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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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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对于郑予北而言,那个意义非凡的时刻曾在他的脑海中回放过无数遍,遍遍鲜活,从未褪色。
当然那个时候,饶他有通天的本事也难以预料,眼前这个缄默温雅的年轻人将是他的毕生所爱。
在上海这片闻名遐迩的高科技园区里,像他这样年轻、单身、高薪并且从事软件开发的男性被统称为“张江男”,几乎成为都市新贵的代言群体,一向是各种婚介所、速配娱乐节目和广大“有姑娘”家庭的追逐对象。这正是下班的时间,所有的张江男们,包括他和阮棠都在做着同样的事情,那就是收拾电脑包准备离开办公室。
公司规模不大,日常工作就是替几家固定的中型企业做网络维护,应合作伙伴的要求编写新软件,有时候也会把职员单个的租出去做一点散活。这儿的每一个人都是软件工程师,连负责外联的女孩子都是计算机系毕业的小学妹,工作氛围单纯且高效。郑予北和阮棠当年是同系不同班的同学,毕业后应聘进了同一家公司,格子间正好毗邻,偶尔抬头时会彼此笑着点点头,从此就成了不远不近的朋友。他们都挺喜欢这样的环境,也习惯了这样的工资水平和工作强度,因此一待就是好几年,没人想过改变什么。
正如往常一样,两个人并肩走出电梯,一边低声交谈一边穿过写字楼一层的大厅,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映出不少西装革履的年轻才俊,他们只是其中再普通不过的成员。当忙碌成为了生活的常态,有时连表现出疲惫都是一种浪费,用阮棠的话来说,“牵动面部肌肉也是要做功的”。
但就是这么淡如纯水的一天,竟然在最后关头璀璨夺目起来,这实在是郑予北始料未及的事情。
写字楼正门的侧面停着一辆黑亮亮的小宝马,车前倚着一个身着暗蓝英伦格衬衫的年轻男人,正抬起眼来对着郑予北和阮棠微笑。那人眉眼温雅,态度缄默,笑起来如四月熏风初入弦,郑予北心里猛地一颤,立时就挪不开眼了。
那就是他与林家延的初见。
谁知待他们走近了,那人一把清冷的好嗓音响起来,说的却是“小棠,今天过得还好么”。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可怜郑予北所向披靡了二十几年,从这一刻起就算折戟沉沙了。他情愿少活个一二十年,只为此刻跟阮棠角色对调。
郑予北的世界正在分崩离析,然后又全部重组,阮棠却毫不意外地走到林家延面前去:“怎么又派你到工地来了?”
后者显然是个公私分明的人,有个陌生人在场连这种程度的问题都不愿意作答,只静静打量了郑予北几眼,然后对阮棠道:“这是你同事吗?”
“嗯,我同事。”阮棠侧身让出一点距离,正式给这二位作介绍:“予北,这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林家延。家延,这是我曾经的大学同学,现在的同事,郑予北。”
两人都是混职场的,伸手一握弄得像谈判对手一样,转眼郑予北就笑了,偏过脸看向阮棠:“你说这是不是职业病?我一跟别人握手,就像启动了什么程序一样……”
似是感知到了阮棠与郑予北的熟稔程度,林家延周身的防备感淡了许多,十分礼貌地应和了一下,但并不多话。
“既然你来了,那我们找个地方一起吃饭吧。”
郑予北简直控制不住自己往林家延脸上偏移的目光,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看阮棠都拉开车门坐进后座了,林家延只好笑着邀请他:“还愣着干什么,难道要我替你开门吗?”
话是对着郑予北说的,可眼睛却盯在阮棠那儿,一触即收,恍若无痕。阮棠心里自然清楚,他这是在问自己为什么把副驾驶的座位都让出来了,但由于某种暂且还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不得不装成完全没看见的样子。
郑予北生平第一次经历这种汹涌澎湃的视觉震撼,深知自己大概已经很失态了,路上硬是一声不吭,不想让林家延觉得他这人淡定不能。可惜他管得住嘴,却管不住眼睛,一找到林家延专心开车的机会就去细看人家的面容,还只敢看一两眼,忙不迭地又收回来,生怕被他抓个正着。
这并不是多么出众的一张脸,五官甚至有些平淡,但眉间眼角总有一番说不出的妥帖之感,让人怎么看怎么舒服。郑予北偷偷摸摸扫了一眼又一眼,恨不得自己的眼睛就是照相机,能把林家延的每一寸轮廓都刻在心里,从此永不相忘。
人都说爱情使人卑微,先爱上的那个注定姿态不堪。可怜之前那么多年都一路长风破浪的郑予北,在见到林家延的十分钟内就完全触礁沉没了,想扳回来都无从下手。其实这时候的感觉最多是好奇,或者好感,绝对谈不上谁爱谁。但郑予北清楚地知道,他这就是玩儿完了,没救了――
因为他偶尔回头时撞上了阮棠的眼神,平常连笑一笑都稀有的一个人,居然满脸都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显然正在观赏一场好戏。
趁郑予北瞪着阮棠的时候,林家延瞥了一眼他微微泛红的脸,心里暗自觉得好笑,于是用手肘撞了撞他的胳膊:“你旁边有瓶水,没开过的,渴了的话先喝几口吧。”
一通凉水灌下去,胸腔里欢蹦乱跳的心脏总算冷却一些,郑予北咬牙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顺手把那瓶子放了回去:“谢谢。”
林家延没再看他,只勾起唇角笑了笑作为回应。
其实这不是个莽撞的家伙,他当然看得出来。一个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一不是性格的外在表述,一时的紧张是不会掩盖全局的。
至于他为什么紧张成这样,车里的三个人各自都很清楚。只是阮棠早有预料,郑予北难以置信,而林家延懒得追究而已。
第二天早上,阮棠再次在办公室里见到郑予北的时候,他已经很好地恢复了原样。
与阮棠不同,郑予北是一个对很多事情都表现得热情洋溢的人,似乎从来不失望,也从来不低落。任谁年轻的时候也都是急着要功成名就的,比如与大企业合作的时候,办公室里大多数人都希望多承担一些编写任务,或者直接出面去跟合作方商谈,以期给人家留下深刻印象,往后的职业生涯能够一帆风顺。但郑予北不会去抢这样的机会,阮棠曾经想过,可能这就是所谓与生俱来的自信,让他不会急于占有什么,而是兴致盎然地将自己的能量散布到很多繁杂的琐事上去,且并不认为那是一种浪费。
在这个小小的社会里,郑予北会主动帮别人复印点什么东西,因为他正好站起来倒咖啡;郑予北会经常打开窗换换空气,因为他知道这里有人哮喘,最好能避免长时间闷在空调房间里;郑予北甚至不介意替单身汉们牵线搭桥,连明摆着喜欢他的小姑娘他都能坦然把机会让出去……
不过这一点倒不是因为他为人好,而是因为他喜欢男人。
这样看似不争不抢的家伙,实则每个人都受过他的恩惠,每个人都认为他值得信赖,阮棠旁观了这几年,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心地纯良,真心实意是为了别人好。但事实上,阮棠深知他是个什么都看在眼里,只是什么都不屑于深究的人。他们同窗四年,后来又长时间共事,可要不是郑予北亲口告诉他,他居然完全不知道身边这位挚友的取向。仅凭这一点,他郑予北就绝不会没心没肺,反而有可能是行事滴水不漏的性格――现在这个样子,不过是因为他懒,他觉得不值得,索性求个开心,万事都顺其自然。
把这些印象综合起来,阮棠对这个家伙的评价还是相当高的,所以对于昨晚刻意让他见到林家延这件事,他只有瞒着当事人的一点点愧疚,但绝无悔意。
家延总是孓然一身,阮棠无疑是家人朋友里最担心的一个。不管他的理由是什么,用意终究是好的,希望郑予北跟林家延真的能凑成一对,然后好好地、一天一天地过下去。
午间休息的时候,郑予北照旧跟他一起吃饭。因为对饮食都没什么太大讲究,楼上两个人合作写的程序又没完成,一人两个汉堡一杯摩卡就算是午餐了。餐厅里根本没几个人,满楼的工程师们都忙于敲打键盘,用他们早已习惯的非人类语言与机器进行交流,命令它们产生各式各样的程序,有空乘电梯下来一趟的人并不多。
其实他们之所以会坐在这里,原因也是郑予北的一味坚持。他想问什么阮棠心里有数,于是就好整以暇等着他开口,装作一心一意啃着自己的汉堡,看都不看他一眼。
“喂,林家延跟你……真的是一起长大的?”
“嗯,我妈和他妈是所谓的闺蜜,我爸和他爸也算是朋友。这关系稍微有点儿复杂,你……是不是得付出点儿代价才能打听得到?”
郑予北果然有点晕头转向,平时伶牙俐齿的劲头荡然无存,只是很无力地翻了翻白眼作为催促。
“算了算了,看在你可怜的份儿上……我和他两家一直很亲近,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上一辈人相互都是多年的朋友,我们比别人家的血亲还要好得多。”
郑予北恨透了他慢条斯理剥着包装纸的德行,但不得不耐着性子继续问:“那既然如此,你把他的手机号告诉我,他应该不会找你麻烦吧。况且,我估计你昨天也是早有预谋,故意引荐的。”
这话一入耳,阮棠立刻知道对面这人的智商又复苏了,这才直接了当把手机名片发了过去。郑予北那儿传来短信提醒的震动声,阮棠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实话跟你说,这事儿我一直瞒着他,没敢明说是想把你介绍给他。你小子给我认真一点,家延还比我大几个月呢,虽然我没叫过哥哥,但……”
阮棠极少去解释什么,郑予北一听就笑了,站起身示意他可以一起上楼了:“好了,我知道了。你昨天连笑话都看过了,你以为我是什么意思?林家延林家延,我这一夜都没怎么睡踏实,绕来绕去都是这三个字。”
阮棠忽然顿住脚步,一把拽了郑予北的衣服,强迫他转过身来对着自己:“予北,你一向是敢做敢为的人,我是相信你才敢把这号码给你。你可千万不能伤着家延,听清楚没有?”
郑予北迎视他的目光,一时间竟被震得无言以对。两人伫立良久,他终于郑重地点了点头,允诺似地拍拍阮棠的肩:“听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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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听阮棠这么说,好像郑予北能把林家延追到手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一样,但现实往往比人们想象得要残酷得多:这一回丘比特好像只射了半根箭,还有半根则不翼而飞了。
在初遇的三天以后,郑予北终于拨通了那个已经看得烂熟于心的号码,又听到了林家延的声音。
“郑予北……”林家延最近正忙着在工作室和工地之间两边跑,哪里还能记得牢这种无关紧要的人名,足足想了四五秒才反应过来:“哦,小棠的同事对吧。”
“对……”郑予北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声调都沉下来了。
那段似乎顿住了片刻,然后主动开了口:“我这几天是有点忙过头了,所以没能记得很清楚……对不起。”
这会儿已经下班了,办公室里除了郑予北和阮棠外就没有第三个人,因此阮棠把这通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连同郑予北精彩绝伦的面目表情也一并尽收眼底。
“你今晚有空么,我请你吃饭?”
这句话的话音刚落,郑予北面前的笔记本屏幕上就跳出一个聊天窗口来。是对面阮棠发来的信息,言简意赅――你真该看看你现在笑成什么样子。
他全部注意力都在听觉上,根本无暇顾及损友。林家延半天没回答他,最后耐不住沉默的还是郑予北:“你好歹给我个面子嘛。一天太猴急,五天没诚意,我是好不容易等到第三天才来约你的。”
这一来连意图都不必伪装了,开门见山,一切昭然若揭。林家延也觉得不用再戴着客客气气的面具了,直接了当地回了一句“无功不受禄”,手指一动就把电话给挂了。
看到郑予北悻悻地开始收拾东西,阮棠心里忽然升腾起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果然不到两分钟,他自己的手机就催命似的震了起来。
“……喂?家延?”
阮棠自己并不知道,他这一开口就带了颤音,哆哆嗦嗦像片秋风里的黄叶。这下连正准备走人的郑予北都站住了,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他。
那头传来不怎么规律的呼吸声,明显正竭力压抑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林家延终于下了决心,把自己想说的都给说了:“阮棠,你给我听清楚了,我的私事不需要你操心。我身边有人也好,没人也好,都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阮棠拎起公文包,一面往外走一面推了郑予北一把,顺手把门边的开关摁掉了:“家延,我知道这次是我多事了,但予北这人真的不错……”
“事到如今,你再装糊涂就未免太矫情了。这世上谁都可以给我介绍对象,只有你,不可以。”
意料之中的话,但阮棠还是吓了一跳,不由自主扫了一眼郑予北的表情,确定他至少没听清之后才应了下去:“你这样没着没落的,家里人不都要替你担心么。上回家栋走之前还让我替你留意点呢,你看他那样的人都知道关心你了……”
林家延听了更生气,字字分明,掷地有声:“你少拿家栋来压我。而且,正因为我知道他什么德行,绝对不可能跟你说这种话。”
一计不成,阮棠短时间内还真做不到又生一计,只得好言相劝:“要不你先别把话说绝了,先试……”
他想说“先试试看”,但林家延挂电话的速度一如既往,半个字的废话也没有,成功地让他闭嘴了。
在平时的工作中,阮棠向来是不苟言笑的。就这一会儿功夫,那张不怎么做出表情的脸上一次滚过了歉疚、尴尬、诚恳和无奈,在郑予北看来精彩程度已经不亚于川剧的变脸了。阮棠跟他一起在电梯里站着,咬咬牙扔出一句狠话来,硬是把满肚子疑问的郑予北给噎得愣住了。
“我一会儿把家延工作单位的地址和住址都发给你,你实在约不到他就下班以后去堵他。还有,他最近正盯着张江高科技园区这边的一个工程项目,所以昨天才会来找我……我知道那工地在哪儿,你明天午休的时候去看看,十有□他都会在的。”
“哥们儿,我没听错吧。”郑予北仔细打量了他两眼,没看出有什么失心疯的征兆来,于是更奇怪了:“刚才那个电话明明是打来骂你的吧,说你多管闲事,不该替他瞎操心。你还敢这么公然泄露人家的个人信息?”
一不做二不休,阮棠掏出手机来就开始编辑短信:“我反正得罪过他了,逃不掉他下回见面找我麻烦。送佛送到西,我还不如让你如愿以偿。”
有了同学、同事兼好友的鼎力相助,次日中午郑予北就在工地上见到了他心心念念的林家延。
林家延在学校里读的是土木工程,毕业后进了一家小有名气的工作室,一年总能参与设计几个重大的市政项目,比如眼下这栋楼就是其中之一。据探子阮棠的消息,林家延在这栋社区活动中心的大楼里加上了不少方便老人进出的专门设施,给他自己在业界赢得了一点小小的口碑。在建筑与城市设计这种按资排辈的行当里,年纪轻轻能让人记住个名字就实属不易了,因此林家延对这个工地看得就特别勤快,要找到他也易如反掌。
郑予北望见林家延的时候,他正戴着个白色的安全帽,仰着头观察手脚架上工人的施工情况,手上还时不时动两下笔,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俗话说一个男人最性感的时候就是醉心于工作的时候,郑予北曾经以为纯属废话,但此刻却不得不承认其无可辩驳的正确性――
林家延在工作的时候,整个人就像一台按部就班的机器,从神态到动作,竟完全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现。毕竟读了那么多年书,站在尘土飞扬的工地里怎么也融不进去,总有点卓尔不群的风范。尤其林家延当时还穿了件雪白的长袖衬衫,可能外面是配了西装上衣的,但正午时分的时候人在户外,不出意外应该是脱下来留在他那辆小宝马里了。
至于他西装、衬衫、皮鞋乃至于手表的品牌,上次一起吃晚饭的时候郑予北都一一偷眼看过了,由此也总结出了他选择生活用品的准则:舒适实用是最重要的,其它的都不重要。那天饭后,林家延路过便利店时拎了一箱啤酒过来,在他开了后备箱放进去的时候,郑予北注意到那里面备了一双防滑拖鞋,居然是法国某知名家居品牌的新品,四百块人民币一双,他前几天刚在店里看到过。
一个会花四百块买双拖鞋,还随随便便扔在后备箱里不常用的人……郑予北相信自己已经窥得了他的某些特质,虽然影影绰绰,也足够他暗自欣喜了。
在他忍不住胡思乱想的时候,林家延无意中一回头,骤然看到这么一双还没在记忆中消失的眼睛正盯着他,搞得像久别重逢一样含情脉脉,让他在大太阳底下都差点打了个寒颤。
这第一眼是恰好撞上了,郑予北刚想跟他多对视一会儿,林家延忽然一言不发地示意他退回去。从工地入口走到他原先站的地方不过二十几步路,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完了,林家延这才出了声,但相当的不愉快:“没戴安全帽你就敢进工地,真够不怕死的。”
郑予北怔了怔,立刻露出几分喜色来:“原来是这样……你怕我在里面出事?”
林家延皱着眉,又开始沉默了。
后来郑予北仔细想过了,那确实不是因为林家延关心他,而纯粹是因为他心善。他就是有要让身边的人和事都保持完好状态、不能有差错的习惯,那一刻自己没戴安全帽的脑袋就是他眼里唯一的不和谐,怎么也要除之而后快。
“我真的就是想请你吃顿饭而已,没别的意思。反正你也单身嘛,晚上也没什么事,不会耽误你什么的。”见林家延把帽子摘下来递还给工人,他索性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锲而不舍地在他耳边说着:“就算你不答应我,也没有非去不可的地方吧。或者衡山路上就那几家酒吧,大家都是圈子里的人,最多我一家一家地找过来……”
就在他提到酒吧的一瞬间,林家延的神情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变化。但这变化消失得比出现时更快,郑予北看到了却抓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脸不耐烦地坐进车里。
“喂,如果我是晚上在酒吧遇见的你,然后约你找个地方过一夜,你会不会答应?”
“……”林家延已经发动了车子,碍着郑予北的手还搭在他的车窗上,所以没有开走。
“你隔三差五的总得找人过夜吧,为什么不能是我呢。你并不讨厌我,我看得出来啊……”
林家延终于看了他一眼,语气平得像一池静水:“你疯了。”
就算再勇往直前的人,听到这三个字也撑不住了。郑予北不知还能说些什么,看着他这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又实在不甘心,于是便诡异地僵在那儿,站成了一尊名为“白领精英”的雕像。
“放手。”
终于等来一点人声,郑予北的肢体下意识选择了服从命令,甚至在他大脑开始运转之前。
然后那辆黑色的车不慌不忙地向前驶去,在第一个路口处转了弯,全程都没有半点气急败坏的意味。
人还是这个人,脸还是这张脸,为什么一夕之间就成了别人眼里连419都惹人嫌的家伙呢。郑予北是真的觉得很挫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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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那天中午郑予北去见了林家延,回来后阮棠却只来得及跟他打个照面。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老板派他出去做事总不能不去。等到第二天他进办公室的时候,郑予北已经进入了不动如钟、目不转睛的工作状态了。
阮棠与他的格子间只隔一道板,连踢了几下都没反应之后,他也就转而去关心自己的当日任务了。谁知笔记本开机还没完成呢,手机上就来了一条自家表姐陈向晚的短信,问他周末去不去陈扬和叶祺那儿。
他们这几家向来亲近,小辈去看长辈私下都会沟通一下,尽量拆开来不要一窝蜂挤过去。让长辈每周都有客才是最贴心的,这早就是大家心照不宣的观念了。
陈扬和叶祺是一对同性情侣,自大学起就黏在一起,一直到老也没有分开。阮棠的父亲阮元和当年是陈扬的朋友,林家兄弟的父亲林逸清是叶祺的朋友,再加上陈扬的堂兄陈飞,这五个男人之间的友谊铸就了几家人良好关系的基石,并且延续到了他们晚辈的身上。陈飞后来娶了阮元和的妹妹沁和,陈向晚是他们的女儿;林逸清与相恋多年的女友何嘉玥完婚,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就是林家栋和小他一分多钟的林家延;阮元和是最晚结婚的一个,夫人欢宜比他小了近十岁,而他们夫妇就是阮棠的父母。
阮家给阮元和结婚的房子就在陈叶隔壁那栋楼,两家做了多年邻居,阮棠几乎就是他陈伯伯和叶叔叔帮着养大的。阮家夫妇都在市立图书馆工作,周末无休,因此从小阮棠就由陈扬和叶祺二位代为照料,人大了以后自然与他们感情深厚。
这两人自己没有孩子,于是待这几家朋友的孩子都像是亲生的,节假日里时常接到家里来玩,也给孩子们提供了一起打闹的绝佳场所。陈扬自己有一家公司,叶祺是名声在外的翻译家和学者,经济状况也是这几户人家中最优越的,总能给孩子们添置些父母斥责为“奢侈”的东西,从小时候的遥控赛车一直到后来的西服皮包。
陈扬和叶祺的住所是他们共同的成长回忆,有时竟觉得比父母家中还要亲切,最多隔周总要回去看看。阮棠占尽了地理优势,在陈叶面前形同亲子,跟林家双胞胎和陈向晚相比又更多出几分亲厚,因而谁要去看都会先来问问他。
向晚是医生,并不是每个周末都能抽出空来的,所以阮棠回复她让她到时候尽管过去,不必在意自己在不在那儿。这边手机按键按下去发出了声音,阮棠这才发觉情景模式还没调到无声,于是有些歉然地抬头看看对面的郑予北,幸好对方太过专注,根本就没注意到。
阮棠静静地坐着,等待开机时例行的木马扫描尽快结束,而他耳边郑予北敲击键盘的声音几乎是匀速的,似乎完全不需要思考,程序就能从他的指尖流泻而出。在他的附近工作,每个人的效率都会在不经意间提高,这是阮棠长期观察的结果。若论及工作能力,郑予北绝对是无可挑剔的殿堂级人物,这办公室里资格再老的老人都不得不服他,暗地里叹一声后生可畏。
在阮棠这一辈,林家栋和林家延都跟他同届,几乎是做一模一样的作业,考一模一样的考卷长大的,难免要年复一年不断地攀比。向晚比他们大五岁,早早地学着要温婉矜持,自然没什么好比的,但三个男孩子之间的比较却从未偃旗息鼓:最初比谁跑得快跳得远,然后比谁牌打得好棋下得好,最后毫无悬念地比起了谁数理化学得好,谁读书最不费吹灰之力。
这一路争下来,林家栋无疑是阮棠见过的,智商最高的同龄人。当年高考迫在眉睫的时候,阮棠和林家延坐在学校走廊一头一尾的两个理科班里,连着考出一个又一个濒临满分的成绩,自然少不了亲戚朋友的满堂彩。可那时候林家栋却是高高凌驾在他们之上的人物,高三下半学期连人都不知道野在什么地方,林家父母连打多少个电话都找不回来——他早就凭着奥林匹克物理和数学的全国金奖,拿了南航的军委委培生项目名额,连高考的考场都不用进了。
后来阮棠考进计算机系,林家延读了土木工程,林家栋投奔了一个叫做“弹道导弹”的神奇专业,从此位列仙班,不是凡人了。人家毕业了自去找工作,他却被国家保密部门牵走,不知在哪个深山老林里励精图治地捣鼓导弹,一年只回来一次。
不管见了面如何鸡飞狗跳,阮棠对林家栋的脑子还是持肯定态度的。在遇上郑予北之后,他才觉得或许林家栋不是独一无二的,眼前这个年轻人也一样属于不太正常的智力范畴。
就凭他这一上午没有半刻懈怠的连续工作,阮棠也有理由相信他是真心喜爱编程这项伟大事业的。而这世上所有把工作当成事业的人,都是有可能直接推动人类发展的特殊人群,通常都不太按常理出牌的。
饭点一到,郑予北啪的一声合上面前的笔记本,干净利索地起身就走。
“喂,你这是……赶着去投胎?”阮棠看他这么镇定,早就猜到昨天林家延没给他什么好脸色看,原本以为午休时间他会抓住自己拼命吐槽的。
郑予北回头一笑,还真有点风流倜傥的味道:“不是投胎,是给林家延送午饭去。我看他好像不是喜欢坐下来慢慢吃慢慢聊的人,既然他务实,那我就投其所好。”
“你居然会做饭?”阮棠简直觉得惊悚了,见四下无人便走近了一点,疑惑地打量起他手里的保鲜饭盒来。
郑予北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也随着他垂头去看那两只饭盒:“我怎么可能会呢。不提了,你是不知道我昨晚熬到几点才弄出这点东西来……下回咱真该给厨房也编个程,让它自己烧自己弄得了。”
阮棠感慨地多看了他几眼,愈发觉得这孩子可感可敬了,连笑意都牵出几分鼓励的意思来:“我还真没看出来,你对家延能有这份心。行了你赶紧去吧,去晚了他就自己开车走了……你最好再买两瓶蒸馏水带过去,他从小就讨厌矿泉水里那种味道,别的饮料又一概不碰的。”
郑予北快步离开了,一声“多谢”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形成了回声,环绕在若有所思的阮棠身边,挥之不去。
可能是出于追求者特有的敏锐,林家延性格中的“务实”这一点郑予北猜得很准。
每一个自认为是聪明人的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处世哲学,有人喜欢夸夸其谈试图影响别人,还有人则选择了默默践行,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像某种工艺流程。林家延就是这后者的绝佳代表,也正因如此,他才能成为一个称职的土木工程师。
对于每天的生活,林家延都有详尽的计划,且条条以省时省力为宗旨,很少去做没把握或者没必要的事情。比如吃午饭,他就比较推崇简单快捷的工作餐,有时候买份寿司再拿瓶水就可以了,不用怎么特别精细地坐下来细嚼慢咽。再比如吃晚饭,他只把找个馆子好好点菜这种事跟人际往来联系在一起,自己一个人极少去认真吃点什么。
郑予北按常理去请他吃晚饭,在林家延对他没什么特殊感觉的情况下,的确是拍马拍到了马脚上。凡是没必要的、效用未知的、打乱他原有计划的提议,对林家延而言都是完全不会去考虑的。至于跟陌生人共进晚餐这种事,就算郑予北不是阮棠多管闲事介绍来的,而是萍水相逢对他产生了强烈好感的路人甲路人乙,林家延也不可能答应他。
毕竟郑予北是个轻易不敢报智商检测结果,生怕别人嫉恨拿砖头拍他的人,第一碗闭门羹灌下去立刻就摸着了门路:拿着备好的午餐去工地上找他,还受阮棠点拨买好了蒸馏水,这就比贸然送出晚餐邀请要好得多了。
在赶去工地的路上,还有一个镜头在郑予北的脑海里不停地徘徊着,那就是林家延宝马后备箱里的那双昂贵的拖鞋。那个细节说明林家延未必有多会过日子,白天工作中惜时如金,事业蒸蒸日上,回到家却连怎么花钱才能过得更舒服都不清楚,那么好的东西都能随手扔到小角落里晾着,实在让人看不下去。在郑予北眼里,貌似沉默寡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林家延就因此有了活气,整个人的形象都瞬间生动起来,甚至变得惹人怜惜了。这么挺拔利落又性格稳健的单身男人,居然不知道怎样好好照顾自己,那正说明他需要一个细心体贴的好情人,替他把生命中残缺不全的一块补补齐,让他知道什么叫相濡以沫的甜蜜幸福……
就这么一串连一串地胡思乱想,郑予北出现在林家延面前时笑得无比春花灿烂,递上饭盒的动作更是殷切得很,全然不掩讨好他的心思。
林家延这天有点不舒服,早上起来就觉得头晕,在工地站了一个多小时后更加晕了,忙完了只想赶紧回车里去,也好避一避阳光直射。结果这个好话狠话都敢说的郑予北又冒了出来,明摆着准备不依不挠跟他耗下去了,居然连饭菜都做好了给他带过来……
林家延忽然感到一阵久违的无力感,见了郑予北招呼都懒得打,直接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到自己的车里去待着。
郑予北受宠若惊,接住林家延扔来的车钥匙后,整个人还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呆了一会儿,然后才照他的意思去了。自己精心准备的食物,自然要林家延亲手打开才不枉那一番功夫,于是郑予北刚坐进去就没事可做了,只能看着林家延慢吞吞地往车这边晃过来,依旧是那副淡淡的、不为所动的样子。
“……额,你快点吃吧。我昨晚做好了是放冰箱的,刚才出来前用我们那儿员工餐厅的微波炉热了一下,再不吃就有点凉了。”
那盒子里有几片切好的烤肉,有蜜汁烧熏鱼,还有七八个饱满晶莹的大虾仁,想必是价格不菲的野生品种。林家延揭开盖子来,看了一眼便向着郑予北偏过头去,不闪不避看进他满怀期待的眼睛里:“你这是想干什么。”
郑予北千算万算,真是没算到他张开口会问这个:“我……我没想干什么啊,我就是觉得你可能不想麻烦,我这样也算请你吃了顿午饭吧,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林家延又盯了他一会儿,慢慢动手拆了一次性筷子的包装纸,在他的注视下尝了一口饭盒里最费功夫的鱼块。
“这实在是,不怎么好吃。”评语很快就下达了,实事求是,就像林家延这个人一样。
“是是是,我做菜就这点水平,以后一定会多加练习的。”郑予北诚惶诚恐。
可林家延刚吃了两口,这筷子又放了下来:“郑予北,昨天你问我的话我也不是没想过,如果你在酒吧碰上我,我还真不一定会拒绝你。但你今天这个样子,让我觉得你想要的不仅仅是‘找个地方过一夜’那么简单……你说是么。”
就算刚遇上那天有阮棠在场,郑予北都没听过林家延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当下就有点儿惊着了。
看他不回答,林家延只好自己继续:“我目前没有认真谈恋爱的计划,近期也不会有。你要请我吃饭,那这一顿就足够了,我也领过你的情了。往后你就不用再来找我了,有时间不如去追一个想恋爱的人,这样也比较有效率。”
说完了,他就开始旁若无人地进食,再也不理会一边那个彻底无话可说的郑予北。
倒霉的予北,无数活跃异常的脑细胞同时都僵死在了原处,怎么也想不通这是个什么怪人。话也肯对自己说了,饭也愿意吃了,结果竟比昨天的不理不睬更糟糕。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大抵就是如此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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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真的勇士敢于面对惨淡的人生,敢于面对淋漓的鲜血,一个无心恋爱的男人算得了什么,按理说郑予北应当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但不知为什么,林家延那席话对他而言分量特别的重,心底里泛出来的沮丧简直要把生活中所有的乐趣都掩盖了,一向充当室内光源的郑予北忽然就无精打采起来,成天只知道坐在那里噼里啪啦地敲键盘。
林家延绝对是个靠谱的好青年,有什么说什么,一点儿故弄玄虚的伎俩都不准备用在郑予北身上。他说他目前以及近期内都没有恋爱的想法,这就把他看没看上郑予北、有没有可能看上郑予北等一系列后续问题都扼死在了摇篮里,无疑于直接在襁褓外头贴了张终审判决书,上头写着“此物非人”,让人连抱起来看个究竟的冲动都没有了。
其实那天他们两个人在林家延的车里静静吃空了两个饭盒后,郑予北曾追问了一句话,他记得好像是“为什么把话说得这么绝,连让我能多待一会儿的借口都不留给我”。
林家延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心平气和答曰:“语言是要有效用的,如果说得不够绝,那我说的话就没有意义了。”
郑予北毕竟还是不到二十五的人,收拾好东西自行滚走的时候心里一阵阵意气翻滚,甩手就把车门嘭的一声给砸上了。
等他人都快走回公司了,这才想起林家延开的是一辆货真价实的宝马。就算配置未必多好,那也是三十几万的东西,恐怕平时林家延宝贝得连刹车都得慢慢地踩,他居然大大咧咧当着人家的面摔了车门。
想到这里,郑予北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幸灾乐祸,但很快又被更加莫名其妙的苍凉感淹没了。像林家延那样的人,想必连情绪变化都是严格可控的,就像宇宙中那些有固定轨道的行星一样,绝不会为他这粒叫做郑予北的灰尘而延误了公转自转。
或者再退一步,他郑予北极有可能连一粒灰尘都不是。林家延此人好则好矣,但总把自己的原则摆得比天地万物都重,皎如水中月,灿若镜中花,可惜就是看得见摸不着,白白惹人难过。
郑予北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往日里跟谁都可以好聚好散的洒脱像被狗吃了一样,耳边老是回响着林家延让他别再去找他的话,随便哪一遍都能教他那颗心再凉上几分。明明是个素昧平生,总共只见过三面的人,但那事事稳妥的自信态度、温静缄默的一举一动,甚至低头细细咀嚼,一口白牙在淡色嘴唇里若隐若现的样子都一一刻上了郑予北的视网膜,时不时就滚烫地烙着发疼,让他想忘都忘不掉。
从介绍他们认识开始,无论是林家延的无动于衷还是郑予北的寤寐思服,这些都在阮棠的意料之中。只是他没想到郑予北一上来就能这么认真,被林家延回绝过两次后居然弄得像失恋了一样,整天在办公室里都不怎么说话了,眼底一贯的光芒也灭得差不多了。
事情是他起的头,中途遇阻他自然看不下去,等了几天终于找到机会拦住了郑予北,一把把他拖到楼梯间里去,自己靠在门背后把门给堵严了。
“你就准备这么算了?”
郑予北被他一问,当真太阳穴都疼了:“当然不是……但我实在是觉得没法下手了,他都说他不想谈恋爱了,还让我不用再去找他了,你说我还能怎么办?”
阮棠试图寻找别的蛛丝马迹,替他掂量掂量还有没有一线生机:“回忆一下,他还说什么了?你都学给我听。”
“我问他何必把话说得那么绝,他说语言是要有效用的,否则……”说到这里,郑予北自己停了下来,疑惑地看着阮棠低头暗笑,渐渐连笑声都压不住了,肩膀都跟着一耸一耸的。
“他这人真是,唉,真是让人受不了。”阮棠勉强收敛了,伸手拍着郑予北的肩:“这话是叶叔叔经常说的,就是我跟他共同的一个长辈。有一阵子家延他哥哥家栋多看了几本武侠小说,兴奋得都成话痨了,逮着机会就跟我和家延描述那武打场面多么多么精彩,后来叶叔叔就教育他,说语言是要有效用的,他再怎么说都不如直接把书给我们看……”
郑予北一头雾水:“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我就是说,家延至少不讨厌你。你想你如果真的对什么人深恶痛绝,你肯定不屑于用家里人说过的话解释你自己的行为吧。可能家延对你还有点愧疚呢,否则何必向你解释……”阮棠也是生平第一次给人牵线搭桥,说到一半自己就有点儿乱了,懊恼地抓了抓脑袋:“你听明白了么,反正我觉得你还有机会。”
“我又没招他惹他,他本来也没必要对我深恶痛绝啊……”嘟哝了两句,郑予北忽然被醍醐灌顶:“你刚才说什么?家延他不讨厌我?”
阮棠翻了翻白眼,表示严重鄙视这个智商一会儿直上云霄一会儿一落千丈的怪胎:“还有,他不是说他不想恋爱么,我问你,你见到他之前你想恋爱么。”
郑予北犹豫着答:“好像不想。”
“什么好像不想,我看你是想都没想过。你确实不算乱来的,但我也清楚得很,你手机里存着好几个专门找人过夜的电话吧。大家都有头有脸,都不会给对方找麻烦……你以前怎么说的来着?我记得还挺经典的。”
郑予北低声道:“清洁卫生,方便快捷……可那是我刚毕业那阵子,不需要在学校里遮遮掩掩了,所以有点兴奋过度。我现在已经洁身自好了很久了,真的。”
阮棠继续翻着白眼:“你跟我表什么白,有空你接着找林家延去。我的意思是你原来也不想谈的,看见了林家延才有这个念头,说明他现在不想也不要紧,等他也看上你了,那这些就都不是问题了。”
刚从阮棠的分析里品出一点甜头,提到再去堵人,郑予北又无奈起来:“我哪儿敢再去找他啊,人活着贵在姿态好看,死缠烂打岂不是恶心人么。”
阮棠想了想,不得不点头:“说得也是,你暂且按兵不动,再想想有什么新招。人不能去,花总可以送吧,玫瑰太急色,送点儿别的什么都行。”
郑予北答应着就想回办公室去,猛地想起阮棠现在就是个资料库,一转身就揪了他的领子不放:“花我立刻打电话去订,你赶紧说,他平时喜欢些什么?有没有兴趣爱好?”
阮棠愤然甩开他,怒道:“你疯了啊,我这衬衫领子昨天刚烫过!走走走,我一会儿列张表发给你,你一条条自个儿琢磨去吧。”
继家延说他疯了之后,短短几天内阮棠也说了一样的话。郑予北眨了眨眼,决定认了:“好吧,我看我也是疯了……”
鉴于林家延喜欢打篮球,喜欢国际象棋,喜欢拉大提琴,喜欢他那辆车,喜欢随身带着卡纸画速写,喜欢卷着被子在家睡到再也睡不着为止……郑予北立志要在自己想出如何接近他之前,用种种行动保证家延不会忘记他这么个人。
首先就是花,鲜花,各式各样的鲜花。他说是要打电话去订,实际上做得比这谨慎得多:那天下班后,他转了两班地铁跑到南京西路上去,直接走进了那家以贵宾服务而闻名上海滩的“皇家花卉园”。店主是个跟郑予北差不多大的姑娘,一看他就知道是从来没送过花的新手,于是十分殷勤地领着他在店里转了好几圈,跟他有商有量地定下了长长一张单子,并保证从第二天起每天准时将花送到,一个月内绝不重样。郑予北很坦率地说自己这是要追人,店主就建议他最好不要附卡片,免得操之过急让被追求的人产生抗拒心理。如此这般谋划了许久,天黑透了郑予北才回到自己的住处,泡了碗方便面就忙着开了电脑,正儿八经开始逐条研究阮棠的列表。
凡是四肢健全的男生,长这么大总有一两项情有独钟的运动,恰好郑予北自己也喜欢篮球,这方面要送礼就比送花要拿手得多了。他翻箱倒柜找出了自己常用的这个篮球的发票,登录人家的官网订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软件行业说不准什么时候要加班,郑予北被磨了这几年下来,特别费时费力的爱好都已经放弃了,比如泡吧。硕果仅存的也就是篮球和长跑了,所以使用的器具就越来越高级,买起来越来越不怕花钱。其实细想想他自己都觉得委屈,有时间赚没时间花,这不是悲剧还能是什么呢。
等篮球送到了,他找了黑色记号笔想在上面写点什么,但终究没下笔,生怕林家延看到了添堵,一气之下又给他退回来。这时候花已经送到第五天了,林家延照单全收,他已经十分感恩戴德,也因此更加小心翼翼,就是不想破坏这种微妙的僵持局面。幸好这篮球随着次日的一束雏菊一同送过去,林家延依旧保持沉默,连花一起收下了。
花是每日不断、搭配翻新的,隔三差五还会有一整套人造水晶的国际象棋、杜普蕾的埃尔加大提琴协奏曲精装唱片、爱车保养指南、高档碳素笔之类的东西一并送到林家延手里。他本来一样都不想收,但送货的人再三表示那位郑先生交代过了,如果林先生不收的话所有东西立刻扔进垃圾桶去。这都是按着林家延的喜好买来的礼物,他自然最清楚其中的价值,有些还确实是有钱也不一定找得到在哪儿有卖的,犹豫半天终于还是收了。
金钱如粪土,可郑予北到处买礼物往他这儿送的真心却不是粪土。林家延只是不想恋爱,并非不识好歹的冰人,几周下来自己也有些动容了,开始考虑怎样彻底回绝掉郑予北的痴心妄想。
他以为上回说的话已经够重,没想到郑予北认真得令他惊讶,居然还需要他再动一次脑筋。那些或昂贵或稀有的礼物他都原封不动地放着,只等自己想出一劳永逸的办法来,正好打包一起还给郑予北。
其实他不是唯一一个为此而惊讶的人,因为郑予北也被自己的举动吓着了。那种一下班就往专卖店跑,一开电脑就想着搜寻新玩意儿的心情,是他从未体验过的雀跃,几乎比之前动心的没动心的恋爱加起来还要震撼。
时至今日,他早已顾不得什么姿态好看不好看的问题了,一门心思只想着林家延还肯收东西,或许过一段时间能给他一个机会,两个人哪怕先从朋友做起也是好的。死缠烂打也不是什么坏事了,因为他的死心塌地已经转成了死不悔改,全副精力都黏在许久未见的林家延那里,想收也收不回来了。
终于,在这花送到第三十天的时候,包装纸里掉出一张纸片和一张票来,飘飘忽忽正落在林家延的脚边。
“本周六晚七点,维也纳皇家室内管弦乐团,请你务必赴约。”
这倒真是一手好字,一笔一划力透纸背。林家延从地上拎起那张位置正好的票,随手就放进了钱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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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二章
林家延下班回家的路线要经过玉佛寺,这天他居然下意识地减慢了车速,考虑着要不要进去烧柱香。说来也巧,车窗外正飘过一只戴金丝边眼睛踩着黑皮鞋的和尚,家延看了差点笑出来,理所当然地放弃了这个原本就有些荒谬的念头,照着原速开走了。
最近一定是中邪了,所以阮棠居然给他做起了媒,还给他招来了这么一块锲而不舍的橡皮糖。
那堆东西他都已经理好放进后备箱了,有些从外观就能看得出是什么东西的,他连包装都没有拆过。至于那张室内音乐会的票,他是绝对不可能去的,因为周六是陈向晚约了他一起去看陈伯伯和叶叔叔的日子,无论如何不能爽约。
向晚最近都显得有些奇怪,周二打电话来约的时候明明已经说定了,周四又变卦说她也可能不去,周五就更不确定,索性说了让林家延去了先不要提是她约过的,如果她一直没出现就算了。
不得不承认,陈向晚小姐已经是女人中非常偏向理性的那一类,但遇上点事情依然会露出优柔寡断的狐狸尾巴来,顺带着把这几个弟弟都弄得晕头转向。
在楼下停车的时候,家延看到了一辆无比眼熟、但又一时认不出来的车,站在那里多打量了几秒才往楼上走。电梯还在二十几层停着,家延不愿意等,转身就去走楼梯了。他要去的地方在六楼,大约走到四楼他才想起来,那好像是阮棠的车。
张江高科那边实在够远,最便捷的毫无疑问是市内轨道交通,因此阮棠买了车之后就一直闲置在他家的停车场里,周末外出时才会开出来。正因实践的机会不多,那车都买了快半年了,阮棠开车还是有点跌跌撞撞的,不是离合器没踩好就是不停地熄火,家里谁也不愿意去坐他的车。
以阮棠那个性格,大概唯一做不稳当的就是开车这一件事了,所以每每他握着方向盘就开得慢如龟爬,直接导致家里人更不愿意坐他的车。
想到关于阮棠的种种,家延心里实在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从小一起长大,家栋、阮棠和他自己三个人的相处方式早就一成不变了,总是家栋出去惹是生非,他临时被叫出去处理后事,实在收不了场了再去找阮棠。毕竟是陈扬陈伯伯亲手教导出来的人,阮棠那张脸一旦沉下来就是一派浑然天成的不怒自威,寻常人等根本招架不住那种低气压,再大的事也会变得好解决许多。
可能是哪一次收拾完家栋的烂摊子,三个人重新买了啤酒靠在篮球架下干杯的时候,也可能是哪一回考砸了之后阮棠替他挡了家栋的幸灾乐祸,转身又来安慰他的时候……总之那是自年少时就付出去的感情,绝非想收就能收得回来的。
因为上一辈放着陈扬和叶祺这一对令人艳羡的爱侣,家延发现自己看a/片只看男不看女时,并没有多少震惊的情绪。他没敢告诉父母,而是在一天放学后直接去了不远处的陈扬公司里,刚坐下就实言相告了。
那一天陈扬和叶祺为他做的事情,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陈扬听完他的话之后什么都没说,给他一杯热水让他先静一会儿,然后起身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是让叶祺在家准备几个菜,说一会儿自己会带家延一起回去;另一个是给家延的父亲林逸清,说家延今晚就不回家了,自己要留他住一夜。
他以为那会是一场家长式的谈话,没想到一进门就看到餐桌上摆着三瓶酒,红酒白酒和一瓶琥珀色的什么洋酒,叶祺面色淡淡地看着他,问他“想慢慢聊还是快点喝醉,醉了再聊”。
结果那天醉的只有他一个人,连他喜欢阮棠这种事都说出来了。叶祺显得有点伤感,一直说自己有很多东西可以教给他,从喝酒打牌到为人处事都可以,没想到第一次把他当做成人的倾谈居然是为了这个。陈扬趁着酒意靠在叶祺肩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说了很多实话,全是平日里他想都没想过的东西。
陈扬说想出去玩儿也没什么,只是要玩儿赶紧玩儿,往后人大了就要知道收敛了,别太离谱;
叶祺说做什么事之前要考虑好后果,要是真觉得对不起谁就活得更认真一点,千万别以为放纵了就能回避什么;
陈扬说还好他林家还有另一个儿子,而且还是个从小追着小姑娘逗着玩的儿子,让他不要担心他父母那里,大不了他陈伯伯亲自代他去说;
叶祺说事情也许没这么绝,日后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他很高兴家延在这种时候能想到他和陈扬,而不是直接跑到酒吧里去体验新生活……
林家延那时候正在上高中,听到这些心里感激得难以言表,但看着他们完全不严肃的样子又说不出口,只好听一句就跟着点一点头。最后陈扬把他架到客房里扔在床上,叶祺从柜子里弄了床被子往他身上一扔,两人说着喝太少了没尽兴,相互搂着就回楼上的主卧去继续了。
林家延一个人躺在那过分宽大的床上,忽然就觉得自己这事儿也没那么严重。不过就是弯的,而且喜欢上自己一起长大的兄弟,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明天的太阳照样会升起。
头一回喝那么多酒,可林家延就是睡不着,琢磨着明明自己不认床的,怎么会忽然跟周公无缘了。到了下半夜,叶祺轻手轻脚地进来了一回,看他还睁着眼也不多说什么,揉揉他的脑袋给了句“早点睡吧,明天帮你请假”就走了。在那一夜的寂静里,林家延想通了很多事情,学会了接受也学会了放弃。
后来他躲了阮棠将近一个月,直到阮棠自己来找他,一字一句说出“我什么都知道了,家栋也知道了,我们永远是兄弟,你躲着谁都没有用”。林家延笑得眼睛都热了,身后追着阮棠过来的家栋给了他一个生硬的拥抱,一连说了好几遍“没事”,然后仍旧拖着他回家去联网打游戏。
是谁说过,成长从来只是一瞬间的事。那些笑着闹着说要慢慢长大的孩子,一定还只是孩子。
想到那扇门里不仅有待自己如亲生儿子的陈扬和叶祺,还有个见了面终究有些尴尬的阮棠,从一楼到六楼的楼梯总共不到一百五十级,他居然爬了整整十五分钟。
六楼到了,可那楼梯道里却站着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叶叔叔。”
叶祺一身居家的装束,依然穿什么都像是刚从店里买回来的,一尘不染:“早就看到你把车停楼下了,你要是再不上来,我都怀疑电梯卡在中间了。”
看上去一表人才的年轻工程师,见了尊长立刻变得乖顺起来,脑袋和声音一起低下去:“阮棠硬要把他的同事介绍给我,我没怎么搭理……我怕一会儿见了他……”
叶祺走在前面的步子微微一滞:“你对他有意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小棠既然也知道的,心里自然对你有愧。”
“那也用不着他给我介绍对象……”
叶祺拿钥匙开了门,一面拉开一面低声笑着:“你也大了,一个人过得太清静也不是好事。”
外面是阴天,天色又晚了,因而屋里灯火通明,映得人眼前豁然开朗。客厅大得不像话,人走进去了立刻觉得室内空间的压迫感被抽离了,心情也跟着松快一些。
大概是因为桌上摆了饭菜,陈扬和阮棠下棋的场所换到了矮案上,两人就那么对坐在地毯上,默不作声地盯着棋盘不动。每一处住所都有规矩,比如这里,进了门总少不了陪长辈下棋。陈扬和叶祺两个人棋力相当,又在一起待着这么多年,能有抓住孩子下棋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哪怕结局是注定的,阮棠永远逃不过丢盔弃甲。
看他渐渐吃力,林家延抬脚用鞋尖碰了碰阮棠的腿:“你闪人吧,替叶叔叔盯着排骨玉米汤去,这儿让给我。”
陈扬似乎这时候才看到进门已经有一会儿的家延,望着他宽和地笑了笑:“还是家延鼻子灵,锅里煮什么都瞒不过你。”
在心神彻底沉入棋局之前,家延还是敏锐地觉察出了一丝自己被照顾着的意味来。或许阮棠已经向这两位汇报过做媒的囧事了,或许让他们先开始下棋,省得一会儿自己进门要尴尬的就是叶祺,或许……还或许什么呢,眼下黑子已渐成合围之势,让他想落子都落不下去。阮棠这笨蛋,陈伯伯不知又让了他几颗子,最后居然还是弄成这样。
那是一局完全没救的棋,陈扬到后来索性把棋子往盒子里一扔,起身招呼家延去吃饭了。阮棠把陈扬身上的东西学了个七七八八,有时候连举止神情都相似,只有最要紧的书法和棋艺两项,简直让人不忍细看。如果能选择,家延绝对是个更好的对弈者。
但林家延现在脑子里乱成一团,陈扬看得清清楚楚,也就不指望他能静下心来下什么棋了。
四个男人围坐的餐桌,实际并没有多少家常话可叙,没几句又绕到彼此的工作上去了。厨房里的汤炖了又炖,端出来的时候骨头和肉都散开了,汤里吸足了玉米的清香,果真是上品佳肴。叶叔叔这里总有最好吃的东西,最好玩的游戏,儿时的记忆从来不曾远去,阮棠很自然地抬头寻找家延的眼神,对上了便会心一笑。
可惜他觉得轻松随意,家延却硬生生咽了一口苦水。
“小棠,最近有女朋友了吗?昨天我在楼下碰到你妈,看上去可不是一般的着急啊。”陈扬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把汤勺从桌上拿起来,递给叶祺。
阮棠目不转睛地盯着汤碗,没有抬头看任何人:“还没有,不过总会有的。”
那一刻的感觉很奇异,就像一场春秋大梦的终结,不怎么清晰的疼痛像血丝一样漂浮在意念之上,林家延忽然就再也坐不住了。
“我……”
叶祺瞥了他一眼:“你一会儿还有事,我知道。好好喝完这碗汤再走,家延,听话。”
那顿饭后来简直成了灾难,没人再刻意找出什么话题来谈,甚至没人再发出除了进食之外的其它声音。林家延一分钟也不敢再待下去,帮着收拾了桌子后立刻告辞走人。
于是房子里变得更加安静,叶祺深深地叹了口气:“陈扬,你没事儿拿话激他干什么。家延那温吞性子,你让他自欺欺人不就行了么。”
陈扬看了看一脸无奈的阮棠,声音稍微提高了一点:“女朋友本来就是早晚会有的,以后小棠还得结婚呢,他又打算怎么办?”
又是一阵沉沉的静默,阮棠在陈扬和叶祺面上轮流看了几个来回,开口叹道:“予北买了今晚室内音乐会的票给他,我看他这是根本没想过要去啊……”
陈扬的脸色缓和了几分,随口问他:“你那同事到底靠不靠谱?”
