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第一章 柳月松风(上) 松风筑并不是个很出名的酒庐,荀无咎本不想来的,所以,当踏入这由两棵松树筑成的店门时,他的脸色并不好。尤其是当他看到坐在酒庐正中间的江玉楼。 在这世上,总会有一个人,与你彼此恨到切骨,一见面就要拼个你死我活,不见面也要恨不得对方死。 荀无咎、江玉楼就是这样的人。 或许,并不是他们本身如此,而是他们的身份。 一个是正道最年轻的英侠,而另一个,则是魔教第一少年高手。 所以,他们的宿命早就注定。 尤其是他们都用刀。两柄江湖上最厉的刀。 而真正最厉的刀,却只能有一把。 每天都有无数的人在打赌,是荀无咎的柳月刀为江玉楼解忧,还是江玉楼的解忧刀斩破荀无咎的柳月? 他们甚至为此还专门约战了一次。这次约战的结果无人知道,但一战之后,荀无咎沉寂柳湖一年零三个月,而江玉楼回了西昆仑山一次,三日前才重新下山。 荀无咎绝对不想在这里见到江玉楼,所以,他的手迅速地按在了柳月刀上。 形如柳,出如月,荀无咎刀法的精要,就在一个快字上,尤其是出鞘一刀,恍如梦中惊雷,威不可挡。而此按剑一式,便是柳月出鞘的前兆。 这一刀,江玉楼于西昆仑山上静思半载,却依旧没有招架的把握。 但他并不在乎。 松风筑虽不出名,但主人很雅,这座酒肆借景春山,引松引风而入肆中,尤其是当门所在,更是松风会聚,雪月争辉之处。江玉楼就斜倚在一座巨大的太师椅上。 这只太师椅与整座松风筑格格不入,它宽大,笨重,颓老,荒唐,但坐卧者是江玉楼,就完全不同了。它清冷,飘逸,空灵,纯粹。 它有了松之风,亦有了风之松。如风如松,似雪似月。 带一袭轻长的狐裘,掩住了江玉楼浅浅的眉。 江玉楼似乎是在淡笑,又似乎在低头回味酒杯中悠淡的滋味,狐裘将他的脸半遮住,只露出淡淡的一张脸来。 眉扫如雪。 琥珀玉盏却如一杯血,被他执在手中。狐裘流泻,将他全身染满,这一杯血,就是他猩红的桀骜,妖艳的不逊。 也因这一杯血,勾勒出了魔教第一少年高手的锋芒。 解忧刀。 刀在何处? 天魔千变,它或为落叶,或为飞雪,或为刚从美人鬓上拈下的一瓣牡丹。 无论是什么,它只会在他该在的地方,或许是咽喉,或许是眉心。 江玉楼杀人只用一刀。 一刀解忧。 这一刀并非杀人,而是解忧。 因为每一个为刀所伤的人,都会忘记曾有过的忧伤。只记得,那持刀的少年,白裘如雪、秀眉如画。 所以这一刀有万种风情,无限温柔。 所以他虽为魔教中人,却倾尽天下芳龄少女的心。 荀无咎的手不禁握紧。 刀如柳中之月,淡而清远。 究竟是荀无咎的武功高,还是江玉楼的风度更盛? 这是天下争传的话题,追逐着这两个天下无双的人。 似乎感受到他不怿的杀气,江玉楼缓缓自沉雪狐裘上抬起头,他的眉梢嘴角流动着一抹微笑,轻轻将手中的血红玉盏抬起:“我用这杯酒赌你这一刀砍不下去。” 荀无咎冷冷一笑。 破鞘,刀出。却不是刀之芒,而是月在柳眉中绽开一只眼睛。于是万条扶疏,化作碧烟青浔,托着这抹浅眸,划空而出。 空为清,月为冷。 此刀无迹可循,空无一物,所以绝无从招架。 此刀一出,荀无咎本身亦变得空清,灵虚,仿佛也变成了那无限遥远而寂寥夜空,仿如无物。 刀光尚未及体,他身后的画案,立即碎裂。 但无论多凌厉的刀光,却斩不碎江玉楼脸的笑。 狐裘不动如雪,那杯深蕴在琥珀盏中的血,也丝毫绝无一滴滴下。 刀如月,人如雪。 月惊雪落,但江玉楼浑然已出天地之外。 他忽然抬手。 却不是掣出那柄天下闻名的解忧刀,而是将琥珀盏中的杯血抬起,饮向唇间。 他的眸子细长,淡眉轻扫,竟似如松月花间,饮一杯美酒。 ——他竟视柳月刀如无物。 除了那眉梢间隐蕴的一抹促狭的微笑。 荀无咎并不觉得生气。 他闭上眼睛。 每当他要破掉秋林晨间第一抹静寂的时候,他总是闭上眼睛。正如他看到名花凋残,美人迟暮。 凭借刀尖上透过来的风,他已经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这一刀已将江玉楼的生机全都封锁住,名花美人,英雄宝剑,即将沉埋。 所以他闭上眼睛。 刀风陡冷! 刀风已近鬓边! 忽然,江玉楼背后探出一柄剑。 这柄剑就掠着江玉楼的脖颈刺出,如果剑锋有丝毫偏差,或者持剑之人有丝毫不测之心,那么就可将江玉楼立毙剑下。 但江玉楼纹丝不动,似乎知道就算天地崩裂,这柄剑也绝不会斩到他身上。 剑去势并不快,却恰恰点在荀无咎的刀尖上。 柳消月落,荀无咎的眸子忽然睁开。 冷气四溢,荀无咎杀意陡盛! 但当他看到这柄剑的时候,他眸中的冷意忽然全都消除。 柳月刀消失,荀无咎退后一步,无论身上眼中,都已没半点杀意。 江玉楼大笑起身:“你若是再晚来片刻,我只怕就会被小荀宰掉了!” 荀无咎比他稍大,两人又是死敌,但他就是要叫荀无咎小荀,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是想,若是杀不了他,那就气死他好了。 这柄剑轻轻颤动,就宛如一笑,跟着一振,剑光挥洒而出,贴着荀无咎的脖颈刺出。 奇怪的是,荀无咎也丝毫不动,竟似就算被剑之主人杀掉,也心甘情愿一般。 嚓的一声轻响,剑尖穿透一物,慢慢收了回来。 这是一只鞋子,江玉楼伸出两根手指取了回来,穿在了脚上。 他的脚上只有袜子。 荀无咎的脸色变了。 他竟然完全没有看出江玉楼是如何踢出这只鞋子的! 他自然深知江玉楼的功力,就算自己这一刀能杀得了江玉楼,只怕也会被这只鞋子击成重伤! 从无人见过江玉楼的刀。 他的刀可以是一盏美酒,也可以是一只鞋子。甚至是刚从名妓鬓边上拈下的一瓣牡丹。 荀无咎一声悠然长叹。 一年了,一年来他苦练刀法,却不想仍然是两败俱伤的结局。 他忽然有些意兴阑珊,甚至想就此转身,回到荀府,继续在月下花中练刀。 如果不是他在此时见到了剑的主人。 剑归鞘,江玉楼的身后走出一个人,他一面走,一面叹气,但他的脸上,却挂满了笑容。 那是一张朴实的脸,同荀无咎、江玉楼站在一起,更显得这张脸平平无奇。但他脸上那温和的笑容,却让人不由自主地信任他。因为,有着这样笑容的人,绝不会害任何人,绝不会做任何坏心肠的事。 那人叹道:“我其实早就来了,我本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要受这一刀。哪知你只是想臭死小荀。” 江玉楼的琥珀盏刚好举到唇边,浅浅一酌,悠然道:“那不是臭鞋,那是刀、飞刀、解忧刀!我向来只跟人家解释一次,你这只臭石头却总是记不住。何况……” 他嘴角蕴了一丝笑意,那已不再是对战荀无咎时的冷笑,而是欢愉的笑意,是知己相逢时的感动。 “何况,我若是想臭死小荀,拿你这块臭石头就够了。” 若是松风筑中还有第四个人,一定会吃惊到死去。傲岸冷峭的魔教第一少年高手竟然会跟别人如此谈笑,似乎这个“臭石头”是他生平最好的朋友,这实在是件很难想象的事情! 但事实就是如此。 那人又向荀无咎道:“我一直很疑惑,你们两人一年前约战天木崖上,究竟比的是什么?难道就是比谁的鞋子更臭么?” 荀无咎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 若是松风筑中有第四个人,他一定会更加吃惊。荀无咎公认为翩翩浊世佳公子,向来不苟言笑,宛如一轮清月,不染半点尘滓。一怒一笑,都极为难得。 此时,荀无咎这一笑,竟也仿佛是遇到了极好的朋友。只有可生死相托的朋友,才能让他露出这样的微笑来。这笑容宛如光风霁月,洗涤他一身的冷峻。 他淡淡道:“能让你这块破铁如此困惑,可真是难得。” 那人苦笑道:“一个叫我臭石头,一个说我破铁,难道就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叫辛铁石么?”他伸出手,一只手拉住江玉楼,一只手拉住荀无咎,笑道:“酒正醇,春正好,你们两人为什么一见面就要拼个你死我活呢?” 江玉楼淡笑,荀无咎冷笑。 这句话,也许早就潜在两人心底,却从无人说出。 这句话,也许亦在天下武林人的心底,却无人说出。 此时,被辛铁石说出来,荀无咎跟江玉楼都有种猛舒胸臆之感。辛铁石也是一阵默然。 天上天下,只怕他是最不愿看到此二人拼个你死我活的了。 因为他们两人都是他的朋友,最好的朋友。 一年前他闻听江玉楼与荀无咎决战于天木崖,他匆忙赶到时,却见荀无咎一言不发,低头奔出,而江玉楼仰天狂笑。 两人都是血透重衣,无论荀无咎还是江玉楼都未同他交一言。 他便想着,总有一天,他要破除这个传奇,让两个优秀的人不必再死斗。 三人齐齐默然,辛铁石却是最不喜欢沉默的,他笑道:“我今日约你们前来,是想求你们一件事。” 手展处,一副白绢在桌上铺开,笔墨砚台全都备齐,辛铁石笑道:“江湖上也只有我知道你们二人除了善刀之外,还都有一身风雅之骨。在我评点,荀书江画,并不亚于柳月解忧。三日后便是我恩师大喜之时,恭请两位合作书画一幅,作为贺礼。” 他笑道:“就请两位看在我身无分文的份上,赐一墨丹青吧!” 荀无咎长眉挑起:“你让我与他书画同轴?” 江玉楼淡淡道:“有何不可?你我本就是冤家,不是冤家不聚首,何况天地本一大轴,大块乃一巨砚,你又能不与我共么?” 他饮了一口酒,噗的一口吐出,跟着笔走龙蛇,身逐腕转,随意挥洒起来。那酒是红色,墨却为上好松烟,微带青绿,朱碧交揉,片刻间画就了一副九华含秀图。 江玉楼的画法宗法宋人范宽,以雄峻大气,突兀纵横取胜。虽然只是水墨山水,但加了先前的一口美酒,墨色润开,登时烟腾山壑,雾锁重城,连绵峻兀,秀压天下。 江玉楼最后一笔拖曳,九华峰顿时自画轴末端拔地而起,直冲苍天尽头。江玉楼这一口气方才吐出,掷笔还架,眉间拉出一丝冷笑,斜看着荀无咎。 荀无咎脸色本冷峻不屑,直至江玉楼最后一笔拖出,方始有了些郑重。他低头仔细看着氤氲的山岚,眉峰之间,越来越郑重。突然,衣袖挥出。 衣袖宛如流云,拖住最粗的那支狼毫,在砚池中转了转,已入他两指之间。荀无咎笔开纵横,宛如天雷轰震,地崩山裂般写下两个大字: “九华”。 这两个字一篆一隶,一古朴一秀雅,两字相托,指天立地,凭依满纸云烟,就宛如一座巍峨的主峰,将水墨山水中的万种灵秀尽皆烘托了出来。 荀无咎跟着纵笔狂草,添完了“灵风”二字。 这两人一工画,一擅书,风格或大开大阖,或细腻柔润,但两相合在一起,却是极为契合。不但辛铁石出其不意,江玉楼荀无咎也是大出所料。 荀无咎所书的四个大字几乎将江玉楼画笔完全涂满,但那朱碧相合的灵气,却隐隐然透纸而出,满空舞动。尤其是最后信手飞舞的那一笔,更如神龙夭矫,纵然浓墨重彩也无法掩映得住。 这是否也预示着,这两个人无论谁都无法压谁一头,这一生注定了都要做死对头? 辛铁石执卷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书画都好,反正看在我这外行眼中,挺热闹的。就是一点不好:我这幅轴子本是送给恩师贺喜的,你们弄这么多墨上去,只怕恩师看了会不高兴。” 江玉楼笑道:“你恩师这么大年纪了,还要再娶,当真是为老不修。还要贺什么喜?自己喜就可以了!” 辛铁石惊道:“你岂可如此说我恩师!” 江玉楼大笑道:“说不定你恩师见了,却高兴的很呢!” 荀无咎也难得地露出了笑意:“别忘了问问他老人家,究竟是画好呢,还是书好?大喜之日,在下一定登堂拜贺。” 两人像是约好了一般,一南一北,同时走了。 这两人什么时候都忘不了较量一下。辛铁石捧着这幅卷轴,不由得苦笑。不过江玉楼或许说的不错,恩师说不定会喜欢这样的贺礼呢。 这么一想,他就高兴起来,九华,毕竟还是可上的。 这就是辛铁石。 他容貌很平凡,不要说与这两位一邪逸出尘、一清俊如玉的朋友无法相比,就连在几位师兄弟中,也不是特别出众。他武功算不上高,也不擅长计谋,更无什么精灵古怪之处。 但他却是独一无二的辛铁石。 只有他,能够让江玉楼与荀无咎都心甘情愿地当他是朋友。你若是在江湖中呆过半日,便明白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事。 想到马上就要见到阔别一年的恩师,辛铁石不禁高兴起来。这一年他奔走江湖,寻找失散多年的若华妹子,直至今日才回九华。 但若华,他青梅竹马相依为命的若华,却再也找寻不到。 天长地久,她是否还在人世? 这一年,辛铁石踏遍大江南北,云中塞上,却没有半点线索。一想到此处,他便心如刀割。只有恩师的喜讯,能让他灰冷的心稍微温暖些。 所以他收束住自己的悲伤,赶回山来祝喜。等亲眼见到师父幸福后,他就再下九华,哪怕踏遍天下山川,也要找寻到若华。 他不能没有若华。 ------------ 第一章 柳月松风(上) 辛铁石心中杂乱地思想着。九华在望,辛铁石也渐渐高兴起来。 恩师身体是否还好?他晚年有人照料,辛铁石实在极为高兴。只不知道未来的师娘是哪家侠女,竟让高绝天下的师父如此青睐? 一想到平时古板威严的师父也要穿上红衣,让八方来贺的英豪们闹洞房,辛铁石就很想笑,他的脚步也就更轻快了。 古老的九华山似乎也沾染了欲来的喜气,云气暗低,娇翠欲滴。辛铁石才踏入山门,六师弟沙月雪就跑过来高声叫道:“二师兄!你回来了!” 沙月雪最喜欢也最佩服这位二师兄,辛铁石也最为喜爱这个淘气的六师弟。两人相见,都是极为高兴,携手走进了大殿。 只听一个威严的声音道:“石儿,你也回来了么?” 辛铁石猛抬头,就见师父九华老人站在大殿中间,正微笑看着他。他心中一热,忍不住抢上跪倒:“恩师!” 九华老人笑嘻嘻地将他扶了起来,道:“我这老不死的一时荒唐,倒让你们小一辈被别的门派笑话了。” 辛铁石站起,见九华老人满脸都是笑意,一年不见,师父似乎更年轻了些。他心怀开畅,也笑道:“师父能得人照顾,弟子欢喜得紧。别派都是一片贺喜声,弟子只嫌耳朵不够,没有多听些回来讲与师父。” 九华老人笑道:“我弟子六人,就你最会讨我欢心。你师娘不太惯九华湿气,有些不适,就不必去拜见了。好在佳期将至,也不急在这一刻。” 辛铁石笑道:“弟子特准备了一点小小礼物,敬贺师父云鹤双翱,天月同心。” 说着,将那幅卷轴拿了出来。他心中还有些忐忑,怕师父不喜欢。 但九华老人眼睛才一瞥,两只长长的寿眉一挑,惊道:“老夫也薄收了一些贺礼,但以此画最为珍贵。” 辛铁石一喜,忙道:“师父喜欢就最好了,谈不上珍贵。” 九华老人伸出长长的手指,沿着那云烟纵横的笔意抚摸着,叹道:“这才是江湖人的贺礼啊!你是不是看着满纸云烟与这四个纵横之字,觉得它一腔墨黑,只怕会触了为师的霉头?” 辛铁石于丹青之趣并无太多涉猎,闻言笑道:“弟子鲁顿,实是没看出别的什么来。” 九华老人摇头道:“所以你于翰墨之道,始终不能得其三味。此人画这幅山水,用的虽是笔、是墨,但手法却依着刀法,而且是江湖上流传最广的四门刀法。”他手随着那山水脉络而动,尖长的指甲随着笔画的折钩而屈伸,道:“你看这片山石,正是一招‘仙鹤迎春’;这个亭子,却是‘梅柳渡江’;而这松涛延绵,笔势横斜,却正为‘八荒揽秀’。”他点着头,道:“此人自六十四路四门刀法中精挑细选出如此十六招来,每一招都或明或暗含着一个‘春’字,其用心可谓深奇。但这‘九华灵风’四个字,却就更奇了。” 辛铁石虽于笔墨之道不通,但武功上的见识却是有的。听九华老人这么一说,他仔细看去,果然,那些连缕的墨迹依稀勾勒出了一招招的四门刀法。回想起来,倒真如九华老人所云,每一招刀法中都嵌了个春字。想不到江玉楼这小子竟然还有这样的灵心慧手。但荀无咎所写的四个字有什么妙处,辛铁石又看不出来了。 他只有苦笑道:“弟子请师父指教。” 九华老人道:“山水画得缜密苦心,这四个字却写得大开大阖,就如这副轴子不是一人所画一般,不免让为师奇怪了。”说罢,他倒提起那幅画来,笑道:“你再看看。” 辛铁石凝目看时,忽然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但见那写得极大的四个字一旦倒过来,跟背面山水组在一起,竟然形成了一大一小两个偎依在一起的“喜”字。大者仿佛一带剑侠士,而小者却如一簪花仕女,正携手相语着什么。山水云烟倒过来之后,却仍然是一幅极佳的画轴,只是云烟全都到了脚下,两人宛如凭虚而行,望之如神仙中人。如此一来,满纸顿时尽是洋洋喜气。 九华老人叹道:“最令为师感慨的,却是此处。” 他的手指循着江玉楼最后一笔划出。而荀无咎大笔泼墨写下的“九华”的“华”字,一笔纵横飞舞而下,堪堪贴着这一笔淡然而过。恍惚之间,这一大一小两笔却仿佛化成了两柄凌厉的刀,一灵秀而一磅礴,正贴锋而过! 辛铁石一惊。他虽不擅丹青,但也看出了这两笔刀意,宛如天灵妙舞,实无人能及。虽一大一小,但不分轩桎,都是当代最高明的武功。 九华老人道:“以武为敬,正是我辈中人。只是怎锋芒如此之盛?” 辛铁石忍不住低声骂道:“这两个家伙,也不早说,害我在恩师面前失脸!” 九华老人笑道:“怎么,这轴子真的是两个人画成的么?” 辛铁石道:“画者为江玉楼,书者为荀无咎。” 九华老人眼中光芒一闪:“号称邪道第一少年高手的江玉楼、与正道十三门中第一的荀无咎么?” 辛铁石笑嘻嘻地点了点头,他的朋友能得恩师的赞赏,他也觉得与有荣焉。 九华老人又仔细地看了轴子一遍,叹道:“人称此二子文成武备,俊彦一时,看来当真是名不虚传。你送这副画给我,用意很好。为师一辈子的心愿,就是想要正邪混一,大家再也不需要打来杀去。可惜,吾老矣!” 辛铁石笑道:“恩师怎能说老呢?所谓有事弟子服其劳,不如让弟子代师父老吧!” 给他这么一打诨,九华老人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这种事情如何服劳?去会会你的师弟们吧,月雪方才就在探头探脑,也在盼着与你相聚呢!” 辛铁石答应一声,又陪着师父说了会话,这才辞别出来。九华老人犹自盯着那幅画卷出神,一面挥舞叹息。沙月雪早就等在门口了,一见到他,就一把拉住,叫道:“二师兄,咱们九华山上好久没有喜事了,你说这次要怎样热闹一下?” 辛铁石笑道:“还用怎么热闹?你把你家中那些仆人们全都叫过来,想要什么热闹没有?” 沙月雪家就在九华山下,乃是当地的豪富,九华老人又曾助其家履过几次大难,因此,沙翁每年都要亲上九华山几次,每次都要带满山的礼物分发。这次九华老人大喜,沙月雪自然不会放过。听辛铁石这么一说,沙月雪更高兴了:“我早就想这么做了!可是三师兄四师兄说老是麻烦我们家不好。” 辛铁石笑道:“此为好事,怎会不好?对了,大师兄出关了没?” 沙月雪摇头道:“还没有呢。师父说他练功正在紧要关头,不能惊动,让我们都不要去告诉他。” 辛铁石点了点头。两人说说笑笑,走入了后山。三师弟君天烈、四师弟商赤凤、五师弟韦雪衣正在筹划婚庆喜事,见到辛铁石,都是喜出望外,纷纷过来置问。五兄弟一年多未见,真有说不完的话。 他们都是危难中为九华老人所救,接引上山的。九华老人武功几深不可测,在江湖上的威望更是极高,隐隐然凌驾于少林、武当掌门之上,为当代武林宗主,几人都是又敬又佩,充满孺慕之心。 因此,谈到师父的婚庆,五人都主张大为操办一场。是时江湖有名人士多半都会前来致贺,若是准备不足,给别人看了笑话,那不是丢了九华山的脸面?所以商量的结果就是沙月雪急速下山,采买物资并雇佣人手,务必保证婚庆大小所需。 辛铁石不禁问起这位未来的师娘。但几位师弟都不是很清楚。只因半年前师父带其上山之后,就一直病体连绵,连房间都未出几次,所有的事务,都由丫鬟夭桃代办。辛铁石叹了口气,师父好不容易老来有托,可千万不要变成累赘才好。 九华老人本不想大为操办,因此,婚帖只发给了有数的几个人。哪知一传十,十传百,谁不想讨好当代武林宗主?何况九华老人冲淡任侠,几乎每个门派都受过他的好处,如此喜事,怎会不来?婚礼前天,九华山上就络绎不绝,连湖广、山东的豪杰们都来了许多,沉寂多年的九华山开始热闹了起来。 九华老人武功震天下,在他的领袖下,武林邪派声势大沮。只有魔教仍驻西昆仑山中顽抗。数年前魔教大举东入中原,十大长老杀人无算,便是在九华老人手下铩羽而归,铁衣、鸿月长老更是命丧老人之手。后来九华老人虽极少行走江湖,但却无疑泰山北斗,悬望天下。身膺宗主之位,无人不钦服。 只是他毕竟老了,才接待了十三个客人,便已倦了。传下话,让辛铁石代为接待,自己到内室休息。辛铁石侠肝义胆,最爱结交朋友,江湖上知闻者也极多,彼此连呼“久仰、久仰”,一直忙到第二天下午,客人才基本到齐。 九华山却哪里有这么多地方供他们居住?好在这些江湖豪客都是漂泊惯了的,大多随身带着行李,天气又不冷,随便在山中找个树荫石上就可休憩。荀无咎也随着长辈来致贺,却被辛铁石接到内室中去。 第二天早上,天才微亮,婚礼就已开始。辛铁石两个晚上都没阖眼,但喜气冲天之下,却也不觉得困倦。 九华老人穿了一袭红袍,站在大堂之中,向着宾客拱手道:“老夫老来行此丑事,实在愧对天下,想不到这么多朋友来看老夫出丑,实为惭愧。就请各位海涵吧。” 来贺的宾客中有人笑道:“九华兄言重了,今日我们前来,都是愿兄百年好合,永如今日。” 九华老人拱手道:“多谢谢钺兄吉言。咱们也不弄这些繁文缛节了,请出贱内来与诸位一见,这个过场便算走完。拜堂闹洞房什么的,就放过老夫吧。” 谢钺笑道:“九华兄有命,在下岂敢不从?只是堂可以不拜,这洞房岂能不闹?” 谢钺乃是号称武林第一世家的还剑山庄庄主,江湖声望甚隆,几与九华老人齐名。来贺的宾客中,也就只有他可以与九华老人如此谈笑。他话音刚落,宾客们便纷纷表示赞同,九华老人微笑不语。 只听一阵细乐传来,跟着便是极细的香风。在夭桃搀扶下,一位头顶红巾的盛装女子缓缓走进了大堂中。大堂张灯结彩,将她映得一片通红。九华老人不禁迎了上去。 钟鼓齐鸣,沙月雪找来的喜娘一片的颂赞声中,九华老人笑嘻嘻地拿起桃木秤杆,将她那红巾挑起。 辛铁石由衷地在心里祝贺师父,他愿意用任何代价,来换取师父晚年的快乐与幸福。 但他却永远都没有想到,这代价竟然是如此之大。 那红巾下的脸,竟然是若华,他苦苦在江湖上寻觅的若华。 满室张灯结彩,却依旧掩盖不了她脸上的苍白,辛铁石的心忽然变得无比空旷,然后,他看到那苍白的眸子,照在了他身上。 辛铁石周身冰冷,如化铁石。 钟鼓清音中,大地一片宁静。 满堂豪侠,却又有谁注意这茫然震惊的少年? ------------ 第二章 血乱红妆(上) 恩师所娶的新娘竟是若华? 辛铁石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在这一瞬间变得好远,好远。 时间的流逝忽然变得极慢起来,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心在一点点收缩,收缩到了尽头,再猛地震开。 于是,鲜血与记忆一齐鼓涌而出,将他吞没。 就是他苦苦寻找,这一年来数度拼了性命不要,只为得她一点消息的若华? 就是他青梅竹马,相依为命的若华? 辛铁石只觉得心好苦,好苦。他很想跑上去,牵住她的手,问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有千言万语,要对若华说。 若华、若华! 但九华老人的身影移了过来,将她挡住,辛铁石的勇气忽然凭空消失! 若华那苍白的眼睛却仍然紧紧盯住她,她的眼中没有九华老人,没有万千宾客,没有张灯结彩,只有他。 但辛铁石的头却低了下来,他无法忘记,是九华老人将他从楚云天的刀下救出,并且倾囊相授,他才有今天。他的剑仍厉,他的血虽热,但却无力再做什么! 若华、若华…… 辛铁石能感觉到,一滴泪自他的眼梢沁出,迅速变得冰冷。他听到了九华老人的轻语声,然后感到了若华的目光离开了他的身体。 喜堂中的欢笑声更浓,但辛铁石却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他的心在缓慢而沉重地轰响着,将他的热血一点点抽空,他迅速地变得只剩下一个空壳,摇摇欲坠地站在那里。 他踉踉跄跄地冲到墙角边,抓起一坛酒,猛喝了起来。 沙月雪见他的行为有些失常,慌忙抢上来,低声道:“二师兄,你怎么了?” 辛铁石满脸红晕,但那红晕却是那么惨淡,他沉默不语,又是几大口酒吞下。他操劳多日,每日都是从凌晨直忙到深夜,饭都顾不得吃上一口,只凭着一口真气支撑,觉不出劳累来。此时烈酒入腹,加上一腔悲苦,酒劲化为利刀,一刀刀猛刺着他的内腑。 辛铁石忍不住“哇”的一口,全都吐在了喜幔上。 此时喜事正进行到要紧处,众宾客纷纷举起酒杯,向九华老人道贺。见辛铁石如此失态,都笑道:“世兄当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九华老人正与新娘子携手向来客奉敬喜酒,见此景象,心下微觉奇怪。他知道自己这位二徒弟最是持重老成,酒量虽不算好,也不是这点酒就可以醉倒的。 宾客满堂,不暇深究,对沙月雪道:“快些将你师兄扶进去!” 沙月雪急忙抱着辛铁石拖到了喜堂之后。辛铁石兀自抱着那坛子酒,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沙月雪跟他说话,他一概不理。耳听堂前师兄们传呼紧急,沙月雪也顾不上照顾辛铁石,只好抛开他快速走了回去。 大地空寂,彩霞漫天,似乎也在为这人间喜事而添色。辛铁石怔怔望着天色祥辉,突然大哭起来。 他使劲一用力,将酒坛狠狠地砸在了自己头上。酒水漫流,将他全身浸湿,酒气刺鼻。辛铁石猛然抬手,狠狠扇了自己几个耳光,两边脸颊都高高肿起。但那心中的无限郁积又能如何宣泄? 他喝一阵,呕一阵,恨不得将心也吐出来。 突然,一个怯怯的声音传了过来:“公子,你还好么?” 辛铁石心脑皆陷于混沌之中,恍若无闻。那声音问到第三遍的时候,他才本能地抬起头来。但此时,他哪里还有那爽朗的笑容,哪里还有与魔教正道高手结交的豪气? 他就如一个刚失恋的毛头小子,在醉酒发泄,痛哭流涕。 丫鬟夭桃显然也觉得他现在的样子有些可怕,远远站在墙角处,怯生生地看着他。 这是若华的丫鬟,辛铁石自来九华,虽未见过若华,却见过夭桃。夭桃是师父买来伺候新娘子的。 他知道这些,他的心宛如一面镜子,在见到夭桃时,便将他所有关于夭桃的记忆全都映了出来,但却没有半点触动。 这难道就是心死么? 辛铁石忽然发现自己并不再觉得悲苦,悲伤欢喜都变得很遥远很淡,他甚至怀疑,自己就算开口大笑,也不知道该怎样笑了。 他呆呆地,宛如傻子一样看着夭桃。 夭桃来找他,夭桃一定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夭桃道:“公子,小姐叫你过去,说有几句话说。” 辛铁石的心陡然一紧,他身子疾窜而起,一把抓住夭桃的肩头,急声问道:“说什么话?有什么话好说?” 他的手力实在太大,夭桃痛得立即哭了起来:“奴婢不知道……不关我的事……” 辛铁石这才觉察到自己的失态。他有些心烦意乱,急忙放手,挥舞双手道:“走吧!” 但他已经吓着了夭桃,小丫鬟匆忙转身,向洞房奔去。 辛铁石踉踉跄跄跟上。 酒气刺鼻,他神智仍半陷于恍惚中,手足不停地微微颤抖。 洞房设在九华最深处,却没有那么多华丽的灯彩,宾客都集中在喜堂上。因为若华的身体不好,受不得打搅。只是在门口,挂了一对红绢的灯笼,幽幽的光照出来,有些薄薄的喜意。那绛红之纱做成的帘子,影影绰绰地将新娘子隔在里面。 暮色苍凉。 辛铁石忽然有些不敢向前。 满身浇下的酒好冷好冷,冷得他不由得发起抖来。 他竟然对若华要说的几句话有了惧意。 ——若是若华是被逼的,怎么办? ——若是若华要跟他走,怎么办? 幸好,若华并没有说这些,她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两人一时尽皆无言。辛铁石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那么大声,那么凄凉。 夭桃悄悄步出,她手中端了一壶酒。若华得声音隔着帘栊,就仿佛是一声叹息:“石哥哥,你能想到我们是这样见面的么?” 辛铁石紧紧攥着拳头,他无法回答。 眼泪禁不住自他的眼眶中流出。 这么多年,江湖漂泊,他一直在苦苦寻找着若华。他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也不知历尽了多少艰辛劳苦。 他不知道,到后来,究竟他是为了寻找若华而历艰苦,还是寻找若华这个信念,支撑着他走过了这么多艰苦。 他曾无数次地想象过找到若华时的情景,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会以这种方式,与若华见面。 再见面他们中间已隔了一道鸿沟。 造物怎如此弄人? 辛铁石混沌地思考着,他的脑袋转得很慢很慢,仿佛之间,他听到若华在诉说着,诉说九华老人如何将她从魔教长老的魔掌下救出,又如何衣不解带地照顾她,她又如何被九华老人深广的情怀感动。她说得很仔细,仿佛是要说服辛铁石,又仿佛只是想说服自己。 辛铁石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他接过夭桃的酒,自若华开始说话始,他就知道自己必须要喝酒。 只有酒可解千愁,唯有醉可忘千忧。 若华一句一句说着,他就一杯一杯地饮。 饮到烂醉如泥。 若华仿佛感受到他的狂态,叹息一声,住口不说。 她不说了,辛铁石就想走,走到天涯海角去。他起身,一阵天旋地转头重脚轻,酒壶呛啷一声撞在地上,打了个粉碎。辛铁石狂笑着站起,勉强想向前走,哪知身子一软,轰然撞在了洞房门上。 那扇门竟被他撞得扑地而倒。 辛铁石笑声无法收住,他很想爬起来,但酒劲上涌,眼前一片舞动的光影,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控制自己的身子。反倒是这一阵撕扯,将洞房门上的红纱全都扯了下来。 此时,一阵喧闹的声音传了过来。烛火渐渐亮了过来,却是宾客们强着九华老人要来闹洞房了。九华老人晚年得此佳偶,也是心怀大畅,不忍坚拒,领着他们向洞房走来。 百余宾客,九华师徒,便看到辛铁石正狼狈万分地躺在洞房门前,撕扯着门上的喜纱。他们立即住步,一时尽皆鸦雀无声。 九华老人虽然极爱这位二徒弟,此时也不由得面沉似水,微怒道:“你在此做什么!” 辛铁石却毫不在意,打了个滚,面朝上,笑嘻嘻地看着九华老人,酒气喷人:“在闹洞房啊。你们不是来闹洞房的么?” 九华老人重重哼了一声,沙月雪急忙走上一步,扶起辛铁石,低声道:“二师兄,你醒醒!” 辛铁石使劲将他推开,大声道:“不要管我,我要跟若华说话!” 说着,向洞房里爬去。 众宾客听到这句话,不由心中都是一凛。 难道辛铁石早就认识新娘子么?瞧他大醉淋漓,行止乖张,只怕这之间…… 有些人偷目望望九华老人,又望望辛铁石,面色已是极为怪异。 突然,从内房传来一声女子惊惶的尖叫声。 辛铁石烦乱张狂的心绪一颤,那似乎,是若华的叫声! 风声飒然,九华老人如闪电般飘进了内房! 这叫声中,竟充满了不祥之意! 众豪杰不由都脸上变色,谢钺眉头皱了皱,笑道:“新郎官竟这么着急,我们还没开始闹洞房,他就闯进去了。那我们就等着新郎官将新娘子抱出来吧。” 众豪杰知道他是为了缓和一下气氛,零零星星响起了几声应和之声。 九华老人果然将新娘子抱了出来。 但他双眉已张起,满面怒色与悲痛! 血染红纱,将他一身喜袍更染得透骨湿。 轻纱盖头仍覆在新娘子的头上,隐隐露出颤悠悠的凤钗步摇,轻轻打在新娘子精妆细抹的粉面上,但这粉面已没有半点生机,已变得苍白如纸。 一柄宝剑垂直插在她的胸口,鲜血仍在汩汩冒出,漫过她满身的红绸,点滴坠落。 血落之声仿佛是一阵惊叹,那么寂静,却又宛如雷霆,将所有宾客震得鸦雀无声! 谁能想到喜事竟会变成丧事,而这转换竟然如此激烈,毫无朕兆! 辛铁石混沌的脑袋骤然清醒,却倏然又陷入了混沌。 他不断地混沌、清醒,清醒、混沌,因为他再也无法弄明白,这究竟是真实,还是一场噩梦? 明明方才他还在跟若华低语问答,他还喝着若华送上来的酒,怎会突然之间,若华便已死去呢? 这一定是假的,一定是假的! 他想冲上去,他想揭开若华的盖头,大声地告诉大家,这只是个恶作剧,但他的腿却是那么软,一丝一毫都无法移动。 他听到自己剧烈的呼吸声,每一声都宛如一道雷霆,重重地劈在自己身上。 他猛然感觉到九华老人的目光。 那是两道闪电。 辛铁石却无法再去想这两道闪电的意义,他茫然地睁着双目,只觉刹那间九华山上一片空空旷旷的,没有人,没有声音,天地广阔,只有他一个人独立夜风中。 若华死了! 他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 那个他苦苦寻找了几年的若华死了么? 那个与他青梅竹马,喜欢恶作剧逗弄他,却又很轻易便猜出他想法的若华死了么? 那个喜欢桃花,到了暮春就为桃花零落而哭泣,每次都让他哄很久的若华死了么? 那个让他的相思成了习惯的若华死了么? 那个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做了他师娘的若华死了么? 辛铁石的心剧烈地抽搐起来,他忍不住弯下腰,剧烈地咳嗽。 他无法想那两道闪电的意义。 九华老人目光如冷电,在他身上转了几转。 这位当世武林宗主,已宛如一只怒狮般,为心底的怒与悲完全主宰,没有人怀疑,找到凶手后,九华老人一定会将他碎尸万段! 九华老人紧紧抱着若华,他盯着若华脸上半掩的红绸,似乎想看清楚这即将凋残的容颜,又似乎不敢去看红绸下那苍白的脸。 他咬牙,沉声道:“请九华飞鹰!” 辛铁石虽被剧变震得头晕目眩混混沌沌,但他身为九华山第二弟子,大弟子灵钧潜修多年不问世事,山中大小事务,除了九华老人,便是由他管理。 他闻声,下意识地回答道:“是!”起身便要前往。 九华老人袍袖流云般挥出,压在他的肩头。 “你站着!” 他的声音是那么冷,辛铁石不由窒住身形。 九华老人的衣袖,并没有褪开,他目注人群,九华山三、四、五、六弟子韦雪衣、商赤凤、君天烈、沙月雪齐声答应,打开背上木匣,各自取出一只两尺多长的铁鸟来。四人转动机簧,那铁鸟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叫,破空疾升而上。四弟子左手攀着铁鸟,跟着腾空而起,分向东南西北疾掠而去。 辛铁石脑袋仍然是一片混乱,他不知道九华老人为什么这么做。 若华受了这么重的伤,为什么不赶紧救她? 难道…… 一想到那个可怕的答案,辛铁石的心几乎骇碎。他很想冲上去,揭开盖头看一眼,但九华老人的身影就宛如巍峨的高山一般,阻住了他所有的狂想。 不到半炷香的时辰,铁鸟清鸣中,四人当空跃下,抱拳禀道:“整座九华山搜索完毕,未发现任何生人!” 九华老人没有动,他静静地握着若华的手,似乎还想感受到最后一丝温暖。他清矍的脸渐渐抽搐起来,霍然起身,撕下门帘,将她盖住。 绛红的轻纱却不能将这抹苍白完全掩没,辛铁石呆呆地看着这一切,他的神识开始渐渐清醒,若华身上的惨红,就像是一柄剑,刺入了他的脑海中。 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寻找她了。 天长地久,这个世间只会有他一个人,寂寞地度过。 九华老人缓缓转身,面向辛铁石。 慢慢地,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你为什么要杀若华。” 辛铁石猛地一震! 他杀若华? 他为什么要杀若华? 师父居然怀疑他杀了若华? 谁又知道他宁愿自己死上一千遍、一万遍,也不愿让若华受到一丝伤害! 他想开口争辩,但一股悲愤之气冲口涌出,竟让他无法说出一个字来。 ------------ 第二章 血乱红妆(下) 九华老人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冷冷道:“方才你四位师弟连同江湖群豪全都在前厅,九华飞鹰已经查过,这座山上再没有藏人,你说凶手会是谁?” 他目中光芒暴涨:“适才与若华在一起的,就只有你与夭桃,我早就查过,夭桃身上绝无武功,根本不可能一剑穿身而过!” 辛铁石挣扎着,全身不住颤抖,终于,他发出一声荒凉的惨笑:“我杀若华?我为什么要杀她?” 九华老冷冷道:“你口口声声叫着若华,想必早就与她认识。你在喜堂上便连连失态,想必是认出她来了。然后你又偷到洞房中,必是有所逼迫若华,她不肯答应,你便借酒起了杀心。” 他每一句出,便如一道惊雷,轰然击在辛铁石身上。 他想争辩,却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他砰的一声跪倒在地,拼命磕头,悲声道:“师父,若华绝不是我杀的!请师父赶紧追查凶手,免得让其趁机逃走,遗恨终生!” 九华老人冷冷的眸子盯住他,缓缓道:“我养虎遗患,致若华于死,早就已遗恨了!”他踏上一步,厉声道:“我先废你武功,然后再来审问。若是冤枉了你,我赔你一条命!”说着,一掌向辛铁石当胸劈了下来! 九华老人号称武林泰斗,这时含怒出手,五指连运,抓起一团疾绕的漩涡,瞬间真气凝结压缩,被他指力带动,向辛铁石气海射去。这一招若是击实,辛铁石的真气立时便会被完全打散,一身武功也就去了十之七八。 但辛铁石却不闪不避,他心中又是愤怒,又是羞愧。 就算他不是凶手,但若华却是在他对面被杀的。如果不是他狂饮烂醉,心智迷糊,说不定他早就发现潜藏在暗处的凶手了,若华又怎会被杀? 是以若华虽非他杀,却也可以说是因他而死。 所以,他甘心接受师父的任何惩罚。 这一招,瞬间便击到了辛铁石身前。 黯淡的红绸灯笼突然明亮起来。 亮光却不是从灯笼上而来,而是飞空而过的一道光,照亮了他们。 那亦不是光,却仿佛是细细的眼眸,自寂寞的最远段,淡然遥立,仪态万方地凝注着。 宛如秋波。 谁能抵挡住临去情人含幽带怨的一回眸? 这道光才一转,便入人心最底处。 光芒宛如妙笔在洞房前一划,倏然便迫近了九华老人的后脑。 九华老人若仍坚持要出这一招,废掉辛铁石的武功,那他必定会被这道光击中,就算不死也必重伤! 这道光,虽温和,但却隐然有种无法抗拒的感觉。 电光石火之间,九华老人身子微微一晃。 他怀中已然抱着若华,纹丝不动。 他发出的一招仍然击向辛铁石,已绝不改变! 这道光已凌空飙转,擦着他的耳际飞过,向辛铁石袭来! 辛铁石甘愿受九华老人之惩罚,自然不会抵抗。