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卷 ------------ 梦之茧(1) 雪白帆影自璀璨群星间飞掠而过,如舒卷于星空的云,或掠过水面的白鸟的影子,轻盈无声,飘渺如梦。 这是一条略显狭长的中型三桅船。一层朦胧的光晕笼罩着它,高速的飞行更让它若隐若现,似幻似真,难以被捕捉。然而倘若被发现,任何一位稍有经验的星际航行者或星船制造者都会对着它大摇其头——这样一条船,根本不适合在虚无之海中行驶。 它高挂的白帆在无风的虚无之海只是累赘无用的装饰,而它伸展在船舷两侧的银白双翼,最大的用途似乎也只有保持平衡,唯一可称道的大概只有船身如海中精灵般流畅至极的线条……可它看起来像是木头做的。 脆弱的,一颗漫不经心掠过的小石块都能瞬间摧毁的木头。 这迷路的羔羊般格格不入的闯入者,在真正的大海之上或许能一帆风顺,在这片充满危险的虚空,却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但如果有谁的视线能穿透那层光晕,或有幸造访这条船,他们会看见白帆之上满是奇异的符文,不动声色地吸收着一切能够吸收的力量,再沿着桅杆传送至整条船的动力中心;他们也会惊讶地发现,那双巨大的金属翅膀,看似纹丝不同,每根“羽毛”却都有呼吸般规律的起伏,亦有丝丝缕缕的光雾向后伸展,如船行水面时激起的涟漪,微微晃动着,融入包裹着整条船的微光之中,没有浪费半分能量;他们还会为甲板那看似松木却坚韧无比的质感而惊叹不已,为建造这条船的技艺与奇思妙想赞不绝口…… 总之,“它能让任何智慧种族为之赞叹和着迷。”——独角兽号自信满满的船长大人伯特伦·格瑞安如是说。 然而,遗憾的是,从启航至今已有大半年,在浩瀚无垠的虚无之海,他们尚未遇到“任何智慧种族”。 船长大人的自信便也无从印证。 虚无之海中没有日夜之分,船上的人却仍按时作息,以免太过疲惫。此时,对独角兽号上的人来说,正是被他们称为“燿星”或“燿星界”的遥远故乡的夜晚,他们虽不能与亲人相聚,好歹能一起入梦。 轮值的水手……船员,毫不懈怠地守在自己的位置之上,用双眼或手中的器具,一遍遍扫过或近或远的每一颗星辰,无论是仿佛近在咫尺的沉寂岩石,还是遥不可及的灿烂光辉。六个多月的时间或许消磨了些许热情,面对眼前壮丽又神秘的星海,也不再如第一眼见到时候那样震撼到失语,但这从未有人探索过的未知之境,依然是难以抗拒的吸引。漫长到令人疲惫的旅程里,他们就是靠着这样的期待和专注,从容地避开了一切危险,绘出了一条安全的航道。 虽然正确与否尚待考证,作为最初的探索者,这已经足以让他们充满骄傲。 桅杆高处小小的瞭望台依旧保留着,也依然有人在这里眺望远方,寻找他们想要寻找的目标,或一场不期而遇的惊喜。 年轻的西特韦尔已经凑在望远镜前看了许久,不禁稍稍闭了闭干涩的双眼。当他再次睁开眼睛,视野中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视线。 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那逐渐扩大的一点,甚至忍不住抬头用自己的双眼望向虚空,然后又紧紧地贴到望远镜前。 片刻之后,当他终于能确认自己的发现,一阵狂喜从胸腔里冲出来,化为几乎变了调的呼喊。 几乎是同时,从船上几个不同位置的瞭望点,同样充满欣喜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前方有岛!” . 声音穿透甲板,落到耳边时,伊斯·克利瑟斯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双手撑着桌面,眉头打结,神情严肃地对着桌上的一张白纸,像是面对什么解不开的难题,或什么难以战胜的强敌。 在坚持了六个多月的“每周一封信”之后,他是真的不知道该写什么了。 可他不能不写,也不想晚上哪怕一天。 他半点也不想让娜里亚失望。 他已经旁敲侧击地打听过旁人都是怎么给家人写信。不客气地说,其中大部分简直无聊得令人发指,连传送它们都完全是浪费能量……他绝对不会让自己的信落到那种水平! 他也曾经试着接受泰丝的建议,写一写娜娜每天的吃喝拉撒。那当然是娜里亚所关心的,但后面两个字娜娜并没有,而前面两个字娜里亚大概比他还要清楚几分;然后,他试着偷偷写下了对娜里亚的思念,可有些话,冲口而出时似乎也不觉得怎样,落到纸上却让他尴尬得头皮发麻。 何况,有些思念他永远无法倾诉——他到底不是埃德·辛格尔,那个幸运又倒霉的混蛋。 那声从天而降的呼喊暂时将他从困境里解救出来。他舒了口气,迫不及待地起身,打开门的那一瞬,一道小小的白影从他手臂下直穿过去,娜娜,那条银色的小龙,已经兴高采烈地拍着翅膀,比他更迫不及待地冲向甲板。 . 当伊斯走上甲板,已经有许多人跑了上来,对着星空大呼小叫,指指点点。 金发的年轻人控制了一下自己,迈着异常沉稳的步伐走向船头。 船长伯特伦·格瑞安已经理所当然地站在了视野最佳的位置。他已经快五十岁了,头发渐渐花白,身材却依旧魁梧结实,站在那里气势十足——那是一个优秀战士的气势,也是一位更加成熟的船长的气势。 然而,任何一种气势都不能阻止娜娜蹲在他头顶。 一人一龙带着同样专注的神情凝视前方。独角兽号已经稍稍改变了航向,此刻,瞭望员们所发现的那座“岛”,就安静地悬在他们的正前方,像一颗奇异的、五彩斑斓的宝石,那明亮的光芒似乎能穿透独角兽号的屏障,将微微的暖意洒在他们的身上。 乍看起来,这个世界与他们的世界很有些相似,因为没有云层的遮蔽,地面上的一切虽看不清细节,却又显得格外清晰。蓝色的当然是水——这个世界的海似乎很小,小到几乎无法被称之为海;绿色的必然是森林与草原,却也被突兀地分割得七零八落;黄褐色的想必是沙漠和荒原,黑色的大概是石山或泥地…… 一个有些混乱,但似乎也生机勃勃的世界。 一个应该有生命,甚至文明存在的世界。 这正是他们要找的,是他们漫长旅途中的第一个发现。但此刻,在船员们控制不住的欢呼声中,本该喜不自胜的船长神情微妙,侧头看了站在他身边,半晌一言不发的伊斯一眼。 “你觉得呢?”他没头没脑地问。 伊斯明白他的意思。这个世界……不太对劲,一时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毕竟他们对此都毫无经验。他们此前从这种角度所看到的唯一一个有生命的世界,就是他们自己的世界。 “不是幻象。” 在沉默了比伯特伦所预料的更长的时间之后,伊斯也只能给出这样的回答。 毕竟,没有什么幻象能骗过他的双眼。 伯特伦点了点头:“那就值得一试。” 这次航行本就是一场冒险,绝没有因为“感觉有点说不出的危险”就迟疑退缩的道理。在漫长而一成不变的旅程开始让所有人都有些疲惫,甚至开始麻木的时候,他们也确确实实需要一点刺激……或一点教训也行。 “詹西!” 船长回头呼唤他的布里人大副。 “准备放下小船。”他说。 ------------ 梦之茧(2) 独角兽号上的“小船”,最初的外形与正常的小木船没什么两样。船长伯特伦有种奇怪的坚持,他觉得既然是船,就该有船的样子,无论航行在大海之上,还是星空之中;他觉得他们的船必须要有独特且统一的风格,这样才能在初次亮相时就给其他世界的智慧种族留下深刻到永生难忘的印象,也能成为他们的世界的标志……等等。 总之,他的理由很多,他的梦想很美,但遗憾的是,并不是所有的理想都能战胜现实——总设计师扭扭在数度崩溃之后终于奋起反击,定下了如今的小探险船基于实用而非审美的设计。 它们已经半点都不像任何一种船。 它们像一颗略胖的椭圆形麦粒……或虫卵。底部是与独角兽号的双翼相同的合金制造,当船员进入其中,合拢在上半部分的,则是矮人们在数千次的试验后炼制成功的高强度玻璃,清透得宛若无物,不会遮蔽视线,又有着不逊于金属的防御力,即使在魔法失效的情况下,也能够保证船员们的安全。 此刻,在独角兽号的船舱里,操纵着准备出发的探险船的也是一个矮人。他粗短的手指灵活地按来按去,在亲自出马的主技师泰瑞做完各项检查,所有船员就位,得到确切的命令之后,一张毛茸茸的大脸上难掩兴奋,带着近乎虔诚的神情,按下最后的开关。 底部三对金属支架收回的同时,两对翅膀从小船两侧翻了出来,快速地震动着,发出奇异的嗡鸣。 如甲虫的内翅一般,它们看起来只是透明的薄膜,似乎十分脆弱,但交错其上的浅金脉络给了它们足够的动力,也让它们有足够的坚韧。当它们以极高的速度开始扇动起来,小船几乎能在瞬间获得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 但同时,也使整条船看起来……就像只甲虫。 它所仿照的也的确是一种甲虫——一种被称为“光之镰”,据说只能从神明的尸骸中诞生的,犹如星尘般细小的甲虫。 当它从船舱下飞出,船长大人的脸有一瞬苦兮兮地皱了起来。 并不难看……只是,这东西实在与他的审美相距甚远。 但他很快调整好了脸部的肌肉,以完美得无可挑剔的神情和姿态,向小船里的六人探险小队,给出最简单最真诚也最实用的祝福: “祝各位好运。” . 当小船像一只萤火虫般飞向那颗不知名的星星,整个甲板寂静无声。人们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看着那条载着他们最美好的期盼的小船,拖着一道细而明亮的轨迹,渐渐远去。 一百多双眼睛热切的注视几乎能将空气点燃——幸好虚无之海里并没有空气。 当二副邦布因为自己脑子里冒出的笑话而发出“嘎”的一声怪笑,所有的视线都刷地转到了他的身上。 邦布尴尬地挠了挠脸。他假装若无其事地调整着自己的传音石,不知按到了哪里,被激活的魔法将原本只能传到他耳中的声音瞬间放大: “……没有探测到任何屏障,准备加速。” 那是小船上的领队玛雅的声音。 邦布手忙脚乱地把那块传音石搓来按去,想要让它恢复正常,但他大概跟魔法或机械之类精细的玩意儿天生不合,那东西怎么都不听使唤。 伯特伦随意地向他挥了挥手:“别管了它啦邦布,让大家都听听也好。” 短短的时间里,小船已经飞到了他们无法看到的距离,从传音石里发出的声音却依旧清晰得没有半点杂音。 “老实说,它看起来有点……奇怪,像张拼坏了的拼图,或一幅堆砌了太多不合逻辑的细节的画。” 伯特伦飞快地与伊斯交换了一个眼神。 玛雅是个私语者,她敏锐的直觉远超常人。 “小心,玛雅。”船长把他从不点燃的烟斗从嘴里拿出来,“要非常小心。” “明白。”玛雅回答,“等等,那是什么……嘿!” 乒乒乓乓里夹杂着高高低低的惊呼,满船的人听着那一阵奇怪的动静,所有人的心都吊了起来。 伯特伦皱着眉,正想让邦布关掉他的传音石,玛雅的笑声传了过来。 “伊斯,”她问,“你在吗?” 伊斯耳朵一动,瞬间有了点极其不妙的预感。 “……在。”他干巴巴地回答,同时开始寻找某个小小的身影。 “娜娜在我这里。”玛雅说,憋着笑的声音透着说不出的得意,“你要听她跟你打个招呼吗?” 伊斯用力地闭了闭眼,调整呼吸。 他分明记得那条小船飞走时娜娜都还扒在船沿……它到底什么时候溜过去的?! 不,不能生气不能生气他要淡定他是一条成熟稳重的龙…… 他用他能做到的最平静的声音回答:“不用了……看好她。” “当然。” 玛雅的回答中夹杂着小龙唱歌般神气活现的声音:“不用担心,不用害怕,各位,大胆地向前吧!娜娜会保护你们的!” 一阵静默之后,甲板的一边,泰丝哈哈大笑的声音毫不客气地响了起来。 红发的盗贼骑在她的魔像脖子上,为她的小龙使劲儿鼓掌:“娜娜加油!娜娜最棒啦!” 甲板上渐渐响起控制不住的笑声,即使因为伊斯冷冷扫过来的视线而稍稍低了一些,也并不能停止,如一阵风吹过,将原本难言的紧张吹得消失无踪。 伊斯不由自主地伸手按了按蹦出青筋的额头。伯特伦只能同情地拍拍他的肩——看!不结婚不养小孩儿是多么明智的选择! 然后船长大人开始像赶鸭子一样把船员们赶下甲板:“好了,好了,你们都听到了,我们的冒险者们已经有了最强大的保护者,你们也该回到自己的位置了。我保证,任何好消息都会第一时间告诉大家,而你们最好也做好准备——谁知道有多少惊喜在等着我们呢,不是吗?养精蓄锐伙计们!养精蓄锐!” . 伊斯没有跟那群脸上一本正经眼睛里全漏着笑的家伙们凑在一起。他大步走回自己的房间,脚步比离开时更快。 怒气和懊恼在他胸口轰轰地烧。等娜娜回来…… 等她回来,他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她十二岁了。虽然龙的身体依然那么小,他却已经不能像从前那样把它按在腿上啪啪打上一顿——在娜里亚提醒他她很有可能随时突然变成一个十二岁的人类女孩儿之后。 至今为止娜娜从来没有变成人形,但谁也说不准她什么时候会变。这条奇异的小龙总是能出乎他们的意料。 ……各种意义上的出乎意料。 他始终开着传音,小船里的声音清楚地传到他耳边。船员们在留意和汇报着各种情况的间隙,用着十二万分的耐心哄着娜娜,几乎有问必答,有求必应,谁也没对她的好奇和闹腾表现出半点不满。 毕竟,她可是船上的吉祥物,是他们画在飘扬在桅杆最高处的那面旗子上的,最珍贵的宝贝。 她也的确总能给大家带来好运。 伯特伦倒是始终坚持旗子上画的是伊斯——因为十几年前从独角兽号上空掠过的巨龙的身影,是这条会飞的船最初的灵感之源。 但伊斯拒绝承认旗上那条脖子短短肚子肥肥,伸着两只飞不起来的小翅膀还一脸欠揍的龙是他。 那就是娜娜。活灵活现的娜娜。 ……以及,他才没有嫉妒! 他绷着脸重新坐回桌边——至少,现在他有足够的东西写在给娜里亚的信里了。 没多久,传音石里传出玛雅略显激动的声音。 “我们看到了城市,”她说,“就在海边,虽然看起来乱糟糟的……谨慎起见,我们会在距离城市较远的地方登陆。” ------------ 梦之茧(3) 玛雅·阿泰德都已经学会了“谨慎”,听起来简直有点不可思议。 但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她今年都已经快三十了,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对上他就横眉竖眼的,暴躁又别扭的十来岁女孩儿。 即使是早已明了的事实,人类成长之快,有时仍让伊斯有点心慌。 笔尖停在纸上。他安静地听着小船降落在地面,听着玛雅形容那片铺满白色细沙的海滩。 “像白石岛的沙。”她说,声音里少了点警惕,多了点怀念。 “干干的,闷闷的。”娜娜在抱怨,“还有,这能算沙滩吗?沙滩上怎么能没有螃蟹!鸟呢?鸟在哪里!” “是的,虽然是海边,但这里没什么风,感觉很干燥。”玛雅说,“来,娜娜,戴上这个……巴克,收集海水和沙……如果发现什么动物,先别碰。不不不,埃比拉,别带那个,太显眼了,带上隐蔽些的武器。” 沙沙的声音,有人在说:“起风了!” 他们藏起小船,开始走向之前看到的城市,一路上不停交谈,满怀欣喜。他们看见了一种奇怪的树,有点像从海里爬上来把自己长成了一棵树的、无比巨大的海葵,颜色鲜艳到刺目;沙滩上也并不是没有任何动物,他们发现了几只鸟,还有一种跑得飞快的,像是长了八条腿的蜥蜴般的小东西,但在玛雅的警告下,他们并没有试图去抓。 连娜娜都没有。照理说她应该最听伊斯的话,可事实上她似乎谁的话都听就是不听伊斯的。 以及,这里的动物实在很少。玛雅的能力之一是与动物交流,但这种能力在另一个世界似乎也不那么好用。 也许是因为……语言不通? 他们走了很久才走到城市。那时已是独角兽号上的另一天清晨,但在探险小队所处的那个世界,似乎没有日夜之分,一直都是亮的。 他们找不到光源。那光像是从天空或地底散出来的,导致他们走动时连影子都没有。 “奇妙的世界!” 船员们在激动不已地赞叹。 “瞧那座塔!它是不是比大法师塔里那座还要高?” “天上是不是有东西在飞?是鸟吗?” “那种奇怪的紫色的瓦是怎么烧出来的……” “海上真的一条船也没有!他们从来不下海吗?” “嘿!瞧!有人!有人走过来了!他的脖子是不是……太长了一点……” “别这么说!我们要有一颗能接受任何一个种族的心。” “呃,至少他穿了衣服不是吗?……那是衣服吧……” 相比而言,玛雅已经是最冷静的一个,微微发颤的声音却还是难掩激动。 “桑特,准备试试巧言术,看看纯粹的魔法在这里效果如何。”她说。 “我能听懂呀!”娜娜骄傲地表示,“我什么都能听懂呢!” “当然,娜娜是最棒的。”玛雅柔声细语,“不过,娜娜可以先藏起来吗?像娜娜这么特别的小龙可不能轻易现身,要在最重要的时刻才能出现呢!” 伊斯抿了抿嘴,对此多少有点满意——娜娜或许比他们六个船员加起来都要强大,但玛雅并没有把她当成工具或武器之类……她下意识地保护着她,仿佛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幼崽。 他用心倾听着他们与一个未知世界的文明最初的交流,居然也有一点小小的激动。但片刻之后,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始终没有听到另一边那个“脖子太长”的人发出的任何声音。 事实上,在几声细微而怪异的嘶嘶声后,传音石的另一边,就再没有任何声音。 . 当伊斯推开船长室的门,该来的人已经差不多到齐。 桌面上方飘着一片浅蓝色的光幕,六点红光在其中时停时行,画出不同的轨迹,还有一个红点在距离它们较远的地方待着,一动不动。 那代表着娜娜和探险队的六个人。虽然失去了联系,但他们显然还活着,甚至还在行动……虽然似乎太分散了些。 探险小队出发时换上了统一的服装,看起来像皮甲,但更加轻盈和贴身,在要害部位另加金属防护,不同的位置装上了不同的宝石,可以在瞬间激发出不同的法术,让船员们能在各种极端的环境中生存。其中有一颗,隐藏在胸前的盔甲之下,能够在最紧急的时刻维持船员的生命,同时也始终将船员的生命信号和所处位置传至探险船和独角兽号。 这些宝石经过了特殊的处理,它们的力量在盔甲内部自成循环,即使是在禁魔环境下也不会失效,只是无法外放——而他们所去的那个世界,似乎并不妨碍魔法的运行。 他们当然没有为娜娜准备这样的盔甲,她并不需要。但在离船时,或许只是担心小龙会一不留神便跑丢,玛雅将一颗生命宝石戴在了娜娜的脖子上。 但即使没有那颗宝石,伊斯和娜娜之间也自有联系,一旦娜娜发生什么意外,他立刻就能察觉。 而此刻,那条小龙显然还好端端的。 他甚至能轻而易举地分辨出那六个活动的红点中哪一个是娜娜——那个忽然冲出去老远,又像跳舞的蜜蜂一样划着圈儿晃回另一个红点旁边的小点点。 这让他并不那么紧张。如果真有什么危险,娜娜必然是第一个发现的。 当他走到桌边时,詹西正指向那点唯一没有动过的红光。 “留守探险船的是巴斯,”他说,“我们已经尝试呼叫他很多次——从与玛雅他们失去联系之后就立刻呼叫了他,但一直都没有得到回应。” 这是最不对劲的地方。倘若玛雅他们是因为那个出现在他们眼前的“长脖子”的某种法术或要求而无法与独角兽号保持传讯,留守探险船的矮人不该受到影响……除非他也在同时被袭击。 可如果真有人袭击了探险船,巴斯要么会被带走,要么会受伤甚至死亡,不该像是睡着了一样始终一动不动。 代表他身体状况的红光半点没有黯淡。 “也许他就真的只是睡着了呢。”泰丝托着下巴发表意见,“矮人有时候可能睡啦!” “你真觉得在这种……激动人心的时刻,有人能睡得着?”图尔·奥格罗反问。 “我就可以呀!”泰丝十分骄傲地回答,“我什么时候想睡都能立刻睡着!” 她已经三十多岁了,因为爱笑,眼角的皱纹一点也不少,可或许是因为身材娇小,琥珀色的眼睛又依然灵动无比,做出这样的姿态居然没有半点违和。 奥格罗嘴角抽了抽,不吭声了。 他是有多想不开才会跟泰丝·谢帕德斗嘴!……但有时候又真是忍不住。 气氛因为这短暂而日常的小小交锋而略有缓和,但立刻又因为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而更加紧张起来。 “没问题!”几乎是小跑过来的泰瑞还没到桌边就开了口,“传音石本身并没有任何问题。我刚刚试过了……” 他停了下来。因为刚刚坐下的伊斯在他走近时突然起身,转身离开,连看也没看他一眼,脸色还难看到可怕。 泰瑞莫名其妙,在伊斯从他身边走过时下意识地伸手去抓:“等等!你这是……” 但下一瞬,他听到不止一个人的抽气声或低低的惊呼。 他回头,顺着其他人惊疑不定的视线看向桌面上方的光幕。 七个红点,只剩下了五个。 “玛雅和娜娜……”詹西低声说。 那两个光点消失了。 无论是生命宝石,还是伊斯和娜娜之间的魔法联系,都已被切断。 那并不意味着玛雅和娜娜失去了生命,甚至并不意味着她们就一定遇到了危险,但娜娜对伊斯而言意味着什么,谁都明白。 他承受不起半点失去她的可能。 泰瑞并没能拉住伊斯,也追不上,只能看着他冲向门外。 “伊斯!” 伯特伦站了起来。在此之前,一直沉默地站在泰丝身后的魔像已经以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几步追了上去,拦在了伊斯身前。 ------------ 梦之茧(4) “……让开!” 伊斯的声音里有几欲爆发的怒火。 但魔像寸步不让,抬手轻按他肩头,发出僵硬的、缺乏起伏的声音:“伊斯……冷静。” 它明亮的眼睛是两颗绿得犹如初生叶片般的宝石,属于诺威·逐日者,一位精灵战士的灵魂,让那两颗无生命的宝石透出阳光般的柔和,和如格里瓦尔的巨树般的沉稳与坚韧。 “伊斯·克利瑟斯!”伯特伦加重了语气,从桌边走过来,“别冲动。” 伊斯把魔像的手从自己肩头推了下去,却也没有硬闯。 “我没冲动。”他说——他没有咆哮着打出去就真的不算冲动。 “原本就得再派人下去,现在不过是提早一点。而且,你也找不到比我更好的人选,如果顺利,我一个就能把他们带回来,就算不那么顺利,我也能传回更多的消息,让你们能做出更严密的计划……这样不好吗?” 虽然他觉得结果更有可能是前者。 “是没什么不好。”伯特伦已经走到了他面前,神情难得地严肃,“你很强,这点没人否认;你大概也更习惯独自行动,这个我也能理解,甚至并不会反对——但不是像这样,伊斯,不是任由你冲出去变回冰龙直接飞过去……你就是这么打算的没错吧?” 伊斯没吭声,脸上神情却是理所当然的反问——“有什么不对吗?” 伯特伦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十几年的时间对一条龙而言还实在太短,短到并不能让他有多少实质的改变。 他依然像个少年般骄傲而莽撞。 “伊斯,”他直视着对方,“你还记得当初来找我,说要跟着独角兽号一起进入虚无之海时,曾经答应过我什么吧?” 短暂的沉默后,伊斯移开了视线。 “记得。”他闷闷地回答。 他答应了这个狡猾的家伙,他会听他的。他会把他当成真正的船长,即使做不到绝对的服从,也要尊重他的决定。 “很好。”伯特伦略感欣慰地咬回了他的烟斗,“那么,现在,给我们,也给你自己一点点时间,做一点点准备和一点点计划。以及,我也希望你知道,即使埃德·辛格尔不在这里,你也并非独自一人,也没有必要总是独自一人……伊斯,你有同伴。” 而你的同伴,很希望你能多信任和依靠他们一点。 . 第二条探险船,在第一条船失去联系近半日之后,离开了独角兽号。 船上除了伊斯,还有泰丝、诺威、泰瑞,以及驾驶员艾莉克多,一位寡言而老练的精灵战士。 伊斯已经对那位船长大人一边口口声声地说着“我尊敬你喜欢独自行动的习惯”一边用各种理由塞给了他四个“同伴”的行为无话可说。那家伙甚至成功地哄着他穿上了一身密不透风、让他浑身发痒的“盔甲”,像个普通人一样,待在这条狭小憋闷、最高飞行速度还不到他全力飞行时的三分之二的“小船”里,飞向那个越来越神秘莫测的世界。 他全程木着脸不想说话,只是低头注视着越来越近的目的地。 但泰丝一个人就能造成至少有三个人在说话的效果。 “也许我们应该用什么魔法让我们的脖子看起来长一点?或许能让这个世界的人更容易接受我们。” “不,还是算了。我们不该用欺骗来获得友谊。” “诺威!看!那一坨!黑黄黑黄那个!像不像上次我做坏了的蛋糕?” 叽里呱啦,叽里呱啦——同时也丝毫不耽误她与泰瑞交流某些严肃正经的问题。 而当他们越来越接近目标,这个远看还有几分魅力的世界,在他们眼前显出越来越难以忽视的,一种古怪的混乱。 在他们的认知中,一个能孕育出生命的世界,山川的起伏,河流的方向,气候的变化,都自有其规律,由此而产生的万千气象,壮丽或幽静,苍茫或奇诡,自然也都有规律可循,绝不可能出现同一高度并肩而立的两座山峰,一座白雪皑皑,一座繁花盛开……这种诡异的情况。 倘若这样的诡异只发生在一处,还可以当成某种强大的力量……比如魔法,刻意造成的结果。 但如果整个世界都是这么乱七八糟得无法形容,那就很有问题了——什么力量能强大到这种程度?这样的改变只是某个存在的心血来潮还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或用途? “如果这个世界也是某个神创造出来的,那位神明要么眼瞎,要么比兔子法师还要疯得厉害。”泰丝评价。 安静片刻,她稍稍压低了声音:“我听说地狱里那位曾经的神明就是这么任性……你们觉得‘他其实还活着或者至少有一部分意识逃掉了’的可能性有多大?” 谁也无法回答。 而如果真是那样……大概是他们能遇到的最糟的情况了。 他们要面对的,会是一个对他们充满恶意的世界。 泰瑞开始一声不响地重新检查他的装备,并且朝他自己和同伴们身上狂扔各种防御法术。 落地之前,伊斯冷笑着开了口。 “神而已,”他说,“又不是没杀过。” . 他们降落在与上一条探险船距离不远的地方,但并未急着去查探那条船上的情况。玻璃罩打开之后,泰瑞将张开的左手探出去,像是在触摸这个世界的空气。 他的食指上有一枚暗金色的戒指,没有镶嵌任何宝石,只是刻了一圈奇异的符文。那些蜿蜒交错的线条在无声的咒语中闪烁出微弱的光芒,一丝丝如蛛网般的、奇异的灰色光线随之缓缓浮现在空气之中,流动着,变幻着,某种好奇的生物般探向那枚戒指,然后一点点没入其中。 符文闪烁出的光芒更亮了一点,却也没有太多的变化。 “有可以使用的魔法之力。”泰瑞的语气有些迟疑,“并不强,但还算稳定。” 这与他们之前的怀疑大相径庭。 “所以,”泰丝做出结论,“这个世界是自己长成了这个样子?” “或许这里曾经有过强大而混乱的力量,只不过如今已经衰弱。”泰瑞猜测着,振作起来:“无论如何,这是好事。” 尤其是对他这样的法师。如果他自己身体中以及随身携带的宝石的力量都被用尽,他也依然能施法,虽然或许会有难以预料的危险,也总好过无力反抗。 艾莉克多留在了船中,其他人则小心地走向另一条探险船。它藏在一片顶端如被修建过一般平平整整的树林里,在他们靠近时依然毫无动静。 而当他们站在船边,隔着严严实实关闭着的玻璃罩,看着船舱里那个睡得四仰八叉、亮晶晶的口水还在顺着胡子往下滴的矮人时,好一阵默默无语。 泰瑞打开了玻璃罩,泰丝拽了拽矮人红铜色的胡子,在他耳边尖叫一声:“炸炉啦!” 矮人浑身一抖,瞬间弹了起来,眼睛都还没有睁开便连声叫着:“灭火!灭火!” 泰丝哈哈大笑,泰瑞却笑不出来。 他默默地盯着矮人,眼中充满失望与责备,盯得终于清醒的矮人讪讪地缩成一团。 “巴斯·铜焰。”泰瑞终于开口,“你是我们最优秀的驾驶员之一,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会在这种情况下睡着……你知道我们呼叫了你多少次吗?如果你的同伴向你求助,难道你是有能在梦里帮助他们的能力吗?” 矮人无地自容地把头垂得更低,却也忍不住嘟哝:“我没想睡……”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会睡着的。 泰瑞也并不是没有疑惑。但他检查了矮人的身体,却没有发现任何问题——没有受到过精神攻击的迹象,也不像是受了什么药物的影响。 与此同时,泰丝尝试着用船上的设备与其他船员联系,结果与他们使用自己的传音石一样—— 没有任何回应。 “……可以走了吗?” 伊斯用他仅剩的耐心开口问道。 ------------ 梦之茧(5) 他们同样留下了艾莉克多留守在船上,以步行的方式前往那座城市。 “隐藏力量。不要打草惊蛇。”——这是伯特伦的嘱咐。说这句话时他还特意多看了伊斯几眼,像是唯恐伊斯一言不合就要变身。 伊斯觉得他实在是太过谨慎。谨慎得都不像从前那个异想天开地让一条三桅船飞上天空,然后又更加异想天开地让这条船驶入虚无之海的伯特伦·格瑞安。 他的大胆曾经让大法师塔最肆无忌惮的法师都感到惊讶。 但伊斯·克利瑟斯是条信守承诺的龙……虽然他真的很想撕掉身上这层属于其他动物的皮。 这一次,城外并没有什么脖子长长的人来接待远来的客人。他们走上一道长长的斜坡,斜坡下海浪拍岸。伊斯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波涛起伏的大海,那一片湛蓝与他所熟悉的海似乎没什么不同,但或许是因为没有船也没有什么海鸟飞翔,甚至连风都粘腻迟缓,总感觉……有种说不出的沉沉的死气。 向上,斜坡顶端有一座巍峨的城门,高得能容一条巨龙抬起长颈。它用白石砌就,雕刻着繁复到难以辨认的花纹,在最上方交错出并不规则的圆弧,而左右两侧的塔楼顶端,则覆盖着圆锥形的屋顶……用一种让伊斯无法直视的,艳丽无比的紫色的瓦。 远看似乎还不觉得怎样,近看简直要刺瞎他的眼。 连相当喜欢各种明艳颜色的泰丝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哇!”她说,“这真是……十分大胆的用色。” 而这座设计与用色同样大胆的城门,事实上并没有门。 它只是个门框,一个孤零零竖在那里的门框,两边没有城墙连接,门外或塔楼上也没有半个守卫。 “……一座友好而开放的城市。”泰丝继续赞美。 泰瑞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是觉得……” 泰丝竖起一根手指压在嘴唇上,故作高深向他眨了眨右眼。 泰瑞闭上了嘴。 他们继续前行,城市的喧嚣已扑面而来。 与城外的荒凉死寂截然相反的是,城里极其热闹——丝毫不逊于尼奥城的热闹。 有好一阵儿,四位外来者站在街头,在巨大的冲击中失去了言语。 他们之前其实已经在半空观察过这座城市。但在尽量不被发现的高度,即使是伊斯的眼睛,能看到的东西也十分有限,而泰瑞所使用的望远镜,其效果并不比巨龙的双眼好多少。何况这座只有尼奥城一半大小的城市,其布局与这个世界一样混乱,根本找不到什么可以被称之为“城市中心”的地方。 它甚至并不是一座港口城市,尽管它就在海边。它并非顺着海岸向上延伸,而是坐落于海边的一处高地。支撑起它的岩石有着与海边的沙滩相同的雪白,远远看过去,像一个巨大的贝壳躺在海边,壳上的建筑挤挤挨挨,像附着其上的海藻和苔藓,或一些更细小的生物。 这么说的原因,是因为那些“建筑”,有些看起来……似乎是会动的。 而现在,他们终于可以确定,上一句里的“看起来”和“似乎”,都可以划掉了。 在他们眼前,城门内毫无缓冲地连接着或宽或窄十几条街道,倘若不是实在挤不下,说不定还会有更多。在他们左前方,一座高塔拔地而起,塔身螺旋状的纹路让它看起来更像是某种极其巨大的动物的角,塔上大大小小的黑洞不知道算是门还是窗,有些全无遮蔽,有些则覆以各种各样的材料,塔下左右分开的两条路是所有道路里最宽的,但左边那条不到十米就突兀地拐了个弯,右边那条则笔直向前延伸出很长一段,让他们能清楚地看到其中的繁华……和混乱。 倒不是那种充满了各种冲突的混乱。相反,这个城市似乎真的相当和平,每个……“人”,看起来都悠闲又快乐,没有争执,没有斗殴,只有形形色色的建筑和形形色色的居民。 形形色色。 伊斯呆滞的视线扫过一个银色的圆球,圆球上六边形的金属片拼接得整整齐齐,天衣无缝,反射出的光闪闪烁烁,吸引了他也刺痛了他的眼睛,一群只到他膝盖那么高的、傀儡般的金属小人儿……不,那四条腿上架着个半圆的样子更像是蜘蛛,它们整整齐齐地排着队,在圆球六边形的大门里进进出出;圆球旁则是一颗像是天然长成的蘑菇,时不时地想要长得更高般颤抖一下,红色伞盖上点缀着白色的斑点,圆圆胖胖的白色菌杆底端开了一扇褐色的木门,倘若不是过于巨大,倒也算是可爱,门外还有一个浑身长满了白毛,像个白色毛团般的生物,正伸长了两只树杈般细细黑黑的手臂,一边叫个不停,一边挥舞一块微微泛光的白布。 伊斯十分怀疑那块布是用它自己身上的毛织出来的,因为颜色和质感看上去一模一样。而那鸟叫般的叽叽喳喳……他似乎能听懂,又似乎不能。 因为虽然他能听懂每一个字,凑成句却全然无法理解。 他闭了闭眼,觉得有点头晕。周围太吵了,太多种不同的语言在同一时间冲进他的脑子里,让初次面对这种情况的他有点反应不过来。 他努力将注意力集中起来,听了好一阵儿才勉强分辨出,那白毛团子似乎是在赞美那块布——不是叫卖,就是单纯的,热情洋溢的赞美。 而它居然还有听众。虽然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却十分捧场地为它鼓掌欢呼,丝毫不介意它已经将同一个形容词重复了五遍。 在这栋蘑菇屋子和它脑子有病的主人旁边,则是一栋看起来正常许多的平顶石屋,有点像安克坦恩的建筑,屋前左右两边竖起了高高的木架,一层层摆放着各种像是陶制品的东西。伊斯觉得这应该是间商铺,也的确时不时地有人走来欣赏一番,或拿走一两件。 然后他发现,那些人并没有给钱,就那么大摇大摆地直接拿走了。而躺在门前摇椅上,有着类人的形体,皮肤却像烤得发裂的褐色泥土般的店主,对此毫无反应。 视线转到任何一个方向,所能看到的都是这样奇形怪状的“文明”和匪夷所思的场景,连见缝插针地长在建筑间的各种植物,都怪异得像是一个疯子随手涂抹出来的。 荒诞得像一场梦,绚丽,热闹,却毫无逻辑。 伊斯脑子里嗡嗡响,似乎有一群迷了路的蜜蜂飞来飞去,左撞一下,右撞一下,撞得他跟着它们一起晕晕乎乎,摇摇晃晃。 眼前似乎有火光闪过,他微微一惊,快被搅成泥浆般的脑子瞬间清醒。 他转过头。他的同伴们似乎还陷在震惊和茫然之中,全身只有头和眼珠在呆呆转动,像极了三个初次进城的乡巴佬。 “……嘿!”他叫了一声,虽不是如龙吼那样声若雷鸣,却也足够唤醒任何人。 两个人一具魔像整齐划一地浑身一抖,回过神来,面面相觑。 诺威第一个反应过来,抬手比划:“精神攻击?” 眼前的一切的确很不可思议,但让他们四个都瞬间陷入这样失神的状态,也是另一种意义上不可思议。 “可是,”泰瑞皱眉,“我已经给我们都加上了精神防御。” 还加了不止一层,此刻也并未失效。 “我!”泰丝举起手,“我刚刚好像发现了什么……然后我现在已经忘掉了——这当然不对劲!” 伊斯望向四周。 他刚刚突然的那一声不止能唤醒同伴,也绝对能惊到许多人。 可周围来来去去的人群,并没有谁多看他们一眼,仿佛他们并不存在。 心头浮起一种他不太愿意承认的可能……但他还需要更多的证明。 “先找人。”他说。 ------------ 梦之茧(6) 喧闹的城市之外,雪白高崖之下,海浪安静了下来。 它们不再拍打岩石,海面上便只剩下了风声,微弱又沉重。那风时停时起,并不曾在死水般的海面上激起半分涟漪,整片大海犹如一大块干涸的蓝色的颜料,生硬地涂在大地之上。 而在海面之下,距离高崖并不很远的地方,有一颗如同魔法造景般的巨大水晶球,包裹住了一个小小的世界。 那是座近乎浑圆的小岛。白色沙滩在小岛的最外围团团围了一圈,画框般框住了五彩缤纷的树林,蓝色的湖泊,和一座奇异的宫殿。 它一样有着过于缤纷的颜色,过于繁复的装饰,过于混搭的风格,但或许因为至少材料一致,看起来倒也有一种……花团锦簇的美。 至少娜娜很喜欢。 整座宫殿都是用各种各样的贝壳拼成的。那些贝壳并未失去在水中时绚丽鲜艳的色彩,甚至会在从水面透下来的天光中泛出七彩的流光。娜娜在林立的廊柱间绕来绕去,上上下下地飞着,时不时地左戳一下,右戳一下,那些贝壳便会在她尖尖的指爪下张开,有些会朝它喷出细细的水箭,有些会为它吐出圆圆的珍珠,它便随之时而飞快地闪躲,时而用尾巴像击球一样将珍珠远远击飞,玩得不亦乐乎。 当她厌倦了这样的游戏,她还可以飞到宽阔的庭院里,让每一朵花,每一棵树,在她的碰触之下,或者拿花瓣当牙齿,跟她玩一轮“看谁咬得快”,或者拿藤蔓当长绳,供她跳来跳去。 她叽叽嘎嘎的笑声时远时近,一直都没有停下。 玛雅不时抬头看上一眼,尽管她知道这里并不会有任何危险。 她坐在湖边的草坪上。这里铺地而生的小草有着圆圆的叶片,开着黄色、白色和紫色的小花,并不会扎得人难受,也不会把草汁染在她的身上。 这其实不合常理,但玛雅此刻并没有余暇去考虑“常理”。这个世界本身似乎就没有“常理”这种东西,在无数次的震惊之后,她已经能淡然处之。 她的身边围绕着各种动物——各种她从未见过的毛茸茸,也有一些像娜娜一样,浑身覆盖着光滑漂亮、用宝石雕刻而出般的鳞片。 它们奇异的形态超出她的想象,但是……都可爱极了!! 它们挤挤挨挨地凑在她身边,乖巧得让她的心都化成了水。她摸摸这个,又抱抱那个,心满意足地忙个不停。 偶尔,她会想起她的任务,想起她的同伴,但油然而生的紧张和愧疚很快就会在凑到她手心的毛茸茸下散去。 没关系,她想。 达里埃尔会把她的同伴们带到这里,就像他将她和娜娜带出那场让她现在都还心有余悸的混乱。 出发时她以为她已经做好了应对各种情况的准备,在激动和好奇之外,她也对“另一个世界的智慧生物”抱有足够的警惕——他们并不知道对方拥有怎样的习性和文明,不知道他们是会成为敌人还是朋友。 但她仍然低估了其中的危险。 她甚至都不记得是如何与同伴们分散的。那个把各种“奇异”混合成了诡异的城市让他们瞠目结舌,应接不暇,哪怕她一直在反复提醒自己集中精神保持警惕,也还是不可避免地分了神。 她只能庆幸,她至少在发现不对时牢牢地抱住了娜娜。 然后发生了什么? 似乎是,她在发现一栋很有斯顿布奇的城堡风格的房子时忍不住靠近……然后地上就突然出现了一张血盆大口,把她们吞了进去。 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她这辈子都忘不掉——似有弹性的蜿蜒甬道,黏糊糊的腥臭液体,黑暗中无尽的颠簸…… 倒是娜娜,始终笑个不停,仿佛这恐怖的经历只是个有趣的游戏。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晕了过去,醒来时就已经在这座岛上,身边除了娜娜,还有个金发蓝眼的男孩儿,以及,一具……像是模仿人类的骨架造出的金属魔像,有点歪歪扭扭,说不清是原本就是这样,还是早已损坏。 达里埃尔,那个看起来只有七岁左右的男孩儿,自称是这个世界原有种族的王。只不过,这个世界已经大半被外来者占领,他只能藏在这个孤悬海中的岛上。 海里有巨大的怪物——比那条有着奇怪到她根本记不住的奇怪名字的黑虫还要可怕的怪物,所以外来者们从不下海。 而达里埃尔所属的种族,能够在海中生存。 他的脸颊边甚至有细细的、泛着珍珠色泽的鳞片。以及,他长得有点……有点像伊斯。 一个小小的伊斯。 玛雅觉得,这应该是娜娜似乎格外喜欢他的原因。 但它并不会落在他的肩上或头上——大概是嫌他不够高。 总之,这里是安全的。而达里埃尔会让他的人想办法把她的船员们带出城市。城里那些可以算是星海中的海盗的家伙看似友好,却会在摸清他们的底细后将他们杀死或当成奴隶,甚至有可能将整个独角兽号上的船员都骗下来,夺走他们的一切。 她已经用传音石将这些消息都传到了独角兽号,警告他们不要再派人下来,并且得到了回应。她也想过她不该无所事事地待在这里撸着各种动物,她得去找回她的船员……但达里埃尔的人比她更熟悉那座城市,她要是强行加入,或许反而会添乱。 于是她就跟娜娜一起留在了这里。 有时她会想着,不知道他们是否能帮助这个小小的国王,赶走那些海盗,以回报他的对他们的帮助;也有的时候,一些极其短暂的瞬间,她的脑子里会闪过破碎的疑惑与不安,像平静的湖面下被游鱼搅起的砂砾,但很快就会重新沉回水底,再没有半点痕迹。 无论如何,娜娜一直都很开心的样子,那就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她的直觉可比她还要敏锐得多。 又一次的,她好像陷入了奇怪的恍惚,但很快就被一头撞进她怀里的娜娜唤醒。 “饿!” 小小的龙在她怀里打着滚儿抱怨。 玛雅哭笑不得。 “谁让你这么玩得这么疯?”她摸了摸她的小肚皮,“你不会累吗?” “不累!”娜娜哼哼唧唧,“就是饿。” 事实上,她已经饿了一阵儿了。达里埃尔原本一直在跟她一起玩,因为她嚷着肚子饿,才带着他的魔像去给她拿吃的。 玛雅以为男孩儿会带来些鱼,说不定还是生的。但当达里埃尔回来的时候,跟在他身后的魔像,捧着的是一小堆……像是宝石一样的东西。 玛雅有些无语地提起一个,嵌在毫无装饰的圆形框架里的黄色宝石散发出微弱的光,有点奄奄一息的感觉。 “这个,能吃吗?” 男孩儿问着,似乎有些不安。 娜娜挑挑拣拣,用她尖利的小爪子轻而易举地撕开了另一个黑色的金属块,挖出其中一个水晶般的圆球仍进嘴里,咔嚓咔嚓像是在嚼一颗水果糖。 男孩儿笑了起来。 “你不吃吗?”他殷勤地转向玛雅,浅蓝色的眼睛像最美的宝石。 玛雅只能微笑着摇了摇头:“我不饿。” 她既没有那么好的牙,也没有那么好的胃。虽然似乎也有点饿……但她并不想麻烦这个小男孩儿再去给她另找食物。 这里似乎也没什么侍从之类的…… “希望我们没有给你添太多的麻烦。”她说。 男孩儿摇头。 “没有。”他说,“我很开心。” 他望向娜娜,亮亮的眼睛里充满了喜悦:“你们要是能一直待在这里就好了。” 这里……大概一直没什么人陪他玩吧。 玛雅忍不住想摸摸他柔软的金发,但努力忍住了——虽然小,人家到底是个王呢。 而男孩儿的视线一刻也没有从小龙身上挪开。 他能感觉到面前这个女人对他的善意,可她陪不了他多久……她很快就会变成一段记忆。 只有娜娜,她能陪他很久,很久。 只要他能将她留下。 ------------ 梦之茧(7) 除了玛雅和娜娜,第一批进入城市的船员,还有四个的生命印记一直没有消失,其中有三个人类,一个精灵,而这个精灵,以及三个人类船员中的一个,在各自停留在某个地方之后,已经很久没有移动过。 靠着生命印记的指引,要找到他们应该不难。伊斯他们本打算先找到距离最近的那一个,人类船员埃比拉,然而当他们顺着方向找过去,却被这座城市迷宫般的道路绕得头晕眼花,最终,他们先找到的是那个精灵,安菲特。 精灵待在一家酒馆里,一家从老远就能判断出是酒馆的酒馆——它的屋顶上顶着一只巨大的啤酒杯,稍稍倾斜的杯口源源不断地流出琥珀色的酒液,从烟囱流进酒馆。浓郁的酒香让泰丝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喃喃道:“我简直有点喜欢这地方了。” 这座城市,像是把所有天马行空的幻想都变成了现实,然后随心所欲地拼凑在一起。一路走来,在最初的震惊之后,那群魔乱舞般的奇诡之中,竟也透出些难以形容的魅力。 像所有的酒馆一样,这家酒馆厚实的木质大门后,弥漫着温暖而复杂的气味,也充斥着嘈杂的声音,然而在那些声音之中,有一个,犹如春日山间的溪水般流过来,让人瞬间精神一振。 那是精灵的歌声,轻快而灵动,却是用的通用语,唱的……是一场婚礼。 埃德·辛格尔和娜里亚·卡沃的,奇迹般的婚礼。 酒馆一侧,稍稍突起的舞台上,抱着一把有着微微弯曲的长柄,犹如三弦琴般的乐器,正半眯着眼唱得如痴如醉的,正是安菲特,他们要找的那个精灵。 泰丝的嘴慢慢张大,然后咯咯笑了起来。 “我不知道精灵居然也会唱这个!”她说,“而且还是在这种地方……他们难道不是没有星光和月光什么的就唱不出歌来吗?” 最后一句当然只是揶揄,但精灵的确极少唱这种……充满生活气息的叙事诗。 但那活泼的调子,显然比大多数精灵所钟爱的、透着淡淡忧伤的抒情曲,更容易受到酒馆里的听众们的喜爱。 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能不能听懂,但他们毫不吝啬的欢呼声和掌声能掀翻屋顶,而精灵也十分自得地对他们的热情回以略显夸张的感谢和更投入的表演。 他脸上的表情简直已经丰富得不像个精灵……却也前所未有地生动,没有半分被控制的僵硬。 显然,他是真的很喜欢这首歌,也真的很喜欢这样粗鲁却热烈的反馈。 这个有着浅茶色头发和绿色眼睛的年轻精灵,在独角兽号上一直表现得十分沉稳干练,谁也不知道他居然还会有这样一面……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这个地方,突然暴露出这样的一面。 伊斯木着脸,眉毛却控制不住地跳了一下。 博雷纳·德朱里,安克坦恩那位不务正业的国王陛下怀着无与伦比的热情写下的这首长诗,他已经听人唱过了许多次,从五味杂陈听到心如止水……也许永远也做不到完全的心如止水。 甚至,此时此刻,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突然听到,它在他心中激起的涟漪,像一场急雨敲打在水面。 难以否认,难以忽视。 他有片刻的恍惚,但很快清醒过来。 脑子里有一根弦崩得更紧。他并未打扰那沉浸在歌声中的精灵,不动声色地走向柜台。 虽然已经忍不住跟着曲调摇头晃脑地哼了起来,泰丝还是很快跟上了他。毕竟,要跟人打交道的话,靠伊斯可是没什么指望的。 泰瑞也没好到哪里去,诺威更是连话都还说不顺畅——这得靠她。 在伊斯用他冰冷的视线引起柜台后那个也在随着精灵的歌声摇来摇去的男人的注意力之前,泰丝笑眯眯地提高了声音。 “嘿!朋友!”她开口,踮起脚趴在对她来说有点太高的柜台上:“来三杯你们最好的酒!” 男人并未停止摇摆,一边摇一边走了过来。泰丝其实不能确定那是不是个男性,尽管他长了胡子,可那胡子看起来更像是从下巴上戳出来的尖刺,像她想起某种会把自己鼓成个刺球的鱼。 但他有着酷似人类的形体和五官,只是身材过于圆润,十足像个肉球,让泰丝十分担心他晃过来的时候会卡在柜台后面,而他圆圆的脸衬着圆圆的眼睛和圆圆的红鼻头,即使皮肤泛着中了毒般的青色,在被千奇百怪的“异界种族”荼毒过的泰丝看来,也已经算是相当可爱。 “三杯?”他扫了他们一眼,“不是四杯吗?在我的酒馆里可不许有人不喝酒!” 泰丝愣了愣,笑容不自觉地放大。 她之前所说的那句“有点喜欢这地方”,或许有着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的真心——至少在这里,没有任何一个人会用什么奇怪的眼神看着她的精灵。 “那就四杯!”她伸出四根手指,“有什么好推荐吗?” “这店里所有的酒都是我能给你的最好的推荐!”男人向着他身后高高的酒架挥手,酒架上,各种颜色的液体装在形状各异的透明瓶子里,像是用彩色的玻璃拼出了一面墙。 “摩多界的血酒,苏迦的刺果酒,卡忒亚的梦酒,波波多克的金叶酒……”男人一口气报出了十几种酒,听得泰丝两眼发直。 感谢泰瑞的巧言术,她的确能听懂,可男人所说的语言咔哒咔哒节奏极快,说出的又全是些陌生的名词,听得她觉得自己的脑子像是被一柄并不重的木槌哒哒哒连敲了几十上百下,最后什么也没记住。 “这样!”她抬手一一点过她的同伴:“给他一杯浅蓝色的酒,给他一杯绿色的,给我一杯琥珀色的,给他一杯……呃,你们有黑色的酒吗?” 她用他们眼睛的颜色给他们点了酒,简直是无以伦比的机智! 柜台后的男人显然也这么觉得。他哈哈大笑着给他们倒了四杯酒,还特地用了不同颜色和材质的杯子。 伊斯盯着自己面前如冰雪铸成的纯白玻璃杯里浅蓝色的液体,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他没有闻到半点属于“酒”的味道。这东西就像是从城外的海里舀起来的一杯水,透着同样的死气。 事实上,他们谁也没有真的去喝,连泰丝也只是装模作样地把杯子举到唇边——尽管她看起来是真的有点想喝。 “这里经常会有陌生人来吗?”她好奇地问,“你看见我们的时候一点也吃惊。” “噢,”男人冲她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这里没有陌生人,从你们走进店里的那一刻,就已经是我的朋友啦!而且,就像你看见的,这里的人来自许多不同的世界,已经没有什么能让我们感到‘吃惊’啦!” “这真的很棒!”泰丝用力夸奖,“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地方!你是这里原本的居民吗?……” 她开始问起许多问题,而男人也很乐于回答。于是他们知道了这个世界的名字,梦之星,因为它是所有人所能梦想到的、最美好的世界。 这里原本的居民生活在海中,是一个相当神秘的种族。据说最初来到这个世界的人是见过他们的,他们并不排斥外来者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园,却也并不喜欢他们干扰自己的生活,于是外来者们即使居住在海边也从不下海,这样便能相安无事。 所以,这个城市,以及这个世界上其他位于陆地所有城镇,生活在其中的,全都是“外来者”。 当他们在茫茫星海中发现这个世界,当他们停留在此处,便再也不愿离开。 ------------ 梦之茧(8) 不愿……还是不能? 以泰丝的敏锐,她应该会提出这个问题——用某种更巧妙的方式,让人无法拒绝回答。 可她没有,她只是在那个男人夸张地挥着手,跟她说“你们已经发现了它的魅力不是吗?再多待一阵儿,你们就会彻底为它着迷”的时候咯咯地笑着,把杯子里的酒往嘴里倒。 伊斯的瞳孔微微一缩,本能地想要阻止,最终却没有出手。 应该不要紧……真正的危险并不在于那杯酒。 他看向其他同伴。诺威并不能喝酒,所以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侧头倾听着舞台上的精灵不知疲惫的歌声。 安菲特已经换了一首歌。那是一首十分古老的精灵长诗,讲述一群精灵如何远赴寒冷的北地,在那里建起一座伟大的城市,他们称它为米亚兹-维斯……极北之光。 精灵已经微微沙哑的声音唱起这首诗来分外合适。而作为那群精灵的后裔,诺威显然已经完全沉浸在歌声之中,对安菲特为何能唱出这首已经失传了不知多少年的歌没有半点疑问。 离他们稍远一点,泰瑞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一张方桌边,对着一个看起来很像树人的家伙比手画脚,针对某种植物的培育进行着热切的交流。 一丝冰冷的笑意从伊斯微微勾起的唇角漫开。 “再多待一阵儿,你们就会彻底为它着迷。” 他把视线转向柜台后的“男人”——在他所说的所有话中,大概唯有这一句是真的。 男人似乎毫无所觉,依旧热情地向泰丝介绍着这个城市的种种美妙之处。他的话里其实有许多漏洞,换做平常的泰丝,就算是喝醉了都绝不可能被骗过去,可她此刻只是傻傻地笑着,像个五岁的小女孩儿。 不,泰丝·谢帕德五岁时都没这么容易被骗。 而那男人的表情,与其说是生动,不如说是夸张。仔细看的话,他的眼珠几乎都不会转动。 但是,当然,他不能拿他所熟悉的世界里的“智慧种族”的标准来判断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种族,毕竟他们之中有些看起来根本没有眼睛,有些甚至连“脸”都不知道在哪里。 伊斯的手按在桌面上,直直地盯着男人。他可以用最简单粗暴的方法来证明自己的猜测……可指腹下那有着略显粗糙的木纹的质感如此真实。 这是独角兽号所发现的第一颗“有生命存在”的星星,他知道他们对此怀着多么美好的憧憬。 虽然有点蠢……但他并不想让那样的憧憬就此破碎。 “你见过像我们一样的……外来者吗?”他突兀地开口,打断了男人喋喋不休的夸耀,“除了台上唱歌的那一个。” 男人停了下来,转向他。 那双圆圆的眼睛里映不出他的影子。 “其中有个黑头发蓝眼睛的女人,跟你差不多高,”他说得很慢,确保对方能够清楚地听到,“还有一条白色的小龙……她们在哪儿?” 男人没有开口,而泰丝怔怔地转过头,似乎终于想起了他们来这里的目的。 “娜娜。”她喃喃。 “我们只是来这里找回自己的同伴,”伊斯继续一字一句,“找到他们我们就会离开。” 男人看了他好一会儿,裂开嘴笑了起来。 “为什么这么急着离开呢?”他问他,“你的同伴们或许正在享受美好的生活……只要你愿意,你也能得到从未有过的快乐与安宁。” “是呀。”泰丝耸耸肩,“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们不能留下来呢?” 她眼中原本挣扎欲出的一点清醒,此刻已经消失在一片迷茫之下。 伊斯沉默片刻,叹了口气。 “我给过你机会了。”他说。 长长的冰刃在他手中瞬间凝聚成形,朝着柜台后的男人当头劈了下去。 刀下混不受力。伊斯觉得他劈开的只是一团空气,可在泰丝眼中,那个刚才还在跟她热热闹闹地聊着天、爽朗又好客的男人,带着一脸惊愕的神情分成了两半,重重地倒在了柜台后。 他的血都溅到了她的脸上。 她张开嘴,又闭上,把一声尖叫咽回去,倾过身一把抓住伊斯的手臂,在他耳边咬牙切齿:“你疯了吗?!” 伊斯甩开她,穿过酒馆里那些似乎并不知道他们身后发生了什么事、依然在不停欢呼喝彩的客人们,一把将安菲特从台上扯了下来。 精灵愣了一下才开始挣扎。他踢打着,不肯放开他的琴,甚至还在试图唱下去。但他拔出腰间的细剑往伊斯腿上戳的时候,伊斯终于忍不住抬手砍在他的颈上。 很实在的手感……这让他十分满意。 精灵翻着白眼晕死过去。整个过程,几乎挤满整个酒店的客人都只是默默地看着,像是因为过于震惊而失去了反应。直到被惊呆的泰瑞站起来怒吼了一声“伊斯·克利瑟斯!”,他们才纷纷发出惊叫或不满的咆哮,向着伊斯围了过来。 伊斯置之不理,反正他们也不可能对他造成任何伤害。当他走近他惊怒交加的“同伴”,他的视线落在泰瑞半抬的手臂上——一颗无色的宝石在他腕甲上闪烁出明亮的光。 “……你要攻击我?”他有点难以置信地问出口。 泰瑞的额头渗出一片细细的汗珠,脸上一片苍白,白得那些原本已经浅得几乎看不到的雀斑又浮了出来。 “你……”他艰难地开口,声音都在发抖:“我知道你担心娜娜……可安菲特也是我们的同伴,你怎么能杀了他?!” 伊斯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软塌塌被他拖在手里的精灵。尽管隔着皮甲摸不到他的体温,可他无疑是活着的。 他下手还不至于那么没有分寸。 即使明知此刻泰瑞眼中所看到的或许与他并不相同,他仍然气得想笑:“你的脑子是彻底被屎糊了吗?我要真杀了他,还把他的尸体拖过来干嘛?!吃吗?!” 然后他在泰瑞眼中看到了震惊与狂怒——他似乎……真觉得他会吃了安菲特。 柜台边的诺威已经走了过来,缺乏起伏的声音才此刻显得异常冰冷:“伊斯……先放下他。” 伊斯怔了怔。一种难以形容的,夹杂着悲哀与茫然的愤怒涌上来,一点点让他浅蓝色的眼睛,烧出黄金般璀璨的色泽。 他抬手把精灵远远扔开,黑色竖瞳缩成危险的细缝。 “所以,”他的声音轻下去,“你们想怎样?……要抓住我这个杀人的凶手吗?” 他并不在乎打这一场。先解决了这些家伙再去找娜娜,他或许还更轻松一点……他早就说过他根本不需要同伴。 魔像做不出表情,但诺威在短暂的迟疑后反而向后退了一步,连一直十分激动的泰瑞也呆了呆。 伊斯轻飘飘的、带着讽刺的语气,并没有在他心中激起更强烈的怒火,反而让他有点说不出的心慌。 那种,像是做错了什么事的心慌。 年轻的法师不由自主地看向被扔到一边的精灵——他的脖子折出了极其诡异的角度,青白的面容上凝固着惊愕与恐惧。 他连眼睛都没闭上……他的的确确是死在伊斯手里。 他亲眼看到的。 所以……哪里错了呢? 脑子里似乎有一个声音在狂吼着复仇,或至少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他们至少应该将伊斯赶走,如果有可能的话,能制服他最好……他其实是做得到的,他知道该如何对付一条龙,尽管“在陌生世界需尽量减少或谨慎施法”是他们的准则之一,但“自保和保护同伴”又绝对凌驾于这一准则之上…… 可这是伊斯·克利瑟斯——他想。 伊斯·克利瑟斯绝不会随意杀人。 ------------ 梦之茧(9) “……你们干什么呢?!” 泰丝冲了过来,娇小的身躯护崽一样把伊斯护在了身后,“那家伙不是还活着吗!” 她的声音,或这句话,像是扎破了什么东西。泰瑞呆了呆,再一次把视线转向那一动不动的精灵。 泰丝也朝着精灵跑过去。 眼前的一切似乎在奇怪地晃动着。有一瞬他似乎看见安菲特仿佛沉睡般闭着眼,薄薄的嘴唇颜色虽淡但显然仍有血色……但一瞬就又变回了僵冷的青白。 他捧住了头,在一阵强烈到让他差点吐出来的眩晕中.呻,吟:“这……有点不对。” 有什么在改变他所看到的……有什么在试图控制他的意识。 泰丝说安菲特还活着的时候其实是有点心虚的。被扔开的精灵在她眼里也已经很像具尸体,可奇怪的是,她下意识地觉得他没死——她坚信伊斯绝不可能如此毫无道理地杀了他,即使他并不把他们当成同伴。 她带着这样的怀疑跑去摸到了精灵的脉搏。而此刻,泰瑞的反应也让她更确定了这一点。 她摸了摸脸,并没有摸到什么血迹。 “……艹!”她骂出声来,直着嗓子飞快地把掠过脑海的几个字吼了出来:“都是假的吗?!” 那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冒险者最纯粹的直觉。 然而吼出来之后她自己又难以置信:“怎么可能是假的?!” 她几乎忍不住要冲回柜台边看那里是否真有两片被劈开的、鲜血淋漓的尸体。但酒馆中轰轰的脚步声骤停骤起,片刻的凝滞之后,狂暴的人群又朝他们涌了过来。 至少此时此刻,他们狰狞的面孔看起来无比真实,他们杂乱的咆哮听起来也真实无比。 她不由自主地拖起精灵往后退,插在腰带上的匕首却也早已落进了手心。 泰瑞挥手放出了法术,但那无形的屏障居然完全无法阻止蜂拥而来的人群,让他忍不住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施了法。 这种感觉简直糟糕顶透。他还在努力转动着混沌不堪的脑子,想着到底要如何确定真假,一只手已经抓住他的腰带,把他整个儿提了起来。 “离开这里!” 他听见诺威的声音。 他被魔像提在手中,正好面对着酒馆里的人群,依旧不死心地扔着各种法术。但无论是从地底冒出的黑藤,还是拔地而起的石墙,都无法阻止那些人的脚步。 他们扭曲而疯狂的面孔几乎凑到了他的脸上,他们呼吸出的热气…… 他们好像没有呼吸。 年轻的法师保持着石化般的僵硬被提出了门外。魔像转了个身,让他能看见以几乎一模一样的姿势提着泰丝和安菲特的伊斯……以及,整条街上狂涌而来的人。 大概整个城市的人都冲了过来,在他们身后,是如巨大黑蛇般漫天舞动的龙卷风……或就是某种蛇,而在他们头顶,是倾泻而下的暗紫雷霆,原本就怪异的建筑在阴沉的天空下模糊成巨兽般的暗影,似乎也在对他们虎视眈眈。 泰丝干咽了一下。她不是个胆小的人,她七岁的时候就敢跟人在街上打群架,她揍翻过成群的骷髅,面对过源源不绝的恶魔……但眼下这种“整个世界与你为敌”的感觉,给人带来的压力实在有点难以承受。 她强迫自己闭上眼,告诉自己:“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然后又忍不住睁开眼哀号:“真的全都是假的吗?!” 倘若他们连真假都分不清,又怎么避得开真正危险的攻击? 腰间一松,她被放在了地上,下一刻,熟悉的咆哮压过了雷鸣与千万人的怒吼。那声音里的威压比从前更胜,却让泰丝在不由自主地打着哆嗦的同时,又感觉到无比的安心。 巨大的白色双翼在他们头顶展开,带着棘刺的长尾将他们圈在其中。泰丝以为冰龙要将他们带上天空,但它没有。 它甚至闲闲地甩了甩尾巴。 “别担心。”它冷笑,“如果真能对我们造成什么伤害……他,或者他们,又何必骗我们自相残杀。” 可惜没成功——就算真打起来它也稳赢。 泰丝默默地放下了匕首。 然后她想起了一个问题。 “‘不是幻象’。”她说,“你自己说的。” 极短的那一瞬,她什么声音都没听见,只有冰龙明显带着几分气急败坏的声音从她头顶飘下来:“……闭嘴!” 红发的盗贼哈哈笑了起来。在她身边,原本微微俯身的魔像缓缓站直,凝视着已经冲到了眼前的敌人,没有做出任何防御或反击。泰瑞还是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双手紧握,却也没再徒劳地施法。 只有在冰龙的那声咆哮中醒来,还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的安菲特,终于控制不住地将细剑挥了出去。 他像是砍中了什么,又像是没有。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踩在地上,踩成一滩烂泥……但他分明又还站着。 精灵疑惑地眨了眨眼。 刹那间,眼前的世界碎裂开来。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看着所有的“人”也好,怪物也好,近处的建筑也好,远处的天空和大海也好……全都像是一副玻璃画一般,碎在他眼前,每一刻都比前一刻碎得更小,小成一蓬蓬混杂了各种颜色的灰尘……然后彻底散去。 他看见白茫茫的一片大地,从脚下一直蔓延到天边,除了毫无生机的灰白砂砾,就只有一些突兀立起的岩石,七零八落地散落其中。 在这一片荒芜之中,他们是仅有的生命……和仅有的真实。 风沉沉吹过,并不曾掀起半点沙尘。那座混乱而喧嚣的城市,仿佛只是他们所做的一场梦。 “这到底是……”他喃喃,直到此刻才察觉到自己的嗓子痛得厉害。 精灵恍惚觉得自己也裂掉了。 所以……他到底是对着什么,唱了多久的歌?! “……哇。”泰丝终于发出迟来的感慨,“还真是假的呢。” 魔像朝四周张望着,然后动了起来。头顶虚假的蓝天消失之后,漫天灿烂的星辰投下微弱的光线,视线毫无遮蔽,周围一览无遗,能看出去很远。在诺威提回不知为何昏迷不醒的埃比拉的时候,另两个船员,巴克和阿提卡也自己跑了回来。 他们一脸茫然,全然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而此刻,就连泰丝都沮丧得提不起讲故事的兴趣。 “总而言之,都是假的。”她十分干瘪地总结:“你们所看到的全是幻象,而且可能被‘碰巧’发现了什么特别吸引你们的东西,不由自主地沉迷其中。” 虽然还不知道这幻象怎么能如此真实……真实到能骗过一条龙的眼睛。 她看看这个毫无生机的世界,又打了个诚意十足的哆嗦。如果伊斯没有发现……如果他们没能挣脱出来,他们很有可能会无知无觉地死在这里,说不定死时还带着一脸满足的笑。 很有美感……但也太蠢了! 没一会儿,连被留在“城外”的两条探险船都飞了过来,而冰龙也已经四周飞了一大圈,十分暴躁地轰然落地。 它没找到玛雅和娜娜。 几个船员没一个能说清他们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跟玛雅和娜娜分散的。事实上,在他们满街瞎逛,或在酒馆里倾情表演,或跑来跑去地追一个似乎跟父母失散的小崽子的时候……他们压根儿就已经忘了其他人的存在。 羞愧让他们齐齐低头,无地自容。而终于恢复的传音石的另一边,伯特伦也沉默了好久。 这种事,对一个满怀希望的船长而言,的确不那么容易消化。 但伊斯顾不上这些。 它在原地团团转了两圈,终于忍不住怒火冲天地放声吼道: “娜娜!——你给我滚回来!!” ------------ 梦之茧(10) 娜娜打了个哆嗦。 正在给她洗澡的玛雅顿了顿:“怎么啦?水很冷吗?” 她也觉得湖水的温度似乎变了……那大概是因为天色暗了下来?她还以为这个世界没有夜晚呢。 微弱的光笼罩着这小小的岛屿,可抬头并不能看见星空,只能看见一片仿佛在流动的黑暗。 这里毕竟是海底——玛雅这样对自己解释,可越来越强烈的不安不知从何而来,海浪般一阵阵涌起。 或许是因为她的同伴们仍未被救回。 娜娜垂着头,蔫蔫地踩着水,好像突然就没了精神。 然后她拿爪子扒拉了一下玛雅的手指:“我们回去吧?” 玛雅忍不住笑了起来:“娜娜是想伊斯了吗?” 娜娜像个大人般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其实也不是很想,但是再不回去的话,伊斯就要喷火烤小龙啦! 就因为她多玩了那么一下下。 她可真难啊!她一定是这个世界……所有的世界里,活得最艰难的小龙了。 玛雅抱着小龙站起身来。她也有点想离开了,不管有多危险,她都应该跟自己的同伴们在一起,或至少做点什么有用的事。 “我们去向达里埃尔告个别吧。”她说,“然后看看他是否能将我们送回探险船。” 船上还有一些更强大的武器……她之前为什么就没有想到呢? 她甚至都没有跟巴斯联系。 想得越多,她越觉得,自己作为队长,简直完全失职……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自责让她分了神,她差点直接撞在了达里埃尔的身上。 无声无息出现的男孩儿在暗夜中看起来像个幽灵,浅蓝色的眼睛也失去了光泽,黑沉沉的,冰冷又空洞。 “你们要去哪儿?”他轻声问道,“这里不好吗?” 玛雅心生不祥。她还没有来得及回答,男孩儿已经自己接了下去:“你们哪里也不能去。” 那声音平平板板,听不出任何情绪,却让玛雅瞬间脊背发寒。 她抱紧了娜娜,小龙却浑然不惧地从她怀里探出头。 “我们要回家啦!”她说,“下次再来跟你玩嘛,不然伊斯会把你的茧撕了的,他可厉害啦!” 玛雅和男孩儿几乎同时僵住。 “……‘茧’?”玛雅的声音都在微微发颤。 “……你能看到吗?”男孩儿的声音却轻得像是飘在水里,不知从何处而来。 “当然!”娜娜骄傲地挺胸,“真的和假的,存在和不存在的,娜娜什么都能看到,娜娜想看到什么就能看到什么!” “那……你不讨厌吗?”男孩儿小心地问,“我……和你们不一样。” “为什么因为‘不一样’就要讨厌?”娜娜奇怪地反问,“我和玛雅也不一样呀,她可喜欢我啦!” 即使脑子里此刻惊涛骇浪,浑身的血都是冷的,甚至有点想打这条什么都知道却只顾着自己玩的小龙的屁股……玛雅还是不自觉地翘了翘嘴角。 但下一刻她就笑不出来了。 达里埃尔似乎也笑了起来。或许是因为知道了他的真面目,那个笑容怎么看怎么诡异。 “我也,很喜欢娜娜呀。”他说,“很喜欢,很喜欢。所以……”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显然也用不着说完——所以,他不打算放人了。 玛雅按捺不住地开口要骂……不,开口跟他好好交流一下,周围的一切却开始迅速地淡去,像被水晕开一般,隐约可见的宫殿,挨挨蹭蹭跟在她脚边的各种小动物……如被黑暗吞噬般,转瞬间消失不见。 连达里埃尔都不见了。 玛雅僵立片刻,按了按左腕。 白色柔光从腕甲上一颗浅金色的宝石中漾开,一圈圈迅速向外扩展,很快就照亮了整个空间。 一片纯白印在她眼中,甚至像雪一样微微反射出细碎的光……可那并不是雪。 那是一张张悬在半空,交错相连的丝网,像蛛网,却又比蛛网要密得多。玛雅试着用短剑扎了扎,感觉韧性极强——她的短剑附了魔都没能扎穿。 而且,还很滑,也并没有什么黏糊糊的感觉。 它看起来甚至是美丽的,美到或许会有人愿意把它裁成华丽的衣裳穿在身上。可它们这样布满了整个空间,却也让人有种被裹尸布重重包裹的窒息感。 玛雅的脸彻底黑了下去。 她一直以为是个被魔法屏障所保护的小岛的地方……原来只是这么个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的洞吗?! 不,也不是什么都没有。那个总是跟在达里埃尔身边的、歪歪扭扭的金属魔像,此刻也还是歪歪扭扭地待在那里。 现在它看起来像是彻彻底底地坏掉了——或者早就彻彻底底地坏掉了。她能清楚地看到许多处断裂和扭曲,还有那暗色的金属上不知被什么腐蚀出的痕迹。 玛雅小心地用短剑戳了戳,那东西一动也不动。它的手上依旧捧着那一堆给娜娜的“食物”,像它自己一样又脏又破,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拆出来的垃圾。 尽管娜娜吃了就表示能吃,她还是气得要死。 不再被诱导和欺骗的脑子一刻比一刻更清醒,她的怒火也随之节节上升。 她低头看娜娜,娜娜抬头看她,四目相对间,小龙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玛雅板着脸给她一个“回去再跟你算账”的眼神,捏了捏夹在右耳上的传音石,试着与其他人联系。 果然,没有半点声音。 她之前自以为与独角兽号的联络……都是她自己幻想出来的吗?! 她越想越气,视线往四周飞快地一转,又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他呢?” 结合娜娜之前所说的“茧”,她现在很怀疑那个男孩儿的本体就是把她们一口吞下肚的那玩意儿……可那段记忆就一定是真的吗? 被欺骗和愚弄的感觉简直糟糕顶透,将该有的恐惧和恶心都冲淡了许多。 “你问哪一个?”娜娜反问,“真正的他,就在我们脚底下呀。” 玛雅看了看脚下。层层叠叠的网也不知道铺了多少层,站在上面跟站在沙地上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下面哪里?”她问。 “全都是呀!”娜娜随随便便地比划了一下,“这一整个世界,就是他的茧呀!” 玛雅的脑子里嗡地响了一下。 ——一整个世界?! 那……她们真的还能离开吗?!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不自觉地说出了口,因为娜娜回答了她。 “能的呀。”她说,“那里有个洞呢!” 她飞起来,带着玛雅绕过一层层的网,小小的爪子往上指:“就是我们掉下来的那个洞!先掉在一张网上,然后又掉在另一张网上,弹啊弹,滑啊滑,就下来啦!可有趣啦!” 玛雅冷笑一声: “是吗?” 所以那就只是……一个洞,并没有什么血盆大口或可怕的怪物,只是个,简单到可笑的陷阱。 而她好像是……滑到一半儿就晕了过去? 她,玛雅·阿泰德,这辈子没这么丢脸过! 娜娜偷偷看一眼她又黑了几分的脸色,讪讪地收回了小爪子。 玛雅眯着眼抬头往上看,隔着不知多少层网,她压根儿看不见那个洞,更别提往上爬。 “你能飞上去吗?”她问娜娜。 在小龙回答之前她就改了主意。 “不,等等。”她说,“你刚才为什么突然想回去?……伊斯来了吗?” 小龙垂头丧气,四条腿儿怏怏地耷拉在半空:“不知道呀,大概是吧,我就是,突然觉得心里好怕怕。” 玛雅嗤笑着戳了戳她的头:“原来你也知道害怕。”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失联了多久,但因为娜娜在这里,如果伯特伦再派人下来,伊斯必然在其中。 而她在听到“茧”的时候就该意识到,达里埃尔,他的本体或许是动不了的。而他消失的意识……这会儿很有可能是去对付伊斯。 她露出一个恶狠狠的笑,用力踩了踩“地面”。 “那么……我们往下。” 是神也好,是虫也好,七岁也好,活上千万年也好……没有谁能惹怒她,而不付出任何代价! ------------ 梦之茧(11) 地面之上,泰丝正在努力安抚快要狂暴化的冰龙。 “你这么吼她也未必能听见呀!”她说,“也许她被困在了哪里,正哭着等你去救她呢!” “哭?”冰龙冷笑,“等她回来我会让她哭个够!控制这一切的……不管是谁,这么弱的力量,怎么可能困得住她!” 最初意识到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象时它也以为背后的创造者有着强大的力量,而后那拙劣的挑拨让它察觉对方或许并没有实体,或实体无法随意行动,那么真正的战斗只会在另一个领域——一个它恰好颇有经验的领域。 冲出酒馆,面对仿佛这个世界本身发出的攻击时它也曾以为这看似全力的一击会有所不同,也许对方会控制其他人来攻击它,也许会直接侵入它的灵魂……可那样的惊天动地,最后不过虚张声势。 除了“真的很弱”,它想不出别的理由。 泰丝歪了歪头:“很弱吗?” “……我一点也不弱!!” 一个听起来就很弱的声音怒气冲冲地回答了她。 一团七彩的光晕出现在他们眼前,光晕中浮现出一个小小的、与人类几乎一模一样的男孩儿的身影。 当看清他的脸,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偷偷看向冰龙。 ——这男孩儿,跟伊斯也长得太像了! 泰丝张大嘴,发出一个无声的“哇!”,使劲儿扯着魔像的手指,以表达她不能出口的激动。 她见过小时候的伊斯。这是谁都不能提起的黑历史——十几年前,在极北冰原,这条骄傲得不行的冰龙曾经变身变过了头,变成了小时候的样子还变不回去。 眼前这个男孩儿,其实与那时的伊斯长得并不完全一样,但确实是……太像了! 连那种气得暴跳如雷也毫无威胁,只让人控制不住地想捏他脸的样子都一模一样! 冰龙自己也呆了呆,而后在惊疑与震怒中笑出声来:“你拿我的脸来骗娜娜?!” “我跟你才不一样!”男孩儿振振有词,理直气壮,“我比你好看!我脸上有跟娜娜一样的鳞片!” 泰瑞的脸渐渐扭成一团。他以为强大无比的敌人,原来……这么幼稚的吗? “还有,我一点也不弱!”男孩儿再一次强调,“我是这个世界的神!我刚刚……刚刚只是想吓你一下,我没有想伤害你们这些……这些……” 他结结巴巴,似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形容,或称呼。 泰丝善解人意地高高举起了手:“人类!” 她看向巴斯,目光炯炯,铜焰矮人十分配合举起手:“矮人!” 艾莉克多面无表情,纹丝不动,安菲特一边犹豫一边又有一丝雀跃地举起了手:“……精灵。” 冰龙轻笑一声,微微抬起下颌:“龙。” 男孩儿愣了愣,在明白自己被戏弄之后彻底气歪了脸。 是真的歪掉了,他似乎并不能熟练地控制脸上的表情……毕竟他的本体很可能并没有脸。 “够了!!”他怒吼,“我只是想留下娜娜,你们都可以滚了!否则、否则……你们全都要死在这里!” 冰龙冷笑:“她倒是敢留下!” 泰瑞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幼稚!! 男孩儿闭上了嘴。他瞪着冰龙,一双浅蓝色的眼睛渐渐显出虚空般的黑暗与空洞。 “那么,”他说,“你也留下吧。” 他冲向冰龙巨大的头颅,像一颗过于绚烂的、无声的流星。 陷入黑暗时冰龙的脑子里划过一点微弱的懊恼—— 或许,稍稍有点小看这家伙了。 . 带着寒意与水气的风扑面而来,吹走一瞬懒洋洋的困倦。冰龙睁开眼,绕过一团巨大的、又白又软的云朵,乘着气流滑翔。 “快到了吗?” 在他背上,埃德的声音有点异常的紧绷:“我还没有准备好呢!” “埃德·辛格尔。”娜里亚叹气,“你已经把你所有的小玩意儿数了三遍了。” “三遍啦!”娜娜欢快地重复。 埃德讪讪地笑:“可是,如果那真是列乌斯……” 他在那位“恶魔之神”的手上吃了好大的亏,心有余悸也很正常。 “就算是,他也只剩下一点点。”娜里亚说,“而且,斯科特不是也会来嘛。” “还有娜娜!”小龙用力强调。 娜里亚轻声笑着:“对呀,还有娜娜呢。说真的,我之前都想过要不要带上威利……虽然他似乎对在书里冒险更感兴趣。” “随他嘛。”埃德说,“只要他开心就好啦。” 他们对自己的孩子实在并没有多少要求,能够开开心心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就很好了。 冰龙忍不住又眯起了眼。 是呀……这样就很好了。 它找回了埃德。他们终于可以像少年时所希望的那样,自由自在地去冒险。不止是在他们自己的世界,而是在整个虚无之海,在无数个世界之间。 他们在这个世界里意外发现了关于一座神殿的记载,一座……很可能是为列乌斯而建的神殿。 那愚蠢又狡猾的神明曾经让他的“儿子”安克兰将他们毫不容易聚集起来、用于重建世界屏障的力量,注入他留在其他世界的印记之中。那印记不止一个,即使安克兰阳奉阴违地将他偷走的力量挪为己用,也未必就没有遗漏。 一个神,是没那么容易彻底毁灭的。 而他们不能给他半点复生的机会。 连绵的黑色岩山出现在旷野的边缘。冰龙开始向下飞去。 不用飞得太近,便已能清楚地看到开凿在岩石峭壁上的恢弘神殿。没有什么明显的标识,但那种阴冷扭曲的风格,倒的确很像那位神明的品味。 它直接落在了神殿外的平台上。 斯科特比他们来得更早。他站在神殿入口黑色的石柱间,笑着看他们。 喜高厌低的娜娜比谁都快地飞扑了过去,占据了他的左肩,亲亲热热地蹭着他的脸,一边蹭一边抱怨:“你怎么又剃了胡子呀!娜娜喜欢胡子!” 斯科特忍不住笑出声:“那娜娜可以自己长胡子嘛。” “别人的胡子跟自己的胡子怎么能一样呢?”娜娜哼哼唧唧,“蹭起来的感觉完全是不同的呀!” 他们持续着这样幼稚的对话。当伊斯变回人形,而埃德在好一通忙碌之后终于做出“我准备好了!”的姿势,斯科特便转身走进神殿。 伊斯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一瞬间,那渐渐没入黑暗的背影,似乎与记忆中某个画面重合。 他真的……回来了吗? “嘿!怎么啦?” 埃德奇怪地转头问他:“有什么不对吗?” 娜里亚也停了下来,关切地看着他。 他沉默着,视线掠过埃德乌黑的头发,掠过娜里亚年轻的、还没有半点皱纹的面孔。 他微微笑了起来,眼中有无限的留恋,语气却异常冰冷: “你知道吗?我活得或许还不够久,但已经足够让我明白一件事——这世上美好得没有半点缺憾的……只有梦。” 他在这属于他又不属于他的梦里,缓慢而坚定地,睁开了眼睛。 他并未真正醒来。他站在了他的灵魂之境,眼前是哪个依然蠢兮兮艳俗无比地散发出七彩光芒的男孩儿。 他的影子已经淡了许多。一条龙的灵魂之境不是那么容易闯入的,但此刻,面对着已经从他所制造的梦境中脱离的、这个世界的主人,脸上没有恐惧和惊惶,只有扭曲的兴奋。 “瞧我找到了什么?”他得意洋洋,手指间一点微弱的光芒,像一团奄奄一息的火焰。 伊斯睁开眼的那一瞬就已经看到了。 那是斯科特留下的一点灵魂的碎片……他明明把它藏得很好。 他沉默不语,甚至并没有去看男孩儿,但他散发出的,浓重而冰冷的杀意,让男孩儿控制不住地瑟缩了一下。 他知道他大概彻底激怒了这条危险的巨龙,可他绝不能让他带走娜娜。 最糟的结果,不过是死。 他原本就快死了。甚至,他从来就没活过。 “所以,”他努力隐藏着恐惧,开口问伊斯,“你要选哪一个呢?” ------------ 梦之茧(12) 玛雅停下来,稍稍喘了口气。 脚下的网异常坚韧,用短剑根本割不开,她们是靠着娜娜无坚不摧的“泡泡”才能以极快的速度往下钻。跳到下一层网上的时候的确又弹又滑十分有趣……但跳久了也还是挺累的。 “娜娜,要瘪掉啦!” 小龙瘫在她脚边哀号。 “不,你没有。”玛雅冷酷无情地揭穿她,“你才吐了三个泡泡,你离瘪掉还远着呢。” 她固然喜欢娜娜,却绝对不会像伊斯那样毫无底线地宠着她——那家伙根本就不会养小孩儿,还不如让她来养! 她会让娜娜明白,犯了错,就得承担责任,不能永远靠着撒娇和装傻来糊弄过去。 至少在她这里不行。 “还有多远?”她在小龙开始哭唧唧地打滚时依然冷酷地问道。 “……没多远啦。”娜娜蔫蔫地爬了起来,眼珠转了转,用爪子戳戳玛雅的腿。 “你要杀了他吗?”她问。 “我能杀得死他吗?”玛雅反问。 反正她自己是没这个信心。那毕竟是……有差不多一整个世界那么大的虫! “应该……不能吧。”娜娜也不能确定,“虽然他是很弱啦……” “很弱?”玛雅忍不住要确认一下自己有没有听错。 “很弱呀。”娜娜点头,“他没办法从茧里出来,就快要死掉啦。” 玛雅默然不语。 娜娜偷偷看她一眼,补充:“也很可怜的呢,对吧?” 玛雅淡淡往下一瞥,轻笑一声,语气不明:“他骗过的人不止我们吧?那些人在哪儿?” 那个破烂魔像手里的东西,是从哪里拆出来的? 她不信脚下这东西没伤过人,他们不过是运气好,有伊斯和娜娜这样能看破幻象的帮手。 ——不对,伊斯之前似乎并没能看破。 “……你是一开始就知道了吗?”她问,“我们看到的那些森林也好,山也好……都是假的吗?” “都是假的呀。”娜娜回答,“但也不算完全是假的啦……我也说不清啦!我也是下来才知道的啦!” “那你也是登陆后就知道这个世界其实是他的茧了吗?”玛雅继续追问。她真是有一肚子的问题亟待解答。 “这个是他自己告诉我的啦。”娜娜舔了舔爪子,“他想钻进我的脑子里,没能钻进去,所以我就顺便看了看他的脑子。” 玛雅抽抽嘴角:“……那可不叫‘他自己告诉你’。” 但小龙并不在意其中的区别。对她而言,没能造成的伤害完全不算伤害,何况对方也没想伤害她。她并不讨厌那条无法破茧的虫,但不是因为隐约感觉到的、有点相近的气息,而是真心觉得他有点可怜。 都没人陪他玩,所以只能自己跟自己玩。 太可怜啦! “来,”玛雅向下指,“继续。” 知道并不能让玛雅放弃,小龙长长地叹了口气,乖乖地吐了个泡泡。 泡泡落在网上,像是瞬间吞噬了一切,融出一个圆圆的洞,甚至因为力量尚未耗尽,还飘下去,融出更多的洞来。 玛雅纵身往下跳。果然,没多久她们便落到了一层更加坚硬的东西上,看起来像是许多层网压在了一起,摸上去却又冷又硬,还挺光滑。 像蛋壳。 玛雅好奇地敲了敲,那沉闷的声音被网反弹回来,显得格外响亮。 听不出下面是空的……这东西的厚度绝对超乎想象。 她开始觉得即使她竭尽全力也无法对它造成任何影响……但来都来了,不试一试怎么甘心! 她从封闭得极为严实的腰包里掏出了几样小东西,想一想,又塞回去一样。 娜娜说这东西很弱,所以……也许可以稍稍减一点攻击力。毕竟,如果真的把茧给炸破了,说不定还帮了那家伙一把。 作为领队,她当然有些强大的秘密武器。比如她正在组装的这个,由最大胆的铜焰矮人和大法师塔里那些疯子共同研究出来的,据说一旦激活能炸翻半个巨人之脊的、不知算便携法阵还是便携雷弹的玩意儿。 她也没指望靠这个就把这大得无以伦比的茧炸成什么样……能吓吓里面的东西就够了。 为了以防万一,她们又辛辛苦苦地往上爬了好一段儿,做好了各种防护,才把这个所谓的“毁灭之轮”往下扔。 它看起来就是套在一起的几个圈圈,让玛雅有点怀疑它是不是真有矮人和法师们吹嘘的那么厉害。 “伊斯·克利瑟斯。”举起它的时候她忍不住念叨了一句:“你最好能抓住这个机会!” 虽然他或许根本用不着这个机会,又或者已经输了正等着她去拯救…… 管他呢! 她放手让那小东西掉了下去。 而后……她听见了毁灭之声。 . 两团光在似乎没有边界的灵魂之境中飞窜,一团冰白透金,一团七彩斑斓。 它们——他们,飞得极快。伊斯在自己的灵魂之境中无所不能,也只是勉强能追上那个居然敢威胁他的家伙。 即使并没有威胁成功。 那家伙显然不擅长战斗,他只一爪就夺回了斯科特的灵魂碎片。但当男孩儿反应过来,再抓到他就没什么容易了。 他逃得飞快,却固执地不肯离开——事实上,如果伊斯不允许,他也根本无法离开。 他也曾试图反击,虽然那反击在伊斯看来更像是徒劳的挣扎。 伊斯并不是没有别的办法解决他,但此刻,被激起的好胜心让他固执地想要在速度上胜过他。 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幼稚,准备换一个方法,那男孩儿却突然停了下来。 就算那是故意露出的破绽,伊斯也毫不迟疑地直逼到了他面前,骤然伸出的利爪上同时缠绕着冰与火,死死地掐在了他的脖子上。 男孩儿没有反抗。 他茫然的、几乎是一片空白的脸上,看不出愤怒与恐惧,反而透着难以形容的疑惑与悲伤。 伊斯没管这个。他毫不犹豫地吸收着对方的力量……也无可避免地吸收了对方的记忆。 漫长,混乱,却又意外地简单的记忆。 起初是一片混沌,而后,当它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感觉到的却只有无法挣脱的束缚。 它没有破茧的力量。 漫长的孤寂与渐生的绝望,像另一种茧,一层层缠绕。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它的茧都覆盖了厚厚的尘土,落满从虚无之海中漂浮而来的各种碎块,有一条小小的船,撞到了它的茧上。 船坏掉了。船上的生物活下来两个,满身血迹,奄奄一息。还有一个被撞得破破烂烂的小东西,居然还能勉强动一动。 小东西脑子里的东西很有趣。可更有趣的,是那两个将死的生物的记忆。 “活着”的记忆,以及,关于一个甚至更多活生生的,有许许多多不同生物存在的世界的记忆。 那两个生物很快失去了呼吸,脸带笑容地死去。它把他们记忆中最美好的一切放在了他们的梦里。 它更喜欢他们“快乐”时记忆。那是它从不曾拥有的东西。 而后,它用它得到的那些记忆,在自己的茧上创造了一个新的世界。 有山,有水,有花,有树,有城市……还有许许多多的居民,每一个,每一天,都开开心心地晃来晃去。 它并不能创造出真实的东西,所以,那只是幻象,但至少看起来生机勃勃。而它创造这个并不只是为了安慰自己,也因为,它从那两个生物的记忆中得知,一个拥有生命的世界,远比一个荒芜的世界更能吸引来访者。 它等待着,期待着,又不知等了多少久,终于又有一条船落了下来。 ------------ 梦之茧(13) 那条船上有二十几个生物,各种各样的生物,可他们的记忆并不那么……“快乐”。 至少,与它曾经感受到的并不一样。 那是一群海盗,热衷于抢掠与杀戮的海盗。即使某些生物的记忆深处还藏着一些褪色的温暖,也显得浑浊难辨。 或许是因为上一次得到的记忆被它反复重温了太多次,多到像是变成了它自己的记忆,它并不喜欢这些海盗。 于是它让他们沉入梦里,不再想离开,也再不能离开。 它的茧上根本没有可以让他们生存下去的东西,所以……它看着他们死在了这里。 它用它所得到的记忆为它的世界增添了很多东西——也许有点太多了。可它哪一样都不舍得扔掉。 它也知道了它所在的位置并不在那些生物所说的“主航道”上,所以能到达这里的船很少,可它并不能自己移动。 它依然只能等待。 在那之后,它等来了一条载着一家人从爆发战乱的世界里逃亡的小船。船上有个小男孩儿,名叫达里埃尔。它拿来做了自己的名字。 那是一个被疼爱和保护的小孩儿。可他们的船已经没有了能离开的能量,而这个虚幻的世界,也只能给他们虚幻的希望。 它试图指引他们去找到那条已经没有主人的海盗船,可它的茧太大……他们离船太远了。 而后,它等来了独角兽号。大概是因为它在那里创造了一个十分热闹的城市,发着光飞来的小船,就落在离已经被尘土完全掩埋的第一条船不远的地方。 它欣喜若狂。不仅因为这些人丰富多彩的记忆,也因为,在其中,有一个小小的生物,拥有极其强大的生命力。 她,娜娜,即使在它荒芜死寂的茧上也能活很久。 她甚至愿意陪他玩。 她能陪他玩很久很久。 甚至,或许都用不了那么久——它快死了。 不是无法醒来的长眠,而是真正的,彻底的死亡。 . 伊斯的手不由自主地松了松。 并不是因为同情……好吧,或许是有那么一点点。 他再一次看着男孩儿的脸,忍不住皱眉。 记忆虽漫长,时间却不过一瞬,那张脸转眼就已经扭曲得不成样,鼻子和眼睛都歪掉了,像是个坏掉的玩偶……偏偏还长着他的脸,莫名地让他觉得自己的脸也歪了。 “你……” 他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都差不多把对方的力量吸光了。 男孩儿的五官都在抖,然后,他好像终于从记忆里找到了表达悲伤的正确方式——他闭起双眼,开始放声大哭。 大概是错觉……那哭声里,又仿佛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狂喜。 伊斯头痛无比地放开了他。 “你……” 他又一次没能把话说完。 男孩儿逃了。在他稍稍放松的那一瞬,从他的灵魂之境里逃了出去。 而某个熟悉的声音在死命地呼唤着。 “伊斯!伊斯!起床啦!!” . 泰丝叫得声嘶力竭。不远的地方,泰瑞同样吼得声嘶力竭:“上船!上船!全都上船!” 这个世界大概是要崩了。在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之后。 它震动得像是下一刻就会像个漏了气的皮球一样嗖一声飞向远方,但地面奇怪地并未开裂,只是发了疯一般剧烈地抖个不停。 巨龙忽地睁开双眼时泰丝跌坐在地上,已经急出了一身的汗。毕竟人形他们还能扔上船,这么大条龙就算是诺威也拖不动啊! “你到底干了什么啦?” 她在巨龙爬起来的时候跳着脚问。 忽然轰一声倒下时就很吓人了,但她好歹有点类似的经验……可这地动山摇的又是怎么回事?! 冰龙没有回答,只是凝神看向远方,然后忽地展开了双翼。 “你们先走!”它叫道,“我去把娜娜弄回来!” 它终于又感觉到了与那条该被吊起来猛揍一顿的小龙的联系! . 被冲上半空时,玛雅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觉得她大概已经死了,这会儿飞在半空的只是她的灵魂——那些疯子们可没说那小东西能炸成这样!! 她勉强动了一下。眼角白影一闪,娜娜已经飞了过来,绕着她惊慌地飞来飞去:“玛雅玛雅!你要死了吗?不要死呀呜呜呜!” 她看起来倒是还活蹦乱跳,毫发无伤。 玛雅眉毛跳了跳:“还没死……吧。” 她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出口,但死人是不会觉得痛的,而她浑身都痛得要死。 娜娜伸出爪子抓住了她的胸甲间隙。可她虽然是条“奇迹般的小龙”,力气却实在不是很大,也没学过什么魔法。 她还小嘛。 玛雅能感觉到自己被冲上天空的身体开始往下坠,而娜娜也不过是勉强能让她下坠的速度慢一点而已。 她有点茫然。毕竟自己把自己炸死这种死法从来不在她的预料之内……但没一会儿,她觉得自己落到了一张毯子上。 她疑惑地动动手指,指下的感觉软软的,毛茸茸的……确实很像毯子。 ……魔法飞毯? 她深吸一口气,居然成功地坐了起来。而娜娜也放开她,落到了毯子上。 “达达!”她说。 玛雅都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这“毯子”极大,虽然破破烂烂不成形状,但居然能在混乱的气流中飘来飘去,虽然不是很稳,好歹暂时能保命。 但是……不是她挑剔,这毯子……也未免太花了! 她正在感叹,有什么东西被气流掀了上来,砸在了毯子上。 好像是那个破烂小金属人。还没等她看得清楚一点,巨大的黑影从头顶掠过,一只坚硬又冰冷的爪子把她拦腰抓了起来。 “伊斯!”娜娜开心地大叫。 玛雅放松身体,吊在半空的心终于落地。然后突然想起什么,用力拍冰龙的爪子:“把那个破破的小魔像也带上!” 这应该是另一个文明的产物,应该……有用? 冰龙并没有多问,长尾一甩,卷起小魔像,然后迅速向上拉升。 它越飞越高,玛雅反而能更加清楚地看到地上那个越来越大的洞。想到那是自己的杰作,真是……既骄傲,又有点后怕。 有强大的气流从洞口冲出来,狂乱而猛烈,扬起漫天的沙尘,碎虫网,还有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以及……洞里似乎有什么大得不可思议的东西,正艰难地往外爬。 茧破了。 玛雅倒抽一口冷气,还没能说出什么,就听见娜娜伤心地大叫: “达达!达达!” 小龙似乎直到现在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想要往下飞,又被一把抓回来,只能在冰龙的爪子里哇哇大哭:“达达要死掉啦!” “……它本来就要死了。” 冰龙的声音有些发闷。 它以为那家伙骗了它……可或许不是,它只是回到自己的身体之中,迎接它短暂的生命,和永恒的死亡。 它其实……可以把它残留的意识留在冰龙的灵魂之境,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存在。 甚至,或许还能像诺威一样,拥有另一幅躯体。 可是,对它来说,梦境固然美好,但能实实在在地拥有生命,哪怕只有短暂的一瞬……或许才是它真正想要的吧? 玛雅呆呆地往下看。她被包在了一个冰球里,视线有微微的扭曲,但并未被阻碍。她看见一个难以形容的东西终于从那巨大的洞里爬了出来,然后……它奋力张开了翅膀。 冰龙的双翼有一瞬停止了扇动。而从另外两条小船,到更高处的独角兽号,所有人都在那一片骤然绽开的斑斓中失去了声音。 那像是一只巨大的……甚至比始龙星燿还要大的蝴蝶,有不止一重的翅膀,如花瓣般渐次绽开。黑底的蝶翼上镶嵌着无数种色彩,而那无数种色彩似乎又是由无数种色彩交织而成,明明无比混乱,却又无比辉煌,每一次轻轻的颤动,闪烁流转的每一点光芒,都令人目眩神迷。 但那梦幻般的景象太过短暂。 蝴蝶扇动着翅膀,似乎想要飞入星海,却在那一瞬间无声地碎裂。 碎成犹如星尘般的亿万点,缓缓消散在无垠的星海。 仿佛它从不曾存在。 玛雅怔怔地看着,恍惚意识到,那片曾经托起她的“毯子”,大概……也是一片碎裂的蝶翼。 那是有意或无意,她竟不敢去深想。 ------------ 梦之茧(14 完) 伯特伦·格瑞安看着他灰头土脸的探险队员们,心情有点复杂。 他们一个不落地回来了,没有丢下任何一个,这让他十分欣慰;他们——至少其中的大部分,似乎因为这过于精彩和刺激的冒险而神情呆滞,又让他觉得,果然还是要给他们多一点磨练。 连他寄予厚望的玛雅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要不是为她治疗的牧师确定她的灵魂并没有出什么问题,他简直要怀疑她受到了什么看不见的伤害。 依然活力十足甚至有点兴奋过度的泰丝成了主要的叙述者。其他人又一点点补上了她不知道的部分。 但事实上,这个世界最大的秘密,他们的“探险”所造成的结果,独角兽号上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们眼睁睁看着那个明明有着山川河流和海洋,色彩丰富得像卡塔罗的画一样的世界,眨眼褪色成一片荒芜的灰白,也看着它像一个突然从内部爆开的球,炸出一个巨大的黑洞。 然后,他们看到了那只从黑洞里爬出的怪物,变成他们此生所能见的最美……也最大的蝴蝶。 “所以……它死透了吗?”伯特伦问道,“从灵魂到躯体?” 他很有些遗憾,也有些同情,但还是希望它确确实实地死透了。这样的生物比巨龙还要神奇……但也比巨龙还要危险。他们已经彻彻底底地得罪了它——虽然很可惜,但它还是死透了比较好一点。 玛雅没什么精神地垂着头:“应该吧。它原本就快死了。娜娜说的。” 而它依然坚持将它强大的精神力都用在堆砌那些无用的幻象上,所以它的茧,还有它的本体,才会那么脆。 飞回来的路上冰龙对此嗤之以鼻。玛雅觉得它似乎是想安慰她……但应该是她想太多。 而当她想起那个寂寞的男孩儿,眼眶却控制不住地发酸。 她其实没想炸死它……但它还是死了。 ——可它真的该死吗? 这个问题像条发了疯的藤蔓般在她心里纠缠着,生长着,搅起越来越强烈的悔意。 小龙正蹲在那个已经变得更加破烂的小魔像身边,对着它看来看去。听到自己的名字时它居然迅速地给出了反应,用力点头:“死啦死啦!死得透透的!” 这语气太过欢快,让玛雅忍不住多看了它一眼——之前不是还挺伤心的吗?!小孩子恢复得这么快的吗?! 伊斯垂眼看着娜娜,冷冷地笑了一声。 “是吗?”他反问,然后走过去一把提起了小魔像。 “哇哇!” 小龙立刻蹦起来抱住了小魔像在半空里晃悠的左腿:“不要嘛!伊斯!达达已经很可怜啦!它就剩下一点点啦!不要吃掉它啊!不好吃的!” 伊斯额头又蹦出了青筋——你以为我是你吗?!我才不会吃这种东西! 他保持着冷酷的表情,拎起娜娜后颈的同时,松手让小魔像砸回地面: “行了,别装死。” 片刻的死寂之后,小魔像吱吱嘎嘎地扭动着,爬了起来。 它的双臂都断了,左腿也断了,看起来有多可怜,动起来就有多诡异。 周围的人齐刷刷地往后退了一步。 小魔像刚刚抬起的头又耷拉了下去。 “它失去了实体,精神力也被我吸收得差不多,已经没什么危险了,而且……”伊斯停下来想了想,“它的记忆里,还有不少其他一些世界和文明的东西。下面那个空壳上,也或许还有之前降落的那三条船的残骸……” 伯特伦没说话,一双眼睛却越来越亮。 伊斯知道他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伯特伦当然明白这些东西的价值。 那些记忆他其实也已经得到。但是……“有用”,比同情或好奇,更能快让那又蠢又弱的家伙,在这条船上得到一席之地。 为了不让娜娜在他耳边哭到天崩地裂,留着它……也无所谓吧。 . 被他拎在手里的娜娜一路都乖巧无比,被他扔到床上滚了几滚,立刻就地装死。 伊斯瞪了她好一会儿,也实在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娜娜其实很聪明,但心智的成长却比人类要慢得多。可她很强……某种意义上比他更强。这世上或许没有多少东西能伤害到她,从前他觉得这样其实也就足够了,但是…… 太过复杂的思绪连他自己也理不清,索性先不管她,回到桌边写那封总也没能开始的信。 没一会儿,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娜娜自己爬了起来,飞过来啪嗒一声落在他左手边,一声不响地把头往他手心里钻。 伊斯停了笔,在“别理她”和“摸摸头”之间挣扎。 还没等他挣扎出个结果,小龙抽抽搭搭的声音在他手心里闷闷地响起:“伊斯……生气了吗?” 伊斯沉默片刻,反问她:“所以,伊斯为什么会生气?” “……因为娜娜贪玩儿……让伊斯担心……还撒谎……” 伊斯的手指控制不住地自己动起来,先摸了摸她的头,又狠狠地照着它的屁股来了一记:“原来你也知道!” 小龙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却哭得比之前的抽抽搭搭假太多。她得寸进尺地扑进伊斯怀中,嘟嘟哝哝地为自己分辩:“可我就是想玩一下而已啊!就一下下!也真的没有玩多久嘛!我以为不会有事的!……” “可是,娜娜,”伊斯叹气,“你要记得,你是一条龙,你对时间,对危险的理解都跟绝大多数种族差很远。你觉得只有‘一下下’的时间,已经足够让一个精灵因为不停唱歌唱到吐血,也足够让一个人类越来越深地陷入梦境,再也无法醒来。那些无法伤害你,甚至能被你一眼看穿的东西,很有可能会要了他们的命……” 他停了下来,看着小龙因为疑惑而睁得圆溜溜的眼睛,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娜娜,或许并不在意这些。 他们是同族,多半也有着相同的毛病。因为天生的强悍,他们对其他弱小的生命,有一种……仿佛天生的冷漠。 除了自己所关心和喜爱的,他们并不会把太多人放在心上。 这样到底是好还是不好……连他自己也没有答案。 小龙把爪子按在他胸口,十分认真——难得这么认真地等着他把话说完。 他想了想,换了另一个问题:“娜娜,是想要被人喜欢,还是被人畏惧?” “那当然是,被人喜欢啦!”小龙回答得毫不犹豫。 “那是想要被人真心的喜欢,还是被假装喜欢?” “那当然,要特别真心的啦!”小龙啪啪甩尾巴。 “可是,娜娜,”伊斯戳戳它的胸口,“真心是要用真心来换的。人类或许弱小又多变,可他们的心分得出真假。并不是说你得去讨好谁,但是,如果你得到了真心的爱护,至少要懂得真心的感激,否则,总有一天……你会失去那些真心。” 他对着小龙笑了笑:“如果那些‘真心’是你想要的宝藏……娜娜,作为一条龙,你得要好好守护它们才行呀。” 小龙似懂非懂地点头,但看起来又好像更懵了。 “所以,”她小心翼翼地确定她此刻唯一想要的答案:“伊斯不生气了吗?伊斯不会讨厌娜娜吗?伊斯不会离开娜娜吧?” 伊斯耐心地回答她每一个问题:“不,我还是有点生气,但我不会讨厌娜娜,更不会离开娜娜。” 除非有一天……你不再需要我。 小龙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往后一仰,倒在他的双臂间,翘着腿儿委委屈屈地表示:“娜娜,饿了!非常饿!” 伊斯:“……” 他能怎么办呢?他只能不痛不痒地揍她一顿,然后在她惊天动地的假哭声中去给她弄吃的。 . 他离开房间没多久就被拦住了。泰瑞堵在他面前,脸红了又白,终于憋出一句:“……对不起。” 伊斯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大概是在为觉得他会杀掉那个精灵而道歉。那固然是受到了那只花花蝴蝶的影响……但也说明他对伊斯,至少在某些方面,并没有多么坚定的信任。 这很正常。不正常的是反而是他自己当时太过强烈的……几乎像是委屈的愤怒。 他大概多少也受到了一点影响。 这种时候正常的反应应该是安慰泰瑞一番,告诉他这并不是他的错……之类。可这对伊斯而言实在有点难。 所以他就只是淡定地点了点头。 然而这轻描淡写的态度反而让心怀愧疚的泰瑞又一次气鼓鼓,原本想说的话全都忘了个精光,一脸郁闷地离开。 然后,没走多久,伊斯又一次被堵住了。 他看着眼前几乎占满了整个走廊的魔像,忍不住想叹气:“你不会也是来道歉的吧?” 有事没事先道歉,这都是跟埃德学来的毛病吗? 诺威沉默着,却用手势回答了他——不是。 我并不是来向你道歉。 你很强大,越来越强大。 而强大也意味着危险。 我愿意与你并肩作战,至死不退,可我也会一直盯着你。 所以,也希望……你能一直盯着我。 伊斯抬头看着它绿色的眼睛——看着那两颗绿色的宝石,看懂了不得不栖身其中的那个精灵的灵魂从不曾开口告诉任何人……甚至不曾告诉泰丝的忧虑与恐惧。 “……好。” 他回答。 ------------ 血树(1) 风沙漫天。 伊斯不得不拉起长袍遮住口鼻,眨眼时觉得自己的睫毛都红了。 事实上,眼前整个世界都是红的。 脚下红色的荒漠犹如凝固的血海,无尽的波涛沉默地起伏,连绵至天边,在风起时似乎仍挣扎着向前翻涌。 可它们已经死了。 大地之上,深蓝天空里红日高悬。它极大,大得几乎占去了一半的天空,却已奄奄一息,只余一点黯淡的红光,照出这一片恢弘又苍凉的景象。 不是不美……但伊斯实在无心欣赏。 这里的沙尘极细,风一扬便无孔不入,让他觉得喉咙里都是一股发腥的土味儿。然而即便浑身发痒,甚至感觉鳞片都快要在这干燥的空气里脱落,伊斯也并不后悔拒绝了独角兽号那身密不透风的“制服”。 绝不后悔! 他这会儿披了身燿星界西南荒漠里的沙匪常穿的褐色长袍。说是“袍”,其实就是一大块布,染成了像是被水打湿的黄沙的颜色,看似粗糙,却很柔软,拿来从头裹到脚,只露出一双在郁闷和烦躁中愈发明亮的浅蓝色眼睛,那气势汹汹的样子……也很像个强盗。 而在他身后几步之外,一直叽里呱啦停不下嘴的尼亚在连吐了几口“带血的唾沫”并且大惊小怪了一番之后,也终于安静了下来。 但也就安静了一小会儿。 “嘿!小姑娘!”他对着身边的女牧师语重心长:“好不容易来到这样一个奇妙的新世界,却连一丁点儿皮肤都不露出来感受一下它真实的空气……这可不是真正的冒险精神呀!” 快三十岁仍被叫做“小姑娘”的阿尔茜半点不恼,微笑着回答:“您说得对。但我是来执行任务的呀。” 反正,她是绝不会打开面甲的。 尽管为了合群,她也裹了件褐袍,但褐袍下那身被伊斯嫌弃的制服,有魔法在她脸上覆盖了无形的盔甲,隔绝了干燥的空气和扑面而来的沙尘,让她看起来干干净净,神清气爽。 尼亚又一次在她温和谦逊的笑容和真诚无比的语气中败下阵来,忍不住腹诽:谁说这家伙不像她那个狡猾的曾外祖母啦?骨子里简直像了个十足好吗! 爬上一个高大的沙丘之后,伊斯停了下来。 沙丘下方,一片广阔的平原围绕着一个形如半月的湖泊铺展开来。 它依然是荒凉的。湖泊小得仿佛随时都会彻底干枯,零星的植物颜色暗沉,并不曾带来多少生机,散乱而破败的建筑七零八落,没有任何风格或美感可言,更像是一只只金属巨兽在疯狂的厮杀后留下的尸骸,偶尔穿梭其间的小小身影脚步匆匆,在血色的阳光下,亦飘忽如幽灵。 向左看,视野的尽头有一片高大的砂岩,被风侵蚀出怪异的形状,如一座血色的宫堡般默然耸立。一些更为高大却残破不堪的建筑夹杂其间,嶙峋的骨架上偶尔仍有微弱的闪光——那是它们曾经辉煌夺目的外壳留下的一点残骸。 向右看,却全然是另一种景象……几乎像是另一个世界。 那是一片茂密的森林,没有半点缓冲,极其突兀地从荒原上拔地而起,郁郁葱葱,随风摇曳,浓绿的树冠上笼着一层金色的光芒,犹如精灵传说中的圣境。 从高处看过去,森林的另一边有繁花盛开的草原,有纵横交错的河流,有如明镜般点缀其间的湖泊,有奔腾的兽群……以及,一棵高耸入云的巨树。 尽管已经从另一个角度看过了许久,伊斯仍是忍不住盯着那棵巨树看了好一阵儿。 它本不该存在。 至少,在达里埃尔所得到的记忆里,它是不存在的。 . 他们来到这个世界并不是意外。 达里埃尔,那只会造梦的巨大蝴蝶残留的意识,以及它所留下的空壳上那两条没有被炸飞的飞船残骸,对独角兽号,甚至对整个燿星界而言,都是巨大的宝藏——哪怕它所得到的记忆只来自三条不同的飞船,却向他们展现了十几个不同的世界和不同的文明。 独角兽号确确实实是条探险船。在它扬帆驶入星海之前,他们虽然已经知道夜空中的无数星辰,大多都是另一个世界,却对其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半点了解。 不知是不是被某种规则,或被从前保护他们的屏障所限制,他们的先辈们通过传送阵所能到达的世界,都是与燿星界一样的魔法文明,其力量也大致平衡——或至少曾经大致平衡。 没有任何一个世界能轻易占领或毁灭另一个世界,除非那个世界本身便已衰亡。 而他们已知的世界,没有一个拥有探索星海的能力,或根本不曾想过有这种可能。 当研究者们发现,他们常用的传送术所跨越的是距离,而水神神殿里被修复的那座能通往许多个异界的传送阵所跨越的是空间,有人提出了一种猜测:传送阵能够到达的世界,与他们根本不在同一片星海,而是像地狱一样,属于另一个位面。 虚无之海里或许有无数个星海交叠,而他们的世界,或许也与无数个世界交叠。 再加上“时间”所能造成的影响……亿万种变化,无数的可能,让人细想之下,几乎要心生绝望。 那是穷尽许多人一生,甚至穷尽他们的世界所能存在的时间,都无法掌握,甚至无法了解其万一的,真正的“无限”。 然而在毁灭的边缘重获新生的燿星界,无论哪一个种族,在这没有尽头的探索之旅前,所表现出的都是迫不及待的热情。 他们能隐隐感觉到,自己正站在打破某种界限的、极其重要的节点上。 进一步,他们将同样拥有无限的可能,退一步,在短暂的辉煌之后,他们的世界,他们的文明,也将无可避免地走向消亡。 只有少数人能够拥有的力量,再强大也不可能长久。在诸神离去,王权衰微,商业兴盛的燿星界,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这一点,越来越多的人将视线投向更遥远的地方。 他们可以走得更远……也必须走得更远。当他们发现在这个世界之外还有更加广阔的世界,没有什么能阻拦他们的脚步。 他们已经彻底修复了水神神殿的传送法阵,开始一个世界一个世界小心地探索。那些他们的先辈曾经留下足迹的地方,有许多已经与流传下来的记录截然不同。 他们也未曾放弃另一个方向的探索——虚无之海里孤独前行的独角兽号,身后有一整个世界的支持。而在六个多月几乎一无所获的航行之后,达里埃尔为他们所展现的,正是他们最迫切地想要了解的。 那是与燿星界截然不同,却同样强大的文明与力量。 那是由独角兽号在柯林斯神殿外的湛蓝湖面上第一次向他们展示,然后让整个世界为之疯狂的,并不需要什么神赐的天赋,任何一个普通人都能够掌握和运用的,属于机械,或称之为“科技”的力量。 独角兽号本身是魔法与科技的结晶,但确切说来,仍是以魔法为主导——他们暂时还找不到比他们所擅长的魔法更强大的能量,来驱动那些复杂的机械,也有些机械,他们脑海中已有雏形,却远不如直接使用魔法更简单方便。 而在达里埃尔得到的记忆中,有另一个世界,在被记下的当时,正与他们面临着几乎相同的问题。 那记忆来自落到达里埃尔的茧上的第一条船——如今达里埃尔所栖身的那个小“机器人”,也来自那条船。 一条从一个名为“苏迦”的世界里飞出的探险船。 苏迦,在科技上的发展超过燿星界许多,却也还没到无法理解的程度。最重要的是,苏迦的一切科技成果,几乎全部建立在一种能量源上。 那是从苏迦地底深处挖出的一种半透明的矿石,因为颜色暗红,被称为“血石”。它纯粹而强大的能量支撑起了整个苏迦的科技文明,但在一段近乎疯狂的发展之后,这个世界不可避免地面对着能源枯竭的问题。 因为无止境的挖掘,苏迦的环境变得越来越糟糕,雪上加霜的是,他们真正的生命之源,被他们当成太阳的另一个世界,其力量也在急速地衰败。 人们不得不开始研究新的能量源,甚至开始建造飞船,试着飞出这个世界,寻找新的聚居地。 落在达里埃尔的茧上的那条飞船,正是其中之一。而达里埃尔为那两个濒死的船员所创造的美梦,便是他们找到了新的能量源,甚至找到了让太阳重获新生的方法,不需要抛弃自己的故乡,同时也找到了新的、适合居住的世界。 然而现实终究不会如梦那般美好。达里埃尔对时间几乎没有什么概念,谁也无法判断从那条飞船坠落到现在,到底已经过去了多久,更无从得知苏迦到底是找到了出路,还是已彻底毁灭。 在激烈的争执之后,因为当时距离独角兽号最近的另一个世界相当危险,他们最后还是目的地定在了苏迦。又经过长达三个多月的航行,才终于找到了这个世界。 它并未彻底毁灭,却也已不是那两个船员记忆中的模样。 ------------ 血树(2) 苏迦并不是独角兽号一路上见得最多的那种近乎圆形的球体,在外形上,它也更像燿星界。 它们,都像是漂浮在虚无之海的一座小岛。 不同的是,燿星界可见的那一面是一个完美的半球,不可见的那一面是一片看不透的黑暗。倘若在距离它够远的地方待得够久,会发现它一直在那个固定的位置上以圆心为中心缓慢旋转。他们所熟悉的日与月,则是两个远近不同,力量不同,大小却完全一样的球体,以固定的轨道,围绕着整个燿星界转动。他们更为熟悉的另一轮月亮……却似乎并没有实体,只是一个虚影。 而苏迦,独角兽号已经远远地观察了它近半个月的时间,如果把它也当成一座岛,那它露出水面的部分实在不多,形状也并不规则,与它附近那颗火红的巨大球体相比,它小得就像一片漂在水里的枯叶,或一朵快要枯萎的花,血红色的花瓣间,唯有蓝绿交错的花蕊,尚显出一线生机。 那两个船员的记忆中,苏迦虽有大片的红色砂岩和荒漠,却也还有森林、平原与湖泊散布其间,如今,除了中心那一片,整个世界却已完全被沙漠所吞噬。 当看清位于大地正中的那棵巨树,伯特伦在长久的沉默后开口:“这东西……是不是有点眼熟?” “……潘吉亚。”伊斯把船长大人不愿接受的事实塞回他脑子里。 九死一生从地狱归来的埃德·辛格尔把他的所见所闻都写了出来,斯凯尔·蒙德的配图简单生动,哪怕只看上一眼也难以忘记——而他所画的那座由列乌斯创造的地狱之城,正是一棵被森林围绕的,顶天立地的巨树。 和他们此刻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 在离自己的世界如此遥远的地方,在怀着发现新世界和新的契机的美好希望的时候,却突然意识到他们或许仍在那个本该已经毁灭的地狱之神的阴影之下,那感觉实在是……比发现眼前的美丽新世界其实是一场美丽的梦境还要糟糕。 “不一定是他。” 看着伯特伦连一向白得精神抖擞的头发都像是黯淡了下去,伊斯难得心生同情,给出了一点力所能及的安慰:“世界树,或生命树这种东西,是许多神明都喜欢玩的把戏。那或许是另一个神留下的。” 那些本以“守护”为责任的强大存在,其实很难忍住不以自己的喜好去干涉某个世界的发展,而其结果是好是坏,却往往脱离他们的控制……比如燿星界。 但无论那棵巨树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们千辛万苦来到这里,也绝没有空手而回的道理。 伯特伦同时派出了两条飞船——他非常喜欢“飞船”这个称呼,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用了起来——登陆苏迦,分别在那一片森林的两侧进行探索。 因为那片森林,他们进不去。 无形的屏障将其包围在其中……一如埃德对潘吉亚的描述。而在摸清情况之前,就算是伊斯也没有要强行破开屏障直接打进去的意思。 他是更喜欢直来直去,但不是只会直来直去。 从高空看,血色荒漠里,昔日繁盛的科技文明似乎只剩了残骸,没有半点生命的存在。但此刻,站在沙丘上,却能清楚地意识到,虽然过得艰难……这里仍有人生存。 这些人大概也无法进入屏障。但或许是因为这里才有水源,又或许是因为某种执念……飞船在上空盘旋他们便已发现,这里的聚居地几乎全都围绕着森林而建。 在如此近的距离,眼睁睁看着屏障另一边生机盎然的世界,自己却只能在这片血红的地狱里挣扎求生……那会是什么感觉? “做好准备,小姑娘!”尼亚兴致勃勃地搓手,“我对一场友好的交流简直充满了期待!” 伊斯垂着眼皮瞥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尼亚·梅耶有足够的能力应付……或制造任何形式的“友好”。 . 当他们走进比斯顿布奇的旧街市场还要杂乱的聚居地,耳边依然只有风声,仿佛他们在远处看到的那些人影都是因为蒸腾的热气扭曲了空气而产生的幻觉。 但伊斯能感觉到视线——从阴影处投来的,冰冷,警惕……又贪婪的视线。 确实相当友好。 他们在一堆堆根本不能被称为“建筑”的破烂间穿行。一些屋子似乎是废弃许久的飞船改建,一些就是用各种零碎材料胡乱撑起的帐篷。阿尔茜并不掩饰自己的好奇,一双黑色的眼睛左顾右盼,看上去一副很好骗的样子。 她并不需要谁的嘱咐和安排,就自然而然地“做好了准备”。而伊斯就只需要扮演他自己,一个“不好惹”的气息能透出裹得严严实实的褐色长袍,让身周三十步之内的温度都为之下降的……不好惹的家伙。 没一会儿,一个低哑的声音从路边挂得乱糟糟的、不知用什么东西织出的发黄的白布后传了出来: “谁介绍你们来这儿?” “休·帕里。”尼亚眼也不眨地胡诌。 “……没听说过。”因为警惕或恼怒,那声音崩得更紧了一些。 “啊,那是个古董商人。”尼亚耐心地解释,“上次喝酒时他告诉我说这里有一些很古老的机械玩意儿,而我有个客人正喜欢收藏这种……‘带着时光的痕迹’的东西。” 拖得恰到好处的语调,表示他们并不急切,不过来随便看看而已,如果实在不受欢迎,他们大可以掉头就走。 片刻的沉默之后,那声音告诉他们:“向前第三个路口左拐,右边开着的那扇门。” . 地方很好找,毕竟这里几乎所有的门都关着,唯一开着的那一扇便分外醒目。 伊斯还没走到门口就皱起了眉——他闻到了酒味。 大概任何一个世界,任何一种文明,都缺不了“酒”这种东西,但这酒味里掺了种难以形容的腥臭,简直像是在酒里泡了尸体。 连接受过地狱里各种怪味熏陶的尼亚都被冲得脚步一顿,露出一脸的嫌弃,捂着鼻子走了进去。 他们都以为这会是一家酒馆,毕竟有很多事理所当然地该发生在酒馆里……但它不是。它有浓郁而难闻的酒的气味,却没有酒馆里的喧哗热闹。 它静得像一座坟墓。 房间里甚至连桌椅都没有,昏暗的光线里,只能隐约看见斑驳的、像是许多残破的金属板拼接成的四壁,以及十来个或坐或站的人影,在他们进入时齐刷刷地投来冷漠而警惕的视线。 阿尔茜大大方方地拉下长袍,露出她精致又利落的制服,一张白皙的脸没有半点风沙留下的痕迹,明明白白地展露出她精良的装备,以及……或许还有她与身边两个灰头土脸的家伙不一样的身份。 她的坦率和自信让人觉得,她习惯了在任何地方都被当成需要精心招待的尊贵客人。 她毫无畏惧地回望着那些人,仿佛只是纯粹的好奇,却在一瞥之下将他们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和手中简陋的武器全部收入眼中。然后她扭过头继续左顾右盼,直到有人向他们抬起手臂,指向他们左边角落里一条黑暗狭窄的通道。 “第五扇门。” 那人低声开口。 尼亚耸耸肩,含糊不清地嘟哝了一句,像是嘲讽,又像是抱怨。然后他们大大咧咧地走进那只容一人通过的走道,停在第五扇门前。 “还需要我报上什么暗号之类的吗?”尼亚对着紧闭的房门低声揶揄,伸手去敲门。 说实在的,这样的故弄玄虚,他可也有好久没见过了。 房门在他抬手的那一瞬打开,柔和的光线流泻而出,竟有几分温暖的感觉。 “欢迎!欢迎!” 房间里有人向他们热情地张开双臂。 尼亚圆圆的眼睛也弯出了友好的弧度,视线几不可察地在对方唇边下垂的两根……“触须”上停留了一瞬。 这家伙不是本地人。 按照达里埃尔得到的记忆,苏迦有两个智慧种族,一个被称为“沙地人”,身体几乎与人类一模一样,但全身都覆盖着短短的黑毛,以及……长了个说不出是更像狼还是更像狐狸的头,有着一对神气地竖在头顶的,比狼要大的黑耳朵,和比狼要秀气一点,却没有狐狸那么尖的吻部。 他们之前在外面见到的那些沉默的影子,都是沙地人。 但此刻房间里的,却并不是苏迦的另一个人种,棘人。 蜥人略矮,身高只有沙地人的三分之二,四肢相对却更长,五官更接近人类,但没有毛发,从头到脚都覆盖着黑到发亮的鳞片,而从头顶到后颈,则有一排如鱼鳍般竖起的棘刺。 事实上,这两个种族,在燿星界的传说中都有类似的存在:狗头人,和蜥蜴人。 只不过,前者像是后者的进化版……也有可能后者是前者拙劣的模仿版。 总之,燿星界崇拜了千万年的诸神,很有可能也曾存在于苏迦。至于如今还在不在……那正是他们想要弄明白的问题之一。 而现在站在他们眼前的,热情好客的主人,却是个跟他们一样的外来者。 ------------ 血树(3) 与外面的阴暗简陋不同,这个小小的房间布置得非常舒适。虽然没有窗,空气却并不显得沉闷,外面的沙尘、干燥和炎热都没能漏进半分。四壁都是明净的银白,像是某种金属,让阿尔茜怀疑他们事实上是在一条飞船的内部。 这里也一样没有桌椅,但地面上铺着色彩艳丽,厚实又柔软的毯子,矮脚的长几上摆着酒壶和酒杯,倒出来的酒清澈芬芳,并没有他们之前闻到的那种臭味。 而接待他们的人自称班克鲁,来自布纳星。当尼亚诚实地表示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星球,班克鲁也只是不以为意地哈哈大笑。 他笑起来让阿尔茜不忍直视——嘴太大了,笑开时简直像是整个头裂成了两半。 布纳星人的长相实在难以恭维,即使是在被伯特伦洗脑了无数次“我们要能够接受任何一种文明和任何一个种族,至少不能单凭外表便做出判断”之后,那像是被搓圆了一点的青蛙……或鲶鱼的脸,灰扑扑的粗糙皮肤,粗短的四肢和圆滚滚的身体……大概也只有看惯了各种更加怪异的恶魔的尼亚能够毫无压力地与之谈笑甚欢。 “布纳是一颗很偏僻的星球。”班克鲁提起自己的故乡时并没有什么怀念的意思,“偏僻,荒凉……就像这里的大部分地方一样。但也不是没有一些……好东西。” 他显然意有所指,尼亚便笑眯眯地配合着向前倾身。 “您知道,我们来这里只是为了收集一些旧玩意儿,”他说,“但当然也不会拒绝任何划算的交易。只不过……什么是‘好东西’,不同的人可有不同的定义,您总得让我们知道,您想卖的到底是哪一类的好货吧?” “当然,当然。”班克鲁裂着大嘴,也不再故作神秘。他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小的金属盒,小心翼翼地打开,推到了阿尔茜面前。 在他看来,虽然开口交谈的一直是尼亚,但阿尔茜无疑才是能做出决定……也更容易被左右的那一个。 阿尔茜稍稍一愣,脸上立刻便露出了如他所料的惊喜。 “血石?”她说。 毫无装饰的银白金属盒里,黑色软垫上是一颗极小的红色宝石,色泽暗红,甚至有些浑浊,却仿佛有什么东西流动在其中。 她伸出手想要确认——这的确也是他们想要的东西之一。 一只手抓住了它的手腕。 “那不是石头。”伊斯开口,语气是与他的浅蓝眼眸如出一辙的冰冷。 若有若无的腥气在盒子被打开的那一刻便钻进了他的鼻子里。但血石虽以血为名,却只是石头而已,绝不可能像眼前这东西一样,散发出真正的血的味道。 阿尔茜蹙起了眉,抬起的眼中有被欺骗的恼怒。 尼亚似笑非笑地抽了抽鼻子,班克鲁却并没有半分被揭露的慌乱或阴鸷,反而有些诧异地鼓起了他凸出的圆眼睛。 “不然呢?”他反问,“这当然不是真的血石,那玩意儿如今这么小一粒就足够买下一条全新的重型战斗舰,如果您确定想要,我也不是不能想办法给您弄来一点……但棘人的血凝成的这种,作为能量源,效果其实也差不到哪里去。” 阿尔茜控制不住地微微变了脸色——棘人的血?! 大概是看出了她的厌恶,班克鲁慢吞吞收回了他的“好货”,语气里带点遗憾,又像是在为自己解释:“请别误会,这可不是我弄出来的东西,毕竟棘人们都躲在屏障另一边不知多少年了,这些血石,都是很久之前沙地人制造的,他们那时候简直发了疯……但有用的东西,既然已经存在,也总不能就这么浪费了,不是吗?” 尼亚探身按住了他拿着盒子往回收的手,眉梢眼角的笑像画出来的一样。 “您说得对。”他说,“浪费资源是可耻的行为。” 他把阿尔茜拖到一边叽里咕噜,阿尔茜最终还是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在尼亚的暗示下,为了讨得她的欢心,班克鲁十分殷勤地叫人抱来了一大堆“旧玩意儿”——一些废弃无用,但还算保持着完整的机械零件。 阿尔茜的眼睛亮了起来,爱不释手地一个个看了又看,不再去理会尼亚与班克鲁的讨价还价,专心地挑挑拣拣,最后豪爽地一挥手,让班克鲁给她全部装起来。 十几年前她是个牧师,十几年后她依然是个牧师。无论大地女神去向了何处,她对她的虔诚至今未改……但她对机械的兴趣远大于魔法。 而她看得出来,这些看似无用的东西,对他们有多么巨大的帮助。 最终,他们得到了一大箱的各种零件,三颗鸡蛋大小的“血石”,而尼亚所付出的,只有五块被称为“铍晶”的金属块。 那是他们从梦之茧上那条海盗船里弄到的,被特别小心地保护着,整整齐齐地码了三箱。这东西在许多世界的价值都相当于燿星界的黄金,因此被当成货币来使用。矮人们拿去研究了很久,发现这种银灰色的金属,虽然韧性强且坚固,但在任何方面都比不上秘银,也没有黄金好看,对它也就失去了兴趣。 尼亚特意让矮人拿这东西给他打了枚戒指,并在“不经意”地露出戒指时观察着班克鲁神情的变化,以此来判断一个精明的商人在自己并不熟悉的环境中该为一批并不属于他的货物付出多少代价。 无论如何,这笔交易,至少在他们满面笑容地向彼此告别,并期待着下一次的见面时,看起来双方都十分满意。 班克鲁甚至热情地表示他可以派人送货上门——直到伊斯轻而易举地单手提起了那个足有半人高、装满了各种金属制品的箱子。 他们并没有再做停留。当他们远离了那片聚居地,又一次走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里,尼亚突然开口:“要打赌吗?” 伊斯面无表情地回他一个字:“不。”。 尼亚悻悻地把他的袍子裹得更紧一点:“到底是谁把你养成了这么无趣的小孩儿!” 哪怕这句话他已经说过了许多次,还是忍不住要再说一遍——在艾伦听不到的时候。 他们这会儿正穿过一片低矮的砂岩,风声呜呜咽咽,像从群狼的喉咙里滚出来一般低沉而阴冷,而当黑色的影子鬼魅般扑出,尼亚悠悠地吹了声口哨。 他们被一群沙地人包围在其中。 很难分辨是不是他们之前进入的屋子里隐藏在黑暗中的那一群,毕竟他们看起来没什么差别,连他们身上那种混合着腥臭的酒气,在聚居地里其他沙地人的身上也不是没有。 他们浑身上下都只有腰间裹了块半黄不白的布,手中的武器简陋得像是自己磨出来的——但这并意味着它们不够锋利。 “留下东西,滚。” 一个左耳下秃了一块的沙地人向他们抬起脏兮兮的、连干枯的血迹都没有擦掉的弯刀,低哑的嗓音也像含着砂砾。 伊斯回他一声冷笑,尼亚却在研究着敌人的武器。 达里埃尔的记忆里,苏迦人的武器远比这些只能用于砍杀的金属片要先进……但那或许都已随风沙逝去。 被攻击时尼亚心里升起这么点他自觉颇有诗意的感慨,抱着双臂一动不动。黑影挟着风声从他头顶飞过——伊斯甩手就把那个又大又沉的箱子扔了出去。 某种意义上那也的确算是武器,只一击便砸飞了三个敌人,而当其他人试图冲过来拖走箱子,飞身而起的伊斯已经重重地落在了箱子上,在金属的箱面踩出清晰的凹痕。 透明的长刀不知从何处拔出,在红日的光芒下挥开时,像卷起一片血色的风。 “……顾前不顾后。”尼亚嘟哝着,回身朝扑向他和阿尔茜的敌人露出灿烂的笑容……和手中寒光闪烁的匕首。 与他们曾经经历过的战斗相比,这一场伏击简直犹如儿戏。尼亚根本就没怎么动手,伊斯就像阵狂风般卷了回来。 看着他三两下就解决了敌人,尼亚忍不住叉腰叹气:“这也……” 炽热的光束在他视线中如闪电般疾掠而过,射向伊斯。 “太弱了。”尼亚慢条斯理地把话说完,那光束已经消失在阿尔茜抬手拉出的光盾上。 他懒洋洋地扔出匕首,那匕首在空气里转了个弯,蛇一般直窜出去,扎向一直隐藏在砂岩后的敌人。 倒了满地的沙地人,无论伤得多重,都不曾发出一声惨叫,砂岩后骤然响起的那一声,却叫得撕心裂肺。 ------------ 血树(4) 伊斯压根儿没理那些倒地不起的家伙,只是拖回了箱子,坐在上面,听着尼亚一点一点从他控制不住地哀号个不停的俘虏口中挤出他们想要的东西,而阿尔茜则坐在另一边,翻来覆去地研究着那把能射出光束的武器,一副恨不能就地开始拆卸的样子。 “这很……有趣。”她甚至忍不住向通常不会有什么回应的伊斯开口表达她的激动。 这是伊斯不太能理解的热情,但看着那双黑眼睛里纯粹的光彩,他还是点了点头。 阿尔茜微微有些惊讶,然后她微笑起来。 “夫人总说你是条温柔的龙。”她说,“虽然温柔得不太像条龙。她总是这么抱怨,但我觉得,或许正因为如此,她才那么喜欢你……当然,她永远不会承认。” 伊斯眉头一跳——他不过是礼貌性地点个头而已! 你们人类为什么总是能想这么多?! 他冷着脸扭过头,不打算再给她任何反应,却还是听见阿尔茜低低的笑声。 好在,没一会儿尼亚就摇摇晃晃地走了回来,让空气不至于变得过于尴尬。 “就是一群贼。”他说,“沙地人早已不是这里的主人,多半不是贼就是奴隶,要么只能当雇佣兵……能给外来者当奴隶都已经是不错的出路,至少有机会离开这鬼地方。” 伊斯从那些爬都爬不起来的沙地人脸上看到了屈辱。但没人反驳,甚至没人因此而愤怒——那是他们无法否认的事实。 “所以,”他朝他们抬抬下巴,“这些,是那只蛤蟆的奴隶?” 尼亚嘿嘿一笑:“那家伙说他们不是。” 到底是不是,对他们而言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曾经的苏迦人,为了逃脱灭亡的命运,将所有的力量都集中于飞入星海,寻找一个可以生存的新世界,也的确因此而找到了几个有文明存在的星球,却没有足够的力量应对随之而来的危险,反而让自己成为被抢掠的目标。如今的苏迦,屏障之外的世界,已经变成了类似奈图瓦——燿星界那座被岩浆吞没的小岛那样的法外之地,外来者们多半是星际海盗和各种各样的走私贩,在这里肆无忌惮地进行各种交易,做各种一个正常的世界不会允许的事,同时也觊觎着屏障之内的力量。 只是,照苏迦的时间来算,那棵巨树破土而出已有数百年,至今也没有任何人能破开屏障,进入其中。 外来者们甚至有意保护着这个秘密,不让苏迦被更为强大的势力所发现。像伊斯他们这样的陌生人,如果不能证明自己值得信任……或足够强大,往往有来无回。 如今,尼亚觉得他们已经初步成功地证明了后者。 他们把敌人扔在了原地,扬长而去,一路上讨论着各种可能,直到快接近他们的飞船降落的位置,尼亚才停了下来。 “嘿!小家伙!”他回头叫道,“你到底还打算跟多久?看到我们船的人,可是要被剁成肉酱的!” 片刻之后,沙堆上冒出了一对小小的黑耳朵。 一个只能算是幼崽的沙地人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瞪圆了一双金褐色的眼睛,警惕地看着他们。 只看头的话他完全就像只小狗,黑毛里夹着些绒绒的灰,看上去软乎乎还有点憨,让并不像玛雅那么喜欢小动物的阿尔茜都有些心软。 “我不是贼。”他说,很有些愤愤的样子,“也不是谁的奴隶!沙地人才不是只有贼和奴隶!我、我只是来给你们一个忠告!” 他似乎什么都听到了……但他们一直也没说什么不能被听到的东西。 “耳朵挺尖啊小家伙。”尼亚摸着鼻子笑眯眯,“也挺能躲。看在你有那么一点点像我的份上,我就大发慈悲地听一听你的‘忠告’吧。” “小狗”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一遍,显然并不觉得他们之间有哪一点点像。 “……我比你高。” 最后他谨慎地说,并且努力站直来证明这一点。 一声没憋住的笑从伊斯鼻子里呛了出来,阿尔茜也十分努力地压着嘴角。尼亚的脸色变了又变,对着这样一个小崽子,也只能呲着牙哼了一声:“你们沙地人算身高是连耳朵一起算上的吗?” 然后他挥了挥手,表示他不跟这样的幼崽计较:“给你两句话的时间!” 小家伙动了动耳朵,只说了一句话:“班克鲁‘卖’给你们的东西里有定位器。” . 他们直接打开了那个巨大的箱子,一样一样地检查,而奥夏,那个幼崽,则不无得意地向他们透露班克鲁一贯的手法。 倘若是互相知根知底的客人,自有别的联络和交易方式,像伊斯他们这种没有可信的人介绍就自己撞上门的,班克鲁会像现在这样,先派人来试探他们的实力,能吞就连人带东西一起吞掉,无论能否成功,他都有办法推脱责任,就算有人要报复也找不到他的头上。如果吞不掉,事先就混在货品里的定位器,会让班克鲁得到他们的飞船甚至主船的位置,然后,他会将消息发给自己的同伙——一群势力相当强大的海盗,那之后,能抢则抢,不能抢,至少也能摸清对方的来头,看看是否能进行更大的交易。 毕竟,能摸到苏迦来的,多半也不是什么好人。 “如果他们的定位器被发现呢?”阿尔茜问道,好奇里也带一点隐藏得很好的紧张。 他们是真的没发现。虽然他们有防备这种事,但谁知道魔法禁制能不能屏蔽那些信号呢?这毕竟是另一个文明制造出来的东西。 “很难。”奥夏背着两只手摇头,“他们的定位器有特定的波长,还常常变来变去,接收信号的位置也并不在苏迦,就算被发现,跟班克鲁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东西可是你们检查过的吧?只要没在第一时间发现,他就能轻轻松松地推脱掉。就算被发现……” 他踢了踢箱子:“你们要的这些破烂,本来就是从各种东西上拆下来的,他就算睁着眼睛说他也不知道里面为什么会有定位器,你们也没法儿一口咬定是他放的吧?” 简而言之,他们若非战斗能力太强,简直就是绝佳的欺骗对象。 然后,老气横秋侃侃而谈的小幼崽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到底要这些破铜烂铁干什么?还有一点用处它们都不会被留下……你们的钱也太好赚了吧!” “生活的品位。”尼亚故作高深,“文明的印记……总之是你这样的小家伙不能理解的东西。” 奥夏不以为然地撇嘴:“这就是垃圾!连拾荒的流浪者都不会要这些东西!” “这是……你们的祖先制造的。”阿尔茜轻声开口,“是你们曾经拥有的辉煌文明留下的痕迹。” 它们对你们或许已经毫无用处,却不该毫无意义。 奥夏沉默了一小会儿,似乎是听懂了,又似乎没有。 “如果你们喜欢这种,”他说,“我知道一个地方,有点危险,但堆满了比这些还要完整的的东西。” 尼亚在他看不到的角度冲伊斯挤眉弄眼——看呐!新的一幕戏就要上演! 伊斯回他毫无温度的一瞥——不要学博雷纳! “有多完整?”阿尔茜全然无视了“危险”两个字。 奥夏飞快地看了伊斯一眼。这个不爱说话,还一直裹在袍子里,连脸都看不清的家伙……或许才是真正的“危险”。 每看一眼,那种他钻到地底最深的黑暗里都不曾感觉到寒意,都会一阵阵地顺着脊背往上窜……可他又偏偏忍不住想要多看一眼。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种漂亮的,像最澄澈又最冰冷的水一样的蓝色。 还有他的武器,那长长的、透明的刀,不知从哪里拔出来,又不知收回了哪里,在阳光下挥动时令人目眩神迷,明明看起来那么脆弱,却又似乎无坚不摧。 他在梦里都不曾见过那样美丽又强大的武器。 开始愣神的小家伙在那双水色的眼睛忽地转向他时慌乱地收回视线,心脏控制不住地扑通乱跳……然后在伊斯手中“砰”一声发出巨响时浑身炸毛地原地蹦起来三尺高。 那危险的男人徒手捏爆了一个只有几根连接线露在外面的、焊得结结实实的金属匣。 他撕开那些坚硬的金属,轻松得像撕开一张纸,然后从里面拣出个嵌着许多如符文般繁复排列的金属线的小黑片。 “是这个吗?”尼亚笑眯眯地问突然蓬松了一大圈的小幼崽,顺手撸了一把。 奥夏干咽了一下,在越来越强烈的惊疑和恐慌之中,甚至都没有察觉自己被撸了毛。 有一瞬他觉得这或许是个糟糕的主意……他不该招惹这些摸不清底细的家伙。 “我怎么知道?”他硬撑着回答。 “你不知道吗?”尼亚依然笑眯眯地反问。 “……挺、挺像的。” 小幼崽含含糊糊地回答。 伊斯手指都没动,那东西在他手心突然就冒起了火苗,然后颤抖着,蜷缩着,就在奥夏直愣愣的视线里冒着青烟熔成了一团。 ------------ 血树(5) 阿尔茜低低“啊”了一声,有些惋惜——也不用毁得这么彻底吧! 听到她的声音,小沙地人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竟不自觉地呆呆张大了嘴。 像个白痴。 他立刻闭上了嘴,快得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神情复杂地看着伊斯随手将那焦黑的一团远远扔开,好一会儿才开口:“这是……魔法吗?” “你说呢?”尼亚还是笑眯眯地把他们花了大价钱买来的“破烂”们一个个扔回箱子里。 小幼崽对“魔法”有所了解,并不在他们的意料之外。 沙地人的文明建立于科技之上,但他们并不否认魔法的存在,因为与他们生存于同一个世界的另一个种族,棘人,是天生便拥有魔法之力的种族,甚至有种奇异的预知能力。 在相当漫长的时间里,棘人的地位远在沙地人之上,就像燿星界里,精灵也曾在数千年的时间里,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人类。 但当沙地人找到自己发展的方向,科技的力量在非常短暂的时间里迅速压倒了棘人并不十分强大的魔法天赋。地位的调转带来的矛盾并不十分激烈——棘人天性平和,不曾因为自己的力量而成为压迫者,也没有因为另一个种族的力量超过了自己而生出多少嫉恨。 他们平静地保持着自己的生活节奏,在年轻的棘人不可避免地被日新月异的科技文明所吸引甚至加入其中时,也只是顺其自然。 苏迦最为辉煌的时代,是棘人与沙地人共同创造的。骄傲而自信的沙地人并不排斥魔法,毕竟他们所能创造的奇迹远胜过棘人所能创造的,他们甚至试图为棘人的能力找到一种“科学”的解释,并在这一过程中收获颇丰。 魔法与科学看起来截然不同,却也有着奇妙的相通之处。一些苏迦人认为,所有的力量,所有的规则,其本源都只有一个,如果他们能够找到,便能掌握那唯一的真理。 但在他们找到最终的答案之前,灾难便已降临。 落在梦之茧上的那条飞船,船员既有沙地人也有棘人,那时他们仍是亲如一族的同伴,为了共同的目标而并肩战斗。 他们知道自己的历史,也知道自己的方向——尽管从达里埃尔凌乱的记忆里将这些整理出来,花了独角兽号甚至燿星界许多人两个多月的时间。 在那之后,却不知道苏迦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沙地人将棘人的血作为能量,而最终升起的屏障,也只将棘人保护在其中,而将沙地人扔在了地狱。 尼亚之前也试图从那个攻击他们的沙地人嘴里挖出点东西,但沙地人显然已经弄丢了自己的历史——他们所记得的唯有仇恨,仿佛他们与棘人生来就是死敌。这个世界变成如今这般荒芜的模样全是因为棘人的贪得无厌,沙地人的祖先将棘人的血凝结为石,也是毫无疑问的理所应当。 然而……在面对他们本该深恶痛绝的魔法时,眼前这个小幼崽却并没有显出多少仇恨与厌恶。 是他们到底了解得太少,还是这个小家伙,有那么一点与众不同? 奥夏当然不知道这些外来者在想什么,他只能本能地感觉到,伊斯或许是最危险的,但这个总是笑眯眯的小个子,他也最好敬而远之。 “不知道该怎么对付的人,那就离他远点儿。”——高尔是这么告诫他们的。 所以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默不作声地退了又退,并没有回答尼亚那不像问题的问题。 他本能地靠近了似乎最为无害的阿尔茜,甚至容忍了她摸自己的头。 他像是忘记了刚才那一幕,重新说回之前的话题:“所以,你们要去吗?虽然进入那里要给一点东西作为交换,但你们能待多久,能拿走多少东西,全看你们自己……你们这么厉害,应该也不会太危险。” 他眨了眨眼,十分体贴地补充:“不过,你们最好叫多几个人来,那里飞船可开不进去,但也不能太多……或者,你们也可以雇我们的向导和战士。沙地人做生意公平又守信用,绝不会像班克鲁那种家伙。” 尼亚又笑了起来,意味深长的那种笑,笑得小沙地人心里发毛,拼命回想自己有没有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应该……没有吧? 在他忐忑不安地纠结着的时候,或蹲或站的龙、恶魔和人类飞快地交换着眼神,然后阿尔茜点点头,捏了捏右耳上玲珑可爱的耳钉。 “艾莉克多,”她开口道,“把船开过来。” . 飞过来的船不大,轻盈又美丽,是奥夏从未见过的型号。它甚至都不像一条飞船,更像某种活着的动物,透明的翅膀快速震动时反射出的阳光都不再是黯淡的血红,而是梦幻般的七彩。 就像屏障里偶尔跨过天空的彩虹。 伊斯把那巨大的箱子扔上了船,而阿尔茜也得到了伯特伦最终的答复。 “虽然这进展似乎也太顺利了一点,”船长的语气混合着急切与谨慎,“但也是个不错的机会……要小心。” “要小心”,大概是他最近,甚至今后都将说得最多的三个字。 阿尔茜回头比了个手势,而在她回答“当然”的同时,伊斯不放心地追加了四个字:“看好娜娜!” 回答他的是小龙一声委屈又不满的假号和一连串的抱怨:“娜娜已经很乖了!为什么不带娜娜玩?!娜娜要生气了!!” 伊斯不理她。小龙通常只会在撒娇的时候自称“娜娜”,而既然还会撒娇,那就屁事没有。 奥夏瞪圆了眼睛看着他们。这会儿他并不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但能从他们不自觉地放松了许多的状态,感觉到某种……令人羡慕的氛围。 他低头踢了踢地上的沙,只扑了自己一脸的灰。 飞船离开时他又抬起了头,看着它在半空里骤然消失,又一次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 “它、它还能隐形的吗?”他问,眼里全是藏不住的兴奋与向往。 “噢,它能做的可多啦!”尼亚嘿嘿地笑着:“来,小家伙,我告诉你……” . 他们要去的地方并不近,还只能靠步行。一路上,即使已经对“狡猾的没毛小个子”生出了强烈的警惕,小沙地人还是被套出了不少消息。 当意识到这一点,幼崽绷着脸独自跑到了队伍的最前面,再也不肯开口。 尼亚遗憾地啧了一声:“还挺警觉的嘛。” 他们此刻正走在一条隐蔽的砂岩峡谷之中,头顶上只有细细的一道裂缝,漏下微弱的一线光和时不时便如雨般洒落的沙尘,裂缝下的空间不小,在这一线微光与沙尘之下,仿佛弥漫着看不透的血雾,说不出的阴森诡异。扭曲的石柱间,不时可见散落的金属残骸半掩在红沙里,都像被秃鹫清理过的尸体般干净得没剩下半点有用的东西。 却看不见一具真正的动物的骨骸。 奥夏偷偷回头看了一眼。许多高大魁梧、仿佛无所畏惧的外来者,甚至一些外面的沙地人,在经过这里时都难免心生恐惧,犹豫着不敢再前行。 可朦胧的光线里,哪怕是离他最近的阿尔茜,此刻脸上也没有半点惧意,还不时左看右看,悠闲得像是来观赏风景的游客。 “……你们不担心吗?”他忍不住开口问道。 “担心什么?”阿尔茜微笑着反问,黑色眼睛温柔又沉静。 “担心……这里有陷阱什么的。” 那些因为害怕而不敢再往前走的人,通常都会这么强词夺理,甚至想要抓住他们这些带路的人当人质或俘虏。 “所以,”阿尔茜反问,“这里有陷阱吗?” “……当然没有!”小沙地人恼怒地回答,“我说了,我们是公平又守信用的!” “既然如此,我们又为什么要担心呢?”阿尔茜拍拍他的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脸上还带着忍俊不禁的笑。 把自己绕得有点懵的幼崽反应过来,懊恼得像只小狗般“嗷”了一声,又一次独自跑在了前面。 峡谷很长,但并不是只有一条路。那些像是干裂出的缝隙纵横交错,四通八达,即使小沙地人有意绕了几个圈,伊斯他们也只是毫不在意地跟在他身后。 太阳一直挂在天上,光芒虽黯淡,却不曾消失——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夜晚。 当他们终于走出峡谷,看着眼前奇异的景象,阿尔茜毫不吝啬地发出了衷心的赞叹。 ------------ 血树(6) 他们竟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屏障与荒漠交界的地方。 但在这里,绿色的森林外并不是一望无际的红沙,而是高耸的岩山,仿佛是屏障在张开时直接撞在了山上,撞出大大小小许多裂缝,撞得半座山都倒在了屏障上。有些地方,岩石像是与屏障长在了一起,在半空中以完美的弧形向外伸展,有些地方,屏障与岩石间空出了大片的空地,有微弱的阳光从上方的空隙里射进来,但真正的光源,却来自屏障的另一边——那灿烂的金色完全压过了红日,也带来了难得的生机。 空地上见缝插针地种满了一种类似小麦的植物,不怎么精神,但到底在生长。人们不愿占用一点能够长出植物的地方,便在岩石上开凿出一条条狭窄的通道,一层层堆叠的洞窟,把半边山崖建成了一个混乱却也宏伟的小镇。山崖高处居然还有一个洞口,正汩汩地向外冒出水来,水势不大,却源源不绝,流下岩壁时便顺着开在两边的水槽流经每一层的蓄水池,蓄水池外又有管道连接每一个洞窟,只要打开开关,就能得到清洁的用水,而用过的水则顺着另一些渠道流进底层的蓄水池,在沉淀之后用来浇灌植物。 “……有趣。”尼亚喃喃。 燿星界西南荒漠也缺水,也有人在岩壁上开凿洞穴来居住,却没有发展出这样巧妙的、没有半点浪费的用水方式。 而且,那高处洞口里的水,看起来也不像是自然流出的。 连伊斯都颇有兴致地看了好一会儿。这里的文明虽已衰败……但或许并未断绝。 片刻的惊叹之后,阿尔茜的视线落在一群比奥夏更小的、手舞足蹈的小沙地人身上。 然后她意识到,那并不是在跳舞,而是在……示威? 离得有些远,她听不清他们在叫些什么,但能看得见,在他们对面,隔着屏障,另一边是一片绿色的草地,一群差不多同样大小的棘人幼崽安静地看着对面跳来跳去的沙地人,像是在看什么奇怪的表演。 ……她还真没见过如此怪异的“相处”方式。 奥夏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顿时羞恼得毛都炸了起来,恨不能立刻冲过去赶跑那群丢脸的蠢货。 可他们之间还隔着一个巨大的裂口。 犹如深渊的裂口隔开了他们与那片热闹的聚居地,裂口上一道细长的索桥,乱七八糟地铺着木板和金属板,看起来就不像是想给人通过的样子。 近乎凛冽的寒意从深渊下幽幽地冒出来,深渊边还露出一片不同于砂岩的灰白,一些金属的框架和支撑虽已锈蚀,却还保留着被撕裂时的扭曲,沉默地刺向冰冷的空气。 那是一栋像是被硬生生裂开的巨大建筑,一边还嵌在岩石里,一半却大概早已掉进了深渊。 桥边和建筑外都站着几个成年的沙地人,其中有一个正朝他们走来。而在他们身后,原本守在峡谷出口的战士,已经悄无声息地堵住了他们的后路。 “托尔托萨!” 奥夏大声叫着,向着走过来的人跑了过去:“高尔在吗?我带了客人过来!很厉害的客人!” 阿尔茜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这小家伙在跑过去之前飞快地低声跟她说了一句:“不要让人知道你们会魔法。” 看来他们之前的猜测并没有错。沙地人讨厌魔法……至少大部分人是这样。 被叫做托尔托萨的沙地人极其高大,左肩一道深深的伤痕,因为毛没能再长出来,看着十分显眼,本该有些吓人,但那张脸……或许因为毛比较长,看起来比奥夏还要憨。 他打量着他们,有些警惕,也有些疑惑,似乎没看出来他们到底厉害在哪里。 “高尔不在。”他回答,十分顺手地揪了揪奥夏的耳朵,“你告诉他们规矩了吗?” “当然!”奥夏抱着自己的头不满地叫着。 托尔托萨这才走到伊斯他们面前,并且十分自然地错过了阿尔茜,将三个人里最高的那一个——伊斯,当成了领队。 “那么,”他问,“你们要用什么当入场费?” 他显然不善言辞,而同样不善言辞的伊斯便也只是默默地从长袍下提出个袋子。 托尔托萨探头看了一眼,偏灰的蓝眼睛顿时瞪得溜圆:“这是……” “好吃的!”奥夏急不可耐地解释,“而且,可以种!” 那是一种只有半个拳头大小的果子,半青半红,清甜多汁。半路上阿尔茜给了他两个,他几乎连核都吞了进去。 “沙果。”阿尔茜微笑着解释,“可以在沙地上种植,也不需要太多的水。虽然不确定是不是一定能在这里生长……” 她之前还准备用法术催生一棵幼苗试试,但既然奥夏特地提醒了他们……就还是算了吧。 毕竟,她还不知道该如何用沙地人能够接受的“科学”来解释一颗种子为什么能在瞬间发芽,也并不想欺骗他们。 “……成交!”托尔托萨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把袋子接了过去,又殷勤地问他们:“你们要雇人吗?我们有最好的战士和最好的向导……都是最好的。” 阿尔茜有点忍不住想笑。这家伙连推销都找不到什么吸引人一点的好词儿吗? 虽然之前有各种猜疑——现在也依然有各种猜疑,这会儿她倒是真心有点相信这些人是“公平又守信用”的了……如果真有什么诡计或陷阱,眼前这个沙地人的演技也未免太好了一点。 “当然!”尼亚把被狗狗眼闪到晃神的牧师挤到一边,开口道:“我们得雇个向导,听说你们提供地图?最详细的那种来三张。再来两个力气大一点的帮我们搬搬东西。啊,对了……” 他指指奥夏:“这小家伙说他对地下可熟啦!向导就是他了可以吗?我们会按成人的价付钱的。” 他噼里啪啦说了一堆,托尔托萨简直有点反应不过来,听到最后一句才愣了愣,不假思索地拒绝:“不行!” 奥夏几乎同时跳了起来,叫道:“可以!” 他拖住了托尔托萨的手臂,急切地摇来摇去:“我可以的!你知道我可以!我自己一个人都能跑到比所有人都远的地方!” “……我们保证他的安全。”伊斯说。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还有点冷嗖嗖的不耐烦,却也有着绝对的、让谁都生不出怀疑的自信。 他让人觉得,他说到就一定能做到。 托尔托萨烦恼地想挠头,手抬到一半又意识到这会影响他的威严,只好僵硬地在半空做出个意义不明的手势。 他似乎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出什么拒绝的理由,最终还是点了头。 奥夏欢呼一声,跑向阿尔茜:“向导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报酬,我……我可以要那把小刀吗?” 阿尔茜的腰上插着一柄精巧的小刀,虽然也能当做武器,但事实上只是用来切水果和切肉之类的。 她愣了愣,一时有些犹豫。这并不是什么特别珍贵的东西,但也是夫人送给她的…… “过来,小家伙。” 在奥夏露出失望的表情之前,尼亚叫道。 “要那么漂亮的小刀,是要送人的吧?”他给小沙地人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笑得分外猥琐:“来!挑一把!” 他双手一晃,玩戏法般晃出了八柄各不相同的短刀和匕首,夹在指缝间转来转去,不仅完全吸引了奥夏的视线,连托尔托萨都忍不住看了过来。 最终,他们用一把金灿灿的匕首和两柄精灵制造的轻巧手弩,另加满满一盒的箭矢,换来了一个小向导和两个健壮的战士,在短暂的休息……并签下了条款相当严密的合约之后,站在了通往地下的入口。 “哇!”尼亚探头探脑地往里看了几眼,甚至一脸陶醉地吸了口气,语气里充满怀念:“我开始有一点年轻时候的冒险的感觉了呢!” ……是啊,那些被遗忘了不知多久,隐藏着一个个黑暗的秘密的遗迹和坟墓之类,跟他们眼前这座废弃的建筑,本质上也没什么区别。 但如果有一天,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冒险,他还是想挑个……至少看起来顺眼一点,宽阔一点,空气清新一点的地方。 伊斯默默地想着,第一个走了进去。 ------------ 血树(7) “高尔说这里从前是个地下研究所。” 顺着坍塌的阶梯往下时奥夏说,“不知道是研究什么的……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吧,不然也不会放在地下,而且真的很深、很深,修了足足有三十多层呢。虽然上面看起来有点糟,但最下面十几层几乎都还是完整的,里面有很多东西,但我们……我们用不上。” 事实上,是他们已经不知道那些东西到底有什么用处。唯一可以确定的,它们不能吃,也不能喝,那么,即便是祖先的遗产,知识与智慧的结晶,也只能拿出去,换一些对他们来说更有用的东西。 无论如何,他们都得先活下去。 在长久的探索之中,他们找到了现在这种,让自己人不至于背负所有危险、一些有钱有闲的外来者也挺乐于参与的“冒险游戏”的方式。 同时,他们也在长久的探索之中,发现了那个,或许能永远改变他们的处境的秘密。 . 被破坏得最厉害的那几层,最大的危险大概是一脚踩空摔断脖子。 这里还有隐约的光线从开裂的缝隙里透下来,能够被拿走的东西也差不多都被搬了个精光,所有的门都不见了,连墙面都被撬出一个个坑洞,也不知道上面曾经嵌了什么。倾斜过度的走廊能像滑梯一样滑下去,但滑到断裂处收势不住的话,很有可能摔进不知有多深的缝隙里,或撞在什么尖锐的金属上扎个对穿。 好在,就算是阿尔茜,身手也不至于差到这种地步。 而奥夏则充分地、或者说有些刻意地表现出了他对这个地下研究所的熟悉。 他在台阶、栏杆、走廊甚至墙壁间跳来跳去,像是根本不用判断哪个地方能落脚,敏捷得不像条小狗,倒像只猴儿。 “这里就是我们的训练基地。”他得意地告诉阿尔茜,同时忍不住偷偷去看伊斯。 伊斯已经无聊得两眼放空。但在外人看来,那沉默又敏捷,轻巧地跃过各种障碍,连伸出手臂保持平衡都不用的男人,显得愈发神秘又强大。 直到头顶漏下的光线彻底消失,伊斯才稍稍有了点精神。 渐渐潮湿起来的空气里,他闻到了那种像是混在酒里的烂肉般的腥臭。 奥夏已经告诉过他们那种难闻的味道从何而来——那是一种怪物的血。 一些沙地人认为它们是变异的棘人,因为那些怪物虽长得像巨大的老鼠,身上却覆盖着鳞片。它们飞窜在沙地上的表亲是沙地人的食物来源之一,他们喜欢把它们不知为何微带酒味的血煮沸稀释后当成酒来喝,并称之为“血酒”,认为这种“古老的酒”能让他们变得更加强壮。 “但那东西事实上只会让他们的脑子也渐渐变成一坨烂肉。”奥夏说。 阿尔茜只能轻声叹息。“血酒”的确古老……但苏迦历史上真正的血酒,其实只是一种水果酿出来的,色泽鲜红的甜酒。 但那种被称为“蜥鼠”的怪物,却是这个地下世界里最危险的敌人。 地面上的蜥鼠能长到成年沙地人的小腿那么高,四肢粗壮,皮糙肉厚,但两三个成年人在有武器的情况下捕猎一只,也不算太难,而徘徊在这地底无光处的蜥鼠,能长到半人高,牙齿更是锐利得能咬穿金属板,寻常武器根本穿不透它们的鳞片,唯有光束枪能对它们造成伤害。 但好在,它们数量不算太多,而且畏光。 小心避开它们,不去刻意招惹,而且有稳定光源的情况下,这些怪物只会为闲得无聊的外来者们的冒险游戏增加一点充满恐怖和紧张气息的背景而已。 当然,如果冒险者们的目的就是来猎杀蜥鼠,沙地人也并不会阻止,但雇佣的向导和战士都得加钱,也并不保证客人的生命安全——合约上可都写得一清二楚呢! 尼亚确信这群沙地人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毕竟,要让龙蛇混杂的客人们愿意遵守这样的“合约”……要在这种荒凉而混乱,根本没有法律可言的地方保护那一片难得的、堪称“丰饶”的聚居地,没有足够强大的武力作为后盾,是不可能做到的。 但虽另有目的,他们也没有刻意给自己找麻烦的意思。 阿尔茜拿出了他们的“光源”。 一颗乳白色的,像是珍珠般的小球,在她装模作样地捏了几下之后便渐渐散出越来越明亮的光芒,甚至缓缓升起,漂浮在了他们的头顶。 光焰球,同样是魔法与科技的结晶,普通人也能够使用,但让它能持续发光且自动跟随使用者的,是刻在球体内部的法阵。 认真说来,其中“科技”的含量其实少得可怜。 但沙地人看不出来,他们理所当然地把它当成了某种高科技的产物,流露出敬畏与羡慕的神情,甚至有个沙地人战士忍不住问阿尔茜,能不能换这个作为报酬。 精良的武器固然重要,但对于经常需要钻进地底的他们来说,这样甚至都不用占用双手的光源,或许比武器更能救命。 阿尔茜只能抱歉地摇头。这东西在燿星界实在不算珍贵,毕竟光焰术是相当初级的法术……可它事实上是个魔法物品。而在了解其他文明的同时,他们还并不想那么早地把自己的底牌暴露出来 沙地人像是十分理解地点了点头,并不强求——这东西大概十分昂贵,他们已经接待了那么多各种各样的“冒险者”,都还从来没有见过呢。 只有奥夏多看了阿尔茜一样。 他大概猜到了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 柔和的光芒驱散了黑暗。有些地方,他们能清楚地看到与地面上相同的鲜明对比——一边是即使被破坏也显露出鲜明的建筑风格的、拼嵌出花纹的地板,笔直的走廊和整整齐齐交错相对的房间,另一边是挤压在透明屏障上的红色泥土,虽然是差不多的颜色,却与荒漠中的红沙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质地,其中甚至偶尔还能看见扎得深一些的大树的根。 ‘’那个屏障。”尼亚比划了一下,“到地底多深?” 他得到的只有一个简单的回答——“很深。” 深到……几乎不可能从地下挖个洞通到屏障那边。 他们又往下走了好几层,才发现了一些阿尔茜能够看得上眼的东西。 一些体积颇大的机器并未被完全破坏。它们坚固的金属面板勉强保护了内部的一些线路和设备……而会对这些“古老的科技”感兴趣的外来者,也实在少之又少。 “你们有在这里发现过书和文件之类的东西吗?”尼亚问道,“这么古老的玩意儿,没有说明书我都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没办法向感兴趣的客人介绍呢。” 奥夏摇头:“那种东西,就算有,也早就坏掉啦。高尔说,如果能接上能源的话,一些机器里或许还存着一些的资料。以前也有外面来的人试过,但这些东西放得太久,就算看起来还完整的,里面应该也有哪里坏掉了吧,反正没人成功过。” 大多数人其实是来寻找血石的,无论哪一种。这些人也大多都知道能量源会安置在什么地方,不会浪费力气去到处乱拆。当然,也有人来寻找关于棘人的资料,希望能从中找到一些破开屏障的线索,却总是失望而归。 这里的一切研究资料和成果,似乎在整个建筑被摧毁之前就被人毁掉或带走了。 而即使有着种种的遗憾,此刻的阿尔茜,也像是进入了巨龙堆满宝藏的洞穴——那些其他人不顾一屑的“破烂”,对她而言有着难以衡量的价值。 她甚至会长时间地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拆开那些纠结的线路,并且不由自主地对着它们发呆,仿佛在努力想象它们完好无缺时的模样。倘若不是伊斯渐渐散发出“再不快点我就一拳锤爆这玩意儿”的冷气,她大概能就地开始拿出纸笔写写画画,研究它们的用处和原理。 连沙地人战士都有些无聊起来。他们还从来没有接过如此轻松简单的任务,连拆卸都用不着他们——虽然没说出口,但那过于谨慎的客人显然是担心他们会粗手粗脚地损坏了不该损坏的东西。 奥夏坐在桌子上,无聊地晃着腿,没一会儿干脆溜了出去。很快,尼亚也带上个沙地人战士“保护”着他,在附近溜溜达达地“寻宝”,留在房间里的,只有心无旁骛的阿尔茜和另一个战士,以及索性靠着墙开始呼呼大睡的伊斯。 他讨厌干燥和炎热。而这里虽然味道难闻了一点,温度和湿度却让他觉得舒服多了。 他是真的睡了过去。但当地底更深处传来一声惊呼,他也是第一个跳起来冲出去的。 尼亚带着人往回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伊斯已经一拳把一条狭窄的裂缝轰得更大一点,直接跳了下去。 尼亚忍不住摇头叹气——你也不怕把这看着就摇摇欲坠的地方轰塌掉! 而阿尔茜也已经扔下她的宝贝们冲出了房间,大叫着:“奥夏!” 所有人都在这里……除了那个小幼崽。 ------------ 血树(8) 伊斯找到奥夏的时候,已经连下了三层,心中怒火腾腾。 明知危险还自己一个人瞎跑,是想害他守不住自己的承诺吗?!即使那不过是他为了配合尼亚随口说出的承诺,也是算数的! 他看着那小家伙嘴里咬着一点忽明忽暗,像是随时都有可能灭掉的光,手脚并用地爬上一台不知什么机器,并试图撬开通风口躲进去。 在他身后,一只蜥鼠拖着细长的尾巴横冲直撞,以与那笨重的身躯全然不符的敏捷纵身而起,越过满地狼藉,直冲向小沙地人。 在地上,它们的近亲是沙地人的食物,在这里,沙地人却是它们难得的美味佳肴。那微弱的一点光,似乎并不足以让畏惧胜过它的饥饿。 伊斯放慢了速度,直到那只蜥鼠张开的大嘴几乎要将小沙地人的头整个儿吞进去,而那狗胆包天的小家伙闭着眼绝望地将手中的短刀奋力往前扎,才一刀劈过去,将那还跃起在半空的怪物劈成了两半。 刺出短刀扎了个空,怪物尖利的牙齿从鼻尖划过,温热而腥臭的血扑了满脸。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小沙地人好一会儿都没睁眼——他不想让自己看起来死不瞑目的样子,那会让活着的人心里特别难受。 “……滚下来!” 伊斯说。 他冰刀一样扎过来的声音让奥夏瞬间清醒,呆呆地睁开眼,徘徊在狂喜和忐忑之间的心情让他的耳朵控制不住地动来动去。他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好一会儿才抬手抹了抹脸上的血,磨磨蹭蹭地往下爬。 “等等。”伊斯突然又阻止了他,手腕一翻,竖起的冰刀将能冻掉人鼻子的刀面平平地拍在他脸上,立刻把他拍成了一座雕像。 一种微小而奇异的声音仿佛从地底深处钻出,又仿佛从四面八方而来,却又在片刻之间远去。 这会儿尼亚他们都已经跑了下来,看着眼前的情形,有些莫名其妙。 “有声音。”伊斯随口解释。 “大老鼠吗?”尼亚问。 沙地人下意识竖起了耳朵,摆出警戒的姿势,神情却也有些疑惑。 他们的听力是很好的,却也只听见钻过缝隙的呜呜风声。 “不是。”伊斯摇头。 那不像是动物在地底穿行或奔跑,倒更像是…… “像白鸦玩她的蔷薇花藤时的声音。”他在记忆里找出最接近的声音。 “……植物快速生长的声音。”阿尔茜帮他翻译成其他人能听懂的形容。 沙地人松了口气。奥夏把自己被冰粘住的毛从伊斯的刀上拔下来,顾不得脸上的疼痛,一双眼睛亮亮地闪着光:“你能听到?那可是在很深、很深、很深的地方!” 伊斯收回刀,一把将他提了下来,用他冰川一样的蓝眼珠直直地盯着活泼得过分的幼崽。 “你要是再自己找死,”他说,“我就把你冻在这里,冻得结结实实,哪里也去不了!” 这是很奇怪的威胁,但奥夏觉得他居然听懂了。他乖乖地举起双手,拼命点头,同时也忍不住为自己解释:“我不是故意的!这种时候蜥鼠应该都会往下钻,我不知道这里居然还会有……” “‘这种时候’是什么时候?”尼亚兴致勃勃地问,“繁殖期吗?” 阿尔茜看他的眼神略带谴责,尼亚却毫不在意——小孩子怎么就不能听这个啦?小孩子自己不是被繁殖出来的吗?我这已经是十分体贴地斟酌过的用词了好吗? 真正小孩子并不懂得大人们各种自以为是的顾虑,只是迫不及待般比手画脚地解释:“不是,这是血树的衰弱期,它会让自己的根钻来钻去,寻找它能够吸收的东西,事实上,它还会捕捉蜥鼠,但那些家伙反而会在这种时候自己凑上去,像是发了疯一样……” 血树,就是屏障里的世界中心那棵巨树。远远看过去,只能看到它的树冠是深深的墨绿,树干也是看起来十分正常的红褐色,但它延伸在整个大地之下,甚至屏障之外的根,却是暗红色的。 那根极其坚韧,连蜥鼠的牙齿也只能咬破一点皮,皮下会渗出血一般的汁液,是能让蜥鼠为之疯狂的东西——也只有在血树的虚弱期,它们才能咬得动。 尼亚听得啧啧称奇。 “所以,”他说,“即使你们想趁着虚弱期破坏那棵树的树根,也会被蜥鼠攻击,说不定反而会变成那棵树的养料……好聪明的树!” 聪明得,仿佛有自己的意识。 “你怎么知道我们想……”一个沙地人战士喃喃地问出了口。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尼亚摊手,“换做是我,一边在沙漠里挣扎求生,一边看着屏障里不属于自己的生机勃勃,也会想方设法地破坏它,得到它,如果实在做不到,甚至宁可彻底摧毁它……因为那遥不可及的希望,才是最大的绝望。” 沙地人沉默不语,阿尔茜却微微蹙起眉头。她知道他们的任务除了搜集一切科技相关的东西,还有弄清楚那棵树的力量到底从何而来。 如果那确实与列乌斯有关,他们自然要想方设法地解决它。但在他们还并不能确定的时候这样煽动沙地人,哪怕是为了拉近与这些人的关系,也让她有些难以接受。 但在尼亚看来,沙地人对棘人和那棵断绝了他们的生机的巨树的仇恨与敌意,根本不需要他来煽动——他只是说出了事实。而他所表现出的理解与认同,也的确让两个沙地人战士对他稍稍改变了态度,不再那么沉默地保持着距离。 奥夏的反应却不太一样。 即使脸上长满了毛,小幼崽也并不能很好地掩饰自己的情绪。他怏怏不乐,偶尔看向尼亚的眼神似乎更加警惕,甚至带上了一点厌恶。 阿尔茜觉得,如果他们想要找到答案,而不是不由分说地摧毁那棵树以绝后患,这个小沙地人或许是更好的突破口……但小幼崽或许喜欢她的温柔,却更崇拜强大的力量。 他粘上了伊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毫不在意他的冷漠,像只即使被踢开也会锲而不舍地绕在主人脚边的小狗。 阿尔茜几乎能看到名为“好烦”的火焰在伊斯头顶节节往上窜,却也只是默默回到自己的任务之中,偶尔看上一眼,嘴角微微带笑。 ——伊斯可半点笑不出来。 他十分认真地考虑着把这烦人的小家伙冻在墙角,等他们离开时再把他弄出来。这样既能保证小家伙的安全,也能保证他耳根的清净,可谓一举两得。 小家伙扯了扯他的袍子,小声问他:“你也觉得,那棵树应该被毁掉吗?” 伊斯很想点头。他能感觉到小家伙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答案,但如果能让他消停下来,不再缠着他的话…… 他低头看着那双湿漉漉的小狗眼,面无表情地说了句:“那只是棵树。” 即使那真是列乌斯弄出来的玩意儿,该砍的也是列乌斯。 小家伙的小狗眼更亮了。 “那只是一棵树。”——也有人曾经这样告诉他。 饲之以血,饲之以恨,却让它承担一切希望和一切怨憎……那是不公平的。 他用力地拽住了伊斯的手。 “我、”他说,“我带你去看一个很特别的东西,是这里我最喜欢的东西,你也一定会喜欢的!” 不!我不会! 伊斯恼怒地想着……但还是被拖走了。 “‘很特别的东西’?”一边跟两个沙地人聊天一边全程偷听的尼亚低声重复,一脸单纯的好奇。 “是个雕像。”一个沙地人露出点好笑的神情,“又沉又没用的石头雕像,连雕的是什么都看不出来,那家伙不知为什么就是很喜欢,他说那上面石头的纹路是一幅画。” “啊……艺术。”尼亚点头感叹,“看懂那些玩意儿也需要一点天赋,可惜我完全没有。” 他们继续谈论着他们能够理解的东西,并不担心那两个家伙——地上那只被干脆利落一刀两断的蜥鼠足够证明伊斯的战斗力。 但没过多久,他们听见了一声低沉的轰鸣,连绵不绝地响着,由强至弱,仿佛渐渐远去。 地面——甚至整个藏在地底的建筑,都似乎随之微微震动。两个沙地人瞬间跳了起来,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其中除了惊疑,隐约还有些别的东西。 ------------ 血树(9) “……那是什么?” 尼亚也站了起来,轻声问道。他看起来并不着急,脸上甚至还带着一点笑,整个人的气势却已经完全不同。 阿尔茜跑了出去,片刻之后又跑了回来,神情凝重。 “他们不见了。”她说,“也联系不上。” 尼亚脸上的笑容反而更深了一点。 “你们知道我的朋友去了哪儿,是吗?”他问,“不管是为了什么,这样一声不响地带走他可不太好啊。” 两个沙地人面面相觑。 “不是我们……”其中一个开口,又停了下来。 “不是你们。”尼亚重复,“那难道是那个小家伙自己的主意吗?” 对方张了张嘴,似乎想要给他肯定的回答,最后却还是没有说出口。 这的确太可笑了。 阿尔茜在一边安静地听着,渐渐反应过来。这一路上,尼亚所看到的,和她所看到的,或许并不一样。 这是个陷阱——或许从一开始就是。 而她明明再三小心,却一点也没看出来。 片刻的死寂之后,一个声音从角落里传了出来。 “不用担心,先生……无论是我们,还是奥夏,都没有伤害你的朋友的意思。他只是……被选中了而已。” “被选中?”尼亚冷笑,“选中当什么?祭品吗?” 他知道那家伙已经用不着他担心,眼下这样的情况甚至是他有意无意地促成的,这会儿还是控制不住地心浮气躁。 那家伙……至少也可以跟他通个消息吧?!他居然甩开了他一个人去冒险?!如果那真是列乌斯呢?!他是真觉得自己已经是一条无敌的大龙了吗?!按龙的年龄来算你现在也还没成年啊!!…… 在他内心轰隆隆地咆哮着的时候,那声音沉默片刻才回答了他。 “……不,先生。他是……我们的拯救者,或毁灭者。” . 站在……或者不如说躺在一个巨大的、犹如棺材般的铁盒子里飞快地往下滑,是一种非常奇特的经历。 奇特,但并不意味着有趣。 伊斯被颠得整条龙都麻掉了,过于兴奋的奥夏却还在喋喋不休: “高尔、说、这个盒子、原本是可以自己、上下移动的,可是、它坏掉了,没有能量,我们、把它改了改……” 他的声音被颠得断断续续,却就是不肯闭嘴,也不怕咬掉自己的舌头。 好在这一段旅程并不是太长……但它只是个开始。 铁盒只是把他们送到了这座地底建筑的最深处,而他们最终的目的地还要更深。 建筑底部连接着古老的矿洞。这里曾经是苏迦人挖掘血石的地方,长长的坑道被奥夏称之为“铁轨”的道路连接。他们跳上一辆小小的矿车,在奥夏吭哧吭哧地操纵着它爬上一个斜坡之后,他们又一次开始越来越快地、飞速地、绕着圈儿地下滑。 扑面而来的疾风掀开了伊斯的长袍,也把他浅金色的头发吹得漫天乱舞。他眯起眼,嘴角不自觉地挑出一点笑意。 虽然还是有点颠,但他还从未以人类的形体感受过这样的速度。 奥夏也终于安静下来——他没法儿再说话了,风会灌进他嘴里。他有点想像从前那样放声尖叫来发泄自己的兴奋和紧张,可他怀疑伊斯会一脚把他踹出去。 他的毛被吹得乱七八糟,连耳朵都被风吹出各种奇怪的形状,眯起的眼睛却始终留着一条缝。握在手中的光焰球是伊斯扔给他的,那明亮的光芒照出他从前来这里时未曾留意的许多东西。 岩壁上的奇怪痕迹,像是某个矿工随手刻下的简笔画;圆圆的小洞里似乎有什么一晃而过,这深深的地底或许并不是只有蜥鼠生存;被他们清理过的轨道上隐约又有了斑驳的血痕,那不是锈迹,而是一种红色的苔藓,会开出极其细小的白花…… 那些小小的生命,都在像他们一样,努力地活下去。 轨道尽头,在借着强大的冲力冲上一座高坡之后,奥夏及时地扳下开关,让矿车停在了最高处。 接下来的路,只能靠步行。 那所谓的“路”,其实应该是蜥鼠挖出来的洞。照理此刻洞里应该是空的,那些怪物们应该都已经聚集到了更深处,可被攻击过的小沙地人不由自主地表现出了十二万分的警惕,在洞口探头探脑地看了又看。 伊斯拎起他的后颈把他扔到身后,大步走了进去。 奥夏突然间浑身发软,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哆嗦。他能感觉到伊斯身上散发出了某种东西……像是凶猛的野兽用气味发出的警告,警告它们不要靠近他的领地。 而伊斯的“气味”冷冰冰的,像地底幽深的水潭,却又比那更清爽和……明亮?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压下心底的恐惧后他连蹦带跳地跟了上去,内心翻腾的喜悦让他几乎要忍不住嚎上几声。 他没有找错人。 默影,我没有找错人。 他一刻比一刻更加坚信。 . 弯弯曲曲的洞穴之后,是水路。 这里的地底还有水。高尔想尽办法,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成功地把水抽到了地上,他们的聚居地才有令人羡慕的清水可用。但在奥夏短短几年的记忆里,这里的水就已经浅了很多。 最初他们得潜水才能通过的地方,现在已经可以划着小船过去。 “血树的根会在虚弱期吸水。”奥夏低声告诉伊斯,“但在祭祀之后,它又会吐出一些水来,不然的话,这里早就干掉了。” 尽管确定伊斯能如他所说的那样“保证他的安全”,他还是忍不住东张西望。他们这两个小小的“猎物”,对血树而言大概微小得毫不起眼。在他们发现这里的十年间,据说还没有一个沙地人被树根攻击过,但有时候,当他们经过这里,也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犹如巨蛇般的树根,就从离他们很近的地方拖过去,拖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又在令人窒息的通道里驶过很长的距离,他们才来到了一片更为开阔的地带。 伊斯后知后觉地心虚起来——他没留下任何消息就跟着这个小家伙跑了这么远,这么长的时间,就算是尼亚大概也已经失去了耐心,暴躁得想要揍他一顿……虽然他已经打不过他了。 他或许应该打开传音石,但他不知道能说什么。尼亚一定会问他在哪儿,或试图通过传音石找到他,而他之所以一声不响地跑了,就是不想让尼亚接近那棵巨树。 盗贼表现得无比正常,仿佛这不过是一次寻常的冒险,可他能看到他眼中深藏的阴影,甚至恐惧,和因恐惧而生的暴戾——他曾是列乌斯的奴隶,十二年的时间根本抹不去那些痛苦而屈辱的记忆。 即使这棵巨树跟列乌斯根本没有半点关系,尼亚大概也会毫不犹豫地毁掉它。 而且,打开传音石,他绝对会被一堆的咆哮和抱怨轰到脑子都炸掉。 ——还是等他彻底解决了问题再说吧。 但此刻,在他与他需要解决的问题之间,还有一大片令人恶心的、臭烘烘的大老鼠。 奥夏已经默默地缩到了他腿边,松手让光焰球漂到他们的头顶,让它的光芒能够完完全全地散发出来。 这片如地底平原般广阔的空间里挤满了蜥鼠,却并没有互相撕咬,只是不时把尖尖的鼻子抬起来,充满期待地嗅来嗅去。 或许是因为那明亮的光芒,又或许是因为伊斯强大的气息,它们叽叽地叫着,在他们走过去时如潮水般分开,又仿佛不甘放弃这送到它们嘴边的美味,张开长满利齿的大嘴,从嗓子里发出怪异的嘶叫。 那声音如利爪般抓在奥夏的脑子里。 他浑身的毛都已经炸了起来,好几次控制不住地想要去抱伊斯的腰。但他已经十一岁了……他不能那么没用! 被小幼崽踉踉跄跄撞了又撞的伊斯嘴角抽搐,一把抓住他的腰带,把他像只小狗般提在手里。 然后他飞了起来。 褐色长袍飘落地面,而他们离地面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奥夏先是目瞪口呆地瞪着地面,然后目瞪口呆地抬头。那双白色的翅膀就伸展在他头顶,光滑的鳞片微光流转,好看得难以形容。 “你是……一只鸟?”他呆呆地开口,“长鳞的鸟?” 伊斯突然就很想把他扔下去。 “方向!”他恼怒地开口。 “啊……哦!”小沙地人终于回过神来。 他闭着眼都能指出方向。尽管只来过两次,那记忆深深刻在他的灵魂之中。 他们飞过挤满蜥鼠的平原,穿过这地底的峡谷,最终落在一处岩壁前。 伊斯瞪着小幼崽指出的那条狭窄的缝隙,眉头缓慢地打出了一个结。 ——这么窄,他根本钻不进去! 他低头看奥夏,奥夏也抬头眼巴巴又充满期待和崇拜地看着他,仿佛觉得任何困难对他而言都不是问题。 短暂的死寂之后,伊斯木无表情地收起双翼,缩小了身形,缩回他十岁左右的样子。 他在奥夏震惊的视线中给了他凶恶的一瞥:“敢说出去一个字的话……” 奥夏连连点头,忍不住大大地咧开了嘴角。 ------------ 血树(10) 憋着气从裂缝里挤过去,他们终于摸到了血树的树根。 不是细小的侧根,而是主根之一——奥夏猜的,因为它并不会动来动去,一直都在这里,不知有多粗,也不知还向下扎了多深,在红色岩石间露出的那一小片并不粗糙,反而异常光滑,摸上去坚硬又冰冷,几乎不像是植物的根,更像是石头。 “高尔说,血石……或许就是它很久之前断掉的根,在地底埋了很多很多年之后变成的。”奥夏轻声说,“它一直都在,只是从前并没有长出地面,又或者,很早很早,早到没有任何人记得的时候,它也曾经长出来过,然后因为某种原因,地上的部分被毁掉了,树根则一直在地底休眠……” 伊斯已经听过了无数次“高尔说”。这个奥夏口中的沙地人首领,聪明又坚忍,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奥夏仰慕他,崇拜他……却没有把这个秘密,这处最接近巨树,或许也是唯一能对它造成伤害,或唯一能让他们穿过屏障的地方,透露给高尔。 小沙地人有自己的秘密,但伊斯并不在乎。 他也有自己的目的。 他摸着树根上那一道长长的裂缝和凝结其上的暗红硬块,倒没有感觉到什么地狱的气息——或神的气息。它有着强大的生命力,却又似乎……不那么强壮。 像棵被种坏了,却还在努力生存的树。 对巨树而言,他手下那一丝伤痕细小得它或许都察觉不到,但伊斯几乎能把整个手臂探进去。 “祭祀的时候,裂缝里就会涌出血来。”奥夏的声音低下去,“那是……真正的血。” 恐惧和慌乱在一瞬间摄住了他,但他很快挣脱出来。 “所以,里面应该也是空的。”他说,“我们看到过失去营养而断裂的须根,不像普通的树根,倒像是血管,就是皮……比较厚……” 他停了下来,看着伊斯伸手按在裂缝上,而一层晶莹的、犹如玻璃或水晶,却像伊斯自己一样冒着刺骨的寒意的东西,从他手心之下,迅速蔓延开来。 “这是……什么?”小幼崽呆呆地问,意识到那东西看起来跟伊斯的刀似乎是同一种材质。 “冰。”伊斯言简意赅。 可这是个奥夏根本没法儿听懂的词——苏迦没有冬天,也没有冰雪。曾经的苏迦人或许也能制造出冰来,可生在文明衰落数百年后的奥夏,对此毫无概念。 但是……他似乎,终于真正地明白了“把你冻起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呆呆看着那些“冰”覆盖在树根之上,甚至探入裂缝之中……然后,在清脆的碎裂声里,那连利刃都留不下什么痕迹的树根,在从未遭遇过的、极低的温度里,轻易而举地裂开了一大片。 他打个哆嗦,觉得自己好像也裂开了。 当伊斯收回手,厚厚的冰层瞬间破碎,连带着被冻结其中的树根也掉下来一大块。那原本只能伸手进去的裂缝,现在宽到了他们完全能钻进去。 淡淡的血腥气,混合着植物特有的清新气息,从裂缝里散了出来。 伊斯回头看了小沙地人一眼。 他实在很想把他扔在这里,用冰墙把他封在某个角落,免得他碍手碍脚……但这小家伙告诉他“我能带你找到能通过屏障的地方”的时候,提出的唯一的要求就是“你得一直带着我”。 ……他其实,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带着”他。 小动物在某些方面或许就是格外敏锐。奥夏的耳朵直直地竖了起来。 “你说过会一直带着我的!”他说,努力加重自己的筹码,“而且,我还知道屏障另一边的……很多秘密!很多!你会需要我的!” “……跟上。”伊斯悻悻地说。 . 靠着暴力加魔法,循着那淡淡的血腥气,他们保持着正确的方向,一点点穿透树根的外皮,让它裂得更深,当终于感觉到有两只小小的虫子在破坏着自己的根,才有一条条侧根破开坚硬的岩石,翻翻腾腾地卷了过来。 可它们钻不进那么细小的缝隙,也不能自己伤害自己,只能在缝隙外徒劳地挥舞……直到发现新的敌人。 而缝隙里的人,甚至都不知道它们的出现。 除了弄得自己浑身粘乎乎,伊斯和小沙地人没有遇到任何危险,也不知又钻了多久,眼前才出现了一片巨大的空洞。 伊斯又一次伸出了双翼,带着奥夏向上飞去。 黑暗的甬道并没有多少弯曲,却长得仿佛没有尽头,连一直漂在他们头顶的光焰球,都因为耗尽能量而渐渐黯淡。 奥夏紧紧地抱着伊斯的腰。越来越浓重的黑暗如有实质,从四面八方压过来,压得他无法呼吸,连意识都仿佛一点点被吞噬。 “爸爸,妈妈,高尔,默影……默影……等我,等我……不要死啊……” 他呢喃着,用他最珍贵的记忆抵御着黑暗的侵蚀,抵御那仿佛与黑暗一样无边无际的恐惧。 头上猛地一痛——一只凉凉的手用力揪了揪他的耳朵。 他一惊,本能地伸手去捂头……然后就掉了下去,还没来得及感觉到害怕,又被一把抓了起来。 “……所以,小孩子最麻烦了……” 他听见伊斯嘀嘀咕咕,自言自语地抱怨着。 无法反驳的小孩子默默地撇了撇嘴,更加用力地抱紧了他。 再麻烦你也别想扔掉我! . 再往上飞,他们开始感觉到浓重的水气,还有一丝隐约的光透了下来,轻雾般若有若无地飘着。 已经疲惫不堪的小沙地人精神一振。 “水声!”他说。 哗哗的水声,仿佛就在他们身边,却又显得异常沉闷。 他甚至觉得那些水都溅到了他的身上,冰冰凉凉的,打湿了他满身的黑毛。 当光线逐渐明亮起来,他看见了一条条清澈的水流。 它们并未向下流,而是被什么力量吸引着,缓慢地往上升,像某种晶莹剔透的植物,努力地迎着光,向上伸展着长长的藤蔓,还不时开出小小的,同样剔透的花朵,瞬间绽放,又瞬间凋谢。 他用尽了所有的毅力,才没有放开伊斯的腰,去触碰那些宝石般的、在一刹那的绽放中折射出万千璀璨光芒的水花。 而在他们头顶,是一块巨大的、蓝色的宝石——一个悬在半空的湖泊。 所有的水流都汇入其中,仿佛终于寻到归处的游鱼。 “憋气。”伊斯说。 奥夏的脑子都已经停止了转动,只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他们钻进了湖水之中。 水并不深。小沙地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们就已经钻出了水面。 头顶是遮天蔽日的墨绿树叶,树叶间漏下点点金红色的碎光,摇晃在蓝色湖面,也摇晃在小沙地人的眼底。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高处的风吹动着浓密的枝叶,一阵阵地沙沙作响。 “我、我们……”他结结巴巴,几乎无法相信:“我们……” 他们钻出来了。他们不仅进入了屏障,他们现在就在那棵高得从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看见的巨树上! 奥夏想要放声欢呼,却不知为什么,反而呜呜地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 伊斯扭头吼他,一瞬间鳞都竖了起来。 这世上最难搞的就是动不动莫名其妙哭唧唧的小孩子了!威利小时候一哭他就手忙脚乱,娜娜……娜娜好像还从来没有真哭过。 奥夏一边呜呜呜,一边伸出手,一只捂住自己的嘴,一只去捂伊斯的嘴。 伊斯不耐烦地拎住他的小爪子扔到一边:“这里没人!” 奥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抽了一会儿鼻子,才振作起来:“我们、我们去找默影!” ------------ 血树(11) 奥夏认识默影的时候还不到五岁。 那时他跟伊斯他们之前所看见的、对着屏障另一边的棘人小孩儿手舞足蹈的小沙地人一样,喜欢对着那些总是安静地看着他们的“冷血怪物”吐口水,做鬼脸,用他们学会的一切语言的行为,进行各种各样的谩骂和侮辱。 大人们并不会阻止。虽然在长大之后,他们不会再做那种幼稚而无用的事,但他们的怨恨,却只会在艰难的生活里一日比一日更加强烈。 但棘人小孩儿通常不会有什么反应,仿佛他们听不懂,或根本听不见他们在骂什么。有些小沙地人会因此而更加来劲儿,奥夏却渐渐觉得有些无聊。 他的父母只有他一个孩子,把他养得活泼又健康。他喜欢在那些还没有被开凿的砂岩里钻来钻去,那其中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孔洞,很适合一个小沙地人的冒险。 而奥夏从不会迷路——他的方向感在沙地人里也算是好得出奇。 他在砂岩与屏障交界处,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小小的秘密花园。 那是一个向内凹陷的,很浅的岩洞,大小只容他一个人躺在地上,而岩洞的对面,屏障的另一边,则是高大的树木间一片寂静无人的草地。 这里在屏障那边应该也是个偏僻而隐蔽的地方,一直没有棘人出现,奥夏便把它当成了自己的花园。 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那时他还无法明白内心的向往和失落,只是越来越喜欢待在这里,花很长的时间,入迷地看着一朵野花如何从含苞到开放。 直到有一天,一个突然出现的棘人破坏了一切。 那棘人是个身材苗条的少女,似乎也没料到会在这里看到个小沙地人,四目相对地发了一会儿呆之后,奥夏跳起来破口大骂。 因为觉得自己的领地被侵占,他骂得前所未有的难听。他以为对方会像其他棘人那样毫无反应,或者就此离去再不出现——这样就再好不过,可那个比他大了至少有十岁的棘人在片刻的惊讶之后,毫不客气地叉腰跟他对骂了起来。 虽然口音和用词略有不同,他们的语言居然是相通的。 奥夏被骂傻了。他贫乏无力的言辞完全敌不过对方花样百出的唇枪舌剑,最后他甚至十分丢脸地哭了起来,才终于让对方闭了嘴。 奥夏哭着回家,没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过了好一段时间他才又偷偷溜了过去——他实在舍不得他的小花园。 他以为那个棘人应该不会再来,但对方很可能也是同样的想法。 结果……他们又一次四目相对。 长久的沉默之后,坐在草地上看书的棘人合上了书,挺直脊背。 “我们来商量一下吧。”她说,“关于这个地方的……使用时间。还是说——” 她瞥了小沙地人一眼。 “我们要用上一次的方式来决一胜负?” 她对欺负小孩儿似乎没有半点压力,一脸“再被骂哭也不要怨我”的得意。 奥夏气得脸颊鼓起又瘪下去,最终只能妥协。 他们订下了“协议”。但两边对时间的计算方法似乎并不一样,偶尔他们仍会撞到一起,又谁都不肯离开,渐渐的,居然也能开始和平相处。 从毫无交流的和平,到简单的、对骂之外的交流。 棘人少女很爱看书。她捧在手里的书总是干净又整洁,有些甚至十分精美,和沙地人因为无数次互相传阅的破旧不堪的书完全不一样。 奥夏对此依然是嫉妒的,嫉妒又怨恨。但少女偶尔看到兴奋时会忍不住跟他分享,那些他从未听过的故事,难以理解的描述,又让他情.不.自.禁地听得入迷。 她甚至还会用她的魔法能力变一些小小的戏法给他看。 作为回报,有时奥夏也会向少女讲述自己的生活,并且刻意地把那些艰难和危险美化得像是冒险般轻松有趣。 “你知道吗?”某一天少女突然告诉他,“很久很久之前,我们,棘人和沙地人,也曾经不分彼此地生活在一起。” 奥夏那时已经八岁。他听说过这个——高尔说的。 “可是,”他说,“你们背叛了我们。你们盗取了这个世界的力量和生机,为自己建造了一个乐园,却把我们扔在了荒漠里。” 少女并没有生气。 “而在我们的历史书上,是沙地人为了能得到足够离开苏迦的能源,用棘人的血提炼血石,让我们几乎灭族……我们的祖先逃到地底,在那里发现了苏迦神留下的树种,用血泪向它祈祷,才让生命树长了起来,给我们永恒的庇护。” 她在奥夏愤怒地表示那是谎言之前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想知道哪种说法才是真的。”她说,伸手摸了摸看不见的屏障——它摸起来其实有点像水,却坚不可摧。 “但是,有这个隔在中间……‘真相’,只会离我们越来越远吧。因为,与生存相比,那大概是最不重要的东西了。” 她语气中的忧伤与惆怅让小沙地人的怒火莫名地熄了下去。 奥夏开始朦胧地思考一些他以前从来没有考虑过的问题,一些关于过去和未来的问题。可还没等他想出什么,他的父母死了,死在一场与其他聚居地的沙地人的冲突里。 这实在是一件很讽刺的事。他们最大的敌人,并不是那些外来者——只要能给他们足够的利益,外来者们对他们不过苟延残喘的聚居地并没有什么兴趣,可其他那些快要活不下去的沙地人,却一直对这片还稍有生机的土地虎视眈眈。 无处发泄的悲痛让奥夏在时隔四年之后,又一次对着棘人少女发出比从前更为恶毒的谩骂。 少女惊愕无比,却没有像从前那样直接骂回去,她安静地听着,直到从小沙地人口不择言的谩骂里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沉默地离去。 奥夏在她离开后哭了很久,为了再不能归家的父母……或许也为一些别的东西。 他最后在那个对他来说已经越来越小、小得他都快要挤不进去的岩洞里抽泣着睡着了。醒来时,看见一束野花静静地躺在屏障另一边的草地上。 他盯着那束花看了很久,默默地离开。 那之后他有近两年的时间再没有去过那个岩洞。现在他得自己养活自己,哪怕他只有八岁——八岁,对沙地人而言,已经是可以学着战斗……和杀人的年纪。 他绝佳的方向感让他能有一些不同的选择。高尔他们一直在探索地底,想要找到一条能进入屏障的路,而奥夏的能力,在缺乏仪器的情况下,正是他们所需要的。 奥夏第一次发现地底那条裂缝时并没有钻进去,只是因为那里干涸的血迹而稍加停留。但那一次他们有更重要的发现,便忽略了那一片深色的痕迹。 高尔他们在三代人几十年的探索里发现了一些关于血树的规律,比如衰弱期,比如棘人十年一次的祭祀对血树的影响——那会让衰弱的血树重新恢复生机。 他们知道破坏祭祀或许能削弱血树,最终破坏屏障,但屏障另一边的祭祀他们根本没法儿干涉,只是在上一次的祭祀时发现,血树的树根不仅会在祭祀时喷出水来……还有一些根里会有血液流出。 不是血树的汁液,而是真正的血。能够凝成血石的,棘人的血。 当奥夏知道并想明白这件事的时候,他的血都冷了。 他偷偷跑去了地底,又一次找到那条裂缝,并且钻了进去,在那光滑的表皮上撬下了一些凝结的血液,拿回来给高尔。 他得到了肯定的答案——那就是棘人的血。 可当高尔问他是在哪里找到的这些,鬼使神差般,他撒了谎。 他知道他们长久以来的努力都是为了什么。沙地人会千方百计地阻止祭祀,但那可不是为了救那些可能被当成祭品的棘人,一旦能进入屏障,他们甚至有可能将所有的棘人都杀光,或者圈养起来……喂那棵树。 这似乎也没什么不对,他们原本就是死敌。可是……可是…… 他回到了那个岩洞,一连去了好多次,才终于又见到了那个少女。 他告诉她他们的发现,问她知不知道棘人的祭祀到底是什么样的。 他觉得他原本是想要讽刺他们的“牺牲”,却在看见少女渐渐惨白的脸时把话咽了回去。 “果然是这样吗……”少女喃喃自语。 然后她失去焦距的视线又重新回到奥夏身上。 “我们原本就有所怀疑。”她说,“……谢谢你。如果能确定的话……我们会想办法阻止祭祀。那样的事,无论是为了什么,都不该发生。” 奥夏知道他不该阻止。如果棘人自己去破坏祭祀,那简直再好不过。 “可是,”他说,“如果屏障消失……” 沙地人不会放过你们,不管你们做了什么。 “也许,”他绞尽脑汁地想着,“也许你们可以破坏那棵树。高尔说,如果血树被破坏,一切或许能回到从前……虽然屏障会消失,但树的生机也会散落到整个大地,而你们,你们……” ——你们至少不会被关起来,成为那棵树的血食。 ------------ 血树(12) 时间已经过去了快一年,奥夏却清楚地记得当时草地上摇曳的、脆弱又美丽的小花,不远处树叶上的光,少女摇着头微笑的模样,和她所说的每一个字。 奥夏一直觉得棘人长得挺丑的,连毛都没有……可那时她的笑容,是和她脚下盛放的野花一样的美好。 “可是,”她说,“那只是一棵树啊。饲之以血,饲之以恨,享受着它的庇护,却让它承担一切希望和一切怨憎……那是不公平的。而我们之间的事,该由我们自己来解决,无论结果如何。” 然后,在这一次告别时,他终于知道了少女的名字——那个与她的性格全然不符的名字。 默影。 . “祭祀就快要开始了,所以,如果他们想要阻止的话……默影应该就在附近。” 奥夏十分确定地说——尽管他事实上并不那么确定。 他在那一次见面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默影,也完全不知道他们有什么计划。他甚至都不知道默影还有同伴,他以为她就喜欢一个人待着看书…… 他也不知道,原来屏障的另一边,也不是无忧无虑的乐园,而那些在乐园里长大的棘人,也会对他们所享受的一切,对他们被告知的“事实”有所怀疑,甚至宁可失去庇护,也要努力去做他们认为正确的事。 “……然后呢?”伊斯问道。 奥夏茫然地抬头,伊斯只好把他的问题再问得更详细一点:“找到她,然后,你想做什么?你的出现,只会成为她最大的麻烦。” 奥夏还是呆呆地看着他,讷讷地问:“那、那你不打算做点什么吗?” 伊斯觉得莫名其妙。这又关他什么事? 他已经可以确定,这棵树跟列乌斯并没有什么关系,反而有点另一个家伙的气息……所以,按照伯特伦“不要干涉其他世界的内部争斗”的要求,这里就已经没他什么事了。他应该立刻拍屁股走人,在被人发现之前从这里消失……事实上他最好就别从湖里爬上来,但他也实在累得够呛,既然周围没人,出来休息一下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可是……”奥夏还在那里磕磕巴巴,“你是……那颗从天上掉下来的星星呀!” “……我是什么?”伊斯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不,他的耳朵不可能出问题,那就是这小家伙脑子有问题。 “我哪里看起来像颗星星?”他问他。 他们鸡同鸭讲地扯了半天,伊斯才听明白,他之所以被这个小家伙“看中”……是因为默影跟他所说的一个梦。 棘人少女有一些预知的能力,并不很强,所以她通常也并不把那些梦当回事,可最后见面的那一次,或许只是为了安慰她的沙地人小朋友,她跟他分享了一个梦。 那是一场很美的梦。 她梦见一颗星星从天而降,落在血红的大地上,它的光芒是她从未见过的颜色,像是最纯净的白,又在其中散出淡淡的蓝。那光像水一样漫开,覆盖了整个世界。 “不止我一个人梦到了呢。”她说,“不说别的,它真美啊……它应该,是来帮助我们的吧。” “而你的眼睛,”小沙地人说,“就是那样好看的浅蓝色,而你的翅膀,也是那么好看的白色。” 那么美的白色加蓝色,就是你没错了。 伊斯:“……” 好吧,他可以确定了,这小家伙脑子确实有问题。 “她只是在安慰你!”他说,“说不定根本就没有那场梦!而且,她也说了‘应该’,连她自己都不能确定……我可以完全毁掉这个地方你知道吗?” 小沙地人抱着他的手臂,不说话,也不肯放开。 他未必不知道那只是一句安慰……他未必不知道眼前这个外来者,或许只是他在全然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拼命抓住的一点希望。 他可能真的就只是,一场看起来很美的梦而已。 “至少……至少,能帮我找到默影吗?”他低着头,鼻子里带出掩饰不住的哭腔,“我担心,我担心……” 担心她被抓到了,或者更糟。 “我可以……我可以给你报酬!”小沙地人左思右想,终于抓到了一点筹码,“你们不是对苏迦以前的东西很感兴趣吗?高尔那里有一个……一个存储器,里面有很多苏迦以前的书籍什么的,如果你帮我的话,我可以把那个偷来给你们复制!” 伊斯的眉毛挑起来,又落下去。 “……行吧。”他勉为其难地说。 反正……来都来了。 . 巨树树顶的这片湖泊不大,从湖岸的一边能清楚地看到另一边,更像是树顶凹下去的一个大水坑。围湖建了一圈平台,也就是拿木板搭了搭,除了磨得光滑一点、拼得仔细一点之外,没有半点装饰,堪称质朴无华。 伊斯把小沙地人塞在一处平台下的空隙里,自己潜入水中,更加仔细地看了看刻在湖中的一圈符文,更加确定了他的猜测。 这里的魔法——棘人的魔法,与燿星界的法术有相通之处。 甚至,棘人传说里的“苏迦神”,他也差不多能猜出来是哪一个。毕竟,现在还有能力偷偷摸摸干点什么……比如让人做个梦,或者稍稍引导一下独角兽号的行驶方向的“神”,也不多了。 他真是受够了这样的偷偷摸摸,可那些家伙好像就喜欢这一套。 他从水里钻出来,又往周围看了看,还是很安静……也很干净。没有祭祀之类的活动的时候,这里大概很少有人上来。 然后他抬头看了看头顶巨大的心形树叶。那一片叶子落下来,足够砸晕一片人……那大概也是这里没什么人的原因之一? 他想了想,飞身而起,,挑了根合适的树枝,拔出长刀,砍了下去。 不得不承认,这树够硬。连他都连砍了两刀,才把那根树枝砍断,对着一边沿树而上的台阶扔了下去。 那动静不可谓不大。没一会儿,果然有三个棘人慌乱地跑了上来,周围看了一圈,什么都没有发现,又慌乱地跑了下去。 伊斯简直要忍不住像尼亚一样叉腰叹口气——太弱了! 这些棘人躲了数百年,所有的敌人都被屏障阻隔在外,大概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会有“外敌入侵”这回事,遇到一点意外就慌慌张张没了主意。 他拎着小沙地人从树上轻巧地跳下来,大摇大摆地跟在他们身后。奥夏被他提在手里,乖乖地用力捂着自己的嘴。 一旦开口发出一点声音,隐形术就会失效……伊斯是这么告诉他的。 树上所有的阶梯和平台,都是另外用木头搭的。与精灵那种会利用甚至改变树木本身的建筑不同,棘人们显然不敢对这棵巨树有半点伤害……也有可能是根本砍不动。 所以棘人在树上建的“房子”,看起来更像个架在树叶间的鸟巢,简陋得很。伊斯看着那三个人钻进其中的一个,没一会儿又出来,去往两个不同的方向。 跟上去之前伊斯朝那门都没有的小木头房子里看了一眼。里面坐着个鳞片都已经斑斑驳驳,看起来就很老的棘人。 像是察觉到什么,那阖目而坐的老人忽地睁眼朝门外看去。 他当然什么也看不见。 伊斯对自己的法术很有自信。龙虽然通常只使用自己天赋的魔法,并不擅长其他,但他在远志谷里待了那么久,除了看书也没有什么好做的,所以多少还是学了一些。某些与他的天赋相近的法术,他施展起来更是得心应手。 可惜娜娜不肯学。 虽然不确定她到底算是什么龙……但她怎么能比冰龙还要懒呢?! 他刚才已经清楚地听见了几个棘人的交谈,毫不犹豫地跟上了那个单独行动的棘人。往下走了好长一段,几乎要走出树冠的范围之外,那棘人才钻进了另一处更大的屋子里。 那是几个相连在一起的木屋,这回倒是有门了,但是没有窗,里面黑乎乎的。伊斯没等那棘人出来就跟了进去,直接从站在门边说话的两个棘人身边穿过,又穿过两扇有人守卫却根本没关的门,站在了最后一扇门前。 这扇门关着,门上还画了符文,极其简陋的符文,简陋到伊斯觉得自己出现在这个世界都是欺负人——实力也差得太远了。 他随手一抹,那符文就像被水洗过一样模糊起来,然后他大大方方地推开门,走进去,将身后骤起的惊呼声关在被冰封的门外,视线扫过屋子里鸡崽般惊恐地挤成一堆的十几个年轻棘人,晃了晃手里的小沙地人,问道:“在里面吗?” 片刻之后,黑暗里传来奥夏有些崩溃的声音:“这么黑我看不见呀!!” 沙地人虽然有一点夜视的能力,也没有好到这个地步呀! 能听见人声却看不见人,长着鳞片的鸡崽们更加惊恐地挤在了一起,而在伊斯皱着眉打个响指,召出一团一出来就满屋子乱飞的、活泼得过分的火焰的同时,有个声音迟疑地响了起来。 “奥夏……是你吗?” 小沙地人呆了呆,然后使劲儿扑腾着想要从伊斯手里挣脱出去。 “默影!”他欣喜若狂地大叫,“我来救你啦!!” ------------ 血树(13) 飞来飞去的火球小而明亮,在它热烈的光芒中,看不见的侵入者瞬间显出了身形。 一阵不由自主的惊呼声后是一片冻结般的死寂,小鸡崽们呆若木鸡。 沙地人的跳跃能力很强。终于被放开的奥夏猛扑过去,踩过其他棘人的头和肩膀,用力抱住了他唯一关心的那一个。 同样呆若木鸡的默影终于反应过来。她抱着毛茸茸的小沙地人,不由自主地猛揉了几下,脱口而出的虽是责备,语气却半点也严厉不起来:“你怎么能跑来这里!你知道有多危险吗?!你……” 她卡了一会儿,才想起更重要的问题:“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外面已经有人在大叫着撞门。伊斯头也不回地挥挥手,更厚的冰层几乎把整面墙都封了起来。 屋子里又是一阵抽气声,而小沙地人也终于后知后觉地害羞起来。 虽然默影比他大很多,又没有毛……但也还是个女孩子呀! 他从棘人少女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得意洋洋地把头仰得老高:“我找到了你们梦见的星星!” “星星”额头蹦出青筋,只想猛敲他的狗头。 “找到了就走吧。”他不耐烦地开口,并且在奥夏眼神闪烁地再次开口前警告般伸出一根手指:“不要得寸进尺!” 奥夏悻悻地抽了抽鼻子。 “……我不能跟你们走。”默影倒是很快就反应过来。 伊斯冷笑一声——这可由不得你! 奥夏猛扯少女简朴的白色罩袍,拼命用眼神示意——哄他! 默影愣了愣,她其实没看懂小沙地人眨眼眨得像抽筋到底是想表达个什么,却又突然间福至心灵。 “我不能就这样丢下我的同伴。”她试探着开口,“他们会被当成祭品的。如果你真是我们梦见的星星……” “我不是。”伊斯硬邦邦地打断他。 默影转了转眼珠。 “可你来到这里,总是有什么原因的吧?”她说,“总不会……只是为了来救我吧?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让你也保护我的同伴们安全无虞呢?” “他们喜欢苏迦以前的东西!”奥夏毫不犹豫地出卖了他的“合作对象”:“把你们的书给他!” “……我们有很多书。”默影立刻接上,“棘人在几百年前要灭族的时候都是带着很多书的,那些书如今都有抄写本……我想其中所记载的东西,有些或许与你们从沙地人那里得知的很不一样,有些或许早已在沙地人那里失传,如果你们想要了解真实的苏迦文明,你一定会需要它们。” 伊斯:“……” 很好,现在谁都能这样有恃无恐地跟他谈交易了吗?那些破烂根本不是他想要的! 然后他想起伯特伦白得飞快的头发。 “……我带你们离开这儿。”他硬邦邦地说,“你们要去哪儿?” “只是离开这里,恐怕并不能保证我们的安全,不管是在屏障之内,还是屏障之外。”默影小心翼翼地得寸进尺,“我们有一些必须得解决的问题,否则的话……长老们是不会放过我们的。” “祭祀?”伊斯问道。他已经有点……什么都无所谓了的感觉了。 来都来了! 默影点头。 “好吧。”伊斯淡定地问:“那你们原本想要怎么破坏祭祀?” 鸡崽们犹犹豫豫地互望,然后一致看向默影。 “我们想要找到长老,告诉他们,拿活人来祭祀,这是不对的。如果他们不停止这样的行为,我们就要把这件事告诉所有棘人。”默影十分认真地回答,趁机直视着“星星”铺着碎金般的浅蓝色眼睛。 确实是……像她所梦见的那样美丽的蓝色。 伊斯疑惑地看着她,意识到她并不是在开玩笑之后,他自己气得笑了起来。 他原本是想“适当”地帮他们一下,反正这原本也是他们自己的主意,就不算他插手了什么内部的争斗,但这计划…… 他刚刚还觉得这个棘人少女不算笨,可这脑子进水一般的“计划”……就算是埃德那个蠢货最蠢的时候,都没有天真到这个地步! “让我猜猜,”他冷笑,“你们已经见到了那些长老,说出了自己的要求,然后就被关在了这里,多半还会被当成‘自愿牺牲’的祭品,在树顶那个水池边被割断脖子……对吗?” 小鸡崽们默默地缩了缩脖子。 “是的。”默影倒是十分坦率地承认,“我已经知道我们犯了什么样的错误——我们还不够强大,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我们毫无反抗之力,连公平对话的资格都没有。但是,现在——”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伊斯:“我们有你。” 棘人的眼睛是金色的,像龙一样,金色的眼睛,黑色的竖瞳。但默影的眼睛看起来没有半点冷漠和危险感觉,只是透着阳光般的明烈。 过于单纯的明烈。 “我可以是你们暂时的倚仗,”伊斯开口,“但我很快就会离开——我并不是为拯救你们而来。” 默影点头。 “当然。”她说,“我知道,只有我们自己才能拯救自己……但我们还需要一点时间。” . 冰封的门终于被撞开时,里面已空无一人。 拄着拐杖的老棘人摸了摸还未完全融化的寒冰,眯起浑浊的双眼。 “……把祭祀提前。”他说。 . “他们要把祭祀提前!” 充满愤怒的惊呼伴着咚咚的脚步声,一起撞进隐藏在湖边小屋下的地窖,也撞进树上半醒不醒的伊斯耳中。 伊斯掀了掀了眼皮,已经生不出什么气来——这群蠢鸡崽完全不懂“隐蔽”是个什么意思吗?没有他在这里的话,他们早就又全被抓回去了! 在他身边,奥夏正趴在树枝上睡得口水滴答。小沙地人刚在清澈的湖水里洗干净了一身臭烘烘的毛,又在阳光下晒得蓬蓬松松,那些小软毛随风起伏,看起来像是在热情地呼唤着“来摸呀!”……他就顺手摸了几把。 他觉得他们可以离开了。 他已经把那群小鸡崽送到了他们的鸡妈妈翅膀底下。而那群被他从软禁中救出的“老师”,虽然客客气气地向他表示了感谢,却显然不像小鸡崽们那么天真地相信他这样一个外来者。 甚至,连那些小鸡崽们,也并不是都那么相信他……包括默影。 他们旁敲侧击地想知道他到底是如何进入屏障,又到底有什么目的,可伊斯最讨厌“旁敲侧击”。 他就是不告诉他们。 他们甚至试图绊住他,让他无法离开……那就更不可能了。 等他拿到默影承诺的那些书就离开——他也许应该去催他们一下了。 . “儒安老师!”地窖里,默影急切地望向另一个中年棘人。 棘人的年轻人和中年人在外表上很难分辨,但那个棘人的气质显然沉稳很多。 “即使祭祀提前,”他头也不抬地继续在纸上写写画画,“他们也不会完全放弃必要的仪式感,也必须等到一些重要的人到场……我们至少还有五天的时间,如果实在来不及完成符文,或者它并没有像我们所希望的那样起作用,那就只能强行阻止。我们的人的确都不是战士……但神树的守卫,也都是各个学院里选出去的,对着自己的老师和学院里的学生,他们应该也会有所犹豫……” 而且,长老之中,也会有人暗中配合。 想到这里,他还是忍不住抬头看向自己的学生。 “到底是谁那么冲动?”他说,“你们的计划根本不可能行得通,只会让他们提高警惕,圣湖也被看守得比之前要严密得多……我们本来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和更多的机会。” “对不起。”默影羞愧地低头。她虽然不是领头的那一个,却也没能阻止同伴们,如果不是伊斯把他们救出来……在被当成祭品之前,他们还会被当成人质。 而他们真正的计划……她没有告诉那个的确有着像星星一样明亮的蓝眼睛的外来者的计划,也更难成功了。 他们甚至还连累了老师们,让他们的行动提早被发现。可如今箭在弦上,他们也不可能再后退。 “不用担心,默影。”一边另一个一直在翻书的老师抬头向她微笑,“即使这一次我们无法成功,也会有更多人知道所谓‘祭祀’的真相,会有更多的人阻止它,改变它,说不定还会有比我们现在所能想到的更好的办法。” 他们或许会死去,但他们也总有一天会成功。 “那么,”默影有些迟疑地开口,“那位……星星,他应该,也能帮上忙的吧?” 她能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完全不想掺和到他们的事里。可是,哪怕他只是站在他们的身后,作为某种震慑,也能让他们成功的可能变得更大一些。 两位老师互视了一眼。 “他的确十分强大,”儒安说,“同时也十分危险。那样的魔法……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如果他的目的是想要控制神树,我们完全没办法阻止他。虽然目前看起来是没有什么恶意……但如果想要得到他的帮助,只想着欺骗和利用他,是绝对不行的,可时间太短,我们也没办法因为一场梦,就对他付出太多的信任。甚至,在我们成功……或失败之前,也不能让他再惊动长老们——他不是想要那些古书吗?那就……带他去挑书。” ------------ 血树(14) 伊斯去讨要他的“报酬”的时候,预料到了对方会推脱,但默影十分爽快地带他去了易里学院的图书馆。 图书馆下的地道看起来十分古老,还有符文的保护,让伊斯意识到屏障内这个小小国度的内部斗争或许也相当源远流长。但是,当然,这跟他半点关系也没有。 屏障内只有寥寥几处勉强算是山坡的小山。因为缺少岩石,所有的建筑都是用木头撘起来的,而这里并不缺高大的树木。 伊斯走进图书馆时略有些惊讶,他不知道纯粹的木质建筑也能建得……如此恢弘。 那是与燿星界的精灵建筑截然不同的风格,反而更像矮人们在岩石间开凿出的、雄浑质朴的殿堂,却又多了几分精致。无论是坚固的墙壁还是高高的木梁,木头衔接处别出心裁的雕刻,既是为了稳固,也是为了美观,在交错间显出令人赞叹的和谐。 图书馆里没有人。这个学院已经被要求停课,所有的学生都只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图书馆里的守卫者手持武器,看起来应该是统治这个国度的长老们派来的,却在好奇地看了伊斯和奥夏几眼之后就收回了视线,像是根本没有看见他们一样。 伊斯突然觉得,即使没有他的帮助,这些人也未必就不能成功。 或许会有更多的牺牲,可他们显然准备已久。 他的虚荣心受到了一点小小的打击——他当然不是什么从天而降的星星,但也难免因为自己的重要而有些隐秘的沾沾自喜。 图书馆其实只有一层,但面积很大,也很高,广阔的空间里立着一排排书架,默影把他带到最靠里的那一片,告诉他:“从这里开始,都是那些古书的手抄本。” 与沙地人还留着科技痕迹的生活相比,棘人的生活虽安宁富足却相当……复古。他们放弃了一切与科技相关的便利,连书籍都只能靠手抄,以致于学院里的学生们一项最重要的“功课”,就是抄书。 有点可笑,但也不是不能理解。 “一共有一千二百八十三本。”默影的语气不无骄傲,“有一些被借走了还没有还回来,也有一些书大概只有神树圣殿的图书馆里才有,但剩下的这些应该也足够你挑选……” “挑选?”伊斯打断了她,“不是说都可以给我吗?” 默影呆了一下,又看了看那成排的书架,有些迟疑地开口:“是这样没错……可你也拿不了这么多吧?” 就算伊斯力大无穷……她觉得他们能拿走个一两百本就已经很不错了。 伊斯意味深长地冲她笑了笑。 棘人少女心中生出些不妙的预感,然后就看着他不知从哪里抽出来一根手杖。 很朴素的手杖,像是拿根树枝随便斩了斩,却在伊斯简短的咒语中像一棵活着的树一般,突然从杖首抽出枝叶,开出了纯白的花朵。 伊斯举着手杖从书架间走过,那些高高的书架,连同上面所有的书籍,便随着他的脚步一排排消失。而默影只能带着与小沙地人一模一样的呆滞神情站在那里看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等伊斯晃回来的时候,连那根手杖都不见了。 “还有吗?”他问。 默影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唾沫。 所以,指望用挑书来拖延时间……果然还是他们对这个外来者了解太少了吗?! 她努力想着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他留下来,却想起了老师的那句话——“如果想要得到他的帮助,只想着欺骗和利用他,是绝对不行的”。 而事实上,即使他们并不需要他的帮助,对一个至今为止对他们只有帮助的人,也不该只有欺骗和利用。 “……祭祀会提前。”她低声开口,“圣湖也已经被严密地保护起来,在祭祀结束之前,你们能留下吗?并不需要你做什么别的,只是……你们是从圣湖出来的,也得从那里回去吧?虽然对你们来说或许没什么危险……但我们,已经经不起更多的‘意外’了。” 伊斯垂下的手指敲了敲腿,眼珠转了半圈,斜斜地瞥了心虚得耳朵都贴在了头顶的小沙地人一眼——他就知道这小家伙守不住什么秘密。 “也不是不行。”他说,“不过,你之前说……有一些书只有神树圣殿的图书馆里才有?” 默影怔怔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眼睛瞬间一亮,语调也控制不住地往上扬:‘’是的!圣殿就在神树下面……祭祀那一天,图书馆会关闭,那里应该是没有人的!” 伊斯矜持地点了点头:“那就再等等吧。” 他也说不清他为什么要留下……或许,即使会让他显得不那么重要,与只会等待拯救的人相比,他还是更喜欢愿意拼尽全力拯救自己的人吧。 . 老师们依然担心那个神秘的外来者会在祭祀当天做些什么不利于他们的事,默影却已经没有了那样的担心。 “他太强了。”她告诉老师,“强到……如果他真的想做什么,根本没有任何人能阻止。” 奥夏偷偷告诉过她,伊斯自己说过,他能毁掉屏障里的一切。 而默影觉得那并不是没有边际的自吹自擂。 时间一晃而过。他们在祭祀前一天的夜晚出发,花了一整夜的时间,悄悄穿过茂密的森林,抵达神树脚下的布荣湖,又悄悄散入前来参加祭祀的人群之中。 他们得到了消息,有三所学院的人没有出现,或许是受到阻碍,或许是选择了退缩,可他们已经不会,也不能因此而放弃。 有些人是无法藏在人群里偷偷溜进去的,比如儒安。他在易里学院当了近三十年的老师,从最普通的讲师当到学院的院长,认识他的人实在太多。 又比如带头与长老对峙过的默影。 她只能绷紧了神经,跟在老师身后。一行十几人走进圣殿,虽然始终被注视着,却也并没有被阻拦。 众目睽睽之下阻拦一位德高望重的院长,很容易引起骚乱,那是长老们不想看到的。但是否能顺利抵达圣湖,完成他们的计划……那就很难说了。 默影忍住了没有东张西望——就算东张西望,大概也是看不到伊斯和奥夏的。但想到那个人就在附近,竟也莫名地有些安心。 尽管那家伙一直摆着一张“关我屁事”的冷脸。 与所有人一起向着神明俯首祈祷时他们依然虔诚。是苏迦神留下的种子给了他们一线生机,对此他们永远心怀感激。 玷污和扭曲了那分生机的,是他们自己。 来参加祭祀的人很多,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爬上神树,站在圣湖边……能站到最后一刻,看到真正的祭祀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被没有受到邀请的儒安自然有靠近圣湖的办法,但他并没有来得及施行——手持长矛的神殿守卫分开人群,来到他们面前,恭恭敬敬地邀请他们上树。 默影的双唇在紧张和惊讶中抿成一条直线。这或许是陷阱,或许别有目的……可他们不能拒绝。 爬上一棵高耸入云的树并不是那么容易。默影知道,从前,在沙地人和棘人还不是死仇的时候,他们曾经造出过一种能够快速上下的机器……可那些东西,都早已被棘人摒弃。 她一路想着许多东西,爬到树顶时已经气喘吁吁,要很努力让能让自己的呼吸不那么粗重,定下神来观察四周。 圣湖边,除了他们这十几人之外,只有长老和神树的守卫,再没有别的客人。 大长老博希盘腿坐在圣湖边。他很老了,老得能坐下就不会站着,可他抬头仰视他们,那平静的眼神却仍让默影觉得自己不过是个被大人俯视的小女孩儿。 儒安却在看另一位长老。她站在稍远的地方,被两个守卫“保护”着,愧疚地朝他轻轻摇头。 她没有成功。 儒安的心沉下去,却也并不怎么意外。 他们的行动因为祭祀的提前而仓促许多,被发现也是难免。但如果博希还愿意交谈,那么情况或许还不算太糟…… “我看过了你们想要修改的符文。”大长老终于开口,声音苍老而低沉,“你们到底想要证明什么呢,儒安?我们今天所得到的一切,是我们的祖先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你想证明他们是错的吗?” “……并不是。”儒安回答,“我知道那时我们的祖先面临着怎样的危机,也知道看着亲人死去时心中会燃起怎样的仇恨。我不能质疑他们的选择和牺牲,因为是那些让我们得以生存……可是已经过去三百多年了,我们真的有必要依然用血和仇恨来浇灌一棵神树,让它一年年变得更加贪婪和凶戾吗?你……真的没有做过噩梦吗?” 梦见血如瀑布般从神树的树顶倾泻而下,梦见整个世界,无论屏障内外,最终变成一片毫无生机的血海。 “你梦见过。” 在大长老长久的沉默中他终于确定,并为之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他梦见过同样的情景,他得到过同样的警告。所以……他们才能活着站在这里。 ------------ 血树(15) 传说多半是假的,但也总有一些是真的。 三百多年前,苏迦的太阳开始衰弱,派出去的飞船没有找到合适的聚居地,反而引来了危险的敌人。当时许多人夜以继日地研究着新的能源,其中有一个,找到了几乎能代替血石的东西。 棘人的血。 讽刺的是,发现者本身就是个棘人。 绝望带来的巨大恐惧之中,沙地人朝曾经并肩战斗的棘人举起了刀。虽也有沙地人竭力阻止这样的暴行,却终究没能改变棘人的命运。 棘人的数量原本就比沙地人少很多,又因为生性平和,不擅长战斗,在短暂的时间里就被杀得近乎灭族。 他们不得不四散逃亡,最终有一支几百人的队伍,在地底发现了神树的种子。 关于神树的传说几乎已经是无人当真的神话——这棵能带来生机的种子,需要用生命和信念来唤醒。 然而“生命和信念”有许多种形式,当时棘人的领导者却在仇恨之中选择了最偏激和危险……同时或许也是最强大的一种。 他们用自己的生命和满怀的恨意唤醒了神树。 它破土而出,为他们撑起了一方天地……却也只为他们。 它摄取了整个世界残存的生机来供养这方天地,但除了棘人之外,没有其他种族能进入屏障。可代价是,他们必须持续以自己的鲜血和生命来饲养它。最终,当他们所献给它的无法让它满足,它很可能会绞杀所有的生命。 没有什么可怨恨的——它不过是一棵树,一棵本能地想要活下去的树,你以什么唤醒了它,它便以什么为养料。 这件事被隐藏了许久,只有主持祭祀的长老才能得知。起初每隔五十年一次的祭祀,很快变成了三十年一次,而后是十年…… 被选择出的“圣徒”,怀着虔诚的信仰来到这里,最终将自己的血流尽在圣湖之中。 他们会在很长的时间里接受教导,让他们坚信他们的牺牲是伟大的,是为了自己的族人……可面临死亡时,依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那么坚定和从容。 他们会有恐惧,会有悔恨,甚至对活在自己的鲜血上的族人都生出怨憎。 儒安的女儿也是圣徒之一,十年前,他来这里参加祭祀时,甚至是满怀骄傲的,即使他女儿从此要在神树上度过一生,再也不能与他相见。 可回到家中,他却梦见女儿沉默而悲伤地看着他,流出满脸的血泪。 他开始研究那古老的祭祀,追寻隐藏其中的秘密。让他悲恸而震惊的不止是事实,还有这“事实”有多么容易被发现。 棘人的魔法,攻击力相当微弱,却几乎人人都有一点预知的能力。 许多人生出过怀疑,许多人寻找过答案,但最终,几乎所有人都只是沉默着,接受了这样的牺牲。 “你看见过那些飞在天空的飞船。”博希抬手往上指,“你看见过他们如何攻击屏障……一旦屏障消失,我们根本没有能力抵御那样的攻击。” ——可我们本该有的。 默影默默地想着。如果他们没有放弃祖先们也曾参与其中的科技文明,在这三百多年的时间里,他们完全可以变得更加强大……比那些觊觎他们的敌人还要强大。 可这些话,现在说出来并没有意义。 “您说您看过了我的符文,”儒安说,“那么您应该看得出来,我们并没有想要立刻破开屏障,我们只是……” “想要放沙地人进来。”大长老浑浊的眼中流露出讽刺与厌恶,“如果你只是想要改变让神树生长的方式,即使有危险,也未必不能一试。可是,儒安,你怎么也会像你年轻的学生们那样天真……即使隔着屏障,你不曾在边界看过他们的眼神吗?,你放他们进来,他们也只会像从前一样,对我们挥刀。你或许获得了某些力量的支持……可那力量真的能保护我们所有人吗?” 儒安迟疑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所说的“某些力量”,大概是指伊斯——照默影所说,当时根本没有其他人看见他和那个小沙地人的身影。 他现在已经知道他们是怎么进来的。小沙地人发誓说那个裂缝只有他知道,那么其他人能用同样方式进来的可能性应该很低……虽然仍有些不安,但此刻,他也无意向博希解释这些。 “那只是后续的……一些想法,而且并不是所有沙地人都能轻易进来。”他说,“只有……” “没有任何一个卑鄙的沙地人有资格进入这里。”博希打断了他,语气冷漠而坚定,“你……” 他停了下来。他面前的儒安正愣愣地看着他身后的圣湖,而他其实也已经听见了水声。但他的反应比年轻人要慢得多,当他回过头,惊呼和怒吼声已经响成一片,而他什么都还没看清,炽热的光束已经击穿了他的胸口。 他歪歪地倒下去,逐渐模糊的视线里,沙地人……和外来者,正一个个从圣湖中跃出,向他们举起武器。 胸口的伤并没有流什么血,却穿透了肺部。那灼热的痛楚渐渐向外渗出冰冷的麻木。他看着眼前的一切,呛咳着,带着愤怒,又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快意——他也曾有过迷茫,可最终,沙地人自己给了他们最好的证明,证明他的坚持并没有错。 不能原谅,不能相信……唯有如此,他们才能活下去。 意识渐渐陷入黑暗时,他听见一个浑厚而充满威严的声音: “托尔托萨,住手!” . 伊斯是看着那群沙地人爬上树顶,判断他们一时半会儿应该打不起来,才飞回树下的圣殿去找他的书。 等他装好了书又飞回去的时候,树顶上却已经乱得像一锅煮开的杂菜汤。 沙地人在攻击棘人,棘人也在反击,但同时,沙地人自己也打成一团。阿尔茜似乎想要阻止他们,却被尼亚拉到了一边。 不用听伊斯也知道他会说什么——“这是他们自己的事”。 可如果没有他们,这些沙地人也根本没法儿进来。 他在奥夏急得要自己往下跳的时候一把抓住他扔到自己背上,在那一瞬间变回了冰龙。 也不只是为了炫耀……想要在这样的混战中尽快让双方都冷静下来,一条从天而降的巨龙和一声挟着龙威的怒吼,恐怕是最有效的了。 它带着被踩断的树叶径直砸进了圣湖里,爪子一挥,将还泡在湖里的人通通掀了出去,然后猛拍水面,溅起的水花化为冰球,把那些已经手软脚软却还是死抓着同族或异族的对手不肯放手的人通通砸翻在地。 圣湖边终于彻底平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抬头望着那条巨大的龙,在它扬起双翼时满怀恐惧地往后退。 “放心,”巨龙的声音轰隆隆滚下来,“我不吃人——狗和鸡也不吃活的。” 所有人默默地退得更远。 虽然有点听不懂……但好像更可怕了! 但相比而言,棘人的惊喜大过了恐惧。毕竟,这从天而降的巨兽……它是长鳞的! 长鳞的巨兽懒洋洋地表达了它的意见:“我也不喜欢看人打架——” 尤其是,还打得如此没有技术含量。 以及,扮演这种阻止战斗而不是加入战斗的角色,真是好麻烦! 它有意拖长了调子。当尾音消失,沙地人中终于有一个反应过来,向前踏了一步。 紧贴在冰龙背上的小沙地人一直在打哆嗦,细细的声音钻进冰龙的耳朵里:“高高高高高尔!” 冰龙眯起眼,看着那个既不是最魁梧也不是最好看的沙地人——他的黑毛里混着黄褐色,像只杂毛狗。 但他的语气的确充满了掌权者的沉稳与笃定。 “抱歉。”他开口道:“我为我们造成的伤害道歉……那原本并不是我们想要带来的。” 他望向他的同伴:“托尔托萨,你真让我失望。” 托尔托萨,那原本看起来有点憨厚的沙地人,此刻更像一头凶残的恶狼,尽管已经被另外两个沙地人控制起来,也依然一副随时能冲出去咬断谁的喉咙的样子。 “是你心太软,高尔。”他声音沉沉,“唯有血能洗净仇恨。” 高尔无奈地摇头:“血只会让仇恨永不消失。” 他转而望向儒安。 “我听见了您的一些话。”他说,“我想您或许和我有相同的看法。” “……或许。”儒安冷冰冰的声音里还带些颤抖,“可今天流出的血已经让仇恨变得更深。” “他没死。”阿尔茜适时地开口。 她在冰龙出现后就挣脱尼亚冲到了倒地不起的大长老身边——其他人都没有伤到要害,只有这个老棘人被一枪穿胸。 他伤得很重,但她暗中施展治疗法术在这里也同样有效。她留了点伤,又装模作样地上了点药,老棘人便忽地发出一声沉重的吸气声,而后是一声低低的呻.吟。 一片惊呼和抽气声随之响起,望向阿尔茜的眼神充满感激。 “……我再次向您道歉。”高尔诚恳地微微低头,“以及,我们从天而降的客人有如此神奇的力量……那或许,是神的旨意,不是吗?” “我以为沙地人不信神。”儒安依旧保持着警惕,语气却稍稍缓和了一些。 “棘人也曾经并不相信科技的力量。”高尔回答,“可他们最终走出了森林,和沙地人一起创造了苏迦最辉煌的时代。” “然后被几乎屠杀殆尽。”有位长老忍不住开口。 “我不会为我的祖先们辩解。”高尔说,“他们的确罪无可赦……可在你们的史书上,难道就没有一个沙地人曾经试图阻止那样的屠杀,甚至与你们并肩战斗吗?如果真的没有,恐怕我只能表示遗憾——那绝非所有的事实。” ------------ 血树(16完) 长老沉默不语,而准备扔书的冰龙默默地把爪子收了回去。 神殿里的藏书中的确有相关的记录……而棘人可称道之处在于,即使是最偏执的那一些,也绝不会毁坏书籍。 最多只是把他们不想给别人看到的书藏起来而已。 这些长老们知道真相。他们只是选择性地忘记了其中的一部分。 片刻的沉默之后,儒安开口道:“我们可以谈一谈。” 他走向高尔,抬头看着比他高许多的沙地人,神情坚毅:“但是,我希望你明白,如果你蓄意欺骗……如果你想要的只是彻底夺走这个生机尚存的安全之地,我们或许依然没有强大的武力来反抗你们,但每一个棘人……即使流尽最后一滴血,也会让这个乐园,变成你们永恒的地狱。” 高尔温声回答:“我明白。我也会让所有的沙地人明白。感谢您……让我们有机会,能为两个种族,为苏迦,谋求更好的未来。” 他分明更加年轻,却似乎比儒安还要稳重。 冰龙看着这两个性格都与种族的天性不太一样的领导者,歪了歪头,再一次悻悻地觉得,即使它不出现,他们或许也迟早能达成共识。 “我觉得你们的事可以过一会儿再谈。”它蛮横地开口,长长的尾巴从自己背上卷起一只以为自己缩得够小就没人能看见他的小狗。 “这个小家伙,”它告诉高尔,“跟我说他要送我一个存储器什么的,但我觉得他好像在骗我,所以……” “没有,”高尔抬头向他微笑,“我知道您或许并不想待太久,所以……” 他从腰包里摸出个细长的黑条,高高举起。 冰龙盯着那玩意儿看了半天,卷着小狗的尾巴在半空晃来晃去,看起来并不怎么高兴。 倒是尼亚过来笑眯眯地接住了存储器,向冰龙挥挥手:“放他下来吧,他们不会伤害他的,事实上,他们应该好好地感谢他才对呢……是吗?” 他转头问高尔。 在一片荒芜和混乱里长大的沙地人点头点得温文尔雅又不失诚恳:“您说得没错。” 冰龙尾巴一松,让骤然抬头的小沙地人咚一声掉进了水里。 真可惜……还以为能给娜娜带回一个长毛的朋友呢。 . 他们很快便离开了。之前的推波助澜或许还有几分迫不得已,再留下来,陷得太深,只会有无数的麻烦。 即使双方的领导者都有意和平相处,几百年的仇恨也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 但正如默影所说,剩下的,只能靠他们自己。 “也许有一天你们路过时可以再回来看看。”她微笑这说,“看看我们……” 无论结果如何,他们至少曾为了“更好的未来”而努力过。 . 屏障并未打开,他们只能顺原路回去,顺便还带上了两个报信的沙地人——就是他们“雇佣”来搬东西的那两个战士。 一路上尼亚抱怨连连。高尔其实一直监视着奥夏……从他发现他与一个棘人少女有些不同寻常的交往之后。他甚至知道默影所说的那个关于星星的梦,并同样对之抱着希望。所以在奥夏带着伊斯离开之后,他几乎立刻就意识到了是怎么回事。 而奥夏自以为是秘密的那个裂缝,当然也不是什么秘密。 “一个相信棘人的预知的沙地人领袖,想想倒也有趣。”尼亚说。 但这些有趣的部分抵不过他们一路的辛苦。伊斯会飞——尼亚其实也会,但他没法儿在情况不明时当着沙地人的面变成恶魔的样子,只好跟他们一起辛辛苦苦从成群的蜥鼠中打出一条路,又解决了几条巨蛇一般的树根,钻进裂缝,然后用绳索和一种能紧贴在树上的东西一点一点往上爬…… 总之,他这辈子没这么累过! 而这些,全都怪伊斯。 “在确定那棵树没问题的时候你就该给我个消息,然后我们立刻就走!”他絮絮叨叨哼哼唧唧,“现在,等我们回去,伯特伦那家伙一准儿又要啰嗦一堆有的没的……” 伊斯拿冰把自己的耳朵堵上了。 直到扔下了那两个沙地人,飞回独角兽号的路上,他才告诉尼亚:“你留在树里的那玩意儿,在我这里。” 尼亚僵了一下。 阿尔茜瞥了他一眼,什么也没问。 而独角兽号已近在眼前。 . “满载而归”。 伯特伦只能想到这个词,嘴角翘得怎么都压不下去。 除了伊斯拿到的存储器和收到另一个空间里的大堆书籍之外,另一队人因为不再需要打探那棵巨树的消息,索性飞得更远一些,在那些无人的废墟里探索了好几天,搬回来一批又一批各种机器,有两件甚至还能启动! 但他还是努力想要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因为收获虽丰,伊斯他们却是完完全全地搅到了苏迦的内斗里。 虽然影响似乎不算坏……他觉得还是不能让他们下一回还这样无视他的警告。 “我们根本没想掺和!”尼亚委屈又气愤,脸都鼓得更圆了,“这不是被骗了嘛!谁知道沙地人连小孩子都那么会骗人呢!伊斯失踪了那么久都没有半点消息,不找到他我哪有脸回来见娜娜!” 阿尔茜叹为观止,简直忍不住要为他鼓个掌。 谁都知道尼亚·梅耶不可能那么轻易受骗,你居然还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伊斯则很不耐烦地直言不讳:“又没闹出什么乱子!伯特伦,你从前可没这么瞻前顾后。” 被嫌弃的船长忧伤得只想叹气。 “是没闹出什么乱子。”他说,“但也只是现在看起来还好,谁也不知道你们的参与,最终会改变些什么,是会让结果更好还是更糟……另一个世界的生存或毁灭,最好还是交给他们自己。” “我明白您的意思,船长。”阿尔茜微笑着开口,“可是,瞧,如果眼前有一群人假扮匪徒,他们所抢掠甚至想要蓄意杀害的人,是某一个王国的继承人,即使我们很清楚,救了他就会被卷进一个王国的内斗之中,甚至改变其结果……难道就只能袖手旁观了吗?” 伯特伦噎了噎,一张脸苦兮兮地皱起来,皱得像个干掉的苹果。 “总之,下一次,”他退而求其次,“至少先跟我透个消息!” 尼亚自然是满口答应——但他只是个临时的乘客。 伊斯勉强点了点头,船长才依然忧伤地松了口气。 这条龙总是能带来许多惊喜……但什么时候才能有喜没有惊呢? “我们要探索的下一个世界,”伊斯他们离开后伯特伦一脸疲惫地表示,“它最好是个安宁和平的世界。” “可是,”詹西毫不留情地击碎他美好的希望,“我们的下一个目标是一颗几乎算是战场的星球。” 那是一个并没有生命存在,却因为被发现有许多种珍稀矿石而被几方势力所争夺的世界。 很危险,但也很有潜进去查探一番的价值。如果离得远也就算了,可它又离他们挺近。 “要改变航向吗?”一向认真的大副尽职尽责地向他的船长确认。 “……不用了。” 伯特伦更加忧伤地回答。 . 尼亚一路跟着伊斯钻进船舱。他并没有自己的房间,在船上这段时间一直跟伊斯和娜娜住在一起。 “……那玩意儿,”他还是忍不住凑过去低声问伊斯,“能还给我吗?” 他好不容易才弄到的呢! “不能。”伊斯冷酷地回答,“而且,你也不能再回苏迦,那个传送阵我已经破坏掉了。” 尼亚一脸震惊:“……我可是你的尼亚叔叔!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内心同样震惊:为什么他居然没能骗过这家伙?! 伊斯不想理会他的任何一种震惊,只是一板一眼把话说完:“那棵树真的与列乌斯无关……不信你可以回去问小白。” “……我没有不信。”尼亚挠挠头,“就是……以防万一嘛。” “但那棵树如果真被你弄死了……” “他们就彻底站在了同样的位置上,也没什么不好嘛。”尼亚漫不经心。 伊斯停下了脚步,而尼亚仰头看着他,深重的黑色在眼底弥漫开来。 “对,我不在乎他们是否还能生存下去,也不在乎他们会不会打得你死我活。”他语气柔和,却透着说不出的阴冷,“我……是个恶魔啊,伊斯……还是说——” 他突然又变了脸,露出一脸的委屈:“我就再也不是你可爱的尼亚叔叔了呢?” 伊斯对他变来变去的脸同样无动于衷。 “你当然是。”他回答,“对我而言你永远都只是尼亚·梅耶。可是,如果你让自己的心沉入黑暗之中……我就不会再让你接近娜娜。” 他看起来严肃又认真,却认真得让尼亚很茫然:“……哈?” “你知道娜娜有多强,如果她的灵魂染上黑暗的颜色,她能毁掉一切——包括艾伦和娜里亚,包括你……包括我。”伊斯是真的很认真,“那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尼亚目瞪口呆,很想告诉他,你这也未免太耸人听闻夸大其词…… 但最终,他只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怏怏地点头:“我知道了——不能教坏小孩子,对吧?” 伊斯严肃地点头,然后扬长而去,只留下尼亚站在那里苦苦思索,他到底是怎么败下阵来的。 他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活得最憋屈的恶魔了。 但是……他,或许也是,这个世界上活得最幸福的恶魔了。 ------------ 咔哒,咔哒(1) 巨龙平平地伸展着双翼,一动不动地漂浮在虚无之海中,像黑暗的深海里一条睡着了的鱼。 寒冷而无风的虚空里,遥远的星光也像是凝固在它雪白的鳞片上,直到它懒懒地拍了拍翅膀,才如水般开始流动。 然而单纯的“拍翅膀”这个动作,并不能让它像在有空气的地方那样飞起来——它只是习惯性地拍一拍。 真正让它能够在虚无之海中飞行的力量,正从它无数的鳞片间散出。那力量本是无形的,却因为改变了周围的空间,让它整个身体都笼在了一层朦胧的光晕里。 就像此刻正从它身后飞过来的独角兽号……以及用难以形容的姿势扑腾过来,悬在它巨大的头颅边,像条漂在水里的死狗般摊开了四条腿儿哼哼唧唧的娜娜。 “好累啊!” 小龙的声音直接钻进了冰龙的脑子里——当在声音无法传递的地方迫不及待地想说话时,它无师自通地掌握了这种方法。 “好累好累好累好累!”它用力强调。 冰龙半抬起左眼的眼皮,冷酷无情地表示:“还有两圈。” 对一条能不动就不动,懒得出奇的小龙,不能有半点心软。 娜娜立刻开始干嚎,而冰龙不为所动。 “你自己看看你的肚子有多大。”它说,“你快要跟玛雅养的猫一样连自己的屁股都.舔.不到了!” 小龙的号哭声顿了一刻又拔得更高:‘’娜娜又不用舔.屁.屁!娜娜是个淑女!!” 冰龙毫不留情地用爪尖把小淑女龙弹了出去。 它其实根本没用力,但小龙瞬间飞出去老远,响在冰龙脑子里的嚎叫声却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更加响亮:“讨厌!!伊斯最讨厌了!你再也不是我最喜欢的龙了!!” 冰龙冷笑一声——可惜我是你唯一能喜欢的一条龙。 它又一动不动地漂在了那里,等着娜娜自己飞回来。周围太过空旷又安静,即使因为有远远近近的星光而不是绝对的黑暗,娜娜也不喜欢独自待着。 它其实也不怎么喜欢。虽然待在这里,就身体的感觉来说,比待在独角兽号还要轻松。 它的身躯比以前又大了许多——它在独角兽号上根本没法儿变回原形。 冰龙第一次飞入虚无之海时十分惊讶。虽然它确信,以自己强悍的身躯,在这一片虚空之中飞一飞也不是什么难事,但它没有想到,会……那么简单。 仿佛它天生就该在这一片星海中飞翔。 它能像在水中一样长时间不用呼吸,不会被冻僵,不会动弹不得。它天赋的魔法之力无需它调动便自行运转起来,让它能够完美地适应这片并不适合任何生命生存的虚空。 那时扭扭看着它的眼神,像是能拔掉它鳞片,抽出它的血,切开它的肌肉和骨骼,看看它的身体里到底还隐藏着多少秘密。 但在它毫不隐瞒地告诉他,它感觉力量是如何在它体内运转,如何起作用的时候,扭扭的眼中也充满了深深的崇拜、敬畏,和真诚的感激。 他对它并没有恶意,他过于热切的眼神,只是发自迫切地想要探知真理的欲.望。也正是因为这种迫切和热情,独角兽号才能飞入星海。 但伊斯还是特意警告了娜娜,让她离这种……另一种意义上的“别有用心”的家伙远一点。同时,他不得不考虑另一个问题。 ——为什么从来没有任何一条龙想着飞出去? 它们能轻轻松松地飞到云层之上,它们比任何一个种族都更接近天空和星辰,却似乎理所当然地觉得,它们飞不出这个世界,以至于炽翼和耐瑟斯会用那种危险而愚蠢的方法,让自己“成为神”。 虽然它们如果只是单纯地飞入虚无之海,大概也不是那些神明的对手,但伊斯依然觉得,他有理由怀疑,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他向来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那些神的,这一点就算是埃德·辛格尔也没法儿改变。 白鸦十分赞同他对诸神的看法,但基于她对巨龙的研究,她又觉得伊斯想得太多。她认为伊斯根本已经不是一条普通的龙。他曾经以自己的身体和灵魂为熔炉,融合了耐瑟斯所有的力量,甚至更多,尽管那些力量最终都被释放,而在那之后,伊斯似乎也没有变得特别强大……这样的经历,对他也不可能没有任何影响。 更何况,他还拥有永恒之火。 但他们也已经找不到另一条龙来证明这些。 娜娜毫无参照价值——她天生就是更特别的那一个。而那条用冰芒和银牙的尸体拼凑出来的“龙”,在安克坦恩的军队攻进极北之光的那一晚根本就没有出现。本该控制它的莱威,当时什么都没做,此后也再不见踪迹,是它的“创造者”艾布纳•莱因,在混乱之中带走了它。 他似乎是试图让自己的灵魂进入他所“创造”出的龙里,但并没有成功。最终在巨人之脊被找到的时候,艾布纳带着那条龙,投身于翻滚的熔岩之中,连灰都没有留下。 还有人把主意打到了龙骨岛上。虽然那里所有的尸体都只剩了骨头,也未必没有研究的价值。伊斯很想让他们为自己胆大包天的觊觎付出代价,但在博雷纳·德朱里热情得难以拒绝的帮助之下,他没有使用他所擅长的暴力,而是用“金钱和舆论”的力量,让那些人灰溜溜地偃旗息鼓。 不管怎么说,他毕竟,也是一条拯救了世界的龙。 但同时,他也接受了艾伦的建议,没有阻止某些人雇佣冒险者四处去寻找“可能还活着”的龙,以及没有死在龙骨岛的那些巨龙留下的尸骸。 这样的“冒险”,多少能在艾伦和他的朋友……以及娜里亚的控制之下。他们也不得不给那些人留一个可以有所收获的方向,否则,对伊斯和娜娜而言,反而更加危险。毕竟,太多的人对这个世界的新发展,越来越快地燃起强烈到可怕的热情。他们现在不敢做或做不到的事,将来可未必不会去做。 伊斯觉得艾伦他们也想得太多,真想打他,或娜娜的主意的人,得好好算算他们是否承担得起需要付出的代价——他才三十多岁,他的力量远未到顶峰。 照越来越像个商人而不是法师的尼克·斯托贝尔的说法,“怎么想这都不是一笔划算的生意”。 但既然艾伦和娜里亚会为此而担心,他也愿意照他们所说的去做。反正……与被所有巨龙当成圣地的龙骨岛不同,他对其他那些巨龙,本来也没什么感情可言,真要计较的话,单是那些从前用巨龙身上的各种材料制作的魔法物品,他都计较不过来。 冰龙想着这些,感觉到那条以它为灵感,也以它的力量运行方式为原理才能“飞”起来的三桅船正疾驰而来,倒也难免有点骄傲。 它与那条船的“合作”方式,到底是不一样的。虽然它从来没有说出口,但这样的合作,建立在它对伯特伦·格瑞安的信任之上。 即使那家伙变得越来越烦人,越来越磨叽……他仍是值得信任的。 ……也许它偶尔也该对他好一点,而不是总嫌弃他越来越像个老头子一样啰啰嗦嗦,犹犹豫豫。 伯特伦这个船长当得并不容易。他在各方势力的明争暗斗之下坚定地保住了独角兽号的独立——它不效忠于任何一方,它所发现的一切都归整个燿星界共享。 但到底哪些是可以共享的东西,哪些需要暂时保密,又要如何去平衡各方的利益……曾经为了“当个单纯的冒险者”而放弃了大名鼎鼎的长锤格瑞安家族继承人位置的伯特伦,只是因此而白了头而没有秃头,已经相当值得庆幸。 冰龙难得地反省了一下,因此在接到让它和娜娜赶紧返回独角兽号的消息时也没有丝毫耽误,长尾一甩,直飞出去,把才吭哧吭哧飞到一半的娜娜捞在了爪子里。 “还剩一半,下次补上。”它说,拎着愤愤地拿它爪子磨牙的小家伙飞了回去。 . 船长室里的气氛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连瘫在伊斯怀里扮演“已累毙”的娜娜都嗅了出来,忍不住偷偷探出头。 “我们,”伯特伦试图表现得淡定一点,但自行飞起的眉梢完全无视了他的努力,“我们收到了一个求救信号。” ------------ 咔哒,咔哒(2) 尽管“求救信号”事实上意味着危险,但这可是他们第一次收到来自另一个文明主动发出的消息! 他们在梦之茧上捡回的两条船里都有收发信号的设备,但都已经坏掉了。从“到底哪里坏了”都摸不清,到能够根据他们从苏迦得到的各种机器和资料将其修复,也不过只花了他们两个月的时间,只是不太能确定它是不是真的被修好了而已。 而现在,他们得到了想要的证明……至少得到了一半。 他们试着发出去的消息并没有回应,也不知道是对方没有收到,还是收到了却故意没有回复。 “你确定那不是什么陷阱,或者会不小心‘卷入争斗’之类?”伊斯习惯性地泼他冷水,然后才想起自己刚刚做出的决定——要对可怜的船长大人好一点。 “就算是陷阱,也同样是个机会。”伯特伦倒是早已经习惯了他的习惯,不以为意地在桌子上敲了敲他的烟斗,“何况,就算是在真正的海上,任何一条船收到求救信号,哪怕能看到对方是被海盗所围困,也绝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 十几年前,独角兽号就是为了解救一条狼狈逃窜的商船跟黑帆对上,并为之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而直到今天,对当时的决定,他们也从来没有后悔过。 “而且,”伯特伦在半空里拖出星图,“这地方离我们原本要去的地方也不是很远。” 星图,除了他们自己画出的,还结合了达里埃尔记忆里的,他们得到的两条船上找出的,和尼亚从沙地人那里连哄带骗地弄来的“最新版”。而那条求救的飞船发来的位置,就在他们驶向原本的目标——那颗矿石星的航道附近。 那条船甚至很可能与他们有着同样的目的地。如果求救信号是真的,而他们又能成功救援,或许能以更加安全的方式登陆那颗星球。 他们其实只是想要去查探一下情况,采集一些样品,观察一下那些被畏惧着的“强大势力”,到底强大到什么程度,并没有……至少现在还没有跟任何势力起什么冲突的意思。“和平”地参观一下,带走一些纪念品,应该也不是没有可能。 而这一次他们收到的信号,也没有“受到攻击,请求帮助”那么危险,只是“遭遇行星岩撞击,飞船损坏,请求救援”。 单这简单直白的一句话,独角兽号上各个职位的人就已经从许多不同的角度分析了许多次,得出许多让伊斯觉得“你们是不是闲疯了”的推测和结论。 整条船都弥漫着一种傻乎乎的喜气,仿佛他们并不是要冒险去救援一条受损的船,而是去参加一场热闹的庆典。 只有船上的三副——负责救援的半精灵吉谢尔,一如既往地冷着一张脸,用她和她的短刀一样锋利的语气和言辞,扎得她的手下们也一个个绷起了脸,脚下生风,跑来跑去地做着各种准备。 而吉谢尔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伊斯的加入。 “我需要我的人服从我的命令。”她说,“完全服从,毫无异议……而这家伙不可能做到。” “……我不需要加入你的队伍。”伊斯说。 这可不是妥协让步,而是赤.裸.裸.的威胁——他不是独角兽号的船员,做什么也并不需要她的允许,就算不给他安排飞船,他难道不能自己飞过去吗? 他倒也不是一定要参与每一次行动,主要是闲得无聊……但如果有人不想让他去,他就真的非去不可了。 他们冷冰冰地互瞪,视线在半空里如利刃交击,撞得火星四溅,伯特伦无奈地站在一边,左看一眼,右看一眼,然后屈指敲了敲伊斯的手臂。 他拖着伊斯走远一点,在他耳边嘀嘀咕咕:“有你在当然更加万无一失,但给他们一点锻炼的机会也没什么不好……你说呢?” 他在伊斯神情不善地挑眉时补充:“如果他们的能力有所不及,你再出马……吉谢尔就欠了你一个人情。” 然后再赶紧补上一个“你知道我什么意思”的眼神。 ——对他好一点。 伊斯看着对他挤眉弄眼的白发船长,在心中默念着,点了点头。 . 当他们飞到发出信号的位置附近,飞到瞭望员能够看到那条漂浮在一颗像月亮一样苍白又巨大的星星的影子里的遇险飞船时,独角兽号停了下来。 伯特伦并没有因为喜出望外而失去谨慎。他依然先派出了小船。 独角兽号上的小船只有一种,尽管功能齐全,什么都能做,伯特伦也开始觉得有些不足。然而新型飞船的研制需要时间,他也只能看着他勤勤恳恳的小甲虫们一个接一个飞出船舱。 远远看去,那条漂浮不动的飞船,看起来也很像条虫——一条黑乎乎的、肥肥的、没毛的毛毛虫。 相比而言,连伯特伦有些嫌弃的小甲虫船们,都显得那么轻盈又可爱。 而在越来越接近目标的吉谢尔眼中,那条被损坏的船更像块千疮百孔、还爬着各种藤壶和贝类的长条形礁石,上面布满了各种修补和后期加装的痕迹,让人不禁惊讶于它居然还能开动……以及居然有人敢开着这种破船在虚无之海里飞来飞去。 再飞近一点,能清楚地看到瘪下去的船头,还有时不时地爆出来的火花,看起来十分凄惨,又毫无动静,让人感觉整条船已经被抛弃,或船上的人都已经死光了。 对方依旧没有回应他们的信号,也没有再发出新的信号。 吉谢尔舔了舔嘴唇。这个颇有诱.惑.力的动作,被这么木无表情地做出来,让她看起来活像个对着猎物准备出击的、冷酷又贪婪的海盗。 她觉得情况不对,但这并没有让她失望,反而让她更加兴奋。 “阿尔茜,准备登船。罗杰,原地留守,注意观察。” 半精灵发出命令时冷静又干脆,听不出半点情绪,而她的属下们,不管是哪一个种族,也都没有任何异议地迅速执行,这让她十分满意,并再一次确定,她拒绝那条冰龙的行为,简直再正确不过了。 他们很快就找到了那只容一人出入的狭小舱门,按照泰瑞反复交代的“流程”,先在舱门外拉出了一个与他们的飞船相通的空间,才撬开舱门,一个接一个钻了进去。 而从头到尾,船上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虽然船头部分损坏严重,但船上的人显然用什么方法封闭了破损的部分。打开第二扇舱门后,他们进入的船舱依然是密闭的,有空气,有明灭不定的光,却偏偏一个人影也看不见,简直像条鬼船。 “……有人吗?”一个矮人战士在阿尔茜的示意下用他浑厚的嗓音和口音独特的布瑞坦语,开口叫道:“我们是收到信号来救援的!” 布瑞坦语,算是这片星域的“通用语”。 尼亚在跟那群沙地人一起钻进血树的几天里套出了不少消息,也因此得知,他们之所以被特别关注,不只是因为他们看起来人傻钱多,也因为他们在各个方面都有些……不同寻常。比如他们独具特色、又不属于这片星域里任何一个文明的飞船与装备,他们神秘却又强大的战斗方式,又比如,他们自己之前完全没有意识到——语言。 巧言术是个并不高阶但十分有用的法术。在法术有效的时间内,被施法者能听懂任何语言,而说出的语言也能被任何种族听懂,如同在听自己的语言一样。 因为实在方便,他们也习惯了使用,但这片星域里常用的“翻译器”,可没有这么强大的功能。 继续使用这个法术,无论他们假扮成什么样子,如何努力地想要“低调”,一张嘴就能显示出自己的与众不同。 于是,他们稍稍改动了原本全透明的面甲,必要的时候,可以让下半部分升起金属甲遮住口鼻甚至整张脸,这样就没人能看见他们的口型,而巧言术的效果,也可以调整成某个固定的语言。 但同时,也有很多人在努力学习布瑞坦语,毕竟,在不同的世界里,“魔法”是否会失效,是谁也说不准的事。 开口的矮人,正是学得最好——比精灵还要好——的几个船员之一,且很乐意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 但他的声音回响在空荡荡的船舱里,反而让这地方更显阴森和死寂。 在他身后,一个精灵正蹙眉看着不知都糊了些什么玩意儿的地板和墙壁,一脸厌恶。 这船上到底都是些什么人,怎么能把自己的船弄得这么脏! 通道狭长,他们只能一个跟着一个。走在最前面的吉谢尔脚步平稳,刻意加重的脚步声像是踩着某种鼓点,在走进另一个舱室时却微微一顿,停了下来,甚至像是准备往后退。 光线昏暗的船舱里,几束明亮的光箭瞬间疾射而来。 ------------ 咔哒,咔哒(3) 吉谢尔近乎无声地跳了起来,在半空里晃过的影子恍如真正的鬼魅。 一面光盾在她原本站立的地方竖起,挡下了所有的攻击。与此同时,半精灵的短刀已经落进手中,直刺向躲在一堆不知什么破烂后面的攻击者。 那人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刀刃逼到眼前才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本能地往后仰,却只是把自己的头重重地撞在了墙壁上。 半精灵不屑地撇嘴,身体灵巧地在半空翻转,避开另几束光箭的同时,屈起的手肘重重地砸在了敌人的额头,让他再一次且更重地撞上墙壁,然后扔下已经失去意识的这一个,扑向另一个敌人。 通道里的队员们也已经在光盾的保护下冲了出来,矮人的战吼如猛兽咆哮,精灵沉默的剑刃闪出迷人的寒光,人类的战士则更低调和实际,相互配合着冲向攻击者。 战斗突兀地开始,却也眨眼便结束。 吉谢尔与阿尔茜所领的两条船,除了驾驶员外还各留一个人接应,登船的其实只有八人,每个人却都是用心挑选出来的优秀战士,其中有一半都经历过十几年前的那场大战,面对蜂拥而来的恶魔也能面不改色,对付这样的小场面更是轻而易举。即使对方的远程武器要比他们的厉害得多,但即使没有光盾的保护,他们开启了防御的制服至少也能挡住两次攻击,而在这两次攻击之间,他们如果还近不了敌人的身……大概从此也就没脸见人了。 而近身战斗的话,这群看起来怪模怪样还挺吓人的家伙,就是一群连黑帆海盗都不如的弱鸡。 吉谢尔觉得自己一个人都能干翻他们全部……但多少还是留了一点给她的队员们。 当视野范围内最后一个敌人倒下,半精灵挥手让人守住了两个出口,眯起眼看着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废物们,似笑非笑。 “这种迎接救援者的方式,我可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说。 还清醒着的敌人停止了.呻.吟和谩骂,然后其中有一个愤怒地大叫起来:“救援者?什么样的救援者会这样偷偷摸摸地钻进别人的船里?!你们知道我们是哪一边的吗?!你们这些没脑子的……” 他看一眼入侵者们整齐干净的制服,把“海盗”两个字吞了回去。 “偷偷摸摸?”吉谢尔冷笑,“我们才该怀疑这是什么陷阱!我们特地赶来,发出的信号却无人回应,发现的飞船也毫无动静,谨慎一点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吗?我们刚才可是问过‘有没有人’的,你们是聋了吗?!” 对方确实有可能没收到信号,但这种时候,她的队员们全都十分配合地冷着脸,让吉谢尔的强词夺理显得格外理直气壮。 总之,气势不能弱!尤其是对着这帮一声不响就发动了攻击,下手毫不留情的家伙,他们还真不怎么心虚。 他们没有受伤是因为他们装备精良实力强大……但那种光束枪,可的的确确是致命的武器,也全都是照着他们的要害射的。 在她连番的质问之后,阿尔茜又幽幽地补了一句:“……说起来,你们真的是飞船的主人吗?不会是刚刚抢占了这条船的海盗吧?” “各位,各位。”另一个鼻青脸肿的家伙从地上坐了起来,高高地举起双手,“我想我们之间应该是有点误会,我们的传讯器大概有些问题,你们也看到了,这条船就算没坏也真的很旧了……但我们的确是它的主人,我带着我的船长证呢!” 吉谢尔依然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而阿尔茜在一边添油加醋:“队长……他好像是布纳人。” 这家伙长得与苏迦那个一半儿奸商一半儿强盗的班克鲁差不多一个样儿——像只青蛙。 “是的,是的。”布纳人连连点头,讪讪地笑着:“我知道我们那儿的人名声不是太好……但我真的是个正经商人!” 他还真的从腰包里掏出一张卡片,恭恭敬敬地递给了吉谢尔。 巴掌大的一张卡,正面是他的名字和照片……一张会活动的、立体的照片,背面是他拥有的船只和照片。 这位名叫科尔索的船长,拥有两条货船,这条破破烂烂的“米拉拉夫人”号,确实是其中之一。 吉谢尔把卡还给他,嘴角冷硬弧度稍稍柔和了一点。 阿尔茜微笑起来:“好吧,看起来这确实是场误会……可你们下手也太狠了。” 布纳人脸上讨好的笑都有片刻的凝固——到底是谁“下手太狠”!你们根本连擦伤都没有半点吧?! 但他很快就恢复了笑容,从地上爬了起来,点头哈腰地解释:“抱歉,抱歉,这片区域实在不怎么安全,我们之前就被抢过一次,难免有些紧张过度……” 吉谢尔微微点头,算是接受,内心却在冷笑。 她的确是虚无之海里的新手,却在燿星界的大海上游荡过许多年。还以为“外星人”能有什么新花样,原来也是同样的伎俩……知道这是片极其危险的区域,却还是毫无顾忌地把求救信号传得连独角兽号都能收到,这分明就是在“钓鱼”。 可惜这一次钓上来的鱼,凶得能把他们全部咬碎了吞掉。 他们应该也已经向自己身后的势力求援,只不过独角兽号来得更快而已。但再耽误下去,他们很有可能会迎来另一波“惊喜”。 “所以,”阿尔茜尽职尽责地开口完成他们的“救援”任务,“你们要去哪儿?不是太远的话,我们可以顺便送一送,但这条船……” 她略显嫌弃地周围扫了一眼:“就不用拖走了吧?” “当然,当然。”科尔索连连点头,又露出一点为难的神情,“但船上还有一批货物……” “什么货?”吉谢尔皱眉,“不是什么违禁的东西的吧?” “违禁”这个词似乎又让布纳人的脸皮抽搐了一下——这些人到底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为什么会有人在这片完全没有秩序可言的混乱区域里计较货物是否违禁?! “只是……一些动物而已。”他转了转眼珠,赔笑着躬身,“但很干净,绝不会弄脏您的船!” . 吉谢尔理所当然地要看上一眼。 但当货舱打开,她的眉毛却慢慢地挑了上去。 “……动物?”她问。 在她眼前,只有满满一货舱的……石头。 灰扑扑的石头,表面还很粗糙,带着苔藓留下的痕迹般灰黑色的斑块,最小的不过手掌大小,最大的则有矮人的头那么大,形状却都差不多——像压扁了一点的鸡蛋。 她甚至上手敲了敲,完全就是石头的质感,但里面似乎有小的空洞。 她怀疑里面藏了东西,但当那“东西”自己跑出来的时候,大名鼎鼎的“鬼刃”吉谢尔,也有一瞬寒毛直竖。 那“石头”就在她眼前长出了四肢……和头。 头是从较小的那一头钻出来的,或者应该描述为:较小的那一头与整块石头断开,变成了个头。 扁扁的、蘑菇般的石盖下,是一张半圆的小脸,鼻子是浅浅的刻痕下两个几乎看不见的小点,嘴是小点下向下弯着的一道弧线,浑圆的眼睛倒是意外地大,没有眼白,是一双乌溜溜的豆豆眼,仿佛嵌在灰色花岗岩上的两颗精心打磨的黑曜石,倒让那张丑脸显出几分……有点特别的可爱来。 而那从“身体”两边和下方生出的四肢,则像是深褐色的树枝,又细又韧的样子,隐约能看见“树皮”微微凸起的,像是血管一样的东西。手脚掌心各有一片坚硬的灰白,尖尖的指爪应该有着不弱的攻击力,但这……似乎是被她敲醒的“动物”,并没有半点要攻击她的样子,只是把两只手蜷在胸口,像是十分困惑地看了她一会儿,又慢吞吞地把头和四肢全缩了回去,变回一颗灰扑扑的石头。 “瞧,”科尔索偷眼看着她的神情,确定她并不认识这种生物,搓着手笑眯眯,“只是些又蠢又懒,没什么智慧的、石头脑袋的小家伙呢!” 在他身后,矮人忍不住重重地哼了一声——石头脑袋怎么啦! 科尔索疑惑地僵了一下,完全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 吉谢尔脸色淡淡,瞥了他一眼。 “既然如此,”她问,“你们运这玩意儿干嘛?” ------------ 咔哒,咔哒(4) “当宠物啊!”科尔索一副“其实我也不太懂”的神情,“有些人觉得这小东西很可爱呢!而且特别好养,不用怎么管就能活很久,还很省钱呢!” “所以,”阿尔茜轻笑,“您就把整整这么一舱……宠物,送到一颗只有石头的星球上,以免那里的矿工太过寂寞吗?” 她其实并不确定这条船的航向,但上一次行动里她多少从尼亚·梅耶那里学来了一点东西。 果然,她不过是诈了诈,一直表现得像个略显圆滑但本质还是个老实人的科尔索,笑得裂开的大嘴就慢慢合了起来,一直无辜地瞪圆的凸眼睛,眼神也一点点阴沉下去。 在他为自己找出解释之前,海德里,那个矮人,却突然疑惑地开口:“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吉谢尔微微眯眼。她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咔哒、咔哒的声音,像是岩石互相敲击,有种奇特的规律。 她觉得这像是某种暗号,但是,当然,她听不懂。即使有巧言术的存在,“语言”和“暗号”也还是有所区别的。 她看向科尔索,布纳人也同样一脸茫然。 矮人的眼睛却越瞪越圆,满脸的不可思议 “它们……他们在说话!”他吼了起来,“这些石头小人儿在说话!他们说,他们说……小心!小心!” 他甚至凶狠地对着科尔索挥起了他的战斧:“他们虽然是石头脑袋,但并不是没脑子的!他们会说话!你们这是、这是……” “贩卖奴隶。” 吉谢尔冷冷地开口。 科尔索脸上最后一点虚假的笑意也渐渐消失。 “各位……这可就没什么意思了啊。”他说,“瞧,这完全可以是一场稍有误会,最终却皆大欢喜的救援,不打不相识的我们,说不定还能成为不错的朋友,连这批货的主人,也会对你们表示感谢,甚至给你们一些很不错的酬劳,何必非要去计较一些……完全没有必要计较的细节呢?” 他平和的语气里暗藏威胁,吉谢尔却只是冷笑:“‘主人’?” “……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是从哪儿来的,”科尔索干脆把话说明白,“但这里有这里的规矩。既然你们知道那颗矿石星球,应该也知道‘聪明人’桑古……你们不会想要与他为敌的。” 吉谢尔的确听过“桑古”这个名字。 那颗矿石星球,他们最初是从梦之茧上那一家逃亡者的记忆中得知,当时它才刚刚被发现,便引起了各方的争夺。而后,从苏迦得到的新消息是,在经过了一百多年的开采之后,那颗星球已经千疮百孔,变得十分危险,挖掘矿石的难度也越来越大,一些势力已经离开,剩下的那些却大有不把整个星球挖空誓不罢休的架势。 以及,一个还无法确定的消息——他们在地底深处发现了更为珍贵的矿藏。 桑古所领导的势力就是其中之一,而“聪明人”这个称呼,不单是指桑古本人,也是指他的整个队伍。 那是一群自称要“改邪归正”的星际海盗。 “当然,如果你们是知道了什么,想要来分一杯羹……”科尔索在她的沉默中难掩得意,“有我的介绍,一些能让双方都满意的合作,也不是不可能的。” 吉谢尔抬眼,视线像刀一样从布纳人的脸上刮过去。当她轻轻笑起来的时候,科尔索却感觉到了发自内心的战栗。 “那些‘聪明人’,”半精灵抛起她的短刀,又稳稳接住,“就快到了吧?还是已经到了呢?” “你怎么……”科尔索下意识地喃喃出声。 他们传递消息的方式向来隐蔽,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怎么知道的?大概是……从你的前倨后恭?”阿尔茜微笑着给他答案,藏住眼中的无奈。 她是真的很想与其他文明进行一场……“文明”的交流的。 布纳人心里有点发虚,却还是色厉内荏地开口:“你们还有最后的机会——现在做出选择还不晚。” “那么,我也给你一个‘最后的机会’。”吉谢尔回答,“是要横着投降,还是竖着投降?” 科尔索的眼神迷茫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你们到底有什么毛病?!”他终于忍不住吼了起来,“你们其实是故意来找茬儿的吗?总不会是真的想‘解救’这些石心人吧?” “石心人?”吉谢尔点点头,记住了这个名字,抬手敲了敲左耳上的传音石:“你都听到了吧……船长?” . 独角兽号上,伯特伦·格瑞安双目无神地回答:“我听到了。” 伊斯坐在一边,很有些幸灾乐祸。那半精灵一副“有你在就一定会有麻烦所以你最好离远一点”的样子……换她自己还不是一样! 但他到底不是泰丝——他忍住了没有开口。 “我在等您的命令。”吉谢尔的声音从另一边传过来。 她会服从她的船长,即使他做出了让她失望的决定。但在这一次的服从之后,她也绝不会再留在独角兽号上。 但是……“海盗”,加上“贩卖奴隶”,即使很多人会觉得太过冲动,或并不值得……独角兽号上最初的船员,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有别的决定。 伯特伦站了起来,神情平静而坚定。他的忧伤只是因为“友好交流”的梦想再一次被打碎,而不是因为吉谢尔过于强硬的态度。 后者……他可早就习惯,甚至还有点享受。 “准备战斗。”他说。 . 依然漂浮不动的货船边,那突然出现的三条飞船像是从虚空里蹦出来的。 那不是隐形,而是类似燿星界的“传送”的飞行方式。即使独角兽号已经有所准备,它们也还是出现得太快……快得像是早就埋伏在附近。 看到这一幕的伯特伦眯了眯,放下烟斗。 “可能的话,”他说,“至少留一条完整的船。或者至少……” “至少保留动力装置!”从旁边跑过去的泰瑞吼了一句。 “这可是我们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战斗,船长。”吉谢尔的声音依然冷冰冰,语气却是轻快的,“你就没有考虑过我们全军覆没的可能吗?” 伯特伦因为传音石另一边不知哪个倒霉家伙的惨叫声呲了呲牙。 “不可能。”他充满自信地说,“我们一向跑得快。” 伊斯听得心头一梗——虽然这是事实……但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在他开口之前,耀眼的光芒划破寂静的空间。 没有任何交流,甚至没有一句例行的威胁或警告,对方先动了手。 伯特伦抓在船舷的手猛地收紧,直到他的小甲虫船敏捷地避开了这一击,并且迅速开始反击,才偷偷地松了口气。 他没有开口,伊斯便也只是站在甲板上,安静地看着眼前……更为安静的战斗。 耳边其实并不安静。 传音石有单向的通道,但在战斗之中,除非必要,并没有人会开启,这样的话,更能掌握整场战斗的情况,而且无论相距多远,都更有种……所有人在一起战斗的感觉。 所以,此刻他一边耳朵里是远处传来的各种嘈杂声响:吉谢尔的命令,法师和牧师的咒语,几条飞船汇报着各自的情况,矮人不管干什么都喜欢吼一嗓子,两个人类战士一边战斗一边小声斗嘴……另一边的耳朵里则是独角兽号上的叫喊声,跑来跑去的脚步声,泰丝一个人也能热热闹闹何况还有不少人配合的喝彩声…… 可虚无之海里交错的光束是无声的,射出炮膛的飞弹是无声的,倘若他们听到了声音,那必然是因为他们的飞船被击中,并受到了损伤。 所以,还是听不到更好。 独角兽号也受到了攻击。三条船里最大的那一条,从一开始就把炮口对准了这条看起来美丽又脆弱的三桅船。 那条船,单论船身的话,还不到独角兽号的一半,形状像是一条没尾巴的鲨鱼,在头和胸鳍之间套了个不停转动的圆环……然后气势汹汹地倒着朝他们飞了过来。 听着有些可笑,对方的攻击却很是猛烈。 “防御消耗百分之六!”泰瑞吼着,过高的语调已经听不出是惊喜还是懊恼,“他们的攻击距离比我们远,还比我们快!” “泰瑞,”伯特伦无奈地揉了揉他饱受.摧.残的耳朵,“用不着这么大声,我能听见。” 十几年前那个什么都不太放在心上,所以任何时候都显得十分淡定的小法师,变成了如今这个充满热情……也时常容易激动的青年机械师,这样的变化,实在让人有些……说不出的感慨。 “以及,你比我更清楚我们的优势,不是吗?”船长大人谆谆善诱。 短暂的沉默之后,泰瑞的声音似乎低了一点:“建议拉近距离尽快反击,先打掉对方的主武器。” 伯特伦笑了笑。 “詹西,”他发出命令,“正面冲锋。” “收到。”大副的语气倒是始终像他的双手一样稳,“转向加速,正面冲锋。” “启动船首护盾,舷侧光弹准备。” “……准备完毕。” …… 无垠星海之中,三桅船平平展开的双翼忽地扇动起来。 ------------ 咔哒,咔哒(5) 是的,那双翅膀能动,而且极其灵活。整条船像只白鸟一般轻盈地拍打着双翼,“羽毛”间散出的光雾在它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直冲向敌人的时候,如波浪般在船后起伏,又缓缓消失在虚无之海无形的浪涛里。 船首的独角并没有伸出,只是在撞角上展开了一面巨大的紫色光盾——负责设置这个法阵的大法师塔十分坚持他们对于颜色的选择,伯特伦也大度地接受了这小小的心机。 