阮棠作咬牙切齿状:“他郑予北不靠谱也得给我靠谱,否则我把他大卸八块儿扔黄埔江里去。”
陈叶二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忍不住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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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郑予北猜到了林家延不会来。
从七点等到七点四十五,郑予北终于放弃,沿着街边的花坛开始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或许这音乐厅外头的风再凉一点儿,还能把他形单影只的等待渲染得更凄惨几分,郑予北有些自嘲地想着。大概真的是他一厢情愿了,用三十天一天一束花就想换来林家延见他一面,果然人家没有那么廉价。
那就是我太廉价了?郑予北从西装内袋里拿出那张票,一冲动就想往不远处的垃圾桶里扔,但好歹还是忍住了。就算追不到人,往后至少可以看着票面怀念一下吧,某年某月某日我郑予北曾经拿着一张单薄的纸妄想等到一个不可能的人……之类的。
因为念着周六晚上可能会见到林家延,平常周末该做的事情都被他头脑一热做完了,现在心上人没见到,郑予北骤然发觉自己无事可做了。幸好这音乐厅的选址不错,坐北朝南,东西向是一条租界时期留下来的林荫道,夜色里一地的影影绰绰,还真是“凉风吹堕双桐影,满地碧荫如水流”了。
平心而论,这是无往不胜的郑予北第一次感觉到真切的伤心。他模模糊糊地想,也许以前也有人爱过他的,但他没有当一回事,当时也无法理解那种老惦着要束缚对方的行为……现在终于理解了,想来还真是对不起别人。
那么到底有没有人爱过他呢,郑予北一路走一路想,越想心里越堵得慌,最后简直是心烦意乱了。
独行踽踽了大约一个小时之后,他终于受不了自己这满腹愁肠,扬手打了辆车直奔衡山路而去。没有来自别人的温暖,那至少还有酒精,谁说那种燃烧了周身血脉的感觉就不是温暖呢。
郑予北知道自己看上去肯定很难看,垂头丧气,可能眼睛还是红的,下意识不想进以前常去的那家酒吧。刚工作那阵子,一方面因为终于不用在学校里处处掩饰自己的取向,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工作压力实在太大,他觉得与其吃安眠药还不如多喝点酒,所以曾有过一段频频光顾衡山路的经历。后来虽说收敛不少,但熟人们已经结交下了,无论什么时候再去总会遇上一两个。
他顺着灯红酒绿的一条街又走了几分钟,忽然想起以前看到过的一句话,好像是说真正的伤感无法与人分享,能说出口的都不算什么。大概冥冥之中也有点天命所归的意思,反正神使鬼差的他就在一间看着挺朴实的酒吧门口停了步,然后推门进去了。
里头放着慢摇,慵慵懒懒的味道,倒正衬着他眼下的心境。郑予北心里一动,放任自己继续往里面走,随便找了个远离吧台的位置坐了下来,拿起酒水单漫不经心地打量起来。
这一个月来为了林家延殚精竭虑,也只有此刻的郑予北才像点样子,恢复了他平日该有的风度。他只因为一见倾心才会姿态笨拙,骨子里却从不是惯于跌跌撞撞的人。其实他有一张立体感特别强的脸,鼻梁英挺,深目若星,面部线条也比常人流畅许多,有点像雕塑家手里的那种轮廓刚刚雕成的半成品――泥胚太模糊,成品太假,反倒是半成品能纵容无限的遐想,还有种晦涩难言的不可捉摸感,往往令人着迷。
时常微笑着的唇角在这个时候也失却了欢欣的弧度,郑予北用力抿了一下嘴唇,仿佛借着这个动作的力道才能做出决断:“……长岛冰茶,冰块拿来我自己放。”
侍应生点点头就离开了,郑予北慢慢揉着太阳穴趴在桌上,恨不得现在就醉了才好。该死的阮棠,就像他肚里的蛔虫一样了解他的品味,竟然让他见到这么一个难舍难弃的人,从此连自己姓什么都快不记得了。周一去上班的时候一定要发封病毒邮件给他,纯原创的,让他那破烂笔记本死机……不,索性让它死得再也开不了机好了。
没想到这家店是先付款的,郑予北接过那张便携式刷卡机刚吐出来的信用卡商户签购单,动笔签名的时候稍稍慢了一点。侍应生原本在一旁候着,见他那三个字写完,忽然轻轻地“咦”了一声。
“怎么了?”
“哦,郑先生您别见怪,只是这名字我今晚已经见过一次了,所以有点惊讶。”侍应生犹豫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矩形的卡纸,四周镶边,郑予北一看就觉得眼熟:“这个是我在吧台那边捡到的,可能是哪位客人不小心弄掉了,我正准备一会儿去问问看……”
就着角落处幽暗的一线光,侍应生把那卡纸递到郑予北眼前:“您看,这里的落款就是您的名字。您这是……写了这张纸要约人去听音乐会对吧。”
这一惊非同小可,郑予北定了定神,语气仍是掩不住地急切:“请问你是什么时候捡到的?”
“大概就十分钟之前吧。”
郑予北拿起那杯刚送来的鸡尾酒,随便扔进去几块冰就站了起来,简短地谢过那位如神兵天降般的侍应生,一路拨开人群往吧台那儿去了。
舞池之畔,灯火阑珊,果真坐着那个他想见却见不到的人,林家延。
“……是你?”恍惚中有个人影向自己靠过来,林家延转头去看,一片光怪陆离过了好几秒才聚焦完毕。
郑予北在他身边坐下,并且把吧凳往他那边移了不少:“嗯,很不巧,是我。”
林家延怔了片刻,忽然笑了,整个人一下子生动起来,像一盏墨汁泼上了素白锦缎:“我是不是上辈子欠过你几亿两白银?居然在这儿都能遇上你。”
就算他喝得实在不少,他也还记得郑予北根本不知道他今晚去了什么地方,跟踪他到这儿就更无从说起了。这只能是巧合,或者说,天作之合。
“你当你是腐朽无能的清政府?你知不知道几亿两白银是多大的数目,庚子赔款总数才多少啊……”
林家延听了也还是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荡然无存,垂下头的时候甚至有几分难以言说的温和,像是忽然露出了本来面目似的。
郑予北再怎么看得入迷也明白了,他这肯定是碰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跑到这儿来买醉的。不高兴了就想进酒吧的人多得是,他自己也是其中之一,但不知为什么,林家延这副样子让他根本看不下去,心底酸涩得难以忽视,连偶遇他的惊喜都被大大冲淡了。
几番笑语之后,林家延显得有些疲惫,但那酒却喝得又快又猛,几乎一仰脖就是一整杯下去,比喝水还干脆。郑予北看他不太对劲,借口去洗手间离开了一会儿,绕到吧台另一侧去叫住了调酒师:“您好,打扰一下。”
说着,一张纸币就悄然塞进对方的上衣口袋里:“那边那位穿深灰色外套的……对,就是他,他今晚到底喝了多少?”
调酒师探身望了一望,笑着答道:“我没替他细数,但肯定是醉了。”
郑予北有些惊讶:“什么叫肯定醉了?”
“就他喝的那个量,牛都该醉了。”调酒师转眼又把钱交回他手里,笑容里掺着些微暖意:“林家延常来,我们都认识他。他老是独来独往的,进了我们这儿只是喝酒,你要是能照顾他就挺好的,不用特意来贿赂我。”
人家都这么说了,再给钱简直是不识相。郑予北赶紧把钱收了,笑了笑算是表示感谢,很快回到林家延那儿去:“别喝了,我们走吧。”
林家延都快醉眼朦胧了,但口齿还是极为清晰:“走?你想带我去哪儿?”
郑予北还真被他问住了,他只是想把林家延从这个冷冰冰又乌烟瘴气的地方带出去而已,至于去哪儿,大可以过一会儿再说。
这样想着,他便慢慢搭上林家延的肩,顺着那短短一段利落的肩线抚摸了几下,俯身附到他耳边去:“家延……你不讨厌我的,对不对?”
林家延一点力气都没有,昏昏沉沉的还浑身发冷,下意识就往热源的方向偏了几公分:“嗯,我不讨厌你。”
“那你先跟我来,我们从这儿出去再说,好吗?你已经喝得不舒服了,呼吸点新鲜空气也是好的。”
林家延深吸了一口气,神志稍微清明了一点,当真起身跟着郑予北离开了。看他还站得挺稳,予北就走在前面替他分开纷乱的人群,满心都是近乎卑微的忐忑不安,不知他会不会跟上来,会不会走了几步就觉得自己不能相信……
外头风还挺大的,林家延打了个寒颤,酒也醒了一小半:“郑予北?”
郑予北正要去打车,闻声便回过身来,一双眼睛静静地凝视着他,正是人畜无害的神情。
“之前我可能做得有点过分了,其实……”不知是为了体恤他的痴心还是体恤自己的,林家延的语气越来越软,后来甚至微微地笑起来:“你今晚是不是等了很久?然后等不到我才到这儿来的?”
郑予北苦笑了一下,抬起的手不知该往哪儿放,最终还是落在他肩上:“还好,我还不至于要在那门口一直站到音乐会结束……我早就知道你不会来的。”
林家延在那一瞬间就心酸了,避开他的灼灼目光,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一时冲动,郑予北上前一步抱住了他,双臂穿过腋下在他背上合拢:“你今晚就跟我在一起好不好,你别把这当成什么重要的事情,就当是放松一下……”
说到这里,终于是无以为继。郑予北在私生活上从来没有随便过,以前跟人出去过夜也都不是他主动开口的,算是这圈子里名声相当不错的人。这真的是他头一回如此迫切地渴望一个人,为了他一退再退,最后连一夜/欢情都好过一无所有了。
好在林家延已经不怎么抗拒他,歉意也完全盖过了之前想要彻底了断的心思,这时候任由郑予北把下巴搭在他肩上,半天没有做声。
既然不拒绝,那就当他答应了。郑予北拦下一辆出租车,拉开车门后便盯着林家延不放,结果后者像是怕被他的眼神灼伤一样,一言不发就坐进了后座。
郑予北松了口气,替他关了车门后自己坐到司机旁边,飞快地报出了家里的地址。其实这时候就算林家延后悔了也不能从行驶中的出租车里跳下去,但这一晚的惊喜接踵而来,郑予北已经不知自己何德何能才得此厚恩。眼下为了把他顺利带回家去,他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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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
既然说了今晚要“在一起”,什么都不发生显然是不符合常理的。林家延借郑予北的浴室把自己草草清洗了一遍,被水汽一熏酒意又泛滥起来,等换上他递进来的睡衣躺在他的床上,这脑子很快就不清不楚了。郑予北自己洗完澡就帮他去善后,把浴室里的衣服大致叠了叠,一并收在卧室的矮橱顶上,然后才回身去细细打量林家延。
毕竟是醉了的人,人在床上却不知道盖被子。趁他似乎是合着眼,郑予北站在床边,用近乎贪恋的目光一寸一寸看下去,很快胶着在睡衣领口下若隐若现的锁骨上,凝滞了半天才舍得继续移动。整个胸膛都有相当美好的轮廓,只是起伏的频率很不规则,显示出主人醉酒后的不适。
郑予北原来只是目测林家延跟自己差不多高,现在看来,竟连体型都相差无几。自己刚买来没穿过几次的睡衣,在他身上服帖得如同量身定制,一大片柔软的深蓝色绵延如海,终点便是他清瘦的脚踝,还有因长年不见阳光而显得格外白皙的一双脚。
这样看下来,他郑予北怎能不心猿意马。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的手已经摸上了林家延的脚背,还上上下下反复地抚摸着,只盼着林家延反应迟钝一点,再迟钝一点,别立刻出声让他住手。
正因他全神贯注,林家延不经意的颤抖被他的手掌感知到,然后转成了一丝疑惑。他顺着床沿往前挪了几分,很快看到了问题的关键:
林家延很少喝成这样,恐怕自己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反应。这会儿被酒精点燃的血液显然已经汇聚到了他的小腹,某处也是一副精神奕奕的样子。
或许他应当感谢如此天赐良机,但实际的情况却是一阵口干舌燥,心跳一下子就冲到了咽喉处,自己耳朵里都能听到那种无比强烈的脉动声。
就像不受控制一样,郑予北看着自己缓缓伸出手去,准确地覆住了林家延的腿间。
林家延自然是吓了一跳,立刻屈起一条腿想把自己撑起来。但郑予北毫不犹豫地隔着里外两层布料开始摩挲他,动作轻柔却到位:“要是头晕就别动了,我替你解决吧。”
林家延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你……”之后就被那种全心要他快乐的伺候弄得失了神。上一次与人共享这种私密的事情已经是非常遥远的记忆,连对象的面目都不怎么清晰了,而且那个时候太过年轻,床第间总显得慌乱急迫,他还从来没有过这样被人控住关键细细引诱的经历。
郑予北的追求虽然没有让林家延动摇,但无意中还是为他自己赢得了相当程度的信任。依眼下的情形来看,可能这种信任比他们双方想象中的都要稳固……因为林家延在最初的躲闪后,居然又松弛地躺回了被褥里,随即一点一点地放松了下来。
事态慢慢掺进了某种隐秘的温情氛围,甚至在郑予北褪掉他的衣物时,林家延都没有做出反抗的行为。在用手抚慰心上人的过程中,郑予北渐渐转成了侧卧在他身边的姿势,始终细心观察着他的表情,以便在手下尽可能地让他更舒服一些。
林家延自知这情况已然尴尬到了极点,一味咬着牙不肯发出任何声音来,只是喘息声逐渐深重起来,脖颈也不知不觉开始往后仰着。而郑予北的手臂不知何时已经成了枕头的替代品,一直垫在他的脑后,安静地承受着他小幅度摇头的摩擦,始终稳定如初。
他不做声,郑予北就陪着他沉默,一门心思想让他快点发泄出来,然后今晚就到此为止了。或许亲近林家延的机会仅此一次,往后他再也不会多看自己一眼,那更是无论如何要给他留下个最后的好印象,至少在他脑子里,郑予北三个字不能跟趁人之危建立起联系来。
林家延对自己的私人生活一向不上心,通常有需求了宁可自己动手。但自己服侍自己的时候往往不会逼得太狠,感觉过于刺激了就会下意识地缓一下,显然郑予北不具备这种自动调节的功能。在他找到迫使林家延浑身发颤的方法之后,指尖上那个小小的动作就被不断地重复着,一次比一次急,一次比一次重,直到怀里这个人完全崩溃,释放在他事先垫在手心的几层纸巾里。
平复了呼吸之后,林家延注视着近在咫尺的郑予北,泛着潮红的脸上浮起一个堪称柔和的笑容来,低声道:“谢谢。”
郑予北忽然有点哭笑不得,把那纸巾揉成一团捏在手里,转身就去卫生间洗手了。
水声依稀,听上去有些久违的温馨味道,林家延依旧昏沉,并不觉得自己这个念头有什么荒唐。心里既然有了这种感觉,人自然跟着更加放松了,他连郑予北何时回到他身边都不知道,只觉得这屋里太久没有动静,自己身上又热得要命,这才再度睁开眼来。
郑予北本想给他把被子盖好,凑近了才发觉一个令人无语的事实。不过两三分钟的功夫,小家延又自顾自地欢快起来,把刚恢复原状的裤子顶起了一个小小的帐篷。
林家延顺着他的眼神往下一看,无奈地抬手遮住眼睛,然后低低地笑了:“……抱歉。你让一下,我自己去卫生间处理掉吧。”
郑予北一把拽住他,似乎比他更为无奈:“何必呢,你做吧,就算我邀请你上床的。”
――自己既不知道他要什么,也没法把他要的一一奉上,那么总不能连这点最基本的需求都满足不了他吧。
林家延甩开他的钳制,一时力道控制得不好,郑予北猝不及防被他推倒在枕头上。但下一刻,他愈发固执地环上林家延的腰,额头抵在他背上:“家延,你看不上我真的不要紧。现在对我而言,只要你不讨厌我……就足够了。”
林家延整个人都顿住了,半晌才想起来去扳他的手指。郑予北自是说不出的灰心丧气,正要自己收回手来,转眼却被林家延轻轻扣住了手腕:“既然要做,那就不要说这样败兴的话。”
那一夜的千般旖旎,万种风情,当然都始于林家延回心转意的那一句话。
郑予北有些神志恍惚,已辨不清醉了酒的究竟是林家延,还是他自己。对方的手指在灯下显得苍白如玉,一颗一颗攀住他的纽扣,离开时便令他的皮肤多袒露出一块来,渐渐地,剥出一身蜜色的肌理来。林家延唇边一直带着温和的笑意,看到他显而易见的紧张便更加温存起来,把整个右手都没入他的发间去,像安慰小动物一样揉来揉去。
“郑……”这已经成了两厢情愿的事情,再这么连名带姓未免太煞风景,林家延转念间就改了口:“予北,你要的不仅是这个吧。”
沾满润滑的手指正在探进身后的入口,郑予北僵得像块木头,自己都说不清是疼痛还是窘迫,只好靠着回答他来分散些注意力:“对,不仅是这个……但人不能太贪心,先有了这个总好过一无所有。”
林家延觉得他保持跪伏的姿势太过吃力,慢慢把两个枕头都垫在他腰腹下面,自己尽量温柔地贴着他的背,这样那个炙热的东西便抵在了他微微收缩着的地方:“何必说得这么伤感……”
用手指去探的时候感觉还好,但真的去做时,林家延才察觉到他体内异乎寻常的阻力,弄得他这个入侵者都有点发疼。
偏偏郑予北脸都埋在被子里了还不安生,勉强动了动腰还跟林家延说什么“没关系的,你只管进来”。
林家延被他催得背上都生了汗,进不得又退不得,最后只好贴在他耳畔说了声“对不起”,沉腰直接闯了进去。
随后自然又是一番僵持,郑予北的身体拼命收缩着,拒绝接受主人要求它放松的指令。这是他的痛苦,却也是林家延的煎熬:那里面热得不像话,让他忍着不动已经不人道了,更何况郑予北还在一阵阵地颤抖着,他自己想停都停不下来。
实在无计可施了,林家延一边伸手帮他抚弄着前面,一边悄声问出了自己的疑惑:“予北……予北,你是不是第一次在下面?”
这就再也瞒不过去了,郑予北点了点头,彻底成了一只脑袋埋进沙子的鸵鸟。
一场震级无法测量的强震席卷了林家延,震中在胸腔的中央,继而涟漪四散,连带着手掌都酸痛起来,让他完全手足无措。但时势迫人,郑予北的不适应没有给他认真思维的时间,他只能把那只跟脸一起烧红了的耳垂含进齿间,找些可能有用的话来安慰他。
“听话,你放松一点……我不想伤着你的,真的,别让我后悔答应你啊……”
这还真是出乎意料地有效果,林家延掌心里原本温驯的东西开始有了动静。
“别想着后面,把精力集中到前面去……对,放松,都交给我就好……”
听到郑予北忍不住闷哼了一声,林家延知道自己总算找对了地方,立刻往后退了一点,再加重力道顶上去。
男人的身体是不得不诚实的,林家延握着的部位迅速充盈起来,代替郑予北回答了他的问题。
林家延在问,“你好一点了么”。那是律动的节奏倾向于疯狂之前,郑予北听清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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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酒加上纵情,林家延毫无疑问睡得比郑予北更沉。昨夜也实在是为难他了,因为郑予北事先没有说清楚,他脑子不清楚又有点冒进,后来的体贴谨慎已经于事无补,郑予北还是伤着了。完事之后他在浴室里蓄了一池冷水,把整张脸浸进去给自己醒酒,然后在陌生的住所里到处翻找,想找出点外敷的消炎药去处理郑予北的伤口。
可怜郑予北从来没打算过自己会被人上,更想不到居然是在自己家里,自己的床上,因而常备外敷消炎药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最后林家延开了一盒口服头孢拉定,连着拆开几个胶囊倒出药粉,手指蘸好了润滑剂再去裹上那些白色粉末,一点一点往郑予北身体里送。
之前欢好的时候还有愉悦感可以冲淡一些异样,这会儿一上药,郑予北又是一身的冷汗淋漓,逼得林家延又弄了条热毛巾把他大致擦了一遍。
折腾到外头浓黑如墨,林家延才得以安稳地蜷起身子,紧挨着郑予北睡下。连曾经断定他不会照顾自己的郑予北也不得不承认,林家延居然很会照顾别人,尤其是他心里怀着愧疚的时候。他本想跟林家延说声谢谢,顺便告诉他不必耿耿于怀自己心甘情愿之类的,可转过头一眼,那人已经静静地睡着了,还维持着胎儿在子宫里时最原始的歇息姿势。
他当然会这么想,但事实上林家延当初还是个胎儿的时候,根本没有足够的空间摆出这个样子来。林家栋和他用各种诡异的方式相互欺凌,谁都想骑到对方头上去,最后林家栋被拎出去的时候,一条小胳膊上还搭着他那孪生弟弟的一条腿,差点让人家助产士以为见了多脚怪了。
这个夜晚实在漫长,郑予北身上有伤,还伤在那种从来没想过会被使用的地方,睡得无比僵硬扭曲,醒得也比林家延早。同床共枕,两人的脸自己离得很近,郑予北小心翼翼侧过身子,贪婪地细看林家延如何安睡,不知不觉就打发掉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场一见倾心发展到眼下的地步,早已不是郑予北自认可以控制的了。
想他当年上大学的时候,一个人在寝室里宁可饿着也不会劳烦自己跑下楼去,前些日子为了让林家延多看他一眼,竟然真刀真枪在厨房里开了一回火,还一直叮叮咚咚忙到三点多天色/欲晓。
回忆他当年大学刚毕业那阵子,在外头不管结交了多么称心如意的对象都不会带到家里来,宁可花个三四百开一晚的标准间。“家”这个概念对他来说是非常特殊的,甚至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可昨晚打车带林家延离开酒吧的那一刻,他不假思索就报了自家的地址……可能他着手追林家延的第一天起,期待的就不是跟他出去开房,而是把他妥帖地留在自己身边,知冷知热,同进同出。
至于几天前订票准备约林家延出来的时候,他更是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蛊。巡演持续三天,他就买断了最好的那两个位置,六张票加上订票费就是一万一,足足是他将近一个月的工资。其实像他这样刚在行业里站稳脚跟的人,原本是没有资格一掷千金追求什么人的。只是林家延不一样,跟什么都不一样。他总算遇到自己无论如何不能放弃的,无论何时邂逅了都要飞蛾扑火的那唯一一个人,他宁可多吃两个星期的泡面也渴望见他一面。
正思绪翩跹,林家延的睫毛忽然稍微动了一动,然后不管他多么盼望时光就此凝滞,枕边之人的眼睑还是开启了,幽深的黑眼睛立刻聚焦在他脸上。
果然林家延此人就是惊喜的代言人,再一次超越了郑予北所有好与不好的预期:四周的陈设全然陌生,林家延眼里先是充满了警觉,在看到郑予北后竟然立刻放松下来,渐渐恢复了久睡后该有的慵懒。
郑予北按捺不住喜悦,笑着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林家延正在体味宿醉后的头痛,被人这么一抚便舒适地闭上眼,半刻后才重新睁开:“你还好吧?”
经他一提,昨夜的种种欢情都一一闪现。郑予北有些泄气地想着,这下林家延于他而言就更加难忘了,搞不好还会终身不忘。
既然他早就醒了,而且没有起床,林家延也就随着他一起懒于动弹,仰面望着天花板继续与他交谈:“昨晚还听不出来,怎么一早嗓子就哑了?”
郑予北轻描淡写:“我比较容易受凉,可能是站在风里等久了。”
这话入了林家延的耳朵里,却像是一夜相伴后故意找自己求安慰的,心里一动就多问了一句:“如果后来没遇到我,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郑予北伸长了一只手臂去翻床头柜抽屉,很快摸出几张印刷考究的票来:“我还买了这些,本来打算拿着它们继续约你的。那个室内管弦乐团又不是只演一天,他们连演三天,我就买了三天的票,都是那两个位置……我想你既然不喜欢浪费,等到第三天你总该赏脸了吧。”
林家延接过来一看,原来想说的话都噎得没说出来,半晌才问道:“一千七百八一张的票,你买了六张?”
郑予北有点脸红,自己一点点挪到被角后面去藏着:“……嗯。”
林家延这才头一次觉得事态已经失控了。他有一种很明确的预感,那就是郑予北绝不会轻易放弃,就算罔顾他这个当事人的意愿,他也会一直这样锲而不舍下去。
平心而论,这倒真的是林家延最为欣赏的品格之一。勇往直前的人向来是平凡生活中的一道光,即使能够照亮的黑暗非常有限,那也让人不忍心去过分地推拒。
既然床都上了,要说自己对郑予北一点感觉都没有,那也肯定是说不通的。林家延并不着急,一面坦然与郑予北对视,一面缓缓地转着自己的心思。大约十几秒后,他终究是叹了口气,低声道:“你去把第三天的票退了吧。”
“你……”郑予北抓住他的衣襟,却没有用力气,依旧殷殷的样子:“你这是……”
林家延笑了,抬手遮住他过分明亮的一双眼睛,似是不忍看他这样的神情:“我这是打算今晚跟你一起去,如果你身体条件允许的话。”
郑予北毫不掩饰地跟着笑起来,片刻后自行卷进被子里去接着笑,低沉柔和的声音闷闷地震动着,莫名地令人心动。看到有人为自己的一句话如此欢欣鼓舞,高高大大一个人笑得像个得了棒棒糖的稚子,林家延自己都不知道,其实他的眼神已经完完全全地软了下来,和煦如暖暖秋阳。
“你再躺一会儿吧,想起来了就自己起来。”
郑予北露出一只眼睛来,睫羽黑浓,像个大大的特写镜头:“那你呢?”
林家延已经坐起身来穿衣服了,闻言又把手放到他头上去揉了两下:“我去看看你这儿有什么能吃的。昨晚你可太英勇了,今天怎么也该喝点粥,好好歇一歇。”
周日下午,秋高气爽,微风拂面,阮棠难得有兴趣下楼转转,于是往陈扬和叶祺家跑了一趟,借了他们的狗就牵着出去了。
陈扬从十几岁开始家里就养着狗,后来跟叶祺一起生活后也养过猫,最后还是傻乎乎的狗最令他们满意,现在圈着的是一条金灿灿的大德牧,成天吐着长长的舌头睁着无辜的眼,只愁在家闲得慌。
陈扬大概是去了公司,打通了上下两套公寓而成的大房子里寂若寒潭。按了门铃半天都没人开门,阮棠等得都生疑了,袋里的手机倒是震了一下,屏幕上显示出叶祺发的短信,“请进”。备用钥匙一直就藏在奶箱和信箱中间的缝隙里,阮棠用它开了门,然后走得离书房极近了才听到笔尖摩擦纸面的沙沙声,终于能确定叶祺是在家的。
“叶叔叔?”
叶祺“嗯”了一声,并未抬头。
“虾球我牵出去了,正好我也想在小区里走走,一会儿我会把它送回来的。”
闻声而来的虾球焦躁地刨着木地板,发出一阵唰啦唰啦的响声,原来是它踩到报纸了。叶祺不经意地皱了皱眉,然后点了一下头,连“嗯”都省了。
没有陈扬在场的时候,叶祺总是这个样子的。阮棠自小在父母身边的时候跟在他们身边的几乎一样多,早就对他这种不闻不问不关心的态度习以为常了,给迫不及待的大德牧套上项圈和牵引绳,尽量悄无声息地带着它出去了。
可能真是被闷得厉害了,虾球一闻到外面的空气味道就开始拔足狂奔,阮棠被它这么一拽,不得已也跟着跑了起来。一人一狗沿着红枫林里的小径奔跑,阮棠忽然觉得这个因偷吃虾球被烫伤舌头而得名的傻家伙也挺知情知趣的,不由起了多陪它玩玩的心思,牵着它就往主干道上走,想带它把这个住宅区完整地绕一遍。
这片宅子最初开盘时只有一期,但因为地理位置优越,成交价水涨船高,开发商因此狠狠地赚了一笔。随后的十年里,不仅一期年年翻新,二期到四期也逐渐林立,要绕它一圈怎么也得一个多小时。虾球始终兴致勃勃,跑上好一段才肯慢下来走两步,阮棠跟着它都快跑出耐力跑的感觉了,回到自家楼下时难免气喘吁吁。
昨天家延走得匆忙,连停在楼下的车都没有开走,恐怕是直接打车找酒喝去了。阮棠牵着狗伫立了一会儿,心里乱糟糟的,险些就真的惆怅了。
拯救他的是一辆慢慢驶近后停稳的出租车,好一阵付款后打印小票的咔嗒声响过,开门出来的人赫然就是这辆标配小宝马的车主,林家延。阮棠正踌躇着该不该打声招呼,同一侧车门里又冒出一个同样眼熟的家伙――那自然是林家延陪着过了一天一夜,还准备继续陪着去听音乐会的郑予北了。
……
…………
………………
有没有搞错?!郑予北?!
阮棠愣在当场,反应过来后立刻摁住认出了林家延的虾球,防止它欢天喜地地冲出去代自己打招呼,然后引起林家延的注意。
虾球这时候还不到两岁,除了户外活动时间不足之外,在陈叶二位那里一向娇生惯养,连刚烧出来的排骨都舍得往它嘴边送,哪里受过这样被人死死压住的委屈。可它刚“呜”了半声,尖尖的嘴部就被阮棠整个捏住了,立马成了一只闷葫芦。
不远处的林家延对这起虐狗惨案毫无觉察,不仅看着郑予北慢慢挪出车座,在他站起来的时候还下意识扶了他一把,最后附上一个淡淡的笑容,示意他直接到自己车里去待着。
从那一刻起,阮棠对郑予北的认知完成了质的飞跃。
能让昨天还根本不想见他的林家延一夜之间变成这样,露出这种如果不是真心关怀就绝对装不出来的微笑,还登堂入室进了林家延的车,显然晚上跟他还有什么别的安排……
这一定已经不是人了。他就是个神,活蹦乱跳的神。
林家延开车从来稳当,从打方向盘开始就是一串从不出错的流畅动作,操纵着他的爱车一路远去,很快就消失在转角处。阮棠从楼前的树丛里站起来,继续风中凌乱了一段时间,最后才摇头笑笑,引着虾球上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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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予北的聪明是毋庸置疑的,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那天听完音乐会后林家延把他送到他家楼下,简单叮嘱了几句小心身体之后就不再出声了。实际上跟郑予北在一起的二十四小时里,林家延说的话已经是平时好几个二十四小时的总和了,自己心里难免有点不太适应,表面上也跟着露出疲倦来,只目光平和地看着郑予北不动。
结果郑予北既没有请他再上去坐坐,也没有从他寥寥几句的关心里发散出什么过分的亲昵来,只是笑着谢谢他送自己回来,然后就把手搭在车门上准备下车了。这一切的水到渠成,仿佛早已猜到林家延累了,或是林家延迷惑了,是大度地往后让了一让,给他留出绝对充足的空间来。
大概是林家延的神情太过温平,郑予北显然将其理解成了某种鼓励,在扳动门把手前又回过头来,于一片宁寂中一点一点倾身靠近他。
林家延给了他最大限度的纵容,安然接受了落在自己唇角的轻轻一吻。
当年他对阮棠的喜欢已被现实的刃一层层剥落,余下一颗温凉难辨的心兀自跳动着,有时候冷得连他自己都受不了。同样是倾慕之意,郑予北对他的则全然是另一种属性,温暖宽容又有礼有节,没有半分令他不适的侵略性。
这真是谨小慎微到了极致了,近来他挖空心思送花送礼物,昨晚干脆连整个人都赔了进去,眼下的临别亲吻却连嘴唇都没有碰,万分小心只怕自己再把迈出来的那一步退回去。
这年头敢把真心这样捧给别人的,还真是难得一见了。
郑予北稍微顿了一会儿,见林家延没有显出什么愠怒的样子来,于是低低道了声“再见”,很快就转身下车了。
他并没有注意到,那一刻林家延的眼睛里闪过了无数复杂的情绪,终究望着他开了口:“……晚上早点休息。”
那声音甚至比郑予北的更低,也更柔和,恰如雪后初霁的一线天光。
郑予北顺从地点了点头,目送林家延驱车离开。
周一一早,郑予北照常去上班,花店也照常打电话问他还要不要接着送花。
他捏着手机在走廊里徘徊了半天,最后痛下决心,让他们挑九十九朵全部盛开的红玫瑰送去。反正为了林家延而患得患失是在所难免的,不如孤注一掷看看他如何反应,省得自己总是猜来猜去。
通常要送这么大一捧玫瑰的人都会提前预定,花店大概是匆匆忙忙又去进了一次货,大约下午两点多才短信告知郑予北“花已送达”。
接踵而至的是林家延本人的短信,居然头一回长得需要用逗号了:“往后不要再送了,我不喜欢看着花谢掉。”
郑予北琢磨了一下,觉得这分明不是单纯的拒绝,而是出于实际考虑的劝阻,甚至还耐心跟自己解释清楚了缘由,心中一喜就得寸进尺起来:“行,你说不送就不送……那我今晚请你吃饭?”
林家延回复地极快:“我请你吧,地方你定。”
郑予北自然大喜过望,手上一连出了好几处差错,本来挺好一程序立马运行错误了。而林家延则破天荒地闪开了问他要花的女同事,一反之前三十天一束只留一只的习惯,腾出一只花瓶好好地安置了自己满怀的火红色,还问人要了一片阿司匹林放进养花的清水里,退后几步多看了好几眼。
在所有的常见花卉中,红玫瑰当之无愧是最俗艳的,总带着将隐情大白于天下的喧嚣意味。一旦它们绽放在什么地方,那就一定有一份爱情开始公之于众、覆水难收了。
寻根溯源,爱情本身就是一件俗艳而喧嚣的事情,欢天喜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穿行着,不期然就会降临到毫无准备的人身上,时而大张旗鼓,时而悄无声息。
林家延这一整天都在办公室里忙着制图,每每累了就抬起头来看看那一堆玫瑰,最后简直怀疑自己的视网膜被它们灼出了一大块红斑来。这种时不时抬头的诡异状态一直持续到了下班的时候,郑予北的一条短信惊破了他眉头紧蹙的沉默。区区五个字而已,简洁明了得令人赞叹,“地点在我家”。
开车往郑予北家去的路上,路况比林家延平时回自己那儿的那条路线要拥堵很多,他上了高架就卡得厉害,后来还特意通知郑予北不要着急。短信发出后那边很快就回了,依然简单得很,“好,你路上小心”。
那个时候林家延还不知道,郑予北已经开始有意识地总结他的行事方式,并在各个方面尝试着迎合:林家延发短信遵循极简主义风格,他也跟着惜字如金;林家延讨厌浪费时间或者金钱的行为,他也学着提高生活的目的性,做什么事之前都去预估一下实效性;林家延不怕人家出血破费,却受不了人家拿真心实意跟他耗着,所以他立刻把请客的地方改到了自己家里,尽可能地打温情牌;林家延不喜欢华而不实的东西,他就再也没有送过放不了几天就得扔的鲜花……
事实上,在他说了不想看鲜花萎谢的第二天,郑予北就弄了一大盆迎风招展、见谁都笑的绿萝送到他那儿,还附赠了一份代表“真心实意”的手写版养殖指南。由于怕他怪自己挥金如土,郑予北还特意解释了那是朋友家直接要来的,不是他上花鸟市场买来的,全心为林家延打消所有顾虑。至于他下笔的时候犹豫再三,现在电脑里打了草稿再精炼文字,那番心思就更不用说了。林家延可能是心领神会了,也可能是无言以对了,反正签收之后只给了他一声“谢谢”,倒真的没再推辞什么。
有人这么处处体贴着他的意思,林家延自然觉得心情愉悦,乘着暮色走进郑予北家的电梯时,其实感觉比回自己那买了刚两年多的两居室还要轻松。他自己住的地方只有一屋子式样简单的板式家具,而这扇门里却有一个愿意等他吃饭、变着法儿讨他欢心的家伙――一个人在雪地里走得久了,看到热源就会产生向它靠近的本能反应,这是根本不需要任何一个脑细胞进行思维活动就能做出的判断。
门铃响过两声,郑予北从里面把门拉开了,看到林家延的一瞬间有那么点显而易见的慌乱,猝不及防就愣在了门口。这种表现甚至都不符合林家延对他的预期,但那种隐隐约约浮现出的失望也是林家延自己没有料到的,好像他郑予北就应该笑容满面地朝他迎过来,叫嚣着“你来了啊太好了”之类的话。
莫名其妙的僵持很快就结束在了林家延的主动里,他往门口迈了一步,反手把门锁再落上,伸手摸了一下郑予北的后腰:“还疼吗?”
郑予北自嘲地笑笑,一面摇头一面去给他拿拖鞋,像是在暗叹前一刻自己可笑的痴愣。
这房子昨天还是窗明几净的模样,今天就显得灰蒙蒙起来。林家延疑惑地四下望了一圈,忽然反应过来这是厨房里飘出的油烟,于是抢在郑予北前面冲进了厨房,一见锅里那早该翻身却没翻的鲤鱼就着了急,自然而然地拿起了锅铲。
郑予北尾随而入,一看这架势就怔住了。林家延扭头瞥了他一眼,张口就吩咐他:“去把客厅和房间的窗户都打开,卫生间换气扇也开了。”
郑予北依言去做了,绕回来又倚在门边看他,显然还是没搞清楚这是什么状况。
“你不会做菜就不要逞能,连油烟机都不知道要开,我刚才差点以为这儿烧起来了……”林家延皱着眉头又加了点油,顺便把流理台上其它的食材也审视了一遍,长长地叹了口气:“……放着我来吧。你随便找点什么事去,都好了我再叫你。”
林家延反客为主的速度太过迅猛,一身笔挺的西装也敢往油锅前头站,郑予北无奈之下只好交出簇新的围裙来,还怀着万般歉意给他带上了两只袖套。
“行了,你赶紧出去吧。这儿……这儿缺点孜然粉,还有炸猪排粉,你买的这自发面粉不是用来炸东西的,是做馒头的。”
郑予北唯唯诺诺地去了,没走几步又折了回来:“还有什么要买的?我反正要去,不如一起买了……”
既然如此,林家延就一样一样翻开起他准备请自己吃饭要用的东西来,包括那几张打印着详细菜谱的a4纸,还有出现在中式厨房里未免滑稽的大小量杯:“凉拌菜不能用老抽酱油,拌出来会咸死人的,买瓶生抽回来。你还买了黄酒?那还缺一个温酒器,不用买太贵的,差不多就行了。”
郑予北默不作声地连连点头,非常听话地掉头就走。直到这时候厨房里的浓烟才散去一些,林家延一路看着他拿了钥匙和钱包出门去,老觉得如果郑予北有条尾巴的话,现在一定是夹着的,因为自己训他训得有点太不留情面了……
想着想着,自己倒忍不住笑了。
这顿晚饭还真是几经周折,郑予北拿起筷子的时候窘得脸都红了,实在想不出自己还能怎么丢人。上回端去工地给林家延吃的东西没得到任何好评,郑予北回来自己又尝试了一下,这才知道人家并不是因为不待见他才不待见那盒饭菜,而是那味道确实惨绝人寰。虾仁没什么味道,烤肉焦得挺厉害,还有蜜汁烧熏鱼,简直让人从此再也不想见到鱼。今天本想着按菜谱慢慢研究一下,可林家延说要晚点到,他等也不是不等也不是,实际上又根本不知道做一桌菜要花多长时间,最后才弄成了这个样子。
幸好林家延看上去也不怎么介意,一边吃着还一边告诉他这个应该怎么烧,那个应该怎么洗,全然是个好好先生的神色。郑予北哪里知道他这是心生怜爱,满以为自己在他眼里已经蠢得无可救药,好几次都险些被鲤鱼刺卡着。
因为之前耽搁得久了,林家延烧菜又一向比较用心,时钟敲过了八点两人才收拾好全部的碗筷。林家延先去卫生间洗了手,回到厨房时郑予北还在灰心丧气地看着那刚清洗干净的炒菜锅,活像被人抛弃过好几次的流浪犬。林家延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不管看到他什么表情都想笑,现在也是一样。
“喂,本来说这顿我请你的,你答应得挺爽快的,怎么又把地方挪到这儿了?”
郑予北垂着眼,语气里满是尴尬:“刚才哪个菜不是你做的?就算你请过我好了。”
“这好像不对吧,毕竟菜是你买的,厨房和桌椅也是你的。”
郑予北那聪明绝伦的脑袋终于觉醒了,试探性地望进林家延的眼睛,发现那里面真的闪着笑意:“那你拿点别的东西来换这顿饭?”
林家延微笑起来:“什么东西?”
“今晚不要走……”
如果他说“留下来”,林家延肯定会再把这个邀约过一过脑子。可他说的是“不要走”,通常小孩子拉着大人袖口晃来晃去时才能说得出口的“不要走”。
林家延自负理性的cpu立刻温度狂飙,随即机器黑屏,电源崩坏,彻底罢工不干了。
那一晚他们什么都没有做,林家延把郑予北翻过来摁在床里,检查过伤口后帮他揉了半个多小时的腰,最终纵容他抱着自己沉沉睡去。
万事开头难。郑予北克服了千难万难,总算稳稳地走好了这漫漫长途的第一步,怀抱着他的阶段性成果安然入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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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三章
自从那个周六乘着酒兴上过了郑予北,周一又神使鬼差留在他家里过夜之后,林家延对郑予北家的卧室和床产生了某种复杂的感觉,连带着就对“上楼坐一会儿吧”这句话也有了抵触心理,搞得郑予北背地里哀怨得要死。
林家延承蒙那两位神奇长辈的教导,自考进大学从家里搬出来至今,私人生活一直都比较节制。总体而言,他当年可谓是非常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性向,非常理智地认为喜欢阮棠这个直男是需要靠时间来冲淡的事情,且非常认真地实践了几种圈子里常见的生活方式,并做出了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他自己作为承受方的次数屈指可数,虽然从心理上不太在意这个问题,但一个从来只上别人的男人主动让自己上他,还做到一半才肯说实话,这个事实的分量他自认还是清楚的。
郑予北显然不打算抓着这个把柄不放,也没有时时处处提醒他欠了自己这么一个只能被仰望、无法被追赶的大人情。按理说这是郑予北的聪明表征之一,但林家延自己心里有愧,一直难以判断对方的避而不谈是一种无形的施压,还是真心不想让自己介怀。
其实据他对郑予北的了解,他应该能推断出这人宁可自己被压死,也绝不会用任何方式向他林家延施压。但显而易见的,林家延已经陷入了不可控的情绪状态里,见了郑予北cpu占用率就直线上升,剩下那点功率几乎没有完备的思维能力了。
郑予北长得实在是好,整个面部如同格外强调立体感的石膏像,表情方面可塑性极强,动静皆宜:生动起来像个神采飞扬的巨型儿童,沉默下来又显得深情款款、欲语还休。在路灯旁,在公园的人工湖边,在音乐厅的顶灯下,这张脸似乎都有不同的感觉,让林家延往往看了他一眼就不太容易挪得开视线。结果他老看着郑予北,郑予北就不自觉地要露出格外期待的神色,引得林家延不得不伸手去拍拍他的肩,抚抚他的手臂之类的,以示重视。
于是每一次约会都让他觉得自己在遛狗,还是那种摇尾巴甩脑袋、拼命卖萌求安慰的狗。
从两个人酒后滚上床到现在,转瞬又是两个多月一晃而过。郑予北大约是知道林家延需要时间来好好考虑,自己也需要时间进一步了解他,所以除了每周五雷打不动地把他约出来之外,就再也没有其它企图了。他们一起去过的地方很快从音乐厅延伸到了美术馆、大型主题公园、咖啡馆、书吧,有的时候还会在双休日或者周一到周四之间再约一次,实践周五晚上两个人偶然想到的主意。
林家延再也没有拒绝过任何一次邀约。他觉得自己对他是有感觉的,而且随着不断地约会还在与日俱增,那么不如就跟着感觉走,看它究竟能发展到哪一步。
他给了郑予北无尽的希望,但主要还有两个原则性的问题没有解决:第一,郑予北拿不准他到底是不是出于419时欠了情的心态才次次答应自己;第二,每一次约会都是郑予北提出来的,林家延始终维持着可有可无的态度,见也可以,不见也没什么,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说的就是郑予北这个不上不下的状况,还有他这个七上八下的心情。
看他这一阵子都春风得意着,阮棠拨冗关心了一下郑予北的大业进展如何。咖啡时间休息室,午间无人小楼梯,阮棠这家伙也是够开门见山的,劈头就问“你俩该做的都做了么”。
就算郑予北的脸是猪皮做的,估计也挡不住这种级别的杀伤力,更何况那其实是人皮做的。阮棠仔细地盯着他,发现那如玉面皮下逐渐沁出一层血色来,突然就笑了:“来来来,实话实说,什么时候得手的?”
郑予北支吾了一会儿,小声回答:“两个多月前吧,还有,也不是我得手了……”
“那么早?还不是你得手?”阮棠不由得一惊,上下把他扫视了好几遍:“看不出来,真看不出来,你连破釜沉舟这招都用出来了……其实你何必呢,正好家延是无所谓上面下面的,你……”
郑予北疑惑着打断他:“你怎么知道他无所谓?”
阮棠满不在乎地笑笑:“我好歹是跟他一起长大的,随便哪次多灌他几口酒不就问出来了么。那时候我和家栋还拿这个打赌,结果谁也没猜对,原来他是无所谓的。”
至此,郑予北渐渐开始蠢动的那什么心思就被注入了强心针,当晚见了林家延就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了,若有若无老往人家腰线上晃,或者听他说话的时候死死地盯着那两片淡色的嘴唇。林家延本来在回答他一个不怎么要紧的问题,见了这样的眼神就慢慢止住了话头,看着他笑道:“今天吃完饭去做什么?”
“你说呢?”
林家延考虑了一下,忽然认真起来:“其实我们一起去的那些地方都只是我喜欢的,或许其中有几个你不算讨厌,但这也未免太为难你了。如果你要我决定的话,一会儿我们去打球吧。”
郑予北愣了一会儿,隐隐感觉到云开雾散的迹象:“……什么球?”
“篮球。”林家延简短地答了,抬手示意侍应生过来结账。上回是郑予北付的钱,那么这一次理所应当轮到他。关于费用平分的问题是林家延同意一起出来的基本条件,也是唯一曾经放到桌面上来谈的事情。就凭他当时那种言归正传的严肃神情,清润眉目里骤然浮出不怒自威的味道,郑予北立刻神魂颠倒,毫不犹豫就满口答应下来了。
“反正哪儿的室内篮球场都是一样的,不如就我住的地方附近那家体育中心吧。”林家延这么说着,低头去扣好安全带,然后流畅地倒车出库:“我先带你回去换身衣服好了。我记得我上次体检的时候量出来是一米八二,我的运动装你能穿吗?”
郑予北温然笑曰:“巧了,我也一米八二。”
此人眉梢眼角俱是欣悦,看向自己的一双黑亮亮的眼睛更是丝毫不掩情意,林家延蓦然心动了一下,胸腔里那颗心脏马上就找不回原来的跃动频率了。
这一路开往林家延家,两人谁也没多话,各自品味着自己的心思,气氛倒也旖旎得很。林家延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看上郑予北了,郑予北则为了即将首次踏进林家延的家门而高兴。红灯时他们都下意识地往对方那儿瞥了一眼,目光在狭小的空间里相撞,又强装着若无其事地错开,实际上早已火星四溅。
林家延买的房型是个不大不小的二居室,外面一间作为客厅,里面就是卧室了。这一看就是单身贵族的住所,板式家具一概表面清洁、颜色简朴,且只有黑白两色,连灰都没有。林家延到卧室衣柜里去翻找衣服,郑予北就对着那纯白色纤尘不染的小沙发叹为观止:“喂,你这沙发究竟怎么保养的,看着至少是九成新啊。”
林家延把两套衣服中的一套扔给他,随口答道:“说是全新的也行吧,我几乎从来不在这儿坐着看电视的,最多偶尔来客人的时候坐一下。”
“你那何必买个沙发放在客厅里?还配了这么大一个3d电视?”
林家延把浴室的方向指给他看:“我买的是精装修房,沙发电视都是写在购房合同里的,签订的时候我懒得去逐条修改细则了。”
郑予北腹诽了一句“怪不得看着就像样板房”,尽快换了衣服跟着林家延去体育中心了。
他们都是在上海长大的男孩子,除了篮球之外,整个中学时代几乎没有条件开展其他的体育运动了。这里寸土寸金,地价从来有涨无跌,教育局买来建学校的地皮也大不到哪儿去,学校里通常都没有乒乓球室、没有足球场、没有羽毛球场、没有网球场、没有游泳池、没有健身房……市区大多数中学的标准风格就是两栋生硬的大教学楼,连实验室都一并塞在里头,然后楼前有一个大约200米的非标准跑道,中间围着几个支愣着破篮球架的篮球场。而那些摇摇欲坠、年久失修的篮球架,就是许多男生在青春鼎盛时期最为重要的记忆了。
郑予北和林家延这个身高,在学校里肯定是年年招进校篮球队的角色。既然谁也不是吃素的,谁也不想输给对方,这一场一对一就打得火药味极重,肢体冲撞自然也少不了,直到郑予北捂着肩头深深地弯下腰去。
“予北!予北……你没事吧。”
郑予北皱着眉没搭腔,想自己把这一阵疼痛忍过去就算了。不料林家延从一边伸出手来,隔着汗湿的衣服替他掩着伤处,低声对他说:“别瞎揉,待会儿弄得一大块淤青还怎么见人呢。”
郑予北看着他勉强一笑:“你也不看看我伤在哪儿,我需要让肩膀见什么人?”
林家延本来只是随便说的,听他这么一争辩,不知怎么就心头猛地一跳,自觉什么都按捺不住了。
“行了,我们走吧。你这身就先别换了,跟我回去看看伤得怎么样吧。”
郑予北自然是尾随而去了,可这一尾随就不止进了林家延的家门,而是一路水到渠成地跟到了浴缸里,最后跟到了床上。
事不过三,这回连林家延都不再认为这是可以等闲看待的关系了。或许这就是苍天有眼,总算不负郑予北两个月来的耐心等待――
林家延脑子里的最后一根弦,绷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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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
球场上果然是撞得太重了,郑予北肩上的淤青被淋浴的热水一激,很快成了从内部透出紫色血丝的一大块血肿。林家延替他宽衣解带,把他慢慢放平在床上,当夜的第一个吻就落在郑予北的肩头,嗓音沉沉地向他道歉:“对不起,是我没轻没重了。”
那声调里不仅有愧疚,还有无意中流露的温柔、再明显不过的求索意味。郑予北竟然心慌起来,一面看着他吻到自己胸口上来,一面答他:“没关系,这不算什么。我以前……为了打球曾经脚掌骨裂过……”
林家延的手顿在他的胯骨上:“左脚还是右脚?”
“……左脚。”
“唔,那真可怜。据说凡是左侧的肢体,痛觉的敏感程度都会比右侧高。”很平静地这样说着,林家延扣住他左膝的膝弯往上提了提,很快握住了那只怎么看都有点无辜的左脚。
然后,郑予北在目瞪口呆的状态下,目击了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场景――
林家延用十足怜惜的眼神多看了几眼,然后低下头在他脚背上吻了一下。
“别老这么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我知道你平时不可能是这个样子的。我脾气好像不坏吧,你最近让我都怀疑我自己是不是太喜怒无常了。”林家延放过他几乎要开始发抖的腿,身体挪到跟他齐平的位置后伸手摸索了一会儿抽屉,随即把一个看着不怎么眼熟的瓶子交到郑予北手里:“这次你来吧,我不太敢动你。”
“……”郑予北愣愣地接了,愣愣地看着他。
这个美梦他自然做过,但实在没想到成真得这么快。
因为这是自己的床,林家延很容易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了。人的四肢一旦舒展,神情也就跟着放松下来:“怎么了……我不相信你没想过。”
郑予北非常高兴地撑起上身来,又俯下去一连在林家延脸上亲了好几下。后者懒洋洋地接受了,腾出一只手抚摸着郑予北的后颈和背部,温情缱绻,却也理所当然。
“家延?”等郑予北在他身上细细地吻过一遍,感觉到他开始动情之后,忽然发觉自己手里的东西有些古怪:“你用的这是……强生婴儿无泪?”
林家延脸上可疑地泛了红:“我是过敏性体质,包括ky。”
“ky居然还有人过敏?!”
林家延的身体不安地动了一下,似乎下意识地不想在双腿大开,并且有人跪坐在自己腿间的状态下继续交谈,不过他的声音倒还是稳当的:“ky的临床试验结果是98.26%的人对它不过敏,我显然就是那个极少数。”
“那上回你在我那儿……怎么没过敏?”
家延挑眉而笑:“你high得连这个都记不清了?那我可当你是夸奖我了。那天我没动你家那瓶ky,用的是你的……你的东西,弄出来就直接往后抹了。”
这就是最私密的生活细节了,郑予北静静听着,手心里包裹着半抬头的某物不断摩挲,忽然觉得自己渐渐开始与林家延之间有了两个人的秘密,不由自顾自地感动起来。神使鬼差地,他悄悄把那瓶婴儿润肤露丢到一边,低头把已经充血的小家延直接含了进去。
林家延始料未及,真的没想到他能为自己做到这个地步。可郑予北压着他不放,舌尖一次次在要命的地方扫过,他也不敢挣扎得太厉害,毕竟郑予北的口腔里除了滑腻的舌头和温暖的黏膜,还有一口平时看着就白森森的利齿。
等林家延发觉一切都箭在弦上时,也只能遮着脸叹气:“你别告诉我这又是你第一次,以前从来没做过这个……”
郑予北骤然抬起头来,与他对视片刻又垂下眼,慢慢地点了点头。
一阵忽如其来的愤怒正面袭击了林家延原本愉悦无比的心脏,致使他猛地一下坐起来,一把推开正要重新低下头去的郑予北,转眼又把他拽过来压在自己身下。
“郑,予,北!”林家延头一回在他面前动怒,满眼都闪着盛气凌人的光焰:“谁允许你这样逼我,让我一次又一次欠你的情?!”
郑予北被吓得不清,当下就想爬起来解释,说自己没这个企图,自己全都是心甘情愿的……
可林家延手下用了十分的力气,按得他丝毫动弹不得,可见这是生气了:“老实待着,别乱动!”