这道光若是击实,立即就会将他杀死! 光华透体而来! 猛然,只听“嚓”的一声轻响。 那道光华竟然精准之极地击在辛铁石握着的酒杯上。 辛铁石懵懵懂懂的,浑浑噩噩的,酒壶打得粉碎,浑身酒气,但夭桃送上的那只酒杯,却一直拿在手中。 那或许是他唯一能把握的东西! 光华飙转,酒杯粉碎。 但就是这一触之下,光华陡然回射,向九华老人啄噬而去! 这道光华便如翔舞天际的灵凤,带起一片散羽飞花,再不是随便一移就能躲开的。若方才的光是黯然的情人之回眸,则此时已变成伤心后的无限怨怒。 光未及,心已伤。 何况,就算九华老人能够躲开,他怀中的若华也绝不可能不受波及。 九华老人又岂容如此? 他探出的手突然一举,双指一夹。 那道光华立即就被他夹在指间。 光华离他的咽喉已只有三分! 这份应变的功夫,虽只是简简单单几个起落,却紧张惊险之极。九华老人只要有丝毫应变不及,便会被这道光华击中。而光华灵动万分,每一步每一式都早就算计精确,又是何等骇人耳目。 谁能御使如此精到的杀招? 谁能施展如此销魂黯然的绝技? 众宾客目光齐注九华老人指间,都想看清楚究竟是什么样的兵刃,能有如此威力! 九华老人双指轻轻张开。那道光竟是一枚小小的铜镜,在九华老人真力摧运下,已裂成了数块。 众宾客虽都见多识广,却不由都是一怔,江湖之上,有谁是用镜子做暗器的? 只听一人懒洋洋道:“那不是镜子,是刀,飞刀。” 众人霍然回头,就见人群的最后,一个最显眼的地方,坐着一位少年。他很懒,能够坐着的时候,就绝不站着,但他对于坐在哪里,却没有太多的要求。 因此,他就坐在了门槛上。 九华厢房的门槛上。 但无论他坐在哪里,他的落落风华,却都不会有丝毫削减。 狐裘若雪,他就仿佛是拥雪而卧的山中名士,手中紧握一只红梅般的琥珀盏。他见众人齐齐向他看来,细长的眼睛如狐目般微微眯起,狡黠地看着众人。 此时残春将尽,这人仍披狐裘而坐,当真感觉极为怪异。但只要跟他那细长的眸子一接,每人心中却都是一震。 那人的风华,便如冷雪一般,直入心底。 也许这世上,真有名士,疏狂傲世,不入俗眼,但只有他们,却尽知天地之秘,以造化而为性情,痛哭狂歌,无不淋漓尽致。 也许这个懒散坐在门槛上,披狐裘品名酒的少年,便是真正的名士。 九华老人锐利的目光割在他身上,忽然道:“解忧刀?” 那少年从狐裘中伸出一只纤长手指,笑道:“答对了。”他的笑容似乎也是细长的,但极有感染力,一笑起来,竟然有些女子的妩媚。 他悠悠淡淡道:“我的刀不是杀人用的,而是为了消忧解愁。所以叫做解忧刀。” 他轻轻转动着手中的酒盏,将它举起来。琥珀做就的玉杯将他细长的笑容隔绝,他就仿佛是在世外看着凡尘中的人一般。清绝寰宇,片尘不染。 九华老人冷冷道:“魔教妖人,竟敢混杂人群,闯我九华,难道不怕吾剑之利么?” 众人耸然动容,纷纷想起来,解忧刀江玉楼,乃是魔教第一年轻高手,是正道之公敌! 他怎敢在群雄皆至的时节闯入九华山? 江玉楼面色丝毫不变,淡淡道:“怕。”他的头抬起,凝视着辛铁石:“但朋友有难,我岂能不救?” 九华老人瞥了辛铁石一眼,他的眸子更加愤怒:“结交魔教妖人,我早该知道你会做此恶事!” 江玉楼霍然站起,雪白的狐裘一闪,他已站在了九华老人面前,笑道:“老丈这句话就说错了!” 九华老人冷冷道:“你敢教训我?” 江玉楼淡淡道:“正道将天罗教叫做魔教,安知天罗教就不将正道叫做魔道呢?闻说正道之中只有九华老人于这正邪之别看得最淡,所以家师特别命我来拜会,哪知传闻竟也有假。” 九华老人道:“正为邪,邪为正,世事本就如此,否则我这个弟子也不会叛师杀师母了!” 江玉楼断然摇头道:“适才我隐身人群中,老丈可曾发觉?” 九华老人摇头,江玉楼一笑,道:“那么号称神眼明察的九华飞鹰,就未必能发觉得了存心要躲藏的高手!” 九华老人双眸动了动,他紧紧盯住江玉楼,缓缓道:“你为什么相信辛铁石不是凶手?” 江玉楼笑了,他举杯,轻轻啜了一口。“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我相信我的朋友!” 朋友!辛铁石忍不住热泪盈眶。天下都是你的敌人,但仍有一个人,全心地相信你,这就是朋友。 江玉楼转过头去,看着辛铁石:“我知道你很想死,但你若是死了,若华的仇只怕再也无法报了。”他一字字道:“因为你是惟一可能见过凶手踪迹的人,只要你肯好好想一想!” 这句话如轰雷掣电一般劈进了辛铁石的心中,他忽然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是的,他不能死,因为只有他知道,杀死若华的凶手不是他,也只有他可能看到过凶手的蛛丝马迹。只要他肯好好回想一下! 但现在他脑袋中一片烦乱,却还能想起什么? 九华老人冷冷道:“你的话提醒了我,你也可能是凶手!”他宽大的袍袖忽然飞舞而起,向江玉楼罩了过来。 江玉楼一转身,宛如一片白云般飘了起来。沉雪狐裘张开,形成一团耀眼的雪色,使人无法看清楚他是如何出手的。 但九华老人并不在乎,他的袍袖挥出,便已将江玉楼完全笼罩住。江玉楼深吸一口气,身子更为急速地旋转起来。九华老人武功高绝天下,他也许只有一次出手的机会,也许连一次机会都没有!所以,他绝不能随便出手。 解忧刀,并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分忧解愁。 人若死了,是不是就不会再有忧愁? 杯中美酒顷洒,宛如红梅乱落,江玉楼拥雪而立,却如山中赏梅的处士。 雪满山中高士卧。 这本是绝代的风华,不掺杂半点杀气,只凭借这一股清和处士之气,徜徉风云天地之间。这种气度,这种风仪,本无人能破。 但他的对手却是九华老人。 武林宗主的九华老人,婚礼洞房中新娘喋血的九华老人。 那是一股悲愤之气,使江玉楼的清和之气不由梗滞。九华老人的一只手掌,宛如巨灵行法般,已然突入了江玉楼飞雪一般的光华中。 雪散,江玉楼的眸子倏睁。 一蓬鲜红的光倏然腾出,一闪就飙至了九华老人的面前! 红光纷纷摇落,却是如此高华,屋内的花烛顿时被映衬得庸俗不堪,那蓬红色是那么妖娆艳丽,却也是那么寒,那么清,带着悠悠一声叹息,仿佛来自天极。 红颜零落岁将暮,寒光婉转时欲沉。 这便是旷绝天下的解忧刀。 不是酒盏,是飞刀,解忧刀。 江玉楼的出手一刀。 为此一刀,江玉楼先学画三年,山中习静四年,直到练到身与天地合,悠然忘机,方才开始练刀。 这一刀,蕴涵着西昆仑山上的数点寒梅,无垠冰雪,梅雪心清而伤。 如果对手不是九华老人,这一招,不能杀敌亦能创敌。 可惜他遇到的偏偏是九华老人。 如果九华老人没有在片刻前接过他一刀,这一刀亦能奇峰陡起,杀个措手不及。 可惜,方才那一刀,已经让九华老人大致通晓了解忧变化。 九华老人的手指微动。 红光忽然散开,带着凌厉的劲力,飙射江玉楼! 江玉楼每一刀出,全部心神都贯入,所以这一刀才那么凌厉难敌。 他贯注的不仅仅是他的真气,而包括他的心神,他的情感。 所以刀不仅能伤人,还能伤心。 但一刀出之时,他也变得无比脆弱。 红光反噬,透狐裘而过。 江玉楼周身真气都被九华这一击打散,他疾退。 雪乱梅落。 九华老人一声冷哼,掌劲疾吐,砰的一声,江玉楼重了他重重一掌,疾旋的身子猛地顿住。 一口鲜血自狐裘中喷出,江玉楼甚至连痛呼都未出口,身子已怦然摔倒在地上! 就摔在辛铁石的身前。 九华老人轻轻着地,他不愿让若华受到丝毫的颠簸。右手长袖却如流云般飞出。 “魔教孽子,先废你武功,再来问话!” 江玉楼细细的眉间能挂着那抹淡淡而狡黠的微笑,九华老人这一招几乎将他的真气完全击散,但他丝毫都不在乎。 生死岂在我心? 微微抬袖,一枚白玉佩飞出,逼近九华老人时,猛地反卷,向九华老人脑后击来。 九华老人目中闪过一阵怒气,新婚丧妻本让他急痛交加,哪里经的起江玉楼如此戏弄?手探出,已运起了十二成的内力,猛然抓下! 狐裘暴舞,这一招还未及身,无俦威力已经闪现,将江玉楼压得几乎无法呼吸,手脚俱废,动都动不了,还哪里谈得上抵御? 江玉楼勉强移了一移,九华老人一掌击空,地上铺着的大石立即碎成万截,火星乱舞中,九华老人双掌翩舞,立誓要将江玉楼毙于掌下! 他功力几乎通玄,劲力可发可收,此时竟然来不及收转,将大石击裂,由此可以想见他心情是何等激荡悲愤。 但辛铁石却不能让江玉楼死。 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江玉楼被师父打死。 朋友。 他的朋友在为自己战斗,为自己的清白战斗,他不能只是坐视。尤其是当朋友已生死一线之时。 但对手却是他的师父,恩比山高的恩师。 辛铁石痛苦地颤抖着,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江玉楼的微笑宛如天上之云,纵然在漫天掌风中仍是那么清淡。但风劲如刀,微云马上就会被吹乱。 辛铁石一咬牙,他不能看着江玉楼被杀死! 他惨然叫道:“师父!请恕弟子不孝!” 一剑向九华老人掌上挡去。 他不敢与师父为敌,只盼着能挡住九华老人一掌,让江玉楼逃走。 九华老人见他竟敢向自己出剑,怒极而笑,道:“好、好徒儿!” 掌风陡然一强,竟要将两人一齐毙于掌下! 掌风疾扑而来,辛铁石呼吸为之一窒! 耳听江玉楼笑道:“想不到咱们今日全了朋友之义,同时死在此处。” 辛铁石心中一痛,长剑迷迷惘惘地刺出。 就听一声怒吼传来,掌风陡然消歇。 辛铁石身子猛地一震,隐约之间,他似乎感觉到长剑刺中了什么。他大惊抬头,就见九华老人一双眼睛宛如喷出火来一般,深深盯着他。 他的剑,就插在九华老人肩头,鲜血惨淡滴下,一滴滴落在若华的红盖头上。 ------------ 第三章 箜篌魔音(上) 辛铁石脸上一片迷惘。 他伤了九华老人?他最敬爱的师父?曾经救过他性命、并将一身武功教授他的师父? 他急忙摔开长剑,跪倒在地上,静等九华老人的责罚。想起师父以前的种种慈爱,殷殷期许,辛铁石禁不住热泪盈眶。 九华山的风下松前,多少次九华老人用勇气、用豪气、用霸气垂教着他,他们之间已不仅仅是师徒,而更像是父子。辛铁石用力将头扣在地板上,暗下决心,不论九华老人怎么惩罚他,哪怕是杀死他,他都心甘情愿地领受! 但九华老人却只是盯着他,良久、良久,默不作声。突然,他爆发出一阵狂笑:“好!不枉了我对你的期许,你今日总算是成才了!”他手一挥,一道劲气卷向地上的长剑,那长剑立即仿佛被一只手提起,倏然在空中掣动,然后插在了辛铁石长跪的身前。九华老人冷冷道:“拔你的剑,只要你能胜得过我,今日之事我再不追究!” 辛铁石心中一阵伤愧,猛力顿首道:“弟子怎敢向师父动手?适才弟子误伤了师父,弟子情愿领罚!”他说着,一伸手将长剑拔了出来,跟着反手向自己的脖子上抹去。 江玉楼大惊,道:“不要!”奋起最后一丝力气,向辛铁石扑了过来。 辛铁石脸上闪过一丝惨笑,但他的动作更快,运剑更狠。因为他已下定了自刎谢师的决心! 他的剑并没有抹下去,因为剑身上忽然“生”出了两根瘦长的手指。 九华老人的脸上露出了一阵失望之色:“铁石,我一直说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为师曾期望有一天你比我走得更远,却不料你竟如此让我失望!” 他两根手指微一用力,那柄剑嗡然长鸣,辛铁石就觉一股大力从剑身上传了过来,忍不住退后两步,勉强站住身子。 九华老人手一抖,将长剑倒持在手中,傲然道:“师父又怎样?名侠又怎样?只要我认为是对的,哪怕是天王老子也要抗一抗!”他手倏然一伸,辛铁石就觉右手一紧,那柄剑不知何时又握进了他的手中。 九华老人缓缓道:“我很期待着你来证实你是对的!你是我的弟子,你应该记得,我常跟你们讲,要找到自己的所信、所执,就算天下人都厌弃又如何?”但当他的目光扫向一片粉色丝绢掩盖下的若华时,脸上的霸气却全都消歇,枯瘦的拳头再度握紧:“但今日……我一定要为若华讨个说法,这就是我的所执……所以你,一定要死!” 他凌厉的目光盯紧江玉楼,就算如江玉楼这样天不怕地不怕之人,却也不禁为之一凛。而九华老人的双指,便在这时刺到了他的面前! 江玉楼勉强移动身体,但他方才被九华老人的九韶天音击中,周身真气几乎全部冻结,却又哪里躲得开九华老人此时全力一击呢?眼看双指幻出十指、百指、千指,将他全身笼罩住,但江玉楼却丝毫都不惊惶,他只轻轻吐出四个字:“鬼音娘子!” 大堂中猝然飘入了一缕箜篌之音,袅袅宛如青鸾之舞一般,细细引入了每个人的耳朵里。那声音极为婀娜,又宛如一泓清泉,深沁进每个人的心底。便随着这抹清音的出现,江玉楼的背后忽然显出了一个人影,一个幽灵般的人影。 她的脸上深深掩着一卷面纱,将她本来的面貌完全遮住,看不到丝毫的究竟,但这面纱中却透出一丝诡秘之气,仿佛之后断隔的,是罗刹,是鬼母,是妖姬,是魔女,正怀着憎恶在这个孤独的世界上狂舞。 她怀中,抱着一具漆黑的箜篌,那箜篌,竟是用白骨雕成的,惨白的骨架狰狞地扭曲在一起,就仿佛是一朵恶之花,孤伤绽放。 一只手自黑衣中穿出,亦干枯惨白,宛如白骨,在箜篌上猛地一划。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那原本袅娜而又清咽的凰鸾之声,倏然拔高而上,一怒宛如雷霆,轰然怒炸而开,伴随着奔腾汹涌的乌云,在整个九华山上震响。 箜篌之音本就习于苍凉,如此冲猛豪放,就如同雷神行法,威严而不可方。 首当其冲的九华老人更是能够感受到这股浩瀚的烈音,他已无法再对江玉楼出手! 因为只要他的招数再老哪怕一分,这股烈音就会如一柄匕首一般,刺入他的脑后。 九华老人当机立断,立即停手,身子一退,再退! 每一退,他便拍出一道掌风,将箜篌烈音冲淡少许,等到他退到第五步的时候,箜篌烈音已完全不能影响他了,这时候,九华老人突然撮唇一啸。 九华老人曾独立九华山顶,见天云飘卷,天鹰啸舞,顿悟出一种武功,以真气冲发而为天地清音,破魔炼神。名之为九韶天音。此时乃是第一次施展。 九韶天音嘹亮宛如九天玉龙,盘旋飞舞而出,跟那箜篌烈音纠缠在一起。迅速地,宛如引起了共振一般,那烈音被他带得不住拔高、再拔高! 箜篌激烈地跳转着,竟不受蒙面女子控制,弦音狂转,逐着九韶天音疾升。宛如一只仙鹤追着飞鹰,片刻间亦达九天之外! 九华老人骏声急拔,倏然一声龙吟响过,那蒙面女子怀中的箜篌发出一声裂响,二十三弦齐齐崩断! 九华老人那浩茫的真气宛如无休无止一般,吞吐不休,天音嘹烈,波波声响中,四十六根断弦忽然齐齐刺入了箜篌之中,跟着猛然炸开! 蒙面女子出其不意,急忙将箜篌抛开,踉跄后退!九华老人一伸手,将这几乎完全破碎的箜篌抢在手中,仔细观看。 然后,他说了三个字:“云紫烟。” 鬼音娘子的身子猛地一震,她长长的凤目倏然张大,震骇地盯在九华老人的脸上。 九华老人却露出了一丝惋惜之色:“关洛云家多姝丽,绣颜如花谁持去……想不到这面相思箜篌,竟会变成红颜白骨……” “当年怒江之上,清虚一剑萧然,向我挑战。我向来推崇他为少年一代的第一高手,因此欣然应战,在第三十四招上,以一招‘云横秦岭’将他手中的碧云剑击飞。清虚心中惭愧,我不忍见少年高手就此沉埋,便对他说,他并不是输在剑术上,而是输在真气不济。我年轻时曾见识过他派中的三花聚顶神功,想出了一套以一人之力独练此功的法门,虽然威力上不如三人合施,却可速成。哪知我将此法门写给清虚之后,他看了一眼,便还给我了。我始终以为他是想以自己的力量来打败我……” 他的面容渐渐肃然,双目越来越厉,盯在了鬼音娘子身上:“后来我才知道,清虚天资超绝,很早就悟出了这一法门,但他的三焦经脉受过重伤,一生都无法修炼此法。而伤了他的,就是你、云紫烟!若不是你所造的情孽,清虚又怎会如此?单为了这个理由,就足够我杀你了!”他随手一理,那断绝的四十六弦迅速地绷紧,跟着咯的一声轻响,一齐从箜篌中拔出,化作满天流萤,向鬼音娘子以及江玉楼飞去。 云光挥霍,鬼音娘子情知抵挡不住,她一把抓起江玉楼,向外窜去。 哪知面前人影一晃,九华老人竟然比那些钢弦来的更快,一闪身之间,就滑到了两人身边,指尖颤动,已然封住了两人穴道。跟着手臂一带,将两人擒住,飘身而回。手一抖,江玉楼两人穴道被封,软瘫在地上。 九华老人叹道:“本来我并不怀疑你们,但魔教妖人到我山中,未必安着什么好心。正邪不两立,我杀了你们两人,也不算枉杀。”说着,一抬手,一掌击在了江玉楼的胸前。 江玉楼一口鲜血喷出,九华老人淡淡道:“我生平从不逼供,但若华……你只要说出你来九华山为何事,我便放过你如何?” 江玉楼笑了。他笑的时候,眼睛便眯起,透出宛如狐狸般的狡黠。此时虽然重伤被擒,却连一丝恐惧都没有,悠然道:“我闻听九华老人乃是正道第一奇人,想不到却如此庸俗。你若以为打我几拳,我就什么都说了,那就只管打就是了。” 九华老人静静地看着他,慢慢点头道:“很好,自从紫镜之后,我很久没见到魔教这么有骨气的人了。那我就不打你了。” 他手抚上江玉楼的肩膀,突听“咯”的一声微音,江玉楼的脸色突然一惨! 江玉楼虽然游戏三味,不拘于物,但从来将生死置之度外,可真没有多少事能让他动容。就算荀无咎的柳月刀斩到了面前,九华老人的拳头轰在了胸上,他仍然谈笑对之,但这一微音之下,他的面容却惨变!只因九华老人已将他右肩的琵琶骨捏断! 要知道琵琶骨乃是连接人的肩与臂的重要骨骼,此骨一断,则整条胳膊如同废去,满身的武功再也施展不出半成。就算如江玉楼,也禁不住变了颜色! 辛铁石脸色亦是惨变!他实在想不到本来温文儒雅的师父,竟会突然变得如此残刻。 难道这全是因为若华之死? 九华老人没有说话,他在等着江玉楼的回答。他一面慢慢地将手移到江玉楼的另一只琵琶骨上,一面等着他回答。 显然,老人的耐心并不好。 辛铁石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咆哮:“住……住手!” 九华老人讶异地看着他。辛铁石从跪着中站了起来,他的双目赤红,面容扭曲,他的手紧紧地握着那柄剑,用两只手! ------------ 第三章 箜篌魔音(下) 若华的死对他打击至深,他的心早就乱,他很想在这里一跪到死,求得师父的原谅。但他却不能置道义不顾。他不能眼看着九华老人如此疯狂残忍,同样,他也不能看着为他出头的朋友,受着这样的折磨。 受人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辛铁石有的,只是血泪。 九华老人的惊讶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他根本就不愿意为这个徒弟惊讶。他能做什么?他做得了什么?他只不过是个乖乖听话的徒弟而已。 所以九华老人仍然一伸手,向江玉楼的另一只琵琶骨上捏去。 对魔教中人,他绝不顾惜。 辛铁石一声大吼,突然一剑挥出! 这本是一柄很平凡的剑,辛铁石不喜欢用名剑、宝剑,他的剑招也绝不花哨,劈就是劈,砍就是砍,这一剑既然挥出,就再也没有顾忌,剑锋上透出咝咝啸音,一剑直取九华老人的肩头! 九华老人若是坚持捏断江玉楼的琵琶骨,那么这一剑必定会将他的肩膀切断,甚至还在他捏断琵琶骨之前。森寒剑气幻空而出,没有人敢怀疑他这一剑砍不下去! 九华老人长长的寿眉一挑,他也感受到了辛铁石的绝决,所以他立即住手,身化轻云,为剑气所托,飘然移了开来。然后他紧紧盯住了辛铁石。 这个弟子,难道已经找到了他之所执了么? 九华老人才一飘开,辛铁石的长剑便立即顿住,然后他俯下身来,用力叩了三个响头。 每一个头都血花飞溅,他额头一片血红,鲜血流下来,将他的面庞染满。 他并没有等着九华老人的赦免,因为这已不重要了。 “武林中最重师道,对师不敬乃是大不义,这一点弟子从不敢忘;何况恩师对弟子实有再造之恩,弟子粉身都不能报万一。但江玉楼乃是弟子的朋友,他之出现,是为了救弟子而非向正道挑衅,所以弟子也肩负着救护他的责任。师父曾教导弟子受人点滴之恩,当图涌泉相报,此日弟子非不愿死,实在是弟子死后,此二人也必死无疑,所以弟子不能死,但师恩深重,请让弟子聊报万一吧!”他脸色一惨,倏然回剑,一剑向左臂斩了下去! 立时血光溅起,他的左臂被硬生生地斩了下来! 辛铁石脸色疼得煞白,但他却极力挺直了身子,摇摇不坠! 众宾客齐齐震慑于他这等惨烈的举动,全都鸦雀无声地看着这对师徒。 九华老人脸上神色变幻,冷然大笑道:“好,果然是我的弟子。若华,你说我该不该擒下他为你复仇呢?若华?” 他紧紧抱着怀中的新娘。连番激斗,并没有丝毫损及若华。猩红的盖头仍覆在她的绣面上,她就仿佛是睡过去了一般,沉睡在九华老人的怀抱中。 辛铁石疼得几欲晕了过去,但他不能晕,因为他还要救他的朋友。江湖中人虽然天天都在讲江湖义气,生死之交,但真的面对生死之时,能坚持此信念不变的又有几人? 江玉楼热泪盈眶,忍不住嘶声道:“你走吧,就算救不了我,我依旧当你是朋友!” 辛铁石惨笑了笑,朋友! 为了朋友他要拔剑对着他的恩师,谁真正了解这其中的苦楚? 他缓缓抬头,被抽搐的疼痛模糊了的视线中,迷迷蒙蒙映出九华老人那神仙一样的风姿来。鲜血不住从他的断臂上涌出,剧痛让他的双眼变得赤红。 辛铁石忍不住悲声长啸道:“师父,今日要全朋友之义,弟子只有对你出手了!” 他的长剑抽动,蘸着断臂上的鲜血一划,秋水一般的剑身上立即全都沾满了淋漓的血红,他长剑平起,遥遥指向九华老人。真气鼓涌彭湃,自剑身中激荡而出,那赤红的血光被震铄拉扯,竟然形成了血一般的剑光,沿着诡异的弧线布满长剑,跟着宛如蛛丝一般腾了出去。 那剑血之光极为细碎,但看上去韧利之极,仿佛地狱中的血魔之齿,待要择人而噬。这道红光跟洞房中隐隐的喜烛红影相映和,顿显出一片妖异的艳丽来。 几位见多识广的耆宿忍不住脱口而出:“飞血剑法!” 众人都不由得一惊,飞血剑法乃是世间最恶毒、最妖异的剑法,传说施展者用自己的精气用剑,以求达到天人合一的最高用剑境界。但往往剑法施展完之后,自身的精血也尽被剑法吞噬,死于非命。 百年之前,有位邪派高手独出蹊径,用所杀之人的精血来祭剑,从而克制住飞血剑法的戾气反冲。一时纵横天下,再无敌手。但此剑法威力越强,被压抑的反噬之力就越是巨大,后来这位高手终究死于自己的剑下,然而此时他所杀的武者,却以百记。 从此江湖中人谈飞血剑法而色变。却不料此剑法竟然在号称当世第一侠的九华老人的弟子手中施展出来了,这是否也是一种讽刺呢? 九华老人却没有那么惊讶,他凝视着辛铁石,缓缓道:“当日我教授你们天下各派剑法时,因此剑法虽然诡异妖邪,却更近于剑之本道,所以就详加解说给你们听。没想到你竟记了下来。只是飞血剑法杀一人则剑气强一分,你这从未练习过的雏剑,又能杀得了谁呢?杀我么?” 他将若华轻轻放下,交给沙月雪,背负着双手,傲然而又萧然地看着辛铁石。 显然,他也绝不敢小瞧了辛铁石的拼命之心。 这是一招攻势。九华老人虽久不迹江湖,但名声之响,不亚于今日号称剑神第一的于长空。何况他又是辛铁石的师父,积威之下,更有难犯之威严。辛铁石心中只要有半分的怯弱犹豫,那么他这招飞血剑法便连五成的威力都施展不出来。 辛铁石惨笑道:“师父,您也说过,此剑法最重要的就是狠、绝,弟子这一剑,就赌上我们三个人的性命吧!” 这也是一招攻势,既然已到了死地,那就不如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尖锐的嘶啸声突然自剑尖上迸发而出,红芒大盛中,辛铁石一剑刺了出去!他的人也合身而上,这一剑,他不但是用他的手,而且是用他的心,他的身体,他的生命,甚至他的信念一齐刺出去的!他深知以九华老人之能,若不全力出手,只怕连万分之一的胜机都没有。 九华老人瞳孔骤然收缩,他的身子也跟着缩了起来。这一剑所迫发出来的陵人压迫,竟连他都有些抵抗不住!他的眼睛一瞥之间,只见辛铁石的断臂之处正在急速地萎缩着,显然这一剑正在疯狂地吞噬着他的血肉,将他的生命化作剑芒飙射而出! 怒潮一般的血腥之气自剑芒中扩散而出,带起的是一片暗红的血光。辛铁石便在这血色长河中曼舞飘扬着,宛如九天血魔,执干戚而啸。 他为了这一剑,不惜以身祭剑,化生出无穷威力之时,他的意识也完全被剑光吞噬,变得模糊起来。 倏然之间,冲天的血光凝结,化作一线暗芒,直冲九华老人的面门。 这一剑,绝没有人能够闪得开来,惟一的办法就是硬招硬架。因为这一剑中满含的是辛铁石誓死的决心,这种决心无人能够撼动! 就算是九华老人也不能。 所以,他才真的惊讶了起来。他这个徒弟,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有这样的执着呢?难道真的像他所说,是为了这个魔教妖人么? 九华老人心中忽然涌起了一阵怒意,若华那苍白的脸在他心头闪现,无论是为了什么,都不应该伤害若华啊!所以他一掌轻飘飘地击了出去。 亭亭画舸系春潭,直到行人酒半酣;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 九华老人对郑文宝这首七绝极为推崇,认为是有宋第一,所以他最得意的掌法,就以这首诗为题。这轻飘飘的一掌,就是他连败魔教铁衣、凌云二长老的“亭亭画舸系春潭”掌。 这一掌的名字虽长,但威力却决不容小觑。掌势才起,隐隐之中,凌厉霸悍的飞血剑便受了牵制,它那妖邪的杀意,似乎在这一掌所带起的柔风细柳中变淡了,变软了。 江南,水侬山软的江南,消磨志气的江南。 烟花如月的江南。 辛铁石狂烈地嘶嚎着,这一掌将剑势牵制住,飞血剑中所独有的狂悍戾气便急速反噬,几乎已将他的心智完全蒙蔽,他的心中只剩下了疯狂的杀意! 九华老人另一只掌也跟着拍出,满空耸动翻涌的血气为之一清,他那萧然的身躯就宛如中流砥柱一般,稳稳地镇住一切妖魔。 而辛铁石却仍然在飞血剑的操纵下,疯狂地拼杀着。眼看,他身上升起一阵淡淡的血色,这正是他精气将要耗尽的前兆。但辛铁石却仿佛完全不顾及自己的身体,奋力将剑光舞到最强,向九华老人狂扑而至! 九华老人看着他,眼中忽然闪出了一丝不忍,这毕竟是他最得意的弟子,虽然他杀了自己的爱妻,但弟子毕竟还是弟子,年轻人谁又没做过错事呢?九华老人轻轻叹了口气,双掌倏然撤了撤,跟着真气一吐,锁住长剑,向外带了出去。 只要击飞他手中的长剑,就可摆脱飞血剑的控制,那时再击晕了他,便可救他一命了。 哪知他真气吐处,辛铁石却全力回抗,只听咯的一声响,辛铁石手中长剑断为两截,一截被九华老人击飞,而剩下的一截,却在辛铁石霸猛的剑气催送下,猛然插入了九华老人的胸口! 飞血剑法那邪异的威力倏然爆发,九华老人的伤口中连一滴血都没有流出,全都在瞬间被断剑吸收干净,他的脸色却骤然变得暗如死灰。 九华老人禁不住一阵咳嗽,苦笑道:“好,你很好!”他奋起一掌,将辛铁石打飞,但自己终于也受不了如此重伤,颓然坐倒,晕了过去。 ------------ 第四章 袖舞灵修 那柄断剑却在这一刻亮了起来。九华老人数十年的精气似乎全都被它吸走,化成了妖异之极的剑气。浸染在剑身上的鲜血蒸发透尽,崩射出一片缭绕的红光。 这红光已深植入剑中,散发出的竟不似剑气,而是飞扬的魔氛。 辛铁石紧紧握着这柄朱红断剑,他的身子一动不动。他似乎还未意识到自己打败了九华老人,仍然不住地将真气催送到剑身中去,让那剑光越来越鲜艳,浓冽。 吸收了九华老人气血之后,断剑本已沉寂,但随着这等不停催送,它重新苏活起来,剑气勃勃跃动,发出一阵细微的啸音。 这已不再是他御剑,而是剑之戾气已控制了他的身体,不将他的精血完全吸干,绝不罢休。 江玉楼出身魔教,见惯了魔教种种修习秘诀,自然深知辛铁石的状况。他忍住肩胛琵琶骨被捏断的痛楚,将尚能活动的右手搭在辛铁石的肩头,运劲呼道:“辛铁石,你已赢了,我们走吧!” 这一声直呼辛铁石的名号,夹着江玉楼性命交修十余年的真气,当真如暮鼓晨钟,振聋发聩。 厉呼才传出,辛铁石的双目中旋绕的血色被惊散了些许,“当”的一声响,他手中的断剑落地,飞血剑法褪去的瞬间,气血被吞噬的痛楚山崩海啸般传来,辛铁石立足不定,一个踉跄,跟江玉楼跌在了一起。 他瞬即意识到,自己赢,也就意味着九华老人输。想到自己竟然一再伤师之心,辛铁石胸口不禁一阵痛楚,闭目流下泪来。 江玉楼见正道环伺,作难于顷刻。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顾不得左臂疼痛,运指将伤口附近的几处穴道封住,扶起辛铁石,道:“辛兄,我们走吧!” 突听一个沉稳的声音道:“慢些!” 江玉楼并不想停,因为他知道,只要一停,可能就永远都走不了了!但他不得不停,因为这一声才出,就有数道劲急的风声窜起,分前后左右将他围住,他想走也走不了。 此人声动之间就能驱动如此多的高手,想必声望地位极为崇高,这种人,也是江玉楼此时最不想招惹的。 但既然躲不过,江玉楼就不在乎了,他理了理狐裘,施施然回身,就见谢钺沉着脸,冷冰冰地盯着他们三人。 还剑山庄并不大,却号称武林第一世家。谢钺的武功究竟高不高,知道的人不多,但他是还剑山庄的庄主,所以在江湖上,声望极隆。九华老人被弟子重伤之后,此处就以他的地位最高。 谢钺虽已年老,但风采极好,此时虽然含怒威严,但青山落落,却如孤松一般,让人禁不住肃然。 江玉楼当然全然不管,微笑道:“莫非谢庄主还想将我们留下么?” 谢钺冷声道:“难道你们还想走?” 江玉楼道:“为什么不走?我似乎记得,辛兄跟九华老人约的是,如果辛兄赢了,此日之事就不再追究。现在辛兄还站着,而九华老人……”他笑了笑,不再说话。 他已不必再说。 谢钺的脸色更加阴沉:“以你之武功,想必不可能看不出来,方才九华道兄双掌已经锁住辛铁石长剑,若是任由掌劲纵横,只怕立时便可以将此孽畜毙于掌下。但九华道兄顾念着师徒情面,并没有下狠手,这孽畜却乘机突袭,重伤恩师。难道这就是你们所推崇的‘义’么?” 这番话大义凛然,江玉楼也禁不住一窒,辛铁石更是冷汗淋漓。 适才他几乎完全被飞血剑法控制住意识,眼前一片血红,早就忘了对手是谁。心中所想,无非杀戮二字。对于如何刺进师父的胸口,师父是怎么晕倒的,并没有丝毫记忆。此时听谢钺如此一说,心如刀割。想到恩师此时仍对自己留情,而自己居然重伤恩师,当真是猪狗不如。辛铁石几乎忍不住拔剑而出,将自己的另一条胳膊也切下来! 谢钺冷冷道:“你们若是还有丝毫良知,就该束手就擒,等九华道兄醒来之后,听其发落。否则……”他冷冷一笑,不再说话,落落青衫却已飘起。 江玉楼沉默着,他虽然身在魔教,但性情豪爽,素喜行侠仗义,与正道中人没什么分别。此时明知理亏,便不再辩解。但他思量多时,仍然摇了摇头:“九华前辈之事,只有愧对。但我们自问绝非杀害新娘之凶手,所以,向九华前辈致歉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将真正的凶手抓出来!所以,我们不能留在此地!” 谢钺道:“抓凶手,有我们就可以了!” 江玉楼忍不住笑了笑,也只有他,在此时此地尚能笑得出来:“你们老了,又太古板,是抓不住真正的凶手的!” 以谢钺之涵养,也不由得大怒:“擒下他们,不用顾及死活!”话音才落,江玉楼身边陡然响起了一片风声,围在他们周围的几人立时出手! 一人用掌,两人用剑,剩下的一人用刀。 掌是散花掌,剑是清泉双剑,刀是碎玉刀。 若论单打独斗,他们都不是江玉楼的对手,江玉楼解忧一刀,出鞘即伤心,拳、刀、双剑都挡不住他一招。 但现在,他们每个人都可以在十招内取江玉楼的性命。 再加上他们四人联手,江玉楼绝走不过第三招! 但江玉楼并不惊惶,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死亡有什么可怕?江玉楼从来就不在乎这些。 他只在乎,他搁在江南第一名妓如霜姑娘案上的画还没有画完,他若是死了,她只怕会伤心。 冲天的杀气刺激着辛铁石的神经,他的双目猛然张开。 断剑宛受雷殛,倏然射到他手中,辛铁石闭目,再睁开时,双瞳已然血红。 杀! 突然,遥遥就听有人曼声喝道:“九华山上,谁敢动手?” 暗红的灯笼摇摆下,一截水袖自山下飘了过来。月白的袖子就仿佛流水一般,倏然就卷到了面前。 散花掌看似绵柔从容,实则最为狠辣,从出掌到现在不过瞬息的功夫,双掌绽放,已经攻到了江玉楼的近侧。那截水袖首先攻向的,正是散花掌的双掌! 散花掌脸色一变,双掌错乱,如春花怒放,层层掌影叠压中,向水袖劈去。散花掌的招数模仿万花竞放,繁复华丽之极,但他的掌意却极为简单,谁若是挡路,就劈谁! 哪知掌力才触到水袖上,立时就如探入了一潭深水中一般,竟然毫无受力之处。散花掌一惊,那水袖猛地一鼓,他先前击出的掌力倏然反弹而回,将他打了个跟头。水袖跟着舒卷,向清泉剑击去。 这水袖先声夺人,一招便败散花掌,余下众人都是一惊。清泉双剑乃是兄弟,此时互望一眼,齐齐一声轻喝,身随剑走,双剑织成一张缜密的光网,封得严严实实的。 那水袖全然不理,在空中啪啪交击,真力一聚、再聚,交击之声也越来越响,向双剑疾攻。清泉剑不敢轻忽,全力防守,哪知水袖才触到光网上,倏然上抬,竟然越过他们两人的头顶,缚住了碎玉刀! 这水袖武功之强,任谁都不敢轻忽,碎玉刀自然也不例外。他本想从水袖与清泉剑的搏斗中找出其破绽,是以蓄势不发,哪知水袖真正的目标竟然是他!那水袖来的好快,他劈出的刀光才脱手,水袖已然卷住了他的脉门。他就觉身子一阵酥麻,被水袖卷起,从背后向清泉双剑砸了下去! 清泉剑能守住正面,但却万万无法同时防御背后,这一砸之下,三人滚成一团。四人合围之阵,登时便破了。 但辛铁石已被四人发出的杀气刺激,再度被飞血剑法控制,周身腾起一股浓冽的血气,呼喝声中,向水袖扑了过去。一声幽幽叹息传来,水袖忽然旋转了起来,波波波波几声响,水袖运转如大铁锤,极为迅速地在断剑上飞击了几十下,那柄血红的断剑被击成碎片,飞血剑法立即瓦解。 那水袖盈盈卷动,自空中落下,宛如散云一般,托住一个飘逸的影子。 一袭宽大的丝质白袍,宛如白云般包裹着他,两截长长的水袖随意舞动,他就仿佛是海岛仙客,随风而来。一落地,便如皎洁之明月,只觉清华逼人。 他的一双眸子竟全无半点光芒,幽远寂寥,宛如深潭湖水。这位武功高绝,仪态高华的少年,竟然是双目不能见物的瞎子。 这并无损他的光芒,尤其是看在谢钺眼中。 尤其是听到辛铁石沙哑而凄楚地叫了声:“大师兄!” 沙月雪悄悄站到了三师兄的身后,他不知道自己将这位闭关已久的大师兄叫出来是对是错,但他非常想救二师兄,因为他相信二师兄是被冤枉的,他不想二师兄死! 谢钺笑了笑,自从做了还剑山庄庄主之后,他还很少有笑不出来的时候。 他淡淡道:“灵钧师侄,你的水佩云衣功果然已大成,不枉你闭关许久。但你知道不知道,你这位二师弟,方才剑伤了你最尊重的师父呢?” 灵钧也淡淡道:“我只知道师父有命,九华山上,任何人都不准动武!” 谢钺的脸色沉了下来,他已有十数年没遇到这么胆大妄为的后辈。 灵钧已得九华老人真传之七八,虽然向不在江湖上走动,但当三年前他见到灵钧用一只袖子就将大盗铁青鹤擒住,他就不愿跟这个眼盲心明的少年交手。何况九华老人的规矩向来大的很,只要他不死,谢钺便不愿在人前与他相抗。 他深吸了几口气,笑道:“你的这位好师弟,却不但动武,还将你师父打晕过去了呢!” 灵钧依旧神情淡淡道:“九华门中事,不用别人管。” 谢钺登时大怒,冷笑道:“那动武之人呢?” 灵钧缓缓转身:“动武者死!” 两蓬水袖倏然大放,化作蔽天水云,向江玉楼三人盖了下去! 谢钺这才知道,适才灵钧对战散花掌四人时,实已手下留情了的!若是他一出手就是如此威力,只怕这四人无一人能活下来! 这少年虽然目盲,但一颗灵心却澄澈无比,真气空明清和,大有神仙出尘之意。这一招如波生大泽,叶舞长天,就算眼前有几十位敌人,也是一扫而空。 所以九华老人用屈原的一句诗来为它命名: 洞庭波兮木叶下。 江玉楼的脸色再度变了。袖风才及体,他就知道此次再也难逃。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与这道缥缈而又浩瀚的真力相抗。 辛铁石的脸色也变了。 他已伤了恩师,他绝不能再伤了这个一直呵护着他的大师兄! 袖风呼啸,宛如天地间刮起的一阵罡风,三人被击得高飞而起,重重摔在地上,都是气血翻涌,眼前金星大冒。 江玉楼长眉一蹙,探手怀中,就待施展拼命一击,辛铁石忽然握住他手,低声叫道:“走!” 他拉着江玉楼与鬼音娘子,咬牙奋力,向后山奔去! 身后一股杀气飙射而来,江玉楼百忙中回头一望,就见灵钧双袖飞舞,击在地上,将身子托起,宛如御风而行一般,向三人追了过来。江玉楼头才回过来,灵钧袖子便如落云一般轰然击下,袖风呼啸,几乎是擦着他的背击在了地上。 江玉楼大惊,急忙与辛铁石一起,奋起真力,向前急奔。 这种最简单、最原始的办法却最有效,只要奔得快了,便能逃开水袖的攻击,这实在比什么防守都有效的多。 只是,他们能逃多远?眼见灵钧双袖飞舞,宛如御龙控鹤一般,足不点地,却快逾奔马,他们这三个重伤之人,却又如何脱逃? 天涯。 转过九华的后山,猛然之间,山壁上显出这两个血色的大字,映在苍茫的暮色中,说不尽的苍凉,道不出的寂寞。 天涯之下,是一道极深的悬崖,云气蒸腾,几乎望不到尽头。三人去势嘎然而止,云影飘飘中,灵钧修长的身影已然迫至。 衣襟带风声叠然响起,谢钺带着几个人也追了过来。 灵钧淡淡地笑了笑,道:“你若是信不过我,不妨自己动手。” 谢钺丝毫不动容,他的笑容如青山如远壑:“贤侄只管出手,老朽为你掠阵。” 灵钧不再说话,他身上忽然起了一阵涟漪。受这涟漪牵引,他身上雪白的长袍立时轻微地颤动起来,两只长长的水袖也宛如枯水起波,飞舞浩瀚。 谢钺退后一步,赞叹道:“天风环佩,自在而舞,想不到贤侄已然反实还虚,到了这么高的境界。” 就见灵钧黑玉一般的长发狂舞,真气在他身周疾绕旋转,化成一条无形的水龙,带着他的两只水袖高高飘起,跟着,如山岳崩摧,轰然落下。 大力如潮,勃然喷涌怒发,相互挤压拥贬,形成高速旋转的涡漩,暴溅向辛铁石三人。 辛铁石惊道:“大师兄……” 一句话还未说完,气浪汹涌卷来,将他们一齐吞没,远远地向崖下投去,那沉沉的山蔼迅速就将他们吞没,夜色如波涛般摇曳不定,良久才再度回归为死寂。 灵钧一动不动,任由长发瀑布一样落下,凌乱地散在他如美玉雕琢而成的面容上。他空洞的双目中仿佛有着说不出的落寞与悲伤,缓缓转身,离开。 谢钺却没有走,他沉吟着,慢慢走到悬崖边上,双目深深地向下看着。他似乎想穿透这重重云雾,寻找出辛铁石三人的下场,但雾霭如山,他又怎能看透? 