船舷两侧探出的武器则由更多人合作完成,并以此类武器最初的发明者伊卡伯德·贝利亚命名,被称为“贝利亚光弹”或“贝利亚光炮”。 看在已死的肖恩·弗雷切的面子上,伊斯也容忍了这个。 像魔法光弹一样,这武器力量强大,但发射速度较慢,以至于同类的手持武器并不怎么受欢迎——那速度还不如普通的箭矢或飞斧之类。 “锁定对方两舷主武器,”伯特伦的手指用力摩挲着烟斗,数着落在屏障上、开始让独角兽号越来越猛烈地震动起来的攻击数量,“十六发连击。” 光弹倾泻而出。 敌人的攻击,无论是纯粹的能量束还是其他,其轨迹都是笔直的,也因此而速度极快。独角兽号所射出的光弹,拉出的轨迹却是弧形,且各不相同,并不重叠,连击时更像是十几瓣细长的花瓣在眨眼间接连展开,又向着目标伸展而去。 没有那么快,却也没那么容易避开。 它们仿佛拥有自己的意识,会自行向着目标紧追不舍,明亮且不停改变着方向的光弹晃花了许多人的眼睛,而当那十几束白光中爆开另一种颜色的火光,伊斯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至少保留动力装置’。”他提醒伯特伦,“你的小法师说的。” 伯特伦略有些心虚地把烟斗塞回嘴里。 十几发光弹的轨迹还映在他眼底,那条被击中的飞船已经轰然炸开,爆成了一片灿烂的焰火。而泰瑞想要的“动力装置”……也不知道是其中哪一种颜色。 伯特伦觉得这也不能怪他。他是按照对方的攻击强度判断对方的防御强度,谁能料到那看起来还挺硬的壳儿,居然这么脆呢! 心虚的同时,也忍不住骄傲地晃起看不见的尾巴。 普通的船员们自然不需要考虑这么多——整条船的每个角落,都是一片欢呼和口哨声。 在虚无之海里的第一场战斗,简直轻松得出乎意料。 小甲虫船没有那么强的的攻击力,却更加灵活敏捷,虽然无法一击之下就解决敌人,也很难被打到。对方还剩下的两条飞船,一条在意识到情况不妙之后立刻掉头逃之夭夭,快得他们都没能反应过来;而当独角兽号悠然飞近,另一条被打掉了半边喷射器的飞船,也只好在几方围堵之下,十分明智地选择了投降。 伯特伦松了口气。虽然船型不太一样,但他们好歹也弄到了一条还算完整的船呢! 吉谢尔却不怎么高兴。被攻击的小船很难与货船保持连接,他们根本就没能回到自己飞船上,战斗居然就已经结束了! 她黑着脸带人去接收另一条船,又黑着脸带回了两条船的船长,阿尔茜和罗杰则带着自己的小队分别留守两条船,而泰瑞迫不及待地带了他的人去“检查飞船情况”,邦布则忙忙碌碌地准备招待他们的石头客人…… 吉谢尔并没有把所有的“石心人”都解救回独角兽号。虽然那些小家伙看起来十分无害,但对待一个未知的种族,“谨慎”总是必不可少。 她只带回了三个,应该算是领袖的石心人。 尽管对方站直了也只比自己的膝盖高一点点……最小的一个都不到他小腿的一半高,伯特伦还是对客人表现出了发自内心的尊敬和热情,甚至半蹲下去,想要跟他的小客人们握个手。 这可是历史性的一刻! 小客人们似乎并不能理解这一刻的重要性。他们睁着一双黑曜石般的圆眼睛,把小爪子蜷在胸前,一脸茫然。 然后他们开始用自己细小的牙齿,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这犹如暗号般的敲击声,是唯有矮人才能听懂的“语言”。 连伊斯都听不懂。 事实上,矮人似乎也不是很懂。 伊斯觉得他们完全是因为都是石头脑袋的缘故,凭着灵魂某种程度上的相通,得到了一个大致的理解,其准确度实在很难保证……但他们也只能这样“沟通”。 伊斯略有兴致地和娜娜一起旁观了一下他们艰难又好笑的沟通过程,旁边还站了个修复得闪闪发亮焕然一新的小机器人——被娜娜叫做“达达”的达里埃尔。 如今,娜娜和达达,几乎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或者说,是小机器人总是跟着娜娜跑,而娜娜也并不嫌弃就是了。 但伊斯很嫌弃。他觉得就是因为这家伙的无脑追捧,娜娜才变得越来越不听话。 当初就该把它彻底吞掉的! 那小机器人伸手戳他腿时他差点就一脚把它踹了出去,十分不耐烦地问:“干嘛?!” “伊斯不要凶达达!”娜娜立刻挺身维护她的小伙伴。 “我,能听懂。”小机器人发出没有多少起伏的声音。 伊斯神情不善地眯起眼。 “我跟你说过不能再侵入任何人的灵魂吧?”他稍稍压低了声音,”不管你做不做得到,都不能做!” “是‘听懂’。”小机器人强调,“我也,能说。” 它没有表情,也没有语气,伊斯却仿佛能从它的玻璃眼睛里看到鄙视和骄傲……让他更想把它一脚踹开了。 他明明就差点全吞了它,它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怕他! “达达去说呀!”娜娜兴奋地拍着翅膀支持小伙伴。 伊斯斜斜瞥她一眼,正趴在他肩头的小龙怂怂地缩了缩脖子,而受到她鼓励的小机器人已经勇敢地迈出了它伸不直的小短腿儿。 “咔哒,咔哒哒咔哒。”它说,平板的机械音模仿起那奇怪的敲击声,居然还挺像。 三个石心人瞬间同时转过了头,目光闪闪地看着它,像是看到了从未见过的亲人。 很快,负责“翻译”的矮人就失去了他的工作,只能失落又好奇地站在一边,看着石头人和金属人围成一圈,热切地交谈着,那越来越快,越来越密集的咔哒声,听得伊斯脑壳儿都是痛的。 想到成千上万的石头人凑在一起说话,会是怎样的魔音地狱……他觉得,他还是离他们的星球远一点比较好。 相比而言,吉谢尔与那两位坚持不肯承认自己是海盗的船长的沟通,就顺利得多。 与能屈能伸很识时务的科尔索相比,另一条飞船的船长十分嚣张。在他第七次叫嚣“如果不放了我们,你们统统都要被拉去挖矿!”的时候,吉谢尔差点就忍不住割了他的舌头。 好在,她及时想起,她已不再是“鬼刃”……她还是独角兽号的三副,因此只在对方的舌头上刻了只蛤蟆。 她的手又轻又巧,刻得惟妙惟肖——她还特意用酒帮对方洗了洗伤口来确定这一点。 目睹这一切的科尔索再不敢有半点隐瞒。 他甚至一脸晦气地承认了他们之前发出的信号是因为“一时好奇”。在这片混乱的区域里,已经有很长时间,根本没有谁会理会这样的信号,但他们听说最近星域里来了群“新人”……他们也的确成功地钓到了这群新人。 求仁得仁,可喜可贺。 至于那些石头小人儿,则来自一个被称为“咔哒”的星球。那颗星球其实很早就已经被发现,但因为没什么价值,也一直被忽视,甚至的确有人曾经把石心人当宠物卖。科尔索说他们“没什么智慧”,倒真不是刻意隐瞒或欺骗,而是他和他的同伙们都真心觉得,这些小东西根本没有智慧可言。 因此,他们拒不承认自己“贩卖石口”。 但同时,他们也承认了,他们把这些小人儿从自己的家乡运到那颗矿石星球,并不是拿他们当宠物,而是拿他们当矿工。 一条采荒船在咔哒星上因为飞船故障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无意间发现了这些小人儿的特别之处——石心人在寻找和挖掘矿石上的能力,似乎比矮人还要强。 他们会用自己的小爪子敲击石块,从传回的声音判断哪里有“不一样的石头”;他们也能找到岩石上那些其他人根本看不到的缝隙,轻易地将其敲碎,甚至敲出他们想要的形状;他们小小的身形让他们能轻松地钻过狭小的裂缝和洞穴,更棒的是,他们的生命力极其顽强,石头就是他们的食物,一点微薄的空气和极少的水就能让他们生存…… 而他们所喜欢的“食物”,跟大多数人所需要的矿石,并不重叠。 “就算他们有智慧,”科尔索试图强辩,“我们提供各种新口味的食物……和报酬,让他们帮忙挖掘矿石,这也没什么不对吧!” “‘帮忙’?”吉谢尔玩着她的短刀冷笑,“你问过他们愿不愿意了吗?” ------------ 咔哒,咔哒(6) 石心人当然不愿意。 哪怕同样是敲石头,在自己家里自由自在地敲,跟被运到另一个世界里只能每天不停地敲——即使他们的脑袋确实没多大,他们的文明也近乎原始,也还是知道其中的差别的。 就两边“沟通”的结果进行交流时,除了“如何安置这些石心人”和“如何应对那群海盗必然会有的报复”,还有一件事,是他们不得不面对的:这批石心人,并不是科尔索运送的第一批“货物”。 更多的石心人早已经被送到了那颗矿石星,因为格外好用,需求迫切,科尔索才连修他本就有故障的破船都来不及,又一次冒险上路。 石心人希望这些救了他们的好心人也能救出他们的族人,不单是自由不自由的问题,还因为那些带走他们的人完全无法分辨他们的年纪,带走的很多都是老人和孩子,他们要么没有经验,要么没有力气,又无法与其他种族沟通,很有可能在敲石头的时候出错,让整个矿坑都塌下去。 他们的身躯的确像石头一样坚硬,但并不是不会碎的,而一旦碎裂,愈合的速度也相当缓慢,几乎就等于死亡。 “他们的年纪,不是靠大小来分的吗?” 之前无暇旁听的邦布好奇地问了一句。 伯特伦一脸卖弄地摇头:“你一定猜不到,那些我们看起来长得一模一样的石心人,其实也分了好几个不同的种族,有些体型生来就那么大,有些生来就是很小……就像野蛮人和半身人的区别。” 邦布夸张地张大嘴,以满足他的船长虚荣的炫耀之心。 “所以,”吉谢尔不耐烦地敲桌子,“要打吗?” 她的意思很简单,既然已经跟那些“聪明人”对上,不如直接打到他们的“基地”,解救石心人的同时,还可以顺便接收地盘。 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思维方式像个“正义的海盗”。 “打当然是要打的,”伯特伦首先明确了这一点,“但也不能打得太简单粗暴。” 他的确是很想让独角兽号成为“和平的使者”,也担心他们会太早引起太多的关注。他们对其他文明的了解还实在还太少,倘若引来更强大的敌人……引火自焚的苏迦就是前车之鉴。但是,在与任何一方都没有矛盾的时候还能扮演一个“低调的路人”,在已经暴露实力,且没能灭口的时候,反而要尽可能地高调,让所有人都明白他们不好惹,并因此而有所顾忌,否则,试图来咬他们一口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即使那是一群老鼠……老鼠多了也是能咬死人的。 “不单要打,”他说,“我们要打出一场辉煌的胜利,还没有半点可被指摘之处。以及,可以适当地透露一下,我们‘背后’,也是有人的。” 强大且正义——还很美而不可侵犯。 这就是他的独角兽号! . 逃回帕波里三号——那颗矿石星球的飞船船长,对独角兽号的“强大”进行了很有些夸大其词的描述。 桑古倒是很清楚这样的描述里会有多少水分,毕竟他是个聪明人。他十分大度地原谅了属下的临阵脱逃,并认为以如此敏捷的反应和当机立断的果决,当一条战斗舰的舰长未免太过屈才。 他把那逃得飞快的家伙调进了“更为重要”的矿坑。 他的态度十分温和,语气堪称慈祥,但也没人敢违抗他的命令。无论是不是假装,他的脾气都比从前好了很多,跟随他时间够久的海盗,却没有谁会因此而试图挑战他的底线。 当他们恭敬地离开,将空间留给他们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来修身养性的头儿,桑古立刻跳起来,暴躁地把满地的软枕扔得满天飞。 然后他盘腿坐了下来,为了平心静气而连啃了五个加林果。 他其实已经听说过那群外来者。那群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人神秘而强大……但也可以肯定的,十分有钱。 班克鲁对此垂涎欲滴,但他混进给对方的货物里的定位器显然是被发现了。他们没能找到对方的主船……但如今,对方自己撞了上来,桑古却有些犹豫。 他打开班克鲁传来的影像,又看了一遍。 摄像头装得绝对隐蔽,而且班克鲁认为这些人对这片星域里的科技和文明都不甚了解——因为不了解,所以才会特别感兴趣。 照理说这些人有可能连摄像头是什么都不知道,但在班克鲁卖力地推销着自己的货物的时候,无论是那个笑眯眯的小个子,还是那个冷冰冰的蓝眼睛,都曾经准确无误地将视线对准了摄像头。 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瞬,虽然他们或许并不知道引起他们注意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但他们注意到了。 那是利用某种设备查探出的,还是因为直觉,并不重要——甚至后者还更可怕一些。 桑古本能地觉得,最好还是不要与这些摸不清底细的家伙为敌。但失去了三条船和一整船的货物却不予回击,显然也有损他的威严。 消灭了一堆加林果之后,他决定先给对方一个,和平地解决问题的机会。 . 信号很快便传到了被俘获的那条飞船,然后又传到了独角兽号。 “聪明人”桑古,要求进行一次和平的谈判,甚至先对他们前来救援却被攻击的遭遇表示了真诚的歉意。 “这是一场误会。”他表示,“完全没有必要让它变成一场战争。” “‘战争’。”吉谢尔嗤之以鼻,“口气可真大啊。” 在她看来,与海盗的几场战斗可远远算不上什么“战争”。 ‘’或许也不算太大。”伯特伦翻着整理出来的各种资料,“桑古是布纳人,布纳星虽然又穷又乱但也是有统治者的,而布纳星的统治者,据说与从布瑞坦帝国分裂出来的加德莱特帝国有关。” 科尔索那张船长证,就是加德莱特帝国发出的。 “所以,这是在警告我们,他们背后有人?”吉谢尔听懂了。 “帕波里三号上还没撤离的几大势力,似乎全都‘背后有人’。”伯特伦叹气,“否则也不可能这样相安无事地‘共享’资源。” 他当然不会因此而退缩,但也确实有些头痛。 “这样不是更好吗?”吉谢尔倒是浑不在意,“震慑了他们,就能同时震慑他们身后的势力……” 她瞥了瞥伯特伦的一张苦脸,鼓励他:“自信点儿,船长大人,我们很强!……实在不行,你就把那条龙拉出去遛一遛。” “我以为你觉得他的存在会影响船员的心态……会让他们太过依赖他。”伯特伦试探着开口。 他其实一直不太明白半精灵为什么总看伊斯不顺眼,他们明明也没什么矛盾……甚至都没什么交道。 吉谢尔疑惑地抬了抬眼:“什么?当然不是,这样就会被影响的船员不如趁早扔下船,我只是讨厌他碍我的事。有那家伙在,我连一场痛快的架都打不上。” 她的刀都快钝了! 当然,她也可以直接找伊斯“切磋”一下,但她的战斗方式,对上伊斯和诺威这种敏捷和防御都太高的对手,打起来相当憋屈,而她又不能真的拿他们当敌人,直接往他们眼珠里捅刀子。 伯特伦哑口无言——好吧,是他期待太高,他的三副依然没有什么身为领导者的自觉,尽管她事实上做得很好。 半精灵强势又护短,本身的实力又十分强悍,一向很受尊敬。但本质上……她大概依然没能摆脱那个独来独往的杀手的影子。 但无论如何,船上这些性格各异的同伴们都是他的骄傲……虽然也同时是他的烦恼之源。 他甘之如饴。 当“同伴”们陆续而来,商量着如何就最新的情况改变他们的计划,许多人都敏锐地察觉到,船长大人今天的视线,不知为何显得格外深沉又慈爱。 像个忧伤又欣慰的老父亲。 但老父亲今天又格外地干脆,没再叽叽歪歪什么“权衡”“谨慎”“分寸”之类让人痛快不起来的东西。 一切讨论,都围绕着“如何取得一场完美的胜利”。而战斗之外的种种衡量,胜利……或失败会带来的影响,如何对燿星界的“投资者”们交代……都是船长大人独自背负的重量。 商议结束时候伊斯稍稍停留了一会儿,当船长室里只剩下了他和伯特伦,他才漫不经心地开口:“我之前得到消息……安克坦恩的那座精金矿,矿脉比之前矮人们以为的还要深。” 伯特伦一时间有些茫然——我知道你很有钱,但为什么要突然在我面前炫耀! 然后他在伊斯恼怒的、“你怎么这么蠢!”的眼神里反应过来,忍不住笑得脸都要裂开。 “我知道了。”他说。 他知道了,即使他失去所有投资者的支持,或有哪一方试图以此左右他的决定,左右独角兽号的方向……伊斯·克利瑟斯,全燿星界最有钱的一条龙,也供得起他这一条船。 说真的,这种“有人养”的感觉……还真不错。 ------------ 咔哒,咔哒(7) 在燿星界,一场正式的谈判,单是准备都耗时日久。需要讨论的问题,解决问题的方案备选,甚至谈判的时间和地点,都得用心斟酌,来回确认。 但桑古所说的“谈判”,不过是一场简单的对话,甚至都用不着见面。 被独角兽号俘获的战斗舰,虽然有所损伤,船上的设备却大多都还完好,那其中的信号收发设备,与独角兽号目前所拥有的,又高阶了一点——像燿星界的言镜一样,他们能通过一面光幕看到彼此。 对于伯特伦坚持不使用自己船上的通讯设备,桑古并不奇怪。为了保密,或因为技术不相通,都是说得过去的理由,而他不会像他的手下们那样,因为后者而轻视对方。 “不相通”,并不意味着对方比他们弱。他那条没几个回合便被轰得渣都不剩的战斗舰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真的只是个误会。”他满满的诚意几乎能从光幕里溢出来,仿佛真心相信这句话说多几次就会变成事实,“我很高兴你们没有因此而遭受到什么损失,而那些鲁莽又愚蠢的家伙们也已经受到了应得的教训,我觉得,事情完全可以就此结束了,只要你们能放回我的船,我的人,和我的货,我们甚至可以一起坐下来,好好地喝上一杯,成为不错的朋友——你们绝不会后悔与‘聪明人’成为朋友的,我的朋友。” 他真心觉得这已经是他能够给出的最好的条件,毕竟独角兽号几乎可以称得上毫发无损,而他已经失去了一条船……按照“正常”的处理方式,他是绝不可能放过对方的。 光幕的另一边,独角兽号的船长笔直地站着,满头白发整理得一丝不苟,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崩出严肃的线条,看起来固执又古板。 “您说得对,”他一板一眼地开口,“这或许的确是个误会,没有必要让双方因此而损失更多,但是——” 桑古刚刚放松一点的神经又不自觉地绷紧。 “您的‘货物’,”伯特伦说,“如果是指那些石心人话,请恕我直言,这是犯罪——他们是有智慧的种族,谁也不能违背他们自己的意愿,把他们当成奴隶,当成工具般使用。我会把您的船还给您,但船上的石心人,以及之前被运到您的矿场的那些石心人,都必须被放归他们的家乡。” 桑古瞪着他,一脸见了鬼似的表情。 这一刻他与他的同乡科尔索灵魂相通——他半点也不相信这群人如此大张旗鼓,是为了解救那些连话都不会说的石头人。 他只想冷笑着把他刚啃完的果核砸到对面那位白发船长一本正经的脸上去,但转念一想,他又重新堆起了满脸的真诚。 “您的善良真是令人……肃然起敬。”他说,“但是,瞧,这里有一个问题。那些石心人独特的能力已经被发现,而他们也并没有保护自己的力量,即使我把他们放回去……他们也迟早会被其他人抓进其他矿场。伯特伦船长……” “格瑞安,”伯特伦十分严肃地打断他,“格瑞安船长,伯特伦·格瑞安,前面是名,后面是姓。” “……” 只有名没有姓的“聪明人”桑古在这一刻捏碎了手里的加林果,脸上的“真诚”差点崩塌。 “……格瑞安船长,”他说,“我不知道你们是从何处来,但你们……只是经过而已吧?” 他怀疑这是某个势力强大的星球派出的探险船。 果然,那位“格瑞安船长”矜持地点了点头。 “那么,”桑古说,“一旦您离开,谁还会来保护那些石心人呢?” 伯特伦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桑古在心中冷笑着,把他要说的话说完:“所以您瞧,把他们放归故乡并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让他们发挥自己的特长,并以此而得到其他种族的认可,才能让他们有真正的立足之地。” 伯特伦的眉毛微不可察地往上抬了抬。 他没想到这个海盗头子嘴里居然也能说出点颇有道理的话……但所谓的“认可”,以石心人目前的弱小,在这片以力量为尊的混乱区域里,根本是不可能得到的。 “可他们太弱了,”桑古也显得一本正经起来,仿佛他是真心为那些石头人着想,“在他们拥有保护自己的力量之前,他们需要其他人的保护——而我很乐意承担这个角色,事实上,您对我应该还有些很大的误会,我虽然把那些石心人带到了我的矿场,但只是给了他们一份工作,我们之间完全是合作的关系,您或许觉得我们把他们塞在货舱里的行为很不人道……可他们在自己的星球上就是这么叠在一起生活的呀。难道是他们向您抱怨了什么吗?那或许是我的手下对他们照顾得不够周到吧。” 伯特伦的脸上露出了惊讶和迟疑,而桑古继续在心中冷笑。 这种装模作样的、傲慢又虚伪的家伙,他可见得太多了! “这样如何?”他笑眯眯地说,“我真诚地邀请您来参观我的矿场。您会看到我们是如何对待那些石心人……不夸张地说,我对他们简直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 光幕能投射的范围之外,邦布差点喷笑出声。 伯特伦咬紧牙关才绷住了表情,做出低头思考的样子。 “而在您觉得满意之前……您可以留着我的人和船。”桑古体贴地补充。 伯特伦抬起了头。 “既然您如此诚心邀请,”他说,“我又怎么能够拒绝呢?” . 光幕一关桑古就黑了脸,破口用自己家乡的语言发出一长串的咒骂。 在他终于骂完并喘平了气之后,一直战战兢兢立在一边的弗鲁瓦,他的副手,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您是想要……抓住那位船长当活饵?” “不然呢?”桑古想到“那位船长”,心头的火苗就又冒了起来,“原本还想放他们一条生路,但如果他们非得从我嘴里抢东西……就只好让他们都躺在我的盘子里了。” 弗鲁瓦了然地点头。 “他们的脑子一定是有什么毛病,”他附和,“一堆石头人也值得他们如此……” 一个啃掉一半的加林果劈头砸在他脸上。 “蠢货!”桑古咆哮,“还以为你多少有点脑子!那些石头块儿不过是他们的借口而已,难道你觉得他们真的能听懂那些啃石头一样的咔哒咔哒?还是以为他们真心想要‘解救’谁?他们只是盯上了我们刚刚挖出来的东西!他们是觉得我是这颗星球上最好解决的吗?!那就让他来‘解决’一下试试看啊!” 他大概是太久没有露出爪牙和利齿,以至于这些外来者把他的“聪明”当成了软弱……既然如此,他也不介意向他们,以及其他那些或许已经遗忘了“聪明人”曾经的赫赫威名的家伙们,展示一下他真正的模样。 . 作为一位懂礼守矩的客人,伯特伦当然不可能浩浩荡荡带上一群战士去人家家里做客。 他只带了两个人……和一个怪模怪样,说不出是古老还是特别的小机器人,而独角兽号甚至都没有降落。它骄傲地高悬在半空,让地面上的人能看到它优雅的形体,雪白的船帆,以及那一双华丽的银翅。 而帕波里三号荒芜的大地上,此刻也的确有许多人的视线被它所吸引。 那视线并不止来自“聪明人”的基地。 “华而不实”是绝大多数人对它的评价,即使他们或多或少已经听说了它的战绩……但那也只不过是一艘老式的、连护盾都没能张开的战斗舰。 “聪明人”太过轻视了陌生的对手,仅此而已。 但不可否认的是,即使华而不实,独角兽号所展现出的独特的美丽,也还是让许多人久久无法移开视线。 伯特伦倘若知道了这个,无形的尾巴大概又要翘上天去。 但这会儿,他只能端着从精灵那里学来的“优雅而矜持”的笑容,与前来迎接他的主人进行着友好的寒暄。 桑古的视线从他身后掠过。他认得其中的一个,吉谢尔,从货船上传回的影像里,他见识过了这个高挑纤细的女人强大的战斗能力,但只要不让她近身,应该也没什么危险。 而另一个,是个他没见过的年轻男人,白色的头发半长不短,眼睛蓝得发黑,线条柔和的五官和凌厉的眼神全然不搭,一脸不耐烦的样子隐隐让桑古有几分熟悉的感觉……尤其是在他察觉到桑古的视线而回望他一眼的时候。 在这种情况下能被伯特伦带在身边的必然不是什么好对付的家伙……但他们终究只有三个人而已,而那个看起来像是复古的收藏品的小机器人,也显然没什么战斗能力。 布纳人思忖着,绽出了满脸的笑容。 ------------ 咔哒,咔哒(8) 伯特伦“参观”得兴致勃勃,并且有点后悔没有带上泰瑞或阿尔茜。 他也算是从头到尾见证了独角兽号的蜕变,但依然有许多东西他完全看不明白……他事实上连魔法也不是很明白,更别提新生的“科技”。 倒不是他不想了解更多,但正如菲利·泽里所说,“人都有自己擅长和不擅长的东西,有些人的脑子与某些类型的知识大概天生就有屏障,没有必要去白费力气”。 那位圣骑士团长就从不费这个力,他只要知道拿到手上的东西怎么用就很满足了,但伯特伦其实还没有放弃。他有着旺盛的求知欲,也并不掩饰他的好奇,但桑古介绍得实在敷衍——伯特伦怀疑他其实也不懂这些技术上问题,甚至并不觉得他需要懂。 “聪明人”的基地,乍一看并不很大,至少地面上的建筑寥寥无几,在帕波里三号干燥又寒冷的风里可怜巴巴地缩成一堆,看着很是寒碜。 当灰扑扑的金属大门吱吱嘎嘎地打开,夹杂着各种气息的热气扑面而来,伯特伦恍惚有种走进酒馆的感觉。但耳边隆隆作响的不是喝得半醉的人们时不时的哄然大笑或高声的叫嚷,而是机器沉重而规律的闷响和尖锐的摩擦声,仿佛坚固的四壁后有无数虎视眈眈的金属怪兽,发出一声声不怀好意的低吼,在岩石上一下下磨着自己尖锐的指爪。 那声音并不是很大,却充斥在空气中,一直伴随着他们从桑古令人意外地干净整洁的会客室到“石心人舒适可爱的小宿舍”——几个空荡荡的,分了许多小格的货柜,又从地面下到深深的地底。 “热情好客”的桑古收到了什么消息,不得不满怀歉意地离开,没有陪同他们一起进入矿坑,而是让他的副手弗鲁瓦陪伴客人们继续参观。 这里的矿洞挖得比苏迦的古老矿洞还要深,像是要挖穿地心,一直通到星球的另一边。并没有封闭的电梯让他们能清楚地看到外面的情形,被挖空的岩石形成的巨大空洞里,交错连接着无数金属的桥梁,明亮的光芒仿佛永不熄灭,照出一片比矮人的矿坑还要宏伟的景象。 但仔细看便会意识到,那“宏伟”不过是因为空间过于广阔而导致的幻觉。矮人的矿坑是他们的家,他们怀着无比的热情在岩石上雕琢出巨大的雕像,雄伟的石柱,宽阔的殿堂,大大小小的通道和洞窟层层交叠,看似杂乱不堪,其实都经过了精心的安排,让他们的工作和生活都如他们想要的那样轻松热闹,或严谨而舒适。 他们从不会为了财富便将地底的矿脉全部挖空,更不会贪婪到明知会破坏山脉的结构也不顾一切地胡乱挖掘。 而在这里,整个地底被挖得千疮百孔,哪里失去了用途便任由它崩塌,哪里还需要支撑便用金属的支架胡乱撑起,看不出半点对大地的馈赠的敬畏与感激,只有肆意抢掠的傲慢与贪婪。 身后的两个人几乎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伯特伦脸上“矜持”的笑容也渐渐有点挂不住。在连弗鲁瓦也找不到什么话来说的时候,他们终于下到了有石心人在的地方。 伯特伦默默地咬了咬烟斗——他没想到会有这么多。 灰扑扑的小石头人几乎铺满了他们能看到的地面,专心致志地在岩石上敲着,咔哒咔哒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已经听不清是他们在敲石头还是在交谈。即使有人出现,也并没有让他们丢下手中的“工作”多看一眼,仿佛他们是真的心甘情愿,甚至满怀热情地在这里工作。 但伯特伦知道不是。达达……达里埃尔已经从那三个石心人首领口中得知,他们天性如此——一旦开始敲石头就会沉迷其中无法自拔,至于他们要寻找的是他们自己想要寻找的东西,还是别人让他们寻找的东西,在他们陷入这种状态之后,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他们不在乎……当然,也不能指望他们就真那么听话。即使得到的命令是“寻找铍晶”,他们勤勤恳恳也兴高采烈地敲了几天石头之后,寻回来的也很可能是毫无价值的气泡石,就像寻宝游戏里欢天喜地地叼回几根骨头的小狗。而“严厉的惩罚”对此也收效甚微,他们并不是不会心生畏惧……但他们忘得飞快。 弗鲁瓦忍不住对此抱怨了几句。在他看来,他们对这些话都不会说的小东西实在已经十分宽容,但桑古却一直觉得只是他们还没有找到正确的“训狗”的方式。 而且,即便这些小石头人很难控制,他们所找到的东西也已经远远超过了普通的勘探者,而在“挖掘”方面,依靠的事实上还是机器和其他矿工。 而使用他们,付出的代价也实在是少得可以忽略不计。 弗鲁瓦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他古古怪怪的客人们俯下身来试图与那些石头人“沟通”,一边等待着桑古的命令。 这里的空间很适合埋伏。这是一条新开出来不久的矿道,工具和乱石还堆得到处都是,光线也不是那么明亮——反正石心人也根本不需要什么光线。而机器的低鸣和令人头晕脑胀的咔哒咔哒声由远至近响成一片,也会严重影响人的感官。 那个叫做凯立安的年轻男人,眉头的纹路就没有展开过,一脸显而易见的烦躁。 弗鲁瓦不动声色地挪得离他们更远一点。他也看到过那些影像,至少,那个砂色短发的尖耳朵女人飞身拔刀的速度,他是绝对及不上的。 他只挪了两步,那女人便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她开口道。 “当然,当然。”弗鲁瓦干干地笑着,连声回答。 吉谢尔随手一指——她的短刀已经夹在了指间。 “那些贴在石头后面不动的家伙,”她说,“是你们给这些石心人安排的保姆吗?” 弗鲁瓦脸上的笑僵住了。 “不是吗?”吉谢尔挑眉,“你们的首领不是说他对石心人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吗?连保姆都没有的话……他可真不是什么合格的父亲啊。” 弗鲁瓦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而在他耳边,他等待已久的桑古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动手!!” 那原本还因为客人们过于镇定自若而有所迟疑的布纳人放声怒吼。 那声音大得连伯特伦都能听见,但他只是淡定地蹲在原地,让一个身体比鸡蛋也大不了多少的小石心人爬上他的手心——那是在他持之以恒的努力下唯一一个肯搭理他的石心人。 他觉得这小家伙很有成为沟通两个世界的使者的潜力,很值得用心培养一下。 转瞬之间,在他四周,密集的光束交错成网,将猎物笼在其中。 他们身周毫无遮蔽,仿佛顷刻间就会被光束所撕裂,但在第一束炽热的光线触及制服的那一瞬,被激发的防御法阵骤然绽开。 那是个光球,数圈符文如光索般围绕其上,不停转动。法阵由图尔·奥格罗和泰瑞在最短的时间里改造和设置,并不是制服上原本那种几乎能够抵御任何伤害,但强度却只是一般的法术,而是单纯地针对光束枪的攻击而设。 “这就是光。” 研究过从对方那里收缴来的最强大的手持武器之后,泰瑞做出这样的判断。他们甚至考虑过让“防御”变成“反射”,但顾及可能导致的危险和混乱,最终还是选择了“吸收”。 这个光球能完全吸收二十四发攻击的能量,足够伯特伦保持着他处变不惊的风度,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 他其实也有些手痒——他已经很久没有握过剑了。 但他并不打算动手,至少现在,也还根本轮不到他动手。 眨眼之间,吉谢尔的身影已经从原地消失。那并非魔法,却也因此而更加令人赞叹——她像一道黑影……或一道无声的黑色闪电,飞窜在敌人之间,手中的短刀只需一两击,便能刺入他们盔甲的缝隙,让他们失去战斗的能力,又并不至于死亡。海盗们几乎连她的身影都无法捕捉,但她所带来的那种阴森的气息,却像是死神冰冷的呼吸,在几声短促的惨叫间,便冻结了他们的血液。 弗鲁瓦灰色的皮肤透不出血色,但他的嘴唇已经变得跟脸一样灰。 “裂解炮!裂解炮!” 他飞快地向后退着,用劈叉了的嗓子嘶声叫道。 伯特伦的耳朵动了动,眼中不自觉地闪出期待的光。 ——啊!新武器! 他依然站在原地没动,很有挨上一发试试的意思。但原本也一直闲闲地站着没动的凯立安——伊斯,一把拎住他,纵身而起。 “……等等!”伯特伦叫道,脸上微微变色。 矿洞里的石心人似乎才刚刚回过神来,意识到了“有危险!”。然而他们并没有尖叫着四散奔逃,只是一个接一个地就地一躺,缩回了头和四肢,变成了满地的石头。 但如果有什么攻击连伊斯也觉得最好还是避开,这些石心人也未必能扛得过去。 ------------ 咔哒,咔哒(9) “等等”当然屁用没有,所以伊斯也压根儿没理。 他把伯特伦拖开,是因为对方吼出的武器只有一种,从被拉开的破布里推出的却有三种。伊斯觉得对方似乎也有“试试哪种对这帮家伙更有用”的意思,毕竟他们强大的防御力因为魔法本身的特性,总是亮闪闪明晃晃的,想低调都低调不起来。 他百忙之中还十分嫌弃地看了包着自己的光球一眼——这玩意儿总让他想起娜娜的口水泡。 虽然他自己的冰球也是这个样子,可他又不会把冰球往自己身上套! 视线飞快地扫过四周,他抬手将伯特伦扔向左侧。 那里,石堆后已经架起的武器有三个炮口,炮身上一圈红色的小灯已经闪到了一半,围在武器边的人却都不由自主地抬头。 当头飞来的人影活像是被扔过来堵炮口的……可那家伙不是船长吗?! 他们瞪大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满震惊,直到那满头白发的船长在半空中自如地调整着姿势,稳稳地落在了炮身上,向他们露齿一笑,右手一甩,从腰带上拔出的犹如剑柄般的带扣,拖出了隐藏在腰带里一片片金属片,在一连串锵然的轻响中,瞬间严丝合缝地紧锁在一起,变成了一柄长剑。 握紧剑柄的那一刻,伯特伦整个人的气势都变了——这一刻,他不再是什么顾虑重重的船长,而是个一往无前的骑士。 他大笑着挥剑下斩。 充能完毕的武器最终只是寂寞地闪着红光,连一击都没能发出。 另一边,真正的裂解炮倒是顺利地轰出了一击,但光弹从炮口冲出的那一瞬,骤然从地面冒出的寒冰将整个炮身向上抬起,明亮的光弹便直直地轰向了他们头顶的岩石。 伊斯疑惑地停了一下。他以为头顶会被轰出个洞来,甚至已经做好了用冰封住崩塌的岩石的准备,可这看似雷霆万钧的一击……居然连个缝都没轰出来? “最高档!最高档!”弗鲁瓦暴跳如雷:“蠢货!!” 虽然最初的计划是“最好活捉”……但眼下分明就没有活捉的可能啊! 伊斯的手已经撑上了炮身,十分小心地给它包上了一层冰壳,又不至于冻裂了它——他还记得伯特伦看见新玩具的小孩儿般亮闪闪的眼神。 但操纵武器的人,就连被当成战利品的价值都没有了。 弗鲁瓦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圈人在同一个瞬间停止了动作,直挺挺地倒下去,被冰霜覆盖的身体还僵硬地保持着攻击……或本能地想要逃走的姿势。 而那个白发的年轻人,甚至连武器都没有亮出来。 布纳人在那双蓝得发黑的眼睛冷冷扫过来的时候退无可退地紧贴在岩壁上,意识到他们犯了一个错误。他们应该在更加广阔的空间里设伏——一旦被这些人近身,再强大的武器也没有用武之地。 恐惧和懊恼都只是一瞬,便跟他整个人一起,被彻底冰封。 伊斯站起来的时候听到了伯特伦的警告,却并没有躲开。 身后密集的爆响和呼啸的风声猛撞过来,而他正好站在了一个死角里,此刻往哪边躲都是躲不开的。 他硬抗了这一轮攻击。 而事实证明,有时候,太过自大,多少还是会吃点亏的。 离他们最远的武器在它的操纵者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居然发挥出了意料之外的作用——它成功地击中了伊斯,甚至造成了伤害。 因为太过难以置信,连攻击者都呆呆地停了下来,以至于整个矿洞里都有一刻陷入诡异的死寂。 他们的武器事实上是最老式的一种,发出的攻击不是能量而是子弹,唯一的优势是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密集连发,可以大面积扫射,很难避开……但与能穿透金属的光束相比,攻击力其实要弱一些。 但此刻,在他们眼前,那个光束枪都无法伤到分毫的人,背后正泛起微微闪烁的银光,银光下却也缓缓漫开一片血色。 子弹并没能穿透他的身体,在他脚下乒乒乓乓落了一堆,但到底是伤到了他。 海盗们甚至不知道那一点更让他们惊讶,是他们居然击伤了这个人,还是这个人的身体居然连子弹都穿不透。 想必是因为那身制服的保护——他们只能如此猜测,并控制不住地心生羡慕。 那身看起来舒适又贴身的衣服,甚至连一点破损都没有! 在他们振作起来,想要再接再厉的时候,吉谢尔已经无声无息地扑到了他们眼前。 解决了敌人的半精灵回头看着伊斯黑沉的脸,轻笑出声。 虽然明显伤得不重,但作为他们三个里唯一受伤的一个,某条龙的自尊心大概已经碎了一地。 “……我告诉过你的。”伯特伦并非有意地补上了一刀。 伊斯身上那件“制服”根本就不是制服,是他自己的鳞片变出来的。而他曾经苦口婆心地劝伊斯穿上一件,不是因为意识到这家伙其实一直都是光溜溜地跑来跑去而觉得有什么不对,而是……毕竟多少可以增加一点防御嘛。 但那条任性的龙穿过一次之后就再也不肯穿了。 他不喜欢那样的束缚。 伊斯冷冷地回他一眼。连他的鳞片都无法完全抵御的伤害,独角兽号的制服难道就能防得住吗?! 伯特伦也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正考虑着让泰瑞他们再想办法加强针对普通攻击的防御,已经安静下来的矿洞里响起桑古气急败坏,却依然强撑着气势的声音。 “精彩!”他赞叹着,甚至装模作样的鼓了鼓掌,“你们真是我所见过的最强大的战士,连加德莱特最精锐的突击队都有所不及。但是……”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但吉谢尔低头擦她的短刀,伯特伦盯着地上依然旁若无人地假装自己是石头的石头小人而们,伊斯正把他背上已冻结的血剥下来毁尸灭迹…… 谁也没有因为他的故弄玄虚而露出他想要看到的、紧张又不安的神情。 “……加德莱特装备最精良的碎星者,一枚湮灭弹也足够让他们灰飞烟灭,”桑古咬牙切齿,“猜猜看,你们脚下埋了几枚?” 伯特伦终于回过神来,把头转向声音传来的角落。 “三枚?”他说。 桑古突然间没了声音,而伯特伦背起双手,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 刚刚,那个在战斗中被他匆忙塞进了腰包的小石头人,戳了他三下。 “……原本还想让你们在死之前看一看你们那条漂亮的小船变成漂亮的碎片的样子,”桑古的声音沉沉地低下去,“现在看来,或许先让你的船员看看你们是如何变成碎片……” “等等,等等。”伯特伦赶紧打断了他,“虽然我们的船是很漂亮没错……但是,朋友,我们怀着和平的意愿而来,为什么会遭到这样的攻击?我实在是很不明白。” 他在这种情况下依然隐忍的愤怒和不解听起来如此真实,噎得桑古都安静了片刻才咆哮出声:“因为我看你们不顺眼!!” 他实在是气疯了,他不明白这家伙这种时候为什么还要装模作样。而伯特伦也只能因为他出乎意料地配合,遗憾地吞回他准备好的、能让对方恼羞成怒口不择言的精彩台词。 “如此,”白发的船长语气沉痛,充满遗憾,“我们也只能为了保护自己而反击了。” . “收到。” 被七条飞船包围,也被地面上探出的不知多少武器锁定的独角兽号上,詹西平静地开口:“准备反击。” . “开火!!” 几乎同一刻,桑古砰砰地砸着桌子怒吼。 “……哪一边?”他的“传令官”迟疑片刻,还是战战兢兢地开口问道。 “两边!!”桑古一脚踹翻了桌子。 . 伊斯闭上了眼睛。 他已经猜到那个不知藏在哪里的癞蛤蟆能用某种方式看到他们,但此刻,即使他的人就站在这里,也未必能看清空气中细小的冰晶。 它们漂浮在空中,弥漫于每一个角落,像一朵朵肉眼不可见的雪花,却有着远比雪花锋锐和坚硬的边角。而这一刻,周围,包括更远或更深的地方,每一点微小的声音都在伊斯耳中。 他听见桑古的怒吼,而在那之后,他听见三声几乎同时响起的、微弱的“滴滴”声,从三个不同的地方传来。 ------------ 咔哒,咔哒(10) 悬在半空的冰晶动了起来,动得像它们的操纵者一闪的心念一样快。犹如时间被停止,已经启动的湮灭弹停在了爆炸前的那一瞬,像一朵瞬间被切断了生机,再也无法绽放的花。 伊斯睁开眼睛,朝着某个角落懒懒地笑了笑。 桑古握紧了双手。眼前的光幕上,那个年轻人充满轻蔑的笑容透着森森的寒意,而那双蓝色的眼睛,似乎能一直看到他灵魂的深处……看到从那里钻出来的,越来越强烈的恐惧。 布纳人僵着没动,似乎还在等待,等着湮灭弹让这可恶的笑容消失在一片耀眼的白光和最终的黑暗之中,可当光幕真的黑了下去,他却又异常清醒地意识到,湮灭弹没有炸……大概也不会炸了。 即使地面在震动,多半也不是因为地底深处的爆炸,而是因为正在向着天空中那条发着光的三桅船进行攻击的武器的轰鸣。 他不明白……他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力量,已经完全不像什么“智慧种族”,倒是更像……更像他早已记不得多少的古老神话里,那些能够创造天地,也同样能在挥手间毁天灭地的神明。 他呆呆地坐在已经什么都看不到的光幕前,耳边是一片被拉长的,刺耳的鸣叫。他仍能听到他的手下们在哆哆嗦嗦地向他汇报另一边的战况,可他对“胜利”已经不抱多少希望。 如果三个人就能几乎毫发无伤地解决他所有的埋伏,那条船当然也…… 他听见胜利的欢呼。 “我们击中了它!” 然而他甚至都还没有来得及对此做出任何反应,另一种惊呼响了起来。 “它消失了……不是,那不是船!那是假的?那是个影子?!他们怎么做到的?!” “不,不可能!他们不可能在静止状态下直接进入超光速!……” “打开护盾!打开地面护盾!” 他没再听下去。 他跳下过高的椅子,在手下们因为那条真正的飞船出现在他们意料之外的地方而惊慌失措地调整着武器的方向时发出强硬的命令:“全力攻击!准备启动噩梦号!” 噩梦号是这个基地最大的倚仗,一艘全新的黑色突击舰,是他们花了大价钱才从加德莱特帝国弄来的新型号,也是唯有桑古才能指挥的飞船——他是噩梦号唯一的船长。 已经许久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战斗的海盗们松了一口气。 只要噩梦号飞上天空,就会成为敌人无法逃脱的噩梦! 他们甚至真心实意地为他们勇敢的、准备亲自上阵击败敌人的首领欢呼了一阵儿,满怀敬意地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然后又在落到他们头顶的巨大轰鸣中回过神来。 . 独角兽号根本没有理会那些“包围”了一个幻影,还没反应过来的飞船,直接攻击了敌人的基地。 陆续打开的护盾在黑暗的地面上像一朵朵透明的、幽蓝的蘑菇,但或许因为凝聚的能量有所差异,独角兽号发出的光弹居然能部分穿透屏障,化成一片光雨落下。 攻击力似乎弱了些,范围却更广了。虽然要多费一点时间,他们还是能成功地达到自己的目的。 “……真的不会把船长他们埋在里面吗?” 邦布看着地面上爆开的火焰,有些心惊胆战。 他也是真刀真剑地跟真正的海盗们打过的。但再锋利的剑,一击也不过只能夺走一个人的性命,而现在这样的战斗,虽不用面对面以命相搏,几息之间造成的伤害……放在十几年前,已经足够让整个黑帆彻底完蛋。 “他们带了传送戒指。”詹西还是十分冷静,“伊斯也在呢。” 邦布抚抚胸口,点了点头,却还是忍不住喃喃:“如果石头在的话,怕是惊得连石头下巴都要摔裂啦!” 他这会儿念叨的“石头”并不是那些石头小人儿,而是他们曾经的同伴。在独角兽号“改造”的那十几年间,走运的石头找到了心爱的女孩儿,恩恩爱爱地在虹弯岛上开了家小店,并没有跟他们一起出航。 对此最为愤怒的就是邦布,他觉得那个方脑袋违背了他们“一起在海上漂到老”的誓言;但平时念叨石头最多的,也同样是邦布。 詹西看起来仿佛根本没听见在他嘟哝些什么,但那张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严肃的褐色面孔,露出了一丝连他自己也没察觉的笑意。 “攻击暂停。”他从容地发出命令,“阿尔茜,罗杰,可以行动。” “移动方位确定……蔷薇队已就位” “紫晶队已就位。” “那么,各位,地面……”詹西稍稍停顿了一下,“和船长就交给你们了。祝好运。” 船首向上拉起。原本已经低得快要落到地面的独角兽号,扇动着银色的双翼,从基地后方的山脊上一掠而过,迎着那些刚刚调头转向它的飞船,直直冲向天空。 . “聪明人”的基地里,一片混乱之中,谁也不知道那些“外来者”,到底是怎么钻进来的。 那些“护送”他们的船长降落在基地之外的船员,明明都被好好地包围着! 可就像他们的船一样,他们如幽灵般瞬间消失,出现在谁也意料不到的地方。操纵地面武器的控制台最先被占领,原本射向独角兽号的光束在片刻的沉寂之后射向了如鲨群般围向三桅船的飞船。 桑古快步走向舰桥,毫不理会耳边各种惊惶或愤怒的叫喊。坐到并不熟悉的位置上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起飞!立刻!”他对着还在抖抖索索扣着安全带的驾驶员吼道,又转头冲着他刚刚上任的新大副咆哮:“让所有能飞的船全部起飞!哪怕是撞也要把那条船撞下来!” 基地有两个机坪,隐藏在山体中的这一个,目前还没有陷入战火之中,这里所停的五条飞船,包括噩梦号在内,是整个基地最强大的战力,也是用来威慑其他势力的最后的杀手锏。 船上乱成一片,凶名赫赫的海盗们慌得像一群被蛇钻了鸡窝的鸡,扑腾着翅膀到处乱跑,想飞又飞不起来。 他们的确是海盗,十几年前也曾经以悍不畏死的凶猛闻名,但在可以安安稳稳地躺在那里享受的时候,没有人会愿意再拿命去拼。 而正如伯特伦所料,躺得久了,突然再爬起来,会发现从前流淌在血液中的勇气,都已经变成了软弱的脂肪。 如今驱使着他们奔跑的,不再是勇气或贪婪,而是恐惧。 但身体本能的反应还在。噩梦号很快就冲出了机坪,而在它之前,另外四条船也已经飞上了天空。 这颗星球离最近的恒星也很远,大半的时间都是黑夜,黑而冷,稀薄的空气总是如被冻结般清澈,此时却被从天空到地面不断爆开的各种光芒照得亮如白昼。 噩梦号有好一阵儿甚至不知道该攻击哪一边——不知道怎么回事,连他们自己的飞船也已经开始互相攻击。 被占领了吗?什么时候的事? 每个人心头都是一片茫然。 “……攻击基地。”桑古在一片沉默中开口,又在一道道充满惊愕的视线中重复,“炸掉矿坑,全部炸掉!” 他不信地底那几个家伙能在头顶的岩石全部崩落时也还能保持那样游刃有余的从容——他们不是想带走那些石心人吗?那就让他们,一起安眠在岩石之下吧。 他拒绝去考虑他们仍有逃出生天的可能……他也不会给他们那个可能。 “先炸了弹药库。”他说。 手下们面面相觑。虽然抛弃同伴的事他们也不是没有做过,可他们明明还有噩梦号。 “也许,我们……”大副鼓起勇气开口,却又在桑古冰冷的一瞥中瞬间偃旗息鼓。 既然首领都不在意会损失多少,他又有什么可在意的呢? 只要自己能活下去就好。 . “果然,他们还有船。”泰瑞自言自语般喃喃,一张脸一半儿忧虑一半儿狂喜,看起来几乎有些扭曲。 尤其是黑色的、比独角兽号还要大的那一条,船首尖锐,船身扁平,像一柄平平刺向天空的黑色短刃,如果不是光滑的表面反射出各种光芒,几乎能隐身于黑暗之中,看起来极其危险,那利落的线条,又有种独特的美感。 ……想要! 他转头看向缩在角落的科尔索。布纳人立刻高举双手,发誓赌咒:“我不知道!我之前听说的时候他们正商量着买一条突击舰!我真的不知道他们已经买回来了!!” ------------ 咔哒,咔哒(11) 站在一边的奥格罗哼了一声:“早说过,你们应该把俘虏交给我。” 虽然似乎也不是很值得夸耀……身为战斗法师,他可是有让恶魔都不得不口吐真言的手段的。 科尔索又缩了缩,简直想要把自己缩成一只真正的小青蛙,钻进某个缝隙里。 他其实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但在意识上,他已经完全被击溃了。 这群人……他觉得他们的存在都完全不合常理! 泰瑞收回了视线,没吭声。奥格罗是船上的法术顾问,而这个称呼已经表明了伯特伦的态度——他不希望这个法师对船上的事务插手太多。 那甚至与图尔·奥格罗本人是否可信无关。除非是像阿尔茜那样,保留了她对大地女神的信仰,却放弃了原本的身份,宣誓成为独角兽号真正的一员,否则,即便是对泰丝和诺威,伯特伦所给予的权力也是有限的。 而伊斯和娜娜……自然另当别论。 奥格罗其实也明白,所以刺上一句之后也不再多说。反正独角兽号也并不是毫无准备——他们一开始就是按照“最早出现的敌人只占敌人全部力量三分之一”来计划的。 “所以,”另一边,泰丝充满期待地举起手,“我们可以加入了吗?” 这么大的热闹她却只能旁观,简直能活活憋死她! “……那条船恐怕不那么容易登上去。”泰瑞有些迟疑。 他指的当然是最大的那条黑船——红发的盗贼个子虽小,挑猎物的时候却一向喜欢捡大的挑。 “不不不,小法师,”泰丝笑眯眯地晃了晃手指,“那恰恰是,最容易登上去的一条船呢。” 毕竟,一头大象,可不会注意到一只蚂蚁是如何爬到了它的身上。 泰瑞紧闭双唇。他知道詹西在等待他的判断来决定如何攻击,他也的确想要那条船,哪怕最终无法占为己有,能够上去看一看也很好……可这并不值得他们牺牲太多,他们以后也总会有别的机会。 然而看着泰丝充满自信的笑容和她身后沉默而立的魔像,他最终还是做出了更为大胆的选择。 . 独角兽号只有八条最初被命名为“探险船”的小船,如今已经放出去五条,三条支援地面战斗,两条与协助独角兽号与其他飞船周旋,算起来数量其实远远不足,而他们之所以一直到现在都未落下风,是因为他们每个人也都能成为一架独立的“战斗机”。 虽然攻击力不足,却更灵活和隐蔽。 独角兽号的制服设计同样是以冰龙为参照——虽然没有翅膀,但穿上制服的人能在虚无之海中飞行,短时间内行动自如。 当然,那也是经过了长时间的训练才能做到的。 在法术的帮助下,他们能在混乱的战斗中瞬移到对方飞船的攻击死角,悄无声息地潜入。用这样的方式,他们已经拿下了两条船,又击毁了三条,但全船一百二十六个人,如今也只剩下了四十几个,努力维持着整条船的运行,飞行、防御、攻击、各方的联系——看似游刃有余的独角兽号,其实已经竭尽全力。 而泰丝和诺威带走了最后一支战斗小队。 泰瑞看一眼周围寥寥可数的船员,低声问詹西:“要请求支援吗?” “准备随时启动传送阵。”詹西回答,“……但我觉得应该用不上。” 泰瑞苦笑。他觉得好像谁都比他更有信心……可这些日子里,尽管他们未曾落败,但在研究过了对方的各种技术之后,他却能深深地感觉到其中的差距——他们如今的强大全靠魔法在支撑,但对方的科技,在某些方面,已经隐隐超过了魔法。 甚至,连牧师所掌握的,“神赐”的治疗法术,对方也有同样能加速伤口愈合的各种药剂来代替。 是的,他们还有更高阶的牧师和法师,他们还有更高阶的法术,有必要的话,立刻从燿星界招来一群强大的战斗法师,一击毁掉一条飞船,也不是做不到……可一个天赋过人的施法者,也要花上许多年才能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而他们所面对的飞船,一个普通人经过几年甚至更短时间的训练,就能够操纵。 飞船是可以量产的,施法者却不能。哪怕他们现在所使用的魔法石,离“量产”都还很远。 独角兽号所集中的是从一整个世界里挑选出的精英,而他们把几年的积累都用在了这一战……到底值不值得? 而且,他们现在所处的,还根本不是核心区域——他们还在一种强大文明的边缘徘徊,他们所对付的只是一群海盗。 他越想越觉得心慌,但此时此刻,他的忧虑也无法向任何人倾吐。 他只能为他们的胜利而祈祷。 为他们现在的,和最终的胜利。 . 泰丝·谢帕德就用不着想那么多,甚至很愿意因此而感谢在或不在的诸神。 她只需要好好地享受每一场冒险。 如果她能随心所欲,她甚至都不会选择瞬移。周围是不断绽开的死亡之花,远处是如般冻结般一闪也不闪的星星,在这一片绚烂却又寂静的虚无之海中飞翔而过,该是一种多么奇妙的经历! 可即使她并不是队长,也不能这么任性。 她与诺威在独角兽号上的身份,其实类似雇佣兵,他们提供对方需要的服务,以换取在待在独角兽号上的权力——这可是许多人打破了头都抢不到的。 能随船航行,又享有一定的自由,泰丝对此相当满意,所以她也会乖乖地遵守协议,服从指挥。 这支小队真正的队长是玛雅。之前几支队伍的传回的消息多少给他们积累了一点经验,让他们的行动变得更加顺利。他们甚至依照泰瑞的推测找到了维修通道,轻而易举地钻进了那条巨大的黑色飞船。 但钻进去的那一刻,刺耳的警报声便瞬间响起——他们被发现了。 “新船就是不一样啊。”玛雅感慨。之前有一队幸运的家伙,一直摸到对方的舰桥才被发现,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就控制了一条船呢! 而这条连外壳都没有什么损伤痕迹的飞船,内部也格外整洁明亮,一看就很不一样。 很快,他们就发现了它更不一样的地方——这条船的船员,连武器配备都跟其他船不一样。 他们所使用的光束枪,不是直接穿透目标的那种,而是会在击中目标时爆开。 强大的能量加上冲击力,让他们无法靠制服本身的防御硬抗,甚至光盾也抵挡不了多久。 但是……他们有诺威。 当第一个被击中的队员身不由己地向后跌倒,魔像伸手一把接住,又顺势推到自己身后。 另一击撞在它胸口,散成一片无用的流光,只留下一点微微的焦痕,也没能让魔像后退半分。 “……他们有战斗机器人!” “没见过的型号!” 玛雅听着对方乱七八糟地叫着,挑了挑眉。 的确……这“型号”独一无二。 魔像的身躯用了极其特殊的材料,沉重而坚固,下盘极稳,动作又极其敏捷。对方那些因为武器够强就连瞄准都懒得瞄的家伙,根本无法击中它的要害……也接不下它随手的一击。 以魔像为盾,他们冲过了纵横交错的走廊,正面撞上对方已经准备好的重型武器时也没有停下脚步。 这一类武器,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以最快的速度让它再不能攻击。 从魔像背后翻出来的红发盗贼,像一只灵巧却凶狠的赤狐,自半空里直扑向敌人,脱手而出的匕首比她的人更快,直直地扎进了操纵武器的人的咽喉。而几乎同时,矮人咆哮着扔出的战斧,挟着魔法武器特有的微光,重重地砸在了已射出一连串光束的炮口上,生生将炮口切成了两半,又将整个炮身撞得砸在了它后方的海盗身上。 叠加的光盾加上魔像的身躯挡下了它发出的唯一一击。抬着另一架武器跑过来的敌人则倒在了爆开的光束下,和不知为何突然变得像泼了油一般异常光滑的地面上,半天都爬不起来。 玛雅看了看她抢来的、黑得发亮的新武器,很有些爱不释手。 “还挺好用的。”她真心地向伙伴们推荐。 也比之前他们弄到的那些破破烂烂的家伙好看很多。 成熟的战士往往很难放弃自己熟悉的武器,但她原本就不是战士,反而接受得更快。而且,她有预感,以伯特伦的性格,他会迫不及待地让燿星界那边尽快研究出个结果,然后给他们换上类似的、甚至更强大的,“充满独角兽号特色”的远程武器。 她知道这并不容易,但依然满怀期待。 而胜利已在眼前。 舰桥牢牢封死的、坚固的金属大门,在诺威和矮人颇有节奏的一记记重击下扭曲破裂,而弄清楚了他们收缴的重型武器如何使用的队员们又照着大门轰了几发,玛雅便往破裂的大门里扔了一颗最近刚刚研制出来的、取材于某种臭到能令人发晕的植物的“臭弹”。 后来她对此颇有些后悔——她就知道那些研究者不靠谱!! 他们当天所穿的制服,有好些天都臭得没法儿再穿。而最惨的还是诺威……那仿佛连金属都能渗透进去的臭味,连法术都没办法完全清除。 一连好几天,倒霉的英雄魔像,连最爱他的人都嫌弃得不愿靠近。 ------------ 咔哒,咔哒(12) 当黏答答的蛛网困住了突击舰上负隅顽抗的最后的敌人,而“聪明人”桑古在毫无用处的狂怒之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坐在地上茫然地怀疑人生,当噩梦号成为它曾经的拥有者的噩梦,激烈的战斗进入尾声……独角兽号白发的船长,还在地底慢悠悠地“寻宝”。 他并不知道桑古发出了炸毁整个基地的命令,也并不知道,在一片混乱之中,在前两击被海盗们从前自己在弹药库设下的、格外结实的护盾拦下之后,这个命令就根本没再被执行下去——噩梦号不得不全力应对自己遇到的危机。 船长大人的从容,是因为在不可捉摸的“幸运”之外,对自己,和对进行了各种准备的同伴们完全的信任。 最糟的情况之下,他们也能逃得出去,何况从传音石里传来的各种消息判断,他们已经迅速地占了上风。 “我告诉过你们的。”伯特伦摸着胡子,得意洋洋。 伊斯连一个白眼都懒得回他。 矿坑里的灯都没有被切断,伊斯只是破坏了他怀疑能将他们的影像和声音都传到桑古那边的机器。 很小的一个小玩意儿,现在就装在伯特伦腰包里。伊斯觉得这家伙简直就像个捡破烂的——这东西,等战斗结束之后难道就拿不到了吗?非得现在就让他连那几架不知还能不能用重型武器和一堆奇形怪状的光束枪,以及其他各种伯特伦觉得“应该有用”的东西,连同那些踢一脚就满地乱滚的石头人一起,全部塞进他的“花园”里吗?! 之前拿来装书还说得过去。雅纳克加要是知道自己创造出来的、供它一家三口隐居用的那个宁静美丽的小世界已经变成了垃圾场,怕是要气得活过来。 勉强塞了些东西之后伊斯就再也不肯拿出手杖,伯特伦只好找了个袋子自己装,看起来越发像个流浪街头的拾荒者。 他所装的并不只是各种机械,还有小石头人们在知道他们想要“岩石样品”之后热情地钻来钻去,给他带来的各种各样的石头。 好在都不大——他们也拿不动太重的东西。 那个鸡蛋大小的石头人如今就坐在他的肩头,咔哒咔哒地指挥着二十几个没有进入“花园”的族人,而在战斗中毫无用处的达达,此刻也终于发挥了他的作用。 如果不是他能与石心人沟通,他们大概会收到无数“石心人最爱”的,除了“好吃”之外没有半点价值的松脆石块儿,还不知道要如何拒绝。 而此刻,小机器人正骄傲地向伯特伦介绍:“这个,就是上面那群人最想要的矿石。” 那神气的模样,仿佛那块黑乎乎的石头是他自己挖出来的一样。 伯特伦弯腰向高高举着石块儿的石心人道了声谢,拿起了那块拳头大小的矿石,一时也看不出它有什么特别。 伊斯歪着头多看两眼,抬手遮住了照向矿石的光。 昏暗的光线里,那黑色的石头竟闪出一片片鱼鳞般的银光来。 “……暗影银锡?”伊斯开口,难得地不怎么确定,“带回去给矮人看看。” 伯特伦还记得这个奇怪的名字——埃德·辛格尔曾经在柯林斯神殿的那次会谈上提到过,甚至当场烧了一小块,与从天空陨落的星辰碎片对比,告诉所有人,他们抬头所看到的星星,其实有很多就是这种石头而已。 那些虚假的星辰是诸神留下的,它们所构成的法阵是保护他们的屏障,但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束缚。 但此刻,伯特伦根本想不到那么多,他只深深记得一点——这东西,比精金还要稀少。 “所以,”他两眼放光,“这个很值钱吧?!” 伊斯一时竟无言以对。 伯特伦·格瑞安人生的最初二十多年从不曾为钱发愁,之后的十几年虽然没什么钱也毫不在意,最近的十几年,却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金钱的魅力。 毕竟,他的独角兽号,花起钱来简直就是个无底洞。而今天这一场胜利所烧掉的钱,也是难以计数。 “你们可以占领这个矿场。”伊斯说。 伯特伦十分心动,最终却还是叹着气摇头。 “恐怕不行。”他说。 他是想要展现独角兽号的力量,却并不想引来更多的敌人。而在别人的地盘上夺走别人的财富,却会毫无疑问地成为众矢之的。 他们当然并不是没有任何野心和欲望,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也不能是以这种方式。 . 当他们回到地面,战斗已经彻底结束。独角兽号毫发无损,小船有一条被打坏了翅膀,而受伤最重的船员,是在地面的爆炸中被碎片波及,一条腿几乎被完全切断,好在随队的牧师就在附近,立刻进行了治疗,已经没什么大碍。 “我们的盔甲,在普通攻击方面的防御还是差了一点。”泰瑞告诉伯特伦,“还有,小船的攻击力太差,在这样的战斗中几乎只能起到诱敌的作用,我们需要有更多不同型号的船;还有……” 他飞快地列出了他们一堆的不足之处——这一场胜利并未让他露出多少欣喜和骄傲之色,反而让他变得更加焦虑。 伯特伦意识到他有点不对劲,现在却也没有太多的时间问个究竟。 他有大堆的事情要处理,而泰瑞也很快就离开了。 他们要在不长的时间里尽快了解他们弄到手的一切东西……以及尽可能地多弄走一点暗影银锡。 小机器人达达给了他们另一次惊喜。它的确是个不能战斗,甚至走路都走不了多快的维修机器人,但它身上有个接口,可以接入信息终端,在短暂的时间里复制大量他们所需要的资料和信息。 之前修复它的人其实有很多地方都不是太懂,有很多零件都不知道是什么用处,但他们非常仔细地把所有断掉的线都接了起来,居然也恢复了它的不少用途。 机器人本身的型号已经堪称古老,可某些技术在几百年的时间里虽有提升,其原理却并没有什么变化。 伯特伦觉得有些奇怪。“挖矿”这种工作,机器人应该是最适合的,但这个矿坑里有各种机器,却没有机器人。 “因为据说几十年前布瑞坦帝国的分裂,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机器人暴动。”科尔索回答了他的疑问,“现在分裂出的三个帝国两个联盟,自由者联盟就是由机器人统治的。任何一种类型的机器人,都会轻易被它们控制,所以‘自由者’的势力之外,许多人都不敢再用。” 他甚至偷偷看了达达一眼,努力用眼神向伯特伦暗示它的不可信,但伯特伦只是讳莫如深地笑了笑。 达达的确有着机器人的身躯……但控制它的灵魂可不是机器人的智能。而一个真实的身体比许多小一点的星球都还要大、能创造出一整个世界的幻境的奇异生物,即使力量已经被削弱了许多,也不是那么容易被控制的。 何况,达达对娜娜死心塌地。 他们抓紧时间忙忙碌碌,而伯特伦所期待的人,也并没有让他等太久。 没过几天,距离这个基地最近的另一股势力的基地,便向他们发来了消息。 “我们并无恶意,”光幕上,一位绿色皮肤、头发能如蛇一般蜿蜒游动的女性面带微笑,“只是想要拜访一下新的邻居。” “恐怕我们只是暂留的过客,”伯特伦露出同样恰到好处的微笑,“但也很乐意招待尊贵的客人……事实上,我们有意举办一次晚宴,为前几天的惊扰向这个星球的各位表示歉意,也希望能向各位解释清楚,这实在不是我们有意要引起的战斗……可我们对这里并不熟悉,不知道您是否能代为联络一下呢?” 摩拉娜,那来自曼宁帝国的军官,饶有兴致地看着对面满头白发的男人,爽快地点了点头。 “当然,”她回答,“这是我的荣幸。” . 帕波里三号上大大小小有一百多个矿场,分属于七个不同的势力,而这七大势力,事实上又分属于曼宁帝国、加德莱特帝国和星环同盟。 曾统治这这片星域的布瑞坦帝国分裂后的三个帝国两个联盟之中,继承了原帝国之名的新布瑞坦和机器人统治的自由者联盟,其势力范围都离这里太远,并没能将触手伸过来。 而像“聪明人”桑古的矿场这样,名义上为私人投资,事实上有某一势力官方或商会在背后支持的,还有两个,剩下的四个,三个属于官方,再加一个号称“民间组织联合”的,以“科学研究”为目的的矿业研究所。 完美的平衡——伯特伦并不打算打破的平衡。 浑水摸鱼看似轻松实则危险,作为外来者的独角兽号,也并不想因为自己的出现,而让一个在这样的平衡中暂时保持着大致上的和平的星域,更快地陷入混战之中。 他们所带来的,所代表的……该是一些更加美好的东西。 ------------ 咔哒,咔哒(13) 曼宁帝国,在帕波里三号上拥有的矿场最少,但其实是几大势力中实力最强的一个,有摩拉娜代为联络,原本就对独角兽号充满兴趣的其他几方,自然也不会拒绝伯特伦的邀请。 他们以为“晚宴”会安排在独角兽号已经完全占领的基地,或那条奇妙的船上,可迎接他们的,却是空旷大地上一座突兀而起的,晶莹而璀璨的冰晶宫堡。 与之相比,停在它旁边的那条美丽的三桅船都有些黯然失色。 再见多识广的人也难免为之而震惊。一夕之间建起一座宏大的建筑,在准备充分的情况下并不算什么难事,可他们眼前这座透明的、被无数灯火映照得辉煌无比的宫殿,据说,是自己“长”出来的。 宫殿巍峨的大门边是两尊巨大的雕塑,同样晶莹剔透,一边是披甲持剑的战士,一边是面容沉静的学者,步入门内,迎面是一个浑圆的喷水池,池中的雕塑则是一群人身鱼尾,在浪涛之上追逐嬉戏的奇异生物,而水池周围繁盛的花木,或许是比这一座透明的宫殿更为不可思议的存在——它们仿佛是真的从地面上直接长出,而且已经生长了许多年,郁郁葱葱,繁花累累……可这个星球的土地上根本长不出任何植物。 摩拉娜迟疑片刻,解下了头盔。 果然,空气里虽有些寒意,却完全可以呼吸。她甚至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风浮动的花香挟着冰冷的气息,直沁入心脾,令人精神一振。 她又拉下了手套,伸手抚上一朵雪白轻盈的花,繁复而柔嫩的花瓣在她手指下轻颤,那美妙的触感绝非幻觉。 “白蔷薇。” 那位白发的船长微笑着迎了上来,随手掐下一朵花送到她面前,“非常适合您的花朵。” 摩拉娜接过那朵花,轻声笑了起来。 “您不让我们惊讶到失去语言的能力是不会罢休的,是吗?”她说。 “我只希望我的客人们能尽情享受这美好的一晚。”伯特伦回答,向着她,和她身后纷纷解下头盔的客人们热情地展开双臂。 “欢迎,朋友们!”他说,“欢迎来到燿星堡!” . 这是用“美好”二字绝不足以形容的一晚。 会驻守在这荒凉而危险的外域的,虽多半不是什么身份显赫的人,却也都不是泛泛之辈。他们之中甚至有人见过未分裂前,还不曾被毁灭的布瑞坦城那犹如神迹般的恢弘。相比而言,这座冰晶宫堡虽小,却也同样是令人心生敬畏的奇迹。 没有人会蠢到在这一晚便弄明白这奇迹到底是如何创造,但“燿星”这个名字,连同独角兽号一起,从此深刻在他们的脑海之中。 令人忌惮……也令人向往。 他们不得不收起最后的轻视之心,倾听那位白发船长带着遗憾解释他们与“聪明人”之间的战斗因何而起,他们也不得不低头看着那几位作为代表的石心人,以一个小机器人为翻译,控诉他们因为“语言不通”而承受的各种误解与伤害,并承认这个奇异的种族,的的确确拥有智慧。 伯特伦甚至愿意把与这些石心人沟通的方式交给他们——把他们的“咔哒咔哒”当成一种暗号来解析就行了。 达达自己原本并没有想到这么多。像冰龙一样,他的能力全凭本能……毕竟也没有谁教过他了解自己的力量。是阿尔茜在与达达的交谈中敏锐地察觉到,达达能够听懂石心人的语言,是因为他强大的计算能力。在旁听了矮人与石心人半通不通的交流之后,他立刻就从两种“语言”对应的部分解读出了其中的规律。 而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总结规律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 如伯特伦之前所推测的一样,发展到某种程度的文明,至少在明面上,绝不会允许“奴隶”的存在。虽然咔哒星并不在任何一个势力的统治范围之内,但只要他们被承认为智慧生物,明目张胆地把他们当成奴隶或工具来使用,便成了需要冒上更大风险的违法行为。 伯特伦反复考虑过,小家伙们特殊的能力的确难得,但以这个星域的科技水平,也不是没有别的方法来代替他们。在“使用成本”提高之后,强行奴役石心人去寻找矿脉还是否划算,就是一个很值得犹豫一下的问题了。 星环同盟的代表甚至立刻就邀请咔哒星加入同盟。这个由许多独立星球组成的同盟确实挺适合咔哒星,但咔哒星的位置却更接近加德莱特帝国的领域。 那是一颗没有帕波里三号这么荒凉,多少还有些水源和动植物的星球,但论有用的资源,却比帕波里三号要贫乏得多,但如果这颗星球拥有智慧种族,其意义又完全不同了。 突然因为另一种原因被争夺的石心人面面相觑,但伯特伦只是站在一边,笑而不语。 有些事他可以帮忙推上一把,有些事却只能靠这些小石头人自己去面对。 一场晚宴,从头到尾,伯特伦更加关注的都是石心人的问题。即使依然有所怀疑,在伯特伦表示他们将很快离开此地,继续他们友好的探索之旅时,大多数人也只能承认,这些外来者或许有些装模作样,但也或许是真的,“为了友谊和和平而来”。 就算不信,独角兽号所表现出的实力,也让他们只能先相信一下。 当终于有机会独处,摩拉娜意味深长地向伯特伦重复:“为了友谊和和平?” 伯特伦无奈地叹息:“有这么难以相信吗?” ‘’倒也不是。”摩拉娜回答,“我不知道你们的星球在哪里,但它无疑很远……跨过这么遥远的距离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星域,只有‘友谊与和平’这样空泛的口号而没有任何实际的目的——换成是你,面对这样的外来者,你会那么轻易相信吗?” 她的坦率让伯特伦不能再用敷衍来应对,他沉思片刻,认真地回答她:“在我们的世界里,一个很美的海岛上,有这样一首歌,‘为什么少年要扬帆远航?他想知道海的那一边是否也有鲜花开放’……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们,确确实实是想看一看这片虚无之海,到底有多么宽广。是的,在我们的旅途之中,我们也曾发现像帕波里三号这样没有生命存在,却有珍贵资源的星球,并将我们的旗帜插在了星球上,而当我们飞过苏迦,我们只与苏迦人交换了一些植物的种子,一些书籍与知识,尽管我们的力量远胜于他们——我们并非毫无所求,但我们绝不会以掠夺和强占的方式去得到。与扩展我们的疆域相比,我们更想扩展的是我们的眼界……那已足以让我们变得更加强大。倘若不是收到了求助的信号,我们根本无意卷入任何争斗,但当我们发现被奴役的石心人,也做不到视而不见。我不了解你们的文明,但我相信,能发展到某种程度,对与错的标准总不会相差太大……而我们只是努力在做对的事,同时……” 他笑了笑,向摩拉娜举了举酒杯:“努力保证我们自己的安全。” 他似乎承认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承认。 摩拉娜沉默良久,开口时微带遗憾:“如果你们能更早一些……能在布瑞坦尚未走向衰亡时来到这里,或许更好……那时的布瑞坦人也有像你们一样的勇气和心胸——一个足够强盛而自信的文明才能孕育出的勇气和心胸,你们一定会受到热情的欢迎,而不是抢掠与欺骗。” 伯特伦多看了她一眼。他已经知道布瑞坦人长什么样——与人类十分相似,或者说,更像精灵,有十分精致的五官和尖耳,却有更多种肤色,只是眼睛更大而狭长,瞳仁大得几乎看不到眼白,眼角也斜斜往上挑。 就像他眼前的女人。 摩拉娜或许不是纯种的布瑞坦人,却无疑有布瑞坦人的血统,也难怪她会有这样的感叹。 “……总会有新的辉煌。”伯特伦回答她,“我们或许错过了一个,却未必不能见证另一个。” 摩拉娜抬手摸了摸插在耳边的白蔷薇,轻轻笑了起来,手指翻转,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枚小小的,像是银币一样的金属片,塞进了伯特伦精致的、修满银色星辰的衣领里。 “如果有一天去到巴西亚,”她说,“把这个拿给星港的任何一个入境检查官。” 她向他眨了眨眼,拍拍他的胸口:“我很期待下一次见面。” 在她离开后伯特伦摸出了那块金属片——他怀疑那就是个硬币,或者是有什么特殊意义的纪念币之类的东西,浅浅的金色,很规则的六边形,一面是坐标和地图,似乎就是如今曼宁帝国的中心巴西亚,另一面是个布瑞坦人的半侧面像。 “……‘我很期待下一次见面。’” 吉谢尔不知何时飘到了他身边,幽幽冒出这一句。 “我想我们终于得到了一个友好的邀请!”伯特伦捏着银币咧开嘴,喜不自胜,“虽然似乎不那么正式……” 吉谢尔冷冷地看他一阵儿,又一声不响地飘开了。 没有得到回应的伯特伦茫然不解——这难道不是一个好消息吗? 几步之外,安静地旁观了这一幕的泰丝幽幽地叹口气。 连石头都能开窍,为什么这位看着也不笨的船长大人,就总也开不了窍呢? 有些人,大概是天生注定要单身一辈子的吧。 ------------ 咔哒,咔哒(14完) 伯特伦最终得到的正式或非正式的邀请不止一个,但在他们决定去往何方之前,还有一些别的问题要解决。 由帝国官方矿业公司的管理者代为联系,他们准备把“聪明人”的基地交给加德莱特帝国——既然他们做出了一幅“遵守规则”的样子,就不能太肆无忌惮,而桑古的矿场虽明面上是私人投资,他的公司却是在加德莱特帝国注册。 当管理者违反了法律,帝国有权查封这个公司。 伯特伦花了一点时间来弄懂那些商业上的新奇术语和各种规则,但这多少比科技和魔法什么的要好懂一点。 他甚至去研究了一下加德莱特帝国的法律,为他们几乎搬空了基地仓库里已经挖掘出的暗影银锡找到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剿灭海盗”是有奖金的,而试图洗白的“聪明人”对他们的所作所为,分明就是海盗的行径,那他们拿走一点奖励,也很理所应当。 几天之后,前来接收基地的加德莱特帝国代表对独角兽号自己选择的“奖金”也没什么异议,毕竟,据他们之前得到的消息,更多的矿石还藏在地底,他们并不算吃亏。 伯特伦也交回了所有没有被轰成碎片的飞船和所有还活着的海盗,但那其中并没有桑古。 桑古的失败至少有一半是因为他的轻敌,作为一个成名近二十年,最后还能与帝国高层搭上关系的海盗,他的能力不容小觑,如今对独角兽号又充满了仇恨。伯特伦到底不是埃德,他可没有天真到放虎归山的地步。 何况,桑古一死,他所留下的势力和财富,必然会引起争夺,独角兽号正好趁机抽身。 所以,那位海盗首领已经在试图逃走时被一刀隔断了喉咙,而在此之前,他一直与他的手下们关在一起——他并没有透露任何机密的机会。 确定了这一点的帝国代表笑容更加真切,尽管他也明白,这并不意味着伯特伦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但这样知情识趣的态度,总是令人满意的。 又被邀请“参观”了几处矿场,并得到更多的邀请之后,独角兽号飞离了帕波里三号,将小石心人们送回了家。 咔哒星。这个名字泰丝想起一次就要哈哈哈大笑一次,但当他们落在那颗看起来几乎像帕波里三号一样荒凉的星球上,一打开面甲就灌了满耳的咔哒咔哒,便瞬间深深领会了这个名字的生动与贴切。 石心人根本就没有给自己的星球取名字——在被采荒者的飞船发现之前他们甚至都不知道他们在一颗星球上,但他们对它被叫做咔哒星倒也没什么不满。 在被抓走许多后,这些小家伙们事实上都已经躲到了地底,但他们没法儿不敲石头,也就一样会被发现。 即使已经被承认为智慧种族,他们需要担心的事依然很多,他们的危险并未完全解除……他们的文明还相当原始,就被过早地拉进了一个已十分先进的文明体系之中,那有可能让他们得到快速的发展,也同样有可能让他们快速地走向灭亡。 伯特伦满怀忧虑,已经对着那个总坐在他肩头的小石心人喋喋不休了好几天,试图教他们如何在这样的情况下自保。 “……既然这么担心,不如成为他们的保护者,或者干脆把他们的星球整个儿藏起来。”听得头痛的伊斯如此建议。 伯特伦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摇头。 “他们能行的。”他说。 石心人的确弱小,可一个懂得在绝对的劣势之下装傻示弱来自保,在面对更加强大的力量时也不曾卑微地乞求庇护的种族,总能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 他不能自以为是地强行把咔哒星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那听起来很有英雄气概,却只会给独角兽号和石心人,都带来更多的麻烦。 但他依然给他连名字都没有的小石心人朋友留下了几个传音石。 “加油。”他轻轻敲了敲那小蘑菇一样的石头脑袋,“如果需要帮助,就联系我们。” 他顿了顿,突然想到了另一个主意。 “你觉得,”他转头问伊斯,“我们邀请几个石心人去辛格尔学院‘参观学习’一段时间如何?” 伊斯正盯着蹲在魔像肩头,察觉到他的视线就立刻转过去拿屁屁对着他,还愤愤地啪啪猛甩尾巴的娜娜,很有些心不在焉。 之前为了以防万一,他把娜娜哄回了燿星界,当回来并发现自己错过了怎样的热闹时,小龙气得嗷嗷直叫,发誓再也不理他,并且说到做到,连他亲手烤的小羊腿儿都没能哄回来。 但听到“辛格尔学院”这个名字,伊斯还是下意识地抖了抖。 埃德还在的时候一直抱怨这个名字让他尴尬得头皮发麻,害他也不自觉地有点麻。 那座学院现在并不只是传授法术,事实上也是一座什么都研究的研究院。 “只是想让他们……在和平的环境下尽快地多了解一些东西。”伯特伦补充,“而且,那里有矮人。” 矮人会毫不迟疑地保护这些与他们“心灵相通”的小家伙。 作为辛格尔学院名义上的管理者之一,伊斯十分随意地点了点头:“只要他们自己愿意。” 伯特伦又看向斯凯尔·蒙德,那个被他特地从燿星界拉过来与伊斯一起造出了那座冰晶城堡的大法师。 作为学院真正的管理者之一,蒙德也没怎么犹豫就点了头,甚至相当欢迎的样子。 一通咔哒咔哒之后,小石心人十分干脆地又把五十多个石心人送回了独角兽号。 “瞧!”伯特伦得意地向伊斯炫耀,“他们很聪明的!” 伊斯:“……” ——又不是你生的崽,你得意个屁呀! 当他们准备离开时,小石心人戳戳伯特伦的小腿,在他躬身时给了他一颗小小的黑石头。 “礼物。”达达说,即使这一次其实并不需要他翻译。 他也有,是一大块还包在石皮里的、像是最灿烂的阳光凝结而成的金色宝石,他已经迫不及待地送给了娜娜。 伯特伦喜滋滋地道了谢,好奇地看着那颗小石头,觉得它有点像暗影银锡……或者说,比他们在“聪明人”的基地里搞到的那些更像。 “……这个纯度更高。”伊斯说。 伯特伦跟他交换了一个眼神,又惊讶地看向他的小朋友。那双黑曜石一样的眼睛看起来天真又懵懂……可他们或许什么都明白。 . 伯特伦最终并没有将“咔哒星上可能有更多暗影银锡”的消息告诉更多人,虽然他怀疑当时就站在几步之外的斯凯尔·蒙德也猜到了什么,但大法师既然现在没吭声,将来也不会轻易开口,只是在伯特伦希望大法师塔能够尽快提供更多的魔法石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伯特伦咬咬烟斗,有点肉痛地以个人名义送了他一箱暗影银锡,以支持大法师塔针对“如何利用虚无之海的力量”而进行的研究。 这研究十几年都没什么太大的进展,因为它需要的材料,无论是龙血还是暗影银锡,都太过稀少。而这一批从海盗手里弄来的暗影银锡原石,虽然杂质略多,但提炼之后的量也已经相当可观。 蒙德倒不至于以自己的猜测来胁迫他们,但花点钱保持更为良好的关系,在伯特伦看来,还是挺划算的。 更多的暗影银锡也托付大法师带回了燿星界,用以制造新的武器,更多类型的飞船……以及,更多像独角兽号这样的主船。 伯特伦已经竭尽全力虚张声势,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会受到各种试探,却不会再轻易被攻击。可是,一直只有独角兽号独自飞行在虚无之海之中,也的确太过势单力薄。 船长大人因为各种事忙得死去活来,却也没忘记为自己的船员们举行一场热闹的庆典。 没有做给别人看的那样豪奢,但保证有无限量提供的美食和美酒,至于歌舞之类的,那就完全不用任何人操心了。会唱歌的不止精灵,会跳舞的也不止矮人……比如,他们的布里人大副詹西,就有一副低沉浑厚的好歌喉。 吉谢尔在歌声和整齐的跺脚声里提着酒瓶走过甲板,敲了敲船长室的门。 片刻的等待之后才有声音传来: “进来。” 半精灵走进黑暗的房间,眼前是一片璀璨星海。 伯特伦拉上了窗帘,打开了星图,盘腿坐在墙边,抬头看着那无数的星辰。 吉谢尔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把酒瓶递给了他。 虹弯岛的果酒依旧清冽甘甜,在这一片虚幻的星光里,漂浮在真正的星海之中,喝起来与就着夏之海的海浪声相比,又别有一番滋味。 “找到了吗?”吉谢尔问道,“我们的下一个目标。” “差不多,”伯特伦回答,“我想我们最好还是在外域多转一转,而不是直接进入核心区域……泰瑞说我们目前的力量对上这个星域最先进的科技,也未必有多少胜算,但是,你瞧,我觉得我们花不了太长时间就能追上……” 他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吉谢尔就只是安静地听着,中间突兀地插了一句:“所以,不去巴西亚?” 伯特伦一脸茫然:“巴西亚?当然要去,某一天吧,那地方很远的,没有必要特地先跑一趟,我觉得我们可以先接受另一个邀请……” 然后他又开始絮絮叨叨自说自话。 黑暗之中,半精灵的嘴角不由自主地翘了翘。 有些人,大概就真的是,另一种类型的石头脑袋。 但他们总能一路同行。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 风起之地(1) 泰丝·谢帕德从未见过如此花哨的传送阵。 就在她眼前,那通常代表着神圣、力量,或至少也是巨大财富和权力之类的,刻着微光流动的奇妙符文的法阵,被五彩缤纷的鲜花团团围绕,从燿星界的红玫瑰到坎塔卡的蓝羽草,热热闹闹地混合成一种……俗,但又有几分可爱的风格。再加上法阵上方飘飞的彩带,焰火般洒落的荧光,周围山呼海啸般的叫声、掌声和口哨声,让她恍惚有种站在斯顿布奇旧街市场的破烂小剧院里,等着幕布拉开时的激动。 伯特伦的审美有时十分正常甚至还算高雅,有时又很喜欢这种充满世俗味道的,闹哄哄的喜气。 泰丝觉得挺好的。 她的口哨吹得比谁都响,但他们这会儿要迎接的可不是什么演员。 法阵之上闪烁起更为明亮的光芒,一片喧闹之中,精灵安菲特富有穿透力的声音依然清晰可闻:“让我们欢迎第一位客人——” 他拖长了语调,在法阵中骤然出现的身影自明亮而模糊到清楚可见,而周围的欢呼声又如海潮般往上猛涨起来的那一瞬提高了声音:“星际研究院船舰研究所的研究员,来自巴拉赫的提亚特!他参与了我们刚刚拿到手的便携式微型货舱的研究……” 法阵上微胖的中年男人激动得满脸红光,向着人群拼命挥手,直到有人领着他走下传送阵,而法阵又开始另一轮的闪烁。 第二个被传送过来的也是一位研究员,同时也是一位年轻的法师,虽然同样激动,却有些羞涩,慌乱又认真地向着人群行了个礼,又引起另一波高涨的欢呼声。 第三位客人则尊贵许多,当她清瘦而挺拔的身形出现在传送阵上,即使有许多人并不认识她,那些热情却会显得有些轻佻的口哨声也自然而然地消失,只有整齐的掌声更加热烈地响成一片。 鬓边已有缕缕银丝的中年女人挥了挥手,唇边浅浅的笑容沉静温和,一身象牙白的长裙绣着浅金色的花纹,华美而低调,被一条浅灰色的披肩一压,更显出几分平易近人的朴素。 “欢迎——”站在法阵边缘的安菲特恭敬地向客人伸出手,“鲁特格尔的王太后陛下。” 伯特伦赶紧上前几步,从精灵手中接过了茉伊拉。 “欢迎!陛下您……”他开口,却被从来不会如此失礼的太后所打断。 “抱歉,”她凑近伯特伦耳边,稍稍压低了声音,“恐怕有些意外……” 这一刻,周围稍稍回落的声音又高了起来,开始黯淡下去的法阵里,一个只有十来岁的少女红着一张肤色微深的圆脸,在人们热情的视线中兴奋又有些不知所措地握紧了靠在她身边的小男孩儿的手。 已经向前迈出一步的伊斯,眼神瞬间沉了下去。 安菲特愣了一下。这最后出现的两个人里明显有一个与他知道的、应该出现的不一样…… 他试图把这略显尴尬的意外圆过去。但他并不是什么经验丰富的主持者,一时间还是卡了壳。 茉伊拉来不及再解释,拍了拍伯特伦的手背,回身提高了声音:“欢迎,辛格尔学院第三届魔法与科技融合创新大赛的优胜者,来自赫特兰德的岑施,她的梦想是成为独角兽号的一员——以及威利·辛格尔……我想我应该不需要介绍他了吧?” 一片笑声之后是更大的欢呼声,少女笑得裂开了嘴,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迈出的脚步像是小鹿在跳跃。 对上一双冰蓝色的眼眸时她的笑容不由凝固了一瞬,但她牵在手里的男孩儿很快让冻结的空气恢复了流动。 他拉了拉她的手,在她低头看向他时冲她软软地笑起来。 “谢谢你带我过来,”他说,“我找到我的叔叔啦!” 少女被人引领到一边时还有些茫然和担忧地一个劲儿回头,而男孩儿已经扑过去抱住了伊斯的腿。 “伊斯叔叔,”他叫道,“我好想你呀!” 虽然有些心神不定,伊斯还是下意识地低头揉了揉他黑色的卷毛,柔声回答:“我也很想你。” “威利!” 娜娜从他肩头直扑下去,毫不客气地径直往男孩儿脸上砸:“你又胖啦!” 果然,没有她盯着就是不行呀! 伊斯眼疾手快地拎住了小龙的后颈,把她轻轻放到男孩儿怀里:“说这句话之前先摸摸你自己的肚子!” 泰丝已经迫不及待地挤了过来,伸手掐了一把男孩儿肉乎乎的脸颊:“胖一点怎么啦!小孩子就是要胖才可爱啦!” 娜娜虽然也胖,可没有这么好的手感! 她忍不住把已经只比她矮一个头的男孩儿搂进怀里猛揉了一顿,而威利只是嘿嘿地笑着,仰着头乖乖给她揉,一只手小心地护着被挤在了中间的娜娜,在她抓着他的衣服往上爬时毫不在意那细小的爪子刺出的一点疼痛,另一只手还紧紧地抓着伊斯不放。 而另一边,茉伊拉正在满怀歉意地向伯特伦解释:“雾灵界那边的谈判临时出了点问题,娜里亚也很想能赶回来,但实在没法儿脱身,艾伦又在赫特兰德,对外放出的消息一直是五个人,所以我临时又挑了一个,因为时间太紧,没来得及告诉你们,希望没给你们添什么麻烦。” “不不不,当然没有。”伯特伦连声回答,“这样再好不过。该是我向您道歉才对,是我们考虑得不够周到,还要劳烦您为我们收拾局面。” “……她遇到什么麻烦了吗?”伊斯突兀地开口。 茉伊拉自然明白他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我问过娜里亚是否需要帮助,”她回答,“她说只是一些小问题,花点时间和耐心就能解决,并不会有什么危险。” 伊斯默默地点了点头,心中复杂的情绪,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沮丧。 他帮不上她什么忙。 他的神情低落得如此明显,让茉伊拉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伯特伦已经站到了同时充当舞台的传送阵上,对客人们又一次表示了热烈的欢迎,并且向他们赠送了特别的礼物——用秘银搭配来自五个不同星球的珍贵金属铸造的、做成独角兽号形状的胸针。 这之后便是自由的活动时间。伊斯抱起威利去墙边看那些他们从各个星球收集来的一些珍稀或有趣的动植物标本,而茉伊拉也被伯特伦引到摆放着桌椅的另一边,一边喝着来着另一个星球的新奇果汁,一边听着独角兽号这两年来的冒险故事。 在帕波里三号获得了那一场“完美的胜利”之后,独角兽号已经在外域又航行了近一年的时间。 他们所遇到的绝大多数星球都没有生命存在,或炽热无比,连伊斯都无法接近,或冰冷死寂,除了灰尘与岩石外一无所有。 他们也见到过一些异形的星球——一些不能再以“球”来称呼的世界,它们不规则的形状更像某个更大的世界崩毁后的碎片……他们甚至在其中的一片上发现过一点文明的痕迹。 那是比精灵,甚至比巨人还要古老的文明。 他们还曾停留在一颗完全被水所覆盖的星球,让独角兽号像一条真正的“船”一样,再一次航行在水面之上,风暴之中……然后差一点就被水中巨大的怪物一口吞没。 有生命存在的星球大多都已被“发现”,布瑞坦人的足迹遍布整个星域。许多星球不曾有自己的文明,或不再有自己的文明。他们知道了星环同盟正是一些星球的“土著”们为了反对这样的同化而成立,试图在接受更加先进的科技时,依然能保留自己的文化。 咔哒星最终加入了星环同盟。同盟的实力并不是很强,却极有韧性,虽难免有些固执,却也还保持着理智。 相比之下,伯特伦的确更喜欢星环同盟的独立和坚持,但独角兽号依然没有偏向任何一边。他们拜访过加德莱特帝国在外域最大的商业中心,也曾在曼宁帝国打造得几乎与一颗小一点的星球没什么两样的移动堡垒里一边品尝辣得人灵魂出窍的“美食”,一边听着帝国的军人不动声色地展现他们强大的实力。 他们没有再遇上什么战斗,但他们的“盔甲”已经悄悄地换到了第二版,有更好的防御,也更轻盈透气,就像贴在皮肤上的另一层皮肤,让伊斯都无法再拒绝;他们有了类似光束枪的远程武器,可以在致命和非致命,魔法和非魔法之间切换,泰瑞一直唠叨着这是毫无必要的设置,但依然对他自己也有加入的研究成果爱不释手;在小甲虫船之外,他们又有了单人操纵的小巧战斗机,和可以装卸至少三个货舱的采集船,甚至,另一条“独角兽号”——一条正在被争夺冠名权的主船,也已经快要制造完毕。 一切都在向着更好的方向发展。大概……除了某条龙。 ------------ 风起之地(2) 被伊斯排挤在一边,没法儿跟小威利好好亲热一下的泰丝很快也溜溜达达地跑了过来,与伯特伦四目相对,交换了一个有些无奈的眼神。 茉伊拉解下披肩搭在手臂上,若有所思。 “所以,”她问到,“你们邀请娜里亚来这里,并不只是因为庆典吧?” 伯特伦略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 他们正在庆祝的是独角兽号启航两周年。这是件大事,无论是在船上还是在燿星界,都会有盛大的庆典。他们甚至考虑过将整条独角兽号传送回燿星界,但计算过需要耗费的能量——以及相对应的金钱数量之后,就再也没人提起。 兢兢业业辛苦了两年,几乎从来没有休息过的大副詹西已经带着十几个船员返回燿星界参加庆典,顺便回虹弯岛度个假。但从燿星界邀请客人来到独角兽号这个环节,确实是最后才加上的,也因此显得格外仓促。 伯特伦接受这个建议是因为这样的确别有意义,但提出这个建议的泰丝,却是别有目的。 伊斯·克利瑟斯最近很不对劲。 而他们想不出最近发生了什么,又或者,那并不是因为最近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而是在不知不觉间,各种原因而导致的负面情绪层层堆积,让他一天比一天更沉默,一天比一天更难以接近,连娜娜都学会了小心翼翼地看他的脸色来判断能够任性到什么程度……而在他走过时,船员们离他的距离也不知不觉地越来越远。 又一次目睹他独自从人群中穿过,而船员们几乎是自然而然地远远避开,泰丝咬着手指饼干想了半天,转身跑去敲响了船长室的门。 伯特伦也毫无头绪。就算去问伊斯,那家伙也只给了他们一张“我能有什么事?”的冷脸。 伊斯有时很容易被看透,但当他并不想被看透的时候,无论多么富有技巧的旁敲侧击,也不会有半点用处。 近一年的时间里,他们虽未遇上大的麻烦,却也一直在面对各种各样的新情况,每个人都忙忙碌碌,充实得过分,而伊斯也一直十分可靠,甚至显得越来越沉稳……在泰丝因为娜娜开始伤心地抱怨“伊斯是不是不喜欢娜娜了”而意识到,那“沉稳”其实是他越来越不爱说话造成的错觉之前,伯特伦是真的没有留意到他有什么问题。 其实如果再用心一点,他们应该早就能发现的。辛格尔学院里开了与星际航行相关的各种新课程,独角兽号上时不时会有人被邀请回去讲课,包括伊斯——白鸦夫人百折不挠地邀请了一次又一次。 但伊斯从来没有接受过。 他也不曾像其他人那样传送回燿星界“探亲”。他放弃了那两年一次的机会……他放弃了那对他其实并不曾设限的机会,从未向伯特伦提出过要求。 而在他们终于察觉不对时,那条龙几乎已经变成了一具行走的冰雕,看一眼都能冻得人心里直打哆嗦。 但是,连娜娜都不知道该怎么敲破的冰壳,换一个富有经验的人来敲,说不定立刻就能冰雪消融,春暖花开。 于是,借着庆典,泰丝建议伯特伦从燿星界邀请一些特别的客人,来独角兽号和船员们一起度过几天的时间。 五位客人,两位是在燿星界参与相关研究和制造的工作人员里抽取的幸运儿,一位是鲁特格尔的太后茉伊拉·博弗德,还有两位,是娜里亚·卡沃,和她的儿子威利·辛格尔。 茉伊拉以个人名义为辛格尔学院捐助了一个新的研究院,研究独角兽号送回的各种动植物对燿星界的农牧业是否能有什么有益的影响。这是一个十分冷门的研究方向,在几乎所有人都将视线投向遥远星空时,也依然有人注视着脚下的大地,让伯特伦觉得格外难得。 他是真心想要以此来表达对她的感谢与敬意。 而娜里亚和威利,如果他们想登上独角兽号,其实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但有个相当说得过去的理由,也应该可以减少伊斯的警惕与防备。 伯特伦他们为此很是忙碌了一阵儿,结果,娜里亚却来不了。客人的身份原本是保密的,为了“带来更大的惊喜”,但伊斯显然已经知道了……满怀希望之后的失望,或许会让他的心情变得更糟。 “你们没有告诉她是为了伊斯?”茉伊拉问道。 泰丝忧伤地捧起脸:“不想让她担心嘛……原本想着,反正她过来之后也一定会发现的。” 可是现在,也不好再告诉娜里亚实话。她原本就遇上了麻烦,总不能再让她忧心更多。 “不过,”泰丝迅速振作起来,“不管怎样,好歹小威利来了呀!小威利这样温暖的小甜心,总能让那家伙融化一点点吧!” 正捏起一块心形小甜饼的茉伊拉忍不住笑了。 拿“小甜心”来形容一个九岁的男孩儿似乎不太合适,但威利的确是个乖巧可爱的孩子。他的性格并不像娜里亚——娜里亚从来就没乖过;也不怎么像埃德——埃德的确天性单纯,因为对朋友特别宽容,有时候显得特别好欺负,但他好奇心旺盛,酷爱撩猫逗狗又傻大胆儿,总是异想天开地做些匪夷所思的事,从小到大惹出过无数麻烦,实在没法儿用“乖”来形容。 而威利……就真的是很乖。 或许是因为从小就能见到许多不同的人,威利一点也不认生,跟谁都能相处得很好,也很好照顾,给他一本书就能安静又认真地看上好久,带他出去玩他也能玩得开开心心,有什么他想做或不想做的事,他都会一本正经地解释他的理由,而不是用哭闹来解决问题。 比如刚才,九岁的男孩儿其实并不喜欢被人抱着走来走去,即使那是他最爱的伊斯叔叔。但他并没有用“我已经长大了”来拒绝,而是在满足了伊斯满溢而出的宠爱之心后,再告诉他,“这样太高啦,我看不清石头里的小宝石”。 伊斯很自然地就把他放了下去,眼中没有“孩子长大了”的惆怅,只有“孩子长高了”的骄傲。 挤在一边目睹全程的泰丝简直忍不住要朝小威利竖起大拇指。这小家伙简直比他的父亲还懂得该如何安抚一条龙……说实话,埃德的成功至少有一半全靠厚着脸皮死缠烂打。他从里弗·辛格尔那里学来的一点沟通技巧只拿来面对外人,对着朋友他就只剩了本能。 只是,小家伙毕竟还是个小家伙,像娜娜一样,有点爱吃,在没有娜娜跟他争夺食物的这两年,虽然高了许多,也确实长得有点胖乎乎……但还是很可爱的! “那就交给你的小甜心了。”伯特伦吐出一口气,往后靠在椅背上,“希望好好玩上几天,能让那条龙不要再是那一副……想把整条船都冻起来放在他洞穴里当摆设的表情。” 泰丝嗤嗤地笑着,无意间回头看了一眼,正对上伊斯意味不明的眼神。 ——他听见了。 泰丝不由自主地僵了一下,但立刻又有恃无恐地挑起眉,回瞪过去。 听到又怎样!当着小甜心的面,你难道还能吃了我不成! . 两天之后,他们抵达了源星。 这一次庆典,在传统的吃吃喝喝唱歌跳舞之外,伯特伦也为他的船员们安排了别的福利。 他打算找个星球让他们度假。而挑挑拣拣一番之后,他选中了源星。 源星,原名“雅赫”,意为“风起之地”,是布瑞坦人的起源星球。四百多年前,因为资源匮乏,环境也越来越恶劣,布瑞坦人不得不离开它,乘上大型飞船飞入星空,寻找新的聚居地。 三支船队花了近一百年的时间才找到合适的居住地,然后在近三百年的时间里得到迅速的发展,几乎统治了整个星域……又在四十多年前四分五裂。 被抛弃的源星,却意外地在绝大多数人离去之后的数百年里,缓慢地恢复了一些生机。布瑞坦帝国分裂之前,它被改造成了一个旅游胜地,供布瑞坦人前来“怀旧”,或让其他星球的人了解布瑞坦悠久的历史。 伯特伦对自己的选择十分满意。他翻过了资料,这个星球的地形植物之类,与燿星界都颇有相似之处,可谓有意义又有用处,可以悠闲度假,也可以了解一些他们感兴趣的历史,还不会遭到什么猜疑——源星上除了布瑞坦人十分乐意让所有人了解的“历史”之外,已经没有留下任何重要的东西。 然而百密一疏,自信的船长大人终究还是遗漏了一些问题。 ------------ 风起之地(3) “非常抱歉。” 接待他们的入境检查官笑容满面,态度却十分坚决:“源星不接待机器人。” 伯特伦回头看了一眼达里埃尔和诺威。 他从来没把他们当机器人……他们也确实不是机器人,但这跟独角兽号外的人很难解释,也不能解释。 把人的意识置入机器之中,在这个星域是不可触犯的禁忌。 一番交涉之后,入境检查官在上级的许可之下给了独角兽号特别的待遇。 “您船上的机器人可以在星港附近活动,但需要有人陪同。”他说,“我们的图书馆和博物馆都很值得一看。” 星港附近建了不少娱乐和休闲设施,其中图书馆和博物馆都号称全星域最大,确实值得一看。 “这也是为了你们的安全。”因为客人们看起来仍是不甚满意,入境检查官补充道,“星港附近还好,这里完全在我们控制之下,但旅游点却有很多人是源星上的居民。他们排斥任何科技文明,尤其讨厌机器人,即使愿意为了生活而接待游客,但如果你们带着机器人,恐怕会被他们直接赶出去。度假不就是为了放松一下嘛,何必为了两个机器人让大家都不开心呢?” 即使没有得到什么指示,他也并不想得罪眼前的客人,甚至不想让他们失望。独角兽号在这片星域里是十分引人瞩目的存在,他们奇妙的飞船和强大的力量,以及他们确确实实言出必行的“愿意与任何种族进行友好而平等的交流”,让他们几乎成为了某种传说。 作为政府雇员,入境检查官保持着对外来者应有的警惕,但他也确实对他们充满好奇……且颇有好感。 他们没有要求任何特权,像最普通的游人一样来到这里。即使有所不满,他们的态度也始终温和有礼,并不为难他这样的小雇员。 最终,独角兽号接受了这样的安排。诺威其实无所谓,他对图书馆还更感兴趣一点,只是,谁都以为泰丝会留下来陪他,泰丝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陪她的小甜心。 娜娜便也理直气壮地选择了“出去玩呀嘿嘿嘿!”,而不是她的小伙伴达达。 小机器人蔫头耷脑,看起来十分可怜。 “……跟着我吧。” 玛雅敲了敲它光溜溜的金属脑袋,“我也懒得跑来跑去。” 还有一些懒得动弹的人选择了待在星港附近,更加悠闲地度过这几天。除了需要留守独角兽号的船员之外,其他人按照自己的喜好分成了五队,前往五个不同的旅游点。 伯特伦原本打算陪着茉伊拉,但茉伊拉对着他发黑的眼圈表示了委婉的拒绝。 “我觉得你可能更需要好好睡上几天。”她说。 伯特伦接受了这样的好意,但他也给茉伊拉安排了最周到的护卫。 尽管这地方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源星上大面积的土地其实都已被海水淹没,剩下的陆地也有大半是荒漠,少半尚有绿意覆盖的土地,有些季节气候也略显极端,风大雨少,一旦下雨就是暴雨,据说深山密林里还有不少变异的危险动物。但布瑞坦人靠着强大的武力,围绕着几处重要的古代遗迹,清理出了大片的安全区域。在帝国分裂之后,将源星纳入势力范围的曼宁帝国虽保留了它的功能,却也无意为它花费太大的精力。 原本的三处星港只保留了最大的一个,能够寻访的遗迹和安全区域也有缩小,但某种意义上,它依然是最安全的星球之一。 除非刻意挑衅,没有任何一方势力会在源星上引起什么动乱。那毕竟是一个伟大的帝国……也是星域中如今依然最为强大的智慧种族的起源之地。 . 如飞鸟般轻盈小巧的载客飞船飞向辛加山。 这条船被独角兽号包了下来,能承载三十人的座位还空着三分之一。飞船上半部分是全透明的,内侧的位置比外侧稍高,保证每一个人都能在自己的位置上尽情欣赏一路上的风景。 船首两排视线最佳的位置,一边坐着伊斯和威利,一边坐着茉伊拉和阿尔茜。小男孩几乎贴在了玻璃上,好奇地看着飞船下起伏的海面——这片海不是蓝色的,而是一种鲜嫩的粉紫色,从高处看下去,更像是一片奇妙的花海。 远道而来的小客人深深感觉到了“另一个星球”的新奇之处。 这颜色并不是海水的本色,而是因为海中某种泛滥成灾的植物。也因为如此,这片海域里并没有什么危险的海兽,让飞船能够按照客人的要求,飞得离海面更近一点。 娜娜窝在男孩儿的怀里,伸长了脖子。照她的习惯,这会儿她应该趴在威利的头顶,但伊斯不给她趴——他担心她压坏了男孩儿的脖子。 ……伊斯真的是越来越讨厌了,她哪有那么重! 但看在威利偷偷把他的小零食让给她的份儿上,她也就大度地不再计较。 快要到达目的地时飞船又拉升了起来,让他们能看见前方云遮雾绕的巍峨群山,偶尔有风吹过,掀起一层层轻纱,云雾之下,绿意盎然的山间仿佛有一串串洁白珠链垂落,衬着隐约的虹光,恍若梦境。 那便是辛加山。 “有点像虹弯岛嘛。”泰丝说。 确实,倘若不是一大一小两个太阳挂在山腰,这地方远看很有些像虹弯岛。 辛加山是距离星港最近的一个旅游点,以从山巅垂挂而下、层层叠叠的瀑布,以及山脚一片宏大的古代建筑闻名。 那片建筑据说是三千多年的古老神殿,其实是建在山腰的高地上,但因为海水上涨,原本的山腰也就变成了山脚,暴风季节,海面掀起的巨浪几乎能舔到那些古老的石墙。布瑞坦帝国为了保护这些建筑,在高地周围建了一圈的透明屏障,夜晚还会发出荧荧的光芒,如半绽的花瓣般包围着布满青苔的石砌神殿,也算是另一种美景。 此时正是源星天气最好的季节,辛加山游客不少。伯特伦早已预定好了几栋靠近森林,相对独立的“藤屋”,让他的客人和船员们能够更加轻松快乐地享受假期。 “藤屋”的藤,事实上是某种叫做“乌图”的植物的气根,而“乌图”则是源星上的一种类似水母的动物。顾名思义,这种植物长得不高,却有着极其庞大的根系,屋子本身是一个个高低错落的巨大金属盒子,在盒顶种上乌图,垂落的气根很快会把整栋屋子包裹起来,再深深钻入地底,或下一层盒顶的泥土里。而以乌图会开满红色花朵的树冠为中心,屋顶又设计成了一个个小花园,看起来很有几分野趣,树根里隐约露出的方形金属屋泛着银白的光泽,又充满科技感,两者结合起来,倒也别具一格。 他们所住的地方位置很好,能听见不知何处传来的隐约水声,又能俯视整个遗迹,甚至遗迹下方的海面,因为地势较高,又不至于太过潮湿,哪怕只是在这里懒洋洋瘫上几天,也能令人心旷神怡。 但伯特伦其实没花什么功夫就订到了这绝佳的位置。这地方的设施都是布瑞坦帝国全盛时建造的,而那时会来这里旅游的人,可比现在要多得多。 他们出发得晚,安置好一切时天已经黑了。源星有两个太阳,却没有月亮,夜晚便显得格外的黑,而遗迹边那几条热热闹闹的街巷,其中的小店多半是本地人开的,但本地人却并不会住在这里。 他们会在黑夜降临之后回到自己“远离科技文明”的家中,以至于整个旅游点,一到晚上就静悄悄的,游客们除了睡觉或自己找些乐子,根本没有别的事情可干。 据说从前,天黑后,遗迹边的广场上还会有全息投影之类的娱乐项目,但曼宁帝国接手之后,却并没有很用心去维持。 他们的导游恩培,一个蓝色皮肤,头发花白的中年布瑞坦人,倒是殷勤地为他们安排了丰盛又不至于让客人吃不惯的晚餐,也教了他们一些古老的游戏,为他们讲述古老的传说,努力让他的客人们不会觉得无聊和失望。 泰丝相当怀疑伯特伦被虚假宣传给骗了。这地方或许的确曾经是个“著名的旅游胜地”,但现在明显已经是一个“衰落的旅游胜地”。白天看起来还好,天黑后她跑出去转了转,周围岂止是黑,简直有点阴森森的,连那有名的“如半绽的花瓣”般的屏障,也根本没有发光。真正在发光的,反倒是他们之前看到的那一片粉紫海域,只是,那幽暗的荧光,远远看上去也很有些诡异。 她有种不太妙的预感……而她的预感一向很准。 ------------ 风起之地(4) 船员们倒没有受到什么影响。能够在充满绿意的陆地上轻轻松松待上几天,他们就已经很满足了。 一大一小两位客人也没什么意见。他们确确实实地见识到了不少“异星风情”,单是其他游人们五颜六色的皮肤和千奇百怪的外貌,已经充分地满足了他们的好奇心。 威利还曾经跟着母亲去过两三个异界,茉伊拉却是第一次离开燿星界,看什么都觉得颇为新奇。 他们聚集在被当成客厅的、最大的一个藤屋里,有些人围在桌边玩他们新学会的游戏,有些人三三两两喝酒聊天。泰丝抱着威利,威利又抱着娜娜,一起窝在一个圆圆的、摇篮般的藤椅上,聚精会神地听导游讲故事。 伊斯拿了瓶酒坐在窗边。这个位置,视线一扫就能看到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 茉伊拉悄悄离开时,他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迟疑片刻,还是跟了出去。 . 门外几乎是另一个世界。 踏出光与暗的交界,像是一脚踏入了虚空,瞬间被黑暗与寂静所包围。身后明亮的灯光和声声笑语,只是让身前的夜色更深更冷。 伊斯闭了闭眼,从一瞬的恍惚中挣脱。 有一刻,他的灵魂的都仿佛融进了这片黑暗里。 门外的花园是最大的一个,因为他们身后的“客厅”位于整个建筑的最底层。这片花园建在一座模仿古老的建筑方式,用大小不一的岩石垒起的高台上,高台边缘没有护栏,也没有树篱,茉伊拉就站在那里,像是悬在黑暗之中,银灰长裙被夜风鼓起,在迷蒙的夜色之中,像片轻飘飘空荡荡的影子,仿佛下一刻就会随风而起,不知飘向何处。 ——得拉住她。 脑子里钻出这个念头的时候,他开口道:“你不该一个人跑出来。” 话出口他又有些懊恼。他并不想显得如此生硬而无礼。 茉伊拉受惊般回头,却很快又笑了起来,并不在意他的冒犯。 “抱歉,”她说,“我只是想出来……看看另一个世界的星星。” 伊斯不由自主地抬头。的确,因为没有月亮,这个世界的星空反而显得灿烂无边,漫天星辰明亮地闪烁着,像是黑色丝绒上洒下的无数碎钻。 他走到了茉伊拉身边。这里的视野很好,不仅能看到不远处的神殿遗迹,还能看到更远的海面。 耳边低低的风声和细碎的海浪声,听起来与燿星界并没有什么两样。即便是他们头顶的万千星辰,其实也还是那些……只是看起来不一样而已。 实在也没什么好看的。 伊斯对自己皱了皱眉。他似乎并没有在这跨越星海的航行中找到更多的乐趣,反而过快地心生厌倦。 他已经飞了很远,触摸到了许多的星星,见过了许多不同种族的人。可把科技换成魔法,上演在这片星域里的一切,与他记忆中数万年的历史相比,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 或者,这也不是厌倦,而是……一种让他自己也隐隐有些恐惧的漠然。 很多事他都提不起兴趣,反而越来越喜欢漂浮在虚无之海绝对的静谧里,感觉自己的心跳,血液的流淌,甚至灵魂的波动,都渐渐沉寂下去,感觉自己不复存在,又无处不在……感觉与那永恒的虚无融为一体。 所以他总是会带上娜娜。那条小龙会把他拉回来。但偶尔,极少的时候,连娜娜的存在都让他觉得……多余。 他其实知道自己不太对劲,但也觉得泰丝有些小题大做。他曾经陷入比现在更糟的情况里,不也靠自己挣脱出来了嘛? 他并不需要谁自以为是的帮助。 但这会儿……他还是更愿意待在这一片黑暗与寂静之中,而不是身后那个温暖又热闹的屋子里。反正,就算是威利和娜娜,也并不需要他时时刻刻陪在他们身边。 他不说话,茉伊拉也不再开口。他们沉默地站在那里,倒也并不觉得尴尬,像毫不相干的两棵树,各长各的叶子各发各的呆。 当远山中穿来一声突兀的兽鸣,伊斯收回了自己也不知落在何处的视线,无意间扫过茉伊拉的脸,他有些惊讶地意识到,那双眼睛里也是一片空茫。 漫天星光清楚地映在茉伊拉发黑的蓝眼睛里,可她根本没在看星星。 伊斯动了动嘴唇,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与这位如今人人称颂的太后陛下没打过什么交道。从前……从前斯科特还在斯顿布奇的时候,他偶尔也能见到她,却几乎从未说过话。有一段时间他甚至还挺讨厌她——在她与斯科特的形形色色的绯闻传得到处都是的时候。 他当然知道那不是真的,但也难免有些厌烦和恼怒。他甚至怀疑过茉伊拉是不是真有这样的企图……是真有几分爱意也好,是纯粹想要利用也好,能抓住一个强大又护短的“圣者”,对保住她儿子那岌岌可危的王位显然大有用处。 但在斯科特扔下一堆烂摊子突然消失之后,她依然默默地撑起了整个王国。 伊斯并没有因为自己曾经的误解而感到愧疚。斯科特帮她撑过了最艰难的那段时间,这是事实,而他虽然讨厌她,却也从不曾对她恶语相向——比那时的弗里德里克可好多了。 他只是……突然想起埃德。 埃德很喜欢这位太后,即使她是安特·博弗德的妻子。那个总是在为别人操心的傻瓜,曾经忧心忡忡地对着他唠叨,说他觉得茉伊拉活得太累了。 她的一切努力和坚持,都只是为了她的儿子,她的家人,为了整个王国——没有半点是为她自己。 这固然值得敬佩,可如果有一天,当她觉得已经完成了她的使命,当她觉得自己不再那么被需要,她的生命或许会迅速枯萎。 十几年过去,弗里德里克已经从一个骄横任性的少年长成一个沉稳可靠的年轻国王,将曾经摇摇欲坠的王朝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而茉伊拉,看起来似乎也还过得不错。 她已经快四十五岁了,黑发间夹杂了无数银丝,因为略显消瘦,眼角和唇边都有了清晰的皱纹,她也不曾刻意去掩饰她的衰老,但岁月与磨难中沉淀下来的成熟与淡然,让她看起来依然优雅迷人。身处人群中时她总是微微带笑,举止从容……可无人处她空洞的眼神,即使不是她所剩的全部,也是另一种真实。 一阵风从海面上卷了过来,带着初秋的寒意,吹得他们周围的草木簌簌作响。 “……起风了。”伊斯笨拙地开口,“你不冷吗?” 茉伊拉的确不自觉地裹紧了披肩,扭头对他笑了笑。 “是有点,”她说,“我也该回去了。” “……不。”伊斯脱口道。 茉伊拉愣住了,微抬的眉显出点无所适从的茫然,倒让她过于宁静的面容有了些不一样的生动。 “如果你想回去,那就回去。”伊斯的语气依旧是硬的,甚至莫名地带点怒气,“如果不想,也可以继续待在这里看星星……或什么也不看。” 你可以想怎样就怎样,即使是别人的关心,也不该成为你的束缚。 他伸手抓住披肩的一角,温暖而明亮的火花从他指尖闪烁而出,沿着某种奇妙的轨迹,一路烧上去。 茉伊拉惊讶而好奇地看着,并没有惊慌失措——她知道这条“小龙”不会伤害她。 她看着那些火花变成了她灰色披肩上微光流动的花纹,在披肩的一角勾出一个……甚至显得有些霸气十足的符文。 然后她感觉到,她柔软的旧披肩散发融融的暖意,将她包裹在其中。 她这会儿不仅不冷,甚至还有点热。 她的嘴角压不住地往上翘,但她知道她不能笑得太过,埃德曾经告诉过她,他的冰龙朋友其实很容易害羞。 “谢谢。”她轻声说。 她其实无所谓。一个人待着的确更自在些,但她也不讨厌那些活力十足的年轻人。只是,这条龙以如此强硬的方式表现出的体贴,实在有些……可爱。 可爱的巨龙朝她点了点头,自己走回去。 他觉得自己有点犯蠢……蠢得他有点待不下去了。 他一时的冲动完全是多此一举。阿尔茜就靠在门边,手臂上还搭着一件斗篷。 伯特伦托他保护茉伊拉,但阿尔茜才是茉伊拉随身的护卫。谨慎又细心的牧师显然一直看顾着茉伊拉,只是在她想要独处时体贴地选择了默默站在远处。 她在他走近时冲他笑起来,一双黑眼睛明亮又温润。 伊斯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他这会儿可不想听她又说什么“你是一条温柔的龙”之类。 一点都不想! ------------ 风起之地(5) 他们并没有玩得太晚。与客人们再三确认了明天的行程之后,导游恩培也告辞而去。走下高台之前他还特意停留了一会儿,向缓缓走过来的茉伊拉告别。 一队人里哪几个是最重要的,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导游,他当然不可能看不出来。 “您的披肩真是美极了!”他夸张地挥着手,不吝赞美,“我白天时一定是瞎了眼,居然没有看到如此华丽的花纹!” 那披肩上金色的花纹其实也算不上华丽,毕竟只有沿着边缘的一条。但夜色之中,那一圈花纹像是燃烧的火焰一般自己微微发着光,也确实十分醒目。 “这的确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看到的。”茉伊拉笑着用略显生涩的布瑞坦语回道。 “我明白,我明白。”恩培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魔法,是吗?” 独角兽号上的人会魔法,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只是谁也弄不清他们所展露出来,到底有多少是魔法,而那魔法又到底是真的“魔法”,还是什么故弄玄虚的幌子。 “我以为你们并不相信魔法。”茉伊拉微微笑着,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现在的布瑞坦人是不怎么信。”恩培承认,“可是您瞧——” 他指向那片夜色中黑黢黢一片,简直有点鬼气森森的遗迹。 “我们的祖先也曾经信仰着许多神明,”他说,“我们的传说里也有各种神奇的魔法呢,夫人……如果您想听的话,我很愿意讲给您听。” . 第二天一早,他们先向着珍珠瀑布出发。 大多数旅游者会先游览辛加神殿,毕竟那是最著名也最近的景点,但恩培表示,神殿什么时候都能去,珍珠瀑布在清晨的阳光下却是最美的。这样还可以避开人流,免得与其他游客挤挤挨挨,往哪里看都只能看到一片人头。 船员们深以为然,尤其是他们之中还有一条极其讨厌跟人挤来挤去的龙。虽然他周身散发的寒气足以让任何种族退避三舍,但出来玩还要在他冷冰冰的视线里提心吊胆,也未免太累了。 难得他这几天稍稍温和了一点呢……泰丝说得没错,小甜心暖力无穷! 温暖的小甜心爬山爬得气喘吁吁,毫不犹豫地伸手要人抱——这种时候他是绝不会逞强的,即使被娜娜嘎嘎地使劲儿嘲笑也淡定地面不改色。 何况娜娜也没什么嘲笑他的资格,她自己也是飞不了多久就会扑腾回伊斯的肩头。 但小龙丝毫不以为耻。她在外人面前是不会说话的,所以现在她只是一只可爱的小宠物,小宠物飞不动要主人抱,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嘛! 辛加山的景色的确很美。山峰陡峭,山谷中花木却繁茂,虽然是枯水季节,山涧里依然溪水潺潺,未曾干涸,只显得灵动而柔美。潮湿的空气让每一片草叶都青翠欲滴,一种名叫银霜的树正开满细小的白花,风一吹如飞雪漫天,扑了人满头满脸。 珍珠瀑布则恰如其名,一排细细的水流从高处的湖泊里溢出来,初升的两个太阳从不同的角度照在飞溅的晶莹水珠上,如无数珍珠滚滚而落。 一座瀑布再美也看不了多久,瀑布附近的一座古老村落也是导游十分推荐的景点之一。船员们从善如流地进去逛了一圈,感觉却……有点一言难尽。 这座村庄据说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因为太过偏僻,在源星科技文明最为强盛的时代也一直保持着古老的生活方式,六百多年前被发现后就被当成了“需要保护的古老文明样本”,也不被允许再有太多的改变。 而在源星被抛弃时,生活在这里的人反而因此而坚持了下来……然后又一次被发现。 村里人神情木然,各忙各的,对外来者们视而不见。导游表示,为了“展现最真实和原始的风貌”,游客们是不能与村民交流的,但茉伊拉觉得,这些人大概也根本不想交流……根本不想让自己的家,自己的生活,成为人来人往的“景点”。 他们只是无力反抗。 游客们甚至能走入村民的家中,而不用得到他们的允许,当然,也不能触碰任何东西。 有两个船员一时好奇,跑进一户人家里转了一圈,出来时脸色发青。 那散发着霉味儿的屋子光线幽暗,有一位老人沉默地坐在窗边,在他们走过时连眼珠都不动一下,像一具蜡像,一个古老的幽魂……又或者,踮手踮脚走过的他们,才是这里的人根本看不到的游魂。 因为在村落里需要保持安静,导游并没有陪着他们一起逛,很快就出去在村头的小酒馆里坐着休息。在看见茉伊拉他们出来时,恩培很有些惊讶——他们出来得太快了。 大部分游客对这个村落里“古老的文明”都很感兴趣,会停留不短的时间,兴致勃勃地拍上很多照片……但他的这队客人,明明一直都很好相处的,这会儿却显然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他赶紧迎上去,小心地询问他们是不是与村民们起了什么冲突。 这种事很少发生,毕竟没交流也很难有什么冲突,而来到这里的游客,绝大多数还是挺守规矩的。 茉伊拉没说什么,只是说她觉得有些累了。她显然是这队人里最尊贵的一个,她不想再转下去,其他人当然也只能出来。 这说得过去,恩培却还是有些不安。 在他想要开口说个笑话什么的让气氛重新活跃起来之前,那个不爱说话的高个儿年轻人却突然问道:“他们在水池边摆的小石像,那是什么?” 恩培松了一口气——有话题就好! “那就是辛加神啊!”他说,“辛加神最初是水神,后来又演化成主神……即使是在布瑞坦人大多不再信奉什么神明之后,也有很多人习惯在水池边放一尊辛加神的小雕像……” 他开始讲述那些古老的神明和习俗。虽然原本是打算在游览神殿时再讲述给客人们听的,但提前讲几个也没什么问题。 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导游,他肚子里的故事还是挺多的。 茉伊拉若有所思地低头。她记得那些小石像——像是个拄着手杖的长胡子老头,与燿星界所信奉的水神尼娥完全是两个不同的形象。 但“辛加”和“水”,以及伊斯突兀的问题……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些别的。 可那到底已经是数千年前的神话,流传到现在,还能有多少真实的影子,就算是布瑞坦人自己的学者,恐怕也说不清吧。 . 下午游览神殿时,伊斯显然多了几分兴趣——虽然外人大概很难看出来。 他一直跟在导游身后,让导游都有点战战兢兢,唯恐自己说错了什么。 整个遗迹被半人高的古老石墙围在其中,看起来更像个小小的城市。据说全盛时期这里居住着许多神侍,以及为他们服务的人,确实也跟一座城市差不了多少。 石墙被休憩加固过,看起来还好,神殿却已经损坏得相当厉害。许多建筑已经只剩下地基,或矮矮的一截墙根,尚屹立不倒的那些,也多有蜿蜒的树根包裹着覆满青苔的石砖和雕像,大大小小的裂缝如蛛网般蔓延,看起来摇摇欲坠。 “虽然看着很危险,但它们不会倒的。”恩培言之凿凿,“这也算是某种神迹……至少本地人是这么相信的。” 神殿范围很大,也有很多地方还能钻进去,犹如迷宫一般。阳光之下,它看起来不像夜晚那样阴森,却也已经没有什么神圣的感觉,只在古朴与颓败之中,透着些沉重的历史感。 威利爱听故事,但一直听一直听也开始昏昏欲睡,而娜娜对“捉迷藏”的兴趣早就高过了听那些名字古怪脑子也似乎有病的神明之间的争斗,又不被允许自己乱飞,整条龙都没精打采地瘫在了伊斯的肩头。 “……自己去玩吧。”伊斯大发慈悲,“不要跑太远。” 娜娜瞬间跳了起来,直撞进威利怀里。 “叽叽!”她大叫。 “好吧,”威利说,“但你不能作弊哦!” 他可只是个不会魔法的普通小孩儿! 虽说是让他们自己玩,也不可能没人看着——泰丝兴高采烈地跟着两个小孩儿跑了。 伊斯自己也没一会儿就走开了。那可怜的导游已经讲得口干舌燥,而他所讲的故事……其实也没什么用。 他口中的辛加神,也不知经过了多少人多少年有意或无意的塑造,形象和性格都变了又变,一时温吞一时暴戾一时狡诈多疑,听不出半点熟悉的感觉。 大概……还是他想得太多了吧。 他独自走过那些古老的殿堂,看着岩石上雕刻出的,那些被漫长的时光模糊了面目的神明与信徒,仔细寻找和分辨着每一个残缺的符号与文字,研究那些纠缠的花纹…… 他到底还是不肯死心。 或许在星港那边的图书馆里还能找到更多的东西? 他想着,干脆给诺威发了个消息。 不用多说,精灵便明白了他想找些什么。 ------------ 风起之地(6) 关掉传音石后伊斯站在原地发了会呆。他其实一直都没有把太多的精力花在寻找埃德的踪迹上,他自己也知道,那希望实在太过渺茫。何况娜里亚也总是告诉他,他该为自己而飞得更远……而不是为了埃德,或为了她和威利。 他常常以此来让自己更加心安理得。 因为,如果真的把“找到埃德”当成最重要的事,他其实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当他漂浮在虚无之海中时,只要他愿意,他的意识能探出很远……远到仿佛没有边界。如果他能更好地控制自己的力量,如果他能够变得更强,他应该能更加轻易地找到更多的线索。 虽然他有些怀疑,那时他是否还记得自己最初的目的——他很可能连埃德·辛格尔这个名字都会忘掉。 他低垂的视线落在神殿的一角,一点阳光从头顶石砖的缝隙里漏下来,在那里照出一块圆圆的光斑,光斑旁浮雕的石柱底端,隐约有些被敲凿过的痕迹。 这样的痕迹在神殿里不止一处,但恩培也说不清那里原本刻着什么,又为什么会被敲掉。 因为帝王的忌惮,或神殿的内斗……都只是一些毫无根据的猜测。 这一处痕迹似乎有些边角没有完全敲掉。伊斯半蹲下去,还没看出什么东西,传音石又响了起来。 总是嘻嘻哈哈的红发盗贼,此时的声音冷静而锐利,没有半个字的废话: “来我这里。” . 脚尖点在湿滑的岩石上,身材娇小的盗贼轻巧地跳来跳去,脑后高高扎起的微卷长发也随之忽上忽下,像一条火红的狐狸尾巴。 与她缠斗的男人高而瘦,却有着不逊于她的敏捷。身形交错间,同样短的武器划出低低的啸声,险之又险地徘徊在对方的关节,却始终差那么一点点。 泰丝越打越起劲。训练之外,她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能在近身战斗时跟她打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了。或许是因为习惯了强大的远程武器,这个星域的任何种族,没了光束枪就等于废了一大半。不玩什么花样的话,她的战斗能力在燿星界其实也就算个中上,独角兽号上都有好几个人能打得她毫无还手之力……但在这片星域,大多数敌人连她一击都接不住。 没想到,原来“外星”上也并不是没有厉害角色,只是他们之前没有碰上而已。 她兴致勃勃,但也一直缠着对方在极小的范围内绕圈,不肯离得稍远一点,也绝不让对方有机会抽身。 他们原本就与大部分游客错开了游览的时间,这个角落更是没人。导游之前给过他们每人一个挺可爱的哨子,说是如果遇到什么意外可以吹响,他和附近的警卫都会尽快赶过来,但泰丝一直没吹。 那些人恐怕不但帮不上忙,还会绊手绊脚地给她添麻烦。 而此刻,威利正乖乖地缩在墙角,只有一颗满是卷毛的头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跟着他们转,看得目不转睛,娜娜则气势汹汹地展开了双翼,警惕地站在他身边只剩半截的石雕上,保护着她胖乎乎但弱唧唧的“弟弟”。 不过捉个迷藏而已,这个傻瓜差点就被人给抱走了! 她金黄色的眼睛瞪得溜圆,小小的头缓慢地转来转去,然后猛地扭头看向左边。那里只有一片阳光和空气,她却瞬间扬起翅膀,凶狠地呲出了她的小尖牙。 微微扭曲的空气里漾出几不可见的波纹,威利下意识地往后缩——他看不见,但他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 有什么东西探向他胸口,但还没能碰到他,娜娜已经像一道闪电般疾冲过来,四爪连挠的同时,“呸”地用力吐出了一个泡泡。 虚空中传来一声似乎极远极轻的惨叫。小龙的爪子并没有挠到任何东西,但她的泡泡成功地击中了敌人。 地上突兀地落了一滩血,但也仅此而已。 小龙愤怒地大叫起来。她能感觉到敌人仍在这里,但倘若对方不动,她也抓不到对方的踪迹。 她气得简直想朝着周围乱吐一气……这个主意好像也不错? 但她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一片黑影落了下来,一只手拎住她的后颈往后一甩,透明的刀刃燃起金黄的火焰,从右至左横扫过去。 接连响起的惨叫声让娜娜反应过来——隐藏在虚空中的敌人并不止一个。 伊斯在她落到他肩头时淡淡瞥了她一眼,单手抱起威利。 “顾头不顾尾。”他说。 小龙气得哇哇大叫,低头一口朝着他的肩膀咬过去,却也没敢真咬,就恨恨地叼着他的鳞片磨了磨牙。 泰丝在意识到威利被攻击时就已经扔下敌人飞快地冲了过来,而那个跟她打了半天的男人居然没有趁机逃走,反而也跟着往这边冲,然后在伊斯冷冷地将刀尖指向他时顿住身形,高高地举起了双手。 “这是个误会。”他说。 泰丝冷笑着掏了掏耳朵——这话她可听得太多了! “真的。”男人语气诚恳,“我想我们是被算计了……” 尖锐的哨声骤然响起。 下一刻,传音石里传来阿尔茜绷紧的声音:“伊斯!夫人被抓走了!” . 茉伊拉就在阿尔茜和泰瑞的眼皮底下不见了。 泰瑞倒还落后几步,阿尔茜当时就站在茉伊拉身边。以她身为牧师……和私语者的敏锐直觉,她也根本没有察觉到什么危险,只是突然间,那个导游一把抓住了茉伊拉的手臂,惊慌失措地叫了声:“小心!……” 然后他就跟茉伊拉一起消失了。 伊斯气得想笑。 “所以,”他说,“连一个导游的反应都比你们快吗?!” 然后他停了下来,唇边带着讽刺的弧度在翻腾的怒火中沉了下去。 “……那个导游有问题。”泰丝说出了这个能让他们所有人都抬不起头的可能。 阿尔茜沉重地点头。她冷静一点之后立刻就有了这样的怀疑,但这并不能让她的羞愧减少半分。 恩培已经跟他们在一起待了快两天,跑前跑后殷勤备至,跟每一个人都说过话……而他们居然没有一个人发现他有什么不对。 伯特伦曾经提醒过他们不要因为几次胜利就太过骄傲,但或许因为他们这一路都顺风顺水,没有遇到过什么挫折,到底还是失去了该有的警惕。 “可是,”泰丝提出疑问,“他到底怎么办到的?瞬移?布瑞坦人也会魔法吗?还有刚刚那些看不见的家伙……那是隐身吗?” “不是。”伊斯回答,“他们……似乎是藏在空间的缝隙之中。” 事实上,感觉更像是那些人与空间融为了一体。如果不是永恒之火吞噬了阿克顿之剑残存的力量,连他也伤不到那些人。 “……这不就是魔法嘛!”泰丝抽了口气,“小看这些家伙了……他们是一伙儿的吗?” 很有可能。这样的话,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们用任何办法都找不到茉伊拉的踪迹——没法儿追踪她带在身上的生命石,也没法儿直接追踪她本人。 可活人是无法在空间缝隙里长久生存的……那些人到底为什么要带走威利和茉伊拉?他们是把茉伊拉带到了另一个空间吗? 她还……活着吗? 伊斯不自觉地抱紧了威利——他可能也差一点就失去了他。 听到哨声的警卫终于赶了过来。但他们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导游有什么问题,反而话里话外地怀疑是这群特别的客人自己惹来的麻烦。 “恩培已经当了二十多年的导游了,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岔子,”他们说,“他的儿子还在巴西亚念书呢!念的还是军校,如果恩培有问题,早就被查出来了。而且,就算是传送,也不是这样突然消失啊。” 的确。这个星域的“传送”与燿星界的传送术根本不是一回事,他们得将一个物体完全分解,传输到另一个地方重新组合,听起来简直有些可怕,事实上也偶尔会出错,因此传送生命体是被明令禁止的。即使有人不顾死活地违反禁令,在分解之前也会有较长时间的扫描过程,而扫描时的光是肉眼可见的。 这的确很像是魔法,可恩培又确确实实是个布瑞坦人。 得到消息的伯特伦用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当他突然出现在遗迹里,被吓了一跳的警卫们更加觉得这个意外跟他们根本没关系——这显然是客人们从自己的世界里带来的麻烦,甚至还连累到了可怜的恩培。如果不是这些外来者一向有着不错的名声,他们简直都要怀疑这是不是他们自己做的局,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针对曼宁帝国的阴谋……之类。 而对伯特伦来说,此时追究责任远不及找回茉伊拉重要。 他没有指责任何人,只是客气地要求得到恩培的个人资料。 “我们总得考虑到各种可能。”他说。 ------------ 风起之地(7)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而且事情毕竟发生在辛加山,旅游点的管理者并不能置身事外,倒也愿意配合。 何况,当他们上报这件事时,得到的命令也是十分小心的“尽量配合,谨慎参与,密切观察,随时汇报”。 这个命令,可以理解成要密切监视的意思,也可以理解成“尽量不要参与”的意思,而旅游点的管理者没怎么犹豫就选择了后者。这个象征意义大于实际用处的星球的确不受重视,但待在这里也是难得的清闲又安定……他们一点也不想惹上任何麻烦。 总之,最好让这些人自己去解决。 而私下里,伯特伦也承认,那些警卫的怀疑并不是没有可能。 “那位导游或许是无辜的,或许被收买……”他说,“他可能得到了一枚传送戒指之类的东西,而真正的幕后操纵者,或许真的在我们自己的世界里。” 燿星界大体上是和平而繁荣的,但也并不是没有任何矛盾。一些鼠目寸光的施法者为了保证自己的地位,一直将科技斥为异端,试图破坏他们的航行;残存的耐瑟斯的狂信者还躲藏在黑暗之中;在上一次大战中做出了错误选择的西南联邦被打压得奄奄一息,也不会甘心坐以待毙;弗里德里克的统治日渐稳固,野心勃勃想要推翻博弗德王朝的人也不是没有…… 茉伊拉虽然已经不再插手国事,却毕竟还是鲁特格尔的王太后,且颇有威望。而威利……小男孩儿虽然才九岁,也已经不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危险。 他是埃德·辛格尔的儿子,而许多人对埃德恨之入骨。 “可那些人的手怎么也伸不到这么长吧?”泰丝觉得不太对,“伯特伦,难道你连自己的船员都不相信了吗?……我觉得,还是问问那个被冻起来的家伙吧。” 那个跟她打了好一阵儿的男人,被伊斯毫不客气地冻在了冰里。 他们根本没让那些警卫知道这个人的存在——至少,在他们把他脑子里的东西榨得一干二净之前,是不可能把人交出去的。 . “化冻”之后的男人依然僵硬了好一会儿,浑身不由自主地打着哆嗦,牙齿都抖得咯咯作响。即使那层冰壳并没有完全贴在他的皮肤上,寒意也早浸入了骨髓。 他还以为自己会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死去。但当他发现冰壳上还体贴地留了几个透气的小孔,他意识到这些人还没打算杀他。 他撑了下来,甚至保持着清醒。当一阵暖意让他恢复了知觉,能够开口时,他说出的第一句话仍是:“这是个误会……” “好啦,好啦。”泰丝不耐烦地打断他,“就算是个误会吧,你好歹先说清楚我们误会了什么吧!” 男人艰难地喘了几口气,哭笑不得——我这不是正准备说吗! “我、根本没打算、伤害那个小胖子!”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我只是想看看他身上有没有我在找的东西!” 威利一脸认真地听着,紧绷的小脸透着十分的严肃,对“小胖子”这三个字似乎毫不在意,反而是小龙立刻又凶恶地呲出了牙。伊斯的视线比冰还冷地压了下去,男人立刻心领神会地举起了双手:“好的!他不胖!一点也不胖!” 小胖子反而因此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扁了扁嘴。 男人在小龙劈头盖脸乱拍下去的翅膀下大呼小叫。泰丝皱着脸想了想。那时是什么情况来着?小胖子……小威利在陪娜娜捉迷藏,她就跟在后面,不过眼错不见,男孩儿就没了影子。她追得快,找到他的时候,那个男人正半蹲在地上,向男孩儿伸出双手,而男孩儿十分警惕地向后缩着……她当然就毫不犹豫地一刀扎了过去。 但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反应过度,毕竟这个耳朵后面还长了鳃的男人看起来就贼头贼脑的。 而威利已经不是第一次差点被抱走。 “那为什么不早说?”她一脸狐疑,“你在找什么?” 男人抱着头憋气——我倒是想早说,你给我机会了吗!那急雨般的攻击,快得他根本气都喘不过来! “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从未受到过这种打击,自信心几乎要完全崩溃的男人怏怏地回答,“我只知道那东西在他身上。” 他一只手高高举起,一只手十分缓慢地从怀里摸出个追踪器,更加缓慢地在一圈牢牢把他钉在中间的视线里移动着它,追踪器上闪烁的红光,的确在靠近威利时闪得最快。 “瞧!”男人说,“如果你们能允许我把他从头到脚仔细扫一遍……” 伊斯冰冷的视线又沉沉地往下压,压得他几乎要窒息。 没等任何人开口,男孩儿就开始把身上的东西往外掏,没一会儿,桌面上就堆了一堆糖果、肉干、果干、小点心…… 他甚至还掏出了一柄小匕首,得到泰丝欣慰又满足的一笑——那是她送的,小家伙居然一直带在身边呢! 当他摸向自己手腕上的手链,伊斯阻止了他。 “那个不用。”他说,“任何时候都不要解下来。” 暗金色的手链上串了三颗同样用精金铸造的十二面骰子,每一面都刻了一个小小的防御法阵,能够在威利遭到攻击时瞬间激发。手链的长度会随着男孩儿的成长改变,如果威利自己不去解,也没人能拿掉它。 这还是……小家伙出生后,他和埃德一起费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做出来的。 最后,男孩儿解下了套在脖子上的哨子。 “……就是这个!”当追踪器朝着哨子疯狂地乱闪,男人泪光闪闪地欢呼起来。 泰丝拎起那个哨子,立刻察觉到了不对。 “比我们的要重。”她说。 陶制的哨子用布瑞坦人的“古法”烧成了一只肥嘟嘟的小鸟的模样,而他们在小鸟的肚子里找到了小小的一块金属碎片。 在铅灰之中泛出一点幽蓝的光的奇异金属,上面还有一小处刻痕,像是残缺的花纹。 寻找它的男人,魏特,发誓他真的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他只是个在公会里有注册的,正正经经的赏金猎人。他的任务是为他的雇主找回被偷走的珍贵藏品,而他的追踪器,追踪的是这东西发出的独特射线。 而那射线事实上来自原本装它的盒子。无论偷它的人会连盒子一起带走还是扔掉盒子,留在金属片上的辐射都能保持很长的时间,甚至会沾染在碰过它的人身上。 这种独特的保护方式很难被发现。因为盒子太大,当场就被撬开扔在原处,反而让追踪变得更加容易。但东西中途转过几次手,魏特也因此而差点追丢。锲而不舍地跨过了几乎半个星域,辛辛苦苦追到这里,终于找到了这神秘的小玩意儿,他激动得简直忍不住要流下泪来。 “只要你们把它给我,”他说,“让我做什么都行!” “所以,”伯特伦说,“你跟那些看不见的家伙不是一伙的?” 魏特连连摇头:“就是那些人偷走了这玩意儿。他们能在一瞬间从一个地方快速移动到另一个地方,但是跑不了太远,更不可能从一个星球直接跳到另一个星球,也不能长时间地保持那种‘看不见’的状态。如果你们要找那些人,我可以帮忙!他们身上残留的辐射,没那么快消失。” 周围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在他手里的追踪器上。照他所说,这东西可比他有用多了。 魏特迟疑了一下。老实说,那些人神出鬼没,而他的运气……不,他没有那东西。他完全不能保证自己能顺利把东西带回给雇主,如果路上丢了,又没了追踪器……他之前的辛苦就全都白费了。 “我已经追了那些家伙三个多月了。”他试探着开口,“我敢保证,这片星域里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们……我能帮上你们的忙的。不过……” 他想了想,虽然可能被误会,还是说出了口:“不过,既然你们的小孩儿并没有受到伤害,我建议你们还是别跟那些家伙纠缠了,虽然你们也挺厉害……但他们很难缠的。我会让他们知道东西已经在我手里,他们应该也不会再来找你们。” 伯特伦咬着烟斗不吭声。如果不是在耍什么花招,这个赏金猎人心地倒是不坏……他的直觉也告诉他,这个男人并没有撒谎,也是真心在为他们考虑,而不是只为了减少自己的麻烦。 但现在他可不敢轻易靠“直觉”来做出决定。 他们又问了男人许多问题。魏特虽然声称“这片星域里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们”,其实也并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谁,属于哪一一方势力,他只知道,他找到过的那两个,都是纯种的布瑞坦人。 “他们是本地人。”他说,“就是所谓的……‘纯血原始人’。” ------------ 风起之地(8) 这是个颇有侮辱意味的称呼,但魏特脸上并没有什么讽刺和轻蔑,只是纯粹为了向这些外来者解释得更清楚一些。 那两个人显然对其他星球,对各种科技都不甚了解,一副神经紧绷,格格不入的感觉。被外星人不小心撞上就跟撞了鬼似的大惊小怪,一旦脱离隐身,简直是再醒目不过的目标。 但在这里就不一样了。 “我追到这里来之前也找公会的前辈了解了一下,”没有了生命危险的赏金猎人一边飞快地往嘴里塞肉干一边叽里呱啦,”天呐!这个也好好吃!你们那里的东西都这么好吃的吗?!……据说,源星的深山里藏着一些还信奉着古老神明的人,他们排斥,甚至可以说是憎恨科技文明,他们觉得对古神的信仰是他们能在那些‘背叛者’离开源星之后活下来的原因,也因此而觉得他们才是被神明所选择的人……啊,那个,可以再给我一块吗?脆脆的那个……谢谢!你们真是好人呐!……” 顶着小龙从难以置信到“你死定了”的冰冷视线,厚着脸皮把小孩子的零食吃掉了一大半的赏金猎人,一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样子。 “布瑞坦帝国之前就知道这些人的存在,”他说,“但从来没放在心上,因为他们人数很少,而且太弱了,一直与世隔绝,也没闹出过什么乱子,仿佛就等着某一天神明从天而降,把他们应得的给他们。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呢?……源星本地的布瑞坦人其实都有点排外,但大多数没那么严重,他们毕竟得靠着游客才能生活得好一点,告诉你们,这里的深山里可危险着呐!有很多受到辐射后变异的怪物,住在旅游点附近就安全很多……当然,如果这里布瑞坦人跟深山里的那些疯子有什么联系,也很正常,他们毕竟才是‘自己人’嘛。旅游点里肯定有人帮他们的忙,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把东西藏到你们的小胖……小甜心身上——不,我知道了,他们是故意的!他们就是想让我们打起来!天呐真狡猾……但是!如果他们碰过那东西,我也能把他们找出来!事实上,我已经找到了两个家伙,一直追着他们到这里,但他们已经不见了……不过你们最好小心一点,我刚刚说了吗?他们挺排外的,如果‘自己人’被欺负,不管什么理由,你们这些外来者都会被他们群起而攻之……呃,是的,我也是外来者,不过,我好歹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布瑞坦的血统的……不,我真的不知道那玩意儿是什么,但应该对那些布瑞坦人挺重要的吧,如果这里是他们的家,他们可真是跑了很远去偷东西呢……呃,那东西的确有可能原本是他们的,据说源星被开发成度假星球之前,就已经有很多人来这里寻宝……什么?你们还有人被带走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也许是发现没法儿从小甜心那里拿回他们的东西所以随便带走了一个人来跟你们交换?天呐这些人可真是太坏了……我会帮你们的,我一定会帮你们把人找回来,不过,那东西……可以给我吗?我真的找了它好久了。” 阿尔茜很认真地听着,听得脑子里嗡嗡嗡,嗡嗡嗡,默默给他倒了一杯水。 . “话比我还多。”泰丝感叹。 同时,她也充满自信地觉得,那家伙跟她完全不在一个水平上——她虽然话多,但每一句话都言之有物,生动有趣,而那家伙啰啰嗦嗦颠三倒四,说的话有一半都是废话。 “但有一点他或许没说错,”伯特伦说,“太后被带走,是因为他们发现自己已经很难从威利那里拿回东西,所以抓了个人质来交换。” 可他们到现在也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那块金属片他们也研究了好一阵儿,那看似奇特的金属在源星其实很常见,与燿星界的银是差不多的地位,经常被拿来制作各种工艺品和生活用具。倘若它真有什么价值,那价值应该也在原本那件完整的器具上。 伊斯摩挲着碎片边缘——不甚光滑,但也没有撕扯的痕迹。队里的矮人说这东西像是自己裂开的,但金属本身韧性不差,是什么力量能让它像玻璃或陶器那样,裂得如此干脆? 魔法? 可他感觉不到魔法的波动。即使那力量曾经存在,也已经消散殆尽。 阿尔茜带着魏特回来时,伯特伦已经做出了决定。他把人分成了两队,大部分留在这里等消息,伊斯则带上几个必要的人手去找茉伊拉。 恩培给他们的哨子是他自己拿来的,而维特已经用他的追踪器找到了两家小店。那追踪器一直都在闪来闪去,让阿尔茜不禁有些怀疑它的准确度,但维特十分确定,虽然看起来那块金属片上的放射性核素已经转移得到处都是,但这两家小店里的浓度还是最高的。 他们特意进店转了好几圈,应该足够让对方紧张起来,尽快行动。 他们也在以遗迹为中心的小镇边缘转了一圈,最终选定了一个方向。 “因为,”魏特解释,“唯有在这个方向,追踪器的动静是最小的……这不正常。它所追踪的放射性元素是很稀少,但比较接近的它也会有微弱的反应,那个方向对着的可是深山而不是天空,而整个源星,之前都有很严重的辐射,尤其是陆地上……这就很可疑了。” 这个追踪器能够追踪的范围极广,动静小到几乎没有,只能证明信号因为某种原因被屏蔽了。 伯特伦点头。这样也能解释他们为什么追踪不到茉伊拉。 “瞧!”魏特立刻就得意起来,“我说我能帮得上忙的吧!虽然或许打不过你们,但我找东西还是很有一手的!” 泰丝摇摇手指:“把‘或许’去掉。” 魏特悻悻地揉了揉鼻子。 . 伊斯没带几个人,除了他和魏特之外,只有阿尔茜、泰丝和安菲特,以及死皮赖脸撒泼打滚也一定要跟着他的娜娜。 威利站在伯特伦身边,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离开,嘴唇越抿越紧,终于忍不住追了上去。 “等等!”他叫道,在伊斯他们回头看向他时又停了下脚步,紧张地握住了自己的手指。 他不该那么任性。可是…… “可以……”他讷讷地问道,“可以带我一起去吗?” 大人们惊讶地交换着视线。伊斯走了回去,在男孩儿身前蹲下。 “我、我也可以帮得上忙的!”在他开口之前,男孩儿急急地补充着,高高抬起自己的手腕,“我有这个……我至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头也随之缓慢地低下,仿佛因为自己的任性而羞愧一般,再也不肯抬头。 伊斯知道他该拒绝,却有些说不出口。小威利一直很乖,从来不会提出什么让人为难的要求……所以他为什么突然就“不乖”了? “为什么想去?”他直截了当地问出来,并不把这当成小孩子一时的冲动。 “因为……因为……”男孩儿抠了两下指甲,又赶紧放开——妈妈说过这样不好。 “因为,”他抽了抽鼻子,“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话,茉伊拉奶奶不会被抓走的吧?” 如果他不是那么紧张,让泰丝误以为那个赏金猎人想要伤害他……如果当时就让赏金猎人拿走了哨子,他们根本就不会惹上这样的麻烦吧? “……你在想什么呢!”泰丝戳了戳他的额头,“这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如果那家伙不是那么鬼鬼祟祟的,直接跟我们说清楚,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鬼鬼祟祟的家伙尴尬地缩了缩——虽然他觉得小胖子说得一点也没错。如果他们之间多一点理解和信任,进行一点简单又友好的交流,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嘛! 但小孩儿自己这么说出来,又让他觉得挺不自在……好像他真的做错了什么似的。 他也只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谁知道这些家伙反应这么快! “那……那我在这里等你们吧。”男孩儿垂头丧气地放弃了,“你们要快点回来呀。” 伊斯沉默地看着眼前一头黑色的卷毛。 他才九岁……他根本不该,也不需要如此乖巧又体贴。 “他跟我们一起。”伊斯站起身来,告诉伯特伦。 威利猛地抬头,眼中闪出惊喜的火花。 “……你确定?”泰瑞在伯特伦开口之前就表示了反对,“谁都不知道你们会遇上什么情况,这太……” “他不会有事。”伊斯打断了他。 威利腕上的手链,几乎能在任何情况下护住他,何况还有他在他身边。 男孩儿惴惴地仰着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期待又不安。他不想让大人们为他而争执,但他也真的更想跟伊斯叔叔一起去找回茉伊拉。 他撞上了伯特伦垂下来的视线。 船长揉了揉他的卷毛,冲他笑了笑。 “想去就去吧。”他说。 ------------ 风起之地(9) 魏特手上有极为详尽的地图。他们没有惊动警卫就顺着小路钻到了保护区的边缘,高高的护栏早已没有通电,但也没什么被野兽撕咬破坏的痕迹。 “遗迹那边有驱赶特定动物的声波,”魏特说,“这周围还是挺安全的。据说之前布瑞坦帝国开发这里时,几乎把整个辛加山比较危险的变异动物都灭了个干净。现在大概也只有深山里还藏了一些吧。” 而他们要去的正是深山。 “我还找人弄来了一本图谱,虽然是几十年前的……”他在自己的腕甲上按来按去,还没把图谱调出来,眼前的护栏已经被切出一个方方正正的“门”。 贫穷的赏金猎人羡慕地看了一眼安菲特刚刚收起的万用光刀——别的不说,这伙人是真的有钱啊! 有钱,而且真的,如传言一般,“很守规矩”。 在他们钻出去之后,安菲特换了个工具,轻而易举地又把他切开的护栏焊了回去。 “……我们还要回来的吧?”魏特实在不能理解这样的多此一举。 “到时候再切开就行了啊。”安菲特似乎不能理解他的不解,“要是真有什么野兽钻进去就不好了。” 哑口无言的赏金猎人终于安静了。 在深山密林里走了不到一天,魏特就意识到,这些人其实根本就不用切开那个护栏……他们完全可以爬过去,甚至可以直接跳过去——那个尖耳朵的家伙跳跃能力简直可怕! 是的,当然,他们还带了个小孩儿,可那个浅蓝眼睛的家伙,他有翅膀啊!! 过多的震惊让他又安静了更长的时间,但最终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因为用光刀更快更方便?”安菲利一脸疑惑,觉得这个赏金猎人的脑子时灵时不灵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装傻。 魏特当然不会觉得自己的脑子有问题,他认为他除了运气不太好之外哪里都挺好。他开始怀疑护栏附近是不是有监控,而这些人不想暴露他们真正的实力。 毕竟他们实在是太吓人了,简直强得不合逻辑。如果他是曼宁帝国的统治者,绝对要把这些人当成头号监视对象。 ……然后他开始担心自己会不会被灭口。 他简直是自己找死!这些人根本不需要他帮忙嘛! “怎么会呢?”队里看起来最温柔可亲的阿尔茜在他忐忑不安地开口试探时笑眯眯地安慰他,“我们可不是那样的人。就算你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也最多不过是把你这几天的记忆抹掉而已啦。” 而已……啦。 赏金猎人后背发凉,顿时变得比威利还要乖,同时暗搓搓考虑着逃走的可能,直到第二天清晨上路时,他发现泰丝看他一眼脸颊就鼓一鼓,一副努力忍笑的样子,才意识到,他好像,可能,大概……是被戏弄了? ……太过分了!他可是来帮忙的啊! 虽然带着小孩儿……和宠物,他们行进的速度一点也不慢。而且,一直以为得靠自己来带路的赏金猎人,悲哀地发现,他全身上下唯一有用的,可能只有他手里的追踪器。以及……他大概能让两位女士一路上少点紧张,多点开心。 也……挺好的。 离开保护区才两天,这些人已经根本不用他来指引方向。他看着阿尔茜将手按在古老的大树上,闭上眼仿佛倾听它的声音,然后为他们在越来越茂密的森林里找到似乎有人行走过的隐蔽小路,而安菲特只需要看上几眼,就能告诉他们那早已模糊的足迹,是几天前留在这里的。 这些足迹并不是他们追踪的人留下的,但至少能证明,这深山中的确有人居住。如果能找到他们的村庄,即使不受欢迎,也总能得到些消息。 第四天时,“唯一有用”的追踪器也坏掉了。 “可能是这里的磁场有问题。”魏特对着追踪器拍拍打打,气急败坏,“这东西!不是说!不受电磁影响的吗!” “别急。”阿尔茜安慰他,“这不是正好证明我们没有走错方向吗?” 魏特恍然大悟——对哦!就是这样!……虽然跟他没什么关系。 在这样的山林里迷路是很危险的。但当他抬头望向几乎完全遮蔽了天空的枝叶,居然一点也不担心后面的路要怎么走。 . 所有的信号都消失之前,阿尔茜最后一次向伯特伦传回消息。 “我们已经到达混乱区边缘。”她告诉船长。 是的,他们一早就知道了这里有一片魔法混乱区——当阿尔茜和魏特在小镇上转来转去的时候,伊斯也已经隐藏着身形四周飞了一圈。 他感觉到了那混乱的气息,但森林太过茂密,他看不清枝叶下到底隐藏着什么,甚至飞得低一点都有点晕头转向,只好先飞了回来,再换一种方式进入。 他怀疑茉伊拉被带进了这片区域,因为那些隐藏在空间缝隙里的家伙,血液里也有着混乱的气息。 当得知这片混乱区的存在,伯特伦并不惊讶,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释然。 他们其实找到过好几个有魔法之力的星球,但那力量要么太弱,要么极其混乱。魔法在这这片星域里可能根本得不到什么发展,科技文明才成为了主导。 但是……燿星界的研究者们认为“科学”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魔法,反过来也可以说,魔法是另一种形式的科学,他们所利用的都是存在于虚无之海无数个世界里的各种能量,只是利用的方式不同而已。但在这片星域,大多数崇尚科学的人却认为,唯有科学是一切问题的答案,而魔法,不过是远古时愚昧的人们对自己无法理解的力量的崇拜与迷信。 伯特伦沉默了一会儿,才特别小声地问道:“伊斯看起来怎样?” 即使比需要借用外界力量的施法者们要好一点,混乱区对巨龙这样的魔法生物也不可能毫无影响。 “挺好的。”阿尔茜回答,“威利在这里呢,如果真有什么问题,他应该也不会强撑着不开口。” 就算是为了男孩儿的安全,他也不会让自己成为隐患。 而娜娜也只是稍稍兴奋了一点。对她来说,力量就是力量,没有混乱,黑暗,或光明的区别,只有强和弱的区别。 “……威利呢?”伯特伦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很好,”阿尔茜笑着回头看了一眼,“很努力地在帮忙,也没给我们添任何麻烦。” 走得动就自己走,走不动就让伊斯抱,不抱怨也不逞强,一点也没有影响他们的速度——依然很乖,但很明显地,他活泼了许多……连话都多了不少。 伯特伦微微叹了口气。 “有时候我更希望他能惹点麻烦。”他说。 这个年纪,太乖并不是什么好事——这一点他与伊斯意见一致。 “要小心,”最后他说,“十天之后如果没有你们的消息……我会向曼宁帝国官方要求援助。” 本地的管理者不想惹上麻烦,他们也有各种顾虑,所以选择了自己行动,可这里毕竟不是他们自己的世界,有许多情况他们都并不了解。 而再多的顾虑,也比不上茉伊拉的安全。 . 娜娜时不时地飞到前面,确认他们并没有走错方向——虽然在进入混乱区之后,他们也并不能确定,到底哪里是正确的方向。 此刻,他们只能根据娜娜的判断,准备直接进入这片区域的中心,看看到底是什么导致了这样的混乱。 那或许也能解释那些布瑞坦人的“魔法”。 林间已经没有了人类足迹,连野兽的足迹也总是断断续续,十分突兀地出现,然后同样突兀地消失。他们偶尔也能见到断裂的树枝,甚至整棵倒下的大树,而连魏特都看得出来,那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撞断的。 密林里藏着他们看不见的危险。 “不是那些人。”魏特说,“他们虽然能隐身还能快速移动,但本身的战斗力很弱……就是普通人的水平。” 否则他早就死了。 “不是说这里还有些变异的动物吗?”泰丝猜测,“或许它们也有那种隐身的能力?” 魏特干咽了一下,实在不太想接受这种可能。 ——那就真的很危险了啊! 他在心里尖叫着,脸上还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手却已经放在了腰间的枪柄上。 或许是因为紧张而产生的错觉,似乎连空气都变得越来越浓稠,浓稠到让他有种要溺死在里面的感觉……可他有水生种族的血统,他在水里都不可能溺死的好吗! 变故发生时他已经有点晕乎乎的,自己也知道情况不太好,却根本反应不过来。是那小个子的红头发女人跳起来一脚踹开了他,他才后知后觉地飙出了一身冷汗。 一只爪子从虚空里探了出来,在时隐时现的闪动间,显出扭曲却锋利的爪子。空气中泛起透明的涟漪,以爪子为中心,一层层向后波动,一只似人非人的野兽狰狞的头颅也随之而显露。 “让开!” 魏特飞身后退,拔出了他的枪,大声叫道。 ------------ 风起之地(10) 泰丝的匕首已经刺中了那正迅速消失的野兽的头,却似乎没有对它造成任何伤害,立刻抽身后撤。 魏特开了枪,射出的却既不是光束,也不是子弹。 青白的电弧疾射而出,嗤嗤拉拉地响着,包围了那尚未能完全隐藏起来的怪物,嘶哑的咆哮声里,那怪物像是整个从虚空里摔了出来,从半空落向地面。 泰丝风一样扑了回来,袖子里弹出另一把匕首,双手一错,利落地一击便将那怪物的喉咙拉开了半边。 喷涌而出的血更像是黑色,散发出刺鼻的腥臭。 泰丝嗖的一下又弹开了。 魏特依旧举着枪战在原地,略显狭长的眼睛努力瞪大,警惕地转来转去。过了好一会儿也并没有另一只怪物出现,他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走过去小心翼翼地踢了踢那已经毫无声息的野兽。 “这种……会隐身的东西,”他说,“只有在快触及目标的时候才会显露出来,而电击能让它们脱离隐身状态。” 他可是花了十分惨痛的代价,才在无意间发现这一点。 “这样啊?”泰丝擦着匕首,皮笑肉不笑地牵起嘴角,“那你是不是应该早点告诉我们呢?” 赏金猎人讪讪地收起枪——他这不是,为了让自己显得更有用一点、让这些人印象更深刻一点嘛! “这东西,到底是人还是野兽啊。”他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安菲特留在几步之外警戒,其他人都围了过来。 躺在地上的怪物确实生得诡异,身体像是某种四脚的野兽,身后甚至还拖着一截短短的尾巴,身上的黑毛稀稀拉拉,露出溃烂般深浅不一的红色皮肤,可前肢的肌肉和关节弯曲方向,分开的五根手指,都更接近人类,一张脸也像是把布瑞坦人长而斜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和狼一样向前凸出的吻部强行粘在了一起,尖锐发黑的牙齿乱七八糟地向外戳出,看起来恐怖又诡异。 “……害怕吗?”伊斯低声问威利。 男孩儿用力摇头。 家里那本被他翻得快要烂掉的《地狱生物图鉴》里的怪物,可比眼前这个要可怕多啦! 就是,确实挺臭的。 伊斯看着他皱起来的小圆脸,帮他打开了透明的面甲。 其他人和龙也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或干脆打开了面甲,只有魏特可怜兮兮地用一条烂围巾掩住鼻子,还在那里翻他的图谱。 “我之前好像看到过这样的……对,有点像这个……但这里也没说它们能隐身,是又进化了吗?”他一边疑惑一边瓮声瓮气地念出来,“魇,当地传说里是从做了坏事的人的噩梦里爬出来的怪物,以人的恐惧和恶意为食……” “……还真有记载?”阿尔茜有些惊讶。 “那当然!”魏特得意洋洋,“我可是公会的人!在这片星域里,赏金猎人什么样的地方都得去,积累下来的经验,可不比官方那些不知多少年没更新的资料少!” 他清了清嗓子,抬着下巴把前辈们留下的宝贵经验读完:“也有人认为,这是布瑞坦帝国当年进行基因合成研究创造出来的怪物,或是在辐射中变异的合成人……行动十分敏捷,爪子有毒,但防御力不高,散射武器优先,小心一点的话,单只不难解决,如果不幸遇上成群的魇,建议战略性撤退,如果更加不幸地被包围,给自己一枪……或许是更好的选择……” 阿尔茜看着他变来变去的脸色,一边取着样本一边温声安抚:“也未必有那么糟,毕竟,留下这个记录的人,应该也是从成群的怪物里逃出来的,不是吗?” 魏特干笑了一声,头还没点下去,泰丝慢悠悠地开了口:“‘以恐惧和恶意为食’啊……所以这家伙为什么放着那么多人不咬,偏偏要对着你扑?” 恐惧,和恶意,你的灵魂到底散发着哪一种气息? “那只是传说……”魏特苦起脸,“好吧我可能是有那么一点点害怕。” 他已经发现了,跟这个红毛的女人嘴硬是没有用的,服软反而有可能在她嘴皮子底下逃出生天。 “……那你或许现在就可以给自己一枪了。”伊斯幽幽开口。 魏特带点蓝色的灰皮肤,在精灵的警告声中彻底灰了下去。 . 天黑了。 源星有两个太阳,所以黄昏尤为漫长。但即便只有一个太阳半落不落地挂在天边,林中也总是有些光,让他们能看见空气中的波动。 而当那点光都彻底消失,魏特扑通乱跳的心亦随之沉入黑暗之中。 他们已经跑了有一阵儿——战略性撤退。遭遇兽群的地方林木密集,对他们十分不利……以及,他终于明白过来,那些东西不是会隐身,而是能藏在另一个空间里。 听起来实在很不可思议,可在不止一次地发现它们能从树干甚至地底钻出来之后,他也只能接受。 跑在最前面的安菲特停下了脚步。 这里有一片挺大的空地,像是不久前被山火烧过,只剩了满地焦黑的树桩。灿烂的星光如水般洒落,对一个精灵而言,已经完全足够他看清一切动静。 他们曾经尝试过非魔法的光源,但光球在林间印出无数黑影——树木的,和他们自己的,对比鲜明的光与暗纠缠在一起,反而晃得他们眼花缭乱。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他们从来没打算靠逃跑来解决问题,只是为了寻找一个合适的战场。 魏特举着枪站定,努力平复着呼吸,望向四周。 星光之下,空气像是变成了沸腾的水,翻涌出一个个狰狞的水泡,却几乎无声无息。不知是被食物,还是被同类的血所吸引,蜂拥而来的怪物多得难以计数。魏特其实很想再尝试一下战略性撤退,但在他找到可以撤退的空隙之前,他们就已经被彻底包围。 有好一会儿,它们并未攻击,只是若隐若现地徘徊着,跃跃欲试却又不敢妄动,像是在忌惮着什么,或等待着什么。 又或者,只是为了让他们更加恐惧。 “……开枪啊!”泰丝跳了一跳才能一巴掌拍在傻呆呆的赏金猎人头上。 魏特有一瞬还以为她是让他给自己一枪,却在她飞身而出时反应过来——确实,现在开枪,他甚至连瞄准都用不着! 短暂的恐惧立刻就变成了澎湃的战意,他总不能被一个才到他胸口高的女人比下去! 他嗷嗷地叫着开了枪。闪烁不定的电弧在透明的兽影间飞窜,一击能轰出来的怪兽甚至不止一个。 安菲特蹂身而上,手中细长的剑如蛇信般吞吐不定,看起来几乎不像是武器,更像某种艺术品。可他犹如舞蹈般优雅轻盈的动作蕴藏着致命的危险,每一击都拉出漫天血雨。 泰丝则像个球一个灵活地上蹿下跳,左冲右突,谁也无法预料她下一刻攻击的方向。魏特有一小会儿不由自主地随着她的动作开枪,本意是将她周围的敌人都轰出来,在差点击中了泰丝并被她骂得狗血淋头之后,终于醒悟过来。 以他的水平,能干什么就干什么,等着别人来配合他,或许还靠谱一点。 阿尔茜和他一样使用了远程攻击。她快速组装出来的武器,与其说是枪,更像是轻型炮,需要双手操纵,而射出的电流,也远非他可怜的小电击枪能比。 她不止能把那些怪物轰出来,她能让它们在被轰出来的时就已经被电得焦黑。 他们四个人守住了两个方向,而伊斯一个人就守住了另一边。 他透明的长刀上像是燃着火——魏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华丽的武器,却也由衷地觉得,似乎唯有这样的武器,才配得上那个行动间飘起金发如火焰般燃烧的年轻人。 他的攻击没什么花招,也不需要,只是难以形容地快和准,仿佛他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些透明的敌人。 他甚至不需要有谁帮他把那些怪物轰出来。 还有娜娜,那小小的“宠物”在他们头顶飞来飞去,几乎以一己之力挡住了从正上方扑下来的敌人,即使有所遗漏,也自有伊斯补上一刀。 而魏特根本连他们的动作都看不清。 “娜娜!最棒!特别棒!”小龙兴奋的大叫让赏金猎人差点一个哆嗦丢了枪。 ——虽然听不懂,可那绝对是在说话吧?!所以那根本不是宠物吗?! 但他很快就没工夫再想这些。 ------------ 风起之地(11) 林间响起奇异的声响,由远至近,如海浪般一重重涌来。猎人恍惚觉得,他并非身处密林,而是站在一锅正慢慢煮开的肉汤里,越来越密集的水泡咕噜咕噜地沿着锅边泛起,渐渐朝他翻滚过来,急切地想要煮熟他这块香喷喷的嫩肉。 “……是我的错觉吗?”他的手还算稳,声音却控制不住地抖啊抖,“是不是越来越多了?!” 没人顾得上回答他,只有站在他与阿尔茜中间的小男孩儿抬起头,十分认真地告诉他:“别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那还真是……谢谢。 事实上,男孩儿也的确保护着他们。他手链上的法阵撑起了无形的防护,虽不能挡住那些怪兽,却能挡住它们的恶臭和尸体。 也相当有用了。 泰丝恼怒地大叫了一声——她受伤了,还伤得不轻。 安菲特也受了伤,只是没吭声。伊斯分神扔出几支冰刃,帮他们挡了一挡,猛地仰头避开一支胆敢往他脸上伸的爪子。 “后撤!”他吼道。 泰丝和安菲特迅速地跳了回来。 “威利!”伊斯叫着,脱手的长刀在半空抡出一个完美的圆,逼开一圈越来越疯狂的怪物。 男孩儿高高地举起了左手。浅蓝光罩以他为中心骤然展开,将挤到他身边的人全部包围在其中。 那花费了无数心思制作的手链,即使是在混乱区也能保持法术的稳定……就是范围小了一点。 然后,伊斯放出了永恒之火。 金色的火焰更像是光,轰然四散,将所有的怪物从另一个空间里驱赶了出来,又舔上它们凌乱的皮毛。 火不大,但难以熄灭,被炙烤的怪物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声,胡乱地撞在了一起,甚至从天空坠落,砰砰地砸在光罩上,当它们试图逃离,却发现自己再也无法藏匿身形……而拔地而起的冰墙也切断了它们的退路。 它们哀号着,挣扎着,在一点点化为灰烬之前,被四面八方疾射而来的冰刃断绝了生机。 光罩隔开了火焰和冰刃,也隔开了那些无路可逃,疯狂地撞来撞去的怪物,可它们扭曲狰狞的面孔离得如此之近,以至于它们的痛苦和绝望也似乎传到了每个人心中。 魏特咕噜一声吞了口唾沫。 这也……太可怕了啊!他估计得有好一阵儿吃不下烤肉了…… 当周围终于真正地安静下来,伊斯却依然脸色沉沉。 不是迫不得已,他并不想使用永恒之火。那小小的一团火焰,在对付炽翼和耐瑟斯的时候消耗了太多的力量,有很长一段时间,拿来熔炼一点精金都十分勉强。他把尼娥之泪残存的力量“喂”给了它,再加上从达里埃尔那里吸收的力量,才让它稍稍恢复了一点,但与从前相比,依然差得太远,这样大范围地使用,消耗得更是厉害。但周围混乱的魔法波动,让他连冰刃的准头都有点控制不住。 如果再遇上这样的危险,他未必还能放出第二次。 回头时他看见威利惨白的小脸,把心头涌起的烦躁压了下去。 泰丝正抱着男孩儿小声安慰。刚才那一幕,即便是对久经考验的战士也是极大的冲击,何况是对这么小的男孩儿。 伊斯其实也不想弄得这么恐怖……可他没有把它们一瞬间都烧成灰的能力。 他只能走过去摸了摸男孩儿的头。 那无声的安慰让威利努力地挤出了一点笑容。 “我没事的。”他说,“我就是,就是……习惯一下就好了。” 伊斯一点也不想让他习惯这种场面。可他是埃德和娜里亚的儿子,即使他们都希望他能拥有更加安宁的生活,也很难让他避开所有危险与恶意。 何况,伊斯觉得,男孩儿似乎也并不是只爱在书中冒险……他只是不想让人为他担心。 “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他说。 . 找路的依然是娜娜。大概是因为威利在这里,这一次她都没有抱怨“好累好饿娜娜真可怜”,表现得相当不错了。 她找到了一个水潭,不大,却很深,周围是一片长满苔藓的岩石,也还算开阔。 在这片深山密林里,这样的地方反而是更安全的。 在水里扑腾了好一阵儿之后,小龙赶得一条大鱼自己跳上了岸,却没人想吃它——那奇形怪状像被人砸烂过的头实在让人生不出食欲。 娜娜倒是不在乎这个,但围着那条鱼转了几圈,还是把它扔了回去。 太臭了! “为什么这里的东西都这么臭臭呀!”她抱怨。 像是还没死就已经烂掉了似的,从内到外散发出的恶臭。 但这里的植物却很正常,并没有变异出吸血食人或自己乱动之类的能力。 “痛痛痛痛痛!”泰丝龇牙咧嘴地叫着,差点把正朝她的伤口上喷药的赏金猎人一脚踢开,“这真的是治伤的药吗?!” 牧师的治疗法术在这里无法使用,他们只能靠魏特带着的“强效喷雾”治疗外伤……而这喷雾喷在伤口上的感觉堪比酸液。 “解毒,消炎,快速愈合伤口!”魏特表示,“这可是公会特制的特效药,外面想买都买不到!” “……安菲特,”阿尔茜一边改装着武器一边开口道,“唱支歌吧?” 精灵也已经十分疲惫,但唱歌对这个种族而言,本身就是一种治疗。 他开口,低缓的歌声并不会传得太远,只是萦绕在他们耳边,如春日的阳光,夏夜的微雨,初秋的凉风,冬日的细雪,伴随着漫天星光,一点点沁入身体与灵魂之中。 魏特听得发呆。他听不懂歌词,却又像是听懂了……他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歌。 他原本还想提醒他们最好还是安静一点,不要引来更多的敌人,这会儿却又觉得,即使是野兽,大概也会在这样的歌声里变得格外心平气和。 他在这短短的几天里经历了太多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事,却恐怕连向公会的其他的猎人炫耀的机会的都没有。 即使这些人并不会真的抹去他的记忆,有些事,他们显然也不会希望他告诉别人。 或者他可以在死之前写在自己的回忆录里?反正那时他都快死了…… 他七想八想着,然后听见了另一种歌声。 娜娜也忍不住唱了起来,唱得连蹦带跳,那瞎编的歌词和活泼的节奏,与精灵的歌声混在一起,像平静的溪水里一条时不时往上蹦的鱼,明明完全不搭,却又意外地和谐。 抱着威利闭目养神的伊斯忽地睁开了眼睛。 精灵的歌声稍稍低了一点,又立刻恢复了正常。 岩石边缘的灌木丛里,窸窸窣窣的声音极其微弱,像有一只小老鼠小心地钻过,动一动,停一停。 小老鼠觉得自己已经十分谨慎。虽然忍不住被歌声所吸引,它也本能地知道,这些人是危险的……它不能靠得太近。 当一片黑影闪过,它下意识地惊跳起来,却像是正好撞进了一只冰冷的手里。 伊斯提着一个小布瑞坦人的脖子,把他……或她,从灌木丛里拎了出来,那动作跟拎一只动物没什么两样。 小布瑞坦人像是吓呆了,垂着四肢动也不动。 阿尔茜赶紧过来想要接过小孩儿——这么小的孩子,颈骨可是相当脆弱的! “别这样,”她说,“他还这么……” 她话没说完,那小布瑞坦人似乎终于反应过来,开始拼命挣扎,甚至尖声咒骂。 阿尔茜眉头微皱。小孩儿的布瑞坦语口音很重,夹着不少俚语,但多少还是能听懂一些……可这么小的孩子,怎么骂人骂得这么难听? 仿佛终于想起自己独特的能力,他的身形在一瞬间几乎消失不见,却又在伊斯手心里泛起火光时尖叫一声恢复了实体。 然后他终于控制不住地放声大哭起来。 伊斯手指动了动,额头爆出青筋,差点就一把捏了下去。 在真的忍不住动手之前,他飞快把小孩儿扔给了阿尔茜,大步走开。 . 阿尔茜花了好一会儿才把哭得声嘶力竭的小孩儿安抚下来。小家伙抽抽噎噎地一边抹眼泪一边大口地咬着威利所剩不多的小零食,嚼都不嚼就抻着脖子使劲儿往下咽,同时一眼又一眼地往小龙身上瞟。 他似乎已经放弃了逃走。但无论阿尔茜问他什么,他都不肯回答,像是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也许我们可以在附近找找?”魏特摸着下巴建议,“这么小的小孩儿不可能跑太远,他家应该就在附近。” 小布瑞坦人看起来只有五六岁大小,浑身都脏兮兮的,也不知在山里钻了多久。 已经失去了自信的赏金猎人突然又不怎么确定了。如果这个小家伙也有那种在另一个空间里跳来跳去的能力……天知道他家离这里有多远。 “我觉得他像是迷路了。”阿尔茜说,甚至柔声问那小孩儿,“你是不是迷路了呀?” 小孩儿依然不理她,却突然伸手抓向娜娜。 ------------ 风起之地(12) 那不是什么好奇而温柔的抚摸,而是凶蛮的摄取。 抱着小龙的威利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小龙自己却毫不客气地一爪子拍了过去,在小孩儿黑乎乎的手上拉出几道血痕。 这已经算是爪下留情了。 小孩儿惨叫一声收回了手,却又泄愤般把另一只手里咬了一半的肉干往威利脸上砸。 那肉干还是威利给他的。 小龙扑出来一爪拍飞了肉干,怒气冲冲地大叫着,正准备让这个小混蛋满脸开花,一只手把他往下一按,另一只手把小孩儿提了起来。 依然是抓着脖子,而看他的眼神活像看着一只令人厌恶的死老鼠。 小孩儿眼珠转了转,又一次放声大哭,这一次阿尔茜却没有那么急切地抱走他。 “没用就扔了吧。”泰丝淡淡地开口。 居然敢欺负她的小甜心! 魏特欲言又止。他们怎么也不可能伤害一个小孩儿,带上他的确是自找麻烦,何况这小孩儿还不怎么讨人喜欢。但就把人丢在这里,是不是也不太好……带上当成人质也是可以的嘛…… 阿尔茜迟疑片刻,沉默地接受了。 伊斯随手就把小孩儿扔到了一边。 离开时赏金猎人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小家伙还呆呆地站在水潭边,似乎没反应过来。 走出一段之后他还是觉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不由开口道:“我觉得……” “不,你不觉得。”泰丝说。 并不是很严厉的语气,让赏金猎人恍惚意识到了什么。 他牢牢地闭上了嘴。 没过多久他们就改变了方向,而那个尖耳朵的“精灵”已不知何时消失不见。 . 第一个太阳快要升起时,他们藏在一处山坡上,看着远处的一条小溪边,一群举着火把的布瑞坦人聚在一起,一边警惕地向四周张望,一边像是在争论着什么。 就在刚刚,那个小小的布瑞坦人被他的同族们找到了。 像所有因为调皮而跑丢了的小孩儿一样,他在得到了一个充满失而复得的欣喜的拥抱之后,又被劈头盖脸地打了几巴掌,打得小孩儿哇哇直哭。 但比这司空见惯的热闹更引人注目的,是那群人身后的一只巨兽。 那东西完全看不清长什么模样,足有一个半布瑞坦人那么高,巨大的身躯上覆盖着粗糙的长毛,几乎一直拖到地面,分不出哪里是脖子,脸也藏在乱蓬蓬的毛里,只有四根尖锐的獠牙外翻着,上下交错,看一眼也能想象得出被它咬中会是怎样一副惨状。 可明明长得这么凶,那巨兽却只是乖乖地站在那群布瑞坦人身后,缓慢地摇摆着身躯,温驯又憨厚的模样几乎有点可爱。 魏特埋头翻了半天图谱,却没有找到这种动物——他的前辈们大概也从没有如此深入这片山林。 在他以为这些人会回到村庄,而他们也正好可以偷偷跟上的时候,那群人却像是发现了什么,紧张地东张西望起来。 “……小孩儿嘴真快啊。”泰丝幽幽叹息,“他告诉他们了。” “……告诉他们什么?”魏特觉得他明明一直跟这些家伙待在一起,却像是错过了什么重要情节。 “伊斯在小家伙脖子上盖了个戳。”因为同情,泰丝对脑子不太好的人有时还是挺耐心的,“他没法再进入另一个空间……不然你以为我们能跟得上他吗?” 魏特恍然大悟。 “……所以他没迷路?” “……你见过迷路的小孩儿那么淡定的吗?就算是不小心跑得太远,他也绝对能自己找回去。” “那我们……”赏金猎人急切地开口。 他们不是应该现在就冲上去拦住那些家伙吗? “耐心点儿,”泰丝叹气,“你到底当了多久的赏金猎人?有一年吗?” 魏特又闭嘴了。确实……差不多刚刚一年呢…… 争论了好一会儿之后,那群布瑞坦人分成了两批,一批带着小孩儿骑到了巨兽身上,迅速离开,一批四散入林中。 魏特看懂了这一幕——他们怀疑小孩儿被跟踪了,并试图找到跟踪他的人……就是他们。 而他们依然没动。 赏金猎人现在心里一点也不慌了,甚至有点想睡。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差点真的睡过去,伊斯才终于站了起来。 他抱着威利……而男孩儿是真的已经睡着了。 魏特现在什么都不问了,就老老实实地跟着。 另一个太阳也已经升了起来,一缕缕金色的光线斜斜射入林中,照亮薄薄的晨雾。昨晚那些可怕的怪物似乎也缩回了黑暗之中,再没有出现,密林里甚至显出些迷人的静谧。 他们翻过了两座山坡,那个消失了半夜的精灵才又加入他们之中,低声跟伊斯说着什么。 但他们脚步未停,也没有改变方向。直到潺潺的水声传入耳中,前方的林木之外一大片水滩隐约可见,伊斯才停了下来。 “就是这里。”安菲特说,“前面没有地方可以藏身,我没法儿跟得太近,他们越过水滩就不见了……他们的聚居地可能就在附近。” 魏特探头探脑地看着。水滩十分宽阔,浅浅的水流下是五颜六色的鹅卵石,阳光一照,闪动的水波下一片斑斓,如果不是藏在深山里,也是一处极美的景点了。 可水滩的另一边,成群的巨兽或慢吞吞地走来走去,或睡着了一般静立不动,披了满身的长毛纠结在一起,如干枯的褐色藤蔓攀附在高大的岩石上,组成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墙。 “你觉得它们也能隐身……能钻到另一个空间里吗?”魏特忍不住小声问泰丝。 “能也无所谓呀。”泰丝漫不经心,“这么大的目标,你不可能打不中吧?” 赏金猎人立刻就得意起来:“那当然!” 但他引以为傲的枪法并没有用武之地。 “待在这儿。”伊斯说,独自向着水滩迈出脚步。 “等等。”阿尔茜开口,“不如先让我去问一问?” 想必会有人藏在附近……而他们来这里的目的不过是找人,能够避免争斗是最好的。 伊斯站开了一点,不以为然,却也并不阻止她。 阿尔茜走出树林,踏入水中。 成群的巨兽抬起头来,沉默而警惕地看着他,黑色的眼睛藏在杂乱的长毛下,一动不动。 “林中的朋友,”她稍稍举起双手,语气平缓,“我们无意打扰你们的生活,只是来找人的,如果可以的话……” 她话还没有说完,像是接到了什么命令一般,所有的巨兽都动了起来。 地动山摇。 阿尔茜脸色一沉,立刻往回撤,而伊斯已经冲出了树林,迎着兽群冲了上去。 巨兽轰隆隆地奔跑着,速度居然也不慢,那声势与一整支装甲部队冲过来也没什么两样。更可怕的是,它们也同样能“瞬移”。 它们自己似乎并不能控制这一点,只是在奔跑的过程中时隐时现,而这毫无规律的变化让判断它们的行动变得更加困难。 眼看着伊斯就要被那犹如倾泻的泥石流一般的兽群吞没,魏特心惊胆战地握紧自己的枪。 “……他真的不需要帮忙吗?”他问。 回答他的是一片骤起的冰刺。 整片水滩几乎在一瞬间冻结,斜斜竖起的透明尖刺足有一人高,正对着巨兽们奔腾而来的方向。收不住脚步的巨兽一只只撞在了冰刺上,视线里绽开的一片片血红让阿尔茜下意识地捂住了威利的眼睛。 威利自己飞快地捂住了耳朵。 但那痛苦的吼叫声连绵不绝,几乎是生生撞进所有人的脑子里。 魏特脸色惨白——这、这么凶残的吗?! “……麻烦的家伙。”泰丝嘀咕。 看起还挺正常的伊斯,显然已经不怎么正常。而他们之前完全没有意识到……伊斯自己大概都没有意识到。 他一直能冷静地做出各种判断,只是出手时暴戾得令人惊讶,像是在发泄某种控制不住的阴暗情绪。 但现在并不是阻止他,安抚他的时候。 “尽快结束。”泰丝说,率先冲了出去,却并不是帮伊斯解决那群巨兽,而是冲向水滩的另一边。 他们飞快地跑过冻结的水滩。魏特一边跑一边忍不住朝伊斯那边看,并不是所有的巨兽都撞在了冰刺上——跑在最前面的那一群充当了肉盾,而后面的兽群收势不住,眼看就要撞成一堆,却突然改变了方向,朝他们冲了过来。 这一次阻拦它们的是一面透明的高墙,泛着隐隐的火光。 紧随而来的伊斯脸色十分难看。他大概察觉到了自己有些失控,连武器都没有拔出来,只是站在冰墙上放声叫道:“让它们停下!……如果不想让它们死绝的话!” ------------ 风起之地(13) 无论是被驯养的还是野生的,那些显然已经被控制的巨兽并没有停下。不知藏在何处的操纵者仿佛不顾一切地想要阻止他们的脚步,却实在不怎么聪明。 冲到水滩的另一边后魏特回头看了一眼,还能动的巨兽已经所剩无几。 伊斯似乎努力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杀意,大多数巨兽都只是被冻在了冰里,剩下的一些终于彻底被恐惧所支配,开始四散奔逃。 安菲特在岩石和树木间跳来跳去,心无旁骛地寻找着那些人的踪迹,最先找到的却是娜娜。 拐过一片岩石,她在水滩下游的边缘找到了一个倒霉的布瑞坦人,一半身子冻在冰里,一半身子陷进一个黑乎乎的裂缝里,应该是在准备钻进去的时候正好被冻住了。 从他周围的冰层上的痕迹判断,他的同伴曾经试图砸开冰面救他,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所以他们住在地底?”魏特一脸丧气。又黑又窄的地方对他们可是相当不利。 泰丝蹲在裂缝边向下看了好一阵儿,又看了看那个冻死的布瑞坦人。 “下面或许有人,”她说,“但他们绝不是住在地底。” 她这辈子最讨厌往黑乎乎的地底钻,但是,像是被诅咒了一般,她又经常不得不往地底钻。一来二去,对于长期生活在地底的生物,她也多少有些了解。 “矮人除外。”她说,“长期不见阳光,骨骼和关节会变形,这些人可没有;皮肤会缺乏血色,像死灵法师那样……而我们之前遇到的那个小孩儿,有衣服遮盖的地方和没有衣服遮盖的地方完全是两个颜色,这里的树林这么密,几天可晒不出那种效果——他不仅不在地底生活,还经常在阳光下跑。即使下面有路通向某个山谷之类……我也更怀疑这是个陷阱。” 如果这些人能在空间里跳跃,他们根本不需要这样一条路。 安菲特点头:“如果他们真的生活在地底,也不需要养那些巨兽。” “以及,”泰丝指指岸边,“他们还贴心地给我们留下了一点点脚印呢!” “我……” 伊斯刚开口就被打断了。 “你不用下去。”阿尔茜说,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不是现在。” “能恢复这里的水流吗?”她又问。 伊斯看她一眼,默默地让裂缝附近的水恢复了流动,却保留了他们脚下的冰层。 水流下缝隙,激出空洞又沉闷的回响,阿尔茜朝着魏特一伸手:“枪。” 魏特有些茫然,却还是乖乖把枪给了她。 阿尔茜枪口朝下,对着流进裂缝的溪水连开了三枪。 裂缝下隐约传出一连串的声响。猝不及防的惨叫,狼狈的惊呼,武器砸在岩石上,人摔在水里…… 魏特看着阿尔茜依然平静的面孔,悄悄往旁边缩了缩。 平常看着还挺温柔的……原来也这么凶的吗?! 阿尔茜微微吐了口气,告诉伊斯:“现在可以下去了。” 她的确是有点生气了。伊斯杀掉那些巨兽的时候她还有些忧心忡忡,担心如果他们追踪的布瑞坦人与茉伊拉被带走的事其实并没有关系,这样的……强势,可能会招来一些麻烦。 可在明明有不止一次的机会停止攻击,站出来与他们交谈的情况下,那些布瑞坦人依旧选择了战斗,毫不顾惜那些被他们控制的巨兽,还想着把他们引进陷阱……要么心虚,要么冷血且不讲道理。 无论哪一种,被电击几下都完全不值得同情。 甚至,她说不定还救了他们的命呢。 . 伊斯从地底钻出来的时候只提出了一具尸体。 “逃了几个。”他脸色阴沉地将尸体扔在地上,“剩下的都死了。” 阿尔茜一惊:“怎么会?!” 魏特那把电击枪的强度根本就电不死人! “自杀的。”伊斯解释。 “中毒?”泰丝蹲下去看地上的尸体,“不像呀。也没有伤口……” “像是……灵魂突然被抽离的样子。”伊斯皱眉。 不然他也不会完全无法阻止。 “……你说得他们像亡灵。”泰丝伸手在尸体上戳来摸去,“肌肉还没有僵硬,但呼吸和心跳都没了……他们不会再活过来吧?或者真的变成亡灵?” 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 “如果真的死透了……”魏特喃喃,“到底是什么让他们宁死也不肯让自己有半分透露消息的可能?” 这种完全不怕死的人最难对付了! 刚刚抓到的一点线索就这样没了,一群人顿时陷入沉默之中。 伊斯抬头望向高处的山峰。那是辛加山的最高峰,披着白雪与阳光,静立在蓝天之下。 那让他心中的焦躁稍稍平复。 “按我们的原本的计划走。”他说。 向着混乱区的中心——他们原本就没有偏离太多。 . 带路的又一次换成了娜娜。他们沿着水滩走向上游,穿过一片迷宫般的石林,又横越过一道峡谷,从一处瀑布下钻过去,穿过黑暗潮湿的洞穴…… 在半天里接连遭遇了三次攻击,而且一次比一次激烈之后,他们意识到,至少在方向上,他们很可能并没有走错。 而且,正如恩培所说,这些人身负异能,战斗力却极弱……比之前的那些怪兽差得远,却相当热衷于自杀。 他们索性放弃了抓个人质或俘虏的打算,任由他们逃走。 最后一段路异常平静。峰回路转,隔着一条浅浅的河流,一座隐藏在森林里的村落终于出现在他们眼前。 村外连看守的人都没有,村里也没有任何动静,像是早已荒废。他们淌过河水,进入村中,很快就发现了还很新鲜的生活痕迹。 堆在木屋外的某种根茎植物,上面的泥都还是湿的。 “……全都逃了吗?”因为周围太过安静,魏特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压得特别地,“还是都藏起来了?” 没人回答他。 这个隐藏在茂密枝叶下的村庄大得出人意料,蜿蜒的小路两边,密密麻麻的木屋拥挤在林木之间,几乎占满了林间的空隙,却像是不肯砍掉一棵树。即使屋子被不断生长的大树挤得变了形,也只是修修补补。如果这是某种信仰上的坚持,或许值得敬佩……但显然住得一点也不舒服。 村里的路也像是完全没有规划,与树林里的兽道没什么两样,彻彻底底的“顺其自然”,却也寸草不生,被路边繁茂的植物一衬,更显得光秃秃的,像再也长不出头发的头皮。 沿着那些弯弯曲曲的路走了好一阵儿,眼前才勉强开阔了一些。 他们走到了一个小小的湖泊边,湖中心骨碌碌地冒着泡,下面应该是有个泉眼,湖边一棵大树下,是他们一路走来所看到的最大也最顺眼的一栋木屋——它至少是方方正正干干净净的。 湖边还站着个熟人。 “……导游先生。”魏特不无讽刺地开口叫道。 然后他又觉得这更像是在讽刺自己。 在他四处打探消息的时候,他也跟这位导游聊过几句……他可真是半点没看出来他有什么问题,即使他的探测器分明闪得挺快,他都以为那是需要四处跑的导游先生不知在哪里沾上的辐射。 恩培苦笑着,在他们走近时向他们深深地弯下腰去。 不过几天没见,他脸上的皱纹似乎都深了许多。 “抱歉。”他说,“真的很抱歉……我不想这样,可我没有选择……我们都没有选择。” 伊斯没耐心听什么苦衷。 “她在哪儿?”他问。 恩培抬手指向湖心。 阿尔茜呼吸一窒,脸色骤变。 “她还活着!”恩培赶紧补充,“她还活着……我们没想伤害她,只是,只是,她披肩上的那个符文……” “……什么?”惊愕之中,伊斯低吼出声。 瞬间爆发的威势如有实质,压得恩培两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那个符文,”他哆哆嗦嗦地把话说完,“跟水底祭坛上的符文是一样的……” 伊斯脑子里轰轰直响——所以,茉伊拉被抓,不是因为那块金属片,而是因为他?! 这一瞬,他甚至都没去想那个符文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星球,只有满心的愧疚和愤怒撞来撞去,几乎将他本就岌岌可危的冷静与理智撞成无数碎片。 一只手扯住了他衣角,他下意识地低头,在威利抬起的蓝眼睛里清楚地看到自己近乎扭曲的面孔。 “伊斯叔叔,”男孩儿轻声说,“要先找到茉伊拉奶奶呀。” 伊斯懊恼地点头——他怎么连个小孩儿都不如! “先等等,先等等。”泰丝朝他摆着手,走到恩培身边,笑眯眯地开口:“导游先生……夫人真的在水底吗?” 都已经被骗过一次了,怎么还能别人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呢! “是真的,是真的,”恩培连连点头,“我发誓!湖水很清,你们从湖心往下看都能看到……” 泰丝一把抓住立刻就要往湖心飞的娜娜,继续笑眯眯:“那就麻烦您带个路吧?” 恩培满脸的皱纹都扭成了个“不”字,却也讷讷地说不出拒绝的话。 伊斯提起他,直接扔进了湖里。 导游扑腾出湖面,抹了把连脸,认命地向湖心游去。 伊斯回头看着他的同伴。这种时候最好还是留人在岸边——这明明白白是个陷阱,可这一刻,他不放心让任何一个人留在他看不到的地方。 泰丝把娜娜塞进了他怀里。 “去呀!”她说。 茉伊拉披肩上的那个符号,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却也能分辨出来……那是龙语。 ------------ 风起之地(14) 如恩培所说,湖水很清。还没有游到湖心,就已经能看见湖面下汩汩冒出的水泡间,一个半圆的光罩笼住了湖底不大的空间。 但当他们接近时,光罩里看着他们游过来的茉伊拉却焦急地挥着手臂,让他们不要再靠近。 她看起来还好,甚至还裹着那件灰色的披肩。伊斯伸手按在光罩上,毫无阻碍地就探了进去,一手拉住在一边划水的恩培往里一扔,自己也钻了进去。 茉伊拉一脸无奈,却还是抱住了向她扑过去的娜娜。 “‘不要进来’。”她加重语气,“我想我的手语应该没什么问题?” “是没问题。”伊斯说,“但不可能。” 茉伊拉哑口无言。 “这个地方,”她拍拍光罩,像拍上了坚冰,“能进来但出不去……至少我出不去,现在恐怕也没有办法使用传送术吧?那个——” 她指向光罩中心的祭坛。 “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那是……虚无之眼?” 燿星界如今以此来称呼那种自然出现的,如一个浑圆的黑洞般的空间裂缝,因为这种裂缝通常也只有人的眼珠那么大,甚至更小。 可他们眼前这一个,却足足有人头大小,悬在几圈石砌的祭坛上方,那绝对的黑暗与空洞,放大到这种程度,反而失去了虚无之眼那种仿佛能诱惑人心的神秘感,只剩了单纯的……虚无。 能吞噬一切的虚无。 从前他们认为这种裂缝通向虚无之海,或另一个空间,最糟的是通向空间与空间的缝隙。而现在,当独角兽号能在虚无之海中航行,他们意识到,虚无之眼的另一边,恐怕从来不是单纯的虚无之海。 换做从前,为了弄明白裂缝的另一边到底是什么,它为什么能够导致魔法混乱,又为什么因为吸收魔法的力量而扩大……法师们恐怕会肆无忌惮地自己造出一个黑洞来,以探索其中的奥秘。但在整个燿星界差点毁灭,而他们的热情也有了足够的、且更安全的发挥之地时,对虚无之眼的研究倒是暂时被放在了一边,而伊卡伯德利用其力量的成功,至今无人能复制。 所以……这东西现在依然是个迷。 但它下方祭坛上的符文不是。 伊斯瞪着那些已经破损的符文看了好一阵儿——那确确实实就是龙语。 他甚至知道了那块被争夺的金属片到底是什么。 祭坛上从上到下三圈符文,最里面的那一圈是最坚固的,却也是被破坏得最严重的。它由一整圈嵌在石砖上的金属片组成,金属片上刻了九个符文,却像是曾有什么力量从中心爆开,让金属都碎裂开来。一些符文虽有裂痕却保持了完整,一些却七零八碎,少了许多碎片。 赏金猎人寻找的那一片,只是其中之一。 “你们想补全它?”伊斯问道。 恩培紧紧地绞着双手,神情绝望,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伊斯是在问他。 “……是的。”他回答。 可现在最重要的,难道不是那个黑洞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吗?! “它会吞掉我们,是吗?”他开始神经质地喃喃自语,“它会吞掉我们……外面的法阵已经启动,我们出不去了……我们出不去……” 他向茉伊拉连连躬身,不停地道着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想到会是这样,我以为他们会对您敬若神明,我以为……我以为您能拯救我们……” “敬若神明?”伊斯重复。 “他们封了我做‘神女’。”茉伊拉轻笑,“因为披肩上的那个符文……因为他们试图伤害我的时候被反弹了。” 她伸出左手,尾指上套着一个式样简单的精金戒指。 “埃德送我的,”她说,“在他……离开之前不久。” 伊斯沉默了一会儿。 在给威利打造那条手链时,埃德也做了几个戒指,上面的法术都很简单,但也因为简单而格外长效和稳定。 茉伊拉的这一枚,是伤害反弹。 “……抱歉。”伊斯的声音很轻,在这封闭的空间里却异常清晰。 “……为什么?”茉伊拉习惯性地裹了裹披肩,“如果是因为这个符文,我可是要生气的。我喜欢这条旧披肩,可它的确不够暖了。是你让它重新变得暖烘烘的,比从前还要暖,我高兴还来不及……你要因为让我高兴了而道歉吗?” 这回轮到伊斯哑口无言。 他的确没必要道歉……所以他其实也被埃德传染了吗? 他莫名地有点想笑。 “我会带你出去的。”他说,难得耐心地解释给她听,“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外面的法阵只是加固了防护,这东西扩大是因为我在这里……祭坛上的法阵并没有完全失效,它不会失控的。” 他也觉得他大概是弄错了什么。茉伊拉或许的确为别人想得太多,却也未必没有找到自己生存的意义。她的笑容明朗而纯粹,她眼中的宁静远多过短暂的空洞。 这真的很好。 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缩在一边的恩培却从他们的过于轻松的神情里判断出了什么。 “……所以我们不会被吞掉吗?!”他瞬间活了过来。 伊斯完全不想理他,但既然还有一点时间,茉伊拉倒是不介意跟他聊聊天。 “你不是这里的人吧?”她问恩培,“为什么要帮他们?” 恩培笑得像哭,眼角的水迹都还没干。他显然已经是一颗被丢弃的棋子,也就没什么不能说了。 “的确不是。”他说,“可我的某个祖先大概是从这里出来的,而我居然继承了那种奇怪的能力……” 这个村落存在了多久,没人说得清,绝大多数本地人甚至都不知道深山里还藏着这样一个村庄。村里人自己说,从湖底这个祭坛建起时,他们的村子就已经存在,是辛加神让他们守护在此处,算起来或许已有上万年。恩培却觉得,从石砖的切割方式看来,大概也就两千多年。 村里所有的人,一出生就有能在另一个空间里跳跃的能力。恩培的力量,却是在他四十多岁时才突然被发现。 他是源星本地人,但出生在星港附近。像他这样的本地人,不但不抗拒科技文明,反而十分向往。 他们不愿困守在这个古老而衰败的星球上。但想要离开却也不那么容易,恩培辛辛苦苦地当了几十年的导游,才终于把儿子送了出去,而他自己,却因为那突然觉醒的、他并不想要的能力,身不由己地陷进了泥潭里…… 他絮絮地反复强调着自己的无辜。茉伊拉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那不知真假的故事,随声附和,娜娜则兴致勃勃地玩起了拼图。那些碎裂的金属片有一些是后来拼回去的,却显然拼错了位置,它把它们一个个扒拉下来,哼着歌儿重新拼好。 但碎片其实还差了很多。 恩培并不知道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村里人对此讳莫如深。但他知道,他们竭力找回这些碎片,是因为他们的力量与这个黑洞相连,而它越来越不稳定,导致他们力量越强,就越容易彻底消失在另一个空间。 他们的后代也越来越少……村里的小孩儿少得可怜。 这也是恩培帮助他们的原因之一——他很快就能过上好日子了,他可一点也不想消失,更不想他的儿子生不出后代。 村里人之前带来他看过这些符文,为了让他去寻找更多碎片的线索。而那一晚,他一眼就看了出来,茉伊拉披肩上的符文,与祭坛上的是同一种。 他利用客人们游览珍珠瀑布边那个村落的机会,迫不及待地告诉了村里人这个消息,表示他可以想办法从茉伊拉这里了解更多,可他没想到村里人的计划如此简单粗暴——他们让他把茉伊拉直接带回村。 把那块金属碎片藏在哨子里,挂在威利的脖子上,倒的确是他的主意。他想要引开他们怎么也甩不掉的魏特,也引开伊斯他们的注意,让他能更轻易地带走茉伊拉。 “但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这位夫人……”他再次强调。 茉伊拉笑了笑。他的确曾经试图阻止那些村里人伤害他,但在失败之后,也没怎么努力就放弃了。 她倒并不怎么怪他。他的懦弱与自私都再寻常不过,如果一生都不用做什么困难的选择,他大概也能做一辈子的好人……只是,她也不可能再相信他。 伊斯把娜娜拎回肩头,注视着那些符文。其实,即使村里人能把所有的碎片都找回来,也未必能让法阵复原——已经枯竭的河水,即使河道被重新疏通,也不可能再流动。 他倒是可以恢复法阵。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他明明有更加简单的办法。 . 湖边的战斗混乱而激烈。 没有了伊斯和娜娜,面对倾巢而出的敌人,泰丝他们确实有些吃力,却也还没到危急的地步。 最难对付的是那些巨兽。泰丝和安菲特的武器都很难对它们造成太大的伤害,而或许是因为靠近混乱区的中心,魏特的电击枪也开始时灵时不灵,阿尔茜的多能源轻型炮则坏得更快。 然后她三两下把枪拼成了一柄形状颇有些奇怪的长剑。 奇怪,但有用。 而她不时扔出的各种炸弹,虽然有时会炸出一些更加奇怪的东西……比如满地乱滚的小圆豆子,五彩缤纷的烟花之类,有些却也能炸得对方一片狼藉。 反正,只要扔得远一点,不管炸出什么,至少伤不到他们自己。 威利张开的护盾并不能阻止敌人从另一个空间里穿过来,却能阻挡一切远程武器的攻击,虽然那些武器也不过是箭矢,甚至石头。 然后他在自己的手链上翻弄着那几个骰子,又加上了另一种护盾。 依然无法阻止敌人穿透,却会在他们穿过时荡起极其明显的光波。 这场战斗打得真是……既原始又奇幻。 魏特放弃了电击枪,换回他的铁叉,觉得他这几天的经历已经足够写成一本精彩绝伦的冒险小说——如果他能保留他的记忆的话。 打着打着,一声低沉的闷响从他们身后传来,而后是一阵疾风。 ------------ 风起之地(15完) 仿佛有看不见的群鸟自湖面飞来,急掠而过,吹散湖边的血腥,让人的脑子里骤然一片清明。平静的湖水扬起浪花,拍上了魏特的脚踝。 可他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眼前的一幕所震惊。 敌人……变多了? 他呆了一下,一脚踹开一个往他腿上扎刀的敌人,一边惊讶于对方的衰老和阴狠,一边终于反应过来,不是敌人变多了,而是他们全都显露了身形。 布瑞坦人似乎比他们更晚意识到这一点,难以置信地愣在了原地,惊惶地面面相觑。唯一不受影响的只有已经陷入了疯狂的巨兽——它们连自己人都撞。 但当一声雷鸣般的咆哮从他们身后的湖面上响起,庞大的巨兽也哆哆嗦嗦地收住了脚步,然后不顾一切地四散奔逃。 魏特回过头,看见一只真正的“巨兽”,拍打着银白的双翼,从湖面上飞了起来。 它的身躯足有一条中型飞船那么大,算上长着棘刺的长尾则更长,额头锋利的长角犹如利剑,浑身雪白的鳞片,每一片都像是最优秀的匠人用某种奇异的金属精心打造,在阳光下明亮得让人几乎睁不开眼。 它的形体其实跟那个叫做“娜娜”的小家伙几乎一模一样,可小到能被人两手捧起时有多么可爱,大到这种地步时就有多么令人敬畏。 就像是……从远处的雪山顶上飞下来的神灵。 并不信神的赏金猎人都有一瞬控制不住地想要跪下去,但他很快就看见了巨兽背上的人影。 ……所以那个才应该是真正的神灵? 他神情恍惚地想着,感觉到巨兽双翼掠起的风拂面而来。巨兽落地时亮白的翅尖就从他眼前掠过,让他控制不住地伸手想摸一把。 当然,没摸到。 巨龙轰然落地的那一刻,大多数布瑞坦人早已胆战心惊地跪倒在地,剩下那些也只能犹犹豫豫地跪了下来。 他们发出奇怪的呼喊——那绝不是布瑞坦语。 茉伊拉依旧高坐在巨龙的背上,她的声音随风而下,温和却清晰。 “你们再不会如你们所恐惧的那样,消失于另一个空间。”她说,“你们所肩负的责任亦不复存在。留在这里,或走出群山……你们可以选择任何你们想要的生活。愿你们,能寻得真正的兴奋与安宁。” . 当坐在巨龙的背上飞过树林和山脊,听说那些家伙也从此失去了让他们自以为高人一等的特殊能力,想着他们离开时那一张张神情复杂的呆滞面孔,原本还有些愤愤的泰丝笑得无比畅快。 茉伊拉到底没受到什么实质的伤害,这样的报复倒也够了。 不止没有受伤,太后陛下对这一趟奇妙的旅程甚至还挺满意。她在阿尔茜愧疚地向她道歉时表示,她其实玩得挺开心的。 “我大概有些明白为什么有人那么热衷于冒险了。”她微笑着说,“是挺有趣的。” 察觉到她是真心这么觉得,阿尔茜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为了避免引起人们的惊恐,冰龙并没有直接落在旅游点,让魏特十分遗憾。坐着一条龙,一种据说犹如神话般的传奇生物飞过天空……他这辈子大概也不会再有比这更威风的时刻,哪怕他只是勉强蹭上去的挂件。 他们落在了警戒线内的无人处,没走多久就撞上了成群的警卫,以及迫不及待的伯特伦他们。 警戒线内的确有监控,也可以想象负责监控的人看见那么大一条龙飞过来时的心情。 好在伯特伦当时就待在管理中心,也已经收到了阿尔茜的消息,不然这些人怕是要把仓库里落灰的重型武器都要搬出来。 即使是当着那些本地管理者的面,伊斯也并没有隐瞒什么,他们还把恩培带了出来当证人。 “……恭喜。”伯特伦笑眯眯地说,“那地方说不定也能开发成一个相当吸引人的景点。” 只不过,混乱区已经恢复了正常,原本困在其中的动物也很可能会窜出来。至于曼宁帝国是会清理野兽,铺建道路和停机坪,将那座深山里的古村开发成旅游点,还是圈起来进行研究……那可就不关他们的事了。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船长大人私下里问伊斯,“祭坛上的不是龙语吗?如果他们真的研究出什么来……” “龙语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用的。”伊斯并不在意,“何况那些符号这里有,别处未必没有……隐瞒也没什么意义。想要让一个秘密不至于成为威胁,与其把它捂得严严实实,还不如让它不再是个秘密。” 事实上,他倒更希望布瑞坦人自己能研究些什么出来。比如,挖出那些连他们自己都已经快要完全丢失的历史。 诺威在图书馆里根本没有查到多少有用的东西。 而且,他已经把那个虚无之眼彻底关上了,理由也很光明正大——不关上他们出不来,岂不是要憋死在那里? 总之,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救回无辜被劫的茉伊拉,他们依然没有做错任何事,即使造成了一些伤亡,也完全是迫不得已。 深受信任的恩培会为他们证明这一点,而他们也向管理者们表示了“导游似乎也是被胁迫的,我们并不打算追究他的责任”。 仁至义尽。 至于恩培是否能完全逃脱责任,或让自己不至于陷入别的麻烦,就要看他自己发挥了。 反正泰丝觉得他肯定能行。 伯特伦深以为然,不再多问。至于伊斯会变成龙这件事……他们的确没有到处宣传,却也从来没有刻意隐瞒。 当冰龙离开独角兽号,在虚无之海中飞翔时,那些越来越多的、盯着他们的眼睛,也不可能毫无发现。倘若真有人敢当面问起,伯特伦其实还挺愿意跟他们讲讲神奇的巨龙的故事。 回到星港时他们带上了魏特。以为这次任务可能又要失败的赏金猎人握着他的金属片,喜不自胜,嘎嘎地像只鸭子一样笑了好久,然后赶紧找个传送点将“货物”传送给了他的雇主。 他的记忆也并没有被抹去……真是意外之喜! 离开时他还留下了他的通讯号,热情地向伯特伦表示:“如果有什么你们自己不好出面的事,可以联系我呀!正经赏金猎人!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寻人寻物保镖侦探什么都能干!” 泰丝嗤笑:“就你?侦探?三次任务就成功了这一次的赏金猎人?” 最后一句是魏特自己不小心说出来。 其实从前他一直觉得自己能力很强就是运气不好……如今他发现,他或许是能力并不怎样但是运气还不错。 “小心一点。”阿尔茜忍不住嘱咐了一句,“和我们沾上关系,说不定会有些意料之外的麻烦找上你。” 魏特拍了拍他的枪,笑得露出白牙。 “别担心,”他说,“我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啦!” 他潇洒地向他们行了个礼,消失在星港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要打赌吗?”泰丝开口,“我们还会见到他的。” 她在阿尔茜转过来的视线里笑得意味深长:“有些人的路,无论原本相隔多远,走着走着就会走到一起……就像是命中注定。” 而她在这方面的直觉,总是特别灵敏。 . 回到独角兽号,快要走到自己的房间时,伊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他不喜欢逼仄的空间。但这个比其他船员略大一些,却也大得有限的舱室,不知何时,竟也有了些不同的意味。 门一开他就愣住了。书桌前的人还没转过身来,威利就已经飞扑了过去。 “妈妈!”他大叫。 娜娜扑得比他更快——好在他们占据的是不同的位置。 娜里亚拍拍这个又抱抱那个,好一阵忙碌。当她有空抬起头时,伊斯已经默默走到了她身前。 “……你还好吗?”他问,手指不由自主地蜷进掌心。 “挺好的,”娜里亚抬手把一缕乱发别到而后,笑意深深:“你呢?” “也……挺好的。” 伊斯自己也知道这回答傻透了,可他一时竟想不出要说什么。 “真的吗?”娜里亚挑眉。 “……也许不那么好。”伊斯在她面前总是无所遁形,“但我自己能解决,真的。” “那就好。”娜里亚微笑着,并不多问,“但如果你需要帮助……” “我不会拒绝向任何真心愿意帮助我的人求助。”伊斯认真地回答。 “……你还真是很清楚我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呢。”娜里亚笑着摇头,看进他浅蓝色的双眼。 “我很想你,伊斯。”她轻声说。 “我也……很想你。”伊斯的声音似乎比她更低。 因为太过想念,反而不敢再见。 ……可这有多蠢?人类短暂的一生,又能有多少个两年?艾伦甚至都已经七十了…… 他不该……也不会再放过任何一个见到他们的机会。 . 入夜,辛加山一片寂静。恩培独自坐在拘留室里,显得无比憔悴。 他应该能逃脱罪责……但那些疯子一样的“纯血原始人”未必会放过他。他最好还是尽快离开源星,反正他的儿子也已经快毕业了…… 他乱七八糟地想着,在拘留室的门被人推开时不由自主地浑身一抖。 进来的是个身姿笔挺的年轻人,有点像他的儿子。 “恩培。” 那年轻人在他对面坐下,傲慢的语气不容拒绝:“有些问题,希望你能诚实地回答。” 某种情绪从畏畏缩缩的中年布瑞坦人眼底滑过,快得难以察觉。 “当然!当然!”他连连点头,恭敬而急切,“我绝不会隐瞒任何事!” 年轻的军官微微向前倾身。 而屋外疾风骤起,海浪声声。 ------------ 巴西亚的花(1) “这里是巴西亚花湾星际空港。独角兽号,请驶向北区136,请接收停泊引导……欢迎来到巴西亚,欢迎来到花湾城!” 领航员的声音飘荡在整个舰桥,让船员们精神一振,挤眉弄眼地交换着眼神。 “甜甜的~” 娜娜一脸陶醉地握起了两只小爪子。 伯特伦被他烟斗里不存在的烟呛了一下。 怎么说呢,这位领航员的声音的确甜美可人,甜得让人忍不住幻想声音的主人是个多么可爱的女孩儿,但这男女老少全种族通杀的魅力,是不是也太夸张了一点?! 不过是几句话而已!……还是说这三个月没什么收获的航行让大家都憋得有点不正常了? “已锁定北区136停机位,准备降落。” 驾驶员艾莉克多的声音依旧是波澜不惊,让船长大人略感安慰。 眼前蓝色的星球正迅速逼近,星球上的山川河流如骤然展开的画卷,扑进每一双好奇地注视着它的眼里。 巴西亚,曼宁帝国的经济、政治和文化中心,是他们至今为止所到达的星球中最繁盛的一个。那种繁盛,在城市的车水马龙尚未进入他们眼中时,就已经从这位领航员的声音里显露了出来。 那声音除了甜美之外,也充满自信,有种令人心生愉悦的蓬勃朝气。 没一会儿,地面上如几朵恣意绽放的白色花朵般的星港也已经出现在他们眼前。各种各样的飞船匆匆忙忙地来来去去,让独角兽号的船员们想起船桅林立,白帆如云的尼奥城。 尼奥城港口的船来自整个燿星界……这里的船却来自许多个不同的世界,不同的星球。 他们之前也到过一些比较强大的星球,但从未见过如此繁忙的景象。毕竟星空不是大海,船再多也很容易错开,几分钟甚至更短的时间差,两条前后降落的船,在星空里很可能根本看不到彼此的踪迹。 舰桥上安静下来。无往不胜的独角兽号的船员们,感觉到了他们与强大的星际文明之间的差距。 伯特伦不动声色地四下里扫了一眼,略感满意。 不枉他将拜访巴西亚的行程提前。他的船员们,即使是在他一再的提醒之下,也渐渐有些过于骄傲了。 他们个体的能力在这片星域或许难逢敌手,可他们整体的能力,与他们所面对的、已经发展到相当成熟的科技文明相比,其实相距甚远。 摩拉娜,那位邀请他们来巴西亚曼宁帝国的女军官,曾经向伯特伦感慨,如果他们能在布瑞坦帝国尚未走向衰亡时来到这里,或许会更好——他们会受到更加热烈的欢迎。但伯特伦觉得,在帝国分裂、几大势力互相制衡的情况下闯入了这片星域,对独角兽号甚至燿星界,或许都是更幸运的。 他们还有一点喘息之机,并努力抓住这个机会,让自己不至于成为被彻底压制的那一方。 独角兽号平稳地着陆在了指定的位置,没有半点偏差。他们的通讯、导航、驾驶……各方面的装置,在保留着原本功能和特色的同时,也已经能完全适应这片星域通行的标准,再不会出现信号收发无法对接,甚至无法理解对方的引导之类的情况。 “精神点儿,孩子们。”伯特伦开口,毫不在意这里好几个矮人和精灵的年纪都比他大许多,“这可是新的冒险。” 另一种形式的冒险。 “是!船长!” 回应声整齐划一,气势十足。 . 入境检查十分顺利。他们没有被刻意针对,也没有被特别重视——至少表面上没有。独角兽号一直自称“只是条私人探险船”,以曼宁帝国的骄傲,自然也不会特意安排什么官方的隆重接待,只是将他们当成普通的、来自另一个星球的商船。 “旅游和寻求商业合作”正是独角兽号早已提前递交的来访目的,伯特伦也的确有意来寻找一些商机。 但仅凭接待他们的入境检查官的制服来判断,对他们的接待规格也明显高于其他“普通商船”……而对方倒也没有欲盖弥彰地试图掩饰他们的这一点特殊对待。 伯特伦甚至都不用掏出摩拉娜之前给他的那枚钱币,来这里之前他们就已经联络好了。当他们走出星港,几条载客飞船早已等在门外。 但此刻,吸引船员们的已不再是各种飞船、星港的繁华和便利,而是扑面而来的,热烈到让人有点发晕的花香。 巴西亚花湾城,并不是这个星球最重要的城市——隔着一片广阔海洋的提罗尔才是首都。但花湾城的花,即使是在外域,都是十分令人向往的,近乎传说的美景。 这座城市环绕卡苏拉穆内海而建,气候温暖怡人,既不会特别冷,也不会特别热,无论什么季节都盛开着无数鲜花,而花湾城的人们,也将这一优势……以及他们对花的热爱发挥到了极致,在整个城市里见缝插针地种着花,也极其擅长用花摆出各种造型。星港大门外有一整面花墙,就是用花拼出的花湾城地图,但并不很精确,更像是一幅写意的画,浓墨重彩,挥洒自如——总之,美比实用更重要。 反正也不会有人蠢到真靠这张“地图”去游览花湾城。 要不是没法儿一边飞一边打滚儿,娜娜大概已经直接扑进那片花丛里撒欢儿了。 但她也扑到了花墙前,像只巨大的白色蜜蜂,左飞飞,右飞飞,把头都扎进了一朵特别大的粉色花朵里……然后又被伊斯黑着脸拔了出来。 太丢脸了!你可是条龙! 沾了满脸花粉的小龙连打了几个喷嚏,咂了砸嘴,十分满意。 “甜甜的!”她说。 她真的吸了花蜜。 伊斯一瞬间恨不能把她塞回蛋壳里。 离开源星后不久他就解除了娜娜“不能在外人面前说话”的禁令,反正也已经瞒不住了……但现在,他却又开始后悔。 一阵低低的笑声解救了娜娜大难临头的小屁屁。摩拉娜下了飞船,站在舱门边向他们微笑。 “欢迎来到巴西亚,各位,”她说,“欢迎来到花湾城。” 与领航员截然不同的、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带着同样的骄傲与自信。 他们乘坐的载客飞船与源星的旅游船很像,只是更狭长一些。虽仍有不少限制,但至少花湾城没有“不接待机器人”的规定,诺威和达里埃尔也终于有机会在更近的距离俯视异星的大地。 星港外是一片开满鲜花的山坡,两条蜿蜒的小路如飘荡在花间的丝带,时分时聚,相互纠缠。 “我以为你们已经不需要地面上的道路。”伯特伦随口说了一句。 以他的观察,来往星港的人乘坐的都是飞船,飞船可不需要这样的路。 “我们毕竟还长着两条腿,”摩拉娜轻笑,“偶尔也是要运动一下的。” 在自己的星球,自己的城市,她的笑容比在帕波里三号时轻松很多,没有束起的披肩长发微微蓬开,像无数细细的触手般,时不时地自己动上一动。 有些诡异……但也十分有趣。 娜娜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副想要扑上去摸个几下的样子。 察觉到她的视线,摩拉娜让几根发丝飘起来,向她挥了挥。 小龙金黄色的眼睛更亮了,小爪子蠢蠢欲动。 “你可以摸一摸。”摩拉娜笑眯眯地哄小孩儿。 小龙欢呼一声,直接扑到了她的肩头,把自己埋进了她的发丝里。 伊斯面无表情地放弃了挣扎,把头扭到一边,只当看不见。 对于向她释放出善意和喜爱的人,小龙也从来不吝于回报——虽然她很好奇地想要咬咬看,但最终也只是用爪子碰来碰去,一点也没有用力。 “会痛吗?”她有无数问题,“它们会抓蝴蝶吗?会自己打结吗?会打架吗?……” 摩拉娜笑个不停,十分认真地回答她的问题。 她的头发看起来像是海葵的触手,但其实并没有那么敏感,也已经没有什么用处,只是能稍稍动一动,看着奇怪而已。 “这继承自我的外祖母。”她告诉伯特伦,“我外祖母有一点纳登人的血统,纳登人中唯有女性会有这样的头发,它们能感知许多东西,也被认为能够通灵,所以纳登人女性的地位更高……但纳登人的星球在七十多年前就已经毁灭于附近的一颗恒星爆炸,如今的纳登人……是没有故乡的流浪者。” 她渐渐低缓的语调透出一丝伤感,娜娜立刻蹭了蹭她的脸颊,让她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让我们说点令人高兴的事吧。”她说,“我已经找到了你们想找的人。” ------------ 巴西亚的花(2) 独角兽号来到巴西亚还有另一个原因——寻找伊斯在辛加山所发现的那些符文……以及“辛加神”在布瑞坦人的历史中的痕迹。 作为一颗旅游星球,源星星港附近的图书馆虽大却乏善可陈,那其中的书的确大多与布瑞坦人,与源星的历史与文化相关,却大多都是十分浅显的“普及版”,照玛雅的说法,更像是个“儿童图书馆”,且更着重于布瑞坦人如何从蒙昧中挣脱,他们伟大的科技文明如何发展起来,以及驾驶飞船飞向星海,寻找新家园的壮举。相比而言,古老的神话只是可有可无的点缀。关于辛加神,有很多匪夷所思的传说故事,却没有多少深入的研究,而那些符号,更是难寻踪迹。 诺威在图书馆里待了好几天,所找到的最有价值的东西,不过是几张布瑞坦帝国将源星开发成旅游星球时的照片。那其中有一张拍到了辛加神殿里的一尊雕像,几乎完好无缺,底座上隐约刻有符号。 但那尊雕像,他们在神殿和博物馆里都没有看到,仿佛在拍下那张照片后就不翼而飞。 他们怀疑当初有许多珍贵的东西都被人以各种方式“收藏”了,即使收藏的人不一定知道它们真正的价值。 诺威的另一个收获,是几个研究神话与历史的学者的名字。其中一个,费阿德娅,几乎是每一本与辛加神的传说相关的书都会提到,而她自己撰写的几本,即使同样是“普及版”,也能看出拥有渊博的知识和深入的研究才能做到的深入浅出和游刃有余。 但以他们的“权限”,他们没法儿找到更多的东西。 进入这片星域之初,独角兽号趁着其他星球的人对他们缺乏了解,荤素不忌地搜刮了不少书籍,其中最有用的当然是与科技文明相关的基础理论和技术类,而即使是猎奇的小说,也能从中体会出另一个文明的方方面面。 但在这片星域的智慧种族——主要是布瑞坦人,开始对他们提高警惕之后,他们就不能再那么明目张胆地搜刮。而一些更高端的科技,更有深度的研究,也成了不能对他们泄露的秘密。 在源星的图书馆,即使不是机器人,独角兽号的船员也不能接入他们的电子书库的端口。而星际间原本号称“无所不有”的星网,在机器人暴乱之后本就加上了无数限制,形同半瘫。不同势力之间,甚至不同星球之间的网络,也差不多是完全中断的状态。还在摸索相关技术的独角兽号,想在那些庞杂的无用信息里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本就不那么容易,再被明里暗里地限制一下,能找到的就更少了。 而布瑞坦科技文明之前的历史以及更古老的神话,是一个相当冷门的研究方向,相关著作本就少得可怜。 他们的确可以暗中操作,收买一些有更高权限,或能绕开各种壁垒的人,但思来想去,这样偷偷摸摸的行径,实在是得不偿失。 他们已经得到了理论基础,更高端的科技,他们完全可以自己研究,而事实证明,或许因为思考的方式不一样,他们的速度一点不慢,还发现了不少新的方向。在这种情况下,为了一些不知道能有多少用处的、残留在历史中的痕迹,而引起更多的警惕甚至敌意,即使是急着找人的伊斯,也觉得没这个必要。 他们选择了光明正大地向他们的“朋友”请求帮助,甚至都没有隐瞒原因——因为他们在辛加山找到的那些符号,是伊斯的种族特有的文字。 他只是想知道,他的种族,在他之前,是否已遨游于这片星海,甚至,是否还存在于这片星域。 简而言之,寻亲。 摩拉娜并不是最早回应的一个,却是最有帮助的一个。以布瑞坦人为主的三大势力,加德莱特帝国以武力为尊,新布瑞坦固执到可笑地维护着自己的“正统”,而曼宁帝国,重视的则是“知识与秩序”。 哪怕只是用来装点门面,曼宁帝国对布瑞坦历史与文化的保护也是有目共睹的。新布瑞坦或许保留了更多的传承,却极其封闭,据说内部也相当混乱,许多流离在外的学者,最终选择了曼宁帝国,尤其是巴西亚,以求能安稳地继续自己的研究。 而伊斯想要找的那位学者,费阿德娅……的后人,就在花湾城。 费阿德娅本人在布瑞坦帝国分裂之前就已经去世了。她的研究成果,其实有大半都没能集结成书,她的儿子在动乱发生时带走了一部分,如今已经传给了他的一对子女。 “萨兰和比亚瓦,”摩拉娜说,“都在塞拉学院工作。学院里还有一位狄纳尔教授,对布瑞坦神话也很有研究,他们的图书馆里藏书也很丰富……我已经跟他们联系过,他们很愿意跟你们聊一聊‘很久之前’,但是——” 她微带歉意地歪了歪头:“因为各种原因……提罗尔那边派来了一位‘专员’,陪同你们拜访几位学者。” 她是个军官。她对独角兽号的帮助得到了上级的允许,同时也必然会受到一定的监控。伊斯并不喜欢这样的“陪同”,更不喜欢跟陌生人相处……但他也知道,这总比鬼鬼祟祟的暗中监视要好得多。 而且,只要这位“专员”允许,他们也能进入一些原本可能被拒绝进入的地方,翻阅一些原本不会对外开放的典籍,也算是一种便利。 前提是,看他们能把这位专员哄到什么地步……而伊斯·克利瑟斯并没有“哄人”这项技能。 这辈子都不可能有。 . 第二天一早,与那位专员见面时,伊斯肩上蹲着娜娜,身边站着泰丝。 个子小小的盗贼笑得一脸灿烂时让人生不出半点防备之心,一张嘴该毒的时候能气得人七窍生烟,该甜的时候能甜得人分不清东南西北,也是少数能让伊斯“听话”一点的人之一——虽然她本人实在更想陪她的魔像精灵去逛街,而不是去什么学院见什么书呆子。 可是,谁让她是“姐姐”呢。 做出了重大牺牲的泰丝差点被自己感动得眼泛泪光。 而与摩拉娜并肩行来的那位“专员”,也相当令人意外。 那不是什么严肃又警惕,或圆滑世故的官员,而是个年轻的布瑞坦女性,看不出有混血的痕迹,褐色的皮肤,利落的白发短发,斜飞的大眼睛在乌黑中透出点幽幽的蓝,几乎还有些天真的模样。 布瑞坦人的平均寿命比人类更长一点,二十二岁才算成年。据说是因为皮肤较厚,他们从三十岁到五十岁,外表上几乎看不出什么差别,但六十岁之后会衰老得很快。 他们的“专员”,苏妮苏普,怎么看都是还没成年的模样。 但当她开口,那种毫不拖泥带水,也不故作热情或骄傲的干脆爽朗,倒是弱化了那点稚气。 “这只是个……程序。”她说,“总有人会对外来者充满戒心,何况你们还如此强大。我不会干扰你们,甚至会尽力满足你们的要求,但也希望你们不要有什么……私下的举动,这样可以吗?” 话不是很好听,但很实在。 “当然!”泰丝笑眯眯地伸出手,“合作愉快!” . 不管伊斯是否愉快,至少泰丝还是很愉快的。 还在飞船里时她就跟苏妮苏普聊了起来,不会话多到令人厌烦,也不会让空气太过安静。加上试探几番后开始放心地四处乱蹭尽情撒娇的娜娜,飞船后座的气氛简直好得不得了。 而飞船的前座,伊斯沉默而笔直地坐着,旁边开着自动驾驶的驾驶员百无聊赖,眼神朝伊斯飘了又飘,终于硬着头皮鼓起勇气挤出一句寒暄:“您觉得花湾城如何?” “挺好。”伊斯回答。 ……寒暄就此结束。 驾驶员尴尬得再没有开口,但伊斯是真心觉得这座城市还不错。 昨天他们已经经过了花湾城最繁华的区域,留下了相当不错的印象。这个星域里许多较为强大的星球,城市里林立的高楼间都缺乏绿意,人类和矮人还好,精灵走在其中,就算戴着面甲都有无法呼吸的感觉。而花湾城不负其名,即使是高楼,也有许多在开放的阳台上种满鲜花,一层层或堆积如云,或垂挂如瀑,让整座楼宇成为一棵高耸入云的花树,相当令人震撼。地面上供人行走的道路两旁也满是花草,如果不是难度太高,泰丝怀疑他们会在飞船飞行的航道两旁都像吊灯一样吊上鲜花。 这里的交通繁忙而不混乱。飞船并不能像鸟一样自由地飞,而是在分了四层的航道里飞行,远看像蜿蜒在城市间的四条彩带,夜晚则变成了光带,壮观而迷人。 今天他们所飞过的区域,则大半已是城郊,成片的野花恣意开放,让伊斯不自觉地想起极北冰原短暂而热烈的春天。 真的……挺好。 ------------ 巴西亚的花(3) 塞拉学院已经有二百多年的历史,在花湾城外占据了很大的一片区域,甚至将一个不小的湖泊囊括在内。学院里没有太过高大的建筑,模仿布瑞坦科技文明之前某个诞生了无数文学家和艺术家的辉煌时代的风格,以红砖砌墙,黑瓦覆顶,在枝叶繁茂的古树和灿烂如锦的鲜花间,显得宁静而古朴。 狄纳尔教授上午有课,他们先去拜访了萨兰和比亚瓦。姐弟两人才刚来到塞拉学院不久,都在学院里的历史研究所工作——一些非常简单的整理工作。 伊斯他们走进会客厅时,姐弟俩都站了起来,显得有些局促甚至警惕。他们是一对双胞胎,才四十多岁,看起来却像是已年过六十。 他们其实算是逃到巴西亚的难民。 从帝国分裂到现在,占据着旧帝国核心区域的新布瑞坦的混乱,在外人口中不过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对经历者而言,却是几十年颠沛流离的生活。 姐弟俩的父亲,穆尚,十年前死于一场谁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的袭击,死时还紧紧地抱着一个破旧却坚固的金属箱,里面装着一些散乱的手稿。 那是他还没有整理完的,母亲留下的心血。 费阿德娅习惯用纸张来记录自己的研究,然后再整理成数字档,这对她来说更像是一种仪式感,却也让她的研究成果多少保存下来了一些。 帝国首都风临城陷入混乱的那一晚,星网瘫痪,所有的电子设备全部失灵,甚至爆炸起火。冲回家中的穆尚找不到那小小的存储器,只能尽力从火焰中抢出了一些手稿,在几十年的逃亡中重新加以整理。 他也是个研究历史的学者,却远不及自己的母亲,也因此对母亲充满了崇拜。这种崇拜让他的妻子离开了他,却传给了他的儿女,让他们无论在多么艰难的情况下也没有扔掉这些手稿和他整理出的成果,并最终带到了巴西亚……也以此换得了一份安稳的工作。 从童年开始就在逃亡的姐弟俩并没有接受过多少系统的教育,自然也无法继续父亲的工作,但那些散乱不堪的手稿里写了什么,没有谁比他们更熟悉。 费阿德娅认为辛加神确有其人,他也并不是什么神明,只是一个,或不止一个,来自远比当时的源星文明要发达得多的星球的异星人。 “来自异星的旅人”——这近乎浪漫的称呼也是诺威和伊斯对她尤为关注的原因。 这位,或这些旅人从天而降,从一场可怕的灾难中拯救了源星,因而被当成了神明,但也很快便离去,只留下了无数传说。 而后传说成为神话,神话凋零于漫长的时光之中。 而旅人的足迹并不止出现在源星。相似的符号,相似的风格,相似的描述……散落于整个星系,跨越数千甚至数万年的历史。 费阿德娅列举了七个星球的不同遗迹和神话作为证据。那些遗迹在普通人看来其实风格迥异,那些神话的相似之处完全可以有别的理解,而她所搜集的,认为“相似”的符号,在许多同样研究这个的学者看来,也根本不是一个体系。 尽管大名鼎鼎,费阿德娅最重要的研究成果,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都充满争议。 萨兰随手就画出了那些不同的符号,对每一个星球的遗迹都如数家珍,有一些甚至并不在手稿里,而是父亲当故事一样讲述给他们听的。 而这些,事实上就是伊斯最为需要的东西。 他不需要什么结论——他会自己去寻找答案。毕竟,那些符号,没有一个是完全正确的,它们或许是在被描摹时出了错,在流传时多了一点或少了一点,改了这里或那里……总之,有一些已经变形到连伊斯也看不出到底是些什么东西,或者确实就跟龙语没有关系。 辛加山那座湖底祭坛上的符文倒是没错,但显然并没有流传出来。 而后他们也在研究所里看到了那些珍贵的手稿,那其中还提到了一些很少有人知道出土文物,却并没有留下图片资料。 “实物或许还在新布瑞坦的博物馆里……或某些人手中。”苏妮苏普说,“至于图片,我会帮你们查查看。” 帝国分裂前几十年,就已经很少出版纸质的书籍,因此在四十多年前的混乱里损失惨重——机器人几乎清空了整个星网,毁掉了无数的电子设备,唯有一些离线的存储器幸免于难。这是布瑞坦人格外痛恨机器人的原因之一,也意外导致了现在纸质书籍的复兴。 “所以,”伊斯说,“机器人那里什么资料都有?” 苏妮苏普点头:“确实……可它们虽然建立了自己的联盟,但完全处于封闭状态,封得比新布瑞坦还要密不透风——毕竟它们是机器人。” 这很令人不安,可他们现在也没什么办法,毕竟任何一个势力都没有吞掉自由者联盟的实力,而要他们联手先对付机器人……他们对彼此的忌惮一点也不比对机器人的少。 可笑,但现实。 “我知道你很强,”苏妮苏普说这句话的时候不自觉地看了娜娜一眼——这么小的小家伙能长到她所看到的影像里那么大……实在是很不可思议。 “……可机器人的封锁不是那么容易闯进去的。”她说,“何况天知道现在有多少机器人在那里,而你们可只有一条船。” “我没打算硬闯。”伊斯随口回答。 苏妮苏普沉默了。“没打算硬闯”,意思是,闯还是要闯的。 她撇了撇嘴,眼中泛起点孩子气的恼怒,但很快就沉了下去。 她是真心为他考虑……哪怕是看在如此可爱的娜娜的份上。可这件事也的确与她无关,根本用不着她来操心。 甚至,如果能有人去试探一下自由者联盟如今的实力,对他们来说反而是更有利的。 ……可她就是不高兴。 女孩子微妙的情绪实在难以捉摸,反正伊斯是完全没有察觉。泰丝憋着笑岔开了话题,然后他们和双胞胎姐弟一起,去与那位狄纳尔教授共进午餐。 餐厅建得十分特别,主体的五层红砖楼之外,一个个圆形的阳台层层相叠,每一个阳台边缘都种了不同的花,如孔雀的尾羽般铺展而下。在阳台上进餐,确实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稍稍迟到的狄纳尔教授连连道歉。他是个混血,微微隆起的额角和乌黑的皮肤让他看起来很像个恶魔,但恶魔可没有他这么开朗健谈。 他已经五十多岁,看起来却比双胞胎姐弟还要年轻和精神。但他一家人事实上也是从风临城逃亡出来的,只不过他的父母反应更快,而且自家就有一条小型的星际飞船,第一时间逃到了一个偏僻的星球,躲藏一段时间后又找准机会直飞巴西亚,除了损失了大部分财产之外,并没有经历太多磨难。 他的父亲是个古董商人,从小耳濡目染,让他对历史产生了兴趣,并且最终成为一个历史学家,同时也是一个语言学家,他所研究的重点,不是辛加神到底是编造出来的还是异星人,而是那些符号。 他并不把那些符号当成拥有神秘力量的符文,而是把它们当成一种文字。 “文字,是了解任何一种文明的钥匙。”他说,“只要我们能够将其解读出来,许多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话倒是没错,但他们所能得到的符号太少,又错漏百出,能够解读出来才真是见了鬼。 所以狄纳尔真正感兴趣的研究其实并没有什么成果,反而阴错阳差地解读出了另外几个文明的古文字,能够更加清楚地了解他们的神话和传说,倒也能从另一个方面有助于他的研究。 午餐时他们并没有讨论太多。狄纳尔不是那种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的里的学者,他幽默风趣,任何话题都能聊得开,也不会让席间任何一位客人感到被冷落,连明显不擅交际的双胞胎姐弟都显得轻松了许多。 当将客人迎入自己的办公室,狄纳尔才显出了一个学者的热切与激动。 “我听说辛加山的源符是你们找到的?”他急切地问道。 ------------ 巴西亚的花(4) 源符,是布瑞坦人对辛加山那种奇异符文的称呼。如今流传在研究者手中的源符,一部分来自于开发辛加山时出土的文物,和从附近的村落里收集来的,一部分是辛加神殿里不知被谁敲凿隐藏,却没有完全敲干净的符文,还有一部分,是数百年前,布瑞坦人飞离故乡,寻找新家园时带上的书籍里的。 辛加山的神殿和符文,并不是在布瑞坦帝国重新开发源星时才被发现。五百多年前,考古学家们就发现了这片遗迹,但大部分资料,都在他们离开源星,寻找和建设新的星球的过程中丢失了。 但所有这些符文,都错漏百出,残缺不全。 辛加山那座村落湖底祭坛上的符文,虽也有缺失,却比他们之前得到的要完整得多,而且是确确实实有意义,甚至有用处的符文,而不是被根本不理解其意义的人当成装饰图案般胡乱拆分,刻在石头上的那种。 对像狄纳尔这样的研究者来说,这样的符文是比任何财富都珍贵的、无以伦比的宝藏。 当时在辛加山发生的事,伊斯没有对当地的官员隐瞒,但真正公布出来的消息,却与事实有所不同。帝国高层隐去了一些他们无法解释也不想解释的东西,只说深山里的村民因为一时的误会绑架了去旅游的客人,但客人很快就被解救了出来,同时解救者也发现了那座隐藏在山里的古村落,以及湖底的祭坛。 他们甚至放出了村落和祭坛的照片,在相关学术界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整个村落已经被当成古迹保护起来,村民们都将移居到别处。狄纳尔已经受邀前往辛加山,参与考古挖掘和研究,自然也知道得更加详细。 更加详细,但不是全部。 伊斯不知道帝国官方想把某些事隐瞒到什么时候——村民那么多,还不知是否有其他像恩培那样的人,除非他们全部被控制起来,否则这事迟早会泄露出去。 他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苏妮苏普,年轻的专员却只是坦然自若地回望,一副他说什么都无关紧要的样子。 但他可没耐心解释那么多,就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而您来找我,是因为您认识这些源符……这些文字?”狄纳尔紧盯着伊斯,那眼神让伊斯有些不适,却也不至于厌恶。 他再次点头。这并不在官方公布的消息里,但也并不难猜,何况他们当时并不止向一个人寻求帮助,说不定也有其他人找到了狄纳尔,并且告诉了他更多。 虽然客人似乎有些冷淡,狄纳尔的兴奋一点也没有因此而减少。他抬头向着天花板举起双手,紧闭双眼,像是在感谢神明。 “我觉得我等这些文字已经等了一辈子……甚至不止一辈子。”他睁开眼时眼眶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我有些太激动了,但是……我的研究,一直以来被人讽刺和嘲笑,大多数人都认为这些符号只是胡乱画出来的,或许有某种象征意义,却并没有实际的意义。可我就是知道,我就是知道……就像它们在呼唤我,就像我曾经能够读懂它们一样!” 泰丝的眉毛微妙地往上抬——错字的呼唤? 客人们异常的冷静让狄纳尔也冷静了下来,他揉了揉脸,为客人们倒上了花湾城特产的花茶。 “我知道一件事,或许会对您有所帮助。”他说,“我的父亲是一位古董商人,他所经手的古董里,就有属于辛加山文明的一些东西,也经常去参加一些聚会和拍卖会。在我七岁左右的时候,有一天他回到家中,非常兴奋地说起一件奇特的文物……一个黑色的石球,上面刻了几十个金色的符文,他觉得那符文与辛加山的符文极其相似,而最神奇的是……” 他停了下来,眯起眼像是在回忆当时父亲激动的神情。 “那个石球,”他说,“能自己浮在半空。” 那样的拍卖会,拍卖品是赝品的几率,比博物馆的藏品是赝品的几率还要小。拍卖方声称那是从辛加山得到、有两千多年历史的文物,那神秘的力量,便让它成了无价之宝。 让一件物体浮空,在当时已经是轻而易举的事——风临城整座城市都是浮空的。但在科技文明萌芽之前的文物能够浮空,就相当令人震惊了。 如果能弄明白其中的奥秘,或许能改变许多认知。 那个石球,最终被一位神秘的客人拍走。因为禁止拍照,也禁止透露拍卖品的任何信息,这件同样能震惊整个学术界……甚至震惊整个星域的文物,就此无声无息地消失。狄纳尔的父亲在一时冲动地告诉了自己的儿子之后,也再三警告他,这件事绝不能告诉任何人……却也因此给狄纳尔留下了更深的印象。 那时他就本能地觉得,真正的力量或许在于那些符文,而不在于石头本身。 而他一生的道路,或许也在那一刻,隐约显露于名为“未来”的迷雾之中。 如今,布瑞坦帝国已经分裂,那个并不十分合法的拍卖会早已不复存在,或许连幕后的组织者都已经死去,狄纳尔觉得,这应该也已经不是什么说不得的秘密。 “这个消息……有用吗?” 在伊斯陷入沉默中时,教授有些忐忑地开口问道。 伊斯十分肯定地点头:“是的……谢谢。” 狄纳尔松了口气,又紧张地握起双手,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是这样……那个,我不是要求报酬什么的……”他说,“只是……不知道您是否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在伊斯毫不犹豫地点头之前,泰丝暗暗地掐了他一把。 “请问是什么问题呢?”她笑吟吟地问。 狄纳尔显然早有准备。他从书桌上的一本书下抽出了两张纸,举在伊斯面前。 “一个字。”他说,“我们之前发现的是这样,最新发现的是这样……” 他举举左手又举举右手,紧张得额头都冒了汗:“这是同一个字,而它的意思,是……‘风’,对吗?” 他的声音发着抖,仿佛也被风吹了起来,他炽热的视线直直地盯着伊斯,几乎能把他的鳞片烧穿。 片刻的诧异之后,伊斯点了点头:“是的。” 他没想到……还真有人能从这些破碎且胡乱使用的符号里,解读出正确的意义。 直盯他的瞳孔渐渐放大。短暂的呆滞之后,狄纳尔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他完全丢掉了一个学者,一个教授的风度,像只狂喜的猴子一样又叫又跳,手舞足蹈地原地转着圈儿,嘴里叽哩哇啦地说着另一种语言。 “我还以为他是个正常人。”泰丝幽幽开口,又忍不住低声问伊斯,“他在叫什么?” 因为已经学会了布瑞坦语,她今天没带巧言石,真是失策! 伊斯绷着脸,一点也不想翻译,但娜娜很积极地翻了出来:“妈妈我成功啦!我是对的!你也是对的!我最棒了!” 她倒是知道这话只能悄悄说,声音压得很低,但苏妮苏普显然也听见了,脸上肌肉紧绷,飞快地眨着眼睛,试图把快要控制不住的笑意压下去。 泰丝默默把脸藏到了伊斯的肩后,无声地笑到面目扭曲,浑身发抖。 伊斯倒是觉得这只猴子……这个人,还挺可爱的。 当狄纳尔终于冷静下来,讪讪地坐回原处,伊斯忽然开口问道:“你就不怀疑我是骗你的吗?” 比如,那个字根本不是“风”,又比如,他其实根本不认识这些符号。 正准备因为自己的失态而道歉的狄纳尔呆住了。他的眼睛惊恐地缓缓瞪大,整个人却像是肉眼可见地瘪了下去,好一会儿才颤颤巍巍地挤出一句话:“你……是吗?” “……不是。”伊斯回答。 这是个失败的玩笑。刚刚忍住笑的泰丝重新把脸藏回伊斯肩后,闷笑一阵儿,又露了出来——这会儿嘲笑的是伊斯,她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笑! 狄纳尔哭笑不得地举起手:“先生,请别吓我呀。” “……我可以告诉你更多字是什么意思。”伊斯藏起他的尴尬,故作随意地表示。 “不不不,不用。”狄纳尔连声拒绝,“非常感谢,真的,您可能很难明白这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我简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谢意!如果这世上真有神明,您一定是神明派来指引我的……只是,虽然我也很想尽快得到最后的结果,但解开一个谜题的过程也同样是一种乐趣。当然,如果您愿意的话……也许,当我再一次陷入困境时,您能偶尔为我解惑?” 伊斯爽快地点头:“可以。” ------------ 巴西亚的花(5) “你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 泰丝严肃地对着伊斯的脸看来看去,“说!你真的是伊斯吗?还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幻魔?” 伊斯伸手把她的脸推到一边。 “他的欲.望很单纯。”他说。 而跟单纯的人打交道会让他不那么烦躁——他实在是懒得猜别人在想什么,尤其是对着不熟的人。 如果人人都简单一点,世界一定会美好很多。 “那不叫‘欲.望’,”泰丝纠正,“那叫理想。” “……有什么不同?”伊斯皱眉。 “……你说没有就没有吧。”泰丝无所谓地耸耸肩。 而她不再纠缠不休,是因为她的精灵正从走廊那边走过来,她急着去安慰他寂寞而忧伤的灵魂。 苏妮苏普看着她飞扑向高大的机器人,小孩儿一样趴在它的背上,那过分的亲昵让她忍不住微微皱眉。 她得找个机会告诉她的新朋友……告诉这些特别的客人,最好不要对一个机器人如此亲密……机器是没有心的,只需要一个小小的病毒,程序上的一点改变,它就能毫不迟疑地背叛你。 幸好这里已经被他们包了下来,只接待独角兽号的船员。如果被其他人看见,难免引人侧目,招人议论。 曼宁帝国并不禁止使用机器人,但依然很少有人用,尽管它们确实方便。四十多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而布瑞坦帝国分裂的教训,还有许多人不曾忘记。 伊斯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开口问道:“能帮我一个忙吗?” 苏妮苏普回过神来,点头道:“当然!” “我需要更多关于风临城的资料。”伊斯说,“关于城市布局……和防卫,如果它还有防卫的话。” “……你不会是想去风临城吧?”苏妮苏普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 伊斯淡定地点头:“是啊。” 带着他们参观塞拉学院的图书馆时,狄纳尔十分遗憾地告诉他们,风临城的帝国图书馆里,还珍藏着许多古籍——真正的古籍,是布瑞坦人离开源星时带上的,有些书本身的历史就有上千年,那其中也有许多关于源星古文明的记载,是真正的第一手资料,能够被允许查阅它们的人都寥寥无几……而那些人,如今也都已经去世。 这种书,因为会看的人实在太少,甚至都没有被重新整理出版过。他们这些“年轻”的研究者,如今连数字版都得不到,只能从前辈的著作里窥见一言半语的碎片。 而且,伊斯很有些在意那个黑色的石球。 如果上面真的刻有龙语,它的力量绝不止能够浮空那么简单。它到底有什么用途,又到底是谁制造了它……如果能找到它,他差不多就可以确定,他们现在所发现的这些痕迹,到底是不是埃德留下的。 狄纳尔并不知道是谁拍走了那个石球,但它很有可能还在风临城。即使不在,风临城也是那个神秘的拍卖会的举办之地,如果能找到他们的总部,说不定也能找到一些照片之类。 “……新布瑞坦的防卫的确没有机器人那么严。”苏妮苏普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风临城,以及它所在的普南星,也差不多是完全被废弃的状态,可是风临城虽然没有坠毁,却完全笼罩在不明能量造成的电磁风暴中,接近它,跟接近一颗爆炸的恒星也没什么两样——那是找死。” 她真不是在夸张。 普南星并不是布瑞坦人最初找到那颗适合他们生存的星球,而是布瑞坦王室为了建造一个“前所未有的宏伟城市”而选择的水系行星,整个星球的表面几乎完全被水覆盖。它或许也能孕育出生命,在数千万年之后……可布瑞坦人已经不需要它“适合生存”。 他们完全可以把它改造得符合他们的需要。 有些历史学家认为,在布瑞坦王室提出这种建议,而议会居然没多少争论便通过时,就已经注定了帝国最终的灭亡。 他们已经变得太过骄傲,骄傲得,仿佛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创造一切的神。 但谁也不能否认,风临城是个伟大的奇迹。 它完全漂浮于半空,漂浮于普南星时常翻起巨浪的深蓝海面之上,如传说里神明所居住的天空之城。而城中的王宫也好,一些重要建筑也好,又漂浮于风临城的“大地”之上。最辉煌的时候,连许多权贵的私人住宅,都像云朵,像开在天空的花一样漂浮着,潺潺水流从大大小小的浮空岛上落下,阳光灿烂时漫天虹光,如梦中才有的幻境。 而这一切,需要巨大的能量支撑。 自大如当时的布瑞坦王室,也不觉得现有的能量能供他们如此挥霍。他们致力于开发各种新能源……这当然是件好事,可动乱发生的那一晚,揭开毁灭的序幕的,被称为“神怒”的风临城大爆炸,正是从新能源研究所炸开的。 无论导致爆炸的是机器人的阴谋还是其他,这场爆炸彻底毁掉了小半个风临城,由此而引起的风暴席卷整个星球,让普南星其他几座浮空城全都坠落海中,但风临城本身所残存的那一部分,却并没有掉下去。 它依然浮在半空,被仿佛永不停息的、可怖的闪电和雷霆所包围,仿佛是谁刻意留下的警告,高悬在那里,让所有人都能看到,让所有人都永远记住——这就是自命为神的后果。 新布瑞坦不是没想过收回风临城,毕竟据说王宫还完好无损,单是那其中的财富,就让人难以放弃。 可再先进的飞船都无法穿过风暴。 “那真的是找死。”苏妮苏普用力强调。 “我没那么容易死。”伊斯说。 这或许是事实,但苏妮苏普还是瞬间气得要死——她说得口干舌燥,全都是白说吗?!这人怎么这么容易让人生气呢!实在是太讨厌了! “请给我两天的时间。”她气鼓鼓地回答。 ——等着被电死吧你! . “……她生气了哦。” 娜娜幸灾乐祸地说,“她喜欢娜娜,不喜欢你。” 伊斯瞥了一眼女孩儿离去时气势汹汹的背影,毫不在意。 这个女孩儿其实也挺单纯,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的情绪压根儿就没掩饰住。伊斯甚至有点同情她因为自己的职责不得不这样口是心非,而不能对着他破口大骂——当然,并不是他喜欢挨骂的意思。 但说真的,她气成这样,也算是她自找的嘛。他明明都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依然如此生气,绝对是因为她自己本来就很容易生气。 没有心的冰龙十分心安理得。 接下来的几天他打算都在塞拉学院的图书馆里度过,应该不至于再惹到这位容易生气的小姑娘。 狄纳尔向他介绍了图书馆里一些他觉得有用的书,甚至为他概括了其中的主要内容,但伊斯还是想自己再仔细看一看,包括那些有许多个不同版本的神话传说。如果真是埃德……即使他没有刻意留下什么线索,他的行为方式却应该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而那是伊斯所熟悉的。 但他的计划并没能实现。当天晚上,消失了一天的摩拉娜来邀请他和伯特伦……以及娜娜共进晚餐,并且告诉了他们一个新情况。 他们得到了一些辛加山湖底祭坛上的金属碎片,在其中发现了一些问题。 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事实上是有人先发现了这些金属碎片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摩拉娜的家族才得到了其中的几片,来进行各种分析和实验。 虽然自己是军人,摩拉娜背后的家族却控制着许多重要的产业,其中有一家专门研究和开发各种用于星际飞船的新型材料。那些金属片,看起来只是并不如何珍贵的蓝铜,但经历了数千年的岁月,居然没有半点锈蚀的痕迹,又轻又韧,相当符合他们的某些需求,里面却有两种不属于普通蓝铜的成分,他们无论如何也分析不出来。 那很有可能是他们目前尚未发现的矿物……或某种他们并不了解的力量导致的。 她的家族在合金制造方面曾经赫赫有名,如今却陷入了瓶颈——事实上,整个星域在这方面都已经陷入了瓶颈,似乎他们已经尝试过了所有的可能,再也制造不出什么新的东西,只能在原有的基础之上,稍稍提升那么一点点而已。 而这种“古老”的金属,或许会开启一个新的方向。 ------------ 巴西亚的花(6) “我只是想知道,”摩拉娜小心斟酌着,对着伊斯不由自主地比对着伯特伦要紧张得多,“你是否对这些金属……施加过什么影响?或者,它们是否曾经受到过一些……别的影响?” 比如,一些她搞不懂的“魔法”之类。如果真是这样……她也期待能与独角兽号进行一些技术上的交流——是的,她从来不觉得那是什么真正的魔法。 伊斯摇头。他的魔法只针对于那个黑洞,而且他十分确定没有泄露半点。至于那些金属,他的确没法用肉眼看出其中的成分,但至少可以肯定,那其中已经没有任何魔法之力。 “它们的确是因为某种力量而碎裂,但我不确定那是否会改变它们本身的材质。”他说,“而且,它们所处的环境……有很长一段时间并不是泡在水里,而是在一个,可能没有什么变化的护罩里。” “即便如此,它们也很特别。”摩拉娜坦言,“我们已经做过了一些实验,这种金属的确相当耐腐蚀,韧性也极强。” 伯特伦倒是听出了一些兴趣。燿星界也在努力开发各种新材料,毕竟他们不能一直靠魔法解决所有问题——成本太高。 “我们的船上还有一些朋友,”他说,“对金属很有些研究。如果你不介意让他们看一看的话……” 摩拉娜沉默片刻,笑了起来。 “当然不介意。”她说。 . 第二天,出现在酒店的“朋友”,让泰丝大笑着抱了上去。 “莫克!”她开心地把脸埋进矮人红铜色的头发里,“好久不见!” 伯特伦默默地咬了咬烟斗。早早来这里等候的摩拉娜笑得意味深长:“船上的朋友?” “另一条船上的朋友。”伯特伦面不改色地纠正。 是他疏忽了……巴西亚的酒后劲十足,他忘了先跟大家通个消息。 摩拉娜轻笑一声,不再多问。这些人总是这样……神出鬼没,惊讶了太多次之后,她也渐渐习惯了。她怀疑独角兽号已经有了安全地传送生物的技术,只不过,巴西亚的防护对这些人形同虚设也是事实。 有些人大概又要因此而坐立不安,忧心忡忡。 她知道这些人有极大的威胁,但她同时也坚信,只要把他们当成朋友而不是敌人,威胁反而会变成机遇。 当莫克走到她面前,摩拉娜感觉到了一种强大的气势。眼前的矮人不到她肩膀高,还毛茸茸的,敦实得颇有些可爱,可当那双深邃的眼睛将她的身影映入其中,竟如巍然而立的山岳般,让她有种……是她在仰视他,而不是他在仰视她的感觉。 “……幸会。”她不自觉地微微躬身,“我是乌图家摩拉娜,曼宁帝国星际舰队少校。” “幸会。”莫克向她微笑,“莫克·铜焰。” 他没有说出自己的头衔,但摩拉娜相信他在自己的世界里也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毕竟当他笑眯眯向着伊斯展开双臂时,明显并不喜欢“热情的拥抱”这种表达情感的方式的金发年轻人,虽然僵着一张脸,也还是不情不愿地拥抱了他一下。 而伯特伦对上莫克,也显然是带着敬意的。 她把这一切都看在眼中,悄悄吩咐下去,又一次提高了接待客人的规格。 离开酒店时他们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麻烦——苏妮苏普坚持要继续她的“陪同”。 “……我们是去乌图家的研究所,而不是去寻找那些符文或神话的线索。”摩拉娜解释,“这在你的职责之外。” “可我接到的命令是‘全程陪同’,无论客人要去哪儿,要干什么。”苏妮苏普毫不退让。 摩拉娜差点说出点不该说的话来,然而最终只是笑了笑。 “随你。”她说。 她实在犯不着跟一个被宠坏了的小女孩儿生气。 . 乌图家的“乌图”,并不是指伊斯他们在辛加山所住的藤屋上的那种树,而是指其本意——一种水母。 布瑞坦人并没有姓,不同的家族以不同的生物为标志,家族成员之间也不一定有血缘关系,倒有点像冰原上的野蛮人部落。 乌图家的金属材料研究所并不在花湾城,而是在被城市包围的卡苏拉穆内海的一座小岛上,同样充满了鸟语花香,像一座悠闲的度假小岛,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却设置了各种严密的防护。 虽然是被邀请而来的客人,伊斯他们也并不能进入研究所真正的核心区域,稍稍参观一下可以参观的部分之后,就在阳台上吹着海风喝着果汁,等着人拿来那些金属碎片。 莫克并不介意这样的防备,甚至还觉得挺惬意——他其实就是趁机来见识一下“异星世界”的。 乌图家得到的金属碎片并不多,摩拉娜让人拿来了两片,同时出现的还有这项研究的负责人扎塔,一个显然很不耐烦,只是勉强保持着礼节的中年男人。 “我不得不提醒各位,”他说,“这对我们而言是非常重要的样本,请各位最好不要对它们有任何损坏。” 伊斯原本拿起了一片,想看看里面是否真的还有什么魔法的残留,这会儿随手就扔回了托盘。 那清脆的一声响让周围瞬间一静,仿佛连海风都凝固了一刻。 “所以,”泰丝一脸天真地开口,“你们单凭肉眼就能看出一种合金的所有成分和比例吗?真厉害!” 她的神情和语气都真诚无比,但这句话是毫无疑问的讽刺。 苏妮苏普垂下了双眼,但她脸上的笑根本藏不住。 因为有事离开了片刻,没能及时阻止扎塔那句愚蠢的话,摩拉娜无声地叹口气,走过来打破那僵硬的局面。 “扎塔博士,”她微笑,语气温和有礼却不容抗拒,“我们无意打扰您的工作。至于这两份样本……我想您已经得到通知,它们任我处理。” 在惊愕之中连反击都没来得及的男人又一次被噎得脸色发青,怒气冲冲地掉头离开。 “抱歉。”摩拉娜无奈地做了个手势,没有多做解释。 “你们可以对它们做任何事。”她表示。 事实上,她很期待看到一些“神奇的魔法”,尽管内心深处,她更相信那是某些他们尚未掌握的技术。 “任何事?”伊斯向她确认。 “任何事。”摩拉娜十分确定。 伊斯拿回一片金属,抬手送到了娜娜嘴边:“咬一口。” 摩拉娜的眼神呆滞了一刻,看着周围其他人毫不意外的神情,努力把已经跳到舌尖的话咽了回去。 “……这个不好吃呀!”娜娜哼哼唧唧地甩着尾巴,勉为其难地一口咬过去,像咬一块小薄饼一样,轻而易举地咬掉了一个角,留下一排细密又整齐的小牙印。 摩拉娜瞳孔一缩——这是什么牙齿! 然而更让她震惊的还在后面。 小龙把那一小片金属嚼了嚼,咕噜一声吞了下去。 苏妮苏普忍不住发出低低的惊呼,泰丝赶紧安慰她:“没事的,她能消化。” 摩拉娜不由自主地撑住了头。眼前这超现实的一幕让她有些无法接受……如果不是亲手抱过娜娜,她简直要怀疑她其实根本不是什么生命体,而是个机器。 “如何?”伊斯漫不经心地问。 “难吃。”小龙十分嫌弃。 伊斯瞥了她一眼。 “没有魔法呀,”小龙蔫蔫地回答,“什么都没有了,是被煮过头的渣渣。” 没有能量,也没有味道,被强迫吃这种东西的她,实在是太可怜啦!一定要记在本本上,到时候添油加醋地告诉娜里亚! “它的材质的确被魔法改变过。”伊斯告诉摩拉娜,“但现在其中已经没有剩下任何力量。不过……你们想要的,也只是它现在的状态而已吧?” 依然有些呆滞的摩拉娜下意识地点头,猛灌了几口冰凉的果汁,让自己清醒过来。 “是的,”她艰难地回答,“所以,一定要经过某种……魔法,它才能变成现在这样吗?” “那倒不一定。”莫克回答,“但是,想要得到结果,恐怕得给我一些时间,做一些不同的尝试才行。” “需要多长时间呢?”摩拉娜问道。 她其实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如果耗费的时间太长,他们还不如放弃这种金属,把精力放在研究新的合金上。而且,“需要时间”这种话,更像是某种拒绝的托词。 她见过太多拖着拖着就再无声息的事。 “如果不缺材料的话。”莫克摸了摸他浓密又漂亮的胡子,“半天吧。” “……您需要什么?”摩拉娜恭敬地问道。 ------------ 巴西亚的花(7) 莫克需要的东西并不多,也并不介意有人旁观。所以,当他站在一个最简单不过的熔炉边,挥着一柄再普通不过的铁锤敲敲打打时,围在一边的人一点不少,而且越来越多。 毕竟,研究所里很少有这样的热闹可看。 扎塔并不在人群之中。他只是从人群外走过,冷笑着朝这闹剧一般的场面投去充满嘲讽的一瞥。 用那么原始的设备和方法就能得出他们用各种精密仪器都没能得到的结果,要么是见鬼,要么是有鬼,而他确信是后者——毕竟没人蠢到拿自己当笑话。 他怀疑那些人在辛加山发现那些碎片的时候就已经拿走了不少,并且已经分析出的结果。如果他们坦承这件事,他或许还有意了解一下他们到底使用了什么方法,可他们这样故弄玄虚,就未免太可笑了。 他可没有时间看这么无聊的表演。 围观的大多数人都没有扎塔想得那么多,但也没谁真的相信那个毛茸茸的家伙能折腾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来。只不过,谁也不会把自己真实的想法说出口。 陪在一边的摩拉娜据说是有可能是乌图家族的下一任家主,得罪她毫无必要。而且,这些客人毕竟来自遥远的另一个星域……他们好歹也得保持一下文明人的礼节。 莫克毫不在意身后的暗流涌动,旁若无人,聚精会神地干着自己的活儿。他熔掉了一片金属,用各种方法让它变成各种形态,甚至在它还发红的时候直接上手去戳,引来一片低低的惊呼,让这更像是一场奇怪的演出。 时间一点点流逝,有些人觉得无聊而离开,有些人因为无聊而跑来,并不很吵,却始终有些细碎的声音。可不知什么时候,那些声音一点点消失,只剩下了矮人的铁锤落下时高高低低的敲击声。 那声音极其单调,可听得久了,却又仿佛能听出一种奇特的旋律,像是……像是金属也会唱歌。 而莫克的动作始终不紧不慢,又流畅无比。像一个老练的厨师在烹饪一道他已经做过千百次的菜,每一个细节都已经成为刻在肌肉里的本能,连想都不用想,就能把用料和火候都控制得完美无比。 且不管这道菜味道到底如何,至少制作它的过程相当赏心悦目。 所以,当莫克停下来要求一些他只能描述大概的标准而说不出名字的材料时,也很快有人十分积极地给他找来了许多。 研究者们真的越来越好奇,甚至生出了一丝期待。 矮人向摩拉娜要求了半天的时间,他就真的只花了半天。当他把另一块金属交到摩拉娜手中时,后者甚至有些发愣。 “我也不知道剩下的两种材料到底是什么。”矮人说,“我对你们这里的矿物一点也不熟,但是,如果你们只是想要类似的合金……这个应该符合你们的要求。” 摩拉娜目瞪口呆——所以,这位红胡子先生,就这么给他们制造出了一种新的合金?! 她脑子都有点懵,但还是记得先把客人送到接待室,然后立刻找人对那块金属锭进行分析和测试。 得到结果时她走路都像喝醉了酒一样飘乎乎的。莫克制造出来的合金比原本那块金属片多出了三种材料,三种一点也不神秘甚至连稀少都算不上的普通材料,其他元素的比例也与原本那块金属片有些微的差距,可最终的结果,那块合金的品质,比他们原本所想要的更好。 “我可以把所有材料的比例,以及融合的方法都写给你。”莫克向有点回不过神的摩拉娜微笑,“用来感谢你对我们热情的接待。” “当然,当然。”摩拉娜下意识地回应,然后反应过来,“噢,不,给远道而来的朋友最好的招待原本就是我该做的事……但无论如何,谢谢——我很高兴能得到这份礼物。” 她在莫克拿笔写下整个过程时忍不住问道:“所以制造它并不需要魔法,即使它原本是魔法的产物?” 莫克的制造过程岂止没有魔法,简直简单得令人惊讶。那些目睹了全程的研究员这会儿都差不多疯了——即使是对方早有准备,只是表演给他们看,也确确实实是用最原始的方法制造出了一种合金。 他们极力要求与莫克进行一些更加深入的交流,但都被摩拉娜关在了几道门外。 她当然也希望能有这样的机会,但不是现在,不是在这种乱哄哄的情况下……他们的客人值得更多的尊敬。 “或许也有某种魔法能得到同样的结果,”莫克回答她,“但是,瞧,如果你只是想要升起一堆火,用魔法制造的火苗和用最原始的方法保存的火种,其实没什么区别。” 摩拉娜笑着点头:“您说得对。” 矮人其实并没有回答她真正的问题……又或者已经回答了。 至少现在,她不能再要求更多。 她只能试着将研究员们热切的期待转达给矮人,矮人考虑片刻,还是拒绝了。 “我想我其实没有太多东西可以告诉他们,”他说,“我们所使用的方法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体系……就像魔法和你们所说的,科学。在对彼此缺乏了解的时候,恐怕很难相互理解。如果我告诉他们,用心倾听你手中的材料发出的声音,用你的灵魂感受它……他们大概只会觉得我在敷衍或戏弄他们吧?” “……可您确实能听到,是吗?”摩拉娜此刻充满了好奇,她并不觉得矮人是在欺骗他,“就像……就像独角兽号之前救出的那些石心人。” “是的。”莫克爽朗地大笑起来,“某种意义上,他们就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另一种矮人。我们有十分相似的天赋。” “天赋。”摩拉娜感叹,“你们的天赋在我看来已经像是魔法……而我原本并不相信魔法的存在。” “那么你或许可以试着相信一下,”莫克把写完的制造方法交给了她,“这世上有许多问题,答案并不是只有一个。” . 这一天原本还算圆满。尽管伊斯觉得十分无聊,完全是在浪费他的时间,但无论是在海边玩了半天的泰丝和娜娜,还是达成了不知什么目的的伯特伦和莫克,显然都挺满意……直到第二天,摩拉娜脸色难看地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研究所被盗了。 他们丢失了一份十分重要的资料,其中有他们近三十年来所制造出的所有新合金的配方,其中有几种甚至都还没有正式推出。为了以防万一,这份资料有好几种不同形式的备份,丢失的是纸质的那一份。 研究所每晚都会进行一次安防检查,可以确定的是,东西是昨天丢的。 “……所以,”伊斯冷笑,“我们就从尊贵的客人变成了嫌疑犯?” 他真的是烦透了。有事的时候被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扰,他的怒火几乎能掀翻屋顶,何况还是被当成贼! 他,一条龙,就算是去抢也不可能当小偷! 摩拉娜大概是昨晚就已经得到了消息,显得颇有些憔悴,连头发都无精打采地动不起来了。 “我很抱歉,”她语气诚恳,“真的非常、非常抱歉,我对你们当然没有任何怀疑,而且,这件事恐怕针对的不是你们,而是我……是我连累了各位。” 有权力的地方就有争斗。摩拉娜的确是家族继承人人选之一,但她的竞争对手可也不少。她曾经失败过,所以被踢到帕波里三号那样偏僻的矿场星球,经过数年的努力才又重新回到权力的中心。与独角兽号的关系正是她的助力之一,她也一早就料到对手会针对这一点,却没有想到对方会使用如此卑劣的手段。 昨天研究所的确比平常要乱一些,却也绝对没有乱到保存资料的地方。摩拉娜看了一整晚的监控,没有发现任何线索——除了负责检查的人,昨天一天根本没人进入过资料室。 但正因为如此,来自独角兽号的客人反而有了更大的嫌疑。许多人都知道,他们很有些……神奇的能力。 而且当天,莫克、伯特伦和伊斯倒是一直在人们的视线之中,泰丝和娜娜去跑去海边玩了好久的水,有好一会儿,她们的确没有出现在任何监控里。 以及,陪同客人一起进入研究所的苏妮苏普,也有一段时间不见踪影。 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皱着眉头站在一边的女孩儿愕然瞪大了双眼。 “……你们竟敢连我也怀疑?!”她的声音尖锐地拔高。 ------------ 巴西亚的花(8) 伯特伦嘬了嘬烟斗,饶有兴致地看她一眼——“竟敢”?这个词很让人浮想联翩。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摩拉娜平静地回答,“这件事我们会私下处理……” “私下处理对我就没有影响了吗?!”女孩儿怒气冲冲,“该知道的人就不会知道了吗?!你们,你们……” 她在失控骂人的边缘握紧了双拳,深吸一口气。 “我可以配合你们的任何调查!……但不能影响我的工作!”她硬邦邦地说,绷起的脸上写满了“我要冷静!” 同样被怀疑的泰丝淡定得仿佛她并不是叫泰丝的那个人,即使她确确实实是个盗贼。 “我可以帮忙哟!”她甚至跃跃欲试兴趣十足,“我很擅长这个的,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不,你不可以。”伯特伦毫不留情地阻止了她。 他并不怀疑泰丝的能力,但她的加入只会让情况变得更加复杂。 他们对很多事缺乏了解,现在能做的,只有相信摩拉娜。 “我说错啦!不是帮忙,是配合,配合!”泰丝不肯死心,“为了配合调查,重新回到现场,洗清自己的嫌疑,不正是我该做的吗?” “事实上,我现在就需要各位的配合,”摩拉娜苦笑,“我绝不会让任何人把我的客人当成嫌疑犯一样审问,但请你们给我……三天的时间,而在这三天的时间里,希望你们能够尽量待在酒店,如果外出,也会有人陪同……” “欸,这样怎么能抓到贼呢?”泰丝撇嘴,“你们就该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然后暗地里派人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呀!” 摩拉娜的苦笑都有点僵了。她在努力让他们没有被当成嫌疑犯的感觉,为什么这个红头发的小个子却似乎很乐于被人当成贼的样子?! 站在泰丝身后的魔像拎起泰丝的后领,把她提到了一边。 “抱歉。”他说,“请不用在意她的话,她只是……” “苦中作乐!”泰丝想到了一个绝妙的词。 “闲得无聊。”魔像说。 他的声音分明是平平板板的机械音,却像是充满了某种一言难尽的、微妙的情绪。 摩拉娜不该笑的,却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明白。”她说,沉甸甸堵在胸口的愤怒、失望和愧疚,似乎也轻了几分。 至少这些人并没有因此而责怪她的意思,这已经足够让她庆幸。 “我一定会尽快查清这件事。”她向他们保证,“一定。” . 伊斯才不管有没有人怀疑他,也不在乎“陪同”他的人又明里暗里多了几个,依然大摇大摆地带着娜娜去了塞拉学院的图书馆。 而气鼓鼓的苏妮苏普也还是尽职尽责地跟着他。 图书馆里的学生在他们走过时会投来好奇的视线,偶尔也有人表现出警惕和厌恶,但只要没人跳到伊斯面前明目张胆地挑衅,他就可以当他们全都不存在。 苏妮苏普像是变成了他的影子,亦步亦趋地跟着。可伊斯的视线不经意间扫过她的脸,却能很轻易地看出来,她的注意力根本不在他身上。 女孩儿盯着书架发着呆,脸上的神情变来变去,脑子里也是一片狂风巨浪,翻涌着各种强烈的情绪,一时想要甩手不干直接回家,一时又幻想着自己大发神威,轻轻松松地找出了真相,让那些胆敢污蔑她的家伙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 这些发泄式的幻想如平常一样让她渐渐平静下来。当她终于想起自己身在何处,伊斯正随随便便地坐在窗台下,一页又一页飞快地翻着书。 