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盯着郑予北两腿之间看了大约五秒钟,一字一顿地开口道:“你给我听清楚了,这也是我第一次替别人这么做。从现在开始……你欠我的。”
说完就俯身去吻了一下郑予北早已湿润的物事,随即一点一点含到了底。不做则已,要做就是深喉,郑予北此刻才算领教了林家延骨子里的真性情,一口气抽进去差点把自己噎死,紧接着□喘息的声音就再也忍不住了。
进行到最后关头的时候,郑予北无意识地念了好几声“别”、“不行”,终于清醒了一些想要推开林家延的头。可林家小少爷决定的事情,区区一个意乱情迷的郑予北怎么可能改变得了:他一时失神就被林家延轻轻在顶端做了一下咬合,忍无可忍地缴械投降了。
事情是一激愤就做出来了,做完之后林家延自己却懵了。满口带着淡淡腥味的液体,所幸没呛着他,但这心理上的冲击也够可以的。郑予北满脸通红地拍抚他的背,一副羞惭欲绝的表情,看上去都快哭了。
林家延挣开他自己去了卫生间,漱了好几次口还觉得不够,又拧开了大瓶装的消毒漱口水清洗了一遍,最后只剩薄荷味了才回卧室去。短短一两分钟的时间,郑予北的脸红已经飞速蔓延到眼睛里去了,躲躲闪闪地看看林家延,立时觉得更加不好意思,窘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过来。”林家延买的是一张双人床,他自己躺倒在枕头上,见郑予北那个僵硬的样子就顺手拍了拍另一只枕头,示意他到自己身边来:“你先缓一缓,反正我人就在这儿,一会儿你自己动手。”
他什么都没穿,却依然像身着华服一样自然优雅,一举一动一点儿也不显得拘束。郑予北听话地躺下去,林家延再伸出胳膊来勾了一下,他就更为听话地滚进了他怀里,头枕在林家延的臂弯里:“……家延,你不是纯粹为了还人情才这样的吧。”
林家延思考了一会儿,又思考了一会儿,终于表达无能了。感情的事情总是很朦胧的,摇头固然是不舍得的,但点头需要的勇气就更大,另外还多少有些令人畏惧的责任感掺杂其中。林家延想着,总有一天他会在听到“阮棠”二字的时候心里没有半分波澜,事实上他自己也非常期待那一天的到来。但在那天之前,他认为明确地回应任何人的感情都叫做不负责任,更不要提现在他觉得郑予北对他很好,自己跟他在一起很愉快,真心真意不想敷衍他了。
话虽如此,但林家延还是没用理智过分地压制情感,每次郑予北约他他都会到,该动情的时候也从没有刻意回避过。他自己一直把这个看成是好兆头,只要大家都装得糊涂一点,凡事慢慢来,或许真能培养出一段深情厚意也说不定。
比如刚才这件事,林家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你愿意为我做的,我当然也可以为你做,公平合理,水到渠成。至于他抢着把人给摁住了就地正法,完全是因为自己起了意了,占有郑予北太多的第一次有些盛情难却,所以想在这个上面夺得先机。
在林家延的世界观里,“公平”是最重要的两个字。郑予北看上去很喜欢他,但他觉得还不是正面回应他的时候,这不公平,所以他会敦促自己对予北好一点。郑予北在床上什么都愿意为他做,那么他也会尽可能地用各种方式满足郑予北。可就是这个性格特质,老是让予北感到泾渭分明,好像林家延始终处于一个欠账还钱的状态中,里面有多少情分却如雾里看花,一直不清不楚。
现在郑予北小心翼翼地问出这种话,倒真比正儿八经跟他表白还让人心软。林家延终究只是对他笑了一笑,揽了他的腰一起安静地歇着。两个人都血气方刚,夜色正浓,想必还有的好折腾,那些严肃认真的话不妨放到白天去说吧。
我把他带回家来,拿了我的新衣服给他穿,还抱着他一起休息,他总该知道我对他动了心,想要好好相处下去的……林家延这样想着,认为这些话不用说也明摆在那儿的,所以也就真的没有说。
但他枕边那个窝成一团的郑予北,却是真真正正的郁闷了。
林家延觉得自己明摆着动了心了,郑予北还觉得他不说话就是不准备领情呢。他不辞辛劳地献了几个月的殷勤,连自己都送给他上过了,结果林家延居然只想着要把他的人情还清而已,说白了还是不想跟他有过多的瓜葛。或许现在正这样亲密地同床共枕,林家延依旧做好了随时分道扬镳的心理准备,根本没有对他认真过。
人也真是古怪的生物,心里正郁结着,身上的火却还能死灰复燃。郑予北垂头丧气地休憩了半刻,仍然撑起身来把先前对林家延的一番爱抚从头来过,然后把那瓶强生婴儿无泪倒在手心里,一寸一寸开拓那片他还从未涉足的领地。
林家延当然是很配合的,君要如何便如何,渐渐放松了身体任他采撷。郑予北后来兴起了,扳起他一条腿放在自己腰间,林家延也就顺着他的意思缠了上去。这一双长腿线条极美,带着常年坚持锻炼才会有的健美体态,随着郑予北的冲撞而挪动的时候,还会不自觉地收得更紧。郑予北看他也做得入迷,一时情热就把他的双手也拿起来,分别按在枕头的两侧,自己不依不挠地给他一个又一个深吻。
占有的意味这么重,林家延倒也宽容得很,唇舌缠绵的时候还主动在回应他,间或逸出几声温柔的低吟。
既然没法把他想要的全都给他,那么一时欢愉也聊胜于无。两个人都怀着同样的心思,床笫之间就愈发合拍起来,这么一闹竟熬到了天边泛白,倦极了才相拥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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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
绿萝是一种平实而健硕的植物,摆在工作室的地板上总是人见人爱,油亮亮的又讨喜又容易打理。林家延已经养成了时不时抬头看看它的新习惯,也经常想起那个一直对他很好的郑予北。
予北喜欢吃馋嘴蛙,周五可以一起去黄河路那家新开的馆子试试看;予北阴雨天的时候脚疼,下回去药店要记得给他买一管镇痛的外用药膏;予北上次打球的时候被自己撞狠了,最好要给他正肿着的地方揉一揉;予北打电话的时候说了句胃疼,下一次去他家的时候要把方便面全都搜出来丢掉,再给他写一份周边外卖电话的汇总单……
予北予北,林家延脑子里连自己缺什么都很少考虑,却像滚字幕一样替郑予北想这想那。其实他心里也清楚得很,自己喜欢郑予北这一点怕是怎么也赖不掉了,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他还没把握能对予北心无旁骛。
最近这段时间里,郑予北神通广大地把林家延一起打篮球的那帮哥们儿全给贿赂了,正经成了这群人中的一份子。于是他和林家延不仅工作日晚上要约会、周五雷打不动一起过夜,连周末的运动休闲时间也要涉足,每周只有一两天是不见面的。林家延就是见不得他任何一点点失落的神情,对他明里暗里侵占自己时间的行为全部听之任之,并且还适当地表达了鼓励的意思。
除了林家延周日要回父母家,郑予北暂且还没那个胆量跟着去之外,他简直像一条八爪鱼一样到处插手,恨不得一下班就把林家延跟他自己绕成一团,做什么都一起才好。林逸清和何嘉玥夫妇膝下就这个一对双胞胎儿子,林家栋在大西北某秘密军工基地研究导弹,一年才回来一次,那林家延自然要多多照拂父母,连他哥的那份孝心一起尽了。逢年过节、父母生辰的时候,他还得收了林家栋转账过来的钱,加自己的总共买两份礼物送过去,以弥补家栋一直不在爸妈身边的遗憾。
这天林家延整个上午都在改图,中午随便吃了一餐牛排和红茶,回到工作室里就再也静不下心了。转眼这已经是周二了,平时最晚周一下班前总会打电话找他的郑予北居然一直静默着,直到现在都没主动联系他。
这是不正常的,这绝对是不正常的。
……难道是他怪我从不主动约他,所以这一周非要等我来联系他?林家延焦虑地想了一会儿,认为自己确实是担心郑予北,也不太在意这个谁打电话约谁的细枝末节,于是拿起桌上的手机也就拨过去了。
“予北,今晚有空吗?”
“有……”郑予北答得非常犹豫:“但我不想有什么安排,我这两天觉得很累。”
林家延从来没有对郑予北提出过要求,更没有被拒绝过,当下就有一种哑口无言的感觉,静了半天才低声应了:“……那你好好休息。”
郑予北淡淡地“嗯”了一声,很快就挂了。
这通电话之前林家延是食不知味,这下可好,转眼就更加淡定不能。下班以后,他不知怎么就开车上了高架,开过了好几个出口才想起这不是他回自己家该走的路——
倒是再往前开两个路口,就是郑予北住的地方了。
可能是潜意识里也默认了自己放心不下郑予北,想看就去看看吧,林家延这么想着,从电梯里出去就抬手按了他家的门铃。从工作室开过来要将近一个小时,而郑予北的单身公寓就买在浦东那边过来的市内轨交旁边,只要不加班,应该是早就到家了。
可门铃的电子音乐声孤独地响过了第一遍、第二遍,门内都悄无声息,半点疑似踩着拖鞋靠近门边的脚步声都听不出。林家延忽然产生了自取其辱的感觉,仿佛这一刻才想起郑予北也是个正常的成年男人,累了或许会去酒吧,或许会随便找个无所谓的人滚上床去。
是啊,他郑予北何尝不是天之骄子,凭什么要一直小心翼翼地取悦一个心迹不明的人,凭什么次次缠着人家约定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地点。谁也不比谁贱,郑予北不过是倒了血霉,对一个陌生人一见倾心,并不是被下了什么恶毒的诅咒,非得长长久久任由别人捏着自己的真心不当回事。
林家延是个心思干净的人,绝少思前想后,这会儿站在门口听完两遍铃音,居然就直接拿一缸子的心酸把自己给淹起来了。就在他转身离开的时候,后面那扇门却慢慢地开了一条缝,继而被人慌慌张张地一把推到了底,哐当一声撞在墙上:“家延?”
林家延突然又不想探望他了,不为什么,就是不想看见那双什么时候都亮得过分的眼睛。
可是郑予北几步追上来,用手拉住了他的胳膊:“家延,你……我刚才是因为开着水龙头,所以门铃声才没听清。”
原来波澜不惊的一颗心,这一天之内就来来回回震荡了好几次。林家延叹了口气,回身跟郑予北一起进门去,还很体贴地替他把门又带上了。
算来他回到这里也不会超过二十分钟,但桌上已经有了两个倒了的空啤酒罐,还有一个已经开了放在桌沿上,显然他刚刚还在喝。看这架势,这房子里肯定又是一点能吃的东西都没有,搞不好人懒起来,连方便面都不愿意动手泡了。林家延看了一圈就忍不住皱起眉头来,转眼却看见郑予北又坐回了椅子上,满脸都是无力掩饰的沉寂。
不,那不能简单地被归为沉寂。郑予北本人与那种情绪之间有着奇异的和谐感,一看就知道彼此相熟,甚至是相伴了漫长岁月的样子。他本来就不是什么欢天喜地的性格,这一点早在林家延的预料之中,但……但也未曾想过他会有这样隔绝的时刻。屋里窗帘合拢,光线昏暗,竟像要把他整个人都并入影子里去了。
郑予北也知道自己这个样子跟平时反差太大,当下就露出一丝苦笑,头也不抬地说:“你要是还有事就先走吧,我过两天就好了……我现在只想一个人待着,可以么。”
其实前半句还是真心给林家延台阶下的,但后半句就直接下了逐客令了,似是懒得再无谓地客套。何必呢,本想认认真真追求自己喜欢的人,把所有的阳光温暖都双手奉到他面前,最后却让自己心里真实的沉黯反噬过来,平白无故让人家看着心烦。
林家延肯定是不知道他在怎样妄自菲薄的,他只是站在那儿,不声不响地注视着郑予北,半晌没有挪动。然后就在郑予北疑惑着抬头的那一刻,林家延上前去一把将他拉了起来,手臂环着他的腰围成一个贴心的拥抱:“不可以。我不希望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只能一个人待着。”
这是他们两个认识快四个月以来,林家延第一次拥抱他。
床可以很快就上,但纯感情的表达却很难,往往郑重得难以想象。他们都知道这个举动的分量,因而两相静默,谁也没有出声。
郑予北浑身都僵了,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微微发着抖,活像雨夜里仓皇奔跑了太久,终于落入温暖怀抱的小小丧家犬。林家延耐心地拥着他,用嘴唇一遍一遍摩挲他的耳朵,直到它们泛出应有的血色来:“你要是累了,就到床上去好好歇着,别这么胡乱灌酒。我去给你做点热的东西吃,你实在要喝的话,吃完了我陪你一起。”
家延向来挺和善,跟别人在一起的时候也不怎么固执己见,但真正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一旦决定了什么事情,那是几乎不可能更改的。郑予北被他拎到卧室里,脱了一身正装换上家居服,然后他说他不想睡,家延就把他丢进了柔软宽大的沙发里。家延看他呆愣愣的样子,还伸手揉了几下他的头顶:“你就在这儿待着吧。你家连冰箱都是空的,我得先出去一下。”
郑予北拉住他的袖口:“我也要去。”
林家延心里一荡,是甜是酸都分不清了:“去什么去,不是刚换的衣服么。”
“那你……你还会回来么……”
“刚才是谁说只想一个人待着?”林家延缓缓转头,似笑非笑地:“你这主意变得可够快的啊。”
郑予北定定地望进他眼里,坦坦荡荡,放任林家延一路看到自己心底里去。他怕林家延看到他颓废丧气的一面,他不想让林家延陪他负担任何不必要的压力,他希望林家延跟他相处的时候永远都只有快乐。
可此时此刻,林家延低头看他的目光实在柔和,温温淡淡如暮春暖阳,倒让他有口难言了。这样美好的一个人,换了谁都不会愿意放开他,恨不得七手八脚攀在他身上,从此可以与他共度晨昏,静赏四时。
郑予北就是那个时候决定了要自私到底。他爱林家延,也想要林家延爱他,什么开心不开心,牵累不牵累,他再也不想计较了。
而林家延却在默默地叹气,抬手把半天没出声的郑予北压在自己怀里,细致地、耐性很好地拍抚他的肩颈。
如果这就是命……那他已经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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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
郑予北明显是心情不好,本来亮如星辰的眼睛都没光彩了,看得林家延不由自主地一阵阵揪心。既然他想跟着自己去买菜,林家延任他腻歪了一会儿也就答应了,让他套上那种比较随意的韩版运动服就把他一起带出去了。
这正是正常人家围坐餐桌、共进晚餐的时间,超市里冷冷清清的,大多数生鲜熟食已经开始打折促销。林家延推着购物车走在前面,一面看橱窗里包装好的成品菜肴,一面考虑到底是随便买点回去赶紧吃,还是买了原料好好烧一顿。郑予北知道他喜欢黄桃大果粒的酸奶,绕到冷柜那边去了一会儿,留下林家延在一条沿着货架的直道上慢慢往前走。
等他发现郑予北不见了,抬头四下张望的时候,自然下垂在身侧的左手忽然被温度更高的手指握住了,耳边传来暖热的气息:“我在这儿。”
林家延很自然地回握了他一下,然后把两个人十指相扣的手一并放进自己大衣的口袋里藏好,一步一步跟他并肩而行。
这么一个老是笑眯眯的家伙,眉目忽然冷下来,确实是惹人心疼的。林家延细细揣摩他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却愕然发觉自己对他其实知道得很少。办公室的是是非非郑予北不屑于多谈,家里的事又只字不提,他最多知道他对于吃喝玩乐、饮食起居的一些习惯,想来还真是无足轻重。
神使鬼差地,他居然想起了王尔德笔下那个忧伤的童话,快乐王子。满身珠宝的雕像,总是心甘情愿地把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取下来,分赠那些窘迫的朋友们,最后却落得华服蒙尘、不复往昔的下场。予北也是个惯于分享阳光的人,从不知道顾及自己心里究竟是温是凉,连家事都不肯说出来烦自己……
等等,家里的事?林家延有意无意地用拇指抚摸着他的手背,猛地意识到这个一直被他忽略的问题。他的家庭状况全都是阮棠告诉予北的,所以予北从来摆出的都是什么都知道的姿态,随他说什么都能完全理解。可郑予北的家庭对他而言,几乎就是空白:他家里没有任何家人的照片,从来没接过父母的电话,周末也不需要去哪里陪伴亲属。
一旦确定了可能的方向,林家延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结果一转头就对上了郑予北征询的目光。于是他把他的手从衣袋里引出来,拿到唇边来轻轻啄了一下,再若无其事地放了回去,仍旧不动声色地轮流打量着两旁的货架。
他恢复常态的速度虽快,那分如假包换的温柔却被予北看了个正着。如果他能再心安理得一点,回头能稍微慢一些,应当就不会错过予北一闪而过的惊喜神情。
那种惊喜简直是一道雪亮的闪电,凌厉地劈开了弥漫夜空的雾霭,令人不敢逼视。
仿佛那根本不是片刻的欢欣,而是能够映亮郑予北整个人生的,唯一的光。
超市逛完了,东西也买齐了,该付账的时候林家延顺手到自己口袋里去摸钱包。谁知郑予北①38看書网地把他伸出去的手直接按住了,自己拿了张信用卡递出去,随即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报了六位密码。
林家延扭头看他一眼,当时倒没说什么,等他签完名才笑着打趣道:“这么放心我?你就不怕明天你所有的账户都被我洗劫一空,然后我这个人就人间蒸发了?”
郑予北笑得很淡,还是不怎么像平时的他:“我还在这儿呢,你怎么会舍得人间蒸发呢。”
林家延又觉得心疼了,抬手揽了一下他的肩,放弃了继续斗嘴的权利。
这座城市多得是像他们这样毕业几年、有房有车的年轻白领,但大家都清楚得很,这房子和车子以后都是要换的,现在不过是买个初级货色,给自己改善改善生活而已。可郑予北似乎不是这么想的,他贷款买了一套别人一家三口住都嫌大的房子,里面每一件家具都能说得出来龙去脉,比如这个衣橱的漆工是以前做过红木家具的老漆匠做的,那个小沙发凡是与人体接触的地方用的都是头层牛皮。从他家到超市来回了一趟,林家延注意观察了一下周边的生活设施和商店分布,这才发觉原来地段他也仔细考量过了。步行到超市不过十分钟,隔着一条马路就是地铁站和公交车站,左转过一个丁字路口是健身中心,右转是一家二级甲等医院……更不要提附近星罗棋布的各种蛋糕店、便利店、咖啡馆和各地美食,恐怕也都是他买房前一一试吃过的。
这真是异于常人的家居热情了,林家延有些好笑地想着,这人的生活万事俱备,连大房子都买了,好像就等着真命天子一朝出现,然后将其圈在家里,一切功德圆满。
他见识过郑予北熨的床单,妥帖平整,一条不该有的皱褶都找不出来。那时候只觉得他做事细致,现在看来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缩影。只要是跟“家”或者“生活”有关的事情,郑予北一概都愿意付出数倍于他人的精力和时间。如果硬要挑刺的话,他也就只有不会下厨这一点毛病了。况且放在一个男人身上,这也算不上什么毛病。
一路上总牵着手,买东西也好,走路也好,这两个人都难免心猿意马。郑予北家的小区里寂静无人,略一抬头就能看到一栋栋楼拼成的一幅万家灯火,再添上星沉月朗,真正是适合漫步的好气氛。林家延感觉到郑予北一直紧紧扣着自己的手指,生怕自己凭空消失似的,于是随便找了句话来让他放松一下:“这时候超市里的菜都已经不新鲜了,我回去给你做点炒饭,然后加一道甜点吧。你喜欢吃什么?”
郑予北愣了一下,张口问道:“你会做什么?”
林家延稍稍有点得意地笑了:“嗯,看你就不像会点甜点的,一会儿我直接做给你吃吧。”
这样一来,在那一大盘菠萝海鲜炒饭端上桌之后,林家延就只好端着饭碗来回走动。厨房里渐渐传出沁人心脾的甜香,闻之使人垂涎欲滴,一口一口深呼吸里全都充斥着幸福的味道。郑予北受宠若惊,抬着头眼巴巴地望向林家延:“好了没有……好了没有?”
林家延手里垫着打湿的洗碗布,从烤箱里捧出一个小巧的三角形来,一脸微笑地送到郑予北面前:“盘子很烫,当心别碰到了……香蕉派,你尝尝看吧。”
下面是半软半脆的底,上头一层凝胶状的金黄布丁,表面还有切成薄片的香蕉和少量的蓝莓酱。郑予北震惊地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了:“家延,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你居然会做这个?”
林家延分了一个小小的不锈钢勺给他,笑道:“你是不是同性恋?”
“……是。”
“那我就肯定是男人,如果你是男人,并且你是同性恋。”林家延用语言调戏了一下退化成犬只智商的郑予北,自己先把三角形的顶角挖下来吃了:“……蜂蜜好像少了点,还是没有我妈的原版好吃。”
郑予北跟着尝了一口,喜得眉开眼笑:“你妈真是神人,能把你教成这样。”
“嗯,她做的西点是很有名的。当初她和我爸还在大学里的时候,西方语系一旦联谊,所有人都去抢西班牙语系那张小桌子上的甜品,包括我爸。”林家延想起郑予北家可能有什么难言之隐,或者出了大事,语气便愈发柔和起来:“下次我带你回我家去,让我妈亲自做给你吃,你就知道什么叫名不虚传了。”
冷不丁听到他要带自己回家,郑予北差点把冒着热气的一口布丁直接塞到嗓子里去。看他那个贪心不足的吃相,林家延笑着摇了摇头,慢慢把手里的勺子放下来,把剩下的大半个香蕉派都留给他。
那种盛满宠溺的笑容,笑得连铁树都要开花了,更别说本来在他面前就抵抗力归零的郑予北:吃着吃着把自己两只耳朵都吃成血红色的了,结果又招来林家延在他头上一通乱揉。
从林家延今天第一眼见到郑予北算起,直到这一刻,他都没有多问过哪怕一个字。没有焦虑不安,更没有疑惑猜忌,连眼里那种暖融融的笑意都一切如常。
郑予北静静凝望他端了碗筷去厨房清洗的背影,心里终于转起了平日一直不敢有的念头――
或许,他不止是不讨厌我。
或许,他也有一点点喜欢我的。
等林家延把郑予北的温饱问题彻底解决好,墙上的挂钟都摇晃着指到十点了。郑予北尾随着他在屋里转了半圈,忽然低着头小声说:“你上次换下来的衣服都洗过了,我替你拿出来放浴室里吧。”
这又是留他在这儿住了,林家延并不意外,随口应了一个“好”,已经完全不想跟他保持什么见鬼的距离了。
天下比他可怜的人多了去了,你怎么不到别人家去买菜做饭加洗碗呢?!林家延洗澡的时候还在感叹这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心口不知何时起变得沉甸甸的,涌起一种十分新鲜的甜蜜感,还有不舍得离开的一点点依恋。
老想着跟着感觉走,跟着感觉走,大概这就是感觉所指向的目的地了。那个郁郁寡欢的家伙正睁着眼躺在床上等他,非要他也盖上被子沾了枕头才肯关灯,简直比幼儿园的小孩还难哄。林家延纵容他依在自己怀里,气息一下一下地拂在脸上,忽然体会到什么是安心。
你是被需要的,你是被眷恋的,他在你身边睡得恬然沉静,整张脸都写满了“有你在就好”。
林家延像着了魔一样,小心翼翼翻了个身,面对郑予北后伸手拢住了他,然后自己低下头轻缓地亲吻他。从发间到额头,再到挺拔的鼻梁,徘徊过几遍愈发得了趣味,上瘾一般重来再重来。林家延倒真的很想听听自己的心声,到底能为这个人陷进去多少……可惜这颗傻乎乎的心已经长到别人身上去了,想听它出声都不可能了。
他自己在那儿玩了一会儿,怀里忽而传出一个闷闷的声音:“喂……我没睡着。”
林家延有点尴尬,只好“嗯”了一声。
“而且,我被你亲得都……”郑予北抬起一条长腿勾到他腰间,带着明显热量的部位立刻抵在了林家延身上。
林家延笑了,放在他背上的手撤到前面来,很快从郑予北睡裤的上沿滑了进去,握住了便上上下下揉动起来。
对方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自己蹭了几下换个更舒服的姿势,像个树袋熊一样挂在人家腰上,就差舒服得直哼哼了。
大概是今晚的惊喜太多,郑予北下定决心要得寸进尺,把脸往林家延那儿凑过去,试探着吻在他的唇边。
因为林家延的绝对谨慎,他们连正经的拥抱都刚发生不久,由林家延主导的接吻更是一次都没有。郑予北大着胆子找他索吻,可林家延却避开了,低低在他耳边道:“别在这儿。”
绕来绕去,他还是不愿意自己吻到他嘴唇上去。郑予北负气地又缠紧了几分,手也悄悄摸到林家延大腿上去,随后就触到了他同样血脉贲张的地方。
林家延喘了口气,摁着他的背让他贴紧了自己的胸口,半晌才开口:“真的很晚了,你……”
“我不想做,但我想好好看看你high的时候到底是什么表情。”郑予北心里有气,指腹就顿在他的顶端上不停地碾动,还时不时恶狠狠地往下按按。
可林家延也正控制着他,相同的对待立刻反馈到他自己身上,简直是现世报。他的指甲划过时会有轻微的疼痛,却引发了几乎可怖的甜美感受,刺激得郑予北整个头脑都开始晕眩,周遭的一切都隐去了,只剩下惊涛骇浪般的欢愉。
在这样两情相悦的沉醉里,连呼吸声都能从耳根处燃起令人浑身酥软的感觉。两个人缠在一起,也喘成一处,盯着对方的眼神渐渐都炙热起来,一室暗夜已然如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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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
最近每周都有一两天是跟郑予北一起入睡的,林家延一点戒心都不剩了,甚至对这张柔软的双人床也习惯起来,已经能记得住枕巾上的纹案形状。他本该睡得很熟,就像之前很多个留宿在这里的夜晚一样,可凌晨四点多的时候,他却莫名其妙地醒了――
客厅里有灯光,而卧室门半开的角度又太凑巧,一线光正好照在他脸上,睡眠中极其畏光的林家延就这么被弄醒了。
……予北,予北一个人在客厅里。稀里糊涂的大脑艰难地得出了结论,林家延撑起身来喝了半杯水,终于抑制不住从心底里泛起来的担忧,随便拎起一件厚一点的衣服披上,慢慢推门走出了卧室。
郑予北坐在餐桌边,双手交握撑在额头上,眼睛半闭着,安静得如同雕像。他有一张无懈可击的脸,这一点林家延早就知道,但在窗外淡淡晨光的映衬下,这个人身上冷峻的美感已经被强调到了摄人心魂的程度,令他怀疑这一幕将会永远停留在他的视网膜上。
四岁开始拿画笔,至今仍在从事天天需要画图的职业,林家延不得不承认眼前这幅图景的表现力绝佳。郑予北一言未发,却明明白白地在告诉他:我不高兴,我很难过,我要你安慰我。
于是他拉过餐桌同一侧的另一把椅子,与郑予北促膝而坐,等着他率先开口。
“家延,我知道你心软,你见不得我心情不好……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算什么。”郑予北叹了口气,倾身握住林家延放在膝盖上的手:“我喜欢你,我觉得这已经很明显了,不需要我再证明什么了。但你呢,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林家延默不作声,静静地和他对视,眼睛里存着一抹疑惑,似乎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深更半夜跟他谈这个。
“你可以跟我约会,跟我上床,甚至降尊纡贵来照顾我……我很感激你。可你连认真地吻我一次都不愿意……”
郑予北心里实在疼得厉害,顿了半天才把窒息的感觉缓过去,艰难地重新开口:“如果你还是不想谈恋爱,只是觉得我可怜而已……那么林家延,原谅我实话实说,你对我这么好根本没有必要,而且极其残忍。”
他足足等了一分多钟,林家延还是没作声,他只好自己苦笑了一下,起身准备走人了。
其实郑予北根本不知道自己能躲到哪儿去。这种一天不见他就会梦到他的日子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从他面前逃开又有什么用,反正自己早就没有救了。
可就在他的衣摆擦过林家延身侧的时候,对方却一把拉住他,手指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掌。郑予北忽然深恨他胡乱施恩,弄得自己现在进退两难,一片混乱,当下就用力挣扎起来。
林家延急了,声音也失了往常的镇定:“予北!予北你听我说,我……我不是不愿意吻你,是我不会。”
郑予北好歹没再动了,他就低着头自顾自说下去:“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真的从来没有吻过任何人。我不知道两个人感情进展到什么程度可以接吻,我以前……从来没有谈过恋爱。”
郑予北难以置信地往他面前挪了一步,很快另一只手也被林家延握紧了,话还没出口就又被他抢了先:“我总觉得这……可能是很郑重的事情,第一次总不该在床上。我是怕你误会,以为我跟你接吻是因为在你的床上,而不是因为……你。”
一直默默倾听的人把他从椅子里拉起来,环住他的腰,让两个人额头相抵:“对不起,对不起,我还是误会你了。”
“……没,没关系。是我想得太多,这样对你也不公平。”林家延感觉到那双温柔的手在自己腰后停滞着,头脑一热就把本来不该说的话也给说了:“你再等一等,我……我一定会跟你在一起的,我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
郑予北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冲到耳膜边上来了,那种血流奔涌的声音里夹杂着难以言说的甜蜜与震撼,竟把他所剩无几的神志都一并卷走了:“好,我等你。既然你要谨慎,那我也喜欢你的谨慎……我有的是时间,你慢慢考虑就是了。”
说罢,情不自禁地展颜一笑,既是如释重负,也是欣喜若狂:“你不会接吻也没关系,我教你,好不好?你学会了就来吻我,嗯?”
林家延点了点头,忽然变得很乖,很乖。
那是一个非常甜腻的亲吻,郑予北耐心之至,从嘴唇轻轻地厮磨开始教起,确定了柔软的触感之后才用舌尖去叩他的牙关。林家延拥着他的背,配合地放他进入自己的口腔,很快就应他的邀请送出了舌尖,忘乎所以地交缠在一起。
“……学会了吗?”
林家延一面平复着气息,一面按着他的脖颈逼他低头,然后无比虔诚地从前额吻起。郑予北的吻大有把对方揉进自己骨血里去的架势,相形之下林家延却温存得多,托着他的后脑细细吮着柔软的口腔黏膜,像个初入禁地的好奇宝宝。
动作虽然很生疏,林家延手下抚摸他的频率却不显得慌乱。从胸口慢慢涨开的、愉悦的暖意把什么都淹没了,郑予北模模糊糊地想着,他倒是挺有天分的,一点就透……
连着两个同样漫长的亲吻结束,林家延已经抱着郑予北爱不释手了,含着他的耳垂哑声道:“原来……感觉是这样的……”
郑予北笑着应他:“怎样的?”
谁知林家延坦然相答,倒把郑予北说得一张脸迅速红透:“你味道是甜的……嗯,还是软的。”
“我刚才坐在这儿郁闷得要死,随手拿了两颗糖吃。”
“不对,不是糖的那种甜味。”林家延两只手都在他背上摸索,随即极不满意地把他往回拽:“跟我回床上去,这儿太冷了……”
“再让我试试,嗯……诶别动……”
“予北,你再教我一次吧。听说还可以深吻的,到底能深到什么……唔……”
天亮了还得去上班,可无论是刚刚交出了初吻的林家延,还是刚刚得到了那个初吻的郑予北,都只想清醒着缠在一起,最好永远也不要睡过去。
在郑予北的印象中,他从来没听说过有人会这样热衷于亲吻。林家延把所有能想得到的方式都尝试了一遍,发现最喜欢的几种之后又抓着他再试,中途他们还不得不用手指和唇舌解决掉两人被勾起来的热情。郑予北被弄得很狼狈,额上、背上全都是细细的汗水,可林家延还在兴致盎然地吻他,柔软的唇把微咸的湿意都一一吮去。
“家延,够了……别闹了,天都快亮了……”
“我可以停下来,但你要告诉我为什么心情不好。”林家延的触吻不过顿了极短的一瞬,很快又托着他的下巴凑上去,舔了舔他的上唇。
“我……”心一横,郑予北索性就答应下来了:“我告诉你,真的,你别再折腾我了。不过你也要告诉我,为什么你到现在还不是我的男朋友。”
“那就一人一句,各说各的。”林家延侧躺下来,顺手把胳膊伸到郑予北的胸口上去,捉住了左边的淡褐色凸起,用手指轻巧地拨弄着。
最靠近心脏的地方总是最敏感的,郑予北何曾被人这样对待过,短短几秒内连脑子都要跟着烧掉了。真正要命的不是这个小小的动作,而是林家延安闲自然的神态。就像郑予北是他的最心爱的玩具,深更半夜的被他搂在怀里,爱拨弄哪里就拨弄哪里……这个念头一起,说不出的酥软就从那一点漾了开来,连林家延都觉得怀中之人又放松了几分,唇边笑意更甚,只等着他先开口说话。
“昨天我妈打电话给我,说她查出了癌症早期,近期准备把她的财产逐步转给我。”
“我以前喜欢过一个不是gay的男人,喜欢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得我都不知道现在还剩下点什么了。”
“我一直没法原谅她,我宁可一辈子都没有孩子,也绝不会像她当初对我那样对待我的孩子。”
“我真的不知道我心里还有没有那个人,如果有,那么哪怕只有一点点也是对你不公平。”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试图挽回,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把财产都转给我,我根本就不能算是认识她的。”
“我从来没有想过去争取他,他本来就应该结婚生子的,但这么多年下来……好像我自己也变懒了,不敢去追求我想要的东西了。”
这话有点狠,郑予北细心感受了一下,还好他游走在自己胸前的手仍然温情脉脉:“但是我妈在电话里说得很可怜,真的很可怜,虽然早期还是有救的,但我觉得她就像马上就要死了一样难过。”
“我希望我回应你的时候是心无旁骛的,所以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来想想清楚。”林家延有点心急地结束了自己这部分的叙述,捏着郑予北的侧腰催他转过身来,然后面对面地抱着他:“你是不是想去看看你妈妈?”
“……不想。”郑予北心里本来就有对母亲的浓重怨气,这会儿又被林家延扣在他头上的醋缸泼了个正着,一张嘴就冒了火。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以前我病得严重的时候多得是,我可从来没有看见过她。”
亲子间的帐哪儿能这么算,况且这时候的林家延还不知道郑予北到底跟家里有什么过节,只好含糊地劝慰他几句:“你说不去就不去,没关系的。或许她想拿钱给你,只是她自己愧疚呢……”
半夜别扭,半夜倾谈,最后晨光破窗而入,郑予北却刚刚入眠。林家延在自己的工作室里是入股的,本来就有爱去不去的权利,至于予北那边,他只好拿了手机发短信给阮棠。
“拜托你代予北请个假,他不太舒服。”
地铁车厢里的阮棠正昏昏欲睡,看到屏幕上这句话居然给震醒了。身边全是拎着电脑包、早出晚归的可怜小白领,阮棠却独自微笑起来,带着一丝浅淡的怅惘,还有显而易见的得意洋洋――
世上既已有阮棠,何必还要珍爱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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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四章
虽说阮棠已经替他请了假,郑予北爬起来后还是把该他写的那一段程序给写了,然后仗着“带病赶进度”的功劳打电话给老板,竟然又把这一天的假给一笔勾销了。办公室里的阮棠正要哀叹世事不公,一条发件人号码为12345678的短信忽然席卷了他的世界。
一切都像劣质录像带一样刷刷往回倒,过了三秒钟,又带着马赛克刷刷倒回来。阮棠的大脑卡了又卡,终于看明白了屏幕上的五个汉字:
我后天回来。
林逸清老先生正在跟夫人何嘉玥一起看电视,看到短信被吓得不清,手机差点就顺势滑进了茶杯里。林夫人及时把那可怜的小玩意接到手里来,看完了亦是表情古怪,顿了半天才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市中心某医院,陈向晚医生在重症监护室里察看值班护士的记录,偶尔的低声嘱咐里忽然冒出一句怪腔怪调的电子音,是她早上开车时给手机设定的短信自动朗读。“我、后、天、回、来。发、件、人,12345678。”她猛地一愣神,立马忘记了自己刚才想说什么,只好把这一段记录重新看过。
郑予北家里,林家延本来好好地在客厅里踱步,看着手机明显地一愣,郑予北一时不备手里的咖啡就翻倒在了他的大衣上。接过予北递来的干净毛巾,家延还是有些恍惚,半晌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林家栋又要回来了。”
郑予北皱着眉看他那一身灰色长大衣,羊绒料子上全是深褐湿渍:“我帮你送到楼下干洗店去干洗吧,这实在太难看了。”
“然后你下次就可以借口干洗出了什么问题,然后再约我过来一趟?”亲了小半夜,果然两人的关系又近了不少,林家延已经开始毫无顾忌地开玩笑了:“予北,你真的不用找什么借口的。我现在坐在这儿不是因为别的任何原因,而是因为我愿意,因为我想见你。”
他理所当然地说完了这番话,接过予北手里原本就要端给他的半杯咖啡,坐在沙发上静静地出了神。可怜郑予北一双眼睛被死死定在那里,心里嚎叫了一万遍“淡定帝说情话就是性感”,脸上还得假装自己比淡定帝更加淡定。
“林家栋……”林家延扶着额头,作出万般纠结的样子,可过了一会儿又忍俊不禁地笑起来,笑得千树万树梨花开:“唉,林家栋。他居然又要回来了。”
郑予北把他随手丢开的大衣捡起来,暂且搭在椅背上,转过头来问他:“林家栋究竟何方神圣,能让你这么哭笑不得?”
林家延与他对视片刻,视线慢慢下滑到稍微有点肿的嘴唇上,很快便露出一个格外温柔美好的笑容:“你过来……你再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又笑,又笑,不就是学会了接吻么,怎么就能高兴成这样。郑予北被他笑得头都晕了,一眨眼自己已经在抱着林家延唇舌交缠,连如何挪到他身边的都不记得了。
其实他吻得不算热烈,只是林家延回应得太积极,倒让他这个掌握主动权的人不好意思了,一来二去又把对方的舌尖含了进去,两个人晕头转向地滚倒在沙发里。
最后的情形变成了林家延躺在里面,为防郑予北掉下去所以紧紧扣着他的腰,一面近距离看着他喜欢的那张属于郑予北的脸,一面低声跟他说话:“林家栋啊,林家栋是个贱狒狒……”
林家栋长了一张跟林家延一模一样的脸,或者说林家延长了一张跟他一模一样的脸,反正都一样。这二位本来就是一个细胞,分裂途中出了点故障,后来何嘉玥女士就在b超图像里看见了一对大头鬼,白花花的飘在羊水里头,手脚皆无,倒有两只硕大的黑眼睛。
他们是林逸清、何嘉玥夫妇期待已久的孩子,婚后六年才有幸怀上,知道是双生之喜的时候简直全家都乐疯了,立刻逼着何嘉玥胡吃海喝一通乱补。到了怀孕七八个月那阵子,何女士的肚子已经大得令人咋舌,快生的阵势更是骇人,一入院就是妇科主任亲临的重大事件,谁也轻慢不起。胸前别着“主任医师”名牌的小老太太满面慈爱,一再告诉何女士“两个孩子个头都不算小,胎位也不太好”,最后索性亲自挽袖上阵,给何嘉玥做了个极其利落漂亮的剖腹产手术。
医院按规定拒绝透露胎儿的性别,林逸清就准备了两套名字,两个儿子或者两个女儿都好应对。两个从头到脚都一样的婴儿抱到他面前,命名的事情也就当场敲定了,哥哥是家栋,弟弟是家延。
其实中国人都免不了这个老观念,长子最好光耀门楣,幼子只要延续香火,守在父母身边,平平安安的也是一辈子。谁知这两个名字后来成了林家栋调侃林家延的重要依据——“爸一看到我就知道是国家栋梁,一看到你就觉得能延续延续种族就不错了”。
还有一句就更恶毒,每每搬出来说了林家延都会笑,笑完了兄弟俩就要挥拳相向,乱七八糟打成一大团——
“谁知道你连延续种族都不行,居然去搅基,真是家门不幸,家门不幸……”
话是这么说,架也回回要打,但林家栋却是当年第一个对林家延表现出理解态度的人。毕竟那是他的弟弟,是跟他共用过一肚子羊水的至亲。别说他喜欢男人了,他就是喜欢猪狗牛羊,林家栋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他俩固然兄弟情深,再加一个只比他们小几个月的阮棠,三个人一起长大,几乎形影不离。阮棠的性子学得活像他们的陈扬叔叔,林家延从小务实稳妥,林家栋却是个隔三差五就要惹事生非的贱小孩。
若要解释什么叫“贱”,那大大小小的故事恐怕是说上几天都说不完的。为略表一二,不妨追究一下林家栋额头上的三道疤都是怎么来的:
两位林公子三岁的时候,林家买了一台新的液晶电视。电视运来的时候自然是包装完整的,四边都有长条形的泡沫塑料护着,生怕磕着碰着。送货的工人刚在客厅里忙开来,林家栋就宣布他要“过独木桥”,并且趁着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拿了一条泡沫塑料就架在了两个高度一致的小凳子上,自己大义凛然地爬了上去。结局显而易见,英勇的林家大公子走到一半就一头栽下来了,撞在桌子角上血流不止,送去医院硬是缝了两针。这是第一道疤。
阮棠比他们小,虽然小不了多少,名头上总还是弟弟。有一回他们三个一起去街心绿地荡秋千,林家栋说“我是哥哥你得听我的”,于是支使阮棠爬到秋千架旁边的电线杆上去,让他算准了自己荡到最高点的一瞬间,把秋千再往上拉一截,好让他玩得更尽兴。按说那秋千上做了个林家栋,怎么说也是几十斤的重量,搞不好就要把往外探身的阮棠一起带下去。可俗话说好人有好报,那确实是灵验的:阮棠顺利地把秋千又往上引了一段,然后自己安全回到地面,林家栋却在下一次冲上最高位置的时候撞上了那个电线杆,再一次头破血流,从半空中直直坠入了下面的花坛。那回真是惨绝人寰,连事后才从不远处赶来的林家延都被大人们骂得狗血喷头,更别提推波助澜的阮棠了。从那以后,不管是家延还是阮棠,今生今世都不会再喊这种世间第一不靠谱的家伙“哥”,死也不会……这是第二道疤。
随着年龄渐长,林家栋智商超群的特点开始显露出来,进入南航之后很快博得了导师们的欢心,有了自由进出系实验室的特权。就他那双见什么摸什么,摸完八成就要坏事的贱爪,果然又去摸了不该摸的东西,引爆了一个烧杯里装着的少量“严禁光线直射”液体。算他运气好,飞溅出来的玻璃碎片只在眉梢处划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子。他十分沉着冷静地处理了现场,伪装成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然后自己打车去医院又缝了三针。电话打回家里,父母当然最关注伤势,林家延却嘲笑他还好脑子没炸坏,还知道不能去校医院,以防学校知道他差点毁了实验室。这是第三道疤。
也就是这三道疤,林家栋不得不用刘海遮住自己的额头,终于跟林家延产生了外观上的明显差异。在长达十几年的漫长时光中,只要他们两个一言不发地站在一起,除了何嘉玥这个亲娘之外,一直没有任何人能分得出来。长得完全一样,性格却南辕北辙,这也算是一段奇谈。
林家栋是个猴子一样的性子,上蹿下跳,不得安宁,却偏偏聪明得人神共愤,被冠以“贱狒狒”这一荣誉称号(林家延曾经曰过:狒狒智商高于猴子)。他自从拿泡沫塑料过独木桥之后,对各种材料的硬度、延展性和其他性质都很感兴趣,倒是三个男孩子里第一个对理工学科产生兴趣的。至于秋千血案,则让他对力学情有独钟起来,高中三年物理学得宛若神祗,最后拿了个全国奥赛一等奖直接跳过了高考。身为与他一起打过架、逃过课、喝过酒、泡过吧的兄弟,阮棠和林家延都很嫉恨他,当然也以他为傲,这感情绝非三言两语所能形容的复杂。
进了大学,林家栋成了闻名遐迩的“南航第一舰”,谐音“南航第一贱”。此人爱物理,爱数学,爱美女,爱惹祸,一如既往是所有人视线的焦点。可他一旦毕业,就连家里人都再也联系不到他:大西北茫茫旷野,林家栋作为新一代弹道导弹研究人员投身国防事业,等闲不与世人联络,从此就成了“12345678”。
每年一次,大家总会收到这么一条来自于12345678的短信,报个平安,说他快要回来了。过年期间还好,放了假众人还能多聚聚。可有时候他的假期根本就沾不上任何公共假期,林家栋来去匆匆,成了家人朋友心里的“一颗朱砂痣”:见不着会想他,见到了就恨不得狠狠踹他几脚,再补上两拳。
长长的故事说得差不多了,借口没睡好把他拖回床上去的郑予北也开始不安分了。林家延在被子里叹了口气,稍微抬起胳膊放任郑予北摸到他腰上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林家栋一回来,我就觉得天快要塌了。”
郑予北低头把那淡褐色的小颗粒纳入口中,玩了几下发现林家延还在走神,立刻极不满意地来回蹭蹭:“家延,家延。”
甜蜜的粘腻感顺着脊椎行进,很快没入骨盆,抵达预料之中的地方。林家延回过神来,先一步制住郑予北,体贴地上下捋动起来:“……你还真不是一般的会缠人。”
与此同时,被孪生弟弟议论了几个小时的林家栋正在收拾回家的行李。一连几个喷嚏过去,他疑惑地皱了皱眉,终于停下手里的事情,转头去看朗朗清风的来源——
半敞的窗外,凝聚着他数年心血的导弹正巍然屹立。白亮的外壳,流线型的设计,只差一个核弹头就能克敌制胜。
林家栋微微地笑起来,忽然觉得常驻在这儿也不怎么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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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
两天以后,恰是周五。林家延端坐在父母家的沙发上,眼睛盯着电视机,嘴里应着何嘉玥女士的小唠叨,实际上却在魂游天外。林逸清拿着本厚重的法语词典凑在灯下,却半天都听不见他翻过一页。
林家栋要回来了,没有人能强装淡定。
……
月黑风高,四野寂寂,忽闻一声嘹亮地呼唤划破夜的宁静——
“林家延!”
何嘉玥欣喜地站起来,伸手接过小儿子正要往嘴边送的茶杯:“你哥在楼下了,快去接他吧。”
林家延岿然不动:“不去。”
……
楼下顿了片刻,音量翻倍:“家延!”
林逸清也坐不住了,蹙着眉看过来:“家延你就下去一下吧,否则方圆十里都不得安宁了。”
林家延仍旧安坐:“我就不去。年年没几件行李,年年要我多跑一趟。我倒不信了,我不下去他还能在那儿叫到半夜?!”
……
半分钟后,下头的暴喝变成了拖着长音的软糯声调,却绝对振聋发聩:“小延延~”
林家延脸色变了几变,时而发绿时而泛白,顺手抓过他娘用来补充维c的西红柿,从敞着的窗户里迅速丢了出去。
“啪”的一响过后,人声愈发显得中气十足:“没砸到!你没砸到!”
林家延咬牙切齿,终于夺门而出。
这一对活宝一人提着一个箱子上来的时候,何嘉玥守在家门口,抬手就把一条毛巾盖在了林家栋头上。林逸清愕然地看着,开口问:“家延刚才不是没砸中么,怎么……”
“我拿了三个西红柿到客厅里来,一个吃掉了,一个扔下去了,还有一个也不见了。所以我猜家延是揣在口袋里带下去了……距离这么近,下面又有路灯,没理由再砸不中了。”
满头满脸西红柿汁水的林家栋总算露出脸来,居然还能笑得彬彬有礼,人见人爱:“妈,您真是越来越料事如神了。”
同样一张脸,家延笑起来让人觉得安心,家栋却让人闹心。那边他去冲了头发回来,这边林家延已经拿了另一条干毛巾甩给他擦脸,俨然又恢复了平日里靠谱青年的本性。
“还是我们家延延对我好,啧啧……”家栋笑得欢天喜地,像一条大狗一样甩着一头的水,转眼又被家延公文包上的一个小饰物吸引了注意力,兴致勃勃地伸手去摸:“诶呦这是什么啊,是不是定情信物?”
谁知就这么轻轻一碰,也没见他怎么翻来覆去地拉扯,精巧的黑色中国结竟然就掉了下来,轻飘飘落在了沙发上。
那虽然不是定情信物,但好歹也是郑予北亲手系上去的礼物。因为中国结是黑的,公文包也是黑的,林家延当时过了好几天才发现它,曾是从天而降之喜。郑予北那张令人难忘的脸骤然闪过脑海,林家延被愧疚整个绕住了,气得好几秒没说出话来,随即狠狠在林家栋小腿上踹了一脚,抢过公文包就回自己房间去了。
林家栋哀嚎了一声,颇为愧疚地目送着林家延的背影,嘟哝了一句“至于么”,然后顿了顿才去拿杯子喝水。那是林逸清之前喝龙井的杯子,古色古香的挺别致,他仔细看了几眼,放回去的时候不知怎么就滑了一下,哐当一声就横尸当场了。
林逸清愣愣地看着,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表情:大半年舍不得离手的好杯子,现在已经成了一地的碎渣子。
何嘉玥从厨房转出来,拎着抹布的手握紧了好几次,最后又松开了:“你,你还是去家延房间待一会儿吧,我来收拾这儿。”
于是林家栋垂头丧气地去了,林家延顺理成章跟他打起来了,又是好一阵哐啷哐啷的闹腾。
果然林家栋回来了,天就真的要塌了。
轰轰烈烈一架打完,林家栋和林家延并肩坐在地板上,就像他们之前相处的十几年一样。
“喂,今年你看上什么人了没?”
林家延仰头看向天花板,眼神迷茫如无辜羔羊,半天没做声。
“那有什么人看上你了没?”林家栋深知他在这方面反应有多迟钝,无声地笑了一下,自动切换成另一个角度再问一遍。
“……有。”
林家延的床底下从小就藏着一个篮球,郁闷了就会用手勾出来,然后抱着发愣。林家栋熟门熟路地把那个球摸出来,在手里玩了两下,顺便拿肩膀撞撞家延:“哪天有空带给我看看?”
林家延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
“少敷衍我,到底哪天?”林家栋把那球往林家延脸上扔过去,半途理所当然地被他截了,还在右手指尖上滚出了一个漂亮的花样。
大学毕业直到今天,他参与的项目都进入收官阶段了,一年又一年回来时看到的家延却总是这个样子,淡淡的、克制的、少言寡语。年少时手里有篮球就会有点笑意,往后却渐渐冷得厉害了:该他做的他都去做,而且做得很好,只是骨子里透出一种令人心疼的倦态,始终看不到他展颜一笑的样子。
任谁都不能永远像小时候那样开开心心的,但像他这样年纪轻轻就无甚生气的,毕竟也少。林家延是有一句说一句的人,从来不会坐下来跟他这个同胞哥哥谈什么心事,弄得他也不好开口去问。诚然他待的那个圈子里真感情不多,这么多年系于阮棠身上的情分也是易结不易解,可他也不至于……
到家之前还在想这件事,谁知今年气势汹汹冲到楼下来朝他扔西红柿的林家延,居然有些不一样了。
他在笑,明明白白的笑容,眼睛里全是自然流露的暖意,让人一眼就能看到他内心的愉悦。林家栋第一反应是他弟弟练了什么功、入了什么邪教了,后来转念一想才觉得他是恋爱了。
这会儿抓住机会问了,没想到他自己还糊涂着。林家栋转头看看正发着呆的林家延,忽然很想迎面泼他一盆水:你也不看看你自己都变成什么样子了,还说你没看上别人?!你当你哥我万花丛中过,全都是打酱油路过的……我会连这都看不出来?!
“那就……下周五?”林家延犹豫着开了口,一字一顿地。
林家栋有些惊讶:“见我而已,又不是见爸妈,他需要这么长时间来做心理准备?”
林家延横了他一眼,凶巴巴的,并不答言。
“唉,真没想到你还有会体贴别人的一天……”林家栋轻声叹了口气,笑得意味深长:“你跟我说实话,你这是认真的?他配得上你?”
林家延若有所思地静了一会儿,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柔和的弧度:“你看了就知道了,反正我觉得很好。”
这岂止是护短,简直连小孩子夸耀玩具的表情都拿出来了。林家栋看得一愣,“林家有子初长成”的感慨油然而生,只能借着乱抓脑袋的动作来掩饰过去。
林家延在他没注意到的时候,眼里的光已经逐渐变得温淡起来,显然是很享受这种久违的兄弟相处。在长达几分钟的时间里,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彼此依靠着,两张别无二致的面孔都相当平和。
“哦对了,顺便说一句,刚才你弄坏的那玩意必须给我装回去。”林家延站起身,顺便把林家栋那只抓头的爪子拽了下来。
林家栋不怀好意地笑笑:“怎么,还真是定情信物?”
“少管闲事,今晚睡觉前给我装回去。”
“喂喂,我确实是学工科的,你好像也不是学文的吧。凭什么非得我动手?!”
“别废话!年年害我多跑一趟,你别以为这事儿光砸你一个西红柿就算完了!”林家延像变了个人一样,浑身上下恶劣的因子都活跃起来,极其自然地往林家栋身上踹了一小时之内的第二脚,随后扬长而去。
林家就是个小社会,而且是个黑吃黑的小社会。遇上林家栋这么个小祖宗,林逸清成了时不时暴跳如雷的狂躁爹,何嘉玥成了天天跟着收拾烂摊子的悲催娘,而林家延,则不得不培养出看人下菜、随机应变的超凡能力。
林家栋打架了,林家延要去劝架或者帮着打别人;林家栋跟小姑娘分手了,林家延要当心被亲友团误认作陈世美;林家栋考得太好了,林家延走在学校走廊里也跟着遭人白眼;林家栋体育课上受伤了,林家延就得寸步不离伺候他做这个做那个,移动伤员时承受着跟自己相差无几的体重,还得不停地安慰他“没事的,过几天就不疼了”……
林家延杯具了小半辈子,被迫养成了面对林家栋时的专用性格:你恶劣我也恶劣,你无赖我也无赖,你暴力我也暴力,你不要脸我也不要脸。
街坊四邻都听见那声“小延延”的一箭之仇刚新鲜出炉,出于有仇必报和提前预防过年期间其气焰过于嚣张的双重考虑,林家延认为自己的行为不仅恰当,而且必要。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林家栋天生就这样,从里到外再由表及里都是贱狒狒一只。
林家延心理平衡了,尚且摊在地上的林家栋却转瞬就怒火冲天了,立刻朝着林家延的背影竖起了中指:“……我靠!老子千里迢迢跑回来,可不是专门给你踹的啊!你tmd……你以为你谈个恋爱就了不起啊!”