良久,他弯腰拾起一块石头,向崖下丢去。许久,崖底下下传来一声沉闷的回响,似乎下面是些泥沼。 就算是泥沼,这么高跌下去,也必无法活命,没有人能怀疑这一点。 谢钺自然也无法怀疑,他的脸色更是郑重,似乎已完全陷入了沉思。 ------------ 第五章 亡命天涯(上) 辛铁石并没有死。 他之所以逃往这里,是因为灵钧敲碎断剑的时候,他骇然发现,灵钧如雪的长袖上写着两个字:天涯! 凭着师兄弟之间多年的默契,辛铁石很快就明白了这两个字的含义,所以他早就知道,灵钧不会杀他。 天涯之中,灵钧必定早就安排好了让他们逃走的退路。 现在,他已明白了这退路究竟是什么。灵钧袖风一击,将他们击落悬崖,悬崖中却不是空无一物,那里有三个巨大的人偶。 辛铁石记得它们,那是三年前师父大寿之时,六弟子各自准备了一份贺礼。灵钧大师兄就用七十六只羊皮制成了这三只巨大的人偶,吹足了气浮在空中,以水佩云衣功远远鼓动,演了一出《春香闹学》,逗得师父大为欢颜。想不到三年之后,又是师父的大喜之日,自己却背负上杀师娘、伤师父如此大逆不道的罪名,被这三个人偶救了一命。 这悬崖四面都是高山,风吹不进,空气极为沉闷。三人都是浑身乏力,软绵绵地躺在人偶身上,任由它缓缓飘落,一时百感交集。 辛铁石念及师恩深重,更是恨不得立即奔到师父身前,挥剑自刎以谢。 难忍的沉默中,人偶又飘落了几十丈,已被云雾完全遮住。 江玉楼缓缓道:“我知道你深为自责,但第一,你是为救朋友而失手伤了师父的,虽然作为拖油瓶的我深感惭愧兼且羞愧,但有识之士应该翘一根大拇指,说你辛铁石并非不义之人。” 辛铁石没有说话。江玉楼续道:“第二,你最后重伤你师父那一剑,其实并不是你刺出的,而是飞血剑法。你那时被魔剑控制,所犯错事都非本心,只要稍有判断之力者,就不应该将这些过错全都归在你头上。” 辛铁石仍然呆呆地看着头上那越来越沉霾的天空,身上连一丝生气都没有。 江玉楼接着道:“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有没有觉得今日之事实是奇怪之极?” 辛铁石的身子震了一震。 江玉楼微微一笑,道:“奇怪之第一点,这个凶手为什么单单要杀新娘子?这一点,虽然奇怪,但也不奇怪,因为九华山上个个都是高手,想要暗杀实在很不容易,而新娘子却身无武功;另外,杀了新娘子,九华老人必定非常伤心,嗯,当然还有你。不能杀其人,便要伤其心。这凶手倒也跟我有些惺惺相惜。但若我是凶手,绝不会选择有你在、而九华老人跟众宾客即将到来的时刻动手!如此做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要嫁祸于你!” 一抹淡淡的慵懒浮着在他脸上,他脸色苍白如纸,却又浮现出一丝嫣红:“辛铁石,从不涉足青楼赌场,喜欢行侠仗义,喜欢结交朋友,肝胆相照,豪气过人。这样的光明磊落之辈,有什么好嫁祸的呢?难道就是想借九华老人之手杀了你么?但我认为,要在九华老人跟你的眼皮底下暗杀新娘子,这难度更大于直接杀你,所以这一理由并不成立。最最可疑的一点是,凶手一击得手之后,立即逃逸得无影无踪,你没有觉察到任何踪迹,九华老人也无法探知到任何线索,否则也不会一口咬定是你了;而九华飞鹰也照不出任何蛛丝马迹。显然凶手不但武功绝高,而且极为熟悉九华。当然,绝不可能存在这样的人,否则九华老人跟你早就想到了。那么,凶手到底是谁,他又为什么要杀新娘子呢?难道他是新娘子的仇家,一定要在她大喜之日杀了她?” 辛铁石缓缓道:“若华没有仇家。” 江玉楼叹了口气,笑道:“我还以为我拖着伤断的胳膊说破了嘴,你也不会回答呢。看来我是最没人怜没人爱的了,这么重的伤也没人问问,还生恐别人想不开去寻死。” 辛铁石慢慢坐了起来:“我不会寻死的,我一定要替若华报仇,我也要还自己一个清白!” 江玉楼笑了笑:“那我就放心了。” 然后他就晕了过去。 辛铁石大吃一惊,他这才想起,江玉楼的琵琶骨早就被九华老人捏断,他是忍着什么样的剧痛在宽解自己?一想到这一点,辛铁石忍不住热泪盈眶。 他悄悄背过身去,任由谷底苦涩的风将泪光吹干。 有这样的朋友,他为什么还要寻死呢? 他仰天长长叹了口气,天涯崖顶一片阴霾,看不到半点星光,这一如他此时的心情,当真绝无一分希冀与勇气。他虽然答应江玉楼要活下去,还自己清白,但这又谈何容易? 一想到师父九华老人被自己刺成重伤,生死未卜,他的冷汗便涔涔而下,几乎无法控制自己。他这一口气叹的极为苦涩,良久,方才停住。 江玉楼说的不错,今日之事实在奇怪之极,他的确不应该只是自怨自艾,而应该奋力追查出真相,还自己清白,也还江玉楼清白。 死,永远不是最好的办法,而活着,才是最为艰苦的。 这就是江湖。 三个人偶分别绘的是春香、杜小姐与私塾先生。 辛铁石的落脚处是那个长着山羊胡子的私塾先生,而俏皮可爱的春香之上,便是鬼音娘子。她正冷冷地看着辛铁石。 辛铁石皱了皱眉,他性情豪爽,于正邪之间看得很淡,只论值不值得结交,而不管是正道魔教。鬼音娘子在江湖上声名颇为不好,辛铁石闻名已久,她冷冷地看着辛铁石,辛铁石也就冷冷地看着她。 鬼音娘子忽然道:“你就这样看着我们少爷受苦?” 辛铁石这才知道她为何看着自己的眼神如此嫌恶。显然她认为,是自己害了江玉楼。他叹道:“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鬼音娘子道:“我倒有个办法,就不知道你肯不肯做!” 辛铁石拱手道:“请讲。” 鬼音娘子道:“你师父也重伤待死,谢钺这些老不死的肯定会替他寻医求治,九华山附近医术高明者只有一位阎王神医,他们必定去寻他上山。只要你能在中途将阎王神医截下,以他的医术,必定能救得了江少爷!” 辛铁石默然,良久,道:“如此岂非不能救我师父了?” 鬼音娘子冷笑道:“少爷为了你甘愿被折琵琶骨,这种恩情,难道强不过你的师父?你师父武功盖世,晚治一天半天又不会死,但我要告诉你,琵琶骨断后一昼夜还未接好,就算再请来通天名医,也最多只能恢复武功的三成!” 辛铁石一震。 他忍不住转头看了江玉楼一眼,躺在杜小姐身上的江玉楼虽沉沉昏迷,但嘴角仍带着一丝狡黠的微笑,只是双眸无法像灵狐一般挑起了。重伤让他脸色极为苍白,狐裘玉面,映出的雪色是那么凄惨,肩上透下的赤血,宛如雪地寒梅一样夺目。 辛铁石一咬牙,道:“好,我去!”他自断一臂,伤势虽然远较江玉楼、鬼音娘子为重,但伤口的血肉为飞血剑法所蚀,不再有血流出,只是微微有些麻,还堪忍受。 他施展出千斤坠的身法,驱动身下的木偶加速落入了谷底。 此处常年无有人迹,下面都是些腐烂了的草木以及鸟兽的尸体。辛铁石忍着谷底散发出的恶臭,寻了些较干的木柴,晃火折子点燃了,放在木偶下面熏烤。 片刻功夫,木偶受热熏腾,鼓得更是饱涨,托着他缓缓向上飞去。 不过多时,他悄悄接近到了崖顶。 他极力让自己的心神镇定下来,但若华脸上猩红的盖头和九华老人痛楚的表情交互在他眼前闪现,让他无论如何都无法静心。默默地,他紧紧咬住了嘴唇。 昨日,他还是个快乐而懵懂的少年,今夜,他却就历经生死,天地之大,已无他藏身之处。 良久,九华山上的冷风才慢慢将他的心吹冷,他聆听许久,方才确认四周无人,悄无声息地爬了上去。 九华山上依旧灯火通明,发生了如此大事,群豪都不好马上就走,依旧露宿在山上。幸好辛铁石对九华山极为熟悉,借着山石的掩映,悄悄接近了山庄。 九华山庄最高处是翼秀楼,楼上住的是九华老人。 ------------ 第五章 亡命天涯(下) 翼秀楼靠近山顶,辛铁石悄悄跃上一株大树,向翼秀楼内张望。只见谢钺等几个人都在楼内厅中,良久,就见夭桃从内室中走出,谢钺问道:“怎样?” 夭桃道:“老爷醒了,接着又睡过去了。怎么神医还沒來么?” 谢钺叹了口气,道:“我命无疚去请了,想來也该到了。” 辛铁石听到师父已醒來,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他伏在树顶,对着翼秀楼磕了几个头,悄悄溜了下來。九华派长于剑术,山庄中到处都是长剑,辛铁石悄悄取了一把。 九华山上山下山就只有一条道,辛铁石就在这条道上等着。 阎王神医若是要上山,势必会经过这条道。 他该不该劫走阎王神医呢? 不劫,江玉楼便会失去武功;劫,师父的伤势必然无法及时救治。 这之中的抉择,实在太让辛铁石为难。 一面是生死相托的朋友之义,一面是恩如再造的师徒之情。他究竟该不该劫? 辛铁石只觉头痛欲裂,左肩上的创伤剧烈了起來。 终于,他艰难地做了个决断。 将神医劫走,救好江玉楼,然后,他会带着神医亲入九华山庄。 就算身死,不能为若华报仇,他也不能耽搁了师父的救治。那将令他终身悔恨。 他仰天叹了口气,忽然,就听山路上传來荀无咎清朗的声音:“神医这边请,九华山庄马上就到了。” 辛铁石脸上浮起一丝苦笑,又是朋友。 难道他最近命犯太岁,一定要亏了朋友才行么?但时机容不得他多想,荀无咎已经走到了他的藏身之处。 辛铁石忽然想起荀无咎曾经跟他说过,他在施展“一骑绝尘”之时,双手同时握住刀柄,全身力量都聚在前面,若是有人乘机偷袭他的后背,那他就一点还手之力也沒有了。这是他剑招中的破绽,荀无咎苦思良久,都无法弥补。 辛铁石计上心來。他悄悄拔出自山庄中盗來的长剑,顺手拾了几块石子,突然跃了出來,大喝道:“着暗器!”满把石子甩向荀无咎。 荀无咎猝然遇袭,脸色一变,清光一闪,柳月刀不知如何已经在手,横刀一抹,将石子磕开。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辛铁石脱下身上的长袍,向阎王神医扔了出去。夜色之中,就宛如有人飞扑而出一般。 荀无咎大惊失色,两者相距甚远,他不及细想,一招“一骑绝尘”,人刀合一,向那长袍追去!辛铁石身子一长,已经抢到了他的背后,一剑刺下。 就在他的长剑触到荀无咎后背的同时,他忽然想到荀无咎连这样的秘密都告诉了他,他又何忍伤害朋友? 他的手禁不住顿了顿。 哪知荀无咎连喝都沒喝一声,就此摔倒在地,似乎已陷入昏迷。 辛铁石大吃一惊,急忙伏地查看,陡然之间,他就觉身上一紧,一人抢到了他的身后! 此人來的好快,辛铁石惊骇之下,双手贯力,长剑划出一道赤芒,全力向后斩落! 嚓的一声轻响,长剑正中此人身体。 辛铁石身子跟着转了过來,但他全身重重一颤,眼中满是惊愕。 他斩中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恩师九华老人! 如果先前九华老人还存着一丝的慈柔,那现在他的脸上就只有伤心,完完全全地伤心。 长剑正插在他的身上,一模一样的伤口,更深邃的痛。 他伸出手,握住长剑。锋利的剑芒切进了他的掌中,他仿佛感知不到痛苦一般,握的更紧了,他缓缓道:“你來过九华山庄。” 辛铁石尚未从惊愕中恢复过來,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九华老人脸上的痛苦之色更重:“究竟你与我有何仇恨,杀了若华、伤了我还不够,还要偷偷回來,将若华的尸体盗走?” 辛铁石心头一震,他慌乱地摇头道:“沒有,我沒有!” 九华老人的目光变得深邃,极度失望的深邃:“你去过翼秀楼,在旁边的树上呆过,是不是?” 辛铁石又点了点头,他心中升起一阵惊恐,不知道又有什么样悲惨的命运在等着他。 九华老人从怀中摸出一个口袋:“这是不是你遗落的?”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粗布口袋,不平常的是,这是他刚上山的时候,九华老人亲手交给他的。那时他要一边砍柴一边练剑,这个口袋就是用來装他的剑与剑谱的。辛铁石感激师恩,这些年一直将口袋带在身边。 ----莫非是他磕头的时候,遗落的么? 九华老人从口袋中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纸包,打了开來,包内是一撮白色的粉末。 九华老人缓缓道:“这是极乐散。” 辛铁石一惊,极乐散乃剧毒之物,传言人中之后,身子便不断发胖,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就会变得无比硕大,然后爆体而亡。 自己的袋子中为什么会有极乐散呢? 他茫然地望着九华老人,九华老人道:“我们在九华山庄所有的井中,都发现了这样的纸包!” 这句话很轻,但却如轰雷一般击在了辛铁石的头上! 他愕然站在当地,许久说不出话來。 这消息实在太巨大、太沉重,震散了他的心神,让他想要辩解都无从开口! 九华老人凝视着他:“我的徒儿,你究竟与为师有何仇恨,竟然要不择手段地杀我?我本绝不相信你会如此,但……”他沒有再说下去,只是双手缓缓用力,插在他身上的长剑突然裂为碎屑,片片飞散。 是啊,已不必多说,因为他亲眼看到,辛铁石竟然要劫走阎王神医,要知道,神医此來,正是要为他治伤的。 九华老人咬牙道:“我本念你是为了救你朋友,总算还有点义气,但见你毫不犹豫地就对另一个好友下手,我便明白,你已完全被魔教蛊惑,在魔道中越陷越深了!所以……” 他举起了右手,掌中握着一枚小小的令牌,上面彩烟流动,如火烛辉:“我与谢庄主等人商量之后,发出天下英雄令,凡我江湖中人,誓要追杀孽徒辛铁石,以其鲜血,正我正气!” 他的手断然挥下,喝道:“杀!” 一道锐利的狂风陡然从令牌上腾出,那令牌上艳艳的彩光就宛如着火一般,轰然就燃了起來,化作一蓬烈焰,向辛铁石狂卷而下! 辛铁石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烈焰如潮,跟着怒涌而來,辛铁石脑中浑浑噩噩的,一时只想以死谢过。他被那股怒炎吹举,踉跄后退,突听一个清冷的声音道:“离我远些!” 他茫然回头,就见背后站着一个人,头上戴了个斗笠,垂下薄纱來,将脸面遮住。正是刚才跟在荀无咎身后的阎王神医。 辛铁石浑浊的神识不由一清:就算是死,也要先救好江玉楼再说! 他一咬牙,翻身拉住阎王神医之手,一掌挥出,借着那股升腾的炎力,向后跃了出去。 武林中人虽然胆大妄为,但对于医者向來敬奉,行走江湖,谁不有个七灾八难?谁又能保证一辈子不求医问药?阎王神医医术妙绝天下,地位尊崇之极,哪里受过这等对待?怒道:“放手!” 辛铁石连命都不要了,哪里还肯管什么礼数?一指点出,将他的穴道封住,双手抱住,身子宛如大鸟般掠出。 九华老人脸色一阵苍白,凝视着辛铁石的去处,却不再追赶。背后谢钺微笑道:“穷寇的确不可追,何况正可跟着他,将其他两人寻出來,免得再留有祸根。” 九华老人淡淡道:“九华飞鹰已经放出,就算他有通天彻地之能,也必逃不出去!” 谢钺沉思道:“飞鹰目虽骏,弟子心不知啊……” 九华老人脸色更冷:“灵钧!传令下去,若有人敢包庇辛铁石,与之同罪!” 灵钧躬身答应了一声,脸色一片漠然。 谢钺看着两师徒,轻轻点了点头。 ------------ 第六章 阎王神医(上) 辛铁石抱着阎王神医,一路飞奔到天涯,觑准羊皮人偶所在之处,跃了下去。他此时已存必死之心,哪里还顾得上有沒有人跟踪?一落到人偶之上,他立即一指戮出。羊皮登时被他戳了个洞,咝咝声响中,两人飞速向谷底落了下去。 鬼音娘子正挥舞着一棵藤条,驱赶着蝇虫,不让它们靠近江玉楼。这些小生灵倒是无处不在,远较人的生命力为强。 辛铁石一落地,便将阎王神医的穴道解开,道:“在下朋友的琵琶骨被人折断,请前辈施以援手,速加救治。” 阎王神医穴道虽然解开,但他的身子仍然丝毫不动,似乎连辛铁石的话都沒听到。 鬼音娘子有些不耐烦:“你可知我们魔教有三十六种酷刑可以让人生不如死,你想不想一一试试?” 阎王神医淡淡道:“古人云弱丧而归,安知死为苦、生为悦?疾病痛苦,不过是故乡音书,召魂兮归來,又何必强加医治?所以我宁愿做阎王,不愿做神医。” 鬼音娘子一呆,什么死苦生悦,这些鬼道理可从來沒听说过。但阎王神医不愿为江玉楼医治,却是一眼就看的出的。 鬼音娘子一咬牙,冷冷道:“你若是真的不肯出手,就莫怪我无情了!” 阎王神医淡淡道:“就算你能逼我救他,我救人时只要略做手脚,生不如死的就是他而非我,这点道理你都不懂得?” 鬼音娘子一呆,阎王神医缓缓在羊皮人偶上坐下,道:“我既为医,自然会救人。只要你们符合了我的规矩,我就救他一次又何妨?” 辛铁石脱口道:“什么规矩?” 阎王神医缓缓道:“生多辛苦,何如死之安乐?世人贪生怕死,不过是因为凡世中有种种羁绊痴留。等无所留恋、无所珍视时,便会觉得生不如死。你要让我救他,就须献出自己最珍视的东西。” 辛铁石喃喃道:“最珍视的东西?我还有什么可珍视的?” 阎王神医摇头道:“不,你有。” 辛铁石苦笑道:“若是你觉得有,那你就拿去好了。” 阎王神医凝视着他,这道从薄纱中传出的目光似乎通透之极,竟然直射进辛铁石的心底。 阎王神医淡淡道:“你最珍视的,就是你师父的养育教导之恩。我要你从此之后,再也不对你师父存着感恩之心!” 辛铁石一震。 从此再不对师父感恩,那不就是要他斩断师徒之情么? 这薄纱后面,究竟是神医,还是恶魔?他惶然地看着阎王神医,一时说不出话來。猛地,一阵霹雳声冲天响起,他吃惊抬头,就见几团炽亮的雷火从天而降,轰击在四人的身侧。那羊皮人偶受了火炽,立即燃烧起來。 鬼音娘子脸色一变:“江南霹雳堂!” 阎王神医缓缓走近江玉楼:“我现在开始救治,你若是想保住他的胳膊,最好不要让任何人接近。” 他从背后取下一个小小的木箱,放在地下打开,从中取出一只玉瓶,刚旋开盖子,立即一股幽香透了出來。他用一只小小的金匙舀了半勺,仔细地涂在了江玉楼的肩胛上,然后从木箱中取过一柄银刀,将他的肌肤划开。 江玉楼鼻息微微,竟然丝毫都不觉得疼痛。奇异的是,肩胛划开之处竟然连一丝血都未流出,那血肉全都化成玉膏之青色,就如一团软玉一般。阎王神医手指灵活地挑动着,避开血脉纠结之处,银刀划到了断裂的琵琶骨处。 这瞬息之间,救治便到了紧要关头。辛铁石知道的确也不应该让阎王神医受到打搅,若是一刀划错,只怕江玉楼就会终生残废。 他深吸一口气,大步跨了出去。 就算是死,他也要守住谷底,不让任何人越雷池一步! 长剑已折,辛铁石手中空无一物。他折了一段枯枝,眼见对面闯來一群红衣汉子,心中反而一宽。 只要不是熟人,他心中的愧疚之情就不会那么重,便可放手一搏。 倏然一团火光扑面而來,辛铁石手抬处,枯枝已然抵住了那团火光,只觉一股强猛巨力呼啸而來,他手腕一沉,使了个四两拨千斤的诀窍,枯枝尖端连接划了几个小小的圆圈,将來力抵消。 火光嵌在枝尖上,宛如一只熊熊的火把。辛铁石手指处,只见当先一人,虬髯怒张,大叫道:“江南段五,來捉九华孽徒辛铁石回去!” 辛铁石眉头皱了皱,心中暗怒,冷冷道:“江南霹雳堂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放肆?” 他这几日迭受不白之冤,无处宣泄,当真郁闷之极,此时见段五言出无状,便不再打算手下留情,枯枝一摆,向段五刺了过去。 段五世袭霹雳堂堂主之职,火器之能冠绝天下,哪里受过别人闲气?日间见辛铁石已然重伤,便沒将他放在眼里。哪知道九华山武功本就有不可思议之能,辛铁石更是九华老人得意弟子,倾囊传授之下,这一柄剑实已有了极高的造诣。此时只见枯枝刺出,平平无奇,但暗里已锁住了段五前后左右所有的去处。 段五身怀火器,自然沒将这毫不起眼的一式放在眼里,尚还不愿动用雷火之威,抬手向那枯枝上挡了过去。哪知就在他手刚接近枯枝的瞬间,那枯枝倏然不见! 他背上一痛,已然吃了狠狠的一记。 段五哪里受过如此折辱?狂吼一声,回手一拳打了出去。耳听辛铁石冷笑之声不绝,身上、脸上又连接吃了几记。这几下虽未伤及根骨,但在他的手下面前,让他如何能忍? 段五一声虎吼,探手向鹿皮囊中,欲取火器应敌。 刹那之间眼前棍影飞动,辛铁石攻势倏然疾动,连接几十招,招招击在段五身上,段五被打了个晕头转向,却哪里还能取什么火器、应什么敌? 突然半空中传來一声凄厉的鹰唳之声,辛铁石陡然就觉身上一凛,他尚未來得及躲闪,一道霸悍的剑气已透空而下,将他全身笼罩住。这剑气锐利之极,辛铁石的枯枝绝不敢与之接触,当下只好矮身躲过剑气的锋芒,跟着身子斜掠了出去。 但那剑气來得迅捷之极,一旦得势,便再也不肯饶人,剑气纵横,追着辛铁石的身形噬了过來。辛铁石若是一味躲闪,绝躲不过这剑气的第三个变化! 辛铁石一声大喝,手中枯枝运劲投了出去。就听啪的一声响,那枯枝被剑气爆成粉末,而剑气也为之一窒。辛铁石就趁着这片刻空裕,飘身脱出剑气笼罩。 那人从空中落下,剑芒已然隐入了身中,辛铁石身子一震,道:“六弟!” 沙月雪紧紧盯着他,默不作声,忽然,他翻身跪倒,咚咚咚向辛铁石磕了三个头。 辛铁石大惊道:“六弟为何行此大礼?” 沙月雪目蕴热泪,嘶声道:“求求二师兄……给我一颗解药,救救我爹爹!” 辛铁石身子又是一震,呆呆道:“你爹爹已饮了井水?” 沙月雪垂涕道:“他老人家也上山來给师父贺喜,那知道……就只是一口茶……” 辛铁石叹了口气,极乐散的毒性猛烈之极,就算武林中人也抵受不起,何况沙老爹这样的寻常人呢? 沙月雪稚气的双目中充满了希冀,快速道:“只要二师兄给我一颗解药……” 但他的话语顿住了,沒有再说下去,因为辛铁石的脸上充满了歉疚与痛苦。 沙月雪一颗心坠了下去,但他仍不死心,急道:“二师兄,你会给我解药的,是不是?就一颗!” 辛铁石闭上眼睛,他实在不忍心看到沙月雪那失望的眼神。他很希望自己能有一篮子的解药,每个人都送上一颗,但是他沒有! 他紧紧攥紧了拳头,却忽然发现,他无法说出“他沒有”这三个字來! 谁会相信他呢? 沙月雪伸出的手僵在空中,他的脸渐渐由失望而转为愤怒,跟着便是歇斯底里地大吼道:“你连一颗解药都不肯给我?这么多年來,我一直将你当作我的亲哥哥,我每次回家,都会把最好的礼物留给你,可你竟然连一颗解药都不给我?你……你还是人么?” 辛铁石的脸痛苦地扭曲着,他牙关紧紧咬住,充满了对自己的愤怒。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经历这些? ----究竟是什么样的阴谋,为什么不干干脆脆地杀了他? 沙月雪越说越激动,他突然一声大吼,雪亮的银芒闪过,长剑倏然出鞘,化作一抹冷冽的月光,向辛铁石挥斩而下。 他此时狂怒出手,心中只充满了一个念头:杀了眼前这个人! 这个念头将他心中所有的杂念全部挤掉,无形之中,暗合了剑术的要义,剑芒才一出手,便轰然怒发暴涨,交织成一条乳白色的光晕,缭绕飞溅向辛铁石。 辛铁石大吃一惊,他霍然后退,那剑气光晕夹着浓重的嘶啸声,追袭而來,一直飞出两丈余远!辛铁石就觉脸上一冰,这道剑光在他身上留下了一条两尺多长的伤痕,从脸颊一直延伸到胸膛之下! 他惊骇地看着沙月雪,沙月雪双目赤红,跟着又是一剑飙出。 辛铁石有心再退,但背后已然是江玉楼与阎王神医。就在他犹豫的片刻,阎王神医的手一偏,银刀已然刺破了江玉楼的血脉。 鲜血瞬间涌出,湮湿了本已血迹斑驳的狐裘。 辛铁石知道,自己已不能再退! 若是再退,只怕阎王神医的心神惊动,哪怕只是一点小小的差池,也会为江玉楼留下终身遗憾。 如果他不想江玉楼死,那他就必须舍弃。 舍弃他对九华一派的师徒之情,兄弟之义。 他能看着江玉楼死去么? 人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人。江玉楼可以为他而死,他为什么不能? 他不能让朋友牺牲在自身的利弊权衡中! 辛铁石深吸一口气,他的人突然跃出。 冷凛凛的剑光当空挥下,辛铁石就对着剑光冲了过去。但就在他窜近剑锋的瞬间,他的身子猛地一斜!他能感觉到那柄长剑就贴着他的身躯猛挥而下,只要他慢了那么片刻,他的身子就会被这柄剑一剖两半! 时机容不得他停顿,辛铁石身化一股轻烟,倏忽就飘到了段五的面前,夹手抓着他的脖子提起,跟着挥舞而出。 ------------ 第六章 阎王神医(下) 沙月雪一剑失手,大喝一声,翻身追袭而至,就见段五肥硕的身躯向自己长剑上撞了过來。他不由得一惊,急忙收剑,辛铁石运劲一挥,将段五向他掷了过去。 沙月雪虽在愤恨之中,但神智尚清,急忙接住了段五,就见辛铁石手中握着段五的鹿皮囊,喃喃道:“早闻江南霹雳堂火器天下第一,却不知道有什么稀奇的?”他倒提着鹿皮囊一阵摇晃,就听噼里啪啦一阵响,倒出了一堆零零碎碎的东西。 辛铁石微一沉吟,从地上捡起一个黑绢手帕,就见上面绣了几个小字:“九霆雷迅”。他打开时,就见其中包了几颗小小的黑色药丸,托在手里沉甸甸的。 辛铁石笑了笑,惨笑:“就让我來试试吧。” 此言一出,段五等几人脸色齐齐大变,狂叫道:“不可!万万不可!” 辛铁石哪里管他们?一扬手,一枚九霆雷迅向上飞去。 初出手也沒觉得有什么奇处,但那药丸才撞在崖壁石头上,沒來由地,众人就觉头上一黑,嘶啦一声细响,药丸中猛然拉出一道紫色的奇光,迅速幻成九朵拳头大的巨芒,倏然涨大起來。 就听霹雳一声暴响,尘烟弥漫,偌大的崖壁竟被炸下一块小山大的石头,向着众人当头砸了下來! 辛铁石也吓了一大跳,急忙后跃躲闪,只听天翻地覆的一声响,那大石深深嵌进了他面前的土中,将深谷牢牢封住。 沙月雪一声怒啸,远远道:“辛铁石!若我爹爹有个三长两短,走遍天涯海角,我必要杀了你!” 辛铁石苦笑,他猛然记起一事,急忙回头张望,就见江玉楼微笑着向他致意。 宽大的狐裘中,江玉楼的脸色依旧是那么苍白,但血迹斑驳的衣袖下,他纤长的手指正努力曲起,向辛铁石做了个手势。 这是他的右手,本來已被捏断琵琶骨的右手。 辛铁石一喜,急忙走上前來,笑道:“你终于醒來了!” 江玉楼叹道:“你这个朋友总算还有些良心,不枉我为你出头!”他一伸手,摸出了一个酒葫芦,笑道:“來一口?”说着,仰首一大口喝了下去,将酒葫芦递给辛铁石。 辛铁石苦笑道:“你可真是不知死活,骨头刚接好,就暴饮。” 但他也忍不住接了过來,也是仰首一大口灌下。烈酒宛如烈火自喉咙中烧灼而下,他郁闷的心气不由一阔,忍不住纵声长啸起來。 在这苍茫的深谷之中,这啸声是如此苍凉而无奈,仿佛一只离群的野兽,再也无法回到自己曾经的家园,只能发出长长的哀叹。 江玉楼默默听着他的啸声,叹道:“我经此大难,才知道人生实在不必太刻意,当饮酒便饮,醉生梦死不妨得过且过。” 阎王神医突然道:“醉生梦死还不是最高境界,要悟到生不如死,才是真正的解脱。” 江玉楼曳过狐裘來擦了擦唇边的酒渍,玩味道:“生不如死?这句话听來有些道理,就为之干一杯!” 阎王神医淡淡道:“可惜你们两人不是生不如死,而是马上就死。” 猛然就听空中传來几声嘹亮的鹰唳,辛铁石一惊抬头,就见谷顶上盘旋着几只九华飞鹰,正缓缓向这边落了下來。 他忍不住脸上变色,道:“不好!” 阎王神医悠然道:“既然你们都觉悟到生不如死,那就不妨坐以待毙吧!” 江玉楼望着空中缓缓飞行的鹰影,苦笑道:“我这个人向來不懂得趋乐避苦,既然生不如死,那就不如活着受罪!” 辛铁石漠然不语,他抓住江玉楼的手,道:“你还能走么?” 江玉楼淡淡道:“死都死不了,还有什么走不得的。” 辛铁石道:“好!我背你!” 阎王神医淡然道:“你不能背他。” 辛铁石皱了皱眉,道:“为什么?” 阎王神医道:“因为你要背我。也因为他的琵琶骨只是勉强能动而已,若是想要完全恢复功力,至少还要做一次手术。所以你只能背我。” 辛铁石怔住了,眼见正道中人掩杀而至,他与江玉楼只怕都未必能自保,如何还能带着这么个累赘? 他苦笑道:“我不能带你走,你还要救你师父。我先将你劫过來,耽误了救治师父的时辰,已经非常歉疚,他们既然來了,你就随他们去吧。” 阎王神医摇头道:“我不救你师父。” 辛铁石惊道:“为什么?” 阎王神医淡淡道:“因为我刚才见到了一个人。只要他肯出手,拿出囊中之物一用,你师父的伤势决然无碍。为什么还要我去呢?” 他道:“我阎王神医向來只救无人能救之人,你师父既然有人救,那就与我无关了。” 说着,他从木箱中取出了一叠木片似的东西,随手一拉,变成了一只极为精致的架子。那木片青郁郁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树所生,坚韧之极。阎王神医走到架子上坐好,淡淡道:“可以走了。” 九华山庄中还有高明的医者?上山來贺的豪客极多,难保沒有此道能者。辛铁石想到此处,悬着的心稍微放了些。 他弯腰将那个架子背了起來。那架子刚好可以嵌到他的双肩之上,上面还有几条带子,系紧之后,架子便牢牢固定在身上,丝毫不觉得累赘。辛铁石活动了一下筋骨,那架子并不影响他的武功施展。 突然一柄剑掷了下來,辛铁石一把接住,就听阎王神医缓缓道:“这柄剑是我的一个病人送我的,借给你用吧。记住,忘却恩情,你才能享受到死亡的快乐。” 辛铁石苦笑,死亡的快乐?他想都沒想过。 也许有一天,他能够领悟这其中的乐趣吧,但现在……他只有亡命天涯了。 他缓缓将那柄剑抽了出來,就觉一道寒光扑面而來,这柄剑黑沉沉的,沒有剑锋,但却莫名地给人一种极为锋利的感觉。辛铁石稍微舞动了一下,那剑感觉极重,但挥舞起來又丝毫不觉费力,真气微一运转,便直达剑尖,爆出丝丝火花,稍经摧运,便转化为火红的剑气。 他忍不住脱口赞道:“好剑!” 阎王神医道:“青阳真君用了三十年的佩剑,自然是好剑了。” 辛铁石一惊,青阳真君乃是当代大高手,传说已近乎于无敌,他的佩剑,怎会在阎王神医的手中? 阎王神医似乎知道他心中的困惑,解释道:“是另一位神医送给我的,他夺下青阳真君佩剑,本想借剑中真火融化他夫人血髓中的痼疾,可惜以我二人之合力,终究不能回天,只能保住他的女儿……” 他语气中有些悠悠的遗憾,辛铁石点了点头,为了救自己的夫人,不惜去夺青阳真君的佩剑,想必是个痴情人。 江玉楼赞叹道:“想不到世间还有此奇男子,有机会倒要会一会他。” 辛铁石并沒有时间伤感,因为九天鹰唳中,沙月雪冲天击下! 有九华飞鹰之助,那座倒塌的小山根本就不算什么。而且后面的几只九华飞鹰联翩而來,赫然连另外几位弟子也一齐出动了。 光影点点,沙月雪一剑直击而下。 辛铁石一声轻哼,长剑斜出,向沙月雪迎了过去。只听嚓的一声轻响,沙月雪手中的长剑竟然被一削两断,他震骇之下,來不及收势,身子向剑尖上直撞而去! 辛铁石也是大骇,他实想不到这柄剑竟然锋锐如此!百忙中剑锋偏转,剑身拍在沙月雪的胸前,将他横击了出去。 沙月雪嘶声道:“不给我解药,你还不如杀了我!”踉跄又冲了过來,全然不管辛铁石手中湛然长剑。 辛铁石喝道:“六弟!凶手另有其人,你莫再向我纠缠了!” 沙月雪大叫道:“连师父都认定是你,你还狡辩什么?” 辛铁石心情更是一沉,他一剑拍开沙月雪,抓住江玉楼,道:“走!”身子斜掠,向谷底丛林中跃去。 突然一蓬剑光从林中暗影里茁显而出,一人沉声道:“回去!” 辛铁石绝想不到有人埋伏在这里,他此时身子腾空,毫无借力之处,眼看这蓬剑光已然闪到了面前,他一声大喝,长剑当头斩落! 既然避无可避,那就仗着这柄剑的锋利,将來剑斩成两截吧! 哪知那柄剑竟然全然不收,仿佛不知道辛铁石手中拿着的是绝世名剑一般,剑芒迎着辛铁石溅去。 两剑取的都是对方的胸前要害,两人都全然沒有躲闪之意,也无法躲闪,拼的就是谁先刺中对方! 辛铁石心中一沉,知道遇到了用剑的高手。对手运剑不但极准,而且又狠又稳,又善于抓住机会。这种对手,也是最难对付的! 但他绝不能变招,因为两人的距离已经极近,而他身在空中,转侧不及,只要手中真气稍微偏移一下,对手便可以顺势发剑,一剑就将他刺穿。所以他就只能咬住牙,盼望着能够先对手一步刺中! 辛铁石甚至能够感受到剑风如针,已然侵蚀着他的身躯。他闭上眼睛,奋力将全部的真气都贯到了剑身中! 剑锋的凉气都已浸入了他的咽喉,跟着他感觉到那剑身微微一偏,贴着他的身躯刺了出去。而他的剑,也滑过了对手的身侧。 辛铁石这才一口气吐出,全身已然大汗淋漓,几乎湿透。何人如此坚忍,竟然能够忍到剑刃加身的这最后一瞬? 短促而冷寂的声音传來:“二师兄。” 辛铁石抬头,就见到了一双奇异的眸子。 那双眸子中沒有半分感情,瞳仁扩得很大,几乎占满了整个眼球。无论谁见到这位少年,都不由得被他的这双眸子吸引,再也看不清他的长相。 而一旦有人注目,这双眸子便开始缓缓旋转着,如同一个无穷深的漩涡,将人的心神全部吸引住。而一旦进入这双眼睛的吸引,就再也无法脱出,只有当他的剑锋刺穿喉咙之后,才会猝然惊醒。 惊醒在奈何桥边。 辛铁石当然深知这一点,他急忙微闭住眼睛,不去跟他对视,道:“韦师弟。” 韦雪衣的声音很急,就宛如剑一般。他整个人就是一柄剑,一柄染血的剑。他也如江玉楼一般,身着一身白衣,片尘不染,但江玉楼的白衣是西昆仑山上潇疏的浮云、妖娆的新雪,他的白衣却是血。 雪衣,便是血衣。 这双眸子见辛铁石不去注视他,神光厉转,反盯向辛铁石。 他无论在看着什么人的时候,都似乎是一头饥饿的猛虎在看着猎物。他的目光总是挑剔地审视着对方的身体,似乎在寻找着一口噬下的最佳方位。 这位少年,本身就是一柄剑。他來到这个世间中,唯一的使命便是杀戮。 究竟是雪衣,还是血衣? 是天下寂寞的雪,还是快意恩仇的血? 长剑缓缓抬起,旋转的眸子中似乎隐含了一丝冷笑:“二师兄又要下山?” 辛铁石施礼道:“韦师弟不必客气,愚兄浮萍为命,就此别过了。” 他适才已领教过这位三师弟的剑术,知道一年不见,韦雪衣的剑更加狠辣急峻,绝不能小看。而且这位三师弟是位武痴,当真是为了练剑什么都不顾。这种人最难对付,因为他只诚于剑,一切武林规矩全都不管,一切牺牲全都不在乎。 与这样的人为敌,便要做好打算,自己的肉会被对方一片片斩下來的打算! 韦雪衣不答话,旋转的眸子倏然停住,对着辛铁石冷冷一笑。 辛铁石知道危机四伏,哪敢停留?拱手向韦雪衣一礼,就待别过而去。他的脚才抬起,刚要踏出,猝然一道凌厉的杀意自韦雪衣的身上勃然而起,旋空向辛铁石罩了下來。 辛铁石心中一凛,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一脚只要踏下,他的背就将暴露在韦雪衣的面前,以韦雪衣的狠辣,出手一剑,必将重创自己! 他刹那间痛悔之极,但这一步已然踏出,却再也收不回來,韦雪衣业已占到了先机!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看到韦雪衣的时候。 那时九华山上出了个猛兽,伤了周围无数的人畜。尚未入门、只有十二岁的韦雪衣自告奋勇前去捕捉,而且并沒有带剑。三天之后,他遍体鳞伤地拖着怪兽回來了,那时,辛铁石刚被救回九华山,骄傲地将怪兽拖到山庄之前、然后僵立着晕倒了的韦雪衣,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虽然之后的韦雪衣便沉浸在剑的世界中,不怎么多说话,每次见了他都恭恭敬敬地叫他二师兄。但现在,韦雪衣长剑剑身中映射出的眼神,是烧灼的,痛楚的眼神,就一如韦雪衣十二岁事上山捕捉怪兽时一模一样。 他知道,韦雪衣已将自己当成了怪兽,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要杀死他! 他感觉到针一般的剑气层层摧压而來,韦雪衣尖促的声音刺了过來:“二师兄,你觉得你还有时间与我对峙么?” 辛铁石心一沉,九华飞鹰的唳声越來越近,他脱逃的机会便越來越小!就在他心沉到最低之际,韦雪衣的剑突然动了。 一动便如九天雷霆,直取辛铁石的咽喉! 这一剑,必杀! ------------ 第七章 九华飞鹰(上) 剑光裂电般缭绕而出,华丽但却绝不分散,笔直牵连成一线,直指辛铁石的咽喉。辛铁石避无可避之际,他悬在半空中的双足忽然用力踏下。 他双足悬于空中,真气便无法全力使出,这本是他的弱势,但这一用力踏下,不但弱势消失不见,而且随着这一踏下,他身子前移半尺,与韦雪衣的剑拉开距离,这必杀的一剑,便不再难躲。 他看也不看,反手一剑撩出,“呛”的一声响,双剑交在一起,两人都是身子一晃。 他们毕竟是师兄弟,彼此都太过了解对方,韦雪衣何时出剑,剑走何方,只怕辛铁石比他自己还清楚。但辛铁石清晰地听到韦雪衣的笑声,他的心不由一沉。 韦雪衣心机沉着,平日不苟言笑,对战之中忽然如此脱略,那势必已占到极好的先机。但他想破脑袋,都想不出他占的先机是什么。 这才是最可怕之处。 电光石火之间,就见韦雪衣长剑狠狠压下,身子跟着撞了过來。两人本就离的很近,这一下更是宛如贴在一起,韦雪衣长剑脱手,左手虎掌、右手鹰爪,夹着凌厉的风声击了过來。 这么近的距离之下,长剑已无所用,辛铁石手中削铁如泥的宝剑反而成了他的累赘,韦雪衣掌击指戳,顷刻间连出十几招,招招都是拼命的打法,辛铁石百忙之中只好长剑回鞘,以快打快,用拳脚应敌。 山风呼啸之声渐渐峻急,九华飞鹰遽然加急了速度,怒冲而下。辛铁石猛然省起,韦雪衣之所以选择拳脚功夫,不是为了胜他,而是为了缠住他! 若是两人的拳脚功夫都不高,那么分出胜负的时间一定不会短,至少比用两人都精擅的剑法要短的多,而只要缠住辛铁石足够的时间,韦雪衣就已经胜了!而此时,九华飞鹰几乎冲到了头上,他的计策业已成功。 一想到这一点,辛铁石的心笔直沉了下去,他知道,必须要立即分出胜负來! 他一声大喝,单掌运起全身的劲力,猛地向韦雪衣撞了过去。他拼着也受韦雪衣一掌,也要将他弹开。 韦雪衣似乎感觉到他的困兽之斗,一矮身,正要躲过。辛铁石掌势摧动,身子跟着后飘,突然眼前一阵光华闪动,韦雪衣的剑不知什么时候已抓在手上,一剑向辛铁石当头刺了下來! 辛铁石手中已无长剑,这一剑來得迅捷之极,他无法,只好单掌运力,全力击出。 江湖就是这样,很多时候,你只能全力出手,但却完全不知道能不能中。 辛铁石感觉到一股凉意急速地沁入他的左肩,同时,他的掌也击中了韦雪衣的右胸。只听韦雪衣一声闷哼,远远跌了出去。但辛铁石却沒有时间去理会他,负起阎王神医,飞奔进了谷底丛林中去。 遥遥就听韦雪衣温和的声音传來:“恭送二师兄!” 江玉楼与鬼音娘子趁着他们打斗之际,已经抢进了树林,这时急忙迎着他,还未來得及询问,辛铁石咬牙道:“走!” 三人都是一声不发,全力向前急奔。 谷底常年无人至,树木丛生,极为茂密。满眼望去,那树木都有合抱粗,枝叶浓郁,将天色遮得连一星都看不见。三人奔出去二里多远,方才止住脚步,少作喘息。 江玉楼的狐裘已染满了碧色叶绿,但他的脸却仍如皎月一般,就算在这样的阴沉树林中,也仍然是那么的净洁,仿佛这不是随时就会被敌人追上杀死的修罗场,而是歌舞升平的琉璃世界。