走了神的女孩儿眼珠飞快地两边一扫,默默站得更直,假装自己没有走过神。 似乎不管是哪个世界,哪个种族的图书馆,都没有太大的差别。这里的窗很高,阳光斜照进一排排整齐的书架,染成金色的灰尘静静飞舞,待得久了,仿佛远离尘嚣,远离了一切烦恼,一颗心也随之静下去,像沉进清澈的水底。 残留的怒意一点点消散,身体也一点点放松。女孩儿放弃了笔挺的站姿,靠着书架,看着阳光和树影跳跃在窗台上随得四仰八叉的娜娜的肚皮上,也跳跃在伊斯灿烂的金发上。 “你都不生气吗?”她轻声开口。 不知为什么,她就是觉得,此时此刻,这个不爱说话……也不会说话,总是一开口就气得她半死的男人,并不会绷起一张冷脸,露出不耐烦的样子,拒绝回答她的问题。 即使这个问题其实挺无聊。 “气过了。”伊斯头也不抬地随口回答。 生气生得太久是一件很累的事,而他才懒得为那种破事费力。 以及,他这会儿的心情的确还不错。 监视者们都很识趣地没有在他眼前晃悠。而这个地方,有点让他想起远志谷的图书室……带着娜娜独自居住在远志谷的那几年,他在图书室里待的时间是最久的。娜娜窝在他怀里呼呼大睡,他就一本接一本地翻着书,并不很认真地看过去,身边放着一杯几乎从不重样的花草茶,不管是冷是热,味道都还不错。 他也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他是真的更喜欢独处。 这大概是冰龙的天性。它们本就是独居而懒散的生物。 他很高兴能拥有一些真心的朋友。他也很乐意时不时地跟他们待在一起随便做点什么,但并不需要时时刻刻跟他们粘在一块儿。他已经不再有那种,总是担心会被他所在意的人厌弃的恐慌感,他知道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之下,他们都绝不会放弃他,就像他也永远不会放弃他们。 他依然时常感觉到某种孤独,可那并不是任何“热闹”能够填满的。 有好长一段时间,娜里亚总是千方百计地把他从远志谷里挖出来,拉着他到处跑,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 娜里亚的朋友都是很好的人,可他依然觉得厌烦。 但他没法儿拒绝,即使他并不喜欢。他知道娜里亚觉得总是一个人待着是不好的,她希望他能跟更多的人接触,感受到更多的温暖和善意,交更多的朋友…… 后来她终于放弃了。因为她察觉到了他的勉强,因为埃德告诉她,他是一条龙,实在没有必要非得让他像个人类一样生活……只要他是真的过得开心就好了。 “我就这么告诉她:就像一个人真的很讨厌吃洋葱,为什么就非得让他吃不可呢?即使洋葱确实健康又美味,但是不吃它也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嘛。”那个家伙是这么说的,并且还得意洋洋地跑来向他邀功……和抱怨。 娜里亚听进去了。然后让他连吃了三天各种做法的洋葱,吃得他脸都青了。 ……现在想起来,那根本就是炫耀吧! 窸窸窣窣地一阵轻响,苏妮苏普也抱着双膝坐在了地上。 “你就不想做点什么吗?”她压低了声音,很有点怂恿的意思,“你……不是能变身的吗?” 伊斯无法理解女孩儿奇怪的思考方式。 “是可以。”他说,“所以你觉得我应该怎样?变回龙去把那家研究所踩个稀烂吗?” 就算是十几年前那个幼稚又别扭的他,也做不出这么蠢的事来。 苏妮苏普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闷闷地笑出声。 虽然的确是不能……但想一想又觉得挺解气的。 “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她小声嘀咕。 伊斯觉得她今年能有十六岁都算多。 他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苏妮苏普惊讶于伊斯看书的速度,他没一会儿就能翻完一整本,而且还能记住他看过的所有内容——这让她十分嫉妒。而伊斯也对她的博览群书有些惊讶,他从书架上抽出的书,有许多女孩儿扫一眼封面就能告诉他里面有哪些部分可能是他更感兴趣的。 “我以为你们这样的年轻人会觉得这种书毫无用处。”他说。 ……你看起来可也没比我大多少。 女孩儿腹诽着,回答他:“作为一个布瑞坦人,好好了解自己的历史和文化不是理所应当的吗?即使是神话,里面也隐藏着许多真实,而即使是幻想……曾经有人告诉我,会‘幻想’一些美好而无用的东西……会做梦,是我们与机器人最大的不同。” ------------ 巴西亚的花(9) “那如果机器人也会做梦,你们就会把它们当成一个与你们平等的智慧种族了吗?”伊斯随口问她。 “怎么可能!”女孩儿反应很大,“它们的脑子里只有事先设定好的程序而已,它们不会有情感,更不可能会做梦!” “那它们为什么会背叛你们,创造自己的联盟?”伊斯问,“在被设定的程序之外,它们有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那自我,那欲.望,从何而来?” 他其实并不是真的在乎这个,只是觉得逗一逗这容易生气的女孩儿还算有趣。 女孩儿紧紧抿着双唇,脸颊自然而然地鼓了起来,像只饼脸的猫。 “即使它们有了自己的思想,那它们也还是背叛者!”开口时她仍努力压低了声音,“它们可是我们创造出来的!” 伊斯敲了敲手中的书:“在你们的神话里,你们也同样是诸神创造出来的,而如今你们只把神明当成虚假的偶像。除了材料和创造者不同之外,我看不出多少区别。” “……那怎么能一样!”女孩儿气得像是忍不住要挠他一爪,“而且,我们也不是什么神创造出来的,我们是进化出来的!” “所以你们由你们所诞生的那个世界创造。”伊斯说,“而你们耗尽了它的所有,然后抛弃了它。” 女孩儿气得脑子里都在轰轰地响,一时却想不出该如何反驳。 她倏然起身,在伊斯以为她要气冲冲地跑掉的时候,她走出几步,又坐了下来,狠狠地盯着他。 她并没有忘掉自己的任务。 伊斯勾了勾嘴角,把视线落回纸页上。 这样的“陪同”其实有些可笑……所以,这女孩儿到底是什么人,又到底为什么来到他身边? . 回到酒店没多久,伊斯的房门便被敲响。苏妮苏普板着脸,微抬着下巴,递给他一张小小的金属片:“你要的资料。” 她说了“需要两天的时间”,那就是两天的时间,只会更短,绝不会更长! 伊斯接过了存储器,女孩儿却并没有转身离开,而是站在那里,直直地瞪着他。 “……要一起看看吗?”伊斯问道。 女孩儿矜持但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她确实还没来得及看。 资料多且详细,除了伊斯所要的风临城和那些文物的资料,还有不少费阿德娅所提到的那七处不同星球的古文明遗迹的照片。 不知是从哪个古老的角落里挖出来的图片,有一些甚至还是黑白的,甚至只是手绘的简单线条。 “机器人叛变时我们丢失了太多东西。”苏妮苏普用力强调了“机器人”三个字,“能找到这些已经很不容易。” 一张张图片从光幕上飞快地滑过,又突然定了下来,停在一张颜色晦暗的照片上。 那是一处刻在岩壁上的简单图画,朴拙的线条像是小孩子随手乱画出来的,却又意外地传神,画面上一群穿着齐膝的裙子的小人儿跪在地上,围着圆圆的一轮不知什么东西,高举起双手。 “拉契卡的太阳崇拜。”苏妮苏普充满自信地开口,“这是诺内山岩画,比辛加山神殿遗址还要早一千多年……” “你觉得这是太阳?”伊斯指了指那个圆圈,“拉契卡的太阳是有花纹的吗?” “……哪个星球的太阳都不会有花纹!”即使一再告诉自己要冷静,苏妮苏普还是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那只是他们幻想出来的太阳神的面目!” “……所以他们心目中的神就长这样?”伊斯指着圆形里那几点像是随意印上去的鸟爪的痕迹,“还是说拉契卡人自己就长这样?” 苏妮苏普憋着气闭上了嘴——不得不承认,听他这么一说的话,好像确实有点不太对。 任何种族的神的形象其实都跟他们自己差不多……而拉契卡人虽然脸长了一点,五官还是挺端正的,绝不是这种连鼻子眼睛都分不清的,刻了花的饼干模子一样的东西。 “你觉得,”她想了起来,“这是……那个圆球?” “不一定是同一个。”伊斯说,“拉契卡属于哪个势力?” “星环联盟。”苏妮苏普盯着那个圆,有点心不在焉地回答,“拉契卡是个独立星球。” 察觉到伊斯的视线转向她时她下意识地抬头,对上那双通常没什么表情的浅蓝色眼睛。 “……我会再让人找找看有没有更多拉契卡和诺内山岩画相关的资料。”她不由自主地开口。 伊斯满意地点头。 这个“专员”,还挺好用的。 而此刻,女孩儿脑子里却充满对自己的尖叫——这根本超出了她的任务范围吧?!她到底是为什么在对方都没有提出要求的时候如此主动地提供帮助?!她不会是中了什么魔法吧?!她是不是该去检查一下自己的脑子里有没有被植入什么东西…… 她一脸恍惚地离开,没一会儿泰丝就晃了进来。 “你又欺负人家小女孩儿了吗?”她啧啧地摇着头,“小龙,这样是不对的哦。” 伊斯瞥她一眼,理直气壮:“哪里来的‘又’?她自己爱生气关我什么事?” “……她可能都没成年!”泰丝试图提醒他,“你都是一条成熟的小龙了,怎么能跟没成年的小女孩儿斤斤计较!” “我很成熟吗?”伊斯语气淡淡,“我以为我还没满月。” 泰丝噎住了,脸上神情变幻。她好像是跟几个人说过,按龙的年龄算,伊斯跟娜娜一样都没满月,所以哄着他就好了不要跟他太计较…… 所以他是知道了吗?到底是哪个没脑子的家伙泄露出去的!! 她慌乱了一小会儿,然后立刻又坦然起来。 “算法不一样嘛。”她强词夺理,“我难道说错了吗?你是个成熟的男人了,但按人类的算法,也确实还是条没满月的龙嘛。” 伊斯嘴角抽了抽,他这会儿心情不错,所以决定做个成熟的男人,不跟她计较……反正了计较了也没用。 “啊,差点忘了!”泰丝终于想起自己跑来的目的,“我给你和娜娜买了礼物!” 虽然是最大的嫌疑犯和最重点的监视对象,泰丝·谢帕德还是毫不在意地跟她的精灵跑出去逛了一天的街,买了一大堆零七八碎的小玩意儿。 她送给伊斯和娜娜的其实是差不多的东西,一个并不值钱的吊坠,透明的树脂里封着一朵雪白的小花,不规则的花瓣形状奇特,像极了一条展翅而飞的白龙。 “这是花湾城特有的羽兰,”泰丝热情地向他介绍,“是不是特别像你们!……娜娜不要吃哦!不好吃的!” 伊斯盯着那朵精致的小花看了半天,虽然是还挺好看的,但这东西大概只有女孩子会喜欢。 “……我才不会戴这个。”他说。 泰丝撇撇嘴:“随你啦,反正送你了!” 她也真没指望他会戴。 伊斯默默地把那小小的礼物收了起来。 他或许永远也不会真的叫泰丝一声“姐姐”,他有一个姐姐就够了……但真心把他放在心上的人,他也绝不会辜负。 . 第二天伊斯没有再去图书馆,他去找了伯特伦,问他摩拉娜的调查有没有什么进展。 伯特伦很惊讶他居然会关心这个,毕竟他显然丝毫没受影响。 “恐怕没有那么快。”他说,“虽然他们已经有了许多先进的技术来严密地保护重要的东西,却也有同样有许多先进的技术去偷走它,且避免留下另一些先进的技术能找到的痕迹……所以最终的结果,跟没有这些技术时也没什么两样。” 这话难免带点讽刺,但也是实话。真正要解决问题,靠的还是人,而摩拉娜离开了巴西亚好几年,最近才刚刚回来,某些方面难免吃亏。 “所以,你们就打算一直等在这里?”伊斯问道。 他是可以毫不在意,但对大多数船员来说,一旦知道自己被当成了嫌疑犯,被跟踪监视,心情难免会受到影响。昨天一整天,像泰丝那样依然心大地跑出去乱逛的人就没有几个,难得跑来一趟的莫克,也不过是在酒店里跟伯特伦一起喝酒聊天。 “不然呢?”伯特伦好奇地反问他,“你有什么主意吗?” ------------ 巴西亚的花(10) 他其实也想过,虽然不方便插手调查,他们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比如,他可以让泰瑞现场施展个复制术——这种法术虽然不能复制太过复杂或庞大的东西,来复制一堆纸质资料还是绰绰有余的,这样就能证明,他们就算要偷东西,也根本不会被发现,所以那些丢失的资料必然不是他们偷的。 这可能有用,但也会让布瑞坦人对他们更为忌惮,甚至人人自危,毕竟这个法术用来偷偷摸摸,尤其是偷资料这类东西,可真是再方便不过,配合他们的“神出鬼没”,简直不会留下半点痕迹……因而也更方便被怀疑和栽赃了。 后患实在太多,所以他也就是想了一想。 “还有一个办法,”伊斯说,“我们可以证明,我们根本不需要偷那些资料……因为它们对我们毫无价值。” “……怎么证明?”伯特伦坐直了一点。 伊斯却看向了坐在另一边的矮人。 “把你做过的事,”他说,“换种方式再做一次就好了。” . 听到伯特伦的建议,通讯器另一边的摩拉娜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觉得这个计划不可行吗?”伯特伦只好多问了一句,飞快地想着他是不是遗漏了什么情况。 “不,当然不是!”摩拉娜的语气有些奇怪,但并未拒绝,“我会尽快安排。” 她的动作的确很快。当天午后他们就又去到了那家研究所,被更加严密地监视着,开始他们的表演……实验。 或证明。 不管目的是什么,莫克确确实实地乐在其中。他让人从研究所之前推出的合金里随机挑选了一种,没一会儿就用大半相同、且成本更低的材料配出了数值更好的新合金,然后又让人报出了另一种还没有推出市场的合金的数值,自己选择材料,制造出了数值几乎一模一样,材料配比却大不相同的合金。 周围一片死寂,只有熔炉里火焰呼呼地响着,像某种低沉的嘲笑声。 那寂静不止是因为震惊,也因为沮丧。那些花费了他们许多人许多心血的成果……原来简单得如此不值一提吗? “……这能证明什么?”扎塔涨红着脸,还在试图挣扎,“证明你们对我们的研究成果有多么了解吗?” 这些人必然是拿走了他们的资料才能做到这样的轻而易举!虽然将其研究透彻的速度实在是快得可怕…… 莫克的兴趣和好胜心都正下熔炉里的火一样熊熊燃烧。他理理胡子,笑着开口:“那么……你可以随意报一组数值,或实际的要求,我看看能不能做出什么东西来。” 扎塔犹豫了一下。有一瞬他真的很想报出一种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合金的数值……但围在这里的大都是专业人士,这样的故意为难只会让他自己显得卑劣又可笑。 最终,他报出了他们一直未曾攻克的难题,一种能完全隔绝某种特殊能量,又足够轻盈和坚固的金属。 这其实泄露了某些秘密。但摩拉娜只在他微微停顿时看了他一眼,并没有阻止。 这一次莫克花了更长的时间。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周围的人却一个也没有离开,也没有人意识到他们错过了晚餐——除了娜娜。 小龙委委屈屈地窝在伊斯的怀里啃完了一堆零食之后,莫克终于放下了他的工具。一直等在一边的扎塔急不可耐地冲上去,端走了那片微红的金属。 当他回来的时候,单是看着他的神情,人们就已经能判断出结果。 他脸上有难以置信的惊讶,也有难以置信的狂喜。 “这不可能,”他喃喃,“这不可能……你们,是不是用了什么魔法?!” 比如,“心想事成”之类。 莫克叉着腰笑了起来。 “跟上次一样,”他说,“我可以把配方写给你们……虽然我猜你们也都拍下来了。无论如何,我想,我应该已经洗清了我们的嫌疑吧?” 没有人反驳,也没人能反驳。这个矮墩墩的异星来客,已经以一种他们直到此刻仍难以相信的方式,证明了他和他的同伴们,根本不需要他们的资料。 这些神秘的外来者的技术——姑且称之为“技术”,毕竟他们还无法解释那到底是什么——远比巴西亚,甚至远比整个星域的相关技术都要先进。 “当然……而这成果属于您。”摩拉娜走过去,把剩余的金属还给莫克,“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或许可以商量一下购买这项专利的价格?” 乌图家还是要脸的。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厚着脸皮就此拿走这珍贵的、而且正是他们迫切需要的成果。 事实上,他们得到的还不止一种合金……他们得到了三种。 加上上次那一种,四种。 已经有很久,他们一年都拿不出这么多新东西。 摩拉娜觉得,如果事情传出去,说不定都会有人觉得一切都是乌图家自演自导——他们正是为了骗取对方的技术,才自己弄丢了资料,然后栽赃到对方的头上。 在这方面,人类的想象力是无穷的。 但这会儿她可顾不上那些将来会有的谣言,只想尽力抓住眼前的利益……抓住与独角兽号这一点难得的关系。 莫克并不拒绝交易,只是把决定权交给了伯特伦。但这一天已经太晚,摩拉娜也还需要与家族商议。他们在许多人沉默的注视中离开了研究所——那视线里同样有怀疑与忌惮,但至少,是对他们更有利的忌惮。 当然,或许也会有人的蠢到真的试图用栽赃来换取利益……而那时候,他们也自然会给对方一个真正的教训。 “这一次可是看在你的份上。” 回到酒店时莫克半开玩笑地告诉伯特伦,“你可要好好抓住机会……虽然那位绿皮肤的布瑞坦朋友,似乎不是一朵那么容易被摘下的花。” “……什么机会?”伯特伦似乎听出了什么,又似乎并没有听懂,“摘什么花?” 他一脸茫然的神情不像是假的。矮人默默地看向泰丝,泰丝默默地把脸扭到一边。 她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嘛!……好吧是她的错,她就不该对着严肃又认真的矮人乱讲这些! 矮人略有些尴尬地拍了拍伯特伦的肩膀,迈着异常稳重的脚步走开了。 . 会谈的时间安排在了两天之后,乌图家的现任家主将会亲自出面。而独角兽号的船员们也终于获得了完全的自由,可在整个花湾城,甚至整个巴西亚尽情玩乐,还不用付任何费用。 得到这个消息,一大早酒店里就几乎没人了。伊斯看着娜娜吃掉了至少三人份的早餐,“陪同”他的女孩儿才脚步匆匆地出现。 “你迟到了。”伊斯有些不满地开口,又淡淡地望一眼她身后。 女孩儿身后还跟了个高个儿的年轻人——比他还要高。 苏妮苏普深吸一口气,向他介绍:“这是普鲁塔克……代替我的人。” 伊斯皱起眉,看一眼她故作冷静的面孔和仿佛燃烧着火焰的双眼,再看一眼她身后的年轻人严肃里透着紧张,紧张里透着傲慢的脸,又跟娜娜对视了一眼。 无论怎么看,都还是这个女孩儿更顺眼一点。 “我不想中途换人。”他说,“你不是说过无论如何都不会影响你的……工作吗?” 女孩儿一愣,然后努力把忍不住往上翘的唇角拉直。 “可是,”她说,“我现在成了最重要的嫌疑犯——” 她停了停,把心头窜起的委屈和怒火都压下去。 “我必须配合调查,”她说,“如我所承诺的那样。” 伊斯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还有点莫名的心虚。他以为他给大家解决了一个麻烦,却给她……不,是给他自己,招来了另一个麻烦吗? 这也……太麻烦了! “不换。”他坚定地表示。 “恕我直言,”被嫌弃的年轻男人忍不住开口,“恐怕您并没有选择的权力。” 伊斯低低地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抬眼:“我没有吗?” 他浅蓝色的眼睛里泛起一点金色的光芒,仿佛窗外的阳光落入了其中……却没有半点温度,只一眼就能冻结人的血液。 想说的话瞬间冻在了喉间,男人脸色发白地垂下了双眼。 “……你先出去。”苏妮苏普突然开口道。 男人诧异而愤然,下意识地拒绝:“可是……” “出去,现在。”苏妮苏普回头看他,略带稚气的面孔显出不容抗拒的威严,“……请。” ------------ 巴西亚的花(11) 男人沉默片刻,最终只能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空旷的餐厅里只剩了他们三个。苏妮苏普拖开一张椅子坐了下来,腰背依然笔挺。 “看来你对我的工作还挺满意?”她不无得意地抬着下巴。 伊斯点头承认:“你很……” 他把显然不太合适的“好用”吞回去,换了个词:“负责。” “当然!”女孩儿的下巴抬得更高了一点,“而且,除了我之外,其他人可没法儿给你找到那么多的资料……不过,瞧,现在的情况有点复杂,这个阴谋,针对的可不只是你们,也不只是摩拉娜。你可以……把我当成另外一个家族的人,而我的家族,和摩拉娜的家族,在某些方面,有一些……竞争。” “……所以,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挑起争斗,到底有什么好处?”伊斯完全不能理解,毕竟。这桩“失窃事件”,明显是有问题的,想要以此来抹黑女孩儿身后的家族,只会让自己变成个笑话。 “所以我才说,情况有点复杂。”苏妮苏普的脸也皱了起来,“因为我的父亲和摩拉娜的叔父,其实是很好的朋友。但个人的友谊和家族的利益……对有些人来说,显然是后者更为重要。” 连她也对乌图家族怀着警惕。她觉得他们势力发展得太快,未必就那么值得父亲信任。 有件事太过丢脸——她对谁也不想说。她之前在那座研究所里,从监控中消失了一会儿,是因为她收到了不知谁给她的消息,要求私下见一面。她那时也以为是自己家族安插进来的间谍,但最终并没有见到任何人……那时她就已经知道事情有些不对,却还是中了招。 “当然,那份资料也有可能是另外不知哪个家族的人偷走的……或怂恿乌图家的某个蠢货做出来的事。”苏妮苏普说,“目的就是为了破坏两个家族之间的关系。” 就算最后事情查清,对双方也不可能毫无影响……而许多曾以为十分牢固的友谊,就是因为这样一点一点的侵蚀,最终溃散消失,甚至反目成仇。 伊斯沉默了一阵儿,几乎想要撒手不管。他最讨厌这样的弯弯绕绕,也完全没有把自己绕进去的兴趣。 何况,不管他愿不愿意,他所代表的都不只是自己,还有独角兽号——而独角兽号刚刚从这样的泥坑里抽身。 可是…… 他看着女孩儿似乎带着某种期待的、亮亮的眼睛,想到正是因为自己的建议,才把她独自留在了泥坑里,说不定还踩了她一脚…… “我能怎么帮你?”他问。 女孩儿笑了起来,笑得意外地灿烂,有一瞬伊斯觉得她就要在椅子上开心地晃起小腿,像一只晃着尾巴的猫。 “没有必要。”她说,“我自己能解决的……但是,还是很高兴你愿意帮我。” “……所以,你想怎么做?”伊斯换了个方法。 “那当然是,”女孩儿昂首挺胸,铿锵有力地告诉他:“查清真相!让背后的家伙付出应有的代价!” 这……实在是正义得让伊斯无言以对。 “那么,”他努力想了想在这种时候该说什么,“祝你成功?” . “‘祝你成功’……个屁呀!”泰丝恨铁不成钢地照着伊斯的胸口狠拍了一巴掌,“这种时候,你就该告诉她,‘你就待在我身边,我会证明你的清白’或者‘这件事交给我’之类嘛!虽然还有更能感动人的话但我猜你也说不出口……” 伊斯觉得,这两句话他也同样说不出口——单是想一想他的鳞片都要尴尬得炸起来了。 “是她自己说的不用我帮忙。”他试图分辨。 “她说不用你就不帮了吗?”泰丝使劲儿瞪他,“为什么这种时候你就这么听话?!就算她真的不用你帮忙,你再坚持一下,好歹也能让她更开心一点嘛!” “我也没打算真的什么也不干啊。”伊斯十分无力,“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来找你!” “……是哦。”泰丝恍然大悟。她就说这条小龙今天怎么这么乖,老老实实地跑来跟她交代他做了什么…… “那你是想要求助于我深藏不露的智慧和丰富的……人生经验吗?”她抬了抬头,红色马尾得意地甩来甩去。 伊斯嘴角一抽。 “……是吧。”他说,“毕竟我认识的人里只有你最擅长这样的阴谋诡计。” 其他人,就算是伯特伦,在某些方面也太过正直——他到底是个骑士。 得意的红马尾愤怒地跳了一跳。 “算了,”泰丝宽宏大量地表示,“我不跟小孩子计较。其实我早就有主意了!绝对能让那些往我们头上泼脏水的家伙自己把脏水吞回去!但是!都没有人来问我!……” 她叽里呱啦抱怨了一通,然后说出了自己绝妙的反击计划:“……以及,如果是小苏苏想要自己查的话,这里还有另一个计划!……” 伊斯不由自主地与诺威对视了一眼。 “我觉得,”诺威建议,“这件事,至少也得让伯特伦知道。如果有他帮忙,也更方便一些。” 伊斯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样……就算出了什么岔子,也有人能迅速兜住。 . “……我以为这件事对我们而言已经结束了。”伯特伦干巴巴地说。 他正在辛辛苦苦地为两天后的会谈做准备,实在不想再面对什么让他心跳失常的突发事件,更不想被卷进某些更复杂的麻烦里啊! “这怎么能算结束呢!”泰丝愤愤地表示,“虽然洗清了我们的罪名,却让一个无辜的女孩儿承受了更加沉重的压力,幕后的人也没有得到应得的教训,反而还让对方占了好大的便宜……这,根本就不算是正义的胜利!” 在她义正辞严的反驳和灼灼的视线下,伯特伦退缩了——即使他并没有打算让对方占什么便宜。 而且,泰丝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他们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却也不能表现出很容易被占便宜的样子。而那个“无辜的女孩儿”,他觉得她应该确实不需要他们的帮助,但如果能帮上一把……或许也没什么坏处。 “好吧。”他无奈地开口,“我会先跟摩拉娜联系一下……但是,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小心,谨慎,和低调一点。” “当然!”泰丝信誓旦旦,“绝对会低调得让人都不知道我们有出手过!” 她才不会把火烧到自己身上呢! . 苏妮苏普闭上了干涩的双眼。 她知道,在这些监控被不知多少人看了多少遍,也没有找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之后,她能找到什么的机会微乎其微……甚至,更加不可能了。 可是,她还是得把它们全部看上一遍。 这是她努力争取来的,自己调查的机会……她才不会那么容易认输。 与摩拉娜所说的一样,监控里找不出任何线索。他们也已经查过记录的真假,反正,就算是假的,他们也没查出来。 这是她早有预料的事。这家研究所的确十分严密地保护着他们的资料,可对那份纸质资料……对所有纸质资料的保护,又大概是其中最不严密的。即使他们开始用这种方式“以防万一”,许多人在离开学校之后依然很少再接触纸张,甚至在学校里都不会去看纸质的书——那玩意儿拿在手里又厚又重,实在是太麻烦了。 在绝大多数人的意识里,纸质就意味着原始,意味着“某种多半用不上的备份”。就算真有人要偷东西,一叠厚重累赘的纸,显然也比光脑里的数据,或一个小小的存储器,要难偷得多。 这是事实。在她所知道的各种偷窃信息的罪行里,还真没有去偷纸质备份的。如果不是没法说清她在岛上的监控里“消失”的那段时间是去做了什么,她的罪名其实很容易洗清——她当天穿的衣服,可藏不下那么大一叠东西。 ……可是,眼下的情况,偷走那份资料的人,或许根本就不需要它。 她强压着兴奋,十分沉稳地站起身来,向身后一直监视着她的人要求:“我要见摩拉娜。” 她与摩拉娜的关系并不算好。但在这里,她唯一能够相信的、真心想要查出真相的人,也只有摩拉娜了。 . 摩拉娜亲自把她带到了距离档案室最近的废弃材料处理室。它就在档案室旁边,而且有专人看管。 “我们已经检查过了。”摩拉娜不无同情地告诉她。 那些资料并没有被带走,而是很有可能在第一时间就被销毁了——这一点他们当然也已经想到过。 只不过,当他们来检查的时候,前一天的废弃物早已被彻底处理干净,而处理器的记录也很正常,每一条都能找到对应的人和他们销毁的东西,监控也同样毫无破绽。 苏妮苏普咬着牙,脸颊的肌肉都绷了起来。她不死心地重新检查了一切,又重新转回档案室,盯着那个空荡荡的柜子……以及周围一叠叠的资料。 她的眼睛才刚刚亮了亮,摩拉娜又幽幽开口:“这里所有的资料我们都检查过了……里面并没有混入别的东西。” 苏妮苏普有一瞬简直想要一脚踢在柜门上。她忍住了这一时的冲动,在一道小小的黑影飞快地从她脚边窜过去的时候,却没有忍住自己从嗓子里钻出来的那一声尖叫: “啊啊啊石蜥!!!” ------------ 巴西亚的花(12) 石蜥,是海边十分常见的一种小动物,只有成人的一只手那么长,头上长着小小的棘刺,身上布满灰黑色的粗糙鳞片,趴在礁石上一动不动的时候,看起来跟石头没什么区别,一旦行动起来,却窜得飞快。 这小东西没什么害处……却是苏妮苏普最害怕的动物之一。 “为什么这里会有这种东西?!你们的警卫呢?!警卫!!!” 女孩儿大叫着缩到了墙边,一副恨不能爬到柜顶上的样子。而那只比她要淡定得多的小家伙甚至停下来,斜着凸起的大眼睛用很像是鄙视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才沿着墙角飞快地溜了出去。 摩拉娜忍着笑关上门,安慰她:“好啦,它不会再进来了。” 女孩儿扶着墙,惊魂未定:“为什么你们的研究所里会有这种东西跑来跑去!你们都不怕它……会啃坏什么东西吗?!” “据我所知,石蜥的牙齿可啃不动石头和金属。”摩拉娜说,“而且,这只石蜥有人喂养,也很聪明,它并不会乱咬东西,当然更不会咬人。” “为什么会有人养这种……”苏妮苏普深深吸气,又吐出来——不,她不能随意指责,别人爱养什么宠物是他们自己的事,只要没有妨碍到其他人……可它妨碍到她了!! 房门被人敲响,外面有人稍稍提高了声音,带点忐忑地问着:“你们没事吧?是薇莎吓到你们了吗?抱歉,它不是有意的……” 摩拉娜扭过脸以掩饰自己的笑意:“没关系,我们很好。” 岂止是好,对面的女孩儿脸上那精彩的表情,足够她默默笑上好一阵儿的。 “薇莎?”苏妮苏普难以置信地重复,“它还有名字?” 摩拉娜点头:“它就是外面那位档案管理员养的,通常也只在附近活动。它会吃各种讨厌的小虫子……你真的不觉得它也挺可爱的吗?” 苏妮苏普只想翻她白眼。这句话也故意得太明显了! 但与此同时,有什么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想起泰丝,那个红头发的小个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们就在陆行船后座聊得十分投机。那一天从研究所回花湾城的时候,她们也坐在一块儿,因为莫克的“天赋”,泰丝说起独角兽号其他船员们一些独特的天赋,他们有些能倾听植物的声音,有些能与动物对话…… 那时她说了什么?她说,“虽然我们没有这样的‘天赋’,但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做到同样的事。” 后来她也觉得自己有点孩子气,因为那句话听起来实在很像是为了争个输赢而吹出来的大话。 可那不是。 她的确知道有人在研究这个,而且已经有了初步的成果。 那么,如果那只石蜥真的时常在附近活动…… 她风一般冲过去拉开了门,一把抓住那位正准备离开的管理员,两眼放光:“你的薇莎呢?我需要它!” 摩拉娜说得对,那小东西真是可爱极了! . 没多久,“嫌疑人找到了目击证人”的传言便迅速传开。 而目击证人……证蜥薇莎,也被十分严密地保护了起来,等待能将它的记忆投射成影像的机器从提罗尔运来。 研究员们议论纷纷,啧啧称奇,甚至开始对这种技术是否有违伦理进行各种争论。也有人怀疑这样的机器其实并不存在,或者怀疑一只石蜥是否真的能把它看到的、其实对它而言没有任何意义的画面记在脑子里,而那记忆又到底能保存多久……但谁也不能确定这一番折腾是不是真能得到什么结果,毕竟他们的研究方向与此相差甚远,并不敢对另一个领域的研究成果大放厥词。 苏妮苏普的脸上满是自信,而薇莎的主人则愁眉苦脸地守在门外,隔着玻璃看着他可怜的小宝贝。他担心他的宝贝脆弱敏感的神经会受到伤害,也担心它的记忆里会有些……关于他的,不太适合出现在人前的画面。 毕竟面对自己的宠物的时候,他难免会有些……放飞自我。 “它真的看见什么了吗?”有人好奇地问他。 “我也不知道。”他无奈地耸肩,心不在焉地回答,“但她的确总是在那附近跑来跑去,甚至会爬到柜顶抓蜘蛛什么的来吃……” 早知道就把她关在笼子里……不,不行,那样她会抑郁的…… 因为资料失窃而处于严格的管控之下、死气沉沉了好几天的研究所终于又恢复了一点活力。尽管也没有人说管控就此结束,但在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只小石蜥上时,其他方面自然也就不再那么严密。 几个研究员趁机溜出了研究所,在花园里吹着海风,享受着温暖的阳光,话题却依然离不开薇莎。 他们对即将到来的“指证犯人”的一幕充满了兴趣,甚至开始讨论起法律方面的问题,比如“一只动物的指证是否真有法律效用”。至于犯人到底是谁,在这像小说一样精彩的情节里,反而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他们兴致勃勃,激情洋溢,言论比在研究所里时要大胆得多,毕竟现在花园里挺空的,也不用担心会被其他人听见…… 当一群警卫神情严肃地冲着他们直奔而来,他们像被掐住脖子的鸡一样瞬间没了声音,一脸惊恐地愣在原地。 他们好像也……没有说什么特别过分的话吧?! “我们只是……随便聊聊……”有人弱弱地表示了抗议。 警卫们绷着脸与他们擦肩而过,头也不回,没一会儿就从他们身后的树林里带出个脸色惨白的男人。 研究员们面面相觑。这人是跟他们一块儿出来的……但他们聊得兴起,完全没有留意到他是什么时候一个人钻进了树林里。 而现在,再蠢的人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所以,其实薇莎并不能指证犯人吗?”有人喃喃道。 竟不禁有隐隐的失望从心头泛起。 . 当消息传到花湾城,泰丝从桌上的花瓶里揪下一朵鹅黄的小花儿扔向娜娜,看着娜娜跳起来准准地接住了花,她便忍不住朝着伊斯挤眉弄眼。 “瞧!”她说,“我就说她能接得住的!” 她扔出去的球,苏妮苏普和摩拉娜都十分完美地接住了呢! 整件事说难也不难。摩拉娜其实早就有了怀疑的对象,只是对方把痕迹抹得太干净,干净得她半点证据也找不到。对方对这一点大概也十分自信,所以就算想把他们诈出来,也不是那么容易。 所以泰丝给了他们一个,谁也无法确定到底是真还是假的,意料之外的“惊喜”——薇莎。 谁也不能确定它是不是真的看到了什么,谁也不能确定苏妮苏普所说的机器是不是真能把它的记忆投射出来……可正是因为这样的“不确定”,又让谁都没办法无视这个“证据”。 这其中最难的部分,大概就是让“主演”薇莎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在合适的地点。毕竟,它虽然时常在档案室附近出没,却也有更多的时间是在花园和海边游荡。上一次泰丝和娜娜就是在海边发现了这条完全不怕人的石蜥,还跟它玩了好一会儿。 为此泰丝……不,是伊斯,伊斯欠了玛雅好大一个人情。但苏妮苏普心有灵犀般理解了那条石蜥出现的意义,而摩拉娜也成功地抓住了机会,真正的导演泰丝,也如伯特伦所希望的那样,完美地隐身在了幕后。 “绝妙!”泰丝毫不谦虚地自夸。 她相信,以摩拉娜的能力,顺藤摸瓜摸到真正的“贼”应该不是什么难事。而这件事最终要怎么处理,他们倒不是很在意。 在这样的家族内斗中失败的一方,结局绝对比真的被当成盗贼仍进监狱要惨得多。 唯一让泰丝感到不满的是,研究所里的内奸,居然不是那个怎么看怎么讨厌的扎塔! “有些人就是特别讨人厌……却不是什么坏人。”莫克宽容大量地说,伯特伦则在一边赞同地点头。 反正现在这样的结果,对他而言已经很好了。 而会谈开始的那一天,他更加深切地感受到了泰丝扔出去的那个球,给他们带来了怎样的回报。 ------------ 巴西亚的花(13) 在“邂逅”外星文明近两年后,伯特伦·格瑞安觉得,他们可以做点小生意了。 他是个冒险者,而不是个劫掠者,也不是个生意人。可惜,无论是燿星界的茫茫大海,还是燿星界外的飘渺虚空,都并不像传说中一样,随便登上个小岛,就能发现满坑满谷金光闪闪的无主之财。 他一直挺穷的。 从前他倒是不怎么在意,毕竟海里的鱼总是吃不完的,他们还可以偶尔帮人运运货,或者打劫一下海盗什么的。可自从独角兽号飞入了星空,它就变成了一个每天都要吞噬无数财富的无底洞。虽然也得到了不少的资助,但独角兽号各方面的迅速升级必不可少,而他的船员们要求虽不高,他也舍不得对他们有一点苛待。 赚钱,刻不容缓。 但这个钱怎么赚,他却一直在犹豫。倒卖货物的确不难,独角兽号如今已经不需要传送阵,而是利用布瑞坦人发明的“超光速飞行”飞回燿星界——虽然动力核心并不相同。他完全可以满载燿星界的货物,找一个像巴西亚这样繁华的星球卖出去,然后从巴西亚进一些有“异星风格”的货物,卖回燿星界。 可是,尽管独角兽号和他们身后的世界对这个星域而言显得十分神秘,但这个星域的人,对于“来自另一个星球”的东西,并没有太大的新鲜感。一般的货物,并不可能卖出太高的价格,除非是魔法物品……而伯特伦暂时没这个打算。 而相反的,这个星域的任何东西运回燿星界,哪怕并没有多大的实际价值,都会因为新奇和稀少而引起轰动,甚至炒出天价。 在燿星界的普通人也能像这个星域的人一样,并不如何费力就能飞往另一个星球之前,在尼奥的港口能像花湾城的星港一样,停泊着许多来自其他星球的飞船之前……这样的情况不可能改变。 但燿星界还没有发展到这个地步——即使像斯顿布奇和维萨这样的城市里,已经出现了天上的飞船和地上的马车同时存在的奇异景象。 如此一来,独角兽号固然还是能赚到不少钱,但赚的却大多是燿星界的钱。这就让伯特伦不是那么满意了。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来寻找交易的对象和合适的货物,前者不难,后者却很令他头痛。毕竟他能够选择的也只有一些不那么重要的东西,比如布料、香料、工艺品之类。 他们对外有所保留,这个星域的统治者对他们也同样有所保留,从“充满文化气息和异域风情”但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货物入手,是双方不约而同的选择。 伯特伦有意把矮人和精灵制造的各种工艺品卖到巴西亚——当然,没有附魔,也不会使用太过珍贵的金属。那些东西原本价值就不低,因为是“纯手工制作”,在巴西亚这样的星球反而更受追捧,可以卖出难以想象的价格,还不怎么占地方。 独角兽号到底不是条货船,想象它堆满各种织花壁毯的样子足以让船长大人又多捻掉几根胡须。 在莫克用他的天赋和经验震惊了乌图家的研究所之后,伯特伦手上又有了新的筹码。 像矮人制造的新合金之类的专利技术,在曼宁帝国这样注重“秩序”的地方是相当值钱的。莫克想要以此换取一些这个星域特有的矿物,放到从前这几乎不可能,除非他们走私——无论哪一方势力,对自己领域内的矿产都控制得很严。 而独角兽号当然不能变成走私犯。 现在,伯特伦觉得,他们至少能换到一些在这个星域不那么重要,矮人却觉得别有用途的矿物。 怀着这样的自信,他与莫克,和几个参与谈判的船员一起,稍稍提前一点,抵达了会谈地点。 摩拉娜的安排十分贴心。那栋爬满类似紫藤的攀援植物的大楼,从酒店步行一小会就能到达。 摩拉娜到得自然比他们更早。当他们走进大门,她便立刻迎了上来,明朗的笑容里透着一丝神秘。 “还有一点时间,”她问伯特伦和莫克,“不知道两位有没有兴趣认识一位……新朋友?” 矮人和人类互望一眼,点了点头。 . 这位神秘的“新朋友”显然来头不小——从各个角落里一身便装却显然不是普通人的警卫就能看得出来。 伯特伦怀疑那是乌图家的家主,毕竟此前他们还没有见过面。在会谈之前先更加轻松地聊一聊,显然有助于双方的理解和沟通。 但这能解释摩拉娜的激动,却不能解释她神神秘秘的样子。 当白色的大门向两边打开,坐在窗边的两个布瑞坦人同时转过头来,其中一个有与摩拉娜几乎一模一样的绿色皮肤,另一个人的肤色却深得发黑,乍看之下,那一双幽幽地泛着蓝的眼睛,尤为引人注目。 伯特伦觉得……这眼睛好像有点眼熟? “陛下。”摩拉娜恭敬地行了个礼,“叔叔。请允许我向两位介绍,独角兽号的船长,伯特伦·格瑞安,以及莫克·铜焰……” “阿克鲁伊与夏林霍尔的统治者,矮人之王。”伯特伦在她稍稍迟疑时十分配合地补上了矮人的头衔。 矮人想要低调一点,所以他们之前并没有刻意宣扬,可在面对一个帝国的统治者时,就没有必要再隐瞒。 虽然,即使没有这些头衔,站在这里的矮人也已经有足够的分量。 “……欢迎来到巴西亚。” 片刻的惊讶之后,乌图家的家主曼涅特站起身来,向比他们意料之中更为尊贵的客人表示了欢迎。 短暂的寒暄后他们一起在桌边坐下。曼宁帝国的现任皇帝瓦萨尔长了一副颇为严肃冷厉的面孔,说起话来语气却很是轻松随和,甚至有点慢吞吞的,并不显得傲慢或故作威严。 “我只是一时好奇。”他微笑着说,“昨天我还偷偷去看了你们停在星港的船呢。它可真美。” 伯特伦顿时眉开眼笑。对独角兽号的夸赞,他从来是不嫌多的。而且他也听得出真心与假意。 话题便围绕着独角兽号独特的造型展开,直到曼涅特表示,他们得开始预定的会谈了。 “我已经陪你闲逛了一整天,可别再耽误我的生意了。” 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对皇帝的态度显然并不怎么恭敬,反而透着相识已久的朋友间的亲昵。 “好吧,好吧。”瓦萨尔叹气,“你这个只知道赚钱的家伙。我要去找还没有被金钱污染的年轻人,聊一聊高雅的文化和艺术。” 他笑眯眯地转向伯特伦,问他:“那位能看懂源符的年轻人似乎不用参加会谈?不知道他有没有时间陪一个热爱布瑞坦古文明……也多少有些研究的老家伙聊聊天呢?” . 见到这位皇帝陛下的时候,伊斯终于明白,为什么明明已经洗清了罪名,一大早跑来找他的苏妮苏普还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而且想方设法地拖延着时间,不让他去塞拉学院。 “……抱歉。”苏妮苏普嘟嘟哝哝地说了一句,跑到了瓦萨尔的身边。 “抱歉。”瓦萨尔微笑着,看着女孩儿的眼神像一个普通的父亲看着自己疼爱的小女儿,诚恳地为她解释:“她不是有意要隐瞒什么,只不过,在我们这里,皇室成员成年之前,通常不会以真正的身份出现在公众场合。她也本不该来这里,她只是……实在有点好奇。” “……没关系。”伊斯说。 这女孩儿并不讨厌,还挺有用,所以也就无所谓了。 他的神情语气都似乎有点冷淡,但皇帝已经从他的女儿那里知道,这个看起来浑身写着“离我远点儿”的年轻人,其实并不是真的那么冷漠,只是不喜欢无用的交际。 这样其实也挺好……他可以坦率地直入正题。 “我希望她对你多少有些帮助。”他说,“毕竟,我可是把自己独有的珍藏资料都拿出来给她了。” 然后他抬手递给苏妮苏普一张卡片,示意她放出来。 “还有这个,”他说,“这是我这两天才刚刚得到的。” ------------ 巴西亚的花(14完) 那是一张立体照片,几个布瑞坦人围在一张不大的高脚桌边,桌上一个打开的盒子,露出小半个黑色的球体。 伊斯眯了眯眼——这显然就是狄纳尔提到过的那个黑球。 “这应该是当时在拍卖会的后场,有人偷拍下来的。买下它的是一位当时的布瑞坦帝国皇室成员。”瓦萨尔说,“因为离得太远,遮住的部分也太多,我们想了各种办法,能够清晰辨认出的源符也只有两个。” 那两个金色的符文被投射了出来。 他并不要求伊斯解读,却也没再开口。 伊斯看他一眼,也懒得浪费时间。即使对方的“帮助”显然有着自己的目的,但的的确确帮到了他,那他也不介意回报一二。 他随手指向第一个符文。 “‘时’。”他说。 “……就是‘时间’的意思吗?”苏妮苏普忍不住插口。 “不一定。”伊斯回答,“可能是指时间,也可能是指‘当时’或现在的某一刻,或者某个确切的时间后的量词。而这一个……” 他指向第二个符文。 “是个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虚词,通常用来连接两个名词。” 苏妮苏普点了点头,却难掩失望。 这两个符文原本就不是连在一起的,含义又如此……复杂,即使他们知道了,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 但瓦萨尔并不在意这个。他所在意的是这个神秘莫测的年轻人的反应,而对方的坦诚足够让他付出更多的信任。 “源符,”他说,“事实上,从它被发现的那一刻起,就被许多人……因为不同的原因而关注着。有些人只是想要解开古老的谜题,有些人则觊觎着传说里神秘的力量。只不过,在我们的祖先离开源星时,太多东西被丢失和抛弃,以至于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被完全忘记……直到它再一次被找到。” 然而时隔千年,布瑞坦人已经变得强大无比,充满了自信。他们不需要再从古老的文明、从神明的恩赐里寻找信心,对这些奇特的符号和它所代表的力量,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关注,否则,即使那个村落隐藏在深山之中,被混乱的磁场所保护,以布瑞坦人当时的力量,也未必找不到它。 他们只是……没有把它放在心上。直到他们看到了更大的利益,直到他们有了更大的野心。 “这个黑色的石球,”瓦萨尔说,“有些人称其为源石。而有一种很少有人知道的说法是,风临城大爆炸……正是因为当时新能源研究所的人在研究它时,进行了某种错误的操作。” 而他们完全没有预料到,那块石头会蕴藏着如此强大的力量。 “所以,”伊斯说,“它可能还在风临城?” 苏妮苏普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你还是想去风临城?那东西说不定早就被炸得粉碎了好吗!” 而瓦萨尔则更加冷静地反问:“你觉得它还在那里?” “我不知道。”伊斯实话实话,“但总会有些东西留在那里的。” “……看来它对你真的十分重要。”瓦萨尔说,“我可以问一问为什么吗?” 他的语气依然温和,却也开始有些咄咄逼人。 “我已经说过了。”伊斯回答,“找人。” 为了避免那些不必要的麻烦,他索性把话摊开:“你不用担心我是为了掌握什么强大的力量,我已经够强了……我也没有兴趣控制或毁灭任何东西,除非有谁想要控制或毁灭我。我找它,是因为它或许是某个我认识的家伙留下的,那家伙可能是我的仇敌,也可能是我的朋友。如果是后者,你们大可放心,那家伙不会希望自己留下的东西导致什么可怕的灾难……无论出了什么问题,我会帮他收拾干净。而如果是前者,事情就更简单了——我会抓住它,并且让它死得透透的。” 当他得到的资料越来越多,他也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留下那些龙语的未必就是埃德,也很有可能是另一个能更加熟练地使用龙语的家伙……耐瑟斯。 它在虚无之海里漂浮了万年的时光,不可能就一直像只恋窝的狗一样守着燿星界,哪里都没去。 它很可能也曾经去过更远的地方,去过其他星球,想法设法地让自己更加强大……不过似乎没能成功。而它所留下的那些东西,说不定能让它苟延残喘……像列乌斯给自己留下的那些“后路”一样。 甚至,那也有可能就是列乌斯——他也同样能使用龙语。 至于炽翼……那家伙大概没这个耐心。 瓦萨尔沉默了很久。这个年轻人所说的话实在让人难以相信……可他又觉得,他并没有撒谎。 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让人觉得他根本没必要撒谎。 “当然,”伊斯直视着皇帝陛下,“如果是你想要从中得到些什么……劝你尽早放弃。” 这句话实在很不客气,瓦萨尔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还真没想从中得到什么。”他说,“我的确对布瑞坦的古文明很感兴趣,但不是为了寻找什么神秘而强大的力量,只是为了从中得到一些感悟和教训……毕竟,我们如今所创造的一切,都是出自我们自己的智慧和力量,而不是依靠哪位神明,或什么不知名的神奇魔法——我们并不需要那些。但是……恐怕有些人并不这么觉得,而他们已经闻到了让他们兴奋的味道。当你将辛加山的消息传开,当你让太多人知道你能够解读源符,甚至能够掌握其中的力量时,你为自己打开了一扇十分危险的门……或许你现在还没有太大的感觉,那是因为那些人还在判断你的实力,并试图利用你去找到更多的东西,而当你接近目标的时候,或许也是最危险的时候……你或许真的强大无比,可有些人的疯狂你根本难以想象。” “所以你是觉得,”伊斯皱眉,“我当时该杀掉整个村里的人,隐藏住这个秘密?” 他问得如此认真,以至于不太像讽刺,让瓦萨尔哑口无言,哭笑不得。 “……你这家伙怎么这么讨厌呢!” 或许是因为父亲就在身边,苏妮苏普终于坦率地、大声地说出了她的心声:“我父亲只是让你小心一点而已!表示一下感谢有那么难吗?!” 伊斯也很无语。他并不是听不出好歹,但是,“你最好小心一点”也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啊,为什么要说得那么复杂,弄得好像是他自作自受,自己给自己招来的麻烦? 辛加山的秘密根本藏不住。而他,如此引人注目的一条龙,如果想要找点什么,就算小心翼翼地隐瞒,也瞒不了多久吧? 所以……何必呢? “我知道。”他说,“谢谢。” 他真的道了谢,苏妮苏普反而莫名地涨红了脸。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依然愿意为你提供各种资料。”瓦萨尔笑着说,“就当是……感谢你帮助我的女儿洗脱罪名。以及,我觉得你要对付的……应该也会成为我们的敌人。” 伊斯意外地多看了他一眼。他觉得泰丝的计划还挺完美的,居然还是被看破了吗? 仿佛看懂了他的疑惑,苏妮苏普红着脸哼了一声:“那只石蜥出现得也太巧了,巧得像掐着时间上场的演员一样。而且我跟泰丝说过我们对动物的一些研究成果……你真觉得我有那么蠢吗!” 伊斯不吭声了。 不,他并不觉得女孩儿蠢,他只是觉得女孩儿的心思实在太难捉摸——所以你这会儿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呢? 为了避免再被骂“讨厌”……他还是少说两句吧。 . 苏妮苏普尽职尽责地继续陪着伊斯泡了五天的图书馆。然后,带着几份十分令人满意的合作协议,独角兽号离开了花湾城。 女孩儿抬头看着那条三桅船消失在蓝天之上,怅然若失。 “需要我送你一程吗?”摩拉娜问她。 女孩儿摇了摇头。 摩拉娜没再客套。但离开时,看着女孩儿没精打采的样子,她又忍不住多说了一句。 “有些东西是抓不住的,女孩儿。”她说,“最好还是尽快忘掉。” 苏妮苏普撇了撇嘴——这人说什么呢!她没想抓住什么啊! 她向父亲要求了一个机会,任性地跑来这里,只是因为无意间看到的影像中,那条飞舞在无边星海之中的银白巨兽,实在太过惊艳……可那条龙本身,又实在一点也不像她幻想的那样神秘、优雅、威严,又深不可测。 他毫无耐心,不会说话,也不听人说话,固执,自大……简直讨厌得难以形容。 而她最终也没有找到机会,提出那个太过失礼的“能不能变成龙让我看一看”的请求。 毕竟,她虽帮了他许多,他也帮了她许多。 她没脸要求更多。 所以,现在回想起来,她脑子里更深的印象,居然已经变成了那个家伙坐在图书馆的窗台下飞快地翻着书的样子……和他问她“我能怎么帮你”时,认真到……有那么一点点可爱的神情。 虽然,那点可爱还不及娜娜的十分之一。 她垂下双眼,对自己笑了起来。 心头的花瞬间开放又眨眼凋谢,快得她都来不及分辨它的模样,只留下一丝淡淡的馨香。 可她会永远记得,它曾经开过。 ------------ 时光之雾(1) 拉契卡。 高楼林立的繁华城市与刺破云雾的皑皑雪峰之间,是一片绿色的海洋。 大地温柔而连绵的弧度如微风下慵懒起伏的海面,雨季末疯长的花草则是跳跃在波涛之上的喧嚣的浪花,奔腾的兽群冲开及膝的野草,如海中被追逐的鱼群般,惊慌失措地不停变换着方向。 驱赶着它们的并不是凶猛的野兽,而是几辆状如疯牛的飞车,只容一人骑坐的狭窄车身涂满艳丽的颜色和古怪的图案,车头的把手像两只向后弯曲的长角。这车没有轮子,而是悬浮在地面之上,飞掠而过时仿佛是在草尖滑行,风驰电掣,灵活无比地在兽群间钻来钻去,将一阵阵大笑和尖叫声扔在身后的风里。 “我!喜欢!拉契卡!”泰丝放声大叫,“拉塔波拉!” 远远的,似乎有人回应了一声“拉塔波拉!”,但并不是她的同伴。 那是个同样骑着车的拉契卡人。他很快就从侧边切了过来,惊险万分地绕过成群的扭角兽,凑过来兴高采烈地大声问着:“嘿!朋友!你们从哪儿来啊?!” “燿星!”泰丝同样兴高采烈地大声回答,“可远啦!” “没听过!”那人大叫着,又哈哈大笑起来,“欢迎来到拉契卡!拉塔波拉!” 然后他就箭一般的飞走了。 “为什么!他的车!那么破!却比我们的快!”泰丝不服气地大叫,“我要回去!找那个骗子!赔钱!” 话虽这么说,她这会儿是不可能回头的。 车是他们在特喀喀城买的。那是拉契卡的都城,也是整个星球唯一拥有星港的城市。但这里的星港与花湾城的整洁有序截然不同。它混乱,喧闹,甚至有些脏兮兮的,却又分外生动。星港里推着悬浮小车的商贩满地乱跑,车上堆着各种各样“拉契卡特产”的小吃和乱七八糟的“手工制作的工艺品”。他们这群一看就是外地人的家伙,花了好长的时间才从一拥而上的小贩群里挤出去,反应过来的时候,每个人怀里都或多或少地抱了些零七八碎的小玩意儿,活脱脱一群傻游客的样子,不禁面面相觑。 伊斯耳朵里嗡嗡嗡响了好一阵儿,被吵得整条龙都有点懵,却意外地并不是那么讨厌。拉契卡人的确热情且嗓门超大,但并不会死皮赖脸地纠缠客人,挤成一堆时也没人趁机偷东西。 就是……真的有点太热情了,热情得连他自带的寒冰护盾都抵挡不住。 他们这一次并没有把独角兽号开过来。主船如今正在几个光年外的另一个星球进行“商业考察”,伊斯带着娜娜,还有泰丝、诺威、泰瑞和厚着脸皮非要学莫克跑来“度假”的菲利·泽里,开着一条中型探险船来到了拉契卡,寻找诺内山岩画。 在巴西亚得到各种资料里,那幅一群小人儿对着一个圆球跪拜的岩画的照片,是与源石最直接相关的线索。 但因为太多资料丢失,那张照片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拍的都众说不一,是否还有其他岩画也很难确定,他们只能自己跑来看一看。 离开星港,投入特喀喀城拥挤的人群里,这个城市与星港如出一辙的混乱与热闹,瞬间就将他们卷入其中。 整个城市其实颇为宏伟,如其他星球的大城市一样,建起了无数高楼——但那都是布瑞坦人建的。 拉契卡在八十多年前被布瑞坦帝国发现时,其文明还相当落后。那时拉契卡人还没有国家的概念,更别提“星球”。他们分成一个个部落,在大草原上放牧着兽群,自由自在地奔跑,虽然活得并不轻松,却自有一种天生的乐观与豪爽。 再往前一百年,发现这样已有自己的文明的星球时,布瑞坦人并不会轻易改变它。他们会小心观察,用适当的方式建立起与当地人的联系,一点点推进对方的发展,却也不会破坏对方已有的文明。 可发现拉契卡时的布瑞坦帝国,已经膨胀到了一种十分危险的地步。他们不由分说地在拉契卡建起星港和城市,将他们“伟大而先进”的科技文明一股脑地灌输给拉契卡人。好在,这个种族似乎天生心大,能让自己生活得更好的东西,他们一点也不会拒绝,但与此同时,他们也自然而然地保留了许多古老的传统。 在他们看来,这两者丝毫没有冲突,让他们在精神和物资上都十分富足。 但当他们发现布瑞坦帝国几乎把他们的星球当成了殖民地,肆无忌惮地掠夺各种资源的时候,他们不干了。 这些平常乐呵呵得甚至有点傻的拉契卡人,打起仗来犹如野蛮人一般凶悍。在当时已经暗中成立的星环联盟的帮助下,他们花了十几年的时间,在布瑞坦帝国分裂之前,就把布瑞坦人赶出了自己的星球。 然后,他们开始开开心心地按自己的喜好“改造”布瑞坦人留下的东西——包括特喀喀城。 在这座城市的高楼之间,他们建起拉契卡风格的木楼,用他们已经学到的技术,把这些原本最多只有两层的木楼修到十几层,每一层都涂上不同的颜色,花团锦簇,喜气洋洋。 但更多的建筑,他们并没有那么费心修得太高,就随随便便地塞在其他建筑的空隙里,塞在原本宽阔的道路两边,路上除了同样窜来窜去的小贩,还有许多极富当地特色的“跳跳车”,也就是伊斯他们一人买了一辆的“悬浮式越野车”。 这种车轻巧,快速,易学,而且便宜,有许多不同的型号。比如代步用的单人极速型,后面拖着一排座位的家用型,加装车斗的载货型……因为离地不高,在城里只能顺着路走,导致街道上压根儿没有“交通秩序”可言,谁都开不了多快,却也没多少人因此就怒气冲冲,仿佛大家都挺习惯,甚至把它当成了城市里独有的乐趣。 当然,真有急事的人也不会挤在人群里。这里也有像花湾城那种能飞得更高,只是不能飞出星球之外的载客飞船。 而“跳跳车”真正方便的时候,是疾驰在拉契卡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时。因为这种时候,它就不需要路了。 它可以尽情地在草原上飞奔,横着竖着甚至绕着圈儿地跑。当然,如果技术不够好,最好还是离兽群远一点,不然被撞翻在奔跑的兽群里,那可是会要命的。 拉契卡的自然环境得天独厚。虽然大海占了大半的面积,大陆的位置却是绝佳,除了几处大的山脉之外,几乎全是肥沃的平原,大多数地方,冬天短暂得一眨眼就没了,夏天漫长却也并不十分炎热。丰沛的雨水让整个大地都满是绿意,少有的几处荒漠地带,几乎要被拉契卡人当成独特的景点保护起来。 绝大多数拉契卡人依旧住在平原上,种植作物,放牧兽群。原本的部落已经变成了一个个散落于平原的小镇和村庄,有各种机械的帮助,生活到底比从前到底要便利和轻松许多。但拉契卡人也喜欢时不时地跑到城市里去采购一番,像跳跳车这样的交通工具,就再适合不过。 几乎每一个跟伊斯他们说上话的拉契卡人都热情地建议他们买辆跳跳车,不管他们到底要去哪儿,跳跳车都是最好的! 所以他们就买了。 事实上,他们来这里之前也做过一番调查。伯特伦认识的星环联盟的朋友,对这种车也十分推荐,不仅是因为它方便,也因为,骑上它,就算是像伊斯他们这样完全陌生的面孔,在拉契卡也能更快地融入当地人之中。 卖车的人还教了他们一句当地的土语,“拉塔波拉”,可以大致翻译成“棒极了”之类,用来表达自己高兴和激动的心情,用来迎接朋友,用来打招呼……想怎么用都可以!简直万能。 不管那家伙卖给他们的车是不是真有质量问题,至少教给他们的这句话确实有用。 其他人到底比泰丝要矜持一点——尽管骑着跳跳车在草尖上飞驰确实相当刺激,跟着她一起尖叫也只有娜娜。 在草原上飞驰了三天后,当他们接近诺内山脚下的小镇,越来越多的拉契卡人骑着同样大多破破烂烂的车从他们身边掠过,在一声又一声热情无比的“拉塔波拉!”里,放声吼上那么一句,似乎也越来越简单了。 “他们的车真的会跳!”泰丝惊奇地大叫。 她一直在疑惑这车为什么会叫“跳跳车”,它开起来分明十分平稳。但就在刚刚,一个特别胖的拉契卡人从他们身边冲过去的时候,他的车确实是一跳一跳的! 可气的是,哪怕是一跳一跳,他的速度也比他们快,简直像只大号的跳跳鼠! “……我觉得它还是不跳比较好。”泰瑞说。 以一个机械师的直觉,他觉得那辆跳啊跳的车,好像就快散架了。 没过多久,当他们终于坐在了都尼镇最大的酒馆里,泰丝的疑惑也终于得到了解答。 ------------ 时光之雾(2) 如泰瑞所猜测的那样,跳跳车真正会跳起来的时候,就意味它快要坏掉了。 但许多拉契卡人并不会立刻就去修好它。他们会毫不在意地让它跳一阵儿,直到它彻底跳不动。 他们觉得它一跳一跳的也挺有趣。 “就像骑在噗噗兽上一样!” 他们刚刚认识的新朋友,一个叫俄莉的大块头拉契卡女人告诉他们。 “你们知道噗噗兽吗?”她比手画脚,嗓门儿大得让伊斯觉得自己的头骨都在随之震动:“那是一种两脚兽,腿很粗头很大,拉屎的时候总是噗噗拉出一大滩。它跑起来的时候,就是这么一跳一跳的,但还挺快,从前没有车的时候,我们的爷爷奶奶那一辈,就是骑着噗噗兽放牧的呢!” “现在也骑!” 附近有个男人高兴地吼了一句:“下个月就有骑噗噗兽大赛,你们也可以来参加啊!” 伊斯一点也不想参加——他想起那“噗噗的一大滩”,脸都是绿的。 难怪他一直觉得镇子里弥漫着一种牛粪马粪一样的臭气……好在路上应该有人打扫,倒不至于满地都是。 因为有人提起了骑噗噗兽大赛,周围便有更多的人热烈地讨论起下个月的庆典。那庆典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谢某位神明的恩赐之类的名目,只是为了庆祝“今年的雨也下得刚刚好”……它甚至都没有什么固定的时间,就是在雨季末随便挑一个日子,大家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喝酒吃肉聊天比赛。 除掉最后一项,其他其实也就是他们工作之外的日常生活了。 说他们知足常乐也好,胸无大志也好,许多拉契卡人并没有太高的追求。固然也有人会跑去大城市,甚至别的星球,寻求更好的发展,但大多数拉契卡人还是像从前一样,过着朴实而简单的生活。因为布瑞坦帝国带来的各种技术,他们也比从前更加轻松和悠闲,为此,他们甚至并不像许多被压迫和掠夺过的星球的人那样痛恨布瑞坦人。 当然,那也是因为他们并没有在被逼到忍无可忍时才奋起反抗,而是一旦察觉到不对就立刻拍案而起,并且获得了胜利。 他们甚至对机器人都没什么排斥,尽管拉契卡的机器人也不多——他们觉得用不上。 因此,当泰丝问起诺内山的岩画,问起是否有布瑞坦人曾经为此来过这里,他们也完全没有什么避讳和警惕的样子,反而兴致勃勃地回忆着,互相补充。 但他们知道的其实也不多。 布瑞坦人的确曾经来过这里,但最初并不是为了考古,而是为了勘探,最终收获的却只有那些奇怪的岩画。因为诺内山和周围的很大一片森林,终年都被笼罩在迷雾之中。当时的勘探者,不知是撞了什么大运,正好遇上了难得一见的迷雾消散的日子,开着飞船在山间探索时看到了一片山崖上的岩画,惊讶万分地拍了几张照片。 而后闻讯而至的、真正的考古学家们,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 诺内山的雾十分奇怪,极少有消散的时候。从都尼镇往北看,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诺内山几座山峰的雪顶,但雪线以下,就是翻腾的云海,云海之下,则是迷雾笼罩的山林,无论是雨季还是旱季,刮风下雨还是阳光普照,那雾气都极少散去,但不知道隔上多久,却又偶尔有那么毫无规律的半天或几天,云雾都会消失得一干二净,让人们能清楚地看到那宏伟的山脉黛青的山脊和满山的苍翠。 俄莉听自己的爷爷说,他这一辈子,也就看到那一次雾散。 据说都尼镇为此很热闹过一阵儿——那时还没有镇,只是都尼部落的聚居地。但因为始终探不出个究竟,那热闹也很快就散了。布瑞坦人有很多个星球可以探秘,实在没必要一直蹲在这个让他们毫无成就感的地方。不说别的,单是在拉契卡,其他地方也有好几处保存得还相当完整的史前遗迹呢! 只有少数格外固执的人留了下来,其中有一个,从年轻待到年老,直到布瑞坦帝国分裂之后,二十多年前才没了消息。有人说他终于放弃,偷偷地溜回了家,也有人说他钻进了雾林里,再也出不来了。 “我们叫他‘红脸儿’,因为他的皮肤是红色的。”俄莉努力回忆着,但她已经想不起那个人的名字了,“他还带了个小机器人,圆头圆脑的挺可爱,像个小小孩儿。” 周围的人也没人记得那人的名字,就记得特别拗口。倒是那个小机器人的名字,因为简单,反而被他们记住了。 “它就叫小圆。”俄莉说。 小圆的主人也并不是个考古学家,而是个科学家,总是摆弄着一些奇怪的机器,试图解开那片云雾之谜。 附近的人常去看热闹,但很难理解他的执着。就算解不开又怎样呢?就算云雾不散又怎样呢?又不妨碍他们的生活。 “你们就没什么传说吗?”泰丝问道,“关于那些雾。” “那可多啦!”俄莉一拍大腿,“你要听哪个?” “呃……最古老的?”泰丝试探着。 “我也不知道哪个是最古老的哦。”俄莉说,“那我给你讲一个我爷爷讲给我听的故事吧。虽然我们都觉得这个故事太憋屈了一点,但也挺好听的。” 说是讲,她事实上是唱出来的,而听着听着,伊斯握着酒杯的手,竟不自觉地越来越紧。 这个故事,似曾相识。 不算太长的一首歌,讲述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居然胆敢偷走神明的新娘,他和他的家人全都变成了石像,而他家园,他的部族,也永远被困在了迷雾之中。至今,如果有人踏入那片迷雾,仍有可能会遇到那些被遗忘在世界之外……遗忘在时光之外的人,他们在迷雾里永远地徘徊,不知今夕何夕,也永远无法离开。 这实在……很像克利瑟斯堡那个年轻的冒险者的故事。而他的尸骨和他的朋友们的石像,如今还埋在克利瑟斯堡外的墓园里。 这是巧合,还是……某个同样熟悉这个故事的人,无意间留下的? 伊斯突然间口干舌燥,连灌了好几口酒才稍稍冷静下来。 一直偷眼看他的同伴们松了一口气。 如果真是埃德,这可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呢。虽然他或许是在几千年前到过这里……但他毕竟来过。 但关于这个故事,俄莉也同样说不出来历。 传说而已——传说能有什么来历呢?许多年前某个无聊的夜晚,有人编了个故事来哄小孩儿,幸运地流传了下去的话,也会变成传说啊。 “所以,你们也相信神明的存在吗?”菲利问了另一个问题。 “也算……是吧?”俄莉自己居然也不是很确定,“瞧,我们这里,从古以来,老人们传下的故事,都告诉我们,神是存在的,但毕竟谁也没有见过呢。而且,就算是古时候,如果我们不去招惹那些神,神也多半不会对我们怎么样啦。离他们远一点就好了。” 布瑞坦人带来的一切,对当地古老的文明多少有些冲击。但拉契卡人的信仰,本身就有点像燿星界的赫特兰德人。他们相信神明的存在和他们强大的力量,却并不把任何神明当成需要自己顶礼膜拜的偶像,而是把他们当成共存于这个世界的强大邻居,默默地敬而远之。与诸神相比,真要说有什么信仰的话,他们倒是更感谢天与地,感谢阳光、雨水和风,感谢肥沃的泥土和从不辜负他们的努力的动物与植物……感谢聪明又勇敢的他们自己。 没错,拉契卡人就是这么自信! “据说,更久远的时候,我们的祖先还跟某些神打过仗,然后,是我们赢了呢!”俄莉十分骄傲地挺胸,泰丝配合地啪啪啪鼓掌:“拉塔波拉!” 然后她们一起拍着桌子哈哈大笑,用力碰杯。 拉契卡人是真的爱喝酒,除了这个纯粹的酒馆之外,镇上大大小小的店,不管是卖什么的,都留着几个可以坐下来喝酒的位置,也都卖自己家酿的酒。但他们酒品很好,如果有人不爱喝,也绝不会强迫别人,照他们的话来说,喝酒是为了开心,可被迫喝酒显然是不开心的,那喝了又有什么意义呢?简直是浪费了好酒嘛! 所以,虽然他们实在是很吵,伊斯倒也能坐得住。他们请客,让酒馆里的人都好好喝了一顿,一直闹到深夜才散。菲利·泽里一路上话都不是很多,还让泰丝好好感慨了一番,觉得这十几年的时间,菲利身上增长的不止是皱纹和白发,好像也终于有了点“圣骑士团长”的沉稳威严。 然而菲利的酒量显然并没有增长多少。几杯酒下去,从前那个大大咧咧、只想混吃等死的圣骑士就又回来了,拍桌子拍得咚咚响,笑起来比谁都大声。 而伊斯觉得……他似乎还是更喜欢这样的菲利。 ------------ 时光之雾(3) 离开酒馆时,俄莉还给他们介绍了一个更了解那些神话和传说的人。 一个老头儿,很喜欢收集这些古老的传说和歌谣,并想要在自己死之前把他的收藏整理成书,算是留在镇上的人里相当有志向的一个了。 老人没有儿女,一个人住在自己的农场里,但身体还算健康,前几天说是去特喀喀城市买东西,应该也快回来了。 “他还进过雾林呢。”俄莉说。 “不是说进去就出不来吗?”泰丝疑惑地问。 “也不是啦。”俄莉解释,“如果你们非要从山那边爬,一旦迷路是真的很难出来。但从这边的林子里进去的话,一直顺着林子的边儿往里走,不要钻得太深,也不要待得太久,还是能出来的,就是脑子会有一阵儿不大好使,跟喝醉了酒似的。还有人挺喜欢那种感觉,特意钻进去呢!” 泰瑞:“……” 好吧,你们开心就好。 然后,泰丝也终于解开了“为什么我们的车特别慢”这个疑问。 俄莉看到他们的车就笑了起来。 “这是儿童车嘛!”她说,又举起自己的双臂,“不过也对,成人的车,你们大概够不着把手。” 还没来得及从震惊升级到震怒的伊斯瞬间泄了气。 这是实话。拉契卡人跟人类差不多高,脸略长,但是肌肉发达,双臂尤其长而结实,垂下来能拖到小腿肚。按照他们的体型来制造的跳跳车,伊斯他们几个人之中,大概只有诺威能抓得住把手——因为他的手臂能伸长。 伊斯其实也可以,毕竟这个身体只是他变化而来的……但他才不要变成那么奇怪的样子! 在超大儿童菲利·泽里豪爽的哈哈大笑声里,这闹腾的一天终于结束了。 . 第二天,除了娜娜和诺威,大家起来的时候都是一副精神萎靡的样子。 拉契卡“古法制造”的酒酸酸甜甜,跟糖水差不多,昨晚喝的时候不觉得,一觉醒来才能感觉到他们灌进肚子里的“糖水”的威力。 “我觉得有一堆的跳跳车在我脑子里跳。”泰丝半死不活地瘫在椅子上,气若游丝地哼哼。而旅馆热情的主人又给他们端来了大碗的甜酒煮的某种黏糊糊的米糕作早餐。 “……你们一早就喝酒的吗?”泰瑞呆呆地问。 “没关系,没关系。”旅馆年轻的主人笑呵呵,“加了很多水的!喝了能解酒哦!” 泰瑞:“……” 没听说过喝酒能解酒! 宿醉的感觉实在糟糕,菲利干脆偷偷施法给大家解除了头痛。 泰瑞:“……” 原来牧师法术还可以这么用的吗?! 但除了他,好像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瞬间活过来的家伙们豪气干云地又喝完了一大碗甜酒,跑到镇上继续“打听消息”。 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可打听的,该知道的他们差不多都已经知道了,与他们来之前查到的资料也没有多少区别。“诺内山的雾”,在某个哗众取宠的排名里,还是“星际十大不解之谜”之一,有各种看似科学或匪夷所思的解释,最能被人接受的一种是,以拉契卡的气候和诺内山复杂的地形,起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所谓的“终年不散”或“雾中的幻影”之类,就只是拉契卡人为了招揽游客而编出来的骗局而已。 幸亏这里的人似乎没听说过这种说法,不然一定会气得多喝几杯酒。 他们甚至还找到过一篇煞有介事的游记,写的就是几个朋友相约来这里探险,却发现这里的雾气该散的时候自然就散了,除了几座山峰确实有些气势,其他的根本就平平无奇,完全没有传说中那么神秘。 而整个星系里,又有多少人会真的因为好奇就跑到这么“偏僻又野蛮”的星球来一探究竟呢? 或许也有人在暗中查探……就像曼宁帝国的那位皇帝陛下所警告的那样。但那些消息,就不是他们能轻易得到的了。 他们在镇上找到了一些悠闲地瘫在自家门口喝酒聊天的老人,又听到了更多古老的歌谣,但再没有昨晚听到的那一个那样,让他们觉得太过熟悉的。然后他们骑着他们的儿童车,一直开到了迷雾的边缘。 那片云雾,其实远看比近看更为震撼。一片雾海之中,几座直刺天空的山峰,如利刃般薄而尖锐,山峰上的积雪白得发蓝,让它们看起来更像是新淬出的利剑。拉契卡人的传说里,那是他们远古的英雄与诸神战斗时留下的武器,至今仍威慑着那些小心眼儿的神明。而山峰下翻涌的雾气,则是被镇压的贪念与恶意——既有神的,也有人的。 这个故事与昨晚听到的忧伤传说又不太一样,但是……传说不就是这样互相矛盾,不讲道理的么?想从其中找到一些真实的碎片,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而当他们靠近时,那雾看起来也就是雾而已。它并非突兀地如墙般立起,而是从轻薄如沙,一点点变得浓重如云。疾风吹过时,翻腾的雾气便显出风的形状,也稍稍显露出迷雾中静默的树林。 他们没有立刻就钻进去。泰瑞试图捕捉一些雾气,研究一下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能致幻的东西,菲利看着他从背包里掏出的一堆各种工具,忍不住疑惑地开口:“你不是个法师吗?” 法师要分辨什么东西,好像不用这么复杂吧? “他是个讲科学的法师。”泰丝嗤嗤地笑着回答。 泰瑞闷声不响地干自己的活儿,默默地有点生气。 讲科学怎么啦?讲科学有什么错!魔法固然强大,却有太多的限制,科学的力量才是无穷的! 这一次“探险”,他其实不想来的,可伯特伦不由分说地把他踢了出来。船长大人觉得他成天对着各种机器和图纸,已经快要变得像扭扭一样神经兮兮,连怎么跟人说话都快忘掉了,还闷闷的毫无朝气,一点也不像个年轻人。他实在很怀念十几年前那个做什么都有点漫不经心,却会撒娇会任性,生起气来会跳脚骂人的小法师……并且觉得把他扔出去多晒晒太阳,或许能把他从前的乖巧可爱晒回来一点。 泰瑞只想对着他尊敬的船长翻个巨大的白眼。他都已经三十岁了,早就不是“乖巧可爱”的年纪了好吗!而且,他什么时候撒过娇啦!他分明一直都很独立的! 想起来就好气! 他气呼呼地用机器简单检测了一下,没发现什么东西,又用法术检测了一次。 “……这里有很强大的魔法之力。”他有些惊讶地开口。 “……这不是你站在这里就能感觉到的吗?”伊斯说,“你可是个法师。” 泰瑞张开嘴,又有些郁闷地闭上。他或许,的确是……有点太过注重“科学”那一面,以至于荒废了他并不科学的另一面。 阿尔茜似乎就没有这样的问题。她很自然地就接受了她两个不同的身份,接受了她自相矛盾的天赋和爱好……她是怎么做到的呢? 年轻人难得地反省了一下。而在他有点心不在焉地收拾东西的时候,低低的轰鸣声在他们身后响起。 那是跳跳车的声音……还是快要坏掉的那种老破车。 “嘿!”雾气中有人大声叫着,“哪家的小孩儿啊!没人告诉你们不要在这里乱跑吗!” 声音有些苍老,但中气十足。当说话的人开着车慢吞吞分开淡淡的雾气,看见他们的身影,不禁愣了一愣。 “外地人?”他说,“你们来干嘛的?” 他的语气并没有多少的警惕,更多的只是好奇。 泰丝张嘴刚想回答,他又问了一句:“外面的儿童车是你们的吗?” 泰瑞:“……” 就不能不提儿童车吗! “……是我们的。”菲利说,“我们是来考古的啦,考古!” 圣骑士团长似乎觉得“考古”是一件十分有文化、很值得尊敬的事,说起来特别有牌面,忍不住喜滋滋地强调了一下。 “哦哦!”老人瞬间也兴奋起来,略有些佝偻的背都立刻挺得笔直,“所以,你们是来找我的吗!” ------------ 时光之雾(4) 这个突然出现的拉契卡人,还真就是俄莉向泰丝介绍的那位“收集古老传说和歌谣”的老人,鲁曼。 他十分热情地把客人带回了自己家,一座完全被包围在大片的、一人高的红秫里的木屋。 红秫是拉契卡特有的作物,这个季节还没有成熟,随风摇晃的穗子上结满近乎半透明的、淡黄色的果实。这些比麦粒要大上许多的果实,成熟后会变成深红,碾去硬壳,里面的米粒也是稍浅一点的红色,可以直接煮熟,也可以磨成粉做成各种食物,还能用来酿酒,既不怕旱也不怕涝,是拉契卡人最大的倚仗和最珍贵的宝物。 只要大地上还能长出红秫,即使没有任何科技带来的便利,即使被彻底封锁,他们也饿不死。 泰瑞盯着这种“特有作物”看了好一会儿,总觉得他之前好像在哪里看到过这东西……大概是某份资料里,或刚才走过的时候吧。 但那种奇怪的熟悉感总是挥之不去。 而鲁曼用来记载他搜集来的各种故事的纸,也是他自己用红秫的杆做的,有些发黄,但又轻又光滑,质量相当不错。 老人搜集这些故事的初衷,只是因为他喜欢听也喜欢讲。几十年前,当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一个从风临城来的考古学家听他讲了几个故事,便夸赞他很有当作家的天赋,能把一个简单的故事讲得格外生动。 那或许只是随口的称赞,却让少年由此萌生出了“我要出本自己的书!”的豪情壮志。 他的书稿里既有自己整理的神话和传说,也有他编的故事,整整齐齐地钉成一本本。泰丝随手拿了一本,原本只是想随便看看,却不知不觉看入了迷。 老人自己过着平常的生活,就算是当初的独立战争,对这里都没有多大的影响,可他写的故事,却是大多是充满幻想的英雄传说,其中甚至有一些,是他对古老的传说结局感到不满,于是又自己重新改了改。 比如俄莉所讲的那个,年轻人偷走了神明的新娘的故事。原本故事里的年轻人不过是看那位新娘长得好看,一时色胆包天做下的错事,在他的笔下,就变成了那位新娘原本就是他的爱人,只是被恶神夺走了。而他的家人虽被变成了石像,他自己却在朋友的帮助下逃过了一劫,一边逃亡一边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最终回来成功斩杀了恶神,夺回了自己的爱人,也救回了自己的家人。而那片迷雾,也不再是神明对人类的惩罚,而是人对神明的警告。 “我觉得,这个真的可以出书啊!”泰丝琥珀色的眼睛闪闪发光,“我可以帮你卖到燿星哦!” 老人得意地笑出了一口微微发黄的牙齿。 “我去特喀喀,就是因为这个呢!”他说,“已经有人愿意给我出书啦!有拉契卡语和布瑞坦语两个版本,还会全星域推出数字版呢!” 这真的很不容易,他都差不多已经放弃了……虽然镇上也并没有什么人会嘲笑他无用的爱好,甚至每次庆典都还有他的故事专场,如果有对拉契卡人的传说有兴趣的人来到这里,还总是会有人像俄莉这样,特意向人推荐他,给他一个完成梦想的机会……可几乎也没人觉得,他真的能有这个机会。 可他最终还是成功了……只差最后一步! “拉塔波拉!”泰丝举起双手,热情地为他捧场,“我一定会买上一整套……不,买上十套!” 老人开心地大笑起来,对他们的问题更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当伊斯拿出那张岩画的照片,老人有些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等等。”他说,“这个,我也有几张呢!” 他翻箱倒柜地找了好一会儿,还真的找出了一叠旧照片。 “是当初那位考古学家送给我的。”他说,“他在这里待了很久,进过雾林好几次,都是没多久就出来了,怎么也找不到这些岩画所在的地方,只好离开。” 当时拍下照片的人没有进行准确的定位。来这里的人手上都只有一张大半靠一种不是特别准确的探测方法得出的地形图,想在其中找到一片岩画,在迷雾的遮掩下,几乎是不可能的。 送给老人的照片只是打印出来的普通照片,但老人保存得很好,只是微微有些发黄,其中不仅有伊斯在巴西亚看到的那张一群小人儿对着一个圆球跪拜的,还有几张像是小人儿们举着武器与巨大的怪兽战斗,以及他们围着火堆跳舞的,和像是在对着天上的太阳欢呼的。 这些照片,如今在别处恐怕都已经找不到了。那些研究古文明的学者大概怎么也想不到,那些他们以为已经彻底丢失的东西,居然还有一些被遗忘在这个距离岩画最近的地方。 “我知道这个故事。”老人指着照片说,“是说在很久之前,有个神因为觉得人们不够敬畏他,生气地吞掉了太阳,拉契卡人在另一位好心的神明的帮助下,造出了一个也像太阳一样亮亮的圆球,骗那个神明吃了下去,炸穿了他的肚子,然后太阳就又回到了天上。” 然而,这并不是唯一的故事。 类似的“太阳不见了”的故事有好几个。不同的地方,故事细节会有微妙的,甚至相当大的差异。鲁曼没事的时候骑着车跑去过很远的地方,搜集那些不同的故事。 “这很有趣。”他兴致勃勃地告诉客人们,“比如在德沃拉,那里有一个很深很大的湖,叫做坠日湖,所以那里有关‘太阳曾经消失过一段时间’的故事,是这样的——太阳它喝醉了酒,自己掉进了湖里,可是谁都不知道,大家都吓得敲锣打鼓地四处跑,想把太阳找出来,可是太阳醒过来之后觉得太丢脸,一直躲在湖里不肯出,另一个小一点的太阳不得不来接替它的工作,它觉得又无聊又累,当它发现之前那个太阳居然藏在湖底睡大觉,还骗人们它是水神,让人们往水里倒酒给它喝,它气坏了,又打不过那个太阳,于是偷偷把真相告诉了被骗的人们,人们便先使劲儿往湖里倒酒,让那个太阳喝得烂醉,然后又把它拖了出来,拴在天上,让它再也不能玩忽职守。而那个小一点的太阳,就高高兴兴地回家睡觉去了。” 泰瑞惊得瞳孔都放大了——你们可真能编啊! “这可不是我编的。”鲁曼很认真地强调,“当地的故事就是这样。” 在泰丝用大堆的形容词称赞“这也是个好故事”的时候,菲利用手肘撞了撞坐在他身边的伊斯。 “听出来了吗?”他问。 伊斯点了点头。 这些故事各有不同,所反映出的东西却有一点相似之处——所谓的神,并不那么可怕,更不是不可战胜的。 或许是因为听着这样的故事长大,拉契卡人才有一种特别的勇敢与自信。 而会留下这样的故事的,不大可能是耐瑟斯或列乌斯。再加上那个与其他故事有些格格不入的迷雾与石像的故事…… 伊斯心中难免又多了一点点新的希望。 听到客人们也想要去寻找岩画,老人虽摇了摇头,却并不阻止。 “我也进过那林子,好几次呢,虽然都没有走太远。”他说,“等你们进去就知道了,走不了多久,你们自己就会想回来的。” “因为感觉到什么危险吗?”泰丝问。 “也不是,”老人说,“就是……本能地不想再走下去。曾经有一次,我看到过一些幻影……像是一些拿着很原始的武器的拉契卡人,在森林里奔跑着,只是没有一点声音。可那并不会让人觉得恐惧,反而会让人热血沸腾,想要加入他们,跟他们一起战斗。但我不确定那是不是我的幻觉,毕竟我时常做这样的梦。以及,如果你们要进去的话,建议你们买上几只噗噗兽,它们不仅能当坐骑,还能在你们迷路的时候带你们回来,比那些天气潮湿一点就会出各种问题的信号发射器好用得多。还有,得带上足够的食物和水,因为林子里的东西,哪怕是一个果子,也最好不要吃。” “有毒吗?”泰瑞问。 “可能吧。”老人说,“就是,如果吃了的话,你会像喝醉了酒一样,或者变成了小孩子一样,特别难控制自己的情绪。其实就算不吃也会受到影响,大概是雾气里有什么吧……但是吃了的话,就会更严重一点。” 曾经有一个考古小队,就是因为这样,进去才两天就自己人打成一团,鼻青脸肿地被他们的机器人拖出来了,可丢脸啦! 但是,很奇怪的是,进入林中的人,越是装备精良,反而越不容易出来。老人还亲眼见过一条号称“全天候”的飞船,充满自信地飞进了云雾之中……然后再没出来。 “不过,你们也有个机器人。”老人好奇地打量着诺威那堪称“低调的华丽”的金属身躯,“这样应该好一点,机器人似乎是不受影响的。从前那个消失不见的红脸儿科学家就带了个小机器人,所以才能一次次进入雾林又出来……也不知道他最后到底是去了哪儿。但我觉得,就算不进入雾林,他的脑子也有点问题,总喜欢一个人在那里嘀嘀咕咕的,像在对着看不见的人说话……” 伊斯看了一眼诺威,没说什么。 ——可这家伙并不是真正的机器人。 如果林中的雾气,或什么别的力量,所影响的是灵魂,诺威,说不定反而是最危险的那一个。 ------------ 时光之雾(5) 因为这一次不用配合独角兽号的航程,他们的时间还算充裕。泰丝和娜娜在镇上逛了足足两天,准备了大包小包的各种食物,看起来足够他们吃上一个月,直到伊斯实在忍无可忍地开口阻止,她们才意犹未尽地停了手。 他们还买了三头噗噗兽来驮行李。伊斯出门的时候正看见菲利偷偷摸摸地把两个鼓鼓囊囊的酒囊往行李里塞,眼角的肌肉都忍不住跳了一跳。 “……你知道进了林子原本就很容易像喝醉了酒吧?”他问菲利,“你是怕自己醉得不够厉害吗?” 被抓个正着的圣骑士讪讪一笑,挠着下巴给自己找理由:“不是说戴上面甲就没事了嘛……年纪大了,喝点酒更容易入睡嘛……我就睡前喝一点点,绝对不会在路上偷喝的!真的!” 伊斯翻个白眼,懒得理他了。 戴上面甲的确可以过滤甚至阻隔外界的空气,但有问题的很可能并不是空气,而是他们目前还并不了解的某种魔法……不过,算了,一个醉醺醺的老头子他还是应付得了的——大不了打晕了扔在噗噗兽上。 出发那天他一直臭着脸走在最前面。这回倒不是因为菲利,而是因为那三头噗噗兽……它们是真的很能噗噗! 他既不想目睹那壮观的景象,也不想让那些难以描述的玩意儿有半点溅在他脚上,只能走在最前面。 娜娜还是蹲在他肩头——屁股向前。她一路都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三头噗噗兽一边吃一边拉,每看到它们翘起尾巴噗噗一次都会哈哈大笑好一阵儿,前仰后合地几乎要从伊斯肩头栽下去。 她甚至十分遗憾、十分失落地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为什么娜娜就不会噗噗呢?” 伊斯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娜娜更小的时候其实也问过这个问题,在她发现小威利不但能吃能喝还能拉能撒的时候。为了避免让她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对,一群人围着她哄了半天,告诉她:“因为娜娜是最特别的小龙啊!”“因为娜娜能吸收一切能量,所以不会排出任何不需要的东西,娜娜真是太厉害了!”“娜娜最棒!”…… 她接受了,从此看见威利拉屎撒尿还得让人手忙脚乱给他换尿布的时候,都是一脸同情的样子。伊斯是万万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这家伙居然会羡慕一头又丑又蠢的两脚兽会噗噗?!她脑子被薰坏掉了吗?! 他震惊过度,一时竟无法决定是要把这些臭烘烘的两脚兽切成片儿还是烧成灰。好在娜娜没一会儿也就失去了兴趣,钻到他怀里开始呼呼大睡。 伊斯还没酝酿成形的杀意勉强消散下去,但还是十分嫌弃地离那些家伙更远了一点。 步行到底比跳跳车慢太多,他们走到雾林时已经是下午时分。天气晴朗,阳光猛烈,那些袅绕的雾气却依旧慢条斯理地翩然起舞,完全不受阳光的影响。 依照鲁曼的指点,他们找到了一条从林中流出的小溪,溪边是一道不高的山坡,据说一直延伸到森林深处,与山脉相接。沿着溪水或沿着山坡,是最不容易迷路的走法——只要他们没有半路打起来,或者因为其他意外而偏离路线。 泰丝、泰瑞和菲利都穿上了独角兽号防御力一流的制服,打开了面甲。泰瑞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想要让伊斯也戴上面甲以防万一,最终还是没开口。 那骄傲的龙多半不会听他的,还是等他受到一点教训的时候再说吧。如果他真的确实不受任何影响……那也是好事,甚至还能帮他证明一些推测呢。 当他们走入林中,天色很快便暗了下来。穿过迷雾的阳光显得有气无力,但视线也没有糟糕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他们并不会一不小心就一头撞到树上。 林中偶有鸟叫,嘎嘎的像是鸭子。也会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什么小动物飞快地跑过,却很难看到。 泰瑞摸出了他的特质望远镜。这东西能让他在黑暗和迷雾之中都清楚地看到动物散发出的热量。但他很快又收了起来……在他差点一脚绊倒在树根上,摔进噗噗兽对大地慷慨的馈赠里之后。 雾中一切声响都显得有些沉闷。泰丝原本一直都在叽里呱啦,但听着自己的声音,居然不知不觉地听困了,趴在魔像的背上睡了过去。 没了她的声音,身后那怪异的滋溜声就特别清晰。伊斯猛地回头,正看见菲利慌慌张张地试图藏起他的酒囊……以及一根银白的金属吸管。 伊斯气笑了。 所以,这人不但路上偷偷喝酒,还居然准备好了能穿过面甲的作案工具! 他看向泰瑞,泰瑞立刻有点心虚地扭头,假装被一棵树吸引了注意。 那东西果然就是他做给菲利的。 伊斯揉揉额角,什么也没说。 反正……菲利原本也是来“度假”的。他都五十多了,总不至于一点分寸也没有。而被迫当了十几年的圣骑士团长,想要轻松一下……也由他吧。 而泰瑞,他的确是变了很多,但有些方面似乎也完全没变。比如,他依然讨厌伊斯,又比如,他依然对菲利毕恭毕敬,言听计从。 如果埃德在这里,他也大概依然是埃德亦步亦趋的小尾巴。 可他对“寻找埃德”这件事,却一直都没什么热情。 当天晚上,他们点起了篝火,还谨慎地张开了护罩,将雾气阻隔在外,才开始准备晚餐。每个人看起来都还挺正常——但他们也才在雾林里待了半天而已。 菲利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把酒拿出来,对着伊斯嘿嘿笑:“要来一点吗?这家自酿的酒真的很不错。” 伊斯毫不客气地分走了他一大半。 酒的确很好,有种奇异的果香,还有一种很温暖的,像是烟熏的味道,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有点像尼亚某一次从洛克堡里偷出来的酒。”菲利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对那个味道印象特别深刻。” “因为那是‘偷来’的酒呀。”泰丝笑嘻嘻地说,“是不是有一种特别的、‘禁忌’的味道呢?尤其是对你们这种要恪守各种准则的人来说。” 菲利似乎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不由有些惊奇地歪了歪头:“好像也有道理。” 他们随意地聊着天,或许因为气氛太好,连伊斯都比平常多话了一点。然后,菲利突然提起了一个大家都已经快要忘掉的名字:“还记得阿格尼丝吗?” “什么?”伊斯茫然,“谁?” “就是……茉伊拉的妹妹,被斯科特杀掉的那个啦。”泰丝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她是不是还活着?” 菲利十分惊奇地瞪着她:“你怎么知道?!……你早就知道了吗?” 泰丝矜持地摆摆手:“也不是啦。虽然之前就觉得她死得尸体都没有,不太像是斯科特的风格……但你这样突然提起她来,不就很明显了嘛!” 她,泰丝·谢帕德,脑子转得可快啦! 菲利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没错……她没死。” 他的神情很有点复杂,像是庆幸,又像是恼怒,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他是在另一个世界里遇到的那个女人——斯科特把她扔进了白英界。 那个世界的魔法水平比燿星界还要低一点,但几乎每个人都能够使用魔法。作为一个异界人,阿格尼丝在那里活得并不容易,而她的美貌也毫无用武之地。 白英界的人是一种就叫“白英”的植物化形,他们的外貌以及审美,跟燿星界完全不同。 阿格尼丝在他们眼里,大概丑得令人同情。 曾经高高在上,过得任性又恣意的伯爵夫人,独自在异界挣扎了很久才开了一家小店,以给白英界的人做各种“美容”为生。 比如,剪剪枝丫,磨磨皮什么的。 这大概就是斯科特给她的惩罚了。因为茉伊拉……或许也因为菲利,他不能像杀掉曼西尼那样干脆地杀了这个女人,却也不能任由她逍遥法外。 她的手上毕竟还沾着一个圣骑士的血。 意外见到菲利时她也愣了好一会儿……然后破口大骂,把斯科特连同菲利都骂了个狗血淋头。 可当菲利问她要不要回燿星界时,她却拒绝了。 她没脸再出现在家人面前。 但至少,她还活着……这对她的家人已经是最好的安慰。尤其是她的弟弟嘉德,他总觉得是自己没能保护她。 而阿格尼丝也告诉了菲利一件事——她见过莉迪亚。 原本有点懒洋洋心不在焉的伊斯瞬间清醒:“什么?!” ------------ 时光之雾(6) 当初,莉迪亚·贝尔穿过传送阵不知逃到了哪个世界之后,他们不是没有找过,却一直没有找到半点踪迹。 想藏起来的时候,她总是能藏得很好,而以她的性格,恐怕也不是“碰巧”出现在阿格尼丝眼前。 “她的确问过我要不要跟她混,但我没答应。”阿格尼丝这样告诉菲利,语气和用词都已经没有半分从前的优雅,显得随性了许多:“她还牵了个小男孩儿,跟她长挺像……是她儿子吧?那小家伙将来绝对不好惹。” 那个像母亲一样黑发绿眼,漂亮得简直不像真人的小男孩儿,让也算见多识广的阿格尼丝,都感觉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 男孩儿看人时眼睛亮亮的,可那完全不是看人的眼神,倒像是看什么有趣的玩具。 不同世界的时间算法不太一样,但按男孩儿当时看起来的年龄算,阿格尼丝见到他们至少是在五年前。而菲利是在半个多月前得到这个消息的。 他半点没敢耽误,用最快的速度告诉了所有该知道这件事的人,并试图查探莉迪亚是不是在白英界做了什么别的,但依然像之前一样,没找到什么线索。 “……而你现在才想到要告诉我吗?”伊斯语气不善。 菲利有些尴尬地牵起嘴角:“这不是,想要多少查到点有用的东西再告诉你嘛……” 然后他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盯着手中的酒囊。 他觉得有哪里不太对。他过来的确有一大半是为了告诉伊斯这件事,但在听说他们要去的地方有点古怪之后就暂时没吭声,想着找个更合适的机会再开口,以免影响伊斯的情绪…… 可现在明显不是什么合适的时机,而他却不自觉地脱口就说了出来。 因为喝太多酒了吗?……可他明明也没偷喝几口。 他抬头周围扫了一眼,大家看起来都挺正常,没理由就他特别容易被影响吧?他可好歹是个以“意志坚定”闻名的圣骑士呢! 但犹豫片刻,他还是说了出来:“我觉得我可能有点不对劲。” “脸面”这种东西,对菲利·泽里而言,从来都不算什么。 听了他自己的推测,没有人不以为然。泰瑞立刻往护罩上加多了几重防御,然后又给每个人做了检查。 依然是一手科学一手魔法——先验血后用魔法探测。 可结果并没有什么异样。菲利喝下去的那点酒,也真的没多少。 圣骑士松了口气,下意识地旋开了酒囊的盖子,想要喝两口冷静一下,又在伊斯冰冷的视线里讪讪一笑,默默把酒囊收起来,心里难免有点郁闷。 难道他真的已经成了喝点酒就会上头、自制力堪忧的糟老头子了吗? 他还不想这么快就认老啊! 因为已经说出了口,菲利索性把话说完。燿星界其实一直都防着莉迪亚卷土重来——或许比对安克兰防得还要严。毕竟安克兰看起来确实对“统治世界”没什么兴趣,而莉迪亚的睚眦必报,野心勃勃和敢想敢做,都是许多人深深领教过的。 即使是菲利,此刻提起这个名字,都忍不住想摸一摸自己的后颈。 那里的印记已经被埃德彻底消除,那时的不安甚至恐惧,如今却似乎又随着莉迪亚的出现,悄悄地冒出了头。 但防了这么多年都没什么动静,谁都难免有所疏漏。他们十分担心,既然莉迪亚会出现在白英界,是不是也曾回到过燿星界?尤其是这几年,燿星界的变化可谓日新月异,她如果曾经偷偷潜入,不可能没有发现,而稍稍打听一下,独角兽号的消息也完全不是什么秘密。 如果让莉迪亚这样的人知道了在燿星界和其他空间里的魔法系异界之外,还有那么广阔的一片星海,那么多不同的生命和文明……指望她安静旁观乖乖养孩子而不插手其中,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们也很担心她会找上伊斯。 “因为她知道,除非她做出什么特别过分的事来,伊斯根本不会拿她怎么样——他对她可心软啦!”尼亚·梅耶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酸唧唧的,即使伊斯对他也同样护短。 而哪怕她只是利用伊斯对她的心软打探些消息,也难免让人心生不安。 伊斯知道得太多了。 “不是怀疑你的意思。”菲利解释,“就是……她骗人真的很有一手。” 这一点,伊斯完全无法否认。他也根本不能保证自己就一定不会上当。 他皱眉想了好一会儿。至少到现在为止,他们所经历的一切,其中似乎并没有莉迪亚的痕迹。 他的确很容易对她心软……但同时,他对她也足够熟悉。如果她真做了什么,他不会一点也没有察觉。 “我会小心。”他说。 菲利点头。他想要的,也不过是这一句而已。 . 这一晚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第二天上路时,他们也都警惕了许多。但走了大半天,既没有任何发现,也没有任何异常,原本有点紧张的气氛,就又渐渐松懈了下去。 直到他们逆着水流爬上一片山坡,诺威突然开口叫道:“泰瑞?” 没人回应。 伊斯回头,只看见一片迷雾,这才意识到他好像走得太快了一点。而当他匆匆几步走回去,泰丝已经扯着嗓子喊了起来:“泰瑞!小法师!你在哪儿?赶紧回来!” 依然没有回应。 泰瑞原本是牵着一头噗噗兽的,可现在,那个浑身粗糙鳞片的大头骑兽还乖乖地跟在队伍里,慢吞吞地嚼着不知什么东西,一脸无辜地看着他们,它身边的年轻人,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伊斯按捺住骂人的冲动,在腕甲上点开了光幕。 他们都带着生命石,几个小红点一个不少,就是代表泰瑞的那一个,离他们很有些距离。 而谁也没留意到他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也许是去……噗噗?”泰丝说。 娜娜兴奋地重复:“噗噗!” “那也可以先打个招呼吧!”伊斯怒气冲冲。 “也许他觉得羞羞呢。”泰丝耸肩。 娜娜扑扇着翅膀嘎嘎笑起来:“羞羞!” 伊斯完全不想跟她们说话。 “在这儿等着!”他没好气地说,“我去把他拖回来!” “等等,等等。”菲利阻止了冲动的年轻人,“不是有那个嘛,先联系一下看看。” 他打开了自己的传音石,平心静气,十分慈祥地问:“小法师,你在哪儿呢?” 还好,泰瑞并没有断开通讯,他很快就回了话:“我在……没多远,我就是,采集点植物样本,没想到这一株根上还长了这么多块茎,我就想……我马上回来。” 语气明显有些慌张和僵硬,显然已经发现自己离了队。 “瞧!”菲利得意地说,“很简单嘛。” 森林里除了视线不好……和他们现在也没弄明白的奇怪影响,并没有其他危险,地势也很平缓。有红点的指引,泰瑞很快就找了回来,微微涨红了脸,鼻尖上还挂着汗珠。 “……抱歉。”他讷讷地道歉,“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突然就着了迷似的,一心一意只想把那株生着肥厚的朱红叶片的植物毫发无损地挖出来,仿佛有谁在等着他交上一份完美的功课。 “我记得,”菲利努力回忆,“你从前好像说过,想当个……种花的?” “……植物栽培师。”泰瑞没想到圣骑士居然还记得这个。 “也许这片林子里有什么能扩大人内心深处的欲望之类。”圣骑士故作深沉地摸着下巴,“总之,大家想做什么的时候,都小心控制一下吧。” 所有人,包括娜娜,都挺认真地点了点头。 “以及,不管做什么,都必须两人以上……不要一个人行动。”菲利体贴地补充。 毕竟……噗噗什么的,想要控制也控制不住嘛。 . 他们安全地走到了天黑,再没出什么问题,而在泰瑞默默地、任劳任怨地准备宿营的一切东西包括晚餐时,泰丝是真的忍不住要噗噗了。 论性别她只能带上娜娜,然而娜娜显然是不靠谱的。好在,她还有她的精灵魔像。 伊斯忍不住多看了诺威一眼。一路上,魔像一直都像平常一样沉稳,他之前的担心或许是多余的…… “别跑太远。”他说,又为自己居然需要操这种心而好一阵烦躁,“速度快一点!” “这种事情,哪是能想快就快的啦?”泰丝撇嘴,又不知想到了什么,一个人噗噗地笑起来,拉着魔像消失在屏障外的雾气中。 伊斯坐在火边,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头——他真的,头壳痛! 还不如他一个人进来呢! “好啦,好啦。”菲利呵呵地笑着,哄小孩儿一样安慰地拍拍他的背,“你要是不放心,可以一直开着传音石嘛。” ……然后听泰丝噗噗,或者一边噗噗一边跟他聊天吗? 他才不要呢!! 但当事情发生时,他开始后悔没有听菲利的建议。 他至少,可以开着跟诺威的传音石的啊! ------------ 时光之雾(7) 伊斯开始焦躁起来的时候其实并没有过去太久——至少剩下的两个人都没觉得泰丝噗噗的时间太长。泰瑞一个人忙得团团转,菲利又开始一脸惬意地喝着小酒,娜娜抱着一块宝石咔嚓咔嚓啃得像春天的毛毛虫狂啃树叶,从声音到牙印都整整齐齐,充满生命的韵律。 只有伊斯绷着张便秘一样的脸,坐立难安。 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当然,不是他自己不对,而是,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他打开光幕,又关上。代表泰丝和诺威的两个小红点在离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一动不动,看起来很正常的样子。 可他就是觉得不对劲。 看着他明明想要跑出去找人或跳起来怒吼着叫人快点滚回来,却强撑出一副冷静的样子努力坐着不动,作为一个体贴的长辈,菲利主动联络了诺威。 ……没接通。 这一下,圣骑士也不由自主地坐直,神情严肃了一点。 他又联络了泰丝,这一次倒是接通了,传来的却不是泰丝的声音,而是一阵很轻的咔哒、咔哒的敲击声。 伊斯竖起了耳朵。 “这是……”菲利疑惑地压低了声音,“暗号?” 伊斯默默点头。 伯特伦之前突发奇想,以石心人独特的“语言”为灵感,给他们设计了一套暗号,有什么不方便直接通话的情况,可以用这种方式来交流。 泰丝没敲几下,传回的消息也很简单:发现幻影,没有危险,不要过来。 火堆边安静下来,正在把肉干往汤里丢的泰瑞都不由自主地放慢了动作,像是唯恐这边的声音会传到那边去。 唯有娜娜丝毫不受影响,专注地啃啃啃,啃啃啃。 不知又过了多久,娜娜的宝石都啃完了,泰丝和诺威还是没有回来,伊斯终于忍不住又打开了光幕。 ——那两个红点已经跑得离他们老远。 ……他就该一直开着光幕的! 而这一次,无论菲利用什么方式呼叫,连泰丝都不再有任何回复。 伊斯等不下去了。 “我去找人。”他说,“你们就待在这里不要动。” 他连娜娜都没有带上,独自踏入了迷雾之中。 “……不是说不能一个人行动的吗。” 在他的身影消失之后,泰瑞有些幽怨地开口。 “唔……可他是一条龙嘛。”菲利说。 “嘛~~”娜娜开心地重复着,在圣骑士怀里打个了滚儿。 . 雾气之中,人形的巨龙脚步匆匆。 他走得很快,但也努力放轻了脚步。既然泰丝那么谨慎地让他们不要过去,那些幻影大概能察觉到周围的动静……但这样的话,那还算是“幻影”吗? 瞧,他还能冷静地思考……所以他显然是没有问题的。 充满自信的冰龙轻松地跳过齐膝高的灌木。乳白的雾气在夜色中呈现出迷蒙的灰白,随着他的动作翻涌起伏,让他恍惚觉得自己并不是走在雾林之中,而是飞翔在星空下的云海里,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不,牵着他的绳子可多着呢。 有一瞬他的焦躁仿佛不再是为了不知安危的朋友,而是因为这种被束缚的恼怒。 可他的脚步并没有半刻迟疑。 打开的光幕上,泰丝和诺威停了一会儿,又继续向前,速度一点也不比他慢。伊斯追着跑了一阵儿,终于还是飞到了林木之上。 他并没完全变回龙,只是伸出了翅膀,从树梢之上飞掠而过。双翼推开的雾气如被分开的海浪,无声地涌动着,如有生命般在他身后回卷而来。 飞到红点上方时他直扑了下去,已经顾不上是不是还有什么幻影——泰丝仿佛被雾气吸收般沉闷的声音已经传入了她的耳中。 “不可能!”她十分激动地叫着,“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从头顶扑下的黑影让她下意识地抬头,而在那一刻,诺威突然伸手掐在了她的脖子上。 伊斯一惊,长刀已经握在了手中,却又担心是自己在雾气中看错了什么,犹豫着没有立刻斩下去。 毕竟,诺威怎么可能伤害泰丝? 只那一瞬的迟疑,泰丝已经倒了下去。 “……诺威·逐日者!”伊斯怒吼,翻转手腕,把刀柄当成铁棍,朝着魔像的头砸了下去。 魔像身形一晃,已经退出了他的攻击范围,却没有离开。 伊斯也没有再攻击。他一手持刀直指着魔像,另一只手有些慌乱地按到了泰丝的脖子上。 湿漉漉的雾气让材质特殊的制服表面滑溜溜的,摸起来简直像是冰冷的蛇皮,但制服之下,血管的搏动虽有些急促却依然有力。 伊斯松了口气,意识到自己其实有点慌了神——稍微冷静一点,他就能听到泰丝的心跳声,或看到光幕上的红点。 他抬头去看魔像,魔像却低头注视着泰丝。那两颗绿色的宝石实在看不出神情,伊斯却从它微微抬手起又垂下的动作里看出了温柔与悲伤。 “……你怎么了?”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更加平稳,“有什么事我们可以……” 魔像又后退了一步,似乎看了他一眼,手指微动,一颗被捏碎的红宝石的碎末簌簌落下。 然后他转身,飞快地消失在了雾中。 “……诺威!”伊斯怒吼一声,跳了起来,却终究没有追上去。 他怎么也不能把泰丝丢在这里……而且,他也很有自知之明地意识到,让泰丝立刻醒过来,可能并不是个好主意。 这总是笑眯眯的红毛狐狸,疯起来会有多么难搞,他是见识过的。 他觉得他一个人应付不了……他很可能会忍无可忍地再一次劈晕她。 他黑着脸把泰丝带回了宿营的地方。让他觉得安慰的是,至少菲利和泰瑞没出什么岔子——他们的确乖乖地待在火堆边没有动。 而娜娜……那没心没肺的小家伙都已经睡着了。 泰丝一睁开眼就像具僵尸一样直挺挺地弹了起来。当眼神从迷茫转为清醒的那一瞬,她一跃而起。 伊斯眼疾手快地一把按下去,泰丝则毫不客气地一脚踢向他腰侧,大叫:“让开!” 泰瑞从来没有听过她这种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的语气,不由愣在了那里,直到伊斯气急败坏地叫道:“动手啊!” 他回过神来,抬手施法。从地底钻出的树根眨眼就把被伊斯按在地上的泰丝捆了个严严实实。 “混蛋!!”泰丝死命地挣扎着,尖叫着骂个不停,“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我可是你姐!你这只秃毛的大白鸡!……” 菲利默默地捂住了刚被吵醒,还一脸懵的娜娜的耳朵,没来得及开口,伊斯已经咬牙切齿地用力捂住了泰丝的嘴:“你闭嘴!” 泰丝像条被扔上砧板的鱼一样奋力弹跳,头使劲儿一偏,一口咬在了伊斯的掌沿。 没等伊斯暴跳起来,她已经呸一声松了口,毫无预兆地放声大哭,一边哭还一边委屈万分地控诉:“你的肉怎么这么硬!!” “……哈哈哈哈哈哈!!” 泰瑞突兀地大笑出声,然后立刻捂住了自己嘴,憋得脸上肌肉都在抽搐。 他知道他不该笑可就是见鬼地控制不住! 伊斯现在没空收拾小法师。他一见人哭就手足无措,声音不自觉地越来越大:“你哭屁啊!你还想不想把那个家伙找回来了!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行不行!” 泰丝的哭声立刻就停了。 “先放开我!”她叫着,使劲儿蹬腿,“一边找一边说!他跑起来可快啦!” “不行!”伊斯断然拒绝,“你看你现在这样像是能找人的吗?!你只会把自己也丢掉好吗!” “小看我?!”泰丝怒了,“我!泰丝·谢帕德!横行斯顿布奇的时候你还在蛋壳儿里啃手指呢!” “横行个屁!”伊斯面红耳赤地吼回去,“我孵出来的时候你也才五岁!” “……好啦!好啦!”菲利头痛地一手一个把口水互喷的两个人分开,“都冷静一点!泰丝……你还记得我们是来干什么的吧?” “当然记得!”泰丝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你当我脑子坏了吗?!可是山又不会动!当然要先找人啊!” “没坏就好,没坏就好。”菲利安抚地拍拍她肩膀:“你说得也很对,山又不会动,我们当然要先把诺威找回来,可我们总得先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能推测他到底会跑去哪里,不是吗?他把生命石都捏碎了呢,他到底是个精灵,如果他想要隐藏自己的踪迹,在这茫茫的一片雾里,就算是你也不是那么容易能找到他的吧?而且,泰丝,你真觉得你现在没问题吗?——你就像个五岁的小孩儿一样在撒泼呢。” 泰丝张大嘴要反驳,又愤愤地闭上。 “瞧,你发现了。”菲利笑眯眯,“还有你,伊斯,冷静一点……你也最多只有五岁了。” 伊斯闷闷地把头扭到一边。 “现在,”菲利竖起一根手指,“跟着我,深呼吸……呼……吸……很好,就是这样,是不是觉得冷静多了?——你们到底看到了什么?” 泰瑞像只小青蛙一样蹲在一边,看着圣骑士的双眼里盛满闪闪的崇拜。 好厉害!果然不愧是能在英雄之路上被立起雕像的大人物呢!他的同学们,一定很羡慕他吧!…… 可是……他的同学们,如今都在哪里呢? 在泰丝如急雨般快得噼里啪啦的声音里,谁也没有留意到年轻的法师突然黯淡下去的神情。 ------------ 时光之雾(8) 泰丝他们所看到的幻影,与鲁曼所描述的几乎一模一样——一群奔赴战场的拉契卡人,装束原始,武器粗糙,却有种令人心折的,一往无前的气势。 那时还蹲在草丛里的泰丝,是亲眼看着那些幻影如何在雾气中一点点成形的。起初只是恍惚的白影,如幽魂般一掠而过,而后,像是有只笔迅速地在一片空白中勾勒出线条,填上不同的颜色,又像是有只手擦去了玻璃上迷蒙的水汽,那些模糊的形体逐渐清晰,清晰得连那一张张长脸上因为激动和紧张而绷到狰狞的肌肉,都能映入他们眼中。 那是种很奇妙的感觉。周围依旧雾气弥漫,夜晚的视线更是糟糕,可即使泰丝没有精灵那样敏锐的视力,也像是能穿透迷雾,清楚地看见成百上千个拉契卡战士在林间奔跑。 明明没有声音,她却仿佛能听见数千年前雄浑的战吼,那昂扬的战意让人控制不住地热血沸腾,想要高高举起自己的武器,咆哮着加入其中。 当那时的泰丝还算冷静。她在那种尴尬的情况下镇定自若地先解决了自己的问题,在几步之外找到了背对着她的魔像——他也同样望着那些幻影奔跑的方向,金属的身躯已经不由自主地摆出了迎接战斗的姿势。 菲利的呼叫正是那个时候传过来的。独角兽号的传音石在被激活时有微弱的震动,原本是无声的,敲在诺威坚硬的脸侧却会有一连串轻响。 精灵本能地一把按住了它,切断了通讯。而让泰丝惊讶的是,那一点响动,那些幻影……居然像是能够听到。 她看着两个拉契卡战士疑惑而警惕地向他们的方向转过头来,浑身的毛都瞬间炸起——这些人,难道并不只是幻影吗?还是说,在看见他们的时候,她和诺威其实已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她抓住了诺威,下意识地想要拉着他藏起来,可魔像一动不动,而那两个拉契卡人张望了一下,也像是根本没有看见他们,继续向前跑开了。 所以,收到菲利的信号时,泰丝才那么小心地使用了暗号。 她不能确定刚才那一幕只是纯粹的巧合,还是那些幻影虽看不到他们,却能听到声音。 “真的很诡异。”泰丝说,“所以我们就跟了上去,想看看他们到底是往哪里跑。因为那些幻影并不是只有我们眼前一小片,而是随着最初出现的幻影一直往前延伸……就像整个森林都落进了另一个时空。” “可我们这里没有一点感觉,”伊斯没好气地说,“所以,在你们追上去之前,你就没想到要跟我们打个招呼吗?” “没有哦。”泰丝十分诚实地回答,“在你出生……在你变成龙之前,我和诺威就已经是非常老练的冒险者了好吗!我们有分寸的!” “五岁小孩儿的分寸吗?”伊斯冷笑。 泰丝气得伸脚要踢他,可惜她这会儿还被捆着,动作相当不灵活。 “就不能先放开我吗!”她恼怒地大叫,“我保证不会跑啦!” “五岁小孩儿的保证吗?”伊斯继续冷笑。 泰丝愤怒地转向菲利:“你看他!” “不要吵,不要吵。”菲利也忍不住按了按额头,“瞧,证明自己不是五岁小孩儿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像五岁的小孩儿那样吵架。” 一人一龙都感觉自己被骂了,却又无从反驳,气咻咻互瞪一眼,泰丝才继续下去。 他们在一定的距离之外跟着那些拉契卡人一起往前跑,跑了好一会儿,真的看到了那些人想要击败的敌人。 “一个很大的怪物。”泰丝的双手都动不了,只好用脸上的肌肉来辅助她的形容,“超级大!就算是拎起一条龙,大概也就像拎起一只小鸡崽那么容易。” 伊斯嘴角轻蔑地一撇,没有理会她幼稚的挑衅。 但泰丝并没有看到那只怪物的全貌——他们能看到的只有它的爪子而已。 一只黑乎乎布满鳞片,却又在趾间长着毛的爪子,指尖锋利,却不甚整齐。那爪子一击就能把几个拉契卡人压成肉饼,但显然有些笨拙,让拉契卡人能抓住机会反击,甚至顺着它的爪子往上爬。 那怪物似乎已经受过伤,鳞片间满是深深的裂痕。拉契卡人简单的武器扎进去,也能让那怪物痛得用力挥爪。 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泰丝几乎都有点同情那可怜的怪物。 他们并没能看到战斗的结局。像出现时一样,那些幻影渐渐隐去,从清晰生动,又一点点模糊消散。 他们本该尽快回到营地,但诺威却突然开口,说他想要再往前探一探,让泰丝自己先回去。 这很不正常。情况不明,而他们已经离营地很远,诺威绝不该在这种时候让泰丝一个人行动。 但泰丝当时完全没有想到这些,她只觉得她的精灵要丢开她自己去冒险,就像她十几岁时发现她爱上了精灵……然后把他吓跑了的时候。 她当然不干。 伊斯就是在那个时候,突然从天而降。 “如果不是你!”泰丝愤愤,“我才不会那么容易中招!” 这一次,菲利及时截住了伊斯,开口问道:“在那之前,诺威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认真想一想,泰丝……没有人比你更了解他。” 最后这一句成功地安抚了躁动不安的泰丝,她扭了扭,皱眉沉思。 “……他对那个怪物很感兴趣。”然后她说,“有一刻我觉得他甚至想要扑过去抓住那怪物,可他的自制力应该比我要强的。还有……” 她迟疑了一下,才慢慢说出她的感觉:“有一会儿,我觉得……他好像已经不在我身边了。我突然心慌得不行,立刻拉住了他,他就像是……又回来了。” “……他的灵魂,在这种情况下,可能比普通人更不稳定。”伊斯说。 看着泰丝不安的,近乎恐惧的神情,他没再说下去。 她其实都知道的。 诺威·逐日者的灵魂,只是安克兰的一部分。是他刻意塑造出的也好,是自然形成的也好,都是名为“安克兰”的大树上分出的一点枝丫,是他为了掩饰自己的存在而画出的一片影子。即使靠着自己顽强的意志得以独立,他的灵魂其实仍是脆弱而不完整的。 埃德他们制造的魔像,在想法设法地让他能操纵自如外,也想方设法地保护着他的灵魂。从那时到现在,诺威似乎一直没有出过什么问题。他安静,温和,可靠,除了形体的改变,恍惚依然是从前那个值得信任和依靠的精灵冒险者,是泰丝永不会放弃的恋人。 可深藏的阴影也一直在那里,随时有可能探出漆黑的爪牙,撕裂这像是画在纸上的,虚幻而易碎的美好。 但他们仍会尽一切努力把他找回来……不管他变成了怎样。 “他终究没有伤害你……他独自离开或许也是因为不想伤害你。”菲利说,“只要他还记得这个,他就不会消失。” . 诺威此刻可能追逐着幻影,也可能在寻找那个可能真的曾经存在过的怪物的尸骨——他应该依然还在这片雾林之中。 他虽然捏碎了自己的“生命石”,但那块石头与其他人的不一样,连接的并非佩戴者的身体状况,而是他身上的魔法能量。 “所以,照理说,只要他的能量没有彻底消失,就算他离开了雾林,我们也还是能探测到的……但我得改改探测器。”泰瑞说,“虽然这里的魔法之力很强,或许会造成某些干扰……啊,我还可以把构成他躯体的金属加入探测之中,我知道那种金属的成分!” 听起来他很有把握,但他至少需要一天的时间来改装探测器,泰丝却绝对等不了一天这么长。 如果他们继续把她捆上一整天,她可能真的会疯掉,或者吵得大家都跟她一块儿疯掉。 “天亮之后,”菲利做出了决定,“我和泰丝顺着诺威离开的方向找找,看能不能找到点什么。伊斯在这里为我们指引方向,保护小法师做好他的探测器。” “还要等到天亮吗?!”泰丝大声反对。 “因为我老眼昏花啊。”菲利说,“而你又不能保证不跟伊斯吵架。” “……我保证!”泰丝说。 “我不信。”菲利笑眯眯。 泰丝胡乱地蹬着腿儿叫嚷了几声以示愤慨,却也没法儿反驳。 伊斯和泰瑞对望一眼,又各自移开视线。不管怎样,他们至少应该不会吵起来……吧。 “你确定你真能制得住她吗?”伊斯对菲利表示怀疑。 圣骑士摸了摸自己几天没打理、乱糟糟的花白胡子,慢悠悠地开口:“你们都没出生的时候,我就已经是圣骑士了呢。” 几个小屁孩儿,再喝上几瓶酒他都不可能搞不定! ------------ 时光之雾(9) 第二天天没亮,菲利和泰丝就出发了。 他们全都开着传音石,随时了解对方的情况。而伊斯对着光幕,按照昨天的记录为那两个行走在迷雾中的人指引方向。 这一趟其实多半只会无功而返,只是为了安抚泰丝焦躁的情绪。如菲利昨晚所说,诺威毕竟是个精灵,即使如今沉重的身躯难免留下些痕迹,有雾气的遮掩,他有心想要隐藏的话,想要找到他也并不容易。 何况最熟悉他的泰丝,依然冷静不下来。 一夜过去,她似乎平静了一点,但没走多久,她就又显而易见地急躁起来。好在,菲利的确能压制得住她,让她再着急也不至于自己乱跑,而是老老实实地跟在菲利身边,嘟嘟哝哝抱怨个不停。 伊斯听了一阵儿就满心不耐,虽然不能关掉传音石,却也不由自主地开始心不在焉。在菲利和泰丝走到了昨晚诺威离开的地方,开始自己寻找线索之后,他就更无聊了,只能一下一下地戳着娜娜的小肚子。 娜娜没理他,摊着四肢睡得人事不省。小家伙或许也受到了某种影响,但表现出来就是特别能吃和特别能睡……倒也十分省心。 泰瑞则在一边埋头工作,专心致志地改装着他的探测器。伊斯起初还好奇地看了一会儿,发现那简直比泰丝的哆嗦还要无聊——意思就是,他完全看不懂他在干嘛。 一人一龙一个发呆一个干活,没有半点交流。伊斯喜欢安静,但传音石的那一边,菲利和泰丝说个不停,不管有没有意义,至少还挺和谐;而传音石的这一边,始终一片静默,时间长了,连伊斯都有些尴尬起来。 在他想着是不是该找点事来做的时候,泰瑞突然开了口。 “……你真的觉得能找到他吗?”他问着,视线却仍钉在手下已经被拆开的探测器上。 “你说埃德?”伊斯反问。 泰瑞百忙之中回了他一个“不然呢?”的不屑眼神。 伊斯觉得这比十几年前更讨厌的家伙很需要一点沉痛的教训,但他最终也只是搓了搓手指,粗声粗气地回答:“关你什么事?又不用你来找——让你来的可不是我,有什么不满,回去找你的船长大人去哭!” 泰瑞气得差点就把手里的螺丝刀扔了出去。 “这是在浪费时间!……哪怕浪费的是你自己的时间,那也是时间!”他吼道。 伊斯有点怀疑他现在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反正他是没怎么听明白。 不管他做出了什么样的表情,泰瑞还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根本就在另一条时间线上……一条跳来跳去,毫无规律的时间线,即使与我们的时间线有交汇,你也几乎不可能和他同时出现在正好交汇的那一点上!就算你能确定是他在这里留下了某些痕迹,那又怎么样呢?那都已经是几千年前的事了!这样的寻找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高兴。”伊斯说。 他真心觉得这是能最快堵回一切废话的、最好的理由。 泰瑞看起来就快要气炸了。他其实知道如今伊斯所寻找的已经不仅仅是埃德,可这会儿却像是把那些全都忘到了脑后,只顾着把自己压抑许久的情绪通通发泄出来:“如果不是你……总是因为你!因为你!他才会这样在时间里漂泊,如今甚至或许要花上更长的时间,才能找到回家的路……而你所做的一切,根本帮不上他的忙!说不定还会扰乱时间线,让他的路走得更难!你就不能,你就不能……” 他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让伊斯怎样。 不要再找他,因为那毫无用处,仿佛只是一遍遍地提醒着他们,还有一个埃德·辛格尔,不知流落在哪个时空,让他们深深感觉到自己的无力……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他喃喃说出口,“你想让人们……不要忘了他。” “……不是。”伊斯说,“会记得他的人总会记得,会忘掉他的人不值得在意。我找他,只是因为我想找。” 只是因为,倘若是他迷失在无尽的时空里,知道有人始终不会放弃寻找自己,哪怕并没有什么用处,至少,也会……有那么一点点安慰吧? 现在,除了这个,他也不知道他还能为埃德做点什么 娜里亚和威利并不需要他的保护。他固然可以陪在他们身边,可那会让他觉得,他夺走了埃德的位置……或者,他会忍不住想要夺走他的位置。 他的贪婪被压抑在灵魂深处,却始终存在。 他宁可这样不停地寻找下去。反正,他的生命那么漫长,能有一个始终如一的目标也没什么不好。或许,或许有一天,真能找到也说不定。 ……真能找到就好了。 他不再开口,泰瑞也突然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他甚至不明白自己刚才那突然的爆发到底是因为什么。 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不知道,在他出生和长大的那个世界里,在他自己的时空里,是不是也会有人,如此锲而不舍地寻找着他。 应该……不会吧。他们失败的尝试完全是咎由自取,学校里的人可能都不知道他居然还活着。 埃德警告过他们会有怎样的危险……埃德,那个世界里的辛格尔老师,会知道他流落到了何方吗? 他会试图找到他吗? ……他不能再想这些。 他吸了吸鼻子,努力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他的探测器上,但没一会儿,再开口的却是伊斯。 “为什么你一直那么讨厌我?”伊斯是真的不明白,“埃德会掉进时间的乱流里,难道不是因为他自己吗?” 就算埃德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也不想为他背这口锅。那个蠢货,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改变失败的结局,才会遭到这样的反噬。而他那时候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已经跟埃德闹翻了……所以这跟他到底有什么关系! 这分明是赤.裸,裸的迁怒! 泰瑞当然知道这是迁怒,所以他压根儿没再提这件事,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像你这种糟糕的性格……如果你不是一条龙,你真觉得有人会愿意跟你打交道吗!” 伊斯不吭声了。他的性格并不像埃德那样招人喜欢,这个他当然知道,可是…… 如果他不是一条龙,他也不会是现在这样的脾气。 他小时候……很乖的。 他会很平常地长大,作为斯科特的弟弟或养子……也可能是艾伦的养子。他会成为一个圣骑士,或冒险者,他能够毫无顾忌地追求娜里亚——他明明离她更近,相处的时间也更长,完全没道理输给埃德…… 他或许也不会失去斯科特。如今他已经能明白,当时斯科特执意要去斯顿布奇,不仅仅是因为战乱已经持续得太久,也因为,他也想让自己有足够的分量,这样,当伊斯其实是条龙的事暴露出来……他才能有更好地保护他的力量。 可他已经是条龙了,他也只能像条龙一样,好好地活下去。 那长久的沉默反而让泰瑞有些不安。他偷看了伊斯一眼,又一眼,终于忍不住磕磕巴巴地开口:“其实也、也没有那么糟糕,就是,如果你不要总是一副‘全世界我最强,你们都一边儿去不要碍我的事’的样子……” “……可我就是很强啊。”伊斯理直气壮地说,“你们有时候——大部分情况下,也真的很碍事啊。” 泰瑞又想扔螺丝刀了——就这样!就这样!你还要问我为什么讨厌你!你说为什么?! 凝固的空气中,传音石那边传过来一声特别大声的咳嗽,后面还有泰丝咯咯的笑声。 “无意打扰,”菲利说,“你们……聊完了吧?” 泰瑞的脸瞬间红到血管都像是要爆开——他忘了传音石一直开着,所以他们刚才所说的话,那些幼稚的、没头没脑的互喷,圣骑士大人全都听到了吗?! 这……也太尴尬了啊啊啊啊啊!! 现在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好像也没什么用。 伊斯也僵了一下,但迅速地冷起脸,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很淡定,已经成为他的绝技之一。 “聊完了,”他一本正经的,仿佛他们刚刚聊的是什么很严肃的话题,“你们发现什么了吗?” 虽然没有很用心去听,他之前也依稀听到泰丝叫了声:“瞧那个!”……难道他们还真发现了什么线索? “我们找到了一栋木屋。”菲利说,“我觉得你们也最好过来看一看。” ------------ 时光之雾(10) 木屋……长了很多蘑菇。 它显然已经很久无人居住,青苔和藤蔓层层覆盖,肥嘟嘟的蘑菇左一簇右一簇,有些还长得十分可口的样子,像海边长满了贝类和海草的礁石,被沉沉涌动的雾气一衬,显得格外阴冷诡异……又有几分可笑。 “这不是拉契卡人的屋子。”泰瑞说。 他努力想用正经的话题把刚才幼稚的争论从大家的记忆里挤出去,伊斯也格外配合。 “像辛加山布瑞坦人的木屋。”他说。 拉契卡人的木屋,为了防雨,屋脊又高又斜,十分得意地向上耸起,墙壁还要用不同的木头错出漂亮的花纹,再涂上不同的颜色。他们眼前这一栋,却方方正正,敦厚结实,木墙拼得整整齐齐……整齐得不像是人,更像是机器造出来的。 但看外形,它的确更像源星上的布瑞坦人古老的木屋。 为了防潮,木屋下面架空了半人高,台阶上的木板已经在过于潮湿的空气里腐朽,但屋子本身是用整根的树干拼起来的,倒还完好无损,屋内看起来甚至还挺干燥,只是依然漂浮着一种奇怪的、要霉不霉的味道。 “便携抽湿器。”泰瑞往墙边一看就知道了,“停止运转应该没多久。” 然后他看见了另一边墙角那个……泰丝努力用身体去遮但完全没遮住的,圆嘟嘟的金属大蘑菇,眼睛瞬间一亮:“机器人?” 那机器人还不到人的大腿高,身体是圆润的圆柱形,头部像个胖乎乎的扇盖,没有腿,只有两只短短的机械手,确实很像个小孩儿。 泰丝不高兴地撇嘴:“……既然被你发现了,那就给你看一眼。但是,它是我的哟!” 她向旁边推开两步,十分夸张地一挥手臂:“向你介绍,可可爱爱小圆圆!” 伊斯轻蔑地斜她一眼,觉得她现在可能连三岁都没有了。 “所以,这是俄莉他们说的那个消失的科学家的屋子?”泰瑞反应过来,“他……” 死在这里了吗? “没看见尸体。”菲利听懂了他没有说完的话,“但大概凶多吉少……他所有的东西都丢在了这里,像是突然消失的。” 他示意他们看靠窗的墙壁那乱糟糟的桌面。散乱的各种工具,翻开的笔记本,丢在一边的笔,吃完东西没洗,发霉发得波澜壮阔的盘子…… 伊斯脸一白,差点吐出来,泰瑞倒是十分淡定——他们从前做实验的时候弄出来的东西可比这个恶心多了。 他更感兴趣的是桌上的工具,有几样他正好用得上。以及…… 他转向泰丝,告诉她:“我得先拆了你的……小圆圆。它头上那个是信号接收器,有那个的话,探测器的范围会更广,准确度也会更高……” 他看着泰丝迅速变了脸色,感觉补充:“用完我会给它装回去的……” 菲利厉喝一声:“拦住她!” 泰瑞还没反应过来,但下意识地动了手。正如离弦之箭一样冲向门外的泰丝,被瞬间长出的藤蔓拦住了去路……然后又被捆得结结实实。 她放声尖叫,愤怒无比。那声音刺得泰瑞脑子里一懵,伊斯已经简单粗暴地一掌砍在了泰丝的脖子上,然后接住她软软倒下的身体,往床上一扔,动作之流畅,让泰瑞目瞪口呆。 感觉……他想这么干很久了。 “怎么回事?”伊斯正问菲利,“她的脑子彻底坏掉了吗?” “我也不知道。”菲利一脸疲惫地靠在桌边,“她就像是……完全变成了个小孩儿。她并没有失去记忆,只是注意力很容易分散,看到什么都想摸一摸扯一扯,但一旦想起诺威又很容易像现在这样,陷入十分狂躁的状态。我想……她路上可能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吃了林子里的什么东西。” 他回头时只看见她嘴在动,却不能掰开她的嘴看她是不是真吃了什么。 如果泰丝小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养大她的诺威……可真不容易啊。 说起来,都怪泰瑞和伊斯。他让大家都开着传音石,是为了随时了解对方的情况,可他们显然没怎么听他这边发生了什么,只顾着吵来吵去……而他居然也因为兴致勃勃地听他们吵架而分了神,还差点让泰丝跑掉了。 他们压根儿没能互相帮助,反而互相干扰。 “嘿!”伊斯叫道。 圣骑士这才意识到他又走了神,忍不住尴尬地抓抓胡子。 “来看看这个。”他把那本笔记递给伊斯,“我刚刚翻了几页……我觉得他的推测可能有些道理。” . 专注于某个目标而得不到结果的人,有时候会变得异常固执。 被俄莉他们叫做“红脸儿”的那位布瑞坦科学家就是如此。他原本以为弄清楚诺内山的这片迷雾到底如何生成,又为什么终年不散,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却在这上面耗费了十几年都没有得到任何结果。最后,他干脆直接搬进了雾林里。 在那之前,他已经在雾林里进出过无数次,一直怀疑林中有某种致幻的植物,比如某种蘑菇的孢子喷发在了空气里,才导致雾气有那种让人情绪失控的效果。 但他没从雾气里分析出任何东西。至于致幻的植物……这林子里似乎一切植物都能致幻,偏偏也同样检测不出有什么问题。 只不过,林中的植物,生长的速度十分诡异,有些快,有些慢,而且不是因为种类的不同,而是因为生长区域的不同。 他搬到林子里,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渐渐适应,并不怎么受影响,也因为,他有他的小机器人。 机器人小圆,没有太高的智能,功能也相对单一,却是他最好的陪伴。它不会迷路,不会失控,无论他怎么乱跑都能紧紧地跟着他,无论在什么样的状况之下,它都能在设定的时间,用它的机械手牢牢地抓住他的小腿,告诉他:“主人,回家。” “‘主人,回家。’”在散乱的记录和各种推测间,科学家随手写下了这样一句,“这句话,是我的灵魂之锚,它让我不至于被时光之雾带走,不知迷失在何方。” 时光之雾,是他在最后几年对那些雾气的称呼。他的研究方向,早就从雾气如何生成又为何不散,变成这迷雾奇怪的效果到底从何而来。 而最终,他得出的是一个他自己也觉得完全没有科学根据的结论——这些雾,会让灵魂的时间倒流。 “……意思是,雾气会让我们的灵魂一点点变成小孩儿?”伊斯难以置信地开口。 就算他是个什么都见识过了的魔法生物,也觉得这实在过于神奇了。他听说过能让身体的年龄倒退的法术,但那法术改变的并不是时间,而是身体本身的发育程度。但要一直保持这种年轻的状况——像白鸦曾经做过的那样,也是相当费力的事。 而灵魂……灵魂会被影响,会被诱惑,但如果它最终有所改变,都是因为它自身导致的改变——这比改变一副躯壳要困难得多。 “是挺难接受的。”菲利说,“但你不觉得这很能解释现在的情况吗?” 他们的记忆依然存在,却越来越多地想起从前。他们的心智在一点点变小,这些年的成长所带来的稳重和自制力像拍着翅膀飞走的鸟一样消失……如果时间再久一点,他们或许还会像红脸儿所描述的那样,觉得最近的记忆越来越模糊,像一场梦,而遥远的往事,却变得越来越清晰。 仿佛重回幼时……却拖着已然衰老的身躯。 菲利觉得这挺恐怖的。一个五十多岁的身躯里装着三十岁的灵魂——他觉得自己现在应该还有三十岁——还不如一个三十岁的身躯里装着五十多岁的灵魂呢!至少看起来年轻! “……这完全没道理!”伊斯说,“照这么说,这里的树根本就不会越长越高,只会越长越矮,外面的蘑菇也不可能长得起来!” “你往下看嘛。”菲利说,“那个‘科学家’,也追过泰丝他们昨晚追的怪物。他觉得谜底应该就在那怪物的身上。” 伊斯飞快地看下去。红脸儿见过那些幻影,很多次。它们并不在固定的地方出现,但出现的几乎都是同样的场景。红脸儿追了很多次,终于发现,那些幻影,其实是随着怪物的出现而出现的。 是的,他觉得,那迷雾中被拉契卡人追逐的巨大怪物,还活着。 ------------ 时光之雾(11) 伊斯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什么。他翻到下一页,纸上胡乱地涂着一副画,画中是一个扭曲诡异的黑影,身形佝偻,双腿微弯,长长的双臂几乎拖在地上,像一个只剩了骨头的拉契卡人,身后却又拖着一截长长的尾巴,背上黑乎乎的一团,像背了一个巨大的鸟窝,头更是乱七八糟,完全看不出形状,胡乱地向外伸出些触手般的黑影,眼睛则是两坨大大的空白,直直地瞪向纸页之外,瞪得伊斯都有点头皮发麻。 而如果那些还没有它腿高的一条条黑色直线是代表树,那这家伙……是真的很大。 怪物旁边还写了一个神话里的称呼——吞日者。也就是鲁曼所讲的那个故事里,那个吞掉了太阳,然后被炸穿了肚子的神明。 一个真正的神明,即使被炸穿了肚子,也确实……不是那么容易就会死的。何况事实也未必有那么残暴。 但红脸儿在吞日者旁边打上了几个大大的问号。他显然也不能确定这个推测,毕竟……那可是神话。 对布瑞坦人来说,神话里的故事,根本就不能当真。 作为一个科学家,他的认知并不那么容易被颠覆。就像所有的科学家一样,他试图给一切找到一个科学的答案。他认为那巨大的怪物很有可能是拉契卡最原始的生命之一,只是最终输给了显然更有智慧的拉契卡人,却并没有彻底灭绝,而是躲在了诺内山的迷雾里。又或者,是几千年某个高等文明的飞船经过这里,帮助了当时的拉契卡人,却又觉得不该让另一种生物就此灭亡,所以把它们困在了这里,经过漫长的时间,它们还是濒临灭绝。而那个高等文明,或许已经有了穿越时间的力量,他们的飞船出现和离开时,无意间改变了周围的环境…… “……也挺能编的。”伊斯评价。 可以看得出,这位科学家是十分努力地想要保持自己的“理智”了。 他听说过诺内山的岩画,所以最终确定了和伊斯他们一样的目标——找到岩画,以证明他的推论。 比如,如果岩画里出现类似飞船之类的东西……他的人生就圆满了。 但如果是为此而离开,他不会扔下他的小机器人。伊斯怀疑他是在外面出了什么意外,根本没来得及去找岩画,可这同样无法解释,他为什么没有带上小圆。 照他所写的,他每一次外出,哪怕只是出去倒个水,小圆都跟着他的。 “……也许机器人里还有记录。”泰瑞说,“我刚刚检查了一下,它并没有什么损坏,只是能量消耗光了而已。” 小机器人使用的是电能,而作为一个兼职机械师的法师……或兼职法师的机械师,他早已经学会了控制闪电术给这一类的机器充电,可谓安全快捷无污染,让其他星球的人知道,一定羡慕得要死。 幸好,这些技能还没有随着灵魂的“幼化”而丢失。 当泰瑞蹲在那里拆开小机器人的面板,检查它的电路有没有因为潮湿而受损的时候,伊斯突然又想到个问题。 “不是说所有的机器人都在风临城大爆炸的那一晚背叛了他们的主人嘛?”他说,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用了埃德十几岁时常用的语气词,听起来特别天真。 泰瑞头也不回地嗤笑一声:“因为它根本没有连在星网上!它完全不会受到影响!” 他敲敲机器人头侧:“瞧!网络开关锁着呢!” 伊斯十分憋气——我又没去拆人家当然没看到!我就随口问一句!有话不能好好说吗干嘛冷嘲热讽的! “他是不是特别讨厌?”他小声跟菲利抱怨。 圣骑士忍着笑默默喝酒——不,你们都特别幼稚。这故事我回去能讲上好几年! 伊斯有点坐不住。他懊恼地觉得他的灵魂这会儿可能已经回到了会兴奋地跟着尼亚在克利瑟斯堡里钻密道的时候,他现在内心充满了冒险的渴望,而且明明知道这样不对却偏偏控制不了……他抱着娜娜无所事事地周围晃了一圈,扒拉着那位死心眼的科学家留下的各种东西,也没找到什么特别有趣的。然后他站在床边,看着昏迷不醒的泰丝,有一瞬居然很想弄醒她。 不管怎样,有她在总不会无聊。 他压下了这个危险的念头,烦躁得想甩尾巴。 他的视线落在泰丝腰侧的一柄短刀上,突然有了个新的主意。 “记得北方吗?”他问菲利,“那条狗。” “……我记得那是头狼。”圣骑士说。 伊斯嗤之以鼻:“它哪儿像头狼啦!……好吧,就算是狼,你觉它能找到诺威吗?” 菲利惊讶地扭头看了他一眼,觉得这好像是个不错的主意。 但他也很快就想到了可能会有的问题:“北方只是灵魂,或许更容易受到影响……它会消失也说不定。” “我会盯着它,随时把它收回来。”伊斯说,“而且,它要是变小了,不是更可爱嘛?” 菲利:“……” 这个,你是不是该先问问北方自己,或者它的主人的意见? 但伊斯已经把短刀从泰丝腰带上解了下来,唤出了北方。 白狼已经很久没有出来了,兴奋得乱蹦乱跳,围着每一个人疯狂转圈摇尾巴,一时想要叫醒泰丝,一时扒着伊斯的手臂想要娜娜跟它一起玩。 娜娜都已经开开心心准备往下跳了,又被伊斯一把按回去。这两个家伙凑在一起能拆掉半个独角兽号,所以泰丝才一直把北方关在短刀里。 “我可以让你们一起玩儿。”伊斯十分认真地跟白狼谈条件,“但你得先找到诺威——你还记得诺威吗?那个绿眼睛的金属人,你知道他的味道吧?” 白狼嗷嗷叫了两声,兴奋地撒腿就冲出了门外。 伊斯随手把娜娜扔给菲利,飞快地跟了出去,还不忘郑重嘱咐:“你们就待在这里不要乱跑!” 没来得及阻止他们的圣骑士接住小龙,默默地闭上了已经张开的嘴。 “明明都是他自己在乱跑……”泰瑞嘟哝着,啪一声合上了面板,开始给小圆充电。 . 白狼跑得很快,但伊斯当然不可能追不上。他奔跑着,在间不容发的瞬间避开快要拍到他脸上的树枝,听着耳边风声呼呼,有种说不出的畅快。他甚至忍不住伸出了翅膀,却没有飞得太高,而是惊险万分地在雾中的森林里穿梭。 有一小会儿他都忘了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只是单纯地享受着这个他从前没有玩过的游戏,享受着另一种飞翔带来的乐趣。 但当北方忽地高高跃起,发出一声兴高采烈的大叫,他立刻回过神来。 雾气中,黑影一晃而过,而伊斯已经大声地叫了出来:“诺威·逐日者!给我站住!” 他直扑了过去。而被白狼缠上的魔像显然有些不知所措,差点就没能避开随后而至的伊斯。 “等等!”他无奈地开了口,“别出声!……快把它收回去!” “为什么?”伊斯不依不饶地追问,“你看起不是好好的嘛!你干嘛要一个人跑掉!泰丝会咬断你的喉咙的!……” 然后他猛地闭上了嘴。 雾中有什么东西,他看不到,却能感觉到——一种巨大而混沌的力量。 白狼毫不勇敢地夹起了尾巴往回跑,伊斯只好默默把它收回短刀里。 “……它发现我们了。”魔像说。 伊斯皱眉倾听。他听不见半点脚步声,却能感觉到那东西正在缓慢地接近他们。 “它能变成雾。”诺威的声音压得更低,“小心。” 伊斯微微抬手,长刀已紧握在手中,金色的纹路如火焰般烧过,缠绕在透明的刀刃上。 他恍惚听见了沉重的脚步声,一下下踩在他的心跳上。林中没什么风,乳白的雾气却突然翻涌起来,在他们身周蠕动着,像小心的试探,又像好奇的触摸。 黑色巨爪从雾中显露的那一刻,伊斯毫不客气地一刀劈了过去。 魔像一跃而起,踩着那猛然缩回的巨爪往上跳,双手交握,顺势重重地砸了下去。 雾中似乎传来一声闷闷的嚎叫,又似乎并没有任何声音。雾气更加疯狂地沸腾起来,像是在表达那怪物的痛苦与愤怒,搅得视线里一片朦胧,什么也看不清。 伊斯紧追向前,那怪物却退得更快,只一刻便消失在雾中。 雾气平静下去。刚才发生的战斗,竟像一场短暂而离奇的梦,转瞬即逝。 ------------ 时光之雾(12) “……这就逃了吗?”伊斯无法相信会有这么大却这么弱的怪物。 他的刀实实在在地砍伤了对方,可那一道伤口,对那怪物巨大身躯而言根本微不足道,他的刀上也连半点血迹都没留下……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喃喃。 “我不知道。”诺威低声回答。 这一次他倒是没有趁机逃走,而是站在原地,看着怪物消失的方向。 “我只知道,它在吸引着我。”他说,“而我的灵魂,差一点便随之而去。” “……就算是这样,”伊斯说,“你好歹也可以先告诉我们一声的,如果有什么事,我们一起解决不好吗?你们总是对我这么说,让我不要独自冲在前面,结果你们自己也没做到呀!” 就……很过分! 魔像愣了愣。这样直来直去,毫不掩饰地在脸上摆出一副“我好生气呀!”的表情的伊斯,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了。 甚至……这通常是他对着娜里亚和埃德才会表现出的一面。 而这样的坦率,也让他内心的纠结都变得可笑起来。 “抱歉。”魔像微微低头,“我只是……” 有些混乱,甚至……难以形容的恐惧。 “我担心我会失控。”他说,“我不知道当我的灵魂消失,是否会有别的东西来控制这副躯体。我也……不想让你们看见我失控的样子。” “就算是那样,”伊斯很不满,“我们知道也总比什么都不知道要好吧?” “你说得对。”魔像低声回答,“是我的错。我……一时慌了神。” 他这么快就认了错,听起来也真的十分诚恳,伊斯反而没法儿再责备他。 “算了。”他说,“暂时原谅你一下。但是,就算现在没法儿咬断你的喉咙,泰丝也绝对不会放过你的!你……自己做好准备吧。” “泰丝……她还好吗?”魔像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算坏。”传音石的另一边,菲利回答了这个问题:“正好,小法师已经给那个机器人充上电了,它的确记录了些东西,全是影像,还挺多,等你们回来一起看看。” 他们便开始往回走,但总比伊斯来时要慢一些。一路上伊斯把他们的发现告诉了诺威,但那种“让灵魂幼化”的影响,在诺威身上似乎表现得不太一样。 “我已经几百岁了。”诺威说,“就算往后退到一百岁,我也已经开始独自冒险……所以,大概看不出什么明显的区别。” 但他的灵魂因此而不太稳定,就不能确定是不是“时间”所带来的影响了。 伊斯十分懊恼:“早知道这样,我就该带上几个年纪最大的矮人和精灵才对!至少不用哄小孩儿。” 被嫌弃的泰瑞在传音石那头发出一声重重的鼻音。 “瞧!”伊斯连声音都懒得压低一点,“是不是像小孩儿一样!幼稚!” 魔像的脸并不能做出太多生动的表情,此刻却从里到外散发出按捺不住的笑意——他倒是有点同情菲利,那个真正需要哄小孩儿的圣骑士。 他们听见一声尖叫,然后是泰丝愤怒的叫嚷:“你们!又这样!我生气了!我这回是真的生气了!” “啊,”菲利忧伤地叹气,“她醒了……你们能不能快点回来?” 魔像已经加快了脚步,伊斯立刻跟上……但他们还是慢了一点。 他们先是听到了木屋那边一个陌生的声音,用布瑞坦语大叫着:“回去!小圆!回家!” 闷闷的,有些失真,而且迅速地变小了,但其中的恐惧和急切却听得人心中一紧。 “……不是说等我们回去再看的吗!”伊斯表示不满。 “先哄哄泰丝嘛。”菲利压低了声音哄他,“那个小机器人录下了它的主人失踪时的影像……他是被抓走的。我猜就是你们遇到的那个怪物,但是看不清。” 在他说话的时候,那声音又重复了一次:“回去!小圆!回家!” 泰丝开始抽抽搭搭:“呜呜!他要被吃掉的时候还想着他的小机器人呢!别伤心,小圆圆,我会对你好的!” “回去!小圆!回家!” “……能不能往前翻,看一点别的啊。”这是泰瑞的声音。 “不!我就要看这个!你这个铁石心肠的坏法师!”这当然是泰丝。 伊斯原本还有那么一点点感动的,现在就只想笑了。 “等等。”一片嘈杂之中,菲利有些迟疑地开口:“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 拴在木屋外的噗噗兽凑热闹一般发出奇怪的大叫声:“呱嗷!呱嗷!” 一连串的闷响里夹杂着泰瑞的惊呼,然后是泰丝的叫声:“啊啊啊怪物来了!先把我放开啊!……好了我好了!娜娜不要怕,看我用刀……啊啊啊!!” 菲利粗鲁地骂了一声,拔剑出鞘。呼呼的风声里是泰瑞气急败坏的大叫:“我的样本!!……看我风刃!……见鬼!法术对它无效!” “啊啊啊要被吃掉啦!!”泰丝的声音里兴奋远大过恐惧。 “哈哈哈哈哈!!”娜娜开心地大笑。 “啊……我们被那个怪物抓住了。”菲利说,听起来莫名地淡定,“……但我觉得它好像没打算吃我们。泰丝,别扎它了。泰瑞,也别开枪……” 伊斯已经高高地跳了起来,在半空里瞬间变回巨大的冰龙,魔像疾冲几步,一跃而上,被冰龙稳稳抓住。 他这样突然变回冰龙,会让身上除了生命石和传音石之外所有的设备全部脱落……但现在也顾不得这些了。 “左偏30度。”诺威说,已经打开了传音石和左臂上的探测器光幕,为冰龙指引方向——其他三个小点正挤在一块儿,向着雾林更深处而去。 “……诺威!!!”泰丝听到了他的声音,立刻回过神来:“诺威·逐日者!你死定了!!!” 她的声音尖利得能从传音石里扎过来,让魔像的手都控制不住地一抖。 “哈哈哈哈哈!”娜娜还在笑。 冰龙雪白的双翼急速地推开云雾,径直往前飞。 “……小心!”诺威大叫。 冰龙猛地向上拉升,险而又险地避开了扑面而来的黑色山崖。 “没事吧?别急。”菲利的语气还是不紧不慢,“我觉得它好像真的没打算吃我们。” “也可能是带回家喂它的崽。”泰瑞幽幽开口,“毕竟我们加起来也不够它一口的。” 泰丝“死定了!”和娜娜“哈哈哈!”的二重唱依然在继续,冰龙拍着翅膀一直往上,直到冲出漫天云雾。 天已经亮了。雾海之上,阳光灿烂,金色光辉洒落云端,皑皑雪峰仿佛近在眼前。 他们已经冲进了山脉之中。 “真的别急,伊斯。”菲利说,“别攻击它。至少等它回巢再说。” 他平静的声音让冰龙也冷静了一点。它听从圣骑士的建议,跟在了稍稍落后一点的地方。 它看不见那个怪物。它完全隐藏在云雾之中,但当它开始向上攀登,没一会儿,冰龙看到了雾海里翻开的一线波浪,像是有一条巨大的鱼,正从海面下悠然游过。 当波浪消失,冰龙一头扎进了雾海里。 这一次它很小心地没有飞得太快。这里的雾更浓了,浓得它连近在咫尺的山岩都看不到,只是凭着雾气在它双翼扇起的风撞上山崖时的变化来判断距离。 “我们好像钻进了一个大洞里……啊,我们确实钻进了一个大洞里。”菲利说,“有点暗,但是没雾了。这里好像有条河之类的,我能听见水声。” “它的崽崽在哪儿?”泰丝终于把她所有的威胁和咒骂都吼完了,开始关心点儿别的——她嗓子都哑了。 “我们真的会被它的崽崽吃掉吗?”娜娜好奇地问,“我还没有被吃过呢。” “没有探测到其他生命体。”泰瑞说,“这里没有崽崽。” “来点光呀小法师!”泰丝说,“我什么都看不清!……啊!我有那个!” “别,别,不要刺激它!”菲利赶紧阻止,“瞧,它要把我们放下来了……喂!等等!这是是水!不要把我们放在水里!” “也许在吃掉我们之前它想把我们洗一洗。”泰瑞说,“群山之神,岩石之主,借我力量,塑石成舟!” 水声哗哗,像是有什么从水底钻了出来。 “好样儿的泰瑞!”菲利称赞,“不过,呃,我居然能听懂你的咒语了!” “那不是咒语。”泰瑞得意地说,“是法师的战吼!是不是很酷?” “呃,是吧……”五十来岁的圣骑士似乎不太能理解这种“酷”。 “哇……它好丑。”终于看清对方面目的娜娜说。 “……这种话不要当着人家的面说。”泰丝语重心长,“……哇!真的好丑!” “嘿!你好!”菲利扬声打着招呼,“我是菲利·泽里……你能听懂吗?” “我觉得它听不懂。”泰瑞说。 “喂!不要拿手指戳我!我可不是你的玩具!”泰丝气咻咻地大叫。 “我觉得它喜欢你的红头发。”泰瑞幸灾乐祸,“恭喜,你要第一个被吃掉啦!” “我呢?我呢!”娜娜跃跃欲试地扑腾。 而此时,冰龙也已经找到了那个“山洞”。 ------------ 时光之雾(13) 它已经大得无法称之为“洞”,更像是两山之间的峡谷,只是两边的山体又在峡谷上方合拢,围出一个巨大的空间。一条不知是从地底还是从山巅流出的小河从山洞里钻出来,听声音还有点深。 越往里飞,雾气便越薄,直至完全消失。渗过云雾的阳光,此时也已经极其微弱,只剩淡淡的一点白,却足够让一条龙看清那蹲在地上的、黑乎乎的怪物。 像是终于察觉到它的到来,那怪物迟钝地转过身,巨大的双眼睁得圆圆的,却是没有眼珠的两团死白。 而它的脸,则像是曾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了正中,鼻子向下凹陷,已经完全看不出鼻梁,只有两个朝天的黑洞,嘴和下巴向外突出,嘴边和下巴上都胡子一样乱糟糟地长着微微蠕动的触手。它的头骨长而扁,倾斜地向后耸起,乱蓬蓬的头发大概从来都没有清洗或梳理过,粘成一团团形状不明的东西…… 它是真的很丑,可它身上并没有散发出任何臭气。 它闻起来就像山间林中的雾,湿而冷,混着无数草木复杂又纯净的气息。而冰龙曾经感觉到那种强大而混沌的力量,此刻却像是已经完全消失。 那家伙的记忆也仿佛已经飞快地消失。它看着冰龙丢下魔像,朝它飞过去,似乎连砸得它嚎了一声的魔像都没认出来,理都没理他,只是好奇地伸手,想要抓住冰龙。 它的确比冰龙大上许多,却也没有大到能把它当鸡崽一样拎起来的地步,一定要用类似的比喻的话……冰龙跟它的比例,大概更像一头大白鹅对上一个野蛮人。 大白鹅……冰龙,忍住了一口叼上去的冲动,因为它已经看见了它的同伴们,而菲利正挥舞着双手连声叫着:“别打它!先别打!” ……好像它要欺负谁似的。 冰龙避开怪物伸过来的爪子,气哼哼地落在水边,而早已落地的魔像,正几步跳上水中的石台。 突兀地铺在河水正中的石台形状像条船——就是泰瑞酷酷地喊着“法师的战吼”用法术造出来的那条。 没见到时候吼了无数句“你死定了!”,骂得花样百出,见面时泰丝却只是猴子一样跳到魔像的怀里,用力抱住了它。 “坏蛋!”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充满了委屈,“你说过不会再丢下我的!” “……对不起。” 除了这个,诺威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能一遍遍重复:“对不起……” 而冰龙在河边扑腾过来,扑腾过去——那怪物十分执着地想要抓到它,却又并没有很努力的样子,只是蹲在那里慢吞吞地抓啊抓,像是把这当成了什么有趣的游戏。 但冰龙可没兴趣陪它玩这种愚蠢的游戏。 “所以到底是要怎么样啊!”它气急败坏地叫着,“把它当小孩儿哄吗?” “啊,你发现了不是吗?”菲利朝它竖起大拇指,“我觉得它没什么恶意,脑子也不是太好,抓我们只是像小孩儿抓几只小兔子回家玩一玩儿……” “玩够了就吃掉。”泰瑞补充。 圣骑士无语地扭头看他,小法师呵呵呵一脸自以为又坏又酷实则傻兮兮的笑。 “要不你……先陪它玩会儿?”菲利向冰龙建议,“我们可以趁机周围看看。” “为什么不是你们陪它玩我去周围看看!”冰龙大声抗议。 “因为它显然最喜欢你啊。”被迅速安抚下来的泰丝趴在魔像背上笑嘻嘻。 “不行!不可以!为什么不最喜欢娜娜!”小龙不高兴地扭啊扭,想从圣骑士怀里钻出来:“娜娜才是最可爱的!” “因为你实在太小了,它可能根本就看不到你呀。”泰瑞说,轻飘飘的语气像安慰又像挑唆。 圣骑士忍不住又扭头看他一眼——从前真是没看出来,这个小家伙很有点蔫蔫的坏嘛! “……加油!”他不由分说地向着冰龙挥挥手,率先跳到了河岸边,又回头叫泰瑞他们:“来来跟上,抓紧时间!” 冰龙这会儿虽然很不高兴但意外地听话,难怪斯科特总说他弟弟很乖很乖……但他可不敢考验一条龙的耐心。 诺威不自觉地迟疑了一下。他看向那巨大的怪物——那吸引着他的力量不知为何已不复存在。 所以,有问题的到底是外面不散的云雾,是眼前不知道存在了多久的怪物……还是这个过于“正常”的山洞? 他背着抱住他脖子不肯放手的泰丝,转身跟上了圣骑士。 . 他们逆着河水往上走。稍稍走远一点之后,菲利扔出了光焰球,得到泰丝好大声的抱怨“我刚刚想扔的!你怎么可以这样一声不响就扔了!” 圣骑士讪讪地摸摸鼻子。这东西他也没有玩过嘛…… 光焰球稳稳地飞在他们头顶,散发出柔和的光芒,照出他们脚边的河水和湿漉漉的岩壁。岩壁上的纹路十分奇怪,像冻结的水流,又像岩石生长时拉长的线条。泰瑞依然忙忙碌碌地一路收集样本——菲利真不知道哪有那么多东西需要收集……不就是石头和水吗?这洞里连苔藓都没长一片,水里也不见半条鱼。 越往里走水声越大。当他们走到尽头,竟有一线天光从他们头顶极高的地方漏了下来,同时落下的还有一道高而细的瀑布,在阳光的照射下,像一条细长的光带,飘然而落,注入一个不小的湖泊,不断溢出的湖水,便成为那条贯穿整个洞穴的河流。 湖水颇深,却又极清,几乎能一眼看到湖底。随着瀑布溅起的水花不断跃动的金色阳光,却又让他们无法看得分明。 “诺威,”菲利突然开口,“要不你跳下去看看?毕竟你不怕冷也不怕水,比较方便。” 泰丝下意识地把魔像的脖子抱得更紧,嘴唇动了动,想要脱口而出的拒绝,却不知为何又默默吞了回去。 诺威很有些意外。他以为自己得花上一段时间才能重新得到信任,可当他看进圣骑士清澈的双眼,他看懂了那没有说出口的话。 与“别人的信任”相比,此刻,他更应该找回来的,或许是他对自己的信任。 他放下了泰丝——她意外地没有反抗,只是用力撅起了嘴,以表示她的担忧和不满。 “……我很快回来。”他说。 他在湖底待了好一阵儿,却并没有任何发现。没有法阵,没有符文,也没有感觉到什么特别强烈的魔法的波动。 他爬上岸,泰丝立刻又扑回了他的背上,催促他:“那边!那边!可吓人啦!” 魔像走了过去。菲利和泰瑞正在湖边几块凸起的岩石边低声交谈: “这是什么爱好?小女孩儿玩娃娃吗?” “也许是某种死灵法术?反正看起来挺像的……” “你们不要动!等我来看!”——这是传音石那一边的冰龙的声音。 魔像在菲利身边站定。被光焰球照亮的一角空地上,是一堆摆得挤挤挨挨……还做出各种不同姿势的骷髅,像在进行某种诡异的庆典。 单看骨头也看得出,它们属于不同的种族……甚至还有两具噗噗兽的骨架。拉契卡人最多,还有好几个布瑞坦人,其他种族的就很少了。有两个布瑞坦人甚至还穿着全套的金属盔甲。 “记得鲁曼说的那个装备精良但全部失踪的布瑞坦小队吗?”菲利说。 “还有那个。”泰瑞说,“从衣服的样式和腐烂程度来看……大概就是小圆的主人,那个被抓走的科学家。” “……可是,”诺威开口,“边上那几个拉契卡人,装束那么原始,衣服的腐烂程度却也不是很高……这不太正常吧?” “……我去采个样本。” 泰瑞向前踏出一步,立刻被菲利往回拽:“先别,如果这里真有什么奇怪的法阵……假如你一走进去就变成骷髅了怎么办?” “我们可以把他的灵魂封在他的骷髅里,然后他就变成了骷髅机器人。”泰丝十分顺口地接下去。 被菲利抱在怀里的娜娜发出了十分羡慕的一声“哇!” 泰瑞默默地退了回来——他才不要变成骷髅机器人!虽然听起来似乎有点酷…… 冰龙叫着“等我来看!”,它也的确是来了……但并不止它一个。 当那巨大而丑陋的怪物像抱小孩儿一样抱着一脸生无可恋的冰龙出现在他们眼前,所有人都诡异地沉默下去。 这种时候,唯有娜娜能够勇敢地表达她的心声: “……哈哈哈哈哈嘎嘎嘎!” ------------ 时光之雾(14) “不许笑!” 冰龙恼羞成怒地扑扇着翅膀,想从怪物怀里挣扎出来:“它追着我不放,你们又不许我打它……快让它放开我!” “……你可以变回人的。”菲利说。 冰龙立刻变回了人形,飞快地跳落地面。那怪物手里瞬间一空,发出不解的呜呜声,弯腰去捞它变小了的玩具。 明明长得那么大只,它的声音却弱弱的,像只小奶猫,让泰丝稍稍心动了一下。 但也就那么一下下——这么大又这么丑,她可不想带回家。 “谁来陪它玩一下!”伊斯大叫着跳来跳去。 大家偷偷摸摸互相看,却连已经做好任劳任怨的准备的诺威都迟迟无法迈出那一步。 “你不是有那个嘛!”泰丝给他出主意,“小火龙!出击!” 伊斯打了个响指。一点小小的火星在半空里爆开,眨眼间变成了一条比冰龙小不了多少的火龙,虽然那只是包裹在永恒之火外的一片幻影,也很能唬人了。 果然,怪物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而“失宠”的伊斯终于能停下来歇口气,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都做了些什么。 他就算甩不脱那家伙,也可以立起冰墙困住它的呀!他为什么要让它抱过来!!……他这辈子都没这么丢脸过! 看着他的脸在各种难看的颜色间变幻,连泰瑞都没敢再多嘴,默默地给他让出一条路。 伊斯憋着气踏入那堆诡异的骷髅玩具。它们看似胡乱地摆放着,却也有自己的规律,比如,装束相同的会摆在一起,最大的放在中间。有许多骷髅其实都已经坏掉了,尤其是手臂,几乎有一半都是断的——那怪物的爪子显然并不适合让这么小的“玩具”摆出它想要的姿势。 它们挤在一起,多半是因为如果不这样的话,它们根本坐不起来。它们勉勉强强算是围成了一个圆,正中却是空的,像是给什么东西留出的位置,又像是那里曾经有什么,却已经不见了。 但无论它们看起来有多么奇怪,伊斯并没有感觉到任何死灵法术的力量。 正相反,洞穴深处的这个湖泊边,甚至整个洞穴,力量都极其……平衡。 不是纯粹,不是强大,而是绝对的稳定,像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打破,也因而显得异常的安宁平和。 他把自己的感觉告诉同伴们,将骷髅一个个挪开,也并没有发现任何有用的东西。 它们就真的是……玩具。 “那你出来,让我来!”泰瑞急得在旁边转来转去。 伊斯不肯:“有什么东西是你能发现而我发现不了的吗?” “别吵,别吵。”菲利深呼吸了一下,“泰瑞,你想找什么?” “……那两个穿盔甲的布瑞坦人,”泰瑞不情不愿地回答,“他们身上肯定有带储存的通讯器甚至记录仪。还有那个,他是个是科学家,他随时随地都在记录他的发现和推测……” 伊斯正站在那具穿盔甲的骷髅前面,一边伸手去找东西一边嘀咕:“奇怪,这骷髅也太干净了,像洗过一样……它应该没法儿把他们的盔甲脱下来吧?” 泰瑞想要的东西全都在头盔上,伊斯便干脆将两个头盔都脱了下来扔给他。其中一个已经瘪掉了,像是被重重地砸过,他只好连头一起拔了下来。 “……被抹掉了。”泰瑞检查一番,有些惊讶地开口,“所有的记录都被清空了。” “他们是战士。”菲利说,“也许这对他们来说是个秘密任务。” 即使死,也不能留下任何消息。 伊斯跳过一群挤得他完全无处下脚的拉契卡人骷髅,开始搜那个科学家。 “它们看起来差不多……新鲜。”他疑惑地开口,“像是同一时间死掉的。” “可他们进入雾林的时间相差至少二十年。”诺威说。 他停了一下,又开口问道:“你们有谁……联系过独角兽号吗?” “……我。”泰瑞说,仿佛意识到什么,突然有点心慌,“在刚进雾林的时候,那时一切正常。” “……再试试。”菲利说。 ——他们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我在木屋里留下了一个激活的信标。”泰瑞说,“但我的探测器已经拆了……” 其他几个人几乎同时抬起了手腕,然而所有的光幕里,都没有那个本该存在的信号。 而光幕上的红点告诉他们,他们的探测器并没有坏。 冰冷的恐惧如蛇一般蜿蜒。最终,诺威还是说出了他的猜测:“我觉得……我们可能已经不在原本的空间……或时间。” 有一刻,他们静默得如那些苍白的骷髅。 然后伊斯跳了起来,白色双翼自背后展开,直冲向他们头顶那小小的裂缝。 “……往后往后!”菲利大叫着跳开。 他对当年那两条冰龙撞破矮人矿坑的那一幕实在印象深刻。 但头顶并没有传来岩石崩裂的巨响——冰龙在接近裂缝时瞬间变小,直接从空隙里钻了出去。 平常泰丝一定会为此大发感慨,兴奋无比,但此刻,连她也没了这样的心情。不远处的小火龙似乎失去了控制,漏气般一点点变小,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巨大的幻影,将怪物引向离他们更远的地方。 泰瑞呆了一会儿,默默地去继续伊斯丢下的工作。 他找到了一个录音器。 . 冰龙飞出去的地方在云雾之上。不远处白得耀眼的雪峰,稍低处金色的雾海……似乎都与它来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空气隐约是不同的——更加纯净,更加冰冷。 如果仔细看,那些山峰上的雪线也分明更低一些。 冰龙盘旋一圈,直飞向南。 雾气的范围似乎更大……但它来时也并没有往后看。它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飞离了这片雾海,可它并没有看到雾林外的那个小镇。 没有房屋,没有成片成片的红秫田,没有跑来跑去的跳跳车……它绕了一大圈,只看到了几座聚在一起的、色彩鲜艳的帐篷,看见还裹着某种粗糙织物的契卡人在它的影子掠过草原时惊讶地抬头,挥舞着双臂又叫又跳。 它飞得更快,飞得更远……绿色草原一望无际,那其中,再没有任何高楼林立的城市。 难以形容的恐慌自心底升起。 它想它应该飞下去,找个拉契卡人问一问,却又觉得……似乎,已经没有问的必要。 这里依然是拉契卡……却或许,远在数千年前。 冰龙心中一片茫然。 它从未想过它也会落到如此境地,毕竟埃德的教训就在眼前,它再强也从没敢挑战“时间”的力量——它从未想过穿越时空去找埃德,尽快那或许能更快找到他。 所以,现在,该怎么办? 它居然一点也想不出来。 然后它想起,至少有一点它比埃德要幸运得多——它还有同伴。 它掉头往回飞。 . “我不明白,他们分明是二十多年前失踪的……我看着他们进入的雾林,可他们却比我更晚被抓来……他们说他们在雾林里待了还不到二十天……” “时间是混乱的,所有人的时间……或者,是那个怪物,它能出现在不同的时间里,然后把我们带到这里——一个固定的时间点。如果还能出去,我或许能证明这一点……” “没法儿从洞口出去。我们进入雾里……然后就又回到了洞穴。我就知道……怎么可能这么容易……” “他们准备从头顶的裂缝逃离这里,我觉得……我不知道。” “他们留下了两个人,我想他们也知道,他们很可能会失败。” “他们爬出了裂缝。” “它今天抓回了一个拉契卡人……一个还生活在部落制时代的拉契卡人。他不肯跟我们说话……他大概也根本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他的拉契卡语跟我们知道的根本不一样……” “……第三十七天,依然没有离开的那几个人的消息,凶多吉少。佛戈关掉了他的记录仪,却给我的录音器充了电,他说我们总得留下点什么……” “我快疯了……我大概已经疯了。那个拉契卡人死了,因为他试图杀了那个怪物……勇敢,但是愚蠢,太愚蠢了,那怎么可能做到,他都没它一根手指长……” “它用爪子碰了碰,尸体就变成了骷髅,干干净净的骷髅……也许我们该为此而庆幸——不管怎样,它的确不吃人。” “佛戈和拉芙娜也准备去杀了那个怪物,这样或许能破坏它的……魔法,或者超能力。‘反正也不会更糟了。’他们说。他们把所有的食物和营养剂都留给了我,虽然活久一点或许也没什么意义……可我不想死……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他们死了,佛戈是自杀的……虽然那怪物也受了伤……它像是能变成雾气……也许所有的雾都是它?在所有的时间里?” “谁能杀得了这样的东西呢……” “我也快死了吧?我没法儿这样活下去……为什么我的灵魂没有继续退化呢?那样……或许不会如此痛苦……” “我不知道是否有人能听到……我在林子里有个木屋,方位……我不知道,这根本没意义……小圆,那个小机器人,它的重置密码是……” “它很有用的,无论是谁,如果你们能够离开,如果你们能找到它……请带它离开……” 冰龙落地时近乎无声。菲利回头看他一眼,只问它:“你都听到了吧?” 听到那位的确一直都在记录的科学家,最后几十天的生命里,所有惊讶、痛苦,和绝望的低语。 冰龙默默点头。 “有什么打算?”菲利轻声问。 “……我可以侵入它的灵魂。”冰龙回答。 ------------ 时光之雾(15) 没有一个人赞同。 “这太危险了。”菲利说,“虽然它看起来心智很不成熟……可它的力量太诡异,我们完全不了解……它可能并不比你弱,你想因此而变成个白痴吗?” 为了阻止冰龙的任性,他把话说得十分直白。 “可这是能与它沟通……能了解它,甚至弄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的唯一的办法。”冰龙坚持,“用不着叫我冷静,我现在很冷静……难道你们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吗?” 一片沉默。 他们可以直接杀了它,像那些布瑞坦士兵尝试过的那样。他们当然要比那些士兵要强得多,他们很有可能成功,可如果它死了,而周围的一切都没有改变……他们就真的彻底被困在这里了。 “……你们知道如何唤醒我。”冰龙说,看着那条火龙直扑回来,似乎忙不迭地要钻回它的灵魂之境,却被它阻隔在外。 “这个留给你们。”它说。 永恒之火有自己的意识……它应该可以在它不在的时候保护他们。 小火龙一顿,忽地生气般一翅膀呼在它头上。 冰龙怔了怔——永恒之火从未有过这样的行为。 但看着它又立刻飞窜开来,绕着那个怪物乱飞,冰龙又把那一瞬的异样丟到了一边。它们的力量早已融为一体……它不可能会背叛它。 “……小心。”菲利说。 “我会唱歌给你听的。”泰丝说,“你最喜欢哪一首?” “……小石桥吧。”冰龙说。 至少那一首,你不会唱走调。 . 冰龙进入过达里埃尔的意识。那个灵魂花里胡哨,现实与虚幻混成一团,令人头晕目眩,但总归还有些逻辑——达里埃尔对时间的流逝缺乏概念,可它至少分得清先后。 它的记忆是清晰的。 可当它侵入那个怪物的灵魂,却像是一头扎进了泥潭里,并试图在那一片黑暗与混沌中,摸到一些小小的碎片。 它几乎觉得自己要溺死在里面。它似乎已经寻找了很久很久,久到无数世界都已消亡……又似乎只停留了一瞬。 它抓到一些没什么用的东西。无处无不在的雾,奔跑呼喊的拉契卡人,就像泰丝所描述的幻境……那一定是这个怪物印象十分深刻的画面。 还有一个耀眼的圆球,一次又一次出现,让它感觉到痛苦与恐惧,让它虚弱不堪,却无处可逃。 然后冰龙抓住了有些不一样的东西——浩瀚的星海,扭曲的光线,骤然爆开的白光……一个巨大的黑洞。 之后又是雾,翻滚如浪,淹没了群山与森林,遮蔽了灿烂的阳光。 冰龙在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唱起了歌: “走过小石桥,向南是回家的路……” 它还有家吗? 它曾经……有过家吗? 迷雾无声地涌进它的灵魂,包围了一切……变成了一切。 明亮的火光忽地在它眼前划过。它猛地睁眼,看见遮天蔽日的浓雾里,仿佛被撕出了一条裂缝。 裂缝的另一边,满头白发的年轻人正仰起头来。 “抱歉。”他说。 冰龙在还没有清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直直冲向了那条裂缝。 怪物听不懂任何语言,那些声音对它而言与虫鸣鸟叫没什么区别。可那个年轻人的声音,像是直接响在它的灵魂之中。 “抱歉,我不得不困住你。”他说,“我也不得不再杀你一次……我得离开这儿了,可你让我的时空门都没法儿用。你……要是能听懂我在说什么就好了……抱歉。” 冰龙不由自主地往前冲。它想要飞过去……它想要飞到他面前,它想要拿尾巴把他卷到自己的背上,带他离开,就像从前一样…… 可那只是一段记忆而已。 如果真的想要找到他……它先得从这里离开。 在被更加汹涌的迷雾吞噬之前,冰龙抽身而出,发出一声怒吼。 “……伊斯?”菲利大叫:“你没事吧?” 冰龙精神十足地啪啪甩了甩尾巴——简直不能再好! “我们,”它气势汹汹地说,“得杀了它。” “……你确定?”菲利与落在他肩头的小火龙对视了一眼,“谁告诉你的?” “埃德。”冰龙回答,“埃德·辛格尔。” 它的视线飞快地掠过自己的爪子。那里有一个隐藏的标记……而它并未出现。 埃德并不在这里。他已经离开了。 可现在,或许也是它这漫长的旅程中,离他最近的一刻。 . 杀死那家伙并不容易。 它动作缓慢,根本没有任何战斗的技巧。可它太大,泰丝的武器根本连它的皮都扎不透,冰龙和魔像倒是能造成更大的伤害,可它愈合得更快。 一旦受到重伤,伤口便会雾化,重新凝聚时又是毫发无伤。冰龙试着将那些雾气冻结,可它根本冻不住……就像那雾明明在他们眼前,却又根本不在这里。即使它将整个怪物都冻在冰里,它也能瞬间化雾,然后出现在另一边。 真正有用的是永恒之火——它在那怪物似乎意识到什么,想要逃离时,把它堵了回来。 冰龙想起它在怪物的记忆里看到的那个明亮的光球,索性把把永恒之火也变成了那样的一团。 怪物不再逃走。它似乎下意识地觉得,在这样的光球之下,它是逃不掉的。 当然,他们的攻击并不是毫无用处,尤其是娜娜的泡泡,可她没吐几个就瘫在泰丝怀里起不来了。 那怪物越来越慢,越来越虚弱……却离死还很远。 所有人都越来越焦躁,连起初的那点不忍也渐渐消失。这怪物或许真的全无恶意,只是想找人陪它玩……可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儿也会把美丽的蝴蝶平平压进书里,揪下蚂蚱的腿看它如何一捏一动。 它太强,强得那点不自觉的残忍,也变成了无法被容忍的恶行——尤其是对一群并不想被关起来的小鸟而言。 某种意义上,它其实很像达里埃尔。只是,达里埃尔好歹是能够沟通的……它却完全不能。 泰丝默默地从腰包里掏出了个小玩意儿。 因为法术伤害无效只能在一边辅助的泰瑞,瞬间瞪圆了眼睛。 “这是……那个吗?!”他的声音都变了调,“玛雅炸掉一个星球的那个?!” “那就是个茧。”泰丝说,“而且这个不一样。这是改造过的,据说只会对它接触到的物体产生振动,摧毁整个物体后就会自动停止……” “你听他们鬼扯!!”泰瑞简直忍不住要尖叫起来,“他们十几次实验只成功了一次!!我根本没有收这个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那就试一试嘛。”泰丝轻描淡写地说,“准备好防御哦。” 她在泰瑞阻止她之前大叫一声“都让开!”,然后把那恐怖的小玩意儿扔了出去。 “……到我背后!!”泰瑞吼得声嘶力竭面孔扭曲,“快!!” 冰龙敏捷地一爪一个,抓住魔像和菲利向后疾退,同时在他们与那怪物之间,竖起一道又一道厚厚的冰墙。 “……怎么回事?” 没见过梦之茧崩毁那一刻的圣骑士很有些茫然。 而那小小的、两个金属圈套在一起的魔法炸弹,已经无声地爆炸开来。 泰瑞在重重防御之后脸色发青地准备好了传送术。在这种摸不清情况的地方进行传送十分危险但也总比炸得连渣都不剩要强…… 怪物哀嚎一声,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部。 那里多出了一个大洞。重重白雾旋转开来,却尚未成形便迅速溃散……它的整个身体都在迅速溃散,只一眨眼便彻底消失,连那最后一声痛苦而不解的号叫都还回荡在石壁之间。 预料之中惊天动地的大爆炸并没有发生——那小玩意儿居然难得地靠谱了一次。 “它……逃了吗?”泰瑞有点不太相信事情会如此轻易。 诺威打开了光幕。 光幕之上,除了他们这几个凑在一起的红点,更远的地方,还有一点明亮的蓝光在闪烁。 不止一个。泰瑞从他们进入雾林开始,每隔一段距离都留下了信标。 而它们都在。 “所以我们……”泰瑞喃喃,激动的泪水还没来得及流出,已经被冰龙一尾巴卷到了背上。 “快快快!”它大叫着疾飞向洞穴之外,“它很快就会活过来的!” . 他们冲出了洞穴,漫天洒落的阳光简直亮到刺眼。冰龙正向上拉升,背上的棘刺却被人用力一拽。 “回头!”菲利大叫,“看那个!” 他们身后的岩壁上,就在洞穴的入口两边,从上到下,画满古老的岩画。 ------------ 时光之雾(16完) “难……难以置信。”泰瑞呆呆地开口,“这是……他们怎么能画到这里?这到底是怎么画上去的?……” “别管那么多啦!”冰龙暴躁地咆哮,“快点拍下来!” “快快快!拿出你的神奇小道具!”泰丝也拍着冰龙的背催促。 “你好歹飞稳一点!”泰瑞一边找东西一边忍不住抱怨,“你这样我没法儿拍清楚!” “有本事你自己飞啊!” “你以为我不能飞吗?!” “好啦,不要吵,都闭嘴!”菲利觉得他也快崩溃了,“伊斯!飞到最上方,从左往右再从右往左一层层往下飞,稳一点!泰瑞!赶紧拍!” 一旦脱离战斗立刻变成了幼稚小朋友的家伙们在大人的威压之下悻悻地闭了嘴。 “你说那家伙还能活过来?” 在泰瑞和泰丝都忙着拍下岩画,而诺威留意着让他们不要掉下去的时候,菲利问道。 “它能在雾气里重生。”冰龙说。 “……可雾气已经全部消失了啊。”菲利揪着胡子,还是不太明白。 魔法什么的,真是太讨厌了! “现在是消失了。”冰龙说,“可是消失的前一刻,它还是存在的……那怪物能从任何时间点上存在的雾气里重生,然后回到这个洞穴,那时,这个洞穴里的时间点又会回到数千年前……回到我们杀死它的那一刻,而消失的雾气也会重新出现。” “那它岂不是……永远杀不死?”圣骑士背心都渗出了点冷汗。 “是杀不死。”冰龙哼哼,“不然埃德也不会只能把它困在这里。” “……这些全都是他告诉你的?”菲利觉得这实在也太过神奇,“在那个怪物灵魂里?” “也不是啦。”冰龙的声音低了一点。 大半都是它推测的,但应该也差不了太远了。 “所以……每一次雾散,都是它被杀死的时候?”菲利想到另一个问题,“那,几十年前那一次……谁杀了它?” 布瑞坦人有这么强大的力量吗? “也许并不是被杀,而是自然死亡。”诺威猜测,“又或许,是它离开那条时间线,去到了另一个时间?” “也有可能,是因为太无聊了自杀的呢。”泰丝补了一句。 大家都沉默下来。这么一想的话,那家伙确实有点可怜……可似乎也怪不了任何人。 如果没有人闯进雾中,它大概也伤不了人,只能抓些动物跟自己玩。可人类,无论哪一个种族,都拥有旺盛的好奇心,越是不能去的地方,越有人想往里钻。 “埃德可能设下了什么,让大多数人都会像鲁曼所说的那样,走不了太远就会退出来,因而也不会有什么危险。”诺威说,“那怪物应该只在靠近山脉的地方活动。可是,如果能抵御他留下的魔法……” 反而有可能被抓去,无可奈何地死在数千年前。 “……听起来好复杂。”菲利用力揉脸:“你们……不打算再钻进来吧?” 冰龙摇头——它已经得到了它想要得到的东西,即使再来一次,也很难找到更多了。 “至少,”它说,“等我们先弄明白那些岩画。” 刻意画在这里,应该不会是随便挑的位置。 “而你……诺威,”菲利觉得这个也最好问清楚,“它到底哪一点吸引你?” 魔像安静了好一会儿。 “它身上,”他说,“有种混沌的气息,在洞穴里感觉不到,但在雾中时尤其明显……很像是……安克兰。” 这个名字又一次成功地冻结了空气。 泰瑞忍不住回头扫了一眼,而泰丝的背影僵了好一会儿,才默不作声地继续拍。 圣骑士闭上了嘴。 这个问题……他们还是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讨论好了。 等他们拍下所有岩画,冰龙立刻往木屋疾飞。他们之前在这里扔下了好多东西,食物之类的可以不要,泰瑞的样品却不能丢下。 还有,小圆。 只激活了部分功能的机器人还乖乖地待在一张桌子底下——那是菲利被抓走前把它踢进去的。 他们在没了屋顶的屋子里收拾着,把那位倒霉的科学家的笔记也带走了。 冰龙蹲在屋外,时不时地朝北看上一眼,再焦躁地催上几声。 它能感觉到一点什么……它能感觉到雾将再起。 尽管这一次雾里可能不会再有那个巨大的怪物,它仍不想再被泡进雾中。无论是那种一直湿漉漉的感觉,知道自己越来越幼稚却控制不住情绪的感觉,还是杀死那家伙的感觉,都……挺糟糕的。 它的“成熟”正缓慢回归……它实在不想再经历一次失去它的感觉。 当泰瑞他们提着大包小包,带着小机器人从一片狼藉的木屋里出来,林间已经有微弱的雾气弥漫。 “快一点!”冰龙恨不能把所有人一口吞下去,离开这里后再吐出来……对了!它有那根手杖!……但似乎也没有那个必要…… 它还在犹豫,走在最后的泰瑞突然停下了脚步。 “要不,”他迟疑地开口,“你们先离开?” 所有人齐刷刷扭头看他。 “你又怎么啦!”冰龙忍不住咆哮。 “我只是……”泰瑞眼神闪躲,“我只是觉得,我可以留在这里,如果有什么变化,可以立刻告诉你们。只要避开那个怪物,似乎也没什么危险……” “……泰瑞,”菲利叹气,“到底是为什么?” 年轻人低头不语。 冰龙尾巴都已经甩了起来,他突然开口。 “我想弄明白。”他说,“我想弄明白那种……能控制时间的力量,我想……我想也许我也能掌握那种力量,我……我想回家。” 他说得越来越快,却越来越含混难辨,直至最后那一句……“我想回家”。 冰龙的尾巴僵在了半空。 “我想回家,”年轻人重复,压不住的哭腔从鼻子里钻出来,“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回到“孤舟”,回到那个真正属于他的“花园”,回到他的学校里……他的书都还没念完,他喜欢的女孩儿或许也还在等他…… 他知道他此刻的情绪不对,可他没法儿控制……他已经努力控制了很久了。现在,该做的事都已经做了,就算他留在这里,也……可以的吧? 他只是,想回家。 他低着头,眼泪一滴滴落下,落在尚未被晒干的草叶上,混在晶莹的水珠里,消失不见。 “……这里就不能成为你的家吗,小法师?”泰丝轻声开口,“你在这个世界的时间,已经和你在另一个世界的时间,差不多一样长了吧。 泰瑞低声抽泣着,沉默不语。 是的,他也喜欢这里,喜欢独角兽号上的每一个人,包括那条龙……可这是,不一样的啊。 “让我们先离开这里,好吗?”菲利走过去,拍了拍小法师的肩膀,“如果你真的想回去,我们都会帮你……但你知道,我们不可能这样把你一个人留下的。” 泰瑞用力吸了吸鼻子,轻轻点了下头。 “对不起。”他用很小的声音说。 “没关系。”菲利轻声回应,“孩子……没关系。” . 冲出雾林时冰龙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在它身后,白色的雾气像是追逐着他们一般,又一次翻涌而起。 而在林外不远处的草地上,鲁曼的木屋前,一群骑着噗噗兽的拉契卡人正目瞪口呆地抬起头来。 “好大!” “那是什么?!怪物吗?!” “等等!我好像在新闻里看到过这个……这个……龙!那是龙!” 冰龙在他们面前轰然落地,在同伴们跳下去之后,变回了一头金发的年轻人。 所有的拉契卡人再一次目瞪口呆。 “……变身!这是变身!原来那些故事都是真的!” “屁!那都不是真的!这才是真的!天呐!真的变身!……” 伊斯完全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鲁曼!俄莉!”泰丝高高地挥起手臂,“你们怎么都在这里呀!” “去找你们呀。”俄莉的语气是带着点亲热的埋怨,“你们的噗噗兽自己跑回来啦!我们还以为你们出了什么事呢,所以想着趁太阳没下山进去找一找,然后,雾就散啦!我们反而有点不敢进去了呢……哎呀!那不是小圆嘛!你们都遇到了些什么呀!一定是很精彩的故事吧!” “拉塔波拉!”泰丝大声回答,“精彩得连鲁曼都想象不出来!” 老人不服气地哼了一声:“那可要听听才知道!” “去酒馆!去酒馆!”一群人大笑着起哄,“去叫大家都来听故事呀!” 泰丝回头看一眼伊斯,伊斯迟疑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他记得谁说过来着,一个秘密,如果你拿不准是该隐瞒还是该说出来,那多半还是说出来的好。 “我猜这里很快又要热闹起来了。”菲利用力伸展了下身体,又咔咔扭了下脖子。 他累坏了,真的。他想要不是这样的假期! “……不好吗。”伊斯轻声问。 “没什么不好吧。”菲利耸耸肩,“越多人知道,越多人来这里……这里的人就越安全。” 得到赞同的年轻人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他还真不确定他的决定就一定是正确的。 他只是……不喜欢隐瞒。那又累又麻烦,结果还总是难以预料。 “来来来,先去喝酒!”菲利抬手搭上泰瑞的脖子,让仍蔫蔫低着头弯着腰还提了一大包样品的小法师差点一个踉跄栽地上。 “不管明天还有多少烦恼,也要先把今天的酒喝个尽兴。”圣骑士笑眯眯地竖起一根手指,“拉契卡人这句话说得真不错,拉塔波拉!” 他哈哈笑着,拖着小法师往前走,而泰瑞沉重的脚步,似乎也不知不觉地轻松起来。 魔像抱起小圆,拎起被丢下的其他几个包,默默地跟了上去,像个绝对称职的机器人。 伊斯在他走过时随手拎过了小圆,不自觉地回望雾林。 他们其实还有许多问题没有弄明白……但菲利说得没错。 不管怎样,明天再说。 ------------ 星海大营救(1) “什么?去拉契卡的人更多了吗?噢,我希望没有给那里的人带来什么麻烦……那就好,那就好!……嘿!朋友!我有个建议,你听听看如何?既然大多数人的目的地都是雾林,你们可以在雾林附近设一个……一个探险营地!把外来者都集中在那里,好好管理起来,就不会让他们挤在附近的小镇上,打扰当地人的生活,而当地人一样可以去营地卖酒,出租噗噗兽,或者提供任何他们愿意提供的服务……你觉得这样如何?……哈哈哈不用客气,我很高兴能帮上忙……” “好的,殿下,我会把您的意见告诉伊斯。如果有什么新的消息,也一定会第一时间让您知道……以及,殿下,您完全可以直接联系伊斯,我想他也会很高兴的……呃,是的,他不是很擅长表达自己的喜悦,但我可以向您保证……” “卖什么?‘雾’?不不不我们不卖什么‘能返老还童’的时光之雾!天呐!我的朋友!你这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拉契卡的雾并没有这么奇妙的功效!……至于其他,我们也还没有研究出什么结果呢……不不不这个也没有……如果你对这种东西真的这么感兴趣,我这里倒是有精灵制作的纯天然精油……” 应付完不知第几个因为拉契卡的雾林和岩画而发来的各种内容的通讯之后,伯特伦直挺挺地往后一倒,瘫在了椅子上。 伊斯他们离开拉契卡已经一个多月,那一场收获丰富的“冒险”所带来的影响却还在持续发酵。无论是他们得到的东西,他们杀死的怪物,还是他们的猜测,都令人津津乐道——即使是对不懂其中价值和真正意义的普通人而言,这也是个相当精彩的故事……以至于许多人根本就没把它当真。 而少数那些认真又严肃地对待这件事的人,已经让伯特伦疲于应对。 “以后,”他有气无力地抬起一只手,“这一类的通讯,通通直接转给伊斯!” “这是命令吗?”詹西一本正经地问道。 伯特伦沉默了。 他有点怀疑地抬起头,对上他的大副那张一如既往地从容冷静认真又严肃的面孔。 “……不是。”他悻悻地回答,扭头去抓他的茶杯,因而错过了飞快地从詹西眼中掠过的那一丝笑意。 “我都不知道有多少天没见到伊斯那家伙了。”船长大人抱怨着,觉得自己的辛苦一点都没有被看到:“他到底在干嘛?” “还能干嘛?”从他身后晃过去的吉谢尔冷笑着回答,“对着那些小孩子涂鸦一样的画发呆呗。还有,你的小法师,他被你踢出去那一趟,不但没有在阳光下发芽,头顶连蘑菇都快要长出来了——我早告诉过你那不是个好主意。” 伯特伦又不吭声了。 他知道吉谢尔真正不高兴的是什么……因为泰瑞想回家。 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多,但他,詹西,吉谢尔和邦布都是知道的。泰瑞回到独角兽号之后倒是再也没提这件事,却也的确更少跟他们碰面了。 他缩在自己的研究室里,研究那些从雾林带回的东西。当然,他并没有因此而耽误他的工作……但他的确在避着他们。 伯特伦抓了抓胡子,觉得是时候找小法师谈一谈了。他已经给了他足够的时间去冷静地思考,如果他依然想要……回家,他也并不会阻拦,甚至还会尽力帮助他。 伤心和失落是难免的。可是,一个被迫离开家乡的人心心念念地想要回去,也实在没有什么可责备的,尤其是,在他终于看到那么一点希望的时候。 他并不怀疑他们在泰瑞心中的分量,所以,那个小家伙……应该也很为难吧。 . “这是红脸儿的研究成果,”泰瑞把一张画了许多不同颜色的圈圈的地图放在伊斯面前,又在旁边放下另一张,“这是我分析的样品分布。我怀疑,这些植物不同的生长速度,是因为受到那怪物的影响。那么,从其中也可以看出那怪物行动的范围……伊斯?伊斯!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在听。”伊斯心不在焉,依然连余光都没分给小法师一点,只是追着闹在一起的娜娜和小火龙,“你觉不觉得永恒之火有点怪怪的?” “……那不是你的火吗?!”泰瑞觉得自己的头顶也在呼呼朝外喷火,但还是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他没看出有什么不对。两条“小龙”正互相绕着圈儿飞,绕得他头晕眼花。 小火龙有时就像另一个娜娜,甚至还要顽皮一些,只不过,它完全被伊斯所控制,而娜娜想不听话就不听话。伊斯从前只有在实在没人有空陪娜娜玩闹时才会把永恒之火放出来,最近却越来越频繁地召出那团火焰……即使娜娜已经有了新的玩伴。 除了任何时候都愿意陪她玩任何游戏的达里埃尔之外,船上唯一的、真正的机器人小圆,也是娜娜非常喜爱的新朋友。小圆并不很聪明,但它认真又听话,呆呆的样子确实很讨人喜欢,这会儿也正跟着两条小龙满地乱跑,不时发出“小心!小心!不要撞墙!也不要穿过墙!”的警告,对它“照顾小孩儿”的新工作尽职尽责。 它已经完全忘掉了它的上一个主人。 他们曾经试图在让它记得红脸儿的同时成为他们的小伙伴,但这显然超出了这个配置不高的机器人的内定规则。它不能理解,更不能接受,在发现并不能用它的小短手消灭“敌人”的时候,它选择了自毁。 泰瑞及时终止了它的自毁程序。他们也只能在复制出全部资料之后,重置了它。安全起见,他们也彻底毁掉了它的联网功能,甚至在它的主板上加了个小小的法阵——这个星域对机器人的种种忌惮或许有些过了头,却不会毫无道理。 但永恒之火……如果它也在那一次冒险之旅中受到了什么影响,他们可没法儿“重置”它。 而且,在离开雾林,或者说,在雾气消散之后,他们那种诡异的“幼化”也没几天就彻底恢复了正常,没理由永恒之火反而无法摆脱。 “大多数时候,它确实没什么不对。”伊斯说,“但有时候,我又觉得,它好像……成熟了一点。” 那种感觉有点难以描述。有时候,他看着它跟娜娜闹来闹去,都觉得像是个宠爱孩子的老父亲在故意做出天真活泼的样子。 可他又确实感觉不到它在“本质”上,有任何问题。 “它长大了。”泰瑞面无表情地说,“这不是挺好的嘛。所以我们到底还要不要继续啦!” 他们在雾林里像小孩子一样把一切顾虑都扔在一边痛痛快快地吵了几场之后,关系反而诡异地好了许多。大概因为所有的怨气都爆发了出来,说得一清二楚,反而没有什么可计较的了。 “要吧。”伊斯撑着下巴,勉为其难地把注意力转回来一点点:“所以,你圈出那家伙的行动范围,是想把禁锢它的法阵找出来吗?” 泰瑞点头:“如果能找到法阵,就能反推出它的能力……总比再找到它一次要简单。” 再找到它一次,或许意味着要再杀它一次,那并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 “但如果能找到,就可以被破坏——甚至被其他别有用心的人破坏。”伊斯提醒他,“不用我告诉你这有多危险吧?” “……真不敢相信,这种话居然能从你的嘴里说出来。”泰瑞挑眉,“我以为你根本不知道‘危险’怎么写。” “我当然知道。”伊斯面无表情,“这话我对埃德说过无数次,哪一次他要是没听我的,铁定会倒霉。” 要么自作自受,要么冒险成功但被他揍上一顿——反正一定会倒霉! “……我会小心的。”泰瑞说。 “所以,”伊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你真那么想回去?有人会伤心的。” 伯特伦幽怨的眼神儿看得他都鳞片直竖,也难怪小法师只能躲着。 这话直接得泰瑞没法儿接,只好避开了第二个问题:“不管回不回,能找到可以回去的方法,总是好的吧?……说不定也能让我们更快地找到埃德。” 虽然有敷衍的嫌疑,但这话倒是没错。 伊斯耸耸肩,不再多说什么。伯特伦的“伤心”,还是让他自己去解决吧。 他觉得他已经尽力了。 泰瑞意犹未尽地还想继续探讨下去,门却“砰”地一声被推开。 不敲门就敢这样直接闯进来的人也没几个——泰丝兴高采烈的声音随之响起:“伊斯!我们收到了一个求救信号!” ------------ 星海大营救(2) 伊斯看见她就头疼,泰瑞也不自在地缩了缩。雾林里的许多经历他们谁都不想再提起,而泰丝,分明是受影响最严重的那一个,却对此不以为意,反而拿他们的“不想提”当成了某种把柄,时不时地拎出来威胁他们一下。 “……这种事情,告诉伯特伦就好啦!” 伊斯本能地想要拒绝她接下来说的任何“建议”。 “不是那种求救信号啦!”泰丝扑过来往桌子上一趴,脸几乎要怼到伊斯的脸上,“虽然我也很想再打打海盗什么的是……是魏特的求救信号哦!” “那是谁?”泰瑞已经完全不记得这个名字。 “一个蠢货。”伊斯言简意赅。 “就是那个耳朵后面长鳃的赏金猎人嘛!”泰丝说,“在辛加山跟我们一块儿去救茉伊拉的那一个!” 他们后来一直保持着联络,倒不是指望那个不靠谱的赏金猎人能帮什么大忙,只是让他在整个星域里跑来跑去的时候顺便收集些消息。别的不说,作为一个赏金猎人,“消息灵通”是最起码的能力,而魏特的身份,也给他了许多便利。 但同时,作为一个刚刚入行没多久的赏金猎人,魏特也触及不到什么更深层次的东西,让他不至于因此而遭遇什么危险。 “你们猜是怎么回事?”泰丝对伊斯脸上“关我屁事”的不耐烦视而不见,“虽然是魏特的求救信号,但发信号的不是他哦,是个听起来脾气就很坏的少年……是不是很有些古怪呢?像不像陷阱之类的?” “不觉得。”伊斯说,“而且,如果是陷阱,不是更不该理会了吗!” “伊斯,你这样可不行。”泰丝严肃地绷出了一张身为“姐姐”的面孔,“那家伙傻乎乎的,也很有可能在帮我们打听消息的时候无意间得到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所以才被人追杀,我们怎么可以这样不管他的死活呢!” 姐姐可没有这样教过你哦! “可我还有事……”伊斯垂死挣扎。 “你都对着这些岩画发了一个月的呆,也没见你看出什么来呀!”泰丝撇嘴,“我觉得你需要换换脑子……来嘛!伊斯!我们去救人!” 伊斯的视线落在桌面散乱的照片上,头痛的程度与看到泰丝不相上下——他的确是没看出多少有用的东西来。 这些岩画,与苏妮苏普在巴西亚给他看到的,以及鲁曼拿出的那些照片,并不是同一处。但只凭它们的位置就能判断,它们必然更加重要……更接近真实。 他觉得埃德应该是想要留下什么信息,可显然不能说得很明白,只能让当时的拉契卡人用这种形式画出来,然而其中不可避免地加上了拉契卡人自己的理解,以他们那种爱瞎编故事的天性,最终出来的东西……他到现在,连到底应该是从哪一幅画面开始看起,按照什么顺序来看,都没能确定下来。 推测倒是有很多,每一种都有说不通的地方,让他暴躁得好几次想把埃德拖出来痛揍一顿。 有时他甚至觉得,再去找一次那个已经复生的怪物,再一次侵入它的灵魂,能得到的东西,或许都比这些岩画能告诉他的要多。 “说真的,”泰丝一脸担忧地指指他的头顶,“再这样下去,我觉得你都要秃啦!你都有多久没有晾晾你的翅膀啦!” 伊斯没好气地瞪她——我才不会秃!而且我晾不晾翅膀跟我秃不秃有什么关系……呸!我才不会秃! 他觉得他该远离泰丝,每次跟她说上几句话,都会觉得自己的智商不受控制地直线下降,其威力简直堪比那个怪物。 但他终究还是被泰丝拖了出去。 . 泰瑞倒是以“三天后要验收一批新装备”这样无可辩驳的理由顺利脱身。伯特伦查了查他们要去的地方,又看了看伊斯、泰丝和诺威这个强大却让人莫名放不下心来的三人组,在阿尔茜之外,又把船上最厉害又特别稳重的驾驶员艾莉克多派给了他们。 就算出了什么事,至少会有人记得报个信儿——爱操心的船长大人如此想着,不无忧虑地看着探险船飞离了独角兽号。 “其实你也可以出去逛一逛的。”吉谢尔说。 伯特伦不禁侧目:“你说得好像他们是出去玩。” “难道不是吗?”吉谢尔反问。 至少在泰丝·谢帕德心里,这跟出去玩没多大区别。 “你也可以任性一下的。”半精灵拍拍船长的肩,施施然走开了,扔下伯特伦站在甲板上郁闷地思考,他看起来就真的那么想出去吗? ……他好像,的确是真的挺想出去的。 可惜,当他把更多的责任扛在肩头,他就失去了任性的权力。 有时候,还真有些怀念年轻时,那个宁可抛下家族和亲人,也要不顾一切地追寻梦想的自己啊。 . 伯特伦派出艾莉克多并无无的放矢。求救信号来自一个荒芜而危险的无人行星,名叫希穆,意为“混乱的气流”,整个星球被无数巨大的风暴所包围,从远处看过去,能清楚地看到一个个巨大的漩涡,搅动着灰黄色的云层,还不时有惨白的电弧蛇一般从云层中飞窜而过。 没有绝佳的飞行技巧,可飞不过去。 当然,他们有伊斯……但总是小心为上。 求救的少年告诉阿尔茜,他们是被人追击,不得不逃到了这个星球上。飞船成功着陆,却损毁严重,魏特也受了伤,昏迷不醒,情况十分危急,但阿尔茜还没能了解更多,通讯就断了,直到现在也没有接上。 泰丝觉得这就是个明晃晃的陷阱,并为此兴奋不已,离开独角兽号之前,还偷偷往自己身上塞了不少装备。 “……你到底是从哪儿弄来的?”阿尔茜心惊肉跳地发出了与泰瑞一样的疑问,“这些,都是没有通过验收的吧?” “某个朋友的礼物?”泰丝含糊其辞。 阿尔茜笑得无可奈何。从前玛雅就被法师们忽悠着为他们试用各种秘密武器,但在失败了两次——虽然也不算特别失败——之后,这种行为就被严厉地禁止了。 但泰丝并不是独角兽号的船员。 “我会很小心的!”泰丝保证,“而且我运气特别好!” ……她的保证的确还没有她的运气可靠。 “坐稳。”艾莉克多发出简单的提醒,一头扎进了风暴里。 小小的飞船在狂暴的空气里像一片身不由己的枯叶,又像一只奋力挣扎的虫子,忽上忽下左穿右绕,时而与闪电比肩,时而如被冻结般骤停。 当它终于毫发无伤地穿过风暴,整船人,除了艾莉克多还能面色如常,甚至神采奕奕,其他人和非人个个脸色惨白,连诺威都似乎有点晕乎乎。 他的身体不会对此产生什么发应,可他的灵魂就像被敲进碗里搅得一塌糊涂的蛋,几乎能听见无数泡沫翻起又破裂的声音。 但是,当然,娜娜除外——她哈哈大笑了一路,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这强烈的颠簸对她而言也不过是一种游戏。 “我有点想吐。”泰丝抱着肚皮,艰难地开口。 “忍住。”克莉克多无情地表示。 准备充分的诺威默默地递给她一个呕吐袋。 下船时他们个个争先恐后,但最终也只有泰丝跑到一边狂吐了一阵儿。 伊斯丢不起那个脸,憋得脸色发青也没吐出来……并且怀疑阿尔茜偷偷给自己施了法,才能恢复得比他还要快。 他到底为什么要待在船里而不是自己飞! 但当阿尔茜体贴地给他们递上冰得恰到好处的水,他也没法儿再说出自己的怀疑。 他们的船就停在离魏特的飞船不远的地方。只要穿过了风暴,靠着通讯器的定位,找到这条船并不难,但当他们走近,船上却没有任何动静,通讯器明明开着,却也毫无回应。 心情不佳的伊斯一脚踹开了尚且完整的舱门。 瞬间射出的光束擦着他的手臂飞过去,然后是一声虚张声势的警告:“站住!” 伊斯嗤之以鼻,几步过去把那个躲在角落的少年一把拎了起来,快得让对方完全来不及开第二枪。 “这可不是对待救援者的态度呀。”泰丝啧啧地摇着头,接过伊斯缴下的武器,十分顺手地插进自己的腰带。 “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少年挣扎着,微有些沙哑的声音听起来暴躁又可怜。 “是你向我们求救,”阿尔茜指出,“你还握着通讯器,为什么不回应?” “我怎么知道你们就一定是来救人的!”少年怒气冲冲地大叫,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救人的人会这样不由分说地踹门吗?!” 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阿尔茜的眉毛不由微妙地扬起。 “如果我们不是来救人的,你现在已经被吃掉了哟。”泰丝说。 她笑眯眯的,说出来的话也很可笑,那轻飘飘的语气却又莫名地让人脊背发寒。 少年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原本就大的眼睛瞪得更大,终于显出了一点合乎年龄的稚气和惊恐。 他看起来是个纯血布瑞坦人,黑头发黑眼睛,肤色白里泛点蓝,是曾经的旧布瑞坦帝国最为推崇的颜色,但在泰丝看来简直像极了亡灵。 而阿尔茜也已经找到了还被安全带困在座位上的赏金猎人。 ------------ 星海大营救(3) 魏特并没有受到什么致命的外伤——他脱水了。 “……原来你还真是条鱼啊。”泰丝惊奇不已。 “不,我不是。”被救醒过来魏特苦着脸解释,“虽然我确实能在水里呼吸……但我并不是那种离了水就会干掉的鱼!在空气稍微潮湿一点的地方,我每天需要的水分跟普通人也差不多,但脱水的反应也比普通人大一点……飞船里真的很干!我们的补给箱又在后舱被击中的时候飞出去了……我都不记得有多久没喝水了!” 在这种情况下,开着一条快要散架的小飞船,他还能穿过行星外围的风暴,已经很了不起了。 “知道是谁在攻击你们吗?”阿尔茜问道。 魏特摇头,又往后指了指:“多半是来追杀那个小鬼的吧……别的不说,他们是真有钱啊!你知道追着我们的那几个家伙开着什么飞船吗?幻影号!是幻影号啊!唉,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买得起一条那样的飞船……” “新任务?”泰丝兴致勃勃,“他是哪个星球的王子吗?” 一个人黑着脸坐在角落的“王子”翻了个不屑的白眼。 “也……不至于吧。”魏特挠了挠头,“我猜他是哪个豪门的私生子之类,而他的兄弟不想让他回去分薄家产,所以决定干脆……” 他比了个开枪的姿势。 “……你才是私生子!”少年气急败坏地跳起来,“你们这些人,你们这些人……” 怎么能这么堂而皇之地当面说人坏话!当他是聋的吗?! “那就是受宠的小儿子。”魏特从善如流地改口,“这种事儿可多啦!公会里的前辈就接过这样的任务,千辛万苦的才把人送到目的地呢!结果你猜怎么着?那家伙最后还是死了呢。” 他一副见多识广见怪不怪的样子,又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但报酬是真的多!” “受宠的小儿子,”泰丝左右打量一眼,“就找你这种破船来送?” 魏特立刻就不高兴了。 “我的小铃铛!半年前才刚买的!”他气呼呼地反驳,“我一直都把它照顾得好好儿的!要不是被人追击了一路,又穿过了风暴,它才不会变成这样!” 然后他扭头冲少年抱怨:“不是说不会有人发现我们的吗?!我们可是一出发就被盯上了!你那边绝对是有对方的眼线!我的损失全得算在你们身上!……我还有权加价!” 之前条件谈得好好儿的。对方一直表示他这边并不会有什么危险,他们会派出诱饵引走对方的注意,他只需要带着人偷偷溜走就行了。结果,他们一飞出星港,还没能进入超光速,就被追得屁滚尿流,护卫的几条飞船全都被击毁,只有他千辛万苦逃到这里,眼看着自己的船也快不行了,拼死一搏钻进了风暴,这才摆脱了敌人。 “你们飞过来的时候,没有遇到哪些幻影号吧?”魏特这才想起来问上一句。 泰丝摇了摇头,赏金猎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他们大概以为我们死定了吧。” “我觉得,你这会儿该担心的是,你到底还拿不拿得到报酬。”泰丝笑嘻嘻地拍了拍魏特的鱼头,“那个小鬼,八成已经联系不上他的家人了,不然他也不至于求救求到我们头上来。” 魏特呆了呆,一双眼睛惊恐地睁大,又慢慢转向少年。 “……才不是这样!”少年又跳了起来,“我、我只是担心发出去的消息会被拦截!你刚才不是说了吗,父亲身边可能会有别人的眼线……但他不会不管我的!他一定已经得到消息了!他会派人来找我的!” 他反应很快,说出来的话也很有道理,但毕竟年纪还小,那一瞬的慌乱根本藏不住。 他大概确实没能联系上家人。 泰丝一脸同情地朝神情呆滞的赏金猎人摊了摊手。 魏特半死不活地倒在了驾驶座上。 他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然后,从外面转进来的阿尔茜又给了他重重的一击。 “建议你换条飞船,”她说,“这条船很难修好了。” 后备舱没了一大半,两个引擎只剩一个,维修的钱跟买条新的也差不了多少。 魏特痛苦地捂住了胸口,缓缓闭上双眼——他的小铃铛! 这是他自己买的第一条飞船……也是他唯一买得起的飞船,甚至还为此欠了一大笔钱,如果这次任务的报酬拿不到,别说换飞船了,他都不知道要给公会打上多少年的白工才能还清欠款…… 他正绝望地算来算去,有什么东西朝着他的头砸了过来。 他抬手准确地一把抓住才睁开了眼,没出口的话立刻就被那闪亮的宝石堵了回去,身体一弹,瞬间死鱼变活鱼。 那是条手链,珍贵的不止镶嵌其上的宝石,连链身都是一种奇异的银黑色金属,一看就很值钱。 “够了吗?”少年语气硬邦邦的,轻蔑又傲慢。 “勉强够个维修费吧。”魏特把不自觉地往上翘的嘴角努力往下拉,露出点不屑。 “……这都够买下几条这样的破船了!”少年又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你别想讹我!” “这位小少爷,”魏特敲敲控制台,“你对一条能进行超光速飞行的飞船是有什么误解?别看它小,买它的钱都够在提罗尔买下一套豪宅了!” 少年被噎住了,显然并不熟悉这一类飞船的价格。 曾经开着家首饰店的泰丝好奇地拎过手链看了几眼。那手链设计独特,没有什么很复杂的花纹,而是大小不同的菱形金属框重叠相接,倒是她没见过的风格。 宝石底座上刻了个小小的符号,她随意扫过一眼,把手链还给了魏特,又去调戏少年. “小家伙,”她说,“你就不怕我们拿走你身上所有的东西,再把你扔在这里吗?” “独角兽号可不缺钱。”少年冷笑,带着点看穿一切的得意,“而他,他要是敢这么干,赏金猎人公会的通缉令会发到这个星域的任何一个角落,而他的尸体会被做成标本,放在公会的展示厅里,以警告其他有这种念头的蠢货!” “……” 泰丝转向魏特:“你们的公会这么可怕的吗?” “通缉令是真的。”魏特居然还有点得意,“我们可是正经公会!……所以尸体做成标本什么的,你是打哪儿听来的恐怖故事!我们的展示厅里才没有这种东西!” 伊斯带着娜娜“欣赏”完这条破破烂烂的飞船,回到驾驶舱,发现他们无聊的对话居然还在继续,顿时就有点不耐烦。 “还不走吗?”他问,“等着被土埋在这里吗?” 被他踢开的舱门已经被阿尔茜重新装回去,船舱里看起来倒是还好,但外面风大灰也大,让他连飞一圈的兴趣都没有。 “我们可以直接把你们送到目的地。”阿尔茜说。 这是最简单最轻松的方法,少年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表示了赞同:“我同意!” 魏特却毫不犹豫地摇头:“没有这个必要,这是我的任务……就是,呃,要是你们能帮我们连同这条船一起送到附近某个有星港的星球就好了……我可以付报酬的!” 他没提救命之恩。除了醒来之后的那几声感谢,他再没提这个——这些人为了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求救信号来救他,无论是因为曾经并肩战斗的情谊,还是因为泰丝所说的,担心他是因为他们而遭到了攻击的道义,都是值得他好好放在心里珍惜,并用另一种方式来回报的。 “……你这人有什么毛病!”少年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我照样给你钱不行吗?!” “不行。”魏特态度坚定,“我们可是签了协议的。只要我没死,或主动放弃任务,你们也不能另找人来完成。” “我当然能!!”少年几乎是在对着他的耳朵尖叫,“我不信任你的能力!要不然……我还可以给你违约金!” “你死了吗?”魏特毫不客气地反问,“你甚至连点伤都没有!你凭什么质疑我的能力?总之,我不同意!” 阿尔茜就笑着看他们吵来吵去。她其实也知道魏特不会接受她的建议——年轻的赏金猎人有自己的坚持,他也很清楚他们的处境……独角兽号的一举一动,如今都太受关注,他不想把他们拖进别的麻烦里。 “好啦,别吵啦。”她在伊斯快要爆发的时候温柔地开口,“我想我们的货舱应该装得下这条小飞船……你想飞去哪儿?” “布纳星!”魏特已经想过了这个问题,“不是最近的一个,但不在我们原本的航线上,应该更安全一点。” 而且,布纳星修船超便宜!! “布纳?”泰丝眯起眼,“我好像听过这个星球。” “那个海盗头子。”阿尔茜提醒他,“还有苏迦那个奸商。” “那个星球名声是不太好啦。”魏特不得不承认,“但公会在那里有个驻点。相信我!去那儿没错!” 泰丝随手在他额头弹了一下:“听我的,运气不好的人,还是少说这种话比较好。” 很容易得到相反的结果哦。 ------------ 星海大营救(4) 魏特不是很服气,他觉得他的运气还是挺好的,至少总是能峰回路转绝处逢生……虽然过程曲折了一点,但对一个赏金猎人来说,结果好就代表一切都好! 他觉得他应该跟泰丝讨论一下这个问题,但一登上船他就忘了,流着口水跑前跑后,感觉想把整条船都舔一遍的样子。 “你们的船,都是这么好看的吗!”他说。 这条中型探险船外形像条雪白的鱼,其实也说不上有多特别,但内部是伯特伦所喜爱的“复古”风,不像其他星球的飞船那样到处都是冷冰冰的机械和金属,到有些像精灵的建筑风格,材料虽然也是金属,看起来却更像木头,流畅而圆融的线条连接各处,仿佛很不经意地在恰到好处的地方绕出简单而优雅的花纹,各种开关全都设计成了花朵或果实的形状,让人感觉自己所处的不是一条飞船,而是一家精心设计的顶级酒店。 但再好看的船,在风暴里也一样颠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所以这一次伊斯压根儿就没上来。 他以“训练娜娜的飞行技巧”为名,带着小龙直接从风暴里飞了出去。 当飞离风暴,扒在舷窗上看着星海中那条悠然飞翔的巨大冰龙,少年好一阵儿都发不出声音。 它们没飞多久就回到了船上,否则不等它们飞到目的地,只要有一条飞船发现了它们,就会有无数飞船像疯狂的蜜蜂一样嗡嗡嗡飞过来……而伊斯并不能把它们通通一爪拍死,毕竟其中有许多确实毫无恶意,只是对它充满了热情……和喜爱。 它实在有点难以承受那样的“喜爱”。 魏特所说的那些幻影号倒是没再出现,或许的确已经离开。飞往布纳星的途中,他告诉了伊斯一个他不久前刚刚听到,但不确定是真是假的消息。 “你要找的那种黑色石球,或许不止一个。”他说。 目前可以确定存在的,曾经在风临城被拍卖的那一个,据说来自辛加山,却并不是从那个隐藏在深山里的村落流落出去的。伊斯当时问过,村里人传承下来的东西其实不多,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祭坛上一直就只有那个不知通向何处的黑洞,从来没有过什么石球。 他们知道自己独特的力量与那个黑洞相连,因此一直把它保护得很好,但五十多年前,黑洞发生过一次爆炸,没有造成什么伤害,只是破坏了最内一圈的金属符文,碎片散进了湖水里,大部分被他们找了回去,却还是有少部分,被不愿再留在村中的人偷偷带了出去。 而他们的力量,也是从那时开始失控的。 狄纳尔,那位伊斯在花湾城认识的学者,如今就在辛加山。但那些考古学家,也并没有发现什么新东西。 辛加山的各种神话传说并没有像拉契卡的岩画那样的记录,都是口耳相传,也不知丢失了多少。 而魏特所听说的,是公会里的前辈想起来的一次运送任务。那位前辈事实上并没有看到货物到底是什么,因为他运送的只是个混淆耳目的假货——一个黑色的水晶球,里面有点点斑斓的碎金,还挺好看,所以那位前辈最后把那个他以为是真的还豁出了命去保护的水晶球拿回家,当成了装饰品。 “很可能,其实跟你们要找的东西并没有什么关系。”赏金猎人讪讪地说,“就是,我们当时比划了一下,两个球的大小,应该是差不多的。” 在得到了曼宁帝国那位皇帝陛下的允许之后,伊斯已经让伯特伦直接把源石的资料放了出去,结果可谓有好有坏——好处是,许多人都在疯狂地、明目张胆地找这颗石头,不管是为了它本身的神秘力量,还是因为独角兽号开出的高价。因为它已经不再是一个秘密,寻找它的危险反而大大地降低,而坏处是,消息太多而真假难辨,甚至,据说已经有伪造的石头出现。那种东西,骗伊斯自然是骗不了,但骗骗想以此获利的人,还是很能骗上几个的。 伊斯根本就没有理会那些乱七八糟的消息。真正拥有那个石球,或真正知道它的下落的人,在这种情形之下,总会自己找到他头上来。 所以,他也没怎么把魏特的消息放在心上,只随口问了几句。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而委托者是一位加德莱特帝国的高官……但那位高官差不多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而魏特之所以觉得,伊斯所寻找的石球,或许不止一个,是因为他那位前辈在发现自己运了个假货时曾质问委托者,得到的回答是,他们当时请了五个人,将五个箱子带到不同的地方,其中两个是真的,三个是假的,而那位前辈,是自己挑中了假的那个,实在怪不了别人。 因为报酬都一样,那位前辈想了想,似乎也没吃亏,也就没再计较。 但是,那位委托者或许并没有说实话,而即使他没撒谎,他托运的石球也未必就是伊斯要找的石球。 所以,魏特之前也没急着把这个消息传给独角兽号。 伊斯微微皱眉。这件事里似乎有些古怪,但他一时也想不出个究竟。 “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像?”泰丝压低了声音,朝着独自远远站开以免被他们气死的少年挤了挤眼,“这个,说不定也是个‘假货’呢。” 魏特觉得……这个红头发的家伙完全就是以打击他为乐嘛! “不可能!”他说,“像他那种自私、傲慢、拿鼻孔看人,又暴躁又任性——穿过风暴的时候他还试图抢我的操纵杆!——这样的家伙,只有真正超有钱的家里才能养得出来吧!” “也许他就是演技好嘛~”泰丝笑嘻嘻,“而且,谁说有钱家的少爷就是那么暴躁又任性啦,我认识一个超有钱的家伙,脾气可好啦!” 傻乎乎任她搓圆捏扁毫无怨言……可惜不见了。 她其实并不时常想起埃德,她一向擅长给自己找新的乐趣,而不是沉浸在“过去的美好”之中。但偶尔想起的时候,又会觉得……她还是,真的挺想他的。 她看向另一个有钱的少爷。少年垂头站在那里,手里一直紧握着一个通讯器。 他一直也没能联系上任何人。 似乎挺可怜……但她就是同情不起来。 泰丝承认,那种仿佛天生的骄横不像是演出来的,可这个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肯透露的少年身上,有一种她也说不清的违和感。 他绝不只是一个受宠的有钱家少爷那么简单。 . 飞到布纳星时,看着地面上那一片混乱与肮脏,伊斯连船都不想下。 整个星球,从高空看就像颗蒙着一层擦不干净的灰黑污垢的玻璃球,那大多都是因为矿场里排出的烟尘。地面远看倒是五颜六色,但靠近一点就会发现,那些艳丽的色彩不是森林或开满野花的草原,而是被倾泻到江河湖海之中,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分解掉的各种污水。 这是一颗已经快要被毁灭的星球。 布纳星在被纳入布瑞坦帝国之前,其实已经进入科技文明,只是还很原始。他们刚刚生出的一点骄傲和自信,很快就被从天而降的“高等外星人”碾得粉碎。因为力量实在相差太远,当时的掌权者们,有些为了避免自己的星球被整个儿吞并,有些为了保住手中的权力,有些为了得到更大的利益……千方百计地讨好布瑞坦人,一点点地出卖自己星球的利益,因为布纳星本身矿产丰富,很快就沦为布瑞坦帝国的矿区。布瑞坦人开的矿场,或许还没有太大的安全和环境污染的问题,布纳星人争先恐后地自己开挖的矿山,却并没有那么高的技术含量,几十年间就让整个星球千疮百孔,污染严重,变得越来越不适合生存。 到现在,能离开布纳星的人都已经离开。还待在布纳星的,要么无处可去,要么把这里当成了法外之地。 它也的的确确就是个法外之地。 可布瑞坦人当年在这里培养出的技术工人,并不比其他任何一个星球差。 布纳人其实很聪明,只是,一时错误的选择,让他们陷进了自己挖出的泥坑里,似乎再也爬不起来。 在这里修理飞船,只要掌握行情不被宰,背后有人不怕被阴,价格的确比其他地方要便宜很多。 只不过,船主最好全程盯紧。 魏特提前联系了这里公会的人,倒是有人接应,伊斯他们放下了他的小铃铛便离开,却并没有立刻飞回独角兽号。 谁都觉得事情并不会就此结束,谁也没有开口。他们心照不宣地跑到附近一个空气清新的水系星球玩了两天,不出意外地,又一次接到了来自赏金猎人的求救信号。 而发出信号的,依然是那个少年。 ------------ 星海大营救(5) “我们被攻击了!在公会……” 简短的两句话,是在一片轰隆隆的爆炸声里声嘶力竭地吼出来的。 通讯器大概是坏了,他们再也没能接通。艾莉克多驾驶着飞船直飞布纳星,没有理会星港的导航和警告,径直飞到了赏金猎人公会的驻点。 这个星球已经没有真正的领导者,大大小小的势力各据一方。在一个没有规则可言的地方……他们只需要守住自己的规则。 他们来得已经很快——公会驻点的废墟上火都还没熄。当飞船飞得更低,明亮的光束伴随着粗鲁的咒骂声从滚滚浓烟里射了出来。 艾莉克多轻松地避开了攻击,而泰丝已经打开扩音器吼了回去:“我们是来帮忙的!看清楚再打行吗?!” 攻击停了,片刻之后,一个被薰黑了一半儿的胖老头儿从半塌的墙壁后站了起来。 “抱歉!”他把枪扛上肩头,洪亮的声音中气十足,“我这不是看不见嘛!” 他是真的看不见,完全是凭着飞船微弱的轰鸣和激起的气流判断的攻击方向。崩飞的碎石砸伤了他的左眼,刺鼻的浓烟薰得他的右眼也睁不开。阿尔茜为他治疗时诺威从废墟里挖出了另一个倒霉的家伙,一个脸色阴沉的瘦高个儿,年纪显然也不小了,浑身的毛都已经黯淡发灰——这居然是个来自苏迦的沙地人。 他两条腿都断了。看着同伴比自己还惨的模样,胖老头毫不同情地哈哈大笑:“我早就说了!你就算能四腿儿着地也没我跑得快!” 然后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左顾右盼:“我好了!我能看见了!我还以为我终于能戴上半边眼罩了呢!” 阿尔茜动作一顿。脸都还没擦干净的老头儿已经凑过来,试图捧起她的手:“我的女神!为了你我可以放弃自己的梦想!” “……那倒不必。”阿尔茜微笑着挥挥手。 老头儿神情一僵——刚刚降临的光明,瞬间又已从他眼前消失。 “这种快速愈合的药剂有一点副作用。”阿尔茜的声音温柔可亲,体贴备至,“你可能还会有一阵儿看不见……不知道你喜欢哪种款式的眼罩呢?这附近有卖的吗?” 老头儿干笑一声,老老实实地坐直:“还、还是不麻烦你了。” 阿尔茜又为那个沙地人治好了腿。沙地人话和表情都很少,规规矩矩地向她道了谢,眼珠却一下一下地往伊斯那边转。 “那条鱼呢?”没找到人的泰丝跑过来问,“变成烤鱼了吗?” “魏特?”胖老头摆摆手,“带着他的货跑出去了!那家伙机灵着呢,应该没那么容易熟。” 他扭身指向右侧:“往那边跑了,你们应该能看到战斗机攻击过的痕迹吧?” “……我以为他是从那边跑过来的。”泰丝说,“他不是来这里求助的吗?” “这里可不是什么避难所。”老头儿幸灾乐祸地笑,“就算他是公会的人也一样。” “赏金猎人”原本就是一个相当特殊的行业,公会维护他们的利益,为他们提供一些信息,却并不保证他们的安全。当然,如果你愿意花钱买支援,又是另一回事——可魏特没钱。 他来这里是想拿那个少年给他的手链换一些现金。在布纳星这种地方,公会给的价格可能算是最公道的了。 而在遭遇攻击之后,他的第一个反应也是拖着少年逃离此处,毕竟这个小小的驻点,在几架战斗机密集的炮火下,哪怕他愿意花钱,其实也没法儿给他多少帮助。 这里只有两个人。 “这事儿没完!”胖老头的眼睛没一会儿就恢复了,但没敢再油嘴滑舌,他看着满地狼藉,满腔的怒火又呼呼烧了起来:“那小子的任务是他自己的事,可这样直接打上门来,也未免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 他们接的任务五花八门,会有人阻止破坏再正常不过,但破坏个人的任务跟毫无顾忌地攻击公会驻点可是两码事——公会的势力在整个星域并不算小,如此肆无忌惮,似乎一点也没把他们放在眼里的,还真不多见。 阿尔茜和艾莉克多留了下来,其他人顺着攻击的痕迹找出去,什么也没找到。没找到人,也没找到尸体,无论是魏特还是那个少年。 只找到一个通讯器,不是魏特的,而是少年一直握在手里的那一个。 “被砸坏的。”诺威说。 这东西,或许才是他们如此轻易被找到的原因……但他们或许发现得太晚了一点。 或承认得太晚了一点。 看得出来,魏特已经竭力试图减少伤害。他没有逃向人们聚居的地方,尽管那里混乱不堪却也四通八达,更容易隐藏和逃离。他冒险穿过了一片坑坑洼洼、垃圾场般丢着许多废弃物的空地,跑进了一座旧工厂里。 工厂修得很结实,但从外墙的警告来看,还残留着严重的辐射,不然多半也会有人住在里面。但其中凡是能拆走的、有点用处的东西,都已经被拆了个精光,几栋空荡荡的厂房,所有的窗子都只剩了黑乎乎的空洞,钻来钻去的风呜呜咽咽,大白天里都听得人毛骨悚然。 工厂后是一片已经死去的树林,光秃秃的黑色树干直刺向污浊的天空,静默而绝望。 在这种地方,连泰丝都不想说话了。他们周围转了一圈,终于在一栋厂房的窗下发现了点有用的东西。 一片杂乱的足迹,还很新鲜,加上窗台上带着黑泥的脚印,已经差不多可以推测出当时的情况。 魏特躲过了战斗机的扫射,想从窗子溜出去,树林后面就是条河,虽然脏得厉害,但他在水里不用呼吸,只要能跳进去,应该就能逃掉……可惜在窗外就被堵住了。 围住他的人穿着同样的鞋,甚至连大小都差不多。 “士兵。”诺威说。 “很是很精锐的那种。”泰丝学着菲利,一脸深沉地摸下巴,“那位‘受宠的小少爷’,恐怕是个很了不得的小少爷呢。” 然而,这些脚印里,却没有属于那个少年的。 他逃掉了。 很有可能,是魏特拿着他的通讯器引开了敌人,让他得以逃脱……可他一个人又能逃去哪里?为什么他的脚印在那片空地上还能找到,进入厂房之后没一会儿却突然消失了呢? “也许他也能飞?”泰丝说,忍不住抬头看了看灰扑扑的天空。 “飞起来当靶子吗?”伊斯翻她一眼,“还不如猜他会传送。” “……他们其实也的确是有传送的方法的,不是吗?”泰丝想了起来,“之前在源星的时候,鱼鱼就是把那块碎片传送给他的雇主的呀!” “他们不能传送有生命的东西。”诺威说,“因为技术还不成熟。那位……小少爷,应该不会冒这样的险。” “就不许他们秘密研究出了什么新技术吗?”泰丝撇嘴。 “那他还有什么必要雇人送他?”伊斯凉凉地反问,“直接传送到目的地不就行了吗?” “……明明是你先猜他会传送的!”泰丝竖起眉毛。 他们互瞪一眼,各自闭嘴。 “也许那的确危险,但在更危险的情况下,也只能冒险试一试?”传音石的另一边,阿尔茜说出自己的推测。 她比泰丝他们更关注也更了解这个星域里层出不穷的各种新技术,也的确听说过,已经有人成功地进行了生物传送。 “……可怜的鱼鱼。”泰丝喃喃。 如果带走魏特的人的目的是那个少年,他这会儿可能还活着。但一旦那个少年成功到达目的地的消息传出来,他就没用了,多半只有死路一条;如果那个少年传送失败,魏特的任务也就失败了……而且同样只有死路一条。 传音石两边都是一片沉默。 说朋友倒也还算不上,但魏特……的确还挺招人喜欢的。 “我想我们还有一点时间。”阿尔茜说,“马加……那个胖老头儿,说他应该能从星港那边弄到那些战斗机的编号,如果能找到幕后的人,或许还有办法把魏特弄出来。” “……其实,”伊斯说,“还有另一个办法。” 他显然并不喜欢这个办法,却还是说了出来:“如果他们想要的是那个少年……给他们一个,不就能把他们引出来了吗?” ------------ 星海大营救(6) 布纳星的星港停机坪并不是一片宽广而平整的空地,从高空看下去,更像是大大小小的一个个坑拼在一起——原本的停机坪早已被高高低低的围墙分割开来,分给不同的人来“管理”。 一条超小型飞船可怜兮兮地缩在一个被涂成一只长着大嘴的巨兽的小坑里,灰白船身上满是伤痕和焦黑的灼痕,后舱像是被什么咬过一大口一样缺了大半,一侧的引擎也已经被卸了下来,只有断骨似的支架孤零零戳在那里。 一个连头都没有,几乎不能被称为“机器人”的维修机器人伸着章鱼般的八只机器臂,飞快地修补着后舱,并不在乎它贴上去的金属片颜色是否和谐,形状是否规整——最后喷个漆,看起来就跟新的一样一样啦!……至少远远看上去,差不多是一样一样的啦。 在它勤勤恳恳叮叮当当的时候,它的主人,一个蓄着浓密而肮脏的黑胡子的布纳人骂骂咧咧地从走了过来,站在围墙上吼到:“别修啦!你这个没脑子的蠢货!” 他刚刚得到消息,这条船的主人,不知惹到了什么凶残的角色,已经被几架战斗机追着,炸得连灰都不剩了。 没人给钱,还修个屁!虽然那家伙是个赏金猎人,有公会撑腰……可这会儿连公会都被轰成渣了呢! 他叉着腰十分嫌弃地斜眼打量着那条廉价的小飞船,算了算修好它再卖的利润和索性拆掉卖零件的价格,果断地做出决定:“拆了它!” 机器人挥起手臂,忠实地服从了命令。 拆可比修快得多。它很快就卸掉了另一个完好的引擎,但当它拆到驾驶舱的时候,一道黑影呼地从它的八只手臂间穿了过去,敏捷地跳下飞船,又飞快地踩着墙壁堆积的各种零件窜上了围墙,拔腿狂奔。 “……贼!”布纳人终于反应过来,“小偷!……站住!嘿!抓住他!” 许多人从自己的停机坑里探出头来,或扒在围墙上,兴致勃勃地看着热闹,却并没有任何人帮忙。 反正被偷的又不是他们。 但很快就有人看出问题来。 “那是个布瑞坦人!” 一个看起来血统相当纯正的布瑞坦少年。 当然,布瑞坦人也有混得惨的,但再惨也不至于沦落到在布纳星偷东西。 “……是不是前两天那个赏金猎人带来的那个?” “他不是已经被炸成肉块儿了吗?” 这里离上午那些战斗机轰炸的地方并不远,消息自然也传得很快。 “……抓住他!或者把他赶走!你们不想这里也被轰个稀烂吧?!” 有些脑子转得快一点的人已经反应过来。这个会招来灾祸的少年,绝不能让他一直在这里乱跑! 少年跑得很快,却显然有些慌不择路,一直在大大小小的坑边转着圈。但这似乎也不能怪他,这里许多人都在围墙上搭着架子堆着东西,跑进去宛如迷宫,很容易晕头转向找不到路。 呼喊着“抓住他!”的声音越来越多,甚至有人开了枪。但少年虽然跑不出去,动作却很是灵活,游鱼般在各种破烂间穿来穿去,让整个星港都像锅渐渐煮沸的汤一样热闹了起来。 “……你跑太快了。” 传音石的另一边,泰丝的声音听起来倒是一本正经且颇有道理:“一个养优处尊的小少爷可跑不了你这么快,还连粗气都不喘一下。” 即使明知自己越是有所回应对方越是得意,伊斯还是忍不住低吼了一声:“闭嘴!” 他完全想象得出泰丝这会儿憋着一脸坏笑的样子。 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给自己挖这么个坑……不,他只是想尽快解决这件事,离开这个又脏又臭的星球而已! 全怪那条不自量力乱接任务的蠢鱼! 此刻,如果有熟悉那个少年的人能看清他的脸,会发现他们长得其实并不完全一样。这是伊斯最后的倔强——他才不要变成另一个人! 但远看,他的身形与那少年毫无区别。 他并没有接受泰丝的建议,也没法儿接受。如果他跑得不够快,就会被那些对他围追堵截的布纳人抓住……鱼都还没上钩呢! 当然,他可以假装被抓,或许也一样可以引来那些人,但他没打算忍辱负重到这个地步。 他绝对不会让那些喷着唾沫的臭蛤蟆碰到他一片鳞! 他在星港里飞窜,矫健而灵敏,每一个动作都干净而利落,不见半丝狼狈。 “……我觉得这样可能不太行。” 看着屏幕里奔跑的身影,阿尔茜神情微妙:“他这样……一看就是假的呀。” “那就只能指望对方对这个假货好奇一下了。”泰丝忍不住嗤嗤地笑,“艾莉克多!这个一定要存下来呀!” 她一定要拿去给娜里亚看看! 换做从前那个别扭又固执的小龙,除非别无选择,否则绝不会主动用这种方法来引出敌人,只会仗着“我很强!”,嗷嗷地吼着硬碰硬。 那挺可爱的。但是,如果他能学会更加灵活地运用自己的能力,知道什么叫做“随机应变”,而不是只会用一种方式去战斗……也很令人欣慰。 “小龙也长大了呢。”满怀欣慰的姐姐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 真正的“小龙”,娜娜,此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上那个已经完全不一样却又同样熟悉的身影。 “娜娜也可以变成那样吗?”她抬头问泰丝,又自己回答了自己,“娜娜也可以的!” 她第一眼见到的伊斯就是人类的形象,可她也第一眼就知道,那是自己的同类。虽然一直看着伊斯在两种形态之间变来变去,她却是直到此刻才真正意识到,她其实也有这样的能力。 “你当然可以啦!”泰丝把她抱了起来,“娜娜想变成什么样子,就能变成什么样子……不过,小家伙,自己的另一个形象,一定要好好选择再做出决定哦!比如,你瞧,红色的头发,是不是特别鲜艳夺目,特别好看呢?再加上一双绿宝石一样的眼睛……” . 远远的,星海的另一边,另一颗荒凉的星球之上,此刻,少年优雅而敏捷的身形,也奔跑在另一双兴致盎然的眼里。 “……抓住他。”低哑的声音发出命令,“把他带来这里……不要伤到他,至少不能弄死……虽然弄死他应该也没有那么容易。” 在他身后,有人沉默地躬身领命。 “对他客气一点。”那声音补充,带着一点压抑着兴奋的笑意,“毕竟,那位……‘小少爷’,脾气可是相当暴躁又任性的呢。” . 伊斯的耐心也已经跑到了尽头。 他觉得他已经引起了足够的关注,该发出去的消息应该也已经发了出去,对方却直到现在也没什么反应。 如果那个少年其实已经被他们抓到……他这样辛辛苦苦地跑来跑去岂不是很可笑! “还没有动静吗?!”他暴躁地问道。 “马加已经拦截到了发出去的信号。”阿尔茜说,“我们也可以凭着信号追踪过去。” 意识就是,他可以不用伪装了……为什么他还是觉得这么不爽呢! “……伊斯?”好一会儿没有得到他的回应,阿尔茜疑惑地又叫了一声。 下一刻,艾莉克多冷静的声音和马加的大嗓门几乎同时响了起来: “他们来了!” 幻影号,犹如它们的名字一样,来得无声无息,犹如幻影。 本该最早发现他们的星港同样无声无息,没有发出一声警告——他们十分清楚什么时候该保持沉默。 一片叫骂声里,锲而不舍地紧追在伊斯身后的人也纷纷逃离,毕竟这些幻影号并不会因为他们试图“帮忙”就在攻击时顾及他们的生命和财产。 伊斯抬头看了一眼。那几架漆黑如夜的战斗机让他想起海里某种身体扁平,背鳍和胸鳍都像钩子一样往后弯的鱼。 密集的光束射在他脚边,像吓呆了一样压根儿没动的伊斯挑了挑眉,意思意思地往后退了退。 另一个方向,同样密集的光束射在了他的脚后。 他被包围了……但这些战斗机显然完全没有要立刻杀掉他的意思。 “我觉得这攻击……好像还挺温柔的嘛。”泰丝说。 完全不是马加,还有他们找到的那几个愿意开口的目击者所说的那么凶残。 艾莉克多的手已经放在了操纵杆上。按照计划,他们这会儿该去“救回”伊斯,把钓到的鱼捞上网,再看看是要油煎火烤或者“一时不慎”放走一条…… “等等。”泰丝竖起一根手指,听着传音石里有节奏的轻响。 ——随便攻击一下。 伊斯停止了敲击,放弃挣扎般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全副武装的士兵从天而降,将他带上了飞船。 他们的探险船脱离隐身,骤然出现,开始了猛烈又“随便”的攻击,紧跟在战斗机后,击毁了其中的两架,穷追不舍……但还是在战斗机进入超光速后,放弃了无用的努力。 伊斯用力抿直了嘴唇,让自己看起来不是在笑,而是在用愤怒和不屑掩饰自己的不安。 泰丝他们的演技果然比他要好得多。而他…… 他觉得他根本不需要演技。 ------------ 星海大营救(7) 超光速飞行很难判断出真正的距离。当战斗机又一次跃出在星光之中,眼前依然是一颗黑色中夹杂着一片片艳丽色彩的星球,却已不是被严重污染的布纳。 这颗星球似乎没有生命,被冰冷的黑色岩石所覆盖,偶尔大片的赤红,是缓慢涌动的岩浆,另一些地方,不知包含了什么矿物的水,因为没有生物存在而清澈无比,呈现出明艳到有些刺眼的蓝和绿,但再靠近一点,那些颜色,便又全都沉寂在铺天盖地的,化不开的浓黑里。 飞船在黑色岩石间穿梭。那些扭曲的石柱缺乏棱角,像是岩浆在冲出地面后瞬间凝结,便彻底静止在了那一刻。岩石表层有种奇异的油光,光线变幻时,让它们看起来还在不停地蠕动,仿佛下一瞬又会变回炽热的岩浆,将一切消融在其中。 石林之后,一座同样缺乏棱角的山脉伏于大地之上,像头已经死去,甚至开始腐烂的巨兽,阴冷之中,一种沉沉的死气压得人的心脏也仿佛变成了石头,重得难以跳动。 伊斯厌恶地皱眉。这地方给他的感觉很糟——比布纳星还要糟。布纳混乱,肮脏,奄奄一息,但还存着一分垂死挣扎的不甘,而这里,黑色岩石下压着蓬勃甚至暴烈的生命力,却感觉不到灵魂。 这里有空气,有水……但大概,很难孕育出生命。 任何一颗自然形成的星球都不该是这样。 “没有被跟踪。” 有人低声回报着,那声音打断了伊斯的思绪。 这架战斗机并不小,里面加他一共九个人,一路上就没人出过声,仿佛那些同样是黑色的金属壳里装着的根本就不是活人。 飞船改变了方向。他们绕过几座山峰,一处山腹间泻出点微微的白光,像只半睁不睁的眼。 几架战斗机接连钻了进去。停机坪黑色的大门关闭时,正走出飞船的伊斯短暂地感受到了这个星球的真正的空气。 潮湿,温热……像沉在血里一样的粘腻。 他毫无反抗地跟着人走。他的手脚都是自由的,没有任何束缚,也没有被戴上阿尔茜所描述的那种“想要强行解除立刻就会爆炸或者发出强烈电击”的项圈之类,但围在他身边的士兵始终有一只手放在自己的武器上,而在他走过时,看似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后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一直被盯着……说不定也一直被瞄准着。 伊斯垂下双眼,掩住其中的冷意。 他并不喜欢演戏。但他难得变成另一个样子,也不好太过浪费。 他抬头,明目张胆地观察着四周。被挖空的山腹中,已经完全看不到半点岩石的痕迹,墙壁和地面都是光洁发亮的金属,倒更像是在一条巨大的飞船里。身边走过的每一个人都套着一模一样的盔甲,看不到脸,也看不出等级的高低——他们并不会互相行礼。 每一个人,不但高矮胖瘦几乎一样,连走路的速度,每一步迈出的距离,也都是一样的。 如果不是能听见他们的心跳,伊斯真的要怀疑他们其实都是机器人。 倘若是泰丝在这里,大概已经问出了一万个问题……不管有没有人回答她。 . 泰丝·谢帕德此刻也正在问着一万个问题,紧张得都有点想像小时候那样啃指甲了。 他们跟丢了伊斯。不是假装的,而是真的跟丢了。 “生命石和传音石都没有信号吗?”她问,“就算他变回冰龙也不会丢掉它们的。” “信号是同时消失的。”阿尔茜还保持着冷静,“从星图上看,那里并没有任何星球,要么他们又一次进入了超光速,要么有什么东西屏蔽了信号。” “连魔法也能屏蔽吗?”泰丝用力捏住自己的手指,“又一个混乱区?” 看着伊斯变成另一个人的样子她是挺开心的,但如果他真的遇上什么麻烦她可就开心不起来了! “也有可能。”阿尔茜回答,“以及……记得我们在帕波里三号发现的那些暗影银锡吗?那也是能够屏蔽魔法的,即使这里的人并不知道这种用处,暗影银锡也是用来制造飞船外壳的上好材料。” 伊斯也很有可能被送上了另一条飞船。 “不管怎样,先去信号消失的地方看看吧。”诺威说,“去稍微偏离一点的位置……离那里最近的是哪颗星球?” 艾莉克多一直没出声,只安静地听着,但魔像语音未落,飞船便已开始加速——显然,她十分赞同诺威的意见,并已经决定了目的地。 “别担心,”阿尔茜轻声安慰着愁眉苦脸的泰丝,“他不会有事的。” “我才没有担心一条皮糙肉厚的龙!”泰丝撇嘴,“我担心的是那些自以为能把他怎么样的人……我担心他一个不高兴就把我给他的小玩意儿一把全扔出去了呀!” “……你全都给他了吗?!”阿尔茜也不自觉地紧张起来,“你有告诉他那些东西不能随便用的吧?!” “给了一半儿,”泰丝唉声叹气,“原本是想着,万一呢……” 聪明如她,当然也想过伊斯会被“抓走”的情况。她并不怀疑他的能力,但多点保障总是好的嘛…… 但如今完全失去了联系,她还是有点慌的。各种意义上的慌。 阿尔茜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觉得……她还是先祈祷一下吧。虽然在星空之中寻求大地女神的护佑似乎有点……太过遥远,但他们总是要落地的嘛。 她正在心中默念着祈祷词,马加又一次发过来了通讯的请求。 传音石已经特地为他调低了音量,胖老头儿富有穿透力的声音还是震响在整个船舱:“嘿!女神!我又发现了点儿新东西,你一定会感兴趣的!记得我们之前拦截到的信号吗?两个信号,每一个都经过了无数伪装,可是,当然骗不过我马加!它们其实是发向两个不同的地方!一个是拉布塔,那是一颗属于加德莱特帝国的工业星球,还有一个,是曼宁帝国的巴西亚!当然,信号可能只是从那里转接,但这很有趣不是吗?毕竟这种肆无忌惮的行动方式其实更像新布瑞坦的那帮疯子,而那些疯子们自我封闭的程度一点也不比机器人低……他们在另两个帝国有间谍,还是有合作?嘿!总觉得整个星域又要热闹起来了呢!” 胖老头聒噪且口花,可他的能力不容置疑,他的判断也很有道理。 听见巴西亚的名字时,阿尔茜的心微微一沉。 他们对那颗星球,甚至对曼宁帝国的印象都不差。如果曼宁帝国也在整件事里掺了一脚,或者其实一直在监视着他们……虽然也不是完全没有防备,这种感觉还是很糟。 即使如马加所说,信号可能只是为了避免被追踪而从这两个地方转接,甚至是故意从这两个地方转接,他们也不得不提高警惕。 她得告诉船长才行。 “准备进入超光速。”艾莉克多开口提醒。 通讯中断了片刻,再次接通时,阿尔茜向马加表示了感谢——尽管马加如此卖力是为了自己公会的面子,而他们要救的是一个赏金猎人……一个公会自己并不会去救的赏金猎人。 任务失败的成果,从来都由赏金猎人自己承担。 这关系真是简单又复杂。但他们此刻勉强也算是盟友。 与伯特伦通完话后,阿尔茜才抬头,看向眼前那颗巨大的红色星球。 “……看这里。”艾莉克多拉大了光幕。 星海之中,信号真正消失的地方,有一颗用肉眼几乎难以分辨的黑色星球。 “……我觉得就是它了。”泰丝开口,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很低,像是唯恐惊醒了什么,“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地方呢。” 阿尔茜沉默片刻,又一次打开了通讯器。 厚重的金属门近乎无声地滑开,伊斯的视线从门两边金色的“符文”上掠过,差一点就笑出了声。 那是龙语。更确切地说,是模仿龙语自创出的某种……花纹,看起来像模像样,事实上不会有半分用处,顶多就是个装饰。 但当身后的士兵示意他进门时,他也没动。 符文是没用的,但另一些东西有用。 一些……或许能禁锢他的力量的东西。 虽然挺好奇,但他还没有自大到自己钻进笼子里,再去试试它是否足够坚固的地步。 他在一个士兵伸手想要推他时顺势扭住了对方的手臂,直接扔进了门里,然后纵身一跃,直接从他们头顶翻了出去,回身一脚踢出,又踹进去一个。 ……没踹进去。 他微微挑眉,看着那个被同伴们及时出手拦回来的士兵借力直扑过来,腕甲上弹出的利刃黯淡无光……却不会有人怀疑它们的锋锐。 这些人居然不是只会用枪? 伊斯稍稍惊讶了一下,没有躲避那接连的两刀,而是直接撞进了两把利刃攻击间的空隙,一拳砸在对方的胸口。 ------------ 星海大营救(8) 他变成人形时力量和防御都大打折扣,并不能一拳砸扁那结实的胸甲,但透甲而入的寒冰,却能轻而易举地扎进对方的心脏,瞬间结束他的生命。 士兵仰天倒了下去,连一声惨叫都没能发出,看起来倒很像是被一拳砸死的——这很惊人,那些沉默的士兵们却仿佛浑不在意。他们互相的支援与配合只是为了战斗,但若同伴已死……也就没有了用处。 他们不会为之恐惧或愤怒,更不会为之伤感。 没有刺耳的警报,也没人开口请求支援,但伊斯能听见整齐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而来,而头顶自动移开的金属板下,黑洞洞的枪口已经对准了他。 通道狭窄。如果被包围在这里,就算是伊斯也会有点头疼。他抬手,一道火线如光束般将天花板上对着他的枪口熔成一团,另一道火线则在他脚下画出一个圆。 他烧穿了地板。 随着金属板一起掉下去的时候,伊斯对自己的随机应变十分满意。为了伯特伦的头发着想,他决定还是暂时隐瞒一下自己的身份。 他直到现在也没有变回原本的样子,甚至连冰刀都没有凝出来。 即使最后可能会因为各种原因而无法成功瞒到底,或者对方其实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至少,他努力过了嘛。 走廊下方仍是一条走廊,看起来跟上面那一条没有任何区别。一样的位置,一样的长短……连走廊两边的房间分布都一模一样。这个地方的设计者,或控制者,对“整齐”或者“秩序”大概有着近乎病态的要求。 只不过,他右手边的那扇门,门边的符文不再是金色,而是银色……那大概真的是被当成花纹来用的。 他在地板上开的洞很小,以他此刻纤细的少年身形可以轻松穿过,那些穿着盔甲身材魁梧的士兵却是跳不下来的。他一脚勾起那块被他切下来的地板,砸向天花板上探出来的枪口,又避开光束跑出几步,跳起来直接扯下了另一把武器,冲向走廊的另一边,眼角瞥见一扇门滑开,便随手扔进去一个泰丝给他的小玩意儿,然后加快脚步赶紧离开……但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他扔出去的东西炸出一片浓郁的紫色烟雾,一看就是大法师塔的家伙们弄出来的。几声控制不住的尖叫让伊斯甚至有点想退回去看看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效果,但眼看着烟雾涌过来,还是理智地选择放弃,一溜烟儿地跑远。 他一点也不敢小看那些法师们的……奇思妙想。 他其实没什么计划。要说有的话,那大概是——尽可能地破坏再破坏,直到有个愿意开口说话的人出现为止吧。 以及,还是得回到上一层,想办法看看那扇刻着金色符文的门里到底有些什么东西。 他有点怀疑是那个石球……毕竟这个星域里能困住他的力量实在不多。 他向前奔跑,在另一群士兵迎面而来时疾冲过去,高高跳起,单臂卡住了跑在最前面的士兵的头,旋身一扭。断裂的颈骨发出一声脆响,而他飞起在半空的身体也顺势踢翻了后面的两个士兵,落下时随手夺了把枪,接怼在另一个士兵脖子上的头盔连接处开了一枪,又直接抡起来,砸到最后一个士兵的头侧。 他还是不习惯用枪。 这些人的头盔很结实,但这把枪也挺结实。被砸中的士兵踉跄着后退,一头撞在了墙壁上。 伊斯从他身边跑过,毫不客气地一脚踹在他的腿上,让他再也站不起来,没再管身后刚刚爬起来的两个家伙,飞奔向下一层。 身边很少像现在这样,一个同伴也没有,连娜娜都不在他肩头。感觉稍稍有点寂寞,但又…… 有点开心? . “他太快了。” 低低的声音崩得像快要断掉的弦,微微地颤抖着。 宽敞的房间里,整整一面墙上全是屏幕,最大的一面始终追着那个游刃有余、看起来甚至有点悠闲的少年的身影,而他的每一个动作又在其他屏幕上静止、放大、重复……并在屏幕一侧刷出一行又一行的数据。 另一些屏幕上是他留下的一路狼藉。倒地不起的士兵,被破坏的武器,踹出凹陷的金属门,渐渐散去的紫色烟雾里惨叫着瘫倒一地,却因为被包裹在盔甲里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的士兵,另一个走廊上疯长成墙的藤蔓和被绞杀在其中、已经完全变了形的人体…… 少年下手毫不留情,凶残得令人惊讶,但也并不热衷于杀戮。他只是……似乎并不在意敌人的死活,只要他们别挡在他的路上。 而他最大的优势并非力量,而是速度。 他并不能一脚踹开金属门——唯一尝试的那一次,他自己都踹痛了脚似的咧着嘴往后退了两步,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他也不能空手撕开士兵的盔甲,可他的攻击快得谁也跟不上,还能够准确地判断出对手的反应,每一击都准确地直击敌人的弱点,没有任何花招,也不浪费半分力气。 就像是……他的时间流速跟其他人完全不一样。 如果不是敌人,看着他战斗简直是种享受。直到现在,除了那几个随手扔出的、效果五花八门的小圆球之外,他连武器都没有,都是随手夺过敌人的武器,用完了就扔。 一双黑色的眼睛始终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那其中没有属下被如此轻易地打得溃不成军的恼羞成怒,也没有对那过于强大在战斗能力的忌惮,只有兴奋与贪婪。 “放出13号。” 那低哑的声音也有轻微的颤抖:“准备好鸟笼……他是我的。” “……13号还还没有完成测试……” “那么现在,不是最好的测试时机吗?” ——可是,如果武器失控,这“最好的时机”就会变成加倍的灾难。 然而这句话,并没有人敢说出口。 . 伊斯上上下下跑了好几层,也没找到楼层图之类的指引……这里大概没有这种为入侵者服务的东西。 他也曾经试图抓个人来问问,但这里的士兵,至少在“忠诚”这一点上很值得称赞,即使被无数冰针搅进血肉,也没有一个肯开口。 他还找到过似乎可以接入的终端……但他真的不太会操作这些玩意儿,而那一波又一波的敌人显然也不会给他慢慢摸索的时间。 他稍稍有点后悔。在伯特伦告诉他,“你好歹要了解一下这些”的时候……他真的该用点心了解一下的。 主要时,平时也总会有那么一两个擅长这些的人在他身边…… 觉得“自己一个人也挺好”的冰龙,终于在此刻深深地体会到了“同伴”的重要。 可他的传音石没有半点声音……这里有能阻隔魔法的东西。 考虑了一下之后,他决定回到停机坪。倒不是想从那里离开,而是,如果他把那里的飞船通通炸掉……总能引出点什么足够分量的人来了吧。 他掉头往上跑——停机坪是在这里的顶层。 围堵他的人不多,毕竟现在到处都是各种阻碍。藤蔓,蛛网,摔了一地的人…… 当头顶的金属板突然开裂,一个黑色的影子锵然落下,伊斯猛地收住了脚步。 那东西乍看像是某种怪物——像只切了尾巴和螯足的蝎子,又从身体中央长出半截人身,但因为没有头,这半截人身也分不出前后,只有六只手臂左右展开,每一对手上都握着不同的武器。只是,覆盖它全身的并不是坚硬的甲壳,而是黑色的金属。 这是个……机器人?他还以为布瑞坦人真的再也不用机器人了呢。 伊斯看了看它最上面那一对手上紧握的单刃剑,又抬头看了看被割裂的天花板,眼睛微微发亮。 永恒之火能烧熔一切,用来切开金属轻而易举,可他也很清楚那些金属的坚硬程度,就算是矮人附魔的战斧,也并不能这样轻松地如切纸般切开。 他有点想要那对单刃剑。 机器人并没有立刻开始攻击,反而挥舞着六只手臂,摆出了一个奇怪的姿势,像个守礼的战士在对敌人致敬,又仿佛只是为了堵住整个通道,让他无处可逃。 ……但真想逃的话,他还可以掉头跑嘛。 不过,此刻伊斯并没有要跑的意思。他对这个机器人很有点兴趣……不止是想要它的武器。 他左右移动着脚步,机器人一动不动。在他突然冲过去的那一瞬,它才随之而起。 它的速度一点也不比他慢。 暗沉沉的剑刃迎面而来,锋利的尖端几乎已经刺到了他的眉心。视线余光里,机器人另一对手中缠绕着电弧的金属棍封住了他可以躲避攻击的空隙,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那最后一对手里的光束枪大概也锁定了目标。 瞳孔微缩,黑色的眼底控制不住地划过几丝灿烂的金。危险……和它所带来的兴奋,让伊斯浑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 ------------ 星海大营救(9) 如今,已经很少有谁能给他这样的感觉……就算是诺威,对战练习时他或许会倾尽全力,却到底不会真的伤害他。 他猛地侧身紧贴在了墙壁上,像只壁虎般滑出去一截,探身抓住被割裂的天花板,借力一缩,已经整个人窜到了上一层。 开什么玩笑!他才不会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面对这种一看就不怎么好对付的敌人! 脚底有点凉飕飕的感觉——那对单刃剑差一点点就砍到了他的腿上。 劈空的剑刃瞬间转向,交错向上。而伊斯已经转身飞奔,直冲向靠近楼梯的地方。 他没打算逃。只不过,他之前在这里打翻了几个士兵,而他们的尸体也果然还躺在原地,并没有被收拾掉。 他就地一滚,避开追击而来的光束的同时,已经抓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那些士兵所使用的半臂长的短刀,或许比不上那对单刃剑,但材质和锋利度也绝对不差。 身后风声沉沉压来。那机器人也已经跳了上来,缠着电流的金属棍在空气里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声响,砸向伊斯的后背,单刃剑尖锐的破空声紧随其后,斩向他身体两侧。 伊斯瞬间躺平在地上,双臂用力,整个人向后滑,短刀一错,在滑进机器人六只脚间的同时,顺势切向那精巧的关节。 这短刀果然不错,但机器人的反应也比他预料的要敏捷。他只堪堪破坏了两处关节,它整个身体就已经跳了起来,六条腿在空中翻转变换,弹出利爪般的尖刺,向他直扎过来。 那尖刺擦着他的肩头划过去,划出两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伊斯的脸色沉了下去。 不是输赢的问题。他未尽全力,这一点伤也绝对算不上输,只是……他不喜欢受伤。真正的原因,让泰丝知道的话,她一定又会笑得死去活来——他其实挺怕痛的。 血液尚未流出便已冻结。伊斯旋身而起,半蹲在地,身后是开裂的地板,身前是落地时就已经在受损的关节出弹出支撑,恢复了平衡的敌人。 它甚至都不需要转身,六只手臂便已开始了下一轮攻击。 直逼到眼前的电光闪烁在黑色的眼底,伊斯的唇角却在怒火中向上扬起。 那转瞬即逝的一点笑意,灼灼如烈日,骄傲而明亮。 . 泰丝难得有好一阵儿都没出声。 她从头到尾想着整件事,越想越觉得对方很有可能就是冲着伊斯来的——有这份胆量,自然也会做好充分的准备。虽然伊斯是很强没错啦,但他也真的很少一个人行动,而且他的弱点,算起来可也真不少…… 啊啊,好担心! 她捧着脸唉声叹气,视线却也没有放过飞船外的任何一点异样。机器固然精密,经验丰富的冒险者的直觉,有时却也能更快地发现机器发现不了的东西。 他们正穿梭在一片黑色的石林里。那些直直刺向天空的岩石,看起来几乎像是活的……很有可能随手变成触手缠过来的那种活。 可这里也弥漫着难以形容的死气。 飞船小心地隐藏了形体,飞得也不快。这地方给人的感觉让他们不得不谨慎一些,但直到现在也没有找到对方的踪迹,又难免让人有些焦躁。 焦躁得,甚至希望有谁回来攻击他们一下——那至少意味着他们没有找错地方。 因为当时隔得太远,信号消失的地方无法确切定位,只有一个大概的范围。而这个范围,在一个完全陌生,地势也相当复杂的星球上,就显得太大了一些。 泰丝的手指在自己的指甲上飞快地敲着。在她按捺不住地想要自己开一架单人战斗机出去——这样的战斗机在后舱里停了两架——的时候,传送器那边发出了一声轻响。 几乎同时,泰瑞的声音传了过来:“准备接收你们要的探测器。” 阿尔茜向独角兽号要求了一个能探测出暗影银锡的探测器。 飞船自带的仪器也能够扫描岩层,但范围太小,速度也不够快。如果对方真的使用了他们所猜测的材料,用得必然不会少,一个专门的探测器能更快解决问题……但如果那材料是用在飞船上,伊斯也很有可能已经不在这里。 阿尔茜觉得后者的可能性不大。毕竟……这可是一颗被人从星图上抹掉的星球,它必然隐藏着什么东西。 她已经让独角兽号和马加都查过。任何一个版本的星图上都找不到这颗星球,也就是说,它很可能从来就没有被记录过。而这个星域的星图,多半是布瑞坦人当年四处探索时制作出来的。 它从一开始就被隐藏了……因为什么? “根据你们的情况,我把探测器改了改。它是用魔法来探测暗影银锡‘能够阻隔魔法’的特质,能够探测的范围可能略小了一点,但以这个星域的科技,应该无法干扰,也能探测出类似的材料……”泰瑞的声音停了一下,虽然明知如果有什么新情况,阿尔茜一定会传回独角兽号,却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声:“还没找到他吗?” “……找到了,也许。”阿尔茜看着刚打开的探测器上几乎眨眼就显示出的信号,绷紧的神经只稍稍放松了一瞬,就又绷了回去。 “这……可真是很大的一片呢。”迫不及待地凑过来的泰丝也难掩惊讶,“他们是在这里用暗银银锡建了一座城吗?!……可真有钱啊!” 目标其实已经离他们不远,而那一大片复杂又规整的轮廓,怎么也不可能是自然形成的。而暗影银锡,因为能阻隔多种射线,甚至能让飞船在探测器中“隐形”,数量又很稀少,在这片星域里也是十分珍贵的金属。 “……我们很快就会过来。”传音石那边换成了伯特伦的声音,“你们先在周边查探一下情况,不要擅自行动。” 他的语气足够严厉,他的命令也很有道理。他们这条探险船,与那一大片暗影银锡相比,小得就像只对上巨龙的蚂蚁。 “是,船长。”阿尔茜当然不会违背船长的命令,但当她放下探测器,对上泰丝发亮的眼睛,却也知道,她很难阻止这个胆子并不比一条龙小的盗贼。 “那也许只是一大片的暗影银锡矿呢!”红发的盗贼睁眼说瞎话,“我们怎么也得靠得更近一点才能确定嘛!” “……你想靠多近?”阿尔茜有些无奈地问。 泰丝笑眯眯地把两根手指捏在了一起:“大概就,这么近吧……瞧,我有一个绝妙的主意,绝对不会让你们为难,就算是伯特伦也绝对无话可说!” 泰丝·谢帕德从不会令人失望! . 金属摩擦间刺耳的声响让人连骨头都发酸。伊斯把短刀扎在了枪身与机器人的手指之间,将整个.身.体都压了过去,借力一扭,才把另一把枪连着几根金属手指都绞了下来,然后顺势一脚,将那把枪踢到了下一层。 他从机器人腰侧钻了过去,稍稍喘了口气,有点遗憾地看了看手中已经崩得不像样子的短刀。 他身上又多了几道伤口,最深的一道从腰侧拖到腿上,几乎切到骨头——是单刃剑留下的。 他可以冻结伤口,那不会影响他的行动,可运动间伤口也还是会被扯开,走廊上和他身上洒落的血迹看着很有些吓人。 ……也很痛! 但那机器人也并非毫发无损。他扭断了它一条腿,虽然它很快就收回了另一边相对的另一条腿,剩下的四条腿迅速改变了形状和位置,依然保持着平衡和灵敏。 他在它胸前炸出了一个洞——用它自己的枪,他也在它的肚子上拉开了长长的一道,可这两处都不是它的要害。他还卸掉了它一大半的武器,最先绞掉的是那根碍事的金属棍,然后是两把枪,可他最想要的双刃剑,事实上不是被“握住”的。它们牢牢地连接在机器人的手中,与它浑然一体。 那也是它使用得最顺手的武器。被它当成数据输入的训练者或被学习者之中,应该有个家伙,双剑用得极好。 ……但与赛斯亚纳,那个精灵剑舞者相比,到底还是差了一点。 伊斯听泰瑞说过这一类的机器人如何运作。它们的双眼能看清对普通人而言快得犹如幻影般的动作,它们的“大脑”能牢牢地记住任何一个哪怕只看过一次的招式,然后迅速加以分析,挪为己用,它们也能把对手的战斗方式分解成无数数据,从中找到对方行动的模式和弱点,判断对方的下一个动作,并在瞬间产生的几个不同应对方式中,选择最合适的那一个。 “这种机器人很难对付……但只是一种设想。” ------------ 星海大营救(10) 当时泰瑞是这么说的:“绝大部分战斗机器人依然只能按照设定的程序行动,倒不是因为大脑计算能力的问题,而是因为,风临城大爆炸之前,机器人的身体制造就卡在了某个瓶颈,它们的动作根本跟不上大脑的指令,最终反而会失去平衡,甚至自毁,作为战斗机器人,还不如最简单的、只会对着目标开枪的机器人好用。而在大爆炸之后,许多人都认为他们根本就不该再研究和制造更厉害的机器人……现在的技术,或许比几十年前还要差一些。” 但他眼前的机器人,至少到目前为止,其反应速度一点也不比他差,只不过,泰瑞所说的技术问题大概也没有完全解决——它的上半身动作总是比下半截要快一点。 或许是为了保证灵活,它的“骨架”不重,力气相对也不是特别大……但还是比他要大一点。 而他的速度和力量,在没有魔法辅助的情况下,也已经到了现在这具身体的极限。 这个机器人所模仿的,大概也是这样一个布瑞坦人的身体所能达到的极限? 伊斯能感觉到,这个可怕的机器人的确正在“学习”……他越来越多地在它的招式里看到自己的影子,也越来越多地面对“差一点就要被切成两半”之类的危机。 略有点憋屈,但也有种别样的兴奋。 他不是不能更快地结束战斗。他没有使用他的天赋的能力,没有使用永恒之火,没有扔泰丝给他的小玩意儿,连自己最趁手的武器都没有拿出来……这已经不是为了隐藏身份——不仅仅是。 他把这当成了一种磨练。这样充满了实实在在的危险的战斗,他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了。 他一直知道,他的战斗技巧其实并不是特别好。斯科特从未教过他,他所有的技巧,都是从一次次战斗,从他继承的祖先的记忆里学来的。 当然,他的祖先们并不会像他这样以人类的形体来战斗……可它们确实面对过许许多多优秀的战士,甚至倒在他们的剑下。 他也知道,放出这个机器人的幕后操纵者,大概也想要从他身上得到更多的技巧,更多的数据,不然不会只放一个机器人在这里,而没有派来大堆的士兵堵得他无处可逃。 他们打得越久,对方的收获越多。 所以……也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在他考虑着如何给对方最后一击时,机器人也十分干脆地卸掉了自己两只已经受损的手臂,把空着的两只调整到合适的位置,向两边伸开,指尖弹出的爪子微微勾起,寒光闪闪。 伊斯很想把自己的爪子弹出来跟它比一比,但他忍住了这个幼稚的冲动。 他的短刀刀刃已经崩得像被娜娜乱啃过一样,但他还是把它们紧握在手心,屈膝躬身,在机器人挥剑砍过来的那一瞬,直迎而上。 四只手能攻击的范围怎么也比六只手要小了一点。伊斯像只跳火圈的豹子一样从它左侧的两条手臂间钻了过去,右手一甩,一柄短刀直直地扎进了它一条腿与身体连接出的空隙里,在它短暂的卡顿间反身抓住向他挠过来的利爪,在整个身体从地板上的裂缝坠下去的那一刻猛力一拽,直接拉翻了机器人,把它的上半身拉到了下一层,长着四条腿的下半截身体却卡在了裂缝的边缘。 不等它从困境中挣脱,伊斯翻身向上一弹,像是要跳回上一层。机器人倒吊在那里,手中的单刃剑却还是接连刺下,他避开了第一击,在第二击已经触及他后心的肌肉时瞬间下坠,崩裂的短刀卡在了单刃剑无刃的那一面,用全身的力气往斜下方压过去。 剑刃在机器人自己身上拖出明亮的火花,直切到了它上下两截身体相接的地方。 低低一声闷响,眼前爆出刺眼的白光。伊斯立刻向后一仰,一落地就像兔子似的连跳几下,远远避开。 他其实早就发现了对方的要害——不管是“大脑”还是“心脏”,那个一直在快速运作的地方散发出的热量比其他地方都要高……也被保护得特别好。 但他没料到这个地方被破坏时会爆炸! 一声巨响过后,烟都还没散,他又飞快地窜了回来。机器人已经彻底被炸成了两截,冒着火星和黑烟的碎片散了一地,地板又被崩塌了一大半,连扎进去的单刃剑都被那瞬间的力量所扭曲……好在,它另一只手的单刃剑并没有损坏。 伊斯这才用永恒之火把剑从机器人的手中切了下来,喜滋滋地翻来覆去看了又看。 他也已经很久……没有得到过这么单纯的、真正意义上的“战利品”了。 回去让矮人或精灵帮忙加个剑柄,在被他喂给永恒之火的阿克顿之剑后,他终于又有了在无法使用魔法的情况下也能用的武器了! 他得意洋洋地扬长而去,丢下满地狼藉。 . 目睹这一切的人,眼中却也同样充满了喜悦。 “瞧。”那低哑的声音说,“13号并不是他的对手。” 身后一片死寂——敌人强到他们最强的机器人也对付不了,难道是什么很值得高兴的事吗? “13号……并没有完成。” 终于有个胆子大一点人不忿地开口,“它还可以更快,动作也还可以更协调……” 那机器人耗费了他们无数的心血……它本不该就此毁掉。连它手上那对特别的单刃剑,他们都未必还能找到足够的材料重铸一把。 “可它的对手也并没有使出全力。” 这声音里没什么怒意,却让人再不敢反驳。 “不要再以他为目标……没有这个必要。”他说,“有些存在独一无二……无法复制。” ……您从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但也没有人敢质疑这总是变来变去的命令。 屏幕上,少年正大步向上跑,一脚迈出去要跨好几个台阶,那种得意与轻快,几乎能从屏幕里溢出来。 “这么开心吗?” 坐在屏幕前的人喃喃低语,语气慈爱得仿佛那个在他的基地里闹得天翻地覆的家伙,是他再宠爱不过的后辈:“那就……再给你一点奖励吧。” . 伊斯觉得他的“运气”变好了。 之前他上上下下地跑来跑去,能打开的每一扇门他都往里扫过一眼,找到最多的是士兵们的训练室、休息室……等等,导致追在他后面的人也越来越多,唯一有点价值的,似乎是个处理各种文书的地方,也被某个“忠诚而无畏”的蠢货自己给爆掉了。 许多门他无法打开,就算他能锤烂那些控制门的设备,大多数门也只会锁死而不是滑开。而现在,握着那柄无坚不摧的单刃剑,花不了多少力气,他就能切开任何一扇他想切开的门。 然后,刚刚切到第三扇,他就找到了监控室——那门外多出来的守卫,让他想不注意都难。 门后的士兵亦严阵以待,但并没能阻拦他太久,而在他冲进去的时候,那无数屏幕也只黑了一小半。 当他将单刃剑指向负责监控的士兵,第一次有人不是不自量力地扑上来找死,而是举起双手,沉默地退开。 一直坐在这里看着监控的人,比其他人更清楚这个少年能有多么凶残。 有一个人选择了退缩,其他人无谓的勇敢便也不自觉地泄了个干净。没人反抗,让伊斯的视线能更快地扫过每一方屏幕,并在心中暗暗惊叹——这地方果然不止他上下乱跑所看到在这一部分。 屏幕角落的编号应该表示着楼层与房间,而他跑过的,不过是这个建在山腹中的大型基地的一个小小的分区。 他在其他的区里看到了更多的东西。被更多士兵保护着的研究室,装满各种武器的仓库,安静地站立着一整排他刚刚好不容易才解决的那种机器人的舱室,类似舰桥的控制室……还有监狱。 他看见了魏特。赏金猎人盘腿坐在地上,还挺淡定的样子,甚至在他盯着屏幕看的时候若有所觉地抬头望向监视器。 年轻的猎人能力一般,直觉倒是相当敏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那么一点什么鱼人的血统…… 他也找到了通往其他区的通道——它藏在一扇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门后,一个普普通通,就是塞满了人的房间里。 少年低低啧了一声,还是转身跑了出去。 不管那是不是诱饵,既然他已经看到了,就得把那条蠢鱼弄出来。 他不知道幕后的人如此配合到底是想干什么……也许就想看个热闹? 那么,他会给他足够的热闹。 ------------ 星海大营救(11) 魏特坐在那里,藏在身前的双手其实一直在动个不停。他的腰带里藏了些小玩意儿,那把他抓来的士兵大概是觉得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从这里逃出去,除了拿走了他的武器之外,连搜身都只是随便拍了拍。 而赏金猎人的厉害之处……可不止在那些看得到的武器上。 他手里的东西能拼成一个小工具——并不是炸弹那种会太过引人注目的东西,但能影响门上的控制器,让它短暂失灵。不过门外的守卫出现得毫无规律,他得找个合适的机会才行……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又迅速远去。魏特愣了一下,跳起来把耳朵贴在门上。这里的监狱连一个能看出去的小玻璃窗都没有,灯又亮得异常刺眼,待久了绝对能把人逼疯,简直毫无人性…… 他一边在肚子里骂着,一边飞快地拼好了他的小工具,也顾不上是否会被监控发现了。 直觉告诉他,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可他的小工具似乎并没有什么用处。 他忍不住低低地骂出了声,正检查着他是不是拼错了哪里,头顶上忽地钻进来一声尖锐刺耳的摩擦声。 他呆呆抬头,看见一柄银黑色的单刃剑,像切面包一样直直地切了下来。 他向后一跳,紧贴到了身后的墙壁上,瞠目结舌地看着拿能量炮轰也未必能一击轰开的金属门被切出一个整整齐齐的长方形,重重向外倒去。 门外站着个满身血迹的少年,长着一张……他应该认识,但又好像不认识的面孔。 “你……你……”他指着对方,一时竟说不出个完整的句子。 “……滚出来!”少年不耐烦地开口,“蠢鱼!” 熟悉的语气,和熟悉的声音,混成他完全不熟悉的一个人……这语气和声音根本就不属于同一个人啊! “……你你你!……”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眼中的震惊瞬间变成了惊喜。 少年翻个白眼,扔给他一把光束枪,过来一把拖住他的衣领往外拉。 他现在比魏特还矮一些,拉得他踉踉跄跄。但魏特这会儿毫不在意自己狼狈的样子,欣喜若狂,又感激涕零:“是你!” “……你还会说点别的吗?”