“咱爸现在还在对着你打坏的杯子发愁呢!咱妈正给你收拾一地碎渣子呢!你敢踹回来吗?你敢吗?”
林家栋气急败坏,半点兄长的面子都不要了:“……算你狠,你狠!你给老子等着!”
林家延好整以暇:“好,我等着。”
窗外一只好大的乌鸦拖着省略号飞过,可惜夜幕太浓,林家谁也没看见。气鼓鼓如同蛤蟆的林家栋瞪着笑眯眯胜似弥勒的林家延,①38看書网到年关了,果真是锣鼓喧天、各就各位,好戏即将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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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
看来林家延还算是很了解郑予北的,因为他得知下周五要见传说中的圣兽林家栋时,果真反应过激了,差点把一杯红酒浇在自己盘子里。
“你你你,你怎么能把日子定得这么近呢!你得多给我一段时间准备准备啊……”
林家延拿着刀叉的两只手都顿在了半空:“予北你这是大姑娘上轿么,给你五天时间你还觉得不够?你不是准备买个十张面膜连敷十天然后才能见人吧,还是打算去美容院做个脸再做个头发?”
郑予北愁眉苦脸:“你就别拿我开玩笑了。那毕竟是你哥,是你家里人,你还不准我紧张么。”
“你是我的私事,跟谁都没有关系。”林家延的表情大多数时候都让人觉得淡然清远,包括此时此刻:“我是看在他跟我长着同一张脸的份上,才同意让他见一见你。不管他怎么看你都不会影响我的决定,这个你尽可以放心。”
热腾腾的窘迫全聚集在脸上,郑予北大约也知道自己现在看上去傻乎乎的,只低着头假装专心切牛排。相对别的进餐场所,林家延看得出他最钟情自己家里,所以近来经常跟他一起去买菜,然后在他家的厨房亲手做给他吃。眼下两人正吃着的黑椒牛排也是林家延的手艺,味道似乎没有刚端上桌的时候那么好,很少的一点黑椒弄得郑予北舌根都烧起来了。
林家延也不打扰他纠结,照常吃完了自己那份,修长白皙的手指伸向盛着餐巾纸的小竹篓,姿态就像拿碳棒和大提琴琴弓一样优雅谨慎。郑予北盯着那只手移动的轨迹,突然慌张地抓住它,低声问:“你哥……平时都喜欢什么,我该买什么见面礼给他?”
林家延微微地笑起来,另一只手取了餐巾纸去擦了嘴角,起身绕到桌子的另一端,屈膝蹲在郑予北面前:“我父母喜欢管弦乐,所以我学的是大提琴,林家栋学的是长笛。我替你都准备好了,一套管乐器保养专用套装,还有给他打篮球的时候戴的限量版腕带。”
“原来你不是买给我的?”郑予北垂下眼,作出很委屈的样子:“你上过好几次adidas的官网,我以为你是订了送给我的呢。”
“哦?你翻了我ie里的历史记录?”
“我那是职业病,开了ie第一件事就是翻记录……”郑予北把那几根始终握在手里的手指拎起来,引到唇边去吻了吻:“原来一个多月前你就在替我考虑见你哥的问题了,早知道……”
“是啊,早知道你就不用怀疑我到底想不想跟你谈情说爱了。”林家延嘴上说得刻薄,笑容却温柔宠溺,就像看着一条懵懂无知的爱斯基摩犬。
然后他的犬只循着本能俯身来亲吻他,他仰起头来,十分坦然地接受了。
那次历史性的会面安排在了酒吧,一家算是与他们都有些渊源的酒吧。那倒霉的军工基地地处穷乡僻壤,开车开上三个小时才能见到人烟,每次林家栋都得从家搬去一大堆物资。烟都孝敬了领导们,他自己是不抽的,左一包右一包送完也就算了。可林家栋喜欢的酒消耗得远比烟更快,因为早几年进来的学长们和晚几年进来的学弟们无一不爱酒,年轻人聚起来喝上几个周末,很快就一滴不剩了。如今回到都市里,见了酒吧和里面的调酒师,林家栋喜得恨不得吊到人家身上去,调出一杯就灌下一杯,喝死了他也愿意。
林家栋自小嘴刁得很,喝酒也是一样,认准了一个调酒师就时常跑去捧场。这家酒吧原来的老板是陈扬的朋友,后来出国定居了,店就交给了当时店里最出色的小调酒师。一晃十几年过去,当初二十刚出头的调酒师也快四十了,一身沉沉的黑色衣装,肤色极白,倒真看不出他的年龄。陈扬和叶祺两位长辈都喜欢这里,阮棠和林家兄弟大了以后也跟着一起来,现在已经成了家庭聚会的固定场所,一应店员没有不认识他们的,自然包括手艺精绝的调酒师兼老板。
现在正是林家栋一年一度的长假,周五这天太阳还没落山就到了酒吧,跟调酒师先生天南地北地聊了一会儿天,叫了外卖来跟店员们一起吃了,然后就找了个角落坐着,安安闲闲看着店里逐渐热闹起来。
光怪陆离,喜怒哀乐,世上全部值得人动心的强烈情感都能在这儿找到,然后激越地碰撞、释放,好让人们在白天里能愈发循规蹈矩、兢兢业业。林家栋似乎天生喜欢这种场合,高中时就借口“来找陈叔叔和叶叔叔”往这儿溜,读大学起离开上海,之后每年的假期都有至少三分之一的晚上献给了这里。
也许是过了二十五了,也许是家延马上要把真心喜欢的人带给他看,林家栋一个人坐在暗处,竟然觉出了一丝罕见的疲累。
疲累,谁能相信林家栋也会累呢。林家栋能为了机器人大赛连熬三天三夜,林家栋一人能担下一个小项目组的全部实验计划,林家栋是核弹科研组的未来之星,林家栋是升衔缓慢的科研单位里为数不多的幸运儿……可他是真的累了,看着满目的浮华,忽然想找个地方好好地歇一歇。
嗯,最好是一朵很漂亮、很体贴的解语花,做菜做点心都像我妈一样手到擒来,要热情又主动,要……
他自己在那儿异想天开,笑得又色又呆,连林家延到了他都不知道。
“予北和小棠都加班,大概还得过一会儿才能到。”林家延先把吧台那边拿来的一瓶百威放下,大衣脱了搭在沙发背上,然后才落座在他身边:“你刚才想什么呢,一脸花痴相。”
林家栋晃晃手里的杯子,里头绿盈盈的酒液随之荡漾,像极了一汪泪水:“你说……我是不是该找个女朋友了?”
林家延顿了顿,一下子笑起来:“原来你之前找的都不是女朋友?”
“我没当真过,真的,我一直觉得我离结婚还远着呢。”
“……林家栋,你才二十五。你不会是研究了几年导弹就以为自己已经立了业,可以考虑成家了吧。”
林家栋居然显得有点惆怅,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酒:“我想找老婆可比别人难多了。你设身处地想一想,那姑娘得多喜欢我,才能在这儿等着我一年只回来十几天啊。我们这是在上海,又不是什么山沟里,谁能一心一意年年等我?”
林家延一向认为他应该争取调出保密部门,但这种单位是严进严出的,况且林家栋这几年一门心思扑在他的核弹上,恐怕劝了也没有用。现在他起了找老婆的念头,林家延觉得为时过早,估计家里的爸妈可不是这么想的,自己漏一点口风,林家栋这个年就别想过安稳了。
想是这么想的,做人却不能真这么缺德:“你想怎么办,相亲?那我替你跟妈说一声?”
林家栋被相亲两个字惊了一下,低头考虑了半天才回答:“也……也行吧,不过我一定要漂亮的,必须漂亮。”
林家延忍不住又笑:“好好好,妈一定会尽心尽力的。你最好跟你老婆生两个,其中一个算是替我赔给爸妈的,跟我姓,照样叫你爸就是了。”
“跟你姓,还不是姓林么。”
“……”林家延默默踩了他一脚,再也不开口了。
阮棠和郑予北在时间观念上倒真是老实,说了过一会儿,大约二十分钟不到就真的来了。阮棠挺随便地坐了,郑予北看见那张与心上人一模一样的脸,难免要愣一愣才把提着的礼品袋递过去,客客气气伸出手去:“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林家栋笑着倾身,两只骨节分明的手重重握在一起:“多谢你照顾家延,他眼光刁钻,我一直还以为他搞不好要孤独终老。”
话音刚落,四个人都笑了,过一会儿点好的小食都送上来,自然又是一番相谈的开端。
既然是他带了人来见家栋,账总得先一步结了。林家延借口去洗手间,到了吧台那儿却前前后后找不到老板,因而多耽搁了一会儿。那张小圆桌旁,林家栋好像已经喝多了,满面红光地拽着郑予北开玩笑:“家延平时看着不挑剔,其实眼光是很高的。我之前还在猜你长相如何,为人如何,现在看来倒确实不输给阮棠……”
家延曾说过他暗恋一个亲近的朋友多年,至今不敢确定自己走出来了没有,郑予北脑海中灵光一闪,心里却猛地凉下去:“为什么拿我跟阮棠比?”
林家栋万分惊讶地扭头去看阮棠:“他居然不知道?他是你的同事,由你介绍给家延认识,你连这件事都没告诉过他?”
阮棠哪里敢抬头,只能扶着额连连摇头,最好眼下就有一盆沙子,让他把整个脑袋都埋进去才好。
林家延这时正巧付完钱回来,一眼就撞上郑予北一张煞白的脸,像是血气一瞬间被抽了个精光的样子,不由想要上前去安抚他。
“别碰我!”郑予北总算活过来,还没起身就先喝住了林家延,随即又慢慢转向阮棠:“家延喜欢你,你觉得对不起他,所以介绍我们认识,对么。”
阮棠一言不发,于是郑予北再回头去盯着林家延:“你暗恋这么久的人就是阮棠,我好歹是他带到你面前的,你不好意思拒绝,所以勉强用着,对么。”
勉强撑到这两句话说完,郑予北气得肺都要炸了,五脏六腑没有哪里不在发疼,当下甩手就走。阮棠坐在最外面,面无人色地伸手去拉他:“喂……就算我不好,我应该早点告诉你,可家延是自己愿意跟你在一起,这总不会是假的吧。”
郑予北狠狠推开他,力气之大几乎把阮棠连人带椅子全掀到地上去。看他极其狼狈地稳住了身形,郑予北终于想起还有个初次见面的林家栋坐在那里,转身去向他点头告辞:“失礼了,你们继续。”
他一阵风似地冲出去,林家延只管怔怔地站在原地,好像已经被他那句责问给问傻了。
“白痴啊你,还不去追?!”
林家栋好心提醒,林家延却不领情:“我白痴?我看是你白痴吧!他是我的男朋友,他该知道多少、什么时候知道,怎么也用不着你来过问吧!”
阮棠绕到他面前,默不作声地指着门口,半晌不动。林家延来回瞪了他们好几眼,最终还是追了出去,一路撞开无数无辜的倒霉鬼。
林家栋也算是受了惊吓,沉默了很久才抬起头来:“阮棠,你这到底算什么。”
“确实是我不对,我看他们发展顺利,就想着说不说都一样。”阮棠惨然一笑,这才想起去揉一揉自己刚刚被推搡的地方:“那你刚才的话又算什么。连我都觉得轮不到我开口,你有什么权利替家延实话实说?”
林家栋无奈地叹了口气,目光淡淡地扫向酒吧半开半闭的大门:“郑予北总要知道的,时间早晚而已。家延在这方面从小就稀里糊涂,我要是不推他一把,他大概还以为他一辈子只喜欢你一个人呢。”
阮棠的面色变了又变,终究没再答话。归根结底,这并不是他和林家栋能插手的事情。情情爱爱的,永远只有当事人自己能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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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予北有超过百分之九十五的把握,他要是真心不想让别人追上,那就没什么人追得上他了。
可天意弄人,林家延就是那少有的百分之五。
郑予北没回过头,但他知道林家延一定会追出来。他自己一冲动就把话说重了,心里其实也清楚不是这么回事。这世上没人会爱屋及乌到这种程度的,林家延终究是对他有意,才会渐渐试着亲近他,进而发展成现在的样子。
有胆量冲出来,自然有把握他会追上来。事实如此,郑予北此刻却不觉得自己有多么恃宠而骄,只是一门心思不想轻易被追上而已。
两个人沿路一通狂奔,林家延跑着跑着就想起了高一那次全市中学生体育节。学校田径队那哥们儿忽然闹肚子,篮球队带队老师就把他给卖了,临时打电话让他去参加一千米决赛。那是林家延记忆中最为艰辛的一次一千米。四百米跑道他们要跑两圈半,领跑那家伙狡猾又顽固,明明体力早就透支了,硬是撑到最后半圈才减慢了速度,让林家延抓住机会超了过去。
一面胡思乱想着,林家延一面还要抬眼去看予北留给他的背影,思绪就这么一点一点地清明起来――
事后他才知道,领跑那家伙赛前不久受了伤,好像是脚掌骨折,比赛这时候才养了两个月不到。因为是全市决赛,又有这种特殊情况发生,学校里就派他去医院探望一下这位虽败犹荣的第二名。本来都说好什么时候去了,林家延却听说那人是从小在福利院长大的孤儿,性格特别坚忍好强,所以才会那么不顾一切地想要赢。这一去必定成为什么弘扬体育精神的晚间档本市新闻,林家延觉得这是哗众取宠,把别人的伤口揭出来给全市人民看,所以又不想去了。最后还是林家栋好说歹说劝了他过去,说是日后高三的推荐权力毕竟握在校方手里,区区一介学生不要随便开罪云云。
林家延去了,学校果然通知了电视台来录,可他进了病房就关了门落了锁,把手持麦克风的女主持和黑洞洞的摄像机镜头都堵在了外面。里面那个靠在床上的少年也没料到,先前眼里的嘲弄还来不及收起来,又掺上了猝不及防的感动欣喜之色,一时弄得一片混乱。
后来……后来林家延没跟他多说什么,补品和花束放在一边,自己坐下来削了一个苹果给他,过了一刻钟也就告辞了。那个一千米第二名的名字,好像就是郑予北。
予北每逢阴雨天都会疼的脚,予北身上偶尔闪现的浓浓阴郁,予北在感情方面的小心翼翼。前尘往事蜂拥而来,林家延心里被照得透亮,也终于在郑予北快要拐进小巷之前截住了他,抬手搭上他的肩,边喘边说:“……予,予北,都快十年过去了,你还是一样跑不过我。”
郑予北脸上的愤怒忽然恍惚起来,就像一块坚冰在融化那样,一分一分露出苦涩的柔和来:“五个月了,林家延,我重新遇到你五个月了,你偏偏这个时候想起来了?”
“我,我怎么会没事去想那么,那么遥远的事情啊。予北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还能是怎样?”郑予北苦笑起来,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一步,平视着林家延的眼睛:“你一直瞒着我,实话说一半藏一半,还能是什么别的原因?”
林家延心里疼得厉害,呼吸都不怎么顺畅了。他想伸手去拥抱他,又觉得他会立刻挣开,伸出的手堪堪顿在了半空中。
郑予北当然也看见了,立刻声线又低了几分,却更不讲理:“你就是因为我是阮棠介绍给你的,你才肯搭理我。你心里一直惦念着阮棠,你永远也不会喜欢上我的……”
话还没说完,林家延却生气了,一把把他摁在墙上,凶巴巴地吻了上去。
上星期才教会了你,现在你就来堵我的嘴!郑予北委屈得要命,一旦挣扎起来又被按住了手脚,只能硬撑着僵在原处,拒不回应。
“别胡说八道,再说我真要打人了。”林家延贴得极近,羊绒衫毛绒绒的袖口都蹭到郑予北脖颈里去了:“我脾气本来就不好,你少惹我。你听好了,阮棠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我喜欢的是你。”
“你……你说了不算!我才不信你!”郑予北眼眶都红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林家延分明是心疼的,听了这话又忍不住要笑,最后只好慢慢揽了他的肩背收进自己怀里,妥善细心地抱稳了:“当然是我说了算,我喜欢谁难道还由别人来定夺吗?予北……北北,我真的喜欢你,你只管相信就是了。”
多年前听说他那番身世时,还佩服他小小年纪就靠着国家奖学金交学费,敬仰他一派倔强孤傲,什么都逼着自己去夺第一……原来他心底里是这样容易害怕的一个人,简直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郑予北在他怀里浑身发抖,林家延把他抱得更紧,嘴唇紧紧地贴在他耳朵上,低声细语:“别害怕,你相信我。我们之间的事跟谁都没有关系,真的,你千万不要多想。”
他耐心安慰了半天,郑予北才从他颈窝里发出一线闷闷的声音来:“那……那你明天就搬来跟我一起住,你的房子尽快租出去。”
――看在你是这世上第一个叫我北北的人,我就相信你一回。
林家延笑着含住他的耳垂,应允得毫不犹豫:“好,我今晚回去收拾东西,明天起就跟你一起住。”
北风自顾自地呼号了一整晚,这时候居然奇迹般地消停了。林家延长时间地抚摸着郑予北的脑袋和后颈,疑惑着仰头去看……原来这一天一地的白雪,早已纷纷扬扬。
这雪到了第二天凌晨才收住,郑予北破天荒在周六起了个大早,兴冲冲跑到附近的卖场去搬了一堆东西回来。可可粉、巧克力酱、蜂蜜、布丁……一切就绪,只等着林家延开车把他自己送上门来,从此跟他郑予北幸福美满地生活在一起。
可这一等就等到了深夜,人家卖场里清晨现做的布丁早就放得冰凉,看上去活像一团黏糊糊的浆糊。郑予北从下午开始就坐在桌面没动过,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手机,盼着家延打电话给他……哪怕是亲口说出“我觉得跟你一起住的时机还不成熟”也好。
期待渐渐变成恐惧,最后成了一片上下浮动的浑浑噩噩。人到了这个份上,那真是什么念头都一拥而上了,什么爱得太草率,没给自己留余地什么的,全都拦不住了。
等到十一点多,郑予北终于决定去洗澡睡觉。浴室里水声不断,餐桌上的手机也响个不停,正是林家延姗姗来迟的来电。
夜灯昏黄的光笼在手机屏幕上,一明一灭极为规律,显得冷血且徒劳。郑予北愣在那儿看了许久,最后直接按了关机键。
如果这是你考虑了整整一天的施舍,那么我拒绝接受。
家延家延,我爱你爱得筋疲力尽,能不能奉陪到底恐怕连我自己都没有把握了。
一夜的思前想后,痛定思痛,当门铃伴着晨光一起侵入室内时,郑予北只觉得头痛欲裂。
“……怎么是你。”
天知道他有多希望站在门口的是林家延,可惜天不遂人愿,偏偏是阮棠。
“我是来给你送钥匙的。”阮棠知道他心结未解,看自己正从头到尾的不顺眼,因而也就直奔主题了:“林家延昨天发了一天的烧,一个人睡到晚上才想起打电话找人,结果林家栋跑去照顾了他一夜,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你没接他电话,林家延气得差点把手机都摔了,估计不会给你开门的……所以我把钥匙给你。”
“你怎么会有家延那儿的钥匙?”郑予北满腹狐疑,没有立刻伸手接过来。
阮棠一时间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我当然不可能有,这是林家延父母留着的备用钥匙。我说他跟男朋友吵架了,不肯给人家开门,他爸妈就把钥匙给我了。”
“……那家延前天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发烧?”
“……”阮棠被他噎了一下,反而笑起来了:“请你回忆一下,前天晚上他去追你的时候身上穿的是什么?”
郑予北依言想了想,很快就惊悟了。林家延从酒吧里冲出来的时候忘了穿大衣,薄薄一件羊绒衫就跟着他跑过了那么长一段路,后来又站在雪里亲亲抱抱的,这还能不感冒就成了铁打的了。
“行了,你拿了就赶紧过去吧,我走了。”阮棠也不管他想通了没有,甩手把钥匙丢进他怀里,潇洒地转身就走,扔下石化状的郑予北站在那儿,脸色黑如木炭。
得知了真相又拿到了钥匙,郑予北略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仪容就匆匆出门,赶到林家延那儿还算不晚,正好买了两碗清淡的粥一并带上去。开了门进屋,林家栋看样子已经走了有一段时间了,卧室的门敞开着,林家延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
“家延?”
林家延震了一下,缓缓睁开眼,刚一对上郑予北愧疚的眼神就立刻闭上了:“我不想看见你。”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床上的病号睬也不睬他,合着眼安然静卧。
“我买了粥给你,你先尝尝看吧。好歹还是热的呢,我看排队的人还挺多的,味道应该还……”
林家延也顾不得自己烧得多难受了,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直勾勾盯着郑予北的眼睛:“我昨天一早就烧得起不来,一觉睡醒已经是夜里了,第一件事就是想着找你。郑予北,你不接我电话就是不相信我,你别以为送碗粥过来就能一笔勾销了。请你,现在就给我解释清楚。”
郑予北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捧着那碗温热的生滚鱼片粥,被迫迎视着林家延咄咄逼人的目光,像被施了咒似的动弹不得。那里面明明白白写着委屈与不安,竟与自己昨晚的心境不谋而合,只深不浅。
郑予北恍然大悟,原来他长久以来一直是瞎的,如此明了的情意都能视而不见。
“我……”一张口就生生顿住,郑予北深吸了一口气,扶着林家延的肩跪坐在他面前:“我不是父母双亡的孤儿,我是被我父母扔在福利院门口的。”
林家延的脸色马上就变了。
“我听我们院长说过,那天夜里也下了雪,她下班的时候正巧看到我躺在台阶上,襁褓里塞着写了‘郑予北’三个字的纸条。”
郑予北说不下去了,于是两个人便一起沉默下去。
他是害怕了,居然是害怕了。林家延慢慢朝他伸出手臂,双手绕到郑予北背后去轻缓地抚摸着,低声应道:“予北,对不起,我当初只听说了你是在福利院长大的。我绝对不会不要你的,既然考虑好了,就一定会很长久地陪着你。”
“……不怪你,是我太脆弱了,一点变数都承受不了。”
林家延又不说话了,过了半天才冒出一句话来,竟然是“你怎么能不理我,你居然敢不理我”。
郑予北吓了一跳,以为自己是走神了,所以听错了。可他还没来得及细问,林家延已经迅速地缩回了被子里:“我不管你有什么心理阴影,你想跟我在一起就应该相信我。我生病了,你还欺负我一个倒霉的病人!”
郑予北手忙脚乱去安抚他,一面道歉一面试图把他剥出来喂粥,无奈林家延跟他拧上了,说什么也不松手。被浪翻滚,活像罩住了一条苦大仇深的胖头鱼,郑予北与其较了一会儿劲,居然忍不住笑出了声。
胖头鱼大怒,狠狠一枕头砸到了郑予北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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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
林家延还病着,照理不该搬动他。可郑予北那交代身世的几句话极大地震撼了林家延,让他心疼得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事情很快发展成了“林家延坚持立刻搬家,郑予北扭捏着再三推脱”。林家延说到第三遍的时候显然已经很不耐烦了,伸出食指指着郑予北的鼻子,示意他适可而止。
郑予北见了林家延,早已不知出息为何物,最后乖乖地拖着客厅里的两只巨型旅行箱,跟着走路有点摇摇晃晃的林家延一起下楼了。林家延买东西都讲究,旅行箱买的都是真皮面的,一路老嘱咐郑予北当心点别刮着碰着。起先郑予北还嗯两声应着,后来实在受不了,悄悄地低着头笑起来。
“……你笑什么。”
郑予北把老沉的箱子拎起来放进车后,仍旧意犹未尽地抿着嘴:“刚认识你……哦不,是第二次遇到你的时候,我第一印象就是你这个人话特别少,有一句是一句,每一句都特别精炼。哪儿像现在啊,说话一点儿也不吝啬。”
林家延软绵绵地靠在车身上:“我那时候是懒得理你。”
“我干什么了我,我不就是对你一见钟情,然后心急了点么……”郑予北嘴里嘟囔着,慢腾腾地向他挪过来。
林家延温柔地笑笑,一双眼睛像黑曜石一般闪闪发亮,伸手拽着郑予北的衣领把他揪到面前来,与他交换了一个短暂的吻。然后郑予北哼哼几声,意欲七手八脚地攀上来,却被林家延甩手丢进了驾驶座:“……你给我老实点,认真开车。”
郑予北一脸没得到满足的憋屈表情,小心翼翼地启动了林家延的小宝马:“喂,你怎么知道我会开车?”
“呵呵,你平时坐在我旁边的时候,我要踩离合器之前你就提前盯着离合器,要打转向灯你就提前看着按钮,你当我是瞎子,一概都看不见的么。这足够说明你会开车的吧,最多不常碰车,不熟练就是了。”
“……那你还让我开?我哪儿敢啊老大!”郑予北刚开到小区门口,乍一眼看到外头一大串正等着红灯变绿的车,声音立马就抖起来了。
林家延一点也不同情他:“你不开怎么办?我现在三十八度五,难道我来开?”
郑予北想想也是,索性就不接口了,注意力渐渐转移到了路况上去。车内洋溢着一种特殊的温馨氛围,无论林家延还是郑予北,都是第一次准备长时间地跟另一个人生活在一起,不知不觉都带了点新鲜的感觉,时不时含笑相视,甚至还在一两个红灯的时候,争分夺秒地给彼此一个轻吻。
可惜得很,这个幸福的林家延很快被发热的林家延所取代,整个人都歪在车里昏昏沉沉的。郑予北先把他架到自己家里,在羽绒被上又加了一条羊毛毯,严严实实地把他裹起来安顿好,然后又下楼去把箱子弄了上来。
等他第二次进了卧室,林家延已经睡着了,半张脸埋在软乎乎的被子里,亮给郑予北的正是从耳廓到下颌的完美弧度。郑予北心动不已,凑到床边去摸一摸他血润通红的耳朵,不料却被林家延抓住了手,顺势放在脸上蹭了两下。
……赤果果的卖萌,病成这样了都不放过他。郑予北晕头转向地俯身吻了吻他,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站起身来往外走。昨天买的东西都是原材料,是指望林家延做给他吃的。这下他病倒了,郑予北当然要再去买点现成的,履行自己照料病人的职责。
他轻手轻脚地带上门出去了,被子里的林家延一动不动,确实是睡熟了。仿古的石英钟滴答作响,房子里非常安静,空调喷出暖气的声音清晰可闻。如果郑予北有幸看到这一幕的话,大概会喜出望外:林家延此刻的睡颜,分明比几个小时前躺在自己床上还要宁和,真正像是回到了家里。
郑予北待他之好,早已让他安心地把自己置身其中,如同婴孩一样放下了全部的防备。
床上横着他心爱的胖头鱼,郑予北快去快回,买了些清淡的熟食,还有最简单的、他有信心能料理得了的食物,就那点路还打了辆出租车回来,三步并作两步冲进电梯里。
放下购物袋就推门而入,他的胖头鱼果然不高兴了,正极为不满地摆动着“左右两鳍”,企图从裹紧的被子里挣脱出来。
“我热……我热!”
“就是要让你发汗才加的毯子。”郑予北快步上前,再次把他搂住,被沿又替他掖回去:“你乖一点,不要动……乖,过一会儿退了烧就好了……”
胖头鱼又扭了一阵子,最终还是听话地静下来了,把头从枕头里伸出来,可怜兮兮地看着郑予北,眼角发红,泪光点点:“予北,我好难受……”
郑予北只好亲吻他的眼周,小心地吸吮掉渗出来的泪水,柔声抚慰着:“我去给你熬点小米粥,咸菜就吃乳黄瓜好不好?”
林家延点了点头,乖乖地自己拉紧了被子,闭上眼试着再睡一会儿。
郑予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掩上卧室的门就开始打电话给阮棠:“喂,家延怎么一生病就成了这样?”
倒也不需要他再说得更明白了,阮棠很快就反应过来,苦笑着跟他解释:“他大概十岁的时候得过一场肺炎,连续很多天高烧不退,医生都让他父母做好脑损伤的准备了。后来他就有心理阴影了,一发烧就变得……有点……唉,你懂的,蛮不讲理。”
郑予北叹了口气,脸上又是担忧又是好笑,一瞬间显得十分扭曲。当然这种扭曲是一闪即逝的,他简单地道了谢,按下对这个潜在情敌的忿恨,皱着眉头转进厨房去研究如何熬粥了。
胖头鱼林家延一直病到了周一,一觉睡醒已是中午,睁眼见了抱着笔记本坐在一边写程序的郑予北,下意识就要去找手表来看。
“别看了,快到吃午饭的点了。你想吃什么?”
林家延的眼神总算清明了:“肉,我要吃肉。”
要吃肉的……鱼?郑予北摇摇头,笑着抚了一下他的脸,转身又要出去。
林家延其实没病到人事不知的地步,之前几十个小时的无理取闹都记得一清二楚,只是这会儿才想起不好意思,低着头拉住了郑予北的袖子:“……对不起,我一发烧就特别离不开人,麻烦你了。你又请假了吧。”
“没……老板没算我请假,多替他赶点进度就是了。”郑予北言简意赅地答了一句,披上大衣又急着出门去买肉了。
林家延目送他步履匆匆的背影,忽然心满意足地微笑起来。
周一晚上,郑予北自告奋勇去做饭,后来被林家延从厨房里给轰了出来,态度坚决,言辞干脆。
“去去去,把你背着我藏起来的东西都拿出来,该挂的挂上,该摆的摆好。”
郑予北瞬间就心虚了,磨磨蹭蹭倚在厨房门口不肯走:“你……你都知道了?你知道多少?”
林家延手下利落地切着藕片,含笑示意他去给自己拿糖罐子:“我觉得我应该都知道了吧。你把那个相框藏在衣柜后面了是吧,还有一个变形金刚,在你放领带的抽屉里。”
郑予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低眉顺目给他递这个递那个,大气都不敢出。相框里裱着一张医院出具的智商测试报告,上面明明白白打印着郑予北明显异于常人的智商数据,是他今生今世永远的骄傲。还有那个变形金刚,是他高一的时候拿自己第一笔国家奖学金去买的,为的是弥补幼时在福利院缺少玩具的遗憾。日本动画片几十年如一日,给十岁以下小孩看的永远是变形金刚和宠物小精灵,只是名字年年换而已。最可恶的就是那广告时间插播的动漫周边宣传,动画片里的变形金刚变成了可以买到的实物,让福利院的一大群孩子都眼馋得要死。后来这个诉求一路向上反映到了院长那里,院长心里也可怜他们,自己掏腰包买了一个,结果拼起来没多久就被弄坏了――本来一个变形金刚玩具只需要承受一个小男孩的摧残,使用者数量骤然变成几十倍,它当然要坏了。
“……我,我是怕你觉得我特别自恋,测了个智商还特地裱起来挂着。”
林家延笑笑,找了个水晶盘子来装撒过白绵糖的嫩藕片,路过郑予北身边的时候轻轻亲了他一下:“这不算什么,真的,我还见过更过分的。林家栋拿了物理奥赛全国一等奖之后,把那天用过的笔、草稿纸、车票和准考证都钉在墙上了……真是用铁钉钉上去的,到现在都没人拿下来,因为不想看到墙上露出七八个洞。”
郑予北回忆了一下自己只见过一面的林家栋,一副漫不经心、懒懒散散的德行,眼底却闪着极其睿智的光,偶尔会让人觉得侵略性太强。那样一个人,就像在林家延的前面加了一个“anti-”似的,总给人以精彩无限,即将上演的感觉……
晃了晃脑袋,郑予北打破了两人之间短暂的静默,忽然转到他早就想谈的话题上去:“……家延,我今天早上去你那儿拿的是你爸妈那边的备用钥匙,阮棠去要来的。他说的是实话,你爸妈好像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哦,我上高中的时候就出过柜了,他们都知道的。”林家延站在流理台前,修长身姿如一株青竹,任郑予北从后面无限眷恋地环了上来:“我上个月就跟我爸妈说过我有男朋友,小区里的车位上星期也退掉了。”
“你这是……早有打算要搬过来跟我一起住?”郑予北深感震惊,连自己手臂收太紧了都没发觉。
林家延觉得腰都疼了,扭过头去注视着他:“我还准备下周去把我自己的房子委托给房屋中介呢,它总不能空放着,我想还是尽快租出去比较好……予北,我们对搬到一起住的理解是不是有分歧?你之前不是这么想的?”
郑予北赶紧否认,讨好地用嘴唇蹭蹭他的侧颈:“没有没有,什么分歧也没有。”
“……”林家延沉默片刻,字斟句酌地重新开口:“我说过我会认真考虑,我还需要一点时间,现在我已经完全想清楚了。我说了喜欢你,要和你在一起,那就会扫清一切障碍,做好跟你过一辈子的打算。你如果觉得我太当真了,这样你压力太大,那你一定要告诉我,不用藏着掖着。”
郑予北把整张脸都埋到他颈窝里,颤声截住了他的话头:“家延,别……别再说了。你老是说你还没考虑好,我哪儿敢跟你明说我是想要你的一辈子,我也就只能自己想想……”
“你真的是犬只的脑袋吗?我对你是不是当真的,你就看不出来?”
郑予北恼羞成怒,狠狠按下眼睛里一阵阵的热意:“叫你别说了,你怎么还说!我都快哭了,你赶紧给我闭嘴……”
林家延啪地一声关掉火,转身抱住他就吻了下去。两人抱成一团亲得难解难分,彼此缠紧了舌头都不肯放,俨然觉得对方比晚饭要好吃得多,情浓如蜜,算是正式拉开了同居生活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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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五章
有人说,看一个男人爱不爱干净,主要应该看袜子。能把白袜子洗得白净如新的的男人就是个百分百的好男人。
就这个小小的标准而言,郑予北觉得自己挺符合的,勉强算合格。但林家延搬进他家里,跟他一起过日子之后,他总算见识了什么叫做生活细节上的绝佳教养。
有一天门锁卡了,郑予北先到了家,死活进不了门。根据他的“常识”和主观臆断,他觉得应该往锁眼里灌点油。他们隔壁是一对刚结婚不满一年的小夫妻,一向对郑予北非常友善,尤其是那个小主妇,发现郑予北家又多了一个男主人之后愈发殷勤亲切,八成是个腐女。他敲了门,说明了来意,人家很快拿医用小针筒给他弄了点烧菜用的葵花籽油,林家延回来的时候正巧碰上郑予北要动手灌油。
“喂,住手!……放下放下,那锁眼里不能灌油的,今天是能用了,明天油要是凝住了,这锁就报废了!”
“……那我去楼下修车的地方借点机油?”
“机油也不行,烧菜的油明天会堵上,机油后天也会堵。”
小主妇一脸花痴地倚门而立,林家延假装不知道她抱有参观神奇生物的心态,客客气气问她借一支“最好不要太尖”的铅笔,然后就着走廊里声控灯的灯光,细细把郑予北那把钥匙给涂了一遍。
有了石墨作润滑,别扭的锁眼缴械投降,乖乖地恢复了正常,从此太太平平,再也没坏过。
又有一天,林家延牵着郑予北去超市购置日用品。郑予北一个人过的时候不讲究这些,买什么都是成套的,省得分别挑选,因此要用完也是一并告罄的。林家延给他买了一瓶“男士专用头皮养护洗剂”,郑予北表示根本没听说过这是什么玩意。林家延不准他乱用剃须刀片促销装里附赠的小瓶须后水,特别多拿了一瓶自己平时用的牌子,郑予北低着头觉得自己被鄙视了。那超市一楼是餐饮区,二楼是食品区,三楼是日用品区,他们人都走到三楼至二楼的电梯边了,郑予北顺手拿了一包抽取式面巾纸,没想到林家延一把夺过来丢掉,又拖着他往纸品区域里面多走了几步。
郑予北再也忍不住了,委屈地抗议:“我拿包纸巾又怎么了,难道这还能有什么不对啊!”
“我问你,你有没有遇到过一大包纸巾抽到最后老是掉在里面的情况?”林家延耐心很好,在人不多的那条走道里还轻轻地半搂了他一下:“这个纸巾最多买到两百抽的,两百以上高度就不太适宜了,用到最后每一次都要伸手到包装里面去拿,多麻烦。”
“那……那刚才那个是促销装,不是稍微便宜一点么。”
林家延不为所动:“抽取式面巾纸设计成这样,就是为了家居生活的方便快捷。你要是只考虑促销不促销的,忽略了它的实用性,那还不如干脆别买了。”
家里哪儿能少了纸巾,尤其是床头柜上,回回做完了都指望它帮忙清理呢。郑予北立马闭嘴了,忙不迭点头称是,搬了不少两百抽的面巾纸回去,心里暗道“我今天真是受教了”。
林家延管得确实够宽,但态度却控制得当,一点儿也没让郑予北觉得不舒服。比如收拾卫生间的台子,他只会把乱七八糟的瓶瓶罐罐都理理好,把随手丢在那儿的剃须刀、牙刷收拢在新买的器具里,敲破了杯沿的牙杯全换了新的,还是两个一模一样成对的,但绝不会擅自改变那些东西放置的位置。
郑予北后来发觉了,生活习惯被他人扭转的不适感还没来得及产生,那一对亮晶晶的新杯子就让他心花怒放起来,仿佛又听到了夜半无人私语时林家延的低柔嗓音,附在他耳边说要让家里的东西都成双成对,就像他跟郑予北成双成对一样……待他再定睛一看,原来在台子上的东西其实都原封不动,只是七零八落变成了整整齐齐,于是就更没什么可说的了,走出卫生间时只有愈发笑逐颜开而已。
林家延是认真的,是全心全意把这里当成家的。
这个概念如果光靠嘴里说说,郑予北是不可能很快就相信的,但林家延是用一件一件实事做出来的。他虽然不明讲,实际行动却在一点一点改变着这个家居环境,把一切都往他理想中的状态去推进。这是典型工科生的生活态度,花言巧语几乎没有,只是一步一个脚印地实践。郑予北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安稳的感觉在心底日积月累,竟成了他活了二十几年来最平和的一段时光。
他父母不喜欢他,把他扔在福利院门口,连起名字都不用心,扔在什么北方儿童福利院门口就叫“予北”;福利院的院长倒是欣赏他聪明,但也还是让他自己去挣从高一到大四的全部学杂费、住宿费,算是对他有恩,但并非厚恩;再往近了数就是那些林林总总的露水情缘了,郑予北长得不错,当然也有人说过他喜欢他,但喜欢的不是脖子以上就是腰线以下,绝不是他这个人。
归根结底,只有林家延真的喜欢他。
林家延每天与他同进同出,同寝同食,夜里他做噩梦了还会小心地晃醒他,然后拍着他的后背哄他再度入睡。这就是两情相悦了,郑予北总默念着这句话,连梦里都带着笑容。殊不知林家延为了让他安心,居然还有一招令他始料未及的杀手锏――
一日上班,郑予北刚开了机就收到银行的告知短信,说他三个工作日前办理的贷款缴纳业务已经处理完毕,让他尽快去随便哪家分行签完最后几份纸质文件。
那可是上百万的商业贷款,郑予北不知出了什么差错,赶紧溜出公司,就近找了家分行去仔细询问。三天前,有人一次性转了四十万到他平时用来分期还贷的账户上,然后拿了他的身份证去门店办了前期手续,申请提前还款,银行今天这是来告知他申请结果的。
这番话一听完,郑予北的脸色很快就阴沉了。这会是谁呢,难道是他那个企图亡羊补牢的娘?!
他妈妈怀他的时候还是个高中生,跟他爸爸是同班同学。两人稀里糊涂做出了人命,女孩子家里却是信教的,不能打胎。眼看就要瞒不住了,郑予北的妈妈只好休学待在家里,女方家长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勒令她立刻与小男友断绝关系。后来孩子生下来了,女方不想做未婚妈妈,男方连父母都未告知,更不肯承担抚养孩子的责任了。可怜的小予北就在这种情况下被抛弃了:母亲对家里谎称孩子已经交给了男朋友那边,扔了他就举家迁走,去了别的城市一切重新来过;父亲更是毫无心肝,仗着家里有钱很快就出国继续读书了,全当自己没有过这一番荒唐。
等郑予北考上大学了,不知那位当年没心没肺的母亲是如何想通的,居然又通过福利院问到了儿子的下落,千里迢迢找上门来了。郑予北当然没有好脸色,严词拒绝了女人给他的生活费,断言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女人自讨没趣,临走前偷偷留了一张银行卡在他寝室里,说是不管他愿不愿意收下,自己都会按月往这张卡里转账,全当他还是她的儿子,而她还有恕罪的资格。
可能是内心深处终究渴望亲情,也可能是女人年岁渐长,一个个电话打来声调都凄惶得很,郑予北倒也算跟她保持了联系,隔几个星期就会接一次她的电话。前不久她说她病了,癌症早期,想把名下的资产都交给自己亏欠太多的长子,郑予北竟然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
按那女人最近的行为推算,忽然想起替他还房贷似乎也合情合理。郑予北皱着眉头从银行往回走,远远望着公司所在楼宇的玻璃外墙,只觉得阳光太过强烈,晃得人心烦意乱。
当然了,除了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还有一个可能性就是林家延了。想来想去,他还是先打了他的手机,无论如何,问过再说吧。
“对,是我。”林家延承认得无比爽快:“你放心,这钱全是我自己的,没有一分是我爸妈那里拿来的。”
“……为什么。”郑予北深吸了一口气,也说不清心里是何种滋味,随便找了个沿街的长椅就坐下来了,仰头望着隆冬时节那一大排光秃秃的梧桐树。
“哪来的为什么,我又不是白给你钱。你今天下班能早点么,我过来接你,我们去改房产证上的名字,这房子应该有我一半。”
“……”郑予北完全愣住了。
“……我知道四十万远远不到房价的一半,如果你急着要钱的话,我可以把我那套房子尽快卖掉。”林家延以为这是自己要跟他天长地久的最好证明,如今电话那头沉默下来,他反而摸不准郑予北的想法了:“我只是觉得最近房价正在涨,卖掉它以后会后悔的。你……你觉得呢,我马上筹钱给你还是缓一缓再说?”
郑予北无声地笑了,尽量维持着自己的声调,不想让林家延听出其中的无限欢喜:“什么缓一缓,你那边地段也不错,出租比卖掉合算得多了。”
“那从今往后,家里的开销都我来付吧,就算还你买房子的钱了。你愿意记账也可以,不记也可以,我不介意一直养你的。”林家延考虑了一下,又抛出一个建议。
既然住在一起了,那花费方面必定会变成一笔糊涂账。林家延从未想过毫厘必较,可如果郑予北在乎这个问题,他也不在乎天天回来往“家庭账簿”之类的东西上记两笔的。
郑予北听他说得煞有介事,满心的快乐倒是卡得死死的,不知如何开口了。林家延坐在办公室里,四下一片宁静,两个人就这么呆呆地听着郑予北身边的车水马龙之声,半天都没有说话。
“你要是实在不同意,你就把那四十万还给我。毕竟那是你的房子,我这样不征求你同意就想改房产证,也确实……”
郑予北终于开口,却是赤果果的笑骂:“林家延,你eq是负的吧……我很高兴你帮我还房贷,真的,我们今天就去改房产证。我就当娶老婆了,现在的老婆谁不要在房产证上写名字啊,你这样一甩手就给四十万的已经是极品了。”
笑意掩都掩不住,林家延听完这几句话,神经终于放松下来,人也靠回了椅背上:“少给我胡说八道!今晚你当我老婆吧……什么?你还敢抗议?!抗议无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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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
电话里说得轻巧,实际上林家延根本不可能去压郑予北的。他们第一次做的时候郑予北受过伤,浴血奋战对于双方而言都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林家延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让他承接过自己,就像是有了心理障碍。
郑予北很懂得领情,床笫间跟林家延也够和美,可这绝非长久之计。至少,就他对林家延的了解,这种模式并不“公平”,早晚会招出他内心深处的不满来。与其在自己家里埋着个定时炸弹,他觉得还不如他自觉一点,把被上转化为主动求上,落得个皆大欢喜。
当时打趣的是林家延,晚上吃过饭他却不提了,郑予北只好贼兮兮盘踞在沙发一角,一会儿看看电视,一会儿偷眼瞧瞧端坐如松的林家延。一杯碧螺春放在案上,热水续了又续,林家延偏就坐在那儿慢悠悠地喝,一双冷眼不时扫过电视机里正大哭大闹的女人,那情形真是说不出的诡异。
“咳咳,那个……你上午不是说了么,今晚你要……”郑予北装出同样淡定的样子,其实耳根早就红了一大片。
林家延看都不看他,答得万分干脆:“上你太累了,你想的话就你在上面。”
郑予北心一横,眼一闭,道:“为什么太累?”
“你比木头还僵,稍微进去一点就露出一副忍着惨叫的表情,我看了难受。”林家延被他问了几句,电视剧也不想看了,把遥控器一放就站起身来:“我洗澡去了,做不做随你。”
郑予北立马泄了气,像被抽了筋一样摊在沙发上,简直是一张狗垫子。林家延转过弯后迅速变身顽童,两手扒着墙沿探出头来,正看到郑予北苦恼地拼命挠头――
于是他露出了诡计得逞的笑容,然后抱着带有阳光气息的浴巾,高高兴兴去洗澡了。
……果然郑予北是最最好玩的!什么乐高积木、遥控赛车,什么线性加速器、电子滴定仪,全都比不上我的郑予北好玩!
林家延洗完就去了厨房,郑予北垂头丧气地根本没看他,后来闻到一股清冽的新鲜柠檬味才慢慢爬去浴室。林家延这是不准备立刻睡觉了,就凭这柠檬味他就能闻得明白:他临睡前一定要喝一杯热牛奶,而柠檬不能与牛奶同食,这些事情林家延可是热衷得很,并且绝对严格遵守。既然他准备喝柠檬红茶了,中间就得隔上一两个小时才能喝牛奶,那段时间……他自然是打算……
满心旖旎情思,郑予北一不留神就洗久了,洗得自己全身通红神似龙虾,愣了半天才想起来该穿衣服。之前他一个人住的时候,所有的衣服洗出来都有点发硬,他一直没觉得有什么奇怪,反正从小在福利院,照顾孩子们的阿姨洗出来也是这样。家延搬过来以后,他才知道超市里那种大瓶的、红红绿绿的所谓“衣服柔顺剂”是什么东西,原来加进洗衣机的专用口就能把衣服变得很软很香。而郑予北发现了新大陆的结果,就是林家延被满阳台的香料味熏得头晕不已。这家伙兴奋过度,开洗衣机的时候放柔顺剂没下数,一失手倒了满满一瓶盖进去,弄得所有衣服都异香扑鼻,脱胎换骨。
其实也就是上星期的事吧,现在想想就已经觉得很久远了。生活在林家延出现之后,每天都有太多新鲜美好的内容,再也不是曾经贫乏苍白的样子。这就是天下人都梦寐以求的,干干净净的爱情。
而这一切改变的源头,现在就躺在我的床上……我的床上!郑予北一下子被注入了满身鸡血,兴冲冲地丢开睡衣,裹着墙边挂的大浴袍就出去了,一路带着笑走到床边去。
那浴袍可没有系带子,郑予北一身蜜色的肌理一览无余,换个神仙来恐怕也一样挪不开眼。林家延直勾勾看了好一会儿,眼眸流火,半晌忽然展颜一笑,伸手把他拉到被子里来:“冷不冷啊,大冬天的,披着这玩意就敢往外跑……”
郑予北不好意思地笑笑,掀了羽绒被就准备钻进去,没想到这一眼望下去,竟然是林家延未着寸缕的身体。
“……”
“穿了也是被你脱掉,多麻烦呢。”林家延舒展了一下筋骨,球场上多年驰骋练就的体态显得美不胜收,笼在淡淡的阴影里更是无懈可击。
郑予北不记得当时自己是怎么扑过去的了,只知道林家延稳稳地接住了他,立刻仰起头来响应了他热情洋溢的吻。
进展一帆风顺,最后郑予北的爪子却停在林家延的胯骨上,犹豫着不肯再摸下去了:“家延,这样……这样不公平,你以后会生气的。”
身为一条胖头鱼,林家延最清楚什么叫放长线钓大……狗了,听到这话心里又是一阵窃喜的狂潮,嘴上却什么也不说,只是温柔地对他笑笑。
郑予北被他扯到身边侧卧着,然后那只熟悉的、温暖的手就顺着腰线滑到了他两腿之间,意图再明显不过了。可两个人都正式同居了,晚上只靠相互打打手枪,这日子过得还像话么。郑予北悄悄叹了口气,挣开林家延的控制,屈身缩进被窝里,君子动口不动手。
有感觉的时候林家延从不费心掩饰,低喘轻吟很快就传进了郑予北耳朵里,一声比一声撩人。林家延放松了全身任他揉弄,时不时还抬腰把自己往他喉咙里送,当真是非常享受的样子。
郑予北有些无奈地想着,你分明是喜欢我的,可你为什么不愿意上我呢。疼是疼了点,可忍一忍不也就过去了么,你能为我做到的,我也能为你做啊。
等这一轮过去了,林家延眯着眼沉浸在甜美的余韵里,郑予北就侧身撑在他旁边,有一下没一下地亲着他的眉心额角。然后探头探脑的小北北再次被握住的时候,郑予北没有推辞。
人类行为的动物性部分往往最能体现真实,比如郑予北现在自然而然的动作,将他对林家延的依赖展现得淋漓尽致。两只手都圈着林家延的上身,身体因为快意的肆虐而紧紧弓起,却仍有一条腿贪心不足地勾在林家延腰上,形成全然信任的姿态。林家延笑眯眯地把他搂紧,一手忙着伺候他,一手探到自己腰间去,沿着他膝弯一直到臀部的曲线来回摩挲。指尖搔上去是微微的麻痒,掌心划过则是毋庸置疑的温情爱抚,郑予北觉得自己丢脸到家了:遇上林家延,简直没有哪个地方不是敏感带。
“北北,我们第一次做的时候,你是不是很疼?”
这个坏人,偏偏还要在他感觉最好的时候凑到他耳边来,言语间滚烫的气息尽数灌进他耳道里,连着大脑都慵懒地停止了运作,浑身上下都叫嚣着“好舒服”、“好舒服”。
“还,还好吧……”
林家延捏住根部,却在顶端执拗地揉搓了几下:“真的还好?”
“啊……啊嗯……很疼,疼了好几天……”
“那是我喝多了,我一直觉得挺对不起你的。”林家延放缓了节奏,让出一点容他喘息的空间:“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呢,下回要好好准备一下,你别着急,好不好?”
郑予北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呼吸一阵比一阵重,紧绷绷地挂在林家延身上。紧接着,只被使用过一次的那个后面的入口也受到了抚摩,像是某种对今后行为的承诺,略按了按就撤走了。
在郑予北不由自主地哼哼唧唧中,林家延忽然把舌尖送进了他的耳朵轻轻搅动,手下一番快速摩擦,熟门熟路地把他推上了云端。
“我……那个时候是不敢告诉你,我怕你以为我处心积虑,一心想让你内疚。”
林家延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中听到一句低语,不自知地微笑起来:“你处心积虑得还少么,我看你是处心积虑地不让我觉得你处心积虑吧。”
“你哪儿知道你对我有什么意义……”郑予北气鼓鼓地翻了个身,却是往面对林家延的这个方向翻的,抬手就圈住了那一截劲瘦结实的腰:“我读高中的时候一直被人另眼相看,在学校食堂买份排骨年糕都有人指指点点,说我拿着捐款还吃大鱼大肉。其实我根本就没拿过一分钱的社会捐款,从高中开始,我的学费全都是我自己赚的。”
“全是自己赚的?你大学的时候能帮人家小公司写点程序,这我能理解,高中那几年……”
郑予北以为他不相信,所以用尖尖的犬齿磨蹭着他的喉结:“我高中的时候买了个破电脑放在住的地方,专门用来帮人家打字,每千字可以赚到二十块。有的时候人家急着要,也可能提到三十。”
这一阵酸涩非同小可,林家延用力把他拥紧,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像叹息:“还有呢?你还做过什么?光凭打字怎么可能交得出学费?”