他细长的眼眸微闭,淡淡地看着辛铁石:“你受了剑伤。” 辛铁石的手一直按在左胸口,苦笑道:“不错。我这个五师弟向來是不见血绝不罢休,与他对战只落这点伤,还算好啦。” 江玉楼斜瞥着他,道:“但你断臂之后,再受这样的重伤,你还能再战么?” 辛铁石的笑容更苦,他知道,自己已无法瞒过他了。他本不想让江玉楼看出來的。 江玉楼看着他,缓缓道:“而且与你的师弟们作战,你应该很不情愿吧。” 辛铁石漠然不语。江玉楼道:“如果换了别的对手,只怕你早就一剑杀了他吧?” 辛铁石沉着地摇了摇头,道:“这你就错了,我这几个师弟的功夫绝对不下于我,尤其是我的大师兄。”他的脸色甚至有些难看:“如果遇到大师兄,那我们只好什么都不做,等死就行了。因为我们无论做什么,都绝对打不过他的。” 江玉楼不屑道:“真的么?可惜我的琵琶骨还沒好,否则……” 辛铁石叹道:“别说是大师兄了,就算是三师弟、四师弟,也绝非重伤之后的你我能够对付的。” 江玉楼笑道:“他们不是你的师弟么?你这个做师兄的怎么如此妄自菲薄?” 辛铁石摇头道:“我是师兄,也许只是因为我的年纪长一些吧。三师弟君天烈、四师弟商赤凤,他们俩有个同样的绰号,就是‘武痴’。” 听到这个绰号,江玉楼的脸色也有些变了。因为大凡有这个绰号的人,他们练功极为刻苦,往往能够突破人类的极限,而且他们心中极少常人的是非观,也沒有正邪之念,搏杀之际全然沒有半分犹豫心软,极难对付。 只听阎王神医冷冷道:“你并非不能胜过他们,只不过你的心太杂,顾及的事情太多,使你的武功大打折扣。” 辛铁石沉默着,阎王神医高清的声音从他的头顶飘了下來:“方才你与韦雪衣一战,在他弃剑抢上之际,你完全可以不管他怎么应对,横竖几剑斩落,便可将他重伤。但你心中存了兄弟之情,便步步被他牵制,终于伤在他手下。” 辛铁石苦笑道:“那又能怎样?我总不能看着五师弟,然后告诉自己说这是个穷凶极恶的敌人吧?” 阎王神医道:“为什么不可以?” 辛铁石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玉瓶,阎王神医缓缓道:“我知道你会施展飞血剑法,这瓶中装着的是上古懒龙之血,可以抵消掉飞血剑法的暴戾之气,使之不再反噬,兼且助长飞血剑法的威力。但你施展此剑法之时,便会变得狂暴之极,神智不清,六亲不认,那时你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顾虑了。” 辛铁石看着这个玉瓶,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从瓶内透了出來,将那本來洁白温润的玉质都染得赤红起來。就算只是看着,他仍然能够感到那懒龙之血的暴戾。也许它真的能够克制住飞血剑法的戾气? 但为了施展此剑法而失去神智,值得么? 自己失去神智后会做些什么?会做好事,还是会大杀一通、大哭一场? 辛铁石心中实在沒底。情不自禁地,他对这个赤雾缭绕的小瓶子兴起了恐惧感,摇头道:“还……还是算了吧。” 阎王神医将那瓶子掷到他手里,淡淡道:“收下吧,早晚有一天你会用的着的。” 辛铁石握着赤玉瓶,犹豫了许久,终于小心地将它放在了怀中。 江玉楼伸了个懒腰,似乎感到山中清寒,拥起狐裘,叹道:“可惜啊可惜,我这解忧刀竟然派不上用场,只能受你的保护,可真是窝囊。” 辛铁石苦笑道:“我倒很想被别人保护着呢,你就不要抱怨了。” 一人笑道:“的确是,被保护着总比保护别人要好,起码不用挨了一刀又一刀。” 辛铁石面容一肃,一道人影从浓密的树影中隐了出來。他双手空空,背负在身后,看去一点敌意都沒有,只是脸上的神情总有那么点狡黠,让江玉楼很不舒服。 那人仿佛知道他的不悦,从一现身就盯着江玉楼:“这位就是江玉楼江公子了?” 江玉楼哼了一声,那人道:“我名商赤凤,二师兄想必已告诉过你了。” 江玉楼又哼了一声,商赤凤淡淡道:“闻说你跟荀无咎齐名,分别号称魔教、正道第一年轻高手,我们几兄弟都不在江湖上走动,沒想到便宜了你们这些人。” 江玉楼听他说得狂妄,心中不悦,商赤凤目光聚到了鬼音娘子的身上,笑道:“这位就是魔教护法的鬼音娘子了?二师兄,你一向知道我阴险狡诈,所以我要是施展一点小小的手段,想必你也不会介意吧?”他的话尚未完,鬼音娘子突然栽倒在地。 辛铁石跟江玉楼齐齐大惊,竟然不知道商赤凤用的是什么手法。 商赤凤笑道:“二师兄,不要惊惶,苗疆有蛊,可伤人于无形,我这不是蛊,而是虫,我驯养的蜮虫。以二师兄的广博见闻,想必听说过鬼蜮含沙射影之事,方才暗伤鬼音娘子的,就是我养的金火蜮。只要被它含所含之土喷中,便会立即中毒晕倒。小弟只身前來,二师兄却有四人,如何能够抵挡得过?说不得只好借助一点微物了,二师兄想必也可谅解。”他说着,微微一躬,看去似乎是个高德之士。 江玉楼心中警惕却迅速提升起來。传说南疆之地的确有一种奇异的毒虫叫做蜮虫,奇毒无比,而且形体极为细小,含沙喷人,中者必死。若是商赤凤能够驱使此等微虫,那自然防不胜防,极难对付。他急忙低头四下查看,却就在此时,只觉脖上微微一麻,立即头脑中一阵晕眩,眼前的黑暗忽然变得无比沉重,猛压了下來。 商赤凤悠悠看着辛铁石,缓缓道:“看來魔教中人脑筋就是迟钝一些,竟然不知道金火蜮并不是走在地上的,而是飞在空中的。这不,也着了道了么?” 他盯着辛铁石,辛铁石漠然着,商赤凤的目光越來越锐利,忽然道:“方才我已经查看过周遭,绝沒有人埋伏。魔教的两个妖人,也已经被我迷晕。你若是有什么隐情,就说出來吧,我一定会听。” 他目光中显出一丝企盼的光芒:“二师兄,我相信你是清白的!请你将极乐散的解药交出來,跟我去见师尊吧!” 辛铁石脸上泛起一阵苦笑:“四师弟,谢谢你相信我是清白的,但我的确沒有解药,请你相信我。” 商赤凤的目光猝然顿住,他的脸渐渐变得冷冽起來:“二师兄,难道你一定要执迷不悟么?魔教绝非重然诺之人,就算他们答允了你什么,也不会遵守的!你若是有什么把柄在他们手中,那也沒有关系,回來,师父会帮你解决的!实在不行,我们师兄弟一齐杀上西昆仑山,索性挑了魔教总坛又如何?”他说的甚是激动,辛铁石眼中泛起了泪光。 这实在是个可怕的阴谋,这阴谋竟然完全不给他辩解的机会,因为极乐散的药性极烈,三日之内必定发作,那么追杀之人就一定沒有耐心听他解释。 而且,他拿什么來解释?若华之死,他是最大的嫌疑人,两度重伤师父,都是众目睽睽无法狡辩之事。而若华尸体之丢失,极乐散之投放,都在他再回九华山庄之际。 若不是他这样了解九华山庄的人,又怎能这么容易就得手?换了是他,只怕也会怀疑自己! 所以他只能苦笑,因为他真的沒有什么辩解的话要说。 商赤凤的脸色终于沉得就跟这树林一模一样。他淡淡道:“二师兄,我只能祈求,你的手快过我的金火蜮了。否则,你将会生不如死。你也知道,我向來不讲情面的。” 辛铁石深深吸了口气,面对着这几年來的兄弟之情。是的,那是甘愿为对方挨刀受苦的兄弟之情,但现在却只能兵戎相对。 因为他不能退。 他身后就是江玉楼。 他知道,九华门人也许会放过他,但绝对不会放过江玉楼的。他们只怕笃定地认为,就是江玉楼引诱了他,所以所有的账都一定会算一份给江玉楼。 这便足以让他死上一万次。 ------------ 第七章 九华飞鹰(下) 青天高远,古木苍茫,辛铁石所有的情感都在翻腾的,却只能淡淡道:“四师弟,恭喜你的火蜮神鞭修炼功成。” 商赤凤怔了怔,他笑了。他的笑不同于韦雪衣,是那种温和,但却含了许多的辛辣的笑:“二师兄,原來你已经看出來了。”他缓缓将背负的双手抽到身前,他的手上握着两条极细极长的鞭子,轻轻抖动着,宛如波光在树林中荡漾开來。 这与其说是鞭子,不如说是两道游丝,若是不留意,当真是看不见。商赤凤武功本走阴柔一脉,手腕稍稍转侧,这丝一样的鞭子就顺着古林暗影荡漾而去,伤人于无声无息中。 鬼音娘子与江玉楼听信了他那含沙射影之言,四下查找那根本不存在的微虫,却被这鞭子所伤。若不是此次回山,沙月雪跟辛铁石聊家常的时候说起大师兄灵钧的水佩云衣功与四师兄的火蜮神鞭已然练成,只怕他也绝对想不到这一点。 这也是武功,极为高明的武功。本來战斗就是攻心为上,商赤凤显然深谙这一点。他轻轻挥舞着火蜮神鞭,将它们圈成一道道火练般的光华,呈暗色纹波在树林的阴影中荡漾开來。 商赤凤悠然道:“既然二师兄死不改悔,那就请死在这条鞭子下吧。”他双手向外分出,立即暗色的光华从他手中暴射而出,先前流动的晕光立即苏活起來,夭矫宛如万千阴暗的火蛇,夹着咝咝啸声,在他手间怒涌彭湃,刹那间将辛铁石完全包围住,轰然聚压而下! 这一招显然蓄势已久,辛铁石就觉火蜮神鞭那细小的鞭身刮起的劲风宛如刀一般切削着他的身体,两道神鞭跟鞭影融为了一体,凌厉剽悍但却无形无迹,使他无从招架! 辛铁石单手握着长剑,一时茫然不知所措。眼见鞭影就要及身,阎王神医冷冷的声音忽然传了过來:“你打不着鞭子,难道还打不着他么?” 这一语猛然提醒了辛铁石,他一声清啸,长剑划出一道闪电,向商赤凤射了过來。这一招叫做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又叫攻其不备,围魏救赵。只要能斩中商赤凤,又何必再怕火蜮神鞭呢?他情知商赤凤不会留情,这一剑也就出了全力,电影恍惚,飙射疾窜而出。 商赤凤双手一抖,那两道长鞭猛然加速,在他身后聚合成一道凌厉的风气,向他压了过來。 究竟是他的剑先伤了商赤凤,还是商赤凤的火蜮神鞭先伤了他? 剑光杂迭,商赤凤显然不想跟他硬拼,竟然双手松开火蜮神鞭,飘然一退丈余远。辛铁石心中一宽,他的确不想跟四师弟硬拼,何况他新伤旧疾交攻,实在也沒有多少硬拼的资本。然而,他背后那双鞭啸聚的凌厉风声却丝毫不减,反而更尖锐,更凶狠,破空撕斩而來。 辛铁石大惊之下,勉力回身,就见一尊庞然大物轰然怒冲而來。他的剑只挥出了一半,这庞然大物就直击在他身上。 剑飞,血乱! 劲力宛如排山倒海一般猛压而下,辛铁石再也抵挡不住,哇的一口鲜血喷出,身子横飞出丈半有余,狠狠撞在了一棵大树上。 这一击,几乎将他的真气完全击散,更重要的是,他一直勉力提聚着,支撑着他奋战下去的勇气,也被这一击完全击垮。 只见一名粗豪汉子站在当地,他手中拄着一柄黑黝黝的大棒,他又粗又高,那棒子几乎跟他一样粗,却比他还要高。棒身上铸着几个铁环,套在大汉的胳膊上。五龙奋飞,缭绕在铁棒周围。 那大汉躬身道:“情非得以,所以只能偷袭,望二师兄见谅。”说着,他转身对商赤凤道:“此事大违我的侠义信念,所以我再不出手。你要打要杀,都自己做吧!” 商赤凤四下看了看,鬼音娘子与江玉楼依旧昏迷,辛铁石全身溅血,在君天烈蟠龙棍怒击之下,只怕再沒还手之力。阎王神医似乎沒有出手的意思,全场都在他掌控之下。 他微微一笑,道:“我不打也不杀,因为接下來的事情,你我都做不了主了。” 只听树叶一阵沙沙作响,九华飞鹰带着几个人落了下來。辛铁石的心笔直沉了下去。來人并不多,但每一个人,都足以击败身无点伤时的他,何况他此时只怕连沙月雪都打不过。 九华老人,谢钺,灵钧,江南霹雳堂的段老爷子,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尤其是段老爷子,段五被打成了个猪头,把他的肺几乎都气炸了,一定要亲眼看看这个不世出的奇人辛铁石。 九华老人一落地,沉着脸看着辛铁石,缓缓道:“铁石,你若是不想为师死,就放阎王神医过來。” 辛铁石见师父话意并不那么决绝,心中忧喜参半,急忙放下架子,躬身请阎王神医过去。阴沉的林影下,阎王神医的脸色被薄纱遮住了,丝毫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只听他淡淡道:“死有什么不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能救得了,沒有我也一样救得了;不能救得了,有我也一样救不了。又何必非要我过去呢?” 九华老人脸色一沉:“难道老夫还不值得你救治么?” 阎王神医道:“你既然知道我是阎王神医,那就该知道我宁愿做阎王,不愿做神医,你若要让我救你,就须先要有生不如死的觉悟。” 九华老人道:“你要什么?” 阎王神医淡淡道:“我要的东西你沒有,因为你的权力太大,你已经沒有什么珍惜的了。你这一生已活尽了,享受也尽了,威风也尽了,为什么还不愿死呢?” 九华老人大怒,重重哼了一声,道:“是不是我那徒弟劝你如此?” 阎王神医道:“比较起來,我宁愿救他。因为他正活在生不如死之中,我愿意看着他一点点领悟死之欢乐。” 九华老人狂怒,他从未听说过如此荒诞的说法,大概人一接触到魔教妖人,便变得不可理喻了。连堂堂阎王神医也不例外。 他再度逼视着辛铁石,冷冷道:“你可知已有三十一人中了极乐散之毒?” 辛铁石心一沉,他知道,这笔债铁定要算在他头上。 九华老人道:“你斩我两剑,咱们师徒之事暂搁置一边,只要你将极乐散的解药给我,我今日便放过你如何?” 辛铁石苦笑,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笑得如此辛酸。 每个人都向他要极乐散的解药,可又有谁相信他真的沒有? 九华老人冷冷看着他,突然道:“我相信你沒有解药。” 辛铁石大喜,九华老人抛了个瓶子过來:“只要你将这瓶水喝下去。” 辛铁石身子一震,他知道,这瓶水一定就是九华山庄的井水,也就是混合了极乐散的毒水。等他喝下去之后,就算他不想拿出解药,也不行了。 辛铁石苦笑,既然能够这么简单,那就让这个世界变得简单吧。他扬起头,将瓶里的水全都喝干了。在他心底,竟隐隐有种解脱的感觉。 现在这些人该相信他真的沒有解药了吧,他脸上的笑容有一丝自嘲。 死之欢乐,会否像阎王神医所说的那样,将他包围住,让他不再受这生之痛苦呢? ------------ 第八章 同室操戈(上) 当你厌弃了尘世时,无常的世事会厌弃你么? 不会。 辛铁石脸上的神色渐转惊疑,因为他的身上一点变化也沒有。饮者立即便中毒,周身浮肿的极乐散,竟似对他毫不起作用,他连一点异样的感觉都沒有。 九华老人的脸色更沉,这只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辛铁石已经服过解药了。但辛铁石却一直强调自己手中并沒有解药。他的话还可信么? 他先前为自己辩解的一切,是否恰恰说明了他的罪恶? 自己一手救活、养大的徒弟,竟然对自己下毒,然后还一再慌称沒有解药,情何以堪? 九华老人的拳头握起,他咬牙道:“杀了他!” 段老太爷跨上一步,喝道:“让我來动手。”他有心要为自己的宝贝儿子出气,一抬手,打出了一道火光,向辛铁石炸了过去。他见辛铁石重伤在身,便沒有施展出全力,先用真火丹试探。这真火丹乃是采集大鹏火山上的火炼铜石制成,火热之极,一旦聚力打出,便炸开成一团烈火。尤其毒辣的是被此火烧中之后,火毒便透体而入,极难救治。 辛铁石眼见辩无可辩,心灰意冷,站在那里闭目待死。 他实在沒有活下去的勇气了。 突然,一只团白光横飞过來,正与那道毒火撞在一起,反向往段老太爷身上飞去。段老太爷反手挥出,又是一枚真火丹打出,两道烈火相撞,在空中炸开,立即引燃了周围的树木,熊熊燃烧了起來,散发出一股皮毛烧焦的气息。 飞來的是一只狐首。 就听一个悠悠的声音道:“你要看清了,这不是暗器,是刀,飞刀。” 就见江玉楼缓缓从地上站了起來,虽然血迹已沾染了他极为秀美的脸庞,但他的神情却仍然是那么高华、骄傲。他肩上的白狐头已然不见,狐裘破开一团大洞,带着一丝嘲弄,向着段老太爷。 他沒有看辛铁石,因为他知道此时的辛铁石一定不愿意别人看他。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恰好在此时醒了过來,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命运。 命运让他再为辛铁石挡一次难,那就挡吧。 段老太爷心中微怒,一反手,十二枚火器一齐在手,就听江玉楼冷冷道:“你最好不要动手。”段老太爷怒道:“就凭你?” 江玉楼淡淡道:“如果我沒有料错,连续重伤两次的九华老人,只怕此时也只有站立的力气了吧。如果此时我发出解忧刀,你能躲过的机会有多大?”他的眼睛抬起,盯住九华老人。 九华老人双目倏然一张,冷冷注视着江玉楼。 江玉楼全然不惧,悠然道:“也许你觉得自己对辛铁石大有威慑力,也许你不习惯让别人掌控局势,所以你还是亲自赶过來了。但凭你现在的身体,你能做得了什么?” 九华老人冷笑道:“凭你现在的身体,你又能做得了什么?” 江玉楼默然,缓缓道:“我做不了什么,我只是能发出这柄刀而已。” 他的手缓缓翻过來,手中握了一柄很小的刀。那与其说是刀,不如说是一片冰,一抹光,一点岁月中残余的少年回忆,却又已经无法追怀,只剩下一种地老天荒的苍凉。 刀身极窄,极薄,打磨得极纤瘦,然也极冷冽。一刀在手,江玉楼立即变了。他身上的疏放、落拓、玩世不恭全都消失殆尽,一变而为刀一般的锐利、冰寒,照住所有的人。 他看着这柄刀,仿佛是看着自己。 刀光照亮他细长的眸子,和如美玉一般的肌肤。 作为男子而言,他实在是美秀得有些过分了。 或许,正是这超出群伦的美让他带上了几分邪气,以至于他行走江湖以來,从未作恶,但任何人都坚信,他便是魔教未來的希望。 终有一天,这个慵懒、奢华、狂狷的美少年会化身为魔,给这个世间带來一场灾劫。 而这一刻,江玉楼的神色如此凝重,那双通透如琉璃一般的眸子里,第一次被杀气侵满。 他慢慢道:“我向來以鞋子、镜子、佩做武器,就连与荀无咎对战时,我仍然沒有拿出这柄刀來,那是因为我觉得沒有人值得我用真正的刀。但现在……” 现在,他手中的是真正的刀。 而现在,也是值得出真正的刀之时了。 因为再不出刀,他就只有死,他的朋友也只有死。 恍惚之中,他似乎与这把刀已融为一体,绝对沒有任何人可以轻视这个气势,因为他已有了死的绝决。 江湖中人,整日在刀头上喋血,往往就有很多的禁忌,比如有的人就决不会走在别人前面,而有的人从來不穿红色,有的人,永远也不会动用他最后的武器。 这些禁忌与其说是迷信,不如说是他们在生死之间累积起來的感应。 所以当江玉楼拿出真正的解忧刀时,也就是他打算做困兽之一搏之时。这一击,绝不可小觑。就算他力已竭,路已穷,也一样。 九华老人阴冷着脸,他的目光紧紧盯住这把刀。刀身上的光芒仿佛越來越强,照住了他的目光。他不动,江玉楼也不动。因为震慑有时比杀人更有效。 缓缓地,九华老人道:“你说的沒错,我的确已重伤,躲不过你的解忧刀了。但我保证你若是出手,必定不中!”他话音互落,忽地两团白云飘來,掩映在他身前。 那是灵均的水袖。 江玉楼抬起目光,灵均脸上一点神情都沒有,浓云般的长发被山风烈烈吹起,底下一双毫无光泽的眸子却宛如恶魔的梦魇,凝悬在江玉楼的头上。 九华老人慢慢道:“不信你就试试。” 江玉楼本來高耸的信心忽然就全部瓦解了。握着他全部心血练就的解忧刀,握着这本是最后关头才展露的秘密武器,他忽然一点把握都沒有。震慑最怕的就是一句话:“不信你就试试。”只因灵均那静默的眸子。这静默中仿佛蕴涵着极为强大的力量,蕴造出无边的威胁。江玉楼笑了:“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辛铁石说最不愿意对上你。” 灵均傲然不语,江玉楼也不期待着他会回答:“因为你太深藏不露,沒有人能看清你的底细。越是高手,就越不愿意打沒把握的仗,所以永远不会有人贸然向你挑战。但我偏要试试。”他的手忽然握紧,那柄薄薄的利刀立即颤抖起來,江玉楼身子也开始颤抖! 九华老人的脸色变了,因为他知道江玉楼要孤注一掷了! 这世上只有一种人最可怕,那就是不要命的! 江玉楼被誉为魔教第一少年高手,绝非一个冲动的人,但现在他为什么会如此拼命呢?九华老人的目光望向了辛铁石。 难道武林中真有所谓友情么?竟然让这两个人甘愿为对方而死? 九华老人轻轻咳嗽了一声,段老爷子立即明白了,冷笑道:“我先杀了这离经叛道的孽徒再说!”一扬手,十二枚火器同时向辛铁石击了过去。 江玉楼脸色一变,惊道:“不可!” 江南霹雳堂的火器绝非浪得虚名,才一出手,立即腾起一大片炫煌的火光,一枚发出,便是鬼神俱惊,何况是十二枚同出?立即火烈如山,轰然向辛铁石罩了下來。 但就在火势最盛之时,突然一道微微的冷光闪了闪,那冲天的火焰宛如受狂风所冲,轰然从中裂了一个巨大的缺口,顿时火势相互搅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火焰龙卷,冲天而起。而段老爷子同时发出一声狂吼,双手用力举起,向头上抓了过去。他的面门正中间,钉着一柄刀,解忧刀。 沒有人看清楚这柄刀是怎么发出的,也沒有人知道这柄刀什么时候插在了段老太爷的额头上!刀入体才浅浅的三分,但段老爷子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双手举到刀边,终于,他的吼声越來越小,他的脸色也越來越红,摔倒在地。 冲天的火焰立即罩下,在他身体上熊熊燃烧起來。段老爷子纵横天下几十年,因火器之威而号称火神,最终却也逃不了葬身火中的结果,跟死在他手下的正道邪道武者们却也沒差到哪里去。 九华老人长长的寿眉一动不动,显然,每个人都在想着同一件事:这一刀若是飞向自己,我能躲开么?沒有人知道答案! ------------ 第八章 同室操戈(下) 江玉楼的脸色却越來越惨白,只听“咯”的一声轻响,他的琵琶骨再度折断! 阎王神医冷冷道:“你妄用真力,致使断骨再断,现在就算是药王神下凡,也救不了你了。” 江玉楼笑了笑,道:“不就是条胳膊么?断了就断了,好了不起么?本來我的解忧刀大半也是用脚发出的,以后还是用脚便好了!”他毫不在乎地吞了一大口酒,忽然转头对辛铁石道:“你不用感激我,我只是觉得老头子特别讨厌而已。老了就该晒晒太阳、喝喝茶,还在江湖上东跑西跑,倚老卖老地对着年轻人指手画脚的真是讨厌,我真恨不得见一个杀一个!”他一面说,一面瞥着九华老人与谢钺。他很想看看两人生气的表情,但出乎他的意料,谢钺丝毫都不生气,而九华老人的脸色更是平静,只是缓缓吐出两个字:“灵均。” 两道云一般的水袖从他的背后蒸腾而出,郁结在这片林中空地之中。无论什么时候见到灵均,他都是那么高华,那么空灵,就仿佛神仙中人,丝毫不食人间烟火。 江玉楼情知自己再也无力抵抗,索性笑嘻嘻地对灵均道:“你怎么这么听这个人的话?你又沒有眼睛,怎知道他就是你师父?说不定他只是谢钺雇來的一个口技高手,假装你师父來骗你呢!你真正的师父已经被谢钺杀了,装在泡菜坛子里腌成了腊肉,准备今年过年吃。你不信?你不信你睁眼看看啊?谢钺找來的这个人可真是丑,又是瘌痢,又是秃头,既疥且癣,又驼又肿。你天天叫这么个人做师父,你不恶心么?” 他也不管灵均怎样,自顾自说得兴高采烈。他像是忽然看到逼近了的灵均,惊诧道:“你不会生气了吧?我是跟你开玩笑的。这只是个冷笑话,冷笑话你知道是什么吧?莫非你听不懂冷笑话,还是说你不但是个瞎子,而且是个聋子?” 灵均一任他怎么说,都是缓步行來,越逼越近。他的水袖却宛如凝冰一般,一动不动,显然,他已经动了杀心。猝然,他的头扭动,水袖跟着起了一连串的波纹。 一道暴戾而狂悍的杀气从他的背后升起,迅速在这个静寂的森林中蔓延开! 就见辛铁石长剑笔直前指,厉喝道:“让开!”他的全身都仿佛笼在一层淡淡的血雾中,身上的杀气更是锐利之极,几乎隔着林中静默的风就直击在众人的脸上。他的神情少有地霸道而狂悍,就连手中的长剑也隐隐透出一股血芒! 他的眸子已空,密林苍苍茫茫,他的身影显得那么悲凉。 谁能明白他为何总要将剑对准自己的兄弟? 阎王神医喃喃道:“你终于吞下懒龙血了!那就让死亡之典开始吧!” 辛铁石就仿佛是他的傀儡一般,又仿佛已拒绝思考,随着他这句话,长剑一挥,身子倏然化为一道血光,向前方飙射而去。 血剑半空中破开层层赤波红纹,向灵均轰下! 灵均眉头皱了皱,他虽然目盲不见,但凭着心中的灵感,他敏锐地感觉到了辛铁石身上发生的变化,所以他双手舞动,水佩云衣功力层层迭发,就宛如一道洪涛一般,向辛铁石怒啸而去。 辛铁石一声大喝,血剑宛如巨大的死亡陨石一般,破空斩下! 水佩云衣激起的漫漫云水立即被这一剑冲激成碎玉片冰,向四周飞散而去。灵均脸色的神色变了变,身形飞舞,水袖漫起满天的云雾,他身子腾空而起。 两截水袖被他盘旋带起,就宛如两条巨大的龙卷,围绕着辛铁石怒涛盘旋,层层劲力不断旋击而至。灵均就宛如乘云御气的天仙,在水袖与龙卷之中浮升翔动,每一招施展出,都如踏着天地间至美的节拍,赏心悦目。但攻势却越來越凌厉,将那血剑的光芒压制得越來越黯淡。 猛地龙卷中响起一声黯哑的嘶吼声,辛铁石见久战不胜,竟然一剑将自己的胸膛破开,怒血立即飙出! 飞血剑法得了他体内精血之助,登时威力大盛,血腥之气刺鼻,那懒龙精血顿时被完全激发,血剑怒飞,隐约之间已现龙形,水袖被硬生生斩开一截,血溅水出! 他怆然大笑道:“你们要我死,那就死吧!”他的手摊开,手中赫然握着几颗从段五那里夺來的九霆雷迅。辛铁石更不犹豫,一挥手,九霆雷迅一齐破空飞出! 要知道段老爷子对段五极为钟爱,生恐他在江湖上受人欺负,所以私下给了他几颗镇堂之宝----九霆雷迅,打算是在危急之时救命用的。整个霹雳堂也不过才有三十余颗,就算对上再强的敌人,也不过连发两颗,又几时像这样一发就是五六颗? 九华老人与谢钺都是经多见广之人,见那九霆雷迅还未离辛铁石之手,便有一道紫火透出,纷张如同凤翼。知道这等火器威力巨大无比,都是脸上变色。只听轰嗵一声地迸天裂的大响,跟着咔嚓嚓之声不绝于耳,这些百余年的古树,竟然被这九霆雷迅摧倒了十数棵,林中登时空出好大一片空地來,其中一片焦黑,连石头都未剩下! 那九霆雷迅的反震之力一如山岳崩崔,动地而來。辛铁石连吐出几口鲜血。他也顾不得看自己究竟受了多大的伤,一把将江玉楼抓了过來,叫道:“你一定要出去!” 江玉楼笑道:“那是当然,我们都要杀出去,气死这群老头子!” 辛铁石道:“不!你现在就走!”他猛然振臂,夺过一只九华飞鹰。这是他在出手之前就看准了的。 九华飞鹰虽然灵俊,终究不过是扁毛羽类,失去了主人的指点,仓卒之间哪里应变得及?瞬间已被辛铁石控在掌中。 辛铁石拉过飞鹰:“乘上这只飞鹰,赶紧走!” 江玉楼看着他,神情一点点冰封:“你叫我丢了朋友自己逃走?” 辛铁石用力摇头:“不!我是叫你不要再赖在这里拖累朋友!” 江玉楼身子颤抖着,大吼道:“你说什么都沒用,我江玉楼不是不顾义气之人!” 辛铁石扶着他的肩头,道:“好,那我就不说了。”他突然一掌切下,正中江玉楼的后颈。江玉楼软软倒下,辛铁石看都不看他一眼,对鬼音娘子道:“拜托你将他带出去。” 鬼音娘子点了点头,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辛铁石喃喃道:“其实拖累朋友的人是我……但我也决定从此不再拖累朋友了!” 他打开飞鹰的机括,看着鬼音娘子跟江玉楼渐渐消失,然后,他的眼睛变得很红,越來越红。 他知道,只有杀戮,才能让他存活下去,他宁愿做一个沒有感情,不知道感恩的人。 阎王神医轻轻道:“对了,就是要这样,你才能快活,那么,由着自己的性子做去吧!” 辛铁石响起了一声咆哮,如狼,如虎,苍凉而悲怆。 ------------ 第九章 飞血离魂(上) 随着这一声悲啸,辛铁石的身上爆出一连串红色的裂纹。 这些裂纹宛如有生命一般,迅速地游走着,顷刻将他全身都覆满。血纹闪烁着狞恶的律动,幻化为粗大的根状,深深植进他握着剑的手中。 他已枯萎的那只残臂更加枯萎,衬托着握剑的这只手上那鲜艳的红色,显得触目惊心。 红色,宛如浓重的流质,布满了半截剑身。吞吐的红芒隐隐在剑周闪现,苍凉地映射着这片古老的林地。 随着那红色渐渐浓深,辛铁石脸上的痛苦之色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兴奋。他终于不用在感恩与正义中挣扎,只将自己当成杀戮的机器。 恩情已忘,只有死。 恍惚之中,辛铁石有些了解神医所说的死之欢乐,死亡那幽冷的气息带着神秘的芬芳围裹着他,代替他呼吸,代替他行动,呵护着他,帮助着他,将生命的痛苦与迷惘过滤掉,只剩余他所想要的欢乐。 那欢乐支配着他残缺的躯体,杂裂的灵魂。 他只有一个意识:拖住这些人,让江玉楼走! 剑芒缓缓流动,围绕着他的身体展开。随着他纵横的挥舞,赤色的剑芒带起一连串流动的芒尾,一接触到空中洋溢的杀气,立即炸裂而开,在空中摆摇出一连串的赤电。 辛铁石陡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啸声,他的身子霍然隐去。 赤芒若电,在他迅捷无伦的舞动中,迸开成一大朵艳丽的曼荼罗之华,横空向灵均击了过去。 要想活命,就要先败灵均,辛铁石的意识虽然渐渐隐去,但并未妨碍他这本能的判断。 灵均并沒有立即出手,他只是静默地仰对着飞袭而來的辛铁石,苍白的脸上全然沒有半分感情。 飞血剑法的确很强,本來懒龙血几乎可以克制住它的血腥反噬之力,但辛铁石却用内力将懒龙血的暴戾之气完全发挥出來,助长了飞血剑法。所以,这一剑威力更强,宛如血色长龙,飞舞翱翔于这昏暗的天际。 但这宛如自杀的一剑能杀得了灵均么? 剑气翔舞,滚涌而來。 灵均并沒有出手,他的身子宛如一片羽毛一般,被剑气托着翔飞而出,双袖漫漫,就如垂天之云,将他护住。 辛铁石怒吼声嘶天裂地,剑气也越聚越强,但却连半丝也沾不到灵均身上。 灵均并沒有出手,他在等,等着这狂烈之气消歇的时候。 可惜飞血剑法只有毁灭,沒有消歇。辛铁石每一剑都舞动宛如刑天之斧,霸横之极,剑势越來越强,他口中鲜血不住喷出,脸色越來越苍白。 他就宛如跳动着死亡之舞的傀儡,只有破碎倒地的一瞬,却沒有停下來的时候。 谢钺微微眯着眼,看着这剧烈搏斗着的师兄弟,他也在沉默着,手指不住蜷伸,仿佛在计算着什么。终于,他的右手拇指蜷起。 这一刻,辛铁石的剑势达到最强点,剑芒裂空,迫得灵均不得不全力施展出水佩云衣功,双袖飞纵,缱绻出万千云柔,将这霸王一剑封锁住,逐渐消耗掉它的杀气。 这一刻,辛铁石口中的鲜血已不再喷出,他的脚步也一度蹒跚,几乎跟不上如此锐猛的剑势! 这一刻,随着这手指的蜷起,昏暗的树林中突然明亮起來。 亮的是剑光。 每一棵树后面,都飙出一蓬浓艳的剑光,宛如有着默契一般,飞舞成一道极为巨大的网,向辛铁石罩了下來。 辛铁石的长剑已被灵均牵扯住,谢钺有信心能在瞬息之间,将辛铁石完全制服!所以,这些剑取的都是辛铁石的手臂、腿脚等处,并不想取他的性命。 活着的辛铁石无疑更重要一些,尤其是九华老人还活着的时候。 剑光若鼎,将辛铁石罩住,然后旋击而下。 辛铁石虽在狂乱之中,但也立即发觉了危险,发出了一串悲啸声。但他的长剑已完全被灵均牵扯住,水佩云衣功柔能克刚,他又如何挣脱而出? 谢钺笑了。他一向喜欢做最后的赢家,现在,不过又增加了一项战绩而已。 只听一连串的断金碎玉之声响起,谢钺的眉头忽然皱了起來。完美地结合起來的剑之光网就在一瞬间倏然瓦解,变成了一堆断剑。 两截水袖纵横飞舞,宛如九天玉龙,夭矫变化,擘天而出。龙飞之处,那些灵动的剑势忽然就变得呆滞起來。 动的就只有这两条长袖。 辛铁石仿佛被一股大力凭空卷起,斜飞三尺,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 他的脸色变了。 沒有人的脸色不变。 如云双袖缓缓落下,灵均的脸色依旧是那么平静,他脸上垂着的长发一丝不乱,似乎方才只是行走山中,花落沾身时,萧然一拂衣袖而已。 他幽暗的眸子对着谢钺,淡淡道:“我们九华山的家事,什么时候轮到外人插手了?” 谢钺一窒,斜目看了昏倒的九华老人一眼,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我也只不过是想早些抓住他而已。” 灵均道:“就凭你这些剑奴?” 谢钺沉默着,缓缓道:“令师伤势沉重,不得高手调治,只怕回天无力。这追捕之事,不如交给还剑山庄,贤侄只管请回阎王神医,救治令师就好了。” 灵均冷然道:“我再说一次,九华家事,不用别人來管!” 谢钺看着他,慢慢地,笑了:“贤侄是不是想放他走?” 灵均收回双袖,傲然不答。 谢钺也不以为忤,喃喃道:“九华、九华!” 他的身子倏然射出,向灵均溅了过去。同时,一道青色的光华从他的身上飙出,缭然向灵均飞纵而去。 他一动,灵均的双袖立即飘起。 浩荡大海潮涌之声霍然响起,这双袖晃动,就宛如飓风涌动着波涛,卷起千万钧的浊黄之水,天穹倒泻一般向谢钺压了过來。刺满了水文云彩的双袖一旦舞动凛冽,立即翻涌出万千景象,浩瀚而宏阔。 但谢钺却全然不惧,青色的光华似乎被这铺天盖地的水云之袖笼罩住了,但只听“嗤”的一声轻响,灵均的双袖突然齐齐断裂! 浩瀚海潮立即溃败,劲风四溢,却已全然沒有杀伤之力。青色的光芒一闪而沒,灵均踉跄后退。 谢钺并沒有追赶,也沒有进逼,他只是缓缓将手缩了回來。他的手中空无一物。 灵均一退便稳住身形,谢钺这一剑,几乎已将他的双袖齐根斩断,他已无再战之本。慢慢地,灵均道:“掌剑?” 谢钺笑了笑,并不回答,只是淡淡道:“就算你练成了水佩云衣功,也要对前辈恭敬些。好了,带阎王神医跟你师父回去吧。” 灵均不答,他的目光转向辛铁石。辛铁石吃力地想再度摧动飞血剑法,但却只觉全身精血都已极度亏损,却哪里还能提起半点劲力來? 谢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缓缓道:“至于你这师弟,我会捉他回去,再次召开武林大会,当众活剐为你师父泄恨的,你放心好了。” 灵均修长的手指滑过破碎的双袖,无声地叹了口气,稽首道:“如此就多谢师叔了!” 谢钺含笑道:“无所谓谢不谢的,贤侄……”他一句话尚未说完,灵均陡然一掌击了出來。立即一股极大的潜力汹涌怒冲,宛如天风海雨一般,激荡起万千暗流,向着谢钺一齐涌卷而至。 谢钺一惊,这劲力之丰沛强凶,赫然便是灵均最擅长的水佩云衣功,只是他双袖已失,又如何能施展出來呢? 却见灵均双手卷动,他的身子在空中急速摆舞着,长发怒舞中,他的身子就宛如一截巨大的水袖,空灵卷舞。 谢钺一声冷哼,右掌探出,手际青色的光芒湛然突放半尺,向着灵均一剑袭來。 灵均不避不闪,他霍然一掌冲出,向着谢钺掌剑迎了过去。两股大力冲撞,登时在这古木密集的森林中炸开,灵均更不停留,双掌宛如惊涛拍岸,连出十余掌。掌掌都与谢钺掌剑相交。 谢家绝情剑法乃是江湖上最有名的剑法之一,而这掌剑更是绝情剑法练到极处才能悟出的变化,其威力已近通玄。 灵均每一掌拍出,便觉犹如拍在了利剑上一般,几乎能够听到自己骨头断折的声音。十余掌拍完,两人劲气鼓涌所形成的狂暴气流已将周围的林木连根拔起,摔得到处都是。 灵均陡然一声清啸,双手向两边挥出。水佩云衣功凝结宛如实质的劲气狂肆而出,登时断枝碎木蔽空而舞,几乎当面看不见人。等枝消木尽之后,灵均、九华、辛铁石连同阎王神医的影子,已经全都不见了。 谢钺并沒有下令追赶,他只是仰面向天,呆呆地想着。 ------------ 第九章 飞血离魂(下) 灵均脸上连一丝表情都沒有,仿佛这染满全身的鲜血不是从他身上流出的一般。他的双手就像被刀斧剁过一样,有几处的伤痕几乎可以见骨。但他却毫不在意,紧紧抓住辛铁石与阎王神医,身子腾空而起,宛如御风而行一般,在九华森林中怒奔着。 辛铁石全身都沒有力气,他觉得身子就是一个巨大的空洞,他的灵魂正在缓慢地往下沉着。要不是他的生命已经枯槁得毫无重量,他早就沉到了洞底,万劫不复。 阎王神医只在灵均抓住他之时,抱怨了一声,此后就再不说话。良久,灵均身子突然一软,托着他们御行的灵风倏然消歇,他们三人一齐摔在了地上。 所幸这地上铺满了细草,极为柔软,而且灵均的劲力已竭,窜起并不高,所以三人摔得并不重。 辛铁石一落地,就翻身拜倒,道:“大师兄,多谢你救我!” 灵均啪的一声,将被他压住的衣袂扫开,冷冷道:“我不是救你,我是为了救师父!”他幽暗的眸子紧紧盯住辛铁石,冷冷道:“恩师乃武林泰斗,树大招风,多少人存心算计?你若是还有片刻感戴师父之心,就走得远远的,不要让这些人抓住!” 辛铁石苦笑,慢慢道:“要是大师兄一掌将我击毙,岂不是一了百了,再也不怕了?” 灵均冷冷道:“你以为我不敢?”他倏然举起了手掌! 斑斑血迹滴在辛铁石的发上。 辛铁石心下苦涩,闭目不躲。 灵均嘴角微微牵动,现出一个破碎的弧度,长发也随着他身躯的抖动在浮沉。 他突然一掌击下,怒道:“快滚!” 这一掌将辛铁石打了个跟头,等他爬起來时,却已沒有了灵均的身影了。 月色才上东天,清幽的光芒在地上散开,将所有的物体都拉出一个长长的影子。辛铁石枯坐在地上,只觉自己的罪孽就像这影子一样,被拉得无限长,怎么躲都躲不过。 失散多年的青梅竹马突然成了自己的师娘,然后自己又突然成了杀死师娘的凶手,在众目睽睽之下连刺自己最敬爱的师父两剑,而且想要将聚集九华山庄的豪杰们全都毒死,最后还将师娘的尸体偷走。 这难道不算十恶不赦么?与此比较起來,结交魔教的匪类,反而不算什么了。 背负着这么多的罪,他又能走到哪里去? 辛铁石长长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若说是有人陷害,此人又为什么要陷害他?他了不起只是个武功不高不低的剑手,惟一的长处怕只是好结交朋友,陷害他又有什么好处呢?若说无人陷害,这一切又是怎么发生的呢? 难道杀死师娘、投毒山庄这一系列恶事,全都是他的杰作,只不过他不知道而已?传说头遭重击后,很多事情就不记得了,也许就是这样遗忘了也说不定。辛铁石倒宁愿有个人确定地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他做的,也免得疑來疑去,在现实与轮回中挣扎。 阎王神医盯着辛铁石,从某些方面來看,阎王神医有些像灵均,总是那么冷静,仿佛世间万物都不能影响他一般,总是隔着斗笠垂下的面纱,静默地看着这世界。 现在的辛铁石,无疑很吸引阎王神医,因为他几乎就是个死人。他的左边胳膊已几乎完全萎缩,身上到处都是极深的伤痕。混同懒龙血强运飞血剑法的后果,就是让他身上的皮肤斑斑爆开,难看丑恶到了极点。