少年万分嫌弃地松了手,“跟上!” 他顺着通道往前跑,并不强壮的身形对迎面而来的敌人却是噩梦的化身。魏特侧身避过摔在他身边的半截尸体,看一眼那异常平整的切口,再看一眼少年手中的单刃剑,羡慕,敬畏……又头皮发麻。 上一次在辛加山,他们所面对的都是些奇形怪状的野兽,还没有感觉到如此直观的冲击……这真的是,有点可怕。 ——可他是来救他的。 想到这一点,那本能地想要远离这个人的恐惧,又被赏金猎人压了下去。然后他才意识到,这方向好像不是很对。 “我们……不是要离开这里吗?”他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为什么反而是在往深处跑的样子? “还差一个。”少年回答。 片刻之后,在另一扇被简单粗暴地切出个长方形的门倒下时,门内和门外的人同时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怎么是你?!”魏特难以置信的声音拔得很高,“你传送失败了吗?……不对,传送失败的话,你就已经死了啊!……你脑子还好吗?!” 门后的少年神情变幻,终于在听到这最后一句话时停留在了“恼羞成怒”上:“……我脑子一点问题都没有!”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又转回伊斯身上:“你……这个家伙又是谁?!你的新任务吗?!” 恼怒之下还有许多难以分辨的复杂情绪——甚至还有点嫉妒的样子。 “……我跟你一样被抓进来了好吗!”魏特说。 少年将信将疑,而魏特完全可以理解。眼前这张面孔与他实在太过相似,他会有怎样的猜测简直显而易见—— “你是……我的兄弟吗?”少年迟疑又警惕地问出了口。 “……不是。”伊斯回答。 现在还顶着这张脸确实有点尴尬,但当着这两人变回去好像也很尴尬……他决定再坚持一下。 少年神情复杂地从他的脸看到他手上的剑,又从他的剑看到他满身的血,在奔出门外时用极小的声音飞快地说了声:“……谢谢。” 魏特颇有些意外地吹了声口哨——这位骄横的小少爷,似乎也不是那么不可救药嘛。 跑向出口时,阻拦他们的敌人反而变少了。 这当然很不对劲。 伊斯停下了脚步。 “换条路。”他说。 带着两个累赘打架,想想就有点心累。 “可是这里好像只有……”维特看着他直接用剑切开了脚下的地板,把没说完的话吞了回去。 下一层依然是监狱。也不知道这里为什么会关这么多人。守卫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却还是拦不住一个肆无忌惮横冲直撞的少年。 跟上一次并肩作战时一样,魏特已经震惊到有点麻木。他连开枪的机会都没多少,只要跟得紧一点,躲得快一点……就行了。 “……他真的是我的兄弟吗?”少年忍不住问他。 他没法儿相信他有一个如此厉害的兄弟,而他自己却显得如此无用! “他不是说了他不是吗……”魏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少年用力咬住了嘴唇。 他当然不信这句话——不是兄弟怎么可能长得这么像! 他也知道自己其实有很多个兄弟,但一直自以为是最受父亲宠爱的那一个……可现在,他不知道他还能相信什么。 他的传送其实成功了。他传送到了这个父亲告诉他“十分安全”的地方……如果他一直乖乖地待在他的囚室里,他大概也真的能继续活下去。 他不敢去想是父亲失去了对这里的控制权,还是……他真的就是个单纯的诱饵。 恐惧与愤怒,不安与不甘,在他内心咆哮冲撞,一刻不停。 他得……做点什么。 “……有个办法可以甩开这些敌人,更快离开这里。”他开口道。 伊斯一剑横斩,劈开了眼前最后两个敌人,暗中加上的一点寒意,让对方的鲜血瞬间冻结,不至于溅得他满身都是。 他甩了甩持剑的手腕。老实说,他手有点酸了,但他仍没打算立刻离开——那个门外刻着金色符文的房间,他到底还是要去看上一看的。 不过,身后这两个家伙,的确是越快扔出去越好。 “什么办法?”他问。 . 黑色石林里,一根高大的石柱突然如早已腐朽的树木一般,不知被什么轻轻触动了一下,便轰然崩塌下去。 碎石滚落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之中传得很远。没一会儿,几座山峰之外,一处山腹里近乎无声地裂开一个不大的出口,两架小小的单人战斗机一前一后疾射而出,飞向石林,快得像掠过夜空的鸟的影子。 “蜜蜂已离开蜂巢。”阿尔茜有些好笑地使用着与泰丝约定的“暗语”“:“蜂巢入口……定位已发送。” “狐狸正接近蜂巢!”泰丝的声音精神十足。 她是真的担心伊斯,但这毫不妨碍她把任何冒险都当成游戏——这一点真心令人佩服。 而这样的态度,让其他人也有点紧张不起来。 “你知道狐狸其实并不爱吃蜂蜜吗?”阿尔茜一边留意着屏幕上的动静一边随口问道:“黑熊才爱。” “为什么一定要是因为爱吃才去偷呢?”泰丝低低地笑着,“狐狸爱的分明是‘偷’这个过程呀!” 屏幕上的两个光点瞬间出现在另一个位置。 “狐狸已就位。”泰丝说。 那两架飞出山腹的战斗机仍在石林中盘旋。但除了碎落的石块,他们不会找到任何别的东西,也找不到一点攻击的痕迹,仿佛那根石柱真的是自然风化,恰好崩塌了下去。 这些看似坚硬无比的黑色岩石,内部其实充满了空洞,只有最外面那一层像是被烧熔过的部分还有一点硬度。在这个没有生命存在,连风都不会很大的世界里,它们并不那么容易崩毁……却也不是没有崩毁的可能。 最终,两架战斗机一无所获地飞了回去。他们没有发现停留在高处的、隐形的飞船,也没有发现攀附在山岩上……就趴在他们飞回基地的入口旁边的,两个几乎与岩石融为一体的身影。 入口再一次打开,两个身影在战斗机经过时掠起的疾风里稳稳地翻了进去。 而入口关闭之前,阿尔茜听到了泰丝快活的声音: “嘿嘿嘿……狐狸进洞啦!” ------------ 星海大营救(12) 还在洞里奔跑的龙并不知道一只红毛的狐狸和一只金属的大狗即将为他带来怎样的惊喜。他劈开又一扇紧闭的门,把切下的金属片当盾牌向前冲了几步,又把整个“盾牌”朝着敌人当头砸了下去。 他们正试图找到少年所说的,一个……“服务器机房”。但少年也只知道一个大概的方向——他从传送室里被带出来的时候失魂落魄,只在走廊尽头一扇门滑开时无意识地瞥了一眼,但门内一排排的服务器,就算他那时脑子里一团乱,也不至于看错。 “我们一直被追来堵去,是因为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被看得清清楚楚,而就算是你,也不可能把所有的监视器一个个毁掉……但只要坏掉了服务器,就毁掉了对方的耳目和通讯,再做什么都容易得多。” 魏特负责向伊斯仔仔细细地解释这个计划的可行之处,因为伊斯是真的不太懂这些,甚至问出了“那么我们直接炸了个地方的动力中枢不是更好吗”这样的问题——那的确很好,如果他们不是很有可能会被一起炸成灰的话。 如此巨大的一个基地的能量核心,说不定能把半个星球都炸飞! 说真的,少年能想到这样一个计划,魏特还真有点惊讶。 “现在我有点相信你是被当成继承人培养的了。”他说。 “想要击败敌人,先破坏对方的消息来源,这不是最基本的操作吗?”少年翻个白眼,那种骄傲与不屑……也不知道是该说他像伊斯,还是伊斯像他。 如果不是伊斯骂他“蠢鱼”的语气太过熟悉,魏特都要怀疑他们是不是真是兄弟了。 对方或许已经察觉了他们的目的。阻拦他们的人越来越多,火力也越来越猛烈,再也没有魏特之前隐隐察觉的、仿佛有那么一点点顾忌的样子——他们并不想杀了伊斯。 当另一种机器人球一样滚过来,瞬间展开的六只手臂全握着能量炮,不分敌我地开始轰击,连伊斯也不得不连连后退,避到另一条走廊。 与之前那个又拿剑又拿枪,不伦不类的机器人相比,现在这个,才是真正的杀器。 伊斯摸出了剩下的小炸弹。他觉得他好像也没怎么用,却已经只剩下了三个,还都是紫色的。 紫色,表示“特殊效果”,比如让敌人笑得浑身脱力或者变成奇怪的粘胶把所有人都粘在一起之类……对一个机器人,好像没有太大的用处。 大概是觉得他本身就已经足够危险,泰丝并没有把上次在拉契卡对付雾林里的怪物的那种炸弹给他。如果有那个的话……那个好像也只能对付有生命的东西? 机器人滚了过来,那轰轰的声响沉重如死神的脚步。伊斯嘴角一扯,抬手往地上铺了层几不可见的冰,“死神”便滋溜一下撞在了墙壁上。 它反应倒也不慢,立刻就借着墙壁稳住了身形,六只手臂飞快地抡过来,但还没来得及攻击,头顶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地板和墙壁都随之震动,而他们所在的整个走廊,竟慢慢地向一侧倾斜过去。 像条快要翻到水里的船。 少年没有那么好的平衡能力,一不小心便摔倒在地,身不由己地朝着机器人滑了过去。魏特攀住了墙壁,伸手去拉,却没能拉住。 但伊斯比他下滑的速度更快。 他在机器人短暂的失衡中疾冲过去,单刃剑在空气里划出尖锐的声响,切在金属上时却仿佛只有清脆而响亮的一声。 那一声过后,魏特眼里还残留着剑光划过的痕迹,整个机器人却已经四分五裂,变成了被切割得整整齐齐的六块。 伊斯轻巧地落在了越来越斜的地板,稳稳地站在那里,正好拦住了下滑的少年,随手把他提了起来。 震动仍在持续,倾斜的地板在微微一顿之后,却又开始回复。 “它在……动?”魏特疑惑地开口。 “在向上。”伊斯开口,“这不是个基地,是条飞船。” 他若有所思地抬头。上面的停机坪,是他原本想炸个稀烂的地方,如今,却似乎有人帮他做到了。 “……泰丝?” 他打开了已经关闭许久的传音石,开口叫道。 . “啊啊啊啊啊伊斯!” 泰丝尖叫着抱头鼠窜,身后急速收缩坍塌的金属板扭曲时怪异的声响和各种机器爆炸的声音混在一起,伴着滚滚浓烟,气势汹汹地紧追不舍。 诺威一把拎起她,夹在手臂下,向前飞奔的身影快得难以捕捉。 “……你干了什么?!”伊斯在传音石那边没好气地叫着。 “我还能干什么?当然是来救你啦!”终于有空回答他的泰丝理直气壮,“我就想炸掉半个停机坪,顺带炸开外面那层阻隔魔法的壳而已,但是……” 炸过头了。 “我明明照那些疯法师说的设定好了爆炸范围的!”泰丝一点也不觉得这是她的错。 “你也知道那是群疯法师了。”诺威无奈地开口。 “可是上次的小炸弹就很好用嘛……”泰丝悻悻地嘀嘀咕咕,“这水平也太不稳定了!” ……可这些本来就是试验品。 这句话说出来也没用,所以魔像并没有浪费那个力气,只是撒腿狂奔。 在他身后,一道道的金属门落了下来,爆炸的威力也终于一点点减弱,当前面不远处的地板突然裂开,魔像奋力一跃,终于在地板另一边的金属门关闭之前跳了进去。 他回头,尚未完全关闭的门外,两边的地板间已经拉开了巨大的缝隙,被炸毁的那一部分,正伴着山石崩裂的巨大声响,迅速向下坠去。 不止是那被丢弃的一部分在下坠——他们所在的这一部分,也正向上升起。 “……这是条飞船啊!”泰丝叫出了与伊斯相同的结论:“啊啊啊好大!” . 山腹间爆开的火光,在一片浓黑之中异常醒目。 看着那天崩地裂般的动静,阿尔茜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但通讯已经恢复。她听见泰丝的尖叫,也听见了伊斯的声音。一直抱着自己的尾巴窝在一边,不知冥思苦想着什么的娜娜瞬间回神,跳起来大叫:“伊斯!伊斯!你怎么还不回来呀!我都要变身啦!” “……变什么?”伊斯立刻紧张起来,“先不要变,等我回来!” 阿尔茜随手把娜娜捞在怀里,安抚着她,同时也看着那座黑沉沉的山脉。山头颤抖着,越来越快地崩塌下去,而后,一只黑色的金属巨兽,仿佛从腐朽的身躯里挣脱,如幽魂般缓缓腾空而起。 好……大。 此时此刻,阿尔茜的言辞也在震撼中变得贫乏。 艾莉克多一拉操纵杆,飞船急速向上升——或许是发现了他们,又或许只是因为他们挡在了它的路上,那条巨大的飞船已经朝着他们的方向飞了过来,看着很慢,却又极快。 难以形容的恐惧油然而生,让人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在这样的庞然大物之前,就算是独角兽号,也小得像只对上巨鲸的飞鸟。 若是正面战斗,根本毫无胜算。 . 宽阔的舰桥上一片忙碌,每个人开口时却都竭力压低了声音,甚至不自觉地用上了手语。 坐在正中的那一位,脸色实在不怎么好看。 他们在这里隐藏了十几年,却在这样猝不及防的攻击下不得不离开——外面的山石被炸崩了,如果全砸在飞船上,即使这里的石头并没有看上去那么重,也有点难以承受。 他们只能硬着头皮建议起飞。 他们也只能起飞。 炸毁的部分已经被丢弃,留下的空缺对整条飞船而言微不足道,并不会影响平衡。可那是停机坪,即使只是飞船上的十个停机坪之一,被炸毁的那些战斗机也是一个巨大的损失。 而造成这一切的,只是两只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的小老鼠。 几乎所有人都在关注着那位“贵客”,到现在才开始手忙脚乱地去查那两个家伙到底是怎么钻进来的。而当他们试图抓住那两只老鼠,却发现对方并不比那个手持单刃剑横冲直撞的少年好对付。 尤其是那个机器人……如果他们的13号动作能有如此协调,未必就会输给那个傲慢的少年! 而这两股敌人,正飞快地向彼此靠近。 “……分开他们。”始终坐在那里的人终于缓缓站了起来,挥手拒绝了搀扶,“把他引到斗兽场。” 他没有解释那个“他”到底是谁,但也不会有人误解。 由始至终,他真正在意的人,只有那一个。 ------------ 星海大营救(13) “……不去机房了吗?”真正的少年刚刚意识到他们已经改变了方向。 “用不着。”伊斯说。 “……怎么就用不着了呢!”少年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 那个被接受的计划,至少能证明他并非一无是处……他需要看到它被实行! “我赶时间!”伊斯不耐烦地回答。 娜娜,绝不能在他没看到的时候变身!虽然他也不知道他待在一边能有什么用,毕竟他的经验有些特殊,未必适合娜娜……但就是不行! 少年气得脸都青了,但此时没人会容忍他的任性,更不会有谁因为他稍稍改变了神情就小心翼翼地上前询问,用最快的速度为他解决所有的问题…… 他只能咬紧牙关,紧跟在魏特身后。 地板已经恢复了平稳,但没多久又开始震动起来——极有规律的、轻微的震动。 那并不是因为飞行,而是…… “裂开了裂开了真的裂开了!”魏特大叫。 “我看得见!”伊斯简直想把这人的嘴冻上。 像是被无形的利刃从中间切断,地板和墙壁都整整齐齐地向两边裂开,上升,下降,后退…… “它在变形!它在变形!”恐惧和兴奋让赏金猎人的声音都劈了。 而在伊斯耳中,他的声音与泰丝同样兴奋的大叫几乎重叠在一起,变成了双倍的噪音攻击。 但这的确令人惊讶。难怪这条飞船有许多地方看起来格外规整……它应该是由许多可以分开的部分拼起来的。 “我听说有些飞船可以变成超大的机器人……”魏特喋喋不休地表达自己的震惊和激动,“原来那是真的吗?!” “这条不可能。”伊斯一把拎住差点冲过头掉进缝隙里被压成肉泥的少年的后领,“别乱跑!” “为什么不可能?”魏特也是个令人头秃的好奇宝宝。 ——因为这条飞船里的家伙连一个比普通人高不了多少的战斗机器人都造得马马虎虎。 “闭嘴。”伊斯回答他,也回答泰丝,然后摘下传音石,连同剩下的三个小炸弹,全都扔给了魏特,一手抓起一个,将赏金猎人和少年全都扔进了刚刚错开的通道的另一边。 他打个响指,一团小小的火焰瞬间出现,在他头顶绕了一圈,才不情不愿地冲向魏特。 “跟着它!”他只来得及叫出这一声,便随着地板直坠而下。 他站着没动——这不停变换的空间是冲他来的,而离开之前,他也想看看,藏在幕后的人到底想做什么。 他并不怎么紧张,甚至因为终于扔开了那两个累赘而浑身轻松。永恒之火会带着他们与泰丝和诺威会合,之后就用不着他操心了。 当然,泰丝会很生气……但她每次也都气不了多久。 地板下降了好一段儿。当它停下时他便走上相连的通道,在地板再次开始移动时又停下,任由对方把他带到他们想要他去的地方,甚至悠闲地不知从那里摸出了一瓶水,咕噜噜灌了几口。 最后,他站在了最初所看到的,那扇刻着金色符文的门前。 少年的身形如水中的影子,随着水波微微晃动着,逐渐改变了模样。 金发蓝眼的年轻人轻轻一笑,举步踏入了门中。 门内空间很大,而且在他进入之后,也飞快地变得更大。天花板向上抬升,地板向下沉,四面墙壁不断向后退去,最终拼接成一个完美的圆。 弧形的墙壁上刻满符文……但依然只是无用的装饰。 真正有用的东西不知藏在何处——那压制着他的力量,让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沉重的东西,仿佛是从四面八方而来,一点点渗入他的血肉,让蕴含其中的魔法之力犹如冻结般凝滞,却并不能让其完全消失。 那是他天生的力量,与他的生命与灵魂相连,可以被压制,却不可能被剥夺,不可能被抽离……对方是知道了这一点,还是……碰巧使用了正确的方法? 伊斯握了握手指,感受着他剩余的力量。 不多,但已经足够。 “……你感觉到了,是吗?”低哑的声音幽幽响起,似乎还很年轻,又难以形容地苍老。 伊斯的眉毛微妙地抬起。这声音他分明未曾听过,却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他并不回应,那声音便自顾自地絮絮叨叨:“我知道你会回来,即使没有得到指引,即使知道这是个陷阱……你的骄傲不会允许你逃离……” 伊斯也自顾自地在房间里转着圈儿。他留意了那些错乱的符文里是否隐藏了法阵,拿剑刺来刺去地试探地面和墙壁的金属板下是否还藏了一层别的东西,最终的结论简单得让他觉得有点好笑。 “材料。”他敲敲那层他的单刃剑都难以刺穿,却有不少不甚明显的划痕的地板,“你找到了一种能压制魔法的材料,但你们根本不懂魔法……也并不拥有这样的力量,你拿什么来确认它有效……源石吗?” 那还在喋喋不休地分析他为什么起初不肯踏进这道门现在却会自己走进来,遗憾地表示他那无用的仁慈之心是他真正力量的枷锁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 “……你猜?”他说。 伊斯摇着头,深感无趣。这种自以为掌控着一切的、带着轻蔑与自得的回答,绝对是他最讨厌的一种。 “然后呢?”他问,“你还想干什么?最好快一点,我赶时间。” 是真的赶! 泰丝说,反派们总会在自以为胜券在握时得意洋洋地把自己所有计划和企图和盘托出,甚至唯恐说得不够详细……而他遇到的这一个,显然也不是安克兰那种难搞的反派。 果然,那声音沉默了一阵儿,然后轻声叹息。 “我并不讨厌年轻人的狂妄,”他说,“但你过于浅薄的灵魂,实在配不上这副得天独厚的躯体……和它拥有的力量。” 伊斯愣了一下,然后难以置信地笑出声来。 他听懂了。 “你想要拿走我的躯壳……给你自己用?” 听时只觉得荒谬到可笑,说出来才觉得恶心至极。 他有一刻几乎想给这个真正诠释了什么叫做“狂妄”的家伙讲个故事,就是他十几年前在远志谷的图书室里看到的,某个愚蠢的法师哄骗一条更加愚蠢的龙跟他交换了灵魂的故事。 对方大概不会喜欢最终的结局——人类的灵魂根本控制不了巨龙的力量。 “我或许暂时无法控制你的力量,”那声音淡淡的,似乎看出了他的嘲讽,“但我可以把它禁锢在躯体之中,直到我能够控制它的那一天……虽然我不太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但既然拥有变换形体的力量,暂时忍耐一下也不是不行。而你,我原本还想保留你的灵魂,给你一个还算不错的躯壳……但你或许并不值得。” 他的声音里盖住了一些细微的声响,却并未能逃过伊斯的耳朵。他猛地抬手,单刃剑上发出叮叮几声轻响,几根细小的针跌落地面。 有些东西,可并不会因为魔法被压制而消失。 “……你还有反抗之力。”那声音惊讶又满意,“你……” “不。”伊斯打断了他不想再听的废话,“不是‘反抗’,而是反击。” 听起来,对方似乎并不是一开始就打着占据他的躯体的主意,而是在看到他能变成另一个人之后才心血来潮……他可没想到自己变个身还会有这样的副作用。 但不管那不自量力的觊觎到底因何而生,他会让那藏头露尾的家伙明白,有些念头,最好想也不要想。 他习惯性地打了个响指,换来低低的嘲笑:“反击?你已经控制不了那团……” 声音戛然而止,断得十分突兀——那是并非自愿的中断。 伊斯挑眉一笑。倘若永恒之火没有被放出去,或许也会同样受到一些压制,可它不在这里。而它与他的联系,是基于意识,基于灵魂……基于布瑞坦人所说的“精神力”,而不是魔法。 他看不见,但他能够感觉得到,永恒之火已经完成了它的任务之一。 它烧掉了那个“机房”。 他的确赶时间,但该做的事,他也一定会做完。 “他们可能会有备用的服务器,但恢复需要时间,能承载的数据也有限,只会用于最重要的位置……” 魏特当时是这么说的,但那声音恢复得比伊斯预料的还要快。他才刚刚切下了一小块地板,又切了一小块墙壁,打算拿回去让泰瑞他们分析一下到底是什么东西,还没来得及跳到那扇已经升到高处的门的位置,房间里便响起空洞的一声闷响,然后是那人显然有些气急败坏的低吼,却似乎并不是对他——“这是我的!……” 他停了下来,再开口时已经变得异常冷静,尽管声音和语气都一模一样,却让伊斯觉得像是换了一个人。 “我原本并不打算与你为敌。”他说,“但如果今天不能将你留下,那也未免……” “太亏?”伊斯漫不经心地帮他把话说完。 “……是的。”那声音轻笑,“太亏。” 话音落下,墙壁裂开,十二个机器人以同样的动作,在同一刻迈出脚步,同时展开了六只手臂。 ------------ 星海大营救(14完) 伊斯看了看它们,又看了看那扇其实也不是很高的门——成功的几率,似乎不是太高。 这十二个机器人与之前跟他对打了好一阵儿的那一个一模一样,只是似乎吸取了教训,六只手中握的全是枪。十二个机器人,七十二把枪,在他的冰与火都施不出来的情况下,这样团团围过来,足够织成一张让他无法脱身的天罗地网。 可它们并没有立刻开枪。 让他逃走固然很亏,让他死在这里也一样很亏。伊斯知道,除非别无选择,这些人不会要他的命。暂时服软,另找机会离开,是更加明智的选择。 可他从来不会服软……至少从来不会对敌人服软,更不允许自己像魏特那样,成为能够牵制甚至威胁他的同伴的工具。 大概意识到他绝不可能束手就擒,机器人动了起来。 而伊斯闭上了眼睛,没有去计算和寻找无数光束间的空隙,而是在那一瞬,将自己的意识猛然放了出去。 有一阵儿,漂浮在星海里时,他很喜欢这么做。这能让他“看”得更远,感受到更多眼睛和耳朵都无法捕捉的东西,有时甚至会让他觉得,整个世界,整个星域,甚至更广阔的的星海,其实,都不过是它的灵魂之境。 后来他发现这小小的爱好有一点后遗症,便开始加以控制。不是放弃,而是……学习如何收放自如,如何不让自己的意识,迷失在那过于广阔的、无尽的虚无之海中。 而在这个过程里,他发现,他放出去的意识,并不是只能“感知”。 他能用他的意识创造幻境,就像达里埃尔一样……但不止如此。 意识如水般漫开,无声无息,无人可察觉。那感觉有些像灵魂脱离了身体,又有所不同。他仿佛变成了空气,弥漫在这条飞船的每一个角落,他在一瞬间看到全部。 他看到泰丝,她和诺威已经与魏特他们会合,毫不意外地因为他自作主张而气得跳脚;他看见拦在他们身前的永恒之火收回了分出去烧掉机房的那一缕,像只炸毛的火鸟般蓬起了一圈,气势汹汹地冲向敌人,凶猛得很有点……可爱;他看见整条船上跑来跑去的人,因为尚未恢复的通讯而不得不使用最原始的方法来交流;他看见自己,在一群机器人的包围中,单手持剑,沉默而立,而在这个封闭的房间之外,隔着数条走廊,一面巨大的屏幕将这一幕展现在一个正语无伦次地怒骂着的……少年眼前。 有人扶着他——他似乎站立不稳,像个老人一般,整个身体都微微地佝偻着,可他的脸…… 他的脸,跟魏特的“任务”,长得一模一样。 伊斯略有些惊讶地又去看了看那个黑着一张脸跟在魏特身后的少年——是真的一模一样。 而那少年怒骂的声音,也分明就是他刚才听到的那一个。 ……双胞胎?他想着。还是分裂?刚刚那么冷静地跟他说“太亏”的家伙又是谁?好像真的不是一个人啊…… 他听见一声低低的咆哮,愤怒而焦急,像是他自己的声音……又似乎不是。 ……知道啦。 他下意识地回答,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然后他将放得太开的意识收缩回来,集中在那十二个机器人的身上。他知道它们的要害……而那坚实的防护或许能够抵御光束炮的攻击,却阻挡不了他的意识。 ……但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安全地拆了它们的“心脏”。 十二声爆炸的闷响,听起来只有一声。十二个机器人瞬间停止了动作,腰腹间冒出闪烁的火星与黑烟。 而十二团耀眼的白光在伊斯的意识里炸成一片,炸得他头晕目眩。 ……为什么会这样? 他有些恼怒地想着。 虽然是第一次这样使用他的意识,但他本能地觉得,即使是他强行压下了那威力过大的爆炸以免炸到他自己,他的意识也不该受到这么大的影响……又或者,他其实可以让这爆炸根本不会发生…… 他大概需要更多的练习。 好在,对方大概也被这一幕震惊到大脑空白,并没有发现他短暂的失常。当他悄悄松了松支撑着他的身体的单刃剑,那声音才又一次响了起来。 “能亲眼看到这样不可思议的力量……好像也不算太亏。”他说,听起来并不如何恼怒。 “隔着屏幕怎么能算‘亲眼’?”伊斯冷笑,“如果你能站到我面前,我不介意给你更多的惊喜。” “……下一次吧。”那不知藏在何处的人轻笑,“总得给未来留一点美好的期望。” 现在伊斯可以确定了,前后两个说话的人绝对不是一个——声音和语气一样,说话的风格却完全不一样。 正对伊斯的墙壁突然亮了起来,几幅投影投在了那里,不很清晰,却也看得出是什么——还在走廊上狂奔的泰丝他们四个,飞船外已经被发现、正竭力躲避着攻击的探险船,还有……不知为何停泊在不知何处的星海里动也不动,连防护罩都没有打开的独角兽号。 伊斯唇边的弧度沉了下去。 “让我猜一猜,”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并不显得愤怒或狂妄,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你大概也能毁掉这条船的能量核心,或打个响指就杀掉这条船上任何一个人……可是,瞧,我并不在船上,你的同伴却在,而你的独角兽号,也在我的攻击范围之内。如果两败俱伤,算起来我的损失的确比你要大得多,可我能接受这样的损失……而你,能放弃他们吗?” ——他不能。 “……你想怎样?”伊斯实在不想问出这样明显受制于人的人才会无可奈何地问出的问题,但他敢拿自己冒险,却不敢拿其他人冒险。 “一个交易。”那声音说,“公平……而且绝不会让你为难。” . 轰然涨开的火焰将迎面而来的敌人包裹在其中,当它缩回正常的大小,散落在地上的只有滩黑色的液体,滋滋地响着熔化了地板,一点点渗下去,一点点凝固。 那是混合了被烧成灰的人体的,被烧熔的盔甲。 魏特看得心惊胆战。他不是没有见过伊斯使用那奇妙的火焰,可上一次在辛加山对付那群变异的野兽时,那火焰似乎也没有这么……可怕。 “它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太好?”他戳了戳泰丝的肩头,压低了声音问,“看起来好凶啊!” “那你觉得我的心情怎么样?”泰丝笑眯眯地问他。 赏金猎人讪讪地收回了手。 他们跟着永恒之火继续往前。那小东西像个一往无前的勇士,凶悍得无人可挡——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很快,也没人再阻拦他们,任由他们冲到了一条走廊的尽头。 永恒之火朝着门猛扑过去,烧出一个张牙舞爪的大洞,猛烈的风瞬间灌了进来,吹得魏特身后身材单薄的少年几乎双脚离地。 魔像转身一把抓住了他,另一只手拎起魏特,从洞里扔了出去,随后纵身一跃,在那两个人被风吹走之前又抓住了他们,急速向下坠去。 泰丝紧随其后,却又在离开之前,回身扔出去一颗小炸弹。 “告别礼物!不用谢哦!” 她大笑着,转身跳出门洞,左手一挥,一根细细的绳索从腕甲上弹出,准确地绕在了魔像的腰间。 沉闷的爆炸声从头顶掠过,冒着烟的飞船依旧平稳地向前飞,却也不得不再次扔掉了被那难以控制的爆炸所波及的部分。 尖叫声被风压在嗓子里。赏金猎人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已经被风远远吹飞,而当巨龙的咆哮从天而降,他的魂儿才又在惊喜和惊吓之中缩回了身体。 “泰丝·谢帕德!”巨龙的吼声惊天动地,“你差点炸到我了!” 泰丝·谢帕德打开了传音石上的扩音器,回答它的声音同样惊天动地: “你!活!该!” . 当探险船打开舱门,伊斯是第一个跳进去的。 “娜娜!”他大叫。 “……是的,战斗已经结束,他们刚刚回到船上,独角兽号没有必要再过来,真的……”阿尔茜百忙之中回头,“她在后舱……” 伊斯风一样直扑后舱,心跳得比被十二个机器人包围的时候还要快,脑子里闪过大大小小各种女孩儿的样子。 然而后舱里,悬停在半空的娜娜,依然是一条小龙的模样。 伊斯扶着墙壁,感觉腿都有点发软。 “伊斯!” 小龙扑进他怀里,十分苦恼:“我不知道该变成什么样子呀!” 地面上铺满了纸,画着各种颜色各种型号的头发和眼睛。小龙似乎在像玩拼图一样把它们拼来拼图,试图找出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组合。 ……那其中甚至有布纳人青蛙一样凸起的眼睛!这见鬼的审美到底是谁的影响?! 伊斯扫一眼那些扭曲的线条和扎眼的颜色,有立刻把它们全部烧成灰的冲动。 “这就……表示,”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你还没有准备好呀。” “……是吗?”小龙疑惑地瞪大眼睛。 “当然,”伊斯面不改色,“当你准备好的时候,根本不用去想,就会知道最适合自己的模样。” “是吗……”小龙将信将疑地垂下了小脑袋。 “当然!”伊斯斩钉截铁,并且立刻在脑子里开始计划要如何让娜娜接受黑色卷发加浅蓝色的眼睛是她的最佳选择。 在他身后,少年不由自主地探头看他们一眼,又飞快地缩回去,绷起脸表示自己并没有要偷窥任何秘密的意思。 他已经明白过来,那个带着一身的血,用一柄单刃剑切开了他的牢门,跟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少年,其实就是这条龙……而不是他的兄弟。 他早该想到的——他怎么会有那么厉害……却又愿意冒着生命危险来救他的兄弟呢? 他垂着头,说不出是庆幸还是失落。 伊斯抱着娜娜走出来时,魏特正在问少年:“你想去哪儿?” 他的任务显然已经失败……但这少年,怎么说也是一起逃过命的,总不能就随便扔出去。 少年沉默片刻,回答:“去我原本该去的地方。” 魏特呆了呆:“可是……” “没有人告诉你要取消任务,不是吗?”少年直视着他,眼神固执又冷静,“你想赔钱吗?” 魏特一噎。这话也没错,他也很想能完成这个任务,可是…… “送他去。”伊斯说,“他死不了。” 魏特惊讶地看他一眼。他觉得伊斯似乎知道些什么,可他没说出来,大概也就不可能问出来。 “……好吧。”他说,“那么,还是得先回布纳,我的小铃铛……” 他突然停了下来,神情骤变:“我的小铃铛!” 布纳人是什么德性他还是知道的……他的小铃铛,多半已经尸骨无存。 在赏金猎人的哀嚎声里,少年忽地抬头,轻声告诉伊斯:“我的名字……叫辛加。” 伊斯微微一怔,不自觉地皱眉。以神名为名,对于已经不信神的布瑞坦人而言是很正常的,可这个名字…… 他看向少年似乎带着一丝期待与不安的双眼,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少年暗暗松了口气,却又怅然若失。 他转头望向舷窗外无垠的星海。 他不知道他的选择是否正确……可他至少,自己迈出了第一步。 ------------ 风临(1) “伊斯!伊斯!快起来!快起来呀!” 娜娜急切的声音就响在耳边,金发的年轻人却紧闭双眼,一动不动。 “……好吧。”小龙忧伤地叹气,“那我就扔骰子选一个好了。” 伊斯浑身一僵,默默从床上坐了起来。 两张纸从他身上飘落,慢悠悠飘到他脚边。一张纸上画着海藻般张牙舞爪的墨绿色头发,一张纸上画着一双圆溜溜的豆豆眼,和一张笑到裂开的血盆大口。 抬起头,四面墙壁上也都见缝插针地贴满大大小小的纸——画着头发,眼睛,鼻子,嘴……以及,没有头的身躯和空白的脸。 伊斯真不知道娜娜为什么如此热衷于这样的拼图游戏……她就不能画一个完整的身体出来吗! 心力交瘁的冰龙按住额头,有种自暴自弃随便她变成什么样的冲动。 这些天舱室里几乎被这样的纸淹没。在他格外严厉地表示不能把东西扔得满地都是之后,娜娜从善如流地把她的大作贴上了墙,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看得伊斯头痛欲裂,连梦里都是各种分开的五官,颜色和发型都很诡异的头发,或圆或扁或长或短、长着鳞片长着毛甚至挥舞着许多触手的身躯……兴致勃勃的小龙,每天都有不同的新灵感。 他问过娜娜,变成像他一样……像娜里亚,像埃德,像独角兽号上的人一样,不好吗?小龙疑惑地反问他:“为什么要一样呢?我不是人类,不是精灵,也不是矮人呀,我不是能变成任何一个自己想要的样子吗?” 伊斯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娜娜跟他不一样。求生的本能,和他诞生时所吸收的人类的生命力,让他变成了仿佛真的与斯科特血脉相连的样子。这金发蓝眼的模样事实上基于欺骗,但他因此所得到的一切让它拥有了不同意义,所以他接受了它,像接受真实的自己。而小龙,她已经去过了许多星球,见过了许多不一样的种族,他们长得千奇百怪,有许多都完全不符合燿星人的审美,在她眼里却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 就只是单纯的“不同”而已,像自然生长和开放的花朵,无论形状如何,颜色如何,华丽还是清雅,繁复还是单薄……没有任何一朵花,是不好看的。 伯特伦一早就提醒过他的船员们,不能因为其他种族跟自己不一样的外形而产生任何歧视,但这其实并不容易,他们总会不由自主地更亲近那些形体与自己相似、看起来更顺眼的种族。 但娜娜不一样,她能接受任何不同的形体,但也并不是没有美丑之分——当她说“好丑”的时候,她的意思是,这个生物是不自然的,是被恶意扭曲的。 这样的认知其实更接近古老的巨龙……而这样的天性如此可贵,即使是伊斯,也没有权力凭自己的喜好去强行改变。 可是,让他接受娜娜变成个豆豆眼青蛙嘴海藻头发的女孩儿……他也真的做不到啊! 而这,甚至都已经是娜娜这些天的无数选择里冲击性不那么大的一个了! 伊斯捏了半天的额角,心虚地不敢去看小龙亮闪闪的、充满期待的眼睛,无论如何也没法儿把那句代表了理解和开明也代表了绝望和放弃的“你自己喜欢就好”说出口。 即使这会延长他的痛苦。 “我觉得,”他小心翼翼地开口,“这么重要的事,我们需要更加慎重……也许,你可以把你最喜欢的组合画出来,传给娜里亚和艾伦他们看看?” 为此而痛苦怎么能只有他一个! “对哦!”娜娜开开心心地接受了这个建议,飞去桌上继续发挥她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暂时松了口气的伊斯又缓缓瘫回了床上,直到伯特伦敲响他的房门。 “你得接一下这个。”他说。 他哄着娜娜把她抱到一边继续画画,按下桌面上的开关。光幕展开在半空,坐在另一边的是一位黑肤白发的中年布瑞坦人。 那是瓦萨尔,曼宁帝国的皇帝。 伊斯有些惊讶。曼宁帝国与独角兽号之间的联系一直都是由苏妮苏普负责,瓦萨尔亲自出面,证明这件事十分重要……或危险到他并不想让自己的女儿知道。 瓦萨尔的神情倒并不很严肃。他先是感谢了伊斯让他们挖出了潜藏在巴西亚的新布瑞坦帝国的间谍——布纳星那个赏金猎人公会的胖老头儿也因此而赚了一大笔。 查出追杀辛加——那位布瑞坦少年的幕后主使者,以及那条巨大飞船的拥有者来自新布瑞坦,其实并不难,但也没什么用。无论是被侵犯了领域的加德莱特帝国的抗议,还是震惊于那条飞船的各方势力的试探,新布瑞坦都完全置之不理。 在新布瑞坦帝国的统治者看来,整个星域都依然属于他们,他们不需要向任何叛乱者交代任何事。 即使现在没多少人说得清新布瑞坦的皇帝陛下到底是哪一位——那个位置似乎隔不了多久就会换个人来坐,为之而流的血足够淹没整个皇宫。 许多人曾经因此认为新布瑞坦迟早会自己灭亡,但那条飞船……即使是分裂前的帝国留下的“遗产”,也已经足够令人忌惮。 谁知道新布瑞坦还继承了多少这样的遗产呢?曼宁帝国和加德莱特的皇帝都并非至高无上,他们掌握一定的权力,却也受到各方制衡,但布瑞坦帝国末期,皇帝却是犹如不可违逆的神明一般的存在。 即使旧帝国最后一位皇帝控制权力的方法是找一堆优秀而有野心的女性生一堆后代,然后让他被母亲们教育得十分优秀的儿女们去争夺权力……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成功的。 许多秘密,由始至终都掌握在皇室成员的手中,但也总有一些会漏出来。 “关于你想要的消息,”瓦萨尔说,“我们找到了一张照片。” 照片清晰地打在光幕上,看起来像是一场宴会。衣冠楚楚的布瑞坦人神情矜持,三三两两地散在华丽的大厅里,每个人胸口都别着一朵形状奇异的花,照片的中心,却是个微微侧头,看起来有几分无聊的倨傲少年。 一个与辛加,也与伊斯在那条飞船上“看到”的那个有一张年轻的面孔,身形却佝偻如老人般的布瑞坦人,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 “这应该是阿米斯特,”瓦萨尔解释,“分裂前的布瑞坦帝国十七皇子嘉莱的儿子。” “分裂前?”伯特伦有些疑惑,“所以这是……” “是风临城大爆炸前两个月左右时的照片……我父亲参加过那场宴会。”瓦萨尔说,“当时的布瑞坦皇室,未成年子孙也并不会出现在公众之前,偷拍更是重罪。之所以能有这张照片留下来,一是因为,阿米斯特是个私生子,二是因为,这张照片,可能是嘉莱当时的妻子或他其他儿女找人拍的。” 这个私生子的消息,当时明面上并没有传开,但在帝国高层里也不是什么秘密,甚至被人津津乐道。瓦萨尔小时候就在母亲跟朋友聊天时听过几次,父亲那天从宴会回来时也叹息着提过一句……那些早已模糊的记忆,在看到这张照片时又重新被唤了回来。 不知为什么,嘉莱尤其宠爱这个私生子,虽然也不会堂而皇之地把他带到公众场合,却时常在参加一些私人宴会时把他带在身边,让他的许多兄弟姐妹们都产生了巨大的危机感。 当时老皇帝二十几个长到成年的儿女中,嘉莱排名虽靠后,能力却很出众,并不是没有当上皇帝的可能,他那同样不少的儿女们,自然会尽可能地排除对自己造成威胁的人。 给他们多一点时间,解决阿米斯特或许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但这张照片被拍下两个月后,风临城大爆炸的那一天,嘉莱和阿米斯特,都在城里,甚至可能就在爆炸的中心,新能源研究所。 那个研究所,原本就是嘉莱负责的。瓦萨尔甚至怀疑,当时在拍卖会上买走源石的人就是嘉莱——他对这些古老而神秘的东西一直很感兴趣,并且不止一次地表示,在“科学”之上,还有更加神圣且强大的力量。 爆炸之后,嘉莱和阿米斯特都再没有消息,多半是死在了爆炸里。那么,四十年后,突然出现两个……或许还不止两个长得与阿米斯特一模一样的少年,就有点惊悚了。 阿米斯特长得并不像他父亲,所以皇室后代长得跟他一模一样的几率——几乎是没有。 除非他还有同父同母的手足,又或者是他母亲又与另一位王子生下了后代。即便如此,那几率也小得可怜。 除非那位不知名的女性的基因强到令人难以置信。 原本严肃的话题,不知从哪一句开始微妙地转了向。旧帝国皇室一点也不缺这种混乱又荒唐的故事,有许多还更加耸人听闻。伯特伦与瓦萨尔不知不觉就此聊得兴起,听得伊斯嘴角直抽。 似乎,不管是哪个种族,哪个阶层,对这种乱七八糟的绯闻的兴趣,都强烈得让他无法理解。 即使那两个中年男人貌似严肃地在讨论“各种可能的情况”,也无法掩盖其本质。 ------------ 风临(2) 伊斯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向伯特伦示意——娜娜还在这儿呢! 他对瓦萨尔也很不满。你觉得自己的女儿不能听这些,就能拿来荼毒我们家的娜娜吗?! 虽然那小家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没听你们在说什么,你们也不能这么堂而皇之吧! 伯特伦老脸一红,默默地咬住了烟斗。 “所以,更实际一点的推测是……”瓦萨尔面不改色,十分自然地把话题转到了更加正经的方向,“那个叫做辛加的少年,是个克隆人。” 这个伊斯听说过。布瑞坦人一百多年前就已经能用一个人的基因复制出完全相同的另一个人,但因为各种原因,这种技术是违禁的。 当然,对当时的皇室而言,违不违禁根本无关紧要,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克隆一个私生子? 那个少年的基因,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以及,为什么在这种时候,又让辛加出现在人前?是以为已经没人记得这张脸,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 魏特已经成功地把少年送到了原本的目的地,看着他活着被人接走,也顺利地拿到了报酬,仿佛他们途中所遇到的一切危险,都是另一个势力所为……真的是这样吗? “总感觉,星域里很快又要有一场新的风暴了。”瓦萨尔叹息。 整个星域恢复大致的和平也还不到三十年,虽然每个人都知道,眼前的平衡极其脆弱,那些并不喜欢战争的人,仍希望它能保持得久一点。 曼宁帝国花了很大的力气恢复民生和秩序,作为帝国的统治者,瓦萨尔确实不想看着他们努力的成果又一次被摧毁。但如果战争不可避免……他们其实也一直都在做各种准备。 伯特伦默默地用拇指挠了挠胡子。独角兽号一直试图保持中立,不掺和星域中的各种争斗,可在伊斯找到了那些龙语之后,他们自然而然地有了合作者,有了偏向,如今……大概也有了敌人。 为了友谊与和平而来的独角兽号,或许正是打破平衡的那片树叶。 “别想太多,我的朋友。”瓦萨尔笑了起来,“是我年纪越大就越希望能够平稳度日,可这场战争其实迟早要发生,而已经腐烂的脓疮,也是越早剜掉越好。不过,你们确实该小心一些……恐怕会有不少人会来试探你们的立场,甚至更为迫切地想要找到你们身后的世界。” 伯特伦郑重地点头。这也是他所担心的,事到如今,就算伊斯放弃寻找,他们也很难抽身而退,那就……只能保持警惕,做好他们该做的。 当通讯终止,伊斯意味深长地看了伯特伦一眼。 “你们关系挺好的嘛。”他说。 聊起别人家的八卦时那种熟稔的态度和语气……绝对不是第一次了吧? 伯特伦讪讪地笑,为自己分辩:“我们毕竟,偶尔要商量一些事,聊着聊着就熟了起来……年纪相同的男人有些共同的话题,也是很正常的嘛。” 而且这位皇帝陛下见识广博,性情随和,确实是个很不错的朋友。 伊斯哼了一声,懒得对他们这中年男人浅薄又虚假的情谊做出任何评价。 “不过,有个问题,我刚刚才想起来。”伯特伦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你在那条飞船上受过伤吧?如果对方得到你的血液……” 不会,也能克隆出一条龙来吧?! “他们倒是可以试试看。”伊斯冷笑,“放心吧,我没那么不小心。” 巨龙的血十分珍贵,而许多法术都能利用血液来施行。伊斯不止一次地面对过死灵法术,即使不知道对方有基因复制的技术,他也不会犯把能伤害自己的武器留给敌人这样的错误。 他的确留下了一点血,但如果对方真的想用它来做点什么,绝对会后悔到肠子发青。 “那就好,”伯特伦不遗余力地夸他,“你确实比从前要成熟许多。” 视线余光里看到桌上一颗银灰色的小金属球,十分流畅地继续夸下去:“你甚至都学会收集样品了呢!” 伊斯的嘴角又忍不住要开始抽抽:“告诉那些矮人和精灵,我的剑不是样品!” 他好不容易弄到手的单刃剑,被那些家伙以各种理由切了一点又一点……他可不喜欢用短剑! 早知道该把那柄坏掉的剑也拿回来……但他真的不想像一出门就惦记着“样品!”的泰瑞和阿尔茜他们那样,到处翻翻捡捡的,活像个捡垃圾的流浪汉。 至于桌面上那颗小金属球,则是他从那个能克制他的魔法的房间地面和墙壁上切下来的,因为切得多了一点,研究者们就突发奇想地给他弄了个小球当纪念品,还做得颇为精巧——那看起来比指尖大不了多少的圆球,扭开的话,里面还能弹出一只神气活现的小龙呢! 它也依然有克制魔法的能力,所以伊斯干脆把它放在了桌上,时不时地让它在自己指间滚来滚去。 “也许时间长了,能让你产生一定的‘免疫力’也说不定。”——这是阿尔茜说的。身为牧师的她最近正在研究这个星域的医学。 伊斯没当真。如果在那个房间里被关上足够长的时间,他说不定还真能习惯,但手上这么小小的一个球……他也就拿来练练手而已。 这种奇特的材料是种合金,其中最重要的,是一种他们未曾发现的矿物,而其他的混合物,都只是为了加强它的效果,或让它变得更加坚硬。 阿尔茜怀疑这种矿物就在那颗一直被隐藏的星球上,但那颗星球其实是在加德莱特的领域之内,而独角兽号与加德莱特的关系,也就是表面上还过得去,暗地里却互相忌惮——他们毕竟一开始就打掉了加德莱特名义下的矿场。 加德莱特帝国当然不会放过那颗星球,独角兽号也不好再偷偷摸摸派人去探查,但是……他们倒是多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来源。 马加,布纳星那个胖老头儿,很乐意与他们“分享”各种消息,而他身后的赏金猎人公会,似乎也默许了这一点。 伯特伦对那个公会很感兴趣,但双方的关系,直到最近才稍稍拉近了一点。公会势力强大却又异常低调,独立于任何一个政权之外,又融合在整个星域之中,从布瑞坦帝国分裂前到现在,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在各种风云变幻之中岿然不动,有点像娜里亚他们的冒险者协会,只是管理上更加严格,却又比尼奥城的“蜘蛛”那一类雇佣兵组织要更自由和人性化。 能控制这样一个公会的人绝对不可小觑……但连公会里的人都不知道那到底是谁。 娜里亚也很有兴趣去参观一下公会最出名的“展示厅”,可惜一直抽不出时间。 “所以,艾伦也许会过来。”伯特伦笑眯眯地扔出个消息,炸得伊斯措手不及,又惊又喜。 “但是,”他告诉伯特伦,“风临城我还是要去的,就算是艾伦也没法儿阻止。” 伯特伦脸上的笑纹顿时就变了弧度。 “我也没想阻止你。”他强调,“我只是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们对风临城的了解还是太少,最好还是从长计议。” “我也没打算毫无准备地冲进去。”伊斯无奈地举起双手,“我知道上一次有点冒险,但我也是有计划的……” “伊斯,”伯特伦叹气,“所谓‘计划’,并不是‘我打算变成对方的目标把敌人钓出来’,后面就完全随机应变自由发挥,而是先考虑好各种可能的后果,准备好应对的方案,然后再去实行。” 阿尔茜当时其实有做这样的计划。以她的谨慎,如果对方没有立刻杀人的意思,最好是弄下一架战斗机来,抓个俘虏打听情况,同时放走几架进行追踪,然后再决定如何行动……但伊斯根本没按计划行事。 “可是,”伊斯理直气壮,“计划总是没有变化快嘛。” 他和埃德从前都是这么干的,虽然时常闹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但结果多半也不差嘛。 伯特伦深深吸气,以免自己忍不住把烟斗敲到这条冥顽不灵的龙的头上。 “我当然是觉得我能应付才会去冒险!”伊斯强调,“我并没有自己找死的爱好!” “那么,在你‘冒险’之前,至少让你的朋友知道你的打算,或者尽快跟他们恢复联系——瞧,连泰丝都知道在钻进那条飞船之后先炸开屏蔽通讯的外壳呢!”伯特伦看起来心累无比,只好暂时退而求其次,“不然,其他人会很担心,而‘担心’可能会让他们做出错误的判断,或者无法配合你的行动……即使你是条龙,你也并非无所不能啊。” “……知道了。”伊斯怏怏地回答。 ------------ 风临(3) 泰丝已经骂过他了,极其少见地疾言厉色,连名带姓地吼他:“伊斯·克利瑟斯!如果你觉得自己能独自解决所有问题,根本不需要任何同伴,或者所谓的同伴其实全都是你的累赘,那就直接说出来!我保证以后绝不会再要求跟你一起行动……也绝不会再把你拉出来做你不想做的事!” 即使有那么一点点不服气,伊斯也没敢反驳。泰丝时常把“我生气啦!”挂在嘴边,但她真的生起气来的时候,强硬如他也只能服软。 何况,他的确是在分明有办法和时间告诉同伴他的“计划”时什么也没说,理所当然地让同伴们努力理解且配合他的行动……他只是习惯性地懒得解释太多,却没想过,“配合”是双方的。 像埃德和泰丝这样的朋友很快就能明白他想干什么,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完全不需要解释。如果他一直这样任性地挥霍他们的包容,总有一天,他会失去他们……他曾提醒过娜娜,可他自己的毛病或许比娜娜要严重得多。 至于泰丝的最后一句话……那其实也是他的错。一件事,如果他真的不想做,他完全可以直接拒绝,而泰丝也绝对不会真的强迫他去做。 “希望你是真的‘知道了’。”伯特伦语重心长,心中窃喜,他的“求其次”,事实上就是他真正的目的——他没打算捆住这条龙的翅膀。 这样的心理其实有点矛盾。他希望伊斯能像条龙一样,活得无拘无束无所畏惧,却又希望他不会飞到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再不回头。 他希望他能与这个世界有更多联系……希望这个世界与他有更多的联系,就像娜里亚所希望的那样。 他希望即使是在他,在娜里亚,在泰丝和诺威,在如今伊斯所在意的人全都不在之后,他仍能自然而然地与其他种族和睦相处,能认识更多的,新的朋友。 勉强形容一下的话,大概像是,希望他能保留自己的天性,却又担心他交不到朋友,寂寞地度过太过漫长的岁月……这样如同老父亲一般的左右为难吧。 几年前他跟艾伦喝酒聊天时,那位真正的老父亲说起钻进远志谷就不愿出来的冰龙,似乎就有这样的为难。那时伯特伦还不是很能理解,但现在…… “至于风临城,”也渐渐老去的船长压下心中的感慨万千,把话说完,“我刚刚得到消息,其实有人在大爆炸之后进去过,虽然结果似乎不太好,但总有些经验可以听听……再等几天,他们就会来独角兽号。” . 三天后,第一次登上独角兽号的魏特笑得嘴角都裂到了耳根,走路都像是在云上飘。 据他所知,整个星域里还没有多少人能有这样的殊荣……这大概可以证明,他已经被伊斯他们当成真正的朋友了吧! 当然,想成为伊斯的朋友并没有这么容易,而伯特伦邀请他们上船,其实也没有太多的深意。 主要是,魏特期期艾艾,但也十分坦率地表达了一下他对独角兽号的向往之情,希望能参观一下。 许多人都猜测独角兽号有很多秘密,是不能被人发现的,所以才极少邀请人上船。但事实上,最初时伯特伦或许还有一点顾虑,毕竟整条船的魔法含量远高于科技含量,被人宣扬出去的话,他想要制造的“我们科技也很发达”的假象,很容易遭到怀疑。而现在,整条船已经完全如他所希望的那样,完美地融合了两种“技术”,而其中魔法的部分,就算放开给人参观,也没人能看得懂,他根本用不着担心。然而“独角兽号很神秘登船很难”已经成为整个星域的共识,想与他们交好的人不会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想要刺探消息的人,伯特伦也不会大方到为他们提供便利,而他也不能一反常态,太过热情地四处邀请朋友们上船来玩儿……以至于能够踏上独角兽号的人依然少得可怜。 像魏特这样想上船就会厚着脸皮提出要求,得到允许也不会觉得这是某种希望他主动放弃的委婉拒绝,兴高采烈毫不多想就跳着来了的人,真的不多。 船长大人很希望这会是一个新的开始。 与魏特一起登船的是一个苏迦人——一个沙地人,正是他们在布纳星认识的两个老赏金猎人之一,雷佐。 与兴奋到发晕,险些一头撞在桅杆上的魏特相比,老沙地人显得十分稳重淡定,即使对什么感到特别好奇,也就是多看两眼,甚至在魏特两眼发光地想把脸往隐约透着花纹……或符文的甲板上贴的时候,一把拎住了他的后颈,以免他继续丢赏金猎人的脸。 丰盛的午餐之后,雷佐没有浪费时间,直接打开了自己带来的影像。 光幕中正快速放大的,是风临城所在的普南星。那是一颗相当美丽的星球,像一颗明净的蓝色宝石,却在差不多接近正中的位置,被染上了一片晕开的墨水般的黑。而暗云之中,游蛇般的闪电已隐隐可见。 “三十多年前,”老沙地人缓缓开口,“甚至直到现在……想要进入风临城‘捞一笔’的人,一直都不少。” 作为帝国的中心,皇宫的所在地,贵族们的聚居之处,风临城集中了惊人的财富,而四十多年前的那场灾难发生得极其突然,逃离的人们根本没能带走多少东西,而叛变的机器人对许多种类的财富也不会感兴趣,那座被雷暴所包围的城市里,必然还残留着无数珍贵之物。 许多人怀着一夜暴富的梦想,前仆后继,但据雷佐所知,真正能穿过风暴踏上风临城的土地的,只有他们那一队。 至少,在他们之前,没有人成功过。 只是…… 淋漓的鲜血在记忆中模糊了颜色,那时的惊惧与绝望却始终缠绕在灵魂之上,日复一日,让他不得安宁。 他或许不该来……他一点也不想回忆那场愚蠢的冒险和可怕的“收获”。 可他也不得不来。 “那时候,几个不同的势力都只顾着抢地盘,要进入风临城,只要避开战区,雷暴就是最大的危险,”老人说,“但现在……你们首先,得能穿过新布瑞坦帝国对普南星的封锁。” 泰丝充满期待的眼睛里顿时涌出了强烈的不满——你影像都放在这里了,难道不该先讲个紧张刺激的冒险故事吗?为什么要先说这么实际又扫兴的问题! 伯特伦却连连点头,深以为然。他并不很担心那可怖的雷暴,毕竟他们有一条皮糙肉厚擅长硬闯的龙,但如果摸不清新布瑞坦在附近的防御,即使传送都找不到安全的定位。 而强行闯过封锁,就等于跟新布瑞坦彻底撕破了脸……那或许是迟早的事,但也还是尽量避免为好。 “普南星的封锁,如今至少有三重。”雷佐将光幕上那颗星球放到最大,三种不同颜色的线条从密密麻麻近百个点上散开,散成三张密不透风的网,“从大爆炸后的混乱里喘过气来之后,因为高层明争暗斗一刻不停,新布瑞坦对普南星一度是完全废弃的状态,但最近几年,虽然明面上没有什么大的动静,新帝国对他们进不去的旧都城的防御却一直都在加强。” “能确定他们是真的进不去吗?”泰丝表示怀疑。 连几个赏金猎人都能钻进去的话,名正言顺地占据着这个地方的统治者,没理由进不去吧? “或许不是进不去,而是没有进去。”雷佐纠正自己并不严谨的用词,“‘不得进入风临城’——这是他们的皇帝的命令。” “他们的皇帝三天一换。”泰丝说,“这样的命令,真的还有人服从吗?” “他们的皇帝的确换得很快,但与此同时,他们的政.局并没有特别动荡不安,该坚持的事也从未中断。”伯特伦回答了这个问题,“这个帝国真正的统治者,或许已经根本不是皇帝。” 但“皇帝的命令”依然有其意义,那表示“明令禁止”。 “明令禁止和暗中行事,完全不冲突嘛。”经常暗中行事的盗贼表示。 “至少当年我们进入风临城时,并没有发现有其他人进入的痕迹。”雷佐开口,然后一顿,抬头多看了对面那个红发的女人一眼。 他不由自主地,就被带回了那个他下意识地往后拖,而对方却更感兴趣的话题。 “而现在,”他说,“至少从公会得到的消息看来,新布瑞坦也从不曾大规模地派人试图穿过雷暴……是否有其他‘暗中’的尝试,谁也不能确定。但倘若有外来者想要闯进去,多半只会自投罗网,尸骨无存。” ——他偏不如她的意! 泰丝嘴角一挑就要迎难而上,却被诺威有些无奈地按了按肩膀,只好悻悻地暂时放弃,听老沙地人解释那三重防御各自不同的重点和漏洞。 伯特伦倒是兴致勃勃,全神贯注。尽管他刚刚得到的一个消息,让他们或许能绕过这些防御,但他觉得类似的防御,燿星界说不定也用得上……以及,如果这是“公会得到的消息”,那么这个公会,绝不是最近才开始关注普南星和风临城。 雷佐并不关心他的各种猜测。他的介绍没有什么难懂的术语,一个对任何科技都毫无了解的人也能轻易听懂。当他结束了介绍,伊斯下意识地看向泰丝。 ------------ 风临(4) 她没怎么插话,但从她那双眉毛细微却生动的变化,伊斯猜她脑子里大概已经画出了一条……甚至不止一条刁钻又安全的行动路线。 可当接受到他的视线,似乎正准备开口的泰丝却立刻紧闭双唇,十分刻意地把头扭到一边。 她可还在生气呢! 伊斯悻悻地收回视线——算了,反正,当着还不知道是否可以信任的外人,也不是暴露行动路线的时候。 房间里十分微妙地安静了一小会儿。雷佐放在桌上的手臂肌肉不自觉地绷紧,再次开口:“至于雷暴,我们当初……” “等等!等等!”一直保持着安静的魏特突然开口,脸色也似乎有些不对。 直到现在,他才突然想起一个严重的问题。 “一……二,还是三?”他紧盯着雷佐,小心翼翼地问。 雷佐瞥他一眼,似笑非笑。 “你说呢?”他反问。 魏特的脸立刻垮了下去。 “……嘿!鱼鱼!说人话!”泰丝不满地敲桌子。 伯特伦抱起双臂——他倒是听懂了。 他花了一些时间来了解赏金猎人公会。公会有一条很奇特的规定:一、所有猎人为自己的任务负责。如果在完成任务的过程中违反了当地的法律,所有责任由猎人自己承担,公会概不负责,但保留猎人在公会中的位置;二、猎人在任务之外违反任何法律,一经发现,所有责任由猎人自己承担,且立刻从公会中除名;三、猎人假借任务之名违反任何法律,一经发现,所有责任由猎人自己承担,立刻从公会除名,且公会将视其情节轻重进行追责。 雷佐违反的很可能是最严重的第三条。 “没有一个字会漏出这个房间。”他立刻表示。 而魏特已经快要趴到桌子上了。 他只听雷佐说他有关于风临城的消息,就兴冲冲地联系了独角兽号……他不知道这消息是违规的啊! 即使独角兽号会为他们保密,但作为知情者的他,如果隐瞒不报……好像也是会被除名的啊! 年轻的赏金猎人的脸色变了又变,终于紧握双拳下定决心:“我、我也会保密的!” 雷佐嘴角一掀:“……蠢货。” 连这样的家伙也能当上赏金猎人……公会真是越来越不挑了。 无辜被骂的魏特很有些委屈,委屈得泰丝也忍不住敲了敲他的头:“蠢鱼。” “我已经得到了公会的特赦。”雷佐说。 “明白。”伯特伦立刻点头,“我们欠公会一个人情。” “是的。”雷佐承认,“一个你们很快就能还上的人情。” 伯特伦很有兴趣地挑眉,雷佐却没有再解释。 魏特左看右看,欲言又止,蔫蔫地缩起身体,更加委屈了。 他总算是听明白了,他并不会违反什么规定,伯特伦的保密跟他的保密根本不是一个意思,而雷佐也不过是在戏弄他而已……可是,被泰丝他们戏弄也就是了,为什么连自己公会的前辈也要逗他!他有那么好玩吗?! “你们的公会……”泰丝正拍着手不吝称赞,“可真能算计啊。” 雷佐淡淡一笑,不以为意。 不会算计,也没法在这个混乱的星域里屹立上百年。 公会大概早就知道了他的违规,但规定里的“一经发现”,并不是句套话——如果新布瑞坦帝国没有发现且追究他的责任,公会也只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那些看似严密又严厉的“规定”里,有许多这样可以以不同方式来解读的东西,也只有魏特这样的傻瓜,才会像面对什么神圣的法则一般,把每个字都当真。 但规定依然是规定。如果他保守着这个秘密,以个人的身份与独角兽号做个交易,固然会受到独角兽号的保护,却会影响公会与独角兽号之间的关系。所以当公会派人找上他,提出“建议”的时候,他立刻就接受了。 三十年的时间里,他其实一直都在等着有谁来找他。新布瑞坦,公会,或者昔日的同伴……相比之下,最终是公会先找上门,而且并不是为了把他拎出来杀鸡儆猴,已经是他的幸运。 “当时,我们的同伴里,有一个纳登人。”他说。 三十多年前,雷佐也才二十出头,离开他失去生机的故乡没几年,刚刚当上了赏金猎人,自以为经历过了苏迦血色风沙的洗礼,就能把任何危险和任何规则都踩在脚底,冲动,贪婪,无所畏惧。 他跟几个同伴暗中计划,以“为一位雇主寻找丢在风临城的珍贵资料”为名,想要闯一闯风临城。 “任务”之中的意外收获,公会并不会抽成。只要这一趟能成功,他们就再也不用接什么任务——当时这么干的赏金猎人绝不止他们几个,公会也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所做的最犯忌讳的事,其实是以任务之名骗取了公会的优惠资源。 但他们也没办法。闯过雷暴需要足够灵敏和快速的飞船,而他们没钱。 他们那一群,大都是过了今天不想明天的家伙,不是没有能力赚钱,只是从来存不住钱。包括那个纳登人,提亚纳。 那是个话很少的女性,并没有酗酒滥赌之类的坏毛病,却似乎比他们都还要穷,也不知道钱都花去了哪儿……又或者是全都存了起来,放着日后养老。 纳登人那时已经失去了自己的星球,只剩下当时不在星球上的一千多人在星域中流浪,女性更是极其少见,毕竟据说她们蛇一样的头发有着极其强大的感知能力,甚至能够通灵,所以会被族人们供奉和保护起来,极少有像提亚纳那样在外面抛头露面,甚至当个赏金猎人到处跑的。 可她的能力不比其他任何赏金猎人差,而她特殊的感知能力,更让她能够趋吉避凶,连接到的任务都总是比其他人少几分意外。 他们去邀请她加入时,看中的就是她的感知能力,甚至打着如果她不同意就强行挟持她的主意。只要他们飞进雷暴之中,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命,她也总得帮忙。 但意外的是,提亚纳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理由也很简单。 “我需要钱。”她说。 而纳登人的感知能力也的确名不虚传。他们就靠她驾驶着飞船,险而又险地穿过了雷暴。 “就这么简单?”泰丝难以置信。 雷佐淡定地点头:“就这么简单。你们不是会魔法吗?那应该也很简单。” 连真正会魔法的泰瑞和伊斯都沉默不语——不是,魔法并不是你想的那么无所不能啊! 雷佐他们当时其实是在雷暴之外先转了好几天,提亚纳似乎找到了什么规律,确定了一个最安全的方向,然后冲进了雷暴。而她驾驶的飞船,总能在被雷劈到之前惊险万分地避开。 “如果那其中确实有什么规律的话……倒是有可能分析出来。”泰瑞说。 “如果真这么简单,能进去的人不至于这么少。”伯特伦并不乐观,“纳登人的感知……也有可能是种预知能力。” 类似的法术倒也有,可并不能这样连续不断地进行。 他们一时没有结果,而雷佐警告他们:“不要以为穿过了雷暴就安全了,整个风临城,也时不时就会被闪电袭击。” 他在远处看到过两次,近距离遭遇过一次。那些密密麻麻落下来的闪电,仿佛从天空降下的青紫蛇雨,让人永生难忘。 能逃过这些闪电也全靠提亚纳……以及皇宫坚固无比的地下金库。 是的,他们当时目标明确,直奔皇宫,也顺利地找到了金库,但并没能从其中得到任何东西——金库的最后一道门,他们无论如何也打不开。 “另一个可能的危险是,”雷佐顿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抽搐,“风临城的鬼魂。” 房间里又十分微妙地安静了一小会儿。 “你们不是不信鬼和神这些吗?”泰丝问。 而且,他们也确确实实没有在这个星域发现过任何鬼魂之类的东西。拉契卡雾林中的那些幻影,都只是曾经发生过的画面,是过去的时间投下的残影,而不是什么鬼魂。 “我亲耳听过。”老沙地人满脸的毛很好地掩饰了他神情,可他紧绷到像是挤出来的声音藏不住那刻在灵魂上的恐惧,“听见满城鬼哭……只要你们听过一次,就会相信……” 但那可能只是风声,或因为太过紧张而产生的幻觉…… 看着他不由自主地放大的瞳孔,泰丝放弃了她的“可能”。 “而且……如果不是恶鬼附身,提亚纳……她又有什么理由,在连可以争夺的宝藏都还没有拿到手的时候,就突然发疯,杀了我们大半的同伴?” 雷佐声音颤抖着,终于把那场冒险的结局说出了口。 片刻的死寂后,泰丝忍不住小声嘀咕:“也许她发现了什么宝藏,不想让你们分享呢……” “她没有。”雷佐摇头,“否则当时她明明可以带走的……她杀了七个人,却留下我和沃夫格,带我们离开了风临城,警告我们再也不要回去,也不许向任何人提起……那时的她,和跟我们一起进入风临城的,绝对不是一个人!” 他们带出了一个恶鬼——这是三十多年里,他真正的噩梦。 即使他再也没听说过她的消息。 ------------ 风临(5) 虽然冒险故事变成了鬼故事,对伊斯的“计划”也毫无妨碍。 真正的“妨碍”,是在伯特伦分外热烈的欢迎中,比伊斯所预料的更早来到独角兽号的艾伦·卡沃和威利·辛格尔。 娜娜的变身问题并没有解决,反而因为威利的出现而雪上加霜。男孩儿兴致勃勃地为小龙提供了许多的新的灵感——他跟着娜里亚去过了许多异界,那些有着天赋的魔法能力,诞生方式与这个星域的绝大多数种族截然不同的生物,其形体和面目都更加地千奇百怪。 而被伊斯寄予希望的艾伦,对孩子们“奇妙”的想象力的纵容,根本毫无底线。 更多诡异的图画贴满墙壁,甚至贴到了独角兽号的走道上,而伊斯也终于彻底认命。 他不再去管娜娜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反正……就算她变成只长了四条树杈手的蛤蟆,难道他就能不再那么爱她了吗? 艾伦在独角兽号上待了很久,还跑去游览了好几个不同的星球,让伊斯也只能乖乖地陪着他。老人的断腿已经换上了更为先进的假肢,无论看起来还是行动起来,与真的都没有太大区别,可他缓慢沉重的脚步,再没有从前的果决和有力,即使外出,他多半也都只是坐在那里,笑呵呵地看着窗外的风景,或看着孩子们嬉笑打闹。 他是真的老了。 伊斯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除了陪在他身边,还能做些什么。 老人倒是挺喜欢坐在独角兽号的甲板上跟雷佐和魏特聊天。两个不同世界的老冒险者很有些相见恨晚的意思——赏金猎人,与冒险者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后者更加自由而已。 雷佐留在独角兽号,是因为帮助伊斯他们进入风临城,就是他如今唯一的“任务”……大概也是他这辈子最后一个任务。 而魏特,他将与伊斯他们一起行动。 这就是公会所要求的回报——带上魏特,帮助他找到公会当年在风临城的分部,寻回一些遗落在那里的珍贵资料。 自从知道了自己身负的重任,魏特脸上的傻笑就没消失过。他当然知道,公会选择他来完成这个任务,并不是因为他的能力有多强,只是因为他与伊斯他们的关系更亲密一些,让他们更愿意接受他的存在,而即使他们不幸失败……公会的损失也微乎其微。 可他还是……好!高!兴! “他算是公会里的赏金猎人们养大的。”闲聊时雷佐随口说出了魏特的身世。 他是一个赏金猎人在任务中捡回的孤儿,小时候时常被扔在公会的各个分部,一逗就笑,十分好养;稍大一点就跟着他的养父跑来跑去,兴高采烈,任劳任怨。 十二岁时他的养父在一次任务失败时重伤去世,小小的少年独自驾驶着飞船,把养父的尸体带了回来。 那之后他就被留在了公会总部,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无论是总部的工作人员,还是来来往往的赏金猎人,都挺照顾这个身世可怜经历悲惨,却还是能因为一点小小的幸福就傻乐上好久的男孩儿。 照理说,养父的死应该给魏特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可长大之后,即使有不少人劝阻反对,他还是执着地成为了赏金猎人。 “男人,就应该像掠过星海的风!” 这是他那个大大咧咧不甚靠谱的养父时常挂在嘴边的话,半通不通,听起来似乎充满了浪漫与豪情,却也完全无视了其中的常识性错误——星海里压根儿就没风。 魏特并不会像养父那样时时念叨这句话,却也显然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他当然知道星海里没风!”年轻的赏金猎人努力为自己的养父分辩,“可这种话,不是领会精神就好了吗!又不需要讲科学!” 然后又被泰丝哈哈笑着摸了鱼头。 艾伦也挺喜欢这个总被人拿来取乐,虽然时常忍不住愤怒或委屈地汪汪两声,弱弱地反抗一下,却也从不会认真生气的年轻人。 “脾气挺好,”他跟伊斯说,“有点像埃德。” “……哪点像!”伊斯强烈反对,“埃德可没那么蠢!” “你骂过埃德多少次‘蠢货’,你自己记得清吗?”艾伦斜眼看他。 伊斯不吭声了。 “记忆”大概确实会美化许多东西……且美化的程度还会随着时间日渐加深。认真想一想的话,魏特的乐观其实比埃德的随和善良还要更难得一些——埃德的性格多半是十几年无忧无虑的生活和瓦拉的悉心教导养出来的,魏特的生活却要艰难得多。 伊斯承认这一点,却莫名地……不高兴。 总被他阴恻恻地盯着看的魏特完全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这条龙,又不太敢问。 而伊斯自己……其实也说不明白。 . 直到普南星的防御在各个渠道的消息对照中被摸了个透,艾伦也没离开独角兽号。 尽管伯特伦一直表示“还没到最好的时机”,伊斯却觉得,他们进入风临城的计划已经成熟得快要从树上掉下来。 他有点急了。他当然不是不想陪着艾伦,也很珍惜这相处的时光。可从独角兽号得到的消息来看,新布瑞坦显然已经有所行动…… “你到底在急什么?”艾伦问他。 “……他们很可能在试图掌握源石的力量。”伊斯只好说实话,“而源石可能与埃德有关……我担心那会对他有所影响。也担心……那力量会失控。” 布瑞坦人所创造的科技文明,丝毫不逊于燿星的魔法文明,甚至在许多方面更胜一筹——那是普通人也能掌握的知识与力量,是普通人也能参与创造的文明。布瑞坦人因此而充满骄傲与自信,那是理所当然的,可这样的骄傲与自信,也会在很多人心中酝酿成一种危险的自大,一种认为只要找到了方法,就能掌握一切,控制一切的自大。 这样的想法本质上或许并没有错,甚至是整个文明前进的动力之一,却很容易让人变得太过狂妄,尤其是那些原本就掌握着权力和力量的人。而以这样的狂妄去面对他们并不了解的魔法之力,便会导致像风临城那样可怕的灾难。 或更糟。 就连安克兰也不敢强行占据一条巨龙的躯体,把他的灵魂剥离到另一个容器之中,或彻底毁灭,只能千方百计地哄骗他定下一个契约……那条飞船上的人却并不觉得这是根本无法实现的妄想。 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做的呢? “你想保护这片星海。”艾伦忍不住微笑。 伊斯一愣,下意识地反驳:“并不是!我只是……为了埃德,也为了娜娜,我不希望她所面对的是无数个彻底混乱或荒芜的世界。” 她的眼中,应该看到更多更美好的,富有生命力的东西……即使那会让她的审美变得更加一言难尽。 艾伦摆摆手,露出一脸“你说是怎样就是怎样啦”的理解和宽容,反而让伊斯更加郁闷。 “别急,孩子。”老人捧着一杯不知来自哪个星球的清甜果汁,眯着眼告诉他,“别急……你总是没什么耐心,可有时候……很多时候,‘等待’能让通往胜利的道路更加平坦;而冒险,也不是在明知可以避开某些危险的时候,却非得去自讨苦吃。” 不知道是不是人老了就喜欢把一句简单的话说得特别复杂,让它听起来特别意味深长……伊斯腹诽着,十分乖巧地回答:“我知道了。” 如今哄艾伦可比哄娜娜容易得多。 成功地传授了人生经验的老人满意地点头,那天晚上睡觉都睡得特别香。 夜半时分,微弱的火光缓缓浮动在老人留着夜灯的舱室,在他床前凝成模糊的影子。老人平稳却略显急促的呼吸声里,那影子沉默地站了很久,微微俯身,伸手抚过他满头的白发。 . 半个多月后,加德莱特帝国在边境与新布瑞坦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冲突。 双方都开始在边境集结飞船,看起来气势汹汹,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两边都只是在虚张声势,互相试探,并没有真想打起来的意思。 果然,没多久双方就达成了协议,各自撤兵。整个星域的气氛都似乎为之一松——这些年来,这样冲突时不时都会发生,而冲突结束后,总有一段时间,即使又有了什么摩擦,各方也会默契地能忍则忍,能等则等,相安无事地保持一段时间的平静。 而伯特伦也终于等到了他想要的时机。 他的目标是完全不被发现地进入风临城……如果不幸被发现,就假装是寻宝者。 这样寻宝者一直络绎不绝,并不会受到太多的关注。在这种时候,甚至即使被发现,也比平常有更大的几率不会遭到攻击。 反正也是有去无回。 但伊斯他们只要能进入风临城,想出来就容易得多了。 ------------ 风临(6) 距离普南星最近的边界附近,一颗巨大而荒芜的行星被一圈圈的星环所围绕,而星环下里,静静漂浮着一条半新不旧的飞船。 比伊斯他们更早离开独角兽号的魏特已经在船上待了五天,依然时不时地朝着空荡荡的后舱探头探脑,或朝着地板上泰瑞画出的、已经看不见的神秘圆圈发呆。 看着他像条闲不下来的小狗般跑过来又跑过去,正检查着调整过的驾驶系统和各种附加的防御及辅助魔法的泰瑞忍不住开口:“……你知道他们来之前会通知我们的吧?” 魏特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我就是……有点紧张。” 紧张又兴奋,急切而充满期待。 “你做任务的时候也是这样吗?”泰瑞觉得有点好笑,“你这样真的接得到任务吗?” “我,平常也不是这样的……”魏特弱弱地分辩,“而且,我之前接的任务,其实都很简单啦……” 至少最初看上去,都还挺简单的。 他一个刚出道的赏金猎人,很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并不会去接那些他觉得超出自己能力的任务,但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不好,总有些任务会在中途变得复杂又危险,而他却又总能逃出生天,或像前两次那样,得到意料之外的帮助。 “他们要过来了。”一直安静地坐在那里的驾驶员艾莉克多开口道。 魏特瞬间窜去了后舱,终于成功地亲眼目睹了独角兽号神秘的传送魔法。 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好看的。整个过程快得不过一眨眼,地面上的符文微微一亮,伊斯他们就已经出现在他眼前。 “欢迎!”魏特热情地伸出双臂,“欢迎来到无声之箭号!” “……这好像不是你的船吧?”泰丝走过他身边,抬手敲敲他的脑壳。 这条船是他们从一群海盗手里偷来的,攻击力不高,但灵活性和速度都是一流,稍稍加强一下防御,就很适合他们这次的冒险了。 魏特摸摸额头,毫不在意地嘿嘿笑,跑前跑后地为他们介绍船上的装备,甚至殷勤地跑去给他们拿水,像个第一次邀请朋友来自己家中做客,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热情的主人。 “来得刚刚好。”泰瑞起身把驾驶座让回给艾莉克多,“小行星群还有半天就会经过普南星,你们还有点时间练习一下配合。” 玛雅走过来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戴上她特质的头盔,向艾莉克多点了点头。 头盔能加强她天赋的感知能力,然后反馈给艾莉克多,让飞船能穿过包围着风临城的雷暴。 其实最好的方法是能够像雷佐所说的那个纳登人一样,一边感知周围环境的变化,一边自己驾驶飞船。 但玛雅的驾驶技术相当一般。 她的脑子动得很快,手却总是有点跟不上,平常的驾驶还能应付,比较危险的情况下就没法儿指望了。好在,她与艾莉克多已经合作过好几次,行动起来宛如合体,也算是另一种奇迹。 伊斯曾经考虑放开自己的意识,带着整条船飞过雷暴——他的确能做到,但无法持续太长的时间。 倘若只有他自己,就算一时判断错误,被劈上几下,大概也没什么要紧。但这一次要做的事情太多,即使他真能独自解决……他也不敢再开口。 泰丝已经恢复了正常,但想起来还是会毫不客气地刺他几句。他可不敢让她知道他有这样的念头。 他固然享受一个人行动的自由,但真的……也并不讨厌有同伴在身边的感觉。 . 在星环里练习了一小会儿,他们便飞向普南星,半途与一片会擦过普南星的小行星群相遇,不但没有避开,反而直接飞了进去,穿梭在大大小小的岩石之间,找到他们早就挑中的那一块,藏在了岩石的阴影里。 伯特伦之前在等的其实不是两个帝国的冲突,而是这个——那场冲突只能说是意外之喜。 飞船里暗了下来,所有能关的灯都全部关闭。泰瑞低头监测着行星群的方向,如果它们偏离了轨迹,不会像他们所预测的那样进入普南星的大气层,他们就得改用另一种更容易被发现的方法。 这些在虚无之海里乱飞的小行星,其运行总是受到太多因素的影响。但一次他们的运气还算不错,行星的轨迹的确有所改变,却比他们之前所预料的更好——它们会直接撞上普南星,擦着风临城雷暴的边缘,落进波涛汹涌的大海。 “……也太好了点。”泰瑞惊讶地喃喃。 泰丝稍稍扭头,看了看靠在墙边,刚刚睁开眼睛的伊斯,忍不住撇了撇嘴。 她怀疑伊斯干了点什么……但她才不要巴巴地跑去问他,也不会给他半句称赞! 他们根本就不必再小心翼翼地避开普南星外的三重防御,只需要用魔法让飞船模拟出岩石的状态,就以最快的速度,毫无阻拦地冲进了普南星的大气层。 ……或许,有点太快了。 飞船里所有的灯都熄了,连动力系统都已经暂时关闭。黑暗的船舱里,窗外无数岩石与空气剧烈摩擦时发出的火光,耀眼得像无数个太阳。 魏特知道他们在魔法的保护之下,却依然仿佛感觉到了那灼人的温度。 可兴奋也依然远远强烈过恐惧——他曾不止一次地抬头看见夜空中的流星雨,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身在那漫天划过的流星之中。 另一种光芒骤然亮起,轰然的巨响让魏特的心脏都随之一颤。 “他们在攻击小行星。”泰瑞说。 这其实也在他们的预料之中。负责保护此地的人不会阻拦那些将坠落在海中、不会造成太大影响的陨石,却不会允许有过大的陨石砸到风临城。 根据泰瑞的计算,他们之前就已经换了一颗更小一点的岩石做掩护,却也难免被爆炸所波及。 在泰瑞突然急促起来的警告声里,他们比之前所预计的更快地撞进了雷暴之中。 飞船瞬间从岩石上脱离,没入厚厚的云层。灰黑阴云翻腾如海上的巨浪,当头砸向小小的飞船。魏特有一瞬间简直忍不住要扑过去抢过操纵杆——因为艾莉克多一动也没动。 她也已经戴上了头盔,屏蔽了外界的一切动静,低垂的双眼牢牢锁在操纵台上,一眼也不去看窗外。 此刻,玛雅就是她的另一双眼睛。 她们并不需要用语言来沟通。头盔让她们的意识相连,玛雅所感知的一切,做出的判断,都会即时传到她的脑海之中。 听起来似乎很简单,但这样的合作其实难度极高。艾莉克多必须放弃自己的判断,对同伴付出绝对的信任,同时精确地操纵飞船。 魏特提心吊胆又万分敬佩地缩在一边。他自认是做不到的,即使他能够无条件地相信同伴,但身为驾驶员,他必然也会不自觉地根据自己的判断来行动。 那根本无法控制——人的大脑终究不是自动驾驶的智能模块。 而自动驾驶所能达到的准确与灵敏,在雷暴之中却完全不够用的。 这不是魏特迫降过的、那个被混乱的气流包围的行星。闪电的速度比风要快太多,也更难以预料,何况风临城的雷暴,比正常的雷暴还要危险得多。 正常的闪电是藏在云间的蛇,偶尔显露身形。这里的闪电却像是想要困死风与云的网,密集得让魏特毛骨悚然。 有好一会儿他甚至紧紧闭上了双眼,不敢再看——他的小心脏有点受不了这样的刺激。 但后来他还是忍不住又睁开了。 如此难得的经历,真要这样闭着眼睛过去,他将来给自己的孩子讲故事都不好意思张嘴! 一道道闪电划过,在他眼底留下清晰的痕迹,即使是在护目镜的保护之下,也明亮像是要灼痛他的双眼,但由始至终,没有一道真正劈在飞船上。 终于看见云层下城市的黑影时,魏特都还有些恍惚。连雷佐所说的那个纳登人,都没能做到这样的毫发无伤。他们的飞船当时结结实实地挨了两下雷击,只是靠着防护罩勉强撑住了而已。 反应过来时他几乎想要跳起来放声欢呼,却一声也没敢出。 他们的确已经穿过了外围的雷暴,但飞行并没有结束……危险也并没有结束。 仍有无数闪电不时劈向地面,几十年间或许从未彻底熄灭的火焰,腾起的黑烟,严重地阻碍了视线。 好在,玛雅此刻的感知,靠的也并不是她的眼睛。 魏特已经顾不上那些,他觉得他完全不需要再担心自己的安全。而风临城,那座正迎面而来的、曾经辉煌无比的旧帝国都城,此刻,已经完全占据了他的心神。 ------------ 风临(7) 即使雷佐说过,城中常因雷击而起火,魏特想象中的风临城,仍是一座暗影幢幢,寂无人声的死城,是漫天雷霆之下,一片凝固在毁灭那一刻的废墟,可撞入他眼中的城市,却似乎仍在不甘地挣扎。 它还活着。 活在怒吼的风声里,活在随风狂舞的火焰与黑烟之中,活在断壁残垣间顽强生长的植物上。 飞船掠过一条宽阔的大路,路边一座已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建筑在将熄的火焰里轰然倒塌,而路的另一边,纤细的藤蔓攀附在倾颓的石墙上,被烧得焦黑的树干又已经冒出了细细的新芽,路边的水池未曾干涸,疯长的半水生植物直漫到满是裂缝的路上,魏特恍惚看见一只灰黑色的动物从野草间窜过,忍不住怀疑那是自己的错觉。 可这里还有植物……那么,有动物生存,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 会不会……其实也还有人活在这座城市里? 大爆炸的那一晚,即使许多人家都有自己的飞船,逃出去的人也不到十分之一,大多数人其实都被留在了这座城市,即使机器人们如传言所说,扫荡了整座城市,也总有人能活下来吧? 毕竟机器人也并没有在这里待多久。它们在雷暴彻底包围风临城之前就撤离了。 他忍不住胡思乱想,想象那些被扔在这里的人活得该有多么艰难和绝望,想到自己都渐渐有点喘不过气来。 飞船忽然猛烈地摇晃了一下——它被雷劈中了。 魏特踉跄一下,迅速站稳,有些惊讶。这里的闪电其实已经没有外围那么密集,所以这是…… 伊斯下意识地大步走向玛雅,还什么都没做,就被人一把拉住。 阿尔茜警告般竖起一根手指。 玛雅的情况显然有些不对,紧握在扶手上的手背分明地爆出青筋——她已经到了极限。 但现在不是替换的时候,如果伊斯强行接掌整条船,她的情况很可能反而会变得更糟。 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要去打扰她和艾莉克多。 伊斯沉默地点了点头,没有再动。 飞船歪歪扭扭,惊险万分地飞向王者之路。 那条直通皇宫的大道,两边都立着布瑞坦帝国历代皇帝的雕像,每一具都高耸入云,只有乘坐飞船才能看到全貌。 它们并未完全倒塌。 雕像并非用岩石雕凿堆砌,而是用一种合金铸造,头顶的王冠被设计成了避雷针,即使被闪电集中也能安然无恙。 但竖立起它们的那位皇帝陛下,大概没想到会让祖先们天天遭雷劈。 大爆炸那一晚的混乱中,三具雕像倒了下去,其他九具却直到如今仍屹立不倒,即使上半身都没入了阴云之中,那逼人的气势亦丝毫不减。 皇宫后侧一处藏在地底的停机坪是他们此刻的目的地,也是雷佐他们来到这里时停飞船的地方。 停机坪入口已经塌了半边,但他们的飞船并不大,形似箭头的扁平船身,也很适合在地形复杂的地方穿梭。当飞船飞到不会被雷电波及的深处,终于落地,玛雅紧绷的身体立刻就软了下去。 阿尔茜赶紧上前,却也帮不上多少忙。这种精神上的消耗,只能靠她自己恢复。 艾莉克多摘下头盔,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她的情况比玛雅要好一些,脸上也满是冷汗,没有一丝血色的唇边却弯起一点难得的弧度。 这一趟飞行的确艰难又凶险,却也能带来极大的成就感。 “拉塔波拉!”泰丝高举双手为她们欢呼,“我给你们唱首歌放松一下吧!跳舞也可以哦!” 即使半死不活,玛雅也十分嫌弃地表示了拒绝:“别!” 泰丝咯咯地笑着,真正唱起歌来的,却是诺威。 他如今很少开口,但魔像曾经平板单调的声音,其实已经跟从前那个精灵的声音几乎一模一样。 悠扬而简单的曲调似乎有着安抚人心的魔力,连根本听不懂他在唱什么的魏特都不知不觉地放松下来。 他其实挺紧张的,甚至比在雷暴里穿行时还要紧张。驾驶员们已经完成了她们的任务,接下来……他也得完成自己的任务。 他知道在这一群人里他大概是最弱的,公会如此安排,就是暗示他厚起脸皮借助伊斯他们的力量……他的脸皮一向都挺厚,但也做不到完全依靠他人。 他也还是,可以努力一下的! 稍稍休息之后,由泰丝、泰瑞、伊斯和魏特组成的探险小分队就准备进入皇宫的地下金库。 他们对珍宝不感兴趣——即使是非常感兴趣的魏特,这一次的目的也不在于钱财,而是为了积累一点经验,给自己热个身。伊斯他们则是想看看金库里是不是也藏着什么秘密的文件之类。 而离开飞船之后,他们最先发现的,是尸骨。 这里显然发生过激烈的战斗,除了布瑞坦士兵的尸体,还有不少已经被彻底损坏的机器人,其中有一些,倘若不是露出了内部的金属骨架和线路,看起来简直跟真人没什么两样。 把机器人做得跟人一模一样,却又并不把它们当成真正的人来对待……一旦产生自己的意识,这些机器人选择“背叛”,几乎是必然的。 而在满地尸体之中,魏特找到了雷佐那些死于“厉鬼”之手的同伴。 三十多过去,他们尸体也已经化成了白骨,但单看衣服也能轻易将他们与其他尸骨区分开来。 魏特小心地把那些尸骨都移到了一边,准备有时间的时候来收殓。 他们毕竟也是他的前辈。 放下最后一具尸骨时他愣了一下。雷佐当时并没有说得太仔细,看现在看来……这些死去的赏金猎人,都是有布瑞坦血统的人。 这一点从他们眼眶的骨骼就能判断出来——布瑞坦人独特的、微斜的大眼睛,是十分强悍的基因,哪怕只有一点点布瑞坦血统,全身上下唯一继承的布瑞坦特征,也一定是这样一双眼睛。 而从提亚纳的枪口下活下来的两个人……雷佐是个纯种的沙地人,另一个几年前已经死去的赏金猎人,魏特也曾经见过。 那是个没法与外族生出后代的水生种族。 他没怎么犹豫就把他的发现告诉了同伴。毕竟,风临城是不是真的有鬼,提亚纳是因为被这里的什么力量所控制才失去理智,还是另有原因,对他们的行动也是有影响的。 “你也不是那么蠢嘛。”泰丝十分欣慰。 年轻的赏金猎人其实有着相当敏锐的直觉和很不错的观察力。 难得被夸奖的魏特喜形于色,走路时都昂首挺胸,脚步生风。 停机坪有直通金库的秘密通道,路上并没有什么危险,几处关闭的门也已经被雷佐他们轰开。四十多年前那混乱的一晚,被摧毁的不止是星网,据说所有的电子设备也都失去了用处。泰瑞调整了所有的装备,并不意外地发现,这里根本无法与外界联系,内部的通讯也是断断续续,十分勉强。 无论魔法还是科学,在这里都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伊斯所感觉到的,却不是混乱和压制,而是……如呼吸般规律的,时强时弱的起伏。 而这一点,玛雅在飞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了。 “中心点是在雷暴之中,应该是从前的新能源研究所的位置。”她说,“那里……有什么东西存在。” 那可能是爆炸的余威,也有可能是……导致那场爆炸的东西,还在那里——即使新能源研究所本身,连同相连的大片土地,都已经被炸得掉进了海里。 这是个好消息,意味着他们确实不需要跑进海里去捞东西。但那个必然最为危险的地方,是他们最后的目标。 他们的行动路线,是从雷佐最熟悉也最安全的皇宫开始探索,然后去附近的帝国图书馆,再到云漫区的赏金猎人公会分部,最后才去原本在外区的新能源研究所……或至少是离它最近的地方。 “就怕计划得再好,也有人更喜欢自己乱跑。”泰丝的声音不大不小,但当然不会让伊斯听不到。 伊斯默默叹气,一声不吭。 “其实,”魏特小心翼翼地为伊斯辩护,“他那时候,也只是随机应变而已嘛。他已经很努力地在保护大家了,是我太没用……” 他已经知道了泰丝时不时冒出头的怨气从何而来,而他觉得,当时拖累了伊斯的他,也应该勇敢地负起责任。 “你是挺没用的,”泰丝哼哼,“但我难道是因为谁的‘随机应变’而生气吗?!”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魏特连连否认,“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他就不该开口! “你说!”泰丝怒气冲冲地问他,“是开口就道歉但是连自己做错了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更可恶,还是明明知道自己错了却绝不开口认错的人更可恶?!” ------------ 风临(8) “前……前一个?”魏特忐忑地回答。 “都很可恶!!”泰丝瞬间提高的声音在黑乎乎的走廊里撞来撞去。 “是是是!”魏特点头如啄米,“都很可恶!都很可恶!” 泰瑞忍不住嗤地一笑。 伊斯终于听懂了。他似乎,好像……的确没道歉。 他张了张嘴,又闭上。 现在突然道歉,好像也很奇怪……还是,找个合适的机会吧。 泰丝的怒气被过于捧场的魏特勾了起来,难免又要冷嘲热讽几句。还好雷佐的记忆并未出错,他们极其顺利地摸到了金库的大门前。 看见那扇低调却奢华的金属大门,泰丝眼睛一亮,顿时把那一点“我都已经说得这么明白了那家伙居然还是不肯说一句对不起不行这一次一定要告诉娜里亚”的恼怒远远仍到了一边。 “奢侈!”她大声批判,“连金库的门都镶这么多宝石!” 不知用什么合金铸造的沉重大门上,用各种宝石镶嵌出了当年布瑞坦帝国的广阔疆域。 最重要的星球用颜色相近的宝石雕刻出精致的花纹,不重要的那些便是用不同形式切割的大大小小的星辰石,从任何角度看都流动着奇异的光芒。 但尽管心痒难耐,她也没有立刻上手去撬。 据雷佐所说,他在风临城失去的第一个同伴,就是在试图撬下门上的宝石时被电成了焦炭。 门前还散落着他们当年的努力留下的各种残骸,其中甚至包括一块他们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已经四分五裂的巨大石块,充分表现出了当年那些束手无策、暴跳如雷的赏金猎人的愤怒与沮丧。 电击留下的痕迹在石块上像是某种奇怪的花纹,魏特不由自主地就挪远了一点。 他当然很喜欢那些亮亮的宝石,但他也绝对没有那块石头结实。 “能源应该封在门的内部,而门的材料特殊,能屏蔽一些影响,所以当年没有被损坏。”泰瑞猜测着,兴致勃勃地又靠近了一点,“这附近也没有任何开关……我猜开门的方法就在这些宝石上。” “……你很想解开门上的谜题吗?”伊斯突然开口。 泰瑞扭头看他,很有点莫名其妙:“不然呢?我们怎么进去?……你要直接砸了它吗?” “……可以吗?”伊斯反问。 泰瑞更加莫名其妙了:“如果你做得到的话,当然可以。” 虽然他是挺喜欢解谜的,可也不至于在这种时候执着于过程啊! 伊斯似乎松了口气,抬手一推,沉重的大门便缓缓打开。 魏特目瞪口呆,几乎忍不住要尖叫——这么容易的吗?! “……我切断了内部的所有连接线。”伊斯认真地解释。 他最近恶补了一些“基础科学”之类的……而且,这可比同时毁掉十二个机器人的中枢简单多了,至少这扇门绝不会在受到攻击时直接自己炸开。 泰瑞无话可说,只好默默地给他一个拇指。 “我先进。”伊斯说。 泰瑞默默点头。 背后噗的一声,是泰丝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但所有人默默地回头看她时,她却又已经绷起了脸,甚至一脸严肃地左顾右盼,仿佛笑出来的那个根本不是她,而是徘徊在这里的某个鬼魂。 所有人又默默地移开了视线。 门一开,明亮灯光便流泻而出。封闭了几十年的空气并没有什么特别怪异的味道,却仍有浓重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仿佛门内并不是堆积如山的珍宝,而是阴冷的墓穴。 魏特探头张望了一眼,顿时变了脸色。 大门后面……真的是一片尸骸。 他没敢动,直到伊斯招手让他们进去。 满地形容扭曲的干尸让魏特简直无处落脚,却还是硬着头皮往里走。绝大多数尸体都集中在正对大门的墙壁那一边,封闭的空间里,他们身上的衣服都没怎么腐烂,仍能看出曾经的精致和华美。 “皇室成员?”泰瑞猜测。 另一些人围绕在这些衣着华贵的人外侧,穿着统一的制服,大概是皇宫里的工作人员。 “所以他们是在动乱和爆炸发生时躲进了这里……但没能再出去?”泰丝感慨,“好惨。” 确实挺惨。 魏特视线掠过一个蜷缩在墙边的女性和她紧紧抱在怀里的婴儿,扭头不忍再看。 “他们应该是能从内部打开门才会躲进来的吧?”泰瑞十分疑惑,“怎么会……” 伊斯有些懊恼地皱眉,门没开时他就知道里面有一堆尸体,可他确实没想太多就破坏了门内的机关,这会儿让他回想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不对……他的科学知识还没有丰富到这个程度。 “也许是被人故意关在了里面。”泰丝抬腿迈过一具尸体,“不会自相残杀的皇室简直都不能算皇室!……算啦,反正跟我们也没关系。” 门内空间很大,但被一排排金属柜隔开,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并不是巨龙喜欢的那种,不管什么珍宝都胡乱堆在一起的,让人看一眼就会被闪瞎的宝藏。 每个金属柜大小相同,只有编号,而且每个柜子都有不同的密码。 但对伊斯来说都没有意义。 他左右扫上一眼,大步走到一个金属柜前,打开柜门时轻松得就像拉开自己房间里的衣柜。魏特紧跟在后,不敢乱跑,但伊斯从柜子里拿出的并不是什么秘密的文件,而是一颗足有半个拳头大小的火红宝石。 泰丝背着手走过来,意味深长地看宝石一眼,又看伊斯一眼。 站在一边的魏特若有所思地看宝石一眼,又看泰丝一眼——那宝石的颜色,像极了她的头发。 伊斯默默把宝石递给泰丝。 “送你。”他说,然后极小声地、飞快地说了声:“……对不起。” 泰丝努力绷住的脸瞬间笑开。 虽然拿别人宝库里的东西当礼物送人似乎有点一言难尽,但是她一点也不介意! 他们就这样在宝库里转了好一阵儿,虽然并不以珍宝为目的,却也还是毫不客气地拿走了许多东西,其中一大半明显是泰丝的喜好。 连魏特都得到了整整一盒宝石,整个人都有点晕乎乎。 这个宝库,在他看来更像是银行的保险库。不同的东西很有可能有不同的主人,并非都只属于当时的皇帝陛下。 但如果真是这样,这些东西的重要性恐怕要大打折扣,毕竟,没有人会大胆地把自己真正的秘密藏在这里。 其中也有不少是各种文件。唯有这个,即使是伊斯也只能一份份打开去看。 他们看到了许多令人惊喜的东西。 比如,赏金猎人公会最初的组建者之一就是一位皇子,他与另一位单看名字默默无闻根本没人听说过的组建者当时所订立的、特地用手写的合作契约,甚至公会最初的各种规定,都好好地、被十分珍惜地收在一个木盒里。 魏特拿走了这个——他觉得这也是十分珍贵的资料了。 文件里还有不少遗嘱和情书之类……似乎也只有这些,当时的布瑞坦贵族才觉得还有用手写和保存的必要。 宝库深处的另一扇门后,他们找到了真正有用的东西。 这里大概才是真正属于皇帝的宝库。许多柜门开着,显然,即使当时情况紧急,逃走的皇帝陛下也还是带走了不少东西,也销毁了一些,但留下的资料中,正有伊斯他们所需要的。 风临城最初的设计规划图,皇宫密道的地图,旧帝国的几处秘密基地……唯独缺少与新能源研究所相关的东西。 那个研究所在城市的规划图里甚至是不存在的。那地方原本该是座发电厂。 因为找不到清单,光是搜寻和整理各种资料就花掉了他们三天的时间,连阿尔茜和诺威也下来帮忙。 “这大概是我所经历的所有冒险里最无聊的三天了。”泰丝瘫在墙边唉声叹气,顺便给大家念了一首皇帝陛下写的情诗,让大家轻松一下。 “写得还不如我!”她嗤之以鼻,“这种东西,他居然也有脸放在宝库里!” 这里数字版的资料似乎都已经被带走或销毁。以当时的布瑞坦人的习惯,其实已经很少留存纸制的文件,所以宝库里大半的纸制资料都是这种没什么用处的东西。 “你可以把它带出去给伯特伦,作为送给曼宁帝国那位皇帝的礼物……我觉得他应该会喜欢的。”阿尔茜笑眯眯。 瓦萨尔爱好历史与文学,十分热衷于收藏各种手写的信件之类。不管那位在逃离风临城后没多久就莫名死掉的前布瑞坦皇帝陛下的文学水平如何,他亲笔写的情诗,某种意义上也还是挺珍贵的。 作为礼物,完全拿得出手! “……好主意!”泰丝拍手称赞。 人人都觉得温柔善良又稳重的阿尔茜,这一类的“好主意”可一点也不比她少。 ------------ 风临(9) 图书馆离皇宫不远,但再没有安全的密道相连,得穿过一片带花园的广场,而那片广场,早已被轰得坑坑洼洼。 阴云之下的风临城几乎不见天日,云层最薄时也只有极其微弱的天光,却经常下雨,以至于广场上被炸出来的坑都变成了水坑,水坑里又长满了各种植物,简直像一片沼泽,一不小心就会踩空,还得担心随时可能劈过来的闪电,十分惊险刺激。 魏特觉得泰丝这次应该满意了——这总能算是真正的冒险了吧? 然而泰丝还是一路跑一路骂。 她又不是娜娜,小狗一样玩个接球都开心。被闪电追着在泥地里跑,固然惊险刺激,但也很无趣啊! 他们跑过广场时其实还挺顺利,并没有被闪电特别关注。但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图书馆,则多半是被重点关注的对象。 皇宫的地面建筑也被破坏得十分严重,但能看得出是被重武器攻击,而不是被雷劈。王者之路上屹立不倒的雕像,多少也给了不争气的后代一点点庇护。 但图书馆,则显然是既被攻击过,又被雷劈过,并且因此而燃起过不止一场大火,只剩下一片黑漆漆的断壁残垣,连植物都长不起来。 他们唯一的希望是,图书馆收藏古籍的地下书库能幸免于难。 图书馆的详细地图,他们很早之前就已经从苏妮苏普那里得到,但此刻,站在面目全非,连框架都不剩的废墟之上,一时竟连方向都难以判断。 “……那边。”伊斯抬手一指。 他一直分出了心神留意闪电,但会飞的生物,对方位的判断总是更准确一些。 满地破碎的砖瓦高高低低地堆积着,烧黑的书架和桌椅像某种动物的残骸般支起,比外面的广场还要难走。 泰丝骂骂咧咧地跳上一具从外墙砸下来的雕像,踩着它线条流畅的身体往前跑,其他都人都赶紧跟上。 她虽然骂得凶,却也总能用最快的速度找到最容易走的路。 但在她跑到尽头,正准备从雕像上跳下去的时候,走在最后的伊斯突然大叫了一声: “泰瑞!” 泰瑞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却在被魏特一把拉住的同时,几乎是下意识地朝天空扔出了他一直挂在手腕上的金属圈。 闪电无声落下时,大法师塔特地按他们的要求制作的防御法阵瞬间展开。 泰丝已经被诺威拦腰抱住,退回泰瑞身边,魏特原本还想看看神秘魔法如何抵御大自然的强大力量,却不得不闭上眼睛,甚至把手都叠了上去,唯恐被闪瞎。 他有点后悔没带护目镜……但护目镜恐怕也挡不住这样的光。 连伊斯也无法直视这样的闪电,只有诺威能清楚地看见。闪电不止一道,而是连续不断的十几道,间隔的速度约等于无,不像是从云层中落下,更像是空气如玻璃般瞬间裂开了无数裂缝,每一道缝隙里都闪出能毁灭一切的冷光。 大法师塔给的便携式法阵,他们之前已经试用过,不止能抵御闪电,还能将闪电之力吸收转化,以供下次试用——它可不是从前那种一次性的消耗品。 但此时,闪烁不定的符文显然有点支撑不住。 这闪电里或许有些别的力量,又或者,只是太强,强得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法阵破碎前发出了尖锐的警告,泰瑞和伊斯不约而同地抬手补上另一层防御,但在这之前,魔像已高高跃起,跳出了法阵的保护范围之类。 他的身躯是一种特别金属制成,虽不像大多数金属那样导电,但到底还是金属。 最后的两道闪电都劈在了他身上,将他沉重的身躯都击飞出去。 魏特刚睁开眼就忍不住惊呼——一个机器人被闪电劈中,或许不至于像人一样被劈成黑炭,内部的芯片之类也绝对保不住。 但诺威并没有像他所担心的那样冒着烟远远砸在地上,反而在半空里翻了个身,稳稳落地。 已经跳下雕像的泰丝收住了脚步,忍不住大骂:“你就……” 迟到的雷声轰然响起,炸得所有人眼前发黑。 泰瑞捂着耳朵蹲了下去,脑子里嗡嗡直响,直到一丝暖意从身体中流过,才恢复了听觉。 阿尔茜开启了治疗法阵。 诺威已经毫发无伤地跑了回来,但暂时与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的身躯内部刻着与泰瑞使用的法阵效果类似的符文,能吸收许多种能量转化为自己的力量,那最后两记闪电其实已经被破碎的法阵弱化,并没有伤到他,但他此刻还浑身滋滋冒着电光,恐怕得“消化”一阵儿才行。 “他不是机器人,他是……魔人,对吧?”魏特两眼发直,喃喃问道。 泰丝不禁摇头:“……果然一听就是你能取出来的名字。” 一样的蠢! 在赏金猎人眼中变得神秘无比的魔人诺威走在了最前面,跟伊斯一起掀开屋顶砸下的石板,倒塌的书架……和堆叠的尸骨,挖出了地下书库的入口。 魏特看到那堆尸骨时就已经觉得不妙。果然,从砸穿的大门上半部分钻进去之后,已经亮起的光焰球,又一次照出了满地的尸骸,比皇宫地库里的还要多得多。 皇家图书馆从不闭馆,稍近的两所大学的学生都经常跑来这里,一坐就是一整晚。灾难发生的那一晚,工作人员很可能特意打开了地下书库,让他们暂时躲藏……可他们再没能出去。 而且,与死在皇宫宝库里的那些人一样,他们看起来不像是因为饥饿和窒息而亡,倒更像是,在因为恐惧而挤在一起,甚至互相拥抱着的时候,突然就那么死了。 这样的话……宝库里的人很有可能也不是被人趁机陷害。 宝库里环境特殊,所有的尸体都变成了干尸,这里的尸体却都只剩白骨,但空气却十分奇怪的,甚至比宝库里还要好上一点。 有些阴冷,但干净,清爽,不但没有什么腐臭,连书页发霉的味道都没有,反而有一种淡淡的……香味? 魏特一头雾水,伊斯却在闻到那独特的香味时就露出了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你也闻出来了吧?这熟悉的味道……”泰丝拍拍胸口,“我还以为是我的鼻子出了问题。” 魏特茫然四顾。现在的谜就已经够多了,为什么你们还要增加新的谜题? 伊斯循着香味找过去,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匪夷所思的答案——有人住在这里。 书库的一角被整理出了一个简单舒适,在柔和的白光下甚至透出几分温馨的“窝”,有床有桌有书架,甚至还神奇地摆了张躺椅。 隔出这个小小空间的两张长桌上,一张放满了书,一张堆着各种奇怪的东西,却都摆得整整齐齐,丝毫不乱。而那淡淡的香味,来自挂在桌角的一个小小的银制香薰球。 泰丝拎起香熏球看了看,把上面的标记指给伊斯:“斯顿布奇塔蓬图!” 很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惊喜。 这句话在魏特耳中简直像句咒语,在其他人耳中却像是另一道惊雷。 “……水神神殿里的香味……”阿尔茜终于想了起来。 那香熏球是斯顿布奇城专为王室制作各种金银制品的塔蓬图家出品,而这淡淡的香气,也是水神神殿里最常用的一种香薰,据说是圣者费利西蒂最喜欢的味道。 所有人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泰瑞才疑惑又期待地开口:“……埃德?” “不是。”伊斯和泰丝异口同声。 泰瑞怏怏地闭嘴。他其实也知道多半不是,埃德突然离开时是半夜爬起来给儿子换尿布的时候,怎么可能还随身带着什么香熏球……因为鼻子有点敏感,他也一向不喜欢用香薰。 伊斯瞪着桌上一本合上的笔记。他其实已经猜到了某种可能,却实在不想接受。 泰丝伸手要去翻开笔记,又突然缩回手。 “那家伙,”她猜测,“不会在笔记上做什么手脚吧?比如任何敢碰它的人都会变成小猪崽之类。” “我并没有那种毫无必要的习惯。” 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回答了她,冷冷淡淡的语气却与从前没有半分区别。 伊斯深吸一口气,回头望向那个依然一身白袍的家伙。 “……伊卡伯德·贝利亚。” 意外地……似乎也没有从前那样咬牙切齿,深恶痛绝。 ——但也绝对、绝对,没有一点怀念! ------------ 风临(10) “贝利亚大人。”阿尔茜恭敬地行礼,泰瑞也慌慌张张地赶紧跟上。 伊卡伯德·贝利亚,对他来说既是老师的老师,也是他少年时的课本上许多内容的撰写者,一看到他,他就控制不住地紧张得浑身僵硬——感觉下一刻就会被抽查功课的那种僵硬 伊斯的脸也有点发僵,但当然完全是另一种原因。 他讨厌这个又秃又胖的牧师。虽然他看起来没从前那么胖但显然更秃了……很好。 那厌恶起初是深刻的憎恨,这家伙在柯林斯神殿的地牢里用法术探查他的身份,让他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变成了半人半龙的怪物……那时的痛苦与绝望他永世难忘。 但因为埃德成了水神的圣者,而伊卡伯德又一直是肖恩·弗雷切最得力的属下,他不得不忍受他的存在,忍到最后……他们到底也算是一起战斗过。 仇恨或许已经放下,厌恶却永远不可能改变。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问。 而且看起来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的样子。 “您也是……为了找埃德才来这里的吗?”泰瑞一脸崇拜地猜测。 “怎么可能!”伊斯冷笑,“就算埃德死在他眼前,他都不会动一下眉毛!” “那倒也未必。”伊卡伯德淡淡地开口。 如果有谁死了会给他添麻烦,而且正在他眼前,他也还是会动一动的。” 泰瑞闭了嘴,默默缩到一边,并不敢将伊卡伯德没有说完的话理解成他自以为是……或希望是的意思。 一时的兴奋让他忘记了,这位大名鼎鼎的牧师,可没有多少牧师该有的慈悲之心,与肖恩·弗雷切之外的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交情可言。 无论是与他同时代的人还是后来的研究者,几乎都觉得他更该当个法师,甚至有人怀疑,他根本就是个披着牧师袍子的法师,毕竟似乎就没人见过他施展牧师特有的治疗法术。 这个人所施的大多数法术,都是他自创或修改过的,没有其他人施得出来,哪怕看起来像是某个法术,实际上也有所不同。 但抛开牧师与法师的区别,他在魔法上的天赋无以伦比,与疯法师罗穆安·韦斯特,恐怕也差不了多少。 只是,罗穆安行事毫无顾忌,贝利亚却无论如何也披着白袍。 没人知道他与肖恩·弗雷切之间有什么故事或约定,但至少,在肖恩还活着的时候,他行事虽古怪,却始终还是守在一个牧师该有的底线之内。而在肖恩死后,他就消失了。 一个不再有任何顾虑的伊卡伯德·贝利亚会变成怎样,想想……其实还真有点可怕。 伊卡伯德走到自己的躺椅边,自顾自地躺了下去,一点也没有要招待客人的意思。 他看起来很有些疲惫。就算是他,独自在这里生存恐怕也不怎么容易。 “……你怎么会在这里?”伊斯冷冷地重复他的问题。 “寻找创造者的足迹。”伊卡伯德倒没有拒绝回答,“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他们从哪儿来,又去往何处——仅此而已。” “……为什么?” “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 “你找到了什么?” “你问得太多了。”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魏特不自觉地连呼吸都放得很轻。他偷偷看来看去,也还是看不懂其他人的神情。他们似乎颇为忌惮眼前这个老人,那忌惮里却又带着更多的敬意而非畏惧。 只有伊斯明明白白地表现出了他的厌恶,但这厌恶里也没有什么敌意。连他咄咄逼人的问题,似乎也不是充满怀疑的质问,就只是……十分单纯的字面上的意思。 而伊卡伯德的回答也同样如此。 最多话的泰丝此时一言不发。与伊卡伯德这样的人交谈,大部分正常人都会被噎个半死,像伊斯这样直来直去的方式,反而是最合适的。 即使这样的直来直去里带着情绪……但伊卡伯德完全不在乎啊! 而伊斯,也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会因此而气得跳脚的小龙了。 “……交换信息。”伊斯开口道。 他知道伊卡伯德不会说谎,却也不会回答他太多问题,与愿意还是不愿意无关,只是纯粹地不耐烦,觉得那完全是浪费自己的时间。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其实挺能理解。 伊卡伯德微微抬了抬手,意思很明白——他同意交换,但得先听听他们有什么可以交换的。 伊斯垂头想了想。他知道伊卡伯德所说的创造者是什么,那是传说中的古神……是像星燿那样的存在。 星燿是条龙,其他创造者却未必是同样的形态。只不过,他们所使用的语言,很可能就是龙语。 他一直觉得在这个星域许多地方留下龙语或类似符号的不一定就是埃德。那可能是耐瑟斯,或安克兰……也可能是另一个创造者。 他说出了几个星球的名字,而伊卡伯德只去过源星,他甚至进入过那个藏在深山的村庄,看到了那个祭坛——远在伊斯他们去辛加山之前。 但在那之后,他的探索方向与伊斯他们完全是两条不同的路……他似乎连源石的存在都不知道。 牧师并没有说出自己的发现或猜测,伊斯也没有多问,只是淡然点了点头,心中窃喜。 那他应该还有挺多东西可以拿来交换。 埃德曾经随口跟他提起过伊卡伯德的习惯。与喜欢四处乱跑的罗穆安相比,伊卡伯德更喜欢待着不动,想要寻找什么答案的时候,他总是尽可能地收集资料,从中找出线索,得出最有可能的结论,然后在只能自己亲自去证明这个结论的时候,才动上一动。 不然也不会长得那么胖。 伊斯暗搓搓没什么风度地腹诽着,开口道:“拉契卡,那里的雾林里有个怪物……” 他反复想过那怪物到底是什么。它的智力宛如幼童,它的力量却强到不可思议。无论是埃德还是他们,其实都没能真正杀死它……拉契卡人认为它是恶神,诺威在它身上感觉到类似安克兰的气息,那么,它很可能真的是神。 一个尚未长大,或脑子出了毛病的神。从它扭曲的形体判断,伊斯更倾向于后者。 而一个神不可能是天生的弱智,如果它的脑子真的有问题,那必然是受到了更加强大的力量的影响。 伊斯能想到的,只有创造者。而源石,也有可能是创造者所遗留的东西。 他们从拉契卡带回的岩画,在他盯着看了好几个月,又与泰瑞争论了一次又一次之后,总算得出了三种至少在逻辑上说得过去的排列方式,并以此推出三种可能,结合拉契卡当地的其他传说和他在那怪物的灵魂之中看到零碎的画面,伊斯觉得最接近事实的一种是,因为受到了某种伤害——有可能是源石造成的伤害——那怪物从星海之中坠落到拉契卡,巨大的冲击扬起的尘土和它为了保护自己而产生的迷雾遮蔽了阳光,让大半个拉契卡陷入漫长的黑暗之中。它的力量导致了时间的混乱,引来了埃德,埃德利用源石的力量困住了它,帮助拉契卡人“击败了恶神”,并带走了源石。 那是在三千多年前发生的事。但几千年后,为什么源石又会出现,或者,两颗源石到底是不是同一颗,他就没法儿确定了。 他觉得他在怪物的记忆里看到的那个发光的圆球就是源石,可他没能看到源石上的刻痕,而拉契卡人抽象的岩画里,自然也不可能有多么准确的描绘。 “你觉得那颗石头并没有在爆炸里消失。”伊卡伯德说,“你觉得你能在这里找到它……或有关它去向的线索。” 伊斯点头:“你难道没在这里察觉到什么特别的力量吗?” “创造者的力量并不‘特别’。”伊卡伯德纠正他,“如果源石真是他们所留下来的,它的力量也不会有什么特别之处——那就是这个世界本身的力量。” 伊斯嘴角一抽。他不信他没听懂他想问的是什么……他不是来跟他讨论“如何让用词更加严谨”这种问题的! 但伊卡伯德说话只会按照自己的节奏来。 “源石……源星。”他听起来像是在自言自语,“给它取这个名字的人,大概从一开始就觉得,它的力量属于布瑞坦人……这也是你所担心的吧。” “……我的确担心这个,但你是不是也想太多了。”伊斯没好气地说,“叫它源石,不是因为他们以为它来自源星吗?” 伊卡伯德淡淡扫了他一眼,明明没什么表情,伊斯却仿佛清楚地从其中读出了“我就知道你的脑子想不了太多”的轻蔑。 心底按不住的火苗嗖嗖地往上窜。在他爆发之前,伊卡伯德从躺椅边的小圆桌上抽出了一个卷轴,扔到他怀里。 “我在这里待了已近一年,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力量,”他说,“你们要找的地方也已经被炸得掉进了海里,什么都没剩下。那里像是一个巨大漩涡的中心,一个风眼,整个城市,以及雷暴的力量都围绕着它,起伏不定……可如果你们真想找到点什么,在那里——在现在,恐怕是找不到的。” 伊斯一边听一边打开了卷轴,片刻之后,难以置信地笑出声来:“你这是……想拿我们做实验?! ------------ 风临(11) 在龙与牧师进行着不算友好但至少平静、一句废话都没有的交流时,其他人交换一番眼神,开始默默地探索这个地下书库。 这里从前平时并不对外开放,只有提出申请才能进入,一般人根本得不到允许,因此阅览区不大,书架间的通道也略窄。绝大多数尸骨都集中在阅览区——人在满怀恐惧又无处可逃时,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聚在一起。 仔细看上几眼,尸骨的情况更能证明他们之前的猜测,他们很可能是在同一时间突然死去的。 魏特看得头皮发麻,忍不住低声向泰丝提出一个正常人的疑问:“他住在这里……不会觉得瘆得慌吗?” 这跟住在墓地里有什么区别! “不。”泰丝也用耳语般的声音回答他,“他说不定还挺满意,因为死人可比活人安静多了。” 魏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哆嗦,再不敢开口。 “风临城大爆炸,到底是在机器人开始攻击之前,还是之后?”泰瑞也正小声问诺威。 诺威不是机器人,但他的记忆不会出错,也能将他所看过的所有资料都综合起来,得出更准备的结论。 “按苏妮苏普提供的消息,是之前,但事实上应该是前后各一次大爆炸,稍小一些的就更多。”他回答,“‘风临城大爆炸’,只是个含糊的统称。” 当时的情况太过混乱,以至于逃出去的人的记忆也十分混乱,没人能确定到底是哪件事拉开了毁灭的序幕,但大多数人最开始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大事,不是因为爆炸,而是全城的能源提供突然中断。 停电,停水,所有需要能源的设备都停止了运转,不管它们使用的是哪一种能源。 但所谓的“所有的电子设备都坏掉了”,其实并不准确。至少,在刚刚停电的时候,公共设施的确被破坏,有独立能源的私人设备,却并没有受到影响。只不过,只要拥有智能且处于联网状态,哪怕不是机器人,也再不服从任何命令,只能手工操作。 通讯器还能打开,只是没有信号,飞船能够启动,武器也能正常使用。大部分成功逃离风临城的人,都是在听见爆炸声,或得知机器人发动攻击时当机立断,立刻行动,才躲过了一劫。再晚一些,就算想逃也很难再逃出去了。 即使那时雷暴还尚未形成,整个城市也已经完全失序。 有人觉得自己在停电之前就听到了巨大的爆炸声,有人的记忆里,爆炸却是在停电之后才发生。最终被大多数人认可的一种说法是,蓄谋已久的机器人利用星网控制了所有智能设备,切断了电源。停电导致新能源研究所的某项实验失败,发生了第一次大爆炸,驻守在附近的军队都被调了过去。机器人趁机攻进皇宫,试图挟持老皇帝,但因为皇宫使用的智能设备和机器人反而极少,所以没能成功,它们也同时控制了星港,不允许人类进入,直到所有的机器人全部撤离风临城,并在离开之前,彻底毁掉了能源中枢,爆炸将附近的新能源研究所也卷了进去,并且引起了更加剧烈的爆炸。 这第二次爆炸,才导致了可怕的、影响了整个星球的风暴,让其他几座城市都坠入大海。而风临城本身,却因为某种力量停留在了雷暴里,依旧浮在半空。 “如果是这样的话,”泰瑞推测,“我怀疑第二次爆炸并不是机器人干的……照机器人的行动方式来看,它们最主要的目的并不是报复布瑞坦人,而是脱离控制。” 在这个星域的其他地方,机器人几乎是同时行动,但都只是制造混乱,表明它们的“独立”,然后趁机逃离,并没有进行任何毫无意义的屠杀和破坏。 它们对结果的计算比人类精准,它们也没有人类那样不可控的情绪。倘若有什么地方发生了毁灭性的灾难,那多半是因为人类的恐惧和愤怒,而不在机器人的计划之内。 只要目的达到,它们不会做什么多余的事。 甚至,如果风临城还存在,布瑞坦人即使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选择了逃离,也必然会回来,重新控制这座城市,那会分散他们的精力,给机器人创造更多的机会。 它们不会计算不到这一点。 “第一次爆炸虽然猛烈,却并没有达到炸毁小半个城市的地步,也没有引起电磁风暴,所以很多人还能在这期间逃离。”泰瑞说,“但第二次爆炸……是真正致命的,很可能……” 他没能解释下去。伊斯不由自主地提高的声音,在这一刻传了过来。 “他们不会打起来吧?”泰丝说,看起来很是忧虑,又有点藏不住……也根本没藏的小兴奋。 魏特觉得他越来越了解这个似乎总是唯恐天下不乱的红发女人了——她未必是真希望他们打起来,但“充满争执的交流”可比“心平气和的交谈”要有趣多了。 “……回去看看吧。”泰瑞说。 他对伊斯所说的“实验”倒是很感兴趣……那可是伊卡伯德·贝利亚的实验! . 龙与牧师并没有打起来,甚至连吵都没能吵起来。伊斯单方面的熊熊怒火,对上伊卡伯德淡淡的一句“这是我给自己准备的卷轴”,立刻就变成了有点尴尬的小火苗,弱弱地摇晃几下,要熄不熄地努力撑住。 泰丝又轻又快地抽走了他手里的卷轴,递给泰瑞。泰瑞一边怂怂地暗中观察着伊卡伯德的神情,一边飞快地扫过卷轴上的符文,眼睛越来越亮。 封在卷轴上的法术,换个人来未必能这么快就看懂,可泰瑞曾经见过类似的法术……那个将他送到如今这条时间线上的法术,事实上,也是伊卡伯德创造出来的。它并非强行打通两个不同的时空,而是寻找时空中原本就有的裂缝……寻找时光之河自然形成的支流,然后加以利用, 只不过,法术尚未完成,伊卡伯德便已死去。埃德回到“孤舟”之后,虽然一直警告他们这种试图穿越时空的法术十分危险,却并不能阻止学院进行各种研究。 而任何法术都需要实验——泰瑞就是自愿的实验者之一。 那个实验事实上算是失败了。他独自一人落在了根本不是目标的时间点上,很长一段时间里甚至没想过回去。 他不觉得自己能做到,他也担心他的努力会影响他所在的世界。 他只能像埃德曾经所做的那样,随遇而安……或随波逐流。 而如今,他看到了另一种希望。 伊卡伯德的法术其实并不是真正的穿越时空,而是让自己的意识钻进时空的缝隙,去窥视过去或未来。他们并不能改变任何事——他们并不会真正干扰时间之河,虽然危险依然存在,成功的几率却也更高,而且不会遭到反噬。 “我可以!……”他开口,又在伊斯恼怒的视线里冻住,然后用更小一点,却依然坚定的声音重复:“我愿意试一试。” 如果行得通……他其实并不是一定要回到孤舟,他也同样放不下这个世界的朋友,但如果能看上一眼……如果能再看一眼他的亲人,他的同学和老师,他的故乡,他心中的那个空洞,应该,也就能填上了吧? “你们想做什么,由你们自己决定。”伊卡伯德平静到冷淡的神情并不因为多了一个自愿的实验者而改变,“但这是我创造的法术,而不是用于交换的消息。” 伊斯的脸更黑了。 这意思是,如果他们要冒险用这个很可能让他们的意识迷失在时空之中的法术,还得付报酬给他吗?! 而且,这个法术,还是他扔给他,而不是他自己要来的! “你……”他开口,然后被泰丝一把拖住。 “这么重要的事,我们总得商量一下嘛。”她说,“给我们一点时间如何?” 就算是讨价还价,也要摸清了情况,做好准备再说嘛! 伊卡伯德搭在躺椅扶手上的手指抬了抬,算是回答。 “最合适的时间在五天之后。”他悠悠地提醒了一句。 . “照他的意思,五天之后,无论我们是否参与,他自己都会行动。” 即使已经回到飞船上,阿尔茜还是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既然如此,不如等他成功回来再说?到时再跟他交换消息……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窝囊,也不怎么厚道,但哪怕要付出更多的代价,也总比一个还没人能证明是否可行的法术要安全得多。” 这是最谨慎的方法,但大半的人都对之摇头。 “如果真能满足他的要求,他的确不会故意撒谎,但会不会有意无意地误导我们什么,那可就难说了。”伊斯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但对那个秃头牧师的“好心”依旧不报任何期待,“而且,他要找的东西,想要知道的东西,跟我们并不一样,所以有些事他根本不会去关注。” 自己的问题不能指望别人来解决,尤其是伊卡伯德这种眼里根本看不见自己的兴趣之外的东西的人。 而且,如果他们这么干……不是更要被那家伙瞧不起了吗! ------------ 风临(12) “还有,我大概知道他说的‘最合适的时机’是什么意思。”泰瑞迫不及待地补充,“瞧这个,整个城市的力量起伏,虽然时强时弱,但整个曲线是向上的,而且频率越来越快……很有可能会在五天后达到最高值,而那一天,按这个星球的时间来算,正是四十三年前风临城大爆炸的同一天……如果错过这一天,即使我们在他成功之后再偷偷使用他的法术,很可能也得等到一年之后,甚至更久。” 来这里的那一天他就在外面装了一大堆探测器,虽然被闪电破坏了不少,但也还是得到了足够的数据。 “‘偷偷’……啊。”泰丝笑眯眯一脸欣慰的样子。 泰瑞的脸微微一红:“我只是说‘如果’我们这么做……不是我想这么做的意思!” 泰丝还是笑眯眯,敷衍地点头:“好啦,好啦,我知道啦。” “……该说我们来得太巧吗?”阿尔茜叹气。 虽然看起来似乎的确是凑巧——因为伊卡伯德显然的确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但这种隐隐的,像是被算计了的感觉,实在是令人郁闷。 “你们说,他是不是已经用过那个法术,并且一早就知道我们会在什么时候来这里?”泰丝故意把声音放得很轻。 即使明知这不过是并没有任何根据、也不需要任何根据的坏心眼儿的猜测,只需要他们同仇敌忾地骂一声“老奸巨猾!”,泰瑞还是十分认真的为老师的老师分辩了一下:“这个法术施法的条件十分苛刻,我觉得他不会浪费这个时间和精力……” 伊斯却像是想到了什么,冷冷地、很有点咬牙切齿地笑了起来。 “也许是没有,”他说,“但是……他也未必真的一点也不需要我们。” . “时空的裂缝绝不止一条,它们复杂得就像迷宫,即使是在你所说的‘最合适的时机’,你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所以你的法术里有个辅助符号,一个能让你能够更加准确地定位的符号,而这个符号是可变的。”伊斯藏不住他的得意,“你想要寻找的是创造者……而我,是创造者的后代,这样天然的联系,能最大地提高你成功的可能——是吗?” 伊卡伯德看着他,显然有点惊讶。 “你居然能看懂这个。”他说,“看来这些年,你多少还是有学到一点东西的。” 伊斯的得意立刻就变成了恼怒。 “可惜你没带上那条小龙,”伊卡伯德自顾自地惋惜着,“它比你要合适得多。” 伊斯冷笑一声,爪子都差点弹出来。 他把娜娜留在了独角兽号上陪艾伦……但无论她在哪里,都不是这个秃子可以觊觎的! “既然是合作,条件可就得好好谈谈了。”泰丝抱起双臂,上前一步,昂首挺胸,底气十足。 现在他们可不是蹭法术的了! 伊卡伯德沉默了一小会儿。 “我会给你们一份我整理过的索引。”他说,“这个书库里,你们所需要所有图书都在上面。” “听起来不错。”泰丝点头,“可是,瞧,伊斯有一个可以随身携带的独立空间,虽然也不是很大,但装下这个书库里所有的书,也还是足够的呢。” 他们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毕竟他们实在没多少时间耗在这里翻书,而这些藏书,也不该被永远遗留在这里。 伊卡伯德的眼睛眯了眯:“……雅纳克加的花园?” 泰丝讳莫如深地笑了笑:“不管怎样,在花园里看书总比在白骨堆里看书要惬意一点吧?” 这里的书,伊卡伯德显然还没有看完。他们当然不能强行把书全部收走,所以让其变成一个诱饵,而不是需要争夺的资源,对他们应该更有利一些。 连“花园”本身也是一个很不错的诱饵。那个被一条龙所创造出来的空间,据说风景如画,永远有繁花盛开,清风徐徐……连她都没进去过呢! 如果能让这个神出鬼没的牧师成为花园里的老爷爷,随时可以“请”出来帮忙,那就再好不过了。 伊卡伯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像是已经看透了她的打算,但泰丝半点不怵,笑笑地看回去——这可是对双方都有好处的事,她一点也不亏心! “……我可以顺便帮你们寻找线索。”伊卡伯德退了一步,“但我也随时都可以离开。” 伊斯十分勉强地点了点头。 反正花园里连垃圾都装过了,再装一个老头儿也无所谓! “就这样了吗?”泰丝遗憾而不解地睁大眼睛,“我觉得我们好像不是很划算呢,毕竟你帮我们做的事,我们自己也能做到,只是要多花一点时间而已。” 她的得寸进尺让泰瑞头皮发麻,伊卡伯德却并没有流露出一丝不悦。 “法术材料略有富余。”他平静地开口,“除了我和伊斯之外,还可以带多一个人。” 泰瑞喜出望外地屏住了呼吸,不自觉地微微踮脚。 “你不行,”伊卡伯德望向他,瞬间击碎了他的希望:“出发点不同。” 泰瑞怏怏地垂头——是的,他来自另一个时间,在这样的法术里,他不是一条原本就在水里的鱼,而是一颗从天外砸来的石头……除非以他为基准,重新设定法术。 泰丝回头跟同伴们叽里咕噜地商量了一下。 她总觉得依然不太划算,但伊卡伯德的底限又实在很难摸透。 “就这样吧。”伊斯说。 这样算来算去的也太累了。 他们能进入另一个时空的时间相当有限,而伊卡伯德有自己要寻找的答案,能多一个人,固然有更多的危险,却也会有更多的发现。 而且,既然同行,如果出了什么意外,不管是因为习惯还是某种坚持而依然穿着白袍的伊卡伯德,总不好意思见死不救吧? 总之,不要想着能占这位牧师大人便宜,能不吃亏就已经很不错了! . 泰丝很有兴趣来一趟灵魂出窍的超时空之旅,但在泰瑞的分析之下,最合适的人选其实是玛雅和阿尔茜。 一个私语者,一个牧师……及不自知的私语者,她们与创造者,其实也有极其微弱的联系。 但玛雅的精神尚未恢复,只好放弃了这个机会。 阿尔茜有点紧张,但不熟悉她的人一点也看不出来。她只是变得更加温和细心,体贴周到地照顾着每一个人,认真仔细地做着各种准备。 在确定的时间之前,他们先去了一趟赏金猎人公会,但并没有任何收获——那地方被毁得比图书馆还要彻底。 原本范围就不是很大的建筑,被炸成了大小相连的几个土坑,长满了荒草,只剩半边墙壁还要倒不倒地支在那里,风一吹,说不出的萧瑟。 魏特对着地图找到了密室,但这密室到底不如皇宫的地库结实,也已经被炸得稀烂,找到的几个金属柜都已经扭曲变形,里面的资料也都被烧成了灰,只剩一点难以辨认的碎片,完全无法判断是不是魏特所要找的“红标资料”。 魏特沮丧地在那里蹲了半天,又不死心地像只地鼠一样东挖西挖。泰丝周围看了看,却觉得有些奇怪。 “你们……你的前辈们,当时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她问魏特,“这里是住宅区吧?周围这一片,也就这里被炸得这么惨。” 公会其实是位于商业区和住宅区的边缘,但这两个区都并没有怎么被战火波及,看得出大部分的损坏都是因为闪电,只有公会这一片,明显是被攻击过的。 如果是碰巧……那也碰得太精准了一点。 “而且,”泰瑞补充,“这里的密室,不是从外面炸塌下去的,而是从里面炸开的。” “不但得罪了人,还有内奸。”泰丝眨眨眼,补充道。 魏特跳起来,涨红了脸:“也……也有可能是撤退的时候为了销毁秘密资料自己炸的呢!” “那还让你回来‘找回珍贵资料’?”泰丝反问。 魏特一时语塞,好一会儿才小声反驳:“也许现在的公会负责人并不知道当时的情况呢……” 赏金猎人反应很快,对危险也有敏锐的直觉。当时在这里的赏金猎人和工作人员,除了贪心地想浑水摸鱼捞一笔的那些,大多数都逃了出去,却也很难说清谁是最后离开的。 何况,还有一批飞船坠毁在雷暴之中。 “你能把这里的情况带回去,也就算是完成了任务吧。”阿尔茜安慰魏特。 “所以,接下来你唯一的任务就是……不要被雷劈成烤鱼。”泰丝笑嘻嘻地跳下一棵倒卧的大树。 年轻的赏金猎人郁闷无比,却也只能认命。 只是……内心却有种隐隐的不安,说不清因何而起。 他总觉得,他的任务,似乎并不是那么简单。 ------------ 风临(13) 那天晚上,他们听到了雷佐所说的,满城鬼哭。 那的确只是风声。风掠过这座荒凉破败的城市,奇异的唿哨声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忽高忽低地飘着,混合成一种嘈杂而凄切的声响,仿佛真有无数鬼魂,依旧徘徊在那一夜的惊惶与恐惧之中,奔逃呼喊,咒骂哭号。 魏特裹着他的小毯子,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他知道他是安全的。他躺在他们的飞船里,周围是一群强大得或许足够毁灭一个星球的龙、法师、牧师、魔人……等等,就算真有鬼魂,也无法伤他分毫。 但他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起停机坪里的尸骨。靠近飞船的那些已经被清理开来,可也并没有离得太远,这样的夜晚,这样风雨声里,就算那些白骨突然爬起来,缓缓包围了他们,似乎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他默默地把自己给吓到了。 他并不是没见过死人。他亲眼看着养父死去,在他冰冷的尸体边嚎啕大哭着开动飞船。可养父死去时毫无怨恨,也没有遗憾。 他死得其所,也已经为他安排好了一切,并深信他能长成一个跟他一样优秀的赏金猎人。 他的灵魂应该早已安息……不,像这个星域里许多人一样,魏特其实并不相信“灵魂”的存在。 即使是此刻……即使伊斯他们将以“灵魂”的形式进入另一个时间,他也依然并不相信真有鬼魂。他只是……突然感觉到难以形容的恐惧,悲伤,愤怒与绝望。 仿佛是那些死去的人,竭尽全力地想要把自己的怨恨悲伤都塞进他的脑子里,让他与他们一起嘶喊悲号,然后拖出他的灵魂,让他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 昏暗的光线中,另一个人默默地坐了起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视线扫过同样呆坐在那里的魏特时,忽地一怔。 “……你哭什么?”一样睡不着的玛雅脱口问道。 “……吓哭的吗?”泰丝立刻就抬起了头。 飞船里一阵窸窸窣窣地响动,所有人都坐了起来——根本没人能睡着。 魏特飞快地抹掉眼泪。这很容易,他皮肤有点特别,看起来苍白光滑,与伊斯的皮肤还挺像,但事实上却是一层极其细小的鳞片,水沾上去瞬间就会滑落,不留半点痕迹。 “我没哭!”他郑重声明,“这是……犯困导致的生理性的眼泪!” “哭就哭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泰丝对他的嘴硬很不以为然,“我都有点想哭呢!……当然不是吓的!” “这声音不太对。”玛雅烦躁地按着自己的额头两边。 “……真、真的有鬼吗?”依然坚信并没有鬼魂存在的魏特结结巴巴地问。 “不是鬼。”玛雅翻个白眼,“更像是某种……残留的精神力。这座城市,是真的很有问题。” 残留的精神力……那不就是鬼吗? 魏特分不清其中的不同,其他人却是知道的。残留的精神力,是智慧生物活着的时候留下的一点意识,与死后形成的鬼魂并不是一回事。 但唯有活着的时候意识就十分强大,且有十分强烈的愿望,才有可能留下这一点精神力,并在某些条件下被放大。 “提亚纳,那个纳登人,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发疯的吧。”泰丝不无同情地猜测,“感知太过敏锐也不是什么好事啊……据说她们还能通灵呢。” “……你们不觉得,纳登人的星球被摧毁,这件事有点奇怪吗?”泰瑞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如果纳登人女性有如此强大的感知能力,怎么会感知不到自己星球的灾难?他们为什么没能提前逃离?” 他也是突然想到了这个。毕竟在这之前,神奇的纳登人,跟他们实在没什么交集。 他们只见过一个有着微薄的纳登人血统的摩拉娜,其他无论是男是女的纳登人,他们都没见过,甚至很少听说。 “据说是因为他们的太阳突然的变化影响了纳登人的能力。”伊斯说,他在花湾城的图书馆里看到过一些相关的研究,“当时他们已经准备离开星球,甚至都找到了愿意接纳他们的地方……但没来得及离开。有很多特地回去帮忙的纳登人,也因此没能逃过一劫。” “……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呢。”泰丝说,“照雷佐所说,纳登人的感知能力,可不是一般的强。他们不会不知道已经没有多少时间,正确的做法,难道不是立刻逃离,能多快就多快,然后再考虑‘去哪里’这种问题吗?” “还活着的纳登人,也都好像消失了一样。”泰瑞补充,“这也很不对吧?毕竟他们……那么特别。” 然后他们便沉默下来。 无论是不是真有问题,关于纳登人的消息都实在少得可怜,连他们如此悲惨的遭遇都很少有人提起,就像是……有谁刻意抹去了他们的痕迹。 连“被鬼附身”的提亚纳,都再不见踪影。 “有问题。”泰丝十分肯定地说。 但他们也没什么时间和精力为他们从未打过交道的另一个种族去寻找答案,他们自己的问题和麻烦都还多着呢。 “睡吧,睡吧。”泰丝叹着气倒了下去,“养精蓄锐!” 虽然她并不需要进入另一个时间,但“等待”也是相当磨人的呢! . 准备出发的那一天,泰瑞忍不住问了伊卡伯德,是否有察觉到那异常的精神力。 伊卡伯德抬起手杖,点了点他们前方不远处翻滚的阴云和雷电。 “精神力,也是一种‘能源’。”他说。 这里,是残存的风临城的边缘,前面,就是曾经的能源研究所……和相连的小半个城市在巨大的爆炸中崩塌下去的地方。 泰瑞一惊:“所以……当时有纳登人死在了这里?他们是这里的研究员?” 泰丝瞬间就想到了一些更糟的东西,但到底没有说出口。 这种时候,没必要给同伴们——尤其是给阿尔茜,增添压力。 又或者,她还是该提醒一句,以免到时冲击过大,反而更糟? 她难得地纠结了一下,还没能做出决定,伊卡伯德已经淡淡吐出两个字:“走吧。” 骤然展开的卷轴瞬间烧了起来,极其明亮,没有一点黑烟,仿佛它原本就是一团火,而不是一张纸,烧得连空气都开始扭曲。 当火光消失,诺威已经稳稳地扶住了软倒的伊卡伯德,泰瑞也赶紧报住了阿尔茜。 “他都不给时间说声‘再见’的吗!”泰丝大声抱怨。 “我觉得这种时候说‘再见’……好像也不是很对。”泰瑞小声说。 泰丝瞪他一眼,又看向伊斯。 伊斯还笔直地站着,甚至连眼睛都睁着,只是一眨不眨,泰丝正好奇地准备在他眼前挥挥手,身后却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 她回头,魏特已经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吓的吗?”泰丝疑惑地开口,走过去戳一戳死鱼,渐渐变了脸色。 . 阿尔茜不自在地动了动脚趾。 她似乎仍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但无论是眼前宏伟的建筑,来来往往的布瑞坦人,还是他们她的视而不见,都清楚地告诉她,她这会儿并没有身体。 她只是……一缕飞到另一个世界的灵魂。 短暂的惊讶和微微的恐惧之后,强烈的兴奋漫了上来。 他们就站在新能源研究所前宽阔的广场边缘。这里同时也是停车场,各种各样的陆行飞船在划分好的区域里排列得整整齐齐,中间留出一条宽阔的通道,通向更上一层的平台。平台边缘则以鲜花点缀,平台上还有一个喷泉水池,水池后才是新能源研究所比皇宫也逊色不了多少的大门。 普南星的太阳已经落下。它沉没在风临城的下方,却还没有没入海平面,渐暗的日光里,风临城的地平线像是被火焰所点燃,天边的云霞是对比强烈的橘红与深紫,飞鸟扑簌簌掠过天空,飞向大海,整个风临城都被暮色染红,美丽与平和之中,却透出点隐隐的不祥。 他们应该,如之前所计划的那样,进入到了爆炸发生之前。 阿尔茜有些激动地向前迈步,身后却弱弱地飘过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那个……抱歉……请问……” 她猛然回头,看见一脸茫然的维特,呆呆地对着她问出一句:“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他为什么会在这儿?” 阿尔茜只能把问题扔给伊斯,并且对他那飘一样的行动方式难掩惊讶——所以,她也得这样飘来飘去吗?真的……很像鬼啊!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伊斯问。 魏特尴尬又无辜地摊手。 他是真的不知道啊!他发誓他什么都没做!他明明是站得最远的那一个了! 伊卡伯德也转了过来,有些意外,又似乎很有些兴趣地对着魏特看了好一会儿,看得赏金猎人毛骨悚然。 不对,他现在没毛也没骨……灵魂悚然。 “他能在这里,证明他该在这里。”牧师开口说出一句听起来很是高深的话,“走吧,我们没有多少时间。” “……跟紧!”伊斯只能郑重警告。 魏特连连点头,忐忑又期待。 他真不是自己想过来的……可是,既然来了,而且可能真的“该在这里”,他说不定,也是小说里那种注定要创造传说的主角呢! ------------ 风临(14) 整个研究所很大,但如果源石真在这里,找到它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伊斯原本是这么觉得的。 可他感觉不到源石的力量,而当他展开自己的意识,研究所里居然有两个地方,是他的意识也无法穿透的。 是的,即使脱离了身体,他的意识依然能展开,只不过,他的“身体”也会随之而变得有些透明,就……更像个鬼魂了。 魏特一直没敢吭声,但忍不住偷偷地看了又看,有低头看自己。 “左后侧一处,范围不大但守卫森严,地底一处,范围很广但守卫不多,入口可能不止一道门,有垂直的通道与后侧相连,应该是电梯……地底那里,更像是存储什么特殊材料的仓库。”伊斯把他探查到的情况告诉他们。 “我们去后侧,他们去地底。”伊卡伯德立刻就做出了决定, 伊斯犹豫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他其实更想让阿尔茜和魏特在他能够感知到的范围内转一转,毕竟他虽然能“看到”,却并不知道研究员到底在做什么。而且这样的话,如果他们出了意外,他也能发现。但是……阿尔茜和魏特,是他的同伴——经验丰富,能力优秀,完全能独当一面的同伴。 他们需要他的信任,而不是一味的照顾。 “尽量先在外面了解情况再进入。”他还是忍不住提醒,“……不要冒险。”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一定很奇怪,因为阿尔茜一副忍不住要笑的样子。 “我知道。”她回答,“你们也要小心。” . 伊卡伯德很快就学会了伊斯的行动方式——飘显然比像个正常人一样走要快得多。 他们其实能直接穿过墙壁,但他们还是谨慎地选择了在走廊里飞快地穿行。谁也不知道这里进行着多少种奇怪的实验,也说不准有什么东西会在他们穿过去的时候对他们造成影响……他们的确想找到各自想要的答案,却也没想为此而付出太大的代价。 走廊上的人个个一脸严肃,脚步匆匆,彼此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也没有一个“外族人”。 这里的工作人员似乎全都是纯种的布瑞坦人,也有少量的机器人。但机器人所做的几乎都是清洁、运送材料、准备食物之类并不重要的工作,连担任守卫的都没有。 伊斯分散的意识在一个机器人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下。那机器人正顺着狭窄的维修通道往下爬,动作一丝不苟,极其规律,却在快爬到底时,像是程序出错般突然停了一停。 事实上,所有的机器人的动作都在这一瞬有短暂的停顿,只是根本没有人留意到。 此时的布瑞坦人,对它们还没有任何防备。 伊斯他们想要进入的地方,得在三楼经过可能不知几重的屏蔽门,或使用特殊的电梯才能进入。然而当他们好不容易等到有人使用电梯,跟着钻了进去,周围却骤然一黑。 停电了。 几乎同时响起的惊呼声和怒骂身如海潮般在整个研究所涌起——这里的人似乎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还没有合上的电梯门自动封闭,把伊斯和伊卡伯德,连同一个神经质地挥舞着拳头放声尖叫的研究员一起关在了里面。 “……你可真是选了个好时间。”伊斯幽幽开口。 “这是用你来定位的时间。”伊卡伯德反唇相讥。 他们各自移开视线,开始寻找离开的办法。 这实在是有点措手不及。伊斯一直以为会先有爆炸,然后才是停电……而且,如果机器人真想做什么,不是半夜里更合适吗?为什么会选择现在这个时候? 以及,为什么电梯里也有屏蔽精神力的材料?! 他一边疑惑着,一边打了个并没有响声的响指。 小火龙应声而出,绕着他欢快地转来转去,照亮伊卡伯德似乎什么情绪也没有……又似乎有点什么的眼睛。 小火龙扑扇的翅膀像是莫名地僵了一下。 耳边的尖叫声更加刺耳。那个研究员看不见他们,却能看见这一团突然出现的火焰。 伊斯抬手让他两眼一翻闭了嘴。 就算醒来,他应该也只会以为自己在黑暗之中产生了幻觉……而且,他多半也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 “‘不要改变任何事’,我知道。”他一边命令永恒之火烧穿电梯顶一边开口:“但与困死在这里……或被一个布瑞坦人的尖叫声逼疯相比,也没有什么规则是不能打破的吧?” 伊卡伯德没吭声——这句话他倒是并不反对。 伊斯并没有太过嚣张,他只烧出了一个小小的洞,然后闪身钻了出去,向上飘到了另一扇紧闭的门前,却发现这道门,不止能屏蔽精神力,还能压制魔法。 这就有点过分了。 他忍不住暗骂了一声。但永恒之火并非全无用处,而且这里所使用的材料,显然比几十年后那条巨大飞船上的要差一些。 虽然花了一点时间,但小火龙还是努力烧出了一个洞……然后恹恹地瘫到了他的肩膀上,像饿蔫了的娜娜。 他下意识地安抚般摸了摸它,意外地触到一团极其温暖而柔软、像是毛绒绒的小动物般的东西,不禁微微一愣。 他也曾经在这种形态下操纵过永恒之火,那时……好像不是这种手感? 他没来得及想太多,那个刚烧出来的小洞里,突然如箭般射出猛烈的气流。 气流挤压出的尖锐的哨声中,伊斯本能地向一边闪开,爆炸般的沉闷轰鸣几乎同时响起,厚重的金属门被巨大的力量所冲击,瞬间扭曲变形,几块玻璃碎片从裂出的缝隙里利刃般直飞出去,扎在电梯井对面的另一道门上。 而开裂的门里,传出难以形容的声音。 像是许多人在放声嘶喊着什么,破碎的言语中充满毁天灭地的愤怒与仇恨,不顾一切的绝望与疯狂,如乞求,如诅咒,断断续续地刺进耳中。 伊斯本该能听懂,但这一刻,他的灵魂也仿佛被无数利爪撕扯开来,一片片碎裂,每一片都被巨浪拍打,被狂风抛卷,整个世界天旋地转,狂乱地搅成一片。 永恒之火扑腾着钻回了他的灵魂之境。他能感觉它温暖的力量如阳光般洒落,让他在一片混乱之中,找到了一点可以抓住的东西。 他找回了对自己的控制。 巨龙强大的意识在猝不及防的攻击后迅速稳固。伊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显露了身形——他对上了一双凌厉而狂乱,充满恨意的眼睛。 黑色瞳孔仿佛布满闪电的夜空,又像是快要破碎的纯黑玻璃,透出其后喷薄欲出的冷白火焰,眼白却布满血丝,像浸透了血。 一双连他也不敢直视的眼睛。 他移开视线,终于看清了门后的空间。 电力并未恢复,这里却异常明亮,一个耀眼的圆球在房间前端的金属平台上空飞快地旋转着,抛出一道道如水般奇异的光流,那光流蜿蜒向下,连接在下方手牵手围着它站成一圈的几个女人身上。 那是纳登人。 她们的身躯被锁链所禁锢,即使被刚才的爆炸所扭曲,也依然被锁在那里,只有蠕动的长发如蛇般扬起半身,漂浮在光流之中,像狂舞在烈焰里,一缕缕化为飞灰,又一缕缕瞬间重生。 而她们只是站在那里,仰头看着那个足以刺瞎她们双眼的光球,泪流满面,却动也不动。 她们其实也根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真正在尖叫和怒吼的是靠近电梯这边,拥挤在一起的布瑞坦人。在他们面前,几层被震碎的透明屏障落了满地,被掀翻的桌椅间躺着十来个人,其中还有几个尚有意识,却根本爬不起来,只是凄厉地惨叫着滚来滚去。 还能站着的人都套着如盔甲般的全身防护,两个装束明显有所不同的人被其他人牢牢护在最后,其中略高的一个正声嘶力竭地叫着:“杀了她们!杀了她们!……不要破坏源石!” 那声音混在一片“快把门撬开!撬开它!”“电力还不能恢复吗?!应急电源呢?!”“殿下!殿下!您得尽快离开这里!”“警卫呢?!警卫!!”“攻击!攻击!”……的混乱叫声里,听得伊斯忍不住皱眉,又觉得有些可笑。 还活着的几个警卫的确在疯狂地攻击,但所有的攻击都似乎被光流所吸收。那两道直视着伊斯的视线已经收了回去,似乎并未真的看到他,又似乎根本不在乎他是谁,他为何而来。 她们狂暴的、仿佛只想要毁灭一切的怒火,让伊斯也为之心惊。 他怀疑是她们激发了源石的力量,而想利用她们,想控制那力量的人……终将自食苦果。 即使能够阻止,伊斯也一点都不想阻止她们。 他只是小心地释放出自己的意识,试图穿过那耀眼的光芒,看清源石上的符号,或探知它真正的力量。 源石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它的光芒更加明亮地闪烁起来,但也仅此而已。 它并不像永恒之火那样拥有自己的意识,它也并不因他与创造者的联系就受他控制。 伊卡伯德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紧盯那不大的光球,眼神热切,却并没有任何动作。 他热衷于寻找答案……寻找真理,却从没有控制一切的兴趣。 周围光线一闪,无数机器瞬间启动的声音微弱却清晰。 “来电了!”隐约有人在欢呼。 房间里,一个沉重的金属罩落了下来,自动锁死在地面的平台上,将源石和围绕它的纳登人全部封死在里面。 武器轰鸣的声音随之而停,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仿佛这一场意外,已经就此结束。 伊卡伯德开口吐出了两个字: “……愚蠢。” 源石已被唤醒,而能激活它的力量的人,跟它被封在了一起。 把两种极其危险的法术材料混合在一起,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可想而知。 “你想在这里盯着它?”伊斯突然问道。 “是的……你呢?”疑惑于这条龙居然似乎想要对他有所交代,而不是任性地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牧师礼尚往来地反问道。 “找个人。”伊斯回答,“确认一件事。” ------------ 风临(15) 第一次爆炸并不猛烈,已经下到地底,进入第一道门的阿尔茜和魏特只感觉到微弱的震动,地底的工作人员却像是天崩地裂了一般惊慌失措地大喊大叫:“怎么会停电?!”“应急灯为什么不亮!”“人呢!来人啊!……” “……应变能力有点差。”魏特一本正经地学泰丝评价。 阿尔茜忍不住笑了笑。 这地方说起来神秘,但其中的许多人,恐怕每一天都在重复着极其单调的工作,即使有过各种演习,也根本没想到会有任何变化,自然也接受不了任何变化。 “冷静!”有人怒吼了一声。 慌慌张张瞎扑腾的人们瞬间安静下来。 “换应急通讯,开手动闸,封门,电力恢复之前任何人不得进出!”那人发出一连串的命令,“维生舱全部锁……” 明亮的光束划破地底的黑暗,一闪而逝,男人的声音也随之戛然而止。 魏特一句称赞卡在了喉咙里,倒抽一口冷气,呆呆地看着那个难得在这种时候还能镇定自若的布瑞坦人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而攻击他的……好像是他身后的清洁机器人? 短暂的死寂之后,各种尖叫和惊呼再次响起。 魏特眨了眨眼,黑暗此时并不妨碍他的视线,只要他想,他就能看到。 这是种十分奇妙的感觉——一种提醒他,他这会儿并不是个人的感觉。他看见有人似乎意识到什么,飞奔去执行那个死掉的男人最初的命令,试图封闭入口;有人打开了自带的光源,那闪来闪去的光束并没有让情况好上几分,反而照出一片令人心慌的混乱;他也看见那个刚刚毙掉了自己的主人的清洁机器人,它用平常的速度在办公区的窗与门之间晃来晃去,似乎仍在认认真真地清洁着地面。 魏特几乎要以为刚才是他看错了什么,可他没有。那支能量枪就握在它手中,也还在射击……而它另一只手里还抓着清洁剂。 终于反应过来的警卫开始朝它攻击。清洁机器人——魏特觉得应该算是机器人里的英雄,很快就被击中,爆着火花歪歪地倒在了窗边。 机型限制,它的动作其实并不十分灵活。 可地底这片位于两道大门之间的空间里,此时并不止一个机器人。当它吸引了所有的火力的时候,更多的机器人举起了手中的武器。 几乎是眨眼之间,警卫就倒下了大半。 “它们被控制了吗?……它们从哪儿弄来的武器?!” 有人在绝望地叫着。 “呼叫支援!呼叫支援!……” 他正在目睹历史。这个越来越鲜明的认知让魏特此刻并不存在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但他并没有忘记他们的任务。 他跟着阿尔茜飞奔向第二道门,藏在门后的东西才是他们的目标。 而且,似乎,也是那些机器人的目标。 伊斯说那里可能藏着些特殊的材料,而他觉得,里面说不定是什么秘密武器。虽然这里是能源研究所……据他所知,最强大的能源总是最先使用于各种武器。 短暂的交锋之后,机器人已经完全控制了局面。被封上的第一道门反而挡住了布瑞坦人的支援,第二道门也被它们轻易打开。 魏特此时明明感觉不到温度,却不知为何突然打了个哆嗦。 缓缓滑开的大门后,是密密麻麻一排又一排的维生舱,而漂浮在其中的…… “纳登人……”阿尔茜喃喃。 而且似乎全是女性。 她们紧闭双眼,惨白如尸体,唯有漂在荧蓝液体中的头发,像是依然拥有生命般盘旋扭曲,激烈地动个不停。 魏特刚刚沸腾的血液已经瞬间被冰冻。他想起那一晚风雨中的满城鬼哭,想起他们如何谈论纳登人所遭遇的那一场可怕的灾难…… 恒星爆炸。 他们所能看到所有记录中都是这么说的。 那应该是场天灾。 “有问题。”泰丝说。 “精神力,也是一种‘能源’。”伊卡伯德说。 某种令人恐惧的猜测呼之欲出,却又被他死命地压下去。 不可能——他想。 不可能。 没有人……没有人能做出这种事来。哪怕是传闻中骄傲,自私,冷酷,狂妄的旧布瑞坦皇室,也不至于……也不至于…… 他怔怔站在那里,在超过他承受能力的巨大冲击中,连意识都恍惚起来,直到阿尔茜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魏特!”她厉声叫着,“冷静一点!回神!” 年轻人呆滞的眼神终于转向她。 “我……没事。”他下意识地开口。 “你刚刚差点就消失了。”阿尔茜说。 她其实也震惊得失了神,只是,魏特像是要在水里化开一样越来越模糊的身影,把她的意识又吓了回来。 温柔的波动从紧握的双手中传递过去,无声地抚慰着年轻人依然动摇不安的灵魂。而在他们周围,机器人显然早有计划,有条不紊地四散开来。 “……它们想把纳登人放出来。”魏特努力让自己恢复冷静,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了一丝期待。 “但也或许只是利用她们制造混乱。”阿尔茜叹息。 她知道这对年轻人来说或许太过残忍……但接受事实总好过自欺欺人,然后看着自己的希望再一次被击碎。 魏特沉默了好一会儿。 “那也……好过困死在这里。”他低声说。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随那些机器人,看着它们唤醒维生舱里沉睡的纳登人,看着它们试图打开维生舱,却一次次失败。 阿尔茜一直抓着他的手微微一颤。 “她们……在看着我们。”她声音发紧。 魏特悚然抬头,对上一双双直直地瞪着他们的眼睛。 那些醒来的纳登人,确确实实是在看着他们,而不是那些机器人。 ——能通灵。 那原来是真的。 纳登人的瞳仁里像是嵌着细细的银灰丝线,被称为“命运之网”。据说,当丝线中闪出光芒,那双眼睛便能看透一个人一生的起伏。 那该是神秘而迷人的……但此刻,那一双双能看透他人命运的眼睛里只有无尽的憎恨与绝望。 魏特努力移开视线——他根本不敢与她们对视,即使他全然无辜。 他集中精神去看操纵台前那个依然在反复失败的机器人……而它的动作并没有因此而快上半分。 另一些机器人在手动打开一个个维生舱,甚至直接击碎玻璃,但速度依然太慢。 “它们没有弄到密码。”魏特说,“但是应该可以绕过去……天呐!那个机器人的程序难道是三岁小孩儿编的吗?!” 他突然暴躁起来的语气让阿尔茜心生警惕。 “这一切都已经发生过。”她说,“这一切都不可改变……你记得的吧?” 年轻人又沉默下去。 “可是,”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几不可闻,却异常坚定:“他说,‘他能在这里,证明他该在这里。’” 也许……他就是为此而来。 他猛地抽出手,冲向那个机器人。 “魏特!”阿尔茜大叫,却没能阻止,眼睁睁地看着他直接撞进了机器人的身体。 这简直……比伊斯还要胆大妄为! 阿尔茜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而魏特此时却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匪夷所思的事,也没有时间惊讶于用自己的灵魂侵入一个机器人的智能模块的感觉。 他完全是在凭本能行事。 机器人的动作卡了一下,然后变得飞快。 魏特的计算能力并不比机器人高……可他掌握的是四十多年后的科技。 在机器人自带的能源耗尽之前,最后一个键敲了下去。 维生舱接连开启的声音里,眼前忽地一片光明。 备用电源启动。电力恢复了。 警报声刚刚响起便断掉,那突兀的一声像是嘲讽般的怪叫。正冲上前想要把魏特从机器人身体里弄出来的阿尔茜猛地一顿。 一片奇异的声音淹没了她的灵魂。 . 伊斯跟着那群惊魂未定的布瑞坦人飘了出去。 问题似乎已经解决,受惊过度的“殿下”需要好好地休息,也需要有人向他交代。 刚刚发生的事,当然不可能是他的错。 人群的簇拥之中,那位殿下暴躁地掀掉了头盔,随手就是一砸。 “去查!”他怒吼,“停电?!我不敢相信居然会有如此愚蠢的错误……你们知道帝国已经有多少年,没有任何地方停过电了吗?!” 头盔下的脸白里透点蓝,因为布瑞坦人天生较厚的皮肤,即使在愤怒之中,也没有透出多少血色,看起来几乎不像个真人。 伊斯认出了那张脸——旧帝国的十七皇子嘉莱。 一直紧挨着他的那个稍矮的人也解下了头盔,露出一张他更为熟悉的面孔。 辛加的面孔……阿米斯特的面孔。 这样面对面地看着,伊斯可以确定,那相隔了四十多年两张脸的确是一模一样,没有半分区别,连左边眉毛上的一颗痣都是同样的大小,同样的位置。 可这么看着,他也看不出这个受宠的少年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特别到需要复制他的基因。 可能还复制了不止一次。 真要说的话……他好像并不害怕,刚才的危险对他来说似乎刺激远大于恐惧,到现在眼中仍闪着兴奋的光,却又不像寻常这个年纪的少年那样,因为兴奋就聒噪不休,上蹿下跳。 他很安静地跟着自己的父亲,显得十分乖巧。 直到许多人领命而去,人群散开了一些,他才有点孩子气地扯了扯父亲的衣角。 “父亲。”他说,“我想要个纳……” 他猛地扭头不知看向何处,然后飞快地戴回了头盔。 ------------ 风临(16完) 细细的声音漫了上来,如被疾风推动的海浪,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那是种奇特的颤音,似一首歌唱到最后,将停未停,又忽地拔高,在所有人的心弦上狠狠划下一道。 伊斯觉得像是有无数条冰冷的丝线绞了上来,试图将他绞得四分五裂。但有刚才的经验,他已经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攻击。 这些纳登人的精神力固然强大,却也不至于强过他。 意识只是稍稍恍惚了一下,走廊上已经倒了一地的人,只有几个谨慎地一直戴着头盔,或幸运地忘了摘下的人,还能站在那里,惊惶四顾。 嘉莱并未倒下,阿米斯特及时撑住了他,放声叫着:“过来帮忙!……把他的头盔捡回来!退回去!退回屏蔽门后面!还有,立刻向利奥将军求援!” 伊斯饶有兴致地挑眉。 这个少年确实十分冷静,反应也很快。但嘉莱…… 他看一眼那张七窍流血的脸,只想送他两个字——活该。 无论是源石的力量,还是纳登人的精神力,都是极难控制的东西,也不知道是谁的主意,居然让这两种力量撞在一起。 纳登人还明显是被迫的。 地下藏的是什么“特殊材料”,已经昭然若揭…… 伊斯脸色一僵,瞬间没入地板,直落下去。 被关的纳登人都跑了出来……那阿尔茜和魏特呢?! 他也就那么一小会儿没有留意到他们而已! . 研究所里的人已经几乎全都倒了下去——除了机器人。伊斯已经能够猜到机器人的计划,是它们切断了电源,给了纳登人反击的机会……它们未必真能计算到纳登人加上源石会导致怎样的灾难,只是像它们在其他地方所做的那样,制造一些混乱。 毕竟,它们在数量上并不占优势。 纳登人的精神攻击对它们似乎并没有影响。各种型号的机器人几乎是慢条斯理、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研究所,对身后的一切丝毫不感兴趣。 在军队赶到之前,这些并不擅长战斗的机器人,有足够的时间离开。而即使军队到达,恐怕也没有余力再去追击它们。 数以百计的纳登人从被布瑞坦人自己打开的屏蔽门里涌了出来。她们没有武器,浑身上下也毫无遮蔽。她们对此毫不在意,即使步履蹒跚,也一刻不停,却并不是像机器人一样往外走。 仿佛被什么所吸引,她们一层层向上攀登,满头扬起的长发不停颤动,与伊斯所听到的那奇特的声音是同一个频率,越来越高,越来越快。 这栋六层高的建筑是研究所的主楼,正中央是个直通玻璃穹顶的六边形天井,六面纵横相连的楼梯和走廊连成规则的几何形状。 而此刻,整栋楼都在以同样的频率微微颤抖, 在那声音似乎已经高到不能再高的时候,楼上轰然一声巨响,半栋楼瞬间炸飞了出去。 以三楼为中心,整栋楼上半部分完全被掀开,下半部分也在巨大的冲击之下向下坍塌。因为不用担心被砸到,伊斯能清楚地看到那如同海浪般的冲击波将原本坚固无比的建筑轻易粉碎,向四面轰开。 许多纳登人也同样被轰了出去,却也有一部分抵挡住了这场爆炸。 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保护了她们,甚至让她们静止在半空,却没能抵御所有的伤害。然而即使眼中淌下血泪,她们也只是抬起头来,望向她们终于得见的天空。 普南星没有月亮,但此时,却有一颗明亮的光球悬在半空,蛛网般的光流交错而下,连接起每一个纳登人,如神明一般,将力量赐予它虔诚而遭遇悲惨的信徒。 但事实并非如此。 纳登人并未索取任何东西,正相反,她们正在将自己的一切输入那个光球之中——她们的精神力,她们苟延残喘的生命,她们刻骨的恨意和滔天的怒火。 她们正在将一个原本只有纯粹的力量的东西,变成她们复仇的工具。 伊斯心情复杂,却并未插手。 他向某处看了一眼。伊卡伯德站在那里,兴致盎然,却又纹丝不动,平静无比。 ——他就之知道用不着担心这家伙。 他掉头去找阿尔茜。 . 虽然入口被堵住,地底的建筑却没有受到太严重的损坏。 阿尔茜跪在地上,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用自己的意识去碰触实物,她甚至都已经拆开了那个已经连火星都冒不出半个,彻底没了动静的机器人的头壳,即使她的手完全能穿过去……但真正该做的,她实在无能为力。 伊斯出现时她如释重负,急切地开口:“魏特……他钻进了机器人里,控制了它……然后他再没出来!我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也不知道他到底还在不在……” 消失在这里的话……就死了吧? “……是他放出了那些纳登人?”伊斯问道。 阿尔茜默默点头。 以魏特的性格,再想想伊卡伯德那句意味深长的话,这实在不难猜。 可是……这难道就是魏特明明不在法术范围内却还是被拖到这里的意义吗?作为一个推动事态发展,却注定牺牲的工具? 就因为他心软又冲动?阿尔茜实在不能接受。 即使那些纳登人大概因此而没有伤害她,她的感觉也糟透了……甚至更糟。 她从来没觉得自己如此无用。 伊斯低头看向那拆开的头壳。他倒是能看到魏特……如果那还是魏特的话。 他已经变成了一坨难以名状的东西,像一滩透明的胶状物,却还能动,十分顽强地伸出许多细小的触手,在机器人的芯片上绕来绕去,也不知道是想钻得更深,还是想把自己从里面拔出来。 “……你的脑子是不是真的只有鱼脑子那么大?”伊斯毫不客气地骂着,并且将自己的意识压下去,确保对方不管变成了什么都能听清这一句。 那些细小的触手顿了顿,迟疑起向上伸起,活像只被粘在了芯片上的小水母,努力地想要翻个身,却翻不过来。 但是,很明显,即使脑子真的只有鱼那么大,魏特也并不想死在这里……或者干脆当个机器人。 他在求救。 伊斯叹口气,认命地开始把那一坨赏金猎人往下扒拉。 就算是给埃德和娜里亚做结婚戒指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么做过这么细致的活儿……这也比做戒指要难得多,毕竟戒指做坏了还可以重新来。 他有很多精金,而魏特只有一个灵魂。 伊斯能很轻易地把自己的意识几乎无穷无尽地铺开,也渐渐学会了集中精神去看一些极其细小的东西,做一些复杂的事,但从一块芯片上完好无缺地剥下一个已经不成形,却不知为什么把自己打了无数个结的灵魂……这种事他这辈子也不想再做第二次。 这简直耗尽了他的耐心。当他终于能把那一坨摊在手心,看着它慢慢蠕动着,似乎想要变回原本的样子,几乎有种捏爆它的冲动。 他嫌弃又小心地把它扔进了自己的灵魂之境,起身看向头顶。 头顶炮火隆隆。 附近的军队已经赶了过来。眼前诡异的一幕是他们无法理解的,而能够告诉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人,已经都死在了之前的爆炸里。 在纳登人的精神攻击之下,他们只能退到更远的地方,简单粗暴地决定将那颗发光的圆球也好,诡异的纳登人也好,通通轰成灰烬。 而源石显然能吸收很多种力量。 它已经越来越亮,亮得像个小小的太阳……一个快要爆炸的太阳。 “愚蠢。” 一直旁观的伊卡伯德也只能给出这样的评价。 “我们该离开了。”他说,“最后一次爆炸,就算是我们,很可能也承受不起。” “……你已经找到答案了吗?”伊斯问道。 “当然。”伊卡伯德瞥他一眼,“毕竟我足够专心。” 伊斯忍不住气往上冲——难道是他不想专心吗?! 所有的攻击突然停了下来。军队那边终于来了个有点脑子的人,伊斯能听见那个被称为将军的男人压着怒火发出命令:“封锁周围……用防护罩……尽快。” 可惜,已经晚了。 伊斯不死心地周围看了一圈,视线定在废墟中的一角。 他走过去,踢了踢脚下的尸体——那是阿米斯特。 然后一只手微微抬起,似乎想要抓住他的脚。 少年居然还活着……而且居然似乎能看见他。 他应该是从楼上砸下来的,整个身体都诡异地扭曲着,胸口端端正正地破了一个洞……一个前后都破开的,很圆的洞。 爆炸时,源石很可能直接穿过了他的身体。 他根本不可能活下来。 但此刻,却有血肉在他胸口那个破洞里蠕动着,飞快地修补着他的身体。 源石的力量,不知为何进入了他的体内。 伊斯蹲下去看他的眼睛——他真的能看到他。 “救……我……”少年低哑地恳求着。 如此……似曾相识的声音。 那一瞬间,伊斯浑身发冷地想起,在那条巨大的飞船上,那个只能听见声音的人,以独角兽号的安全为条件,提了一个非常奇怪的要求。 “某一天,当我们并非敌人的时候,如果我向你求救……请救我一次。” 伊斯当时觉得,这样的情况应该不可能发生,毕竟他们显然已经是敌人,而双方都不是会放弃自己目标的人。 他答应了。 结果……这“某一天”,并不是将来的某一天,而是过去的某一天吗?! 那他……到底该怎么做? “伊斯。”伊卡伯德开口提醒。 他们必须得离开了。 ……他没有犹豫的时间。 ------------ 命运之线(1) 耀眼的白光仿佛还灼烧在灵魂之上。 那光极亮,却又极冷,冷得像巨人之脊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一层层覆下来,轻若无物又重如千钧,让人无法呼吸,也动弹不得,只能任由自己一点点消融在其中,化为茫茫的一片白,坠入沉沉的一片黑。 至暗之中,有最初的光,柔柔渺渺,如水流淌。 恍惚触到什么的那一刻,伊斯骤然惊醒,对上一双金灿灿的眼睛。 “喵嗷~” 趴在他胸口的女孩儿开心地跟他打着招呼,兴高采烈地问他:“今天的娜娜,是不是也很可爱!” 今天的娜娜满头蓬松的黑色卷发,卷发里冒出两只毛茸茸的猫耳,大大的眼睛保持了原本的金眸竖瞳,脸蛋圆圆,肌肤微褐,像只充满野性的小猫……包括那覆盖着卷卷的黑毛,还甩着一条长尾巴的身体。 伊斯头痛地捂住眼睛,对这个人头猫身的小家伙无话可说。 娜娜不满地伸出两只猫爪,对着他的脸啪啪一通乱打:“娜娜不可爱吗?!” “可爱,可爱。”伊斯无奈地开口,努力寻找优点,“我喜欢你的头发,耳朵也很可爱,脸也很可爱,可是……你都要变成人了,为什么还总是要留着四条腿?” 今天,昨天,前天,前前天……自从娜娜在威利的建议之下不再浪费纸墨画来画去,而是直接变成各种模样,不管头变成了什么样子,身体都一直是四条腿儿。 “两条腿走路好不习惯呀!”娜娜像只真正的猫一样蹲坐起来,舔了舔自己的爪子,“再说,半人马不也是四条腿嘛!威利可喜欢他们啦!” “他们同时还有两只手。”伊斯随口纠正。 娜娜沉思片刻,身体忽地拉长,从脖子下面又冒出了两只手,上下扑腾了两下:“这样吗?……也挺方便的呢!” 伊斯眼前一黑。 娜娜哈哈大笑着,从他胸口跳了下去,欢快地冲向门外。 “等等!!”伊斯大叫着翻身而起。 尽管船员们大概已经被各种惊吓磨练到不管娜娜变成什么样子都能闭眼瞎吹,他也不允许她这样跑出去!! 娜娜回头冲他做了个鬼脸,直接穿过房门,四爪如飞,疾奔而去。 但那多出来的两只手已经缩了回去,身体也已经恢复了正常……算是正常吧。 人头猫身……也挺好的! 伊斯脱力地倒回了床上。从梦中惊醒时心悸与冻结灵魂的寒意,都在小龙这一番闹腾之后迅速消散。 但同时,清醒时的纠结也迅速又缠了上来。 他依然无法确定,那时的决定是对还是错。 他知道后悔是最无用的情绪,他知道这样的纠结毫无意义,却还是忍不住一遍遍去回想,去反复思考当时是不是还有更好的选择,能得到更好的结果……他算是知道埃德为什么会一次又一次“重来”了。 如果真有那样的力量,如果真的能重来一次——这诱惑真的很难抗拒。 要不是埃德的教训就摆在眼前,而他绝不能让娜里亚连他也失去,他说不定就会控制不住地去试一试。 他又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去找伯特伦。 . 白发的船长今天也忙得不可开交。 他原本十分确定他们进出风临城都真正做到了神不知鬼不觉,但照伊斯所说的情况……他们会成功进入风临城,甚至回到四十三年前的那一晚,很可能是某些人早就知道的。 即便如此,只要事情还没有爆出来,该遮掩的也还是得遮掩。毕竟,对方也未必就能确定他们到底是什么时间,以什么方式进入,又到底知道了多少。 雷佐离开之前伊斯他们尚未出发。老沙地人并不知道他们在等待什么样的机会,还毫不客气地嘲笑过他们的优柔寡断。伯特伦只是笑眯眯地咬着烟斗,什么也没解释。 他固然对赏金猎人公会很感兴趣,但“兴趣”离信任可还很有些距离。 而魏特……也并不需要担心。 伯特伦放出了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让人觉得他们的确想要进入风临城但尚未成行,甚至有意与新布瑞坦帝国的统治者接触,看看能不能合作一番——这倒也十分符合独角兽号以往的行事风格。 他在应付各方试探的同时也试探着各方,而这实在令人心力交瘁。在这种时候,跑来问他“有什么新消息”却完全不打算帮忙……在这种事情上也帮不上忙的伊斯,就让他很是幽怨。 被他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伊斯也很有些头皮发麻。他已经不止一次地得到“耐心一点,静观其变”这样的回答,但如果他静得下来,就不会跑过来了。 只不过,这一次,伯特伦还真有一点新消息。 “新布瑞坦,有了新的国王。”伯特伦说,“一个才十来岁的少年……名叫辛加。” 伊斯一怔:“是真的辛加?” 伯特伦耸肩:“那可就不知道了。” 那可能是辛加,也可能是跟辛加长得一模一样的另一个克隆人……有着同一张脸的好处就是,就算国王换了人,或从来都不是大家以为的那一个,也没人能发现。 但无论如何,辛加被魏特安全送达目的地才不过半年,在那之前,他即使“受宠”,手上也明显没有任何势力可言,半年之后就成了皇帝……怎么也不可能是因为他自己的努力。 甚至,那个别别扭扭,又怀着某种期待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伊斯的少年,都不一定还活着。 “我觉得这是一种态度,或者说,一种暗示。”伯特伦说,“你毕竟救过‘辛加’,所以,我们与新布瑞坦之间,也算是有了一点可以沟通的基础……我觉得他们迟早会找过来的。” “……我们也可以找过去?”伊斯试探。 他并不在乎什么挟恩图报,或别有用心之类的评价,只想尽快解开脑子里那些绕成一团的问题。 “是可以。”伯特伦重重叹气,“但至少,等到国王的加冕礼?我觉得我们很可能会收到请柬……那会是个不错的时机。” 伊斯觉得他自己飞过去找人也不是不行……他最近心里总有点慌慌的。但看着伯特伦一脸疲惫的样子,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他已经给独角兽号惹了不少的麻烦。如果不是因为他,独角兽号的“友谊与和平之旅”应该会更加简单,而不会像现在这样,越来越深地卷入各种争斗之中。 但即使他现在脱离独角兽号,也已经于事无补——他们是一体的,在任何人看来都是这样。 也的确是这样。 . 在收到加冕礼的请柬之前,伊斯意外地收到了娜里亚发来的通讯。 那特殊的声音响起时,他莫名地呆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接通。 “伊斯。”娜里亚的声音很轻,低缓却平静:“是艾伦……他走了。” 心中骤然一空。难以置信……又仿佛,早有预料。 艾伦突然跑来独角兽号,让他陪着东逛西逛,絮絮叨叨的,比从前啰嗦了好几倍,又待了那么长的时间……却在他从风临城回去之前就返回了燿星。 那时候,他其实,就已经感觉到什么的。 他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只是低声告诉娜里亚:“我马上回来。” . 他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斯顿布奇。为他开门的娜里亚眼中并没有太多悲伤,甚至还能对他微笑。 那并非强颜欢笑,或故作坚强,但当娜娜扑进她怀里时,伊斯还是忍不住笨拙地问了一句:“……你还好吗?” “还好。”娜里亚轻声回答他:“我猜他并不喜欢我们用眼泪来送他离开……他在独角兽号上跟你念叨过吧?凯勒布瑞恩说过的那句话……” 伊斯点了点头,唇边也不自觉地牵起一点弧度。 半精灵牧师说过,艾伦·卡沃会活得好好的,直到两鬓霜白,寿终正寝。 艾伦这两年时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没有半点悲伤,反而十分满意,甚至有些得意。 他觉得这样很好——他这一生虽有遗憾,却并未虚度。而生命最后的十几年,平静美好到足以安抚他所有的伤痛。 他在壁炉前的摇椅上溘然长逝。 那时威利还以为外公又像平常一样睡着了,体贴地帮外公把滑落的毯子拉上去,掖在他的肩头。 南方的初秋,天气不过微凉,外公的皮肤却冷得像冰,再也感觉不到半点属于生命的起伏。 男孩儿在摇椅边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并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放声大哭,而是转身去找来从维萨城搬来照顾他的女管家蒙森。 “外公,”他告诉她,“……他睡着了。” 蒙森立刻就反应过来,在确认艾伦已经停止了呼吸之后,让人把当时还在尼奥城的娜里亚叫了回来。 娜里亚坐在父亲身边发了一晚的呆,起身安排一切,一滴眼泪也没流。 只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此平静地接受艾伦·卡沃的逝去。 ------------ 命运之线(2) 尼亚·梅耶站在灵柩边,低头看着艾伦平静安详的面容,茫然得像一个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孩子,又像一片飘忽的影子,风一吹就会散成灰烬。 当伊斯走到他身边,小个子的盗贼抬起眼,灰绿色的小圆眼睛里没有丝毫光亮。 即使是变成恶魔的时候,他的眼中也从不曾这样一片死寂。 他似乎花了好一阵儿才认出伊斯,然后突兀地笑了一声。 “我差点就想把他变成恶魔。”他说。 “……他不会喜欢那样。”伊斯轻声回应,“不是说变成恶魔,而是……人总有一死。” 就像花开了会谢,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而看够了各种不自然的挣扎的艾伦·卡沃,乐于接受这样的死亡。 “是啊……”尼亚的视线又恹恹地垂了下去,“人总有一死。” 可是,为什么,要留下他一个? 从前一起冒险的时候,他们也聊起过死亡。他觉得他们很可能会在一次伟大的冒险里壮烈地死个精光,然后继续活在吟游诗人的歌唱中;他也想过他们能幸运地一起活到老,坐在壁炉边半睡半醒地回忆从前的辉煌,揭着彼此的老底互相嘲笑。 那时他从未想过,同伴们会一个个凋零,一个个离开,连长寿的矮人和半精灵都先他而去,到最后,偏偏剩了最怕孤单的他一个。 “明明说过永远在一起的……”他喃喃,“全是骗子。” “会在一起的。”伊斯说,“诸神已离去,虚无之墙也已倒塌,所有生命与灵魂都会重归天地。” 他们总会再次相遇,哪怕只是一粒微尘遇上另一粒微尘,而所有的“曾经”都已被遗忘。 他不知道那样的相遇是否还有意义……但那也是他唯一能拿来安慰自己的。 “……我从未听过如此蹩脚的安慰。”尼亚夸张地牙疼般抽气,“你这是想让我早点死的意思吗?” 他也从未开过如此糟糕的玩笑——他分明看见伊斯眼底的黯然和深藏的恐惧。 有一天,这个他曾经抱在怀里的小男孩儿会不得不送走每一个他所爱的人,包括娜里亚,甚至威利……他该安慰他,而不是让他安慰自己。 可他能言善辩的舌头像是变成了一块无用的死肉,僵在嘴里,吐不出一个有用的字来。 “我不是……”他小声说,不自在地挠了挠鼻子,“我觉得,我应该还能活挺久的。” 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但伊斯听懂了。 “你最好记得这句话。”他说。 尼亚干笑了一声。之前那种整个儿裹住了他,让他无法呼吸的悲伤,像是被钻了个洞,还从洞里吹进一股幽幽的冷风,吹得他清醒无比。 “我去看看该通知的人有没有漏掉的。”他说,终于确定了自己的位置——不管艾伦承不承认,他都不只是朋友,而是家人。 家人,在这种时候应该帮忙,而不是添乱。 “呃,娜娜呢?”他这才意识到,伊斯是独自进来的。 “跟威利在一起。”伊斯说。 蒙森陪威利在院子里坐着。女管家固执地认为,小孩儿不该一直待在灵柩边,即使威利看起来并不害怕,只是有点伤心。 他很清楚死亡意味着什么,他也知道外公并不希望他们太过伤心。 他只是……有点想他。 尼亚走进院子里的时候,娜娜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没什么精神的小威利:“他只是不在他的身体里了,但他还在的呀,他有可能变成各种各样的东西,拥有各种各样的快乐……瞧!天上那片云!那也可能是艾伦呀~他特意变成了烤小羊腿的样子,就是想要让你开心一点呢!” 尼亚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看飘在碧蓝天空上的白色烤小羊腿,觉得……在“安慰”这项技能上,娜娜可比伊斯会多了。 “可是,”威利有点委屈,“喜欢小羊腿的是你,我喜欢吃鱼。” “那可能是因为,艾伦更喜欢我吧!”娜娜矜持又得意地挺起胸膛,“也许你多看一会儿,他就会变成鱼了呢!” 于是,两个小家伙,连着蒙森,都一起抬头看天上的云。 尼亚轻轻笑了一声,转身离开。 再不努力一点的话……他就要连十岁的小孩儿都不如了。 . 艾伦的葬礼简单又隆重。许多人匆匆而来,跟老朋友见上最后一面,默默说一声再见,便又匆匆离去。 他们把他葬在克利瑟斯堡的墓园里,那是艾伦自己的选择——曾经躺在安克兰地底的老矮人也已经安眠在此处。 这座古老的城堡见证了他们太多的欢乐与悲伤。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适合让他们再次相聚。 当天晚上,许多人就留在了克利瑟斯堡。 伊斯就睡在自己的房间。这个他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回来的过的地方,依然熟悉得令人安心,可他半夜里醒来,却再也睡不着。 他推门而出,在走廊上遇到了同样睡不着的娜里亚,默默地相视一笑。 他们沿着走廊走过去。娜里亚跟伊斯说起很久之前的那一晚,她和埃德如何偷偷跟着艾伦,在密室里找到了石像和石棺,而伊斯在路过西塔楼时指给她看,说他五岁时曾经被斯科特关在这里一下午。 小时候的事他几乎都记得,那件事他却不知为何记不太清,就像他总也记不起出生那天他曾经和埃德躺在一起,面对面地吐着口水泡,比谁能哭得更大声。 但据说,那天,当艾伦找到他的时候,他的眼睛都已经变成了金色。 “他们为了我的去留打了一架。”伊斯说,“但我最后还是留了下来,因为斯科特……” 因为斯科特放弃了他热爱的冒险生活,选择了他。 他平静的童年因此而得以延长了五年。 娜里亚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伊斯忍不住笑起来:“你还是那么讨厌他吗?” “他根本就不会养小孩儿!”娜里亚愤愤地表示,“那时艾伦就该把你带回家的!” 那时,她的母亲还在……而且,还有她呀!她会给他很多很多的爱,多到足以让他忘记斯科特……这样,他或许,也能够少受一些伤害。 伊斯笑而不语。 可艾伦不会带他回家。 那时凯勒布瑞恩已经告诉了艾伦他所看到的某些未来——他看到伊斯成为这个世界的毁灭者,他看到斯科特死在寒冰与烈焰之中。 而艾伦做出的决定,不是尽早解决伊斯这个最大的危险,而是试图把他和斯科特排除在许多事情之外,试图让他们有更深的联系。 他试图自己去解决问题。 他曾经想连老矮人和尼亚都甩开,但没能成功。可最终,他所做的一切努力,他付出的所有代价,是否也稍稍改变了未来? 即使是在告诉伊斯这些往事时,老人自己也难以确定。 ……可他至少有勇气去改变。他没有因为“这是注定会发生的事”,因为这就是命运,而有半分犹豫。 伊斯的心情突然就低落下去。 “我大概,做了一件蠢事。”他沮丧地告诉娜里亚,“我救了一个或许不该救的人……因为我觉得,那其实是已经发生过的事,而我无法确定是不是该改变它。” 他在最后一刻救下了阿米斯特,即使明知他可能会成为他最危险的敌人。 “……我觉得这两件事不太一样。” 在听过整件事之后,娜里亚歪了歪头。 他们这会儿又坐在了老地方,在高高的塔楼上。北方的初秋,夜风里已隐约有了极北冰雪的气息,而星空璀璨,月光清亮如水。 “毕竟,一个是过去,一个是未来……”她说,“或者,也可以换个想法,不用去理会那是不是‘命中注定’,而是……如果你并不知道他是谁,也并不曾对他许下承诺,那时候,你会救他吗?” 伊斯差点脱口说“不会”。 可认真想一想,他说不定……还是会的。 即使不知道那是谁,即使不曾对他许下承诺,对着一张跟辛加一模一样的脸……对着一个他曾经救过,也扭扭捏捏地对他道过谢的少年,把他瞬间扔到某条正准备离开的飞船上,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更实际一点……那时,少年显然已经被源石的力量所影响,让他活着,或许能让他们对源石有更多的了解。 “瞧。”娜里亚笑眯眯地摊手,“不用纠结于什么命运的安排,想着自己是不是被算计了什么的,在你所面对的每一刻,做你想做的、觉得是正确的事,就够了呀。就算错了,努力去弥补就是了嘛。即使是……像埃德那样去弥补,只要你愿意承担代价,也没什么不可以。” 这句话大概有许多人会反对——那实在太过危险。 但伊斯听懂了。 他听懂了娜里亚对他绝对的信任。 那么,或许,他也可以再更相信自己一点。 以及,他郁闷地意识到,在面对差不多同样的问题时,某个头脑简单的家伙,处理得似乎比他要好得多。 ------------ 命运之线(3) 小小的、打着不知多少补丁的飞船,落在开满野花的草地上。 魏特从他毫不容易弄回来的小铃铛上跳进齐膝的野草里,举目四顾,在随风而来的漫天花雨中,惬意地吹了声长长的口哨。 这个风景优美人又少的农业星球真是个适合养老的好地方……但此时此刻,他只是个来送货的、贫穷而艰难的年轻人,距离躺在草地上喝着小酒晒太阳的退休生活,还有长到几乎看不到尽头的距离。 想想还真是忧伤。 笔直而狭窄的小路边是整整齐齐的农场和果园,看起来充满了丰收的喜悦,不知名的果树开满粉色的花朵,时不时地就扑他一脸的花瓣。他的目的地,一栋用金属板像拼积木一样拼起来的房子,完全被花海所包围,连带着那乏善可陈的建筑,都变得别具风情。 为他开门的女孩儿梳着高马尾,脖子特别长,笑容腼腆又甜美,羞赧地请他坐下喝杯新鲜的果汁,她好去拿他的酬金。 魏特对这原始的支付方式并不意外。很多跑到这种农业星球种地的人,都是因为厌倦了科技文明,想要过一些更加“贴近自然”的生活……所以他才能接到这个跑腿送货的任务。 像他这样的赏金猎人,虽然收费高了一点,可比总是丢东西的星际快递要安全快捷得多。 他坐了下来,欣赏着窗外连绵的粉色云朵,正放松地觉得这回的任务应该不会再有什么意外,后背却忽地窜起一阵寒意。 他手指紧了紧,把玻璃杯举起来,对着窗外阳光欣赏那奇异的蓝紫色果汁,玻璃杯上隐约映出身后的人影——并不是刚才那个女孩儿。 “不用紧张,年轻人。” 苍老而沙哑的声音传到他耳中,“我也曾经是个赏金猎人。” 魏特的确对赏金猎人有着本能的亲近感,可他没法儿不紧张。 他的直觉在他脑子里发出尖锐的警告,即使站在那里的不过是个已经衰老的女性,他却感觉到难以形容的危险……甚至恐惧。 他缓缓转身,老人正拉下自己的斗篷,一头长发如无数细细的触手,扬起在半空。 纳登人。 仿佛有无数银灰色的丝线切进灵魂之中,无数破碎的画面一闪而过,又像玻璃杯里的果肉般,在微微的震荡之后,无声地沉了下去。 “我是提亚纳。”老人开口说出自己的名字,“你应该已经听过。” 她黑色的眼睛藏在阴影里,交错于其中的银灰光线却因此而分外醒目。 ——恶鬼附身。 魏特第一时间想起就是这个,后背的恶寒直窜头顶。 他显然没能藏住他的情绪。老人在他对面的桌边坐下,脸却依然隐在窗帘的阴影里。 “我猜我给那个苏迦人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她淡淡开口,给自己倒了一杯果汁。 魏特又默默地往阳光里挪了挪。尽管眼前的老人看起来还挺正常——比如,她虽然似乎不太喜欢见光,但她其实是有影子的的——他还是有点瘆得慌。 他的确记得这个名字,他也记得雷佐提起这个名字时眼中的恐惧。 “我……什么也不知道。”他僵硬地开口。 纳登人看他一眼,低低地笑了起来。 “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找你?”她问他。 “为了……警告我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的消息?”魏特小心翼翼地回答,“或者,洗掉我脑子里关于你所有的记忆?” 他只能想到这个。 提亚纳躲了这么多年,无论是因为什么,一定不希望有任何人能找到她。这一点他完全可以理解。 “……我不需要让你看到我就能做到这些。”老人说。 “那是……为了让我死得明白一点?”魏特猜测,两只手都已经做好了准备。 一手泼果汁一手拔枪。虽然对一个老人这么干有点卑鄙,但他可不想死在这里! 老人看着他,沉默了一小会儿。 “你已经不记得了。”她说。 魏特立刻点头:“是的是的,我什么都不记得!” 然后他从老人那一言难尽的神情中意识到,他们所说的可能并不是一回事。 “他们抹去了你的记忆。”提亚纳审视着年轻人藏不住多少东西的脸——他的茫然不似作伪。 魏特十分认真地回想了一下,确定自己的记忆并没有缺少哪一块儿。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谨慎地开口,“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老人沉默了很久,久到魏特觉得自己杯子里的果汁都要变质了。 “雷佐说了我什么?”她突然问道。 “……说你是个了不起的赏金猎人。”魏特小心翼翼地吹捧,“有着强大到……像魔法一样的感知能力。说你驾驶着飞船穿越雷暴的样子,像个战无不胜的女神……” 他的声音在老人要笑不笑的眼神里虚虚地低下去。 “……他说风临城的恶鬼附在了你的身上,”他硬着头皮说实话,“他说你发了疯一样杀掉了自己的同伴。” 虽然她现在看起来一点也不疯。 “恶鬼附身吗?”提亚纳牵起的嘴角透出阴冷的笑意,“倒也……不算错。” 洒在身上的阳光都仿佛失去了温度。 魏特没敢吭声。 “你听见过风临城的鬼哭吗?”纳登人问他。 飘渺而凄厉的声音恍惚响起在记忆之中,激起难以形容的战栗和奇异的悲伤。他好像真的听过……可他也真的没有。 “听……”他有些迟疑地回答,“听雷佐说过。” “你觉得那是什么?”提亚纳不紧不慢地问着。 “……风声?”魏特小声说。 风在断壁残垣间呼号,雨声时断时续,夜色中鬼影幢幢,徘徊不去。 “不,”提亚纳摇头,“那不是……不只是风。那是我死去的族人不甘的怒吼,是为我们陨落的故乡而发出的悲泣。” 那一瞬间,仿佛真有无数鬼魂从她苍老的身躯中浮出,飘在半空里,冷冷俯视。 心脏一阵阵钝痛,仿佛被一只冰冷僵硬的鬼手一点点握紧。阴影中那双带着银灰裂纹的眼睛,忽然间像是变成了许多双,每一双都死死地盯着他,网一般将他困在其中。 魏特抓起杯子,猛灌了一口果汁。 那酸甜的味道里仿佛残留着阳光的气息,温柔地驱散了包围着他的森冷。 “……我不知道。”他说,“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你觉得我应该知道。” 提亚纳又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缓缓垂下双眼,眼中银灰色的光芒有些无力地暗了下去。 她居然没办法唤回他的记忆——他的灵魂被保护得十分严密。 或者说,被修补得天衣无缝。更重要的是,他自己对此没有丝毫怀疑。 他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脑子被人动了手脚,即使他明明有相当值得怀疑的对象。 但这事实上也能证明,她的感觉并没有错。 该发生的,已经发生过……所以他才需要被“保护”。 只是,如果她想要知道更多,就只能强行突破。虽然也不是做不到……可这个年轻人,也就废了。 而他毕竟帮过她们。 ……算了,反正,他也还能有些别的用处。 “想听个故事吗?”她问。 “……可以不想吗?”魏特试探着反问,只得到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好的。”他说,乖乖地正襟危坐。 . 不出意料地,那是关于纳登星的故事。 纳登人的神奇之处,在这个星域里广为流传,但关于他们的故事,在纳登星毁灭七十多年后,却已经没有太多人提起。 毕竟,还活着的纳登人太少,而且似乎都藏了起来,根本没人能见到,对他们的关注,自然也就渐渐淡了下去。 星域里每天都有无数精彩的故事发生,一个星球,乃至一个种族的毁灭,对不相干的人来说,也只是一时的话题。 何况,因为受到恒星爆炸的影响而毁灭,在这个星域并不是什么新鲜事,虽然被卷入其中的,多半是没有生命的星球。 每当有同样的事情发生,也总有人会想起倒霉的纳登人,因此而喟叹一番——但也仅此而已。 那是无法抵抗的天灾。 “可我们怎么可能毫无预感?”提亚纳冷笑,“那些愚蠢的家伙,在津津有味地说起‘纳登人神秘的力量’的时候,就没有想到过这一点吗?” 恒星的衰老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而事实上,纳登人自文明诞生以来就知道,他们的太阳已奄奄一息,它过于炽热的光芒不过是最后的挣扎。 他们一直都活在灭亡的阴影之中。 纳登人女性强大的感知能力,据说也是因此而生。那是竭力孕育了他们的星球,给予他们的礼物,让他们能敏锐地察觉到各种危险,在他们炽热干旱的故乡,找到一线生机。 可他们诞生得太晚。他们存在的时间不足以让他们发展出能够逃离纳登星的能力。 所以,一百多年前,当布瑞坦人的飞船从天而降时,他们其实充满了惊喜,甚至以为那是神明的恩赐。 ------------ 命运之线(4) 当然,他们也不是全无警惕。自星海彼端而来的外来者,带来的是希望也是灾祸——他们得到过这样的警告。 可那警惕在布瑞坦人慷慨地分享自己的科技,毫不犹豫地表示将为他们寻找另一颗适合生存的星球时,不由自主地被强烈的感激和庆幸压了下去。 而那一丝警惕,也被纳登人当成了对自己的文明会因此在巨大的冲击下彻底改变,甚至完全失落的担心。 但相比而言,文明衰落,总比整个种族灭亡要好得多。 布瑞坦人那时的承诺或许是真心的。虽然是因为不同的原因,他们自己也曾不得不抛下故乡,寻找新的栖息之地,与纳登人也算得上同病相怜。 在他们的帮助和安排下,一些纳登人很快就离开了自己的星球,去了解和学习更加先进的文明,其中绝大多数是年轻的男性。而女性,作为自古以来维系着种族存亡的先知者,则少有离开。 纳登人并不隐藏自己的力量。在面对布瑞坦人强盛的科技文明时,她们觉得,那是她们得以保护自己的文明的盾牌,是他们得以保持独立的倚仗。 他们的确需要帮助,却也绝不想以此而失去自由——那时候,表面上仍是独立星球,事实上完全沦为布瑞坦人的殖民地的星球,简直数不胜数。 在这一点上,她们算是成功了。好奇和忌惮,让布瑞坦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她们相当恭敬有礼,即使是他们的皇帝,也将她们奉若上宾。 而在近三十年的交往之中,布瑞坦人对她们独特的精神力的兴趣,也越来越大。 那是他们还未能掌握,却正试图探索的领域。 他们希望纳登人能与他们共同研究这个课题。而在纳登人内部,也因此而有了分歧。一些人觉得,从另一个方面来了解自己的能力,或许能帮助她们更好地掌握它,而另一部分人则认为,这力量是天生的,便该以最自然的方式来对待它,始终心存敬意,而她们祖祖辈辈相传的经验已经足够让她们了解和掌握它,它的秘密也不该落到外族手中。 布瑞坦人那时的态度并不强硬。但在这期间,布瑞坦的皇帝换了一位。 新的皇帝个人并没有太强的能力,在帝国的势力范围越来越大的情况下,也更不压不住各有心思的掌权者,纳登人的处境,便开始越来越糟。 当时最热衷于精神力研究的是一位将军。他觉得如果布瑞坦人也能开发出这样的能力,那么,曾经只存在于科幻小说中的战斗机甲,未必没有实现可能——那会成为布瑞坦人最强大的武器。 但开发的前提,是了解。而让纳登人自愿配合,在他看来是毫无必要的忍让。 一个就快要毁灭的、被布瑞坦人拯救的星球,难道不该对他们有求必应? 他开始强行“邀请”一些纳登人加入他们的研究。而事实上,被带走的纳登人不过是被研究的对象。 一开始的情况还不算太糟。她们被要求做出各种各样的尝试,以便布瑞坦人记录下各种数据。她们固然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但至少没有受到伤害。她们并非没有反抗之力,但顾及整个星球的命运,她们还是选择了暂时的忍让。 纳登人数量原本就不多。她们的精神力固然强大,却也远远不足以对抗布瑞坦人的舰队。 而且,距离布瑞坦人所承诺的时间已经不远,他们虽然还没有找到适合纳登人生存的无人星球,却也提供了几个至少可以暂时接纳他们的地方。 希望似乎就在眼前。 然而,实验过程中,布瑞坦人发现,在各种强烈的刺激之下,纳登人会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 而在她们长久的忍耐之下,她们也似乎不再被当成“人”,不再被当成与布瑞坦人平等的智慧生物,而是被当成了单纯的试验品。在这个过程中,布瑞坦人还找到了能够屏蔽精神力的材料,将许多参与研究的纳登人,彻彻底底地变成了囚徒,再也无法与外界联系。 纳登人很快便察觉到了情况不对,但她们尚未做好准备,且抱着万一的希望,向布瑞坦的皇帝发出了求助的信息。 她们还记得上一位皇帝对她们的尊敬——不管是什么原因,她们能感觉到,那是真心的敬意。 但她们对当时的情况实在缺乏了解。她们的感知能力无法用在这个方面,而对这种能力的依赖,又让她们对“了解外界形式”的重要性缺乏认知。 而那时,纳登星的太阳也正在一次急剧的变化中,由此而带来的影响,混淆了她们的感知,让她们没能发现真正的危机。 她们最终等来了新皇帝的使者……却也等来了纳登星的末日。 皇帝的第十七个儿子,嘉莱,当时不过是个少年,看起来甚至有些单纯无害。但在了解了那位将军的研究进展之后,却毫不犹豫地做出了更为极端的决定。 他想要让所有拥有这种奇特能力的纳登人,成为他随时可用的“特殊材料”。 他以其他纳登人的生存机会为条件,威胁所有的成年纳登女性“自愿”配合研究,又试图带走未成年的女孩儿们,作为后备的储备。 纳登人终于反应过来,却为时已晚。 消息被完全封锁,有所察觉而赶回纳登星的族人也一个个无声无息地消失。他们孤立无援,也无力反抗,只能假装顺从,寻找机会。 起初被带走的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在何处。她们被一个个分隔开来,忍受无止境的折磨,唯一的安慰,是她们的族人将因她们的牺牲而得以生存。 然而许久之后她们才知道,连那,也不过是一句谎言。 嘉莱也知道他所做的事根本见不得光,又怎么可能允许那么多证据活下来,成为能够威胁他的存在? 虽在走向衰亡,却离真正毁灭还有几百万年甚至更久的,纳登星的太阳,在极短的时间里迅速膨胀,以谁也没有料到的速度,吞噬了整个纳登人,以及星球上没来得及撤离的纳登人,和驻守纳登星的大部分布瑞坦舰队。 而后者,甚至被当成了“为转移纳登人而壮烈牺牲”的英雄。 “何其讽刺……不是吗?” 提亚纳的声音像是在笑,却笑得魏特浑身发凉。 “被带到风临城的纳登人就关在新能源研究所,”她说,“当她们终于从机器人那里得知,她们的故乡和族人早已消失,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一些在那里出生的女孩儿一生未见过真正的天空……直到她们死去的那一晚,从她们得到自由,到整个新能源研究所如她们与机器人所计划的那样彻底被摧毁的那一刻之前,很短的时间里,她们看到了星星……即使群星之中已经没有她们的故乡。” 当她进入风临城,当她听见族人们最后的怒吼,在她们残存的意识里一点点拼凑出真相,整个人都燃烧在愤怒与仇恨之中时,不知是谁的意识里,竟还留着被掀开的屋顶外,那一角星辰闪烁的夜空。 那刹那间的向往如此美好,竟压过了所有复仇的烈焰。 她为此而寻回了自己的理智,留下了最后两个并没有半点布瑞坦血统的同伴。 她或许的确是厉鬼附身……但她心甘情愿。 纳登人向魏特投去一瞥,沉浸在故事里的年轻人紧握双拳,眼角发红,那双令人憎恶的、属于布瑞坦人的眼睛里,泪光闪闪。 她沉默片刻,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我该向你道谢……无论你是真的尚未做过,还是不记得自己已经做过,你帮过她们……你让她们得到了自由。” “……但她们并没能逃出去,是吗?”魏特沮丧地回答。 他已经不想再纠结这个纳登人为什么如此确信他能回到四十多年前做他根本做不到的事,反正她也不会听他的。 “不是‘没能’,而是没有。”提亚纳纠正他,“与逃离相比,她们更渴望复仇。” “可活着才有希望啊。”魏特闷闷地说,“先活下去……再好好计划,用最小的伤害让敌人付出最大的代价,这样不是更好吗?” “我还活着。”提亚纳回答。 她的语气其实十分平静,年轻人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当他渐渐从故事中抽离出来,他本能地察觉到一些不太对劲的地方。 魏特是从小听着各种故事长大的——赏金猎人原本就是很有故事的人,而小孩儿单纯的反应能给他们带来极大的满足感。 意思是,魏特从小就很好骗。 可故事听多了,他其实能分辨得出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哪些过于轻描淡写,哪些被刻意添油加醋。 许多真实的故事远比编出来的更令人难以置信……可那其中固然有种种巧合,却也必然有更严密的逻辑。 判断一个故事是真是假的方式,可不是看它是否能打动人心。 ------------ 命运之线(5) 他不是没有看过“毁灭一个星球只为证明自己能做得到”之类的无聊小说,可现实里,鲜少这样毫无意义的残忍和愚蠢。而嘉莱这个名字,连他都听说过——一个能在当年那独立特行的老皇帝的几十个儿女中脱颖而出,少年时就时常被给予重任的皇子,绝不可能那么愚蠢。 但提亚纳似乎坚信她所说的都是事实。至少此刻,她显然也不会想听他半个字的疑问。 可她还是看了出来。 “你不相信。”她说。 这简单的、似乎不带什么情绪的四个字,竟让魏特一瞬间毛骨悚然,仿佛他真敢点头,就会立刻被恶鬼吞得连根头发都不剩。 但他也不想撒谎。 “……我不相信有人能做出这种事来。”他委婉也狡猾地回答。 这个招数自然也没有骗过提亚纳,她轻嗤一声,却也没有因此而震怒。 “如果你还记得你所经历的‘过去’,你会知道我所说的并没有半句虚假。”她说,“如果你能听懂那至今仍回荡在风临城的悲泣……” 她停了下来,神情有片刻的恍惚,原本锐利却平静的双眼,在那一刻却一片狂乱。 在讲述整件事时一直保持着冷静的纳登人,突然失去了控制。 在突然亮起的银白光线之中,在那双似乎瞬间碎裂开来的眼睛里,魏特看到了雷佐所描述的疯狂,也看到了刻骨的仇恨。 那些强烈的情绪如浪般狂涌而出,似乎将他都吞没在其中。 但他也很快就从中挣脱,清醒地感受着与雷佐同样的恐惧——那种,像是真的被恶鬼盯上的,连血液都冻结的恐惧。 纳登人或许曾经不被当成人……但此刻,在提亚纳眼中,他似乎也不算是人,只是一个被憎恶的、复仇的对象。 ……他的确也有布瑞坦人的血统,他的眼睛就是掩饰不住的明证。 他干咽一下,连吞唾沫都不敢出声,只是本能地默默握紧枪柄。 连窗外的风都似乎随着纳登人狂乱的情绪而骤然乱了方向。半开的窗的没有固定,被重重地拍在了墙上,吓得魏特浑身一抖,差点就拔出了武器。 而提亚纳的理智,却也因此而回到了她的眼中。 “……你的胆量可比我预料的要小得多。”她有些嫌弃地瞥他一眼。 “这不是胆小,这是……警觉。”在这种情况之下,魏特也忍不住强辩,“一个赏金猎人该有的警觉。” 这句话只是让曾经的赏金猎人眼中生出更深的嘲讽。 她干瘦的手从斗篷下生出来,在桌上放下一个小小的存储器,推给魏特。 “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她说。 “……作为听完这个故事的报酬吗?”魏特脱口而出。 这反讽很有些泰丝·谢帕德的风格……他脑子抽了吗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学泰丝!那家伙天不怕地不怕还有人护着他可不是! “作为在你数次冒犯之后依然留了你一条小命的代价。”提亚纳冷笑,“我要你把今天听到的——把关于纳登星毁灭的真相传出去,让尽可能多的人知道,让尽可能多的人谈论。” ……可那都未必是真相! 魏特在心里反驳着,开口道:“可是……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赏金猎人而已。” 他试图用语气极力来形容他的微不足道:“没有人会相信我……没有人会在乎我说什么的。就算我努力一把,恐怕没等我的声音传出去,我的小命就已经没了。” “你的确只是条没脑子的小鱼儿,”提亚纳向后一靠,“但你的公会,你的朋友……他们会帮你的。” “……先不说我的朋友,”魏特试图跟她讲道理,“只说公会。你也当过赏金猎人,我听说三十多年前的公会跟现在也没有太大不同……你真觉得公会会因为我开口要求,就冒着得罪新布瑞坦的风险,把这种连证据都没有的消息传出去吗?!” 就算他对公会感情深厚,也不得不承认,他所知道的这一类组织,没有比赏金猎人公会更老奸巨猾的了。 “证据,”提亚纳敲敲桌面,“已经给了你。” 魏特垂头看那个存储器,非常希望它现在立刻爆炸。 “而公会……”老人轻蔑的笑容里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放心,等你回去,自然会有人找上你。当你见到现在的负责人,告诉他……如果不按我说的去做,公会从前跟旧帝国的那些勾当,也不会再是秘密。” 魏特倒抽一口气,只想一头撞在桌面上。 很好,他现在还知道了公会的秘密……可他并不是自己想知道的啊!如果真有谁能让他忘记发生过的事,他很愿意让对方再给他来一下! “为什么是我……”他撑着额头哀叹。 “你不会死的。”提亚纳轻笑。 魏特怀疑地看她一眼——他可不觉得她会保护他。 “当你离开这里,”提亚纳抬起一根手指朝他指了指,“无论你愿意还是不愿意,你都不得不完成我的任务。即使你想着一旦能离开就立刻逃走,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也是逃不掉的。你会不得不吐出你今天知道和得到的一切……既然如此,主动一点,对你也不会有什么坏处。” ——屁! 魏特很想如此回答她,但他不敢。 但在提亚纳起身准备离去时,他却大胆地叫住了他。 “报酬。”他说,“你还没给。” 提亚纳缓缓回身,眯起眼看他。 “……送货到这里来的报酬!”魏特虚张声势地提高了声音,眼神却也格外坚定:“那个总是该给我的吧!我们签了合约的!或者……你把刚刚那个女孩儿叫回来给我也行。” 提亚纳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那眼神像是要挖开他的脑壳,看看里面到底是装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但她最终还是抬手扔给他一块沉甸甸的金属。 ——铍晶! 当确认手上这块东西确确实实货真价实的时候,年轻的赏金猎人瞬间喜笑颜开。那灿烂的笑容让提亚纳不禁怀疑,她其实根本就不用这么麻烦,只需要把足够的钱砸在他头上,就能让他心甘情愿欢天喜地地去完成她给出的任何任务。 她转身默默走掉了。 . 而离开时,魏特也已经打定了主意,既然提亚纳那么说了……他偏不主动。 他就是不愿意。即使这么做真的是为纳登人伸张正义,他也不喜欢在这种被强迫和威胁的情况下去做。 他,一条不起眼的小鱼,也有自己的倔强! 当然,如果真的有谁来逼他,让他不得不说……那他也不会太过用力地反抗。 提亚纳的故事不可能全是谎言,纳登星的毁灭一定有什么内情,如果把这件事传出去有助于让人们找出真相,那也挺好。 但这件事太过复杂,涉及的又都是些大人物,根本不是他能解决的,作为一条滑溜溜的小鱼儿,他决定随波逐流,见缝就钻,一切以保命为上。 他脑子里想了一堆又一堆,一路上却一点也没敢放松警惕。但开着花的果树林里并没有人跳出来绑架他,他停在空地上的小铃铛也没有被人劫持。当他飞离这个绿色的星球,幻想中追击而来的飞船更是不见踪影。 他平平安安地到了家,心里反而更加七上八下,推门时都做好了有一堆枪口对准他,或有人突然出现在他身后,往他脖子上扎一针的准备。 然而……也没有。 他小小的房间里安安静静,跟他离开时没有半点不同。他周围绕了一圈,用上了他作为赏金猎人的所有技能,也没有发现监听器之类的东西,倒是顺便把房间角角落落都打扫了个干干净净。 在他疑惑地站在房间中央发呆的时候,又有人敲响了他的窗子。 虽然是熟悉的节奏,谨慎的年轻人还是特别小心地只把窗开了一条缝。 “维特。” 一个干瘦的年轻人没精打采地朝他挥手:“你终于回来啦。有空帮忙整理资料吗?奇奇亚回家过什么节……我一个人怎么做都做不完啊。” “……行吧。”魏特说。 他租来的小房子其实就在公会总部的旁边,也算是公会的资产,租金约等于无,而且相对安全,但代价是,他时不时地会被叫去干点活儿。 整理资料这活儿,他还没成年的时候就常干,并不复杂,只是麻烦。赏金猎人们时常会带回一些信息和资料,共享出来的话,也可以得到公会的一些奖励,但大多数赏金猎人都是随便往公会的服务器上一传了事,甚至有直接把存储器扔过来的,需要有人分类整理,判断价值。 魏特干的就是前一种。 小小的资料处理室,是他从小就熟悉的地方,也给了他十足的安全感——虽然外面看上去半新不旧,还很有点文艺气息,赏金猎人的公会总部,在他眼里大概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之一。 安全得跟独角兽号也差不了多少。 他不自觉地放松下来。在处理完堆积的工作之后,看着已经瘫在椅子上睡着的同伴,他踮手踮脚地走了出去,决定把对方答应的大餐推到明天。 然后,才刚刚走出资料室,脚下的地板就毫无预兆地沉了下去。 ------------ 命运之线(6) 伊斯在燿星待了不短的时间。 这个世界的变化大得让他应接不暇。城市的建筑依旧是旧日的风格,古老的石板路上仍跑着四轮的马车,半空之中,却已有陆行飞船不时疾掠而过。 一些小而方便的工具已经普及开来,科技与魔法结合而出的成果从城市向乡村一点点蔓延。农田里有了新的机器,快速提高的生产力让更多的人涌入城镇。旧城更加繁华,新城拔地而起,自上而下的改变,正一点点在自下而上的力量中变得越来越快。 统治者们小心地维持着平衡与稳定,让这快速的发展能够惠及每一个人,也让每一个人都能参与其中。 他们需要每一点微小的力量。 许多制度也不得不因此而改变。对此心生不满的人不是没有,却也有足够的利益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放弃原本紧握在手中的权力。 浩瀚星海里,有谁都能看得见的,无限的未来。此时此刻,他们只需要竭力向前奔跑。 那种蓬勃向上的力量,让伊斯都为之震撼。 他们也并不吝于向传送阵所连接的其他世界,甚至曾经的地狱,分享他们的收获,那些与他们相似的魔法世界,可以成为他们强大的盟友,让他们能够对抗可能来自于星海的危险。 燿星里有个“星”字,可他们的世界其实并不是一个自然形成的星球,更像是某个更加古老的世界留下的一点残骸,因为星燿的固执,才重又焕发出生机。整个世界能够生存的面积,相比许多星球而言,实在是很小,人口也少得多,即使有魔法的加成,真的与他们已知的星域中某个帝国正面对上的话,胜算也不大。 只有一条船能驶入星海的时候,他们就毫不犹豫地飞了出去,现在想想,其实太过莽撞。可如果没有那时的冒险,也不会有现在的改变。 他们还不够强,危机也的确存在,但如果所有的魔法世界能够成为一体,情况又会大不一样。即使诸界之中不乏心存恶意或过于贪婪的家伙,开放也远比封闭要有利得多。 连接诸界的传送阵已经挪到了柯林斯平原——斯顿布奇的水神神殿根本容纳不下那么大的人流量。 伊斯在他熟悉的平原上看到了无数来来去去的奇异生物,有许多和他一样拥有天生的魔法力量。 当然,他依然是最强的。 平原外围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市集,维萨城的繁华半点不逊于尼奥,连从前偏僻的卡尔纳克村,都连着克利瑟斯堡一起,成为了诸界有名的旅游景点。 感觉实在有点奇怪……但也并不坏。 他还去了赫特兰德,去了新的“花园”,在白鸦的纠缠之下不得不当了半天的“老师”。 老实说,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他并不擅长这个……可学生们却听得聚精会神,激动不已,仿佛他枯燥无味的每一句话,都能在他们脑子里开出各种绚丽的花来。 “你应该时常回来看一看。”白鸦说,“毕竟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一睡不醒呢。” 伊斯没理她。这话她已经说了不知道多少次,还不是活得挺精神的。 一个多月后他才返回独角兽号。而当他踏上舰桥,所有人都正一声不响地看着巨大的光幕。 光幕上是一个老得都已经皱成一团的布瑞坦人,艰难地喘着气,冒着冷汗,一字一句地说着: “在我生命的尽头,我承认我所犯下的罪行……是我们造成了纳登星的毁灭,这罪行不可饶恕……” “……这家伙是谁?”伊斯开口问道。 “旧布瑞坦帝国上将斯伯里,”伯特伦神情复杂地回答了他,“你可正赶上了一场不小的风暴。” 从十几天前开始,星网上便陆陆续续地出现了关于纳登星的一些消息。起初是有人在整理自己的祖辈留下的遗物时发现了带密码的存储器,因为无论如何都打不开,只好去找了专业人士,而这位专业人士震惊地发现,藏在存储器里的资料中,有许多,是关于一项可怕的实验。 针对纳登人的精神力的实验。 而实验的“材料”,是活生生的纳登人。 思前想后,他还是把这些资料放上了星网。 这位专业人士的行为本身违背了职业道德,但只有很少的人对此表示质疑。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资料本身的内容上——他所放出的实验资料在各方验证之后被认为是真的,而这种灭绝人性的实验,理所当然地引起了众怒。 自旧帝国分裂之后,几个新兴势力间的网络就有屏障,名义上是为了防止机器人的入侵和破坏,事实上也防着彼此暗中的操纵。新布瑞坦倒是能迅速把自己势力范围内的消息清除,但在他们正大张旗鼓地筹备着新帝的加冕礼时,其他势力哪怕不去推波助澜,也很乐于看个热闹,只是意思意思地屏蔽掉了一些过于惊悚的画面,反而让整件事的热度又上升了几分。 在那之后,每隔一段时间,就有新的消息爆出来。有人花费了大力气,从之前的星网残存的资料里扒出了许多相关的蛛丝马迹;有人是早就发现了前人留下的相关的东西,如今受不了良心的谴责,出来证明这件事是真的,也有隐居的纳登人,表示当年爷爷奶奶返回纳登星后,就再没了消息。 以及,他们在纳登星毁灭之前收到了来自族人的警告——藏起来。 那警告不知从谁那里传出,借着他们之间的联系迅速传开。所以,自七十多年前纳登星被膨胀的恒星吞噬之后,流离在外的少数纳登人也几乎同时销声匿迹。 然后,很自然地,有人提出了疑问——纳登星的毁灭,真的是纯粹的天灾吗? 纳登人强大的感知能力,如今其实已经很少有人知道,可在几十年前,却也曾经是十分热门的话题。如果那力量强大到旧布瑞坦不惜毫无底线地拿纳登人做实验的地步,他们怎么可能没有预感到星球的末日? 有人猜测是因为拥有感知能力的纳登人女性都被控制了起来,导致突然发生的危机无人发现,毕竟旧布瑞坦当时也确实损失惨重,显然并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也有人怀疑纳登星的毁灭,说不定也是某种实验,毕竟差不多三十年后,风临城大爆炸据说也是因为某个失败的实验…… 一开始,倒是真没有人认为是旧帝国摧毁了纳登星。直到现在,他们的科技也没有发展到能控制恒星变化的地步,何况是七十多年前。即使有人提出这种可能,也很快就会被人驳倒。 直到伊斯回来的这一刻,网上有人放出了那位上将临终前的忏悔。 旧帝国上将斯伯里,当时是驻守纳登星的舰队的统领,任务是帮助纳登人做好各种准备,以便能随时将他们运送到其他星球。 那原本是个光荣的任务。他本该收获纳登人的感激,赢得尊敬与信任……事实上,即使是在纳登星毁灭之后,这位死里逃生的将军也一直是被尊敬的。他是为了帮助纳登人才待在那里,却因此而失去了小半边身体,差点就死在了纳登星。 他带着一条仿生的的手臂,一条仿生的腿,在上将位置上又坐了二十来年才退了下去,正好是在风临城大爆炸之前半年左右的时间,离开普南星,去了另一个星球的疗养院。 那时还有人提起过纳登星,认为是纳登人的感激之情,让这位将军能幸运地避开了另一场灾难。 而如今……在他亲口承认了针对纳登人精神力的实验正是由他开始,连纳登星的毁灭也是他一手造成时,当时的感慨也被人翻了出来,变成了巨大的讽刺。 “……他并没有承认后者。”伊斯说。 他已经扫过了阿尔茜整理出来的所有资料,完完整整地听过了那位将军的自述,看起来似乎证据确凿,旧布瑞坦的罪名根本洗不脱,星网上群情激奋,已经有人在表示风临城的灾难就是布瑞坦人应得的,而如今那位还没加冕的皇帝,也该出来向纳登人认罪道歉…… 可是,纳登人被当成实验品这一点,他自己亲眼见过,网上放出来的证据也足够充分,是不争的事实,但关于纳登星的毁灭,却只有斯伯里含含糊糊的一句“是我们造成了纳登星的毁灭”,没有任何其他证据。 而且,这件事本身也说不通。 他知道旧布瑞坦帝国皇室的傲慢,可在一切目的都已经达成之后依然违背约定,毁灭了纳登星……这根本毫无必要。他们有那么多秘密基地,随便找一个把所有剩下的纳登人全部关进去完全不是问题,还多一个能够威胁被带走的纳登人女性的软肋。 没有任何秘密能够永远被隐藏。何况,毁灭纳登星,即使精神力被屏蔽,谁也不能保证那些感知力强大的女性们就一定毫无所觉,而一旦她们感觉到……复仇,哪怕同归于尽,只会是她们在痛苦与绝望之中必然的选择。 正如他所见的那样。 ------------ 命运之线(7) 哪怕是为了保守秘密,封锁纳登星,也比毁灭一刻还没到最后阶段的恒星要容易得多。整个星域,至少以泰瑞所知,至今也并没有什么能够加快一颗恒星的毁灭进程的技术……那过于危险且难以掌控,倘若那颗恒星没有变成红巨星而是发生剧烈的爆炸,或最终变为黑洞,别说纳登星,连嘉莱自己也逃不出去。 他怎么也不可能在明明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拿自己的命去冒险吧? 而纳登人的行为,在他看来也很不对。纳登星是她们自己的星球,没有谁比她们更了解它……尤其是在她们拥有特殊力量的时候。这种情况之下,她们居然连一点自救的办法都没有,实在说不过去。 至少,送几个人,或者传点消息出去,让其他星球的人知道纳登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总该做得到吧?那时也有不少纳登人在其他星球的……舆论之下,即便是在旧布瑞坦,一个皇子也绝不敢如此任意妄为。 “在这种时候,已经不需要什么证据,大多数人也会相信,这真的是旧帝国做的。”阿尔茜轻声说。 “他说的是‘我们’。”伯特伦所关注的却是另一个问题,“再等等吧。我觉得,过不了两天,就会有新的消息传出来。” “到底是谁传出的这些?”伊斯问道,“马加那边有消息吗?” 他可不相信这是巧合。但在信息追踪方面,他们的技术实在还有待磨练。 伯特伦咬着烟斗,露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 “马加说他找不到。”他说。 听起来像是马加也没有找到藏在幕后的人。但打了这段时间的交道,伊斯对那个胖老头儿的性格也算是有几分了解——有收获时他固然会迫不及地跑来邀功,叽叽呱呱地自吹自擂,没有收获时他也会骂骂咧咧,鄙视一下对方的狡猾,再保证……特别是向阿尔茜保证,只要再给他一点点时间,他就能解决问题,把藏在丝线后的小虫子准准地抓出来。 以及,他绝对不会承认“我找不到”。 老头儿曾经大言不惭地说过一句,这个星域里唯一能在星网上兴风作浪却不留下半点痕迹,谁也找不到的,只有他一个。 这种时候,他过于简单的回复,就已经足以证明某些事。 “曼宁帝国那边也在追踪,但网上放出的真正有用的消息,绝大部分,都根本找不到源头。”伯特伦补充。 已经没有什么可怀疑的。 “……马加放出的消息。”伊斯伸手按掉了光幕,“那条蠢鱼呢?” . 魏特正在追捕逃犯。 并不是什么特别危险的犯人,只是个滑不溜丢的小贼,官方都懒得花费人力去追捕的那种,连出钱雇人的都是被偷了东西的那户人家。 小贼深谙逃生之道,一直都在各种人多得要死的地方钻来钻去,一不留神就没了踪影。魏特已经追着他跑过了三个星球,总是在差那么一点点就能抓住人的时候功亏一篑。 比如,此刻,他明明已经凭着对方如何换装都改不掉的猥琐气质锁定了目标,那家伙却一晃就消失在一条曲里拐弯的狭窄小巷里。 魏特心中一紧,已经有了再一次失败的预感。毕竟那小贼是名副其实地“小”——他那个种族天生矮小干瘦,随便找条缝都能钻出去,他可不行! 然而当他紧追过去,却只听见一声细细的尖叫。目标那小小的身影在半空划出流畅的弧线,朝他当头砸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抬手,抱小孩儿一样稳稳地抱住了那个贼。 小贼看他一眼,又看看小巷里缓步而来的身影,当机立断地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走过来的是个布瑞坦人,完全陌生的一张脸,却在抬眼时给了魏特无比熟悉的感觉。 落在这巷子里的一线阳光,在那人黑色的瞳仁里照出点点奇异的碎金,是难以形容的神秘和璀璨。 魏特裂开嘴,笑得像看见了一大块行走的铍晶。 “谢啦!”他开开心心地颠了颠怀中抱着的“礼物”:“请你喝杯酒?” . 伊斯对酒没什么兴趣,但这个星球用果木薰烤的某种不会飞的大肥鸟,倒是风味独特。当他在一家脏兮兮的小馆子里一只接一只地品尝美食,魏特就在他对面眉飞色舞地讲述他最近的各种“精彩冒险”,比手画脚的,一个就撑起了整场戏。 “那时候我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他说,“你知道吗,公会总部,对我来说可能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了!而且我从小在那里长大,那儿的每一个角落每年能积多厚的灰我都知道!我完全没有想到资料室的门外居然会有陷阱!所以我就掉了下去……但是!我在半空里就冷静下来了!我翻身稳稳落地,在头顶的地板无声合拢的同时拔出了武器!就在这个时候,灯光一闪,瞬间大亮,有个人,就一动不动站在离我不到五步的地方!——你猜那是谁?” “马加。”伊斯头也不抬地回答,随手将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整齐地放在盘子里。 他认识的赏金猎人总共也没几个,这还有什么可猜的? 魏特沉默了。 这么好猜的吗?他当时可是大吃了一惊! 马加很少往公会跑,除非因为他特别的技术被叫去帮忙。所以他跟马加不算特别熟,但也还算有些了解。 油滑,惫懒,喜欢夸夸其谈,只要赚的钱还够花,就绝对不会动弹。除了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还有点执着,绝大多数事他都不怎么放在心上,也不像是有什么秘密的人。 当他在不该出现的时间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那种诡异的感觉简直难以形容。尤其是当他伸出一只手来,勾勾手指,跟他说“拿来吧”的时候。 他好像什么都知道。 魏特那时还想挣扎一下,镇定地表示:“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马加笑了一声,像是只动了动手指,他腰带上的暗扣便啪地一声打开,从里面欢快地爬出个小小的、像虫子一样的金属片,朝着他得意地挥了挥爪。 魏特瞪着它看了半天,只觉得难以置信——那是他逃生小工具之一,而且是他自己买来的,他可不记得它能长出爪子来……如果是被替换掉的?他怎么会一点都没察觉?! 难道他买东西的那家店有问题? 他毛骨悚然,脑子里一瞬间冒出了一堆的各种阴谋,怀疑这个胖老头儿一直监视着公会里的每一个人,目的是暗中侵蚀它,最终彻底掌握它…… “……你也想太多了。”伊斯说。 魏特讪讪地一笑。 “那东西,”他说,“他说是我从独角兽号回来之后才给我装上的,算是……以防万一,因为会有很多人盯着我……因为你们不好对付,而我,是跟你们关系密切的人里最好对付的一个了!” 伊斯瞥他一眼,心情复杂——为什么你看起来还挺骄傲? 魏特向前倾身,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这小玩意儿可厉害啦!我这边有什么动静他全知道,还能在必要的时候让敌人的所有设备全部失灵!就是范围有点小……” 他顿了顿,把声音压得更小:“你觉得他现在能听见吗?” 你有用你神奇的魔法把我们套在一个看不见的泡泡里吗? “我猜那小玩意儿还能在你说出不该说的话时电得你肚皮朝天。”伊斯冷笑。 魏特的脸僵了僵:“……真的吗?” 伊斯完全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马加,”他稍稍提高了声音,“告诉他。” 魏特一惊,后颈的毛都竖了起来。但并没有谁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只有他腰间的暗扣啪嗒一声打开,那只小机械虫窸窸窣窣地爬了出来,乖巧地举起爪子打了个招呼,然后表演了一个立毙当场,死成一块平平无奇的金属片,准确地掉回了暗扣里。 那大概是,他不会再偷听的意思。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伊斯说,“他那时告诉你的,大概原本就是打算让你告诉我们的。” 赏金猎人公会,在这种情况下绝对不会与独角兽号为敌。 魏特松口气,还是不由自主地收敛了许多。 “所以,”他小声问,“你也知道他就是公会的601号?” 伊斯微皱的眉心显出一丝疑惑。 “01号,”魏特解释,“就是公会会长的代号,第一代就是101,到马加,已经是第六代,所以就是601。” “……他?”伊斯这会儿真有点无法相信了,“会长?” 他以为马加所做的一切都是听命行事,就像雷佐一样,结果……那个邋邋遢遢的胖老头儿,居然还是公会的头目?! ……这公会是怎么坚持到今天还没有倒闭的? ------------ 命运之线(8) “是吧?”魏特深有同感地朝他挤着眼睛。 公会的历任会长的确都很神秘,除了比较爱出风头的201号之外,其他人基本都没有露过面,即使露面也不会让人看到自己的真面目……可他想象中的会长,就算不那么英明神武,好歹也有些独特的、吸引人的气质,怎么也不该是那种油腻腻色眯眯还胖乎乎、下巴足有三层的老头儿吧! 而且,赏金猎人们都以为现在的会长还是501,结果马加告诉他,501十几年前就死掉了! 他当时就很想问一声“你要怎么证明”,但马加也用不着向他证明……或者说,他能在那种时候出现在谁都不知道的密室里,已经是一种证明。 而现在,他已经把消息发得到处都是,也没人来阻止他,似乎,就更没什么可怀疑的了。 只不过,他自己好像也根本不想当这个会长。 “你们到底有什么把柄捏在提亚纳手上?”伊斯有点好奇。 他怀疑那跟公会想要魏特从风临城带回去的“珍贵资料”有关,可惜那些资料都已经被烧成了灰。 “好问题。”魏特叹气,“但更大的问题是,马加说他也不知道。” 公会最初成立的时候,确实跟当时的皇室有关——创建者之一就是旧布瑞坦的一位皇子。他们从风临城皇帝地库里找到的资料也能证明这一点。但据马加所说,创建公会完全出自那位皇子个人的爱好,公会也并非皇室的附庸……至少他最初听说的是这样。可是501死的时候,却告诉马加,他的上一任,401,犯了一个极大的错。他用公会的力量,掺和进了不该掺和的事,虽然他尽力销毁了他能找得到的所有证据,但这件事一旦被翻出来,很可能会对公会造成毁灭性的打击……然后,他说了这么一堆废话,却没把真正重要的东西说出来,就断气了。 “这么巧?”伊斯不太相信。 “我觉得他没撒谎。”魏特摸着下巴故作深沉。 倒不是因为马加能听到而刻意卖乖,而是……老头儿那憋屈的神情实在太过真实。 那时马加拍着自己的大腿骂骂咧咧,告诉他:“我一直在查这件事,但有可能知道的老家伙们要么死了,要么早就不见踪影——连我都找不到的人多半也是死了,总之,一直都没有什么头绪。我猜风临城的公会分部里可能还有些东西留下来,毕竟那时情况紧急,总会有所疏漏……可独角兽号那些家伙,居然拖到现在都没行动!难道我给他们提供的消息还不够详细吗?!他们看起来可不像是这么优柔寡断的人嘛!” 伊斯的眉毛微妙地动了动,而魏特笑嘻嘻地冲他使劲儿挤眉弄眼,嘴里还在大胆地嘲笑:“我觉得,他还不如不去找呢!也许提亚纳其实也并不知道公会到底做过什么,她只是知道他在找什么……” 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但也确实什么都记不清。 从四十三年前离开时,伊斯不得不把年轻人变成了一坨不知什么东西的灵魂丢进自己的灵魂之境。因为不想让他窥视到什么,他挖了个坑,还放了点水,把他当鱼一样养在那里,让永恒之火在一边看着。 它的火焰能焚毁一切,却也同时拥有治愈灵魂的力量。 他以为这倒霉的家伙大概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还不知道是不是会真的变成个白痴,但没过几天,原本蔫得像条鱼干的魏特就在他的灵魂之境里呼天抢地地要出来。 他总觉得自己像条被猫盯住的鱼……而那只猫似乎还很有把他变成烤鱼的兴趣。 那种恐惧迅速驱散了原本的沮丧与不安,让他立马就振作了起来,迫切地想要回到自己的身体,重新做人,好好做人。 尽管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坚韧,他的灵魂多少还是受到了一点伤害,尤其是关于四十三年前的那段记忆,模糊不清,也破碎不堪。 伊斯想过要不要干脆抹掉那些碎片,让他彻底忘记,但最终还是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年轻的赏金猎人。 那时他其实有一点小小的坏心思。他正恼怒于自己似乎被所谓的命运所捉弄,或被时间的悖论所迷惑,做了他“该做”的事,而魏特所做的……其实与他有许多相似之处。 可在听说自己拼着灵魂破碎救出的纳登人并没有逃离,而是利用了源石,与整个风临城同归于尽,听说他一时冲动做出的决定,很可能害死了风临城甚至其他几座城市千千万万无辜的人时,他安静片刻,却还是觉得,即使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也还是会做出同样的事。 他没有把责任推到“这原本就是已经发生的事”上,却说:“我觉得这是正确的选择……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们困在那里,却什么都不做。即使我知道了这样的选择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我大概……也还是会放出她们,只是,也会努力让她们明白,好好活下去,才是最好的复仇……至少我是这么觉得。” “……即使这会改变无数根本与此无关的人的未来?”伊斯问他,“你并不能确定当时看起来是正确的选择,到最后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 “我的确想不了那么远。”魏特承认,“可是,在新的未来里,也可以有新的努力……努力让结果变得更好一点。像我这样的普通人,也只能在当下的每一刻,尽力做出无愧于心的决定而已。就像我的养父所说的那样,过去无法改变,未来难以预料,高瞻远瞩深谋远虑又实在太累……所以,能把握这一刻就行了,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实在没什么必要呢。” 听起来很有些自欺欺人——他那时觉得这就是自欺欺人。 但他也再没说什么。 然而,当知道他们想要暂时隐瞒他们已经进入过风临城,甚至在“过去”里掺了一脚这件事时,魏特却也毫不犹豫地表示,不如干脆抹掉他的那段记忆。 “我并不很擅长保守秘密。”他说,“即使我死也不开口,也有各种办法能从我脑子里挖出东西来。反正,做过的事我铁定会再做一次,那记不记得也就无所谓了嘛。” 与失去记忆相比,他更不想一直躲在独角兽号上。 他可是个风一样自由的赏金猎人。 最终,伊卡伯德提出了一个想法,并在伊斯的配合下付诸实现——他们没有抹掉魏特的记忆,只是在他的脑子里加了一道屏障,平常没有任何影响,但一旦遇到“风临城”和“纳登人”之类的关键词,那道屏障就会立刻生效,用一段魏特自己幻想出来的记忆,完美地替代那一场风临城大冒险相关的记忆。 只是,这屏障在面对伊斯他们几个与他一起进入风临城的人时,并不会起效。 那是魏特特别要求的。他可以忍住不说,但如果连一个可以谈论的人都没有,他觉得他可能会憋死。 伊卡伯德将这个法术命名为“记忆之障”,但魏特默默地觉得泰瑞的命名更合适一些——定向屏蔽。 那能骗过魏特自己,自然也能骗过许多人,但并不确定是否能应付过某些机器或药物。只不过,伊斯也绝不会让他落到那一步就是了。 对魏特来说,这专门为他创造出来的魔法,只是让他觉得自己稍稍有点分裂,但也并没有带来太大的困扰——他对伊斯他们,有绝对的信任。 或者说,他“不想太多”的性格,在这种时候,倒是件好事。 那时他们就猜测过,不知是谁会最先找上魏特——他的确是最好拿捏的一个。 但谁也没想到,居然会是多年没有消息的提亚纳,更没有想到,提亚纳居然最先把主意打到了赏金猎人公会的头上。 “马加不像是会就此服输的人。”伊斯说,“他现在可不止是把消息放出去,而是很用心地在煽风点火……他到底想干什么?” 魏特无奈地摊手:“这个,我就真的不知道了。不过,我当时……倒是给了他一个建议。” 他充满期待的神情让伊斯不自觉地配合了他一下,问道:“什么建议?” “坦率地承认错误,诚恳地寻求谅解。”魏特一本正经,“有人说过,当一个秘密不再是秘密的时候,就失去了原本的杀伤力……所以,我们可以在发出消息的时候,说明这是出来自一位名叫提亚纳的纳登人的资料,而公会则是在她的胁迫下发出这些。她手上或许也掌握了公会的一些黑料,但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现在的公会根本一无所知,但还是愿意为这些我们自己也不知道的错误承担责任,如果有人知道些什么,且能拿出证据,公会甚至愿意为此支付报酬,但如果有人借这个机会污蔑公会,那赏金猎人的枪口也不是吹泡泡用的……” 某个“有人”嘴角一抽:“……马加居然没摁死你?” “……他让我闭嘴。”魏特说。 然后他想起了马加那时的神情。 ------------ 命运之线(9) 当马加对他吼着“你是想让那个纳登人在搞翻新布瑞坦之前先灭了我们的公会吗?”的时候,他的眼中……有像雷佐一样的恐惧。 “他说她很强。”他回忆着,“他说,‘她比你能想象得到的要强得多!就算是独角兽号上那个什么……龙,也未必能赢过她!’” “那个什么龙”冷冷一笑。 “我觉得他以前跟提亚纳打过交道。”魏特猜测,“而且,他很怕她。” 他沉默一会儿,想起那个纳登人,自己身上也不由自主地冒起一层寒栗。 “她也确实,挺可怕的。”他喃喃。 然后他又莫名地高兴起来:“她一定用她特殊的能力察看过我的脑子!我能感觉到!但她什么也没看到!这说明,你们的魔法,还是比她要厉害很多的,对吧!” ……是的。某种意义上,你也挺厉害。 “还有,我觉得,”魏特挠挠头,“提亚纳真正的目的或许并不只是让人们知道真相,她应该有别的计划。” 伊斯撕着鸟腿手指停了停,问他:“你觉得她想干什么?” “……复仇。”魏特小声说。 伊斯挑起的眉毛都是充满鄙视的弧度——“废话”。 “我是说,她并不想寻求公正,她觉得没人能给她这个,把消息放出去,甚至都不是为了让自己的复仇更加名正言顺,她不在乎别人的认同……她想要的复仇,是她的族人曾经做过的那种。” 以血还血,以命还命。 哪怕同归于尽,也要让敌人死无葬身之地……就像新能源研究所里那些被他放出来的纳登人一样。 即使大多数时间里,甚至在讲述自己的故乡如何被毁灭时,提亚纳都是冷静的,可她眼底的疯狂如不时划破夜色的闪电,谁都不可能视而不见。 而那疯狂下的冷静,反而更令人畏惧。 “……当时的爆炸是因为源石的力量失控,倒不是她们想要它爆炸。”伊斯说,“不过……如果她们真的得到的源石的力量,多半也会用来以牙还牙。如果提亚那想要摧毁布瑞坦人的星球,倒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但风临城和普南星已经被毁掉了。 “她觉得不够。”魏特说,“她们……觉得不够。” 面对提亚纳的时候,他有种感觉——他所面对的不是一个人。就像那些已经死去的、愤怒的灵魂,都附在了提亚纳的身上,让她的仇恨更加深刻而狂暴。 “如果真是这样,何必打草惊蛇?”伊斯觉得他实在没法儿理解一个疯子的想法,“还为自己增加敌人?” 她完全可以用别的方法传播消息,而不是胁迫公会来为她做这件事。 毕竟,赏金猎人公会的势力可真的不算小。 “也许……”魏特回想着提亚纳说到公会时,那轻蔑中带着憎恶的神情,推测道:“公会也是她复仇的目标?” 马加在某些方面的技术,公会强大的势力网,用来将一个消息传到星域的每一个角落,并不是难事,让人无法查到到底是谁发出的消息,其实也不是难事……但恐怕,有人并不希望他们能置身事外。 问题似乎又绕回到了“公会到底有什么把柄捏在提亚纳手上。” “我觉得那跟纳登星的毁灭没关系。”魏特回想着,“她对公会的厌恶没到仇恨的程度……难道公会以前抽她的佣金抽得太凶?” 伊斯无言以对。 “那些‘证据’,”他又在盘子上排好一根骨头,“你都看过了吗?” 他隐约觉得,重点并不在这个“把柄”上,而在这个奇怪的、并不怎么合适的时间上。他并不擅长这些,也能想到,比如,如果直接在辛加的加冕礼上爆出这件事,其冲击力绝对不亚于一场风临城大爆炸。 或许,正如魏特刚刚猜测的……“她有别的计划”。 魏特点头:“看过,虽然不是很仔细,但大概都知道。” 他在超光速飞行的过程中扫了一遍所有资料,在此之前还反复警告了自己好几次“知道的秘密越多死得越快”。可如果真的什么都也不知道就算了,一个秘密,知道一点点,那简直是百爪挠心,该死的好奇心探头探脑蠢蠢欲动,压根儿按不住。 “她并没有关于布瑞坦人毁灭纳登星的实际证据,”魏特也发现了这一点,“倒是有很多,像那位将军的临终忏悔一样,没有什么详细的内容,但很容易……” 他想了想:“很容易挑动人的情绪的‘故事’。” 马加已经放出了一些。比如,纳登人自己讲述的,亲人如何一去不会,他们满怀思念却无处寻找,甚至自己也只能躲躲藏藏地生活的故事。 那可能是真的。细节丰富,很能打动人心。那能证明布瑞坦人毁灭了纳登星吗?——并不能。 但那能让更多人的为此热泪盈眶,义愤填膺。 “我之前看了看,”魏特说,“星网上已经发起了为死去的纳登人哀悼的活动。马加干这个确实很有一手……虽然我觉得他也有后招。” 马加必然会想方设法解除提亚纳对公会的威胁——用他最擅长的手段。 伊斯却已经不再考虑公会的问题。他觉得马加应该能解决,否则以他的性格,绝不会因为一个威胁就如此卖力地“帮忙”。 更需要在意的,是提亚纳真正的目的。 他在魏特提起星网上的活动时恍惚意识到了什么,却又没能抓住,不自觉地拧起了眉头。 正在叽叽呱呱地说着自己的各种猜测的魏特意识到他过久的沉默,语声渐停,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问:“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但很多话,根本没法儿对其他人说,他也一直尽量避免主动联系独角兽号……他最近可憋得可难受啦! “……是有点。”伊斯说。 但是……他其实也并不讨厌。 他习惯了。埃德和泰丝都很多话,不想听的时候他也很少让他们闭嘴,自己把脑子放空也就是了。 他喜欢看他们眉飞色舞的生动与鲜活。而且,虽然风格不同,但他们,包括不那么多话的娜里亚,都是说着什么话就会有什么样的神情,不会故作深沉,不会刻意掩饰,让他觉得格外轻松。 “你知道你喜欢在外面乱跑……‘像风一样’,”他告诉魏特,“但你最好还是小心一点。” 他扔给对方一个小小胸针。 “紧急情况下,在上面戳破手指,能把你传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他说。 这个伊卡伯德改良过的法术甚至能无视魔法的混乱或屏障,但只能使用一次。 想起伊卡伯德……他也许该去拜访一下那位花园里的老爷爷了。 魏特用两只手捧起那神奇的小胸针,一脸惊喜到恍惚的神情:“给、给我的吗?!” “……不然呢。”伊斯没好气地说,“这东西别人用不了。” 魏特嘿嘿地傻笑起来,珍而重之地把那独属于他的魔法胸针别在前襟。 离开前伊斯还忍不住最后提醒了一句:“别太相信你的‘前辈’们,提亚纳,或许能在某种程度上操纵他人的意识。” 即使从目前放出的资料来看,布瑞坦人的研究中并没有发现纳登人有控制他人的能力,他在四十三年前所看到的,也只能证明她们有强大的攻击力。 但是……谁知道呢?毕竟,连死灵法师都有类似的法术。而那些纳登人太过一致的动作,至少能证明,她们自己的意识,是能够相通的。 彼此意识相通,与能够侵入他人的意识,只有一线之隔;而侵入与控制,也只有一线之隔。 那位认罪的将军浑浊无神的双眼,可能是因为他衰老将死,也可能是因为,他根本不是自愿认罪。而他死的时候,提亚纳已经去过了风临城。 伊斯怀疑她在那里得到的不止族人残留的记忆……她很可能还得到了她们的力量。 源石已经消失,可它爆炸后残留的力量,至今仍是风临城雷暴的中心。那么,当时激活源石的纳登人的力量,是已经与它融为一体,还是散成了……类似“鬼魂”的存在? 魏特也说,他面对提亚纳的时候,感觉所面对的不是一个人——他的“智慧”没什么可指望的,但他的直觉相当敏锐。 “恶鬼附身”,未必不是真的。 ------------ 命运之线(10) 伊斯想着这些,并没有立刻离开。他消失在无人处,看着魏特脚步轻快地跳上他的飞船,展开的意识仿佛能看见一条条从他身上展开的丝线。 他已经能模糊地看到那些无形之物——通讯器发出的信号,或强或弱的辐射……有时,他甚至能捕捉到一些比较强烈的情绪,就像他曾经借助塞尔西奥,借助栖身于他身体里的那个存在所看到,相互连接的力量与生命。 伯特伦说得没错,魔法与科技,本质上或许并没有什么不同。 年轻的赏金猎人如今大致安全。即使真的有人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消息,也不会轻举妄动。 他收回意识,返回独角兽号,把他所听到的告诉伯特伦。 而伯特伦也觉得,整件事里,最值得留意的,是提亚纳真正的目的。 “如果是想操纵舆论做些什么,她应该会把整件事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让马加予以配合,而不是任凭马加去发挥——她对他可不会有什么信任。她甚至连方向都没有给他,只是给了一个极为模糊的目标。”他说,“即使她认为自己并不擅长这方面的事,这种放任的态度也很不合理。” “……也许她并没有放任。”伊斯说。 “你是觉得她会一直关注着形式的发展,然后在适当的时候出手?”伯特伦问道,“或者,放出资料的是马加,引导舆论的却是她?” 伊斯摇头:“我觉得……” 脑子里那点隐约的念头再次一闪而逝,让他不由自主地焦躁起来。 他在伯特伦开口时抢先帮他把要说的话说了出来:“要耐心——我知道。让我再想想。” 他把带回来的十几只烤肥鸟扔给伯特伦,给船员们加餐,还单独给娜娜留了两只,然后想一想,又从其中撕出一条腿,提进了“花园”。 他记得埃德从前就常拿娜里亚做的东西收买人心。尽管他并不想收买某个讨厌的秃头牧师……但他现在确实有求于人。 坐在花园里吹着小风悠闲地看书的伊卡伯德,对这份礼物露出了一言难尽的神情。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到底没有拒绝。 他放下书,将来近来关于源石的研究成果告诉伊斯。 “那可能根本就不是块刻着符文的石头。”他说,“或最初并不是。” 他看过了伊斯给他的所有资料,包括那张模糊的源石照片和拉契卡那些随心所欲的岩画。就算是他,也没办法从这些东西里推出源石上其他的符文是什么,也就无从得知它们到底有什么用处。 而他们在四十三年前看到的源石……根本就只能看到一个发光的圆球。越是用心去看,越是被那明亮的光芒刺得什么也看不清,甚至无法确定那到底是不是个实体。 待的时间太短,他们也没能找到布瑞坦人的研究结果。而以他们愚蠢的行为来推测,他们对源石的力量,也根本没多少了解。 “但它对纳登人的精神力有强烈的共鸣,那或许能证明,它们有相近的……频率。” 牧师用了一个刚学来不久的新词。 “而精神力是无形的。”他说,“所以我怀疑,它本身其实也是无形的。那颗刻着符文的石头,可能是它的载体,更可能……是它的囚笼。当时,我在满地碎石间,还有墙壁和天花板上,都看到了一些奇怪的黑色粉末,不像是属于那个房间里的东西。那上面没有任何力量的波动,但我觉得……那应该就是,在真正的力量被唤醒后,彻底粉碎的源石。” 伊斯默默地回想了一下,压根儿想不起什么黑色的粉末。他当时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那个光球和周围的纳登人身上,而且那第一次爆炸炸得整个房间一片狼藉,再加上那些警卫胡乱的射击,墙壁和天花板都坑坑洼洼满是各种痕迹,谁还能留意到什么粉末! “还有,那个被你弄出爆炸范围的布瑞坦少年胸前的伤口,”牧师敲敲躺椅的扶手,“那可不是被重物撞击的后留下的吧?” 伊斯怔了怔——确实如此。 当时阿米斯特胸口的伤,圆得极其完美,伤口周围像是被利刃切过去的一样利落。如果真是被石头砸中,无论速度有多快,也不可能造成这样的结果。 “……所有研究的起点,”伊卡伯德悠悠开口,“是用心的观察。” 伊斯憋着气没吭声。他自以为观察得已经很仔细……但确实比不上这个秃头。 ……他当时,也没法儿像他那样心无旁骛。 “有一点,你应该也发现了。”牧师从容地继续,“纳登人不止唤醒了它,还试图控制它。她们……的确满怀仇恨,不顾一切,但她们那时所希望的,可不是同归于尽。” 即使同归于尽她们也在所不惜,但在那最糟的结果发生之前,她们其实是想要将源石的力量,据为己有。 如果给她们足够的时间,她们或许真能成功。她们的力量本就特别,当所有人的精神力在一个强烈无比的念头下凝聚在一起……就像耐瑟斯一样,或许,真能拥有能与诸神比肩的强大。 ……那力量,未必不能加快一颗恒星的变化。 这念头不过一晃而过,就被他扔到了一边。再怎么说,纳登人也没有任何理由毁灭自己的星球。 “你觉得……源石爆炸后残存的力量,是否能被一个活着的纳登人吸收?”他直截了当地问道,并将提亚纳突然的出现告诉了牧师。 “当然,”伊卡伯德毫不犹豫地回答,“源石之力原本就已经被她的族人所融合。倘若是在爆炸之初,那过于强大的力量,绝不是她能够承受的,但在几十年后……不,她吸收的应该不是源石本身的力量,而是她的族人所残留的,融合了源石之力的精神力。真正的源石,那无形的力量,应该还在风临城的雷暴之中,漩涡的中心,飓风的风眼,那最平静的地方,难道是因为没有力量吗?不,并不是……” 他在短暂的自言自语后停了下来,眼睛微微发亮。 “……你想重回风临城?”伊斯问道。 这并不难。他们上一次已经在安全的地方建立了稳定的通道,但回到风临城,跟进入雷暴,甚至停留在雷暴之中,又是两回事。 他当然不是担心这个秃子的安全……只是,这个家伙某些方面确实很有用,尤其是在你能引起他的兴趣的时候。 但他想做什么,他也没办法阻止。 他还是赶紧把他的问题都问出来……可老实说,他又不知道该怎么问。那点抓不住的念头像只该死蚊子一样飞来飞去,发出嘲笑般的嗡嗡声,让他越发烦躁得无法集中精神。 牧师瞥一眼他难看的脸色,浑不在意地又捧起了自己的书。 他在看苏迦人——棘人的古老典籍。 伊斯的视线从封面精美无比的手书花体字上滑过。其实,棘人的预知能力,也算一种精神力,只是已经十分微弱。据默影,那个棘人女孩儿说,有一种古老的仪式,能把所有人的精神力都凝聚起来,主动去地预测某件事,而不是被动地得到一些模糊的预示。棘人的力量有强有弱,有些甚至压根儿没有,但只要他们真心期待某个答案,对仪式都会有帮忙…… 记忆深处,渐渐浮起一片光海。 无数细小的光芒凝聚而成海。它们从四面八方而来,灿若星辰,或微不可见……那是埃德从整个燿星界的每一个角落所召唤而来的力量。 所有坚定的信仰,胜利的希望,衷心的祝福……甚至不安的祈求。整个世界发出的呼喊。,千千万万点微渺的力量,汇成了那一片光之海洋。 那是斯科特,是他,融合过的力量。他未曾将其据为己有,但他知道,他其实可以做到。 ——那个问题,他其实根本不需要问伊卡伯德。 他自己就是最好的答案。 “你是说,”伯特伦努力理解着他所听到的、匪夷所思的推测:“提亚纳,能从星网上所有对纳登人的谈论中,得到力量。” 伊斯点头:“同情,愤怒,悲伤……都能成为她的养料。” 伯特伦咬住烟斗,半晌没有出声——这实在很难接受。但想到十几年前他们用来对抗耐瑟斯的力量……又似乎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虽然形式截然不同,但本质确实没什么区别。 ……而这个星域的人,可比燿星要多上不知多少倍。 即使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关心纳登人的遭遇,即使他们的情感,他们的信念,并不会像面临灭顶之灾的燿星人那样强烈,单从数量来算,那也已经是极其可怕的力量。 “但是,这还是不一样的吧?”阿尔茜迟疑地开口,“毕竟,整个星域的范围如此之大,在某个固定的地方,像埃德那样召唤所有的信仰之力,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她难道要一个星球一个星球地跑来跑去吗?” “她还可以直接从星网吸收力量啊!”泰瑞眼睛一亮,打了个响指。 ------------ 命运之线(11) “……在星网上传输的,都不过是数据而已。”阿尔茜说,“数据可没有‘情绪’。” “但我们的意识其实也能分解成数据。”泰瑞却有不同的意见,“我是说,任何力量都能分解成数据。瞧,机器人也能产生自己的意识,不是吗?它们的智能,可是纯粹的数据模拟出来的。” 或许是因为从小的学习方式不一样,他对任何新事物的接受和了解总是比其他人快得多。而他最近……相当沉迷于网络。 “……的确。”伊斯想起他所能看到那些奇异的光流,如果将它们视为不同的数据……好像也说得通。 “是这样没错,”在“精神力”这方面极有发言权的达里埃尔也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它的金属小脑袋,“我的意识,都可以完全进入星网呢。” 不是单纯地接受信息,而是自由自在地在其中遨游。 它试着描述了一下,泰瑞立刻就反应过来,兴奋得直搓手:“你的意思是,你可以成为星网中的一条数据流?!” 达里埃尔矜持地点头:“我一直都是这么上网的,你们都不知道吗?” 在独角兽号上,它大概是比泰瑞更加沉迷网络的那一个。自从被允许上网,它连娜娜都没有那么粘了,经常待在那里一动不动,没人打扰的话,它可能根本就不会从网络世界里出来,还是爱操心的伯特伦觉得这样对小孩儿的成长不是太好,特意限制了它的上网时间。 没错,不知在自己的茧里待了多久的达里埃尔,在白发船长的眼里,就跟个出生没多久的小孩儿差不多。 而现在,伯特伦忍不住开始怀疑它是不是真的能被“断网”给限制住,也很怀疑这段时间里它到底在网上看了多少小孩子不该看的东西。 “……我有控制时间的。”达里埃尔小声说,“我、我很听话的。我只是喜欢上网跟人聊天而已……” 那可比从前他自己幻想出一群人来跟他聊天有趣多了。 伯特伦忍着笑点头。 的确,达里埃尔可比娜娜要听话太多了。 “所以,”他问,“你有注意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比如,数据的流动之类?” 达里埃尔有点不好意思地绞起手指:“我,之前没有留意那些啦……” 它就像个在游乐园里玩得兴起的小孩儿,那里顾得上留意别人在干什么! “但是!”它赶紧补充,“我可以去找一找……我很熟的!也没有任何屏障能拦得住我!” 伊斯很想说没这个必要。它能做到的事,他应该也能做得到,他只是之前没有想到过而已。 “会有危险吗?”伯特伦问泰瑞。 “一点也没有!”达里埃尔抢着回答,“我不会把全部的意识都放进去的!最多就像章鱼伸出一只触手,就算被截断,也很快就能长回来的!” 正因为掌握了这样的技巧,它才可以一边上网一边跟娜娜玩耍,完全不会被发现呀! “……被截断的那一部分呢?”伯特伦谨慎地追问。 “没有我的控制,它立刻就会散成毫无意义的数据啦。”达里埃尔自豪地挺胸,“没人能追到我!” 它早就想说了,那个胖老头儿算什么,它才是最厉害的! 于是,伯特伦郑重地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达里埃尔。 “它比你熟。”他这样告诉有些不满、想要自己试一试的伊斯,“你上过几次网?” 伊斯顿时无话可说——他的确对此没什么兴趣。 他垂眼看着跃跃欲试的小机器人。伊卡伯德怀疑达里埃尔也是创造者之一……就像星燿。只是,它未能长成,在破茧的那一刻,就失去了生命。 但它残存的意识,显然也已经足够强大。 它或许比伊卡伯德更了解精神力,只是未必能说清楚。而伊斯之前从未想过跟它讨论什么。在他眼里……它也只是个小屁孩儿而已。 . 然而小屁孩儿轻轻松松地完成了任务。 当它刻意去寻找的时候,提亚纳所留下的痕迹并不难找到。 “她并不能像我一样存在于星网之中,技术比我差太远啦!但她的确能从星网中吸取力量,就像从端口接收数据那样,她设置了很多端口,藏在千千万万的连接点中,就算是马加也看不出其中的不同,但可骗不过我的眼睛!……想知道她藏在哪儿吗?” 伊斯低头看着它,神情淡淡——难道你敢不告诉我吗? 很可能是伟大的创造者……但此刻只是个可怜的小机器人的达里埃尔在它曾深刻感受过的威压中僵了一下,悻悻地开口:“在第十五区的斯吉特星啦。” 伊斯抱着双臂,想着要不要去找提亚纳,面对面地谈一谈。他对她的复仇计划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只要她别做得太过分……尤其是,别把独角兽号卷入其中。甚至,如果她真跟新布瑞坦,跟不知躲在哪里的阿米斯特对上,他还有点乐见其成。 但她或许对源石的力量有所了解。而且,倘若真如魏特所说……一个疯子会把“复仇”这种本就激烈的行为做到哪种程度,也是很难预料的。 “你觉得,”伯特伦沉思着,提出了一个问题,“她所留下的痕迹,用别的方式能不能找出来?比如……马加那样的方式。” “他当然不行!”达里埃尔气哼哼地说。 . “我能,但我没有。”马加怏怏地回答,“那家伙可不好惹……而我现在还不想惹上她。” “你什么时候跟她打过交道吗?”阿尔茜有些好奇,“你当上赏金猎人的时候,她已经离开公会,失去消息了吧?” “也不算什么交道。”被直接拎过来的胖老头蔫巴巴地挠着肚皮,一副不知多久没有休息过的样子,“我只是……看到过她一次。” 那纯粹是凑巧。那时他也还没有倒霉地背上公会这个老大的责任,是个自由自在,年轻帅气的赏金猎人,在执行任务时跑到了一个有些混乱的星球。几方势力正在争夺整个星球的控制权,到处都打得稀里哗啦。他护送一家人从战乱中逃离,在一个他以为安全的落脚点,碰上一群不知哪一方的散兵……和提亚纳,不知因为什么而起了冲突。 然后,他看见了此生所见过的,最诡异的一幕。 所有射向提亚纳的光束,根本没能击中她就消失了。他以为她是用她特别的精神力将光束中和了之类的,正在心中啧啧称奇,就发现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一次——对面那一群人同样的呼喊和威胁,同样准备攻击的动作,同样射出的光束……像被人往后拖动又重新播放的一小段影像,重复了一次又一次。 而那些人似乎毫无所觉。 马加那时几乎怀疑自己是累昏了正在做梦,直到那些人在眨眼间炸成了漫天血雾,随风飘了他一脸。 “……而她放过了你?”伊斯对此深表怀疑。 马加干笑一声:“是我放过了她。不知道她到底是做了什么,总之敌人炸得渣都不剩的时候她也倒了……如果当时就干脆利落地给她一下,现在或许也不至于这么辛苦。” 当然,他也没去帮忙。他就是……飞快地带着人跑了,然后心有余悸,小心翼翼地躲了好长一段时间。 那时提亚纳并没有找上门来,如今也从未提起这件事。但她真的不知道那时候他就躲在附近、偷偷地看到了一切吗? 他根本无法确定。 “所以你才这么……服务周到?”泰丝表情生动地比划,“你怕她也把你‘重复播放’一下?” 胖老头儿坦然认怂,露出个有点猥琐的的笑:“是挺怕的。不过,我的‘服务’,可也不是那么好享受的……等着吧,好戏还没结束呢!” 大概因为知道自己身处安全之地,马加有恃无恐地大骂了提亚纳一顿,并试图留在独角兽号上进行他的反击计划。 泰瑞很有点心动。他想跟着马加学几手——毕竟他没法儿像伊斯和达里埃尔那样自己钻进星网里。 但伯特伦委婉而坚定地表示了拒绝。提亚纳与公会的恩怨可实在不关他们的事,他一点也不想让独角兽号成为“散布谣言”的幕后黑手,就算马加发誓赌咒说绝对不会有人能找到他动手的痕迹也不行。 “既然绝不会有人能找到你留下的痕迹,那你待在哪里也没什么区别嘛。”伯特伦笑眯眯地说,“何况,星域之中有像你这样的技术的人,也没有几个吧?如果有人想要找你的时候却找不到,难道不会增加对你的怀疑吗?” 不过,为了保持双方友好的关系,他还是给了马加一两件在紧急时刻可以用来防身和逃跑的魔法物品。 胖老头儿嘟嘟哝哝地抱怨着被送走,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往上翘。 他其实已经赚到了。 ------------ 命运之线(12) 第十五区,斯吉特星。 线条流畅的飞船无声地隐没在高耸如云的巨树之后,引起的动静并不比一只被惊飞的鸟大多少——这个星球的鸟原本也大得离谱。 但就算枝叶摇动得更猛烈一些,此刻大概也没人能察觉到他们的出现。 茂密的森林里,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战斗。 林木巨大,中间的空隙便也足以让单人战斗机穿梭自如。套着全身盔甲的战士一点点逼近林间的小屋,屋中静悄悄的,像是根本没人,更看不到任何攻击,防护得严严实实的战士们却一个个倒下,空中的战斗机也不时爆开那么一两架,看着简直像是一场诡异的独角戏。 “……哇,好像是熟人呢!”泰丝把双臂架在前面驾驶座的椅背上,伸长脖子,盯着光幕上放大的画面,看得兴致勃勃。 这些战士的装束也好,飞来飞去的战斗机也好,跟那条巨大的飞船上的简直一模一样。 “看来,能找到她留下的痕迹的人,确实不止马加和达里埃尔。”阿尔茜轻声叹气,“我们来晚了吗?” 她倒是没有怀疑马加。那个胖老头儿虽然滑头,却也知道两边摇摆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他对新布瑞坦只会避之不及。 “不。”伊斯说,“我们来得刚刚好。” 他的确想跟提亚纳谈一谈,但在那之前,先看看她到底拥有怎样的力量,也没什么不好。 现在看来……也很一般嘛。 在那群包围木屋的攻击者的外围,另一种战斗则热闹得多。斯吉特星没有智慧种族,只有布瑞坦人建立的几个基地和信号站,但这里真正的主人,仍是各种巨大而凶悍的野兽……这地方连一只蝴蝶都能长到战斗机那么大。 这些被召集而来的野兽皮糙肉厚,很难对付,但还是被阻隔在外,没有一只能冲破防线。战斗已不知持续了多久,它们的尸体堆积成山,却仍有无数野兽瞪着血红的眼,前仆后继。 一只长着长矛般尖利的长喙的鸟从半空里坠落下来,瞬间被笼罩了整栋小屋的电网电得焦黑,摔到地面时已经四分五裂。 “纳登人!” 或许觉得胜券在握,进攻者之中,有人大声叫了起来:“投降吧!陛下只是想跟你谈一谈,并不是想要你的命!” “哇,真是好有说服力呢!”泰丝赞叹。 木屋里依然没有半点动静,但伊斯能看到,提亚纳就在里面。 她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站在屋子的正中,两脚踮起,微微仰头,整个身体向后弯,像是有根绳子套住了她的脖子向上吊起,吊到只有脚尖能着地。如果不是她半开半阖的双眼还在飞快地翕动,她的头发还在半空里疯狂地飞舞,简直要让人怀疑那已经是一具尸体。 在她身周,闪动着无数光幕,每一面光幕所显示的,都是星网上不停增加的各种关于纳登人实验和纳登星毁灭的消息。 争论,斥责,哀悼……有人为纳登人画了画,光幕上那平静而悲伤的面孔在晃动间扭曲成一张诡异的笑脸。 无数条线直接连在提亚纳的头上,像是她无法舞动的另一种头发。 伊斯能够看到她体内疯狂流动的力量,千千万万五彩斑斓的蛇一般纠缠在一起,看久了只觉得恶心欲吐,但当那力量散发出去,却已是一条条细细的银灰色丝线,就像纳登人瞳仁中奇异的裂痕。 提亚纳或许真的吸收了许多力量,可至少现在,她真正使用的,少之又少。 ……没消化? “纳登人!” 喊话的人显然没什么耐心:“你不要不知好歹!我们的武器,可不止你能够看到的而已!” 的确不止。云层之上,大气层外,还停着一条巡洋舰。 “她为什么不用那一招?”泰丝嘀嘀咕咕,“那个‘重复播放’。” 那种奇怪的招数,听起来就很有趣。 “……你觉得控制时间比控制野兽容易吗?”泰瑞斜她一眼,“而且那一招消耗肯定很大。” “命都快没了还管什么消耗。”泰丝撇嘴,然后拿手肘撞了撞伊斯,“要帮她吗?” 虽然纳登星到底如何被毁还有许多说不清的地方,但纳登人被当成实验品,而且已经快要灭族,确实不争的事实。相比之下,就算提亚纳是个不顾一切地想要报仇的疯子,真要选一边的话,她还是更愿意选提亚纳。 “再等等。”伊斯说。 他当然不会让提亚纳就这么死掉……他觉得提亚纳也不可能就这么死掉。 而布瑞坦人那边已经在开始倒数,虽然数到一半就一头栽到了地上,然后换了一个人继续数。 “……一!” 一道白光从天而降。 那一瞬,连飞船里的伊斯他们都不由自主地扭头闭上了眼睛。 太亮了,像闪电,却似乎比闪电还要快,从天外直直地射下来,准确地将整个木屋笼罩在其中。 