“还有奶茶店可以做兼职啊。”郑予北的口气非常平淡,在耳鬓厮磨的情况下就显得格外突兀,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抽走了他的快乐,再将他重新丢进过往的岁月里去:“那种加盟店的雇佣是不用通报上去的,我主动要求降一点工钱的话,总会有小老板不在意是不是童工的问题。再说了,我也一直很小心,从来不站收银台的。帽檐压低一点,只管调奶茶就是了,不会有人发觉的。”
林家延越听越难过,是那种被人掐住了气管,胸腔内部充盈着痛苦的难过。他只能不断吻着他,借此表达一点宽慰之意。
原来认真地把自己的心掏给别人,是这样的感觉。很疼,似乎已经鲜血淋漓了,但却这样欢喜,如同用利刃划开坚硬的壁垒,终于露出一个血色的崭新世界。
那床被子就是他们小小的王国,里头洋溢着同一瓶沐浴露的馨香,还有方才释放过那些液体的特殊气味,此刻反而成了一种亲密无间的证据。两人尽可能地贴在一起,每一寸皮肤的触感都清晰得令人心安,就算是沉默都带着暖洋洋的气氛。
这一刻,无论是郑予北被勾起往事的冷绝,还是林家延心疼过度的伤感,都在甜腻的亲吻里融汇成了一条温暖的河流,让人只想四肢舒展地躺在里面,永生永世也不要爬起来。
“那次一千米决赛以后,我都能猜得到电视台跑来拍摄会是什么嘴脸,我连感谢你的长篇大论都准备好了,可你……”郑予北顿了一会儿才说下去,一边说一边埋在林家延胸口亲昵地拱来拱去:“你是唯一一个平视我的人。你把那帮神经病挡在门口,你也没说那些补品都是你们校领导特意买的……”
林家延低声打断他:“我为什么要替他们歌功颂德?我本来就认为不该大张旗鼓去探望你,想赢是你个人的意愿,带伤比赛也是你的抉择,跟我们这些旁人有什么关系呢。”
郑予北毛茸茸的大脑袋抬了起来,无限缱绻地吻住林家延,模糊的说话声最后也消失在唇间:“你不是旁人……你是……你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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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3
就是这个夜晚,林家延美人在抱,卿卿我我,林家栋却被他爹一脚踹出了家门,附赠一句暴喝“人家姑娘都等着了,你必须给老子去相亲”。
确实是他自己想着手找老婆的,而且还破天荒地学会了不好意思,委托林家延代向父母申请,表达了自己想找“贤惠能干会疼人的美人”的中心思想。何嘉玥听说了自然是欣慰的,心想这个常年不在家的大儿子总算也知道求安稳了,于是趁他年前年后有这么一段宝贵的在家的时间,用雷厉风行的手段开始扫荡自己社交圈里的适龄姑娘。
老王的女儿长得很漂亮,但年纪轻了点,还在读大学,性格也稍微有些娇纵;
老朱的女儿未必多抢眼,但厨艺是出了名的好,把自己爸妈喂得个个红光满面,单位体检出来一丁点儿毛病都没有;
老卢的女儿也挺好,方方面面都挑不出错来,就是身高不太过关,一米六都不到,站在家栋旁边估计像只毛没长全的小母鸡,以后生个儿子也容易变矮冬瓜……
这一圈祸害下来,倒硬是把林家栋的眼光给抬高了。之前找女朋友的时候他还挺随便,反正也不是要结婚过日子的,能入眼也就行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长时间的不在上海,人家姑娘想亲密或者想吵架都找不到人,总不能真打电话给那神神秘秘的12345678。矛盾是没有的,感情也没多少,林家栋总能很轻易地跟前女友分手,然后光速追到一个新的,第二天换个人挽着照样也招摇过市。
他哪里知道,已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是如此复杂严肃的一件事,足以毁掉他今年这个长假的分分秒秒,或许还会有更加深远的、不可估量的后续影响。
今晚这个……叫,叫什么来着?林家栋愁眉苦脸地上了出租直奔事先说好的地点,都快到了才发现根本想不起那姑娘的名字,只好把口袋里何嘉玥硬塞给他的小纸条拿出来看,仔仔细细把那两个字在嘴里反复念了几遍,李袤,李袤,李袤。
难不成这姑娘刚蹦出娘胎就甩了一声两个耳刮子?所以她爸妈给她起名叫礼貌?
起名字这事儿真是有讲究的,至少代表了父母当时的希冀。姑娘家的名字若是完全不文弱、丝毫不柔美,那八成是家里寄予了极高的期望,不仅仅指望她相夫教子、安度年华的。
林家栋不由想起了前天见的那一位,什么老王家的女儿,好像是叫娇娇,发嗲发得人三生三世的午饭晚饭都要一并吐出来了。夸她一声“人比花娇”原本也不过分,但那一生气,一甩手,西餐馆就损失掉两个盘子一个高脚杯的性格,林家栋实在是消受不起。
给女孩子起名用上了广袤的袤,听着倒是意存高远,令人心境旷达,就是不知道这个人怎么样。林家栋下车前还特意正了正领带,检查了一下袖口,刻意模仿了一下林家延平时那副靠谱青年的表情,然后才步伐稳健地向餐厅里走去。
只要收起回家以后的专用腔调,林家栋就是个英姿飒爽的年轻军人。他不是一线作战人员,身上没有铁和血的味道,但每一步走出去仍然是端正挺拔的,拿尺量一量间距都不会差很多;他常年守在实验室里,脸上没有笑容的时候自有一番冷肃严明的专业态度,会像盯着试管一样静静地打量人和物,既让人受宠若惊,又让人倍感震慑。
说到这一点,他和郑予北倒有七八分相像。有时候身处人群之中,他们这类人会释放出强大的低气压,无形无色,却能把他们本身拔得很高,大有超然物外之感。这就是纯智性的能量,遵循着他们独特的运转规律,得以在任何地方撑起一片与众不同的小小天宇。
数年之后,郑予北在长期实践中取得了林家全家的信任,林家栋终于把他当作了自家人。林家延笑着跟他们提起这个相似点,郑予北便慢吞吞说起了一个想法,叙述途中得到了林家栋的多次附和,最后两人大有相见恨晚的意思,看对方的眼神都不大对头了。
郑予北认为,这世上绝大多数人类的日常生活都在做布朗运动(注:布朗运动,即悬浮在流体中的微粒受到流体分子与粒子的碰撞而发生的不停息的随机运动),根本没有什么规律可循,大多数时间都毫无意义。
然后林家栋表示深有同感,还顺便举了一个例子:比如一个职业女性,她一早起来需要洗漱、戴隐形眼镜、梳妆打扮、为孩子准备煎鸡蛋。在这个每天都要重复的过程中,人类的智能本来可以得出非常固定的模式,使得一系列动作能够在最高效率和最少浪费两大准则下顺利进行。可事实上,这位女性每天都把宝贵的清晨时间耗费在了无意义的重复中。她起床的时候会先去一趟洗手间,洗漱完毕,然后回卧室换衣服,再次进入洗手间时发现自己的隐形眼镜昨晚留在了床头柜上,于是再次回到卧室。戴好眼镜后,她又会第三次回到卧室去叫醒孩子,随即来到与洗手间距离几乎为零的厨房开始煎蛋。结果煎蛋做好了,孩子还在赖床,她又将第四次折回卧室……
按照郑予北和林家栋的思维方式,这个女人应该在起床前就想好隐形眼镜在什么地方,洗漱和戴眼镜这两个步骤明明是可以合二为一的。另外,如果这个孩子每天都需要叫两遍才能醒,那么女人第一次离开卧室的时候就应该要叫第一遍,然后煎蛋前的第二遍达成目的,煎蛋这个动作完成的时候应当正好与孩子洗漱完成的时间重合。这样才是有智力的表现,这样才能够真正区分出人和微观粒子的巨大差异。
林家栋虽然顽劣好找茬,但大脑结构毕竟有异于常人,等闲折服一两个正常姑娘还是绰绰有余的。怀着这样的自信,他拿出手机拨了小纸条上写着的十一位手机号,在不远处一对母女的争执声中勉力辨识着电话那头的动静——
那一声“喂”响起来,竟然是明显重了音的。
林家栋皱着眉转过身去,果然是那一老一小两个女人中的小女人接了电话,此刻正同样眉头紧锁地看向她,满脸不加掩饰的不耐烦。
电话当然是挂掉了,双方还算客气地握了手,由餐厅服务生引到订好的地方入座。那位母亲适才显得气急败坏,此刻好好地坐下来了,倒确然是一个风姿绰约的妇人,举止谈吐无不雅致,与方才简直判若两人。
林家栋十分谦逊地答了她几句话,无非都是“嗯,路上不是很远”、“还好,没有遇上堵车”之类的客套,但人家就是有本事把话问得亲切和缓,气度卓然。且不说这姑娘如何,这样的丈母娘首先就可以给个九十五分。
大约一分多钟后,林家栋才借着李袤仔细看菜单的机会,认真打量了一下。
那是百里挑一的美丽,毋庸置疑,她放在哪儿都是一颗夺目的明珠。林家栋默默想着,就算自己不坐在她对面,就算两人身处喧嚣闹市,在满满一街的人里他还是会捕捉到这抹艳色的——这是雄性的本能。
如果,如果她能化一点点妆的话……这个念头刚一升起,林家栋立刻就反应出哪儿不对劲了。分明是生动跳脱的眉目,眼角却留着未卸尽的残妆,嘴唇也没有涂过,简直一点来相亲的自觉都没有。
不,这不是单纯没有自觉的问题了。哪有第一次见面就由妈妈陪着来的,而且还特意为了见他而卸妆?!林家栋低头盯着光可鉴人的盘子,心里暗暗发笑,原来李袤她压根就不想来,只是母命难违而已,因而在他打她手机的前一刻还在据理力争。
你为什么不愿意见人呢,难道因为你太骄傲,认为自己不至于要靠家里安排才能找到良人么。林家栋缓慢地咀嚼着这点疑惑,拿出百分之百的应对进退功夫来面对她们,美食入腹,味同嚼蜡。
这家人家跟何嘉玥是认识的,基本情况完全不必多问,本来话题就没有陌生人那么新鲜。按说年轻人之间应该是有话说的,李妈妈也不好太抢话头,一心希望自家女儿能拿出点感兴趣的样子来。可李袤实在是心不甘情不愿,如画眉目硬被她自己拧出了几分愁苦,看得林家栋也心里冒火,恨不得摔了刀叉走人。
谁知还有更离谱的情况在等着他。
晚饭吃完了,甜点也只剩盘底了,李妈妈就准备先行告辞,示意林家栋跟李袤两个人去散散步、看场电影什么的。结果她刚起身,李袤也紧跟着站了起来,抓起大衣往身上披的速度比她妈妈还快,敷衍地对林家延说了句“再见”就一溜烟往门口去了。
绅士风度是一定要维持到最后一秒的,林家栋只得沉着脸把她们母女送出门去。李袤一个人走在最前面,倩影娉婷,灿若莲华,可就是冷得让人生恨。李妈妈十分尴尬,一面跟林家栋保持同一步速,一面尽力扯着无关紧要的话题,只盼着李袤能回过头来给她解解围。
林家栋忍啊忍啊,最终还是没忍住:“阿姨,李袤是不是有男朋友了?您因为不满意那一个,所以逼她来见我?”
李妈妈赶紧摇头:“家栋啊,阿姨怎么也不会那么糊涂的,我们毛毛确实是单身的。只是她……唉,也怪我,真不应该今天下午才告诉她,弄得她心里这么别扭。”
林家栋很了解自己这张脸,也知道它汇聚目光的一贯水平,听了这话差点没口吐鲜血。见我有这么难受吗?至于这么难受吗?我招你惹你了啊李袤小姐!你是根本没有一点点礼貌才叫李袤的吧!
出租车自他眼前缓缓启动,汇入城市无限欢腾的夜色中,总算消失不见了。林家栋累积了一肚子火气,在原地站了许久,也吹了许久的冷风,等来等去还是不见这怒意消散,终于打了一个电话出去。
“喂?”
那边居然是个矜持的女声:“你好,阮棠现在暂时走开了……”
林家栋愣了一下:“……哦,那就算了,我过会儿再打过来吧。再见。”
看来天下之大,唯有他林家栋一个人是家里蹲的命。他孤孤单单在路边站久了,已经有好几辆出租在经过时刻意放慢了速度。林家栋自嘲地甩了甩头,沿着一线姹紫嫣红的霓虹灯开始往回走,心里忽然像被凉水浸过一样湿湿潮潮。
老了老了,竟然开始怕寂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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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请被上未获批准之后,郑予北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而且眼看着就越想越离谱了。在疑窦丛生的心理状态下,他一连好几天都企图勾引林家延,一概未果。曾被很多人看上的郑予北小朋友可算是犯了愁了,生平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的外貌身材气质来,整天默默地自怨自艾,就差弄面小镜子左看右看了。
在他的认知范围内,能了解林家延以前喜欢什么类型的只有两个人,他要么去问阮棠,要么就只能找林家栋了。前者是他现阶段最想大卸八块的人,后者是心上人的哥哥他又不敢冒昧打扰,纠结了半天后他也只能咬着牙去找阮棠了。
找阮棠正是天底下最方便的事情了,郑予北抬脚往隔间的那块隔板上踹了一下,近在咫尺的阮棠立刻就不满地抬起了眼:“什么事?”
郑予北忽然脸红了,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愣是没好意思说出口。
阮棠刚想说他神经,笔记本屏幕右下角一下子跳出一个对话框来。这种无需点击直接弹出的特权是他自己写了个小插件的结果,除了林家栋、林家延和陈向晚大小姐之外,也就只有郑予北有这个优先级别了。
“问你,家延以前都看上过什么类型的人?”
阮棠没有放过嘲笑他的大好时机,趴在桌上抽了一会儿才重新爬起来:“他没有过长期恋爱关系,床伴的话我只见过一个,深更半夜在街上撞见的……看上去挺正常的吧,阳光帅气,绝非人妖。”
“你的意思是,我是人妖?”
阮棠眯起眼开,语速明显慢了下来:“不是……我是说在你之前,上一个大张旗鼓看上林家延的人还真是个人妖。”
张口就说别人是人妖,这绝对不厚道,况且实际上人家也不是什么人妖,只是相貌偏柔弱了点,又喜欢死缠烂打而已。他究竟是跟林家延有过露水情缘,还是根本什么都没有,阮棠一个外人也实在看不出端倪来。但那家伙坚持每天都跑到林家延门口按门铃,每每说上几句话就满目伤痛,泪盈于睫,连偶然来访的阮棠都遇上过几次,闹得简直不可开交。
还好林家延的工作自由度较高,能允许他请上一个月假玩消失。那时候他大学时代的导师请他一起带着学生去测绘,他正好拆了手机sim卡潇洒出行,出发前还退了那套租的房子。那位胡搅蛮缠的朋友跟林家延的交际圈毫无联系,打他手机发现停机了,住处又人去楼空,渐渐地终于销声匿迹了。
林家延从那以后变得更加谨慎,几乎完全缩回壳里去杜绝了自己的私生活,可见是被疯狂的追求者给吓着了。也正因为目击过林家延拒绝的坚定程度,阮棠才早就看出了他对郑予北早晚会感情日深。毕竟他也可以半点机会都不给的,他也会狠心绝情,而过去几个月里他一再让郑予北有机可乘,这本身就足以说明问题的本质了。
本来想找阮棠帮点小忙,这会儿听完了前尘往事,郑予北的心情却更加低落了。他想着下班回家就能看见林家延了,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儿就可以不用管了,可快下班的时候林家延又打了个电话来,说他工作室里需要修改几张整体效果图,他会自己吃过晚饭再回来。
综合因素叠加的结果,就是林家延回家时看到的这一幕――
郑予北松松垮垮套了件烟灰色的大毛衣,缩手缩脚躲在沙发里头,手里捧着他的平板电脑,正漫不经心地浏览网页。屏幕的蓝光自下而上笼着他的面孔,愈发衬得乌眸如墨,神情寂寥。
因为身材没什么缺陷的关系,毛衣和旧牛仔就显现出最好的形态来,就像挂在衣架上那样自然。地上铺了地毯,郑予北就很随便地光着脚,脚背薄薄的皮肤下就是泛着青色的血管,带着人的鲜活气息,光是看着就觉得温热可亲。
林家延低头看了一会儿,又把目光往上挪,折回他脸上去。那真是令人心动的英俊,如同一个男性外貌的范本,笑或不笑都有特殊的性感,眼睛一转自然就光华夺目。
累了一天了,看到这条漂亮而温顺的大狗,林家延胸腔里立刻有了一种舒展开来的感觉,不知不觉地,连语气都软成了一汪春水:“予北……”
郑予北抬头望着他笑,温和无害的眼神,还带着半藏半露的、等久了的寂寞。然后他张开了手臂。
林家延想也不想就钻进他怀里去了,脑袋枕在郑予北的臂弯里,毛乎乎的柔软感觉让他觉得格外温暖。
其实工作室里是有暖气的,车里也有,但只有郑予北的体温能有这种神奇的效果。林家延满意地蹭了两下,伸手抱住他的腰,再也不肯动了。
他之所以很满意,是因为这力道刚刚好,可前一天晚上他差点被郑予北给勒死。大概是被子没盖好,设在睡眠模式的空调又停了,林家延睡得受了凉,半夜里想去找杯热水来缓解一下咽痛。谁知郑予北死死地抓着他不放,双手双脚全在他身上,嘴里还念叨着“我的鱼,这是我的鱼”。
林家延一头雾水,陪着他胡言乱语了一阵,让他相信了没人会抢他的鱼,他的鱼还好好的,他的鱼不会突然找不到的,然后郑予北才放开了让他去找水喝。
还好他醒着的时候,不会拿那种抓救命稻草的力气来拥抱我……林家延闭上眼睛,摸索着把那平板电脑给关了,低声抱怨:“我回来了,不准看别的。”
郑予北心尖都成酥糖了,非但没有异议,还俯身去亲了一下林家延的耳朵。安生了没多久,他又伸出闲着的那只狗爪子放在胖头鱼身上,顺着肩膀一直摸到腰上,随即滑到前面去,偷偷摸摸地拉开了西装裤的拉链。
这天晚上,林家延总算没有正面拒绝他,而是依样画葫芦地把他也剥光,然后牵到浴室里去亲手清洗他。前胸是面对面用浴球抹的沐浴露,后背是林家延把他拥进怀里,手从腋下绕到他背后去洗的……郑予北那张本来也不太厚的脸皮烧成了一片霞色,在林家延让他靠着墙坐在浴缸沿上,自己蹲下来从腰往下洗的时候彻底到达了血红的境界。
他确实想过要欲拒还迎的,但林家延没给他这个机会:他执着浴球的手直接滑到了他的两腿之间,无比耐心细致地摩擦着所有有必要清洗的部位,并且对能够引得郑予北浑身发颤的地方给予了特殊照顾。
墙壁光溜溜的,浴缸沿也都是水,哪里都抓不住。下意识想要稳住身子的郑予北只觉得越来越窘迫,最后只能往下弯腰,两只手都缠在林家延脖子上,任他用一种看待新玩具的眼神紧盯着自己的身体,从跃跃欲试到剑拔弩张的全过程都被他尽收眼底。
那东西被细腻的泡沫完全覆盖了,只有顶端渗出的液体化开了很小的一点面积,亮晶晶的,教人看着哭笑不得。
林家延玩他玩得兴起,这时候居然甩下危急情况不管了:“你先忍忍,别浪费了。”
郑予北几乎吐血,苦苦按捺下所有男人都难以抗拒的冲动,继续纵容林家延的洗浴大业。
结果那好不容易留住的第一回,后来还是葬送在林家延的手心里。与往常不同的是,他一边释放了郑予北,一边已经把三根手指都送入了后面,就着那瓶婴儿无泪的润滑全数转圜自如。
谁知真刀真枪的那一刻来临了,郑予北受过伤的身体却又开始不听话,自发地收紧了背部和臀部的肌肉群。
“北北,放松。”
郑予北自己也被逼着一头汗,全身都泛了红,实在是说不出的可怜可爱:“我也想啊,可我……我不知道怎么放松……”
林家延体贴地抱住趴在枕头上的郑予北,前胸完全贴在他的背上:“你别害怕,也别想那么多。一回生二回熟,你看我在你下面都多少次了,如果不舒服,我会愿意吗?”
郑予北恼怒得很,只剩一对通红的耳朵露在外头,随着林家延的话而颤动着:“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我我我,我紧张……”
“那你说怎么办?”林家延低头看看自己肿胀的器官,硬忍着叹了口气,随后就愈发温柔起来:“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真的,一定不欺负你。”
其实林家延的手一直没有离开过小予北,也明白它正不上不下吊在中间,就像正牌予北一样焦躁不安。而这一轮的欢好,原本也就是他把手指探到郑予北体内,找到那个地方之后给勾出来的。
就差那么一点点,郑予北替林家延维护卧室公平的努力就要达成了。
究竟是哪一点呢,郑予北不停地出着汗,背上逐渐潮湿起来,脑子也刚才更糊涂了,于是口不择言:“家延你亲亲我,你……随便做什么都好,不要管我。”
林家延咬了咬牙,加快了服侍掌心中那饱满肉感的节奏,硬着心肠一寸一寸挤了进去。那是多次侵犯到自己身体内部的东西,林家延这样想着,进入的动作也稍许心安理得了一些,手里更加细致地摩擦它,强迫它兴奋到不能自已的地步。身下的括约肌倒是很配合他,至少看上去没有承受不起的状况,只是郑予北的哼哼变得十分古怪,让他听得想笑又不敢笑――
前面正快活着,后面却胀痛得难受,郑予北的神经中枢从来没接触过这样的矛盾,好像完全混乱了。估计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快活多一点,还是难受多一点,从发出的声音来看也难以分辨,因而……也特别勾人遐思。
郑予北羞得恨不得立刻去死,可林家延已经开始行动了,近在他耳畔的呼吸失却了全部的压抑,洋溢着强烈的侵略气息。
如果人真的有灵魂……
郑予北咬牙切齿地想着这个,牙关里却控制不住地逸出林家延的名字,破碎的、哀恳的、软糯的,一遍一遍,循环往复。
如果人真的有灵魂,那我的……一定已经被你撞散了……
不过……散了就散了吧,谁去管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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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六章
一夜厮磨的次日,林家延备好了喂食犬只的食物再回到卧室拉开窗帘的时候,郑予北其实已经醒了。躺在床上任人摆弄,先这样再那样,自己却只能无力地哼哼唧唧,求着林家延慢点快点,这实在是……太过刺激的心理冲击了。回忆起林家延昨夜里的那种笑容,郑予北完全可以预见到这种事情今后会经常发生,直到他彻底习惯,并且乐在其中为止。想到这里,郑予北愈发不想见人了,更加努力地往被窝深处蠕动着,最好永远不要被清晨的阳光捉到。
林家延回头打量了一下那团人形的被子,又抬手看了看表,决定再让他多睡十分钟也未尝不可。可他快要出去了,身后却传来一声低低的叫唤,不仔细听的话根本就听不出来:“家延……抱抱。”
林家延赶紧折回去满足他,坐在床沿上深深俯身,把他整个脑袋都收进怀里,附赠轻吻数个。郑予北觉得很舒服,蹭了两下还不尽兴,又蹭了两下。林家延不以为意,随他怎么蹭都不松开。
“北北,我每次一抱你就不想放手……”
林家延据实以告,郑予北却是一阵肆无忌惮的心动,没几秒钟脸就红透了。
这就是几个小时前燃遍他全身的那种颜色了,林家延盯着自己眼前的圆耳朵看了几眼,不知不觉又开始诱惑他:“这个……要不要我帮你?”
说着,手就探进了被窝,钻进他的睡衣,握住了每天早上都要兴奋一次的某物。
“不要不要!”郑予北艰难地推开他,缩到床的另一边去穿衣服:“过会儿它自己就好了,不用你……”
林家延笑意盈然地立在床边,在郑予北眼里直接成了一条神气活现、饱餐餍足的大鱼。于是他更窘迫了,把头套进毛衣后半天也没好意思伸出来:“今天周五,明天就周六了,你这刚得了甜头,往后几天能放过我才怪呢。你得给我留点儿元气,否则到时候腰酸背痛加一对熊猫眼,你让我怎么出去见人……”
你见过含羞带怯的狗么,你见过含羞带怯还跟你说给他留点元气的狗么。林家延当场被萌翻,倾身把他扑倒在床上一通乱揉,招来爱斯基摩犬的惊声狂吠,闹得连枕头都摔出去一个,被子也全部滑到地上去了。
情场一帆风顺,在工作上就必定要把霉运补回来的,这是定律。当天就有个八月份刚进来的小朋友写了个无法运行的怪东西,查了一下午愣是没查出来为什么,临下班了才哭丧着脸来找郑予北和阮棠,说他搞不定了。
加班完了回去已经七点多,三个小炒一个热汤整整齐齐摆在桌上,看来是林家延反复热过的。郑予北听到他的打电话,所以轻轻亲了一下他的侧脸算作打招呼,然后就坐在一边等他一起吃饭。
“你和叶叔叔都还好吧,那贱狒狒这几天去看你们了么。”
“嗯,没错,确实……”
林家延明显地沉吟了一下,扭头看了看郑予北,随即笑着摸摸他的后颈,对着手机道:“好,那就明天吧,我带他一起过来吃晚饭。”
“不用换,真的,天鹅湖就很好……我知道了,那明天见。”
这边电话挂了,林家延自然要解释陈叶二位对他的重要意义,以及他们的身份职业和生活现状。那边陈扬慢慢把听筒放了回去,一抬头就迎上了叶祺饶有兴味的探究目光:“我倒是第一次看你对他们小辈的事情这么上心,居然主动要求见家延的男朋友?”
陈扬笑笑,伸手端起茶几上的一小块乳酪蛋糕:“家延一直单身,忽然就搬去跟人家同居了,连自己买的房子都准备租出去了,你不觉得应该关心一下?”
叶祺不买账,认定他没说明白:“我问你,如果是家栋或者小棠跟女朋友同居了,你会不会想见人家姑娘?”
“当然不会。”陈扬把三角形蛋糕的顶角挖下来,又多裹了点蓝莓酱,小心地送进叶祺嘴里。
趁他正咀嚼,陈扬又自己说了下去:“家延是他们三个里最懂事的,但也心最冷。这世道,从来都是会叫的小孩有奶吃,心冷的孩子惹人疼。”
叶祺当然知道他是暗指自己,唇边缓缓勾起一个温暖的弧度,也就不再追问下去了。
第二天一早,郑予北问清楚了晚上的家庭聚会都有谁会来,然后拉着林家延跑到商场里去一一采购见面礼。按理说这次主要是陈扬和叶祺要见郑予北,陈向晚就是个凑过来看热闹的姐姐而已,不用郑重其事给她买什么礼物。可郑予北趴在林家延耳边磨蹭着,说他从来没有身处大家庭之中的经历,想给每个人都留下个好印象云云。林家延看他一脸渴望讨人喜欢的表情,心里又是酸又是软,抬手就把他拎出去了。
两个大男人怎么也不好意思跑到女装区去转悠,买表又显得太贵重了,最后只能将就着在为数不多的几家首饰店里挑了一串水头不错的红玛瑙手链,让营业员送了个内衬缎子的首饰盒小心地带走。
两人安静地并肩而行,郑予北感觉到了林家延的若有所思,却什么都没说。他们实在是太顺了,从他一厢情愿追求无心恋爱的林家延开始,如愿以偿先跟他有了床上的关系,然后一步步成为只差告白的准恋人,最终林家延搬了过来跟他一起生活。可人和人之间总会有矛盾的,越是亲近就看得越清楚,他倒是愿意等着林家延先来开这个口,把他想说的一次性说个明白。毕竟正是热恋的时候,什么都可以摊开来说,而且心里总是安定的。
“予北。”进了小宝马的后座,林家延立刻忘记了自己是脊椎动物的事实,抱着郑予北的腰就没了骨头,软软地挂在他身上。
不知为什么,郑予北一下就想起了前天晚上生龙活虎的林家延,一把火把他整个人都烧到失控,做到第二次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哼哼些什么,丢人都丢得已经麻木了。那个强势的林家延是他的恋人,眼下窝在他怀里的也是,明明白白被信任的感觉实在很好,连他很快就要被带去见长辈的不安都被冲淡了。
他低头去吻了吻林家延的额角,轻声道:“想说什么就说吧。”
“你太紧张了,我很担心你。”林家延说话一向都是这个风格,直入正题:“今天你要见的人,其实除了林家栋之外都跟我没有血缘关系的,说实话你真的不用太过小心翼翼。而且我一直觉得我的家庭环境还算是相当宽松的,从来没有谁为了取向的事情为难过我,现在更不会为难你了。”
郑予北慢慢抚摸着他的腰,疑惑着问:“你出柜的时候真就那么太平?你爸妈和你哥都没反应?”
“确实挺太平的。我当时只觉得应该找父母好好谈谈,又不敢贸然开口,就先去陈叔叔和叶叔叔那儿待了一夜,想明白了才回家。我把该说的都说了,我爸愣了三分钟没说话,我妈几乎立刻就跟我说了‘没关系,不要紧’。她说以后因为这个为难我的人一定有的是,她是我妈,绝不会说我半个字的不是。”
郑予北有点发怔,半天都没答话。林家人何止是大度,简直已经超出他的理解范畴了。
“予北,你看着我。”林家延伸手扳过他的下巴,强迫他面对着自己:“我知道你以前过得不好,但既然你跟我在一起了,就不要一直活在阴影里走不出来。我喜欢你,我的家人也会喜欢你,你今天绝对不是跟我去受别人检阅的。”
郑予北呆呆地问:“那是什么?”
“是回家。北北,你跟我回家吧。”
“……”郑予北看着那双明亮的鱼眼,心跳声直逼耳膜,头也发晕了。
胖头鱼仰躺在他怀里等了一会儿,很快摇头摆尾起来:“听到了没有?你回答我啊。”
“……好,我跟你回家。”
人心里有事的时候,日头从升起来到落下去好像就是一瞬的光景,快得令人难以置信。大概四点多的时候,满地乱转的犬只终于沉不住气了,两只爪子沉甸甸地搭到了林家延肩上:“家延家延,你再给我复习一遍。”
被迫陪他复习了很多遍的林家延很无奈:“好,你说吧。”
“陈叔叔是陈向晚爸爸的堂弟,叶叔叔是你爸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陈向晚的妈妈是阮棠的姑姑,所以她是阮棠的表姐,跟你和林家栋没有血缘关系。”
林家延听着都晕,愈发无奈地摸摸大狗的头顶:“都对都对,你没记错。”
话虽如此,郑予北到了陈扬和叶祺的家门口还是怯怯的,可怜得一塌糊涂:“别别别,别敲门,我……”
他话音刚落,门应声就开了,里面露出叶祺淡静无波的一张脸。
郑予北大惊,看看叶祺又看看林家延,忽然喃喃道:“叶老师?”
叶祺眉头大皱,要不是陈扬也过来了,估计他就把门给摔上了:“……竟然是你。这真是,咳咳,无巧不成书了。”
郑予北一反刚才谨慎扭捏的样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挤进了门缝,当真像大型犬一样朝着叶祺扑了过去:“叶老师叶老师,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在他身后,受了惊吓的林家延直挺挺地僵在了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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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2
郑予北大三那年,学校为了提升学生的综合素质,规定每个人必须在另一个系的专业课范畴内选满十个学分才能毕业。郑予北选了英语专业,从大三上开始跟着人家本系的学生一起读起了专业课。
他不是仗着自己聪明就蔑视课堂的人,相反还真挺认真的,认真得让任课教师叶祺不得不关注他。下课了总有学生围到讲台上去找叶祺问问题,可这个郑予北却不然,老是伴着下课铃匆匆打开随身携带的小笔记本,趴在课桌上满面焦急地敲键盘写程序。长此以往,叶祺就留了个心眼,稍一打听就摸到了底细:原来郑予北是一分一厘学费都得自己挣出来的贫困大学生。
聪明孩子人人都喜欢,何况还是这种身世堪怜、自强不息的。叶祺没怎么犹豫就为他做了件小事,谁也没告诉,自己觉得特别顺理成章,因而也心安理得。
那个学期开学后的第三周,郑予北发现自己学费卡里的钱分毫没少,就打了电话咨询财务处,问为什么还没把本学期的学费扣掉。谁知财务处比他更莫名其妙,告诉他学费早就付了,反问他“不是你委托外语学院叶教授来交的现金么,怎么还来找我们”。
于是郑予北拿个牛皮信封装了几千块钱,正义凛然找到叶祺办公室去,坚决要求还钱。叶祺嫌他吵,先是让他别到办公室来找老师讨论与学习无关的事情,然后在教室里又一点交流的机会都不给他,完全无视他的努力。郑予北也执着得很,连跟了叶祺好几天,最后叶祺头也不回地甩了一句最后通牒给他。
“只要你让我发现你又在尝试还我钱,我就把你在英语专业的十个学分全部挂掉。当然你也可以补考,不过我会把你的补考也挂掉……如果你执意要尝试的话。”
郑予北不服气:“这学期我在你班上,挂我确实容易,但下学期呢?明年呢?”
叶祺甚至都懒得多看他一眼:“你回去查一下课程安排,下学期的英语词汇学和明年的英语修辞学也都是我教的。”
“您怎么能这样……那我要是想找系主任反映情况呢?”
叶祺居然笑了,颇为和蔼地拍了拍郑予北的肩:“英语系的系主任就是我。”
郑予北深吸了好几口气,最后还是崩溃了。从此他在校园里看到叶祺就绕着走,生怕再受他点水之恩,然后再次陷入“不得不哭着喊着要求他给一个机会,好让自己涌泉相报”的窘境。
大四上,郑予北发现叶教授又“受他之托”拜访过财务处之后,实在连哭都哭不出来了。他诚惶诚恐去办公室找叶祺,叶祺一听他的声音就在门里头说“我不在”。郑予北可怜巴巴守在门口说“叶老师我知道你在的”,结果叶祺还是那个声调,淡定答曰“我真的不在”。
无路可走的情况下,他只得反复掂量着措辞给叶祺发了条长长的信息,把他那二十年里积攒的所有褒义词都堆砌了一遍,三四天后才等来叶祺的回复,就一个字,“哦”。
毕业后的每一个教师节,郑予北都试图联系过叶祺,次次都被直接无视掉了。叶祺当然是欣赏他这个学生的,读书也好,做人也好,必定都对他有点另眼相看的意思。但他当初想要还钱的执拗还是让叶祺觉得不舒服了,按他的价值观去衡量,郑予北就应该默不作声地接受这份馈赠,最多找到他鞠个躬说声谢谢就足够了。
然而神仙的价值观,凡人毕竟是望尘莫及的。时至今日,郑予北端端正正以林家延男朋友的身份坐在叶祺家里,言简意赅向众人解释完他为什么会认识叶祺之后,那种目不转睛的样子仍然让叶祺觉得他想还钱。
“我……我已经不想还钱了。”郑予北拘束了半天,终于有能力张开口说话了。
叶祺松了口气,但眉头还是蹙着。
郑予北红着脸站了起来,忽然深深朝着叶祺弯下腰去,竟是一个极为恭敬的大礼。
叶祺下意识想侧身避开,肩上却被正好走过来的陈扬给按住了:“算了算了,你就受了他这个礼吧,否则他心里永远都过意不去。”
那声音里蕴着沉沉暖意,却有不容异议的威严,压得屋子里每个人都静了片刻。郑予北愣了一愣,一种“我还差得远”的念头油然而生
林家延抬眼看了看叶祺的表情,确定没什么不悦后才开始打圆场:“予北,你进了门就光顾着叶叔叔,还没认真看过我们大小姐吧。”
郑予北惊了一下,赶紧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首饰盒子。沙发另一角里,早有一个身着纯白长毛衣的年轻女子站了起来,笑吟吟朝前迎了一步:“郑予北是么,我叫你予北可好?家栋,家延,还有阮棠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在我眼里你跟他们都是一样的,你真的不用拘谨。”
郑予北送上手提袋,陈向晚接过去的时候略低了头,一缕原本掖在耳后的碎发落了下来,很快被她抬腕抚了回去。那一幕着实极美,端的是皓腕乌发、美人如玉,周边的空气都被带得凝滞了几分。
在那一晃神的功夫里,郑予北想起了前几日林家延与他的闲话家常:“我们向晚大小姐的娘当年绝对惊为天人,向晚也至少有七分相像,你见了就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美人,其余的一概都不能入眼了。”
家人俱在,见面礼什么的终究只是个小小心意,陈向晚接了就不再多看,估计是不会当着送礼人的面拆开了。就在她对面,跷着二郎腿还转着一支笔的家伙正是林家栋,此刻正似笑非笑地望着陈向晚,悠悠地开口道:“你才比我们大了五岁,竟然就敢说看着我们长大?那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吧,向晚姐姐。”
“姐姐”二字被他咬得怪腔怪调,百转千回,让人想不笑都难。
在一片愉悦的笑声中,郑予北悄悄看了一眼自己的恩师,却发现了一个微乎其微的小细节。陈扬的左手很快从叶祺肩上撤下来,右手却顺势摸了上去,在后颈上加力摩挲了一下才放开。在那种纯粹面对小辈才会有的笑容里,叶祺却带上了一丝特殊的慵然,甚至微微眯了一下眼,像冬天的太阳一样懒洋洋地放出光来。
那两个人之间,自是有一番不与外人道的旖旎佳话的。
那一刻窥探他人幸福的郑予北实在还年轻,只知道自己羡慕得眼红,却不明白那就是他对天长地久最初的祈望。
人海茫茫,总是一个人流浪也会习惯起来,再没什么凉薄值得抱怨。孤狼一般的郑予北其实以前并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输给林家延给他的耳鬓厮磨,从此贪恋起家的温暖,从此厌倦了羁旅天涯。
陈扬和叶祺从没有人间烟火的负累,多年来养成的生活习惯也大大异于常人。他们热爱表演艺术,追逐着这座城市里的每一场演出,电影更是一部不漏地一一过目。他们半个月前就订好了这一晚的票,要去大剧院看新排的芭蕾舞剧《天鹅湖》。因为小辈们扎堆来访,陈扬索性就打电话去多订了四张票,一行六人开了两辆车过去,势头堪比领导视察。
座位号都是连着的,林家延从叶祺手里接过两张票,默默牵着郑予北的手走在最前面找位置。剧场被分为三块,每块最外沿的椅子侧面标着排号,椅背上才是座次,郑予北很认真地低着头在看,林家延就有些偷懒了,凑在他耳边低声说着:“叶叔叔挑座位早就成了精怪了,凡是他订的票,我们坐下来都会发觉跟舞台之间的距离不远也不近,都是刚刚好的。”
“什么叫刚刚好?”
郑予北已经找到了,一面拉着林家延往里走,一面礼貌地探身招呼紧随其后的林家栋和陈向晚。
“就是我能看得比较清楚,又不至于看到演员脸上厚厚的白粉和血红的唇彩。其实这个距离真不是好预估的,比如话剧演员有些年纪挺大了才步入鼎盛期,那个妆就非常浓,订票最好往后一点,芭蕾舞剧不存在这个问题,所以今天就订在比较前面的地方。”
郑予北悄悄看了一眼他的叶老师,发现他正在随手理顺陈扬的衬衫领口,转回来就用了更低的声音:“他看着实在不像这么精于算计的人。”
林家延微微一笑,眼里透出些茫远的神往:“他和陈叔叔都是深不可测的人……真正会算计的人从来是看不出来的,我们小时候只知道跟他们在一起诸事顺利,大了才知道他们前前后后赔进去多少心思。”
郑予北也开始回忆自己记忆中的叶祺:“嗯,叶老师看着淡淡的,学校里的人际关系倒是出乎意料的好,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往里用的心思。”
“那时候我们三个男孩儿都小,恐怕自己都说不出自己具体喜欢什么,只知道别人有的就要去抢,抢不到就闹。可叶叔叔居然能记得我喜欢蓝色,家栋喜欢黑色,小棠喜欢白色,然后陈叔叔给我们买的玩具就从来不会引起哄抢事件……”
郑予北丝毫不掩艳羡,直勾勾盯着他,道:“从小就有这么多大人照顾着,怪不得你现在也会照顾别人。”
林家延又笑,反正灯也暗了,吻一吻他的大狗不会有人看见:“什么照顾别人,你是想说照顾你吧。”
郑予北干脆耍赖到底,伏低了脑袋在林家延脖子里一阵乱蹭,非要讨得他两只胳膊都抱住他才算完。
福利院是个什么地方,能给孩子提供怎样的成长氛围,这些林家延想想也能知道个大概。说白了他就是迫不及待要把郑予北带进他的家庭,先让他认识自己的兄弟姐妹、亲朋尊长,然后再正大光明带回家去,全当给他们林家找来了第三个儿子。
郑予北实在也没来过大剧院几次,天鹅湖的故事虽老,他却是第一次观赏。直到大幕合上,掌声雷动,他还愣愣地坐在那儿没反应过来,直到顶灯大亮,他才恍然出梦,随着所有人站起来致意。
近在咫尺的地方,叶祺略转了头看向他们:“这黑天鹅是个好苗子,虽然能看得出稚嫩了些,但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林家延也是关心这些的,于是一连接了好几句话,同样认为第一次饰演黑天鹅就能有如此表现,确实可圈可点。
一旁的林家栋想的可不是这个方向,伸长了脖子就向众人探过来,兴致勃勃地:“黑天鹅还真漂亮,气质也恰到好处,白天鹅都快被她衬成了山鸡了……”
那种意味深长的口吻听着就有点春心荡漾,陈扬抬手推了一把他的额头,刚想骂他两句,却被平常遇到这种事一向只用眼神表示谴责的阮棠给抢了先。
“有你这么夸人的么,简直瘆得慌。”阮棠明显地顿了顿,忽然极正经地转过身来面对大家,笑容里隐着几乎要放出光来的欣慰骄傲:“黑天鹅是我女朋友,你们都跟我去后台看看她吧……我跟她说了,你们今天都会一起过来。”
一言既出,其余五个人都讶然了。
然后陈扬第一个笑起来,轻轻拍了拍叶祺的手背:“我们赶紧去给黑天鹅小姐买束花吧,初次见面,总该对艺术家表示敬意的。”
作者有话要说:不是我威胁你们,真的不是我威胁你们……这个小剧场本来就是回报留言打分的福利,如果留言再这么少这么不给力,小剧场我就准备停播了。
小剧场之四——
贱狒狒:嘿嘿,林家延找了条狗,你倒好,变本加厉找了只大黑鸟!
软糖:滚一边儿去,什么大黑鸟,我家那是黑天鹅……再说了,她正好姓白……
贱狒狒(狞笑):姓白?姓白为什么不让她演白天鹅?是不是嫌她脑子不够白?
软糖(怒):滚滚滚,我家天鹅气质可高傲着呢,演那傻乎乎的白天鹅咱们还不稀罕呢!
贱狒狒(继续煽风点火):鸟类最蠢了,脑容量要多小有多小……诶对了,你是食品诶,你连动物园都没资格进!你根本没有脑组织的,你们俩真般配!
软糖(憋了一会儿,炸了):……总比你被女狒狒鄙视的好!总比你去相亲还赚不到人家正眼看你一眼的好!!总比你吃上一顿饭从头到尾只有老太太搭理你的好!!!
贱狒狒直接捋袖上,两人扭作一团。胖头鱼前来拉架,很快自己也卷入了战局,原因为“我找条狗关你什么事啊,你这个多管闲事的贱狒狒,活该你被人鄙视……我靠你还敢抓我,你等着,我……%&……%¥!!!!!”,etc
爱斯基摩犬在外围绕了一圈,无聊地耷拉着耳朵,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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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3
后台永远都是那个样子,乱糟糟的、乌烟瘴气的、闹哄哄的。为免撞上芭蕾舞团那一大群习惯了一掀上衣就敢换的姑娘们,陈向晚被充作先遣人员进去转了一圈,然后才回来报讯说可以了,人都散得差不多了。
因为大家要去的毕竟是化妆间,阮棠领着一行人进门前,还是稍微犹豫了一下,没立刻敲门。他本来是想就近找个姑娘问问自家女朋友在不在里面、里面还有没有别人,谁知这一停顿,化妆间里三个迥然不同的声音就一一传了出来。
可能是门板太薄,也可能是真的情绪激动,反正三个女声的音量都不小,就这么昭然大白于众人面前了。
“不就是眉毛么,隔上十米远就谁也看不清楚形状怎样了,李袤你别欺人太甚!”这是个咄咄逼人的声音。
“有话不能好好说么,咱们芭蕾舞团的人可能还没走完呢,你别这么大声,万一……”声线温婉柔和,却带着着了急的紧迫。
又是刚才那个尖刻的调子横空出世,把人家没说完的话都堵上了:“白芷你少充和事佬!平时演完了就你走得最早,今天怎么就留到现在?你敢说你是专门等着看我出洋相的?”
“白芷”这个名字一出,阮棠立刻难以自控地握紧了手指,然后又慢慢地尝试平静下来。林家栋带笑的眼神晃过这个小小细节,然后低声笑道:“原来黑天鹅倒是姓白的……”
饶是他想开玩笑,这一门之隔的寂然也打消了活泼的心思。阮棠连横他一眼就忘了,抬起来准备敲门的手停在那儿,不知这是不是打断她们的合适时机。
他们在门外感觉等了许久,实际上却只片刻沉默。第三个女声淡淡地响起来,并无斩钉截铁,更非气急败坏,听上去却有宣读裁决一般的力度,俨然是至柔至刚:“白芷,算了,她能一连几天不肯剃这眉毛,就肯定不在乎区区一点面子了……王小姐,对不起,我有我的职业习惯,也请你尊重我的意见。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眉毛剃掉了还是可以长出来的,你这眉形跟舞美的要求差得太远,我只能建议你全部剃了,然后我直接帮你画上去。”
门内门外的空气俱是一滞,然后愈发尖锐的声音气势汹汹地炸开了:“可我找人问过了,别人都说长不出来的!我以后要跳舞的日子还长着呢,你能负得起这个责任吗?!等我去找上面评了理,看还有没有人看得惯你这么嚣张!”
林家栋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感觉,好像刚才的什么东西勾起了非常不愉快的回忆,让他背心微微有些发汗,心里烦躁得要命。但还没等他理清楚了,那门就从里面被猛地拉开,依旧是最淡的那把声音:“随你去找谁,请便吧。”
林家栋目光一凛,咬牙切齿地道出了自己方才那种生理反应的原因。不多不少,两个字而已。
“李,袤。”
原本就够乱的了:阮棠忙于安抚莫名其妙被牵连的白芷;郑予北被冲出去的愤怒姑娘撞了一下,还在发愣;陈扬望了一眼匆匆离开的背影,发现那竟是舞台上意态优雅的白天鹅,正指给叶祺看……但最终所有人都回过神来,颇为好奇地盯着脸色发青的林家栋。
“怎么会……是你?”
李袤皱着眉看向他,却没有多少实质的攻击性。这不是他预料中的反应,林家栋愣住了,再细细去看她时竟发觉了几分无力掩饰的疲惫,让他整颗心毫无预兆地荡了一下。
林家栋听到一个很体贴的声音,半天才反应过来居然是自己在说话,还是对着这个胆敢无视他的小女子:“刚才到底是为什么事?”
李袤从来不是擅于解释的人,摇一摇头就不说话了,到头来还是白芷替她讲了:“舞美要求白天鹅跟群舞演员的面妆要完全一样,可白天鹅那个眉形不好上妆,毛毛让她剃掉,她非要说以后就长不出来了,一拖就是这么多天……”
再呆下去就要示弱了,李袤抓起皮包就转身要走:“对不起啊白芷,本来说要看你男朋友的,现在我情绪不太好,就先走了。”
白芷赶紧拦住她,把阮棠往自己这边一拉,挽着他的臂弯朝李袤微笑道:“看一眼总是来得及的……你觉得怎么样?”
可怜的李袤,被这一晒幸福的举动又引爆了心里的雷区。前阵子刚跟纠缠了好几年的人渣男友分手,妈妈安排的相亲都无辜成了闹剧,眼下她哪里还受得了这一出,只好硬搬出一个客套的笑容来:“很好,真的很好……”
林家栋站在一边看了一会儿,暗自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低声开口:“李袤,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本该婉拒或者根本不搭理的,李袤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实话脱口而出:“我这个样子怎么回家,我还在气头上呢。”
林家栋忽然笑了,笑得熟悉他的林家延和阮棠同时觉得悚然,他本人却是实打实的真心诚意:“那我陪你出去走走。”
这一对不久前还几乎要兵戎相向的组合就这样一前一后地离开了,留下一屋子不明就里的亲友,过了十几秒才想起正题,由阮棠开始一个一个地把白芷引见给他的家人。
而那冬风呼啸的街边,一双首次并肩而行的身影,那又是另一段开卷惊奇的情缘了。
终于结束了这一晚上的一连串意外,郑予北从林家延的车里爬出来时,累得连眼皮都耷拉下来了,全然无精打采的样子。林家延伸手想牵着他,却被他用力一拽,两个人用一种乱七八糟的姿态相互拥着,从车库里一路往家走。
闹归闹,可终究是累了,两个人并没一起洗澡,因为不想擦枪走火。郑予北洗完了回到床边,正看见林家延坐在床头,眉宇间是山抹微云般的怅然。
郑予北按着那颗若有所思的脑袋凑过去,极温存的吻落在他额头上。对于郑予北每天都要发作的皮肤饥渴症,林家延习以为常,半闭着眼睛就接受了。那两片唇温温软软的,亲了一下还不够,很快被子都被掀开来,郑予北倾身跨坐到他身上来,勾住他的脖子腻在一起:“想什么呢,嗯?”
