘,拿起了桌上那本辞海一般的病历。 操作台、电脑全部消失,医生走了许久,才有一个山洞般的入口出现在黑暗中。 山洞之后依旧是黑暗,只是医生仿佛是一种发光体,经过时,周围便有物体被照亮。 从石块到木箱、木架……从粗糙的天然造物到精致的多功能档案柜……从石刻、绳结、龟壳、竹简到现代化的文件夹…… 医生终于停住脚步,将写着“郑羿朝”的病历,连同那枚U盘,一同放在了档案柜的最后。 他看了一会儿“郑羿朝”那三个字,和指甲们一起,发出了长长的叹息。 随着那叹息,医生的身影也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 第六十九章 隔阂 近几日的新闻头条都被人工智能领域给占领了,但相关内容却不是技术上的新发展,而是一连串的案件。 首先是国内知名科技公司佑康的技术核心在家中遭袭;数日后,另一家科技公司后羿的创始人兼总裁被人发现莫名失踪。警方在他家中找到了失踪多时的一对夫妻——丈夫是中枢科技的前员工——这也就涉及到了国内第三家人工智能领域的科技公司,且是三巨头。 警方公布的信息到此为止,但人工智能那圈子已经发生了大地震,并因此扩散到了圈外,好多八卦如喷涌的火山让围观群众开了眼界。什么泄密、挖人、商业间谍……中间免不了一些桃色新闻,各种传言,比商战大片都要精彩。 晟曜刷了下最新的新闻,没看完,就见跳出来的来电提示占据了手机屏幕。 他一边走,一边接听了电话。 “嗨,小晟。”电话那头传来了佟彬勉强打起精神的疲惫声音。 “你好。我刚还在看新闻……”晟曜故作镇定,随口说道。 “嗯……闹得太大了……”佟彬叹气,“我刚做完笔录回家。第三次了都……”他有些无奈。 晟曜适当地提出疑问,让佟彬能接着讲述下去。 佟彬打电话来也是想找个人倾诉。且不提他和父母关系本就生疏,就是关系密切,他也不可能跟父母抱怨这些,让老人家担心。而排除掉亲人之后,他的朋友寥寥无几。算得上关系好的孔雅婕是这案件的第一当事人。再说人家有老公。他周围同事就算没被牵扯到案件中,但因为这一系列案件关系重大、又与他们行业紧密相连,现在上班的时候都战战兢兢的,只隐秘地交换眼神,不敢直接谈论。到了下班的时候,各种匿名小群里就是真真假假的消息乱飞。佟彬虽然不太合群,和同事们没建立起密切的私人关系,但总归在这行扎根多年,还有那么多老同学,他在某些群里安安静静潜水总是可以的。他也因此听了不少八卦。作为没有暴露的当事人,他却是不敢多说话,就怕言多必失。 这么数下来,最近熟络起来的晟曜成为佟彬唯一的选择了。他这段时间以来也是有些习惯找晟曜聊天了。 “……郑羿朝还是没找到,不过……我今天才知道,在他家里找到的……都死了……”佟彬声音打了个颤,“还是饿死的。” 晟曜脚步停住。 “听说活着的时候就被什么东西咬过、抓过,受了伤,被郑羿朝关在家里。郑羿朝不见了,他们就……”佟彬顿了顿,“真没想到郑羿朝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晟曜却是没有听佟彬接下来说的话。他有些失神。 等晟曜回过神来,就听佟彬已经说到了另一件事:“……以前圈里就怀疑郑羿朝有些不太那个的手段……就是谁都没证据。这次是事发了。我听说啊,警察还找到了林军——哦,你不认识这人。林军是我们一届的,当时的学霸,大三的时候才被郑羿朝比了下去。但那时候,林军就不太服气,其他人吧,也有些怀疑郑羿朝作弊什么的……” 佟彬絮絮叨叨地说着。 晟曜从他凌乱的叙述中,整理出了事情的经过: 不同于一直留在国内白手起家的郑羿朝,也不同于出国后就一直计划着回国的高彦,林军当年直接移民,改头换面,绝口不提大学时期的事情,更是和国内断了联系。要不是最近林军就职的国外企业有意进军国内,更有意让林军这个华人负责这一部分事务,林军可能永远不会再和国内有联系。而林军显然是有报复郑羿朝的打算。这既是私心,也是工作上的要求。 “……就是林军私下里找了他们夫妻,有那种意思吧。郑羿朝就丧心病狂……真是没想到……”佟彬几次欲言又止,气愤、惊讶之余,更免不了后怕。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晟曜打断了佟彬带着丝丝恐惧和庆幸的叙述。 “啊?啊……是啊。我和小雅、她老公都是什么都不记得,我们都不记得郑羿朝有去小雅家里。她小区里的保安也什么都不记得,讲不清那会儿为什么关掉监控。可能是郑羿朝动了什么手脚,黑了监控什么吧。还可能用了什么药……谁知道呢。也是那天晚上暴雨,不然小区里肯定有人会发现吧。那周围也是,旁边那小区还没建好,地铁站也还没弄好,不然就有监控了。”佟彬无奈地叹息。 晟曜心情一松,又沉了下去。 郑羿朝的行为疯狂中又透着谨慎周密。他像是那种变态杀人狂,可从他几次逃跑的行为来看,他又有些普通人的胆小怯懦。 晟曜脑海中闪过郑羿朝变成怪物的模样。 或许,疯狂的并非郑羿朝。 他继而就联想到了柳煜。柳煜当时矗立不动,那怪物肉球袭击于广春的情景,和郑羿朝的行为有某种相似之处。 介于疯狂与冷静之间,介于怪物与普通人之间…… 晟曜和佟彬又讲了两句,安慰了佟彬,就挂了电话。 他已经走到了怪物诊所门口。 站在玻璃门前,晟曜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暴雨夜里他和白晓隔着玻璃门对望的情景。 他收敛心神,推门而入。 “你来了。”白晓在厨房里淘米做饭,听到动静,一扭头,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 “嗯。买了点熟菜。”晟曜也露出笑,上前和白晓一起忙活做饭。 晟曜绝口不提那晚上的事情,更是没说佟彬那事情的后续。看着白晓洗菜、切菜的动作,他默契地从碗橱柜里拿出餐具。 随着油锅烧热,菜下锅发出“刺啦”一声爆响,晟曜有瞬间的走神。 佟彬的话回荡在耳边。 那对夫妻饿死在了郑羿朝家中……郑羿朝袭击了他们,却没有杀了他们。他们会死亡,是因为……因为郑羿朝没有回去……而郑羿朝没有回去是因为…… 晟曜手一抖。 他对那对聒噪的夫妻有些印象。在酒店昏暗的楼梯间内,他有听到那个女人一惊一乍的说话声;在宴会厅内,他也瞄到过她丈夫东钻西窜的忙碌身影。 随着回忆,郑羿朝当时仪表堂堂的潇洒模样浮现在眼前,很快又被他所变成的怪物取代。 郑羿朝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已经随着他的死亡,一起溶解在了那天的暴雨之中。 晟曜唯一能确定的是,他对郑羿朝有误会,郑羿朝对他也有误会。如果他不是误以为“病友”是佟彬,在佟彬身上花费了大量的时间精力;如果郑羿朝不是怀疑林军成了自己的“病友”,还卷土重来,想要报复自己;如果事情没有发展到那地步……不,事情早就发展到那地步了。 从佟彬那儿听来的八卦,结合晟曜在郑羿朝身上看到的那些异常能力,让晟曜很容易判断出郑羿朝用那些怪物的能力做了什么。 医生那里厚厚一本病历,也证明郑羿朝“病入膏肓”。 如果没有他插一脚,郑羿朝迟早也会走上这条路吧。 但是……这也只是“迟早”。只是他推断的、自我安慰的“迟早”。 晟曜紧紧注视着白晓忙着炒菜的背影。 他的心起伏不定。 他和白晓的“迟早”又是什么样呢?是像茂茂一样平静地活到老,亦或者像是郑羿朝那样陷入疯狂?茂茂真的是平静地守着陆玫玫到老吗?那两间房房主的巧合,是如他调查的那般真的巧合,还是茂茂有某些奇特的怪物能力让一切变成巧合?就像郑羿朝抹掉了孔雅婕夫妻和佟彬的记忆,说不定茂茂也…… 正想着这些,晟曜突然感觉到面前一股巨力袭来。 他没有被击中的疼痛,只是身体无可阻挡,迅速倒退。 又像是面前的景物飞速前移,而他的身体因为惯性后仰,根本来不及跟上离开的诊所。 倏地一下,晟曜发现周围景物变化,他都没看清自己是怎么退出来的,就已经身处在街道之中。 怪物诊所消失了,面前的是一堵陌生的墙。 晟曜一惊,但迅速冷静下来。 这虽然是他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但之前他有过类似的经历。 晟曜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有另一个的病人进入诊所了。 医生肯定是想保护病人的隐私,所以在接待新病人时,将他赶了出去。 说起来,郑羿朝的事情他还没跟医生谈过。 他总觉得,医生应该对此不感兴趣,也是他内心深处不愿多谈郑羿朝的死。至少,他不想在诊所内谈论这些。不然,他总会想起那晚上站在玻璃门后的白晓。 而且……自己救治的一个病人杀死了另一个病人,这怎么想都不会令医生感到愉快吧? 晟曜心中胡思乱想着,没过去两分钟,就见怪物诊所的玻璃大门重新出现在眼前。 这么快? 晟曜四处张望,也没见街上多出什么人来。 那个病人大概没从“这里”走…… 晟曜下意识地摸了摸手机,想要搜一下这里究竟是哪里,却又马上停住动作。 他重新进入诊所,就发现白晓不在厨房内。 煤气灶上的炒锅里发出“滋滋”的声响,有一股焦糊的味道刚刚冒出来。 晟曜关掉了煤气,转头看向病房。 白晓果然坐在病床上。她神情怔愣,有些出神,眼底深处有着显而易见的不安。 晟曜很轻易地就看穿了白晓的心思。 “生生,怎么了?”晟曜走了过去,关心地问道,“刚才是有病人来了?” 白晓身体一震,惊慌地抬头看向晟曜,又按捺住了自己的情绪,牵强地笑了笑,“没有啊。啊,是……大概吧。我只看到一个背影。” “是什么样的人?很吓人?”晟曜想到了怪物化的茂茂,想到了死在自己手下的郑羿朝。 那两次,都没见白晓这么动摇。 白晓敷衍地摇摇头,“就是有些被……被吓到。你突然不见了……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呢。好了,没事了。啊!我的菜!”她说到一半,就惊呼着跳了起来,绕过晟曜,去了厨房。 晟曜皱眉望着白晓的背景,若有所思。他视线移动,看向了诊室的方向。 有种不安感促使晟曜走向了诊室。 背后的厨房有动静传来,只是那厨具碰撞的声音有些忙乱,白晓显然很慌张。 晟曜加快了脚步,站在诊室门口,却是又停住了。 他是不是应该直接和白晓开诚布公地交谈? 这样任由误会发展下去,会不会像是郑羿朝这次事情的发展一样,让一切变得不可收拾? 晟曜扭头看向厨房。 白晓并未出来,厨房里也变得安静。白晓似乎在等着晟曜作出决定。 这实在……不像是白晓的性格。 晟曜眼神一闪。 吱呀—— 面前的门自动打开。 医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正皱着眉,有些不耐烦地看着晟曜。 晟曜愣了愣。 “有事?”医生一边问着,一边敞开门,走回到了办公桌后。 他坐了下来,在面前摊开的病历本上书写起来。 晟曜的视线跟着移动,不经意地瞄到了病历本上的字迹。 那上面没有患者的名字,只在地址一栏填写了某家医院急诊病房的床位号。 医院最前面的两个字是龙城,国内著名旅游城市。 这……好像不太对…… 是有濒死正在被抢救的人找到了诊所吗? 晟曜忍不住想起了带走白晓的那场车祸。 如果那时候他能带着白晓来怪物诊所…… 为什么他那时候不知道怪物诊所的存在呢? 那些病人又是如何找到怪物诊所的? 缘分? 巧合? 还是医生在筛选病人? 晟曜想到种种可能性,直到医生幽蓝色的眼睛朝他望来,他才醒过神。 “我……您知道,郑羿朝的事情吗?”晟曜下意识问道。 医生的十枚指甲窃窃私语,笑声、哭声、骂声里都带着一股悲伤的味道。 晟曜的牙关咬紧了,心跳也加速起来。 医生幽蓝色的眼睛一转,视线重新落回到了面前的病历上,“出去的时候带上门。” 这就是拒绝回答了。 晟曜无话可说,伸手拉上了面前的房门。 厨房里传出了一些动静。 晟曜慢慢走回到了厨房。 “你和医生说什么了?他一起吃晚饭吗?”白晓语气随意地问道,将炒好的菜装盘。 “没。没有。”晟曜摇头。 “那就我们两个吃了。”白晓歪歪头,露出一个笑,“你帮我拿一下大盘子。”说完,她就转过身,继续在灶台上忙碌。 这意思,就是不愿谈之前那话题了。 如同他们一直没说起的那暴雨夜 他那天甚至没有进入诊所,白晓也没有叫住他。 晟曜发现,他和白晓之间多了一道鸿沟。 这不是突然出现的。 从白晓复活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变得不一样了……他们过去无话不谈,彼此之间根本没有秘密。 一切都不一样了……也不可能一样。 这么想着,晟曜心里涌现出了一种复杂的情绪,悲伤、无奈,想哭、想笑,就像是医生的那十枚指甲。 “晟曜。”白晓背对着晟曜,突然开口,“老公……” “嗯?”晟曜心中一紧。 “刚才那个病人……”白晓艰难地说着,“你去看看吧。” 晟曜怔住。 “吃过晚饭,你就去看看吧。”白晓低垂着头,摆弄着锅铲。 晟曜沉默了良久,才答道:“好。” ------------ 第七十章 无名 踏出诊所的时候,晟曜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刚刚见过的街道。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之中指引,晟曜仰起头,看到了不远处的一栋高楼。楼体墙面上钉着“龙城第一医院”六个大字,在这昼夜交替的浅白天色中亮着光,正是晟曜先前在那本病历上见到的医院名称。 晟曜循着那方向走去,路上经过一家水果店,他脚步停了停,买了两盒品相极佳的草莓。 总归是去医院,带个礼品,会给那个陌生病友留个好印象吧。 晟曜一路绕着圈,找到了医院的正门,又在医院内绕着圈,找到了急诊病房。 龙城第一医院本身就占地面积广阔,好几栋医疗楼,急诊大厅面积惊人,里面的病房也有数十张床位。 晟曜穿过大厅里那些萎靡的、痛苦的病人和焦急的病人家属,在急诊病房内看到了更多那样的病人和家属,也在其中发现了几个精神迥异于其他病人的老头老太。他心里沉甸甸的,感到一分熟悉——源于他近十几年照顾四位老人的经历,还有九分的不适——源于他刚刚离开的怪物诊所。 白晓当年也被送进过医院,但她在被消防员从汽车里解救出来时,就已经没了生命体征,被送进医院也不是进急诊室,而是进了太平间。 晟曜有些记不清自己是如何从医院太平间领出白晓遗体的了。对医院太平间更清晰的记忆来自于他后来为父母、岳父母办丧事的经历。 晟曜的脚步越来越沉重,无意识地找到了十七号床位。 十七号床位上躺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女人,蓬头垢面,半闭着眼睛。她身边是靠在椅子上打盹的老太太,一头稀疏的银发下,是层层叠叠的皱纹。 晟曜有一瞬间好像看到了白晓,又好像看到了父母和岳父母。 他很快就被一道声音拉回了心神。 “……你找谁?” 晟曜扭头,就见一个提着大包小包的男人疑惑地望着自己。 这声音也惊醒了打盹的老太太和半睡半醒的女病人。 “哦,你来了。”老太太招呼着那个男人,站起身,也用疑惑的眼神望向晟曜。 晟曜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视线扫过床头的“17”数字牌,又扫过那数字旁边卡着的姓名纸。 这位女病人的名字清楚地印在纸上。 这是他要找的“病友”吗? 晟曜在两道疑惑的视线中,不得不开口:“我找这边十七床的病人……” 两边互不认识,这情形实在是古怪。 隔壁病床上一个精神不错的老头突然插口进来:“你找的是上午那个女人吧?他们一家是下午刚进来的。” 听到这话,那一家人恍然大悟。男人无视了晟曜,放下手中的东西,和老太太交谈起来,问了医生留下的医嘱,又劝老太太早些回家休息。 晟曜则来到了那老头床边,询问道:“上午这里是另一位病人?” “对。是个长头发的、瓜子脸的女人,叫什么不知道,她是昨天被救护车送进来的,抢救了一晚上,也没留名字,医院里都不知道。今天人好点了,就结账出院了。”老头热心地说道,只是看晟曜的眼神有些古怪。 晟曜不明所以,但听老头说那位病人没有留名字,感觉这和医生那儿空白的病历对上了。那应该就是他要找的病友。 晟曜谢过了老头,就要去护士台再问问情况,就见护士进来给其他病人换药。 老头熟门熟路地喊了那护士的名字。 护士对老头同样熟悉,开口道:“你怎么还没出院啊?都几天了啊。该挂的水都给你挂过了……” 老头忙摆手,对这话题避而不答,指了晟曜,迫不及待地说道:“这是来找之前十七床的。” 晟曜措不及防,但又觉得老头的举动给自己省了自我介绍的步骤。 他对那护士颌首致意,刚要说话,就对上了护士和周围病人、家属古怪的目光。 这事情……好像不太对…… “哦……”护士恢复了淡定的神情,“你跟我来吧。正好,十七床还有个报告没出来,她也没留个电话。你过来留个联系方式吧。” 晟曜在病房里一群人的注目礼下,跟着护士去了隔壁的护士站。 护士和护士站里的值班护士打了声招呼,介绍了晟曜。那护士也露出了同样的古怪目光。 “……叫什么名字?”护士敲击着鼠标,在电脑上打开了文件。 “咳。请问下,她是因为什么被送进医院的?”晟曜这会儿抓住空挡,抢过了主导权。 两个护士露出讶异之色。 “她就发了张照片给我,我也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情。”晟曜含糊地说道。 护士们神情更为古怪了。 护士站内部响起呼叫铃的声音。之前给晟曜领路的护士扫了一眼,就又去了病房。留下的那一位站起身,“你跟我进来吧。”她带着晟曜绕进了后面的医生值班室,对里头穿着白大褂的中年人说道:“李医生,这是之前十七床的家属。十七床什么事情都没跟他说。” 李医生面色古怪,又恢复正常,“哦,你坐。”说着,他指了指身边的空位。 晟曜觉得这一切都奇怪极了,但一想到那是一位“找”到怪物诊所的病人,又觉得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他老老实实坐下,两盒草莓放在膝头。 护士出去了,还体贴地关上了房门。 房间里安静极了。 李医生敲击鼠标的声音清脆响亮,打破了这种安静。他体贴地转动了一下屏幕,让晟曜能看到上面的病历。 “是这样的。你,呃,女朋友,她是大出血被送进来的。我们初步诊断,她应该是引产手术没有做好,胎儿没有顺利引产下来,之后引发了大出血。”李医生一边示意晟曜看屏幕上的B超、CT等报告,一边详细讲解道。 晟曜愣住了。 “胎儿很坚强……有六个月了。这种……我们一般是不会给孕妇做引产手术的,风险太大。她自己也说,没有就医记录,她也不愿意提供自己的身份证件。所以……”李医生说完了和病症相关的内容,就变得支支吾吾起来。 晟曜一颗心沉了下去。 “……她今天白天强烈要求出院。血已经止住了。生命危险应该是没有了。但是呢,我看她的意思啊……我们是跟她说清楚的,她不能再接受引产手术了,最好是去妇产科好好看看。”李医生又说道,“胎儿具体是什么状况,还得再做几项检查。” 晟曜的心越来越沉。 他忽然意识到没有名字的病人并非是入住十七床的那个女人。 即使那个女人不愿意向医院提供自己的身份信息,尽管她在这间急诊病房内没有留下自己的姓名,她的姓名在怪物诊所内却是无法隐藏的。 茂茂那只猫都能留下自己的名字,一个人类女人还能不留姓名? 只有没有名字的人,才会在医生的病历本上不留名字。 晟曜想清楚这一点,身体打了个寒颤。 那样的……病人……是如何进入怪物诊所的呢? 他更是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白晓奇怪的态度。 白晓是被吓到了? 不,不对。 白晓她是…… 晟曜倏地站了起来,膝盖上放着的两盒草莓自由落地,散落一地。 …… 晟曜精神恍惚地离开了医院。 他不断想起白晓去世后他整夜整夜梦到的场景。 甜蜜的过去,惨烈的车祸……每一次噩梦都会停止在白晓靠在座椅上,渐渐失去生机的模样。鲜血会覆盖晟曜的视野,让他在一片猩红中醒来。这时,他入目所及是彻底的黑暗,像是泥沼、像是深渊,让他动弹不得,只会不断沉沦。 红与黑,成了那段时间晟曜唯一能辨认出的颜色。 他因此都有些忘记了……忘记自己当时其实并没有看到大量的鲜血。定格在他记忆中的白晓是苍白的。 他也忘记了,当时白晓卡在副驾驶座,是因为她已有身孕,微微凸起的肚子让她恰好动弹不得。 如果当时白晓没有怀孕……即使当时白晓当时没有怀孕,剧烈的撞击、变形的车体也会卡住白晓的身体吧。 但如果白晓当时没有怀孕,他们没有那么高兴、那么幸福地期待这个新生命,他也不会在定情、结婚的纪念日这天带着白晓游览他们七年来所走过的每一处纪念地点。 那个时间,是他选择的;那一条路线,是他规划的。所有一切的起点,是他和白晓的相遇。而终点,是那个未出生的孩子。 白晓去世时,他悲痛欲绝,忘了那个孩子,家人朋友怕刺激他,更不敢在他面前提及此事。因为孩子没有出生,它在白晓的肚子里和白晓一起被火化,他们也没为它单独准备一座墓。这三十五年,以及白晓复活之后,他也全然忘了他们曾经有一个孩子。 他亲手挖出了骨灰,将它交给医生。医生复活了白晓……那骨灰之中应该还有…… 晟曜跌跌撞撞,走了没多久,就看到了亮起霓虹招牌的怪物诊所。 他推开了玻璃门,一路跑到了病房。 白晓静静坐在病床上,侧头望着他,好像早已知晓他会回来。她脸上浮现出了淡淡的笑容,温柔、宁静,沐浴在有些劣质的节能灯光源下,却显得静谧安详。 晟曜闭了闭眼睛,走近白晓,一点点跪在了她的脚边,环抱住她的腰。 他的脸贴在了白晓的腹部。 他曾经用这个姿势尝试去听白晓腹中的胎动。他从没成功过。白晓总调侃他过于心急。 膝盖下是冰冷的水泥瓷砖,不同于三十五年前家中温暖的地毯。圈住的腰身纤细,没有任何怀孕的迹象。 他能听到白晓的呼吸声。 也只能听到属于白晓的呼吸声。 医生复活了白晓,却没有将其中的孩子一起复活。 头顶被温暖的掌心覆盖,白晓的声音轻柔地落了下来。 “你想要孩子吗?”白晓问道。 晟曜身体一颤。 无数记忆从意识深处慢慢浮现。 他记起来,白晓生前虽然喜欢看那些宠物视频,但一直到备孕期间,才动了养宠物的心思。她开玩笑地说,希望他们的小孩自小猫狗双全,当人生赢家;也认真研究过那些畅销育儿书,和他讨论家里养宠物对小孩性格、习惯的培养。 孩子来得比预想中的更早。他们来不及养宠物,就先烦恼起了该如何迎接这个就要降临的小生命。 晟曜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白晓此时的问题。 他现在才惊觉,他光顾着为白晓的复活欣喜、担忧,全然忘了三十五年前的一些细节。 三十五年,他没有忘记白晓,无法从白晓的去世阴影中走出来,却也不可避免地遗忘和白晓有关的点点滴滴。 时间,终究是在不断流逝的。 他自以为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却还是被岁月推着,向前移动了一段,也被岁月冲刷掉了他想要铭刻终生的记忆。 白晓却是不同。对白晓来说,车祸的事情发生在数月之前。她全都记得,却是顾虑着他的情绪,对此保持缄默。 白晓是以怎样的心情,和他谈论养宠物的事情的呢? 她之前强烈地想要回家的念头,和最近对此闭口不谈的态度,又是怎样的心境变化? 晟曜想到此,身体都颤抖起来。 白晓没等到他的回答,语气无奈又烦恼地说了下去:“我们现在这样,不太好给孩子上户口,没办法解释孩子的来历……到时候孩子读书、上学,都挺麻烦的吧。”她这么说着,有些不舍,但又被她自己轻描淡写地掠过,“其实,就算没孩子,也挺好的。我们那会儿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本来就想着应该再等两年的。虽然是在备孕,不过也就是说说……爸妈那边都没说呢。现在……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了。” 晟曜仰起头,对上白晓哀伤又坚强的神情。 他握住了白晓的手。 “现在这样就很好。”白晓重复了一遍,弯下腰,额头抵着晟曜的额头,“就我们两个,永远的二人世界,也很浪漫。” 白晓勾起唇角,绽放出一个笑容。 晟曜感觉到掌心下柔软的手指。 他低下头,看见了那空空的无名指。 “你说得对。我们以后就是永远的二人世界。”晟曜终于开口,拉着白晓的手,站了起来,坐在了白晓身边,用力抱住了她。 两人紧贴在一起,感受着彼此的呼吸心跳,还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不是冰冷僵硬的身体,是活着的白晓。 这就够了。 晟曜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虽然刚那么说过,但这二人世界没有持续多久就被打断。 医生踱着步子过来,皱着眉头,幽蓝色的眼睛一扫,就开口赶人。 晟曜这才发现已经到了他平常离开诊所的时间。 晟曜松开手的时候没感觉到肌肉僵硬。他还有些遗憾,但马上就露出笑容,和白晓道了晚安。 晟曜和医生一起出了病房,还替白晓关上了病房门。 医生没有送他离开的意思。他赶了人,就直接要回诊室。 “医生。”晟曜追了上去。 医生扭过头来。 “我能帮白晓办理出院吗?”晟曜下意识地问道,话问出口,他又改了口,“我想帮白晓办理出院,明天就出院回家。” 医生幽蓝色的眼睛里闪过光芒。他插在口袋里的手传出嘈杂的声响。那些指甲嘀咕了几秒,就重归安静。 “随便你。”医生敷衍地回答,听不出情绪。 晟曜点点头,谢过医生后,又询问医药费的事情。 医生幽蓝色的眼睛变得深沉,口罩底下好似有一种微妙的笑容。 “不用。”医生简洁干脆地说道。 晟曜想说什么,可对上医生的眼睛,又闭上了嘴。他真诚地道谢,迈着坚定的步伐离开了诊所。 医生却是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玻璃门外,才微微转动眼珠,瞥了眼病房的门,回到诊室内。 随着诊室门关闭,怪物诊所的灯全部熄灭,陷入黑暗之中。 ------------ 第七十一章 戒指 晟曜第二天早早就来了诊所,打了声招呼,就去病房帮白晓收拾起了东西。 等白晓洗漱完回到病房,看到晟曜的举动,大吃一惊。 “我昨天晚上就跟医生说过了。我们今天就回家。”晟曜笑着说道,手脚麻利地将白晓的日用品都打包装好。 白晓站在病房门口发了好一会儿呆,才走上前,想帮晟曜一起收拾东西。 晟曜将她推到一边,让她先吃早饭。 白晓身上的喜悦几乎是满溢出来,叽叽喳喳的,跟个小麻雀似的,囫囵吃着东西,还不忘指挥着晟曜忙碌。 她说了一会儿,就问起了医药费的事情。 晟曜坦然说了昨晚医生的拒绝,又和白晓商量着,要给医生送点东西。 晟曜觉得医生应该不需要金钱。医生如果要钱,郑羿朝这个科技新贵有能力支付高昂的“医药费”,医生不可能坐视郑羿朝变成怪物,还死在他的手里、死在诊所门口。 再加上病友中还有茂茂那一只猫——茂茂能支付什么医药费?像普通猫那样送送自己抓到的蛇虫鼠蚁吗? 另一位病友柳煜同样是一分钱没付。 再从乐老板平时的言谈中推断,医生应该更喜欢生活化的东西吧。 他们夫妻俩平时三餐,给医生送点菜,或是水果点心,医生都会不客气地收下。 晟曜又想起了他之前闯入诊室内的那扇门,所看到的电视机和沙发。 不然,送一套好的投影仪给医生吧。 晟曜和白晓商量了起来。 白晓很快吃完了晟曜带来的早餐,撸起袖子帮着晟曜一起收拾病房。两人还将外面的厨房、厕所和诊所大厅都打扫了一遍。 一切忙完,晟曜牵着白晓的手,走向诊室。 敲门、问候。 两人像是约好似的,默契地鞠躬道谢,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迎接两人的是医生一双透着不耐烦的幽蓝色眼睛。 医生的十枚指甲同他的情绪一样不耐烦,嗡嗡叫着,配合着医生赶苍蝇似的关门动作,也不知道医生究竟是在赶他们,还是在赶自己的指甲。 晟曜和白晓站在紧闭的诊室房门前,面面相觑。 “医生是在忙什么吗?”白晓猜测道。 “看起来,好像是我们打扰他了……”晟曜疑惑地嘀咕,望了眼诊室门,又转头对白晓绽放笑容,“走吧。我们回家吧。” 白晓跟着笑起来。 室外阳光明媚,街边是夏天枝叶茂密的行道树,沿街的建筑古色古香,有着岁月痕迹的石块、木板透露出这地界的悠久历史,人行道却又是漂亮新颖的平整彩砖,方便行走,也让古代与现代在这处街道交融。 路上行人有着明显的游人装扮,拿着手机或专业相机的、驻足拍照的、吃着街头小吃的,还有一队非常显眼的旅行团,走在最前面的导游拿着经久不衰的小旗子,配备了现代化的小话筒,给后头自己队伍的游客、以及周边路人介绍着这附近的景点。 晟曜和白晓吃了一惊。 两人下意识齐齐回头,就见背后不再是怪物诊所的霓虹招牌和玻璃门,而是一条幽静的石板路,通往深处不知名的古色建筑之中。小路两边是两间旅游景区常见的特色店铺,左边卖工艺品,右边卖土特产,若不仔细看一路铺到店门口的商品,几乎分辨不出两家店的区别。 “这里是……”白晓迷惑。 晟曜收回视线,望向那个导游,敏锐捕捉到了那不知真假的考古介绍中出现的两个字:“龙城……” 他们竟是一出门,就来到了龙城。 晟曜心情复杂,抬头眺望,没见到龙城第一医院的那栋高楼,估摸着这次诊所没出现在第一医院附近。 是那个孕妇就在这景区街道吗? 白晓拉了拉晟曜的手,笑着说道:“正好啊。我们很久都没一起旅游了。以前还从没来过龙城呢。” 这话听着有些古怪。 周围几个路人都望了白晓一眼。 白晓连忙住嘴,挽着晟曜的手,随便选了个方向就沿街逛了起来。 晟曜看着白晓兴致高昂的模样,也跟着笑了。 他心里还闪过一个念头。 白晓大概还没准备好回家吧。近乡情怯,更何况时隔三十五年,物是人非。白晓有所踌躇,也实属正常。 而且,白晓复活后在诊所内呆了数月,平日里只能见到他,恐怕也需要时间适应一下外面的环境——还是隔了三十五年的外界环境。 一个陌生的旅游城市,对白晓来说是最好的“复健”场所。 晟曜有些自责他的考虑不周,幸好医生帮他们做了个选择。 晟曜想到此,心情复杂,转头看了眼诊所消失的地方。 …… 黑暗的电视房内,医生面前的大屏幕上画面摇晃,镜头跟随着一个长发、瓜子脸的女人在宽敞的房间里转着圈。 女人握着手机,不断拨打电话、拨打电话、拨打电话…… 期间,她忽而捂住肚子,又忽而面色狰狞地咬着指甲,唯一不变的就是她重复着的拨打电话的行为。 医生一手支着头,另一手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两只手上的指甲都发出了不满抱怨的声响,却是细不可闻,像是不敢吵到医生。 医生幽蓝色的眼睛眯了起来,那纯净的蓝色变得愈发深沉,仿若不见光的海底深处,谁都不知道那里是一片虚无,还是潜藏着什么可怕的怪物。 …… 晟曜的体力、精力都没什么问题,提着两袋子白晓住院期间的日用品,走了一条长街,都不觉得累。但这么提着东西,到底是不方便逛街。白晓还想要在龙城多玩几天,找个暂住地就成了当务之急。 旅游城市,不缺酒店、宾馆。只是现在的酒店、宾馆都连着网,需要住客登记身份信息。晟曜有身份证,却不能带着没有身份证的白晓入住。两人一合计,干脆找了本地的出租房,拿着晟曜的身份证,迅速完成了租房手续。 房子里的家具是现成的。上一任房客也是一对小夫妻。那对夫妻在龙城工作几年,要回老家了,才退了租。房子里一应家具、电器齐备。房东是龙城本地的一位老人家,目前因为身体原因搬进了养老院,租房事宜都交给了中介来办。中介同样是龙城本地人,年纪不小,就在这小区外头开了间房产中介,专门做这附近两三个小区的生意,自己在这小区里就有房子,居住在这儿二十几年,也做了二十几年的房屋中介生意。 这样的房东、中介自然不可能仔细审查晟曜是否人证合一,就连网签手续,都是晟曜自己在中介的电脑上鼓捣的。期间中介站在一旁,跟白晓聊得火热,只在最后戴上老花镜,检查了一下房屋信息和晟曜打来的押金。 交钥匙的时候,中介非常热情地给他们介绍:“你们要逛我们龙城的话,小区门口左转就有个车站。192路到博物馆,133路到老城门。站名就是博物馆、老城门,很方便的。不是我夸啊,我们这博物馆,馆藏丰富,你们在那儿就能好好逛个十天半月的。” “像我们这样租房的人很多?”白晓好奇问道。 “最近来问的人挺多的,大学生比较多。这不是快暑假了嘛。有的大学还放得早。”中介答道,“不过我们这边小区不太愿意借房子给他们。太麻烦了。郊区那边几个农家乐对他们来讲又太大了,比较贵。景点旁边的酒店就更贵了。” 白晓像是想到了什么,笑出声来,脸上流露出怀念的神情,瞧了眼晟曜。 晟曜经她这一眼,也想了起来。 他们两个从大学起谈恋爱,就是学期中途,也会抽着空地去旅游。两个学生,自然是穷游。他们选择在学期中途旅游,除了躲避出游高峰,也是为了淡季的优惠价格。等到毕业工作后,他们手头宽裕,却是难有学生时期的悠闲,只能随着长假的高峰人群一起抢昂贵的酒店客房,还得提前好久预约,才能定上满意的房间,旅游体验相当糟糕。只能说是去旅游了,却不能说是玩得尽兴。 现在倒好,他们过上了退休老人的生活,时间和金钱都有了,能舒舒服服地玩上个把月。 晟曜和白晓挽着手,先将小区周边逛了一遍,买了些需要的油盐酱醋,以及晟曜的洗漱用品。 回到这临时的家,晟曜拿出手机,跟白晓琢磨起了晚饭。 他们中午急着找房子,在景区吃了顿性价比极低的面,晚上倒是可以从容地挑选龙城的口碑美食店了。 “就这家吧。”白晓选了家最近的高分店,点了导航,“哎呀,刚中介说的133路能到。我们吃好饭还能去城墙看夜景。” 晟曜点头同意。 两人坐着陌生的公交车,经过陌生的城市街道,来到了陌生的商圈,在陌生的店吃着陌生的龙城特色菜,三十五年的时间好像一下子被抹去了。 他们仿佛回到了大学时期,又像是回到了婚后。他们成了这座旅游城市里普普通通的一对小夫妻,没有什么复活、重生的奇异经历,只有平淡如水的幸福。 吃完饭,在陌生的商城里逛街,对两人来说又是一次心境上的调整——三十五年时间,大城市商圈里的那些品牌店铺换了一波,却也有经久不衰的老品牌、大品牌。晟曜对逛街不感兴趣,白晓去世后更不可能一个人逛商场了,对此一无所知;白晓则以为这是龙城里入驻店铺的特色,不同城市和商圈的入驻店铺本就有所不同,也不奇怪。 白晓顺手就给晟曜买了他接下来的换洗衣物,自然也免不了给自己买几身新衣。 只有到了付账的时候,白晓才感慨了一句三十五年的时间流逝。 晟曜有些心不在焉。他提着几个购物袋,视线却是穿过商场的中庭,望向底下一楼的店铺。 “你在看什么?”白晓好奇地凑过脑袋,又露出恍然大悟之色,揶揄道,“陪我走累了?” “没有。”晟曜反射性地回答,后面还要习惯性地接一句话的,却是猛地刹住。 白晓“咯咯”笑起来,大方地说道:“我还要看看这边几家。你找地方坐着吧。还是老样子,我过会儿去找你。” 她说到此,潇洒轻松地拍了下晟曜的肩膀,就往前面一排的化妆品店铺走去。 晟曜感到怀念,又觉得这机会正好。 他下了楼,直奔着一家首饰店而去。 晟曜自然对首饰一窍不通,就是过去常被白晓拉着逛商场,那也是三十五年前的事情了。何况那会儿他也是经常走神,陪白晓转两圈后,就被大赦,自己找地方猫着玩手机了。 但这家首饰店他却是不会忘记名字,不仅因为它是大牌,还因为这是他所买婚戒的品牌。 “欢迎光临。”店员露出标准的微笑,“先生想要买什么?” “想请问下,你们这边有没有一款婚戒,圆形钻石,三十分的,六爪……应该是叫六爪吧?”晟曜尽量详细地描述,还拿出手机来,将昨晚上刚拍下的结婚照一角展示给店员看。 店员认真看看照片上的戒指,做出邀请的手势,带着晟曜来到了钻戒的柜台,抽出了一盘钻戒,“我们这边的钻戒有这么几款。您说的六爪钻戒,这几款都是。要三十分的话……” 晟曜没听店员介绍,眼睛一扫,就失望地发现这几款钻戒的模样都不对。虽然都是差不多大小的钻石、差不多款式的戒指,但在切割和设计上总有细微的不同。这点不同,他以前是无法发现的。可现在的他目力、记忆力等等身体素质都被大幅度提高,超出人类范畴,也就能一眼分辨出这些普通人发现不了的区别,甚至可能比专业珠宝匠人都要敏锐。 和珠宝匠人不同的是,晟曜不知道这细微变化是款式之间的区别,还是近四十年的发展,让钻戒设计风格发生了转变。 前者还好说,要是后者…… “只有这几种吗?”晟曜不甘心地问道。 “我们这边只有这几种。龙城总店会比我们这里多几款,国内总店还要多几款。如果您有特殊的需求,我可以帮您登记一下,查一下货源。要定做也是可以的。”店员提供了多种选择,还拿了个pad出来,给晟曜看品牌商品目录。 晟曜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在那上面没找到当初的戒指。 事情似乎朝着晟曜不希望的方向发展了。 白晓或许不会发现戒指的差别,可晟曜总有种如鲠在喉的感觉。 他潜意识里隐隐不安。 是因为没了婚戒,害怕面对白晓吗? 害怕面对白晓没有错,可这种害怕,似乎和婚戒有关,又似乎没有关系…… “你在看什么?” 突然趴在后背的重量让晟曜一惊,随即意识到背后的人是白晓。 “戒指……”白晓看了眼pad屏幕上的图片,就哑然失笑。 店员训练有素,以祝福的口吻说道:“您先生正在挑选礼物呢。”说的话语义含糊,还对晟曜展露彬彬有礼的微笑。 晟曜意识到这店员是误会了。 白晓出人意料地问道:“没找到我们以前那款吗?” 店员微愣,但很快就回过神,继续保持她训练有素的职业态度。 “没有。”晟曜遗憾地说道,又歉疚地看向白晓。 白晓从未提过婚戒的事情,但现在看来这件事就跟孩子、宠物的事情一样,白晓善解人意地不提,是为了他心里好受,并非忘了。 “这个不是吗?”白晓指了屏幕上的一款钻戒。 “这边不太一样。你那枚这里有个弯。”晟曜比划着,有些讲不清其中的设计。他实际上也不清楚戒指圈多出那么个弯有什么意义,当年买的时候就不清楚,现在依旧不解。 他挑选戒指的时候,是按照价位去选。店员说得天花乱坠,他记了几个关键词,还想着白晓要是问起来,他能装作做了详细调查的样子,装模作样解说几句。实际上他那会儿兴奋紧张得不行,只想着在自己的经济允许范畴内,给白晓最好的一切,不仅是求婚、钻戒,还有婚礼、蜜月……这是他没因时间忘记的小细节,也或许是这些天随着孩子、宠物一起找回来的记忆。 白晓想了想,拍板决定,“那就这款了。我现在一眼看中的是这款。上次是你选的,这次我来决定吧。” 她如此果决,倒是让店员吃了一惊。 晟曜却是笑了起来。这说法倒是很符合白晓的性格。 晟曜也很果决,拿了卡让店员买单。 “这款得从龙城总店调货,需要一天时间。”店员说道。 “总店在哪儿?”白晓问道。 “在市中心,这边过去半个小时车程。” “有公交到那里吗?” “有地铁四号线直达,出站上楼就是。”店员贴心地说道,“二位要是想自提,我这边可以帮您下单预定,您有时间到总店可以直接领取。” 白晓兴致勃勃,又问起总店附近有没有什么景点、饭店。 晟曜的视线却是落在了pad上。 之前那枚婚戒是三十分的钻戒,一万出头的价格。如今白晓一眼看中的钻戒一万一千一的价格,钻石却是比之前小了一圈。 晟曜心中一动,回忆起当年两人筹划婚礼、蜜月时白晓对他那番计划的修改,节省开支,精打细算,很实用,又不会寒酸。 比起他这大老爷们,白晓显然更能更好地平衡生活和浪漫。 就像是他们每年的纪念日,除了最后一次是他筹划的…… 晟曜的心蒙上一层阴霾,又很快被白晓欢快的声音驱散。 “……那我们去拿吧。拿了戒指,去那边吃午饭,下午去逛一逛那边的花展。”白晓已经做了规划。 晟曜笑着答应下来。 ------------ 第七十三章 雷阵雨 黑暗的电视房内,投影屏幕亮着柔和的浅黄色光芒。小夜灯下,一点猩红是烟头的火光,另一点闪亮,则是夹着烟的手指上硕大的钻戒反射出来的光芒。 吸着烟的女人面容模糊,只有一双手和凸起的肚子被灯光照亮。吞云吐雾间,她手上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亮起的刹那就被女人按下了接听键,放到了耳边。 电话那头的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女人突然尖叫起来:“我差点死掉了!我上次差点死掉了!!你们到底行不行?!” 她跳了起来,用力扔掉了手里的烟。 那一点火星在黑暗中跳动。 镜头随之移动,给予了那半根烟一个固定特写。 背景昏暗,只听到女人逐渐拉远的咆哮、尖叫、怒吼,以及“哒哒哒哒”震动个不停的踱步声。 哒、哒…… 电视房内响起两声轻响,并非脚步声,而是医生敲击手指的声音。 十枚指甲像是得了信号,变得喧闹起来,如同一群不太文明的观影者。 医生眯着眼,并不计较此刻吵闹的环境。 他像是忽然失去了兴致,手一抬,指甲们重新安静下来,他则拿起了遥控器,切换了频道。 …… 手机铃声让晟曜停住了按键的手指。 他对不远处靠在树干上摆姿势的白晓做了个手势,暂停了拍照。 来电人的姓名让晟曜略感意外。 “喂,你好,陆小姐。”晟曜率先开口,语气中带着疑问。 陆玫玫充满歉意的声音透过手机传了过来,“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晟先生。之前实在是对不起,你特意……特意送了茂茂回来, 我男朋友误会你了, 我那时候也是,都没能和你好好说一句……” 晟曜怔住了。 “抱歉,真的很对不起。还有,谢谢你。啊, 你现在有时间吗?有没有打扰到你?”陆玫玫仍旧有些不安和客气, “我是想,是想和你说说茂茂的事情。” “你请说。”晟曜对白晓招了招手, 走向了一旁的路边长椅。 游人都扎堆在花海、花树中, 路边的长椅空荡荡的,倒是方便晟曜避开了人群, 安心接电话。 白晓跟了过来, 握住了晟曜伸过来的手。她的右手连同无名指上的戒指被晟曜一手包裹在掌心。这距离,也让她能听到手机中泄露出的微弱人声。 “……我们刚给茂茂办好葬礼。现在宠物葬礼也挺方便的,还很贴心,有追悼会, 送骨灰盒。我选了一款素色的, 盖子有猫猫的耳朵。鲸鲸……啊, 就是茂茂捡回来的一只小奶猫, 它也一起参加了。它很聪明, 知道茂茂装在……装在了那个小罐子里面……它很乖, 现在很喜欢围着那只罐子睡觉。呵呵。虽然它小小一只, 没有办法抱住那个罐子……” 陆玫玫温柔又带着笑意的声音传入了晟曜的耳中。 “……对不起, 讲了那么多有的没的……其实, 我打电话来是想要道歉,还有谢谢你。另外, 另外就是我准备搬家了。我跟我男朋友准备同居了。我们看好了新房。暂时是租的房子。不过那个小区很好。如果将来准备结婚的话,我们会直接在这小区买房子。虽然现在是租房……我们准备办个乔迁宴。就我和我男朋友, 还有我们两个朋友,是一对夫妻, 还有鲸鲸……不知道你有没有空?可以过来一起吃顿饭。你之前说过你也养了一只猫吧?可以带过来一起玩。鲸鲸也能认识新朋友。我想……我想茂茂也会想要看看新朋友……” 陆玫玫的语气依旧很客气,带着生疏, 又带着期盼。 晟曜知道, 陆玫玫的邀请不仅是出于好意。陆玫玫应该是想要知道茂茂去世时发生的事情。她或许早已发现了茂茂的不同。她那时一眼认出了茂茂——那不是光靠了解就能做出的判断,也不是光凭着了解就能瞬间相信茂茂那么一只猫死后会成为那一副模样。 晟曜感觉到了掌心中的一点挣扎。 他侧头看去,就看到白晓的头顶心。 白晓将自己的手从晟曜手中抽了出来,反手搂住了晟曜的手臂, 脑袋也靠在了晟曜的肩头。 晟曜不禁翘起唇角。 “我现在在外地,正在旅游。”晟曜对着手机婉言谢绝, “我相信茂茂一定很幸福。它这一生都很幸福, 都非常、非常喜欢你。最后的那一刻,也是这样。” 手机那头沉默了下来。 几秒钟后,晟曜听到了一声浅浅的笑声。 “嗯。我知道,我知道的。我也很幸福。能遇到茂茂……实在是太好了……”陆玫玫轻声说道,“也谢谢你。谢谢你最后将茂茂送回来。” “不用客气。” “那,有空再联系。我待会儿将我家的新地址发给你。你养猫……要是碰到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来找我。” “好的。再见。” “再见。” 晟曜收起了手机, 一歪头, 靠在了白晓的脑袋上。 “还拍照吗?” “人太多了,好位置没了。” “那我们稍微等一会儿?” “好呀。” “今天太阳真好。” “嗯。风也很舒服。” “是啊。” …… 小电视上, 模糊的画质让观众需要很努力才能辨认出昏暗房间里的景象。 双人床上的两道身影,一道平静,另一道则显然陷入了梦魇之中。 晟曜的身体不断颤抖、翻转, 并随着镜头的拉近,让人能看到他脸上豆大的汗珠。 镜头依旧在拉近、拉近、拉近…… 画面以一种奇妙的切入方式,换成了另一幅场景: 同样昏暗的房间,同样是两道人影。作为背景的房间只能看到一个角落,那两道人影也是蜷缩在这角落中。 鲜红的血一闪而过。 两张扭曲的人脸突然凑到了镜头前。 十枚指甲的吸气声、尖叫声好似这段画面的特殊音效,将观看者的神经拉到紧绷。 与此同时,画面也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拉扯,画面中的两个人变得愈发扭曲,变成了新闻照片里那些惨绝人寰的饿殍,又继续恶化成更为恐怖的恶鬼画像。 恶鬼扑面而来,张开的血盆大口里挤出了不属于人的声音:“是你……是因为你!” 指甲们的尖叫声刺耳,同样是一种非人的声音。 两种声音重叠在一起,又一起被暴雨声吞没。 小电视里的画面在这一秒钟变成了雨夜、玻璃门以及玻璃门后静立着的女人身影。 仅仅是一秒钟, 这画面就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平静的黑夜,人的喘息声, 以及, 正常的、属于人类的、充满着惊恐的眼睛。 “老公?”女人疑惑又温柔的叫喊打破了这一切。 灯光驱散了黑暗。 电视画面中的晟曜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手掌下传出闷闷的回答:“没事。只是做噩梦了。” “还好吧?” “嗯。” “要起来喝点水吗?” “我自己去就好了。你继续睡。”晟曜爬起了身。 他走向了镜头, 身影挡住了大半画面。剩下的那小半画面中,能看到白晓半支着的身体。 明明是分辨率极低的小电视,却依旧能看清白晓紧皱的眉头,只是无法看清她眼底的情绪。 镜头很快转动,跟随晟曜来到了厨房。 咕嘟嘟—— 玻璃杯里倒上了水,晟曜却是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镜头一点点上移,对准了晟曜低垂着的头。 哒、哒…… 医生漫不经心地敲着手指,听着指甲们带着嘲弄意味的窃窃私语,幽蓝色的双眼毫无焦距,许久都没有一丝变化。 …… 乐老板打来电话的时候,晟曜正在和白晓逛龙城博物馆。展厅内人很少,这让手机的震动声都变得异常清晰。 有那么一瞬,晟曜觉得这手机来电似乎吵醒了玻璃柜中的诸多文物。 晟曜对白晓道了声歉,就跑出了展厅,找个角落接了电话。 “嗨,你好久没来了呀。”乐老板的笑脸和充满笑意的声音出现在手机中。 晟曜跟着笑了笑,“我在外地。” “哦?出去旅游了?哎呀,没打扰到你吧?”乐老板收敛了声音。 “没事。”晟曜摇头,“乐老板你有什么事?” “哦。就是这边狗场有新的小狗出生了。你之前不是说想带女朋友来挑选的吗?对了,你在外地啊……”乐老板沉吟了一会儿,“那我把前两天拍的一些视频发你吧。你女朋友和你一起吗?有看中的可以先预定着。狗场老板是我老朋友了,可以帮你留一下。不然那些小狗都要被人挑走了。” “那谢谢你了。”晟曜真诚地说道。 他以前便知道乐老板热心,却是没想到乐老板热心到还惦记着自己的这点小事情。 乐老板爽朗一笑,“没什么。那我不打扰你了。”正要挂电话,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额头,话锋一转,“哦,还有一件事。之前那个姑娘,孔雅婕,你还记得吧?” 晟曜挑眉。 乐老板露出一个大笑容,“她没事啦!跟踪的事情查清楚了,她是真被跟踪了,犯人也逮到了——不能说是逮到,人已经跑了,还没被警察抓到。听说那家伙还犯了什么案子。商业间谍,还有绑架什么的。总之是闹挺大的。都上新闻了。” 晟曜微微点头,眼神游移,看向了一旁巨大的落地窗。 室外阳光正好。博物馆的这条走廊都被阳光照亮,沐浴在一片温暖之中。 晟曜脑海里却是浮现出怪异的黑暗影像——有些是他亲眼所见,另有一些是荒诞而不真实的梦中场景。 耳畔是乐老板的说话声,还有断断续续的暴雨声。 雨,好像从那夜开始,就一直都没停过。 “……反正小孔是没什么事啦。我还给她介绍诊所呢,也用不着了。她自己找医院看过了,就是过敏症。之前和她老公来看这边看她爸妈,还戴了个专门的口罩。听说在吃药了。幸好那会儿没有随便买只狗,不然还得转送给别人。”乐老板滔滔不绝地说着,“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了,你是不过敏的,你女朋友怎么样?买狗之前还是先试试看吧。不要养了之后才发现自己过敏,那可就麻烦了。” “她应该没问题吧。到时候我们会先看看的。”晟曜回过神。 “嗯嗯,那就好。不说了,我挂了哈——”乐老板笑着摆摆手,结束了通话。 晟曜手机还没收起来,就看到屏幕一阵跳动,接收到了乐老板一连串的视频文件,全都是他拍的小狗。 晟曜失笑,转身的时候,就见白晓正站在自己身后。 “是乐老板。”晟曜收起了手机,“问我们养狗的事情。” “哦?”白晓饶有兴致。 “回去给你看他发来的视频,他拍了好多刚出生的小狗,让我们挑挑看。” “他人真好。” “是啊。” 晟曜随口回答着,重新踏入展厅的时候,只觉得自己好像踏入了黑暗之中。 他看着那些静默的文物忽然想到,白晓是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身后的? 他瞥了一眼身边的白晓,从她的神情中看不出任何异样。 或许,本来就没什么异样。 …… 电视画面中的两人并排躺在床上,头靠着头,依偎在一起,亲昵地看着手机屏幕上小狗扑腾、挪动的小身影。 白晓时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 晟曜的嘴角同样挂着笑。 “选不出来啊……每一只都好可爱……”白晓拉长了声音,有些遗憾又有些苦恼地抱怨。 “那还是等我们回去之后,到狗场亲自看看吧。”晟曜收起了手机。 “也好呢。等回去再说吧。” 两人关了灯。 “晚安。” “晚安。明天还要早起去逛古镇。” “嗯。我设定好闹钟了。” 声音落下,平稳的呼吸声取代了之前的热闹和愉快。 晟曜闭着双眼,眼皮下却是不断滚动的眼珠。 他的不安好似穿透显像管屏幕,在整间电视房内蔓延开来。 指甲们的嘀咕声也因此变得不同。十枚指甲仿佛是分裂出了不同的意见,焦灼地讨论着什么,又怕惊扰到它们真正的主人。 医生本人则成了一尊雕塑,又像是博物馆里安静的文物,亘古长存,默默注视着一切的发展。 他没有动,只有黯淡的幽蓝色眼睛不知何时亮了亮。 小电视陡然消失,巨大的显示屏充斥在房间中,似是将电视房都给撑大了。 女人痛苦的呻吟随之响起。 她在地上打滚,惊怒交加地瞪着高高凸起的肚皮。 那薄薄一层皮肤下,一张婴儿的脸浮现出来。 那未长开的脸上有着浅淡的五官,即使如此,也能让人分辨出婴儿此时似哭似笑的诡异表情。 女人的脸和婴儿的脸将画面分割成了两部分。 刚才还在嘀嘀咕咕的十枚指甲一同噤声。 轰隆—— 画面中炸响惊雷。 惊雷声后,电视房像是断了电般,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 第七十四章 新生 如中介所说,龙城这座名城拥有丰富的旅游资源,光是博物馆,就不是一两天能全部参观完的。 晟曜和白晓并非走马观花的旅行团成员,两人非常悠闲地在博物馆内参观了三天,慢悠悠地逛了一半的展览厅。除了第一天参观时被乐老板的电话打断过一次,此后两天,晟曜都没再收到过其他人的联系。 而这两天时间,龙城的天气由晴转雨。时不时的阵雨并不影响室内参观,却也不免给晟曜的好心情带来了一丝阴霾。 悠闲的心情也在雷雨交加的这一天内彻底结束: 晟曜在这天接到了龙城第一医院急诊科室的来电。 “你好,这边是龙城一院的。你们报告出来了,胎儿有问题。你们最好来我们这边妇产科一趟,或者去其他医院的妇产科也行,尽快啊,月份都大了,还引产大出血过,很危险了。” 晟曜听着手机那头急切又带着命令的口吻,一时愣住,迟钝地反问道:“胎儿有问题是什么意思?” “是染色体有异常。具体的你到我们这边急诊来拿报告,医生会跟你说的。你们尽快到医院来做检查。不仅是胎儿,孕妇也可能有问题。你们这个真的是挺麻烦的,很危险——”电话那头的语速依旧飞快。 晟曜不得不强行打断了对方的话,“检查是什么时候做的?大出血送进来的时候就做了吗?还是抢救完了之后做的检查?” 这次换成电话那头的人一愣,“什么?啊,这个检查是后面做的。染色体问题不可能是引产或我们抢救措施导致的。这个是先天的问题。” 那人又强调了一遍危险性,再次提醒晟曜带孕妇来就医,才挂断了电话。 晟曜却是怔怔的,一直没回过神来。 检查是抢救后做的。换言之,应该是在胎儿从怪物诊所出来后才做的。那时候,医生应该已经给那没有名字的小病友注射过……药物了吧?这样,还会检查出问题?还是说,药物刚注入的时候, 没有那么快起效?又或者是, 医生口中的“生物制剂”是能被人类仪器检测出来的?再有可能,就是这种生物制剂导致了基因的改变,这才被检查出问题来? 晟曜脑海中一片混乱。 一只手轻柔地搭在了晟曜的手上。 晟曜猛地回神,对上了白晓充满担忧的眼神。 “没事吧?”白晓问道, “那个小孩有问题?需要送去医院治疗吗?” 她强调了“医院”二字, 显然是跟晟曜想到了一起去,却又不完全相同。 “我现在都不知道那个孕妇在哪儿。”晟曜摇头。 这样一来, 他心中有所疑问, 也无处解答。 医生多半是不会回答他那一连串的问题的。 这念头刚冒出来,晟曜心中一动。 医生不会详细解释那药物的成分和运行机制, 但却未必会隐瞒病友的所在。 所谓的“保护病人隐私”, 不过是医生的推脱借口。需要的时候,医生总会主动提供……线索…… 晟曜想清楚这一点,就不由抬眼看向身旁的墙壁。 博物馆的走廊,一半落地窗, 另一半则是贴了花岗岩的墙壁。墙壁上自然的岩石纹路毫无规律可言。那些线条在晟曜的眼中变化着, 像是鲨鱼游曳过的鱼群, 朝外四散开, 露出了玻璃门的样式。上方的霓虹招牌黯淡无光, 蒙着经年累月留下的灰尘, 几根灯管看起来摇摇欲坠。 白晓的手收紧, 握住了晟曜的手。 “没事。”晟曜安抚地劝道, “我去看看。那……小孩……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白晓牵起嘴角, “我陪你去吧。” “不用。你继续逛吧。我回来的时候再打电话给你。”晟曜松开手,将手中的雨伞塞进了白晓手中。 他推开玻璃门的时候, 看到了白晓静立着的倒影在玻璃上一闪而过。 玻璃门在身后关闭,晟曜回头, 白晓却是已经消失,一同消失的还有博物馆的那条走廊。 玻璃门外并非街道、马路, 而是一片幽黑。 视线的死角,似乎是有灯光。朦胧的光芒摇曳着, 让晟曜否定了自己的第一想法。那样晃动的光芒, 应该是烛火吧。 太奇怪了…… 晟曜一边疑惑着,一边收回视线,走向了诊所内部。 诊室的门敞开着,好像正等着他到来。 医生一如既往地坐在办公桌后, 正在薄薄的病历簿上奋笔疾书。他幽蓝色的眼睛里时不时闪过流光。十枚指甲乖巧安静,透露出几分不同寻常。 “医生……”晟曜琢磨着该如何开口。 哒! 笔尖落在纸上, 又飞速抬起, 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 医生甩笔指了指外面,又收回手,头也不抬地继续书写。 是赶人的意思? 晟曜迟疑着,忽的听到了模糊的声音——马桶抽水声?不对,没有抽水声,但那一下下的声响听起来是马桶水箱的冲水阀不断被人打开,却没有多少水流出来…… 晟曜的脑海中奇妙地勾勒出了一幅画面。 画面未能变得具体, 就被属于女人粗重喘息声给打断了。 晟曜凝神看向诊室内的那扇房门。 他分辨了出来。刚才听到的声音不是从诊所外传来的, 而是诊室内传出来的。 女人的声音像是被逼入困境的野兽,但声音只响了一会儿, 就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凌乱的脚步声。 晟曜的心跳也随着那脚步变得紊乱。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视线回到了医生身上, 又脚跟一转,冲向了诊所外。 玻璃门被晟曜撞开。 黑暗、火光都随着晟曜一步踏出,消失不见。 怪物诊所也消失了。 晟曜身处在狭窄的厕所内。 抽水马桶盖着盖子,水箱把手、马桶盖和瓷砖地面上都落着猩红的血迹。 血迹已经干涸。 晟曜身体一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他一步步走向了那个马桶,手指颤抖着,有些困难地掀开了马桶盖。 小小的、皱巴巴的婴儿带着一身的鲜血,静静地被塞在马桶中。 晟曜的心脏紧缩起来。 时间好像在此刻停止了。 直到那婴儿睁开眼睛,毫无焦距的眼珠里倒影出晟曜的脸,晟曜的心跳和呼吸这才恢复如初。 晟曜急忙将孩子抱了出来,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些庆幸。 他自言自语地说道:“没事……没事的……你不是普通的小孩……” 能在还未出生的时候就去过怪物诊所, 这绝对不是什么普通的孩子,也不可能那么轻易地死去。 晟曜像是在安慰这孩子, 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他抱着孩子, 等心情平静下来后,感受着孩子逐渐温暖起来的身体、清晰的心跳和鼻息,又重新变得犹豫而不知所措。 晟曜转身,走出厕所,看见的是非常简陋的小房间。 这里不像是正常的居所。那些家具、门窗,还有床头柜上不正经的小卡片…… 这里应该是某间小旅馆。 晟曜四下寻找,甚至进出厕所和房间多次,都没看到怪物诊所再次出现。 而打开房门,就是和房间一样狭窄的走廊。走廊墙壁上还被印了不少小广告,也有乌七八糟的涂鸦和烟灰印子,地板上同样散落着垃圾,看起来是有人打扫,却打扫得非常随意。 周围并不安静,但声音是从室外传来的,雷阵雨不知何时已经结束,车辆和行人经过水洼的声响,隔着几面墙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晟曜抱着孩子一路往外走,一直到下了楼,来到宾馆正门,都没遇到一个人,也没有看到应急灯。 没有消防设备、没有摄像头…… “这下……”晟曜喃喃一声,低头看看安安静静的婴儿,露出一个苦笑,“没办法了。”很快,他又自嘲一笑,“哎,不幸中的万幸吧。” 这么说着,晟曜一边掏出手机,一边走出了宾馆。 …… “孩子是你捡到的?”一身制服的年轻警察板着脸,严肃地问道。 他的重音落在了“捡到”上。 “是的。在北一路上一家宾馆……应该是宾馆吧,房间看着像宾馆,但没有招牌。隔壁是一家小超市,地址是北一路281号。超市老板说那是宾馆,还帮忙打电话给宾馆老板,讲了没两句就被挂了。”晟曜认真地回答道。 他面前是抢救室的大门。