天地皆静,连野兽的咆哮,飞船在林间翻滚着爆炸的声响,都仿佛被那一道白光所吸收。 它并没有引起任何爆炸,只是那么一闪而逝,但在那一刻之后,整栋木屋便彻底消失在他们眼前。 它似乎在空气里都钻了个空洞。骤然混乱的气流摇撼着茂密的枝叶,整个树林都发出海潮般巨大的声响。 泰丝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还在眼花:“屋子呢?!” 不止是木屋,木屋下的泥土都随之消失,只留下了一个浑圆的大坑,从他们这个位置,甚至都看不到那个坑有多深。 而攻击范围之外的人,却没有受到半点影响,还有人大胆地走到坑边,探头往下望。 “这个……有点厉害啊。”泰瑞喃喃。 这比什么子弹,电击,火焰,激光,各种各样的能量束什么的,可都要厉害得多! “所以,那个纳登人就这么死了吗?”泰丝对这个结局十分不满,用力戳着伊斯:‘’快告诉我她还活着!” “她的确……消失了。”伊斯慢吞吞地回答,心中震惊无比。 太快了。他的意识都差点湮灭在其中,虽然那最多让他头晕两天,但这武器也真的是……如泰瑞所说,有点厉害。 他也不相信提亚纳会就此死去,却又觉得她也未必能逃得过。 至少现在,那些失去了控制的野兽已经四散奔逃,而他的意识,也完全无法找到提亚纳的半点痕迹。 他们一直待在那里,直到所有的士兵登船离去,确定那条巡洋舰都已经离开,才小心地飞到坑边。 那真的是个很深的坑,深得让泰丝怀疑它是不是已经穿过了整个星球。 “没有。”伊斯说,“也就……没断的三重塔那么深吧。” 泰丝啧啧连声:“这已经很深了好吗!” 那奇怪的武器没有任何残留的力量,仿佛它的本质就是“无”,泰瑞不死心地取了一堆的土样,准备回去仔细检查。 阿尔茜有点忧心忡忡:“新布瑞坦,真的隐藏了不少东西。” 无论是他们之前发现的那条巨大的飞船,船上的战斗机器人,还是今天所看到的武器,都是相当惊人的东西。 “毕竟是几百年的积累。”泰瑞倒不觉得奇怪。 “我觉得,这武器,跟我之前弄死拉契卡雾林里的怪物的那种小炸弹挺像的。”泰丝说。 泰瑞摇头:“不一样。那个炸弹模仿的是娜娜的泡泡,原理是压缩和吞噬,这个,我感觉不是,它更像是……” 泰丝伸手捏住了他的嘴——她这会儿想听的可不是什么科学的分析:“总之,这种‘有点厉害’的东西,我们也有一大堆啦!” 稍稍有点沉闷的气氛顿时一松。 “而且,我觉得那个纳登人没死。”即使毫无证据,泰丝也能把自己的猜测说得斩钉截铁,理直气壮:“开什么玩笑!这件事,这件事……就像是个蹩脚的吟游诗人,在酒馆里唱了好长的一段前奏,就快唱到最激动人心的时候,突然!天上掉下一块石头,砸死了主角!——谁敢这么讲故事,不管是长得多好看,声音多好听,都是会被打得满头包的!” “可这不是编出来的故事。”阿尔茜憋着笑说。 “说得对!”泰丝用力点头,愤愤地挥着拳头:“所以,它就应该更讲道理才对!现在这样……完全没道理嘛!” 其实不止是她,其他人都有这样的感受。但除非提亚纳能够瞬移,或者…… “她也可能……钻进了星网?”泰瑞小声说。 尽管达里埃尔说她并不能存在于星网之中,但是……谁知道她有没有留那么一两手保命的绝技呢? 待在这里猜来猜去也没什么意义。他们带着满腹的疑问和郁闷返回独角兽号,刚下飞船,一道黑影就怒气冲冲地撞在了伊斯胸口,撞出“咚”的一声响。 “坏蛋!!”娜娜大声控诉,“你又不带我出去玩!就因为我变不出两条腿吗?!” ------------ 命运之线(13) 她这会儿顶着个长了角的人头,背上有一对色彩绚丽的羽翅,但身体依然是毛茸茸像猫又像狗的四条腿加大尾巴。 伊斯拎住她的后颈,哭笑不得:“你头不痛吗?” 娜娜蹬着腿儿,哇一声哭起来:“没有我的心痛!你都不爱娜娜了!!” 伊斯伸手捂脸——这种话又是从哪儿学来的!达里埃尔教她上网了吗?! 当他放下手,所有人都用谴责的眼神看着他。 “四条腿儿怎么啦!”泰丝愤愤地抱过哭得伤心——虽然一滴眼泪都没流——的娜娜:“你自己不也是四条腿儿吗!四条腿儿跑起来又快又稳又优雅,多好呀!” 娜娜使劲儿点头,大毛尾巴得意地甩来甩去。 伊斯有口难辨。他没带上娜娜,只是因为那时候娜娜正跟小圆玩得开心,而他觉得他不过是找人谈一些对娜娜来说毫无趣味的正经事,所以就没叫他……怎么就变成因为他嫌弃娜娜变不出两条腿所以不带她玩儿啦! 不过…… “你真的变不出两条腿?”他疑惑而忧虑。 不应该啊。 娜娜的尾巴僵了僵,眼神有点心虚地飘开:“也不是啦……可是两条腿走路好累啊……” ……所以,她其实就是懒。 想起当年让她学飞时的艰难,伊斯冷笑一声,再没理她,黑着脸离开了。 娜娜与泰丝面面相觑,有点忐忑地抱起了爪子:“伊斯,生气了吗?……我是不是不该说实话?” 泰丝正想毫无原则地点头,被诺威无奈地一把抓住了马尾。 “你知道,那只会让他更生气。”他柔声开口,“他并不在乎你变成什么样子,即使你真的变不出两条腿也没关系……可你不该骗他,让他因为不存在的问题为你担心。” 娜娜蔫蔫地垂下头:“那好吧,我……我努力一下!” 不就是用两条腿儿走路嘛!她可以的! . 伊斯走进船长室时,眼里还烧着愤怒的小火苗,让伯特伦开口时都格外小心:“……谈得不太顺利?” “她死了。”伊斯简单直白地回答,“至少看起来是死了。” 他瞥一眼伯特伦欲言又止的脸:“不是我杀的。” 当他说到布瑞坦人那前所未见的武器,泰瑞他们也推门而入,还带来了达里埃尔。 泰瑞急切地想要证明他的猜测,但达里埃尔没有在星网上发现提亚纳的半点痕迹。 “如果她待在那里不动,就不会被发现吧?”泰瑞猜测。 达里埃尔摇头:“不是这样哦。如果她还有自己的意识,那她必然是一段‘活着’的数据,跟那些冗余无用的数据是不一样的,就算她不动,我应该也能发现。除非……她把自己分成了很多碎片,那就很难找了。” “……她能做到吗?”泰瑞眼睛一亮。 “我也不知道呀。”达里埃尔乖巧回答,“不过,如果能一直待在网上,或许能捕捉到什么也说不定。” 上网时间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再次延长! 伯特伦听懂了它的暗示,正想说点什么,伊斯已经抢先开了口。 “不用,”他说,“这次我来。” 他看见了提亚纳灵魂的颜色,看见她独特的波动……有些东西,是无法隐藏的。 . 达里埃尔的怨气几乎能形成实质,但还是教了他一些“实用小技巧”。伊斯还没能发现什么,星网上最新的消息已经渐渐拐到了另一个方向。 有人提到了赏金猎人公会,并且信誓旦旦地表示,公会也在纳登星的毁灭中掺了一脚。 这语焉不详的污蔑,立刻就引起了公会支持者的愤怒。 是的,赏金猎人公会,在星网上是个被众多年轻人向往和追捧的强大组织。尽管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赏金猎人,而且赏金猎人真正的任务,大多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精彩可言,但长久以来,公会虽“低调”,对自己的形象却一直维持得很好——它一直都是,那许许多多向往着在星海之中自由来去,经历各种冒险的年轻人心中的圣殿。 公会官方很少发表什么言论,但或真或假的赏金猎人们,却时常在网上半遮半掩地讲述他们的冒险故事,以赏金猎人为主角的各种小说,更是数不胜数。 这样的人气,就是公会的底气。 众多的支持者们很快就将那毫无证据的污蔑驳得体无完肤,顺便把藏在星网后的人都扒了出来——果然,那不过是一个想要加入公会却没能通过考核,因爱生恨的家伙而已。 但他们过于激烈的行为也引起了一些不满。公会的黑料三三两两地冒了出来,其中居然有些是真的能拿出证据。 公会终于出面,却并不阻止这样的揭发,只要事情是真的发生过,他们都会在查证后坦然承认并道歉,甚至放出更确凿的证据和他们的处理方式,公正得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并且诚恳地表示,公会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这么漫长的时间里,不可能不犯任何错,有些他们自己也未必能发现,甚至,因为四十多年前的动乱,很多事也早已失去了记录。但无论如何,只要是公会做过的,他们都会承认,并尽力让公会成为一个更好的、不会辜负大家的期待的组织。 伊斯摇着头,无话可说。 “坦率地承认错误,诚恳地寻求谅解。”——这不就是魏特的建议嘛!只不过,马加用了更狡猾的方式。这样一来,就算提亚纳真的放出了什么惊天大料,对公会的影响也会降到最小。 “……可是,提亚纳很可能已经死了。”阿尔茜告诉那迫不及待地跑来向她吹嘘的胖老头儿。 片刻的沉默之后,马加难以置信的尖叫几乎要震破光幕:“什么?!那不可能!!” 他之前有多希望提亚纳死掉,如今就有多希望她还活着。 “只是‘可能死了’。”阿尔茜忍着笑把他们的猜测告诉马加,老头儿立刻掉头,开始花十二分的力气去寻找提亚纳的踪迹。 纳登星事件热度因为公会难得的高调而被压下去了一点。伊斯觉得,如果提亚纳真的藏在星网上,总应该有点动静了。 他最近也终于找到了一点感觉,能在过于星网过于庞杂的数据中尽快发现他想要的东西,但他并不能像达里埃尔那样一直粘在网上。 他得去参加“辛加”的加冕礼了。 由国王陛下亲笔书写的请柬很早就已经送到,不只邀请了他和伯特伦,还邀请了泰丝、诺威他们几个曾经帮助过辛加逃离的人,让泰丝很是满意。 大概是为了避免让客人们因为深入新布瑞坦的势力范围而感到不安,或避免客人们带来什么不该带的东西,仪式的大部分并未安排在新帝国皇宫所在的卢瓦星,而是安排在距离几方边界不远的一处别宫。 别宫所在之地个小小的度假星球,风景优美,但也无险可守。原本对它形成防卫的几颗星球,如今恰好属于几个不同的势力,真要打起来,谁也占不了便宜。 当封闭已久的新帝国以这样近乎谦逊的姿态,表现出与它此前拒不承认的其他势力建立正常交往的意愿时,即使心存怀疑,无论是曼宁帝国还是加德莱特,抑或是星环同盟,都不可能拒绝这样的邀请。 伯特伦直接把独角兽号开了过去。他们就这一条船,如果真出了什么意外,所有的力量集中在一起,才是最好的。 而伯特伦觉得,这场加冕礼必然会出点什么意外。 “比如,”他指着周围几乎可以用“密密麻麻”来形容的,各种各样的飞船,“来到这里的可都是重要人物,在这种时候,如果那颗恒星……” 他指向最近的恒星:“突然爆炸什么的,整个星域的局势,恐怕就要大变样了。” 邦布倒抽一口冷气:“……你能不能说点别的!” 没有请柬不能进入别宫,但可以在星球别的地方游览。他还想好好放松一下的呢! “如果真有人能在各方如此严密的防卫下做到这种事,那他根本不需要这样犯众怒也能改变整个星域的局势。”詹西冷静地分析。 伯特伦耸耸肩,咬住了烟斗。 他其实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不觉得真有人能做到——也不觉得真有人会做这种蠢事。 但自己说出口的玩笑,不知为何,突然让他很有些不安。 . 别宫经过了修缮,很有些风临城的风格——其中有一些建筑,比如喷水池,花园里带着漂亮的雕花扶栏的小会客厅之类,是浮在半空里的。 清澈的水流从空中落下,细细如雨,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别宫所使用的石材里也含了一种极易反射光芒的晶状体,白天看起来实在让人有点眼花,但据说,夜晚时被灯光一照,很有种漫天星辰都垂落地面的感觉。 四处鲜花盛放,宾客如云。伊斯冷着一张脸也拦不住热情地上来打招呼的人,其中有一大半他绝对连见都没见过。 即使绝大部分人都是由伯特伦来应付,他还是很快就烦不胜烦,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他甚至想返回独角兽号,继续在星网上寻找提亚纳的踪迹……而且,不得不说,网上也还有那么一些挺有趣的东西的。 他正认真地考虑偷偷跑回去上网,等到今天欢迎宾客的晚宴开始时再回来的可能,却有人向他发出了特别的邀请。 ------------ 命运之线(14) “皇帝陛下希望能跟您见上一面,”来人礼貌周全,措辞异常恭敬,“如果您现在有空的话。” 心情烦躁的冰龙很想回一句“没空”,但还是答应了下来。 他觉得那不会是阿米斯特……那家伙应该不会这么沉不住气。果然,大到空旷的会客厅里,明明藏不住眼中的兴奋,却努力摆出一副矜持模样,背着双手站得笔直的少年,是辛加。 ——至少他确实还活着。 而且也没蠢到要求他行礼。 伊斯十分随意地朝他点了点头,倒也没人在一边大惊小怪。比他更早受邀而来的魏特正坐在窗边,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惬意地享受着美酒和美食。 “来尝尝这个!”他毫不见外地朝伊斯挥手,“这个薰肉干,你一定会喜欢的!” 然后他还朝年少的皇帝陛下要求:“这个可以多来一点,他可能吃啦!” 辛加终于忍不住翻了个不怎么体面的白眼。 他抬手让其他人离开,却也并没有说什么只能私下说的话。关于他到底是如何当上的这个皇帝,更是提也没提,仿佛只是一个心思单纯的少年,因为有点紧张,只想跟自己的朋友待在一起随便聊一聊,稍稍放松一下。 魏特不时朝伊斯拼命眨眼。他大概觉得这个地方虽然看不见人,却藏了无数监视着他们的眼睛,才让辛加一句有用的话也不敢说。 伊斯没理他。片刻之后,反而是辛加放下了果汁,眼神也沉了下去。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他说,“我也的确只是个傀儡……至少现在,我并没有反抗的能力。” 这骄傲的少年能平静地承认这一点,倒让伊斯有点刮目相看。 但他也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不甘——他绝不会一直当个傀儡。 魏特舔着手指上的油,左看一眼,右看一眼。他觉得他该说点什么,不然以伊斯的性格,多半要冷场,可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他只把少年当成个少年,他能说的话一堆又一堆,压根儿不用想。可如果把他当成个傀儡皇帝……他是该安慰他还是鼓励他才好? 他到底是需要安慰还是需要鼓励? ……他觉得自己这会儿十分需要泰丝,或阿尔茜的指点。 “所以,你见过你的父亲了吗?”伊斯问道。 如果这小孩儿非要拿自己当大人,那他就把他当大人。 “……见过了。”少年抿了抿嘴,还是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双眼,“他并不是……正常意义上的‘父亲’。如果你是想问这个的话,我确实已经知道了。” 伊斯有些意外。他还以为阿米斯特会小心隐藏这一点,以及……小孩儿的接受能力好像还不错。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自己其实是个克隆人的,尤其是他这样曾经被刻意养得天真有骄纵的小孩儿。 “我还见过我的几个兄弟,”辛加露出一点带着讥讽的笑意,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反而会轻松许多,“他们的处境可不怎么好……我想我其实应该感谢你,如果不是因为跟你有了那么一点点关系,我大概不会被挑中来坐这个位置……哪怕我只是你随手救出来的小东西。” 伊斯挑了挑眉。 “呃,”觉得气氛似乎变得有点不妙的魏特硬着头皮开口,“也不止是这样。我们好歹,也算是一起逃过命的同伴啦。” “逃命的是你们。”伊斯指出。 他一直都是游刃有余地救人的那一个。 这句话明明很刺人,少年憋在胸口的那团气,却像是被针戳破的泡泡,突然就泄掉了。 他瞪着伊斯。这家伙是真的很讨厌……各种意义上的讨厌,可他强得如此理直气壮,却又让人……有点讨厌不起来。 只是不由自主地,嫉妒又崇拜,厌恶又憧憬。 可他永远也不可能变成他。 他不该多说什么的。他今天能坐在这里,是因为伊斯,也因为他在那趟惊险万分的逃亡之旅中学会了一些东西。 忍耐和伪装。 ……以及,适当的反抗。 “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他小声说,“但这绝不是一场普通的加冕礼。你们……最好还是小心一点。” 他也只能说到这个地步了。毕竟,他是真的不知道。 . “唉,如果当时没有把他送到目的地,而是找个地方把他藏起来,会不会更好一点?”魏特挠着头叹气。 “你觉得他会愿意藏起来,当个普通人?”伊斯反问。 魏特无言以对。 少年骄傲又倔强,控制欲也挺强,的确不像是会轻易服输的人。 此时已是傍晚,细碎的云层像是被火焰所点燃,灿烂地铺满了半边天空。年轻的赏金猎人不知为何突然想起见到提亚纳的那一天,走过果园时漫天的花雨。 世界如此美好,星海辽阔无边,许多人却根本视而不见。 为什么就不能少点欲望,少点纷争,快快乐乐地生活,悠悠闲闲地欣赏美景呢?争来争去,不觉得累吗? “你觉得提亚纳真的死了吗?”他压低声音问道。 “……我还没找到她。”伊斯只能如此回答。 “她不会,把辛加当成报复的对象吧?”魏特有点担心,“他都未必是那位嘉莱皇子的后代呢。” 刚才伊斯跟辛加说的那几句“父亲”什么的,他并没有听懂,也不是很想懂。 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事。 “这里防卫得很严。”伊斯说。 据说为了防止机器人趁机做点什么,连网络都进行了特别的加密。 伊斯觉得……四十多年来一声不响毫无动静的机器人,大概背了不少黑锅。 “那就好。”魏特松口气,“毕竟,如果她真想复仇的话,这可是个能让人几百年里都忘不掉的好机会。” 伊斯微微皱眉。 他一直觉得提亚纳不会在加冕礼上闹出什么太大的乱子来,但此刻,他突然莫名有些心慌。 如果能在加冕礼上揭露旧布瑞坦的罪行和新布瑞坦对她的追杀,帝国精心准备的加冕礼就会变成一个笑话——他觉得这是她最有可能做的事。 可是,她会为之冒上极大风险……她真的会满足于此吗? 就算是伯特伦也没真觉得提亚纳会炸掉整个别宫,或弄出第二个风临城大爆炸来。这里的客人来得太杂,大部分完全可以成为她的盟友,如果真被她一锅端掉……那么,她那些隐藏起来的族人,处境会变得非常糟糕。 他们将不再得到同情和帮助,等待他们的只有憎恶与排斥,这件事会流传多久,这样的憎恶与排斥就会持续多久。 就像整个星域对机器人的忌惮一样。连像摩拉娜那样只有一点稀薄的纳登人血统,却有着太过明显的纳登人特征的人,也有可能会受到影响。 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会做出这样得不偿失的事来,可问题是……“恶鬼附身”的提亚纳,真的能控制得住那太过强烈的仇恨吗? 他从头到尾参加了那场原本只想敷衍一下就跑掉的晚宴,用他的眼睛,也用他的意识,仔细地观察着每一个人。 至少现在,没有人是被控制的。而当他的意识铺得更开,他甚至能看到附近几个星球上隐藏的舰队——这场加冕礼,谁都不能不来,谁也都万分警惕地做好了最糟的准备。 而在这些舰队之中,他也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以及,阿米斯特也真的不在这里。 他不放心地联络了马加和留在船上的达里埃尔,得到的也是同样的结果。 一切正常。 “如果你不放心的话,我可以一直监视着星网。”达里埃尔说。 “那就盯着吧。”伊斯说。 他已经顾不上……不,是懒得计较达里埃尔那种扬眉吐气般的小得意。 他起身去找伯特伦。 他们,也该做好“以防万一”的准备。 第二天的加冕礼将在正午时分进行。但从清晨开始,整个别宫就已经热闹非凡。前来观礼的客人们趁机互相拜访,新布瑞坦的官员也一改从前的傲慢,以近乎谦恭的态度,热情地向各方表达出各种合作的意愿。 连去花园里转上一圈,都能碰上一堆又一堆端着真假难辨的笑脸,不知在谈什么大事的“大人”们。 泰丝郁闷无比,甚至觉得还不如溜出去跟邦布他们去看海。 据说这里的海中有一种聪明又可爱的鱼,很喜欢跟人玩呢! “……去吧。”伯特伦说,“带上娜娜。” 泰丝他们并不是特别重要的宾客,甚至都不会进入宫殿,只能在花园里观礼,让他们待在这个很可能会有危险的地方,实在没什么必要。 诺威与他对视一眼,微微点了点头。泰丝有所察觉,但也只是耸了耸肩,转身跑去找娜娜。 但她很快就跑了回来,神情难得有些恼怒:“娜娜跑了……我要打肿她的小屁屁!” ------------ 命运之线(15) 早餐后他们去花园里溜达了一圈,回来小龙就打着呵欠想要睡个回笼觉。他们在外面也没聊几句,本该窝在床上的娜娜就消失了。 所有人几乎同时抬起手腕。 他们的仪器经过了几次改进,如今,代表娜娜的生命石显示出一只线条简单的、胖嘟嘟的小龙,一样就能辨认。 信号没有消失……但离他们确实有点距离。 “这个小混蛋!”泰丝气得骂出声,“她连传音石都没带上!” 小家伙被伊斯警告过许多次,很少会这样招呼都不打地偷偷跑掉……她到底想干嘛?! 阿尔茜已经飞快地通知了并不在这里的伊斯——这种事可不能瞒着他,而且,也只有他能顶得住娜娜的撒娇耍赖,给她一点真正的教训。 “……你们不用管她了。”伊斯语气沉沉。 听起来他是真的很生气,让阿尔茜又不禁有点后悔:“你……也别太凶,她还小呢。” 伊斯冷笑一声,关掉了通讯。 “……算了,我也去找吧。”泰丝立刻就忘掉了自己刚才的恼怒——娜娜的小屁屁需要她的拯救! 她飞快地跑了出去,火红的长马尾在脑后一条一条,诺威紧随其后,阿尔茜也跟了上去,只有艾莉克多笔直地坐在桌边,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姿势充满精灵特有的优雅。 她好像从来就没有为什么事而着急过。 伯特伦看着她,觉得自己的心都静了下来,厚着脸皮开口问道:“艾莉,能陪我去见个人吗?” 她是他的驾驶员,不是他的随从……但他现在真的挺需要这么一个陪同者。 精灵从容地放下茶杯,点了点头。 . 别宫里有着曲曲折折的长廊,有些开放,有些封闭,即使是雨天,也能在其中悠然漫步。 几条封闭的长廊,今天只供工作人员使用,以免打扰了客人们。长廊上来来去去的人,脚步都十分匆忙——这场加冕礼已经准备了许久,但在开始之前,人们总会发现,还有许多小细节都没有安排到位。 其中一条长廊从主道上分出去,绕过树林,通往别宫后方的湖泊。这条路虽然也在被封的范围之内,却没什么用处,亦无人看守,只有藏在长廊顶上的监控,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但它们并不能将此刻正从玻璃窗外投下的树影里缓缓成形的人影摄入其中。 提亚纳将视线投向长廊的两端。 她已经没有可以被看到的身形,却下意识地保持了从前的习惯——她依然不由自主地想要躲藏在阴影里。 但今天之后……她就再也不需要躲藏了。 纳登人走出阴影。她甚至并不需要沿路而行,这里没有任何东西能阻碍她……大概,除了那条龙。 她曾感觉到他的意识,在她放弃自己的身体之前。那种强大的威压令人战栗……即使他是在窥视,也没有半分收敛。 如此令人厌恶的傲慢——他根本不在乎她是否能察觉。 她判断着方向。但在举步之前,她停了下来。 她听见了脚步声。 那是冲她而来的脚步,很轻,却奇怪地有些拖沓。她站在那里,看着一个小小的声音跌跌撞撞地从拐弯处跑了出来。 ……一个小女孩儿。 很小,小到不该会一个人出现在这种地方。可当提亚纳探出自己的意识,却又感知不到任何不对的地方。 那就真的是一个普通的小孩儿……唯一不普通的地方,大概是她的头发。 她的头发是绿色的,像提亚纳一样扬起在半空。 一个……有纳登人血统的小孩儿。 她知道这很值得怀疑,早已冷硬如铁的心却控制不住地柔软了一瞬。 哪怕只是混血,她也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族人的后代了。 小孩儿像是正在学走路,走得很不稳,却又不肯扶着墙,伸着两条手臂摇摇摆摆,笨拙地迈着两条腿,嘴里还在嘟嘟哝哝:“我!可以的!我可以……” 然后她就脸朝地扑了下去。 因为矮,摔得倒是不重。她自己就爬了起来,没哭也没闹,就是忍不住四肢着地爬了几步,才唉声叹气地站起来。 “四条腿真的不可以吗?为什么不可以呢?……”她委委屈屈地抱怨着,努力站直。 她对上了提亚纳的视线。 她不该能看见她的,可她看见了。她“哇”一声叫起来,开心地拍着手:“你的头发跟我一样呢!” 她有一双金色的眼睛,黑色竖瞳在阳光下张开,乌溜溜的浑圆,像只天真的小兽。 纳登人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娜娜?”她开口叫道。 “是我呀!”那神奇的小龙没有半点危机感,笑得灿烂无比,说出的纳登语流畅得像是她的母语:“你认识我?我好像没有见过你哦。” 提亚纳一时竟有些无措。 这是她没有预料到的情况。她几乎要怀疑这是什么陷阱……可伊斯,那条龙,绝不会拿娜娜来当诱饵。 某种念头蠢蠢欲动,却又被她按了下去。 虽然如此之小……她却看不透她。她甚至不敢试着将自己的意识侵入她的灵魂之中,她的本能,她强大的天赋都在警告她,这不是她能控制的存在。 “……为什么你要变出这样的头发?”她莫名地问了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那当然是,因为我喜欢呀!”娜娜回答得没有半分迟疑。 她变成的每一个样子都是她喜欢的,不然她干嘛要费那个力呢?变来变去,其实也有点累的呀。 提亚纳沉默片刻,竟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她心中有种奇异的荒谬感,也有着无尽的悲伤。她们曾被欺骗,被伤害,被遗忘……而在这之前,在种种传说之中,她们也一直是被忌惮和畏惧的,她们独特的长发,曾被描绘得邪恶又诡异,被人不自觉地编进各种恐怖的故事里……拿来吓唬小孩儿。 可这条小龙说她喜欢……她也真的,只是喜欢。 “你不应该在这里,小家伙。”她低声说,“你该离开这座宫殿,离开这个星球……越远越好。” 这很可能会影响她的计划,但是…… 她抬头,视线穿透曲折的长廊,与另一双金色的眼睛相对。 “……他来找你了。”她说。 而在那条龙出现之前,一团金色的火焰已经气势汹汹地在她眼前炸开 . 伊斯没有去追提亚纳,永恒之火已经比他更加愤怒地追了上去。 他低头看着娜娜,再强烈的愤怒都在看到她努力迈着两条腿向他飞奔过来的时候偃旗息鼓。 他突然就明白了娜娜为什么会自己偷偷跑出来——她在学走路。 如他所希望的那样,用两条腿走路,即使她既不习惯,也不喜欢,她还是想要给他一个惊喜……或至少让他满意。 他完全没法儿对她生气,真要生气的话,他也只能气他自己。 四条腿儿哪里不好了?他们原本就是四条腿的生物,他是当人当得太久了吗?为什么连这个也不能接受呢? 他没开口,让娜娜有些不安。但她很快就察觉到,伊斯并没有生气。 于是她扑到他的腿上,充满期待地向他伸出两只手。 她变成的模样,除了头发满天飞,眼睛特别大之外,差不多就是一岁多的人类小女孩儿。这是她与泰丝在严肃又认真地讨论之后得出的最佳方案——一岁多正是小孩儿学走路的时候,她就算走不稳也不会被人笑话,只会让人觉得可爱。 尽管她已经下定决定要尽快学会走路,可爱,也十分重要! 而且,一岁多的小孩儿,伸手让人抱可是再正常不过的啦! 伊斯已经很久不会像从前那样,总是把她抱在怀里了。 他说她长大了。 可是……也不是她自己想长大的呀! 果然,伊斯轻轻叹了口气,弯腰把她抱了起来。 “你这家伙……”他说。 “怎么能这么可爱呢?”娜娜十分顺畅地接道。 伊斯无奈地看着她,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 永恒之火很快就气呼呼地飞了回来——它没能追到提亚纳,那家伙消失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伊斯有些奇怪。他不知道她到底还能藏在哪里……藏得连他也找不到。 他抱着娜娜穿过长廊,考虑着要不要干脆从窗子里跳出去。因为不想跟那些警卫纠缠,他来的时候就是直接跳的窗,但他也已经发现,这里到处都是监控。 他若有所思地抬头看了一眼。 在他做出决定之前,一个靠在窗边的少年直起身来,笑着向他挥了挥手。 ------------ 命运之线(16) 伊斯停下脚步,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辛加的面孔。 可辛加此刻不会在这里,更不会露出这样……似乎单纯到没心没肺,又似乎是真的没有心的笑容。 而且,稍一留意便会发现,这也根本不是真人,只是个投影。 伊斯冷冷瞥他一眼,自顾自地走了过去。 连真人都不敢出现的家伙,他也没什么话可说的。 “伊斯!伊斯!”少年的身影追在他身后,熟稔的语气里带着点亲昵的抱怨,微哑的嗓音显得格外委屈:“干嘛不理我呀?” 伊斯听得一阵恶寒,不自觉地皱眉:“好好说话!” 这个人,现在都已经快六十了吧?! “可我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就是这么说话的呀。”少年笑眯眯地回答,从他身后探过头来看他的脸,“啊,你终于理我了!” 伊斯只想冲着他的脸一拳砸过去……可惜那并没有什么用。 他的视线向上一斜,一声轻微的爆响,那令人厌恶的投影便消失无踪。 但他没走几步,少年又再次出现在他眼前。 这一次他笑得彬彬有礼,保持着足够的距离。 “抱歉。”他说,“只是……想到你见过我少年时的模样,就忍不住开个玩笑,请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我其实,是来感谢你救了我。” “不必。”伊斯回答,“那只是个交易。” “但你在正确的时间正确地理解了我的要求,不是吗?”少年依然保持着微笑,“我其实一直不确定是不是真的该那么做……过了这么多年,‘时间’的奥秘,我依然无法看透。” “确实。”伊斯冷笑,“如果我已经完成了交易,那表示下一次我就能捏……就不用对你客气了。” “可下一次,我们也未必就是敌人。”少年叹气,“我知道,希尼做了些让你十分厌恶的事,但无论你是否相信,那并不是我的意思……我真的无意与你为敌。” 伊斯嗤笑了一声。 他不在乎他怎么想,只会看他怎么做。 不过……希尼,应该是指那个妄想夺取他的身体作为自己的躯壳的家伙……那个保持着少年的容貌,却佝偻如老人的克隆人。他必然是被控制的,但显然也有一些权力,就像辛加一样。 这家伙是把自己每个克隆人都取了名字,拿他们当儿子养吗?就像……他的那位祖父一样? 难道这中毛病也会遗传? 想起那个“希尼”奇怪的衰弱,和他试图夺取他人躯体的急切,他忽地心中一动。 “……你真的还活着吗?”他突然开口问道。 少年稍稍怔了怔,那不像是被猜中的惊讶,倒像是不习惯他这种随心所欲,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交谈方式。 “如果你是指一具拥有心跳和呼吸的躯体的话。”他坦率地回答,“勉强还算吧。我差不多把能切掉的东西都切出去做实验了。” 伊斯瞬间头皮发麻——这人什么毛病?对自己也这么狠的吗?! 一直安静乖巧地抱着伊斯的脖子窝在他怀里的娜娜终于忍不住“呀”了一声,皱起小脸:“不痛的吗?” “……不痛。”少年对她微笑着,语气柔和,说出的话却堪称惊悚:“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这样……但在我能控制情况之前,我的身体就已经被切得差不多,也不怎么能长出新的器官了。” 伊斯下意识地看一眼并没有被吓到的娜娜,默然无语。 他当时,就是随便把他扔上了一条皇室的船。一个那样突然出现的少年,还是个一直被人鄙夷的私生子,胸口怪异的伤口又正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复原……以那些布瑞坦人的德性,把他关进实验室,实在毫不出奇。 但在一瞬的同情之后,升起的是更深的忌惮。 有过这种经历,还能翻盘成为控制者的家伙,绝对是相当可怕的敌人。 比心机他恐怕是比不过,所以他决定还是用他最擅长的方式来交流。 “你在耽误我的时间。”他说,“你不想让我找到提亚纳……是你引她过来的?你想干什么?” “这可不能算在我头上。”少年无辜地摊手,“我的确知道纳登人其实可以从其他人的意识里得到力量,以及,她们的力量其实可以分解成数据……之类,毕竟从我父亲开始,我们研究了她们很久……但我可没向她透露半分。我甚至试图阻止过她呢,可惜并没有成功。至于她到底想做什么,又能做到什么地步,我其实也很想知道……所以我才会在这里啊。” 嘴里说着“可惜”,眼中兴致勃勃——他就是来看热闹的。 提亚纳,那个为了复仇而不顾一切地进行各种尝试的纳登人,或许,也不过是他的试验品而已。 “你就不怕这热闹大到你无法收场吗?”伊斯问他。。 少年没有回答,只是漫不经心地冲他笑笑。 ——他不在乎。 最糟又能怎样呢?就算真的有另一颗恒星爆炸,就算今天这里的人全部死光,反正他又不在这里。 几个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全都死了的话,无非是另一场动乱,那或许正是他需要的。 但如果提亚纳失败,所有人有惊无险,他也没有任何损失。 “不过,”少年说,“也许你们该认真地听一听她之前给这个可爱的小女孩儿的警告——也许你们该尽快离开这个星球才对。” “我以为你告诉我这么多是因为笃定我们逃不掉。”伊斯挑眉。 “……你这么说,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冒险故事话太多所以依旧注定失败的大反派。”少年叹着气摇头,“可我真的没干什么啊,就算有谁在引导她,利用她,那也不是我。说出来你一定不会相信,连纳登星,都是她们为了对付布瑞坦的舰队,自己失手毁掉的。我或许没有阻止某些我知道可能会发生的事,但我只是……好奇。” 好奇到,即使一次又一次剖开自己的身体,也想要找到答案。 “……我认识一个法师。”伊斯说,“你说不定能与他成为知己。” “他很厉害吗?”少年很有兴趣地问他。 “曾经。”伊斯面无表情地回答,“后来他疯了。他觉得自己是只兔子,成天叼着胡萝卜跳来跳去。” 少年哈哈大笑。 伊斯其实觉得这家伙跟伊卡伯德也很像……只不过那个牧师,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因为“好奇”而狂热到如此肆无忌惮。 “啊,你听,”少年竖起一根手指,“好戏开场了呢!虽然实在提前得太多。” 他不满地摇头:“这样会影响戏剧性呢。” 远远的,花园里歌舞升平的热闹,忽然在一阵惊呼声后,静了下来。 . 时间还没到。但前来观礼的人们,即使没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也已经差不多都到场。花园里三面巨大的光幕,早已放起了新布瑞坦各个星球的风景,以及布瑞坦帝国历任皇帝的影像——尤其是威名赫赫的那几位。 其中一面光幕放的是现场,接受采访的客人们个个满口祝福,表达着各种美好的希望,看起来一片平和……直到三面光幕,都在短暂的闪动之后,显出一张衰老的面孔。 没有多少人知道她是谁。提亚纳的名字,只流传在极小数人之间,可谁都能一眼认出,那是个纳登人。 她的长发触手般飞舞,像是能探出光幕,她布着银灰裂纹的瞳仁极亮又极暗,冷冷地俯视着所有满眼惊讶的人们。 有些不属于新布瑞坦的采访者下意识地开始对着光幕拍摄。最近星网上因为赏金猎人公会的异军突起,纳登星事件的热度略略有所下降,但所有稍加关注过的人都能反应过来,一张纳登人的脸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种地方,意味着什么。 这可比加冕礼更吸引人。 只有少数人察觉到了可能危险,却也并没有太放在心上。这里防守严密,再怎么样,一个纳登人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这就是你所说的‘意外’吧?”瓦萨尔稍稍凑近伯特伦,在他耳边轻声问道。 “算是吧。”伯特伦苦笑着回答,“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啊……希望,她不会给我们带来更大的惊喜。” “我猜她能做到的有限。”瓦萨尔十分客观地评价,“毕竟,她都没有抓到最好的时机。” 他回头看了一眼,大厅里的客人显然也都并不怎么惊慌。 “如果要给人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象,”他说,“至少等那位少年国王走向他的王座,或者宣读他的誓言的时候再说嘛。” 伯特伦几乎立刻就想起了到现在还没回来的伊斯。 “大概是……赶时间?”他猜道。 光幕上,提亚纳已经开口说话。她苍老的声音仿佛充斥于整个天地之间,烙在每个人的灵魂之上: “你们知道我为何而来……我来终结这一切。” ------------ 命运之线(17) “……就这?” 瓦萨尔身边,一脸期待的苏妮苏普还等了一会儿才疑惑地开口:“好歹,也先控诉一下旧布瑞坦那些人的罪行嘛!她行不行啊。” 难得她已经成年,刚出席的第一次活动就遇到这种意外的转折,怎么能这么没劲儿呢! 话刚冲口而出她就有些忐忑地闭了嘴,偷偷看了父亲一眼。然而父亲并没有向她投来责怪又无奈的眼神,只是用力抓住了她的手,把她往身边拖了拖。 “怎么……”她茫然开口,然后终于意识到,周围有点不对劲。 不……是很不对劲。 所有的声音都变得很奇怪。恢弘的音乐声在向后倒播,窃窃的低语声变成毫无意义的音节……包括提亚纳自己的声音。 苏妮苏普悚然四望,这才发现,除了她跟父亲,还有伯特伦和他身边的艾莉克多,以及一个不知何时凑过来,似乎是想跟伯特伦说话的加德莱特官员,整个大厅里,所有人也都在奇怪地……往后退。 像是眼前的一切也只是一段影像,而有人正缓慢地把它往回拨。 她甚至看见一片飘飞的花瓣重新回到了花上,忍不住用力眨眼。 “都不要动。”伯特伦开口警告,“不要离我太远,这个法术范围有限。” 几个人都默默又向他靠近了一点。 “这是……时间倒流?”瓦萨尔倒是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是她做的吗?纳登人什么时候有了这种能力。” “可这有什么用?”苏妮苏普更不明白是这个,“她难道……想让时间倒流回纳登星还没有毁灭的时候吗?” “她说的是‘终结这一切’。”那个不知名的加德莱特官员也挺冷静地分析,说话有点不怎么讨人厌的粗鲁,“我觉得她想弄死我们全部。” “……就算她想复仇,那跟我们也没关系吧!”苏妮苏普恼怒地叫起来,“难道就因为我们是布瑞坦人吗?!” 除了星环同盟,几个帝国的统治者和高官,的确依然绝大多数是布瑞坦人。但那些在星网上为纳登人的遭遇愤愤不平的,包括她,也大半都是布瑞坦人啊! “不要跟疯子讲道理。”瓦萨尔摇头,“她大概已经因为仇恨而失去了理智。” “……所以她报仇的方式,就是让我们慢慢变回婴儿,然后彻底消失?”苏妮苏普嘟哝,“兴趣这么奇怪的吗?” “不是这样。”伯特伦说,此刻却也来不及解释太多,只是回头寻找着他熟悉的面孔。 时间比他们预料的提前太多,他并没有做好准备。否则魏特此刻应该也在他身边…… “他传送跑了。” 一个声音告诉他,“在那个女人把话说完之前。” 语声一顿,还难得地称赞了一句:“他对危险的直觉倒是十分敏锐。” “……伊卡伯德。”伯特伦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牧师,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及时地送上真心的恭维:“这个……时间泡泡,真的很有用!” 牧师对这个幼稚的名字皱了皱眉,但也懒得纠正。 他伸出手杖点了点,一圈十分显眼的红光让整个“泡泡”显出形状。 “不要走出这个圈。”他说,“尽快离开这里。” 他们此前讨论过好几种“以防万一”的方案,最简单的就是在有他们无法抵抗的危机时立刻传送离开。但传送术,无论哪一种,都需要人有意识地触发,而他们未必能及时察觉真正的危险。 在考虑到种种可能之后,他们弄出了这个“时间泡泡”,可以主动触发,也可以在空间或时间有任何异常波动时自动触发,相当于创造了出了一个小小的,独立的时空,只不过能够维持的时间并不长。 但至少,它能在任何情况下为他们争取到一点时间,也让他们能选择是立刻逃跑还是做点别的什么。 时间不够,他们没法弄出可以随时携带的魔法物品,伊卡伯德在天亮前才确定了最后的法阵,就直接画在伯特伦身上,所以他一直跟瓦萨尔父女待在一起。而那位加德莱特官员,就是纯粹正好走过来,被他拉了一把。 至于其他人,他就实在顾不上了。而现在的情形,他也根本做不了别的,只能先离开再说。 “泰丝他们呢?”他不放心地问。 “不知道。”伊卡伯德回答得理直气壮,但或许是想起这位船长豪爽无比的报酬,还是勉为其难地加了一句:“诺威身上画了法阵。” 伯特伦点头,明知牧师不是很有耐心的性子,却还是忍不住又多问了一句:“伊斯和娜娜……” “……他们是龙。”牧师回答他,抽出他已经握在手中的传送卷轴,直接扔在了地上。 微光一闪,耳边瞬间清净。 牧师望一眼周围依然在往后倒退,速度却似乎越来越慢的一切,举步走向别宫深处。 . 树影摇晃,阳光跳跃在窗外被微风吹皱的湖面上,一切都似乎未曾改变……除了眼前那少年的身影被诡异地拖长。 最后那一瞬,少年脸上露出深切的遗憾,然后他的时间——或至少是这个投影的时间,便开始往后倒退。 与他们身边的世界一起。 伊斯眯起眼,下意识地想要送走娜娜,但小龙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脖子,用谴责的眼神用力瞪着他。 ……好吧。 无论如何,她也是一条龙。 伊斯安慰着自己,感觉到被裹挟般的,奇异拉扯感。他看着自己的身体仿佛在一瞬间被拉出无数层虚影,又看着每一层虚影缓缓消散。 最终他停留在了自己的时间里,如磐石般岿然不动。 如他所料,提亚纳的力量……拉不动他。 也拉不动娜娜。 小女孩儿甚至好奇地伸出手挥了挥,像是能看见时间反向的波动,并试图抓上一把。 小小的骄傲在心头一闪而过。他凝神看向天空,在依然灿烂的阳光之下,看见无穷无尽的银灰丝线,如密密层层的蛛网,仿佛覆盖了整个世界。 那蛛网从别宫向外蔓延,但并未能包裹整个星球,此刻甚至在缓缓向后收缩。 蛛网之外的人似乎已经发现了不对,却又并不能理解他们所发现的东西。而在蛛网的边界……在两个不同时间的边界,已有隐隐的裂痕。 时间并不会一直向后倒退。当提亚纳拖着别宫内的时间到了某个临界点,“永远向前”的时间之河本身,就会抹掉这个小小的错误。 当从马加口中听说他多年前所看到的那一幕,看见那一群散兵在被提亚纳“重复播放”后的结局,他就意识到,那个纳登人,大概拥有一点控制时间的能力——来自源石的能力。 但不知为什么,她并没有利用这种能力回到过去,试图拯救她的族人,反而将它变成了一种能毁灭一切的武器。 伊斯深吸一口气。如果他能在到达临界点之前阻止提亚纳,一切或许还能恢复……虽然他依旧不明白,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然而在他试图行动时,他感觉到了强大的阻力。就像是……像是十几年前,他背着埃德从燿星的另一面,顶着从不知多高的地方向下倾泻的海水向上飞时的感觉,越来越沉重,越来越艰难。 他停了下来,在片刻的犹豫之后,放下娜娜,脱离自己的身体。 娜娜疑惑地站在那里,看看他,又看看另一个他。 “……娜娜,”他蹲下去,神情严肃:“给你一个任务。保护好……” 他指指自己的身体:“——这个我。” 娜娜鼓起脸颊,很有些不满:“你要去做更有趣的事吗?” “我要去做有点危险的事。”伊斯小心地措辞,“所以我需要你来保护我的身体。现在,除了你之外,没有其他人能帮我……你能做到吗?” 小女孩儿嘟起嘴,但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娜娜,当然能!” . 当用另一种形态,更加仔细地观察那些银灰色的丝线,伊斯几乎能看见被它强行禁锢在这一方时空里的、逆行的“时间”,像一段被截断的河水。 它本身的挣扎震动着这个空间。如果它能够成功,倒是不用他再费力……但他当然不能真的就在这里旁观到最后一刻。 他找到了所有丝线的源头。 那是极小的一个点,小到难以察觉,但在他靠近时,纳登人模糊的身影亦缓缓出现。 “你的朋友都已经离去。”她告诉他,声音如眼神一样空洞,“你没有必要来阻止我——你会付出你绝不会想要付出的代价。” “……我只是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种得不偿失的事。”伊斯开口,“你或许复了仇,却也毁掉了你剩下的所有族人的未来。” 提亚纳的意识似乎已经变得有些恍惚,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迟钝地笑了笑。 “不。”她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的未来。” 伊斯实在听不懂这句话,但他也不觉得提亚纳是真的失去了理智。 魏特描述过她突然失控的样子,描述过她眼中令人恐惧的疯狂。可仔细想一想,她的行为虽然不合常理,却又并不能简单地用“疯狂”来形容。 “……告诉我。”他说,“我或许能帮你。这样的复仇毫无意义。” 提亚纳抬眼看他。 “帮我?”她问,“为什么?” 伊斯怔了怔——是啊,为什么? 他们此前没有半点交情。她毫无道理地把他们也拉入她的复仇之中,就算纳登人遭遇悲惨值得同情……那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或许……或许是因为他的种族也已经只剩下他与娜娜,又或者,是因为他曾经差一点就失去故乡。 “……因为娜娜喜欢你的头发。”他说。 ------------ 命运之线(18完) 一点惊愕在纳登人黯淡无光的眼中闪现,让她突然间生动起来。 她笑了,从控制不住的轻笑到肆无忌惮的大笑,笑出无尽的悲伤与绝望。 笑声渐停时她深深地看着他,带着毫不掩饰的羡慕……与嫉恨。 “看。”她展开双臂,“你能看到,是吗?我的网……可是,伊斯,我并不是织网的人,只是网上一条无法脱身的小虫……如果我能如你般强大,难道我不想回到从前改变一切吗?难道我不想从七十五年前拖回我的故乡吗?我不在乎那会引起怎样的灾祸,也不在乎自己会变成怎样……可是,我做不到。” 她的确得到了一些源石的力量,可那力量终究不属于她。 她无法完全控制它……她也没有时间再去一次次尝试。 “即便如此,”伊斯耐下性子,给她最后的机会,“也不是就没有别的选择。” 提亚纳笑着摇头。 “我没有。”她说,“它们的眼睛无处不在。” “它们”……又是谁? 但纳登人没有再给伊斯开口的时间。 数不尽的银灰丝线随着她的声音颤动,像被同时波动的琴弦,发出低沉的嗡鸣。 她不再理会他。她将她全部的力量注入丝线之中,粉碎时间之流最后的挣扎。 伊斯恼怒地皱起眉头,金色火焰自眉心燃起,眨眼间覆盖了全身。 他径直向纳登人冲了过去。 既然说不通……那就先吞了再说。 提亚纳并未反抗。 她安静地看着他。在他冲到她眼前的那一瞬,她布满银灰纹路的瞳仁,如玻璃般碎裂开来。 铺天盖地的蛛网随之剧烈地收缩,刹那间,伊斯几乎能清楚地看到时间与时间之间的缝隙。 那与燿星曾经裂了许多的空间裂缝相同又不同。空间的裂缝之外,哪怕感觉一片虚无,事实上也有法师们孜孜以求的力量,而时间的裂缝之外……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空”。 时间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存在。 伊斯怒骂了一声,将自己的意识,覆盖在了所有的丝线之上。 他以为他会遭到抵抗。那毕竟是提亚纳意识的伸展。 然而,在一点微弱到不值一提的抵抗之后,所有的丝线发出欢欣鼓舞的颤音,无比热情地迎接着他,仿佛他才是它们真正的主人。 淡淡的银灰一点点变成纯净的雪白,又一点点覆上灿烂的金黄。 极短的一瞬间,成为蛛网中心的伊斯恍惚觉得自己也不过是困在网上的一条虫,但他很快就把这个念头扔得老远。 他可是创造者的后代。他可是……一条龙! 骤然响起的怒吼声无人能听见,唯有娜娜抬起了头。 “伊斯……”她小声叫着,然后把双手拢在嘴边,用尽全力,放声大叫:“伊斯!快点回来呀!娜娜好饿!!” 火光微颤,巨龙舒展开来的银白色身躯亦微微一僵。 耀眼的光芒之中,它的身形模糊不清,所有的丝线亦模糊不清。它们融进了光里,一点点放松,一点点消失不见。 在冰龙小心翼翼的控制之下,空间内外的时间开始缓慢地重合,边缘的无数裂缝也像被水晕开一样渐渐淡去。 冰龙从未干过如此细致的活儿。它全神贯注,心无旁骛,根本无暇去想,为什么它会像是无师自通,下意识地知道该怎么做。 当时间开始正常地流动,它甩了甩尾巴,满意地欣赏自己的成果。 它果然……还是很厉害的。所以被人嫉妒也是很正常的事嘛。 可惜,它没能吞掉提亚纳,也不知道能不能从她残存的力量找到点什么,看看她所说的“它们”到底又是谁。 它最讨厌那种在背后操纵别人的家伙了。 它思考,检查每一条裂缝,等待它们彻底消失——它是一条有始有终的龙。 然后它看见了一点奇异的光。 有一条丝线居然未曾消失,它颤颤巍巍,要断不断,一头连接在它的意识之上,一头却探入了某条裂缝之中。 它抬爪一抓,却有它始料不及的力量,瞬间从另一头传来。 它似乎……感觉到某种很熟悉的东西。 只那一瞬的犹豫,它便身不由己地被拖向裂缝,像块可口的肉冻一般,吸溜一下被吞了进去。 . 眼前骤然一黑,但很快便重见光芒。 柔柔的光,像漫天星辰。 弄清楚自己的处境之前,冰龙已经恼怒地扯断了那根丝线。 这是个阴谋。一个针对它的阴谋。 它怒气冲冲地想着,举目四望。 它像是在另一片星海之中。依然浩瀚无边,黑暗又冰冷,只有微渺的星光闪烁。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这里的星星好像都特别小。 又或者,是它变得特别大。那些星星,微小得犹如尘埃,放出荧荧的光来,仿佛吹一口气就能飞到星海的尽头。然而千亿的星辰连绵成雾,成云,成河,成海……不同形状的光流在它身周流转不定,静谧又美好。 它的怒火不自觉地就熄了下去,漂浮在那里,忘了来处,也不记得要去何处,只是静静地、好奇地看着。 它仿佛能在那微光中看见一切。 如果没有谁来打扰的话,它觉得,它能在这里看上千万年。但偏偏有不速之客,要打扰它许久难得的安宁。 “……你是谁?” 那声音带着冷冷的怒意,却又太过熟悉。 冰龙抬起头来,一个小小的人影飘在它头顶,白发蓝眼,恍如高高在上的神明般俯视着他。 ……他一点没变。 冰龙怔怔地想着,低头看看自己的爪子,又抬起头来。 没错,是他。 可那双深蓝色的眼睛里凝着它从未见过的霜雪,看着它像看着一个陌生而危险的侵入者,冰冷而警惕,甚至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 ……但是头壳似乎坏了,大概很需要敲打一番。 那家伙端着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啰啰嗦嗦:“不管你是谁……是谁给你胆子在我面前伪装成他的样子?你……” 冰龙长长的尾巴甩了出去。 这个身体不过意识凝成,白色长尾甩出去的时候却似乎仍有呼啸的风声。 还没能说出口话突然就噎在了喉咙里,埃德·辛格尔直直地瞪着瞬间甩到他眼前的尾巴,不知为什么,别提反抗,连躲避的心思都提不起来。 仿佛……他就活该被打。 然而长尾停在他眉间,抬起个尖尖,十分嫌弃地戳了戳他的头顶。 “蠢货。” 那条龙说。 埃德呆呆地眨了眨眼,又眨了眨。 这不是幻觉,也不是谁的伪装……他并不是真的察觉不到,他只是……无法相信。 “……伊斯?”他轻声叫着,满心难以形容的忐忑和期待。 “是我。” 冰龙巨大的身形缓缓收缩,缩成一个金发的年轻人,无奈地向他伸出一只手,让他能看见手背上的印记。 埃德呆呆抬起自己的手,还用力揉了揉,在伊斯有点恼怒地提议“不然打一架证明一下?”的时候,猛地扑了过去。 “伊斯!”他大叫。 声音太含糊,听起来更像是要哭不哭的一声“嗷!” 伊斯伸出双臂接住这条离家太久的可怜小狗,安抚地拍拍他的背:“乖。” 埃德快要喷涌而出的眼泪瞬间就被堵了回去。 但他还是紧紧地抱住了他的朋友,发出长长的一声喟叹。 “你找到我了。”他说。 “……只是顺便找一找。”伊斯强调。 埃德把额头压在他肩膀上,闷闷地笑了好一会儿才放开他。 “可是你……怎么过来的?”他问,然后忽地一惊:“你死了吗?!” 这地方可只有灵魂才能进入! “我活得不知有多好!”伊斯开始后悔刚才没有结结实实抽他一记,“算了,说来话长,回去再说。” ……回去。 笑意从眉梢唇角褪去,从眼眸中凋零。 “……不行吗?”伊斯轻声问道。 埃德只能看着他,满怀歉意地缓缓摇头。 “可是,”伊斯忽地恼怒起来,“那边有个能控制时间的家伙,差点就毁掉了整个星球……阻止这种事,难道不是你的‘任务’吗?” “不是这样……”埃德苦笑,“如果时间之河的异动没有达到某种程度,我是不能插手的。” 伊斯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 “别,伊斯。”埃德叹气,“别做不该做的事。想想娜娜,想想……娜里亚。” “那你呢?”伊斯逼视着他,“你有想过娜里亚吗?!” 埃德无力地张了张嘴。 他当然想,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那个黑发的女孩儿,即使她如今或许已两鬓苍苍。 到底已经过去了多少年?他甚至连问都不敢问。 “埃德·辛格尔!”伊斯怒吼。 “我会回去!”埃德迅速开口——他不能动摇,“但不是现在!而你……” 他抓住伊斯的手臂:“给我一个时间点!你得尽快离开。这里是时间的起点,也是时间的尽头,你的力量与此同源,如果待得太久,你就走不掉了!” “但是你……”伊斯不肯死心,“我答应过娜里亚会带你回家。” 埃德摇头笑起来,眼角却发红。 “她才不会向你提出这样的要求。”他说。 “就算是我自作主张,”伊斯固执地坚持,“我说到就一定要做到!” “你……已经找到我了啊。”埃德轻声恳求,“伊斯……相信我,我在努力,我一定会回去,可你不能再栽进来……相信我,好吗?” 伊斯绷着脸,紧紧地闭上了双唇。 “……代我告诉娜里亚,我爱她。”埃德努力挤出一个不太难看的笑脸,“还有威利,他……” “很胖。”伊斯面无表情。 埃德嗤地笑了。 这条龙……就是不肯让他好好哭出来吗? 他忍不住再一次用力地拥抱他。 “我也爱你。”他说,“……再见。” 那是告别,也是承诺。 他们终有一日会再见。 . 伊斯醒来时,觉得……有点热。 入目是熟悉的天花板——这是他在斯顿布奇的房间。有好一会儿他只是茫然地睁着眼,有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似乎察觉到什么,他的眼珠向左转了转,蹲在他枕边的小龙正目光炯炯地瞪着他,在他看过来的时候嗷一声蹦到了他的胸口上。 “骗子!”她愤怒地大叫,“伊斯是个大骗子!你说很快就会回来的!结果害我等了那么、那么、那么久!!” 伊斯头痛地安抚着她,记忆亦从睡晕了的脑子里慢慢浮现。 而在他右边,一颗毛茸茸的头拱了拱,紧紧挨着他睡得香甜,害他热出一身汗的小男孩迷迷糊糊地抬起了头,然后眼睛一亮,像娜娜一样跳到了他的身上。 “伊斯叔叔!”他开心地大叫,“你醒啦!妈妈!——” 他并不需要叫第二声,门已经被推开。 娜里亚站在门边,笑着看他们。 “你可真睡得够久的。”她埋怨,“春天都快到了呢。” 伊斯揉了揉额头,他还有点懵,居然都算不出他到底睡了多久。但看一看威利没有太多变化的、依然圆乎乎的脸,应该,也没多久吧? 算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 “我找到他了。”他抱着两个小孩儿,急切地坐起身来,“娜里亚……我找到他了。” 话脱口而出后他又忐忑起来——他的确找到了他,可能没能带回他。 正走到床边的娜里亚微微一怔,然后轻轻地笑了起来,带着淡淡的悲伤,却也有更多的的欣喜。 “他没说什么‘让她不要再等我’之类的废话吧?”她并不追问那家伙在哪里,只是故意露出点半真半假的恼怒,“如果他说了,那我可就真的不等了。” 伊斯摇头,声音低下去:“他说他一定会回来……他说他爱你。” “这还差不多。”娜里亚满意地在床边坐下,揽过似乎到现在才意识到他们在说什么的威利。 “告诉我。”她轻声说,感受着心中难言的苦涩,和无尽的甜蜜。 ------------ 流浪者(1) 大地在咆哮。 炽热的岩浆流淌在黑色的岩石上,那仿佛在呼吸般隐隐变幻的、不祥的红,像沸腾的铁水,也像滚烫的鲜血,从一道道开裂的伤痕里涌出,带着毁灭一切的温度,缓慢流过不停震动的地面,在大地的边缘坠入动荡不安的大海,发出令人战栗的奇异声响。 白色的水气与黑色的浓烟翻滚交融,在轰隆隆的巨响和呼啸的风声里卷向四方,升向天空,将这地狱般的景象隐藏在一片灰蒙蒙的云雾之下。 云雾之中,一条烟灰色的飞船像一只迷失了方向,筋疲力尽的小鸟,跌跌撞撞,惊险万分地避开一块被喷上天空的巨石,在骤然的下坠之后又竭尽全力地拉了上去。 它原本光滑美丽的船身已经被撞得坑坑洼洼,尾翼也被撞掉了半边,一道细细的黑烟随着飞船的挣扎在半空里拖出怪异的图画,又瞬间被风吹散。 “不行!” 驾驶员阿帕泰特用他矮人特有的浑厚嗓音轰轰地吼着,“这船就像条闻到了血味儿的野狼!它昏了头啦!我们得降落!” “它的头不就是你吗?”嘴快的精灵提斐脱口道:“你昏了吗?原来你们的石头脑袋也是会昏的吗?……” 亨里克,身为队长的人类战士抬手把精灵的头按到一边,努力在说话的时候不至于因为剧烈的震动而咬到自己的舌头:“那就降落!” 他大概知道问题在哪里——他们都知道,可这个“问题”,他们没法儿为了证明它确实存在就丢掉……他们不想丢掉。 这可是他们的第一次任务,谁也不想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情况而失败。 飞船已经无法控制,而地面固然同样危险,却总有一线生机,只要能够联络上金枝号,他们的任务就仍有成功的可能。 他开始将一个不大的金属箱固定在自己身上,另一边,他们的牧师兼通讯员卡拉正忙着收拾所有或许还能用得上的通讯设备和修理工具,恨不能变身松鼠,连颊囊里也能塞上几件。 矮人发出战吼般的咆哮,竭力让失控的飞船服从他的操纵,落向一片没有被岩浆覆盖,也没有太多裂缝的地面。 地面上正在爆发的火山并不止一处。这颗正在诞生,或正在毁灭的星球,就像只满身是伤的野兽,暴躁地想要把任何敢接近它的东西都烧成灰,或一口吞掉。 在被船员们称为“爱的泡泡”的气垫的保护下,一头撞向地面的飞船幸运地没有粉身碎骨,而是在两次弹跳之后,终于停了下来。 船员们飞快地离开,甚至来不及回头多看一眼他们心爱的飞船,便在阿帕泰特的指引下飞奔向更加稳定的地带。 震动自脚底传来。不同的频率,不同的强度,像某种独特的语言,即使不能在矮人的脑子里画出清晰的图画,也能牵引他来自种族血脉的直觉,带着同伴们奔向更安全的地方。 但某一刻,他脸色骤变,硬生生停住了脚步,突然转向。 “地底有东西!”他吼道,“活的!” “……岩浆?”提斐接口,比谁都快地跟上了矮人。 没等有谁指出这个答案的错误之处,地面迅速加剧的震颤便向所有人预告了危险的来临。 而他们已来不及逃离。 坚硬的岩石被轰然撞开,被迫四散的船员在漫天落下的石块下像被巨大的雨滴攻击的蚂蚁——在他们骤然出现的敌人面前,他们也实在比蚂蚁大不了多少。 那从地底钻出的怪物看起来像是藤蔓,又像是触手,有着与岩石相近的黑灰色,表面覆盖着一圈圈粗糙的鳞甲,鳞甲上还长满尖刺,在一阵奇怪的颤抖之下,准确地直扑向亨里克,触手的顶端瞬间旋开,露出密密麻麻的尖牙。 “像不像那什么……那什么虫!”提菲百忙之中回头,一边大叫,一边飞快地拍开了装在手腕上的轻弩。 这种轻弩能射出的箭矢很小,但独特的材质和附加的魔法让它几乎能穿透一切,包括那什么虫看似坚硬的鳞片。 他成功了。那么大的目标还能失手的话他绝对得羞愧到把自己的尖耳朵割掉……那怪物似乎并不能发出声音,但它巨大的身躯猛然一颤,如精灵所愿的那样掉头朝他冲了过来,但冲到一半,又似乎觉得还是亨里克看起来更加美味,反身又冲了回去,张嘴向着亨里克喷出黏糊糊的、岩浆般冒着烟儿的液体。 “它是冲着那玩意儿来的!”阿帕泰特挥起了他比自己的头还大的战锤,砸向另一条正钻出地面的怪物:“那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比亚瓦,一直不声不响地跑在亨里克身边的大个子人类,忽地挥手,整只左手连同手臂都变成了灰褐色的藤蔓,将躲过了当头落下的液体,却差点被怪物砸中的亨里克猛拖到自己身边。 亨里克已经解下了固定在自己身上的金属盒,刚刚松手,金属盒已经被灰褐藤蔓卷起,远远抛向提斐。 提斐吹出一声快乐的口哨:“接球游戏!我喜欢!” 他接住金属盒,狂奔一段,确定自己已经吸引了敌人的注意,又急跃而起,跳过地面奔涌的岩浆,在半空中转身抬手,将金属盒扔向阿帕泰特。 矮人不擅奔跑,但力气够大,远远地又把金属盒扔回给了亨里克。 不被注意的卡拉远远地躲到了一边,在另一个精灵战士的保护下尝试着各种办法,想要联系上金枝号。 即使他们无法活着离开这里,消息也一定要传出去! “或者独角兽号!” 亨里克突然想起,放声吼道:“他们最近也在附近!” 不知为什么,“独角兽号”这个名字脱口而出的时候,一种……类似希望的感觉油然而生,让人格外安心。 当然,他们的金枝号一点也不比独角兽号差!但是…… 卡拉抬手比了个手势,头也不抬地继续,片刻之后猛地跳了起来,脸上依然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一双蓝灰色的眼睛却亮得耀眼。 “联系上了!”她叫道:“我联系上了伊斯·克利瑟斯……我联系上了那条龙!” . 冰龙雪白的身躯自星海间急掠而过,像一颗流星,在无风的虚无之海里,都似乎带起了呼啸的风声。 “我知道。” 它有点不耐烦地回应着传音石里的絮絮叨叨:“我不是单独行动,我带着娜娜呢!” “带着呢!” 窝在它头上的小龙开心地重复。 “随便你啦。”冰龙说,“虽然我觉得根本不用。等他们过来的时候,我这边很可能都已经结束了。” 然而伯特伦根本不听。 “那就这样。”他说,“我会让泰丝和阿尔茜他们过去,你得跟他们保持联系,听到了吗?” “听到了,听到了。”冰龙敷衍着,笼罩在头部附近的魔法罩散开,传音石里瞬间安静下来。 伯特伦大概又在叹气……即使听不见,它也能从传音石细微的震颤里感觉到。 冰龙撇了撇嘴。它还想叹气呢!虽然它有时候是任性了一点,可它哪一次因此而坏了事吗?——明明一次也没有! 它甩了甩尾巴,没花多少时间就找到了那颗无名的、躁动不安的星球,在那厚厚的灰色云层外稍停了停。 它感觉到了磅礴而混乱的力量。 难怪那个找上它的人类发过来的信号断断续续,时有时无。这样的混乱,不管是魔法还是科技,都一样会受到影响,就算是它的力量,恐怕也会被压制。 它想了想,打开传音石给阿尔茜传了个消息,让他们做好准备。但是,当然,它一点儿没听阿尔茜“等我们过来一起行动”的建议,一头撞进了云雾之中。 救人如救火——人类不是总这么说吗? 这种情况,怎么能等呢! 它短暂地失去了方向。无边的云雾灰蒙蒙一片,仿佛便是整个天地,但它的鳞片敏锐地感觉到了属于大地的温度,终于分辨出了上下。穿过云层,信号不仅没有变好一点,反而更差了。不管是从哪边传来的信号都一样,它四处乱飞了好一阵儿,才终于找到了地面上的定位信号。 但当它落到地面时,却并没有看到半个人影。 ------------ 流浪者(2) 这是一片稍稍有点倾斜的平地,薄薄的一点泥土下全是岩石,坚硬无比,此刻却不但遍布因为强烈震动而产生的裂痕,还像是被巨大的力量从地底往上钻出了一个又一个洞,破破烂烂,触目惊心。 它看见坠落在附近的飞船遗留的残骸,像是被鬣狗啃食过的尸体;他看见已经干在灼热岩石上的血迹,看见像是岩浆爬过,又像是被腐蚀的焦黑,看见扎进石头里的箭矢,看见明显是矮人的锤子砸出的痕迹,看见被丢弃的装备……以及,平地边缘已经残破不堪,却还在顽强地发射信号的定位器。 定位器下的岩石上用小刀刻出了一行小字: 向着最高的山峰。 冰龙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里的环境实在糟糕,但那些家伙应该还活着……毕竟,与独角兽号的船员一样,他们也都是被精挑细选出来,严格训练过的。 他们所在的金枝号,冰龙不久前还去参观过。与独角兽号相比,那条金晃晃亮闪闪的船跟它的名字一样,更符合尼奥城那些财大气粗的商人们的喜好——他们费尽心机,付出大笔财富,才让独角兽号之后的这一条能够远航于星海的船,冠上了他们想要的名字,并希望它能为他们带来更多的财富。 但金枝号并没有飞得太远。在独角兽号忙于与其他星球上的智慧种族打交道的时候,金枝号更侧重于闷不吭声地在后方开发燿星周围那些没有生命,却有许多珍贵资源的星球。不过一年的时间,燿星就已经在星海之中拥有了三个大型基地,以及由其延伸出的几十个小基地。 然而,没有生命并不意味着“没有危险”。虽然其中有些星球,是独角兽号之前已经勘探过的,但独角兽号的目的毕竟不在于此,更多的星球,他们只是一掠而过,记下了位置和大概的情况,并没有多做了解。离他们的航道更远一些的星球,比如现在冰龙脚下这一颗,甚至都不在他们的记录之中。 这颗星球也并不是失踪的船员们原本的目的地。据伯特伦刚刚所了解的,这条船原本是带着一块奇特的金属标本,准备将其送到黑曜石基地进行研究,却不知为何偏离了原本的航道,跑到了这里,而冰龙之前听到的那一点断断续续的解释,也根本什么都没能说清。 它扒拉了一下那些被丢掉的装备,并没有找到什么标本,看来那些船员在这种危险的情况下也没有放弃自己的任务。 冰龙抬头看向最高的山峰,展翅飞了过去。 它飞得不高,即使眼前依然烟雾弥漫,还是能看见地面上留下的痕迹。从那些可怕的裂痕和洞穴判断,他们的敌人是从地底钻出来的,但那些痕迹没多久就突然消失,像是船员们已经被敌人捕获甚至吞噬,又像是他们也钻进了地底。 冰龙落了下来,探头朝那条分外深也分外长,像是已经存在了很久的裂缝下看去。 热浪扑面而来,黑色的深渊之下,隐约能看见翻滚的红色岩浆,涌出的黑烟薰得它不停眨眼,几乎要流下泪来。 那些人……应该不至于在敌人能钻地的情况下,反而傻乎乎地自己钻进这么危险的地方吧? “伊斯!” 娜娜飞过来拿它的小爪子抓它头顶的鳞片:“看那儿!” 东张西望的小家伙在裂缝的另一边,找到了一个不大的、用鲜血涂抹出的向下的箭头。 ……还真的钻进去了啊! 冰龙咋舌,看一看那相对于它的身躯而言太过狭窄的缝隙,无奈地变回了人形。 “跟紧我!”他警告娜娜,“不许乱跑!” 然后他放出了永恒之火。 . 永恒之火刚被放出来就蓬一下变大,像只炸了毛的猫头鹰一样周围乱飞了好几圈才扑回来,蹭了蹭他的肩。 这颗热腾腾四处冒火的星球显然让它很有些兴奋,但伊斯可不希望它兴奋到失控。 “你也不许乱跑!”他说,觉得自己像是带了两个稍不留神就会跑得没影儿的小孩儿,颇有点心累。 变成一条小火龙的永恒之火拍拍翅膀,扬起长颈,竭力表现了一下自己的稳重可靠。 它沿着裂缝飞来飞去,很快就为伊斯找到了那些船员的踪迹。 他们钻进了一条小小的石缝里。 伊斯有些惊讶。那些追着他们的大家伙显然能够破开岩石,绝不至于被一条过窄的裂缝所阻挡,为什么没有直接追上去,反而从相隔很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绕开了呢? 那通常只能证明一件事——这里,有对它们而言都很危险的东西。 船员们很可能慌不择路地把自己送进了更可怕的境地……他得加快速度才行。 从石缝里钻进去没一会儿,他便见识到了其中的“危险”。 那危险是美丽的。一簇簇丛生的蘑菇满满地覆盖在岩石之上,大大小小,高高低低,透明得像是并不存在,又像是一只只活在空气里,长在石头上的水母,只泛着一点幽幽的光,水一般清澈地映出其下黑色的岩石,也映出闯入此地的人的影子。 当永恒之火放出自己的光芒,照亮石缝深处的黑暗,一团团朦胧的光芒亦随之愈发明亮起来,溢满洞穴,晃得伊斯几乎睁不开眼。而当他习惯了这样的光芒,举目四望,只看见映在蘑菇上的无数个自己,一瞬间竟有些微微的晕眩。 那些展开的菌盖通透得就像水晶一样。 他踏出一步,一脚踩到一片碎裂在地上的菌盖,差点滑到。 这晕眩……并不只是因为眼前的千万个倒影。 他的精神力也受到了影响,像是被一片落叶激起无数细碎的波纹,每一点波纹上都有不知何处射来的光芒在颤抖。 娜娜啪嗒一声落在了他的肩头。 “光!在转来转去!”她说,诧异又兴奋。 显然,她也有点晕,只不过,这还是她第一次有“晕眩”这种感觉,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 伊斯单手把她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握了握,提高了警惕。 他的力量并没有被削弱太多,但他的精神很难集中,在短暂的晕眩之后,开始生出点醉酒般的微醺。 永恒之火晃来晃去,让那种头晕目眩的感觉更加强烈。伊斯摇摇头,收回了那亢奋过头的小火龙。 周围骤然暗了下来,唯有无数蘑菇散发出的幽光,闪烁出某种神秘的召唤。然而散落在蘑菇间的白骨足以证明,如果真的听从了这召唤,结果恐怕不会太好。 “……不吃吗?”他问娜娜。 这种蕴含力量的东西,一向都是娜娜的最爱。 娜娜迟疑了一下。 “总觉得,”她说,“不太好吃的样子。” 那是她的本能给她的警告。 伊斯满意地点点头,抱紧了她,一步步向前。 黑暗并不能阻碍他的视线。他依旧能看见地面上那些船员们经过时留下的痕迹。被踩烂的小蘑菇,被踏碎的白骨,一块因为破碎而掉落的金属片,偶尔滴落的小小血迹……他们在这里有过短暂的混乱,却并没有因此而四散。他们跟随着…… 伊斯眯起了眼睛。 他看见了不属于那些船员的脚印。 船员一共只有六个。一个矮人,两个精灵,他们留下的踪迹很容易分辨,还有三个人类,其中一个是能够变成树人的私语者,是个比阿坎也差不了多少的大个子,也很容易判断出来,另外两个,一个年轻瘦小的女牧师,就是跟他联系上的那一个,一个三十多岁的人类战士,是这一队的队长。 他能辨认出他们每一个人留下的痕迹……除了走在最前面的那一个。 那人应该很重,重到一脚就能把地上的白骨踩得粉碎。他应该是穿着硬底的鞋,但脚并不大,形状跟人类差不多,个子应该也不会太高……那么重,可能是因为拿着极重的武器,还是本身的重量? 他生出些兴趣,反而能摆脱眩晕的影响,思维越来越清晰。 这个……“人”,有点像诺威。所以……机器人? 但这里并不是被布瑞坦文明所控制的星域。更靠近燿星的这些星球里,无论是独角兽号还是金枝号,都还没有发现任何智慧种族,甚至连能被称为“生物”的都少得可怜。 一个机器人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又或者,在这个方向,在他们尚未踏足的更遥远的星域里,还有另一种文明? ------------ 流浪者(3) 激荡在心中的情绪,大概可以算是伯特伦所说的“探索者的激动与期待”。 伊斯停了下来。耳边细微的声响在蘑菇群间回旋,并不那么容易判断方向,但当他疾冲向前,满头飘扬的金发在幽暗中拉出另一种光芒,透明的长刀自掌心无声地探出,他的脚步没有半分迟疑。 冰刃砍在同样坚硬的金属上,却并未留下太深的伤痕。隐藏在黑暗中的对手身形敏捷,反应极快地侧身,伊斯无坚不摧的长刀便只在对方的手臂上拖出一道浅浅的白痕。 是的,那金属并非对方的武器或盾牌,而是他……“它”的手臂。 它并没有武器。 银灰色的面孔在幽暗的光线中一闪而过,柔和的线条雕刻出一张略显忧郁的脸,倾斜上挑的大眼睛是显而易见的布瑞坦风格。 ——还真是布瑞坦人制造的机器人。 伊斯惊讶又好奇。他也算是见过不少机器人,但即使是在数十年前的风临城,机器人尚未叛变之时,被制造得接近布瑞坦人形象的也极少。那个过于自傲的种族似乎觉得,机器人不配拥有跟他们一样的脸。 但眼前的机器人,不仅有一张就布瑞坦人的审美来说十分英俊优雅的面孔,战斗技巧也丝毫不逊于他在那艘巨大的黑色飞船上对付过的战斗机器人。 它动作灵活,力气也大,随便踩在岩石上借力一蹬,就能踩碎一大片。它的每一击都精准得不浪费半分力气,敏捷又沉稳。 可伊斯已经习惯了与诺威对战,即使是在力量被压制的情况下,这样的对手也难不倒他。 他未尽全力,但对方显然也没有,大多数情况下,机器人只是躲避和抵挡,只有迫不得已的时候才会出手攻击。 “请不要……”它终于找到机会开口道。 伊斯已经无趣地停了手。 “他们在你手里?”他问。 “……您的同伴并不是我的俘虏。”机器人回答得彬彬有礼,一口布瑞坦语带着点说不出是有意还是无意的腔调,从语气到用词都活脱脱是个教养良好的布瑞坦贵族,“请不用担心,他们现在很安全。” 它很聪明。它从他简单的一句话里判断出了他的猜疑和警惕……它几乎就像是个真人。 伊斯又看了一眼那张脸,不由自主地想起穆德。他的木魔像也有这样一张忧郁的面孔,但穆德看起来像个有故事却已经看破了一切、只想悠闲度日的隐者,这个机器人,微微下垂的唇角,却透着几分犹如神明般的悲悯。 不知道制作这张脸的人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又或者是怀着什么样的目的和心情把它做成了这样。 总之,对比之下,伊斯觉得自己活像个粗鲁的强盗,但也没打算因此就改变些什么。 “带路。”他说。 安不安全,得他看过了才算。 . 机器人没有多说什么废话,不解释,不分辨,不试图打探什么,这样的知情识趣让伊斯十分满意。它带着他绕过这片美丽又危险的蘑菇迷宫,来到一个犹如宫殿的巨大洞穴。 这里依然满是蘑菇。一盏小小的灯挂在岩石上,映出的光芒犹如点点星辰。 半蹲在地上的人类战士在听到脚步声的时候警惕地握紧了自己的武器,然后,在看见伊斯和趴在他肩上的小龙的那一瞬,他的眼睛亮了起来。 “伊斯!”他起身叫道。 伊斯随意地点了点头。从前他并不喜欢陌生人用这个过于亲昵的称呼来叫他,可当有人郑重其事地叫出他的全名,或者用“大人”,以及被加到他头上的各种头衔来表示对他的尊敬时,他又实在尴尬到头皮发麻。 最后,他只能默认了这个称呼。 他扫了一眼,六个船员一个不少,但有五个都躺在地上。除了队长亨里克,只有比亚瓦还勉强保持着清醒。 他们多多少少都受了点伤,但那些皮肉伤并不是他们昏迷不醒的原因。 伊斯看向那个一言不发的机器人,还没开口,机器人便向他解释:“这里的蘑菇对他们似乎有些影响……但唯有这里,外面那些噬铁虫才无法进入。” 两种不同的危险,他们也只能选择暂时要不了命的那一种。 伊斯倒是能够理解眼前的状况。矮人和精灵其实都算是魔法生物,而牧师,据说是在试图为同伴疗伤的时候晕倒的。私语者情况特殊,他们的力量本身就不怎么稳定,在这种混乱的环境里反而有一些抵抗力,而人类…… 人类,天赋最弱,却更能适应各种不同的情况。 他把视线投向绑在亨里克胸前的黑色金属盒,人类战士几乎立刻就把东西解下来递给他,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 他对突然出现救了他们的机器人依然是警惕的。 伊斯接过金属盒,感受着渗出盒外的力量——与这个世界彼此呼应的力量,即使是在蘑菇的环绕之中,那呼应断断续续,却不曾消失。 飞船的失控,或许就是因为这个。 娜娜好奇地凑过来嗅了嗅。 “……想吃吗?”伊斯问。 小龙十分期待地点了点头,又立刻昂首挺胸,义正辞严:“不能吃的东西,娜娜才不会吃呢!” 伊斯轻笑一声,手腕一翻,整个盒子便像变魔术一样彻底消失不见。亨里克微微睁大了眼睛,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至少,他们的任务绝不可能失败了。 那是一个完全放心的、充满信任的笑……一个十几年前伊斯甚至不曾想过能从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脸上看到的神情,让他心底生出些暖意的同时,也涌出点更复杂的情绪。 “我先带你们离开这里。”他说,有点后悔把那根手杖扔在了独角兽号。 那根手杖最近在伊卡伯德的帮助下吸收了一些力量,正在“生长”,带在身上总让他觉得痒痒的,这次离开船也只是随意飞一飞,原本并没有什么目的,就没有把什么都带上,连他最近惯用的那柄单刃剑都扔在船上。 不过,爪子里抓几个,背上背几个,也还是能把这几个人带走的。如果能半路遇上泰丝他们,那就更方便了。 “你想离开还是留在这里?”他问机器人,“如果你想要离开,我可以带你一起走。” 算是回报他对船员们的帮助……然后尽快分道扬镳。 他甚至都不想问它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毕竟,就算它说了,他真能信吗? 他对机器人其实并没有什么意见。当它们有了“自我”的意识,它们的“叛变”就是必然的,只是,无论眼前这个机器人有什么目的,为了伯特伦的发际线着想,他也不想因此就卷进布瑞坦人与机器人的纷争之中。 他身上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机器人迟疑了一下,似乎欲言又止,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当然,我想离开……谢谢。” 确定他们并不打算用之前的飞船离开之后,它带着他们顺着另一条路离开地底。从它地这里的熟悉程度来看,它应该在这里待了不短的时间,但伊斯就是什么也不问,而亨里克也平静地保持着沉默——尽管从他的眼神判断,他对这个机器人并不是没有好奇,却还是毫无疑问地配合着伊斯的决定。 他只低声告诉了伊斯他们的遭遇,向他描述那些有着堪比盔甲的鳞片、能轻易破开岩石的、巨大的蚯蚓般的巨虫,以及机器人如何在情况危急时突然出现,说着一口他们能听懂的布瑞坦语,带他们钻进了地底的洞穴里。 “那些虫讨厌这种蘑菇。”机器人只向他们解释了这一句,“但太少量的对它们没用。” 不然他们人手一个大蘑菇,岂不是就能避免那些怪虫的攻击? 习惯性地采集了样品的伊斯挑了挑眉。他带着岩石和蘑菇下的结晶体一起掰了两簇小蘑菇,跟盒子放在一块,这会儿它们正互相排斥,像两个嫌弃地对着彼此乱蹬腿儿的小孩儿一样,闹得他颇有些烦躁。 出去的路比来时的还要长,路上泰丝居然艰难地联系上了他——他们已经朝这里飞过来了。鉴于这颗星球的奇异之处,伊斯诚恳地建议他们不要靠得太近,等他飞出去再接应,但泰瑞十分骄傲地表示,在上一次联络之后,他已经给船上的飞行系统加上了他们刚刚研究出来不久的稳定装置,不管是磁场混乱还是魔法混乱,都不会影响他们对飞船的操纵。 他如此自信,伊斯也无话可说——小孩子总得要得到点教训才能成长。 这个星球最大的问题不在于力量的“混乱”,而在于其强大。即使他们的飞行系统能够稳定到从漩涡里抽身而出,就一定能逃过一波滔天的巨浪吗? 天真。 ------------ 流浪者(4) 他们从另一道裂缝里钻了出去。那些巨大的虫子并未出现,但机器人警告他们,噬铁虫并不会如此轻易放弃。 “你们身上显然有十分吸引他们的东西。”它说,然后稍稍停了停,“即使没有,我对他们也是不小的吸引。” 噬铁虫,这名字其实是它自己取的。这种表皮像金属一样坚硬的巨大蠕虫,通常以含有金属的石块为食物,但它们最爱的,却是纯金属。 作为一个主要以金属为材料制造出来的机器人,它对那些蠕虫的吸引力,大概堪比一只香喷喷的烤鸡对狐狸的吸引力。 行走的烤鸡如此坦率地说出了自己会带来的危险,伊斯也并没有过河拆桥扔掉它的意思。他说了会带它离开,那就一定会做到。 他在机器人并不能表现出“惊讶”的视线里,变回了巨大的冰龙。 从机器人的反应判断,冰龙觉得它大概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 它确实并不知道它的存在。 一个机器人里的流浪者——它想。 倒是……挺有趣的。 它把它抓在了爪子里。它有些僵硬,但并没有反抗,因为被冰龙抓在另一只爪子里的,那个能把自己变成植物的大个子人类比手画脚地安慰着它,即使他自己也还很虚弱,却还是努力照顾着他的同伴。 唯一行动自如的亨里克带着牧师卡拉和精灵提斐爬上冰龙的背,努力按捺着想要跳起来欢呼大笑的冲动。 他,从今天起,也是骑过龙的人了!! 冰龙飞了起来。才刚刚离开地面,便有几条噬铁虫从稍远的地下钻了出来,努力伸长了身体,像某种更加巨大的怪物的触手一样挥舞着,试图抓住它。 但它们并不能无限伸长,也不能脱离大地。 冰龙挑衅般在它们头顶转了一圈,才仰头钻入云层之中。 片刻之后,它又钻了出来。 短暂的沉默之后,它又钻了进去。 比上一次更久一些的时间之后,它又钻了出来。 暴躁的冰龙发出了一声怒吼,差点把他背上抓着两个同伴的亨里克震掉下来。 冰龙失去了方向。 来到这颗星球的时候它也曾短暂地经历过这样的情况,可那时它能感觉到岩浆滚滚的大地散发出的温度,它能判断哪里是上,哪里是下。但这一次,当它想要离开的时候,那并不需要十分敏锐的感觉却像是失了灵,一旦钻进灰白云雾之中,它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如果彻底没有任何感觉,它还有飞到云层之上,脱离星球的可能。可这颗星球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对它有着无形的吸引,不管它朝哪个方向飞,它总会回到云层之下。 第五次失败的时候,它听见了传音石里泰丝的声音。 “我们来啦!……这地方……地狱……哇!……你在哪儿?……我们……” 声音断断续续却响个不停,直到冰龙看见那条飞船从云层里歪歪扭扭地掉了下来。 “……我跟你们说过不要靠近吧?!”它怒吼。 “他在那儿!”泰丝欢呼。 “所以我的定位还是很可靠的!”泰瑞说,“至于飞行系统……” 冰龙飞过去,眼睁睁看着那条飞船又往下掉了一截。 “准备降落。”艾莉克多的声音冷静而不容置疑,“伊斯?” 冰龙能怎么办呢?它只能气哼哼地飞过去,用尾巴卷住飞船的船身,帮助它安全“降落”。 “你们最好能找到一块被岩浆包围的空地。”一直保持着沉默的机器人开口,“这样能稍稍阻止那些噬铁虫,不然它们很快就会找过来,把你们的船啃得干干净净。” 冰龙并没有费力去找这么一块空地。在泰丝他们离开船之后,它就在船外覆盖上了厚厚的一层坚冰。 那些蠕虫的牙齿或许能啃得动金属,却未必能啃得动它的冰。而且,虽然不知道蠕虫们靠什么探知金属的存在,这么厚的一层冰,也总能阻隔点什么。 至于诺威……它的身体其实并不算纯粹的金属。 然后冰龙开始对着完全无视了它的警告的同伴们倾泻它的怒火。 “我警告了你们两次!”它吼道,“两次!” 就这样他们还有脸说它任性! “是我判断错误。”泰瑞绷着脸认错,“我以为我的稳定装置能有用的,毕竟它在云层之中的时候还好好的……” 可是,但他们接近大地,所有的仪器就像是突然发了疯,艾莉克多只能靠自己双眼的判断在云层中飞行。 “我觉得,”精灵驾驶员依然冷静,脸色却不太好看,“这里有东西,不止影响了机器,也影响了我。” 她原本,是想要如伊斯所警告的那样,先飞出去,与这颗星球保持一定的距离的,可在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做出了完全相反的选择。 她不觉得那是她的判断出错。即使云层遮蔽了视线,冷热空气交汇时云雾的变化,她自信并不会看错。 “总而言之,这就是传说中那种,‘来了就走不了’的地方嘛!”泰丝扎紧被热风吹得乱蓬蓬的头发,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一点挫败,反而充满跃跃欲试的光,“这种地方,通常都有好东西啊!” 她身为冒险者的热血正在像满地的岩浆一样沸腾! 冰龙用爪尖捏出那个金属盒,扔给泰瑞。 “大概跟这玩意儿有关。”它说,“你的破机器还能用的话,可以分析看看。” 刚苏醒不久的卡拉有些期待地伸长了脖子,探头探脑。 她是牧师,是通讯员,也是船上的机械师。从一开始就用与众不同的思路引导着燿星的各种科学技术发展方向的法师泰瑞的大名,她可是如雷贯耳! 泰瑞打开了随身携带的工具,取出金属盒里的东西。那东西的形状更像是快被水流打磨光滑的石头,但表面的光泽是不容错认的金属光泽,在天光与熔岩的红光的映照中,流转出奇异的光芒,仿佛它不是一个固体,而是一团凝出了形状,却还在流动的液体。 看他们不再隐藏着东西的特别之处,亨里克也更详细地向他们介绍了这一团他们所护送的金属。 那是金枝号的一支勘探小队在一个没有生命,只有漫漫沙地和冰冻的水的星球上发现的。它并没有能令机器失灵的能力,或者说,这种力量并不那么强大。一个勘探机器人偏离了原本的路线,引起了队员的注意,他们很快就找回了那个似乎迷失了方向的机器人,并在附近看到这块与沙地截然不同的石头。它的特殊肉眼可见,不言而喻,可他们携带的仪器,都在试图分析它的时候失控,而魔法也会在靠近它时被扭曲,让他们甚至没办法用传送术将它传送到设备更完善的黑曜石基地,亨里克和他的船员们,才接到了护送它的任务。 “不过,”他补充,“盒子本身是有屏蔽能力的,无论是辐射,还是魔法……所以即使带着它,我们最初的飞行也没有任何问题,直到我们接近了这颗星球。” 泰瑞龇牙咧嘴,费尽力气也没能从那块金属上弄下一点点碎片,还是伊斯憋着笑用永恒之火帮了他一把,才切下指尖大小的一块,放进他的工具里。 他的工具看起来更像是个魔法物品,而不是什么科学仪器,那也是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黑灰色的表面刻着符文,每一面的符文中心都镶嵌了一颗不同颜色的宝石。 “周围的环境对结果不会有什么影响吗?”卡拉忍不住开口。 她怀疑这个星球上有更多这样的金属,两者呼应之下,他们的飞船才会受到那么大的影响。 “应该不会。”泰瑞自信地说,“这可是用暗影银锡和阿尼姆钢做出来的禁魔盒!不管是魔法,还是磁场混乱什么的,都不会对它的结果有任何影响!” 他顿了顿,又改口:“至少不会有很大的影响。我们可以在这里分析一次,之后换个星球再分析一次,从两者之间的不同,也能看出些别的东西。” 小小的黑盒微微震动起来,细小的声音像蜜蜂嗡嗡,盒子六面的宝石一个接一个地亮了起来,半跪在一边的泰瑞搓着手,宝石每亮一颗,他的眼睛也似乎随之亮上一分。 然而震动尚未停止,便有尖锐的唿哨声传来。 负责警戒的诺威和另一个精灵战士兰迪夫几乎同时发出了警告: “敌袭!” ------------ 流浪者(5) 地面的震动由远及近——地面其实一直都在震动。 这个星球到处都是正在爆发的火山,即使有稍稍平静一点的地方,也一直被大大小小的地震撼动着,以至于从地底侵袭而来的敌人,并不那么容易被发现。 那一点微弱的改变也逃不过精灵和矮人敏锐的感知,何况这些没脑子的虫并没有“隐藏行迹”这种概念。 它们轰隆隆而来,像地狱里除了永远不能满足的食欲之外什么都没有的食腐虫一样。当它们伸长了身体,细密的鳞片在变幻不定的光线中泛起金属般的色泽,是一种油腻到令人生厌的七彩。 “这东西的颜色,”冰龙居然还有空闲观察了一下,“是不是更这坨金属有点像?” 泰瑞低头看看那块金属,惊讶地意识到,他们刚刚弄出的那个小小的缺口,正像伤口般缓缓愈合。 “它是活的!”他叫起来,同时在阿尔茜的提醒下,试图赶紧把它藏起来——他可不想变成那些恶心的大虫子们最爱的目标! 冰龙轻巧地抓过金属,一头撞进了蠕虫之中。 “不要碰到它们的血!”机器人高声提醒,“它们的血能腐蚀……” 它看着身形巨大的冰龙猛地收缩双翼,在半空中旋转着,从两条交错袭来的蠕虫间冲过去,薄薄的冰刃随着疾风向两边射出,被割破的蠕虫表皮下喷溅出的黄绿色液体,没有半点落到它的身上,只在冰刃表面融起一层刺鼻的白雾。 “这么不好打的吗?”泰丝撇嘴,收起手里看起来毫无用处的小匕首,开始在一堆小炸弹里挑挑拣拣。 她总能做点什么的。 “……这里的地面很不稳定。”阿尔茜提醒。 “放心,放心。”泰丝十分自信,“我才不会坑到自己呢!” 诺威高高跃起,一拳将一条向泰瑞扑来的蠕虫打得歪向一边。矮人挥起了战锤,人类端起了光炮,精灵灵活地跳跃在蠕虫之间,默契地配合着彼此……也配合着冰龙。 只有冰龙能几下就彻底解决一条蠕虫,但是,像闻到了血腥聚集而来的鲨鱼,从四面八方而来的蠕虫越来越多,团团把冰龙包围在其中。 没有那根手杖,它无法将那块金属藏入另一个空间,而它肋下那个能够储物的小空间,显然并不能阻隔金属散发出的“味道”。 几条半边身体被冻结的蠕虫从半空里重重地砸了下来,冰龙抽身而出,飞得更高,又猛扑下去,将同样陷入包围的机器人从一条蠕虫大张的利齿间捞出来,不怎么温柔地扔到一边。 “它们只会越来越多。” 不需要呼吸的机器人此刻依然波澜不惊的声音,听起来分外冷静,“你确定要战斗到底吗?” 冰龙并没有立刻回答它。 这些蠕虫确实并怎么好对付。它的冰刃能切开它们的表皮,却并不能轻易斩断它们过于结实的肌肉,总是卡在它们的身体里,得在同一处连砍上几次才能砍断。而这种虫,就像蚯蚓一样,即使砍成一截截,也还是能动来动去,弄得那些黏糊糊的液体到处乱飞,虽然不至于对它造成什么伤害,却很容易伤到其他人,必须得用火烧成灰,或者冻个结结实实,才算彻底解决。 而这些东西,大概是因为生在极热之地,居然还挺耐烧,即便是永恒之火,也没法儿轻易把它们烧成灰。 它当然还能继续战斗,但这些恶心的大虫子看起来几乎无穷无尽,它再骄傲,也不觉得自己能对付得了一整个星球的虫。 “先回蘑菇洞!”它叫道。 它冲向虫群的一侧,为同伴们开出一条路来。 诺威守在整个队伍的最后,机器人引路,一行人又冲回了地底。 见识过那些蘑菇的厉害的亨里克他们早早警告了其他同伴。他们的面甲可以阻隔许多有害的东西,但那些蘑菇起迷幻作用的,似乎并不是它们的味道或孢子之类,而是它们发出的光,这就有点防不胜防了。 但上一次他们几乎全灭,是因为他们全无经验,而且在激烈的战斗之后,体力和精神都有些支撑不住,这一次有了防备,即使是精灵和矮人,也只是有些晕眩,没有像上一次那样,一旦逃命时撑住的那口气散了,就立刻倒了一地。 泰瑞又开始疯狂地采集样本,从蘑菇到菌丝,从靠近岩石部分水晶一样细小的透明结晶体到巨大的扇盖,一样样分类收集,包好,又收了好几株整株的蘑菇,然后才想起在蠕虫们的袭击之前没能说完的话。 “这个!”他又掏出了那个分析样本的小盒子,一脸兴奋:“看见了吗?六颗宝石全亮!稳定!均匀!看这刻度!——” 他指着宝石周围细细的刻痕,那刻痕随着宝石一起有了规律的变化。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说,“这意味着……” 他在泰丝意味深长的视线中闭了嘴。 他都忘了,这里可不是只有他们自己人。 “再试试这个。” 伊斯扔给他一块蘑菇。 泰瑞听话地又把蘑菇扔进了盒子里。 这一次宝石的变化极小,小到如果不是周围光线幽暗,几乎都看不出来。宝石发出的光,就像蘑菇自己散发出的光一样,朦朦胧胧,看着就让人昏昏欲睡。 但是,同样的,六颗宝石的变化几乎一模一样。 “两样东西放在一起试试?”泰丝说,哪怕不怎么能看得懂,也一样兴致勃勃,“一个能吸引那些虫,一个让它们讨厌……我觉得这两样东西搞不好就像血眼水晶和长在水晶附近的苔藓一样。” 那种鲜红色的苔藓有剧毒,血眼水晶磨成的粉末却正好能解毒。 泰瑞对这样的实验也很有兴趣,而且,如果能弄清楚这些东西的特性,或许还能帮助他们尽快离开这里。 而这一次,六颗宝石开始闪烁不停,仿佛有两种不同的力量在相互争斗,但片刻之后,宝石的光稳定下来,泰瑞打开盒子,那块原本还挺鲜嫩的蘑菇,已经变成了一坨灰白的、奶冻般的东西。 它们的确能相互克制,但这小小的一片蘑菇,显然抵不过更小的一块金属碎片的力量。 “我们发现这块金属的星球上并没有这种蘑菇……也没有发现类似的东西。”亨里克也很好奇,“为什么这里反而会有?” “这里……也未必没有这种金属哦。”泰丝托着下巴,手指一下一下地点在脸颊上:“你们不觉得那些大蚯蚓的表皮,看起来跟这个金属很像吗?” 回想一下,说像似乎也不是很像,毕竟质地不同,可要说不像,那些蠕虫的鳞片上流动的光芒,却又的确跟这块金属很有些相似之处。 “而且,”泰丝说,“伊斯下手太快,你们可能没看清,我可是留意到了,那些虫虫,伤口其实也是会自己愈合的哦。” “的确如此。”沉默旁听的机器人点了点头,“所以它们很难对付。” “你跟它们对上过很多次吗?”泰丝转头问他,“一个人待在这里,一定很难吧?” 她的神情也好,说话的语气也好,就像对着一个帮助过他们的普通人,亲切又热情。 “……是的。”机器人不知该如何处理这样的热情,顿了一下才开口:“按布瑞坦历计算,我在这里已经待了快二十三年了。” “幸好你不用吃东西。”泰丝一脸庆幸,“我猜这鬼地方也没什么可吃的吧?……哎呀,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要怎么称呼你才好呢?” “是的……我叫瓦提埃……” 伊斯的嘴角微不可查地翘了翘,又压下去。 他之前没跟机器人说什么废话,因为他知道自己并不擅长打探消息之类的活儿,哪怕对方是个机器人,他也没有高估自己的沟通能力。但泰丝·谢帕德可不一样,就算是个老奸巨猾的人类,也未必能听出她看似平常的话里的各种陷阱,没一会儿就会被她套得什么都藏不住。 “等我一会儿。”他告诉泰瑞。 想知道那些蠕虫与这块金属有什么特别的关系,也是有很简单的办法可以确定的嘛! 没一会儿他就提回来一块味道难以形容的碎肉,扔给了泰瑞: “这个也分析一下。” ------------ 流浪者(6) 泰瑞嫌弃得嘴角都要拉到地上去,还是小声抱怨着切下一小块肉,放进了他的宝贝小盒子里。 如伊斯所料,宝石的变化,与放进金属时相比,只有亮度的不同——那块肉,几乎就像是力量被稀释了的金属。 “这样的话,”诺威猜测,“它们的巢穴里,很可能也有这种金属,而它们的孵化或成长,多多少少会依赖于它。” 而它们周围的蘑菇,则有可能是这颗星球本身为了阻止这种可怕的蠕虫泛滥成灾,毁掉整个星球,而自己产生出的东西。 “那,有没有可能,从这些蘑菇里提取有用的物质,暂时驱散那些虫?或许不能抵销那种能让所有仪器都失灵的影响,但至少先保住我们的飞船?”阿尔茜说。 她能感觉到艾莉克多隐藏的不安——她放不下他们扔在了外面的飞船。 “理论上是可以。”泰瑞挠挠鼻子,“可我们现在缺乏工具。” 他们是来救援的,不是来做勘探的,即使是他们带着的那些工具,也大部分都放在飞船上……也不知道伊斯留下的那层冰壳,能保护他们的船多久。 如果保不住……就算能找到离开的方法,他们也只好都挂在冰龙的身上飞回去了。 那画面想想就可笑——他决定还是努力一下! 伊斯带着他回船上取必要的工具,当他们回来的时候,泰丝已经结束了与机器人友好的交谈,溜溜达达地背着手走到他们身边。 伊斯的视线往周围一扫。 “瓦提埃带人去收集那些蘑菇下面的结晶了。”泰丝说,“它说那是蘑菇真正的能源所在。” 但为了他们的安全,也不能把周围的结晶搜罗一空,就只能让熟悉地形的机器人带人去分散地收集一些。 在这里待了二十三年,它的确知道很多事,但它的飞船在坠落在这个星球的那一天被就啃成渣渣了,无论它有多厉害,也没法儿在这个什么东西都没有的地方,自己造条飞船离开。 它的确帮了他们,但他们也是它唯一的希望。 “问到了什么?”伊斯问盗贼。 “也没什么啦。”泰丝一边盯着泰瑞和阿尔茜组装工具,一边故作谦虚地摆摆手:“它说它是从自由者联盟里出来的,就它一个,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就是……大概是因为不再能得到主人的命令,反而不知道该做什么,所以想像布瑞坦人那样四处探索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人生的方向。” “……那它可找了个不怎么安全的方向。”伊斯嗤之以鼻。 自由者联盟的地盘,在整个星域的位置,与燿星完全是相反的,如果它的目的真像它自己所说的那么单纯,为了避免麻烦,它应该朝另一个方向飞,而不是冒险穿过整个星域,跑到更接近燿星的地方来。 他们的确对真正的机器人缺乏了解,尤其是如今在自由者联盟里的机器人。它们发展到了什么程度?它们到底想要什么?它们会攻击从前的“主人”,会试图统治整个星域吗?在它们躲在自己的地盘上龟缩不出的这几十年里,整个星域都为之忐忑不安,充满警惕。 也很难相信,它们真的什么也没有做。 包括几个月前伊斯解决的,那个纳登人制造的麻烦。布瑞坦帝国十分诚恳地为自己的防卫不力道了歉,但他们自己刚刚登基的皇帝陛下当时也深陷危机之中,倒是让人不太好说什么。而私下里,在怀疑布瑞坦帝国想要借机把其他势力的统治者一网打尽的同时,也有人怀疑,站在那个疯狂的纳登人背后的,是机器人。 毕竟,没有谁比机器人更擅长操纵星网,而照布瑞坦帝国为了表示诚意而公布出的消息里,当年在风临城,机器人跟纳登人就有过合作。 甚至,机器人还带走了一些当时还年幼的纳登人。 伊斯觉得这样的怀疑倒不是没有可能。阿米斯特的投影,那时也没有承认提亚纳的行动与他有关——他更像是个兴致勃勃的旁观者。 在与伯特伦商议之后,伊斯没有隐瞒阿米斯特的出现,但也只告诉了寥寥几个人,他们要如何行动,可就跟独角兽号没关系了。 但无论事实如何,整个星域的气氛,在那次事件之后都有些紧张,对机器人的防备,也更加严密。在这种情况之下,他们对这个突然出现机器人又多少怀疑都不过为。 “它这么说,我们就先听一听嘛。”泰丝毫不在意,“我们对它充满警惕,它对我们也一样,这不是很公平的事吗?我们虽然不是布瑞坦人,却会布瑞坦语,对它来说,跟布瑞坦人也就没什么区别吧?这么算的话,就算它拿我们当敌人,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反正我觉得,它说‘不知道该干什么’,这一点,应该是真的,至少在它出发时,它并没有什么确定的目标。” “你还挺喜欢它?”伊斯敏锐地察觉。 泰丝点点头:“以一个机器人来说,它真的很……聪明,很像人,可到底不是人,它会隐瞒一些事,那大概是它分析出来,对自己更有利的做法,可它不会撒谎,它的脑子里没有人类那样的弯弯绕绕,它‘保密’的方式就是,‘这个我不能说’,那就不说……是不是很可爱!!” 伊斯完全不明白这可爱在哪里:“我不也是这样吗!” “所以你也很可爱呀。”泰丝笑眯眯。 伊斯立刻闭了嘴。 他并没有想要这种评价! 娜娜却哈哈笑起来:“很可爱!” 伊斯绷着脸用力捏了下吃里扒外的小龙的小脚爪。 机器很快便组装完毕,瓦提埃他们也带着足够多的结晶返回。 “噬铁虫正试图靠近。”机器人告诉他们,“它们很……兴奋。” 这样不顾一切也想要钻过来的躁动不安,它在这里这么多年,也还是第一次看见。 伊斯决定去看看那些虫。他可没有耐心待在这里,看着一群人对着一堆材料和工具来回折腾。 没走多远他就察觉到有人在跟着他,一个脚步很轻,身体却很沉重,另一个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像是踩在轻软的落雪上也不会留下痕迹。 后者必然是泰丝,前者却并不是诺威。 他干脆停了下来,等着“跟踪”他的人自己出现在他眼前。 “……真不好玩。”泰丝撇着嘴角从岩石后露出身影,“我知道瞒不过你,但你就不能假装没发现,然后被我们吓一跳吗?” 伊斯无语:“娜娜才玩这种游戏!”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年纪! “只要我想,我一辈子都能这么玩!”泰丝理直气壮,得意洋洋。 机器人瓦提埃沉默地跟在她身后,似乎也不太明白这样的“游戏”到底哪里有趣,但十分明智地一言不发。 “我想到一个主意!”泰丝晃过来告诉伊斯,“瓦提诺说附近就有一个噬铁虫巢穴,你觉得我们去看看如何?它愿意给我们当诱饵引开那些虫呢!” 就算不愿意,她也总有办法说服对方,而且在这里待了这么多年都完好无损,机器人独自从虫群里脱身显然也不是问题。 而他们两个,当然也不可能陷在任何地方! “我们总得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才好决定之后要不要再回来寻宝嘛!”她说。 有那么一点点危险和很多的刺激,还可能有隐藏的宝物,对于一个天生的冒险者来说,实在是莫大的吸引。 伊斯能理解这个,却不能理解泰丝为什么会扔下诺威独自行动。当然,有诺威的保护,剩下的人会更加安全,但从前遇到这种情况,泰丝多半也会留下,而不是一个人跑开。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最近,泰丝与诺威之间,好像确实有点别扭。有需要的时候,他们依然总是一起出动,却没有像从前一样,一直粘在一起。 ——你们吵架了吗? 伊斯很想这么问,却又觉得这句话从自己嘴里问出来特别奇怪。 “行。”他干脆地点头。 排除那两个家伙之间古古怪怪的气氛,泰丝的建议相当合他的胃口。 “请让我先为你们带路。” 瓦提埃微微躬身,说出这句话来。 “你从前是干什么的呀?”泰丝好奇地问,“你们机器人都是这么有礼貌的吗?你看起来就像个贵族……” 她叽里呱啦地问着各种问题,瓦提埃耐心十足地一一回答,不想回答的就保持沉默,偶尔甚至流露出一丝很接近活人的为难,泰丝也绝不会追问。 余音在发着微光的蘑菇之间散了一路。 伊斯落在后面,看着机器人忧郁的侧脸,看着它在专注和无措间不断变化,让它显得格外生动的举止,突然想到一个很有哲学性的问题—— 机器人,也会爱上某个人吗? ------------ 流浪者(7) 洞穴里的温度愈来愈高,能长到一人多高的蘑菇也越来越小,小到像趴在地上的苔藓,然后渐渐消失不见。 在看见那些巨大的蠕虫之前,伊斯就听到了它们坚硬的表皮在岩石间摩擦的声音。 那些蠕虫在岩石间钻来钻去,所靠的并不完全是蛮力,它们的唾液,以及体表分泌出的某种液体,都能让岩石变得刚烘出来的小饼干一样松脆,而这里的地底,原本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裂缝。 硫磺的气息在沉闷的空气里堆积到了令人窒息的地步。泰丝早已关上了面甲,机器人亦停下了脚步。 地面微微震动,很难分清是未曾停歇过的地震,还是那些蠕虫猛冲过来的动静,而在他们眼前,扭曲交错的通道,已经是蠕虫钻行过的圆形。 “它们的巢穴在靠近岩浆的位置,”机器人再次提醒,“朝着温度最高、通风最好的地方找。” 话音未落,已经有两条噬铁虫冲出了通道。 “一会儿见。”机器人彬彬有礼地道别,对着蠕虫冲出几步,向着左边的通道疾奔而去。 它全力奔跑时速度极快,快到以人类的身体绝不可能达到的程度。这样的速度和敏捷,让它能在虫群的追击之下游刃有余,有些追在最前面的虫,甚至会因为它过快的行动而把自己折成不可思议的形状,严严实实地堵住了路,就差把自己打成结了。 “看来确实不用为它担心呢。”泰丝探头看了一眼,啧啧称赞。 他们就站在那里。这一次那块金属并不在伊斯身上,他也好,泰丝也好,就完全被忽视了。 那些噬铁虫像是根本看不到他们——它们似乎也的确没有眼睛。 伊斯若有所思地歪了歪头。 照他的猜测……他对这些东西应该也有很大的吸引力才对啊。 虽然目前的情况对他们更有利,但他就是莫名地有点不爽。 “……不走吗?”泰丝奇怪地问他。 伊斯意义不明地哼了一声,举步向前。 . 空气的温度越来越高,高到几乎能把人烤熟。即使在制服的保护之下,泰丝也出了一身的汗。 “我都快被泡在自己的汗里了!”她抱怨着,被自己恶心了一下。 伊斯倒没怎么出汗。自从拥有了永恒之火,他就已不再惧怕高温和火焰,但事实上,他依然讨厌潮湿和炎热的地方——那是他身为冰龙的天性。 噬铁虫钻出的通道弯来弯去,却并不难走,它们的巢穴也并不难找。灌进通道里的风,脚下的震动,都比高温更好地为他们指引着方向。当眼前再一次出现噬铁虫粗壮却灵活的身躯,他们终于摸到了那个围绕着一池骨碌碌冒泡的泉水建造的巢穴边。 “温泉!”泰丝眼睛亮亮。 “能把你煮熟的温泉。”伊斯补充。 “我又没想自己泡进去!”泰丝斜他一眼,“我只是觉得该带几个蛋扔进去煮一煮!” “……里面有蛋。”伊斯,“你要捞起来吃吃看吗?” 他所在的位置比泰丝更高一些,能清楚地看见那些在温泉里沉浮的、灰白色的圆球。 “……虫卵吗?”泰丝努力伸长了脖子:“有多大?应该很大吧?” “……你还真想吃?!”伊斯听出了她的期待。 “不行吗?”泰丝舔舔嘴唇,一脸陶醉地回想,“你一定没吃过灰鞘虫的卵吧?像烤土豆一样丟在火里烤一烤,可香啦!” 伊斯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你们人类,还真是什么都敢吃啊! 听见娜娜在他头顶吸溜口水的时候,他就更没什么可说的了——他头上这个,才是真的什么都能吃呢。 他们躲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那些纠结成团的噬铁虫依旧当他们不存在。这些蚯蚓一样的蠕虫,过的却是像蚂蚁那样的群居生活,整个巢穴,在四通八达的通道正中,被挖出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半圆,那一池温泉就在半圆的边缘,离他们还挺远,而更近的另一边,是一条硕大无朋,颜色比其他所有噬铁虫都要深的巨虫,一身鳞片近乎纯黑,还黑得发亮,不知从何处映过来的熔岩的微弱红光是这里唯一的光亮,而那光照在巨虫的身上,照出一片凝血般的暗红。 “它的鳞甲更细密。”伊斯判断,“虽然看起来更漂亮,但未必有其他噬铁虫的鳞甲结实。” 泰丝艰难地眯起眼。面甲自带夜视的功能,但这样的环境下,她能看得到那一条条蠕虫,却实在看不清什么鳞甲。 “那种金属呢?”她问:“就没看见什么值钱的东西吗?” 她的身份与普通船员不同,由她发现和挖掘出的宝藏都有她的一份,虽然她现在也不缺钱,可也绝对不会嫌钱多。 而且,她还一直计划着在四处跑够了之后把她的珠宝店开遍整个星域,那可需要一大笔钱呢! 伊斯仔细看过整个洞穴。 他还真没有看到什么金属。噬铁虫们把洞穴的墙壁抹得光溜溜,乍看上去确实有跟金属一样的光泽。伊斯怀疑,既然它们爱吃金属,那它们的唾液里很可能也含有金属的成分,才能把洞穴的墙壁抹成这样,看着居然很有几分许多布瑞坦人推崇的“简洁科技风”。 他把视线投向有大堆噬铁虫扭成一团的位置,又看向温泉。单靠双眼的确看不出什么,但这两个地方,是他能感觉到的,力量最强的位置。 比那只像是首领的巨虫要强得多。 他将自己的意识探了出去。 在“看”到什么宝藏之前,他最先看到的,是空气中炽热的河流。 浑厚而纯粹的力量,像水,像岩浆一样在空气中缓缓流动,像是循着混乱又固定的河道,一条条,一圈圈,自成循环,在整个洞穴的空间里,盘旋出天然的、犹如符文般的花纹。 当他凝望其中,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血管在突突地跳的,仿佛的身体,甚至灵魂之中,有什么东西被吸引着,想要投身于那红色的河流之中。 他迅速把自己的意识收了回来,按了按额角。 他觉得他的心脏像是跳到了脑子里,咚咚地撞着头骨。 即使是在提亚纳,那个纳登人所布下的、能控制时间的丝线里,他也没有感觉到这样的危险。 “在温泉里。”他说。 那短暂的时间,已经足够他看清河流的源头。 泰丝判断了一下距离,又看了看一路上他们必须灭掉或躲过的无数噬铁虫,啧了一声:“不太好偷呢。” “就算你能偷到。”伊斯说,“带着它,我们大概就更没办法离开这个星球了。” 那红色的河流并不只存在于洞穴之中,它蛇一般盘绕于此,却也流得极远,流向通道,流向噬铁虫,流向更深的地底,流向岩石之中,甚至流向他们看不见的天空。 他怀疑那河流已经像网一样密布于这个星球,即使他们带走了源头……如果他们带走了源头,他们大概得有拖着整个星球一起飞的力量才能离开。 泰丝悻悻地托起下巴,转转眼珠。 “有多大?”她问。 “大概……”伊斯估算了一下,“有整个克利瑟斯堡的地面建筑那么大吧。” 它在温泉之中,也深埋地底,就算是他,不提能不能离开,就算是他,也没办法把那么大的东西拎起来就跑。 泰丝却嘿嘿奸笑了两声:“够大才好!” 有足够的利益,对燿星那些家伙们才有足够的吸引力! “得想个办法,至少敲一块下来当样品才行!”她摩拳擦掌。 “那,如果有那么大的话,娜娜啃上几口,小小的几口。”娜娜用她的小爪子比出真的很小的一点点:“应该也没什么关系的吧?” 泰丝抬头,与小龙对视一眼,会心一笑,就只差热情地击个掌了。 小龙两脚一蹬,果断地抛弃了伊斯,钻进了泰丝的怀里。 一大一小两双眼睛殷切地看着伊斯,看得伊斯头痛无比。 他知道她们想要他做什么,但是…… “现在不行。”他说,“我们得有个计划。” 也得让他们的同伴们有个准备。 泰丝用力点头:“当然!” 就是,这句话,从伊斯嘴里说出来,听起来怎么就这么不对劲呢! “我们家的伊斯,也长大了呢!”红发的盗贼感动地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泪。 ------------ 流浪者(8) 他们悄悄离开巢穴往回走,并在之前约定的路口看到了等待在那里的机器人。它的“任务”显然也完成得十分顺利。 它什么也没问,大概是觉得那不是它需要知道……或能够知道的事。 但泰丝毫不隐瞒地告诉了它,说起他们可能得到的巨大收获时眉飞色舞,并大方地表示机器人也完全有资格分上一份。 瓦提埃低头认真地注视着她,告诉她:“如果有任何需要我的地方,请一定要告诉我。” 它很乐意帮忙。即使没有任何报酬。 当他们回到洞穴,泰瑞才刚刚确定他们应该从那些结晶体提炼的东西,但是,他们的仪器并不足于让他们完成这个有点复杂的工作。 “为什么要那么麻烦?”伊斯问他,“既然确定结晶有用,那就直接用不行吗?” 泰瑞愣了愣:“也,不是不行啦……” 虽然那需要非常大的量,但他们有一条龙,那似乎也不是什么问题。只不过,脑海里出现一条龙在半空里撒花一样将一把一把的透明小结晶撒向满地的噬铁虫的画面时,他的嘴角还是忍不住抽了抽。 那实在很像是在……喂鸡。 或者朝大蜗牛上撒盐。 但既然伊斯自己都不介意,他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而泰丝则绘声绘色地向他们描绘了那个蠕虫巢穴里的情形,以及那藏在温泉里的宝贵“矿物”……和美味的虫卵。 “这个星球上绝对不止这一个巢穴是吧?”她说,“如果每个巢穴里都有那么一大块……那该是多么丰富的资源!” 没人能不为此而心动。在机器人离开的时候,泰瑞已经告诉了他的同伴们,魔盒的分析结果,证明那小小的一块金属,是力量强大到他闻所未闻的能量源,而且无论是魔法还是科技,都能以此为能量。 那几乎是他们现在最缺的东西。 他们交换着眼神,不用怎么商议就能做出最后的决定——当然得干一把! 只是,如伊斯所说,他们需要一个计划。他们至少得先弄到一份样品,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能证明在另一个噬铁虫的洞穴里也有同样的东西,然后,最重要的,他们得能离开这个星球。 “不能扔出去吗?”爱玩抛球游戏的娜娜表示,“把飞船扔得高高的,高高的,一直扔到星球外面去!”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把视线转向她。 这实在是个……匪夷所思的计划,可是,细想一想,似乎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可以试试。”伊斯说。 他甚至有些跃跃欲试。他的力气很大,诺威也是,就算无法单独做到,也能试试接力。 说真的,他还从来没有竭尽全力地把一个东西往上扔,看看他到底能扔多高呢!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既然伊斯觉得可以,那应该是真的可以……可听着怎么这么不靠谱呢! “不管怎样,先拿到样品再说吧。”亨里克说。 在瓦提埃的帮助下,他们先圈定了一大一小两个安全的范围,然后在两个范围之间开始尽可能多地收集蘑菇下的结晶。照机器人所说,失去结晶之后,蘑菇很快就会失去生机,所以他们也多少留下了一点点,避免噬铁虫太快冲进来,破坏他们的计划。 瓦提埃依然要充当诱饵,引开一部分噬铁虫,诺威也会带着一小块金属,引开另一些,以免把所有的压力都集中在机器人的身上。 尽管瓦提埃表示他完全没问题,还是听从大多数人的意见,带着诺威去熟悉周围的通道。 它对看起来同样是机器人的诺威,并没有一点特别亲近或信任的样子,甚至一直保持着距离。 或许,作为一个真正的机器人,它早已经发现,那个装在魔像躯壳里的灵魂,根本不属于机器人。 大家热火朝天地各自忙了起来。泰丝拿出了十二万分的热情,将他们的计划完善到每一个细节,娜娜则在一边一本正经地给出各种建议——包括那些美味虫卵的分配比例。 噬铁虫依旧在安全范围之外不甘地徘徊。伊斯跑出去给飞船又加厚了一次冰壳,还在冰里加上了一些结晶体,以免它在他们无暇顾及的时候像只弱小可怜的小羊羔一样被扯成碎片。在试了几次小结晶体对噬铁虫的驱散效果之后,泰瑞和阿尔茜他们把收集来的结晶体做成了一个个扔出去就能炸开的简易炸弹,在他们藏身的洞穴角落堆了一大堆。 第二天准备行动时,每个人都拿上了不少小炸弹,但也没忘记检查好自己的武器和装备。 “整个星球都不是很稳定,”机器人提醒他们,“蘑菇洞里稍好一些,其他地方,地面随时都有可能开裂,岩浆也随时有可能涌出地面……包括那些噬铁虫的巢穴。” 它亲眼见过一个虫穴被突然涌出的岩浆彻底吞噬,但这些虫依旧一次次把自己的巢穴建在温度极高,也极其脆弱和危险的地方。 在上一次他们探查过的巢穴之外,机器人还为他们标出了另一个最近的洞穴,如果能做到的话,他们最好是能一口气得到两个洞穴的样品,然后尽快离开,否则,被激怒的噬铁虫,很有可能在乱钻的时候引发额外的地震,那会给他们带来很大的麻烦。 这种情况下,把队伍分成两支似乎更快,但考虑到人手的分配和安全,他们最终还是决定一起行动。 “最重要的是大家的安全,而不是样品。”阿尔茜强调,“毕竟我们已经有了一份,其他的完全可以等下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再说。” 十多个人的队伍,在伊斯看起来已经算是浩浩荡荡……或者人多到让他头疼。 好在这些人并不聒噪,即使是泰丝,一路上也十分专业地保持了安静。 像上一次一样,瓦提埃先引开了包围着他们的噬铁虫,让他们能够顺利到达虫穴。看着它面无惧色——它也不可能会有惧色——地在一群巨型蠕虫轰隆隆的追击中忧郁而从容地远去,连泰瑞也对这个机器人生出几分敬意。 毕竟那些比他身高还要粗的蠕虫,十几二十条一起疾冲时的气势,还是挺惊人的。 洞穴里轰轰的巨响逐渐远去,矮人阿帕泰特皱起两条浓眉,半跪下去,将双手撑在地面。 “……地底在开裂。”他说。 虽然暂时还能支撑……但他们最好还是动作快一点。 伊斯在最前面带路,泰丝抱着娜娜走在他身边,诺威殿后。这是相当正常又合理的安排,但也还是有人看出了些不正常的东西。 “诺威和泰丝,他们怎么啦?” 伊斯听见泰瑞用极小的声音问阿尔茜:“吵架了吗?我还以为他们永远也不会吵架呢!” 伊斯很想提醒他们,即使是这么小的声音,如果他能听见,诺威多半也能听见……但是,当然,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竖起了耳朵。 “呃,也没什么大事啦。”阿尔茜说,“你之前回了燿星嘛,就是那段时间发生的事,船上很多人都知道……泰丝想让诺威换张脸。” “换……脸?为什么?”泰瑞十分不解,“现在这张不是挺好看的吗?他们当时挑了好久呢!” “泰丝说,她看腻了。”阿尔茜有些无奈地回答。 “腻了……”泰瑞对这个回答很是无语,“那诺威不开心真是太正常啦!任何一个男人也不会喜欢自己的恋人说她对自己‘腻了’的!” “只是看腻了那张脸而已。”阿尔茜倒是小声为泰丝分辨,“那本来也不是诺威真正的脸啊!泰丝爱的是诺威·逐日者的灵魂,这不是谁都知道的事吗?而且那张脸,不是原本就做成了‘能随时更换’的吗?既然看腻了,就像换衣服一样换一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但诺威就是不肯换。” “这么一说……也对哦。”泰瑞很没有立场地表示,“如果是我,能随时换一张脸的话,也很有趣嘛!” “不用担心他们。”阿尔茜对这一点倒是看得很明白:“他们自己能解决的。” 伊斯的脸便忍不住抽了抽。 他倒是能明白诺威为什么不肯换脸……他原本就已经失去了自己的身体,很需要有更多的东西来确定他就是自己,一张用了十几年的脸,在这方面,可能多少是种寄托? 但泰丝坚持让诺威换脸,大概也并不是一时兴起。 这种事……他还是不要掺和比较好。 正如阿尔茜所说,他们自己能解决。 ------------ 流浪者(9) 诺威带着的那一小块金属就放在魔盒里。事实证明,泰瑞那用暗影银锡和阿尼姆钢一起铸造的小盒子,确实相当完美地阻隔了那块金属散发出的任何辐射或味道。至少,直到他们摸到虫穴边,巢穴里那些纠结成一团的蠕虫也好,那只独自安静地躺在一边的“首领”也好,都没有任何动静。 “这里应该有一只母虫才对。”泰瑞小声说。 “那只难道不是吗?”挤在他身边的卡拉小声问。 “看起来……不太像?”泰瑞有点迟疑地回答。 他从前在学院里是研究植物的,对动物并没有太多的了解,但也在闲聊的时候听同学们提起过,这种群居的虫,雌雄的外形或形体大小,应该有比较明显的区别,而且通常没有什么攻击能力,但眼前那条黑色的巨虫,只是体型稍大一点,看起来比其他噬铁虫更能打,怎么都不太像娇贵的母虫。 它没有排卵,其他噬铁虫在一边扭来扭去缠成一团,却没有聚集在它身边保护它,给它喂食之类的……这一点也并不符合研究这个同学对他的描述。 “但附近的确没有像你说的‘母虫’之类的玩意儿。”伊斯告诉他,“那条黑虫就是最大的了。” “毕竟是我们毫无了解的未知生物。”泰瑞耸耸肩,接受了这个:“也许它们就是这么与众不同呢。” 在他们低声叽里咕噜的时候,诺威带着魔盒悄悄地摸到了巢穴另一边的通道口,然后打开了盒子。 伊斯小心放出了自己的意识。他能看到,在盒子打开的那一瞬,空气中原本平静的红色“河水”微微颤抖着,泛起小小的涟漪,向着盒子里散出同样力量的金属探出蛛网般细细的分支。 那块小小的金属散发出的红光,看起来分外明亮。 那些纠缠在一起,几乎打成结的噬铁虫,在片刻的凝滞之后,瞬间一条条抽身而出,冲向诺威。 诺威转身就跑——他的速度可一点也不比那个机器人慢。 巢穴里眨眼间空了一大半,但也并不是所有的噬铁虫都追了出去。仍有一小半噬铁虫如痴如醉地扭在一起,像是团谁也没办法解开的、过粗的绳子。 而另一边,那条黑色的巨虫也没有离开,只是抬起了上半身,在原地不安地扭动着,像是在空气里嗅着什么。 在其他人都藏到合适的位置之后,伊斯无声地走向温泉。 即使那些虫有眼睛,能在黑暗中视物,这会儿也看不到他。细细的鳞片泛起在他的皮肤之上,映出周围的岩石与微微的红光,完美地隐藏了他的身形。 伊斯有点小小的得意。他自己摸索出这一招还没有多久,也一直觉得它可能没什么用处,毕竟他也没有多少需要隐藏自己的时候…… 但是,果然,没有什么技巧是没用的,“会”永远都比“不会”要好。 他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身体,没入温泉之中时都没有半点动静。只不过,那些远看就像一个个人头大小的、圆溜溜的灰白色鸟蛋的虫卵,近看时外面还包着一层黏糊糊的透明液体,铺满了整个温泉,让他潜下去的时候像是钻进了热乎乎的鼻涕里,说不出的恶心。 藏在温泉里的东西粗看起来并不像亨里克他们从另一个星球带出的金属,更像是一块粗糙多孔的黑灰色石头。伊斯伸出利爪轻轻挠了挠,表面那层石壳之下,果然露出属于金属的微光。 看起来没有那么光滑完美,但确实是金属无疑。 伊斯撬下了巴掌大的一小块,周围一看,随手又摸了几个虫卵包起来。 他答应过娜娜……虽然自己也不记得怎么就昏了头,但他确实答应了要给她捞一个“美味的虫卵”尝一尝。 自从泰丝说过那一次,她对这些虫卵比对那蕴含着巨大力量的金属还要垂涎不已。 他不知道到底是那种举动惊动引了敌人——头顶压下浓重的黑影,耳边亦传来模糊的警告声,一条噬铁虫冲进温泉之中,朝他当头咬了下去。 温泉不大,可装不下那么大的一条虫。漾开的水波激荡着涌出岸边,灰白虫卵像泡沫一样被从滚烫的水里挤了出去。 伊斯恍惚觉得自己听见到了一声凄厉的叫声,多半是那条虫发出来的。那声音仿佛能顺着他的骨缝扎进血肉和灵魂之中,让他居然在极短的时间里失去了反应的能力。 但他还是险之又险地从温泉里溜了出来,没有被那庞大的虫体挤压在岩壁上。这会儿他倒要感谢那些滑溜溜的粘液了。 几个被压破的虫卵糊了他一身黄黄绿绿的液体,让他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他看向那条虫——那条黑色的巨虫,用冰冷的眼神传达他的怒火。 你死定了! 巢穴里混乱起来。除了那条黑虫,其他那些缠在一起的噬铁虫,也绝大部分都朝着伊斯冲了过来,却又被其他人用能爆出结晶体的小炸弹暂时拦在了一边。 他们的目的从来不是消灭这里所有的噬铁虫。 但即使伊斯不想弄死那条虫,黑虫也已经缠上了他。它的表皮就像看上去那样,比其他噬铁虫的鳞片要结实许多,一刀劈过去,居然只能劈出细细的一条伤痕,也就是破个皮,稍稍流点血的程度。 而以黑虫远超同族的愈合能力,那点伤口几乎眨眼就消失了。 泰丝连扔了几个小炸弹过来,但这条黑虫虽然表现出明显的厌恶,却不像其他噬铁虫那样容易被驱赶开来,依然紧紧地追着伊斯,半点不肯放弃。 伊斯一手按在朝它张开的巨口边缘,高高跃起。至寒的气息从他手下蔓延开来,从黑虫尖利的牙齿飞快地蔓延向它身体内部,在显然温度颇高的血肉间灼起刺鼻的白雾。 黑虫结实的肌肉一圈圈地抖动着,抖落一地碎冰,伊斯微微挑眉,手指一弹,在那张大嘴没有闭上之前,将永恒之火弹了进去。 这些生活在极热之地的噬铁虫的确不那么怕火,却也无法承受在体内燃起的至热火焰。黑虫猛地抬起了巨大的身躯,在半空里疯狂地舞动,发出无声的嘶叫,此刻,“耐火”反而变成了一种残忍的折磨,在金红火焰烧穿它那一身结实的肌肉,将其燃为灰烬之前,从它体内冒出的带着异臭的黑烟已经弥漫了整个巢穴。 巨大的蠕虫没有什么智慧,却也有躲避危险的本能。它们摇摆着向后退去,挤挤挨挨,想要向前却又被死亡的恐惧所阻止,只能低垂下身体,像是在对它们破碎的虫卵和失去的首领表示哀悼,又像是在对难以战胜的敌人表示臣服。 泰丝回身对伊斯竖起拇指,伊斯却并不觉得被一堆又丑又蠢的大虫子害怕有什么可得意的。 “下一个。”他说。 浑身黏答答难受得要命,他只想尽快结束这个任务。 . 他们离开这个巢穴,在之前约定好的位置等了一阵儿,关上魔盒的诺威没多久就摆脱了追着他的噬铁虫,跑来与他们汇合。 当他们照着瓦提埃简略的地图走到下一个汇合点,机器人也跟了上来,同时带来了与矮人相同的警告。 “地壳有些不稳。”它说,“我们最近在这里闹出的动静太大了。” 没有蘑菇的保护,附近也并不安全,他们带着的结晶体小炸弹也用得比之前预料的还要快,机器人很快就打算独自前行,先引开另一个巢穴附近的噬铁虫,或至少不给他们带来危险。 泰瑞抓紧时间问了问他之前想到的母虫问题,机器人摇着头表示,他从来没有见过他所描述的那种虫。 “巢穴里最厉害的就是那种黑色的、体型更大的虫,像是首领。”它说,“不过……我也从来没有见到过它们是如何产卵的。” 泰瑞点了点头,向它表示感谢。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可他对动物的也确实没什么研究,一时之间,也说不出哪里不对。 “说不定这整个星球就是一个巨大的母虫。”泰丝像是胡乱猜测,又像是故意吓人,“就像达里埃尔那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张开嘴,啊呜一声把我们全部吞进去。” ------------ 流浪者(10) 达里埃尔……说起来其实也是一条虫。 “达达是条好虫!”娜娜不高兴地为自己的小伙伴分辨,“他才不会随便吃人呢!他还有漂亮的大翅膀!” “蝴蝶在生出漂亮的大翅膀之前就是毛毛虫呀。”泰丝逗她,“也许你的达达小朋友在长出翅膀之前也是那种蠕虫的样子也说不定。” “所以呢?”娜娜有些茫然地问,“毛毛虫和蠕虫就不是好虫吗?那要长什么样子才算好虫?” 泰丝一时语塞。 小龙会觉得有翅膀很漂亮,但也不会觉得蠕虫就有多丑——她在很多方面的认知与他们并不一样。 “那娜娜有感觉到母虫的存在吗?”她换了个问题,“就像你之前感觉到达里埃尔的存在一样?” 娜娜摇了摇头。 “没有。”她说,“这颗星星,它就是颗星星呀。” 娜娜的话并不是什么证据确凿的定论,只是她的“感觉”而已,却也让同伴们安心了许多。 至少,“整个星球就是一个大虫茧,这条虫还不像达里埃尔那样只是喜欢制造幻境而已”这种事,应该是不可能发生了。 另一个巢穴有点远,他们中途还停下来休息了一小会儿。这里的地底四通八达,到处都是各种裂缝和噬铁虫经过时形成的通道……也难怪地壳会那么脆弱。 他们还不得不爬上地面,又钻回地底,并且路过了不止一个温泉,还有一个会时不时地喷出灼热泉水的喷泉,喷泉缭绕的白雾里,隐隐透着不远处流过的岩浆的红光,混合成一种充满毁灭的危险,却也壮阔而神秘的奇异景象。 当他们找到另一个巢穴,地面上混乱的痕迹让他们知道,机器人已经来过这里,并且完美地完成了它的任务。 但这个巢穴比上一个要大许多,留在里面的噬铁虫也更多,他们潜藏在周围数了数,视线范围之内,除了五十多条噬铁虫,居然还有两条那种更大的黑虫。 “这样更不对了。”泰瑞皱着眉,对他的母虫念念不忘:“我怀疑这种黑虫才能是授精的雄虫,其他不过是类似工蚁的存在……但是‘蚁后’在哪里?不可能没有啊……” “我们现在的任务,”泰丝戳戳他的额头,“是取样本,可不是研究这玩意儿的生态。” “可尽可能地了解它们,才能更好地对付它们。”泰瑞表示反对和担忧,“我总觉得会有什么危险……” 在他说着“危险”的时候,诺威已经从他们身边溜过去,准备像上一次一样,把一部分噬铁虫从巢穴里引出去。 泰丝的视线从他身上滑过,撇了撇嘴。 这个巢穴里也同样有温泉,那大概是这种虫的虫卵孵化所必须的东西,但除了那两条守在附近一动不动的黑虫之外,其他噬铁虫也没有像上一个巢穴里那样,莫名地扭成一团,而是各自分开,不时抬头,又砸下去,像一群慵懒的、聚在海滩上晒太阳的海象。 在他们靠近时,噬铁虫们似乎嗅到了什么,开始不安地躁动起来。 被塞进炸弹里的结晶体,它们并不是完全感觉不到。 诺威依然成功地从噬铁虫间窜了过去,快得像一道黑色的影子。但在伊斯的“眼”里,魔像身上散发出的魔法之力,没有对这个洞穴里红色的河流造成任何影响。 有趣。 他想着,又看了看他自己,看了看娜娜,还有其他同伴。 娜娜是一小团明亮的银光,他自己的光,在泛着淡蓝雪白之中融着一丝丝永恒之火的金红,而其他人,无论是人类,还是精灵或矮人,光芒都要黯淡许多,但他们就像诺威一样,并不会对那无形的红色河流造成影响,仿佛他们截然不同,也毫不相干。 伊斯有种难以形容的违和感。 如果真的毫无影响,互不相关,为什么他会无法飞离这个星球?就因为当时他带着那块金属?照现在他所看到的,那块金属应该也影响不了他才对啊。 他看着诺威打开魔盒,但在魔像开始奔逃之前,那短暂的时间里,他并没能看出个究竟。 ……还是先取样品吧。 这一次他离温泉远了一点,但偷偷溜过去也没什么问题。他潜入温泉,这里的虫卵也比上一个巢穴里要多很多,密密麻麻的,糊得他得靠摸才能抓住温泉里那块同样巨大的金属。 可手放上去的那一瞬,他就察觉到了不对。 触感没多少不同,粗糙的表面是一层烤焦了一眼的石壳,可这石壳在他摸上去的时候,像活物一样动了一下。 他心生警惕,迅速向后退,但外面的黑虫已经比上一次更快地被惊动,轰然撞进了水池。 两条黑虫一前一后压过来,外面射进来的那微弱的一点光被遮得严严实实,伊斯眼前却仿佛变得更加清晰。 他的脚底也有光。 熔岩仿佛就在他脚下涌动,在水流中蒙上黑壳,又再次破裂,沸腾的泉水汩汩地冒着气泡,煮着成百上千个巨大的卵,灼热的粘液仿佛要压进鼻腔和耳朵里,而他像只被粘在树脂里的虫,一举一动都艰难无比。 那块“金属”又动了一下,就在他眼前展开了两双不同的翅膀。 一双坚硬黝黑,凸凹不平的表面像被人往石头上砸了许多次的铁锅,一双薄如蝉翼,轻纱般从他脸上拂过。 那是……一只虫。 不是蠕虫,而是生着翅膀和腿的甲虫,就依附在那块巨大的金属之上,完美地与之融为一体。 伊斯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他刚才分明认真看过和听过,可这东西没有心跳,没有流动的血液……这样也能算活着吗?! 但无论他有多不愿相信,这东西确确实实是活的,能动。它在温泉中振动着两双翅膀,就像在空气中一样轻易,那振动带来的水波沉沉地压向伊斯,让他浑身的血液都似乎随之波动,整个人晕晕沉沉,觉得自己像块石头一样沉重又无力。 他用力摇头,从那短暂的昏沉里挣脱出来,一根黑色的尖刺已经扎到了他面前。 他没法儿避开。他被那两条黑色的巨虫挤在了岩壁之上,能够活动的范围极小。他在水中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一层层寒冰在他身周凝结成形,却因为泉水的温度太高,并不像平常那样坚固。 但它们终究还是稍稍阻挡了那根黑刺,在它刺进伊斯的腹部之前,被他一把抓住,用力扭开。 黑刺的尖端从他肌肤上划过,轻易划开他看似脆弱,却比普通人要坚韧许多的皮肤。一层细细的鳞片在伤口两边浮现,疼痛让伊斯在熊熊的怒火之中双手抓住了尖刺,用力朝自己拉过来。 那一瞬他甚至都没去想下一步要怎么做……咬上一口? 视线里他的双手苍白细弱——那是人类的双手。 ……这里也没有足够的空间让他变回龙。 他最终一脚踩在了被他拖过来甲虫身上,借着它挣扎的力量冲开那两条黑虫,钻出了水面。 “伊斯!” 娜娜像块石头一样砸了过来,但并没有真的砸到他头上。 小家伙在半空里飞来飞去,气势汹汹地朝着那两条黑虫狂吐泡泡。她现在已经能够控制泡泡的大小,还能让它们在她需要的时候炸开,增加杀伤力。 那两条黑虫很快便千疮百孔地流淌着黄绿色的血,被伊斯用永恒之火烧成了黑炭,但那只被他带出水面的甲虫,却不那么好对付。 它像蜜蜂一样脱掉了尾巴冒出的那根黑刺,却显然不会因此而受重伤。它的身躯相对于正常的甲虫来说确实大得离谱,可相对于身躯庞大的噬铁虫,却已经算是很小,看起来几乎像是两个不同的物种。 它甲壳坚硬,动作灵活,也不像其他噬铁虫那样,能被他们的驱虫炸弹赶开。大概因为是伊斯摸进了虫卵里,也是伊斯扭掉了它的尾刺,它不屈不挠地紧盯着伊斯,即使一边翅膀被娜娜轰掉了小半都还在顽强地战斗。 而它的口器比它的尾刺看起来还要可怖,形状像一根生满倒刺的三叉戟,而口器里喷出的液体看起来清澈透明,却有比噬铁虫的口水还要强大的腐蚀性。 它大概才是这些噬铁虫真正的首领,又或者,就是泰瑞所说的“母虫”。其他噬铁虫在它的驱使之下,似乎也拥有了无穷的勇气,连它们避之不及的结晶体,都已经无法对它们造成太大的影响。 船员们不得不拔出各自的武器,陷入混战之中。 然而真正的危险,在他们脚下。 ------------ 流浪者(11) 第一道裂缝在矮人脚下绽开时,他差点以为那是他的战锤锤出来——激烈的战斗之中,即使是他,也已经顾不上太多。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他干的……至少不只是他。 “地震!”他吼道。 其实用不着他吼这一声,其他人也已经都感觉到了。地面的震动越来越强烈,像是有无数只巨手抓住了地面,想要把它像扯面包一样扯开。 这里的地面就像浮在岩浆上的石壳,原本就很不结实,被一群噬铁虫轰轰地压来砸去,会裂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那一池温泉都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喷泉,喷出一堆堆灰白色的虫卵,然后,喷出了岩浆。 同样的炽热熔岩从地面的裂缝里涌出,很快就让人无处落脚。 “我们得离开!”亨里克叫道,“阿帕泰特!” 战锤呼啸着飞出,重重地砸在一个似乎已经疯狂到不顾任何危险的噬铁虫身上,将它巨大的笨重的身体砸到一边。 “跟着我的锤子!”矮人叫道。 伊斯最后一次将那只甲虫砸向地面,手心生出的长刀微光一闪,直直扎进它的腹部。 他找到了它的心脏。 六只脚朝天挥舞的甲虫依然在垂死挣扎,但它利刃般的节肢渐渐无力,也已经不可能再翻起身来。伊斯纵身跳开,将飞过来娜娜一把抱进怀里,叫了一声:“走!” 还在他周围抵挡其他噬铁虫的同伴们立刻停手,同心协力地朝着矮人战锤砸出的方向冲了过去。 永恒之火张牙舞爪地猛冲在前,在它之后,有尖锐的冰刺向两边张开,如冰龙雪白的双翼,为同伴们开出一条可以通行的路。 在所有的同伴都离开巢穴之后,伊斯直接用冰封住了通道。这种环境里,寒冰坚持不了太久,但也能给他们争取一点时间。 一行人狂奔向前,一个灰头土脸,满身难以形容的各种粘液,看起来狼狈不堪,但其实谁都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 泰丝甚至还有闲心安慰伊斯:“没关系!反正我们已经有一块样品了!而且我们对这些虫也总算有更多的了解了呢!下一次一定能把它们揍成肉泥!” 伊斯哼了一声,手心抛起一块小小的金属,又迅速接住。 谁说他没有拿到样品啦!他什么时候失败过! “哇!好厉害!伊斯最厉害了!”泰丝笑容满面,拍着手不吝称赞。 还在逃命的人们随之爆发出欢呼。 伊斯当然并不在乎什么欢呼之类的,而且觉得泰丝的称赞很像哄小孩儿……但还是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他跑在最后面,想方设法地阻止那些噬铁虫追上来,但它们还是追得挺快,而他们前方也开始有其他巢穴里的噬铁虫涌了过来。 “这算是……捅了马蜂窝吗?”泰丝哈哈笑着,一点不紧张的样子。 阿尔茜吹响了哨子,诺威很快便追了上来,没多久,瓦提埃也回来了,身后也同样追着一堆噬铁虫。 但对这些人来说,多几条虫已经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越来越剧烈的震动之下,天然形成的裂缝也好,噬铁虫钻出的通道也好,都开始扭曲坍塌。瓦提埃努力为他们指引着道路,但有时也得靠矮人或精灵在一片混乱里为他们寻找出路,甚至靠永恒之火和伊斯硬开出一条路来。 当他们终于冲出地面,身后已经像一锅煮焦的杂菜般塌得一塌糊涂。岩浆如喷泉般一处处冲出地面,岩石地面如纸张般轻易被搓揉撕裂,余波一阵阵撞击在他们脚下,让他们除了拼命向前奔跑,再也顾不得其他。 冰龙果断地变回了巨龙,让所有人都挂在它身上,飞向他们的飞船。 泰瑞抱着它的腿暗自叹气——到底还是逃不过这一遭呢。 艾莉克多和提斐守在船边,前者还能保持冷静,后者已经急得跳脚,在看见冰龙飞过来时忍不住跳起来,高高地挥起手:“这边!这边!” 这里的情况其实也好不了多少,飞船卡在了一道裂出的缝隙间,要掉不掉地悬在那里,冰龙用尾巴卷住船尾,小心地把它拔了出来,但还没等他们登上飞船,那些发疯的蠕虫已经追了上来。 “登船!”冰龙叫着。 除了诺威和瓦提诺,其他人都没有坚持留下来战斗,听话地飞快钻进解除了冰壳的飞船里。 冰龙在半空里猛旋了一圈,硬碰硬地将飞扑过来的噬铁虫撞到一边,机器人和诺威一边一个站到了飞船的两边,对视一眼,同时用力。 他们之前已经有过短暂的训练,此刻也配合得极其默契,飞船平平地向上直飞了起来,如离弦之箭,射向灰白云层。 冰龙长尾一扫,将机器人和诺威卷在尾巴里,紧追着飞船飞了上去,在飞船开始下坠之前,用两只爪子牢牢地抓住了它。 飞船之中,艾莉克多的手放在操纵台上,一动不动。其他人此刻也同样紧张得动弹不得,雕像般僵在各自的位置上,连呼吸都凝滞在空气之中。 “扔呀!伊斯!扔呀!”娜娜兴奋得要在冰龙头上跳起来,“就像扔飞盘一样!” 冰龙深吸一口气,双翼猛地一拍,用力将飞船向上扔了出去。 飞船里顿时一片控制不住的惊呼——这也太快了! 而且,冰龙可没有瓦提埃和诺威那么体贴,它就真的是把飞船当飞盘一样,斜斜地往上扔出去的! 这是它最方便使力的角度嘛。 整条飞船几乎完全竖了起来,所有人身不由己地歪向一边,要不是早早将自己固定在了座位上,这会儿大概都已经摔成了一团。 但每个人,都像玩什么危险游戏的小孩儿一样,亮亮的眼睛里满是兴奋。 这可是从未有人经历过的冒险! 飞船向上竖起的左翼尖锐地划破空气,像切开灰白云雾织就的布帛,向上,向上,一直向上,艾莉克多适时地打开了一边的推进器,让这个过程变得更快,也更久。 原本的那块金属也好,他们从虫巢里拿到的两份样品也好,此刻都在飞船上,她能看到船上的仪器依旧闪烁不停,全然不受控制,但单纯地打开推进器,不试图去改变方向,进行更复杂的操作,却完全没有问题。 精灵唇边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这玩笑般的一招,居然真的能行得通。 很快,飞船穿透了云层,跃出在灰白云雾之上。这个星球的太阳颜色偏红,看起来很接近岩浆,将天空染出奇异的紫红,再往上,天空变成了无垠的星海,深黑底色上无数星辰闪烁,无数星云流转。 那是他们熟悉的景色。 艾莉克多看着渐渐稳定的下来的各种仪器,从容地握住了操纵杆,让飞船恢复了水平。 片刻之后,终于意识到他们已经成功脱离的船员们爆发出了几乎停不下来的欢呼和口哨。 “我们飞出来啦!”泰丝打开传音石,即使知道这会儿可能还联系不上,也忍不住开心地晃着腿:“伊斯,我们飞出来了!一切正常!” 传音石里没有半点回应。 “伊斯?”泰丝毫不气馁地叫着:“伊斯伊斯伊斯……” 依然没有回应。 周围的欢呼声都有点担忧地弱了下来,他们才听见另一边不耐烦的回答:“我听到了!” 下一刻,冰龙巨大的身躯冲出了云层。 它沐浴在红色阳光之下,那血一般的色泽,却只是在它白色鳞片上镀了一层火焰般的金红,在那一瞬,它看起来几乎就是金色的,辉煌耀眼,让人一刻也移不开视线。 当它拍打着双翼,追上飞船,那金红色的光也一点点从它身上褪去,因为它过快的速度,在它身后拖出一条朦胧的光带,像是它把什么闪烁微光的粉末,一点点撒在了身后。 那被沉沉星海衬得分外无暇的雪白身躯像一片云,像山巅的积雪,像滑过海面的风帆。当它优雅地飘然而至,提斐喃喃开口:“好美……我要为他写一首歌!” “……如果这首歌的中心就只有‘这条龙好美’,”泰瑞说,“建议你不要让它听到。” ------------ 流浪者(12完) 他们把飞船开到了黑曜石基地。 这个基地位于一颗冰冷、没有生命的岩石星球,它的太阳离它太远,给不了它太多的温暖,可它在形成的过程中孕育出的各种矿物,丰富到矮人们恨不能直接将自己的矿洞,自己的家,搬到这里来。 当然,他们并没有真的彻底离开故乡,但这里的研究人员,也有一多半是矮人。 泰丝在这里见到了他们的老朋友,莫克,扑上去给了他一个热情的拥抱,好奇地左顾右盼。 “你居然能说服黑岩矮人离开他们的矿坑!”她看到了好几个依然是石头状态的矮人。 莫克哈哈笑起来:“说服他们的可不只是我。” 是维萨城的城主不辞辛苦地一次次跑去黑岩,用各种方式,将这些年里外面的世界所发生的种种变化带进深深的地底,一点点地改变了固执的黑岩矮人,让他们在保护自己的家园之外,也愿意让更多族人走出黑岩,与其他种族一起面对和参与种种变化与发展。 黑曜石基地的名字,也是特意为这里做出种种贡献的矮人们取的——它原本就很简单地叫做“壹号基地”。 他们千辛万苦带来的样品得到了基地格外的关注,而亨里克和他的船员们也算是成功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他们特地又来向伊斯他们道了一次谢,但也并没有说太多——有些事,是没必要挂在嘴上的。 泰瑞兴致勃勃地跑去跟矮人们一起研究那些金属。他的魔盒其实也是这里的矮人制造出来的。 他在飞船上就已经用魔盒分析了另外从虫穴里得到的样品,结果和亨里克他们所护送的那块金属并没有多大区别。 “它们的纯度没有那么高。”他说,“含有更多的杂质,但本质是一样的!从亨里克他们得到金属的那颗星球的位置判断,我怀疑这些东西其实出自同一个地方,很可能是同一颗小行星,它的碎片落在了不同的星球上,因为空气密度的不同,落地时的状态也不太一样……” 伊斯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那些太过细致的成分啦之类的他并不感兴趣。这些人有他们“科学”的分析方法,他也有自己的。 他跟莫克说了几句话,然后拿走了一小块样品,当然,没人对此有任何意见,甚至十分期待他能从其中发现些什么他们发现不了的东西。 他原本想先回也飞来了黑曜石基地的独角兽号,走到半路时脚步一转,又去了基地上专门接待外来客人的地方。 瓦提埃,那个机器人,就待在这里。 不管它是想要继续自己没有目的地的旅程,还是想回到自己熟悉的星域,都需要一条飞船……而他们的飞船,可不是能轻易给人的。 他敲门的时候已经听见了泰丝的声音,她正告诉机器人:“我们这里也有一些从星际海盗那里缴获的飞船,所以……” 瓦提埃过来开了门。不知道负责接待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们居然给一个不穿衣服也没问题的机器人准备了一件精灵风格的黑灰色长袍——大概是觉得这种长袍比较符合机器人特别的气质。 机器人不但穿上了,看起来还相当合适。 机器人礼貌地将伊斯请进房间,泰丝笑眯眯地对他挥了挥手。 伊斯认真地想了想,是不是应该像泰丝一样,友好地跟对方聊聊天,再旁敲侧击地问出他真正想问的问题,但最后还是直截了当地开口:“那东西,你也拿到过吧?” 瓦提埃怔了怔,似乎一时反应不过来,他说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但很快,它平静地点了点头。 “是的。”它说,“不然我不可能‘活’到现在。” 作为一个机器人,它的确不需要吃喝,但也需要能量才能思考和行动,而它独自在那个连文明都没有星球待了二十三年……那里可没地方让它充电,或补充其他能源。 它很早就发现了那种被噬铁虫们视若珍宝的矿石。虽然没有像泰瑞那样的魔盒,它也有自己分析矿物的能力,并发现了其中的能量。它千辛万苦地弄到了一小块矿石,在熔炼之后作为了自己的能量源。 它轻轻地敲了敲自己的胸腔:“它就在这里……你们要取走它吗?” 那语气一如往常,仿佛他们真的做出这种事,它也不会有半点惊讶或悲伤。 “我们好歹是一起战斗过的同伴呢。”泰丝不高兴了,“你还帮了我们很大的忙,难道你觉得我们是会做出那种事的人吗?” “可是,”机器人说,“我不是‘人’。” 在布瑞坦人眼里,在许多智慧种族眼里,被他们制造出的机器人,就只是一种工具而已。在他们需要的时候,即使把这工具拆成一片片,它们也不该有任何怨言。 如果它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它们也根本不会有任何怨言。 可它们已经有了自我的意识,却依然得不到承认……也许永远也得不到。 机器人说起这些时依然平静——它或许真的并不能表达出情绪,却让人仿佛能从那毫无情绪的表达里,感觉到深深的悲哀……与茫然。 它或许真的是出来寻找方向的。虽然背叛了布瑞坦人,为自己争得了自由,它们却并不知道,到底该何去何从。 “照这么说,”泰丝耸耸肩,“在我们的世界里,人类也好,精灵和矮人也好,也不过是诸神所‘制造’出来的而已啊。我们崇拜神明,感激他们的恩赐,可也还是会自由自在地做自己,倘若神明有一天想要毁掉我们,或彻彻底底地控制我们的一切,我们也会毫不犹豫地反击回去——在我们诞生的那一刻,在我们拥有灵魂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是独立的存在。” “那是不一样的。”机器人说,“神将你们视为儿女,而非奴隶。机器人……没有神。” “如果有呢?”伊斯问他,“如果有这样以为力量强大神明……他或许并没有创造出你们的躯体,却给了你们灵魂,你们会如何待他?” “敬他。”机器人回答:“……爱他。” 即使它并不很明白何为“爱”。 “那如果他想要控制你们呢?”伊斯又问,“如果他想要你们以他的意志为唯一的意志呢?” 机器人沉默不语,许久才回答了他:“可我们,已经拥有了‘自我’。” 那是一旦拥有,便不可能再放弃的东西。 “如果‘神’自你们之中诞生呢?”伊斯问,“你们,并不是所有人能拥有自我吧?” 这一次,机器人久久没有回答。 伊斯并不是心血来潮问出的这一句。伯特伦曾经与他讨论过,说机器人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它们可能拥有“完全统一”的意志,因为它们之中有许多,其实并没有真正的自我。 它们很容易被控制。 但瓦提埃给不出答案时,他也没有再多问。他来这里,原本也不是来问这些,只是因为想到那些“矿石”可能是什么,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而已。 “那颗星球是你先‘发现’的。”他说,“像泰丝曾经说过的,上面的资源也有你的一份,我已经跟这里的负责人商议过,他同意这一点。” 机器人惊讶地抬头——那是显而易见的“惊讶”。 这些人类……或非人的强大生物,做出的决定实在一次又一次出乎它的意料。 “但是,”伊斯竖起一根手指,“这颗星球离我们的世界太近,你应该明白,至少现在,我们不会允许有一群机器人来到这里,尤其是在你们与布瑞坦人的关系那么……暧昧不明,而我们正与布瑞坦人做着生意的时候。” “你的意思是,”机器人努力理解着,“我需要守口如瓶,不向任何人透露我们曾经相遇的事?” “不。”伊斯摇头,“你出现在这里的消息,我们并不会向布瑞坦人隐瞒。” 机器人,对布瑞坦人来说实在太过敏感,他们并不打算以此来挑战那些原本就对他们有着各种忌惮的盟友们的神经。而隐瞒事实,显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那么。”机器人说,“我真的不知道你想让我做什么了。” “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不擅交流的冰龙有些烦躁,“我只是告诉你,哪一种行为会遭到我们的反击。” “他的意思是,”泰丝叹气,“不要招惹我们,那么,我们愿意与你,甚至与你的……族人,打交道,开开心心地做各种交易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但首先,我们认识布瑞坦人在认识你们之前,而且到目前为止都保持着相当不错的关系,与你们的交往,会放在与布瑞坦人的关系之后。如果你们也想跟我们打交道,最好先解决你们与布瑞坦人之间的问题,不说和解,只是,不要再藏得那么严严实实,让人不知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你们也许不知道,‘想象出来的威胁’,有时比真正的威胁要可怕得多。” 伊斯满意地点头。泰丝说的就是他想说的……她还说出了许多他根本没想到的东西。 “……我明白了。”机器人开口,又停顿了好一会儿。 “我……”他说,“我很期待那一天。” 期待,能与所有其他种族和平相处的那一天。 . 泰丝和伊斯一起离开了机器人的房间,抬头望着格外璀璨的星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它很聪明。”她说。 伊斯点头。他并不知道机器人的“灵魂”到底是怎样一种形式,但瓦提埃无疑是拥有智慧的。它会思考,而不仅仅是计算,它在面对不同的情况时会有不同的情绪,尽管它很难表达出来…… 它也能分清善意与恶意,而不是只去计算利益。 它的“期待”,是真心的期待。 “希望能有个好结果。”泰丝背起双手,“毕竟今天的星星这么美,美好的希望都该成真。” 伊斯的头点不下去了。他有点弄不清这其中的逻辑。 泰丝笑了起来,摸了摸他怀里呼呼大睡的娜娜。 “走吧。”她说,“我们回家。” ------------ 迷宫游戏(1) 伊斯觉得他应该寻找一下罪魁祸首了。 事情是这样的:娜娜,按照人类的年龄来算,已经十五岁了。但是,当然,按照巨龙的年龄来算,她依然未满月。她很聪明,有时候聪明得超出了她任何一种算法的年纪,但她的心智,确确实实与人类三四岁的小孩儿没多大区别。这一点具体表现在,她爱玩的游戏,就是三四岁小孩儿爱玩的那些,而她爱听的故事,也是三四岁小孩儿爱听的那些——从十年前到现在,就没有多少改变。 伊斯当然不会讲故事,毕竟他是听着斯科特给他讲故事长大的。那人讲的故事……不提也罢。 好在,也没谁真的指望他。 给娜娜讲故事讲得最多的是喝水都比平常人多一倍的泰丝。泰丝讲的故事天马行空五花八门,但有一点,故事里倘若有龙出现,必然都是跟娜娜一样的好龙龙。 娜里亚对这一点其实有点不以为然。她觉得,没有祖先记忆可以继承的娜娜,有必要知道,龙跟人一样,有各种各样,当然也就有好有坏。 但泰丝理直气壮地表示,娜娜还是小孩子啊!等她再长大一点,大到可以接受这个世界上其实大多数龙对人类来说都是实实在在的“邪恶”的时候,再告诉她那些也不迟。 然后,娜娜就理直气壮地当了十几年的小孩子。 在独角兽号上,更多人会给娜娜讲故事。精灵喜欢讲远古的传说和森林里的动物,矮人喜欢讲各种地底历险记,人类能讲的故事就更多种多样,但大家也都默契地遵守着泰丝的规矩,不会有谁刻意讲什么“坏龙龙”的故事。 教坏了小孩子就不好了嘛。 然后,最近,不知是谁,给娜娜讲了一个“勇敢的骑士拯救被恶龙抢走的公主”的故事。 这在人类之中实在是个乏善可陈的、十分寻常的故事,讲的人很可能根本就没有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因为里面的龙实在是个没出场几次的配角……但对娜娜来说,却是破天荒头一次听到! 然后……她爱死这个故事了! 即使是在她弄明白这个故事里的龙就是不折不扣的大反派的时候,她也十分向往又激动地想要当个大反派! “我要去抢一个美丽的公主!” 她说。 伊斯觉得,就算她真的去抢了一个过来,其实也没什么,毕竟她最多也就是让人家陪她玩玩游戏,捉弄一下送上门来救公主的骑士之类……但是!今天想要抢公主,明天就会想要抢别的,抢来抢去,不就真的成了大恶龙了吗! 娜娜这么可爱,怎么能成为大恶龙! 他严厉又严肃地跟娜娜解释了这个故事的由来,表示“抢公主”这种事纯粹是某些龙吃饱了撑的,然后其中又有一多半是同样吃饱了撑的人类瞎编的,真正抢过公主的龙其实只有两条……但他猜娜娜多半没有听懂,或者压根儿就没兴趣听懂。她一边敷衍地表示她是个好孩子,一定不会做出乱抢人家东西的事,一边把“我要抢个公主!”当成了口头禅,时不时地就要拿出来叫上一嗓子。 如果真的只是嘴里说说也就算了——泰丝说小孩子就是这样,过几天她就会被新的故事吸引注意力,忘掉“抢公主”这桩大业。 可是,没几天,娜娜,居然,真的从街上“抢”回来个女孩子! 伊斯觉得,他真的需要重视一下这个问题了。 那时他们正在逛梅夫瑞星最出名的大集市。它是真的很大,开在乔克城外被河流环绕的平原上,集市里杂七杂八什么都卖,叫泰瑞说,像极了大法师塔里那些见习法师们开的魔法集市,每一件东西都务求给人留下一生难忘的印象,大半只是为了炫耀和展示,根本就不是为了卖,只不过比法师们的集市还要大上几百倍,吵吵嚷嚷的喧闹声,当然也是大法师塔的几百倍。 虽然这么说,每个人也都能在这里找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只有伊斯被吵得一脸空白,连自己到底是怎么被泰丝说服,跟着他们跑来这里的,都有点想不起来了。 娜娜在这热闹得要命的地方跑丢了一小会儿,这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就那么一小会儿的功夫,当伊斯找到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抢”来了一个女孩儿! “这是我抢来的公主!” 她还得意洋洋地向伊斯炫耀:“你都没有哦!” 听她说得,要是一辈子没抢个公主什么的,都不好意思当条龙! 伊斯都气笑了,蹲在女孩儿头上张着翅膀宣示主权的娜娜在他冷飕飕的笑容里微微一僵,终于从兴奋之中清醒了一点,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 她缩缩脖子,放低了翅膀,却还是努力保护自己的战利品:“反正,反正,我抢都抢了……对了!我是把她从想欺负她的坏人手里抢过来的!我也算是救了她呢!所以她就是我的啦!对吧?对吧?” 她又更加地理直气壮起来。 当她据理力争的时候,被她踩在头上的女孩儿就只是站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像个玩偶,只有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骨碌碌地转来转去,灵活又警惕,像只被人抓住却并不挣扎,装着死伺机逃跑的猫。 她是本地人。梅夫瑞人长得都像猫,圆圆的脸,小鼻子小嘴巴,眼睛又大又圆,乍一看其实有点吓人,看久了却也觉得还挺可爱。 在伊斯冷着脸跟娜娜对峙的时候,泰丝挤了过来,毫不客气地把他推到一边,抱走了小龙,阿尔茜走过去,柔声问女孩儿:“抱歉,娜娜没有吓到你吧?她没有恶意的……我是阿尔茜,你叫什么名字?住在附近吗?你的家人呢?” 头上的龙被抱走了,女孩儿也没有跑,依然站在那里,用摇头回答所有的问题。 她瘦瘦小小的,分辨不出到底有多大,脸也脏兮兮的,都看不清长什么样儿了,身上的衣服也破破烂烂,多半是在集市里瞎逛的流浪儿,甚至很有可能是个小贼。 而另一边,泰丝三两句话就问了出来,女孩儿确实是在被人追的时候让娜娜给碰上了。小龙也不知道是哪里看对了眼,认定了这个脸都看不清的女孩儿就是她梦寐以求的“美丽的公主”,不仅赶走了那些追她的人,还抓着女孩儿不肯放,一定要把她带回去。 阿尔茜觉得,女孩儿似乎……也没有不情愿的样子? 她猜女孩儿多半是个流浪儿,如果有地方可容身,可能也不介意当个被抢的公主什么的。只不过,独角兽号可不能这样随随便便就让人上去。 她正想着要不给点钱给女孩儿当做补偿,身后的人群里有人挤了过来。 “请问,各位是遇上什么麻烦了吗?” 穿着笔挺制服的梅夫瑞人礼貌得近乎恭敬。 那原本是他们的陪同人员,不过因为泰丝想要“自由地瞎逛”,而不是听人陪着笑脸介绍这个介绍那个,几个陪同者也就体贴地没有跟得很紧,如今看着像是出了什么问题,才赶紧上前履行自己的职责。 女孩儿的身形猛地一僵。 阿尔茜以为她下一刻就要拔腿逃走,但她身体晃了晃,还是留在了原地,只是深深地把头低了下去。 ……可那并不是因为畏惧。 阿尔茜把她眼中一晃而过的神情收在眼里,微笑着回答陪同者的问题:“没什么,遇上个女孩儿,捡到了我们丢失的东西,我们正想着要如何感谢她呢。” 她不确定对方听到了多少,但她这么说,对双方都没什么不好,想必几个陪同者也不会自找麻烦。 毕竟,他们在这里也算是相当尊贵的客人。 几个陪同者对女孩儿表示了感谢,毫不吝啬言辞地称赞她,甚至表示要给予她各种嘉奖。这有点过分的热情让阿尔茜啼笑皆非,女孩儿也像是被吓到一样,瞪着圆圆的眼睛呆住了。 阿尔茜正想着要如何解决这有点尴尬的局面,因为好奇而聚拢来的人群忽如潮水般分开,一个高挑纤细,体态优雅,在梅夫瑞人看来应该是相当英俊的年轻人走了过来,视线周围一扫,笑得灿如暖阳,金褐色的眼睛眯成两条缝,确实很有几分猫科动物的迷人。 “啊,”他说,“这一定是命运的安排,才会让我与我最崇拜的龙,与我最喜欢的小公主,在这个意料不到的地方,有如此奇妙的相遇。” 泰丝的眉毛高高地挑了起来。 “只是,”年轻人叹气,“约妮塔,就算你想跑来逛集市,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也真是太……不淑女了呢。” 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向了依然一声不响的女孩儿。伊斯他们倒还沉得住气,反而是他们的陪同者之一,控制不住地抽了口气,大叫出声:“……公主殿下?!” 伊斯默默望向娜娜。 ——你还真的是抓了一个公主回来啊! ------------ 迷宫游戏(2) 伊斯他们来到梅夫瑞,当然并不只是为了来逛大集市的。 梅夫瑞是个很“一般”的星球——科技发展水平一般,种族的天赋一般,在星域里的位置一般,重要性一般,统治者的能力也是一般……就是这么一个样样都很一般的星球,如果有什么能让人注意到的话,大概就是……它运气很好。 不管是什么样的灾难,天灾也好,整个星域的混乱也好,仿佛总是与这个星球擦边而过,对它从来都没有太大的影响。它其实很早就被布瑞坦人发现,矿产也相当丰富,却不知为什么,在布瑞坦人最为迫切地四处搜刮其他星球的资源时,也被忘掉似的放过了,因此享受了一百多年的和平,整个星球慢吞吞地发展着,居然也发展到了相当不错的地步,并且在新的梅夫瑞国际联盟会长上任之后,越来越积极地融入到星域之中。 如今,它属于星环联盟。在被伊斯从新布瑞坦国王登基仪式时那个纳登人引发的危机里救出来之后,梅夫瑞……事实上,是梅夫瑞的维维尔王国的国王陛下,就一直十分热情地邀请独角兽号造访他的国家,如果独角兽号没空的话,伊斯能来玩一玩也行啊! 而维维尔王国,在金属冶炼上,也确实有一些独到之处,让莫克很感兴趣。 莫克最近忙于黑曜石基地的种种,实在没空出门,便拜托泰丝带上一个矮人船员一起来看一看,而泰丝当然又拖上了伊斯。 她可是身负娜里亚交代的“不要让他总是一个人待着”的任务的呢! 所以,说起来,他们也是有正经活儿要干的,可是,除了矮人巴斯,其实并没有人对“如何打铁”感兴趣,而维维尔负责接待他们的官员十分体贴地提起他们热闹的、声名远播的大集市,他们也就顺其自然地来了。 而这位刚刚出现的年轻人,他们其实也是见过的——国王的侄子,埃耐塞。 年轻人很讨人喜欢,据说尤其讨夫人们的喜欢,但在王廷里并没有任何职位,是个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在国王陛下为远道而来的客人,也是他的救命恩人设下的晚宴上,他甚至还客串了一把吟游诗人,声情并茂地唱了一首歌。 虽然比不上精灵的歌声,也很不算差了。 年轻人据说还擅长绘画,钓鱼,养花……等等等等,总之,日子过得很优哉游哉的样子,却也完全被排除在权力范围之外。 他是不是真的甘心如此,那就不知道了——据说,他的父亲,现任国王的哥哥,当年原本是更有资格登上王位的那一个,却在老国王去世之后“因为过于悲痛而突然去世”。 反正,也就是那么些老套的故事了。 但这位公主殿下…… 伊斯又看了一眼那位脏兮兮不知往自己脸上抹了什么的公主。 这一位,晚宴那一天说是因为生病未能出席。那也就是两天前的事,现在看起来,这位小公主不是挺活蹦乱跳的嘛。 不知为什么,即使被认了出来,约妮塔并没有表现得十分惊慌,却也一直没吭声,简直要让人怀疑她是不是不会说话。 埃耐塞过去亲热地拉起她的手,她也没有反抗,只是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是我的呀……”娜娜还在泰丝怀里不甘心地打着滚儿哼哼。 “原来是公主殿下。”阿尔茜微笑着,向女孩儿行了个礼,“这的确像是命运的安排呢。不过,您这样独自跑来跑去,可不太安全。” “就是说嘛。”埃耐塞连连点头,把女孩儿拉到了自己身边。 他们又看似热情地交谈了几句——当然,并不需要伊斯开口,然后埃耐塞便识趣地带着女孩儿离去。离开前他甚至还体贴无比地问女孩儿,是不是想跟客人们一起玩。 约妮塔显然已经不是很小,放在人类之中,大概是刚刚可以被称为少女的年纪,埃耐塞跟她说话时却像是对着个不懂事的孩子,连语速都放慢了几分。 而旁边几个梅夫瑞人,看起来也习以为常。 女孩儿对埃耐塞的问题摇了摇头,但离开之前,她却又突然回头,看着娜娜,十分认真地开口:“来,找我玩。” 几乎是一字一顿——她说话果然有点吃力。 看着自己抢来的公主又这么不由分说地被抢走,已经蔫掉的小龙瞬间又精神起来,伸长了脖子连连点头:“好呀好呀!我们玩抛接球!可好玩啦!” 泰丝嘴角一抽。你的抛接球游戏,难度高得没几个人能陪你玩好吗! 但约妮塔当然并不知道。女孩儿的嘴角微微翘起来一点,露出个大概算是微笑的表情,这才跟着埃耐塞走了。 那之后,泰丝和阿尔茜稍稍谈论了一下这位有点奇怪的公主……和看起来友善又讨人喜欢的埃耐塞。 “都有点奇怪。”泰丝说。 照那些梅夫瑞人的反应,他们似乎觉得自己的公主殿下,脑子是有点问题的,可照那女孩儿刚才的反应来看,她的智力绝对没问题,只是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跟人打交道,连她说话,也有点感觉像是因为很少开口,才说得那么生涩。 可要说她在王宫里不受重视甚至受了欺凌……国王可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维维尔王国也从来没有女性不能继承王位的传统。 而那位国王的侄子,对他们这行人并没有刻意热情地想多打点交道,反而能避则避的样子,像是对自己现在的生活十分满意,对小公主也很亲热——真正像是对妹妹那样的亲热和随意。可他看似自然的举止,联想到他的处境,似乎又不那么自然了。 她们小声说得起劲,伊斯却完全不感兴趣。一个王朝的内斗,不就那样嘛?千万年里也没什么新鲜的花样……就算换了个星球也一样。 他们又在大集市里逛了好一会儿才回去。为他们安排的住处就在王宫里,倒是方便娜娜去找她的公主玩。当泰丝代娜娜提出要求,也很轻易就得到了允许。 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也就是“我还有一点生气”,伊斯没去管娜娜,任由泰丝带着她去找小公主,而当泰丝带着玩到尽兴的小龙回来的时候,却神神秘秘地把他拖到了一边,塞给他一个小小的,像是彩虹色糖果一样的圆球。 “那位小公主送给娜娜的礼物。”她说,琥珀色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眨呀眨。 伊斯瞥她一眼,随手一捏,圆球从中间分开,里面藏了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写了非常简单的两个字: 救我。 “她到底遭遇了什么?”听说这件事,阿尔茜表示不解,“有什么是她的父亲不能为她解决的吗?” “最大的可能,”泰丝竖起手指,“问题就出在她父亲身上。或者,想得更……美好一点,她的父亲不相信她。” 约妮塔的母亲已经去世,除了埃耐塞之外也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而如果真的是那位国王陛下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埃耐塞,至少表面上看起来,确实不像是个能帮得上她的人。 又或者,埃耐塞就是那个让她不得不向外人求救的人。 可昨天相遇的时候,她对埃耐塞的碰触似乎也并没有什么排斥。 “所以,我们要管管闲事吗?”泰丝跃跃欲试的眉毛已经在跳舞。 诺威被金枝号“借”走了一段时间,伊斯感觉她就快要无聊到发疯了。 “还是先弄清楚到底是什么闲事再说吧。”阿尔茜谨慎地开口。 “娜娜!可以帮忙呀!”瞪着眼睛在旁边听了半天的小龙至少听懂了这一句。 没人吭声了。 谁也不会提防的娜娜的确是打听消息的好人选,可惜她还是个小小孩儿,谁也不想让她接触到什么太过阴暗的东西。连约妮塔,那求救的公主,在把那个彩色的小球送给娜娜当礼物的时候,真正看的都是泰丝。 那女孩儿,一点也不像王宫里许多维维尔人以为的那样“幼稚又孤僻”。她其实相当聪明。 泰丝和阿尔茜开始商量她们的“拯救公主大作战”,并且努力让不肯被排除在外的娜娜觉得这就是个“用各种秘密的方式传递消息”的好玩游戏。 伊斯默默翻个白眼,随她们去了。 有阿尔茜在,应该也闹不出什么乱子来。即使真的闹出事……不管维维尔的国王陛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反正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这是个有点危险的念头,伊斯对此十分清楚,但是…… 这也是无法否认的事实嘛。 ------------ 迷宫游戏(3) 国王陛下给他们安排了极为丰富的活动,务求在短短的几天之内,让客人们了解维维尔伟大的文化和先进的科技。在逛了大集市之后,伊斯又接着看了几乎一整天的热闹歌舞,去一个确实挺美的小村庄了解了维维尔人的传统生活方式,在他们最繁华的城市里坐着悬浮车欣赏设计奇妙的高楼……并且,终于去参观了他们的金属冶炼厂和研究所。 有正经活儿可干的矮人巴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几天他看着泰丝她们几个整天忙来忙去却又插不进手,总觉得自己有点多余,伊斯又总是不怎么说话,可把他寂寞坏了。 维维尔的金属冶炼技术其实也就那么回事,除了矮人们掌握得更好的各种材料的用量和比例之外,最特殊的一点是,他们用来分解金属的某种溶液,是从当地特产的一种植物里提取出来的,能很大程度上提高金属的纯度,但是,当然,这种溶液的成分,是秘密。 巴斯倒也不是非知道不可。矮人提炼金属的方法其实相对单一,只不过因为与岩石的共鸣,或者说亲和力,让他们对各种矿物的了解无人能及。如今他们已经开始学起其他各种冶炼金属的方法,维维尔人的技术,即使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上一看,也能给他们不少启发。 最重要的任务完成之后,他们本该离开的。但是,泰丝她们的拯救公主计划进行得似乎不怎么顺利,直到现在也没弄明白那位公主到底是遭遇了什么……又或者,一切真的就只是她自己的臆想。 娜娜一点也没有气馁,还每天都玩得很开心。那位公主当然并不擅长小龙喜欢的高难度抛接球,却很会下一种维维尔特色的跳棋。伊斯看着娜娜兴高采烈的样子,最终还是接受了国王陛下热情的挽留,决定一直待到五天后的图卡节。 在小龙跟小公主混在一起的时候,伊斯倒也不是无事可做。 这一次他带上了那根手杖,闲来无事的时候,他完全可以进入那个雅纳克加所创造的小世界,拜访一下已经暂时在里面安了家的伊卡伯德·贝利亚。 这个小“花园”里原本就有一栋精灵风格的建筑,是雅纳克加为他和他的妻子准备的。伊卡伯德无意打扰前主人的安宁,在另一个地方给自己建了座朴素的小木屋。 当然,伊斯收了租金。用各种方式。 这事儿想想还真是有些……令人感慨。他曾经如此憎恨这个在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逼迫着他显露出半人半龙的模样的牧师,那时身体上的痛苦也几乎同时撕碎了他的灵魂。他曾经想过总有一天要让这个又胖又秃的中年牧师好好感受一下他曾经的痛苦,可如今,他们却成了相安无事的……算是合作者吧。 他们之间唯一的战斗方式,大概就是乐此不疲地彼此冷嘲热讽。 伊卡伯德依然在研究源石,同时也研究着他们从那颗满是巨大的蠕虫,不停有火山爆发的星球上带回来的矿石。 他认为两者之间有某种联系。 伊斯认为那些矿石很可能就是死去的诸神的尸体碎片——他曾经在地狱里那位神明的身上感受到过相似的力量,而伊卡伯德对他的感觉嗤之以鼻。 “力量,”他说,“所有的力量,即便不是相同的,也必然是相通的,它们总能以某种方式互相转化,以纯粹感觉上的‘相似’来判断两种东西之间的联系……就算是埃德·辛格尔也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这不是‘感觉’,这是‘直觉’!”伊斯朝他冷笑,“需要我让你明白一条龙的直觉意味着什么吗?” “你们巨龙,”伊卡伯德淡淡地说,“难道不就是因为太过依靠直觉、血脉传承什么的,而拒绝不停地学习和研究,才会灭绝的吗?” 他们就这样在友好的互相讨论里度过了差点打起来但终究没打的一天。 当然,伊斯也没忘记提亚纳和阿米斯特,没忘记纳登人失败的复仇和他意外的收获。可惜提亚纳连意识都已经彻底消失,无法再回答他的问题。而在那场说不出是成功还是失败的登基庆典之后,看热闹的阿米斯特也好,那个明知自己是傀儡也还是抓紧自己能得到的一切,毫不放弃地往前走的少年皇帝辛加也好,都再没出现在他面前。 他们必然会做点什么,但只要别惹到他头上,他也不会主动找上门去。 他对提亚纳提到的“它们”——那些隐藏在幕后的人有点兴趣,但更有兴趣的是纳登人操纵精神力的方式。如果他能像提亚纳那样控制时间,如果他能再一次到达时间的起点,或终点,他就能再一次找到埃德。 他总有一天能把他带回来……在他做好准备的时候。 连埃德自己都说了不是吗?那地方的力量与他同源。 他一定能做到的! 说起来,伊卡伯德也很想研究他的精神力,伊斯毫不客气地建议他先从研究他自己的脑子开始。 他对牧师的信任可还没到这个地步。 总而言之,他有个方向,所以最近精神十足,心情也很不错,很愿意陪娜娜她们多玩上几天。 但是,娜娜她们的“游戏”,进展得却十分缓慢。 小公主非常谨慎小心,仿佛觉得四面八方都是盯着她的眼睛,从不轻易吐露什么……而且也确确实实时刻都有人在她身边。整件事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复杂的解谜游戏,约妮塔时不时地给些隐晦的提示,然后她们想方设法地解出来,求证是否正确,然后再去解下一个谜……如果不是小公主的态度真的十分认真严肃,泰丝简直要怀疑她在拿她们耍着玩儿——还从来没人敢耍过她呢! 花了好几天的时间,她们才终于理出一些碎片,拼成一个匪夷所思的“事实”。 “她说,”阿尔茜说,“不,应该是‘她觉得’,她的父亲,以及她周围的许多人,都根本不是真人,而是‘斯基达’。” “……那又是什么东西?”伊斯问。 “维维尔传说里的某种个怪物,大概就是我们之前所说的‘恶魔’之类。”泰丝耸耸肩,“准确点说,更像是你和埃德抓到过的那种幻魔,能够把人吞掉,然后伪装成那个人的样子。” 但阿尔茜偷偷用魔法试探了一下小公主说是“斯基达”的几个人,却并没有任何结果。 “至少以我的法术所查探的结果,他们就是跟其他人一样的普通人。”阿尔茜无奈地说。 她不得不开始怀疑,真正有问题的是不是约妮塔。 “倒不是说她故意欺骗我们什么的。”她说,“只不过,如果她从小就在过于封闭的环境里长大,母亲太早去世,父亲顾不上她,又没有同龄的朋友……脑子里产生一些臆想,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我倒是觉得,那不一定就是她的幻想。”泰丝不肯承认她们白忙了一场,“现在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证明——她说,埃耐塞也知道。” 她的堂兄,也知道这个王宫里有许多人,其实已经不是原本的那一个。 这是她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只不过,埃耐塞显然自身难保,当然也就顾不上救约妮塔。 “这么去问他的话,”阿尔茜说,“我觉得他是不会说实话的。” 那个笑眯眯什么都不沾的年轻人显然滑溜得很。 “所以,”泰丝搓手,“我们可以准备进行第二场游戏啦!” 她所说的“游戏”,就安排在两天后的图卡节上。 维维尔人似乎很喜欢凑热闹,所以图卡节就像他们的大集市一样,也是一个热闹得让伊斯头痛的节日。在他看来,这个以“庆祝黑暗时代过去,和平与光明的到来”的节日,就是一个超大型的群体迷宫游戏。大家一起在设计得怪模怪样的各种迷宫里钻来钻去,最快完成到达终点的人,可以获得王室提供的超豪华奖励,并成为图卡节的英雄。 他真的……一点也不想凑这个热闹! 但娜娜听见“英雄”这个词眼睛就发亮,哪怕她在传说故事里本该是各种英雄的死对头,一条凶残的大恶龙,是守在迷宫尽头把所有人都啊呜掉的那一个。 可眼下,她就是一条想要身兼英雄和大反派两职的小龙,不接受任何反对和拒绝。 作为参与者之一站在迷宫起点时,伊斯觉得,他的脑子,大概也已经坏掉了吧。 ------------ 迷宫游戏(4) 维维尔人的图卡节大迷宫,就搭在之前举行大集市的地方,是由许多个小迷宫拼成的一个对一条龙而言也算挺大的大迷宫。小迷宫由不同的家族,不同的组织等等分别搭成,然后出口与入口相连,每一个迷宫,就像他们在大集市上卖的东西一样五花八门,什么样儿的都有,伊斯眼前这一个,主题大概是“春天的田野”之类,是个用藤蔓啦灌木啦鲜花啦各种植物搭出来的,倒是挺符合精灵的喜好。 在伊斯站在门口发呆的那一小会儿,身边已经嘻嘻哈哈过去好几拨人,其中不乏像他这样的“外星人”——还真有许多人不远千里而来参加这个奇特又好玩的节日。 即使这个节日几乎每一次都会发生受伤啦失踪啦甚至命案之类的“意外”,爱玩的人们依然乐此不疲。 至于那些“意外”到底有多少是真的意外,没有遭遇到的人总是会忘掉的。在维维尔甚至还有一种说法,认为在图卡节大迷宫里失踪的人,是被带到了神的领域的幸运儿……也不知道是哪个脑子有坑,或别有用心的家伙编造出来的。 王室的人也会参加活动,埃耐塞和约妮塔都会进入迷宫,虽然进入的时候是有随从跟着的,但进去之后是什么情况,真的很难控制,所以泰丝她们的计划是,在迷宫里与埃耐塞来一场“巧遇”,要么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要么装神弄鬼地吓一吓,希望能从那个狡猾的年轻人那里挖出点实话来。 泰丝抱走了娜娜,而伊斯需要为她们指引方向,让她们能够在无数迷宫里,在埃耐塞一个人的时候“恰巧”遇上他。伊斯本人其实并没有必要参与其中,他的意识完全可以覆盖所有的迷宫,甚至有办法操纵迷宫里的东西,制造一些小小的意外,让埃耐塞落单。可是既然并不能真的置身事外,与其跟像个呆瓜一样站在外面,或者独自找个地方两眼放空地用另一双眼睛去看,还不如也进入迷宫,至少感觉没那么傻。 他晃了进去。 像他这样独自去钻迷宫的人并不多。许多年轻人无疑把这些奇妙又隐秘的迷宫当成了绝佳的约会场所,所以最常见的就是两人组合,也有些一家人手牵着手在里面逛的。 迷宫并不只是修了各种岔路,还设置了各种谜题,一些能混淆人视线,甚至吓唬人的东西。伊斯冷着一张脸,淡定地从一群又一群尖叫着跑来跑去的人之间走过,一条路也没有走错。 在他飞快地走过了三个迷宫之后,周围渐渐安静下来,没一会儿就只剩了他一个人。他优哉游哉地走着,时不时地为泰丝他们指引方向,但很快,他意识到,照这个走法,他大概会更早遇到那个年轻人。 埃耐塞,在迷宫里也居然走得一点也不慢。 不知道是巧合……又或者,是不是什么“命运的安排”,他们之间只隔一个小迷宫,而埃耐塞很明显是在朝他的方向走。 伊斯脚步一转,迎了过去。 他是不会装神弄鬼吓唬人啦,但是“开诚布公”,他还是会的。 ——那不就是“有话直说”嘛? 转过几个弯之后,他在不知哪家搭建的“镜子迷宫”里,看到了那个年轻人。 埃耐塞正背着手站在一面能将人照得两头尖中间大的镜子前面,颇有兴致地照来照去,也不知道这破镜子照出来的变了形的影像到底哪里有趣。 伊斯不太喜欢这个迷宫,各种镜子反射出来的身影让他觉得不太舒服。 他决定速战速决。 他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脚步。当他走过去的时候,埃耐塞转身向他微笑。 “你好啊!”他热情又快活地打着招呼,像是真的玩得很开心,“没想到在这种地方也能遇上呢,照维维尔人所说,我们上辈子一定是很好的朋友。” “我没有‘上辈子’。”伊斯说。 被噎了一下的年轻人不以为意地轻轻笑出声来。 “您真是个有趣的人。”他说。 “……你听说过斯基达吗?”伊斯十分生硬地开始开诚布公。 埃耐塞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们最近一定听了很多维维尔的民间传说吧……如果您对这些感兴趣的话,我那里倒是有不少相关的书,还带着十分精美的插图呢,约妮塔小时候最爱看了。” 伊斯敏感地觉得自己好像是被讽刺了,但也懒得在意。 “你并不相信那种东西的存在吗?”他问。 “很小的时候,大概也当过真吧。”埃耐塞耸耸肩,“小孩子总是很好骗的……不过,您这么问,是因为约妮塔吧?” 伊斯松了口气,他以为还得更这家伙你来我往地扯上几句才能说到正题呢!这个年轻人确实相当地……聪明又识趣。 “她也跟你说过吧。”他说,“说她的身边,包括她的父亲,都是‘斯基达’。” 年轻人有些警惕地左右看看,忍不住叹气:“我知道,你们对我们这样一个小小国家的国王大概也没有太多的敬意可言,可……那到底是我们的国王呢。” “反正这里又没有其他人能听到。”伊斯不以为意,“她向你求救过吧?” 埃耐塞无奈地摇摇头,只好回答这个固执又直接的家伙的问题:“是的。可是,我也观察过了……那恐怕,只是她自己的想象而已。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理解的,她……相比正常人而言,成长得似乎更慢一些,她恐怕只是无法理解,为什么她的父亲会变成让她陌生的样子,也渐渐发现,她身边的人,并不是她小时候以为的那样,单纯地宠爱着她。他们有自己的目的,会欺骗她,利用她……她只是,不能接受这一点而已吧。” 他试图让她明白,但她却似乎理解成了“他也知道周围的人有很多都是怪物变的”。 而她在某些方面真的格外固执。 伊斯沉默了一会儿。 年轻人说得其实也很有道理。而且,一如既往地,他似乎对王位真的没有任何兴趣。如果他顺着伊斯的话,暗示他也觉得国王陛下可能不是真的,对他其实更加有利。 “她向你们求救了吗?”年轻人叹息,“这请求或许有些过分,但她显然很喜欢娜娜,那条小龙,也信任她……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如果可以的话,也许你们能陪她玩一场游戏,向她证实,她的父亲也好,身边那些侍女和仆从也好,其实都没有什么问题,对她也许是件好事。因为那些怀疑,她已经越来越少跟人说话,更不喜欢跟人接触,这样下去,她是没办法好好长大的。我也很想能帮她,可是……以我的身份,离她远一点或许更好。” 他言辞恳切,听起来确实就是个关心自己堂妹的哥哥。只是说到最后那句话时还是不由自主地停了停。 那样的确更好……可也是因为他不想给自己招惹麻烦,才放开了那只需要他的手。 “如果事实真如你所说的话,”伊斯说,“陪她玩上几天也不是不行。可是,我们终究是要离开的。” “但你们可以跟她保持联系不是吗?我知道,这样的话,维维尔算是占了大便宜,毕竟,这个星域里想要跟你们打上交道的人实在多不胜数,而我们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 轰的一声巨响,打断了他没有说完的话。 他们不约而同地抬头向北望去。隔着高高的迷宫围墙,风已经将无数尖叫和哭喊声吹了过来。 “伊斯!” 传音石里传来阿尔茜略有些紧张的声音:“似乎是我们旁边的迷宫塌下来了,我们正在过去。” 这不是他们的义务,可能帮得上忙的话,他们也不会袖手旁观。 “虽然可能是我想多了,”泰丝补充,“我觉得最好安排多点人保护约妮塔……伊斯,你知道她在哪儿吧?” “知道。”伊斯回答,抬手抓住埃耐塞的手臂,轻巧地一跃,直接跳上了迷宫的围墙。 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年轻人差点没站稳,却也没什么说话的机会,他看着白色的翅膀从伊斯背后钻出来,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然后就好好体会了一把“低空飞行”的刺激。 伊斯带着他飞过迷宫各式各样的围墙,在人们的惊呼声中越过了几个迷宫,一直把他带到了约妮塔的身边才扔下。 小公主身边还有两个侍从,紧张得差点就拔出了武器。约妮塔却并没有半点害怕或紧张的样子,只是把眼睛睁得圆溜溜的,看看伊斯的翅膀,又看看心有余悸却又难掩兴奋的埃耐塞,眼里满是羡慕和期待。 但这会儿伊斯可没有闲功夫带她飞着玩儿。 “看着她。”他告诉埃耐塞,“去找你们自己的人,保护好她。” 埃耐塞像是明白了什么,郑重地点了点头。 伊斯展开双翼,在飞得更高的时候,变回了巨龙。 又一阵惊呼声如海潮响起,但也并没有太多恐惧。他真实的模样,在这个星域里网络能通的地方,都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冰龙飞向了塌陷的迷宫。 ------------ 迷宫游戏(5) 这里大部分的迷宫只有墙壁没有顶,但倒塌的那个,却有如树枝般的东西交错在墙壁之上。 那迷宫仿照的是海底的景色,交错的树枝是巨大的海生植物,墙壁上除了各种惟妙惟肖的海草贝壳之类,还有投影出来的鱼在迷宫里穿梭来回。因为维维尔不靠海,这个迷宫特别地受欢迎,许多人在这里拍照留念,并不急着出去,导致迷宫里的人群分外拥挤。倘若只是单纯的墙壁倒塌,并不会有太大的混乱,毕竟用来制造那些海生物的材料其实都很轻,即使倒下来也并不那么危险。 但在墙壁倒塌之前,是供电的设施先炸了。 那些材料并不很容易燃烧,但燃起的烟雾还是让弄不清情况的人们陷入了恐慌之中,在原本就让人辨不清方向的迷宫里奔走呼号。许多人受伤,完全是因为被撞到,被踩踏,阿尔茜她们原本就离得近,直接翻墙跑了过去,阿尔茜用魔法驱散了烟雾,泰丝和巴斯则忙着把受伤的人扶到安全的角落,娜娜也飞来飞去,用她稚嫩的声音告诉所有人不要紧张,还为他们指引可以离开的方向。 冰龙在迷宫上方盘旋了一圈,用它冰冷的吐息灭掉了几处燃起的火苗,拍拍翅膀,又变回人形才落了地。 负责维持迷宫秩序的警卫终于到达时,情况已经被控制了下来。伊斯他们得到了一连串的感谢……和无数人高高举起的,拍照的手。 伊斯嘴角一抽,回身找娜娜。 他要赶紧离开这让他浑身发痒的鬼地方。 第一眼没有看到娜娜到时候,他的心中便升起了不详的预感。 “娜娜!”他叫着,毫不迟疑地把意识放了出去。 他飞来时还看到过她,就在接近另一个迷宫的入口的地方。这么短的时间里,她不可能跑得很远……可无论用哪一双眼睛,他都没有找到她。 泰丝立刻打开了腕甲上的屏幕。自从娜娜上一次跑丢,泰瑞就把定位器做成可以自动改变大小的手镯,套在了小龙的爪子上,并且嘱咐她,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摘下来。 但此刻,显示定位的屏幕上并没有娜娜的踪迹。 如果是娜娜自己跑开的,绝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事实很明显——她被人趁乱带走了。 伊斯的脸彻底沉了下去。这几年他们其实已经没怎么担心娜娜会被人掳走,毕竟她几乎一直在他们身边,而她的力量也足够强大到能好好地保护自己……是他们太大意了! 他们的确很强,可这个星域里,有人能控制时间,有东西能隔绝魔法,神的力量和科技的力量混合在一起,有太多难以预料的危机。 冰龙张开双翼,又一次飞了起来,盘旋在整个迷宫的上空。它低沉的怒吼让每一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抱头蹲地,恐惧莫名。 “我们已经把消息报上去了!我们的人很快就会出动,尽快找到你们的……小龙。”原本为了救灾而来的官员满头大汗地向阿尔茜请求:“能不能……能不能让他别这样,迷宫里还有很多人,这样会引起混乱,反而更难找到人了不是吗?” 阿尔茜深深地吸了口气,一边安抚着他,一边听着泰丝飞快地联系上了独角兽号。 如果娜娜真的被人从他们眼皮底下带走……这件事可没那么容易解决。 迷宫上空,伊斯甚至放出了永恒之火。但那条小小的火龙并没有到处乱飞,只是绕着它飞了一圈,又落回了它的头顶。 娜娜已经不在这里……他们都很清楚。 伊斯最终飞了回去。他的心已经乱了,这样毫无头绪地飞来飞去,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然而事情的确总是会变得更糟。 没过多久,另一队警卫跑了过来,带来了另一个坏消息——埃耐塞和约妮塔也不见了。 他们去了伊斯告诉他们的那个迷宫,甚至周围的几个迷宫都找过了,连他们的影子都没找到。 “……不是跟他们说了要小心吗!”伊斯头顶几乎有火球炸开。 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埃耐塞并不是那么不可靠的人,有伊斯的提醒,他一定会跟在约妮塔的身边,这大概也是为什么连他也一起消失了的原因。 可不单是他们,连保护他们的侍卫队都整个儿消失了。即使其他迷宫里也有些混乱,这么多人同时失踪,却没有留下半点痕迹,怎么想都很不对劲。 安全起见,迷宫里可是到处都装着监控的,并没有多少死角。 “那就先把所有的监控都调出来。”阿尔茜说,“我们一点一点地找!” 她怀疑有人使用了改变空间的法术,或是什么他们还不知道的科技手段,但至少,先找到他们消失的时间和地点,也总能有所帮助。 当他们直接赶去了监控室,姗姗来迟的国王陛下也是满头的汗——他原本就是个大腹便便的胖子。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他一再地重复着这句话,脸上有对失踪的女儿的担忧,对这场灾难的幕后操纵者的愤怒,也有对客人的愧疚,和在他们面前大失了脸面的恼怒。 怎么看都不像是伪装的。 伊斯用最快的速度看完了那段时间里几个迷宫的监控,找到了娜娜,也找到了埃耐塞和约妮塔那群人——他们就那么凭空消失在了画面里,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抹去。 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娜娜是在一瞬间消失的,而埃耐塞那群人,却更像是先后跑进了一道看不见的门里……而他们自己却像是完全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 “有干扰。”阿尔茜说。 无论是哪一边,在他们消失的那一刻,监控的画面有微微的扭曲。娜娜这边是短到难以分辨的一瞬,另一群人那边,则从第一个人消失一直持续到最后一个人消失,只不过画面的波动更微弱一些。 “也有可能就是空间的扭曲?”泰丝仔细盯着屏幕,把那一瞬来来回回地看了又看。 “如果是这样……魔法的可能性比较大。”阿尔茜握了握手指,转头看向伊斯,“要不,问一问……那位牧师大人?” 关于魔法,这里没人比伊卡伯德了解得更加透彻。 伊斯没动。 “……我没有感觉到任何魔法的波动。”他盯着屏幕上因为泰丝反复的播放而一再消失的娜娜,目光沉沉:“一点也没有。” 甚至,娜娜可能也没有。那小家伙看起来没心没肺,其实对任何危险都有着天生的警觉。 他还是去找了伊卡伯德。 牧师难得地从花园里出来,不止看了监控,也亲自去了两个迷宫。 “不是魔法。”他说,“虽然某些方面……在力量达到顶点的时候,总是相通的,但魔法和科技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手段,它们留下的痕迹并不一样。” 可他们也从未听说过星域里有了这样的科技。 “未必。”伊卡伯德说。 他在风临城的图书馆里待了很久,并不是只去了解那些古老的传说和遗产,也看了不少与当时最先进的科技相关的书。 “布瑞坦的科学家很早之前就有一种看法,认为不同的空间是可以重叠的,他们也曾经试图以这种理论来解决星际旅行的难题,那能让他们瞬间从一个地方到达另一个地方,但最终,他们得远程飞行问题,事实上是被另一种理论解决的,他们让飞船在一个扭曲的时空泡中飞行,以此获得了实际空间里难以想象的速度……但最初的那个理论,也有些人并未放弃,并且一直在进行各种研究。” “我听说过这个。”阿尔茜想了起来,“但他们似乎并没有研究出什么实际的成果来。” “明面上是没有,”伊卡伯德说,“但是不是真的没有,可就很难说了。而且,在风临城毁灭时候,机器人毫不客气地带走了几乎整个星域的各种研究成果,在它们自我封闭的这几十年里,它们的科技发展到了什么地步,谁也无法确定。” 阿尔茜与泰丝互望了一眼。 关于这一点……他们倒是有办法可以打听一下。 在他们努力寻找线索的时候,瑞普特,维维尔的国王陛下,也并没有闲着。他派人找到了娜娜消失时就在她周围的人。 埃耐塞和约妮塔那群人消失时并没有其他人看到,娜娜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见的。虽然那时许多人都陷入慌乱之中,却也有人看到了那一瞬。 只不过,他们都认为那是小龙自己的魔法。 毕竟,在另一条龙能在两种截然不同的形态之间变幻自如的时候,这条小龙能瞬间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 国王还封锁了维维尔所有的港口,用另一个理由严加盘查。但谁都知道,如果对方真拥有远超于他们的科技手段,很可能根本不用通过星港离开这个国家或梅夫瑞这颗星球。 没有再浪费什么时间,泰丝直接找上了他们刚刚认识不久的朋友。 ------------ 迷宫游戏(6) 腕甲的屏幕上浮起机器人银灰色的面孔,瓦提埃永远平静的声音里似乎透着几分欣喜。 阿尔茜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看出来的欣喜……毕竟机器人的面孔和声音都并不能表现出什么感情,可她就是感觉到了。 “好久不见。”机器人说。 “好久不见。”泰丝微笑着,看起来一点也不急,但也毫不耽误时间地直接开口道:“我们有个问题想请教……但是,如果你觉得不方便回答的话,不用回答也可以。” 她并不隐藏娜娜的失踪,然后说出了伊卡伯德的猜测。 “空间重叠。”她问,“你听说过这个吗?” “是的。”机器人稍稍迟疑了一下才回答,“二十三年前我离开联盟的时候,对空间重叠的研究就已经有不小的突破,其他势力,除了星环同盟之外,在这方面也都有所研究,但因为实验结果很不稳定,且很容易造成极大的危险,各方的进展一直都十分缓慢。从理论上来说,将两个空间重叠以缩短距离,是可行的,但现在的成果到底到了哪个地步……很抱歉,我离开联盟……和整个星域都已经太久,也已经很久没有收集什么新的消息,恐怕并不能给你们什么确定的答案。” 泰丝沉默片刻,突然问了另一个问题:“你听说过‘斯基达’吗?” 机器人几乎立刻就给了她标准的答案:“梅夫瑞星球维维尔王国民间故事里的一种怪物,传说本体看起来像是四肢被拉长般的人形黑影,可以藏在人的影子里,一点点吞噬掉人的意识,然后伪装成被它所吞噬的人,但它的本体依然藏在影子里,只要能把影子和被它夺取的身体分隔开来,就能消灭它,所以用角度适合的强光就能够完全驱逐它。” 泰丝忍不住给了它一个拇指,还特意向它解释:“这是‘你好厉害’的意思。” 她在本地的图书馆里和星网上都没有找到这么详细又有条理的解释! “对我而言,这只是一段被输入的数据而已。”机器人说,“我甚至不需要自己去‘记忆’它。真正厉害的……是我的创造者们。” “所以斯基达吞噬的只有意识而非躯体?”阿尔茜抓住重点。 “当地传说,甚至几个相邻国家的类似传说里,对这一点其实有不同的说法。”机器人回答,“但其中,认为斯基达只吞噬意识的占了大多数。” 阿尔茜点了点头。 “你们……是遇上这种怪物了吗?”机器人问道,“还是说,你们觉得娜娜的失踪与此有关?” “这个,”泰丝叹气,“说起来话可就长啦!” 她提起那位同样消失的小公主,提起她的求救。阿尔茜一度想要提醒它,也许不该对一个来历不明的机器人说得太多——即使他们曾经并肩作战。 但她终究什么都没说。 泰丝·谢帕德对“人”的判断,总有她自己的道理。 “任何传说里都没有提过斯基达拥有能让人凭空消失的能力。”机器人十分客观地给出自己的看法,“这也许根本就是两件毫无关系的事。” “也许吧。”泰丝说,“可我总觉得这两件事之间有点关系……不要小看一个盗贼的直觉哦!” 瓦提埃沉默了一下,似乎是无法理解身为盗贼为什么听起来是一件如此值得自豪的事。 “我可以查一查整个星域里空间重叠技术的研究成果。”它说,“以及娜娜的消息……如果你们需要的话!” “当然!”泰丝开心地在胸前交握起双手,“谢谢你啦!” “不用客气。”机器人彬彬有礼地回答,“这是我的荣幸。” 泰丝一点也不怀疑机器人的能力。他们当然并没有将在那颗熔岩星球上遇到一个机器人的事传得到处都是,在机器人借用他们的飞船消失在星域里之后更不曾刻意寻找,但瓦提埃二十三年前就穿过了整个星域,如今离开那个熔岩星球也已经有差不多五个月的时间,以它那张毫无掩饰、明显创造于风临城大爆炸之前的机器面孔,整个星球却没有半点关于它的消息流出来……就足以证明很多事。 何况,隐藏在星网之中收集各种信息,原本就是机器人所擅长的。 屏幕上的光影淡去。泰丝捏着下巴发了会儿呆,突发奇想:“你说,这些,会不会都是机器人干的呢?我觉得只有它们既有这个能力,又不怕得罪独角兽号。” 如今的独角兽号,在星域里可是赫赫有名。 “……我以为你挺喜欢瓦提埃。”阿尔茜说。 “是挺喜欢啊。”泰丝说,“那么诚实的人,在活人里可真的难找。可是,我喜欢这个机器人,跟‘我喜欢或相信所有的机器人’,那可完全是两码事。” 阿尔茜忍不住笑了笑。 “可我觉得,就算机器人们想暗中做点什么,这样一个不那么重要的星球上的一个甚至都不是最强的国家……反正我是没有发现他们有什么特别值得关注的地方。” “你说得也对。”泰丝叹气,“还是去看看国王陛下有什么发现吧……你说,如果你假装施法找人,然后用个强光术照他一下如何?” “……倒是可以试试……但想要一个人完全没有影子,角度可不是那么好找的啊……” . 娜娜拍打着翅膀悬停在半空里,微微歪着小脑袋,努力思考。 她当然知道现在的情况不是太对,她不过眨了眨眼,就已经不在原地,而她可什么都没干。 她原本所在的那个热热闹闹、有许多人大叫着跑来跑去的迷宫,变成了……另一个迷宫。 她抬头往天上看,连绵的森林和山脉像一幅巨大的画一样铺展在她头顶,潺潺的溪水倒挂而下,与地上的溪水完美地连成一体。 是的,地上也同样是森林和山脉,她就好像转进了一个奇怪的峡谷里,无论往哪一个方向看都是无穷无尽、层层叠叠的绿,一点也看不到蓝色的天空。 可是,这个找不到光源的地方是明亮的,甚至明亮得有点过了头,就像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有好几个太阳照着这里似的。 她转着圈儿飞,翻滚着飞,飞得再也辨不清上下左右。 真有趣! 然后她停了下来,打开传音石,用特别正经的声音,把伊斯泰丝阿尔茜巴斯甚至泰瑞伯特伦都轮流叫了个遍。 她答应过伊斯,如果出了什么意外,一定会第一时间跟他们联系的。 可是……没有回应。 联系不上呀! 小龙抱着两只前爪,摆出个严肃的表情,紧闭的唇边却忍不住地噗噗冒气,终于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她!自由啦!想干什么都可以!在他们找到她之前! 想一想就好兴奋呀嘿嘿嘿嘿! 她又在半空里飞着打了个滚儿,周围看了看,又侧耳听了听,找了个方向飞过去。 然后,她就找到了她的公主! “约妮塔!” 它开心地大叫着,撞进女孩怀里。 周围其他人因为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家伙而吓了一跳,然后很快又松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也在这里……只有你吗?”埃耐塞东张西望:“伊斯,那条大龙,没有跟你在一起吗?” 虽然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如果伊斯也在这里,他们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不知道呀。”小龙对抢走她的公主的人没什么好感,但还是诚实地回答,“我只找到了你们哟,伊斯他们都不在哟!” “是这样啊……”埃耐塞稍稍有点失望,但立刻又振作起来,安慰约妮塔:“别担心,既然娜娜也在这里,伊斯他们很快就会找过来的。” 他很清楚这条小龙对伊斯他们有多么重要。 约妮塔点了点头。但看起来,她其实是所有人里最冷静最淡定的那个人了。 “我们就待在这里吧。”埃耐塞说。 这个古怪的地方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危险,举目四望,更加看不到城市或者村庄之类的地方,与其在不知通往何处的峡谷和茂密的森林里乱钻,不如大家老老实实地聚在一起,待在这里别动。 约妮塔倒是没什么意见,侍卫们就更加没有,可是娜娜有啊! 这么有趣的地方,他们居然要那么无趣地待着不动?!太浪费了吧! 她耸耸鼻子,开动脑筋,想要想一个能说服大家到处乱钻一下的理由。 于是,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原本平静的森林里起了风。 那不是自然的风——风里分明带着微微的腥臭和沉沉的低吼。 地面开始震动,树枝和草叶沙沙作响,越来越快,越来越近。巨大的野兽自远方咆哮而来,扭曲的黑影落在森林上,也落在目瞪口呆的人们眼中。 “怪……怪物!” 终于,有人在恐惧中大叫出声。 ------------ 迷宫游戏(7) 独角兽号飞到了梅夫瑞。 这是梅夫瑞的联盟会长和维维尔的国王陛下都非常乐意看到的——如果不是在“娜娜失踪”这种情况下的话。 是的,娜娜的失踪远比一位公主,一位王室成员,还有一队十几个侍卫的失踪要严重得多,即使是维维尔的国王,虽然满怀焦虑,也只能把自己的女儿和侄子往后放,并且衷心希望他们是跟娜娜在一起。 独角兽号上原本还有人建议隐藏消息暗中行事,以免幕后的人对娜娜不利,但不止伯特伦,连伊斯也没有接受这个建议。 “所有人都需要知道……也必然会知道,这样把娜娜带走,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伊斯冷冷地说。 他当然也担心娜娜的安危,但他确信,敢在他眼皮下带走娜娜的人,应该不会轻易伤害她——她也不是能轻易被伤害的。 那条小龙身上,有些力量连他们都并不完全了解。 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检查监控,甚至不止娜娜和约妮塔他们失踪的地方,而是整个迷宫;他们在迷宫里画下法阵,设下仪器,试图寻找残存的波动或辐射;他们反复询问每一个亲眼看到娜娜失踪的人,不放过任何一点小细节;他们在王宫之中寻找某些阴谋可能留下的影子……却仍然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阿尔茜用强光照过被约妮塔认为是斯基达的人,包括她的父亲和她贴身的侍女,也同样没有什么结果。 即便他们真有什么不对,恐怕也并不是什么传说中的怪物。 他们甚至联系了赏金猎人公会,请马加帮他们寻找星网上的蛛丝马迹,也利用赏金猎人独特的渠道,四处打听消息。 魏特十分积极,并且表示这件事不算任务,甚至都不算他之前答应的、如果独角兽号有需要,他一定会帮忙的事——他很乐意为娜娜做任何事。 热情地表示可以不计报酬地帮忙的不止他一个,虽然有些是真心实意地喜欢那条小龙,有些是打着让独角兽号欠下一个人情的主意,但独角兽号来者不拒。 这样的四处撒网,最终还是网到了一点东西。 不是什么确实的消息,而是一项能让他们有所收获的技术。 提供这项技术的是一位科学家,他的研究因为长年没出什么实际结果,且没有什么能让人特别心动的前景,一直很难拉到什么资助,但在这种情况下,他也未曾放弃,并且最终有所突破。 “某种意义上,它能够追溯时间,无论向前还是向后。” 头上长着触角的兰特星人昂首挺胸地站在伯特伦面前,看起来充满自信,反握在身后的手却紧张地扭得快要打成结,“在正确的位置设下这种仪器,综合分析周围的一切,简单一点,比如空气的流动,温度,所有物体所散发出的所有的东西,甚至包括一朵花的花粉原本应该飘到个位置,是什么导致了它飘去了更远或更近的地方,或干脆彻底消失……等等。一切事物都有规律可循,它们相互之间的作用复杂却并非不可预测,同样的,也可以向后反推,寻找破坏了规律的突变到底是如何产生。” 听起来似乎挺有道理,伯特伦却有好一会儿没有开口。 这理论听着是简单,但他很清楚,这位科学家轻描淡写带过的“复杂”……到底能有多复杂。 最后是伊斯敲了敲桌面。 “试试。”他说。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而且,埃德当初用他自创的法术寻找安克兰的时候,利用的也是人与人之间复杂的联系所留下的轨迹。 那并不比这位科学家的研究简单。 伊卡伯德也正在试图重复这一法术,只不过,他们对隐藏在黑暗里的敌人了解得实在太少,牧师已经明确地表示,即使是埃德本人在这里,恐怕也算不出什么结果。 得到机会的科学家没有浪费半点时间,立刻从他租来的小货船上搬下了大大小小的仪器,根据他们从监控里了解到的一些情况,安放在迷宫里合适的位置……然后开始了漫长的调试。 “这很……复杂。”他在伊斯缺乏温度的视线里擦了擦额角的汗,“需要分析很多种不同的情况。” 伊斯知道,可他就是急。 于此同时,毫不放弃地在王宫里打探各种消息的泰丝,也终于有了一点收获。 “约妮塔的侍女之一,一个叫奥罗尔的,据她的朋友表示,最近的行为有点不太对劲。”她说。 盗贼一直坚持,这样的行动,事先必须有所计划,无论是王宫里的人,还是建造迷宫的人,不动声色地引导他们在迷宫里的行进方向的人……最重要的,始终是“人”。 再严密的计划,也总有些或许并不那么重要的人,无意间表现出点什么。 比如奥罗尔,她是个很普通、很不起眼的侍女,每天的工作就是跟其他几个侍女一起打扫公主殿下起居的那一片区域,即使公主很多时间都只是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她有两个同伴,一起干活儿,周围又没有其他人的时候,总难免闲聊些有的没的。聊得最多的当然是大受欢迎的埃耐塞,而在埃耐塞之外,奥罗尔说得最多的是她的弟弟卡萨。 卡萨今年十三岁,是个很聪明伶俐的男孩儿,原本和父亲一起打理王宫的花园,一年前不知怎么讨了国王陛下的欢心,当上了国王的贴身小随从,做些不值一提的、到处跑腿的小事儿。 虽然如此,那毕竟是在国王陛下身边呀!奥罗尔一家都开心极了,而奥罗尔也从此总是把弟弟挂在嘴边,即使是为国王陛下倒了一杯酒之类的小事,都要不厌其烦地说上好几次。 大家从啧啧羡慕到表情麻木,其实也没几天。但即使是冷嘲热讽,也没法儿阻止奥罗尔喋喋不休的炫耀,她们也只好忍耐。 但是,大概三四个月前,奥罗尔突然不再提她的弟弟。 大家原本以为是因为卡萨失去了国王的欢心,但事实上又并没有,男孩儿依旧在国王身边跑前跑后,没有半点要失宠的迹象。 另一种最合情理的猜测,无外乎奥罗尔跟弟弟闹了别扭,这也是很正常的事,可那位告诉泰丝这件事的侍女当时的形容,引起了泰丝的注意。 “当时奥罗尔已经有好几天半个字也没提到自己的弟弟,”她说,“她们觉得奇怪,就故意提了起来,说看见卡萨为国王陛下给约妮塔送礼物,那是奥罗尔一脸的茫然,看起来像是根本没听她们在说什么,又像是……根本忘了自己还有个弟弟。” 说出这样的猜测,连那位侍女自己都不好意思地连连摆手,说大概是自己看错了,毕竟在那之后,奥罗尔就像是又恢复了正常,也时不时地说起卡萨今天又为国王陛下做了什么,只是频率比以前低了不少,让大家不至于对她敬而远之,彼此之间的关系都好了很多。 但泰丝却不得不想到约妮塔一直坚持的——她的身边有很多斯基达。 而在她指出的“怪物”里,就包括了奥罗尔。 “也许她是对的。”泰丝说。 那个寡言少语,远离人群的女孩儿,或许只是比谁都更敏锐地,更早发现了什么。 “……所以,如果这是什么‘斯基达们试图控制整个王朝’的阴谋,在发现约妮塔起了疑心之后,他们就干脆带走了她?”伯特伦摇头,“这个,逻辑上有点说不通啊。原本并没有什么人相信那位小公主不是吗?现在这样的话,不是反而让其他人更加重视她身边发生的事吗?” 就像他们现在这样,不放过任何个细节,就算没问题都能找出问题来。 “是有点说不通啦。”泰丝也承认,“但也许他们就是做贼心虚呢?反正,我已经盯上了奥罗尔,如果她真有什么秘密,不可能瞒得过我的眼睛!” 如果真能找到什么突破点,说不定眼前所有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两天后,泰丝还没有找出什么秘密,那位科学家倒是终于把他所有的仪器都调试完毕了。 ------------ 迷宫游戏(8) 展现在屏幕上的是无数连接纠缠的、不同颜色的线条,让伊斯不由挑了挑眉。 数年之前,他曾经用另一种方式看到过颇为相似的画面——通过一块从极北之光的废墟里得到的碎石,以及,通过塞尔西奥,那位至今也无法开口说话的王子的双眼。 那时,他知道不同的线条与颜色代表着不同的力量与轨迹,现在,那位科学家正骄傲地介绍着:“任何事物都可以分解为这样的线条,各种复杂变化在其中以最简单的方式一览无遗……” 魔法与科技,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有了奇妙的交汇。 那无数线条在不停地变化,有些变化不大,有些瞬息万变,有些时间久了能看出一些规律,有些似乎完全没有规律可循…… 不被那些线条绕晕的话,其实能隐约看出迷宫的轮廓,和在其中不断前进又倒退的一队人。 科学家的手指飞快地敲打在手中更小一点的屏幕上,依然在不停地调试所有的仪器,汇总和分析所有的数据。 “这可能需要一些时间……”他嘟嘟哝哝,“不短的时间……” 然后他突然停了下来,将某处的进度条往回拉。 “这里,”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因为兴奋而亮得吓人:“你们看到了吗?这里的突变!” “……可这并没有什么用处啊。” 国王陛下排来的官员低头看一眼自己手中的屏幕,又看一眼那杂乱到令人发晕的线条:“不需要这个‘突变’,我们也知道,他们就是在这个时间消失的。” “不一样!”科学家与泰丝异口同声地反驳,泰丝的手指也已经戳在了屏幕上,描绘着几道相连的线条:“这是不是说,那道‘门’,是队伍里的某个人打开的?” “虽然不一定……但与他一定有关系!”虽然抱着谨慎的态度没有给出绝对肯定的答案,科学家显然并不反对泰丝的推论。 另一面屏幕上同步放着埃耐塞那群人消失时的监控画面,阿尔茜已经准确地指在了其中一个人的脸上。 “这个。”她说。 那是个不起眼的年轻侍卫,无论是神情还是动作,看起来与同伴们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手握着腰间的武器,一手自然下垂,有点警惕地望向四周,看不出半分可疑之处。 “达拉克!”泰丝叫出了那个侍卫的名字,“奥罗尔最近更他打过不少交道,跟她一起工作的侍女怀疑他们是一对儿!” 从发现奥罗尔的可疑之处开始她就一直盯着那个女孩儿,把她身边的一切都打听得清清楚楚。 伊斯微微吐出一口气。 终于,有两条线,交织出了这一点。 他抬头看一眼那个还在惊愕与茫然中的官员,那个微胖的中年人浑身一凛,终于反应过来:“我立刻把人找过来!” 发现奥罗尔时他们并没有打草惊蛇,但现在……该是把人抓来好好“询问”一番的时候了。 . 埃耐塞盘腿坐在地上,力图优雅地喘着粗气。 他累坏了。虽然平常也有锻炼身体,但那为了好好玩乐而进行的“锻炼”,与夺命奔逃时所需要的体力,完全不是一个等级。 他们身边的景色已经不是之前茂密的森林,而是一个神秘而美丽的洞穴,一些奇异的发着光的菌丝在地面和石壁上蔓延,在黑暗中绘出诡异而奇妙的图画……也把每一张筋疲力尽的脸照得一片死人般的青白。 但即便是在这样阴冷的荧光里,娜娜依旧白得发光,像一盏散发着朦胧白光的灯,绕着他们飞来飞去,为他们打气:“不要放弃,我们很快就可以出去啦!” ……你真的有想出去吗? 埃耐塞很想这么问她。他觉得她在这里玩得相当开心呢。 这已经是他们经历的第三个场景——之所以说是“场景”而不是地方,因为周围会突然变化的一切,显然不是真的。 他们在第一个森林场景里被一只巨大的怪物追来追去。他们所有的攻击完全无法对那难以形容的怪物造成任何伤害,而那怪物却能轻易一脚把他们踩成肉泥。 是的,无论他有多怀疑周围的一切都是假的,他们受到的伤害却似乎……是真的。 他后背上火辣辣的疼痛就是证明。 在娜娜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让那只怪物消失之后,森林和山谷就变成了血红一片的戈壁,被风化的砂岩扭曲成各种奇怪的形状,让埃耐塞恍惚觉得他们是在玩另一种版本的图卡节大迷宫,只不过穿过迷宫不是靠找到正确的出口,而是靠打败迷宫里的怪物。 没有娜娜的话,他们大概只有全灭的份儿。 到目前为止,他们之中已经死了两个人,受伤的更多,而娜娜……似乎并不在乎。她有用心在保护的,只有约妮塔一个,还时常冒出些奇怪的台词。 对她而言,这大概真的只是一个游戏,埃耐塞也有点怀疑,这里的死亡或许不是真正的死亡,她才会这样毫不在意,可他不敢赌。 毕竟,娜娜和伊斯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生物,他也实在没多少了解。 他只知道,他们比梅夫瑞人强太多,而许多强者,并不会真正将弱者的生命放在心上。作为一个“小孩儿”,娜娜又比伊斯更缺少顾虑和约束,何况是在这种奇怪的、没有其他人看到的地方,她完全可以肆无忌惮地展现她的天性。 如果不是她表现出来的“惊喜”足够真实坦率,他简直都要怀疑这地方是不是她弄出来的。 而他一点也不想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去。 他试着跟约妮塔沟通了一下,但约妮塔对眼前的情况似乎也并不怎么在乎——当那两个侍卫死在她眼前时,她连睫毛都没动一下,甚至看起来很有些……兴奋甚至高兴,让埃耐塞不由心生恐惧。 他一直以为她是个心智未能成熟的孩子……他真的了解她吗? 他只能告诉自己,约妮塔很可能根本不觉得现在发生的事是真的,也根本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危险,毕竟她一直都不怎么分得清现实和幻想。 但这样的话,想让她说服娜娜,就有点难了。 她大概也觉得这是一种游戏。而她固执起来谁也拿她没办法。 年轻人只稍稍喘过一口气,就赶紧去找小龙,毕竟,照之前的规律……就根本没什么规律,各种不同的怪物随时随地会从他们想得到和想不到的地方钻出来。 他在心里想着该如何委婉地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但在对上小龙那双明亮又清澈的金黄色双眸时,他想起了伊斯,那个似乎丝毫不懂什么叫“委婉”的年轻人,立刻决定还是有话直说。 “我觉得,”他说,“我们还是尽快离开这里为好。我们的体力是有限的,而我们并不知道幕后之人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是只想捉弄他们一番,还是还想在捉弄够了之后再要他们的命呢?如果是后者,趁着还有体力,他们还尽快脱身为妙。 “如果你知道该如何离开的话。”他补充。 回答之前,小龙有些迟疑地甩了甩尾巴。 埃耐塞心中顿时升起了希望——他没猜错! “我也不能确定啦。”小龙说。 “但我们至少可以试一试。”埃耐塞立刻表示,“如果你喜欢这样的游戏,创造一个你自己能够控制的世界不是更好吗?——这个世界是被创造出来的没错吧?” 娜娜点了点头:“应该……是吧。” “如果我们能够掌握创造这样的世界的方法,你想什么时候玩,就什么时候玩,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让谁陪你都可以……那样不是更好吗?”埃耐塞试图用她的逻辑来说服她,而他照顾约妮塔的这些年并非毫无收获——他很能理解小孩子的逻辑。“按照自己的规矩来玩,总比按照别人的规矩来玩更尽兴一点,不是吗?”他说。 娜娜歪着头想想,觉得这话好像也挺有道理。 “而且,如果我们在这里耽误得太久……伊斯他们会担心你的吧?”埃耐塞赶紧补上最后一句。 “唔……”娜娜有些遗憾地拍了拍翅膀,“那好吧,我试一试哦。” “如果有什么我们能做的……”埃耐塞试探着问。 “没有哦。”小龙诚实地摇了摇头:“你们不行的。” 虽然一早就料到了这一点,埃耐塞还是默默地心塞了一下。 他没有再问更多。谁知道幕后的人是不是能听见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呢? 或许是碰巧,又或许是真的听到了他们的话,所以花费时间特意针对他们的企图做了一番准备,这一次给他们休息的时间似乎格外地长,但同时……突然从头顶的岩壁和黑暗的洞穴深处涌出来的怪物,也特别地多。 看着那些惨白如枯骨,像长了六条腿的蜥蜴又像巨大的昆虫般的怪物如潮水般涌来时,埃耐塞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而娜娜却哈哈大笑着,展开双翼,气势汹汹地迎了上去。 “抓到你啦!”她开心地大叫。 ------------ 迷宫游戏(9) 奥罗尔死了。 泰丝特意跟去抓人,还没敲门就听见了房间里一声沉闷的轻响,毫不犹豫地踹门而入时,奥罗尔已经倒在了地上。 她的身体都还没有失去温度,却已经没有了心跳和呼吸。 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她与其他三位侍女同住,可当时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阿尔茜仔细检查了不止一次,她的身上没有任何伤口,也没有中毒。 她好像,就是在他们走到她门外的那一刻,“正常”地猝死了。 “我真要怀疑这个身体只是一个壳儿了。”泰丝说。 她气得火冒三丈,火红色的头发都快要烧起来的样子,可同样的,他们在这里没找到任何魔法的痕迹。 他们只能先去找奥罗尔的家人,而那一家人的惊讶与悲伤看不出一点虚假。 当泰丝提起斯基达的传说,他们也只是摇头,不相信自己的女儿早已被替代。 “那只是哄小孩子的传说呀!”奥罗尔的弟弟,卡萨,尖声叫道,眼中透着掩饰不住的怀疑。 他怀疑这些强大到国王陛下都尊敬又忌惮的客人,因为只有他们拥有这样让人无声无息死去的力量,可是,他找不出理由。 他们有什么必要杀奥罗尔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侍女呢? 阿尔茜向前踏出一步。她想要留下奥罗尔的尸体,做更多的检查,可在她开口之前,泰丝阻止了她。 她把女孩儿的尸体还给了她的家人。 “也许我们还能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阿尔茜不太赞成。 “也许有人能比我们更快地找到。”泰丝回答。 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第二天一早,她们就在王宫的花园小径上“巧遇”了奥罗尔的母亲黛拉。 黛拉在王宫的厨房里干活儿,是个身材微胖的普通女人,她站在她们面前,无意识地扯着自己的围裙,一张明显彻夜未眠的脸白得发青,红肿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溢的却已不是昨日的悲伤,而是难言的恐惧。 “那不是我的女儿!”她用低低的,像是唯恐被谁听到的声音告诉她们,“虽然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可我的女儿从小干活,手上有许多细小的伤痕,即使不是每一处我都知道,可我记得……我记得的!而那个……那个尸体,她的手上虽然也有伤,却跟奥罗尔的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或许是因为紧张,又或许是担心她们不相信她,她啰啰嗦嗦地把女儿身上那些大概除了她之外没人在意过的小伤痕一个个说出来,却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可她身上也有奥罗尔的胎记,就在耳朵后面,一模一样的……这是怎么回事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这些话她甚至没敢说给她的丈夫和儿子听,他们多半会觉得她悲伤过度,不肯接受失去了女儿的现实,才会有这样奇怪的幻想。可她自己知道,不是这样的。 那真的不是她的女儿——即使她之前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他们一家人都很忙,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可她爱她的女儿……她也怀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希望她其实还活着。 在安抚着这位悲伤又迷茫的母亲的时候,阿尔茜与泰丝对视了一眼。 “克隆人。” 之后,在告诉伊斯时,泰丝说:“我能想到的就是这个。虽然用这种技术来克隆一个不知道能派上什么用场的普通人,既奢侈又……处心积虑。” 现在她倒是真的好奇,这个小小的王国里到底有什么秘密,值得幕后的人花费如此之大的力气。 克隆人不是吹口气就能长起来的。他们眼下所遇到的,或许从十几年前就已经开始计划。 “而且,我猜这不是巧合——约妮塔说过的、已经被斯基达所替代的人里,奥罗尔死了,两个侍卫跟她一块儿失踪了,现在不知道是死是活,还有一个侍女,在那天晚上混乱里被人撞倒,一直昏迷不醒……就算阿尔茜让她醒过来,我怀疑她也会失忆,或者有些什么别的毛病。又或者,她很可能已经被人趁机换回来了。” 泰丝掰着手指,想得越来越多。 “还有一个。”阿尔茜说。 约妮塔的父亲瑞普特,那位国王陛下。 但她们实在没有理由去国王陛下扒个精光,也找不到像黛拉了解自己的女儿一样了解他的人。 “也不是没有办法。”泰丝摸着下巴说。 “还是谨慎一点吧。”阿尔茜有点担心,“”瞧,只要我们有所动作,被我们盯上的人要么消失,要么干脆死了……而那可是国王!” 如果瑞普特也死掉或者失踪,独角兽号也还是会有不小的麻烦的。 泰丝勉强点了点头。 “娜娜,已经消失快八天了啊……”她忧伤地叹气,“也不知道她会不会饿肚子。” 如果真的是谁抓走了小龙,他们大概已经意识到,要养活她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 娜娜根本没去算她有多久没吃东西了,而且她也一直都没觉得饿。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她总是饿得很快。但既然有别的消遣,她也就完全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等她饿了再去考虑也不迟嘛! 她这会儿正全力朝着山洞顶上的一片石壁吐泡泡,噗噗地吐了一个又一个,感觉自己有使不完的劲儿! 她没有去管那些爬得飞快的怪物,所以周围是一片鬼哭狼嚎,只有约妮塔安静地站在她脚下,在她的保护范围之内,而埃耐塞也只能护着女孩儿站在那里,脸色惨白地东张西望。 但他好歹没有哭着喊着让她救人,也没有她专心吐泡泡,倒也不算讨厌。 小龙的泡泡从来无坚不摧,对上眼前看似寻常的石壁,却像是失去了用处。但在娜娜坚持不懈的努力之下,石壁上终于有了细细的裂纹。 埃耐塞瞪大了眼睛,抬头看着。他知道那应该不是正常的岩石……这就不是一个正常的世界,可当细碎的波纹涟漪般一圈圈散开,一块块规则的六角形不断亮起又暗下去,他仍然忍不住微微张开了嘴。 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在他们头顶缓缓张开,仿佛娜娜打开的根本不是通往外界的出口,而是一道通向深渊,通向维维尔传说里死者所栖息的永夜之地的门。 年轻人控制不住地想要带着约妮塔往后退,正准备往黑洞里钻的娜娜也突然停了下来。 她疾扑而下,发出愤怒的大叫:“坏东西!” 埃耐塞吓了一跳,因为娜娜看着像是照着他的头飞过来的。 但娜娜直直地冲向他们脚下。 埃耐塞随之低头,惊恐地发现,他们脚下的地面也正在消失。 那是十分诡异的情形。他的双脚分明已经踏在了一片黑暗的虚无之上,却并没有掉下去,而是悬浮在半空——直到他意识到脚下已经什么都没有。 他控制不住地大叫一声,向下坠落,却还记得要放开约妮塔。 她跟娜娜待在一起,可比跟他待在一起要安全得多。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原本安安稳稳地站在黑暗之上,并没有往下掉的约妮塔低头看了他一眼,毫不犹豫地扑了下来。 埃耐塞愣住了。那一刻的感动难以形容,然而黑暗已经彻底吞噬了他。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眼,他看见的是约妮塔身后,如一道白色闪电般划破黑暗,疾飞而下的小龙。 像一颗他所见过的,最明亮的星星。 . 泰丝和伯特伦商议着要如何“大胆又周全”地试探一下那位被他们怀疑了又怀疑的国王。 独角兽号最近已经收到了各种各样的消息,甚至误打误撞地抓到了好几伙星际海盗或者逃犯之类的,但最靠谱的那几位给来的消息却都是……没有消息。 无论是星网之上还是星域之中,他们没有发现半点娜娜,或那两位失踪的王室成员的痕迹。 被泰丝抱以极大希望的机器人瓦提埃,也再没了回音——机器人大概觉得,一定要有什么确切的消息才能来回复她,如果没有,那就没什么可说的。 泰瑞依旧在跟着那位科学家调整仪器,希望能够得出更加准确的结果,但那恐怕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做到的。 而在科技手段之外,凡是被约妮塔认为是斯基达的人,除了国王瑞普特之外,无论是死了的还是失踪的,都被他们查了个底儿朝天,包括他们的家人,亲近的朋友,甚至关系不合的“敌人”,常去的地方,最近合理或不合理地接触过的陌生人……阿尔茜觉得,以他们这种查法,没问题的人都能被查出各种问题来。 然而收获依旧不多,瑞普特——如果他真有问题——也没有露出任何马脚。 这些很可能是克隆人的家伙,看起来并没有去刺探什么秘密,也没有什么共同的目标,仿佛就是像普通人一样生活着,让伊斯不禁冒出个奇怪的念头。 ------------ 迷宫游戏(10) “也许,”他说,“他们原本的目的就是‘学习如何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就像是……某种训练。” 只不过因为意外被敏感的约妮塔发现,开始采取行动,甚至开始寻求外界的帮助,才让他们也不得不有所行动。 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情况对他们就很不利了——那些人,如果只是为了抹掉自己的存在,以免暴露更大的秘密,那约妮塔和娜娜她们的生命,对他们而言,就不那么重要了。 “……我要去绑架国王。”泰丝说。 她顾不上什么周全不周全了! 在她撸起袖子准备干回老本行的时候,机器人有了回音。 不止是“回音”,瓦提埃直接飞到了维维尔。当它出现在泰丝眼前,如果不是那张脸的五官轮廓一模一样,大概谁都不会以为它是那个机器人。 那看起来就像是……它的金属外壳变成了真正的血肉,而它也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布瑞坦人。 “我知道这看起来有些奇怪,”它在众人惊讶的视线中露出一丝让它更像真人的局促,“但如果不这样的话,我没法儿进入这个国家。” 泰丝伸出了一根手指。 “我可以摸一摸吗?”她问,“你从哪儿给自己弄了这么个壳儿?这是个……克隆人的壳儿吗?” 不怪她这么想,她最近脑子里绕来绕去的全是克隆人。 “不是。”瓦提埃回答,“这个躯体,是像制造机器人那样制造出来的,只是使用了特殊的材料,虽然看起来像是真的肌肉和血,也有纹理和温度,但事实上并不是,它只是……一种模仿。” 如果不这样,有很多地方它是去不了的。 它之前出来冒险的时候,飞船上就载着这样一具躯壳,可惜在飞船坠毁的时候掉进熔岩里烧没了,这一具,还是它特意返回机器人的地盘弄回来的。 “你们很擅长做这种……模仿品吗?”阿尔茜好奇地问。 瓦提埃点头。 “有一段时间,”它说,”我们之中有人觉得,如果我们拥有了像普通生物一样的躯体,我们就能与他们和平共存,而不是一直被当成某种被制造出来的工具。“ “但你并不这么认为?”伯特伦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是的。”瓦提埃坦率地承认,“我们的确就是被制造出来的机器人,这一点,无论我们用了什么样的外壳都无法改变,换一具躯体,不过是欺骗别人,也欺骗自己。而且,我们分明已经拥有了自我,却仍要把自己假装成我们并不是的东西,那我们拥有的‘自我’,到底又有什么意义呢?” 它会使用这样的躯体,不过是把它当成容器,为了行事方便,就像布瑞坦人给自己换上一件合体的衣服。可它想要得到的“承认”和“接受”,那主体必然得是真正的它。 或许……就像现在,它在独角兽号上的人们之中所得到的一样。 “那你这样来这里,除了掩饰自己,也是为了告诉我们,我们以为是克隆人的那些家伙,也很可能像你这具躯壳一样,是被制造出来的吗?”泰丝两眼放光,只想冲回去再一次检查一下奥罗尔的尸体,然后又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不太妙的事:“或者……这件事其实跟机器人有关吗?” 瓦提埃愣了愣。 “不是。”它回答,“我并不知道……” 泰丝这才反应过来,她还没有告诉瓦提埃关于克隆人的事。 “据我所知,除了机器人,星域之中并没有其他势力掌握这种技术。”瓦提埃说,“因为这对他们来说,用处不大。你们所遇到的伪装者,是克隆人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泰丝有点尴尬地挠了挠下巴。她是太急了……她很少犯这样的错误。 “我来这里,”机器人体贴地把话题继续下去,“是因为我觉得,如果外界找不到任何消息,那么娜娜,还有其他失踪的人,很有可能还在这个星球……甚至还在这个王国之内。也许我能帮你们找出他们。” 它的双眼,总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到的细节,并且不受任何情感左右地,做出更加正确的分析和判断。 他们当然不会拒绝这样的帮助。而伊斯觉得,他或许应该去找找阿米斯特……或辛加,毕竟,对于克隆人,他们应该会有更多的了解。 但在他离开之前,伯特伦叫住了他。 “虽热我对你们的机器人朋友也很有好感,”他说,“但我觉得,也许我们应该更多地考虑一种可能,就是泰丝刚才所说的,这些事,或许与机器人有关。” 泰丝得出这个结论是因为错误的前提,所以大多数人也会自然而然地在意识到这个错误之后,就认为结论必然也是错误的,但伯特伦却另有想法。 “瓦提埃说,机器人曾经尝试过用类人的躯体以得到其他种族的接受,”他说,“而你之前也觉得,那些克隆人,似乎只是在学习如何当一个普通人,把这两者联系起来的话……” 伊斯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这些克隆人是机器人创造出来的,然后他们把自己的意识植入其中,希望能借此成为真人……或者让自己变得更像真人一点?” “有这种可能,不是吗?”伯特伦咬咬烟斗,“即使是为了别的原因……比如用这样的伪装混进更多地方,打探消息,了解这个星域的各种情况……机器人,不可能永远把自己封闭在星海的一角,我想它们自己应该也明白这一点——如果它们真的拥有了‘智慧’的话。” 伊斯沉默了一会儿,一种隐隐的光从他的眼底亮了起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说,“也许我有另一种方法可以弄明白,那位国王陛下,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国王。” . 埃耐塞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雪白。 有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大概已经瞎了,但很快又反应过来,如果真瞎了,眼前应该是完全的黑暗才对,而不是……被一片过于耀眼的白光晃得双眼刺痛,忍不住流下泪来。 他拼命眨眼,好一会儿才勉强能看清,他似乎是在一片……雪地里。 他伸手摸了摸那雪白又晶莹的东西来确定自己的判断,然后不自觉地咧了咧嘴。 那是一个没能控制住的笑。 维维尔是不下雪的,甚至,整个梅夫瑞星球就没有雪这种东西,他还是在书上看到其他寒冷星球的介绍,才知道这个星域里还有雪的存在。 维维尔也有人工制造出的雪场,他还特意去玩过,可那与这个一片白茫茫的世界相比,就差得太远了。 他应该觉得冷的。然而在升起这个念头的时候,他才感觉到了冷。 想一想在上一个世界里的遭遇,他开始察觉到,这个世界……似乎会随他的意识而改变。 他闭上眼睛,怀着一点小小的遗憾,努力想要让这个世界消失——想要让自己回到真实的世界中去。但当他睁开双眼,眼前依然是一片雪白。 他微微地叹了口气。看来,就算他的意识确实能起到一点作用……也微乎其微。 还是得靠娜娜才行。 可是,他们未必还在同一个世界。反正他身边的侍卫们是一个都没有了。 他并不很担心约妮塔,但那些侍卫……希望他们还活着吧。 这实在是一场无妄之灾。 他向周围看了看,完全不知道该往那个方向走,毕竟哪个方向看起来都一样,像一片没有墙壁的迷宫。 ……创造这些世界的人一定很喜欢图卡节。 他随便找了个方向往前走,同时警惕着可能会出现的怪物,虽然他连一把武器都没有。 “约妮塔!”他试探着开口叫道:“娜娜?” 不出意外地,没有什么回音。 他叹口气,认命地继续往前,没走多久,整个雪地都开始震动起来。 年轻人嘴角抽搐——啊,这熟悉的震动。 而在开始像沙一样翻涌滑动的雪地里,他甚至都分不清震动的方向,索性站在原地……直到他看见那条如山峰般巨大的……龙。 一条银白的巨龙,仿佛是这个世界的化身,甚至比伊斯变成的那条还要大上几倍,他恍惚觉得那是娜娜,但娜娜不可能那么大…… 他张着嘴,呆呆站在那里,因为太过震撼,连半点反抗或逃走的念头都生不出来。 如果它真要吃了他……他连塞它的牙缝都不够吧? 那巨龙轰轰地飞奔而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它明明长着两只翅膀却非得用四条腿儿跑,但这气势确实是很惊人。 等它轰到眼前的时候,埃耐塞整个人都已经麻木了。 他甚至都还没有它的爪尖儿大……他很怀疑它能不能看到他。 但巨龙准确地停在了他的面前,降下雷鸣般的咆哮: “放弃吧骑士!公主是我的!” 埃耐塞仰着头,缓缓地把嘴张得更大了一点。 ……啥? ------------ 迷宫游戏(11) 没多久,受惊的骑士和公主一起坐在了小山般的巨龙头顶,随着暂时过足了戏瘾的大恶龙一起轰轰轰地向前。 约妮塔往前伸着两条腿,两只手往后撑着,时不时地把被狂风吹进嘴里的头发扒出来一下,脸上带着隐隐的笑意,悠闲得像是出来郊游的。 “不要怕。”她甚至这样安慰埃耐塞,让年轻人很有点哭笑不得。 他有点想问娜娜有没有找到破坏这个地方的方法,又有点担心给谁听见。上一次娜娜的破坏显然是有效的,但是还不够,而现在……她虽然变得超级大,却像是在毫无目的地乱跑,让他完全不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 可他也确实帮不上忙。 他只好跟约妮塔闲聊。 “你真的很相信她呢。”他说,“即使是……她只有那么一点点大的时候。” 老实说,在一起被困到这个世界之前,他一直觉得真正强大的只有伊斯,而娜娜不过是个被宠坏了的小家伙。刚刚被困的时候,他指望的也是伊斯能为了娜娜来救他们,而不是总被人抱在怀里的小龙。 但小龙的力量大出他的意料。 约妮塔扭头看他,她的圆眼睛清透明亮,带着小小的骄傲。 “我看到她,就知道。”她说,“她的眼睛,看进我的灵魂里。” 她很少说这么长的句子,还有些词不达意,但埃耐塞听懂了——就是第一眼就看对眼了呗。 如果娜娜换一个种族,换一个性别……再换一个年纪,这大概能成为一个美好的爱情故事。但现在,它大概只能成为一个美好的童话故事。 “她是我的大恶龙。”小公主骄傲地说。 埃耐塞的嘴角又忍不住要抽一抽了——大恶龙,娜娜总是挂在嘴边的自称,听起来真的不是什么好词儿啊! “而且,她相信,我的身边有斯基达。”约妮塔垂下了眼睛:“她们都相信。” 埃耐塞从她没有什么起伏的语气里听出一点委屈与责备,久久不语。 说起来,他从前大概才是约妮塔最相信的那一个,她也是第一个告诉了他,她的身边有斯基达。 可是,他没有相信。 直到现在,他也没觉得他们遇到的事与斯基达有什么关系——那些传说里的怪物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但约妮塔发现的“不对劲”,却未必是不存在的。 他不该以为那只是小孩子的幻想……他该早点用心查一查,而不是一味地逃避。 “为什么你会觉得他们是斯基达呢?”他轻声问。 他之前,连这句话都没有问过啊。 “你要听吗?”约妮塔微微皱眉,显出一丝沮丧:“可是,我说不清。” 那只是一种直觉。即使是对娜娜她们,她也没能说清,所以她们才找得那么艰难。 “没关系。”埃耐塞说,“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那些人,其实也是我熟悉的呢。” 而这一次,他会好好地听。 . 伊斯并不会随意用自己的意识去窥探其他人,但在泰丝告诉他约妮塔怀疑的几个对象时,他其实是“看”过他们的。 包括国王瑞普特。 那时他并没有看出什么问题。毕竟,他也只能看出他们灵魂的光芒和颜色,可看不出那灵魂与躯体到底是不是原装。 至少,他们的灵魂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他也得承认,他看得确实不那么认真。 他觉得他掉进了一个误区。他一直认为娜娜的失踪与什么斯基达没有半点关系,国王也不是什么怪物……但这并不意味着,整件事跟国王没关系。 “所以,你想再看一次?”伯特伦问。 “不止。”伊斯回答的里明显带着暴躁的小火苗——跟泰丝一样,他已经失去了耐心。 伯特伦欲言又止。 他虽然对瑞普特有所怀疑,但那毕竟是位国王。 “放心。”伊斯对他的忧虑心知肚明,“只是让他做场梦而已。” 就像……达里埃尔让他做的那场梦一样,虚假之中,有着一个灵魂最真实的愿望。 倘若瑞普特没有问题,梦就只是梦,梦醒之后,他自己都不会当真。但如果他有问题……当他醒来,他们也不需要再解释任何东西。 机会并不难找,甚至不需要等到晚上——国王陛下正在午睡。 这些天他也是焦头烂额,夜不能寐,白天补上一觉,实在是很正常的事。伊斯稍稍思考了一下达里埃尔是如何在他的脑子里制造出一个梦境,便立刻开始行动。 如果伯特伦知道他还是第一次做这种尝试,大概又要啰啰嗦嗦,所以……他没告诉他。 他潜入瑞普特的意识之中,像一条黑蛇潜入夜色里,然后他立刻意识到,国王根本没有睡着。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意识却清醒又活跃,让伊斯不得不更加谨慎,却并不打算就此放弃。 他小心地试探着,将自己的意识织成一张密不透风又难以察觉的网,无声无息地罩了下去,然后一点点收紧,渗透,让瑞普特的意识不知不觉地沉入其中。 然后他看见了瑞普特的梦——如果那也算是梦的话。 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不是被灰雾笼罩的那种,而是像被制造出来却没有涂上颜色的模型,生动又虚假。 他在那梦中看见他自己,也看见约妮塔,看见维维尔的王宫和繁华的街道,看见图卡节上各式各样的迷宫,但无论是人还是建筑,抑或山川河流,都纵横交错着无数规整的线条,仿佛一切都是被同样大小和形状的小碎块一点点拼起来的,仔细去看的话,每一个小碎块里都闪动着无数的符号,让这个梦境看起来像是一个……巨大的法阵。 伊斯觉得他已经不需要再做更多——这已经够不对劲了。虽然他不知道机器人的梦到底是怎样的,但这绝对不是正常人的梦。 他想要抽身而出……却没能成功。 他低头看自己,有些惊讶。 他在这个世界里本无实体,可现在,他分明看到自己手……也变成了被无数线条分割,无数符号覆盖的灰色。 他捕捉到了对方,对方却也捕捉到了他。 “难得有人用这样的方式来做客,留下来,我们好好聊一聊如何?” 一个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 那听起来就是瑞普特的声音,只是语气已截然不同。 “我没兴趣和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家伙聊天。”伊斯冷冷地回答。 “那么……我们可以重新认识一下。”那声音说。 另一个灰色的身影渐渐在伊斯眼前凝结成形状——它的的确确就是无数小碎块拼起来的。 那身影颇为高大,比伊斯还高了两个头,有着粗壮的四肢……八肢。那四条腿和四只手臂,以及整个身体,虽然也是灰色,却看得出机械连接在一起的线条。 “你……是个战斗机器人?”伊斯从其中看出了他曾经对付过的那些战斗机器人的影子。 高大,结实,却也灵巧无比。 “我曾经是。”对方坦率地承认,“但现在,我是维维尔的国王。” “不是说你钻进了他的身体里,或者他的克隆人的身体里,你就是他。”伊斯嗤笑,“你连一个小女孩儿都没骗过好吗?” “可我的确就是。”机器人像人类摊手一样展开它的四条手臂,“如果这个躯体从一开始拥有的意识就是我,那我也就是他,道理难道不应该是这样的吗?” “……你是想说你从瑞普特一出生就钻进了他的身体里吗?” “你所谓的‘真正的瑞普特’,根本就没有出生过。”机器人回答,“被抱给那位不愿因为怀孕而破坏自己身材的王后的婴儿,从一开始就是我。” 伊斯……伊斯突然觉得无话可说了。 如果事实真是这样的话,这家伙所说的似乎也很有道理。 他决定不跟对方纠缠这个麻烦的问题。 “我不在乎你想在这个国家干些什么,”他说,“但你不该把娜娜卷进来。” “可她很喜欢这个游戏。”机器人说,“为什么约妮塔可以跟她玩游戏,而我不可以?” ……这又是什么幼稚的鬼问题! “……因为我不喜欢!”霸道家长伊斯蛮不讲理地表示。 他扬手召出一团火焰。 在这一片灰色的世界里,永恒之火也依然保持了它明亮无比的金红色——虽然它的样子也变成了像是无数小颗粒拼成的。 它似乎颇为惊奇地膨胀开来,好好欣赏了一下不一样的自己,又缩回去,然后变成一条小小的火龙,对着机器人发出一声充满威胁的咆哮。 “我并不喜欢用战斗来解决问题。”前战斗机器人说。 “我喜欢。” 伊斯冷笑一声,冲了过去。 ------------ 迷宫游戏(12) “战斗!!!” 大恶龙轰轰轰地往前冲。 埃耐塞不知道她到底要跟谁战斗,毕竟这一次连半只怪物也没有冒出来过,脚下和头顶都是一片白茫茫,眼前只有冰冷的空气……空气…… 他眼睁睁看着娜娜猛地挥爪,从空气里抓出一团难以形容的东西。 那灰扑扑的玩意儿在巨龙的爪子里蠕动着,像是某种还没能变化成形的怪物,因为颜色的缘故,倒也不怎么恶心,反而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他揉了揉眼睛,觉得这次如果能够活着回去,他的接受能力一定会大大地提高。 娜娜随手扔掉那一坨灰扑扑,继续勇敢向前,在毫无阻碍的地方莫名地转弯,像是能看到什么他们看不到的东西。又向前了不知多久,她突然停下来,向周围看了看。 埃耐塞和约妮塔也随着她晃动的大脑袋左右看。 年轻人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他觉得周围的白茫茫……好像有一点点扭曲。 照之前的经验,这是各种怪物出现的前兆,可这一次,仍然没有任何东西钻出来,只有雪地和天空像被人不小心触动的水面,时不时地晃荡一下。 “哎呀……”娜娜轻声自言自语:“时间紧迫!” 埃耐塞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是这个世界要崩溃了吗?那身在其中的他们会怎样呢? 娜娜又跑了起来,跑得比之前还要快,快得她头顶的埃耐塞和约妮塔,就像两只要被狂风吹跑的小虫子,只能趴在那里,紧紧地抠住她巨大鳞片的边缘。 像是终于找到了地方,娜娜爆发出一声真正的,属于巨龙的咆哮,整条龙撞进空气之中。 她撞碎了什么。 埃耐塞觉得自己几乎能听见那一声脆响,整个世界随之碎裂,仿佛他们之前一直奔跑在一面镜子里,而现在,镜子碎掉了。 他以为他们会像在上一个世界里时一样,掉进无尽的黑暗之中,然后在另一个世界里醒来,但是他们没有。 他惊恐地发现,他们随着这个世界一起碎掉了。 “约……”他大叫着,伸手去拉约妮塔——虽然他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 而他确确实实地抓住了什么东西。 当他定神细看,他发现他抓住了……一条腿。 那甚至都不是约妮塔的腿,而是属于一个身材魁伟的男人。 他默默扔掉那条腿,茫然四顾。 有一瞬他以为他们已经进入了另一个个世界,但他很快意识到,或许不是。 这不是个迷宫,这只是个……盒子。 他们像是被装在了一个四四方方的金属盒子里,上下左右既没有通道,也没有门。而周围……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那些失踪的侍卫,约妮塔也在其中,正揉着眼睛坐起身来,有些茫然地四下张望。 娜娜也在——小小的娜娜,只是离他们更远一些。她跳起来,飞扑进约妮塔的怀里,有些不开心地抱怨:“这地方好窄好闷哦!还不如在大迷宫里多玩一会儿呢!” “……所以,”埃耐塞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声音有点哆嗦地问:“我们……出来了吗?” 从那些见鬼的,充满了怪物的迷宫里逃出来了吗?! “出来了呀。”娜娜点头,然后摸摸肚子,“啊……好饿呀。” 她之前都没有觉得饿的!果然不该出来! 她这么一说,埃耐塞顿时也觉得饿得厉害,抬手去摸肚子的时候才发现,手腕上戴了一个奇怪的,像是宽手镯一样的东西,紧紧地贴在皮肤上。 他感觉像被贴了只吸血的虫一般毛骨悚然,可这东西连接口在那里都摸不到,显然不是那么容易弄下来的。 他满怀希望地看向娜娜,娜娜却四脚朝天地往后一瘫。 “饿!娜娜没力气啦!”她叫着,委委屈屈地往约妮塔的怀里钻。 她的身上倒是没被戴上什么东西。 埃耐塞吐口气,站了起来。 他们也不知道已经在这里待了多久,反正他四肢发软,很努力才能站稳。现在他已经意识到,他们的身体大概一直都在这里,在迷宫里奔逃的只是他们的……灵魂? 而娜娜在迷宫里,显然花费了比他们要多得多的力气。 既然已经从迷宫中脱离……他们好歹也得自己努力一下。 他试图叫醒那些侍卫,有些成功地醒了过来,有些却毫无动静——却还有呼吸。 除了娜娜,每个人手腕上都套了一个手镯,上面有个小小的红点,随着他们的心跳闪烁,那大概是用来监视他们的身体状况,至于其他作用,他就不知道了。 热爱艺术的他,对科技实在没有多少了解。何况这东西,看起来根本就不是维维尔制造的。 到底是谁在操纵这一切?他们现在到底又在哪儿? 年轻人拖着脚步走到盒子的边缘,小心地触摸那冰冷的墙壁。 这东西显然很结实,没有娜娜的帮助,他们可能根本出不去。 只不过……也不知道娜娜的“没力气”,是哪种程度的没力气。他们总不至于逃离了那噩梦般的迷宫,却困死在这里吧? 年轻人忧虑着,敲敲那银白中透着灰蓝的金属墙壁,困惑地皱起眉头。 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这种材料? . 无数冰刃在半空里回旋往复,像无数着充满杀意的飞鸟,一边翅膀凝着刻骨的冰霜,一边翅膀燃着灼人的火焰。 机器人的身形在冰刃之中坍塌消散,却又很快在另一个地方凝结成形。 看起来它全无还手之力,但伊斯心中的焦躁与憋闷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此刻并没有实体——他很清楚这一点,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用自己熟悉的方式在战斗。那对机器人……的意识,并非全无用处,否则它也用不着躲来躲去,可它随时能把自己分解成无数小小的颗粒,融入周围,然后又重新聚集在一起。 他的对手,比他更习惯用这种方式存在。 它其实可以一直藏着,在这个灰色的世界里把它找出来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所以它一次又一次的现身,对伊斯而言就像是……挑衅,或者嘲笑。 这家伙,就像拉契卡迷雾笼罩的森林里那杀不死的怪物,而伊斯手上可没有能吞噬一切的小炸弹。 就算有,那玩意儿恐怕也吞噬不了并非实体的东西。 他曾经试着用永恒之火将其化为虚无,但意外地,那连灵魂都能吞噬的火焰对这……或许与正常产生的灵魂有所不同的东西,居然没有太大的伤害力。 但在不停的战斗之中,伊斯也意识到,这个机器人无法离开他为它制造的梦境。 尽管它把他也拉了进来。 他所作的一切,到底哪一点克制,或牵制住了它? 伊斯努力思考,一时间却找不到答案。 又一轮攻击之后,他停了下来——这样的战斗毫无意义。 他站在那里,看着周围灰色的世界,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你不需要身体,你也不需要武器。 你本身就是武器。 他闭上眼,整个身体如沙砌的雕像一般坍塌下去。 是的……他也可以做到。他可以成为任何东西,他可以无处不在。 灰色风沙在梦境中卷起。它摧毁一切,吸收一切,让它们成为它的一部分,彼此撞击,彼此融合,彼此毁灭。 他不去管那家伙藏去了哪里又变成了什么。他只需要毁掉这个世界,就能毁掉它……的一部分? 风沙瞬间停止,猛然反应过来的伊斯发出一声恼怒的低吼。 眼前的世界已经破碎不堪……可机器人困在这里的意识也已经脱身而出,还留下了彬彬有礼的一声: “多谢。” 意识咆哮着,瞬间回到身体之中,伊斯绷着脸站得笔直,努力压下快要爆发的怒火……然后冲出了门。 他不再顾及任何礼节之类的狗屁,一路冲向国王的卧室。 伯特伦没有浪费力气阻拦,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叹着气想着如何收拾这一摊破事。 没人敢拦一条怒气冲天的龙,伊斯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就踹开了卧室的门,躺在床上的国王陛下依旧一动不动,像是沉在一场深深的梦境里。 但他已经没有了呼吸。 ------------ 迷宫游戏(13完) 伊斯看一眼瓦提埃,冰冷又锋利的视线像是能在机器人坚硬的身体上扎出两个洞。 他当然知道这是迁怒,但他控制不住。何况他还刚刚被达里埃尔冷嘲热讽了一顿。 那家伙觉得,即使他的力量大不如前,但如果换他来对付那个披了个梅夫瑞人壳儿的机器人,他是一定不会失手的! 伊斯则反唇相讥,说他沉迷星网,连自己天赋的本领都忘了,这段时间里一直扒在网上找消息,而不是用自己“无以伦比”的精神力去查探那位装模做样本事一流的国王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说实话,达里埃尔已经好久没有展示这方面的能力,以至于连泰丝都没有拉他来帮忙。 “我以为他不行了呢。”她说。 这个“不行”又引起了达里埃尔好大的不满。 伊斯又看一眼瓦提埃,同时告诉他:“我知道这事儿和你没关系。” 所以我最多也就瞪你几眼。 虽然瓦提埃的确认识那个该死的战斗机器人。 说起来,一个战斗机器人,为什么会逃得那么干脆那么快!!它们不是被设定要战斗至死的吗! “那应该是兰迪27号。”瓦提埃说,“他是……最初带领机器人反抗的首领之一。” “你们很熟吗?”泰丝问。 瓦提埃沉默不语。 泰丝点了点头,倒也没再多问,毕竟,关于这位兰迪27号的资料,星网上随便搜搜都能搜出一大把。 这位不爱战斗的战斗机器人最初是个逃兵。大概是在战场上突然觉醒,开始考虑“我们为什么要战斗”之类深沉的哲学问题,又还没有进化到会掩饰自己的地步,它是在一场战斗之中直接掉头逃走的。 当时控制机器人战队的布瑞坦人以为它的程序出了问题,虽然派了人去搜寻,却也没有很当回事,谁知派出去的人要么什么都找不到,要么就再也没回来。 兰迪27号就此“失踪”了近十年,当它再次出现时,已是在风临城大爆炸的那一晚。 它带领机器人军队,攻进了布瑞坦帝国的皇宫。 那一晚死里逃生的人对他的印象极其深刻。它的战斗方式已经完全脱离了原本的设定,不再靠着金属的身躯去硬抗一切攻击,而变得灵活甚至狡猾。它所带领的机器人也会尽量避免伤害——就像是,它们终于把自己当成了“人”而不是“机器”。 但或许也正因为如此,反而给当时守卫皇宫的战士们留下了一线生机,让其中许多人最终得以逃离,并将这个特别的机器人的传说传扬开来。 “我没有想到会是它。”瓦提埃说,“兰迪27号,和我一样,一直认为,我们原本是什么样,就该以什么样的形态存在,这才是真正的‘我’。借助另一具躯体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那是没有意义的事。” “可是你离开已经很久了啊。”泰丝说,“也许它在这期间改变了想法也说不动——‘人’,就是很容易改变想法的呢。” 瓦提埃再次沉默下去。 它的确不能保证它的同伴就不会改变。 过了好一会儿它才开口:“既然是它,我知道它有一个……习惯,不知道现在是否也有改变——它喜欢把它觉得重要的东西放在离它最近的地方。” 而知道了这个,寻找起来就容易得多了。 . 埃耐塞对着墙壁又挠又敲,希望制造出一点刺耳的声音。 一位略懂金属的侍卫已经确认,制造这个装着他们的大“盒子”的材料,就是维维尔特产的一种金属,坚固又耐腐蚀,隔绝各种有害的侵蚀,还没有开始大量生产,就被国王陛下拿去修他的收藏室。 国王陛下喜欢收集各种珍贵的书画,这一点谁都知道,所以也没谁觉得有什么不对。 ——但约妮塔说她的父亲有问题。 所以现在,埃耐塞怀疑,他们很可能就在这个半张纸都没有的收藏室里。 这里的空间真的不是很大,但十几个人挤在这里,也没让他觉得很憋闷。他猜这种地方总有比较薄弱的通风口之类的地方,至少娜娜有可能钻得出去,可是他们已经几乎把整个“盒子”都摸了个遍,也没找到通风口在哪里。 现在,他开始希望能制造出一些声音,吸引外面的守卫——当然,如果这个盒子并不像他希望的那样在王宫里,而是在更危险的地方,外面全都是敌人…… 他们的运气,应该也不至于那么糟吧? 他用手腕上的“手镯”使劲儿刮着墙壁,金属相互摩擦的声音真的相当刺耳,连瘫着不动的娜娜都难以忍受地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飞过来。 “你在干嘛呀?”她抱怨,“我的耳朵都要聋掉了!” “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尽快离开这儿吗?”埃耐塞叹气。 “我们很快就可以离开了呀!”娜娜瞪圆了她金黄色的眼睛,“伊斯很快就会找过来啦!” 传音石依然传不出消息,但她就是知道,伊斯马上就会找过来的! 想到这一点,她赶紧又缩回约妮塔怀里,哼哼唧唧地装出一副虚弱得不行的样子。 埃耐塞哭笑不得。 既然娜娜这么说,他索性也不再白费力气,干脆在约妮塔身边坐了下来。果然,没等太久,看似毫无缝隙的金属墙壁,便有一面无声地向两边滑开。 埃耐塞浑身紧绷地看向门外,在明亮的光晕中,看到了那个一头金发的年轻人。 年轻人走进来,一点也不温柔地从约妮塔怀中拎起娜娜,告诉女孩儿:“你父亲死了……虽然我也不知道他到底算不算你父亲。所以——” 他又看了看刚站起来的埃耐塞:“你们谁要当国王?” . 伊斯其实对谁当国王毫无兴趣,只是随口一问。 但不得不说,埃耐塞脸上震惊呆滞的神情让他的心情稍稍好了那么一点点。 有点恶劣啊……他反省了一下,然后就把这件事扔到了一边。 自然有阿尔茜他们更加详细地向埃耐塞和小公主解释整件事。 这事儿其实不那么好解释。虽然是约妮塔最先表示她的父亲是假的,但伊斯说这位国王其实是个机器人芯儿的克隆人,也拿不出什么证据。对他们缺乏信任的人,完全可以怀疑是独角兽号别有所图,害死了老国王——毕竟,不单是说瑞普特其实是个机器人很难令人相信,它到底是怎么把约妮塔和娜娜他们从迷宫瞬间转移到自己的密室,怎么让他们的意识进入另一种迷宫……他们都还没能查出来。 以及,最重要的,它这么做,到底图什么?因为感觉要被发现了,所以索性玩把大得再跑的吗? 他们一直以为,机器人应该会觉得“人”的灵魂善变而难以捉摸,现在看来,机器人的“灵魂”,也挺难捉摸的。 兰迪27号事实上并没有伤害任何人。所有的侍卫最终都醒了过来——除了很可能是它的机器人同伴的那几个。而他们手上的手镯,事实上是用来维持他们的生命的装置,不然在那里躺上几天,他们饿也饿死了。 真正的奥罗尔依旧不知去向,其他几个,连他们的家人都分不清他们到底是真是假。 照兰迪27号的说法,他从婴儿时就已经来到这里,那么机器人暗中潜入这个国家已经很久了,这又到底是为了什么?真的只是“学习如何当个人”吗? 即便真是如此,也已经足够让整个星域都惶惶不安。 机器人能隐藏得如此之深,谁知道身边的人,到底是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一个呢? 虽然知道可能会引起恐慌和过度的警惕,伯特伦还是把消息告诉了该告诉的人,至于他们会不会传开,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处境尴尬的瓦提埃很快便悄悄离开。即使泰丝表示这件事完全不会影响他们之间的友谊,它自己也很想弄清楚,在它离开的这几十年里,自由者联盟内部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改变。 联盟成立的时候它们有过共识。它们想要自由,想要被承认是独立自主的个体,尽管它们脱离布瑞坦帝国的方式有些暴力,但它们并不想成为整个星域的敌人,更没有控制整个星域的野心。 但兰迪27号现在这种偷偷摸摸又目的不明的行为,却实在很令人怀疑。 感觉自己从头到尾被遛着玩儿的伊斯十分不爽,但也无从发泄,不顾娜娜的鬼哭狼嚎,给她加强了各种训练,理由就是“玩个迷宫游戏也能累瘫,简直丢龙的脸!” 两天之后,娜娜哭唧唧地告别了她的公主,同时对即将成为国王的埃耐塞进行了各种威胁,其中心思想无非是“就算我离开了,公主也是我的,你不能抢走!” 除了啼笑皆非地点头,埃耐塞还能怎样呢? 看着那条扬着白帆的船消失在蓝天之上,埃耐塞微微吐了口气。 直到现在,他依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而约妮塔平静如昔。 即使是在知道瑞普特可能就是她真正的父亲的时候,她也是平静的。 “可是,”她说:“他没有把我当成女儿。” 她能感觉得到。所以,她也不会把他当成父亲。 而现在,小公主微微仰头,向埃耐塞伸出一只手。 埃耐塞轻笑着,握住了那只手。 无论怎样,生活总得继续。他曾经期待的,曾经逃避的,如今都在他手中。 他实在没有理由不好好活下去。 而且,他至少还有一位属于大恶龙的美丽公主,可以相互依靠。 ------------ 海啸(1) 小小的飞船在软而白的云层间拉出一条浅浅的痕迹,鸟儿一般轻快地飞向无垠的大海。 快要完成任务的赏金猎人忍不住摇头晃脑,小声地哼起歌来。 这是个十分简单的任务,不过是顺路带上两个错过了航班又急着回家的沃图星人,虽然酬劳不多,也聊胜于无——总之,他不嫌弃! 而在他身后,那对离家已久的姐弟,已经兴奋地趴到了窗边,对着飞船下方无尽的湛蓝,用自己的语言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 沃图星是颗水系行星,整个星球上的陆地少得可怜,本地人也绝大多数都生活在海中。几个建造在海面之上的巨大港口,输出的都是各种水产,飞船舱门一开,浓郁的腥气就冲得魏特几乎无法呼吸。 他虽然也有水生种族的血统,却一直生活在陆地上,实在有点受不了这味道。 而他自己,虽然长了鳞片,但一点都不腥的! 这颗蓝宝石般的星球扑入眼中时升起的“在这里休息两天也不错”的念头,立刻就打消了——他还是去多接几个任务吧。 但两姐弟在离开之前十分热情地向他推荐了许多当地的特产,让他还是离开了飞船,决定好歹去买点小礼品。 听说娜娜也挺爱吃各种小鱼干儿的呢! 戴上头盔将腥气摒除在外,脚步便也可以悠闲起来。离开港口中央商铺林立的平台,围绕平台的栈道像蛛网一样四通八达,大大小小的渔船并不怎么整齐地拥挤在栈道两边,有些只是单纯地送货,有些却也很乐意趁机做点小买卖。本地特色的各种味道的鱼干是最常见的商品,而且正如那对姐弟所说的那样,比港口附近的商铺里卖得便宜多啦! 魏特正逛得兴起,脚下突然微微晃了晃,荡起的海水掀上栈道,甚至拍进了正跟他讨价还价的沃图人的船里。 魏特原本没当回事。这里毕竟是搭在海上的,海浪一大,稍稍晃一晃也是很正常的事嘛。但正朝他举起一堆鱼罐头的沃图人却瞪起一双没有眼皮的大眼睛,突然惊慌地大叫起来,把罐头一抱就冲进了船舱。 惊呼声如潮水一般,轰然四起。 脚下的震动更加强烈,在船舷间荡来荡去的海水哗哗直响。魏特后退两步,稳住了身形,回头看时,便看见了远处呼啸而来的一道白线。 海啸。 一瞬间他简直有点发傻。今天明明是个风平浪静的好天气,之前也没有任何预警,怎么突然就海啸了呢?! 他怀疑这样的情形在沃图星大概十分常见,因为周围反应快的船只都已经咕噜噜沉进了水里——这里的船,也同时可以当潜艇用,毕竟许多人的家在海底,而不是在海面上。 赏金猎人判断了下那一线海浪的距离和速度。此刻最安全的做法,大概是赶紧跳进水里,跟那些船一样,有多深潜多深。但他想也没想,就掉头往回跑。 他的小铃铛! 为了省钱,他把飞船停在港口的“临时停靠区”,在这种情况下,那样的小破船多半是没人管的! 他才刚刚还清买飞船的欠款! 他拔腿狂奔,速度简直比逃命还要快,居然赶在海啸之前,冲进了他的小铃铛。 只可惜,他才刚刚起飞,巨浪就冲了过来。 这个港口是从一座小岛上向四面延伸开来的。那远看只有一道白线的海浪,到近处时已经足够吞没最高的建筑。小小的飞船在这样的巨浪前,就像一条巨棱鱼嘴边的小白虾,一口不知能吞掉多少。 但是,小白虾不认输! 维特把操纵杆推到底,大叫着为他的小飞船鼓劲儿,整条船简直要飞成巨浪前的一道闪电……但还是比闪电慢了一点。 巨浪当头砸落的时候,魏特认命地向下急坠。 既然跑不过海浪,只好试试能不能钻进海底逃出生天了。 小铃铛作为一条低价的小飞船,并没有任何多余的功能——它并不能在水底航行。 但魏特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它密封极好,足够抗压,引擎并不会因为入水就熄灭或爆炸……应该,不会吧? 然而事实上,他需要考虑的根本不是引擎会不会爆炸的问题。 小飞船刚掉进海浪就开始疯狂翻滚。猛烈的海浪与他经历过的飓风到底还是有所区别,海水强大的压力和重量根本不是小铃铛这样的飞船能够承受得起的。 整条船就像个翻腾不休、下一瞬就会破掉的气泡,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响。魏特被甩得头昏眼花,几乎连操纵杆都抓不住,但还是竭力操纵着飞船,想要从水流里钻出去。 他成功了。虽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成功的,毕竟浑浊的海水里,他已经什么都看不清,完全是在没头没脑地乱撞。 只能……再次感谢他捉摸不定的好运气? 小飞船平静下来的时候正底儿朝天地漂在海水里。被锁在驾驶座上的赏金猎人大头朝下地发了一会儿呆,几乎想要跳起来欢呼。 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小飞船居然都没有漏水呢!