甜蜜成了习惯,连林家延的目光没有追随着他从浴室门口到床边都成了忽视,郑予北赖在那儿满心不高兴,一直埋着脸不看他。
林家延最喜欢摸郑予北的背,有的时候甚至会买润肤产品回来往上涂,郑予北就像那不是他的背一样随便林家延玩。反正他天生长得招人,相对于那张脸,林家延倒真的更关心他的背摸起来感觉如何。有时候关了灯,两个人都仰面躺着闲谈几句,林家延还会特意去把他翻过来,一遍一遍摩挲那两块肩胛骨之间的皮肤,然后吻上去。
既然他都坐到自己怀里来了,林家延也就顺势把手放在他光裸的脊梁上,另一只手把整床棉被全部拎起来,把他和自己都裹了个严严实实。郑予北刚被水汽熏过的身体迅速散发着热量,被窝里暖融融的,成了一个小小的温柔乡。
“我真是没想到,家栋看上了造型师,小棠的女朋友真的是跳芭蕾的。”林家延闻着柠檬香型沐浴露在两人身上留下的气味,心里泛起一种和煦的怀旧感:“我们小时候他就说过,跳舞的女人是最漂亮的,他最喜欢的就是这一种。”
郑予北立刻就吃醋了:“别一口一个小棠,我听了难受。”
他嘴上这么说了,人却更加热情地贴了上来,与自己紧密相拥。林家延忍不住笑起来,拿出对付他家狗狗的杀手锏,嘴唇几乎黏在他耳廓上轻轻地念道:“北北,我喜欢你……只喜欢你。”
郑予北在爱人面前永远是坦率而直白的,所以用相同的态度对待他就叫做对症下药。林家延原来根本就不会谈恋爱,只是郑予北黏他黏得多了,他渐渐也就学会了。比如每天至少要通一次电话问问饮食冷暖,比如回到家里第一件事一定是找到对方在哪个房间,再比如每隔几天就要买点出其不意的小东西回来彼此讨好,这些都是他从郑予北那儿学来的,然后一点一点再返还给他。
爱情既不能准备也不能等待,只能遇见。他和郑予北之间有两次占尽天时地利的遇见,第一次埋了伏笔,第二次便枝繁叶茂,然后有了如今的朝夕相对。林家延忽然觉得很幸福,声音也像浸了蜜糖一样,直直灌进郑予北的耳朵里:“不生气了好不好,我想起这些无非是因为我是跟他一起长大的,一点别的意思都没有。”
郑予北那只耳朵烧得通红,被迫点了点头,挪动了一□子后却发现更让人脸红的事实。林家延也有点不好意思,说好了不做了过会儿就睡了,他倒好,说几句情话就把自己给煽动了。
“我帮你吧。”郑予北伸手握住那个显出了形状的东西。
林家延马上挣扎起来:“不要这样,这个姿势不舒服……”
这个享乐主义者,非要找个自己能充分放松的姿势才满意。郑予北任他动作,最后两个人对换了位置,林家延面对他坐进他怀里,磨磨蹭蹭拉着他的手往自己脐下三寸引:“……摸摸。”
人家都做得这么明显了,郑予北也不好再拿“摸哪里”这种句子来逗他,只能一边提供服务一边谈条件:“我帮了你,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嗯……好……”
手里的触感越来越烫,郑予北掂量着他该脑子不清楚了,这才支支吾吾地说了:“我想去海洋馆看鱼。”
林家延果然顾不上回答他了,喉咙里发出甜腻的咕哝声,下肢难以抑制地颤动着,被郑予北的抚摸弄得深深沉溺。他自己先快活完了,然后就很自觉地去摩挲郑予北,顺便也跟他提条件:“你要是今年跟我回家过年,我年前就陪你去海洋馆,哪怕请假都可以。”
郑予北垂着头,把头搭在他脖子里,在一声接一声的“舒服么”、“是不是这里”中浑然忘我,结果这么大的事情稀里糊涂就答应下来了。
这天晚上,郑予北梦见好大一条身披青麟、威风凛凛的胖头鱼要带他回家。他说他没有家,那鱼还摇头摆尾地训他,只说“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一夜好眠,睁眼便看见那鱼睡在枕畔,神情宁和又温柔,大约也跟他一样,连梦里都是缱绻情思。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是江春满两个月的日子,所以……关于江春不得不说的六个秘密。
胖头鱼开始发挥家庭责任感了,他要把野狗改造成家犬了;
这文成了调料馆和动物园,往后还有酱油和醋瓶两位配角要粉墨登场,敬请期待;
江春的生日是情人节(我知道你们都不知道),本来就是要献给有情人的一道甜品,也为了给我自己招来桃花运orz;
作为残烬的同时期作品,江春极大地抚慰了狂躁且忧郁的作者,所以得到了作者的欢心,甚至连残烬都暂时靠边站了;
江春比当年的一往而深还要受欢迎,果然欢乐的文最有市场,作者考虑以后都不要再写特严肃的玩意儿了;
下一篇文将是仙侠文,主角为一仙一妖,作者会尽力在被写滥了的题材中发掘新意,而且依然会跟它的三篇前辈有点关系(非常诡异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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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八,多云。太阳躲在云层后若隐若现,天光澄澈,寒风拂面……不过郑予北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天气上。他从车里兴高采烈地钻出来,一看到海洋馆门口卖气球的就乐了,拽着林家延非要他买。
既然是海洋馆,卖气球的也会应景,一大把氢气球全是鱼类的样子:鲨鱼海豚、章鱼海马,品种齐全得很。
两个男人一起跑到这儿来就够奇怪的了,再拿个老大的气球在里面走,估计都能上明天报纸的城市版头条了。可这个明显童年缺失的小朋友连步子都挪不动了,仰着头站在街边,一只手还死死抓着自己的袖口,说什么也不放。
“出来再买,好不好?”林家延温言与他商量。
“万一出来就卖完了呢?”郑予北不依不挠。
“……怎么会呢,你喜欢哪一个?”林家延只好陪着他一起往上看,看那一大堆鱼游曳在两米高的半空中,一条条的活灵活现。
“就是那个青色的。”郑予北伸手指给他看,笑得无比欢畅:“飘在章鱼旁边……就是胖头鱼嘛,脑袋很圆的那条。”
“哦,那不是有好几条么,不会那么快就没有的。”
郑予北歪着头想了一下,认同了,一边跟着他走一边低声嘟囔了一句:“卖完了也还有你。”
林家延狐疑地回头看看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狗眼里好像也不是人。
海洋馆建在城市的中心地带,寸土寸金,因而整个展区几乎都在地下。一片深邃而舒缓的蓝色里正是供游人蜿蜒穿过的隧道,三百六十度全透明防水材质建造,取的是“人在水中游”的意思。还有两天就过年了,每家每户都在忙着置办年货。人流统统向着卖场而去,海洋馆里就显得非常安静了,有时转过了弯就是一段空无一人的走廊,满眼都是色彩斑斓或奇形怪状的鱼类。
郑予北明目张胆去牵林家延的手,也不管前面后面有没有人看着。这动作做得顺理成章,比当初那种无处不在的小心翼翼不知强了多少。林家延顿时成就感膨胀,顺着他的意思跟他十指相扣,还一下一下抚摸他的手指。
相互接触的手掌都是暖的,都有一层薄薄的茧,凑在一起却令人安心。林家延陪他慢慢走着,心里泛起一阵阵温柔的涟漪来。
郑予北那个房子没有书房,要做事就只能窝在沙发里,或者坐在餐桌边。郑予北每次对他端坐在那儿的行为都极为不满,非要把他弄到沙发上去,想尽一切办法腻在他身上。作为一只称职的肉垫,他是不怕累的,为了让林家延觉得舒服,他可以承受他上半身的重量长达几个小时,一直维持同一个姿势抱着他。
于是林家延的工作场所又多了一个,那就是郑予北怀里。
只要他不是两只手都忙着,郑予北就会把空着的那只抓到自己手里,哪怕一边看电视一边拉着他也是好的。肌肤相亲是最坦诚的沟通了,时常依在一处,恐怕铁石心肠也要泡软了,何况早就已经爱上。掌心熟悉的触感就是感情的明证,林家延笑着吻了一下郑予北的手指,然后一并收进自己的大衣口袋里。
“家延,为什么喜欢我。”郑予北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发问,把他从一个人的绮思里拉了出来。
“因为你好玩儿啊……”林家延扭头看着他,目光从眉心起缓缓挪动下去:“眼睛亮亮的像狗,脖子热热的像狗,还有耳朵,碰一碰就要发抖。”
郑予北用力瞪他:“林,家,延!”
“……”林家延暗中捏捏他的爪子表示安抚,笑一笑终于说了实话:“你真要问为什么的话,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你要的东西我都想给你,你要一个家,你要我跟你在一起,我都满足你。还有,我觉得之前那么多年都过得太辛苦了,往后需要有个人用心照顾你。”
郑予北也笑:“说得像我七老八十了似的。”
林家延心情大好地揉揉他的脑袋,笑容宠溺且纵容:“北北,乖。”
郑予北愣愣地盯了他几秒,突然拖着他跑了几步,从岔道拐进了地下二层。那里面是水母馆,因为剧毒所以不能与其他鱼类混合展出,在这样的淡季绝对空无一人。两人刚一下去,郑予北就迫不及待把爱人抵在了墙上,眼眸深深地望着他。
林家延受了蛊惑,抬起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腰侧,侧过头与他无声地吻在一起。
那是饱含爱恋的亲吻,凑上来先碰一碰唇角,然后用舌尖小心地舔舔对方的嘴唇,最后才耐不住温软的引诱,探入牙关去细致地探究。牙齿、齿龈、舌面、舌根,那都是不一样的触感,柔腻的、潮湿的,叫人怎么也不愿轻易放开。
林家延被他勾住了舌头反复深吮,全身似有微弱的电流不断刺激着,吻久了连腿都有点发软,分开时更是气喘吁吁。
如此一番忘情下来,郑予北也没好到哪儿去,拥着林家延半天都缓不过来。怀中的人乖顺如常,只是语气里掺着一丝抱怨:“你就不能回家再亲么……”
郑予北附在他耳边低语:“对不起,我情不自禁了。”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林家延也就不再追究,过了一会儿照样静静地跟他一起往前走,再去看其它的展厅里各种寻常与不寻常的海洋动物。
两人并肩而行了大约三五分钟,郑予北忽然笑眯眯地掏出手机来:“来来来,给你看张照片。”
林家延转头扫了一眼,骤然脸红起来:“你……你……你不专心也就算了,怎么还串通水母一起欺负我?!”
郑予北乐不可支:“我没有串通它们,真没有……”
原来他们热吻的时候,那水母馆里一大群色泽艳丽的水母都聚拢到了林家延身后的一小块地方,神似聚众参观,郑予北拍的正是以水母为背景的一双缠绵人影,面目都隐在背光处,轮廓却亲密至极。
林家延送了他好几个白眼,终于还是把自己的手机也拿了出来,开启蓝牙传送,把这张神奇且诡异的照片留在存储卡里。
从海洋馆出来就已经十点多了,林家延果然信守诺言,买了个胖头鱼氢气球给他家的巨型儿童。那咧着嘴傻笑的鱼一蹦一跳地浮在后座上,郑予北坐在林家延身边还不断地回头去看,唇边一直勾着一抹欢喜的笑。
原来就是一张赏心悦目的脸,他真心快乐的时候自然光彩更盛,林家延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笑道:“怎么样,看了这么多鱼,有没有发现比我好看的?”
郑予北顿了一下,低声答:“当然没有……你怎么知道的呢。”
“你可不止一夜两夜死抓着我说梦话了,一张口就是你的鱼、你的鱼,你当我都听不见的么。”林家延伸手去摸摸他的膝盖,姿态亲昵:“还有现在,你看这气球真比看我还亲热。”
郑予北张口欲辩,却有个不识时务的电话进来了。他老大不乐意地接了,被迫变回平日那个干练利落的it工程师:“喂,您好。”
车正好开进连接浦东和浦西的越江隧道,周遭的光线忽然暗下来,林家延顺势把注意力转回路上,也就不做声了。
郑予北竟然也跟着沉默下来,皱着眉听了半天,随即吸了口气,表现出极不耐烦的样子来:“我能说的话都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拜托你不要再这样了好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一下子焦急起来,音量大了好几倍,似乎想让郑予北再听他几句话。可林家延只来得及听清“予北哥”三个字,通话就被迅速掐断了,郑予北把那无辜的手机攥得死紧,过了十几秒才慢慢地放回口袋里。
隧道里每隔五米就有一盏壁灯,光随着车辆的行驶迅速地一明一灭,勾勒出郑予北深邃英挺的侧面轮廓。那种染上了阴霾的俊美几乎要在林家延的视网膜上烫出永不愈合的伤痕来,令他一见而惊,绝难忘怀。
恐怕只有这个时候,他的内在与外在才是真正和谐统一的。这个想法在林家延脑海中倏然闪过,转而又化成了一抹自嘲:几个月前你还想过要拒绝他,现在陷进去了,居然连他皱皱眉头你都要心疼,可见是真的无可救药了。
车里静了许久,林家延也斟酌了许久,半天才开了口:“你没事吧。”
是“你没事吧”,而不是“刚才是谁”。林家延不能不问,但也留足了风度,因而郑予北只是叹了口气:“没事。”
就算有事,需不需要告诉自己也是他的自由。林家延侧过脸看看他,柔声宽慰道:“没事就好。”
郑予北自知掩饰得不好,也明白他什么都看在眼里,于是带点感激地笑了一笑,主动伸手去抚了一下林家延的脸。
后者自然地转了一点角度,面颊从他掌心里轻轻蹭过,触感熟悉又温暖,而那含笑的话音也从郑予北的指缝里透了出来,聆之如和风过境:“中午带你去必胜客吧。”
郑予北按捺不住那种心思被人猜透了的欣喜,眉宇间的神情愈发雀跃起来,脱口便说:“我小的时候,每次儿童节都想去必胜客的,只是……”
不等他说完,林家延便捉住他来不及撤去的手指吻了一吻,一点湿意一路由神经系统传导到他心底去:“不提那些不开心的事了,我都知道……我都知道的。”
郑予北噎了半天,念头百转千回,连早年林家延去医院探望他那种平等以待的态度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最后却只吐出两个字来,便是有千钧之重的一声“谢谢”。
林家延猜他神色可能仓皇或狼狈,所以体贴地没有看他。
待他们随着车流回到阳光里,林家延才低低地回应了他:“我说了会照顾你,当然要说到做到。没什么可谢的,是我自己喜欢你,我心甘情愿。”
这时候两个人都已经开始放假了,于是一整天都用来心满意足地约会。中午吃了匹萨,下午林家延带着郑予北去买“过年的新衣服”,晚上又去旋转餐厅慢悠悠地吃了一顿浪漫西餐,看尽了浦江夜景才一起回家去。
一路上什么都挺和美,唯一的不快就在卖衣服的柜台前。郑予北被林家延看衣服根本不看价的架势所震撼,临付款的时候试图偷梁换柱,用自己的信用卡去结账。结果林家延①38看書网把他拽了回来,非常严厉地质问他是不是听不懂什么叫“我带你去买新衣服”。郑予北一个字的反驳都想不出,聪明到令人生妒的大脑全盘卡机,只剩下一大串画外音,“我乖我乖我听你的,你别生气就好”……
车子停进自家车库,林家延拔了钥匙之后,仰头靠在椅背上对着郑予北微笑:“玩得开心吗?”
郑予北点头不迭,却依旧贪心:“……接下来还有什么?”
这是意料之中的,林家延略显疲惫地眨眨眼,眸子里的光愈加柔和起来。然后他伸手开始解自己那件羊绒开衫的纽扣,轻声回答:“接下来还有我。”
郑予北全然怔住,下一刻便觉得一团火在身体里轰然烧着了,以一种摧枯拉朽的速度。
“你想在车里,还是床上?”林家延露出妙计得逞的喜色,但更多的还是深似汪洋的纵容与宠爱:“我两边都备了东西,你想在哪儿都可以。”
郑予北的喉结毫不掩饰地滑动了一下,活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小野兽:“……床上。”
林家延笑着抓起大衣,开门下车:“好,那我们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一次计划周密的约会!这是一次处心积虑的驯狗之行!那狗就欢天喜地追着鱼尾巴上楼去了,预知后事如何……敬请留言给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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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延所谓的“备了东西”,就是一个看上去规规整整的白色小礼盒,外头还扎着粉红色缎带,有模有样放在郑予北的枕边。回到家里,他红着脸把郑予北带到礼物前,自己就一头扎进浴室自我清理去了。
郑予北怀着忐忑又期待的心情拆了那礼物,瞠目结舌地发现那竟是一个跳蛋。再看那精巧可爱的经典情趣玩具下面,竟然还压着一张便签,上书是个工工整整的大字:我会把里面也洗干净的。
郑予北有点跟不上这条鱼的思维了,傻站在那儿半天才恢复行动能力,不由暗叹了一声“此真神鱼也”。
林家延正式搬过来以后,所有的信函寄送地址也都改成了这里。郑予北也曾在报纸堆里见过情趣商店寄来的产品目录,当时却只以为是林家延个人信息在哪儿泄露了,所以被这种店家给盯上了。也亏得林家延会掩饰,直至今日郑予北才知道他这样贪玩,床上的事都惦记着买玩具。
林家延洗得很慢,估计真的在“洗里面”。保险起见,郑予北在那半个小时里细细阅读了说明书,研究了遥控器上的三个档位大概是什么振动频率,最后才把小跳蛋外面的无菌密封膜给拆了,用面巾纸包了暂且放在一边。
那个时候的郑予北哪里知道,他日后将会因为这一夜而付出数倍于此的“代价”,甚至他终生的sex生活都将发生革命性的变化。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等林家延出来了,郑予北拽住他就是一个缠绵的深吻,然后立刻钻到他刚空出来的浴室里去了。那是他有生以来洗得最快乐的一次淋浴,在镜子里看到自己那张笑脸时,郑予北几乎被那种赤果果的期待吓住了,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嘴角,继而更加嚣张地笑了起来。
林家延这个性子怪得很:某条界限之外又矜持又保守,感情不到一定程度连亲吻都不愿意,可一旦突破了那条界限,他立刻变得极为热情开放,怎么随兴怎么来,让郑予北震惊加狂喜。
林家延确实看了那家店很多本产品目录,但因为从来没有过情投意合的男朋友,事实上这还是第一次下手去买实物回来。被郑予北丢在一边的说明书又回到了他手里,刚刚看完就让出浴的郑予北一把抽走,然后两个人身上松松裹着的浴巾都不翼而飞了,郑予北气势如虹地把他扑倒在床上:“老实交待!以前有没有跟别人玩过?”
林家延老实交待道:“没有。”
郑予北满意地笑着,从胸口开始一寸一寸地唤醒他的身体。每一次触吻都是浓浓爱意,林家延很快就从喉咙里挤出了吞咽的声音,还有极力压抑的喘息声。郑予北伸手握住下面,温柔地来回侍弄着,上身慢慢挪上去与他齐平,嘴唇紧紧贴在他泛红的耳朵上,刻意把嗓音压到最低:“就是这个东西,老是想着蹂躏我。”
林家延已经开始出汗,闻言却虚弱地挣了一下,非要转过头来看着他的眼睛,显然有些迷茫:“那你蹂回来啊……”
“我喜欢你……”郑予北忍俊不禁,恨不得把一颗心掏出来奉给他,不过这时候显然是颗色心:“你呢,你喜欢我么。”
林家延答了一个“嗯”,但还没发完那个音就变了调,因为郑予北把服侍的主要对象转成了那一对早已饱胀的球囊。
为了得到他第一次巅峰后那种虚软且更加敏感的状态,郑予北没怎么折腾他就让他如愿了。不过林家延永远是超乎他预料的生物,瞬间的欢愉过去后竟然显得极其不满,两条修劲的长腿努力地缠住他,蹭着他的腰侧寻求更多的快乐。
郑予北低头巡视了一下自己的劳动成果,满意地收获了林家延慵懒而委屈的眼神,于是明白自己的初步目的达到了――林家延的魂已然被他勾走了。
任他腻着,郑予北找出那瓶婴儿无泪来进行必要的扩张工作。由于他的手指在里面执着地探寻,被摁到了要害的林家延腰身一弹,刚释放过的某物又精神起来,甚至还渗出了透明的液体。时机差不多了,郑予北用食指指尖把跳蛋送到了既定位置,目送那小玩意隐没进了甬道深处。
“嗯,确实洗得很干净。”忍不住夸奖他一句,郑予北把他拉起来换了个姿势,自己靠着床头坐在他身后,把林家延整个拥进怀里:“怎么洗的?”
林家延满脸通红,轻轻咬着下唇,小小声:“灌肠……”
郑予北又愣住了,半晌才用亲吻去大大嘉奖他:“你真是……唉,你对我真好。用什么东西灌肠的?没用自来水吧。”
他哪里玩过这些,其实自己心里也是没底的,只是模糊地认为不该直接用水管里放出来的水而已。谁知林家延更加小声地答了:“生理盐水……”
胖头鱼在约会前背着自己亲手配制生理盐水,专等着回来后洗得干干净净,供自己榻上玩乐……郑予北那今晚饱受刺激的脑子嗡得一声,立刻十倍百倍地兴奋起来,致使他如狼一般两眼放了光:“家延真乖,那现在再乖一点好不好?来,腿分开一点,架在我腿上……”
林家延是打定主意今晚要让他尽兴的,况且小家延还神采奕奕站在那儿求安抚,于是把全部的理智都弃之不顾了,真的自己张开了腿,慢慢搭在郑予北身上。见他如此配合,郑予北大喜过望,略微屈膝坐直了,林家延便靠在他怀里成了一览无余的姿态,前前后后尽收眼底。
这可真是挑战羞耻感极限了,林家延闭起眼不肯再看,却也不做任何反抗,只是微仰着头倚在郑予北胸前,一副任君采撷的样子。郑予北血脉贲张,手一抖就把那遥控器推到了中档,完全顾不得是不是操之过急了。
林家延骤然颤抖起来,扭动着身体挣扎,蜜色的肌肤迅速泛红,嘴里也发出了难以自控的呜咽声。可他四肢都受了郑予北的禁锢,那一阵力气用尽前最后的抗拒都被完全压制了,随后便浑身无力地软在了郑予北臂弯里,只剩双腿在不断地战栗。
刚才只是下意识地压住他,郑予北反应过来以后不免被吓着了,定睛一看才知道自己玩过了,赶紧把振动档调到最低,并送上细细的吻来安抚他:“对不起,我……”
林家延却摇了摇头,仰脸亲了他一下:“没,没关系……你继续。”
他家的大鱼有多么喜欢玩,郑予北此刻的认识显然还不充分,只当他是一心要取悦自己,不由又爱又怜,又一次把手探了下去,蘸了黏液缓缓摩挲着:“家延……”
甜言蜜语却说不下去了,因为林家延哼哼唧唧地在他身前扭动,没有哪处不在疯狂地挑动着他濒临崩溃的克制力。最终在林家延第二次得到满足的时候,郑予北忍无可忍了。
跳蛋被一把拎了出来,尚在失神中的林家延闷哼一声,然后被郑予北摆成仰卧的姿势,握了膝弯一推到底。
林家延简直怕了他了,赶紧反抱着枕头稳住身形,咬牙承受那久等了的冲击:“予北……”
郑予北猛地一沉腰,罔顾林家延冲口而出的叫声:“不要叫我予北。”
“北北……”从被进入的地方直到小腹,快意氤氲成肆虐的狂潮,让林家延几乎忘了该怎么说话,好半天才说出下半句来:“北北你要榨干我吗?!”
郑予北被提醒了,攻势忽然停了下来,居然去把床头柜上散着的粉红缎带拿了过来,在林家延那里松松缠了几圈,还恶趣味地打了个蝴蝶结:“那你就多忍一忍,我觉得可以之前,不准再一个人偷着乐了。”
林家延瞪大了眼睛,可还来不及抗议就被再度夺去了神志。
绵密入骨的欢愉像是一场灭顶之灾,他们在里面沉沉浮浮,相互拥抱着,极尽温柔。可因为那条该死的缎带,郑予北尽情尽兴,林家延却只能被迫忍受着无限发酵的潮涌,怎么也触不到沸腾的边。
“北北……北北,不要……啊啊啊……你够了没有……”
郑予北笑着亲吻他湿意蔓延的眼角,又把那跳蛋弄了进去,自己俯身从他的肚脐一路吸吮下去。
他疯了……他一定是疯了!
林家延痛心疾首地这样想着,却仍旧顺从了本能,伸手把舔着自己的那个脑袋往下压了压,然后愈发难耐地挺起了身子。
腊月二十八成了狂欢夜,二十九的清晨,胖头鱼再也不肯搭理郑予北了。
“家延~家延~我抱抱你,你原谅我好不好?”
刚有点松动的胖头鱼听到“抱”这个字,突然又愤怒了,探出鱼鳍在空气中挥舞着,连头都不屑于让他看到:“去去去,别烦我!快给我买早饭去!”
“好的好的,你想吃什么?”郑予北极其狗腿。
“粥!还有牛奶鸡蛋!”
郑予北领命而去,临走前好歹把鱼头剥出来乱亲了一通,换来林家延狠狠踹他一脚,裹了被子气鼓鼓地卷了起来。
听到大门合拢的声音,胖头鱼硬撑着全身的酸软,不顾膝盖发颤,死活爬起来做了一件大事,然后才重新上床去安歇。
于是郑予北拎着鱼食回来的时候,发现他深棕色的防盗门上挂了块硬纸板做的大牌子,上头画了一只傻乎乎的狗头,活灵活现,还附了四个硕大的、用黑色记号笔写的字,“内有恶犬”。
他就在门口那么站着,不动也不出声,只是默默地笑了。幸福真是简单,有的时候居然只是爱人骂他一句“恶犬”。
毕竟是隆冬,东西拎回来已经凉了,郑予北用微波炉又热了一遍。林家延早上要吃的鸡蛋牛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那种,而是把一个生鸡蛋打进热了三分钟、近乎沸腾的新鲜牛奶里,稍微放凉后就半生不熟的一饮而尽。
更要命的是,那个鸡蛋必须是超市里单独售卖的所谓“头鸡蛋”――下蛋的母鸡这一季下的头一窝蛋,乃是母鸡酝酿许久的最佳营养鸡蛋。
以前有一回郑予北没买到头鸡蛋,抱着侥幸心理给他吃了一次做菜用的普通鸡蛋,结果上班途中就遭到了林家延的短信讨伐:你居然敢给我吃普通鸡蛋,你可以的。你等着,今晚我就给你吃地沟油烧注水肉!
至于那头鸡蛋和普通鸡蛋到底有什么口感差异,林家延又是怎么发现的,郑予北大概终此一生都弄不明白了。
在给胖头鱼送早餐进去之前,郑予北态度端正地四下找寻了一番,用藏在厨房里的硬纸板废料依样画葫芦,做了一块一模一样的牌子,写好“内有呆鱼”,挂出去了才满意地关上门。
郑予北的年三十向来都是回福利院陪“弟弟妹妹”的,今年临时决定不去了,总该提前一天去跟孩子们说一声。下午的时候林家延陪他一起出门,等电梯的时候就发现了第二块牌子。
他默默地重新开门进去,拿了笔在那牌子上画了一只圆圆胖胖的鱼,然后转过头平静地问了一声:“什么颜色?”
郑予北赶紧说“青色”。
那门口从此就有了两块相依相伴的纸牌子,如果林家延下班了先到家,就会把“内有呆鱼”挂出来,等郑予北回来了再挂上“内有恶犬”,反之亦然。
小小的游戏,幼稚之极,他们却一丝不苟地重复了许多年。
这就如同相爱。旁人眼里再怎么无趣的事,在那两个人之间,总是存着一份不足为外人道的甘美……此生足矣。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请低调,切记切记。或者你们有本事让人看不出是在评论神马情节,那也可以。
你们没看错,确实没看错,家延就是个xx玩具爱好者,深藏不露而已。人家卧房里的事,乃们要是看不惯觉得口味太重,那就全当没看见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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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能让郑予北丧失耐心的事情其实并不多,甚至在江由这家伙开始没命地纠缠之前,连郑予北自己都数不出来。
早年所经历的那些人情冷暖、世事无常,足以让郑予北把性情中的暖一劈为二,分成虚实两份。虚的放在外面作壳子,实的埋在最里面留给挚爱之人,中间便是结结实实的坚冰,再没有什么能撼动得了他。
可平心而论,江由这个名字在他心里还是有一席之地的……多少有一点,让他在面对这个阔别四年的少年伙伴时不得不谨而慎之,并不想伤害他分毫。
在再三的婉拒、拒绝乃至决绝之后,郑予北跟林家延一起走进他自幼生活的孤儿院――自然也是江由自幼生活的地方――时,不幸又看到了江由那张怎么看都有些怯生生的白皙脸庞。
“予北哥……”江由从孩子堆里站起来,脸上浮现出欣喜的笑容,甚至在看到林家延的时候还能留住六七分,可见已经比小时候长进了许多:“这位是?”
任何心怀爱情的人在这种情况下都是慧眼如炬的,勿论向来心细的林家延了。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里分明闪着迷恋,或者,由来已久的迷恋,转瞬就让林家延明白了至少一半。
“哦,这是我男朋友,林家延。”郑予北下意识往林家延的方向退了一步,伸手挽住了他:“家延,这是从小跟我一起在这儿长大的江由,我们小时候关系不错。”
林家延自然是全神戒备,似乎与生俱来的稳妥温平忽然成了难以言喻的气场,把他自己和郑予北严密地罩了起来。他微笑着伸出手去,与江由短暂地交握了一下,颔首道:“你好,久闻大名。”
江由才刚走出大学校园不到半年,与小有名气的土木工程师林先生相比,生嫩了实在不止一点两点。林家延话音刚落,他便惊喜地望向了郑予北,谈话间雀跃得简直要飞上天去:“予北哥,你提到过我?”
郑予北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得顾左右而言他。
其实他根本没有提过这个名字,看现在这个情形,要不是迎面撞上了他是永远也不会提的。林家延不过是心念一动,故意说出来试他一试而已,没想到正中红心,把那双眼睛里的痴缠看了个一清二楚。
然后他就吃醋了。
这是个比他自己年轻了不止一两岁的孩子,穿得一身洁净,笑容羞涩柔软,外观条件是无可挑剔的。他跟予北一起长大,一定像仰慕兄长那样追随了予北多年,而且至今不改初衷。他肯定喜欢予北,恐怕在他们两个情窦初开的年华里还多少有过些旧事,是深是浅就不得而知了。予北昨天在越江隧道里接的电话必然就是他打的,看样子十分不悦,大概是这孩子进来缠得太近了,予北受之不起……
电光火石间,林家延回顾了从他们开始约会至今,郑予北的全部可疑之处,从而断定江由追郑予北是最近一两个月才发生的事情。
这么一追溯,上个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倏然被放大了无数倍。那就是一个平淡无奇的晚上,林家延开着车载郑予北去看话剧。林家延前一天想把车里的cd换一批,结果拿上去了一堆却忘记拿新的下来,于是车里就用很小的音量收听着广播。后来郑予北很突兀地伸手关掉了,硬说他不喜欢主持人傻乎乎的风格,话未免说得生硬了些,当时就引得林家延多看了他好几眼。
现在想来,那一定是个关键点……也许江由的工作就在广播电台,他参与了那个时段广播节目的编导或者主持,而且这个工作他做得时间并不长,最多不会超过两个月。
郑予北忙着跟小朋友们解释“为什么郑哥哥今年过年不能来”的时候,林家延已经在一分钟内把一切都理出了头绪,一张脸彻底地阴沉了下来,只剩下唇边的笑容还维持了应有的弧度。
郑予北说完了想赶快走人,一抬头便看到这么一副诡异的表情,当下就被恐吓了,忙不迭凑近了去拉林家延的手。
可对方看透了他的意图,站姿从双手自然下垂立刻变成了抱臂而立,让郑予北小小地尴尬了一下。他是个年轻英俊的男人,终究还是以沉默或淡然为主的,总不好在人前拿出家里那副满地打滚求抱抱的德行来,也只能干咳了一声,用眼神询问林家延可不可以一起离开了。
只是有人喜欢郑予北而已,又不是郑予北移情别恋。林家延看他的大狗讪讪的,心里很快就像流沙一样陷进去一块,软得始料未及,干脆主动过去抓住他,两人步调一致朝着一旁呆立、满眼艳羡的江由点了点头,然后就携着手走了。
这事儿来得快,去得更快,等他们回过神来,已经又回到家里了。客厅里的长沙发他们各占一端,林家延冷着脸郑予北缩着脖子,乍一看竟然有些说不出的滑稽。
“我问你,你今天知不知道江由在那儿?是不是故意拉我去给他看的?”
郑予北发现这场谈话从一开始就不在他的预料范畴之内,不由惊讶地抬起头来:“你怎么……不先问点别的?”
“先回答我。”
“我不确定,但我知道很有可能在。”
林家延对他的一脸苦相熟视无睹,拿起果篮里一只无辜的红富士,咔嚓一声咬得汁液四溅:“我都猜到了。江由比你小两三岁的样子,小时候应该挺崇拜你的,后来就变成喜欢你了。他刚工作没几个月吧,大学刚毕业就回来找你了,想再续前缘……都没错吧。”
郑予北苦笑了一下,由衷认为男朋友太精明了也挺纠结的:“对,都没错。可他回来不是再续前缘的,因为我跟他什么都没有,我一直把他当弟弟……”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
林家延气坏了,或者说被陈醋泡起来了,居然张口跟郑予北同时说出了“我一直把他当弟弟”,立时让他的解释成了异常辛辣的讽刺。
郑予北沉默片刻,苦恼地抱住了他长着一头短发的脑袋――也是林家延时常喜欢抱在怀里的脑袋:“家延我不是故意瞒你的,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一直认为我挺了解他的,好歹这么多年看着他长大,总能找个办法让他死心的。何况我们最近如胶似漆的,提起这种事多煞风景。”
因为这些原因,这家伙就只剩下默不作声拉着自己去宣告“我有主了”这一个笨主意了。林家延又开始莫名其妙地心软,一直以来爱如潮水的感觉又回来了,缓缓开口道:“予北……”
长久的相对无言之后,这两个字起到了平地惊雷的效果,郑予北浑身一震,简直不敢看林家延的眼睛。后者只好自己靠近他,一面坐下来一面抚摸他的背脊,总觉得他背上的毛已经全都炸起来了。
“没事没事,我相信你的。”林家延叹了口气,侧身趴到他怀里,寻了个不压着酸痛肌肉的姿势安顿下来:“我只是……心里有点不大舒服。”
郑予北低头磨蹭了一会儿他的脸,低低应道:“不许乱吃醋。”
说着,手指已经沿着他的脊椎一节一节按揉下去,随即摊开手掌轻轻重重地给他捏起背来。
昨晚闹得过了,他自己也是知道的。这个年龄谁不是如狼似虎,要是换了林家延对他全力以赴,说不定他的承受能力还不如林家延呢。可他的鱼自始至终只是哼了几声“不要”、“够了”,其余的半点反抗都没有,乖顺热情又可爱,让人一想到就觉得回味无穷。
郑予北一遍又一遍摸着林家延,过了一会儿便听得他呼吸绵长而宁静,显然又睡过去了。大醋鱼在他怀中安歇着,呼吸温热地拂在他手上,郑予北心里却很清楚,江由的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在林家延面前他哪里敢说实话,其实他对江由的了解远不止如此,那孩子的执着有时甚至已经到了偏执的程度,一旦认定,必是勇往无前的。
福利院里的孩子大多早熟,年龄相差个一两岁已然是天壤之别,更何况郑予北比江由大出足足四岁。这两个人本来是怎么也搭不到一起去的,日常生活也不是同一个工作人员照看的,但江由六岁那年的一件小事却造就了奇迹,将他和郑予北的童年推入了难得的交集之中。
从十岁开始,所有的孩子都要轮值去照看更小的孩子吃饭,这是福利院多年来的规定。出事那天本来是郑予北的室友值日,可他临时身体不适,郑予北只能代劳。六岁的小孩子吃饭极不老实,就算是福利院的压抑气氛也完全抑制不了他们的天性,郑予北晚到了一两分钟,那盛在保温锅里的白米饭就已经被捣得不成样子了。郑予北管住了专注于捣乱的这一拨,一转头又看见墙角那边还有一群根本没心思吃饭的,皱着眉头就往他们那儿去了。
原本嬉笑着的小男孩们一哄而散,方才被包围着尽情取笑的小个子就成了唯一的目标,兀自在那里站着,一脸的震惊和不知所措。不久前的骚乱郑予北全听见了,事情大概就是这孩子养了只兔子,一转眼就找不到了,大家都说它已经死了,说他笨手笨脚连只兔子都养不活。
郑予北在自己的同龄人中向来是个狠角色,一时还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得尴尬地劝他好歹先把午饭吃了。
小个子却死活不肯:“谢谢哥哥,可我一定要找到小兔子。”
郑予北无奈:“万一,我是说万一,它真的死了呢?”
小个子捏着拳头仰起头,倔强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却硬撑着一滴也没掉下来:“那我也要亲眼见到它的尸体!”
郑予北还在想怎样把他哄到饭桌跟前去,正吃饭的大多数又炸了窝了,饭碗一眨眼就掀掉三个,哭声响起一片。
于是这别扭的小个子就被他暂时遗忘了,然后下午又有例行的体育锻炼安排,直到晚饭时他再度踏进六岁孩子们的餐厅,那个弱弱的孩子才回到他的脑海里。他这一想起来,此事就成了惊天动地的大事,因为所有孩子都说整个下午根本没见过小江由,还七嘴八舌地说他搞不好真去找他的兔子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得来了。
郑予北冒着雨找了很久,幸好福利院的门下午没开过,搜寻范围被局限在了宿舍区、活动区和小花园三个地域。最后夜深得伸手不见五指,郑予北借着手电筒的光发现了蹲在树丛里的小小身影,还有地上显然死去多时的一只无辜白兔。
“它死了……真的死了……”小江由抬起头望着郑予北,眼里的泪已经干了,脸上是说不出的麻木,仿佛一切悲苦都渗了进去,从此与他无法分离:“予北哥,我是不是真的命硬?先克死了爸爸妈妈,又把我的兔子也害死了?”
那兔子的死状挺污秽,郑予北蹲身细看了几眼,蹙着眉答道:“跟你没关系,这兔子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消化道感染死的。”
小江由一下子坐在了地上,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彻底脱了力。最后郑予北把他一路背回了他的房间,等他睡熟了才蹑手蹑脚回自己那一层去。从此“江由”这个名字就走进了他的生活,在他离开福利院去上大学之前……再也没走出去过。
既然江由六岁时就能为了白兔找上一下午加一晚上,长大了这份坚韧就必成大器。单论这一点,郑予北还是打心眼里欣赏他的,因此在长达十二年的时间里对他都非常照顾。
后来的事就俗了。江由幼时崇敬他,大一些就开始说喜欢他,但郑予北从不曾回应过。一方面是因为取向问题毕竟沉重,他不愿意吃这棵窝边草,更不想担起江由如此认真的感情;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真心把这个孩子当做弟弟,怎么扪心自问都问不出那种意思来,索性不去搭理。
再后来,江由也该去读大学了,而且考到了远在天边的另一座城市。郑予北在四年中一直不间断地资助他,但从没回过他的任何一封信,从没主动给他打过一个电话,更别说给他什么不该有的暗示了。可等到江由毕业了,他还是回来了,并且光明正大站在郑予北面前,说他要“尽力争取让他另眼相看”。
那正是郑予北与林家延密集约会的时候,郑予北义正辞严地拒绝了一次、两次、三次,终于一咬牙设置了来电拒接。江由拿出了当年寻找白兔的耐性,换了好几个手机号,锲而不舍地拨打郑予北的电话,终于引发了前一日郑予北怒挂电话的事件,就此从小弟弟升级为烦人精。
可能是睡得不舒服,林家延迷迷糊糊爬起来坐好,然后靠在郑予北肩上继续打盹。他没有多少在别人肩上睡觉的经验,角度总是不太对劲,睡着睡着就要掉下去,闷闷地撞在郑予北胸口上。过个几秒钟,他又会闭着眼睛悉悉索索地爬上来,毫无怨言地再度入梦。郑予北忍不住笑起来,捧住他的脑袋把他彻底放倒,拿了个坐垫放在自己膝上给他当枕头,并用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没了光线的干扰,林家延果然陷入沉眠。沙发里再无半点声息,郑予北合上眼也打算歇一会儿,顺便在梦里考虑一下如何终结这个不肯死心的小江由。
作者有话要说:传说中的糖醋鱼就是这样的,甜甜的,也酸酸的。那个江由毫无疑问只是酱油,发音就足以说明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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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七章
年三十那天早上,郑予北终于要去见林家延的父母了。
林家的格局他早已找阮棠打听清楚了,那家伙为了博取他的彻底原谅(之前双向欺瞒相亲双方导致小小战争一场的行为显然是不符合红娘操守的),滔滔不绝地把自己知道的全给说了。林逸清和何嘉玥都喜欢林家延,林家栋是典型的“爹不疼娘不爱、姥姥踢舅舅踹,爷爷奶奶心疼了召唤他去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就发现古董花瓶见了阎王爷的”悲催帝。可这位没有人乐意搭理的主却是阮棠口中“荡平林家的关键人物”,因为林家栋颇有江湖习气,读了多少书都去不掉那种为了朋友两肋插刀的豪爽派头,一旦得到他的首肯,往后“就算林家延不想要你了,也绝对过不了他哥那一关”。
虽然据郑予北的观察,林家延从来不认为他哥除了“贱狒狒”以外还有别的名字,也从来没有喊过哪怕一声“哥”,但阮棠的话还是不得不采纳的,所以他特地在大包小包用于孝敬林家夫妇的年货里……塞上了一大堆传说中只有狒狒才爱吃的小玩意。
比如香蕉,比如各种稀奇古怪的坚果,比如他起了个大早出去买的滚烫的糖炒栗子。
除了准备讨好林家栋的东西,他还万分豪迈地买了一串颗颗饱满的淡水珍珠项链、一条苏烟、一瓶五粮液,就差对着镜子练习双手奉上礼物的神态和动作了,真比寻常人家的毛脚女婿上门还细致。
林家延对此十分的不以为然,一再表示自己的父母都是宽宏大量的人,绝不会挑他的错。但换一个角度思考,他也能够体谅郑予北第一次面见家人的心情,后来也就对他的过度谨慎不予置评了。等到了这天早上下车的时候,忐忑了十几个小时的郑予北终于忍不住了,在林家延去开后备箱拿东西的时候一把拉住了他,细看了一会儿之后用力抱进自己怀里。
这条鱼全须全尾,神气活现,眼角眉梢全是静好岁月滋养出的安宁气息,鳞片都不曾少过半点。他自认把它养得不错,诚心希望这鱼的爹娘能对他满意,从此把它交给他喂养,应允把它的鱼池长长久久地建在自己的狗窝里。
郑予北一次次地深呼吸,努力调整着情绪,可他手臂里锢着的鱼却因为被抱得久了而无聊起来,偷偷用手指扯着郑予北仿军服式大衣背后的搭扣,听着那啪嗒啪嗒的声音自得其乐。谁知这一走神,他立刻就看到了四楼窗户里探出来的那张脸,那表情总让人想迎面给他一拳,从小到大一直都是。
要不是拜林家栋所赐,林家延还真不知道,原来自己这张面孔也能摆出这种表情来。
林逸清也够为老不尊的,站在后头笑看这两个一模一样的儿子隔着十几米的垂直距离相互瞪着,互不相让:“人你不是已经见过了么,还站在窗口做什么。”
林家栋笑得比刚才更开心了,或者说,更猥琐了:“我就是为了看您小儿子脸红……来,您也来看看,下头那位痴情种子还死抱着咱们家延不放呢,两个人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说什么,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何嘉玥下意识就要转头去骂这个没正形的长子,可她老公也跟长子一样不争气,居然还真的跟着探头去看了。身为女主人,她气不打一处来:“林逸清!儿子胡闹你也跟着闹啊!”
然后“妈我没胡闹”和“老婆我没胡闹”一起冒了出来,何嘉玥长叹一声,自去重新整理了一下已经一丝不乱的茶几和沙发,等着次子带他的男朋友前来按响门铃。
这场觐见父母的大戏其实并没有上演多久,因为年三十最重要的内容终究是那顿饭,而不是有意无意地盘问这个明显已经过分小心的孩子。
林家延挽起袖子进了厨房,只帮忙把藕圆子和鱼丸做了,何嘉玥就开始赶人了:“去去去,替我到客厅里盯着去。你爸和你哥哪里知道怎么照应客人,可别把你的郑予北吓着了。”
林家延顺从地笑笑,一边洗手一边问着:“妈,你觉得人怎么样?”
“你们这些学工科的男孩子不都差不多么,说话一板一眼的,做事也规规矩矩,挑不出错的。”何嘉玥利落地把一整只老母鸡丢下锅去,砂锅盖在开水里过一过,然后轻轻盖上去:“不过妈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你。其实这就够了,妈只希望他对你的心能跟你对他一样。”
林家延有些不好意思,随便嘟哝了一声“哦”就赶紧出去了,留下何嘉玥一个人在厨房里微笑摇头。她的小儿子总是一副能够独当一面的样子,遇上个人问题却如此羞涩,好好跟他说几句话都能闹个大红脸。
相对于娘关心的情感问题,爹那边的话题就劲爆得多了。林逸清随口问了几句关于工作的事情,然后就拿了本法汉词典在那儿装起了佛爷,只管竖起耳朵偷听三个男孩子天南海北地胡扯。
林家栋成心要恶心人的时候,那是没谁能招架得住的。他保持着每句话都提到“小延延”这三个字的频率,林家延实在是受不了,破釜沉舟似的叹了口气:“想问什么你就问,我听着呢。”
林家栋抬眼瞧了瞧厨房,贼兮兮地压低了声音:“家延,你老实回答我,你们两个到底谁是谁男朋友?”
名义上是问林家延的,其实眼睛却盯着郑予北的脸,饱含笑意,还眨巴眨巴的。
毕竟那是跟林家延毫无区别的眉眼,郑予北愣住了:在他的概念里,男朋友当然是相互的。他甚至还认真地思索了一下,然后终于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整张脸立刻像被点着了一样红起来,既不敢看家延,又不敢看家栋。
林家延就坐在他旁边,见他脸皮这么薄,索性大大方方勾着他的肩表示抚慰,柔声低语:“不要理他,林家栋是神经病。”
随即他转向林家栋,眼神和语气都一如既往的平静:“这个问题你不是早几年就知道了么,为什么还要问。再说了,要问你也该冲着我来,何必要吓他。”
说着,还不间断地抚摸着郑予北的肩头和上臂,生怕他受了惊真的要炸毛。
林逸清听着这场面快失控了,刚想拿出父亲的权威稍作镇压,却听见自己的大儿子开始开玩笑了:“我怎么知道你早几年和现在是不是一样呢。人家郑予北一表人才,阮棠在我面前不知夸过多少遍,也不知道怎么就栽在你手里了,我这不是关心他的生活质量和身体情况么……你俩谁如狼似虎了都不是好事,凡事还是……”
这话怎么可能让他说完,林家延一抱枕摁死了他,转过身仍旧半拥着他的北北,体贴周到地安抚他:“他天生就这样,小时候哪儿都猥琐,现在精炼到语言猥琐,实质上也没什么区别的。”
何嘉玥适时地出现了,手拿一大盆用料丰富至极的水果蔬菜沙拉,重重往茶几上一放:“林家栋,你要是再胡说八道,一会儿年夜饭你就一个人干吃白饭吧。”
在林家栋一连串“妈你最好了”、“妈你最善良了”、“妈你最美丽了”的骚扰下,何嘉玥笑着用慈爱的眼神洗礼了家延和予北:“还是你们两个可爱……快吃吧,没劲了就找点报纸杂志看看,少跟这种非人类啰嗦。”
然后这屋子里唯一的女性优雅地退守厨房,顺便带走了腻在他身上要求先吃两块红烧肉的贱狒狒,场面终于安静了。
可郑予北却不是这么想的。因为林家延开始明目张胆地调戏他,右手正经放在沙发扶手上,左手居然隐在他背后慢慢摸了下去,直到靠近了昨夜还被充分使用过的那块地方才停手,随即慢条斯理地揉了起来。
郑予北被他惹出一身热汗,最后稀里糊涂被他带去“参观卧室”,在林逸清含笑的目光中被直接拖走,浑然忘记了讨好林家栋的指导方针,更别提应该陪陪家延父亲的初步设想了……爱情这种事情,一旦沾上就是晕头转向,就算聪明得人神共愤也不管用。
卧室里,林家延刚一关上门,郑予北就从后面扑了上来,哼哼着要求“抱抱”。
林家延回过头去,正对上一双热情又羞涩、委屈又雀跃的眼睛,自己那颗心脏瞬间被滚烫的液体淹没了,如他所愿把他收进了怀里:“乖,咱们不睬林家栋,他今天人来疯了。”
郑予北继续哼哼着,也不管自己一米八三的个子装可怜像不像,一头扎在林家延颈窝里,坚决不动弹。
“其实林家栋跟你开玩笑是看你顺眼,否则他一个字都不会对你说的。”
郑予北扣着他的腰,答了一个“嗯”。
“我爸妈也挺喜欢你的,刚才我妈还说你不错呢。”
郑予北缩着脖子,企图伪装成人畜无害的幼犬:“哦。”
林家延笑了,两只手都伸进他毛衣里去,汲取他暖暖的体温:“这些你都知道的吧,你现在只是想缠着我耍赖而已。”
郑予北从他臂弯里挣脱出来,平视他:“那你准备不理我吗?”
林家延想也不想就把他摁回去,轻吻很快就落在他脖子上,并且啃了他几口,小惩大诫:“别胡说八道,怎么可能呢。”
“那你拆穿我干什么……”
“你可以耍赖,但我不是呆鱼,我得告诉你我看出来了。”林家延捏捏他的脸,又揉揉他的头顶,笑容愈发温柔起来:“好了傻狗,我们出去吧,差不多该吃午饭了。”
电光火石间,网上各种关于“从饮食细节看未来伴侣”的帖子都重现在郑予北的脑海中,吓得他几乎就不想去吃饭了。林家延觉得他不可理喻,眼看着就想揪着领子把他拖出去,可郑予北①38看書网地拉住了衣柜的外沿,死活不肯:“家延家延,你想跟我说说你家有什么规矩嘛……是不是食不言寝不语?是不是饭没吃完筷子就不能放下?”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谁跟你说的?”林家延哭笑不得:“难不成林家栋又吓唬你了?”
郑予北更不好意思了:“不是,是我自己在网上查的,我怕你爸妈看我不顺眼。”
林家延转了转眼睛,忽然换了招数:“北北,你是不是从来没跟家人一起吃过饭?”
郑予北停止了无谓的挣扎,眼里忽然涌出无法掩饰的神往,还有伤感:“……当然没有。”
林家延也不多说什么,拧开门把手就牵着他出去了。郑予北乖乖跟在后面,悄无声息,就这样轻易地被打动了。
在他们的感情中,郑予北一直是锐意进取的那一个。他积极争取原本无心恋爱的胖头鱼,他选了个好时机提出要搬到一起共同生活,甚至连床上公平格局的建立和维护都是他的功劳。可林家延才是那个踏实前行的人,他每走一步都会回头去加固路基,在郑予北正式出场前向亲友们公开他们的关系,考虑还房贷、买车位等最为基本和实际的问题,真正用行动给了郑予北一个家。
现在他做好了一切准备,正要把意欲共度漫漫时光的爱人带进他的家庭,让他的父母视他为子,让他的兄长待他如友……郑予北突然再也找不到退避的理由了。
爱是激情、是热烈,更是细水长流、深谋远虑。林家延给他的爱如此周全,无微不至,实在令他恭敬不如从命。
面对林家父母和依旧漫不经心的林家栋,郑予北在桌下悄悄握紧了林家延的手,终于找到了面对这个家庭的勇气。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发现大家都没有准确地抓住萌点啊,我表示很失望啊……特来提点一下:有没有人觉得胖头鱼被感情充沛的犬只抱着,他自己却完全不理解情况,甚至无聊到了扒拉搭扣听声音玩儿的程度——这副样子呆呆傻傻的很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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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2
年夜饭的形势没有郑予北想象得那么严峻,但也没有林家延预告得那么轻松。林家父母一边给郑予北夹菜,一边细细地问他工作怎么样、房子多少钱一平米、近期打算买辆什么样的车。
林家栋果然开始倒戈,关键时刻总有他冒出个开几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大家都笑一笑,气氛立刻就能复原如初。不过看样子林逸清和何嘉玥也经常出现内讧,有时候一个问得尖锐了,另一个就会在桌子底下踩前者一脚,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林家栋和林家延都看惯了父母这样闹腾,满不在乎地照样吃喝。郑予北却亮着一双大眼睛忍不住去打量他们,像是刚明白家长们也曾经是恋人,现在是夫妻——床头不打架,床尾怎能和。
午饭草草完事,下午五点不到又开了晚饭。这一顿的确郑重,长辈祝小辈事业顺利,小辈祝长辈福寿延绵,一杯一杯又一杯,等林逸清亲自端了酒杯来敬郑予北时,他那被酒精浸起来的神经竟然反应慢了半拍,顿了顿才慌忙站起来:“伯父。”
林逸清点点头,语调平缓地对他说:“你们既然住在一起了,彼此就要多包容,学着相互照顾。家延从小就没有隐瞒过家里,我们什么都知道,也希望能知道得更多一些。”
郑予北紧张到蜷曲的手指被林家延握住,很是郑重的样子。
林逸清眼里含了笑意,虽不显山露水,却相当真实:“我先祝你们一帆风顺,明年你要是还在我们家过年,我再祝你们长长久久。”
郑予北伸手拿起杯子就要一饮而尽,可杯子入了手才发现,白瓷小酒杯不知被谁换成了正常规格的玻璃水杯,里面满满都是五粮液。
林家延来不及阻止林家栋的动作,刚要站起来抢杯子,肩头却被林家栋压住,听得他朗声说了一句:“杯酒方成敬意,郑予北,喝干了我就认你是我兄弟。”
郑予北心头一热,脖子一仰,还真的灌了个一滴不剩。
纵是口感柔和的五粮液,这样的喝法也肯定要不得。浓郁的酒香送入喉咙,一团火随之轰然上涌,郑予北的眼睛几乎立刻就红了,面上更是一片霞色欲滴。
林家栋开心地笑起来,仿佛时光倒退十年,他又成了那个第一次跟孪生弟弟一起偷家里白酒喝的小小少年:“没事没事,这点酒喝不死的!柜子里还有一瓶我早上拎回来的酒,也是五粮液,咱们开了再喝?”
林家延实在拦不住,骨子里的冲动也被激出来了,转身就去把那瓶新的也开了,豪爽地往林家栋面前一放:“喝,为什么不喝?你一年才在家几天?就应该好好醉一次才对!”
寻常人家的除夕夜,就连兄弟间闹着灌醉对方也是一种俗气的幸福。郑予北根本找不到用来怀想过去的机会,薄醉的林家延一把拖住他就要他“再喝再喝”,还有那个笑得牙眼不见的林家栋,两张一样的脸上也洋溢着一样的快乐,灿烂如窗外的烟花,教人舍不得挪开眼去。
隔壁邻居大概是太心急,十点不到就放起了第一串一千响的大地红。爆炸的发生地点就在门口,震耳欲聋的声响里,实在看不下去的何嘉玥上前来夺他们的酒瓶子:“%¥#……#”
三个年轻的男人扯成一团,笑得极其无赖:“你说什么?我们听不见!”
那副样子实在是可爱又好笑,几个人像连体一般扭在椅子里,何嘉玥哭笑不得,只好作罢。
正经吃饭的时候话说得多,耗得时间也长,等他们闹够了居然就十一点多了。很快大家的手机就此起彼伏起来,先接的是拜早年的电话,然后是十二点整拜年的,后面还有赶着睡前来送祝福的。郑予北接了几个又打了几个之后,忽然被林家延礼貌地打断了,并且顺利地拖回了客厅里。
林家栋难得地沉默着,摆弄着手里卷成一团的鞭炮,正把它从敞开的大门处一直往楼梯下面放。家延轻轻拉着他说那是长子的责任,郑予北似笑非笑地看了他几眼,倒真是第一次看到他对林家栋另眼相看——终于是看兄弟的眼神,而不是什么非我族类的动物。
在千门万户的欢声笑语里,郑予北总算也跟着家人守了一回岁,度过了他人生中第一个通俗意义上的除夕夜。林家栋拿打火机点了引信,转身就死捂着耳朵窜了回来,随着第一响重重甩上了门。一屋子人就这么静静地听着,脸上都带着辞旧迎新的那种释然笑容——包括郑予北。
他的手原本自然垂落在身侧,此刻却被林家延轻轻地缠住了手指。他们站在林家夫妇身后,林家栋更是远在门边,郑予北心底一热就大胆起来,飞快地偏过头亲了一下林家延的脸。
那一点点温暖濡湿迟迟不散,林家延也就一直欣然笑着,等鞭炮燃尽了便挽袖进了厨房,习惯性地帮何嘉玥去洗碗。
水流在林家延指缝间欢快地跳跃着,他这个小儿子太过人高马大,何嘉玥娇娇小小的跟他挤在同一个水池旁未免太局促,于是自然而然地退居二线,拿了一块白天晒干的抹布擦拭着他刚洗完的碗。
“家延啊,你给妈撂一句实话,你跟予北是有多认真?”