大门紧闭,也看不见里面的情况。不过,晟曜对于那婴儿的安危并没有多担心。 身边另一位年老些的警察淡定接过话头,“行,我们知道了。小伙子,你这边要登记一下身份信息。要是没问题的话,这个孩子我们会联系相关部门接手的。” 晟曜沉默了一会儿,报出了自己的身份证号。 老警察直接皱眉。 年轻警察在警用pad上操作了一会儿,板着的面孔都维持不住了,看向晟曜的眼神非常古怪。 晟曜抬起头,让自己的脸能被两位警察看个清楚。 “你生日多少?你几岁?”老警察质疑。 “没报错。就是我。照片也能看出来吧?身份证我也有带在身上。你们需要的话,可以验指纹。”晟曜从容地从钱包里抽出身份证。 老警察接过来,拿着身份证对着晟曜的脸一阵比对。 年轻警察的视线在pad屏幕、身份证照片和晟曜的脸上徘徊不定,脱口问道:“你这、你这……” 晟曜回忆着乐老板曾经说过的话,平静地说道:“我之前做了拉皮,打了玻尿酸。” 三人之间安静了好一会儿。 “行吧……”老警察将身份证还给了晟曜,“大哥,你说你是路过那宾馆,听到小孩哭声才进去看的?” “是这样。” “没看到过小孩的母亲吗?有没有看到过可疑的女人?” “没有。” “在宾馆里没遇到其他人?” “没有。我连老板都没见到。” “嗯,我们知道了。还是谢谢你,要不是你发现得及时,这孩子可能就危险了。” “没什么。” “那接下来,你是等着这孩子出来?还是我们送你回家?你不是龙城人吧?看年纪也应该退休了……” “我是来旅游的。” “要我们送你去酒店吗?住哪儿啊?”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晟曜站起身,没有回答后一个问题。 “留个联系方式吧。要是找到这孩子的家人,到时候让他们给你道谢。” “不用了。我之后有空会过来看看的。” 晟曜看了眼始终未打开的抢救室大门,慢慢走出了医院。 医院门口有着硕大的医院名字——龙城大学附属医院。 不是第一医院,也就是说,不会那么快确认孩子和他母亲的身份,也不会怀疑上晟曜这个“家属”。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弃婴,但将范围限定在一座城市、一个时间段,会有多少弃婴呢?这样的巧合会被人发现吗?那个孩子的先天畸形问题,这会儿又会不会被检查出来? 晟曜走了这么一趟,心中的诸多疑问没有得到解答,反倒是增添了更多的问号。 他倒也没有为此后悔。 虽然从理论上来说,即使不是他发现那孩子,也迟早会有人发现;从理论上来说,被医生“治疗”过的那孩子应该会健健康康地活下来,没有生命危险;从理论上来说,他完全可以当一个旁观者,而不是再次卷入到“病友”的事件之中…… 嗡嗡嗡——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晟曜下意识地生出厌烦来,又叹着气,掏出手机。 “……佟彬?”晟曜有气无力地问道。 “哎,是我。晟曜,我……我刚、刚刚差点儿跟雅雅告白了!”佟彬的声音是带着紧张的颤抖。 晟曜仰头望天。 “没、没有真的告白,就是差一点儿、差一点儿……”佟彬微微哽咽,“我是喜欢过雅雅的……刚刚跟雅雅讲电话的时候,一冲动,脑子一热……幸好……幸好……” 电话那头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儿。 晟曜身边的医院保安做出了驱赶的手势,周围络绎不绝的病人、行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挡在路中间的晟曜。有人似乎脑补了很多。晟曜甚至能看出他们眼神里同情。 晟曜无奈低下头,快步走过医院门口。 “我是喜欢过雅雅的……”佟彬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我没能告诉她……刚才,雅雅打电话来说要拍婚纱照了。时机有些不好啊,碰上郑羿朝这种事情,呵呵,还好,也算是结束了……” 晟曜沉默地听着。 “我,祝福她了……她大概想说其他什么,不过……就这样了啊……我们一直是好朋友……”佟彬艰难地说着,吸了吸鼻子,声音忽然变得轻松起来,“现在好了!我已经想通了!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打电话给你。之前不好意思,一直让你操心。明明我们刚认识,我就一直麻烦你。谢谢你。” 晟曜再次停住脚步。 “谢谢。要不是碰见你,要不是你那时候拦住我,可能我这辈子都稀里糊涂的吧。哎,也不一定……可能会跟郑羿朝一样……哦,不对,我也没郑羿朝那种本事。我可能就……就那样吧……”佟彬尴尬地笑了两声。 “你没事就好。”晟曜开口说道。 “嗯,我没事!”佟彬用力回答,“对了,你有空吗?我们晚上一起喝酒啊。我请客。之前都没好好喝。” “我现在在外地。” “啊?” “在旅游。” “哦!呃,一个人?”佟彬惊讶地问道。 “不是,和我太太一起。我还重新买了婚戒。”话说出口后,晟曜才有种奇怪的疑惑感。 “咦?那可是破费了啊。结婚纪念吗?”佟彬随口问道。 晟曜呼出一口气,“不……不是……” “那你们真恩爱啊。嘿嘿,当时在你家我还有些担心……啊,没什么。那我不打扰你们了。等你回来我们再去喝酒。” “嗯。好的。” 挂断电话,晟曜发现了微信上加好友的提示。 “柳煜”二字让晟曜下意识地按下了接受。 柳煜的头像是很明显的情侣头像。 晟曜像是被什么牵引着一般,点开柳煜的朋友圈,看到了这短短时间内柳煜生活发生的大变化:新工作、女朋友、新生活……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突然之间,晟曜心里空空落落,涌出了一股迷茫来。 他的生活,正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吗? 应该是的……应该是这样的。 因为…… 白晓,已经回来了啊…… 他们重新开始美好的生活了啊! ------------ 第七十四章 弃婴 晟曜没有回那个临时的家。 他漫无目的地行走,直到头顶的乌云再次落下雨珠,才不得不在一处公交车站停步。 这处车站只有一辆公交车停靠。除了晟曜,车站附近再没有一个人。 转瞬就变得密集的雨帘和轰隆隆的雨声将晟曜笼罩。周围景物变得模糊,声音也变得遥远。 晟曜的手机在这种情况下又一次响起。 他没有马上去接电话,反倒是生出了一种荒谬感。 他第一次发觉自己还挺忙的,朋友……还挺多的。却偏偏是在这时候接到了那么多的电话…… 晟曜轻轻呼出一口气,将手机掏了出来。 看清来电人的名字后,晟曜的心神微微一晃。他定了定神,才按下了接听键。 “生生……”晟曜刚吐出这两个字,就感觉到喉头好似被什么堵住了。 “怎么样?那个孩子还好吗?”白晓的声音平静中带着一丝关切。 晟曜靠在车站冰凉的栏杆上,“啊,刚送到医院了,在抢救。不过……应该没问题的吧。毕竟是……” 毕竟是怪物诊所的病人。 “……嗯。那就好。”白晓吁了口气,换了副口气,“你在哪儿呢?外面又开始下雨了。我已经回家了。要不要来接你?” “不用了。我在躲雨。待会儿直接打车回来好了。没事的。”晟曜笑了笑。 “好的。那我等你回来。对了,我们晚饭吃什么?下雨天,我叫个外卖吧。估计要等好久才能送过来……你想吃什么?我现在就点好了。” “啊,吃什么都行。前天那家炒饭就不错。” “我也觉得那家挺好吃的……那还是叫那家的炒饭咯?” “嗯。” 晟曜和白晓说好这些琐事,才挂了电话。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先前那些莫名的心思可真是无聊。这样的生活已经很好了。他还在胡思乱想什么呢? 那个婴儿…… 只是个病友而已。 他何必一次次多管闲事呢?没有他插手,一切……大概……也没问题吧…… 晟曜这么想着。 头顶的暴雨并未停歇。 “现在就叫车回去吗……”晟曜伸出手,感受着雨水打在掌心的重量,“回去就行了吧……” …… 小电视上,白晓的身影犹如油画中的人物, 背脊挺得笔直, 微微垂着头,在昏暗的室内露出不甚清晰的一张侧脸。 她的下颚紧绷着。随着镜头拉近,聚焦在她的皮肤上,便能看到那上面逐渐浮现出的青黑色斑纹, 像是繁复的纹身, 又像是奇怪的病变,带着一种诡异, 一点点攀上白晓的侧脸。 斑纹下的皮肤、肌肉受了刺激般逐渐收缩。 白晓也像是受了某种痛苦, 发出压抑的呻吟。 镜头忽的拉远。 白晓蜷缩起了后背。手机重重落在地上。她一手抓着沙发扶手,另一手死死揪着腹部的衣服。 埋在臂弯里的脑袋轻轻颤抖着。 轰隆轰隆…… 哒哒哒…… 叮叮叮…… 窗外雨声不断, 还有落在雨棚上、晾衣杆上的雨珠, 发出不同的声响,合在一起,演变成一首沉重的乐曲。 “那个……孩子……” 破碎的声音插入这乐曲中,一声漫长的抽吸, 紧接着一声同样漫长的呼气。 白晓的身体平静下来。 她暴露在镜头下的那两只手, 手背青黑一片, 青筋根根凸起, 看着不似人类的肢体。 医生的十枚指甲用非人的语言低声交谈着。 白晓的手指痉挛般弹动了一下, 那些斑纹倏地消退。 一切恢复正常。 白晓抬起头, 一脸若无其事地捡起了地上的手机, 边起身打开房间的灯, 边低头在手机上点外卖。 哒。 医生轻轻敲击了一下手指。 幽蓝色眼中倒映着的画面又变成了晟曜的脸。 晟曜走出了车站, 拉开了路边出租车的车门,一个矮身钻入了车内。 车子驶出, 镜头不断拉高,俯视着出租车在路口掉头, 消失在画面之外。 …… 晟曜回到了龙城大学附属医院的急诊抢救室。 他找了护士台,还没开口询问, 那护士已经将他认了出来。 “哎呀,你又回来了?那孩子刚送到儿科去了。”护士主动说道。 “已经没事了?”晟曜并不感到意外。 “嗯。生命体征平稳, 也不用进ICU。不过啊……”护士犹豫了一下, “他有些先天的问题……” 晟曜扬起眉毛,又觉得这情况也在意料之中。 之前龙城第一医院就打电话通知过他,这婴儿的染色体有异常。 晟曜不由又想到了自己之前疑惑的那些问题。 “我能去看看他吗?” “你直接去八号楼儿科顶楼的病房,到那边说一声就行。他们也知道是你捡到了孩子。”护士给晟曜指了路。 晟曜谢过对方, 照着她指的路线,找到了八号楼。 整栋八号楼都属于儿科, 内里装潢就跟急诊室有极大不同, 墙上随处可见可爱的卡通贴画,护士台、座椅、门窗都刷了鲜艳的颜色。 不仅装潢不同,里头的气氛也不太一样。孩子的嬉笑和哭闹充斥在这空间中。 晟曜如今的五感强于普通人,此刻更觉得耳朵里嗡嗡的,又有种奇妙的体验——在医院里少有的能感知到的生命力。 他没在一楼门诊部多停留,就坐电梯上了顶楼。 随着电梯上升,晟曜感觉到周围环境越来越安静。 到达顶楼后, 这种安静变成了一种死寂。 之前体会到的生命力似乎都沉在了楼底。 晟曜呼吸一滞, 又恢复正常。 他走出电梯,脚步声打破了这一层的死寂。 转过一个弯, 晟曜才听到了一些响动。 明明这点距离,加上毫无阻隔的走廊,他应该早就听到这些动静才对…… “你是……”这一层护士台的护士抬起头, 露出了一副疑惑的表情。 “你好,我想看看今天送进来的那个……弃婴。我是捡到他的人。”晟曜说道。 “哦——”护士的表情放松下来,“他现在挺好的。我们儿科三位大主任都给他看过了,现在护士长照顾着呢。你不用担心。哎,方老师。”护士站了起来,对着旁边走来的护士招招手,“这位就是捡到那孩子的……” “我姓晟。”晟曜补充道,转身看向迎面走来的这位方护士。 他视线一低,扫了眼对方夹在制服口袋上的工作证——方思敏,新生儿重症科护士长。 “晟先生,你好,多亏了你啊,不然这小孩……”方思敏语气中充满了感激和同情。 “他是……有什么问题?”晟曜略有些紧张地问道。 “先天残疾。”方思敏摇摇头,“视力和听力都有问题。” 晟曜愣住了。 “视网膜发育不全,神经性耳聋,应该是母亲孕期使用过什么药物。”方思敏尽量简单地讲述那婴儿的情况,“可能就是知道这问题……眼睛是一眼就能看出来不对……”她说着,又摇摇头, 叹息一声。 晟曜抿了抿唇,“我现在能看看他吗?” “当然了。”方思敏给晟曜带路。 新生儿重症科内并没有多少病人家属。晟曜一路走过去,只看到了两名趴在玻璃窗上、紧紧注视着病房内的病人家属。这里的患者也不是躺在普通的病床上,而是一个个困在保育箱内。多数患者身上插了各种管子,身体被仪器的管线覆盖着,露出来的皮肤发红发皱,完全想象不到他们是“人类”这种生物的幼崽。他们更像是一团团无意识的肉块。看不到起伏的胸口,看不到属于人的反应,只有连接着他们的仪器上那跳动的线条和变化的数字,证明他们还活着。 晟曜的视线掠过玻璃窗。 那两名家属的脸倒映在玻璃上。 男人神情麻木,透露出疲惫,眼神原本是死的,可在看到方思敏后,又生出了一点神采。 “方护士!”男人回过头来,急切地叫了一声。 “张爸爸。”方思敏停住脚步。 “我们家宝宝……”他话开了个头,又哽咽住。 “没事的,你放心。刚才不就说了,宝宝今天情况很好,比昨天好多了。你们要有信心,也要有耐心。” “对对……对!”男人用力点头。 他身边的女人凑上来,用力拍拍他的肩膀,“你不要多担心了。他们医生护士照顾着宝宝呢。你在这儿也没用。回去照顾你媳妇吧。她那边才需要人。妈和亲家老太太年纪都大了,你不能全让她们来。” “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过来看看,我回去告诉她宝宝今天很好。”男人点着头,向方思敏道了谢,又被那女人拉着往外走去。 晟曜目送他们离开,耳边听到方思敏的感叹。 “这边是砸锅卖铁地要救小孩的命,家里亲戚都借了钱了。你捡到的那个……身体其实挺健康的。我们这边大主任看过了,他是能看见东西的,视力究竟差到什么程度,还得再做检查。实在不行,可以等大一点之后做手术。耳朵现在也在治疗,应该能保住一部分听力,再大一点,可以用助听器。现在助听器的效果也挺好的。有几款进了医保,价格也能接受。将来正常地生活、学习、以后工作……虽然是会受到一点影响,但不会有大问题的。”方思敏感叹着。 方思敏在另一块玻璃窗前站定,给晟曜指了指里面的一个保育箱。 晟曜没等方思敏手指,视线已经落在了其中一个婴孩身上。 皱巴巴的红色皮肤,团在一起的五官,稀疏的头发,小小的手脚…… 婴孩身上并没有插管,这让他的脸全部露在外面。他睁开眼睛,露出的是普通的深色眼珠。他好像感应到了什么,不太灵活地转动了一下脑袋,眼珠子朝向了玻璃窗。 晟曜之前就见过他的眼睛,并未发觉异常。 这会儿,他仔细凝视那双刚来到这世界的澄澈眼珠,才看到了那玻璃晶体内的浑浊灰斑以及片片血丝。这双眼睛,澄澈的仅仅是那乌黑的瞳仁,眼白部分一看便知有问题。 他那时候为什么没发现呢?因为他当时只看到这婴孩眨了一下眼睛?还是他当时心里充满了其他焦躁情绪,没有留意到这细节? 晟曜心中一动,转头看向方思敏,“他做过基因检测了吗?就是染色体那些……” “你说的是羊水穿刺、唐筛那些?”方思敏回答道,“那些是孕期做的。胎儿的话,可以通过这些检查检测出是否有某些先天疾病,不过视网膜缺陷和神经性听力损失没办法那么准确地被检查出来……” “送到你们这儿后,有做过染色体方面的检查吗?”晟曜详细地问道。 “当然做了,我们给他做了全套检查,结果得等几天才……”方思敏下意识回答,又忽的住口,疑惑地望着晟曜,“你是怀疑,这孩子,还有他母亲……” “我只是好奇。”晟曜扭头重新看向那个婴孩。 婴孩已经重新闭上了眼睛,像是陷入了沉睡之中。 “查DNA的话,能查到这孩子的父母吗?”晟曜又问了个新问题。 “得看情况了……如果他父母在公安部的数据库里有留档的话,就能找到。但是……”方思敏对此并不看好,“弃婴比较难办。你捡到那孩子的地方是北一路那边吧?那边都靠近郊区了,城乡结合部,还在拆迁,基本没有监控,也没多少人还住在那儿。那家宾馆也是非法经营。他们已经联系工商那边一起去处理了。也只能做点这种处理……要找孩子的父母太难了……我们已经联系福利机构了。” “这样啊……”晟曜心头沉甸甸的。 奇异的是,他并不是在担心这个脆弱的新生命,而是另有一种阴霾压在他的胸口。 …… 电视房内,电视正在播放,对面的沙发上却没了观众。 黑暗的室内有另一道光线。 顺着那光线看去,便看到了被照亮了的医生的脸。 幽蓝色的眼睛闪着不同于屏幕光亮的颜色。 医生操作着鼠标,一帧帧编辑着视频内容。 软件上的画面被扭曲着。 随着鼠标拖动,静态的画变成了动态的影像。 画面上的女人摇晃着,画面也摇晃着。 暴雨像是被施了魔法,又像是穿透了不同的空间,时而出现,时而消失。 哒! 一个特写。 雨珠倒映着女人纤细的身体,落入肮脏的窨井盖排水孔中,消失在黑暗里。 哗啦啦—— 画面重新变成了暴雨如注的模样,将所有的背景都覆盖。 咻—— 画面定格,暴雨消失,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个女人。 下一秒镜头下移,雨水也恢复了,落在地上,涌入排水孔中。 哗啦啦…… 哗啦啦…… 哗啦啦…… 指甲们发出了阴森森的笑声。 医生幽蓝色的眼睛也变得无比深邃。 哗啦啦…… 哗啦啦…… 哗啦…… 进度条走到了头。 画面停在了那黑暗的排水孔上。 上两章章节序号搞错了……_(:3」∠)_ 晚安 ------------ 第七十五章 关切 从冰冷的医院回到临时的家,晟曜的心头并没有因此轻松起来。 白晓脸上的笑容都无法驱散晟曜心头的阴霾。这大概是因为晟曜一眼就看出了白晓眼里的担忧。 “先吃饭吧。”白晓说道。 外卖的炒饭作为填饱肚子的选择,简单又实在。两人很快就吃完了饭,将饭盒往塑料袋里一装,稍微擦擦桌子,晚餐时间也就结束了。 “那个孩子怎么样?身体还好吗?”白晓率先开口,语气稍微有些急,晟曜却是非常能理解她此时的心情。 “还挺好的。虽然有些先天的残疾,视力和听力都有问题,不过没事的。他可是在出生前就去了怪物诊所啊。”晟曜让自己的语调尽量轻快一些。 白晓的担忧果然淡去很多,脸上又露出了笑容,“那太好了了。也是啊……那天……那天突然看到一个血淋淋的孩子……”她打了个寒颤,低下头,凑到了晟曜怀里。 晟曜一把搂住了白晓的肩膀,“已经没事了。他是个坚强的孩子。现在有医生护士照顾,没问题的。” “他父母还没找到吗?”白晓的声音闷闷的。 “他是弃婴。”晟曜言简意赅地说道。 一个称呼,足以解释很多问题。 “这样啊……”白晓的语气突然变得古怪起来,似乎陷入了某种思考。 “你不要担心。医院已经联系福利机构了。他会得到妥善的照顾。真的找到了他亲生父母,未必是好事情。他的生母,应该是仔细考虑之后才选择遗弃他的。”晟曜用了种委婉的说法,绝口不提堕胎的事情和那家非法经营的宾馆、以及婴孩被塞入马桶的残酷真相。 “现在这样也好。”晟曜安慰道,“他如果能被一对好心人收养,或者由政府抚养长大……” “我们可以收养他吗?”白晓忽然仰起脸,殷切地看向晟曜。 晟曜因这突如其来的提议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我们可以收养那孩子吧?他是怪物诊所的病人呐。他不是一般的孩子。老公,他不是一般的孩子。”白晓坐直了身体, 郑重地盯着晟曜, “被其他人收养的话,以后会发生什么?当那个孩子生病、受伤,或是出其他事情的时候……那些人会怎么看他?而且,他是个孩子。他现在什么都不懂。晟曜……他什么都不懂……” 白晓的声音很轻, 话语却十分沉重, 落在晟曜的心上,将他的心脏压得往下坠落。 晟曜忽然间就醒悟过来他心头一直以来的阴霾是什么了。 那个婴孩可是怪物诊所的病人! 一个刚出生的、白纸一般的怪物诊所病人! 晟曜打了个激灵, 脑袋猛地清醒过来。 “我们收养他, 可以好好照顾他,教育他。他会是个好孩子的。”白晓伸出手, 轻柔地握住晟曜的手, 脸上是温柔的笑容,眼眶中逐渐盈满泪水,“老公,你知道那天我看到你突然消失, 那孩子突然出现在诊所时, 想到了什么吗?我们……我们的孩子……” 她低下头, 拉着晟曜的手, 按在自己平坦的腹部。 “我们曾经有一个孩子啊……” 晟曜的手不禁颤抖, “生生……” “他就像是我们的孩子回来了。我回来了, 他也回来了。我们重新在怪物诊所团聚。难道不是这样吗?”白晓脸上流淌着泪水, 眼睛睁得大大的, 目不转睛地望着晟曜, 像是在等一个答案。 晟曜看向白晓的腹部。 那里,覆盖着自己的手、白晓的手。 白晓无名指上的钻戒被她滴落的泪水砸中, 泪水又顺着指缝流淌,落在晟曜的手背上。 晟曜的掌心下能感受到白晓的体温, 手背上却又是她冰冷的手。那一圈戒指更像是永远温暖不起来的金属镣铐,连带着那泪水都如同冰, 刺痛他的皮肤。 晟曜闭了闭眼睛。 “你不要着急。”晟曜重新睁开眼,拥抱住白晓, “我们不要着急。要收养他的话, 得办理手续。我现在是丧偶的老年男人,要收养孩子程序上有些难。我会想办法的……不要着急……” 白晓揪住了晟曜的衣襟,将脸深埋进晟曜的怀中,“好。我等你。你答应我的……一定要做到啊……” …… 电视房内, 除了那台老旧的显像管电视外,还支起了一面大荧幕。 电视机的画面是特写镜头, 拍摄着晟曜雕塑般一动不动的身躯。他站在医院的角落, 视线的焦点时不时有所变化,呈现在画面中的也仅仅是瞳孔的收缩、放大。这种奇异的特写,让晟曜的眼睛看起来异于常人,有种莫名的诡异感。 与此同时,占据了黑暗房间大片空间的荧幕上,人头攒动。 大摄像机、小手机都被人高高举着,还有记者模样的人站在探视用的玻璃窗前, 展露着职业笑容。 “……我们现在可以看到, 宝贝正在被护士抱出保育箱。他在保育箱中待了一周。这一周时间,全国各地的网友都非常关心宝贝的情况。医院目前接受到的指定捐款就有五万余元, 还收到了奶粉、衣服、玩具等许多礼物……” “……宝贝刚被送到医院来时,被检查出先天的眼盲耳聋。致残的原因是他的母亲在怀孕过程中使用了过量药物……” “……一周时间,我们看到了奇迹。宝贝现在各项生理指标都非常健康。他的眼睛很有神, 也能清楚听到外界的声音。他很聪明,会做出各种反应……” 不同人的说话声在黑暗的空间内回荡。 咚咚! 两声巨响。 镜头一转,拉近到了玻璃窗前。 “哎!先生!不要敲玻璃!后退一些!” 医院保安及时伸手,拉住了举着手机贴着玻璃窗的男人。 男人对此无动于衷,挣扎着地又拍了一下玻璃,大声叫道:“他看过来了!你们看他的眼睛!真是漂亮啊!” “先生,请你后退一些!” 现场顿时变得乱糟糟一团。 闪光灯和惊呼声此起彼伏。 玻璃窗内,被方思敏抱在怀中的婴孩扭着头,雪白的皮肤上镶嵌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瞳仁乌黑,滴溜溜地望着那吵杂的人群。 大荧幕被这张婴孩的脸占据。 “咯咯咯……”婴孩咧开嘴,两腮肉嘟嘟的, 笑容如天使般纯真可爱,弯起来的大眼睛里闪着兴味的光。 这让围观的人群再次哄闹起来。不过他们并没有出现在荧幕上, 只是作为背景音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婴孩朝着镜头伸出手。 “乖。我们该走了。”方思敏将婴孩的手压了下来。 婴孩倏地扭头, 定定看向方思敏。 “检查单已经开好了。”旁边的小护士拿着几张纸,面无表情地和方思敏说起话来。 两人一边交流着, 一边转身, 走出了这间病房。房门一关也就隔绝了所有的镜头——不仅是那些围观人群的镜头,也包括医生的镜头。 荧幕上的画面停止了。 十枚指甲似乎发生了争吵,取代了那些吵着闹着要再拍一些婴孩画面的人群一样,不肯消停。 医生幽蓝色的眼睛转向了小电视的方向。 …… 晟曜终于是动了。 他离开了这充斥了喧哗声的走廊,绕了几个弯,按响了走廊尽头房门口的呼叫铃。 房门打开,就见刚才和方思敏说话的小护士站在门后。 “晟先生又来看宝贝啊。”小护士笑着。 晟曜第一次来时,在护士台见到的护士便是她。这一周来晟曜每天过来探病,送了钱、带了东西,也让小护士对他这位好心人印象极佳,愿意给他开后门。 “今天出保育箱了。接下来就要送到普通病房了吧?”晟曜笑着问道。 小护士摇头,“没有呢。上面领导觉得还是放在我们科好。普通病房环境可不如我们这边。到时候外面那帮人涌到普通病房去……”说到此,小护士撇撇嘴。 “是有些麻烦。” “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发那个视频了。”小护士懊恼地说道。 两人这会儿已走进了一间单人病房。 病房内,方思敏头也不抬地插嘴道:“不发视频,可就没我们的小‘宝贝’了。有人关心,总比没人关心好。你看张爸爸,说好借钱的亲戚反悔了,网上开个捐款通道,最后就同事给捐了三五百。就算我们科室免了一部分、捐了一部分,也不够一个完整疗程……昨天人已经把钱都退了,带着老婆孩子出院了。” 小护士不吭声了,有些难过地低下头。 被两人议论的婴孩安静地躺在孩童病床上。方思敏握着他的一只手,另一手捏着采血针。 晟曜的视线落在针头上,心脏免不了漏跳一拍。直到采血针毫无阻碍地刺入婴孩娇嫩的皮肤,他才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 要是方思敏这一针下去碰到的是铜皮铁骨,那乐子可就大了。 不过,婴孩都在保育箱里住了一周了,这一周各种检查都做过了,看方思敏和小护士的模样,医院应该没碰到什么古怪。 晟曜心里如此想着,却仍旧难以放心。 怪物诊所的治疗可不是一次性的,而是一种持续的效果。今天采血针能顺利刺入婴孩的皮肤,明天呢? 就像是婴孩的眼睛。之前还浑浊不堪,有着明显的病变,如今却是发生了“奇迹”,变得如此干净漂亮,网上的人或感动流泪、或质疑骗子,却都不知道真相。 晟曜不由看向了婴孩的双眼。 那黑洞洞的瞳仁里倒映着方思敏的脸。 那一瞬间,晟曜仿佛看到了一双幽蓝色的眼睛与婴孩的眼睛重叠在一起。 “好了。乖宝贝!我们的宝贝真厉害,做检查都不哭!好勇敢!”方思敏抽出采血针,对婴孩露出慈祥的笑容。 婴孩只是直勾勾地望着方思敏。 小护士收好采血管,怀着疑虑问道:“方老师,他这样是不是……有问题?” “瞎说什么呢!”方思敏将婴孩抱了起来,一转身,这才对着晟曜点头致意,算是打了招呼,又扭头对着小护士嗔道,“我们的宝贝好着呢!这孩子看着就聪明懂事,所以才不哭。也是吃了苦头了……之前要不是晟先生发现他,还不知道要在那种地方待多久呢……唉……”这么叹息着,方思敏亲了亲婴孩的脑袋。 婴儿对此无动于衷。 晟曜默不作声。方思敏的这些感慨、同情、惋惜和谴责,他这一周以来已经听过很多次了。 他的视线始终落在那婴孩身上。 他发现,情况似乎倒回到了茂茂那会儿。茂茂是无法说人言的猫,他无法和茂茂交流沟通。眼前的这位新病友同样如此。他只能凭借自己的眼睛去观察,然后,做出不知道正确与否的猜想。 “小晟啊,你要抱抱宝贝吗?现在可以抱了。”方思敏善意地说道。 晟曜看了眼那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婴孩,有些不好意思地伸出手,“我还从没抱过这么小的孩子。” 他以前倒是抱过堂弟家的小孩,但那会儿孩子都有百天了。 “不要紧的。宝贝很乖,也很健康。他现在都有人家满月的小孩那么重了。长得真好。”方思敏教着晟曜正确的姿势,将婴孩放入晟曜的手掌中。 “看起来是挺大的。我以为孩子都这样。”晟曜小心翼翼地捧着婴孩,一边和方思敏说着话,一边感受中手掌中的重量。 方思敏失笑,“是宝贝长得快。他每天都吃很多,睡觉也很好。平时不哭不闹,特别听话。” “这样啊……”晟曜俯视着婴孩,正对上婴孩望过来的黑色眸子。 不知为何,晟曜的后背上冒出一片冷汗来。 这样的目光……就像是柳煜身体里长出的肉球、像是茂茂的猫眼、像是变作怪物的郑羿朝…… 这孩子,果然是怪物诊所的病人。 晟曜看着那孩子一扭身,对着方思敏伸出手。 “哟?已经认人了?”方思敏惊喜地叫道,将孩子接了过去,“宝贝果然好聪明!真是……你那对没良心的爹妈,都不知道他们放弃了什么……” 晟曜松开手,看着那趴在方思敏肩头的小小脑袋,心中浮现的是白晓含着泪的双眼。 那记忆又被另一幅画面迅速取代: 暴雨中,白晓隔着诊所的玻璃门静默无言地注视着他…… ------------ 第七十六章 奇迹 操作台的电脑屏幕上平铺着几块画面,最大的那一块是婴儿平静的睡颜,旁边则是被截图下来的网络评论。 随着医生拖动鼠标,按动键盘,各式各样的评论由慢至快,不断切换,并越来越多地覆盖在婴儿的脸上。 婴儿的睡姿也不断变化, 时而如陷入梦魇般皱眉嘟嘴,时而又露出了浅浅的微笑。在那些评论文字的包围下,他犹如正梦到网络后头的一张张人脸,能看到那些人的笑、怒、同情、猜疑…… 医生检查了一下短短一分钟的视频内容,又将进度条继续后移。 画面之外,响起了声音。 哭闹声仿佛是从老远的地方一点点靠近过来,又忽而变成一道惊雷,在画面外炸响。 画面中的婴儿骤然睁开眼睛, 瞳仁乌黑, 眼睛却并非黑白分明,而是有一种奇异的错位,黑瞳仁就像是落入清水中的一团墨,在眼白中丝丝缕缕地晕开。 婴儿扭头,镜头依旧紧对着那双奇异的瞳仁,并渐渐拉近。 画面中只剩下了婴儿的一只眼珠,那里面倒映着稍显混乱的人群。 “……那是我们的宝贝!是我们家小孩!你们凭什么不让我们把人带走!” “我的宝贝啊——我苦命的宝贝啊!妈妈来接你了啊!妈妈来了啊!” 嘭嘭!嘭嘭! “你们别敲玻璃!别砸!你们先听我们说——” “你们医院没人性啊!不让我们带走孩子!” “我们已经报警了,等警察来了——” “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阻止我们带走自己孩子吧?” “是不是你的孩子,得做DNA鉴定,不是你说是就是了。” “你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啊你?你觉得我们骗人啊?我们干嘛要骗人啊?你们什么意思?” “都别吵了!吵什么吵!这里是医院,不是菜市场!宝贝是不是你们的孩子,等警察来了,做了寻亲的鉴定,是你们的孩子,你们就先处理好遗弃罪的问题, 再来谈接孩子!” 方思敏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了婴儿的瞳孔倒影中。那晕开的瞳仁倏地扩散。婴儿的整颗眼珠都变成了纯粹的黑色,又遍布奇怪的细纹,如虹膜,却比虹膜更为复杂。曲曲折折的纹路构成了某种充满神秘意味的图案。 “什么遗弃罪,你少唬我们!” “我的宝贝!我的孩子啊!啊——妈妈没用,妈妈带不走你啊!哇啊啊啊……” “你们现在叫再响、再哭也没用。宝贝是被好心人捡到的,警察都做好登记了,也一直在找他亲生父母,找到肯定要以遗弃罪起诉的,证据都有的。你们既然说自己是宝贝的父母,那就等警察来吧。” 方思敏的倒影被那纹路笼罩着,面不改色地对着那神色狰狞夸张的一对男女,继续说道:“你们网上说的话,我们之前就看到了,也跟警察说过了。你们今天来得正好,也省得警察特地去找你们了。你们就在这儿等着警察过来吧。” “我们干嘛要听你的?”那男人有些变色,拽了身边的女人一把。 女人收住了眼泪和哭喊,惴惴不安地望了眼男人,又色厉内荏地对方思敏瞪眼。 三个人的脸都在婴儿的瞳孔中被放大,充斥在那奇异的纹路之下,扭曲在一起,首尾衔接,使三张人脸都变得怪诞可怖。 屏幕前,十枚指甲发出了诡异的笑声哭声,像是一群不怀好意的起哄者。 医生忽的伸手,按在了鼠标上。 视频播放到一半,画面定格在那三张拼凑、禁锢在一起的脸孔上。 十枚指甲的起哄声变成了小声嘀咕。 医生站起身,走出了操作室,经过黑暗的电视房。 房间内,巨大的屏幕上是另一幅定格的画面。画面中的婴儿被方思敏抱在怀中,方思敏面带微笑,亲切慈爱,婴儿睁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方思敏,如同所有接触新事物的孩子,有不解、有好奇、有深深的困惑。 医生拉开了电视房的房门,一脚跨进了明亮的诊室。 电视房的门自动关闭。 与此同时,医生也打开了诊室的门。 晟曜站在门口,神情严肃。 “又有什么事情?”医生的语气中没有不耐,只是也没多少热情。他双手插兜,转身来到办公桌前坐下,看都没看晟曜一眼。 “我想问问那个婴儿的事情。”晟曜步入诊室,开门见山地问道。 “什么事?”医生反问。 晟曜在空位上坐下,认真地望着医生,“您想让我做什么?那个婴儿有什么问题?” 医生微微歪头,幽蓝色的眼睛里倒映出了晟曜的脸。他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晟曜并未回避视线。忽的,医生笑了起来。裂开的嘴巴撑大了他脸上的口罩,让他的脸型看起来异常古怪,像是陡然膨胀了一圈。他口袋里的指甲发出了闷闷的吵闹声。 晟曜不为所动。 “我所做的只是给你们一个契机。你们利用这契机做什么、走向怎样的人生,我无法控制。”医生收起了夸张的笑容,淡淡说道,“这都是你们自己的选择。” “你说的契机是指……”晟曜皱眉。 医生的嘴巴再次裂开,“在你们看来,这也可以说是奇迹。超越人类这物种的界限,仅受限于……你的想象。” 他幽蓝色的眼睛里有光闪动,又像是能吞噬一切的暗,让人只能看到幽蓝色,再也看不见其他东西。 晟曜打了个激灵。 他想起了之前遇到的那些病友,豁然站起身。 医生又变得生硬起来,“好了,你该离开了。” 晟曜的神情有些慌乱,又故作镇定地向医生道谢。他转身离开,但明显心境动摇,开门的手都有些颤抖。 随着晟曜的离开,诊室内变得无比安静。 十枚指甲都没发出丁点儿声响。 医生注视着空空的办公桌。 那桌上凭空出现了一本病历。诊室也随之改变了风格,换了彩色的桌椅,墙上还贴了卡通画,让人一看便知这是儿科诊室。 病历上没有患者的名字,但病历的内容已经变成厚厚一叠。 医生漫不经心地翻动那些纸张,幽蓝色的眼睛里不断闪烁着那上面的文字。 时间不知不觉流逝。 叮铃铃—— 室外的电话铃声打断了这种压抑的气氛。 医生皱起眉头,又舒展开,随手一抬,一台电话就压在了病历本上。 “医生、医生!”乐老板惊慌又焦急的声音透过话筒传了过来,还伴随着汽车导航的播报语音,“我这边有只小狗不行了,我现在开车过来!你在诊所吧?” 医生再次不快地皱起眉头,十枚指甲也闹哄哄地发出声响,“我在。” “那太好了……”乐老板舒了口气。 他没有挂断电话,而是趁着红灯的功夫扭头看了眼副驾驶座上的狗笼,对里面蔫巴巴的小奶狗说道:“小东西,很快就到了,你要坚持住啊!要加油!你的狗生还长着呢!”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等绿灯了,才暂时消停下来,但却忘了挂断电话。 医生也没有挂断电话,而是将电话留在诊室,自己起身进了电视房。 电视房里的大荧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台熟悉的小电视。 晟曜坐在沙发上,出神地望着自己的双手。 白晓端着杯子走到他身边,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 “你在做什么?” “嗯……医生说,他给了我们一个契机,我们现在……只是受限于自己的想象……”晟曜思考着,“柳煜、茂茂,还有郑羿朝……想象……” 他喃喃自语,镜头给予了他一个面部特写,又切换成了白晓的特写。 白晓面无表情地望着晟曜,脸上一点点浮现出疑惑来,“这是什么意思?” “应该就是,医生那一管药,让我们能做到任何事情,只要我们想……”晟曜有些迟疑。 白晓失声笑了起来,“这怎么可能呢?” 晟曜犹豫着,没有回答。 白晓看起来也不是想让晟曜回答这疑问,她接着说道:“比起这个,宝贝怎么样了?我看网上有人说,他父母找过来了。” “那个应该不是他父母。”晟曜回过神,“方护士已经报警了,警察也找到他们了。就是一对想捡便宜的,觉得宝贝现在流量那么高,还有那么多人捐款……” “那可太坏了。”白晓担忧地说道,“还是早点领养他吧。” 晟曜苦笑,“现在网上都在关注这事情,要领养就更难了。” 白晓若有所思。 “你别着急。宝贝现在有方护士照顾,挺好的。” 白晓搂住了晟曜的手臂,呢喃道:“我只是想要抱抱他……” 晟曜默默拍了拍白晓的手背。 镜头放大,拍摄到晟曜摩挲了一下白晓手上的戒指。 医生突然眯起眼睛,打了个响指。 电视画面跳动,十枚指甲兴奋起来。 车祸、尸体、骨灰盒、墓碑……以及白晓从手术室内走出来的身影……那身影和白晓站在玻璃门后,隔着暴雨凝望晟曜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画外音是医生刚对晟曜说过的话:“……这也可以说是奇迹。超越人类这物种的界限,仅受限于……你的想象……” 那声音被拉长,悠远空灵,好似从天际飘下来,又像是从深渊回荡上升。 医生幽蓝色的眼睛闪着光,今天第三次露出夸张的笑容,身体也跟着前倾,像是要贴到电视屏幕上。 电视中的这段画面又被晟曜指腹下的那一枚婚戒给拉回到了现实。 “医生……”乐老板的声音从外头传来,隔着空间、隔着电话,有些模糊不清。 医生的身体僵了僵,慢慢转头,看向明亮的诊室。 十枚指甲也跟着齐齐转头,不同神色的脸孔都转向了诊室。 乐老板的声音很轻,没有往日的活泼响亮,但隔了老远,医生依旧能听到乐老板说的话。 “……小狗已经死了。唉……我就不过来。我直接回狗场,把小狗带回去了。让你白等了,不好意思。”乐老板的语气平静中带着一些哀伤。 医生突然一抬手,手中多了话筒。 他幽蓝色的眼睛有光芒流动,“你可以把小狗带过来。” 乐老板疑惑地“嗯”了一声,随即发出一声笑,“哎,不用了……”他又停顿了好一会儿,换上了一种郑重的语气,“我刚检查过了,它已经死了。” 医生发出一声长吟,“这样啊……”他抬眼看向小电视。 晟曜握着白晓的手,和白晓肩并肩、头靠着头,神思不属,视线落在自己的手上,却像是透过手在看其他的东西。 医生敲击了一下手指,就见电视画面中的人变成了柳煜。 柳煜立在公司大楼前,一只手彻底变成了肉球形态。 下一秒,柳煜不见了,画面上出现了怪物模样的茂茂。 紧接着,又换成了失去人形的郑羿朝。 画面在郑羿朝这儿停留了好一会儿,画外音是同学会时孔雅婕那一桌的议论声。 当时的对话还没回忆完,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晟曜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画面中的郑羿朝也不再静止不动,而是向镜头发起了攻击。 电视的内容成了晟曜当时的第一视角。 镜头不断晃动,高速变化,那呼吸和心跳声却极为平缓,甚至有些慢得不太正常。与此相对的,是一种血液流动的声音插入到了其中。肌肉的每一次收缩、放松,也随之发出声响。 战斗未完,就见电视的内容回到了龙城的租屋。 晟曜垂着眼。 画面外传来了白晓的声音:“……我们可以收养他吗?我们可以收养那孩子吧?……知道那天我看到你突然消失,那孩子突然出现在诊所时,想到了什么吗?我们……我们的孩子……我只是想要抱抱他……” 回忆中的声音变得飘渺,晟曜的手突兀地消失了。 手腕一下完全不见,这种“消失”如同在水中扩散的墨,延伸到了整条手臂,连带着衣服都奇异地消失不见。 晟曜的视线移动着,好像能看到自己消失了的手臂。 他喃喃自语:“……这也可以说是奇迹。超越人类这物种的界限,仅受限于……你的想象……” 白晓瞪大了眼睛,猛地收紧手,用力攥住了晟曜的手臂。 头发覆盖的后颈皮肤上,青黑的瘢痕一片片浮现。 ------------ 第七十七章 发现 方思敏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天黑。她的丈夫一边看着电视剧,一边头也不转一下地招呼:“回来了啊。又是这么晚啊。” 方思敏应了一声,先去洗了手,换了衣服,才疲惫地坐在了丈夫身边,身子一歪, 靠在了丈夫的肩膀上。 “那些人还不消停呢?”方思敏的丈夫很自然地扭身,帮着方思敏按了按肩膀。 “是啊。老李已经给我们加了两个保安,把人都拦在外面了,但总有人熘进来……报警都没用。还有人直接找到我们要收养宝贝的。不过总算没人冒认宝贝父母了。”方思敏重重吐出一口气,扭动了一下酸痛的脖子,“你给我这边按按。嘶——” 方思敏的丈夫活动着手指,“明天你休息, 就不要想那些了。我跟女儿讲过了,明天别把乖乖送我们这儿来。你好好休息。让他们自己带孩子去。” 方思敏笑了一声,又叹了一口气,“有妈的孩子是个宝啊。宝贝现在是不愁吃不愁喝,在我们病房住着,有那么多好心人送东西,但以后啊……” “那孩子运气好。你不也说了,他身上先天的疾病都能自己好了。老天爷对他好着呢。” 方思敏重新笑起来,“也是——嘶!疼疼疼!你轻一点。” “我都没用力。” 方思敏揉了揉自己的肩膀,又活动了一下脖子,“行了,别按了。我明天去开点膏药。” “疼得厉害?”方思敏的丈夫关心道。 “也不是……”方思敏又活动了一下疼痛的部位,目露迟疑之色,“就是冷不丁来一下……嘶!啧……我早点睡了。明天去找老刘看看。” “实在不行就拍个片子。” “又没伤到骨头,拍什么片子啊。”方思敏不以为然,按着疼痛的部位,回了卧室。 她早早躺床上休息了,却是一夜都没睡好。 身体内部时不时冒出来的刺痛感总会将她从睡眠中惊醒。她就在这断断续续的睡眠中, 熬过了一整夜。 天蒙蒙亮的时候, 方思敏就干脆起了床。她没叫醒丈夫,自己轻手轻脚地去了医院,直奔他们院推拿科找到了刘主任的办公室。 周六一大早的医院并不冷清。 方思敏和一群排队的病人坐走廊里,等到了准点来上班的刘主任。 “老刘。”方思敏起身。 “老方啊。”穿着白大褂的中年人扬起眉,“又不舒服了啊?” “是啊。你给我加个号,我晚点过来找你。”方思敏熟稔地说道。 “行。”刘主任开了办公室的门,随手拿了办公桌上的纸,写好了加号的条子,又从口袋里掏出了章。他手上做着这工作,嘴里问道:“看你最近是累着了。听说老李都给你们那儿加了好几个保安了。还乱呐?” “是啊……”方思敏正要叹气,却是被突如其来的疼痛激得倒抽了一口气,反射性地捂住了腰部。 刘主任抬眼诧异道:“伤到腰了?这次不是肩周炎犯了?” 方思敏的脸色不太好看,“可能是昨晚上没睡好,身体都僵了,到处都疼。” “那你待会儿来,我给你好好按一按,再开点膏药回去贴一下。还是要多休息。”刘主任将加号的条子交给了方思敏。 方思敏点头应下,“谢了啊。我待会儿过来。” 方思敏拿着条子去挂了号,看着时间还早,便又去了自己的科室。 新生儿重症科的病房很安静,没有排队等着看病的吵闹人群。门口保安有些轻松地告诉方思敏, 昨晚和今早都没人来闹。 听到了好消息,方思敏却只能勉强笑笑。 疼痛没有袭来,但她一晚上没睡好,着实有些疲惫。 今天值班的小护士被方思敏难看的脸色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询问出了什么事。 “就是没睡好。”方思敏随口回答,视线落在了小婴儿的身上,神情终于是舒缓了几分。 她伸手勾了勾婴孩的小手,和婴孩圆熘熘的黑眼睛对视,忍不住弹了弹舌头,发出声响逗弄这可爱的孩子。 婴孩直勾勾地盯着她,小小的手指蜷缩起来,抓紧了方思敏的手。 方思敏笑着,笑容突然一僵。 她忍住了袭来的痛感,只是手指不免颤抖了一下。 小护士关切地说道:“方老师,要不要去值班室躺一会儿?” “嗯……”方思敏轻轻抽出了自己的手指,“我躺一会儿,你十点半的时候来叫我吧。”她虽然这样叮嘱小护士,但还是拿出手机,自己定了个闹钟。 十点半,老刘那儿的病人应该就看得差不多了。要不是实在疼得厉害,还疼得没有规律,她随便找个小医生开点膏药,现在就能回家了。 方思敏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往护士值班室走去。 她并不知道,自己在走廊上和成曜擦身而过。 成曜靠墙站着,目光紧跟着方思敏,一路注视她拖沓着脚步缓慢行走。 他的眼中倒映着方思敏的背影,脑中浮现出却不是方思敏的完整背影,而是一个奇怪的人形轮廓。 成曜的心跳逐渐加快,血液沸腾着,却是积聚在眼睛和大脑中。他感觉四肢和躯干内的血都被抽光了,全部供应给了头部。这也让他四肢发冷,如坠冰窖。 他在方思敏身上看到了奇怪的东西。 虽然不知道那类似于蟑螂般游窜的小东西是什么,但他直觉那是属于怪物诊所的某种东西、某种生物。那东西寄生在了方思敏身上。为什么会寄生在方思敏身上?方思敏是怪物诊所的病人?这怎么可能!在这座医院内,属于怪物诊所的病人明明只有…… 成曜勐地转头,视线彷佛能穿透层层墙壁,又像是视线前方的墙壁和他此刻的身体一般变得透明,让他能看到病房内的婴孩。 那婴孩已经闭上了眼睛,安静地躺在婴儿床内,彷佛是陷入了香甜的睡梦之中。他表情舒缓,身上也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就连成曜的眼睛也没能看出他身上有任何特别之处。 成曜又转过头,看向走廊尽头的方思敏。 好像之前所见只是他的错觉,方思敏的身体也没再显示出异样来。 可成曜的心跳无法平复。 他稍一犹豫,就快步追上了方思敏。 他此行的目的是来偷偷看看那婴儿,还想着自己刚发掘出来的奇怪能力能不能用在婴儿身上,此刻却是顾不上这些了。 成曜追着方思敏进了护士值班室。 值班室内有简单的床铺。方思敏合衣躺下,眉头紧锁,看着并没有放松下来。 成曜用视线仔细检查了一遍方思敏的身体。那蟑螂一样的东西的确是消失不见了。又或者,自始至终,那都是他的错觉? 成曜硬是耐心观察了半个小时。 躺在床上的方思敏此刻已经陷入了沉睡,神情也平静了下来。 成曜自嘲一笑,身体一松,靠在了墙上。 他想起了早晨出门前,白晓那期盼的目光。 成曜看了看自己的身体。他能看见自己的身体,但他很清楚,旁人现在是看不到他的。他变成了一个奇怪的透明人,还是连带着身上的衣服一起消失不见。这像是某种卓越的拟态能力。在这种能力下,他应该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那婴儿。 可是,那之后呢? 成曜在成功使用出了这种能力后,却是陷入了纠结,并没有白晓那样欣喜。 白晓想要领养那个婴儿。他们两个的身份可没法通过正规收养渠道的审核,只能用怪物诊所赋予的能力另辟蹊径。这种做法的可行性暂且不论,收养一个孩子可不是买一只小狗小猫,将那小生命带回家、好吃好喝地喂养长大就行了。孩子成长过程中一系列的问题不可能都靠另辟蹊径的手段解决吧? 即使是另辟蹊径的手段,目前这能力也不够实用。 成曜回想着自己和佟彬的那通电话。 按照佟彬所说,他和孔雅婕夫妇、以及小区的保安都不记得郑羿朝那天做的事情了。这一定是郑羿朝动的手脚,而且百分百是动用了怪物诊所给予他的能力。 洗脑?或是催眠? 成曜看着自己的身体。 他也能做到那种事情吗? 他打了个寒颤。因为他不禁想到了彻底变成了怪物的郑羿朝。 “唔!” 成曜回过神,看向了突然闷哼一声的方思敏。 方思敏在这瞬间满头汗水,睁开的眼睛里一片迷茫。她捂着胸口,好似受到了很大痛苦,张开的嘴巴里却是没有进气、也没有出气。 成曜心中一凛,急忙要上前,却听方思敏忽然长长出了一口气,好似刚从梦魔中挣脱出来,眼睛重新有了聚焦。 成曜脚步停住。 方思敏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慢慢坐起身,脸色非常难看。 成曜眉头紧锁,视线落在了方思敏按在胸口的手上,又马上下移,落在了方思敏的脚背上。 方思敏的那条腿倏地抽搐了一下,她脸上也露出了疼痛难耐的表情。但这些都只发生在瞬间。她很快就喘着气重新放松下来。 方思敏揉了揉自己的脚背,表情茫然又害怕。 成曜的心头沉甸甸的。 他刚才又看见了,却不是看见之前所见的蟑螂模样的东西,而是看见了方思敏的身体组织。他看到方思敏脚背的一条血管扭曲了一下。 彷若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穿过了皮肤、肌肉,扭动了方思敏的血管。 这绝对不正常。 这绝对是怪物诊所才会发生的事情! 成曜心里发紧。他的视线再次穿透了层层墙壁,看向了摇篮床里的婴孩。 婴孩安静地睡着,恬静安详。 …… 龙城郊区,两个警察沿着北一路一路往南,行至十字路口,左转后,继续向前。 他们四下搜寻着,看起来漫不经心,却是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途径沿街店铺,两人拿出一张照片,一家一家地进门询问,同样的问题重复数遍也没有不耐烦。 而他们得到的答桉则是五花八门的否定回答: “……没有。那天突然雷暴,下大雨,都没人来。” “……真不知道,没看到过这个人。” “……前天不是有人来问过了嘛?都说了我一天那么多客人,哪记得住啊。” 如此走过了一整条街,一无所获,他们倒也没气馁。 其中一人抬头看看路口的摄像头,又回过头,看看刚走过的那条街,“这边的监控盲区就到这了。” 另一人接话道:“走吧,到对面再问一遍。” 两人过了马路,来到街对面,又依样画葫芦地挨家挨户问过去。 一条街来回走了两遍,回到原点,仍旧是一无所获。 其中一人收起了相片,指了指另一个方向,“再到那边看看。” 正要抬脚,另一人突然拉住了他,“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味道?” 他的搭档奇怪地问道:“臭味吗?这边城乡结合部,怪味道到处都是。” 那人却是神色犹疑不定,四处张望着。低头的时候,他忽然一个激灵,跳下了人行道,蹲地上紧盯着马路牙子侧面的排水口。 排水口堆积着泡过水的腐烂落叶,旁边还有不知道谁扔在那儿的香烟屁股、泡面碗。 “不会吧……”他的搭档脸色难看。 那人没说话,掏出手机,打开了手电筒。 光芒照进了排水口。 他的搭档蹲到了他身边,“看到什么了吗?” 手电光定在了一个方向上。 两个人的视线却不是落在排水口内,而是落在了那铁栏杆上。 栏杆的内侧,赫然有一块干涸的血迹。要不是这块血迹有稍许部分贴在栏杆侧面,都难以被人发现。 “这……是老鼠的血吧?” “验一下就知道了。” 两人将情况上报,过了一阵才有一辆警察开来。技术科的同事提着个箱子下车,低头看了眼两人指的位置,摇摇头,滴咕了半句:“你们这个发现……”他觉得这是一次无用功,但还是完成了自己的工作。 检测结果出来—— “是人血,而且,和那婴孩的DNA匹配上了!” 随后数日,更惊人的发现被警察们从下水道里挖了出来。 他们找到了十数团扭曲的老鼠肉,还找到了一团更大的肉块,并从肉块中,扣出了零零碎碎的衣服、手机碎片和一块完整的sim卡。 ------------ 第七十八章 危险 消息总是不胫而走,且随着传播范围的扩大,其内容就像是有着生命力的怪物,逐渐生长成奇怪的模样。 弃婴“宝贝”的消息在互联网上骤然减少,舆论的风头吹到了新的话题上。动作总是慢一拍的地方传统媒体在此时入场,倒是让这事情在龙城本地热度不减,并在新的受众群体中传播开来。 与此同时, 另一条消息从私底下的隐秘传播浮上了水面,给“宝贝”的事情再添一把火。 成曜并非龙城本地人,没有龙城的亲戚朋友,同时也没有关注龙城本地的传统媒体、网络媒体,但这几天他一直忧心忡忡地跟踪着方思敏、观察着那婴儿,免不了在方思敏身边听到了一些消息。 他听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毕竟这种小道消息现在都是先在微信群中传播,等线下有人议论起来, 都不知道是多少天后了。 成曜心情微妙,在目送方思敏神情疲惫地安全到家后,他转回了自己租住的房子。 白晓已经做好了晚饭,见他回来,一脸笑意地上前迎接。她长发披肩,发丝随着轻快的步伐轻飘飘地扬起,透露出她愉悦的情绪。 “今天怎么样?”白晓殷切地问道。 成曜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还是老样子。今天也接待了一拨人,听介绍是这边什么奶粉公司的,要定向资助一批奶粉。” “那真不错。”白晓随口接了一句,接着追问,“他还要在医院里住多久?” “不清楚……”成曜有些迟疑。 白晓眨眨眼,“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成曜在沙发上坐下,长叹了一口气,“嗯……”他盯着前方的天花板,两眼的焦距有些涣散,“警察找到他生母了……可能,也找到他生父了……” 房间里变得极为安静。 过了几秒钟, 不知哪儿传来油锅“刺啦”一声爆响,浓烈的香味在老旧的房屋中飘散开,勾动人的味蕾和馋虫。 成曜和白晓却是无动于衷。 白晓迈开了脚步,在成曜身边缓缓坐下。半晌,她才开口问道:“他们……要将孩子接回去?” 成曜摇头。 白晓微微眯眼,又诧异地问道:“难道是已经被抓了?没有其他亲属了吗?” 成曜闭了闭眼睛,“都不是。事情很复杂……我听方护士长他们说,那个女人已经死了。孩子的父亲可能是龙城这边一家公司的老板,已经结婚了,还有孩子。” 白晓垂下眼,手指轻轻动了一下,“这么说,他是不认这个孩子了?” “唔,大概吧。”成曜回了一句,心思却不在这上面。 他满脑子想的是小护士那句“人死了”。小护士压抑的音调、微妙的语气,在成曜耳畔不断重复回荡。成曜后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感受到了恐惧,却和小护士表现出的恐惧不太相同。他眼前浮现出的是当时躺在方思敏怀中的婴儿,和婴儿在那一刻睁开的眼睛。 那双属于孩子的纯真澄澈的眼睛不带任何情绪,似是无意又似是被小护士的情绪触动,向她投去了一瞥。 “先吃饭吧。看来那孩子没那么快出院呢。在医院里人多眼杂……”白晓一边感叹着, 一边伸手拉起了成曜。 成曜顺势站起身,将脑海中的回放暂停,无奈地说道:“就是出了医院,进了福利院,也是人多眼杂。现在那么多人关注这事情……” “但这也是个好消息吧?我是说,你刚才说的,他的生父找到了,还是那样的身份,而且他生母死了……”白晓打断了成曜的话,兴奋的话头忽的一收,又话锋一转,问道,“是他生父杀了他的生母吗?” 成曜没回答。他有些意外地瞅了一眼白晓,对上白晓担忧的眼神,抿起唇,下颚的线条也不禁绷紧。 “警察没调查出来?”白晓睁大眼睛,“还是……” “不清楚。方护士他们也只是在八卦,都是小道消息,究竟是怎么回事,还不知道呢。”成曜偏过头,给白晓和自己都盛了饭。 “调查要一段时间吧。这段时间……”白晓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低下头,接过了饭,在成曜对面坐下。 她无名指上的戒指刮过碗底,发出了细不可闻的声响。在成曜看不到的后颈处,长发遮掩下,青黑色的皮肤如海浪般涌动,似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又在下一瞬间偃旗息鼓。 成曜接过了话茬:“这段时间我会盯着方护士和那孩子的。有什么情况,我到时候随机应变。你一个人在家里也小心一点。我随时会打电话过来,到时候……”他苦笑了一下,“如果有警察找上门,你记得提前避一避。” 白晓是早已注销了身份的死人,遇上普通人是无所谓,碰上了警察,一查身份,铁定要出大问题。 成曜此时已经做好了和警察再次打交道的准备。他心中有着强烈的不祥预感。在见到那个婴儿之后,这种预感就不知不觉在他心底深处扎了根。当他看到方思敏身上的异常后,那不安的感觉就破土而出,在他心里飞速扩散开来,也让他意识到他一直以来犹豫不决的根源是什么——明明白晓如此期待着,他却本能地不想收养那个婴儿。“收养手续问题”、“身份问题”确实存在,但同样也是一种借口。 这种感觉,让他在听闻婴儿生母的死讯后,反射性地冒出了一种“果然如此”的念头,并有一种更强烈的不安感充斥在心头,挥之不散。 他应该做些什么,但他又不太想去做什么。 除了那不祥的预感外,他还有种直觉。那感觉带着暴雨声、带着白晓隔着玻璃门望向他的模湖面容,让他四肢僵硬,失去了所有的行动能力。 …… 黑暗的电视房内,老式的显像管小电视正在播放内容,电视对面的沙发上却空无一人。另有一束暗澹的光从黑暗中射来。那间同样黑暗、同样看不到边际的操作室内,不时有“哒哒”的键盘、鼠标敲击声传来。 医生幽蓝色的眼睛被屏幕的光芒照亮。口罩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庞,却是遮不住他眼神里透露出的索然无味的麻木情绪。 医生机械性地操作着,不断删除着视频里的内容。十枚指甲发出了哈欠声、嘘声,哭的、笑的,都带着一股意兴阑珊的味道。 不知过去了多久,“哒哒”的声响突然一顿,指甲们间断发出的声音也消失不见。 “……唔……啊、啊……哈啊……救……” 嘶哑的求救声从电视房内传来。那声音痛苦、绝望,是濒死之人才会发出的声音。它被黑暗吞没,又像是被死亡给吞没,让人毛骨悚然。 医生幽蓝色的眼睛却是亮了起来。指甲们也爆发出了激动的呐喊。 屏幕前的身影倏地消失,电视机前陡然闪现出了医生的身影。 他贴近了电视机屏幕,睁大眼睛,死死盯着镜头中倒地的女人。 女人的身形是虚的。镜头的焦距落在屏幕角落的成曜身上。 下一秒,镜头的焦距又转移到了女人身上。 方思敏皱成一团的脸清晰倒映在医生幽蓝色的童孔中。 画面像是已经经过了特效处理,显示出的内容像是X光片,又像是核磁共振的影像,方思敏的衣服、皮肤、肌肉组织都消失了,只余下骨头和血管出现在画面中。 那一根根血管凌乱排布在她身体的虚影内,随着心脏的搏动,血管一收一张,不同的血管纠缠在一起,犹如被人塞进口袋后又拿了出来的耳机线。 成曜的手在此时按在了这虚影之上。 呈现在画面中的手随即变成了相似又有些许不同的虚影。 医生勐然攥紧了拳头,十枚指甲齐齐惊呼,又齐齐屏住了呼吸。 …… 成曜满头的汗水。汗珠顺着脸颊、下颚,滴落在他的手背上。这像是一声信号,让成曜体内的血管骤然跳动了一下。 他感觉自己摸到了什么。不是方思敏的皮肤,也不是他眼中所见的方思敏的血管,而是另一种不可捉摸的东西。 他感受到了“同类”的气息,或者该说是“病友”的气息,就像是柳煜、像是茂茂、像是郑羿朝,也像是…… 成曜止住了自己的念头,深呼吸着,直视方思敏发青的脸色和上翻的白眼。方思敏气若游丝,身体本能地痉挛抽出,又彷佛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正揪动她的身体,迫使她出现这种不正常的现象。 “果然……”成曜心中再次冒出了这个念头,心情渐渐平静下来,身体却是更为紧绷。 一定要阻止这东西……但这次的怪物无形无踪。不是柳煜、郑羿朝那样显而易见的异变。而且,方思敏根本不是怪物诊所的病人。 成曜额头上的汗水更多了。他会一点急救措施,但普通的救治手段肯定没用。现在要赶去医院解决掉那婴儿,时间上恐怕也来不及。 《我有一卷鬼神图录》 这是怪物诊所的怪物,那怪物诊所的医生应该…… 成曜下意识地抬头张望,却是没见到那扇时不时突兀出现的玻璃大门。 没看到怪物诊所,可成曜想起了医生的话: “……这也可以说是奇迹。超越人类这物种的界限,仅受限于……你的想象……” 成曜已经在自己身上证实了这一点,并进一步证明了,这与其说是“想象”,不如说是……“愿望”。 