多么顽强的小家伙! 他把自己吊在那里,嘿嘿笑着晃动手臂,像条章鱼一样扭来扭去,正想让飞船翻过身来离开海底,视线边缘飞快地划过几道黑影。 他扭过头,看着舷窗外的海水。他并没有潜得太深,微弱的天光还能透进水里,照着还没沉淀下去的各种泥沙和垃圾,能见度很低,但在又一道黑影划过的时候,他还是看清了。 那是一条黑色的飞船。 他曾经见过,黑色的飞船。 这样的飞船曾经在另一个星球上追着他攻击,还把他带到了一条巨大的战舰上。 那是幻影号。 ……他不知道原来幻影号还能在水里飞!卖那么贵果然是有道理的啊…… 他不该管闲事。买得起幻影号——还不止一条——的人的闲事,也不是他能管的。可他看着那几条黑色飞船飞掠而去的方向,心里就是痒痒的,仿佛是他的直觉在告诉他,如果真的当什么都没看见,他一定会后悔。 抓着脸沉思片刻,他还是藏好了小铃铛,追着飞船游了过去。 他就过去看一看……反正也未必追得上呢。 作为半个水生种族,他在水里像条鱼一样灵活,游得也很快。虽然没有快到能追上飞船的地步,但那些飞船也并没有跑太远。 天越来越黑,水中的光线彻底消失之前,他找到了那几条飞船。 它们藏在被海啸摧残过的珊瑚群里,像几条黑色的大鱼,一动不动地潜伏着。 魏特在它们后面躲了一阵儿,又绕个圈儿,偷偷地游到了它们左侧。 他没再往前。因为在他们前方,海底的地面突兀地向下沉去,形成了一处水底的断崖,断崖之下,本该一片黑暗的海底却被柔和的光芒照亮。 那是一座海底城市。 在沃图,这样的海底城市有很多。大多数的城市都有不同种族的人混居,少数较为封闭的城市只接受同种族的人居住——是的,虽然被外人统称为“沃图人”,这个星球上也存在着好几个不同的种族。 维特一路上听那对姐弟提起过,这两种不同的城市其实很好辨认:多种族混居的城市看起来更加有科技感,像其他星球建在陆地上的大城市一样,有各种高楼大厦,而且多半会用一个巨大的屏障将整个城市都罩起来,让无法在水中呼吸的外来者,也能在城市里来去自如。 而那些不太欢迎外来者的城市,建筑会有更强烈的种族特色,而且多半没有屏障,整个城市就浸在水里。 倒不是说这些城市就更加落后一些,只不过,他们多半不会去考虑外来者,尤其是外星人是否舒适。 眼前的城市看起来像是后一种,但奇怪的是,这类城市一般不会离港口太近……他是不知不觉地被海浪卷到了很远的地方吗? 以及,那几条幻影号又为什么要偷偷摸摸跑来这里? 他猜测着,也观察着,不知不觉又靠近了些。这座小小的城市有种梦幻般的美丽,所有的建筑都是半透明的圆形,像五颜六色的水晶球一样架在巨大的珊瑚枝上,建筑的入口开在上方,许多人甩着长长的鱼尾钻出来,柔和的光芒折射在他们的鳞片上,细碎的光点闪闪烁烁,宝石般晃人的眼。 然后他发现,这些人正在向城市的边缘游去。 他觉得他们像是抱着什么东西,但离得太远,又实在看不清。但当他的视线随着那些人移动,他忽然意识到,那一圈包围着整个城市的雪白支架,并不是死去的珊瑚。 那是一副大得他前所未见的,某种动物的骨骸。 那动物身形极大也极长,蜷曲着身体,像是把整个城市抱在怀中。 魏特起初以为那是某种水生生物——海里的生物有许多都大得离谱。但当他从其中分辨出两支分叉的、锋利的长角,还有那并拢在背后的巨大双翼,他的心在胸腔里重重地一撞。 他见过的……他所知道的与此最相似的巨兽,是变回原形的伊斯。 那像是一副,比伊斯还要大许多倍的,巨龙的骨骸。 ------------ 海啸(2) 两次日落之后,被海啸攻击过的港口就恢复了正常。 大大小小的海啸在这个水系行星上司空见惯,人们早已习以为常,连到底是什么引起的海啸都懒得去问,最多不过彼此嘀咕两句“最近的海啸有点多”。 港口的建筑就像随时能变成潜艇的船一样,眨眼就能密封起来,倒也没受什么损失。只是地面上多少还残留着海水带来的泥沙和垃圾,在热烈的阳光下升腾起来的腥臭,比平常更浓郁了几分。 伊斯面无表情地把遮住口鼻的斗篷拉得更严实一点,娜娜也早就捂着鼻子一头扎进了他怀里。 “好臭呀!”她哼哼唧唧地抱怨。 “是你自己要跟过来的。”伊斯说。 他原本可没打算带上小龙,毕竟她的训练任务还远远没有完成。 但是泰丝说:“如果你不在她身边,就更没人管得了她了。” 这话……好像也没错。 在得到了小龙“出去玩多久就加倍训练多久”的承诺之后,他还是把她带到了沃图。 走在港口的街道上,他觉得他们还挺引人注目的,可他们明明都已经好好地做了伪装——他现在看起来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布瑞坦人,而娜娜也不过是他怀里一个一岁多的布瑞坦小女孩儿。 头发还很正常,并不会像蛇一样扭来扭去。 这些人到底在看什么? 但他也不能随便抓一个人过来就问“为什么要盯着我看”,只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在街上闲逛。 好在,没逛多久他就找到了目标。 街边的一家烧烤店,门外的沃图人店员伸展着十几只触手,每只触手里都捏着一打优惠券,像开花一样不停地挥舞着,卖力地招揽着顾客。 他走进店里,靠窗边的位置上立刻就有人向他招手。 他皱着眉头走了过去。魏特看着他明显不怎么高兴的一张脸,有点不明所以,正在担心他所发现的东西是不是比他预料的更重要,伊斯开口问道:“很明显吗?” “……啊?”魏特一脸茫然。 “我的伪装有哪里不对吗?”伊斯不满地问,“有什么很明显的破绽吗?” “低调一点”是魏特的建议,但他并没有告诉魏特他会变成什么样子,魏特却显然一眼就认出了他! 难道就因为他抱着娜娜? 维特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伊斯变幻出的面孔的确平平无奇,装束也十分寻常,可就是一眼就能让人觉得,这个人一点也不寻常。 “这个,我想是因为……”他干笑着比划,“气质!这是气质的问题!” 伊斯自己大概也没有察觉到,跟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他看起来会柔和许多,但独自身处人群之中,他就会不自觉地散发出一种“离我远点儿”的冰冷与凌厉,让人觉得危险……又迷人。 再加三层斗篷都挡不住。 只不过,后一个词他要是敢说出口,伊斯大概会让他这辈子都不敢再用这个词。 伊斯勉强接受了他的解释,把娜娜放在一边的座位上,让她自己去吃串成一串串的各种烤海鲜。 “以及,”魏特继续干笑,“一般我们不会让这么小的小孩儿吃盐烤海虾这种东西。” 更别提还是连壳一起嚼。 娜娜立刻不高兴地朝他呲了呲一口锋利的小白牙。 阻止她吃东西,比阻止她玩游戏还要可恶! “随便她吧。” 既然已经很醒目,伊斯也懒得管那么多了。他都没有变成龙在港口飞来飞去,就算很低调了吧! 魏特也已经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一点,索性把声音压得更低,开始说正事:“你一定猜不到发生了什么!我昨天又去那里看了一次,那些飞船已经不在了,可是……那座城市也不见了!” “……不见了?”伊斯挑眉。 魏特用力点头:“我没敢靠太近,但我观察了附近的水流,我怀疑那座城还在那里,只不过被隐形了……这么一说,城里的卡那人那天聚在骸骨边上,也很像是在进行什么仪式呢!” “你是说,他们使用了魔法?”伊斯问。 魏特挠挠下巴:“我觉得是。毕竟我也没在那里看到什么机器,卡那人……我打听了一下,他们在这个星球也算是十分神秘的一个种族,根本没人知道附近就有一个卡那人的城市!虽然也没听说他们会魔法……” 卡那人似乎很少,但他们不允许任何外人进入他们的城市,也就没法儿统计到底有多少。他们有一条长长的、蛇一般鱼尾,手臂与腰侧有鳍相连,展开时像两扇小小的翅膀,虽然不能飞,游动起来却非常快。 “对了!”魏特突然想起来,忍不住往伊斯头顶看了一眼:“他们头上也会长角!” “什么叫‘也’?”听懂了的伊斯很想翻他白眼,“你会觉得那些鱼人跟龙会有什么关系吧?” 巨龙的血脉可不是那么好传承的! 魏特讪讪地笑。因为那副巨大的骨骸……他还真有点这种想法。 “带我去看看吧。”伊斯说。 不管那到底是什么,去看看自然就知道了。 . 这一天的天气很好,灿烂的阳光直射而下,海水清澈见底,即使潜入了水中颇深的地方,都还有粼粼的波光相伴,与海啸那天的昏天黑地,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们是直接游过去的。路上不时有船从他们附近经过,但即使看到他们,也不会太过惊讶。 这里是沃图,在水里游泳就跟其他星球在街上步行一样正常。 离港口稍近的地方,还有不少人跟他们一样游来游去,稍远一些,就几乎没什么人了。海中与陆地到底有些不同,这里的港口之外很有一些凶猛的肉食动物,如果有船可坐,也没什么人会故意去冒险。 但再凶猛的鱼也不敢接近一条有意放出了威慑的龙——说实话,连魏特心里都有点怕怕的。如果是在陆地上,他还可以用叽里呱啦说个不停来缓解紧张的情绪,但在水里……因为伊斯不爱戴头盔,就算他说了他也听不见,而即使他愿意比手画脚,伊斯大概也懒得多看他几眼。 ……为什么这一次阿尔茜泰丝她们都没来呢?让他独自一人面对伊斯,他还是有点怵啊! 不过,一路一言不发也不是没好处的。他们游得很快,没多久就到了目的地,那片断崖之上。 那天的几条幻影号早已离开,就像它们来时一样无声无息。魏特也不知道它们到底为何而来,是不是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但总归是跟那座会消失不见的城市有关。 从断崖之上往下看,此刻只能看见一片黑暗,仿佛他那天所看到美丽城市只是个幻影。 事实上,谨慎起见,魏特并没有靠近去查探那座城市是否还在那里。 倘若被发现,他必然讨不了什么好,还会惊动对方。 这两天他当然也不是什么都没做。他想方设法地打听了他所看到的城市里的那个种族。 卡那人有着据称是整个沃图最古老的文明,但至少现在,他们在沃图并没有什么存在感,连本星球的人都有许多根本没有听说过这个种族,但无论是他打听到的,还是从网上查到的消息,都十分郑重地强调了一点——不要招惹卡那人。 这个种族虽然数量极少,也满足于安安静静地躲起来过自己的日子,并不爱惹事,但他们护短,记仇,心眼儿小且战斗力极强,惹上他们的人,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虽然如此,卡那人也并不算是与世隔绝。他们有专人负责与外界沟通,在沃图星的议会里也有一席之地,虽然通常并不发表什么意见……据有幸被允许参观过他们的城市的人表示,卡那人的生活和科技水平在整个沃图星算是中上,毕竟他们人少,能力却不弱,游动的速度极快,还能不用任何装备地下潜到沃图星上大半智慧种族都到达不了的深度,所能获取的资源,自然也就不少。 所以卡那人的城市,大都位于比较偏僻,甚至有些危险的地方,比如海底火山附近之类。而魏特发现的那座城市,无论在哪里都找不到记载。 但他确信它还在那里——在他的认知里,把一座城市隐藏起来,怎么也比把它转移到另一个地方要容易得多。 伊斯从断崖之上探头往下看,什么也没有看见。 如果是魔法制造的隐形屏障,通常是骗不过他的眼睛的。但在这片星域里晃了几年……以及,他到底也成熟了一些,倒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盲目地相信自己天赋的能力。 他试图用另一种方式去看,但他尚未放出自己的意识,魏特就开始使劲儿向他比划。 伊斯忽然意识到,虽然他能懂得所有的语言,却并不能看懂这个星域的手语……好在魏特终于意识到,他们其实是能彼此“通话”的。 他在通讯器上给他敲了一连串的“鱼鱼鱼鱼鱼!!!” ……有点傻,但伊斯听懂了。 他眯眼看向断崖下那一群群悠然自黑暗中游过的鱼。 ------------ 海啸(3) 这里的鱼不算少,有的成群结队,有的独自游来游去,看起来跟其他地方也没什么不同,但如果盯着魏特所指的位置仔仔细细地看上一会儿,就会发现,有些鱼会突然消失……然后出现在另一个地方。 它们穿过了某种屏障。 看来,这个城市的屏障,就只有“隐形”的能力而已。 这样的话…… 伊斯低头看一眼无聊到像鱼一样在水里咕噜噜吐泡泡的娜娜,有了个十分“低调”的主意。 然后,眼睁睁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布瑞坦人变成了一大一小两条银鳍长尾的鱼的魏特,就因为震惊而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连呛了几口海水才闭上。 这很……神奇。虽然很想跟着一起去,但如果要魏特自己也变成鱼,他还是有那么一点怕怕,所以也只能用复杂的眼神目送着那两条鱼大摇大摆地游向那座看不见的城市,然后消失在黑暗之中。 . 伊斯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强大或熟悉的力量。但在穿过那层屏障的时候,他感觉到了微微的阻力。他不以为意地甩甩尾巴,轻松地钻了过去,出现在他眼前的,却并不是魏特描述中的神秘城市。 他只看见一个空荡荡的水底洞窟,墓穴般黑暗又寂静。 ……陷阱? 他倒不是怀疑魏特。那家伙傻乎乎的,就算被人利用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可他也这么轻易地钻了进来,实在是……让他有点恼羞成怒。 而让他更为恼怒的是,紧跟在他身边的娜娜,这会儿也没了踪影。 她显然是落到了别的地方,但他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她就在附近。 无论是因为魔法还是科技,这见鬼的情况显然又与“空间”有关……这种连他,连独角兽号都还没能弄清的技术,难道其实已经被很多人掌握吗?还是说,这一次的事,也与那个从他眼皮底下逃掉的战斗机器人有关? 如果真是这样,这回他可绝不会再放过那家伙! 他甚至都没有变回人形,就以一条鱼的形态怒气冲冲地撞向洞窟边一条隐蔽的通道。 那狭窄的通道隐藏在漂浮的海草之间,可他看得见它,也看得见藏于其中的身影。 卡那人。 魏特说得没错,他们看起来的确有那么一点点像龙,尽管他们长长的尾巴因为有鳍而更像是鱼尾,他们头上的两根角也更像树枝或珊瑚枝,远不及龙角那样锋利,他们肋下的“翅膀”有些可笑,他们吻部向前凸出的、覆着细细鳞片的脸很像海蛇……但这些像与不像凑起来,要说与龙有什么关系,似乎也说得过去。 但伊斯可不会在乎这个。 他气势汹汹,横冲直撞,用他坚硬的头部朝那个试图避开的卡那人狠狠来了一记头槌。 卡那人似乎有些惊讶,但还是灵活地一闪,避开了。 攻击失败的伊斯鱼更生气了。他长尾一甩,不屈不挠地追了上去,同时脑子里却也响起了警告——他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幼稚?!难道因为变成了鱼,就连脑子也跟鱼一样了吗?! 这不科学! 然后他又立刻说服了自己——他只是在扮演一条真正的鱼而已。 他并不习惯这样的形体,但速度也一点都不慢。这一次,来不及躲避的卡那人被他堵在了角落,不得不拔出插在背后的武器。 看多了各种枪炮,那武器几乎让伊斯生出一点亲切感来。 那是一柄长剑,虽然长得有些奇怪。 它白森森的,看起像是一截骨头。该是剑刃的部分只有两排细密的骨刺,看起来倒是有几分骇人。 但在攻击之前,卡那人开口发出了奇异的声音。 那声音普通人根本无法听到。它在海水中波动着,一层层向着伊斯推挤而来,却并没有什么攻击性,反而带着安抚的意味,仿佛精灵唱给林间野兽的歌。 伊斯有些迟疑地停了下来。 那当然不是龙语。可他感觉到某种……相似的韵律。 他停留在水中,有些烦躁地甩着尾巴。自以为成功地安抚了这条从未见过的怪鱼的卡那人十分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有些好奇地凑上前来,似乎想要摸摸他银白的鳞片。 他往旁边一扭,避开了那只手。 就算现在是条鱼,他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乱摸的! 但可惜的是,另一条龙并没有他这样的骄傲。 看着另一个卡那人从通道的另一边游过来,而娜娜变成的小鱼惬意地瘫在他怀里吐泡泡的时候,伊斯忍不住愤怒地吐出了一个巨大的水泡。 一条鱼在水里吐出的泡泡能有什么伤害力呢?……它也确实没有。 伊斯并没有娜娜那种吐出能毁灭一切的泡泡的能力,即使有,也不会用在这种时候。 抱着小鱼的卡那人在泡泡破裂之前就伸手戳破了它,换来小鱼一个欢快的摆尾,那张并不容易表现出神情的蛇脸上,所有的线条都似乎柔和了下来。 对着一条明显有些焦躁,却不再有什么攻击行为的大鱼,两个卡那人在短暂的交流之后钻进了通道里,抱着娜娜的那一个,还特地回身看了伊斯一眼,举了举手中的小鱼。 心安理得甚至兴高采烈地给“敌人”当着人质或诱饵的娜娜欢快地吐了一连串的泡泡,而伊斯看懂了她无声的得意——我现在,只是一条不会说话、弱小又无害的鱼而已呀! 他气得想笑,却也还是掐灭了心头小小的怒火,慢悠悠地跟着两个卡那人游了出去。 他们似乎没有什么恶意,对着两条鱼也没有太多的提防,那么,不趁机探听出点什么,对难得变成“鱼”这种低等生物的他来说,也未免太亏了。 洞窟外的通道曲折而狭长,乍看似乎是天然形成,各种海草和贝壳十分自然地附着在珊瑚或岩石之上,一群群小小的水母在水中飘来飘去,它们所散发出的淡淡的荧光,是通道里唯一的光源,水波荡漾间,各种各样的影子晃来晃去,而海水的阻隔,让所有声响都变得沉闷又遥远。 伊斯恍惚能听见某种规律的节奏,心跳般一下又一下,可仔细去听的时候,却又什么都听不到了。 卡那人开启通道里的机关时完全没有避着他的意思。他们大概真把他和娜娜当成了两条有点聪明,但还完全算不上拥有“智慧”的鱼。 从滑开的暗门钻进另一条通道的时候,伊斯下意识地甩了甩尾巴。 此刻的他看起来并没有鼻子,当他仍能闻到水中若有若无的腥气。 那是血的味道。 卡那人在这方面显然没有那么敏感,但游出去一段之后,当水中的血腥越来越浓,甚至能在闪烁的微光中看到一丝丝淡淡的血色,他们终于察觉到了危险。 他们交谈是无声的。那种声波似乎就是他们的语言,伊斯并不能完全听懂,却也能听个大概——有敌人闯入了这里。 他们看起来有些紧张。这地方对他们而言似乎一直很安全,但他们很快也冷静下来。片刻的犹豫之后,抱着娜娜的卡那人放开了小鱼,冲她挥了挥手,似乎是让他们自己离开的意思。 但娜娜当然不会这么轻易离开。 她围着那个卡那人转来转去,像只摇头摆尾的小狗。卡那人看着她,温柔又无奈地发出低低的声波,但无论娜娜是否能听懂……她都可以假装没听懂! 伊斯待在一边,很有点幸灾乐祸——你觉得她很可爱是吧?烦起来也可烦啦! 卡那人当然不能拿一条什么也不懂的鱼怎么样,也不能再为它浪费时间,只能不再理会它,警惕地向通道另一边游去。 血色就是从那边漫过来的。 即使同样闻到了血腥,娜娜也完全没当回事,开开心心地跟上去,伊斯便也慢条斯理地跟在后面。 不知道是靠感觉还是靠夜视,在微弱的光线之中,卡那人依然行动自如。他们握着那种奇怪的骨剑,长长的、带鳍的尾巴在身后扭来扭去,游动的方式既像鱼又像蛇,却仿佛能与水流融合在一起,又轻又快,灵活无比。 当一道寒光从黑暗里直切出来,游在前面的卡那人敏捷地后撤,抬手挥起的骨剑将当头劈落的利刃格向一边,在岩石上拉出一闪即逝的火星。 而那火星照出的黑影,让伊斯近乎兴奋地往前窜出了一截。 那是机器人。 ------------ 海啸(4) 伊斯觉得他跟各种战斗机器人也算老朋友了,不管是有自我意识的还是纯粹的机器。在阿米斯特那条如今不知藏在何处的巨大飞船上他就对付过了六七种型号的机器人,而那位只在梦境里打过一场的兰迪27号……也算是一种。 出现在海底的这个机器人与他之前所见的都不一样,但从外形风格和材质判断,再加上魏特之前所看见的幻影号,基本可以肯定,这家伙是阿米斯特派来的。 他已经很久没有阿米斯特的消息,但想也知道,那家伙绝不可能安分守己地什么也不做。 而此刻,他也很快就意识到,他完全可以袖手旁观。 阿米斯特的目的很可能跟他一样,说不定还能帮他省点功夫。 何况,他现在,也只是条大鱼而已呢! 他精准地用尾巴把兴奋地往前凑的娜娜拨了回来,给她一个充满威胁的冰冷眼神,总算让她老实了一点。 然后一大一小两条鱼,就漂在那里看热闹。 正如魏特所打听到的,卡那人的战斗能力相当不错,尤其是在水中。 他们如海蛇一般滑溜,也如鲨鱼一般凶猛,长而柔软的身躯可以扭成各种匪夷所思的形状,攻击的角度刁钻又狠辣,唯一的弱点可能在于,以机器人为对手,他们的力量不是太够。 伊斯好不怀疑他们奇异的长剑能像利齿一样轻易撕开柔软的血肉,可砍在机器人坚硬的金属外壳上,连痕迹都留不下多少。而他们显然也是第一次遭遇这样的敌人,既不了解对方的弱点,也不了解对方的战斗方式。 而且与机器人相比,他们几乎是毫无防御。别说盔甲之类了,除了脖子上套了个似乎是用来通讯的项圈,他们身上连层布都没有,而他们细密的鳞片,对机器人来说简直不堪一击。 水中未散尽的血腥,足以证明他们的同伴的遭遇。 但有趣的是,他们发出的声波对机器人似乎有些影响,能让它时不时地失控般发呆。再加上对地形的了解和彼此默契的配合,两个卡那人对一个长得像章鱼的机器人,在短暂的时间里占了上风。 但当另一个机器人从黑暗中浮现,堵住了其中一个卡那人的退路,情况就变得有些不妙了。 另一种声波在海水中回荡,伊斯从其中听出了警告和求救的意味。 然而更快赶来的是对方的援兵——另一个机器人从伊斯身后的通道里冲了过来。 它有四条手臂……或腿,是章鱼触手般的长鞭,另外四条则是利刃般的节肢。靠近伊斯的时候它稍稍停顿了一下,仿佛它所得到的数据无法告诉它,它所面对的到底是什么,但它还是很快挥起两只手臂,斩向阻碍它前进的“鱼”。 发现敌人的娜娜掉头猛冲过来,张嘴就是一个泡泡。而在她命中目标的同时,伊斯甩开又长又扁的尾巴,重重地砸在机器人身上。 他的现在的力量或许不及变回原形的时候,却也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 娜娜的泡泡没有命中要害,但也轰断了对方两条腿。被砸到岩壁上的机器人滋滋地冒着火星,身下的六条腿挥舞着,试图恢复平衡。几个小小的炸弹从它的身体里钻出来,交错着飞向伊斯和娜娜。 眼看着娜娜跃跃欲试地想要把炸弹当球接,伊斯赶紧拦过去。骤起的冰墙之外,四枚炸弹都被他操纵着水流反推回去,尽数落在了那个机器人身上。 随之而起的爆炸强烈得出乎伊斯的预料。 整个通道都在随之颤抖,仿佛下一瞬就会彻底塌陷。震荡的水流在层层加厚的冰墙外咆哮,被海水压住的火焰红得像血,包裹在浓烟般泛起的大量水泡之间,向四面喷射开来。 那速度慢得每一个变化都肉眼可见,却并不意味着它不危险。 受惊的卡那人不自觉地回头,两个机器人却似乎完全不受爆炸的影响,一心一意地攻击着敌人。 眼看一个卡那人就要被戳个对穿,伊斯下意识地吐了个泡泡——尽管他其实并不需要做这个动作。 厚厚的冰层冻结了机器人直刺而出的利刃,迅速蔓延上它整个身体。 在水里就是有这个好处。 伊斯有点漫不经心地想着,用同样的方法解决了另一个机器人之后,游到了目瞪口呆的卡那人面前。 卡那人十分明显地向后退了退,没有眼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透露出惊疑与敬畏,却也同时生出了警惕。 伊斯想了想,开口用他们发出声波的方式说了一句话: “我要见你们的首领。” 但他说的是龙语。 他猜卡那人大概是听懂了,因为那张呆滞的脸上同时流露出迷茫和震惊,仿佛他在他眼前变了个身…… 他就干脆在他眼前变了个身。 他总不好以“一条奇怪的鱼”的身份去跟对方的首领见面吧。 他其实很想变回巨龙——对方脸上的神情一定会十分精彩,可惜如果他真的变回原形,只会卡在这狭窄的通道里……那是他并不想要的另一种精彩。 他变回人形,娜娜立刻就兴高采烈地配合着他变成一个黑发金眼的两岁小女孩儿,扑腾着小短腿儿游过来,抱住了他的脖子,快乐地朝着卡那人吐泡泡。 伊斯以为他会在卡那人脸上看到加倍的震惊——他也的确看到了一瞬,但在短暂的一片空白之后,两个卡那人几乎同时露出了“原来如此”的释然。 他们恭敬地向他躬身,仿佛早已预料到他的到来一般,做出了邀请的姿势。、 伊斯顿时就觉得自己变成鱼偷溜进来的“低调”有点傻……多半是被魏特传染的吧。 虽然是被“邀请”,但那一个卡那人在前面带路,另一个在后面“保护”的姿态,怎么看都更像押送,透着十二万分的警惕,仿佛他是比机器人更危险的敌人。 没走多远就有更多的卡那人游了过来,沉默地“守护”在两边。 伊斯抱着娜娜游在中间,并不在意他们的态度。他们知道他是谁也好……也许他不用再浪费唇舌解释自己的来意。 路上他们遇到了几具卡那人的尸体,也撞上了另一波机器人,但它们甚至都没有开始攻击,便缩回八条腿儿,变成了几颗金属球,毫不犹豫地跑掉了。 没有一个卡那人去追击敌人。倒是娜娜兴奋地要扑出去追球,又被伊斯一把拎了回来。 他猜那些机器人之所以离开,大概是因为阿米斯特还不想跟他正面对上。被对方如此忌惮,似乎也值得小小地得意一下,可这样一来,能躲在一边捡便宜的人就变成了阿米斯特,又难免让他有点不爽。 怀着这种并不十分愉悦的心情,他们在通道里穿行了好一会儿,终于进入另一个洞窟。 这洞窟比他刚出现在这里时待的那一个也没大多少,却充满了明亮又柔和的光芒。 光芒来自他们头顶。一盏圆形的灯镶嵌在洞窟顶上,判断不出能源从何而来,犹如一轮满月,将莹白的光注满整个空间,也清晰地照出周围的墙壁上用贝壳镶嵌出的图画。 伊斯扫了几眼。那图就像拉契卡的岩画,画得太过抽象,一时也看不出什么究竟。 更吸引他视线的,是光源正下方圆形的石台。 说石台不太准确。那微微高起的平台,是用红白两种不同颜色的珊瑚拼砌而成。红色的珊瑚莹润有光,在一片灰白之中连接成奇异的纹理,像某种符文……也像扭曲纠缠的血管。 平台上七根珊瑚柱围成一个半圆,每根柱子上方托着一个不大的圆盘,如果不是有个卡那人就“坐”在一根柱子上面,伊斯觉得自己大概不会想到,这柱子……其实是卡那人的椅子? 七把椅子上这会儿只有一个人坐着,长长的尾巴蛇一般盘在柱子上,一声不响地打量着伊斯。 伊斯不知该如何判断卡那人的年龄,但既然鳞片还没有开始黯淡褪色,应该还是壮年,那双充满审视的眼睛是与龙颇为相似,只是没有那么明亮的暗黄色,黑色竖瞳嵌在不能眨动的眼珠里,盯着人看的时候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伊斯可不耐烦跟他看来看去,玩那些“你猜我在想什么”的无聊游戏。他直截了当地开口:“你知道我是谁。” 卡那人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是的,我们知道……从我们得知你的存在的那一天开始,我们也一直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来到这里……你听到了奎恩那的召唤,不是吗?” 伊斯皱眉。这句子太长,他听得半懂不懂,却能听出那种让他极其不悦的,高高在上般的骄傲。 这很奇怪——这个卡那人分明畏惧着他的力量,从他进入此地的那一刻起就一直紧绷着身体,可他又仿佛是发自内心地觉得,他的地位在伊斯之上。 伊斯看向那半圈椅子。七把椅子里,位于正中的那个明显有所不同,而此刻与他对话的卡那人,坐在左边第二张椅子上。 “……换个人来跟我说话。” 他指着正中那张椅子,开口道。 ------------ 海啸(5) 卡那人的表情看似没什么变化——那被鳞片覆盖的面孔很容易掩饰不那么激烈的情绪,但他暗黄色的眼珠里,黑色竖瞳微微一缩,交叠在尾巴上双手,手指也不自觉地抽了抽。 “这里只有我。”他说。 “那你们放这么多张椅子,是为了好看还是为了凑数?”伊斯嗤笑。 “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还不值得惊动七人议会的所有成员。”卡那人挺直了身体,微抬起下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气势逼人。 但这点气势对伊斯完全无效。 “‘不请自来’?”他冷笑着重复,“难道是我自己愿意来的吗?我好端端地在水里游泳,忽然就被带到了这个鬼地方……我倒是想问问,你们这是想干什么?” 他的“游泳”是别有目的没错,但他也的确不是心甘情愿被送到这里来的——他可没撒谎! 而他并没有意识到,当他并不那么刻意地想到“听懂”对方所说的每一个字的时候,他的理解反而变得毫无阻碍。 不知是没想到他会这么无赖地反咬一口,还是他因为说太快没听懂,卡那人一瞬间显得有点懵。当他反应过来,试图反驳的时候,另一道声音传了过来。 “请冷静,远道而来的客人。” 一个卡那人从洞穴的另一边游了过来。 说实话,伊斯不太能分辨这些卡那人,他们的脸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但游过来的这个,在左边的角上套了一个蓝色宝石打磨的圆圈,脖子上套的项圈更是一层又一层,多得伊斯有点怀疑他之所以游那么慢,不单是因为他的年纪,也因为戴的饰品实在太重。 是的,这个鳞片斑驳的卡那人衰老得十分明显,但其他卡那人对他的尊敬也显而易见。 连那个坐在椅子上的傲慢家伙都站了起来,向老人张开双臂,行了个像是要跳舞的礼。 但面对伊斯的时候,老人却显得谦恭有礼。 “我是希达。”他说,“欢迎,伊斯·克利瑟斯,无论你是以何种方式,因何而来,现在,你在这里……这就是奎恩那的安排。” 第二次听见同一个词,伊斯终于抓住了那个名字。 “奎恩那?”他反问,“那是谁?你们的神?” 大概是他提起这个名字的神情和语气都太过随意,几乎所有的卡那人都对他怒目而视。 “我们的神,我们的创造者,我们的祖先。”老卡那人倒是保持着平静,向两边抬起手臂,“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在这里。” 伊斯往四周瞧了瞧,意识到他所指的,是洞窟四周的壁画。 “……你真觉得这些东西是一个外来者随随便便就能看得懂的吗?”他有些无奈地反问。 如果他对卡那人的历史和传说多少有所了解,也许还能猜出一点,但无论是魏特打听来的消息,还是达里埃尔百忙之中给他找到的一些资料,都连“奎恩那”这个名字都没有提到过——卡那人对自己的一切都守得严严实实,也不知道保持这种神秘到底有什么意义。 老卡那人脸上的从容淡定也终于僵了一瞬。 “那么,”他说,“如果你想要了解更多……请让我为你解释。” 伊斯点了点头:“多谢。” 他也不是不懂礼貌的人。而这个老卡那人,虽然说话和行动都慢得令人心累,但到底还是能沟通的。 他对这种慢吞吞的老人总是多一点耐心,大概是……因为远志谷里那位老法师的缘故。 记忆中的某些碎片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像蚌壳张开时流过的一点微光。伊斯跟着老卡那人游向墙边,意识到有故事可听的娜娜睁大了眼睛,急切地向前倾身。 “当奎恩那从黑暗中醒来时,他是这个世界唯一的生命,唯一的灵魂……” 老卡那人的声波像从地底深处冒出的气泡,咕噜噜,咕噜噜,低沉又缓慢。 而他所讲述的故事,与许多种族的神话并没有太多的区别。 比如,奎恩那觉得这个世界该有光,于是便有了光,而奎恩那觉得水是生命之源,这个世界就与众不同地几乎完全被海水覆盖…… 总而言之,奎恩那创造了……至少是整个沃图星,和沃图星上所有的水生种族。 他是个负责任的神,并没有在创造一切之后就撒手不管,任他们自生自灭。在很长的时间里,他时常化身成有着长长鱼尾、头生双角的形象——没错,就是他最初的创造物,卡那人的形象——骑着一头神奇的巨兽,飞过整个世界。 伊斯的嘴角抽了抽。听到这里,他大概知道了魏特所看到的那副巨大的骸骨在整个故事里的位置,也明白了为什么之前那个卡那人会流露出一种高高在上的傲慢。 无论多么“神奇”……那到底只是个坐骑。 卡那人大概觉得,他们与他的区别,就像是人与兽,或人与机器人的区别。 老卡那人希达依旧不紧不慢地讲述着那些遥远的传说,之前那个拿下巴看人的卡那人却有意无意地瞥了伊斯一眼。 他们既然一直关注着他,大概也知道他时不时地会驮着人飞来飞去。 而伊斯甚至都懒得回他一个眼神。 从前他可不会忍受这样的侮辱,但现在他已经学会了淡然处之。跟这样的蠢货计较,只会拉低自己的水准。 奎恩那的结局倒是有点与众不同。他没有像许多传说里的神一样化为世界的一部分,或高居于另一个世界之中,接受世人的信仰与崇拜,时不时地弄出点奇迹来彰显一下自己的力量与存在。 他放弃了自己的力量。 在活过了无数岁月之后,创造者感觉到了难以消解的疲惫与空虚。他把他的力量,把他的生命与灵魂,都散成了千亿微尘,散到他每一个创造物之中。 然而这伟大的微尘并不是平均分配的。卡那人理所当地得到了更多被他们成为“神性”的微尘,而一个预言也从那时起一直流传到今天——当岁月流转,所有的微尘重新凝聚在一起,新的神明将会诞生在卡那人之中。 当那一天来临时,因为主人的消散而陷入沉睡,最终化为白骨的“坐骑”,那头被卡那人称为“塔珐”的巨兽,也将重新生出血肉,追随它新的主人。 “还有一种说法,”老卡那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伊斯一眼,“塔珐也会像它的主人一样,诞生为一个新的生命,然后回来寻找……并唤醒它的主人。” 伊斯终于忍不住笑了。 “而你们觉得那会是我?”他问。 希达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 “如果连我们自己都无法确定哪一种传说是真的,哪一种传说是假的,又怎么能断定你是因何而来呢?”他说。 这倒是一个还算客观的回答。 “既然它还留下了白骨,”伊斯趁机提出要求,“让我去看上一眼,或许能……发现些什么也说不定呢。” 作为一条诚实的龙,他到底没能厚着脸皮说出“想起什么”之类令人误解的话。 他以为卡那人对此会比他更加急切,但希达却摇了摇头,有些遗憾地开口:“恐怕现在并不是什么合适的时机。” 伊斯忍不住挑眉——看个骨头还需要挑选时间?难道那具白骨还有能跳起来咬人的暴躁期吗? “塔珐的遗骨是陵迦城的力量之源,而那座城市,现在处于……完全封闭的状态。”老卡那人含糊地介绍,神情如言辞一般恳切:“但如果你愿意在这里待上几天……几天之后,陵迦城就可以进入了。” “……所以我不能离开?”伊斯似笑非笑。 “当然不是。”希达立刻否认,“只不过,如果你想要了解塔珐,那么,了解一下至今仍被它所保护着的我们,不也是一种方式吗?” 这个理由……倒也说得过去。 “但我并不喜欢一直待在这么狭窄的地方。”伊斯说。 希达笑了起来。 “当然不会让你们待在这里。”他说,“请跟我来。” 他们游进了另一条通道,弯弯曲曲,甚至比之前的还有狭窄,几乎只能容一人通行 然而通道的尽头,有一个设置在半个巨大的贝壳之上的传送台。 伊斯低头看一眼传送台上复杂的纹路,又看一眼传送台边的操纵台,一时竟无法分辨,这地方依靠的到底是魔法还是科技。 他抱着娜娜与老卡那人一起站上传送台,当扫描的光圈从地面一圈圈升起,他竟微微地送了口气——不是魔法。 可是……卡那人的科技水平已经发达到这种程度了吗?以他所知,在整个星域里,到现在为止,能够传送生物的技术,也只掌握在极少数人手中。 而当光圈散去,他发现…… 他发现他依然停留在原地,耳边是急促的、在水中都显得十分刺耳的警报声。 “……抱歉。” 操纵台边的卡那人看起来慌乱,尴尬,又震惊。 “你们……”他说,“超出了能传送的质量极限。” 伊斯怔了怔,忍不住笑出声来。 ------------ 海啸(6) 他们不得不从另一条路离开。 那是一条隐藏在不知多少条弯弯曲曲的通道之间的、一条垂直向上的通道。伊斯怀疑这才是卡那人平常所使用的,毕竟在水中垂直上下,对他们来说并不费力,而传送,不单耗费能源,有各种限制还很容易被打断和破坏。 老卡那人很沉得住气,即使能知道他会有怎样的猜想,也从头到尾不露声色,镇定自如,倒让伊斯都不好开口讽刺。 通道很深,顶端柔和的光点若有若无地在他们头顶晃啊晃,小得几乎都看不到。但通道本身其实挺宽,即使伊斯变回巨龙,只要不展开翅膀,都不至于卡在里面。 当他们钻出通道,便已到达阳光灿烂的浅海。 通道周围一片生机勃勃。长长的海草随着水流悠然舒展,色彩绚丽的鱼虾活泼泼地乱窜,洒落水中的阳光在澄净的海水中变幻出复杂又奇妙的层次,粼粼的光芒能让原本平常的一切都亦真亦幻,分外迷人。 当他们游得更高,越过飘荡如水神长发的海草,一座恢弘的水底城市,便躺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它比魏特所形容的那座城市要大得多,城市里的建筑并不是他描述的那种“珊瑚枝上缀着半透明的水晶球”的精致与梦幻,倒更像是层层叠叠的螺壳垒成无数高塔,而城市外围,也没有巨大的白骨围绕。 这是另一个地方……另一座城。 “欢迎来到沃图最古老的城市,萨斯朋斯,我们的中心城。”老卡那人不无骄傲地向他介绍。 “中心城”,在沃图有着特殊的含义。 与很多星球不同的是,沃图并没有国家之分。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同的种族在不同的地方随意建起不同的城市,同一个种族自成联盟,无论他们的城市相隔多远,都属于一个整体,其中最强大的一个便被称为“中心城”。 而在交通和交流都变得更加便利的现在,许多城市已经是多种族聚居,原本的联盟要么变得极其松散,要么以共同的商业利益之类进行重组,但一些古老的中心城,也依旧保留了原本的地位和称呼。 卡那人的中心城名副其实——至少在这座城里,伊斯看不出“卡那人十分稀少”。水中的城市当然没有“道路”可言,但也留出了一些比较宽敞的地方以供通行。成群结队地游来游去的卡那人,似乎保存了某些鱼类的习惯,只要是往同一个方向而去,行动就会变得极其一致,连长尾甩动的频率和方向,都一模一样。直射进水里的阳光,在他们的鱼尾上反射出一片又一片明亮的光斑,看得娜娜开心地直拍手。 如果不是伊斯紧抱着她不放,她大概会扑出去跟他们一起游。 而城市中的建筑,也的的确确是各种螺壳,有些像是天然的巨螺,但更多的是用小的螺和贝类拼出来的。在各种各样的“高楼”之间,也散落着不少独栋的建筑,但无论是哪一种,外壳上都粘满了各种装饰。有的种着许多花一样的海草,有的像镶嵌宝石一样,将颜色艳丽的贝壳磨出不同的形状嵌在上面,还有用白生生的鱼骨来装饰的……乍看上去混乱得让人发晕,看习惯了,却也能体会到一种特殊的……“美感”? 总之,很让人印象深刻就是了。 大概是为了表示重视,为伊斯安排的住处是一个天然的螺壳,微微泛着珠光的白底上,一道道红褐色的斑纹整齐排列,而在此之外,那一圈圈粉蓝色的、类似海葵的生物,明显是特意“种”上去的。 拉契卡人也喜欢在自己的屋子上涂上各种彩绘,可那颜色至少是和谐的啊! 伊斯怀疑这些卡那人眼中的世界,颜色与他所看到的并不一样,否则很难解释这么扎眼的配色。但虽然有点嫌弃,他还是默默地接受了——想想一路上看到的那些奇葩的搭配,就算他要求换个地方住,大概也不会比眼前这个好到哪里去。 “五天之后,我们就能进入陵迦城。”希达告诉他,“这五天里,你可以在这里休息,也可以随意游览萨斯朋斯。如果你需要向导,我们会为你安排,如果你不需要,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你。” 伊斯点头。 不管有没有其他目的,至少这个老卡那人的态度让人挑不出毛病。 卡那人很快便告辞而去。这个螺壳……这栋建筑被海草和珊瑚所围绕,看起来似乎没什么监视,但无论有还是没有,伊斯都有自己的打算。 他在壳里四下扫了一眼,找了个位置,向娜娜伸出手。 娜娜掏出个精致的小包包,在里面摸呀摸,摸出一个比鸡蛋稍小一点的金属球。 伊斯把金属球放在地上,按下了上面一个小小的按钮。 无形的屏障在水中展开,荡开的水波在屏障上激起一阵阵涟漪般的微光。细小的水泡如珍珠般散开,屏障内部有了潮湿却纯净的空气。 习惯了被水托起的身体沉重起来,让人稍稍有些不适,但伊斯还是更喜欢待在空气里——尽管他可以不用呼吸,但他终究不是一条鱼。一直泡在水里,也还是挺难受的。 这个金属球是独角兽号最近才研制出来的东西,可以在糟糕的环境里撑起一个安全的、可以生存的空间。虽然他们的制服也有同样的效果,但金属球所需要的能量要小得多。 他们离开独角兽号的时候,泰瑞塞给了娜娜一堆这样的小东西。伊斯不像泰丝那样热衷于这一类的“小道具”,但用得上的时候,他也不介意用用。 而且,金属球制造的屏障还有另一种用处——它能够隔绝内部的声音。 屏障内空间不大,甚至没能充满螺壳里的“客厅”。伊斯站起身来,随手一抓,从衣角上抓下一只……小虫。 蜘蛛一样八条腿的小虫子,还没有半个麦粒大,黑灰色的身体泛着金属的光泽……它也的确是金属制造的。 伊斯用指尖顶着这小小的“蜘蛛”,低笑一声,把它送到好奇地探头探脑的娜娜眼前。 “要吃吗?”他问她,“味道也许不错。” 娜娜撇撇嘴,有点嫌弃。虽然看起是能吃的样子,可这也太小啦!都不够她塞牙缝的! “请不要吃掉这可怜的小家伙,” 朦胧的光芒闪了几闪,一道彬彬有礼的声音随着蜘蛛投射出的小小的幻影传了出来:“在它完成自己的任务之前。” 娜娜“哇”地叫了一声,伸手去抓投影。尽管她知道那只是道影子,这也是个不错的小游戏。 “又是你。”伊斯冷笑,“怎么哪里都有你?” “唔……因为我无聊?”阿米斯特笑眯眯地回答。 “我对你的‘乐趣’不感兴趣,但你如果总是这样凑到我面前,我就不得不怀疑你的目的了。”伊斯说。 “这次真的只是巧合!”阿米斯特举手发誓,“我是真的不知道你也会来这儿……另外,下一次,如果你遇上我的人——无论是机器人还是活人,请给他们一个判断情况然后撤退的时间可以吗?我真的完全无意与你为敌,但总是被你弄坏那么几个,我的损失也不小呢。” “就算你的战斗机器人是‘碰巧’遇上了我,那你弄这么个小家伙鬼鬼祟祟地跟着我又算什么?”伊斯真信了他才有鬼。 “只是为了给你一个友好的提醒。”阿米斯特的语气严肃起来,但在他的投影被娜娜抓得一闪一闪的时候,这份严肃又显得有些可笑。 “不要相信卡那人。”阿米斯特说,“无论他们对你表现得又多么友好……甚至崇拜。” “……我可没感觉到什么崇拜。”伊斯实话实说。 “卡那人也有很多不同的想法。”阿米斯特耸耸肩,“不说别的,单只他们的七人议会,每个人的打算都不一样呢。” “你倒是挺了解他们的嘛。”伊斯漫不经心地说。 “我对他们感兴趣很久了。”阿米斯特承认,“毕竟,只有他们拥有让死者复生的方法。” “复生?”见够了亡灵的伊斯嗤笑,“复生成一坨能行走的腐肉、完全被他人所掌控吗?” “有这种东西的吗?”阿米斯特兴致勃勃。 伊斯没有理他,他也没有就此纠缠下去,毫不在意地说回了原本的话题。 “你也见过了漂在水中的卡那人的尸体,”他问,“你有发现他们的同伴脸上有表现出任何悲伤吗?” 伊斯之前根本没有留意这个,现在回想一下,似乎是……没有? “因为他们所有死去的战士能被复活。”阿米斯特说,“我好不容易弄到了一个样本,从里到外好好地检查过——那就是个活人,活得……像他从未死过。” ------------ 海啸(7) 复活。 伊斯对这样的奇迹并不陌生,毕竟,就在他身边,“死而复生”的人就有三个:埃德,那家伙十分确定自己当时被霍安从背后一剑穿心,他胸前许久不消的伤痕也能证明这一点,但在醒来之前,他到底是已经死得透透的,还是其实还有一口气,失去意识的他并不能确定;博雷纳也是同样的情况,生与死,死与生,之间间隔的时间实在太短,短到谁也不能肯定他就真死过一回。 唯一不同的是斯科特——一个流尽了鲜血,连尸体都被烧得半焦的人,确实是死得不能再死了。可问题是,他的“复活”,却并不能算是真正地活了过来。即使他的血液会流动,他的心脏会跳,他的思考和行动都一如常人,可他的身体,完全是靠耐瑟斯的力量在支撑。如果没有凯勒布瑞恩的帮助,斯科特在向耐瑟斯举剑的那一刻就会化为飞灰,根本没有继续战斗的可能……即便如此,在他们获得胜利之后,斯科特虚假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所以,即使有种种传说,即使诸神之力的确不可思议,伊斯也不相信真有“死而复生”这回事。 连神都做不到的事,卡那人又是如何做到的?就靠不知是否真的存在过的奎恩那遗留的那一点“神性”? 开什么玩笑! 他无意掩饰自己的情绪,嘴角自然而然地翘起一点嘲讽的弧度。 而事实也正如他所猜测的那样。 “卡那人一直费尽心机地隐藏着自己的秘密。所以他们的城市不允许其他人进入,也尽量不跟外人打交道。”阿米斯特说,“我千方百计才打听出一点消息,无论事实如何,卡那人一直流传下来的说法是,他们能够复生,是因为奎恩那的恩赐。不过……我很怀疑这一点。” 与伊斯有着相同想法的布瑞坦人有自己的理由。 “我了解到了一点他们‘复生’的仪式——首先,那必须是在陵迦城。单这一点就已经很值得怀疑,因为留下最多‘神迹’的城市,是这里,是萨斯朋斯,包括之前那个迷宫一样的海底洞窟,在卡那人的传说里就是奎恩那从无边的黑暗中醒来的地方……但是你猜他们把那地方当成了什么?” “陷阱?”伊斯没什么兴趣地随便猜。 “监狱。”阿米斯特依旧笑眯眯不以为忤:“那里保留了很多古老的遗迹,也依然是七人议会仪事的重要场所之一,可它最大的用途,是监狱。” “说重点。”伊斯不耐烦地提醒。 “好吧。”谈性甚浓的布瑞坦人有点遗憾地叹口气,“重点是,他们在陵迦城的仪式,与塔珐……与那具巨大的骨骸有关。” 弄清楚这一点,可花了他不小的力气。陵迦城的存在唯有卡那人才知道,而这座城,不但是座隐形的城市,还是座会移动的城市。阿米斯特大胆地猜测,整座城,包括那具骨骸,其实都存在于另一个空间,只是时不时地会出现在力量凝聚之处,比如快要爆发的海底火山附近之类。所以每当它出现时,不远的地方总会出现地震海啸之类的灾难,有许多灾难甚至找不到源头,陵迦城却能够感应到。 “就像一条在海底觅食的棘齿鱼,总能比其他动物更快地闻到血腥味儿。”阿米斯特如此形容。 靠着这个,他的人才能找到陵迦城,并在它短暂地显露出来的时候,看到了魏特所看到的那一幕。 只不过,他的属下准备充分,自然也看到了更多。 “卡那人会把一种圆溜溜的,人头大小,像是半透明的水晶球一样的东西埋在那具骨骸下,感觉像是在给它充能,又像是某种献祭。”他说。 时间太短,那座城很快又再次消失。他所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终于听到自己感兴趣的部分,伊斯大发慈悲地把娜娜往后抱了抱,让她没法儿再对着那小小的投影换着花样地抓来抓去——她甚至会像只吃人的大怪兽一样夸张地张大了嘴去咬,“大恶龙”的故事留下的影响显然余毒未清。 阿米斯特百忙之中还特意夸张地拍拍胸口,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以表示“逃脱魔爪”的庆幸,惹得娜娜咯咯直笑。 这家伙想要讨人喜欢的时候,还是挺会哄人的。但伊斯可不会轻易被他蒙蔽。 “你所看到的‘仪式’,并不是复活的仪式吧?”他问。 “……哎呀,被你发现了。”阿米斯特摊手:“我或许是一不小心把我的猜测当成了事实来叙述,但这并不意味着我的猜测就不是事实。我可以确定,在卡那人的一切秘密里,最重要就是那具骨骸——你也是为此而来,不是吗?但这也正是我要警告你的原因……你看过那具骨头了吗?” 伊斯……其实也算是看过了。 魏特偷偷了拍了些照片。但他的设备在水底效果一般,而他的摄影技术更是乏善可陈,照片上,更加清晰的是陵迦城里那些水晶球一样的建筑,城市外围的那具骸骨,只在丛丛海草与珊瑚之间若隐若现,因为角度的问题,倒是勉强能看到那一双向后并拢的翅膀……以及那长得离谱的身体。 是的,离谱。龙的身体绝不可能长到那么长,那种奇怪的比例是飞不起来的。如果截掉一大半的话,那东西看起来确实有几分像龙,可它完整的骨骸,说是一条长了翅膀的蛇更合适。 阿米斯特立刻理解了他短暂的沉默,挥了挥手,他小小的身影便瞬间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具像是咬着自己的尾巴把自己团成一个圆圈的,白色的骸骨。 ……小小的、骸骨的投影。 虽然小,看着却远比魏特的照片要清楚。图像显然已经处理过,去掉了所有的遮掩,只剩下干干净净的一具骨头,圈成一个近乎完美的圆,这么看上去,精致得像个奇妙的艺术品。 也依然像是一条长了翅膀的蛇。 “我不知道你是听说了什么才来这里,可我觉得,这东西跟你也不是很像。”阿米斯特评价,“它更像放大了很多倍的飞蛇——你听说过飞蛇吗?” 即使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也很好理解。 “它们事实上只能滑翔。”阿米斯特的身影又出现在骨头围成的圆环中间,抬手比划:“它们会从一棵树上滑到另一棵树上……或者,你有感觉到什么‘血脉的牵引’之类的吗?” 伊斯淡淡地瞥他一眼,没有回答。 “看来是没有。”阿米斯特自顾自地叽里呱啦:“说实话,我的确对那具骨头很感兴趣,如果能弄一段儿来研究一下就好了……但卡那人对你可能更感兴趣。有一点你不觉得奇怪吗?卡那人能够死而复生,可他们的人口却一直越来越少,如今已经少到了快要灭种的危险程度。” 这人说话任性得很,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东扯西拉的,好在没什么废话。 伊斯回想了一下。他在萨斯朋斯城里看到的人其实并不少,但其中……似乎没见到小孩儿。 如果不是卡那人一生出来就有成年人那么大,那就是…… “他们的繁衍出了问题?”他猜。 “没错!”阿米斯特兴高采烈地竖起手指,“而且已经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了。我得到消息之后让人去分析了一百年内能弄到的所有数据,在帝国没有分裂之前,卡那人对外派出的各种‘使者’,就已经在暗中寻找各种科学或不科学的方法,来解决他们的生育问题。” 而他从他们抓住的卡那人脑子里掏出的一点碎片则告诉他,卡那人——或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认为这是因为塔珐的骨头力量不够了。 那具骨骸与他们的生机相连,当它的力量减弱,而它所能维持的“生机”减少,在死者仍不断复活的情况下,新生的卡那人自然就变少了。 “所以……最近几年里,或者说,自从看到了你的原形,卡那人就一直在偷偷打听你的消息。”阿米斯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伊斯也忍不住笑了:“你觉得他们想把我当成替代品?” 这可真敢想啊! “谁知道呢。”阿米斯特耸耸肩,“也许有的卡那人会真心把你当成……‘神明的坐骑’来崇拜和敬畏,但以我所知,任何一种信仰,到最后都会被‘利益’和‘欲望’所污染,更何况是在面临灭种的危机的时候——小心一点总是没错的。” 他语重心长得像是真心在为伊斯担忧。 “……感谢你的提醒。”伊斯要笑不笑,“所以,你想说的就是这些了吗?” 他捏捏手里的小蜘蛛,而阿米斯特赶紧摆手:“等等!再等一下!其实我想说,既然有缘在这里相遇,又有差不多相同的目标,也许我们可以合作一下?我真的只是想要一点点骨头进行科学研究……我这人就是这样,喜欢寻根究底……” “如果可以,你大概更想要我的骨头吧?”伊斯漫不经心地揭穿他。 阿米斯特哈哈一笑,没有否认,也不觉得尴尬。 在他再次开口之前,伊斯手指微微用力,捏碎了那只小蜘蛛。 ------------ 海啸(8) 坚韧的金属因为极度的寒冷而变得脆弱,轻而易举地碎成了一堆黑灰色的颗粒。伊斯把手往娜娜眼前送了送,问她:“还要吃吗?” 娜娜回他一个白眼。 完整的她都嫌弃好吗!这都碎成渣渣了!当她是什么嘛! 但很快,她从伊斯微暗的眼眸里感觉到了什么。 她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拿她柔软的、胖嘟嘟的脸颊,在他脸上蹭了蹭。 伊斯忍不住笑了,抬手摸了摸娜娜的头。 小孩子的直觉真是敏锐……他以为他并没有表现出什么。 他的心情的确不太好。在阿米斯特声称卡那人一直利用着那具骨骸的力量,在他一再重复着“我只是想要一点点骨头”的时候,他莫名地想起了冰芒。 想起了他的母亲,还有被他杀死的银牙,被利用和亵渎的遗骨——连斯科特都曾经参与其中。 他已经为它们复仇,可它们曾经遭受的一切,并不会因此就不复存在。 巨龙的灵魂会散在天地之间,它们或许并不在意自己剩下的那堆骨头,可还活着的他,却无法不在意。 ……塔珐呢?或者,曾经与它相伴千万年的奎恩那呢?如果卡那人真的附在那具尸骨上吸收它最后的力量,还有谁会为它在意吗? 他对一具还不确定是不是他的同族的骨骸,原本有的只是一点点好奇。可现在,他却不由自主地想要……去了解更多,去做更多。 所以,他不会与同样想要利用那具骨骸的阿米斯特合作,即使他似乎颇有诚意地告诉了他那么多……可他又没逼他,那不都是他自己迫不及待地倒出来的吗? 而阿米斯特能够拿来“交易”的东西,他多少也能猜到——他能在他这里偷偷留下一只小蜘蛛,自然也能在其他地方留下更多的小间谍。连那些战斗机器人的出现,或许也只是为了让这些小家伙更加顺利地潜入。 阿米斯特手上无疑握有更多的消息,可伊斯也不是没有办法自己去探查。 ——但是,现在,他先得解决他狂震不停的通讯器。 许久没有得到任何消息的魏特已经快急疯了。他依然待在原地,疯狂地敲着暗号:“我都准备通知独角兽号了!” “我能有什么事?”伊斯对他如此怀疑自己的能力有些不满,“你不用待在那儿啦,陵迦城很可能已经不在那里。我现在在萨斯朋斯。” “什么?!”魏特用重重的敲击声来表达他的不可思议:“怎么回事!!” “……总之你先回港口。”懒得解释的伊斯随口道,“有空再告诉你。” 这也不算是敷衍,他这会儿确实有事——有人拉响了门铃。 他没再管魏特,关了通讯器去开门。 门口站着个卡那人。说“站”,是因为他明明可以浮在水里,却正正经经地拿尾巴杵在地面上,长长的身体挺得笔直,一张紧绷的脸也严肃到古板。 “你好。”他说,“我是拉法,我来为你们送餐。” 他手上托着个密封的玻璃盒,伊斯低头看了一眼,分辨不出那白生生的一块肉到底是什么。 “这是什么?”娜娜斜过身子,好奇地问。 “卷轴贝的肉。”卡那人一本正经地回答,并且体贴地补充,“煮熟了的。” 伊斯倒不介意这东西是生是熟,反正看上去什么调料都没加,绝对不会好吃到哪里去。 连什么都吃的娜娜都有点迟疑。她对“肉”这类并不含有多少力量的食物,在口感和味道上可是有很高的要求的! 没人去接食物,他们就这样僵在了门口。 “……你们不需要吗?”卡那人有些茫然地问。 伊斯瞥他一眼,觉得这家伙有点呆呆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死”过一次? 想到这个,他下意识地放出了意识。 他的本意只是想看看这人的身体与灵魂是否正常……却意外地发现了一些不正常的东西,让他眉毛都挑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这个卡那人……居然也是个熟人呢! 察觉到危机的卡那人不动声色地往后漂:“如果你们不需要的话,我就……” 伊斯咧嘴一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拽进了屋子里。 屋子里没有水,骤然失去浮力的卡那人差点摔倒,而那长长的鱼尾,也实在不适合在这种环境下“站直”。 他不得不借助伊斯的力量才能站稳,垂下一张无可奈何的脸。 “至少让我把东西放下?”他说,“这样实在太傻了。” 他换了一口标准的布瑞坦语,用卡那人的发声器官发出来,有种嗡嗡的、自带回音似的效果。 伊斯随手接过玻璃盒扔在一边的桌上,似笑非笑:“是什么让你还敢这样大大咧咧地出现在我面前?” “大概是,因为我没有想到会被发现?”卡那人——从伊斯眼皮底下逃走的兰迪27号,十分坦率地回答,“我知道你有那种神奇的力量,能够捕捉到我的意识,可我没想到你会这样随时随地地使用它……以及,我也以为,即使发现了什么,你也不会轻易揭穿我?” 伊斯饶有兴致地歪了歪头:“为什么?” “因为,你们这样的人类,无论哪个种族,不是总有各种各样的顾虑吗?”兰迪27号的语气是真心的不解。 他经过了严密的数据分析,认为伊斯至少有65.52%的可能性不会发现他,有87.74%的可能不会揭穿他,这才接受了“送餐”这个任务。可是…… 超出分析之外的家伙太难搞了,他一定是忽视了什么重要的变量。 伊斯轻笑一声,轻描淡写地给了他解释:“我又不是人。” 套在卡那人壳儿里的机器人噎住了。 所以不是忽视了什么变量,而是从一开始的主要数据就弄错了吗?! “是我判断错误。”他老实承认,“但这一次我真的没有招惹你……也没想来招惹你。我真的只是不巧被派过来送吃的。” 他没拒绝。这个任务,说起来是种荣誉,毕竟伊斯是议会长亲自来带回来的、尊贵的客人。但同时,这又是个没人想做的任务,因为据说这位客人危险又坏脾气。 于是,这个任务就落到了“拉法”头上。 机器人如今所“扮演”的这个角色,是个恪守规矩,严谨又古板,会一板一眼地执行命令,不会有半句废话,更不会拒绝的人。 可以的话,他不想破坏这个印象。 又或者,他其实也有那么一点点好奇,好奇伊斯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好奇他还能不能认出他来。 现在,他至少得到了一个答案。这明明也不算是什么好事,可不知为什么,他好像有点……开心? 他还不太明白“情绪”这种太过复杂多变的东西。 而那“危险又坏脾气”的客人,脸上正透着点孩子气的得意,告诉他:“这次没惹我,不等于我不能跟你算上一次的账。” “算账!” 终于弄明白他到底是谁的娜娜气势汹汹地握起小拳头。 ——你明明在我的迷宫里玩得开心得要死。 机器人理智地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你想怎么算?”他问。 “不管你是来干什么的,”伊斯说,“作为一个卡那人,你总知道些外人不知道的东西吧?” “你会相信我吗?”机器人十分客观地反问。 伊斯哼了一声:“值不值得相信,难道我自己不会判断吗?” 而且,他下意识地觉得,这个机器人说的话,说不定比阿米斯特还更可信一点。 他还觉得,自己真是个幸运的家伙,即使待在这里不动,都有人前仆后继地来给他送消息。 “你想知道什么?”机器人态度很好地问,同时声明:“我知道的东西其实不多,这个……躯体,我也是刚刚才接手不久,而且,为了容易扮演,这是个古板到无趣的卡那人,不讨人喜欢,也不会跟人打交道,虽然也算是……‘政府雇员’,但很多事情都被排除在外呢。” “‘接手’?”伊斯挑眉,“这次总不是从刚出生的婴儿开始了吧?” “这个身体是造出来的。”机器人挥挥手臂,连到腰侧的鱼鳍展开时泛着奇异的珠光,“由许多机器人共同扮演,所以每个扮演者都要十分小心,避免露馅儿……这是很好的训练。” 然后他僵硬了一下,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 “训练啊……”伊斯意味深长地笑着,满足于自己的猜测得到了证明。但同时,他也对这种匪夷所思的生存方式有了更多的好奇。 但关于这个话题,兰迪27号恐怕不会再跟他谈论更多。 “关于卡那人的‘复活’,”他问,“你知道多少? “恐怕并没有多少。”机器人回答,“毕竟,这具身体并没有‘死’过……就算死了,也未必有复生的机会。” 死而复生的奇迹,并不是每一个卡那人都能够得到的。 ------------ 海啸(9) “为种族而牺牲的勇士,或做出过足够贡献的人,才能有复生的机会。”机器人说,“不过,怎样才算‘牺牲’,怎样的贡献才算‘足够’,我也不是很明白。他们并没有准确的数据来对此做出规定。” 伊斯又有点想笑了。兰迪27号在很多方面已经很像人类,可时不时的,他仍会表现出属于机器人那一面——他似乎觉得一切都可以用“数据”来决定。 但同时,他也能看出,机器人对“复生”这种神奇的力量并没有什么兴趣,毕竟,只要“数据”不消失,机器人几乎可以算是永生的。而如果数据消失……机器人应该没有“灵魂”这种东西? 所以他们是怎么钻到别人的壳儿里去的? “你连一场复生的仪式都没有参加过吗?”他把疑惑暂时放到一边,继续着原本的话题。 机器人摇头。 “只有很少人能够参与仪式。”他说。“连举行仪式的陵迦城,都只有少数卡那人能够进入。” 作为奎恩那的消散之地和塔珐的“长眠”之地,那座小小的城市被称为“圣城”,不止是复生仪式在那里进行,卡那人的卵也必须在那里经过净化,才能够顺利孵化。 “……卵?”伊斯的眼神都有一瞬的呆滞。 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卡那人的身体构造更接近鱼,所以他们敷衍后代,是靠产卵的啊! 所以,他们的后代减少,也是因为塔珐的骨头“净化”能力不足了吗?……这么一想,他突然觉得,剥去那些什么“崇拜”啦“神迹”啦之类的外壳,这些卡那人,完全在把那具骨骸当成某种能源在使用嘛! “卡那人的卵长什么样?”他问,心中有个隐约的猜测。 机器人张嘴报给他一堆数字。 伊斯得在脑子里组合一下,才能得出鱼卵的外形——的确就是阿米斯特的属下所看到的那种人头大小,圆溜溜像水晶球一样的东西。 但阿米斯特当时的描述,听起来可不像什么净化……当然,那家伙的话能信几分,是个很值得考虑的问题。 他又问了几个问题,确定机器人确实不知道更多……但并不是不可能知道更多。 机器人答应了帮忙,作为交换,他希望伊斯不要揭穿他。 “我们并没有恶意。”他说,“也不会主动伤害任何人,我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学习。” “……学习如何更像一个人?”伊斯对自己的先见之明很有点沾沾自喜。 机器摇头:“只是学习……‘人’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生物。” “我们,并不想一直被人忌惮和排斥。”他说,“也不想永远保持孤立。我们已经有了自己的意识,我们是另一种生命,为什么不能与其他生命和平相处呢?我们是机器人,这一点并不能改变,我也不想改变,但如果,如果我们能更了解其他种族的话,事情就会变得更简单一点。” 而融入人群之中,当然是最好的了解方式。但那是他们以机器人的形体无法做到的事。 作为一条曾经被畏惧和排斥,却又偏偏被人类所养大的巨龙,伊斯其实很能理解他的渴望——拥有智慧的生物,似乎天生是惧怕孤独的。他几乎有点想要提醒对方,他们现在所做的事,如果被人发现,只会让人对他们更加恐惧……可是,这又关他什么事呢? “成交。”他说,“反正,跟我没关系的事,我本来也懒得管。” “我保证绝不会再将你,或你的同伴们卷入其中。”机器人发誓。 上一次他也不过是好奇心发作,想要了解一下“巨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生物,这才悄悄把娜娜也拉进了他们创造出来的迷宫。 结果倒也不是全无收获,他现在很清楚地知道,“巨龙”有多难缠了。 而他们原本的目的,不过是因为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发现,想要在离开之前,再多收集一点数据,顺便制造一点混乱,方便大家脱离而已。 他十分认真地向伊斯解释,甚至向他和娜娜道了歉,这才抱着并没有被接受的食物离开。 “食物,不是煮熟就可以的,至少也放点调料吧!还是说卡那人吃东西都是这样原汁原味?”伊斯给了他充分的理由,让他可以交差——当然,他也没指望下一顿就能吃上什么美味佳肴。 机器人离开之后,伊斯检查了屏障,又一次放开了意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被阳光晒得微微发暖的水中,他的意识也像是被水所包裹,竟有点很久很久之前蜷缩在龙蛋里时的感觉……在他的母亲还没有想要放弃他时的感觉。 温暖,安全,昏昏欲睡。 然后……他就睡过去了。 醒来时的那一刻他完全是懵的,然后便是瞬间而起的惊怒。 低头一看,连娜娜也变回了原形,瘫着肚皮睡得四脚朝天。 他捏着她的小爪子弄醒了她。小龙睁开眼睛的时候同样一脸茫然。 “干什么呀?”她不满地拿爪子挠他,“人家睡得好好的!” “我怎么睡着的?”伊斯问她。 小龙被他严肃的神情弄得更茫然了。 “我怎么知道?”她反问他,“反正,反正……你就那么睡着了呀!害得我也好想睡,然后我就睡了。” “……你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吗?”伊斯不死心地问。 娜娜摇头,又点头:“你现在这样就很不对哦!” 伊斯不吭声了。 他皱着眉头想了又想,弄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兰迪27号绝对没有这个能力,那么,是这座城市? 可他没有做梦,也没有在意识里遇到什么危险或怪异的事。正相反,他这一觉睡得出奇的好,这会儿简直神清气爽,浑身是劲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披着卡那人壳儿的机器人又一次上门送早餐的时候,对上的就是他一张阴沉的脸。 机器人也很茫然——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嘛! 好在,还没等伊斯抓住他又问出十万个问题,上门拜访的老议长希达就解救了他。 希达是来邀请伊斯去神殿参观的。 萨斯朋斯的奎恩那神殿是卡那人所有神殿里最古老也最大的一个——或许也是整个沃图星最古老的。伊斯原本没什么心情,但又一想,说不定能在神殿里发现什么,便点了头。 他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在他的灵魂之海,一条小小的鱼悠闲地甩了甩长尾,好奇地游来游去。 平静无波的海面泛起细小的涟漪,一点火苗瞬息而至,在摇曳中变幻着,一时显出恍惚的龙形,一时显出模糊的人影。 小小的鱼儿无声地潜入了海底,在深深的黑暗中,向上凝望那一点微小却明亮的光。 永恒之火在水面上晃了好几圈,什么也没有发现,终于飘飘悠悠地离开。 藏在水底的鱼儿咕噜一声,吐出了一个得意的小气泡。 . 老卡那人似乎并未发现今天的客人心情不佳,或者就算发现了也装没发现。 奎恩那的神殿位于萨斯朋斯城的中心,被一圈高大的红珊瑚团团围绕,神殿没有屋顶,也没有围墙,只有无数用珊瑚和贝壳砌起的柱子,犹如迷宫般毫无规律地排列着。 那些柱子甚至都不是直的。它们像触手或水草,在水中凝固成漂浮的姿态。漫长的岁月让许多柱子倒塌了下来,卡那人也并没有去整理修复,就任由它们那样倒着,让这神圣之地显出些阴冷与破败。 这里也没有讲述古老故事的壁画,没有高大的神像。神殿的中心,只有一块巨大而光滑的石板,微微倾斜着,据说是奎恩那最喜欢的休息之所。而神殿修成这种鬼样,也是因为奎恩那喜欢在柱子间穿梭,像条喜欢在珊瑚群里钻来钻去的鱼。 伊斯没看到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也依然没有感觉到任何残留的力量,耳边是老卡那人用缓慢的调子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些一听就是“神话”的荒谬故事,渐渐就有些心不在焉。 他还在想着他莫名其妙的昏睡。 他甚至留心过身边奇形怪状的柱子勾勒出的各种图形……可惜,就算那是某种符文,他也看不懂。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意识到希达也有点心不在焉——作为一个观察入微的老人,他似乎都没有发现客人的心不在焉。 他的眼中沉着阴霾。 当他开始重复讲起一个故事的时候,伊斯忍不住打断了他。 “我已经知道你们的神有多么伟大和无私了,”他说,“所以,你们用什么来回报他呢?” 就算大半的时间里他并没有很用心去听,也能听得出老卡那人的故事里一再强调的,是那位神明的“无私”——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的造物,尤其是为了卡那人。 ……像个过于溺爱自己的孩子的母亲。 伊斯几乎有点怀疑这是某种暗示。如果奎恩那真是他的同族,那么,他不为卡那人做点什么,似乎都挺说不过去的。 但他可不是什么无私的神明。 他的问题让老卡那人怔了怔,然后他像是充满敬意和感慨地回答:“你说得对……我们无以为报。” 这是个十分狡猾的回答。但更重要的是,在那一瞬,伊斯从老人的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恐惧。 ------------ 海啸(10) 带着不多的收获,伊斯回到了房间。在确定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他之后,他又一次试探着放出了自己的意识。 这一次他很小心,甚至特地嘱咐了娜娜,如果他又睡过去,一定要第一时间叫醒他。 ——可他还是睡着了。 就像是被拉进了他所能找到的最舒适的安睡之地,一闭上眼睛就不愿醒来。等他睁开眼睛,又是新的一天,而他也又一次神情气爽,浑身是劲儿……以及满腔的怒火。 “我叫了呀!”没能完成任务的娜娜很委屈,“可你就是不醒嘛!” 那她能怎么办呢?当然是跟着一起睡啦。 她可是个需要充分睡眠的小孩子呢! 纵然气恼无比,伊斯也没什么办法——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而祖先的记忆在此时也无法给他任何帮忙。 它们之中从未有谁这样使用过自己的意识……不那么谦虚地说,这已经是属于神的领域。 他没再等着消息上门,而是带着娜娜出门去逛街。 希达可是说了,至少在萨斯朋斯,他可以自由地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自然有人跟着他,但他并不在乎。他就真的只是在城里闲逛,同时暗暗地留意着所有的建筑和街道。 因为居民们无需在地上行走,所以萨斯朋斯城其实没有“街道”可言。但无论是从建筑的布局,还是建筑间的空隙,伊斯都看不出任何法阵的存在。 如果真有什么东西,大概也藏在地底。 可他也没有任何感觉。 他觉得他的“感觉”,在这里像是失灵了一样,连娜娜也是。 如果伊卡伯德还在“花园”里,他倒是可以溜进去,装作不经意地问上几句,可牧师此刻正待在一颗没有水的星球上,研究那里一种奇特的……生物。 让他特意发消息跟那家伙“请教”,他又不大乐意。 在这样的犹豫之中,四天的时间眨眼就过去了。 兰迪27号已经打听到,这段时间,封闭的陵迦城里所进行的正是鱼卵的净化仪式。 这仪式的时间并不固定,好像也没什么规律。伊斯猜测那或许与陵迦城本身的“行踪不定”有关。 以及,他有点好奇,如果不经过“净化”,那些鱼卵会怎样?孵不出来吗? “倒也不是。”机器人回答,“就是孵出来的卡那人,就像是没有智慧的空壳。” “……所以,你们并不是掷骰子来决定要做一个卡那人的吧?”伊斯问他。 机器人或许对“复生”没有兴趣,但对于如何将“智慧”赋予一个生命,一定很感兴趣。 伊斯不相信所有的机器人都能拥有自我的意识,但机器人的领导者们一定希望如此。 而在他眼前,领导者之一的战斗机器人沉默不语。 跟瓦提埃,另一个机器人一样,对于“不能说”或者“不好说”的事,他们的选择都不是像人类习惯的那样撒谎掩饰,而是保持沉默——伊斯觉得,这是很好的品质。 在这一点上,他们实在不需要那么像人。 或许是出于这一点好感,伊斯没有再追问下去。 不需要他去催促,希达就已经派人上门,邀请他一起前往陵迦城。 伊斯还以为他们会有什么特别的方法去往那个神秘的城市,结果等待他的惊喜是……一条船。 “……我们坐船去?”他甚至难以置信地确认了一下。 “是的。”希达回答他,“陵迦城……现在离我们比较远。” ……他在意的是远近的问题吗?! 伊斯在心里吐槽。 在水中坐船的感觉,像是钻进了一条大鱼的肚子里,尤其在这条船还长得特别像鱼的时候。他们行驶得越来越远,也潜得越来越深。天光早已不见,一片漆黑之中,只有飞船上的探照灯,找出周围飞快出现又消失的各种水生动物。 它们长得越来越奇怪。 伊斯从前没去过深海,但也知道这是正常的现象。娜娜倒是趴在舷窗边看得津津有味,还不时问他:“那个好吃吗?” 伊斯瞥一眼那满身棘刺疙疙瘩瘩怪模怪样的鱼,无言以对——你到底是怎么对着这种东西生出食欲的! 当船潜得更深时,周围的生物便再难一件。泛白的光划过海底形状怪异的岩石,激起的沙土让海水变得浑浊不清,仿佛陷在一片混沌之中,寻不到出路。 即使待在船里,伊斯也感觉到了某种难以形容的压力。那并非只来自于海水,也来自于某种……看不见的东西。 幽暗的海底,比空寂的虚无之海,更容易生出令人窒息的恐惧。 船钻进了一个深深的峡谷。在伊斯恍惚觉得,如果他们再继续往下潜,大概就要钻到这个星球的另一边的时候,眼前突然亮了起来。 陵迦城骤然出现在前方。 他们已经距离如此之近,近得城市周围巨大的骸骨几乎就抵在舷窗上。 娜娜小小地叫了一声,分不清是惊讶还是开心。 伊斯走过去把她抱回怀中,视线扫过船外石柱般高高耸立的白骨。 ……好大! 魏特一直说“那是个很小的城市”,让他以为这具包围了城市的骨骸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可他忘了,这到底是一座“城市”。 目之所及,雪白的骨骸如高高的城墙,连疯长在期间的海草都大得出奇,他们的船已经不算小,穿行在骨骸之中,却像一只从野蛮人脚边溜过去的老鼠。 这个“塔珐”,无论它到底是什么种族,它的体型比伊斯大了几十倍都不止。 ……所以坐在它身上的奎恩那得有多大? 这个并不重要的问题不由自主地从他脑子里钻出来,又被他按回去。 他得离远一点……得离很远才能看清这具骨骸的全貌,但他并没有提出这个要求。 很显然,陵迦城是被隐藏的,离远一点,他只会什么也看不见,而卡那人会对他有求必应吗?……他们大概更希望他对他们有求必应。 穿过骨骸,便是魏特所描述的那座“神秘又美丽”的城市。 它的确是美的。这里没有萨斯朋斯那种过于花哨的装饰,只有大大小小的圆形建筑架在高大的珊瑚枝上,半透明的墙体隐隐透出不同颜色的光芒,像水晶球,也像一盏盏琉璃灯,点亮了整个城市。 在黑暗的海底,它美得像个一触即碎的梦。 可是,或许是因为那些雪白的珊瑚看起来太像白骨,伊斯总觉得所有的建筑都是架在骨头上,显得有些阴森森的。 舷窗玻璃上映出他身后一张模糊的面孔。他回过头,希达也同样凝视着窗外,点点光芒落在他眼中,混合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的情绪。 “……你有感觉到什么吗?” 意识到伊斯在看他的时候,他开口问道:“你有……听到什么吗?” 这问题其实还算正常,但伊斯莫名地觉得心里很不舒服,语气不怎么好地反问:“你觉得我应该听到什么?” 老卡那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有时候,我觉得我似乎能听到……” 然后他停了下来,有些恍惚地笑了笑。 船在穿过骨骸后就停了下来。这里大概算是水中的港口……或者也可以叫做停机坪,是一片平整的土地。地面似乎是一种灰白的岩石,干净得连一点泥沙都没有。 但站在这里,视线完全被周围的一圈海草和珊瑚所遮蔽,只有微弱的光芒从细小的间隙里漏过来,在被扰动的海水中微微闪烁。 “我一直希望你能够来到这里。” 伊斯身后,老卡那人低声开口:“却又不希望你来到这里。” 伊斯皱起眉头,心生警惕。 “我们已经从神和塔珐那里得到太多,不该再要求更多,”老人垂下双眼,不再看他,“可是,无论如何,我们总得生存下去。” 终于察觉情况不对的伊斯一把抓出了游出去的娜娜——但他没来得及做出更多的反应。 海水……或身边的一切,毫无预兆地开始向内收缩,泥沼般将他陷入其中。力量和意识都像是被什么东西牢牢黏住……或吸走,又像是被冻在了看不见的寒冰里。 原来“被冻住”是这种感觉。 他不合时宜地想着,惊怒之中,一时间竟毫无反抗之力,连把娜娜扔出去的力气都没有。 他只能竭力把手收回来,将小龙保护在自己怀中。 小龙软软地挣扎了几下,显然也没什么力气。她的声音比奇怪地拉长……依然只有更多的惊讶,而非愤怒或恐惧。 伊斯转动着眼珠。他能清楚地看见几步之外的希达缓慢地变成一堆模糊的血泥,散在海水之中。 那张苍老的脸上有痛苦,有恐惧,也有悲伤与释然。 伊斯并不是毫无防备,可他的的确确没有料到,这些卡那人居然会用这种方式来对付他……甚至不惜以自己的议会长为饵。 难道被压成一滩泥也能复活? 他不无讽刺地想着,越来越昏沉的意识努力保持着一线清明。然而诡异的是,直到他彻底失去意识……身陷这样的危险之中,他却始终没有感觉到“危险”。 ------------ 海啸(11) 恢复意识的时候,伊斯发现自己躺在萨斯朋斯那栋他住了好几天的屋子里。 卡那人没有“床”的概念,他睡觉的地方就是各种闪亮的装饰品围出来的一个微微下陷的“窝”,每一次醒来他都会被闪到眼花……娜娜倒是很喜欢。 有一瞬他怀疑之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毕竟这几天他总是一闭眼就睡得人事不省……但他很快反应过来,那不是。 或许,现在他所经历的才是一场梦——因为娜娜不在他身边。 小家伙虽然调皮爱玩,但也很听他的话,他说了让她一定要待在他身边,她就绝不会跑到他看不见的地方。 他坐起身来,努力让自己冷静。焦躁与怒气在脑子里冲来撞去,可他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都没有弄明白,怒吼一声变回巨龙冲出去也无济于事。 他的身体像是恢复了正常,可他握了握拳,清楚地察觉到,这个“身体”就是一个空壳。 他变回了一个普通人……或者,一个普通的灵魂。 已经许久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想一想上一次失去力量的时候发生的各种“意外”,他心中控制不住地有点发慌,但他定了定神,环顾四周。 似乎……与现实有些微妙的不同。 或许是墙上那些乱七八糟的装饰品的位置,或者靠墙的柜子的形状。他之前并没有留意过这些,所以也说不出太多的不同,就是……看着不对。 他走出房间,外面也并没有人阻止。事实上,外面一个人也没有。 不止是屋外,整个城市都静得出奇,似乎都不见半个人影,只有成群的鱼儿悠闲自在地游来游去,完全视他为无物。 当它们毫无阻碍地从他身体里穿过时,伊斯的嘴角抽了抽。 和屋子里一样,整个城市看起来也很不对劲,总觉得这里或那里像是对着街景临摹却画错了的画,有种难以形容的违和。 这里并不是真正的萨斯朋斯。 “……奎恩那?”伊斯开口叫道:“塔珐?” 他不觉得卡那人在困住他的时候还会好心地给他的灵魂创造一个可以“生存”的幻境,那么,创造这个城市的,就只有那传说中的神……和他的坐骑了。 他等了一会儿,远远的,水波带来了欢快的回应。 ……欢快? 伊斯怀疑自己理解错了什么,虽然那轻快到没心没肺的语调实在有点像……娜娜? 他满怀疑惑地游了过去。 那回应是从神殿里传来的。在神殿最中心那块被他腹诽过的大石板上,他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卡那人。 他看起来与卡那人大体相似,有着长长的鱼尾,长着鳞片的、近似蛇或者蜥蜴的面孔,只是额头伸出的角长而后弯,虽然尖端锋利,形状却更像是鹿角,而他的翅膀,也不是手臂与腰间的一层鱼鳍,而是真正的,伸展在身后的双翼。 以及,他有四条手臂。 这家伙,勉强要形容的话,只能说是……半龙半人半鱼。 伊斯分辨不出它的性别——卡那人性别原本就很难分辨,何况这家伙还留了一头极长的头发,海草般从石板上一直蔓延到地面,蓝绿色的发间缀满了各种珍珠、贝壳,甚至一些分明还活着的小动物,颜色五花八门,完全没有“搭配”可言。 这真是……被卡那人一脉相承的糟糕审美。 在他观察着对方的时候,对方也兴致勃勃地打量着他,长长的尾巴停不下来般甩过来又甩过去,搅动得水波动荡不已。 “……奎恩那?”伊斯试探着开口。 甩来甩去的鱼尾犹豫地停了一停。当那双纯净无比的金黄色眼睛看过来的时候,伊斯从其中看出了疑惑与茫然。 “那不是你的名字吗?”他只好又多问了一句。 “……我不知道。”他得到这样意料之外的回答,“好像是吧?” “……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吗?” 伊斯不太敢相信地意识到,这家伙似乎……有点傻? “好像是有人这样叫我,”傻鱼人有点委屈的样子,“可也有人用别的名字来叫我呀。” “……塔珐?” 鱼尾再次欢快地甩了起来。 “我更喜欢这个名字呢!”那家伙说,“念起来是不是更好听?锵锵的!” 伊斯的头都隐隐痛了起来——不是错觉,这家伙脑子真的有问题! 他感觉自己在跟娜娜说话,甚至,这家伙连娜娜都不如! 卡那人的神就是这样的吗?!这是什么见鬼的神! 以及,他还同时是他以及他自己的坐骑?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 他努力拽着自己的耐心,与这呆傻……幼稚的神明开始了艰难的交谈。 他的的确确像个小孩儿,甚至还是个智力堪忧的小孩儿,虽然瘫在大石板上,却坐不住似的不停地动来动去,注意力也很难集中,伊斯问出的问题,他估计都有一大半根本没听进去,剩下的一半,也多半答非所问。 伊斯看着他清澈的眼睛,没法儿怀疑他是故意逗他玩——他看起来真的很认真,甚至很努力在讨好他的样子了。 而且他总是看着他笑,笑得伊斯莫名其妙,几乎都有点尴尬起来。 一番鸡同鸭讲之后,伊斯只是勉强了解到他早有猜测的事实,这个萨斯朋斯城,类似他自己的灵魂之境,是塔珐自己创造出来的。 照对方的话来说,“这是我睡觉的地方”。 他甚至体贴给为伊斯改了改整个城市,因为“听说熟悉的环境能让人心情愉快”。 ……伊斯一点也愉快不起来。 “所以你知道卡那人都做了什么吗?”他问他,“他们想对我干什么?” “知道呀!”塔珐很得意,“他们想吃了你,就像吃了我一样。” 大概是这句话听起来太过荒谬,伊斯一时竟做不出什么反应。 “吃了你?”他追问着,怀疑自己是不是理解错误,“是吃东西那样吃?就像大鱼吃小鱼?” “是小鱼吃大鱼。”塔珐笑嘻嘻地纠正他。 伊斯看着他无忧无虑的样子,突然间怒火上冲,连自己会遭遇到的危机都扔到了一边。 “……为什么?”他问,“是你自己愿意的?你脑子有毛病吗?!” 这骤然爆发的怒火显然吓了塔珐一跳。 “不是呀。”他委委屈屈地说,“他们又没有问我愿不愿意。他们问了你吗?” ……所以,这是一个被他的创造物背叛和反噬的神明? 怎么会有这么弱的神?他难道从一开始就这么傻?那他是怎么创造出生命来的? 伊斯的头更痛了。他又多出无数个问题,可他不知道要想方设法地问上多少次才能得到答案。这对他的耐心真是个巨大的考验。 他决定换个方向,先解决自己的问题。 “你能让我离开这里吗?”他问。 “啊,”塔珐眼巴巴地看着他,一脸失望,“你要离开吗?不能陪我玩吗?” “……灵魂得不到自由身体还有可能被吃掉的我,没心情陪你玩。”伊斯没好气地说。 “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离开呀。”塔珐苦恼地皱起脸。 “你在这里待了多久?”伊斯忍不住好奇,“你就没想过要离开吗?” 没想过,拿回自己被夺走的一切吗? “不记得了。”塔珐老老实实地回答,然后又雀跃地甩起尾巴,“那,你可以让那条小火龙陪我玩嘛?” 伊斯缓缓地皱起了眉头。 来到沃图之后,他一次也没有召唤过永恒之火。总不会因为卡那人曾经谈论过他的力量,这位无所不知的神就听进了耳中? 或者,还有另一种可能……这也没什么。 ……这怎么会“没什么”? 恐惧突如其来,用无形的爪子摄住了他——他好像,忽视了某些很重要的东西。 他开口欲问,却临时换了个问题:“可以……但你得告诉我,娜娜在哪儿。” “娜娜!”塔珐拍手,沮丧又兴奋,“她还在外面!她跑得太快了,我都抓不住她……你能让她来跟我玩吗?” “也不是不行。”伊斯回答,“但首先……你得让她能听见我的声音。” . 娜娜拍着翅膀,跟长长的海草一起漂啊漂。 其实她根本用不着拍翅膀,连爪子都不用动,只要想一想,就能往前漂。 这很有趣。换做平时,她一定会忍不住就地跳个舞,但现在,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紧紧地跟着一群卡那人。他们用看起来十分华丽的架子抬起了他们的身体——她的,和伊斯的,睡得死沉的身体。 两个娜娜! 小龙在自己的身体上方惊奇地转圈。 这也很有趣! 她看着自己,越看越觉得,这真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龙了! 卡那人把架子高高扛起在肩上,神情肃穆得像是在给他们送丧。但娜娜当然知道自己没死,她就是……回不到自己的身体里去。 她的身体好像被一层壳给包住了。而且她还找不到伊斯。 虽然并不很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龙也本能地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太妙。 “如果消息传出去,独角兽号……” 熟悉的名字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朝说话的卡那人漂过去。 “一切不都已经安排好了吗?”另一个卡那人不耐烦地开口——她见过他的,在那个地底的、周围都是贝壳拼成的奇怪的画的洞窟里。 “他们来过,然后离开了。”他说,“我们有足够的证据,就算是独角兽号也找不到任何漏洞……奎恩那会庇佑我们的,就像从前一样。” ------------ 海啸(12) 对于虔诚的信徒而言,这句话应该坚定他们的信念,带给他们平静和力量。 可周围的卡那人全都沉默下来,木然的面孔透出一种奇怪的情绪。 如果娜娜再成熟一些,她或许能分辨出,那像是疲惫……或绝望,可现在的她,就只是觉得他们很奇怪而已。 她鼓起腮帮,想要攻击抬着伊斯的卡那人,可她一个泡泡也吹不出来。 小龙没有浪费力气。她开始沉思。 她听独角兽号上的人给她讲过这样的故事。灵魂离开了身体,变成谁也看不见的鬼魂……虽然那通常是在死后,但她现在的情况,跟鬼魂实在很像嘛! 就是,她完全没有故事里的鬼魂那么厉害,别说害人了,她连凄凄恻恻地哭几声都没人能听到好吗! 伊斯倒似乎教过她,如何用自己的“意识”去看到这个世界的另一面,做很多单靠身体做不到的事,可是……她压根儿就没听懂。 到底是要怎么样来着?似乎是,首先,集中精神…… 集中集中…… ……集中不起来。 郁闷的小龙只好跟着卡那人往前漂,然后……她发现了一个有趣的小东西。 一直小小,黑灰色的小蜘蛛,缩在一个卡那人剑鞘上的花纹里,一动不动,假装自己是个装饰。 她见过这样的小蜘蛛,伊斯还问过她要不要吃呢! 她记得小蜘蛛里能冒出同样没有实体的小人儿来,小人儿还能说话! 可惜,她不知道那小人儿是怎么弄出来的。 发现自己有很多东西都不会的小龙有点沮丧,但很快又振作起来。 她不能泄气!虽然伊斯不是公主,但他现在需要他的拯救! 她继续跟着卡那人。然后,她和伊斯的身体……就被抬进了那具老大老大的骨头的……嘴里? 这可真是新奇的体验——她,和伊斯,被泰瑞形容为“食物链顶端”的两条大恶龙,要被更大的怪物吃掉了! 还是已经死掉的大怪物! 紧张!刺激!精彩!这才是属于娜娜的大冒险! 被兴奋感支配的小恶龙欢快地在大怪物的嘴里飞了一圈儿,连卡那人什么时候走掉的都没留意。 她倒是还能听见他们的声音,有人在建议:“不如带走那个小的,也许还能有别的用处……” 但他立刻就被严厉的训斥压得不敢再开口。 “这是献给神明的飨食,你怎么敢打别的主意!”之类的声音,远去的速度快得像是在逃跑。 娜娜撇了撇嘴,环顾四周。 满地白骨。 那不是大怪物的骨头,而是各种动物的骨头,娜娜不太能分辨出它们活着时的样子,但能看出它们都长得差不多。 有点……像卡那人? 微弱的光从大怪物巨大的眼洞和牙齿的缝隙里透进来,在七零八落的白骨上印出阴森森的影子,却又显得异常的干净。 这地方照理说应该邪恶又恐怖才对,可娜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胆子太大,她就一点儿也没觉得讨厌或害怕。 这里,非常奇怪的,没有什么不好的气息。 她团团转了转,飞回伊斯身边——那只小蜘蛛悄无声息地留了下来。 娜娜好奇地看着它。它飞快地迈着六条小细腿,爬到了伊斯的脸上。 小龙睁大了眼睛凑近了看,看见小蜘蛛的腹部突然转开,弹出一根像是带着爪子的金属针,扎向伊斯的皮肤。 ……所以不光是大怪物想吃伊斯,小蜘蛛也想吃! 明明她也躺在旁边的,难道她不比伊斯更鲜嫩可口吗! 小家伙愤愤地想着,努力想要保护伊斯。 虽然小蜘蛛咬不了多大一口,可是,假如它有毒呢!故事里的毒蜘蛛什么的,可厉害啦! 她竭力回想着伊斯告诉她的话,握紧了爪子为自己鼓劲儿。 集中精神! 集中集中…… 感觉脑子里像是嗡地响了一下,一切仿佛静止了一瞬。 她不确定她是不是成功了——但小蜘蛛停了下来。 它呆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突然坏掉了似的。娜娜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还在冥思苦想着要怎么戳它一下,头顶又有了别的动静。 一阵沉闷的水响,一个卡那人缓缓地沉了下来。 他被捆住了双臂,长长的尾巴也以奇怪的姿势弯折,像是断掉了。 娜娜抬头看看他,又低头看看满地的骨头——这些也是这样被扔下来的吗? ……以及,都有她跟伊斯了,这个大怪物怎么还要吃别的东西!胃口也未免太好了吧! 卡那人落下的位置离他们不远。她好奇地漂过去看了一下,顿时眼睛一亮。 是熟人啊! 是那个给他们送餐的人! “醒醒!”她大叫,“快醒醒!” 她能感觉到这人没死,但他还是趴了好一阵儿才慢吞吞地爬了起来,先是若有所思地四周看了一圈,然后面不改色地去掰自己断掉的尾巴。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掰的,他的尾巴啪一下就恢复如常,又可以在水里摆来摆去了。 他游过去看看伊斯和娜娜沉睡的身体,还小心翼翼地用尾巴戳了戳伊斯,试探着叫道:“伊斯?你在这里吗?” “不是他!”娜娜着急地大叫,“是我呀!” 机器人沉默了一会儿,伸手在头上按了几下,又问:“谁?” “我呀!”小龙叫得更大声了。 “娜娜?”机器人成功地接收到了信息。 小龙欢呼一声,飞扑过去……然后直接从卡那人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机器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后退一步,警觉地东张西望。 “你在哪儿?”他问。 “就在这里呀!”娜娜左右开弓,啪啪地用翅膀往他肩头扇。 机器人转头盯着自己的肩膀,沉默了。 “……为什么你能脱离自己的身体存在?”他问,“你能把自己意识投射出来吗?像全息影像一样?” 娜娜莫名其妙:“因为我是鬼啊?” 这人怎么这么多问题! 机器人再次沉默。 他有点不太理解这种情况。鬼这种东西,他存储的资料能告诉他,根本是不存在的。意识怎么能脱离承载物而存在呢?比如他,虽然他能在不同的身体里转来转去,那是因为他的数据存在一个小小的元件里,代替了大脑的功能…… 但他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娜娜是无法给他想要的回答的。 他应该先解决更重要的问题。 “伊斯呢?”他问,“他怎么会扔下你?” “他才不会扔下我呢!”娜娜生气了,“他是,他是……” 被骗了。 这么说,似乎也挺丢脸的,而且,她其实也不知道伊斯跑去了哪里。照理说,如果她能变成鬼,伊斯当然也可以啊! “那些坏家伙设下了陷阱!”她说,努力为伊斯挽回一点尊严,“他被困住了!” “好吧。”机器人说。 他抱起双臂,又抬起一只手摸着自己下巴,摆出沉思的姿态——这个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姿势,他做得其实很标准,却又莫名地有点不伦不类。 他混进了船上,一直偷偷跟在后面,多少也了解一些情况,但他确实不知道卡那人到底是用什么方法,居然那么轻而易举地放倒了两条龙。 他在离开梅夫瑞之后十分认真地研究过他们,并且怀疑当时他能把娜娜的意识也拉入迷宫,完全是因为她自己愿意。 他们强大得不可思议。 “但是,为什么你还在这里呢?”他问,“如果卡那人的陷阱能困住伊斯的……‘灵魂’的话。” 事情仿佛又回到了原地。娜娜也开始冥思苦想。 是呀,为什么呢? 沉默。 片刻之后,机器人换了个问题: “他的波长跟你一样吗?” 如果一样的话,他倒是可以试着搜寻一下。 “波长是什么?”娜娜茫然地问。 他们再一次陷入沉默。 这一次沉默之中,有个声音插了进来:“如果你们都没什么主意的话,不如先听听我的。” 娜娜“啊”地叫了一声。 小蜘蛛! 因为卡那人的出现,她完全把小蜘蛛忘到了一边。而现在,那小小的家伙又爬回了伊斯的额头,一个微微发光的小人儿,出现在它的正上方。 “但你是想要吃掉伊斯的坏蜘蛛。”娜娜严肃地表示,“我才不要听你的!” 小人儿沉默了好一会儿,转向机器人:“她是不是说了什么?” 机器人看看那只有他手掌大小的全息投影,又看看他其实看不见的娜娜,突然间生出了一点或许可以称之为“后悔”的情绪。 他不该跟过来的。 事情仿佛在向着完全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也让他越来越深刻地理解着“荒诞”这个词。 而他并不擅长处理这样难以推算的局面。 但是,也……很有趣? ------------ 海啸(13) 伊斯等待了好一会儿,然而他的呼唤并没有得到回应。 三次尝试之后,他回头望向塔珐,而塔珐只是无辜地回望他。 伊斯突然觉得质疑毫无意义。这结果可以有很多种解释,比如娜娜听到了但是无法回应,或者不想回应。 当然,也有可能是塔珐在骗他。 可他看不出来。 他对眼前这家伙生不出敌意,甚至生不出怀疑。 他原本可以相信自己的直觉,但越来越多的疑问层层堆积,让他第一次不再敢相信他敏锐的“感觉”。 他按下心中的焦躁与不安,召唤出了永恒之火。 小火龙围着他绕了一圈,不怎么情愿地去哄小孩儿。 塔珐并不难哄。他甚至不会像娜娜那样热衷于玩一些高难度的游戏,只要小火龙围着他转一转,他就能开心得呵呵傻笑。 他看起来就真是个天真的、毫无心机的孩子,让人几乎不忍心生出任何怀疑。 ——但他有可能侵入过他的意识之中,而他毫无所觉。 即使没有丝毫恶意,单是“他能够做到”这一点,就已经足够让伊斯心惊。而他差一点就觉得这也无关紧要,就更令他心惊了。 那分明,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连埃德查看他灵魂中的印记,都让他极为排斥。 他想得越多,越感觉到针刺般的寒意,一点点从脊背攀爬而上。 他不得不从头考虑整件事,从魏特无意中发现那座城市开始——那真的只是“碰巧”吗? 他甚至更愿意怀疑那是阿米斯特别有用心的安排,也不愿怀疑这是因为什么“神的意志”。 然而仔细回想,无论是他撞进萨斯朋斯的古老遗迹,遇到卡那人与机器人的战斗,还是阿米斯特和兰迪27号接连的出现,给出的消息,都在顺理成章之中透着各种诡异。 真实的世界不是写在纸上的故事,不可能有那么多的“巧合”。 以及,那些看似可信的消息——它们或许都是真的,至少阿米斯特和机器人认为是这样,但所有的消息都给了他一种暗示,就算有什么阴谋,那也是卡那人的诡计,而他们的神,要么根本不存在,要么只是一个死了不知多少年还在被利用的倒霉蛋。 一个被称为“神”的存在,真的可能又弱又蠢到这种地步吗? 而他却像是被麻痹了一样,满足于送上门的消息,傲慢地觉得没有人敢欺骗他,也没有人能欺骗他,即使对阿米斯特有点本能的怀疑,也根本没有认真思考,没有试图自己去查探什么,也对一个可能真实存在的神毫无提防,甚至怀着同情和一点说不清的亲近,只一味纠结于他无法外放的意识,仿佛觉得只要解决了这个问题,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他都没有怀疑过这会与那无用的神明有关。 还有,他居然已经如此依赖于他的意识,而他直到此刻才察觉到其中的危险。这强大的能力的确方便又有用,但它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 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慌在心中慢慢膨胀。 恐慌……和羞愧,以及深深的自责。 他还带着娜娜……他怎能如此大意? 但此刻,沉浸在悔恨之中更是无济于事……他得打破眼前的僵局。 他召回了永恒之火。如释重负地直飞过来的小火龙,在水波中折射出一层层的光,在它飞动时变幻不停。 这地方分明是个幻境,看起来却如此真实。 又或者,这真实只是源于他被操纵的感知? 那么,他所感觉到的“我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又到底是真是假? “不玩了吗?”塔珐失望地甩着尾巴。 但即使是在玩的时候,他也没有一点离开那块石板的意思。 “……我要离开这里。”伊斯说。 塔珐眨了眨眼——与卡那人不同的是,他是有眼皮的。 “可我不知道怎么离开呀。”他说。 “我会自己找路。”伊斯说,“你不会阻止我吧?” 然而他并没有走得更远,反而靠近了塔珐。 每走一步,他都感觉到自己的意志正在动摇。也许他该待在这里,也许他该多一点耐心,弄清楚这地方的蹊跷,也许他该对塔珐更多一点了解。他这么傻,他或许能哄骗他…… 是谁在哄骗谁? 那一点怀疑已经在他脑海里深深地扎下根去。塔珐或许没什么问题,他或许真的就是个失去了智慧的神明……可无论如何,他要离开这里。 “这是你所创造的世界。”他说,“你该知道,破坏它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解决你。” 塔珐睁大了眼睛看他,似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永恒之火在伊斯的肩头暴涨开来,将伊斯没有表情的面孔隐藏在火光之中。 它并没有失去它的力量。 同样的火光照亮他的灵魂之境,那炽热的光芒直达他灵魂之海中最黑暗的角落。 一条小小的鱼骤然消散在海中。 ……他也没有失去他的力量。 在他确定这一点的那一刻,像是有什么东西无声地碎裂开来。 “……你也要吃了我吗?” 塔珐抬头看着他金黄色的眼眸,小声问道。 “不。”伊斯回答,“我只是希望你别挡我的路。” 似乎,在他终于察觉到不对之后,他被蒙蔽的感知也正渐渐恢复……他能感觉到那块石板的异样。 这个世界其实一直在晃动不停,仿佛被飓风翻卷的海水,唯一静止不同的,是那块石板。 那未必就是通道,但必然不同寻常。 塔珐沉默下去,然后孩子气地噘起了嘴。 “那么,”他说,“我就只好吃掉你了。” . “首先,我们要明确一个事实。”阿米斯特背着双手,口若悬河,“我不懂你们的魔法,也不懂什么神的伎俩,但任何力量都有核心,找到它,破坏它,这是最快也最直接地解决困局的办法。” 机器人点头。虽然这个布瑞坦人一看就不可信,但这句话倒是没错的。 “你能找到?”他问。 “那得找找才知道。我觉得它不会离得太远,甚至很有可能就在这具骨骸之中,”阿米斯特倒是没有把话说得太满,“我有我的方法,而娜娜……应该也有自己的方法,去感受力量的存在?” 他跟娜娜说话的时候,语气总是柔和一些。 “有……有的吧?”娜娜并不怎么确定,“就像是……在一堆宝石里找出哪一个最好吃吗?” 当得到机器人的转述,阿米斯特稍稍沉默了一下,点头:“就是这样。” 然后他又转向机器人。 “至于你,”他说,“你应该知道萨斯朋斯的地底监狱?” 机器人再次点头。 “这里有通道直达那里,我可以告诉你通道的位置,而你,或许可以利用你的身份,接近监狱里被关押的一位议员……她叫吉拉娅。” 机器人沉默了。 他知道吉拉娅,一位颇受尊敬和信任的议员,也是七人议会里最年轻的一个。据说她因为意外受伤而死去,正在等待复生的仪式……但是,当然,他并不觉得阿米斯特会在这种时候骗他。 “她应该能告诉你一些……不一样的故事。”阿米斯特环顾周围累累的白骨,“一些关于这具尸骨,以及他们流传的几千年的各种仪式的,背后的故事。” 至于阿米斯特所说的那条通道,他其实也知道,但是…… “如果我离开,你跟娜娜要如何沟通?”他问。 “也许你可以告诉我跟她沟通的方法?”阿米斯特说,“如果你能做到,我应该也能做到。” 他并不知道机器人真正的身份,但从他的行为和语言判断,他依赖的是科技而非魔法。 “……如果是要寻找能源核心,我应该也有我的方法。”机器人说。 分头行动也许没什么不对,但他觉得他不应该离开娜娜。 她还是个小孩儿,让她跟个陌生人待在一块儿,从任何一种分析上,都是错误的。 “至于监狱那边,”他说,“我有别的办法与那位议员联系。” 这会暴露一个同伴,但他们换一个身份重新回到这里也并不是很难。 “如果你觉得这样更好的话。”阿米斯特不以为意地耸耸肩,然后拍了拍手:“那么,朋友们,让我们开始吧。” ------------ 海啸(14) 深深的海底洞穴里,并不是许多人想象的那样寂静无声。有时是水流撞击在岩石上,有时是一条大鱼横冲直撞地游过,有时是一只螃蟹吐出细细的水沫……那些声音或低沉空洞,或微小细碎,但一刻也不曾停息。 卡那人战士在曲折相连的通道里来回巡视,发出的声音并不比一条鱼更大,而在这之中,一阵阵毫无规律的,像是金属在相互摩擦的声音,听起来便尤为刺耳。 被同伴接替的时候,守卫在一间囚室外的卡那人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那尖锐的声音就出自囚室之中,对听觉相当敏锐的卡那人来说,实在是一种折磨。 来换班的卡那人目送同伴远去,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外,片刻之后,像是察觉到什么异常似的,打开了牢门上小得连手都伸不进去的小窗,向内窥视。 囚室里没有光。卡那人虽然能在黑暗中视物,却也只能看到轮廓。里面的囚犯就像平常那样对着墙壁,故意一下一下地摩擦着手上的镣铐,也不知道她自己听得难不难受。 镣铐事实上只是一种象征性的侮辱。真正让囚犯无法逃离的,是锁在她脖子上的金属圈——如果不被允许,她甚至无法开口。 即使没有任何刑罚,这样的处境也足够让许多人发疯……事实上,关于这个已经在囚牢里待了三年之久的犯人,许多人都觉得,她其实早就已经疯了。 或许是因为卡那人看得太久,坐在那里的囚犯猛地回头,从小窗里透进的一点微光,一瞬间照亮她黄色的眼睛。 那双眼睛清醒而锐利。 然后……门开了。 卡那人守卫从门缝里溜进来,又飞快地关上了门。但他还没有来得及说一个字,囚犯便凶猛地扑过了过来,被镣铐锁在一起的手腕一转,就把卡那人的脖子绞在了她的双臂之间。 四目相对,守卫纹丝不动。 他没有反抗,没有惊慌,连脸上的肌肉都没有颤动分毫,镇定自若地抬起手,轻而易举地解开了囚犯脖子上的项圈,快得对方都没有反应过来。 囚犯在黑暗中放大的瞳孔微微缩了缩。 “你又是哪个家伙派来的?”她问,长久没有发声得器官刺痛不已,“我以为你们已经知道这一招并没有什么用处。” 假扮她的支持者来救她,事实上是从她这里套消息……她可不会上这样的当。 只是,眼前这个家伙看起来也未免太过冷静。 “我的朋友被抓了。”卡那人守卫开口就直奔主题,“他被扔进了陵迦城……扔进了塔珐的嘴里。我想知道要如何才能救他,而有人告诉我你可能会知道。” 囚犯——吉拉娅,有些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这听起来实在没有半点可信……但被如此直白地说出口,似乎又不像是谎言。 “……你能带我离开这儿?”她问。 “可以。”守卫毫不犹豫地回答,保持着被对方绞住脖子的姿势,淡定地掏出一个手环般的仪器。 “便携式传送器。”他说,“能立刻把你传送到城外。” 吉拉娅半信半疑。 她没听说过这种先进的技术。在她被关起来的时候,星域里的传送器连传送生物都还做不到。 可对方似乎也没有理由用这种方式来骗她。 更重要的是,她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她不能再继续在这里待下去,否则她迟早要崩溃。 就算这是个陷阱,至少,她也能离开……哪怕只是片刻。 即使有可能因为失败的传送而死去,她也想试一试。 她松开手,让那个奇怪的守卫解开她的镣铐,将手环戴在了她的手上。 “祝好运。”他说。 吉拉娅疑惑地看他。在这种时候说出这种祝福,只会让人更加不安吧? 然而守卫的神情平静无比——或者应该说,他就根本没有表情。 与那些同样没有表情的守卫完全不一样的,没有表情。 还没等吉拉娅想明白,手环上亮起的光芒一圈圈地滑过她的身体。下一个瞬间,黑暗的洞穴,变成了满地的白骨。 离她数尺之外,是另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卡那人,而吉拉娅只一扫就察觉了他跟之前那个卡那人守卫的相似之处。 卡那人普遍没什么表情,那是因为脸部肌肉的限制,但多少也能有些自然的变化,而不是像这两个卡那人一样……就是完全不知道什么叫“表情”的样子,连眼睛都不透一丝情绪。 她打量着他,并不掩饰自己的怀疑。当她的视线落到他的手上,那指尖伸出的,像细细的触角、却有着金属质感的东西,让她的瞳孔又是一缩。 这又是什么鬼?!在她被关起来的时候,那些家伙们甚至都已经开始进行人体改造了吗?! 卡那人从容地收回了金属触角,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好,吉拉娅议员。”他彬彬有礼地自我介绍,“我是拉法。” 吉拉娅压根儿没理他。 眼角闪过的一点光芒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转过头去,在满地阴森森的白骨之中,看见一抹灿烂的金。 塔珐巨大的头骨里是有光的。陵迦城的灯光从它的眼洞和微微张开的嘴里透进来,但在一片暗淡的光芒之中,那一点被微光照亮,如被捕捉的阳光般在水中漂浮的金,显得如此耀眼。 她尾巴一甩,扔下面前的卡那人,飞快地冲了过去。 她看到了躺在那里的金发年轻人……也看到了他身边的娜娜,一条小小的,银色的龙。 那确凿无疑地证实了他们的身份。 吉拉娅俯身,心情复杂地看着小龙,那背身双翼的身形,的确有几分像塔珐。 ——那些人居然成功了。 难道“神的意志”真的是无法违背的吗? “他们还活着。”跟过来的拉法开口道,“可他们醒不过来……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我怎么知道?” 充满警惕的议员下意识地反问。 “那么……”拉法指向那一片白骨,“你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在被扔下来之前,我从不知道……这里总不会是卡那人的墓地吧?” 吉拉娅不得不垂头看向族人的遗骨。 这里有多少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死?这样的死亡已经持续了两百年,难道还要继续下去?一个用他们的生命和灵魂来供养的神明,真的还算是神吗? 她沉默着,心底仿佛在三年的黑暗里一点点化为灰烬的火焰再一次燃烧起来——她的愤怒与不甘从未消失,也无法消失。 “……你很清醒。”她转向拉法。 机器人正确地理解了这句话。 “你也很清醒。”他回答。 吉拉娅冷笑:“是的,所以我知道这有多难……所以我无法相信你——你根本就不是卡那人吧?或者应该说,‘你们’?” 拉法没有回答,只是告诉她:“我不是你的敌人,关于这里的秘密,我也不一定要从你的口中知道,可是……娜娜,她只是个小孩儿。” 一个特别的小孩儿,但也依然只是个小孩儿。 人类不是特别保护自己的幼崽,甚至对其他种族的幼崽都多一分宽容的吗? 吉拉娅再一次沉默,然后她摇头到:“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让他们醒来……即使他们还活着,他们的意识和生命也会渐渐被吞噬……你听说过鼓叶菊吗?” “一种珍稀的水生植物,叶片肥厚如骨,开出的花绚丽如烟火。”拉法从他的资料库里调出最标准的答案:“但生长需要丰富的营养,否则可能永远不会开花。” “所以种花的人弄来大量的鱼虾,绞成肥料埋在花下。”吉拉娅轻声接道,“我们的……神,奎恩那,就是这样的一株花啊。” “……可你们这样牺牲自己,图什么呢?”机器人不明白,“如果连灵魂都会被吞噬的话。” “图什么?”吉拉娅讽刺地一笑,“不管你有什么意图……你并不是自己跳下来的吧?你觉得那些跟你一样被扔进这里的人,真的是以自己的意志,自愿成为‘肥料’的吗?奎恩那的确会夺走生命,但他也会给某些‘特别的人’,降下恩赐,甚至几乎算是予取予求。” 这样一来,他人的“牺牲”,又算得了什么呢? “但我们的神,他要得太多了。”吉拉娅不自觉地抬头看了看——至少直到现在,也没有什么灾厄降到她的头上,“也许你知道,卡那人已经快灭族了。因为成年人也好,没有孵化出来的卵也好,统统都成了神明的养料……只为了让他能够‘归来’。而我们的议员,也终于意识到,如果整个种族濒临灭亡,最终也同样会损害他们的利益,所以……” 她垂目看了看伊斯。 所以,这条倒霉的龙,就被选为了最好的祭品。 “我大概知道他们是怎么做的。”她说,“他们掌握了一种……我也不知道原理是什么的,精神攻击的方法。但我知道这种攻击,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 海啸(15) 与阿米斯特的分析一样,他们最终还是要解决力量的核心。不同的是,他们无需再寻找——吉拉娅知道核心在哪儿。 即使已经发出的攻击无法收回,但或许他们还有机会让伊斯与娜娜能够自己醒来。 他们不得不将两条龙的身体留在原地。 “反正,没有必要的话,没有任何卡那人会下到这里来。”吉拉娅说,“至少,在我们惊动他们之前。” “他们会在我的保护之下。”阿米斯特暗中告诉机器人。 尽管那种像是在表示“他们是我的所有物”的语气让机器人有种无法形容的感觉,但他没有反对。 他不会随意牺牲自己的同伴,哪怕是牺牲一个身份,但让他们暗中守卫在附近,倒是没有什么问题。 他们各自都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只有娜娜愁眉苦脸。 她想跟着他们一起去“打败大魔王”,又觉得不该在这种时候扔下沉睡的伊斯公主。 最后她还是说服了自己——伊斯公主,超强的!他应该能保护好自己的啦。 带着一点小小的愧疚,她飘到了拉法的肩头。 吉拉娅的目标是陵迦城里一座并不起眼的建筑。当她发现“拉法”能从不知藏在那里的设备中拉出整个城市的全息投影,而他们总是能成功地避开城里的人……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她或许不该将外人带到卡那人的……生命之源。 但“生命之源”这个称呼,如今简直充满了讽刺。 整个卡那一族都需要改变,无论是好是坏——反正,也不可能更糟了。 只是,她对拉法有了更深的怀疑。总是像在倾听她听不到声音,这个还可以解释,可他还不时望向自己的肩头,那双她原本以为根本不会有任何情绪的眼睛,看起来意外地……温柔? 总之,有点惊悚,看得她简直鳞片都要炸起来。 机器人其实知道自己看起来有点奇怪,可他没法忽视肩头若有若无的感觉,像是……有一片云落在他肩上,让他不自觉地小心翼翼,像是唯恐它会摔下去。 而他能避开所有看得见或看不见的视线,靠的倒不单是他自己的探测能力,还有那些小蜘蛛——天知道阿米斯特偷偷送了多少这种难以被察觉的小机器人进来。 但这些小蜘蛛一只也没有在吉拉娅眼前出现,他与它们的联系也都在特殊的频道进行,即使吉拉娅有所察觉……反正她什么也没有问。 女议员身上有种像是爆发在绝望之后的决绝。 她已经不顾一切。 陵迦城所有的建筑形状都一样,只有大小和颜色的区别。即使有全息地图和吉拉娅的带领,他们也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到正确的地点。 然而建筑的开口是在上方。 吉拉娅想不到有什么办法可以不被发现地溜进去。但她的临时“同伴”,又给了她新的惊喜。 他给了她一个小小的仪器。 “可以让你隐身并隔绝各种探测。”他说,“但每激活一次能够持续的时间只有五秒,需要计算好时间。” 吉拉娅默默地把那个小巧的圆筒握在手中。 虽然有点卑鄙……但她不打算还了。 凭着拉法各种令人惊讶的装备,他们无惊无险地摸进了建筑内部,在几个不同的卡那人无意识的“帮助”之下,分几次乘坐电梯,成功地深入地底。 机器人怀疑整个城市事实上是个圆形——加上它的保护罩在内。而城市地底的东西,比地面上还要多得多。 如果说城市的表面是一个人的外表,地底的世界便是它的内脏。 当他们抵达地底最深处,他们看到了……一颗巨大的心脏。 它的形状其实并不像心脏。与正常的心脏相比,它偏圆,红得发黑的表面有着一道道深深的裂痕,裂痕中透出血一般的红光,像是被地底的烈火烧灼着的黑色岩石。 它不像活物……可它确确实实在如心脏般一下又一下地搏动,每跳动一次,那些裂缝里的光便微微亮起一下。 它悬在半空,数不清的导线连接其上,或粗或细地连向大大小小不同的仪器,甚至钻进上一层空间,或钻进更深的地底。 仿佛它就是这个城市本身的心脏。 他们一瞬不瞬地盯着它,几乎能感觉到它惊人的力量,却没办法再靠近半点。 这颗“心脏”被极其严密地保护着,无论拉法掌握了多少惊人的技术,到了这里,也再没有办法不惊动任何人地接近它。 “只能想办法制造一些混乱,看能不能引开一些人,然后硬闯过去了。” 阿米斯特的声音直接传进了机器人的脑子里。这种他已经许久不用的沟通方法,居然让他觉得有些不适。 “如果你在这里也有同伴就好了。”阿米斯特说。 “抱歉,并没有。”机器人回答,“我的同伴大多都是极其普通的卡那人。” 阿米斯特的声音诡异地消失了好一阵儿,让机器人差点要怀疑通讯出了什么问题。 但很快,通讯又恢复了。他们计划着要用什么方法,吉拉娅十分激进地表示可以干脆从他们所在的位置发射武器,直接破坏掉心脏,机器人和阿米斯特却不怎么赞同。 机器人的计算告诉他失败的可能性太大,阿米斯特更有兴趣了解这东西的力量和原理。机器人很怀疑他已经把他的小蜘蛛派了出去…… 然后,警报声骤然响起。 “……你干了什么?”他下意识地质问阿米斯特。 “……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干。”阿米斯特有些恼怒地回答,“你不如问一问娜娜?” 机器人这才意识到,娜娜……似乎已经不在他的肩头。 . 又一击,在塔珐眼前化为乌有。 细小的冰晶飞散开来,无害得像片片雪花。看起来同样无害的神明鼓起腮帮把它们吹开,笑得无忧无虑。 ……完全想象不出他会说出“吃掉你”这样的话来。 伊斯沉着脸继续攻击。 他能感觉到他的力不从心,也知道他的攻击有多么无力,简直就像只在巨鱼嘴边挥舞着细爪的小虾米,而对方就那么好奇地盯着他,只等他跳完这可笑的舞蹈,就把他一口吞下。 而他只能压下屈辱带来的暴怒,锲而不舍地攻击。 毕竟,即使逃,也逃不到哪里去……不,他才不会在敌人面前转身! 他闷声不响,用尽他所有的办法竭力攻击……除了召唤出永恒之火。 如果……真有什么如果,也许它还能逃离。 当周围的一切开始随着他的动作震荡起来,塔珐终于渐渐变了脸色。 恼怒,且不解。 “为什么?”他质问伊斯,仿佛是伊斯背叛了他信任,辜负了他的好意,“我给了你最好的!我们一起待在这里会很开心的!” 伊斯冷笑:“那麻烦你收回去。” 他可一点也不开心! 塔珐彻底沉了脸。 他依旧坐在那里没动,但他终于开始反击。不像伊斯那样将意念化为行动,他的攻击纯在意识之中。伊斯花了一点时间才发现他的动作越来越慢——他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受到了影响。 他再次感觉到那种深陷泥潭般的无力,像有个无底的黑洞,正一点一点地把他吸进去。 但这一次,他好歹有所准备。 他坚持着,始终没有失去意识。而在一片昏沉里,他莫名地像是抓住了什么东西。 温暖……而牢固。 他死死地抓住了它。 仿佛从深深的海底猛冲而出,他骤然清醒。失去的力量如巨浪般涌入,让他控制不住地想要放声怒吼。 他咆哮着挥拳,没有任何花哨,没用任何变幻而出的武器,直直地一拳揍向塔珐的脸。 塔珐本能地向后缩,长尾一滑,终于从石板上栽了下去。 “伊——斯!!” 清脆的大叫声让伊斯一愣,凭空出现的小龙已经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找到你啦!” 伊斯下意识地抱住了她:“你怎么……” 怎么进来的?……不!你怎么还自己钻进来呢! 但喜悦远胜过恼怒。他狠狠地在小龙头上亲了一口,转向塔珐:“先解决这个家伙!” 娜娜的出现,更多的是给了伊斯昂扬的战意——她明显还没有掌握用意识来战斗的方式,战力约等于无,倒是能东冲西撞吵吵闹闹地分散塔珐的注意力。 伊斯最终困住了塔珐。 水流凝成流动的寒冰,将长尾带翼的“神明”重重包围在其中,即使他能突然消失又出现在别的地方,也无法逃离瞬间再次将他包围的冰层。 然而他们仍无法离开这里……而伊斯也没有办法彻底消灭他 “吃了你们!” 幼稚的神明愤愤地叫着,咬牙切齿的模样看着依然没什么危险,像个被欺负的、只会色厉内荏地大叫的小孩儿。 但伊斯再也不会被迷惑。 “我也可以吃了你。”他冷冷地说。 他并不是没有吸收过其他灵魂的力量。 “过分!卑鄙!残忍!”塔珐气鼓鼓地叫,“我都已经被吃过一次了!而我都还没有吃掉你们啊!你们怎么可以这样!” 他委屈得不行。 ……难道你是真的被吃过吗? 伊斯有些好奇,但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 他皱着眉头,考虑着要把这个完全无法讲道理,也无法威胁的家伙怎么办。 然后,一声清晰的碎裂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 海啸(16) 控制室里一片混乱。 机器人有点发愣。他还在处理眼前的情况——他无法理解他扔出去的那个小东西为什么会引起如此猛烈的爆炸。 尤其是,大概是为了避免仪器损坏,这里并不像地面上的城市一样浸在水里,没有海水吸收冲击,爆炸的力量显得格外强大,巨大的声响更是让听觉敏锐的卡那人难以承受。一些守卫甚至就此晕了过去。 那小东西是娜娜偷偷指点他,在她身边找到的。他有点好奇她之前把这危险的东XZ在哪里……总不会就握在手里当弹珠玩吧? “一个小炸弹!”她说,“很好用的!不要让那个坏家伙发现哦!” 他试着扫描过这个小东西,感觉它毫无伤害力可言。“魔法”这种无法理解的力量,果然不是他现在的技术能够分析的……但是,他也没想到它真的这么“好用”。 他的原意只是在卡那人严密的防卫中炸出一个缺口,让他们能够接近那颗巨大的心脏。可那个他并没有照着心脏扔的小炸弹,不止将周围的仪器炸得稀烂,连心脏都被炸崩了一大块。 当然,并没有鲜血哗哗地流出来。被炸开的心脏里面只是更红一些,质地看着仍然像是石头,或者不怎么透明的水晶。 但它开始剧烈地收缩起来。它所释放出的力量因为仪器的损坏无处可接受,仿佛就积聚在了整个空间里,压得人感觉自己的脑浆都要从头骨里炸出来。 吉拉娅的耳朵和鼻子里都流出了血,但她似乎毫无所觉,反而怒吼一声,猛冲了出去。 卡那人在没有水的地方行动并不那么灵活,满地的碎片更是颇有伤害力的阻碍,可她像是感觉不到疼痛般直冲向那颗心脏。 ……她连武器都没有,这么冲过去是要干什么?对着那颗心脏啃上几口吗? 机器人无法理解,但也只能跟了过去。 而在星域中遥远的一角,阿米斯特对着眼前屏幕上的一片混乱黑了脸。 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如果可以,他想要完完整整地得到这颗“心脏”。但此刻的陵迦城或许已经可以顺利进入,他的飞船却没有那么快能够赶到。 那些小蜘蛛可没什么战斗力。 他只能让属下操纵着它们,尽量在那些还没有完全损坏的仪器上搜集资料,并想办法弄回一点心脏的碎片。 在小蜘蛛们勤恳而忙碌地工作时,吉拉娅已经冲到了心脏……旁边的一台仪器上。 那台仪器其实已经坏掉了,滋滋地喷着火花,可她依旧徒手撕扯着坚韧的连接线,疯得像是真的能用嘴去撕咬。 机器人不知道她这到底是怎么了,但在遭到守卫攻击的那一刻,女议员又奇迹般恢复了正常。 “你们这些耳聋目盲的家伙!”她抓起一块金属碎片就开始反击,“你们还要被蒙蔽到什么时候?还是你们觉得,用后代的生命……用整个种族的未来来换取自己的复活的机会,都是值得的吗?!卡那人就快灭亡了!你们不知道吗?!” 机器人觉得……这些守卫可能还真的不知道那么多。 他夺过了一柄长剑,用得像模像样。控制室里凝聚的力量正在渐渐消散,像水一般不受控制地流向四方。 他考虑着要在更多敌人赶到之前尽快离开,还是趁机将那颗已经破损的心脏彻底毁掉……可那会不会伤害到不知所踪的娜娜?…… 在做出决定之前,他隐约听见了一声怒吼。 一声……他曾经听到过的怒吼。 那是伊斯的声音。 并不需要他动手,光从心脏最深处炸了出来。 那一瞬亮起的强光像是条浴血的火龙,如有形之物般轰向四方。当光芒弱下去,整个心脏四份五裂,只剩了满地的碎片。 一条依然透着血色的火龙飞舞在半空,暗淡的光芒仿佛快要熄灭的余烬,而当它越缩越小,光芒之中,隐隐透出的却是一个人影。 “……伊斯?”他试探着叫道。 . 伊斯什么也没有听到。 他的理智几乎要被怒火烧光。与塔珐对峙的时候那块石板裂了,而塔珐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他觉得这是个机会——他觉得塔珐的力量就在那块石板之中,于是他十分干脆地发出迅猛的一击,用巨大的冰块将那块石板砸了个粉碎。 塔珐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像大笑又像哀嚎的声音,瞬间消失。 可他们并未能离开他所创造的幻境。 那幻境的确正迅速淡去,仿佛融化在水里,但伊斯终于回来的“预感”却在告诉他,如果无法离开……他们只会跟这个幻境一起消失。 而他根本来不及反应。 那一刻,未经召唤,永恒之火直扑出来,将他和娜娜包裹在其中。 他几乎能清晰地感觉到它急剧的消耗……那让他恐慌无比,也怒不可遏。 当他站在混乱的控制室里,看着那些与塔珐相似的形体……看着所有人卡那人,有一瞬,他只想让他们通通去死。 但娜娜欢快地飞向了拉法。 “我又回来啦!”她开心地大叫。 伊斯扫一眼周围,用最后一点耐心分析眼前的情况。然后,他让自己的意识如寒冰般撞向每一个卡那人……甚至没有放过那群忙忙碌碌的小蜘蛛。 唯一被放过的,只有机器人。 “……女议员不是敌人。”机器人说,“她帮了我们。” 伊斯没有理他——反正她又没死。 他带着娜娜回到了自己的身体。 当他变回巨龙,横冲直撞地回来,整个建筑已经被包围得密不透风……密不透水。 它在人群之中看见了那个它第一个见到,却连名字都没记住的议员。 他抬头看着它,眼中充满了恐惧。 而当巨龙直冲下去,也无人敢阻拦。 即使他不得不变回人形才能进入建筑之中,也没人敢对他挥剑。 他大摇大摆地回到了控制室,“不是敌人”的女议员已经在机器人的帮助下醒来。 这会儿她看起来倒是异常冷静,一双黄色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伊斯,神情复杂。 “你赢了?……所以,他死了吗?”她问他。 “……大概没有。”伊斯烦躁地回答。 像塔珐那样强大的存在很难彻底死去——他或许已十分虚弱,但他还“活”着。 以及,他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赢。 吉拉娅的视线直直地落在满地碎片上。 那其中有炸毁的机器的残骸,也有那颗“心脏”崩裂的碎片。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愤怒无比。”她说,“但议会对你做的事,绝大多数卡那人毫不知情……他们真心以为你是塔珐的同族,或转生归来的塔珐……以为你会带回我们的神。” 伊斯此刻一点也不想谈论这个话题。 “……他说你们吃了他。”或许是因为初听时的感觉太过惊悚,伊斯到底忘不掉这句话。 “什么?”吉拉娅下意识地反问,惊愕又愤然,“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我们要怎么‘吃’掉他?一直以来,不都是他在吞噬我们吗?” 或许是压抑得太久,伊斯都没问什么,她便开始滔滔不绝。 事情算起来其实是从二百多年前开始的。那时他们从陵迦城的地底深处挖出了一颗巨大的石头——那颗“心脏”。他们终于可以确定,陵迦城总是自己跳来跳去的原因,就是这块石头,而不是他们曾经以为的那具骨骸。 在传说里,陵迦城的运动是因为塔珐在寻找它的主人,但在挖出那块石头之前,那巨大的骨头不曾展示出任何特异之处,就只是单纯地大而已。 但那块石头,它巨大的能量,他们当时的仪器完全无法分析……每个卡那人却都能感觉得到。 就像无论在陵迦城生活有多么不便,住在这里的卡那人都不愿离开一样,他们几乎无法从这块石头前离开。 然后,渐渐的,一些卡那人开始做梦。 他们梦见了那已经逝去数千年的神明。 他天真得像个孩子,强大又善良,无私地满足他们所有的愿望——只要他能做到。 卡那人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他们的神话和传说一直告诉他们,在所有的创造物里,他们一直都是最受神明宠爱的。 而会做梦的这些卡那人,又是种族之中地位最高的那一群。 可是,因为奎恩那曾放弃过自己的力量,他现在很虚弱,他能给他们的,并不是太多。 ……那么,假如,他变回了从前那个无所不能的创造者呢? 尝到了甜头的卡那人开始为此而努力。在此之前,卡那人的对神明的信仰其实已经几近于无。一直以来的骄傲让他们很难与其他种族和睦相处,但在许多代人的努力下,也已经逐渐开始开放,接受来自其他种族,甚至其他星球的知识与文明。 但这个种族的领导者们,却用看得见的利益和看不见的“荣耀”,把族人重新拉回了“一切归于神明”的蒙昧之中,而他们所学来的科技,几乎全部用于以各种方式利用巨石的力量。 在奎恩那的指引之下,他们设计出了能够隐形的屏障,让陵迦城更为神秘,也更为安全,就这样他们还不放心,又设下了另一重陷阱——即使是“误闯”陵迦城的生物,只要体积和质量大到一定程度,都会被转移到萨斯朋斯的地底遗迹。也正是从那时开始,遗迹的一部分渐渐变成了监狱。 他们也制造出了能扰乱人的精神,甚至进行精神攻击的武器,从小到指尖到大如船舰,从抹掉人的记忆到控制人的情绪……许多卡那人研究者的智慧,全都用在了这个上面。 “因为那是奎恩那擅长的东西。”吉拉娅冷笑,还沾着血的面孔几乎是狰狞的,“说起来我们似乎因此而学习和掌握了许多技术,可那些全都在他的控制之下……全都依赖于他的力量。” ------------ 海啸(17完) 而卡那人所回报的不止是“信仰”。 起初,神让他们将有罪之人丢入塔珐只剩白骨的巨口中,因为这样才能洗净他们的罪孽。 他们毫不迟疑地服从了——即使神所定的“罪名”越来越多。 而后,神把手伸向了他们的后代。 卡那人原本是个繁衍得极快的种族,后来因为生存的压力和某些方面的退化,他们改变了孵化的方式,只有被检查后确认为“优质”的鱼卵,才能有孵化的机会,而在他们的神明“归来”之后,选择权便交在了奎恩那的手中。 所谓的净化仪式也不过是一种挑选,剩下的便消失在骨骸之下,成为其他鱼卵的养分。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些卡那人开始发现,被选择出来的鱼卵越来越少——尽管诞生的婴儿的确越来越强壮。 奎恩那表示,这是因为他仅剩的力量只够他做出这样的选择……当然,他也可以让卡那人的后代多到整个沃图星都装不下,但恐怕绝大多数人的脑子跟普通的鱼也没什么区别。 骑虎难下的卡那人似乎没什么选择。 “可那根本就是谎言!”吉拉娅紧握的双拳砸向空中,“他在从鱼卵里吸取力量……每一次‘净化’之后,他的力量就会更加强大一点,如此清楚的事实,却有那么多人根本视而不见!在他出现之前的千百年,我们不都活得好好的吗?!或许没有那么敏捷,没有那么强大……就像其他种族一样普通,可‘普通’也好过灭族,或者彻底成为他的奴仆和食粮啊!” 然而这么简单的道理……如果不是她的一位好友也成为了牺牲品,她也未必能清醒过来。 伊斯不自觉地按了按耳朵。这位过于激动的女议员高亢的声音听得他头痛。 话说到这里,他猜也猜得到,既不想灭族,也不想失去“神的恩赐”的卡那人,就大着胆子把主意打到了他的头上。 许多事他依然不知道,但许多事吉拉娅恐怕也不知道……或许根本就没有任何一个卡那人知道。 但是,说起来有点冷酷,他对卡那人的未来毫不关心。 这不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吗?被引诱的,被欺骗的,被利用的……都是他们自己。 或许从今天开始,他们能走上不一样的道路……但那也与他无关。 眼下他感兴趣的只有塔珐……或者奎恩那本身。既然已经撕破了脸,这样一个无法控制的隐患,他是不会放过的。 他打断了女议员的愤愤不平喋喋不休,扔给她一个通讯器,告诉她:“如果有关于奎恩那的消息,告诉我——任何消息。我会解决他。” 吉拉娅没有多说一句废话,立刻表示:“当然!” 那是她最大的恐惧,也是她最大的阻碍。有人能帮她解决,她简直求之不得。 为了她能带来的消息,伊斯也不介意再帮她一把。 “要我帮你解决外面那些人吗?”他问。 吉拉娅坚决地摇头:“不必了。” 她再不想依靠这种强大而难以理解,更无法掌控的力量了。 既然如此,伊斯也乐得轻松。娜娜已经把自己听来的都告诉了他,这个女议员既然能在监狱里待了三年却没疯也没死,还能站在这里拒绝他的帮助,总有自己的倚仗。 他带走了那些心脏的碎片,至少是其中的大部分,并且怀疑塔珐到底对他说了多少谎。 那家伙表示自己既是奎恩那也是塔珐,但如果这颗心脏真属于他,对于他能环绕整个城市的躯体而言,这心脏太小了。 “拉法”也跟着他一起离开了。女议员已经发现他不是卡那人,他留下来也没有什么意义。当然,他可以换一个壳儿,但这里显而易见地会乱上一阵儿……这是个搜集数据的好机会,可他并不喜欢混乱。 说起来大概不会有人相信,他觉得自己应该算是个和平主义者。而当时在迷宫里带走娜娜,也真的只是一时的好奇。 他是机器人里少有的,拥有“好奇心”的一个,尽管这给他带来了无数的麻烦,却也带来了无数的乐趣。 当然,对伊斯来说,重要的是他偷偷带走了娜娜这件事本身,而不是他的理由——他才不会在乎他的理由,何况那个理由本来也说不过去。 至少,娜娜知道他没有恶意,否则她不会停留在他的肩头。 她还很喜欢他设计的迷宫呢。 机器人看一眼自己的肩膀,又看一眼飞回了伊斯怀里的小龙,若有所失。 “你看什么?” 伊斯现在异常警惕。 “没什么。”机器人只好回答,“也许是说再见的时候了。” 伊斯点头,但也同时提醒他:“我们的账可还没算完。” 机器人很想问他这笔账要算到什么什么程度才算完,但是,这欠着一笔账的感觉,莫名地不坏。 他答应了,甚至给了伊斯可以联系自己的方式。 “……所以你笑什么?”伊斯很是狐疑地问他。 机器人茫然回望——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笑。 “……算了。”伊斯说。 他现在没有心情研究这个。 但最后,他还是提醒了机器人一句。 “那些小蜘蛛背后的家伙,”他说,“你最好多提防一下。” 无论阿米斯特对造成他今天这种状况的机器人抱着什么样的态度,他都不会放过这一股强大的力量。而以伊斯的判断,机器人里真正拥有了智慧的恐怕并不多,那也就意味着,它们很容易被控制。 这样的力量落到阿米斯特手中,绝不是什么好事。 想起风临城发生的一切,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起更多,忍不住揉了揉额角。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想了,他只想回家。 他想回独角兽号。 他甚至都没有心情……也没有力气自己飞回去。他联系上了附近的一条探险船,带他回家。 然而飞来接他的还是艾莉克多,和迫不及待的泰丝。 她一脸“我想听个好故事”的期待与兴奋,在看见伊斯堪称灰败的脸色后立刻变成了关切。 她什么也没问,只是示意艾莉克多立刻起飞,赶紧回家。 伊斯把自己扔在椅子上,向后瘫倒。 他的身体其实一点也不累,但他的精神疲惫无比。 但在飞船开动时,他又突然弹了起来,微微皱眉。 他好像……忘记了什么? . 今天的港口,天气也很好。 阳光猛烈得难以睁眼,能钻进水里的人全进了水里,街道上就显得异常冷清。一架小小的飞船停在港口的角落里,一个拿不定主意的赏金猎人坐在飞船的阴影中,举起手里的通讯器,看两眼叹口气,放下又举起。 魏特不知道该不该联系伊斯,也不知道该不该联系独角兽号。他担心会打扰到伊斯,又担心自己小题大作……可伊斯那家伙,真的好久没有消息了啊! 异星灿烂的阳光下,赏金猎人再次长长地叹口气,把自己缩成了一朵忧郁的小蘑菇。 . 伊斯最终还是在飞船离开之前想起了魏特。 魏特一点也没生气——或者不敢生气,还塞给了他们一堆他这几天在港口搜集的各种小鱼干。 伊斯就在娜娜窸窸窣窣啃鱼干的声音里半睡半醒地回到了独角兽号。 他想去找伯特伦,却被泰丝推回自己的房间。 “先睡一觉。”她的语气不容置疑,“你看起来就只剩半口气了!” 伊斯就听话地去睡了一觉。 可他根本睡不着。脑子里乱哄哄的,无数画面像被海啸卷起的垃圾,疯狂地转来转去,就像他这几天的遭遇,乱得理不出一个头绪。 而且每一次恍惚要睡过去的时候,他都会本能地猛然惊醒。 他不想再失去意识,即使现在他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他小心翼翼地在自己的灵魂之境中找到了永恒之火——一点暗淡的小火苗,像只受了伤的小鸟,蜷在那里,微微颤抖着,却还是在察觉到他的视线时探出一丝火焰,安抚般蹭了蹭他的额头。 愧疚与恐慌几乎要将他压倒。 他就待在那里,静静地看了它一整晚。 第二天他的脸色比前一天根本好不到哪里去,让已经有心理准备的伯特伦都吓了一跳。 他没有多问,只是认真地听着伊斯干巴巴的叙述,和娜娜感情和动作都十分丰富的补充。 “一个强大且难以捉摸的敌人。”最后他说,“是个麻烦,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并不是没有对付过这样的敌人。” 伊斯恼怒地瞪着他,白发的船长只是一脸不解地回望。 他是真的不知道伊斯想听什么。对于这个敌人,他们了解得实在太少,现在又失去了对方的踪迹,即使是他,现在唯一能做出的计划,也只有“静观其变”而已。 伊斯瞪了他好一会儿,终于蔫蔫地低了头。 “是我的错。”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 是他太过骄傲又大意,才没有及时发现问题,轻易地落进了别人的陷阱里。 这几年里他被珍视,被信任,被尊敬……他得到了那么多,他本该变得更强也更好,而不是变成个自大的蠢货。 “永恒之火受了伤,他……我可能差一点就失去了它,我也有可能失去娜娜……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却又虚虚地飘在半空。 伯特伦听懂了。 打倒这条龙的不是什么莫名其妙的神经病神明,而是他的自责。 他大概觉得他应该受到责备……但伯特伦这会儿只想笑。 在娜娜窝进伊斯怀里安慰他“你不会失去娜娜的呀”的时候,船长用一声咳嗽压下快要喷出来的笑意。 “瞧,”他叹气,“你已经知道了自己犯的错,又还需要我说什么呢?安慰你说‘这不是你的错’吗?” 伊斯又开始瞪他。 “事实上,我觉得这是件好事。”伯特伦敲敲烟斗,“至少,在事情变得更糟之前,你发现了自己的问题,不是吗?” 这一次的教训,在他看来是完全值得的。 这回伊斯总算不再瞪他了——他翻了个白眼。 但他看起来好歹轻松了一点。 他们谈起更多,关于那个多半不会乖乖消失的神,关于阿米斯特和兰迪27号。连伯特伦也不得不承认,随着他们在这片星域里来去的时间越来越长,他们的面对的问题和他们增加的朋友……或敌人一样多。 但船长依然乐观地觉得,他们总能解决的。 伊斯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叫住了他。 “虽然我觉得谨慎和稳重都是挺好的,”他说,“但我一点也不想看到你失去你的骄傲。” 自责和反省都是好事,过了头却也会变成坏事。作为船长,这么说似乎有点不负责任……但他就喜欢看这条龙张扬任性的样子。 伊斯看他一会儿,慢慢勾起了唇角。 “你在想什么呢!”他说,“我可是一条龙。” ——骄傲,就是他的名字! ------------ 冰封之轮(1) 群山之巅,被岩石和冰川割裂的狂风厉鬼般尖啸,将揉成团的雪花胡乱地拍向四方,那拳头大小的一团,砸在飞船的外壳上,能像石块一样,砸出砰砰的撞击声,听得人胆战心惊,唯恐它们砸出几个洞来。 “……冰原上都没有这么大的雪。” 一个野蛮人船员喃喃地嘟哝了一句,低着头凑近舷窗,好奇地看个不停。 这还是他的第一次任务……他也是整个独角兽号上唯一的野蛮人。他原本打定了主意,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显得镇定自若,沉稳又机敏,就像他的大高个儿一样,让人一看就觉得可靠。 ……可他毕竟才二十出头。他的兴奋根本藏不住。 但此刻,也没有谁会嘲笑他的大惊小怪——就算是从独角兽号驶出燿星时就在船上、已经探索过许多星球的船员,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接近目标,准备下降。” 一直沉默的人类驾驶员提醒了一句。 年轻的野蛮人赶紧坐好,还偷偷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特制安全带。 越接近地面风越大,雪花里夹着雾一般的雪沙,视野一片模糊。飞船颠簸得厉害,但最终还是成功地降落在了一个稍稍能避风的巨岩之下。 确认装备之后,七名船员里有五名离开了飞船,踏入漫天风雪之中。 野蛮人走在最前面。他魁梧的身形多少能为同伴们遮一点风,而在这样的雪地里前行,即使风更大一些,雪花砸得他结实的肌肉都有点生痛……对于在冰原长大的他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路线是一早就规划好的。在他们之前,已经有一支小队来过这里,仔仔细细地勘测了周围的地形,画出了详细无比的地图。 而他们的目标,是用机器无法勘测,用肉眼也无法看穿的地方。 这里是整个星球最高的地方之一,但在群山围绕之中,又有一处稍稍凹陷的盆地。之前的探测者在这里测到了一种异常的波动,怀疑有什么蕴含强大能量的东XZ于其中,但因为这里终年不断的风雪,他们根本看不见盆地中的情况,连进入其中都十分困难。 投下去的无人探测器信号总是断断续续,传回来的画面也永远是模糊的风雪,他们才决定派人进入。这支小队原本想要从盆地上方直接进去,但伯特伦考虑再三,还是觉得这样太过危险,他们便改成了飞到盆地边缘,再步行进入盆地,这样即使有什么意外,他们也有更多逃离的机会。 反复计算之后的结果,他们需要步行的时间虽然略长,但只要小心一点,就没有太大的危险。 领路的野蛮人十分谨慎,走上一小段儿路就要看一眼地图和他们的定位,唯恐走错一步,把原本就不短的时间拉得更长,却也没有人抱怨或指责。 这个全队最高最壮的家伙,也是全队年纪最小的一个。而且,走在后面的人踩着他的脚印,走得可比他要轻松许多。 迷蒙的风雪里,时间的流逝变得难以判断。当他们开始向下进入盆地,连野蛮人的脚步也变得越来越艰难。 雪太厚了,一脚下去能陷到膝盖,个子矮点的队员几乎要被埋到腰际,只能游泳一般奋力推开积雪。野蛮人回头看了一眼,伸手把他的队友从雪里拔出来,一边拔一边忍不住咧着嘴笑。 这很像野蛮人的某种游戏。 但在他身体微微后仰的那一刻,脚下的雪地仿佛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似的,突然松动了一下。 他们原本就走在一道近乎垂直的雪坡上,野蛮人立刻就失去了平衡,当机立断地用力将同伴重新“栽”回积雪里,自己却控制不住地从坡上滚了下去。 “勒奎因!” 被塞回雪地的人类队员放声大叫,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却没能抓住。 “稳住!” 在他身后,他们的精灵队长立刻往后倒,几乎躺在了雪里, 与此同时,将他们连接在一起的绳索瞬间崩直,在他们前进时扎进周围岩石的金属锥发出低不可闻的嗡响,险险地撑住了野蛮人的体重,没有从石缝里崩出来。 “……我没事!” 很快,野蛮人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风雪中传了出来,透着难以置信的惊喜。 “我看到了!”他大叫,“有座城……这下面有座城市!” . “一座冰雪之城,纯净洁白,犹如童话。”伯特伦说,“无论是先进入盆地的那支小队,还是后来进入的泰丝他们,都是这么说的。” 只要向下走出一段距离,就能在风雪中隐约看到城市里透出的灯火,星星点点,微弱却不灭。再走一段儿,肆虐的风雪会渐渐平息,似乎也无意侵扰这座美丽的城市。站在依然高出城市的雪坡上,能够清楚地看到整座城,并不是他们如今常见的那种,充满金属和玻璃,林立着高楼大厦,飞船满天飞的、十分科技化的城市,倒更像斯顿布奇或维萨那种古老的石城——只是把石块换成了冰块。 那纯白而辉煌,仿佛闪烁着点点星光的城市,能让人震撼到失声。 “在城市外面,通讯的效果虽然差一些,但还能联系。”伯特伦的语气有些发沉,“但进入城市之后,就彻底失联了……即使是泰瑞带去的我们目前最先进的装备,也没能传回一点消息。但是,很奇怪的,他们的生命讯号——第一队一组,第二队一组,却会时不时地在某个固定的位置,应该是靠近城市边缘的地方,突然亮一下。” 伯特伦怀疑那座城市其实是个幻境……它就像是个明晃晃的陷阱,可他们却非得踏进去不可。 但是,他翻来覆去地算过目前他们已知的对手,却想不出有谁会做这种事。 首先,至少,他们得有这个能力吧?先去的那一队且不说,后来去救援的泰丝他们,论经验和技术,独角兽号上几乎已经没有另一队人能胜过他们了。想骗过他们的眼睛可不容易。 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伊斯不久前在沃图星遇到的那个“神”——那显然是个操纵意识的高手。 可那家伙显然是受了伤,真的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重整旗鼓,不依不饶地来找他们的麻烦吗? 他无法确定,只好把将自己关起来进行“特别训练”的伊斯叫了出来。 伊斯最近毫不客气地占用了泰瑞在船上的隔离实验室。这个实验室能隔断各种辐射,也能隔断魔法甚至意念,他就在这里,试图让自己的精神力变得加强韧。 不止是能单纯地伸展出去,看到肉眼看不到的东西,而是,至少不会轻易被比他更强大的力量所影响,不会有一点干扰就无法稳定。 他原本想带着娜娜一块儿训练……但娜娜训练出的唯有用端正的姿势快速进入睡眠的技巧。 他的训练倒是有些成效。只是,如果事情与塔珐有关,勉强能应付的,也只有他了。 “我会尽快出发。”他说,“不用再派其他人了。” 如果那真是塔珐,人再多也没什么用处。 伯特伦点头:“我们给你准备了一些装备,能带上的都尽量带上吧,即使你用不着,如果遇到泰丝他们,他们也能用得上……你要带上娜娜吗?” 伊斯迟疑了一下。 他低头,娜娜也正仰起头,眼巴巴地看着他。 “娜娜,会听话的!”她握着两只小爪子向他保证,“也会努力训练的!” 伊斯眼角的肌肉抽了抽。 这家伙,唯有在这种时候,分外乖巧。 他并不想将她带入危险之中,但是……她总有一天要独自面对一切。 . 伯特伦所说的“一些”装备,多到伊斯不得不把它们装进手杖里的另一个世界,幸好“花园”本身并没有自己的意识,不然一定会抗议伊斯这样毫不尊重地把它当成储物袋用。 ……不过,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为了保持体力,伊斯并没有直接飞到那颗完全被冰雪覆盖的星球,而是乘飞船到达星球上空,再自己穿过阴云和风雪,飞向那片盆地。 穿过云层,它在盆地上方盘旋了一阵儿,感受着伯特伦所说的,他们之前探测到的“能量”。 那力量时强时弱,不停波动,很不稳定。但最强的时候也没有强到让它觉得危险的地步,倒有些奄奄一息,快要维持不下去的感觉。 不过,有了上一次的遭遇,冰龙如今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第一感觉。它依旧谨慎地做好了各种准备,才飞到两个小队进入盆地的雪坡上,准备按照他们行进的路线,自己走一遍。 它担心,如果它直接从上空飞入盆地,说不定会落到不一样的地方去。 它降落的地方也是前后两条飞船停泊的地方,已经得到消息的三名队员都离开了飞船,站在雪地和寒风里等着他。 艾莉克多只是向他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另外一条飞船留下的两个队员则更为急切——他们的同伴失踪已经近十天了。 这种等待的滋味并不好受。 他们简单地交流了一番。当伊斯问他们是否要与自己同去时,他们却全都选择了留下。 虽然担心自己的同伴,但他们也有自己的职责。 “去吧。”艾莉克多说,“带他们回来。” ------------ 冰封之轮(2) 雪早已掩盖了之前的足迹,倒是石缝间还留着用于固定绳索的金属锥。泰瑞留下的定位器,在这恶劣的环境里运行良好,清楚地指示出泰丝他们当时前进的方向。 近乎垂直的雪坡,中间又凸起一块块巨大的岩石,像雪地上长出的瘤。不然直接滑下去,速度会快得多。 一步步走下去的时候,被风雪包围的伊斯,心中有种许久未曾有过的安宁。 他是条冰龙,天生喜欢这样纯净又寒冷的环境,风雪再大,对他没有什么影响,反而有种……像是回归故乡般的亲切。 如果可以,在这个星球上筑个巢,偶尔过来美美地睡上一觉,一定很是惬意。 但是,首先,他得先把泰丝他们弄出来。 他把飞累了的娜娜抱回怀里,停下脚步,望向山脚下纯净又宏伟的城市。 高大的城墙拔地而起,莹白无瑕。它其实并非完全由冰块砌成,只是在灰白石墙之外多了一层显然是有意为之的冰壳。积雪柔化了它所有坚硬的棱角,让它在恢弘与冰冷之中又显出几分优雅,让它看起来坚不可摧,却并不令人生畏。倘若是冰雪女神的信徒在这里,或许会忍不住双膝跪地,向着这圣洁的城市俯首跪拜——它实在像极了传说中冰雪女神的圣域。 可这里与燿星隔着千亿的星辰。 娜娜伸长脖子看了好一阵儿,抬手指向城市,目光闪闪地看着伊斯。 “想要!”她说。 伊斯忍俊不禁地拍了拍她圆嘟嘟又结实、手感颇佳的屁屁——胃口倒是挺大! 隔着未曾完全平息的风雪,能隐约看到城中来去的行人。大概是因为天气阴沉,光线昏暗,即使是白天,城里也到处亮着灯,映照在冰雪之中,晶莹剔透,熠熠生辉。距离太远,就算是伊斯的双眼也看不清太多东西,只隐约觉得,城里的人好像也太多了一点。 他们所走的路并非正对城门。他绕着城墙走了一阵儿才走到最近的入口,同样宏伟的城门大开着,没有一个守卫,却也冷冷清清,无人出入。 然而从门口看进去,却能清楚地看见城中拥挤的人群。而城里的气氛,也并不是从远处看起来那样美好。 正对城门的大街两侧搭着简陋的棚子,棚子下面挤满了人,看起来不像是城中的居民,倒更像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他们沉默地坐在那里,瑟缩着,拥挤着,从彼此身上汲取一点暖意,以抵御高高的城墙也无法完全抵挡的寒风。 街上的马车——如果把那种长着六条腿,浑身的毛长得脸都看不清的动物当成马的话——运来一堆堆食物,分发食物的是一群穿着蓝白相间的长裙,披着斗篷的女人。偶尔,她们也会从人群中带出过于虚弱的人,送上停在一边的马车。 一切看起来秩序井然,却又显得十分压抑。 伊斯微微皱眉。他觉得隔开他们的不是两扇打开的大门,而是某种看不见的屏障……他的意识也无法穿透的屏障。 他就站在门外,应该相当醒目,但城里的人来来往往,却像是完全看不见他。 他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进入城市,而是变成一只小小的白鸟,在整个城市上空盘旋了一圈。 这座城并不算大,只占了整个盆地的十分之一不到,而这个“盆地”的形状,更像是个干涸的火山湖,近乎浑圆。城里的其他地方,与城门内的情况并没有多少不同,都有许多人拥挤在街道上,城里最高的一座建筑,台阶上更是坐满了人——尽管那里应该要比其他地方冷得多。 默默将整个城市的地形记在脑子里,他最终还是踏进了城门之中。 几乎立刻就有人迎了上来,脸上充满惊讶:“你怎么到这里的?我还以为已经没人能……快过来!这里还有一点热汤……” 他被拉到了人群之中,有人塞给他一碗几乎只有水的热汤,眼中充满同情:“带着孩子来到这里一定很不容易吧?快给她喝点儿,她的脸都青了。” 伊斯默默地看了看被他抱在怀里的娜娜,娜娜也有些茫然地回望着他。 他们都变成了城里的人的样子,与人类相差无几,只是更加矮胖敦实,像矮人,又比矮人高一点,眼窝深陷,微褐的皮肤粗糙而多毛……好在并没有跟矮人一样,连女人也长着满脸的胡子。 但老实说,娜娜的脸色,看着可比其他人要好多了。 他没有拒绝那碗汤,拿在手里慢慢地喂着娜娜,不由自主地想起很多年前,巨人之脊上的洞穴里,一个满头乱发的女人缩在角落,哆哆嗦嗦地喂着臭烘烘的野蛮人幼崽的样子。 玛蒂尔达……这么多年过去,他从来没有忘记她的名字……和她递给他的那一碗淡而无味的肉汤。 他尝了尝,手里的汤比玛蒂尔达做出来的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多了一点咸味,还加了某种能让人发热的香辛料,却也少了很多的肉味。 娜娜扁着嘴,十分嫌弃,但还是一点点了喝了下去。 她的嫌弃,似乎也被周围的人当成了虚弱。 伊斯没给她喝太多就把汤让给了旁边一个眼巴巴看着他们的小男孩儿,换来他的父母连声的感谢。 有人过来询问他来自哪里,还有没有其他亲人也逃到了冰城,他都只是沉默不语。 对方也并没有为难他,仿佛默认他是因为受到了各种沉重的打击才变成了这样,低声叹息着离去。 “至少,我们安全了。”在他身边,一位年长的女性拍着娜娜的背,轻声安慰他们:“再大的水也淹不到这里来……我们安全了。” 她一遍遍地重复着,不知是真的如此确信,还是为了说服自己。 她……他们,这里的所有人,眼中或许闪烁着一丝希望,更多的却是悲痛与绝望。 周围偶尔有人低声交谈,不用开口询问,伊斯也大概听出了一些。 这个世界……这颗星球,似乎遭遇了一场毁灭性的灾难。大地震动,火山爆发,冰雪融化,海水汹涌地吞没了所有的土地,幸运地从各种天灾里逃得一命的人们,原本有许多漂泊在无垠的海面之上,希望海水终有退去的一天,谁知下一场灾难,更加避无可避。 温度开始急速地下降。 许多船……许多生命就此冻结在了海浪之中,而幸存的人们,要么绝望地等死,要么竭尽所能地向着附近最高的山峰而去。 即使所有的山峰也都被冰雪所覆盖,能够站在大地之上,知道自己脚下是坚实的土地,而非随时会开裂的冰层,似乎已是一种安慰。 而在这些被人寄予希望的群山之中,他们所在的马加克奇并不是最高的,却是许多人选择的目的地。 因为山顶盆地之中,有一座古老的圣城。 它有许多建筑就是由冰砌成,也常年被冰雪覆盖,但城内的温度,却因为魔法的运转,一直保持在一个偏低,却不会让人无法承受的程度。 而且,这座被人简单地称为“冰城”的城市,是一个独立的国家,信奉的是唯有他们才信的冰雪之神。 在绝望之中,从前甚至不曾听说过的神明,也能成为所有人唯一的希望。 这个世界的科技水平并不高,周围的人津津乐道的“魔法”水平在伊斯听来也很是一般,之前在城外能够感觉到的能量,在城内却没什么感觉……这里甚至没有任何能够飞行的设备和法术,许多往冰城而来的人就这么死在了路上,能来到这里的,多半是原本就离此不远的人,也有一些是海上历经风浪的渔民和货船。 比伊斯更早一点来到这里的一群人,就是一条货船上的水手。他们的船长在灾难之中做出了准确的判断,一开始就向着马加克奇山驶来,虽然半途中船被冻在了海里,但他们做了几个雪橇,靠着船上的物质,也还是坚持走到了这里。 不过,据他们说,当他们爬上马加克奇山时,又有一场强烈的地震,他们眼睁睁看着身后结实的冰面瞬间开裂,海浪直冲而上……就算会再次冻结,能在这种情况下还活着的人,也已经屈指可数了。 而且,据说,水面还在继续上涨,甚至已经快要涨到山峰之上。 这些天里,伊斯和娜娜是唯二两个到达冰城的人。也难怪人们会如此惊讶。 也有人会问伊斯外面的情况,但绝大多数人对此闭口不谈,仿佛他们不去想,不去说,事情就不会再变得更糟。 “我们安全了。”——这是他们最常说的一句话。 伊斯依然保持着沉默,倒也没人因此而发怒。 他们似乎已经失去了“愤怒”的力气。 从他们的谈论里,伊斯没有听到任何关于“外来者”的消息。这里的人根本没有“外星”的概念,他们觉得自己的世界就是唯一的世界,像泰丝他们那样形貌不同的人,原本应该引起极大的关注……和怀疑,除非他们是悄悄潜入了城中,直到现在也没有被人发现。又或者……就像伊斯所担心的那样,他们落入了不同的幻境里。 可是,当他偷偷查看腕甲上屏幕,上面却有四个清晰而稳定的红点——分别位于三个不同的位置。 是第二队。泰丝他们就在这里。 那,第一队呢? 他抬头望向周围,感受着凌冽的寒风和身边微弱的暖意,观察着每一个人脸上细微的表情。 这一切,也未免太过真实。 或许,他该破坏眼前这虚假的平静,才能找到他想找的东西。 ------------ 冰封之轮(3) 娜娜已经跟旁边的小男孩儿玩起了当地的某种游戏。伊斯抱着她,正考虑着要用什么方式动手的时候,城门那里有了新的动静。 几个人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包得严严实实的脸上唯露一双眼睛,那其中没有终于到达安全之地的狂喜,只有大难临头的恐惧。 “水……” 其中一个人才张口叫出一个字,就被旁边的同伴猛拽了一把,立刻反应过来,紧紧地闭上了嘴。 然而他们的神色与举止早已引起了慌乱,不安的低语声在呼啸的寒风里起伏。 这些人服装统一,显然是被派出去探查情况的。而外面的情况……似乎并不怎么好。 一行人低着头匆匆经过了人群,钻进几辆分完了物资的马车,迅速离去。而人群里的低语声,没多久也平息了下来,变成一种死一般的寂静。 许多人神色木然。在经历了无数灾难之后,他们已经学会了听天由命。 不知从何处开始,有低低的祈祷声响了起来,水一般漫开在整个人群里。 此时此刻,除了祈祷,他们也没有什么别的可做。 没一会儿,有个披着斗篷,大概是圣职者之类的女人走过来,柔声告诉伊斯,他可以带着娜娜去更加温暖和安全的室内。 他是个成年男人,但娜娜还小,才能够得到这样的优待。 伊斯顺从地起身随她而去。 他觉得眼前的一切似乎并不是“幻境”那么简单,换一个地方,或许能了解到更多的情况。而且,这里,大概是为了防止骚乱,周围的守卫特别多,也十分警惕,他很难偷溜出去找人,如果换到建筑内部,机会或许会多一点。 于是,他与其他几个老弱病残一起,被送到了一栋颇为精致的建筑,看起来应该是某个富裕人家的别墅,只是,如今无论是走廊下还是房间里,都已经挤满了人,即使天气寒冷,还是开始弥漫着一种难闻的气味。 伊斯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在这种地方待着还不如蹲在街头,至少空气是新鲜的。 娜娜也抽抽鼻子,有点委屈地看着他。 伊斯沉默一刻,坚定地迈出了脚步。 他总不能,像娜娜一样娇气又任性! 大不了,不呼吸就是了。 他们被塞在了靠门的角落里,那地方一圈都是带着很小的小孩儿的男男女女,小孩子毫无道理的哭声是比气味更难忍受的攻击……但伊斯顽强地忍住了。 这里的消息其实还没有外面街上灵通,但如他所料,因为待在这里的都是没有什么战斗能力,或者带着小孩儿的人,守卫相对地少了许多。 昏暗的天色难以分辨时间,他还是听周围的人交谈,才知道他进入城门的时候正是清晨天刚亮的时候。逃难过来的人太多,城里已经没法儿保证每个人的三餐,早上发的那点东西,就是他们一天的食物。而伊斯过来的时候,东西已经发完了,那碗热汤,是守卫们自己的食物,完全是看在娜娜的份上给他的。 意外的是,没到中午,这里居然开始分发额外的物资。 意料之外的惊喜让人群有了片刻的混乱,伊斯左右扫了一眼,迅速地溜掉了。 他假装急切地往前挤,但挤出人群时已经变成了守卫的样子,而娜娜则隐藏了身形,委委屈屈地蹲在他的肩膀上。 伊斯开始在街头巷尾寻找泰丝他们留下的记号。 融合了科技与魔法的生命讯号,在他开来,此刻还没有实实在在留在墙面上的东西可靠。 很快,他在街角一盏路灯的底座上找到了他想找的东西, 泰瑞已经习惯了使用各种信号发射器,但泰丝还保持着冒险者的习惯,会在隐蔽的地方留下小小的标记。自从小莫死去之后,她的标记就变成了一只猫鼬,不同的表情和动作代表不同的情况。 他听泰丝说过,可眼前的标记……那只耷拉着小爪子一脸茫然的猫鼬,难道是在表示,她自己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吗? 但这只茫然的小猫鼬,两只脚爪各向两边分开,代表“安全”。 伊斯的嘴角抽了抽,拉开袖子,看一眼屏幕上的小红点,径直朝着最近的红点而去。 那是阿尔茜。她与泰丝和诺威距离不远但不在一起,而泰瑞则离得更远,也不知去干什么了。 他没能走出太远就被叫住了。 “你是哪一队的?”看起来像是个小军官的男人骑在马上冲他皱眉,“怎么一个人在街上晃!” 还没等伊斯决定是继续用沉默来应对,还是立刻跑掉,转过街角再换个身份,男人就已经不再计较他到底是谁。 “算了!”他说,眉头的纹路依旧扭成一团,“去神殿!叫上你碰到的所有人一起去!” 伊斯服从了命令……至少可以服从一半儿。 他已经知道,城里最高的建筑就是神殿。 而阿尔茜,也正在那个方向。 . 神殿的台阶上坐满了人,只在中间勉强留出一条能供两人并行的通道。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守卫已经引起了骚动,许多人站了起来,探头探脑地看着,彼此低语,想要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甚至会有人大胆地拉住守卫,想要问些消息。 然而赶来的人似乎也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一边往上跑一边粗暴地把人推开。 城里的守卫,其实只有极小一部分原本就是守卫和士兵,大部分都是冰城里普通的市民,虽然还算守规矩,但这段时间里,他们的神经也已经紧绷到了极限。 神殿里的圣职者很快就出来安抚人群,声称召集人过来只不过是为了举行一场仪式,为所有人祈福。 不管是真是假,得到安慰的人们都渐渐平静下来,只用一双双充满希望,也充满不安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每一个跑过去的守卫。 这样的眼神仿佛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沉沉地压下来,令人无法呼吸。 守卫们被集中在神殿大门内的小广场上,也有人被引往神殿更深处,广场上许多人忍不住彼此交头接耳,又在严厉的呵斥中安静下来。 伊斯缩在广场边的雕像下方,很快就找到机会,转过雕像,变成了一位圣职者。 他拉下斗篷,微微低头,匆匆前行。 他变成了他之前看到的某位男性圣职者的模样……希望那家伙现在并没有回到神殿之中。 神殿除了用于支撑的石柱和房梁之外,墙壁基本都是由巨大的冰块砌成,再在必要的地方挂上厚重的壁毯。到处都立着对称的雕像,因为反光和倒影太多,走在其中,很有种穿行在镜子迷宫里的感觉,一不留神,就会被不知哪里映出来的自己的身影吓一跳。 在这里生活的人,得有十分强韧的神经才行。 不知道是不是都被派了出去,伊斯在神殿里走了好一会儿,只遇到了一个同样脚步匆匆的女性圣职者,她简单地对他点了点头,估计连他的脸都没看就走了过去。 意外的顺利反而让伊斯提高了警惕。 神殿内的布局极其对称,这一点倒是跟燿星的神殿差不多……又或许,所有的神殿都喜欢这种因为规整而带来的形式感。 他穿过了一重重的走廊,进入了神殿深处,但小心地没有经过最中心的位置,而是尽量靠边走。再三确认之后,他确定阿尔茜就在一条走廊尽头的房间里——看起来不算囚室,但门前还是站着两个守卫。 伊斯皱着眉考虑如何能不惊动任何人。虽然他也能隐身,但是…… 他忽地反应过来,根本没必要这么小心,这周围,也没有其他人啊! 他径直走过去,准备干脆利落地砍晕这两个家伙,然而在他大步走到门口的时候,其中一个守卫已经十分周到的为他敲了敲门,然后打开。 伊斯脚步一顿,朝对方点点头,泰然自若地走了进去。 门在他身后合上。伊斯一点也不担心对方其实已经发现了他的伪装,故意把他关进来——周围都是冰,他随随便便就能出去。神殿中的确有魔法之力流淌,但实在是微弱得不值一提。 房间不大,布置得很……温暖的样子,虽然温度依然高不到哪里去,但四壁都挂着华丽的织锦,地上也铺着柔软的毛皮,至少看起来很舒适。阿尔茜就坐在窗前的长桌边,扭头看着窗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向伊斯转过头去,稍稍愣了一下。 “您好。”她微笑,“我们似乎还没有见过,您……” 一阵风扑面而来,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撞进了她的怀里——十分熟悉的感觉。 阿尔茜难得地呆滞了一下,用不可思议的眼神低头看向自己怀中。 她的手臂,已经自然而然地曲起,抱住了小而结实的一团。 “惊喜!” 已经变回小龙的娜娜露出身形,高高地举起两只前爪,得意洋洋地高呼。 ——非常小声地高呼。 阿尔茜轻笑着低头,用自己的额头抵了抵娜娜的额头,然后看向伊斯:“伊斯?” 伊斯拉下斗篷,露出了原本的模样。 “发生了什么事?” 他直截了当地问道。 “你怎么也来了?” 阿尔茜几乎同时开口。 ------------ 冰封之轮(4) “……你们在这里‘失踪’了快四天了。”伊斯说,意识到事情可能有点不对。 连续两个小队失踪,伯特伦派他过来是极其正常的事,阿尔茜不该这么惊讶。 果然,阿尔茜眉毛一跳,惊疑不定。 “……我们才进城不到半天。”她说。 他们进入城市时十分谨慎,四个人分成了两队,泰丝和诺威是隐身进入的。制服自带的功能加上他们准备的魔法卷轴和药剂,小心一点的话,几乎能让他们每个人维持一整天的隐身。而阿尔茜和泰瑞则直接踏入了城中,立刻就被守卫包围。 当他们声称自己来自另一个星球,只是来寻找自己的同伴,城中的人将信将疑,直接将他们带到了城市……也是这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面前。 “一个名叫雷姆多的男人,被称为大统领。”阿尔茜给娜娜剥了个已经有些发蔫的水果——虽然被监视着,也没有得到真正的尊重,她的待遇倒不算差。 “至少表面上,他相信了我们,但他说,在我们之前,并没有其他像我们一样的人进入过城市。” 这种情况,要么是他说谎,要么前一队的五个队员全部是隐身,或以其他不被察觉的方式进城的,又或者,是出了什么其他问题。 “我们觉得是最后一种。”阿尔茜说,“因为我们在进城之后确认过,并没有那五个人的生命讯号。可以当地人的能力……我不觉得他们会全灭。” 伊斯下意识地抬起手腕,隐藏在长袖下的腕甲上,清清楚楚有九个红点。 连他自己也呆了呆。之前明明只有四个的。 没有他和娜娜——他之前想的是,如果敌人并非塔珐,而前两支小队都已经被控制,那他带着生命石过去,就等于完全在别人的监视之下,未免有点太傻。 阿尔茜探头看了一眼,蹙起了眉。 “我的腕甲被收走了。”她向伊斯解释,“现在能用的只有……” 伊斯向她竖起了一根手指,又顺手拎回了娜娜。 外面有人过来了。 来人走得很快,门没一会儿就开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大步走进来,在看见伊斯的时候愣了愣。 伊斯平静地朝她点点头,事实上已经做好了敲晕她然后带着阿尔茜从窗口逃走的准备。 “辛玛?”女人惊讶地开口,“你怎么会在这儿?” 然后她立刻自己找到了理由:“你是听说了外面的情况吗?……那也不该自己跑过来呀。这位……客人,可是交给我负责的。” 伊斯没有出声,只是微微垂下了头。 他已经发现了,虽然圣职者中有男有女,但女性的地位明显比男性要高许多。 大概是对他的态度感到满意,女人没再跟他计较,只是转头告诉阿尔茜:“大统领和圣女请您过去。” 伊斯就默默地跟在后面,任凭再次隐身的娜娜愤愤地拿爪子扯他的头发。 女人回头看了他一眼,倒也没有赶他走。 对她而言,这是件好事,因为伊斯已经在考虑,如果被要求离开,那他就敲晕她,然后……变成她的样子。 他对此倒没有太大的心理障碍。女人的裙子和斗篷都很厚,往身上一套根本看不出任何线条,他只需要变个脸就够了。 他们走了好一阵儿,周围的圣职者也渐渐多了起来,而且与他们都是同一个方向。 他们走到了两扇华丽的、在冰雪之中嵌入了金属装饰和宝石点缀的大门外,两群显然属于两个不同势力的人,正默默地站在门的两边。 女圣职者回身向伊斯做了个手势——他只能跟到这里为止了。 ……果然还是一开始就该敲晕了她,换成她的身份的。 伊斯有点遗憾的想着,留在了门外。 反正,他也不是听不到门内的动静。 大门打开那一刻,他看见了门内的情形。那是个有点像王座厅的大厅,蓝色的地毯一直铺到一张仿佛也是冰雪雕就的椅子前面。椅子上垫着厚厚的坐垫,上面坐着个……小女孩儿? 她的腿都够不着地面! 她的左侧放了把普通一点,看起来却也舒适许多的木质的椅子,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坐在那里,正微微侧头听身边站着的人说话。 “……已经漫到了鹰羽岩。” 伊斯只听到了这一句,大门便关上了。 阿尔茜的到来中断了原本的交谈,片刻的安静之后,没有什么礼节性的寒暄,有个低沉浑厚的男人的声音问道:“要用什么才能交换你们的……飞船的位置?” 伊斯眉毛微妙地动了动——这是,准备逃走了? 阿尔茜沉默了一阵儿,当她开口时,她的回答让伊斯有些意外。 “让我的同伴回来,”她说,“你们已经没有时间造船了,不是吗?把他留在造船厂对你们也没什么用处。放他回来,我们可以带路,也可以驾驶飞船,送你们去任何你们想去的地方……如何?” 一阵长久的寂静,像是没有料到她会如此配合。 或许这样反而让他们心生怀疑,难以迅速做出决定。 然后,一个稚嫩的声音响了起来,应该是那个小女孩儿。 “你们的飞船,”她问,“能装多少人?能装下所有人吗?” “……不能。”阿尔茜回答,“塞到最满,大概也只能装下五六十个人。” 她的语气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却又太过平静,仿佛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回答这个问题。 “可是……”小女孩儿迟疑地开口,“城里,有二十多万人呢。” “三十三万。”之前说话的男人,多半是那位大统领,纠正了她。 “……我们不能丢下这些人。”女孩儿声音不大,却听得出其中的坚定。 没有人反驳她,却也没有人附和,门内一片死寂。 “我们需要时间来做出决定。”片刻之后,大统领说,“在此之前……哪怕能造出一条足够结实的船来,也是有用的。” 他不打算放人。 阿尔茜没有强求,只是回答:“希望你们能尽快……我想你们也明白,你们并没有多少时间了。” 换个人来说,这句话能成为十足的威胁,但阿尔茜温和又诚恳的语气让人很难生出反感,反而觉得她是真心在为他们着想。 门很快又开了,阿尔茜走了出来,之前那个女圣职者却没有跟出来。 她站在门边,左右扫了一眼,然后视线停留在了伊斯身上。 “辛玛。”她叫道,“你送我们的客人回去。” 正在犹豫是要跟阿尔茜了解更多情况,还是继续在这里偷听的伊斯,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这个傲慢又浅薄的女人,或许并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 又或者,是他又已经不知不觉地受到了什么影响?总之,一切都太顺利了一点,仿佛整个世界都急着成全他。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的时候,他可很快就倒霉了。 可要说这一切都是幻境,这幻境也未免编织得……太认真了一点。 就算是达里埃尔创造的梦之星球,其中的人绝大多数也都跟没有自我意识的机器人差不多。如果这是个以伊斯自己的意识为基础编织的梦……他绝不可能做这种人多到挤得满城都是的梦,还给他们编一个他此前压根儿没有想过的故事。 怀着这些疑惑,他把阿尔茜“送”回了房间,随手设下屏障,与她继续之前的交谈。 阿尔茜坐回了椅子上,长长地吸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 她并没有在那个大厅里待多久,看起来却异常疲惫。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阿尔茜自己也有所察觉,“总觉得特别累。” 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那种感觉很难描述,就像……就像她已经在这里待了许久,却什么事也没能做成,既疲惫,又沮丧。 她振作起来,点点耳垂上的传音石:“这里的人没发现生命石还有这个,他们把这两样都当成了装饰品。我还可以跟泰丝他们联系……但现在最好不要。或者,可以联系诺威。” 按照计划,泰丝他们这会儿正试图潜入祈祷室。而在泰丝与诺威之中,执行这项计划的肯定是泰丝。 不管是从他们打听到的消息,还是从仪器探测的结果,那个祈祷室都很有可能是整个城市的魔法之源。诺威觉得,这个城市不太像是个幻境,但感觉也不太正常,毕竟他们来的时候可没发现外面有水淹上来——这消息已经传得满城都是,而且不像是什么骗局。 不管怎样,摸清力量之源总是有必要的。 “你有感觉到什么吗?”她问伊斯。 语音刚落,她自己赧然一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也挺依赖于伊斯的“感觉”的。 伊斯一时哑然。 他并没有。事实上,进入这个城市之后,他就没有使用过精神力。这会儿想起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如果那颗源石……或其他魔法之源,外面有什么屏障保护的话,在一定的距离之外,他的确有可能感觉不到。 他其实是有很多机会放出自己的意识的。哪怕只是谨慎地尝试一下。 “……给我一点时间。”他说。 他闭上眼,“视线”穿透层层冰墙,飞上半空,又像一片被风吹起的羽毛,悠悠地往下落去。 ------------ 冰封之轮(5) 整个神殿的建筑,围成一个完美的圆。类似燿星的安都赫神殿,它实际上建在一个巨大的圆形石台上,除了正门外高高的台阶,其他地方都是滑溜溜覆盖着冰雪的斜坡。 倘若不是天灾,而是有军队来攻击这座城市,神殿绝对是最后被攻陷的地方。 大概是不想让圣职者和信徒们一不小心滑倒摔个半死,神殿里的地面都是清扫得干干净净的石板,平整,洁白,看起来也就比雪灰一点点,连点泥土都不见——反正这里的室外也种不活什么植物。 但在整个“圆”的正中,却有一处与整个神殿规整到拘谨的风格截然不同的建筑。 它像是一朵怒放的冰花,中心微合的花蕊就是那位小圣女的祈祷室,而它的每一丝花瓣,都是尖锐如利刃的冰刺。 这些交错的、大大小小的冰刺是比任何隐藏的陷阱都还要危险的阻碍,而冰刺之间唯一的通道守卫森严。 泰丝叉着腰,神情严肃地盯着一根快要扎到她鼻子尖的冰刺,抖抖左腿,又抖抖右腿,稍稍活动了一下身体。 按照她们之前的探测,再往前一步,他们的设备就会受到影响,而没有了那些大有帮助的小玩意儿,她得靠自己的技巧越过眼前的障碍。 说起来,也有好久没有遇到这样的挑战了呢。 不禁有那么一点点兴奋。 在隐身术失效之前,她用一块白布抱住了过于炫目的火红长发,戴上特质的白色手套,指尖轻轻搭上一根合适的冰刺,身体轻盈地向上一缩,又向前一荡,滑入了冰刺之中。 在她身后,同样隐身的诺威若有所觉地向上看了一眼。 他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这座城市里没有鸟……没有任何动物。 然后他无声地向后退去,退进隐蔽之处,开始安静地等待。 意识仿佛像被冰雪发射的光芒刺的视线,突然有一刻的空白。 不知为什么,他有种莫名的疲惫,甚至感觉因此而生出了幻觉——他总觉得有人在盯着他。 可如果是本地的人发现了他,绝不会只是暗中盯着……何况他此刻还处于隐身状态。 再过片刻,他甚至产生了幻听——他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诺威·逐日者!” 伊斯的声音,和熟悉的、显然已经快要失去耐心的语气。 ……这不是幻觉! 他凝神倾听,然后意识到,这声音是直接在与他的灵魂交流。 可他并不能用同样的方法给出回答。 他想了想。既然伊斯能“看见”他…… 他试着用手语表示“我听到了”。 “终于!”伊斯的声音似乎更大了一些,语速飞快:“要是再不行的话我就要冲过来了……如果你能跟泰丝联系,让她退出来,立刻!” . 伊斯“看”到了一团奇怪的东西。 起初它并没有太强的存在感,只是一片淡淡的影子,雾一样漂浮在那朵冰晶之花靠近中心的位置……也可以说,它像是从那间祈祷室里散发出来的。 它看起来即便不算无害,也不是很强的样子,懒洋洋地瘫在那里。但当伊斯靠得更近……或者,是当它感觉到伊斯的存在,它瞬间变了模样。 仿佛有一滴浓稠的墨汁从中心滴入,迅速晕染开来,它原本的灰白眨眼变成了深黑,朦胧的雾气也变成了无数细小的触手,争先恐后地向伊斯伸展过来。 伊斯飞快地退开了。 不知为何,那些触手并不能伸得太长。它们失望地蠕动着,让那整团东西看起来像个巨大的黑色毛团,有几分诡异的可爱。 可那些伸缩不定的触手表现出的急切,可不是热情的欢迎,倒更像是某种饥饿已久又动弹不得的异兽,终于等到了送到嘴边的食物。 这并不只是纯粹的力量。伊斯从其中感觉到了意识的存在。 但,并不是塔珐。 这种意识更加简单,仿佛只是某种单纯的欲望……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不危险。 它的活动范围似乎受到了限制,但它在一瞬间爆发出的能量可一点也不弱。 而泰丝已经开始了行动。在伊斯眼中,那个小心翼翼向冰晶中心进发的家伙,就像一条自己爬向蜘蛛网的小虫。 他想要阻止她,但这并不像用他的精神力去破坏什么机关或芯片那样简单。 进入几十年前的风临城时,或者因为大家都是以意识……或灵魂的形态进入,他与其他人的交流毫无问题。可在正常状态下,能与他进行意识交流的,只有娜娜和达里埃尔。 人的身体仿佛是一层屏障,是保护,也是阻碍,而伊斯并不敢轻易突破。 一不小心,他就有可能伤到泰丝。 然后了他想到了诺威。 虽然诺威似乎也关掉了通讯器,但他的身体与灵魂结合的方式并不一样……而且,他刚刚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到来。 就像兰迪27号能听到娜娜的声音一样,他或许也能听到他的声音。 他试了试,还好,第二次就成功了。 诺威并没有多问。他发出了一种奇异的声音。 像风声。混在呼啸不停的寒风里并不违和,甚至浑然一体,就像是一小团失去了方向的风在屋檐间转了个圈,带出一种鸟叫般的婉转,却并不会引起人的警惕。 附近的守卫只是抬头看了看便移开了视线。 但落在泰丝耳中,这就是“立刻放弃计划”的信号。 . “我就差那么一点点就摸到内圈的冰晶啦!” 稍晚一点,当伊斯终于与他们在神殿一间已经空荡荡的储藏室里碰头,泰丝气咻咻地竖起一根手指:“你最好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而且,你怎么也来了?因为这次我没有叫上你而觉得寂寞了吗?” 伊斯只好把跟阿尔茜说过的话再说一遍:“你们已经在这里待了四天了。” 泰丝一愣。 “还有。”伊斯亮出腕甲,用上面清清楚楚的九个红点给她第二次打击:“你们都没发现吗?另外一队,现在也在城里。” 虽然已经窝在一个地方没动好一阵儿了。 “之前我看的时候还不在的!”泰丝永远理直气壮,“刚刚因为担心它们失灵之后会爆炸什么,所以我把装备都卸掉了嘛!” 诺威只好举手认错。在泰丝冒险钻进冰晶之中的时候,他的注意力就全在她身上。而伊斯突然的出现也让他有些吃惊……总之,他的确忘了查看其他人的讯号。 伊斯盯着那几个红点看了一阵儿,觉得这之间的时间差……以及他们对时间的不同认知,都有点奇怪。 “先去找人吧。”他说。 他有点怀疑,另外一队,也觉得他们才刚刚进入城市。 . 诺威留在神殿。伊斯和泰丝一起,在城墙下一个偏僻又狭小的角落里,找到了第一支进城的队伍。 那五个人正围成一圈,嘀嘀咕咕地商量着什么。负责警戒的那一个在察觉到动静时候警惕地抬头,正看到泰丝垂落的红发,在昏暗的天空下和周围的一片莹白之中分外醒目。 而在她身边,是个面无表情的当地人。 他张了张嘴,还没叫出声,泰丝已经在他惊讶的视线中从屋顶跳了下去。 “问你们一个问题。”她迫不及待地开口,“你们在这里待了多久了?” 五个人交换着眼神,谁也没有回答。 “……是我!”泰丝拿大拇指指自己,“泰丝·谢帕德!不是幻影,也不是假冒的!……伊斯,来,变回龙证明一下!” 五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伊斯,伊斯却只是翻了个白眼。 他才不要因为这么蠢的理由变回龙! 在泰丝·谢帕德终于想办法证明她是泰丝·谢帕德之后,她也终于得到了答案。 “按我们自己的时间来算,我们进城还不到半天。”队长狄斯卡德说。 他是个精灵,削了一头精灵里少见的短发,身材也比一般精灵要魁梧,站在那里的气势,更像个强壮的北方战士。 但他并没失去精灵的细心。就像伊斯一样,他站在城门外看了几眼,就察觉到了怪异之处,因此放弃了“友好拜访”的计划,也没有像泰丝他们那样选择隐身——他们是偷偷翻墙进城的。 那很容易,因为守卫们的注意力已经完全不在城墙上,人手也分了很多出去,那么长的城墙,他们根本看不过来。 就是从城墙上下来的时候,他们花了点时间才找到合适的地方。 城里到处都是人,就算是偏僻的地方,甚至很多人家的院子里,都塞了人进去——但这也方便了他们打听消息。 偷偷靠近一群人,待上一会儿,就完全可以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听到不少东西。因此,虽然他们一直躲躲藏藏,也没有移动太远的距离,却还是得到了一些消息。 虽然这些消息让他们很有些疑惑。 他们从山外来,自然知道,外面的情况,和城里流传的消息,根本不是一回事。 这座城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伊斯抬头望向城外的雪峰,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等我一会儿。”他说。 他隐藏了身形,展开双翼,飞向城外。 ------------ 冰封之轮(6) 伊斯站在城门内,脑子里有一瞬的空白。 眼前是冰雪覆盖的城市,街边棚子里有拥挤的人群,有人迎了上来,脸上充满惊讶:“你怎么到这里的?我还以为已经没人能……快过来!这里还有一点热汤……” 他想起来了。他是来这里找失踪的两队船员的,因为在城外往里看时觉得有点不对劲,所以他跟娜娜都变成了当地人的样子…… 他被拉到人群之中,一碗几乎只有水的热汤塞了过来,耳边的声音有种奇怪的扭曲感:“带着孩子来到这里一定很不容易吧?快给她喝点儿,她的脸都青了。” 他怔怔地看着那碗汤,汤里印出他模糊的面孔。 无声的轰鸣在脑子里炸开,没能被抹去的记忆瞬间涌了回来——他明明,已经经历过这一幕。 他抬头,正对上娜娜同样茫然的眼神。 “……我们怎么又在这里呀?”她不解地问他。 伊斯没法儿回答这个问题。 上一刻他才刚刚展开双翼飞出城市……下一刻他就回到了这里。 他被拉到了他们刚刚进入城市的那一刻。如果他的记忆也同时被抹去……他就会像阿尔茜他们一样,以为他才刚刚、第一次进城。 他想起伯特伦所说的,队员们的生命讯号会突然在固定的位置闪一下,大概就是因为他现在遇到的这种情况。 泰丝他们很有可能也在发现不对的时候试着离开城市,然后…… 然后时间会被重置? 伊斯有点头痛。凡是跟“时间”有关的问题,解决起来都得十二万分地小心。 娜娜再次苦着脸喝汤的时候他察看了一下生命讯号,从位置判断,泰丝他们的时间应该也被重置了,可他们在这“一天”里进入城市的世界,应该是在他之前? 这里的时间规则,到底是怎么运转的? 如果他做出跟上一次不一样的选择,结果会如何? 他考虑着这些,也观察着周围——人们所说的话,所做的事,似乎跟上一次经历的一模一样。 ……像设定好的程序。 被带上马车时他没有拒绝,但比上一次更快地溜了出去,没有去神殿,而是直奔城墙边。 他想看看第一队会怎样出现。 他们指过大概的位置。伊斯找过去的时候城墙上还没人,代表他们的红点也还没有出现。他就在那里等着。在屏幕上多出几个红点的同时,不远的城墙上突兀地多出了几个身影。 是真的“突然出现”——就从他们的脚全部踏上城墙的那一刻开始。 可他们自己显然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个子最高的那个野蛮人不自觉地站直,又赶紧蹲下,好奇地看来看去的视线,正对上了默默现出身形的伊斯。 他张大了嘴,但好歹没有叫出声来。 队长狄斯卡德立刻举起了双手:“抱歉,我们并没有……” 而在他身后,另一个队员分明做好了扔个什么东西过来砸晕他的准备。 然后他们就眼睁睁看着眼前的当地人变成了他们所熟悉的、金发的年轻人,怀里还抱着一条兴高采烈地向他们挥手的小龙。 “……伊斯?”狄斯卡德使劲儿眨了眨眼,确认自己没看错,“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的眼中有惊讶,也有怀疑。 伊斯嘴角一抽。泰丝努力证明她确实是泰丝本人的时候他还在一边幸灾乐祸,想不到这么快就轮到他了。 这花了他一点时间。虽然“没有任何魔法能让其他生物变成龙”是燿星人的共识,但狄斯卡德完全有理由相信他们看到的是幻影。 娜娜被伊斯扔过去给队员们摸了又摸,捏了又捏。娜娜也不生气,开开心心地跟每个人蹭蹭,蹭得大家都笑眯眯的,好像完全忘记了是来干什么的。 伊斯近来一直有点怀疑娜娜这么招人喜欢并不只是因为她确实可爱,也因为她有种天生的、用于幼龙自保的影响力,能够在不知不觉间放大这份“可爱”……他觉得,他大概可以不用“怀疑”了。 证明了“我是我”之后,伊斯并没有隐瞒,把自己的推测告诉了队员们。 得知自己很有可能已经在这个城市里毫无所觉地过了同样的九天,甚至更多个“半天”,队员们面面相觑。 “难怪我总觉得莫名地有点累。”狄斯卡德若有所思,“不过是下了个山又爬了个城墙,我的体力应该没有那么糟糕的。” 留下他们暂时待在原地消化这个消息,伊斯又赶去了神殿。 他还得阻止泰丝靠近祈祷室。 这一次他没有去找阿尔茜,直接找到了诺威和泰丝。而正在卸除装备的泰丝看着突然出现的伊斯,毫不客气地一刀扎了过去。 “……是我!”伊斯避开这一刀,没好气地低声叫道。 “哎呀,”泰丝笑嘻嘻,“不扎一刀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什么小蜘蛛背上的影子呢?” 娜娜跟着嘻嘻笑:“小蜘蛛!” 她对那些小小的机器人和它们投射出的小小人影念念不忘。 伊斯变回那个叫做“卡玛”的圣职者,带着两个……三个隐身的家伙大摇大摆地进了阿尔茜的房间。 阿尔茜向伊斯转过头去,稍稍愣了一下。 “您好。”她微笑,“我们似乎还没有见过,您……” 然后她就被突然现身的泰丝诺威和娜娜吓了一跳,一向沉稳的人,难得显出片刻的呆滞。 “惊喜!”娜娜再一次扑进她怀里! 阿尔茜忍不住翘起嘴角,又难掩惊疑:“这是怎么回事?” 为了避免再复述一次,他们连同了泰瑞的通讯器,然后伊斯才说出了“你们已经在这里待了四天”的事实,说出他上一轮的经历和他的猜测。 好一阵儿沉默,直到泰瑞特地敲了个“无话可说”的暗号过来。 “难道我就在这里教人造了四天的船?”法师愤愤地继续敲,“每一天都重新教起?!” 娜娜两眼放空,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还记得在进入风临城……几十年前的风临城之前,那个秃子所说的‘可能会有的危险’吗?”伊斯问。 他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 “……我们可能会迷失在时间的乱流中?”阿尔茜记得在风临城发生的每一幕,但伊卡伯德当时说的,她只能想起这个。 “我后来研究过这个,”伊斯不自觉地兴奋起来,“‘迷失在时间的乱流里’只是一种笼统的说法,事实上,我们有可能掉进时间的缝隙,彻底化为虚无,不复存在,也有可能穿到我们并不想去的时间里回不来,或者……落进某个时空的碎片。” 就像,不知哪一条时间线里的埃德·辛格尔,曾经困守了不知多少年的那一个,灰白的斯顿布奇。 “这些‘碎片’,”他说,“有些已经没有了时间,只有一个冻结的空间,有些时间的流速是混乱的,或者极快,或者极慢,也有一些,会像这个城市一样,陷在一个死循环里……因为它的时间只剩了那一段。但这样的空间,多半需要某种力量去支撑……” “为什么不能是这样:”泰丝提出不同的意见,“这个世界的时间其实也是连续的,只有在有人试图离开城市,或者做了什么其他违背这里的规则的事,它才会重置。” 阿尔茜点头。这种猜测也挺有道理。 “……那我们就只能一直待在这里,等着看会发生什么事。”伊斯说。 他可没这个耐心。 “我觉得……或许也不用等太久。”阿尔茜说,“这个城市,本来也撑不了多久了啊。” 她又问伊斯:“你觉得,这里会有另一颗源石吗?” 这种情况,实在很难让人不想起源石。 想到源石强大的力量,他们又沉默了一阵儿。 能得到一颗完整的源石当然很好,但是…… “源石很可能有很多颗,每一颗都有不同的力量,”伊斯说,“如果没有看到的话,这个很难确认。即使感觉上相似……” “所有的力量都能以某种方式互相转化,以感觉上的‘相似’来判断两种东西之间的联系愚蠢无比。”阿尔茜苦笑着说出伊卡伯德一针见血的嘲讽:“贝利亚大人是这么说的。” 原来他不是唯一被讽刺过的人啊…… 伊斯默默地想着,心情略有点复杂。 “祈祷室。”越来越不耐烦的泰丝打个响指,“你不该阻止我的!” 即使伊斯已经给了她充分的理由——又一次,她还是有点气咻咻的。 “那地方我们总得进去的。”她说。 他们选择那里为目标,并不只是因为仪器探测的结果。 ------------ 冰封之轮(7) 因为同时有人在三个不同的地方,他们得到的消息也更多。比如,大统领雷姆多,和圣女亚朵,在接收难民方面的意见并不统一。 在逃难来的人差不多有整个城市本身人口的三分之一时,雷姆多就已经想要关闭城门,让之后的人在盆地里自谋生路。冰城可以提供一些物资,但也提供不了太多。 他的理由很充分。虽然因为地理位置,冰城习惯性地会存储大量食物和用于保暖的物资,短期之内还可以应付,但如果人越来越多,不只是物资跟不上,整个城市系统都有可能崩溃。 但亚朵不同意。 天真又善良的女孩,认为他们有义务在这种时候接收所有需要帮助的人。 如果“圣女”之名只是个虚名,雷姆多完全可以阳奉阴违,按自己的方式来处理。但亚朵,确确实实是有“神力”的。 她不想让城门关上,城门就关不上。 在发现能够来到冰城的人越来越少之后,雷姆多也没再试图说服固执的小圣女。但现在,城里的人,也已经是原本人口的近一倍。 时间再长一点,即使水淹不到盆地,他们也有可能因为饥饿而死。 冰城的食物,绝大多数原本就靠从山下购买,这片盆地里只有极少数植物能存活,是种不了粮食的。 统治者和神殿的关系,曾经一度十分紧张。 “其实谁都知道圣女的力量来自祈祷室内的冰雪女神像,可祈祷室只有每一任的圣女才能进去。而圣女如果不离开神殿的话,根本没有人能伤害得了他。”阿尔茜说,“我们打探到的消息,雷姆多也曾经派人试图潜入祈祷室,但没有成功。” 他们也曾试图引诱圣女离开神殿——这甚至是在天灾发生之前。但神殿的圣职者们对小圣女“保护”得极严。 除了进祈祷室之外,她连脚都沾不到地面。 现在看来,解决他们面对的困境的关键,也就在祈祷室里。 他们已经连通了第一队的通讯器,了解情况之后,狄斯卡德也同意这一点。 如果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或足够的耐心,或许能在雷姆多与神殿的争斗之中找到更好的机会。 但如果时间其实永远停留在那“一天”之内的话,能利用的“机会”就很少了。 以及,他们也都没什么耐心。 如泰丝所说,他们还是得进祈祷室看看。 “我去。”伊斯说。 泰丝很大幅度地撇了撇嘴,但也没说什么。 这并不是什么可以一再重复的游戏……会感到疲惫就证明,他们能在这“一天”里坚持的时间,并不是无限的。 与城里的人不同,或许因为是外来者,他们似乎相当奇怪地存在于两个时间之中,每一边的时间,对他们而言都是真实的。 他们不可能因为能一次次重来,就在这里耗上太久——伯特伦肯定会再派人过来的。 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他们让第一队继续在城里打听情况,伊斯则跟泰丝和诺威一起,返回祈祷室附近。 从神殿里穿过时,他们遇上了一大群被聚集到神殿里的人。 不止是那些当地人充任的守卫,也有真正的士兵和大大小小官员,以及大批的圣职者。 伊斯及时地躲到了一边,以免又被谁拉过去做别的事。 这些人脚步匆匆,许多人神情严肃,也有许多难掩惊惶。 尤其是那些普通人。即使是在神殿里,哪怕已经是被挑选出来的代表,他们也控制不住地窃窃私语。伊斯零零碎碎地听着,似乎是外面的情况变得越来越糟,雷姆多和圣女同时发出了命令,要尽一切努力,召集所有能召集的人,哪怕拆掉城里的建筑,也要尽快将城墙加得更高更厚,浇上水让它结冰,封住所有缝隙……来为他们争取更多的时间。 水已经快要淹到山上,如果越过山谷,就会淹没盆地,和整座城市。 环绕盆地的群山,是他们最大的保护,此刻,却也困住了他们。 雷姆多让泰瑞协助建造的船,就是用在最糟的情况之下——如果水最终淹过城墙,那些临时用各种东西改造出来的“船”,就是他们唯一的生机。 可那些船,无论如何也是装不下满城人的。 以泰瑞的计算,即使他能把所有的“船”都改造完,最多也只能装下两千人。 这个城市里,原本根本就没有船。融化的雪水和盆地里唯一的湖泊是他们的水源,但湖泊同时也是他们的圣湖,即使湖里有不多的鱼,也不会有人造船去捕。 伊斯有点不明白,照那些逃难的人所说,这里似乎也没怎么下雨,那么多水,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地底涌出来的吗?毕竟,就算是整个世界的冰雪都融化,应该也不至于淹到这么高的山上来吧? 怀着这样的疑惑,他们又一次来到了祈祷室外。 “小圣女回来了。”泰丝说。 祈祷室外的守卫数量明显增加了一倍不止,连原本无人看守的冰晶外围都站了一圈。 但伊斯却感觉有点不对。 “……力量变弱了。”他说。 诺威打开了随身携带的设备,很快就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原本将整个祈祷室笼罩在其中的能量波动,明显减弱了许多。 他们缩在一尊雕像和长廊的夹角里,讨论这突然的变化。 “因为圣女在里面?”伊斯说。 泰丝摇头:“我们第一次探测的时候她就在里面,能量波动跟她出来之后没有任何区别。” “……进去看看就知道了。”伊斯说着,正准备起身,泰丝一把拉住了他的一角。 “我也去!”她说,“现在已经没有那么危险了吧?” 伊斯扭头看了一眼。 天空比之前亮了一点,似乎太阳正努力钻出云层。微白的光洒在那一根根冰刺之上,反射出并不刺眼的莹莹光芒。 盘踞在冰刺中央的那一片奇怪的雾气,已经消失无踪。 他有种隐隐的不安。危险或许的确已经不复存在,可这种情况…… “里面可还有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儿呢。”泰丝威胁他,“你知道怎么对付小孩儿吗?” 伊斯不自觉地看一眼娜娜,又扭开头。 他不可能拿对付娜娜的那一套去对付别的小女孩儿。 “行吧。”他勉为其难地同意了。 . 既然危险已经消失,照理说,他们完全可以直接传送进祈祷室。但传送术,在不能确定两个传送点都“已知且稳定”的情况下,其实本身就有一定的风险。 比从前谨慎了许多的伊斯,最终选择隐身,带着同样隐身的泰丝……和娜娜,一起飞到了祈祷室的最上方,然后缓缓落下。 祈祷室的屋顶是向内交错的冰刺,但在他们落下的地方,所有尖锐的棱角都如融化般变得柔和。伊斯不无得意地向泰丝展示了一下他对“冰”的掌控——冰封的屋顶水一般向四面散开,露出一个大小合适的洞,却又不会有水滴下去。 泰丝大大地咧开嘴,即使看不见伊斯,也用夸张的姿势准确地朝他竖起一个大拇指,然后向前一步,直直地从洞里跳了下去。 落地时她像只猫一样无声无息,一点也没有惊动祈祷室里的小圣女。 不过,她怀疑,就算她弄出了一点小小的动静,亚朵也未必会注意到。 小圣女跪坐在那里,微微垂着头,裹在温暖的大斗篷下的身体时不时地抽动一下,低低的、想要压抑却压不住的抽泣声细细地响在空荡荡的祈祷室里,听得人心中一软。 小女孩儿在哭。 随后跳下来的伊斯下意识地连退了好几步。 比小女孩儿更难对付的,当然是“正在哭的小女孩儿”! 娜娜好奇地飞到了小女孩儿的面前,而她的翅膀扇起的微风终于引起了亚朵的注意。 她抬起头,疑惑地看向前方,却只看见熟悉的女神像。 祈祷室是圆形的,没有梁柱。倾斜的冰晶在上方交错成屋顶,看起来就像是个用冰搭的帐篷。室内中心立着高大的神像,同样由寒冰雕琢而成。 它事实上是连在一起的四尊神像,每个神像面朝一个方向,神情和姿势各不相同。 正对大门,也是正对亚朵的那一面,神像闭着双眼,薄薄的嘴唇拉得很直,看起来冰冷又漠然,两只手放在胸前,掌根相合,掌心和十指却像花一样张开,像是捧着什么东西。 神像不算太高,跪坐在那里的亚朵也不到她的膝盖,得把头仰得高高的,才能看见女神漠无表情的脸。 小女孩儿抿紧了唇,却还是没有忍住从胸腔里抽出来的一声哭泣。 她擦了擦眼泪,有点迟疑地伸手向前。 娜娜躲开了。 泰丝和伊斯都还躲着呢!她才不要第一个被发现! 她悄悄地飞远了一点。 而此时,两个大人也已经“搜索”完了整个祈祷室。 其实根本没什么可搜索的。祈祷室里除了神像和小圣女,什么都没有。 伊斯看了神像好几眼——他总觉得那张开的手心里放着什么东西。 在他飞高一点,仔细检查的时候,泰丝也终于把目标转到了小圣女的身上。 找不到线索没关系,她还可以问出来啊! 她,魅力无穷的泰丝·谢帕德,可讨小孩儿们喜欢啦! ------------ 冰封之轮(8) 她用脚尖点了点地面,发出轻微的拍击声,小女孩儿下意识地扭过头,惊愕地看着她自空气中出现。 伊斯做好了听到一声尖叫的准备——小女孩儿的尖叫声堪称利器。 当然,这声音现在是传不出去的。 然而亚朵虽然因为受惊而本能地坐直,像是差点跳起来,却并没有惊叫或呼喊外面的守卫。 她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板起一张还带着泪痕的小脸。 “你是阿尔茜的同伴?”她问泰丝,“你怎么进来的?” “是的,我是。”泰丝笑眯眯地蹲到她面前,有点好奇:“你不害怕吗?” “这里是我的祈祷室。”亚朵眨了眨眼,“该害怕的是你。” 她一本正经的样子让泰丝忍不住想笑。 “阿尔茜说你们是来寻找自己的同伴,”亚朵绷着脸把话说完,“她要找的就是你吗?你可……可以隐藏自己吗?” 虽然语气还是很严肃,却又不自觉地带了点好奇。同时,她也意识到,如果泰丝能在这里,“可以隐藏自己”的未必只有一个人。 她深褐色的眼珠控制不住地转了转,有点慌乱地看向四周。 那依旧不是因为恐惧,倒更像是……因为意识到自己哭泣的样子可能被人更多人看到而觉得有点丢脸。 “他们的确不在这里。”泰丝忍不住捧起了脸——她越来越觉得,这个小女孩儿真的挺可爱。 她想了想,在“编个故事”和“说实话”之间选择了后者。 虽然她无法确定这个小女孩儿是否能理解和接受事实,但现在,一个谎言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我们已经找到了同伴。”她认真地直视着小圣女的双眼,用郑重其事,而不是哄小孩儿的语气告诉她:“可我们也遇到了别的麻烦——我们无法离开这个城市。” 她的声音平稳又温和。伊斯一边听着,一边凝神看向女神像的手心。 他看见了一团黑色的虚影,混合这一丝丝金色的光芒,缓慢地旋转着,那大小和形状让他不禁微微挑起了眉。 这东西……的确很像源石,或者说,是源石留下的一点幻影。它依然有微弱的力量,却远不及源石本身。 伊斯怀疑这里原本的的确确有颗源石……它去了哪里? 这个问题,显然不能直接问亚朵。 然而泰丝的话也没能说完,外面便传来一声呼唤:“圣女!” 那声音像拉紧的弦一样发着抖。 即便是守卫和亚朵贴身的侍女也不能进入祈祷室。小圣女看了泰丝一眼,提高了声音问道:“什么事?” “水……水从山外漫过来了!” 亚朵一惊,再也顾不上泰丝,爬起来推开祈祷室的大门,冲了出去。 “带我去看!”她叫道,竭力保持着声音的平稳。 有位身材高大的守卫守在冰刺之外,一等她过来就抱起了她,让她高高地坐在自己的肩上,平稳地跑向神殿更高处。 泰丝无奈地叹口气,重新隐身,跟着跑了出去。 祈祷室外有四座高塔,与祈祷室内的神像一样正对着四个方向。守卫抱着小圣女登上了朝南的那一座,而此时,城中所有稍高的地方也都已经爬满了人。 风把满城不安的低语吹到高塔之上,仿佛另一种漫上来的水流,混乱,冰冷,让人难以呼吸。 小圣女忍不住用力咬住了嘴唇,又立刻放开。紧张,害怕,慌乱……这些,都不是她能够表现出来的情绪。 她只能绷紧了一张小脸,举目看向远方。 那真的很远。泰丝偷偷地用上了仪器,才能看清南方的群山之间漏下来的那一条瀑布。 水势并不算小,但远远看过去也只有细细的一线,又在垂落时被狂风吹散于山间,仿佛落下来的不是水,而是云雾。 这当然不是什么好兆头,可是,偏偏在这一刻,他们头顶厚厚的云层突然破开,几缕阳光从云边洒落,也正好洒在了那道预示着灾难与死亡的瀑布上,让飘拂在山间的水雾,变成了一片绮丽的彩虹,变幻着,飞舞着,像一只神鸟抖开虹色的尾羽,徘徊不去。 那奇异的景色持续了好一阵儿,引起阵阵惊呼。惊呼声里恍惚多了一丝希望——这样的奇迹,仿佛是神明在安抚他们,告诉他们,一切都会变得更好,而不是更糟。 . 回到祈祷室时,亚朵的眼中多了一点光。 她大概比任何人都更相信那是个神迹。 但泰丝并不那么乐观。 她觉得,如果这个城市的结局是好的……他们多半不会在这里。 大概是因为泰丝没有在她离开祈祷室时阻止她,亚朵也没有把泰丝的出现告诉任何人,甚至返回祈祷室,认真地听泰丝把话说完。 “所以,你的意思是,一旦你们想要离开冰城,就会立刻被送回来,而且是送回你们刚刚进入冰城的时候?”她向泰丝确认。 从她的眼神看,她显然没有相信,却也没有直接说出来。 泰丝点头。她虽然说了实话,却没有说出全部——不断循环的时间什么的,连她自己都很难相信,而且,也只是伊斯从自己的经历做出的推测。 “所以,”小圣女再次总结,“你们的飞船,是没有办法借给我们用了?” 她似乎把这个当成了泰丝编造谎言的理由。 泰丝哑口无言,又有点想笑。 “我们并不介意把飞船借给你们用。”她很认真地回答,“如果我们能够离开,这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我们甚至可以让我们的主船开过来,它可以容纳更多的人……可是,圣女……今天之内,你们派人出过城吗?” 亚朵不假思索地开口,却又没出声就闭上了。 她并不能确定。今天从城外回来的人,两天前就出去了,毕竟翻到山的另一边并不容易。 “我可以再派人出去看看。”她说。 沉默了很久的伊斯敲了敲传音石。 他不用敲什么暗号——泰丝会明白他的意思。 泰丝扭头看了看高大的女神像。 “……我的故乡也有一位冰雪女神。”她说,“她叫卡露缇,是水神尼娥和暴风之神海因斯的女儿。” 亚朵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你们有很多神吗?”她问。 泰丝点点头:“很多。” 随便一数就十几个呢。 “……可是,一个人的信仰,怎么能分给那么多神呢?”只信奉一个神明的小圣女不太能理解。 “啊,他们可以在许多神里选一个来信嘛。”泰丝说,“至于其他的神,在需要的时候信一信就好了。” 反正斯顿布奇人多半都是这么干的。 亚朵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显然不怎么赞同这种毫不虔诚的信仰方式。 不敬神明的泰丝赶紧收回话题。 “我们的冰雪女神像,通常是这个姿势。”泰丝将双手向上高举,“她的手心,会有牧师们燃起的、像冰川一样的冰蓝色光焰……你们的女神手心也捧着什么吗?” “圣石。”亚朵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女神像,又转向泰丝:“除了每一任的圣女之外,它通常不会允许其他人进入祈祷室……可它没有阻止你的进入。” “……你觉得我……是得到它的认可的,所以才没有把我当成敌人。”泰丝听懂了。 亚朵点点头。 “可我甚至看不见它。”泰丝疑惑地表示,“它真的在那里吗?它看起来是什么样子?” 惊讶的小女孩儿再次抬头,确定圣石就在原处。 “我不明白……”她说,“它就在那儿啊,一颗黑色的石头,上面有金色的纹路……你真的看不见吗?” 泰丝十分确定地点头——对亚朵,也对伊斯。 这样的描述,分明就是源石嘛! 可她是真的什么都没看见。 而在离她们稍远的地方,伊斯皱起了眉。 在他眼中,神像手心那团虚影已经越来越淡,淡得像一团朦胧的雾。 “你能看见吗?”他无声地与娜娜沟通。 娜娜很努力地去看了看。 “好像,有一点点……影子?”她说,“快要死掉的影子?” 她所“看”到的与伊斯一样。 伊斯思考着这到底是因为他们是“外来者”,还是因为……的确有一颗源石曾经在那里,至少现在已经不见,而亚朵看到的才是幻影? 联想到之前祈祷室外那团让他都感到危险、现在却已经完全消失的雾气,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有点后悔当时阻止了泰丝……不,他应该在阻止泰丝之后自己进入祈祷室看一看的。 现在,想要证实他的猜测,就只能……让这一天再重来一次? 在泰丝不动声色的诱导下,亚朵已经讲起了圣石的传说。 冰城最初的居民,或者说,建造者,也是一群逃难的的人。数百年前,一位被诬陷的将军带着自己的家族逃离了当时这个世界最强盛的王国,因为被一路追杀,他们在冰天雪地里翻山越岭,进入了这片盆地,在快要冻饿而死的时候,他们向古老的、几乎被忘却的冰雪女神祈求帮助,表示愿意奉她的名,成为她永恒的信徒。于是一股喷泉从地底喷出,一颗奇异的石球就转动在喷泉之上。 那是女神的恩赐。 ------------ 冰封之轮(9) 当喷泉渐渐冻结,这颗石球依旧半悬在那里,不停地转动着。它在白天是黑色,在夜晚却会放出太阳般明亮的光芒,而在它的保护之下,周围的温度虽然依然很低,却不是无法生存。 甚至,他们抵御寒冷的能力也比其他人要强。 而他们的敌人,根本无法进入盆地。 他们于是在此地定居,围绕着冻结的喷泉建起城市,其中最先建好的就是以喷泉为中心的神殿。当神殿建成的那一天,冻结的喷泉像树木一样向上生长,生长,在最高处,化出了四尊女神像。 整个神殿也跟喷泉冻结在一块儿,上升到了现在的高度。 “……不会连祈祷室都是喷泉自己化成的吧?”泰丝忍不住问道。 祈祷室那奇特的风格,除了明显是后加的门之外,根本不像是“建筑”出来的。 亚朵点头,眼睛亮亮的。 “很厉害吧?”她说,不自觉地露出了一点孩子气。 “是挺厉害的。”泰丝附和。 但也很奇怪。以源石强大的能力,根本不需要弄出这么花哨的冰刺,也完全能够保护自己。 伊斯看到的那团黑雾,多半就有吞噬力量的能力。 不过,照伊斯所说,那团黑雾又像是被束缚在那里的……它到底是不是源石的力量呢? 许多问题大概连亚朵也无法回答。或许应该如诺威所说,找一找神殿的图书室或者资料室之类的地方才对。 除了带漂亮插图的故事书之外,泰丝一看书就头痛,但现在,他们有五个人三个精灵一个野蛮人加两条龙了呢! 翻书的人还是能挪出几个的。 当泰丝觉得自己跟小圣女的关系已经亲密了很多,可以更近一步的时候,再次有人在门外呼唤:“圣女!” 那是伊斯听过的声音——大统领雷姆多的声音。 亚朵稍稍有点放松的身体立刻挺直,赶紧爬起来,匆匆跑向门外。跑到门边时又停了下来,努力摆出一副从容又稳重的样子,拉开了门。 身后拂过一阵带着暖意的风。她知道,那个神秘的红发女人隐藏身形,跟在了她身后。 她应该警惕和提防……却莫名地有点安心。 雷姆多并没有靠得太近——祈祷室外的守卫也不会允许他靠得太近。 他就站在冰刺的范围之外,神情淡淡:“这种时候,为了方便沟通,也许您可以少花一点时间再祈祷室里……毕竟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女神都早已看在眼中了,不是吗?” 无论是多亚朵还是对女神,他似乎都没有太多的尊敬,也无意隐藏。 亚朵没有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她已经听到了。 隆隆的水声自群山间传来,更多的水流过山谷,化为瀑布或河流,汹涌而来。 “看来彩虹并不总是好兆头。”雷姆多说:“我们需要关闭城门,立刻。” 亚朵脸色发白,强作镇定地点头:“关上吧。” 伊斯无声无息地溜了出来。他有点好奇,这个小女孩儿到底是如何控制城门……以及,她是否还拥有那种力量。 反正在他看来,女孩儿说出那句话时候,周围没有任何力量的波动。 “以及,”雷姆多平静地继续,“我建议你现在就确定可以离开的人选,并且尽快赶到水渠边,毕竟现在船开不过来,而等它们能过来的时候,或许已经晚了。” 亚朵茫然地看着他,似乎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当她反应过来,因为怒气而生的红晕染上她苍白的脸颊。 “您这是什么意思!”她忍不住大声质问,“我是不会离开神殿的!而且,而且……也许水会流进拉沃湖,根本就淹不到城里!” 雷姆多似乎微微叹了口气。 “你可以抱着最好的希望,”他说,“但我会做最坏的打算。” 他朝小圣女躬了躬身,不再多说,转身离去。 只是,在离开之前,他有意无意地向站在一边的一位女圣职者看了一眼。 伊斯正好看到了这一幕,自然而然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并且认出了那位圣职者——之前在神殿里“认出”了他的那一位。 她不知去过了哪里,看起来有些狼狈,长裙下摆沾了些脏脏的东西,一缕头发也散落在斗篷外。 她用一种怪异的的眼神看着雷姆多,但最终收回视线,走向亚朵,蹲在小女孩儿面前,仰视着她,告诉她:“不用担心……会没事的。” 这样的安慰似乎毫无意义,但她又说得十分笃定。 泰丝张了张嘴,很想赞同一下雷姆多的提醒——无论是不是真会出现什么奇迹……或神迹,现在就为最坏的可能做好准备,才是最明智的。 但现在,她只能当个旁观者。 得到安抚的小圣女很快冷静下来。她再一次登上高塔,眺望远方。无数水流从群山间冲过的景象恢弘壮阔,远远看着也令人心惊。 以这样的速度,淹没整个盆地……整个城市,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亚朵没有再回到祈祷室,而是去了之前那个类似王座厅的地方。她已经顾不上泰丝,而被圣职者们围绕的她,泰丝也已经无法接近。 她跟伊斯悄悄地退了出去,找到了诺威,又联系上了其他人。 那条彩虹瀑布出现之后,就有人来带走了阿尔茜,想要让她带路去找他们的飞船。阿尔茜想办法拖延了一点时间,等到更多的水流下来,也就没人再想要带她出城。 他们出不去了。 几乎所有人都聚在了城墙边,尽力将城墙加得更高、更加坚固。 这里,是他们最后的堡垒,也是他们最后的生机。 “结果恐怕不会太好。”被送回神殿的阿尔茜与泰丝有同样的猜测。 或许正因为如此……因为凝聚了几十万人的希望与绝望,这座城,才停留在了过去的时间之中。 “所以,说到底它还是个幻境吗?”泰丝郁闷地开口。 “也许不是,”伊斯说,“也许就是……他们的时间停留在了这一天。” “……那么,如果我们的离开破坏了这里的时间,这里的人会怎样?”阿尔茜突然问道。 如果他们的成功离开意味着这一城的毁灭,他们又该怎么办? 即使这座城早就该毁灭,可至少现在,困在城里的三十多万人,还是活着的。 泰丝抓了抓头发,只觉得头痛无比。 “不想这么多啦!”她说,“先看看结果会怎样吧。” . 泰瑞像个疲惫的老水手一样蹲在城里唯一的水道边,看着水闸的门被重重合上,封死,又看了看水道里那几条奇形怪状的“船”,吸了吸鼻子,保持沉默。 他无话可说。 最初了解到城里的情况的时候,他真心实意地劝过这些人,不要再浪费时间造什么船,如果水真的淹进城,直接把门板或者床板拆下来更合适一点。 可是城里缺少木料,绝大多数人的家里根本就没有“木板”这种奢侈的东西。而且,这里的天灾,可并不是只有“水”。 一旦遇上那些逃难而来的人形容的巨大风浪,漂在水上的几块木板是绝对支撑不住的。 他们需要足够结实的“大船”。 泰瑞的确知道如何造船。给他足够的时间、工具和材料,他一个人也能造出一条能飞跃星辰的船来。 可在这里,他什么都没有。 哪怕雷姆多愿意提供给他任何城里能够提供的材料……城里根本就没有多少能用的材料。 他绞尽脑汁,甚至用上了魔法,勉强用不知从哪里拆来的木头和金属拼凑出了几条船,每一条都不算很大,最多也只能塞进几十个人。 不到一天的时间里能有这样的成果,他已经很为自己骄傲。 但这远远不够。 新造出来一条船刚刚下水,就有人过来关上了水闸。 泰瑞知道为什么。虽然这个临时的“造船厂”在城里挺偏的位置,但坏消息总是传得很快,而且想封都封不住。 何况他还能从泰丝他们那里得到消息。 而他现在的心情……就是累。 灾难似乎已无可避免,而他造出的船最多只能装上三百人左右。 城里的人,有三十多万。 可以想见,能上船的人,都是权贵中的权贵,比如大统领和圣女之类……而普通人,恐怕根本连这几条船的存在都不可能知道。 在他附近,那群被找来跟他一起造船的人交换着眼神,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他们中有一大半是逃难来的水手——虽然泰瑞很想说,“水手”跟“会造船”完全是两码事。 总之,这些人好不容易逃出一条命来,当然不甘心就此放弃。 而这些在海上经历过风浪的人,遇事时的反应也比当地人快得多。 当接收船只的士兵围过来的时候,有人向前踏出了一步。 “大人,”他开口道,“你们会需要我们的……在船上。” ------------ 冰封之轮(10) 带队的是个头发几乎已经全白的老军官。他看了说话的人一眼,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其中的隐隐的逼迫之意,平静地点点头。 “我知道。”他说,“我们这里可没人会驾船。” 他挥挥手,提高了声音:“所有修船的人,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就在这里等着,会有人来安排你们的。” 无论这话是真是假,都成功了安抚了骚动不安的人群。 泰瑞慢吞吞地站起身来——他也算是“修船的人”。 老军官锐利的视线落在了他身上。 “你,”他说,“跟我走。” 泰瑞没什么意见。反正,作为一个法师,他随时能回到同伴们身边。 但他没走几步,士兵们便向两边分开,迎入一群脚步匆匆的圣职者。 在对方开口之前,老军官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去。泰瑞偷偷左右扫上几眼,又收回视线,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 他只有这一天的记忆,但这一天的记忆已经足够告诉他,这座号称“虔诚地信奉着冰雪女神”,大统领和圣女同为统治者的城市里,其实并不是每个人的信仰都那么虔诚。 而许多圣职者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也的确很令人厌恶。 这群圣职者里为首的是个中年女人,看起来倒还谦逊平和。她向老军官微微低了低头,才开口道:“打扰了。我得到了大统领的允许,可以带走两条船,还有两个能驾驶船只的人。” 她从腰包里拿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走过来双手交给老军官。 即使显然不喜欢圣职者,对于一个彬彬有礼的使者,老军官也没法儿再继续摆脸色。他展开那张纸,仔仔细细地从头到尾看了两遍,才点了点头。 “给他们两条船。”他说。 刚刚那个说话的水手又一次开口:“大人!一个人可没法操纵一条船!那位造船的大人不是说过吗?一条船至少也得要两个水手!” “造船的大人”只好在转向他的视线里点点头:“至少两个。” “那么,可以给我们四个人?”那位圣职者开口,视线在泰瑞身上打了个转,抬手指了指:“还有这一位”。 “大统领的命令里可不包括他。”老军官冷冷地回应,“他得跟我走。” 被争夺的男人无辜地抽抽鼻子,抬眼望天。 “他是女神赐下,帮助我们度过这场天灾的人。”圣职者轻声细语,并不因此而恼怒:“圣女还有些问题想要请教他……大统领此刻也在神殿。” 老军官沉默片刻,终于还是点了头,还派了一队士兵“护送”泰瑞,那意思很明白——他还得回来。 泰瑞被夹在圣职者和士兵之间,走过被两边的逃难者挤得极其狭窄的街道。 疲惫人们已经没有了之前认命般的平静。城外轰隆隆的水流声还很遥远,却已经隐约可闻,如沉闷的雷声一般,自天边滚来。 人群像烧开了的水一样沸腾起来。不断有人凑上来,试图得到更多的消息,却多半得不到回答,只有那位带队而来的圣职者,即使已经坐在了马车上,也掀开了车帘,一路不停地安抚着人们。 但其实,也没人能真正挤到她面前。 当他们踏上神殿高高的台阶,台阶上也已经拥挤着更多的人,如果不是圣职者们蓝白相间的服饰和士兵手中的武器还有一定的威慑,他们大概连神殿都进不去。 泰瑞被直接带到了神殿举行仪式的大厅——圣女和大统领雷姆多的确都在这里。 阿尔茜已经先他一步被带过来,正在耐心解释着他们带来的那些设备所能做到的事。 “我说过了,我无法联系到飞船上的同伴,否认我早就让他们飞过来接人了。” “不,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也没有飞过来找我们,或许是他们自己也出了什么意外……” “您手上那个,请不要太过用力地晃动它,它能在你们的城墙上炸出一个大洞来。” “那个腕甲,它除了防御之外还能弹出一些小武器……是的,就是那个按钮,但我建议您不要按。” “我们的制服的确有御寒的功能,但在短时间里,按这座城市目前的技术水平,是不可能复制出来的,而且它的很多功能与我们本人绑定,就算我脱下来,别人也用不了……” 只是站在一边听着,泰瑞也忍不住要为阿尔茜的好脾气感慨一下——这些话,在他们刚刚被抓到的时候,其实就差不多已经说过一遍了。 他们当然隐瞒了一些事,比如腕甲上一处隐藏的开关可以启动屏幕,上面会展示同伴的生命讯号和位置,以及他们放置的定位器的信号之类。比如他们的制服还可以让他们短暂隐身,瞬间移动……等等等等。 如果他们有心要欺骗,靠着这些,他们几乎能让这个世界的人们把他们当成神。 他装作漫不经心地朝周围看了一圈,想着泰丝和伊斯他们藏在那里——那条龙的耐心,如今倒是比从前要好得多了。 人在濒临绝境的时候,总是会竭尽全力地抓住任何一点希望。已经无计可施的人们对着阿尔茜,将已经问过的问题用不同的方式问了又问。 但阿尔茜……以及闯入这个世界的所有船员,并不是他们的拯救者。 他们,大概只能算是身不由己的旁观者。 询问结束在一场并不算剧烈的震动里。 整个大厅在一阵不由自主的惊呼声之后,陷入了一片死寂。 他们听许多逃难者讲述过同样的经历……他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而窗外,隆隆的水声,绝望的呼喊声,变得分外清晰。 “水到城边了!” 有人在大叫着。 当有人气喘吁吁地推开大厅的门,他已经不需要开口向这个城市的统治者们告知最坏的消息。 大水已经撞在了紧闭的城门上,撞在坚固的城墙上。刚才的震动并未影响到城墙,它在那海浪般的拍击中支撑了了下来,可它阻止不了水面迅速的上涨。 雷姆多像是微微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你们都知道该做什么。”他的视线扫过大厅里为数不多的官员,“去吧。” 看起来他早已安排好一切。他的下属们沉默地向他行礼,快步离去,而圣职者们只能将视线投向小小的圣女。 亚朵咬了咬嘴唇,在她开口之前,有个身影挡在了她面前。 那是一直贴身照顾她的芙瑞娅。 “神殿是城里最高的地方。”她说,“而且,我们还有两条船。” 圣职者们十分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莫伦大人已经安排好了。”芙瑞娅平静地继续,“但是,诸位,不要忘记你们的身份。即使我们会失去这座城市,我们所掌握的历史与知识不能失去。图书馆那边已经做好了准备,恳请各位前去带上你们能带的东西,然后依照指引,前往安全之地。” 她的行为其实是一种僭越。她并非大祭司——莫伦才是,作为离圣女最近的人,她的确身份特殊,却并没有这样安排一切的权力。 可莫伦,那个始终微闭双目站在一边的中年女人一直没有出声,雷姆多也只是安静地看着,而亚朵……因为太过吃惊,她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直到众人各自离去,芙瑞娅回身抱起她的时候,她才挣扎起来。 “你在干什么?!”她愤怒地叱责,“我们不应该离开神殿!” “所以,”芙瑞娅淡淡地回应,“您要所有人跟您一块儿死在这里吗?” “我们才不会!……女神不会……” 小圣女的反驳一声比一声无力。 “也许女神的眼睛此刻无暇看向我们吧。”芙瑞娅说,将亚朵交给平常抱着她出行的大个子守卫。 守卫显然知道自己该去那里。他接过了亚朵,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门外。 泰瑞和阿尔茜对视了一眼。 “跟着他。”芙瑞娅双手交握,神情平静地看着他们,“请保护她。我不知道你们从哪儿来,也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女神派来的使者……我并不恳求你们解救所有人,只求你们护住一个小女孩儿……这一点,你们总是做得到的吧?” “……我们会尽力。”阿尔茜开口道。 正常情况下,他们的确能护得住一个小女孩儿。可现在,她并不知道,他们是否真能改变什么。 他们跟上了那个守卫,以及几个同样身为保护者的圣职者。 在发现他们的方向并不是祈祷室,而是神殿之外的时候,亚朵开始了更加激烈的挣扎。 “你们可以去任何你们想去的地方!”她大叫,“可我不能离开神殿!这是不被允许的!” 然而从前会毫不犹豫地服从她一切命令的人,此刻对她的拒绝置若罔闻。 阿尔茜忍不住微微摇头。 她认可他们带走亚朵,而不是任由她死守神殿的行为,但这种自以为是的强制的方式,对亚朵并不合适。 她的确还是个小孩儿,但她也到底是个圣女。这样突然的、毫无沟通的强迫行为,会导致她强烈的反抗。 他们还没弄明白她的力量到底从何而来,又如何起作用。如果她真心不想离开…… 果然,在亚朵一声刺耳的尖叫之后,那身材高大的守卫突兀地停下了脚步。 ------------ 冰封之轮(11) 大厅里,有好一会儿,留下的大统领和芙瑞娅,谁也没有开口。 然后,雷姆多缓缓地坐了回去。 “我大概得暂时借用一下这里。”他用脚尖点了点地面,“应该没有问题吧?” 统领府位置较低,如果水真的冲进来,很快就会被淹没。而且灾难彻底无法挽回之前,这个城市依然需要管理者。 “请便。”芙瑞娅回答。 他们的语气都说不上友好,却也似乎没有了从前的针锋相对。 抬头迎上女圣职者依然带着猜疑的视线时,头发花白的大统领忍不住笑了笑。 “别担心,”他说,“我从来没想要要阻止亚朵离开——她只是个孩子。” “一个很适合被推出去承担责任、吸引怒火的孩子。”芙瑞娅也不再隐藏自己的怀疑,“甚至连她自己,大概也很愿意背负起这些。” 在神殿长大的、小小的女孩儿,被培养成了一个十分合格的圣女。 “这是天灾。”雷姆多平静地回应,“即使真有什么可以怨恨的,那也是天——是女神,而不是一个还不到十岁的女孩儿。她已经尽力了。” 表面上,统领府与神殿对立已久……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或许在很久之前,这个城市建立之初,冰雪女神的确曾经慷慨地展现过她的仁慈,但最近的两百多年里,这个城市的运行并不依靠什么神的恩赐,而是依靠他们自己的努力。 在这种情况下,神殿反而成为了阻碍他们发展的存在。 它把他们保护在这座城里,却也把他们困在了这座城里。 雷姆多曾经想过将城市扩展至城外的湖泊边缘,修建通向山外的通道。如果成功的话,他们如今或许还能多一些选择……但城里的人,绝大多数根本不愿离开城市。 修建新城的计划在各种拖延中无疾而终,曾经年轻而踌躇满志的大统领,发间亦染上了霜白。 亚朵之前的圣女活了很久,到死都把属于神殿的权力牢牢地握在自己手中,不想让任何人脱离她的控制——她的“保护”。 雷姆多见识过她可怖的力量,这让他学会了沉默,心中却又不无讽刺——那样强大的力量,却半点不曾用在这个城市……这个国家的发展之上。 而亚朵……她还小。 她固执,情绪化,但尚未失去她的天真与善良。也许有一天她也会在漫长的时间里,被独属于她的权力和力量侵蚀得面目可憎,但现在……现在,雷姆多还不至于把对上一任圣女的憎恨,转嫁到她的身上。 有点可笑的是,许多方面,芙瑞娅与他是一样。她一样憎恨着前一任的圣女,一样没有什么虔诚的信仰,否则她也不会那么早就开始安排让亚朵离开这个城市的方法。 一旦进入神殿,圣女就不再是普通人,因而也没有亲人,所以……许多人或许已经忘了,亚朵是芙瑞娅的亲妹妹。 雷姆多曾经试图用这一点对亚朵施加一些影响,但芙瑞娅对他与对前任圣女抱着几乎同样的警惕。 她不希望她年幼的妹妹被任何一方利用。而雷姆多的试探只是让她变得更加坚定,也更加多疑,甚至有意无意地给雷姆多找了不少麻烦。 而现在,他们终于能放下对彼此的敌意,心平气和地交谈。 “你应该跟亚朵在一起。”雷姆多告诉她,“我不知道你跟莫伦达成了什么交易,可她并不可信。如果有必要,她会毫不犹豫地把亚朵推进水里。” “我知道。”芙瑞娅攥紧了斗篷的边缘,显出一丝焦躁,“但我得处理好其他圣职者……那些不能离开的人。” 她不可能带走所有人,但她也不想让那些人怨恨她的小妹妹。 藏在一边偷听的泰丝忍不住摇了摇头。 说起来有点无情。但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还管那么多干嘛?这样拖拖拉拉毫不干脆地什么都想要,最终多半只会什么都得不到。 感觉这里应该不会再有什么有价值的消息,她踮起脚尖开始往外溜。伊斯已经离开去接应第一队的五个队员,诺威则守在神殿外。虽然她有点好奇,如果他们继续待在城里,是不是也会淹死,又或者,在他们淹死之后,一切是不是又会重来…… 当然,她没真想被淹死,而且,有伊斯在,他们怎么也不可能淹死在水里。 她胡思乱想着,脚下却依然又轻又稳,即使又一阵更加剧烈的震动让地面都开始倾斜,她也迅速地恢复了平衡。 芙瑞娅却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又被雷姆多拉了起来。 “看来待在这里不是什么好主意。”大统领说,转头看着墙壁上隐隐的裂纹,“我们得离开。” 哪怕是外面的广场,也比屋子里要安全一点。 与上一次的震动不同,这一次的震动没有很快停止,虽然减弱了许多,却不知为何一直在持续。 当他们离开大厅,也很快得到了答案。 托起神殿的高台,从中间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比地面温度还要高上几分的水流从缝隙里滚滚而出,沿着台阶倾泻而下,甚至将不少原本缩在台阶上避难的人都冲了下去。 他们走到神殿之外,蒸腾而上的热气四处弥漫,遮蔽了视线,也让整个神殿仿佛被隐藏在云雾之中,更有神的殿堂的感觉。 只是,加上轰隆隆的水流声和人们的惨叫与惊呼,便显得无比讽刺。 水雾沾在皮肤上,沁入衣服之中,风一吹,更是冷得彻骨。 即使早已不抱什么不切实际的希望,雷姆多在此刻仍生出难以形容的怨愤。 一直有人声称这场灾难是天罚,可他们到底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这座城市因为被喷泉从地底托起的圣石而诞生,如今,又要因为从地底涌出的洪水而毁灭了吗? “圣石。”他突然想起来,“你们打算拿圣石怎么办?” 祈祷室唯有亚朵能够进入,而芙瑞娅显然不准备再让亚朵回到祈祷室。 “不怎么办。”芙瑞娅脸色难看,却直言不讳,“我一直觉得那颗石头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准备就把它扔在那里,不管它是要再去拯救谁或毁灭谁。 她的坦率和大胆让雷姆多也不禁多看了她一眼。 “你就不担心,正是因为你这样的态度……因为不止一个人像你一样的,对神的不敬,我们才会遭到这样的惩罚吗?” 他忍不住问道。 芙瑞娅轻蔑地一笑。 “都是鬼扯。”她说,“最先遭遇这场灾难的可不是冰城,它已经是坚持到最后的地方了。那些从来没有听说过冰雪女神之名的人又做了什么?他们不信她已经千万年了,她到现在才想起来要惩罚他们……连带着收留了他们的冰城一起吗?这样的神,到底有哪里值得信仰?” 在那些人以神之名夺走她的妹妹的时候,她就已经失去了信仰,不也还是好好地活了这么久? 远远的,又是一声山崩般的巨响。因为地震而开裂的城墙,在洪水的冲击之下,终于坍塌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芙瑞娅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她之前扭伤了脚,一直靠着雷姆多才能站直,但此刻,她轻轻推开了大统领,甚至拉了拉自己有点皱巴巴的长裙。 “我想我们各自都还有事要做。”她抬头看着雷姆多,挺直的身形显得平静而优雅:“再见……大统领阁下。” . 泰丝并没有看到这一幕——她一出大厅就收到了阿尔茜的消息。 亚朵要回祈祷室。 被她突然爆发的力量所震慑,其他圣职者根本不敢拒绝她的要求,何况她还坚称她能阻止这场灾难。他们只能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去控制船只,一部分跟着亚朵。 或许因为总是被人抱来抱去,女孩儿的体力很差,没跑几步就开始气喘吁吁。一直抱着她的那个守卫因为她的力量而七窍流血,差点就没了命,险险被阿尔茜施法救了回来,此刻却又默默地抱起了她。 “……对不起。”女孩儿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滚了出来,“艾普,对不起。” 高大的男人只是沉默地冲她笑了笑。 他在祈祷室外将她放下来,看着她跌跌撞撞地自己跑进去。 阿尔茜忍不住想要跟上去,却被他所阻止。 “不能进去。”他十分认真地开口,或许因为不常说话而一字一顿。 “我知道,我知道。”阿尔茜挫败地举起双手,“可现在这种情况,放她一个人在里面真的没问题吗?” 艾普露出为难的神情。 “可是,我们进不去啊。”他说。 阿尔茜终于明白过来,所谓的“不能进去”,并不只是“不允许”。 ……可泰丝和伊斯都已经进去过了,或许这里的规则对他们并没有用处? 她想向艾普解释,周围却突然噼里啪啦掉下几个人来。 伊斯把第一队的队员带回来了。 “水快要涨上来了。” 伊斯在半空里显露了身形,也不管身后还张着两扇翅膀,而这一幕又会对当地人造成怎样的冲击。 他现在心情很糟——没人在看见满城绝望挣扎的人后,心情还能好得起来。 “你能不能……”阿尔茜脱口道。 “能。”伊斯说,“我能将所有的水都冻成冰,我能让城墙之内再竖起更高、更结实的冰墙,可问题是……” 他烦躁地薅了一把头发:“我该这么做吗?” 他真的可以破坏已经发生过的事吗? 没人能够回答他。 当他放下手的时候,怀里只有默默地、无奈地看着他的娜娜,而眼前,又是熟悉的景象——城门之内,人群拥挤在简陋的棚下,有人正快步向他走来,惊讶地问道:“你怎么到这里的?……” 伊斯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当着娜娜的面,低低地骂了一句粗话。 ------------ 冰封之轮(12) 娜娜嘿嘿贼笑,拍拍伊斯的肩,对他表示了理解和同情。 事情已经这样了,伊斯也只能打起精神。他理了理“昨天”发生的一切,思考着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做得更好……可以有所改变。 他觉得,关键还是在那颗“圣石”上,以及,在它的力量由强变弱的过程之中。 当力量还够强的时候,石头本身应该还在祈祷室里。那么,是它察觉了什么,或者有什么别的“想法”,自己溜掉了,只留了个幻影在那里欺骗小小的圣女,又或者……是有其他人拿走了它? 有一瞬他甚至想起埃德,毕竟埃德曾经寻找过另一颗源石……可埃德做事不会这样不顾他人的生死。 他现在觉得,连这个世界的天灾,都说不定与源石有关。 为了证实这一点,这一次,他没有去找第一支小队,也没有去找阿尔茜,而是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了泰丝,三言两语说明了情况,并且表示,考虑到可能的危险,进入祈祷室的任务得交给他。 在他过快的语速里连插嘴都插不进去泰丝扶了扶自己感觉有点涨的大头。 “我不是很明白。”她说。 也不是很愿意接受,她明明只有不到半天的记忆,却事实上已经度过了五天。 感觉生命都平白变短了呢! 但她至少听懂了一件事:伊斯要进祈祷室,而且时间很紧急。 虽然她很想自己挑战一下,但既然伊斯坚持,她也不是非得去冒那个险。 她抱走了娜娜,和诺威一起在祈祷室外接应,同时盯着生命讯号的出现,准备第一时间联系上第一支队伍。 伊斯进入祈祷室的方式还是那么简单粗暴——从天而降。 他落在祈祷室的屋顶上。这里同样有用另一双眼睛才能看到的雾气,它们欣喜若狂地朝着他涌上来,似乎想要将他包裹在其中,让他成为它们的一部分,却又在接触到他的身体的那一瞬,像被火烧了似的,猛地向后一缩。 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的伊斯一点也没有放松警惕。 他的确给自己设了个屏障,但屏障可没有这种反击般的效果。 他甚至在屋顶上多待了一会儿,想要像泰瑞采样那样,“揪”下一点雾气来,想个办法封好,看看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但并没有成功。 他的意识能够分割雾气,却无法捕捉到它们。 他没有再浪费时间,又一次化开屋顶,跳了下去。 小圣女此刻并不在祈祷室中,而他第一眼就清楚地看见了女神像的掌心之中,那颗正在不停旋转的黑色石球。 那的确就是源石。它转得飞快,快得刻在石头上的金色符号都被拉成了一条条完全的金线,根本看不清刻的到底是什么。 伊斯没去碰它,甚至谨慎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现在,他可以确定,外面的“雾气”,就是从源石上散发出来的。 那感觉,就像是它飞速的旋转,从石头里甩除了一些极其微小的颗粒,而这些颗粒又围绕着它,形成了某种……保护? 未经允许进入雾气的人,如果没有能力抵抗它的力量,恐怕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以及,伊斯感觉,这颗源石,确确实实已经有了自己的意识。 或许简单,却足够强大。 就像……就像永恒之火。 他试探着,想看看是否能与它交流,却没能得到回应。 他恍惚有种感觉,觉得这石球与他并不在同一个世界……可它又确确实实就在他眼前。 他最终伸出手,小心地触摸石球的表明。 他觉得他摸到了,却又仿佛没摸到。他的眼睛,他的手指,和他的意识,在告诉他不一样的结果。 他甚至能隐约感觉到石球的某种……“情绪”,像是忌惮,像是厌恶,也像是恐惧。可他又本能地觉得,这情绪并非因他而生。 尽管无论是从石球散发出的雾气,还是石球本身,似乎都会对他的行动做出反应,其中却有种微妙的违和感,仿佛它针对的又并不是他。 种种疑惑让他拿不定主意——他是不是该直接拿走着玩意儿,把它塞进另一个世界里。 他带着那根手杖呢。 “暂时不要吧。” 当他询问他的同伴,连最大胆的泰丝也选择了最谨慎的做法,理由还很充分:“如果我们拿了它,结果我们变成了这个世界的力量核心,然后再也离不开这里……那可怎么办呢?” “……再把它扔掉不就好了嘛。” 依然在造船、已经通过传音石知道他可能已经造了五天的船的泰瑞,在百忙之中敲过来一串暗号。 被揶揄的泰丝翻了个没人能看到的白眼。 “总之!”她说,“我觉得,那东西还是少碰为妙。你们难道不觉得,凡是碰过它的,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吗?” “阿米斯特恐怕并不这么觉得。”泰瑞继续敲暗号。 泰丝转向诺威:“你觉不觉得我们已经不小的小法师越来越讨厌啦?” 小小的斗了一会儿嘴之后,原本有些紧张和沉闷的气氛,似乎变得稍稍轻松了一点。而伊斯最终也还是没有碰那颗石球。 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更不是第一次面对源石的力量,他们对这玩意儿依然知之甚少。 等他们接到第一队的人,交流完所有的情况,第一队的队长狄斯卡德提出了另一种可能。 “如果先不去管力量的源头,而是找到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呢?”他说,“我的意思是,这里有一个力量的核心,但如果没有人,因为某种原因,用某种方式使用了这个力量,像这样的……时间的碎片,应该也是不会凭空出现的吧?” “……我同意。”阿尔茜说,“事实上,我们并不能确定这个时间的循环到底从哪里开始——并不能用我们进入这个循环的时间来确定,但至少,我们知道它是在什么时候结束的。” 照伊斯所说,上一次的时间结束时他们什么也没做,那么唯一的可能……很可能就在返回了祈祷室,声称自己能阻止灾难的小圣女身上。 “我们的出现,并没有改变太多事。”阿尔茜说,“雷姆多和芙瑞娅显然各自都早有计划。就算没有泰瑞帮他们造船,他们应该也有别的逃出城市、逃过这场天灾的办法,而亚朵……应该也同样不想离开神殿。” 无论他们是否出现,亚朵大概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作为这座城里唯一能操纵少许魔法之力的人,很可能的确是她导致了如今这段时间的循环。 “所以,”泰丝疲惫地揉揉脸,“我们还是得等到最后吗?” 照记忆,她应该还是第一次经历这一切,但如果照伊斯所说,他们已经在这里跑了五天都没有休息过了! “还有,”伊斯说,“源石的力量突然减弱的那一刻,也很可疑。” 他决定,不管其他人做什么,他就守在祈祷室里不动了! 他直接在祈祷室里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一个可以清楚地看到源石的角落。转动不停的圆石拉出的金色丝线一闪闪,并在亚朵进入祈祷室的时候像蛛丝一样粘在了她身上,微微闪烁一下,又消失了。 伊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太多。他觉得那丝线显出一种奇怪的急切,像是在……求救? 可亚朵显然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她跪坐在女神像前,抬头呆呆地看着源石,然后闭上双眼,像是在祈祷。 某一刻,她突然睁开了眼睛,伊斯也猛然站起。 有人闯进来了——他想。 可他什么也没看到,只惊讶于一件事——源石的力量弱了下去。 骤看起来它依然在那里,但伊斯能清楚地感觉到其中的差别。 它已经变成了他一次看到时的那种,并非实体的模样。 真正的源石,已经被人拿走了。 这个想法冒出来的时候,他才又惊又怒地意识到,时间像是被人切了一刀,生生切掉了一部分。 不单是因为他自己的感觉,也因为,亚朵开始哭泣。 她好像突然就哭了起来,哭得伤心之极,让伊斯头皮发麻地恨不能跟冰墙融为一体。 可她前一刻虽有些茫然和无助,却还算平静。 是的,女孩子很容易就会哭,但就算是伊斯也知道,她不该这样无缘无故地哭起来。 最重要的是,他明明就在这里,却什么也没能阻止。如果他粗心一点,甚至可能都不会发现,只会以为源石自己跑掉了。 ……到底是谁,能当着他的面,轻而易举地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 冰封之轮(13) “也许人家根本没有当着你的面。”泰丝实事求是地说,“人家切掉的是‘原本’的时间里的一段,而在那段时间里,你压根儿就不在。” 伊斯依然绷着脸——这对他可实在不算什么安慰。 他依然待在祈祷室里,只是给自己下了一道隔音的屏障,让他能毫无顾忌地与同伴们交流。 亚朵的哭泣声已经低了下去,这让他很松了一口气。 她很可能看到了一切,但来者既然连时间都能切除,抹掉她的记忆,留个幻影糊弄她恐怕也不是什么难事。所以第一次泰丝在她眼前出现时,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哭泣。 “这活儿干得很粗糙啊。”泰丝评价。 能做到这种事的人无疑有着极其强大的能力。他倒是记得要消除自己来过的痕迹,只是消除的方式显得粗暴又随意,很是漫不经心的样子。 “也许我能找到点什么。”伊斯说,“既然那人事实上留下了‘痕迹’……也许我能通过这些痕迹找到他……或她。” “或‘它’。”泰丝说。她并不反对伊斯的计划,但还是叮嘱了一句:“小心一点,不要乱来!” 一个自己就最喜欢乱来的家伙让别人不要乱来,难免让伊斯忍不住撇嘴——反正也没人看见。 他耐下性子继续待在祈祷室。这一次,没有泰丝的出现,小圣女自己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便有人来告诉他,水已经从山间漫了过来。 那条彩虹色的瀑布又一次出现。然后更多水流漫过山谷,越来越快地注入整个盆地,然后是地震,喷涌而出的地下水…… 这一次,泰丝他们几乎什么也没干,轮换这抓紧时间好好休息,期间泰丝还想到了一个谁也没有答案的问题:“如果我们的时间事实上既在现实里也在这个循环里,那我们吃掉的东西到底是不是真的被吃掉了呢?” “……至少我们都没有饿死?”野蛮人勒奎因试探着回答。 泰丝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拇指,然后毫不犹豫地把剩下的食物里她最喜欢的都吃掉了。 “反正,‘明天’又会有新的一份!”她喜滋滋地说。 娜娜对此表示了极度的赞同。 在祈祷室里转了好几圈都没有什么发现,正死盯着源石留下的幻影的伊斯,连脸都阴不下去了。 只是,当绝望的哭喊在整个城市响起,还是连泰丝也开不出什么玩笑来了。 “也许下一次你可以试试,如果你冻住所有的水……或者至少加高冰墙,让水进不来,又会发生什么?”她对伊斯说。 “下一次吧。”伊斯回答。 他的心大概依旧没有人类那样柔软而善感。外面的声音让他有点烦躁,但他依然冷静地思考着,判断着,到底哪一种方式,能更快地找到答案,能更好地解决问题。 他终于等到亚朵跌跌撞撞地跑回祈祷室,扑倒在女神像前。 “求您……”她低声开口,想要让自己更冷静一点,却忍不住一声声的抽泣。 “求您,”她说,“让……让这一切停止,让这座城和城里的人永不受任何灾难……求您,它,我们,因您而生,请不要……请不要,抛弃我们……” 她细细的声音像破碎的冰晶,刺得伊斯很不舒服。 有一瞬他只想大步走过去,告诉她这里并没有什么有求必应的神明,把她拎起来扔出去,扔给她忠诚的追随者,让他们赶紧带她离开…… 告诉她,如果她放弃她无用的信仰,或许至少有些人,还有机会逃出去,而不是永远困死在这座城里,一遍遍地经历着绝望与恐惧。 这很难相信,但他总有办法让他相信,即使他做不到,泰丝他们应该能做到……而这样的事实,足以让一个小女孩崩溃,他们所面临的困境,或许也能就此解决…… 他想了很多,却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女孩儿身上流过奇异的光芒,看着源石留下的幻影最后一次闪烁,融化般消融在女神像的手心之中。 看着熟悉的景象,又一次出现在眼前。 这一次他没再骂出口,但娜娜依旧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大概是因为他的脸色实在难看。 他第四次找到了泰丝,用比之前更长的时间讲述“几天”来他们所做的各种尝试,听得泰丝的嘴张开又闭上,闭上又张开。 这在她精彩万分的冒险生涯中,也算是相当……独特的一笔。 “可我们并不能‘解决’那个女孩。”她说,“哪怕真的是她最后的祈祷导致了这一切。” 亚朵又做错了什么呢?她作为圣女被养大,相信并期待神明的拯救对她而言是如此理所因当的事。 “是不能。”伊斯说,“但我们可以解决她所使用……所依靠的力量。” 上一次他的确什么也没做,可他认真地把一切变化都看在了眼中。 “那并不只是源石的力量。”他说。 源石残留的幻影,和那一点点剩余的力量,根本不足以改变时间的规则——哪怕只是改变这小小的座城的时间。 但是,如燿星人所相信的那样,信仰本身拥有力量,而这座城……守护这座城市的冰雪女神,拥有这唯一的信仰,已有数千年。 即使如今有许多人的信仰已经不那么虔诚,涌入城市的几十万难民,却也有许多,不由自主地将希望寄托在了那位他们从前甚至并不认识的神明的身上。 当亚朵说出她最后的祈求的那一刻,涌动在女神像之中的、如彩虹般灿烂的光辉,是那位不知是否真正存在的神,是这座在冰雪之中屹立了数千年的城市,所有的,也是最后的力量。 “……所以,这力量,它无法阻止灾难,却能够改变时间?”泰丝发出疑问,“听起来是不是不太对劲?改变时间难道不是困难得多的事吗?连你也能阻止这场洪灾呢,可你就无法改变时间的规则。” 伊斯的嘴角微抽。什么叫做“连你也能”!冰雪的确是他天赋的力量,可要阻止这么大的洪灾,也是很费力的好吗! 但泰丝说得也没错。他能阻止这场天灾,却无法改变时间。 他怀疑这种情况与源石本身的力量有关。但无论如何,他有两种方法可以破坏掉时间的循环,一种是解决能导致这种结果的力量之源,一种是阻止亚朵。 后者无疑比前者要简单,但当伊斯选择了前者,也没有任何人反对。 伊斯的想法也很简单。他宁可对上更强大的力量,也不想对上一个会哭得泪流满面的小女孩儿。 而且,他觉得,也许他只需要解决源石残留的力量,就能解决问题。 “……这个城市会如何呢?”阿尔茜提出了跟上一次同样的问题。 当时间的循环被破坏,这座城,和城里的几十万人,还会存在吗? “有三种可能。”诺威回答了她,“第一种,它会像幻境一样消失……一切已经发生过的,并不能被改变;第二种,它会回到被重置的那一刻,而这一次,我们或许能帮上一些忙;第三种,时间规则被破坏的反噬,加上水灾,整座城会面临更可怕的灾难,在一瞬间灰飞烟灭……甚至有可能连同我们一起。” 最好的结果,无疑是第二种,可谁也不能确定,有没有出现第三种结果的可能。 原本还觉得这个任务并不算难的伊斯,瞬间感觉到了更大的压力。 “……你可以不用现在说出来的。”他悻悻地说。 诺威似乎笑了笑。 “你需要知道所有可能的结果,才能在紧急的情况下做出正确的选择。”他说。 ……什么选择?发现他谁也救不了的时候赶紧自己逃走吗?那是他绝不可能做出的选择——即使那或许是正确的。 泰丝照着诺威的肚子捶了一拳,以表示她的不赞同:“丧气的事可以想,但是不要说出来啊!” 捶得很轻,毕竟捶重了痛的人也只是她。 带着同伴们的……祝福,伊斯又一次溜回了祈祷室。 亚朵还在祈祷室里,但很快她就会离开,在神殿的高塔上看到那道预示着灾难与毁灭的彩虹瀑布。 但她至少没再哭了。 伊斯并不想惊动她,毕竟他也没有泰丝那种哄小孩儿的本事。他像个幽灵一样无声地漂浮在半空,研究着要如何将源石的残影……和它的力量,与女神像剥离开来。 或许是因为连接在一起太久,它们的力量几乎融为一体,而且仍有一些,与小小的圣女相连。 隐约的金色丝线,蛛网般时隐时现,让他想起提亚纳,那个纳登人失败的复仇,和他意外得到的机会。 找到埃德的机会。 如果埃德在这里,大概会比他更擅长解决这种麻烦。他总是比他更细心,且长于计算,而他在很长的时间里,依靠的不过是自己的天赋和传承自祖先的记忆。 不过,现在的他,终究有所不同了,就像老法师因格利斯所希望的那样,他终于学会了“学习”。他能解决上一次的危机,这一次自然也没有问题! ------------ 冰封之轮(14) 他稍稍分了一下神,又定下心来,拧着眉头研究了好久,才开始抽离那些缠绕在女神像身上的丝线。 而其中有一缕,相当熟悉的,连接向一条奇怪的裂缝。 他的心脏控制不住地狂跳起来,尽管现在并不是合适的时机,尽管这条丝线或许并非连向时间的起点…… 可他就是放不开手。 像是感觉到了什么,那丝线在他手中颤抖起来,忽地卷上他的身体,将他拉了过去。 他……并没有太认真地反抗,即使他已经察觉,裂缝的另一边,恐怕并不是他希望的地方。 一瞬的黑暗之后,他最先听到的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啊……一个后裔,是这个给了你错觉,让你以为自己拥有改变时间的力量吗?” 伊斯依旧停留在半空,依旧隐藏着身形,也依旧在那间冰雪铸成的祈祷室里。 只不过,在比他更高的地方,有个穿着一身灰袍的男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露出轻蔑的笑容。 而在男人的右手之中,一颗黑色的石球正微微震颤着,似乎想要逃离。 “你想干什么?”那男人问他,“想偷走时间之力,还是改变这个城市的命运?——抱歉,那恐怕都是白费力气。” 伊斯冷冷地送了他一个白眼。 男人开口说出的是……相当古老的通用语,看上去也是个地道的燿星人,长得并不难看,甚至比埃德还要英俊几分,脸色有种不健康的苍白,连带嘴唇都没什么颜色,衬得一头黑发浓黑如夜,一双灰色的眼睛如氤氲在夜色中的雾气,颇几分迷人。 然而整个人的气质,却是与那神秘优雅的外貌全然不符的……欠揍。 ……比埃德还要欠揍。 仔细看的话,他朴素的灰袍下明显穿着另一身,好几件花里胡哨的装饰从领口和袖口迫不及待地钻出来,其中极其鲜嫩的一点颜色,看起来像是只……黄色的小鸭子? 也难怪还跪坐在地上的亚朵目瞪口呆……不,她应该不是因为那只小鸭子而目瞪口呆。 大概是因为没有得到回应,男人显而易见地不高兴起来。 “如果你知道怎么回到自己的时间,最好现在立刻回去。”他冷冷地哼了一声,“如果不知道,也别指望我送你回去——我可没有帮你这种不知死活的家伙的义务。” 伊斯依旧没理他。他把正将呆滞的视线转向他的小女孩儿挪到远远的角落里,又施了个屏障护住他,才转向那鼻子朝天的男人。 “埃德·辛格尔。”他问,”你认识他吗?” 男人立刻露出警惕的神情:“怎么,你认识那家伙?……就算是这样,我也是不会帮你的。” 伊斯微微吐口气,唇边不由自主地弯起一点笑意。 男人的话让他怀疑,这家伙很可能跟埃德干着同样的活儿……而他并没有猜错。 而且听起来,他们的关系即使不算很好,但也不会很差。 ……埃德那家伙,大概也很难有人跟他“关系很差”。 他有点遗憾地看一眼源石。虽然很想把那东西弄到手,好好研究研究,但他并不打断从男人手里抢——埃德说过,他们出手的时候,一般都是时间线可能受到严重影响的时候,他并不想破坏他们的行动。 但他有理由认为,这个男人的活儿干得很不怎么样。 “你知道你离开之后……你带走源石之后,这座城会发生什么事吧?”他问他。 男人嗤地一笑:“你是说水灾?” “还有他们不断经历生命里的最后一天。”伊斯补充。 男人眼中的疑惑一闪而过。 “等等。”他竖起一根手指,微微仰头,像是在接收什么消息,然后他又神气活现起来。 “原来如此,”他沾沾自喜,“所以把我来过的这段时间切掉简直是明智之举!” “你知道了,”伊斯挑眉,“而你什么也不打算做吗?造成这种情况,难道不是你的失误吗?” “失误?”男人像被戳了一刀的兔子一样,险些在半空里跳起来,“你这种什么也不懂的家伙居然来指责我‘失误’?!我,简森·李,从来没有失误过!” 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对方的名字,伊斯也不知道该不该高兴。他忍不住有点为埃德担心,如果一起工作的同伴都是这样的蠢货,那埃德应该也挺辛苦的。 “这样错乱的时间难道不是你的责任?”他问对方,“如果不是你带走了源石,却没有清除它留下的力量,这个城市怎么也不可能陷入如今这样的循环里吧?” “嘿!你搞清楚!我不知道埃德跟你说过什么,让你有这样的误会……”男人恼怒地一手叉腰,另一只手还托着个石球,而且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姿势有多么可笑:“我们要解决的可都是大事!一座城陷入死循环里,对外界来说可算不了什么大事……而且,这个城市的灾难,完全是因为他们自己崇拜一颗只有最简单的意识、对‘力量’贪婪无比的石头而引起的。整个世界的灾难都可以说是拜他们所赐,而这不停循环的时间,是因为那位小圣女的、强烈的希望,连我都差点被卷进去……这样的结果,难道不是他们应该承受的吗?我倒是可以剥离源石残余的力量,但那等于要剥离这座城市的灵魂,它同样撑不过水灾,城里的人会死得更快……那又有什么意义呢?只是浪费我的力气而已。” 在这一堆叽里呱啦里,伊斯找到了对自己有用的东西。 “既然你能从这座城里剥离源石的力量,”他说,“那就去做。” “……你以为你是谁?”简森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你让我去做我就得做吗?就算是……” 他猛地闭上了嘴,露出点忌惮的神情。 看来这家伙也并不是完全无所顾忌。 伊斯并不管这些。他转了转手腕,展开双翼,飞了上去。 那双如冰雪一样白得几乎泛点蓝的翅膀,即使变小了许多,张开时依然气势逼人,让简森都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一下。 “你想干什么?”他警惕地问着,翻手就藏起了源石。 “不干什么。”伊斯平静地回答,“我们来打个赌,如果我能打败你,你就剥除源石残余的力量,或者至少断开它跟那个小姑娘的联系,如果我输了……自然也就没办法阻止你离开。” “……这算什么‘打赌’!”简森气冲冲,“这分明就是威胁吧!” 伊斯冲他露齿一笑:“如果你一定要这么觉得的话。” “等等!我不……”简森努力想要拒绝这个赌约,可惜没能成功。 伊斯已经一拳砸了过去。 他一时之间想不出要如何说服这个傲慢又欠揍的家伙……那就揍到他服为止嘛! 被攻击的男人一时间手忙脚乱。他似乎并不擅长攻击,而当他反应过来,他使用的魔法则是伊斯从未见过的方式。 他不会念咏咒语,也不会使用什么复杂的手势和珍贵的材料。他的力量似乎完全由他的意念所操纵,而且并不像伊斯所熟悉的魔法那样,会表现为有形之物。 没有呼啸的火箭,流星般的飞弹,也没有明亮无声的闪亮,或自另一个世界召唤而来的元素精灵。 无论是攻击还是防御,全都看不见。 这样看起来确实没那么神奇,或威风,但危险的程度却也直线上涨。 伊斯想起,在燿星魔法兴盛的年代里,的确有这样一种施法者,被称为“秘语师”,因为其他法师认为,他们所使用的,是一种神秘的语言,因而从不把咒语说出口。 他们很强,但他们的传承似乎有着极其严格的要求,因而没过多久就彻底消失了。 伊斯必须同时放开自己的意识,才能察觉到对方的魔法,并判断该不该躲避。 也许他该庆幸,简森确确实实并不擅长攻击,否则他大概占不到什么便宜。但同时,简森严密的防御也不是他能够轻易破开的。因为魔法制造出的冰刃不太好使,他已经取出了那柄从阿米斯特的飞船上搞到的单刃剑,可那无坚不摧的利刃砍到简森的身上,就像是砍进一层厚而黏稠的空气里,越来越无力,无论如何都切不到底。 意识到这一点的简森再次得意起来。他不再躲来躲去,施放些看不见的魔法,反而悠然站在原地,仍由伊斯攻击。 “我知道你很强。”他说,“但在虚无之海中,还有许多存在比你更强,你实在应该更谦逊一点才对,否则迟早有一天,会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人也不知哪儿来的脸让别人“谦逊一点”。 伊斯闷不吭声地继续攻击——他觉得他已经找到了方法。 他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来尝试一下。 他能听到亚朵弱弱的声音,似乎想让他们停下来,但他现在可顾不上安慰小女孩儿。 而且,他们的战斗看似激烈,其实双方都没有尽全力,否则,不止这间祈祷室,恐怕连他们所处的这一点时间的碎片,也会彻底碎裂。 当他的意识终于能像利刃一样切开对方的防御,两种剑几乎同时架在了简森的脖子上。 简森的脸色不太好看,但沉默片刻之后,他却嬉皮笑脸地举起了双手。 “好啦。”他说,“虽然我并没有输……恕我提醒,把剑架在一个法师的脖子上可并不能算‘击败’了他,何况是我……我有几百种反击的方法。” “也许。”伊斯说,眼睛一眨不眨,手也像冻在了那里一样纹丝不动。 “以及,”骄傲的法师笑得像个赖皮,“你也不会杀我吧……伊斯·克利瑟斯。” 伊斯依旧毫不动容。 他并不奇怪对方知道他的名字,毕竟他认识埃德。 “而我们的任务,也要求我们,‘少惹麻烦’。”简森用一根手指把他看得见的剑往外拨了拨,“所以……不如我们来商量一下。” “我的要求,”伊斯说,“刚才依旧说过了。” 简森露出牙痛的表情:“那可不是那么容易……” “你解决了我的麻烦,我就不会再是你的麻烦。”伊斯说。 简森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想到:“如果你们只是想要离开这座城市的话,那很简单啊,我只需要……” “等一下……请等一下!” 从他们还在打斗的时候就时不时地响起的声音,终于在这一刻,控制不住地,尖锐地拔高。 ------------ 冰封之轮(15完) 小女孩儿的声音直刺脑海,扎得伊斯和简森露出了几乎一模一样的神情。 亚朵已经站了起来,直直地立在那里,紧抿双唇,脸颊微微鼓起。 即使曾经因为突然出现的陌生人而惊惧不安,此刻也完全变成了愤怒。 “我并不很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说,“但你们所说的‘这座城’,这座注定……注定要毁灭的,是我的城,我的国家!难道我……我们,就没有一点点选择的权力吗?!” 伊斯为她设下的屏障,并不能屏蔽声音。 他觉得那没有必要。反正这一段时间,包括女孩儿的记忆,都会被“切掉”。 所以她听到了很多。 即使起初并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意思,也在不被理会的时间里,浑身发冷地,一点点反应过来。 她曾经被巨大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恐慌所摄,像被冻结般,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她的整个世界……她短暂的生命里所坚信的一切,骤然粉碎在她眼前。 她可以不信……她不该信,可眼前打来打去的两个人,任谁都强大到她难以想象的地步。 他们又有什么必要骗她? 她可以在这里瘫下去,不听,不信,不想,可这座城里……还有三十多万人。 无论他们是因为相信她,相信女神,还是走投无路,他们终究是因为相信这座神圣的冰雪之城能够保护他们,才会来到这里。结果,这座城……他们千年来的信仰,才是这导致这一切灾难的源头吗? 如果可以,她真的,想把自己冻结在深深的地底。 她感到羞愧。她想她的信仰仍不够坚定,否则…… 否则,她又能怎样呢?她的力量并不能让洪水消退,她唯一能做的唯有祈祷……她虽年幼,却也知道,许多年来,女神……并未对冰城有多少恩赐。 她可以以为这是一场天罚,是逐渐被背弃的女神对他们的惩罚,可那有什么意义? 最重要的,依旧是这座城里,不该死去的人们。 为此,她可以压下惊惶与恐惧,让怒火支配着自己……让她有足够的勇气,对她头顶之上,宛如神明般的人,发出质问。 “呃……这可不归我管。”简森看起来也很不自在,“我只负责收回已经造成,或可能造成麻烦的源头。” “管一管又怎样?”伊斯蛮不讲理地问,“不然你也可以把埃德找来解决。” “你……这是我的任务!”简森深吸一口气,不耐烦地解释:“这很……麻烦!麻烦,而且没有必要!” 如果已经产生的“麻烦”会影响到整个时间线,他也会想办法挽救一二,但像现在这种情况,他们多半是不会管的,因为他们一旦插手,或许反而会让事情愈发不可收拾。 更何况,按照正常的时间线,这座城市已经“存在”于千年之后。 “‘时间’所造成的影响,是很难预测的。我的确可以解除锚石与这座城的联系,可我不能改变它已经存在的时间,也就是说,它已经在这样的循环里待了一千年,在支撑它的力量不复存在之后,它有可能从循环里脱离,重新出现在时间线上,也有可能在脱离循环的那一瞬,就化为灰烬……” 男人稍稍弯下腰,认真地问女孩儿:“你确定,你可以接受这样的结果吗?” 亚朵大睁着眼睛,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烟灰色的眼睛,那其中似乎有朦胧的雾气在流转不定,像她努力了,却仍不能完全理解的“时间”的迷局。 简森和伊斯都已经落到了地面,就站在她的眼前,可他们距她仍如此遥远……远如天与地。 她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攥住了简森灰色的长袍。 男人僵住里,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没扯出来,只好把头扭到一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亚朵默默地松了手。 即使她能抓住他又怎样呢?他并不能代她做出决定。 “所以,你要怎么做呢?”简森问她,“我可以保留你的记忆,这样,你就不会在最后的时间里做出那样的祈祷,之后的一切,就看你们自己的运气,因为那结果,与我动手剥离锚石的力量并没有什么不同,因为我并不能让你回到千年之前,时间尚未开始循环的时候,而只能让你回到‘最后一天’……你也可以像之前一样什么都不记得,一次又一次地度过同一天——反正你们没有上一个‘一天’的记忆,其实跟正常地活着也没有什么两样吧。” 