林家延手上顿了一下,从池边拎起钢丝球来用力刷洗黑黝黝的炒菜锅:“你和我爸……就当他是第三个儿子吧。”
何嘉玥倒是真没料到,愣了愣才笑起来,温柔地拍拍林家延的背:“你能这么说,我和你爸也就放心了。”
“……”林家延多少有点窘迫,无言地点点头,没去看母亲的表情。
“前头有你陈叔叔和叶叔叔的例子放着,我和你爸对你是真没什么意见。”何嘉玥真心想要儿子少点不自在,索性站得更近一些,让话音都融进潺潺流水声中:“只要你们有心过得长久,妈就一个字的异议都没有。他是福利院长大的孩子,你平时要多照顾他,别让他老是患得患失的……”
林家延仍旧紧盯着手里的瓷勺,没完没了地冲洗,简直想把它从浅蓝洗成白的。
何嘉玥也不去追究他感想如何,自顾自叹了口气,愈发柔声道:“一个人过了这么些年,想想也是不容易的。你们在一起的时候肯定会有分歧,你要尽量多让着予北,要想着补偿他以前的艰难。唉,这么可怜的孩子偏偏比你们兄弟俩还开朗,我看着真是……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妈,我都知道了,一定会的。”
看林家延那个明明动容了还强撑着的样子,何嘉玥温婉地笑笑,再不多言,转过身便去安置洗净的碗筷了。
厨房里上演的是母子倾谈,被安排今晚住在林家延卧室里的郑予北却被林家栋堵住了门。
屋里的顶灯散发着柔黄的光,与林家延别无二致的一张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伤感来,当然更多的还是别扭:“郑予北,你还真是稀客。我住了二十六年的房间,你一来就归了你了。”
郑予北坐在床沿上,一抬眼就笑着看向他:“您至于么,心眼小得都成微观粒子了。”
林家栋也知道自己有点怪异,倚在门边懊恼地抓抓脑袋:“……我可只有这么一个弟弟。”
“……”郑予北消化了一下,勉强猜出他是什么意思,试探着回应:“嗯,我保证好好待他,绝不虐待他。”
林家栋用非常严肃的、审视的目光,把他从头到尾、从上到下看了几遍,终于走到床边来挨着他坐下:“我其实早就知道你,阮棠跟我提过好几次,说想撮合你和家延。”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我回来的时候吧,也是过年。”林家栋皱起眉头来回忆,总算有点科学工作者的素养了:“去年二月二十号上午,他约我去打篮球的时候说的。”
郑予北摇了摇头:“这家伙,光说不练,都快夏天了才把家延介绍给我。”
“唉,毕竟那时候家延喜欢的是……”
郑予北坦率地笑了:“没事,我已经知道了。上回要不是你心直口快,我还真一直蒙在鼓里呢。”
林家栋弯下腰去,又把林家延藏在床底下的篮球勾出来玩儿了:“其实那时候我一发现你不知道,立刻就猜到林家延这笨蛋是真的移情别恋了。他是凡事都喜欢事前说清楚的人,既然不告诉你,那就是怕你知道了吃醋……怎么,你不需要感恩戴德一下吗?”
郑予北斜睨他一眼,劈手就把球给断了下来:“他是我男朋友,我当然知道他喜欢我的。”
林家栋也配合得很,你来我往跟他玩起过人来:“……看这样子,你也练过?读书的时候是篮球队的?”
郑予北笑而不答,手上愈发控球控得紧。
“有空出来一起打球吧,反正过不了多久我就要走了。”
郑予北轻巧地把他抛还给他,粲然一笑:“好,我求之不得。”
原本什么都不了解还好,这么一闹,郑予北还真从林家栋那里看到了长期与林家延共同生活的痕迹:兄弟俩都在篮球队摸爬滚打,墙上挂着两个人的奖状和奖牌,柜子上的奖杯刻了两个人的名字……于是这天晚上,躺在林家延从小睡着的床上,郑予北翻身抱住了他心爱的胖头鱼:“喂,你跟林家栋在这张床上躺到多大?”
“高三毕业吧。不过后来为了分数都熬夜,林家栋还要看他的英超和意甲,难得真的一起睡下的……你怎么想到问这个了?”
郑予北把它的鱼鳍也拢在怀里,寻了它的脑袋小心地蹭蹭:“我就是忍不住在想,你跟他睡在一起会不会有感觉?”
胖头鱼扭动了几下,找到一个自己觉得舒适的位置才安分下来:“怎么可能有呢,我每天早上醒过来都以为床中间放了个镜子。”
“……镜子?”郑予北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可是跟我完全一样的一个人!”胖头鱼解释给他听:“看到他跟看到我自己有什么区别?和他睡一起跟我一个人睡又有什么区别?”
郑予北静了片刻,忽然坏笑:“那我要是跟他睡,是不是也等于跟你睡?”
胖头鱼笑得比他还开心:“那你可要问他本人了……他是散打冠军哦~我学大提琴那阵子,我爸妈想逼他去学长笛,结果他实在是坐不住,后来那些业余时间全都拿去学散打了。”
“……”
那条鱼偷着笑了一会儿,最后安静地缩进了郑予北臂弯里,用舌尖舔了舔他的胸口:“想不想跟我说点什么?我们在这张床上躺着的机会可不多。”
“你想听什么?”郑予北拥紧了他,贴在他耳边道:“能说的不是都说过了么,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林家延也知道自己恃宠而骄了,有点不好意思地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已是回忆峥嵘岁月的口吻:“你看这一墙乱七八糟的奖状,还有那柜子里的奖杯,都是林家栋和我有一阵子相互攀比的结果。那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抽什么风,就是什么事情都不想输给他,他拿了什么奖我也一定要拿一个相同级别的,后来就发展成了什么比赛都非要一起报名,阮棠当时一直说我们神经病。”
郑予北没有过兄弟,也没有过如此亲密的朋友,顿了一会儿只能答:“……是么,你也有过争强好胜的时候。”
林家延觉得他今天一直就笨笨的,现在更笨,于是闷闷的笑声从被褥深处传出来,生生把郑予北给点着了。郑予北半坐起来,硬是抓着他一通乱揉,直到两个人都闹得喘不过气来才算完。
这是一个难忘的跨年夜,无论是对郑予北还是整个林家,都无愧于“新纪元”这一称谓。当晨光闯进卧房的时候,郑予北莫名其妙地惊醒过来,环顾着四周陌生的陈设,愣了一下才想起发生了什么——
那一刻,他抱着他的鱼,猛然觉得他已经成家了。
此鱼甚好,宜室宜家,他从此便可以企盼天长地久,期望平安喜乐。
作者有话要说:我发誓我保证,其实真正重要的情节都还没展开呢,不必担心很快会完结什么的:)
忽然发现江春入旧年这篇文可以用一句话概括:一天,一只爱斯基摩犬遇到了一条胖头鱼,它爱上了它、追到了它并把它抱回了家,从此饲养着它直到时间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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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3
农历新年的第一个清晨,林家延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趴在郑予北胸口。
“……抱歉,压着你了。”他稍微清醒一点就想退开,随即理所当然地被郑予北按住了,手掌停留在他脑后徘徊不去。
这房间是林家兄弟从小住到大的,直到现在还是林家栋每年回来时的落脚处,因而这么多年从来不曾翻修过,处处都是早年生活的印记,带着陈旧而祥和的气息。阳光的强度逐渐上升到能够映亮大半间屋子的程度,满墙乱七八糟的东西就一件一件的明晰起来:从林家栋拿钉子钉上去的物理奥赛神笔,到林家延优秀学生干部和中学生体育节一千米冠军的奖状。十余年的漫漫时光都陈列在不复雪白的方寸之地,像个小而全的家庭博物馆。
长期的军旅生活让林家栋失去了睡懒觉的能力,这会儿早就醒过来了,却不想发出任何声音来干扰别人。他开着笔记本玩了好一会儿游戏,又把什么开机自动启动项、临时文件夹统统清理了一遍,林逸清夫妇的大卧房里终于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是有人准备起床了。身为长兄,责任感还是必须的,于是林家栋拿手机发了条短信给林家延——除夕夜要是关机了,手机在初一一早八成会被短信挤爆,所以他算准了林家延能看得到他的好心提醒。
一门之隔,郑予北还沉浸在自己有了家的感慨里,拥着爱人半天都没出声。林家延只好听着两人交织在一起的绵密呼吸声,用下巴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枕边人的锁骨,硌得稍微有点疼也懒得去管了。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着,他看都不看地伸手摸过来,扫了一眼屏幕就拿给郑予北看:“果然我们家狒狒看你顺眼,你看,还特意提醒我们可以起来了,别比爸妈晚太多。”
“爸妈……”刚说了两个字,郑予北便意识到自己一夜之间成了林家的第三个儿子,顿了一顿才接下去:“爸妈平时都是这个时候起的?”
林家延倒不觉得有什么异常,亲昵地蹭蹭他的脖子就打算起身了:“我妈是南方的老派作风,初一早上一定要现做糯米糕的,所以今天起得比什么时候都早。诶对了,你不是想学着进厨房么,一会儿你去帮帮妈,改天你也好做东西给我吃啊。”
见他兴冲冲的样子,郑予北也就提不出什么异议了,晨起洗漱过后果然进了厨房。说是要亲手做,其实糯米糕的原料都除夕白天就做好了备在那儿的,郑予北按着何嘉玥的指示把它们切成小方块,一屉一屉的隔水蒸出来,再多蒸了点素菜包、肉丁烧卖什么的当做配菜,最后跟着何嘉玥一起端了出去。
林逸清正在接电话,看上去表情还挺严肃的,于是林家栋就无视了与他分坐在餐桌两边等待喂食的爹,笑眯眯地看向郑予北:“诶呦你可真贤惠啊~”
林家延正拿着手机细看,看着看着脸上便露出讶异来,隐隐又有喜色,忽然开口问道:“爸,你接的电话是不是阮阿姨打来的?”
林逸清笑得很舒畅:“对,看来向晚也刚告诉你是吧……”
“你们都说什么呢。”有郑予北鞍前马后帮着摆筷子倒豆浆,何嘉玥手上都没什么可忙的,正好去解丈夫和小儿子的哑谜:“怎么我和予北去弄了顿早饭,这一出来连你们说话都听不懂了?”
林家延挑起眉来,满眼都是暖融融的欣喜:“向晚姐打算三月份就结婚,刚做的决定。”
何嘉玥确实没料到,入座的动作都停了一下:“……向晚要嫁的是谁?”
“楚平啊,除了他还能有谁?”回答的却是林家栋,懒洋洋的、理所应当的样子。
林家延回到桌边来,拉开郑予北旁边的那把椅子:“哦?你居然知道得比我们都早?”
蒸屉里的糯米糕是五色的,五个一盘,装得整整齐齐,视之晶莹可爱。林家栋拿起筷子来,抢先把加了碎茶叶的那只绿色的弄到自己碗里,咬了一口才回答道:“唔……可能也是巧了吧,我回来之前难得有一天上了网,向晚就跟我说楚平又向她求婚了,这次连父母都带她见了……她问我该不该答应。”
林逸清也忍不住八卦起来:“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应该啊,当然应该。”林家栋认为这是完全不需要犹疑的问题:“算上医学院同班的那八年,楚平都在向晚身边守了多少年了,我看她早该嫁了。”
眼看这话题就要偏向向晚为什么不早点嫁了,林家延赶紧截住话头:“前几年不是他们两个都忙着升副主任医师么,现在终于消停了,所以开始考虑个人问题了吧。三月份就办婚礼,估计只是很简单的仪式而已……家栋,我们是不是应该把准新郎和准新娘约出来问问?”
林家栋沉浸在“何嘉玥牌”青菜香菇包里,一脸吃上了瘾的陶醉样,半天才哼了一声表示赞同。
郑予北听这一家子你来我往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一个机会问问题:“请问……有谁能解释一下楚平是谁吗?”
短短一天的相处,天性容易同情心泛滥的何嘉玥已经很喜欢这个身世堪怜的小家伙了,再加上他一大早就爬起来帮自己做这个做那个,这会儿看向他的眼神真可谓是慈爱到了极点:“楚平是向晚从读大学起就谈着的男朋友,可是两个人关系一直不怎么热络,我们私下里都说是向晚性子冷了点,大概是不知道怎样才叫热络。不过现在也不用提这些了,他们都快结婚了。”
何嘉玥的喜爱表现得太明显,林家延看在眼里,忽然觉得自己完全是白操心了。郑予北是何等阳光灿烂的人,这回又是卯足劲头刻意讨好,难怪进了家门的当晚就能哄得老爸笑脸相向,第二天早上就大摇大摆成了老妈的新宠,哪里需要自己跟在后面担惊受怕。
他差点就忘记了,郑予北是孤身一人从一无所有走到今天的,事实上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庇护,他自己就可以把一切都处理得很好。
郑予北向他低下头来,从来不是为了示弱,而是要他多爱他一点。
这大过年的,家家的聚餐计划都一路排到初五以后去了。作为民众代表的林家栋打了电话去约陈向晚,得到的回复却是“实在抽不出空来”,只好退而求其次约定了下午出去喝茶。因为起得早了,林家一家子都显得无所事事,每个人都在安静的上午找了点事情,不慌不忙地做着,房子里渐渐连人声都听不到了。
林家栋抱着手机去跟李袤煲电话粥了,商量着什么时候去李家见见她父母。林家延把大提琴从琴盒里请了出来,正拿着专用保养剂慢慢地擦拭。林逸清目不转睛盯着法语频道的节目,一会儿面无表情一会儿眉头大皱,显然已经沉浸到异次元空间里去了。何嘉玥又回到厨房去摆弄她的瓶瓶罐罐,支使微波炉一刻不停地工作着,让浓郁的奶香味把全家人都罩了起来,馋虫爬了一地。
郑予北悄悄抬起眼来,一个个地打量了一遍这一家子,然后飞速敲击着键盘:“你说吧,没人在注意我,你是安全的。”
“向晚大小姐要结婚,我哪儿还是她表弟啊,我都快成了长工了。我看准姐夫都没我这么忙,点头哈腰连声恭喜,还得赔一堆笑脸……”那边的阮棠像个刚拧开的水龙头,水压过大,一下子就滔滔不绝起来。
刚才那一阵猛敲键盘毕竟是急了点,林家延转头来看了他一眼,眼神温柔得几欲滴水。郑予北跟他对视了一秒,耳根没出息地开始泛红,然后躲躲闪闪地避开了。
林家栋也正好半侧着身看到了这一幕,十分夸张地做了一个“诶呦我好冷”的动作,嘴里却是纹丝不动的心平气和,还在柔声说着“随便你吧,你觉得好就行”。
林家延和郑予北都忍不住笑着摇头,心想还真是一物降一物。
这气氛委实好得令人感动,郑予北深感家庭之温暖,很长一段时间里甚至都舍不得开口,因为不想打破这年关上的宁馨相处。一个循环往复的声音响了好几遍,大家都疑惑地看着他了,他才如梦初醒地翻出自己的手机来,一面说抱歉一面往阳台上走去。
人都到了阳台了,右手拇指也放在接听键上了,郑予北却不想按下去了。来电号码他没有存过,但他认识:那是江由。
怎么说也是认识了不止十年的朋友,抛却感情纠葛,他们还是玩伴,是兄弟,是曾经相互扶持着共同成长的人。他们之间的关系现在是追逐与躲避,但总不会长久如此,更不要说之前一起从黑暗里中走出来的漫长旅程了。
郑予北握着那无辜的手机,手指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最后还是咬咬牙,接了。
“予北哥,新年好。”
不知为什么,江由的声音听上去没什么实质感,轻灵飘渺,像是风一吹就要散了,令郑予北不得不答他:“……嗯,新年好。”
“初一就跟你说这个可能挺扫兴的……”江由说得很慢,可能是信号不太好的原因,郑予北需要注意力非常集中才能听得清:“但我觉得实在不应该瞒着你。老院长的病不太好了,估计就这几天就要走了……你有空的话来看看她吧,好歹她也曾经出钱替你垫过伙食费。”
郑予北半天都没出声,暴露在冰冷空气中的手渐渐失却了室内带来的温度,直至指尖都微微发痛了,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好,我知道了,我会过去的。”
江由“嗯”了一声,并未多说什么。
郑予北近来都在拒接江由的一切来电,这时候才想起人家穷追不舍的原因也许是为了老院长,所以觉得自己应当道歉:“对不起啊,我其实也不是不想接你的电话,只是……”
“只是男朋友时刻都在身边,接了故交的电话怕人家误会,是吧。”江由在那头轻轻地笑,似是单纯无害,实则五味俱全:“是啊,也不能怪你。凡是从福利院走出去的人,谁不想跟过去撇清关系呢。你也是凡人,予北哥,应该是我跟你说对不起……我不该把你当成神的。”
郑予北无言以对,深深几个吐纳之后,勉强从自己喉咙里逼出几个字来:“咳,见面再说吧。”
江由却还是笑:“好的,你抓紧时间吧。要是带礼物的话,买点花就可以了。老院长早就吃不下什么了,你就是买了水果点心她也无福消受。”
熟悉的寒冷从心底透出来,静悄悄蔓延在四肢百骸。郑予北叹了口气,答了一声“知道了”,挂电话的时候再无留恋。
一对尚且年轻的恋人刚刚宣布了婚讯,不日就要大宴宾客,从此携手一生;可看着他从小到大的老院长却要走了,那么多年的爱恨嗔痴,竟然可以就这么一笔勾销了。
外头下起了小雪,看着就让他觉得阴冷,因而他打算折回去,把自己再次硬塞进屋里的一团和气。谁知这一回身,却正迎上林家延担忧的目光,还有从玻璃移门里透出的浓浓关切。
郑予北很想笑一笑来回应他,可惜眼睛里怎么都凝不起笑意来,只得作罢。
有了现在和未来,并不代表他可以告别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从《一往而深》一路走过来,我也算是看清楚了,自己根本不是写现实的料。可即使是童话故事,我也希望我的童话不要是纯白色的:就算写不出黑色来,至少也应该有点灰蒙蒙的意味,这才是给已经走出童年的人看的东西。任何人都是双面的硬币,比如林家延温情体贴,可他是家里的小少爷,任性且以自我为中心;比如郑予北可靠又可爱,但他敏感脆弱,一句话说得不恰当他就要炸毛……再比如江由,我也不会让他只是个死缠烂打的小孩子,他也有自己的悲欢离合,有自己对生活的感悟,在郑予北心里也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虽然这文甜如蜜糖,但它也肩负着传达某些思想的使命……我只是不想你们把它一饮而尽,转眼就只记得甜而已,这样对我的角色们绝对是不公平的。
江春离完结真的还早,现在刚刚把序幕写完而已,他们的共同生活才开始不久。我要写的重点不是“终于在一起了”,而是在一起之后的彼此磨合,携手并肩去面对磕磕碰碰、风霜雨雪,这才是两个人的生活。爱情是美好的,现实是琐碎的,我也很想看看他们的爱情将怎样抵御平淡的流年。
另,本文五一假期停更,屯稿准备五一后入v,入v当日三更,作为给买v读者的福利。愿意看下去的人大概也不会吝惜每千字三分钱,况且与网站分成之后到我手里连三分钱都不到了(充值操作流程请看jj页面上方红色的“充值”二字);觉得不值的……咳,谢谢诸位以往的支持,山高水长,我们有缘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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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4
郑予北站在阳台上的那一回首,林家延咬着牙一直惦记着,直到吃过了午饭该去见向晚之前,他才找到了机会把郑予北拖进了自己卧室里。
门合上了,郑予北刚想调配出一个合适的笑容来面对林家延,谁知对方根本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转身就把他摁在墙上,不容拒绝地吻了下去。
滑腻的舌尖探进牙关里,依然是一成不变的温柔。哪怕是在眼下这种着急慌乱的情绪里,林家延也没有去压住他的手腕,只是紧紧地环住他的腰,让两个人尽可能地紧密贴合。
郑予北全心全意地回应他,像是要与他拥吻到天荒地老。
……他才是我现在的生活。郑予北在浓情蜜意的海洋里留存着最后一丝理智,一字一句地在心里安慰着自己:我这么爱他,我跟他过得这么幸福,没有任何变故能改变这些。
林家延仗着郑予北宠他,稍有不满意就来了这么一出强吻的戏码,演完了还恋恋不舍,侧过脸与他唇贴着唇,就这么若即若离地低语起来:“你到底怎么了?刚才那是不是江由的电话?”
郑予北被他扣在怀里,暖热气息全都交织在一起,一点编瞎话的力气都使不出来:“对,是他的电话。我以为他只是拜年,可他告诉我,福利院以前的老院长快走了,恐怕就是这几天的事情。”
林家延微怔片刻,更加轻柔地亲了亲他表示理解:“那你是不是应该去看看?”
郑予北叹了口气,慢慢点头。
“你读高中起她就不肯再付你的学费,这我知道,可毕竟当年把你从大门口捡回福利院的也是她……这要是换了我,我也有怨气,但她都要走了,你最好还是去尽一尽孝心。”
郑予北把脸埋在他肩上,不肯说话。那是一种躲避外界的姿态,他以前从来做不出来,现在却成了自然而然的习惯了。他多希望这世上只有他和他的胖头鱼,别的什么都不存在。
林家延实在不是口若悬河的人,说到这儿就不知还能怎么劝了,于是拿出百试百灵的法宝来——他又吻了郑予北一次。
对方果然听话多了,再开口时说的是“我想还是下午就去吧,向晚姐那儿你替我带一声恭喜”。
“不行,你不能一个人去。”林家延转身拿起外套,眉宇间全是坚定:“让林家栋去见向晚,我陪你一起去医院。”
郑予北忽然笑了:“家延,我还不至于这么脆弱,看个老人都需要你陪。”
林家延再次拥住他,亲昵地拍拍他的背:“这跟你没有关系,是我自己不放心。”
——我连你皱一皱眉头都舍不得,怎能放任你独自去面对过去。
林家人当真是个个善解人意,郑予北藏在林家延背后解释了一下临阵脱逃的理由,何嘉玥听到“老院长”这个词就立马放行,还拽着小儿子多叮嘱了好几句,让他好好陪着、见了老院长要懂事之类的,要多慈爱就有多慈爱。
郑予北进了电梯就表示疑惑:“她平时一直都是这样吗?”
林家延搂着他笑:“怎么可能。林家栋小时候连我爸都不怕,就只见了我妈才会乖。她这是真的看你很顺眼,非常顺眼……”
郑予北讨好地亲吻他的耳垂,轻声道:“你家里人看上去都不讨厌我……谢谢你。”
“有什么好谢的,我觉得这挺理所当然的。我爸妈结婚好几年才有了我们,其间我奶奶没少找茬发脾气,他们估计是深有感触,所以绝对不会干涉我和林家栋的感情问题。”四下无人,电梯到了地下一层后,林家延就牵了郑予北的手走出去:“再说了,我出柜都是将近十年前的事了,我爸妈早就无所谓了。”
年初一的午后,可想而知上海的路面交通是个什么状况。忆及往事,郑予北心里烦乱不堪,想起老院长的病又觉得忧心忡忡。他就这么一面胡思乱想一面昏昏欲睡,到了医院门口简直不知今夕何夕,睡得满脸困顿,活像被车轮子刚刚碾过。
林家延有点看不下去,给他理理头发又正正衣领,最后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这才放心地跟他一起进了大堂。
临进去之前,还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林家延看到陆深从住院部匆匆地走出来,面若寒霜,一看就知道刚跟人闹过不痛快。毕竟是熟人,明知人家心情不好,招呼还是要打的:“……陆深?”
陆深比林家延的父辈小了近十岁,向来跟他们这一辈的孩子以姓名相称,大家倒也都自在得很。可这个时候,林家延印象中陆深永远优雅的手却用力地握成了拳,指节青白,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在克制着什么。人走得近了,细节才看得清楚,林家延甚至有些后悔,心想要是不叫住他多好。
陆深好歹还是维持住了最基本的涵养,冲着林家延点了点头,却死活笑不出来,只好自顾自地走人了。
“家延,那是是谁啊,我怎么觉得这么眼熟……”
林家延拿胳膊肘撞了他一下,笑道:“能不眼熟么……陆深是谁你居然不知道?”
郑予北觉得此人极为眼熟,不是一般意义上随便说说的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额,是,是谁?”
“笨。”林家延装模作样地长叹一声:“陆深不就是那个调酒师么。他那家pub里少说有一半人是冲着他去的,去了几乎没有不做回头客的。”
郑予北第一次觐见林家栋就安排在陆深的pub里,他事后回忆起那杯鸡尾酒,也确实是难得的美味。可惜那天他气得神志不清,站起来走人的时候林家兄弟还没来得及正式把他介绍给陆深,所以他只觉得熟,竟然到现在还不认识陆深。
外头阳光不错,耀得人眼睛都发花,郑予北再想回头看的时候,匆忙离去的陆深连个背影都没给他留下,他也只好作罢:“……算了,下回去的时候正经认识一下吧。”
然后他又问起称呼的问题,问林家延为什么对他直呼其名。两个人慢慢谈论着不相干的话题,很快就走到了大厅最深处的电梯前。
医院的电梯一般都格外宽敞,至少能容纳两个担架四辆轮椅。那电梯从地下层上来,郑予北站在最前面,门一开里头就是一个坐轮椅的烧伤病人,不细看根本看不出他原来还有人的五官。郑予北脸色巨变,下意识退了半步,亏得林家延撑了他一把,这才镇定下来走了进去。也真是巧得很,他们这一路上去,中途又进了头顶画着放疗区域的小孩子、手脚都骨折的车祸伤员和只能勉强仰卧的垂垂老者。林家延都不敢看郑予北的表情,只能默默站在他身边,希望他别在见到老院长之前自己就先崩溃了。
幸好郑予北还不至于那么脆弱。
他们一步一步往老院长病房的方向走去,林家延起先还忧虑地时不时扭头去看郑予北,后来就干脆不看了——因为郑予北几乎每走一步都会比之前更镇定一点。就像时光倒流,郑予北踏着那条并不怎么长的走廊,从一个小时前还笑眯眯在男朋友家里过年的那个人,迅速变成了林家延简直不想认的另一副样子:冷淡,阴郁,隐忍。
这是林家延最不想见到的样子,可内心深处却不得不承认:郑予北并非“变成”这个样子,他只是还原。
在没有林家延,没有爱和温暖,更没有关怀与陪伴的漫长岁月里,郑予北被那一路的风霜雪剑苦苦相逼,直至身披重甲,练就一身披荆斩棘的本领。任他林家延再心疼,或者再不想面对,身边的爱人也不能倒回出生的那一刻去重过一遍人生,不能倒回去重投一次胎。
离那病房越来越近,便有人在经过郑予北身边时跟他打招呼,有的叫“予北”,有的叫“予北哥”,看样子都是当年在福利院里长大的人,眼下因为老院长的重症而重聚在这个小小的住院部里。他们中有的提着热水瓶去给老院长打热水,有的拿了新鲜的花束给老院长送到床头,倒是比寻常人家照料临终老人还要热闹得多。这一切林家延都看在眼里,当然郑予北会比他看得更清楚,可那张平日总对着他笑的面孔却冷若冰霜,答应谁都只是略点一点头,实实在在是一丝一毫的笑容都没有。
很多人说过林家延心境平和,他自己也一直这么认为,但他此刻却连“平和”二字怎么写都完全不记得了。一颗心脏像是被冰冷的液体整个浸了起来,疼痛丝丝入扣,蓦然回首才发现那竟是稀硫酸似的东西,一点一点把往昔的宁静全都腐蚀了,留给他铺天盖地的、陌生的难过。
很想把他一把抱进怀里,哪怕全世界都在盯着也无所谓。只要他的神情不要冷下来,笑容不要散去。
可事实上,林家延硬是把所有的情绪都压抑了。郑予北的现在是他的,未来也可以是听他的,只有这近在眼前的过去,确实是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参与的。
人人都可以把话说得冠冕堂皇,比如面对缺憾,比如学会沉默。但当我们咬着牙走过了大半艰险的路程,回过头来才会猛地发现,原来真正的成长永远都是一瞬间的事。
而就在转过头决定不再看郑予北的那个瞬间,林家延第一次读懂了爱情的另一面。
他赠你欢喜,你就必定要为他悲伤。这一切都是注定:你们前世相欠,今世才会相爱,为的是日复一日地彼此偿还。
甜蜜要用痛苦去偿还,思念要用厮守去弥补,爱怨痴缠才是爱情本来的面目。刹那间的沧海桑田过后,林家延伸手扣住了郑予北的臂弯,只轻轻摩挲了一下便放开来,不温不火,恰到好处。
郑予北眼里似有深深歉意,又难以抑制地浮现出少年时特有的那种倔强决绝,乱成一团的念头被林家延的安抚一概打断,继而全都妥当地掩了起来。
就像老电影里惯用的手法一样,病房落了漆的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终于还是缓缓地开了。房间的朝向不好,想必也不会是什么好床位,大半的空间都笼在深浅不一的阴影里,只一盏床头灯在病人和输液瓶的上方投下了椭圆形的光圈,衬得那位重病的妇人愈发衰弱,面色蜡黄,竟已隐约有了死气。
方才隔了门明明能听到人声,似乎还有说有笑,这会儿却齐刷刷地全静下来了。七八道目光同时向他们投来,惊讶讥讽,好奇欣喜,各种内容一应俱全。
人生如戏,戏却远远不及人生来得精彩。往事展开巨大的灰色翅膀,在这间狭窄的病床前悠悠苏醒,立时连空气密度都大了好几倍,所有人都本能地屏住了呼吸,包括林家延这个对实情一无所知的外人。
再成功的编剧也决计写不出这样一瞬如一生的经典场景来。待那老妇人艰难地叫了一声“予北”,房里所谓的孝子孝女们也全体起立时,林家延甚至有了一种自己在演话剧的错觉。
郑予北的过去,如开闸的洪水一般,向着林家延倾巢而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之五:
万川把上帝之手伸进了江春的空间,本意是想虎摸一下倒霉的北北狗,可转念一想酱油也挺可爱,于是一只手尴尬地僵在了半空中;
北北:酱油,你看那是什么?
酱油:好大一只爪子,看上去像泡椒凤爪……
胖头鱼的鱼池子里醋太多了,已经把它转化成了食人鱼。它原本恶狠狠地看着酱油,现在更加恶狠狠地盯着万川的爪子,准备把企图靠近它家北北狗的东西都咬死。
那只手就那么僵着,下头一只呆滞的狗头、一个酱油瓶盖子(权且充当酱油的头)和凶神恶煞的食人鱼脑袋一齐仰着。双方僵持了一会儿,忽然万川把头也探进去了,问曰:胖头……额,不,食人鱼,你哥呢?
不远处,追逐着女狒狒的狒狒飘过,一路摧枯拉朽,周边景物全灭。
万川讪讪地走了,表示实在是管教无能,儿子们都太彪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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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5
所谓“经历”,当事人在经历的时候总觉得惊涛骇浪,事后想想却是三言两语就能概括的。
老院长当年发现江由喜欢郑予北,因为“讨厌恶心的同性恋”而拒绝支付郑予北从高一开始的全部学杂费,狠心绝情让他一个人在外摸爬滚打,只当自己没有抚育过这个孩子。纵使郑予北始终念着正是她把自己抱进了福利院的大门,而且她也确实把大半生的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他们这些孩子,但那毕竟是从考进高中直到大学毕业的漫漫七年……在被迫独立之前,郑予北脸上还是时常会有笑容的。可七年之后,除了白天拿出去奉献给别人的阳光灿烂,他每每站在自己浴室的镜子前,总是连一丝一毫的快乐都挤不出来。
生活把他给废了,在他还来不及懂得什么是生活的时候。
而这个精心照料他长达十余年的女人,眼下虽然虚弱可怜,却毫无疑问是生活的帮凶,当年下手时从未犹豫。
此时此刻,郑予北终于站在了老院长的病床前,就像跋涉过了千山万水一样疲惫不堪。经年累月所积淀的那些情绪居然都沉下去了,他真的连细细打量一下老院长的力气都拿不出来。
屋子里的人大多是认识郑予北的,相互点头示意后谁也没有坐回原位,一个个都神情复杂地望着他,有的感慨有的戒备,大概是防着郑予北要做出什么对老院长不利的事情来。林家延一直生长在对他的取向完全接纳的环境里,猛地遇上这么一大片探究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就浑身不舒服了,只好随着郑予北一起去看老院长,避开令他浑身不舒服的源泉。
“这是……”老院长缓缓开了口,低气压略微开始缓解:“这是你朋友?”
郑予北目不转睛地看进老妇人眼中,不闪不避:“男朋友。”
对方倒是勉力对他慈和地笑了笑:“那就好,你有伴儿了,我走得也放心一些。”
郑予北深呼吸了几次,实在想不出怎么回答她,不得不选择保持沉默。而林家延集中了全部注意力在郑予北的反应上,担忧几乎要满意出来,却只能把唇线抿得死紧,一言不发。
三个人就这样维持着诡异的沉默,坐在另一侧床沿上的江由便向他们走了过来,接过郑予北手里一束深紫的康乃馨,又拿着花瓶去房间一角的小水池里盛了清水,把花放进去仍旧摆回床头柜上。
这一番动作悄无声息,却给了满屋的人一个喘息的机会。拼命拉满的弓箭又松弛下来,郑予北的呼吸渐趋平和,林家延稍稍放下心来,又等来了老院长的第二次发话。
“最近来看我的孩子们很多,我一个一个地数着,该来的也都来了。”老妇人的眼眸已显浑浊,顾盼间有一种暮气森森的感觉,哪怕素不相识的人看了也会跟着悲伤起来:“只有你来得最晚。予北,你小时候是他们中间心肠最软的一个……”
话并没有说完,老人剧烈地咳嗽起来,不得不靠着江由的扶持半撑起上身,勉强喝进去半口水。江由已是伺候惯了的样子,一举一动无不精细,郑予北也就站在一边没有插手,只是默默地看着。
“当年我那么对你,确实是过分了。”老院长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来,又不依不饶地往下说:“我早就应该告诉你的,那件事我有很大的私心。不知道有没有人跟你说过……江由,江由他是我妹妹的孩子,他喊我……应该喊姨妈。”
郑予北默然垂眼:“我早就知道了。”
“他爸妈死得都早,我原来想……”老人再次咳起来,这回简直是撕心裂肺了,引来好几个年轻人争相拍抚着,眼里皆有不忍。
江由的脸色非常难看,用力闭了闭眼,忽然开口:“姨妈,你歇着吧,我来说。”
老妇人慢慢点头应允了,江由就转向了郑予北,一字一句地替她说:“我爸妈死得早,姨妈本来想收养我,姨夫却不愿意养别人家的孩子,最后他们为了这件事闹得离婚了。那个时候政府有规定,凡是单身的都不能收养孩子,姨妈也只好把我放在福利院里。后来她就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投在工作上,私下给了我不少额外的照顾……再后来的事就不用我说了,她觉得我那是堕落了,是自毁前程,所以迁怒于你,让你那么多年都在外面自己过活。”
话已至此,气氛又彻底地僵住了。林家延无奈之下碰了碰郑予北,郑予北自己也觉得似乎应该表示点什么,结果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是不想说,是真的不能说。
每个人的能力都是有限的,有时只能控制理智,却掌握不了情感。理智的郑予北知道他应该对陈年旧事豁达一些,可情感的郑予北无法妥协,并且负隅顽抗。
无数个深夜,别人都在愁着做不完的作业,享受着父母送进房间的夜宵,他郑予北却在一遍又一遍地点钱,期盼着忽然多出那么一两张百元大钞来,好让他把下个月的伙食费交给学校食堂;
无数个黎明,别人都在黑甜梦乡里沉沉安眠,梦见的是操场上的绚烂阳光,他郑予北却在废寝忘食地敲击着破旧的键盘,面对着那种最老式的电脑屏幕,用c语言一刻不停的编程,为的不过是多挣几十块钱,买一本传说中老师期末出题会参考的习题集,或者吃一顿不是只有菜包子和白粥的早餐;
……
明明是江由一厢情愿,眼前这个女人却意气用事地归咎于他,浑然不知何谓心慈手软。
这一切的一切都太过明晰,从未褪色。即使他恳求自己忘记,命令自己原谅,他也确实是无能为力。
所以郑予北只能一声不吭,拒绝迎视老院长饱含殷切的目光。
他不说话,江由也不说话,这房间里就没人再发出任何声音了。林家延觉得芒刺在背,于是悄悄地握住了郑予北的手指,劝慰之意不言自明。
可郑予北还是倔在那里,一点反应都没有。
林家延加了些力道,低声唤他:“予北。”
自从这两个人住到一起,郑予北变得越来越黏,林家延渐渐觉得很难正经叫他的名字,“北北”的使用率比“予北”高得太多。他这一声“予北”出了口,郑予北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他,总算露出了一线动摇,微微地叹了口气。
他探身去握了一下老院长的手,作为他能够做出的,最大限度的友善举动,随即就告辞了:“院长,您好好休息。江由,这儿如果有什么事要找人的话,记得尽快通知我。”
林家延被他拉着一起离开,趁乱回过身去向老院长鞠了一躬,留下一句“谢谢您照顾予北”。然后门就让郑予北给合上了,视线迅速被隔绝,眼前又只剩下墙壁雪白的一条长长走廊,还有郑予北发白的嘴唇。
自从出了那病房,郑予北就一直低着头走路,好像一抬眼就会看到什么妖魔鬼怪似的。林家延发觉他越走越快,最后都有点仓皇逃窜的意思了,自己也只好赶紧跟上去。
眼看着郑予北就要逃到自己的车里去,林家延一把拽住他,一面开车门一面丢给他两个字,“后座”。郑予北动作极快地钻进车里,砰然关了门,立刻把脸埋进了手心里,不愿再让反常的情绪落入爱人的眼里。
可林家延让他先进后座,本来就是为了能用肢体接触来安慰他,不是让他一个人憋屈的。
两边的窗都升了起来,停车场的灯光被隔绝了,然后一只温热的手搭上了郑予北的右肩,十分坚定地把他往左边带。他毕竟不能反抗,僵持了几秒钟就顺势伏在了林家延怀里。见郑予北这副死活不肯进行眼神交流的样子,林家延也就顺其自然,任他把大半张面孔都藏在自己的颈窝里,静了很久都不发出任何声音。
林家延搂着他,心里一阵又一阵疼得发慌,想说的话又都脱不了隔岸观火的嫌疑,一时间竟手足无措起来。除了轻轻亲吻郑予北的额头和眉心之外,他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那些断断续续的触吻都像对待易碎瓷器一般小心轻柔,郑予北渐渐产生了错觉,觉得林家延已经直接吻到他心口来了,里面那颗负担沉重的心脏也跟着得到了安抚,继而别别扭扭地平静下来。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也学得这么矫情了呢。无论出了多少事,不管能不能接受,只要容他静静地独处一会儿,再关上房门睡一觉,他郑予北就没有任何过不去的坎。可现在呢,他已经完全忘记了没有林家延的日子是怎样的光景,也忘记了他这个人是怎样跌跌撞撞地度过了那么多年的孤绝。没有亲人也很少有朋友,彻彻底底的形影相吊。
郑予北在脑海里缓缓过着这些念头,身体不知不觉地放松下来,叹息般念了一个名字:“家延……”
这世上还有谁能如此耐心,知道了他心底的阴郁之后仍然满怀深情地拥着他,予他无限安稳宁和。郑予北心悦诚服地趴在林家延的臂弯里,甘愿从此被他驯服。
郑予北的声音低沉而柔软,蕴了说不出的感慨万千。这精准地触动了林家延自告别婴幼儿时期起就不怎么动用的那根神经,让他猝不及防地震动了一下。天知道这是怎么了,他居然有点想哭了。
他们依得这么近,连林家延的喉结艰涩地滑动了一下,郑予北都听得清清楚楚。于是他偏过头蹭了蹭他的下巴:“你怎么了?”
林家延不出声,只是扶着他的脸慢慢地吻了下去。
“……我要回家。”郑予北被吻过一次,自己又缠上去吻了林家延一次,这才刚平复了呼吸,张口就扮起幼犬来。
林家延当然点头说“好”,回去的路上还给他买了一只烤得金黄的小羊腿,叮嘱他赶快吃掉,免得让崇尚健康饮食的何嘉玥发现了,肯定要说他们乱吃东西。
只要有人宠着,旧伤所带来的疼痛也就不那么鲜明了。郑予北勾着林家延的腰,两个人说说笑笑地爬上林家延父母家的楼梯,谁也不去提这天下午在病房里的那一幕大戏。
林家延忽然想起了何嘉玥常说的一句至理名言,这会儿才知道是何等的精辟:日子总是得过且过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能笑的时候就千万不要皱着眉头。
……谁说不是呢。
作者有话要说:提醒一下,乃们最好不要让我三更只收到一更的评论量,否则我会很不高兴的。我一不高兴,胖头鱼就要变成食人鱼了,首当其冲咬的就是北北,然后就天下大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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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八章
当日去病房的拜访虽然称不上冰释前嫌,但郑予北终究是不能对这件事置之不理的,后来还是想办法给老院长换了一间单人的病房,又雇了一个护工专门伺候她老人家。他绝口不提老院长怎么样了,林家延也足够体贴,一句都没有多问,全当此事从未发生过。
林家延带着郑予北在父母家住到初三,把何嘉玥的拿手菜吃了个遍才打道回府,扔下林家栋继续守在那儿孝敬父母。可他们搬回去还没来得及多过几天安生日子,令人坐立难安的消息就一个接一个地来了——
林家栋隶属的基地突然打电话给他,宣布无限期延长他的假期。电话那头是林家栋的顶头上司,一个做了大半辈子军工研究、说一不二的老头,林家栋被逼得问不出任何一个问题,只连答了三声“是”就挂断了。据说那是一个突如其来的绝密项目,命令下到基地时说得很清楚,自开工之日起所有工作人员不得离开基地,所有休假人员不得返回基地,没有人可以例外。林家栋在父母面前也不好表现得太忧虑,只是食量忽然减少为平常的一半,招得何嘉玥还是找了林家延,让他找时间多劝劝他哥,好歹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女人都有个通病,动嘴皮子的时候格外轻松,从来不考虑事情做起来到底有多麻烦。林家延接了圣母皇太后的懿旨,无奈之下设了鸿门宴,约林家栋下午出去打球,晚上一起泡吧。明明是最熟悉的酒吧,陆深还坐在他们桌上监督,李袤愣是气势汹汹地找到他们面前来了,张口就指责林家栋不是东西,跟她吵完架就四五天没个人影,还要她的同事来转告她,说在酒吧里看见了她男朋友。
他们到底是怎么吵起来的,为了什么而吵,林家延觉得这已经不属于他的职权范畴了。谁知这件事辗转落入了何嘉玥的耳朵里,大儿子的问题就从工作不如意直接上升到私生活不检点的高度了,家里从此更是热闹非凡,不亦乐乎。
有时候真实不是那么容易就能从假象里挣脱出来的,可它一旦挣脱出来了,往往又让已经习惯了假象的人们感到无所适从。
就在林家栋想方设法摆平何嘉玥和李袤这两个至为亲近的女人之时,林家延的生活被一个来自远方的电话搅成了一锅粥:不仅乱七八糟,而且黏糊难断。林家栋想让女人们相信自己是清白的这一事实,林家延却宁可那个不称职的郑妈妈永远别试图证明,原来她还记得自己有个一时失足生下来的悲催儿子。
那天房子里的气氛其实相当旖旎,两人刚刚酣畅淋漓地做了两次他们最喜欢的事情。林家延又把那个跳蛋翻了出来,郑予北扭捏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让他玩了个尽兴。床上的事情告一段落,他们在浴缸里又肆无忌惮地滚了第二回,弄得一地都是水,防滑垫都漂到外面去了,更别提郑予北被按在墙上时胡乱抓下来的浴巾和干净衣服了。
郑予北以前从不肯让人做,只有他去做别人,所以对于事后清理一直有异于常人的洁癖,说什么也不肯让林家延帮他。为了避免再一次擦枪走火,林家延不得不先从温水里爬了出来,拿拖把和抹布收拾了一塌糊涂的浴室,又把床单和被套全换了新的,然后倚在床头等郑予北回来一起睡。
双方都年轻,健康状况处于巅峰状态,身体也很容易磨合出默契来。林家延被柔软的被褥所环绕,逐一回忆起郑予北那些代表着不同含义的小动作和小声音,顺带着也重温了一遍方才的销魂蚀骨。
激情过去了,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除了激情之外的其它东西就显得更加明白了。林家延拎起属于郑予北的那条枕巾,慢慢凑近自己鼻尖来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愣了一下之后又把它铺平放回了枕头上。
明明是跟自己一模一样的洗发水香味,有什么好闻的……为什么自己会做出这么奇怪的举动呢。
答案当然是再明白不过的。林家延原本只是自嘲地笑了笑,没想到这笑意却持续了很长时间,整个人都跟着暖了起来。
浴室里的水声还没消停,房子里固定电话的铃声倒是先一步打断了林家延懒洋洋的思绪,让他不得不起身去客厅接电话。除了亲朋好友,他们一向是只留手机号给外人的,因此那端客客气气的陌生声线令林家延第一时间皱起了眉头:“请问您是……”
“您好,我是……”对方好像是苦笑了一下,临时打消了自报姓名的念头,直接问道:“请问郑予北在吗?还是他根本不住这里?”
欲言又止,还怀疑这号码完全是错的。这两点汇成一条暗示太过明显的线索,林家延几乎已经猜到了:“很抱歉,他不巧正在浴室里。”
电话那头的年轻女子重重叹了口气,林家延立刻觉得她大概还没到可以对情绪掌控自如的年龄:“我是他同母异父的妹妹。我知道打这个电话真的很冒昧,可是……妈妈已经确诊是癌症晚期了,前段时间的化疗效果非常不好,基本上什么用处都没有。妈妈一直不让我打扰予北哥哥,但是现在她已经昏迷了,我觉得如果再不通知他,可能真的来不及了。”
说到后来,那边连哭音都掩不住了,林家延只能好言相劝:“谢谢你,我一定马上转告你哥哥。你……你别太伤心了,毕竟生老病死都是天意,你……”
就在这时,浴室的门猛地被推开来,门板哐当一声撞在墙上,再弹回来时郑予北又往上补了一脚。林家延回过头去,正看到郑予北逆光而立,除了轮廓外什么都隐匿得很好,可那一丝控制不住的颤抖还是被他看得很清楚。
无力感再次灭顶而来,林家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半晌才低声对着话筒说了句“他出来了,请稍等”。
郑予北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接过听筒就说:“到底怎么了,把详细情况都告诉我。”
那可能是一两分钟,也可能是十几分钟,林家延对时间的概念忽然模糊了,只有披着浴袍孑然伫立的郑予北清晰无比。他犹豫了一会儿,同样不确定是多久,但还是从背后环上了郑予北的腰,下巴轻轻地搭在他肩上。
郑予北整个人都在颤抖,林家延知道他很不愿意这样,也知道他根本就停不下来。那种始料未及的悲伤迅速穿透了单一躯体的界限,同样把林家延给卷了进去,逼着他语无伦次起来:“北北,北北……你别太难过……我,我可能不该这么说,但是……”
他怀里的人转身死死地抱住他,两个人的肋骨都扣在一起,那一阵锐痛被林家延咬牙硬忍了下来,谁知他变本加厉地又开始拼命用力。
力道完全失了控,连彼此的呼吸都被压抑了,可林家延一点也不想挣扎。因为他耳边响起了郑予北异常冷漠的声音。
他说,我不在乎。
他说,我妈生了我又把我扔掉之后,就跟我再也没有关系了。
他说,我唯一应该谢谢她的事情,就是她把我扔在了福利院门口,而不是垃圾箱里。
林家延一把把他推开,紧接着再次拥紧他,把他的脑袋紧紧按在自己胸口:“对,你不在乎。你一点也不在乎。”
……
那天夜里,郑予北从午夜僵卧到黎明。最后还是林家延先起了床,简单给他收拾出一箱行李来,上网订了最早的一班飞机让他赶紧去送终。
郑予北顶着一对比眼睛还要大的黑眼圈,铁青着脸坐在林家延车里,在去机场的一路上完全奉行沉默是金,一个字都没有说过。林家延不想强迫他说话,也不想一次次满怀忧愁地看着他,于是就专心开他的车,顺便尝试着设身处地地想一想,郑予北现在到底是什么感觉。
结果他悲哀地发现,他根本想象不出这世上竟然有那样的母亲。
早恋了可以选择不上床,上床了可以选择不怀孕,怀孕了可以选择不生,生了可以选择不扔掉他。林家延来来回回理了好几遍,只觉得一股辛辣的愤怒从肺腑中升腾而起,恨不得时光回转,他自己的父母能在老院长之前发现襁褓之中的郑予北,让他在自己的温暖家庭里健康成长。
并不是什么遭遇都能被旁人“设身处地”的,林家延在心里叹了口气,忍不住伸手去覆住了郑予北的膝盖。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郑予北抓着他的手一起去换挡:“我只是去看一眼,不管她死不死,我都不会久留。”
林家延竭力表现出最大程度的温柔:“好,都随你。”
郑予北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还没等他酝酿好,林家延已经把车停在了候机楼的门口。
郑予北随意地摆摆手就回绝了林家延习惯性要送他进去的好意,一袭深灰的背影很快就融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眨眼就再也找不到了。
大朵铅色的云映在小宝马的漆面上,随流线型的车身而变幻着形态,乘着永远抓不住的,风的尾巴。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完毕,其实我昨天赶得非常之辛苦。
谢谢你们能继续看下去,这也是我长期不务正业的唯一安慰。life sucks, butstill goes on.谨以此与君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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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2
既然郑予北执意不让自己陪着一起去,临走前又再三强调会很快回来,林家延就猜他其实不想让自己置身于他的过往之中,因而自觉地选择了回避。他走了以后,林家延只是每天晚上九点会打个电话给他,只问冷暖,不问病情。
可林家延终究没有当甩手掌柜的好福气,天生就喜欢替人操心,于是到了第三天晚上,他开始睡不稳了。他和郑予北正是感情火热的时候,而且一点要降温的意思都没有,平时躺在被窝里总是抱成一团睡在一起,这也就让偶尔几天的独居变得格外冷清,林家延沮丧地发现自己连被子都捂不热。
年还没有过完,深更半夜的窗前全是哭狼鬼嚎般的风声,一阵一阵的,听得失眠的林家延越来越清醒,最后只好穿了衣服爬起来。作为工程师,林家延手上永远都有没做完的项目,随便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草图来就够他忙到天亮的,时间倒也不难打发。
人的脑容量总是有限的,被工作占用了就不会再去猜测郑予北那边到底怎么样了。一方面是成心想投入,另一方面也确实是沾了手就放不掉,林家延再从纸堆里抬起头来的时候,天色居然已经非常敞亮了。
随便弄了点东西吃,又打开电脑玩了一会儿,昨晚久等不来的倦意总算是光顾了他,林家延如释重负地回到了床上。谁知烦心事没完没了,一会儿楼上有人在搬动桌椅,一会儿隔着墙的水管又滴滴答答地漏水了,他有补觉的心,却始终没有入眠的命。
迷糊与清醒交替着,就像乘着一艘要沉却还没沉的破船,令人逐渐心生烦躁。就在他的火气抵达顶点时,家里的大门忽然有了响动,然后再熟悉不过的脚步声在房子里转了半圈,停在了卧室门口:“……怎么这时候还睡着呢。昨天没睡好?还是熬夜了?”