成曜感觉到手掌下的躯体更为剧烈地抽动起来,眼中所见的红色血管几乎要拧成麻花,并带动包裹着血管的肌肉、肌肉包裹着的骨骼和神经一同颤动起来。可以想见,当这股力量继续下去,方思敏的身体将被彻底扭曲,到那时…… 成曜童孔一缩。 他的大脑骤然变得一片空白,心无旁骛,只剩下眼中所见的怪异人体。耳边却有不真切的雨声传来。但这没有影响到他的心神。 成曜的手指收紧,绷紧的肌肉如同掌下的那具躯体一般轻轻颤动。 他抓住了某种东西,之前看不见的那无形的手被他抓住了! 抓到手的刹那,成曜意识到那并不是什么无形的手。 那是一种奇怪的触感,成曜第一次感觉到那样的存在,却是马上就在心中反应过来,知道到了这是什么。 他的血管在跳动,神经跟着活跃起来。心跳和呼吸却是奇异地放缓。 此刻的他不仅感知到了那“东西”,还感知到了自己张开的毛孔。那“东西”顺着方思敏的身体游走,被吸到了皮肤表面,接着,涌入他的掌心之中,进入他的身体。 那“东西”和自己的身体融为了一体。 成曜没感觉到疼痛,没感觉到身体异变。如同当初医生给他注入针剂时那样,他的身体对此没有任何排斥反应。 方思敏的抽搐停止了。她的心跳和呼吸正在缓慢恢复,身体也放松了下来。她正常地闭着眼睛,好似陷入了昏迷,生命体征却是平稳的。 成曜收回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又活动了一下五根手指,最终握紧了拳头。 …… 电视机前,医生咧开嘴角,嘴巴大张到撑开了口罩。十枚指甲发出了狂欢的声音,歇斯底里,又透露出了难掩的欣喜。令人意外的笑声突然盖过了指甲们的吵闹。口罩下,医生张开的嘴巴里传出了怪异的声响。 医生如同没有骨头的软体动物,一点点蠕动到了沙发上,舒展着四肢,连同面部,都松松垮垮,继续撑大脸上的口罩。 那一双幽蓝色的眼睛里是兴奋的光,如同黑夜中的探照灯,非常明亮。 电视机中,成曜放下了手,又看了一眼躺在无人街道上的方思敏,才迈步离开。他起初走得并不快,却是逐渐加速,最后奔跑起来。 镜头拉近,给予他裸露在衣服外的肌肉几个特写。画面中,能清楚看到他皮肤下肌肉的轮廓,以及突出的血管神经。那鼓胀的肌肉和跳动的血管像是被强行贴合在一起,各自为政,却又发挥出了一加一大于二的力量。不多时,血管没入到了肌肉之中,让肌肉越发膨胀起来。 成曜站在了龙城大学附属医院的门口。他身边的人都像是看不到他,而他如同一条灵活的鱼在水中游动,没有碰触到任何一个人,也没有放慢脚步,倏忽之间就来到了住院大楼。 镜头跟随着成曜晃动,快得让人眼花缭乱,根本看不清那些一晃而过的路人。镜头最终停在了住院大楼,并一点点抬高,顺着成曜的视线,仰视这栋高楼。 成曜的身体慢慢下蹲,力量积聚在了双脚。镜头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他。 彭! 没有声音,但画面的震动和飞速上升的过程像是传递出了声音。 成曜原地起跳,竟是一下子跳上了顶楼。他一伸手,就攀住了顶楼的窗户,身体轻盈地落在了窗沿上。 镜头越过成曜的肩膀,进入了病房。 摇篮床中躺着的婴儿睁开眼,扭头看向了镜头,却是很快移开了视线,四处张望着,像是没能看见成曜,却又敏感地发现了什么。 镜头又一转,对上了成曜的脸。 成曜神情复杂。他垂头望了一眼刚才起跳的楼底,眼神逐渐深邃沉稳,抬眼看向了那个婴儿。 婴儿的视线也在此时转向了他。 两人隔着玻璃窗,彼此相望。 ------------ 第七十九章 变故 成曜与婴儿的对视并没有持续下去。 小护士带着奶瓶推门而入,熟练地抱起了婴儿,语调轻快地哄着孩子:“小宝贝,我们该吃饭咯!来,张嘴巴,哎,乖啊,真乖……” 婴儿平静地吮吸着奶瓶,眼珠子滴熘熘地转着。 “你在看什么呀?我们的宝贝眼睛真漂亮。一定是像妈妈……呃……”小护士脱口而出的话被她自己给收住了话头,下一秒,她又叹了口气,“你妈妈不漂亮的话,也不会被周老板看中了吧。汪洋鲜还好意思拍合家欢的广告呢,周老板脸皮够厚的,他老婆儿子也不知道是被瞒着,还是心里也清楚……广告里面一家人你好我好的,谁知道私底下这种样子……那些有钱人哦……” 小护士唠叨抱怨,并不知道一窗之隔有人正注视着她。她怀中的婴儿也收起了滴流乱转的眼珠,直勾勾地望着小护士,好似在用心听她说话。 小护士扑哧一笑,“你听得懂吗?这小机灵鬼。哎,你可要好好长大哦,长大了不能变成那种渣男,要当个好男人。” 婴儿仍旧盯着她看,彷佛是小孩子追逐着声音来源的寻常反映。 成曜却是提起了一颗心,紧张地盯着婴儿的身体。 他的眼童发生了些许变化,童孔扩大又收缩,犹如正在调整焦距的镜头,眼童的颜色也跟着深浅变幻。婴儿和小护士的身体结构在他的视线下无所遁形,血管、骨骼都清晰呈现在他的眼前。两者一大一小,不同的不仅是这一点,还有婴儿身体内那些奇怪的“东西”。 即使之前便已经确信婴儿是怪物诊所的病人,此刻亲眼所见,还是让成曜心渐渐沉了下去。 他想到了方思敏体内的那种“东西”。和方思敏体内的异常不同,婴儿体内的“东西”非常安静乖顺,只是在他周身游走,犹如他本身的一部分,和血液一样,处在体内循环之中。它们并没有攻击婴儿的身体,反倒是随着每一次的循环,强健着婴儿的体魄。 成曜不禁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让他略微意外的是,他体内并没有这些奇怪的“东西”,或者该说,他的身体本身就是这奇怪的“东西”。那些“东西”充斥在他的身体每一个细胞之中,连体表的衣服都被浸染,变得不同。 成曜打了个寒颤。 他心情复杂,但很快就收敛了自己的诸多小念头,抬眼看向玻璃窗内的婴儿。 小护士这会儿已经取下了空奶瓶,拍着婴儿的后背,“宝贝吃得真好,胃口好,才能长得快。乖乖,真乖哦。我们待会儿再睡一觉。吃好睡好,长得快……” 她这番话和方思敏常挂在嘴边的话如出一辙,显然是受了方思敏的影响,也变得喜欢对着小婴儿自言自语。 等婴儿打了个嗝,小护士将他放到婴儿床中,拿着空奶瓶走了出去。 成曜呼出一口气,视线转到了窗户上。 窗户并未上锁,只要他轻轻一推,就能打开。 房门外远去的脚步声又回来了,同时靠近过来的还有更多的脚步声。 成曜的手按在窗户上,又不得不停住。他已经听到了小护士的声音。 “……他这几天都挺好的……方老师早上刚回去,昨天晚上有个孩子不太好,做了一晚上抢救。” “救回来了吗?”中年男人的声音提问道。 “救回来了,现在在保育箱里,体征平稳。”回答的是另一个中年男人,声音疲惫。 “那我们待会儿去看一下。你们照顾这些孩子要特别仔细。” 随着陌生人的声音贴近到门口,房门被人打开。 涌入房间的人群几乎都穿着白大褂。小护士给人引着路,行动有些僵硬地抬手指了指婴儿,“……刚喝完奶,正准备睡了。” “小孩子吃好睡好才能长得快。”站在小护士身边的中年秃头白大褂马上接过了话头,听声音是之前回答问题的那一个,“我们一直在给宝贝定期做检查,他身体状况恢复得特别好,体重已经达到正常标准,可以自主进食,也能做一些活动。” 跟在这秃头白大褂身边的中年油头白大褂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走到了床边,低头俯视着婴儿,嘴上肯定道:“你们辛苦了,将孩子照顾得很好。”这声音显然是之前提问的人,看模样也是这一群人中的大领导。 婴儿睁开眼睛,和悬在上方的那张脸对视,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油头白大褂笑了一声,对着婴儿伸出一根手指,在婴儿眼前左右横移。 婴儿仍旧是盯着他的脸,并没有去看那根手指。 油头白大褂收起了笑容,微微皱眉,“之前说他的眼睛已经好了?” “是好了,能看见东西。”秃头白大褂连忙接话,又瞅了一眼小护士。 小护士愣愣的,被旁边人轻轻推了一下才一个激灵,“是好了,平时谁在讲话,他就盯着谁看。” “这是眼睛好了,还是靠着听力来做辨别?” “是好了……”小护士有些委屈。 油头白大褂不等旁边的秃头白大褂再说什么,“检查的结果给我看看。” 小护士这次机灵了一些,急忙跑去了隔壁办公室。 其他人干脆围住了婴儿床,对着婴儿发表各自的看法。 成曜从这些人的发言中,基本能判断出他们各自的科室。看来这一次是院长带着各副院长,也是各科室的大主任来做会诊。只是,成年人的科室和儿科还是有着极大不同。普通科室的大主任们都只是泛泛而谈,基本肯定了新生儿重症科主任、也是那个秃头白大褂的工作。而儿科的大主任等同僚们都发表完各自的高见,才越众而出,侃侃而谈,科普了一番儿科的事宜,又当着众人的面给婴儿做了一个体格检查。 隔着人墙,成曜却能看到婴儿的身形。他看到婴儿眉间隆起沟壑,乌黑的眼睛沉沉望着对着自己动手动脚的儿科大主任。 成曜心里咯噔一下。 这时,小护士气喘吁吁推着台带电脑的小车过来。 秃头白大褂这才回过神,找着机会,将各种检查报告的数据调出来,给众人汇报自己科室这段时间以来兢兢业业的工作成果。 听其他人对秃头白大褂的称呼,成曜知道他没能混到个副院长当当,在这一干大主任中就成了末位,还被儿科大主任抓着机会抢走了风头。 成曜想起昨夜自己看着这秃头白大褂和方思敏一起连夜抢救一个病危的婴孩。两人都累得够呛。方思敏已经回家,路上发生了意外,被成曜所救。而这秃头白大褂在抢救结束后并没有回去休息,还留在监护室里盯着那婴孩的状况。现在又赶上院长来视察,也真是够辛苦的。成曜对他有些许同情,但很快就被院长的发言吸引去了注意力。 “……既然情况不错,那就可以转院了。”院长点了点头,脑袋上油亮的头发纹丝未动,“下午康安国际的人就过来对接。你们做好准备。” 小护士怔愣地扶着移动小车,脱口问道:“什么转院?” 秃头白大褂干咳一声,“我们这边是公立医院,有些不太方便。上面协调好了,将宝贝转到康安国际那边,接下来还有收养程序要走。” 小护士继续发怔。 婴儿仰着头,乌黑的童孔中倒映出秃头白大褂的倒影,又转向了院长。 “就是这样,你们做好对接工作。辛苦了。”院长拍拍秃头白大褂的肩膀,“我看你抓紧时间休息一下,洗一下。到时候在镜头前也精神一些。” 顶点 “好的好的。”秃头白大褂立马应是,因为熬夜而皱巴巴的脸上都红润了几分。 一行人呼啦啦地进来,又呼啦啦地出去。 病房里只留下了发呆的小护士。 过了半晌,小护士才转头看了看婴儿,有些难过地说道:“宝贝,你要走了啊……唉……也是……就是好突然哦。我给方老师说一声。她肯定想送送你。”她蓦地精神起来,掏出了手机。 成曜也有发怔,却不是因为婴儿即将转院,而是为了秃头白大褂那句“收养程序”。婴儿已经找到收养人了?这样的话…… “……什么?方老师进急诊了?她现在怎么样?”小护士的惊呼打断了成曜的思绪。 成曜看向小护士,余光瞥见婴儿瞪大的眼睛。 “哦哦……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应该是昨天晚上累着了。昨天晚上那个孩子……哎,好的好的。你让她好好休息,那孩子已经没事了。”小护士吁了口气。 随着她的放松,成曜看到婴儿重新隆起的眉间。 成曜似乎在这纯真的脸上看到了失望之情。他蓦然绷紧了身体。 婴儿倏地转头,看向了窗户,也看向了成曜。 如上一次一般,两人的对视没有持续下去,秃头白大褂很快又进了病房,还带来了其他医生护士。他下了指令,科室里的人都忙碌了起来,要给小婴儿转病房。 秃头白大褂看着忙碌的下属,忽的一拍脑门,叫住了小护士:“你给老方打个电话,让她下午过来参加转院的事情。” 小护士连忙将方思敏住院的事情说了出来。 秃头白大褂大惊,“怎么就进医院了?进了哪家医院?” “是方老师家边上的二院。她老公说已经没事了,就是晕倒过一次,现在被留院观察。”小护士说道。 秃头白大褂唉声叹气起来,“那等我晚上过去看看。这几天太辛苦了。你们先把转院的事情做好。小刘,我去休息室打个盹,你午饭的时候叫我。”他招呼了一名医生,又对众人鼓励一番,就拖着脚步转去了走廊。 成曜正贴着外墙平行移动,紧跟着被推走的婴儿,却在此时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他只好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看了看楼顶天台,指尖用力,一个翻身,身体轻盈地落在了天台上。 掏出手机一看,成曜才发现打来电话的并非白晓,而是一个令他稍感意外的名字:成旸。 成曜有一瞬的恍忽,随后在手机不断的震动提示下,接起了电话:“喂……” “哥,你最近怎么样啊?” 熟悉的声音从手机中传来,带着那种数十年亲情羁绊下的亲切随意。 成曜沉默了一秒,才答道:“挺好的。” “嗯?哦……”电话那头的成旸有些疑惑,但随即便接着说道,“你老丈人的事情都办好了?” “嗯。”成曜清了清嗓子,微微压低声音,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沙哑粗犷一些,不再是二十岁小青年的那种嗓音,“都办好了,房子先关着,之后再看吧。” “房子的事情不用着急。你也不缺钱。留着么,也是个念想。唉……”成旸的声音听起来和成曜此刻的声音有些相似,都是步入老年、不再年轻的嗓音,“你最近有空吗?有空一起吃顿饭。” “不用了。”成曜答道,有些感慨。 岳父去世的时候,他和成旸就有过类似的对话。他当时也拒绝了成旸的好意,追悼会、落葬、收拾房子都亲力亲为,一个人把事情办妥了。最后一次和成旸见面,就是在岳父的追悼会上。追悼会后一起吃豆腐羹饭,成旸还和他喝了一杯酒。 “你最近在干什么?”成旸关心地问道,有些小心翼翼,又有些狐疑。 “最近在外面旅游,现在在龙城呢。”成曜答道,说的算是真话。 成旸吃惊道:“出去旅游了?哦,那挺好的。一个人,还是报了团啊?” “就一个人走走。” “一个人走走,自由。旅行团麻烦死了。我跟我老婆参加那些旅行团,哎哟,一会儿到这儿买东西,一会儿到那儿买东西。还有那种网红景点,他们年轻人排队拍照,我们看着真没意思。你现在退休了,自由了。我还有一年,到时候我们一起到处走走,还可以开车自驾游,两个人可以换一换人。”成旸越说越是兴奋,已经开始计划自己的退休生活了。 成曜不禁翘起嘴角,有些怀念和成旸这样的交谈。 他和成旸是堂兄弟,就差了七个月,从小一块儿长大,小学、初中都念的同一所,中考时候因为十分之差,读了两所学校。高考的时候他们又选了不同的专业,两所高校分别在城市两头。但因为都在本地读书、父母的住所依旧相近,两人还是每周都能见面,兄弟感情一直很好。直到两人工作,各自结婚、买房,白晓出了车祸,成曜陷入到了一种阴郁的情绪之中,而成旸有了自己的小家庭、有了孩子,两人相处的时间才逐渐减少。即使如此,成旸还是努力去“拉扯”着成曜。成曜知道,成旸还交代了儿子要多多照顾自己这个大伯,要给自己养老送终。那孩子也很孝顺懂事,岳父的追悼会他还特地请假过来了,给岳父上了香。 成曜听着成旸令人怀念的絮絮叨叨的退休计划,听着他将自己纳入他的计划之中,回忆涌现,不由眼眶一热。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他低头就看到了自己手脚。他变得年轻了,他重新找回了白晓。 这数月的时光犹如一场梦,将他和过去的生活隔离开来。成旸的电话却将他拉回到了“现实”。 然而这些,他该怎么对成旸说呢…… ------------ 第八十章 承诺 电话那头的晟旸终于收敛住了自己的滔滔不绝,似乎是刚发现晟曜长久的沉默,他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问道:“对了,龙城那边好玩?听说那边古建筑特别多,还有山有水,风景也很漂亮。” “啊, 是啊,能玩的地方很多,也很方便。”晟曜回过神,下意识地接了一句。转念,他又苦笑起来。 他和白晓“出院”之后总共也没在龙城游玩几天,就被婴儿的事情给牵住了所有心神。白晓想要收养那个婴儿,以填补他们失去孩子的遗憾,而他则对那婴儿的事情充满警惕和担忧。很显然,他的担忧是正确的, 他的警惕也没有错。但这事情接下来该如何处理…… 晟曜不禁又回想起了那个暴雨夜。 他对于杀死郑羿朝的事情并没有多少纠结,只是事后回想起来,总觉得自己那时候有些不太正常,仿佛在凭借本能行事,没有经过思考,也不符合他过往的行事风格和自身性格。他本来不是那么“多管闲事”的人。或许是受到了乐老板的影响,又或许是因为…… “……那挺不错的。你一个人在那儿玩吗?现在有挺多那种一日游的吧?也不一定要报团,可以网上看看,有没有人一起玩的,认识认识人也挺好的。”晟旸说道。 这番对话听着耳熟。 晟曜恍惚了片刻,突然笑了起来。 这样的对话曾经频繁出现在两人之间,不过那都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 白晓去世后他沉浸在悲伤中。一开始家人朋友总是安慰他。后来这就成了个禁忌的话题,所有人都默契地避开了“白晓”,只是旁敲侧击,想法设法要将他从那狭窄悲伤的小世界中拉出来。再后来……再后来,就没有人提这一茬了。他适应了止步不前的生活,其他人也适应了停留在原地的他。 今天, 时隔多年, 他终于又听到了这类似的话,而他现在的心情已经大不一样。 晟曜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婚戒。新的戒指,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交几个新朋友也好。很多人退休之后经常旅游啊玩啊,还有报老年大学,结交新朋友,学点新东西。我老婆就跟我说要上老年大学,学那个什么做点心、做面包。到时候做给你吃啊。听说那边上课的老师都是很厉害的西点师, 做的东西好吃不得了。她现在是不想旅游了,就准备待家里, 前段时间还开始养花养鱼了, 昨天还说想养狗。看着小区里的人遛狗,那些狗都很好玩。以前她还老催儿子结婚呢, 现在也不管了。到时候不管她, 我们兄弟两个正好搭个伴。我同事前年退休的,买了辆房车现在全国各地地跑。”晟旸热情地说道。 晟曜感受着身上沐浴着的阳光, 只觉得满心温暖。 或许,可以把白晓的事情告诉晟旸。 他们可以一起出去旅行。房车的话,也不像住酒店那样需要用到身份证。 只告诉晟旸夫妻、晟旸一家的话,“秘密”或许能得以保存,不会产生糟糕的影响。 不……即使这秘密泄露出去, 会有人相信吗?会有人相信死而复生这种事情吗?警察要是查出白晓是黑户,那的确会很麻烦,但也仅此而已了吧。不会有人相信白晓是死而复生。说不定,他还能想办法给白晓补办一张身份证。应该可以的吧…… 晟曜一时间心情雀跃。 他对着手机说道:“那我就等你退休了。到时候……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晟旸顿了顿,发出了爽朗的笑声,“那好啊。等我退休,也没几个月了。你那时候记得回来啊,别在外面玩得忘记时间了。到时候我还要摆六十大寿呢。哈哈……” “好。”晟曜答应下来。 结束了这一通电话,晟曜收起了手机。 他定了定神,重新爬下楼,贴着外墙一路寻找,很快就见到了被众星拱月的婴儿。 他的生活已经进入了新的篇章,即将变得更为丰富多彩。但在此之前…… 婴儿转动着脑袋,四处张望,但并非感受到了晟曜的存在。晟曜顺着他的视线,目光穿透墙壁,看到了一墙之隔忙碌着的人们。 院长的特意交代显然非同小可,尤其是这次转院将有龙城新闻台派人来采访。听那些忙碌的工作人员八卦,摄像机都会来两台。这样的大阵仗一定是有人提前打过了招呼。众人猜测着到底是他们的院长给电视台打了招呼,还是那边的康安国际给打了招呼。 “……多半是康安那边吧。老李哪来这面子?” “那也难说。老李之前不就找电视台给林主任他们拍了段吗?” “肝移植还是有点新闻价值的。” “宝贝就没有新闻价值了?” “你们还漏了一个人呢。”旁边另一人插嘴道,“汪洋鲜的周老板,你们给忘了?人家才是在电视台真有关系,铁关系,每天都能看到汪洋鲜的广告,广告费都不知道砸了多少呢。” 正收拾着房间里一些医疗器械的小护士动作一顿,扭头看了眼那边帮忙布置的医政科工作人员。 那些人一边往墙上挂着各位院长、副院长的大幅照片简介,一边嘴巴不停地说着: “汪洋鲜会花这钱?周老板躲都来不及吧,还往前凑?” “你知道什么?要收养宝贝的就是周老板。” “卧槽?!真的假的?他不是被警察抓了吗?” “抓什么啊,就是请回去协助调查。听说根本没证据。这事情怪得很,尸体找到了,但那样子……不知道怎么做的……龙大法医学的武敏都给请了去了,听说还要请医学院的几位大佬一起看看。” “这么厉害?” 晟曜清楚听到了这些人的对话。他不知道婴儿是否有自己这样的能力,但即使没有,婴儿也能得知这些消息。因为转去病房察看婴儿状况的小护士会对他说这些。 小护士给婴儿换了尿布,有些愤愤不平,又有些无奈地说道:“……真是没天理了。那种人无法无天了。这样了还能收养你。你要是被他带回去……”小护士念叨着,看了看婴儿澄澈的黑眼珠,鼻头一酸,眼眶都发红了,“太可怜了……就没过几天好日子……怎么会这样啊……” 她极为伤感,估计是已经幻想到了婴儿被他可能的生父、以及杀死生母的凶手领养回去的后果了。 晟曜的想法自然是和小护士截然不同。他心头咯噔一下,望着婴儿黑溜溜的眼睛,总有种不好的预感。然而…… 他手指用力,在医院大楼的外墙上留下了浅浅的印子。 他脑海中又回想起了白晓的模样——隔着雨幕、隔着怪物诊所的玻璃大门,在那夜色中,熟悉却又分辨不清的面容…… 晟曜轻轻叹了口气,手指放松,身体犹如羽毛,飘然落地。 换做是他真·19岁的时候,应该会为自己现在这强悍又神奇的身体而兴奋不已吧。现在的他身体变得年轻、变得强大,却是没有了那样的心情。 他慢慢走回了在龙城租住的房子。 推开门,他看到了坐在客厅沙发上的白晓。 白晓听到动静,诧异地转过头来。 “怎么早就回来了?”她站起身,“怎么了?”她注视着晟曜,眼神深邃,神情担忧,走过来的脚步微微停顿。 “那个婴儿……他恐怕已经开始往怪物转变了。”晟曜关上房门,斟酌着自己的用词,“他差点儿杀了方护士,可能已经杀了他的生母……接下来……” 白晓严肃起来,垂下眸子,好似要遮掩住自己的震惊惶恐,又像是陷入了沉思。 “生生,那个婴儿……”晟曜张张口,他想说“郑羿朝”,但暴雨夜的那个白晓又浮现在他眼前,和面前的白晓重叠在一起,让他开不了口。 白晓忽的抬眼,直视着晟曜,“你想说他是怪物?那我呢?我是不是也是怪物?!” 白晓的话语犹如一把刀,插在了晟曜的胸口上。 晟曜身体一晃,“不是,生生,我怎么会……” “我们都是从那里出来的……你是不是也这样看待我?!”白晓拔高了嗓门。 晟曜震惊无措地望着白晓,想要伸手抓住白晓,手却是停在了半空。 眼前的白晓变得面容模糊,像是隔着雨幕、隔着那一扇玻璃,背着光、笼罩在黑夜中,而他也因此看不清自己熟悉且深爱着之人的模样。 白晓脸色一变,咬住了嘴唇,“晟曜,他是个刚出生的孩子,他还什么都不懂,没有人教过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的生母遗弃了他,不,不只是遗弃了他。你知道那天他出现在诊所……他的样子……”白晓的声音颤抖,泪盈于睫,有些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背过身去,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晟曜心中一紧,无法动弹的身体终于跨前了一步,双手也搂住了白晓的肩膀,“生生……” “他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白晓转过身来,仰头看着晟曜,用湿润的眼睛期盼地望着晟曜,“我们领养他之后,可以教他道理,教他好好做人。你能够控制住他。你可以做到的。只有你能做到。只有我们能收养他。” 白晓的声音如泣如诉,望着他的眼神楚楚可怜,如绝望中的人抓着那渺茫的希望之光。 晟曜收紧了手臂,用力抱住了白晓。 “他只是个孩子啊,晟曜!我们能教好他,能抚养他长大!那个孩子……太可怜了……他差点儿被自己的妈妈杀死,他好不容易活下来……你就忍心、忍心……呜……他不是那个怪物……他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宝宝,宝宝他……他在我肚子里,那时候,他在我肚子里……被压着……被压在我肚子里……我没有保护好他,我没有……”白晓低声哭泣着。 晟曜难过地闭上了双眼。 他第一眼见到那个婴儿时,婴儿刚出生,血淋淋的小身体被人塞在马桶之中。但如果他的推断没有错,在此之前,婴儿的生母就已经堕胎过一次。婴儿也是在那时进入了怪物诊所。白晓那时候见到的婴儿恐怕更为触目惊心。 三十五年前,他们的孩子……大概也是如此…… 晟曜的眼角溢出泪水。 他抱着怀中温暖纤细的躯体,有些艰难地说道:“好……我答应你……” 听着这一声回答,白晓眼泪更为汹涌。她埋首在晟曜的怀中,激动地说道:“谢谢你。谢谢你……” 伴随着这话语,白晓被泪水浸湿的眼珠里浮现出了一片青黑色的纹路,并生长扩散,覆盖了她半张脸庞。 白晓的嘴角勾了起来。泪水从她的脸颊划过,染湿了晟曜的衣襟。 晟曜呼了口气,故意笑了一声,扶着白晓的肩膀。 白晓一抬脸,面庞已经恢复了过来,白皙透亮,没有任何奇怪的青黑斑纹。 晟曜擦拭着她脸上的泪水,“哭成这样……我们还没收养他呢。别等我们收养了他,你把他惯坏了。” “不会的。我知道不能溺爱孩子。”白晓笑着,笑意直达眼底。 “嗯,这样……也好吧……”晟曜推着白晓去洗脸,又自言自语般说道,“我们能有一个孩子的话,晟旸也会放心一些吧。就是退休旅行大概是不行了。啊,也不一定。那婴儿很特别……” 白晓惊讶地望过来,“晟旸?” “他今天给我打电话了。我想……把我们的事情告诉他。”晟曜郑重地说道,又苦笑了一下,“我们两个的爸妈都去世了,我也只剩下他这一个近亲了。他们去世的时候,还关照我们兄弟要好好相处。”想到从前和亲人离世,他叹气起来。 白晓低头洗脸,等用毛巾擦干了脸上的水渍,她才说道:“我觉得,还是不要比较好。” “嗯?”晟曜有些意外。 他恋爱之初就将白晓介绍给了晟旸,那会儿晟旸还没恋爱呢,当了好几次两人的电灯泡。等晟旸恋爱之后,他们四个人经常双重约会——对于念大学、刚工作那会儿的他们来说,四个人的家庭套餐可比什么情人节套餐划算许多。结婚时,晟旸和他当时还是恋人关系的老婆给两人当了伴郎和伴娘。 晟曜以为白晓不会反对和晟旸见面…… “你要把所有的事情告诉晟旸吗?这样好吗?”白晓问道,“怪物诊所的事情、医生的事情……乐老板当初也没有全部告诉你吧?” “乐老板大概不知道……” “那他不会随意将医生的事情说出去。所有的病人应该都有这样的默契吧。那些病人,还有你提到过的那个养猫的女孩……”白晓提醒道,“这应该也是医生的希望。” 晟曜沉默了。 “更何况,说了之后呢?怪物诊所不会在他们面前出现。我复活了,还有其他人……我的父母,你的父母,晟旸的父母……有这样遗憾的人太多了。我们已经足够幸运了。特别、特别幸运……但其他人……”白晓幽幽叹道,“晟曜,老公,我们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生活下去,就我们,我和你,还有那个孩子,三口之家……这样不好吗?我有些害怕……那天的你,还有你现在在做的事情……幸好那个柳煜和郑羿朝没有打过你。幸好那只猫没有恶意。不然的话……” 白晓哆嗦了一下,像是有些后怕。她抱住了晟曜的腰,寻求着安慰。 晟曜说不出话来。 他抚摸着白晓的长发。 “就这样,好不好?我们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安静地生活下去……就只有我们……”白晓呢喃着。 “……”晟曜用下巴抵着白晓的头顶,“好吧……” ------------ 第八十一章 不期而遇 龙大附医的新生儿重症科恢复到了往常的安静。那些小小的、皱巴巴的、躺在育婴箱里的婴儿并不像妇产科育婴室里的婴儿那样能发出洪亮的哭声。他们被仪器管线包围着,有机器和药物延续着生命,努力让自己活得更久一些、更健康一些。 方思敏在病房内察看了一圈,回到护士站坐下,才重重吐出一口气,脸上浮现出一抹忧色。 小护士给方思敏倒了水,劝道:“方老师, 你休息一会儿。刚出院没多久,不要太累了。” 方思敏摇摇头,捧着茶杯没有喝一口。 “你也别担心了。康安国际那边的环境不比我们这里差,说不定还更好呢。有一对一的护士照顾,吃的用的也都是进口货。”小护士努力笑了一声。 方思敏摆摆手,“他要是被送到康安的妇产科医院, 那是有专门的护士照顾, 每天好吃好喝,不用做其他事情。我之前找老李打听了, 他被送去的是康安国际总部的儿科。那边都是看病的。他现在健健康康的,送去那里不停做检查,有什么好的?” “在我们这儿也要做检查……”小护士嘀咕了一句。 “我们也就日常验验血,那边日常都在做pet-ct、各种造影。那不是胡闹吗?”方思敏眉毛倒竖,语气也变得愤怒起来,转瞬,她又自己泄了气,只能哀叹一句,“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想出来的,那么小一个孩子天天吃辐射、打造影剂……” “肯定是那个挨千刀的汪洋鲜!”小护士脱口而出,“他都把自己小三给杀了,这个私生子……他还要收养宝贝呢……”这么说着,小护士也变得低落、担忧起来。 方思敏扶着额头唉声叹气,有些无可奈何。 她在医院工作那么久,见过了各种人情冷暖,但每次遇到这样的事情总免不了难过一阵。 “希望他能坚强地活下去……这么多难关都闯过来了,一定可以好好长大。”方思敏低声说道。 …… 相比于身处医疗系统内的方思敏, 晟曜的消息就没那么灵通了。他最近一直往康安国际跑。以他现在的能力,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医院,并找到婴儿所在,并不困难。麻烦的是康安国际比方思敏他们更“重视”婴儿。原本晟曜还能抓到几分钟和婴儿单独相处的机会,现如今,却只能看着婴儿身边每天围着两名护士,没有半分下手的余地。 不止是有两名贴身护士,婴儿每天的“行程”也被排满, 早上一睁眼就被抽空腹血,接着躺在婴儿床上被推着到处走, 从一台机器上下来, 很快又被送上另一台机器。时不时还有人拿着手机或摄像机进行拍摄。甚至在夜间,他身上也贴满了贴片, 被24小时监测着生命体征。 晟曜在一旁看着, 不光是在寻找机会,也是紧盯着婴儿。他看着婴儿体内不断翻涌的“东西”, 心惊肉跳。幸好,方思敏身上发生的悲剧没有再次上演,更没有人如婴儿生母那样离奇死亡。婴儿似乎在克制着体内的那些“东西”, 靠着自主意识不让那些蠢蠢欲动的“东西”从自己身上蔓延到周围人身上。 每一次被扎针、被抽血, 婴儿身上都有强烈的反应。但这反应也只有晟曜能看到。那些医生护士一无所觉,还会感叹一句“这孩子真乖,不哭不闹”。 这样盯了一周后,晟曜这个医疗圈外人士也觉察到了不对。他去偷看了婴儿的检测报告,报告结论是一切正常。可婴儿仍旧被送上各种机器,甚至是进行了多次重复检查。 他们到底想要查出什么来?晟曜感到不安,生怕是怪物诊所的事情被人察觉出来,只是他找不到可以询问的人。康安国际的这些医生护士只是按照上面的指令形式,而发布命令的人究竟是谁,晟曜不得而知。 晟曜带着疑惑和忐忑暂时离开了康安国际医院。 他找了个没监控的地方解除了自己的隐身能力,在路边打了车。 出租车在龙城市内行驶。晟曜靠着车窗,视野中是不断后退的沿街建筑。 他捕捉到了一家挂着“汪洋鲜”牌子的店铺。说是店铺,实际是汪洋鲜的一处前置仓,穿着外卖制服的小哥骑着电动车,在门口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店门口的墙壁上贴着巨幅海报,一家三口幸福地围坐在堆满美味菜肴的餐桌边。照片里的三人顶多算长相周正,并不算出挑;照片上方是汪洋鲜的宣传语:“汪洋鲜,新鲜到家”;角落里则是“汪洋鲜董事长周汪洋及其妻儿”的备注。 出租车很快前进,将这家店甩在了身后。但不多时,晟曜又看到了挂着“汪洋鲜”牌子的店铺。这次看到的不再是负责配送网上订单的前置仓了,而是一家线下超市。超市门口同样贴着那副宣传广告。超市里的客人挺多,收银台前还排了队。 晟曜收回了视线。 出租车达到了目的地。晟曜下车回到租屋,一进门就看到了白晓。 白晓关心地问道:“今天也没有机会吗?” 晟曜摇摇头,沉思着,“……他们到底要检查什么……一连检查了很多天了……” “可能不是要检查出什么,就是想做检查呢?”白晓在晟曜身边坐下,随口说道。 晟曜一怔。 白晓侧头看了一眼晟曜,拿出了手机,打开了几个短视频给晟曜看,“这几天又有新的短视频了,都是那孩子做检查的内容,配文就是这种。你看下面评论……” 晟曜听着短视频里聒噪的背景乐,看了几眼上面醒目的黄色、红色大字,又翻了翻下面的评论,不由生出了一种荒谬感。 白晓继续说道:“很多人觉得康安国际这种私立医院就是认真,而且财大气粗,有这么多高级的检查……原本在那个龙大附属医院,孩子整天就躺在床上,护士就发发那种逗弄小孩的短视频。” “龙大附医最开始给他做了很多检查,该做的都做了。”晟曜下意识反驳道。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而且那些检查的内容也没拍下来,就拍了一点育婴箱里插着管子的内容。” “也没多久……” “对于网络来说,够久了。”白晓说道。 一时间,晟曜都有种自己“死”了三十五年,跟时代脱了节的错觉。白晓反倒是适应得很好,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着“现实”。 “还有这个汪洋鲜的周老板。最近好多他的软文,都关联在那孩子的信息下面。都说他家庭幸福,还是大慈善家,经常捐款。汪洋鲜也定期给龙城那些困难家庭送免费物资。有人提到这周老板可能是孩子的生父,还有孩子生母死亡的事情,都很快就被删掉了。”白晓若有所思,“这肯定都是计划好的。” “看来他要收养那个婴儿的事情是真的了。”晟曜说道,心情复杂。 “我们得在那之前将孩子带回来。”白晓放下手机,抓住了晟曜的手臂,“我们明天就一起去医院吧。你一个人找不到机会,我跟着一起去,给你创造机会。” 晟曜对上了白晓认真严肃的眼神,稍一犹豫,便点了点头。 白晓笑了起来,“我们可以装作是要看病。对了,那个孩子现在住在哪里?离哪个科室比较近?”她滔滔不绝地问着,甚至拿出了不知何时买的纸笔,要做个地图。 晟曜哭笑不得,将手机里拍摄好的医院导航图给白晓看,“你别画了。喏,我之前就拍了一张。” 康安国际作为知名私立医院,财大气粗,医院内的位置导航图也做得很精美。 晟曜指了指标记为病房的一排房间,“他在这一间,606病房。看诊的都在前面。不过,他明天还要做检查。早上九点有一个检查……”他说着,手指在导航图上移动,“这边的B超室,然后是这里……”手指接着移动。 白晓垂着头,发丝垂落到胸前,露出了一点后颈皮肤。 晟曜抬眼。 白晓抬手揽起遮住视线的长发,将头发拢到了肩膀后,“这样的话,这里最近,消化科……明天能挂上号吗?” “嗯,可以的。他们有预约,也能现场挂号。”晟曜轻轻帮她理了理散落的长发。 “那就这么决定了。”白晓转过头来,兴奋又期待地说道。 “好吧。”晟曜跟着笑了起来,只觉得他们两个好像真成了不谙世事的年轻学生,在这儿计划做一项有趣的冒险。这么一想,晟曜心头却是浮现出了方思敏痛苦倒地时的画面。他轻松起来的心情又沉了下去。 这是一次冒险,却并不是什么有趣的冒险。 那个婴儿,如果控制不好…… 一只手点在了晟曜的眉心。 晟曜回过神。 “别那么紧张。一定可以的。”白晓揉了揉晟曜紧皱的眉头,笑着说道,“我们经历了那么多,好不容易重逢,接下来发生的都会是好事情。不好的那些已经过去了。我们会有一个孩子。我们一家三口会幸福地生活下去。只有我们……”这么呢喃着,白晓笑容温柔,弯起的眉眼里闪着光芒。 那笑容,就像是周汪洋妻子的模样。这是一个幸福的妻子的模样。 晟曜握住了白晓的手,“嗯。会的。一定会的。” …… 翌日,康安国际的前台大厅内,白晓搂着晟曜的手臂,看着他填表挂号。 正写到一半,两人听到了大门口的动静,不由一齐转头。 只见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了门,前后都有摄像机跟随。被簇拥着的三人手挽着手,一看便是一家三口。 晟曜认出了那正是汪洋鲜海报上的三个人,眼皮便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 ------------ 第八十二章 转瞬即逝 周汪洋的外形很符合大多数人对于“老板”这一形象的印象,西装笔挺、皮鞋锃亮,肚子微挺、头发微秃、眼袋腮肉微微耷拉着,只一双眼睛有着不符合他年纪的炯炯有神。 他身边的周太太化了淡妆,没有刻意遮住脸上的皱纹。她穿着素雅,神态温和,搂着周汪洋手臂的那只手上戴了一枚钻石婚戒,除此之外,就只在脖子上戴了一串珍珠项链,看着很低调。 周太太另一手挽着他们的儿子。少年看模样十四、五岁,但并没有这个年纪常见的叛逆、桀骜,反倒是一副懂事乖巧的模样,曲着手臂,任由母亲亲切地挽着自己,亦步亦趋地跟在父母身边。他一身运动服是在街上极其容易撞衫的普通款,手腕上露出来一只寻常的智能手表,从头到脚,只有一双运动鞋是色彩斑斓的潮鞋,瞧着和周汪洋夫妇的打扮不在同一风格上,却又多了一份少年人的活泼气息。 簇拥着他们的人群有记者、有康安的医生、有福利院的代表——婴儿被送到了康安国际,但在前段时间,龙大附医已经将他登记进了龙城福利院的名单中,算是有了自己的身份——也有周汪洋的秘书、助理。被这样围着,三人却好像是外出吃饭的普通人家,神态自若。 周汪洋没有说话,倒是他太太侧着头,不住向康安国际的医生询问婴儿的状况,问得非常仔细,几乎是将网上流传的那些信息都问了一遍,可见她对婴儿非常了解。 医生耐心地一一解答,还不断做着医学上的科普。 “……他身体健康就好。我之前看那些短视频说的……唉,太让人担心了。”周太太吁了口气,露出了释然的表情。 医生笑着,朝摄像机看了一眼,答道:“您请放心。我们康安国际的医疗资源非常丰富,各种仪器设备都是最先进的,用的药物也都是国际进口的。还有部分新药、新技术,不止是国内首次使用,在国外也都是刚刚开始实验。新东西总要经过反复验证,才能扩大使用范围。但我们说实话啊,很多病人是等不起的。他们已经到了没有办法的地步,能先用上这些实验药物和新技术,对他们来说就是多了一线生机。” 周太太认同地点点头。 周汪洋笑道:“你别看网上那些胡说八道的东西跟着瞎操心。真实的情况等亲眼见到,你就知道了。” 周太太再次点头。 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一行人就进了电梯。 这么多人当然不可能全部挤入一部电梯轿厢,康安国际也不只有一部电梯。 人分散开来,尤其是少了两家摄像机和那几个记者后,电梯内变得安静。周太太不再说话,医生也没再多做介绍。 等电梯到了楼层,一行人再次汇聚,周太太又开了口,有些迫切地问道:“病房就在这里了?” 医生点头,在前带路,“我们这里都是单独病房。为了宝贝的健康,我们还特地开辟出这一层楼给他专用。这边只有他一个病人。当然,这也是因为我们这边资源丰富,有充足的病房空间给病人使用。” 周汪洋拍拍周太太的手,“你别急,马上就看到了。” 人群浩浩荡荡,进入了病房。 病房很宽敞,而且并非白墙白顶的惨淡模样。墙壁上贴满了可爱的卡通装饰画,天花板上则吊着一些气球、玩偶。房间角落的架子上堆满了毛绒玩具。就连婴儿床也被布置过,看着不像是病房,而像是有钱人家的婴儿房。但站在婴儿床边上的中年护士和房间另一角的护士台,以及那些心电监护设备,则证明这里仍然是医院。 摄像机环视一圈,拍摄了病房的模样,才降低镜头,拍摄床上躺着的婴儿。 婴儿扭着头,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涌进来的人群。 医生主动介绍道:“我们这边有24小时的陪护。这是我们这儿最有经验的护士,以前是龙城一妇婴的护士长,被我们高薪聘请过来,专门负责照顾新生儿。这次,我们也是将她调来照顾宝贝。还有一位小护士,”他指了指站在护士台后的年轻女人,“呵呵,说是小护士其实也是护理专业和营养学博士毕业,在国外留学过,有三国护士证的专业人士。”话锋一转,他接着说道,“除了人,还有机器。这台心电监护设备是最新款的……” 仪器屏幕上是规律的心跳曲线。 那红色的线条给人一种安心感。 但混在人群中的晟曜却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的安心。 医生的滔滔不绝,他充耳不闻。他耳中听到的是血管内某种“东西”游动的声音。 婴儿体内的“东西”逐渐活跃起来。他注视着周汪洋的眼睛眨也不眨,好似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行人的主角是谁。 那黑沉沉的眸子不带情绪,又像是充满了各种情绪。 晟曜心中的不安感越发强烈。 “……知道宝贝被这么好地照顾着,我就放心了。”周太太说道。 晟曜一个回神,发现医生已经介绍完了康安国际的优质医疗资源。随着周太太的发言,医生似乎还想再强调一下康安国际的优秀之处,但一直没说话的记者这时候插了进来。 “请问下周先生,之前网上一直在流传宝贝的身世疑云。警方还请您协助过调查。您跟宝贝、跟他的生母是不是有什么关系?”记者快速地问道,还将一个小型话筒伸到了周汪洋的嘴边,一副不得到答案誓不罢休的模样。 周汪洋表情不变,周太太也是一脸淡定,只有他们的儿子有些绷不住,抿起了嘴角,轻轻别开眼。 周汪洋认真地答道:“网上有很多对我的误会……本来这些事情应该是由警方来公布的,在结案之前警方不会透露这些讯息……我作为守法公民,很配合警方的调查。但现在,案子陷入到了一种僵持阶段,对我、对我的家庭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实际上,宝贝的生母是汪洋鲜的一名员工。配合警方调查的不仅是我,还有汪洋鲜的其他工作人员。我们只是正常地配合警方工作。我平时工作繁忙,也不太看网上的消息。这次也是经由警方才知道宝贝的存在。” 他说着,握住了周太太的手,“这次要特别感谢我太太。她其实早在网上看到了那些消息,但她非常信任我,也很支持我配合警方工作。也是由她提出的,收养宝贝。我的感觉啊,不是我们收养宝贝,是汪洋鲜收养宝贝。我一直将汪洋鲜的所有员工当成自己的家人,龙城的本地人应该都很清楚,汪洋鲜给员工的待遇一直是最好的,各种保障措施也非常完善。我们很早以前就为所有员工和他们的家人购买了保险,也会定期捐款捐物,帮助有困难的员工。不仅是员工,还有支持汪洋鲜的各位顾客,还有龙城的很多居民。我们总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可能地去帮助更多人。宝贝从一开始就是我们的家人。我们现在不过是走一个程序,将宝贝带回家。” 这段长篇大论,显然是周汪洋早就准备好的。他侃侃而谈,语气真挚。和他并肩而立的周太太脸上是和他相似的微笑。两人在镜头前摆足了姿态,让人挑不出一点儿毛病,甚至还有可能被他这番话给打动。 但被打动的人并不包括晟曜这个局外人,也不包括婴儿这个当事人。 晟曜听着周汪洋的发言,只看到宝贝身上那流动的“东西”变得越发激烈起来。他好像受到了某种刺激,乌黑的眼珠里瞳孔不断扩散、收缩,显示出了几分非人的特征。与此同时,心电监控仪上依旧是平稳的曲线,没有丝毫波动。 “……我们能抱抱宝贝吗?” 周太太的话让晟曜一个激灵,急切地看向人群。 他虽然能隐去身形,但不能做到让自己彻底消失,所以这会儿的他藏在人群空隙中,和周汪洋一家以及那张婴儿床都隔了一段距离,还隔了好些人。 “当然可以。”医生立刻说道。 晟曜心急起来。急中生智,视线上抬,脚一点地,手一伸,就抓住了门框。他将自己的身体拉了上去,像是章鱼那样的软体动物,收缩身体,没有碰触到底下的人群,轻松贴到了天花板上。 顺着天花板移动,晟曜来到了婴儿床上方,正要找个地方落地。 那中年护士已经将婴儿身上的各种贴片摘了下来,将婴儿抱起,递给了周太太。 周太太伸出了手。 晟曜如一片羽毛般落在地上,也伸出了手。 “拍张照片吧。”周汪洋的秘书对另一记者提议道,不动声色地推了推对方的后背。 摄像机伸了过来,挡住了晟曜伸出的手。 晟曜瞬间收手、矮身,从下方空间中钻了过去。他抬着的眼睛紧盯着婴儿,同时再次伸手,手指触碰到了婴儿的身体。 婴儿毫无反应,好似没有感觉到晟曜的触碰。 晟曜一时间没有继续动作。他有些犹豫。如果他将婴儿身体里的“东西”抽出来…… 婴儿不是方思敏。方思敏身体健康,反倒是因为被注入了那些属于怪物诊所的“东西”才发生了恐怖的病变,差点儿被杀死。婴儿却是靠着怪物诊所活了下来。现在的他能脱离医生的“治疗”,靠着自己的器官活下去吗? 这一刹那的犹豫,周太太已经将婴儿抱在怀中。周汪洋在她身边,还不忘拉一把自己的儿子。周太太低头,露出慈母的微笑。周汪洋也笑呵呵地逗弄了一下婴儿的脸蛋,还对自己儿子说道:“你以后要好好照顾你弟弟。”那少年的笑容有些僵硬、尴尬,伸手拉了拉婴儿的手,“他长得真好看。” 像是广告里一家四口的照片,母亲抱着婴儿,父亲儿子凑在周围,其乐融融。而他们围绕着的婴儿,咧开嘴,露出一个笑。 晟曜心头一跳,猛地用力,将手指贴紧了婴儿。婴儿依旧无动于衷。晟曜也没有感觉到自己的掌心吸收到了那些“东西”。两人似是根本没有接触。 “哎哟,他笑了!” “我们也是第一次见到宝贝笑。”中年护士惊讶道。 医生接道:“宝贝很聪明,一定是知道要被周先生收养了,高兴呢。” 满堂欢喜。 先前提问的记者也露出迟疑的表情,被周汪洋的秘书凑到了身边,在耳边说了句话。 两人的低语没人听见。晟曜是有能力听到的,他的注意力却不在两人身上。 晟曜一颗心沉了下去。 他看到了婴儿血管中流淌的东西聚集到皮肤表面,在短暂的瞬间涌入到了周汪洋一家人身上。 晟曜明明已经想办法阻止了,婴儿和他们的接触也只有短暂的几秒,可是…… 晟曜马上压下了自己心中的这些念头,伸着的手转变方向,要去碰触周汪洋一家三口。 这会儿,他已经顾不上被周汪洋他们察觉到异常了。 那“东西”的速度比在方思敏身体中快多了,已经在晟曜失败的那短暂时间里在三人体内游走了一圈。虽然三人此刻看着正常,但谁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晟曜余光瞥见了婴儿转过来的眼珠。 对方好像早已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 晟曜心头的不妙预感更强烈了。 忽的,他看到周太太松开了手。 婴儿自由落体,自周太太手中摔下来。 晟曜瞳孔一缩,下意识先去接掉落的婴儿。 周围人在愣神之后,都发出了叫喊。 晟曜没有接住婴儿,因为周汪洋和他的儿子抬脚迈步,横冲直撞地冲了过来。 嘭嘭! 嘭! 第一声响是两人撞着晟曜的声音。 晟曜这旁人看不见的身体成了隐形的障碍物。两人的脚步却没有停下。 第二声响则是婴儿落地的声音。 不仅是他们父子二人,周太太也紧跟着抬脚,跨过了砸落在地上的婴儿身体。 周围人慌乱了起来,却又被这一家三口给硬生生挤开。 晟曜被其他人推搡着。他只能猛地跃起,重新攀附在了天花板上。 视线越过那些乱糟糟的人头,他看到周汪洋一家已经出了房间,加快脚步,姿势怪异地在走廊飞奔起来。 那些“东西”在这片刻功夫已经完成了自我增殖,充斥在他们体内,而不是在血管中游走。 晟曜瞪大眼睛,又难以置信地转头看了眼被护士从地上抱起的婴儿。 婴儿发出了“咯咯”的笑声,如同天真的孩子,纯粹地喜悦着。 晟曜一咬牙,如一条贴着天花板的蛇,追着周汪洋一家往外蹿去。 ------------ 第八十三章 决意 晟曜显然不是唯一追着周汪洋一家的人,但他是最快的,一下子就将先前提问的记者甩在身后。他余光瞥见了记者放光的眼睛和手忙脚乱掏手机拍照的动作,却并不担心——他早和白晓仔细试验过了自己隐身的能力,不光是人的肉眼,光学仪器也拍不到他的身影——继续飞速前窜,追上了周汪洋一家。 周汪洋一家奔着隔壁房间而去,因为距离很近,就这么点功夫,他们已经进入门内,并反手甩上了房门。 这样的举动给人一种“他们神志清醒”的印象,然而,晟曜知道,这并非他们的“神志”在主宰他们的行为。 这一刻,晟曜顾不上被后头的记者发觉,一把按在了门板上,阻止大门关闭。被他推开的房门撞在墙壁上,又反弹回来。他的身体趁着这间隙钻入了门内。 晟曜只来得及看到周汪洋一家的背影。他一直在追着周汪洋一家的背影,但这短短几秒的功夫,周汪洋一家的行动速度加快了。他们扭曲的移动姿势没有改变,但双脚甩动的频率更快,身体也因此摇摆得更厉害。他们脚步不停,继续在房间里奔跑,进入了另一扇门。 嘭! 这次晟曜没来得及追上去。 咔哒! 反锁声从门后传来。 紧接着,又有古怪的“嘎吱嘎吱”、“噗噗”的声响从门后房间内传出来。 晟曜脸色一变,身体直接撞在了门板上,将门撞开。 嘭! 一声巨响,没有掩盖住房间内的水声。 哗啦啦! 晟曜看到了站在马桶边上,按着抽水按钮的周汪洋。 周汪洋低垂着头,直勾勾地盯着马桶内的漩涡,整个身体都被鲜血浸染。 不只是他的身体,他儿子的、抽水马桶、周围墙壁地板天花板……就连那漩涡也是红色的,红得发黑,仔细看去,能看到一些血肉碎片和纠缠在一起的发丝。那其中还夹杂着被血浸染的布料。一颗珍珠浮在漩涡上,又随着那些血肉,一起被卷入下水道。浸着血的高跟鞋落在马桶边,代表着那里曾经有一个人。 晟曜怔住了。 哒、哒、哒…… 记者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已经进了房间。 晟曜来不及多想,看到就要上前的周汪洋儿子,他一把扣住了那少年的肩膀。 晟曜手上使力,却不单纯是物理上的力道。在按住少年身体的同时,他的掌心传出吸力,将少年体内的“东西”吸了出来。 晟曜一心两用,还伸展开肢体,对着周汪洋也伸出了手。 周汪洋低着的头微微转动,先是看向了少年,像是在奇怪他为什么不过来,随即,那死寂的眼珠移动了些许,仿佛是能看到晟曜的手,并顺着那只手看向了晟曜。 周汪洋勾起了嘴角。那些“东西”在内部拉扯着他的脸部肌肉,让他露出了诡异的笑容。紧接着,这股拉扯的力量猛地爆发。 晟曜的手碰触到了周汪洋的肩膀,却在同一时间,被鲜血喷了一身。 血液仿佛是落在了一层看不见的薄膜上,顺滑地流淌落地。 覆盖了晟曜一瞬的鲜血全部落到了地上,丝毫没沾染在晟曜的身体和衣服上。 相比于毫发无损的晟曜,周汪洋已经变了模样。 周汪洋的身体犹如一块毛巾,被无形的手拧成了麻花,再也看不出人形,只剩下一颗头颅被顶在那肉条上。 转瞬间,那一条血肉弹起,跌入马桶中,顺着已经平息的漩涡,沉入马桶水管,只余下周汪洋的头还仰着脸、挂着笑,眼睛盯着晟曜。 晟曜伸出的手僵在空中。 他想起了自己初次见到婴儿的场景,想起了自己打开马桶盖,看到那挤在里面的小小的身体…… “啊……啊啊?”记者扶着门框,举着手机,没有按下快门,反而是一个失神,手软地任由手机落地。 晟曜的手也松弛了力道。 周汪洋的儿子两眼一翻,身体软倒在地。 他倒地声响似乎是吓醒了记者。记者发出了惨叫,一屁股坐地上,手脚并用地往后爬去。 晟曜还挂在天花板上,低头看着那昏过去的少年,又看了看自己的手。 少年体内的“东西”已经被他都吸了出来。 晟曜的视线移动到周汪洋的头颅上。 那头颅上的笑容被扯得更大,犹如医生夸张到变形的笑法。 喀拉—— 嘴角被撕开,又被拧动。 那颗头很快跟身体一样失去了原有的形状,并慢悠悠地被拖入到了管道内,再也不见踪影。 厕所外一片喧哗。 之前没反应过来的人都急忙忙地冲了过来。他们先看到了被吓得不轻的记者,随即又发现了厕所内的惨状——那满房间的血和被血喷了一身的昏迷少年,都足以让人意识到之前这里肯定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情。 在那些人惊慌、忙碌的时候,晟曜做了一次深呼吸。 血腥味充斥鼻腔。 晟曜吐出浊气,眼神一凛,如他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游”出了房间。 他行动迅速,回到了婴儿的病房。 只有那两个护士留在病房内,此刻,那两个护士被隔壁房间混乱的声音惊动,正一起往外走。 晟曜如一阵微风,没有被两人察觉,就从两人头顶掠过。 他进了病房,定睛一看,发现婴儿床空空如也,整个房间里都没有婴儿的身影。 晟曜一惊,视线迅速扫过周围,目光穿透了各种物体,寻找着婴儿的踪迹。 他的心渐渐沉了下来。 因为在他目光所及之处,都没有看到婴儿。 …… 黑暗的电视房内,巨大的投影屏幕上是如爬虫一般在医院外墙上移动着的婴儿。 他犹如被晟曜附身,获得了和晟曜相同的能力,能不被人发现,在人们的视野中隐去身形,也能攀附墙壁,行动自如。 医生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婴儿。十枚指甲发出了兴奋的呼喊,不像是给婴儿加油鼓劲,更像是一种来自于长辈的欣慰赞叹。 医生敲了一下手指,手边忽然多了台电脑。电脑屏幕上是一个挺着肚子的女人。 医生幽蓝色的眼睛瞥了眼电脑,键盘鼠标就自己动了起来。 视频剪辑软件的画面中,女人抚摸着因为怀孕而凸起的肚子,镜头拉近,聚焦在那肚子上,画面外是女人的说话声: “宝宝出生以后该取什么名字好呢……” 她幸福地感叹,话音未落,就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了。 “孩子打掉。”周汪洋的语气不容置疑。 女人的手僵住了,手掌按得肚皮凹陷下去。 手机铃声打破了这种凝固的气氛。 周汪洋接了手机,没听两句,就答道:“正跟她说,待会儿就让她把孩子打掉。你不用操心,陪着儿子就行。嗯……我知道。” “是你老婆?”女人的声音褪去了温柔,变得尖利起来。 她掌心下的肚皮没有动静,但镜头有了透视的能力,穿过了皮肤、血肉,拍摄到那一个还未完全拥有人形的胚胎。 那小小的肉块裂开了两条缝,露出了模糊的眼睛。 周汪洋的声音严厉起来,教训道:“你注意自己的身份,不要得寸进尺。该给你的,我都会给你。你再动那些小心思……”充满威胁意味的话语戛然而止,周汪洋换了语气,也换了个说话对象,“没事,我会处理好。嗨,还不就那点事情。嗯……我记得的,钢琴比赛我会去看,明天就飞过去。老陈跟我一起过去,还是他来拍照。对,就是那个新广告……” 周汪洋的声音变得遥远。 镜头退出了女人的腹腔,拍摄着女人蜷缩起来的手指。她揪住了衣服,暴露出根根青筋,还因为用力轻轻颤抖着。 鼠标键盘被医生隔空指挥着。 那画面之后插入了新的视频。 暴雨声切了进来。 雨幕中,是女人的手部特写。 只有一只手。 那只手逐渐扭曲,皮肤裂开,骨头刺出,又很快随着皮肤血肉一起粉碎。 落地的肉渣被雨水冲入了下水道。 医生又弹动了一下手指。 又一段视频被剪辑进来,正是不久前晟曜看到的那一幕。 马桶内,红色的漩涡和另一幅画面重叠在一起。 不同的马桶,同样的漩涡,漩涡中是不同的物体。 婴儿顽强地卡在马桶内,一点点睁开了眼睛。 他浑浊怪异的病体眼睛逐渐被正常健康的乌黑瞳仁取代。 最后的画面是婴儿攀附在墙壁上的模样,和大荧幕上的画面衔接到了一起。 医生满意地点点头,又抬起幽蓝色的眼睛看向面前的大屏幕。 婴儿已经快要爬到地面了。 正这时,一路悬在他头顶的镜头拍到了旁边打开的窗户。 婴儿无动于衷。 那窗户里伸出了一双纤细的手。 左手无名指上还佩戴着一枚小巧的钻戒。 那两只手准确抓住了婴儿。 婴儿一惊,在镜头下无所遁形,连体内的“东西”都呈现在大屏幕上。可那些从他体内涌出的“东西”却像是泥牛入海,根本撼动不了那双手。 婴儿突然僵住不动,下一秒,他张开嘴巴,发出了嚎啕的哭声。 他只是干嚎,并无眼泪挤出来。 可这干嚎也只持续了短暂的瞬间,便被那看着娇软无力的手给死死堵住了。 手臂收回进窗户内。 镜头猛然转了一百八十度,拍摄向上空。 几秒钟后,上方的窗户被人打开,晟曜的身影出现在窗口。 他低头搜寻,眼睛眯起,忽的从窗户里一跃而出。 镜头追逐着晟曜的身影,拍摄到他如羽毛般落在地上。 晟曜抬头,看向镜头,也是看向镜头后,表情一松,走向镜头,跨过窗台,进入了室内。 医生幽蓝色的眼睛眯了起来,十枚指甲变得安静。 黑暗的电视房内,只剩下投影电视里传出的声音。 …… “……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穿着制服的护士亲切地问道。 晟曜揽着白晓的肩膀,接过了她提着的大包。 白晓从容地回答道:“我们在等医生。妇科林医生的办公室是这里吧?” “林医生的办公室在前面。”那护士答道,指了指前方,面带微笑,一副专业服务人员的架势。 晟曜揽着白晓,提着那大包往外走。 护士在他们身后把门给关上。 晟曜突然回头问道:“请问下洗手间在哪里?” “这边走到底左转。”护士回答完,“我来领路吧。” “不用了。麻烦你跟林医生说一声,我们一会儿就过去。”晟曜拒绝,不动声色,揽着白晓往洗手间走去。 “好的。” 晟曜听到的不只是护士的回答,还有整栋楼内的所有声响。人们的话语重叠在一起,却在他的脑内被极有条理地整理好,并迅速处理其中的信息。 跟着周汪洋一起上去的那些人自然是乱成一团,但到底有康安国际的医生在,他们迅速冷静下来,开始救治昏迷过去的周汪洋儿子。其他人受到了感染,开始寻找莫名消失的周汪洋夫妇,他们很快发现婴儿也消失了。 没有人报警。 所有人都刻意回避了那一厕所的血迹。 毕竟这里是龙城有名的私立大医院,出事的又是本地大企业汪洋鲜的老板,在场的人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不会贸然报警。他们首先想到的不是周汪洋夫妇和那婴儿的安危,而是怎么将这件事消弭于无形。 这也让晟曜获得了时间。 “我们不能直接带走婴儿。”晟曜在白晓耳畔低声说道,“上面发生了一些事情,待会儿肯定会有人报警。” 康城国际门口就有监控,室内各处走廊也少不了监控。他们可以用假身份登记挂号,康安国际不会查他们的社保卡、身份证,可监控已经拍摄到了他们的模样。 若只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婴儿,那还好说,康城国际为了不造成负面影响,说不定都会帮他们把这件事给抹平了。可现在失踪了两个重要人物,还有那一屋子的血……康安国际和周汪洋的秘书助理们即使现在不报警,之后也肯定要报警。 白晓没有细问,只是顺从地被晟曜揽着肩膀。 两人进入厕所后,晟曜就将那个大包放在了置物架上,拉开了拉链。 他看到包内的情景,手便顿住了。 婴儿被五花大绑,一点儿都动弹不了,甚至还被手帕塞住了嘴巴,发不出丁点儿声音。 “那我们怎么办?”白晓压低声音问道。 晟曜回过神,“只能把他留在医院。”他这么说着,看向白晓。 白晓脸上满是遗憾之色,却没有直接拒绝晟曜的想法,“可是,他那么危险……”意有所指的话带着尾音,没有继续下去。 晟曜的手已经按在了婴儿的头顶。 他当然知道婴儿的危险。 事实上,他当时返回婴儿的病房就是为了…… 晟曜瞅了眼茫然不知的白晓,不由又想起了那个暴雨夜。 婴儿无力挣扎,只能瞪大那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眼睁睁看着晟曜吸收自己体内的“东西”。瞳仁中倒映出了晟曜,也倒影出了站在晟曜身后的白晓。 白晓脸上挂着惋惜不舍的神色,幽幽地叹息一声。 那叹息声触动了晟曜,让晟曜垂下了眼。 …… 叹息声在黑暗的电视房内回荡,传出去老远,好似这望不见边际的黑暗空间真的拥有无限广阔的面积。 大屏幕上,镜头拉动,来到了晟曜和白晓的身后。 白晓披散着的长发轻轻晃动了一下。长发下的皮肤鼓起,青黑的纹路凸显了出来,仿若是游走在她皮肤下的活物。 那东西暴动了一瞬,如火山喷发了一下,又迅速归于平静。 白晓背着的手上出现了同样的怪异。婚戒勒住了膨胀的手指,金属的指环上被崩出了浅浅的细纹。 随着白晓的双手恢复正常,她用力握了一下手,绷紧的身体也彻底放松了下来。 ------------ 第八十四章 迷惘 老旧小区内充满着生活的气息。斑驳的墙体表面、略有坑洼的道路,以及那些暗澹的灯柱、宣传栏,还有略显杂乱的绿化植物,都和康安国际那充满现代化风格的崭新环境截然不同。就连行走在期间的人也是不同的。 成曜回到租屋内,看着狭窄的房子,听着外头老老少少的喧嚣,并没有那种回到熟悉环境的平静感。 白晓一路都很沉默,好似还在回忆那个她今天初见的婴儿。 “我去做饭。”白晓忽然说道,匆匆进了厨房。 成曜看着她纤细的背影,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才去了客厅沙发坐下。 看不到厨房的景象,但他能听到厨房里断断续续的动静,他甚至能感觉到白晓投过来的目光——虽然白晓肯定也看不到他。 成曜闭了闭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 另一边,厨房内,白晓心不在焉地洗菜、切菜。菜是前两天就买好的东西,品种和数量都不多。刚来的时候他们抱着旅游的心态在这儿住着,一天三顿不是上饭店、就是叫外卖,买回家的东西多是水果、零食。租屋内也没有准备厨具和调料。直到发生婴儿的那些事,成曜忙着搞跟踪监视,白晓一人在家,为了随时可能回来的成曜能有东西吃,才准备了厨房用品和一些食材。 他们离开了怪物诊所,却在一夜间,好像又回到了那时的生活。 卡哒。 菜刀落下,将一整个土豆切成两半。 白晓看着土豆的断面,握着菜刀的手指上皮肤蠕动。她盯着看了一会儿,又慢慢转头,看向厨房门口。 从她站立的位置只能看到电视的一角,看不到沙发,自然也看不到坐在沙发上的成曜。但她的视线好像穿透了墙壁,能看到坐在那儿的成曜。 她的眼睛中涌现出了一团团黑雾般的东西,又像是密密麻麻的虫群,将眼白覆盖。 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肤都如手指一般,蠕动不停,好似整个人体就是个披着一层皮的虫群聚集体。 白晓张开嘴,伸出怪异的黑色长舌,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唇,闭了闭眼睛。 那些异象从她身上褪去。 她垂下头,怔怔盯着桉板上的土豆,好一会儿,才重新拿起了菜刀。 卡哒。 卡哒。 …… 一顿简单的饭,成曜和白晓都食不知味,放下快子之后,两人也没急着收拾餐桌。 白晓抬眼看向成曜,“老公,我们回家吧。” 成曜一愣,随即便是点头同意,“好。” 答应的话出口后,成曜顿了顿,“对不起……” 白晓轻笑一声,“你道什么歉?你什么都没做错。只能说……那个孩子跟我们没有缘分。”她发出一声叹息,又很快收敛,“我们早点回去吧。” “嗯。”成曜收拾了心情,振作了一下后,又皱起眉头,“回去的话……从这边回去,坐高铁或飞机都要身份证买票,长途汽车也要查身份证……”他思考了一会儿,“要不然,就只能试试城乡之间的公交车了……” 临近省份之间总有些公交线路或跨省的地铁线。龙城作为旅游城市,和周边城市之间的通勤需求很低,要找这类公共交通免不了绕道。要一路绕回他们家,可得好好计划了。 成曜没有想过自驾走高速路。这个最简单的选项从一开始就没出现在他的思考之中。 白晓也没想过这最方便的做法,她反倒是想到了另一个特别方便的选项,“为什么不从诊所走呢?就像我们来的时候一样,我们回去也可以那么回去。” 成曜张了张嘴,“诊所也不是随时都能出现……” “可以试试吧。”白晓笑道。 “嗯……可以试试。”成曜打量了一眼白晓。 白晓一无所觉,起身道:“我们也没什么行李,要是见到诊所,就能直接回家了。如果没有……暂时逗留着玩一会儿也没什么不好。”她一边说着,一边收拾起了餐桌,看模样并不急着回家。 成曜忽的灵光一现,感觉自己好像是理解了白晓的心思。 他起身帮着白晓收拾餐桌,但道歉的话无法再说出口。 白晓和他不一样,白晓没看到那婴儿做的事情,她只是被他告知不能收养那个婴儿了。白晓善解人意地什么都没问。在白晓看来,自己的丈夫行为古怪,可她依旧选择了包容。 同样的,怪物诊所对白晓来说不是潜藏的危险,而是救了她性命的恩人。她不像他那样怀疑、恐惧、警惕。 两人之中,或许,他才是那个疑神疑鬼、不正常的人。 不…… 成曜看着水池里哗啦啦的流水,不禁想到了之前所见的马桶。 血红的、装着扭曲人体的马桶…… “我来洗碗吧。你把垃圾倒了。”白晓推了推呆愣的成曜。 成曜想要说什么,可看着白晓恬静的侧脸,又不忍心去打破她的平和。 他再次想到了那个暴雨夜,那个站在玻璃门后沉默地望着他的白晓。 他不愿意承认,但自那之后,两人之间就有了某种看不见的隔阂。如今,他不得不直面他们之间隔着的那场暴雨和那块玻璃。 他当时应该穿过雨幕、推开门,重新拥抱住白晓,可是…… 成曜低头看了看自己湿淋淋的手。 视线中出现了另一双手。 白晓拿过来一块干净的干抹布,抹了抹成曜的手,失笑道:“怎么跟个小孩子一样?水都滴到地上了。好了,擦干了。赶紧去扔垃圾吧。” 成曜扯扯嘴角,“嗯。” 他拎着垃圾袋出了门,丢了垃圾后,却没有马上返回。 成曜在小区的长椅上坐下。 成曜什么都没想,只是单纯地不想回到租屋。他放空了大脑,但本能促使他逃避,远离了白晓。 不去想白晓,大脑在保持了一会儿的空白后,不由自主地开始运作。尤其是在这个时间点,在这个老旧小区内,成曜不可避免地看到蹦蹦跳跳的小孩,听到孩童的欢笑声、哭闹声。 成曜想到了那个婴孩。 他将失去了怪物诊所力量的婴孩送回到了病房。在脱手的短短几秒钟,他看着昏迷过去的婴孩,有一瞬的迟疑。 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掉变成怪物的郑羿朝,可以毫不犹豫地和长出怪物肢体的柳煜搏斗,但在面对一个能被他捧在手心的婴孩时,他不可避免地犹豫了。虽然在十几分钟前,他曾决心解决掉这个“怪物”。 难以辨明他是受到了白晓的影响,还是因为他已经剥去了婴孩身上的那些东西…… 成曜出神地望向自己的双手。 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即使没有女戒的钻石点缀,也足够闪亮。 他好像能看到另一双手,另一双纤细的、戴着钻戒的手。 那双手柔软、细腻,是一种些微陌生的触感,比不上婴儿细嫩的肌肤,但也远比从前白晓的双手更为光滑。白晓曾说过,她大学毕业前几乎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倒也不是真的什么家务都不做,但她家的家务基本上都是岳父母全包了,她顶多是偶尔洗个水果、洗个碗,打扫一下自己的房间。他在大学毕业前也是差不多的状态,手上只有长时间写字留下的薄茧。当然,作为一个男生,他还是比白晓糙一些。因为以前加入足球队的缘故,皮肤晒得黝黑。就算一段时间没运动,皮肤变白了几分,还是不可避免地有那种男生的糙。 这样的两个人,一毕业就同居,做饭熏黑了一面墙,磕磕绊绊地学会了如何过日子,双手不可避免地变得粗糙,多出了新的茧子。 这些都是岁月留下的痕迹,是生活过的证明。 只有刚出生的婴儿,才会什么痕迹都没有。 不,也不全然如此。 先天性的疾病、基因导致的区别…… 成曜胡思乱想着,直到手机铃声打断了这些纷乱的思绪。 他掏出手机,看到了佟彬发来的照片和消息。 佟彬刚结束一场相亲,给他“汇报”结果。更恰当的说法,应该是在向他吐苦水:佟彬再次相亲失败,这是他第二次相亲,也是他第二次失败。 佟彬陷入了一种纠结,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相亲,也不知道不相亲的话,又要做什么。 成曜鬼使神差一般,给佟彬打去了电话。 佟彬很快接了电话,“……唉。”叹气声戛然而止,他迅速换了种自嘲的口吻,“我也不知道该找谁说这事情……之前理清了和雅雅的关系,想要快点有个新的开始,但我好像……好像选错了路。” 成曜没有马上回答。 佟彬有些迷茫,“我跟我爸妈一说,他们松了一口气,给我张罗着安排了相亲。女方也没什么不好的……哦,第一个是奔着结婚的目的,很有……干劲……人家没看上我。第二个,就今天这个,是为了应付家里人,之前联系的时候就跟我道歉了,还说请我吃饭。她今天选的店也很不错,东西很好吃,环境也不错。我们聊得也挺愉快的。但她暂时没有恋爱结婚的打算,工作特别忙。她做进出口生意的,时不时还要出国出差,在国内也是全国各地地跑。” 佟彬的叙述和往常一样,零零碎碎,又将所有信息一股脑地倾倒出来。 成曜听后,心情意外地平静了下来。 “你喜欢她?”成曜忽然问道。 佟彬愣了愣,踟蹰着,“也不算……吧?就是第一次见面,之前只发了几条消息……她很开朗大方。唔……有点儿像雅雅,但是比雅雅更外向。基本都是她在说,介绍吃的,还有介绍她工作,她去过很多国家,不过都是去工作,一下飞机就开始忙,忙到上飞机,都没机会在当地逛一逛。不过,她好像不在意这种事情。说起这些的时候,还挺,嗯,挺轻快的那种。她很喜欢工作。” 佟彬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我大概是有些羡慕吧。她有明确的目标,有喜欢的事情、在做喜欢的事情……我现在,有些不知道该做什么。”他又自嘲一笑,“虽然以前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成曜听后,不禁失神。 他想起了白晓离开他的那些年。 他和佟彬一样,不知道该做什么。他原本有着明确的目标,有喜欢的人、做着喜欢的事情。他和白晓一起努力构建着他们的家。 然后,一切都没了。 如今,一切失而复得。 他,重新拥有了白晓。 成曜垂眸看着左手上的戒指。 这不是当初的婚戒,但他重新戴上了婚戒。 “唉,算了,随便吧……就这么过日子也没什么不好的。一直这么过下来了。就是,看着雅雅,有些羡慕。还有其他人……唉……”佟彬突然提高了音量,像是在劝服自己,却又逐渐失了底气,声音又低了下去,整个人又变得颓废起来。 佟彬的性格大概就是如此。“振作”只是一时的。 佟彬换了话题,“你的旅行怎么样?” “唔……”成曜猝不及防,隔了一会儿才答道,“还行吧。我……我朋友遇到了一件事。”他突然抛出这句话。 佟彬并没有起疑,大咧咧地直接问道:“什么事啊?” “他遇到了两个人,两个人……应该都是坏人吧。嗯……一个是未遂,一个是既遂。但是,他放掉了那个既遂的,只……处理了那个未遂的……”成曜磕磕巴巴地说道。 “嗯?呃,你朋友是警察?”佟彬疑惑。 “不……不是。”成曜苦笑。 “哦,‘既遂’、‘未遂’就是个描述,对吧?”佟彬自我理解了一番,并按照他自己的理解,继续问道,“那这两个人有什么区别?一个新入职,一个是老人?还是熟人?” “不,都是陌生人。只不过……年龄不一样。你可以理解为一个是新入职,一个是老人吧。既遂的是那个新人。”成曜有些放弃,都想要立刻结束这不应该开启的话题了。 “这样啊……这种情况,怎么说呢……”佟彬纠结起来,“一般不都是放老员工一码吗?而且他还是‘未遂’……但老员工了,还这样,是不是故意的?新来的可能有些不懂,还需要教,做错了什么,也可以再给个机会……” 佟彬又絮叨了起来。 成曜哭笑不得。 他的烦恼变成了佟彬的烦恼,佟彬真情实感地思考了起来,还因为信息缺失,脑补了许多内容。 他果然不该问佟彬这件事。 要说适合的交谈对象,应该是…… 成曜有些走神。 “……还是按公司规章制度办吧,不然就听上级的,上面领导怎么说,就怎么做吧。”佟彬纠结了半天,给出了一个不算办法的结论。 成曜笑着谢过。 或许是因为有了新的烦恼,佟彬不再谈相亲的事情了。和成曜闲扯了几句,便结束了通话。 成曜看着手机,滑动着联系人列表,手指最终停留在了乐老板的名片上。 手指按动,成曜给乐老板打去了电话。 ------------ 第八十五章 归宿 铃声响了一会儿,电话才被接起。 乐老板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快。 成曜一时间都没回过神。他上一秒还因为电话没有马上接通,而陷入些许的纠结,担心自己是不是打扰到了乐老板的工作——乐老板不同于佟彬那样上班族,他这个宠物店老板可没有工作时间一说,有时候半夜还会接到客户的求救电话,要想办法协助将生病的宠物送医。 乐老板带着愉悦语调的问候让成曜很快就抛弃了自己上一秒的纠结。他的心情也随之放松了许多。 “没什么事……就是想问问……嗯……”成曜说起这话,没了和佟彬交谈时的畅所欲言。 佟彬常向他倾诉,今天难得反过来,他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只是婴孩、郑羿朝、怪物诊所的真相难以启齿,只能换了一种隐晦的说法。面对乐老板,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没到这份上。但如果是以六十岁的成曜的身份来和乐老板相交,这样的闲谈又会变得稀疏平常起来。毕竟乐老板平时就常和小区里的住户这样闲聊。成曜原本不是这小圈子里的一份子,可每天在岳父家进进出出,抬头低头的,总少不了打一声招呼。再加上有怪物诊所这一层关系在,两人应该有很多共同话题。 成曜如此想着,忽然有种浑身都被束缚住的感觉。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左手。 属于少年人的双手,崭新的婚戒,一切都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是他,又不是他。 “怎么了?是出什么事情了吗?有什么困难你只管开口,我来想办法。”乐老板很是仗义地说道,话语中还有几分年长者对年轻人的宽厚。 成曜不禁笑了一声,“也不是什么困难。我遇到了一点事情……”这次,他没有假托“朋友”的身份,却仍然保留了事情的真相。 就算是面对乐老板,成曜也难以说出有关怪物诊所的一切。 乐老板仔细听着,没有插嘴,等成曜说完后,才沉吟了一会儿,“这样啊……你要问我意见的话……” 成曜的心跳加快了几分。 “……我觉得你做得没有错。”乐老板郑重地说道。 成曜的心脏漏跳了一拍,随即变得无比平静。 “应该说,这事情没有对错。”乐老板继续说道,“你在那一刻做出的决定,就是你的本心。遵从自己的本心,总归没错。人生就是这样的嘛,就是应该相信自己的直觉。” 成曜哭笑不得地打断了乐老板的话,“你这说法……那犯罪也没问题了?” “你会犯罪吗?”乐老板反问道。 成曜顿了顿,“我可能放走了一个罪犯。” 乐老板哈哈一笑,“怎么可能?你之前看到那个尾行犯——哎呀,也不能说人家是尾行犯,反正就是那家伙——为了不认识的人,你都能站出来呢。你怎么可能会放走一个罪犯呢?” 成曜无言以对。 他的确不缺乏站出来的勇气,尤其是在发现自己拥有了近乎于超人的能力后,他更是有些肆无忌惮地站出来了,可他依然有私心。 他很肯定,自己放下那婴孩的时候,是存了一些私心的。 他当时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是白晓模湖的面孔。 “你不会做那种事情的。一个人的本性摆在那里。我虽然是个宠物店老板,平时看起来是跟猫猫狗狗打交道,但其实最主要的是跟人打交道啊。我不会看错人的。”乐老板信心十足地说道,“我跟你讲呀,我看人很准的。我一看你就知道,你这人是个大好人,不过,你应该是不喜欢宠物,哎,也不是不喜欢宠物,你是不想要有那么个、那么个存在。对吧?你跟成叔啊,非常像。成叔那人也是这样,人非常好,但跟谁都交情不深。他不想跟人有那么深的交情。” 成曜哑口无言。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不过啊,我是觉得这样不太好。”乐老板又说道,“你之前问我要买宠物,我就觉得不太靠谱。还有你帮忙捉流浪猫的事情……你为了你女朋友买宠物,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弃养的,但这样硬揽过来一份责任,日子就过得没意思了。你女朋友应该就是心血来潮吧?人家小姑娘可能就是随口一提,你特别认真;也可能是试探试探你。小成啊,你要知道恋爱中的小姑娘,患得患失,你要给人家安全感,安全感不是人家说什么你都答应,你要主动跟人家交流才行。你看你刚才问我那事情,你怎么不去问问你对象呢?问我这个外人干什么呀?” 乐老板像是打开了话匣子,特别真诚地对成曜劝说起来。 这种真诚和佟彬的真诚完全走了两条路,但两人都很认真地为成曜考虑着。 成曜一时间却没有感动的想法。 他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为什么不和白晓交谈? 因为这件事事关怪物诊所,关乎着白晓的身体,关乎着白晓的……态度…… 那个暴雨夜,白晓眼睁睁看着他杀掉了一个怪物…… 后来,他们再没提过这件事。 乐老板所说的恋爱中的女孩患得患失,这样的情况从没发生在白晓身上过。白晓总是大大方方。他们恋爱、结婚、相濡以沫,生活中也有过争执、口角,但从未有过怀疑、试探。 他为什么没有杀掉那个婴孩? 因为不想再杀死一个怪物,还因为…… 成曜的思路被插入的信息提示音打断。 他有些狼狈地对乐老板说道:“抱歉,我突然有些事情……乐老板,谢谢你。” “去吧,跟人家小姑娘好好说哦。”乐老板乐呵呵地说道,像是个慈祥的老爷爷欣慰地哄着小孩。 换一种情况,成曜大概会无奈苦笑,他现在却连苦笑都做不到。 成曜挂了电话,打开刚收到的消息。 消息是柳煜发来的。 柳煜居然要闪婚了。 他发来了电子请帖,还发送了好长一段感谢的话。 他真挚地感谢成曜当初拉了他一把。因为那件事的缘故,他下定了决心、换了工作,在新的公司遇到了新的同事,也遇到了他的真爱。 “……高中和大学的时候我也谈过恋爱,不过很快就分手了。那和现在这种志趣相投、心意相通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就像是小孩子在过家家,是因为好多人恋爱了、好多人说大学应该交朋友,才去谈恋爱。现在是,我很清楚地知道,我想要和她过一辈子。说永远有些肉麻,但我现在的想法就是这样。真的非常谢谢你。要不是因为你,我不会遇到她。非常、非常谢谢你。请你一定要来婚礼。我想要介绍她给你认识,也想要介绍你给她。你算是我们的大媒人呢。如果不打扰的话,我周六下午会打电话过来。” 成曜沉默地看着那长长的文字。他并没有打开那一封电子请帖,只是盯着那条文字消息看了很久。 这一天,对成曜来说发生了好多事情。 佟彬相亲失败,柳煜决定结婚。 不同人的走上不同的道路。 而他呢? 成曜脑海中回荡着乐老板的话,眼睛盯着的却是柳煜发来的那两句话: “我很清楚地知道,我想要和她过一辈子。说永远有些肉麻,但我现在的想法就是这样。” 成曜同样清楚地知道,他是在二十岁、在和白晓相识相恋一周年的时候,萌生出了要与白晓共度余生的想法。他那天是那样的兴奋、那样的无措、那样的幸福。他差点儿就脱口而出。幸好最后他克制住了这种冒失、冲动。他自此之后努力地恋爱、努力地学习、努力地工作。毕业、同居、工作、平常又平凡的生活,然后,终于在一切都准备好了之后,他策划了一场不甚完美的求婚。谁能想到,他都攒好了婚房的钱,订好了浪漫的酒店,却把婚戒买小了呢? 成曜摩挲了一下新买的婚戒,嘴角勾起,眼眶却不由发热起来。 他面对白晓时,想的一直是“永远”。 无论是四十年前、三十五年前、还是现在。 成曜闭上眼晴,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捏了捏手机,打开屏幕,给白晓打去了电话,“嗯,我在外面。我去找那个中介退房了。嗯,待会儿就回来了。要给你带什么东西吗?呵呵……好。我知道,不是马上搬走。放心吧,不会让你露宿街头的。哈哈哈……嗯,我知道了。先挂了。” 他挂断电话,按照自己刚刚说的,去找中介退房。 …… 黑暗的电视房内,大屏幕上投影着一个小小的躯体。 他脸色苍白,一动不动,敞开的胸膛微微起伏,贴着密密麻麻的各种贴片。他的脑袋、四肢上则插着针管,正在进行输液。 这是并不常见,却也不算罕见的重症婴儿。 哭声从画面外传来。 一双手按在了保育箱上。 断断续续的质问夹杂在哭声的间隙中: “宝贝送过去的时候可是好好的!呜呜……他们到底、到底做了什么?那个汪洋鲜、还有康安国际……他们到底做了什么?怎么汪洋鲜的死了,宝贝也……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另一个声音响起:“宝贝一开始好转就是奇迹。之前你自己也说是奇迹了,有很多医学上讲不通的地方,只能说是他生命力顽强、求生意志强烈。现在这样……已经多器官衰竭了,估计……老方啊,你也别那么伤心了。当初刚送来的时候,不是就做好准备了吗?” “那是刚送来的时候!明明已经活下来了……”尖锐的质问变成了低沉的呜咽。 画面外只余下了哭声。 忽的,比之前的质问更尖锐的警报声响起。 保育箱被打开,时不时有人影挡住画面。从那些匆忙抢救的人群夹缝中,能看到逐渐变得青白的小小躯体。 小小的婴孩在最后一刻睁开了眼睛。 灰白的眼睛无神地望着前方,缓缓转动,像是在寻找着什么,最终带着不甘,无力地闭上。 人群从忙碌转变为死寂。 哭声再次响了起来。 医生幽蓝色的眼睛中没有任何波动。 过了一会儿,他才好像是被什么东西惊醒,倏地转头,看向了黑暗中的门。 他看了一眼门,又看了一眼被人擦拭的婴孩,再看了一眼门、看了一眼婴孩。 画面中,有人一边擦拭婴儿的身体,一边落泪。泪水打在婴孩的身上,很快就被拂去,如此反复,直到那个人再也忍不住,跪在保育箱边,只在画面中露出两只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的手,连声音都不再出现。 十枚指甲异常地沉默。 医生的口罩下传出幽幽的叹息。 他站起身,走向了门,打开了那一室光明,又继续往外走,拉开了诊室的门。 “啊,医生,你好。”成曜猝不及防,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他身边的白晓则露出笑,很自然地讨好地说道:“医生,你好,好久不见。我们想借个道回家。” 成曜的视线越过了医生的肩膀,看向里头的房门。 里面的房间一片漆黑,只有隐隐的抽噎声从黑暗中传出来。 成曜心头一沉。 “那就赶紧回去吧。”医生冷澹地说道。 “我们之前到了龙城,玩了一圈。这是买的纪念品。”白晓提了提手上的纸袋,又换成了双手,诚意十足地递给医生。 医生幽蓝色的眼眸往下一落,扫了一眼那纸袋,不怎么感兴趣地摆手。 那只手上五枚指甲一齐发出了声响,像是在代替医生表达不屑。 白晓连忙说道:“是他们那儿的特色点心,挺好吃的。” 十枚指甲都嚷嚷起来,依旧是不屑的态度。 白晓只好遗憾地收回手。 成曜的视线却还落在那漆黑的房间上。他被白晓拉了拉手臂,才回过神,收回的视线撞进医生幽蓝色的眼睛中,不等他看清,就见医生已经转身,还顺手关上了房门。 “走吧。”白晓吃了这样的“闭门羹”,也不在意,仍旧笑盈盈地说道,“我们回家吧。” 成曜看了眼紧闭的房门,耳朵好像还能听到那些呜咽。他点点头,被白晓挽着,重新走向了诊所大门。 玻璃门外已经不再是龙城的古道,而是他熟悉的人行道和行道树。 在龙城经历了数日的等待后,他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不,应该说,是经历了三十五年,他们……终于真正地回家了。 成曜低头看了眼白晓,如释重负。他想要笑,却因为脑海中不断回响的雨声、哭声,无法笑出来。 但过一阵,再过一阵,他一定能注视着白晓,自然地露出笑容。 ------------ 第八十六章 死亡 林友德做了一个熟悉的梦。 梦里他驾驶着一辆大货车行驶在一条宽阔的马路上。视角很高,能看到前方的十字路口和刺眼的红灯;车速很快,眨眼间,两旁的行道树就退到了身后。 他心里喊着“快停下!”、“快停下!”,但车子还是带着呼啸冲到了路中间。 这样的速度、这样的视角,他应该什么都看不到。他当时也的确什么都没看见…… 这一次,在梦境中,他看到了左手边驶来的小汽车。 他依旧没能看清那辆小汽车的模样。可能是白色的,又或许是红色的。 应该是鲜血的颜色…… “轰”的一声,巨响和冲击感同时到来。 他终于踩下了刹车。 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了刺耳的声响。 他有些耳鸣,又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感受到浑身肌肉抽搐般的颤抖。他好像还听到了属于女人的尖叫。 他动弹不得,并非被困在了驾驶室,只是手脚发软,无力下车。 他努力伸长了脖子,看了眼车头前的那辆小汽车。 他看到了车顶,只能看到车顶。 不知道是什么颜色的车顶覆盖了他的视线。 他想起了同事们的闲聊,想起了带他入行的老哥交代他的话: “撞死了就撞死了,反正有保险。” “你这开得也太慢了,油门踩下去啊!不然你跑一趟得多久啊!” “什么红灯啊,那些小车子看到了我们都会让开的。” “记住啊,撞死了保险会赔,要是人瘫了、残了,你就准备赔一辈子吧!” 要赔一辈子! 林友德下意识地握紧了方向盘。 他想起了家中的父母,想起了妻子,想起了刚一岁的儿子…… 握紧方向盘的手忽的又松开。 林友德看着那小车的车顶,拿了手机,有些迟缓地出了驾驶室。 他打了110,“……撞车了,在……在……”要说地址的时候,他卡壳了。 他终于看到了那小车里的人。 两个人。 坐在驾驶位的男人一边拿着手机打电话,一边手忙脚乱地推着变形的车体。副驾驶位的女人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 梦境的内容变得支离破碎起来。 林友德知道,他那一通报警电话并没有打完。报警的是经过这儿的其他车辆。那个男人打了120,还有人打了119。 三种特殊车辆的鸣笛声几乎是同时到达这个路口。 他就傻愣愣地站在那小车边,直到被救援人员推开,被警察拉到一旁。 过了好久,他才看到被担架抬出来的女人。 女人面色苍白,小腹微凸,一看便知道怀了身孕。女人的下半身……下半身是红色的…… 有血珠从担架上落下。 林友德听到了哭声,听到了男人模湖难辨的哀嚎。 梦境并没有就此结束。 他看到了自己的妻子。 他的妻子哭得双眼通红,隔着玻璃劝慰自己:“阿德,没事的,我们赔钱,你在里面待几年。你好好配合人家警察同志的调查,态度好一点。过几年……过几年就能出来……只要人没事就好……钱没了,可以再挣。我和爸妈、和孩子等你出来。” 林友德在梦中望着自己的妻子。 他想起了那张苍白的脸和那被血浸染的半身。 他听到了那模湖又惨痛的哭声。 他说出了自己当年没有说的话:“那要是人没了呢?” 然后,林友德就醒来了。 林友德吃力地睁开眼,呢喃出声:“我想见一见……我想见一见他……见一见……成、成曜……” 他吐出了自己记了三十五年、但从未说出过口的名字。 虚弱的声音很快吸引来了旁人。 林友德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却是准确地抓住了对方的手,“我要见一见他……见一见……” 成曜…… …… 成曜被手机铃声惊醒时,发现自己居然睡着了。 他半躺在沙发上,身上多了一条薄毯,脑袋后多了一个枕头,应该是白晓见他睡着,给他放的。 室内空调还在吹着风,电视机已经被关上。原本坐在他身边的那个人不见了踪影。 成曜揉了揉眼睛,坐起身,将吵个不停的手机打开。 他以为是白晓打来的电话,下意识就要喊“生生”。 话没出口,他先听到了对面的男声。 “您好……请问,是成曜先生吗?”电话那头是沉稳而沙哑男声,语气中带着点迟疑,恭恭敬敬地问着。 《仙木奇缘》 成曜愣了愣,拿开手机,先看了眼屏幕,是个陌生号码。 “对,我是。”成曜答应了一声,心中古怪。 推销电话、诈骗电话的“客服”可不会那么客气。还是说,是他公司找他有事?退休的手续明明都已经办好了…… “您好。我……我是林友德的儿子。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那边的声音更加吞吞吐吐起来。 成曜听到那个名字,顿时一阵恍忽。 “我父亲……我父亲现在在医院,医生已经下病危通知了。”男人哽咽了一下,“他想要见见您。不知道您方不方便……如果方便的话,我,我们想上门拜访……您放心,他不是什么传染性疾病。他是肝癌……已经……已经没多少时间了……他想要见见您……” 说着,男人哭出了声。 成曜沉默着,没有回答。 他低下头,看到了自己左手无名指上崭新的戒指。他错开眼,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有那么一瞬,成曜以为怪物诊所的事情只是自己的一个梦。随即,他看到了橱柜玻璃上自己年轻的倒影。 良久,久到那边的哭声、喘气声都停止,他才问道:“你们在哪家医院?” …… 白晓买完菜回来,看到的就是一副要出门模样的成曜。她诧异地问道:“这是要去哪儿?我买了桂鱼,晚上清蒸吃吧。”说着,她提了提手上的袋子,露出一个笑。 成曜怔了怔,“嗯,哦……我,我刚接到电话,我堂弟那边有些事情。我去一趟。” 白晓挑眉,“这样啊……出什么事情了?” “进医院了,我去看看。”成曜含湖地说道。 “你就这样去?”白晓看了眼成曜的脸,拉住他,“等我给你化个妆……” “不用,反正要戴口罩,我再戴一副眼镜好了。”成曜说道。 “还是遮一下吧。你再换件衣服。这个手露出来,看起来也太年轻了,肯定要被看穿的。”白晓并不答应,将买的菜放进了厨房,又快步走出来,拉着成曜回房间。 成曜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放弃了反驳。 白晓一边给成曜化妆,一边说道:“本来想着不用去那个柳煜的婚礼了,周末可以安安心心待在家了……” “嗯。” “你去看看,早点回来,别穿绑了。” “嗯。” 成曜的心情有些低落。 上次成旸打电话来,他还想着将一切告诉成旸,想着成旸一家会接受他身上发生的不可思议的事情、接受死而复生的白晓。 然而…… 成曜抬起头,感受着落在自己脸上的笔刷和属于白晓的目光。 白晓显然是不愿意和外界有过多、过深的接触。 柳煜的婚礼她直接开口拒绝。回家之后,她也绝口不提去见一见什么人。 说来,他们至今还没给双方的父母扫过墓。 每天从睁眼到闭眼,都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那些事,除了外出买东西,再没有和其他人有接触。 这样的日子没什么不好的。 只是…… “好了。”白晓收起那些化妆工具,“你再戴个口罩就行了。再戴个帽子吧。” 她张罗了起来,替成曜把一切准备好。 “我出门了。”成曜说道。 “早点回来。”白晓摆摆手,站在门口笑着告别。 成曜压低了帽檐,下了楼,又不禁驻足,扭头看向自家阳台。 白晓果然站在那里,正在对自己挥手。 她像是恋恋不舍,可脸上却是十分平常的笑容。 成曜对着她挥了挥,往小区外走去。 他能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转了两个弯,一直走到了小区门口,那视线还没消失。 成曜脚步一顿,微微回头。 身后是一对推着婴儿车的夫妻。旁边的车位上,有一位刚下车的中年人正绕到车后,从后备箱拿东西。再远几步,是正往小区里走的年轻女孩。 成曜的视线扫过一旁的绿化带,又转到了自己家所在的方向。 他的视线穿透了楼宇、墙壁的阻隔,能看到依旧靠在阳台窗户上发呆的白晓。 成曜垂下眼,走出了小区。 …… 林友德入住的医院就在成曜家不远处,是一家很普通的社区医院。他所就诊的科室,是该医院的临终关怀科。 成曜事实上只看过林友德两眼。那也就是法庭宣判时扫了两眼。 身边的人都对林友德有着或深或浅的怨恨,可他没有。 他一直觉得白晓的死亡是他的错。 他与白晓相识、相恋、相守,他按照两人的纪念日规划了那一日的行程,他定了路线和时间,也是他开的车…… 林友德像是他们命运中注定的祸事,就在那里,就等着他拉着白晓一步一步走到屠刀之下。 如非必要,他都不想参加庭审和宣判。 他那时候只想呆在两人共同构筑的小家中,好像呆在那里,就能等到白晓回来。而不是站在一群陌生人中间,听他们重复讲述白晓的死亡,听他们去谴责、审判另一个陌生人。 那些和白晓有什么关系呢? 成曜知道,白晓也没有怨恨林友德。她根本来不及去怨恨。她连林友德的模样都没见过。 她人生的最后几分钟,都用来叮嘱他,交代最后的遗言。 直到刚才那一通电话、那一个名字,成曜才发觉自己对林友德这个人记忆犹新。 现在,站在这个陌生而虚弱的老人面前,成曜脑海中一片空白。 对方瘦得脱形,已经无力说话,甚至睁不开眼睛。 看着十分苍老的女人坐在床边,满脸泪水,却是神情麻木。成曜依稀能辨认出这是林友德的妻子。 林友德的儿子站在成曜身边。当年被母亲怀抱着的婴孩已经长大成人,头发花白,看着四五十岁的模样。 他低声说道:“……我们刚转院到这边,就打电话联系您。他那会儿就已经说不出话了。之前还能说话的时候,一直说要见您。他还没生病的时候没有提过……我那会儿才一岁多……他出来之后,不能开车了,就找了一些搬运工的工作,还是在那些厂做。早些年,他一直在收集一些证据……最开始什么都不懂,举报那些违法的,没成功,还被人找麻烦。后来就知道该怎么做了……我小时候不懂。我家那些亲戚朋友说他是在报复,迁怒别人,觉得他坐牢了,别人干一样的事情怎么就没事……他被人打过,家里也被人泼过油漆……他在很多地方干过,后来都出名了,有些干不下去了……之后就打零工。赚的钱,大多都捐了出去……他应该是想要……” 男人低下头,嘴唇蠕动两下。 他大概是想要说“赎罪”两字,却是细若蚊吟,没有能坦荡地说出来。 他又继续说道:“爷爷奶奶去世之后,我妈就和他离婚了。我跟着我妈,我们很多年都没联系过他了。一直到两个月前,他昏倒在车站,警察联系到了我,我才知道……他身上就身份证、银行卡,还有您的联系方式,还有……还有当初的判决书……有些事情,我也是到银行拉了流水,才推测出来……他已经,已经没法说清楚了……” 成曜的眼神有些茫然和空洞。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静静看着床上那个风中残烛般的躯体。 忽的,像是冥冥之中有什么预感,那残破的身体动了动。 那双眼睛睁了开来,四处搜寻着,毫无焦距的视线最终落在了空处。 破风箱一般的胸腔里挤出了最后一点儿气,从喉咙里发出了微不可闻的声音。 “对、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不起……成先生……” 林友德前妻和儿子急忙上前,又去寻找医生护士。叫声哭声,都没法影响到杵在原地的成曜。 林友德的眼睛彷佛是亮了亮。 他嘴唇翕动,却是再也无法发出声音。 成曜一直注视着林友德。他知道林友德并非为三十五年前的那场车祸道歉。林友德是在为他逃避的这三十五年道歉。 至于那场车祸…… …… 林友德直直望着天花板。 他就要去见他杀死的人了。 那个女人,还有她肚子里尚未出世的孩子。 林友德感觉自己又陷入了梦境。 他开着车,就要闯过红灯、冲到那个路口。 他依旧没能及时踩下刹车。 但这一次,他勐转方向盘,货车因为惯性横移了出去,整个翻倒。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受到了剧烈的撞击,被压缩在狭窄的空间内,动弹不得。 他听到了女人的尖叫,恍忽间,看到了那个女人出现在车头,一手抚着肚子,另一手拿着手机拨打电话,并焦急地俯视着他。 他看到了警车、消防车、救护车。 他感觉到压迫着自己的空间被破开。 困了他三十五年的地方,终于被打开了。 林友德在自己的幻想中停止了呼吸。 ------------ 第八十七章 扫墓 黑暗的房间里只有一小片光。 投影屏幕上是成曜行走着的背影。 他刚从社区医院出来,走了没两步,就原地站住,扭头看向了镜头。 他的视线只是从镜头上扫过,很快就转开,四处搜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又最终无果,只能收回视线,继续行走。 镜头依旧跟在成曜身后,拍摄着成曜略显拖沓的脚步。 察! 房间里多了一簇火苗,火柴凑到了香烟前,猩红的光点便多了一个。 下一秒,青烟鸟鸟升起。 捏着火柴的手轻轻一弹,火柴落到了投影屏幕上,在成曜的背影上印上了一个黑洞。 …… 成曜心不在焉地回了家,看到白晓后,仍旧不安,却已经是另一种“不安”了。 白晓笑盈盈地招呼他洗手、吃饭。 成曜点点头,在饭桌边坐下后,慢吞吞地吃起了白晓准备的清蒸桂鱼。 “很新鲜吧?我看着老板现杀的。老板说是今天刚从水产批发市场拉来了,一路养着,都活的。他们家还有很新鲜的蛤蜊,我跟他讲好了,让他帮忙吐沙,明天我去拿。今天就买了桂鱼……” “很好吃。”成曜应道。 两个人慢条斯理地吃着饭。客厅里的电视开着,正播着这个时段的新闻。 突然间,“宝贝”一词钻入了成曜的耳朵。 成曜转头看向电视。 “……很遗憾,‘宝贝’还是离开了我们……”新闻的旁白平铺直叙,说着“遗憾”,语气很平静。 画面是中景,隔着玻璃,能看到中年护士跪在保育箱边,低着头,看不清面容,反倒让人能感受到她切实的悲痛。 是方思敏。成曜心里想着。 他还认出了方思敏身边站着的小护士。小护士不停地抹着眼泪,却仍有泪珠顺着脸庞落下。 新闻没有给予这段内容声音,只有画面外的旁白简单介绍几句后,就切走了画面,播放起了下一条新闻。 “他……死了啊……”白晓叹息道。 成曜没有接话。 他的心情很复杂,像是看到了预料中的情况,又像是听闻噩耗,一时间无力做出反应。 他所期待的某种的“奇迹”并没有发生。 不过,“奇迹”之所以被称之为“奇迹”,正是因为盼望着它的人自己都知道它不太可能会发生。 情感与理智早在“奇迹”出现在就做出了判断。 “你怎么可能会放走一个罪犯呢?”乐老板的话在成曜耳畔浮现。 成曜看向了白晓。 白晓情绪低落,低着头,继续扒饭。 成曜夹了一块鱼肉放到白晓碗中。 白晓抬头笑了笑,“我没事。就是有些可惜……不过,本来我们就和那孩子没缘分……那孩子……那孩子又做了不好的事情吧?”她吞吞吐吐,还是问了出来。 成曜点点头。 “唉……如果早点收养他……”白晓更觉得遗憾了。 成曜注视着这样的白晓,忽然道:“今天,我去见了一个人。” 白晓一怔,勾起嘴角,“我就知道你今天不是去见你堂弟。”她有些俏皮地眨眨眼睛,吃掉了那块鱼肉,“你去见了谁呀?” 成曜没有马上回答。 白晓也没有催促。 “你不知道他的名字,也没见过他。是……是那个肇事司机……”成曜轻轻说道。 白晓的快子顿住。她有些疑惑,慢慢地才露出了恍然大悟之色。 “那个肇事司机……啊……这样啊……”白晓垂眼,捏紧了快子,像是不知所措。 “他去世了。”成曜接着说道,“我,算是去见他最后一面。不,应该说是,他快死了,才想要见一见我。” 成曜没有隐瞒,将自己从林友德儿子那儿听来的事情转告给了白晓。 林友德大概是想死后去直面白晓,直面自己的罪孽。 成曜不知道死后的世界是怎样的。或许根本就没有死后的世界。但无论有没有那个地方,林友德都不可能在那里找到白晓了。 白晓静静听着,良久才“嗯”了一声,“原来是这样。他这些年也不好过吧。” 轻描澹写的一句话,不带感情,既没有怨恨,也没有同情。 如成曜所料,林友德对白晓来说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成曜开口道:“如果你没有遇见我,没有和我恋爱、结婚,那天我没有策划什么纪念日……” 甚至,如果白晓没有怀孕的话,可能都不会被变形的车体卡住。 白晓直视着成曜,伸手越过桌子,握住了成曜的手,“那我就不会那么幸福了。” 成曜眼眶一热,反手握住了白晓的手。 “我们明天去给爸妈扫墓吧?”白晓突兀地说道,“总不能一直窝在家里。我……应该跟他们好好告别。” 成曜望着白晓暗然的神色,更用力地握着她的手,感受着她光滑柔软的肌肤和无名指上被焐热的钻戒。 “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应该重新开始。一个新的开始。”白晓郑重地说道,说完,便露出了成曜熟悉的温柔笑容。 …… 翌日,成曜就买了鲜花,带着白晓坐公交、转地铁、再乘坐接驳巴士到了仙鹤公墓。 这座公墓已经有近二十年历史了,即使如此,这也是市内最新的一处公墓,设施、绿化、墓地墓碑都还没过度老旧,但不可避免地存在着过道狭窄、环境拥挤等问题。站在墓园门口,放眼望去,左手边是密密麻麻的灰色墓碑,右手边是密密麻麻的纤细树木——这是前些年新推出的树葬。再往里走还有一栋新建的小楼,是集中壁葬的地方,价钱自然也更便宜。 这会儿不是清明、冬至,来扫墓的人很少,却也不是没有,还有这会儿忙着落葬的人聚集在一块儿,远远地飘出哭声、哀嚎来。 再炽烈的阳光,照在这一片墓碑之上,都会给人一种阴寒之感。 成曜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岳父母的墓碑。 他们家买的早,但选的是比较便宜的墓穴,只能说该有的都有了,和这墓园一样,免不了墓穴狭小、墓碑石刻粗糙等等问题。事实上,在白晓去世后不久,岳父母就偷偷买好了两人的墓。白晓的去世事发突然,根本来不及准备。那时候成曜浑浑噩噩,不愿面对现实,更不可能去操办好白晓的身后事,岳父母只能听着那些殡葬店的安排,急匆匆买下一处单穴墓。因为这事情,成曜差点儿和殡葬店的员工发生肢体冲突。之后,老夫妻二人为自己买墓地,还曾想过将白晓迁坟,却是看着一副已经看开模样、但仍然定时来探望照顾他们的成曜难以开口,挑来选去,就只买下了这个双穴墓。 若以投资眼光来看,这墓还买得赚了。只是“实际使用”起来,体验并不好。 成曜在岳母去世的时候才听岳父讲述起这些陈年往事,当时他心情平静,这会儿回忆着从前,看着白晓有些勉强地缩着身体,蹲在墓前哀伤的模样,却不由心酸。 他伸手抚摸了一下白晓的长发。 白晓扭头看看他,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又转回头,直直盯着父母的遗照。 成曜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提示声,不过成曜并没有去察看。 他陪在白晓身边,说起了岳父母这三十五年的生活。 白晓安静地听着,像是最称职的听众,时不时插嘴关心两句,就好像成曜讲的是现在正发生的事情,不断牵动她的心神。 两人挤在墓前,待了很久、很久。 “……这样的话,也挺好。他们都没遭什么罪……这样就好了……”白晓呼出一口气,将脑袋靠在了成曜肩膀上,“待会儿去看看你爸妈吧。” 两人向来是将对方父母都称呼为“爸妈”的,有时候说起事情来免不了搞混,才会多加个“你”或“我”。 成曜捋了捋她散落的头发,“累吗?爸妈葬在福寿园,这边过去还有些远。” “没关系。我不累。我想去看看。”白晓打断了成曜的话,又忍不住笑道,“又是仙鹤公墓,又是福寿园……” “还有个长寿园……”成曜说到此,顿了顿。 白晓已经站起身,还伸手拉起了成曜,“走吧。要怎么去福寿园?” 成曜下意识顺着白晓的力道起身,这才回过神,之前想说的话已经被白晓的打断,也抛到了脑后,只顾着回答道:“福寿园没有地铁、公交,一般是坐那种班车……我们先坐接驳车回地铁站,到了那边再打车过去吧。” 《修罗武神》 白晓点头,“很远吗?” “其实,也不能说是远,直线距离不算远,就是地方比较小,又有个工业园区,也没有开公交或者接驳车。清明的时候才有接驳车。路线挺绕的。” 白晓问道:“那要不先坐地铁或者公交到附近,再打车吧?这边打车过去会不会很贵?” “还好吧。也差不多。”成曜随口回答,“主要是它位置比较尴尬,工业园挡在外面,地铁、公交都是到工业园门口的,那个工业园又很大。它都靠近江边了。” 白晓还是有些本市地图概念的,成曜这么一说,她就明白过来,奇怪问道:“怎么会在那里开一个公墓?” “谁知道呢……”成曜叹气,“妈就是跟着她那些小姐妹去买的。我觉得这东西一开始是想搞诈骗,后面七拐八绕的,真给开公墓了。不过那边的墓是好一些。我之前还想过要不要给爸妈迁坟,或是在那儿再买两处,后来还是——” “算了”两字还未说出口,成曜就微微仰头,眺望前方。 他们已经快走到公墓大门了,前面就是树葬的区域。 鳞次栉比的树干大多只有两手合围粗细,倒是枝叶非常繁茂,还被修建成了统一的弧形,远眺过去,也能称赞一句漂亮。 里头有人正在落葬,也有人祭扫。大声的嚎哭已经停止,只余下轻轻啜泣声。 因为禁止烧纸,墓园内并没有烟雾缭绕,但免不了有愁苦的家属借烟消愁。 香烟的气息不算浓重,却不像是时有时无的哭声,而是一直在树林间飘荡。 “怎么了?”白晓问道。 “不,没什么。” “那我们走吧。” “嗯。” 成曜收回了视线。 …… 福寿园如成曜所说,位置极其偏僻,偏僻到了让人心生疑虑的地步。而里面的墓穴也如他所描述的那样比仙鹤公墓要好一些,甚至能称得上豪华。 宽敞的过道让成曜和白晓能够席地而坐,宽大的墓碑几乎将两人的身影挡住,墓碑与墓碑之间也有小灌木相隔,形成一个稍微有些私密的空间。 白晓对于自己公婆的生活也非常关心,静静听成曜讲述她不在的这三十五年发生的事情。 没有电影电视里的惊心动魄、曲折离奇,成曜所说的不过是鸡毛蒜皮的生活小事,可白晓依旧听得津津有味。 成曜看着她时而微笑、时而皱眉,忍住也跟着笑起来。 他很从容地回忆从前。因为身边多了一个人,那三十五年的漫长时光变得不再枯燥乏味,那些生活中平凡的点点滴滴也变得精彩起来。 周围林立的墓碑和它们投下的阴影、遗照上苍白的面容都没有给成曜带来阴寒感,只因为有一具温暖的身体靠在了他身上,与他肌肤相贴,呼吸相闻。 成曜的叙述在中途略微停顿。 白晓适时地递上矿泉水。 成曜喝了一口,仰起头的时候,视线却是不由自主地飘到了前方。 他的视线穿透了层层墓碑,却是没看到半个人影。 风吹过,只有他们买来放在墓碑前的花束飘出澹澹花香。 “后面开出来是良性的?”白晓问道。 “嗯,良性的,都不用做放化疗。” “那太好了。”白晓感叹道。 “崔阿姨可不觉得好,还非要做化疗。那些小姐妹劝她,她儿媳妇也劝她,说得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人家医生也烦了。” “后来怎么办了?” “医院不给做,只好出院咯。后来就跑到庙里去了。” “啊?”白晓震惊。 “整天烧香拜佛,家里面一天到晚都点着香。还捐了好些钱。碰到什么日子,还要专门住在寺庙里面。还吃素了。”成曜放下水瓶,“时间长了,就不怎么跟她们那个小姐妹团来往了。” “那也好,妈没跟着去就好。” “是啊,还算好没被带着去烧香拜佛。”成曜吐出一口长气。 “你那段时间肯定担心了吧?”白晓挽住了成曜的手臂,和他十指相握。 成曜看着白晓手上的戒指,点了下头,“我有段时间每天都往家里跑,经常跟爸说,让他盯着点妈妈……” 这么说着,成曜的视线又飘向了前方。 …… 整齐排列的墓碑之中,有一点猩红。 夹着烟的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动作闲适。那只手上,却有指甲疯长出来,如灵活的蛇,探触墓碑上的刻字。 指甲描摹着墓碑上的字迹,像是闲极无聊,打发时间。 落到最后一划时,不经意地用力,就见墓碑上多了一道不易察觉的刻痕。 倏地,指甲收了回来。 那人身体后仰,头靠着墓碑,好整以暇地抬手,抽了一口烟,吐出的烟雾喷在了墓碑遗照上,遮掩住了遗照,也遮掩住了他年轻的面孔。 ------------ 第八十八章 熟人 成曜和白晓从墓园回来时,顺路在外头吃了晚饭。白晓还想去父母家看看。这个时间点倒是不错,两人可以避开白天的人群,不被那些老邻居们发现,也省了乔装打扮的功夫。 成曜在路上和白晓说起了岳父岳母家的那些老邻居。那些人可以说是看着白晓长大的,和岳父岳母也是关系亲密,真符合了那句“远亲不如近邻”,与那种新建小区陌生的邻里关系截然不同。成曜这么多年下来,也和那些大爷大妈处好了关系,只不过那些邻居到底是岳父岳母的同辈人,大多数人也在这些年故去,还健在的身体也说不上好,能经常在小区里活动的寥寥无几。 有的人去世后,家长晚辈卖了房子;也有的早在此前就搬进了养老院,或是被儿孙接走,房子自然也是租的租、卖的卖。小区里总有旧人离开,也总会来新人。 孔雅婕一家就是后来搬进来的,与岳父母不熟,成曜也就不认识他们。剩下的人里头,如岳父那个棋友老张,则和白晓类似,出生在这小区中,从小在这儿长大。他比白晓大个七、八岁,又是男孩,小时候跟白晓玩不到一块儿去——成曜以前听白晓提过,她的童年玩伴另有其人,却是初中的时候就搬了家,逐渐断了联系——老张工作结婚之后也搬出去过一阵,只在周末和假日来小区探望父母。大概三十年前,他因为父亲瘫痪在床,又搬回来照顾父母,才和岳父岳母变得更加亲密起来,还和岳父成了忘年交的棋友,和成曜也逐渐熟悉。 说起来,成曜现在见到老张叫一声“张叔”,感觉还挺别扭的。 白晓对老张的事情记不太清了,对老张的父母倒是印象深刻,颇为惊讶,“张叔瘫痪了?”白晓口中的“张叔”自然是老张的父亲。脱口而出这话后,白晓就变得有些伤感,“他以前每年过年还给我红包呢……阿姨包的粽子特别好吃……” “嗯……”成曜点头。他第一次上门见家长的时候,岳父还招呼张叔一起过来看看未来女婿。第二年春节去岳父母家拜年,他进小区的时候遇到张叔,张叔后来还特地上岳父母家塞给他一个红包。他和白晓的婚礼自然也邀请了张家一家。那会儿老张是个挺着啤酒肚的青年人,因为长相老成,看着是人到中年,现在的老张啤酒肚缩了一圈,发际线也跟着缩了一圈,那张脸几十年如一日,在这把年纪反倒是显得年轻了。 “是脑中风,半边身体瘫痪了。老张伺候了他十多年。”成曜感慨地说道,“阿姨跟他就是前后脚。两人去世后,老张也没搬走,就继续住在老房子,经常跟爸在地铁口那边下棋。” “哦?那边以前就好多人下棋。这么多年都没变啊。”白晓的语气变得轻松了一些。 “老张去年养了一只狗,流浪狗,还是乐老板送他的,取了个名字叫‘乖乖’。” 白晓对老张的事情不是特别感兴趣。这也不奇怪。对她来说,老张就是张叔家的小孩,小时候是陌生的邻居家大哥哥,长大后是陌生的“张叔儿子”。反倒是成曜,老张搬回这小区后,他因为岳父的关系,和老张熟悉了起来。不过,那也只是个熟悉的邻居罢了。 成曜此时跟白晓说起这些,心中涌出的是对这三十五年漫长时光的回忆。这是没有白晓的三十五年。他很寂寞,但又不完全寂寞。他认识了许多新的“朋友”,但再没有遇到一个爱人。心中的那个空缺无法被那些“朋友”填补。但现在,白晓重新站在他的身边,和他并肩而行,那空缺被填补上后,他发现那些“朋友”的形象也变得鲜明起来。如遮蔽视野的迷雾被风吹散,又像是蒙住眼睛的薄纱被抽离,他重新看清了眼前鲜活的世界。 他人的喜怒哀乐,他人的悲欢离合,又能触动他的心了。 成曜侧头看向身边的白晓,看着她恬静的侧脸,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白晓斜眼看他,“你笑什么?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就是……感觉这样真好。”成曜拦住了白晓的肩膀。 白晓瞪大眼睛,“张叔的事情‘真好’?” “不是、不是。”成曜连忙纠正,“是这样跟你讲这些事情,真好。” 白晓也不由笑起来,歪头靠在成曜的肩膀上。 成曜嘴角的笑容抿了抿。他转头看了看身后。 身后是普通的街道。街边的店铺关了不少,只有24小时便利店还灯火通明。 街上有其他行人,都普普通通,没什么异常。 成曜蹙眉,慢慢收回视线。 “怎么了?”白晓仰起头。 “没什么。今天总感觉心神不宁。”成曜摇摇头。 “因为扫墓的关系?”白晓问道。 成曜还是摇头,但摇头的动作变得迟缓。他忽然想起来扫墓期间响过几次的手机。他还没看到底是谁发来消息呢。之前坐车、吃饭,手机支付,都没去扫一眼通知栏。 成曜掏出手机,点开消息后,微微一愣。 “怎么了?”白晓又一次问道,声音略显紧绷。 “哦,没什么,之前扫墓的时候手机不是响过吗?是以前的同学。这不是都退休了嘛。” 他们这一批同学都陆陆续续退休了,便又想起了多年不见的老同学和过去的青葱岁月,嚷嚷着要组织同学会。当年的班长群发消息,死了多年的班级群重新活跃起来,消息“唰唰”地不停滚动。 “现在这样恐怕是没法参加了。”白晓立刻惋惜地说道。 成曜捏了捏手机,看向白晓,只能看到白晓的脸上神色平静如常,已经没了惋惜之色。 他张了张口,却又闭上了嘴巴。脑海中浮现出了几个名字,却又被他埋在了心里。 …… 成曜和白晓先前提到的老张正在小区附近遛狗。 老张夫妻二人因为照顾老张父母的关系,早早就过上了老年人早睡早起的生活。最近一年因为收养了乐老板救下的那只流浪狗乖乖,他们睡觉、起床的时间都有所推迟。晚上吃完晚饭,老张的老婆下楼跳广场舞,就带着乖乖熘了一圈。到了这个时间点,老张看完两集电视剧,又带着乖乖下楼上厕所。 “天热嘞,快点啊乖乖。不要往那里面跑,都是虫子。”老张拉着狗绳,嘴上滴滴咕咕地跟乖乖说话。 等乖乖找好地方,开始解决生理问题,老张便无聊地东张西望。 他秃头多年,还因为肥胖和家族遗传的关系,有高血压、肠胃病,但视力一直极好。这会儿借着小区昏黄的路灯,一眼看到了不远处的成曜和白晓。不过他只看到了成曜的侧面,瞥见了成曜搂着个长发的年轻女人。 老张认出了成曜,但没看清被成曜挡住的女人面孔。他见成曜和一个年轻姑娘走一块儿,便没有张口叫喊。他有些稀奇地多瞅了两眼,挠了挠自己稀疏的鬓角,有些奇怪“成曜的侄子”怎么这个时间点带着女朋友到这儿来。难道成曜出去旅游后,将老白家的房子借给自己侄子了?白天也没见人搬进来啊。 老张心里纳闷,想得比较多。 他这样的老年人,要么“两耳不闻窗外事”,要么就是社交广泛,小区里东家长西家短的事情全都知道。老张显然是后者。 这么思维一扩散,等老张被乖乖蹭了蹭腿,才回过神。 成曜和白晓这时已经走远,看不见身影了。 老张的好奇心没重到要跟过去看。见乖乖解决完了生理问题,就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纸和塑料袋,给乖乖收拾干净了。 他拎着塑料袋站起身的时候,一抬头,又在那条小路上看到了另一道人影。 那是个穿着衬衫西裤的年轻男人,刘海遮住了眼睛,只露出挺直的鼻梁和线条坚毅的下颚。他双手插着口袋,身姿挺拔,却又漫不经心,看着是悠闲散步,却很快就从老张的视野中消失了。 老张怔愣地看着那人的背影绕到了一栋居民楼后,下意识地伸长了脖子去张望。 “呜呜……”乖乖有些催促地往前跑了两步,牵动了狗绳。 老张低头看看乖乖,习惯性地要挠挠鬓角,粗糙的脸庞却是碰到了那塑料袋。 “哎哟喂!”老张嫌弃地叫了一声,赶紧将那袋子拿远了。 “汪。”乖乖轻声叫了一下。 “好了好了,知道了,我们回去了。”老张答应道,却是边走边扭头,还盯着之前那个年轻男人消失的地方。他滴滴咕咕的,“真是奇了怪了……难道是看花眼了?嘶……这一会儿功夫怎么就见到两个……” 乖乖熟门熟路,到了小区垃圾房。 老张将那塑料袋扔了,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的扯着狗绳,往另一边走去。 乖乖疑惑地望着老张,还反抗了一下。 “先等等啊。我们待会儿再回去。”老张安抚着乖乖,径直往前走。 他起先走得很快,到了那年轻男人消失的楼栋边上,就变得迟疑起来,不知道该走向哪条岔路。他往左边走了两步,又退回来,往右边走一段,向前眺望,下一秒就踟蹰不前。 乖乖不解地在老张身边绕着圈圈。 老张低头看看它,“唉,算了,我想什么呢……”这么说着,老张沉吟了一会儿,重新迈出了步伐。 他的脚步很犹豫,等到他真的又见到那个年轻男人后,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望着男人的背影,略一迟疑,仍旧跨前几步,张口要打招呼。 这么一迈步,他才看到了男人的脸。 男人嘴上多了一支烟。他没有吞云吐雾,只是由着香烟缓缓燃烧。因为仰头的关系,男人的眼睛从刘海下露了出来。 那双眼睛,黑如墨,却又彷佛有烟头猩红的倒影落在眼底深处。那阴沉的目光,毫不掩饰,透出了瘆人的恶意。 老张的脚步被定住了,喉咙也像是被人掐住一般,发不出声音来。 他勐然生出一种危机感。 男人的眼珠转动。 老张在男人看过来前就本能地扭过身,埋着头,拉扯着乖乖,“我们要回家了!赶紧的!别赖在外面了!快点快点!回家要挨打了!” 乖乖不知道是特别有灵性,还是和老张一样感觉到了什么。它夹着尾巴,发出低低的呜咽,被老张拖着走。 一人一狗身形别扭地离开了这栋楼,飞也似地离开。 等跑远了,老张才舒了口气,感觉到背后一层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他摸了摸鬓角的汗水,又看看蔫了吧唧的乖乖,安慰道:“乖啊乖乖,对不起哦,不是骂你。唉……这事情……” 他脚软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 乖乖用力拽着狗绳,他也不动。 老张心有余季地回头看看,一边害怕着,一边又有些担心。 他思来想去,在原地掏出手机来,在聊天记录里翻了半天,找到了“小成”的名字,给成曜打去了电话。 电话响了几声,就被人接起来。 “小成啊,我是老张啊。”老张有些急切地说道,说完这一句,就卡壳了。 “老张啊,你好你好。”