深陷在自责与愧疚中的辛铁石失去了笑容,一如烧砸了的瓷器,尽是丑恶的裂纹。 但在阎王神医的眼中,辛铁石却极为耀眼。他的敝败,他的颓然,他的伤残,他的绝望,都深深吸引着他。 明丽的鲜花终会枯萎,鲜活的美人总得老去,锋锐的宝剑难免断折,凄艳的传说必定消歇,只有盛开在破败中的恶之华,才能够永恒存在,于荒凉与寂寞中,绽开悲怆的灵魂。 所以,辛铁石需要的只是改变,一点点的改变。 而这改变一定是由阎王神医來完成的。 换而言之,他要给辛铁石新生。 已在感恩与愧疚中筋疲力尽的辛铁石,难道不是已厌倦了这前半段人生么?他必将张开双手,來迎接阎王神医所赐予的新的人生。他一定会在**中鲜旺地孳生着的,阎王神医很相信自己的判断,同样,他也相信自己那生死人、肉白骨的医术。 可惜辛铁石却不知道这一切,他并不能欣赏那废墟中升起的冷月,甚至连九华夜色的清幽,他都浑然沒有心思去欣赏。他本是个率意的,乐观的人,但现在,他甚至已沒有活下去的勇气。 因为他已沒有活下去的理由,如果说有,那就只有一个:走,走的远远的,不要让那些别有居心之人找到。所以他吃力地撑起身子,咬牙蹒跚前行。 阎王神医一动不动,淡淡道:“你要去哪里?” 辛铁石不答,因为他的确不知道。天下虽大,真有能容他之处么?辛铁石无言。 阎王神医道:“如果我有方法可以赎你之罪,你愿意听么?” 辛铁石精神一震,阎王神医道:“极乐散有什么了不起的?难道还能难得到号称神医的我?你只需替我采來几味草药,半日之内我就可以熬出解药,将整个九华山庄之人全都救回來。” 辛铁石不由一喜。若是别人如此说,他就只当是宽解之话,听听就算了。但是……如果说这世界上有一个人能解极乐散之毒,那就必定是阎王神医!他越想越有信心,忍不住止步听阎王神医讲下去。 阎王神医微微一笑,道:“至于你刺你师父两剑,致其重伤之事,更是简单。这懒龙之血你也见识过了,懒龙乃是上古异种,其精血乃夺天地造化之灵物,单是血就能冲淡飞血剑法之灵气,若是取其心,加上帝母草熬制,无论多重的伤势,顷刻便好,而且更有延年益寿、返老还童之功。虽然不能尽抵你之过,但至少可以让尊师看到你赎罪的诚意。” 辛铁石漠然叹道:“懒龙既然是上古异种,到哪里能猎到?” 阎王神医又是一笑,道:“若你只是担心这个,那就好办多了。我采药的天叶谷中便有一条,这瓶懒龙血就是从它身上取得的。而且这条懒龙已活了一千三百余年,整日在谷底沉睡,要杀它取心,可再容易也沒有了。” 一席话说得辛铁石满天的乌云散了一半,他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那我杀了师娘的误会怎么办?”他的难題本一筹莫展,只有等死,但听阎王神医一分析,却又辟出一条蹊径,他忍不住就以这最耿耿于怀之事相商。 阎王神医诧异道:“你连师娘都杀了?这我倒不知道,你且说來听听。” 辛铁石点了点头,阎王神医道:“这月色很好,我们坐下來说吧。” 两人前行了几步,恰是一片湖水展开,在清冷的月色下,那湖水就如一潭晃荡的银汞,变幻出千姿百态。湖边并无树木,只有嫩草轻茸,宛如碧色罗裙,将湖波的腰线衬得极为纤美。 湖中鱼梦偶破,便有万千细丝袅开,带出冷月的万点银辉來。就连辛铁石这样的粗豪汉子,都被这等绝美震慑住。 在迷蒙的月色下,这月湖美的就宛如最精致而纤薄的琉璃,只要稍微一用力,便捏得粉碎。 对着这泓冷月,辛铁石慢慢将自己如何上山贺喜,如何发现新娘是自己的青梅竹马,若华如何突遭暗算,而自己又如何为了救朋友而无奈与师父相抗,若华的尸首如何惊闻被盗走说了一遍。 回忆渐渐填满夜色,他吐出的每一字都如刀斩在自己的心上。 阎王神医沉吟着,等辛铁石讲完之后,缓缓道:“从你所述中看,惟一的疑点,就是若华尸体被盗。” 辛铁石皱眉道:“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凶手会去偷一具尸体。” 阎王神医道:“有一种可能,就是凶手必定留了什么证据在这尸体上,杀人时他匆忙出手,來不及拿走,所以只能等稍后再來处理。从他盗走尸体來看,这证据想必与尸体紧密相连,恐怕不是一物,有可能是凶手的功夫。” 辛铁石摇首道:“不太可能。我师父眼光极准,单从切痕上就能看出剑手的修为高低、武功门派,若证据是武功,师父早就看出來了。” 阎王神医点头道:“我也相信以九华老人之能,必然不会忽略这等小节,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辛铁石问道:“什么可能?” 阎王神医慢慢道:“其实若华并沒有死!” 辛铁石心头一震,急道:“你说什么?” ------------ 第十章 金衣银剑(上) 阎王神医道:“若无武功的证据留下,那惟一的解释就是若华并沒有死,凶手为了掩盖这一事实,才将她的‘尸首’盗走的!”他沉吟道:“你想想看,九华山庄才经大变,防范肯定极为严密,此人干冒如此大险,也要将‘尸首’盗走,想必这尸首中藏着绝对不能让别人看到的秘密。如果这秘密并不关乎他的身份,那就只能说若华当时是假死!” 辛铁石摇了摇头,道:“不可能的,当时我看的很清楚,那柄长剑从若华的前胸直刺到后背,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阎王神医淡淡道:“江湖中人只知道练功打杀,于生死之事知道些什么?要让你这种人认为一个人已死透了,我至少可以想出十二种法子。”他的语气轻蔑之极,但辛铁石心中的希望却渐渐升起。 不错,号称第一神医的阎王神医当然有这样的能耐,那么……难道若华真的有可能沒死么? 阎王神医悠然道:“若我是凶手,我必然也不愿意让这个女子死。她活着说不定还能救我一命呢。” 他说的非常有道理----若是凶手的本意是图谋九华老人与辛铁石,那么活着的若华才有用。 这么一说,辛铁石心中的希望更大,他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光华。刺伤师父、诬陷下毒,这种种之事他都可以抗起來,惟有杀死若华让他耿耿于怀,几乎心死。此时闻说若华竟有不死的可能,当真心胸为之一畅。 更何况说这话的乃是江湖中医术第一的阎王神医,这就更让辛铁石增加了一分信心。他脸上露出了笑容,一跃而起,大吼道:“好!我一定要将这凶手捉住,救若华出來!”他这一剧烈跳动,登时牵动身上重到无以复加的伤势,疼得撕心裂肺,重新摔倒在地上。 阎王神医展颜道:“不错,只要找到若华,你所有的冤屈都可以清洗。不过不要急,现在最重要的是将你的伤势治好。只要有三两日的将息,我可以保证你的身体基本复原,武功能恢复到八成。” 此话刚落,就听有人接口笑道:“那看來我來的正是时候了。” 两人一惊抬头,就见泱茫月色下,一人踏着月色而來。 空碧的湖水就宛如一块巨大的琉璃,此人就踏在琉璃之上,满天的月色尽情地倾洒在他的身侧。 他的身上是一袭金衣。清幽的月色映照在金衣上,立时变得辉煌无匹,照射出那人眸子中如焚的炽烈光芒來。 尤其让人不能不注意的,是他肩头上扛着的一柄巨剑,这柄剑仿佛是由纯银打造的一般,散发出强烈的光芒來,几乎连月色都掩盖住了。 这剑好大,阔约一尺,长几八尺,简直不似是剑,而是一扇巨大的门板。 辛铁石脸色变了,他嘎声道:“金衣银剑?” 那人优雅地弯了弯腰,道:“请叫我金衣侯。”一听到这个名字,就连阎王神医的脸色也有些改变。 若说江湖中最古老的职业,必定会提到杀手;若说江湖中最赚钱的职业,也必定会提到杀手;若说江湖中最神秘的职业,也必定会提到杀手;若说江湖中最危险的职业,那简直一定要提到杀手。 要做杀手,必定是高手,而且是对危险极度敏感的高手,所以优秀的杀手必定是武学天才,他不但武功高强,而且要熟知天文地理、奇门算术、人心机巧,懂得利用各种条件为自己制造机会。这并不是一门挥剑就可以的职业,无论挑战还是竞争都极为残酷而激烈,只有最谨慎的人才能存活下去。所以做杀手的人一定要坚忍,懂得牺牲,低调而神秘,永远隐藏住自己。 但有一个杀手却不同,他非常高调,甚至在杀江南大侠叶空天时,他竟然亲自将杀手帖送到了叶空天的手上,当着为叶空天祝寿的满堂宾客,历数他三十一条罪状,将他问得哑口无言后再将他杀死。 这就是金衣银剑,独一无二的杀手。 只是他更喜欢别人叫他金衣侯,因为他年纪不大,却已富比王侯。 即使在武林中,敌国的财富也是很令人艳羡的东西,他很愿意让别人羡慕他。所以,他从不介意在人前张扬自己的奢华。 这本來是一件很庸俗的事,但恰恰他做來,却显得十分自然。 能将炫耀做成一种优雅,一种个性,一种精致的生活态度,也是相当难得之事。 单靠这些,并不能让他窜起成为风头隐隐更在柳月刀、解忧刀之上的少年高手,他最奇特之处,在于他做杀手所收的酬劳,并不是金钱,而是这个死者的罪孽。只有十恶不赦的坏人,才能请动他手中的这柄大剑。 他杀关东大豪呼玛尔时,竟不惜卖身为奴,在呼玛尔家做了整整一年的苦工,直到确认呼玛尔的确坏事做尽,才在呼玛尔大宴宾客之时,将他从肩到脚劈成了两半。 所以,金衣银剑最可怕的并不是他掌中的大剑,而是当他找上你的时候,就已确定你是个坏人。当他杀到第十八个人时,已沒有人敢怀疑这一点了。 所以,金衣银剑是最可怕的杀手,因为他杀的并不只是你的人,还有你的名声。而江湖中人看重名声,更远远在生死之上。 现在这个传奇一般的金衣银剑,就踏着月亮波纹而來,轻轻地站在了辛铁石的面前。 他微微笑着,等着辛铁石说话。 辛铁石却笑不出來。就算笨蛋也能猜出來,金衣银剑是來做什么的。 难道在江湖人眼中,他已经如此十恶不赦了么? 辛铁石默然着,近距离看來,金衣银剑肩头上扛着的巨剑尤为明亮,直射进他眼睛的深处。他有种想举手遮住的冲动。 就听金衣银剑笑道:“我本來还想跟你交个朋友的。” 湖面上的风吹起他身上的金衣,将光芒敲得满地都是:“听说九华老人的弟子辛铁石乃是第一豪爽之人,就算街头上的乞丐、大狱里的囚犯都能跟他交朋友,而且肝胆相照,从來不做对不起朋友之事,也从來不让朋友失望。很可惜,我一直要杀人,沒空找你。” 辛铁石苦笑了笑,道:“你最好还是不要跟我做朋友,我最近正走霉运。” 金衣银剑道:“所以我就更后悔了,如果我早一步认识你,我现在就可以尝尝为朋友而战的滋味了……你知道,杀手最怕的不是危险,不是辛苦,而是寂寞。”他的眸子中有寂寞,所以辛铁石点了点头,道:“我懂,尤其是看着血从剑下冒出的时候,那就是寂寞的声音。” 金衣银剑默然,在这清冷的月下,想着血从那些头颅中喷出的微微啸音,他心中的落寞更重。 金衣、银剑的光芒下,他的人更显得黯淡:“所以我现在一点都不想杀你。因为我不想让我的寂寞更深。所以你一定要证明给我看,你并不是个坏人。” “但谢大侠给我的时间并不多,所以你一定要抓紧时间。为了让你感受一下压力,我特意带了这柄银衣剑來。金衣侯、银衣剑,这才是我本來的名字啊。”说着,他慢慢抬手,将那柄长大到有些滑稽的银衣剑握在了手中,遥遥指向了辛铁石。彭湃的剑光随着这简单的动作,宛如秋潮怒卷,向辛铁石涌了过來。 比较起來,他的剑上的杀气还沒有荀无咎强,但银衣剑那璀璨的光芒以及巨大的剑身却增强了剑气的威力,恍惚之间,就宛如一座银色的宫殿,向辛铁石撼了过來。 辛铁石深深吸了口气,他手中握着的青阳真君佩剑,名气、材质绝对不亚于这柄银衣剑,但他的伤极重,真气几乎已枯,稍微一动,心肺之间便宛如刀砍斧凿一般,痛彻入骨,那柄宝剑无论如何都提不起來。 连番激斗,强运懒龙血激动飞血剑法的结果,就是他全身的精血已基本耗尽,几乎成了个废人。在银衣剑宛如炙日一般的轰压下,辛铁石一时大汗淋漓。 金衣侯惋惜地叹了口气,偌大的银衣剑突然挥起,在空中轻灵地翻起了一串剑花,跟着怒劈而下。 剑势才起,剑压滋生的狂风四溢而出,将那银湖之水轰然卷起,带着啸浪之声,向辛铁石当胸劈了过來。 辛铁石咬牙怒喝,堪堪将长剑拔出,如此沛然的剑气便冲卷到了身前。立时他只觉前胸、两肩、双脚、头颅都被一股巨力击中,连剑带人向外激射而去。 这一剑金衣侯绝沒半分留情,若不是那柄青阳真君的佩剑替他消解了少许剑压,他只怕已筋骨尽断,死在这一剑之下了。 江湖最可怕的杀手,这一名号,果然名不虚传! 辛铁石勉力用长剑支住自己的身躯,却禁不住一口鲜血喷出。 金衣侯大剑遥指,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之色:“传说连柳月刀与解忧刀都做了你的朋友,我本以为像他们这样眼高于顶的年轻高手,是不会结交庸才的,看來是我错了。那就索性杀了你吧。” 银衣剑挥动,一阵猎猎的银光从剑身上剥离而出,宛如层层绢衣飘带,附着在剑周。这便是金衣侯独特的剑气:剑衣。 金衣侯剑势一引,那些错乱的银光倏忽之间聚合成一柄柄透明灼亮的剑形,破空向辛铁石飞了过去。 辛铁石强提了三四次真气,方才勉力将那柄长剑提起,却听一声大响,一柄光剑贯空而來,猛力撞在他的剑身上,长剑立即脱手而出,跟着两柄长剑嘶然飞至,辛铁石一阵踉跄后退,就听夺夺夺一阵轻响,光剑依次插在他身前的土地上,排成整齐的一行。 辛铁石脸上变色,显然,金衣侯还是手下留情,否则以他对这虚空剑气的精妙操控,只怕只需一柄就可以将此时的辛铁石格杀! 淡淡的,阎王神医的声音传了过來:“你想不想恢复武功,替自己争一口气?” 辛铁石苦笑道:“恢复武功?你别逗我开心了。” 阎王神医道:“你过來。” 虽然阎王神医医术极高,但要顷刻之间将他这残败之身治好,恢复他的武功,辛铁石还是无论如何都不相信的。 毕竟医术只是医术,而不是法术。 但阎王神医此前的一番话让他极为拜服,此时情不自禁地走了上來。 人到了绝望之时,都免不了要相信奇迹的。 阎王神医取出几根尖尖细细的银针,他的手仿若兰花一般,这银针夹在他尖长的手指间,就宛如玉蕊冰丝,随着阎王神医手微抬处,一齐刺进了辛铁石后颈脊椎间隙里。 立即一股尖锐的痛楚顺着脊髓直达于大脑深处,辛铁石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啸,一时只觉周身都仿佛置身在烈火之中,几乎被烤成了碎片。他身子不住地颤抖着,那些银针随着颤抖缓缓向脊椎深处钻去,每多进入一分,他的痛苦就增了几倍。 辛铁石的嘶啸声渐渐变成了苍狼的悲嗥。但这极度的痛楚却将原先那些刀伤、剑伤、掌伤的痛楚一齐压下,就连他那几乎干涸的真气,也似乎被这痛楚激动,倏然强烈了起來。辛铁石用力地握住宝剑,他忽然站了起來。 那痛楚仿佛是一只鞭子,猛烈地抽击着他。辛铁石就觉得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來缓解这股狂暴的戾气。 恍惚之间,他的脸色变成了一片血色,眼睛也重新赤红! 他盯住了金衣侯。他胸中升起一股闷气,一瞬之间只觉眼前这个人可恶之极,必要杀之而后快。 突然间,他虎啸一声,连人带剑化成了一股狂暴的红色旋风,向金衣侯冲了过去! 金衣侯笑道:“这才像话。”他举起银衣剑一架,辛铁石轰然撞在了剑身上。 金衣侯脸上闪过一丝讶意,辛铁石这一剑竟然完全沒有了先前的疲乏,内力强悍暴烈之极,宛如陨石突降,几乎将银衣剑上的剑衣击散!而辛铁石的剑气狂猛霸悍,一波连着一波,不住地向剑身上撞了过來,眼见他口中呼啸连连,剑气更是凶悍,竟似沒有尽头一般。 金衣侯真气一提再提,却仍是抵挡不住,情不自禁地退了半步。 两人剑气鼓涌,直激起连天洪涛,轰然跌落,就如玉山推倒一般。 辛铁石倏然凌空跃起,一闪之间,宝剑耀电赤芒,怒卷而下。 金衣侯此时已完全沒有了先前的轻视,银衣剑斜摆,层层剑衣连绵而出,就宛如一座巨大的剑之堡垒,将他全身护的严丝合缝。 辛铁石一剑穿下,直击在他的剑身上。 只听当的一声大响,剑衣岿然不动。辛铁石借劲凌空跃起,身子宛如大鹰般回旋盘舞,跟着又是一剑击下。顷刻之间,连击了十余剑,一剑更比一剑凌厉,却始终无法击破金衣侯的剑之屏障。 金衣侯笑道:“技止此尔!”他的身子轰然怒冲而上,银衣剑上的剑衣更浓,护着他犹如一座巨大的剑之宫殿,摇空冲举。辛铁石正要下刺,带起无边剑衣的银衣剑已狠狠地撞在了他的剑上。 连绵的剑衣带着久蓄的剑势冲天而出,辛铁石一柄剑哪里抵挡得了?瞬间无数剑衣冲破了他的长剑,夺夺连声响,都射在了他的身上。 ------------ 第十章 金衣银剑(下) 辛铁石哑声呜啸,身子轰然跌落,一口鲜血喷出,身子忽然剧烈抽搐了起來。后颈银针带來的刺痛更甚,但他却连半点真气也已无法凝聚。 缓缓地,金衣侯将大剑重新抗到了肩膀上,冲着辛铁石优雅地鞠了个躬,微笑道:“想必这一战会让你对我要杀你的决心有所了解,那么……就赶紧证明自己的无辜吧。” 他再度转身,对阎王神医笑道:“惊扰了神医,实在罪过。”说完,他长歌道:“大好头颅今犹在,只惜流年岁月改。试唤名刀斫头颅,不倩红袖空酒杯……”长歌未已,他踏着晃银迭雪的湖波清月,渐渐走远了。 辛铁石心中涌起一阵怅惘,被这歌声一唱,他身上的伤痛似乎轻了些,心头的苦楚翻涌而起,一时不能自已。阎王神医走上前來,在他的颈部前后左右拍了几下,那银针就犹如小蛇一般,扭动着从他的后颈弹了出來。 银针才一离体,辛铁石长出了一口气,就觉身子空乏,心头烦恶,连一丝力气都沒有了。 他所有的力气都仿佛随着这银针的抽出,完全抽离了身体。辛铁石努力地张开眼睛,只觉眼前一片恍惚,连那轮明月都看不清楚。 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已坚持不了多久,也许就是下一刻,他就会永远睡去,再也不能醒來。 阎王神医淡淡道:“想不到这个杀手倒很理解生死的精髓,‘头颅要倩名刀斩’,倒能得我之三昧。” 辛铁石几乎哭了出來。他实在不明白,一个做医生的,为什么口口声声的都是死。这样的人凭什么叫神医?他忽然很想走的远远的,再也不要见到这个什么劳什子的神医了。 他简直就是阎王,而不是什么神医。再让他“治”几下,只怕自己当真变成鬼了。 阎王神医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放心,有我在,你变不了鬼。” 辛铁石大骇,难道阎王神医竟会传说中的读心术? 阎王神医不再理他,道:“现在我先用针灸之术将你的伤势遏制住,屏住你的气血,免得飞血剑法引起的戾气反冲心房,加重你的伤势。然后再用草药培养你的元气,增补你失去的精血。等猎到懒龙血之后,我再将你这条胳膊治好。只是这针灸之术有些疼痛,你且忍一下。” 辛铁石点了点头。 痛有什么可怕?他斩断了自己一条胳膊,然后又被阎王神医如此恶整,几乎丢掉了一条性命,还怕什么疼痛? 阎王神医放下背后的玉匣,打开來,抽出十几根银针,命辛铁石在湖岸上躺好了,先下了八根针,将他的四肢钉住。辛铁石就觉那针才一入体,自己就仿佛被点了穴一般,身体再也无法行动分毫。反正性命早就交在了阎王神医的手中,管他要做什么呢! 阎王神医跟着取出几根针來,头一根针长一尺三分,阎王神医提起來,缓缓从他的眉心插了进去。 辛铁石只觉心惊胆颤的,他眼睛紧盯着银针缓缓落下,竟然完全沒入他的脑颅中。然后阎王神医又取出一枚针,约两尺二分,向他的心口插了进去。辛铁石甚至能够感受到自己心房**跳动着,然后被这枚银针缓缓刺破,再贯穿而入,虽然的确沒有半分疼痛,但亲眼看着这些针刺进自己的身体,却仍旧不免紧张。 阎王神医一枚枚银针刺下,分别贯入辛铁石的脑、心、肝、脾、肺、肾、胆、腹,道:“我用玉阳针按先天八卦钉住你的内腑,再用青阴针按后天八卦钉住你的四肢,按照先天后天相生相成之理,隔绝你的气血,使你的伤势不会影响你的根本。只是先天后天强行分开之后,便会滋生大痛苦,你要小心了。” 辛铁石点了点头,他尚不是很在意,突然之间,他吸进去的一口气就宛如烈火一般轰然燃烧而开,随着他一吸之间,滚滚怒涌,穿过喉管,直达肺部。然后在肺中化成极为细小的火舌,强行跟血液融合在一起。他的血液立时就沸腾起來,变成滚水一般,从身上那细小的血管开始,渐渐越汇越大,火山喷发一般直贯入心房中。 这一下,辛铁石几欲晕了过去,那烈火、滚水层层不休,在他身上猛烈地轰炸着。这烈火地狱一般的罪受了半个多时辰,阎王神医方才将那些银针取了下來,辛铁石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却忽然发现,他身上的伤已不那么痛了。 伤仍然是伤,只是痛楚大为减少。但他丹田中却一片空空荡荡的,这些年來性命交修的内力,却是半点也沒有了。 阎王神医并沒有解释为什么这样,辛铁石也沒有问。到了现在这地步,除了听阎王神医的,他还能做什么? 突然,湖岸上走过來一个人。他似乎在害怕着什么,走起路來畏畏缩缩,脚步很轻,眼睛骨碌骨碌地转着,不住向四下看來,哪怕是涛声虫鸣,他都像受到了惊吓一般急忙站住,等确认了声音的來源之后,方才继续走动。 來人等到了辛铁石身前两丈远处,才停住脚步,脸上露出了谄媚的笑容。只是他的样子太猥琐,可实在引不起别人的好感。 阎王神医皱了皱眉,辛铁石问道:“阁下有何贵干?” 來人仿佛很害怕辛铁石一般,直勾勾盯着辛铁石看了许久,突然一笑,胸脯高高挺了起來:“你知不知道狮子身边一般会跟着什么?” 辛铁石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那人脸色更是得意:“是鬣狗,一般狮子抓住猎物后,都不会吃完,身小力弱的鬣狗就等着狮子走后,拣一点残骸吃。狮子吃的是猎物最好的部分,但鬣狗也可以混个不饥。”他笑了笑,指着自己道:“我就是鬣狗,专门跟着杀手的鬣狗。杀手在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也混了个衣鲜肚圆。” 辛铁石心沉了沉,道:“这里沒有杀手。” 鬣狗又笑了:“杀手在的时候我绝不出现,因为我是鬣狗,不想做猎物。只有杀手走了后,什么危险都沒有了,我才会出现。” 他得意地笑道:“我暗中观察了半个多时辰,发现金衣侯实在不错,这么肥的猎物一口不吃,竟然全留给了我。要知道,阎王神医这样的名人,身上怎么都藏了几件宝贝,随便都能卖个好价钱的。”他得意地笑了起來,似乎笃定知道这些全都会是自己的。 辛铁石紧了紧手中的长剑,冷冷道:“你不怕我杀了你?” 鬣狗骤然吃了一惊,瞪圆了眼睛看着辛铁石的宝剑,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几步。慢慢地,他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笑意,眼睛紧紧盯着宝剑,露出了贪婪之色:“如果我沒看错,这是青阳真君的佩剑吧?那可真是拣了宝了。华音阁主正要寻一柄真正的名剑,我若是将它献过去,他怎么不得给我一千两银子?”他越想越得意,却又不敢大声笑出,牙齿紧咬着,笑声挤了出來,吱吱作响。 辛铁石冷冷道:“只要你能拿到手,我一定会送给你。”他已看出來,这只鬣狗不但武功低微,而且极为胆小。若是他还有一分内力,就可将他惊走。可惜现在他身上连一丝力气都沒有了。 当此之际,除了虚张声势,还能有什么办法? 鬣狗眼中闪过一丝警惕之色,又退了一步,跟辛铁石拉开距离,笑道:“你不要骗我了,我前前后后看了半个多时辰,早就确定你一点武功都沒有!” 辛铁石哼了一声,脸上丝毫声色不动,道:“既然如此,你怎还不过來拿?” 鬣狗看着他手中的长剑,贪婪地吞了口水,笑道:“你想趁我过去的时候刺我一剑,是不是?我才不上当呢!” 辛铁石悠然道:“你若是不來拿,那我们可就走了!” 鬣狗猛然跳了起來:“不许走!你们是我的!这些宝物全都是我的,你们别想拿走!”他重重地喘息了几口,突然格格地笑了起來:“我本早就筹划好擒你们的方法了,给你一通胡说,差点忘了呢。” 他从怀中取出一物,脸上神色更是得意:“这是鸡鸣五更断魂香,既然你已经沒有武功了,自然无力抵抗。我只要迷昏了你,然后再宰了手无缚鸡之力的神医,可不是想拿什么就拿什么?”他晃火折子将断魂香点燃了,点点浑浊的烟气向辛铁石飘了过來。 辛铁石禁不住渗出了一丝冷汗。身无点力的他,实在无法抗拒这迷香之力!一旦将他毒晕之后,只怕这鬣狗不但要抢剑,势必顺手将他杀了,以绝后患兼且祭剑。 危在顷刻,但此时任他想破了脑袋,却一点办法都沒有! 阎王神医却丝毫都不惊慌,淡淡道:“你知不知道,这柄剑为什么号称青阳剑?” 鬣狗饶有兴趣地道:“为什么呢?” 阎王神医慢慢摊开手,道:“因为剑柄上本來镶着这颗青阳珠的。”他手白如玉,这颗青阳珠在精白中透出一丝青气,跟更深处的红光缭绕在一起,似乎有极细的毫光从珠身上射出來,照耀着整个大千世界。 那珠子好大,几乎占了阎王神医半个掌心,不住滴溜溜滚动着,显见是绝世的珍宝。 鬣狗发出一声贪婪的怪叫,大声嚎道:“给我!快些给我!” 阎王神医微微一笑,将珠子扔到了他面前。鬣狗催促道:“快!快将剑也扔给我,我……我饶你们不死!”他生恐辛铁石不相信,使劲掐灭了迷香,快速地向辛铁石点着头,笑容满面。 辛铁石不知道阎王神医为什么这样做,但他忖度阎王神医的意思,也扬手将青阳剑扔到了鬣狗的身前。 鬣狗紧紧盯着剑与珠,一面瞟着辛铁石与阎王神医,直到确认他们沒有什么阴谋之后,他一个箭步,匆忙地将剑珠抢在了手中,怪笑道:“我的!这是我的!” 阎王神医淡淡道:“你放心好了,这柄剑与珠都是青阳真君亲手交给我的,绝不会错的。” 他不这样说还好,越这样说,鬣狗就越是怀疑,他的眼珠子一阵骨碌碌地转动,突然喜道:“有办法了!”他拿起那颗珠子,向青阳剑的剑柄上镶去。 如果是骗人的,这片刻工夫,自然无法找來恰好一样大小的珠子,只要看是否跟剑柄的镶孔是否相符,便可以确定这珠剑是否是真的了。 鬣狗实在很为自己的聪明而得意。 隐在轻纱之后的阎王神医的脸色如何,沒有人知道。 鬣狗暗暗发誓,无论这珠剑是否是真的,他都要将这两人杀掉,否则青阳真君知道他的青阳剑在自己手上,找寻了过來,那还得了? 他一面筹划着,一面将这颗珠子镶了上去。 出乎他的意料,这珠子竟然恰好跟镶孔一样大小,就如天生的一般,严丝合缝,竟无半点空隙。鬣狗大喜,这柄青阳剑是真的!他狂笑着,举着剑叫道:“多谢你们给我这么好的一把剑,那么,我该先杀了谁呢?” 他挥舞着宝剑,缓缓走了过來。 他实在非常喜欢欣赏猎物那痛恨而后悔的眼神,这让他感觉自己也是个高手了。 但阎王神医与辛铁石的脸色都沒变。 轻轻地,阎王神医数道:“一、二……三!” 鬣狗不知道他在数些什么,大概是数自己剩下的时间了吧? 就在阎王神医数到三的时候,猛然一蓬青色的火焰从青阳剑中炸开,宛如太阳一般轰然扫击而出,鬣狗一声怪叫,全身被这团青焰包住,熊熊燃烧了起來!他怪叫着,使劲拍打着,企图想摔脱这火焰,但火焰却越烧越大,顺着他的耳、鼻、口窜进了他的内腑,更猛烈地燃烧起來。 鬣狗惊恐之极,他突然使劲窜到了湖水中。青焰渐渐止息,但他的身体却成了一截焦炭,浮在了水面上,洪波涌起,渐渐推远了,就如一片败叶一般。 这青焰已夺去了他所有的生命,包括他的**,他的丑恶的灵魂。 辛铁石一时有些慨然,他缓缓走到湖水中,捞起了那柄长剑。他不敢拿剑柄,用两块大石头夹住了剑身,摔在了湖岸上。 此时的青阳剑已完全黯淡,再也沒有灼天的烈焰。但辛铁石看着它的眼神,却有些恐惧,有些敬畏。 青阳真君本就是个魔头,他的佩剑,自然也是一柄魔剑,这剑上青炎,难道就是地狱中的劫火? ------------ 第十一章 青阳劫火(上) 阎王神医淡淡道:“神物天生,自然有主,又岂是你这种人能觊觎的?”他看了辛铁石一眼,道:“你不用这么小心,青阳剑不会自行喷火的。” 辛铁石给他说的不好意思起來,忙弃了大石,将那柄剑拿在手中。但剑柄才一入手,立即一股青色的火炎从剑尖上倏然冒了出來,一腾有半尺多高。辛铁石吓了一跳,急忙摔开,道:“你还说不会喷火!” 阎王神医的声音中有了一丝笑意:“这不能怪青阳剑,而是你的缘故。这枚青阳珠乃是天造地设的灵物,是青阳真君偶然从吐鲁番火焰山上得來的,里面蕴蓄了无穷的天地真火。所以青阳真君特地选了陨星中的火练玄铁,打造了这柄青阳剑。一旦执剑人的内息透剑柄而入,就会鼓动青阳珠,它里面蕴蓄的真火便会由剑身蓬发而出,灼伤敌人。青阳真君一半的威名,都是出自这柄剑。那位鬣狗拿到剑的时候太过高兴,内力不由自主地就透了进去,才将自己烧死。所幸你体内几乎已沒有内力了,所以才只喷出这么小的火焰來。” 辛铁石听了,不禁又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有些惭愧。 青阳真君多年不履江湖,知其底细者甚少,是以沒几个人听说过这柄青阳剑的奥秘。 他试着屏息静气,再度将青阳剑拿在手中,果然,剑身上再也沒有青炎腾起了。只是靠近青阳珠的地方仿佛有种无名的吸力,不停地鼓动着他的丹田,引动体内真气,要向这柄剑上涌流。 果然是柄极为奇特的魔剑,辛铁石心中又有些惊恐,又有些欣喜。 阎王神医淡淡道:“青阳剑的火焰也不是一味胡乱喷出,否则青阳真君早就被它烧死了,哪还能闯下那么高的名头?御使者的内息越纯,心志越坚定,剑上青焰就越是纯粹、笔直。青阳真君多年侵淫,可以让青焰化成一线,只从剑尖上透出,一射便是八尺,其中夹杂他的玄阳内息,灼烈无匹,成为他独门的青火玄阳剑气,几乎无敌于天下。你可以试着凝练你的真气,然后再透入青阳珠中,待青火发出之后,再用真气引导青火,向剑身上窜去。反正你的真气也极为微弱,不必怕它反噬。” 辛铁石有些讪讪地答应了一声,静思了片刻,果然按照他所云,勉强凝聚起一股真气,缓缓向青阳珠中透了过去。才一接触到青阳珠,立即一股灼流轰然从青阳珠中怒冲而出。他此时专心致志地感受着这柄青阳剑,却突然发现剑柄上已早已刻镂了许多凹槽,怒冲出的青火就沿着这些凹槽直冲剑锋,而不是散漫地炸开。果然如阎王神医所言,只要运用得当,并不会反噬御剑者的。 辛铁石心中欣喜,却稍微放了放松,那火冲到剑锋之后,失了约束,突然炸了开來,险些灼到他脸上。他也不待阎王神医说什么,急忙带着青阳剑走远了一些,继续凝练内息去了。 这一次却顺畅的很,那缕青火虽非只从剑尖上透出,却也只蔓延在剑的前端,随着剑势舞动,窜绕迸放,极有威力。 辛铁石大喜,看來以此剑的威力,只要他的武功能恢复到八成,就足可以抵挡住金衣侯的银剑剑衣了。 阎王神医微憾道:“看來你还未领悟到我的意思,剑就是你,你就是剑,只有两相合一之后,你才能化青火而为剑气,施展出无穷威力了。” 辛铁石苦笑道:“这谈何容易?我现在武功几乎等于尽废,真气连半成都未剩下,当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就算想跟剑合也不可能啊。” 阎王神医摇头道:“力并不重要,心才是关键。你现在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过是因为你的心也未足而已。” 辛铁石听了他的话,突然就觉心中有什么东西动了动,但究竟是什么东西,却无论如何都说不上來,更遑论其体会了。 却听阎王神医道:“力有什么?风扫日照,海运天升,这难道不都是力么?加一羽于你身,就胜得过你几十年的苦练玄功。” 他这些论调当真都是闻所未闻,自然风日海天之力纯属天然,自非人力所能抗,但这些力量能加诸人身么?不但辛铁石从未这样想过,就连武林中的这些前辈们,也从无人如此设想! 但不知为何,辛铁石也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办法,仿佛有一个从未提及的世界,在他眼前徐徐打开了。 辛铁石忍不住问道:“那要怎么加呢?” 阎王神医凝思道:“所谓真气内力,无论叫它什么名字,归根结底,它都是一种力,抑或名之为‘气’。只要我们找到跟它一模一样的力,然后再灌注到人体中,不就可以让真气不经修炼而得了么?从医术上來讲,这是很简单的,因为在我看來,你不过是一堆血肉与经脉的组合而已。” 这种说法让辛铁石不禁又是一阵苦笑,他点了点头,道:“你说的也有些道理。如果有机会,我倒真的想看看你造出的这种真气。” 阎王神医似乎说得高兴,又笑道:“不但真气,连剑气、杀气、容貌、智慧都可以由人而造,不必纯得之于天。那时候,我将赐你天下无敌的称号。” 他举起手來,遥遥对着辛铁石,似乎他乃是这世界的神祗,在将宿命与荣耀加诸于俗世之人。 他说的话荒诞到不可思议,真气、剑气、杀气、容貌、智慧都可以人造? 这是怎样的狂想?但看着阎王神医从轻纱后透出的眼神,不知怎么的,辛铁石竟然相信了他,而且,辛铁石心中也兴起了一丝兴奋,----天下无敌的称号?有意思!----他伸出手了,轻轻跟阎王神医的掌击在了一处。 这是他第一次接触阎王神医的肌肤,只觉有些冷,有些腻,感觉有些别扭。难道心思怪异者连生相、体貌也都怪异么?他急忙收回手來,只盼阎王神医永远不要拿下头上带着的斗笠。 阎王神医似乎也有些感触,沉默良久,方才缓缓道:“现在天下英雄都在追捕你,若是沒有武功,只怕寸步难行,更不用说到天叶谷去了。你若是不介意,我可以教你一套口诀。” 辛铁石已不需要回答,因为他还能拒绝么?阎王神医默想着,道:“多年前我行医苗疆的时候,救了一个身毒人,他为了感激我,告诉了我这套口诀。但是有用沒用,我就不知道了,正好可以让你试一试。” 说着,他就将这套口诀传给了辛铁石。在辛铁石看來,这套口诀当真是奇怪之极,居然是将风力当作自己的内力,來施展出武功。 口诀中都是如何将微弱的风力培厚,如何使其化作招式中的威力。若是照其修炼,到得极处之后,果然可以身无一点内力,而展大威力。 阎王神医道:“现在你的先天、后天被我的青阴玉阳针强行分隔开來,虽然元气得到了培植,但内息却再也不能增强恢复。所以,无奈之下才只能用这种外在的法门。只是这种法门与你的心性格格不入,恐怕无法在你手中发挥出至高的威力來,不过一时权宜之计耳。” 辛铁石点了点头,全心全意研究起这门口诀來。这口诀看來简单,但要领悟、融会贯通却艰难之极,尤其是辛铁石已经习惯了从丹田中取力,此时要从身周习习微风中滋生威力,可真是非常不适。 两人从九华山脚下起身,向东南方的天叶谷中行去,一面走,辛铁石一面修习,只是进境实在缓慢。好在阎王神医虽然一点武功不会,但分析起武学道理來却井井有条,异想纷呈,不乏精妙之见。辛铁石在其指点之下,终于稍有所悟。而一有所悟之后,便感觉到这口诀实是包容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是他先前所无法窥知的。辛铁石越是修炼,便越是欢喜。 只是两人要躲开武林正道的追逼,不敢走得太快,这般走了三四天,才走了一百多里。好在天叶谷也并不远。两人一路听说江湖消息,捉拿辛铁石的风声越來越紧,不由心下忐忑。阎王神医不但医术高明,也精通易容等旁门左道,替辛铁石改变形貌,也不易被被人认出。只是辛铁石每次接触到他的肌肤,心中都极为不舒服,但究竟怪异在何处,却也说不上來。 饶是如此,他们沿途仍遭受到了几次殂杀,原因很简单,虽然辛铁石已易容,但阎王神医却仍是那副打扮。辛铁石一路上就靠着这半吊子的武功,加上阎王神医的指点,躲过了七柄剑,五柄刀,以及一双大铁锤。 两人到达天叶谷之时,已经是晚上了。 天叶谷本就少有人至,所以才繁育出极多的奇花异草來,成为阎王神医采药的圣地,此时更是千里寂静,空山无人。 阎王神医仍坐在那个支架上,由辛铁石背负着,在他的指点下,向天叶谷的深处行去。天叶谷中有无数的洞穴,极深极密,中间寄生着无数珍奇怪兽,不乏上古异种,颇为凶悍,辛铁石武功未复,却也不敢惊动它们,是以只能攀藤扶萝,累累前行。 如此走了一个多时辰,阎王神医终于松了口气,道:“转过前面这个山头,就到懒龙沉睡的饮虹洞了。这个名字是我起的。” 突然,有个声音悠悠道:“二师兄,你伤得太重了,从九华山到天叶谷,竟然让我们足足等了三天!” 辛铁石的身形立即定住,连一丝一毫也不敢转动!他赫然发现,奇石林立的山崖上,坐着四个人:君天烈、商赤凤、韦雪衣、灵均。 心计最为深沉的韦雪衣,狠辣,善于制造与捕捉机会,他若出手,就算拼了命也要达到目的。 狡诈多谋的商赤凤,精灵古怪,每一个点子都出人意表,武功也专走奇诡一路,变幻多端。 痴迷武学的君天烈,力大招猛,霸气逼人,一击破山,犹如巨灵,一杖可当百万师。 武功之高到了不可思议的灵均,神秘,清骏,双袖一旦舞动,连天上神灵都会感叹! ------------ 第十一章 青阳劫火(下) 本來加上善于调和,大有豪气的辛铁石,他们五人一旦联手,狠、诈、霸、秘、豪统合在一起,那就无坚不摧,天下高手尽辟易。辛铁石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面对这个几乎无敌的战阵。 虽然少了他,但他的武功最强盛时,都稍逊于灵均,何况此时伤重未复,又何况加上了韦雪衣三人。 他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另一个疑问陡然而生:“你们怎么知道我要到这里來?” 商赤凤笑了,悠然道:“亲爱的二师兄,你的隐藏功夫很好,我们出动了十一派的人手,居然都沒抓到你,可真是让小弟佩服。可你知道么,英雄往往是毁在小人物的手中。”他一言方落,从四人身后露出了一个瘦小的人影,畏畏缩缩地伸出头來,向这边看了看,讪笑道:“四位大爷,答应我的事情不会忘了吧?” 鬣狗。 他居然沒死! 辛铁石拳头握紧,他素來谨慎,但竟沒有想到鬣狗也会装死。若是当时补上一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麻烦了! 鬣狗的脸上、身上缠满了绷带,显然青阳剑的灼伤极重,他也只是侥幸未死而已。是装死还是险死还生,可实在难说的紧。 顺着辛铁石的目光,鬣狗有些畏缩,也有些得意地笑道:“辛大爷,你想不到吧?这次四位大爷答应杀死你之后,你所有的东西都归我,我一定会很小心,不会再让宝剑灼伤的。” 辛铁石怒视着他,忽然笑了:“你放心,青阳剑还有别的秘密,这次一定不会再灼伤你的。” 看着他悠然的笑意,鬣狗不禁打了个寒噤,他禁不住脱口问道:“还……还有什么秘密?” 辛铁石转头不再看他,目视灵均,道:“大师兄,你也相信那些事都是我做的么?” 灵均沉默着,他长长的衣袖垂在这暮天的风中,犹如长云飘摇,缓缓道:“我不相信,也不敢相信,你跟我们回去,只要分辩清楚,便可以了。” 