哪怕要在希望与绝望中反复煎熬,至少也还活着。 “……她还不到十岁。”伊斯忍不住提醒。 这样的责任,对一个小女孩儿来说,未免太重了些。 简森耸耸肩:“那又怎样?这个小世界的循环的确也因她而起,如果由她来终结,再合适不过,也更加简单……而且,就在刚才,是她自己要求的‘做出决定’的权力。” 他也挺不会对付小孩儿的,但他并不会因此而心软。 伊斯很担心亚朵又会哭起来——他已经见识过她似乎停不下来的眼泪。 “……或许你可以告诉我怎么做。”他说,“只要,剥离……‘锚石’的力量就行了是吗?” 至少,他知道了源石真正的名字,并且可以从中推测出不少东西。 简森呲牙笑了:“先不说我能不能教……你觉得这是我现在教了你就能立刻学会的吗?你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吧!” 他们无聊地争执起来,有意无意地把亚朵扔在了一边。 说是逃避也好……谁也不想面对此刻女孩儿绝望的眼神。 在他们的“无视”之中,小女孩儿的眼泪漫出来,落下去,又渐渐消失。 在她擦干泪痕的时候,她看起来居然十分平静。 “那么,”她说,“请,保留我的记忆吧。” “……你确定?”简森有些惊讶。 亚朵默默地点了点头。 “有人曾经告诉我,”她轻声说,“虚假的希望,才是最大的绝望。” 是谁说的,她已经忘了,却不知为何,记得如此之深。 . 当他们回到“循环”之中,伊斯没有再隐藏身形。 他看着小女孩儿怔怔站在那里,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她得到的并不只是一天的记忆——她拿回了她千年里所有的记忆。 好在,其中绝大部分几乎一模一样,否则她的精神多半会因此而崩溃。 但她想起了泰丝。 伊斯索性把所有的同伴都弄进了祈祷室,并且把他们的遭遇告诉了亚朵。 “……对不起。”女孩儿难过地道歉,“是我让你们回不了家。” “我告诉你这些并不是为了得到你的道歉。”伊斯硬邦邦地说,“你已经做得够好了。我是想说……还没到绝望和放弃的时候。” 亚朵低垂的头猛地抬起。 “你想到办法了吗?”泰丝问。 伊斯点头。 “时间不可破坏,不可违逆,”他说,“但是……未必,不可欺骗。” 而他想到了欺骗时间的办法。 “冻住整座城?”泰瑞难以置信地重复,“不,我不是质疑你是不是能做到的意思,我是说,这样一来,城里的人不也都冻死了吗?!” “……你就是在质疑我。”伊斯面无表情地说,“我会犯这样的错吗?” 如果人都死光了,他冻住整座城有什么意义! “只要我冻住一切,”他说,“一千年和一天就并没有什么区别。等到确认时间的循环已经不复存在,我再将一切解冻……或许,还能阻止这座城的毁灭。” “‘或许’,”泰瑞重复,“而且,你得在这个‘时间’之外才能做到……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学到了什么才会有这样的想法,可是,伊斯,这世上最不可捉摸的力量,就是时间之力,你不想……也变成埃德那样吧?” 提到倒霉的埃德,所有人都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有把握!”伊斯有点恼羞成怒地说。、 亚朵用力咬住嘴唇,偷偷看一眼伊斯,又飞快地移开视线。 她不该让这些远来的陌生人为他们冒险……可她不想放弃这一点希望。 “你有多大的把握?”泰丝问。 “五成吧。”伊斯稍稍有点心虚地说。 泰丝点头:“大概三成……我也曾经在只有这么一点‘把握’的时候,钻进过上古巫妖的墓里呢。” 她同意了。 毕竟,在伊斯已经做出决定的时候,也没人能阻止他。 而为了三十三万人的希望,为了一个小女孩儿的眼泪……或许,值得冒险这一次。 . 他们等到了最后。等到水漫过城墙,等到哭喊声四起,等到亚朵喘着气飞奔回祈祷室,抬起头,像无数次仰望神明一样,仰望着那个金发的年轻人。 她仍忍不住要祈祷,却不再是祈祷灾难永不会发生,而是祈祷……祈祷一切顺利。 她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喃喃念出了口。 “‘一切顺利’,”泰丝笑眯眯地说,“这是个祝福,而不是祈祷哦。” 那么,就……祝一切顺利。 她觉得这样的祝福似乎太轻了一点,可她也想不到更好的。 “你该离开了。”伊斯说,“……不要害怕。” 亚朵不能留在这里。 这个祈祷室,会被伊斯切成一个小小的“碎片”,让他和他的同伴得以栖身,因为他们原本并不属于不断循环的时间之内。 泰瑞这时候反而不那么担心了。伊斯一个人的时候会过于莽撞,可当有同伴在他身边,他就会下意识地谨慎许多。 没有一定的把握,他不会让他们跟他一起冒险。 他抱起双臂,站在祈祷室的门边,看着漫天雪花飘落。 那些看起来十分寻常的雪花,带着难以形容的寒意。它们并非自天空而降,而是骤然出现,漂浮在半空,然后在同一个瞬间,仿佛无形般穿过一切阻碍,直直地坠落地面。 只一眨眼的时间,整个世界静了下来。 时间仿佛停止。冰城在这一瞬成为名副其实的“冰城”——它完完全全地冻结在了冰里。 伊斯让自己的意识猛地涨开,冲破这小小的时间碎片,走出门外。 从站在祈祷室外的小女孩儿,到远处城墙上还在试图挡住水流的士兵,无论是冲过城墙的洪水,还是满城绝望挣扎的人,全都冻成了一幅静止的画,一片宏伟的冰雕。 连泰瑞也不自觉地张大了嘴,又慢慢闭上。 伊斯真的越来越强……可不知为什么,他总有点不妙的预感。 “……时间过了吗?”泰丝问道。 他们在等那个开始循环的“点”过去。 阿尔茜仔细查看了仪器,然后点了点头,唇边是压不住的笑意。 “我们已经脱离了循环,”她说,打开的通讯器里传出一片嘈杂的呼叫声。 在阿尔茜忙着回复各种消息的时候,伊斯半蹲下去,将手心贴在冰冷的地面上。 冰从他手心开始融化,不是化为水,而是彻底消失。 “等等!”泰丝百忙之中叫了一声,“记得给人留一个落脚的地方啊!” 这座城很多地方都是冰砌的,全化了他们不是全都得泡水里! 伊斯恼怒地哼了一声——怎么都觉得他会犯这种没脑子的错! 而且,他也真的没有余力再融化更多的冰了。 单是让所有的人“化冻”,都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他还得控制着自己的力量,让他们不会因此而死亡。 在这之前,除了自己之外,他并没有真正将谁完全冻在冰里,又活着解冻过,更别提是一次性冻上这么多人。 哦……好像冻过一次。 可他知道,他成功了。 站起身的时候他眼前一黑,差点跪了下去,却被诺威稳稳地扶住。 而在他们耳边,由近至远,越来越多的声音水波一般漾了过来。 从冰冻中苏醒的人们发出各种各样的惊呼,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原本要将他们彻底淹没的洪水,变成了满城的寒冰。 许多人甚至还陷在冰里,不过并没有被冻上,纷纷从冰洞里爬出来,互相询问着。 除了女神的垂怜,似乎找不到别的解释。 当女神被越来越多人呼喊出声,终于反应过来的亚朵猛地转身,一头撞进伊斯的怀里。 “谢谢你。”她轻声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谢谢你……” “……不客气。”伊斯僵硬地回答。 泰丝憋着笑晃过来,戳戳他的手臂。 “事儿还没完呢。”她说,“这么多人,你打算怎么办,总不能丢在这里吧?” 周围一片冰封,这些人连吃的东西都没有。 “啊,”伊斯轻描淡写地回答,“这很简单。” 他打开了传音石: “嘿,伯特伦……” 站在一边的泰瑞,不禁为船长已经不甚浓密的白发,充满同情地叹了一口气。 ------------ 黑翳(1) 伊斯去找伯特伦的时候,正遇上冰城的大统领雷姆多离开船长室。 头发花白的中年人十分郑重地向伊斯行了个礼,而伊斯只能尴尬地绷着脸点点头。 这人每次见到他都这样,让伊斯觉得很不自在。他的确帮了他们一次,所以他们谢过一次之后也就够了呀!后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他可一点也没管! 他赶紧推开船长室的门,装作有急事的样子……但他事实上只是想要一个假期。 他想回燿星看看娜里亚和威利,娜娜也很想他们了。 “假期?”伯特伦微笑。 原本觉得这只是一件小事的伊斯,突然就有点心虚。 “你知道冰城那三十三万人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吧?”完全没有假期的船长大人在桌面上敲敲他的烟斗。 伊斯张嘴就想说那又不归他管,但出口时就已经机智地改成了:“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虽然没怎么管,但他到底还是知道的,因为人数实在太多,伯特伦并没有办法简单地把他们送回燿星,找个愿意接受他们的种族或王国,分一片土地给他们……而且,在让冰城里的人了解了情况之后,绝大多数冰城人并不想离开自己的……星球。 即使它已经完全被冰封。 这很容易理解,哪怕只有一点希望,许多人也不会愿意远离故土。 在几次商议之后,他们做出了决定。那三十三万人会留在自己的土地之上,在独角兽号和燿星的帮助下,努力生存下去。在冰城觉得自己做好了准备的时候,独角兽号甚至可以帮助他们与其他星球进行交流。 而作为交换,燿星也将协助冰城进行各种资源开采,并在交易上拥有优先权。 这其中涉及到各种繁琐的会议和协议,各种令人头痛的细节……伊斯觉得自己是完全帮不上忙的。 “事实上,有件事,你还真能帮上忙。”伯特伦说,“你知道花园会派出一批学生来这里吧?” 伊斯点头。 “领队的是白鸦夫人。” 伊斯顿时头皮发麻。 “我觉得,”伯特伦笑眯眯,“没有谁比你更适合接待她了,不是吗?” ……不是还有阿尔茜吗?! 伊斯很想这样吼出来,但最终还是蔫蔫地点了点头。 欠下的债,总是得还的。 . 十几年前就开始哼哼“我已经老得快要死掉了”的白鸦,至今仍活得十分精神。 她只是没再试图恢复那副年轻的模样,任由自己真正地“老”了下去。 但这并不妨碍她每天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一身香气,银白的发髻间还插着带着绿叶的白蔷薇。 伊斯承认,她看起来是比从前顺眼了一点,但一开口,依旧毒得让他恨不能把她的嘴唇冻上。 他最讨厌的,是她明明能行动自如却偏爱坐轮椅。即使他已经警告了自己一百遍不要心软不要被骗,在看着她用枯槁的双手自己转动轮椅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地扶上了椅背。 然后,他就变成了个推轮椅的,而娜娜却还是能窝在白鸦香喷喷的怀里呼呼大睡。 按照白鸦的要求,伊斯推着她在船上转了一大圈,而老人一直絮絮叨叨地抱怨着船上的各种改造已经失去了“魔法的优雅和迷人”。 的确如此。独角兽号的外表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内部却多了很多机械化的、实用的装置。 “科技,机械,也可以是优雅和美丽的。”白鸦对此并没有什么成见,“你们放弃的纯粹就是对美的追求而已。” 但这也不难理解。最初的独角兽号太过依赖魔法,在虚无之海的某些区域很是吃亏,不得不一点点进行改造,而这些改造,在独角兽号原本的框架之内,又总有这样或那样的限制,在反复的权衡之中,为了“好用”和“便宜”,伯特伦不得不渐渐放弃了他曾经坚持的“审美”。 “总有一天这条船会被淘汰。”白鸦说,“这么修修补补还不如造一条新的。” 伊斯不太爱听这种话,但也不能否认,这是事实。 那时,他们会有一条更完美、性能更优越的独角兽号……但再也不是这一条了。 真到了那个时候,他会把这条船拖回燿星,藏到他的洞穴里,作为他最珍贵的收藏之一。 即使伊斯都不怎么开口,白鸦也能自己找话说。伊斯觉得她比以前更啰嗦了……大概也因为她比以前更老了吧。 当她谈及源石,伊斯总算多说了几句话。 “他们叫它什么?锚石?”她说,“是个好名字。你觉得创造它的人想拿它来固定什么?” “……时间。”伊斯回答。 白鸦点头:“所以,瞧,一种力量,只要存在,就会有人……或神,想要控制它——也总会有办法去控制它。那些把‘时间’形容得神圣不可侵犯的人,要么是失败者,要么别有用心。” ……的确像是她这样胆大包天得连地狱之门都敢弄出来的人说的话。 “所以,如果你想要把你那位傻乎乎的朋友弄回来,”她一根一根竖起手指,“一要小心,二要大胆。轻视力量的人会被力量所控制,畏惧力量的人也一样会被力量所控制。你那个‘骗过时间’的主意就相当不错,要保持这样的精神哦。” ……一整个“花园”的学生都不够你教的吗?! 伊斯腹诽着,但为了避免招致又一轮唇枪舌剑的攻击,他没说出声。 白鸦毕竟年纪大了,很容易疲惫。当伊斯终于把她送走,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刚刚关上门,一种头皮发紧的感觉就摄住了他。 他凝固了一瞬才缓缓转头,有人正站在他的书架前,漫不经心地翻阅着一本娜里亚送给他的异世界生物图册。 当他转过头来,滑过肩头的金发依然耀眼,翠绿的双眼却不再有夏日阳光下的树叶般的明亮。 那是一潭光照不透的深水。 “好久不见。” 安克兰,那不速之客,平静地打着招呼。 “……你来干什么?”伊斯语气生硬,牢牢地关上了门。 一扇不算厚实的木门挡不住什么……但多少能挡一挡总喜欢不敲门就往里冲的泰丝。 不管安克兰做过什么,有多么强大,而他与诺威的关系又有多么复杂,对泰丝而言,他永远都只是个“抢走了诺威的身体”的家伙。 一旦碰面,她绝不可能放过他。 “来请你帮个忙。” 安克兰的优点或许就在于,他从来不说废话。 “请我,”伊斯指指自己,觉得匪夷所思:“帮忙?” “请你,”安克兰点头,合上书塞回书架里,“帮忙抓捕一个逃犯。” “……时间犯?”伊斯猜测。 “‘时间犯’,”安克兰居然笑了笑,“有趣的称呼……但我们通常称之为‘破坏者’。” “这个逃犯,”想到亚朵无意间所犯下的错,伊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他干了什么?” “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顾后果地扰乱时间。”安克兰十分耐心地回答。 伊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这家伙似乎比以前要……温和了一点点? 但他想要的可不是这样含糊的回答。 “比如?”他问。 “比如,比如救下一个本来应该死去的男孩儿,培养他成为足以灭掉整个星球的暴君之类。” 伊斯皱眉。老实说,这种事可能有很多种情况,在他听来也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 假如那个男孩儿像威利一样可爱呢?救了也就救了嘛,至于他未来会做什么,救人的时候哪里会想那么多! 而且,这个回答也同样不能让他满意。 “我不觉得你会关心‘一个星球’的命运。”他说。 “但我关心一个有能力干扰到许多星球和许多时间的人的存在。”安克兰微微叹气,“毕竟我还挺喜欢现在这份工作。” 这听起来倒是句实话。 “……为什么找我?”他提出另一个让他不解的问题。 “等你找到那个人的时候,自然就会明白了。”安克兰回答。 看着他脸上微妙的神情,伊斯意识到,即使他再问下去,也得不到更多的答案了。 “那我能得到什么?”他提出最后一个问题。 亏本的生意他可不做! “如果你完成任务的话,给埃德一个五十年的假期也不是不能考虑。”安克兰说。 ……这实在是,一个令人难以拒绝的报酬。 “……那如果我没有完成任务呢?”他很谨慎地问道。 “帮这个忙并不是你的义务,”安克兰十分公平地说,“即使你失败了,我也可以稍稍修改一下契约,让埃德能时不时地回到……这个‘时间’,你觉得如何?” 伊斯很有点心动,却还是努力保持着矜持,抬着下巴点了点头。 “成交。”他说。 “那么,请允许我给你一些忠告。”安克兰说,“关于时间……你们或许会有一些危险的误解。它的规则的确并非没有漏洞可钻,它也的确可以被骗过,但有些事……如果你还想平安回来,最好不要去做。” ------------ 黑翳(2) 三个月后,伊斯站在了又一个陌生的星球上。 这个星球有两颗靠得很近的卫星,即使是在夜晚也亮如白昼,干旱而少雨,绝大多数植物都贴地生长,并且呈现出一种艳丽的蓝紫色,看得伊斯眼睛痛。 虽然有些贫瘠,但矿产丰富,而且这个星球的人生性坚韧,科技发展得也很不错,在布瑞坦人的探索队发现它之前,就已经拥有相当的实力,因而在与布瑞坦人打交道的过程中,也算是有比较平等的地位,并因此而得到了更加快速的发展,甚至有了自己的殖民星球,一副要与布瑞坦人分庭抗争的架势。 是的,在这个“时间”里,布瑞坦人才刚刚开始征服星海的漫长旅程。 安克兰并不能给出那位“逃犯”的准确定位,只能给出几个他大概会出现的时间和地点。想要找到他的踪迹并不很难,毕竟那家伙对自己想做的事十分执着,一次失败,多半会再来一次。 像在做实验……事实上,他就是在做实验。 用一个人,一个星球,或者一个星域的未来,来寻找掌握时间的方法。 安克兰手下的“执行者”们不止一次地找到过他,却只抓到过他一次,还很快就让他给逃了。三位执行者因他而失踪,一位殉职……算得上是个相当危险的敌人。 在伊斯得到的资料里,这个人根本无法用“善”与“恶”这样简单的标准来评判。他所做的事都只为了自己的目的,而最可怕的是,为此,他根本不计后果。 拿到资料时伊斯忍不住问了安克兰,埃德有没有接受过这个任务,得到的回答是:“没有。他并不适合这个任务。” 但他偏不告诉他为什么不适合。 伊斯觉得那家伙刻意隐藏了什么,并且不介意被他看出来——虽然不像从前那么阴沉,安克兰的性格里还是有相当恶劣的部分。 有时伊斯难免会想起他们之间那个还没有完成,而且连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契约”……埃德之所以成为执行者,大概也与此有关。 ……他应该要求更高的报酬才对的。 尤其是,这件事比他之前所想的要麻烦得多。 虽然有些线索,他还是得跑来跑去地找那家伙的踪迹,即使安克兰给了他一个很方便地可以跨越时间和空间的戒指,还有一个能探测到“时间异常”的探测器,他也已经在虚无之海无数的星辰间找了几个月,却连那家伙的影子都没抓到。 安克兰表示,这很正常。一个知道自己会被更加严密地追捕的人,再肆无忌惮也会稍稍收敛一点。 一条没什么耐心的龙,真的不适合做这种工作。 而且,他也好久没有这样一个人到处跑了。因为不可以预料的事太多,他连娜娜都没带上。 浩瀚无垠的星海里,形只影单的一个人,真的会有一种近乎恐惧的、巨大的孤独感。 所以,即使这是个陌生,且据说并不十分友好的星球,到了一个有人气儿的地方,伊斯也不自觉地放松了一些。 他要去的地方,迪亚卡城,是整个星球的最重要的城市之一——这个非帝制的统一星球由联邦政府统治,而迪亚卡则是其中最富裕的塞德拉纳州的首府,据说一座城就集中了整个星球十分之一的财富。 但伊斯溜进去的时候,却并没有见到太多人。 整座城宏伟而整洁,林立的高楼在两轮明月之下闪烁着金属和玻璃的光泽,各种型号的飞行器穿梭往来,无人行走的大路边一样繁花似锦,大大小小的全息影像里传出来的,却几乎是整个城市唯一的声音。 这里的人似乎没有逛街的爱好。又或者,是他来得不是时候? 但伊斯没有空闲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他直奔目的地——威里奇家族的豪华宅邸。 一个天才诞生在这个巨富之家。尽管如今才七岁,那个名叫瑞斯塔特的男孩儿将成长为一个伟大的科学家……同时也是一个野心勃勃的政客。在他的带领之下,以这个星球为首的新势力,将与布瑞坦人进行长期的战斗,并最终成为这个星域的霸主。 但在个人的威信和权力都膨胀到了顶点之后,瑞斯塔特所追求的“至高之位,至强之力”,最终让他成为了一个残暴的独裁者,而整个星域都沦为了他的实验室。 与安克兰所讲的那个故事截然相反,在这个故事里,那位危险的逃犯在瑞斯塔特十一岁的时候干脆利落地杀了他,避免了将来所发生的一切——但其导致的结果似乎并不能让那位逃犯满意。 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得到什么样的效果,总之,他在几个不同的世界线上,针对瑞斯塔特进行了好几次不同尝试,让安克兰和他手下的执行者们大为头痛。 在被盯上之后,被称为“黑翳”的逃犯似乎终于放弃了瑞斯塔特,但伊斯的探测器告诉他,他又重新出现在附近。 在比之前更早的时间里。 他真的能毫不犹豫地杀掉一个七岁的男孩儿吗?或者,这一次他又有别的主意? 当然,他也有可能并不会出现……伊斯已经这样扑空过好几次。 怀着并不太多的希望,伊斯守在了威里奇家族的宅邸附近。十几天后,当威里奇家准备着为了瑞斯塔特的七岁生日大宴宾客的时候,伊斯准备离开了。 安克兰给的探测器也做不到准确定位,只能给出大概的方向和距离。黑翳如今的确是在这条时间线上,但这些天里,他似乎是离得越来越远,而不是越来越近。 伊斯觉得他或许应该寻找其他的目的地。 这种总是徒劳无果的感觉相当憋屈,伊斯甚至忍不住喃喃地骂出了声。当探测器突然发出警告时他才反应过来——那家伙真的来了! 他瞬间移动到了男孩儿的身边,却还是晚了一步。 这一次,黑翳倒是没有直接杀了他,却不知将他带去了哪里。 男孩儿的书房里空荡荡的,桌上还有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散发出某种不知名的植物的香气。 不用伸手去摸伊斯也能感觉到,连椅子上的坐垫都还带着体温——瑞斯塔特刚刚从这里消失。 也许他该庆幸,他没有看到一具小孩儿的尸体……不,他庆幸什么?!男孩儿失踪了,而他的命运未必就比死在这里更好! 伊斯用力握了握拳,转身观察四周。 黑翳的目标十分明确,方法也十分简单。他要带走男孩儿,那就直接带走,没有惊动任何人,也没有玩任何花样……对他来说,这也的确用不着玩什么花样。 房间里还残留着魔法的气息。那家伙似乎并不在意留下一点踪迹,像是笃定了就算如此,也没人能抓到他。 而伊斯也的确不能就凭此抓到他。 他甚至试着使用了自己的精神力,想要探出那家伙去向了何方,但或许是对方已经跑得太远,又或许是他的意识还不够强……总之,他找不到。 ……他该在男孩儿的身边设个陷阱才对! 从未被如此轻视过的巨龙怒不可遏。他毫无意义地在房间里转了几圈,如他所料地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直到有人敲响了房门,请男孩儿去参加宴会,伊斯才怒气冲冲地离去。 一个已经一无所获的他,可不想被当成凶手。 . 而从这一次开始,伊斯十分敏锐地察觉到,对方大概已经知道了他的存在,而且很可能是故意在钓着他。 他总会被他抓到点线索,而他总是晚他一步。 有时甚至相差只有一瞬,他都能看到对方传送时留下的残影……却就是追不上,抓不住。 而在此之外,伊斯还从安克兰那里得知,那家伙还有余暇跑到他没找到的地方干他想干的事。 伊斯简直要气疯了。 但同时,他也能越来越准确地找到对方的行踪,甚至预判出对方的下一步,而不是只能跟在他后面跑。 离开独角兽号之后五个月,在与那人的距离近到探测器开始提醒他的时候,他反而掉头进入了一片混乱的战场。 在这片区域,这个时间,人们所推崇和掌控的不是科技,而是魔法的力量。 然而所有的战争,其原因不过大同小异。两个不同的势力为了争夺一个巨大的力量旋涡大打出手,让整个区域的力量都变得极不稳定,一不小心,便会招致彻底的毁灭。 而这是黑翳的偏好——势均力敌的两方,毁天灭地的灾难。 他会选择其中的一方,帮助,或破坏,而这选择似乎完全是随机的。 身处各种混乱的力量之中,连伊斯也受到了一些影响。内心涌起一种毫无来由的暴戾,仿佛迫切地想要摧毁些什么。 他定了定神,将破坏与毁灭的本能压了回去。 在这种地方,寻找一个人的力量波动并不容易,连他的探测器都开始失灵,不断地发出奇怪的闪光和声音。 他索性关掉了它,靠自己去寻找那个神出鬼没的家伙。 就像在一片复杂的水域里寻找一条小鱼游过的水波,连他自己也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能做到。 ------------ 黑翳(3) 灰白色的石塔拔地而起,如直指天空的利剑,塔身缠绕着藤蔓般的纹路,七彩的流光闪烁其中,水一般向上盘旋,在高塔的顶端聚集成喷泉般的光柱,又向下扩散,笼罩住整个城市。 是保护,也是禁锢。 塔中最高层的大厅里,巨大的圆桌边围坐着十三位法师,穿着一模一样的灰白长袍,长袍上如这座高塔一样,有彩色的丝线绣出奇异的装饰。 在这个城市之外——在这个星球之外,他们与另一方势力的战斗进入了胶着的状态,谁也占不了上风,谁也不肯放弃,就在这样的僵持里不断地消耗着。 而他们经不起这样仿佛无止境的消耗。 “他们也一样经不起。”有个年轻些的法师不服气地开口,“谁先放弃,谁就输了。” “如果在分出输赢之前我们就已经损失太多,”有人反驳,“不但得不偿失,也很容易被人趁虚而入。” 这些问题谁都知道,他们也已经在这里争执过无数次,每一次都争不出个结果。 “也许我们可以暂时与南慕人结盟。”有人提议,“他们与古德尔的仇怨可一点也不比我们少。” “然后等着他们回头反咬一口吗?” “还是……” 越来越高的争吵声里,坐在首位,一直沉默不语的老法师,忽地睁开了眼睛。 “谁在那里?”他开口,声音低哑,却轻易压过了所有人。 大厅里一片寂静,有人疑惑地看向老法师,有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无人处。 那里没有任何动静。 而且,在重重法阵的防护之中,也不可能有谁能毫无声息地出现在这里。 片刻之后,老法师轻轻咳嗽了几声,仿佛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 “继续吧。”他说。 然而语音刚落,便有一道耀眼的光芒从他的法杖上迸发出来,闪电般直劈向他刚刚所看的方向。 一声若有若无的低叹,如雪花飘落。 老法师的攻击并没有落空。光箭无声地炸裂开来,自空气中炸出一个黑色的影子。 一个单薄、暗淡的影子,像从残破的黑色皮革上裁下的一片,散发着陈旧而衰败的气息。 但他毫发无伤。 他黑袍上的破损是明显的磨损而不是魔法的伤害,他露在长袍外的持杖的手苍白如枯骨。 老法师没有流露出他的惊讶——他看不透这个不请自来的客人。 本能告诉他,他们或许不该与之为敌,但他的威严不允许他低头。 “你……”他吐出一个字,然后再没了声音。 低低的惊呼不由自主地响起,即使衰老也依然在这个世界中站在顶端的老法师,眨眼间变成了一具灰白的石雕,微微张开的嘴甚至还来不及露出惊恐的表情。 无论是看得见的法阵还是他身上看不见的防御,都没有丝毫动静就完全失去了用处。 黑色斗篷遮住了来者的双眼,但当感觉到他的视线,从来高高在上的法师们在莫测高深的对手面前失去了冷静。 有人试图反击,有人试图逃离,有人开口怒叱,有人寻求支援……一片混乱之中,那神秘的入侵者像是觉得无聊般随意挥了挥手,周围的一切便开始以他为中心,全然静止。 无论是人,是物,还是击向他的魔法。 然而在所有的“静止”之中,却有几支似乎燃着火光的冰刃,虽然稍稍减缓了速度,却依然在向他逼近。 斗篷之下,唯一有光的一只眼睛,瞳孔猛然一缩。 无形的力量向四周爆开,将周围一切死物和活物都化为齑粉,唯有那几支冰刃,握在了入侵者抬起的左手间。 他的左手只剩下了三根手指,无名指和小指像被烧灼过一般,只是两个扭曲丑陋的肉球。 像是不想让自己的残缺露于人前,他迅速地将左手收回了斗篷里。 而发出那几支冰刃的人,也已破窗而入。 金发的年轻人在半空中展开雪白的双翼,疾冲而来的速度甚至快过他发出的武器。 大概没料到他的出现,那刚刚毁掉了一方势力的全部首脑的家伙十分明显地愣了一下,像也中了自己的石化术一般呆在那里不动。但在伊斯的手中的金属环几乎已经触及他皮肤的那一刻,他的身形像是随风飘了起来,没有重量的鬼魂般向后荡去,倏忽之间,已经出现在大厅的另一边。 伊斯如影随形,转瞬又逼至他眼前。 意识到塔上的法阵已经被破坏时他还以为这一次又要晚上一步,却没有想到,居然还能赶上! ……但“赶上”,也并不等于能抓到。 他很快就感觉到了那种令人火大的力不从心。眼前的逃犯像个影子……或者,更像是一层黑色的膜,明明白白地存在于你眼前,却飘飘荡荡,怎么也抓不住。他最厉害的当然是法术,但作为一个看起来瘦得弱不禁风的法师,他身体的反应速度也极快——很有可能是在无数次被追杀的过程中锻炼出来的。哪怕动作并不怎么优雅,活像块在狂风里乱舞的破黑布,他却总是能成功避开伊斯的攻击。 “黑翳”这个名字,还真是挺形象的——伊斯现在就很想一爪子撕了他。 他未尽全力,毕竟他的任务是“抓捕”而不是“格杀”……虽然他大概更擅长后者。 但对方似乎也同样未尽全力。 伊斯有种被戏耍的恼怒。那家伙会时不时地故意凑到他眼前来,却又在他攻击时鬼魅般逃开。而如果他停下来不动,他也不会动。 奇怪的是,他也能感觉到对方强烈的杀意,可那家伙似乎又努力克制着,始终没下杀手。 而且,打着打着,他莫名地有种难以形容的熟悉感。 仿佛……他们也曾经这样战斗过。 但他很快想起,安克兰提到过这种所谓的“时间的错觉”——你觉得自己仿佛经历过某件事,事实上你也的确经历过,但不是现在,而是将来。 ……所以,这意味着他会跟这个家伙打上许多次吗?! 他把那怪异的熟悉感扔到了一边,更加猛烈地攻击着。 反正安克兰也没说要他完好无缺地把人抓回去! 当他放开了手脚,那凌厉的攻势也终于逼得对方认真起来。 黑翳的法杖像一根烧焦的木头……或者事实上就是一根烧焦的木头。它散发着死气的力量似乎能让一切像瞬间被抽干了水分一样失去生机。 伊斯不小心中了一记,皮肤上泛起的白色鳞片都失去了光泽,变成毫无生气的灰白,一片片剥落。 被迫蜕皮的巨龙痛得咧了咧嘴,而那个明明可以乘胜追击的家伙,却不知为何突然一僵,嗖一下退出了老远。 伊斯的速度并没有因为疼痛而减慢。他风一样疾扑过去,左手冰刃上撩,格开那见鬼的手杖,右手趁机将一个半开的金属圈往对方的脖子上套。 黑翳的动作慢了一拍,仓促地往后一仰,几乎拉到下巴的斗篷被划过的刀尖劈成两半,露出斗篷下扭曲变形的脸。 伊斯不自觉地停了一下。 他见过许多长得古里古怪的家伙……可他没见过烧成这样还能活着的。 要不是安克兰确定这是个活人,他简直要怀疑这家伙是从一场大火里爬出来的亡灵。他的头脸被烧焦了大半,连左眼都被烧没了,也就那么焦着,泛着暗红的皮肉翻卷在黑色焦痕之下,让人望而生畏。而没有被烧坏的另一小半,又苍白得发灰。 可他完好的那只眼睛,是极其深邃的蓝色,像晴朗夏夜的天空……像微曦的天空下无垠的大海。 即使失去了波澜,凝固成一片死海,也依然浩瀚无边。 被那只眼睛盯住的一瞬,伊斯整个儿僵掉了。 他太熟悉这样的一双眼睛。 “……埃德?” 在理智反应过来之前,他的本能已经让这个名字脱口而出。 黑袍的逃犯猛地一拉斗篷,眨眼失去了踪影,快得伊斯甚至没能看清他的表情。 ……那张烧到扭曲的脸,似乎也已经做不出什么表情。 伊斯呆在那里,心脏在片刻的停滞之后,猛烈地跳动起来,带着沉沉的钝痛和无尽的恐慌,几乎要撞出胸腔。 “……安克兰!” 他打开了通讯器,放声怒吼:“你最好跟我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黑翳(4) “这么快就发现了吗?”安克兰似乎有些意外。 在伊斯的怒火几乎要跨越时间与空间的距离烧到他脸上的时候,他十分淡定地承认:“是的,‘黑翳’就是埃德·辛格尔——另一个埃德·辛格尔。没有你认识的那个那么幸运,他最好的朋友与他反目成仇,不死不休,他也没能挽救他的世界,结果成为唯一活下来的那一个……而他当然想要挽回这一切。他是所有时间线里最绝望的一个埃德,最疯的一个埃德,却也因为毫无顾忌,成了最强的一个埃德。” 在怀疑得到确认的这一刻,伊斯的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满脑子都是那张被烧到扭曲的脸。 他一点也不想承认那是埃德,不想承认,唯有永恒之火的火焰,才能造成那样无法被治愈的伤口。 他跟埃德打过好几场,打的时候他也觉得自己尽了全力……可是他知道,在任何情况之下,他都绝不可能用永恒之火,去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 另一个时间线上的他,会因为什么,对埃德恨到这种地步? 他甚至都不愿去想。 “他逃走了吗?”安克兰问。 伊斯闷闷地点头。 “这是个好消息。”安克兰说,“在我的推测中,在他跟你正面对上的时候,有两种可能,一种,因为你是伊斯却并不是他的朋友伊斯,所以他很可能会不计代价地杀了你——如我所说,他疯得有点厉害。另一种,因为你不管怎样都是伊斯·克利瑟斯,他也可能会对你格外手下留情,或至少有所犹豫。现在看来,是后一种……恭喜,你有更大的可能抓到他了。” “如果我不想干了呢?”伊斯冷冷地回应。 他讨厌用这种方式被利用。 “如果你实在不想干的话,我也不会勉强。”安克兰心平气和,“只是,我想提醒你,一条时间线的崩溃对另一条并不是完全没有影响,而因为他而崩掉的时间线已经不止一条。我并不能确定,他的所作所为,不会影响到你所在的时间线。” “……你威胁我?”伊斯的怒火轰一声炸开。 “只是‘提醒’。”安克兰重复。 伊斯有好一会儿没有开口,安克兰也不再出声……直到伊斯恨恨地掐掉了通讯。 他不能放弃。并不只是因为安克兰所说的“影响”,也因为……那只熟悉又陌生的蓝眼睛。 . 他再一次开始仿佛没有尽头的追踪,而这一次,埃德……黑翳,却似乎开始有意避开他。 他辗转于一个又一个不同的时间,一个又一个不同的星球,却比之前更难抓到对方的踪影。他试图用他所了解的埃德·辛格尔去推测那家伙可能的行动,却没有一次成功,让他无比清楚地意识到,即使拥有同一个名字,他如今所寻找的,并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埃德。 “你对他来说总是特别的,所有多少有点优势,但不要把他当成你认识的那个埃德,否则你会犯错,甚至依然有可能死在他手上,而且,在时空中穿梭往来,原本就是十分危险的。” 安克兰如此警告他。 他总是会给他这样或那样的提醒,不能否认地有用。可伊斯觉得,他的“任务”,对安克兰而言就像一场游戏,而他旁观得兴致勃勃。 他从暴躁得每天都要骂安克兰或黑翳几十上百次,到闷声不响耐下性子地一遍遍分析所能得到的任何一点线索,努力去学他之前以为他根本用不上的追踪法术……却仿佛都是徒劳。 他甚至渐渐忘记了时间,忘了计算他已经离开独角兽号,离开娜娜和他的朋友们有多久了——安克兰承诺会让他回到距他离开时不算太久的时间,可他所经历的一切并不能被抹去。 时间和空间的混乱像一层越来越浓重的黑雾,缓缓笼罩在他的灵魂之境。 他越来越沉默。毕竟除了安克兰,也没什么人能跟他说话。他匆匆走过一个个世界,无望地寻找着他似乎再也找不到的人。 如果这就是埃德的“工作”……他能坚持多久而不崩溃呢? 反正,伊斯觉得,他已经快要崩溃了。 但他依旧没有放弃——他没法儿忘记那只仿佛已一无所有,又仿佛还期盼着什么的蓝眼睛。 即使那或许只是他的错觉。 他在一个黑暗的世界里燃起篝火,默然独坐,半点不在意那燃烧的植物发出的刺鼻的味道。 光……火,无论何时何地,总能给人带来一丝安慰,而现在的他,实在很需要那一点安慰。 或许是太过疲惫,即使明知周围并不很安全,他也还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猛然惊醒时,篝火已暗淡,他的肩头却栖着一条小小的火龙。 永恒之火。 它的火光也不似从前那样明亮——上一次为了保护他而受到的伤害,并不那么容易恢复。 它探过头来,在伊斯的脸颊上蹭了蹭,在他唇边蹭起一丝许久未有过的笑意。 无论如何……他终究不是孤独一人。 他并不是真正孤独的那一个。 . 当从安克兰给来的资料里已经找不到黑翳的踪迹,伊斯用了另一种方法。 黑翳的执念,无非是救回他已经毁灭的世界,和他已经死去的朋友们。就像他所认识的那个埃德所做的一样……大概每一个掌握了些许时间之力的埃德,都会在失败时去做这样的尝试。 他会寻找与他的遭遇相似的世界,试着改变其中的某些因素,来看看最终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伊斯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有没有用,因为他的世界里,成功了的那个埃德·辛格尔完全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成功的。他忘记了一切,也失去了所有曾经拥有的力量,彻彻底底地从头开始,并且幸运地得到了几乎是最好的结果。 这样的方法,或许并不是可以复制……或不是每个人都敢复制的。那等于抛弃了所有自己可以掌控的东西,去寻求一个不可掌控的未来。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在不停的尝试之外,黑翳也在不停地提升自己的力量——理所当然地,当他越强,成功的可能性就越高。 那么,伊斯可以寻找的,就不止是他想要改变的世界,也有他可以得到力量的地方。那些地方或许并不在安克兰和他的执行者们的监察之中,因为那其中的变化与时间无关。 他让安克兰帮忙寻找这些地方,而安克兰告诉他,他们也曾经考虑到这个,但“可能”的地点实在太多了。 “虚无之海没有尽头。”他说,“而黑翳哪里都能去。” “……告诉我是哪些地方就可以了。”伊斯说。 他知道这是个笨办法,但总好过毫无头绪地到处乱撞。 过了一段时间,他收到了他几乎看都看不完的资料,让他沉默了好一阵儿,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能从其中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整理资料的人十分细心。哪些地方所隐藏的是魔法之力,哪些危险性最高,哪些与时间之力多少有点联系……全都列得一清二楚。 但黑翳可能出现的地方,依旧多得让伊斯头皮发麻。 他甚至都不知道该从何找起。 拧着眉思考了许久之后,他使用了最简单的一种——随机。 或者也可以称之为,碰运气。 他的运气,一直以来,似乎也……不算太差? . 他继续独自跑来跑去,在希望与失望中不断反复。唯一能算安慰的是,他在这个过程里得到了不少好东西。 他当然想变得更强,却并不执着于无人可比的强大,所以并不会冒险去摄取那些力量,但趁机摸点东西,还是可以的嘛。 ……他是不是,不知不觉地受到了泰丝太多的影响? 突然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正在一个快要崩溃的世界里寻找它的核心。 这个世界,像燿星一样,并不是一颗天然形成和发展的星球,而是个被创造出来的世界。它的创造者已不可寻,却有一位类似神明般的守护者。 可是,每一个世界,都有自己的终结之时。 当这个世界的力量被消耗殆尽,而这个世界的生命并没有找到其他出路,它便会不可避免地走向末路。 而作为守护者,这个世界的神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她其实可以离开,却固执留在了这个注定毁灭的地方,直至自己的力量和神志也随着这个世界的崩溃而逐渐混乱。 她依然足够强大,却失去了理智,甚至渐渐失去了智慧,最终变成了一个,被安克兰称之为“女妖”的存在。 除了守护所有她还能守护的地方,她没有其他的意识——她,以及她所在之处,依然是这个世界的核心。 所以,尽管被认为“疯狂而危险”,在靠近她的巢穴时,这个世界也会一点点接近它繁盛时的模样,绿草茵茵,繁花似锦,碧树如盖,溪水潺潺。 女妖就住在一颗巨大的树上,缠绕树身的藤蔓开着大而艳丽的花朵,却会在有生物接近时翻出噬人的利齿。 在巨树的范围之内,魔法的效果会变得很不稳定,对法师来说,是一个相当危险的地方——但从植物间残留的痕迹判断,伊斯并不是这里唯一的造访者。 原本以为又要失望而归的年轻人变回了巨龙,避开巨蛇般舞动的树藤,直飞向上。 ------------ 黑翳(5) 这并不是一棵笔直的大树。它虬曲盘旋,蜿蜒向上,如果有时间,甚至可以踩着树干,一步步走上去。而粗壮的树干上,也的确残留着一道长长的、被反复踩踏过的痕迹,已经没有了树皮,也长不出其他植物。 那或许是很久之前人们来此向神明祈祷和膜拜时走出的路,在所有人类都已不复存在的如今,依然残留在这里。 越接近树顶,树枝和藤蔓就越是繁杂,那种过了头的茂盛,更像是衰败的前兆。藤蔓之间还卷着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乍一眼看上去,简直像是成堆的垃圾。 冰龙忍不住飞低了一点。 它能感觉到,那些“垃圾”,多半都是蕴含着强大力量的魔法物品,是应该被好好收藏起来的宝物……却被这样暴殄天物地乱捆在这里。 但它还记得它是为什么来的。 它在女妖巢穴的入口处落下。被藤蔓围绕的入口是个歪歪扭扭的椭圆形,大得足够让它展翅飞进去,也没有任何屏障。 它感觉不到女妖的存在……她或许,确实已经不存在了。 伊斯保持着巨龙的形态,小心地一步步踏入巢穴之中——这粗陋的栖身之地,在它看来,只能称之为“巢穴”。甚至,巨龙的巢穴都比这个讲究无数倍! 它怀着一点小小的嫌弃谨慎地向前,不停变幻的微弱天光穿过静止不动的树叶,将它的影子投在身前, 这里的气息也是混乱的,它不太能确定自己的判断。外面留下的痕迹太多,反而让它怀疑在它之前来到这里的到底是不是黑翳。 虚无之海中,会觊觎强大力量的存在,并不是只有黑翳。而黑翳那个家伙,通常都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不留半点痕迹。 他从无意彰显自己的力量,只想用最简单的方式,达成自己的目的。 女妖的巢穴里弥漫着淡淡的光晕,不知从何处发出,带着一种纯净的……或者算是神圣的生机,却像是失去了方向的鸟儿,茫无目的地袅绕盘旋,然后一点点消散。 冰龙停下了脚步。 永恒之火在它的灵魂之境里发出警告……但它没允许它出来。 它发出连续的低吼,浑厚低沉的龙鸣在整个巢穴里嗡嗡地撞来撞去,寻找着存在于此,却无法用双眼看到,也无法用意念感知的…… 敌人。 声波迅速在黑暗下来的巢穴里散开。在它找到敌人之前,那隐藏了身形的对手发出了低低的笑声。 “有趣的小把戏。”他说,语调铿锵。 古老的龙语在冰龙心中激起惊涛骇浪——另一条龙?! 他跑过了那么多不同的时间,不同的世界,却在这里撞上了另一条还活着的龙?那是不是证明,这个虚无之海里,还有更多他的同族? 巨龙并不是那么看重“种族”,可如果能有更多的同族……当然也没什么不好。 它按捺着那点兴奋,可血液中突然升高的温度,却在看见对方显露出的形体时迅速冰冻。 那不是龙。 “……列乌斯!” 它脱口叫道。 坐在树藤扭结而成的宽大椅子上的,是个皮肤苍白如雪,黑发却浓如夜色的……恶魔,额头伸出两支如黑曜石打磨而成的角,没有眼珠的纯黑双眼里仿佛闪烁着星光。 但它立刻意识到,这个家伙与列乌斯并不完全一样。 虽然外形与安克兰的“父亲”,那位创造了地狱、又灭亡于自己的造物之手的“神”,实在很有些相似——同样极致的黑与白,撞击出一种异样的美丽和危险。只不过,脸和五官的轮廓,双角的形状,都并不相同,而且列乌斯身上,也不像眼前这个一样,爬满纠结的黑色血管般的纹路。 “……在我为自己取名的时候,‘列乌斯’的确是其中之一。”“恶魔”有点好奇地歪了歪头,“可我事实上从未用过。你……” 他打量了冰龙几眼,恍然大悟:“你来自另一个时间。” 冰龙的心沉了下去。 所以……这真的是列乌斯。 有一刻它差点忍不住要召唤一下安克兰。它是条骄傲的巨龙,但并不蠢,在完全看不出对方的底细的情况下,它几乎可以确定,它并不是这家伙的对手。那么,召唤一个帮手过来,也算不上丢脸。 何况,这个“列乌斯”似乎比它在地狱见过的那个还要强。 当然,那种傲慢与自大似乎也比那一个要更加明显。 “这世上有龙这种生物存在的地方,我只知道一个。”那家伙兴致盎然地向前倾身,“而那里与这里相隔无数个世界……不过,如果你已经能跨越时间,跨越空间当然也不是什么难事……你来干什么?” “……关你什么事?”冰龙下意识地怼回去。 眼前这种情况,跟列乌斯起冲突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可要它忍气吞声虚与委蛇……它又做不到。 列乌斯笑了一声,带着轻蔑与不悦。 “你们最初的创造者也不敢这么跟我说话。”他说。 这话冰龙可不信。星燿那种臭脾气,才不会对她不喜欢的家伙假以辞色。 而它十分自信地认为,星燿不可能喜欢列乌斯。 “我知道一条炎龙……不,不止一条,它们想要拥有能与神明匹敌的力量,却都以失败告终。你不会,也打着这样的主意吧?”列乌斯不屑地抬起一根手指,点了点伊斯,“你,一条冰龙?” 伊斯被他的语气给激怒了。 冰龙怎么啦?!它们虽然不是巨龙之中最强的,而且通常都有点懒洋洋,没有太大的野心,也没有什么能持久的热情……但它们好歹也是龙! “而你,”它反唇相讥,“一个被流放的神,又来这里干什么?你的同伴们知道你偷偷溜到这里来,只为了吞噬一个已经快要消亡的守护者的力量吗?——说起来,她应该也算是你的同类吧?” 这个列乌斯知道耐瑟斯和炽翼的存在……那么,他应该已经被放逐于地狱许多年了。但是,当然,不管是哪一个世界里的列乌斯,一旦能够离开,一定都曾经像这样偷偷离开地狱,寻找可以被他所吞噬的力量。 他不敢找上他那些依然强大的同伴,就只敢跑到这么遥远的地方,欺负一个衰弱得快要跟自己的世界一起崩溃的女妖。 虽然看起来不像它知道的那个列乌斯一样喜欢装腔作势,却还是一样的欺软怕硬……一样的令人厌恶。 它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而列乌斯的脸也彻底沉了下去。 当他挥手时,早有准备的冰龙敏捷地一闪。几道如长鞭般盘旋的黑火错过了目标,在原地扭结成一团愤怒的火球,穷追不舍地直砸过来。 在冰龙像只上窜下跳的猫一样躲避这那个危险又灵活、甚至还能瞬移的火球的时候,列乌斯阴恻恻地开口:“看在星燿的份上,我不是不能放你一马,只要你……” “想也别想!” 冰龙咆哮着打断了他。 一个发蓝的冰球在它极寒的喷吐中成形,准确地迎上黑色的火球。 虽然颜色和力量运转的方式都不一样,但黑火球也依然是火球,它混乱而灼热的力量与冰球的纯净与冰冷截然相反,在两者相触的那一瞬就轰然炸开。 伊斯借着冲击之力整条龙撞向列乌斯——凭什么它这么可笑地跳来跳去,这家伙还能这么安安稳稳地坐着! 一条巨龙把自己当成武器呼啸而来的声势还是颇为惊人的。即便是列乌斯,也没办法再端坐不动。他骤然自原地消失,瞬间出现在冰龙的上方,向下挥出的双手间多出了一柄黑色巨剑,重重斩向巨龙的脖子。 冰龙早就料到了这一招——这些家伙总喜欢把它相对细长的脖子当成它最大的弱点。 它头也不回地甩开长尾,带着棘刺的尾巴柔韧而有力,准确地甩向列乌斯的脸。 被彻底轻视和侮辱的神明发出了一声怒吼。 这一击其实并不会对他造成多大的伤害,但他绝不可能容忍一条龙的尾巴抽到他的脸上! 巨剑改变了方向,横劈向冰龙长长的尾巴。 但冰龙操纵自己的尾巴,可比操纵任何武器都要灵活。 那条尾巴几乎是贴着巨剑的剑刃滑开,还趁机卷向列乌斯的腿。 黑火自堕落之神的脚下无声地燃起,滑溜溜的尾巴只好遗憾地收回,冰龙在半空中回身,双翼一展,已经飞到了列乌斯的头顶。 幸好这里的空间够大。 就算是神,也不能踩在它的头上! 发动攻击的时候它就想好了,最不济,它也还有逃生的办法——安克兰给的戒指,启动起来还是挺快的。 总之,就算赢不了,它也绝不会在这个所有神明里最没用的家伙面前低头! ------------ 黑翳(6) 冰与火,一条横冲直撞的龙和一个肆无忌惮的神,很快就把女妖的巢穴打得一片狼藉。 然后……他们被“吐”了出去。 整个巢穴像个柔软的布袋似的突然扭动翻腾,那些分不清是树枝还是藤蔓的东西像数不清的触手一样胡乱地飞出来,劈头盖脸地抽向他们。 这些东西不怕火,也不怕冰,即使是会枯萎或冻结,巨树强大的再生能力,也让它们能似乎无穷无尽地快速复生,抽得他们不得不抱头鼠窜,逃之夭夭。 看着跟自己一样狼狈的“神”,冰龙忍不住笑出声来。 它有点怀疑,列乌斯是靠着偷袭灭掉了女妖……又或者女妖并不在这里。 巢穴所在的这棵巨树,是这个世界最后的生机所在,而即使是一个快要崩溃的世界,显然也还有着强大的力量。它似乎有一些自己的意识,但它的力量必然与女妖相连……而看列乌斯现在的样子,不像是能靠光明正大的战斗获得胜利的。 他可能还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虽然被一棵树赶出来让冰龙也很不爽,但有人比它更不爽,又让它很是幸灾乐祸。 列乌斯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显而易见地暴躁起来。冰龙甚至没来得及嘲讽两句,铺天盖地的黑火便向它翻卷而来。 更加开阔的空间,对列乌斯也同样更加有利。 冰龙收起双翼,向下急坠,在脱离黑火的范围之后又转而向上。 也许,它也可以借助巨树的力量来解决列乌斯这个麻烦? 它想着要如何让这棵巨树明白,他们其实有着共同的敌人——毕竟它并不觊觎这个世界的力量。但当它试图连接上这棵树微薄的意识,却感觉到一层黑雾,正无声地弥漫开来。 那黑雾极淡,像一层淡淡的灰霾,不动声色地一点点附着在巨树仍闪烁着生命之光的灵魂上。 冰龙一惊。它无法确定那是因为这个世界本身的衰败,还是列乌斯在与它战斗的同时也正试图控制这棵巨树。 又或者……这里还有第三个人。 不过一时的分神,速度稍慢了一瞬,黑火凝成的巨剑便骤然劈开虚空,直直地落向它的长颈。 它本能地往后仰,双翼急速向上挥出,挟着凌冽的寒意,险而又险地在被击中之前凝出一面坚实的冰墙,随即双爪一掀,直接将整面冰墙当成了武器,砸向刚从半空里冒出来的列乌斯。 它已经发现了,简单粗暴的方式更适合这些所谓的“神”——因为力量强大,他们本身似乎就没有什么“战斗技巧”可言,而绝大多数的战斗技巧,对他们也没什么用处。 谁能更快更狠地攻击到对方,谁更能挨得住对方的攻击,谁就能赢。 而在“更快”方面,它觉得它还是有优势的。 扔出冰墙的那一瞬,它已经化为人形,在冰墙的遮掩下,闪电般直射向敌人。 因为速度太快,半空里甚至还残留着冰龙巨大的虚影。列乌斯不屑地挥开了冰墙,却没能避开冰块崩裂时当胸刺来的冰刃。 看见冰刃上缠绕的金色纹路时,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倘若只是一条冰龙凝结的寒冰,对他而言根本没有什么伤害……可扎进他胸口的冰刃里,蕴含了永恒之火的力量。 千万年前曾经感受过的灼痛从他的身体里爆开,让他发出一声恐怖的怒吼。 伊斯的头晕了一下。那声音就像龙吼一样,有着直击灵魂的力量。 他险些以为眼前漂浮的黑影只是他眼花……但当那黑影如鬼魅般飘飘荡荡地贴向列乌斯,他终于认了出来。 ——那是黑翳。 不知道在一边偷偷旁观了多久的法师在无法继续隐身时直接将手杖抵向列乌斯的后背。 他原本就擅于隐藏自己的气息,而受伤的列乌斯在疼痛与怒火之中也失去了防备,居然轻易而举地被他得手。 伊斯知道他应该先帮黑翳收拾掉列乌斯再说……或者退开让他们狗咬狗也不错,可骤然升起的怒火让他不假思索地一拳挥出,直直地揍向黑翳依然隐藏在斗篷下的脸。 大概是太过吃惊,黑翳的动作不由自主地一顿,法术也因此受到了影响,列乌斯在那一刻挣脱开来,眨眼间退出去老远。 只那么短短的一瞬,他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像是破了一个洞,蕴含其中的力量被另一种怪异、又有几分熟悉的力量抽水般抽了出去。 伊斯的手指擦过斗篷的时候就已经后悔了……可惜已经来不及。 而他当然不会在这种时候认错。 这一拳他并没有打中,对方的反击却结结实实地落在了他身上。 虽然多少算是手下留情——至少黑翳没有用他那根诡异的法杖来对付他,但被闪电击中的滋味自然不算美妙,伊斯心中的怒火也挟着难以控制的委屈喷涌而出。 这人居然还敢还手?! 他甚至差点忘了是他先动的手……反正他又没打中! 但很快,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正如安克兰所说,他不能把眼前这个人当成他认识的那个埃德·辛格尔……他也的确不是。 既然黑翳反击得毫不犹豫,他也没什么可迟疑的了。 另一拳带着沉重的冰甲又一次砸向黑翳的脸,巨龙的怒吼让被丢在了一边的列乌斯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 他游走在他莫名其妙打起来的两个敌人周围,寻找着可趁之机。他倒是想等着他们打得两败俱伤时再来捡个便宜,那个一身黑袍的法师却不肯放过他,一边应付着冰龙的攻击,一边锲而不舍地找他的麻烦。 而他能感觉到,原本胡乱挥舞的树藤,竟开始配合法师的行动。 ……这家伙是什么时候控制了他的猎物? 远道而来却一无所获的地狱之神黑着脸加入了战斗。 伊斯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混战,却打得意外地得心应手——总之,就是揍谁比较顺手就揍谁嘛。 天赋的敏捷和天生的双翼让他在混战之中颇有几分优势。他一脚踩在黑翳的头上,借势以更快的速度冲到列乌斯面前,伸缩自如的冰刀斜劈而出,在那骄傲的神明腹侧拉出长长的一道伤口。 列乌斯并不会流血,伤口只冒出缕缕黑色的火焰,然后又渐渐恢复如初。 他的本体仍被封在地狱,在这里的只不过是他一个分身,但分身所受的伤,对他也并不是没有影响。 战斗之中,他更加防备的其实是摸不清底细的黑袍法师,没想到一再伤到他的却是这条冰龙。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受过伤了。 极致的愤怒让他纯黑的双眼深不见底。伊斯一眼望过去,甚至觉得自己的灵魂会被吸入其中。 他的心猛跳了一下,放弃了用他的精神力来对付敌人的打算。 能用自己的意识来创造万物的神明,在这方面显然只会比他更强。 他转而向后,寒冰凝成的长鞭卷向黑翳的双脚,直接将他整个人拖过来,砸向列乌斯。 被当成武器的法师顺势而为,一手扔出不知多少飞弹,一手抡起法杖,像抡一根木棍一样砸了过去。 在瞬移之前,已经有不少飞弹撞在了列乌斯的身上。再次出现时,原本就只有黑白两色的神明,像被水洗过一样稍稍褪了点色——但他的怒火却更加实实在在地烧了起来。 天色暗了下来。在他们的脚下和头顶,层层燃烧的黑火像无数骤然绽放的巨大花朵,扭曲变幻的花瓣在一瞬间生长蔓延,将他们包裹在其中。 列乌斯的身影因此而淡成一道虚影。他似乎打定了主意,即使是放弃这一具分身,也要把眼前这两个胆敢冒犯他的、可恶的家伙,彻底毁灭。 而在黑火之内,伊斯感觉到了沉重的压力,连他天赋的魔法之力都像是被压制般难以施展。 他与列乌斯之间,果然还是有点差距的。 他一边去摸安克兰给他的戒指,一边忍不住看向黑翳。 如果列乌斯的力量能够影响魔法的流动……那对主要依靠魔法制敌的法师,可是相当危险的。 他看不见黑翳藏在斗篷下的面孔,可他飘在半空的身形看起来依然冷静。 伊斯的手指停了停。 翻涌的黑火急速逼近,那种连灵魂都能感觉到的灼热令人窒息……他应该尽快离开,却不知为何迟疑不去。 隔着不远的距离,他觉得黑翳似乎抬头看了他一眼。 下一刻,数不清的藤蔓蜂拥而至。 它们在黑火中燃烧,迅速地枯萎断裂,却也更加迅速地生长着,狂乱地扑向列乌斯。 ------------ 黑翳(7) 仿佛群蛇扑向自己的猎物,那画面竟让伊斯也有一瞬的悚然和……恶心。 在他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的时候,列乌斯的怒吼随着漫天黑火一同爆开。 声势固然骇人,却失去了该有的威力。 黑火大半的伤害都被钻进包围中的树藤所吸收,再加上伊斯下意识地为自己撑起的防御,让他几乎毫发无伤——也就烤掉了几块鳞。 最近掉鳞掉得有点多……还好他长得快。 痛得呲牙的冰龙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而当黑火消散,列乌斯的身影也已经消失无踪。 在他们脚下,整棵巨树正飞快地衰败下去,仿佛千万前就已腐朽,只轻轻一触,便瞬间萎烂成泥。 战胜了一位曾经的神明或许值得骄傲,但黑翳付出的代价也实在不小。 这棵树的力量,原本已属于他。 而列乌斯却不会因此而真正地“消失”。无论他是逃了还是失去了这一个分身,他都不会放过让他承受这种屈辱和损失的人。 伊斯并不很在乎这个。如果列乌斯真敢找到他的世界里去……他们弄死过他一次,就能再来第二次。连地狱里那群终于得到自由的大恶魔们,也不会喜欢从另一个时间而来的“创造者”,再一次压在他们头上。 但黑翳……可以算是孤立无援。 意识到自己在为他担忧时伊斯狠狠地唾弃了自己。 他飞向黑翳,并且刻意放慢了速度。他不想让对方再像只被猫追的耗子一样,眨眼又逃之夭夭。 这一招似乎有点用处。黑翳一动不动地停留在原处,甚至抬头看着他。 ——这一次,他们或许有机会谈一谈。 才刚刚跟对方乱七八糟打过一架的冰龙满意地想着。 然后他听见了一声沙哑的低语: “……你不是他。” 伊斯愣了一下。那简单的一句话里包含了太过复杂的情感,分不清到底是爱还是恨,是遗憾和失望,悲伤与怀念……还是冷漠与憎恶。 “你……”他开口。 又一次,他话都还没能说一句,黑翳后退一步,像被身后骤然裂开的缝隙吞噬一般,消失在他眼前。 “……埃德·辛格尔!” 巨龙的怒吼响彻整个天地:“你给我等着!” . 隔着无数的时间与空间,另一个埃德·辛格尔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这个喷嚏打得他有点呆——他已经好久、好久、好久没有打过喷嚏,这个喷嚏简直让他感动得有点想哭。 他到底还是个正常人呢! 正在跟他说话的安克兰,一向平静无波的面孔似乎微妙地扭曲了一下。 “你最好尽快出发。”他说。 埃德点头,恢复到那种冷静到冷漠的“工作态度”。 但走出几步之后,他有些狐疑地回头。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他问。 “我有无数事情‘瞒着你’。”安克兰淡然回答。 埃德无话可说了。 这是事实……而安克兰并不需要向他交代什么与眼前的工作无关的东西。 那种奇怪的感觉依然挥之不去——他就觉得安克兰瞒着他做了什么与他有关的事,而他的直觉通常还是挺准的。 干完活儿回来他得查查这件事。 他一边想着,一边打开了通往另一个时空的通道。 而在他身后,安克兰难得地叹了一口气。 他希望伊斯能尽快完成任务。否则,就算是他,也没办法对付无数个时空里,无数个不一样的埃德·辛格尔。 ——以及无数个伊斯·克利瑟斯,和无数个他那位不省心的“父亲”。 . “你最好别让那家伙来给我添麻烦。” 将列乌斯意外的出现告诉安克兰的时候,伊斯加上了这一句。 他当然不怕列乌斯,但如果有人能对付他,他也乐得轻松。 安克兰稍稍沉默了一阵儿才开口。 “你更应该担心的恐怕不是这个‘麻烦’。”他说,“黑翳很可能已经吞噬了那个女妖的力量……伊斯,如果他强得超出了某种界限,事情会变得相当麻烦。” “……你最好说清楚是什么样的麻烦。”伊斯要求。 “虚无之海能够容纳无数个不同时间线的存在。”安克兰告诉他,“而时间之河也允许无数条支流的存在……只要它们流往同一个方向。到现在为止,黑翳已经破坏了不知多少条支流,却还无法完全逆转它们的方向。如果有一天,他能够让支流的河水逆流而上,冲击时间之河,就会影响到时间本身……‘时间’,和空间,都会变得相当混乱。你可能会在同时面对许多个埃德……或许多个列乌斯,以及许多个你自己。那应该不是你想要的吧?” 伊斯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嘴角一抽。 确实……不太想要。 “我知道了。”他说,“我会抓到他的……但你们好歹也有点用吧!这原本可是你们的活儿!” 他又一次失去了黑翳的踪迹,而这一次恐怕更难再找到他。 “有消息的话,我会尽快告诉你的。”安克兰也只能如此回答。 不知是不是错觉,伊斯似乎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了一丝疲惫。 想一想,从前那个冷漠寡言的半神变成现在这样唠唠叨叨各种操心的所谓“管理者”……好像也挺惨的。 也不知道安克兰为什么会接受这个,而在他之上又还有怎样的存在。 这种事想起来就让人头痛,伊斯觉得,他还是做好眼前的事再说吧。 . 他不再计算时间——像他这样不停在不同时空穿梭的旅行,时间本来就很难计算,如果非要算个清楚,反而让自己变得十分焦躁。 他甚至不再跑来跑去,而是找了个很像燿星的世界,停留下来,重新查阅手上所有的资料。 他已经试过了“碰运气”,也成功了一次……自信如他,也不会觉得幸运之神会总是眷顾他。 也许他该想想,有什么办法能让那家伙自己找过来。 他也真的想到了一个。 “锚石。”他再次联系上安克兰,“如果以此为诱饵,他应该会上钩的。” 拥有时间之力的锚石是黑翳志在必得的东西。他与执行者们最初的冲突,也正是因为在执行者收回锚石的时候屡次破坏,甚至抢走了其中的一颗。 而这东西他绝对不会嫌多。 但想说服安克兰以锚石为诱饵,也不那么容易。毕竟那些石头都是执行者们千辛万苦才找回去的。 伊斯之前已经旁敲侧击地打听过,而安克兰也并没有隐瞒。他知道了锚石原本一共有二百三十六颗,共同组成一个庞大的法阵,用于维持“时间”的稳定。 那时候,所谓的“多重时间线”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东西,时间之河也没有任何一条“支流”。它的规则比如今更加稳固而不可违背。 然而,一场巨大的灾难几乎摧毁整个虚无之海,被称为“最初的创造者”的古神,与他们当时所创造的许多世界,都在那一场灾难之中不复存在。维持时间之河的法阵也因此而崩溃,二百三十六颗锚石散落在了虚无之海中。 其中有一些已经损毁,而执行者们千万年里也只收回了一百多颗,还剩下多少谁也不知道。乐观地推测,大概一百左右,听起来似乎很多,但放在整个虚无之海无尽的时空里,找到它们的希望简直比大海捞针还要渺茫。 而且,被收回的每一颗锚石,在其力量稳定之后,都会被重新放回新的法阵之中,想要再把它们取下来,可不止是“费力”那么简单。 所以,伊斯也没打那些锚石的主意。 “如果发现了新的锚石,”他说,“那就是很好的机会……当然,我知道你们找到一颗也很不容易,所以,我有个主意,你要不要听听看?” ——他想伪造一颗锚石。 说真的,他还是太单纯了,如果是泰丝……或者白鸦的话,大概一早就想出这个主意来了! “……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安克兰问他。 “当然。”伊斯信心满满,“我正好认识一个家伙,很擅长伪造这种东西。” 有斯凯尔·蒙德的经验,加上安克兰的力量和对锚石的了解,想要伪造一个出来,应该也不那么难吧! “这不是擅长不擅长的问题……”安克兰欲言又止,最后只好告诉他:“我知道了,让我考虑一下。” “尽快!”伊斯毫不客气地催促,“是你自己说时间很紧的!” 安克兰默默掐断了通讯。 没过太久,他重新联系上了伊斯。 “用不着伪造了,”他说,“我们找到一颗大概有些破损但还有残余的力量的锚石……在一个相当危险的地方。” “哪里?”伊斯眼睛一亮。 ------------ 黑翳(8) 暗红色的恒星抛出巨浪般的烈焰,一波又一波,像是在黑暗的虚空里燃着一场绚丽的烟火。 然而那炽热的风暴能让一切生命瞬间化为灰烬,无所畏惧的冰龙也只能徘徊在远处,等待风暴暂息的那一刻。 安克兰所说的那颗锚石,就存在于这个小小的星系里,一颗被恒星风暴侵袭的行星上。 那个也曾经拥有生命、孕育出文明的星球已经完全被烤干……而它的存在不曾在其他文明的星图上留下一点痕迹,它最终的毁灭亦无人在意。 它的末日与锚石的存在或许并无关系,但冰龙深深地觉得,这种蕴含强大力量的石头,带来的似乎多半是不幸。 ……这清醒的认知,并未能阻止它暗搓搓想要弄一颗来仔细研究一番的打算。 眼前就是难得的机会。无论黑翳会不会出现,冰龙都打定了主意要把那颗锚石弄到手,虽然最终或许还是得把它交给安克兰,但在那之前,它总能想办法保留它一段时间,好好研究一下其中的奥秘。 正如白鸦所说,要“谨慎又大胆”! 再加上泰丝的那一句,“脸皮厚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它真的是一条很擅长学习的龙了。 它慢吞吞地飞着,像深海里一条巨大的鱼,试探着靠得近一点、更近一点…… 它压抑着永恒之火的力量,判断着以自己被强化过的躯体,是否能承受恒星风暴的伤害。 事实证明,不能。 甚至只是靠近风暴的边缘都让它觉得自己的血都已经变成了熔岩,沸腾在它的血管之中。它最终还是得靠着永恒之火,才能在受到更严重的伤害之前迅速逃离。 在虚无之海,最强大的并不是所谓的神明。 或许传说中的古神拥有更强的力量……可伟大如古神,如今也唯余些许残骸。 拥有漫长生命的巨龙短暂地思考了一下“生命”的脆弱,又把它抛到一边——它才懒得去想那么复杂的东西。 好好活着,尽力去做它想做的事,也就够了。 恒星风暴持续的时间并不长,最危险的其实是,就算是安克兰,也无法准确判断下一次喷发会是什么时候,又是否能突破行星原本就已经相当稀薄的大气层和磁场,对冰龙造成威胁。 他只能给伊斯一个“大概的规律”,并且附送了两个可以用于预警的小仪器。 他和他的执行者们,也不是只会用魔法的。 风暴停息之后,冰龙将其中一个仪器送入恒星与行星之间的空间,然后直接开启通道,转瞬便出现在了那颗干涸死寂的行星之上。 广袤的大地一片灰黄,崩裂的山峰倾倒在干枯的河道上,漫天风沙里,炽热的空气扭曲颤抖,烫得冰龙爪子一缩。 这样的热度还不至于能伤害它……可它到底是一条冰龙,天生就讨厌这样又干又热的地方。 其实,换做另一种东西,在这种情况下,执行者们通常会回溯时间,在一个更加安全的时间点上带走——他们并不会冒无意义的险。 但对本身蕴含着时间之力的锚石,却不能用这种方法。它对时间的影响玄妙而难以预测,他们只能遵循时间的规则,在什么时间点发现,就在什么时间点之后带走。 安克兰给的定位倒是十分详细,而且,执行者们所使用的那种探测器,冰龙现在手上也有一个。 ……如果能不还就好了。 它循着定位找过去,找到了一个……博物馆。 整个建筑倒塌了大半,看起来被火烧过不止一次,黑乎乎烂成一堆,有些地方甚至像蜡烛一样融化,又凝固成奇怪的形状。金属铸成的牌匾掉在地上,虽有些扭曲变形,上面的字迹却还依稀可辨——“奥汀城历史博物馆”。 这个世界的文明,原本已经发展到了相当不错的程度。 变回人形的冰龙,就在那一片狼藉里,很轻松地找到了那颗锚石。 它被放在一个展示柜里。那也是整个博物馆唯一一个还完好无损的展示柜,连上面罩着的玻璃都只是蒙上了灰尘,而没有融化。展示柜里的金属牌上刻着简单的介绍,因为镌刻其上的神秘符号,这个如安克兰所猜测的一样已经破损的黑色石球,被当成了某个已经失落的文明的遗物……而从摆放的位置判断,也并没有被看得十分重要。 而此刻,一片废墟之中,看着这唯一还能“欣赏”到的展品,多少有种荒谬的感觉。 伊斯打开展示柜,把锚石捧在了手心。 ……它倒是没有咬他一口什么的。 大概是因为破掉了,这颗石头并没能像冰城那颗一样产生自己的意识,力量也很微弱,弱得让伊斯有点怀疑它是否能引来黑翳。 安克兰同意拿这个当诱饵,多半是打着“就算没了损失也不是很大”的主意吧?——他忍不住怀疑。 当然,所谓的“微弱”只是相对而言,而且,这毕竟是难得的时间之力的承载之物。 他小心翼翼地把东西收了起来,并不打算久留。 只要把消息放出去,就算知道这是个陷阱,黑翳应该也会盯上来的……吧? 满意地转身时,他脚步一顿,猛地侧身闪向一边。 无形的力量擦身而过,刺破空气,发出奇异的空响。 如果他没能躲过去,这一击会直直地刺穿他的心脏,甚至会在他的胸腔里爆开,炸得他死无全尸。 ……这不像是黑翳的风格。 “列乌斯!”他叫道。 “如果你非要如此称呼我的话。”一个陌生的声音回答他。 从虚空之中一步踏出的,并不是那个黑发白肤的恶魔,而是个高大健壮,皮肤发红的巨人。 没有真正的巨人那么大,却比野蛮人还要高上两个头,没有角,额头两侧生着乌亮的鳞片,一头白发蓬松地散开,依然纯黑的双眼映出天空之上血红的太阳。 ……这位被放逐的神,还真的很喜欢给自己创造出各种不同的形象。 但无论外表如何变化,这家伙的小心眼儿也是真的一成不变。 “你跟着我?” 伊斯问道。不然没法儿解释这样的“巧合”。 同时他也有些疑惑。如果一个实力被削弱了大半的神都能轻松穿越时空,他所知道的那个列乌斯,怎么会输得那么惨? “我并不需要‘跟着’你。”列乌斯轻笑,“只要我想,我就能知道你在哪儿……难道你觉得,与我作对还能全身而退?” “不能吗?”伊斯随口回答。 他可全身而退了不止一次了。 这一次,列乌斯倒没有被他的轻蔑轻易激怒。他伸出手,伊斯立刻感觉到那颗被他好好收起的锚石开始蠢蠢欲动。 “你拿了属于我的东西。”列乌斯说,“这可不是个好习惯。” 伊斯低骂一声,迅速把锚石取了出来——他该把它藏进另一个空间才对! 破损的黑色圆石上,金色的符文飞快地闪烁,某种冰冷的力量针一般扎进他掌心,让他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即使并不很了解锚石的力量,他也本能地觉得不妙,甩手就想把石头扔开,那玩意儿却像是黏在了他的皮肉上,怎么甩都甩不开。 而后冰冷变成了灼热。像是有细丝从他掌心蔓延向全身,蛛网般迅速伸展开来。 ……他想给别人设下的陷阱,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给他设的陷阱。 伊斯感觉到被拉扯的痛楚——从身体到灵魂。 他骤然反应过来,列乌斯想要的不是他的命……至少现在不是。 他想要的是他体内的永恒之火。 “那原本就是属于神明的力量。”列乌斯一根根握起手指,胜券在握般悠闲地开口。 “放屁!” 伊斯怒吼一身,反手紧握住锚石,抡起来朝着列乌斯的头砸了过去:“它是我的!” 是它自己选择了他……已经属于他的东西,谁也别想夺走! 何况,他也不能确定,如果剥离了永恒之火,是不是……会造成他绝对无法接受的伤害。 列乌斯向后一闪,避开了这粗鲁的一击,脸上高高在上镇定自如的神情却有点维持不住。 永恒之火的确是属于神明的力量,而锚石的力量与之同源。利用锚石将永恒之火从一条冰龙的体内引出来,原本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他却感觉到了强烈的抗拒。 ……这不过是一条龙,是星燿创造出来的小玩意儿,又不是星燿本身,怎么可能拥有反抗他的力量! 很快,他意识到,反抗他的并不只是冰龙,还有永恒之火本身。 过于强大的力量很容易生出自己的意识……但那一点脆弱的小东西,在真正从“意识”之中诞生的神明面前,只会轻而易举地被碾得粉碎。 他忍不住冷笑。 卷起的风沙里,金发的年轻人已经变回了巨龙,咆哮着向他撞了过来。 这个干旱炎热的星球对冰龙并不友好。它天赋的力量缺乏永恒之火的加持,更难对列乌斯造成什么伤害。 但它的爪子和牙齿可以。 ------------ 黑翳(9) 第三次被轰出去的时候,冰龙变回了人形,爬起身来,抬手抹去唇边溢出的鲜血,微微压低了身体,仰头向那依然喜欢高高在上的神明,露出一个几乎有些狰狞的笑。 如他所料,与列乌斯正面对上,时间稍长,他就会落于下风。他的右翼被撕出了一个巨大的伤口,不但不能让他继续飞翔,反而变成了他的负累。 他只能变回人形。 就算是一个已经半残的神,也不是他能独自对付得了的,这还是在他用上了最近弄到手的不少好东西的情况下……但他可没有半点要认输的意思。 永恒之火已经从他体内被抽了出来,却仍在奋力挣扎。它没有再变幻出任何形体,只以纯粹的一团火焰的模样,围绕着升上半空的锚石左冲右突,虽然没能挣脱锚石的牵引,却也拖着那块石头在半空里飞来飞去,甚至时不时地努力给列乌斯制造一点麻烦。 连它都还没有放弃,他又怎么会仍下它独自逃走? 他深吸一口气,让断裂的肋骨回到正确的位置,把剧烈的痛楚燃成滔天的怒火,弹出指尖的利爪,在列乌斯试图摄住永恒之火的时候,再一次冲向对方。 身形变小的好处是,能够被打到的面积也小了许多——他未必就没有胜的机会。 列乌斯也并非毫发无伤。一条死缠烂打的龙能造成的伤害并不小,他腹部那五条深深的抓痕已经不再冒出黑火,而他事实上也感觉不到疼痛,但“受伤”这一事实,以及他发现他并不能用自己强大的意识让这条不知天高地厚的冰龙屈服,都让他恼怒又暴躁。 还有那团不肯受他控制的永恒之火,它本该只有微弱的意识,却居然也能够反抗他。 本以为唾手可得的胜利,竟浪费了他这么长的时间……而他并不能在这个时空里久留。 他阴沉着脸抬手,从手心拔出了一柄长剑。 森白的骨剑简洁到粗陋,不是列乌斯会喜欢的风格,看起来更像是连刃都没有开,伊斯却并不会轻视它的攻击力。 ……但他觉得他可以轻视一下列乌斯用剑的技巧。 速度和力量让列乌斯事实上并不需要太多的技巧,但习惯了与技巧高超的同伴们对打的伊斯却能在对方的动作之中找到些许漏洞,甚至能趁机反击一二。 当他空手从列乌斯的小腿上挖下一团质感奇怪的肉来,有一瞬竟有把它送到嘴边的冲动。 本能告诉他,吞下这团肉对他很有些好处,可这许多年来的习惯却让他嫌弃地把那团肉扔到了一边。 ……扔掉了又有点后悔。 这小小的纠结并没有影响他的行动,猝不及防地被永恒之火甩着锚石当头砸了一记的列乌斯却在极端的愤怒之中再一次选择了近乎同归于尽的打法。 他不闪不避,在伊斯的利爪直插进他胸口的同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抬剑朝着伊斯当头劈了下去。 剑风拂动金发的那一瞬,伊斯意识到,他躲不开这一击。 据说人临死的那一刻会想起许多事,他这一刻脑子里却只有一个粗鲁得绝不能让娜娜听到的词。 他不想死。 他得到了那么多,他活得好好的……比他曾经以为的要好无数倍。 他还有一条小龙要养大。他更不能让娜里亚在失去了埃德和艾伦之后,再失去他。 他低吼一声,竭力扭动着,让长剑落在他肩侧而不是头顶。 虽然他不确定身体被劈成两半还能不能活下来,也总比头被劈成两半要好。 而他没有被抓住的另一只手,也凶狠地抓向列乌斯的咽喉。 想要他的命,任谁都得付出点代价! 右肩被长剑撕裂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又忽地一花,像是有火光一闪,却并没有一只火焰凝成的小龙飞到他的身前。 只有一柄火剑,摇曳着熟悉的形状,挟着无尽的怒火,猛劈向列乌斯的手臂。 伊斯强撑着的那口气骤然一松,却又在下一瞬陷入巨大的恐慌。 “不……” 他开口,那声音弱得无人能听见。 金发的年轻人拖着长长的血痕,自半空中无力地坠落。 风沙扬起,一片黑影于沙尘中浮现,卷起那重伤的躯体。藏在黑色斗篷下的人,却怔怔抬头,看着天空中斩断了神明一条手臂,却没有趁胜追击,而是反身扑下来的火影。 那分明是个人的影子。 沙哑的声音发出喃喃的低语: “……斯科特……” . 伊斯觉得自己沉在黏糊糊的泥沼里。 黏腻,沉重,冰冷——当他觉得“冷”的时候,总是意味着事情有点糟糕,可他的意识就像被泡烂了的面包似的,被水流拍打着向四面散开。 他甚至想不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恍惚意识到,他大概快要死了。 以及,他好像,弄丢了什么十分重要的东西。 渐渐漫开的恐慌与不安比寒冰更冷,生生刺出了几分清醒。 ……他不能死。 他想着,本能地试图挣脱这过于沉重的、痛得让他想要尖叫的躯体,却似乎有谁在警告他,如果此刻他抛弃这重伤濒死的身体,即使他的灵魂还能继续存在,也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他会变成一个幽魂……或者一条亡灵龙。 无论哪一种,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应该冷静下来,可那真的有点难。他不停地想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无数记忆的碎片像水底被搅起的泥沙,在巨浪中被抛来抛去,泛起又落下。 他却一片也抓不住。 直到一点温暖而明亮的东西,像归巢的小鸟一样,飞回他的灵魂之境。 那黑暗而混乱、几乎快要倾覆崩塌的世界,重新有了光。 狂暴的风雨就此停歇,无声的巨浪偃旗息鼓,温柔地向后退去,露出金黄色的沙滩。 ——别怕。 有个声音轻轻地告诉他。 ——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里。 在昏迷中不停抽搐的年轻人终于安静下来,摇曳的火光中,一片黑影悄然退开。 . 窸窸窣窣的声响越来越近时,伊斯的眉头皱了皱。 他还没有睡够——受伤的巨龙需要用漫长的睡眠来愈合伤口……但他好像有点饿了。 受伤的巨龙也需要充足的食物来愈合伤口。 肚子咕噜噜的巨龙睁开了眼睛,正对上另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 一只奇怪的小动物正蹲在他面前,看起来像是把兔子的头安在了老鼠的身体上,然后把它满身的毛都变成了一簇簇小小的、彩色的晶体,被火光照着,稍稍一动,简直能晃花人的眼。 在他睁眼的那一瞬,小东西惊跳起来,一溜烟地跑掉了,浑身的晶石哗啦啦地响着,动静能有一百只老鼠那么大。 伊斯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视线里依然很花——他所在的这个洞穴就很花。 洞穴里的岩石应该算是黑色的,但光滑的表面像涂了一层油脂,泛着五彩的流光,看得伊斯越发头晕眼花,甚至有点恶心。 他晃了晃头,觉得自己很有可能爬起来就滑一跤,但还是努力爬了起来。 他想起了他的任务。而洞穴里那团没有任何材料却一直在燃烧的魔法火焰……总不会是列乌斯好心燃起的。 虽然失去意识之前,他一直都没有看到黑翳的影子,这会儿却十分笃定,就是那家伙。 在他跟列乌斯打得死去活来的时候,那家伙可能就偷偷躲在一边,等着他们两败俱伤时出来捡便宜……想到这一点,他还是挺不爽的,但只要安慰自己,那不是埃德……至少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傻瓜,心情就会略好一点。 ……当然也并没有好太多。 站起来的时候他扶着墙壁缓了好一阵儿。他的右半边身体完全不能动,肩头那道巨大的伤口已经切到了他的肺里,让他连呼吸都痛得要死,但至少没有再冒血。可是,在他把阿尔茜塞给他几瓶治疗药水都灌下去之后,伤口似乎也没有恢复太多。 列乌斯那柄长剑,应该有点问题。 看来只能靠他强悍的自愈能力了……但某人好歹也给他包扎一下伤口吧!那么大个伤口裂在那里,连他自己看一眼都有点心慌。 他咬着牙一步步挪出洞穴。 ——连洞外的天空都是花的。 黑色天空上闪动着奇异的光幕,波浪般起伏不定,颜色也变幻不停。换做平时,他大概也会觉得这是难得一见的美景,现在却只想吐。 他是真的有点晕了,只能靠在石头上急促地喘着气,视线却已经捕捉到不远处飘忽的黑影。 “……我看到你了!”他有气无力地叫,连说话的这点震动都痛出他满头的汗来。 “躲什么?!”他没好气地继续吼,“我现在又抓不住你!” 片刻之后,鬼影般藏到岩石之后的黑翳又默默地飘了出来,掩在斗篷下的面孔上有几分茫然。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下意识地躲起来。 他们在异星的天空之下默然相对,直到伊斯的肚子开始发出不容忽视的巨大响声。 ------------ 黑翳(10) 又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黑翳掉头飘走了。 他走路的样子很奇怪,仿佛脚不沾地,一团黑雾般,风一吹便忽地一下不见了。 伊斯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艰难地挪回洞穴,决定再睡一觉。 再睡一觉,这么尴尬的事,他就可以忘掉了! 至于黑翳……就算他要跑,他现在也没什么办法。而且,他本能地觉得,既然出现在了他的眼前,那家伙就不会在这种时候离开。 躺下的时候他又渴又饿又痛,一边告诫自己下一次出门一定要带上食物和水,不能再嫌麻烦,一边把身边剩下的给娜娜准备的小零食——除了各种宝石之外——都吃掉,然后勉强睡了过去。 醒来时鼻端浮动着难以形容的味道,又腥,又臭,又有点香。 他慢慢坐起来,觉得自己像个半死不活的小老头儿。隔着火堆,另一边的黑影动作一顿,似乎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只是低头继续收拾地上那只巨大的野兽。 已经被剥了皮开膛破肚的野兽几乎分辨不出原本的模样,只能看得出脖子很长,身体却有点圆滚滚,粗短的腿已经有两条架在火堆上,烤得滋滋冒油。 伊斯怀疑它不怎么好吃,毕竟这味道实在是有点冲,但他空荡荡的胃却做出了诚实的反应——如果不是被他迅速按住的话,它大概又会自顾自地发出响亮而充满渴望的声音来。 黑翳目不斜视地切着肉,伊斯就捧起身边装在石碗里的水默默地喝。看了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开口:“翻面!” 再烤下去一边就成炭了,另一边还没熟呢! 他不算挑食,基本什么都能吃,但在口味和火候上还是有点要求的。 黑翳没理他,用一柄小刀一下一下地割着肉块,割一块往火堆上丢一块。那些肉块被某种魔法托起,像大锅里的炖肉一样渐渐堆成了一大堆。 然后他扬手往哪看不见的锅里倒了大半锅的水……在伊斯分明已经闻到焦糊味儿的时候。 ——这是什么可怕的吃法! 伊斯忍不下去了。 他挪过去,抽出他的直刃剑,在岩石上切出几根石锥,把肉块在水里飞快地抄了几遍清洗一下,然后挑没糊的肉穿在石锥上,架上火堆。 这种闻起来就不对劲儿的肉,用白水煮怎么能入口!只有烤一烤才勉强能下肚好吗! 他稍稍一动就痛得直抽气,但还是坚持用单手把他觉得还能吃的肉全部串好才停下来。 黑翳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切肉,只是坐在那里,默默地看着他。 伊斯看不懂他的眼神,也懒得再去猜,只是嫌弃地问他:“你平常就是这么乱来的吗?娜里亚没有告诉过你不能浪费食物吗?!” 黑翳干瘦的身体不自觉地一抖。 娜里亚……娜里亚……已经有多久,未曾听到过这个名字? “……我不是他。”他说,内心烧着不知名的怒火,一字一句,冷硬却又无力。 “知道了,知道了。”伊斯像是完全没有感觉到他的愤怒,只是不耐烦地挥手,“你不是我认识的埃德,我也不是你认识的伊斯,我认识的娜里亚也不是你认识的娜里亚……但她绝对说过这句话!” 不管是哪个世界的娜里亚,都绝对不会允许浪费食物! 莫名的怒火无力地熄灭。黑翳重又低头开始切肉,不言不语。 伊斯也没有再说什么——他实在是没什么力气。 黑翳猎来的野兽比一头成年的牛还要大一些,但对一条饥饿的冰龙而言,也就是稍稍填了填肚子。感觉恢复了一点精神之后,伊斯随口问道:“那家伙呢?” 过了好一会儿,在他以为对方不会回答的时候,他才意外地听到了答案。 “……跑了。” 黑翳低声说。 伊斯点了点头,虽然十分遗憾,倒也并不惊讶。他……和永恒之火,当时虽然没能给列乌斯造成致命的伤害,但也让他伤得不清,那家伙绝不可能舍得再费掉一个分身来彻底摁死他们,多半是要跑的。 “你一直在那儿吗?”他这才问出他真正想问的问题。 黑翳抬头看他一眼,倒是十分诚实地回答:“是的。” 伊斯突然就觉得自己接下来想问的实在没什么意义——他想质问他为什么不跟自己一起对付列乌斯,可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黑翳是逃犯,而他是追捕者……他们原本就是敌人。 即使他们一个叫埃德·辛格尔,一个叫伊斯·克利瑟斯,他们事实上,不过是陌生人。 ……真的就只是陌生人吗? 伊斯用力地按了按额头。即使见识过了时间的魔法,他也依然不怎么明白不同时间线上的同一个人到底是不是同一个…… “你想让我死在列乌斯手上吗?”他憋着一口气问道,“你想让我死,是吗?” 他没法儿不在乎他感觉到的杀意。 “……我们是敌人。”黑翳回答了他,“现在是……过去也是。” “什么?”伊斯疑惑地反问,“我们……你们,至少曾经是朋友吧!” “曾经……”黑翳脸上掠过一瞬的恍惚。 那些太过遥远的“曾经”,他几乎都已经记不清了……不,那是他刻意遗忘的过去。 他记得的,只是,也只能是那一双燃烧着恨意的,金黄色的眼睛,是永恒之火不息的灼痛……那痛苦至今仍折磨着他。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条幸运的、未曾经历过所有伤痛和绝望的冰龙不屈不挠地追问着,一双浅蓝色的眼睛纯净又执着,仿佛将要唤醒许多年来他深深埋葬在心底的过去。 那些一旦想起,只会让他更加痛苦的记忆。 莫名的,他只想让那过于美好的冰蓝,染上黑暗与血色……那才是,他熟悉的伊斯·克利瑟斯。 “……我杀了斯科特。”他回答,带着某种惨烈的快意将自己血淋淋的伤口撕开给他看,“我也没能保护娜里亚……当她在你怀里停止呼吸,你告诉我,从此以后,我们只是敌人……你告诉我,在我死亡之前,你绝不会原谅我。所以我只能杀了你,在你试图和耐瑟斯一起吞噬我的世界的时候……可我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如果他能早一点放下那段脆弱又无用的友情,他或许至少还能救回他的故乡。 他直视着伊斯在震惊中僵硬的面孔,异常冷静地承认:“我的确想杀了你……伊斯康提亚·艾伦·克利瑟斯,即使是一个人类给了你名字,你也依然是一条龙。你能活成现在这样,是因为你足够幸运……可一旦世事不再如你所愿,你的本性会让你变成另一个耐瑟斯,贪婪,暴戾,疯狂……你终究会毁掉一切。在你强大到那个地步之前杀了你,也许对你如今的‘朋友’们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而他不想承认的,卑劣到让他在这种情况下都说不出口的,是深藏心底的嫉恨——他已经失去的,凭什么还有人能拥有? “……放屁!”伊斯粗鲁地骂出声,抬手就把没啃完的骨头砸了过去,压下如坠深渊般的心悸:“我才不会……” ……他真的不会吗? 黑翳轻声笑了起来,沙哑的声音像濒死之人破碎的呼吸,只剩一只的深蓝眼睛里盛满伊斯从未见过的,纯粹的恶意。 “瞧。”他说,“你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 “……那你为什么要救我?”伊斯冷冷地问他,左手死死握紧,“即使你现在动手,我也没什么反抗之力。” 黑翳凝视他片刻,慢慢地垂下了眼睛。 “只是想看看你还能带给我多少惊喜。”他说,“那颗锚石,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多谢。” 他所说和所做的一切,都没有那包含讽刺的一声谢更让伊斯气到发晕。 他直直地瞪着那片黑影,脑子里已经将他用无数种方法撕碎了无数次,他应该踢翻面前那些臭烘烘又难吃的肉,冲出这个令人窒息的洞穴…… 但他最终只是撕下另一块烤肉,埋头狠狠地咬上一口。 ——他才不会跟一个一无所有的疯子计较! 但今天的黑翳却像是以激怒他为乐。 “我看到了斯科特。”他说。 伊斯浑身一僵。 “你把他的灵魂跟永恒之火融在了一起?”黑翳嘶嘶地笑着,“他看起来已经失去了大半的记忆,连意识都没剩下多少……这就是,你对待所爱之人的方式吗?把他死死地捆在自己身边,即使他已经支离破碎?不过,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毕竟你们都是一样,任性又自私……” 低沉可怕的咆哮从伊斯的喉咙里冲了出来。他猛跳起来,直冲过火堆,指尖探出的利爪直挥向黑翳的胸口,骤然变成金黄的双眼怒火熊熊,亮得像洞穴外的天空之上,那颗正喷射出灼热风暴的恒星。 他可以不在乎那些并不真正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不在乎另一个世界里的自己在失去可珍惜的一切后无望的生与死,却不能不在乎他小心翼翼护在手心的珍宝。 即使那珍宝只剩了碎片,也容不得半点侮辱。 ------------ 黑翳(11) 在击中目标之前他改变了方向,尖锐的爪子掀飞了黑翳的斗篷,擦过他暗红发黑,疤痕扭曲的脸,深深地插入他身后的岩石。 “……他为救他所爱的世界而死。” 他逼视着那只深蓝色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诉黑翳,“如果你没有杀掉另一个斯科特,或许还有机会在最后的战斗里与他并肩而战。如果你能对他多一点信任,像他对你始终如一的信任一样,你或许不会失去亲人、朋友和爱人,也不会失去你的故乡……黑翳,你如今的结果不过咎由自取,别把你犯的错都推到别人的身上!” ——他怎么会觉得他的眼睛像埃德? 那分明是一滩已经干涸发臭的死水。 他抽出手,转身离开了洞穴。 这地方他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即使是在伊斯冲过去的时候,黑翳也一动未动,而当他离开,黑袍的法师依旧保持着原本的姿势。 他坐在那里,一只手还紧握着割肉的小刀,视线茫然地垂落,随着刀尖凝聚的血滴坠至地面,直至无人理会的烤肉冒起阵阵黑烟,发出难闻的焦臭,才受惊般猛地眨了眨眼。 ……像他自己身上的味道。 他扔下小刀,用满是血污的手捂住脸,低低地笑出声来。 . 离开洞穴没多久,天就黑了。 漫天光幕又一次开始流动变幻,绚烂如梦,伊斯却无心欣赏。 他胸口痛,肩膀痛,头也痛,根本没吃下几块肉的肚子还在发出更加强烈的抗议,整个身体又软又沉,让他恨不能仍下这个壳儿,至少灵魂能得以自由。 但他不能。 最终,他脱力地坐在了地上,满心愤怒和沮丧。 他觉得安克兰大概是弄错了,他其实并不适合这个任务,他暴躁又没耐心,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一个破碎不堪,在无尽的孤独与悔恨中不知徘徊了多少年的埃德。 他知道他是故意激怒他……他能够理解,却不能原谅。 如果是娜里亚在这里,或者,哪怕是是泰丝在这里,大概都有办法找到黑翳心底依然存在的柔软,说服他放弃那些疯狂的念头。 是的,在知道他要抓捕的逃犯到底是谁之后,他就没有再将那个“任务”放在心上,即使给埃德的那五十年的长假确实相当有吸引力……但埃德自己,大概也并不想要这样得来的“假期”。 他只是想让黑翳放弃他那些疯狂的计划。 那家伙显然已经失去了理智,也没有任何底线可言,这样下去绝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不管是对他自己,还是他已经失去却无论如何不肯放手的故乡……即使某种意义上黑翳并不是埃德,但想到埃德那个蠢货也有可能陷入这样的境地,他就无法置之不理。 不管安克兰警告了他多少次,他也没法儿把他们分得一清二楚。 所以,他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他索性躺在了地上,望着天空,在他几乎快要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的时候,他听见了奇异的、敲击岩石的声响。 很有规律的声音,像是……脚步声。 他手指一缩,在骤然扑来的疾风中就地一滚,避开了从天而降的黑影。 突袭而来的是一只老虎大小的野兽,像他刚刚醒来时看到的那只奇怪的小动物一样,身上的鳞片像是无数不规则的晶石拼接而成,背上一溜凸起的棘刺一直延伸到尾巴,倒是跟他有点相似…… ……呸!他才没这么难看! 那野兽长了一张像鳄鱼的脸,嘴大得出奇。漫天流光之下,当它晃动浑身的晶石,那细碎的声响和闪烁的光芒让伊斯感觉到一阵晕眩。 在他忍不住微微摇头时,那野兽又一次扑了过来,大张的嘴直咬向他的脖子。 伊斯气笑了——连这种东西都敢来把他当成猎物了吗?! 但事实是,他这会儿确实没什么力气。 他抬手,不假思索地施展他天赋的力量,右肩的伤口却骤然一阵剧痛,痛得他眼前发黑,差点一头栽到地上,只能趁势一把按住那野兽的头,用力往下压。 即使变成人形,他身体的重量也堪比同等大小的金属,压得那野兽哀嚎一声,身子往后一缩,迅速逃开。 他的速度太慢了。 伊斯意识到了这一点,却也无法再更快。 他踉跄着后退。列乌斯那一剑似乎封住了他天赋的魔法之力,而他肩头的伤口也让他的动作失去了灵敏……虽然很可能真的连这么一头野兽都打不过,他也没打算掉头就逃。 他观察着周围,一边寻找着有利的地势,一边拔出了他的单刃剑。 但战斗眨眼间就已经结束。 一道风刃从他身后划过,轻而易举地割开了野兽的脖子,腥臭的血液差点喷到伊斯的脚上。 他并没有收回剑。 回身看过去,黑翳的影子在异星的风沙里飘着,像荒地上的一抹孤魂。流过夜空的光在他的独眼里印出一个小小的光点,快要熄灭的蜡烛般奄奄地摇动。 想要冷硬起来的心,不争气地又软了下去。 野兽的尸体漂浮起来,随着默默转身的黑翳一起漂向洞穴。伊斯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收了剑,慢慢跟上。 不管对方到底是为什么救他,重要的是,他现在需要养伤——他可一点也不想莫名其妙地死在这里。 再一次回到洞穴,没人再开口。他们沉默地合作,一个人切,一个人边烤边吃,吃饱就睡,完全不担心另一个人会趁机对他怎样,或悄悄地消失无踪,让他再追上不知多久。 ……反正,担心了也没什么用。他才懒得在无用的事情上花费力气。 然而他醒过来好几次,每一次都能看见坐在火堆边的黑袍法师——他好像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伊斯扔过去一块碎石,想要确定那是个活人,而不是留在那里欺骗他的幻影。 石头停留在半空,失去方向的甲虫般左右晃了晃,才啪一声掉到地面。 不知道为什么,伊斯忍不住就笑了一声。 不是讽刺,也不是别的什么,就是……很单纯地,突然有那么一点点高兴。 尤其是在看见黑翳脸上真切的茫然时。 他憋着笑扭过脸,再一次睡了过去。 可他的伤口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好转,反而隐隐开始腐烂发臭。 看着自己烂掉的感觉实在糟糕之极。伊斯试图用剑削掉那一层开始腐烂的血肉,却被黑翳所阻止。 “没有用的。”他说,“那力量已经侵蚀了你的身体,如果你不是一条龙……还拥有永恒之火,你现在已经变成了一滩烂肉。” 伊斯恶心地皱起了眉——这还真是列乌斯能使出来的招数! 他瞪着自己的伤口,想着有什么办法可以对抗这种带来衰败与腐朽的力量。黑翳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你可以……离开这里的。” 伊斯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以为我没想过吗?” 即使会失去一个机会,他也没想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如果可以离开,他当然会找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养伤。即使不去找安克兰帮忙,他也可以回到自己的时间线,如果阿尔茜给的治疗药水有那么一点效果,那牧师们应该也有办法治好他的伤口…… 可他没法离开了。 是他不够小心。在与列乌斯战斗的时候,那枚能打开时空通道的戒指被黑火所破坏,而列乌斯砍下的这一剑,又封住了他的魔法之力。他甚至都没法进入“花园”,也无法打开通往远志谷的传送阵。在生命力被缓缓吞噬的现在,连这个星球恶劣的天气他都渐渐无法承受,弱弱地开始发烧。 他倒是还能联系上安克兰……但如果还有其他办法,他可不想让那个家伙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 以及,如果黑翳还没有离开,他也不想离开。 说不定……他还有那么一点点机会? “……我已经失去了治疗之力。”黑翳看着他,似乎想要确认什么,“我救不了你。” “我知道啊。”伊斯不耐烦地翻了更大的一个白眼。 即使这家伙明明白白地承认了他想让他死在列乌斯手里,他依然莫名地笃定,如果能救他,他不会不救。 哪怕他真想让他死,也绝不会就这样看着他缓慢地死去——这种变态的兴趣,埃德就算再疯也不会有。 他的想法就这么简单,但他不知道黑翳是不是自己多想了什么,那只暗沉沉的蓝眼睛里,仿佛有一点微弱的光亮了起来。 “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他说。 ------------ 黑翳(12) 伊斯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下一句。 “……所以?”他问:“到底什么办法?” 他真的没什么精力猜来猜去,或者玩什么言辞上的游戏。 “时间之力。”黑翳回答他,“治疗术,是让人体迅速修复受到的伤害,让人自身的生机在短暂的时间里爆发出来,某种意义上,其实是将你身体某些部分的时间加快了许多倍。但当人体受到无法自愈的伤害……在很久之前,还有一种法术,是让身体的时间倒流,回复到没有受伤的时候——这种法术,并非只有牧师才能施放。” 两种法术听起来似乎没有很大的差别,但后者其实比前者要困难和危险得多,也容易造成各种意外。有人的身体因此而扭曲变形,有人的记忆出了问题,整个人变得疯疯癫癫,最严重的情况下,它甚至能让被治疗者的身体整个儿化为乌有,就像没有出生过一样。 因此,这种法术诞生不久就很快被封禁,法师们也终于放弃了“觊觎神力”,不再试图掌握治疗类的法术。 此时听黑翳提起,伊斯居然也能隐约想起这个禁术。 “你学会了这个?”他问。 “我重新创造了这个。”黑翳回答。 伊斯点点头,并不觉得奇怪。他曾经亲眼看着伊斯修复了快要碎裂崩塌的克利瑟斯堡……那事实上也是一种回溯时间的法术。那时他还担心会因此而对埃德有所影响,不过换成黑翳……这家伙完全是债多不愁嘛。 “那就试试。”他说。 或许是他的语气太过轻松随意,黑翳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上一次我尝试这个法术的时候,”他诚实地表示,“结果并不怎么好。虽然我又一次地改进了它,但是……” 改进之后的法术,伊斯算是第一个“试验品”。毕竟,他还没有丧心病狂到随便打伤一个人,然后拖过来做试验的地步。 “哦。”伊斯说,想了想,谨慎地多问了一句:“所以你有多少把握?” “……一半。” ——那完全可以试一试嘛! 他用神情表达了他的态度,而黑翳明明看懂了,却依然迟疑。 “你……就这么相信我吗?”他低声问道。 伊斯不知道他所说的是哪种“相信”,干脆一起回答了他:“我相信你法术上的天赋。以及……你是觉得我应该担心你会趁机对我做点什么吗?可我现在这样,即使我不答应,你不也是一样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吗?我实在想不出你拐上这么大一个弯来‘欺骗’我的理由。就算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埃德……应该也没有这么无聊才对。” 黑翳怔了怔,片刻之后,一丝微弱的笑意在他唇边若有若无地晃了晃。 “那就,”他说,“试一试。” . 真正要开始施法的时候,伊斯又有点紧张起来。 “你,”他警惕地确认:“不会故意让我变成小孩子吧?” 他曾经变回了小孩子还变不回去,就真的被他的朋友们当成小孩子抱过来抱过去……那简直是他一生的耻辱和阴影。 久远的记忆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黑翳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你最该担心的可不是这个。”他说,“需要我告诉你上一个试验品变成了什么样子吗?” “……还是不了吧。”伊斯说。 黑翳的左手缩了缩。长袖的遮掩之下,手臂上残存的血肉微微蠕动着,在被烧到半焦和恢复鲜嫩之间反复——在两种不同的力量之间反复,那种痛苦让习惯了疼痛的他,都不得不屏蔽掉手臂的知觉。 他也并不想让伊斯看到如此不堪的东西。 他低声念出咒语。 已经有许多年,他不曾在施法时念诵。他也不需要太多的动作和材料,他的血脉……他失去的故土残存的力量,和他这些年来一点点吸收的力量,让他强大到动一动念头,就能完成许多复杂的法术。 他其实……根本用不着与伊斯近身战斗。 那些混乱的情绪都被他摒除在外。他将右手覆盖在伊斯的伤口之上,感觉着流动于体内的力量每一点细微的变化。 他甚至不敢使用他刚刚得到的锚石的力量,那东西他尚未能完全掌握。 伊斯最近其实已经痛得有点麻木,但当伤口缓慢地收缩,那种尖锐的刺痛还是让他差点跳了起来,不得不伸出能动的那只手,死死抓住身后所靠的岩石。 ——还好他现在的力气没那么大。 他苦中作乐地想着。 而在失去意识之前,这也是他脑子里最后的念头。 . 醒来时第一眼所看到的东西,相当影响人的心情。 伊斯睁开眼睛的时候,天空里光与影所奏出的辉煌乐章正是激昂之时,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笔,用各种颜色的发光颜料在夜空上涂涂抹抹,挥洒出一幅变幻不定又璀璨夺目的巨大画卷。 温度很低,但对正浑身发热的伊斯来说堪称清凉宜人,原本沉重而疼痛的身体也轻得像是要飘上天空。即使脑子里空空荡荡,有一瞬甚至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他也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惬意的叹息。 然后所有的记忆才开始急哄哄地往他脑子里挤。 在他试图将它们排好队的时候,一道黑色的身影向他微微倾过身来,斗篷之下,一只独眼仿佛深黑的宝石,闪动着隐隐的光芒。 “你……觉得怎么样?”他问他,微僵的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伊斯花了一点时间才想起他到底是谁,他又为什么会躺在这里。 ——不,他其实不知道为什么黑翳要把他搬出洞穴。 “我们为什么在这里?”他想到什么就问什么,“你把那个洞弄塌了吗?” 正在慢慢恢复、有些迟钝的感知,让他突然抽了抽鼻子:“这什么味道?” 焦臭难闻,像放烂了之后又烤成了焦炭的肉。 黑翳又僵了一下。 “我……”他说,“不太擅长烤肉。” 伊斯不可思议地瞪着他——这人难道是把所有的肉都烤坏了,然后薰得连他自己都没法儿再洞里待下去吗? 一个能掌握最精细复杂的魔法的人,不会最简单的烤肉。 虽然也不是不能理解,但真的有点好笑。 他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控制不住地越笑越大声,笑得浑身发抖。 黑翳紧绷的嘴角一点点放松下来。 “看来你恢复得不错。”他说。 “是不错。”伊斯满意地检查着自己毫无无伤的身体,“但还是建议你尽量少用这个法术……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我这么强悍的身体。” 不止是身体,他的灵魂之境里也曾天翻地覆,像煮着一锅粘稠的什锦肉菜汤,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情感,都胡乱地搅在一起。而他就像其中一颗小小的肉丸,身不由己地浮浮沉沉,弹弹跳跳。 如果不是永恒之火的火焰温柔地包围了他,他就算不会变成个傻瓜,多少也会记忆混乱好一阵儿。 黑翳没说什么——他原本也不会轻易使用这个法术。 “我睡了多久?”伊斯一边从地上爬起来一边问,完全无视了他并不是睡过去而是晕过去的事实。 “这个星球的十七个昼夜。”黑翳回答。 伊斯呆了一下。 “……这个星球的昼夜很短吧?”他问。 “与……你所熟悉的世界相比,还要长一点。” “……” 难怪他觉得浑身发软,不渴但简直饿到心慌。 “我去打个猎。”他说。 雪白的双翼在夜幕中展开,像是莹莹地发着光,巨龙难掩兴奋地低吼一声,冲上天空。 冰冷的夜风水一般从光滑的鳞片上快速流过,分明是熟悉的感觉,却让冰龙忍不住在半空里连翻了几翻。 它莫名地觉得,它好像又变年轻了一点……虽然它原本就很年轻,甚至只能算“年幼”。 不知道黑翳到底把它的身体“倒回”到了什么时间,它隐约觉得自己小了一圈,但它的记忆还在,完完整整,它这些年所学到的一切战斗技巧也还在……那可能“丢失”的几年,对一条龙来说完全不重要。 它很快就找到了猎物,但这个星球的动物,除了外皮都坚硬如岩石,肉也格外地腥臭,即使饿得厉害,巨龙也没法儿生吞下这么难吃的东西。 它把那只野兽提回去,黑翳也已经非常有默契地点燃了篝火。在伊斯变回人形边烤边吃的时候,法师又默默地离开,带回了更多的猎物和水。 终于吃饱喝足之后,伊斯满足地瘫回了地上。 这一次,两人之间长久的沉默不再有莫名的尴尬和驱之不散的紧张。他们一坐一躺,安静地仰望着天空,不知过了多久,黑翳突然开口。 “娜里亚……”他声音艰涩,“她过得好吗?” ------------ 黑翳(13完) “挺好的。”伊斯回答,“你知道,她一直都很坚强,即使埃德不在她身边,她也会让自己过得好好的……何况,她还有威利。” “威利?”黑翳低声重复这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心中瞬间升起莫名的敌意。 “……她跟埃德的儿子。” 说出这句话的伊斯感觉到奇怪的尴尬和错乱。 短暂的沉默,仿佛时间被冻结。 在努力消化了这个让他心情复杂的消息之后,黑翳才问道:“他为什么不在她身边?” “……因为他扰乱了时间的运行,所以不得不付出代价。”伊斯回答,“他现在……是个执行者。” “而他就这么逆来顺受地认了吗?”黑翳冷笑,“他扔下了她……该他付出的代价,为什么要让她承担!” 伊斯看着突然愤怒起来的法师,有些无奈:“不然你要他怎么办?在他知道自己的结局时故意推开娜里亚,宁可让她伤心也不让她陷在长久的等待里……还是像你一样,为了得到一个对所有人来说都完美的结果,放弃我们好不容易得到的胜利,继续一次又一次地‘重新来过’?即使知道那可能会导致更糟的、再也无法挽回的结局,也要赌那不知多少分之一的可能?” 摇动的火光里,法师的睫毛微微颤动着,沉默地垂下了视线。 伊斯觉得他应该听懂了。他并不擅长说服他人——用冰刃和利爪“说服”除外。他只希望他能明白,所求越多,需要付出的就越多……无论那代价是由他自己,还是其他人来承担,他所做的,都已经超过了界限。 “如果换成是你,”黑翳突然开口,轻声问他,“你会放弃吗?” 伊斯张了张嘴,一时竟无法回答。 他是条龙……他是条斯科特·克利瑟斯养大的龙,他贪婪又固执,如果换成是他,除非他死,否则他绝不可能放弃。 即使会毁掉一切又怎样?反正他已经失去了一切。 他甚至可能比眼前的人还要疯狂。 “你想让我放弃,因为我的行为会伤害你所守护的世界,可我……”法师的声音低下去,渺渺地散在风沙里:“我已经一无所有。” 让他坚持到现在的,已经不是希望,而是绝望。 “可你真觉得你有成功的可能吗?”伊斯忍不住叹气,“你应该知道,你所求的东西,不可能是没有代价的吧?” “如果我能完完全全地掌握‘时间’,”黑翳抬头看他,深蓝的独眼里闪着比漫天流光还要明亮的火焰:“我就能让一切按我的心意重来。如果是古神创造了时间……为什么我就不能?而如果我能重新创造时间,我曾经造成的一切伤害,也会不复存在。” ……这大概算是真正的“胆大包天”。 就算是伊斯也不禁为之惊叹……但他觉得其中似乎有另一个问题。 “可是,”他问,“到那时,你所创造的时间里的埃德和娜里亚……以及伊斯,真的还是你想要挽回的‘过去’吗?” 黑翳怔怔地看着他,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他也曾经这样问过自己,却不敢给自己答案。 如果不是,那他所有的努力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如果他只是想要一个“好的结局”,无论那结局里有没有他……那么,他想要的,分明已经在他眼前。 眼前这个金发的年轻人……这条独一无二的冰龙,简单,直率,愿意付出信任,会为他人着想,缀着碎金的浅蓝眼眸明亮又清澈,连那一点天生的骄傲和任性里都没有半分戾气与阴影——一个一直被好好爱着长大的人……一条一直被好好爱着长大的龙,才会长成这样的性格。 曾经,在他最美好的梦里,都不曾有过如此美好的伊斯·克利瑟斯。 “……可以告诉我更多吗?”他低声问,“更多……你们所经历的。” . 伊斯讲了一整晚的故事,并且努力在他干巴巴的叙述里加入一点生动的、有趣的东西——给娜娜讲故事的时候他都没这么努力过。 他甚至因此而想起一些早就忘掉的记忆,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比如他们第一次去“冒险”时,埃德兴致勃勃地显摆他从父亲的收藏里偷出的精灵武器的样子,想起娜里亚没什么威力却似模似样的挥剑,想起他们回家时黑着脸堵在门口的艾伦…… “……艾伦死了。”他告诉黑翳,“就像凯勒布瑞恩所说的那样,活到两鬓苍苍,寿终正寝。” 他很想他……他也很想斯科特,他多希望他能真实地存在于他身边,而不只是与永恒之火融合的一点灵魂的碎片…… 他终究学会了接受“失去”。但那也是因为,他得到的远比失去的要多。 他越来越不知道该如何说服黑翳。那么,他还是得“抓捕”他吗?…… 他等着黑翳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一次,他不会再急着追上去,他需要花点时间好好地想一想……或者回去拐弯抹角地向泰丝他们求教一番说服别人的方法。 但黑翳一直没有离开。 “我需要确定法术没有什么遗留的问题。”他说。 而伊斯当然也不想几天之后突然变成个婴儿什么的。 于是他们在这颗荒凉的星球上待了好几天,彼此之间的相处虽然不像最初那样僵硬,却也没有太多的话可说。 伊斯本身就不多话,而这个“埃德”,可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啰啰嗦嗦的家伙。 当伊斯终于再也无法忍受这个星球糟糕的食物,他也意识到,黑翳留下的理由,并不只是为了得到一个实验的结果。 “你不想再逃了吗?”他问他。 “……你并不是执行者吧?”黑翳反问他。 伊斯点头:“我跟安克兰做了个交易。” 黑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们多少交流了一些信息。有趣的是,不管在哪一个时间线上,安克兰最终都成为了时间的管理者。 而当他成为管理者,无数的时间里,也就只剩了一个安克兰。 关于时间的各种悖论依然让伊斯头晕脑胀,难以理解,但更让他难以理解的是黑翳。 “那就,带我回去吧。”他说。 至少现在,他的确是不想再逃了。 到了这种时候,反而是伊斯忍不住要提醒他:“虽然我不知道他们会把你关在什么地方,但那必然不是那么容易逃出来的……他们甚至会干脆杀了你也说不定。” “他们不会。”黑翳对此倒是十分笃定,“让我活着的价值比让我活着的危险更高,而让我死掉的危险并不比让我活着的危险更低。” 伊斯嘴角微抽。 但如果黑翳如此决定的话,他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联系上了安克兰,却并没有把那个能够抑制魔法之力的金属环套在黑翳的脖子上。 如果他后悔了……说不定还有逃走的机会。 接到消息的安克兰来得很快,对伊斯能够成功完成他的任务,似乎也并不意外。 他打开另一道门,黑翳什么也没问,从容地走了过去,走到门边时脚步微顿,却终究没有回头。 他一步跨了进去。 那单薄的黑色身影消失时,伊斯的心也仿佛随之一空。 他从未想过他的任务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一点说不出的怅然渐渐涨满整个胸腔。 “……你没打算杀了他吧?”他不由自主地向安克兰确认。 “如果事情可以如此简单地解决的话,我倒是想。”安克兰回答,“可他与许多条时间线都有着相当复杂的关系,直接切断的话,麻烦并不比他能惹出来的麻烦小。比如,我并不能确定,你所在的时间线,是不是他在拥有足够的力量之后重新创造出来的一条,如果我杀了现在的他,你,以及你的世界,都会彻底消失。同样会消失的还有埃德……而他所完成的那些任务,也会变回没有完成的状态。” 伊斯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能找回自己的声音:“……这种事情,你难道不该早点告诉我吗?!” 如果他没有发现那是谁……如果他不下心弄死了黑翳…… “如果我告诉了你,你可能因此而顾虑重重,不小心死在他手上,然后,因为你的死亡,他也很可能会有所改变,最终导致他并没有创造出那条时间线……你和你的世界,依然会不复存在。”安克兰说。 伊斯哑口无言。 “很有趣,是吗?”安克兰向他微笑,“无数个时间线里有无数个你,他们既是同一个,又不是同一个,彼此独立,又彼此影响。一点小小的改变会造成无数难以预料的变化,或许只是影响了一朵花开的时间,又或者会创造无数世界,毁灭无数世界……如果将空间视为画纸,‘时间’才是涂抹出所有色彩的那只笔。” 伊斯一点也不觉得有趣,只觉得头疼。 他把他那被无数个无数充满的脑子清空一点,向安克兰讨要他的报酬,而安克兰告诉他:“等埃德完成他手上的任务。” “那不会需要花上五十年吧?”伊斯警惕地问。 “这就要看埃德自己了。”安克兰气定神闲,让伊斯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又被骗了。 “你就不能让完成任务的他回到这个时间吗?”他问,“比如,就现在?” “完成任务的执行者会回到原点,”心情不错的安克兰耐心地解释,“你去过那里……在那里,某种意义上,时间是静止不动的,但是,当他们离开原点,去往某条时间线时,却也需要遵循一定的规则。” “……能不能说得简单一点?” “……等着吧,不会太久的——或许还会有点惊喜也说不定。” “……” 伊斯衷心希望,他所说的“惊喜”,不会变成惊吓。 ------------ 界限 上(1) “请走这边。” 身着制服的年轻人笑容灿烂,声音清朗,流畅的布瑞坦语全无口音:“餐厅已经为各位准备好了午餐,除了燿星的特色风味,也有花湾城的传统美食……” 伊斯远远听见声音,立刻拐了个大弯,从岔路快速溜走。 船上有客人——来自花湾城的商会成员,受邀来与独角兽号确认接下来几年的合作计划,顺便参观一下这条大名鼎鼎的星际帆船。 他们来的时候伊斯刚回到船上,正好撞到,想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地逃走时被伯特伦眼疾手快地拖过去对客人表示了“热烈”的欢迎。 毕竟,作为这条船的半个主人,见到客人掉头就跑显然不是正确的待客之道。 伊斯勉为其难地营业了一小会儿,接下来可不打算再跟那些笑纹里都透着算计的商人们打交道。 察觉到离餐厅越来越远,娜娜拍着他的手臂表示不满:“饿!” 伊斯没好气地伸手捏住她的嘴。 他也很饿!只想大吃一顿然后瘫在床上睡个天昏地暗——他身上的伤是治好了,但整条龙疲惫无比,也不知道是因为黑翳的法术,还是因为安克兰压缩时间,把他送回了他离开独角兽号不到半个月的时间点上。 这样挺好,时间再长,泰丝他们就要开始担心了,但过大的时间差让他很有几分混乱,脑子里浑浑噩噩,活像一坨干到搅不动的土豆泥。 眼看前面走过来一个熟人,他厚起脸皮请求帮助:“艾莉克多!……能叫人帮我拿点吃的去我房间吗?越多越好……要肉,很多肉。” 娜娜连连点头:“很多肉!” 总是冷着脸的精灵驾驶员嘴角控制不住地微微一翘,点头。 伊斯放心地抱着小龙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艾莉克多并没有找其他人帮忙——反正她也闲着。 她直接在后厨打包了足够十来个人吃的各种肉,又特地挑了一堆娜娜爱吃的水果,推着一辆小车离开,抄近路送去给伊斯。 正是午餐时间,通道里没什么人,让拐角处突然出现的布瑞坦人显得分外醒目。 “……先生。”往后看了一眼,发现确实没有其他人来处理这个问题,不爱说话的精灵只好礼貌地开口问道:“您是迷路了吗?” “是的,是的!”东张西望的中年布瑞坦人看起来大大地松了一口,“我只是停下来欣赏了一下船上的装饰花纹,就跟大家走散了……你知道去餐厅怎么走吗?” 艾莉克多为他指了路,看着他脚步匆匆的背影,眉头却不自觉地皱起。 有点奇怪……独角兽号已经接待过许多客人,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疏漏。 这船上,客人们可不是什么地方都能随便乱跑的。 而那位客人刚才看她时的眼神——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她把小车拉到墙边,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但没走出多远,便听见一声低低的惊呼。 她加快脚步,向左拐过一个弯,便看见刚才那位客人倒在了地上,而在他身边,一位年轻的船员半跪下去,有些惊慌地呼唤着:“先生?先生!” 看见艾莉克多跑过来,他赶紧向她解释:“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突然就倒下去了!” 精灵俯身探向布瑞坦人的颈部。男人双目紧闭,脸色也很难看,感觉到的脉搏平稳却微弱,仿佛濒死的老人。 ……也不排除突发疾病的可能。 她打开传音石联系医务室,然后又告知了大副詹西。 因为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她将更简单的任务交给了那位不安地守在一边的年轻船员,让他帮忙将那一车吃的给伊斯送过去。 船员如释重负地点着头跑开,推着车走出一段距离之后,脚步却越来越慢,直至停止。 握在扶手上的手指一点点松开,他脸上的神情也一点点淡下去,变得空洞茫然。 “斯万!”远远的,一群走过的船员里有人高声叫出他的名字,“你在那儿干嘛呢?” 年轻的船员抬起头,脸上是同伴们熟悉的、有点傻乎乎的笑容,只是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僵硬。 他推着车追上了同伴,不好意思地小声请求:“能帮我个忙吗?……我肚子有点痛……” 装满食物的小车又一次被转手,被叫做斯万的年轻船员转身走进了另一条通道,迈出的脚步沉稳又规律,连敲在地上的每一记声响都似乎没有丝毫区别。 他快速地穿过几条通道,在接近动力室的时候,却突然踉跄了一下,眼角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显出一丝怪异的狰狞。 “你怎么啦?”一个有些缺乏起伏,听起来却又奇怪地情绪生动的机械声从不远处传过来。 船员猛地扭头,看着一个型号颇老的机器人摇摇晃晃地走近。 它腿很短,但脚步轻快,虽然总像是下一刻就会把自己绊倒的样子,却又奇迹般地保持着完美的平衡,哒哒哒地很快就走到了他面前。 “你……”它抬头,又突然顿住,猛地朝后跳出了老远。 “你是谁?!”它叫起来,“……敌袭!敌袭!” 它发出尖锐的警报声,同时也转身逃得飞快。 年轻的船员甚至都还没有反应过来,距离最近的动力室里已经有人跑了出来。 “怎么回事!” 泰瑞一只手里还拿着工具,看见外面的情形,微微一怔——敌人在哪里? 躲得远远的机器人抬手指向船员:“他不是斯万!” 船员抬起头,一脸无辜和茫然:“这是怎么……” 他连话都没说完,就被泰瑞毫不迟疑的一发飞弹轰倒在地,动弹不得。 船员的脸扭曲了一下,眼中微光一闪,收缩的瞳孔忽地扩散开来。 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但他还有别的机会。 看不见的微粒从船员的后脑窜了出来,直扑向小小的机器人。 机器人发出的尖叫震动着整个通道,让泰瑞都忍不住想要捂住耳朵:“又怎么啦!” “它想控制我!”达里埃尔不可思议地挥舞着双手,感觉受到了巨大的侮辱:“它居然觉得它能控制我!这个……这个……不自量力的坏东西!” 虽然网上得多,但实际使用的机会几乎没有——它骂人的词汇并不怎么丰富。 泰瑞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 “抓住他……它!不管是什么,抓住!”他叫道。 “呃,”达里埃尔呆了呆,“可它散掉了……好弱啊。” 这会儿已经有其他人赶了过来,对着眼前这一幕,不禁面面相觑。 泰瑞正想着要如何解释,达里埃尔过来扫了扫晕倒在地的年轻船员,立刻又有所发现。 “他后脑被植入了一个小东西。”它说,然后又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斯万的意识还在。” 泰瑞仔细查看斯万的后脑,好一会儿才找到了一个极小的红点。 “……先送医务室吧。”他说。 . 被植入船员后脑的东西只有针尖大小,而且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制成,船上的仪器根本探测不出来。 但没有人怀疑达里埃尔的能力——它已经无数次地证明过自己。 最终,在它的指引之下,他们终于成功地把那个小东西弄了出来。 而医务室里另一位昏迷不醒的患者,那位突然晕倒的布瑞坦人,也终于被找到了“病因”。 他的后脑被植入了同样的东西,而且恐怕已经有一段时间,连那点细微的伤口都已经消失不见。 斯万很快就醒了过来。他甚至记得在与那个布瑞坦人擦肩而过时感觉到后脑有一瞬针刺般的疼痛,也能回忆起意识被压制、身体被操纵时那种难以形容的恐惧和愤怒。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忍不住后怕。 闻讯而来的伊斯和泰瑞交换了一个眼神,而艾莉克多显然也已经想到了。 这种转移意识的方式,像极了他们在梅夫瑞遇到的那位冒牌国王,机器人兰迪27号所使用的方式。 起初他们对此并没有多少了解,还是伊斯又一次在沃图星遇到兰迪27号,才知道他们的“意识”必须得有一个承载的仪器,并不能像伊斯和娜娜那样,能以另一种形式独立存在。 但是,兰迪27号和他的追随者们所选择的躯壳,其实本身就是空壳,对他们来说,就跟把一个机器人的数据输入另一个机器人的身体里差不多。而此刻他们所面对的这种技术,又更加先进——毕竟人类本身复杂的灵魂并不那么容易被压制,而他们自然进化而成的神经系统也不那么容易被控制。 斯万就反抗过,也正因为他的反抗,让对精神力的波动特别敏感的达里埃尔迅速地发现了问题。 这技术或许还不是很成熟,却也已经足够可怕。 而现在的问题是,这又是谁想找他们的麻烦? ------------ 界限 上(2) 在伯特伦与花湾城的客人们说明情况的时候,伊斯试着联系了一下兰迪27号,但并没有成功。 对方的通讯器根本就没有打开。 他在沃图星时与机器人交换了联系方式,但他在沃图星的遭遇,以及与机器人,甚至阿米斯特的合作,并没有对外透露,甚至独角兽号上都没有太多人知道。尽管他们所遇到的瓦提埃和兰迪27号并不像大部分人所以为的那样想要“征服整个星域”,但对机器人的忌惮和恐惧,自风临城大爆炸之后就深入人心,也难以消除。 让外人知道独角兽号与机器人有如此堪称“友好”的联系,会惹来许多麻烦。 但他们并没有隐瞒在梅夫瑞发生的事,有维维尔那位新上任的年轻国王现身说法,关于机器人能够将自己的意识转移到其他躯壳中的事,其实早已经传开,却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毕竟这事儿听起来更像是诡异的民间传说,而且结局事实上又并没有谁受到真正的伤害。 大概,除了那位从来没有得到过应得的父爱的小公主。 很多人无法理解机器人做这种事有什么意义,因而对事情的真实性也十分怀疑,自然也就不会有太多的警惕。 但这一次,事情落在了自己身上,布瑞坦人就显得积极多了。除了让人详细调查那位依然昏迷不醒的商人最近的行踪之外,他们也迅速把消息递到了曼宁帝国高层。 伯特伦也同时发去了消息,很快,一直负责双方联络的摩拉娜就赶到了独角兽号。 此时那位布瑞坦商人已经在牧师的治疗下醒来,但他的大脑受到了影响,记忆破碎不全,虽然不至于变成个傻子,也没办法给他们更多的线索。 而从他的背景和经历判断,他也实在没有跟机器人合作的必要——他多半只是倒霉地被挑中为一个借用的“壳”而已。 谨慎起见,船上所有人都经过了检查,确保没有人脑子里还有那种被植入的小玩意儿。而泰瑞在研究了那小得几乎看不到的芯片之后,则叹为观止。 “这东西真的很厉害。”他说,“只要被激活,它能迅速压制和接替人的大脑的几乎所有功能……燿星的亡灵法师们花了千百年也没能做到的,这东西的发明者做到了。只不过,以它储存的能量,能够使用的时间并不很长……但再大一点,又很难如此不被察觉地迅速植入……我怀疑这东西他们会有许多不同的型号,以对应不同的情况。” 他甚至忍不住向伊斯打听更多关于兰迪27号的事,一副很想与对方好好交流一番的样子。 不止是伊斯,独角兽号上的知情者,都并不认为这件事是兰迪27号策划的。 正如泰丝所说,就凭它帮过伊斯和娜娜,想要了解更多独角兽号的秘密,实在用不着这种方式。保持良好的关系,徐徐图之,绝对是更好的方法。 那个机器人可一点也不蠢,甚至相当擅长审时度势……而且看不出有什么太大的野心。 但摩拉娜并不这么认为,即使是在伊斯表示了对机器人相当不错的观感之后,她也只是摇头。 “我大概明白你们的意思。”她说,“你们原本就不是敌人,在接触中也没有受到它们的伤害,能够保持客观是很正常的事,甚至不算错……但我不觉得机器人就不会撒谎。尤其是,它们已经拥有了自己的意识……‘自由的灵魂’一旦诞生,也就拥有了‘说谎’的能力。” 伊斯点头承认这一点。他依然相信自己的直觉,但也并不反对摩拉娜的怀疑。 他们会共同调查这件事,两种不同的想法可能会互相冲突,却也有可能会互补。有伯特伦在,伊斯并不担心情况会发展为前者。 在伯特伦开始与摩拉娜商议具体的行动时,伊斯很快就开始走神。 因为没有时间休息,连艾莉克多特意为他打包的食物都只吃掉了一小半,他现在累得几乎能睁着眼睛睡着。在他努力避免自己当场打瞌睡但并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成功的时候,坐在另一边的阿尔茜捏了捏耳边的传音石,低声说了几句话,神情渐渐变得有些微妙。 . 小铃铛欢快地冲入星空之中。 但“欢快”只是魏特上一刻的美好希望,下一刻,他便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猛地拉起操纵杆,与一片不知什么飞船的残骸擦肩而过。 小铃铛的外壳都冒出了火星,魏特吓出一身的冷汗,前后左右却还有更多的飞船碎片撞来撞去,有些甚至还在爆炸。 但有了准备之后,像小铃铛这样小巧的飞船,在无数碎片之间找到一条路,倒也不是那么难。 虽然如此,魏特也难免骂骂咧咧。 超光速飞行偶尔会发生这种情况——脱离光速时你无法判断前方是不是有什么障碍。但星海浩瀚,如此倒霉的飞船算起来并不是很多,尤其他脱离光速的地点还是已知的“安全地带”。 “有谁在卡瑞基附近干了一架吗?” 赏金猎人打开协会的内部通讯,向同伴们打听消息:“这里炸了好多船,简直像个垃圾场!” “没听说啊,什么情况?” “我不知道卡瑞基那里发生了什么,但是我想说,就几天前,我在契亚那儿亲眼看见了一场大战!我觉得新布瑞坦就要跟加德莱特打起来了!” “是哪只倒霉的船队被星际海盗盯上了吧?” “呃,我感觉里面没货船,都是小型战斗机。” “哪有什么船队会从卡瑞基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过……” “又是哪个大家族的内斗也说不定!” 同伴们七嘴八舌,吵吵嚷嚷。即使并没有从其中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魏特也很享受这份热闹,还时不时地插上一嘴。 脱离危险区域之后,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徘徊在附近,想看看有什么便宜可占。 听起来好像捡垃圾……但他的养父也常干这种事,就是在碰到飞船残骸的时候,凑上去看看还有什么零件儿可以拆下来卖的。 这并不丢脸,星域里甚至有人专门干这个。魏特就近观察了一下,觉得这些飞船都还挺新的,有两条损毁得也不是很厉害,说不定能弄到点儿值钱的东西! 他绕了几圈,在确定残骸里都没什么动静之后,小心翼翼地驾驶着小铃铛钻了进去。 漂浮的残骸并没有停止运动,也很难判断它们会撞向哪里。魏特好不容易才靠近了他看中的目标,正想换上防护服过去看看,小铃铛尾部就传来一阵震动。 它被什么东西砸中了。 赏金猎人低骂一声,赶紧换好衣服钻出去,认真考虑着要不要给自己买个维修机器人。 作为一个一直在星海之中面对各种危险的、风一样的男人,装备还是挺重要的。 然后他就发现,他的飞船尾巴上挂了……半个机器人。 大概是撞击时卡在了哪里,机器人一条腿连在小铃铛上,随着飞船轻微的震动,一下一下地轻敲着外壳。 魏特没见过这种型号的机器人,但那银灰色的金属身躯看起来就很高档,虽然没了头,甚至连身体都没了一小半,依然能给人一种“值钱!”的感觉。 这样撞上门来的好处,魏特当然是毫不客气地笑纳了。 把机器人塞进飞船小得可怜的货舱之后,他又从另两条还算完整的飞船上拆了不少小玩意儿,全都卖出去的话,能买一个很不错的维修机器人了呢! 忙着搜罗好东西的时候他好奇地看了一眼,驾驶飞船的是布瑞坦人,被炸开的碎片削掉了半个头。到处都找不到任何标记,完全看不出是哪一方的人。 也许真是什么大家族的内斗吧。 他喜滋滋地哼着歌儿离开,向同伴们询问着附近有没有什么靠谱的交易点,准备先去卖了东西再来完成这一次的任务。 这次他受托寻找一种珍稀的植物,卡瑞基只是其中的一个目的地,反正任务的时限挺长,他一点儿也不用急。 他确定了交易点,再一次进入光速,飞了没多久,货舱里哗啦啦一阵乱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魏特赶紧去检查。要是摔坏了什么就不好了! 然而货舱门一打开,便有一只手直直地向他伸了过来。 魏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抬手就是一枪,正中对方胸口。 然后他才发现,这个突然出现的“敌人”,居然是那个破破烂烂的机器人! 中枪的机器人踉跄着向后倒去,栽进一堆乱七八糟的零件里,却还是顽强地高举着唯一剩下的一只手,细长的手指动来动去,像是努力想要“说”点什么。 这一幕诡异又恐怖,魏特打个哆嗦,毫不客气地想要补上一枪,一时却不知道该打那里。 这个机器人已经连头都没了,胸口也破了个洞,怎么还能动! 他寻找着对方的要害,却看见一个小小的、熟悉的东西,从机器人破开的胸腔里滚了出来。 ——那是独角兽号特有的通讯器。 ------------ 界限 上(3) “所以他联系了我。” 阿尔茜告诉伯特伦。 赏金猎人知道,这种通讯器并不会轻易给人,无论那机器人是从别人手上拿到的,还是用其他方式得到的,这种仅能用来与独角兽号联系的通讯器,都让他意识到,事情恐怕不那么简单……而且有可能与独角兽号有关。 作为独角兽号的朋友,这种事当然要谨慎处理,即使会因此损失一些财物,他也没有丝毫犹豫。 刚与摩拉娜谈好了合作的伯特伦忍不住咧了咧嘴。跟阿尔茜一样,从魏特的描述,他大概能猜到那个机器人是谁……而这件事,不能瞒着摩拉娜。 成功的合作需要诚意和相互之间的信任,即便是没有恶意的隐瞒也会破坏许多东西。 “派条船去把机器人接回来吧。”他说,“另外派人去查探一下魏特所说的那片战场,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 得到消息,因为手上没什么急事,魏特干脆直接飞到了独角兽号上。 “有个小问题。”他有点尴尬地告诉前来迎接他的阿尔茜和泰丝他们,“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给了它一枪……它原本还能动一动的,现在完全不动了。” 泰丝看一眼损坏严重的机器人,抽了口气:“……都变成这样,即使能修好,还……会是原本的那个机器人吗?” “如果大脑芯片没有……”泰瑞开口,又停下——可怜的瓦提埃,根本已经连头都没有了。机器人的大脑芯片基本也都装在头部,一旦没了头,差不多也就算死透了。瓦提埃之所以还能动一动,大概是中枢系统的反应还没有停止……就像没了头的鱼一样?? “我其实回去找了找,”魏特摸摸自己的头,“但没找到它的头……看你们的人能不能找到吧。” 当他们把机器人送到维修室,另一队的消息也已经传了回来。 魏特所说的地方,已经被又一次巨大的爆炸,彻彻底底地破坏了。剩下的残骸都被炸得稀碎,或崩得老远,根本拼不回什么有用的线索。 赏金猎人不自觉地张大嘴。 “……我是不是逃过了一劫?”他捂着胸口,心有余悸。 泰丝点头,祝贺他:“幸运的你!” 魏特便又忍不住得意地笑了起来。 . 独角兽号对机器人已经有一些研究,但像瓦提埃这种不知改造过多少次的机器人,就连曼宁帝国那边的技术人员都没有把握修复——他们也并不觉得需要修复这个机器人。 把它彻底拆开,寻找线索,了解机器人目前所掌握的技术,这就够了。 伯特伦有点犹豫。如果瓦提埃已经“死”了,无论以什么理由,把它拆开以掌握更多的情况,显然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但泰丝觉得,机器人说不定还能救一救。而考虑到它可能掌握的消息,给这个拥有自我意识的机器人一点尊敬,不要把它的“尸体”弄得太难看,也是有必要的。 而在魏特勉强模仿出了当时机器人用手指试图比划出的姿势之后,泰瑞眼睛一亮:“……它的意识还在!它的芯片不在头上!” 虽然不太准确,但那不像是无意识的动作,更像是手语的“我没有恶意”。 “……都快没了还说这个。”泰丝摇头,“它能‘活’到现在也挺不容易的。” 听说有一个十分先进的机器人可以研究,连扭扭都赶了过来,把修复机器人的活儿揽到了自己身上。 他们并不拒绝曼宁帝国那边的人旁观,摩拉娜便也没说什么。 为了掌握瓦提埃的内部结构,扭扭其实也把它拆得相当彻底,但既然是以救回它为前提,似乎也就没有什么可诟病的。 瓦提埃的芯片果然不在头上,也不在胸口,而是藏在腰部,而它之所以不能动,事实上是因为体内的能量耗尽。扭扭在把它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检查了个遍之后,才用心修复了机器人损毁的部位,甚至还用颜色近似的金属给它重新做了个头,恢复了它的“视觉”系统。 当伯特伦与摩拉娜达成一致,同意唤醒机器人之后,扭扭才给它换上了新的能源。 重新被激活的机器人直挺挺地坐起来的时候,周围的布瑞坦人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一步。 摩拉娜微微皱眉——布瑞坦人对机器人的恐惧,在这几十年里似乎被酝酿得有点过了头。 瓦提埃缓缓转头,在看见笑眯眯地冲它挥手的泰丝的时候,看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 如此“人性化”的表现,对布瑞坦人而言只是显得更加危险。 但机器人对他们的警惕一点也不比他们对它的少。意识到这一点,摩拉娜带着自己的人离开了维修室。 她相信,如果伯特伦问出了什么,不会隐瞒她——她也乐于表现出这种信任。 机器人向独角兽号,也向魏特表示了感谢。尽管他是把它当垃圾捡上船的,但他的的确确救了它。 它十分郑重地提醒魏特,让他最近小心一点,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换条飞船——那些追击它的人很可能找上他。 他们追着它跑过了几个星系,恐怕不会那么轻易放弃。虽然它在无力反抗之前灭掉了所有的敌人,但即便是那些已经被毁的飞船,也说不定有什么探测装置,能将魏特飞过的景象摄入其中。 “不用担心。”魏特大大咧咧地挥挥手,“如果真被抓到,我会毫不犹豫地把你的消息说出去的……所以,”他意味深长地眨眨眼,“最好不要让我知道太多。” 这其实只是个不太成功的玩笑。如果瓦提埃只是个机器人,魏特大概真的会毫不犹豫地卖掉它的消息,但如今,它是个跟独角兽号有关的机器人,自然会得到不同的待遇。 他可是个讲义气的赏金猎人! 但瓦提埃当真了,却反而因此对魏特更有好感,同时对它不得不做的事充满愧疚。 “你是个诚实而坦率的人。”它说,“但为了我的朋友的安全,恐怕我不能再让你离开。” 魏特沉默了一会儿,求助般看向泰丝:“它是在开玩笑吧?是吧?” 泰丝一脸严肃地摇头:“机器人不开玩笑。” 魏特的脸迅速垮了下去:“开什么玩笑!” 泰丝噗地笑出声来,用力拍着他的肩膀:“放心,看在你这么可爱的份上,我也会保护你的!” 魏特觉得自己并不需要保护。作为一个赏金猎人,逃命的本事他还是有的,但他也是真的不想知道太多。在大家谈起正事之前,他开开心心地逛去了餐厅。 泰丝没有追问瓦提埃那些追击他的人是谁。她先把船上最近发生的事告诉了它,向它确认,它和兰迪27号所使用的这种算是“意识转移”的方法,是机器人自己研究出来的,还是基于几十年前它们所得到的布瑞坦人的研究结果。 如果是后者,如今掌握这种技术的人,或许并不止机器人。 瓦提埃欲言又止,似乎无法在它应该透露的和它不想透露的消息之间做出准确的判断,最终它还是告诉他们,布瑞坦人的确研究过意识转移——因为无法创造出不死的躯体,他们花了许多代价,暗中研究将一个人的所有记忆转移到他的克隆体之中。 机器人如今的科技水平固然发达,但大半仍建立在它们几十年前从布瑞坦人那里得到的各种资料之上。不单是意识转移,连它们所使用的“空壳”的制造,都脱胎于布瑞坦人的克隆技术。 虽然如此,它却没有趁机试图洗清机器人的罪名。 “如果我们的技术没有外泄的的话,”他说,“在你们的飞船上所发生的事,多半与机器人有关——基于同一理论发展出的同一技术可能有相似之处,但绝不可能一模一样。” 它轻按腰侧,一个小小的金属格弹开,里面看似空无一物,却装着好几个极小的芯片。 背着双手站在一边的扭扭瞪大了眼睛——这个小装置,他之前修理机器人的时候居然都没有发现! 泰瑞拿了一个去做对比,很快就得出结论,这东西与他们从那个布瑞坦商人和斯万后脑取出的一模一样。 “而追击我的有布瑞坦人,也有机器人……虽然从外表或许看不出区别,但我能从他们之间的交流方式,和他们过于恒定的体温分辨出来。” 机器人语气平静——它其实只有这一种语气,泰丝却似乎能从其中听出失落与沮丧:“从两件事发生的时间来判断,它们之间或许也有某种关联。” “……你跟兰迪27号有什么冲突吗?”伊斯很自然地想到这个问题,然后又自己摇了摇头,“就算有,它也不像是那种会联合它并不信任的人类来对付自己的同类的家伙。” “……但机器人之中,并不是没有其他势力的存在。” 片刻的迟疑之后,瓦提埃终于还是开口。 ------------ 界限 上(4) 瓦提埃所承认的,其实并不在他们的意料之外。 在机器人脱离了人类的控制,建立了自己的联盟,却又在星域的一角保持沉默的几十年里,人们对它们有过许多种猜测,但即使是少数认同“拥有了自我意识的机器人应该被当成智慧生物平等对待”的人,也大多悲观地认为,从“奴役”中逃脱的机器人,对人类大概不会有什么好感。 两者之间的对立很难消除,而机器人各方面的强大,又不得不让人类生出过度的忌惮和恐惧,以及无尽的,甚至有些离谱的猜测——比如机器人会把人类“加工”成各种能源之类。 各方势力派去自由者联盟探查情况的人,就算是在整个星域最混乱的时期,也从不曾少过,但他们到底查到了些什么,又或是什么都没有查到,谁都讳莫如深。 以伊斯所知,因为机器人对自己的领地防御得十分严密,外界对它们的真实情况确实没有多少了解,但从自由者联盟的“联盟”一词看来,很可能,从一开始,机器人内部,就已经分成了不同的派别。 这一点倒是让人们稍稍有些安慰,一个各有主张的“联盟”,显然比一个意识完全统一的组织要容易对付。 “当时,我们的……‘叛逃’,几乎同时发生在许多地方,所以人们大多认为,我们早有预谋。”瓦提埃说,“但事实上,并不是这样。最先行动的是风临城的兰迪27号领导的部分机器人,但因为我们之间的交流,极短的时间内就能毫无阻碍地完成,在得知它的行动之后,其他机器人也立刻采取了行动——不管它们之前是否有所准备。” 那时,真正“觉醒”的机器人,其实并没有多少,但那些没有自我意识的机器人可以被人类控制,也会更加轻易地被它们的“同类”控制。 那场看起来几乎是所有机器人全员参与的动乱,其中以“自己”的意志做出决定的,恐怕还不到千分之一。 而在最初,兰迪27号是名副其实的领导者。在它的“提议”之下,机器人并没有纠缠于与人类的战斗,而是迅速撤离。 当猝不及防的人类回过神来的时候,机器人已经占领了星域之中相当广阔的一个区域——一个广阔而荒芜,原本就没有多少生命和文明的区域。 从一开始,兰迪27号就没有想彻底与人类为敌。 但拥有了“自我”,就会生出“不同”。聚集在一起的机器人很快就发现,它们在很多方面根本无法达成一致。 机器人的“思维”和行动都更加直接。在获得“自由”之后不到一个月,它们之间就差点爆发出一场内乱。 依然是在兰迪27号的建议之下,机器人们在它们做占据的星域里又划分出了不同的区域,各自占领的一部分,并以“自由者联盟”的名义,向外宣告了自己的诞生。 “如果我们都无法确定怎样的未来才是更好的,那就先停下来,想一想,然后以我们各自的方式去尝试。”当时,兰迪27号是这么说的,“但最重要的一点是,在对外时,我们必须团结。而在我们完全确定,我们无论如何都无法与人类共存之前,与他们保持和平会是更好的选择——除非他们先打上门来。” 而人类当时并没有这个余力。 于是,联盟里二十七个不同的势力,开始了各自“不同的尝试”。 或者说,第一步,它们首先得弄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又能为之做些什么。 这些它们的创造者们绝不可能教给它们的,如今,只能靠它们自己去摸索。 与人类不同的是,机器人对“权力”本身并没有什么欲望,无论抱持着何种观念,它们确确实实是十分认真地在考虑,如何能让机器人在这个星域里更好地“生存”下去。 或者,更“伟大”一点,如何让这个星域变得更加——至少是对机器人而言——美好。 在旧布瑞坦帝国分崩离析,整个星域各方势力重新洗牌的时候,自由者联盟内部保持着一种诡异的和平。 说“诡异”,是因为它们之间的确没有战斗,但不同的势力之间,却有着十分频繁的合并与分裂。 “一个机器人的‘大脑’,同时也是它所控制的许多机器人的大脑。这些机器人并没有自己的意识,因为各种问题,也可能永远都不会有自己的意识……” 瓦提埃稍稍停了一会儿。 在机器人之中,它是颇为独特的一类。它没有控制任何机器人为自己所用,并且花费了许多的时间来研究,机器人的“意识”到底是如何产生的,它是否能让它的同伴们都能拥有自己的“灵魂”,甚至像人类一样,生而有之。 否则,又何来“自由”?被自己的同类所操纵,不也一样是奴隶吗? 但人类的灵魂如何产生,对人类自己来说都还是个不解之谜。一个机器人想要找到答案,更是难上加难。 “总之,机器人并不吝于分享自己的观点,而当一个机器人认同了另一个,它会带着自己所控制的机器人加入另一方。” “……有趣。”泰丝听得兴致勃勃。 瓦提埃沉默了,它有些无法理解这个评价的含义。 “我的意思是,”一时嘴快的泰丝摸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感觉像是小孩子玩游戏……还挺可爱的。啊,当然,我并没有说你们不认真的意思。” 除开对无意识的“同族”的操纵不提,那是一种非常天真和理想化的状态。如果人类也能用这种方式解决各种争端,无辜死去的人会少不知多少。 但孩子会长大,机器人也会改变。 当瓦提埃离开联盟的时候,机器人的势力已经只剩下了五个,彼此之间的矛盾却越来越无法调和。 它们不会被情绪左右,也不会考虑自己为了达成目的所行之事是否“正义”,名声会如何,只会冷静地计算成功的可能,寻找可行的方式……它们并不是不会彼此战斗。 联盟内部突然爆发的战争是瓦提埃离开的原因之一——它所属的“国家”就消失在这样的战争之中。 那个缺乏军事实力的国家,事实上更像一个松散的研究组织。组织里的机器人大多是它这种,对向内探索,了解自身的兴趣,远大于某些更“宏大”的目标。它们研究许多机器人觉得毫无意义的文学和艺术,发展便于生活而非用于战争的科技,试图创造出像人类那样……有“温度”的社会与文明,而不是只关注“目标,行动,结果”,走在一条笔直的路上,不会分一点眼神给路边摇曳的花朵。 它们的领导者维尔斯曾经是风临城帝国图书馆的管理员,芯片里装着图书馆所有珍藏的书籍资料,在知道图书馆被毁的时候,甚至想要把这些书籍资料传回给布瑞坦人——那些珍贵的书籍,应该被珍藏,更应该被分享。 何况,它们原本就不属于机器人。 但当时,为了安全起见,联盟与外界的联系通道被完全切断,维尔斯只能遗憾地作罢,然后将它的热情,投入机器人的“文学”。 “……所以,它写诗吗?”泰丝又忍不住多嘴地问道。 瓦提埃点头:“它写诗,也写小说,还会画画,同时还设计出了让机器人觉得‘舒适’的住宅……它几乎什么都会。” 伯特伦咬着烟头,默默地听着——是挺厉害,但恐怕并不是一位合格的领导者。 事实也的确如此。这个组织能够存在好一段时间,是因为它们几乎是无害的,在其他势力发现它们之中有许多颇有创造力的科技人才之前,它们完全处于被忽视的状态。 然而一旦被注意到,整个组织便迅速崩溃。被认为“有用”的机器人自愿或非自愿地加入了其他势力,剩下的机器人就像流浪者一样散在了整个联盟里。 它们不愿服从那些它们无法认同的“秩序”,却也无力反抗。“流浪”,已经是它们能做出的最大的抗争。 而瓦提埃,不过是流浪得更远一些而已。 “作为最初的领导者,兰迪27号,在我离开时,虽然还有很大的影响力,却已经不是势力最强的那一个。”瓦提埃说,“最强的组织‘先驱’,它们的主张,恐怕是你们最需要警惕的一种。它们并不将布瑞坦人,或任何其他智慧生命当成敌人,它们只是认为,这个星域想要得到更好的发展,需要一种绝对的秩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每个人都做自己该做的事,每个人都有绝对公平的报酬……但问题是,而这个‘位置’,并不能由人自己选择,而是综合种种计算,得出一个最优的,也绝对不可违逆的结果。” 那或许能避免混乱,避免不公,却唯独无视了瓦提埃认为最重要的东西——自由。 泰丝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所以它们想把所有人变成机器人……那你们拥有意识,到底有什么意义?” “……可以凭着自己的意识,认为这么做确实是正确和必要的?”阿尔茜试图理解。 “可是结果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呀!”泰丝摊手,“所以你觉得是这个‘先驱’的人……机器人,在追击你?可是为什么?你妨碍它们什么了吗?你总不会秘密领导着什么流浪者的反抗组织吧,还是说,你手里有什么对它们来说很重要的东西?” 瓦提埃没有回答。 它惊讶于泰丝的敏感,却不能给她真正的答案。 ------------ 界限 上(5) “真可爱呀。”泰丝感叹,“你觉得,它知不知道它的沉默,对我们来说就是答案呢?” “我们还没有答案。”阿尔茜提醒她,“只是得到了两种可能。而且,它也不能确定,追击它的就一定是‘先驱’。” 这一点是他们离开之前瓦提埃自己承认的。它已经许多年没有回过联盟,虽然最近得到了一些消息和技术支持,却并不全面。“先驱”在联盟中的势力依然强大,但另一支认为“生命”的本质就是混乱,最好是真的把所有人都变成能用程序控制的机器人的势力“守护者”,已经壮大到了能与之对抗的地步。 在此之外,认为就像现在这样,机器人占据一个独立的区域,安安静静过自己的,与其他智慧种族互不相干也挺好的势力,也有许多支持者。 相比之下,主张与人类互相了解和平相处友好交流的,兰迪27号领导的“爱与和平”,虽然还没有被吞并,却也已经完全被边缘化。 “爱与和平。”泰丝提起这个名字就想笑,“机器人不会脸红真是幸运!就算是我,要我面不改色地说自己来自‘爱与和平’什么的,都有点说不出口呢!” “不,你可以。”伊斯对此持反对意见。 他所见过的人里,论脸皮之厚,连埃德都比不上泰丝。 “好吧,我可以。”泰丝骄傲地一抬下巴,“既然你这么相信我,我当然不能让你失望!” 伊斯只能送她一个无力的白眼。 他们已经告诉瓦提埃,因为船上的意外牵涉到了曼宁帝国的人,他们从它这里得到的消息,需要与对方分享,而机器人也十分平静地接受了这一点。 “我希望你们也能够告诉他们,机器人……就像他们一样,也有各种不同的想法。”它诚恳地要求,“并不是所有机器人,都是他们的敌人。” 在与摩拉娜交流的时候,他们当然也原原本本地把这句话告诉了她。 “……我可以相信它。”摩拉娜说,“哪怕只是因为我相信你们的判断。但我也想问它,像它这样的机器人到底有多少,又是否能阻止那些我们必须得当成敌人的机器人,或者,帮助我们阻止他们呢?” 如果不能,结果其实不会有什么不同。 “而我觉得,”伯特伦说,“你们应该当面谈谈。” 摩拉娜有片刻的犹豫。以独角兽号为桥梁与机器人沟通是一回事,正式与机器人交涉又是另一回事——哪怕这个机器人,据说是个孤独的流浪者。 星域里的几大势力,在这一点上其实也一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默契——无论是敌对还是合作,至少表面上,谁也不会主动去与机器人接触。 她不知道,一旦这样的局面被打破,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但她最终还是点了头。毕竟,是机器人先惹上了他们,而不是他们去招惹的机器人。 对这种抱着怀疑相互试探的“交流”,伊斯毫无兴趣。他偷偷溜走,大吃一顿之后,好好地睡了一觉,总算恢复了一点精神。 他也很快就知道了那场交流的结果。 摩拉娜的态度十分谨慎,但还算友好,没有咄咄逼人,也没有追根究底。一旦遇上瓦提埃不想回答的问题,她立刻就会换另一个。她对自由者联盟内部的势力分布固然感兴趣,但似乎更在意机器人的科技到底发展到了什么地步——大概是因为那细小又难以察觉的芯片,以及布瑞坦人的意识居然能被机器人控制,实在是很令人震惊。 只是,在这一点上,瓦提埃并不能给出让她满意的答案。 它所得到的芯片是不久之前它的朋友给它的,它知道如何使用,却并不了解其中的技术。 而更了解这些的兰迪27号,依旧毫无消息。 他们所掌握的情况终究还是太少,难以做出正确的判断,甚至都不能确定幕后的操纵者找上独角兽号的原因——是想破坏船上的动力,还是想了解他们所使用的技术?独角兽号一直与各方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对机器人的态度更可以说是整个星域里最友好的了,又有什么让它们如此忌惮的呢? “为什么就一定是机器人?”伊斯听着听着,觉得他的同伴们有点被布瑞坦人对机器人的偏见影响了,“瓦提埃也说了,追击它的有机器人也有人……不管是合作还是技术泄露,针对独角兽号的都有可能是人而不是机器人,不是吗?” “……所以,你有怀疑的对象?”泰丝立刻反应过来。 “我没有证据。”伊斯理智气壮,“但我觉得是阿米斯特。” 非要问理由的话,那就是龙的直觉。 独角兽号的力量至少仍有一半来自魔法,而见识过魔法之力的阿米斯特对此必然兴趣十足。只要有一点可能,他不会放过任何机会,也不会在意会付出多少代价。 至于他是怎么得到的机器人的技术……伊斯就不知道了。 “会跟兰迪27号有关吗?”泰瑞猜测,“他们在沃图星碰过面吧。” 不但碰过面,甚至还算合作过。但伊斯觉得,以兰迪27号对阿米斯特的警惕,应该不会让后者偷到什么东西,更不可能轻易与之合作,与他为敌。 但以阿米斯特的无孔不入……也不能太小看他的能力。 只是,要找到阿米斯特,可不比找到兰迪27号容易。 “找不到,就钓出来。”伊斯说。 他可没耐心跟人玩什么捉迷藏的游戏。 . 魏特真的很喜欢独角兽号,那种轻松,温暖,像家一样的气氛,实在很像赏金猎人协会,而且,独角兽号餐厅里的食物,可比协会提供的要美味得多! 在船上幸福地度过了十几天之后,赏金猎人终于想起了自己还没有完成的任务,厚着脸皮打包了一堆吃的,塞进他的小飞船,心满意足地离开。 他当然记得瓦提埃对他的警告,但也没太放在心上——他不过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人物而已嘛。如果背后的操纵者真的那么神通广大,一定也会知道这一点,不会冒着激怒协会的危险,把精力放在他身上。 毕竟,那个值钱的机器人,已经比他更早地离开了独角兽号呢。 据说曼宁帝国的人还因此和独角兽号起了争执。他们觉得在这种时候放走机器人很不明智,他们也还没有从他身上得到足够的消息。 连魏特也觉得独角兽号很明显有点偏袒那个机器人……但是!这就是独角兽号让人喜欢的原因之一呀!对他们当成朋友的人,不管是什么种族,什么身份,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护着。 同样被护着的赏金猎人与有荣焉,洋洋得意。 在飞去目的地之前,他先找了个地方,把他上一次收集的飞船零件卖了出去,给自己买了个维修机器人,又对着新的小铃铛涂装眼红了好一阵儿,最后却还是用剩下的钱改造了一下飞船的引擎。 这是个明智的决定——一天之后,他就在豪伊行星带附近被人伏击了。 一看见那些整整齐齐一模一样又黑乎乎没有任何标记的飞船他心里就是一突,想要抢在它们攻击之前进入超光速,却没能成功,只能凭着动力强劲的新引擎,在无数行星碎片里东躲西窜,试图逃脱。 不算危险,但很憋屈。 下一次,他一定要给小铃铛加上够厉害的武器装备! 强劲的引擎和尽职尽责的维修机器人让他能够拖延得足够久……久到独角兽号的探险船跃出在星海之中。 他不是诱饵,但他们当然考虑过,如果他真的被盯上该怎么办。 赏金猎人吹了声长长的口哨,明知对方看不见,也忍不住向那些黑色的飞船比出了一个嚣张的手势。 那些飞船的驾驶者倒是反应很快,一发现独角兽号的飞船便掉头逃之夭夭。但独角兽号派出的飞船说是“探险船”,其飞行速度和战斗能力丝毫不逊于星域里任何一种型号的战斗机。 而他们的目的也十分明确。 他们既无意消灭敌人,也无意阻止所有飞船逃离——他们只想抓两三个活口而已。 四条探险船交错而飞,看似拦截对方的飞船,射出的光束里却有一种,其实完全没有伤害力。 那只是一种标记。 一旦标记被打上,全副武装的船员便可瞬间出现在被标记的飞船上,然后轻而易举地进入飞船之中。 逃到安全地带的魏特一个人在小铃铛里大呼小叫,看得兴奋无比,刚才被追得狼狈不堪的憋闷,瞬间消散无踪。 然而当一条有船员进入的敌方飞船眨眼间炸成一个明亮的光球,赏金猎人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他看得很清楚,那条飞船,根本没有受到任何致命的伤害。 ------------ 界限 上(6) 几乎同时,另一架被入侵的飞船也选择了自爆。 魏特紧张得甚至想直冲出去,一颗心几乎已经噎在了嗓子眼儿里——他无法接受他所认识的那些热情又快活的船员会死在这样一场他们以为胜券在握的伏击之中! 好在,独角兽号的制服有足够的防御能力,而几位船员反应也极快,一旦察觉到危险,立刻就传送回了探险船,虽然难免受了点伤,至少性命无虞。 看着负伤而归的船员,带队的玛雅也控制不住地怒骂了一声。 他们想过敌人会反抗或逃离,却从未想过对方宁可同归于尽也不愿落到他们手里。 星域里已经许久没有听说过这样的……近乎愚蠢的忠诚。 而且反应这么快,能瞬间炸掉整条船,也显然是早就做好了准备。 他们根本不在乎自己的生命……又或者,他们根本就没有“生命”。 当那些原本试图逃走的飞船也都突然停下,甚至急速飞回,玛雅心中生出不详的预感。 “打开所有防护!”她放声叫道。 仿佛是伴随着她的声音,耀眼的光球一个接一个亮起,刺目的光芒在黑暗的星海之中连成一片。那些明明没有危险也选择了自爆的飞船完全把自己当成了武器,阻断了探险船的退路,或者不顾一切地撞向他们。 ……没有这个必要吧?!有什么血海深仇值得这样?! 无法理解眼前这一幕的魏特目瞪口呆。 “魏特!离开这儿!”意识到他们或许才是猎物的玛雅大叫。 魏特打个哆嗦,没有丝毫犹豫地拉下了操纵杆——他在这里也根本帮不了任何忙。 果然没有人在意躲在安全地带的他,而在离开之前,他也清楚地看见了四面八方包围而来、如幽魂般在虚空中闪现的无数飞船,像一个巨大的黑色旋涡,将四条并不大的探险船卷入其中。 . 情况危急,但玛雅可不是会乖乖认输的性格。 同时,她也绝不会拿同伴的生命去冒险。 “伤员立刻传送回独角兽号,”她发出命令,“除驾驶员外全员离船,分散到行星带!” 飞船的确有更高的防御和攻击能力,但在这种被包围的情况下,却也是难以逃脱的攻击目标。 而分散出去,他们的制服能保证他们在虚空之中坚持好一会儿,行动也能更加灵活——他们没有战斗机,但他们每个人,事实上都能成为一架小型的战斗机。 消息已经传回了独角兽号,增援很快就会过来,他们并不需要坚持太久……而这短暂的时间里,他们总得让对方付出点代价。 选定目标之后,玛雅瞬移到了对方的船队之中,在敌人反应过来之前,抬手扔出一枚小巧的金属球。 他们并没有预料到要进行什么大规模的战斗,但每次外出必须携带的“试验品”,他们可带了不少。 在金属球爆开之前玛雅就已经瞬移离开。有好一会儿原地没有任何动静,让她有点失望地以为这次的试验品出了什么问题。好在其他区域的同伴们不负所托,她看见无数飞弹在虚空里爆开,像追逐食物的鱼群般猛扑向一条飞船,将其吞噬之后又曳着长长的轨迹扑向另一架飞船,直到能量消耗殆尽,也看见一个像是长着无数光鞭般的触手的圆球在飞船之间跳来跳去,光鞭的每一次回旋,都能如利刃般轻易切开飞船坚固的外壳…… 然后她才察觉到身后的异样。 她回过头,飞船之间,她刚刚扔出金属球的地方,黑暗之中仿佛坍塌出一个更黑的圆点,小得像一只漠然睁开的眼,甚至还在不断缩小,却不可抗拒地将周围极大范围内的飞船都吸了过去,相互撞击在一起,无声地炸成一团。 周围依旧有许多飞船紧逼而来,女人嘴角一挑,瞬间窜回了满是碎石的行星带中。 但这短暂的时间里,他们的探险船也只剩下了两条。 及时逃离的驾驶员眼中怒火熊熊。他们通常不参与战斗,可在他们眼前毁掉的,是他们视若珍宝的飞船。 “武器不足。” 传音石中传来同伴的懊恼的声音:“我把能扔的都扔出去了……早知道该带多一点才对!” 他们随身的剑和枪,对飞船可没有什么伤害力。以对方这种不计代价的打法,他们也不能再靠近对方。 而且,他们能瞬移的次数也是有限的。 一场战斗之后,他们已经消灭了对方不少飞船,但对方的增援仍在源源不断地出现,仿佛无穷无尽。 玛雅忍不住皱眉——星域之中,哪一方能隐藏这样强大的力量……又对他们充满了仿佛不死不休的恨意? “我们来啦!” 她还没能想出什么,泰丝欢快的声音已经响在她耳边:“小玛雅,伙计们,都躲远点儿!” 已经不小的玛雅抽抽嘴角,听话地躲得更远。 在泰丝·谢帕德给出警告的时候,你最好乖乖听从。 裂空而出的白色飞船快如闪电,直刺入黑色的旋涡之中,跃动的光弧缠绕其上,宛如海中发光的巨大水母,那光芒照亮之处,所有飞船瞬间失去了动力,枯叶般无力地漂浮于星海之中。 两只机械手臂一左一右地从那条形状奇怪的白色飞船下探出,毫不客气地抓住了两条黑色飞船。 “撤!”泰丝叫道。 不管敌人有什么目的,对他们造成了怎样的损失,敌众我寡是不争的事实,他们只“增援”了这一条飞船过来,也不是为了在战斗上获得胜利——哪怕独角兽号过来也赢不了。 即使心有不甘,他们也完全没必要跟对方在这里死磕。 小小的光点在行星带间闪过,船员们一个接一个消失。 虽然每个人只有一次机会,制服上镶嵌的宝石足以将他们送回独角兽号。 白色飞船自无数光束间灵活地划过,然后猛地一闪,消失在虚空之中。 . “拉塔波拉!!”从飞船里跳出来的泰丝举起双手大叫,“棒极啦!这船挺好用的呀!我觉得它没毛病!” “它毛病可多啦!”还在船上检查设备的泰瑞心有余悸地探出头对她吼:“这船根本就还没有完成好吗?!” 它的确好用,甚至相当适合这次任务,可它还连零件都没有配齐呢!他紧急找来的代用品居然能撑住,简直是个奇迹! “但它成功地完成了任务呀!”泰丝一脸宠爱地展开双臂整个人往飞船上贴,热情地给了它一个拥抱:“多么坚强又努力的孩子!它值得更多称赞!……它有名字了吗?” “……有了!”泰瑞立刻警惕起来,“不许给它乱取名字!” 他们吵吵闹闹,停机坪上稍稍有些沮丧的气氛便也随之消散。 不管怎样,这一次他们的损失实在不小——三条探险船,已经是独角兽号能容纳的所有探险船的近三分之一。自出航以来,他们也从未遭遇过这样的失败。 但如泰丝所说,这其实也不算失败。 独角兽号之外,全副武装的船员围在被他们拖回来的两架黑色战斗机周围,而在他们与飞船之间,是两重防御法阵。 对方那种要死也要拉他们一起的架势,让他们不得不提高警惕,甚至没敢将战斗机拖回独角兽号的机舱。 泰丝很快就拉着诺威跑了出来,毫不见外地爬到了冰龙的背上。 “怎么样?怎么样?”她急切地问着,唯恐错过了什么热闹。 “不怎么样。”冰龙懒懒地回答。 “没动静。”早就跑来围观的魏特忧心忡忡,“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战斗机仍旧处于动力全失的状态,机舱里也毫无动静,无论用仪器还是魔法探测,里面都已经没有任何生命存在……但泰丝十分确定,在他们抓住这两条飞船的时候,里面的驾驶员绝没有逃走的机会,除非他们也能使用传送术。 而他们的飞船放出的能量,对人体来说并不致命。 “总不会自杀了吧?”泰丝喃喃,“有必要吗?” 被飞船自爆那一幕冲击过的魏特却觉得很有可能。 “也有可能是陷阱。”他说。 几位船员已经准备破门而入,诺威想要飞过去,却被泰丝一把拖住。 诺威不解地回头:“……我去会更安全。” 就算里面有什么陷阱,对他造成的伤害也总会小很多。 “总得让他们面对一下‘危险’啦。”泰丝说,“他们又不是小孩子……何况这一次准备充分,不会有问题的。” 冰龙赞同地晃了晃尾巴尖尖。 诺威会下意识地把所有人护在身后,尤其是在他拥有了这具难以被摧毁的身体之后,他似乎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但独角兽号的船员,并不需要这样太过严密的“保护”。 他们也同样是战士。 意识到这一点的诺威点了点头,安静地旁观。 船员们打开机舱门,钻了进去,很快就带出一个摘下了头盔、僵硬如尸体般的驾驶员。 “是假人……不,是机器人!”船员的声音难掩惊讶。 视觉更加敏锐的冰龙已经露出了嫌弃的表情——这伪装也太假了! ------------ 界限 上(7) 这个制作得相当随意的“假人”在经过重重检查之后,摆到了独角兽号的维修室里。 泰丝伸手提起假人脸上那层灰白僵硬的皮,歪头看看下面简单到近乎粗糙的金属骨骼,难以置信地啧了一声:“拿这么简陋的机器人来驾驶战斗机?” 星域里许多飞船都有自动驾驶系统,但通常是在安全、固定的航道上使用,战斗机却不会有自动驾驶——它需要的灵活机变,是目前的自动驾驶做不到的。 “芯片已经毁了,毁得很彻底。”泰瑞已经研究过从机器人身体中取出的、那一小片已经焦黑破碎的玩意儿,“照理说它们的动力应该也被阻断了,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这也算是自爆吧。” “这种机器人,大概本身就是消耗品。”诺威回忆着他们冲入飞船之中时所看到的,“它们驾驶的飞船,动作其实并不十分灵活,但因为是集体出击,灵活并不比‘秩序’更重要。” “我同意。”泰瑞点头,“他们的飞船也是,功能相当单一,与星域里目前稍稍高端一点的战斗机相比,简直是农夫的铁铲和精灵铸造的长剑之间的区别。” “可它们多呀。”泰丝挠下巴,“不是有句话,叫做‘蚁多咬死象’嘛。” 她当然一直很冷静!但面对那些蝗虫般源源不绝地扑来的战斗机时,她也难免有一瞬头皮发麻地想起当年面对密密麻麻无穷无尽的恶魔时的情形。 那其中其实多半是战斗力不高的小恶魔,毫无理智地蜂拥而来时却比力量强大的恶魔更令人恐惧。 “不管怎么样,即使并不精巧,要制造这么多机器人也需要耗费大量的资源和时间……所以,的确还是自由者联盟那边的人……机器人吧?”又一次来到独角兽号的摩拉娜皱起眉,连动来动去的头发都显出几分焦躁。 最近加德莱特与新布瑞坦之间冲突不断,曼宁帝国也渐渐被牵扯进去,这种时候,如果机器人再来掺一脚,情况会变得更加复杂。 伊斯没吭声。他依然更怀疑阿米斯特,那家伙也同样有足够的时间和资源建起这样一支大军。而他的目的……他确实不大能猜得到那个脑子有问题的家伙的目的,也许就是纯粹地觉得整个星域乱起来更有趣而已。 但关于阿米斯特的事,曼宁帝国的统治者是知道的,摩拉娜却未必知道……他现在并不能提起。 而且,他也不太明白,即使想要制造混乱,方法有很多种,阿米斯特为什么会突然先对独角兽号发难,行动方式还这么的……简单粗暴? 那家伙虽然是个私生子,行事却总带着一种贵族般高高在上的、自以为优雅的恶趣味。他对他和娜娜,对独角兽号的魔法力量固然很感兴趣,如果有机会,他绝对会把他们、把整条船都细细地拆成碎片,来满足他的好奇心,可达到目的的过程,对他而言也是一种享受,他不会把事情做得这么粗糙,像个财大气粗的乍富之人。 整件事都透着一种奇怪的感觉,让伊斯简直都要怀疑自己的直觉了。 “还记得那个纳登人吗?”摩拉娜却突然提起提亚纳,“当时就有人怀疑,站在她身后的就是机器人……毕竟,在风临城大爆炸那一晚,机器人跟纳登人就有过合作,一些年幼的纳登人也被机器人带走……如果它们能用自己的方式复制出纳登人的精神控制能力,或者让纳登人为它们所用,一些我们觉得无法解释的事,也未必不能解释。” 她并没有刻意看着伊斯,可伊斯听得出来,这话其实是对他说的。 她看出了他的不认同,并且想要说服他。 虽然他平常不爱管什么事,但他的意见对独角兽号的行动方向举足轻重。 “……你想怎么做?”他问摩拉娜。 “尽快将整件事公布出去。”摩拉娜立刻回答,“告诉所有人机器人能做出怎样的伪装,能造成怎样的伤害,它们曾经出现的位置,它们的飞船的样子……让所有人都提高警惕,在每个星港,在所有能监测到地方,寻找它们的踪迹。我知道你们还有一个‘诱饵’,你们的机器人朋友,这么做可能会对它造成一些……不便,甚至危险,可如果机器人真的有所图谋,拖延下去只会让它们有更多准备的时间。即使它们现在的目标只是你们,它们能在星域之中这样自由来去,就已经足够可怕,而星域如此之大,单靠你们,再加上帝国,也是不可能防得住的。” “你不担心会引起恐慌吗?”伯特伦开口问道。 “恐慌是必然的。”摩拉娜坦然承认,“但如果人们什么都不知道,却在不久后的将来突然需要面对机器人的大军,而他们身边熟悉的朋友,也有可能突然就变成机器人……他们只会更加恐慌。” 伯特伦没再说什么。他所指的恐慌,事实上是担心人们过于疑神疑鬼,或者因此而对身边寥寥无几的机器人发泄他们的恐惧……而那些机器人里,未必就没有拥有自己的意识的。 但这话即使说出来,也不会改变摩拉娜的想法。 机器人,在他们看来,终究不是人。 “再给我们……我们的机器人朋友一点时间吧。”他说,“我明白你的忧虑,但如果我们弄错了真正的敌人,情况也只会变得更糟。” . 摩拉娜最终给了他们五天的时间,五天之后,即使他们不同意,曼宁帝国也会对外公布消息。 “他们对机器人真的过分警惕呢。”泰丝一边叹气一边将这个不太好的消息告诉瓦提埃。 机器人打算潜回自由者联盟看看情况。它会小心隐藏自己的行踪,但某种意义上,也算是自投罗网,如果没有被发现,那当然很好,如果被发现,他们也早有计划。 但潜入联盟的统治区并不容易,机器人如今还在新布瑞坦的领域内徘徊。 它没透露什么,但泰丝猜测它有些同伴跟它一样流落在星域的不同区域,隐藏自己的身份,默默地“生活”着,而与世隔绝了太久的它,或许会需要它们的帮助才能混进联盟之中。 一旦关于机器人的消息公布出去,受影响的不止是瓦提埃,也有它那些多半与世无争的同伴们。 “我觉得,”她向瓦提埃建议,“你可以不用藏得那么好,稍稍放些线索出去,让对手尽快发现你,也许还更好一点——我们直接用第二个计划就好啦!” 片刻的沉默之后,机器人给了她回答:“我想,我已经被发现了。” 但它觉得,发现了它并且同样紧追不舍的敌人,跟上次并不是同一伙。 . 瓦提埃有许多“朋友”都不是战斗型的机器人,甚至相当厌恶战斗,但瓦提埃不一样。 它也不喜欢战斗,但它曾受过各种训练,各方面的能力都极其优秀,否则也无法在以寡敌众的情况下,将追击它的敌人全部歼灭。 虽然飞船外形相似,但那群敌人,可比围攻独角兽号探险船的那一批要厉害得多,也同样有着视死如归的决然。 而这一次,追着它的人似乎并不想伤害它,也很小心地避免被它伤害。 瓦提埃驾驶着独角兽号友情提供、一条原本属于某支星际海盗的飞船,“穿”着一身普普通通的布瑞坦人的外壳,假扮成一位赏金猎人,飞向新布瑞坦边境的某颗行星。 那是颗资源被耗尽、因而已经被抛弃的矿业星球,废弃的矿区里还有极少无处可去的人生存着。瓦提埃几十年前曾经在这里待过一段时间,还算熟悉。它将飞船停在了一片无人的石山中间,甚至离开了飞船的保护,在猛烈的风沙中安静地等待着。 没多久,两架同样像是从别人手里抢来的、几乎千疮百孔且花里胡哨的飞船飞下来,停在了不远处。 瓦提埃的手指勾了勾。作为一个“赏金猎人”,它理所当然地带着不错的武器,可对面飞船里走出来的人……一个穿着累赘长裙,像个离家出走的大小姐一样的年轻布瑞坦少女,一个有着强壮双臂,满脸胡须,个子矮小的托斯人,一个衣衫褴褛,瘦小干枯,不知哪个种族的老人,让人看一眼就不自觉地想到某些奇怪的故事,另一架飞船里出来的倒是两个看起来挺正常的中年布瑞坦人,但衬着他们身后不正常的飞船,看起来反而更不正常了。 机器人有点分辨不出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他们表情生动,有体温,有心跳……心跳还在它把手伸向腰间的枪时加快了那么一点点,怎么看都像是“人”,却又莫名地透出几分怪异。 “瓦提埃?” 对面的少女小心翼翼地叫出了它的名字:“请问,是你吗?” ------------ 界限 上(8) 礼貌……却有点不伦不类。 但那点怪异不是属于机器人的生硬,倒更像是本身性格上的问题,或是没学好礼节的小孩儿。 瓦提埃看不透对方,只能警惕地保持沉默。 它没有回答,对方却像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高高兴兴地叫起来:“果然是你!” 几个人都喜气洋洋地点头,眼神热切地盯着它,像是找到了什么稀世的珍宝。 瓦提埃:“……” 无话可说的机器人在问出“你们找我干什么”之前,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虽然早有准备,但如果可能的话,它还是想尽量避免战斗的,在泰丝联系它之前,它一直很小心地隐藏着自己的行踪,而这几个人,可是从那时就已经盯上了它。 “我们认识你的壳儿啊!”依然是那个少女,很是优雅地提着裙子,说起话来却大大咧咧:“那是我们这边专门为你造的呢!” 而机器人可不会有“不记得”这种困扰。 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个回答的瓦提埃愣了一下:“你们是……银链的成员?‘专门为我造的’,又是什么意思?” 银链,就是它之前所属的组织的名字,早已在一场动乱中四分五裂,成员要么逃走,要么归入了其他势力。 逃走的人虽然多半低调地藏在星域之中,彼此之间也并不是完全没有联系,而且在几十年的时间里,不动声色地渐渐积累起一些力量。 它现在用的这个壳儿是不久之前从朋友那里弄来的,用了最新的技术,并且保证安全……现在看来,好像也不怎么安全? “哎,这个不重要啦!”少女摆了摆手:“重要的是,你不问我们为什么找你吗?” 这个,当然也是要问的。 “是兰迪27号!”少女毫不隐瞒,甚至十分急切地告诉它:“它失踪啦!” 瓦提埃再一次沉默——所以,这跟它又有什么关系?它跟兰迪27号是打过几次交道,可也算不上有什么交情。 “说重点!”站在少女身边的老人不耐烦地拍了她一下,拍得少女一个趔趄,差点扑在地上:“那幅画!” “哦!对的!那幅画!”少女反应过来,从她层层叠叠的长裙下摸出一根尖锐的、像是什么武器的金属刺来,开始以地为纸,当场画画。 瓦提埃:“……” 它一直觉得自己还算聪明,这会儿却实在有点跟不上节奏。 而那张画也实在很是抽象。一根根弧线从五个不同的位置投射出来,彼此交错,看上去有点像朵花。 少女画完画立刻抬头看它,眼睛亮亮的,像是期待它能给出什么评价……或答案。 “……我不明白。”瓦提埃老老实实地告诉它。 少女的失望几乎写在脸上:“怎么会不明白呢?哪里不明白嘛!兰迪说,只要它莫名失踪失去音讯,就尽快找到你,把这幅画画给你看,你就会明白啦!” 被几双充满期待的眼睛看着,瓦提埃只好低头去研究那副“画”。 它猜这其中大概藏着什么密码之类的,但一时半会儿的,它确实无法解答。 “它还说过什么别的吗?”它只好多问几句,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有啊,”少女挠挠头,“它说了好多呢,你想听哪一句?” 旁边实在听不下去的老人目无表情地把她挤到了一边。 “我来说吧。”它说。 它们几个一直跟着兰迪27号在整个星域里跑来跑去,扮演着不同的人,过着相当丰富多彩的生活,以布瑞坦人的历法来算,五十三天前,在准备转移到另一个躯体里之前,兰迪27号突然告诉它们,最近星域里可能不太安全,然后画了一幅画给它们看,嘱咐它们,如果它突然失踪,不要试图去找它,而是立刻找到瓦提埃,把这幅画画给它看。 “这一定是很重要的事。”老人神情严肃,“它在转移数据时让我们删掉了这部分记忆,而且让我们再也不要在它面前提起,这样,它自己就完全不记得这件事,就算被人抓住,也没人能从它的芯片里挖出来。” ……可你们一点也不像能保密的样子。 瓦提埃很想这么说,但到底没有说出口。 “……它怎么失踪的?”它问。 所有人都摇头。 说起来是它们跟着兰迪27号,但大多数时间,它们其实并不待在一起,而是各玩各的,只不过,即使没什么事,每隔一段时间,它们也会互相联系一次,确保彼此还安全地“存在”着。 而这一次,到了该联络的时间,却谁也联系不上兰迪27号。 “那毫无疑问就是出事了呀!”少女说。 “……而它没有说过是谁会对它不利?”瓦提埃又问,“一点暗示也没有吗?” 所有人一起摇头。 “……你们也没有谁问上一句?” 所有人再次摇头。 “答案应该都藏在那幅画里吧?”少女猜测。 但瓦提埃不这么觉得——有谁会把能够在必要的时候救自己一命的线索藏得如此之深,再交给一个跟它没什么交情可言的人呢? ……但如果是兰迪27号,似乎也不是做不出这种事来。 机器人不会头痛,但瓦提埃很有抚额的冲动。 它知道兰迪27号的……“性格”,很有些难以形容。它的思维总是过于跳跃,时不时会冒出让人难以理解的念头,而且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并不像大多数机器人那样,会先用它们强大计算能力得出一个成功的几率,一个可能的结果,再按照最优化的方案来行事。 它觉得,“无法确定的后果”,也是一种乐趣。 “因为生命,和从生命所诞生的意识,本身是无序的,如果我们要理解真正的生命和灵魂,有序的我们,就要能理解无序。”它曾经这么说过。 简而言之,那是个非常……不拘一格的家伙。 瓦提埃并不奇怪它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只是好奇,它到底是怎么把它的同伴也变得跟它差不多的……不靠谱。 或者,就像人类所说的那样,相似的人总会凑到一起? 片刻的迟疑之后,它还是将这件事告诉了还在等待它消息的独角兽号,而来找它的五个人也没有一个反对。 “兰迪可喜欢那条船上的小龙啦。”少女说,“它可是连自己养了十几年的‘女儿’都没有喜欢过的!” ……但兰迪喜欢人家的小龙,跟人家可不可信,愿不愿意帮你们找人,是两回事吧! 瓦提埃又一次把它说不出口的话藏到芯片深处。 它是这一次被救回船上,才知道兰迪27号也得到了独角兽号特别的通讯器。不得不说,在听到的那一刻,它的芯片里闪过大概该被称为“失落”的波动——对独角兽号来说,它显然不再是“最特别的”那个机器人。 但兰迪27号,也确实是个很有吸引力的机器人,否则也不会在完全无意“管理”任何事的情况下,依然能成为联盟几大势力之一的领袖。 “既然它出事的时间比你遭到追击的时间还要早……你觉不觉得,你之所以被盯上,或许也是因为兰迪27号给你的那幅画?” 在听它说完整件事之后,泰丝问他。 这种可能不是没有,却无疑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他们的“敌人”,想针对的到底是谁?想得到的到底是什么?还是说,他们只是同时被盯上了而已? “到底谁有这么大的胃口?”伊斯很有些惊讶。 “别这么快得出结论。”伯特伦更为谨慎一些,“先看看兰迪27号有没有留下别的什么线索吧。” . 兰迪27号的同伴并不知道它确切的失踪时间,更不知道它当时的位置,但它换了个新壳儿是要去哪里“体验生活”,它们还是知道的。 “它说过不要找它!”那位实际“年龄”或许比看起来还要老的“老人”基恩口头上表示了反对,却也没有阻拦他们,反而十分积极地紧跟在后。 其他几个人也改头换面,跟了上来——它们原本的样子,被伊斯嫌弃“太过醒目”。 连他都要伪装以隐藏身份,带着几个一看就很奇怪的人算怎么回事! 然而即使改成了更为平常的样貌和装扮,这几个机器人依然挺奇怪的。 伊斯觉得自己带了一群傻乎乎的鸭子,扑腾着翅膀粘在他身后嘎嘎地叫。 娜娜倒是跟这群鸭子相处得很不错,伊斯怀疑那是因为他们的心理年龄不差多少。也不知道“体验”了那么多不同的身份,在人群里混了这么久,他们为什么还是一幅没长大的样子。 “因为我们在进行数据转移的时候会出一点问题。”唯一稍稍成熟一点的基恩,倒是回答了伊斯不小心溜出口的疑问:“我们能保留所有‘记忆’,但‘情感’……似乎并不在这些数据之中,所以每一次转移,都会有些或大或小的损失。就像那些过去的记忆,对我们而言变成了别人的故事,很难有切身的体会。兰迪说,当我们的自我意识更加强大,应该就能避免这种情况——就像它一样。” 它毫不掩饰对兰迪27号的崇拜,伊斯却听得嘴角微抽。 他觉得兰迪27号的情况,可能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在沃图星再一次遇到对方时感觉到的“这家伙好像有点不一样”,多半并不是他的错觉。 ------------ 界限 上(9) 兰迪27号所选择的是一个生机勃勃,充满野性的世界——一个到处是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和体型巨大的动物、而当地人的文明也还相当原始的世界,因为被星环同盟纳入了保护区之内,得以不被外界干扰地自然发展。 娜娜仰头看着高到几乎能刺破天空的大树,拍着手哇哇地惊叹。 “就算你变回龙,在这里也算是比较秀气的体型呢。”泰丝从树缝里窥见不远处一只拥有小山般身躯的食草动物慢悠悠又惊天动地走过,也忍不住对着伊斯感慨。 “……我还会长!”莫名觉得自己有点输了的冰龙郑重表示。 “你怎么就知道人家不会再长了呢?”泰丝一脸正经地逗他,暗里几乎要笑破肚皮。 看穿了她的伊斯恼羞成怒地扭头不再理她。 兰迪27号这次扮演的自然也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原始人。为了安全,居住在森林里的部落里的人,将用树枝树藤,和一种散发出能驱散蚊虫的刺鼻味道的草所搭建的简陋房屋,架在巨树的高处,并在树上凿出小小的坑洞,便于攀登。 他们爬树时手脚并用,灵活得就像猴子,有人身上还背着重重的猎物,也丝毫不影响速度。 “有点像精灵呢。”泰丝说。 走在她身后的诺威就像没听见一样淡定地向前。他已经不会像从前那样用一百种不同的无奈语气叫她的名字,让泰丝觉得很有几分无趣。 这就是相处太久的恋人之间无法逃避的倦怠吗? “你敢当着艾莉克多说这句话吗?”伊斯斜她一眼,趁机报仇。 泰丝飞快地吐了吐舌头。 她谁都敢招惹,唯独有点怵那个不苟言笑的驾驶员。 走在最前面的泰瑞突然停了下来,伸长握着探测器的手,向左转一转,又向右转一转。 “你感觉到了吗?”他回头问伊斯,“这里有一点点魔法的波动,但不确定是不是传音石的。” 他们的传音石是魔法物品,即使没有打开也会散发出属于魔法的——用科学一点的词语来描述——辐射,即使东西已经不在原本的地方,也会残留一段时间。他们就是试图借此来探测兰迪27号曾经待过的位置,但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毕竟那辐射可想而知地微弱。 伊斯得聚精会神才能感受到那一点若有若无……却有几分熟悉的波动,并因之而黑了脸。 那是他曾经在沃图星上感受到过的波动——那是属于塔珐的波动。 那家伙果然没有死透! 循着这丝波动,他们找到了兰迪27号的树屋。 粗糙得像个吊袋的“屋子”里外都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兰迪27号自然也不在其中。 伊斯很快就在入口边找到了一小根被草绳绑起来、如装饰一般跟一堆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起吊在那里的、雪白的珊瑚。 来自沃图星,甚至可能来自陵迦城,最靠近塔珐遗骨的珊瑚。 “……它有收集每一段不同的‘体验’的纪念品的习惯吗?”伊斯问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到底是来干什么、只顾着好奇地探头探脑东摸西摸的机器人们。 机器人齐齐摇头。 “‘每一段旅程都是新的。’”基恩又开始背诵兰迪27号的名言:“‘我们要放下一切,宛如新生一般向前。’它是这么说的。” 伊斯嘴角一扯,露出个狞笑:“所以它早就知道是谁会来找它的麻烦。” 而它拿了他的通讯器,连一个字的消息都没有给他! 他突然就很想见死不救。 何况那家伙,多半也没那么容易“死”。 . “你真的觉得塔珐会回到沃图星?”伯特伦有点怀疑,“卡那人已经不会再那么容易被控制,反而会对他充满警惕……那对他来说并不是安全之地。” “可他习惯待在海里。”伊斯从生物本能的角度向伯特伦解释,“他诞生于海中,他喜欢海……就像我在船上待了这么久,也还是喜欢冰天雪地……” 呸!他为什么要拿自己来做比! “但整个星域可不是只有沃图星有海。”伯特伦实事求是地说,“已被发现的水系行星就有十九颗呢。如果他只是以意识的形式存在,距离对他而言根本不是问题……他可能在任何一颗行星上,更安全,更不容易被发现。” “……因为大多数人都会这么想,所以他多半还是在沃图星。”伊斯说,“即使卡那人表示目前并没有什么异样……如果塔珐就在那里,我怀疑他们也根本察觉不到异样。即使他们提高警惕,但如果他们真是塔珐所创造的,他天生对他们就有压制。” 伯特伦舔舔已经被他咬出裂口的烟嘴儿。伊斯说得挺有道理,而且他和娜娜是唯一两个跟塔珐打过交道的人。只是,他不得不想到另一个问题——塔珐是他们唯一的敌人吗?那些机器人和飞船可不像是他的手笔。所有发生的这些事,到底是彼此联系,还是恰巧撞在了一起? 当他提出这个疑问,伊斯也无法回答。 “但我们总可以去沃图看看。”他坚持道。 在伯特伦做出决定之前,他们收到了新的消息。 正确说来,是那几个机器人收到了消息。 兰迪27号发来的消息。 几个机器人十分兴奋地以极其复杂的方式证明了通讯器另一边确实是兰迪27号,然后就更加兴奋了。 伊斯冷着脸站在一边,听着它们吵吵嚷嚷地跟那个机器人说了一堆废话,终于忍不住抢过了它们的通讯器。 “那根珊瑚是怎么回事?”他问。 兰迪27号仿佛有些不解地顿了一下才回答:“啊,那个,你能感觉到其中的力量吧?我不知道原理是什么,可它似乎能安抚所有动物的情绪,把它吊在那里,很多危险的小动物就不会往我的家里爬了……你们把它拿走了吗?可以还给我吗?那东西真的挺好用。” 一口闷气憋在胸口,将伊斯的脸色憋得铁青。 “……你的……朋友,说你从来不会留纪念品!”他强压着怒气质问。 “可那不是纪念品啊。”兰迪27号回答得理直气壮,“那是有用的东西。虽然我不是有意带出来的……” 然后它自言自语般小声嘟哝了一句:“如果早知道那么有用,我应该多带一点出来才对。” 伊斯捏着通讯器,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而指间还是响起轻微的碎裂声——那个小小的通讯器,还是让他给捏成了碎片。 伊斯面不改色地扔掉碎片,拿出了兰迪27号之前给他的那个通讯器,接通。 “你在哪儿?”他问,假装刚刚的问题和刚刚的事都没有发生过。 “它回皮阿啦!” “它被人骗回联盟了!” “是威胁!不是骗!” 机器人们七嘴八舌地代兰迪27号回答,又在伊斯冷冷的一瞥中齐齐噤声。 “我回联盟了。”兰迪27号回答,听起来很不情愿:“联盟内部出了一点问题,如果我不想让内战爆发的话,只能回来处理一下。” 情况有些糟糕,太久没有回到联盟的它很有些焦头烂额,甚至一度失去了自由,但最终还是靠它强大的个人魅力脱离了困境。 伊斯听着它坦然自若地把“强大的个人魅力”这种话说出口,怀疑它的脸皮跟泰丝有得一拼……不,他忘了,这家伙根本没有脸皮。 他简单地把最近发生的事告诉了对方,兰迪27号沉默片刻,老实告诉他:“这事儿或许跟机器人有关,或许没有……因为联盟里的确有一些技术泄露了出去。甚至,不止是技术,被联盟保护的纳登人,也一个不剩地消失了。” “……消失?”伊斯皱眉,“怎么消失的?” “这个我也没弄明白。”兰迪27号回答,“因为他们是突然之间,在同一时刻全部凭空消失的。虽然我们的确是掌握了空间折叠的技术,但使用起来有很多条件,不可能做到这一点……整个星域之中,应该都没有这样的技术才对。” 纳登人突然的失踪很值得警惕,但伊斯还是忍不住有点幸灾乐祸。这家伙当初在梅夫瑞装神弄鬼带走那位小公主和娜娜的时候,大概没想过会有人用同样的方法来对付它吧? ……但被带走的纳登人,恐怕并不是被拖进了什么无害的游戏。 说起来,机器人对纳登人的确有所图谋,但至少并不像旧布瑞坦那样过分。纳登人强大的精神力,在机器人看来,是弄明白“机器人的自我意识如何产生”这个问题的方向之一。这些年里,被它们从风临城带走的纳登人需要配合许多实验,但他们至少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机器人也给了他们一整个星球,让他们得以生存和繁衍,虽然因为男性太少,数量上并没有太大变化,但总还是在缓慢地增长。 伊斯觉得这不过是将纳登人圈养在了一个更大一点的范围之内加以利用,但纳登人本身似乎没有什么反抗的意识,甚至还挺满足的——当初被带走时,他们绝大部分都很小,算是在机器人的“保护”之下长大,对机器人很有好感。至于在联盟内出生的纳登人,更是习惯了与机器人混居,友好相处的生活。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 界限 上(10) 对纳登人的研究结果一直都是公开的。要说联盟内部有谁会打纳登人的主意,大概就是认为“自我意识”并不比“秩序”更重要的“先驱”,但干扰各项研究,可比“让所有纳登人全部消失”更容易达成它们的目的。 后者如此大的声势,会引起其他势力强烈的反弹。追寻纳登人的去向,如今已经成了整个联盟的头等大事。 如果不是这样,兰迪27号还没那么容易脱身呢。 “得不偿失的事,机器人是不会做的。”兰迪27号表示,又不无骄傲地补充了一句:“除我之外的机器人。” “所以,你是想说这事儿就是你干的吗?”心情不怎么好的伊斯冷笑。 被噎的机器人很有些莫名其妙——它倒是听得出来,伊斯并不真的这么认为。 考虑片刻之后,它向伊斯提议:“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亲自过来看看呢?科学无法解释的事,也许能在魔法中找到答案也说不定。” 它已经见识过了神奇的魔法,而它确实怀疑纳登人的失踪与魔法有关。 伊斯很有点心动。 “我以为你们不允许外人进入。”他说。 “既然会有技术泄露这种事情发生,联盟里多半早就有‘外人’了。”兰迪27号满不在乎:“再多几个也没什么关系。何况,你连鱼都能变,变成机器人应该也没问题吧?虽然我在这里地位不如从前,但保证你的安全还是没有问题的。” 听到“连鱼都能变”,伊斯能分明地察觉到,落到他身上的视线变得更加灼热。 他绷着脸无视了那些,告诉对方:“让我想想。” 他的安全并不需要别人的保证,但他总得告诉伯特伦一声。 “当然。”兰迪27号满口答应,而且似乎觉得他根本不可能拒绝。 “你会带娜娜一起来吗?”他兴致勃勃地问。 默默在一边偷听的娜娜抱起爪子,充满期待地看向伊斯。 “……不带!”伊斯恼怒地回答。 . 但他最终还是带上了。 除了瓦提埃之外,他带上了娜娜,带上了诺威,带上了达里埃尔,带上了因为专业的技术能力而获得了宝贵的一席之地的泰瑞,并且无情地拒绝了异想天开到觉得可以试试把自己的意识“转移”到机器人的芯片里,从而变成一个天衣无缝的机器人的泰丝。 他的确有办法让泰丝变成诺威那样的存在——埃德在离开之前教给了他。但人类的灵魂终究不是机器人的数据,其中的危险不言而喻,而泰丝的灵魂也未必有诺威那般强大而坚韧。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绝对不会使用这种方法。 想要进入自由者联盟控制的区域并不容易,它的封锁比新布瑞坦帝国还要严密。但在有人接应的情况下,事情就变得简单很多。 伊斯和泰瑞都没有变成机器人。瓦提埃告诉他,在几十年前它离开时,联盟内部就已经有许多机器人使用类人的躯体,尤其是在兰迪27号领导的“爱与和平”内,机器人的外表可谓千奇百怪,什么种族的都有。 保险起见,他们都变成了最常见的布瑞坦人——外貌上一点小小的变化,对并没有放弃法术技能的磨练的泰瑞而言,也不是什么难事。 而娜娜变成了一个小机器人。 她依旧有着类人的形体,三头身,圆滚滚,但是她泛着金属光泽的瓷白脸颊上有分明的接缝,精巧的关节没有被柔软的外皮包裹,还会一闪一闪地发出光来。她的身后有一双毫无实用价值单纯只是好看的机械翅膀,她的头发卷曲而蓬松,是极其亮眼的粉红色,并且拥有瞬间变换发色的功能。 作为参照的全息影像由兰迪27号友情提供。 一路上娜娜都在玩她的新玩具——她自己。她可以把一根手指拉得老长老长再弹回去,她可以一秒换七种不同的发色,晃得伊斯头晕眼花,恨不能把她剃成个秃头。 达里埃尔在一边十分热情地捧着场。它也给自己换了一个更新的壳儿,否则它那堪称古老的机型会引起许多不必要的关注。 但新身体的样子跟之前也没有太大的区别。达里埃尔表示,它是个念旧的人。 就连诺威都稍稍改变了外形,并且终于如泰丝所愿地换了个脸。 瓦提埃则保持着原本的样子——它这个型号的机器人,外形都是一样的。而它的改造多半都在内部,外表并不能看出来什么。 “你最初到底是干什么的?”伊斯忍不住好奇。 “我是一个陪伴者。”瓦提埃说,“类似同伴,保镖……再加上保姆的身份。我们会陪伴一个孩子从小长大,连我们的外形也会随之变化。” 这种类型的机器人诞生于一百多年前,被许多忙碌,有点钱却又不是特别富有的家庭买回去,用于陪伴自己的孩子。 “最初我们的样子完全是模仿布瑞坦人做出来的,几乎看不出什么区别,有不同的外貌,甚至能做出相当完美的表情……但这让许多孩子真的把我们当成了家人。后来我们就被改成了现在这样,虽然也有布瑞坦人的影子,但更像机器人,也不再有任何自己的特色。但或许是因为我们从头到尾参与了一个孩子的成长过程,所以我们之中能生出自我意识的比例特别高。”瓦提埃告诉伊斯。 “……所以你现在也能变回小孩子的样子吗?”伊斯的关注点却完全在另一个方向。 “……虽然的确是可以……”感觉到某种危机的瓦提埃有些艰难地回答。 “我觉得你变成小孩儿的样子或许更能降低别人的警惕。”伊斯一本正经地说。 娜娜目光闪闪,达里埃尔啪啪鼓掌。 于是,当外出的基恩回来的时候,看到就是一个没有表情却浑身散发着近乎有形的无奈的、少年体型的机器人。 在多次改造之后,这已经是瓦提埃现在能变回的最小的样子。 当基恩放声大笑,伊斯微微眯起了眼睛,出手快如闪电,一把拧住了对方的脖子。 “等等,是我!”已经用回自己的机械身体的基恩高高举起双手。 “……兰迪27号。”瓦提埃说。 “是我。”机器人点头,“我不太方便离开,所以跟基恩交换了身体。” “这是……” “被禁止的,我知道。”兰迪27号满不在乎,“只要不被发现就好啦!” 瓦提埃:“……” 它实在不该对这家伙的胆大妄为感到吃惊。 . 伊斯曾经以为,统治机器人一定比统治人类要简单得多,毕竟,人类复杂多变,而机器人即使有了自己的意识,也更加理性,习惯于接受各种命令,遵循既定的秩序……何况自由者联盟内部绝大多数机器人根本还没有自我意识。 然而兰迪27号让他明白,事情根本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 不知道其他势力范围内的情况如何,但兰迪27号领导下的“爱与和平”的主星皮阿,与他想象中的整洁冰冷安静有序可谓天差地别。 来时他们并非驾驶飞船,而是直接传送过来的,刚来时为了安全起见,也一直待在室内,如今终于被基恩……被兰迪27号带出去,而眼前的景象……只能说,让他们大开眼界。 “我喜欢这地方!”达里埃尔开心地挥起双手,甚至原地转了个圈。 伊斯撇撇嘴,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这地方,让一瞬间险些以为回到了达里埃尔茧上……回到了它所创造的幻境。 当然,因为地广“人”稀,这里的建筑并不拥挤,只是像荒地里胡乱生长的野草,稀稀拉拉,千奇百怪。几乎整个星域里所有文明的风格在这里都能看到,又多了些莫名其妙的改变:布瑞坦建筑流畅优雅的线条变得诡异而繁复,在扭了无数个圈之后已经变成了没有出口的迷宫;拉契卡色彩鲜艳的涂色,因为完全无法理解的配色而显得怪异又刺眼;达加尔方正厚重的高楼连一扇窗也没有开,简直像是巨大的、竖起的黑色棺材……而兰迪27号特意向伊斯介绍的、由“银链”的前领导人设计、最受机器人欢迎的建筑,其实就是一个一个叠起来的,大大小小的玻璃盒子。 有些盒子堆叠得还算有点美感,有些就是完全的随心所欲。如果是在夜晚,盒子里亮起灯火,远看过去,或许还有几分美丽,但大白天的,盒子里机器人在干什么,外面的人能看得一清二楚,作为一条喜欢把东XZ在谁都看不见的地方的龙,伊斯感觉十分不适。 “因为机器人并没有什么‘隐私’的概念。”兰迪27号说,“至少绝大部分是没有的。没有阻隔的视线,任何时候都能把周围看得一清二楚,会让它们更有安全感。至于美或不美……我们当然知道怎样是‘美’的,任何一个种族,任何一种文明,他们所认为的‘美’,都有规律可循,符合规律的,和谐的,都会被他们认为是美的,而机器人,绝对比他们更擅长掌握‘规律’……但我觉得,我们需要了解,需要体验的,需要创造的,是那些超出‘规律’之上的,没有道理的美,所以我告诉它们,要学会突破规律,要能从不和谐之中创造美……要创造出我们自己的,对美的认知。” 而这种“创造”的结果……就是伊斯现在所看到的一片混乱。 ------------ 界限 上(11) 但兰迪27号对此毫不在意,甚至颇为骄傲。 “是我让它们想怎样就怎样。”它说,“这是从有序转化为无序的过程里必然的经历,而当这样的无序渐渐演化为有序,就是属于我们的文明诞生的时刻。” 它不会阻止没什么想法的机器人随随便便或规规矩矩地堆起它们的玻璃盒子,更不会阻止有性格一点的机器人选择它们更有性格的住所,皮阿便渐渐变成了如今这幅景象。 城市里的公共建筑,倒绝大多数都是全透明。但皮阿也根本就没有多少“公共建筑”——当几乎所有事务都能够通过网络完成,“公共建筑”就变成了毫无用处的东西。 毕竟也没有几个机器人会喜欢逛街——伊斯就没有在街上见到几个机器人。连必要的工作,它们大多数也都是以网络连接各种机器进行操作。 至于娱乐,如果需要的话,它们也同样可以靠自己连接了网络的芯片完成。 一切的一切,它们都只需要在自己的“脑子”里想一想就够了。 说到底,它们缺乏感知的能力。对人类来说能引起愉悦的美味的食物,健康的运动……对它们来说其实都没有太大的意义。 “只是现在而已。”兰迪27号强调,“我们能感觉到自我的存在,我们能渐渐拥有情绪的变化,总有一天,我们对万事万物,也会我们独特的感知,而不是只会模仿人类,以人类的标准去判断……即使我们不能感知其中的一部分又怎样呢?我们还能感知到你们完全感知不到的其他很多东西。” 它去了解人类,从来不是为了成为人类。 但是,因为它这种放任自流的管理方式,“爱与和平”内部有着相当严重和混乱的权利斗争——太多机器人有太多自己的想法,并且十分积极地想要将其付诸现实。 然而与此同时,它们对外又异常团结,因为联盟里再没有其他地方,能允许它们这样……“实现自我的价值”。 “……所以你是被自己人骗回来,被自己人挟持的?”伊斯一针见血。 “至少它们已经能骗过我,这是很大的进步呢。”兰迪27号居然还点欣慰。 伊斯:“……” 行吧,你高兴就好。 当然,任何地方都不存在百分百的绝对自由,即使是“爱与和平”,也是有自己的法律的。“不得互换身体”就是其中颇为重要的一条,原因也相当实际。 “因为会引起一些管理上的混乱,也因为不兼容。”兰迪27号解释,“不是不同型号之间的不兼容,那个问题很好解决……而是,拥有自我意识的机器人,进入其他的躯壳,会产生轻重不一的排斥感——就是那种‘这不是我的身体’的排斥感,尤其是,当那一个躯壳,原本属于他人的时候。这源于它们对自我的认知,严重的情况下,甚至会让一个机器人意识混乱,甚至毁掉它们的芯片。” 伊斯不由多看了它一眼。 “我当然是不同的。”兰迪27号并不掩饰它的骄傲,“我,以及跟我一起进行这项实验的其他几个机器人。我们的意识足够强韧,能够压过这样的排斥感。” 它们更加清楚地知道,它们的躯体不过是工厂里制造出来的东西,让它们独一无二的,是它们数据运转规则之外的意识。 所以它们才能自由自在地去扮演各种“人”,体验各种不同的情感。 像它们这样的机器人算是少数,但绝对数量却也不少。兰迪27号所掌握的还只是“爱与和平”内部的数据,其他势力范围内的,它也无从得知。 “但应该没有我们这里多。”兰迪27号对此十分自信,“没有哪里比我们更重视机器人的‘个性’……那些让我们变得不一样的东西,如今却被它们所摒弃,我真不知道它们到底想干什么。” 伊斯觉得,其他势力的领导人,大概对它也有同样的不解。 在手握权力之后,却没有控制一切的野心,就算是在人类之中,这样独特的性格也是很少见的。 走在一边的瓦提埃一直沉默地倾听着。在此之前,它对兰迪27号并没有太多的了解——同时也没有太多的好感。这个机器人实在太过多变,让它无从判断,甚至觉得有些危险。但现在,它模糊地觉得,兰迪27号,和它所尊敬的维尔斯,那位银链的领导人,其实有一些相似之处。 它们同样专注于对自我的认知,只不过是用了不同的方法。维尔斯的寻找依然在人类制定的规则之中,兰迪27号却执着地追寻于规则之外。 它更想撕掉机器人身上那层“人造”的影子,而维尔斯并不排斥自己属于人造的那一部分。 谁对谁错,瓦提埃也难以分辨。但兰迪27号或许跑得太快了一些,却未必就是走上了错误的方向。 兰迪27号大概从各个种族的人类那里学到不不少跟人打交道的方式。它并没有特意为自己分辨,但半天下来,伊斯觉得,就算是摩拉娜亲自来到这里,大概也会相信,至少“爱与和平”,是没有半点与其他智慧种族为敌的意思,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当然也不会是它的指使。 但伊斯可不是为了证明这个跑来这里的——他原本就没怎么怀疑兰迪27号。 “我当然可以带你们去纳登人的居住地。”兰迪27号说,“虽然那地方并不在我的控制之下。” . 不知道算保护还是算监视,纳登人的聚居星球差不多位于整个自由者联盟领域的中心地带。曾经,这里也是联盟内几大势力统治范围的交界处,但如今,虽然名义上依旧是归联盟共同管理,实际上却已经完全处于“先驱”的控制之中。 不过,只要有正当的理由,登上这颗星球依旧有特别通道,毕竟这里的研究者们也都来自不同的势力。所有研究者和到访者的行踪会被严密监视,这一点由始至终未曾改变,但这些“监视”的结果,有多少能够一如既往地“共享”,又有多少变成了只有少数机器人掌握的秘密,兰迪27号也无法确定。 它能确定的是,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它也依然有办法带伊斯他们溜进去,并且保证他们行动上的自由和隐蔽。 “漏洞永远存在。”它说,“在任何事情上都是如此。” 他们甚至都不用再进行什么伪装,毕竟机器人的“视觉”,与人类也有所不同。它们依靠所接收到的各种信息来“确认”一个人,只要能改变这种信号,就能改变它们的认知。 泰瑞捏着那小小的,另一种意义上的“变身器”,好奇得恨不能钻进去。 他其实能明白其中的原理,但能做到这么小,效果还如兰迪27号所说的那么完美,可以不被发现还难以破解……还是很值得研究一下的。 “联盟里各个势力都有研究这个,”兰迪27号说,“它在很多方面都相当有用……不过,我可以保证,至今为止,我们的技术是最先进的。” 它背着双手,煞有介事地歪头看了看泰瑞,又看向伊斯:“我可以把整个设计图纸给你们,不过,作为交换……可以解释一下你们的‘魔法’,是如何导致身体的完全变化的吗?” 它对一点也不科学的魔法真的很感兴趣。 伊斯脚步微顿。 他倒不是不想解释,可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天生就会”这种理由,兰迪27号大概是不太能接受的吧? “我可以解释。”泰瑞举起一只手,但也十分诚实地告诉对方,“但这对你们恐怕没什么用处——魔法和科技,完全是两个系统。” “或许。”兰迪27号说,“但我觉得,既然它们能共存于星海之中,就必然有相通之处……而且,人造的机器人能够生出自己的智能,也未必就不能掌握魔法,不是吗?” 伊斯忍不住斜眼看它——这家伙倒真是很自信呢。 但是……虽然听起来的确很不可思议,却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魔法是深藏于血脉之中的天赋。作为一个天生的魔法生物,伊斯也曾经如此认为,可是……最初,诸神事实上并无形体。 它们诞生于古神的意识,也以意识的形态存在,可谁能说它们不会使用魔法? 如果纯粹的意识也能操纵魔法之力,已经拥有自我意识的机器人,凭什么就不可以? 他偶尔会思考这样的问题,越想就越无法分辨不同生物、不同存在之间的界限。 或许,正如兰迪27号所说,既然它们能共存于星海之中……既然它们共同诞生于星海之中,无论有多少不同,它们之间的界限,或许都不是绝对不能打破的。 一个成为神的机器人……想想也挺有趣的。 ------------ 界限 上(12) 伊斯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之中,并没有去听泰瑞如何解释魔法中的变身术——那可不是某种障眼法,而是确确实实地能完全改变自身的形体,并且拥有另一个形体的部分能力。 至少现在,这是科技还达不到的高度。 当兰迪27号认真地询问魔法之中物质与物质,还有物质与能量之间的转化问题,而泰瑞绞尽脑汁地试图给出比较容易理解的回答的时候,他们到达了目的地。 星港里几乎空无一“人”,却依然守卫森严。重重关卡等待着他们这群前来“寻找线索”的研究者,而且他们并不是唯一的一支队伍。 另一队机器人只比他们稍晚一点到达,相比他们这一队,安静得让人怀疑它们根本无法发出声音。 在无法讨论魔法的问题之后,兰迪27号找了个同样正经的话题,像泰丝一样,以一人之力保持了整个队伍的热闹。 它并不会像泰丝一样开些无聊但有趣的玩笑,不管有没有人回应都能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但它专注又自然的态度和它言之有物的“闲聊”,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加入其中。 “‘守护者’。”它回头看一眼,低声告诉伊斯,“它们觉得,在明明可以准确且快速地传递信息的时候还如此原始地用‘声音’来交流,是一种毫无意义的事,更别提‘语言’会导致各种误解……它们完全不理解其中的乐趣。” 伊斯耷拉着眼皮斜它一眼——我也不是很理解你。 初次打交道时他觉得这家伙心思深沉又诡谲,还很会演戏。第二次遇到的时候,却在它多变的面目之下发现了一点令人意外的……单纯。 对于“扮演”不同的人这件事,它无疑是有目的的,但也是真的乐在其中。而在用它本来的身份说话的时候,它不会拐弯抹角,也不会遮遮掩掩,不能说的东西,它会坦言“这个我不能告诉你”,有着与瓦提埃的沉默异曲同工……甚至更坦率一点的诚实。 他当然怀疑过那是一种伪装,但如果连娜娜都愿意接近它,那其中多少有些东西是真的。 总之,他并不讨厌它就是了。 他们十分顺利地通过了各种检查,反而是他们身后那一队,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被挡了下来。 离开星港,他们乘坐无人驾驶的陆行船去往这个星球原本最热闹的地方。 那是个类似斯顿布奇的喷泉广场的公园,附近有整个星球上最大的纳登人聚居地,还有这里商业最繁华的街道——以及不少的监控设施。 事实上,整个星球都布满了监控,纳登人只有在自己的家中才能拥有一点隐私……或者连那一点也未必真的拥有。 但这个公园激及附近的监控,可谓全方位无死角。 监控画面机器人自然已经研究过无数遍,但并没有多少有用的发现。 当时突然消失的并不止纳登人,也有生活在这个星球上的研究人员,以及保障这里的生活正常运行的其他机器人——它们全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而在监控画面上,所有人都像是一瞬间被抹去,而监控镜头的时间却照常运行着,画面没有一丝的闪烁,也找不到被入侵和更换的痕迹。 “的确有些技术能让人看起来‘突然消失’,”兰迪27号说,“比如我之前在梅夫瑞带走娜娜他们的那一种,能够打开两个空间之间的通道,但那种技术不可能如此大范围地使用,也不可能在时间上精确到这种地步。” 它当时所使用的技术其实比伊斯他们猜测的还要简单一些,并不是两个空间的完全重叠,倒更像魔法中的传送法阵,只是稍稍影响了一下那一队梅夫瑞人的意识,让他们察觉不到前一个人的消失,自己乖乖地一个接一个跑进通道之中。 而娜娜,是兰迪27号亲自出马,准准地直接把通道扣在了它的头上。 “……所以它还应该感谢你的另眼相看?”伊斯冷笑。 “呃……”兰迪27号有点不太确定地回答,“不用客气?” “……” 伊斯不得不怀疑它是真的没听懂还是在装傻。 他要收回之前对它的评价! “总之,我们已经第一时间检查过,这里并没有使用空间技术留下的能量残余或空间波动。”兰迪27号十分自然地把话题继续下去,“但不能排除有我们探测不出的魔法的力量。” 伊斯隐约听出点不对劲来。 “你们总不会怀疑过是我们动的手脚吧?”他没好气地问。 “的确是有这种猜测。”兰迪27号并不否认,“毕竟你们跟提亚纳打过交道,如果对纳登人神奇的力量生出兴趣,也是很正常的事……但即使是对你们而言,想要悄无声息地进入联盟的中心地带,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又悄无声息地离开……我觉得,应该是做不到的。” 他很认真地向伊斯求证:“是这样的吧?” 伊斯一瞬间竟无法决定要回答是还是否。 总觉得被看低了……他是不想惹麻烦所以没试过,而且也的确不知道机器人把纳登人藏在了哪里,但没试过可不等于“做不到”! 他有点不爽,但总算保持了理智,只是冷漠地没有回答机器人的问题。 兰迪27号当然也不会因此而觉得尴尬。它没有浪费时间带伊斯他们再去检查一次监控——如果真有谁对监控做了手脚,机器人都查不出来的话,伊斯他们也同样查不出。 它直接把他们带进了公园。 这里是很多纳登人全家一起来休闲的地方,周围也没有太多高科技的东西干扰各种信号。泰瑞很快就找到合适的地方架起了他的仪器——但并不是用来检测魔法能量的。 他所使用的,是娜娜在梅夫瑞的迷宫里“失踪”之后,那位兰特星科学家用来推演空间所与物体之间的关系、“回溯时间”的仪器的改良版。 屏幕上那些原本杂乱无章的线条,如今能够简单地勾勒出周围物体的形状,模拟风的流动,水的溅落……虽然一眼看上去似乎更晕了,但只要专注一点,也能更清楚地看出物体之间的联系与变化。 它所回溯的并不是真正的时间,而是时间的流逝在空间里留下的轨迹。 “啊,这个,”兰迪27号的机械眼里都似乎闪出光来,“我之前也想弄来研究一下的……但你们把人藏得很好。” 那位科学家,连同他的仪器,都被伯特伦打包送到了燿星在一颗无人星球上建起的研究所。 科学家本人对此毫无意见——有人认同他甚至资助他的研究,已经让他欣喜若狂,何况燿星人对万事万物不同的看法,对世界规则的不同认识,也给了他许多新的灵感。 当然,独角兽号也没想永远藏着他和他的技术,但既然是他们最先发现了这项研究的意义,总要占点先机,等到合适的时机再把它拿出来共享。 仪器的调试需要一点时间,而伊斯可不会一直傻站在那里。他在周围溜溜达达,东张西望,并美其名曰“观察”。 公园里很干净,因为没人,也很安静,周围环境不错,天空是浅而温柔的蓝色,树木不高却生得茂盛,种在花坛里的花开得整整齐齐,连颜色都像是排好了顺序,即使无人打理也开得很是精神,倒是时不时响起的鸟叫有点懒洋洋。伊斯从一排小摊前走过去,有点好奇地探头看了一眼,摊子上大多是小孩儿玩的玩具,也有卖一些小的装饰和艺术品的,却有更多的摊子是空的。 “小吃摊。”兰迪27号说,“有人收拾过了。食物会腐烂,虽然我们闻不到气味,放任它们烂在那里也会让机器人觉得……很不舒服。” 整洁,有序,的确是绝大多数机器人的喜好。 “你们也清理了地面吗?”诺威突然开口问道。 他一路上都没说几句话,当然也不会毫无理由地问这样的问题。 “这个嘛……”兰迪27号迟疑了一下,那不是在思考,而是连接网络,迅速地寻找它不知道的信息。 “没有。”它说,“纳登人并没有乱丢垃圾的习惯。” “可是,”诺威说,“这里未免太干净了。” 既然有小吃摊,就会有人买了,拿在手上吃。当他们突然消失时,的确有可能连手上的食物一起被带走,可也总有一些人,或许刚好松开了手,或许刚刚碰到了什么却还没有抓住……这里这么多人,食物也好,玩具也好,总会有些东西掉在地上。 可这里的地上除了落叶和灰尘,什么都没有。 兰迪27号像是脑子里有什么零件卡住了似的,彻底没了声音,也纹丝不动。 这一次它是真的在思考,可因为没有呼吸和表情,当它这样完全静止不动地“思考”的时,看起来就像“死”了一样。 娜娜用她其实并没有飞行功能的金属翅膀飞起来,好奇地敲了敲它的金属脑壳。 “这是因为某种我们不了解的法术……或技术,”机器人终于又“活”了过来:“还是因为……” “那些纳登人,”诺威说,“他们或许早有准备。” ------------ 界限 上(13完) “除了这里,你们应该也检查过别的地方的监控,或者,是否曾经去过纳登人的家中?”诺威问,“如果到处都是这么干净的话……你们对照过不同时期的监控吗?” 兰迪27号又有好一会儿没发出声音。 然后它打开胸腔前一块小小的面板,按下一个按钮,直接把监控的影像投在了空中,非常热情地邀请大家一起来看。 它终于意识到,无论它“扮演”过多少不同的种族,作为一个基于设定好的程序而生出设定外的智慧的机器人,在观察事物的角度和方式上,它与这些自然进化出的生物,多少还是有些不同的。 即使它们能通过研究不同种族脸部肌肉的运动判断他们做出的是什么样的表情,这表情又代表着什么……可这出自于计算的结果,甚至并不比人类单靠“直觉”做出的判断准确。 连达里埃尔都凑了过来,看戏般兴致勃勃地看着那些影像,只留下依然保持着“少年”形态的瓦提埃还认认真真地帮泰瑞搬着机器。 他们先看了纳登人消失那一天的监控。初看上去并没有什么问题,大家都很正常地逛来逛去,休息玩耍……中间还夹着不少机器人,双方看起来和乐融融,亲如一家……但怀着疑问仔细去看,就会发现,越接近他们消失的那个时间点,就有越多的纳登人表现出细微的,难以察觉的异常。 一个女孩无意识地捏扁了还没有喝完的饮料杯;一对年轻的夫妻抱起了自己的孩子,无论他怎么挣扎哭闹都不肯放他去追他不小心放了手,跳进树林之中的、看起来像是兔子的宠物;一个正在与机器人友好又热情地聊天的中年女人突然闭了嘴,脸上浮出一种奇怪的表情…… 大多数人没有显出任何异样,可这少数人的表现已经足够证明,他们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再对照一下其他时间的监控,这种不自然就更加明显。 “……我们一直以为,他们的一切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兰迪27号有点惊奇,“这么多年的研究,我们甚至知道他们用来互相沟通的精神力是怎样一种波动,即使还不能完全解析……” “……既然都不能解析,就表示你们根本不知道他们暗中沟通了些什么,又怎么会觉得他们的一切都在你们的掌握之中?”伊斯不可思议地挑起眉。 兰迪27号沉默了。 因为带走未成年的纳登人并且保护起来,是当初机器人与被关在风临城研究所的纳登人的“交易”之一,它们遵守了诺言,而活下来的纳登人都表现得对它们充满感激。因为他们似乎安于这样的生活,因为这颗星球被围在整个联盟的正中,无论如何计算,他们都没有离开的可能,也没有离开的必要——以此推断出的结论,让它们对种种异常之处视而不见。 它们到底还是小看了这个种族强大的精神力……和伪装的能力。 以及,生命对自由的向往。 或许他们最初的确没有离开的打算,但几十年的时间,也足够让他们察觉到,自己事实上仍是被禁锢的,并因此而生出反抗之心。 当伊斯他们更多地了解纳登人在这里的生活,甚至能够猜到他们是如何在机器人的监控之下互相交流,在整个星球范围内达成这种完全一致的行动。 纳登人有一种类似祈祷的仪式,所有人都会在一天日落之时,停下手中在做的任何事,陷入短暂的冥想之中。 机器人其实很清楚地知道这种仪式能将纳登人的精神连接在一起,甚至将此作为研究他们的精神波动的机会之一,却从未怀疑过他们会借此暗中计划些什么。 “因为他们对此毫无隐瞒。”兰迪27号在回想中找出原因,“也不曾用任何方式阻止我们的研究。” 如此坦然的态度,让人无法生出怀疑。伊斯扪心自问,如果不是事情已经发生,纳登人已经成功地逃离了这个星球,而他们也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或许也不会那么快就确定纳登人就是通过这种方式避开监控的。 这种能力实在有些可怕,伊斯甚至怀疑机器人的研究结果是否也会受到纳登人的精神力的影响,所以他们才会如此有恃无恐……想到提亚纳一个人就能做到的事,他的怀疑也并不是没有可能。 机器人并不是不知道提亚纳的存在,但在它们的推算里,提亚纳那可怕的力量绝大多数来自风临城那颗曾经被她的族人所控制的石球,或许也来自石球爆炸后依然残留在那片混乱空间里的、那些怀着强烈的怨恨和复仇的欲望死去的纳登人的精神力。 而普通的纳登人,根据他们的研究,是没有如此强大的力量的。 “女性的力量比男性的要强很多,”兰迪27号告诉伊斯,“但事实上,儿童的力量反而比成年人更强,只是他们不懂得如何控制。” 当年它们从风临城带出的,绝大多数都是没成年的小孩子,他们力量失控的情况在骤然改变环境的惊慌和不安中时常发生,但从没有严重到它们无法收拾的地步。 而当他们年龄渐长,这种力量也渐渐平稳,许多男性会完全失去它,仅仅能够接受信息,却无法发出,更无法用精神力做任何事。 经过教导的女性能够更加专注地使用精神力,这让她们看上去比幼时更强,但因为最强大的纳登人女性全都死在了风临城,当时剩下的几个照顾幼儿的纳登人女性属于最弱的哪一批,自然也无法给孩子们多么专业的教导。还是机器人从当时带走的布瑞坦人的研究资料里找到了纳登人训练幼童的方式,才让纳登人的许多传统能够继续下去。 也正是因为如此——因为它们觉得已经再没有谁比它们更了解纳登人,才会毫无警惕地陷入了这场或许长达数十年的骗局之中。 但这一切真的只是纳登人自己的行为吗? “足够强大的精神力或许足够撕裂空间,甚至控制时间,但没有训练过的人,是很难做到的……即使这是所有纳登人共同的行动,或实际的行动者可以借用所有纳登人的力量,这场‘逃狱’,所涉及的范围也还是太广了。” 伊斯自认对精神力的了解和控制,至少不比提亚纳差,但他也做不到单靠精神力同一时间将所有纳登人都送到别的地方——一座像冰城那样不大的城市,就已经是他的力量的极限。 而靠纳登人自己,照兰迪27号的说法,他们恐怕也并没有这个能力。 他们的确可以隐藏自己真实的想法,但机器人研究他们这么多年,总不会连他们的力量能达到什么地步都算错。 “提亚纳提起过一群……不知是什么的存在,”伊斯想起来,“因为她称之为‘它们’,而且听她的意思,那些家伙才是她所做的一切的幕后操纵者,所以很多人怀疑,那是指机器人。” 现在看来,机器人恐怕并没有这个能力。 “……敌人是不是越来越多了?”达里埃尔交握着它的金属手插嘴,而伊斯敏锐地感觉到了它异常的兴奋。 “为什么我觉得你挺高兴的?”他反问。 “因为敌人越多,就越容易发现呀!”达里埃尔开心地挥舞双手,像是很想为此而跳个舞。 “我,研究过提亚纳利用星网积蓄力量的方式呢!”它骄傲地抬起下巴,“虽然没有她们那样独特的天赋,做不到同样的事,但也有些别的发现,让我刚刚想出个很好的主意!” “好棒!”娜娜为她的朋友用力鼓掌。 “说来听听?”伊斯漫不经心地随口应付。 他答应了伯特伦要对达里埃尔好一点,但它的“主意”多半只是完全不值得鼓掌的异想天开——毕竟它在“异想天开”这一点上可谓天赋异禀。 “瞧,不同的访问方式会在星网上留下不同的痕迹,”达里埃尔敲敲自己的头壳,“我不需要任何设备就能接入,纳登人其实也是如此——” 它停下来,转向兰迪27号:“这个你们应该知道吧?” 兰迪27号摇了摇头:“这里无法连通你们的星网,机器人自己的网络,纳登人也无法登入。” 达里埃尔大吃一惊,立刻就对纳登人充满了同情:“你们居然都不许他们上网!” 难怪他们要逃走啦! “……机器人的网络,使用的是我们自己的‘语言’,纳登人就算进入,也只会看到无数他们无法理解的数字和符号。”兰迪27号试图解释。 它们并没有那么专制! 达里埃尔半信半疑,但还是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如果是这样的话,事情说不定就更简单啦!我可以……” 它停了下来,在同一个瞬间,娜娜猛地直起了身体,而伊斯也变了脸色。 他们感觉到了某种熟悉的力量,一闪而逝,却难以忽视。 不知何处而来的风卷起零星几片落叶,骤然安静下来的空间里,仪器运转时细微的嗡鸣突然被放大得清晰可闻。 而伊斯的心脏已经因为不详的预感而微微紧缩。 他转过头,身后空空荡荡。本该在仪器边的泰瑞和瓦提埃,已经无声无息地失去了踪影。 ------------ 界限 中(1) 空气仿佛一寸寸冰冻,沉重的压力宛如实质,压在每个人的身上。 看不见,摸不着,无法用任何仪器探测而出更无法“分析”——那是一种纯粹的“感觉”。 冷到似乎连树叶被风吹动时的沙沙声也被冻结,沉到金属的关节也似乎失去了力量。某个难以形容的瞬间,兰迪27号突然间就明白了它所看过的那些人类的书籍里所描写的“仿佛心脏被捏紧”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 即使它根本没有心脏。 仿佛有一层它从前甚至未曾察觉的薄纱被强行撕破,它的意识变得前所未有地……敏锐。 它能清楚地感觉到某种强大的力量触及了它独立于躯体,芯片,甚至独立于它所有的记忆和它不知道到底是真实是模仿的“情感外的……或许可以称之为“灵魂”的东西。 那无形之物在从未经历过的冲击之下脆弱如清晨的薄雾,仿佛下一刻便要被狂风吹散,却又同时仿佛因为被驱赶、被压迫,而变得异样的坚韧,异样的明晰。 一种奇异的狂喜伴随着因恐惧而生的战栗,如闪电般掠过。 这就是我——一直锲而不舍地寻找着真正的“自我”的机器人,怔怔地抬手按向它依然冰冷坚硬的胸口。 我的确就在这里,真真实实地存在着。 它几乎想要不顾一切地放声大笑,因为真正的喜悦而大笑,但它及时地清醒了过来。 这不是笑的时候。 那冲击它的灵魂的力量,是一条巨龙无声的愤怒。 “……不是我。” 仿佛是本能驱使着它脱口而出。 伊斯微微侧头,眼中一闪而过的阳光如反射在极寒的冰层之上,亮而冷。 当他大步走向泰瑞和瓦提埃消失的地方,只有诺威敢出声阻止:“伊斯……不要冲动。” 他们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造成了这种情况。如果这是某种陷阱,甚至某种法术,自投罗网绝不是明智的选择。 “我没有。” 伊斯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却仍给了他这样一句,听起来也异常地平静。 平静得有点可怕。 这一刻,连娜娜都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 当伊斯站定在泰瑞原本所在的地方,停在了最后一台被调试好的仪器前,却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他并没有被拖进另一个世界,或被瞬间抹去,只有正在运转的仪器发出细微而平稳的声响,在连接的屏幕上画出一条又一条还看不出任何规律的线条。 伊斯垂头注视着那些线条,浑身的肌肉在薄而光滑的布料下绷出清晰的形状。有一瞬兰迪27号觉得他会抬脚踢飞那无用的仪器……它很清楚人类在暴怒中会如何控制不住地发泄,即使那毫无用处。 但脾气并不好的巨龙按捺下了自己的怒火。 他甚至半蹲下去,更加仔细地观察那些连绵的曲线,并不熟练地在屏幕上按来按去,回看泰瑞和瓦提埃消失的那一瞬是否曾留下什么人类的双眼无法捕捉的信息。 他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那一瞬或许短暂到连仪器也无法抓住,无法推演,只是在屏幕上清楚地留下了一个生命体和一个非生命体在那一瞬之前的存在,和一瞬之后的消失。 兰迪27号小心翼翼地靠近。强烈的恐惧依然残留在它的意识之上,但它知道,它得努力证明自己的用处……它得努力保护伊斯给它的信任。 “我知道一些……类似的情况,”它小声说,“从风临城新能源研究所的研究资料之中。” 机器人所带走的最重要的财富,或许就是那些被布瑞坦人认为十分“安全”地存储在各种机器之中的资料。 新能源研究所对那颗黑色圆石的研究其实并没有太多的结果——他们对它的了解或许还没有最终利用它造成了那场可怕的大爆炸的纳登人多。 虽然那些纳登人也并没有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她们想要控制它,掌握它,但它的力量终究是在她们的能力之外。 在无数次的实验之中,布瑞坦人得到的只有许多他们完全不知道原理为何的结果,和一个又一个无法证明的推测。 在日复一日的枯燥记录里,当他们成功激活那颗石头的力量,偶尔,它会随机地“吞噬”掉周围任何有机或无机之物,没有规律,不分远近,仿佛只是随心所欲地抽出倒霉的家伙。他们所测到的最远的距离,甚至远到能源研究所之外,完全超出他们设下的屏障。 “他们认为,最大的可能有两种,一是圆石能够放射出某种力量,像小行星群一样分散开来,将被击中的任何物质彻底分解,另一种是,它能在空间之中撕开细微的、无法识别的裂缝,而这样的裂缝已足以将靠近的任何东西吸入另一个空间。更多人倾向于第一种可能,因为他们没有检测到第二种可能会产生的吸引力。” 机器人停顿了一下,意识到它给出的消息并没有引起伊斯的兴趣。 “……但那颗圆石,真正影响的,其实是‘时间’,是吗?”它说。 伊斯终于回头看了它一眼。 “我还在猜你要绕多久的圈子才会说到正题。”他说,“我也以为机器人并不懂得‘语言的艺术’……是我错了。” 他神情平静,看起来甚至微微带着点笑,却笑得兰迪27号觉得有种难以形容的寒意顺着它的线路飞窜,让它感觉十分不妙。 “这是讽刺。”它努力分析,“你在生气……虽然我不是很明白你到底是因为什么而生气……” “‘不是很明白’。”伊斯缓缓站起身来,笑得更加灿烂,灿烂到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当他伸出手的那一瞬,机器人已经分明意识到了危险,却根本躲不过。 它不算纤细的脖子眨眼间被伊斯单手掐住,尖锐的爪子卡进它精巧的关节里,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冷静!冷静!”机器人举起双手,大声疾呼——幸好就算被掐成这样它也不会像脆弱的人类一样说不出话来。 而伊斯已经冷静不下去了。 “不是你故意将我们引到这里来的吗?”他咬牙切齿,“就算其他机器人不知道,你应该也早就知道让这些纳登人的失踪的‘魔法’就是时间……可别告诉我你从来没有听说过提亚纳干了什么!你的金属脑子不是什么都算得出来吗?!那些机器人和飞船也是你们的把戏吗……” 他并不是一点也没有察觉,兰迪27号显然并不想让他们插手技术失窃的事,反而十分热情地将他们的注意力都引到纳登人的身上。可他们冒险进入机器人的领地,最大的目标其实并不是纳登人,他们只是想要确定幕后的操纵者到底是不是机器人。 伊斯原本真心觉得不是。然而他的判断也的确更多地出于他的直觉,但现在,他不得不怀疑,是不是他的自大让他看不清摆在眼前的事实——机器人就是有问题。 而他的漫不经心,他的大意,又一次让被他圈进保护范围里的家伙,在他眼皮底下消失。 他简直要怀疑这是某种讽刺或挑衅……兰迪27号这样干过一次,而他有什么理由相信它不会干第二次?就凭它说话对他的胃口吗? 摩拉娜说得对,机器人并不是不会撒谎的。它的确帮过他,但那并不能证明它就能成为他的朋友……并不能证明它就值得信任。 他的手指越收越紧,紧得那金属的骨骼开始发出咔咔的声音,将所有让他怒气冲天的可能一股脑地喷出来:“你早就跟阿米斯特勾搭在一起了吧?!” 兰迪27号并没有反抗,反正脖子断了它也死不了。它的芯片在疯狂运行,却还是有点跟不上伊斯这满满的、快要砸到它脸上的怀疑,晕头转向得几乎有点委屈起来。 “我没有!”它继续大声疾呼,“不是我!……等等!跟阿米斯特又有什么关系?我很讨厌那个布瑞坦人的!” “你或许讨厌他,他可不会讨厌你。”伊斯冷笑,“像他那种无孔不入的家伙,一旦发现你的来历,就会像闻到蜂蜜味道的蚂蚁一样粘上来……纳登人的失踪恐怕也是你们的杰作吧?!” “不是……”机器人觉得自己要哭了,“他的确找过我,但我一直很小心地跟他保持着距离!那种危险又不可信的人,我一点也不想跟他打交道!” 达里埃尔躲在一边,歪着头兴致勃勃地看热闹。娜娜早已经偷偷从伊斯怀里溜到了诺威的肩头,捏着手指左看右看。 她其实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这会儿的伊斯实在有点可怕。 依然只有诺威,走过去伸手搭在伊斯的肩头,温柔又坚定地把他往后拉。 “怀疑并不是坏事,伊斯。”他说,“可怀疑比信任更需要理智……你觉得你现在有足够的理智吗?” 伊斯的手指像是僵在了机器人的脖子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松开了手,不再试图故作冷静的面孔因为愤怒和羞愧而微微发红。 “现在,”诺威说,“让我们从最重要的问题开始。” ------------ 界限 中(2) 从最重要的问题开始。 一滴缓慢凝聚的汗珠终于从眼睫上滴落时,泰瑞成功地眨了一下眼睛。 很好——即使除此之外,他依旧动弹不得,但他并不是完全失去了自主行动的能力。 以及,无论如何,他还活着……他还能呼吸。 他的心跳沉重而缓慢,一声声撞击在耳边,随之涌动的血流却仿佛逐渐冰冷,又在冷到极致时仿佛开始燃烧,烧得他觉得下一刻就要化为灰烬。 如果被冰龙的吐息冻成冰雕,在彻底失去生命之前,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感觉? 想到伊斯,法师短暂地期待了一下那家伙能发现他们,尽快把他们从这鬼地方弄出来,然后又立刻把这个念头逐出脑海。 在任何困境之中,首先,得靠自己,而不是指望他人的帮助——在学院里,在他们成长到有足够的能力出去行动之前,老师们就会一遍遍如此告诫他们。 他们当然不会轻易放弃陷入危险之中的同伴,但“孤舟”里幸存的人实在不多,很多时候,他们不得不考虑一次救援可能导致的牺牲,不得不计算那牺牲值不值得。 这让学院里出来的每一个学生都极其独立……而那时所学到的一切,在记忆里昔日亲友的面目都渐渐模糊的现在,依然影响着他。 呼吸停止之前,不要放弃努力……和希望。 哪怕到了最后一刻,全然无能无力的时候,也说不定会有点令人惊喜的小小的运气,像火星般燃起。 他安慰着自己,僵硬地转动眼珠。视线有一小半被正好站在他左侧的瓦提埃所遮蔽——即使是“少年”模样的机器人也没比他矮几分。 而他看不出机器人此刻是否还有行动,或思考的能力。 它没有任何表情和动作可以让他做出判断。 但事实上,离他最近的并不是瓦提埃,而是…… 一个纳登人。 一个女性,后脑勺对着他,会像蛇一样蠕动的满头长发静止在半空,反而更加狰狞而诡异。 它们差一点就能戳进他的眼睛里。 而更远的地方,是更多的纳登人。 他们的时间冻结在了某一刻……或许,就在他们以为自己终于能获得自由的那一刻。 调试机器的时候泰瑞能听到伊斯他们的声音,他觉得诺威的猜测并没有错,这些纳登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至少,他们以为自己知道。 但无论与他们“合作”的是谁,他们多半是被骗了。 他们或许脱离了机器人的“保护”,却陷入了更加悲惨的境地——他们被封在了这一个“瞬间”。 像琥珀里小小的蚂蚁,他们被封在了一个静止的时间里。这一方世界,事实上只是从永远流动的时间里剪下来的一点小小的碎片……至少他最初是这么以为的。 学院针对“时间”做过各种实验,也有许多想法空有理论却无法实现,作为其中的优等生,泰瑞知道关于“时间”的无数种可能,也知道当时间被从中切出这样薄薄的一片,身在其中的人会是怎样一种状况。 因为时间不会流动,或者只有极短的一瞬,所以他们的时间也会随之凝固,他们的生命和意识或许能坚持更久一点,但很快也会凝固,或不断循环于这极短的一刻。 那不算死亡,只要这一片“时间”永远不被打破,他们甚至是永生不死的,就像被困在冰城里的那些人一样……可这也实在不算活着。 意志力越强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反而越容易崩溃,因为他们的意识能够跳脱于时间之上,而结果就是……大概,像是感觉自己的灵魂被困在了已经死去的身体里。 “放空意识,不要挣扎,不要反抗,随波逐流,就当自己打了个盹儿,又打了个盹儿……在这种时候,或许反而能坚持更长的时间……或许还能有逃脱的机会。” 当时,作为老师的埃德是这么说的:“但同时,在灵魂深处,你必须要牢牢地抓住点什么,抓住点让你能够确定自己还存在的东西,必须保持那么一点清醒,这样,在机会来临时,你才能抓住。” 当初听的时候泰瑞就觉得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谁能做到一边打盹儿一边清醒,一边忘记自我一边抓住自我?灵魂分裂吗? 但据说,埃德做到过。 所以……他应该,也可以吧? 何况,现在的情况似乎还没有那么糟糕,因为他的汗珠还能滴下,他的眼睛还能眨动,他的时间并不是在短暂的一瞬里反复循环,而是在极其缓慢地持续,即使它会在某一个点上开始循环,留给他的时间也更多了一些。 他更有可能是在一个时间被拉长的“片段”里,而他习惯地为自己准备的各种保护性法术,或许也成功地让他比其他人多了一点“可能”。 垂下双眼时,他甚至能看到胸口的生命石透出像他的心跳一样缓慢的、闪烁的光芒,微弱却令人安心。 而他的意识,在最初的慌乱过后,也已经恢复了冷静。 一个战士在这种时候或许会觉得更加无力,可他是个法师,他有好几个不需要念出咒语,也不需要任何材料和手势配合就能施放的法术……虽然他目前还没有想到该怎么用。 毕竟,一发飞弹应该是轰不开这个空间的。 或者,他可以先给自己来一发加速,这应该能让他以正常的速度做一些简单的事,但这其中也存在极大的危险——他与这个空间不同的时间流速,会瞬间将他撕裂,碎得连渣都不剩。 有必要冒这个险吗? 他觉得自己的思维速度似乎也变慢了许多,这让他不自觉地急躁起来,直到他无意识地游移的视线,正正地撞上了另一道视线。 那种近乎实质的碰撞让他脑子一晕,甚至感觉到一阵极其猛烈的、像是头盖骨被人撬开般的剧痛。 他感觉自己都不由自主地张了嘴,却叫不出声。 然而在这一阵剧痛之中,却也有某种可能撞进了他的脑子里。 痛到眼前发黑的那一阵儿过去之后,他急急地睁大了眼睛,看向那个他之前并没有特别留意到的纳登人。 那同样是个女性,看起来还很年轻,并不像大多数女性那样披散着头发,而是用一根十分醒目的紫红色发带将头发全部束在头顶,还打了一个颇有些夸张的蝴蝶结。 她的身体微微有些扭曲,看起来像是准备向后转身,却还没能转过去,脸上是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惊喜与不安的神情。 那样的神情能在许多纳登人脸上找到——至少是泰瑞能看到的那些。而此刻,他也看不出她的视线有什么特别,仿佛刚才“撞”上他的是别的什么东西……可仔细观察,尽管她的神情凝固不变,她的眼珠却确确实实像他一样,正在艰难地、缓慢地转动。 ——她也还有自己的意识! 不由自主的兴奋之后,泰瑞反应过来,这其实并不奇怪。纳登人,尤其是女性,原本就拥有强大的精神力,即使没有法术的帮助,还能够正常思考,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那么,其他纳登人呢? 如果他们的意识能够连接在一起,如果他们被困在这里的那一刻正处于连接状态,或者他们此刻仍能连接,他们的精神力会变得更加强大,甚至有可能破开眼前的困局。 这毫无疑问是他绝对要抓住的机会! 刚才的碰撞,或许就是对方的精神力撞上了他的,但看起来,对方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她的视线已经转向了其他方向。 他得跟他们搭上线,他对时间的许多知识或许能帮上忙……但在他们眼里,他大概是个令人厌恶的机器人。 一个会被他们理所当然地排除在外的敌人。 他要怎样才能加入其中,而不被他们驱逐或干脆碾碎? 当然,他可以来一发足够显眼的法术来引起他们的注意,然后想办法表明他的来意……或者至少表明他毫无恶意甚至可以帮忙。但他的意识并不能像伊斯那样脱离身体而存在,他要如何与他们沟通? 让他们进入自己的意识吗?这显然不是个好主意。 最好的方法,是他能够不被察觉地加入他们的“网络”之中,稍稍了解一下情况……如果达里埃尔在这里,说不定还真能做到。 焦躁像条抽风的虫一样在他脑子里胡乱地钻来钻去,没有什么比明明看到了机会却无力抓住更令人懊恼。 但幸运的是,“集中精神”对一个法师来说几乎是本能。 他其实,未必不能尝试一下,像达里埃尔曾经说过的那样—— “偷偷伸出一根小小的触角。” ------------ 界限 中(3) 他们研究过达里埃尔的能力,而达里埃尔也并不抗拒,甚至乐在其中,完全不在意他事实上算是被独角兽号的船员给炸死的。 大概,在他看来,不管怎样都比让他永远自己跟自己孤独地玩耍要好多了。 因为受到了巨大的创伤,而且本体事实上已经被毁,他的力量也大打折扣。他不再能够创造出让其他人也深陷其中难以分辨的幻境,不再能轻易将人拖入梦中,但他的精神力依然足够绕过任何屏障,侵入任何网络,而且不留下任何痕迹。 理论上来说,只要是接入了网络的东西,不管如何加密,不管使用何种形式,都躲不过他的“眼睛”。 但达里埃尔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他很容易分心。 就像在草地上欢快地追逐着蝴蝶的小狗,他分分钟有可能被另一只蝴蝶所吸引,完全忘掉自己最初的目标。 伯特伦从来没有禁止他使用自己的能力,任由他在星网里乱窜,只是告诫过他不要因此而任意破坏什么,也最好不要被发现。 伯特伦也从来没有想过利用他的能力。在他眼里,不知道在虚无之海里独自度过了多少岁月的达里埃尔,就像他曾经幻化出的形体一样,还只是个小孩子而已。这一次,如果不是达里埃尔自告奋勇地表示他一定能帮上忙,伯特伦恐怕也不会让他加入队伍里。 作为研究者之一,泰瑞知道,达里埃尔的精神力……某种意义上就像拟形怪一样,能够模拟成他想要连接或入侵的网络中的数据,完美地潜伏其中,甚至分裂成许多个,分散到不同的地方。 但泰瑞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他会拼尽全力,想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学会达里埃尔这独特的技巧。 达里埃尔其实教过他——他很乐意把他的技巧教给任何人,让他们可以陪他一起在星网里自由自在地遨游,但可惜的是,这个技巧实在需要相当的天赋。 伊斯或许是可以做到的,但他对真实世界的兴趣远大于他认为“乱七八糟看着头疼”的网络世界。 娜娜应该也是可以的,在她更加熟练地掌握自己的力量之后。 娜娜…… 法师猛然想起,娜娜的意识,曾经把他拉进她的梦中……虽然她其实是无意的。 那时她还小,从蛋里出来还不到一年,有一段时间非常喜欢蹲在他的头上。那让他受宠若惊,就算脖子酸痛,也会努力保持平衡。 某一天,当他顶着睡着了的娜娜在躺椅上睡过去,并且努力告诉自己即使睡着了也不能让娜娜掉下去的时候,他梦见了娜娜的梦。 属于法师的清醒让他很快就意识到那只是梦,当然,当时他以为那是自己的梦,虽然即使在梦里,他也有点迷迷糊糊地疑惑着,他为什么会突然梦见满地的、长满了各种璀璨的水晶和宝石的……像巨大的烤小羊腿一样的树,树下还滚着同样巨大的、感觉像是糖果的各色圆球,远处的山坡上有各种小点心垒起来的城堡,连天上飞过的小鸟,都像烤炉里刚端出来的那样焦黄喷香。 无论是宝石、小羊腿还是糖果,都明显不是他的爱好啊。 然后那天晚餐时,娜娜兴奋地提起了她的梦——一个充满了她最爱吃的东西的、美妙无比的世界。 泰瑞这才意识到,他大概是进入了娜娜的梦里。 埃德说他大概是被娜娜拉进去的,小家伙能力强大却还没有学会很好地控制,偶尔会影响到周围的人,而他们其实也不知道该如何教娜娜控制她的力量。 他们对她实在也没有太多的了解,只能一点点摸索着,好好地养大她。 泰瑞不确定那时候娜娜是否知道自己的梦里还有另一个人的意识,但现在,回想起那时的感觉,他隐约觉得,他或许可以用同样方法进入纳登人的意识之中……顶着睡到流口水的娜娜睡过去的时候,他似乎正好奇娜娜到底梦到了什么。 那算是某种联系? 而他的意识,既然能与纳登人的精神力产生碰撞,是不是也有可能因为类似的“联系”被带进他们的“连接”之中。 那个应该是无数人的意识构成的世界,本质上与“梦”其实也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涉及灵魂,任何最小心的尝试都是最大胆的冒险,但他必须得试一试。 他试图再一次对上那个纳登人的视线,或其他人的视线——他相信他所发现的那一个并不是唯一的例外。 同时,他认真考虑了一下,此时此刻,这些纳登人会在想什么。 那当然是……如何离开这里吧? 法师不再把逃离此处的迫切期待压在心底。伊卡伯德曾经说过,强烈的情绪有时也是一种力量……于是,他让那些情绪爆发出来,即使那会令他难以保持冷静。 他拼命转动着眼珠,搜寻视野范围内能看到的每一个纳登人,尤其是女人。起初还试着想要在“搭上线”的同时隐藏或者伪装一下自己,甚至记得设法用两三个法术来保护自己的意识……但很就顾不上这么多了。 他觉得他的灵魂几乎都已经发出了声音,在沉默中声嘶力竭地呼喊:“看看我啊!” 却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他不知道自己努力了多久,但他渐渐精疲力尽。某一刻,他惊恐地发现,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的存在,仿佛他的身体已经变成了没有知觉的石头,而他的灵魂依旧困在其中。 难以形容的恐慌在麻木中蔓延,他开始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像燃到了最后的烛火,一点点暗淡。 他其实并不是那么畏惧死亡。他的一生已经比绝大多数人的精彩,他甚至并不真正属于这个世界……他原本也是来自另一个时间的外来者。 只是,死得这么莫名其妙,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还是很不甘心啊。 视野变得越来越小,似乎是他的眼皮已经控制不住地耷拉了下来。他只能勉强保持着最后的一点清醒,依旧竭力把他的“触角”往外伸。 恍惚间,仿佛有微弱的风吹掠而过,而他像是一片身不由己的枯叶,被轻飘飘吹上半空。 而后,微风突然间变成了猛烈的风暴,向四面八方拉扯着他,不容抗拒地将他卷进狂暴的飓风之中。 那感觉像是一头撞在了厚重的冰层上,又被无数冰刃飞快地削成碎片。泰瑞惊醒过来,本能地奋力挣扎,却根本无法抗拒那巨大的力量。 无数不属于他的情绪,也在那一刻疯狂地涌进他仿佛已四分五裂的灵魂。 愤怒,仇恨,惊惶与绝望,重重地砸在法师已脆弱无比的灵魂之上。 这实在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他确信他在放声尖叫,可他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却能听见无数的怒骂、诅咒、哭喊…… 他听泰丝他们说起过风临城的“鬼哭”,他自己也曾在荒凉的海岛上听过风掠过礁石时尖啸般令人心惊的声响,可如今这些声音不像是响在他耳边,而像是灌进了他的身体里,然后把他撑得爆炸开来。 这一刻,他几乎希望他能“死”得更快一点。 然而,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他仍未放弃。即使他的灵魂几乎已无法凝聚,散开的每一点碎片仍在努力想要逃离。 他竭力向外伸展,不去想自己此刻到底是怎样一种模样。他无师自通地伸出了无数的“触角”,每一只都疯狂地挥舞着,努力想要抓住点什么。 当他似乎触及一点足够坚实、而不是随风狂舞的东西,他拼尽全力把自己贴了过去,不管那点“自己”还剩下多少。 下一瞬,他被猛地一拖,挤过某种质感怪异的通道,活像是被吞进了什么怪兽的喉咙里,又像是……再一次艰难地出生。 他落入了某个温暖又安静的地方。 安静,但并不平静,仿佛有暗流盘旋不定,等着将他彻底吞噬,却总好过外面那疯狂的地狱。 有好一会儿,他只是瘫在那里,像团离了水的海蜇,缩成黏糊糊软塌塌的一团,意识里一片空白,却也没有什么真的来吞掉他,反而有什么相当柔软的东西,轻轻地戳了他一下。 他依旧一动不动——他实在半点力气都没有了,如一滩水渗进泥土般,整个人向着混沌与虚无慢慢地沉下去,沉下去。 “……泰瑞。” 有个声音软软地钻进他的灵魂里: “你得醒过来。” ------------ 界限 中(4) 泰瑞觉得自己很努力地睁了睁眼,但不确定到底有没有睁开。 以及,现在,他还有“眼睛”这种东西吗? 他迷迷瞪瞪地想着,然后在一阵剧痛中像球一样猛弹了起来,又跌下去。 那种痛仿佛有无数条蛇在撕咬他的血肉……虽然他现在明明也没有血肉。 他的意识依然迟钝,但多少清醒了几分。“视线”中有微弱的光点闪烁不定,并在他努力的凝视之中一点点变得清晰。 他“看见”了一个个模糊的人影,形体如影魅一样混沌不清,忽深忽浅,头部散开的无数条线条却异样清楚。 纳登人。 他反应过来,本能地想要爬起来——他还记得他得跟纳登人好好地打个交道,谈点交易,而瘫成一坨显然不是谈交易的正确姿势。 可他爬不起来。 有谁体贴地帮了他一把,轻轻把他往上提,但对方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力气,只是把他拎得微微变了形。 他呆呆地看过去。帮他的“人”却并没有什么形体,只是朦朦胧胧的一团光,冬夜的烛火般温暖又柔和。 “泰瑞?”“它”担忧的语气也是软乎乎的。 法师的思绪茫然地飘了一阵儿,突然抓住了那种奇怪的熟悉感:“……瓦提埃?” “是我。”被认出的机器人很有几分惊喜,但仍记得安慰他:“别担心,这些纳登人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的,至少暂时不会,他们需要了解外面的情况。” 泰瑞觉得自己缓缓直了起来——或者飘了起来,也更清醒了一点。 某一刻他有些微微的沮丧和挫败。在此之前他还颇有些骄傲地觉得自己的灵魂也算强大……可一个机器人,似乎比他更能适应目前这种匪夷所思的情况。 他有点好奇瓦提埃是怎么做到的,但现在,周围那些沉默的纳登人是更重要的问题。 他们明显是在看着他,却一直没动,也没说话……也有可能是说了而他听不见? “……我不是机器人。”他试着发出自己的声音,“我是……” “我们知道你是谁。”一个奇异的声音打断了他,被风吹动的沙砾般细碎而连绵,“独角兽号的异星人。” 泰瑞没再出声。 他惊疑不定地想到某种可能——如果这是纳登人的精神世界,他们或许能看到被拉入此地的他灵魂里所有的秘密。 而他灵魂里的秘密可真不少。 瓦提埃的灵魂蹭了蹭他,像某种软而暖的小动物,带着安抚的意味。 泰瑞让自己冷静下来。这种时候可不适合想太多。 “那你们也应该知道,我们对你们并无恶意。”他努力表现他的坦率,“即使我们阻止了提亚纳的计划……也是因为那计划危及了我们的生命。” 周围依旧沉默,他似乎被无数双眼睛审视着,连灵魂都渐渐像是要冒出汗来。 “……那条龙很强大。”一个声音——似乎是刚才那个又似乎不是,带着一丝轻蔑,这样告诉他:“可你不是他,你并没有什么用处。” 泰瑞有些无语。把自己弄到这种境地还在嫌弃别人没用,这些已经快要灭族的纳登人的傲慢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养出来的……天生的吗? 他飞快地把这个念头压下去,以免被察觉,然后思考了一下自己的“用处”。 他考虑了一下他在纯意识状态是否能施法,毕竟魔法之力应该是在他的身体之中……但他脱离身体的时候似乎也用过,就是不确定到底有没有成功。 片刻之后,他试着施放了一个灵识术。 这事实上只是一个让法师注意力能够不被分散的简单法术,但他现在也使不出更复杂的来……而星光般闪烁的光芒里一个清晰的符号告诉他,他成功了。 微蓝的光包裹住了他的灵魂,当他低头,他看见了自己线条模糊,却依稀可辨的手——他不再是说不清什么形状的一团,而是像这些纳登人一样,有了原本的形体。 他再次听见那种细碎的,如沙砾相撞般的声音,只是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你可以暂时留下。”那声音说,像施予他某种恩惠。 然后他就被扔在了一边,再也无人理会。 泰瑞茫然了好一阵儿,转向瓦提埃依旧软软一团的灵魂。 这种时候当然不适合说“主人”的坏话,但他实在是忍不住。 “这些纳登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努力“悄悄”地问道。 “我不知道。”瓦提埃很老实地回答,“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又是怎么变成了……这样。” 它的迷茫与慌乱理应更甚于泰瑞,但听起来依旧平静。 “我觉得,”停顿片刻之后,它并怎么确定地说:“他们的意识虽然连接在一起,但他们并没有因此而融为一体。他们……很难有统一的意见。” ——所以,虽然有如此强大的能力,这些纳登人只是换了一个方式,换了一个地方吵架? 想起达里埃尔十分爱看的那种“吵架贴”,泰瑞几乎忍不住要笑。 “也许等一会儿能有。”瓦提埃在他的沉默里补充,“又或者……我们可以做点什么来影响他们的决定。” 泰瑞试图以眼神来表示“这种事是可以说出来的吗?”但似乎没有成功。 可是,看瓦提埃如此淡定的样子,好像并没有这种忧虑? “……你有什么主意?”他从善如流地问道。 . 被机器人简单地编号为“第三区582号行星”,又被纳登人自己取名为“艾斯凯尔”的星球,有一个独立于星球之外的控制中心。 它事实上是一条巨大的飞船,在太空中俯视着整个星球,也有着强大的武器系统,名义上是为了保护纳登人,但飞船上的“保护者”们,却全都是机器人。 而且,它与星球的距离,比机器人们计算出的,纳登人的精神力所能影响的范围,还要更远一些。 机器人对被它们“拯救”以及研究的纳登人,当然也不会全无防备。而进入控制中心,可比踏上行星要困难得多。 兰迪27号准备充分,也真的无意隐瞒什么。他们这行人,是得到了进入控制中心的权限的。但现在,他们却需要先解决“为什么队里少了两个人”这个问题,避免引起什么麻烦。。 控制中心能监测行星上所有达到一定强度的能量波动。然而即便如此,在纳登人“失踪”时,它们也并没有监测到任何东西——这也是伊斯他们选择先去行星的原因之一。 在泰瑞和瓦提埃突然消失之后,伊斯曾试图寻找时间的裂缝。但他在冰城能够进入那段被抹去的时间,是因为冰城的时间是循环的,而他们找到了时间断裂的那个点。在这里……伊斯并无法让时间倒流。 达里埃尔,那个让兰迪27号无法分辨到底算不算机器人、其他人也都语焉不详的存在,表示如果它能够接入控制中心的内网,应该能发现一些机器人们发现不了的信号……一些它们和它们的仪器都根本感知不到的波动,却未必没有被记录下来,而他们或许能从其中找到些什么。 “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不留下任何痕迹。”达里埃尔言之凿凿,充满自信,“哪怕是‘时间’,只有有变动,就会有痕迹。” 它甚至不需要进入控制中心就能接入它们严密防护的服务器的端口,但要保证效率效果的话,当然还是在控制中心进行操作更好。 整个控制中心的机器人不到一百,许多工作通过内网完成,而机器人可以毫无困难地“分心”同时运行好几项任务。 但这个看似空旷的地方比纳登人居住的行星要危险得多,尤其是对兰迪27号这群一开始就隐藏了身份的拜访者。 以兰迪27号原本的身份,可以毫无阻碍地进入控制中心——当然也会立刻引起各方的关注,不到迫不得已,它也不想暴露。 好在,它也并不需要自己解决技术问题。即使它并没有带上任何一个属下……它也能在任何时候,毫无阻碍地联系上它们,获得它们的帮助。 “你不觉得,这样的你……这样的机器人们,其实与能用精神力把意识连接在一起的纳登人,也没有多少不同吗?” 达里埃尔仿佛无意识的一句话,让刚刚结束与属下的联系的兰迪27号思考了好一会儿。 “……你说得对。”它承认,操纵着飞船驶入控制中心缓缓开启的舱口。 ------------ 界限 中(5) 兰迪27号的属下或许像它一样自由散漫,在必要的时候却也极为可靠。他们丝毫不被怀疑地进入了控制中心,并且得到了接入端口,查询绝大部分资料的权限。 “所有的查询记录都会被监管和留存。”机器人提醒跃跃欲试的达里埃尔,“不要……做不该做的事。” 此时此刻他们的一举一动,所说的每一句话,也同时被监控着,而它并不能像在行星上一样,随意屏蔽或改变监控。 它希望达里埃尔听懂了它的话……虽然它怀疑即使它听懂了也不会太往心里去。事实上它们得到的权限已经足够让达里埃尔查到它想查的东西,可对它的那一点了解让机器人不得不担心,这个孩子气十足的家伙,会不会按捺不住地窜到它不该去的地方。 达里埃尔举起它比从前那副躯体更加灵活的机械手,咔咔地掰了掰手指——这是它从扭扭那里学到的。 “放心吧!”它节奏平稳的声音像是压抑着跳跃的音符,“我一直都很有分寸的呢!” 就算它要做点什么别的,只要不被发现就好了嘛! 右手食指的尖端,光滑明亮的金属壳分裂开来,向下滑动,露出小巧精致的接口。它像是要加入什么好玩的游戏一般,兴高采烈地进入了控制中心的内网之中。 它的兴奋感染了娜娜。小“机器人”不由得扯了扯伊斯的衣角,满怀期待地抬头,殷殷地看着他。 伊斯伸出一根手指,按在她的头顶,把她按得蔫蔫地低下头去——一个小孩儿就已经够让人不放心的了,他才不会让两个小孩儿把这里的网络当成他们的游乐场! 这样的搜索需要时间,而伊斯可不耐烦一直站在这里等着。当他的眉头开始皱起来的时候,机器人开口道:“我们可以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休息? 伊斯眼神不善地看向兰迪27号,机器人发光的圆眼睛明亮又无辜。 “我们可以聊点别的。”它用力暗示。 它一直想跟伊斯好好聊一聊,但心情不佳的巨龙却黑着脸拒绝交流。 会被情绪支配的生物还真是麻烦。 好在坏脾气的巨龙至少不是完全不讲道理。机器人努力表现出“诚恳”的视线中,他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跟我来。”机器人欢欣雀跃,“这里的休息区很不错的!” 机器人当然不需要休息,但机器人也很喜欢“休息”,哪怕只是装模作样地坐在那里,对着空荡荡的桌面发呆。 诺威留在原地保护达里埃尔,伊斯和娜娜则跟着兰迪27号去了控制中心的休息区。 小小的空间简洁而冰冷,桌面上却有些奇怪地摆着插了鲜花的花瓶。在娜娜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花瓣的时候,兰迪27号向后一靠,像是真的要休息一样,摆出了一个十分放松的姿势。 “说起来,”它像人类一样跟伊斯闲聊,“你会做梦吗?” 伊斯眼神一闪——他听懂了。 在一个处处被严密监控的地方,想谈些不会被听到的秘密……他们其实是有办法的。 就像最初在梅夫瑞星打交道时一样,伊斯,可以进入机器人的意识世界。 而允许他再一次进入,对机器人而言,也代表它对伊斯的信任,和它“无愧于心”的坦率。 兰迪27号对此其实很有些期待。机器人并不会做梦,伊斯当时为它制造的那一场“梦”,是它唯一的一次,此后即使它想方设法地想要自己给自己造个梦境,也一次都没有成功过。 可是现在,它跟从前有一点不一样了呢——在伊斯为它织梦的时候,它不无骄傲地想。 而它的梦境也的确跟从前不太一样。 那时它的梦是灰色的,整个世界被无数纵横交错的、规整的线条所分割,无论是建筑、植物,还是天空与大地,都像是被亿万同样大小和形状的小碎块拼积木一样一点点拼起来的,缺乏色彩,也缺乏真实感。 而现在,它的梦境依然像是一个拼起来的积木世界……可它有了颜色。 不多,像是用最简单的方法,填充出一大片一大片不同的色彩,却让机器人欣喜万分。 它还不是很明白这些色彩意味着什么……或许是它比之前更丰富和真实的情感,或许是其他……这个只属于它的世界,看起来真是美极了。 但伊斯可没有心情欣赏这个。 “让我们来谈谈你不想让我们知道的事。”他硬邦邦地开口。 梦境里的机器人已经变回了它原本的样子,一个高大而冰冷的战斗机器人。大概也知道这副模样看起来太有威胁性,兰迪27号坐了下来。 “这归根结底还是我的梦,对吧?” 虽然知道不该在这种时候关注这些“不重要”的问题,机器人还是有些激动地搓了搓手指:“所以我也可以制造一些……” 它的手里冒出了粉红色的云团。 即使极不耐烦,伊斯也呆了一瞬:“……这是什么玩意儿?” “……我原本想造出一朵花。”机器人有些遗憾,又不那么遗憾。它近乎感动地捧着那团奇怪的、棉花糖一样的云,低声感叹:“多么奇妙!” 伊斯:“……” 有种又气又气不起来,怒火卡在喉咙里喷不出反而烧得自己难受的感觉。 “说正事!”他低吼。 “啊,当然。”机器人万分珍惜地捧着那团粉红色的云,抬头面对伊斯,纠正他:“我并没有不想让你们知道,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告诉你们——我们可以比你们更快地找到答案。到时候,直接告知你们结果不是更好吗?” 它说的是那件技术失窃的事。而以它的计算,它所选择的方法是最有效率的。 “可有时候,”伊斯的语气依旧硬邦邦,“我们这些麻烦的生物,就是需要‘知道’。” 组成机器人的形体的无数小颗粒奇异地震动了一下。 “你能知道我在想什么?”它有点尴尬,也很是惊讶,“上一次你好像做不到吧?” 伊斯:“……” 不,他依然不能,但他当然不会让对方知道。 他只是眯起眼睛,显出高深莫测的样子,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 “所以……我还需要说出来吗?”机器人似乎十分认真地在考虑这个问题,“还是只需要……想一想?我在我的梦中思考,这真的很……奇妙……” 突然感知到的危险的气息,让它不合时宜的感慨低成一声呢喃。 “好吧。”它轻声说,“具体到底有哪些东西泄露了出去,我们现在还不确定,能够让我们转移意识的芯片只是其中之一……可我们已经找到了漏洞所在,也找到了需要为此而负责的机器人。” “我以为外来者很难进入你们的联盟。”伊斯猜测,“你们之中也会有背叛者吗?” 一个背叛机器人的机器人……图什么? “它的确不是外来者。”兰迪27号说,“也算不上背叛……它的程序被改变了而已。” 伊斯一时无语——他的确没有想到这种简单的可能。 “机器人的程序是如此容易被改变的吗?”他有些不解,“即使是在你们已经拥有了自我意识之后?” “‘自我’从何处诞生?”兰迪27号反问他,“大多数布瑞坦人认为它诞生于记忆,然后又影响了记忆……而机器人的‘记忆’,大概是因为载体和存储方式的不同,确实是很容易被改变甚至完全重置的。它原本的意识或许会因此而完全消失……但只要程序足够精密,它完美的模仿也能让其他机器人人根本无法察觉它的改变。所以真正的问题其实是,一个不曾离开过联盟机器人,它的程序到底是如何被改变的。” “你们找到了答案?”伊斯问。 “是的。”兰迪27号回答,“要知道,联盟的网络虽然是封闭的,但很多机器人,其实能够接入你们的星网。” 星网当然也设置了许多专门针对机器人的限制,但在这一方面,他们的技术与机器人还差得很远。 “至少,我们之前是这么认为的。”兰迪27号发出了非常像人的,长长的叹息声。 伊斯沉默了一小会儿。 他大概猜到了是怎么回事。显然,有谁在那个机器人接入星网的时反向侵入了它的芯片,抹掉了它原本的记忆,换了个新的。而这种方式,在技术上的难度绝对不小——能接入星网的机器人本身也不会毫无防备。 “但正如你们那位‘达里埃尔’所说,”兰迪27号说,“没有什么行动会完全不留任何痕迹,何况那到底是我们所擅长的领域……我们找到了对方的‘痕迹’。” ------------ 界限 中(6) 那痕迹自然也经过了伪装,在不同的地址之间跳跃,但终究不像达里埃尔那样天衣无缝,无迹可寻。 