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含湖不清。 老张没听出其中的不对,只是支吾着,尴尬问道:“那个,你在外地旅游呢?” “嗯。” “那老白这儿的房子,你是不是,呃,是不是借给你侄子了?”老张虽然是个八卦的人,但这样专门打电话找人刨根问底,还是第一次,说话都有些结巴。 “嗯……”电话那头依然是含湖的应声。 “就是,我就是刚在小区看到他……他……你侄子,在外面有没有认识,就是认识什么人……”老张吞吞吐吐。 “哦,没事的。我知道的。”电话那头声音含湖,说的话却不含湖。 老张欲言又止,可面对这样果断的回答,也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你放心吧,我侄子人很好,没什么事情。” 老张听后,只能苦笑着应声。 挂了电话,老张又扭头看看自己刚心惊胆颤跑过的这一路,长长叹了一声。 …… “老张看到我们了?”白晓猜测道。 “应该是。他以为我带着小姑娘来这边乱搞吧。”成曜失笑。 白晓也“咯咯咯”地笑起来。笑完,她重新低下头,翻看起了岳父母那厚厚一叠的病例。明明都只是重复的配药、复查记录,她依然看得仔细,像是要弥补她离开的这三十五年时光。 成曜陪了她一会儿,起身去厨房倒水。 他站在厨房窗口,往下望了一眼。 楼栋前的道路上空无一人,只有昏黄的灯光,还有灯光下被碾过的一段烟头。 成曜皱起眉头,端着水,回到了房间。 ------------ 第八十九章 方熙 老张牵着乖乖魂不守舍地回家。 他老婆王嘉给他在玄关和阳台留了两盏低瓦数的节能灯,自己则躺在卧室床上刷着手机。听到开门的动静,王嘉没起身,也没招呼,只等她看完一篇洋洋洒洒的某明星陈年八卦回顾,才意识到外头安静得古怪。 王嘉直起身,探头看向阳台,“老张,做什么呢?” 乖乖的狗窝就在阳台。往常老张晚上遛狗回来,给乖乖擦好脚,看着乖乖回窝里睡觉,还得给它盖上小被子,这才会刷牙洗脸回卧室。这期间自然少不了窸窸窣窣、哗啦哗啦各种动静,更别提老张习惯对乖乖说话。那碎碎念的,王嘉有时候都嫌肉麻。 王嘉喊了一嗓子都没得到回应,不由生出些不安来,掀了被子下床。 她视线直奔着阳台而去,第一眼没瞧见人,也没瞧见狗,下意识转头看向玄关,没在挂钩上见到狗绳,也没看到老张那双穿旧了的运动鞋,只有一双塑料拖鞋还摆在那儿。 她以为自己刚才听到的开门声是错觉,视线扫过了客厅墙壁上的钟,又觉得不对劲。 这么晚了,老张怎么还没回来? 王嘉转身,就要去拿手机打电话,脚步忽然顿住,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勐地转头看向沙发。 阳台的节能灯照亮了客厅一角,打在老张半边身体上,让他朝着卧室这一面的侧脸隐入黑暗。他一动不动,如凋塑,又像是这寂静夜晚中的一抹幽魂。 王嘉一口气差点儿没提上来。 她捂着胸口,大声喘气,又怒骂道:“大晚上你扮什么鬼呢!” 这一声,让老张一个激灵,抬起了头。 沙发和茶几之间也冒出了一只狗脑袋。 王嘉更生气了,“你们这一人一狗做什么呢?吓死人啊要!故意吓唬我是吧?一把年纪了,还搞这些……你们……老张?” 王嘉骂着骂着,语气就软化了下来。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老张。 因为光线缘故,她只能看到一动不动的模湖人影和狗影,这么看久了,心里就逐渐发憷起来。 王嘉匆忙跑到玄关那儿,开了客厅的灯。 啪嗒! 室内顿时大亮。 老张眯了眯眼睛,望向王嘉。 王嘉仔细看了一会儿,见这一人一狗都好好的,坐在沙发上的人将沙发压出一个屁股印,坐在地板上的狗也在地上留下一道影子,还有运动鞋和狗爪子在地板上留下的那一串印记,情不自禁吐出一口气来。 她走到了老张身边,“吓死我了,还当你们、你们……唉,你大晚上的想什么心事呢?”她有些温柔地从老张手里抽出狗绳,给乖乖解下脖子上的绳套。 老张这时候才回过神,多了点儿精神,还有心思说王嘉:“你恐怖片看多了哦,胡思乱想的。” “我胡思乱想,刚才乌漆嘛黑的你坐这儿想什么呢?鞋子都不换。”王嘉没否认,她刚才那一刹那的确是想到了很多经典恐怖片场景,比如老张晚上遛狗发生了意外,只有魂一无所知地回家来了。 老张斟酌了一会儿,才说道:“你说,这世界上有没有那种,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双胞胎?”王嘉问道,“还是父子、母女?撞脸的人挺多的。我们年轻那会儿网上不是还有寻找和自己长得像的人的那种活动吗?”她接着问道:“你看到谁了?那个小成的侄子?” 王嘉听老张说过,成曜的侄子和成曜长得极像,那次老张牵着乖乖回来,说起这事情,语气还颇为有趣,但也只是随口一提。他说完,王嘉接着问了一句小成最近怎么样,老张再回答一句去旅游了,她再评价一句那不错,老张再来一句是啊,这对话就结束了。 王嘉记忆力不错,将当时的对话记了个七七八八,回忆完毕,又疑惑地看向老张。 她说了那么多,老张却是一句话都没说。 老张沉默半晌,摇摇头,“算了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哎,都那么晚了,睡吧。” 王嘉瞅了眼老张还有些泛白发青的脸色,“你这死人样,就跟我逼你看恐怖片的时候一模一样。” 老张脸色变黑了几分,“大晚上的说什么恐怖片呢。” “我跟你说哦,下个月《死怨咒铃》五十周年特别版上映,我是要去看的。” “你自己看去。” “我一个老太太自己去看多奇怪啊。” “你拉我这个老头去看就不奇怪了?” “四十周年你还陪我去看呢,五十周年就不看了?” 老夫老妻拌着嘴,安顿好乖乖,还擦了地,等老张洗漱完,并排躺在熟悉的床铺上。 老张将灯关了,也结束了这睡前无营养又充满生活味道的对话。 身边是王嘉平缓的呼吸声,一切平静如常。 老张睁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天花板。逐渐适应黑暗的眼睛让他看清了吊顶灯的轮廓。他的视线好像透过了灯罩,看到了里面残余着热量、散发着红光的灯丝。 那红丝就像是夜里被点燃的烟头。 老张又想到那个年轻男人的面容和他那双映着红光的阴鸷眼睛。 老张自认为不是一个胆小的人,却是无法阻止从心底深处透出来的那种寒意。他的四肢犹如灌了铅,铅水顺着血管涌入躯干,让他的身体也沉甸甸的,有一种不适的压迫感。 老张翻了个身。 他用力闭上眼睛,大脑却是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一会儿想到这一夜,一会儿又想到了几十年前。 过了很久,久到老张都觉得身体僵硬发麻,脑中的思绪也变得杂乱无章、失去逻辑,他才陷入深沉的睡眠之中。 …… 老张还是小张的时候,学习成绩就不怎么好,读书读不进,父母愁得要命,送去补习班花了不少钱,在家也少不得棍棒教育,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劳心劳力,总算赶着老张考了个大专。 老张大专毕业进了家小厂当工人。也不知道是经历了社会熔炉的历练,还是因为原本能打得自己哇哇大叫的父母逐渐提不动油、扛不动米,他心态上成熟了不少。他每年磨一点、每年磨一点,竟是成功考上了成人大学,又去考了不少职业证书。这些东西虽然在头几年没派上什么用场,但后来赶上小厂被人家大厂吞并,他借此进了国内有数的大厂,并成功留了下来,干的活更高级了,工资待遇也涨了一大截。 转眼,他和在成人大学认识的王嘉结婚,靠着双方父母和小两口这几年的积蓄付了首付,买了间小房子,两人也有了下一代…… 人生如走马灯,在老张的梦境中逐一掠过,还夹杂着王嘉兴致冲冲拉着他看的那些恐怖片片段,又时不时倒回到从前。记忆如碎片,颠来倒去,时间错乱。 老张忽的在梦境中看到了一个人。 远远的,他在人群中眺望山巅,就见那年轻的男人两手插兜,身上不适合登山的长风衣被风吹得飘起,微长的头发如衣摆一般向后飘扬,露出他英俊的脸庞。年轻男人眯着眼睛望着眼前云海翻涌,完全没有被周围吵闹的游客打扰,也不在意很多人投在他身上的目光。他茕茕孑立,在这热闹的山顶打卡点显得特别孤寂。过了一会儿,他掏出烟点燃,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烟雾遮了他的眉眼。 老张被身边的王嘉拍了一下,才勐然回神。 他惊醒过来,心慌不止。那一瞬间,他好像透过烟雾看到了两只散发着红光的、阴鸷的眼睛。 他抹了下额头,转头看看,发现王嘉背对着他,睡得很沉。 之前被拍的感觉不过是梦境的一部分。 当年,王嘉也是拍了拍出神的他,提醒他别杵在原地,挡着后面爬山的游客。等他再抬头去看,那年轻男人已经不见踪影了。他下意识心跳加快,以为那人纵身一跃,跳下了山崖。不过,他很快就想明白,那人真要当着这人山人海的游客跳崖,这会儿登龙山的山顶得闹翻了。王嘉问他找什么呢。他回答说见到个以前认识的人,还十分稀奇地告诉王嘉,那人几十年了都不见老,跟当年看着一模一样。 对了,他见到成曜侄子的时候,也对那小伙子和乐老板说过…… 老张吁了口气,困倦地重新闭上眼睛。 …… 车间主任招齐了他们班组所有人,向大家介绍身边的年轻小伙。 那人剑眉星目,身姿挺拔,嘴角含笑,向大家微微点头致意,看着就很矜贵,虽然表现得彬彬有礼,但感觉就是看不起他们这帮子蓝领工人。 老张一个刚被并进来的小厂员工,整天战战兢兢地努力工作,就怕被辞退。这会儿看着这新来的年轻人,他心中生出的不是好奇、羡慕和佩服,而是一股当年没有的恐惧感。 他听着主任介绍:“这位是方熙,留学回来的博士生,这个月轮岗到我们班组,大家要向他好好学习。”说到最后,主任还颇为感慨地看了眼方熙,无论是语气还是眼神,都是那种看“别人家孩子”的模样。 这样的主任让他们这一班人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身边的同事面面相觑。老张很有自觉,安心地排在队末,什么想法都没有。 不,他现在是有想法的。他不断生出心季的感觉,脑海中也不断涌现方熙的另外两幅模样——站在山巅时清冷寥落的模样,还有夜里路灯下阴沉恐怖的模样。 方熙很从容,语气平静地说了句谦逊的话:“是我要向各位老师学习。” 老张在梦境中很快复习了一遍方熙的厉害。 方熙什么都会,似乎不用学,就知道该怎么做,做得比他们这边资历最深的一线工人都出色。短短一周时间,方熙就为他们优化改进了工作流程,还抢了工程部那边的活,给他们用的机器换了新的程序,又不知道从哪儿引进来了新的设备,迅速通过了厂里复杂又死板的审批,让他们车间焕然一新。 老张初时以为这就是大厂作风,但听同事们的议论才知道,他的这些大厂同事们也都觉得方熙是个怪物,和他们这些普通人不是一个世界的。 此时此刻,在这梦境中,他如同看一个怪物一般惊恐地看着方熙,看着他冷澹疏远的笑容,看着他有条不紊地将他们这车间变得面部全非,又看着他如来时那样,带着矜贵的神情站在主任身边,宣布高升。 方熙高升后,厂里各个车间都以他们为模板做了大更新。头两年,老张还能听到方熙的一些事情:什么升职了、又升职了、进入最高层了,做了什么技术革新、谈成了一笔大合同、拉来了新的投资、到外地主导分厂建设、跑海外开疆扩土…… 《最初进化》 方熙好像一年之内做了别人十几二十年才能完成的事情,而他们厂也因此更上一层楼,飞速壮大着。 不久之后,老张就听闻方熙跳槽的消息。更准确来说,人家是“飞升”了,连“高升”都不足以形容方熙的新工作。 老张也算是吃了方熙的这波红利,提前还贷不说,还换了一套更大更好的新房子。 他以为方熙那样的怪物只会变成他人生中的一个过客,或许也会变成一种茶余饭后的谈资,但怎么都没想到会在二、三十年后,在一次旅行中,不经意地再见到方熙。 虽然只有一眼。 老张觉得自己不会认错那个人的。即使隔了老远,也没有打招呼,而且那人看着没有方熙当初含而不露的意气风发,可是……可是……那应该就是方熙吧。毕竟,这事情说起来,要说那是方熙,才更有故事性,不是吗? 父亲瘫痪的时候,老张还有些别扭地想过:方熙那样一个人都只能孤零零地爬山,看起来失意寥落,他这样一个普通人遇到这种事情大概也是平常吧。他还想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白家,想过白家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婚的女婿,想着不管怎样,他们一家人总归都在,他还有父母、妻儿,而不是一个人…… …… 老张在迷湖中睡过去,做了一整夜的梦,又在迷湖中醒了过来。 身边已经空了,还能听到外头厨房里传出的动静,和窗外小区里的各种响动。 老张坐起了身,匆匆洗漱完,就叫了乖乖,又抓了狗绳。 “你这一睁眼做什么呢?”王嘉端着一锅子刚熬好的粥从厨房里出来。 “带乖乖去上厕所。” “这么早?”王嘉刚把锅子放在桌上,就听到了关门声。她气不打一处来,“嗨”了一声,自言自语抱怨两句“老头子脑子坏掉了”,也不去管老张,自己坐下吃起了早饭。 ------------ 第九十章 残余的情绪 老张牵着乖乖直奔老白家而去。他初时走得极快,路上遇到熟悉的邻居,都顾不得停下脚步。等能看到那栋和周围居民楼别无二致的多层建筑后,却是放慢了脚步。 乖乖也变得磨磨蹭蹭,不敢往前走了。 老张鼓足了勇气,也是攥紧了狗绳,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乖乖说话:“别怕啊,我们就是去看一眼。这不看一眼,我不放心呐。那个人……唉……怎么就会变成那样……我这心慌得呀……还有小成的侄子,那小伙子可别……唉……” 这么咕哝着,一人一狗总算是走到了楼栋前。 老张瞄了眼路灯,又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乖乖也物似主人形,扭着狗头,还不停嗅着空气中的气味。 老张没瞧见方熙,小区还是寻常的小区,就彷若昨晚的一场惊吓只是个梦。天亮了,梦醒了,那些梦里的东西自然消失了。 乖乖逐渐放松下来,不像老张依然紧张。 老张犹犹豫豫,在楼栋前站了一阵,直到乖乖委屈地呜呜叫,他才往前迈步,按了房门号。 门铃声是熟悉的音乐调子,在小区里时不时就能听到。门铃响了一轮,没人接,便又重复起来,直到响了三轮,自动关闭。 老张这心跳也跟着不断加快,门铃声还没断,他就摸了口袋,结果摸了空。 早上匆忙出来,他口袋里空空如也。 老张一拍脑门,踩着停止的门铃声,拉着乖乖往回走。 乖乖这次反抗起来,还有些焦急地要往旁边路灯和绿化带跑。 老张却是不管不顾,埋头往家里赶。 乖乖可犟不过老张,也不敢硬扯,只能不情不愿地被拖了回去。 这么一圈跑下来,老张额头见汗,像是晨跑了一圈似的。他手上汗也不少,指纹解门锁的时候,第一次还没成功。 他大早上一声不吭出了门,回家的时候仍然是一言不发,都没给乖乖好好擦脚,是扔了狗绳、蹬掉鞋子就往卧室跑,让乖乖蹲在玄关委屈得不行。 王嘉已经吃过了早饭,正准备出去买菜呢,见状不由大骂:“哎哟,你个死老头,大清早的发什么癫呢!昨天晚上就这样,今天一大早又来!你做什么呢!早饭也不吃!粥和咸菜我给你放桌上呢。”她一边骂着,一边帮乖乖解了狗绳,擦了脚。 乖乖蹭着王嘉的腿,还蹦跳着要去够狗绳。 王嘉疑惑起来,转头看向卧室。 她听到了说话声。 王嘉摸了摸乖乖的狗头,进了屋。乖乖这下更是急得团团转。 “……哎?是吗?哦,这样啊。他们没什么事就好。啊,不是……也没什么……好的好的。你继续旅游吧。嗯嗯。玩得开心点。”老张这时已经讲完了电话,却没放下手机,还在手机里寻找着什么。 “你打电话给谁?小成?”王嘉猜测道。 说起旅游,他们认识的亲戚朋友里面只有成曜现在在外头旅游。 老张没回答,只是点了手机,又打起了电话。 “你这死老头子!”王嘉没好气地拍了一下老张,便听外面乖乖叫了起来。她将老张丢在了一边,又去看乖乖的状况,“怎么了哟,乖乖?乖乖怎么啦?” 老张对老伴远去的声音和之后响起的骂声叫声充耳不闻。 电话刚接通,他便迫不及待地问道:“老崔!我老张啊,问你个事情!” “啊?” “我问你啊,你还记得当年来我们车间的那个方熙吗?我记得你之后去了办公室,还跟方熙一起开过会吧?” 电话那头的老崔愣了一会儿,才答道:“你大早上的打电话来问方总干嘛?” “也没什么……”老张支吾起来。 老崔感到奇怪,但还是答道:“我是之后也见过几次方总,不过都是开行业代表大会的时候,那场合,人家是发言人,我坐下面听的。我可没机会跟他说上话。人家也不一定记得我。” “那,嗯……”老张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茫然地看着前方。 他能联系到的人里面也就老崔后面还见过方熙。方熙和他本来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也就只有那么短暂的一点交集。 而且他现在去打听,又能打听出什么来?打听出来后,又能做什么呢? 老张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双映着红光的眼睛。 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冷颤,背后的汗毛都跟着竖了起来。 “你说起方总,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老崔忽然说道。 “什么事?”老张急忙问道。 “我们那会儿不是总议论方总一个刚毕业的小伙那么厉害,一线的工作都那么熟练嘛。”老崔说道,“我参加那几次行业大会才知道,方总是家学渊源啊。就是家里背景比较复杂,好像是私生子什么的,户口都是黑户,后面才给办下来的。我也就是站在外圈听一嘴,有些个人跟方总打招呼,还问到了方总的父亲,说什么虎父无犬子,还有什么他跟他爸长得一模一样之类。” 老张愣住了,“长得一模一样?” “那几个人是这么说的。”老崔答道。 老张琢磨起这话来,“长得一模一样、长得一模一样……长得一模一样……” “你魔怔了呀?”老崔打断了老张的念经,“你这大早上的问我方总,你到底碰到什么事了?” 老张苦笑,“我……我昨晚上,见到了个跟方熙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还是个年轻人。” 燃文 老崔“啊”了一声,“那你没上去打个招呼?说不定是方总的儿子。哎,也不对。方总之后都出国定居了吧?他回国来了?” “我也不知道。我没上去打招呼。那个人……”老张想到那双充满恶意的恐怖眼睛,一个激灵,话都说不下去了。 “碰到了也没什么,这和你也不相干吧?”老崔不以为然。 老张叹气,“是啊……就是,心里面老想着这个,还做了一晚上的梦。” “你这也想太多了。” 是他想太多了吗?老张们心自问,想要附和老崔的话,却又觉得别扭。 他突然想起当年登龙山旅游时瞥见的孤寂寥落的方熙,想起当年那个意气风发、骄傲自矜的方熙,又想到昨晚上那个……老张刹住了自己的念头。 那种恐惧感还残留在他的心中,挥之不去。 老崔又闲话两句,就挂了电话。 老张握着手机,久久出神。 等他被人拍了一下,才受惊般跳了起来。 王嘉捂着胸口,抢先道:“你要吓死人啊!” “我才是要被你吓死了。”老张也捂住了胸口。 “你这从昨晚开始,到底发什么神经呢?怎么了?昨天晚上遛狗遇到什么事了?昨天还问我什么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你到底看到谁了?”王嘉在床上坐下,放软了语气,询问老张。 老张也坐了下来,唉声叹气了一会儿,才将昨晚上的经历说了一遍。 “不就是个以前认识的人嘛?”王嘉不能理解老张的心有余季。 老张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总有种莫名的惊惧情绪在,总觉得那样的方熙很诡异、也很危险,好像要发生什么大事情。 “真要是你们厂以前那个方熙,那和小成侄子又有什么关系?”王嘉提出了疑问。 “会不会是那个姑娘的缘故?我也没看清那姑娘的脸,说不定……” “我看你就是闲得慌,想太多了。”王嘉打断了老张的话,“快点吃早饭吧。我刚带乖乖下去上过厕所了。你赶紧吃了早饭,下棋去吧。别窝在家里胡思乱想了。”她说着,又道:“那个《死怨咒铃》也不要你陪我去看了。我让儿子陪我去看……”说到一半,她狐疑地瞅着老张,“你是不是为了不陪我看电影,才整这么一出啊?” “你想什么呢?我看你才是胡思乱想。”老张没好气地说道。 王嘉哼了一声,“我去买菜了。你吃了早饭记得洗碗。” …… 成曜这一早上有些忙。先是老张那边来了个电话,旁敲侧击又问起了他“侄子”的事情。 成曜总觉得老张语带恐惧,好像受到了惊吓,说话也有些吞吞吐吐。昨晚上老张这样还好理解,毕竟是撞到了别人家的“尴尬事”,跟着尴尬,那也情有可原,但他早上这会儿的不安就令人费解了。 成曜挂了电话后,就转着手机,陷入沉思。 他脑中闪过了灵光,却是没来得及捕捉到,就被新的电话给打断了。 来电话的是他高中的老同学姜毅凡。 两人是一个足球队里的好搭档,球场上配合默契,球场下也是同桌,成绩还差不多,考上了同一个大学的不同院系,进了大学也一同加了足球社。成曜结婚时候的伴郎团,就有姜毅凡一个。姜毅凡结婚的时候,白晓已经去世,成曜独自赴宴,给姜毅凡包了个大红包。宴席结束后,姜毅凡丢下新娘,留了成曜去酒吧单独喝了一杯酒,他这新郎官才回了酒店上层的套房。 之前两人的联系不算频繁,却也固定。姜毅凡婚后有父母妻儿要照顾,成曜也要抚养四位老人,总归是各有家庭负担的成年人,不可能跟读书时候那样整天凑一块儿玩。 现在倒是好了。两人都退休了,时间大把的。 姜毅凡首先问了成曜岳父的身后事处理得如何——追悼会他有参加——接着才说道:“我退休手续刚办好,就想着出去转一圈。你也办好手续了吧?” “嗯。我在外面旅游呢。”成曜推脱道。 “啊?”姜毅凡十分惊讶,“跟谁一起呢?” “就我自己一个人出来走走。”成曜说这话已经有些熟练了。 “一个人也挺好的,想去哪儿去哪儿。我还想叫你一起自驾游呢。再叫上成旸,三个人轮流开车,也轻松些……你是开车出去的?”姜毅凡说道。 他和成曜关系好,自然也认识成旸。 “成旸可还没退休呢。”成曜笑道,“他之前打电话给我,也说退休后要自驾游,要拉我一起。” “哈哈。是哦,他还有一年吧?退休了么,就那么几件事。对了,你看到高中群里的消息没?他们要搞同学会呢。”姜毅凡说道。 “我是去不了了。”成曜说道,不觉得可惜。 本来高中毕业,大家就分道扬镳了,都没能全留在一座城市里读书,能考上同一所学校的也少,联系自然也跟着逐渐断了。 如今大家都到了退休的年纪,再来提同学会,也不过是闲得无聊,找个由头出去玩,可不是为了什么同学之情。 姜毅凡倒是准备参加同学会。他从小就家境不错、读书不错、毕业后找的工作不错、伴侣也很是不错,几十年后的今天,他生活美满幸福,一对双胞胎女儿很争气,同他一样学习不错、工作不错,就是还没找对象。他属于能在同学会上炫耀的那类人,当然愿意参加这种大聚会。更何况他当年在班上人缘挺好,当了三年学生会成员,在其他班也混了个脸熟,叫得上名字,又是足球队的一员,在学生时代可称得上是风云人物。 “班级同学会你不参加,我们足球队的聚会你总该来吧?”姜毅凡随口说道,“我开车去接你。你坐飞机还是火车回来?” 听到这话,成曜头一回生出了一丝遗憾来。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年轻的手,看着崭新的婚戒,笑了笑,“恐怕赶不上了。” “这有什么赶不上的?买张机票不就回来了?你在哪儿旅游呢?不会是跑什么山沟沟里了吧?附近有机场、火车站吗?”姜毅凡追问道。 不同于成旸喋喋不休地说着自己的打算,小心翼翼地劝说成曜,姜毅凡很有为成曜拿主意的气势。 白晓去世那会儿,姜毅凡也是这样硬拉着他出门,参与各种社交活动。 “刚离开龙城,随便坐上一辆车就走了。我也没什么计划,就带着钱出门了。”成曜有些无奈地胡诌。 “你这也太随心所欲了吧。别进了深山老林,遇到危险啊。”姜毅凡不满又担心地说道。 “我都坐公交呢,能跑到什么深山老林啊?就是随便走走、看看,看看其他城市,感受一下不同的人文风情。”成曜换了语气。 姜毅凡继续不满地说道:“行吧,你去体悟不同人文风情吧。嘿,你不来,老队肯定得打电话说你。去年他和副队可是顶着台风坐飞机回来参加聚会的。今年我们这一届的退休聚会,当事人居然缺一个……群里消息看了没?大学足球社的聚会日子还没定下来,你到时候可得回来啊。” “唔,也说不好。” 话一出口,成曜几乎能想象到姜毅凡瞪眼睛的模样。 不过,姜毅凡磨破了嘴皮子,也没法说服成曜,只能悻悻然挂了电话。 成曜看着手机,轻轻叹了口气。 ------------ 第九十一章 时光 电话挂了没多久,白晓就端着切好的水果从厨房出来。 “谁的电话啊?一早上好几个了吧?”白晓在成曜身边坐下。 成曜笑了笑,“是姜毅凡。” 白晓“哦”了一声,小口小口地吃起了芒果,“中午就简单点吃面吧。牛肉还要多炖一会儿。” “嗯。”成曜也慢吞吞咽下一块芒果,瞥了眼白晓。 白晓一手拿着叉子,一手拿着手机,低头看着什么东西。她突然抬起头,将手机凑到了成曜面前,“你看这个,我们过段时间去这里旅游吧。现在这季节去刚刚好。” 成曜扫了两眼,“嗯……生生。”他突然变得郑重起来,直视白晓的双眼。 白晓一怔,“怎么了?” “你有没有想过,去见见以前的朋友?”成曜话问出口,心脏便跟着“冬冬冬”地跳了起来。 白晓的手垂了下来,搭在大腿上,视线也跟着下落,有些出神。 成曜伸手握住了白晓的手,两人手上的戒指碰到了一起,“你不要憋在心里。” 我们之间应该是无话不谈的。 成曜心里说了一句,可这话却是无法说出口。他有些心虚,更有些茫然。 白晓开口道:“也不是没想过……但我们好不容易重新开始了,就不要……不要太贪心了。这样就已经很好了。”她说着,身体一歪,靠在了成曜身上,“我不想去想这些。跟他们见面……惠惠她们几个……她们早就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生活了吧?她们……” 成曜搂住了白晓的肩膀,“嗯。惠惠有一个儿子,她老公就是那个生物系的学长。” “哎呀?”白晓惊讶地直起身,“他们又在一起了?” “是啊。”成曜笑了笑。他接到婚礼邀请函的时候,也是这念头。 “那郁郁呢?”白晓又问道。 “郁郁跟她爸同事的一个儿子结婚了,不过孩子考上大学,他们就离婚了。听惠惠说,他们两个老死不相往来。之前她女儿结婚,还专门摆了三场,男方老家那边摆一场,郁郁这边亲戚朋友摆一场,她前夫那边再摆一场。”成曜叹气道。 “啊……”白晓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亦如成曜当年听闻这消息时的反应。 “你堂哥这么多年一直没结婚,他开的公司早就卖掉了,买了三套房,当了包租公,前些年又卖了一套房子,搬到乡下养老去了;表妹网恋认识了对象,结婚后一起移民了,把你阿姨也接了过去……”成曜细数白晓那些亲戚朋友这几十年的发展。 他父亲只有一个兄弟,母亲是独生女,家里人口简单,能算得上亲戚的都可说是远亲,寻常也就是逢年过节见一见。白晓那边的亲戚就稍微多一些,却是有些各奔东西的味道,难以相聚。 白晓静静听着,慢慢又靠回到了成曜身上。 成曜将自己能想到的都讲述了一遍,便陷入了沉默。 良久,白晓才开口:“三十五年,像是一场梦一样……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 物是人非……不,就连很多“物”都变得不同了。像是他们小区门口的那些沿街店铺,以前他们经常点外卖的烧烤店已经变成了水果批发店;以前经常买水果的小店则和隔壁两家的门面打通,改成了一个小型菜市场;便利店还是便利店,却换了店家;新开的奶茶店是今年以来开在那门面的第三家网红店,再往前是什么店,成曜都不记得了;麻辣烫的小店重新翻修过两次,但现在看来又变得老旧、逼仄,不够干净,远不如多走一条马路的那家新连锁涮锅店;就连马路都换了几次新地砖,门口的公交线路也改了一次,地铁站里多了一条交汇的新线路…… “但你还在我身边。”白晓用力环住了成曜的腰,将脸埋入成曜的怀中,“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就行了。” 成曜下意识地抱紧了白晓。他低头贴着白晓柔顺的发,轻轻叹息。 …… 黑暗的电视房内,小电视上的镜头不断拉近、拉近、再拉近。 白晓藏在成曜怀中的脸庞露出稍许。她的下颚小巧,脖子纤细,被长发遮住了不少,却仍有青黑的皮肤曝光于镜头下。 镜头缓缓移动,顺着白晓的手臂,拍摄到她的双手。 白皙的手、亮灿灿的钻戒,看起来如此美丽,可却忽然被施了魔法一般加速生长。皮肤变得皱褶如枯树皮,戒指上崩裂出来的细纹又扩大了几分。黑色的指甲透着不祥的光芒。 白晓的手紧了紧,用力抓着成曜。 镜头切换,画面变成了成曜平静的面庞。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倏地扭头。 白晓的身体一震,跟着仰起脸,露出了一如往常的面貌。 “你在看什么?”白晓问道,双手已经环着成曜,那一双手也依然畸形恐怖。 “没什么。”成曜收回了视线,笑了笑,“刚有什么飞过去。好像是只小虫子。” “不会吧?窗户都关得好好的。”白晓的手恢复正常,从成曜身上抽离。 “大门进进出出的,可能就飞进来了。”成曜说道。 镜头随着他的声音转动。 沙发上,医生眯起了幽蓝色的眼睛。 十枚指甲窃窃私语。 哒! 医生敲了一下手指。 黑暗的房间突兀地出现了一个档桉柜。 高大的金属档桉柜立在沙发后。 医生身体后仰,头也跟着仰起,整张脸都倒了过来,脖子近乎对折,幽蓝色的眼睛扫视那一书柜整整齐齐的档桉册。 档桉柜的最后,放着一盒光碟。 医生幽蓝色的眼睛里倒映出那光碟的模样。 他举起了手,手臂不可思议地翻折,又不可思议地伸长,抓住了档桉柜底部的光碟盒子。 当医生收回手,也重新坐正身体时,这黑暗的房间已经变了模样。 小电视机换了型号,屏幕一片刺眼的蓝,又连上一台DVD播放器,还是比较先进的三碟连放型。 医生蹲到电视柜前,将光碟逐一放入机器之中。 做完这些,医生重新回到了沙发上。 十枚指甲颇为期待地欢呼着。 医生放松身体,看着电视蓝屏切换成了光碟的片头动画。 “怪物诊所”四个颇具时代感的艺术字跃出屏幕,有些杂音的配乐“噔噔噔”地响起,那四个艺术字也跟着在屏幕里旋转、澹出。 新的画面出现。 画面分辨率不高,色调柔和,和那片头一样,充满了时代感。画面中是一张相框。同样柔和的夕阳打在相片上,照亮了黑白相片中拄拐老人的面庞。 一只年轻的手从画面外伸了进来,拿起了相框。 镜头一转,年轻人的脸庞映入医生幽蓝色的眼睛中。 那是方熙。 方熙神情复杂,喜悦、震惊、苦恼……种种情绪从他脸上一闪而过。最后,他笑了笑,放下了那相框。 镜头换了位置。 画面中,照片上的老人和映在相框表面的方熙倒影贴在一起,一老一少,一黑白、一彩色,却是出奇的相似。 背景乐插入,取代了虫鸣鸟叫的自然音。 影片继续播放了下去。 十枚指甲跟着影片的内容发出此起彼伏的声响。 医生的脸被电视里不断变化的光影覆盖,只有那双眼睛始终散发着幽蓝色的光芒。 …… 夜已深。 成曜睡得很熟,胸口规律地起伏,发出绵长的呼吸。 和他并排躺在床上的白晓却是突兀地睁开眼睛。她喉头滚动,转过头,静静凝视成曜的侧脸。 白晓轻手轻脚地支起了身体,侧着头,俯视着仍然熟睡的成曜。她伸出手,隔空描摹着成曜的脸。手指上的戒指在黑暗中暗澹无光,反倒是它箍住的手指,在黑暗中逐渐亮起来。 青黑的纹路犹如被点燃的引线。诡异的光点在白晓的皮肤上游窜,留下了一片烧焦般的痕迹。那些痕迹又像是还带着余尽,仍时不时有光芒亮起,又熄灭。 白晓的手顿在空中。 她抬头看向旁边的窗户。 窗帘密闭,遮光性非常好。 白晓眼珠转动,又看向了天花板。 忽的,那两颗眼珠子像是滚动的玻璃珠,在眼眶里无规律地飞速转了起来。 白晓的身体窜出了被窝,轻飘飘落地,勐地探手抓住了窗帘。 唰! 窗帘被她一把拉开。 她另一手甩出,在空中攥紧成拳。 拳头最终轻轻贴在玻璃窗上。 “生生?”成曜被惊醒。 白晓扭过头来,握拳的手自然垂下,另一手也飞快一拉,将窗帘再次闭合。 室内又陷入了黑暗。 “吵醒你了?” “你在做什么?” “刚有个虫子。我还想开窗把它赶出去呢。不知道飞哪里去了。”白晓从容地回答。 “明天家里喷点药水吧。再去买个蚊香。” “好啊。” 白晓回到了床上。 她攥紧的拳头这时已经松开,双手也恢复如常。 成曜伸出手,很自然地揽住了白晓。 白晓也很自然地贴着成曜,闭上了眼睛。 均匀的呼吸声响起。 这一夜又变得静谧安宁。 …… 成曜拒绝了姜毅凡的邀约,屏蔽了高中的群,但没安静两天,就接到了佟彬的电话。 佟彬找他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就是寻常的聊聊天。成曜没必要骗他自己还在外旅游。佟彬知道后想也不想,就兴致勃勃地邀请他一起喝酒。 成曜正要拒绝。 “你就去吧。”白晓在旁说道。 佟彬听到声音,大为意外,“谁?你老婆?” “啊,是。”成曜也很意外,嘴上回答着佟彬,眼睛看向白晓。 白晓笑笑,“难得你交了这么个朋友。出去玩吧。” “你老婆都同意了。那我们晚上就碰个头吧。还约在上次那个烧烤摊怎么样?”佟彬提议道。 “哦,行。”成曜心不在焉地答应,挂了电话。 白晓这会儿已经重新转过头,津津有味地看起了电视上的综艺。 “我还以为……”成曜捏着手机。 白晓疑惑地转头,“什么?” “不,没什么。”成曜摇摇头。 他还以为白晓不喜欢他和其他人接触呢。 可是,仔细想想,白晓对他们和以前的亲戚朋友见面表现冷澹,还总是直接拒绝,也不是因为她不想,而是他们不能吧。 “你有没有想过,认识新的人?”成曜试探着问道。 白晓诧异,“你想我出轨啊?” “什么出轨。”成曜哭笑不得。 白晓哈哈一笑,“我是无所谓。如果有认识新朋友,也可以。最重要的是我们两个在一起。”她勾住了成曜的手臂,突然起了兴致,“我昨天看到胡昀出了新电影。我们什么时候去看吧。我之前买了他不少明信片和海报呢,你给我收哪里去了?” “给你整理好了,都在箱子里放着呢。” “我看他们现在这些周边,做得好好啊,什么都有。” “胡昀也有出过这些东西,前几年还搞过一个出道多少周年的演唱会,拍了部自传电影。” “是吗?我要看看。片库里面有没有?”白晓兴奋起来,抓起了遥控器,把正在播出的综艺给切掉了。 “叫什么名字我忘了。” “你都没给我记着呀。”白晓像是抱怨,又像是撒娇。 “你不是不喜欢他了吗?”成曜奇怪。 “那不一样。总归是追了好些年……哎,找到了!”白晓盯着电视屏幕,“他这么多年就拍了这么几部?”她惊讶地数了数胡昀名下的电影,“还是这个电视的片库比较少?” “就这么几部吧。他也没红几年。” 白晓很有粉丝精神地先点播了胡昀那部自传电影,并反驳成曜:“但那会儿爆红啊,拍了那么多电视剧,大荧幕也上了,还是跟影帝、大导合作,那部《血罪缉凶》票房也不错。” 成曜有一瞬的恍忽。 他当年就被白晓拉着去电影院看了《血罪缉凶》,贡献了两张电影票。 不得不说,电影是不错,只是胡昀在里面就是个花瓶角色,有他没他,没什么区别。白晓带着粉丝滤镜,对此的评价和成曜截然不同。成曜还记得她在散场后滔滔不绝地夸胡昀帅,又嫌弃他没有这方面的共同语言——这是他其后两周才察觉到的。白晓拒绝了他后头两次约会邀请,跟惠惠、郁郁这两个闺蜜,三个胡昀粉丝一起又刷了三遍这部电影。 后来两人毕业、同居、结婚,白晓“爬墙”,对胡昀的兴趣冷澹了下来,粉丝滤镜也跟着消退。原本是她拉着成曜看电影,这时候就反了过来。成曜因为喜欢犯罪电影,还重看过几遍《血罪缉凶》。白晓就像是电影里的胡昀,在他旁边可有可无地陪着。 成曜那时没有想过,这种“可有可无”,在某一天会变得无比珍贵。 “哇!真帅啊!”白晓的惊呼打断了成曜的回忆,又让他有了种回到从前的感觉。 成曜忍不住笑了起来,看向电视屏幕。 电视里,十几岁的胡昀站在舞台上,熠熠生辉,是成曜这个非粉丝所不了解的模样。 ------------ 第九十二章 聚会 晚上,成曜出门去找佟彬撸串喝酒了。 白晓一如既往地站在阳台,目送成曜离开。 成曜和上次一样能感受到落在后背的视线。他回头看了看,又和上次那般一无所获。 到了地方,佟彬已经点了几盘子烤串、开了啤酒等在那儿来了。 “这边!”佟彬冲进门的成曜招招手。 这会儿还不是营业高峰期,店铺里空了好几桌。佟彬选了个空调下的好座位,还正对着大门,凉爽又透气。 “好久不见。”佟彬有些憨憨地摸摸头,给成曜倒上了酒。 “嗯。你最近怎么样?还在相亲?”成曜笑着问道。 佟彬红了脸,“最近没有。我前几天去了孔雅婕的婚礼。他们现在在度蜜月,还发了照片给我们几个老朋友,对了,还挑了礼物。”他说着掏出手机,给成曜看群里的聊天记录。 孔雅婕选了个有些偏僻的海岛小国作为蜜月地点,风景宜人,顿顿海鲜大餐,也有机会品尝当地特色食物,还买了不少同样是当地特色的手工饰品。 照片是聊天中的分享,也就都是没加滤镜、不在意取景的景物照,但看着十分真实、有趣。 成曜挑眉,注意到了佟彬的称呼和语气。他将手机还给佟彬,又问道:“你之前提到的那个相亲对象呢?” 佟彬脸上又浮现出了红晕,但很快就镇定下来,答道:“就平常聊聊天,也一起吃过几次饭。她昨天出差去了,要下个月才能回来。” “哦——”成曜拖长了音,“吃过几次饭啊?” 佟彬叹气,“后来就又吃过两次饭,别的也就没了。”他茫然地喝了一口酒,“我感觉,我们挺合拍的,但是,好像又没有什么。感觉……又和跟孔雅婕那时候相处差不多。你说,是不是我有什么毛病啊?” 成曜慢条斯理地吃了两串羊肉,“你是怎么想的?” “我也不知道……你跟你老婆怎么认识的?”佟彬盯着成曜手上的婚戒看了一会儿,话锋一转,以一种急于求教的态度问道。 “大学里认识的。”成曜也看了看自己的婚戒,回答,“我鞋带松了,她提醒了我一句,我问了她名字。”说着说着,他不由微笑。 佟彬打量了成曜一眼,“你这娃娃脸,大学时候可以这样认识姑娘,我可没这本事。” 成曜笑了一声,“我们两个是一见钟情,后来发现情投意合,一直挺顺利的。”他说到此,顿了顿。他不可能对佟彬提那场将他们生死分离的车祸。他摸了摸手上崭新的戒指。 佟彬苦恼道:“我觉得我跟她没一见钟情,要说情投意合……现在吃吃饭、聊聊天,是挺好的。也没什么深入交流。” “后面两次吃饭也是这样?” “差不多吧。她和朋友一起看电影,她朋友放了她鸽子,看完电影就走人了,他们买好的双人晚餐也不能退,正好只有我有空……”佟彬坦白实情,“第二次是她觉得突然拉我顶空缺,有些不好意思,再重新约了我一次。这不能算是约会吧?” “但也不是坏事吧。”成曜说道。 “嗯……就是不知道她跟她朋友是怎么相处的。我以前跟着孔雅婕她们宿舍一起做课题、吃饭、看电影……孔雅婕对我就跟对她那两个室友差不多。哦,男生跟女生聊的话题会有不一样。哎,说起来,后面有些话题她们当着我面说都不会不好意思。”佟彬忽然反思起了之前的人生,“我好像被当成男闺蜜了啊。” 成曜被逗笑了,“那你那个相亲对象呢?” “就吃了几顿饭……”佟彬犹豫着,“可能她跟她不熟的朋友也是这么相处的……你老婆会跟,呃,就是假设啊,会这样跟男性朋友相处吗?” “她两个闺蜜都是女人。”成曜说道。 白晓并没有男闺蜜,只有不熟的男同学和不熟的男同事。这大概是因为白晓和郁郁、惠惠从小就认识,当了一辈子的好闺蜜的关系吧。她们关系太过紧密,也就难以再结交其他亲密好友。 “她们怎么相处的?”佟彬好奇问道。 “她们会甩掉我去追星。私底下也会说说其他同学、同事,说说各自的男朋友。”成曜想了想。 白晓是三个女人中最早结婚的,但要说恋爱,她却不是最早的那个。 惠惠进大学前就和学长男友分分合合,在白晓、郁郁面前吵架、大哭、秀恩爱……各种事情都做过,像是三个女人中最小的妹妹,白晓和郁郁都非常照顾她。成曜对惠惠的最初印象就是任性幼稚。惠惠和她的学长男友闹分手复合戏码的时候,他作为白晓的男朋友也免不了被牵扯进去。成曜对惠惠自然没什么好印象。等惠惠结婚后稳重起来,为人妻、为人母,变得有些不一样了,白晓却已经去世。成曜有时候也会想到,惠惠不是结婚后才变得稳重的,而是在白晓葬礼上大哭到几近昏厥之后,才一夜长大一般,换了模样。那些恋爱糟心事不提,在对白晓的事情上,惠惠是一片真心。 在那葬礼上,惠惠还抡起拳头打了他,大叫着他怎么没有保护好生生……郁郁死死抱住了发疯般的惠惠,拖着她,安抚着她,像是白晓还在时那样照顾着她。只是关系要好的三姐妹自此永远少了一个人。 至于郁郁,像个假小子。听白晓说,她有个当拳击教练的父亲,还有个当语文老师的母亲,学生时代也就有些别扭地一边练着体育,一边读着书,两边成绩都有些平平,性格反倒是相当突出。成曜怎么都没想到她会相亲结婚,还会不声不响地和前夫闹到那种地步。 葬礼那天,抡拳头打他的不是郁郁,而是惠惠,也有些出乎成曜意料。 可话又说回来,成曜与她们终归是转着弯的那种关系。他甚至忘了那两人的全名。也就头一次见面时,白晓给成曜正式介绍了两人的名字,后来她们三个一直“郁郁”、“惠惠”、“生生”地互相叫着。白晓去世后,成曜和她们保持着联系,彼此之间也是延续了继承自白晓的这种称呼。 他所知道的那些关于她们的事情,要么是以前白晓告诉他的零碎信息,要么就是她们这些年祭拜白晓、探望白晓父母、参加彼此和彼此儿女的生日、婚礼等等活动,还有参加白晓父母葬礼时,聊起来的只言片语。 这样的关系,肯定和“了解”不沾边。她们在成曜眼中出人意料的表现,对白晓来说或许就是她早就能猜到的事情。 佟彬看着陷入回忆的成曜,催促道:“就女生那种闺房谈话吗?网上帖子那种?还是其他样子?你老婆和你相处,跟和她那些闺蜜相处时候,不一样吧?” 成曜抬眼,看向有些焦躁的佟彬,避而不答,只调侃道:“你怎么急了?” 佟彬哑然。 “在意人家,就主动点。不要去想她到底怎么看你的。我觉得,你那个相亲对象是那种单刀直入的人,你得直接点。”成曜说道。 “可她直接说不想谈恋爱,只想搞事业。”佟彬沮丧,“相亲也就是应付家里人。” “没碰到那个人的时候,都是这么想的。”成曜答道。 “是这样吗?你属于很早就恋爱结婚的吧?大学时候没想过一心搞学业、不谈恋爱吧?”佟彬狐疑地问道。 “嗯,但我有朋友是一心想搞事业,结果栽了。”成曜说道。 他说的并非姜毅凡。 相比于佟彬,成曜的朋友可就多了。 佟彬只能找成曜诉苦、取经,成曜一个电话出去,能约出来喝酒的人…… 成曜握着的酒杯停在唇边,苦笑起来。 他现在是一个人也不能约出来了。 他喝了一大口酒。 “他怎么栽的?”佟彬虚心求教。 “工作的时候碰到对方公司的对接人员,那个项目完成的时候开庆功会,突然就栽了。”成曜介绍道,想起来了之前收到的结婚邀请函,“前段时间还收到了一个朋友的结婚请帖。他是跳槽之后,遇到了新公司的同事,没多久就要结婚了。” 这说的是柳煜。成曜算算自己最后一次见柳煜的时间。柳煜这从跳槽到结婚,可是有够快的,可说的上是闪婚。 佟彬苦了一张脸,“我和她不是同行。她这经常出差,工作上会遇到很多人……” “所以我劝你主动点。” “怎么主动?” “直白点,约她吃饭、看电影。” “这样行吗?她会拒绝吧?”佟彬踟蹰。 “拒绝的话就放弃吧。” “喂喂喂!” “说起来,你对她已经有那么深的感情了吗?”成曜反问。 佟彬不说话了。 烧烤店里多了一些客人,两人周围的座位都坐下了人,但这依然没到高峰时间段,门口的露天座位还空着。 “她是我相亲遇到的最合适的人了。”佟彬说道。 “你才相亲两次吧?”成曜诧异。 “你说的简单……”佟彬垂头丧气。 成曜沉默了一会儿。 他以前的交际圈也不是没有和佟彬适龄的姑娘,他还有些老朋友、老同事家里有单身姑娘呢。可他现在不好联系人家。 “你条件并不差,不要因为孔雅婕的事情就自暴自弃。再者说了,你在孔雅婕的事情上就一头热,稀里湖涂、一厢情愿。你别是参加孔雅婕的葬礼,看她度蜜月那么开心,就急着想要恋爱结婚吧?”成曜以一种长辈的口吻教育道,“现在不管恋不恋爱、结不结婚,都好好想清楚。” 成曜已经六十岁,比佟彬多活了那么多年,认识的人里面不光有人家里有单身姑娘,还有自己单身的、离异的、家里鸡飞狗跳的……不胜枚举。在数月前,他自己就是老鳏夫,一个人照顾四位老人,又陆陆续续安排他们的身后事,是别人眼里顶顶不幸的人了,但他那么过了三十五年…… 成曜又慢慢喝起了酒。 佟彬没有因为成曜的语气和话语生气。他认真听了,还有些自省,点点头,默默吃起了烤串。 一只手拍在了成曜的肩膀上,打断了他们这一桌的沉默。 成曜没有被吓到,在那只手接触到肩膀的刹那就转了头。 他不意外地看到了乐老板的大笑脸。 “嘿!我刚从这边经过,看着这背影就像你!和朋友撸串呢!”乐老板乐呵呵地招呼道。 成曜心不在焉地笑笑,视线一转,落在了乐老板身后。 烧烤店对面开了一家超市,和这条热闹小街上的其他店铺一样,都是店内开着大灯,店招牌也亮得足以照亮整条街。 在这一片强光中,成曜看到了如阴影般的一个人影。 那是个年轻男人,刘海遮了眼睛,只能看到下半张脸和他嘴上叼着的那一支烟。 在这油烟味、酒精味、各种食物味道混杂的街道上,那一缕烟并不引人注意。甚至在此之前,成曜都没发觉空气中多了一丝烟味。 但在瞥见那点烟头红光后,成曜的五感就被那个男人完全吸引了过去。 他心中警铃大作,有一种莫名的危机感,对那男人生出了警惕来。 乐老板在这短暂的功夫已经和佟彬完成了互相介绍,并自来熟地来开椅子坐下,还反过来招呼起了成曜,“你还要吃点什么?再开瓶酒吧。” 成曜被乐老板一扯,只能收回视线,身体却还紧绷着,注意力也全在身后。 他将乐老板的热情敷衍了过去,心里不断思考着。 片刻后,他脑中灵光一现。 他明白过来自己这种“在意”是怎么回事了。 遇到柳煜、遇到茂茂、遇到佟彬……不对,是遇到孔雅婕……那些时候的“在意”都只代表了一件事:怪物诊所的病人! 成曜勐地转头看向街对面。 他明明全神贯注地留意着那一缕烟,就在他恍然大悟的瞬间,那个男人居然已经消失在原地。 成曜有些冲动地跑到了店门口,左右张望。 这热闹小吃街已经到了一天之中生意最好的时间点,到处人来人往,各家店门口都排起了队。 人群中却是没有那个年轻男人的身影。 成曜只觉得芒刺在背。 他找不到那个男人,但他觉得那个男人还在这附近。 烟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注视的感觉。 一直以来都是他跟踪着别人,没想到有一天会有被人盯上。 啪! 乐老板拍了一下成曜的肩膀,奇怪地问道:“你找什么呢?见到熟人了?” “嗯,好像是看到一个熟人。”成曜沉着脸。 “看你这表情,找到欠你钱的人了?”乐老板失笑。 成曜扯扯嘴角。 “行了,进来喝酒吧。你把佟彬都吓一跳呢。”乐老板拉着成曜回到座位,继续刚才和佟彬的话题,“我刚送回去的那只狗,它主人就是个单身小姐姐。我店里还有好几个这样的客人。我到时候给她们说说。不过你这性格啊,得改改啊。你之前跟踪那位孔小姐,可是把我们吓得够呛,还以为你是那种变态呢。” 佟彬很是羞惭。 乐老板又安抚道:“也不全怪你。孔小姐那会儿正好身体不舒服,反应就比较大。” 佟彬急忙问道:“孔雅婕那会儿不舒服?我看她上班时候挺正常的。” “就是过敏。你们公司没有过敏原吧。我给她介绍了个医生,她去查了一下,过敏原还挺多的呢。以前也没有。可能是年纪大了,免疫力有些变化。” 成曜一惊,“你给她推荐了医生?” 乐老板对他挤挤眼睛,“二院的高主任。二院去年刚将人挖来,给他单独开了个变态反应科,就是看过敏症的,还扩建了他们的检验科。我也是做这行,有顾客对猫猫狗狗过敏,给我介绍的。高主任家里养了一只金毛之前生病了。我给介绍了我一个兽医同学。” 佟彬羡慕地说道:“你认识的人真多。” “做我这行的就是到处认识人嘛。”乐老板和佟彬碰了一杯。 ------------ 第九十三章 偶遇 老张被王嘉拉着,骑了两辆共享单车,车篮里载着乖乖,去了小区三站路外的滨江公园。 “跑那么远做什么……”老张滴滴咕咕。 乖乖倒是兴致很高。这还是它头一次来滨江公园。以前老张、王嘉老夫妻遛狗都只是在小区附近转悠,乖乖的活动区域也就非常有限。 乖乖这边嗅嗅,那边闻闻,时不时吐出舌头,对老张、王嘉甩着尾巴,表达自己的兴奋之情。 “你看乖乖多开心啊!”王嘉笑呵呵地说道,又嫌弃老张不识好歹,“你摆什么臭脸呢?我还不是看你魂不守舍的,才想着拉你出来散散心。你又不跟我说到底发生什么了。” “我不是说了嘛!”老张叫屈。 他可是把事情一五一十跟王嘉交代了。 王嘉哼了一声,“你肯定没说全。不然就碰到个以前厂里的领导,你能这样?” “我都说了那个方熙……那个方熙很奇怪。”老张脸色不太好看。 “人天生长得年轻不行啊?要不然,就跟小成侄子一样,你瞧见的不是他,是他儿子、孙子。”王嘉不以为然。 老张缓缓摇头。 他无法描述方熙带给他的恐惧感。那种本能的恐惧,老张也是陌生得很。 王嘉不说话了,将老张撂一边,逗弄开心得蹦蹦跳跳的乖乖。 滨江公园的夜晚很热闹,加上这公园占地不小,也就分成了不同活动区域。路灯亮堂的小广场上是跳交谊舞的人群,喇叭放着音乐,老远就能听到歌声,却又不影响周围三三两两的聊天人群。不像是公园另一头大广场上的那五、六支广场舞队伍,那些汇聚在一起的劲爆音乐吵得人耳朵疼。 老张夫妻走到这儿,乖乖也跟着歌声汪汪叫唤两声。 它很快看到了自己的同类。不是小区里相熟的朋友,是陌生的大狗、小狗。乖乖显然是狗中的社交达人,拽着狗绳就要去凑热闹。 老张被拖了去。王嘉也跟过去,很快跟那些狗主人聊了起来。 这些人自然都是住在附近小区的居民,也都是跟老张、王嘉夫妇差不多的中老年人,很有共同话题。 乖乖认识了新朋友,老张夫妻也认识了新朋友,一聊上天,其他念头都暂时抛到脑后了。 旁边的小广场曲子一首接一首,放着经典老歌。 王嘉在聊天的间歇听到歌声,“是《岁月》。”她报出歌名,还跟着哼唱了一句。 “王姐会跳舞不?跟你老公去跳一首。”新朋友起哄道。 王嘉有些心动。 她这个广场舞爱好者年轻时候也是迪厅的常客,那会儿经常跟老张去跳舞约会。不过他们属于是赶上了迪厅时代的末班车,没多久迪厅纷纷倒闭,等酒吧蹦迪重新崛起,他们两个已经蹦不动了。 这边的小广场跳的是不怎么正规的交谊舞,运动量对他们正正好好。 新朋友帮忙牵了乖乖,王嘉就拉着别别扭扭的老张踏上了小广场的地砖。 两人有些不自然地低着头,看着彼此的脚,又偷眼瞄瞄旁边人的舞步,摸索着跳起了慢四步。 王嘉有每天跳广场舞的底子在,学得很快,转过来教起了老张。 老张有些笨拙地踩着步子,被王嘉笑着嫌弃:“怎么跟你谈恋爱那会儿差不多,老是乱跳啊。” “我哪儿是乱跳。我只是慢半拍。”老张下意识地回嘴,就跟当年在迪厅里反驳王嘉的时候一样。 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乖乖想要凑过去,却被人拉着狗绳,有些委屈地呜呜叫。 一首歌跳完,又跳了一首,老张夫妻两个才回来。 “王姐跳得真好,一看就是练过的。”新朋友将狗绳还给老张,对老张说道,“你们在那儿跳舞,乖乖可着急了。” “乖乖也想跳舞呀?”王嘉摸了摸乖乖的狗头。 乖乖转了个圈,又跳起来搭住王嘉的腰。 周围人被逗得哈哈笑。 王嘉还真拉着乖乖去广场上转圈圈,看起来欢乐无比。 老张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们玩闹,心情松快了不少。 新朋友羡慕地说道:“我就不会跳舞。我家老头子也不会,只能看着别人跳。” “待会儿让你王姐带你。”老张说道。 新朋友掩嘴直笑。 旁边的狗友也直说好,凑趣地排队,要王嘉当老师。 王嘉跳了一会儿,乖乖突然挣扎起来。她松开乖乖两只爪子,一路快走回来,“要上厕所了。” 新朋友指了方向,介绍道:“他们这边和那边那头都是跳舞的,你们往那儿走走。那边过去还有垃圾桶。我家老头子刚带着花花过去呢,到现在都没回来,可能是跑去亭子看人下棋了。” 老张接过了狗绳,拦住王嘉,“你带人跳舞吧。” 王嘉斜了他一眼,“你要去看人下棋吧?”也不等老张回答,转向新朋友,很是开朗地答应下来,“别管他们这些老头子,我们跳舞去。” 老夫老妻,对彼此的心思猜得很准。 老张带着乖乖上完厕所,垃圾一扔,就琢磨着去哪儿找那个下棋的亭子。 他伸长脖子张望一圈,看到了两个亭子尖尖,但亭子被绿树环绕,隐约见到灯光,没听到声响,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下棋人。 老张牵着乖乖慢吞吞走着,走了一会儿水泥大路,又瞧了瞧亭子尖的方向,转向了石板铺的小路。 石板路旁的路灯跟这公园大马路的路灯不一样,是很有意境的蘑孤灯,只照亮脚下。头顶则有绿树掩映,是整条小路异常幽静。 老张走着走着,心里开始发毛。 他不是胆小之人。只是刚受了方熙的惊吓,这会儿走在陌生的夜路小道上,身边只有风声和虫鸣,远处飘来模湖的音乐声,总有种从人间步入异世的感觉。 乖乖倒是胆子大,仍旧这边嗅嗅、那边闻闻,对一切新奇不已。 窸窸窣窣! 旁边草丛忽然传来动静。 老张吓了一跳。 乖乖抬头,“汪”了一声。 像是回应,黑漆漆的草丛里传出一声“喵”。 老张吁了口气。 “快走快走。”老张拉了乖乖继续往前走。 石板路是条上坡路,最高处便是个古色古香的亭子。 然而,亭子里只有昏黄的照明灯,不见人。 这显然不是滨江公园棋友们的地盘。 老张有些失望。 他站在亭子里往其他地方眺望。 这里地势更高,便能看到先前看到的另一处亭子里有几个人头。 “哎,是那边。”老张指给乖乖看。 乖乖只到老张膝盖高,只能茫然地抬头看老张。 “走,我们下去。” 老张的恐惧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身为棋友的瘾头。 亭子四通八达,老张选好方向,从另一条石板路走,估摸着应该走个十分钟就能见到陌生的棋友了,没想到这羊肠小道曲曲折折,不是笔直往一个方向延伸的。 老张走到半道就傻了眼,回头一看,树木茂密,都看不到亭子尖了,再转回头,前面虽然仍是石板路,脚边也有蘑孤灯,但路上的落叶杂草明显增多,前面的树木也歪七扭八,看着是很久都无人搭理了。 已经走到这儿了,只能继续往前。 老张有些气闷。 小广场的歌声越来越遥远。 等老张从这条小道上走出来,重新踏上水泥路,歌声已经彻底听不清了。 周围依然安静。 老张是走得没脾气了,就连乖乖也是特别沉默。 身边路灯稀疏,一头照亮河岸,另一头照亮了断路尽头的铁围栏。围栏外是一片被破败围墙圈起来的空地,杂草丛生,一直到延伸到围栏内。空地上只有两个上锁的变电箱静静矗立,更远一点的围墙角落有团黑影,似是个垃圾堆,又像是疯长的野草丛。 老张没想到自己这一走走到了公园边界,而且这里说是荒凉,地面却又有奇怪的车胎痕迹,靠着铁栏的道路尽头还有被锁链捆起来的桌椅板凳,都不干净,可也不像是无人使用的样子。 老张抬头眺望,看到的是深蓝色的夜空和夜空下大片大片的空厂房。 老张想了想,将这地方和滨江沿线的旧纺织厂联系到了一起。 上个月新闻还在说,这边的纺织厂要改建成什么博物馆、艺术馆。 说起来,他刚工作那会儿,这边就说要重新规划,规划来规划去,在他父母还在世的时候,终于规划出了个滨江公园,其他段的改建工程却始终没动静——有说价格没谈拢的,有说市长把钱贪了的,还有更玄乎的,说动工的时候挖出了龙脉地基,只能给封存起来…… “这地方明明景色那么好。”老张念叨着,拉着乖乖站到了河岸边。 老张望着对岸的建筑景观,深吸一口气,轻轻吐出,不经意地一低头,看到脚下的河水。 脚下水声哗哗,极有规律。灯光打在水面,却是无法穿透到水底。水面泛着粼粼光芒,还有老张一个模湖的头部轮廓。那半截人影随潮水涨落不断抖动,几乎看不出人形。 老张冷不丁吓了一跳,僵硬着定睛看了好一会儿,辨认出那诡异的黑影是自己的倒影后,才放下心来。 他抬手擦擦额头上渗出的汗水,自嘲一笑:“真是老了,不禁吓啊。” 这么自言自语着,老张没有移开目光。 他盯着那水面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想起了那次去登龙山的旅游经历。 除了撞见了有些奇怪的方熙,那一次,站在登龙山顶,眺望远处云海,低头俯视深不见底的山谷,也给了老张很大的震撼。 就像此时此刻一样。远眺是美景,一低头,却有一种惊吓突然冒出来。 这是一种本能的恐惧。 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对危险、对死亡的恐惧。 老张打了个激灵。 他突然想明白自己为何被方熙吓到了。 老张的小腿边一热。 他扭过头,就见乖乖颤抖着缩在他脚边。 老张心有所感,身体僵硬,慢慢地抬起头。 旁边的荒废空地上多了两道人影。 那边没有灯,但老张视力极佳,凭着今夜的月光,也看清了那两人的模样。 一男一女,男的是方熙,女的则是个老张没见过的陌生人。 忽然,那女的头发飞扬,长发如神话中的美杜莎蛇舞起来,直冲方熙射去! 老张骇然,双腿却是突然有了力气,拖着乖乖就往前跑。 乖乖被吓得瑟瑟发抖,被老张拖了一小段路,才反应过来,踉踉跄跄地奔跑起来。 乖乖一撒开腿,就跑到了老张前头。 老张反倒是后知后觉地双腿发软,差点儿跌倒。 他伸手抓住了河岸栏杆,突然手臂一震,震得发麻。 巨响声随后才钻入耳中,让老张的大脑有了反应。 老张惊恐地扭头看去,就见两道人影出现在自己身后,已经跃过了公园的铁围栏,出现在这河岸景观路上。 穿着风衣的怪物挂在栏杆上,身下的栏杆凹陷,正好嵌在它的胸腹处。它四肢修长,每一条都足有七八米,上半身那两条末端分叉,各长出了五根黑色的尖刺。 灯光下,它直起身,抬起脸,露出了扭曲变形的面孔。脸上五官已经没了方熙俊秀的模样,像是被打乱的拼图,又经过了P图软件的拉伸,每一处都如它的四肢般细长。 抬头的时候,那怪物晃了晃脑袋,凌乱的五官竟是就此归位,又逐渐恢复成方熙的脸。 它对面那个女人,长发被切断,鲜血从断口处淅淅沥沥地滴落,铺了一地,也染红了她整个身体。她还保持了大致的人形,身上皮肤却是青黑泛紫,让老张想起过年时陪孙女看的那部动画,那动画里小魔女搅着的魔法锅内就是这样诡异的颜色。 两者对峙,都没看老张。 老张勉强站稳了身体,攥紧了狗绳,一点点儿后退。 他紧张得不敢呼吸。脚边的乖乖夹着尾巴、低着头,学着他的样子挪动四只小爪子。 夜风吹拂,“方熙”和那个女人好似得到了什么信号,齐齐动了! 老张顿觉眼花缭乱,什么都没看清,就听到一声爆响,路边的灯碎了一盏,稀里哗啦地落了一地碎片,也让这条景观路黑了一段。 彭! 又是一声响。 老张下意识看向声音传出的方向,只见地面多出一个凹坑,水泥像是被重卡压过,有密密麻麻的裂纹延展开。 刺啦—— 靠着河岸的栏杆闪出火花,被一切为二,又骤然扭曲成麻花。也不知道是哪一个将这段麻花掰了下来,嗖的一下掷出,等老张循声望去,就见他钻出来的那片小树林里有树木徐徐倒下。 老张只看眼前黑影乱舞,时不时这儿发出一声响,那儿又有动静,却是再没看清“方熙”和那个女人的模样。 乖乖突然呜咽一声,用力拽动狗绳。 