辛铁石摇了摇头,叹道:“分辩清楚?会有人听我分辩么?” 灵均更是沉默,道:“我本让你逃的越远越好,你为什么还要到这天叶谷來?莫非你也知道,能够克制师父天骄神功的七禅蛊,就产在此处?” 辛铁石身子一震,九华老人虽声名极大,武功极高,但他武功何名,从何而來,如何修炼,江湖上知道的人绝少,就连他这个二弟子也毫不知情。怎么还有克星?而且就在离九华一百余里的天叶谷? 灵均见他不答,缓缓道:“我本來不很相信你会做此罪大恶极之事,但你竟然來了天叶谷……”他不再说话,双袖渐渐安静下來,连穷谷中的狂风都吹之不动。 辛铁石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他知道,灵均大师兄已决心出手,他再也沒有置辩的余地了。 缓缓地,他抽出了青阳剑。他再度暗鼓了一下内息,丹田中依旧空空旷旷的,只有很微弱的丝缕真气。他断了一只手,能仰仗的,就是这把能够喷火的青阳剑,以及那个莫名其妙的驭用风力的剑诀。 这些,他统统沒有把握,但若是出其不意,利用青阳剑上喷出的天火,也许还有一丝的机会!只要有一丝的机会,说不定他们就可以从四位师兄弟的视线中逃出去,那么,他就有活命之机了。 鬣狗忽然指着他大叫了起來:“小心,那柄剑会喷火!” 最大的秘密与筹码被这小人说了出來,辛铁石登时一阵大怒,几乎就要出手先将这猥琐的家伙斩碎,但他躲在四人背后,如果要杀他,势必要先过四人这一关,而这宛如登天之难。 灵均叹道:“二弟,你小心些,我们不会再留情了,此次师父震怒,我们一定要抓你回去!” 辛铁石默然叹道:“我知道,动手吧!” 陡然一声霹雳般的狂吼,一团硕大的黑影夹空烈啸,疾冲而來。丝丝真气反冲之脉从这黑影中腾起,顿时闪起一阵亮纹,隐然透出几片龙影,掀天盖地般向着辛铁石扑了下來。 君天烈的蟠龙棍。 辛铁石心中一阵黯然,他们终于出手了。 他强压住心头的隐痛,遵循着阎王神医所教的剑诀,聚合空谷中游离的天风,化合为一股自然之力,托着他的手势,一剑刺了出去。 君天烈看都不看他的长剑,蟠龙棍舞成一团龙影,带着漫天劲气,怒砸而出。 辛铁石手中长剑猛然一阵巨颤,这一剑竟然刺不下去! 所有的空隙都被君天烈刚猛无俦的劲力充塞,这等硬拼的打法,却恰恰是此时身力皆乏的辛铁石的克星。因为内力不够,他根本连蟠龙棍带起的棍风都刺不透! 辛铁石心中登时大凉,君天烈身子纵起,蟠龙棍宛如百龙舞空,带起蓬然大团的亮暗光影,激空闪烁,劈开一天的雷电,向辛铁石刺了过來。 辛铁石一退,再退! 背后就是百丈悬崖,但他却一点办法都沒有。当此之时,还能有什么办法? 阎王神医忽然长吟道:“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辛铁石眼中忽然一亮,他忽然想起了青阳剑中的火!他心念电转,忽然将那点从风中聚合來的微弱的气息,全都贯到了青阳珠中,青阳剑锋火舌疾吐,直向蟠龙棍上烧去! 这等天地灵物所生的火果然与众不同,蟠龙棍如此刚猛的风力竟然压不下去,火舌直喷到棍上,顷刻之间,烧起一片暗红。 辛铁石大喜,聚起全部心力,源源不断地将风力全都透入青阳珠中,轰然一声响,一道比手臂还粗的火柱窜出,那柄完全由精钢铸就的蟠龙棍登时被烧成赤红! 君天烈一声痛啸,急忙将蟠龙棍扔在一边,手掌摊开,却早就被烧成了焦红!辛铁石连运风诀,聚合内息,生出这么强的火势來,早已精疲力竭,只觉心中烦恶无比,几乎吐了出來。 一阵稀落的掌声响了起來,商赤凤击掌道:“果然二师兄就是二师兄,竟然用这种方法破了三师兄的蟠龙棍,实在令小弟大开眼界。师父常说六弟子中最有可能大放异彩的就是你,本來我还颇为不服,但现在,除了佩服师父的高瞻远瞩,就什么话都说不出來了。” 他手一抖,波光漾开,长细的鞭影宛如一片湖波的倒影,在黯淡的月光下突然明发,向辛铁石涌了过去。辛铁石急忙伸剑一架,那神鞭却倏然收缩,高速的抽削在辛铁石面前留下一串淡淡的鞭影。 他傲然道:“只是不知二师兄又怎么來对付我的火蜮神鞭呢?” 辛铁石沉默着,他实在想不出任何办法來! 火蜮神鞭极细,细到几乎可以隐形,在这苍茫的夜色中,更是潜形隐踪到不可察的地步。 商赤凤神功初成,神鞭御使,已达化境,快则快矣,还可无声无息,直到抽中之后才有知觉。而以商赤凤的功夫,谁又能挨上他几鞭? 忽听阎王神医冷冷道:“要破你这鞭法,还不简单?”他说得极为不屑,商赤凤讶然看着他,笑道:“我只知道阎王神医妙擅药石之术,却不料连武功也深有研习。” 阎王神医冷道:“那只是因为你的鞭法实在太粗浅。” 商赤凤被他气得几乎说不出來,良久才道:“好、好!那就请神医有以教我!” 阎王神医淡淡道:“修习鞭法,最重要的不是快,也不是无声无息,而是收。一鞭击出,力道用了几何,再用几何便可由心变招,又用几何可自由收回,心中了然,才能说是收放自如,达到了用鞭的最高境界。这些话,我想九华老人一定与你说过,但重要的是,你能做到什么程度?” 商赤凤的眸子中闪过一丝愕然,他盯着阎王神医,良久方道:“你说的不错,我还只能放而不能收!” 阎王神医道:“所以你一鞭出后,根本就无余劲可留,而且也已不能控制长鞭变化,只会一味追着对手厮杀。若对手擅暗器之术,手中暗器连环打出,你的长鞭便会追袭暗器。一枚、两枚、十枚以后,你的鞭势便衰,对手乘势出击,一剑便可枭下你的头颅!” 这一番话,说得商赤凤大汗淋漓。他无法否认,阎王神医正好说中了他鞭法的破绽,也是他初修成火蜮神鞭,意气风发之时,九华老人所警告他的话! 他盯着阎王神医,双手微微发抖,那条火蜮神鞭还如何能够隐形?他虽然明知道阎王神医什么武功都不会,而辛铁石宿伤加上方才激斗,就算知道破法也已无能为力,但这一鞭,却是无论如何都击不出去! 灵均越众而出,他幽淡的眸子中仿佛藏了整个天下,全都静谧地思想着,代替他注视着眼前的这两个人。 他缓缓道:“我的武功呢?你有什么法子來破?” 阎王神医沉默着,这个神秘而清俊的盲者,却仿佛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山陵,横亘在悠悠月色下。他瞬息之间想了几十种方法,却发现沒有一种能够克制住他!他的身上似乎有一种力量,虽然沉静,但却绝不可忽视。 阎王神医叹道:“我想不出破法。” 与此同时,灵均仿佛知道他的答案一般,双袖潮卷而出! ------------ 第十二章 空谷余音(上) 灵均的水佩云衣功并不像蟠龙棍那么霸悍,也不像火蜮神鞭那么奇诡,更不似韦雪衣的剑那么狠辣,它似轻而实,浩瀚汹涌,仿佛九天乍破,天外豪雨怒冲而來,顷刻而成为席卷天下的秋水。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 辛铁石奋力举起青阳剑,却发觉他无法劈下。因为水袖攻來之力实在太磅礴,隐隐然似乎举天与地尽在其包约之中,遮前则后空,逼左则右危。 辛铁石微一犹豫,他的身子已被击得远远飞起,向百丈深渊中落了下去。 但这崖下空空如也,沒有那羊皮扎就的春香了。 山风呼啸,吹面欲裂,辛铁石心念电转,情不自禁地就冀望于阎王神医。 阎王神医怒道:“笨蛋!用御风诀!” 辛铁石心中一动,是啊,阎王神医传他的剑诀本就是引风而发,以风为力。现在深崖中天风呼啸,能借來力量也未可知!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张开,双臂平举,竭力让心神安定下來,去感受双臂间滑过的狂风。他就仿佛一只鱼儿,穿行在暴虐的水流中,那水流几乎将他冲垮,但仍然能托住他的身形。慢慢地,他感觉到有股力量在他的手臂间聚结,虽然微弱,但他下降之势却缓慢了一些。 辛铁石心中大喜,那股风势陡然泻了。两人下坠之势陡然加快。 阎王神医怒道:“我告诉过你,最重要的是心!你若是还不能领悟御风诀的精髓,那就摔死吧!” 辛铁石大急,地面越來越近,呼呼风啸之声怒涛般冲來,冲得他的身形飘摇不定。 死亡就在眼前。 他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只觉双臂越來越虚弱,被这股风力卷着,几乎动都动不了。 死亡一瞬变为最真实的影像,结结实实罩在他的头上。 ----若华白死了么?他的冤屈,就一直这样沉着么?不甘心啊! 一股悲愤之意从辛铁石的心底狂升而起,他手中的青阳剑忽然使劲挥舞起來。刹那之间,仿佛是错觉,那风忽然就已止息。 他的一舞一动,仿佛灌满了力量,如龙奋于天。那风力竟然顺着他的剑锋而舞。他的剑与这风紧紧贴合在一起,几乎已完美。 死亡仿佛是一柄锤,终于将他的潜力完全敲打了出來。 剑锋啸响,风之力将他托起,飘飘然如落羽。辛铁石大喜,但他的心神却不敢松懈,提着一口气,慢慢向崖底落了下來。 突然,就听头顶上君天烈长笑道:“二师兄真是命大,连这样都死不了,那么就让小弟再祝你一臂之力好了!” 话尚未完,风声骤然劲急,一块大石当头砸了下來! 石尚未至,那猛恶的劲力已经激起了满天狂风,两人刚稳定下來的身形立即被吹散! 辛铁石心中一阵慌乱,阎王神医叫道:“剑劈大石,弹开。” 说起來容易,但身在空中,一点着力之处都沒有,却又如何劈?如何弹? 辛铁石只有加紧聚力,好在石落之势实在猛恶,他心一狠,不去想什么生死,只是全力凝视着那块大石,就在石头临顶的一瞬间,长剑轰然劈出。 风力充盈四溅,他们两人横跃了出去。 那大石轰然砸地,登时乱石腾空而起,砸得两人身上生疼。脚踏在实地上,辛铁石这才大大出了口气,就连他自己都觉得侥幸。 阎王神医不说话,从他的颈部取下一枚银针,道:“快走罢!” 辛铁石不禁骇然,难道方才他一剑御风,竟然是借了这枚银针的力量么?他提起剑來,试着一剑刺出,大石冲荡的风波仍在,但他的剑尖却仍然那么软弱无力。只是那一剑的剑意却仍然留在他的心中。 辛铁石用心揣摩着,难道御风诀的精髓,就在于生死瞬间的那份坚定么? 辛铁石若有所悟,心里有些踏实起來。 只听长空鹰啸之声不绝于耳,灵均四人纷纷纵起九华飞鹰,向崖底落下。辛铁石不敢停留,急忙向前疾窜。 好在天叶谷几无人迹,林木长得极为茂盛,兼且生满了粗高的蒿草,从半空看下去,几乎看不到地面。兼且又在月夜,辛铁石于这潜藏之术颇有研究,那鹰鸣之声虽然一直在半空中盘旋,却始终沒有下扑。 他松了口气,刚要住脚歇一口气,突然,鹰鸣之声凄耳欲裂,那四只九华飞鹰突然一齐俯冲,向着四个不同的点怒射而下。但这四个点都不是辛铁石藏身之处,这下不由得他不莫名其妙,阎王神医却脱口道:“不好!” 这下俯冲自然寻不出辛铁石的下落,但四人各使绝招,却是将地面密密麻麻生长的草木扫荡一空,一览无余。跟着又是一阵俯冲,已经很近于辛铁石的身侧了。辛铁石这才知道四人的策略,慌不迭地背起阎王神医一通猛跑。 阎王神医止住他道:“这样奔跑也不是办法,你内力无法吞吐,也不能持久。不如我们來易容吧。” 辛铁石皱眉道:“易容有什么用?反正这个谷中就咱们两个人,他们还不是一眼就看出來了!” 阎王神医微笑道:“若是让他们找不到我们呢?”他打开背箱,拿出一物,道:“这是我采药时躲避虎豹猛兽之物,正好派上用场。” 这是个扁扁的,软软的,也不知是什么制成的东西,辛铁石莫名其妙,不知道它有什么用处。阎王神医迎风一抖,那物鼓足了气,突然饱涨起來,阎王神医小心翼翼地将它靠着一块大石放置,辛铁石忽然明白了它的功用。 因为它赫然就跟石头一模一样,就连纹理、颜色、质地也都毫无差别,辛铁石拿手摸了摸,它竟然变得极为坚硬,稍一用力,还有些石屑落下。 阎王神医笑道:“我们钻进去吧,你甚至可以睡一觉,等他们走得远了,我们再出來,该干什么干什么。” 辛铁石点了点头,将“大石”掀了起來,恭请阎王神医钻进去。 这里边并不怎么闷,石层上依稀有一些微点,透些光和气进來。两人都进來后,却仍然不觉得挤。 辛铁石想赞叹两句,却一时想不起來该说什么话。 阎王神医淡淡道:“你好好想一想适才那几剑,对你掌握御风诀很有帮助。” 辛铁石也正有此意,就对阎王神医笑了笑,自顾自地沉入到了剑的世界中去了。 如果说方才几剑对他最大的启发,那就是,他已经确确实实地知道,自己已无法依赖内力了。 他惟一的活路,就是好好掌握好风之力。 认识到这一点非常容易,但要从心底里接受这一点,那就是一件很困难之事。 尤其是像辛铁石这样的高手,以内力出剑根本就已成为他的本能,而要改变本能就是一件很麻烦、也很痛苦的事情。所以有很多前辈语重心长地将他们用鲜血换來的教训告诉年轻人的时候,并沒有几个年轻人能够接受。 因为教训若是讲出來,就不过只是几句话,话是不会有多大的分量的,要获得教训,就一定要用鲜血來换,自己的鲜血。 辛铁石要做的,就是要让自己相信,他有两个丹田,一个是体内的,这个已经基本沒用了;而另一个,就是这个浩瀚的宇宙。 所谓的风,就是他的经脉,也就是他出剑的基础。 然而从丹田取力,自经脉运转到剑身上去,这是他十年來修习的习惯,他将它当成天经地义,但现在,这些忽然全被推翻,他必须要说服自己接受他本來觉得十足荒谬的理论。 这的确非常不容易。 幸好辛铁石并不是个固执的人。 渐渐地,他已经可以“承认”风就是他的脉络,风力盘旋在他的手掌之间,就宛如内力灵动地跳跃着。不过他总是觉得有些不妥,似乎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暗中窥测着,让他觉得很不安全。 他的背后是那块大石,那不妥的感觉就是从这块大石发出的。 辛铁石竭力说服自己,这不过是因为他被四个师兄弟追成了丧家之犬才引起的幻觉,但他仍忍不住看了一眼。 这一眼,若换在以前,他一定会跳起來。但就算如今,他仍然惊得一腿踢在了阎王神医的身上。 阎王神医斗笠抖了一下,显见为这一踢极为生气。 但他并沒有发作,因为他也已看到了。 他们用这块伪装之石依靠的那块大石上,竟然生出了两只眼睛! 这双眼睛极亮,宛如暗夜中的一对星辰,还忽闪忽闪地眨动着。 就算以阎王神医这样的沉着之人,都吓了一大跳! 一枚纤纤春葱之指伸了过來,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就见那双眼睛忽然隐沒在暗色中。 然后,一位女子从大石中爬了过來。 辛铁石这才看清楚,那块大石上竟然有一个小门。 他眼前陡然一亮。 眼前是一位十五六岁的绝美少女。 若只是用“美”这个字來形容这少女,虽无不妥,但总觉得若有憾焉。单她那如春水、如秋晨的眼波中所深蕴的笑意,就足以当的起一顾倾城之称谓了。 上天在造她的时候,一定心情极为愉悦,倾国倾城的妖娆魅惑与毫不作伪的真纯烂漫,这两种绝然不同的美竟被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并不让一丝一分妄用,也不让一毫一末相斥悖。 更要命的是,她还非常年轻。 她的绝代风姿并不來自于岁月的沉淀,而只是上天那太过慷慨的赐予。 是的,上天的确过于慷慨,当一切已完美无缺、成为杰作后,又轻轻地添上了一抹天然的高华,让人只能怀着赏鉴的眼光,而不可夹杂猥亵的绮思。 她就仿佛是一丛奇花,倏然就绽放在了辛铁石的眼前。恍惚之中,辛铁石甚至觉得这一眼,已足让他永生难忘。 这并不奇怪,所有男人在看到美人,尤其是绝世的美人时,都会这么想,或许只是沒有辛铁石的感觉这么深而已。 绝美少女微微一笑,就仿佛万朵奇花一齐盛放,明艳不可方物。尤其是她的一双眸子,灵动之极,更如是暖玉中嵌的两粒翡翠,通透无伦,闪烁着月亮般的光芒----那却是一种好奇的神光。 辛铁石心中一阵酸涩,若华的影子忽然掠过了他的心底。他记得,以前若华笑的时候,都会问他:“好看么?”如今这鲜甜的笑容依旧在别人的脸上闪现着,但若华却不在了。 那个喜欢笑的若华,喜欢叫他石哥哥的若华。 这是不是就是天人永隔?那遥远而苍茫的天上,是不是就有若华的倩影,仿佛星星一般闪耀着? 辛铁石缓缓吐了口气,他的心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揉在了一起,再也松不开了。 在那少女看來,却仿佛是辛铁石被她那绝世的姿容所震慑,不敢再看了。 这也难怪,只因这少女虽然年轻,却已是风情万种,但她的风情又纯从自然,无半分矫揉造作,也沒有半点矫情。 她的风情,并不是为了诱惑旁人,就仿佛玉树花开,落落无言。 美只是因为她本身而存在,天地造化,再无他求。 那少女一笑之后,轻声问道:“你们……你们也是被人追杀的么?” 辛铁石点了点头。 这位少女微微皱眉,道:“他们为什么要追你?” 辛铁石苦笑道:“他们要杀我。” ------------ 第十二章 空谷余音 (下) 那少女眼中闪过好奇之色,抓住他的手臂,叫道:“那你快些叫他们过來,我还沒见过杀人呢!” 辛铁石心中一阵激动,恍惚之中,似乎是那个顽皮的若华又在求着他什么,娇柔地叫着他,要他替自己做什么事情。他往往不能胜这娇憨的温柔,而言听计从。 ----现在也是若华么?热泪酸涩了他沾血的眼角,辛铁石猛然甩过头去,那张清丽不似人间的脸正对着他,辛铁石神智禁不住一清:若华沒有这么漂亮。 这想法让他的心笔直沉了下去,是的,若华不在了,他还在想着什么呢?何况,就算她还在这个世上,也已为**,是他的师娘,他又有什么资格想着她呢? 一双无形的巨手探进辛铁石的身体,用力撕扯着他痛苦的灵魂。这痛苦使辛铁石稍稍惊醒,却不禁又被这少女的话吓了一大跳。 杀给她看看?老天,我辛铁石可就只有一条命啊! 那少女见他犹豫,笑道:“你放心,就算你死了,我也可以救活过來的。”她眼波转了转,笑道:“其实死很好玩的,不信你试试?” 辛铁石还能说什么?只有苦笑:“你与这位神医应该能聊得來的。” 那少女的注意力立即被阎王神医吸引过去了,上下打量了神医几眼,笑道:“你能不能将斗笠拿下來?” 阎王神医淡淡道:“不能。” 他这么说,那少女的好奇心就更重了起來,她那宝石般的眸子微微阖上,一只手指点在白玉般的脸颊上,凝思片刻,突道:“你若是让我看一眼,我就将‘鬼门关’的医术秘笈给你,好不好?” 辛铁石一惊,阎王神医而今虽在江湖上大大有名,却远远比不上四十年前的归无望。据说若是此人都治不好的病者,天下再无人能治。所以才被人送了个“鬼门关”的绰号。此人不但医术通神,而且醉心医道,治病之余,便是详读经卷,要创出一门独具一格的医术來。他晚年医术之精,据说已可起死人肉白骨,对于医者來讲,他的医术秘笈几乎可以说是绝世之宝,阎王神医岂能不动心?但这等珍物,却又如何在这个小女子的身上? 哪知阎王神医淡淡道:“不好。”他竟是丝毫都不动心。 那少女似乎从不失望,嫣然一笑,柔声道:“你们这边太窄了,到我那边去坐吧,我那边有一个世界。”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有一个世界?辛铁石完全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阎王神医淡淡道:“既然如此,那就过去好了。” 果然,就算说这边是个小小世界,也绝不为过。辛铁石虽早就想到这边要大一点,但绝沒想到竟会这么大,与西北草原上的蒙古包相较也毫不逊色。地下铺着一层厚厚的波斯地毯,上面绣的是宝瓶与泉水。辛铁石并非不识货之人,那地毯绣工精美,一看就是难得之物,但此时,却被随随便便铺在这荒郊野外,就跟烂草席一般待遇。 辛铁石暗暗纳罕,就见地毯的四边上压着几块拳头大的石块,分别发出青红蓝白的光來,将石房内映得一片彩光绚烂。在房的一角,堆着一个好大好大的包囊。四面还散放着些精致而小巧的桌椅,桌子上甚至还插着一瓶花。这个小小的世界就宛如是多年经营的神仙洞府,丝毫不似个避难所。 那少女纤指如兰花展开,盈盈做了个邀请的动作,眸中光华氤氲流动,似乎笃定天下再无人能拒绝她的邀约。 辛铁石脸上禁不住一热。他缓缓踱了几步,这里面确实大,他仰起头來,距离顶板尚有两尺多高。那女子从大囊中掏出一只形式古异的银酒坛,以及三只高脚的银杯來,依次在三只杯子中都斟满了血红的酒液,举杯笑道:“愿追者永不及,被追者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美人,美酒,这本是天下男子难求的美事,可惜辛铁石满心苦涩,却是一点兴致皆无。她这个祝愿倒是很别致,辛铁石只有苦笑,拿起那杯子浅浅呷了一口。在这初夏已热的天气里,这酒液有着难得的清凉,入口爽滑,极为受用。 辛铁石忍不住又喝了一口,阎王神医忽然道:“你为什么到这天叶谷中來?” 辛铁石闻言不由一震,从对若华的思念中清醒了过來。他突然想到,这天叶谷少有人至,怎么会突然冒了个这么奇怪的女子出來?这简直就像是特别安排好的一般! 难道这只是一场诡计么?辛铁石想到此处,心中不由得一阵警惕。阎王神医若有意若无意的,右手轻轻晃荡着银盏,一面等那少女回答,一面盯着盏中深红的液体。 这究竟是酒,还是战死人的血,还是入口即死的剧毒? 辛铁石忽然有些后悔,自己不该这么轻易就喝下去的。他不禁暗问自己:为什么忽然变得这么莽撞,轻易就信了这少女的话呢? 少女笑了笑,她那天生的万种风情宛如浮动的云彩一般,突然就在这石屋中烘托出一轮朝阳。 她笑了:“我不能不到这里來。”她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因为我发觉追我的人似乎很怕这个山谷,一见到我闯进來,便吓得脸色都变了。既然他们这么害怕,我为什么不进來呢?” 阎王神医点了点头,他思索着,突然道:“追你的人,是苗疆的吧?” 那少女讶然道:“你怎么知道的?” 阎王神医淡淡道:“因为这谷中有天下蛊物的克星。你的确不应该进來的,这山谷极为危险。” 那少女笑道:“危险么?我倒觉得这谷中很好玩,有不知名的鸟儿,还有好多好多很好看的花。你瞧,我还找到了这个呢!”她伸手从那硕大的囊中拿出一物來。 此物宛如极好的玉石雕就一般,但任何的玉石都沒有它那么晶莹。它的样子很怪,仿佛是一柄剑,但剑柄极为粗大,上面均匀散开了八只细钩。从剑尖上一脉朱红笔直划下,待到剑柄时,笔走龙蛇,似符非符地圈了一道。它仿佛是个壳一般,里面空空的,薄到了极点,通体透明,可以看到背面上也有一道同样的红纹。辛铁石敲了敲,它竟然极为坚硬。就算京师最好的玉工,也不可能将玉雕到这种程度,那么它究竟是什么东西呢?辛铁石皱起了眉头。 隐约面纱下,阎王神医的脸色却大变,压抑着声音道:“你……你是从何得來的?” 那少女笑道:“你不用这么小声,这石屋精妙得紧,外面听不到的。” 阎王神医冷哼了一声,果然放大了声音,道:“你怎会有此物?” 那少女微微皱眉,伸手挡在额前,似乎不胜他的质问,道:“不用你啊我的,叫我璇儿好了。” 阎王神医重重哼了一声,道:“璇儿,你怎么找到它的?” 璇儿眼睛中闪过一丝俏皮,看了那物一眼,曼声道:“你告诉我,这是什么东西?”她故意不答阎王神医的问題,见阎王神医怒发冲冠,心中大为高兴,笑吟吟地看着他,就等着他忍不住发火。 阎王神医盯着她,一字一字道:“这是天叶谷。” 璇儿笑道:“你早就说过了。” 阎王神医不去理她,肃然道:“天叶谷中居住着一条上古懒龙,此龙已活了一千三百多年,日夜吞食天地灵气,据说已离飞升天际不远。据传此龙力能崩山坏岳,绝非人所能抗。” 璇儿用那秋水为神的眸子望着他,故作讶然地道:“还有这样的龙?你一定要捉來让我看看。”她双手托着腮,身子伏在桌子上,似在全神贯注地聆听,却又带着几分慵懒,看去妩媚无比。 妩媚得阎王神医此时只想伸手掐死她。 阎王神医缓缓道:“你一定会看到的,因为你手上拿着的,就是它最喜欢吃的东西!”他的话音刚落,昏暗的山谷中猛然响起了一声苍茫的啸声,跟着,他们足下的大地一阵轰鸣! 那山谷仿佛活过來了一般,剧烈地摇晃着,三人几乎立足不定。好大一会,这晃动才止息。 辛铁石忍不住脸上变色,道:“这就是懒龙之力么?” 阎王神医点了点头,脸色沉凝之极。 辛铁石不禁骇然。若是此龙一怒之威能够让山谷如此震动,那的确沒有人能与之相抗!他们想要剜其心而取其血,那无疑是与虎谋皮,只怕凶多吉少了。 璇儿却毫不害怕,指着洞口道:“走,我们看懒龙去!”她的话并不是商量,而是命令,仿佛发号施令已经成为她的习惯。 阎王神医道:“你不用去找它,它闻到你手中剑壳之味,就会从沉睡中苏醒,然后追过來的。” 璇儿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來道:“那我们是不是要躲开?” 辛铁石长出了一口气,苦笑道:“你总算想明白了。” 璇儿哼了一声,道:“亏你还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就一条懒龙还要躲來躲去的?你们武林中人个个外号威风,什么擒龙手、什么龙尊者、什么斩龙剑,怎么一见到真的龙,就躲起來了呢?” 辛铁石只有苦笑。不知怎的,一遇到这个小丫头,他的苦笑总是一个接一个的來,想要停都停不住。 璇儿不知从哪里拿出一面小镜子,对镜将披在肩上的散发束起:“我们去将它擒住,然后拖着到江湖上转一圈,见到擒龙手之后,就问问他:我们擒住了一条龙,你叫擒龙手,你擒住的龙在哪里?他要是拿不出來,那就趁早改一个外号。然后我们继续转,见到斩龙剑,就问问:我们斩了一条龙,你叫斩龙剑,你斩的龙在哪里?他要是找不出來,就只有把外号拱手送给我们。你说威风不威风、好玩不好玩?” 这么豪气干云的话,出自如此千娇百媚的绝代佳人口中,多少让人惊讶。然而只要她说了出來,就显得如此自然。 狂而不损其媚,上天或许真的是太过眷顾她,让她的任性、她的好奇,她的妩媚、她的张扬,都成为了那不可破坏的美丽的一部分。 辛铁石怔怔的望着她,一时难以出言。 璇儿已收起镜子道:“我们这就去擒龙去!”她晃了晃手中的剑壳,笑道:“我们让它只能看,却吃不着!”说着,她将那四角的几块发着淡光的彩色石头捡起來,放入大囊中,跟着将那块波斯地毯也卷了起來。那波斯地毯铺在地上又大又厚,但卷起來之后,却沒有多大,璇儿将它塞进大囊,那大囊变得更鼓了,却也沒有撑坏。 璇儿握住石屋的一角,用力一拉,偌大的一座石屋立即变得柔软起來,被她卷成个小包裹,也塞到了大囊中,然后,她背起这个超级巨大的背囊,笑道:“我们走吧!” 那囊鼓鼓囊囊的,比她大了好几倍,但她背着一点也不吃力。阎王神医盯着她与那囊,喃喃道:“难怪你说你有一个世界,原來当年名闻天下的乾坤袋,竟然落到了你手上。” 璇儿回头望了望大囊,道:“你说这东西啊,我娘挖出了一个宝藏,传说里面都是奇珍异宝,这大囊就是其中之一。但我娘说她最想要的十件宝贝却一件都不在了。” 阎王神医脸色变了变,他望着璇儿,想要再说什么,但却什么都说不出來了。 突然,一个淡淡的声音飘了过來:“庐中佳人意若何,故人相值秋露多。” 辛铁石骇然回首,就见山风飘摇之下,四个人一列肃然地站在他们身后:灵均,君天烈,商赤凤,韦雪衣。 ------------ 第十三章 神兽现世(上) 阎王神医脸色变色,道:“你们怎么知道我们藏身之处?” 商赤凤慢慢走了过來,他的手轻轻抚在阎王神医尚未收起來的那块假石头上,他的脸上尽是讥刺的笑容,缓缓道:“这块石头实在太像真的,我从未想到,竟然有人可以做出这么逼真的赝品來;我也从未想到,竟然有人会想出这样的藏身之法!” 阎王神医沉默着,他知道,商赤凤一定会说下去的。果然,商赤凤淡淡道:“你知道我们师父常说的一句话是什么么?”他嘲讽地盯着阎王神医,一字字道:“任何东西,包括你的智慧,你都不能太信赖,因为过度的信赖必将产生盲点!”他的手终于停止抚摸,伸了出來,“你可见过深山里有这么干净的石头么?”他的手上一丝灰尘泥土都沒有,阎王神医沉默着,叹了口气,道:“我沒有想到,你们竟如此聪明,九华老人**出的弟子果然不错!” 商赤凤傲然道:“师父本就是天下奇人,你们现在是不是肯束手就擒了?” 身影闪动,四人忽然分前后左右,将辛铁石三人围在了一起。灵均冷冷道:“全都抓了起來,一个都不要放走!” 商赤凤四人轰然答应,幽静的山谷中登时刮过一阵峻急的风!辛铁石对御风诀虽然已有自信,但充其量不过能斗得了四人中的一个,此时要同时面对四人,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他苦笑着,连青阳剑都懒得举起。 璇儿却微笑道:“你们抓他就好了,可千万不要抓我。已经有人在追杀我了。” 阎王神医却冷笑道:“他们说抓就抓么?”他的手掌一翻,手心中赫然握着璇儿递过來的那枚剑壳,跟着一掌击下。半截剑壳登时被击成粉末,迎风洒了开來。灵均四人惟恐这剑壳上有毒,大袖飘飘,身形避开。四人合围之势一缓,但阎王神医沉稳不动,竟丝毫沒有逃走之意。 商赤凤眉头微微皱起,忽然之间,那山谷中响起了一声裂天的怒啸声,周围的林木一起剧烈摇晃了起來。 四人骇然抬头,就见远远地一座小丘仿佛崩塌一般向这边飞奔了过來。饶是四人都是当世绝顶的高手,也不由脸上变色! 那山峰來得好快,带起一阵狂风,跟着喷了过來。立时腥臭之气熏人欲倒,众人这才看清,那不是山丘,而是一只极为巨大的怪兽!那怪兽周身都是土黄色,却有万千条突起的白纹从身上透出,全都聚拢到头上,形成一层密密厚厚的白甲,将它大半个身体都盖住了,看去有些狰狞可怖。它身上生了四条又粗又壮的腿,每一下全力蹬出,立即山石崩裂,尘沙四起。它的头颅极为硕大,头上生着一只粗如儿臂的巨角,眼睛深陷下去,却如两盏明灯一般,照得众人睁不开眼睛。那怪兽越奔越近,笔直对着众人撞了过來。 阎王神医趁着众人骇然之际,一抖手,他掌中残余的剑壳立即分为四瓣,向灵均、君天烈、商赤凤、韦雪衣飞了过去。 四人出其不意,纷纷出手,将这些剑壳击落。阎王神医淡淡一笑,道:“你们想捉我们,就先制服这头懒龙吧!” 辛铁石不失时机地拉住阎王神医与璇儿,御风诀运转,身子倏然飘了出去。苍凉的呼啸声中,那懒龙一头撞了过來,头上的巨角裂空悲啸,刺出千万卷长风,向灵均四人排云飞至。 灵均四人都是脸上变色,还哪里顾得上去追赶辛铁石?君天烈一声大吼,双臂聚力,那柄粗长的蟠龙棍舞成一团明光,轰然怒击到懒龙角上。这一击几乎用尽了君天烈全部功力,但那懒龙却恍如未觉,脑袋微微一抬,君天烈便宛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远远飞了出去。 灵均虽然目不能见,但他听力敏锐之极,一闻君天烈遇险,双掌微送,两截由天山冰蚕织就的衣袖,缠到了懒龙的长角上,用力回扯。那懒龙一声大吼,硕大的头颅猛然摆动,灵均就觉手上怒震,一股沛然到了不可御的大力轰然怒传了过來,只听一阵阵裂帛之声,他的一双云袖就此断成白玉蝴蝶,冲天飞散! 灵均也骇然变色,袖底双掌连环拍出,那些断裂的衣片立即被掌力鼓起,化成凌厉的暗器,飞夺懒龙! 哪知这懒龙之皮竟坚韧之极,灌满灵均浩然一掌之力的碎衣,竟然全都触体而坠,懒龙毫发无伤。 灵均心念转得极快,一抬手,一块衣片电般向龙目射了过去。 果然这眼睛乃是所有生物最脆弱之处,衣片切削而入,登时爆开一片血光,那懒龙一声大吼,栲栳一样的龙头霍然转向了灵均!但它双目下陷太深,这片碎衣只是将眼眶切开了个大口子,却沒能伤着眼睛。饶是如此,懒龙仍被激得狂怒,仰天一声厉吼,将头一低,四只巨灵一般的粗腿一起踏地飞动,向灵均撞了过來。 山谷中一片轰鸣,懒龙庞大的身躯带起大片狂风,尽皆化为无穷杀气,怒涌向灵均! 灵均知道不能力敌,陡然双足用力,如片尘轻羽一般,立在了空中。 灵均轻功虽然不能说是天下无双,但携贯注神水功的双袖之力,却也少有人及。这一下危急之时施为,陡然冲起了两丈余高。但那懒龙实在太高、太大,巨角寒光隐透,仍然对着他的双足纵舞而至! 商赤凤与韦雪衣脸上齐齐变色,刷然声响中,火蜮神鞭裂风而來,重重抽在了懒龙脊背上。此鞭果然是天下神物,登时将懒龙身上几道白纹抽断,鲜血飞洒。懒龙狂怒悲嚎,韦雪衣倏然冲到了它的腹下,双手同时握剑,一剑斩在了它的腹部上! 一般野兽的腹部都是极为脆弱的,但这懒龙恰恰就是例外。它的腹部不但坚而且韧,这一剑刺下去,竟然连道红痕都沒有。懒龙狂啸之中,巨角裂风,已然闪到了灵均之前! 那懒龙早就通灵,此中厉害自然深知。无论蟠龙棍怎么击打,火蜮神鞭如何抽击,流风剑如何刺戮,它一概忍受着不管,一门心思的,就是先将灵均毙于角下!而灵均一窜之势已竭,身在半空,全无着力之处,这等庞然大物,又不是一招两式所能打到的,眼看无论如何,都要伤在角下! 电光石火之间,灵均陡然身子凌空折转,双手倏然伸出,一把将懒龙角抓住! 那懒龙一冲之力何等凌厉?灵均立即就觉身子宛如风中落絮一般,急速飞甩了出去。危急关头,他全力将身子偏了偏,就觉嚓的一声响,他就贴着懒龙的巨角,摔在这巨大的头颅上。 鲜血喷出,沾在懒龙面上。 那懒龙发起狂性,奔跑越來越快,宛如云飞星驰,向前疾行。灵均却哪里还有余力伤它?只好死死抓住龙角,免得身子被甩了出去。他自神功初成之后,便极少敌手,却不料于荒山之中,被这畜生搞得如此狼狈。危急之中,却也不由得苦笑。 辛铁石见到此景,脸上立即变色,脱口道:“不好!” 因为就在懒龙身前几十丈远处,矗立着一块参天大石,这一撞上去,那还了得?辛铁石急忙转身,欲去拦截,只听轰天震地的一声怒响,懒龙已结结实实撞在了大石上! 宛如大地震般,谷中又是一阵轰然大响,那块大石上霎时爬满了龙鳞般的碎纹,跟着溅破倾倒。辛铁石一声大叫,就见灵均宛如断线的纸鸢,飞撞到了大石上,怒血从他胸前、头颅上溅了出來! 那懒龙被撞得晕头转向,摇摇晃晃地从乱石堆里爬了出來,硕大的头颅一直在转着圈子,仿佛头晕得厉害。但它的头骨极为坚韧,这样猛撞,竟然一点伤都沒有,过不多时,双目就重透出厉光,对着灵均一脚踏下! 这等轰然猛撞几乎震散了灵均全身的真气,他勉强抬了抬手,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聚起内息來,眼见那只巨腿越來越大,渐渐占满了他全部的视线。 突然微风飒动,一只手伸了过來,猛然一拉,灵均就如飞尘落羽一般被甩了出去。却是辛铁石于危急之时赶了过來。 懒龙见到口的猎物被抢走,登时暴怒,厉吼一声,头一低,排山倒海一般向着辛铁石撞了过來。 辛铁石百忙之中瞥眼一看,灵均已然被韦雪衣抢住,他心中郁愤稍解,狂笑道:“孽畜,你只管过來吧!” 灵均本就是他最尊重之人,此次追杀他,也是因为连番误认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所以辛铁石心中始终有些愧疚感。此时能够救他,隐约之中,似乎是对自己罪所做的救赎。虽然这些罪并不是自己犯下的。这些天來,第一次,他有了一战的信心。 尽管,他所面对的,是沒有人能够抵敌得了的上古懒龙。 狂暴的劲风被懒龙吹起,厉如刀割,宛如实质冲來,辛铁石灵机一动,既然自己修习的是御风诀,为什么不去利用这股风呢? 这个想法实在非常大胆,因为在如此凶恶的懒龙面前,只要稍有不慎,立即就会死到不能再死,想要利用它卷起的大风,那实在是大胆到有些疯狂。 但辛铁石心中这种念头竟然不可遏制,他必须一试。从踏上九华到现在,他处处饱受冤屈,本來浪迹江湖,无忧无虑的少年心性更给压制到了极点。他恨不得投身一次全无禁忌的博杀,用鲜血來洗涤心头的愤懑。就算死了又何妨?正好可以再见到若华! ------------ 第十三章 神兽现世(下) 他并沒有拔剑,只是双手伸出去,按在这股狂风中,心中默运御风诀的真意,想像着自己也不过是一缕清风,游荡在这个空无的天地之间。 风与风相融,就如一杯水倒进了大海中一般,彼此是不会伤害的。就如懒龙不会伤害他,他也不会伤害懒龙一样。 这已不仅是大胆,简直就是疯狂。但辛铁石的心中满是平静,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退。无论是为了阎王神医,还是灵均,他都不能再退。 他也不想再退。 不进则死。 御风诀也仿佛感受到他这份决心,默默地,他感觉到身心逐渐放开,有一股前所未有的清凉从广大的三千世界中渗进。 那是种欢喜,可以放开一切忧愁与困苦,将心神完全交给这个自然的欢喜。恍惚之间,他仿佛感觉到自己真的成了一缕风,刮过了神秘的天叶谷,一举而上了辽阔浩瀚的广域,俯视这个万灵滋生的大地。 明月、流水、荒烟、人家……全都历历在目,似乎早就了然于胸,根本就不用去看。这是大欢喜,让他几乎忍不住喊了起來。 一股剧痛骤然传了过來,心中的大欢喜霎时如打碎的镜子,猛然从他的脑海中支离破。辛铁石骇然张目,就见自己身子飘起在空中,但那懒龙的角却浅浅地插在了自己的腹部。他的确已控御了风力,但这修为甚浅的风力,又如何能够在如此狂暴的懒龙面前让他全身而退? 辛铁石忽然发觉自己实在太天真了,沒有任何一项绝世武功是这么容易就能修成的。 那懒龙也知道辛铁石已经伤在了它的角下,立时一声欢啸,硕大的头颅猛然仰起,立时狂暴大力破腹而上,辛铁石感觉到自己的腑脏都被这股力量交织在一起,向外拖出。 他一声大喝,所聚起的剑风猛然灌入了青阳剑中,立时腾起出一团炽烈的火光,向懒龙双目烧了过去。他此时拼命而为,这一剑之猛,大大超过了本身的修为。 野兽多怕火,那懒龙骤吃了一惊,一声怪啸,身子猛地一挫,向后退去。辛铁石重重摔在了地上,一时只觉天旋地转,青阳剑上的火焰立即熄灭。懒龙终究是通灵之物,一挫之后,猛地一腿踏下! 猛然一阵狂风从头顶刮了下來,恶扑向懒龙! 那懒龙看都不看,巨角迎风顶了上去。只听轰嗵一声大响,却是一块巨大的石头,当头砸在了懒龙的角上。 那懒龙一声悲啸,饶是它如此健壮,也禁不住双脚一软,跪了下來。只听头上风声呼呼,璇儿就如仙子凌波一般飞舞而下,一把抓着辛铁石,重又窜空而起,刹那间就上举四五丈! 这个小姑娘怎会有如此高绝的武功?狂风塞口塞鼻,辛铁石被吹得晕头转向,还沒回过神來,两人一齐落在了一座小山崖上。 那山崖正对着懒龙,高约数丈,懒龙就算力气再大,也撞不塌了。璇儿落地,对着懒龙做了个鬼脸。 辛铁石这才看清楚,璇儿的腰间系着一条极粗的绳子,绳子的另一段栓在崖顶大石上。方才璇儿就是接着粗绳甩荡之力,将他救起的。他心下感激,刚要道谢,璇儿那万种风情仿佛都被头顶上的月光燃烧了起來,她妖娆地转过身來,对他笑道:“好不好玩啊?”她脸上动人的妩媚突然被一派顽皮代替,道:“你给我拉着绳子,我跳下去逗逗这条龙玩!” 辛铁石骇然大惊,却哪里來得及拦阻?