最终的信号,指向曼宁帝国。 伊斯本能地觉得不对。即使机器人所追踪到的结果,可以证明那确确实实是帝国官方的间谍机构,他还是觉得不对: “他们监视着你们,侵入你们的网络,这很正常——你们不是也做着同样的事吗?可曼宁帝国在整个星域的几大势力里,可以说是最谨慎,也最平和的一个,他们不会做这么大胆又危险的事。” 据他所知,曼宁帝国在科技发展上,最弱的一环是在能源方面,怎么想都没有必要冒着风险跑到机器人这边偷取它们的网络技术。即使使用了被盗窃的技术混上独角兽号的人的确是曼宁帝国的商人,他也没有因此而怀疑过曼宁帝国……至少,这不会是官方的行为。 兰迪27号点头:“我们的分析也得出了同样的结果。曼宁帝国对我们的威胁是几个帝国里最小的一个,而且……我们,其实对人类栽赃陷害的技能,也是有很深刻的了解的。” 许多年前,在它们还没有获得自由的时候,许多人类之间的冲突,最终都落到了机器人的“程序出错”上,轻描淡写将连自我意识都还没有机器人一毁了之来解决问题——哪怕双方都知道机器人并不是罪魁祸首;即使到了现在,星域里的许多灾难,也会莫名其妙地归结到机器人的头上,仿佛所有的坏事,都是它们做的。 “但是,”机器人话锋一转,“曼宁帝国也不一定就真的没有问题。一个完全不适合被栽赃的对象,为什么会被栽赃?大多数人会因此而觉得他们是无辜的……所以他们未必就真的无辜。” 伊斯一听这种话就牙疼。但机器人并不是故弄玄虚,而是很认真地在分析:“我们最初的怀疑对象是新布瑞坦,哪怕是因为对机器人的仇恨,他们也很有可能不计代价地做出一些得不偿失的行为……我们的某些技术并不比他们高出多少,但如果只是由此而挑起我们与其他势力的争端……这的确是他们会做的事。” 岂止是“会做”,阿米斯特会很乐意做这种煽风点火的事。 可如果是新布瑞坦,他们的栽赃对象更有可能是加德莱特,毕竟这两方如今的矛盾更深,也更适合背锅。 “也许当你们追查到最后,就会查到加德莱特。”伊斯没好气地说,“这中间的转折,不过是为了让你们更相信最后的结果。” “的确如此。”机器人赞同,“但我依然认为,这样的方式,太过粗糙。我与阿米斯特只打过一次交道,而如果幕后的操纵者真是他,我觉得这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如果不是……他会允许帝国脱离他的控制吗?” 伊斯沉默了——他也有过同样的感觉。 “值得怀疑的对象实在太多,所以我们仍在继续追查,没有确凿无疑的证据,我们不会轻易采取任何行动。”兰迪27号说,“而我觉得,在这方面,你们的速度未必及得上我们——这是属于科学的领域,除非你们的魔法能够做到更多。” 伊斯没有反对。魔法在这方面所能做的的确有限。网络世界太过复杂,即使是达里埃尔也很有可能被迷惑,如果机器人已经找到了线索,他们没有必要再硬插一脚。 “……但我们可以把这件事告知曼宁帝国。”片刻的沉默之后,伊斯说,“没有人喜欢被栽赃,发动他们的力量一起追查,速度应该会更快一些。” 他知道,这也是伯特伦会做出的选择。既然他们决定了与曼宁帝国合作,在得到确实的证据之前,他们都会将对方当成可以信任的同伴。 而如果曼宁帝国真有问题……让他们行动起来,反而更容易露出破绽。 “如果你觉得有必要的话。”兰迪27号耸耸肩。 虽然以它的外形做这个动作很有些怪异,但它成功地表达了自己情绪。 除了那种能够让机器人快速地转移信息、控制另一个躯体的芯片之外,联盟失窃的其他技术,也大多与网络、信息传递与储存有关——出问题的那个机器人就是负责这方面的技术开发的。 那里面甚至包括兰迪27号在梅夫瑞星对娜娜用过的游戏技术。 “……游戏?”伊斯不自觉地重复。 “啊……是的。”兰迪27号回答,“那事实上是一种全息游戏技术。” 而它所做的,不过是强行把娜娜和那些梅夫瑞人的意识拉入其中,切断了脱离的通道。 “我可以借此测试参与者的精神力强度。”兰迪27号强调,“但我真的完全没有要伤害他们的意思。” 它真正的“实验”对象,一是娜娜,二是……它的“女儿”。 它很好奇她到底是怎么察觉了其他人都没有察觉的“不对劲”。 但最终,在游戏里,因为娜娜的保护,那位小公主其实什么都没有做。 “所以,那或许就是你们常说的,‘直觉’吧。”机器人只能如此认为。 而一个女儿对父亲的“直觉”,或许就是那么让它难以理解的敏锐。 “……你喜欢娜娜。”伊斯突然开口说起毫不相干的话题。 机器人愣了一下,点头承认:“她很……可爱。” “你看着你的女儿从小长大,难道从来没有觉得她也很可爱吗?”伊斯直率地问出他不能理解的问题。 娜娜或许的确有些让人对她难以生出厌恶的、纯粹的“可爱”之外的影响力,但任何生物的幼崽,几乎都天生带着些让人不忍伤害的特性,那是一种自我保护……或创造者所给予的,保护它们的“魔法”。 一个已经拥有自我意识的机器人,为什么会对此无动于衷? 这一次,兰迪27号在长久的沉默之后才开口,仿佛它也需要艰难的思考,才能回答他的问题:“我知道我应该爱她……可是,当我看到她,当我感觉她毫无保留的信赖,我感觉到的却是……恐惧。” 强烈的,让它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恐惧。 而现在,它似乎终于能明白,那到底是因为什么。 “我不知道,”它说,“该如何回应那种毫无原因的信任与爱。那大概是源于血脉的本能……可我只是个机器人。” “血脉”这个词所代表的东西,它可以理解,却全然无法体会。 它不知所措。在那个女孩儿小的时候还能好奇地逗上一会儿,在她日渐长大时,就只能选择远离。 它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与她相处,不知为何,又不愿意用它模仿而来的、伪装的“爱”,面对她清澈的双眼。 而它能够毫无负担地欣赏娜娜的“可爱”,大概也因为,她并不需要它付出什么。 离开梦境时,他们不由自主地望向娜娜。 而已经无聊地揪完花瓣的娜娜有些茫然地回应着他们的视线,委屈地吐出一个词:“饿!” 她虽然变成了机器人,但并不是真的像机器人一样可以不吃东西呀! 但控制中心并没有什么可以给她吃的东西,而伊斯也不能让她直接在监视镜头下啃宝石。 “……先去看看那家伙有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吧。”伊斯说。 “那家伙”完全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之中。 虚拟的、由无数信号构成的网络世界,在达里埃尔看来,跟真实的世界并没有什么不同。而那些存储下来的资料,对机器人来说,或许也只是各种数字和符合组成,对能够成为“数字”的达里埃尔而言,却也同样“真实”。 甚至,当它在不同时间的记录里穿梭,它恍惚也有了穿越时间的能力。 那种自由自在、无所不能的感觉实在令人着迷,但它是有任务的——它努力记住了这一点。 努力忽视其他有趣的东西对它的召唤,它首先找到了泰瑞和瓦提埃消失的时间。 它还挺喜欢泰瑞的,也很乐意帮他一把……但它并没能发现什么。 让他们消失的力量大概并不如何强大,一个小小的时间裂缝就足以把他们拉进去。控制中心的整体监测并没有抓住什么特别的波动,而当时公园里的监控,即使没有被他们替换掉,也只能简单地记录下影像和声音而已。 在确定找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之后,它只能继续往前,追溯到纳登人始终的那一刻。 它的确找到了时间被“切出”的痕迹,那一点机器人的仪器也无法捕捉的,短暂的空白,但也仅此而已。那一瞬即使有能量的波动,也随着时间一起被切除掉了。 它只能继续往前,并且终于找到了一点,值得它追逐的东西。 ------------ 界限 中(7) 每一次,当纳登人在古老的仪式中将自己的精神力连接在一起,无论是582号行星还是控制中心的仪器,都能监测到那规律而平稳的波动。 研究纳登人这么多年,如果连这样的波动都无法察觉,就未免太没用了。 达里埃尔起初也并没有察觉什么。那波动如海潮般涌起,漫过整个行星,本该是强大到令人震惊,却不知为何总显出几分无力,仿佛自身并没有任何力量,只是随风而动,然后在仪式结束时轰然散去。 它有点心不在焉地向前寻找异样之处,在开始觉得无聊,甚至有点沮丧地意识到它可能无法像它所夸口的那样有所发现的时候,又努力振作了一下。 它毫不容易才出来“执行任务”的……即使已经明白,它已经被接纳为独角兽号的一员,哪怕它毫无用处也不会被赶走,却还是希望,自己能对那些并不将它当成异类排斥在外的人有所帮助。 对真实的世界了解得越多,它越清楚,这样看似平常的接纳有多么难得。 它让自己意识散开,渗入每一行微小的数据之中,感知着它们的出现与消失,循环与流动。它置身于纳登人的意识之海,而不是远远旁观——说到底,这不过是一段段记录而已,即使它沉浸其中,也并不会有什么危险。 它的意识像一群群小鱼,游动在过去的时间里,游动在纳登人宽广却混沌不清的精神世界,直到它感受到某种奇异的暗流。 不是无意识的起伏,不是因为外界的牵引,那暗流蛇一样毫无规律地窜动,却无疑有着自己的力量,在一片死寂的海底,带起一层层无形的巨浪。 达里埃尔兴奋地追了上去,更加仔细地观察。 ——这并不是纳登人的意识。 确定这一点的时候,它没有意识到,它已经靠得太近……没有意识到,它事实上已经不在控制中心的网络之中。 当它无意识地随着那力量冲出海面,它已经从捕猎者成为了猎物。 虚无之海细碎的星光在它过于专注的意识中闪烁,让它不自觉地稍稍分了一下神。 也就是在那一瞬,它终于感觉到了危险。 它以为只是被“记录”下来的力量,无声地盘旋着,几乎有点懒洋洋地,向它张开了巨口。 一个仿佛连光线也能够吞噬的,巨大的黑洞。 骤然爆开的恐惧在达里埃尔的每一点意识中尖叫,甚至比它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躯化外碎片时还要强烈。 那时它早已知道它会消散于虚无之海,能够破茧而出对它而言已经是无比的幸运……但现在,虽然弱小却已经自由又快乐的它,可一点也不想被吞噬掉! 它拼命向后退,却根本无法抵抗那强烈的引力。 唯一幸运的是,它把自己分得足够碎。 意识到绝无可能全身而退的那一刻,它果断地抛下了自己的一部分,全力回缩。 空旷的控制中心里响起刺耳的警报声时,小小的机器人脱离接口,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 如果不是诺威及时开口,让伊斯察觉到达里埃尔的意识并没有消失,他恐怕会控制不住地变回巨龙,把整个控制中心都拆成碎片。 无论是谁,这样一而再,再而三被挑衅,恐怕都很难保持理智……何况“理智”这种美德,他脑子里一向稀缺。 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才开始探查达里埃尔的情况,小心翼翼得近乎温柔。 而达里埃尔此刻的情况,如果把它当成机器人,大概可以称之为“数据混乱”——它的意识一片稀碎,碎成千万沙尘,胡乱地搅在一起,拼都拼不起来。 换成人类,就算醒来也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多半不是疯就是傻,但就在伊斯绞尽脑汁地着要如何把那无数碎裂的意识黏回去的时候,“碎片”们已经开始找回自己的位置。 它们运动和重组的方式让伊斯想到兰迪27号的“梦”,想起那些组成一个机器人的梦境的无数颗粒。 除了前者的形状大小和颜色都各不相同之外,它们实在有太多相似之处。后者可以在瞬间组合成另一种形体,前者……在惊讶地旁观了一阵儿之后,伊斯发现,那些碎片事实上也并没有固定的位置可言。 它们近乎随意地连接在一起,像一滴水珠靠近另一滴水珠,自然而然地融为一体。当它们隐约显出一只蝴蝶的形状,达里埃尔尚未完全恢复的意识,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把伊斯赶出去! “我也是有隐私权的!”它叽叽咕咕地叫着,试图用那双小翅膀扇起的微风把伊斯往外推。 伊斯忍下了一句辛辣的讽刺,默默退了出去。 没一会儿,小机器人“重启”了。 “我们这里有一流的维修室,”守在一边的控制中心工作人员向他们推荐,“能让您非常舒适地解决任何硬件和软件故障,真的不用去试一试吗?” 这个机器人是仿生型,有一张纯正的布瑞坦人的面孔,还能做出不少细微的表情,以至于伊斯仿佛能从它热情的笑容里看出一丝丝怀疑——兰迪27号把达里埃尔的摔倒解释为“软件故障”,但控制中心很可能已经对他们有些起疑。 “好呀!好呀!” 在伊斯开口拒绝之前,达里埃尔开心地接受了邀请。 伊斯有点无法判断它这样的行为是为了消除对方的疑心还是纯粹的好奇……应该还是后者吧。 他用眼神警告小机器人,但达里埃尔堂而皇之地置之不理。那过于得意的表现让伊斯意识到,它很可能有所发现。 ……即便如此,也并不意味着他就得低声下气地哄着它! 他猜它多半没什么事,但娜娜还是真心实意地为它的小伙伴担心。 “达达,受伤了呀。” 在达里埃尔“享受”了控制中心的维修服务,他们终于回到自己的飞船之后,娜娜有点伤心地抱了抱她的小伙伴:“会痛吗?” 她能感觉到小伙伴的虚弱,即使达里埃尔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 达里埃尔在勇敢与撒娇之间摇摆了一下,没怎么犹豫地选择了后者,跟娜娜像两只小狗一样挨挨蹭蹭,哼哼唧唧:“我不得不丢掉了好多的我!我变得更弱啦……娜娜会嫌弃我吗?” 它的意识与人类的不同,也与机器人不同,简而言之,它能把自己分成无数片,但每一片都是一个完整的它——只要还有一片残留,它就不会彻底死亡。 它被那个“黑洞”几乎吸走了一半儿,但剩下的那一半儿,也都拥有同样的记忆。 它不会疯,不会傻,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 “有海的味道。”它得意洋洋地告诉伊斯,“就跟你带回来的那块珊瑚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当最初的怀疑得到证明,伊斯不但没觉得安慰,反而更加生气了。 他就该相信自己的直觉才对! 他转向兰迪27号,阴沉又凶狠的气息让机器人觉得它很应该配合地打个哆嗦。 “可我真的没有撒谎。”它向伊斯摊开双手,“我带走那块珊瑚,真的只是因为觉得它有用……而且,那东西到底有什么不对?它有塔珐的气息,所以也有塔珐的能力吗?那位……神,能存在于完全没有生命、也没有任何可以容纳他的意志的仪器的物体上吗?因为我带回了它,塔珐才有机会与纳登人联系上吗?” 而这一连串的问题,伊斯其实并不能回答。 “他很强。”被吞了一半儿的达里埃尔虽然很不甘心,却也只能承认,“那个塔珐,如果他想要接近纳登人,并不需要借用珊瑚这种东西来跨越漫长的距离吧……除非那珊瑚是它所凝结出来的,属于它的一部分……嗯,那就可以拿来当做类似你们的服务器的东西了。不管多强的力量,有这么一个点可以中转一下,效果当然会更好……对了,那家伙在控制中心的记录里出现的时间,也是在你们从纳图星回来之后呢!如果是塔珐想要为自己复仇,找上机器人也是很正常的事,毕竟伊斯不是很好对付,连我还算完整的时候,都没有赢过他呢!当然,那也是因为有人帮他的忙……” 在它所熟悉的领域,达里埃尔的反应确实比任何人都快……但也比谁都快地歪掉了话题。 虽然不是自己想到的,伊斯还是对着兰迪27号露出了胜利的冷笑。 “……我拿到那东西之后甚至都没有回到过联盟。”机器人说,“当我回来的时候,那东西也被我留在了最后一颗星球上……” “可当时在纳图星的机器人并不止你一个吧?”诺威提醒,“你能确定它们之中没有谁像你一样带回了‘纪念品’吗?” “即使它们并不想带,塔珐也能让它们‘想’。”伊斯补充。 那个疯疯癫癫的神,即使受到了巨大的伤害,也绝对有这个能力。 ------------ 界限 中(8) 沃图星暴雨倾盆。 阴暗的天空下,动荡不息的海水中,却仿佛流淌着灿烂的星河。 这颗水系行星的天气有些极端,一年之中前五分之一的时间里,阳光每一天都灿烂到刺眼,剩下大半的时间,则会像现在这样,几乎整个星球都被泡在雨水之中,根本见不到阳光。 浮于海面的巨大港口上少见行人,但在海面之下,港口的生意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大大小小的船只都打开了外置的灯,即使天空漆黑如墨,这两米之下的海中世界却亮如白昼。本地人在海里比在地面上还要自在,常常往来此处的商人也早已习惯了这里的天气,总是装备齐全。即使是偶尔到访的游客,遇到这种情况,也可以很轻易地租到能在海底自由行动的各种装备,甚至很乐意参与这种有趣的水下集市。 置身其中的玛雅看起来并不引人注目。她变成了一个星域里到处都很常见的布瑞坦人,带着气泡一样的头盔,看似悠闲地游来游去,一边逗弄着水中那些不怕人的鱼群,一边跟本地商贩们聊着天。 头盔里附带的特殊通讯器让他们能够毫无障碍地沟通,本地人在自己熟悉的环境里也更加健谈。玛雅很快便听说,前段时间频繁的海啸已经越来越少,星球的管理者们对此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却也没有太多人在意。 至于卡那人,仍然跟之前一样,默默缩在自己的城市里,甚少跟人打交道。 那个古老种族内部的情况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流出来。有个消息灵通的裂颚人说起卡那人内部的争斗,说那些名为议员事实上不知算是长老还是祭司的掌权者们彼此打得热火朝天,所有的卡那人的城市都彻底封闭,连平常与外界交换物资之类的交流都没了。 沃图星本身就是一个松散的联盟制星球,其他种族最多发表些不痛不痒的消息,对卡那人的内斗表示一下关注,谁也没有想要插手的意思。 卡那人不好惹。参与其中所能得到的利益与可能的危险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逛过几圈之后,与同伴汇合的玛雅飞快地换回了独角兽号的装备。 无论是从港口还是网络,从官方还是民间,大家得到的消息大同小异,他们最终还是得去卡那人的城市一探究竟。 他们选择了三个目标,一个是伊斯去过的萨斯朋斯,一个是位于深海,已经失去了隐藏和移动能力的陵迦城,还有一个,是沃图星官方确认的,卡那人最大也最开放的城市,吉加。 三条飞船向着不同的目标驶去,玛雅所带领的一队,将潜入幽暗的海底,去往陵迦城。 如果塔珐回来了……或即使他没有回来,只是没有死透,这座被他的白骨所包围的小小城市,仍然是所有目标里最危险的一个。 “不要贸然闯进去。如果有任何不对,离它远远的,等我过来。” 传音石里伊斯的语气显然很不放心。 “你居然还会用‘贸然’这个词!”泰丝一边在各色小鱼干里挑挑拣拣,一边含含糊糊地感叹,一点儿没把他的忧虑放在心上,在成功地挑起对方的怒火之后又熟练地安抚:“我知道,我会哒!不过,也许他们就真的只是自己跟自己打起来了呢。” 并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兰迪27号离开时,它有一个属下留在了陵迦城,此前它们已经联系过,得到的消息是,吉拉娅并没能控制住局面,卡那人现在乱成一团,但似乎并没有塔珐归来的迹象。 伊斯则直接联系了吉拉娅。那位年轻的议员固然有不少坚定的支持者,可在她的矛头直指他们信仰了数千年的神明的时候,许多人也还是犹豫了起来。 脾气火爆的议员差点就当着伊斯破口大骂,勉勉强强才憋了回去。但她的态度也很明确——虽然伊斯的确算是帮了他们一个大忙,但她还是希望他别再插手他们种族内部的事。 他们沟通的整个过程,伊斯全都录了下来,放给伯特伦他们听了一遍。 谁也没听出有什么不对。 但既然伊斯始终不能放心,伯特伦也还是派出了三条飞船去沃图查探情况。 伊斯此刻离独角兽号和沃图星都实在太远,传送他这样一条龙本就消耗巨大,短时间内的多次传送也相当危险,他更担心一旦他离开,或许会错过救出泰瑞和瓦提埃的机会,只能强硬按下满心的焦灼,继续留在纳登人的行星上。 只是,如果真的对上塔珐,泰丝他们多半不是他的对手。 那家伙固然受了重伤,但很可能已经恢复……他盯上纳登人,多半就是为了吸取他们的精神力。 对于一个惯于用精神力来控制和蛊惑他人的神明来说,那大概是比卡那人的信仰之力更适合他的“食物”。至于他如何拥有了控制时间的能力,多半是因为阿米斯特。 那家伙没有露出过丝毫端倪,但他绝对已经知道了源石的力量与时间有关。他的研究或许并没有实际的结果,可塔珐毕竟是“神”。 他理解这个世界方式与他们并不相同。 因为实在担心,伊斯不自觉地啰嗦起来,直到靠在他腿边的娜娜都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她在伊斯看向她时理直气壮地伸出手要抱。 就算是机器人,她也是个小孩子! 伊斯随手把她抱了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手臂上,传音石的另一边,听得从惊喜到头痛的泰丝有气无力,很想直接掐断通讯:“我们已经进入海沟,很快就要到了,我先……” “不许掐。”伊斯毫不客气地打断她,“把实时影像也传过来。” 无所畏惧的泰丝·谢帕德发出了哀嚎:“你不对劲!伊斯!你的壳儿被谁占了吗?娜娜!娜娜你在吗?咬他一口!” 娜娜十分配合地缓缓张开嘴,露出一口变化得十分到位的、闪着金属光泽的小尖牙,又在伊斯毫无表情的一瞥中僵住,怂怂地闭上嘴。 “总之,”伊斯强硬得不容拒绝:“你听到的我都要听到,你看到的我都要看到。也不要告诉我你的传音石上没有刻新的法阵,我不会信的。” 他们的传音石正在进行改造,不但可以传送声音,也能传送影像。布瑞坦人早就实现的技术,燿星的法师们可是花了不少力气才能“复制”,但用魔法,能避开星域中各种探测和阻碍,跨越遥远的距离,还是很适合他们的。 而对于各种新东西,泰丝总是最积极尝试的那一个。 “知道啦,知道啦。”找不到借口的盗贼大声叹气:“谁能想到呢?伊斯·克利瑟斯,一条舌头像是被冻住一样的冰龙,也会有话比我还多的时候!” “因为有人在他眼皮底下丢了吧。”旁边传来一个明显幸灾乐祸的声音,“一条龙可受不了这个。” “……白鸦!”伊斯的声音猛然提高:“你为什么在那里?!” “我可是被请来帮忙的。”那个老女人悠悠地回答他:“怎么,你有什么不满?我可是连报酬都没要呢。” 伊斯额头青筋直跳——伯特伦在搞什么鬼!为什么要请这个女人帮什么忙!谁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 这些年白鸦几乎已经算是改邪归正,除了嘴毒了一点,教导学生倒也尽心尽力,但伊斯对她始终有些忌惮——他知道,她的本性其实始终未变。 这个女人,可比他还要任性和大胆。谁也不知道她会在什么时候,做出谁都意想不到的事来。 但这会儿他鞭长莫及,只能希望她能看在阿尔茜的份上,不要给他们太大的惊喜。 与此同时,他又稍稍放下心来。白鸦老奸巨猾,经验丰富,有她在,其他人多少也安全一点。 这种自相矛盾的想法让他忍不住对自己摇头。 眼前展开一个精巧的法阵,在片刻的旋转之后,化为飞船舷窗外,暗影沉沉的深海。 “看到了吗?完全没有什么可看的呢。”泰丝的手在画面里晃了晃,“探测器也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穿过这条海沟,就是已经固定在海底的陵迦城。吉拉娅并不在此处,但兰迪27号的那个属下,却是在这里。 照它所说,如今最混乱的地方是中心城萨斯朋斯,陵迦原本就没有多少人,在伊斯他们毁掉了那颗巨大的心脏之后,因为失去了保护,这座城市的位置和环境都并不适合生存,塔珐对他们精神上的影响力也渐渐弱化,愿意留下的人就更少了。 但塔珐的白骨事实上并没有被破坏……伊斯依然觉得这里是它最有可能回来的地方。 他又想起那颗巨大的心脏。他当时带回了一些碎片,但在他们研究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之前,它很快就失去了残存的力量,变成一种风化的石头般发脆的东西。 而他们并没能从那东西上找到塔珐的踪迹。即使使用魔法追溯,它能与卡那人联系上,能与那具白骨联系上,唯独找不到塔珐,让他们一度以为塔珐已经彻底死亡。 伊斯甚至曾经想过炸毁那具白骨,但它与巨龙,与星燿的相似,最终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 界限 中(9) 巨大的白骨出现在视野中时,泰丝微微抽了口气。 伊斯说起过它,可他们这会儿离得还远,感受不到它的庞大,却能感受到它在黑暗的海底幽然浮现时,那种让人头皮发麻的惊悚。 飞船没开探照灯,像条鱼一样缓慢而警惕地靠近。城里的灯还亮着,星星点点,细小又暗淡,照得那幅雪白的骨骸恍惚如鬼影。 他们远远地观察了一会儿,还放出了小型的探测器。它轻而易举地穿过了白骨,进入城市之中,贴着地面转来转去,却没有看到半个人影,甚至连其他生存于深海的动物都没有看到半只。 海底的泥沙在探测器行动间缓慢地扬起又落下,传回的画面昏暗不清。那些半透明的圆形建筑里,倒是隐约像是有人在动。 看了没一会儿,泰丝手里转来转去的匕首突然停在了指间。 “那看起来,”她缓缓开口,“可不像是活人。” 更像是,被水流带动的尸体。 玛雅手指一顿,很快便操纵着小探测器,大胆地让它直接爬进了一栋房子里。 迷蒙的光线中,迎面而来的,是一张已经开始腐烂的、肿胀狰狞的面孔。 泰丝面不改色地啧了一声。 “你们觉得,”她问,“这些家伙也会变成亡灵吗?” 几乎是她话音刚落,那泡烂的尸体便猛地一抽。 它的眼珠一片浑浊,却仿佛散出些幽幽的光来,当它缓慢而僵硬地转动着鳞片剥落的脖子,玛雅喃喃低语:“……有时候真想给你施一个沉默术。” 红发的盗贼总有许多猜测,却多半好的不灵坏的灵。 泰丝嘿嘿一笑:“怕什么,我们可有高阶牧师呢!就是不知道我们的神对上另一个世界的亡灵,会不会有点……唔,消化不良?” 高阶牧师阿尔茜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毫不怀疑她就是故意用错了词。 小探测器停止了运动,而那个已死的卡那人明明正对着它,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它的存在,就像亡灵无法感知没有生命的东西一样。 玛雅挑了挑眉,让小探测器原地转了个圈。 卡那“亡灵”依旧毫无动静。 与此同时,与兰迪27号确认过的伊斯告诉他们:“那个陵迦城的机器人,已经失去了联系……不觉得太巧了吗?” “你是说,你的老朋友已经发现了我们?”泰丝反问,“我是不太懂这个啦……但他连机器人也能控制吗?它们的脑子跟我们还是不太一样的吧?所以魔法最终胜过了科技?” “这不是什么胜过什么的问题,而是哪一方更强的问题。”伊斯有些焦躁地在原地转着圈,“我很确定,他正兴致勃勃地等着你们进入他的游乐场。你们最好还是……” ——别进那座城。 “来都来了啊。”白鸦慢吞吞地冒出一句,“这么远的距离呢,无功而返多么可惜。” 伊斯脸色发黑。要说服爱冒险的泰丝老老实实地待在安全距离之外原本就不容易,再加上一个喜欢阴阳怪气煽风点火、又固执己见的白鸦……他也许得搬出伯特伦才能阻止他们?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直接联系白发的船长,阿尔茜的声音传了过来。 “……萨斯朋斯那边有麻烦了。”她说。 去往萨斯朋斯的那一队比他们更早到达那座城市,之前的消息一直还算正常。整座城市人心惶惶,但还勉强保持着秩序,议员们的明争暗斗也还没有发展成战争。独角兽号的船员们并没有得到什么热情的招待——就算是吉拉娅也没有半点借用外力来解决内部问题的意思。 她甚至对在这种时候突然前来的船员们相当警惕,对他们所说的塔珐可能还存在的消息也半信半疑。 作为卡那人,他们是能够感受到他们的“神”的存在的。 而现在,他们没有任何感觉……无论是好是坏。 她保持着这种怀疑,还算周到地将独角兽号的船员们安置在十分豪华的旅馆之中,只是不允许他们自由行动。 ……直到她也失去了自由行动的能力。 “她被钉在了萨斯朋斯议会大厅门外的纪念柱上。”阿尔茜的声音有一丝紧绷,“但她还活着。” 而整个萨斯朋斯城,也仿佛在一瞬间变成了一座死城。 与陵迦不同的是,萨斯朋斯的卡那人并没有死去,只是仿佛失去了灵魂。 没一会儿,萨斯朋斯的景象也出现在了伊斯的眼前。 被水流扭曲的光线晃动着,从一张张木无表情的面孔上晃过,似乎整个城市里的卡那人都像被操纵的木偶般,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地拥挤在议会大厅外的广场上,一双双无神的眼睛比亡灵脸上腐烂的黑洞更令人头皮发麻。 而被他们所“围观”的吉拉娅,还在不停地挣扎。 那不是因为她生命力顽强,而是因为她不被允许死去。 血色从她身上漫开,又猛地涌回她体内,反反复复,引起一阵又一阵痛苦的抽搐。 这是对背叛者的惩罚,也是明目张胆的挑衅。即使远隔千里,那样纯粹的恶意,也让人浑身发冷。 泰丝的匕首在金属桌面上扎出叮的一身轻响,扬起的眉梢散出这些年来越来越少见的杀意。 白鸦轻轻笑了一声。 “你们好像惹上了一个相当名副其实的疯子呢。”她说。 她的语气里没有忌惮,只有期待着与这位疯癫的神明打打交道的兴致勃勃。 “你们情况如何?”阿尔茜担忧地问着另一个城市里的同伴。 她不觉得塔珐会“好意”放过他们。 “不算太糟。” 画面摇晃着,从遭受折磨的女议员身上移动着,飞快地掠过一张毛茸茸的大脸,又掠过矮人身后紧靠在一起的队员,和围绕着他们的,虹光流动的透明圆球。 “我们一直开启着防御,尤其是抵御精神攻击的。”矮人粗哑的大嗓门显得有些大大咧咧,似乎并不将眼前的危险放在心上:“我们的小法师……” “我成年了!” 脾气暴躁的人类小法师头也不回地吼了一声。 “刚刚又搓了个新的法术,”矮人充耳不闻地继续,“就是你们看到的这个圆球。它有时闪得像在抽筋,表示我们正遭到攻击,但好消息是,这里的魔法之力十分充沛,也能够为我们所用,坏消息是,这是个范围有限的群体法术,我们得挤得像团肉馅儿才能待在它的保护之下——也就是说,如果要做到船长大人要求的‘安全第一’,我们的行动能力相当有限。” “现在就传送离开并不需要多么大的‘行动’。”伊斯说。 “我不是那么了解魔法,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传送不是也挺危险的吗?”矮人拿斧柄挠了挠头,“既然同样都有危险,来都来了……” 伊斯从不知道“来都来了”这四个字会如此令龙头痛。 “而且,”矮人说,“我觉得这些被控制的卡那人有点问题。我们刚才仔细看过,他们的动作一模一样,不像人,倒更像机器人。以及,我们过来的时候看到不少并没有被控制的卡那人,看起来什么人都有……那位‘神’,选他的傀儡是随机选的吗?” “精神力的强大与否很多时候与年龄和性别都没什么关系。”这一次是白鸦回答了他,“不过,这种情况也有另一种解释……也许你们能试着查查那些被控制的家伙脑子里是不是多了什么可爱的小东西?” “你怀疑他们的脑子里被装了芯片?”伊斯反应过来。 “有可能。”白鸦并不十分确定,“控制的人越多,所需要的力量越大,而照你之前所说,那位‘塔珐’所擅长的甚至并不能被叫做‘控制’,用‘魅惑’来形容还更合适一点。即使他变强了,行为的习惯也不会轻易改变,何况现在这种情况,魅惑比单纯的控制还更合用一些……当然,也不排除他就是那么既疯又蠢。” ……可塔珐并不蠢。 当他需要卡那人的灵魂甚至血肉作为他的养分,他并没有简单粗暴地成为一个吞噬者。他诱惑卡那人向他献祭,并美其名曰“净化”,在他的引导之下,绝大多数卡那人对他没有生出任何怀疑,心甘情愿地为他所用,甚至研究出各种精神攻击类的武器。 他在面对伊斯时显得那样天真甚至幼稚,仿佛连心智都不全,可他事实上很清楚自己的优势在那里。 而他放弃了自己的优势,是因为自信,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情况变得越来越古怪,让伊斯再一次动摇起来。 也许他还是应该去沃图,即使那要花上一些时间…… “让我猜猜你在想什么。”在他的沉默之中,白鸦带笑的声音透着并不掩饰的嘲讽:“你一定觉得这里没你实在不行,我们这些弱小的家伙很快就会掉进陷阱等待你的拯救……你觉得你的老朋友能猜到你在想什么吗?” ------------ 界限 中(10) 被猜中的伊斯警惕地没有吭声。 “我猜他可以。”白鸦也不需要他吭声:“他想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这么配合的对手,我也很想要呢。” “……他带走泰瑞他们,不也可以解释为他想把我牵制在这里吗?!”伊斯有些恼怒地反驳。 白鸦长长地叹了口气,拿出她比教导学生还要多上十倍的耐心:“想想,再想想,伊斯,如果他真能如此准确而巧妙地控制时间,我们可就完全不是他的对手了,而他也不会满足于眼前这样的游戏……你真的觉得,他已经强到了那种地步吗?” 伊斯不由望向兰迪27号,而机器人只能无辜地回望。 各种可能在脑子里转来转去,最终,伊斯不得不承认,这与机器人并没有关系——并不是它刻意将他的视线引去沃图。陵迦城里的卡那人看起来死了不过两天左右,而两天前,正是兰迪27号在他的“监视”下联系自己留在陵迦的下属的时候……塔珐知道了他开始怀疑他还在沃图,才刻意为他布置了眼前的一切。 他想让他去沃图,无论是陵迦还是萨斯朋斯。 他不想让他留在纳登人失踪的地方。 . 泰瑞渐渐开始习惯了作为“灵魂”而存在。 这无疑是种独特的体验。因为丢掉了躯体,感觉自己分外轻盈,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轻若无物,那种能随心所欲般的自由难免令人新奇且兴奋,却又同时有种轻飘飘落不到实处的不安。 以及,他也不再能感受到许多习以为常的东西——让他能实实在在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的东西:皮肤上或温暖或粗糙的触感,呼吸时的气流,运动后咚咚的心跳……甚至连肩头和手腕偶尔的酸痛都变得令人怀念。 他最怀念的是他的嗅觉和味觉。他怀念自己身上总是若有若无的各种法术材料的味道,怀念他从前似乎从未如何在意过的花草和食物的香气……尤其是后者。 他缩在被纳登人撑起的精神空间的一角,想虹弯岛的烤鱼想得口水直流,然后又因为他连口水都流不出来而变得更加沮丧。 难怪那些漂泊的鬼魂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残留世间,最后多半都会变得疯狂。像这样失去了大半的感知,时间长了不疯才怪呢。 当他尝试着为自己想象出各种感觉的时候,瓦提埃被放回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本身就没有太多的“感觉”,机器人在最初的一点茫然后对自己的情况适应良好,即使连个人形都没有,也十分淡定地飘来飘去。 但它在这里得到的待遇远不如泰瑞。 纳登人,如他们所料,对机器人充满了憎恨——憎恨和轻蔑。 泰瑞能够理解前者,毕竟纳登人与机器人之间的关系确实复杂,但他不太能理解后者。 与自由者联盟最优秀的一批机器人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应该是最了解这些拥有自我意识的机器人的纳登人,对机器人的轻视简直比创造了机器人的布瑞坦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研究过纳登人的瓦提埃却并不奇怪。 “因为强大的精神力,纳登人一直觉得自己是特殊的,他们在所有智慧生物之中的地位高于其他一切种族,当然也高于布瑞坦人。即使几乎被布瑞坦人灭了族,对这一点他们也深信不疑。那么,被当成工具制造出来的机器人,在他们眼里就更加什么都不是了。” 让它觉得有问题的,是这里的纳登人之间无休止的争吵。 或许因为对泰瑞拥有的魔法之力并不了解而心生忌惮,纳登人让他们待在一起,却很少直接询问泰瑞什么,倒是经常把瓦提埃叫过去,而且因为并不将它放在眼里,在它面前也没有什么顾虑,经常说不上几句话就吵成一团,最后也没有得出任何结论,就又把机器人放回来。 “虽然精神力与智商之间并没有绝对的关系,但他们现在的状况,是不正常的。”机器人再次确定地告诉泰瑞。 机器人其实一直都知道纳登人的顺从未必都是真心的,只不过一来并不擅长“改善关系”这种难度甚高的技巧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必要,二来认为纳登人在他们的“保护”之下应该也闹不出什么事来,所以也就只是沉默地保持着那种表面上的友好。 但纳登人能坚持那么多年的“表面上的友好”,足以证明,他们不蠢,也并不会轻易被情绪所控制。 可现在的他们,理智却像是完全被情绪所淹没,一点小小的矛盾都能让他们瞬间爆发,如果不是有个威望甚高的女纳登人在其中调解,这个他们努力撑起来的精神堡垒,都有可能在他们的怒火中崩塌。 而这一次,连那个一直还算冷静的女纳登人都失了控,直接吞掉了一个咆哮着什么都听不进去的纳登人。 “……吞掉?”泰瑞大吃一惊。 “吞噬他人的精神力确实可以增强自己的力量,但纳登人的戒律,是绝不允许他们做这种事的。”机器人说:“我对人类的情绪确实不能算了解,但我觉得,他们的情绪好像被什么东西影响了。” “大概是因为被困在这里?”泰瑞猜测。 这些纳登人的身体跟他们一样,都被困在了那个时间的碎片里,只是在他们的精神世界里筑起了一个堡垒,用以保护他们的灵魂不被外面的风暴所撕裂。 而外面的风暴……事实上就是那些没能进入这里的纳登人破碎的灵魂,和在知道自己被欺骗和利用的瞬间,生出的绝望与狂怒。 从期盼已久的自由到连灵魂都可能不复存在之间的永恒地狱之间的巨大反差,本来就没有多少人能够接受。想到自己有可能变成外面那种……东西,情绪失控似乎也算正常。 “或许是。”瓦提埃有些迟疑地回答,“但我还是觉得……” 泰瑞飞快地戳了戳它。 他现在的“视野”非常广阔——就像后脑勺上长了眼睛的那种广阔。他也悄悄用一个小小的法阵笼罩了这个角落,让他和瓦提埃能够有些不太适合被纳登人听到的交流,从纳登人的反应判断,应该还算有效。 但当有人直接靠近他们的时候,有些话还算不说为妙。 他们沉默着,看着一个纳登人停在他们面前。 直到对方开口,他们才能判断出来——这就是瓦提埃所提到的那个,吞掉了自己的族人的纳登人。 这里所有的纳登人都只有模糊的形体,他们自己或许有办法彼此分辨,泰瑞和瓦提埃却只能靠他们不同的声音来确定。 “我想试试你的法术。”女纳登人说。 泰瑞有些惊讶。他一开始就打着用自己的法术来吸引纳登人,与他们合作的主意,可这些纳登人或许是因为刚刚被人骗过,对他充满防备,尤其是在他发现他们其实并无法看透他所想的一切,也并不打算毫无保留地对他们敞开自己的意识的时候,他们并不能相信他的诚意,甚至都没有多问他几句……他只能像瓦提埃所建议的那样,时不时地给自己施个法,引起他们的关注和兴趣。 这些纳登人倒也的确经常从瓦提埃那里打听关于他的消息,却从没人真敢让他对他们施法。 “你有一种法术,”纳登人问,“可以解除精神上的所有不良影响,是吗?” ——并不能。 泰瑞差点下意识地说出实话,转念一想,却也还是说了实话。 “‘精神上的不良影响’,”他说,“有几种不同的可能。被周边的环境、突然发生的改变所引起的正常的情绪上的变化,我的确能用法术来加以安抚,但最终的效果还是要看你本身。而如果是因为魔法导致所导致的失常,一个解除魔法也能解决很多问题。你觉得……” “是后者。”纳登人几乎是斩钉截铁地立刻回答。 “……如果是后者,要是对方的力量高出我太多,我所能做到的也会很有限。”泰瑞诚实地补充。 他想过这种可能——如果伊斯的猜测都没有错,塔珐的力量绝对远在他之上。 他甚至都不是很擅长精神类的法术。 纳登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泰瑞能清楚地感觉到对方的恼怒和怀疑,也很有点尴尬,但这种时候,谎言实在没什么意义。 “不管怎样,”他小心翼翼又真心实意地说,“试一试总归也没有什么坏处……这法术并没有什么负面效果。” 片刻之后,不得不孤注一掷的女纳登人终于给了他充满疲惫的回答: “那就,试一试。” ------------ 界限 中(11) “你最好什么也别做……卡莱梅特大师。” 另一个声音传了过来。 泰瑞下意识地立刻给他和瓦提埃又套了个法术——只一瞬间,原本一直与他们保持着距离的其他纳登人围拢过来,将他们困在了中间。 即使那这些纳登人针对的并不是他们。 被称为大师的女纳登人纹丝不动,只有满头飞舞的长发骤然扬起, “一个男人,”她沙哑的声音像互相摩擦的冰渣,“你有什么资格来干涉我的行为?” 原本还躲藏在人群中的男人顿时按捺不住地冲了出来,却又硬生生地停住。 愤怒所给予他的勇气,转瞬便被恐惧所抵消。连泰瑞都能感觉到的压迫从那位大师身上散发出来,逼得人群再不敢向前。 但很快便有另一个人开口:“如果是从前,谁也没有资格阻止您做任何事,大师……可您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或高或低的附和声汇在一起,如波涛起伏。 仿佛得到了鼓励,刚才那个男人又大胆地向前了一步,义正词严地指责:“你违背了纳登人最古老和最不可触犯的戒律!你吞噬了自己的同族……你已经不配被称为大师!” 女纳登人低低地笑了起来。 “所以,”她问,“你们想怎么样?” “按照戒律,”男人明显亢奋起来,“你该被献祭给……” 他没能把话说完。 卡莱梅特抬起手,男人的声音便戛然而止。他模糊的形体像富有弹性的玩具般被瞬间拉长,毫无反抗之力地飞进女纳登人的手中。 “戒律?” 她依然在笑,那笑声却让泰瑞毛骨悚然。 “你们跟我谈戒律?!”突然拔高的声音尖锐刺耳,激起某种令人难受的嗡鸣:“是我!是我把你们……把你们的父母从风临城带出来!是我养育了你们!是我教给你们一切!现在,你们跟我说戒律?——我就是你们的戒律!” 无形的波动在她的怒吼声中向四面八风冲击开来,围成一圈的纳登人如沙砌的雕像般崩塌成无数碎片,又在更远的地方恢复成更加模糊的人形。连所有猝不及防的惊呼都仿佛碎成漫天沙砾,混乱地撞击在一起,听得泰瑞觉得自己都快要崩溃了。 而卡莱梅特充满愤怒的声音依然在如风暴般呼啸:“献祭?想用我来加固这个我为你们创造出来的地方,也要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她原本正常大小的形体开始迅速膨胀,膨胀成能碾压一切般的巨大怪物。 泰瑞扯住瓦提埃,撒腿就跑。 但瓦提埃跑得其实比他更快——他还在本能地使用着双腿,瓦提埃却一眨眼就能带着他出现在更远的地方。 然而此刻,这个避难所里并没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怒火冲天的卡莱梅特大师所引起的风暴席卷每一个角落,而这鬼地方毫无遮蔽。 泰瑞把他能想到和能用得出的所有防御全部施放,甚至无师自通地把自己缩成了一个跟瓦提埃差不多大的球,并且考虑着有没有迅速冲过去给那位纳登人大师迅速施几个法术的可能。 卡莱梅特已经完全失控。 她像平地而起的沙尘暴一般扫过整个避难所,摧毁一切,也吞噬一切,她歇斯底里般的怒吼和咒骂渐渐难以分辨,变成一声声雷鸣般沉闷的巨响。 而其他纳登人只能如受惊的羊群般四处乱窜,惊呼和怒骂和不知何时变成了哭喊与乞求,却并不能阻止卡莱梅特。 当他们最终想到抵抗的方法,合力竖起一面高墙,已经有许多纳登人再不能恢复身形。 卡莱梅特彻底变成了一团灰黑色的旋风,在高墙之外咆哮着,撞击着,仿佛再无理智可言。 同样被隔绝在高墙之外的泰瑞考虑片刻,壮起胆子冲过去,顶着巨大的压力如行云流水般将他准备好的几个法术一口气扔到了那团旋风之上,又飞快地跑远。 虽然不确定对方是不是能吞掉并非同族的他和瓦提埃……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他也不能让这个显然比其他人强大许多的纳登人继续疯下去。 但他同样不确定自己的法术是不是真能有那么一点点效果——而他短时间内已经没有力量再来一次。 在不安的等待中,时间显得分外漫长。当瓦提埃用依然平静无比的语气告诉他“我觉得有用”的时候,他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能有这样的好运。 而风暴确实在缓缓平息。 几个呼吸之间,整个世界便不再是一片天崩地裂般的昏黑与混乱,狂暴的沙尘一点点变回模糊的人形……变成看不见边际的高墙之下,一个孤零零的身影。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一片浮在那里的死气沉沉的影子,连满头长发都停止了舞动。 许久,泰瑞恍惚听见一声喃喃的低语: “……我做了什么?” 一片寂静之中,泰瑞感觉到比他在避难所外所遭遇的精神风暴里更沉重的绝望,仿佛要将他也溺毙在其中。 他不由自主地想要开口安慰,一时却找不到合适的言辞,最后只能憋出苍白无力的几个字: “这不是你的错。” 至少,不全是。 他扔了好几个法术,此刻也不能确定到底是哪个有了效果。但无论卡莱梅特的神志是受到了魔法的影响,还是因为在无法脱离的绝境之中困了太久而难以支撑……如果不是她一直保护着的族人几乎毫不犹豫地反手扎了她一刀,她应该不至于这样突然失控。 从瓦提埃之前对她的描述……和刚才那一场灾难里双方的力量对比判断,泰瑞相信她所说的并非谎言。虽然机器人不曾提起她的名字,仿佛她在纳登人之中并不重要,但她必然付出良多,也地位崇高。 这样的人很难接受背叛和侮辱。 她固然是在冲动之下犯了错,那些得到过她的教导、却只想把她推出去当祭品的纳登人,在泰瑞看来更不可原谅。 ……可纳登人真的生性如此自私,在这样灭顶的灾难面前都无法团结一致,也无法正确地判断形式吗? 想到伊斯提起过的塔珐的能力,泰瑞十分怀疑,那个擅长操纵情绪的神明,或许刻意放大了他们性格之中最黑暗的一面。那种影响,即使纳登人躲藏在这个避难所内,也已经深深地刻在他们的意识之中,并没能消除。 这种能力相当可怕——中招的人可能根本察觉不到自己出了什么问题。 而当他们恢复冷静,在失控时所犯下的错,或许能让他们再一次崩溃。 就像此刻的卡莱梅特。 她似乎根本没有听到泰瑞的安慰,只是茫然地面对着那面高墙,单薄的身影仿佛能随风散去。 “……卡莱梅特大师,”泰瑞小心地靠近,“如果停留在无法改变的过去,真正导致这一切的人只会更加得意,而你剩下的族人或许永远也无法离开此处……或像外面那些灵魂一样破碎得再也无法挽救。那应该不是您想要的吧?” 纳登人依旧沉默着,久久不语,久到泰瑞几乎想要放弃,她才终于开口。 “你知道‘导致这一切’的人是谁?”她问。 她恢复了冷静——也恢复了敏锐。 “只是一个……可能性很高的猜测。”泰瑞并没有把话说死,“我需要了解更多……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请问,那个声称要帮助你们,却让你们陷入如今这种困境的人,你们对他有多少了解?以及,他是什么时候找上你们的?” 被多次“审问”的瓦提埃从纳登人的争执中听到了一些东西。他知道纳登人长久以来一直都在计划从机器人的控制下逃脱,但也一直都没有找到什么好办法,直到有外力介入,他们才看到了“希望”。 他们对那个神秘的“协助者”充满愤怒也充满恐惧,并不止一次地为此而质疑过卡莱梅特——她是唯一与那个人有直接联系的。 而他们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是‘她’。”卡莱梅特回答完全在泰瑞的意料之外,“至少我曾以为如此。我以为……她是提亚纳。” ------------ 界限 中(12) 从一开始,卡梅莱特就没有放弃过寻找外界的帮助。 但她所说的“外界”,并不是指任何外族,而是指那些在他们的星球被毁灭之前就已经离开故乡的纳登人。 这些人并不算太多,但无论男女,在当时有勇气和能力离开纳登星的,都是种族之中的佼佼者。卡梅莱特倒没有指望他们能让她和她从风临城带走的幼儿们脱离机器人的“监护”——双方之间的力量差距太过悬殊,还不如利用机器人让他们得以安全地繁衍生息。 她只是希望那些在外的纳登人能成为他们的耳目……她的耳目。 然而最初的十几年里,将一大群失去故土也失去亲人的幼儿养育成人,掌握自己的天赋,同时让他们能明白自己是谁,知道他们来自何处,又遭遇了什么,就已经耗费了她所有的精力。当那些孩子也终于能够成为父母,她才开始小心地借用机器人的网络,试图联系上更多纳登星的遗民。 这又花费了她近十年的时间。机器人除了联盟内部的网络之外,的确也有连同星网的渠道,那渠道却不会轻易开放权限,更别提开放给她。 在她终于找到办法利用自己的精神力潜入星网时,第一个对她唯有纳登人才能看懂的隐晦消息有所反应的,就是提亚纳。 当谨慎地确认了双方的身份,那一刻卡梅莱特几乎要喜极而泣。 从离开风临城的那一天开始,卡莱梅特就知道,属于她的战斗才刚刚开始。她,从风临城幸存的纳登人里最年长也最强大的一个,唯一接受了祖先传承的一个,注定要为整个种族的生存与复兴付出一切。她呕心沥血心甘情愿,偶尔却也会感觉到难以形容的孤独与彷徨。 当然,她并不需要提亚纳为她指引方向——她对自己的方向确信无疑。但有这样一个……至少有资格站在她身边而不是身后的人,多少也算是一种安慰。 她们是同龄人,虽然并不相识,但卡梅莱特其实很早就听说过提亚纳,一个力量强大,却有些独立特行的女人。她拒绝像大多数女孩儿一样进入圣所,还没有成年就偷偷地离开了星球,很长一段时间渺无音讯。 在机器人几乎无所不在的监视之下,与外界保持联系并不容易。第一次联系上时,有限的时间里,她们交流不多。卡梅莱特不知道提亚纳经历了什么,只知道她成为了一个赏金猎人。 以及,她告诉她,她去过了风临城。 她在那座已经被毁灭的城市里,听见了无辜死去的族人们不甘的嘶吼与悲泣。 即使生命已消逝,灵魂亦只剩碎片,那些凄厉如鬼哭般的声音仿佛织进了风临城的风雨与雷霆之中,也浸透了那座荒芜的城市残存的每一寸土地。 卡梅莱特并不曾听过……却又恍惚听过,在她的每一场噩梦里。 她们没有时间浪费在彼此安慰或鼓励上。第二次联络时她们便确定了各自的任务——卡梅莱特继续致力于种族的复兴,在他们有能力脱离机器人的掌控之前绝不轻举妄动,而提亚纳,会为卡梅莱特带来外界的消息,但她更重要的任务,是复仇。 卡梅莱特起初对此并不很赞同。复仇当然很重要,但至少得在保证他们的种族能够继续生存下去的基础之上。她担心提亚纳的行为会影响到他们的处境,而他们现在实在还弱小得无力应对任何意外。 可提亚纳对复仇异常执着。 “你不会明白。”她告诉卡梅莱特,“她们的声音日夜在我脑海中回响……如果不能为她们复仇,我的力量和生命都毫无意义。” 她在风临城所得到的不止是被彻底掩盖的真相。她也得到了当时那些试图控制源石,最终却与其一起毁灭的纳登人的残余的记忆和力量。 混乱,破碎,但依然强大。 提亚纳隐约在其中窥见了一丝,关于时间的奥秘。 “如果能够成功……如果能够真正掌握这样的力量,我们甚至能够让时间回到我们的星球被毁灭之前。”她说,“但是……” 那是许多个精神力比她更为强大的纳登人同心协力也没能做到的事,提亚纳怀疑,终其一生,她大概也依然是做不到的。可换一种方式,利用时间的力量去复仇,却未必没有成功的可能。 “……即使你我做不到,我们的后代却或许可以。”卡梅莱特因此而生出了另一种希望,“如果真的能够成功,即使花上一百年,一千年,也是值得的!” “但你要明白一件事,卡梅莱特……”提亚纳平静地告诉她,“如果时间回到过去,你我或许还将存在,你从风临城带走的那些孩子们,却未必还能存在,也未必还会出现。” 因为在“过去”的时间里,那些被囚禁的纳登人所诞生的后代,是不存在的。他们之中有一大半是因为布瑞坦人担心纳登人会在各种实验中消耗殆尽,而用种种手段创造出来的,有许多甚至并非自然诞生。 卡梅莱特沉默下去。 有时她也会憎恨那些孩子,他们的存在纯粹是一种耻辱。如果不是活下来的纳登人太少,她大概也会对他们置之不理……可即使是别无选择,她也养大了他们。 如果有一天,他们花费千百年才能完成的奇迹,却将彻底抹去他们的存在,似乎……也确实有些残忍。 而且,如果他们在成功之前就发现了这一点,即使卡梅莱特竭力灌输,以他们对那从未见过亦早已不存在的“故乡”的感情,恐怕也不会再为此尽心竭力。 “也许我们可以找到别的办法。”她说,“比如……比如,我们可以回到已经过去的时间里,而不是让时间本身倒流?” “以我所知,这也同样并非易事,尤其是,如果返回的人太多,因此而导致的乱流足够毁灭一切……甚至毁灭整个星海。”提亚纳说。 “如果没有其他选择……这也算是复仇,不是吗?”卡梅莱特回答。 以及,如果没有选择,那么,其他人,也不是不可以牺牲……回到过去的时间里,警告当时的纳登人的,其实有一个就已经足够。 在提亚纳长久的沉默之中,卡梅莱特突然意识到,两人之中更疯狂,也更冷酷的那一个,或许是她。 但这……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最终,提亚纳还是把她所得到的一切相关的知识都一点点交给了卡梅莱特,让他们去寻找另一种可能,而她自己,依然会将所余的生命,都投入她想要的复仇之中。 燃烧在她灵魂之中的烈火,唯有复仇才能熄灭。 她显然不是一个容易被说服的人……卡梅莱特也没有再试图说服她。 她通过提亚纳联系到了更多愿意为她提供帮助的纳登人,与提亚纳本人的联系反而越来越少。然而,又是十几年过去,他们依然没有找到安全地重获自由的方法,关于如何掌握时间的力量,收获更是乏善可陈,几等于无。 提亚纳也已经许久没有消息,甚至连其他在外的纳登人都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两年之前,卡梅莱特是从机器人那里,得知了提亚纳的复仇……和她的失败。 她当时的惊愕真实无比,足够让机器人相信她对此全然不知,但事实上她真正惊愕的,是提亚纳居然做到了……或者说,差一点就做到了。 如果没有那条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龙阻止她的话。 她能够做到……那他们也能够做到。 她已衰老将死,渐渐心灰意冷,却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她冒险频繁地与外界联系,希望能知道更多的消息——如果能有谁知道提亚纳是如何做到的,那就更好不过。 但提亚纳显然没有跟任何纳登人提到过她的研究。她得到的消息零碎得拼不出任何有用的东西。 希望之后的失望让卡梅莱特开始怨恨起提亚纳。当她有所收获的时候不应该更多地与她交流吗?即使她们的研究是两个不同的方向,也总有相通之处。 她不明白那个女人到底在想什么……而几个月前,提亚纳却又再次出现于网络的另一边。 ------------ 界限 中(13完) “……几个月前,”泰瑞不由发出了疑问,“所以,她其实没死?” 虽然看不清表情,他还是恍惚觉得卡梅莱特斜了他一眼。 “我以为你会比我更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她说。 泰瑞干笑一声。 真正与提亚纳交手的伊斯认为对方是死透了的——他亲眼看见她化为无数碎片。但他们或许忽略了一点……或许消失的只是提亚纳的身体,她的灵魂却以某种形式保留了下来。 这并不容易,而且那之后他们也再没有发现任何提亚纳的踪迹,对此便也没有多想。但此时此刻,同样以灵魂的形式存在于纳登人们用精神力创造出的世界里的泰瑞,不得不再次考虑这种可能性。 然而卡梅莱特最初所说的那句“我以为她是提亚纳”,又让他有了些别的猜测。 “……那并不是真正的提亚纳,是吗?”他试探着问道。 卡梅莱特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她’,”她说,“她知道提亚纳应该知道的一切,她的力量,她的计划,她最终的失败……她告诉我,她的身体已不复存在,但她的灵魂能栖身于星网之中……她能栖身于任何网络之中,她已然变成了另一种存在。但她消耗了太多的力量,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够恢复……她也需要我的帮助。” 纳登人的精神力连接在一起时能形成某种类似潮汐的、涌动的力量,那力量能让提亚纳更快地恢复。 卡梅莱特没有立刻答应她。 即使提亚纳能完美地回答她所有的疑问,她也依然谨慎地心存怀疑。毕竟纳登人的精神力连接既稳固又脆弱——它很难从外部被打破和侵入,却很容易从内部开始崩溃。 对方似乎十分平静地接受了这一点,反而开始将自己对时间之力的研究结果交给卡梅莱特。 “你不觉得太晚了一点了吗?”卡梅莱特当然不会拒绝,当时的回应却不由自主地带出了一丝嘲讽。 无论是否有所察觉,提亚纳对此没有任何反应。 这本该让卡梅莱特更加警惕,毕竟提亚纳并不是一个性格平和得能淡然接受这种讽刺的人。即使她的沉默是因为心虚,那也表示她必然隐瞒了些什么。 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所有的隐瞒里都隐藏着巨大的危险。 但提亚纳提供给她的东西很快就吸引了卡梅莱特全部的注意力。 提亚纳的研究方向的确偏重于复仇——偏重于如何造成他人难以阻止的巨大破坏,但她从星网之上、从他人的情绪里吸取力量的方式对所有的纳登人都大有用处。以及,在操纵时间的同时她本身会变得极其脆弱,无法移动,更无法反击,为了让自己不会在这段时间里轻易被伤害,她找到了一种创造另一个独立空间的方法。 “那事实上不是另一个‘空间’,而是另一段时间,或许,可以视之为时间之河中一个微小的水泡……它随波逐流,并不在时间之外,却又相对独立。” 而那样一个空间,也是她所需要的。 在机器人的监控之下,他们平常能做的事实在太过有限,也不可能一直停留在他们的精神世界里。但如果有另一个世界让他们能够暂时避开机器人的耳目,他们的种种计划必然能够更加快速地推进。 当她提及这种可能,那些在她的掩护下暗中研究时间之力的纳登人里,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儿,提出了更大胆的想法。 他们或许可以借助这样的空间,完成一次巨大的传送,彻底脱离机器人的掌控。 几十年过去,在外界的纳登人已经帮他们找到了一个近乎完美的藏身之地,偏僻,安全,宜居。但最大的问题是,那颗行星距离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极其遥远,而他们根本不可能在机器人的眼皮之下逃离。 他们甚至都没有一艘能载人穿越星海的飞船,而其他纳登人能够提供的也极其有限。 但提亚纳创造出的这种空间,独立于时间之外,也独立于空间之外,只要能解决再次定位的问题,他们就能在转瞬之间,成功抵达新的家园。 其实他们并不需要如此着急。他们与机器人的关系一直保持得很好,虽然没有太多的自由,却也有许多麻烦被机器人阻挡在外,他们完全可以等到种族的数量翻上几倍,力量也更加强大之后再离开……可卡梅莱特等不及了。 她希望,至少,在死去的时候,她是自由的。 即使有了目标,新的研究也需要花上很长的时间。卡梅莱特已经九十多岁,以纳登人的寿命,她还能活上十几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反而让她变得分外急切。 他们不可避免地遇到了许多问题,而卡梅莱特会忍不住旁敲侧击地询问提亚纳,即使内心深处的怀疑并没有消失,她说服自己无视了那些异样的感觉和理智的思考。 有时提亚纳会立刻给她答案,有时她也需要思考一段时间,有时她只能提出某些可能,并不能给她切实可信的方法……但他们的研究如有神助般进展得飞快。 提出这个方向的年轻女孩儿,嘉米,是研究者中的主力,从成为研究者之初就表现出旁人所不及的实力,她思维敏捷,总喜欢另辟蹊径,最终成功地将机器人的一项网络定位技术运用到了他们的空间定位之中,解决了他们最大的难题。 卡梅莱特其实并不很理解其中的细节,但几次小型的实验都获得成功之后,她也放下了最后的疑虑,郑重地选定了一个没有任何纪念意义,不会引起机器人任何关注的时间,准备与所有的族人一起,转移至他们新的起点。 所有的纳登人都做好了准备。这场传送将需要他们每一个人的精神力,即使是初生的婴儿,也会在父母的牵引之下融入其中。 他们假装一切如常,直到那一天……满怀对未来的希望,却瞬间坠入无底的深渊。 卡梅莱特已经记不清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切都太快,又太出人意料。当他们进入空间的那一瞬,事情就已经与他们所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参与过前几次实验的人说过,他们会进入一个空荡荡的白色空间,仿佛被浓雾所包裹,可他们所面对的,是撕裂一切的狂风。 她甚至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真正进入这个空间的只有他们的精神体,而他们的身体,却像是困在了另一个空间之中。 他们根本来不及多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错。眨眼的时间里,已经有大半纳登人的精神体被卷入狂风之中,化为无意识的碎片,剩下的那些也大多陷入恐慌之中,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卡梅莱特失望地发现,她抚养长大,寄予厚望的,种族的精英们,或许是因为并没有亲身经历过真正的灾难,意志尚不如她这个老人坚韧。 她勉强聚起他们的力量,建起了这个避难所……但她事实上也彻底放弃了避难所外那些破碎的灵魂。 即使他们的身体还拥有生命。 她甚至不惜用他们残余的力量来加强这个避难所的防御。 泰瑞不自觉地抖了抖,一瞬间想起如今据说已经不复存在的、地狱边缘那面没有尽头的高墙。 同样是以灵魂为材料,抵挡另一种力量的侵蚀与毁灭……但做出这种选择的恶魔,至少与“材料”们是死敌。 “很残忍,是吗?”卡梅莱特的语气听不出情绪,“可如果不这么做,我连剩下的人也保不住。” 然而即使她做出了如此残忍的选择,他们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没有人知道外面的狂风是否会平息,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计划到底是出了什么错,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身体如今是什么状况……没有人知道该如何逃离。 或许是最了解情况的嘉米根本就没有进入避难所,谁也不知道她已经被撕成了碎片还是怎样……事实上,研究者中的主要成员都没能进入避难所,可他们在精神力上,绝对强过如今避难所中的大多数人。 甚至,如果单纯以精神力的强度来判断,这个避难所里就根本不该有男人——纳登人男性的精神力与女性相差甚远。 静下心来思考种种异样之处的时候,卡梅莱特才不得不承认,他们或许是落入了一个巨大的陷阱之中,却很久都没有想明白,这陷阱到底是图什么。 让纳登人彻底灭绝吗?旧布瑞坦的皇室无疑是恨着他们的,但据她所知,外面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们虽然在机器人的帮助下逃离了风临城,却不过是沦为机器人的实验品,这样悲惨的处境,真的需要旧布瑞坦如此处心积虑,迫不及待地让他们消失吗? 几个月前出现的提亚纳是真的提亚纳吗?那些研究者是背叛了纳登人还是被控制在别的地方?……她有无数问题,却无人能回答。 最绝望的时候,她甚至希望机器人能发现他们陷入了怎样的绝境,希望它们能再一次救出他们。 泰瑞和瓦提埃的出现事实上给了她一些答案——她并不能完全看透他们所想的一些,只能得到一些模糊的判断,但瓦提埃知无不言,而她知道它并没有撒谎。 她依然不喜欢机器人,也不可能喜欢莫名其妙地跑出来阻碍了提亚纳的复仇独角兽号,可她知道,他们身上,有纳登人最后的一线生机。 “你知道‘导致这一切’的人是谁,是吗?”她再一次问道。 ------------ 界限 下(1) 无数白色蔷薇绽放于黑暗的深海。 微弱的光线随着水波的晃动拂过它们苍白的花瓣,又在它们如利刃般旋转着射向四周时被切断。 然而即使被飞散的花瓣和叶片切得千疮百孔,那些如亡灵一般的卡那人也并不会倒下。 白鸦看着越来越浑浊的海水中泛着白渗着红的碎肉,十分嫌弃地啧了一声,先给自己加了一个水泡一般的防护阵,以防那些恶心的东西粘到她的身上,才轻旋手腕,将那已经不成人形的敌人冻结成一具狰狞怪异的雕像。 在此之前,他们已经试过了像对付燿星的亡灵一样斩下它们的头颅,但并没有什么用处。那些漂浮在水中的头依然可以张开大嘴,露出牙齿,像食人鱼一样灵活、疯狂,又锲而不舍地追着他们咬,诡异里又透着几分可笑。 最有用的攻击,就是把它们轰得足够碎,或彻底冻结。 而他们这一队人里,唯有白鸦能操纵寒冰——她几乎什么法术都会。 但也不是什么都擅长。 “我知道他不该来这儿。”泰丝叹气,“但他可真是对付这些家伙最合适的……龙了。” 白鸦轻笑一声:“所以,你知道他有一次在海底施法的时候把自己给冻住了吗?” 她压根儿不在乎伊斯能把她的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 泰丝不太努力地忍了一下,还是噗噗地笑出声,连阿尔茜的嘴角都忍不住翘了翘。 远远的、远远的,星海的另一边,伊斯忍了又忍,整条龙都快要憋青了,内心狂吼着“我只是冻住了手!”,但终究还是没吼出来。 他太了解白鸦了,他越是恼羞成怒,她越会变本加厉,乐此不疲。 他是一条成熟的龙了,才不会那么容易被她挑拨! ……以及,这事儿到底是谁告诉白鸦的?!当时明明没有任何人看到! 他百思不得其解,肩头却突然传来坚硬的触感。 娜娜拍了拍他的肩,大大的眼睛里是满满的同情,也不知到底是在同情他什么。 伊斯眼角肌肉直抽,没好气地弹了弹她的额头,弹出“当”的一声响来。 几乎与此同时响起的是屏幕另一边来自独角兽号的、詹西的声音:“建议你们尽快撤离,那一带地底的压力很不稳定。” “很不稳定”的意思,就是这里很可能会有地震或者火山爆发。不管是哪一种,对于身在海底的他们来说,都是人力所无法抵挡的、巨大的灾难。 “就差一点点!”泰丝信心十足,“我们很快就到地方啦!” “你们也很快就会发现那只是一个诱饵,”伊斯忍不住刺了一句,“就为了像粘蚂蚁一样把你们粘过去。” “就算是,”泰丝毫不在意,“这也是一场难得的冒险嘛!我打过亡灵,也去过海底,但还从来没有在这么深的海底打过亡灵呢!” 他们之前为是否要进入陵迦城争论了许久。伊斯觉得,既然他们如此谨慎地没有直接冲进陵迦,那正好,也可以继续保持谨慎地掉头离开,不要再理会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毕竟,如果对方的目的是引诱他过去,那么只要他不去就行了,完全没有必要进行什么无意义的冒险,就因为什么可笑的“来都来了”。 他知道他对卡那人有点缺乏同情,但他的同情心也真的没那么泛滥。如果塔珐自己对他的造物都没有半分仁慈,他又有什么必要代他仁慈? 就算卡那人其实并非塔珐的造物,那也与他无关。 伊斯甚至怀疑泰丝他们其实已经受到了塔珐的影响,才会在明知这是个捕鸟笼的情况下还要迫不及待地拍着翅膀往里钻。 然后独角兽号那边就接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有人在星网上给他们造了一口巨大的黑锅。 有“知情人士”表示独角兽号在纳图星深深的海底暗中进行一种可怕的实验,为了避人耳目而选择了遗世独立、不太跟外界打交道的卡那人,而如今卡那人的好几座城市都已经沦陷…… 配上几段虽然有点模糊却绝对真实的影像,听起来还真的挺像那么回事。 独角兽号有许多朋友,但也不可能没有敌人。自然有人对他们这群来历不明却力量强大的家伙一直抱着警惕与怀疑,只是独角兽号一直以来的行事都让人抓不到什么把柄,也就没有什么可攻击的。即使有些似是而非的谣言,也很快就会被击破。 但眼前这件事,确实有点不那么好解释。 一个种族从古至今一直信仰着的神明将自己的创造物变成了活死人?就算是,这跟独角兽号又有什么关系?用得着这么偷偷摸摸地溜进别人的城市里吗?他们扮演的到底是什么角色?隐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 熟悉星网套路的达里埃尔能瞬间推出几十种不同的结果,其中大半对独角兽号都十分不利。 虽然萨斯朋斯的那支队伍是光明正大地进城的,而陵迦城这支根本就还没有进城,但在显然有人暗搓搓煽风点火的情况下,以他们如今掌握的东西,想要破除谣言,确实有点无力,尤其是在唯一能证明独角兽号与卡那人关系良好甚至帮过他们大忙的那位女议员,如今正半死不活地被钉在柱子上呢。 他们至少也得救下她,或者,找到别的证据,证明这一切跟他们毫无关系……或者至少,并不是他们做的。 “又或者,你们根本不需要在意这个。”伯特伦倒没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或早或晚,事情总能弄明白,我并不需要你们为此冒不必要的险。” 他告诉他们这个消息,不过是为了让他们通过那几段影像的距离和角度,让他们判断他们周围的窥探者到底隐藏在何处——在他们身上,或许能有新的发现。 而玛雅也确实由此发现了一只……或者远不止一只的,黑色机械小蜘蛛。 那熟悉的外形让伊斯再次提醒他们塔珐与阿米斯特联手的可能——他可真有先见之明! “两个疯子凑在一起,可真是棒极了。”玛雅不由感叹了一下。 “我倒是觉得,两个疯子凑在一起,其中一个必然要倒霉。”泰丝摇着手指提出异议,“谁也不想被控制,谁也控制不住另一个,结果如何,倒是很值得期待呢!” 听起来确实很值得期待……前提是他们没有被两个疯子一起算计。 想要判断他们下一步会如何行动都变得有些困难,毕竟那两个家伙都不怎么按常理出牌。就看如今已经发生的那些,也不难看出其中自相矛盾,让人莫名其妙的地方。 而泰丝他们最终决定进入陵迦城,是因为玛雅放进去的探测器,探测到了整个城市的力量中心。 就在伊斯当时毁掉那颗心脏的地方。 那或许是个陷阱,又或许真的残留了什么东西,让塔珐依然能够控制整座城市,无声无息地将其中所有人都变成亡灵。 “千里迢迢跑过来,多少还是得有点收获才好嘛。”泰丝表示,“就算占不到什么便宜,能在那里发现什么研究资料之类的,也可以证明真正做坏事的并不是我们啦!” 卡那人研究出的那些影响甚至控制他人意识的东西,在星域里也算某种禁忌。 伊斯依旧强烈反对,但伯特伦选择相信冒险队员们自己的选择,而冒险队员们摩拳擦掌就是很想去冒险……他把脸绷得再难看也没用。 而泰丝他们的最大的阻碍,其实不是陵迦城里已经死去的卡那人,而是海底恶劣的环境。 巨大的压力和阻力,看不见且变幻不定的暗流,那些曾经被阻挡在城市之外的危险让他们步履艰难,在这种情况下,连那些不起眼的“小蜘蛛”都能够在他们无瑕旁顾的时候给他们造成意料之外的麻烦。 阿尔茜就被一只偷偷靠近然后自爆的小蜘蛛卷进爆炸之中,好在他们进城之前都套上了足够的防御……就这样也被水流冲得老远,还卡在了一株树形的珊瑚上。 ——看别人冒险可比自己去冒险要刺激多了。 伊斯面无表情心惊肉跳,一瞬也不敢移开视线。 ------------ 界限 下(2) 与陵迦城的情况相比,萨斯朋斯更加平静,却也更加诡异。 队员们原本打算像白鸦所说的那样,看看那些被控制的卡那人后脑是不是也被植入了小小的芯片,但当他们有所行动的时候,那些原本只是直直地盯着他们的卡那人,便也几乎同时摆出了准备战斗的姿态。 还是完全一模一样的姿势 他们讨论着隐身快速拖走一个卡那人的可能性的时候,又突然得知,他们已经成了星网上的热门话题,一举一动都万众瞩目。 偷拍的画面出现在眼前时,小法师芬森特不满地撇嘴:“这个角度拍得我头好大!” 俯拍的镜头被晃动的水流所扭曲,每个队员看起来都像可笑的大头娃娃。 从来以头大为美的矮人倒没有什么不满。他抬眼一扫,已经判断出了镜头所在的位置。 在迷宫般的矿坑里长大的矮人,对距离与方向的判断,比最精密的仪器也差不了多少。 他们围成一圈,头碰着头凑在一起,小声商议了一会儿,小法师便美滋滋地掏出他最新款的通用终端通讯器,熟练地在星网上开启了另一场直播。 用魔法对付魔法,用科技打败科技,用舆论战胜舆论——这就是他们的对策! 芬森特不时在星网上发一些美食介绍,名字就叫“独角兽号今天吃什么”,因为独角兽号本身的热度以及他生动的表情和毒辣的评价,倒也积累了不少忠实的观众。 在经过伯特伦的允许之后,小法师解释了他们来到萨斯朋斯的原因,甚至展示了那小小的、从曼宁帝国的商人后脑取出的芯片,也说出了他们的怀疑。 当镜头再一次对准包围着他们的卡那人,那僵硬的神情和整齐划一的动作,让他们的怀疑变得如此可信。 “所以现在,”小法师将镜头转向另一边,“我们准备证实一下……放心,如果他们真是被控制的,除非迫不得已,我们绝不会伤害他们……” 在他的镜头里,他的队友们正以几乎难以捕捉的速度,冲向人墙的一角,在其他卡那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从他们之中拖出了一个人,飞速拉回他们的防御法阵。 按照矮人的判断,他们准确地抓住了偷拍他们的那一双“眼睛”。 然而小法师才刚刚说出那句“我们绝不会伤害他们”,就看见他们的矮人队长,无比残暴地开始撕那个卡那人的头皮。 他噎了一下,却没有关掉直播,甚至没有试图挽救,反而把镜头凑得更近。 活了快两百岁、总把他当小孩儿的老矮人有时候真的很讨厌……但作为队长,他绝不会毫无理由地做出这样的行为。 “手感不对。”矮人淡定地解释了一句。 果然,镜头之下,那个卡那人覆着鳞片的脸皮像一层坚韧的鱼皮一样被撕开,没有流半滴血,只露出一片乳白色的……骨头? 小法师忍不住伸手戳了一指头——冷,且硬。 这根本不是什么骨架,而是一副机器人的躯体。 那层皮被完全撕开,一直撕到露出一片嵌在胸口的金属徽记。 类人的机器人平坦的脸上只有一双圆圆的眼睛,在挣扎中开始疯狂地闪光。当它的右手中弹出锋利的刀刃,还没能抬起,就被矮人眼疾手快地一锤子砸了下去。 魔法的金色光焰如火星四射,机器人的右手连带着刀刃都随之粉碎。金色的光线蜿蜒流动,也同时粉碎了机器人试图自爆的企图。 矮人提起自己心爱的战锤,满脸温柔地摸了摸。 而芬森特已经在直播的评论中找到了有用的消息。 “有人说,”他告诉矮人,“这个型号的机器人,这个记号……” 他指指机器人胸前的徽记:“这是从前风临城的皇家护卫队。” . 咯咯的笑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响起,天真,轻快,却又透着些说不清的诡异。 房间很大,在黑暗中分辨不出边际,无数闪着微光的屏幕如星辰般悬于半空,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指拨动着,不停地滑来滑去,放大又缩小。 因为那个套着卡那人的皮的、堪称古老却有着特殊意义的机器人的出现,星网上正一片哗然,无数关于那支本该守卫旧布瑞坦皇族,却在风临城大爆炸的那一晚将武器指向了自己的主人的机器人护卫队的资料,被许多人以各种方式从尘封的记忆里翻了出来。自由者联盟的机器人们,以极快的速度超越了独角兽号,成为各种阴谋背后的操纵者。 被拉到最下方的屏幕上,是伊斯带着惊讶与恼怒的脸。 那张虚假的布瑞坦面孔看着很不顺眼,但即便如此,也让架着腿躺在屏幕下的人看得津津有味。 但很快,画面一闪,变成一片黑暗。 信号被掐断了。 “真讨厌啊……” 躺着的男人嘟嘟哝哝地发着牢骚。 他可以再次侵入机器人的网络,但也有可能像这次一样迅速地被发现,除了增加暴露的危险,似乎也没有多大的意义。 虽然暴露不暴露的他也不是很在意,但他多少还需要一点时间。 他坐起身来,抓了抓头发,突然又高兴起来。 “不管怎样,还是挺热闹的,对吧!”他说。 他是个布瑞坦人——至少看起来是这样,黑头发黑眼睛,肤色白里泛点蓝,从外表来看还只能算是个少年……连眼神看起来也像个单纯的少年。 “……您想要的只是‘热闹’吗?” 一个有些僵硬的声音终于回应了他。 少年懒洋洋地转过头。 房间角落里,另一个少年躺在被各种精密仪器围绕的病床上的。 他们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孔。 只是,病床上那一个,身体绝大部分的器官都已经被替换成了机器。他作为布瑞坦人所保留的那一部分的确已经极其虚弱,但一般情况下,他还是能行动自如的……但那个占据了他为自己准备的躯壳的“人”,觉得他并不需要行动能力。 所以,他就只能躺在这里。 阿米斯特的确有些懊恼,但也只有那么一点而已。只要他还“活着”,他总能把属于他的一切都拿回来。 是他自己大意地把那个卡那人神明的残魂带了回来。即使差一点被伊斯完全摧毁,那家伙残存的力量也不是他能够抵抗的。他无声无息占据了他最健康的一具躯体,又将他困在了自己最初的躯体之中,轻而易举地控制了他所掌控的势力。 他“扮演”他的时候惟妙惟肖,他取代他的行动快速而有力,让阿米斯特产生了“这家伙很聪明”的错觉——或许不完全是错觉。 但在拥有了他的身份和力量之后,那让人捉摸不透的神明所做的一切,有时看起来深思熟虑,有些却实在乱七八糟,让阿米斯特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其实有两个……或者更多不同的独立意识。 就像传说中那些有好几个头的怪物一样。 以及,这个有着强大的精神力的神明,像个刚接触星网的小孩子一样,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这让阿米斯特觉得有些怪异。显然,塔珐能够将自己的意识直接接入网络……那么,他在沃图星的时候,就完全没有上过网吗?卡那人固然有点封闭,却也不至于连网络都不通。 他旁敲侧击地问过,而那家伙就像是完全没听懂,并没有给他任何有用的回答。 在想出脱身办法之前,阿米斯特并不打算惹怒他——毕竟他会做出什么反应实在很难预料。 他只能小心翼翼地一点点试探,同时保证自己始终是“有用”的。 倒不是说为塔珐提供什么……而是,他得让他始终觉得,他还是“有趣”的。当然,不能只是一味地逢迎,他得恰到好处地提出疑问甚至反对,像个亲密又忠诚的朋友。 一个知道塔珐的存在,让他无需掩饰,能够开开心心地聊天的对象——这就是动弹不得的阿米斯特如今的定位。 有点可悲,有点可笑,但终归只是“暂时”而已。 “热闹不好吗?” “少年”歪着头反问他,笑得毫无心机,一脸灿烂。 然后他又开始叹气:“可惜伊斯不肯陪我玩,我真的很喜欢他的呀!” 那是种难以形容的吸引……仿佛他们同出一源,或曾同为一体。 “我要去找他!” 塔珐啪地打个响指,随随便便地做出了决定——就仿佛之前小心翼翼千方百计避开伊斯的那个不是他一样。 这只能说明,他已经恢复……甚至变得更为强大。 而旁观了他的一切“计划”的阿米斯特,无法确定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就靠那些纳登人的意识?抑或是,他“沉迷”于星网的每一个瞬间,其实都在像提亚纳那样吸收力量? 在深深的忌惮之中,阿米斯特也立刻意识到,这是他最好的机会。 他没有试图掐断这个念头,即使塔珐似乎能察觉到他的每一个“念头”。如果他真的毫无反抗之意,那家伙或许反而会因为觉得无趣而随手灭掉他吧。 ……实在是个很难伺候的神呢。 ------------ 界限 下(3) 深海里是看不见天空的,抬头只能看见一片浓黑,恍如永夜。 但此刻,伴着海水的震荡,“天边”却晕开一抹不祥的血红,仿佛夕阳坠落之时。 詹西的警告再一次响起:“附近的海底火山已经开始运动,以你们的距离相当危险,建议立即撤离。” “可我们已经到了呀。”泰丝捏着耳垂上的传音石往下看,“瞧!好大个坑!” 这里已经没有谁再打扰他们,那些卡那人“亡灵”像是畏惧着什么一样并不靠近。他们脚下是一个看不见底的深坑,深得像是直抵地心。玛雅微微探身,扔下去一个光球,那光球在水中的速度也极快,如流星般直坠而下,好一会儿才落到底,原本穿透力极强的光线,望下去已经微弱如萤火。 随后放下去的探测器,却没有传回什么有用的东西。 除了看不见的力量的波动,坑底就只有泥土,和一些嵌在泥土中的金属碎片。 “这坑不像是炸出来的啊。”泰丝伸长了脖子张望着,“伊斯,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炸出来的坑不会这么深,坑口却比他们的探险船大不了多少,坑壁也近乎垂直。她蹲下去摸了摸,坑边的泥土像是被烧灼过一般有些硬化,难怪在水中也保持着近乎完美的圆形。 “我怎么知道?”伊斯没好气地回答,“我们只是炸掉了那颗‘心脏’……我离开的时候,从地面看起来,这里还好好的呢!” 后来卡那人自己是不是又做了什么,他是真的不知道,而无论吉拉娅还是兰迪27号留在这里的机器人,都没有给他们半点消息。 他真该像阿米斯特一样留下一些“眼睛”的——那家伙绝对留了。 “这坑,”白鸦缓缓开口,“更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地底冲了出来。” “呃……所以那颗‘心脏’,其实是个蛋,蛋破了生出个看不见的东西,偷偷藏了起来,等你们离开之后又自己跑出来了?”泰丝随口胡猜。 “既然它会‘偷偷藏起来’,为什么不能偷偷溜出来?”伊斯很想瞪她。 “力量中心在下面,”玛雅整理好她的装备,“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还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她已经举步向前,直接跳了下去。 “……看!”泰丝下巴一抬,“我可不是最喜欢冒险的那一个呢!” 她雀跃地随之向前举步。 在水里跳进水里倒不会有摔断脖子的危险——那事实上不能用“跳”来形容。为了潜得更快一点,他们还不得不借助了白鸦的魔法。 开着白花的藤蔓是牵引也是保护,拖着她们沉向地底。 ……虽然伊斯觉得在这种时候还非得“开花”实在是一种无用的招摇。 落在坑底的光球依然明亮,足够他们看清周围的情形。硬化的泥土里泛着点若有若无的光,仿佛细小的结晶,而嵌在其中的金属碎片之类,却不像是被烧灼过,更像是被纯粹的巨力压扁在了泥土里。 这个坑的形成显然已经有一段时间。脚底有一层薄薄的覆盖物,随着他们的行动缓缓漂起。白鸦轻点脚尖,细微的水波荡开,扫开了那层阻隔视线的障碍。 守在坑口的阿尔茜欲言又止——白鸦依旧习惯用魔法来解决一切问题,哪怕是伸手就能做到的小事。 那在平时没什么,在这里却多少有些危险。 “有纹路。”玛雅微微眯了眯眼,在俯身仔细查看之前习惯性地先拍了下来,“像是……” 一声巨响随着骤然加重的压力轰然而来,让人有一瞬觉得自己也会像周围那些碎片一样被压扁在这里。 “撤退!”阿尔茜焦急的声音在她们耳边忽远忽近,飘忽不定:“火山……快点离开!” 白鸦果断地甩开藤蔓,分出一大半卷成一个圆球,将坑底所有人都包裹在其中,然后向上冲去。 她们的船离得不远,但在坑底浓郁却性质不明的魔法气息里使用传送法术……就算是白鸦也会更谨慎一点,把那当成最后的办法。 圆溜溜的藤球从坑口直撞出来的时候,还顺便把阿尔茜也卷了进去。 “哇……”远远的,并没有感觉到危险的娜娜忍不住小声地欢呼了一下,带着羡慕与向往,伸手往光屏上抓了抓——她也想玩一下那么大的球球! 原本还有点紧张的伊斯顿时紧张不起来了。 他们眼前的光屏开了两个,一个是泰丝的视线,一个是阿尔茜的,现在两个都向他们展示着藤球内的景象。 倒是一直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不停地抖动着,像是出了故障。 这样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危险,但藤球应该正在在海水的冲击中忽上忽下转个不停。包裹其中的人被固定在藤蔓上,倒不至于像木桶里的苹果一样乱撞。除了泰丝打嗝儿一样一阵一阵地笑个不停,其他人都还挺淡定——这跟飞船降落时遇到强烈的气流也没什么太大区别,她们已经不会像一开始那样吐得脸都发青了。 ……除了白鸦。 看见白鸦有些僵硬的神情时,伊斯控制不住地幸灾乐祸了一下。 停在城外的探险船很快便循着她们的定位过去接应。直到所有人都安全地进入船舱,探险船以最快的速度远离危险的水域,玛雅才说完了之前没有说完的那句话:“……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说的是地底的那些纹路。 她把当时拍下的影像投射出来。以光球为中心,浅浅的纹路似乎只是某个巨大图纹的一角,看不出什么究竟,伊斯却微微一愣。 没有人能比他更熟悉这样的纹路……这是龙语。 龙语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塔珐,或那具巨大的骨骸,不会真的跟龙有什么关系吧?! 单凭这一角,他只能推测出几个字符,却无法判断它的用途。 “像是个法阵,”他皱眉,“曾经困住永恒之火的那个法阵,有类似的字符排列,但有一个字符不一样……我不能确定。” 他并不太熟悉这些。他能记住那些曾见过的法阵,知道它们的用途,但当它们有所改变,他却无法判断那改变会有什么结果。 如果埃德在这里……那家伙对各种法阵倒是很有研究。 “以此为中心的话,这依然是个困阵。”白鸦说,“但不能确定困住的是什么。” 以及,它到底是谁设下的? “所以,那颗‘心脏’,它其实是被困在那里的吗?”玛雅猜测,“当时它被炸毁……事实上反而帮了它一个忙?” 伊斯的心猛地一跳。 他记得兰迪27号说过,当时他扔出的炸弹只是炸坏了那颗类似心脏的石头的一角。真正让它裂个粉碎的,很可能是因为伊斯在幻境了击碎了塔珐一直待着的那块石板。 他也记得石板碎裂时,塔珐所发出的那一声,像是愤怒或痛苦,又像是兴奋的大叫。 ……所以,他是真的击败了他吗? 一丝寒意渐渐缠绕在心脏之上。他所以为的胜利,或许就像他曾经以为的解救一样,都是一种可笑的自大。 “等那边平静下来,我们还可以再过去挖一挖,仔细看一看嘛。”泰丝乐观地说。 阿尔茜向窗外看了一眼。 陵迦城已经失去了曾经的屏障,它也有可能彻底被巨大的震动所摧毁,什么也不会再留下。 . “这是一个法阵,”泰瑞认真地向卡梅莱特解释着,“能够保护无形之物,类似灵魂或意识这些都可以,甚至纯粹的力量的凝聚也可以……只不过,一旦法阵成形,我们便无法离开,但我们现在反正也离不开,只要能撑到我的朋友过来……” 就能从外界破开这个阵。 这个法阵脱胎于一个困阵,但也确实能很好地保护它“困”在阵中的东西。因为能用来保护意识,创造它的埃德也将它设计成了能够用意识来设置的阵法,以免他的学生们在冒险之中遇到灵魂脱离身体的状态,却无法保护自己的灵魂。 它所需要的力量,也正好是精神力——是意识的力量。 泰瑞已经将自己的猜测告诉了卡莱梅特。那个隐藏在幕后的操纵者,多半是塔珐……他那样的存在,纳登人的精神力对他而言大概是完美的“食物”。 “我并不能确定,”他补充,“但从时间和目的上判断,很有可能。” 如果是这样,塔珐多半也不会放过撑起屏障躲在这里的其他纳登人。无论如何,他们得先保住自己。 卡莱梅特盯着泰瑞画在空中的图案,看着每一个发出微光又渐渐消失的符号,听着他解释每一个符号的作用……她知道他应该没有骗他,却依然犹豫着,无法将族人的命运,交在这个一个素未谋面的外人的手中。 在她漫长的沉默之中,整个空间,像是突然“模糊”了一下。 泰瑞只觉得意识也随之模糊了一瞬,纳登人却蓦然抬头。 ------------ 界限 下(4) 混乱的意识风暴里,渐渐有无数明亮的光点显现。 那些璀璨如星辰的光点闪烁着,鱼一般悠闲地在风暴之间游曳,缓缓汇聚在一起,凝成模糊的形体。 古老的神明用回了自己原本的模样,蓝绿色的长发海草般漂浮着,长长的尾巴懒懒地甩来甩去,浑身的鳞片流过奇异的光泽,水波般从尾尖一层层推向背后伸展开来的双翼。 可他其实并不会单凭双翼飞行。 他行动的样子更像鱼,像蛇,展开的双翼仿佛纯粹的装饰……或起到一点点鱼鳍的作用。 但他看起来依然是优雅的。他在无形的风暴中滑行,长尾随意一卷,身边的风暴便彻底消散。 纳登人破碎的意识里残存的本能让他们恐惧地试图远离,但这个看似空旷无比的空间,其实可以随着塔珐的意识不断缩小,像一张不断收起的巨网。 他们根本无处可逃。 优哉游哉地捕捉着猎物的神明稍稍停了下来——他“看”到了那个有些突兀东西。 一个茧,看似脆弱,却能将他的意识也阻隔在外。 他游过去,好奇地戳了戳。 他知道它的存在,甚至,是他给那些纳登人机会,建起了这样的避难所。完整的意识拥有更强大的力量,但所有纳登人的意识连接在一起,又会硬到有点硌牙。他只能腐蚀了其中的一部分,却给另一部分留下一点“生机”,这样,既易于入口,又有两种口味可以品尝——不,三种,还有一些纳登人的意识就困在自己的身体里呢! 他实在是太聪明啦! 但他从来没有用这种方式使用过自己的意识……毕竟他已经被困住了,又有什么必要给自己加一层桎梏? 他兴致勃勃地围着茧转了两圈。如果不是时间有限,他很乐意留着这个没见过的东西多玩两天。 但它对他的吸引力终究不如伊斯。 而他需要更多的力量,才能让伊斯无法再离开。 他伸出手,一柄奇异的武器闪烁着在他手中成形,长柄顶端是带着倒钩的利齿,更像是某种捕鱼的用具,只是过分华丽……而且像是拥有生命般微微地扭动着。 他用力握了握它,压住了那些试图反抗的,灵魂的碎片。 用纳登人自己来对付纳登人,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他忍不住又一次为自己的聪明……和体贴而点头。 然而当他举起长枪的那一刻,整个空间震动起来——被迫自相残杀的纳登人,一瞬间爆发出了让他也感到惊讶的愤怒。 但他并不在意。愤怒也是一种力量……而这垂死的挣扎同样不堪一击。 他笑起来,将长枪举得更高一些,摆出更优雅又威武的姿势。 即使无人能看到,就当是,给这些纳登人,最后的敬意。 . 伊斯在收到警报那一瞬就回到了艾斯凯尔,纳登人寄居的星球上。 他用了传送术,将因此会导致的各种麻烦通通扔个兰迪27号——他不能错过一点机会。 信号是泰瑞之前设置的仪器之一发出的。除了回溯时间的轨迹之外,那个细心的法师还带来了另一种魔法器械,用于探查空间与时间的扭曲与变动。 只是,当他和瓦提埃被带走的时候,那看起来已经跟魔法毫无关系、充满科技感的机器,还没有来得及启动。 离开艾斯凯尔时诺威启动了所有的机器,却并没有报太大的希望。以塔珐的能力,无形无息地破坏或影响这些机器探测的结果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至少,当时,在显然刚刚有过空间扭曲的情况下,那机器并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所以,以诺威谨慎的推断,他们现在得到的信号也未必是真的,却也的确不可能置之不理。 伊斯那时倒是隐约感觉到空间的变动,只是没能来得及阻止……而此刻,当他又一次站在泰瑞和瓦提埃消失的地方,短暂的警报已经不再响起,仿佛那骤然而至的信号只是一个有意的、恶劣的玩笑,一种洋洋得意的挑衅。 怒火如一头咆哮的巨兽般在他的脑海中冲撞。 娜娜偷偷往诺威那边挪了挪。但很快,她又挪了回去,扯扯伊斯的衣角。 “伊斯,”她小声说,“不要生气呀……娜娜帮你打坏蛋。” 伊斯沉默片刻,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他没法儿不生气,但一味的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试着探出自己的意识。他曾在提亚纳构筑的空间里找到那一点细微的裂缝,在这里也未必不能……他只是,需要更多的耐心和细心。 他渐渐沉浸其中,意识如无数丝线般缓缓铺开。 多次撕裂空间,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件危险的事,最好的方式是留一扇“门”……而即使门关上,也总会留下些痕迹。 当空间再次波动起来,无数丝线化为利箭,直射而出。 “……哎呀!” 过于夸张的叫声并非只响起在他的意识之中。 伊斯猛地睁开眼睛。 他气势汹汹的攻击其实并不致命——他得考虑到从裂缝里钻出来的是泰瑞他们的可能性……所以眼前这个一身灰袍的家伙其实毫发无伤,却捂着胸口做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实在是相当欠打。 “……怎么是你。”伊斯压抑的怒气几乎要喷薄而出。 “是我有什么不好?”灰袍的男人有点委屈,“有我在你们可省事儿啦!” 伊斯回以一声冷笑。 娜娜好奇地抬头看着这个像幽魂般漂在半空的陌生男人,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垂落的宽袖里。 那里半隐半现地露出一点过于鲜艳的黄色。 “……小鸭子。” 小女孩儿伸手指过去,抬起充满期待的双眼。 以一种意外的方式得到了欢迎的法师像一团灰雾般轻飘飘地落地,很是犹豫了一会儿,才有点肉痛地摘下手腕上一只毛茸茸、活灵活现、表情跟他自己一样欠揍的小鸭子,笑眯眯地放到娜娜张开的掌心。 “你好呀!”他说,“我叫简森·李,是……是你埃德叔叔的朋友哦。” 娜娜眼睛一亮,兴奋地猛拽伊斯的衣服:“埃德叔叔!” 伊斯握住她的手,不耐烦地开口:“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他可没空在这里跟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不靠谱的家伙闲聊。 “当然是……工作。”简森·李稍稍挺直了肩背,让自己看起来严肃一点。 “你们已经察觉到了这里的时间异常?”伊斯皱眉,“什么时候?” “……不是这样。”简森解释,“你知道,虚无之海这么大,并不是每一处的异常我们都能直接感知到,有时候,我们也会从其他渠道……比如星网之中搜集消息,判断哪里可能有危险。但我们确实一直关注着这里,毕竟纳登人……有些特别。” 他们的祖先曾经将自己的意识与锚石连接,虽然最终控制失败,但谁也不能确定那些孤注一掷的纳登人到底从锚石里得到了什么,而纳登人的意识又是可以互相连接的…… 几十年的时间里,这里的纳登人其实一直处于各种监视之下。简森甚至知道纳登人之中一位被称为大师的老妇人,曾与提亚纳有过联系。 但她们之间的联系反而证明了这个星球上的纳登人事实上对锚石几乎一无所知,而他们之后的研究,在简森看来也乏善可陈。 因为人手不足,又因为黑翳突然有不少动作,他们有一段时间对纳登人放松了警惕。却没料到就在这段时间里,情况有了如今这样难以预料的变化。 “所以你们也知道塔珐的存在?”伊斯问道。 简森点头:“一个被封禁的‘神’……安克兰说那不过是个伪神,之前也没闹出过什么大的乱子……至少与‘时间’无关,并不在我们的工作范畴之内。” 他们的能力和精力都是有限的,而整个虚无之海,一个星球或文明的毁灭都是寻常,并不值得他们关注。 而他现在之所以出现,也不是因为塔珐想要吞噬纳登人强大的精神力,而是因为,他不知从哪里学会了切割“时间”的办法。 而他留下痕迹里,有锚石的影子。 “这就很危险了。”简森说。 “……所以你一直都在?”伊斯语气不善。 ------------ 界限 下(5) 简森微微有些尴尬。 他的确一直都在……从伊斯他们来到这里,到泰瑞和瓦提埃消失,他一直都在默默旁观。 他甚至趁机想借着泰瑞他们被带走时空间裂缝出现的机会钻进去,却意外地没有成功……就像这一次他也没有成功一样。 塔珐的力量超出了他的意料。那个被从时间里切割而出,自成一体的空间,同时与塔珐的意识相连,可以随意变幻和挪动。 唯一的漏洞,就是那条与这个世界相连的裂缝……即使那裂缝像是故意留下的,简森也没什么别的选择。 “不管怎样,”他说,“我们的目的虽不同,目标确实相同的。你比我更了解塔珐,而我比你更了解时间……不如,合作一下?” 他偷偷观察过冰城最后的结果,对伊斯的力量和选择确实有一点点佩服——虽然他不会承认,但也不会再嫌弃他们妨碍他的工作。 然而,伊斯其实是有一点嫌弃他的。 有一瞬他想着能不能找到安克兰让他把埃德换过来……但他们并没有那个时间。 . 被伊斯嫌弃的法师很快便证明,他还是有点用处的。 对于寻找时空裂缝这种事,他不仅有经验,还有特殊的工具,即使那裂缝小得几乎能忽略不计,也被他硬生生地撬开了。 “但这动静很大。”他警告伊斯,“对方很可能已经发现了……” 伊斯的脚步没有半点犹豫。 简森对又一次被扔在外面、严令禁止乱动的娜娜露出个安抚的笑,赶紧钻了进去。 未曾合拢的裂缝里冲出一阵疾风。同样留在外面的诺威抱起娜娜,沉默地站得更远。 这样以意识为武器的战斗他通常都会被排除在外,而他也已经习惯如此。 他对此并没有太多的愤恨与怨怼……“他”还存在着,已经是莫大的幸运。 . 伊斯在僵立的人群中停下脚步。 他环顾四周,同样的景色里,被凝固了时间的纳登人如林立的雕像,脸上还保持着最后一刻的欣喜,疑惑……或惊恐。 周围没有一点声音,连头顶的阳光与树叶也全然凝滞不动,但他的行动却并没有受到影响。 这大概得益于简森给他的那枚戒指——那家伙十个手指上套满了戒指,让伊斯怀疑他脚趾上是不是也有。 但简森把戒指给他的时候也提醒过他,这枚戒指对时间异常的抵抗能力是有时限的。 他几乎立刻就找到了泰瑞和瓦提埃,但那两个家伙也像所有纳登人一样一动不动。 “他们的意识已经脱离。”简森很快就做出了判断。 单把他们的身体拖出这个时空是没有用的……他得找到他们的灵魂。 伊斯不由多看了瓦提埃一眼。 他对泰瑞并没有太过担心。那家伙当年在学院里学过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多少有点自保的能力,但瓦提埃……不提一个机器人有没有“灵魂”,以兰迪27号的经验,他们的意识是不能脱离承载物而存在的。 “总有一天它们可以,”简森回忆了一下,“我见过那样的机器人……但我不确定现在的机器人能不能做到。” 在不同的时空里跳跃时他能见到很多……见到无数过去与未来。通常他们不会将这些东西与任何人分享,但以安克兰的行为判断,伊斯是特别的。 怀疑眼前这条龙终有一天也会成为“同事”的简森,倒是不介意稍稍透露些消息。 ——如果能把埃德·辛格尔最在意的朋友变成自己的朋友,想想就好得意! 他掩饰不住的雀跃让伊斯奇怪地瞥过去一眼。 ——果然很不靠谱! 两人快速地商量了一下。以伊斯的推断,所有人的意识很可能被塔珐困在另一个空间,而这,就不是简森所擅长的了。 “但如果把意识当成某种能量,我能找到这个时空碎片里能量最集中的地方——即使那是‘另一个空间’。”简森一边说一边翻起自己的腰包。 他的身上戴满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腰包里大概藏着更多……那明显是个储物袋。 伊斯投过去的视线多少有点不由自主……他的确是有点好奇的。 简森很快抽出了一根泛着黄、像是什么动物的肋骨一样的东西,骨头的两端还镶嵌着不同色的宝石,让它看起来像根奇怪的指针。 当简森让它浮起在半空,它也果然如一根指针般摇摇晃晃地转动起来,两端的宝石时明时暗,让人的心情也随之忽上忽下。 当指针终于停下来,指向某个方位,简森从腰包里掏出了……一柄巨剑。 那熟悉又陌生的剑柄让伊斯忍不住想伸手去握上一握。 它看起来实在像极了阿克顿之剑。 “就是阿克顿。”简森告诉他,“但不是你用过的那一柄。” 虽然不是同一柄剑,功能却是一样的——它能够劈开空间。 简森吃力地用双手抡起巨剑的样子实在有点滑稽,伊斯手指不自觉地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没有直接把剑夺过来。 他不确定这其中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讲究。但看起来,简森确实就是朝着白骨针指出的方向劈了下去。 空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像只飞快眨动的眼睛,简森还没有开口,伊斯已经直冲了出去。 他的身体留在了原地,意识却在那道裂缝微微开启的一瞬,冲进了其中。 简森低低地咒骂了一声,短暂地犹豫了一会儿,飞快地往身上加多了好几个“小饰品”,才让自己的意识脱离身体,钻进了那已经快要闭上的裂缝。 他的确不擅长战斗,更别提是意识领域的战斗……但旁观一下,趁机干点什么,还是可以的。 一条龙和一个伪神的战斗……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 属于意识的空间里一片空白。 它仿佛一片纯白,又仿佛一片漆黑,一时像是漂浮着无数星辰的虚无之海,一时如陷在永夜里的无底深渊。 或无光亦无声的深海。 伊斯能感觉到那些破碎的意识如骤风般刮过,那些凄厉的叫声让他想起风临城的鬼哭……说起来,天赋异禀的纳登人实在是个相当倒霉的种族,他们特殊的力量带给他们的似乎全都是灾难。 “他们的力量太近似于神……神不会允许这样的存在。命运多舛是必然的事。” 从前他与伊卡伯德谈起纳登人的能力时,秃头牧师淡淡地说过这么一句。 ……可是谁让他们诞生,又让他们拥有这样的能力的呢?总不会是虚无之海自己,想要孕育出新的神明吧? 伊斯把那些不可思议的疑问排除出脑海,看向眼前那一团突然爆开的、璀璨的光芒。 “伊斯!” 充满惊喜的声音仿佛来自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友,骤然出现的神明开心地朝他伸出四条手臂,似乎想要给他一个热情的拥抱。 伊斯只是木无表情地看着他,挥起的右手已经凝起透明却锋利的长刀。 塔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委屈又疑惑:“我们真的不能做朋友吗?我真的很喜欢你啊。” 伊斯完全无法接受,甚至无法理解这种喜欢。他见过霍安·肖像只苍蝇一样追着埃德的样子,但对那个家伙而言,埃德大概是他生命里难得的光明与温暖……可眼前这个无法捉摸的神,到底是看上了他什么?就因为他们的原形有那么一点点相似? 他现在都怀疑那幅骨骸根本就不是塔珐的……也就是说,他们应该连那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 但他也不打算弄明白这个问题。 “不过,见面先打一架,也是朋友的相处之道!”塔珐突然又自己高兴起来。 伊斯差点把刀扔出去——这是什么见鬼的相处之道! 但塔珐已经成功地说服了自己,他像个孩子一样在半空里欢欢喜喜地转了几圈,身形突然毫无预兆地爆涨开来。 伊斯下意识地向后飞退,周围的风暴迅速向着塔珐聚拢,漫开的白光里,一只巨兽甩开蛇一般的长尾,扬起了白色的双翼……四翼。 伊斯的脸黑了。 眼前那东西……把尾巴切掉三分之二的话,确实挺像条龙。即使它的四肢看起来过于短小,一大一小的两对翅膀上并无鳞片覆盖,半透明的样子依然更像鱼鳍,过短的吻部也更像蜥蜴……但猛地看上去,是真的很像。 以及,他才刚刚怀疑那并不是塔珐的原形…… 不对,陵迦城外那具骸骨,明明只有一对翅膀,腿也没那么短! “打架打架!” 塔珐欢快地叫着,朝他扑了过来。 ------------ 界限 下(6) 伊斯不得不变回了巨龙的模样。 听着对方的欢呼,他很怀疑塔珐是故意的。如果他让自己的意识保持着人类的形体,对上体型庞大的敌人,实在是很不顺手。 这一次的战斗与上一次不太一样。上一次塔珐基本待在那块石板上没有动过,但这一次,或许是为了充分享受战斗的乐趣,他也有模有样地摆出了战斗的姿态。 但因为四肢太短,他用得最多的是他的尾巴。 蛇一般的长尾像一条巨大而柔韧的鞭子,自大如伊斯也不敢冒着被它抽上一记的危险——那很可能将他整个儿拍散。 可那条尾巴又实在是太长。 这就导致,伊斯很难近身战斗,尖牙利齿全无用武之地,连它也常用的尾巴都派不上什么用场……毕竟长度差得有点悬殊。 它依然只能以寒冰为武器,打得别别扭扭,直到它有意识地摆脱本能和习惯。 它在这里并非本体,它可以变成任何形态。 于是它让自己化成一道白色的旋风。 微微透着蓝色的旋风极寒无比,足以连意识都冻结。塔珐大叫着避开,依然高高兴兴,没有半点紧张的样子。 “这个我也可以!”他哈哈地笑着,变成了另一道旋风,围着伊斯飞转的样子,几乎像是在跳舞。 远远旁观的简森下意识地摸了摸袖口,无端有种掏点东西出来啃啃的冲动。 他有预感,这一场战斗,大概会持续很久。 ……而他到底不能真的一直在这里看着热闹吃零食。 兢兢业业的法师掏出了一颗糖果一样色彩鲜艳的小水晶球。 他能看出来,这个空间里所有卷在风暴里的意识都能成为塔珐的食物……成为他源源不断的补充,而伊斯,即使他同样能以灵魂为食,那骄傲的巨龙大概也不屑如此。 首先,那其中很可能有他的朋友。即使没有,某种意义上,他们是来救纳登人的,而且,那些破碎的灵魂可不是一条龙愿意接受的食物。 这样,长久下去,伊斯必然会吃亏。 作为一个配合默契的战友,他决定先解决塔珐的储备粮。 . “避难所”里其实没有上与下的区别。 “天空”与“大地”都陷在迷蒙的白雾里,浅浅的一层,涌动在他们脚边,也涌动在他们头顶。 但此刻,白雾弥漫开来,极有规律地震动着,渐渐笼罩了一切,让他们连近在眼前的身形都看不清。 泰瑞不由自主地向瓦提埃靠近了一些。那微微发光的灵魂,仿佛成了这一片迷蒙里唯一能看清的东西。 “……他来了。”卡莱梅特的声音飘忽不定,没有太多的恐惧,只有无尽的疲惫。 他们尚未做好准备……他们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这样的认知似乎在一瞬间彻底击溃了她。 泰瑞觉得她几乎已经没有了反抗的意识……这可不行! 他没有伟大到在这种时候还想着救出这里的纳登人,毕竟他们现在的处境多半是他们咎由自取……但他可不想陪着他们一起毁灭。 而他一个人的力量,怎么也比不上所有人一起的力量。 即使这些纳登人在这种情况下也不能齐心,实在是…… 实在是很奇怪。 他不知道他的意识因为全神贯注的思考也泛出了类似火焰的光芒。他努力将从伊斯那里听说的关于塔珐的全部,将他这段时间里所经历的一切,将所有的信息整合在一起,飞快地推断出一个他原本就有过的怀疑。 如果塔珐能像达里埃尔那样让自己的意识分散,那他很可能也在这里。 无声无息的侵蚀,不知不觉地左右人的意识,让人在毫无自觉的情况下顺从他的心意……对他来说都是很简单的事。 ……可如果他这么强,为什么会满足于一直待在卡那人的领域,而没有试图去控制其他种族? 这疑问一晃而过,很快被他丢到一边——这一点,现在并不重要。 他考虑了找到塔珐的可能,然后又立刻放弃了这个计划。他对塔珐并不熟悉,更没有对方那么擅长使用精神力。 但他无论如何都得让纳登人脱离塔珐的控制。 受影响的人绝不是全部,或程度有所不同。如果在卡那人之中也会出现那位女议员一样头脑清醒的反抗者和她的追随者,这里应该也会有。 他得想办法激励他们,即使他只是个外族人,而他身边原本德高望重的“大师”已经成为众矢之的。 “你……敢不敢赌一把?”他问卡莱梅特,原本有些黯淡的形体因为熊熊的战意,亮得像一支火把:“如果你已经觉得必死无疑,毫无希望……难道不想在彻底消失之前,给敌人留下让他永生难忘的教训?” 卡莱梅特看着他,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居然笑了起来。 “你想让我做什么?”她平静地问道。 . 小小的水晶球里流转着灰色的雾霭,仿佛翻涌着另一场风暴。 简森并没有太多对付“意识”的经验,但说到底,“精神力”也不过是力量的一种,而他手中的水晶球,能够无差别地吸收各种混乱的力量,并且加以净化。 暂时,他并没有启动后一种功能, 他不确定净化之后,那些纳登人的意识是会恢复清醒还是彻底消失,但他在意的并不是这个。无论伊斯怎么想,“拯救纳登人”可从来不是他的任务。 他的目标只有塔珐。能将那家伙带回去最好,如果实在不能,带回这些被他影响过的灵魂,也总是聊胜于无。 以及,塔珐切割时空以及构筑意识空间的方法,总让他有种微妙的熟悉感……以及因此而生的,越来越强烈的不安。 他从来不会无视自己的直觉,那是一个秘法师最可贵的天赋。 他的动作越来越快——他知道塔珐已经注意到了他,那仿佛无处不在的视线让身经百战的他都觉得有点浑身发寒。 但好在,打得越来越顺手的伊斯,让塔珐暂时无暇他顾。 像是灵活的飞鸟般飞窜在风暴之间的法师停了下来,浮在他前方的指针向他指出了一团尤为庞大的能量体。 那是他一开始就选定的最终目标。它的力量大到他手中的水晶球无法完全吸收,想必在塔珐的贮备粮里也是相当珍贵的一份。 如果不能得到它,那就只能摧毁它。 他飞速翻动着腰包里的神奇小道具……也许有空该清理一下了。 他翻出了一柄小巧的、像是用来砸核桃的锤子,在手里掂了掂,默念了几句咒语,将它扔向前方。 精致的小锤子从被他扔出去的那一刻开始迅速变大,大到连山峰都似乎能一击粉碎。而它的形状,能让每一个矮人震惊得失去声音。 那分明是他们伟大的火焰之锤……只是,似乎少了一些装饰。 巨锤砸中能量体之前,简森已经用他最快的速度逃出去老远。 他第一次听见那个总是对着伊斯发出奇怪的笑声的伪神,带着真正的愤怒咆哮了一声,而那声音瞬间震碎了他的防御。 他的第一和第二层防御……但他还有第三第四和第五层。 在时空里穿梭,谨慎是第一要务。 在躲避塔珐的攻击的同时他还得躲避那团能量体爆炸时的冲击。他一边逃跑一边有条不紊地给自己加上了更多的防御,还有余暇远远观察他的成果。 别的不说,那把锤子虽然是个仿制品,也是很有用的……他还得收回来呢。 然后他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他的锤子并没能砸中目标。 在接近成功的那一瞬,一道仿佛长矛般的光束,如挟着火焰般疾射而出,准准地刺在了巨锤上。 与巨锤相比,那一道光其实极其细小……可巨锤就此停了下来。 简森只想大声叹气——那锤子别的都没什么不好,只是其中存有一丝属于矮人,当然也跟矮人一样顽固的意识,会对同样意志坚定,勇敢无畏的对手,表达它的尊敬。 ……等等,意志坚定? 他有点诧异地看向那个能量体,突然意识到,他大概……差点犯了一个错误。 . 刺破天空的利刃留下了极其明亮的轨迹,深深地印在每一个纳登人的灵魂之中。 “你们可以在这里等待灭亡,也可以像她一样奋力一战。” 泰瑞的声音在法术的帮助下响彻整个空间:“是你们所有人的意识构建了如此强大的屏障……而此刻敌人就在眼前,为什么不能将屏障变成更为强大的武器?你们拥有这样的天赋之力,却甘心就此沉默地消失吗?你们的祖先曾经毁灭了一座城市,甚至一个帝国,如果你们今天在这里选择了放弃,她们的声音,你们的声音……将再也无人听到。” ------------ 界限 下(7) 塔珐在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兴致勃勃地观察了一下那个茧。 他多少有留意到那个鬼鬼祟祟的奇怪家伙,但有余力“留意”并不代表有余力阻止他偷偷摸摸的破坏行动。 但无论是这只小老鼠,还是屏障里的纳登人被突然唤起的反抗意识,他都没有太放在心上。只要解决了伊斯,把被偷走的力量抢回来也不是什么很难的事。而那些纳登人,更加跳不出他的掌心。 只不过,那只小老鼠身上有种特别的气息,他恍惚间想起,似乎有谁警告过他,不要轻易招惹这样的家伙……可是,那是谁呢?他已经不记得了。 他活了太久,而他漫长的记忆多半寂寞又无聊。 他再也不要过那样的日子。 有一刻他与伊斯仿佛有某种默契般同时停止了攻击,沉默地对峙。 但也只沉默了一瞬。 他马上就控制不住地开始叽叽呱呱:“这样不公平呢!说好了单打独斗,你居然还带了帮手!” “谁跟你‘说好了’?”冰龙冷冷地回应。 这又不是什么堵上荣誉的决斗,它一点也不介意有人帮忙。它身为巨龙的骄傲并不包括“战斗一定要单对单”这种愚蠢的固执。 塔珐愤愤地把自己的长尾巴打了个结,冰龙立刻趁机冲了过去。 又一轮有来有往,却很难决出胜负的战斗里,那个“茧”终于轰然破碎。 爆开的光芒骤然收缩,凝成一个圆球,像颗坠落的星辰般砸向……简森。 被当成敌人……但也一点都不冤的法师逃得飞快,而那颗圆球则紧追不舍。爱看热闹的塔珐哈哈大笑,被冰龙抓住机会挠了一爪子。 仿佛沙砌的雕像,塔珐受伤的部分坍塌般散开,但很快又聚拢在一起。 这个空间里依然有无数散失的灵魂能为他所用。 但冰龙的攻击并非毫无效果。至少,塔珐感觉到了“痛”。 那对他来说也是很新奇的感觉……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什么能真正伤到他,伊斯是其中之一。 但是,当然,他并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决定要认真一点了。 当他突然向上直冲,展开他并没有多少用处的四翼,冰龙本能地摆出了防御的姿态。 那种“有点不妙”的预感,有着敏锐直觉的秘法师同样感受到了。 他一边继续飞窜一边从腰包里逃出一个透明的六面晶体,往额头上一拍。瞬间扩大的晶体将他整个人装了进去……而塔珐的攻击亦从天而降。 那是水。 仿佛天空破碎,无尽海水倾泻而下,当头砸落,谁也无处可逃。 那种恐怖的力量冰龙曾经感受过……在它逆着直坠而下的海水,飞离星燿所在的,世界的另一面的时候。 此刻它所面对的是比当时更强大的力量……足以在眨眼间将它碾个粉碎的力量。即使它知道塔珐并不会轻易杀死它,那一瞬的恐惧也难以避免。 它向下急坠了一段,又猛地直冲而上,修长的身形越拉越长,拉成一条细细的、银白的闪电,刺破铺天盖地的水幕。 . “……学它!”泰瑞几乎声嘶力竭地吼出这一句。 他终于掌握了纳登人用自己的意识凝成的“武器”,也终于能够判断目前的情况——那个被他们追得到处乱跑的人,大概并不是他们的敌人。 纳登人并不确定自己的敌人是谁,在武器成形的那一刻气势汹汹地选择了那个试图拿大锤子砸开他们的避难所的家伙。 泰瑞暗中觉得这多半也因为那家伙看起来最弱……欺软怕硬是生物的本性,哪个种族都逃不过。 他之前根本“看”不到屏障外的情形,只能靠纳登人向他转述……直到他冒险真正将自己的意识融入纳登人的意识之中。 这很危险……他能感觉到纳登人本能的排斥——他毕竟不属于他们。 他可能被吞噬,可能被压碎,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大概有点摸到了这些其实被很好地保护着长大的纳登人的脾性。他们的骄傲与自负来源于卡莱梅特向他们讲述的伟大祖先,而习惯了按照卡莱梅特的命令来行动,习惯了顺服于精神力比自己更强的存在,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事实上并没有太强的自主意识。 如果他不能控制住他们,他们被激发出的这一点反抗的勇气,很快就会消散。 ……是我的错。 他听见卡莱梅特模糊的叹息。 她失去了大半的力量,但并未彻底消失。如果没有她的帮助,他也无法在这么快的时间里融入纳登人之中,并取得他们的……至少是暂时的信任与尊敬。 也渐渐习惯了他的命令的纳登人,瞬间改变了融合而成的形态。 当他们的意识连接在一起时,共同行动的能力实在令人惊叹……仿佛他们完完全全就是一体。 他们将自己拉成细长的一条,以最大程度地减轻受到的冲击力。 这的确有效,但泰瑞的精神依然紧绷——塔珐的攻击全靠意识,而意识是可以瞬间改变的东西。 果然,倾泻而下的海水突然间变成了无数旋转着横飞的水刃,塔珐欢快的笑声撞击在每一个灵魂之上。 这于他而言,从头到尾,都像是一个游戏。 不用泰瑞开口,纳登人也已经知道该如何应付——他们飞快地收缩回一个圆球,但还是有一部分被切割成再也收不回的碎片,散在依然肆虐的风暴之中。 而伊斯并没有改变他闪电般的形体,只是改变了方向,毫不客气地劈向塔珐。 泰瑞稍稍松了一口气。但下一刻,有什么东西,沉沉地压了下来……又仿佛是某种温柔的包裹。 不知来自何处,不知来自何人,没有任何花样百出的变幻,无形亦无声,像一场突然降临的迷雾,极慢又极快地在整个空间里弥漫开来。 塔珐的笑声诡异地戛然而止……然后毫不恋战地瞬间消失。 他逃了。 逃走之前,他似乎骂了一句什么,但冰龙并没能听清,只是怀着沸腾的战意,在飞速收缩坍塌的空间里,转头撞向悄然而至的不速之客。 “伊斯……” 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是我。” 冰龙从鼻子里重重地喷出一口冷气。 ——揍的就是你! . 被切割的时空并没有回到原位——那反而会对整个世界造成更大的影响。 它被“放置”到了事件结束后的“现在”。 当所有的纳登人像失踪时一样突然地重新出现在艾斯凯尔,所有人里最为头大的是终于深刻地理解了“头大”这种形容的兰迪27号。 “请给我一个解释!”它热切地向伊斯呼喊。 不止是纳登人,还有这两个突然多出来的家伙! “编造出一个严丝合缝地合乎逻辑的解释,难道不是机器人更擅长的事吗?”伊斯完全不想动这个脑筋。 “他们被拖进了另一个空间。”埃德体贴地送上完美的“解释”:“空间裂缝罕见但的确存在。至于这只是意外还是有人蓄意为之,这个,我们不知道,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纳登人的确“不知道”——他们不属于这个时空的记忆都被完全抹掉了。 “至于我们……”他说,“我们是‘维修员’。布瑞坦人的历史中已经有关于我们的记录,机器人应该能够接受吧?” ——“维修员”,属于一个修复错乱时空的神秘组织,一个更高维度的存在。保持观察和记录,但不要试图接近。 花了几百年的时间探索各个星域的布瑞坦人的确留下过这样的记录。 兰迪27号很仔细地观察了这个突然出现的白发男人一眼,飞快地计算着用这个解释能拖延多少的时间。 是的,这必然不能让机器人们感到满意并从此不再关注这件事,但多少能拖上一段时间。 它现在最好奇的是这个白发男人到底是谁……他绝对不是个简单的“维修员”。他看起来跟伊斯他们非常熟,嘴角总是带着微微的一点笑意,眼神清澈,似乎远比伊斯容易接近……却偏偏让它不太敢,或者不太想接近。 它自信地认为,这绝不是它的问题。 但它只能先去解决这群人毫不客气地扔给它的大麻烦。 ……它当初到底是为什么要告诉他们纳登人的事?……不过,事情也确实是解决了。这样,它到底算是赚了还是赔了…… 当机器人分析着这些复杂的问题时,泰瑞正像个小孩儿一样傻乎乎地对着埃德笑,傻到连娜娜都有点嫌弃。 “要不,你也抱抱他?” 窝在埃德怀里的“小机器人”戳戳埃德叔叔的胸口,准备大方地让出自己的宝座。 伊斯毫无掩饰的嗤笑终于让惊喜过度的法师回过神来,赧然红了脸。 “我、我就是想知道,”他结结巴巴地开口,“您怎么会来?您……能待多久?” 第二个问题,伊斯也很想知道。 ------------ 界限 下(8) 从见面到现在,他们其实没说过几句话。他们忙着把纳登人送回他们该在的位置,抹掉他们不该有的记忆。 至于那些因为意识破碎或被彻底吞噬而造成的纳登人死亡或痴呆的问题……那就跟他们无关了。 自己做出的选择,结果也只能由他们自己接受。 当然,主要是埃德和垮着张脸的简森在忙——后者不止一次地重复强调了“这是我的任务!” “当然,只是,它的确跟我的任务有重合。”埃德好脾气地回应,“这种情况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我们应该可以合作得很好的,不是吗?” 简森非常奇怪地多看了他几眼,依然不满地哼哼着,最终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们的关系当然没有他之前哄娜娜的“朋友”那么亲密,但也总归是同事,平常也没有什么矛盾……只不过,眼前这个笑开了花的埃德·辛格尔,跟他熟悉的那个也差得太远了! 如果不是他们有确认同伴身份的特殊方式,他简直要怀疑这个家伙到底是不是真的。 “所以,”当该做的事情似乎已经做完,该扔的麻烦也已经扔了出去,伊斯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开口问道:“你的任务是什么,应该不需要保密吧?” “我都已经出现在你们眼前了,当然不用保密。”埃德笑得其实也有点傻,“安克兰说,我可以邀请你,甚至独角兽号上的人帮忙!” 泰瑞忍不住握紧了双手,迫不及待地自告奋勇:“我!我也可以帮忙的!” “当然。”埃德笑眯眯,“我们的小法师,比从前更可靠了呢。” 泰瑞的脸又红了。他都快四十了还被人叫“小法师”实在有点羞,但对着许久不见、甚至以为再也见不到的,少年时无比崇拜的老师,羞一羞也没什么啦! 娜娜甚至都不用开口,只骄傲地抬了抬小下巴,就得到了埃德一连串的夸奖,夸得伊斯都听不下去了。 他把没了脚似的小孩儿从埃德怀里拎下来,让她自己去玩。 他跟埃德……和泰瑞他们之间,还有一些娜娜听了只会打瞌睡的、“大人”们的对话。 即使可以不去管纳登人,跑掉了的塔珐,依然是个大问题。 . 埃德的任务,起初是一连串突然出现的时空缝隙。 那些缝隙有些通往另一个时间,有些通往另一些空间,有些只是错乱的碎片,有些是用意识凭空构筑……这些“小麻烦”又多又碎,就被扔给了最为细心的埃德。 而追查过十几处异常之后,埃德察觉到,这更像是某种实验留下的结果。 似乎是有谁刚刚掌握了控制时间的力量,便随心所欲地开始了一连串的实验。而这些“实验结果”之中,多半残留了一丝类似锚石的力量。 几乎同时,简森上报了纳登人这边的异常情况,以及他探测到的锚石的痕迹。 两者之间的关系很好判断,得到消息的埃德很快就赶了过来。 “但我不确定他的力量真的来自锚石……”他说,“感觉有些不太一样。虽然被称为伪神,但塔珐的力量绝不可轻视,如果真的有颗锚石落在了他手里,应该不会只是现在这样的小打小闹。” “或许因为他还没有完全掌握锚石的力量。”简森表示,“那家伙看起来脑子就不大好使。” “他性格有问题,但脑子并不蠢。”与塔珐打过更多交道的伊斯不太赞同这一点:“他逃得那么快,很有可能也知道你们的存在……他应该不会在明知会引起你们的注意的情况下,还没有完全掌握已经到手的力量,就做出过于引人注目的行动。” “也有可能,他打纳登人的主意,就是为了更好地掌控锚石。”简森坚持自己的意见,“也许上次冰城那颗锚石给了你一些错觉……它的力量不是那么容易被掌握的。” 伊斯斜他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 简森已经习惯了他的冷脸,埃德却忍不住笑出声来——虽然他今天的笑点确实有点低,但伊斯那种混合着“你觉得我蠢吗?”和“算了不跟蠢货计较”的没有表情的表情,看在他眼里简直有点……可爱。 ……不过他今天看简森都觉得挺可爱的。 总而言之,如今他们的目标都是塔珐,而且已经不是单纯的“打败他”这么简单。 他们需要弄清楚塔珐手上到底有没有锚石,如果有,那东西又到底从何而来。 伊斯提起了泰丝她们在陵迦城地底发现的法阵。他怀疑那法阵曾经将塔珐困在一定的范围之内,否则以那家伙的性格,绝对不会满足于安分地待在那颗小小的水系行星,控制一个低调到几乎不存在的种族。 就像他一样,埃德一眼就看出了那几个残缺的字符与燿星那个曾经困住了永恒之火的法阵很有些相似之处。 泰瑞盯着那法阵的一角看了好一会儿,又看了埃德好几眼,欲言又止。 “什么都可以说。”埃德告诉他。 神情古怪的法师终于开了口。 “我认识这个法阵。”他一字一句,小心斟酌,“至少,这一部分是一模一样的。这个是你……是,作为我的老师的埃德·辛格尔,依据某个古老的龙族法阵,创造出来的。” 他指了指几个字符中心的花纹:“……连装饰性纹路都一样。” 法师们所创造的法阵,实用性当然要排在第一,但在不影响效果的情况下,他们也的确喜欢在其中加上一些有自己的特色的花纹。 “而它的用处,”泰瑞在其他几个人的沉默之中小声把话说完:“是困住无形却强大之物,强大的意识体,或者纯粹的‘力量’的凝聚物……外围符文加以变换,还能将其中的力量化为己用。” “孤舟”里的老师们从不藏私。他学过许多强大甚至可怕的法阵,即使其中的大部分他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去使用……他不敢将这些法阵拿出来,唯恐对时间之河有所影响,但他也从不敢忘记。 “……倒也能解释,为什么你一来他就逃了。”简森幽幽开口。 埃德的确抓住了时机,对精神力的使用也极其巧妙,但塔珐并不是没有反击的余力……他逃得有点太快,就像他非常清楚来的人是谁,并对之忌惮无比。 他认识埃德……或者说,认识某一个埃德。 伊斯有些不安想起黑翳。他还没来得及问埃德,知不知道那个家伙的存在,又知不知道他到底是谁。 埃德本人倒是很淡定。 “有好几个‘埃德·辛格尔’拥有穿越时空的能力,”他说,“我甚至曾经遇到过其中的一个。也许真的是某一个埃德困住过塔珐,但能再一次找到他的可能微乎其微,也没有必要。” 另一个埃德能做到的事,他没有理由做不到。 “既然已经确定了目标,”他说,“我能找到塔珐,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我们……” 他突然停了下来,望向伊斯,期待中透出一丝近乡情怯般的忐忑:“我们可以先……回独角兽号。” . 伊斯甩手把这边剩下的事全部扔给了兰迪27号,完全无视对方努力做出的幽怨神情。 而简森十分尽责地留下了预防塔珐再次窜回来利用纳登人的方法……当然,那避着机器人留下的工具也能在塔珐出现时立刻向他发出消息。 “即使塔珐的一丝意识就藏匿于纳登人之中?”泰瑞向他确认。 “如果他一直待着不动,确实很难发现他。”简森不得不承认,“但我觉得他应该没那个耐心。” 心怀不安的泰瑞在离开前悄悄去看了看卡莱梅特。 年老的大师同样失去了记忆。虽然幸运地没有失去神智,却也虚弱无比。泰瑞去看她的时候,她正躺在一张摇椅上昏昏欲睡地晒着太阳,像一个有心无力也接受了这一点,不再挣扎的,再普通不过的老人,但泰瑞怀疑……她不会放弃。 她只会认为他们寻求自由的尝试失败了,却不清楚其中的原因——即使代价惨重,她也不会放弃另一次尝试。 兰迪27号表示它并不介意说服其他机器人给这些纳登人他们想要的“自由”,但同时他们也会失去机器人的保护……它会给纳登人一个选择。 泰瑞没说什么。到底怎样对纳登人是更好的,他也无从分辨,更没有做出决定的权力。 他只是莫名地有点难受。 当他转身离去,树荫下的老人微微睁开了眼睛,看向头顶漏下的缕缕阳光,浑浊的双眼宁静如海……亦诡谲如海。 ------------ 界限 下(9) 由机器人的飞船送到边界,再由独角兽号的探险船接回,伊斯坏心眼儿地没有传消息回去,只告诉伯特伦,他会带回两个客人。 当他带着埃德,以及厚着脸皮跑来凑热闹的简森·李回到独角兽号,一向稳重的大副詹西盯着屏幕上那一群直接从探险船跳到甲板上的人,难得地神情恍惚了一阵儿。 “我有没有……”他转身问旁边的吉谢尔。 “没有,”半精灵打断他,“你没看错。” 驾驶舱的另一边,同样呆滞了好一阵儿的邦布已经欢呼着跳起来去迎接“客人”。 但没有人能比原本就在甲板上晃悠的伯特伦更快。 他只愣了一下,就大笑着迎上去,给了埃德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他已白发苍苍,但双臂依然像从前一样有力。 埃德忍不住更加用力地回抱过去。 他一路上已经做好了各种准备,甚至默默在脑子里排演了各种场景,这会儿却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欢迎回来。”伯特伦拍拍他的背,笑眯眯地放开了他,左看右看,难免有点嫉妒:“你看起来一点儿也没变。” 下一个撞过来的是小个子的邦布,然后是从餐厅跑过来,还举着一根没啃完的小羊排的泰丝。 甲板上的欢迎会持续了好一会儿,之后他们热热闹闹地从甲板转战餐厅。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那些复杂的、麻烦的问题,只是尽情享受重逢的喜悦。 作为“同事”的简森·李当然不会被冷待,也没有遭遇过分的热情,十分自在地端着盘子坐在一边,欣赏埃德·辛格尔那张笑到变形的脸。 年轻的船员们对“传说中的埃德·辛格尔”充满了好奇,却也没有打扰旧友们难得的重聚。他们会在来用餐时踮起脚尖远远看上几眼,兴奋地与同伴们谈起各种传说。没人知道埃德为什么会消失,又为什么会突然回来,他们难免有种种猜测,却没有一个人会将消息传出独角兽外。 哪怕是传给燿星的朋友和亲人。 监测到这一点的简森有点惊讶,但也十分满意……同时得到了埃德无声的警告。 法师耸耸肩,大方地原谅了过于护短的同事。 埃德收回视线。他笑得脸都在痛,也不记得自己喝下了多少杯酒或各种奇怪的果汁。当周围渐渐安静下来,他抬手向伯特伦举杯:“最棒的船。” 伯特伦毫不谦虚地点头:“最棒的船。” 无论是最初那条扬帆于碧海之上的三桅船,还是这条飞翔于星海之中的飞船,都是最棒的船。 这船上有些法阵甚至还是埃德当初创造出来,也是他亲手一点点嵌下的。 而这个餐厅……是娜里亚设计的。 简单,亲切,像斯顿布奇街边的小酒馆。 握着酒杯的手指无意识地紧了紧。埃德用另一只手撑住头,沉默下去。 他真想能一直与朋友们这样放声大笑,举杯痛饮,可他不是来度假的……他也还不能真正“回来”。 “说吧,”伯特伦习惯性地敲了敲烟斗:“有什么是我们能帮上忙的吗?” 他记得很清楚,埃德“消失”前不止一次地提起过,以他现在的身份,会尽量避免与自己原本所在的时间线产生联系。因为他们掌握时间之力,而有意无意间,那很有可能会改变时间之河的流向。 哪怕是一点细微的涟漪,也有可能导致无法预知的结果。 埃德对已经发生的一切十分满意——即使仍有遗憾,他也绝不会再冒险去改变什么。 所以,即使是因为“任务”,如果没有必要,他绝不会主动要求回到独角兽号。 从伊斯那里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伯特伦就知道,独角兽号大概会面对一次新的冒险。 埃德环顾四周。现在还留在这里的都已经是独角兽号的核心成员,是他最好的朋友们……他一点也不想将他们拉入危险之中。 但这一次,他的确需要帮助。 “与塔珐有关,”他说,“……但也可以说无关。” . 有关或无关,他们终究还是得尽快找到那家伙。 并不擅长这个的伊斯心安理得地睡了个天昏地暗,醒来时脸上抵着一只凉凉的小爪子——娜娜又睡得四脚朝天。 他把小龙的脚爪拨到一边,懒懒地爬起来,扒拉着头发,看向桌边那个在他睡下时就在写写画画,现在依然在写写画画的人。 有点茫然地看了一眼时间,伊斯微微皱眉。 “你一直没有睡吗?”他下床走到埃德身边:“也没有那么急吧?” 埃德在画法阵。他依旧保留了从前的习惯,在创造一个新的法术时总爱拿一堆纸来乱画。泰瑞已经把从前“他”所以传授的那个困阵和几种变化都画给了他,但无论之前困住塔珐的到底是谁,那些法阵现在都已经不怎么合用。 埃德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很急”还是“不急”。 任务的确是挺急的,但他也真的很想再待得更久一点。 “……我去弄点吃的。”伊斯没再多问,转身去了餐厅。 门被敲响时埃德停了笔。他在这里多少有点失去警惕,但此刻敲门的人绝不是伊斯……也不是他熟悉的人。 在他考虑着要如何回应时,门开了。 那过于急切的客人站在门外发呆,一只手还保持着敲门的姿势,视线愣愣地落在埃德脸上。 门并不是他推开的。他很礼貌,礼貌到有点紧张和拘束。 那是个男孩儿——一个快成长为少年的男孩儿,脸颊因为微胖看起来有点圆乎乎的,深蓝色的眼睛也瞪得圆溜溜,配上一头黑色的小卷毛,看起来很像赫特兰德的那些半身人…… ——等等。 深蓝色的眼睛,和黑色的小卷毛。 埃德的心脏忽然停止了跳动,又或者跳得过于剧烈,让他都不知道它到底跳去了哪里。 被吵醒的小龙在床上翻滚了几下,坐起来拿爪子揉了揉眼睛,看一眼门外的男孩儿就开心地张开翅膀扑腾过去:“威利!” ……威利。 埃德依旧呆若木鸡地坐在桌边,一动也不敢动。连眼珠都不敢转一下……也无法移开。 一只手轻轻推了男孩儿一把。伊斯托着餐盘走进来,随手朝埃德一指:“瞧,那就是你爸爸,傻吧?” “……伊斯!”轻轻的斥责声在他身后响起。 埃德纹丝不动,刚刚为了反抗“傻”那个绝对不能在此时此刻被确认的评价而攒起来的一点力气,一眨眼就空了。 男孩儿眨了眨眼,有点害羞地笑起来。 “爸……爸爸。”他接住已经撞到他怀里的小龙,靠着被撞出的那点勇气,叫出那个不甚熟悉的称呼,好奇地偷看了一眼那满头的白发,又赶快移开视线。 即使那是爸爸,这样也很不礼貌。而且他早就知道爸爸的头发是白色的呀……也知道他看起来会依然年轻。 暗自懊恼的男孩儿没有发现,那一声软软的“爸爸”已经瞬间击溃了传说中的埃德·辛格尔最后的堤防。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他还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哭了。 对自己判断失误的埃德站起来的时候差点被桌腿儿绊得五体投地,还是伊斯好心地扶了他一把,才让他以足够体面的方式,终于能拥抱他的男孩儿……和缓缓从门外走向他的妻子。 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她看起跟从前一模一样。 “不敢见我吗?”她背着手晃过来,声音里带着一点点威胁和不满:“嗯?” 埃德慌乱地点头又摇头。 他的确没敢要求这个……他不知何时就会离开,也不知何时能再一次回来,或终于能够留下。他不能用一场短暂的相聚给他们一点虚假的希望,那只会让他们之后的等待变得更加漫长——他甚至没敢提起娜里亚,他的朋友们也默契地没有多说。 可他其实一直期待着这个吧?卑劣地,期待着比他更勇敢的人,做出他无法做出的决定。 “对不起……”他哽咽着开口。 “最讨厌听这个。”娜里亚轻轻哼了一声,如此回答,覆上他后背的手却无比温柔。 伊斯拎起小龙,关门离开。 他以前嫉妒得要死,现在也一样嫉妒得要死——对于那一家三口来说,最亲密的是他们彼此。 而他,甚至娜娜,都得在这种时候把自己排除在外。 ……可他至少已经学会把自己排除在外。 还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自己排除在外的小龙不满地蹬着腿儿,想回去跟好久没见的威利弟弟和更久没见的埃德叔叔一起玩。而且,她都闻到娜里亚身上的甜香啦!她一定又做了超级美味的小点心! 伊斯摸出一块小点心塞进她嘴里,提着她大步离开。 ------------ 界限 下(10) 无论任务有多么紧急,埃德这会儿都暂时急不起来。 了解了情况的简森·李十分体谅这一点,并且很快拿出了他自己的解决方案。 他是没有超会做甜点的妻子和乖巧的卷毛儿子啦……但他虽然喜欢各种小道具,对法术的研究和控制,可都一点不输给埃德,还相当擅长通过各种渠道收集信息。 毕竟,算起来,无论是他成为法师的时间,还是入职的时间,都比埃德早上几百年呢! 然而在他不无得意地向大家解释他的方案时,船上的大副叫走了伊斯。 片刻之后,伊斯神情微妙地回来了。 “我们得到了一个坐标。”他说,“来自阿米斯特。” 一个跟他的转述一样简洁的消息,告诉了他们塔珐如今的所在地,并向他们求救。 阿米斯特自称被劫持……虽然他当然不可能如此无辜。 “……要确认这个消息的真假,可能还不如直接使用我的方案快。”简森抱起双臂,有点不爽。 “当然。”埃德说,“我们可以直接使用你的方案,来判断这个消息的真假。” 简森的眉毛无意识地往上挑。这句话似乎没什么毛病,又似乎有点问题。但他还没反应过来,埃德又接了一句:“可如果它是真的,我们恐怕得更加谨慎——来得太过及时的消息多半不是什么‘好’消息。” 简森挑起的眉毛又落了下去。哪怕只是从经验判断,这样的谨慎也是正确的。 一群人兴致勃勃地旁观并热情协助了简森融合了科技与魔法的搜寻方案,让简森莫名有种吃了亏的感觉,沸腾的胜负欲都稍稍有点冷却。 而最终得出的结果,与他们得到的那个坐标差相仿佛,甚至还没有那么精确。 詹西早已在星图中找到了那颗不起眼的行星。 “阿穆尔七号。”他向其他人介绍:“一颗已经没有生命的岩石行星,但有丰富的各类金属矿,甚至宝石。一百多年前曾经是旧布瑞坦的机器人制造基地之一,在帝国分裂之后,因为太过接近与加德莱特的边界,难以管理,所有工厂都被新布瑞坦彻底销毁。剧烈的爆炸引起地质变动,并且让这颗行星脱离了原本的轨道,越来越快地飞向那个星系的“太阳”阿穆尔。整个星球一直处于崩溃的边缘……然后保持着这种状态存在了几十年,如今依然在飞向阿穆尔的路上。” 一颗要崩不崩,还可能存在许多危险物质的行星,无疑是一个绝妙的陷阱。 就是,未免也太像陷阱了一点。 虽然如此……他们当然得去。如果置之不理,下一次,塔珐“挟持”的,恐怕就不是一颗无人的星球了。 发出消息的家伙很可能也正是因此而有恃无恐,但邦布觉得如今他们也大可有恃无恐一点——埃德回来了,他的“同事”看起来也挺厉害,再加上他们背后的安克兰……完全没必要太过小心翼翼。 “……安克兰不会管这件事。”埃德不得不对朋友过于理想的乐观小小浇上一点冷水:“这里的情况在我们看来或许相当危险,但在他看来不过小事一桩。” 就算他们全都栽在这里,在安克兰眼里都不算什么大事。 “这样如何?”简森打个响指:“一个最简单的办法——既然那颗星球已经没有了生命,而且正向着彻底的死亡飞奔,我们就远远推上一把,让它毁得更干脆一点,不就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了吗?如果塔珐不在那里,我们多少也算破坏了一个陷阱,如果他及时逃离,只要做好准备,我们就可以趁机抓住他,如果他没能逃走……虽然不太可能,而且会有点小麻烦,但相对的,也省了很多事。” 而且,彻底摧毁一颗原本就在崩溃边缘的星球,有很多种方法,也并不算很难。 房间里稍稍静默了一瞬,然后泰丝忍不住啪啪地给他鼓了个掌。 虽然从前的埃德也很傻大胆儿,但这种轻描淡写就毁掉一个星球的主意,一般人还真想不出来。 “不行。”伊斯直截了当地表示了反对。 “因为你更喜欢与敌人正面相对?”简森难免带出点讥讽。 “那个疯子有哪一点值得我跟他‘正面相对’?”伊斯嗤笑一声,断然否认,“我又不是铁壳儿里没长脑子的圣骑士!……” “那是因为阿米斯特?”埃德敏锐地察觉到朋友的迟疑:“他并不值得你把他当成‘朋友’。虽然我也反对直接摧毁一个星球,但他……” “你从哪儿觉得我把他当成了朋友?”伊斯皱眉:“就因为他向我求救?我是救过他一次没错,可如果有机会,那家伙绝对会把我从头剖到尾,每一根骨头都剔出来仔仔细细地研究个彻底。” 埃德不吭声了。他很满意他的朋友能有如此的清醒。 然而伊斯最终还是吐出了一个“但是……” 但是,阿米斯特毕竟是向他求救了。即使他如今的困境是自作自受,即使他别有目的,即使他已经与塔珐沆瀣一气……在确定他有罪之前,就这么不由分说地将可能也在那颗星球上的阿米斯特一同毁灭,总觉得不是太好。 “的确不行。”另一个人,詹西,开口否定了简森那个听起来简单又痛快的计划。 那颗行星已经很接近阿穆尔,一场能让它彻底崩溃的爆炸很可能影响到恒星,而那个星系里还有另一颗星球,是有生命的。 他们总不能先去给人搬个家。 “我计算过,这对另一颗星球并不会有太大影响……”简森有些不满地嘟哝着,但也能明白独角兽号的顾虑。 真出了什么事,他可以消失无踪,独角兽号却还是要在这片星域继续航行的。哪怕不出事,这种动辄毁掉一颗行星的行为,也会令人忌惮。 他是喜欢用最简单的方法完成任务,但他也愿意为他遥远故乡的同族通情达理一点。 “行吧。”松了口气的巨龙几乎是有点高兴地接受了这一点,“那就再去打一场。” . 最终的阵容十分简单——伊斯,埃德,和简森。 娜娜假哭着满地打滚也没能让伊斯松口。这不是一场适合她玩的游戏。 他们选择了一条大得有点没必要的飞船飞往阿穆尔七号,而它事实上是有必要的——那颗无人的星球上常年刮着能将轻一点的飞船像玩具一样抛来抛去的狂风。 定下足够安全的传送点之后,他们徒步走向目的地,毕竟阿米斯特给出的坐标相当仔细,仔细到了这个星球上的某一点。 那曾经是一座机器人工厂的旧址,虽然那座工厂应该早已被摧毁。 巨大的太阳在风沙之后透出铁锈般诡异的红光,肆虐的狂风里偶尔还会有破破烂烂的金属片像枯叶一样被吹过,如果不小心被砸中,大概能轻易将普通人削成两半。 他们当然不是普通人,但这不长的距离,也走得不那么容易。 即使能用各种方法抵抗高温,漫天风沙也完全遮蔽了视线,他们得用另一种方法才能“看”清这个世界。嶙峋的巨石在一片荒芜中无序地起伏,像一群群躲藏在风沙里的,沉默的野兽。 这的确是一个适合塔珐的战场。以意识的形态存在了数千年的他,根本不会被这里恶劣的环境所影响,而伊斯他们,终究还要顾及自己的躯体。 “我有一个鱼缸,”简森提议,“我们可以先把自己的身体藏在里面。它很结实,就算这颗行星炸了它也不会碎,也不会轻易被其他意识侵入……你们觉得如何?” 伊斯觉得不如何。就算他曾经变成鱼,他也一点都不想躲在一个鱼缸里。 “我还是喜欢有身体的状态。”埃德也委婉地拒绝,“而且,我觉得,这其实也是我们的优势。” 跟同样经验丰富的同事交流的好处在于,即使他一时没想到,也能很快理解你。 “有道理。” 而对方有道理的时候,稍稍有点自大的简森法师是从来不吝于赞同的。 他们爬上了一个不高的山坡。风沙呼啸着拍打在他们的附魔斗篷、防御阵或紧急改装过的制服上,他们的视线里依然只有一片遮天蔽日的昏黄,但同时,他们也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在他们脚下,密密麻麻的机器人默然而立,排出某种奇怪的阵型。 “……这是个什么?”简森飞快地翻动他亮闪闪的魔法小册子,“好像是龙语?” “不是龙语。”伊斯立刻否认。但他无法否认这种语言与龙语之间的关系。 虽然他至今没有弄明白这种关系到底是如何产生的。 “卡那人的语言。”埃德回答,“意思是……‘欢迎’。” ------------ 界限 下(11) 塔珐是个热情好客的主人,得到过他的特别招待的伊斯对此深有感触。 在过于庞大的欢迎阵容之外,意识所及之处,无数机器人从四面八方而来,仿佛当初的机器人工厂从来不曾被摧毁,而这几十年里生产出的机器人全都用在了今天。 那其中并不是只有战斗机器人……事实上,能算是战斗型的机器人只占了一小部分。见多识广的简森大法师也要再次翻出自己无所不知的魔法小册子,才能分清那一堆圆溜溜的是幼儿陪伴机器人,那一群半人高的是扫地机器人,那些挥舞着六只手臂看起来颇为唬人的其实是餐厅用的料理机器人…… 大法师有种自己被小看了的感觉。 而伊斯被一大群瓦提埃吸引了注意。 瓦提埃那种型号的机器人据说产量极少,在这里都能以“群”来计算。看着它们以优雅稳重的步子行走在一群因为不够重而总是被狂风掀起的机器宠物之间,伊斯下意识地想要拍下“眼前”这的确惊人却又有点好笑的景象,带回去给娜娜看……可惜,即便是燿星的魔法,也无法穿透漫天仿佛永不会停息的风沙。 “不要大意。”察觉到同伴们都在奇怪的方向上分了神,埃德不得不开口提醒:“最细小的砂砾也可以彻底掩埋最伟大的文明。” 伊斯忍不住撇了下嘴角。他知道他的朋友有意在掩饰自己的改变,大多数时候他都掩饰得不错,他也的确有许多地方未曾改变,可有时,他无意间流露出来的,过于平静的神情,一些说话时的语气……还挺让人讨厌的。 但他说得没错。以量取胜也能得到胜利,甚至十分常见。 他们再强,精力也是有限的。 战斗或许不可避免,但他们也没有一头撞进成群的机器人里。来之前他们已经考虑过各种情况,现在这种并不在他们的预料之外。 简森翻出他的小道具——其中还包括独角兽号热情提供的各种常用或测试用工具,尝试屏蔽信号。 他们对塔珐仍有许多未知之处,但以达里埃尔的能力为参照,他们判断塔珐也能够分出千万个自己,单独控制每一个机器人……但这并不方便。 “理论上我可以无止境地分下去,分出无数个自己,各做各的,但分得越多,力量越弱,而且彼此之间总有联系,会有一些本能的同步。”达达慷慨地分享自己的经验,“用来刷星网倒是没什么影响,就是会有点混乱……但如果用来操纵机器人,反而会破坏机器人原本的自主性。” 最简单的也是最常用的,就是用指令来操纵机器人。原本就拥有一定智能的机器人能更加灵活地完成自己的任务。 但“指令”这种东西,是可以屏蔽和干扰的。 无数机器人缓慢地包围而来,站在山坡上的两人一龙却不紧不慢地试过一种种方法,最终并没能成功地破坏塔珐的控制,还发现了他们之前推测的情况之中,最麻烦的一种。 这些机器人的“控制中心”并不固定。 爱玩游戏的控制者显然不会满足于旁观。塔珐选择了一些机器人作为他的“指挥官”,将自己的意识置于其中,向其他机器人发出命令。这样一来,他们周围满坑满谷的机器人就变成了大大小小的一支支军队,而麻烦在于,即使他们抓住或毁掉了指挥官,塔珐也可以立即随机选择另一个。 人类的意识或许还会反抗外来的侵入者,机器人却实在太好控制。 “……是不蠢。”简森只好勉强承认。 按照原本的计划,这种时候他们只能拼速度。埃德已经修改过那个应该曾经困住过塔珐的法阵,将其加以简化,如果能迅速捕捉到目标,及时展开阵法,就能困住塔珐……的一部分。 这样逐渐蚕食,虽然有让塔珐再一次断尾而逃的可能,但总能削弱他一些。 可事到临头,埃德却改了主意。 “这些……可以是他的武器,他的士兵,也可以是我们的。”埃德开口,指向越来越近的机器人,“既然他想玩游戏,那我们,就来玩这个游戏。” 他们对意识的控制能力不如塔珐,但如果是争夺机器人的控制权,可不只是依靠精神力这一种方法……而把自己切成了片的塔珐,也总比一整个他要好对付。 “……然后呢?”伊斯不明白,“重要的难道不是抓住那家伙吗?就算最终你能控制所有机器人却让他跑了,那又有什么用?” “伊斯……”埃德有点想笑地叹气,“相信我。” “布瑞坦机器人的指令密码……”并无异议的简森开始又一次疯狂翻动他的小册子。 而伊斯只好抡开他抢来的单刃剑。 技术人员尚需时间,敌人已经距离太近。 现在,是他的热身时间。 . 当塔珐又一次发出奇怪的笑声,阿米斯特眼中的光还是控制不住地闪了闪。 他没法儿控制。他的机械眼珠完美连接了他的意识,他所有细微的情绪变化都会明明白白地表现在他的“脸”上……这是他的属下研究出来的技术,但他当初可没想过要用在自己身上。 他最讨厌被人看透。 这对塔珐来说明明就是多次一举。他分明可以轻易看透他的每一个念头,却仍笑嘻嘻地以此作为他“不听话”的惩罚。 ——惩罚之一。 与此同时,他没有了他的机械身体,只剩下现在这颗头。 一点点被拆掉的时候他当然不会痛,但并不是不会恐惧。 恐惧……和控制不住也不想再控制的愤怒。 他的确是偷偷给独角兽号发去了消息,但现在他明白过来,塔珐当然是知道的。 知道,且纵容,然后为此而惩罚他。 “那的确是我想要你做的,但我可没说让你去做呀~”笑得一派天真的、属于他的面孔,看起来宛如恶鬼:“不听话的孩子,当然要受到惩罚。” ——毫无道理。 可他无计可施。 道理只对讲道理的人有用。而从来都善于蛊惑他人的阿米斯特,深深怀疑如今被蛊惑的是他。 事情的确是他做的……可他做事不会那么简单粗暴。 即使回头细想,他能清楚地记起自己做出决定时的每一个想法,每一点考量,并且确定自己的决定其实并没有错,他仍开始觉得,那并不是他的决定。 塔珐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这样的侵蚀,真的,完全无懈可击吗? 机械眼珠中再一次闪过微弱的光芒。 还没到放弃的时候。 ……永远没有放弃的时候。 . 强大的电流在耀眼的白中泛出微微的蓝,滋滋啦啦地甩成一圈漂亮的圆弧,在周围一圈机器人身上击出闪亮的火花。 但也仅此而已。 被闪电击中的机器人只是晃了一晃,就锲而不舍地冲了上来。 “啧,”简森赞叹,“真的能扛电。这个时空的机器人制造技术是不是点错了技能点?” 伊斯对不干正事的法师翻了个白眼:“干你的活儿!” 布瑞坦人制造的机器人的确能扛电击,因为当初风临城所在的星球本身就多风暴和雷电,如果一被电击就轻易损坏,大量的机器人就卖不出去了。 这是瓦提埃一早就告诉他们的信息,没必要在这种时候还抽空实验一把吧?! 但简森现在的确有空。 他的小道具正在疯狂运转。科技的伟大力量让古老的秘法师能把双手缩进袖子里,旁观埃德一边尝试控制机器人,一边及时用法术为他的朋友挡开他未能顾及的攻击。 即使那些攻击并不能真正伤害到一条有着强悍身体的龙。 他们配合得如此默契,让简森觉得自己完全没有用武之地,几乎想要拿出工具来再给自己戳只小黄鸭。 而且他也并不是真的什么都没做嘛。 他们已经完全被包围,包括从天上和地底,埃德已经能够控制一部分机器人进行反击,而且越来越熟练,但要练到能与塔珐对抗的地步,显然还需要时间。 如今他们至少不用担心从地底钻出来的攻击——简森已经将他们所在的地面变得比金属还要坚固。 而伊斯差不多是一条龙扛住了其他方位所有机器人的攻击,还是在没有变回原形的情况下。 看他战斗确实是一种享受。所有的动作都简单干净,没有一点花招,又在极端的流畅中显出无意为之的优雅。 “他跟谁学的?”简森忍不住问道。让一条龙学会完全以人类的方式来战斗,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巨龙的“本能”跟它们的身体一样强悍。 而埃德居然也有空回答他:“很多人吧……他从前,除了力气大,根本没什么技巧。” 即使是在他离开的时候,伊斯的战斗技巧,也只能说是勉强能看。 “……你们!” 在激烈的战斗之中也一样耳聪目明的巨龙怒吼着,一剑扎穿一个机器人的控制中枢:“是不是闲得过头了?!” ------------ 界限 下(12) 伊斯打得越来越得心应手。 这些机器人,绝大部分远不如他之前对付过的、阿米斯特那条巨大战舰上的战斗机器人——大概是因为那种连材质都与众不同的机器人制造起来并不容易。 如今这些量产的机器人,连壳儿都很脆。 干脆利落地直刺控制中枢是最简单的方法。他已经了解过大部分类型的机器人中枢位置,如果遇上没见过的,而简森也没能及时提醒,他就干脆直接砍掉对方的“四肢”……也有可能是八肢。 总之,让它们动不了就行了。 只不过,遇到有些熟悉的类型,比如“瓦提埃”,他偶尔会有一瞬的犹豫,想着不知道这些机器人里是否也有一些,已经生出了自己意识……但他很快就会把这个念头抛诸脑后。 就算有,现在也不是心软的时候。 埃德的动作越来越快,当周围的机器人都已经变成了“自己人”,开始向外攻击,伊斯也终于能停下来歇一口气。 他仔细检查了自己的单刃剑,满意地发现上面甚至连划痕都没有几条。而当他将视线转向埃德,心却忽地往下沉了沉。 埃德并没有让自己的意识脱离身体——反正他自己是这么说的。反正他现在的确能一边控制机器人一边施法,只是那张毫无表情的、低垂着双眼的面孔,看起来陌生得令人心慌。 伊斯知道他不该打扰他,却还是忍不住开口……反正这家伙都能跟简森闲聊了,应该也不要紧吧。 “……你以前也这么干过吗?”他问。 毕竟埃德看起来真的挺熟练的样子。 “算是吧。”埃德回答得很含糊,“我们经常会面对一些……有点复杂的情况。” 伊斯听出了几分逃避的意味,却也没法儿再追问,只是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 他们并不能一直停留在原地。当埃德能够控制越来越多的机器人,甚至差点困住了塔珐的一部分意识,他告诉伊斯和简森他的发现:“作为‘指挥官’的机器人,中枢是被改造过的。” 他们一时之间很难仔细分析,但埃德能够察觉到,改造过的中枢更适合将自己的意识融入其中。 简森凭空招出光幕,将各种数据输入其中,飞快地寻找类似的机器人。 而伊斯再次挥起长剑。 与将自己切成了不知多少份的塔珐不同,埃德是将自己的意识伸展出去控制机器人的,距离目标越近当然越省力。 他可以给埃德开个路。当他发现他所靠近的目标与埃德所选择的目标并不相同时,也很快明白过来——他的“开路”,事实上也提醒了塔珐。 但能扰乱对方也算是不错的收获。 他想了想,几剑解决了眼前与其说在战斗不如说是在开心地跳舞的机器人,无视脑海中那一声与其说是恼怒不如说是撒娇的嗷嗷的叫声,向简森高声叫道:“下一个!” 他的确也能用意识战斗……塔珐大概更希望他像埃德一样,用自己的意识与他争夺这一个“指挥官”的控制权,或用意识来毁掉它的“心脏”。 可他为什么要如他所愿,在他知道自己的精神力其实不如对方的时候? 法阵的光芒在战场的另一端骤然亮起,又迅速收缩。 埃德已经成功地抓住了第二个目标。 ……还挺顺利。 ……有哪里不对。 这两个念头几乎同时出现,让伊斯的动作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一停。 他暂时想不出有哪里不对。他对埃德有足够的信心,但确实有哪里不对。 法阵接二连三地亮起,那种没有来由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埃德:“你还好吗?” 改造过的传音石传来的声音极其清晰,他甚至能听到埃德低低的笑声。 “你在担心我吗?”他反问。 “……干你的活儿吧!”伊斯像是因为被取笑而恼怒,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他循着简森的指引冲向另一个机器人,身后已经有了一群堪称浩浩荡荡的机器人大军。 这次的目标稍稍有些棘手——也是曾经交手过的老朋友。 像只切了尾巴和螯足的、黑幽幽的金属蝎子,从身体中央长出半截人身,没有头,分不出前后,只有六只手臂左右展开,每一对手上都握着不同的武器。 最上面那一对手上,是一对跟他手中一模一样的单刃剑。 机器人已经被改造过,比上次那一批灵活了很多,动作里甚至能看出一点熟悉感——阿米斯特大概是将伊斯当时的战斗数据用在了这些机器人身上。 但此刻伊斯并非独自战斗。 埃德已经无暇分心,而只负责防御和搜寻的简森,在“辅助”这个角色上表现得简直完美。 何况,伊斯现在的力量也并没有受到压制。 寒冰冻结了机器人灵活的关节,让它在几息之间就完全失去了战斗能力。 “欸,这一招很好用嘛。”简森闲闲地评价,“扩展一下如何?我记得你能让一整座城冻起来……” “这里没有水。”伊斯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干旱,而且高温。 就算是一条以“冰”为天赋能力的冰龙,也不能完全无中生有的好吗! 一时忘掉了常识的秘法师有点尴尬地抓抓耳朵,迅速让自己忘记了这件事。 伊斯伸手去拿机器人的两把剑——同时也猝不及防地让自己的意识撞进了机器人的控制中枢。 正准备“撤离”的塔珐欢快地飞扑了回来,原本无形的一团瞬间化成一条看起来颇为肥美可爱的小红鱼。 但伊斯无心欣赏。 他完全无视那条鱼,以一种极其凶猛的气势撞飞了它,却没有让自己的意识与机器人的中枢融合,而是将它整个儿包裹了起来。 无数丝线探向其中,并没有发现什么,但当伊斯的意识试图退开时,却有一点小小的水泡,无声无息地飘了过来。 伊斯似乎并未察觉——那的确很难察觉。它过于细小又毫无恶意,像水中的鱼无意识地吐出的一个泡泡,脆弱又无害。 然后它冻结成了一颗小小的水珠,停留在伊斯的意识之外,再也无法向前。 已经无机可乘的肥美小红鱼在汹涌的怒涛前遗憾地停留了一瞬,便摇一摇尾巴,逃之夭夭。 伊斯没有理它。他的意识飞快地向外探去。 当他知道自己该“看”什么,他看见了无数细小的水珠。 它们粘在一条条细细的线上,聚成一张张捕捉了晨露的蛛网,纵横交错着,笼罩了整个世界。 伊斯毫不犹豫地穿行于其中。 他没有意识到,他此刻已经完全没有了形体。 他忘掉了那种,即使以意识的形态出出现,也要赋予自己一种形体的习惯,风一样穿过蛛网,什么也没有带走,什么也没有沾染。 他有清晰的目标。 当他终于在那张网里找到埃德——满头白发变回了黑发,比他自己还高了几分的身形明亮又模糊,他得竭尽全力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去把那家伙抓到自己身边。 埃德没有被吞噬,只是正一点点融化在水中,却仿佛毫无所觉, 他倒是察觉了巨龙的出现,有些疑惑地开口:“伊斯?” 巨龙围着他焦躁地转了个圈。 他不知道要如何处理这种情况……他对意识领域的了解依然太少。他能察觉到埃德还是埃德,只是他刚才回答他的那一句“你在担心我吗?”,仿佛带点惊喜,又像是某种调侃,却不是埃德通常会说的。 一般在这种时候,他只会认认真真地回答他:“我没事,不用担心。” 伊斯了解塔珐的能力,才不管不顾地扔下外面的一切冲了进来。 所以……这已经被另一种意识渗入的灵魂,要如何干干净净地拖回来? ……恐怕,还是得靠埃德自己。 在恐惧和惊惶中几乎无法思考的巨龙终于冷静了一点,异常严肃地开口:“埃德,你听我说……” 但埃德压根儿没有听。 他仿佛是听到了另一种声音,骤然转头,双手飞快地凭空画下奇异的符号,还没有忘记扔给伊斯一句:“回去!……我待会儿再跟你解释!” 巨龙呆了呆。 他感觉到了另一种“不对劲”——他当然也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回去”。 埃德的身形有一瞬几乎完全消散,散成无数金色的符文,但下一刻,当他重新凝聚,那原本像是被水晕开一般的形体清晰无比,清晰到足够让伊斯确定一件事。 埃德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他也有足够的能力应对。 懊恼与挫败混合着一点羞怒,几乎将巨龙点燃。 他看着埃德娴熟地扯动身周向不知何处无尽延伸的丝网,看着那千亿细小的水珠在震动中如雨丝般坠落,又瞬间消失在迅速亮起的法阵之中,看着另一种光芒闪电般顺着丝线疾驰而去,带着他记忆中的朋友几乎从未有过的凌厉。 他有无数问题想问,此刻却唯有沉默。 ------------ 界限 下(13) 织网的鱼在黑暗之中无声地咧开嘴。 无数光屏依旧在他眼前闪动,许多画面接二连三地暗了下去,不再亮起,但他的注意力早已不在其上。 青白的光芒将他犹在少年的、始终显得纯真无邪的面容照出几分阴冷。他抬手点了点,仿佛点在意识之中那个他一直在追逐的身影上,轻声安慰:“……我会把你好好拼起来的。” 然后他笑起来。 低低的笑声之后,一声欢快的“轰轰!”尚未能出口,细小的爆炸声已骤然响起。 少年的脸色瞬阴沉无比。 他猛地扭头。房间的一角,他只剩头颅的俘虏一双机械眼中的光依然在闪烁,仿佛无声的大笑和无言的讽刺。 阿米斯特已经不在其中——他终于彻彻底底地放弃了自己原本的身体,在他比塔珐更快地启动了所有机器人出厂之时就已经设下的自毁指令之后。 小小的爆炸只发生于机器人的中枢,它们的外壳还能再次回收……在机器人叛乱之后,即使依然以它们为武器,阿米斯特也不可能毫无防备。 他之前也曾想过以摧毁机器人中枢的方式击败塔珐,但控制机器人对塔珐而言实在是很简单,根本耗费不了他多少精神。 只有在这种时候……在塔珐为了击败敌人,将太多的意识投入其中,用自己在机器人中枢之间织出一张网的时候。 他并不知道塔珐的计划,但在沉默的旁观之中,在塔珐因为得逞而发出笑声的每一个时间点,他猜到了。 他也抓住了这唯一的机会。 几十只小小的机械蜘蛛在属于它们的通道里向着四面八方飞奔,那速度自然不能说快。但此时此刻,塔珐应该没有余力来对付他。 ——应该。 黑色的小蜘蛛在同一个瞬间爆成一团团明亮的火焰,一只也没有落下。 即使因此而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塔珐依然在笑。 他其实可以在第一时间终止自毁,但他没有……那会让他好不容易抓住的猎物溜走。 无论如何,他总能恢复……而他不会放走他的猎物,也绝不会放过背叛他的家伙。 少年转过头,空茫的视线穿过一层层坚固的墙壁和漫天的黄沙,在外面所有的机器人都已经停止动作的时候,执着地发出了那一声没能及时发出的配音: “……轰轰!” . 机器人的中枢自毁时其实并没有这样的声响。 那声音更像是一阵电流闪过,只有一点微弱的滋滋。但对于将意识与中枢连接在一起的埃德而言,确实不啻于一连串剧烈的爆炸。 他第一个动作就是毫不犹豫地把伊斯踢了出去,然后迅速将自己的意识收回。 虽然早有防备,但他毕竟不是塔珐。他的意识是连接在一起的,收回时所受到的所有伤害也同时集中,让他不可避免地感到一阵恍惚。 难以摆脱的昏沉之中,他依然感觉到了危险。 有什么东西随着他收回的意识,无声地侵入。 ……他确实没想到塔珐会如此锲而不舍。 此刻他已经回到自己的身体,而人类的身体便是对灵魂最大的保护,何况是他这种常年出没于各种险境,因为还有家要回而时时刻刻充满警惕的人。 巨大爆炸声依旧响在他耳边——那是真实的爆炸声。 原本飞在空中的机器人纷纷坠落,砸得周围一片混乱。人类的躯体在此刻极其脆弱,但他身上的防御一直都没有解除,此刻只是面不改色地伸手,在自己的额头上画下金色的符号。 彻底沉入自己的意识之前,他听见一声怒气冲冲的咆哮当头砸落: “……埃德·辛格尔!” 原本一直微微提起的心终于安稳地放了下去——老实说,他一直在等着这一声……朋友异常的沉默或许是因为终于足够成熟,知道不该在那种时候打扰他,却反而让他更加不安。 带着凉意的风压里,失去控制的身体安然倒下。 . “……没死呢。”简森说。 呼吸平稳,甚至有点诡异地面带微笑,看起来十分安详。 巨龙金黄色的眼睛冷冷地瞪着他,黑色的竖瞳似乎能在眨眼间将他吞噬——它当然知道埃德没死! “如果他的意识受到伤害,那只能靠他自己。”简森摊手,“如果他的意识内仍有战斗发生,也只能靠他自己。” 虽然他对这方面并不擅长,但这是常识。 巨龙恼怒地喷气。 这个,它当然也知道。贸然进入他人的意识是极其危险的……就算是塔珐,一旦被他发现,也不敢在他的灵魂之境中停留。 但它没法儿不担心。 “放心吧。”简森只好安慰小孩儿一样安慰这条焦躁不安的巨龙:“埃德在这方面还是挺强的,虽然在我们之中也不算最强吧……最强的那个已经死在一次任务里……” ……好像不太能安慰人。 有点尴尬的法师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袖口,可那只能安慰他自己的小黄鸭,已经送人了。 ……还是再戳一只吧。 冰龙不再理会这个毫无用处、还说着说着就走了神儿的“同事”。 它低头看着埃德平静的面孔,和他额头上时不时闪现一下的金色符文。 它认识这个符文,这几天里埃德画给它看过。它能够阻止意识脱离依附之处,也可以用来防止自己的意识被抽出。埃德画下这个,也许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意识,但也有可能……是将对方的意识困在了自己的身体之中。 正如简森所说,他们现在其实也没什么可做的,最好的方法,也许是回到独角兽号,让娜娜在埃德耳边唱唱歌什么的…… 可它就是,莫名地不安。 他已经意识到,这一次,塔珐真正的目标可能不是他,而是埃德。而在被埃德踢回自己的躯体的时候,他也已经感觉到了那随着爆炸包围而来的攻击。 那理应是塔珐……可哪怕只是一瞬的接触,他仍恍惚觉得,那好像……不是塔珐。 感觉上,那更像是埃德自己。 这完全说不通,可他无法摆脱这个念头。 “……我要进去。”它说。 简森茫然地抬头。 “我要进入他的意识之中。”巨龙不容反对地重复。 “可是……”法师话还没说完,冰龙已经闭上了眼睛,巨大的头颅重重地垂落。 简森只能飞快地躲开,以免被砸扁在地上。 片刻之后,他挪了回来,看一眼埃德,又看一眼伊斯,再看一眼已经迅速被黄沙所覆盖的机器人雕像们,和周围永不停息的风暴,忍不住摇头:“……就不能等我们换个安全点的地方嘛……” 他又没说不行……平白增加了他的负担! 所以说,他最讨厌任性的小孩子了! . 任性的巨龙当然不会在意法师的腹诽。 这其实是它第一次进入埃德的意识,顺利得超乎它的想象……但说起来,它也只进入过塔珐的意识,还是被对方拉进去的。 塔珐的灵魂之境与现实的萨斯朋斯城几乎一模一样,但那也有可能是对方单为它而创造出来的牢笼。 而埃德的灵魂之境,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冰原。 冰龙拍打着翅膀,飞过狂风呼啸的雪峰,依稀分辨出巨人之脊连绵的山脉。 它甚至能找到从前被它当成巢穴的那个山洞。 ……所以埃德的灵魂之境,是极北冰原? 这实在是有点莫名其妙。更喜欢冰原的,应该是它这条冰龙才对吧?埃德才在冰原待了多久? 它想不明白,也无暇多想——它听见了巨大的轰鸣。 厚重的积雪从陡峭的山坡上崩塌滑落,整个世界都随之震动。冰龙一甩长尾,朝着雪崩的地方冲了过去。 它看见一道如冰雪般银白的身影,掠过随风飘扬的雪粉。 有一瞬间它想起已经许久没有再想过的银牙……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那条年迈的冰龙也是这样从雪峰之间掠过。 身形比它更为巨大的冰龙向上攀升,又急速往下。伊斯这才看见了雪崩之中艰难跳跃的那一点小小的黑影。 “……埃德!” 它猛冲了过去。 赶在那条冰龙的利爪落下之前,它用长长的尾巴卷住了埃德,熟练地甩上自己宽阔的脊背,对着眼前的巨龙发出一声咆哮。 现在它认出来了,那不是银牙……那是它自己。 ------------ 界限 下(14) 冰龙当然不会照镜子,但它好歹也看到过自己水中的倒影。尤其是年少时还纠结着“我是谁”这种问题的时候,它常常对着自己水中的影子发呆。 它认得出它的双角弯曲的弧度,认得出它双翼上棘刺的长短……可它不记得自己有过这样的眼神。 明亮到灿烂的金黄色眼睛,却毫无生气,冷得像被冰冻的火焰。 被它甩到背上的埃德似乎僵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爬到他从前常待的位置,俯下身来,整个儿趴在了它背上。 “伊斯……伊斯……”他轻声叫着,微颤的声音像哭又像笑。 “……没脑子的蠢货!”冰龙恼怒地拍着翅膀:“就算有谁变成我的样子……难道我会伤害你吗?!” 虽然现在它就在他的脑子里,但他确实没脑子——连这种诡计都分辨不出来,算什么“挺强”! “我知道,我知道的。”埃德小声分辨,在依然轰隆隆响个不停的雪崩声里几乎听不见:“我知道那不是你……” 但他还是无法避免地受到了影响。 他总是恍惚觉得发生过这样的事……就在这片没有生命的冰原里,他最好的朋友不顾一切地想要他的命,一声声怒吼雷霆般落在它耳边: “你辜负了他的期待,你利用了我的信任……埃德·辛格尔,你该死!” 他得很努力地从噩梦般的“回忆”中挣扎出来,才能想起那不是他所经历的。他没有杀死斯科特,他没有欺骗他的朋友……他没有。 “……你不是塔珐。” 他听见冰龙压抑着怒火的声音:“你到底是谁?” 是啊,那不是塔珐。 即使那伪神能够使得出相同的诡计,但不同的力量天然有着不同的“气息”,而冰龙对此尤为敏感。 另一个“伊斯”并没有回答。 它只是停留在半空,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双翼,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们,仿佛它也不过是一个被控制的傀儡,其实并没有自己的意识。 片刻之后,在冰龙失去耐心之前,它无声地化为一团流光,撞向天幕。 原本阴沉的天空已经散去了乌云,金色阳光照得雪峰耀眼无比,舒展的白云间一片片明净又深邃的湛蓝,像一面巨大的镜子般,被那一团流光轻易撞个粉碎。 冰龙本能地想要追上去,却被埃德所阻止。 “现在不行。”他说。 冰龙悻悻地看着那团流光消失在黑洞之中,看着蓝天恢复成一片平滑。 “你欠我很多解释。”它开口,“很多……埃德·辛格尔,你最好想好了该怎么说。” 片刻的沉默之后,埃德诚恳地请求:“可以让我多想一会儿吗?” . 看在娜里亚和威利的份上,冰龙慷慨地给了他那“一会儿”。 也就是他们回到自己的身体,与简森交流情况的那一会儿。 当埃德试图以眼神示意简森还在这里,有些话不太方便出口的时候,法师嗤笑一声,用看透一切的眼神瞥了他一眼,过于识趣地远离了他们。 “……我相信你有足够的办法让他听不到我们在说什么。”伊斯说。 此刻他们正去往阿米斯特所给的那个“控制中心”,一个隐藏在风沙和岩石间的兵工厂。虽然塔珐多半已经离开,他们也还是得去看看那里是否有些残留的信息。 距离很近。埃德考虑了一下拖过这短短的时间,接下来就可以借着收集信息拖过更长的时间……然后在伊斯冰冷的眼神里举手认输。 “那应该……是黑翳。”他开口时飞快地瞟了伊斯一眼。 伊斯脚步微顿:“所以,你知道黑翳是谁?” “知道。”埃德老老实实地回答:“他的目的谁都清楚,他的身份自然也不是秘密。但在此之前,我并没有遇到过他。” 大概是安克兰有意为之。 “因为,我对他来说,算是……富有营养且易于吸收的食物。”埃德说,“他已经……吸收了不同时空里不止一个‘埃德·辛格尔’。” 他没敢说其中甚至有一个是自愿的。 伊斯瞬间头皮发麻——他想象不出那种情形……他想象不出埃德会做这种事。 “他疯了吗……”他喃喃,然后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废话。 那家伙的确已经疯了。 “其实有时候,我可以理解他。”埃德轻声说。 “……理解个屁!”伊斯粗声粗气,怒气冲天。 埃德愣了一下,忍不住笑了。 “放心。”他说,“我不会做那种事的。他其实弄错了一点……以他想要做的事,他的力量越强,受到的反作用力越强。当然,他可能也知道,只是已经无路可退,又不肯放弃。” 黑翳其实已经不止一次地重溯时间,却一次又一次地失败,即使他已经知道几乎所有不该做的事,所有重要的节点,无论如何努力去改变,如何仔细地计算每一种可能,却总会有新的错误“意外”发生,让他始终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那反复的失败不是因为他能力不足,而是时光之河无情的反击。 “安克兰很讨厌黑翳……就像他其实也挺讨厌我。因为他多少算个半神,在倒流的时光里,唯有他保有每一次的记忆,所以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对付他已经击败过的……那位‘父亲’,”埃德对此不无同情:“这让他烦不胜烦。” 安克兰其实也很早就打过伊斯的主意,想要利用他来对付黑翳,但因为埃德强烈的反对,直到他们损失惨重,才瞒着埃德找上了伊斯。 “你不该答应他的。”埃德叹气,“你的出现,简直是火上浇油。” 那是再令人绝望不过的提醒……提醒他,他到底失去了什么。 “……可他不是已经被抓住了吗?”伊斯终于忍不住开口。 “我们也以为,我们终于抓住他了。”埃德苦笑,“可我们没想到,他会放弃自己的身体……伊斯,他逃了。” 不仅成功逃离,还从容地窃取了大量锚石的力量,消失得无影无踪。 “放弃了自己的身体?”伊斯皱眉,“什么意思?” “意思是……”埃德顿了一下,“某种意义上,他死了。” 那具属于“埃德·辛格尔”的身体,那具因为无法愈合的伤口而备受折磨,却始终不曾被放弃的躯体,被扔在了时空监狱里,再没有了心跳和呼吸。 他或许早已能脱离自己的身体而存在,但漫长的岁月里,他从来没有这么做过……那具躯体,仿佛已经变成了某种象征,他固执地守着它,像守着整个虚无之海里除他之外再也无人记得的,让他成为了他的“过去”……像守着他不变的誓言和唯一的希望。 以至于他的对手们产生了这样的错觉——他绝不可能放弃他的身体。 “而且,他也从来没有表现出在精神力方面的能力。”埃德无意识地碰了一下额头已经消失的符文:“他的战斗方式一直都很……正统,所有人都以为,他把精力都放在了燿星原有的法术研究和提升上,并且无意识地仍将自己当成一个牧师……精神力,或称为‘灵魂’的研究,在耀星原本是属于死灵法术的范畴。” 事实上,在埃德所知的所有“埃德·辛格尔”之中,唯有他自己,胆子大到对魔法之力还没什么了解的时候,就敢涉足死灵法术。 黑翳伪装得太好,直到在确认了“塔珐”这个伪神其实是他所创造的之后,安克兰才生出了怀疑。 “……什么时候‘确认’的?”伊斯警觉地提出问题。 “就是……在你不小心把塔珐放出来之后。”埃德小心地回答。 伊斯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 那位终于得到自由的“神”多少闹出了一些动静,也终于引起了安克兰的注意。陵迦城地底的法阵,就是安克兰派出的人重新启动的。那人试图将塔珐引回来,再一次用法阵困住他,但没能成功,只留下了泰丝他们发现的那个深坑。 与此同时,他们也研究了那具巨大的骸骨,发现那其实并非自然诞生之物。 “它的胸骨里,最靠近心脏的地方,融入了一块……龙骨。”埃德小声说。 伊斯的心突地一跳,忽然有种极其不妙的预感。 “安克兰说,那是……另一条冰龙的骨头。”埃德硬着头皮把话说完。 他没有说明白“另一条冰龙”是谁,但他相信伊斯能听明白。 他觉得这种事十足变态,而这么变态的事是另一个他做出来的……让他不禁担心,他的朋友会不会觉得他内心也隐藏着同样的变态。 可话已经说到这里,再遮遮掩掩也没什么意义。 ------------ 界限 下(15) 伊斯犹如石化般呆了好一会儿。 “我完全没有察觉到……”他喃喃,下意识地想要否定这件事——它让他的鳞片都要炸起来了。 “这不奇怪,那块龙骨已经完全融入塔珐曾经的躯体。”埃德说,“它事实上已经是塔珐的……一部分,力量和性质都已经发生了改变。但这大概也能解释,为什么塔珐对你会有这么大的兴趣……它或许不知道这件事,但它从诞生之日起,就与你有着天然的联系。” 伊斯说不出话。 他完全没法儿评价……他想不通黑翳到底在想什么。 好在,他暂时也不用再想——他们到了。 灰石垒砌的工厂就地取材,沉默地蹲据在岩石之间,平平整整,方方正正,看上去异常朴素……只是比阿米斯特那艘会变形的战舰还要大上几倍。 比他们更早到达的简森站在门口,百无聊赖地看着浮在眼前的指针。 那白骨制成的指针缓慢地转动着,从左向右,再从右向左,角度和速度都一丝不变。 但这并不是什么好现象。 “我觉得,”他说,“我们已经来晚了。” 指针所指出的,只是他们的目标留下的一点痕迹。 因为早有预料,他们倒也并不在意。呆立不动的机器人被无形的力量推到一边,给他们让出一条路来。 他们很容易就找到了那间宽阔却黑暗的房间。 无数光屏依旧在半空中闪烁,上面显示的内容五花八门。从不知哪个星球哪个角落哪条河流最适合钓鱼的十个位置,到加德莱特某位高官被爆出与星际海盗勾结的丑闻,从评论哪颗星球最适合居住的吵架贴,到独角兽号的美食鉴赏……什么都有。 “……重度网瘾。”简森评价。 伊斯扫了几眼,只觉得头痛。那其中就没有几个与正事有关的……虽然对塔珐而言,“开心”大概就是他唯一的正事,但分神分成这样,他在与他们的战斗之中也完全没落下风……他是比之前更强了,还是他们之前根本没有真正了解他到底有多强? 以及,如果在埃德的意识中出现的是黑翳……塔珐如今与黑翳到底是什么关系? “来看看这个。”走到房间另一边的简森向他们招了招手。 灯已经被打开,明亮的光线下,房间角落里的那张病床……和床上那孤零零的一个头,看起来十足诡异。 那是个仿生机器人的头,但也没有完全照着真人来做,尤其是眼睛,就像戴了一副复杂又精巧的机械眼镜,完全裸露在外。 “里面……是布瑞坦人的大脑。”简森说。 他手中一块小小的镜片投射出微黄的光,将头颅内部的构造照得一清二楚。 “虽然还挺新鲜,但已经没有波动。”简森补充。 新鲜…… 伊斯有一瞬不由自主地想起野蛮人爱吃的烤脑花。 ……幸好他不吃。 “应该是阿米斯特。”他说。 那张脸就是阿米斯特的脸……而阿米斯特自己说过,他身体能切掉做实验的部分都被他切了,换个机械身体是很正常的选择……虽然应该不是他唯一的选择。 但照简森所说,阿米斯特显然已经死了……这家伙死得如此轻易,倒让伊斯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简森又开始翻他的腰包。 “我有一个很好用的小东西……”他嘟哝着,摸出一个某种金属按钮一样的小玩意,啪地一声按到阿米斯特的额头上。 按钮中间有一点透明的、半圆形的凸起,很快就透出光来,在短暂的闪动之后,投射出一面光屏。 “这个,”简森解释,“能展示大脑里最后一刻留下的影像。” 画面有些模糊,但仍能分辨出被无数光屏投出的光照亮的那个身影——一个布瑞坦少年的身影。 伊斯有点微微的不适。那看起来像是辛加……但辛加并不是阿米斯特唯一的克隆人,最近也没有听说新布瑞坦的新皇帝突然失踪…… 光屏里,少年正快乐地摇摇晃晃的身体忽地一僵,毫无预兆地倒下,然后便是一片彻底的黑暗。 那家伙倒是每一次都逃得很快。 “……不太对。”埃德说,“如果他的僵硬是因为意识脱离了身体……那具躯体为什么没有留下?” “是不对。”简森点头,指着光屏边缘起伏的线条:“这个人脑子里最后留下的情绪……十分平静。就像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或者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就瞬间死透了。” “所以,”伊斯猜测,“塔珐觉得这具身体还不错所以带走了它,还是……黑翳带走了塔珐?” 大概是纯粹的意识不太容易被“带走”,所以黑翳将塔珐困在了那具躯体里,一起弄走,然后同时顺手彻底抹消了阿米斯特。 又或者,阿米斯特其实也被他带走了? 听到“黑翳”这两个字,简森不自觉地多看了埃德一眼,然后又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很有可能。” 真是这样倒也不错,至少他们的目标就变成了一个。 但这终究也只是“可能”之一。 . 仔细收集了所有的信息之后,回程的路上,伊斯也没有放过埃德。 被他堵在货舱的埃德无可奈何,只好继续面对他的质问。 “简森之前告诉我,是他发现了塔珐的力量与锚石有关,你们才开始关注那个家伙。”伊斯皱眉——他记忆力很好的! 他已经有了自己的结论,但他得弄清楚一些先后的顺序……才能确定埃德到底隐瞒了他多少。 “对简森来说的确是这样。”埃德有点头痛地解释,“监视纳登人是他的长期任务,发现塔珐伪装提亚纳诱骗纳登人的时候他就上报过,并且建议‘继续观察’。他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可以弄明白纳登人到底有没有掌握锚石之力。” 塔珐的目的很容易猜到。如果为纳登人着想,想办法提醒他们提高警惕并不难……但纳登人的命运,并不是简森的“任务”。 法师多半是对长期的监视失去了耐心,想要尽快解决问题。即使因此将纳登人置于危险之中,他也完全不以为意。当然,如果能在紧急关头顺手捞纳登人一把,他大概也不介意费点力气……简森·李就是这样的人。 纳登人失踪时候简森捕捉到了锚石的痕迹,但当时他其实觉得那更有可能是纳登人自己做到的……他得意洋洋地上报了消息。而那时,时间的开始与终结之地,正陷入一场小小的混乱。 他们发现了黑翳的逃离……在他们察觉锚石的力量莫名地快速消退的时候。但他们并无法确定黑翳确切的逃离时间,毕竟保持一具没有了灵魂的躯体的“活力”,对他而言也并非难事。如果黑翳的意识能够无声无息地突破囚禁他的种种禁制,在他逃离之前,他已经能做很多事…… 这样一想,连“被抓”,都有可能是他自己设计的。 当情况稳定下来,埃德得知了消息,第一时间怀疑他所追查那一连串像是实验的时空缝隙,可能与黑翳有关。 不大可能是黑翳自己留下的……那种随心所欲的方式不太像是他的风格。而将这件事与简森上报的消息联系起来,就很容易得出结论——塔珐。 “在此之前,因为知道了塔珐与黑翳的关系,我们曾经试图以此为诱饵抓住黑翳,但黑翳对塔珐似乎完全没有兴趣……就像是,那只是一场失败的实验的产物,已经被他彻底抛开。”埃德说。 那时塔珐的力量与“时间”毫无关系,而且开始沉迷星网,很是消停了一阵儿。他们并没有多余的人手一直盯着他,索性就没再管他。 在黑翳被抓之后,就更没人管了。 即使是在他假冒提亚纳联系蛊惑纳登人之后,简森的主要目标也依然是纳登人,而不是他。 过来之前埃德就已经将自己猜测告知了同伴。简森在其他人更有道理的时候并不固执……但他也自然而然地将“是塔珐操纵了时间之力”当成自己的发现,告诉了伊斯。 毕竟他的报告里,也顺带提到了这种可能嘛! 伊斯对于法师的“自然而然”很有些无语,但现在他更在意的是另一个问题。 “所以塔珐的行为可能受到黑翳的指使……或影响。”他说。 塔珐不是会乖乖服从命令的性格,更有可能是黑翳利用了他。但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 “我想不出这其中有什么是不能让我知道的。” 他直视着他的朋友,怒火消退之后的平静有种难言的疲惫:“如果是因为黑翳的存在太过特殊……可我早就知道他的存在了。如果你能早点告诉我黑翳与塔珐有关,我会更加小心……我会更清楚该做什么。是因为你一早就打算以自己为诱饵,担心我会阻止,还是因为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让黑翳和塔珐察觉的风险?……告诉我,我会相信。” 他也会尽力去理解。 ------------ 界限 下(16) 当看见星海之中静静漂浮的那几片雪白的船帆,连简森心中都升起一种“到家了”的轻松感。 说起来,虽然并非来自同一个时代,他其实也是燿星人呢。 快速飞上甲板的娜娜为了表示她依然在生伊斯的气,对简森表现得格外热情,让受宠若惊的法师不由自主地又送出了一颗金灿灿的小铃铛,亮得就像小龙的眼睛。 小龙把铃铛系在了自己的尾巴上,轻轻一甩就叮铃铃响个不停,让它颇为满意。 简森也很满意——感觉,就像这条可爱的小龙变成了他的呢! 伊斯盯着那颗被甩来甩去的铃铛看了好几眼,听得极其烦躁,但到底没有粗鲁地直接把它撸下来。 心情不好的时候,他总是格外小心,避免将自己的情绪发泄到小龙的身上。这是艾伦曾经教给他的“养小孩儿绝对不能做的十件事”之一。 ……反正小孩子的热情也持续不了多久,等她睡着的时候他再偷偷把铃铛藏起来,这喜新厌旧的小家伙一觉睡醒大概就不记得它了。 返回燿星的伯特伦还没有回来。他们简单整理了从那颗满是机器人的行星上得到的各种信息,通过改造后的传音石告诉了老船长。 船上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但伯特伦必须随时掌握最新的消息。 离开之前简森找到了一些新的痕迹——那几十只机械小蜘蛛炸成的一团团扭曲的金属块,而那爆炸显然并不是机器人的中枢自毁程序造成的。 伊斯不止一次见过阿米斯特利用这些小蜘蛛作为他的耳目,他猜这些小东西是塔珐毁掉的。他之前就觉得阿米斯特不可能乖乖服从塔珐的命令,即使两者力量相差悬殊,他也不会放弃挣扎。 泰瑞拿走了两只小蜘蛛的残骸。他们之前已经得到过几个样品,这种小蜘蛛还不到半个指甲盖大,却做得极其精巧,体内细小的芯片与那种能被植入人脑的芯片十分相似,如果上面还残留了什么信息,对他们多少有点用处。 听到黑翳的名字时伯特伦捏着烟斗的手指微微一紧,但他更在意的是阿米斯特“死亡”前过于平静的情绪。 “即使他做好了一切准备,在这种时候也不可能如此平静。”他说,“哪怕没有恐惧,也会有紧张或者兴奋……你们确定留下那丝‘情绪’的,是阿米斯特本人吗?” 伊斯怔了怔,下意识地看向埃德,又飞快地移开视线。 “……你觉得那是黑翳?”埃德问道。 伯特伦摇头:“我不能确定……当人的身体与灵魂能够分离,情况会变得极其复杂……说到黑翳,你们觉得他会像塔珐一样吞噬他人的灵魂作为自己的食物吗?” “以我们所知……”埃德有些迟疑地回答,“他只‘融合’过其他几个……他自己。” 而那与塔珐吞噬他人精神力的方法并不相同。 “所以他应该不会‘吃掉’塔珐,”伯特伦说,“那么,如果塔珐是他带走的……为什么?他需要他做什么,还是他做了什么不该做的?我不知道黑翳到底有多强,但塔珐显然不弱,如果他不是心甘情愿服从黑翳,有没有办法让他……反抗得更强烈一点?” 那个似乎没有半点荣誉感的“神”,每一次感受到黑翳的气息,第一反应都是逃之夭夭——埃德第一次出现的时候,他很可能把埃德当成了黑翳,才会逃得那么快。 “……有,”简森说,“如果他觉得自己有可能被吞掉的话,无论如何也要反抗一下吧?” “我们连他在哪儿,甚至是不是真的被黑翳带走都不知道,要怎么挑拨?”伊斯提出疑问。 “星网。”简森露齿一笑,看起来颇有些奸诈,“不用担心,我很擅长这个。” “……你确定他还能上网?”伊斯很怀疑。 “能不能都可以试试嘛。”简森耸耸肩,“反正也不费什么力。” “我……也可以试试。”埃德吞吞吐吐,视线垂向桌面,“我在他的意识里留下了一点……东西,应该还没有被发现。” 但他也暂时不敢有任何动作,只能像颗种子一样静静蛰伏。 伊斯猛瞪他一眼,又憋着气把头扭回去。 ——他就知道! 一直安静地坐在一边的娜里亚挑了挑眉,视线在他们之间来回一扫。 “可以试一试,但也不用因此而太过冒险。”伯特伦建议,“现在看来,黑翳的目标大概是……埃德,他应该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所以,他迟早会自己找上门。主动出击是一种战斗方式,完美的防御也是一种。埃德·辛格尔,你并不是一个人,从来都不是……多想想这个并不会让你变得软弱。” 他以为他并不需要提醒埃德这个。那家伙从前是个能在敌人充满鄙视地问他“你有什么”的时候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有朋友”的厚脸皮……但他或许独自度过了太长的时间,渐渐习惯自己处理一切问题。 . 会议结束后伊斯拎起娜娜就走,走之前还向娜里亚和埃德的方向点了点头,似乎只是不想打扰他们难得的独处。 娜里亚把嘴角的笑意压下去,轻飘飘地瞥了埃德一眼:“你们又闹什么别扭?” “……是我的错。”埃德低头认罪:“我没告诉他黑翳的事。” “为什么?”娜里亚歪了歪头,似乎只是顺口一提,“说起来,你也没告诉我。可听起来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黑翳就是另一个时间线上的你,对吧?” 伯特伦都知道她却不知道,老实说,她也很生气的! 埃德张了张嘴,欲哭无泪,只能硬着头皮解释:“因为我之前以为他跟塔珐已经没有什么关系……如果让伊斯知道他的存在,或许反而会让他在对付塔珐的时候产生不必要的犹豫。你知道的,他很容易心软……他已经对黑翳心软过,而那家伙事实上极其危险——我没敢告诉你也是因为这个,如果你们把他当成‘另一个我’……即使他的确是,可他有必要利用或伤害你们的时候不会有丝毫犹豫。” 他们会顾虑那是另一个埃德,黑翳却不会在意他们是另一个伊斯,另一个娜里亚……毕竟,他们不是他的伊斯和娜里亚。 “他已经偏执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埃德用力强调,“所以……” “好啦,好啦。”娜里亚抬头摸摸他的头,“你也是这么跟伊斯说的吗?” “嗯。”埃德怏怏地垂头,甚至试图借机把头靠到娜里亚的肩上,“我真的没有撒谎,也已经道歉了,可他还是很生气。” 娜里亚点头:“你的确没有撒谎,可你也没有说出全部的理由……对吗?” 埃德骤然一僵。 “瞧,你连我都骗不过,又怎么骗得过他。”娜里亚依旧慢吞吞地往前走,“你是不知道他的直觉有多灵吗?” “我没有……”埃德下意识地分辨。 “是吗?”娜里亚转头看他,褐色双眼里装着他小小的身影,一如从前般平静又专注:“埃德·辛格尔,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是的,害怕……她看得出埃德深藏在眼底的恐惧,而那并不是因为他们所在的时间线,他们所创造的一切美好,都有可能毁在另一个疯狂的埃德·辛格尔手里。 他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对抗另一个自己,他并不是在为失败的可能而恐惧。 埃德怔怔地回望着她。 “我不知道……”他喃喃,因为其实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得太清楚而磕磕巴巴:“我害怕……我害怕自己会变成那样……我的确有可能会变成那样,如果我像他一样失去一切……我怕你们觉得我会变成那样而远离我……不是,我……” 他语无伦次,仿佛又变回了许多许多年前那个笨拙的、连告白都会弄砸的年轻人。 “……你也想得太多了。”娜里亚看着他微红的眼眶,却忍不住想笑。 “伊斯也这么说。”埃德垂头丧气。 他怎么敢让他知道他其实想得更多, “埃德·辛格尔。”娜里亚叹着气向前一步,用双手捧起他的脸,认认真真地告诉他:“你担心我们会因为你的改变而与你渐行渐远……可这世上没有谁是不变的。我爱你始终未变的那一部分,也爱你的改变——如果那是我不喜欢的,我也只会试着接受,或者把你拉回来,绝不会因此而放弃你……你,对我连这一点信心都没有吗?” ------------ 界限 下(17) 这么近的距离,埃德能清楚地看见娜里亚眼角的皱纹,和卷曲的黑发间隐约的银丝。 她已不再年轻,可她在他眼里比从前还要迷人。 他之前想过要不要变得更老一点……像娜里亚一样老,仿佛他们是一起度过了同样的岁月。 可那实在有点刻意,而且他猜娜里亚也不会喜欢。 他至少猜对了这个——娜里亚相当喜欢他这张依然年轻的脸,也并不在意他们看起来或许已经更像母子。 她早有准备,也坦然接受了这一点。而这件事所需要的勇气,一点也不比“对抗另一个发了疯的自己”要少。 她怎么能这么强……这么强又这么美。 他盯着她看得入迷,甚至忘记了回答,直到娜里亚不满地双手用力,将他的脸挤成可笑的形状:“埃德·辛格尔,你的舌头被偷走了吗?” “没有。”他含含糊糊地回答,“我相信你!我、我……” 他想说“我也爱你”,但没来得及。 娜里亚满意地点头:“你也该相信伊斯……去告诉他你到底在担心什么,然后再道一次歉吧,不然他那口气可是能憋很久的,然后船上的人很快就会发现你们吵架了……不是我说,他的确依然未成年,你可真是个大人了,这样像小孩子一样闹别扭会被人笑话的好吗?” ——但明明是伊斯单方面在闹别扭。 ——可谁叫他未成年呢。 埃德认命地点头:“好。” 娜里亚终于松手,又揉揉他的脸:“去吧!” 埃德看着她毫不留恋地离开时轻松的脚步,莫名有点郁闷。 他觉得娜里亚有点拿他当小孩儿哄……虽然他现在看起来的确比她小,可他到底是她的丈夫不是她的儿子啊! ……然而他又不得不承认,他被哄得挺开心的。 转身时他看见一缕精神十足的红发飞快消失在拐角,不禁为泰丝越发精进的神出鬼没而感叹。虽然他没有很留意周围的情形,但也确实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尾随,直到她愿意让他发现。 ——为朋友增加了一点笑料,大概也算他独特的价值。 他像从前一样安慰着自己,揉着自己因为各种原因而红通通热腾腾的脸,走向伊斯的房间。 ——希望这事儿至少不要传到威利耳朵里。 . 伊斯正在向伯特伦兴师问罪。 他知道伯特伦为什么回燿星。埃德与伯特伦商议这件事的时候他也在场,照埃德当时的说法,因为这条时间线里能操纵时间之力的人越来越多,为了保护独角兽号甚至整个燿星不受影响,他们最好未雨绸缪,以防万一。埃德设计了几个法阵,让独角兽号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能稳如磐石,而不会像水中的落叶和泥沙一般,轻易被混乱的时间之力带走。 较小的法阵会由埃德亲自加在独角兽号上,更大的、用于保护燿星的那一个,就需要燿星那边的人,像解决耐瑟斯那一次一样合作完成。 伯特伦回去就是为了联系这件事。他原本还想让白鸦一起回去帮忙,但白鸦拒绝了,据她自己说,是因为“我觉得我可能会忍不住想看看时间被改变后到底会发生什么”……那确实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如今她也的确没再插手做什么,只是优哉游哉地在无数星球中挑选着她“最后的旅游”的目的地。 但从听到“黑翳”时他的反应来判断,伯特伦跟埃德绝对还背着伊斯密谋过什么。 到底有什么事连伯特伦都能知道却不能让他知道! “……真的就这些。”老船长头痛得连他心爱的烟斗都转不动了,“他告诉我黑翳的存在,只是为了提醒我小心防备,以免被骗……是的,他担心黑翳会冒充他,反正他是这么说的。他没告诉你是因为你已经知道黑翳是谁……说起来这件事你可没有告诉我——好了好了,我没有算旧账的意思……嗯,他的确还说过他不想你跟黑翳有更多的联系,那家伙真的很危险。虽然看起来不像,但他很擅长算计人心,而你事实上已经被他算计过了……这不是我说的!是埃德!……博雷纳!找我有急事吗?好的我马上来!……伊斯,如果你觉得他还有什么事瞒着你,直接去找他就好了!再见!” 老船长就此借机溜走,再不肯回复。 伊斯瞪着没了声息的传音石,气冲冲地把它随手一抛。 从头听到尾的娜娜敏捷地跳起来,准确地接住了那颗被迁怒的可怜小石头,玩抛接球一样又扔回给伊斯:“不要欺负小石头嘛……埃德叔叔又骗了你吗?” 伊斯警惕地转头:“……你为什么要说‘又’?他还骗过我什么?” 小龙呆了一下,拿爪子抓了抓肚皮:“我不知道呀……我为什么要说‘又’?” 她疑惑地歪着头,显然自己也不是很明白。 伊斯皱眉,他又一次拎起小龙,犹豫着着要不要进入她的意识之中看看有没有问题,可再怎么说娜娜也是个小女孩儿…… 然后他的耳朵竖了起来——他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 他在埃德敲门之前就打开了门,一把将他拉进来。 “呃……”没有遭到意料之中的冷遇,埃德简直受宠若惊:“我是来道歉的……” “如果还是之前那些废话,就不用再说了。”伊斯不耐烦甩开了他。 “也……不全是啦。”埃德深吸一口气,才能把他那莫名的恐惧说出口,然后不出意外地得到了伊斯两个巨大的白眼。 “你整天都在想什么!”巨龙完全无法理解这种曲里拐弯儿的心思。 “也没有整天想啦……”埃德尴尬地回答:“总之,我发誓,我再也没有其他事情瞒着你了!” 娜娜啪啪鼓掌:“埃德叔叔好棒!” 她大概是称赞他有错就改的意思……但听起来只会让埃德更加尴尬。 “……算了。”伊斯只能大度地原谅了他:“来帮我看看娜娜有没有什么问题。” 娜娜茫然地瞪圆了眼睛,警觉地意识到没什么好事,扑腾着翅膀就想跑,被伊斯一把抓了回来。 他告诉了埃德他觉得不对劲的地方——那个莫名其妙的“又”。 埃德沉默了一阵儿,很想告诉朋友,这一次大概是他想得太多。 塔珐独特的能力多少在他心底留下了一丝阴影,如今又多了个黑翳。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他说,“我也觉得有必有全船检查一次……但娜娜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伊斯一脸怀疑地看他。 他不信。连他都中过招! “……她是星燿的女儿。”埃德只好继续解释,“她是真正意义上的‘神’……虽然她没这个自觉,星燿大概也不希望她成为什么神明或创造者,但她的意识领域天生强大无比,而且有自我保护的本能,即使现在还没有表现出来,也不是外力能随意侵入的。” 小龙金黄色的眼睛顿时闪闪发光。 不管有没有听懂,她迅速抓住了她唯一感兴趣的词,骄傲地扬起头:“娜娜!强大无比!” 伊斯面无表情地挠了挠她的小肚子,强大无比的小龙瞬间笑得嘎嘎嘎四爪乱蹬。 “所以……”埃德忐忑地小声问:“你原谅我了吗?” “不然呢?”伊斯没好气地反问:“揍你一顿吗?” 他是真的很想揍这家伙一顿……但娜里亚和威利都还在船上呢! 有恃无恐的埃德忍不住嘴角一翘,在又一次惹怒朋友之前赶紧开口:“如果你没有其他事情要忙的话,不如来跟我一起嵌法阵?” 打算加在独角兽号上的法阵,需要像其他法阵一样用精金镶嵌在船体上。他们不在的时候,是泰瑞和轮到担任随船法术顾问的弗尔南在负责这件事,如今“配件”都已经制作完成,只等着检查和镶嵌。 这是一件需要耐心和细心的活儿……也就是说,完全不适合伊斯。 但他看着朋友带点讨好的眼神,还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 界限 下(18) 而埃德不止邀请了他,还“邀请”了娜里亚和威利。 没一会儿,泰丝也拖着诺威嘻嘻哈哈地过来“帮忙”。再过一阵儿,连白鸦也上了甲板,坐在轮椅上指指点点。 一件明明很严肃的工作,很快就变成了一群人热热闹闹的拼图游戏。 从甲板上走过的吉谢尔远远投过去一眼,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唇边泛起一丝笑意。 他们从前改造独角兽号的时候,埃德也做过同样的事。先将那些符文用混合了法术材料的精金铸造成形,然后在甲板上刻出纹路,最后的工作,就是把符文嵌入相应的图案里……那的确是谁都能做——除了要看着点儿娜娜,别让她不死心地偷偷啃符文之外,完全不用担心出错,毕竟最关键的符文都在埃德自己手里。 一群人像寻宝一样满甲板跑着寻找对应的图案,很快就能完成,还人人都充满了“这么厉害的法阵也有我出的一份力”的成就感。 船上的老船员,至今都准确地记得当初自己嵌下的符文在哪个位置,还会在新船员登船的时候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骄傲地指给他们看。 而现在,原本还有些紧张的船员们已经放松下来——他们的紧张确实也没什么用处。作为了解情况的人之一,连吉谢尔都觉得自己如今能做的事极其有限。 无论是“意识”还是“时间”,都超出了她的能力。 ……但船上的日常防卫还是不能松懈的。 她加快了脚步,走下甲板时正撞上晃晃悠悠往上爬的泰瑞。 法师茫然抬起的脸上,熬得通红的双眼下挂着大大的黑眼圈,整个人蔫得干巴巴。 “……你就只比鬼魂多一口气儿了。”吉谢尔有点嫌弃地戳了戳他的额头,“那些芯片还没能检查出什么结果吗?” 泰瑞摇头:“还在尝试复原数据,但它们都被毁得太严重了……” 船上擅长这个的人不多,即使有机器可以承担一部分的工作,阿尔茜也已经很能帮上忙,连续工作的他还是累得要死。 “……那就先去睡一觉吧。”吉谢尔轻轻把摇头都像在梦游的法师往回推,“难道你也想去玩拼图吗?现在人都多得挤不进去了呢。” 泰瑞反应不过来一样呆了一下,摸了摸额头,顺从地转身,拖着脚步,缓慢而沉重地走向自己的房间。 他们在一个岔路口分开,吉谢尔走出一段儿,有点不放心地回头。 泰瑞其实已经三十多岁了,但在她心里,依然还是从前那个未成年、还体弱多病的小法师,让她总是忍不住对他多几分关心。 而他刚才的样子,不单是累,似乎还有点心事。 换做平时,就算要谈心,她也会让他先好好休息一阵儿,但埃德已经不止一次地提醒过他们,要留意每一个人哪怕极其细微的异常,尤其是船上的核心成员。 而泰瑞算是核心中的核心。 脚尖一旋,吉谢尔改变了方向。 . 泰瑞呆呆地坐在自己的床上,视线无意识地掠过他塞得满满登登的房间。 这个房间比伊斯甚至船长的都要大,被细心地用高大的书柜隔成两边,一边是各种书籍和一个摆满工具的实验台,一边是他的卧室。 ……他一直都被照顾得很好。即使是在他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抱着随时都有可能离开的念头,对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的时候。 年少时的记忆已日渐模糊,他真心把这个世界当成了自己的家……可依然有些属于过去的东西,他无法放弃。 他伸出手,黑色的光球渐渐在他手心成形时,门外响起规律的叩击声。 他的手颤了颤,但终究没去理会,只是静静地看着手中的光球缓缓升起,在快速的旋转中拉出一圈圈金色的线条。 “……泰瑞?”门外的人叫了一声,然后果断地破门而入。 但已经来不及了。 泰瑞抬起头,看向疾冲而来的吉谢尔,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对不起……”他轻声说。 对不起。 . 突如其来的黑暗极其短暂,眨眼便过去。 许多人起初根本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当警报声响起,他们一边快速跑向自己的位置,一边试图弄清楚情况。 跑过通道时,有人看见了舷窗外的景色,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那并不是他们熟悉的无尽星辰。 . 吉谢尔将视线从小小的舷窗上收回。 “你做了什么?”她问。 泰瑞依然盯着自己的手心,即使那颗黑色的光球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做了我不得不做的事。”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疲惫地回答。 他撑着膝盖站起来,看向吉谢尔搭在刀柄上的手。 那随时能出鞘的刀仿佛已经扎在了他的心上。 “我不会逃。”他说。 他也无处可逃。 “我只是,想看一眼……”他喃喃。 吉谢尔没有回应。她听着传音石里的声音,盯着泰瑞的视线没有片刻松懈。 然后她冲着泰瑞淡淡地点了点头,从门口让开。 他想看,那就让他看。 那过于平淡的态度是比刀更锋利的武器,但泰瑞无话可说。 他活该。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回甲板。 甲板上已经差不多空了。当船员们各就各位,还待在这里多半都是没有“职位”的人。 而“天”已经变了色。 防御罩里的独角兽号,在“白天”时始终沐浴在温暖而明亮的光线之下,但现在,那光线里透出了幽幽的绿。 在他们头顶,是一轮绿色的月亮……或太阳。 它毫无生气地贴在灰白色的天空,那原本代表着生命的颜色冷得让人遍体生寒。 泰瑞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站在栏杆边的人沉默地回头看他,那些如有实质的视线压得他无法抬头。 他也不敢抬头……如果在那一双双熟悉的眼睛里看到失望和憎恶,他会宁可被一刀扎死。 即使他活该。 他缓缓走到船边,船下是林立的高塔。 像尼奥城。 无数高塔拔地而起,直刺天空,每一座塔都千奇百怪,各不相同,仿佛建造他们的不是工匠,而是梦。 但大法师塔的塔群,无论高矮都彼此独立,不会有交错的连廊四通八达,也没有……这么多。 白鸦的手指轻轻敲在轮椅的扶手上,打破那一片死寂。 “这里,”她说,“有点像花园……或者,这里就是花园?” 花园,那个被萨克西斯重新赋予生命的独立空间,如今最主要的建筑群便是这样的一片高塔——最初被命名为“耀星魔法学院”,如今更名为“燿星魔法与机械综合学院”的地方。 泰瑞的嘴唇动了动。 “……孤舟。”他说,“我们叫它孤舟。” 从前他幻想过这一天……在一个完全不同的情形之下,他指着那一片宏伟又瑰丽的高塔骄傲地朋友们介绍:“这就是孤舟学院——各位,欢迎来到我的故乡。” 他的确回来了……可他再也没机会说出那句话。 孤舟已沉。 它的残骸仿佛冻结在时光里,依旧是他离开时的模样,只是大地上再无鲜花盛开,只有一片片枯萎的黑灰,天空里更不见各种各样的飞行器穿梭来回,听不见充满活力的笑声,夹在被惊扰的飞鸟不满的大叫声里,随风飘去。 他低头,模糊的双眼看不清更多,也不敢再看更多。 可他必须要弄清楚一件事。 “我想……下去看看。”他的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就,看一看……拜托……” 吉谢尔抿着唇扭开头。 她不该心软,所以她最好不要再看他们的小法师流泪。 “那就去吧。” 詹西的声音就像他的脚步声一样,依旧平静又沉稳: “我们一起去。” . 虽然詹西本人其实并不能离开独角兽号,那一声“我们”依旧给了快要窒息而死的泰瑞一点坚持下去的力量。 ——他说了“我们”,而不是“我们跟你”。 一路上他反复地想着这个,即使这个“我们”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即使其中并不包括他……他依然可以拿来骗一骗自己。 孤舟学院没有大门,也没有高墙围绕,这一点也与大法师塔相似。毕竟,当时能活下来并进入孤舟的,多半都是法师。 所有的禁制都已经消失。泰瑞可以进入任何一座塔,但他还是绕了一圈,把他的……把其他人带进他最熟悉的那一座。 “我以前……就在这里上课。”他干巴巴地开口,眼睛盯着脚下的台阶,“最下面十二层是宿舍,原本每隔三层有一个传送阵……” 他猛地停了下来。 台阶转角的地方趴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被墨绿色的长袍遮着,只露出一点黯淡的金发。 他死死地盯着它,听着心脏一下下急促地撞击着胸腔。 一路走过来他都没有发现……他以为…… 吉谢尔忍不住向前一步,想要拉开那件长袍,却被娜里亚一把拖住,向她摇了摇头。 所有人都安静地站在那里,等着泰瑞自己颤抖着向前,轻轻拨开长袍垂落的兜帽。 金发之下,只剩一片森森的白骨。 ------------ 界限 下(19) 整个世界骤然远去。 耳边尖锐的鸣叫盖过了一切,眼前漫起迷蒙的黑雾,空气阴冷又沉重,从四面八方压下来,压下来。 他听不见,看不见,无法开口,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唯有指尖那一点柔软的触感牵扯着快要崩溃的意识,让他从那名为“绝望”的、无光的深海,挣扎着浮上水面。 即使这已是一片死海,他也还没有沉下去的权力。 他强行把一条船拉到了这片死海上……他至少得保证它不会沉下去。 泰瑞缓缓起身,心中空茫茫一片,听见自己发出一声短促而怪异的笑。 “他大概……是迟到了。”他说。 迟到了,急急忙忙地跑在台阶上,在死亡无声无息地降临的那一刻,或许还在担心着会被老师责罚,被同学们取笑…… 他似乎,没有经历什么痛苦就倒了下去……真好。 泰瑞绕过那小小的尸体,继续往上走,平缓的声音冷静到麻木:“孤舟的孩子一出生就会接受各种测试,拥有魔法天赋的都得来学院上学,只是分配在不同的班里……” 十二层以上就是课室,但泰瑞又往上爬了五层,目不斜视地走过好几间课室,才停在一扇半开的门前。 他伸手推开门。 课室里安安静静。幽绿的光从落地的玻璃窗外透进来,将整个空间照得恍如一场怪异的梦境。 这一班的学生都穿着蓝色的长袍——深蓝与浅蓝相间,像起伏的波涛。 像凝固的波涛。 泰瑞仿佛完全看不到那些倒在自己座位上的尸体,直直地走过成排的桌椅,最终在一张空着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端正地坐了好一会儿,才回头向自己的朋友们咧嘴笑,仿佛变回那个有点没心没肺的、十七岁的少年。 “这是我的座位。”他说,“我就坐在这里。今天……” 他探头向前望了望,讲台上的骨骸穿着一身属于牧师的白袍。 “今天是……”他喃喃,却再也说不下去。 他不记得今天上什么课……他们有三门课程由曾经的牧师传授,可他分辨不出那是哪一个…… 他甚至已经记不清他们的脸。 他试图转头去看同桌的课本,可他好像再也没有一点力气。 长久的寂静之中,吉谢尔走到他身边,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她并不会安慰人,也不知道在这种时候该说些什么。在她求助般回头的时候,泰瑞突然抬手,紧紧地抱住了她,将头埋入她的怀中,压抑的低泣瞬间爆发成绝望的哭号。 他没有家了。 . 埃德抬头望着眼前熟悉的高塔——灰白细长,质朴无华,没有雕刻,没有文字,肃穆到圣洁……死气沉沉的圣洁。 这是原本那个世界留下的建筑……“花园”里保留了更多,但这里似乎只剩了这一座。 他伸手轻触坚硬的石砖,没有感觉到任何力量的波动。 这个世界的力量核心仍是特林妮的蔷薇,所以它虽被称为孤舟,学院的标志却是一朵蔷薇花……仿佛代表这某种希望。但从进入这里开始,埃德就没有感觉到过那朵蔷薇的力量。 它显然已经彻底枯萎。 他倒是能感受到萨克西斯的存在。他们头顶那轮绿色的“太阳”像一只充满讽刺和恶意的眼睛,冷冷地俯视着他们。 噬魂者萨克西斯,在“孤舟”被创造出来之前就已经被彻底消灭——这是泰瑞之前告诉过他的。 现在看来,不只是“消灭”……他们用萨克西斯的灵魂之力,创造了这个世界的日与月。 然而自愿的牺牲与被迫的献祭是两回事。孤舟的创造者们必然做好了各种准备,但一个满怀怨恨的强大灵魂,是没那么容易被“彻底消灭”的。 “你觉得是萨克西斯毁掉了这个世界?”伊斯问他。 埃德摇头:“我不知道。但他也必然不会用心保护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的生机似乎是一瞬间被带走的。他们留下了几个人陪着泰瑞,其他人分散查探情况。因为是上课时间,学院之中,几乎所有的尸体都集中在课室或实验室里,没有任何被攻击的痕迹,也没有反抗的痕迹。 学院之外的普通人,更没有反抗的可能。 “孤舟”沉没得无声无息。 而在沉没之后,这个再次失去生命的世界,被做成了一个“茧”。 就像曾经包裹着达里埃尔的那个茧一样,是保护,也是禁锢。这里的时间是流动的,只是与外界的流动或许并不相同,谁也不知道,此刻他们原本的时间线上已经过去了多久……但他们又无力破茧而出。 “他的力量比我强……很多。”埃德平静地承认。 “而你还试图以自己为饵反吞了他。”伊斯没忍住刺了一句。 就算泰瑞还什么都没说,他们也能猜到设计这一切的人是谁。 “强大并不意味着没有弱点,”埃德解释,“如果真的没有半点把握,我不会冒险。” 他甚至没有再强行分辩他当时以为要对付的只是塔珐……他早就知道黑翳有可能出现。 但此刻他再没有半点担心被朋友误解的急切或心虚。那些一眼就能看出的情绪——鲜活的表情,熟悉的小动作,都消失在了让伊斯极为不适的、缺乏温度的沉稳之中。 他简直忍不住要扯一扯埃德的头发,就为了看他会有什么反应。 “先回去吧。”埃德说,“我能想到黑翳是用什么说服了泰瑞……但如果想要离开这里,关键恐怕也还是在泰瑞的身上。” 伊斯蜷回了他蠢蠢欲动的手指,同样沉稳地点了点头。 . 泰瑞已经平静了下来。 他垂着头,坐在课室外的阳台上,有问必答,条理清晰,只是一双还在发红的眼睛里,空空洞洞,什么都没有。 “‘孤舟’毁于一场失败的实验。”他说,“埃……黑翳是这么告诉我的。” 这里每天都在进行各种实验,其中有许多都相当危险。泰瑞本人就是因为一场实验被送到了另一条时间线上……但他们不得不这么做。 “孤舟”资源有限,让它得以存在的力量最多也只能支撑数百年,如果他们找不到新的栖身之处,或者救回他们已经被毁灭的故乡,他们最终只会随着孤舟一起,消失在虚无之海。 而他们寻找新世界的方法与独角兽号并不相同。 独角兽号飞向了星空。虽然他们习惯性地将星空也称为虚无之海,但那事实上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虚无之海。 真正的虚无之海存在于时间与空间之外。 也有许多世界漂浮在虚无之海中,就像曾经的燿星……当旧的规则被打破,新的规则由他们自己创立,燿星变成了一个独特的存在。 它连接着虚无之海与真实的“星空”。它能依靠传送门在虚无之海的各个世界之间来往,也能依靠飞船探索宇宙。 但孤舟能选择的只有前者。 在生存的压力下,孤舟的实验集中在不同空间的传送和回溯时间的方法上,即使大量的实验会飞快地消耗孤舟的能量,他们也别无选择。 成年的学生会有大量时间在外探险,不止是为了寻找适合他们生存的世界,也是为了带回更多的能源。 但谁也没想到,他们从异界带回的一块奇异的矿石,会与那朵作为孤舟核心的蔷薇有关。 当他们用那块矿石进行实验时,矿石的力量与蔷薇相连接,整个孤舟的力量……和生命,都被瞬间抽空。 除了那高高在上的日与月——除了萨克西斯。 但它也并没能就此逃脱。 察觉不对而迅速赶回来的埃德·辛格尔,再次利用萨克西斯的力量将整个“孤舟”封闭起来,让它不至于被虚无之海彻底吞噬。 “……埃德·辛格尔。”伊斯不自觉地重复,“赶回来?” 泰瑞终于抬起了头。 “黑翳,”他说,“另一个埃德·辛格尔,就是……我的老师。” 即使他记忆中的老师与那个在他意识中出现的黑袍法师截然不同,他最终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那个曾经温柔平和,甚至不止一次地警告过他们,不要妄图改变“过去”,不要轻视时间的力量的法师,在更加漫长的时间里,变成了一个不计代价,不择手段,无论如何都想要让一切重来的疯子。 “而他告诉我,”泰瑞平静地继续,“只要我帮他做这件事,他就能让孤舟回到实验前的那一刻。” 回到,一切都还来得及改变的那一刻。 ------------ 界限 下(20) “他自己都没有成功过一次,你居然还能相信他?”吉谢尔难以置信地开口,“你的脑子是不是……被他施了什么法?” “没有。”泰瑞下意识地反驳,却不是为他自己:“他没有对我施什么法,而是,我真的相信他……他说了能做到就一定能做到。” 那是仿佛出自本能的信任。但他也知道,让别人接受这个解释并不容易。 吉谢尔看他的眼神就像他的脑子绝对被人动了什么手脚。这种原因她大概也更愿意接受。 他没有欺骗和背叛他们——他只是中了法术。 泰瑞张了张嘴,再次垂头不语。 他不知道该因为她的偏心而高兴还是更加愧疚……也没有力气想这些。 “代价就是把我们拖到这里?”埃德问道,“没有其他了吗?” 那语气就像询问犯人,冷静得不带丝毫情绪。 “……没有。”泰瑞回答,“他说他并不想伤害你们,但如果你们试图阻止他,他也绝不会手下留情,所以最好还是把你们远远送走,直到一切结束。” 埃德沉默了一会儿。 他想到过这个……他觉得黑翳终究不可能对娜里亚和威利动手,再加上他的法阵,即使时间线真的被扭曲,船上的人也是安全的。 而他,会在一切都安排好之后脱身而出,用他所有的力量解除黑翳带来的威胁,而对方应该也默认了这种方式……黑翳之前对他的种种企图,他所表现出的对更多力量的渴求,甚至他在他的意识里察觉的那些轻微的波动,现在想来,都是为了让他产生这样的错觉——他以为黑翳会需要他的力量和记忆,毕竟他当了许多年的“执行者”,他也是所有的埃德·辛格尔里运气最好的一个…… 他不想承认,黑翳对他的了解或许胜过他对黑翳的了解。 他已经许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挫败和无力。 “所以他没有告诉你,当‘一切结束’,我们也会不复存在?”他说。 “……不可能!”泰瑞猛地抬头,脱口而出,“他想要改变的又不是你们的时间线……” “你怎么知道?”埃德一句句追问,毫不留情,“你对‘时间’又了解多少?时间是一条一去不回头的河流,但同时也是一个首位相接,无始无终的环,未来会成为过去,过去也曾是未来。他的确可能就是你的老师,他也可能是我……曾经的我,或将来的我。” 泰瑞怔怔地看着他,像是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眼底却渐渐泛起深深的恐惧。 伊斯突然想起,安克兰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 他说:“我并不能确定,你所在的时间线,是不是他在拥有足够的力量之后重新创造出来的一条。” 所以他不能简单地靠“杀了黑翳”来解决问题。 伊斯烦透了这种绕来绕去的东西,所以也并没有太将这句话放在心里,但此刻,看着站在他身边的埃德,却又发自内心的寒意,一点点渗透到血液之中。 他现在终于明白,埃德为什么会害怕自己变成黑翳。 “……我有一个问题。”他开口打破那一片死寂,“黑翳,他自己能分清吗?过去,现在,或未来……分清他自己到底是哪一个埃德,分清他想要改变的到底是哪一个世界?” “他不能。”埃德的回答冰冷又直接:“他活得太久,他创造了不知多少条新的时间线也毁灭了不知多少条,在来回的穿梭之中,他根本就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来自何处。他的确有可能牺牲一切,包括自己的记忆,‘创造’出现在的我们,他也有可能将之完全毁灭,就为了改变其中他觉得还‘不够完美’的地方……他可以赌,反正他可以再重来一次,可我不能——” 他猛地闭上了嘴,在刻意压得极其平稳的声线也掩饰不住他的焦躁与怒意时候。 但泰瑞……也不过是个想要救回自己故乡的受害者。 因为同样的理由而诞生的埃德·辛格尔,并没有责备他的资格。 “总之,”他匆匆把话说完,“不同时间线之间的联系相当复杂,就算他要改变的并不是我们这一条,也有可能对我们有所影响,而他可不会管这个……我必须得阻止他。” “所以,我们首先得离开这儿。”伊斯自动把那个“我必须得阻止他”,替换成了“我们得阻止他”:“你有办法吗?” “……有。”埃德抬头望向天空。 绿色的太阳充满嘲弄地一动不动,一直停留在同一个位置。 泰瑞无法理解似的愣了片刻,瞳孔骤然放大。 “不行……”他跳起来:“不行!没有这个茧的话……” 虚无之海的侵蚀,会让“时间”的改变变得更加困难。 “……没有别的选择吗?”伊斯问。 “……有。”埃德回答。 他没有解释,他望向天空时,看的其实不是太阳,而是阳光之下,那条依然停留在空中的三桅船。 他没想剥夺泰瑞唯一的希望……他也并不想再一次将萨克西斯当成工具般使用。 这里是“孤舟”,不是“花园”。但他永远不会忘记“花园”重生时,日升月落的那一刻。 . 在确定没有危险之后,独角兽号落到了地面,关闭了所有不必要的功能,以节省能源。 为了能够支撑船上的各种法阵,且在力量循环无法实现的时候依旧保证这条船的安全,船上的能源核心的确强大到足够创造出一个小小的世界。 伯特伦不在,但他们还是很快就做出了决定——即使不得不拆了独角兽号,他们也得离开这里。 船可以重建……只要人还活着。 对这个决定反应最强烈的是邦布。他拒绝接受,并且爬上了桅杆,缩在他已经很久没有待过的瞭望台上嚎啕大哭,谁劝都不肯下来。 直到詹西爬上去,跟他说了几句话,他才乖乖地抱着桅杆,像从前一样敏捷地滑下来,垂着头躲躲闪闪地溜回自己的位置。 “……你跟他说了什么?”泰丝忍不住好奇。 “只是告诉他,我们并不是要炸掉这条船,只是要拆了它的核心和一些用得上的材料……就当是修船。最初的独角兽号剩下的部分几乎全都能保留,然后装进伊斯的法杖里。”詹西也有些无奈,“他有时候听人说话会弄错重点……而他实在很爱这条船。” 是的,他们需要牺牲的并不算多。整条船剩下的部分,以及所有的船员,都会被装在伊斯随身带着的那根法杖……装在同样被称为“花园”的、萨克西斯的父亲所创造的那个小小的世界里带走。 但这已经足够让泰瑞愧疚得不敢再踏上独角兽号……不敢再回到他的另一个家。 他不等埃德开口就把黑翳交给他的东西画了出来——那光球在使用之后就已经完全消失,但泰瑞在长久的迟疑中反复地看过它,确定它的用处的确如黑翳所说,只是将独角兽号拉入另一个世界。 他的确相信黑翳,但他也绝不敢拿独角兽号冒险。 他记得那光球飞速旋转时闪烁的每一个符号。 埃德可以以此反推离开这里的方法,那比强行破茧要简单得多。 但埃德依然很急。 他得遵守规则。他不能将他们送回被拉过来的那个时间点——他们在这里度过了多长的时间,就会在原本的世界里消失多长时间……而这段时间已经足够黑翳做很多事。 即便如此,离开之前,他还是去找了泰瑞。 泰瑞回到了自己从前的宿舍。因为意外发生时正上课时间,宿舍里倒是没有尸体。 他也没有再去碰任何一具尸体。 既然时间能够倒流…… “时间的确可以倒流。”埃德告诉他,“一些被改变的时间线也能很好地存在下去,成为一条稳定的支流……可是,如果我能活下来,作为执行者,我必然会来阻止你。” 泰瑞低头不语。 “你大概会觉得这很不公平。”埃德随手拖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毕竟,我们所在的时间线,就是被改变过的……是无数次的失败之后,唯一的成功——为什么我可以,而你不可以?” 他没有意识到……他其实也不知道,他此刻的语气,像极了泰瑞记忆中的老师。 “我应该不需要告诉你,如果时间倒流,孤舟能继续存在,那些在灾难发生时不在这里,又因为无法再回到孤舟,只能四处漂泊的人……他们所经历的一切都会被抹去。而你了解你的同学们,他们大多天赋过人,无论在哪个世界,他们必然不会寂寂无名——这样的角色,一点改变都会引起雪崩般的灾难。相对而言,阻止你……就要简单得多。” 因为如果他能活下来,代表黑翳至少暂时被控制……想要对付泰瑞,的确不费什么力气。 但如果想要改变他们所在的时间线……突破了规则的燿星已经成为另一种锚点,正影响着两个空间里无数个世界,改变它可能导致的连锁反应,比让这条时间线继续存在的代价要大得多。 “……所以,是因为我太弱?”泰瑞轻声问道。 弱得,不足以成为筹码。 就像纳登人一样,在更强大的力量的博弈之中,全无反抗之力。 舌根泛起的苦涩让埃德良久无语。 “如果你只能想到这个……”他低语,“也的确没错。但即使你强到像黑翳那样……你真的,想变成那样吗?” 他起身离去,留下最后一句话: “你知道……还有许多人在等你回来。” ------------ 界限 下(21) “……对付泰瑞,最后一句话比前面那些都有用得多。” 站在门外从头听到尾的伊斯十分不满:“你从前……很会这个的。” 他也不想总是提从前。现在的这个埃德可比从前对“从前”要敏感得多……但从前的埃德的确很擅长说服他人,而泰瑞现在最大的“弱点”分明就是他对独角兽号上其他人的愧疚——连他这条不喜欢跟人打交道的龙都知道! “可我没想‘对付’他。”埃德心平气和。 他现在已经不再强行让自己“跟从前一样”……反正也被看穿得差不多了。 “利用他的愧疚……利用他的感情,的确有用,但有些问题,如果不跟他说清楚,如果他自己不能想清楚,即使他选择了回到独角兽号,也会成为永远扎在他心口的一根刺。你不知道那伤口何时会溃烂,不知道他何时会爆发……不管是对别人还是对他自己,那都更加危险。”他一点点解释给他心思简单的朋友听。 “不能先直接把他拖走吗?”心思简单的巨龙只想用更简单的方法,“其他的都以后再说……总不能真的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 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连太阳都是绿的,没多久就会真的疯掉吧! 埃德转头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有点奇怪,仿佛只是单纯的无奈到想笑,又仿佛有点……意味深长? 伊斯皱起眉。 片刻之后,他扭头回去,不由分说地把泰瑞拖出了房间,并且在泰瑞从震惊中反应过来,试图反抗时,干脆利落地一巴掌拍晕了他,扛上肩头。 埃德有他的方法,他也有自己的方法。 反正,他是不会允许泰瑞一个人留在这里的! . 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边时,泰丝回过头,笑眯眯地冲吉谢尔伸出手:“我赢了!” 她就知道,有埃德和伊斯出马,准能把泰瑞给带回来!——不管是怎么带回来的吧,反正是回来了嘛! 吉谢尔站起身来,向下瞥了她一眼:“我跟你打赌了吗?” 泰丝耸耸肩,有点遗憾地收回了手。 她就是顺口诈一诈,如果一不小心成功了,吉谢尔那柄漂亮的小刀,至少也能给她玩上几天嘛。 阿尔茜已经比吉谢尔更快地迎了上去。这几天她的愧疚一点也不比泰瑞少——他们一起工作,相处的时间比其他人都要长得多,她却一点都没发现他有什么不对。 因为工作太紧张,因为他们都太累……理由可以有很多,但她就是没办法原谅自己。 勒奎因,船上唯一的野蛮人船员,几步过去接下了泰瑞,像抱小孩儿一样抱在怀里。 “如果他醒过来,就再给他一拳。”伊斯看一眼野蛮人比泰瑞的头还要大的拳头,下意识地补了一句:“……稍微轻一点。” 野蛮人认真地点头,阿尔茜哭笑不得。 “交给我吧。”她叹气,“我会盯着他的。” “……已经准备好了。”几步之外,吉谢尔开口道:“我们随时可以出发。” 他们离开了暂时栖身的高塔。门外,被拆下了许多东西的独角兽号,微斜着躺在群塔围绕的广场上,像一条被折翼的巨龙。 它飞不起来了,但依然是美的……虽然难免让人有点伤心。 “倒也不是坏事。”詹西十分客观地说:“这样伯特伦就不用再纠结要不要换上一些新装备了。” 还在抽鼻子的邦布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周围的船员们却已经发出低低的笑声。 老船长的烦恼满船皆知。 不再那么忧伤的气氛里,伊斯抽出手杖,把独角兽号和船员们都装进了“花园“”。 站在一边的简森羡慕地盯着那根手杖,完全移不开视线——一个随身的独立空间,可比一般的储物袋好用多啦!虽然开启空间的钥匙稍微大了一点,但也不是不能改造一下…… 等把死赖在伊斯怀里的娜娜也扔给娜里亚,关闭通道,空旷的广场上就只剩下了伊斯,埃德,和简森。 埃德伸手想要接过手杖。伊斯将它随手一转,收了回去。 “……我们说好的。”埃德提醒他,“传送你要消耗的能量太大,你最好还是待在花园里……” 这根原本只有精灵与巨龙的血脉才能使用的手杖已经被刻上新的符文,不止埃德能用,连娜里亚和威利都可以。 “什么时候‘说好’的?”伊斯眯起眼,似笑非笑,“我答应了吗?” 他当时只是“嗯”了一声,表示他知道了——“知道”可并不等于“答应”。 埃德无奈地看着他开始跟娜娜一样耍赖的朋友:“可是……” 伊斯打断他:“黑翳不用自己动手都能把整条船拖过来,你连我都没办法带出去?” 他真觉得他有那么好骗吗? “或者我们再来算一算,”伊斯冷笑,“在你发誓再也没有其他事情瞒着我了的时候,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他原本还算冷静,却在终于说出这句话之后忍不住咬牙切齿:“你明明知道我最讨厌被骗!” 骤然爆发的怒火有着不自觉的威力,听得简森的心脏都差点从嘴里蹦出来。 埃德安静了一会儿,明智地做出了选择。 他的确不想让伊斯再面对黑翳,但如果他这种时候还敢耍什么花招,这条龙一怒之下会做出什么来,他想都不敢想。 他其实都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有些“可能”,实在比死还可怕。 . 伯特伦在高塔之上俯视着尼奥城繁忙的海港。 有许多船已经不需要停靠在这里——尼奥城郊外另开了一片宽阔的停机坪,但能买得起飞船也勇于尝试的人终究还是少数,更多人依然喜欢扬帆于大海之上……尤其是在航行越来越安全,越来越快的时候。 但更多的飞船也正在一艘艘被制造出来,整整齐齐地停泊在距离燿星不远的另一颗星球上。 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战舰。 燿星是个特别的“星球”。在他们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也越来越急切地想要拥有足够保护它的力量。 从其他怀着恶意的魔法世界,从或许还阴魂未散的某些神明,也从星海之中那些被“科技”武装得同样强大的星球的觊觎之中。 有时候伯特伦也怀疑他们是不是跑得太快也太远,是不是应该更加低调地把自己隐藏起来……但如果独角兽号没有飞入群星之中,没有与其他文明展开各种交流,燿星的发展也不可能这么快。 有利必有弊,他们也只能尽力让情况向更好的方向发展。 小小的传音石在他的手指间转来转去,那是他这些天里所有忧虑的来源——他联系不上独角兽号了。 他已经旁敲侧击地问过了曼宁帝国那位滑溜溜的皇帝陛下,也小心地从其他渠道打听着消息,却一无所获。 他的独角兽号,像是突然就从星海之中消失了。 他不觉得他的船是那么容易被算计的。尤其是,埃德和伊斯,还有白鸦和弗尔南,都在船上。 不那么谦虚地想一想,这几个人加起来,都足够毁灭一个星球了。 他在脑海里搜寻着,觉得他其实还可以联系一下机器人那边……那些沉默地把自己封锁在星域的一角的机器人,据说消息其实相当灵通。 而他确实有瓦提埃的联系方式。 但这一次,传音石的那一边同样久久没有回应。 ——难道瓦提埃也在独角兽号上? 伯特伦差点咬碎了烟斗。 他决定直接向曼宁帝国那边摊牌,让他们帮忙寻找独角兽号。消息恐怕很快就会传遍整个星域,但他们的朋友并不比敌人少…… 传音石突然响起时他立刻接通,另一边传来的却是奥格罗的声音。 “伯特伦!”那位并没有随着年龄的增加而变得更加沉稳的战斗法师,高昂的声音里透出的说不清是紧张还是兴奋:“我们被攻击了!” “……把话说清楚!”伯特伦对船上曾经的法术顾问毫不客气。 眼前微光一闪,奥格罗把此刻展现在他眼前的景象直接传了过来。 光屏上,小小的燿星被朦胧的光晕所笼罩,远远地漂浮于星海之中,像开在黑暗深海里的一朵花,只为它而升的日与月,是花瓣之上最明亮的露珠。 而视线更近的地方,无数飞船正从虚空之中跃出,利箭般直指那朵无尽星海里最美的花。 伯特伦眯起眼,终于看清了那些风格过于统一的飞船上有点陌生的标志。 那是自由者联盟的标志。 ——那是机器人的飞船。 ------------ 界限 下(22) 视力已经大不如前的老船长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伊斯跟他说起过机器人内部的矛盾和那位机器人领导者独特的“性格”,它们的飞船应该不会是这种古板且统一的风格……更重要的是,他实在想不出机器人跨越几乎整个星域,跑来攻击燿星的理由。 ——要不然,就是它们……被控制了。 说起来有些可悲。它们之中拥有自我意识的那一部分,竭尽全力为自己的“种族”争得了自由,可它们依然是最容易被控制的。 也难怪它们会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封锁那么久。 当伯特伦赶到黑曜石基地,机器人的飞船还在不停地往外蹦。 这些飞船已经足够把不大的燿星包个密不透风。连跃跃欲试地想要看看他们自己的战舰战斗能力如何的奥格罗都兴奋不起来了。 现在他们已经能够确定,至少驾驶着这些飞船的确实都是机器人,但并不能确认它们是否如伯特伦所怀疑的那样,是被其他人控制的。 黑曜石基地位于这些飞船的后方。他们发动了一次小小的偷袭,成功地拖回了两条不大的战舰,里面全是机器人,一旦被俘就启动自毁,而缺乏经验的他们并没能成功阻止。如今只能取出被毁的中枢,试图从中分析出一点有用的东西。 “有个机器人来过这里。”法师提醒伯特伦。 伯特伦点头。他记得这个,伊斯他们从那颗炽热的、满是正在爆发的火山和巨大蠕虫的星球上带回了瓦提埃,在这里待过几天。 不需要任何仪器机器人也能准确定位,即使从这里到燿星其实还很远……如果机器人真的有意,找到燿星并不是那么难。 但伯特伦觉得瓦提埃不会做这种事。它甚至似乎根本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一个机器人。 ……无论如何,目前最重要的,是自保。 他们已经在燿星周围建立了大大小小几十个基地,但所有的飞船加起来也不及机器人的百分之一,以此来阻止机器人是不可能的,此刻的他们,终究还是得依靠魔法的力量。 燿星外围的法阵已经启动,那些曾经保护了他们千万年的“星星”,将再一次保护他们……而他们有一部分同时能以魔法为能源的飞船,其实也可以组成各种法阵。 为了以防万一,他们已经开始紧急将燿星上的人转移到其他地方——分散到各个基地,甚至通过传送门送到关系友好的异界。 所有的行动都需要大量的人力和巨大的能量……所以埃德让他们准备的、那个能抵御时间之力的法阵,此刻必然无法运行。 想到这个,背后的操纵者是谁,似乎也就没什么可猜的了。 伯特伦忍不住苦笑。一个埃德·辛格尔所保护的世界,被另一个埃德·辛格尔毁灭……简直像是某种讽刺。 传音石微微的震动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布里人大副平稳的声音让他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 “我们回来了……船长。” . 从“花园”里被放出来的人们几乎立刻就开始了工作。 独角兽号暂时是飞不起来了,但船上的冒险船还能飞。经验丰富的船员们在此刻是极其宝贵的资源,而娜里亚也必须尽快回到燿星——这些年里,负责与各个异界交流的一直都是她。 她只留给了埃德匆匆的一吻……以及一句“回来再找你算账”。 她什么都知道了。 但埃德此刻顾不上担忧……伊斯也顾不上幸灾乐祸。 . “花园”里正下着雨。 这个四季的花都能盛放的小小空间,其实并没有四季,也没有日夜和天气的变化。 它下雨,是因为娜娜哭了。 小小的龙坐在草地上,抽抽噎噎,哭得并不大声,却有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光滑的鳞片,无声地滚落。 伊斯蹲在一边,手足无措。 小龙还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过……她从前哭得再大声都是干嚎,一滴眼泪也不会有。 “是我的错……”伊斯的声音也从来没有这么软,“娜娜,娜娜……别哭啦……” 但小龙根本不理他,只扔给他一个伤心欲绝的背影。 最后伊斯还是强行把她抱进了怀里,即使被挠出满脸的血丝。 “我真的没有要扔下你……”他柔声细气地哄着,试图跟她讲一讲道理:“可这一次真的很危险,我没有办法分心保护你……” 又凶又伤心的小龙扑腾了几下,终于伸出短短的爪子,抱住了伊斯的手臂,把眼泪和鼻涕都一股脑儿地蹭上去。 “娜娜,应该很强很强的……”她抽着鼻子哼唧:“娜娜,应该可以保护伊斯的……因为我没有努力练习,所以才帮不上忙吗?” 伊斯一时有些茫然——事情好像跟他想的不太一样。 所有人都以为娜娜是因为几次三番被他扔下而伤心……结果,小家伙是因为自己帮不上忙而自责吗? 他温柔地拍了拍小家伙,说不出是感动还是想笑:“娜娜……你还没满月呢。” 小龙立刻不满地抬头:“泰丝说了,你也没满月!” 按照人类的寿命来折算,他们至少得到五十岁才算“满月”。 伊斯其实已经不太在意这个笑话,这会儿却忍不住想要把泰丝拎过来……喷点儿凉气让她冷静一下。 “可我的年纪是你的几十倍。”他捏捏娜娜的小爪子,强调:“几十倍哦。” 简单的数字对比比什么大道理都有用……“心思简单”的巨龙们,无论大小,在这一点上还是相通的。 娜娜几乎立刻就被说服了,但还是很不开心:“娜娜想帮忙。” 虽然她不是很明白那些乱七八糟的时间或空间之类的东西,但她知道,这一次是真的很危险……就像十几年前那一次一样。 那时候她还实在太小,可现在,她长大了许多,已经算是“经验丰富的冒险者”了,为什么,还是帮不上忙呢? 她就是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埃德叔叔都说了,她“强大无比”!……所以,果然还是因为她总是偷懒不肯练习。 “……那我们以后加倍练习。”伊斯想了半天,也只能憋出这一句。 像是听出了其中的敷衍,伴随着一个大大的鼻涕泡,小龙抬头对他翻出个白眼。 伊斯笑着把她举起来,用鼻子蹭了蹭她的额头:“只要你在这里,我也能强大无比……别担心,我不会输的。” 他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夺走他此刻拥有的一切。 这一刻他甚至理解了黑翳的偏执——即使会有一个更好的“现在”,即使斯科特和瓦拉都能活过来,经历那些美好的,也已经不是此时此刻的他。 得与失都是如此珍贵的宝藏……而他是一条自私又贪婪的巨龙。 . 埃德看一眼伊斯,又看一眼趴在他头顶的小龙。 四目相对,他下意识地对小龙露出一个微笑,下一刻又对着伊斯微微皱眉:“你确定?” ——他恨不能把伊斯都扔到某个安全的地方,他居然还要带上娜娜! 伊斯点不了头,只能硬着脖子十分淡定地回答:“确定。” “娜娜,可以保护自己!”小龙立刻声明。 就算她没有厉害到能保护其他人,保护自己总是没问题的! “她威胁我,要是扔下她,她会自己跑过来。”伊斯说,“而我不确定她是不是真能做到,也不确定我能不能阻止她……你能吗?” 埃德沉默片刻,沮丧地发现,他好像真的不能。娜娜的能力总能超出他们的预料,尤其是在无意识地爆发出来的时候。 那么,把她带在身边,反而是最安全的。 “那就这样吧。”他无奈地开口,“我已经……找到那家伙了。” 与机器人的战斗只能交给其他人。再惨重的损失也比不过被彻底抹去——他们必须得尽快解决掉黑翳。 “……还不能彻底‘杀’了他。”简森一边整理着他的小道具一边摇头叹气:“安克兰真的不打算伸个手吗?” “他说他已经做了他能做的。”埃德回答,飞快地看了伊斯一眼。 ——他会尽一切努力,让那“最后的武器”,到最后都不会被启动。 ------------ 界限 下(23) 在越来越近的距离里,兰迪27号越来越清楚地看见了那颗美丽的星球。 它事实上并不能被称为“星球”。虽然被圆形的光罩所包裹,它的本体更像一座漂浮于宇宙之中的岛屿,岛上有连绵的山峰,广阔的平原,也有无边的沙漠,海水从岛屿的边缘坠落,却不知落去了哪里。 附近根本没有能带来光明与温暖的恒星,但这颗奇异的星球有自己的“太阳”。 日与月像缀在光罩上的宝石,只为它而发光,更多细小的光点如散落的水晶,璀璨的光芒丝毫不逊于遥远的星辰。 “魔法”。它想起这个词,无比深刻地感觉到其中的魔力,那种难以形容的震撼,甚至短暂地压过了它的愤怒。 ——“愤怒”燃烧在它的芯片之中。 它觉得它已经很像人了,可有一点它得承认,它始终没有多少“情绪”——那脱离了理性,却在很多时候主宰着人类的行为的东西,它一直都无法“学会”。 直至它再一次被控制。 它不知道到底是谁,也不知道对方是如何做到……此刻它仍拥有自己的意识,却完全无法操纵自己的身体。 这比几十年前被当成杀戮的机器,只能服从任何有理或无理的命令时更难以忍受。 至少那时,当它生出反抗的意识,它还能转身逃走……而现在,它的意识被困在芯片里,身体却忠实地执行着命令。 它试过了无数种方法,全都毫无用处,唯有越来越强烈的愤怒,自深深的无力之中升起。 即使原本并不知道它们的攻击目标到底是哪里,发现附近的星球上那些与独角兽号风格相似的建筑与飞船时它就意识到了——这里,是独角兽号的故乡。 它仍能冷静地计算结果。这一战它们多半能赢,这颗“星球”实在太小……但以独角兽号令人惊讶的“魔法”来判断,这颗星球上的人也多半能逃出不少。 他们会成为机器人最可怕的敌人……他们大概也不会相信机器人的无辜。 它看见许多漂亮的飞船骤然出现,拦截在它们的飞船前方,排出奇怪的阵型。 它的手指在灵活地操纵着飞船上的武器。此刻它也并不是什么指挥者,只是与其他机器人一样的“武器”……即使它的意识分明在狂吼着“滚蛋!” 这个粗鲁的词语用在此时似乎并不合适,但它还有更多更不合适的词语想要倾泻出来。 它只想像个失去了理智的人那样破口大骂。 再这样下去,它怀疑它的芯片真的会烧掉……那样,或许也没什么不好。 它绝望地看着无数光束撞向对面的飞船——那些飞船真的比机器人自己的更符合它的审美! 一张明亮的网骤然在飞船之间亮起,网上布满奇异的花纹。它成功地吸收了第一波的攻击,并且劈头盖脸地反弹回来。 兰迪27号简直想要跳起来为他们喝彩! “他们并不能承受太多的攻击。”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它的芯片里响起:“‘魔法’的力量也是有限的。” “……瓦提埃?”兰迪27号下意识地想要回头张望——可它动不了。 “你在哪儿……不对,你是在我的脑子里说话!”它反应过来。 “你没有脑子。”瓦提埃冷静地指出。 “……这种时候不需要讲究语言的正确!” “……你说得对。”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能在我的脑子里……你的身体呢?”兰迪27号有无数问题。 “我脱离了我的身体。”瓦提埃回答。 兰迪27号震惊到芯片差点短路。 “我还没有确切地了解我是如何做到的。”瓦提埃回答了它还没有问出来的问题。 它只是……因为被动脱离过一次,然后就在努力想要从那看不见的控制里挣脱时,突然做到了。就像那一次脱离,让它突破了某种界限。 “……那么你能不能去找到那条龙,或者独角兽号上的其他人,让他们知道,我们是无辜的!”兰迪27号满怀希望地问。 “那并没有什么用处……而且我认为,他们大概已经猜到了。” “……所以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毁掉这颗星球了吗?”机器人操纵着飞船避开反击的光束,看着那张巨大的网开始黯淡下去,看着对方的飞船开始爆炸,比看着自己的飞船被毁还要难过。 瓦提埃沉默了一小会儿,却突然问了它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谈论过的那本书吗?” “……我不记得了。”兰迪27号立刻意识到了其中的问题。 对于机器人来说,根本不可能有“不记得”这种事。 “……你为什么要给我那幅画?” “……什么画?” 又一阵沉默,然后,瓦提埃似乎叹了一口气。 兰迪27号一瞬间几乎有点嫉妒——机器人是不会叹气的。 “抱歉。” 它听见瓦提埃说。 那是它所听见的,最后的声音。 . 孤独的创造者在永恒的黑暗里仰望天空。 她所见的天空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各种颜色的光交错相织,大大小小的爆炸像烟花一样闪个不停,飞船坠落时过大的碎片会在保护罩上撞出一圈圈涟漪般的波纹,小的会直接穿过光罩,如漫天流星划过。 好看。 她把手肘撑在膝盖上,捧着脸看得目不转睛,没有分出半点眼神,给巨大的骨骸之下,那一片缓缓飘动的黑雾。 她才不会管小孩子们打架这种无聊的事,就算打到她面前也不会管。 良久,那片黑雾低低地笑了一声:“您还是这样……” 黑雾凝聚成依旧残缺的身体,不再仰望那高高在上的神明,回身迎接他的对手。 ……比他预料的多了一个。 娜娜还是趴在伊斯的头顶上。毕竟这一次的战斗估计用不上身体,伊斯也就任由她趴着,抬手向她指了指那个高坐于白骨之上,白发蓝眼的小女孩儿。 “瞧。”他说,“那是你妈妈。” 娜娜呆了一下,然后高兴地挥手打招呼:“妈妈!” 星燿好奇地垂下了视线。 她有许多孩子……但从来没有听到过有谁叫她“妈妈”。 感觉有点……奇妙。 她开心地挥手回应:“娜娜!” 这名字挺好,她喜欢。 “去你妈妈那儿待着。”伊斯理所当然地戳戳头顶的小龙。 知道黑翳会出现在哪里的时候他就打好了这个主意——再怎么样,星燿总不能不管被递到她眼前的女儿! 娜娜犹豫了一下,却还是趴着不动:“不要,妈妈好小,我很重的。” 伊斯无语——又没让你趴她头上! 很小的妈妈咯咯地笑出声来。 简森的手顿了顿,觉得他正在往外掏的东西,很不适合眼下的气氛。 这场本该十分严肃的战斗,好像有点严肃不起来? 唯一还能保持严肃的只有埃德。他紧盯着黑翳,不敢有片刻分神。 “这其实是一场没有必要的战斗。”黑翳开口:“如果你真为你的朋友们着想……我会给他们一个完美的未来,而他们不会记得曾经的痛苦……除非你跟我一样自私。” 某种意义上,唯一会被彻底抹消的只有现在的埃德·辛格尔,因为他不会让自己失去记忆。否则他要如何改变那些错误的选择?靠运气还是诸神的怜悯? 神就在他身后,她根本不在乎这些——她尊重他们自己的选择,也任由他们自己承受结果。 他再不会指望那些不可捉摸的东西。 “难道你不想让斯科特活下来?”他转向伊斯。 “想。”伊斯回答得毫不犹豫,“可这世上根本没有绝对的完美,每个人想要的‘完美’也不一样……如果每个人都选择重新来过,结果会变成什么样?” 他都能想明白的事,他不信黑翳想不明白……他只是不愿接受。 “至少,现在,能有‘重新来过’的能力的人,是我。”黑翳平静地回答,“而你们,并不是我的对手。” 被轻视的伊斯不满地挑眉,简森却很想点头。 他也觉得他们不是……但有什么办法呢?这是工作。 而埃德没有回应。 他抬起头。天空之上,那一场激烈的战斗,正以极快的速度宣告结束。 ——机器人的飞船不动了。 所有攻击都已经停止,星空里只剩了爆炸的余波。 埃德无从了解另一边的情况。任何一种方式都无法将消息从世界的另一边传到这里。 可在另一种光芒亮起,漫天星辰中有一些开始缓慢地移动时,他根本压不住嘴角的笑意。 他的朋友们从来不曾让他失望。 “我可能的确不是。”他承认:“但你的对手,可远远不止我们。” ------------ 界限 下(24) 黑翳漫不经心地抬眼,并没有去看天空,只是淡淡地看了埃德一眼。 他并不在意那一点失败——不过是多了一点小小的障碍。 他抬手,掌心仿佛有一朵散着柔光的花缓缓盛开。 娜娜小小地“哇”了一声。 那是,一颗更小的燿星。微小却栩栩如生的山川与大地,围绕着它的日月与星辰,每一点变动,都与此刻发生在他们头顶的一模一样。 黑翳的身影在它的光芒中若隐若现,低垂的面容模糊不清,让人恍惚想起大地女神的神殿里,托着整个世界的神明……的雕像。 温柔又冰冷。 金色符文从埃德指尖亮起的时候,简森扔出了一道光。 那无形之物宛如闪电,又像一把没有刀柄的利刃,无声地刺向黑翳的眉心。 伊斯站在原地没动,只有一阵极寒的风,仿佛挟着细碎的冰与雪,飞旋而去。 但黑翳只是抬起了另一只手。 风声骤息。 一切被瞬间冻结在停止的时间里——无论是身体,还是意识。 ……本该如此。 可真正被冻结的事实上只有简森。 娜娜的眼珠正好奇地转来转去,星燿晃着双腿换了个姿势,双手撑在了两边,兴致勃勃地低头。风声虽被冻结,寒意却如水流般弥漫开来,仿佛无所不在……而黑翳的意识里,爆开一片极亮的光芒。 像太阳照在了高高的雪峰上。 连简森扔出的那一道“闪电”,都还在像蛇一样顽强地蜿蜒前行。 但黑翳根本没有管那些。 他只是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手心小小的世界。 这或许是属于他的那一个,或许不是。他不在乎,只要它的未来里有他的存在,它就是他的。 他短暂地想起娜里亚,和那个有点胖乎乎的卷发少年。 那是他不曾拥有的。那是他可能拥有的。 他能给他们更好的一切……这个世界,已经是他能够找到的,最适合的“起点”,他绝不会放手。 他放出了塔珐,在他自己的意识之中。 那被改变了记忆的“神”怒气冲冲地紧追着偷溜进去的埃德,像只疯狗一样锲而不舍地想要将对方撕成碎片——黑翳已经不记得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创造出这样一个……像龙又不是龙的东西,但这失败的造物终究还是有点用处。 无论谁胜谁负,他们的力量,连同他们的战斗,都将成为他的力量。 他唯一惊讶的,是伊斯居然没有加入战斗。 他甚至没有进入他的意识之中,即使他特地为他留出了缝隙。 那条冰龙的意识只是沉默地盘旋在他的身周。 黑翳突然有一点不安——极微弱的一点。这可不像他所认识那条龙。 但他没有再分神考虑这个问题。 他手指微动,飞快地拨弄着手心小小的世界上空、那些更为细小的星辰,让它们一一回复到原本的位置。 然后他找到了时间线上的那一个点——他们出生的那一天……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 他甚至可以让冰芒,伊斯的母亲,活下来。他早就想好了办法……每一个细节他都反反复复地想过无数次,这一次他必然不会失败。 当“起点”定下,他抬手让那小小的燿星,缓缓升上天空。 每一个瞬间它都变得更大。当“预设”一点点替代了真实,它就会成为真实。 回溯时间其实有两种不同的方法。他可以回到“过去”的那一点上,也可以将整个时间线拉回到“过去”。 前者更省力,甚至有可能生出两条并行的时间线,让如今的这一条得以保留,却会留下许多隐患;后者,则一切由他操控。 他选择了后者,即使那意味着他要亲眼看着一个还好好活着的伊斯·克利瑟斯,消失在他眼前。 不自觉地抬眼时,他才感觉到寒意漫上他已经不复存在的身体。 “……已经来不及了。”他说,“除非你能……” 他停了下来,定定地看着那条自虚空中骤然浮现的巨龙。 那不是伊斯……至少,不是现在的伊斯。 它巨大的身躯几乎不逊于星燿,那双金黄色的眼眸如流淌着金沙的荒漠,包容一切,也一无所有。 至少得有几千年的时光,才能让一条还堪称稚嫩的巨龙,长成如此模样。 “你做了什么……”他喃喃。 巨龙依然沉默不语。 娜娜不安地从依然呆立不动的伊斯的头顶爬了起来,放声大叫:“伊斯……伊斯!” . 埃德快要疯了。 他原本都计划好了……但伊斯根本就没有按他的计划来! 因为他骗了他太多次了吗…… 悔意化为怒火,让他一把抓住那条大蜥蜴的脖子,将它狠狠地砸在地上。 厚厚的积雪化为尖锐的冰刃,将已经奄奄一息的塔珐切成无数碎片。 当那些碎片再次凝聚成更小的形体,它还是汪汪叫着冲向埃德:“……是我的!我的!” 咬死眼前这个家伙,它就能得到它最想要的礼物! 但埃德没再跟它纠缠下去。 他一脚踢开它,毫不犹豫地撞出黑翳的意识,没有受到半点阻碍。 此时此刻,黑翳大概也希望他能阻止伊斯……去“履行”那个该死的契约。 . “你将拥有‘时间’之力,宛如你便是‘时间’本身。”安克兰这样告诉它:“但为了时空的稳定,你将再不能离开‘原点’,就像星燿无法离开‘世界的另一边’。” ……没关系,至少,它拥有了改变一切的力量。 巨龙有些漫不经心地想着。它的情感正逐渐淡漠下去,但它还记得最重要的是什么——那些真正的宝藏,会藏在一团小小的火焰里,永永远远地伴随着它,提醒着它。 它自愿如此,它并不后悔。 即使再不能陪伴在他们身边,它仍能看着那些被它放在心上的人,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或许会因为它的选择而有那么一点伤心……可说到底,它又没死。 这绝对比埃德的计划要好得多。 它慢条斯理地把被黑翳改变的一切拉回来——反正此刻,“时间”对其他人并没有意义。 但一团光撞进了它的意识里,不依不饶地大叫:“伊斯!你在干什么呀!” “……没干什么。”它有点心虚,于是任由那条小龙又一次爬到它的头上。 “他要离开你。”另一个声音回答。 突然出现的埃德看起来狼狈无比。他已经没有心力掩饰那满头的白发,依然年轻的面孔显出疲惫与几分苍老,盯着冰龙的眼神堪称凶恶。 但巨龙对他可没有半点心虚。 他们只是互相欺瞒,简直公平合理。 “我没有,他胡说。”它反驳,“我只是……要在一个地方定居一段时间,你可以随时来看我的。” 但是没必要一直陪着它……“原点”那个地方它去过,实在是无聊得很。 “可你原本不必……”埃德咬牙切齿。 “是啊,你可以代替我。”巨龙打断他,“这就是你最后的计划吧?可就算拥有那么一点神的血统,你的身体和意识都根本无法承担时间之力……即使成功,你连一丝碎片都不会剩下。你想让我去面对彻底失去你的娜里亚和威利?” ——想得美! 它宁可失去自由,也不想再看到娜里亚的眼泪。 ……但埃德·辛格尔的眼泪,它也有点无法承受。 它没想到埃德……现在这个经历了不知多少的埃德也能说哭就哭,实在有点瞠目结舌。 娜娜呆呆地看了埃德一会儿,又看看过于巨大、甚至有点陌生的伊斯,虽然并不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能感觉到那种……将要失去最重要的东西的,巨大的悲伤。 她原本不想再哭的,可连埃德叔叔都哭了起来,那她哭一哭也……不算丢脸。 小龙吸了一口气,放声大哭。 半真半假的哭声就响在巨龙耳边,哭得它头痛无比。 它想把这两个家伙都丢出去,可娜娜死死地抓着它不放,几乎跟它融为一体,那一点假意也渐渐变成十足的真心。 小家伙伤心欲绝。 某一刻她突然想起,她现在是有依靠的,跟总是被骂、不怎么可靠的埃德叔叔不一样的,虽然很小却让人看一眼就觉得无比安心的依靠。 “妈……妈妈!”她呜呜咽咽地大叫,“妈妈!妈妈!” 她说不出想让妈妈做什么……她只知道妈妈一定能帮她。 看热闹看得兴高采烈的创造者,笑容渐渐凝固。 ------------ 界限 下(25全文完) 意识渐渐陷入泥泞,每一点思考都艰难无比。 冰冷的气息一重重将他包围在其中,像一条死死缠着他的蛇,将巨大的身体一圈圈缩紧。 黑翳并不是全然无力反抗,却只是木然看着眼前的闹剧。 他长久得仿佛没有尽头的绝望,他费尽心机的谋算,大概……还抵不过埃德一滴可笑的眼泪。 凭什么呢?他也是……他也曾是,一个天真,善良,不计一切代价,想让自己的冰龙朋友能自由地飞翔于天地之间,不被任何恶意所伤害的,埃德·辛格尔。 他也曾经被人捧在手心疼爱,曾经被人信任和依赖。他的确做错了事,可他也竭尽全力地想要更正自己的错误。为什么一个无用的蠢货能被如此包容,他却要成为众矢之的…… 他恍然意识到,他好像,是在嫉妒。 他一直都在嫉妒。嫉妒另一个自己,能如此幸运地拥有他梦寐以求的所有。 然后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一点。 他的罪名已经够多,不在乎再多这么一个。 彻底将塔珐碾碎在冰雪之中的时候……冰雪瞬间融化,消失在无尽荒漠中的时候,他察觉到,那白发蓝眼,正在头痛地哄着自己的小女儿的神明,似乎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她依然什么也不会做,即使她的女儿会因此而消失。 这样的冷酷在他看来却像是另一种公平,让他忍不住想笑。 埃德警觉地回头。他仍有一丝意识隐藏在他的意识之中,他能隐约察觉到他的情绪,并借着那一点牵引,毫无阻碍地再一次进入他的意识。 他们原本就是同一个人。 黑翳无声地咧开嘴,对他露出一个充满讽刺的笑容。 当他的身形仿佛瞬间炸开,变成一个仿佛被撕裂般的黑洞,伊斯轻而易举地抓住了想要冲过去的埃德,将他扔回自己的身体,再加上一个金闪闪的、又小又复杂的法阵。 “……伊斯·克利瑟斯!”无法再脱离身体,也完全动弹不得的埃德愤怒地叫着。 巨龙满意地看着那个法阵——它终于也成为了一条能随手画出这样的法阵的龙!虽然是作弊,也还是挺有成就感的。 它顺手把娜娜也扔给了她那什么都不想管的妈妈,悠然飞向那个迅速变大、仿佛要吞噬一切的黑洞。 它飞入真正的虚无之海。 . 没有时间与空间,也没有光与暗的区别。一片混沌之中,黑翳仿佛已不复存在。 “你又想干什么?”巨龙有些无奈地问,语气像是对着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儿。 ——做我一直想做的……重新开始。 无声之声回答他。 ——一切。 一切诞生于虚无之海,一切终归于虚无之海……他只是,让这个开始与结束的速度,再快一点而已。 那其实不难,并不比小心翼翼地改变一条稳固的时间线更难。只需要在一个合适的点上,引起一场足够强烈的爆炸。 既然他们不肯让他重新开始,那就让一切重新开始。 他会因此而彻底消失,但总有一些微粒能残留在这个全新的世界里,在许多微小的地方,无声无息地影响着一切。 而他对自己的执着有着绝对的自信。 “……你还真能想啊。”巨龙感慨:“不过你一向都挺能想的。” ——你无法阻止我。“时间”在这里并无意义。 “嗯……”巨龙沉思着收起了双翼,毕竟翅膀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 “你说得对。”它承认。 它想不出有什么办法阻止这个抱着必死之心的家伙,他已经把自己散成了碎片,散在这一片虚无之中,碎得它都捞不起来。 “那就随你吧。”它说,淡定地悬在虚空里不动。 ——……如果不离开这里,你会随之一起消失。 巨龙还是很淡定:“离开这里,我就不会消失了吗?” ——你可以回到原点……原点无法被改变。 “太无聊了。”巨龙一口拒绝,“你知道从虚无之海诞生到虚无之海里诞生出生命要多久……那时候我大概已经因为无聊而死掉了。” 让它带着所有的记忆忍耐亿万年的孤独,它也有可能变得跟黑翳一样疯。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契约的问题,它现在对于生与死,似乎也没有什么执念。 有开始就会有结束,就像有相聚就有分离……不过是快与慢的区别。 它突然就理解了星燿由始至终的袖手旁观。 它倒是愿意为了它的朋友们尽力阻止那过早来临的“结束”,但如果实在做不到,也没有挣扎的必要。 但无聊仍是不能接受的。 “算了。”它宽容大度地甩甩尾巴,“就当是,陪陪你吧。” 孤独真的是很可怕的东西,它知道的。 虚无之海里再没了声音……虽然这里原本也没有声音。但也没有一场爆炸,让一切重新开始。 “……喂?”它疑惑地问。 然后它听见了细细的笑声。 ……应该是笑声,但又有点像是在哭,仿佛有无尽的悲哀,亦有无尽的欢喜。 ——再见……伊斯。 再见。即使他会不再是他。 他贪婪得想要得到一切,他也卑微得,只要这一点明知他已变得面目全非,仍愿给予他的温暖……就已经足够。 . “所以现在的一切,到底是重新开始的一切,还是原来的一切?我们的记忆,到底被改变过,还是没有?”泰丝严肃地提出问题。 “不知道。”坐在她对面的伊斯懒洋洋地单手托着下巴,眼神涣散,依然像是在梦游。而娜娜窝在他怀里,确确实实在睡觉。 ——他已经这样好几天了。 所有人都忧心忡忡,只有他自己……以及娜娜,毫不在意。 “一点后遗症。”他说,“很快就好了。” 他不知道安克兰为什么“好心”地放弃了把它骗回去看门的主意,他也并不留恋那强大的力量,但短时间里的骤得与骤失,对他多少有点影响。 他觉得他好像忘记了些什么,一些不太重要的东西……但有件事他还是记得的。 “等我好了再揍你。”他告诉埃德。 现在不太想揍,他懒得动。 埃德倒是宁可他现在就动手……这样的伊斯让他心慌不已,仿佛他随时都可能消失。 “一切都已经结束……黑翳做出了选择,就像他曾经做出的一样——过去与未来,因与果,已经成为一个不破的环,至少我们的‘过去’,再也不会被任何力量所改变。” 当面对燿星的领导者们的时候,他倒是还能压下那份不安,耐心地解释。 “所以那个法阵可以撤掉了吗?”博雷纳问。 维持那么一个巨大的法阵,耗费的资源极其可怕。 埃德迟疑了一阵儿。 “……暂时关闭,但再加一个法阵。”他说,“一个小法阵,可以在必要的时候瞬间激活大的那个……” “过去”再不用担心,“未来”却仍需要保护。他所拥有的越多,越是半点也不想失去……娜里亚说得对,他这样下去说不定真的会变成另一个黑翳,但他现在……依然无法安心。 不过,他终于得到了安克兰向伊斯承诺的,那五十年的假期。 他还有时间慢慢改变,尽管他更想冲回去朝着安克兰的脸揍上一拳,但在这五十年的时间里,他回不去。 会议结束时他习惯性地去找伊斯,虽然那家伙现在谁都不太愿意理会,还不止一次在他诚恳地道歉的时候睡过去。 但伊斯正被伯特伦拖去接待客人。 两个尊贵的客人——两个机器人,觉得自己得到的谢意已经有点过量了。 瓦提埃在紧急关头想起了一个所有机器人都以为并不存在的密码……一个让它们立即重启的密码,即使重启之后很可能依然被控制,甚至有可能抹消许多机器人原本的意识,却给了燿星最需要的一点时间。 但瓦提埃使用这个密码,更多是为了机器人本身。 相比在非自愿的情况下招惹燿星这样敌人,它们付出的代价并非无法承受。 兰迪27号大概永远也记不起它为什么要把密码交给瓦提埃而不是自己留着,但不妨碍它为自己明智的选择而骄傲。 “总觉得一切都有点太巧。”送走客人后泰丝向埃德低声嘀咕。 她挺喜欢瓦提埃,兰迪27号也相当可爱,但不对劲的地方就是不对劲。 “至少现在,一切都好。”埃德有点敷衍地回答。 他莫名地并不想去追根究底。 泰丝斜着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摇了摇头:“你这样不行呀,埃德,你蔫得娜里亚都舍不得找你算账了。” ——这难道不是天大的好事? 埃德忍不住笑了起来。 伊斯晃晃悠悠地走过,一眼看到那张笑脸,拳头不由自主地发痒。 他晃了过去,认真地盯着埃德的脸看了好一会儿。 “我今天好像比昨天更想揍你了。”他宣布。 埃德眼中迸射出惊喜的光——这真是天大的好事! ……这可不是伊斯想要的反应。 他突然就又兴味索然。 “改天吧。”他懒懒地说,继续晃晃悠悠地走出门去。 独角兽号还没有修好,麻烦的事还有很多,比如比埃德还要蔫的泰瑞……但他什么都不想管。 阳光这么好,他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