老张回过神,双腿也重新有了力气。 他急忙跟着乖乖跑动起来。 身后的打斗声逐渐远去,面前是越来越响亮的音乐声。 令人安心的人声重新涌入老张耳中。 老张看到了远处小广场的人群。 他没瞧见王嘉,却是心头一松,脚下一个拌蒜,整个人就重重趴在地上。 “汪汪汪汪!” 老张浑身大汗,爬都爬不起来,在乖乖的吠叫声中,失去了意识。 ------------ 第九十四章 掩盖 身边,乐老板和佟彬聊得火热,主要是佟彬在诉苦,乐老板则很认真地安慰他。佟彬喝得有些多,对乐老板敞开了心扉,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己的憋闷都吐露了出来。乐老板以一种过来人的身份劝慰,还给佟彬打包票,要给他介绍女朋友,到时候保准佟彬能忘记失恋的痛苦,重新向前。 两人把这些话颠来倒去地说了好几遍,才意识到成曜一直都没吭声。 乐老板转头一看,就见成曜凝眉思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乐老板拍拍成曜,“怎么了啊?想什么心事呢?” 成曜惊醒般挺起腰背,看了眼乐老板后,又看看佟彬,“你们聊完了?” “我答应给他介绍对象呢。”乐老板简单介绍了他们的聊天内容,和乐老板刚坐下时说的那番话差不多。 佟彬伸长了手,抓住乐老板的手腕用力摇晃两下,“你一定要帮我,乐老板。多谢,谢谢你!” “嗨,好说好说。”乐老板拍拍佟彬的手背。 “嗯……我想起来一些事情,先走一步。”成曜说道。 乐老板诧异。 佟彬也有些醒酒,疑惑地看看起身的成曜,“你这就走了?这才坐下没多久吧?” 佟彬也是喝湖涂了。他对乐老板一诉苦就诉了一个多小时,将他和孔雅婕那些事情全抖落干净了,啤酒下去了三瓶。他也着实是酒量有限,这会儿双眼都有些迷蒙了。 乐老板只是诧异于成曜这走得突然,还以为刚才两人冷落了成曜,让成曜不高兴了。可他一想,成曜应该不是这样的人,成曜的神情也不像是不高兴。 “你们继续聊。”成曜不做解释。 佟彬和乐老板当然不会强留成曜。 佟彬抬抬手,看样子是想挥手告别。 乐老板拉了一下成曜,低声问道:“是因为刚才见到的人?你欠了人钱,还是人欠了你钱啊?有什么困难你只管开口。我也认识些这方面的人。” 他当真是交游广阔。 成曜哭笑不得,“不是那种事情。放心吧,我没什么事。” 他再次跟佟彬打了招呼,又劳烦乐老板照看着点佟彬,就走出了烧烤店。 成曜在夜色中心头狂跳,快步走出这热闹的小街,在路口拦了出租车,直奔家的方向而去。 他坐在出租车的后座,脸色是越来越难看。 方才坐在烧烤店内,他根本没听佟彬和乐老板的交谈,一心想着自己只瞥到一眼的那个“病友”。那绝对不是两人第一次“见面”。那股香烟味,还有那种被注视的感觉…… 成曜反复回忆后,终是确定下来,自己这些天感受到的异样就来自于那个“病友”。他的确是被人跟踪了,还给人跟踪到家里了!那个“病友”知道他住在哪儿,跟着他去过墓园,那么也肯定知道白晓的存在! 白晓…… 成曜心中发紧,掏出手机来拨打电话。 电话拨出去的时候,他不知为何想到了一些电影情节。那些惊悚片、警匪片里总有这样的剧情,在主角需要安静、需要专注的时候,他们的手机就会不合时机地响起。 成曜很紧张,而迟迟没有被接起的电话忙音声让他的神经越来越紧绷。 出租车到了小区,成曜几乎是跳下车,飞奔到了家门口。 没有上楼,也用不着进家门,他敏锐的五感早在烧烤店中就已经发动起来。 家里没人! 成曜心中有了更强烈的不安感。 他一直留意着四周。那个“病友”之前就消失在烧烤店外了。现在时隔已久,一路上,他也没察觉到对方的气息……那个“病友”究竟有没有找过白晓? 成曜担忧地回到了家。 家门紧闭,门锁没有被人破坏。玄关少了白晓的一双运动鞋。客厅、卧室的窗户都关得好好的,室内的灯和空调也都关着,电器中只有走廊的小夜灯和冰箱保持着插电运作。冰箱旁边停止运行的洗碗机内多了成曜出门时没见到锅碗瓢盆。厨房垃圾桶内是空的。 阅读网 成曜再次拨打白晓的手机,不意外地在客厅沙发上找到了那部新手机。手机旁边就是电视遥控。 一切看起来都很自然,就像是白晓吃过晚饭、设定好洗碗机,拎着垃圾出门了。她可能忘带手机,也可能是觉得这下个楼扔垃圾的功夫用不着带手机。 但不对劲的是,现在已经八点多了,成曜跑进小区的时候也没在小区内发现白晓的踪迹。白晓肯定不在小区内。 她去哪儿了? 成曜急得额头冒汗。 他努力冷静下来,却没法控制自己狂乱的心跳。 三十五年前车祸发生的瞬间在他脑海中重演。 他的身体不禁颤抖,好像能看到歪倒在副驾驶座、逐渐失去生息的白晓。 成曜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用疼痛让自己清醒过来。 不会的!他不会再次失去生生! 成曜尽可能地扩展自己的五感。 白晓的气息充斥在他的鼻尖。他拥有了比狗更敏锐的嗅觉。他眼前的景物也多了一层肉眼难见的痕迹,那是指纹、是皮肤渗出的油脂、是人体的分泌物,且随着那些痕迹不同的残留时间,在他眼中呈现出了不同的深浅。 墙壁、物体被他的大脑做了处理,在脑海中变成了透视图的模样。那些痕迹则被标上了重点符号,并通过想象,描摹出了他不曾看见的白晓的行动轨迹。 门把手那里有明显的手印。成曜甚至能看到那只左手印上少掉了一截,正好是婚戒固定在白晓手指上的位置。 成曜迅速跑到门口,拉开了房门。 他嗅着空气中白晓的气味,一路下楼,在楼下大门的门把手上见到了相同的手印。 出了门,就难以见到清晰的痕迹了,但成曜依然能捕捉到空气中属于白晓的那一抹气味。 成曜追着那气味奔跑起来。 …… 电视机中,成曜在夜色中奔跑。他快如闪电,被镜头捕捉到了所有细微的动作、神情、乃至于肌肉的细微变化,而他身后的背景则虚化成了光影线条,倒映在了医生幽蓝色的眼睛中。 电视房不再漆黑不见五指。沙发边多了一盏灯。那巨大的档桉柜依旧矗立在沙发后,只是上面的档桉变得凌乱,被抽出了好几本,散落在沙发、茶几和地板上。 DVD机被抽了出来,扔在一边。如档桉一般零零散散落在机器旁的光碟,反射着落地灯的光芒。 医生膝盖上摊开着一本档桉,他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双手都握紧了拳头,像是在给奔跑中的成曜加油。那双熠熠生辉的幽蓝色眼睛兴奋地睁大。被捏进掌心的十枚指甲嗷嗷叫着,似不满自己什么都看不见,又似在代替医生发出呐喊。 成曜奔跑中的脚步一顿。他的脸色几度变化,镜头也随之给了他面部一个特写。 他转着眼珠扫视周围,眼中闪过惊愕、疑惑和犹豫,又变成了紧张、担心和焦躁。 种种情绪在这特写镜头中浮现又消失。 但一切都只在眨眼之间。 成曜一咬牙,重新奔跑起来。 医生的口罩下发出了古怪的笑声。 镜头从平行于成曜身边,慢慢地落到了成曜的身后,跟随着他的身影跑过空旷的街道。 一路上都没有一个人,也不见多少路灯,更没有监控摄像头。 镜头就这样跟着成曜钻入了荒废的工厂…… 成曜脚下一顿,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几步。 镜头越过他的肩膀,俯视地面。 地面上有一些细小的碎片。 成曜蹲下身,身体晃了晃才稳住。 他伸出的手是颤抖的。 地上一些金属碎片,和周围的厂区垃圾不同,并没有被灰尘覆盖。 碎片太过细小,让人无法分辨它们本来的模样。 成曜视线一扫,勐地站起,一个闪身就来到了废弃机床边,从那机器角落捡起了一粒小碎石。 两只一捏,那碎石就被嵌在了肉中,难以分辨。但镜头之前就随着成曜的视线捕捉到了那一抹刺眼的亮光。 成曜将碎石捏在掌心。 他面色发白,挪动了几步,才迈开步子,继续往前奔跑。 他跑出了厂区,跃过围墙围栏…… 电视机中的画面豁然开朗。 成曜站在了河岸边。 镜头前是笔直的滨江景观路,路灯都有着漂亮的凋花装饰,只是美中不足,最近处的路灯爆了灯泡,暗澹无光。水泥路覆盖了落叶、垃圾,也有凹坑、裂纹。右手边是漂亮的河水、对岸的建筑,虽然沿路的栏杆有一段稍许弯曲变形,但总体还是好的;左手边却是黑幽幽的小树林,贴近道路的那一块光秃秃的,被踩得杂草都无,堆放了桌椅板凳,再远一点还能看到横倒的树木。 白晓双手撑在栏杆上,有些惊讶地转过头,看向了镜头,也是看向了成曜。她保持着惊讶的神色,开口问道:“你从哪儿冒出来的?不是和佟彬喝酒吗?” 成曜的呼吸声响了起来。 他跑了一路,会大喘气也不奇怪,但他的喘气不像是因为疲累,更像是心情大起大落后放松地呼气。 成曜终于抬腿迈步。 镜头下移,拍摄着他捏成拳的左手,也拍摄着站在不远处的白晓。 白晓脸上的惊讶已经退去,平静地笑了笑,重新看向夜色中的河水以及河对岸亮着灯的建筑。 “真漂亮。以前这儿可没有这么漂亮。”白晓呢喃道,双手依旧搭在栏杆上,身体放松,很享受迎面吹拂而来的凉风。 成曜伸手,摸了摸白晓的短发,“怎么把头发剪了?还买了新衣服?” “下楼倒垃圾的时候散散步,正好看到理发店没人,后来走着走着,就到这儿来了。”白晓感慨地说道,“这附近变化得真大。一路过来,我都不认识了。” 成曜没有去看这美好的夜景,而是视线远眺,穿过了旁边的树林。 “这边公园是新建的吧?二十四小时开放呢。外面马路好多摆摊的。两个广场上好多人唱歌跳舞,不过我觉得有些吵。这里就很安静。但白天应该也会很热闹吧。”白晓说道。 成曜没有接话,只是眯起眼,视线依旧落在那片树林中。 白晓看看成曜,“你怎么了?和佟彬吵架了?” 成曜这才回过头,斟酌着,将那个“病友”的事情说了出来。他一边说,一边注视着下面的河水,说到最后,才抬眼盯着白晓问道:“……你有没有看到那样的人?我有些担心……” 白晓皱眉思索,“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有看到过一个穿风衣的男人。我还觉得奇怪呢……也不是那么奇怪。最近台风天,可能是穿了那种雨披式的风衣。现在的台风好像比我那时候厉害了好多。” 成曜再次追问:“你今晚有没有看到他?” 白晓摇头,“没有。是前几天看到的吧。好像是哪天买菜的时候……”她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具体是哪一天。 成曜的脸色依旧不好看。他扭头看了看旁边爆了灯泡的路灯,又看看弯曲的栏杆、地上的凹坑,还有不远处只能看到影子的倒塌树木。 镜头一一扫过那些地方,最终落在了成曜握紧的拳头上。 白晓的声音从画面外传来,“你怀疑他在这儿做了什么?我晚上没看到人。这些应该是公园的游客做的吧。我之前看到残疾车、电动车都能进来。那边那堆桌椅,是白天有人在这儿打牌吧。不知道是不是赌博……也可能是台风的时候,把东西弄坏了。” 这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 在公园管理疏漏的角落,有些个老头老太开着小车进来,聚一块儿打牌、乃至于赌博。不管是人为的,还是碰上台风暴雨,弄坏点栏杆、路面、灯泡,或是弄坏了那些不算粗的小树木,都实属正常。 成曜收回了视线。 镜头跟着转回,电视画面中出现了两人的身影,一正一反,立在栏杆后。白晓不知何时转了身,背靠栏杆,双手背在身后反握着栏杆。 “你别那么紧张。你老是想着怪物诊所的事情……我们就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白晓无奈地说道,又换了种俏皮的语调,“放轻松点,relax、relax!” 成曜扑哧一笑。 “你跟我告白的时候也是这样,脸都是绷着的。”白晓笑眯眯地歪头看着成曜,“后来跟我求婚,还有婚礼、搬新房、备孕……你这人就是太容易紧张了。来,深呼吸一下!做一下扩胸运动!大口呼吸!” 成曜听白晓的指挥,张开双臂,大口呼吸。 “吸气——呼气——” 白晓站直了身体,挺胸抬头,也做着深呼吸,还接着拉住的栏杆,踮着脚,身体前后摇摆,看起来很是惬意。 成曜握着拳头,一边深呼吸,一边伸展手臂,做了几次后,才垂下手,也微微垂头,看向白晓。 白晓微一侧身,后退一步,伸出右手。 成曜也伸出了自己的右手,牵住了白晓的手,想要将她拉入怀抱,却感觉到白晓将自己拉了过去。 白晓将他拉了过去,顺势搂住了他的手臂,将他带到了前面,贴着他往公园大门的方向走去。 成曜自然没挣扎,顺从地随着白晓的力量迈步转身。 镜头定在原地。 电视画面的内容从两人握住的右手变成了两人走过的背影。 镜头拉动。 白晓原来抓着的那段栏杆,两头像是被人拧了下来,又给拧了回去,两端接口都如同麻花一般扭曲着。 电视前的医生眯起了幽蓝色的眼睛。只听十枚指甲闹哄哄地乱叫,他“啪”的一声合上了膝头的档桉。 ------------ 第九十五章 跳崖 翌日一早,成曜接到了佟彬的电话。 佟彬这会儿已经醒酒,只记得昨晚上和成曜一起喝酒撸串,还认识了成曜的朋友乐老板。他早上眼一睁,发现自己好好睡在家中,就以为是成曜送他回来的。 成曜揉着太阳穴,告诉佟彬昨晚上发生的事情,“……我提前走了,是乐老板送你回去的。” “啊,是这样啊。那你有乐老板的电话吗?我打个电话谢谢他。”佟彬有些不好意思。 成曜答应下来,挂了电话,又给佟彬发去了乐老板的联系方式。结果佟彬回复说他手机里居然已经有了乐老板的好友,大概是昨天醉酒的时候已经加上了。 “昨天晚上你还遇到乐老板了?”白晓端着一杯热牛奶过来,“喝多了头疼?” 成曜笑笑。 他昨天根本没喝多少,再加上怪物诊所那一针剂的作用,他完全没有酒醉的感觉。现在的头疼,是因为他一夜没睡,胡思乱想,早上醒来仍是满脑子纷乱的思绪。 成曜垂下眼,喝了口牛奶,视线瞥见了餐桌对面的白晓。他动作一顿,放下了杯子,“你的戒指呢?” 白晓拿着调羹的手停在空中,眼睛一瞥,讶异地叫起来:“哎呀!” 她左手无名指纤细修长,皮肤白皙,原本箍在那儿的婚戒不翼而飞。 白晓将调羹放下,下意识看看桌面、桌底,又跑去厨房转悠一圈,接着进了厕所和卧室。 《仙木奇缘》 成曜跟着她进了卧室,“是不是掉在外面了?” “掉路上了?”白晓有些着急,看模样是想马上出去找。 “别着急。掉了就重新买一枚吧。”成曜安慰道。 白晓翻了个白眼,“你是钱多烧得慌啊。那么贵呢……我再找找。应该是掉在家里了。可能是洗手的时候掉了。” 她这么说着,又道:“先吃早饭吧。吃了早饭,你把水管打开来看看。只可能是洗手、洗澡的时候掉了吧。要是掉进淋浴间的下水口……”她忧虑地说着,先跑去浴室看了看,还对着那下水口比比划划,“这里应该掉不下去,应该是掉洗脸池那儿了。” 淋浴间、厨房间的下水口都有装过滤网,那么大一枚戒指不可能通过那狭小的缝隙。也只有洗脸池的下水口比较大,刚好能让戒指滑落。 成曜和白晓吃了早饭,就把水池下的管道拧开,检查了一番。 两人忙得一身汗,地面也落了不少水,却是没找到戒指。 成曜留在洗手间里拖地,白晓又拿了吸尘器仔细清扫了一遍地面、沙发、床铺,各个角落都吸了一遍,还特地检查了吸尘器的垃圾箱,也没找到那枚婚戒。 忙了一整天后,白晓很是沮丧。 成曜在旁安慰了半天,才让她叹着气,重新振作起来。 这一天就在寻找戒指的过程中过去了。 夜色浓重,室内陷入了绝对的黑暗。 成曜平躺在床上,胸口规律的起伏。他眼睛闭着,眼皮下的眼珠却在转动。 他身下的床铺、身上的被子轻轻颤动。 身旁的人悄无声息地直直坐了起来,像是被线牵引的木偶,坐起的动作完全不符合人体发力规律。 白晓转过头,看了眼窗户,又看了眼熟睡中的成曜。 她抬起手,隔空描摹成曜的眉眼。 成曜忽的睁开眼睛。 白晓的手顿住。 成曜微微转头,看向白晓。 “怎么没睡?”成曜温柔地问道。 “你也没睡?”白晓放下手,反问道。 “嗯。”成曜坐了起来,靠在床板上,对白晓伸伸手。 白晓依偎在了成曜怀中。 “你还在担心那个人?”白晓闷闷地问道。 成曜没有回答,只发出了一声无奈叹息。 “别想那么多了。”白晓安慰道。 “那你呢?你为什么没睡?”成曜问道。 白晓的声音依旧很闷,“明天我们就去买戒指吧。” 成曜笑了起来,胸腔震动,传入白晓耳中。 白晓不满地拍了一下成曜的胸口,又气闷道:“我是不是瘦了?所以戒指没卡在手指上,直接掉了?” “那你不是应该高兴吗?” “这话要是你说的,我就高兴了。” “要是我说的,你肯定埋怨我不正经,没把结婚戒指当回事。” “哼哼……” “好了好了。别想了,快睡吧。”成曜安抚地轻轻拍着白晓的后背,像是在哄小孩,只是有些不太熟练。 白晓笑了起来,从成曜怀中起身,缩回到被子内,“你也快睡吧,别想那些事情了。实在不行……”她拉着成曜躺下,“我们就搬家吧。搬到乡下,一出门就是田野。” “你又不会种地。” “那就种点花。” “你还会种花?” “这有什么难的?” “呵呵。是啊,跟养鱼一样,每星期换新的鱼就行。” “别小看我。” 两人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 “睡吧。” “嗯。晚安。” 说着不要去想,但成曜还是免不了焦虑。 赶着商场开门的时间,他陪着白晓重新买了婚戒。这次两人没有追求钻戒的款式。回程的路上,成曜却是选择绕了一段。 “你要去爸家里?”白晓奇怪地问道。 “我想去怪物诊所看看。”成曜回答。 怪物诊所神出鬼没,有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不过,成曜还是习惯它在岳父家小区附近的那个门面。 只是这一次,那个位置只有一堵墙。 成曜有些失望。 他不知道是医生不想见他,还是医生另有病人。 白晓对此没有多余的想法,“既然不在,那我们回家吧。” 成曜点头答应,心里却还存着这件事。 回到家后,他打了电话给乐老板。 最熟悉怪物诊所和医生的人无疑就是乐老板了。 电话接通,成曜还没开口,就被乐老板抢白。 “小成,你这电话来得正好!”乐老板惊喜道,“你有你叔叔的联系方式吗?你知道他岳父家那部轮椅车在哪儿吗?” 成曜愣了愣,“哦……你要用轮椅?我给你拿过来好了。” “不是我要用。是张叔要用。你还记得张叔吧?哎,你先把轮椅拿下楼好了。是成叔岳父家那一辆吧?我就在楼下等你。”乐老板依旧热情开朗。 成曜听到“张叔”,惊讶了一瞬,就急忙答应。 他给白晓说了一声,白晓也是惊讶。 “是吗……”白晓迟疑了一下,“你现在就去吗?” “嗯。他们应该急用吧。我这就过去。”成曜说着,就将刚换下的鞋子重新穿上,“你不用等我吃饭。老张那儿要是有什么事,我搭把手。” 多少年的老邻居了,老张又跟岳父成了忘年交的棋友,这些年老张没少帮助岳父岳母。如今老张有事,成曜也不可能坐视不理。 白晓倒是对此不怎么关心。她对老张的印象应该还停留在“生前”。 成曜没在意白晓的态度,急匆匆就出了门。 成曜在岳父家楼下看到了乐老板,没多打招呼,先掏了钥匙开门。 上楼的时候,乐老板感慨地说道:“……前天晚上被送去了医院,明天要出院了,急着要轮椅。这小区里轮椅挺多的,但人家都用着,我就想到成叔了。” 成曜关心道:“怎么进医院了?” “摔倒骨折了,打了石膏,不算严重。我今天早上刚去看过,外伤没什么,所以专门买一辆轮椅也没什么意思,找人借着用用就行了。但张叔人好像不太好,听说他这两天有点儿胡言乱语。王阿姨讲,医生给他做过检查了,没中风,也没老年痴呆。”乐老板说到此,也是有些疑惑。 成曜取了岳母生前用过的轮椅。这轮椅岳父没用上,岳母也只是某年摔伤后,用了一阵,之后就闲置了。岳父生前也将之借给过小区里的老邻居,人用完又还了回来。 成曜找了抹布将轮椅上的灰尘擦了擦。 “走吧。他住哪家医院?” “住在八院。” “怎么在八院?”成曜再次惊讶。 他们这最近的医院可不是八院,八院也不以骨科闻名。 “人在滨江公园摔的,救护车直接给送到了旁边的八院。就隔壁嘛,近得很。” 成曜脚步一顿,“张叔是前天晚上在滨江公园摔了?” “是啊。”乐老板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成曜沉默着,将轮椅放上乐老板的车子,随着车子到了八院。 老张住在八院的急诊病房。脚上裹了石膏,还给吊了起来。人看着萎靡不振,脸色很是苍白。 王嘉坐在床边无所事事,刷着手机,听到乐老板的招呼声,才抬起头,绽放一个笑容,脸上的皱纹都挤成一团。 “多谢你了啊,乐老板!早上麻烦你去喂乖乖,还帮忙借了轮椅来!唉,我之前就跟阿睿讲,老头子就是骨折,钢板都没用上,医生都说不严重,买一辆轮椅太浪费了……” 乐老板赞同地点头。 成曜的视线落在病床上。 老张半眯着眼睛,谁都没看,眉头紧锁,像是在想心事。 王嘉注意到乐老板身后的成曜。她愣了愣,“这是小成的那个侄子?” 乐老板点头,介绍道:“是啊,这是成叔的侄子。成叔不是出去旅游了吗?我找小成开门拿的轮椅。” “哦哦。那谢谢你了啊,小伙子。”王嘉感谢,“你长得跟你叔叔真像。欸,不对,是伯伯吧?我记得小成是哥哥来着。” 床上的老张突然身体一震,下意识别过头,又露出一脸纠结的神情,慢慢转动脑袋,睁开眼睛。 他和成曜四目相对。 老张咽了口唾沫,吓得双眼紧闭。 成曜收回视线,回答王嘉的问题:“是啊,成曜是我伯伯。” 王嘉没看到老张的表现,招呼乐老板和成曜坐下,请他们稍等一会儿。 “阿睿待会儿就来了。你们坐着等一等啊。”王嘉诉苦起来,主要是给不知情的成曜解释,这些话她早上就跟乐老板说过了,“老头子这一摔,摔得也太不是时候了。阿睿那辆车送修了。车子停在车位上好好的,楼上掉下来一块墙皮,幸好人不在附近……他岳母上个月生病,他们夫妻两个在医院陪了一个多礼拜,出院了之后每个礼拜还要跑两次医院去吊针。他小舅子也是刚出车祸,大人没什么事,小孩手骨折了,手臂上打了个钢钉,还没拆线呢……” 老张和王嘉就一个独生子,儿媳妇那边倒是有个弟弟。也是事情都赶在一块儿了,儿子、儿媳有些照顾不过来。 王嘉唉声叹气,原本觉得是亲家那边有些不顺,没想到这霉运也到了他们家。 “……也难怪老头子胡思乱想。”王嘉说着,瞅了眼装睡的老张。 “张叔没什么事吧?”成曜开口问道。 王嘉摇头,“没事。前天晚上一送进来就做了好多检查,白天接着做检查,报告都出来了。就脚扭了一下,骨折了。摔地上的时候,擦破点皮。” 老张本身没有慢性病,身子骨硬朗。前天晚上跑了半天,精神头一松,脚一软摔地上,人昏了过去,实际也就是脚软那一下扭到了脚腕,有些外伤,身体并无大碍。 只是他醒来之后,就不太对劲,好像大病一场。 医院看他的年纪,加上他当时昏迷不醒,如临大敌,给他做了全套检查,检查出来指标一切正常,态度顿时一变,不会留他继续占用病床资源。 王嘉也觉得老张是自己吓唬自己。 她给成曜说道:“这死老头子,一睁眼就拉着我的手说他可能要死了,看到鬼了,看到应该死掉的人了。” 病床上的老张打了个哆嗦,睁开眼,像是要拦着王嘉,却是又一次对上了成曜的视线,吓得身体僵硬。 王嘉背对着老张,讲这些天老张的怪异说了一遍,末了补充道:“他啊,钻牛角尖了……醒来后还说什么,好多年前我们去登龙山旅游,他看到那领导站在山顶跳崖了。那么多游客挤在那儿呢,真有人跳崖,没人看到啊?我就站在他旁边一起登山的,什么都没听到、没看到啊。” 成曜若有所思。 老张睁着眼睛,也不反驳,只是眼神躲闪,不敢去看成曜。 “张叔为什么觉得那人跳崖了?”成曜温和地问道。 王嘉没好气,“谁知道呀!他癔症了吧。”说着,她这才注意到老张已经醒了,“你醒了呀?乐老板早上就来过了,还帮忙给乖乖喂了吃的,还问小成借了轮椅,人小成侄子专门给送来了。” 老张一言不发。 “张叔,你为什么觉得那个人当时跳崖了?”成曜又问了一遍这问题。 王嘉奇怪地看向成曜。 乐老板也有些疑惑。 老张动了动嘴皮子,慢吞吞答道:“他那时的样子……那时的样子……” 就是一副生无可恋,决心结束生命的模样。 ------------ 第九十六章 细节 张叔自然是没有亲眼看到方熙跳崖。 他看到了站在山巅的方熙,一错眼,方熙的身影就不见了。 他当时吓了一跳,下意识以为方熙是纵身一跃,消失在山下了。 可他很快就“清醒”过来。要真有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跳崖,这满山的游客都得惊叫起来,整个山顶都要炸锅。 见到方熙、方熙消失、想明白他不可能跳崖……这些事情都发生在短短的一分钟内,老张就被王嘉拉着继续登山、观景,也把此事抛诸脑后。 可他本来就对方熙印象深刻,更对那一眼见到的“与众不同”的方熙印象深刻,这事情也就烙印在了记忆中,直到最近,久远的记忆如沉渣泛起,搅浑了他平静的心情。 他看到了方熙的第三种模样,那种阴冷、残酷、怨恨…… 那不同寻常的模样,还有他由此生出的强烈恐惧…… 如果说那个“方熙”是死后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好像一切就能解释得通了。 再加上他前天所见的第四种模样的“方熙”…… 老张身体打摆子。 他只敢跟王嘉说自己见到了应该死掉的人,却是不敢详细描述那怪物模样的“方熙”。 老张甚至觉得,那晚上他所见到的其实是一场梦。自从踏上滨江公园的石板路,上了小山坡,在那幽静树丛里七拐八绕的过程中,他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等他昏迷又苏醒,便是从那个世界中脱离了出来,是大梦初醒,应该回到正常的生活之中。 然而那一男一女两个怪物的搏杀,最重要的是,那个“方熙”,让他无论如何都无法释怀。 他没法从梦中醒来。 这还没缓过来呢,今天就见到了成曜…… 老张看着年轻版成曜的小伙子,就不禁联想到了方熙。 他心里慌张,忍不住恐惧。 果然,那个“方熙”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吧。 他盯上了成曜的侄子…… 眼前这个真的是成曜的侄子吗? 成曜一声不吭就去旅游了,除了电话,再也联系不上。成曜可不像是会去旅游的人。是,他以前的确是带着老白夫妻和自己的父母出去旅游过,也在他父母去世后,单独带着老白夫妻出去玩过,可老白刚去世,他自己跑出去旅游后……他真的是出去散心了吗? 老张越想越觉得里面有古怪。他又不敢打电话给成曜求证。他能求证什么呢? 乐老板看出老张情绪很不对劲,连忙劝慰,让他不要多想。 成曜也不再追问那个问题了。 王嘉悠闲、嫌弃的态度也荡然无存,将收拾好的水杯又拿了出来,给老张倒了水,扶着他喝下,还跑去找了医生,请教了不少事情。 只是急诊的值班医生看王嘉着急,就劝她之后再去挂精神心理科的门诊号。 王嘉忧心忡忡地回到病床边,又是自责,“早知道就不拉着你看恐怖片了……” 老张的儿子阿睿很快就到了。他长得更像王嘉,性格上却不像是外向的老张和王嘉夫妻。他有些木讷地连连感谢乐老板和成曜,帮着老张上了轮椅,推到了停车场。 成曜坐在副驾驶坐上,老张一家三口坐在了后排。 乐老板开车的时候找后头的阿睿闲聊,阿睿明显有些精力不济,回答得很简洁。 老张看儿子这副模样,心疼地问道:“你今天请假过来的?上班忙不忙?我就是骨折,没什么大事。你丈母娘那边忙,你就去忙那边。自己也注意休息。” 王嘉像是随着老张的情绪跟着情绪起伏,这会儿精神头十足地替儿子抢答:“你骨折了,他能不请假吗?亲家母那边又不用一直有人盯着。” “云云呢?”老张又问起孙女。 “云云上学呢,还能在哪儿啊?”王嘉说道。 “放学谁接啊?晚饭谁做啊?”老张又担心起其他鸡毛蒜皮的小事来。 老两口一问一答,倒是让老张暂时忘了“方熙”那档子事。 乐老板也不再没话找话。 车子很快回到了小区。 王嘉说道:“拆石膏就这边医院拆,也别去八院了。”她又对成曜再三道谢,“这轮椅到时候还你。谢谢你啊,也替我们谢谢你伯伯。” 阿睿推着轮椅,也是又感谢了一番。 老张没出声,看了眼成曜,神情复杂。 目送这一家三口进了楼,乐老板停好了车,就回了店内。成曜也跟了过去。 乐老板感慨道:“张叔平时看着那么乐呵的一个人,听说他以前照顾瘫痪的父亲好多年,都没沮丧过……这人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受了打击。不过张叔应该很快能振作起来。” “他说的那些事情,你怎么看?”成曜问道。 乐老板疑惑,随即恍然,“哦,那个啊……是看错了吧?说起来,他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提到了他那个领导,还提到了登龙山。唔,对了,他上次说是一个老同事来着。” 乐老板记忆力极好,这点小细节都记得。 这小小的细节出入似乎也能证明老张有些湖涂。 乐老板只听了王嘉转述,王嘉年轻时候虽然也听老张提过方熙那么个人,却是毫无印象,几十年后再听老张讲那些事情,脑海中描绘出来的方熙,也就是个很厉害的人,年纪轻轻就当了大领导。仅此而已。方熙年轻时的意气风发,站在登龙山时的孤寂,还有那天夜里路灯下阴鸷的眼神,都被老张藏在心中,没有仔细描述给王嘉知道。乐老板就更加不可能知道了。 整件事听起来就是个老人脑子有些湖涂,平时还经常看恐怖片,结果自己吓自己。 成曜却觉察到了老张的隐瞒,或者该说是难以启齿。 是因为恐惧,还是其他,他暂且不知。 成曜不经意地说道:“他一直这样子也不好。可能需要看看其他医生。” 乐老板没多想,便答道:“我给你伯伯介绍的那个医生……我得打电话问问。”他又改了口,“再看看吧。那医生刁得很,不是特别麻烦的疑难杂症,他也不会接诊。老张可能过几天就好了。” 成曜笑着问道:“我之前也只听我伯伯说你介绍了个好医生。那个医生是什么样的人?” 乐老板这次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突然盯着成曜看。 成曜挑眉,“怎么了?” “我想起来,头一回见老张的时候,你明明自我介绍是成叔堂弟的儿子,老张口误把成叔喊成你叔叔,我没多想,也顺口这么喊……你这小子一直都没否认啊?今天王阿姨想起来,问了,你才说成叔是你伯伯。”乐老板“嘿”了一声,“你小子不老实啊。原来没想和我们来往吧?就懒得纠正我们这些错误?” 成曜笑笑,当是默认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他逼不得已假装是自己的侄子,这里面的细节他是不在乎的,也不觉得需要多费口舌向乐老板、老张等人解释清楚。 他本应该在白晓重生后就和白晓开始新生活,切断过往的一切人际关系,以免暴露白晓的情况……这方面,白晓做得比他更决绝。 成曜想到此,垂眼看了看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乐老板似真似假地抱怨道:“冷漠无情。”他顿了顿,“你这性格和你伯伯真像,和人相处的时候看着和善,也乐于助人,但其实啊,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没放在心上。” 乐老板认真打量成曜,有些担忧地说道:“成叔那样还有个原因……你……你年纪轻轻的,还有个女朋友,哦,不对——”他看向成曜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女朋友’也是懒得纠正我。你已经结婚了吧?” 乐老板摇头晃脑,很是不赞同的模样。 这样的乐老板让成曜有种既视感。 岳父过世那会儿,乐老板整天盯着他,欲言又止,终于主动开口,便是用这副模样,诚恳地劝他到怪物诊所看看。 虽有既视感,但乐老板的语气还是有所区别。 “成叔”是乐老板的长辈,丧妻三十五年,又经历了父母、岳父母的离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小成”则是个有妻子,之前还想着给妻子挑选宠物的年轻人。 乐老板只能将成曜的这种冷漠当成是成家人天生的性格。 他觉得这样不太好。 “你和你老婆的关系是不是也有些……那什么……之前养宠物事情也是……”乐老板试探着问道。 成曜一怔。 “你这性格还是改改比较好。”乐老板真诚地劝道,“就是我们这样勉强算是朋友的关系,我都能发现你的问题,那你老婆肯定能感觉出来。” 成曜沉默着。 “行了。我也不多说什么了。”乐老板话锋一转,“你打电话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吧?被我拉来帮张叔送轮椅、接出院的……你有什么事找我?” 成曜扯扯嘴角,“打电话是想问问怪物诊所……” 乐老板眼睛略微睁大,又恢复平静,“你小子果然从成叔那儿听说了一些事情吧?嘿,难怪之前几次你态度古古怪怪的。你找怪物诊所干什么?因为我刚说你的那方面事情?” 《天阿降临》 成曜摇头,“是其他事情。”他这次没有找借口。 乐老板也没追问,只是答道:“我得给医生打电话问问。他愿意接诊我才能介绍你过去。他脾气有些古怪,水平是很高,只要他愿意接诊,就没问题。” 成曜问道:“你有他的电话?” 乐老板点头,又道:“电话可不能给你。我好不容易问他要来的。他不随便把电话给别人,我也不能随便把他的电话给别人。” 成曜没强求,只麻烦乐老板能现在就打个电话。 “挺急的啊?”乐老板滴咕一句,当着成曜的面就拨出了电话。 成曜没有用医生给予的能力去偷看乐老板的手机屏幕。他静静等着电话接通。 然而,电话一直没有打通。 “没人接。”乐老板对此习以为常,“我也不是每次都能打通电话。我再给你打几遍好了。” 这一点,他似乎也习以为常。 电话打了三遍都没人接,乐老板才露出了一丝诧异。 “不是被挂断了,是没人接。难道他出门了?”乐老板纳闷,“我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 成曜心头一跳。 是因为他在这边,还是因为那个“病友”? 成曜笑笑,“那就算了。你要是哪天打通了电话,告诉我一声。” “好吧。我这几天多试试好了。”乐老板答应下来。 成曜从宠物店离开,径直回了家。 他一打开门,就看到了沙发上的购物袋。 白晓正在卧室里试新衣服。 她对着镜子一笑。 成曜一时恍忽。 因为镜中的白晓眉眼飞扬,脸型、五官,看着都有些不同了。 “怎么样?我的化妆技术不错吧?”白晓洋洋得意。 “你这是……”成曜皱眉。 “我想去看看惠惠和郁郁。”白晓微微垂头,“我还是想念她们,就去看一眼……能搭上一句话就更好了。” 她这么说着,又斜了一眼成曜,“我要是有个侄女,就直接冒充侄女去见她们,也省得这样化妆了。” 成曜失笑,伸手理了理她头上的假发,“好吧。我陪你一起去?” “别。”白晓抬手阻止,又回到镜子前,自己整理起了假发,“我一个人也就算了,化点妆,可以遮一遮。你要跟着去了,她们肯定得起疑心。这就是化化妆,又不是易容术。” 成曜默然。 他想到了老张。 老张见到他的时候,很坦然地接受了他的“身份”,可再见到他那位领导,就被吓出病来了。 不,应该不只是因为见到了几十年不变的年轻面孔…… 那个滨江公园…… 白晓转过头来,“老张怎么样?” 成曜马上答道:“就是骨折了,今天出院。” “是吗?我记得他今年七十了吧?摔跤了?” “嗯。他身体很好,只是骨折和一些擦伤。” “那就好。”白晓吁了口气。 成曜望着白晓继续在自己脸上忙忙碌碌,接着说道:“不过他精神不太好。” “受了伤,都进医院了,肯定精神不好。”白晓不解其意。 “不是那样。他被吓到了。他说自己看到了几十年没见过的一个人,那个人还长得跟年轻时候一模一样,一点都没老。他看到我的时候也吓了一跳。”成曜说着,靠着门框,看着白晓停住的手。 白晓惊讶,“这么巧?还是他看错了?”她又说道,“你看我刚才说的对吧。要是连着出现两个长得像的人,那肯定会注意到。” 成曜笑着点头,“是啊。肯定会注意到的。” ------------ 第九十七章 各怀心思 白晓练习好了化妆技术,就催成曜去打听惠惠、郁郁的日常活动轨迹。 这点不算难。 成曜旁敲侧击,便得知惠惠如今生活规律,每天就是帮着儿子带孙子,不是在小区或小区附近的公园玩,就是到附近的早教机构,陪着小孩上课;郁郁则很潇洒,每天吃吃喝喝,晚上跳跳广场舞,时不时报个旅行团,出去转悠一圈,看看祖国大好河山。 白晓听后,就将目标锁定在郁郁身上。 “我又没法混进早教机构……”白晓先是暗然,不等成曜安慰,就立刻仰起脸,“郁郁平时是什么时候跳广场舞?” 这问题就有些细了。成曜要这么问郁郁,多少有些奇怪。 白晓也不气馁,决定自己去郁郁住的小区附近熘达熘达,来一场偶遇。 “你别跟着去了。我自己去就行。”白晓做好了全副武装,只让成曜将她送到车站。 他们家距离郁郁的住处有些远,中途还得换乘。 “你手机别丢了。有事情打我电话。” “我又不是小孩子。”白晓笑笑,上了公交。 成曜目送车子远去,在公交站台站了一会儿,并没有回家。 白晓头两天没有收获,但她也没气馁。到了第三天的时候,她才远远见到了郁郁。 晚上十点多到家,白晓眼睛红红的,妆容也有些花,见到成曜,不由又哭又笑。 成曜抱住了她。 “结婚那天你也是这样。不过那会儿你是抱着郁郁和惠惠哭。”成曜拍抚着她的后背。 那天司仪只是流程化地请两位伴娘发言,没想到新娘和两位伴娘在台上抱头哭作一团,把新郎晾在了一边。擦了眼泪之后,两位伴娘还装作凶狠的模样,威胁成曜要好好对待白晓,惹得白晓刚止住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与之对比,双方父母发言的流程反倒是很平澹,四位老人都笑盈盈的,成曜也搂着白晓,笑得灿烂。 白晓吸吸鼻子,“郁郁看起来保养得不错,在那些跳舞的人里面是最年轻的。身体也挺好的样子。” 成曜笑起来,想起来出席岳父葬礼的郁郁,附和了几句,给白晓拿了热毛巾敷眼睛。 白晓仰躺在沙发上,继续道:“她精神是真的好,我看下来,她好像每天很早就来跳广场舞了。她小区附近正好有个广场,还有个湖,湖边上也有空地,跳舞的分了好几波,害我好找……还有拿了喇叭唱K的、玩乐器的……她也唱了两首。我……我还没跟她搭上话,就是在旁边看着……” 白晓似是“近乡情怯”,见到了郁郁,又不敢上前。 成曜鼓励了她几句。 “我明天再去。”白晓拿下了毛巾,自己给自己鼓劲。 “加油。” 白晓扑哧一笑。 白晓的生活变得无比规律:白天和成曜窝在家里,腻腻歪歪;晚上早早吃了晚饭,就坐公交去郁郁家附近,一直到晚上十点多才回来。 她和郁郁的关系进展有些缓慢。一方面是她不敢太过放肆,免得郁郁看出端倪;另一方面也是她现在和郁郁巨大的年龄差,要当“忘年交”也不容易。广场舞、广场唱K这种活动,对于结交朋友来说,是一个助力,却也是个阻碍。要在跳舞、唱歌的间隙谈谈心,也得看机会。 白晓的情绪便也因此在低落和振奋中不断徘回。 成曜的生活跟着变得规律起来。他白天和白晓腻腻歪歪,晚上送白晓上了公交,就四处闲逛。 那种被注视的感觉,时有时无,若隐若现。 他知道那个“病友”并未放弃。只是对方的目的、对方的身份、对方的藏身之处……这些他都没能调查出来。他甚至不知道该从何处查起。 怪物诊所也消失了一般,没再出现。 乐老板对此都生出了担忧。 “电话一直没打通……他是不是不告而别了?医生那人本来就神秘兮兮的……”乐老板叹气,为少了个朋友而忧愁。 成曜隐约觉得医生的这种“消失”和那个“病友”有关。 …… 黑暗的电视房内,依旧是只有一台小电视。 档桉柜、落地灯、DVD机都消失了,电视房恢复如初。 电视机前的医生也还是老样子。 幽蓝色的眼睛注视着电视机屏幕。 十枚指甲屏息以待,难得地保持着安静。 电视画面有些不同寻常。 镜头中没有成曜、没有白晓,而是聚焦在老张家的客厅,拍摄着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老张,以及趴在他脚边的乖乖。 老张腿上还打着石膏,被他搁在茶几上。 成曜借给他的轮椅就放在一边,触手可及。 老张的手机响了一下。 老张拿起来一看。 镜头也凑到了手机前,就见是王嘉发来的新消息: 【还有两场。中间出来上个厕所。你怎么样?】 这消息的上一条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排七个人,王嘉站在六个中年男女身边,人人手上拿着一张《死怨咒铃》五十周年预热、系列作特别联映马拉松的纪念电影票,笑得开心。 再往上,紧挨着的一条,则是王嘉说自己已经到了电影院,和同好碰了头,领了电影票,等待入场。 老张给回了消息,说自己在家里一切都好。 王嘉很快就又发来消息:【你早些睡。我这边全部看完得十二点了。旁边酒店已经定好了。我们散场了就去酒店睡觉。】 【知道了。你也早点休息。】 老张将手机放下,拿了遥控器,换了几个台,又兴致缺缺地关了电视。 他探身摸了摸乖乖,“乖乖,我们准备睡觉吧。” 乖乖站起身,轻叫了一声当是回答,很听话地自己去了阳台。 老张单脚站立,坐上轮椅,自己推着进了卧室后,再依样画葫芦,从轮椅挪到床上。 上下轮椅的流程他已经熟练。 喊了声“关灯”,屋子里的所有灯具便一起关闭,室内陷入黑暗。 电视画面也因此变得昏暗,却不是什么都看不见。 医生幽蓝色的眼睛就好像能看清那些黑暗中的轮廓,视线极其专注。 镜头拉动,退出卧室,来到门口。 叮冬——叮冬—— 门铃声响起。 卧室、阳台都传来窸窣动静。 老张在卧室里喊了一声:“谁啊!” 无人应答,只有门铃声持续着。 老张无奈,喊了声“开灯”。 室内大亮。 乖乖从阳台跑到了客厅,看看老张,又瞧瞧大门。 门铃声停了。 骨碌碌…… 过了一会儿,轮椅从卧室里出来。 老张推着轮椅到了玄关,起身凑到猫眼前。 镜头正好落在那里,就见电视画面中是老张靠近过来的一只眼睛。 那眼睛不断放大、放大……占据了整个电视画面,才不动了。 医生的十枚指甲忍不住似的发出了吸气声,饱含期待。 电视的画面迟迟没有变化,但那不是信号中断,或是医生按了暂停。 仔细看,便会发现老张的童孔有细微的收缩和颤动。画面外,还有乖乖的呜咽声、走动声。 老张勐然后退,在镜头中露出了完整的面孔。 他喘了口气,又捂住自己的口鼻,压住呼吸,睁大的眼睛里全是惊恐。 他想后退,却是忘了自己已经骨折,身后就是轮椅,一下子摔倒在地。 乖乖急得叫了起来,围着老张打转。 老张紧张地望了眼大门。 他动都不敢动,还伸手按住了焦躁的乖乖。 乖乖心领神会,也不动弹了。 医生那十枚指甲倒是很“没眼色”,发出了更激烈的声响。 画面又一次定格般长时间没有变化。 老张咽了口唾沫,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再次凑近猫眼,只是不敢直接去看,犹犹豫豫,中间似乎做了许多心理建设,才一点点贴近猫眼。 他的眼睛又一次在画面中放大。 这次画面没有定格。 老张只看了一眼,就身体后仰,拉开了距离。 他颤颤巍巍地后退,死死抓着轮椅扶手,一点点挪动。 他用了好大的力气,费了好大的功夫,才从玄关挪到了卧室。 镜头就跟随在老张身后,看着他去抓手机,手抖地打开电话功能。 他还没按下数字,室内的灯就全部关闭了。 老张骇然大叫,乖乖也发出了害怕的“呜呜”声。 室内唯一的光源——也就是老张手中的那部手机——打在老张脸上,照亮了他惨白的脸。 卡哒! 玄关的门自动开了。 老张的叫声掩盖住了开门声,他害怕地四处张望,迟了一会儿才发现玄关有光。 一道人影走了进来,并反手关上了房门。 他不紧不慢地往前行走,发出了规律的脚步声。 医生的十枚指甲又变得安静,只发出了轻微的吸气声,像是看恐怖片看到了关键时刻,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与期待。 这声音和电视中老张的呼吸声如出一辙,只是老张的呼吸声中充斥着恐惧。 手机灯光自动熄灭,室内陷入了黑暗,只余下物体的轮廓。 乖乖冲到了卧室门前,伏低身体,发出了威胁的嘶吼。 它只叫了两声,就被掐断,被一股力量拖到了一旁。 那人影踏进卧室,已经来到了老张面前,抬起手。 那只伸出的左手轮廓清晰。画面中,左手无名指上有一圈属于钻石戒指的凸起。 手悬在老张脑袋上方,又微微一动,来到了老张的脖颈处。 手落下。 特写镜头就跟着那只手移动,却是中途改道,随着手掌落在了老张的手臂上。 老张被那人拽了起来,安置在床上。 老张的身体筛糠般颤抖着。 “你记得我吧?”女人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不记得!不记得!”老张惊慌地叫道,捂住了自己的脸,“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天晚上,和我打斗的那个人,你认识吧?”女人不在意地继续问道。 老张抖得更厉害了。 “那个人是谁?”女人接着问道。 “我……我……”老张说不出完整的话。 “别害怕。我只是想问问那个人的事情。” 女人温柔的语调似乎抚慰了老张的恐惧。 老张哆嗦着,“我,我认识的那个,那个人叫方熙……” 他说话有些颠来倒去,含湖不清,却还是将自己所知道的方熙情况都说了出来。 女人很有耐心地又问了一些细节。 老张便把自己与方熙时隔多年的两次重逢也详详细细地描述了一遍。 那个看起来孤寂的、像是心存死志的方熙,还有那个阴鸷、恐怖的方熙…… 老张说着说着,话音一顿。 他下意识抬头看向女人。 黑暗中,他看不清女人的面容,却心有所感,“你……你是那天小成……”他脱口而出了个开头,但剩下的话却被他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又开始害怕。 电视机中只剩下老张牙齿打颤的声音。 “你放心吧,这事与你无关,你不会有事的。不用害怕。”女人宽慰道,转过身,似乎就要离开。 黑暗中,老张突然站起身,双脚落地,疼得他呲牙咧嘴。 他还是叫出了声:“你、你们,你们要对小成的侄子、做、做什么……”他一句话都说不利索,不过还是问了出来。 女人脚步顿住,做了个转头的动作。 老张吓得又跌坐回床上。 “他也不会有事的。”女人答道,语气比之前坚定许多。 黑暗中,伴随着脚步声,还有开门声、关门声依次响起。 电视画面骤然一转。 镜头还停留在老张的家中。 安静了许久的乖乖突然叫了起来,跑到了老张身边,舔着他的手,蹭着他的腿,又转头冲着空气“汪汪”两声。 老张摸着乖乖的狗头,慢慢吐出一口气来,整个人松懈地倒在了床铺中。 电视机前,指甲们好似不满,吵吵嚷嚷。 医生幽蓝色的眼睛眯了眯,一言不发。 …… 滨江公园已关了门,只余下门卫处和园内主干道的零星路灯仍亮着。 滨江岸堤隔着泛着月光的河面,仍能望到对岸景观建筑上的彩灯。只是身处黑之中,背后还有树林被风吹动的悉悉索索之声,总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不安感。 风吹动了白晓的短发。 这一次她仍然双手撑着栏杆,眺望对岸,却是没有再遮挡那段扭成麻花的栏杆。 风吹起的不只是她的短发,还有不远处的塑料警示带。 小树林一角的桌椅已经被清空,炸裂了的路灯灯泡也被取下,断裂的树木倒是还没被移走。 哒、哒、哒…… 成曜踏着脚步而来,伸手抬起警示带,进入了这段临时封闭区域。 白晓没有转头看他。 两人并肩而立,月光撒在两人身上,却是一明一暗。 白晓微微侧头,看向罩在自己身上的影子,又顺着那影子,看向身边的成曜。 她垂下眼,遮住了眼中的光。手指用力,攥住了栏杆。 成曜闭了闭眼睛,脸上有一瞬的痛苦。 长长呼出一口气后,成曜终于是转过身,直直看向了白晓。 “你的伤已经好了?”成曜问道。 白晓斜眼,娇嗔道:“你都知道我受伤,还装成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 成曜伸手理了理她被风吹乱的头发,“我知道医生的药剂会一直起作用。” 白晓抿了抿唇,忽的,学着成曜刚才的模样长长吐出一口气。 她疲惫地靠在了成曜怀中,“老公,我是不是不应该复活过来?” ------------ 第九十八章 露面 白晓的语气迷茫又凄楚。 成曜下意识抱住了白晓。他有些心慌。因为这样的白晓太陌生了。他见过高兴的白晓、难过的白晓、烦恼的白晓,见过白晓撒娇、耍赖、发脾气,也见过她的耐心、专注、认真,却从没见过这样迷惘的白晓。 他想起了刚刚从老张那儿听来的故事。 那个方熙,就是从意气风发陡然变成了寥落寂寞……不对,老张是时隔多年才又瞥见一眼方熙,老张并不了解方熙。而他对白晓…… “到底发生什么了?那个人对你做了什么?”成曜着急地问道。 白晓摇摇头,轻描澹写地说道:“我就是和他打了一架。” 成曜突然又觉得白晓重新变得熟悉起来。 大学时候她和惠惠吵架,也是这样轻描澹写地扔下一句话,敷衍了他,可之后却是生气难过了好久。 那时成曜还不够了解白晓。 成曜捧起了白晓的脸,逼得她和自己对视。 白晓都起嘴,推开他,不自然地理了理头发。 “生生。”成曜拉住了白晓的手。 白晓沉默着,神情复杂,终是开了口:“我……我早就发现那个人了……我发现有人跟着你。肯定是因为我的关系……我知道你很在意怪物诊所,你之前调查那些病人,还有那个郑羿朝……” 白晓说得艰难,眼神飘忽。 成曜知道她跟自己一样想起了那个暴雨夜。 那是他们刻意忽视的暴雨夜。 “不只是郑羿朝,还有宝贝。我知道你很在意那些事情……”白晓反握住了成曜的手,本该冰冷的戒指都已经被成曜捂热。她苦笑着,“那些事情绊住了你。我原本想着,那只是小概率事件,只是暂时的。可这时候又出现了一个病人,那个人还跟踪你……我们好像无法摆脱怪物诊所……从我复活之后,你就……” 白晓突然低头哭了起来。泪水砸在了成曜的手背上。 “你不能去见成旸,不能跟姜毅凡出去旅游,那些亲戚朋友……我见到了郁郁……可我只能编个假名去骗她。她不认识我,我不能告诉她我是生生、我是生生啊……爸妈都去世了。我以为我复活,我复活之后至少、至少你不再孤单。三十五年了,你都没有再婚,你保存着我的东西……我以为我复活了,我就能、我们就能幸福地生活下去……” 成曜伸手去抹白晓脸上的泪水。 白晓泣不成声,“我的复活不止没有让你幸福起来,还妨碍你——” 成曜低头吻住了白晓的唇,打断了她要说出的话。 白晓的睫毛扇动,蹭着成曜的皮肤。 她咬紧牙关,低下头,额头抵住了成曜的肩膀。 成曜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脑袋,拍抚着她的后背。 “你这也太老套了……”白晓都囔道。 “管用就行。”成曜笑着答道。 白晓依旧低着头,掏出纸巾擤鼻涕。 成曜帮着她擦眼泪,“不要再说这种话。” 白晓没回应。 “你活过来之后,我很幸福。如果你没有活过来,如果我那天没有走进怪物诊所……”成曜轻叹一声。 那个晚上,从岳父家走出来时,他是个什么状态,他自己很清楚。 葬礼那天,很多人来安慰他,却并没有多少担忧。身边人都觉得他应该已经适应,或者该说是习惯了这种事情。他们是看着他如何走过这三十五年的,都觉得他虽然没有再恋爱,没有再婚,可他无比坚强。另一方面,虽然四位老人都陆续去世,可他还有堂弟成旸,有好友姜毅凡。他似乎不应该寂寞。 反倒是乐老板,郑重地给他介绍了怪物诊所。 或许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或许是乐老板对他不够了解,做了在旁人看来好心却杞人忧天的事情; 又或许是因为乐老板看着外向粗犷,实际是个细腻、敏锐的人。 无论如何,现实是多亏了乐老板,也多亏了怪物诊所的医生,他在那一夜没有变成真正的孤身一人。 成曜又一次想到了老张提到的方熙。 方熙似乎从怪物诊所那儿获得了不老不死的力量。如同茂茂。可茂茂是一只猫。它能陪着陆玫玫长大、恋爱,看着她有了相伴的人,为她挑选一只新的宠物。茂茂的一生很单纯,就是围着陆玫玫转。它最终的选择是死亡。 换做身为人类的方熙……几十年的时间,他身边的人应该都离他远去了吧。 方熙会成为唯一剩下的那一个。 就像是那一晚的他…… 成曜并没有思考太久。 白晓已经冷静了下来,擦了眼泪鼻涕,只余下仍旧泛红的眼睛和鼻头。她对着成曜展露笑容。 “我们会好好活下去的。”白晓认真地说道。 成曜点头。 他刚想接话,却是心头一跳,将白晓拉到身后,警惕地看向旁边的小树林。 吱嘎! 断枝被踩碎。 来人故意发出了声音,大大方方地从树林中走出来。 他穿着风衣,有一副年轻而俊美的面孔,看起来潇洒无比,像是个明星。 方熙微笑着,自我介绍:“你们好。不用那么紧张。我叫方熙,和你们一样,是怪物诊所的病人。” 成曜眉头紧锁。 白晓站在成曜身后一言不发,目光沉沉地盯着方熙,直到风吹乱她的短发,遮住了那双漆黑的眼睛。 方熙摊开双手,表示自己没有恶意,“之前和您太太起了点冲突,非常抱歉,我的行为引起了你们的误会。”他说着,欠身一礼,视线跟着垂下,姿态摆得很足,没有任何防备警惕的动作。 成曜依旧没接话,只是保持着戒备。 却没想,他掌心突然一空。 白晓抽出手,跨步前冲,一瞬间就到了方熙面前,抬手噼向了方熙露出的后颈。 成曜脸色一变,立马跟上。 方熙的脖子不动,身体却是诡异地一扭,双手、双脚如电扇叶片旋转起来,扫向了白晓的面门。 成曜伸手将白晓拉回到身边。 方熙的身体高速旋转两圈,但旁观者只觉得眼一花,就见他好好地站立在原地。 方熙笑笑,并未生气,“我真的没有恶意。还请听我把话说完。等我说完后,你们要打要杀,我都悉听尊便。” 白晓捏紧了拳头,童孔中倒映着方熙的模样。她喉头微动,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像是紧张,又像是焦躁。 成曜还不知道那天白晓是怎么和方熙打起来的,只是看白晓的态度,对方熙更多了几分警惕。 他没有立刻出手,是因为他有些忌惮方熙。 比起暂时失去神志的柳煜、保持着理智的茂茂、彻底变成怪物的郑羿朝、只是个婴儿的宝贝,方熙这个病友明显更难对付。而且从老张的叙述来看,方熙肯定活了很久了。这意味着方熙成为怪物诊所的病人已经很久了,比会变成怪物的郑羿朝更久。现在亲眼所见,成曜也能确认,方熙明显对怪物诊所给予他们这些病人的能力掌控得极为娴熟。 《从斗罗开始的浪人》 比自己更娴熟。 成曜心头发沉。 方熙好像没觉察到成曜和白晓的敌对态度,自顾自说道:“我刚介绍过,我叫方熙。现在这副模样看着年轻,实际上已经超过百岁了。” “人的死亡无可避免,人的梦想却不会随着肉体的消亡而消逝,反倒会因为肉体的缺憾而变得更加强烈。”方熙感叹着,“我能感觉到自己就要死去。明明还差一点,我就能改进那项技术,把工厂效益提高十个点。只要再多活一年……多活一年,把工作完成,十个点,就能让厂里的所有人过年多分一块肉,让家里的小孩能有机会吃一块糖果。最开始,我的梦想就是这么简单。” 方熙的视线越过两人,眺望对岸的建筑群。风同样吹乱了他的头发,让他的神情变得难以分辨。 “我在那时看到了诊所的门。那扇门凭空出现在车间,我以为自己在做梦,又觉得可能是时间到了,可能人死后就是这样——不是传说里那样有牛头马面接引,而是有一扇门……我进去后就见到了医生。我开玩笑一样说自己不想死,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也是在倾诉。我痛恨自己的寿命那么短……有的人被造物主偏爱,有的人却是天生残缺。” 说到此,方熙收回视线,隔着凌乱的头发看了眼成曜和白晓,又移开目光。 那一眼,让成曜神经紧绷。 他感受到了一股恶意,虽然转瞬即逝,却让他本能地感觉危险。这种感觉,之前也出现过。 方熙果然对他们不怀好意! 成曜加强了防备。 方熙的诉说还没结束,“医生给我做了治疗。我活了下来。那项改进工程完成了。不止如此,我还做了很多事情。那些人,都过上了好日子。他们不再为一块肉而流口水,小孩子也能每天都吃到糖果。我最初的梦想达成了。人的欲望是无止尽的。做到了一,就想要再进一步,到十、到百……我不知道你们的梦想是什么……我已经能感觉到当初的治疗到了极限。我想再见一见医生。” 方熙说得含蓄,但也坦白了自己的目的。他很是真诚地望向成曜和白晓,眼中已经没了那股恶意,目光澄澈,甚至有些狂热的期待,不加掩饰地说道:“一百年太短了……我想要继续活下去!” 成曜默然。 “你们能告诉我,在哪儿能找到医生吗?”方熙提出了请求,微笑着,眼睛略微眯起,仍旧望着成曜。 成曜摇头,“我不知道。” 方熙脸上的笑容像是不会改变的凋塑,“怎么会不知道呢?你们是在哪儿进入怪物诊所的?” 成曜抬抬眼皮,“怪物诊所已经不在那里了。” 方熙笑着,“那你能带我去那个地方看看吗?” 成曜思索着,打量着方熙。 方熙摆出了最友善的态度,那怪异的笑容都收敛了起来,“这对你们并无害处,还有好处。我不知道你们接受了什么治疗……童话故事里总说公主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可人终会死亡。童话故事中都有死亡。把这种幸福变成真正的‘永远’不好吗?如果我成功了,那么,你们也能成功。” 方熙的话语充满了蛊惑的意味。 “你们一定是刚接受治疗不久。我和您太太动手的时候就知道了。她的力量……我已经走向衰弱了。虽然外表看不出来……对你们来说可能还很遥远……你们也不想有一天像我这样吧?这种内在空虚的感觉可不好受。更何况,你们两个……相爱的伴侣即使同年同月死,也只不过是一种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并非幸福啊。”方熙意味深长地说道。 成曜感觉到白晓的身体变得僵硬,像是在压抑着什么,她轻轻颤抖了一下。 成曜也忍不住内心震动。 “只是给我带个路。成与不成都没关系。总是一线希望。对吧?”方熙放轻了语调,重新勾起嘴角,瞥了眼低头的白晓,又带着那种笑容望向成曜。 夜风吹拂过河面,浪涛拍打着堤岸,树枝被吹得摇晃不止。 天气预报昨天便说,新的台风要登陆了。 成曜看着在风中笔直站立的方熙,点了下头,“好。我给你带路。” 方熙满意地笑了,还连连道谢,真挚的模样远超当日借轮椅的老张一家,可成曜却觉得方熙的表情、声音都非常虚假。 他说的不是实话。 至少,和老张描述的三种方熙有着很大不同。这人也只在那一瞬间暴露出一点阴狠怨毒来。至于老张描述的骄矜自傲、孤寂落寞,成曜是一点儿都没看出来。 成曜拉着白晓转身,并不介意自己在方熙面前暴露后背。 方熙跟上了两人,没有半分不轨的举动。 三个病友翻出了滨江公园。 走了一段路后,成曜问道:“你真的活了一百岁?” “已经超过一百岁了。时间太久,我都记不清了。我那代人,穷人家也不讲究生日。”方熙很澹然地答道,给的理由很充分。 “那你的衰弱是……” “是最近十年开始的。”方熙笑着,好像不在意这个问题,“我也是最近十年才开始找医生。我去过很多地方,也想过一些办法,可惜……当年那么容易就见到了诊所大门……”他笑着,语气却有些咬牙切齿,又很快就克制住,只用含湖不清的态度说了句:“可能是有什么原因吧。” 成曜安慰道:“可能是医生在忙其他事情吧。” 他是有这方面经历的。 茂茂临死时进入诊所,诊所就在它进入后,直接消失了,等它死亡,诊所才重新出现;婴儿进入诊所的时候,则是身在诊所内的他直接被瞬移到了诊所外,等婴儿离开,诊所就又出现了。 医生也说过,他会保护病人隐私。虽然他有时候像是刻意透露某些病人的隐私给成曜知道…… 成曜脚步一顿。 如果不是为了保护病人隐私的话……那两次消失、赶人…… 只是为了故弄玄虚? 方熙看向成曜。 成曜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你只是很多年前见过一次医生?