璇儿好玩好奇的性子一起,那是想做就做,话音未落,身子已如穿花粉蝶,向那懒龙扑了过去。 那懒龙仰天怒吼,血盆大嘴张开,对着璇儿咬了过去。璇儿身在空中,哪里还能躲闪?懒龙大口越來越近,眼看就要将她咬住,突然,她的身子凌空而起,却是辛铁石见势不妙,奋起力气,将她提了起來。 她身上缚的绳子极为神奇,轻轻一荡,绳子突然伸长,然后骤然收缩,大力甩荡而起。还好辛铁石靠着一块大石站立着,双脚紧紧攀住大石,这才消解了这股急生的拉力。 璇儿怒道:“我叫你不要拉我上來么!我刚要踹它一脚的,都是你,坏了我的大事!”费力还不讨好,辛铁石只有苦笑,璇儿道:“你赔我!”辛铁石道:“赔什么啊?” 璇儿蛮不讲理地道:“我要你赔我天上的星星,你能赔的出么?” 辛铁石怔住了,随后老老实实道:“赔不出!” 璇儿道:“那就简单点,赔我一颗龙牙!方才若不是你,我早就踹下它一只牙來了。”辛铁石叹道:“大小姐,你可知道这懒龙乃是天下最凶猛之物,你要踹它一枚牙下來,那是何等艰难与危险之事?何况这懒龙身躯如此坚韧,它的牙齿,又岂是那么简单就能踹下來的?”但他又不得不承认,璇儿生气的神态实在好看,好看到他几乎都已经心软了。 璇儿看着他,就像看着呆子一样,轻轻地,她笑了起來:“难道天兵玄足还踹不下一只龙牙?”她轻俏地拎起裙脚,露出足上着的一双青色的鞋子來。这双鞋子看上去并沒有什么奇特之处,在月色中散发着青幽幽的光芒,但若是仔细看去,就会发现鞋子是由一片片极为细小的鳞片嵌成的,每片青鳞下,都藏着一枚月牙形的尖刺,随着她纤足轻轻颤动,似吞似吐。 辛铁石倒吸了一口冷气。他记得恩师九华老人曾跟他说起过,近百年的武林中,曾有五人分别号称当时代的江湖第一人,仿佛是巧合,又仿佛是刻意的安排,他们每个人擅长的武功都不相同,有的剑术冠绝天下,有的刀法凌厉无匹,有的暗器一发致命。但这五人中最奇特,名气也最大的就是天玄老人,因为他沒有武器,他的武器,就是他的一双脚。 武林高手可一跃两丈,这双脚却可以跃起三丈有余;一般人手比脚灵活,这双脚却能书、能画,甚至能刺绣。一脚草书写出來,甚至比肩唐时的张旭。这双脚一出,可以踢星换斗,凌云干霄。天玄老人赤脚纵横江湖十余年,从无一败,直到他遇到了凌波仙子。 凌波仙子却是恶魔,凌波仙子用尽心机,让天玄老人痴情于她,却趁他不备,挑断他脚筋,逼迫天玄老人与当时刚出道的少年高手宇文烈决战。天玄老人一身功夫都在脚上,脚筋废去后,武功大减,在第三招被宇文烈击下悬崖,宇文烈一战成名,成为新的武林第一高手,而凌波仙子则做了宇文夫人。 天玄老人重伤,但却凭着一口十余年锻炼的真气,掉住性命而不死,被青笛女史救起。天玄老人心灰意冷,终日烂饮颓废,青笛女史为了振作他的精神,呕心沥血为他打造了一双旷绝当世的武器:天兵玄足。她在玄足成功之时,心力交悴而死。天玄老人痛心挚友之死,从此奋发,苦练武功,终于将一双手练得冠绝天下。但他为了纪念青笛女史,无论何时何地,都穿着这双天兵玄足。 然而,他始终是个痴情人,重寻宇文烈一战中,又因心软受了凌波仙子的暗算,重伤倒地,功力仅剩下了一成。但就是这一成功力,在天兵玄足之助下,重创群魔。那时天玄老人才明白了青笛女史对他的深情。从此天兵玄足成为一代传奇,与天山顶上,天玄老人悠悠的笛声共同厮守着寂寥天地。 想不到这双玄足,竟然穿在璇儿的脚上!以此器之威能,说不定能够一击而断龙牙。只是就算龙牙击断,可又怎么从懒龙口中掏出呢?璇儿佯怒顿足,辛铁石终于禁不住她的威吓与请求,答应帮她拔一颗龙牙。 此事说來轻松,真要去拔,又谈何容易?辛铁石一面沉吟着,一面将那条长索缚在了自己腰间。璇儿的东西都有个很好听的名字,这条绳子叫做逍遥索,竟然与二十年前纵横黄河两岸的逍遥童子的成名武器同名。 灵均四人早就隐在了苍茫的夜色中,那懒龙在山崖下转着圈,不时前面几爪起立,向着山崖猛恶扑击。每悍然一击,那山崖都是一阵晃动,尘土纷落,声势极为骇人。辛铁石紧了紧腰上的逍遥索,看了看崖下的懒龙,已有了计较,一声大喝,直冲了下去。 耳边呼呼风响,眨眼之间,已经冲到了懒龙硕大的头边。那懒龙一声怒吼,大口张开,向辛铁石噬咬而下。辛铁石猛地一脚踢出,正踹在懒龙巨大的鼻子上,逍遥索荡开,身子腾空而起,喀喇一声大响,那懒龙一口咬了个空,立时暴怒,猛然前面双足一齐立了起來,顿时身子倏然长高了数尺有余,硕大的头颅已然高过辛铁石,宛如一片黑云般,向辛铁石压了下來。辛铁石登时吓了一跳,再向上躲闪,已铁定來不及,风声霍霍中,懒龙一头四爪一齐拍了下來! ------------ 第十四章 魔蛊屠龙(上) 辛铁石深吸一口气,突然之间,他手上的青阳剑一阵炽烈光芒涌出,火舌接着剑风之力蓬勃而出,向懒龙烧了过去! 那懒龙已见识过火光,就沒有那么害怕了,去势只滞了一滞,依旧扑势猛恶。就在它抓住辛铁石的一瞬间,它突然发出了一声凄惨的啸声。 原來那火光只不过是辛铁石耍的障眼法,真正的攻击,是在火光隐蔽下,他摧动青阳剑的剑火成为一条线,直直刺入了懒龙的右眼。 青阳剑乃是当世奇剑,以辛铁石的修为,不过刚刚能摧动而已,这一剑并不具有太大的杀伤力,但所取的乃是懒龙身上最脆弱的眼睛,而且青阳剑的剑火毕竟与常火大不相同。 那懒龙悲嗥声中,深陷在眼眶里的火光立时将眼睛灼伤。 本來,它深邃的眼眶能够极好地保护眼睛不受伤害,但此时恰好成了累赘,火光刺进了眼眶中,一时无法摔脱,竟在里面吱吱燃烧了起來,不一会子,就发出一片皮肉烧焦的臭味。懒龙顾不得再攻击辛铁石,用力地甩着庞大的头颅,想要将这附骨之蛆甩开。 辛铁石再要引剑火去烧它时,那懒龙已学了乖,大口张开,一道狂风喷出,将青阳剑火吹得向辛铁石反卷而去。辛铁石倒要手忙脚乱地躲闪了。混乱中那懒龙一头撞在山崖上,山石簌簌落下,才将那团火扑灭。它转过头來,凶狠万分地看着辛铁石,口中呜呜低吼着。辛铁石将青阳剑向前一伸,那懒龙一声怪叫,忙不迭地后退躲闪,右眼眼眶中一片焦黑,也不知眼睛是否已被烧瞎。 辛铁石盯着它突出唇边的一双獠牙,思量着如何从“龙”口拔牙。突然之间,他心中兴起了一阵极不舒服的感觉,他忍不住身子一震,就见一条巨大的黑影从身侧窜起,向他扑了过來!这黑影來得好快,辛铁石还來不及招架,就被重重抽在了身上,登时头昏眼花,身子横飞出去,砸得山崖一阵簌簌响。辛铁石知道危机就在俄顷间,也顾不得监看受伤未,急忙一跃而起,接着逍遥索的弹力,身子横飘了出去。 那黑影跟着袭來,重重砸在了山崖上。辛铁石这才看清,那黑影原來是懒龙粗长的尾巴。这懒龙精明之极,先是摆出一副害怕的样子,引辛铁石上钩,却趁着这机会一击得手。 辛铁石就觉周身疼痛欲裂,似乎在这一尾抽击之下,骨头全都裂开了。眼见懒龙狂吼着冲了过來,辛铁石不敢怠慢,咬牙运起御风诀,身子忽然化成了一片落叶,被懒龙卷起的满天狂风吹得扶摇而起。 在这危急关头,辛铁石反而将御风诀运用到了颠峰,身子一长,于电光石火之间,已然踏上了懒龙的头颅,脚尖极快地点了几下,已然从懒龙庞大的身子上窜了过去。那懒龙骤然发觉眼前少了敌人的踪影,蛮力立即后运,身子一挫,粗长的尾巴搅散了满天风雾,舞成一团巨大的黑影,向辛铁石当头压了下來。 辛铁石勉强挥剑招架,但如此天生异物,力大无穷,又岂是人类所能抗争的?几剑挥出,尽皆斩在懒龙尾上,那懒龙恍若无觉,辛铁石手腕剧震,差点握不住手中宝剑。那懒龙一面杂乱地挥动着尾巴,一面慢慢转过身來。 它的动作很慢,很谨慎,仅余的一只眼睛冷酷而又小心地打量着辛铁石。这不由得让辛铁石心头一震,因为此时的懒龙,实在非常非常像是个人,一个残忍而又狡黠的恶人。 辛铁石情知不妙,硬架了几剑,刚要逃走,那懒龙忽然猛地跃了起來,重重地向地面上砸了下去。它那硕大的肚皮毫不留情地敲在地面上,恍若无限的体重登时如夔鼓怒击,将地面上所有的一切都冲天震起,化作满天毫无抵抗力的蜉蝣。 这里面,自然包括仍在挣扎的辛铁石。一股巨力在懒龙落地的瞬间破土而出,轰然击在辛铁石毫无防备的身躯上。他还沒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拳大的、碗大的、盆大的石头雨点般落下,砸得他头昏脑涨的,跟着将他埋了起來。 辛铁石奋力探出半个身子,就见懒龙慢慢地走了过來,它裂开的大嘴滴着浓腥的口水,看上去就如在笑一般。 辛铁石胸口烦闷欲呕,深陷在石头中,也根本无法使用剑风之力,却又如何去对抗这头庞然大物? 生活的艰险,世事的艰难,一瞬间都涌上心头來----为什么不就这样死去呢?为什么不追着若华去?恍惚之中,他仿佛看到若华笑嘻嘻地站在他面前,娇笑道:“石哥哥,陪我钓鱼玩去!” 那是年轻时候的若华,他已经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认识若华了,只记得他的童年,他的少年,他的青年,都深深烙着若华的影子。 幼时的若华很活泼,很娇憨,经常缠着他做这个做那个。那时他们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去村外边的小池塘里钓鱼,辛铁石耐不住性子,经常钓不上來,回家的时候,若华就会分一半给他。两人会将所有的鱼拿回家去,若华的妈妈煎了之后,他们用一只碗吃。 那是天真的若华,无忧无虑的若华,正甩着两个麻花辫,一蹦一跳地走过來,拉住他的手,甜甜道:“我们玩去!” 辛铁石的泪流了下來,他哽咽道:“若华,我跟你去!”他的心不再想跳动,这尘世究竟是什么样子,他究竟面对着什么危险,他已不想去想。他只想抓住这双小手,生生世世跟她去。 懒龙浓涎滴在他的手上,辛铁石的眼睛紧闭着,他的脸上却是无比欣慰的笑容。是的,他就要跟若华在一起了,再也不用理这世间的纷纷扰扰。他的伤太重,他的心太疲惫,他已不想再管任何事了,只想就这样伸出手去,无论握住的是什么。懒龙的巨口凑了上來。 璇儿忽然就发现不对。因为辛铁石不动了。她心中大急,呼喊道:“快些啊,我等着你拿龙牙來!” 辛铁石心中一震:“我等你。” 每次他攀上悬崖,摘最艳丽的一朵花的时候,若华都会站在崖下,大声对他道:“我等你!” 辛铁石赤红的眼睛张开,血淋淋、火烈烈地盯着懒龙。那懒龙的巨口离他不过一尺,他突然张开眼睛,那懒龙也不由一怔,动作稍慢。 辛铁石旺盛的斗志却燃烧了起來。 有人在等着他,他不能死。 神医不是说过么,若华还可能沒死。无论多么艰苦,他都要活下去,活到见到若华为止!但要击伤这头龙,单凭他手中的青阳剑远远不够,恐怕要火山爆发才行。 火山爆发?辛铁石心中忽然动了动,他急忙探手入怀,拿出了从段五缴获的九霆雷迅。这可是江南霹雳堂的看家宝物,连山都能炸出一个缺口的强猛火器! 辛铁石心中忽然生出了信心,他突然大声对着懒龙道:“臭泥鳅,你以为你能打败我么?你虽然个子大,但在我看來,你仍不过是个泥鳅!”懒龙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如此嚣张起來,但它显然不介意,血盆大口张开,向辛铁石咬了过來。 辛铁石手指倏然一弹,九霆雷迅向这张大口飞了进去! 只要九霆雷迅入口,就算这条懒龙头再大,也必定会炸个稀巴烂! 辛铁石不禁大笑。 那懒龙似乎读出了他脸上的笑意,竟然通灵一般倏然将口合了起來。万条红流倏然怒展,就在它的唇边绽开一朵死亡之花,跟着红流溅射拉长,形成长虹一般的怒剑,狠狠劈斩在懒龙的头颅上! 懒龙一声怪吼,巨大的头颅登时裂开了好大的一条口子,被炸了个血肉横飞。辛铁石从乱石中暴起,青阳剑一剑刺入它的牙缝中,用力一凿,懒龙那颗最大的牙齿飞射而出,辛铁石一把抢过,飞快地扯动逍遥索,身子腾空而起。 威力如此强猛的九霆雷迅,竟然也不足以炸死懒龙,只疼得它暴啸连连,身子不住地向四周撞着,山崖下一片狼藉。 辛铁石站在崖顶,望着如此狂悍的懒龙,心中不禁有些后怕----是冥冥之中,若华帮着他杀败这头庞然大物的么?他用力甩了甩头,坚决地告诉自己:若华沒死!他伸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将龙牙递给了璇儿。 懒龙生的奇丑,它的牙齿倒是极为漂亮,通体宛如红玉,越到中间,那朱红就越深,宛如要滴出來似的。拿在手中,微有些滑腻,凉丝丝的。璇儿将龙牙贴在腮上,红光映照,她的笑容宛如绯红的圆月,动人无比,她闭上双目,轻轻道:“好漂亮啊!” 她突然踮起脚來,飞快地在辛铁石脸上亲了一下。辛铁石一声惊叫,仿佛被雷霆击中一般,猛然后退了半步。他就站在悬崖边上,身子这一急退,顿时失去平衡,向崖底跌去。他慌不迭地展开轻功,向上掠去。但紧急之中,却忘了自己功力几乎已全失,狼狈万分地摔在了崖石上。幸好他的身上仍然缚着逍遥索,好容易稳住身形,手忙脚乱地爬了上來。 崖底懒龙不甘心地咆哮了几声。 辛铁石一落地,就急忙用袖子使劲擦着自己的脸。 璇儿斜瞥着他:“我的嘴上有毒药么?” 辛铁石一怔,手不禁就缓了下來。璇儿气势更盛,大声道:“你擦啊擦的,是不是觉得我很脏?” 辛铁石登时万分尴尬,璇儿越是不把这当回事,越是盛气凌人,他就似乎越是有些羞于见人。在这少女大大方方的娇媚中,他忽然有了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他垂下头,嗫嚅道:“不……不是……” 璇儿哼道:“不是最好,否则啊,我就不要你的懒龙牙了!” 似乎她要了辛铁石的东西,还是很给他面子似的。辛铁石不敢作声,低着头,闻着自己脸颊传來的微弱甜香,心里微微觉得不妥:要是若华知道了这件事,她会不会不理我了呢? 他胡思乱想着,却见阎王神医正在呆呆地注视着山崖的角落。感受到他的目光,阎王神医缓缓道:“看來我们是遇到大麻烦了。” 有什么东西能让阎王神医如此紧张?辛铁石倒不由得有些好奇,璇儿对这种稀奇古怪的事情更是丝毫抵抗力都沒有,冲上去将阎王神医挤开,睁大眼睛细看。 顺着神医的目光望过去,角落黑黝黝的,深入到了崖壁中去。形成一个凹洞。洞中很干燥,也很洁净,洞的正中央摆着六具透明的壳。 这六具壳都跟璇儿所发现的剑壳极为相似,薄薄的,几乎透明,看上去极为坚硬,只是样子各不相同。 一具通体覆盖在厚厚的赤甲中,甲下面挂了几百只触须一样的脚。 一具一体两生,紧紧抱在一起,宛如扭在一起的大蜥蜴一般,只是耳朵极长,垂下來几乎将它们的身躯全都遮住了。 一具背生八对翅膀,身子肥肥厚厚的,就如一个木墩子,它的身上缠了一圈银丝,看去似乎是它的触须。那银丝极细极长,缠去仿佛无穷无尽。 一具青渗渗的,宛如一只巨大的瓢虫,只是它背上的花纹却极像一张人脸,清俊之极的人脸,这张脸上凝固着一个灿烂的笑容。 一具却金光灿烂,它的身下也生了无数的触须,只是触须的尖端都生了倒钩,宛如一柄柄利刃般,深深钩着自己的血肉。 一具背壳若伞,身子瘦长地支在下面,看去极为滑稽。但另外的五具甲壳却呈环形围供着它,似乎它乃是这些甲壳的王者。 ------------ 第十四章 魔蛊屠龙(下) 辛铁石忽然发现那环卫着的五只甲壳并未组成一个圆圈,就在面向洞口的地方,缺了一个口子。他忽然发现,要是将璇儿捡到的剑壳放在这个缺口上,那它们的站位就完美了。 他很得意于自己的这个发现,正要告诉大家。但阎王神医却一点高兴的意思都沒有,相反地,他的手在轻轻地抖动着,辛铁石讶异地发现,这抖动似乎是因为害怕! 就连灵均率着三位师弟袭到面前,这位名重天下的神医都沒露出丝毫惧意來;当懒龙冲撞啸傲,不可一世时,阎王神医简直将其视为无物,怎么这死物一样的几个贝壳,就让他恐惧成这样呢?辛铁石忽然觉得很可笑。 阎王神医缓缓道:“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懒龙一闻到剑壳的味道,就从沉睡中惊醒了。你要知道,懒龙之所以称为懒龙,就是因为它一觉可以睡上一年多。” 辛铁石笑问道:“为什么呢?” 阎王神医道:“并不是因为它喜欢吃剑壳,而是因为……它恐惧剑壳。” 辛铁石觉得有些可笑,如此庞大,如此力大无穷,几乎连山都能撞翻的懒龙,会怕这么小的贝壳?阎王神医知道他不相信,但并沒有理会他,只是伸手入怀,拿出了一张早就泛黄的纸张,打开來,上面画着七只怪虫,那七只怪虫就跟眼前这六具贝壳加上先前的那只剑壳一模一样。纸的最上端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大字:“七禅蛊”,在其斜下面写道:“见之急逃。”在这四个字上,用红笔圈了几个圈,又加了批注:“慎之!慎之!” 辛铁石笑道:“它们就叫做七禅蛊么?” 这几只怪虫虽然样子怪了一点,但也不失可爱,样子又这么小,哪里有什么可怕的?何必这样慎而又重地写什么“见之急逃”?未免有些小題大做了。 阎王神医的声音里却沒有丝毫玩笑之意:“你自然知道,当今第一毒物乃是苗疆的金蚕蛊是不是?” 这乃是江湖公论之事,辛铁石就亲眼看到一位在江湖上颇有名的高手,被苗疆的异人用一只金蚕蛊就打了个大败,端的厉害之极。只是这金蚕蛊极为难炼,而且一人只能炼一只,禁忌又多,金蚕生性凶猛残忍,就算是主人,只要稍有不慎,便会被钻进脑袋里,将脑髓吸个干净。是以饲养之人绝少,饲养成功之人更是少之又少。辛铁石听到阎王神医如此问,便点了点头。 阎王神医道:“三十年前,苗疆出了个红云圣母,创出一种独特的方法,炼制九幽金蚕,虽然威力比真正的金蚕少有不如,却可大量修炼,一人御使几十只,一时横行苗疆,进而要问鼎中原。可惜红云圣母爱上了到苗疆躲避仇家的大盗萧出云。萧出云花言巧语讨得了红云圣母的欢心,诱使圣母将九幽金蚕的控御之法倾囊传授,然后暗下毒手,将红云圣母击成重伤,霸占了整个苗疆,开始鱼肉百姓,为祸乡里。红云圣母逃得了一条性命,但金蚕全被夺走,再也无力报仇。她怒恨萧出云,竟然悍然打开苗疆神魔洞,拼着噬心之苦,盗出了七只魔蛊,用自己的心血修炼,终于一战击败了萧出云。那一战,萧出云共出动了一千多头金蚕,尽皆被这七只魔蛊击败嚼碎。萧出云痛哭流涕地向红云圣母忏悔,大家愤而要剐了他,但红云圣母却原谅了他,只是要萧出云发誓要跟她同生共死。萧出云大喜,刚发完誓,红云圣母就抱着他投入了七蛊群中,两人受七蛊噬咬,共经过了七天七夜,方才同时死去。这就是红云圣母的同生共死。” 阎王神医无言地叹了口气,道:“那七只魔蛊,就是你现在所看到的这七只甲壳,也就是我图像中的七禅蛊。” 红云圣母的痴情与狠辣震慑住了辛铁石,他叹息着低头,道:“可是这只是甲壳啊,难道七禅蛊已饿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了么?”他很想说几句笑话,但这句笑话的效果一点都不好,阎王神医道:“七禅蛊乃是天地孕化的第一灵物,它们吸天地间的灵气为食,每十年方才真正进食一次,但它们的食物只有一种,那就是懒龙的脑。一旦进食之后,它们就会褪去旧壳,觅地潜藏,等待新壳生出。七七四十九个月之后,方才破土而出,而修为就会更深一层。当食完九只懒龙以后,七禅蛊就能通灵变化,据说便成为妖了。如果这就是红云圣母放出的那七只七禅蛊,那它们至少吃过四只懒龙。” 阎王神医瞥了瞥崖下咆哮的懒龙,那懒龙似乎闻到了顺风而來的七禅蛊壳的气味,更是猛恶地撞着山崖。阎王神医缓缓道:“也许上一只懒龙,就是它的父母,而这一次,已注定是轮到它了。” 辛铁石好奇地道:“可是七禅蛊这么小,懒龙这么大,它们如何打得过它呢?就算打的过,懒龙一害怕了掉头就跑,它们能追上么?” 阎王神医沉吟道:“我也很想知道它们究竟有何特别之处,竟然能够败杀千只金蚕。那我们就诱使它们出來吧!”他翻转手中的黄卷,那纸片的背面还有几行细细的字迹,阎王神医凝视片刻,笑道:“要引出它们极为简单,只要将懒龙血洒在它们壳上就可以了!” 璇儿盈盈笑了:“取懒龙血?这么好玩的事情少了我可不行!”她早就在一边偷听了,说到七禅蛊大败千只九幽金蚕时,她更是一脸向往,蠢蠢欲动。此时听说能召來七禅蛊,那更是惟恐太慢、如何不急?就见她在背上的大囊中一阵翻,掣出了一柄寒光闪亮的大刀來。 就连辛铁石,也不禁被刀上充溢的冰寒杀气激的一震。要杀过多少人,才有这么凌厉的杀气?辛铁石有些畏惧地看着这把刀。 这是一把弧形的刀,刀锋仿佛被一只强有力的手从刀柄处撕了出來,然后用力一甩,形成一道斜逸的弧线,而刀柄却只剩下了一点点。这使整把刀就像是一枚狼牙,阴冷地对着世上所有的人。所以它的名字就叫狼牙刀,它最后一位主人,是魔教的啸天长老。 璇儿沒有在意辛铁石的惊奇,她悠然笑道:“幸好我出來时,缠着我娘学到了这招刀法!” 她手指优美地抓住狼牙刀的刀尖,那柄刀也变得温柔起來,仿佛是一弧流星,即将奔徙在空旷的天地之间,然后璇儿一抖手,狼牙刀猛然发出一声厉响,疾旋成一道嘹亮的明月,向懒龙飙射而去! 懒龙并沒有理会这柄偷袭的刀,灵均的双袖、沉猛无极的蟠龙棍都无法对它造成伤害,它凭什么要怕这柄刀? 那刀仿佛一只奔腾的魔狼,倏然深深撕咬进了懒龙的脖颈中去,那么坚韧的龙甲立即被撕开,立时大片的血光飞出,懒龙悲啸声中,狼牙刀怒激而出,在半空中划了个长长的悬弧,重又落到了璇儿的手中。 狼牙刀的血槽中灌满了懒龙的鲜血,璇儿长袖垂下,刀齿鲜血点点滴下,正洒在六只甲壳上。众人满脸期待。 可惜,并沒有什么事发生。 既沒有可怕的怪虫从甲壳中复苏而出,也沒有怪兽从地底下冲射而出,这实在很令璇儿失望。她撇着嘴,道:“七禅蛊呢?怎么不见七禅蛊出來?” 阎王神医也有些意外,皱着眉头思索着。突然,他们眼前一暗,一道人影飞掠而來,登时掌风四溢,辛铁石一惊之间,还未來得及出剑,他身上一麻,已被点了穴道,呆在当地。灵均飘逸的身姿飞舞而下,他的眸子中虽然一无光彩,但却有控御一切的冷静。 他淡淡道:“二师弟,跟我回去吧。” 璇儿怒道:“你可真是卑鄙!他方才从懒龙爪下救了你,你却偷袭他!” 商赤凤随着韦雪衣、君天烈走了过來,接口笑道:“大丈夫立世,有时难免不择手段。你习惯了就好了。”他不理璇儿,对着辛铁石笑道:“二师兄,还是跟我们回去吧,你知道,咱们门内的事,向來不容外人插手。”他冷冷的目光在璇儿及阎王神医脸上转了转:“神医也该跟我们走了,师父的伤还等着您老人家治呢!” 阎王神医淡淡道:“我不跟死人回去。” 商赤凤笑道:“死人?” 面纱之下,阎王神医的目光倏转凌厉:“在七禅蛊爪下,还沒有人能够逃过!” ------------ 第十五章 天地七禅(上) 这句话仿佛魔咒,将地狱中的恶魔召唤了出來。就随着话音刚落,骤然之间,商赤凤就觉头顶上一阵寒意挥洒而下,宛如万钧之山一般,压得他几乎抬不起头來! 多年艰辛锻就的应变能力使商赤凤身子一沉,电光石火之间,火蜮神鞭已破空而上,向着空中那宛如凝聚了地狱之力的恶魔挥了过去。 神鞭发出一阵黯哑的啸声,细长的鞭身在急速的挥动下,拉开一扇屏风般的乱影,宛如水幕一般,转瞬将商赤凤的身躯包住,跟着破空而上。这是火蜮神鞭最强一招,融攻守于一体,攻即是守,守即是攻,其名取自李白的诗句:“涛似连天喷雪來”。 商赤凤身子跟着纵上,务求一击就要重创这神秘的对手! 那刺骨的寒意让他清晰地意识到,如果这一击不能得手,那他就只有任人宰割了。 破空啸舞,有若龙神的鞭影力挞而出,仿佛击中了什么。商赤凤一喜,他仰头看时,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张极为俊美的脸。 商赤凤自负清俊,所见识的美人也不少,但他从未想到,竟然会有如此一张完美无暇的脸。直如湘水之神,飘飘凌举于这个空寂的山谷中。 那旷世的美艳衍化出惊人的震慑力,刹那间吸摄住了商赤凤的眼睛,他不由自主地停止了攻击,恍惚之中,整个世界就静止了。静止在这张脸那深情凝视着的眸子中。他沒有发现,他倚为长城的火蜮神鞭,也在被那眸子凝视到的瞬间,杀意倏然消解,灵动的鞭势竟然变得死蛇一般呆滞,似乎也被那艳色所摄。 那双眸子极为通透,氤氲的流光仿佛被神明赋予了无尽的生命之力,在夜空中缓缓律动,将万物的脉搏都纳入其节律之中。四周夜风凛冽,唯有在这双眸子的照射下,一切才变得说不出的温暖。 流光徐徐飞散,宛如万点萤火一般紧紧包裹着他的躯体,忽然之间,眸子一冷,商赤凤如受雷击,周身剧震之下,凌空跌落! 那张绝美的面孔渐渐缩小,化为一只带壳的蛊虫,在夜空中展翅飞舞。 商赤凤的火蜮神鞭才一动,君天烈立即便有警觉,他的蟠龙棍立即舞动! 蟠龙棍力大招沉,舞起來如山如岳,君天烈从來不怕别人偷袭。但这一次,他心里一点底都沒有,因为他感觉到一股沉雄的内力就潜藏在他身前不远处。 这股内力之浩瀚,简直就如大海一般,而且潮涌不断,鼓起散乱的无意识之息就如强风一般冲撞着他的蟠龙棍,让他一阵阵地手麻。单是气势就已如此之盛,那真正出手之一击又会强悍到什么地步呢? 君天烈连想都不敢想,他知道,自己若是不抢着出手,只怕就再也沒有出手的机会了。于是他大吼声中,蟠龙棍猛砸了出去。 凡是力大之人,多半不太擅长变化,或者是不太屑于变化。但君天烈不同。潜藏在这粗豪的身躯中的,是一颗极为敏感而慎细的心,单论审时度势之能,他甚至比商赤凤还要胜一筹。所以蟠龙棍出,几乎横扫天下。但现在,君天烈知道,他顶多能够自保!所以,他绝不再留一分力气,二十多年來的苦苦修为,都在这一棍之中尽情抒发出來! 但见棍影犹如游龙,倏然窜起,在空中一阵掀头摆尾的晃动,跟着力飘而下,偌大的一只蟠龙棍竟硬生生地被这强猛的棍法扭曲成弧月形,带着尖锐的啸音及满天的棍影,怒舞而下。 棍影中忽然出现了一抹黑影,同满天的棍影比较起來,这黑影是如此的渺小,但君天烈就觉虎口剧震,他甚至沒有看清楚这黑影是如何出手的,蟠龙棍已然硬生生地断成了两截,任何一截他都无法掌握,破空向两边飞了出去! 他的虎口深裂了一道巨大的口子,两只拇指几乎碎掉,但君天烈根本不敢看自己的手一眼,他的目光,全都被眼前的影像吸引住了。 那是一团血一般的影子,凌空漂浮着,它的形体并不大,身下万千飘丝一般的触手急速滑动着,聚生出让它停留在空中的力量。最为诡异的是它的眼睛,几十颗米粒一样大的眼睛呈一圈点缀在那魔影盘子一样的身体周围,闪都不闪地盯着君天烈。 君天烈忽然有种死去的绝望。 鞭影的撕空声跟棍影的破空声才一响起,韦雪衣的剑立即出鞘! 韦雪衣狠辣,他更自信。他绝不相信有人能在他的剑下全身而退,因为一旦对上了阵,他就算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刺中敌人一剑。 这就是九华韦雪衣最可怕之处。 但现在,他却连丝毫的自信都沒有了。 江湖上奇人异士辈出,瑰奇的武功也层出不穷。单以剑來论,运剑的高手们或多或少都掌握了剑气的秘密,但每个人的剑气都不相同,尤其是绝顶的高手。像金衣侯的剑衣,青阳真君的剑火,都有别于普通的剑气,而具有极大的威力。但就算对上这些人,韦雪衣也绝不惧怕。因为他的剑气更为朴素,威力也更大。 他的剑气,就是他的剑。他以自己的剑为剑气。两年以前,他就领悟了这个返朴归真的道理,将外放的剑气再度归束到剑内,武功更上一层楼。 这等剑术的精华,他从來未在别人面前施展过,就算是追捕辛铁石时也沒有。因为他觉得像这样的绝招,只能作为救命时用。潜藏得越深,就越有可能多换一条命。 现在,他知道自己到了必须要施展出來的时候了! 一股剑气宛如天河倒倾一般,从头泻落了下來,韦雪衣从來沒见过这样的剑气,他也从來沒想到,竟然会有人将剑气修习到这种程度! 这简直不是剑气,而是剑之山、剑之岳、剑之天! 刹那间仿佛头顶上的苍天以及这片天叶谷尽皆化成了一柄苍茫的巨剑,在冷月清辉下,含孕着斩裂万物的威力,央央茫茫地挥举而起。这笼罩万物的月光,就是它的剑气!它竟然以月为剑气! 尽管这个想法很怪异,很荒诞,但韦雪衣却无法拒绝这个带着恐惧在他心底疯狂滋生的念头。月光散乱,将他的剑与剑气包裹住,他已被困在这剑之炼狱中。但他还有挥出一剑的力量,他必须挥出这一剑! 嗡然怒响中,剑光从韦雪衣的身躯中窜射而出,却沒有任何的变化,剑就是剑,沒有光华,也沒有撼天动地的气势。所有的力量尽都拘束在剑本身中,怒肆而出,繁华落尽见真淳。 这一剑,可命名为真淳剑。韦雪衣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这样一个念头。 然后,他就看到了摧灭。他的剑就在他的面前,就在他的挥舞中,一点一点,虽然缓慢,但却绝不可抗拒地,焚化成了细微而明亮的灰土,在空中撒开。 他的面前只剩下一轮无比皎洁的明月。 月亮被遮住。那是一只并不太大的怪虫,长的就跟一柄剑一模一样。但这柄剑身上,却有着一只宛如剑痕般的眼睛,以及君临天下的气势。 韦雪衣全身都被剑气轰中,惨跌了出去。他无论如何都不明白,这只怪虫身上为什么会有如此强雄的剑气! 三位师弟激战的呼喝声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但灵均并沒有动。 他不但沒有动,连他水袖也一动都沒有动,因为他不敢动,也不能动。 一动就死! 这股悍然的战意虽有些隐晦,但却明显地表达出了这一讯息。之所以隐晦,是因为它并不是只针对灵均的。它根本就沒有瞧起灵均这个人。 就连还剑山庄庄主谢钺都不敢轻视的灵均,竟然在它眼中空如无物!这实在是一件极为荒诞之事,但灵均并沒有余裕去思索这些,他被眼前这凶悍伟硕的杀气给震惊了。 杀气是江湖中最奇特之物,沒有人知道杀气是什么,也沒有人专门修炼杀气,以之对敌。但武功修炼到极处后,便会隐隐约约感觉到杀气的存在,进而会摸索出一些简单的规律,用杀气來对敌。 萧茫的秋风中,两位江湖高手相对站立,杀气在他们中间翻涌…… 这实在是个经常会出现的画面,但的的确确,沒有人能够真正以杀气为武器。 因为沒有人清楚,要怎样才能锻炼并增强杀气。 灵均的武功到了目前的进境,于杀气已颇有了解,但却仍然知之甚少。他惟一确切知晓的,就是若是对手杀气与你可抗衡,那就要专心应战;若是杀气强于你,就准备死拼;若是杀气轻易就可以破你樊篱,攻入身躯,那就连逃跑也无门了----因为你的性命已掌握在了别人的手中。 现在,灵均已完全失去了判断。來者的杀气强于他十倍,还是百倍? 他无法估测。因为他所面对的杀气,已超过他的认知太多。 杀气如山,紧紧将他禁锢住。他不能言,不能动,不能视,不能听! 他空洞的眸子直直地看出去,早就盲掉的眼睛仍然被这杀气刺激成一片金灿。 无数倒卷的钩须组合成两团急速蠕动的羽翼,在空中漂浮展开,将这个扁平的身体托在空中。那身躯一动不动,也仿佛在凝视着灵均。灵均咬住牙,拼尽全部的力气,才堪堪抵抗住那宛如天风海雨一般轰然怒嘶潮卷而來的狂猛杀气! 这杀气电卷无形,但却又蕴涵着无比凶烈的力量,灵均被推得一步步后退。杀气聚合成一堵完美的攻防之墙,他完全沒有出手的机会! 他深切地知道,就算这杀气不再增强,再过片刻的功夫,他的心、肺、内脏也会被杀气侵蚀而入,整个人碎散成毫无用处的破片,但就算是如此,他仍然不敢出手,因为他知道,这股杀气并沒有施展出全力。 他无法想像,那怪虫若是全力一搏,会是如何威猛? 一瞬之间,他也知晓,为什么师父说自己的克星在此谷中。这等怪虫不但是师父的克星,天下还有什么人能逃脱他们之手? 《俱舍论》卷十二曰:“如壮士一疾弹指顷,六十五刹那。” 但就在这一刹那中,灵均,连同他的三个师弟,竟然尽都被这几头看去有些怪异,但绝不凶悍的怪虫制住,甚至重伤!要知道,他们每一人都是江湖中实实在在的高手,多给他们几年的时间,他们一定会名动天下。 ------------ 第十五章 天地七禅(下) 灵均心念电转着,但在如此丰沛狂悍的杀气中,他却是什么办法都沒有!就仿佛沉落大海中的旅人,载浮载沉,沒有一块木板可以藉身,而四顾茫茫,尽是无穷无尽的杀气海洋。灵均从來沒感到这么无助过! 突然,阎王神医的声音响了起來:“你想不想救你的师弟们?” 若是阎王神医问他想不想救自己,灵均定然嗤之以鼻。但若是救自己的师弟……灵均奋力地将头转向了阎王神医。 阎王神医笑了,他缓缓地,但却一字一字地道:“解开辛铁石的穴道!”灵均心中一动,当前能够作为战力的,只怕就只有辛铁石了。 他是个极为洒脱之人,既然认清了局势,就绝不拖泥带水,手一抖,身上的衣袖霍然飘出,射到了辛铁石的身上。他甚至能够觉到那鼓涌的杀气因他这个动作而悍然增强起來,将他完全固定住,再也不能动弹分毫。 一瞬之间,他的心情有些复杂,难道他要让这个穷凶极恶之徒,自己一直追杀的辛铁石來救么?他的衣袖才射到辛铁石的身上,辛铁石立即就能行动。只听阎王神医淡淡道:“你知道你的四个师兄弟为什么败得那么快么?” 难道不是因为这四只怪虫太过于特异?答案显然不会这么简单,辛铁石知道阎王神医必定有更好的解释,所以,他摇了摇头。 阎王神医指着那张古卷,缓缓道:“‘赤血蛊’能聚合天地灵气,化生为一己之内力,这么多年汇聚而來,何止相当于几百年的内力修为?君天烈虽然力大,也是绝对挡不住的。” “‘此生未了蛊’精擅摄魂之术,可遥遥制御生灵心神,它背上极似人脸的花纹,更可化身绝色,是摄魂秘术施展的最佳载体。商赤凤自诩灵慧,但越是灵慧,便越容易被这天生摄魂所吸引。” “‘剑蛊’化合诸力,涵然而为剑气,但这剑气乃是先天剑气,又岂是后天修炼的剑气所能抵挡?是以韦雪衣虽然修成了剑中之剑,但仍是被一击而溃。” “而四人中武功最高绝也最神秘的灵均,敌对的却是七禅蛊中实力最为强悍的‘飞花浩气蛊’,它之所以最强悍,是因为它能将自身之力转化为杀气,攻的是心,而不是身。而人的身体是最脆弱的,就连灵均也一样。” 他的手指在古卷上游移着,将血红的赤血蛊、背生人脸的此生未了蛊、剑形的剑蛊、金灿灿的飞花浩气蛊一一指点出來,他的脸色也越來越严肃。 辛铁石诧异道:“内力?摄魂?剑气?杀气?这些不都是人类才有的武学么,为什么会在这些怪虫身上出现?而且还这么厉害?” 阎王神医苦笑:“因为人类本就是从它们那里学來的。道法自然,但究竟能法自然几分?而且这七禅蛊的内力、摄魂、剑气、杀气都是天生灵能,与后來修炼的大不相同。所以先哲们将七禅蛊所擅剑气称为先天剑气,而武林修炼的剑气为后天剑气。先天剑气无论在威能、迅捷上都绝非后天剑气所能比拟,所以七禅蛊才能够一战而歼千余九幽金蚕。但这并不是最可怕的……” 他脸色更加肃然:“君天烈内力强霸,遇到的是聚合先天真气的赤血蛊;商赤凤机变奇诡,遇到的是先天摄魂术的此生未了蛊;韦雪衣剑术最高,遇到的是化炼先天剑气的剑蛊;灵均武功最特殊也最神秘,遇到的是御使先天杀气的飞花浩气蛊……以强克其强,以擅克其擅,而强者更强,擅者更擅,是以君天烈等人才瞬息落败。就算让我指挥,也不过如此安排而已。究竟七禅蛊是如何知道这等战术的呢?” 他皱眉深深思索,这的确是个问題,七禅蛊并不是毫无灵觉的怪虫,相反,他们的智慧非常之高,甚至还要高过眼前的这些江湖人士。这才是最可怕的。 ----可怕的力量在可怕的智慧指引下,才能造成可怕的结果。 辛铁石的眉头皱锁了起來。 阎王神医的手指在古卷上缓缓移动着,一边思索一边道:“灵犀蛊、三生蛊、碧海玄天蛊……是了,就是‘碧海玄天蛊’!据古卷上云,此蛊上通于天,下通于地,天上天下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此等描述,自然多有夸大,但从古卷上來,此蛊天生灵能是……”他的声音透露出他的心情并不太好,他缓缓而沉重道:“智慧。” “此蛊据称为第一灵物,当年姜尚破纣而立周,数次从险死之地而求生,据说就是依靠此蛊之助。也只有此蛊才能一眼看出形势安危之所在,并迅速作出对策。” 古卷上画出的那个蛊物被六蛊环拱着,傲然挺立。它的贝壳宛如一柄张开的紫色大伞,而身子却细小的可怜,孱孱如最软弱的婴儿,掉在那几如虚空的伞面下。在伞与身子的连接处,是两只极大的眼睛,黑幽幽地望着这个世界。 辛铁石看着这画像,忽然发觉这个碧海玄天蛊虽然样子怪异了一些,但他竟不由自主地将它当成了个人。也许是因为它的眸子,那眸子中蕴蓄了太多的意味,辛铁石从中读出的,居然是……感情。庞杂的,纷复的,几乎所有能够想得到的感情,全都在这眸子中深孕着,再被一股巨大的忧郁覆盖着,缤纷绚丽地展现在他面前。 那是思索,那是忧愁,那是决断,那是掌控一切的从容。 阎王神医道:“此蛊为七禅蛊之主,凭借高绝的智慧控制另外六蛊的行动,是以七蛊无敌。控御了此蛊,则就可让七禅蛊听命于己。这也成了七禅蛊致命的弱点,因为此蛊只擅智慧,一点力量都沒有,伞下面的身躯更是软弱之极,几乎一碰就死。大概是上天觉得七禅蛊太过强大,所以才安排了这么一个弱点吧……” 他扫了一眼,君天烈四人毕竟是九华老人的得意弟子,就算在此险恶境遇下,竟然还可以苦苦支撑。尤其是灵均,飞花浩气蛊如山杀气纵横而來,几乎砭食了他所有的腑脏,但他一点灵识寄于心府,居然摇摇晃晃的,就是不倒。 阎王神医道:“也许一炷香,也许一盏茶,总之越快越好,找出碧海玄天蛊來;否则,只怕你就只能为他们收尸了!” 辛铁石自然也知道形势之危急,虽然灵均他们是來捉他的,但是捉而不是杀,他们心中仍然保存着那份兄弟的情谊。这一点,辛铁石如何不知?自从上了九华之后,他就将他们当成亲人,辛铁石又如何不心急如焚? 他急问道:“碧海玄天蛊在哪里?” 阎王神医道:“我不知道,你只能自己找出來。不过你要小心,因为它的身边还有另外两蛊:灵犀蛊与三生蛊!灵犀蛊据说生着一对顺风耳,而三生蛊百战不死,正是碧海玄天蛊的最佳护卫。它们一定还有别的灵能,所以你要面对的危险,未必亚于他们四人。保重了。” 辛铁石一咬牙,身形窜了出去。 崖下懒龙疯狂咆哮,似乎知道天敌已出现,所以碧海玄天蛊不应该在此处,那么就只能在崖顶。从崖顶可观御整个战场,自然是指挥的最好所在。所以辛铁石直奔崖顶而上。他身边风声飒然,一个巨大的背囊忽然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辛铁石皱眉道:“你跟过來做什么?” 璇儿理也不理他,身子宛如轻烟在乱石中飞翔着,辛铁石忽然发现,她的轻功居然很是不错,而且起脚落地大有玄奥,看來得过名家的指点。 璇儿笑道:“如此好的殂击计划,怎么会少了我?” 她迎风大叫道:“拯救天下,少不了我!”活力四射的声音,立即在整个山崖上爆开。 辛铁石的头有些晕:“拯救天下?” 璇儿笑道:“七禅蛊这种魔蛊,要是不降服它们,让他们跑出去,天下人还有活路么?所以,我要拯救他们!” 她转过头來,很认真地看着辛铁石:“你不要老是想着救你的几个师兄弟,做人岂能这么小气?你要认识到,你拯救的不仅仅是他们,而是天下啊!这样一说,你的干劲是不是足了呢?那就跟我來!” 她仿佛一朵月色之花,燎烈地盛开在夜色下。辛铁石居然也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是啊,既然一样是拯救,为什么不说是拯救天下呢?至少这个理由会崇高一些!他的心中涌起了一团烈火,好吧,就跟着这个风情万种而又活力四射、好奇心极重兼且花样奇多的小姑娘,去拯救天下! 崖顶并不远。 月色渐渐隐去,星斗灰暗地诉说着永恒的秘密。但最暗的,却是这片崖上,那上面仿佛笼罩了一层雾,混茫而**。突然,崖顶上响起了一阵尖锐的啸声。 啸声起于他们身侧不远,其音才落,另一声嘶啸就在雾的正中间响起。辛铁石一震,与璇儿齐齐停止了脚步。 他们身前飞浮着一只淡绿色的怪虫,仿佛是只蜥蜴的样子,但两只极大的耳朵张开,仿佛翅膀一般将身躯悬浮在空中。两点深红的眼珠死死地盯着这两位不速之客,那像是尖针,又像是触须的嘴巴急速地扭动着,锐啸就从其中喷薄而出。 浓雾仿佛变淡了,显露出三团黑影來,最前面的一团就跟这只怪虫一模一样,口中也喷发着一样的尖啸,飞奔而來。 辛铁石只來得及大喝一声:“小心!”这两只怪虫已射到了面前! 从那古卷上,辛铁石认识这两只怪虫合称灵犀蛊,为什么叫做灵犀蛊却不知道。电光石火之间,那两只蛊虫陡然身子急速旋转,化作一条怒绕的龙卷风,分头向两人疾卷而至! ------------ 第十六章 碧海灵犀(上) 它们的身子极为柔软,高速的旋转中,身子被扯得又细又长,那两只大耳朵也缠卷在一起,形成锐长的尖锥形,但它们带起的尖啸声却极为好听,一前一后,一递一唤的,仿佛是江上苗歌,悠扬而婉转。 就在这悠扬的乐章中,死亡的音符骤然而至。 辛铁石却不怎么害怕,因为有风。 有风就有力,他此时对御风诀已有相当的了解,虽然对抗灵均等人还大有不足,但自保已绰绰有余。他的身形就顺着灵犀蛊袭來之势,身子陡然一退,右手划了个半圈,将猛恶的风力全都容纳在掌中,御风诀一个吞吐,已然化成了一道若有若无的真气,辛铁石聚指弹了出去。 他并沒有施展青阳剑的剑火,因为真正的杀着,是不能过早暴露的。谁知道碧海玄天蛊的身边有沒有什么猛恶的守卫? 指风迅捷,倏然弹到了一块枯枝上,那枯枝顿被激起,向灵犀蛊射了过去。那灵犀蛊恍如不觉,两只宽大的耳朵倏然张开,登时身形在空中顿住。当两耳再度闭合时,它的身躯已经翻转过來,依旧向辛铁石猛刺而來。枯枝才撞到它身上,就被震得粉碎。 辛铁石心沉了沉,他已看到,那枯枝不是被震断,而是被震成了碎末,比用石磨研磨还要碎的粉末。这是何等的修为? 辛铁石急忙躲闪,突然之间,他眼前仿佛突然闪过了一道华光,跟着暄腾的乐音忽然奋腾而出! 那只灵犀蛊的双耳倏然大张开來,辛铁石这才看出,原來他刚才看到的那只大耳朵,还并不是灵犀蛊耳朵的全貌,那只是耳朵的一部分而已。 它的耳朵是一种极为薄的薄膜,平时这薄膜皱在一起,叠成好几层,饶是如此,张开时仍然极为阔大,跟它的身形绝不相称。此时灵犀蛊一击不动,动了杀心,劲力一鼓,那双耳薄膜倏然完全张了开來! 立时,虚悬在半空中的月亮陡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团七彩的月华。 那不是月华,而是月亮的光透过灵犀蛊的耳膜后,所衍射出來的极彩之辉。灵犀蛊的耳膜一旦完全展开,竟然长几足尺,薄到几乎透明,上面血脉隐隐透出,被月色映照,立时便反射出七彩的光华來,艳丽得宛如一蓬急绽而开的血莲。 而它口中喷薄而出的乐音一般的啸声更加纷繁,也更加悦耳,一线啸音直上,又宛如烟火一般,泛音跳转,纷纷挥洒而下,这一切,全都组成一幕妖异的炼狱之舞,风声四起,宇宙混茫,向辛铁石包了下來。 辛铁石立时心神大震,他情知不好,脚尖踩地,运起全部聚敛的风力,向后急退而去。但他已來不及! 灵犀蛊深红的眼睛猛地大睁而开,它的眼角忽然溅射出了一滴血。 这滴血宛如一柄利刀,向辛铁石破空袭了过來。这一刀,斩碎了山崖上无情的狂风! 辛铁石大惊,再也顾不得隐藏实力,青阳剑一声啸响,向那滴血劈了过去!他知道苗疆有种毒虫善于滴血杀人,中者必死。 灵犀蛊想必也是如此。 剑势飞夺,一剑将毒血击碎,但辛铁石來不及高兴,因为那滴血赫然分成无数细微的血芒,铺天盖地向他散了下來。 血落如雨! 辛铁石心中惊怖之极,灵犀蛊发出了一声短促的锐啸,似乎知道他必难逃脱自己的毒手!但它的锐啸才到一半,却突然断绝,它宛如魔翼垂天的巨耳,也忽然光彩敛黯,陡然摔了下來。 毒血之雨还未降临到辛铁石的身上,就宛如失去了凭依一般,忽然散去。辛铁石惊魂始定,就见那灵犀蛊又是一声怒啸,叠音锐响声中,飞一般向他背后射了过去! 辛铁石讶然回视,就见灵犀蛊已窜射到了璇儿身前,它巨大的耳翼招展,就宛如一只七彩的蝴蝶,但蝶翼间放逸出的,却尽皆是死亡的恐怖气息。 奇怪的是,璇儿竟然一点都不害怕,相反,她笑盈盈地看着灵犀蛊,仿佛它只是一只漂亮的蝴蝶一般。 灵犀蛊半空中身子一拧,那阔长的双耳倏然收缩起來,随着一拧之势,身子急速旋转,顷刻间变成一只细长的七彩之锥,向着璇儿飞戮而下! 辛铁石大惊,顾不得细想,身子一引山崖上狂肆的风力,已然窜到了半空中,一剑向灵犀蛊刺了下去! 但那灵犀蛊行动何等迅捷?辛铁石剑势才展,剑意还未透出來,它就一头扎到了璇儿身上。 奇怪的是,璇儿笑容一点不减,灵犀蛊反而撕裂出一声惊怖的尖啸,匆忙而狼狈万分地向后窜跌而出。一片血红随着它的身子溅洒而开。 这片刻工夫,它竟然就伤在了璇儿的手下! 辛铁石又惊又喜,急忙住剑落下。 璇儿笑晏晏道:“再來刺啊,我倒很想看看,是你的头厉害,还是这身天荆软甲厉害?” 辛铁石这才注意到,她的衣裳早就破出了一个个的小洞,从洞中探出的,是点点葱绿,似乎是荆棘的刺。就算是有这些刺护着她,但灵犀蛊一撞之力何等强猛?看來这天荆软甲不但能够刺敌,还能够卸去來力,当真是护身之宝。 那天荆软甲显然力不止此,灵犀蛊伤处流血如注,点点在崖顶的风中淡开,犹如一朵朵的妖红之莲。它嘶声烈啸着,宛如声声杜宇,浮沉在璇儿的面前,不敢再去攻击,却也不离开。 璇儿笑道:“你还比较聪明,但你的伙伴运气就沒那么好了,它不小心撞中了我背上镶的九天十地大绝灭戮魔针。” 她伸出手去,另一只灵犀蛊气息奄奄地躺在她的手上,两只巨耳有气无力地垂着,双眼如闭不闭,看來只有轮回的光辉才能温暖它了。 空中的灵犀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震啸,宛如黄锺大吕,它的耳翼剧烈抖动着,瞬间充血,变成了一片血红! 璇儿叹息了一声,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你不能怪我,谁叫天欲老魔用这针打我呢?可惜他也不知道我身上穿了天荆软甲,被戮魔针反弹回去,反而送了自己的性命。而另一根戮魔针就留在了甲上,你这个伙伴來得又太快,我还沒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它就尖叫一声,瘫倒在了地上。” 那只灵犀蛊一声接一声地悲啸着,突然身子一耸,向璇儿飞了过去。 辛铁石大惊:“孽畜,你还想伤人!”一剑砍了过去。 哪知那只灵犀蛊却轻轻巧巧地落到了璇儿的掌中,身子挨擦着垂死的灵犀蛊,仰起小小的头颅來,对着璇儿不住地叫着,声音凄厉无比,似是哀求,又似是诉说。 璇儿道:“你想要我给它解药么?可我沒有啊!九天十地大绝灭戮魔针乃是天下最凶最毒的暗器,无药可解,否则又怎么可能伤得了你们?” 那灵犀蛊仿佛不相信,仍然极为凄厉但又哀伤求乞地向璇儿悲啸。它们的声音本就如簧乐,动听之极,此时凄楚伤感,更是婉转缠绵,辛铁石的心都快碎了。 璇儿也怔怔地垂下泪來:“我……我沒有办法啊,你等等,我找找看看!”她将背后的大背囊扯下來,打开一件件找着。那灵犀蛊在将死伙伴的伤口处闻了闻,忽然迅捷地钻到了背囊中,不一会子,叼着一大块东西钻了出來。 辛铁石更是一惊,那物通体玉雪之极,仿佛是一整块透明的白玉雕琢而成的,大约有巴掌大小,在一小块白茎上,层层叠叠地生着七片雪叶,中间开着一朵寸许大的玉花。那花恰好也生了七片花瓣,中间粉嘟嘟地颤着七丝花蕊。 七叶七花七蕊,圣湖雪莲。 传说此花乃是大神湿婆与妻子雪山女神成婚之日,女神在圣湖波旁马错中沐浴后,起身向岗仁波吉峰顶湿婆的神宫中走去时,身上滴下的水滴所形成的。一花一叶,是一滴水形成,七叶七花,则只有从雪山女神心口滴落、蕴涵了女神神力的七滴水才能孕就,据说只要人还有一口气,凿圣湖雪莲一叶服之,则立即痊愈。 这灵犀蛊当真是有眼光,只是如此天材地宝,璇儿可舍得? 辛铁石看了璇儿一眼,她只是微笑着看着灵犀蛊,却一点阻止的意思都沒有。 那灵犀蛊衔了圣湖雪莲,立即飞速地爬向它的伙伴,将雪莲的蕊凑到了它的嘴边。那蕊才沾了灵犀蛊呼出的热气,立即化作七滴玉露,滴进了它的鼻中,随着呼吸沁了进去。它被戮魔针伤着之处本一片漆黑如夜,此时,这夜色渐渐淡开,流出了漆黑的血汁。 先前那只灵犀蛊一声欢啸,它整个身子都贴了上去,紧紧将另一只灵犀蛊抱住,两只蛊仿佛是两股绞在一起的丝绦,身子严丝合缝地缠在一起。 圣湖雪莲就夹在它们的嘴中,未伤的那只灵犀蛊口中不住吸吐着,将雪莲化成的玉液度到了另一只的口中,于是,它的胸口渐渐鼓息而起,未伤的灵犀蛊口中宛如琴声淙淙,大做欢愉之声。 片刻之后,嗒的一声轻响,戮魔针从伤的那只灵犀蛊体内弹出,它发出一声沙哑的鼓音,黯淡的眸子倏然张开,欢愉地跟先前那只灵犀蛊互舔舐起來。 先前那只灵犀蛊呀呀叫了几声,确信它已苏好,身子慢慢松开,领着它向璇儿走了过去。另一只灵犀蛊有些不情愿,被那只灵犀蛊叫了几声后,才跟了上來。 双蛊挨近了璇儿的身边,发出几声婴儿般的呀呀叫声,顺着璇儿的衣服爬了上去,一边一个,蹲在璇儿的肩头上,闭目养起神來。这等天生灵物外甲极为坚韧,只要不是猛力碰撞,天荆软甲的刺就再也伤不了它们。 璇儿大喜,轻轻地、试探着抚摸着它们那坚硬的外壳,两只灵犀蛊发出悦耳的琴音,似乎很喜欢璇儿的抚摸,将它们脖子底下皱皱的皮肤露出來,让她给它们搔痒。一会就跟璇儿非常熟了,却看得辛铁石心惊胆颤。 璇儿言笑晏晏,看着两只灵蛊,心中极为欢喜,更是看的辛铁石一呆。他突然想起來他们來的目的,双目转向那团已淡了很多的黑雾。 黑雾中间是一柄漆黑的伞,伞下面是一团扭曲的黑影,无时无刻不在颤抖着,辛铁石盯着它,它也盯着辛铁石。它的眸子是深灰色的,泛着幽秘的光芒,不停闪烁着,似乎在考虑着什么。 辛铁石道:“璇儿,那戮魔针还有沒有?” 戮魔针既然能够伤得了灵犀蛊,说不定对这神秘之极的碧海玄天蛊也极有效,只要不给它圣湖雪莲,等它一死,就可以解救灵均他们了。想到这里,辛铁石不由得一震,他们在此时缠斗已久,灵均四人会不会已被那些怪异的蛊物杀死了呢? 他急忙望向下面,却见君天烈等人跌坐地上,四只蛊物依旧张牙舞爪地浮游空中,却并沒有向他们继续攻击。这情形实在有些诡异而幸运,但辛铁石知道,这种幸运不会持续太久的,所以他要尽快将碧海玄天蛊解决掉! 璇儿摇了摇头,道:“只有那么一枚了,本來那就是天欲老魔留在软甲上的,我想要还沒有呢!” 辛铁石心中微微失望,碧海玄天蛊却发出了一声尖锐而短促的啸叫。趴在璇儿肩头的灵犀蛊倏然张开四目,对望了一眼,然后缓缓闭上眼睛,任由碧海玄天蛊怎么呼叫,却也不答应。 辛铁石很明显地觉得那灵犀蛊爱莫能助地叹了口气。 这蛊虫竟然能叹气?想想都会觉得荒诞得好笑。 那碧海玄天蛊又叫了几声,慢慢住口,它的身子蠕动着,崖顶那团黑雾也在缓缓移动。那黑雾也不知是怎么形成的,崖顶风势那么大,却也不能将它吹散。 但它并沒有别的动作。 ------------ 第十六章 碧海灵犀(下) 辛铁石有些怀疑,为什么那四蛊不再攻击了呢?为什么灵犀蛊不再听命于碧海玄天蛊了呢?尤其是,也是他最在意的,七禅蛊才出现了六只,另外一只在哪里?它又有什么天生灵能? 这些问題不搞清楚,下一个瞬间,他们可能就会横尸天叶谷,毕竟,这是轻松歼灭了上千九幽金蚕的七禅蛊啊!他谨慎地游移着脚步,脑筋急速地转动着,一面思量对策,一面向碧海玄天蛊行去。 灵犀蛊忽然轻啸了两声,璇儿道:“咕噜说了,碧海玄天蛊是它的老大,而我是它的恩人,所以它只能两不相帮,一会你要是被那黑雾沾到,化成血水,可不关它们的事。” 辛铁石吓了一跳,连问道:“黑雾?化成血水?咕噜又是谁?” 璇儿轻轻抚摸着两只灵犀蛊,笑道:“我左肩的这只小蛊老是咕咕地叫着,所以我干脆就叫它‘咕咕’,右边这只老是在噜噜的打鼾,所以我就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噜噜’,合称‘咕噜’怪。免得两只生得一模一样,不好分辨。很奇怪吧,它们说的话我似乎能听懂,说这黑雾是七蛊中最后一蛊----三生蛊喷吐而成的,比苗疆最厉害的桃花瘴还要毒猛十倍,人畜中之则立即化为血水,无药可救,要我们小心了。” 这么恐怖的蛊物居然被她取了如此可爱的名字,辛铁石不知是该发笑,还是叹惋。璇儿歪着头听了一会,道:“咕噜说了,它们想让谁听懂它们的叫声,谁就能听懂。这是它们的天生灵能。嗯,这个灵能很好玩。” 辛铁石点点头,这灵犀蛊说是谁都不帮,但还是提了他一大醒。但是不近碧海玄天蛊之身,却又如何伤它?那黑雾看去足有三四丈方圆,隔着这么远,辛铁石自问还沒有这么强的剑气,可以催送到蛊物身边。何况那个喷出如此恐怖毒物的三生蛊,还不知会有什么可怕的招数呢! 他笑对璇儿道:“你可不可以问问咕噜,为什么下面四蛊不攻击了呢?” 璇儿还沒开口,咕噜不情不愿地咕咕叫了两声,璇儿侧耳倾听,道:“咕噜说了,七禅蛊天生服膺碧海玄天蛊,它们的一举一动,都受碧海玄天蛊之制,已经成了习惯。但碧海玄天蛊的命令,却都是由灵犀蛊由啸音传送,方才它们伤在九天十地大绝灭戮魔针下,碧海玄天蛊的命令就无能下达下去,是以另外四蛊才停手不攻。” 辛铁石立时恍然大悟,哈哈笑道:“如此说來,只要不让碧海玄天蛊冲到崖下,那我们就立于不败之地了?”他陡然间信心大涨,因为他已不用再担心灵均他们。所以他能够一战! 碧海玄天蛊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它立即动了。 黑雾骤然加深,风翻云卷,向辛铁石袭了过來。沾上一点就会死的旷绝毒雾! 辛铁石淡淡一笑,他突然深吸了一口气,破碎的风力被他吸在手中,青阳剑立即大炽,一团火光飙射而出。他虽然对御风诀颇有心得,但若论聚集之力,只怕也就是他本來内力的五分之一,然而青阳剑不愧是当世名剑,单以这五分之一的力量,就喷涌出了一团盆大的火光! 火,正是任何毒物的克星,尤其是这种糅合了天火地炎的青阳之火! 登时一连串的火花擦过,那团幽沉的黑雾突然炽烈地燃烧了起來,奔腾而起的,是极为诡异的绿火! 同一切野物一样,一见到火光,碧海玄天蛊立即发出一声惊吓地大叫,身子仓惶后退。辛铁石心下一宽。 果然,碧海玄天蛊本身一点力量都沒有。只要赶在它想出计谋之前将它一举击杀,那就胜了一半了! 他不敢怠慢,御风诀连连运转,剑尖上不断喷涌出一团团的青阳之火,向黑雾中灼烧而去。眼看整团黑雾都燃了起來,诡秘的绿色耀满了整个山丘,然后迅速地向碧海玄天蛊合围而去。 碧海玄天蛊呱哇一声叫,那团绿火登时将它包围,它整个身子都燃烧了起來。碧海玄天蛊嘶哑地大叫着,猛地,残存的黑雾中凝结出了一个灰暗的身影,它的背上生了八对翅膀,却全都细细的,极为迅速地颤动着,带动它肥硕的身子浮在空中。它的身上缠满了一圈圈的丝线,似乎是触手,又似乎是它的爪子。它才一出现,立即发出一声黯哑的啸声,顿时,一团粉红色的水雾从它的口中喷出,向碧海玄天蛊罩了过去。 碧海玄天蛊烧残的指爪才沾粉雾,立即便发生了一种变化,辛铁石甚至能够清晰地看到新鲜的血肉正飞速地从残损的骨节中升起,粉雾才合,碧海玄天蛊几乎便在同时重生复原! 这怎么可能? 辛铁石大张着嘴,惊讶地看着这一切。碧海玄天蛊才一复原,那只突然出现的蛊物便立即隐去,黑雾重新喷薄而出,只是更黑、更浓、更湿! 山间霭岚夹杂其中,辛铁石沒有把握再度将它燃起了。 碧海玄天蛊灰沉沉的眸子一点生机都沒有,静静地看着他,似乎在等着他发动下一波攻击。但辛铁石的心中忽然兴起了一丝不妥。 碧海玄天蛊这么轻易就被烧中重创,这实在不像是阎王神医所形容的大智慧的样子。如果阎王神医沒有说错,那么一定有什么阴狠的计划,在悄悄地进行着,也许再过一刻钟,就会送了他的性命! 辛铁石急速地转着念头,但他什么对策也想不出來,因为他对七禅蛊了解的太少了,如果阎王神医在,他一定会有好办法的。辛铁石无奈地想着。 就在此时,灵犀蛊忽然轻轻地叫了几声。仿佛条件反射一般,辛铁石扭过了头,然后,他的脸色急遽地变了,变得极为难看。 几缕淡烟袅袅升起,向崖顶窜了过來,赫然正是围攻灵均四人的剑蛊、赤血蛊、飞花浩气蛊、此生未了蛊!它们來得好快,才一晃眼之间,就窜过了一半的路程! 辛铁石立即明白,自己反被利用了! 他用青阳剑燃起的绿火,在这黑夜中最是醒目,四蛊一见之下,一定会全速赶來,营救碧海玄天蛊。以他的武功,就算再增长十倍,也绝抵对挡不住四蛊联手之一击!但那四蛊來势迅疾,他又有什么方法可以阻止它们呢? 遥见灵均四人都是全力出手,遥遥向四蛊攻去,他们显然也知道此时绝不能让四蛊窜上崖顶,但重伤之下的他们,又能做什么呢? 辛铁石苦笑着,他知道,该到了冒险的时候了,于是,他对璇儿道:“你的逍遥索还在不在?” 璇儿眨了眨眼睛,笑道:“在!还有长长的一大条!” 辛铁石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他极快地将自己跟璇儿绑在了一块,绳子甩出,远远缠到了对面山头的松树上,手一紧,两人凌空荡了过去,跟着,他手一甩,仅余的几颗九霆雷迅轰然在山顶震发,那座小山头硬生生地被劈掉了半个,带着碧海玄天蛊跟那团黑雾向下跌了去! 隐隐就能听到碧海玄天蛊那不甘心的怒啸,在轰然翻飞的碎石中,惨烈地震响着。它的嗓门若是一直这么大,说不定辛铁石早就死了。但现在,求求老天爷保佑,就让它这样被炸落的山石砸死吧,顺便把那几只也一齐活埋得了。 但老天爷显然不站在辛铁石这边,尘烟腾天,慢慢散去之后,只见粉红色的水雾乍现,宛如一片水荷,开放在这片荒谷中。辛铁石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只要有这片雾在,碧海玄天蛊就一定不会死,不但它不会死,另外几蛊一个都死不了。 果然,粉雾怒冲中,一个个诡秘万分的身影再度在暗绿的画卷中具影而现,辛铁石禁不住一声悲啸。有这个喷吐粉雾的三生蛊在,七禅蛊几乎就是不死之身,难怪它们能力克千余金蚕! 他忍不住感到一阵绝望,他甚至能够听到碧海玄天蛊坚定而残忍的命令,指挥着剑、赤、飞、此四蛊杀上山崖,置众人于死地! 辛铁似的确已经一点法子都沒有了,他能够做的只有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悲叹。 也许阎王神医说的对,安知死不是弱丧而归,其中更有生人所未知的极乐呢?这样想,至少可以让他有一颗宽慰的心,來对待即将到來的死亡。 璇儿突然叫道:“懒龙!” 辛铁石急忙睁目,就见一大团黑影宛如飓风般撞了过來,那七禅蛊才复苏未久,尚无余力躲闪,一下子被这团黑影撞得散了开來。 那黑影似乎深知七禅蛊的秘密,一将它们冲开之后,便紧紧追着碧海玄天蛊而去,血盆大口张开,露出中间映月生辉的利齿來。 显然,它并不只是想杀死碧海玄天蛊,更要一口将它吞下去,让它再也沒有复生的机会。那庞大的身躯刹那间在山谷中刮起一阵强风,赫然正是那头逡巡于崖底的懒龙! 辛铁石惊喜地翻了个筋斗,就见碧海玄天蛊呱呱大叫着,奋力鼓勇前冲,但那懒龙铁了心了,绝不旁顾,直追着它而去。两物之间的距离越來越短,三生蛊呀呀大叫,黑雾喷涌而出,蔓延过懒龙的身躯,将它那绕身绿纹烧成漆黑一片,在强疾的奔跑中片片脱落,但那懒龙真是强悍,在此焚身剧痛下,速度竟然丝毫不减! 眼看它的大嘴就要咬上碧海玄天蛊,那蛊突然猛地回身,倏然钻进了懒龙巨大的口中!懒龙大喜,那蛊竟然不待它咀嚼,使劲向它的咽喉钻了下去,登时噎得懒龙一阵作呕,速度不由得一慢。 电光石火之间,一股彭湃宛如山岳的巨力从后撞了过來,懒龙一声悲啸,后半截身子竟然被这股巨力撞成了一团模糊的血肉,跟着夜色中仿佛一道雪白的闪电闪过,它庞大的身躯齐齐地分成两半,各自仍然保持着高速奔跑着,却是越分越开,越走越远! 那道剑光精妙之极,将懒龙剖成两半时,竟然全然沒有伤到钻到懒龙体内的碧海玄天蛊,天下又有谁有此等的修为?辛铁石的心更沉,他简直已经绝望! 蹲伏在璇儿肩头的灵犀蛊同时发出一声欢啸,阔大的耳朵展开,迎风向另几蛊飞去。璇儿急道:“咕噜!回來!” 灵犀双蛊回头看了她一眼,咕咕叫了几声,去势却丝毫都不停,瞬间就跟另外几蛊汇合。辛铁石一把拉住璇儿,大叫道:“我们快逃吧!” 璇儿奋力摇头道:“不!咕噜不会伤害我的,我要去找它们!” 她也不待辛铁石解说,抓住逍遥索飞纵了过去。辛铁石心急如焚,但想到阎王神医跟四师兄弟都在那边,自己势难抛开他们独逃,跺了跺脚,也滑索而返。 事情比他想像的还要糟,除了灵均,另外三人竟全都躺在地上,君天烈左手呈现出一种奇怪的扭曲的姿势,显然整条手臂都被大力撞成粉碎;商赤凤的双眸不住有鲜血流出,跌坐地上,竟只有胸口在微弱地起伏着;而韦雪衣浑身都是剑伤,也不知挨了几千剑还是几万剑。就算是灵均,也不见能好到哪里去,因为他才换上的水袖又被硬生生地撕裂,他浑身都是血,却连一点伤势都看不出來。 倒是只有阎王神医一点伤都沒有,也许是因为他不会武功? 辛铁石一落地,就大叫道:“你们快走,我去救璇儿去!” 阎王神医淡淡道:“我们已不用再逃了。” 辛铁石惶恐的脑袋还不能理解这句话什么意思,手下不停,将君天烈与商赤凤肩在背上,问道:“什么?” 阎王神医的声音中难得有了一丝笑意:“我们已不必再逃了,因为七禅蛊已吃了懒龙的脑髓!还记得我告诉过你么?七禅蛊若是吃过懒龙脑髓之后,就须立即觅地潜藏,等待蜕变。它们此时已无力伤人,我们又何必再逃呢?” ------------ 第十七章 乾坤璇玑(上) 阎王神医如此说,辛铁石不由心中一喜。但他仍有些不放心,连忙转身向璇儿追了过去。 果然,璇儿呆呆地站在那团粉雾中,她的肩头上趴着灵犀双蛊,四眸紧闭,只有肚皮在极为舒缓地鼓着,四只大耳朵无力地垂着,早已昏昏睡去。 璇儿见到辛铁石,急道:“快來看看!咕噜怎么忽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辛铁石心中一喜,他小心地踱过去,翻了翻咕噜的眼皮,入手沉重,那灵犀蛊的瞳孔已散的极开,任他如何翻弄,都毫无反应。辛铁石心中更喜,转身寻找,却不见其余六蛊的踪迹。他心下生疑,四处搜寻,只听阎王神医淡淡道:“你不用再找了,它们一定藏回了原來的那个山洞中去了。” 阎王神医瞧见灵犀双蛊伏在璇儿的肩头,不由甚是惊讶,问道:“你怎会收服了灵犀双蛊?”璇儿瞧了瞧咕噜,道:“我也不知道,咕咕一头撞在我身上的天荆软甲上,天荆软甲刚好插了一枚天欲老魔的九天十地大绝灭戮魔针,一下差点将咕咕毒死了,幸好我有一颗圣湖雪莲,救了它,它就守着我不走了。” 阎王神医讶道:“灵犀蛊周身坚硬如铁,只有额头上一点白点才稍微软弱一些,难道你软甲上的戮魔针,就正好戳在这个白点上?” 璇儿摸着咕咕的额头,果然,灵犀蛊的额头有一点梅花般的白色斑点,而那伤处正在这白梅的中间。这实在是很巧,巧到连阎王神医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要知道七禅蛊天生灵物,天性就以世间万物为食,哪会认人类为主人? 他们赶到先前发现七禅蛊的山洞,果然,那山洞里又多了六具空壳,就跟先前所见的七禅蛊一模一样,辛铁石摸了摸,空壳还留有一点余温,显见刚褪去不久,而地上留有六个松软的泥土漩涡,阎王神医指以示之道:“它们就潜藏在此地。” 璇儿蹲下來仔细地瞧着:“为什么咕噜不跟它们一起潜地呢?” 阎王神医道:“七禅蛊向不轻易认主,但一旦认定之后,便生死相托。就算你斩了它们,它们也绝不离弃,是以才不随着其余六蛊潜地,而停留在你身边。” 这席话说得璇儿大为感动,激动地抚摸着灵犀双蛊,道:“咕噜!谢谢你们这样信任我,就算我拼了性命,我也要护卫你们周全的!” 突听一人微笑道:“小妹妹,话可不能说的这么满哦。” 辛铁石、璇儿讶然回首,就见洞口外面站着一群黑衣人。他们浑身都用黑布围裹着,除了一双眼睛外,连一点皮肤都不透出。而灵均、君天烈、商赤凤、韦雪衣被他们或用手扣住,或用兵刃逼住,曳在身边。 可怜九华四子本都是天之骄子,单以武功论,世上沒有几个人能挡得住他们联手。但今日被天生灵奇的七禅蛊突袭后,身伤之重无以复加,才被这些人一击得手。四子眼中都深孕怒火,显然对被俘极不甘心。 领先的黑衣人笑道:“我们黑丑帮个个生的奇丑无比,生恐吓着世人,所以每个人脸上都蒙着一层黑布,不过倒成了本帮的标志,你们以后见了,可要小心了。”说完,嘎嘎笑了几声,声音难听之极。 阎王神医淡淡道:“我认识你?” 那黑衣人笑道:“阎王神医名满天下,兄弟们自然都仰慕得紧,但我们黑丑帮是江湖小帮派,可从未交过神医这样的阔朋友。” 阎王神医道:“你蒙着面,用的是假声,而且你一眼就认出我來了,这些,都说明不但你认识我,而且我也认识你。你虽然慌称我沒见过你,但却不讳认你识得我,显然是向來地位尊崇惯了,不善于说谎。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气度。” 他的声音很缓和,仿佛指出的只是一个很平常的事情一般:“无论你自称黑丑帮的口气,还是你的站姿,甚至你不自然流露出來的气势,都绝非一般江湖人士可比,若你只是个江湖小帮派之人,那只有天上大罗神仙才能做少林掌门了。” 他继而缓缓道:“又有哪个帮派,竟然网罗到如此多个高手,每个人都气势非凡,我看沒有一人的武功在少林七长老之下。” 那黑衣人默然,良久叹道:“人言阎王神医一心七窍,玲珑剔透,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是神医能猜到我们不是常人,那想必能体会到我们志在必得的决心了。” 阎王神医道:“不知诸君想要的是什么?” 那黑衣人不答,他的手指忽然伸了出來,一点氤氲如绿芒的剑气缠绕在他的指尖,缓缓在灵均四人的面前扫过,剑气聚伸成一条常春藤样,将四子一齐缚住。 他悠然道:“神医眼光如此之高,想必一定能看出只要我心念一动,这四人的头颅立时就会掉地。” 阎王神医点点头,道:“我看得出。” 黑衣人满意地笑了,他的另一根手指伸出,一样有牵丝般的碧绿剑气透出,遥指三人:“那么神医也一定能看出,仅仅我一个人,就可以很轻松地取你们三人的性命。” 阎王神医沉默着,再度点了点头。 黑衣人一面叹气一面道:“但我向來一不愿意与无武功之人动手,二绝不向女子出招,所以我只好跟神医打个商量。”他的手收回,两道碧绿剑气倏然消失,虽然蒙着面,但此人的行动仍然潇洒之极:“只要神医将七禅蛊交给我们,我们就放了此四人如何?七只蛊物换你们七人的性命,我想神医一定会觉得划算。” 阎王神医沉默着,面纱后面的目光却深沉了起來,黑衣人虽然有极高的信心,可以掌控全部局面,但被这沉静的目光一照,竟然有些惶惑起來。一瞬之间,他有些犹豫,是否先将他们全都打晕了,然后再搜寻七禅蛊? 慢慢地,阎王神医道:“你们想对付九华老人?”他的目光变得冷峻,让黑衣人不由得一呆,但他亦是心计深沉之辈,转瞬笑道:“要在江湖上扬名立万,碍脚石并不止九华老人一块。” 阎王神医点了点头,似乎在思索着他的话:“你既然知道我对江湖事极为精熟,就不该向我显露功夫的。虽然你极力想掩盖你本來的武功,但能用手释放出剑气的人并不多,而有你这样身份气度的人就更少了,所以……”他说到此处,黑衣人眼中神光陡变,厉啸道:“住口!” 黑衣人身子一翻,已然腾空而起,翠绿色的光芒一闪,化成一道天降瀑布一般,向阎王神医怒涌而去! 显然,他是想要杀阎王神医灭口。 他一动,他身后的几位黑衣人也一齐动了,一动便如九天雷霆!这几人显然是临时凑在一起的,虽同时出手,彼此之间却毫不相干,并未组成什么阵法。只是每个人的招数都威力极大,就算灵均四人沒有受伤,也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阎王神医盯着那片飞翔的碧绿,一字字道:“想不想要七禅蛊?” 倏然之间,满天剑气消散于无形。黑衣人萧然站在那里,双手背负,就如从來未动过一般,他微笑道:“请神医讲。” 单这手收放自如的功夫,就看得辛铁石极为心折。他心中着急,因为他知道,此人既然晓得阎王神医看出了他的來历,那么不管阎王神医给不给七禅蛊,他都会杀了阎王神医灭口的! 阎王神医聪明绝顶,这么浅显的道理,他却仿佛沒看出來,手斜指地下,道:“七禅蛊刚食了懒龙脑髓,觅地潜藏,就藏在这山洞的洞底。七禅蛊一食龙脑之后,便进入休眠,再不会动,你们只要把地面挖开,就可以得到了。” 辛铁石大急,因为他知道,这伙人一旦知道了七禅蛊的下落,必定会立下毒手! 那黑衣人眼中闪过一阵喜色,他仔细地看着地面,突然道:“怎么只有六只?” 阎王神医淡淡道:“因为有两只在这里。”他指了指璇儿的肩头,笑笑道:“抱歉的是,它们沒吃过龙脑,还未进入休眠。” 此话才出,几名黑衣人立时电般退了几步,一齐警惕地望向璇儿肩头的灵犀双蛊。当先的黑衣人双目炯炯,突道:“灵犀蛊?” 阎王神医点了点头,道:“你自然知道,七禅蛊乃是人类武学源头,任何武功都不足以伤它们,就算你们的修为已足可称绝顶高手也一样。” 灵犀双蛊蜷在璇儿的肩头,连眼睛都不睁开,看在黑衣人眼中,那自然是傲岸无比,浑沒将他们看在眼中。想到灵犀蛊的种种可怕之处,众黑衣人不由自主又退了一步。 阎王神医笑道:“谁还想要七禅蛊,就请自己來拿吧。”他在赌,赌的就是黑衣人虽然知道七禅蛊的存在,但必然了解不深,根本看不出灵犀蛊是否已休眠! 除了红云圣母,天下又有谁深谙七禅蛊?所以这一注的胜面极大。 ------------ 第十七章 乾坤璇玑(下) 七禅蛊已食过龙脑,休眠后就再也沒有抵御之力,这些都是真的,惟一假的一点,就是灵犀双蛊还未休眠。只有在十句真话中夹一句假话,才能真正骗得过人,显然阎王神医很精通说谎的机巧。 辛铁石心下一喜,他实在很担忧灵均四人,而以他的御风诀,要战胜眼前的黑衣人,他连一丝把握也沒有。 黑衣人目中警惕之色越來越强,突然,他笑了笑,大步走了过來:“神医料的不错,我很害怕七禅蛊,但是已休眠过的七禅蛊,就跟武功尽废的高手一样,我是决不会怕的!”他左掌伸出,向灵犀双蛊抓了过來,阎王神医脸色一变,他实在想不到,黑衣人竟然看穿了这一计谋!他心念电转,但黑衣人的行动实在太快,他万般心计,竟然无一条用的上。眨眼之间,黑衣人已然抓住了灵犀蛊! 但他的脸色立即就变了,他的手收的比伸的还要快,然而才收到一半,他的动作便明显变得呆滞。就在这片刻工夫中,他摸上灵犀蛊的手,竟然变得一片墨黑,就跟他身上的黑衣一样的颜色。 这一变化又大大出于众人的意料,一张灿烂的笑脸在山谷中绽开,璇儿得意地笑道:“瞧不起女人可不是个好习惯哦。” 黑衣人捧着那只显然中毒了的右手,他的脸上尽是骇异!不仅仅是因为这毒极为厉害,他连运几种内劲,都无法将毒性止住,更重要的是,他完全沒有看出來璇儿是怎么出手的! 这岂非更可怕?所以黑衣人的脸色立即就变了,他必须要重新审视、评估这个看上去只有美貌的小姑娘。 璇儿的鼻子很可爱地皱起,轻轻笑道:“你们以为女人就不会武功,武功就不高是不是?但你们眼前的这位女子就是大高手!你们不妨猜猜我最擅长的是什么?”话音初落,她的热情又重新回到身上,将她的妩媚完全蒸发了出去,化作光,化作热。一瞬间,她仿佛一朵鲜艳的花朵,在黑衣人惊惧的眼神中盛开。 她纯粹的妩媚中,漾动着万种风情,每一种风情中都带着致命的危险。更可怕的是她背后的巨囊,黑衣人完全猜不透里面装了些什么! 黑衣人脸色越來越冷,他显然不愿意去猜,因为他的另一只手动了。 这一动,他的手竟然恍惚中变成了千只万只,宛如花海一般荡漾而开,向璇儿卷了过去。璇儿却恍如不觉,只是淡淡地转了个身,长袖飘起,将灵犀双蛊护住。 黑衣人微微皱了皱眉,他的掌势绝不停留,但就在拍中璇儿的瞬间,他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色,满天掌影登时一敛。 璇儿微笑道:“天荆软甲的滋味如何?” 黑衣人不答,沉声道:“柯老怪是你什么人?” 璇儿微笑道:“柯老怪?那是什么怪物?” 黑衣人盯着她,似乎想从她的神态中看出些端倪來。但璇儿的笑容却那么柔和而妩媚,当真是一点破绽都沒有。 阎王神医冷冷道:“璇儿,为什么不拿出九天十地大绝灭戮魔针來,让诸位大侠们见识一下?” 璇儿一听,立即领会,笑道:“我之所以不拿出來,是因为那并不是我最擅长的!” 一见到这枚针,众黑衣人的脸色立即都变了,变得比身上的黑衣还要黑。慢慢地,领头的那人点头道:“很好,凭着这枚针,也能让我们走了。” 他们说走,当真一点也不停留,转身就走。 璇儿笑道:“这针名叫戮魔针,你们都是大侠,我看也未必戮得了你们,急着跑什么啊?” 那黑衣人仰天大笑道:“说的好!”这一笑惊天裂云,他的身影倏然动了! 阎王神医脱口道:“不好!”这两个字还未说完,黑衣人已然凌空一指,点在了璇儿的眉心,登时璇儿就觉一道沛然的真气顺着鼻梁而下,游走于全身,在她周身穴道全都点了一点,将她的血脉封住。跟着真气收回,那人冷冷道:“天荆软甲果然厉害,但你说的也不错,单凭一枚戮魔针,就算是天欲魔头出手,也戮不了我!” 璇儿一下不注意,中了他的暗算,但她脸上却丝毫不为意,笑盈盈地道:“看不出來,你还挺聪明的,不过你要小心了,我可有很多宝贝的。” 那黑衣人深深看了她背上的大囊一眼,似乎很想将那囊抢过來,好好查看一番,但他权衡之后,还是暂且放弃了这一念头,施施然地背着手,冷笑道:“神医若是再不将七禅蛊交出來,那我可就先杀了此人!” 他的手按在君天烈的脑门上,掌力微吐,君天烈的一张脸登时雪白。 辛铁石大急,怒道:“你敢!” 那人微笑道:“我不敢!”他突然伸手,一巴掌掴在君天烈脸上,柔声道:“我的胆子很小,你可千万不要吓我。”说到最后一个字,他的语气变得一片森寒。 辛铁石怒道:“你若再敢动他们一根毫毛,上天入地,我必杀你!” 唰的一声响,青阳剑出鞘,遥遥指向黑衣人。 尽管他的真气已全竭尽失,但这拔剑一指,一样气势凛然,黑衣人禁不住一窒。他凝视着剑尖,缓缓道:“他们來捉你、杀你,你还要帮着他们做什么?” 辛铁石踏上一步,双手紧紧攥着青阳剑,一字字道:“虽然他们要捉我杀我,但我仍然将他们当成是兄弟,绝对不能容你伤他们半分!” 仿佛响应着他这番话语,青阳剑轰然怒冲,一道火光炸开,瞬间光芒游走全身,变得明亮无比!黑衣人气势不由又是一沮,陡然一声轰天盖地的大响响起:“说的好!” 君天烈身形霍然窜起,一头向黑衣人撞了过去!他虽已重伤,但这一撞却是拼尽了所有的力气,惨烈之极,绝不可轻视! 黑衣人一时倏忽,让他逃脱了掌控,心中大悔之际,君天烈已经撞到了他面前! 他急忙奋起力气,双掌向君天烈的头颅迎去。但就在这最紧急的时刻,君天烈忽然望后一退,竟然不再攻击他。 黑衣人心念电转,脱口道:“小心!他想跑!”他的面前忽然满都是衣袖,杂乱的衣袖。 有的是枯枝,有的是碎石,有的是天边的云、山中的水,但在那股超强的力量接引下,组成了两只浩瀚的云袖,宛如九天风雷怒震,向黑衣人轰卷而下。 这并不是衣袖,而是晴天霹雳,大厦倾倒。 黑衣人的脸色真真正正地变了,他双掌去势已老,而这云袖飞卷,却方兴未艾,怒潮滚涌之下,他再也沒有丝毫招架的胆量,身子倒飞而起,大叫道:“走!” 人影散乱,几名黑衣人顷刻走得干干净净! 灵均默默地站着,忽然,他的身子一摇,一口鲜血喷出! 飞花浩气蛊乃是七禅蛊中杀意最高,修为最精者,灵均虽然武功极高,但在它无边的杀气笼罩下,几乎所有的腑脏全都破裂,本就是勉力支撑,此时怒气激心,全力出手,虽然一举骇走了黑衣人,但他伤势也重得无以复加。 辛铁石急忙抢上去扶住,哽咽道:“大师兄……” 灵均双目隐在杂乱的长发中,缓缓道:“二弟,我们以前都误会你了。能在这个时候还顾念着兄弟之情的人,决不会做那些丧心病狂之事的。” 辛铁石大为感动,只觉胸口仿佛什么噎住了一般,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來。 灵均缓缓道:“我相信你是被人诬陷的……”他的手忽然挥出,宛如风一般飘过辛铁石的胸前。辛铁石就觉神堂、魄户诸穴一麻,已然被他手指点中,身子再也不能动弹。 灵均强动真气,立时脸色又是一阵苍白,几乎喘不上气來。 辛铁石愤怒地看着灵均,他不明白! 在他最相信灵均的时候,灵均居然暗算他。难道所有的真诚与理解,都不过是谎言么? 灵均咬牙站起來,他的脸色惨白,几乎就跟月色一样。 他背对着辛铁石,一字字道:“我相信你是清白的,但只有我相信,还远远不够,所以我一定要将你送回山上,向大家分说清楚。若你因信任我而死,那我这条命也赔给你!” 君天烈吃力地向前一步,豪然道:“我这条命也赔在大师兄身上!” 商赤凤微笑着,就算他身上的伤再重,他也依旧微笑:“反正我这条命也值不了多少钱,我相信大师兄!” 韦雪衣淡淡道:“还有我!”他们三人的眼中仍然有愤然,他们虽然被辛铁石的奋力相救而感动,但却还沒有像灵均那样原谅他。 但起码,他们开始试着去相信他了。他们伤重的身躯傲岸挺立着,风雨不倒。 辛铁石不再说话,他只有跟着他们走。 这就仿佛是命运,生生轮回,已到了该了断的时刻了。 璇儿热泪盈眶,阎王神医看着他们萧萧远去的背影,突然大声道:“你去吧,我一定会救你的!” 辛铁石回首一笑,救他?又何必呢!或者真的如阎王神医所说,死亡对于他來说,远比这样赖皮地活着要好的多,也许从这一切事开始,他就应该死去,多活了这么久,已经是奢侈的享受了。 西上九华,朝阳正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