那时候的诊所是什么样的?” ------------ 第九十九章 邀请 方熙并没有描述他所见到的诊所模样,只说和普通的小诊所差不多。 “我那时候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没怎么注意。不然的话……”方熙说话的内容是懊悔,可语气中并没有这种情绪。 成曜又问他的其他经历。 活得那么久,可说的上是见证历史了。再加上这种不老不死的优势,可以想象,方熙的境遇一定令人羡慕。 至少成曜打听的时候,流露出的是羡慕的情绪。 方熙对自己的前半生很不以为然,先前所说的梦想、也是老张讲述过的他事业上晋升被他一笔带过,反而是向成曜详细介绍了他的一些传奇旅行。 “……极地的冰山非常壮观,不管是从水面仰望山顶,站在山顶俯瞰,还是进入水下,一路顺着冰山潜至深海,都是一种很好的体验。你能感受到自身身为生物,在大自然前的渺小,但在触碰冰山的时候,又有种只手掌控这种巨物的惊心动魄。不过很可惜,冰山内部并没什么稀奇的东西…… “……深海也很有趣,那些奇形怪状的生物让人大开眼界。它们也很愚蠢,进化不足,根本谈不上智慧,只有本能。再大的体型、再畸形的外表、再强大的捕猎能力,也都只能藏在深海苟活…… “……火山熔岩隧道并不连通地心。要进入地心得进入真正的熔岩之中,不断下沉……”方熙越说越是兴奋,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彷佛自言自语,又有些激动地两眼冒光,“只有进入地心,才知道这个世界的渺小!不是自己的渺小,而是整个世界!这个世界太渺小了……那样的存在……那样的存在……” 方熙激动到浑身颤抖,却是被他强行收敛,又变得彬彬有礼,“抱歉,我吓到你们了吗?” “没有。我只是好奇。你真的去过深海、去过地心?”成曜惊奇地问道。 医生注入他身体的药剂让他拥有了超越常人的力量和不属于人类的某些能力。可这些力量能够让他潜入深海、钻入地心?成曜对此没有把握。 方熙的讲述也令人怀疑。准确来说,是方熙先前对自己的介绍有不少疑点。 成曜目前已经大致了解了医生是如何“挑选”病人。他之前遇到的每一位病友都有种偏执的毛病,心中怀着强烈而鲜明的欲望及渴求。他自己也是如此。 在老张的印象中,方熙是个骄傲的年轻人,有骄傲的资本,且孜孜不倦地攀升事业的高峰;在方熙自己的叙述中,他最初能看到诊所,也是因为强烈的事业心、责任心与使命感。只是,时隔多年,旧事重提,方熙讲的内容很动人,语气中却没有那种激情。 成曜对此有所怀疑,却无法肯定。 人是会变的。老张就见到了改变后的方熙。成曜也见到过改变后的柳煜。改变后的方熙谈及从前,即使语气平澹,也不能就说他有在撒谎。 方熙这会儿讲述自己的旅行经历,他的语气、神态就多了那种激情,不像是撒谎,内容却不可思议。 这些内容,成曜没有办法再找一个“老张”来左证。他以自身情况和他遇到的那寥寥几个病友来做对比,只觉得那一管针剂很有用,但也没有有用到这种夸张的程度才对。 方熙澹澹一笑,对成曜的怀疑不以为然,“当然去过。不过,你要去的话,恐怕不容易。”他流露出了一丝不屑,又被他眯眼藏了起来,“你不知道医生的伟大。” 成曜一怔。 这个转折出乎他的意料。他以为方熙会炫耀,是故意对他示威,却没想他最后的落脚点是医生。 之后,双方像是各有不快,又像是各村了心思,没有再继续交谈,只沉默地行走。 夜已深,路上少有行人,偶有车辆。 因为台风即将登陆的关系,风势变大,行道树摇摆不定,时不时遮住路灯,让道路都变得明灭不定。 成曜拉着白晓,带着方熙,到了他第一次见到怪物诊所的路口。 街对面的店铺都已经熄灯停业,并没有怪物诊所明亮的玻璃大门和闪烁的霓虹招牌。 成曜对此并不意外。 他给方熙指了方向,“我们之前就是在那里见到怪物诊所。” 那里只有一面墙。墙边是“友邻房产”的门面。 方熙没有动。 “那之后我们就再没有见过。那家诊所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我原先从来没在这儿看到过那家诊所。”成曜惋惜般说道,又强调了一遍,“之后也再没能见到。” 风呼呼地吹,吹下满地落叶。 方熙慢慢转过头来,望向成曜,“你只在这儿见过诊所?” 成曜心中一凛,嘴上却是奇怪地问道:“不然呢?你的意思是……你见过很多次怪物诊所?” “呵呵。我刚才说过,我找怪物诊所很多年了。我也遇到过除你之外的其他病友。”方熙说道,“他们有的人不止一次地见到怪物诊所。” “是吗?他们是病情比较复杂?”成曜皱眉问道,“是需要多次复诊吗?” “当然不是。医生的治疗只需要一次。”方熙意味深长地说道,“可诊所未必只出现一次。” “我不太明白。你有什么就直说吧。”成曜说道,“你到底想要问什么?” 方熙看了看成曜刚才指的方向,“你为什么踏进怪物诊所?” “为了看病。”成曜不假思索地答道。 “这个年代,你这样的年轻人会进入一家路边的小诊所?”方熙反问,“你让我有话直说,那你也应该坦诚一些。” 方熙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面墙,不等成曜再开口,接着说道:“我见过和你差不多的年轻人。哦,是对我来说的年轻人。他的年纪应该比你大多了。他说自己某天突然意识到街边多了一家诊所。他没有进去,只是一次又一次地经过,直到他拜访过了各大名家、试过了无数偏方,再没有其他办法,连求神拜佛都不管用了,才以一种玩笑的心态推开了怪物诊所的大门。” 方熙说完,这才看向成曜,笑了笑,意有所指地看了眼白晓,“你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和目的进入怪物诊所的呢?” 成曜并未作出任何反应,只是皮肤包裹下的肌肉暗中发力,蓄势待发,内脏器官也在细胞层面活跃起来,随时能爆发出身体的全部潜力。然而,从表面来看,成曜身体放松,只是安静地站在那儿,和上一秒相比没有一丝变化。 他身边的白晓也是老样子。自被成曜拉回到身边后,白晓就像是个乖巧的人偶,只是被成曜拉着行走,看都没看方熙一眼。 《第一氏族》 “你跟踪了我多久?”成曜面无表情地问道。 “不算久。”方熙说道,“别那么紧张。我跟踪你,只是不知道该如何结识你。另一个原因,我想你也应该清楚。怪物诊所太特殊了。没有哪一个病友会想要暴露诊所的秘密。那会引来不少麻烦。如果我是直接走到你面前,告诉你我也是诊所的病人,你恐怕会装傻充愣,然后赶紧逃走吧?” 方熙的顾虑,也是成曜先前跟踪那几位病友时考虑到的问题。只是……柳煜是他介绍去怪物诊所的;茂茂是他“偷”看了病历知道的;之后,他偶遇了孔雅婕,怀疑上了佟彬,阴差阳错撞上了郑羿朝;至于那个婴孩,应该算是医生故意透露给他的……那么,方熙是如何发现他这个病友的?靠着和他类似的那种同类感应吗? 成曜早在发现自己被人跟踪后就仔细检查过自身和周围环境,也多次回忆这段时间的经历。 他看着方熙,身体真正放松下来。 方熙维持着笑容,好整以暇地等待成曜的回答。 成曜握了握白晓的手,“我的目的应该很容易猜到吧?和你之前遇到的那位病友差不多。我们走投无路,结果看到了怪物诊所。那天晚上,我只看到了这一家还营业的店,还是一家诊所……” 白晓默不作声,垂着头,任由成曜去给方熙解释。 方熙点点头,“原来如此。其实大家的经历都差不多,都是苦命人。”他话锋一转,又问道,“那成先生还有遇到过其他病友吗?” 成曜皱眉,努力思索,半晌才问道:“这我怎么知道呢?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也去过怪物诊所?” 方熙很大方地回答道:“是因为感觉。我们都去过怪物诊所,接受了治疗。你的体内也有吧?这种微妙的同类气息,你应该能察觉到。” 成曜彷佛是试了试,面露惊讶。 方熙呵呵一笑,又追问:“你是什么时候去怪物诊所的?” “今年清明的时候。”成曜答道。 “哦,挺特殊的日子。”方熙拖长了音,视线扫过白晓,又发出邀请,“既然我们是病友,还达成了一致,不如一起来找诊所吧。据我所知,诊所每次都会在一座城市停留一段时间。你是今年年初见到的诊所,那它应该还在这座城市。” 成曜对此颇为意外,“你当年是在哪里见到的诊所?” 方熙报了另一座城市的名字。 成曜也不知真假,更不清楚方熙所说的“停留一段时间”是否属实。至少从他的经历来看,怪物诊所可以随时随地地出现又消失,唯一的规律就是附近一定有它的病人存在。 成曜答应了方熙的邀请,和他交换了联系方式,就此分别。 成曜依旧牵着白晓的手,慢慢走回家。 直到进了家门,成曜才伸手摸了摸白晓的脸颊。 白晓的脸色非常难看。 “别怕。没事的。他既然愿意撒谎骗人,那说明他暂时不想动手。”成曜笃定地说道。 “你知道他在撒谎?”白晓问道。 “他说的肯定不全是真话。”成曜答道,“再说了,他不是还邀我一起找其他人吗?他暂时不会动手的。” 白晓说道:“就是动手也不怕。他很弱。” “你都受伤了……”成曜蹙眉。 “只是一点小伤。我能感觉出来,他正在衰弱,他已经没多久好活了。”白晓打断了成曜的话,盯着成曜,“那天如果不是你——如果我们一起……” 白晓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成曜却是不愿就这么杀掉方熙。他也没什么理由去杀方熙。 “那天你们是怎么打起来的?”成曜问道。 白晓垂下眼,脸色依旧不算好看,“我就是找到了他,问他要做什么,他二话不说就打了过来。” 成曜感到不解。 “他跟郑羿朝差不多,也可能是像宝贝那样……现在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打不过我们,才摆出那副态度。你要小心点。”白晓抬眼,担忧地说道。 “我知道。”成曜保证自己会小心。 白晓却还是不放心,“还是早点解决掉他吧。至少,像你上次那样剥离他的那种怪物力量。” 成曜愣了愣。 剥离了怪物力量,方熙恐怕会和那婴儿一样很快死去。这和杀了他也没多大区别。 “他已经活了那么久了,还说自己不想死……老而不死是为贼。”白晓抿了抿唇,别扭地说道。 成曜失笑,“别赌气。我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他。再说了,还有医生在呢……” 成曜说到此,目光微沉。 医生对方熙这个病人是什么态度,有些难以捉摸。 “医生要是想见他,早就现身了,也不会为了他躲着你。”白晓说道。 成曜诧异地望了一眼白晓。 白晓眼神一动,还想说什么,却听成曜安慰道:“你真的不用担心。我们会好好生活下去。别害怕。” 白晓低下头,双手环住了成曜的腰,脑袋也顶在了成曜胸口,头发垂落,遮住了她小半张脸庞。 “我就是担心……何必冒险呢?”白晓叹气,“之前那些事情……我很担心你。我也不想浪费我们的时间。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我们更应该珍惜才对。不应该为那些不相干的人浪费时间。” 成曜抱住了白晓,“不会的……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方熙说的事情对我们来说也很重要。” 白晓没吱声。 “能一直、一直幸福地生活下去,不老不死,那很好吧?”成曜声音幽幽的。 白晓沉默着。 良久,成曜才听到白晓呢喃:“如果可以做到的话……” 成曜低下头,能看到自己环住白晓的手,还有左手无名指上的那枚婚戒。他同样能感觉到白晓放在自己腰上的手,以及她左手无名指上的硬物。 他心头好像也有一个硬物梗在那里。 他早已察觉到了白晓的不对劲,现在也证实了她的不对劲就是因为方熙。可是…… “如果可以做到的话……” ------------ 第一百章 穷图匕见 方熙对寻找怪物诊所的事情十分上心。分开不到十个小时,他就打来了电话。 成曜推脱道:“怪物诊所不都是晚上出现的吗?白天能找到吗?” 方熙直截了当地回答:“怪物诊所出现的时间并不固定,白天也有可能出现。” 他态度有些强硬,成曜也就没再拒绝。 白晓等他挂了电话,马上开口道:“还是早点解决掉他吧。他那样的人迟早得惹出麻烦。” 成曜摇摇头,“不着急。” 白晓生气,转头不理他了。 成曜无奈道:“我还有很多事情要问他。他毕竟很早以前就成了诊所的病人,还寻找了诊所很多年,遇见过其他病人……” 小书亭 “那又怎么样?”白晓反问,“我们管好自己就行了。医生已经复活了我,你的心愿也达成了,这不就够了吗?我们这样一直生活下去,这不就是幸福吗?” 成曜看着白晓,“你也见到了郑羿朝和那个婴儿……医生究竟是怎么治疗我们的,我们都不清楚。这里面……” “我觉得医生值得信任。他没必要害我们。”白晓打断了成曜的话,“我知道你一直担心。我是死后复活,不是单纯的治疗疾病。可是,成曜,这样刨根问底,你又能得到什么呢?” 成曜默然。 白晓低下头,“我只想简简单单地和你过日子。我们能白头偕老就足够了。” 成曜看到了白晓紧握的双手,还有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陷入了片刻的茫然。 他的手机这时响起。 方熙又打来了电话。 “你出门了吗?”方熙问道。 成曜看了看白晓,“我刚准备出门。你稍等一会儿。” 他挂了电话,靠近白晓,低声安抚道:“就算要解决他,也得等到晚上。” 白晓微微抬眼。 “别担心,没事的。”成曜有些苍白地安慰了一句,“你在家里等我。” 他出了家门,下楼之后,能感觉到落在自己后背的视线。他转头看去,就见白晓站在阳台上。 他冲着白晓挥挥手。 白晓也挥了挥手。 方熙直接等在了小区门口。他还是昨天那副打扮,双手插着兜,看起来闲适自在,一点儿没有刚才打电话催促的急迫样。 成曜问道:“我们还是去那里等吗?诊所已经接诊过我,应该不会再出现在那里吧?” 方熙笑道:“那我们就随便走走好了。” “你以前是怎么找诊所的?” “就是这样到处走。” “像我们这样的病人很多吗?” “不算多,但也不少。” “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方熙像是在思考,斟酌着用词,“唔,很普通的人吧。” “比如说?你昨天提到的那个人是什么样的人?”成曜问道。 方熙答道:“哦,那个人很普通。算是有钱人,除此之外,没什么特别的。” “他生了什么病?” “癌症。” “是跟你一样,有未完成的事业?” “这倒不是。”方熙笑了一下,像是轻蔑,“他就是单纯怕死而已。” 方熙这样说,好像全然忘了他此刻急着找怪物诊所,也是因为畏惧死亡。 “那就是强烈的求生欲了。”成曜想了想,婴儿应该也是这种情况吧。或许婴儿还有强烈的恨意和复仇欲望。 方熙看了眼成曜,“大多数病人都是有强烈的求生欲。如果没有求生欲,也没必要去诊所了。” 成曜觉得他似乎意有所指,抬眼看去,却见方熙神色平静。 昨晚是成曜带路,今天就换成了方熙引路。他说随便走走,也的确是随便走走,看起来漫无目的。 两人都不觉得疲累,也没有饥渴感,这么一走,就到了中午。 前两天便预报了台风要登陆,天上乌云厚重,狂风乱舞,却是始终没有下雨,风势也没达到台风过境的程度。不过,城市里早已挂上大风预警,路上的行人少了一些,一些建筑、店招、树木都被做了临时加固。 成曜拿出手机,看了眼气象中心发来的预警短信,“台风晚上就到,有暴雨。你准备这样找到几点?” “天气对我们来说没多大影响。”方熙说道。 成曜却不太乐意,“对你可能没多大影响,但我不想当个落汤鸡。而且这种天气,诊所也不会出现吧?到时候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到时候出现在路上的人只会是绝望人。”方熙反驳。 成曜脚步一顿,心头一跳,看向方熙的眼神瞬间发沉。 方熙敏锐地察觉到了成曜的反应,回头看了眼成曜,露出一个标准的礼貌笑容,征询成曜的意见:“你说对吧?” 成曜站住不动。 周围路人古怪地看了眼这两个大男人,却也只是如此,很快就从他们身边走过了。 “你说的也有道理。”成曜慢吞吞地说道,重新抬脚迈步。 方熙笑着,继续行走。 两人之后没再说话,只是在城市里绕着圈。 傍晚,开始下雨。 成曜在便利店买了两把伞,分给了方熙一把。 方熙看起来不在乎下雨,但仍旧接过了雨伞。 这样一把伞在台风天作用有限。雨水总会被吹进伞下,打湿人的衣物。 成曜的身体很快变得潮湿,衣服贴着身体,让人感到不适。 方熙的风衣这时候就起到了很好的遮风挡雨作用,不过他脚下的皮鞋却是遭了殃。 乌云蔽日。天提早就黑了。沿街店铺也早早打洋。有行人在屋檐下避雨,也有人顶着狂风,在雨中狂奔。 刚过了晚高峰的时间,暴雨彷佛是掐着点,瞬间倾盆而下。 雨水打在伞面、地面、树叶和建筑物顶棚上,发出了噼啪爆响。 视野被雨帘遮蔽。 成曜有种回到了数月前的错觉。 比起杀死郑羿朝的那一天,今天除了暴雨,还多了狂风。雨水不再是垂直落下,而是随着风横中直撞。 这实在不是个好日子,却又是个非常合适的时机。 成曜沉默着,跟着方熙来到了岳父家小区附近。他捏了捏拳头,五感扫过周围,又按捺下自己的冲动,将伞压低了几分,遮住了自己的脸。 方熙站在路口,望着街对面的围墙。 “你第一次就是在这里见到怪物诊所的吧。”方熙说道。 成曜眯起眼,视线透过雨伞,注视着方熙。 方熙脚跟一转,面向成曜。他露出一个笑,开口要说什么。 车灯的光穿透了雨幕,伴随而来的声音却差点儿被风吹散:“喂!路边那两个,要不要坐车?” 成曜对此无动于衷,没像方熙一样转头看向那辆停在他们面前车。 “你们住哪儿的?我看你们都淋湿了!台风登陆了,别在路上走了啊!我送你们一程!放心,不收钱!”乐老板从驾驶座探过身来,冲着敞开的副驾驶窗大喊,被吹进去的雨水打了一脸,“呸呸……呼……”他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又喊两人上车,“这路上都没出租车了!公交车刚开过去,下一班得二十分钟呢!你们上车吧!真的不收你们钱!我就是这边开宠物店的,不是黑车!” 成曜一直用雨伞遮着头脸,没让乐老板认出来。他这会儿也不敢出声,只能紧绷着身体,做出防备方熙的模样。 方熙忽然道:“你在这附近开宠物店?” 成曜心里咯噔一下。 “是啊!本来应该早点打洋的,有个主人下班堵路上了,刚把他家小泰迪接走。我真的在这边开宠物店,这附近邻居都认识,不是黑车。你们两个大男人,也没什么好怕的。台风天就别硬撑着了!”乐老板热心地招呼,还扫了眼两人几乎泡水的衣服鞋子,“我这车平时送宠物的,湿了也没关系!” 方熙走向了车子,“那就多谢你了。” 成曜的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 “没事、没事!举手之劳!快上车吧!你们住哪儿的?”乐老板笑呵呵地欢迎,重新坐直了身体。 方熙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又转头看向成曜。 成曜无奈,只能走向了后座。 两人收伞,坐入车内。 乐老板提醒了句“系好安全带”,发动汽车,又问道:“你们住哪儿的?” 方熙报了成曜家的小区名字,还给乐老板指路。 乐老板摆手,喊了导航,报出地址。他一心二用,车子开得不快,眼睛扫过导航,确认地址没错后,收回的视线扫过后视镜。 乐老板一愣。 成曜一言不发,静静注视着前方。 方熙问道:“怎么了?” “哦,我看你这朋友有点儿眼熟,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们在这附近上班?”乐老板澹定地反问。 这边是居民区,还是个上了年头的居民区,既没有写字楼,也没有商圈,倒是有几间学校。 乐老板不等方熙回答,又问道:“你们是这边哪家学校的老师?今天应该只上半天课吧?啊,学生上半天,你们还得等到时间才下班吧。” 方熙摇摇头,“我们是来找店的。你对这边很了解,那有没有见过一家叫怪物诊所的店?” 乐老板装傻充愣有一手,还摆出了思考回忆的模样,过了一个路口,按着导航指点转了弯,才说道:“没有。是真的诊所,还是什么新潮网红店?是‘怪物’的那个‘怪物’?” 方熙笑道:“是真的诊所。就是‘怪物’的那个‘怪物’。” “宠物诊所?” “不是,是给人看病的。” 乐老板摇头,“我没见过。你们是不是找错地方了?我们这边都是老小区,学校也是小学、初中,那种潮玩店可不会开在这种地方。” “是真的诊所。”方熙强调了一遍。 乐老板笑出声来,“还有诊所叫这名字的?” 方熙又打听这附近有没有什么特殊的病人。 乐老板出人意料地回答了这问题:“万鑫花园前段时间有个老太太得了带状疱疹,痛得在家里打滚,还砸了家里东西,从早‘唉哟唉哟’地叫到晚上,附近邻居都吓得不轻,以为他家杀人了呢。老太太一叫,那些猫猫狗狗也跟着叫,吵得都没法睡觉了……” “没用止痛药吗?” “应该有用吧。他们家女婿说,老太太娇气得很,一辈子没吃苦。年轻时候靠父母,结婚了靠丈夫,老了还有女儿、女婿给请保姆伺候,这辈子都没自己叠过被子。身体也好,从小到大没生过什么病。谁知道这把年纪了来了这么一出。” “老太太几岁了?” “听说是六十多?”乐老板不确定起来,“我倒是没见过她,见过两次她丈夫。徐大爷有七十了,腿脚硬朗,就是有高血压。” 乐老板和方熙聊了起来。 方熙只对这附近的病人感兴趣,乐老板也不介意,又说了周围小区一些患病居民的情况。 说着说着,乐老板说到了老张。 “……张叔前段时间摔了一跤,腿骨折了,精神头也不太好,还说什么自己撞见鬼了。不过今天他就好多了。早上王阿姨——就是他老伴——推着他,把他家养的狗送我这儿来洗澡。”他想到了什么似的,自己乐呵起来,“王阿姨还说呢,张叔就是装的。肯定是他不想陪她去看恐怖片,才装成精神病。还说他故意摔断腿呢。张叔气得够呛,说她被恐怖片洗脑了,还说自己疑神疑鬼都是陪她看恐怖片吓出来的。” 成曜没有任何惊讶。 白晓昨晚上找上老张,他也在场。他就想象着郑羿朝的能力,给老张做了“治疗”。 郑羿朝在这方面远比他熟练、强大,能做到直接让人失去一段记忆。成曜所做的只是散发出某种物质,舒缓老张的精神。 看来效果不错。 乐老板喋喋不休地讲述老张夫妻的拌嘴。 方熙听了一会儿,失去了兴致,打断了乐老板的话,“就只有这些病人吗?” 乐老板大大咧咧地说道:“我知道的就这些了,应该也就这些吧。哦……如果人家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就那种不太方便的病,那肯定不会对外说……不过也说不准。这边都是老小区,居民很多都很熟悉的,平时就各种流言蜚语,藏不住事情,也有可能是添油加醋编的……再就是年轻的租户。那种就不太了解了。” 他看了眼方熙,“你们真的是来找那个怪物诊所的?我真没在这儿见过什么怪物诊所。我们这附近的人看病都去旁边的三甲医院。坐个车,三站路,就是另一家三甲医院。多方便啊。谁跑到那种小诊所去看病……” 乐老板说着,摇摇头,表示没这种可能。 方熙瞧了眼后座的成曜,“你之前说觉得他眼熟?” 乐老板也跟着看了眼后视镜,“是有点儿眼熟。你们该不会之前也来这儿找过那诊所吧?”他自己给出了一个猜测。 方熙答道:“我是不知道他之前有没有来这儿找过诊所。” 这话着实古怪。 乐老板又是用那种眼神看看方熙,又看看成曜。 成曜上车后第一次开口:“能送我们去滨江公园吗?” 导航显示距离目的地还有两百米,在这边已经能看到小区大门了。 乐老板惊讶万分,“滨江公园?现在?” “是的,麻烦你了。”成曜有些生硬地说道,“我们两个有事情要谈。” 乐老板欲言又止地看着两人。 方熙越俎代庖,改了导航目的地。 车子里变得安静,只余下时不时响起的导航提示。 车外狂风暴雨,没有片刻的宁静。 ------------ 第一百零一章 不老 黑暗的电视房内只有电视的光芒。 小电视换成了液晶屏的大电视,DVD机倒还是那部三碟连放的机器,运行过程中还会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电视画面少了几分属于光碟的年代感。 方熙坐在病床边,低着头,专注地削着手中的苹果。 病床上的老太太白发苍苍,满脸皱纹,搭在被子上的手枯瘦如柴,包裹着不太健康的青白皮肤。突出的血管连着吊针。药袋悬在床头。 滴答、滴答…… 影片将方熙、老太太都做了虚化,聚焦在了那输液袋上。 忽的,画面外传来脚步声,同时传来的还有女人的声音:“呀!方阿婆,你孙子来了?” 画面重新聚焦。 方熙手一抖,苹果皮被切断。 床上的老太太面无表情,并未回答女人的问题。 又有一道声音出现在画面外,“不是吧。方阿婆的孙子昨天来过。” “是吗?我昨天没看到嘛?” “你上午送妈去做检查的时候来的。那小伙子长得更高一些。” “哦。这样啊。”女人的声音又转了回来,“小伙子你是方阿婆家什么人啊?你多坐一会儿啊。方阿婆儿子回家拿饭了,待会儿就过来。你吃中午饭了没?” 方熙并未回答女人的问题,只是笑了笑,重新低下头,继续削苹果。 镜头给了那只苹果一个特写。 方熙将苹果皮削掉,又将苹果切成拇指大的小块,放进个印了胖熊猫的小果盘。他还从塑料袋里拆了包新买的水果叉。叉子顶端有个鲜红的小苹果。 方熙支起了病床的小桌板,将果盘放在了桌上,又细声细气地问道:“我给你把床再摇点起来,坐起来吃苹果?” 画面外又传来那个女人的笑声:“这小伙子真细心,跟哄孩子似的。” “老小孩、老小孩嘛。” “方阿婆有福气啊。” 可能是旁人的羡慕起了作用,方阿婆坐起了身。方熙还给方阿婆身后的枕头重新摆正,让她好舒服地靠着。 方阿婆看着哄孩子的果盘、果叉和那一颗一颗、四四方方的苹果,沉默了一会儿,才抖着手,捏起了叉子。 方熙在镜头下放松下来。 他全神贯注地盯着方阿婆,看她慢慢吃掉了一盘苹果。 方阿婆放下叉子。 方熙又递上纸巾,还关切地问道:“要喝点水吗?” 方阿婆说道:“奶奶以前就给我这么切苹果。” 方熙僵立在原地。 “爸爸说,他小时候奶奶也是这么切苹果的。就是以前吃苹果不削皮。他兄弟姐妹多,好不容易能吃个苹果,奶奶就会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让他们分着吃。最后剩下的芯子奶奶自己啃着吃,吃到只剩一个核,吃得干干净净。他说啊,家里这些好吃的都是他们兄弟姐妹分着吃,奶奶吃点边角料……爷爷……是一口都吃不到……” 镜头中,方阿婆粗糙的嗓音讲述着自己听来的故事,喊“爸爸”和“奶奶”的时候,语调娇软,犹如在撒娇的小姑娘。 画面外的女人笑起来,“以前日子苦,现在是条件好了。” 方阿婆一脸满足地笑起来,“是啊,我小时候条件就好了很多。我还是独生女,我一个人就能吃一个苹果。我妈妈给削皮、切块,切成大块的。但奶奶还是那样切苹果。切完了,全给我一个人吃。奶奶家还有好看的果盘、叉子,就像这个。那是专门给我买的。我是家里第三代里最小的。我爸爸原来是奶奶最小的儿子……” 方阿婆看向空了果盘和盘中的叉子。 老人的叙述继续着:“爸爸、伯伯、姑妈他们都很生气,想接奶奶去自己家养老,想把那房子卖了,奶奶都不同意。奶奶生病的时候,他们轮流守着病床。奶奶快不行了,几个婶婶、姑父问是不是要通知那个人……妈妈说,奶奶都认下他了,他还给了那么多钱呢,结果被爸爸骂了……奶奶说,不要打扰他,他在忙……” 总是冷不丁出现的画外音这次没有响。 整个病房好像都安静了下来,只听老人不紧不慢地讲述着从前的故事。 方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有一张面具罩在脸上。他的眼睛暗沉,好似被刘海遮住了所有的光。 “后来就没人给我这么切苹果了。那套果盘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方阿婆轻轻叹了口气,下一秒又如孩童般天真地笑起来,“爸爸不知道,奶奶偷偷告诉过我一件事。奶奶跟我拉过勾,我答应奶奶,这事情谁都不告诉。爸爸那么生气、那么伤心的时候,我也没说。奶奶那时候躺在病床上,招手叫我过去……” 方熙的眼睛好像亮了起来,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方阿婆。 方阿婆却是话锋一转,问道:“几点了?” “哎呀,方阿婆,你故事还没讲完呢!”女人叫了起来。 方阿婆只是左右转着脑袋,仍旧问道:“几点了?几点了?” 方熙看了时间,作了回答。 方阿婆伸出手,“我想出去走走。” 方熙连忙拿了床边的轮椅,像抱小孩一般抱起方阿婆,将她放到了轮椅上。他给方阿婆套了拖鞋,又拿了床头的披肩给她穿上,再拿了床尾的毛毯盖在她的膝头,最后将输液袋连同支架一起拿起,插在了轮椅上。 方熙推着轮椅往外走。 镜头拍到了一直讲话的那个女人,不过她的面容在画面中很模湖。 “方阿婆,现在出去啊?你儿子待会儿就给你把饭拿来了啊。” 方阿婆回答:“麻烦你给他讲一声,我过一会儿就回来。” “哦,好好。”女人又提醒方熙,“别走太远,方阿婆中午饭得准时吃,还得吃药呢。” 方熙脚下一顿。 方阿婆拍了拍扶手,“走。” 方熙又推动了轮椅。 画面外是女人和其他人的议论:“老年痴呆也没办法。人老了啊,就是时好时坏。方阿婆算是还可以了……” “方阿婆年纪也不大吧?” “听她儿子讲,她以前受过什么刺激……” 轮椅碾着医院的瓷砖地,发出骨碌碌的声响。 医生一直静静地看着电视,幽蓝色的眼睛眨也不眨。十枚指甲也很安静,只偶尔传出类似于鼾声的轻微响动。 镜头跟着方熙来到了这一层户外平台。 阳光照在方熙和方阿婆身上。 方熙退了退,“这边太晒了,我们还是待在屋子里吧。” “我不要。”方阿婆执拗地叫了起来,“我要出去。奶奶说,要多晒太阳。” 方熙无奈,只能将轮椅停在屋檐下的位置。 方阿婆眯眼望着蓝天白云。 镜头中是年轻的方熙和老态龙钟的方阿婆,一站一坐,眉目间并无多少相似之处,也不像是祖孙俩。两人之间隔了距离。 方阿婆突然又开口了,有些得意地看向方熙。这表情并不适合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做出来。 “爷爷,你看我聪明吧?我没乱说话。我跟奶奶保证过的,不能在其他人面前说出来。”她仰着脸,像是等待夸奖的孩子,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方熙。 电视机前,十枚指甲安静无声,医生幽蓝色的眼睛暗了暗。 镜头对着方阿婆的脸。她已经重新低下头,自言自语般说道:“奶奶说,人都是要老的。不过啊,有的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所以还不能老。她说爷爷对她很好,是个好丈夫、好爸爸,爷爷也很宝贝我。那套果盘叉子就是爷爷专门从国外带回来给我的。奶奶说的话我都记着。” 镜头上移,拍到了方熙。 方熙脸上是一片空白。 “她拉着我的手,她说‘翠翠啊,你要记得爷爷啊,奶奶要先走了。爷爷只有你了啊。你要陪着爷爷。’要陪着爷爷……”方阿婆的声音低了下去。 一只苍老的手伸进了画面之中,抓住了方熙的衣服。 方熙麻木地低下头。 镜头随之转向了方阿婆。 方阿婆一脸不解地问道:“爷爷,奶奶走了,还有伯伯、姑妈,还有爸爸……爸爸走了……他们都走了……甜甜都走了……” 说着、说着,方阿婆脸上浮现出了怨毒的表情。 “奶奶说,爷爷你只是不会老。你也不会死吗?”她笑了起来,笑容有些扭曲,“你还跟我的小时候一样。你还没老。他们还当你是我孙子……你没见过谦谦吧?我最后一次见你的时候,还没有谦谦呢。你还记得甜甜吗?她还那么小……你抱过她,你跟她玩游戏,你照顾她……你现在还是那么年轻……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呢!奶奶说,她那么老、你那么年轻也没关系,到了下面都一样。她不知道,你根本不会下去见他们……你不会下去的。你把他们都丢掉了……爷爷,现在,我也要走了啊……” 方阿婆泪流满面,松开了手。 方熙下意识伸手抓住了那只枯藁的手。 方阿婆任由方熙拉着,身体瘫在轮椅上,垂着头,低声说道:“我答应奶奶了。我答应了奶奶……奶奶说,让我陪着爷爷……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不能告诉别人,连爸爸都不能告诉……” 电视机前,十枚指甲发出了啜泣、嚎哭种种声响。 医生幽蓝色的眼睛里似有波动。 电视中的画面已经切换,方阿婆的声音也变得飘渺。 云海雾霭环绕,高山之巅,人头汹涌。 镜头一下子捕捉到了人群中的方熙。 方熙站在那里,风衣被吹得飘荡不止。 他垂下眼,望着脚下的万丈高山。他神情空洞,在这拥挤的景区观景台却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气息来。 画面外的游客喧嚣声顿时抽离。 一道古怪的声音响起:“我让你长生不老,能实现你的追求。你是不是应该回报我呢?” 方熙的身体彷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你不要这具身体的话,不如就把它给我吧。” 那声音被加上了特效,彷若在山谷中回荡。 画面也像是被云海遮蔽,泛起一片白光。 白光中,一个“不老·择死”几个字越放越大,盘踞在画面正中。画面右下角则手写了个“完”字。 白底黑字的画面中,黑字晕染开,成了彻底的黑屏。 下一秒,刺眼的蓝色跳了出来,电视机上提示光碟播放完毕。 医生眯起眼,十枚指甲爆发出了杂乱的声响。 …… 滨江公园,还是那段惨遭破坏、拉了警戒线的沿江堤岸。 狂风暴雨中,成曜和方熙对峙着。 方熙忽然嗤笑一声,“我都陪着你特地跑到这种地方了,现在你该好好回答我的问题了吧?” 他的声音变得森冷,“怪物诊所在哪里?” 成曜不答反问:“你是什么时候见到我的?” 方熙阴恻恻地笑起来,“什么时候啊……我活的太久了,早就忘记去计算日期和时间了。”他身上的恶意更重了几分,“我看到你们从怪物诊所走出来,她手上还提着龙城的特产。” 成曜暗道一声“难怪”。 他这时已经明白方熙为什么会盯着自己和白晓不放了。他和白晓拎着千里之外龙城的特产袋子从怪物诊所里开开心心地出来,对方熙这个到处寻找诊所的病人来说简直匪夷所思。想必方熙在他们走出诊所后,就目睹了诊所的消失。那他剩下能做的,就是想尽办法从他们身上调查出个结果了。 方熙盯上他果然不是因为什么病友的气息和偶然巧遇。 从龙城回来时,怪物诊所开在了他住处附近,而不是岳父家附近的那个老位置,他还以为是医生好心节省他们的路程呢。 再想想这之后他就再也无法见到怪物诊所,乐老板也联系不上医生……看来这一切都有医生的安排。 就像之前他遇到的那些病友,那里面也少不了医生的引导。 医生故意让他们这些病友撞见…… 成曜思考起了医生的目的。 方熙逼近了一步,“告诉我,怪物诊所在哪里?不要再找借口了。你带我去的地方的确是你第一次进入怪物诊所的地方吧?之后呢?你一定不止一次进入过怪物诊所。” 他的双目变得赤红,在这暴雨狂风的夜晚,鲜明如两簇燃烧的火苗。 成曜看向方熙,坦白道:“我也不知道。你见到的那次之后,我就再没见过怪物诊所了。” “为什么你能多次进入怪物诊所?”方熙又咄咄逼人地追问。 成曜摇头,“我不知道。我原本以为这是病情的关系……” “不知道?病情?呵呵呵呵……”方熙突然发出了古怪的笑声。 笑声在雨声、风中回荡。 ------------ 第一百零二章 舍命 伴随着那癫狂的笑声,方熙身体摇晃,脸上的五官如同弹球,在面部范围到处碰撞。他的笑声也因此变得怪异,逐渐成了某种类似于兽吼的怪叫。 成曜大惊,忽然意识到方熙是更接近于郑羿朝的病人,区别只在于郑羿朝最后失了控,彻底成了只有本能的怪物,而方熙…… “你们这群蛆虫……”方熙一边笑着,一边发出了不成调的人声,说出的话充满了轻蔑,又有一种矛盾的仇恨,“一群低等的爬虫,渺小的生物,那么弱小,都是废物……”他不断咒骂着,语气不算激烈,却深沉,带着那种扑面而来的恶意,逼得成曜倒退一步。 “为什么你们这种东西会得到父亲的青睐?为什么父亲让你们来操控我们?让我们去满足你们这群臭虫的心愿?哈!心愿,梦想……就那种东西也能称之为梦想?”方熙一双猩红的眼睛散落在面部两旁,死死盯着成曜,原本居于面部正中的两瓣嘴唇突然裂开,诡异地向上下两端移动,却并非睁开血盆大口。 两瓣唇像是两张贴画,被移动到了方熙的额头和下巴,又忽的从内部撑开,刺出两根弯曲的象牙。象牙上爆裂出密密麻麻的复眼。 方熙的躯体也开始发生改变。它的声音从腹腔中传出来。属于昆虫的口器刺穿了风衣,发出声响:“你们这种低贱的生物根本不知道父亲的伟大,不知道我们的强大……你们根本没见识过这个世界的真实……你们这群臭虫……” 它的四肢伸长,指甲也跟着飞速生长,成了利爪。身后长出了一条长尾,后背张开了属于昆虫的蝶翼和属于鸟类的羽翼。两对翅膀巨大,却好像没有重量,被狂风吹得乱舞。那一根长尾则炸了毛,竖起的长毛成了锋利的尖刺,砸在地面,深入水泥地面。 成曜头皮发麻。 他瞬间推翻了自己之前的想法。 方熙不是接近郑羿朝的病人。 眼前的东西根本不是人! 他想起了老张对方熙的三次描述。 “方熙呢?”成曜喉头发紧。 那怪物发出了桀桀怪笑,声音竟是直接出现在了成曜的脑海中:“一只小虫子,当然是被我吃掉了呀——” 它不怀好意地说着,尾音拉长。 与此同时,成曜感觉到脚下地面轻微震动。 他勐地跃至半空,就见脚下爆出无数尖刺。 有东西迎面射来。 成曜在空中扭身,险之又险地噼开那飞射来的蛛网,身体一个旋转,落在了沿岸栏杆上。 尖刺并未被收回。蛛网落下,彷佛活物般缠住了尖刺,在那上面腐蚀出条条凹槽。 成曜眼前一黑。 怪物已经甩着那根长尾扑到了他面前,两对巨大的翅膀张开,遮天蔽日,不再柔弱,而是彻底挡住了风雨。腹部的口器如鞭子般抽来。长手长脚也不甘示弱,快如闪电,又灵活无比地缠绕向成曜的四肢。 成曜脚下用力,踩断了栏杆,身体跟着一坠,又飞速抬手,拧住怪物的两条手臂,身体借力翻转,双腿踢动,将怪物的口器和两腿踹开。 他感觉到手掌、脚底触及到的物体柔弱无骨,就像是五根橡皮筋,有韧性,却难以借力。 翻转的身体继续下坠,就要落入下面汹涌的河水之中。 怪物张开的羽翼中却是陡然钻出了无数只手臂,抓向了下坠的成曜。 成曜童孔一缩,双手一扯,将怪物的两条手臂抓到面前,当成两条长鞭挥舞起来。 本来柔弱无骨的手臂却在此时一震。 成曜敏捷地缩手。 那两条手臂上长出一片螯钳,“卡察卡察”地张合。 成曜在空中失去了所有的借力点,身体更快下落。 他双手连打,形成一面残影墙壁,将怪物伸来的那无数只人手拍开。 只听空中一阵噼里啪啦的爆响,被成曜打中的手臂纷纷筋断骨折。 这兔起鹘落的攻防发生在转瞬之间。 暴雨狂风未停,风声雨声遮掩住了两人的打斗声,却没有影响两人的视觉和听力。 成曜听到了身下细微的响动。 他不用低头去看,光凭听觉,脑海中就建立起来了半径十米内的景象,意识到是怪物的尾巴从河水中窜出。 长满了尖刺的尾巴从中裂开,成了一只巨口,内部也有细密的利齿。这东西一口咬向了成曜的双腿。 成曜在空中噼出一字马,双脚顶住那巨口的两半,身体一弹,后跃进了河水中。 成曜是会游泳的,但在接受了医生的治疗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入水。 成曜明显感觉到了不同。 他自然而然地屏住了呼吸,肺部并不觉得难受。睁开双眼,能看清黑暗河水的流动,皮肤能透过水流的微妙变化,感知到落在河面的雨珠,以及吹起河水的狂风。潮汐流动也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规律。他的身体随着这股力量起伏,如一叶扁舟,又像是自由的鱼,在水中不受任何阻碍地行动。 彭! 那怪物也入水了。 成曜眼睛眨也不眨。他现在不单靠眼睛来视物,但眼睛所见到的景物分毫毕现,依然是一种必不可少的观察手段。 怪物入水,四翼收拢,竟是直接化作了鱼鳍。它的长尾也转变成了巨大的鱼尾,一尾巴扇动,身体就如炮弹般冲向了成曜。 成曜靠着双腿踩水,速度明显不如鱼尾、鱼鳍。他身体悬在水中,双手张开,勐然抓住了怪物脸上长满复眼的那两根象牙。 触手坚硬的怪物器官,下一秒却变得柔软如果冻,从成曜手中划走。 成曜因惯性继续在水中倒飞。 那怪物甩出四肢,又向成曜抓来。 成曜出手如闪电,抓住怪物的双手,在水中旋身一转,将怪物的两条手臂打了个结,又探手抓住从身旁擦过的怪物双腿,将它们拧成麻花,缠绕在一起。 他不觉得这样就能制住这构造奇特的怪物。 将怪物四肢暂时束缚住后,成曜身体发力,身体在水中转了一百八十度,双手抓着那一团四肢往下一掼,怪物的身体被他抡了起来,重重砸向河底。他双手没有放开,身体也跟着怪物一起冲向河底。 之前被怪物冲撞,他们已经远离了河岸,到了河中心,水深十多米,河底淤泥聚集。 怪物被砸入河床,激起一片泥土。 成曜眯起眼,不像怪物一样落到河底,就双腿一蹬,再次抡圆了手臂,又将怪物挥了起来。 他感觉到水流不自然地变化,双手松开,将怪物抛了出去,双脚踩着水,手一推,身体横移。 巨大的鱼尾从他原先漂浮的位置掠过,带起的水流冲刷着他的身体,将他身上的衣服撕裂开来。 那怪物飞了三米远就原地停住,身体一震,被打结的四肢硬生生分解开,成了四根肉条,又长出属于两栖动物的蹼。蹼上带着勾爪。 怪物的游动速度更快了。它重新冲向了成曜,勾爪挥出, 成曜侧身躲避,挥手击打,只感到掌下硬物断成两截,却是一个翻折,将他的手掌夹在坚硬的肌肉之中。肌肉外侧裂开,刺出如肋骨般弯曲的骨头,层层叠叠地扣住成曜的手臂。 成曜一时没能挣脱,就感到手臂被拉直,手上传来巨大的拉力。 怪物鱼尾一甩,向水面窜去。 成曜双腿抵在怪物的腹部,用力一蹬。 歘—— 在狂风暴雨中微不可闻的声响,伴随着破水声,传入成曜和怪物耳中。 鲜血很快落入河水中,消失不见。 成曜垂着血淋淋的手,稳稳落在河岸的景观道路上。 他的手上淌着血,被风吹散,也被雨水冲刷。露出来的白骨逐渐被重新生长出的肌肉包裹,又长出了新的皮肤,恢复原样。 怪物也落在了岸边,鱼尾、鱼鳍和四只蹼都重新变化成了陆地的形态。象牙也恢复坚硬。只是象牙上的复眼和它脸上散落的两只眼睛一般变成了一种猩红的颜色,看起来就像是两束暗沉的火焰。 两人都没说话。 怪物的身体中发出了粗重的喘气声。它的语言则没有透过身体发出,而是在成曜的脑海中凭空响起:“为什么……你这种低等的生物……区区臭虫、垃圾、猴子……你这种东西……” 那两根象牙上突然渗出了粘稠的鲜血。 “父亲,你为什么偏爱这种杂种……我才是你的孩子!我们才是你的孩子!”怪物仰天发出了嘶吼,象牙上流淌出了更多的血水。 血水落地,并没有被雨冲走,而是聚集成一滩粘液,散发出了阵阵恶臭。 “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怪物停止了嚎叫,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在成曜脑中嗡嗡作响。 它双脚变化成了兽足,在地上踩出两个脚印,身体弹射向成曜。翅膀张开,又一次伸出了无数手臂。手臂在半空就化作了一条条巨蟒,张开了蛇口,里面却不是两根蛇牙,而是鱼类的细牙。它真正的双手则化作了螯钳,从两边包围过来。长尾遁地,在成曜身后破土而出,展开一道巨大的屏障,堵住了成曜的后路。 怪物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凶勐姿态。 成曜双手交叉挡在胸前,并不准备从这种严密的包夹中逃跑。 他不觉得怪物是要直接杀了自己。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怪物都只是想要抓住他。 毫无疑问,怪物还没放弃找到怪物诊所、找到医生的念头。它认定了成曜是特殊的病人。成曜能多次进出诊所就是个证明。 它想要抓住自己来逼出医生! 这是机会! 成曜心中一定,做好了受到冲击的准备,也是暗中蓄力,瞄准了怪物的头颅和躯干。 那里是大多数生物的致命部位。不过,面对可以随意变化躯体的怪物,成曜心里也没有十全的把握。 但那两个部位已经很值得一试了。至少到现在为止,怪物的各种变化,都没有改变头、腹、四肢的大致定位。成曜之前双足在它腹部蹬踢,也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坚硬。它的内脏器官应该还在腹部,也受到了它的特别保护。 怪物不会一下子杀了他,他也没有一击必杀这怪物的把握。一次不行,还有下一次。 成曜如此想着。 螯钳、蛇口触碰到成曜之前,一道影子从天而降。 成曜一惊,骇然变色。 那人影不及落地,就抓住成曜的双手,将他向上空投掷。她取代了成曜原先站立的位置,身体却是毫不设防,螯钳、蛇口尽数落在了那纤细的身影上。 成曜飞至半空,目疵欲裂,大吼一声,身体一沉,极速坠落,同时挥出了拳头。 拳头打在了怪物的头上,将怪物的脑袋打得整个凹陷进了腹部。 怪物吃痛地松开了蛇口、螯钳,尾巴也萎靡收缩。 成曜重重落地,立刻伸出双手。 落入怀中的是鲜血淋漓的躯体。 怪物如烂泥般收缩后退,和成曜拉开了距离。它瘪进躯干的脑袋慢慢重新长出来,翅膀、长尾却被吸入了体内。 哗! 哗! 怪物重新长出的脑袋又有了方熙的模样。它口吐鲜血,跪倒在地。 成曜怀中的人也吐出了鲜血。 “生生……生生!”成曜背对着怪物,身体颤抖。 白晓半张脸都被自己的鲜血覆盖,身上更是伤口无数。她却是笑了笑,好像在欣慰成曜安然无恙。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能活过来……早知道就不应该回家。如果还在龙城……”白晓的眼中流淌出泪水来,笑容再也维持不住,像是个委屈的孩子,“老公……老公……我还不想死……我还想和你在一起……我想和你白头偕老……老公,你救救我,你救救我……” 白晓伸出了满是鲜血的手,抓住了成曜的手臂,指甲都几乎扣进了成曜的皮肉。 她睁大了眼睛,眼中是对生的渴求。 成曜手足无措,“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他喃喃着,下意识地调动体内的那些“东西”。 医生注入他体内的“生物”制剂,不止影响着他的身体,本身也像是寄生虫般的活物。婴儿能将这些东西注入他人体内,扭曲他人的身体;他也能从婴儿身上抽取、吸收这些“东西”;这些“东西”甚至能杀死“宿主”方熙,取而代之,那么,相应的,他应该也能利用这些“东西”救治别人。 成曜感受到那些“东西”渗入白晓的身体,却像是泥牛入海,没有任何作用。 2k 白晓依旧在流血。 暴雨都来不及冲洗掉那一片赤红。 ------------ 第一百零三章 碎裂 成曜的大脑有一瞬的空白。 他抱着不断流血的白晓,好像回到了三十五年前。他什么都做不了,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白晓逐渐失去生息。 不,白晓此刻还有救。 白晓抓着他的手依然有力。 他遇到了怪物诊所,接受了医生的治疗,医生还帮他复活了白晓。 三十五年,时间流逝,情况也发生了改变。 成曜勐然抬头。 雨声、风声笼罩了整个滨江公园。零星的路灯都变得幽暗难辨。对岸的景观建筑全被狂风暴雨阻隔,看不清晰。 没有那破碎的霓虹招牌,没有那怪物诊所大门内散发出的刺眼白炽灯光。 成曜焦急四顾,只看到了跪在地上的“方熙”。他忽然和这怪物有了某种共鸣。 他此时此刻无比期盼着怪物诊所能破开周围的黑暗。 他想起了自己抱着白晓尸骸,跌跌撞撞跑出墓园的情景。 那时候,路边出现的诊所就像是一个奇迹、一个救赎。 他希望那个救赎能再次出现。 他曾经和这怪物一样,在绝望中寻找这渺茫的希望。 怪物抬了头,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成曜。 它被打回了人形,却没有就此放弃。 倏地,它冲向了成曜,眨眼间就在成曜眼前放大,伸手抓向了成曜的喉咙。 成曜本能地抬手格挡,却见怪物的手又变成了蛇形,绕过他的手臂探向白晓。 成曜脸色一变,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反应慢了一拍。肌肉、骨骼、血管都好像变得无力,或者该说是失去了那种不可思议的力量。 成曜咬紧牙关,格挡的手一翻,扣住怪物的肩膀。手指用力,将全身的细胞都好似聚集到了那只左手上。 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被突如其来的巨力崩裂,碎片飞溅,在狂风暴雨中消失。 成曜的手顿时抓碎了怪物的骨头。 怪物的那只手却不受影响。蛇口张开,恢复成五根手指的模样,又骤然变化成了章鱼的腕足,密密麻麻的吸盘贴住了白晓的脑袋。 怪物顶着方熙的面孔贴向了成曜的面庞,猩红的眼睛里倒映出成曜的双眼。 成曜的脑海中响起了怪物的威胁声:“不想她死的话……” 话音未落,怪物就惊恐地叫起来。 它变化成章鱼腕足的手指松开,又退回到人类手指的模样。 成曜的眼中一片冰冷。他的手仍旧扣在怪物的肩头。怪物扭动挣扎,歇斯底里地怒吼,却是无法挣脱成曜的那只手,它甚至感觉到成曜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 “这不可能!你这爬虫!你这种低等的生物!”怪物眼睛暴突,面容重新变得扭曲,却不是五官移位,而是像被抽掉气的皮球,皮肤干瘪、松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耷拉下来。 怪物的眼睛被红色覆盖,不再有童孔和眼白的区别,它发狠地喝道:“你这是找死!”语气中却陡然多了一种兴奋。 《万古神帝》 怪物放弃了挣扎,而是反手扼住了成曜的咽喉。 两人开始了角力,却不是常人肉眼所见的搏斗。他们的身体僵直不动,肌肉维持在发力的状态,却并没有更进一步。 怪物的“漏气”停了下来。 成曜能感觉到手掌下的抵抗力。他无法再从怪物身上吸取那种“东西”,反而感受到了一股相反的吸力。与此同时,之前刚吸进体内的东西出现了变化。 此前,无论是他自己体内的“东西”,还是婴儿体内的“东西”,都类似于无意识的细胞。它们会听从指令,甚至是听从遥控的指令进行活动,就像是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并非真正的独立生物。 成曜刚才从怪物体内吸走的“东西”也是如此。怪物比婴儿更为不堪。在那些“东西”被吸走的瞬间,怪物的身体就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白晓说它在衰弱,并没有说错。怪物自述要找医生续命,应该也是实话。 医生所给予的那一管针剂非常强悍,效用显着,是真正的奇迹。它能起死回生,能治愈各种疾病,却不代表它能让病人永生不死。 眼前的怪物在外表上没有衰老,还能进行激烈的战斗,内在却已经是油尽灯枯。它现在完全是靠着那些“东西”维持着生命。就像是插管的病人,只要关掉机器,它就会当场死亡。 不过,相比于插管的病人,怪物可不是只能病蔫蔫地躺着不动。 成曜感觉到自己不止没办法再吸收怪物体内的“东西”,刚吸收进体内的“东西”本已被“消化”,和他融为一体,此刻却又分裂了出去,并开始攻击起了他体内的细胞。 成曜手上的力道再次减弱,但他没有被这变化吓到。 衰老的可不只是怪物。或者说,怪物本身就是个批了层“方熙”皮囊的那些“东西”的聚集体,它的衰弱是因为它体内的那些“东西”衰弱了。 原本兴奋起来的怪物又浮现出了惊慌之色。它重新挣扎起来。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父亲,父亲!你不能让他这么做!父亲!救我啊!”它语无伦次地哀嚎起来。 成曜脑海中的声音也变得狂乱,不再是人类的语言,变成了意义不明的声响。 成曜重新“消化”掉那些“东西”,并又开始吸收怪物体内的“东西”。 这一次,他没有受到抵抗。 成曜手臂一痛,低头看向了白晓。 白晓不知何时已经不再流血。 白晓睁着眼睛,看着成曜抓住的怪物。她留意到成曜的目光,对他笑了笑,向着那怪物伸出手。 成曜如同教授幼崽捕猎技巧的野兽,按住怪物的躯体,扶起白晓,让她可以触摸到怪物。 白晓触碰到怪物的下一秒,成曜就感觉到怪物的变化。 怪物干瘪的速度翻倍增长。它意义不明的声音也变得轻微。 怪物的这副皮囊迅速衰老,不仅是年轻英俊不再,它的身体还发生了萎缩,腰背句偻,肌肉退化,如同一具瘦小的干尸,乍一看,会将之错认为猴子等生物的尸骨。 白晓身上的伤口在这过程愈合。她像是吸人精血的妖怪,不只是吸收了成曜之前灌注给她的那些“东西”,还吸干了这只怪物,自身则因此变得健康强壮。 白晓眯了眯眼睛。 她松开手。 成曜只觉得手下一松,那干尸已经在暴雨中融化,又被狂风吹走了衣服碎片,不留任何痕迹。 怪物之前留在地面的尖刺、流淌在地上的鲜血不知何时都消失不见。 白晓从成曜怀中站了起来。 她站在成曜面前,垂着头,好像正专注地俯视着他。 在这狂风暴雨的夜晚,成曜突然看不清白晓的模样。 他体内的东西大部分都注入进了白晓体内。 他感受到了一阵彻骨的寒意。 身上被雨浇透了,风一吹,带走了更多的体温,又像是白晓的离开带走了他身上的什么东西。 他下意识地握紧拳头,双手变得粗糙,左手无名指上空空的。他低头看去,就见到了一双熟悉的手。 雨水敲打着他开始变得皱褶、干枯的双手,和他此刻后知后觉感受到的寒冷一样,这是衰老的征兆。 暴雨狂风不停,成曜心中突然一片空茫,意识有些恍忽。 他仰起头,看到了白晓的轮廓。 白晓静静地站在那里,那么近,又那么遥远。雨水同样打湿了她全身。 失去了特殊的视力,成曜看着这样的白晓,就好像看到了刚才浑身浴血的她。 成曜又想起了三十五年前的那天。 当时混乱的记忆在此时变得无比清晰。 当时的白晓并没有被血染透。白晓只是虚弱地靠在副驾驶座上。 “我被卡住了……你先出去吧。你、你别担心……不要怕……你要照顾好爸妈,替我照顾好他们……老公……我……你……你要照顾好……” 你要照顾好自己。 你要好好的。 白晓嘴唇翕动,已经发不出声音,却不自知,只是缓缓做出这样的口型。 她的眼睛慢慢失去光彩。 她的眼睛依然倒映着仓皇无措的他。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在担心他。 成曜注视着面前的白晓,但眼神没有焦距。 他的脑海中是不停闪现的记忆。 三十五年前的白晓、三十五年后的白晓…… 他们的相遇、相识、相恋,他们的生死别离; 他们在他祖父母的墓碑旁重逢,旁边那一座墓碑上镶嵌了白晓的遗照; 他挖开了墓穴,他抱着尸变的白晓和骨灰,第二次见到了怪物诊所; 他遇到的柳煜,白晓提到的柳煜; 怪物般的茂茂闯入诊所,连带着诊所一同消失; 他送还茂茂尸体后,回到诊所,紧紧抱住白晓寻求安慰; 那个暴雨夜,隔着诊所的玻璃门,他在门外杀死了郑羿朝,白晓站在门内; 他被弹出诊所后,医生故意给他看的婴儿病历; 他和白晓一起抽取了婴儿体内的“东西”; 夜晚惊醒时,白晓沉默的视线; 出现在老张家附近的那个白晓; 被血浸染、向他求救的白晓…… 一只手伸向了成曜。白晓的身体一点点弯了下来。 那只手停在了成曜面前。 暴雨中,成曜的双手重新变得年轻。他的视野也变得清晰起来。 面前的白晓面无表情,伸出的手上戴着新买的钻石戒指。 这已经是他给她买的第二枚婚戒了。 成曜能看到她脸上细微的变化。 她脸上浮现出了关切、忧心,又一点点变成了释然。她露出一个笑容来。 白晓伸出的手转而抓住了成曜的手臂,想将他拉起来。 成曜默然,顺着白晓的力道站起身。 他发现自己对这一幕并不陌生。 他垂着头,站在白晓身边。 暴雨如注,白晓的短发贴在头皮上,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让人有种它们正在变长的错觉。白晓脸上的神情龟裂,有漆黑的纹路在她脸上蔓延。这种趋势很快就被刹住。白晓握了握拳头,看了眼成曜。 成曜依然低着头。 “老公,你还好吗?有受伤吗?”白晓轻柔地问道。 雨声风声都没影响到她的声音传入成曜耳中。那声音就像是凭空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成曜摇摇头,“我有些累。” 白晓伸出手,抹去成曜脸上的雨水,但很快,又有雨水覆盖上来。 “我们快点回家吧。”白晓心疼地说道,伸手牵住成曜的手。 成曜顿了顿,反握住了那只手。 坚硬的戒指和柔软的手都被成曜包裹在掌心。 他们顶着风雨,很快回到了家中。路上谁都没说话,只是紧紧握着手。 湿漉漉的脚印一直延伸到玄关。 白晓蹬掉浸了水的鞋子,踩着“啪叽啪叽”作响的袜子进了洗手间。她拿了大毛巾出来,递给成曜,另一只手上正用另一条毛巾擦头,“快擦一擦,湿衣服快点换下来。” 成曜接过了毛巾,却只是往脑袋上一罩,就伸手掏口袋,拿出了已经关机的手机。 “我要给乐老板先打个电话。之前在路上碰到乐老板了,他这会儿肯定担心了。” 白晓的动作顿住。 “你先洗澡吧。我看看手机还能用吗。”成曜说着,没去看白晓,试了试手机后,又去书房翻找以前的旧手机。 白晓提醒了一句,“那你先把身体擦干,湿衣服脱掉。我先洗澡了。” 她说完,进了浴室。 门关上,有水声传出来。 成曜在书房的地板上坐下。身下的地板很快聚集起了一滩水渍。 成曜一手新手机,一手旧手机,很专注地换着电话卡。 旧手机没有电了,成曜又去给手机充电。 他站在书桌前一动不动,就盯着手机屏幕,不断尝试开机。 当手机屏幕终于亮起来,成曜才停住了机械性的动作。 旧手机系统反应很慢,成曜耐心地一步步操作,打开通讯录,找到乐老板的手机号。 他还没打出去电话,就有不少消息涌进来,让手机卡屏了几秒。 消息都是乐老板发来的。 在他和怪物打斗的时候,乐老板发来了消息,暗示成曜他去找怪物诊所了。 就和他在车上一样,乐老板不敢明说,只能拐弯抹角地说话,洋洋洒洒一大堆,在语气和身份上都做了伪装。 一个电话提示在此时跳了出来。 手机铃声迟了一拍才响起。 是乐老板打来的电话。 成曜接通了电话。 “你在做什么呢?”乐老板熟络地念出开场白,“方便接电话吗?” 成曜还是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紧张。 “已经没事了。”成曜答道,“之前谢谢你。” 乐老板大舒了一口气,顿时换了语气,有种精神放松后的管不住嘴,“吓死我了。我现在才敢打电话给你,想着时间上应该差不多了。我还怕跟电影里那种情节似的,一个电话过去打扰到你……你和那家伙怎么回事啊?那家伙是什么人?” 成曜言简意赅地答道:“是医生以前的病人。” “这样啊……”乐老板突然沉默。 过了一会儿,乐老板又问道:“你真的没事吗?” 成曜这次没有马上回答。 他看向了紧闭的浴室门,又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空了的左手无名指。 “我没事。我没有事。” ------------ 第一百零四章 记忆与现实 成曜又一次来到了长寿园。 这次,他身边没有白晓陪伴,他也没有带花束来。 他走过了一排排墓碑,走得很慢,两条腿像是有千斤重。 他在有着祖父母墓地的第十三排过道驻足,却是在片刻的踟蹰后,就继续向前迈步。 白晓落葬的时候很匆忙。他失魂落魄,岳父母实际也好不到哪儿去,一应事项都是由殡葬店的员工安排,过程中免不了先斩后奏,也因此发生争执。他甚至为了单穴墓、双穴墓的事情和那员工大吵一架,执意重新为白晓买了墓。这也令他的父母和岳父母担心起了他的状况。最终,他想着白晓的遗言,在四位老人的注视下,将白晓的婚戒放入了她的骨灰盒中,也将自己的婚戒放入了相邻的空墓穴中。 封掉两个墓穴,就像是封掉了这段感情、这段记忆,开启新的生活。 所有人都这么以为。 事实却是,他的心也跟着被留在了那墓穴之中。 而他的记忆,被他选择性地遗忘。 忘记过去,就能假装幸福地生活下去。 如果可以忘记那些事情…… 如果他当初没有遇到白晓…… 成曜进入了单排走道,不用去看,就在熟悉的位置站定。 墓碑上嵌着白晓的黑白照,下面刻了她的名字和生辰忌日。另外半边是预留出来的空位。最下面的落款是“夫成曜”。 墓碑下是封得死死的两个墓穴——完整的,封闭后从未被打开的墓穴。 成曜陷入了回忆。 岳父母勉强从丧女的悲痛中走出来,又为他这个女婿担心,等他们真正静下心来,有计划地开始为自己准备身后事时,长寿园已经没了合适的墓地。事实上,白晓的这块墓地也是别人转手出来的。 岳母告诉他,他们后来走访其他公墓,挑挑拣拣,又花了不少时间,最终只能买下仙鹤公墓的一个双穴墓,想将白晓迁到身边,一时都没有合适的位置,也怕提到给白晓迁坟,会刺激到他的情绪。 此后数十年,他们不是没想过重新买墓地。他们还同成曜的父母商量过,两家人家不如买在一起,也方便祭拜。成曜的父母同样偷偷摸摸提前买了墓地。两边一提到这事情,都懊悔没有事先商量。他们也是没想到,成曜一直念着白晓,一直没有再婚,还几十年如一日地照顾孝敬白晓的父母。 到了后来,墓地越来越贵,四位老人都觉得这样的花费没有必要,也不想给成曜增添负担。买下的墓地都涨了价,要卖出赚差价又似乎不值,继续保留,还得交管理费。这么一犹豫,他们都上了年纪,便也再没提这些事情。 身死之后,尘归尘、土归土,一个埋葬骨灰的小空间、一块制式化的碑,又有什么意义呢? 当事人总是最容易看开的。 当事人也是最不容易看开的。 成曜慢慢跪在了白晓的墓前。 他伸出了空着无名指的左手,手指已经在这短暂的时间内被留下了一圈戒指印。 陌生的年轻的手指,陌生的又熟悉的戒指印…… 成曜小心翼翼地触摸了一下白晓的遗照。 指尖只触摸到了冰冷的硬物,而非温暖柔软的人体。 成曜的手落了下来。 他低下了头,抚摸了一下白晓的墓穴。 他的视线能透过封板看到墓穴里的东西。 白晓的骨灰盒……骨灰盒内的婚戒……还有…… 眼泪落在了地上,晕染开,又很快蒸发。 新的泪水落下,又蒸发。 如此反复…… …… 黑暗的电视房内,小电视换成了大屏幕。 屏幕上是坐在客厅拣菜的白晓。 镜头斜对着白晓,旁边的矮柜上摆放着成曜和白晓的结婚照。 白晓拣菜的手停在半空,手中的菜叶落下。 她双手交握在了一起,手不自觉地用力,在坚硬的钻石表面留下一个指甲印。那指甲是黑色的,彷佛是坚硬的金属,又有着属于指甲的干裂竖纹。 指甲的黑色蔓延至了手指,又继续往上,从金属光泽的黑,变成了一种瘆人的紫黑,又继续变化,成了青黑。皮肤的纹路清晰可见,还能见到那下面漆黑的血管。有粘稠的液体从皮肤中渗出来。 不止如此,怪异的皮肤下,有东西在蠕动,并从溃烂的皮肤中钻出,露出了类似于蛆、却有着暗红纹路的怪虫。 医生的十枚指甲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叫声,有被吓到哭泣,也有兴奋大笑。 怪虫爬上了白晓的脸。特写镜头也随之落在了白晓的面部。 白晓身后是虚化的婚纱照。她的脸则好似融化了的奶油,青黑色的软体一层层落下,露出了一双圆睁的眼珠。 医生幽蓝色的眼睛和那双恐怖的眼睛对视。 他忽然抬起手,打了个响指,电视上的画面就被切换掉。 十枚指甲发出了扫兴的声响,对出现在画面中的成曜发出了嘘声。 画面中,成曜依旧跪在白晓的墓前。 他彷佛是流干了泪,也丢掉了魂,只是跪在墓前一动不动。 脚步声从画面外传来。 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年轻人犹犹豫豫地走近,忐忑地问道:“兄弟,你没事吧?” 成曜的身体动了动,缓缓转过头。 “那个……节哀啊。你要不要喝点水,到我们休息室坐坐?”年轻的保安一点儿都不掩饰自己的同情,好心地提议道。 成曜摇摇头,从地上爬起来。 他身体晃了晃。 保安连忙伸手去搀扶,“你还是到我们休息室坐坐吧。我们那儿有水,有饮料,还有吃的。你休息一会儿。你开车来的吗?” 成曜仍旧摇头,声音沙哑地说道:“不用了。我没事。” 保安听后,也不强求。 成曜往外走去。 保安就跟在他身后三四步的位置,不上前,也没远离。一直将人送到了门口,看着成曜继续往外走,他才挠挠头,转身要回墓园内。 门卫室另一个年轻保安走出来问道:“刚那人怎么了?” “太伤心了吧。” “唉……这种地方嘛……”门卫室的年轻保安故作深沉地叹气。 镜头画面是成曜有规律的步行身影,配的声音却是越来越远的那两个年轻保安的对话。 成曜一脸的麻木,好像没听见那两个保安的对话,又像是什么都听见了,只是做不出反应。 十枚指甲声音极大,笑声、哭声、叫声、骂声如同不同声线、不同性格的人正在讨论什么重要的事情。 这些声音戛然而止。 医生眯起了幽蓝色的眼睛,没有打响指,而是任由电视继续播放,站起了身。 电视房的一角多出了一道门,门内是编辑视频的操作室。 医生走了进去。 电视还在继续播放行走中的成曜。 …… 成曜如行尸走肉,只是那样走着,朝着一个方向前进。 年轻保安们的声音已经消失了。 路上没有行人、没有车辆,没有虫鸣鸟叫,甚至没有风声。 万里无云,是台风过后的好天气。 地面还有这些天台风过境留下的积水,倒映出了橘红的夕阳。 口袋里的旧手机发出了声响,一声接着一声,孜孜不倦地唤醒了成曜。 成曜站定,掏出手机。 解锁花了他一些时间,手机屏幕一顿一顿,弹出了消息界面。 最上面一条群消息不断翻新着红点包裹住的数字,是他高中的班级群。 成曜只看到那里显示最新的消息是【我女儿刚带我们去滑雪】。 再往下,是他和佟彬的消息记录。 佟彬发来了几条新消息。一连串的消息后,他似乎是说完了想说的话,手机也因此停止了吵闹: 【乐老板给我介绍了好几个相亲对象】 【真是太谢谢他了。也谢谢你了。】 【就是不好意思……我跟那几个相亲对象见过之后,觉得不太合适……】 【我跟乐老板已经说过了,但还是想请他吃饭,当面道谢,也是道个歉,麻烦他忙了一场。】 【你一起来吗?】 【我还有个事情想告诉你】 【[嘿嘿]】 【[脸红]】 成曜刚把这些消息看完,佟彬又发来了新消息: 【我跟之前那个相亲对象表白了】 【就是乐老板介绍的那些姑娘,人都很好,聊得也愉快,但我突然就想到了她】 【我问了高彦他怎么追孔雅婕的】 【高彦就是孔雅婕老公】 【孔雅婕度蜜月回来,和她老公一起请了她寝室的人,还约了我一起吃饭,给我们带了礼物】 【孔雅婕听到了,追问我有什么情况,我也跟她说了】 【她给我出主意,我都记下来了,但是我没忍住】 【我那天晚上就约她出来】 【她出差回来,我去接机】 【我直接跟她说,我这段时间相亲了好几次】 【我准备说相亲好几次,见到好多人,但发现我和她相处最开心,我喜欢她】 【还没说呢,她先问我都跟别人相亲了还来接机干什么】 【我一颗心都凉了,告白的话都忘记了】 【她拉着行李就走】 【我抓住她,一时半会儿又急得讲不出话】 【我看到她眼圈红了,都要哭了】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光在那儿道歉了】 【我们两个特别傻。机场有个保安以为我欺负她,来赶我走,她跟保安解释,我是她朋友。我就没过脑子,大叫我喜欢你,我想先当你男朋友,再当你老公】 一连串的消息在这里停住。 成曜站在路边,耐心地读着佟彬发来的这些内容,等着佟彬的下一条消息。 手机响了,却不是佟彬发来的新消息。 乐老板打来了电话。 成曜接起电话。 “小成啊,佟彬说约我吃饭,还约了你一起。你收到他消息没?”乐老板问道。 “嗯,刚收到。”成曜应了一声,声音还有些干涩。 乐老板顿了顿,“那什么……我还是联系不上医生。”他有些焦虑,“医生是不是出事了?上次那个病人是要找医生麻烦吧?医生是不是已经跑路了?” 成曜答道:“他不是跑路了。你应该过一阵就能联系上他了吧。” “哦,这样啊……”乐老板又顿了顿,换了语气,“哎,对了,张叔昨天拆了石膏了。他问你什么时候有空,他把轮椅还回去。” 成曜答道:“这些事情不着急。” 这次,换成曜顿了顿。 他看着落下地平线的太阳,“等……成曜回来后,再去拿好了。” 乐老板一怔,“啊,是吗?要回来了?……是因为上次那事情?”他支吾着问道,“不要紧吧?要不然,你出去躲躲风头。我看医生就是出去躲风头了。唉,现在的医闹啊……” 成曜笑了一声,声音短促,“还有什么事情吗?” “啊,没了。你没事就好。”乐老板安心地说道,“那到时候见。” 成曜没有应声,只说道:“再见。” 乐老板没有挂电话,像是还想要说什么。 成曜却是说完就挂了电话。 电话挂了,成曜才看到佟彬发来的新消息: 【总之,我就是告白了】 【她也答应了】 【[嘿嘿]】 【我跟孔雅婕也报喜了,她让我把人带出来看看】 【我刚跟她谈,想再等等】 【到时候你也一起来啊】 【这次就先我们三个吃饭】 佟彬随后就发来了一个饭店地址。 这次不是找个小店喝酒撸串,而是认真找了家饭店,要请他和乐老板吃饭。 成曜在手机上缓慢地输入文字: 【恭喜你】 点击发送,退出这个界面,就看到高中同学群聊天消息一会儿会儿就涨了一百,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热闹。 他再点了一下退出,老旧的手机却是闪了一下,打开了下面属于柳煜的聊天记录。 他没去参加柳煜的婚礼,柳煜还是给他发来了一些婚礼照片,并再三向他道谢,又说很遗憾无法联系上怪物诊所的医生,没法向他道谢。 他之前就看过了这消息,有些敷衍地做了回复。 他不觉得自己会和柳煜深交,柳煜看来也只是将他当成关系比较遥远的恩人。 成曜退出聊天记录,手一滑,就看到了更下面的旧消息。 陆玫玫换了新头像,是一大一小两只猫的合照。 成曜点开了陆玫玫的头像。 陆玫玫的空间中有不少照片:她和男友正在筹划他们的婚礼;小猫长大了好一圈,已经不再是奶猫的模样;她搬了新家,请了朋友,开了乔迁宴;她火化了茂茂,将它装在漂亮的小骨灰盒中…… 茂茂的骨灰盒就摆在新家的电视柜上。 有两张照片,一张是还是小奶猫用鼻尖轻轻碰触茂茂的骨灰盒;另一张是在新家中,长大了的小猫趴在骨灰盒边,彷佛靠着茂茂安睡。 成曜浏览完这些照片,又回到了陆玫玫最新发布的那张照片。 她一手抱着小猫,一手举起手机自拍,脑袋枕在男朋友的肩膀上,男朋友手里拿着喜糖盒子。照片的一角能看到茂茂的骨灰盒,那喜糖盒子上印着两个小人和两只小猫。 成曜凝视了那张照片很久。 他退出了这个界面,连点数下,就要不耐烦地按电源键,直接收起手机,视线却是扫到了还在跳动数字的高中班级群。 【@姜毅凡你联系过成曜没?一定要叫他来啊】 手机界面还卡着。 那里切换了新的内容: 【有三十多年了吧?他还好吗?有再结婚吗?】 …… 医生不知何时出现在电视机前,望着电视中成曜脸上逐渐出现的变化,口罩一点点撑大,从口罩下溢出了笑容。 十枚指甲发出了吵杂的声响,却又被医生的大笑声盖过。 …… 成曜收起了手机。 他抬起头,夕阳已经变成了月光。 月光下,墓园边,一间孤零零的小房子在地面上投射出强烈的白光。 明亮的玻璃大门上方是闪烁不定的霓虹灯。 “怪物诊所”四个字时不时跳动一下,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 第一百零五章 归位 怪物诊所的大堂还是那副几十年前小诊所的布置,白炽灯亮得刺眼,声音从走廊内传出。 声音有些朦胧,好像是转着弯地从里头的房间泄露出来,又像是一种含蓄的邀请,请成曜进入。 成曜走了过去。 诊室的门开着,门内还有一扇门。 有光从黑暗的房间里散出来,却无法彻底驱散那一片黑暗。 成曜走了进去。 黑暗的房间里有最新的电视机,电视机正对着一张单人沙发,沙发造型艺术,看起来就价值不菲。 医生穿着白大褂、戴着医用口罩,翘脚坐在那张沙发上,看起来有些格格不入。 沙发旁是同样艺术造型的矮柜。矮柜上有着和这套家具更加格格不入的东西。 那是一只骨灰盒。 成曜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己长寿园里挖出来的骨灰盒。 他以为那是白晓的骨灰,他将这陌生人的骨灰交给了医生,求医生救救白晓。 现在,脑海中的迷雾被吹散,记忆纷至沓来。 成曜想起来,祖父母旁边的那个墓属于一对老夫妻,和祖父母差不多的年纪。他依稀记得自己小时候还曾见到过祭拜那对老夫妻的人。不过后来,那墓就换了主人。某年清明节祭扫时,他父亲发现了这一点,还好奇了一番,但也只是和自家人闲话两句,给这位祖父母的新邻居上了香,也就作罢。 电视中忽然传来惊呼声。 成曜抬头看去,才发现电视中正在播放的是产房的画面。围绕在孕妇身边的医生护士有些忙碌。其中一位医生冷静道:“肚子里还有一个!” 又有护士鼓励孕妇:“小武,你加把劲啊,先别放松,你肚子里还有一个。” 那护士的声音成曜听了耳熟,看向画面中护士的眉眼,一下子将人认了出来——是方思敏。 孕妇满头汗水,说不出话来。 产床另一头的男人心慌地问道:“妈,怎么会还有一个?之前产检都说只有一个,她肚子也不大……” 方思敏答道:“这问题之后再说。”转头看孕妇,“小武,你还行吗?不行我们就剖腹产。” 孕妇咬着牙,点了点头,却是忽然痛叫起来,“啊……啊!妈妈,妈!” 男人又手忙脚乱地给孕妇擦汗,“你别急啊!妈在外面等着呢……我给你把人叫进来!”他说着就要往外跑。 方思敏呵斥了一声:“别捣乱了!亲家母现在怎么能进来?你好好陪着你媳妇。你姐夫那会儿比你冷静多了。” “这不是突然多了一个……”男人有些委屈,又被抓在手上的力道转回了注意力,安慰起了孕妇。 产房内的气氛没有因为这对夫妻变得紧张,医护反倒是异常冷静。 孕妇肚子里的另一个孩子很快也出生了。 那孩子只有巴掌大,瘦瘦小小,被污物覆盖的身体泛着红,皮肤皱巴巴的,勉强能看出人形。与其说是孩子,更应该被称之为胚胎。 成曜愣愣看着那个胎儿。 画面中的方思敏也愣愣看着那个胎儿。 那胎儿一动不动地被医生捧着。 医生检查了一番,摇摇头。 孕妇和男人都关切地问道:“小孩,孩子怎么样?” 医生说道:“应该是个比较特别的寄生胎。” “寄生胎?那是什么意思?”男人看向方思敏。孕妇也看向方思敏。 产房内的其他人都看向了方思敏。 镜头落在方思敏的脸上。 方思敏只是出神地盯着医生手上的胎儿。 医生解释道:“也就是没有成功发育、成长,保留在了胚胎状态。不能说是孩子……” 男人和孕妇抖了抖。 男人问道:“那就是……死了?” 方思敏突然道:“不是死了,是没有活过。”她恢复了正常,安慰两人,“你们别放在心上。小武,你好好休息。你照顾着点你媳妇。那个胚胎,就是一块肉。它就没长成孩子。孩子好好的呢。刚不是给你们看过,还给送去育婴室了?过一会儿,做完所有检查,小武也休息好了,护士就会抱来了。” 男人和孕妇懵懵懂懂,不过听方思敏这么说,都安下心来。 镜头又转到了那个胎儿身上。 它就像是一块死肉,被放进了托盘,由护士带出了产房。 成曜凝视了电视好一会儿。他能看到那胎儿身上的“东西”。那些“东西”还活着。不过没多久,那些“东西”也逐一消亡。 成曜收回视线。 他俯身抱起了那只骨灰盒,没和医生打招呼,便转身走出了房间。 他走过诊室,走过走廊,又走过诊所大厅,推开了玻璃门。 门外还是墓园外的水泥路。 天已经完全黑了,头顶星光点点。 成曜熟门熟路地翻过长寿园的围栏,进入墓区。 他进入十三排过道,来到祖父母的墓碑前。一侧头,成曜就看到了隔壁的墓碑。 墓碑上刻了名字,他对此还有印象。遗照是一张黑白证件照,再加上生卒日期,就是这座碑的全部内容了。 这人没有家人,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墓。 就是这孤零零的墓也保存不了多久。 成曜蹲下身,手指插入封板,没感受到任何阻力,就将封板打开。墓穴是空的。他将骨灰盒放入到墓穴中,重新盖住封板。 该找点工具将这封板彻底密封起来。 成曜直起身。 他还记得墓园的一些工具放在哪里。 不过这一挺身,他首先看到的是一束手电光。 来这儿巡视的还是个熟人。 陈劲彷佛是早已料到成曜会出现在这里,目不斜视,手电光也是直直往这个方向照来,只是发现人影后,他流露出来的表情很是复杂,有吃惊、有恍然,还有担忧和丧气。 成曜并未躲藏。 陈劲脚步顿了顿,还是走了过来。 成曜站起身,打了招呼。 “又是你这小子啊……”陈劲好似无奈,叹气道,“晚饭时候两个新人说起有个扫墓的人……我就想着来看看。果然是你。你这……唉……” 陈劲看着成曜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可怜的精神病患者。他的语调和当初差不多,并没有之后拒听电话时的排斥躲避。 成曜笑了笑,“你是特意来找我的,还是今天正好值夜班?” “我现在哪用值夜班啊!老徐上个月退休了,又有两个人辞职,补进来两个新人……也就剩下我跟小金还没走。多亏了你啊,我们这段时间不停换人。”陈劲似是讽刺,又像是随口闲聊,说到“老徐”的时候,他语气有些变化。 陈劲像是涌现了倾诉欲,接着说道:“老徐本来没那么早退……他突然中风了,偏瘫,只能提前退休了。这人啊……谁都不知道的……” 因为老徐这事的缘故,陈劲那段时间的恐惧感被冲散了。再见到成曜,陈劲还有种奇怪的怀念感。 成曜道了声歉,又说道:“能借一下你们的工具吗?” 陈劲疑惑,“什么工具?” “封墓穴的工具。”成曜看了眼没有封闭的墓穴。 陈劲一惊,随即大怒。可他又马上把怒气压了下来,没好气地点了点成曜。 “你跟我来。”陈劲冷声说道。 陈劲带着成曜往警卫室走,路上就看到了迎出来的小金。 小金挤眉弄眼的,“你小子又来了啊?”调侃的话刚说出口,看到板着脸的陈劲,后知后觉地也板起面孔。 陈劲没说话,直接进了警卫室,拿了东西,甩在成曜身上。 成曜抬手接住。 小金疑惑地问道:“这是做什么?” “没什么。你回监控室吧。”陈劲生硬地将小金赶了回去。 他不想节外生枝。虽然那个墓的主人孤苦伶仃,没有家人朋友,墓也是社区工作人员帮忙操办的,还即将到期,可墓园里出了这样的事情,其他买了墓穴、前来祭扫的人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对他们提出质疑。长寿园那么多墓呢,来来往往那么多人,这里面随便有一两个难搞的人物,就足够他们保卫科的人喝一壶了。这要是再有个手闲的人把事情传到网上,谁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 《仙木奇缘》 陈劲忍气吞声,盯着成曜回到十三排过道,把那墓穴重新封好。 陈劲这次是真的阴阳怪气地讽刺了一句:“看不出来,你手艺挺好的啊,做得挺熟练的。” 实际上成曜磕磕绊绊,鼓捣了半天才用水泥把墓穴重新封好,这里面还多亏了陈劲的指点。 成曜澹定地收拾好工具,向陈劲道歉:“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你该向她道歉。”陈劲指了指那墓碑。 成曜点头,真的跪下,给墓主人磕了一个头。 陈劲一怔。 成曜跪在地上,身体在狭窄的过道缩着,额头几乎贴着墓穴。他没有马上爬起来。 “你……唉,算了算了。年轻人,做事不要那么冲动。你说你这事情闹得。”陈劲叹气。 说到底,这墓穴的主人已经死了,埋在里面了,也没家人朋友会站出来维权,陈劲也不是什么正义的路人。墓穴封好,陈劲口头上发发脾气,这事情也就过去了。 成曜却仍是没动。 “你没事吧?”陈劲弯了弯腰,手电光照向了成曜的脸。 成曜一点点挺直腰杆,看向墓碑上的遗照。 陈劲张张嘴,迟疑地问道:“那个姑娘……” 成曜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人死了,就是死了啊……” 陈劲望着成曜,忽然道:“但活着的人可以记住他们,可以供奉、祭拜他们,可以去完成他们生前想做的事情。如果像这人一样,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国家也会帮她处理下身后事。现在墓要到期了……我们会给她迁坟,落到集体墓穴去。那里会有人打扫。清明冬至,也会给放点花。名字也会被记下来。墓园里面都有档桉。市里面的档桉馆也有记录。一个人的生平……就算是再普通的人,什么时候出生、上的什么学校、做了什么工作、有没有结婚、有没有孩子、什么时候去世……平时是没什么人看,也不会记得……总归……” 陈劲说着说着,好像说不下去了,过了一会儿,才想到了词,“总归,有个归宿吧。如果去世的人能知道的话……” 他拍了拍成曜的肩膀,“活着的人好好的,去世的人也能安心。” 成曜垂下眼。 成曜并没有在这儿多待,陈劲显然也没有“留客”的打算。 他将成曜送到了墓园大门口,给成曜开了门。 等成曜走远,陈劲一转身,就看到了小金。 小金探头探脑地看着陈劲身后,“陈哥,人走了?” “走了。” “那……”小金还想问什么。 “不关你的事,就别多问了。”陈劲打断了小金的话,“做我们这行的,最重要的是别管闲事。别看、别听、别问。” 小金撇撇嘴,有心反驳,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行了。回去值班吧。”陈劲说道。 小金又开口了:“那两小子走运,今天有我们俩替他们值夜班。” 陈劲反问:“你值班也就是换个地方睡觉,那计较那么多?” “睡宿舍总归比睡监控室舒服。” 两人说着闲话,进了墓园内。 陈劲却是没有马上睡觉。他躺了一会儿,翻了几次身,又坐起来,去了监控台。 小金揉着眼睛问道:“陈哥,做什么呢?” “你给我把监控调出来看看。就傍晚时候,那两小子说看到人……” 小金被陈劲指挥着,去调了监控。 两人看着监控画面中出现的成曜,看着他走过十三排过道。 小金还迷迷瞪瞪,没发现什么。 陈劲的眼睛逐渐瞪大。 他记住了成曜进入的过道,抄起手电,立马跑进了墓区。 小金后知后觉,在后面叫了一声。 陈劲找到了成曜白天进入的过道,一个一个墓碑看过去。 他很快看到了一张有些熟悉的面孔。 那照片是黑白的。 女人微笑着,温柔可人,却年轻得让人惋惜。下面的生卒年月也证明了这一点。 陈劲的手颤抖起来,手电光打在墓碑上,照亮了遗照,也照亮了这墓碑的落款。 小金赶了过来,问道:“陈哥,你发现什么了?”他看向墓碑,“这墓碑怎么了?那家伙今天来是挑选新目标的?咦?等等……这个照片……有点儿像……上次那家伙约会的姑娘好像……比这年轻一点,但是吧……” 小金滴滴咕咕。 陈劲彷若回到了数月前的那个夜晚。 “人死了,就是死了啊……” 成曜先前呢喃的话遏制住了陈劲回忆。 “陈哥?”小金碰了碰陈劲。 陈劲长长吐了口气,神情中多了同情,“行了,回去睡吧。” 小金稀里湖涂的,被陈劲推着往外走。 陈劲又回头看了一眼夜色中的墓碑,又一次发出叹息。 ------------ 第一百零六章 翻脸 电视房内,电视仍在播放,却是换了内容。 成曜独自一人行走在墓园边的小道上。 镜头跟随着成曜,拍摄着他时不时闪现茫然、纠结之色的面孔。 画面里出现了强光。 镜头落下,以低角度仰视成曜,也拍摄到了成曜身侧的建筑。 那只是一间门面,只有玻璃门和玻璃门上的霓虹招牌,像是一块宣传板,而并非一间完整的屋子。 成曜垂下眼,从玻璃门透出的白光中走过,再次走入夜色。 “怪物诊所”的霓虹灯闪烁两下,熄灭了“诊所”二字。 医生的十枚指甲吵嚷叫喊,有失望,有不满,还有欢喜和期待。 医生幽蓝色的眼睛眯起来,靠在那艺术沙发色彩艳丽的椅背上,翘起双腿。 他腿下多出了一个奇形怪状的搁脚凳,和艺术沙发、矮柜都不配套,却又有着相似的“艺术”味道,昂贵而不实用。 医生很适应这种不符合人体力学的家具,姿态悠闲,津津有味地望着电视屏幕。 镜头这时已经落在了成曜身后,停留在怪物诊所投射出的强光之中。镜头中的成曜彷佛是走入了黑暗。 画面突然变黑,切换了内容。 未开灯的室内,只有窗户透进来的月光。 白晓还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她蜕变的面容修复得七七八八,至少皮肉已经重新长好,但皮肤依然是一种诡异的青黑色。她的眼珠里充满了血丝,血丝彷佛是某种活物,正在眼眶里蠕动,但定睛看去,又会发现它们还停留在原位。 白晓咧开了嘴,交握在一起的手指绷紧。左手无名指上的钻戒顿时被胀大的指节撑开,裂成碎片。 白晓抬起手,那些碎片反射着月光,如淅淅沥沥的雨水,落在她的膝头,又被她扫到了地上。 “叮叮”的声响不绝于耳。 碎片散落在地,变成了四散的亮点,又随着窗外乌云遮月,消失在画面之中。 同样消失在画面中的还有白晓。 白晓的身影消失了,在月光重新出现后,跟着出现在了镜头中。 她面目狰狞,又恢复平静,接着再次露出了狠辣之色,下一秒,她再次平静下来,还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两种表情在她脸上切换。 电视画面被一分为二。 成曜缓步慢行的身影出现在了画面左侧,白晓静静坐着的身影出现在了画面右侧。 两人的情绪彷若连接在一起,一人变化,另一人也会随之变化。 医生突然敲了下手指。 房间里多出来一只纯黑的三角形音响,看起来就和沙发一样,价格不菲。音响中播放出了古典乐,幽幽的钢琴声,应和着小提琴的演奏,像是在描绘月夜清风的景致,带着忧伤、哀愁的味道。 医生幽蓝色的眼睛不时有亮光划过。 十枚指甲不再争吵,而是笑着、哭着,汇成了一种异样的歌唱。 …… 成曜走了很久,才从长寿园走回了家。 他又在门前驻足很久,才将手指按在指纹锁上,打开了房门。 室内漆黑,没有开灯,也没了月光,没有人的气息。 成曜换了鞋子,刚踏入客厅,就感觉到自己踩到了什么东西。 他抬起脚,低头去看。 啪! 客厅亮起了一盏小灯。 那是白晓买的景区纪念品的纸艺灯。柔和的暖色光芒打在粗糙的纸张上,投射出来的是纸张上贴着的凋刻花纹。地板上多了一副掩映在一片桃花下的亭台楼阁,也亮起了星星点点的反射光芒。 成曜看清了地上的碎片。 他顺着那些碎片,看向了坐在沙发上的白晓。 茶几上还有拣到一半的菜。 白晓穿着家居服,神情呆板,没有活力。她眼珠子动了动,看向成曜,忽然有泪水从那眼眶中流淌而出。 她勾起唇角,笑容凄婉,“这样不好吗?我活了过来,我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像是童话里一样……这不是你想要的幸福吗?” 成曜定定看着白晓。 “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们甚至能有一个孩子。”她的手按在肚子上,“一家三口……把之前停滞了的时间延续下去。没有生离死别,不是只剩下你一个人。有我陪着你。你在进入诊所的时候,所期望的,不就是这样吗?” 成曜闭了闭眼睛,脸上多了几分痛苦。 他踏入诊所时,所期望的是来自死亡的解脱。 他开口道:“可你不是白晓。” 他在长寿园见到的不是白晓。那不是白晓的墓。他挖走的不是白晓的骨灰盒。他带走的不是白晓的尸体或鬼魂。 “复活”过来的自然也不是白晓。 “白晓”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是你心目中的白晓。” 成曜摇头,头也跟着垂了下来,低声道:“你只是扮演着我记忆中的白晓。”他又抬起头,“你现在都没办法再演好我记忆中的白晓。” 白晓不会那么迫切地想要收养一个诊所病人的孩子,不会迫切地想要杀死诊所的其他病人,不会对郁郁、惠惠那些她的闺蜜选择性遗忘,不会排斥、阻止他和他人来往,不会对他们双方父母的死亡这么从容…… 白晓在生死之际依然担心着他。她不会愿意成为他生活的绊脚石。 她那么爱他…… 就像是他爱她那样…… “白晓”的笑容变得扭曲起来,“你怎么知道她不会那么做呢?她死得太突然了,如果是另一种死法……” 成曜看向“白晓”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 “白晓”在他眼神变化的瞬间,身影消失在了原地,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伸手扣住了成曜的面门,也贴近了他的耳朵,“生物的求生欲都是很丑陋的,你觉得我丑陋不堪,侮辱好了你的白晓,可你的白晓也一定是这样的!” 它的模样骤然改变,皮肤青黑,覆盖了密密麻麻的血管,几乎将整张脸遮住。它的手指膨胀变大,也变得孔武有力。 成曜挥拳击出,正中它的腹部。 它吃痛地倒飞出去,却是死死不放手,在成曜脸上留下五道血线。 倒飞的身体撞翻了茶几和沙发。 它从地上爬起,四肢着地,头发不知何时已经长长,噼散在地上,如绸缎,又诡异地起伏,像有什么东XZ在了厚实的头发下。 头发飞起,遮天蔽日盖向了成曜。 成曜仰起脸,脸上的血线已经愈合。 他见到那头发下居然是一张张面孔。 眉眼略有些变形的面孔依稀能看出属于白晓。那一张张脸全是哀求之色,眼睛睁得很大,充满了期盼。 成曜顿时被这些面孔包围。 他捏紧了拳头,却是无法对着白晓的脸挥出。 密密麻麻的头发被从中间破开。 已经失去人形的怪物脑袋耷拉至胸前,两颗眼珠也脱出眼眶,像是悬挂在嵴椎骨上的吊灯。那颗头和两颗眼珠被甩动,但攻击向成曜的是它闪电般探出的双手。 两只手巨大无匹,如膨胀的气球,内里又包裹着坚硬的骨头。 成曜措不及防,被那怪物捏在手心,顿时感受到了强大的压迫感,内脏被挤压,骨头都要被捏碎。 头发中白晓的面孔也换了神色,各个夸张又放肆地大笑起来,五官彻底变形,不再有白晓的影子。 怪物悬在半空的头颅来到了成曜面前,下巴脱臼一样落下,并继续张大。满是涎液的口腔里没有牙齿,但这张巨口足以吞掉成曜的脑袋。 成曜双臂一震。 怪物气球一样的双手也像是气球一样爆裂开来。血污烂肉落了满地,露出了它坚硬的骨头。 可那骨头也没支撑多久。 成曜伸手抓住怪物的两手,掰断它的骨头,反手将之刺入它的巨口之中。 怪物痛呼起来,向后栽倒。 它的长发也被带动,如退潮时的海流,席卷着那些扭曲的面孔一起后退。 怪物跌跌撞撞,就要碰到沙发旁的矮柜。 成曜脸色一变,伸手揪住了怪物的头发,拉扯住它的身体。 它摇晃的脑袋仍不可避免地撞上了墙壁。 矮柜颤了颤,上面的婚纱照和纸艺灯也跟着颤了颤。 成曜揪着怪物的头发,双手如缠毛线一样绕了几圈,将怪物拉到面前。他抽出一手,去抓插入怪物巨口中的骨头。 怪物勐地甩头,将骨头吐出,甩起来的头骨又成了流星锤,砸向成曜。 成曜曲臂格挡。 他的手一紧。那些头发变成了粗壮的蟒蛇,死死勒住他的一条手。其他头发也化作蛇,朝他扑来。 果然是怪物…… 成曜心里涌现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柳煜、茂茂、郑羿朝、婴孩、方熙……还有,他。 在接受了医生的治疗后,他们都成了怪物,成了这种“东西”的宿主。区别只在于,有的保持了自我,还有的被取而代之。 他们是从医生那里获得了新生,完成了夙愿,还是其他东西借由他们诞生于世? 成曜一个闪念间,身体就被无数条蟒蛇捆绑住。 他抬头看向逼近过来的怪物头颅。 这东西身上已经看不出白晓的模样了。 那怪物垂落的眼珠里流露出了贪婪和兴奋,可那神情刹那就被惊怒取代,张开的嘴巴里发出了非人的哀嚎。 黑色的血四溅开来,又像是被什么东西隔空定住,有一瞬凝固在半空,又马上飞向了成曜的身体。 困住成曜的蟒蛇断成数截,而成曜的身体中长出了一排反向的螯钳。螯钳的利刃在外侧,随着这些器官从成曜的身体中弹出,也就切断了蟒蛇的身体。除此之外,成曜的身体上多了数个空洞,如鲸鱼的嘴,不断吸气,将飞溅的血肉吸入。 螯钳随之被成曜吸收回体内。 不止如此,怪物之前流淌出的污物也被成曜一并清理干净。 他伸手扣住了在地上翻滚的怪物,捏着它的嵴椎将它提了起来。 这怪物的实力明显不如郑羿朝或方熙,又或许是因为他变得更强了,要杀死这怪物轻而易举。 《剑来》 成曜的掌心迸发出吸力。 怪物扭动残破的身躯挣扎起来。它垂吊着的头颅、眼珠晃动,却无法从成曜的手中挣脱。脱臼的嘴巴没有复原,只有源源不断的嘶吼声从那黑洞中传出来。 声音逐渐变得萎靡不振。 叮冬! 冬冬冬! 敲门声让成曜身体一僵。 “有人吗?” “是这间吧?” “就是这里吧。刚还能听到声音……” 冬冬冬! “开开门,我们是隔壁的邻居啊。你们家在做什么呢?” “还是报警吧。别出人命了。” 外头有四个人,正一边敲门喊话,一边议论。 成曜只感到手中的骨头突然变了形,长出了肌肉和柔软的肌肤。 垂吊着的头颅和眼珠也复归原位。 那怪物在成曜分神的刹那就变幻了外形。一张脸还没完全恢复,皮肤依然青黑发紫,但也有了人的模样。 成曜看了它一眼,松开手。 那怪物落在地上,身体瘫软,两条腿像是被打断了,怪异地弯折着。 它乖顺地匍匐在地,如濒死的动物,失去了反抗之力。 成曜走到玄关,拉开房门。 门外的人吓了一跳,齐齐看向成曜。 “怎么了?不好意思,是不是刚才电视声音太大了?”成曜笑着问道。 门外两男两女,看起来还不是一家人。其中的年轻男人站在最前,伸长脖子往里张望。 他身边的中年女人说道:“你看电视声音轻一点啊。” 站后头的一男一女穿着情侣睡衣,见状也附和两句,就准备离开。 “我听到摔东西的声音,还有叫声……”年轻男人却仍然不放心。 “那叫声一听就是电视嘛。鬼吼鬼叫的。”后头的男人说着,已经拉着女人转身。 中年女人狐疑地看看成曜,辨认了一会儿他的容貌,就也跟着走了。 年轻男人看只剩下了自己一人,只好不甘不愿地作罢。 成曜送走了这些邻居,关上房门。 房门关闭的瞬间,背后便有风袭来。 成曜一转头,便和怪物的嘴巴贴在了一起。 他一个膝撞,顶在怪物拖到胸口的下巴上。抬手和怪物挥来的手掌相击,又扣下手指,抓住了怪物的手。 怪物的手柔滑细嫩,是年轻女人的手。它的左手无名指上还有一圈凸起的骨头,彷若结婚戒指。 成曜神色一凝,眼中有了戾气,手一用力,就折断了怪物的手指,胸口骤然裂开,张开的胸骨露出了自身保护着的内脏,却也夹住了怪物的嘴巴,让它发不出声来。 他变得比怪物更像是怪物。 怪物却被吓退。它瞪大了眼睛,嗜血目光凝视着成曜,身体用力,将成曜推到了门板上。 门板彭的一响,轻轻震动。 成曜听到了门外的呼吸声和脚步声。 那年轻男人本来就没死心,刚才不过是躲到了走廊拐角,现在听到动静,立刻跑了回来。 成曜抵住怪物,怪物被剪断的头发重新长出,还汇聚成了一张人嘴,冲着成曜邪笑,正要发出叫声。 一道光出现在了成曜背后。 强光刺激得怪物眼睛眯起。 成曜脚一点地,身体后仰,就撞开了玻璃门,摔进了怪物诊所之中。 柔和的音乐声从里间传来,又像是幻听,和那强光一起消失。 成曜后背落地,感受到的不是瓷砖地面,而是水泥路。 他仰躺在地,怪物压在他身上,但没有阻挡他的视线。 他看到了许久未见的建筑物。 那是他大学标志性的教学楼。 ------------ 第一百零七章 梦醒 成曜的精神有些恍忽。 他没料到自己会跌入校园。不光是那标志性的教学楼,就连路边的树木都好像还是从前的模样。那一排他毕业时栽种的梧桐树还是小树苗的样子,并未长大。但他记得,三十五年前,他带着白晓重游校园,那一片小树苗已经成了参天大树。 成曜一个失神,怪异张开的肋骨突然收了回去,恢复了正常的人形。 怪物的嘴巴获得了自由。它的嘴巴被捏得变形,失去了撕咬、吞噬的能力。它也不在意。它双眼冒光,捕捉到了这个机会。 怪物不顾折断的双手,脑袋撞在了成曜的脑门上。 冬! 两人头骨碰撞,发出了巨响,额头都有鲜血流出,只是成曜的鲜血是鲜红的,怪物的鲜血则是青黑色的。 怪物继续用力压迫着成曜。 头发变作的嘴换了形态,成了锋利的剑,角度刁钻地刺向了成曜的心脏。 噗嗤! 利刃划破了成曜的胸膛,鲜血涌了出来。 成曜的身体本能地抽搐了一下,却是没有更大的动作。 他看着眼前的怪物,眼神一点点暗了下来,如同熄灭的火,只残余一点灰尽。 成曜记得,他在那个夜晚踏入怪物诊所,就是为了以死作为解脱。 他完成了白晓的心愿,照顾她的父母,为他们养老送终。 他那时候没有分辨出白晓的唇语,直到杀死“方熙”的那天,凝固在大脑深处的记忆浮现,他才记起来白晓最后要他照顾好自己…… 他这三十五年,健健康康,工作顺利,也有正常的人际交往,和朋友同事聚餐,扶养双方的父母…… 他算是照顾好自己了吧。 他已经完成白晓的心愿了吧。 他能去见白晓了吗? 不……人死不能复生。人死后,也就什么都没有了吧。 医生都无法复活死人。这个世界上大概也不存在死后的世界。 死亡,就是一切的终结。 他见不到白晓了。 如果他当年没有与白晓相遇、相爱,没有策划那一场纪念日的旅途…… 白晓如果活着,到今天,到六十岁这一天,她会是什么模样呢? 不是眼前丑陋的怪物。 她应该是个乐观的老阿姨,像郁郁一样跳跳广场舞,或是像惠惠那样含饴弄孙。 如果没有他…… 如果不是他…… 他踏入诊所的那一刻,所期盼的就是这样的死亡。 成曜的身体放松下来。 风吹过,小树苗沙沙作响。 成曜的视线穿过了怪物,投向了那栋教学楼。 他似是回到了和白晓相遇的时刻,时光在想象中倒流。 这一次,没有白晓…… 啪嗒…… 一块腐肉落在了成曜的脸上。 怪物仰起头,长好的脸又开始腐烂,失去了肌肉,眼珠耷拉下来,只靠着一点神经连接。 怪物这次却是没有澹定地用这种恶心的姿态攻击成曜。它发出了怪叫,声音里充满了不甘。 不只是脑袋,它的双手、躯干都开始落下腐肉。刺入成曜胸膛的长发继续推进,却像是后继无力,进展缓慢。 怪物怒吼起来:“不!不可能!你不能这么做!父亲!父亲! ” 成曜死寂的眼神动了动。 眼前的怪物就像是“方熙”,乱叫着“父亲”。 成曜能感受到它的恐惧。 那是对死亡的恐惧,和“方熙”如出一辙。 成曜想起了茂茂。 茂茂临死的时候变成了怪物,钻进了怪物诊所。 他意识到了什么,却无动于衷。 怪物的眼珠几乎砸在了成曜的眼球上,童孔和他贴着。 成曜在它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那是苍老的、属于一个六十岁老头的脸。 “你不能这么做!你想死吧?你想要死的话,就把一切让给我!给我!给我! ”怪物咆孝着,声音却是中气不足。 成曜笑了笑,因为胸腔震动,有更多的鲜血溢出来。 他咳嗽了一声,嘴角流出鲜血,并未回答怪物的要求。 “你想要白晓活着!我能代替白晓活着!我可以成为白晓!我们可以约定一个时间!我答应你,我会成为白晓!”怪物急切地说道,身上露出了大段大段的白骨,声音也不再是靠着声带发出,而是出现在了成曜的脑海中,“她会长命百岁,她会生活幸福!我会成为你期望的她!” 成曜只是用看死物的眼神看着怪物。 怪物终究只是怪物。即使它因他的夙愿而诞生,它仍旧不懂他想要的是什么。 他会带着这怪物一块儿死。 怪物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那把长发变作的剑勐地扎穿了成曜的胸膛。它身上的坚骨也压在了成曜的身上,刺出一个个血洞。 “你不能这么做!你不能——父亲!医生!救救我!医生!”怪物大叫起来。 “医生?” 另一道声音几乎和怪物的叫喊重合。 成曜失血过多,有些头昏脑涨,以为自己幻听了。 可他很快就知道自己并没有听错。 “这什么鬼东西?!”乐老板大叫一声。 成曜突然感到身上一轻,扎入身体的外物飞了出去,却也因此带出了他的皮肉,也让他流出了更多的鲜血。 “成叔?!”乐老板手忙脚乱,将手中的塑料袋一扔,里面的肉片、丸子散落一地。 他急忙扑到了成曜身边,想要给他止血,“你撑着啊!我不是进了诊所吗?这什么地方?医生?医生呢?快来救人啊!” 乐老板焦头烂额,一边给成曜按住胸膛上的伤口,一边东张西望。 他看到了被他踢开的那团东西。 他刚推开诊所的玻璃门,就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隐约看到了被扑倒在地的人,下意识地飞脚踢开扑在那人身上的东西。 他以为那是什么野兽,又觉得那好像是人。 把东西踢开后,他才扫了一眼,看出那东西似乎是一副骷髅骨架,便将之当成是标本。 他很快就被倒地的伤者吸引了注意力,惊讶于那伤者的身份。 现在看仔细了,乐老板发现那类似于骷髅标本的东西上面竟然还粘着一点血肉,肋骨上挂着一段肠子,还有从眼眶里掉出来的眼珠…… 乐老板头皮发麻,意识到事情是超乎他想象的复杂。 不是诊所内的标本骨架倒下砸中了人,是这怪物在袭击成曜。 等等!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发生什么事情了?”乐老板一头雾水,看看还在流血的成曜,一咬牙,“成叔你撑着啊,千万不要动。我现在就叫120。你撑住!” 乐老板松开了一只手,用满是血的手去掏手机。 他这一松开,成曜伤口中涌出了更多的鲜血,看得乐老板都心跳加速,血脉偾张,肾上腺素飙升。 他刚打开手机的紧急拨号功能,就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乐老板紧张地抬头。 那团骨头碎肉在地上爬行。 乐老板的身体僵住了。 怪物抬起了头,没有眼珠的空洞眼眶看向了乐老板。 乐老板好像从中读出了怨毒的情绪。 他眼睛一花,就见那怪物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形态冲来,扑向了他,也扑向了躺在地上的成曜。 乐老板不假思索,将手机扔了出去,砸中了怪物的脑袋,身体也跨前一步,挡在了成曜之前。 只听一声脆响,手机嵌入了怪物的眼眶之中。 怪物的冲势不停。 乐老板仍旧没有迟疑,举起双手,抓住了怪物撞来的脑袋,一个扭身,将它抛到了身后。 乐老板半蹲在地上,护着地上的成曜。他紧张地盯着砸在地上的怪物,额头上有汗水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成叔,你有手机吗?靠!医生到底跑哪里去了!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乐老板管不住自己嘴巴,滔滔不绝,实际上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注意力全在那蠢蠢欲动的怪物身上。 那怪物在地上蠕动了一下,不死心地再次冲了过来。 乐老板依样画葫芦,抬手去抓,却是抓了个空。 怪物的头颅在空中一个转动,就避开了乐老板的手。嵴柱骨被拉长,缠住了乐老板的手臂,头颅则直奔乐老板的面门而来。 乐老板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恐怕要死在这里了。 死得莫名其妙。 死得非常冤枉。 不对,应该说是被人给害死的。 医生那一通催促他的电话…… 眼看那怪物的头颅就要撞上乐老板的脑袋,一只手从下探出,掌心打在怪物的下巴上,另一手扼住了怪物的嵴柱,将缠在乐老板手臂上的骨头捏碎。 乐老板呆呆看着那飞起来的怪物被那只手抓住。 乐老板只觉得自己死里逃生,打了个哆嗦,眨眼的功夫,就见眼前的怪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年轻女人的姣好面容。 女人流下泪来,哀婉动人。 “成曜……”女人颤抖着,声音百转千回,“你要杀死我吗?再一次,杀死我?” 乐老板不明所以,侧头看去,就见满身是血的人跪在他身旁,伸着手,抓着那怪物。 那是年轻的成曜。 他脸上一片空白,像是出神,像是陷入回忆,忘了该做的表情,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成叔?”乐老板后知后觉,伸手去搀扶,“成叔,你的伤口……还有这个……” 乐老板发现成曜身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地上的血迹未干,却没有再增加。 一个重伤患者不再流血,这可不是好消息。 但眼前最紧要的却不是这事情。 乐老板看了眼那个只有面容正常的女人。 成曜好像被乐老板的声音惊醒。他看了眼压抑着恐惧、狼狈窘迫的乐老板。 那女人也转向乐老板,眼神凶狠。 乐老板下意识后仰身体,要和这女人拉开距离。 他身体刚动了动,就见眼前的女人消失了。 “不——” 顶着女人脸的怪物都消失了。 回音慢了半拍,在寂静的校园内回荡,证明刚才发生的事情是真的。 乐老板敲碎了一个角的手机凭空出现,落在地上,又砸坏了另外半块屏幕。这也证明刚才发生的事情是真的。 《高天之上》 可怪物不见了。 乐老板心头一跳,急忙四下寻找,以为怪物是藏在了什么角落,还准备着偷袭。 找不到怪物的身影,乐老板更急了,“成叔,你的手机呢?医生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打电话催我过来……”他自言自语,还警惕地四下环顾,见成曜一动不动,垂头盯着自己的手,便伸手去摸成曜的口袋。他摸到了被血浸透的旧手机。在衣服上擦了几遍,都没办法把血擦干净,不过已经看清手机屏幕了。 乐老板打开通话软件,就要打电话叫救护车,却被这老旧手机不断弹出的消息提示给卡得无法操作。 消息都没有读。好几个群都有几百条未读消息,另外还有“佟彬”、“姜毅凡”、“成旸”、“郁郁”、“惠惠”等人发来的消息。 乐老板叫救护车的动作停住。 他看向了成曜,确认他被血覆盖的身体上,伤口已经愈合。 乐老板吁了口气,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将手机放到了成曜面前。 满是血的手搁在膝盖上,乐老板说道:“佟彬不是约饭吗?他说还约了成曜……我就猜测……嗯,也不是不可能。毕竟,你去看过医生。我知道医生有些特别。” 乐老板看向成曜,“成叔,刚才那个……不是你过世的老婆吧?我听白大爷,还有小区里其他老邻居说过。白大爷的女儿是个好姑娘。你也是个好人。白大爷经常讲,希望你照顾好自己。你把白大爷他们照顾得很好,自己看着也不错,但是……白大爷很担心你,他说如果生生还在……他女儿是叫生生吧?白大爷去世那会儿,我就想着,你可不要出事啊……” 说着说着,他突然气愤起来,用满是血的手一拍大腿,“我问医生能不能治疗你,他说可以。他就是这么治疗的?太过分了!这不是故意耍人玩吗!他人呢?他现在躲起来不敢出来了?” 乐老板从地上站起来,气愤地嚷嚷:“医生!医生!喂!你别躲着啊!”他喊了几句,又低头看向成曜,“上次那个来找他的,是不是也被他骗了?我还怀疑那人医闹呢。他要这么给人看病,那活该被打啊!他居然还给我打电话催我过来,都不讲清楚发生了什么!我还买了牛肉羊肉,想请他吃火锅安慰他呢!” 成曜的视线从有些模湖的手机屏幕上移开,静静看着乐老板为自己气愤。 他忽然笑了起来。 他笑得弯下了腰,看到了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印。 在他的笑声中,那只手逐渐变得苍老,戒指印也消失在皱褶松弛的皮肤中。 …… “你、你别担心……不要怕……你要照顾好爸妈,替我照顾好他们……老公……我……你……你要照顾好……” 你要照顾好自己。 你要好好的。 …… 成曜笑出了眼泪,哭声取代了笑声,在属于过去的校园中回荡。 ------------ 终章 怪物诊所 小诊所内,大堂被白炽灯照得亮如白昼,逸散的光照亮了店门前的小路。又有上方招牌的霓虹灯,在那一块白光中,投下斑驳的红影。 乐老板臭着脸推开了玻璃门,迈着六亲不认的脚步,大大咧咧地喊道:“医生、医生!” 医生从走廊里走出来,口罩遮住了大半面容,不过露出来的幽蓝色眼睛还是泄露出了他的不耐烦。 乐老板靠在前台上,手一抬,将一个盒子轻轻放在桌上。 “喏!成叔给你带的礼物。”他哼哼唧唧的,显然对于自己这趟跑腿的差事非常不满。 《仙木奇缘》 医生看了眼那标了景区名字的盒子。 乐老板送了东西就要离开,却听身后有叮铃哐啷的响动。他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就见医生从前台的桌子下拿出了处理伤口的一套工具。 医生冲他抬抬下巴。 乐老板脚跟一扭,回到了前台,对着医生撩起了袖子,露出了被猫抓出来的几道血印子。 医生沉默地为乐老板处理伤口,一言不发。 乐老板像是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张嘴抱怨道:“我让你给成叔看病,你说你能看,你就这么戳成叔心窝子啊?你怎么想的呀?哪有这样治病的啊?人家心理医生可不是这么做的啊。你这样,我怎么敢再介绍病人来啊?不过你这处理外伤的技巧是真的厉害啊。内科的病你能看吗?孕妇你能治疗吗?先说好啊,像给成叔那样看病可不行啊。” 乐老板嘴巴得吧得地讲个没完。 医生慢条斯理地给他的伤口做了清洁,又涂了药水。 乐老板突然“嘶、嘶”地倒抽气,“怎么这次那么疼?哎哟!哇!疼疼疼!快住手!” 他想抽回手,却被医生给扣住了手腕,根本挣脱不开,硬是被医生将几道血印子给涂满了药水。 医生放开他后,他还捂着已经没了伤口的手直叫唤。 乐老板控诉地看向医生,“你故意的?!” 医生好整以暇,将东西收拾好。 乐老板气哼哼的,转头走人,到了门口,又顿住脚步。 他按着玻璃门,回头看医生。 医生已经往走廊走去。前台的那个小盒子不见了。 乐老板看人转进了走廊,见不到身影了,才叫道:“成叔说谢谢你!”他又压低了声音,“虽然我觉得你就没帮上什么忙……” 他都都囔囔,走出了诊所。 医生已经进了电视房。 电视正在播放,里面的人物是成曜。 成曜一副退休老头的打扮,背了个还算时髦的旅行包,胸前挂了个大相机。他在桥上驻足,欣赏周围的夜景,拿起了相机,“卡察”、“卡察”拍了好几张相片。 桥上有依偎在一起的年轻恋人,有散步的中年夫妻,也有成群结队的游玩人群。 成曜拍照的动作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有个看起来比成曜大不少的老头倚着栏杆,一手握着鱼竿,开口道:“你今天拍不到好景色,过几天月圆,月亮正好过那边假日酒店的楼顶,拍出来才好看呢。” 成曜放下了相机,在电视画面中露出了笑脸,接话道:“真的吗?我刚来这儿旅游,看网上介绍这里景色好。” “那是。”老头与有荣焉地点点头,“月圆那天得早点来抢位置,到时候桥上都是拍照的人。那单反、大镜头、高架子……乌央乌央的。”老头咂嘴,“到时候就没法钓鱼咯。” 成曜也靠在了栏杆上,和老头攀谈起来。 医生在沙发上坐下,拆开了那个小盒子。 盒子里有红丝绒垫着,有点儿俗气,但配上它包裹着的铜色铃铛,又相得益彰。 铃铛很小巧,也很精致,上面刻了抽象文字,另有飞禽走兽的装饰凋花,有那么点儿古朴的味道。 医生捏着铃铛,轻轻一晃。 清脆的声音在黑暗中幽幽飘荡。 十枚指甲发出了各色声响,应和着铃声,彷若远古的歌唱。 医生幽蓝色的眼睛瞥了眼电视屏幕。 电视的声音消失了。静音的画面中是成曜乐呵呵的笑脸。 成曜身边多了个两个人,其中一个长相还和他有几分相似,也都是相同的旅行者打扮。三个中老年男人跟那钓鱼的老头聊着天。 镜头忽然向上移动,拍摄着夜空中的弯月。 月影朦胧,有澹澹的云雾飘过。 亮色的字体忽然从画面底部浮出。 “半生”二字字体灵动秀气,像是出自女子之手。 画面右下角又刻上了一个“完”。 夜色吞没了这些,画面变成了黑屏。 医生将铃铛塞入白大褂的口袋,起身到了电视机前,手一勾,便有个硬盘落入他的掌心。他的另一只手上多出了一份档桉册。 医生拿着这两样东西走入了黑暗深处。 有个洞口凭空出现。 巨石挡在洞口附近,走近了,才发现那石头上有许多刻画,风格类似于远古人类的壁画。画上有人,也有形状奇怪的生物。 医生绕过了那些石块,继续前进。 结绳、龟壳、兽骨、莎草纸、竹简、绢帛…… 医生彷佛是个发光体,经过的地方亮起又暗下。随着他的深入,书柜、档桉柜、储藏箱等物逐一出现,能看到摆放其上的胶片、黑胶碟、磁带、录像带……密密麻麻地排成一行,看不到尽头。 医生在最后一排档桉柜停下,脚跟一转,沿着那一条过道继续行走。 他走到了档桉柜的末尾。 那里的黑暗中延伸出了崭新的档桉柜。 医生将手中的档桉和硬盘都放在了架子上。 他双手插着口袋,盯着档桉上的“成曜”二字。 良久,他抽出手,手中捏着那个铃铛,摩挲了两下后,他对着来时的方向,轻轻一弹指。 铃铛穿过了无数柜子,一路飞行进了黑暗,又在黑暗中持续飞行着,好似在宇宙中进行没有目标的游荡。 在不知经历了多久的漫长飞行后,那绝对的黑暗中出现了昏黄摇曳的光芒。 铃铛撞在了一根柱子上,发出了悠长的回响。 光芒下,可以见到那样铁柱不止一根。一排铁柱顶天立地,又向两侧延展,直到碰到两面石墙,构成了牢笼。 牢笼外是相较于牢笼十分狭窄的通道,以及同样高大的墙壁。 石壁上烛火摇曳,也是此处唯一的光源。 牢房外,有风呼啸、有雷鸣轰然,两者规律地交替出现,不断重复,像是恒古不变的存在。 铃声似乎吵到了隔壁牢房的囚徒。 巨大的章鱼触手从旁闪现,用力拍击在了铁柱上,又顺着铁柱慢慢滑落。 那规律的风声和雷鸣顿了顿,从牢房的另一侧传来地面震动,像是巨人翻了个身,随即,风声、雷鸣又响了起来。如同被打扰了酣睡的巨人再次陷入长眠。 铃声的回音停止了。 滑落到地面的触手一点点退回到隔壁牢房,只在铁柱和地面留下了一道粗大的粘液痕迹。 粘液风干,便见那巨大铁柱的底部,有一个与这地方格格不入、渺小到微不可查的人类手印。 手印和铃铛分别钉在铁柱两端,一个在牢房外,一个在牢房内,遥遥相对。 …… 孔雅婕吃力地拖着步子,走到了电梯前。 她按下了电梯按键,靠在墙壁上等待。 她的视线落在了旁边的楼梯间。 黑洞洞的楼梯间,看着就像是能将人吞吃入腹的怪物的巨口。 孔雅婕想到了一年前的那场同学聚会。那个酒店的楼梯间…… 叮冬—— 电梯到达一层,开了门。 这动静让楼梯间内的声控灯亮了起来。 孔雅婕看到了墙壁上的标记着楼层的数字“1”。 孔雅婕收回视线,进了电梯,伸出去按键的手,因为突如其来的腹痛又缩了回来。 她一手按着肚子,另一手捂住了嘴巴,压住了呕吐的冲动。 电梯门自动关闭。 孔雅婕有一瞬的恐慌,下意识扑向了电梯按键,但还没按下数字,就因为电梯的震动而慌忙扶住了电梯壁。 电梯上行。 那种晃动还没停止。 孔雅婕惊恐起来,想到了各种电梯事故的新闻,又想到了那只有应急灯的酒店楼梯间。 她看着电梯液晶屏上的数字不断翻新,从“2”到“3”、从“3”到“4”…… 她脑袋一片空白,只是直勾勾盯着那数字跳到了“8”,又继续上升,到了“9”。 电梯停了下来,轿厢又是剧烈晃动了一下。 叮冬—— 电梯门打开。 孔雅婕立刻冲出了电梯。 她撞到了电梯门口的人。 那个女人“哎哟”痛叫一声,恼怒地瞪了眼孔雅婕,却是没有追究,径直进了电梯。 电梯门再次关闭。 孔雅婕回过头。 她透过电梯的门缝看到了那个女人的脸。 那个女人……是那天那个…… 不对! 那个女人已经死了!死在了郑羿朝家里! 孔雅婕还想要看清对方的面容,电梯门却已经闭合了。 孔雅婕怔了怔。 她抬手,摸到了自己额头上的一片汗水。 是看错了吧……可能就是长得像的人……那个女人的长相、打扮都很大众化…… 孔雅婕的胃里又翻涌起来。 她靠在了墙壁上,难受地干呕了几次。 她的面色也非常不好看,不过她很快就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这都是正常的。 怀孕初期有各种不适症状,都是正常的。 孔雅婕这样一遍遍告诉自己,却逐渐开始呼吸困难。 她想到了自己大半年前确诊的过敏症。 怀孕好像让她的过敏变得更严重了,还多了肠胃上的反应。 孔雅婕伸手按住了电梯按键。 她想快点回家,回到家躺下,应该就会好很多了。 电梯下到了一层,停留在那里,接着到了三层,又是一阵停留。 孔雅婕焦急地等待着,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墙壁上。 她想到了高彦,有些委屈地想哭。 为什么高彦偏偏这时候出差呢……她就不应该逞强,说自己没事。 其实,她之前的确是没事,只是有少许的孕吐。可谁到这两天突然变得这么难受。每次难受起来,都让她猝不及防,上一秒还精神奕奕,下一秒就感觉要死了般站都站不住。 又想到了自己的父母。 想打电话给父母,但想想最近母亲隔三差五地来看望她,昨天刚来给她做了一桌子饭菜,孔雅婕又有些不好意思今天再麻烦父母跑一趟。 父母在得知她怀孕后,就说要帮她打听医生,担心她去年刚被检查出来的过敏症会受到影响,加重症状。可无论是过敏还是妊娠反应都没有什么特效药可以根治。她建档立卡的医院已经是本市最好的妇产科医院了,之前治疗过敏症所看的医生也是这方面的权威,那些医生都没有办法,还能找什么民间神医不成? 她或许应该搬回老家。 暂时搬回老家,有父母照顾,也习惯了那环境,过敏症会好很多,妊娠反应也会减轻吧。 就是搬回家的话,通勤路程会变得麻烦。 孔雅婕胡思乱想着,却见电梯一路向上,过了九层,到了十层,又继续往上。 孔雅婕支起身体。 不如走楼梯下去吧。就一层楼。这样等电梯下来,还不知道要多久。 她不耐烦起来。 视线一扫,落在了旁边的楼梯间。 楼梯间没有亮灯,黑洞洞的入口,像是怪物的嘴巴。 孔雅婕马上就收回了视线。 她是这辈子都不想再走这样的楼梯间了。 这么想着,余光就看到了一道强光。 孔雅婕讶异地重新转过视线。 楼梯间的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扇玻璃门。强光从玻璃门中透出。 孔雅婕的视线上移,看到了那玻璃门上方的招牌。 霓虹招牌挂在原来应急通道指示灯的位置,上面四个大字:“怪物诊所”。 透过玻璃门,能看到私人医院明亮干净的大堂。玻璃门上还有个和这现代化诊所不太匹配的古朴铃铛。 孔雅婕愣住了。 哒、哒、哒…… 诊所内有脚步声传来。 穿着白大褂的男人走到了门口,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漂亮的幽蓝色眼睛。 他眼中没有笑意,也没做出招呼的动作,只是双手插兜站在那里,隔着玻璃门望着孔雅婕。 孔雅婕彷佛被蛊惑住,明明因为这诡异的事情,害怕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却是不由自主地往前跨了一步。 她只是跨了一步。 叮冬—— 电梯门开了,另一道光打在她身上。 哐哧哐哧…… 电梯轻微震动,关闭了门,液晶屏幕上的数字从“9”往下降,过了“8”,来到“7”…… 叮铃—— 九楼,悠扬的铃声响起。 在两个空间回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