郑予北是含笑在说话,林家延却皱着眉头坐了起来:“你要回来,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我在家担心得觉都睡不好了,你倒是一副无事一身轻的样子,想走就走,想回就回。
郑予北本来存心要给他一个惊喜,没想到惊是惊了,喜却无从谈起,因而自己的语调也沉了下来:“我决定得匆忙,所以没来得及告诉你,对不起。”
这基本就是废话了,决定得再匆忙还能来不及打个电话么,再说这一路就有多少个小时,难道都忙得没空通知一声?林家延无意识地抿了抿嘴唇,为了“对不起”这三个字而生硬地咽下了嘴边的话,只是慢慢地掀开被子下了床:“没什么,早点回来也好。吃过了么,我给你下碗面吧,正好还有一锅海鲜汤在厨房里放着……”
虽然气氛仍旧暖洋洋的,但毕竟不是郑予北预想中的小别胜新婚。林家延从他身边经过,他像刚被惊醒一样一把拉住他,不由分说地按进怀里。
因为在家,林家延只穿了一套松松垮垮的睡衣,被他这么一扯,立刻弄成了衣衫不整。他条件反射想挣开,却被郑予北抱得死紧:“呆鱼,我想你了。”
只是那愣住的一瞬功夫,心底柔软的喜悦骤然翻涌起来,林家延一下子就没了火气,反手环上了郑予北的后腰。
郑予北进了家门是一定要脱大衣的,此刻林家延的手心与他的皮肤之间只隔了薄薄一层绒线。韧性十足、带着热量的肌理令人心醉神迷,林家延来来回回摸了几下,再开口时已经完全偃旗息鼓:“其实你告不告诉我也没多大区别,只是……我觉得你事先说一声的话,我可以少替你担心一会儿。”
郑予北亲昵地吻他的耳朵:“……哦。”
林家延微微叹了口气,心想他这二十多年家庭观念教育的缺席确实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不料郑予北又冒出这么一句来:“你有什么不高兴一定要让我知道,我都愿意改的。”
这话诚恳得让人辛酸,林家延毫无原则地选择了退让,一直退到自己都难以置信的程度:“没那么严重,真的……”
静静相拥了几分钟,林家延像是又想起了什么,贴紧了郑予北低声抚慰:“我不会不要你的。”
郑予北很想轻松自如地笑一笑,可惜怎么也做不到,最后从喉咙里滚出一声含糊的应答来,听着像是呜咽:“……嗯。”
何嘉玥本人是新世纪贤妻良母的典范,苦于一胎生了两个儿子,这辈子注定不会再有女儿,所以无奈地将一身本领都传授给了他们。连捣蛋专家林家栋都能有模有样做出一桌饭菜来,更别说从小就有居家精神的林家延了。昨天剩下的海鲜汤被遗弃在天然气灶上,掀开一看已经结了一层油,惨惨淡淡的样子。林家延觉得不止自己这一道目光凝在汤锅里,转头一看,果然厨房门边还倚着馋虫上脑的一条大型犬,那眼神要多幽怨就有多幽怨。
“面是吃宽的还是细的?宽的是鸡蛋面,细的是龙须面。”林家延开了火热汤,然后蹲下去在橱门里找食材。
“宽的。”郑予北慢吞吞地走进厨房,从冰箱里翻出几个已经拆过的小包装袋:“不要忘记这个。”
那都是些墨鱼丸、虾球、燕饺之类的东西,郑予北向来喜欢花花绿绿的食物,包括形态各异的丸子。林家延回头亲一下他的脸,默默把每一种都拿出两个来放在碟子里,只等汤烧开了就能下进去。
看着丸子们和两团面,原本浮在汤里的料就显得单薄起来。林家延想了想,又找出几只开洋大虾补充进去,烧了水泡上竹荪和腐竹。
又等了一阵子,所有东西都陆续进了汤锅,大火烧滚过一次,林家延伸手拖着郑予北走人,温言笑着:“再让它小火烧一会儿,然后才能下面。”
郑予北这一趟真是来去匆匆,去的时候带了什么,回来时箱子里还是什么,只多出那边一家人硬塞给他的特产点心。郑予北把行李都搬到床上来,林家延帮他一件一件再挂回原位,一边挂一边轻描淡写地问他:“人……送走了?”
郑予北垂着头坐在床沿上,手里翻来覆去虐待着枕头,脸色倒是一切如常:“走了。”
“葬礼办了吗?”
郑予北无谓地笑笑:“办了,我提前走了。她有她自己的生活,那儿没多少人知道她年轻的时候有过私生子。死者为尊,我不想最后还败坏她的名声。”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郑予北一动不动地坐着,生怕惊走了林家延放在他头顶上的手。阳光洒在深棕的木地板上,光斑亮得几乎耀眼,而林家延的怜惜体贴就这么铺天盖地地朝他倾斜下来,居高临下地驱赶他内心的不安。
一出生就被扔掉的孩子,终其一生都会害怕再度被扔掉。
要很多很多的爱,很多很多的耐心,才能重新教会他什么叫做心安理得。林家延知道自己任重而道远。
“行了,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林家延由着郑予北挂在他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揉了揉郑予北的头发,神情温柔悯然:“乖北北,我们吃饭去。”
吃饭的时候,这只北北当然是很乖的。整整一个大海碗才装下了那锅面,林家延最后把汤汁往上一浇,他笑眯眯地端了就走,留下林家延给他拿筷子倒饮料,再跟到客厅去摆在他面前。
郑予北吃得很投入,林家延坐在他对面,只看得到他一头黑发在上下移动。葬礼总归是早上开始的,郑予北又不可能深更半夜向人家告辞,想必是昨晚晚饭后就去了那边的机场。林家延这几天都想着给他订回来的机票,自然算得出他大概是坐的是凌晨四点多的航班。
先在候机厅待了那么久,又在飞机上吃了色香味一样也没有的食物,怪不得他吃成这个样子,简直脸都要伸到碗里去了。
郑予北感受到这种黏稠的目光,终于想起应该不好意思了:“额,家延,你穿得太少了……你先回去躺着吧,我一会儿也要补觉的。”
林家延从他手里顺过筷子,尝了一个虾球,然后才摇摇晃晃地回卧室去——
彻夜未眠,还下厨给某犬做了一顿简餐,他也实在是累得头晕了。
可事实上,他刚躺了没多久,一只稍微有点冰的爪子就从被窝一侧伸了进来,固执地抓住他的手,握紧。林家延把另一只手也覆上去,原意是想替他暖一暖,不想郑予北却虚扣住他的手腕,并且一直往上压到了他头顶上。
林家延懒懒睁眼,眼里没有多少反对的意思,倒是怎么看怎么眉目含情。郑予北趴在他身边,满怀热情地按着他的手,就着这个带有制服意味的姿势深吻他。
没有林家延的时候,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日子也不是没过过。但自从认识了他,郑予北就发掘了自己人性中的另一面,成天的控制不住色/欲熏心。
最要命的是,林家延逐渐影响了他的幻想内容,居然让他接受了被侵占也是一种享受。这一点已经毋庸置疑,但郑予北小小的自尊心还是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打击,所以这就跑回来重拾占有别人的心理优势了。
林家延却是真的心疼他,认为生母再不是东西也是生母,他心里总归不可能无动于衷,于是在床上就刻意满足他,权当一点力所能及的纵容。
一床被子盖住两个不着寸缕的人,林家延喘息着抚摸郑予北的背,声音低沉还带了魅惑:“……衣冠禽兽。”
禽兽的动作为之一顿:“我哪有衣冠?”
林家延哑然失笑:的确,禽兽的衣冠此时此刻已经全扔在地板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上回三更太抑郁,于是让大家都重温一下美好的家居生活。让我们一同祈祷吧,愿上帝保佑胖头鱼能信守诺言,永远永远不要抛弃可怜的北北狗……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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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3
转眼又是阳春三月,晴天的出镜率大幅攀升,陈向晚大小姐的婚期也近在眼前了。林家延和郑予北包揽了婚礼租车的全部联系工作,周六上午还跑去仔细检查了一遍明天要用的加长林肯,确保没有刮痕没有故障,车头的标志牌上也绝对挂得住新鲜的白玫瑰。
选择站在春天结婚的情侣总是很多,婚庆租车行业正值旺季,连看车订车的时间都排得满满的,说一不二。郑予北一早就被拖起来当司机,开着林家延的车横穿了小半个上海,过了几十分钟又原路返回,这会儿窝在沙发里就成了一副垂头搭脑的呆样子,眼皮都懒得抬起来。
郑予北那良心发现的娘留了一笔相当可观的遗产,律师说是死者生前立下的遗嘱,郑予北也就没再推脱。每一个生活在都市里的人在面对飞来横财时,反应大概都是一致的:买房,或者买车。这房子够他们两个住了,那当务之急就是给郑予北添置一辆车,所以最近出行的时候林家延才让出了驾驶权,存心要他多练一练。可是……要是一早开了一趟车就能累成这样,那以后自己买了车他怎么办呢。林家延用余光看到郑予北这呆呆的德行,眉梢眼角都带了笑意,自己用膝盖去撞撞他的膝盖:“喂,有这么累么。”
光看脸是马上就要睡着的表情,实际上郑予北的手指却一直没停过。他正在跟阮棠同步进行一段程序的调试,键盘的响动恰似淅淅沥沥的春雨,声音幽微,但延绵不绝:“嗯,就是有这么累。”
林家延看看这个公然撒娇、神气活现的家伙,慢慢地就有些出了神,再回魂时却发现自己手里的笔已经在打线稿了,画的正是目不转睛盯着笔记本屏幕的郑予北。
眉目清朗,面容英俊,轮廓深邃,这一笔笔落下去,无一不是情意。林家延很快就画出了兴致,一面含着笑一面运笔如飞,真比画什么设计稿都来得认真细致。眼见着画到关键处了,他还特意起身去找了块橡皮来,把郑予北的五官擦了又描,描了再擦,修修改改弄了好几遍。
郑予北这个聪明人也是难得糊涂,在这种烈度的目光聚焦下居然还一无所知,皱着眉头只顾不停地虐待他的小键盘。公司里总共也没几个管程序的,明天向晚要结婚,郑予北和阮棠都请了假,老板提出让他们先赶一份东西出来也是情理之中。大概是关心则乱,他们两个原本是极少出错的黄金搭档,今天竟然连着几次修正都调不顺,不知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无奈之下,郑予北只好愈发浑然忘我,跟阮棠交换了彼此负责的部分,试图借着旁观者清的优势看出阮棠那边有什么不对劲。
春光如锦,静日生香,偌大一个客厅里只听得到密集的键盘声和笔尖摩擦纸面的沙沙声,连风都不忍留下多余的痕迹。这明明是平淡无奇的场景,郑予北却铭记了很久很久,而且在他们往后共同生活的许多年中反复提起,总是惹得林家延无奈地对着他笑。
给他一点点好,他就能念念不忘一辈子。林家延自己生长在和和睦睦的家庭里,缺什么都缺不了爱,所以郑予北这个性子就格外让他不放心,平时连对他声厉色茬都舍不得……说是舍不得,后来就成了心口藏着的至亲至爱,最后一生一世都赔了进去。
其实一切的缘起,不过是郑予北想有个人爱他。而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先去找了一个他爱的人。
后事不表,眼下这后知后觉的郑予北终于发觉他的鱼很久没说过话了,正好程序也终于不报unknown error了,于是就把一颗狗头贼兮兮地伸到家延那儿去偷看。
林家延也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抬眼一看,那人体模特忽然变了个姿势,自己下意识伸手把郑予北又推了回去:“你给我坐好,不要动。”
“怎么样的……不要动?”郑予北感受到林家延的不满,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坐姿不对。
孺子不可教也,林家延放下纸笔,起身把弃置于沙发上的笔记本又放回郑予北腿上,退后两步仔细看看,再近前去一巴掌摁低他的脑袋:“就这样。”
郑予北面对没有任何任务在运行的桌面,愕然:“可……可我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啊……”
“找阮棠接着聊天去!”林家延已经懒得看他了。
郑予北委委屈屈地缩回去,十指翻飞:“小棠,我有点无聊。”
阮棠那边却显示为“忙碌中”,他等了好一会儿都没能等来回音。幸好林家延笔头也挺快的,过了几分钟就收拾了东西,把一张卡纸送到他眼前来,颇有点邀赏的味道:“看看吧,归你了。”
郑予北定睛一看,大喜,突然扑上去抱住林家延,侧脸用力地蹭了蹭他:“真好看!我都不知道我原来这么好看啊……”
林家延莫名地开始脸红:“你会不知道吗?算了吧,你一向都很自恋的。”
郑予北欢天喜地,继续蹭着:“我说真的,你画得真好。”
林家延终于受不了了,慌张地挣开他,佯怒道:“你……你在蹭哪里啊!”
郑予北愣了一下,仰头瞄到了林家延的羞窘神情,不由又愣了一下:“……”
“不解风情。”
林家延迅速恢复了正常,甩下四个字就转身去了厨房,不一会儿就在那边制造出了叮叮当当剁排骨的声音。
出手调戏了别人、后来却因为反应慢而被遗弃的郑予北忽然感到非常郁闷,自己闷坐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去纠缠他的胖头鱼,一步一晃地摸到厨房门口去倚着,直勾勾地看林家延为他洗手作羹汤。
在吸油烟机的轰鸣与剁骨头的交响乐中,郑予北掏出手机来查看,正巧看到了阮棠给他的回复。这家伙大概是觉得郑予北的无聊有点反常,所以想想不放心,下线了还追了一条短信过来:“我女朋友在呢,你去找你男朋友吧。”
……
……
郑予北破天荒地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看了半天才觉得jq满满,忍不住向林家延倾诉:“为什么他女朋友在,他就叫我去找我男朋友?我怎么觉得我是他和他女朋友的第三者啊我……而且我跟他都是男的,他有女朋友我的却是男朋友,弄得我不是男人似的……”
林家延正提着菜刀,闻言便缓缓转过头来,十分淡然地回答:“你要变成女人也简单得很。”
郑予北惊悚地望着那把寒光闪闪的菜刀,误以为林家延打算用它让自己“变成女人”,因此一转身就逃了个无影无踪,头都不敢回一下。
被他这一闹,林家延倒是怔住了。等反应过来了,他起先是站在那儿抿着嘴笑,后来实在是矜持不下去了,一个人撑着流理台笑得几乎抽住,连吸油烟机的动静都掩不住他开怀的笑声。
郑予北躲在卧室里,放声嚎叫:“不准笑!笑什么笑!谁让你拿着刀吓唬我的!”
林家延笑得更厉害了,慢慢放下刀,一下一下捶着流理台,抽得半天都没喘过气来。
这天入夜了,准新郎楚平医生打了个电话过来,确认明天接新娘的婚车已经审核完毕了。这个节骨眼上听到楚平的声音,林家延就算出于道义也应该恭喜恭喜他,然后跟他再一起复习一遍明天的婚礼流程,更何况楚平跟陈向晚断断续续谈了这么多年的恋爱,林家延心里早就把他当姐夫看待了。
不到结婚的时候还真不知道,向晚那边的家风还挺洋气的,婚前好几天都建议准夫妇不要见面,完全是按照西式婚礼的规矩来办的。楚平到了婚礼前夜,甚至连陈向晚到底选了哪套婚纱都不知道,新娘身上除了婚戒外的一应珠宝首饰也都是娘家全权处理的,几乎没给他透出什么风声来。
谁也不能说结婚不是人生大事,而且楚平等着这么久才抱得美人归,言语中多少还是有些紧张的,不知不觉就在电话那头事无巨细地询问起来,从婚纱一路问到了新娘捧花。而林家延以靠谱著称,向晚遇上难决断的细节倒宁可拉着他参与决策,到头来弄得他一个弟弟知道得比伴娘还多。这两人一个问着一个答着,时间长了,连林家延都忘记了自己不是一个人躺在被窝里。
郑予北等得实在不耐烦,伸手到床头柜上摸了三四回手表,眼看着超过了二十分钟,终于开始闹腾。林家延正在帮楚平一起回忆新婚夫妇那一桌上究竟安排了哪些宾客,说到一半神情忽然一变,原来是睡裤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探进一只手来。
郑予北这家伙,出了家门自是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可进了家门就只剩下捶床打滚求抱抱的本事,从来不能安安静静自己待上半个小时以上。
林家延一开始不想理他,只悄悄按住了他的手腕,示意他过会儿再闹。可郑予北受到了被忽视的不公平待遇,无论如何是不肯善罢甘休的,顿了几秒索性就爬到林家延胸前去,舌尖一卷含住了左边那一粒。
林家延立刻觉得自己的心脏欢欣鼓舞起来,自觉自主地加快了跳动频率。在他能够聚精会神抵抗这种诱惑之前,郑予北伸到下面去的那只手又动作起来,又稳又准地握住了小家延,然后好整以暇地等着它逐渐充盈。
眼看着平静的语气就要维持不下去了,林家延清清嗓子,跟那边的楚平说了声“稍等”,随即略转了头瞪着郑予北:“北北,够了。”
郑予北到底怕他生气,一翻身又离他远了些,只裹着被子气鼓鼓地平躺着,乖乖等他打完电话来陪自己玩。
可他听话地住手了,林家延却陷入了另一个窘境:不上不下,不冷不热。两人僵了没多久,林家延就在心底叹了口气,认命地摸索到了郑予北的手,仍旧引到自己腿间去。
――是他挑起来的火,而且他就在身边,难不成还要我自己动手么。
郑予北扑哧一声笑出来,撑起上半身去轻吻了一下林家延的嘴唇,而后就尽职尽责地服侍他了。
又等了一两分钟,林家延到底还是催着楚平先去休息了。他嘴上说着“姐夫你明天最后别顶着黑眼圈去结婚”,实际上的原因却是与他耳鬓厮磨的郑予北。
他要是再不挂电话,恐怕整只耳朵都要被郑予北含进嘴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作者在assignment蜂拥而至的时候硬赶出来的,累得要死还有负罪感……写文的果真伤不起啊!
小剧场之六,关于物种隔阂――
北北趴在鱼池边,很快引得胖头鱼游到他面前来。
北北:……汪!
延延:……(瞎叫唤什么,大白天的)
北北……汪汪!
延延……(懒得理你,自个儿叫去吧)
北北:……(我忘了,原来你不会说话的)
延延:……(你才不会说话呢,说来说去一个汪字)
北北:呜……呜……汪!
延延:……(呜什么,这又不是在床上)
北北张口还想再叫,胖头鱼忽然高高跃出水面,一尾巴拍在它头上,直接把它拍进池子里去了。又是好一阵水波荡漾,谁也不知道它们干什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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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4
楚平和陈向晚都毕业于军医大学,当年交好的同学们现在大多都在部队里混着,或者在军队直属的医院里任职。他们要结婚,这帮在部队练得酒量惊人的家伙自然都是座上嘉宾,想想也知道婚宴上少不了一通猛灌。按理伴郎该是楚平的亲戚或者朋友,可考虑到伴郎人选为新郎保驾护航的能力,最终两家人还是选定了久居部队的林家栋,显然是准备拿他当个酒桶使了。
林家栋天生就不是替别人操心的人,所以林家延虽然不是伴郎,答应抵达的时间却比伴郎早得多。作为新娘这边的全权代表,他一大早就要去楚家晃一圈,然后比迎亲车队提前一个小时赶到陈家去,提醒新娘抓紧时间梳妆打扮。于是婚礼当天一早,郑予北眼睛还没睁开呢,林家延有些上火的声音就在他枕边炸开了。
“……林家栋你知不知道轻重缓急啊,什么叫找不到黑皮鞋了,你昨天干什么去了?!”
那边听上去也愤怒得很:“今天又不是我结婚,我干嘛要昨天就开始准备鞋子?!”
林家延本来正在系领带,后来气得把领带一甩,啪的一声打在被子上,把无辜的郑予北惊得差点一跃而起:“你总共不就一个姐姐么,她结婚你不能上点心啊!你……你要是实在找不到,爸妈的储藏室里好像还有一双我的黑皮鞋吧,你拿出来穿就是了。”
林家栋不服气地嘟囔了几声,毕竟还是理亏,应了句“知道了”就打算挂了。
“……喂,先别挂!你找点鞋油把那鞋擦一擦再穿,否则向晚姐真能活活掐死你!”
林家栋真的火大了,对着话筒一声大吼,手机立刻发挥了喇叭的功效:“是!”
郑予北刚刚才被领带抽过,这会儿被子上又砸下来一个手机,于是无论如何是躺不住了,只好慢吞吞地坐起来:“家延……这才几点啊……”
大衣橱的穿衣镜里映出林家延挺拔的身形,一套铁灰西装穿得四平八稳,兼之目光温和,神情宁定,令人看上一眼立刻就能安下心来。郑予北本来还在不情不愿地揉眼睛,看到他浑身上下打点完毕的样子,居然一下子就清醒了。
他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他们的向晚姐会在筹备婚礼的全过程中那么倚重林家延。这个人名义上是大家的幼弟,却具备提供安全感的神奇能力,所有人在面对人生大事的时候都希望他能陪在身边,仿佛他是一个圣光闪耀的守护神。
被他这么直勾勾地盯着,林家延实在没法假装自己没察觉到了,于是坦然回过身去,坐在床沿上,然后……很没形象地钻到郑予北怀里去:“北北我好困啊。”
郑予北略一低头,视线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他的后颈上,看到一丝不苟的西装领子里套着一丝不苟的衬衫领子,忍不住并拢手指往那领口里探了探,抚摸那一小块温热的皮肤:“困你还起这么早?楚平那边你只要去看一眼就可以了吧,他穿什么带什么几点出门肯定有人提醒的,你也别太操心了。”
林家延的脸埋在他臂弯里,话音从那床他们一起从杭州买回来的桑蚕丝春秋被里透了出来:“我哪儿敢不早起呢。他们谁也不会放过我的,刚才林家栋还找不着黑皮鞋呢……一个比一个不省事。”
郑予北忽的一阵感慨,张口就把刚才的想法给说了:“他们不是不放过你,是真心觉得你最可靠,所以一个个的都靠着你。”
昨晚真的没睡足,林家延蔫蔫地趴着,过了一会儿才听到郑予北特意放轻了的声音:“我昨晚梦见你了。”
林家延抱着他的腰,抬起头来:“哦?我在你梦里都干什么了?”
梦里的那个林家延其实什么也没做,只是长久地与郑予北相互拥抱,温柔甜腻地接吻,用一种盈满笑意的语气反复念着“我的北北”而已。郑予北仔细回忆了一下,老实答:“没干什么……就跟你平时的行为一样。”
这只能说明,郑予北的大脑已经构思不出比现实生活更加幸福的图景了,所以忠实地把白天的事情重播了一遍,这样就足以延续郑予北的满足感。
如此一来,郑予北确实是已经生活在一个大大的蜜罐子里了,眼看就要变成一罐糖渍狗肉。
而林家延听了他的话,又开始露出郑予北在梦里梦外都无比熟悉的笑容,用两排整齐的白牙啃了几下他的胳膊:“你肯定是做春梦了,肯定是不好意思告诉我。”
郑予北一点反驳他的冲动都找不到,索性放弃了,只是努力地把自己的手臂从变身食人鱼的林家延嘴边拿开。
两个人左腻歪右腻歪,眼看要晚了郑予北才起身,林家延亲自从衣橱里拿了一套深灰色的西装给他:“穿这个。”
“……新的?”郑予北疑惑地把西装接过来,翻来覆去看了看,很快又被从天而降的领带遮住了眼睛:“这也是新的?你什么时候背着我买的?”
“别问那么多了,赶紧穿上,我们十分钟内要出门的。”
由于郑予北一直默认林家延对他管手管脚就是在乎他,林家延尽可能细心地替他安排生活中的很多细节,但从来没细到过规定他出门穿什么衣服的程度。郑予北很想追问一句为什么,可林家延的脸色让他觉得他已经开始着急了,所以硬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事实上,此时此刻就算他问了,林家延也未必会实言相告。
作为几个关系亲密的家庭集合体中长大的孩子,林家延对于家庭的概念并不局限于父母和兄长。陈向晚的父母、阮棠的父母、陈扬和叶祺,他们都是他心目中最亲近的人。他会正式把郑予北引见给陈扬叶祺,自然也将他们一起去见陈家夫妇放在同等重要的位置上。他希望郑予北盛装出席,让所有人都喜欢他的北北。
他可以事先给郑予北买好新衣服,却碍于他之前面见自己亲友时那种紧张得要死的心态,不太情愿把自己心里的想法①38看書网出来。他默默地安慰自己,就让郑予北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去“举重若轻”好了,或许效果会出乎意料得好呢。
就在郑予北和林家延即将踏出家门的那一刻,郑予北的手机响了。
林家延推着他的背催他出门,顺手还在他裤腰上摸了一下,摸到了一串钥匙才把家门带上。大概是楼上哪户人家在往电梯里搬东西,林家延等来等去都有点不耐烦了,注意力便不由自主地转移到郑予北的通话上去。
“……你就真找不到别人了?”
“嗯,我知道了。可我今天有事……对,非常重要。”
“胡扯什么,哪儿那么容易你就能病死了?!”
“……喂?喂?你说话啊,喂?”
好一会儿那边都没有应答,郑予北神情复杂地摁掉了电话,眼睛里一派幽深,就像刚才连着喂了好几声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样。有那么一个瞬间,林家延觉得他其实是人格分裂的。
“江由好像病得很严重,所有人都在医院守着老院长,所以没人能去照顾他……你也知道的,在那个地方长大的人都不太有别的朋友,所以……”
他说得很慢,林家延听得很认真,然后两个人就都不出声了。
这场婚礼究竟有多么重要,家里人忙前忙后准备得多么辛苦,这些郑予北无一不看在眼里,实在没必要这个时候再来跟他重申。他想走,自然就有他必须要走的理由,真要拦着也只会伤了和气。
归根结底,无论是至今顺心如意从未遭受过什么逆境的林家延,还是曾经顽强不息为自己杀开一条血路的郑予北,骨子里都不是好脾气的人。他们为了不起争执,大多数时候都宁可放弃一些自己原本不想放弃的原则,借此来维护两人世界的温馨祥和。
比如现在,林家延知道郑予北心中有愧,不好开口,一咬牙就自己往后让了一步:“既然他都打电话给你求救了,你就去看一看吧。不过今天真的不是你可以缺席的日子,你最好尽快赶回来。”
郑予北低了头没看他,只重重点了点头,转身就从消防通道直接下去了,连电梯都顾不上等。
林家延目送着他匆忙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一次的让步令他如鲠在喉。
他并非不希望郑予北更加坚决地拒绝江由,但事实却是他略微犹豫了一下就去了。只有林家延自己最清楚,在郑予北决然转身的那一刻,他心里是极为失望的。
有些东西瞬间成了灰,另外的却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甚至泛出了明明白白的恐慌。当数月厮守碰上了自一无所有中一路走来的情谊,孰轻孰重,决定权并不在他林家延手上。
他今天穿的还是我给他买的西装呢。林家延深吸了好几口气,心底仍旧是酸的,但也只好随着电梯门缓缓开启的声音,无奈地独自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甜多了会腻,我们换换口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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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5
江由向来是个诚实的好孩子,早年甚至诚实得有点发傻。他姨妈哆哆嗦嗦问他跟郑予北是什么关系的时候,他竟然满心以为她会理解自己,直言不讳说他喜欢郑予北。老院长当时气得差点脑溢血,从此酿成了一出又一出惨剧。
人的脾性是很难改变的,就算已经为此吃了很多亏。就凭这一点,江由也肯定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郑予北在江由的门口敲了半天门,最后都用脚踹了,江由才慢吞吞地前来应门。
天知道他从床上爬起来有多费力,硬撑着走到门口又有多困难。
郑予北心里惦着林家延,于是江由拉开门看到的就是一张极不耐烦的面孔,眉头紧蹙,眼神不善。
“你怎么穿成这样,今天……你要结婚?”
郑予北更火大了,心想你要是还有力气开我的玩笑,又何必在电话里作出要死不活的样子来。可这份怒气还没来得及往脸上挂,江由左右晃了一晃,竟然直接倒下去了。
郑予北本能地伸手去扶,可终究是慢了一拍,江由就这么当着他的面摔到了地上,发出一声轰然巨响。郑予北终于变了脸色,自己蹲下去用力架起他,跌跌撞撞运送到床上去。
就江由这个身高体重,郑予北完全可以把他整个人都抱起来的。可他太害怕江由误会,明知道他走不稳,还是一步一步陪着他挪回了卧室。
江由这人没什么别的本事,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心如明镜:“予北哥,我到底有多恶心啊,你连扶一扶我都这么勉强?”
郑予北沉默着站在他床前,顿了足有十几秒,才一字一顿地答道:“别胡说,我没这意思。”
话音落下,两人都是一阵无话可说。虽然勉强把人叫了来,江由却清楚得很,郑予北的心根本没有跟他的人一起来。但他终究是出现在自己面前了,哪怕他有事,哪怕他已经有了爱人。
想明白了这些,江由心里骤然一松,眼睛随之不堪重负地合拢了。郑予北见他有了要睡觉的意思,于是把外套脱了顺手挂在床边的椅背上,自己走到外面去找退烧药、烧开水。
江由这一闭眼,时间概念就无边无际地模糊起来。他自以为睡了一两个小时,实际可能连十分钟都不到,总是徘徊在头痛和昏昏沉沉之间,实在是痛苦不堪。也怪他自己平时从不锻炼,也从不保养,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完全不当回事,所以一旦生起病来才会如此来势汹汹,一下子就烧得他爬都爬不起来。
这漫长的白日中,他只有过一次短暂的清醒,就在郑予北出去烧水的那段时间里。他烧得迷迷糊糊,睁了眼脑子里就冒出一个莫名的念头,一门心思想把郑予北留在椅背上的外套拿过来看看。他伸长了胳膊去够,一寸一寸艰难地接近,指尖终于触到了衣角,然后竭力一拽――
衣服是到手了,可那口袋里手机却滚落在他的被子上,引得江由神使鬼差地捡了起来,努力定睛去看。
那里头充斥着林家延发来的短信,少说有五六条,全都在询问郑予北还有多久才能赶回婚礼那边去。江由看着发件人的名字,品味着那些短信越来越急切的措辞,生生从言简意赅里读出来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人的私心从来不是好东西,直觉很多时候也不是,当这二者勾搭成奸的时候,结果往往会超越常理的范畴。江由敏锐地捕捉到了矛盾的焦点,就是郑予北抛下了与林家延一同参与的某件家庭盛会,转而跑到自己这儿来雪中送炭了。随即他挪动起万分酸软无力的右手食指,慢慢搭上了手机顶端的关机键,用力按了下去。
其实那一天大多数的时间江由都昏睡着,体温以一种令人心焦的龟速下降,到了傍晚时才险险回归三十八度以下。因为守在床边太过暧昧,郑予北一直坐在他的客厅里,对着一堆不知所云的杂志心不在焉地翻看,几乎把江由囤积在沙发那儿的旧杂志看了个遍。他一直留意着自己的手机有没有动静,心想如果家延没找他,就说明婚礼那边暂时没什么大事需要他过去。时针划过正午十二点以后,他甚至还在倦意的驱使下撑着脑袋睡了一会儿,下午江由又开始抱怨他头疼脑热,肌肉酸痛,逼得郑予北不得不给他端茶送水,好言相劝。
林家延生病的时候可比这缠人多了,郑予北无奈地安慰自己,一点一点回忆着心爱之人病中的一举一动,用丝丝缕缕的甜蜜来冲淡眼下怎么都掩不住的烦躁情绪。兄弟病了没人管,于情于理他都不得不来一趟,然后就再也脱不了身了……不过林家延一整天都没找过他,这也实在是够奇怪的。
于是,在天色彻底黑下去之后,郑予北总算从椅背上拎起了自己的外套,发现了那个早已关机的手机。
他当然是吓了一跳,赶紧按下开机键,一阵震动后却发现电量是满的,然后三十几条短信像洪水一样冲了进来,一度把他握着手机的手都给震麻了――
北北,前面的短信你怎么不回?
你什么时候能到啊,好歹给我个时间吧,我也好跟家里这么多长辈交代一声。
你抽空回一下好么,就算来不了你也得有个说法吧。
郑予北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来啊,你想来你为什么不直说?你有必要守在江由那里逃避我姐姐的婚礼吗?
……
除了林家延的短信,一起涌来的还有电信公司的未接来电提醒,还有阮棠和林家栋的各种催促――
你什么时候能到?这儿事情真的很多,我和家延快忙不过来了。
你最好还是出现一下,否则真的很失礼。光新郎新娘就问过你不止三五次了,你尽快吧。
郑予北,我不管你有什么天大的事,你必须在午饭前给我赶过来。家延已经很生气了,我说过我只有这一个弟弟,你答应他的事情最好给我做到。
你不用来了,这儿……已经没人想看见你了。
郑予北起先还看得心惊肉跳,后来心底一片冰凉,连呼吸都快消失了。他用瞬间僵硬的手指退回主界面,难以置信地盯着电量满格的图样,所有震惊与愤怒突然爆炸开来:“江由!你上午就背着我关了我的手机?!”
江由出了好几身汗,这会儿已经好多了,靠在床头颇为傲气地睨着他:“怎么,你现在才发现啊。”
郑予北与他而言,从来是好脾气的哥哥,是完全理解他的同道中人,是他学业的资助者和生活的导师。明明只隔了大半年没见,郑予北却告诉他自己有了爱人,还是那种认认真真打算过一辈子的爱人,这必定是他所不能接受的。在他成长的漫漫十数年中,出于保护和怜悯的心态,郑予北一直没有对他的倾慕表达过激烈的反对,只是一次又一次婉言拒绝,措辞温和且小心,不巧正给了他保有妄念的理由。他以为郑予北注定是他的。只要等他长大了,有资格与他并肩而立了,他的予北哥自然会接受他忠心耿耿的感情……因此对于这个从天而降的林家延,江由怀有太多太多的敌意和不解,以至于他关了郑予北的手机,切断了他们之间的联系长达十几个小时,到头来却没有多少歉意。
郑予北毫不掩饰地对他怒目而视,也是第一次在他面前释放出压抑已久的负面情绪,那表情一时间竟显得有些恐怖。江由硬撑着胆量跟他对视,一秒也不敢退缩。
事实上,他这种倔强中暗藏委屈的眼神曾经无数次为他赢得郑予北的退让,包括郑予北因为他的失言而失去生活来源之后,他第一次找到郑予北的房间去……那时刚上高一没多久的郑予北迅速学会了依赖烟酒,而且是最廉价的劣质烟酒。江由见到他时,他整个人都隐没在浓浓烟雾里,小小一间寝室简直像是着了火。江由一步一步向他靠近,一直不闪不避地盯着郑予北的眼睛,终于等来了他先错开眼眸,哑着嗓子对他说,你怎么来了。
也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这一次,江由注定不会再幸运。
郑予北虽然没对着他大发雷霆,脸色却已难看到了极点,伸手抓起外套就要往外走,道别的话都懒得跟他说。江由心知不好,哪敢就这么放他离开,居然不顾病弱一把拖住他的衣袖,死死咬着牙就是不放手。
郑予北缓缓回过头去,也不看他,只是一根一根用力地掰江由的手指。那力道真正毫不留情,绝非病中之人所能抵抗,最后江由疼得受不住了,被迫松开了挽留他的姿势。
江由赌郑予北不会生气,他生气了。
江由赌郑予北心疼自己,他也不再心疼。
不讨厌和喜欢,从来就是天壤之别,谁也别想仗着流年似水就完成跨越。
江由这时候才真正急了,朝着郑予北背对自己的身影央求道:“予北哥,你别走!”
郑予北的声音亦冷到极点:“请问你还需要我做什么。”
“是不是我病死了都比不上你那个林家延皱一皱眉头?”如果说这世上真的有破釜沉舟之说,现在无疑就是最恰当的时机:“我们那么多年的情分,就抵不过他让你去参加一个不相干的婚礼?”
那个急于往外走的人总算是停住了,静了一会儿才沉声开口:“我很抱歉,但事实确实如此,他才是我最在意的人。只要他不为了我皱眉头,我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可以放弃。”
这话听进去如同滚油入耳,江由气得连语调都尖刻起来:“可他跟你根本就不是一种人!他怎么会懂得你这么多年经历过的事,怎么会知道你究竟有多辛苦?他喜欢的不过是你一张脸,一副好身材,他永远也不可能了解你!更不会理解你!”
郑予北不堪忍受地闭了闭眼,压了十多年的心里话最终还是守不住了:“就算他不理解,我也有足够的时间去让他理解。江由,做人不能太自私,你为什么不想想你自己呢。你好歹有你姨妈照顾着,可我因为你的一句话,一个人在外面摸爬滚打了整整七年。”
此言一出,江由被噎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愣在那里。
“七年,我想你根本不会知道那是怎样的七年。”郑予北心里的野马就此脱了缰,一发而不可收拾:“你虽然人在福利院里,过的却是跟普通人家的孩子相差无几的生活,可我呢。我熬了多少夜,又饿了多少顿,我连提都没跟你提过。那个时候你周末到我学校来找我,我为了带你一起去食堂吃顿好的,从周三就要开始省钱了……”
江由很想说一声“对不起”,可他真的连张开嘴的力气都流失殆尽。
“今天之前,我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我会真的告诉你这些……我不想让你愧疚。”郑予北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走到玄关那儿去换鞋。
江由追了出来,光着脚站在客厅的地板上,只敢用眼神无声地哀求他不要离开。
临出门前,郑予北回过身去,两手握了他的肩,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凝重:“我很重视我现在拥有的一切,我不会允许任何人来妨碍我。当然也包括你。”
“我只是希望你明白,什么叫做仁至义尽。”
作者有话要说:酱油被下达了死刑判决书,然后我们就可以一心一意解决狗和鱼之间的物种隔阂了。至于什么时候能顺利解决,这就要看你们留言给力与否,态度诚恳与否了。
不要让我别虐他们,这不是虐,是必然要爆发的根本矛盾。没有艰辛就没有成长,这么年轻就定下的终生真的需要不断磨合来稳固的。我的初衷从来就不是给大家发糖吃,要吃请去超市自行购买,这里注定只能提供五味杂陈,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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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郑予北曾无数次回想过在江由家度过的那大半天,无数次思考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怀疑手机已经关机了。向晚从订婚到结婚确实仓促了点,但有这一群好弟弟鞍前马后地帮着他们筹备,到了婚礼前夕每个人的职责都已经定得非常清楚了。林家栋是伴郎,那么从搬啤酒箱到指引宾客入席的各种琐事就全都是林家延、郑予北、阮棠三个人的事情,缺了他郑予北就是缺了三分之一的壮劳力,可想而知现场会忙乱成什么样子。
江由病中没少使唤他,但平心而论,郑予北那天还是有很多时间是坐在客厅里无聊的。当然说他忙忘了也未尝不可,可他自己心里不得不承认,如果他能对向晚的婚礼更上心一点的话,可能早就发现手机已经被江由关掉了,而不会一直等到华灯初上才想到要拿出来看看。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或许对于善良得有些过分的郑予北而言,这才是事情真正的原委。向晚有父母家人,有花团锦簇,可江由却孤苦伶仃,病成这样连个端茶送水的都没有,他无疑比向晚更需要郑予北。若要深挖下去,郑予北的心态还有那么一层更不能宣之于口的内容,那就是他天生倾向于同情悲苦,而不是参与幸福。毕竟在他二十多年的生命中,总还是悲苦远远胜过幸福,凉薄远远大于温情的。一旦江由以孤独可怜的形象出现在他面前,他就很难再心安理得地从他身边走开,赶到欢声笑语的婚礼上去跟林家延出双入对。如果他真的那样做的话,简直就是一种难以启齿的背叛:不是背叛他与江由一起长大的兄弟情义,而是背叛他自己曾经走过的那些风霜雨雪,背叛他内心深处掺杂了沉沉痛苦的悲悯情怀。
别人待他实在太差,他深受其害,引以为戒。于是他本能地要去待别人好,以德报怨,把自己的暖意统统送给别人,而且是最需要的人。
或许说得稍微刻薄一点,郑予北是自己觉得自己跟幸福没有缘分,面对抉择时他宁可去重温他的痛苦。
这些当然只是潜意识,也只能是潜意识。那时候沉浸在热恋中的郑予北哪儿敢明明白白真的这么想,他只是暗自纳闷,究竟是什么导致他浑浑噩噩,竟然没觉得林家延一直没找他有什么不对劲。
就在郑予北火烧火燎打车往酒店赶的时候,林家延的愤怒已经到了殃及池鱼的地步了。楚平请来的那帮哥们儿实在太能喝,大家来自天南地北,喝高了就开始叫嚣上海男人都不会喝酒,都不行,都没有咱哥儿几个有本事。林家栋表面上一笑而过,转眼就跟人家拼起就来了,拿个玻璃杯就咕嘟咕嘟往下喝白的黄的红的,要多豪迈就有多豪迈。大凡是个人,这么喝都撑不了多久,当年被誉为酒仙的叶祺冷眼旁观,最后还是被自家男人推着去给林家栋找帮手了,三两句话就把一直坐着生闷气的林家延给拉了来。
那一晚,新郎身边两员长得一模一样的大将成了很多亲友永远的记忆。一表人才的两个小伙子,长得一样穿得一样,喝酒也是别无二致的干脆利落,就是一个越喝脸越白,另一个越喝脸越黑。
林家栋当然是喝得太多,濒临极限了才脸发白,而林家延纯粹是气得厉害,怎么想怎么火冒三丈,一杯杯倒了就灌下去,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那边自知铸成大错的郑予北从下楼梯起就在打林家延的电话,第一次被摁掉了,第二次就直接是“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了。话说人要是倒霉,那真是喝凉水都塞牙,一打车就堵车。郑予北马不停蹄地冲到大街上拦了辆出租,结果开出去不到三分钟就开始一路红灯,最后被死死地堵在了延安路高架上,二十分钟才往前挪动了大概五十米左右。
他急得恨不得拉开车门就冲出去,司机让他吓得不轻,死活劝他等下了高架再说,千万别在这儿就上演夺路狂奔。谁知这一堵就令人望眼欲穿了,等啊等啊都八点了还没离开高架,郑予北把阮棠、林家栋、楚平、陈向晚等人的手机一个一个打了个遍,结果不是关机就是被摁掉,没有一个是打得通的。
最后,抱着必死的心情,他拨通了他最最敬畏的叶老师的手机。
“喂,你好。”
郑予北感激涕零,赶紧说:“叶老师好,请问家延在您身边么。”
“对不起,不在。”
“……”郑予北抓狂了:“那过会儿您看见他,能代我道个歉么,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我这儿是出了意外了才一直没过来,现在还堵在高架上呢。”
叶祺顿了一下,声调一如既往地平和:“哦,这个时间是肯定会堵的。我可以代你道歉,但我觉得他不会听。其实他刚才已经来跟我打过招呼了,说要是你打我的手机,就直接挂掉不用理你。”
“……”
――林家延摁掉他第一个来电的时候,以为他过不了多久就会赶过来了。在暗怀希望又等了一个多小时之后,林家延彻底失去了耐心,挨个通知众人再也不必搭理郑予北了。
过了几秒那头还没声音,叶祺好心提醒他:“其实你已经不用往这儿赶了,饭都快吃完了,新郎那边的家属都开始退场了。”
“……叶老师,拜托你告诉我,家延还说什么了?”
叶祺一板一眼地复述:“他说他要剥了你的皮,下锅煮了。”
郑予北面色青白,手指发颤地挂了电话,低头一看正好目击了出租车的计价器从89往90跳,登时额角上的青筋都快爆出来了。
“师傅,在下一个出口出去吧,我要去……”郑予北把自己家的地址报了一遍,打算回去守株待鱼,争取宽大处理。
师傅大为惊异地瞥了他一眼,心想这年轻人是疯了还是疯了,花了九十块钱打车到了这里,现在又让他往完全相反的方向开。
不过看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大概真是遇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吧,好好一个人,吓得嘴唇抿起来还在发抖。
婚礼现场,刚才挂掉电话的另一方被陈扬轻轻撞了撞肩:“欺负小孩子干什么,你说话好歹委婉一点呢。”
叶祺淡淡地看了陈扬一眼:“我说的句句属实,字字不虚。”
“予北既然知道错了,你就不该吓唬他。”
叶祺夹起一筷子糯米红枣往陈扬碗里一丢,示意他多吃菜少说话,自己眯着眼丢出了三个字:“他活该。”
林家延从不是圣人,发起脾气来也绝不是好说话的。被他捧在心口宠爱了这么久的郑予北显然没想到,林家延晚上是不准备回来了。他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子里等到十一点多,手机上忽然进了一条林家栋发来的短信。
“家延说他暂时不想见你,今晚住在爸妈这边了。”
郑予北愣愣地拿着手机,犹豫着想先跟林家栋解释一下,也许他会大发慈悲代他转述给林家延听。想来想去,一行行字打出来又删掉,手机屏幕的背光一会儿亮起一会儿熄灭,半个小时过去了他还没弄出一条能把话说明白的短信来。在没有林家延的卧室里,被子是冷的,人心也是冷的,冻得他连思维都凝滞了,连条像样的短信都打不出来。
郑予北兀自苦笑了几声,自己都觉得自己荒唐,索性摇摇晃晃下楼去买酒来浇愁。难过了就去找酒,这似乎是男人的本能,郑予北也绝不例外。他拎了个大号的袋子从便利店里出来,抬头望望自家窗口的一盏孤灯,心里只觉得痛不可当,干脆就坐在路边一口一口地喝起来。
大概凌晨一点的时候,阮棠第一个决定原谅他,一个电话打过来想问问他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郑予北这时候已经半醉半醒了,断断续续稀里糊涂的说了几句话,阮棠根本什么都没听明白,那边直接就断掉了。
可怜的手机被郑予北用来打了近百个电话,虽然大多都没接通,耗电还是不可避免了,到了这个时候也应该自动关机了。可阮棠并不知道这些缘故,当场就被惊得从床上坐了起来,用力甩着头强迫自己理清思绪:
郑予北因为某些事情,八成是对不起林家延的事情,所以缺席了楚平和陈向晚的婚礼。林家延暴怒,晚上住在了林家父母那儿,拒绝回去面对郑予北。现在郑予北语焉不详,听上去根本不清醒,那他极有可能是借酒浇愁,然后流落街头了。
阮棠越想越恐怖,再打郑予北手机又打不通,只能一边穿衣服起身一边努力回忆刚才他乱七八糟说了什么。
他回忆的结果,就是林家栋深更半夜被家里座机的尖锐铃音惊醒,光着脚冲到客厅去接:“喂?!”
“家栋,是我……”
“阮棠你吃错药了吧,这都几点了?!我爸妈折腾了一天都累坏了,吵到他们我要你的命你信不信?”
“谁让你和家延手机都关机的。”阮棠已经准备出门,眉头锁得死紧,穿鞋关门的手都有点不稳当:“我跟你说啊,我刚才打了郑予北的手机,他说到一半就断了。我估计他是这时候跑出去买醉了,都是你那个好弟弟,把人家弄得精神崩溃了。”
林家栋听出了事态的严重性,张口欲答,却望见卧室门口逆光而立的林家延,一下子就被自己的话给噎住了。兄弟二人就那么隔着半个客厅的距离对视,最终林家栋妥协了,伸手按下了免提键,另一只手把话筒给放了回去。
阮棠可等不及,一连串又说下去:“郑予北小时候生活太阴暗了,这你应该知道的吧,我现在真特别担心他走极端。这种人看着特阳光,其实最受不起刺激了,我原来也是看着家延稳妥才敢介绍他们两个认识的,我还以为他们到死也不会吵架呢。”
“……”林家延站在那儿不动,也不出声,林家栋自然不好说什么。
“喂,我说你别老不出声,赶紧给我出来帮忙。我知道郑予北常去的几家酒吧,我们得分头去找找,好歹把人找到了送回家去吧。你别看家延和他现在闹成这样,转眼他又是你弟弟的心头肉了,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不瞒你说,我真是想想都害怕。”
这下连林家栋都听不下去了,一叠声答应他:“好好好,你等着,你报个地址给我,我马上过去跟你会和……嗯,好,好我记住了,一会儿见。”
挂了电话,林家栋回过身去,发现林家延居然还是没变过姿势:“你都听见了吧,你家郑予北现在行踪不明了,找不到人了。你赶紧去换身衣服,我先去跟爸妈打声招呼……”
“你要去就自己去,我不去找他。”
林家栋怔了一下,忽然觉得弟弟这副别扭的样子特别烦人:“我说你有个差不多就可以了啊,本来你跟他住一块儿了就不该夜不归宿,一点小矛盾现在都被你弄成了世界大战了。这会儿人家真伤心了,你又何必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呢,装铁石心肠真的很有意思么。”
“我不是装铁石心肠。”林家延似乎早已打定了主意,不为所动:“他明知道我最看重家人,也该明白今天的事是不可能轻易了结的。”
说话间,以林家栋在部队里培养出的雷厉风行,衣服已经换好了,正拿了钥匙风风火火地往外走:“你想僵着,我也劝不动你,我自己去就是了。爸妈要是问,你就照实回答……我走了。”
门轻轻合上,嗒的一声却重重砸在林家延心头,逼得他不得不做到沙发上去,让柔软的皮质和底下的海绵给他一点微薄的依靠。
郑予北倒真是好本事,短短几个月,连自己嫡亲的孪生哥哥都向着他,口口声声只说是自己的不是。
可只要想一想郑予北在江由那儿待了一整天,原来说好要一起去的婚礼他连露个面都没做到,林家延就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被油烹火烤,一时焦躁一时锐痛,激得他只想大喊大叫,把一切都毁掉。
郑予北,郑予北,我平日是如何待你,你怎敢这样辜负我。
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林家延终于还是把脸埋进了自己掌心里,难以控制地剧烈喘息起来。为情所苦,为情所困,他林家延最后还是难以幸免。
作者有话要说:别再说北北不懂事了,他真的是不懂得怎么跟人相处,怎么在局势已经很危急的时候不要再火上浇油。他的成长过程跟正常人都不一样,别人在学习爱与被爱的时候他正在一个人颠沛流离,大家都应该对他宽容一点。
至于家延……它已经从胖头鱼变成食人鱼,从食人鱼又变成食人鲨了。
另,我发现欢乐的文果然炸不出长评啊,都没有人表现出感慨万千的样子嘛。话说炸长评最常用的方法就是下毒手,下狠手,下黑手……请问长评君,你是自己出来呢?还是我想办法让你出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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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九章
那天夜里,林家延觉得自己父母确实是被吵醒过的,但他们也许是认为不应该插手这种争端,所以家里主卧的灯亮了不过几分钟,很快又熄灭了。
万籁俱寂,深夜的街道上偶尔有车辆飞驰而过,一次一次都像是从林家延心头碾过去的。林家栋出门算是有一会儿了,估计还没跟阮棠碰头……他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手表,脑子里一片混乱,只是下意识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做什么都胜过坐在这儿一动不动。
阮棠应该不至于缺心眼到叫楚平出来一起找,可林家延又忍不住担心,万一他真的缺心眼了这么一回呢。洞房花烛夜去惊扰人家,林家延自认是承不起这个情的,尤其是在郑予北整天缺席之后。置身于孤身一人寂静的焦灼里,林家延翻来覆去摆弄着手机,心里乱成了一锅粥:谁的手机他都想打,可谁的手机他都不敢打,只能坐在那儿毫无意义地虐待手机,让它一会儿亮一会儿暗,循环往复,徒劳无功。
这一幕与几个小时前郑予北的行为惊人地相似,只是两个当事人对此都一无所知。
……郑予北,你这个莫名其妙的傻狗!你不给我好好在家面壁思过,深更半夜往外跑什么?!
都是你,害我气了一整天,也担心了一整天,最后到了夜里还要为了你夜不能寐!
我不过是暂时不想理你,不过是一个晚上没回去,你凭什么闹得我合家不宁,倒像是你受了天大委屈?!
可是……为什么我哥和阮棠两个人去找你,找了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一个半小时,居然还是找不到你?
郑予北……予北……北北,你到底去哪儿了?
你到底去哪儿了……
这么一想,担心就像被释放的野兽,瞬间就把什么愤怒别扭全都践踏成渣,夜风一吹,几乎连灰都不剩了。自从时针划过了三点,林家延就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自己回房间去换了一身能出门的衣服,在餐桌上留了张大致说明情况的纸条就准备出门了。
事情还真就这么无巧不成书,他打定主意要出去了,林家栋的电话也来了。
“带好你们家钥匙,尽快过来。”
“为什么……”林家延不明白找郑予北跟让他带好钥匙能有什么关系。
谁知林家栋竟破天荒地发了飙了,在电话那头不管不顾地咆哮起来:“少废话,快点!”
几乎毫无间隔地,阮棠低声给别人赔罪的声音就模糊地响了起来,“对不起真对不起,没事儿,我们很快就好,您回去睡吧……对我保证他不会再乱叫了,一定一定。”
林家延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因为那端听上去怎么也不像街头闹市,倒像是什么封闭安静的场所,似乎还能让林家栋的怒气带出回声来。电光火石间,林家延甚至觉得忽然冒出来问阮棠“你们大半夜的有完没完”的那个男人的声音他也非常熟悉,难道……
事态紧急,容不得他多想,林家延也只好按林家栋的要求拿好了东西,尽量轻手轻脚关了门,下了楼去了车库,然后开着车冲了出去。
也难怪林家延觉得熟悉,那个半夜被吵醒的无辜男人就是他家的邻居,某个花痴小妇人的丈夫。要不是他急昏了头,也不至于开出了小区才想起再打电话去问他们在哪里,然后哭笑不得地得知林家栋、阮棠和郑予北都在他家门口,只是进不去而已。
原来阮棠这家伙聪明一世,今晚的猜测却从一开始就错了,而且错得非常离谱。凡是打算去酒吧,最好什么都不缺只要享乐,或者一无所有惟愿放纵,否则一去就容易发展出不该有的事情来,这一点郑予北还是非常清楚的。自从工作走上了正规,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沉湎于夜生活了,要去也只是偶然为之,小醉怡情而已。认识林家延以后,他简直是迫不及待要与过去划清界线,哪里敢在现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时候去什么酒吧买什么醉。
他也就只敢买来五瓶红酒,坐在自家楼下的长椅上一口一口喝到烂醉,而已。
要说一个成年男子,轻易被红酒给放倒了,那确实有点说不过去。但通常红酒都是装在高脚杯里宝光流转的东西,双方说上半天话才象征性地喝几口,就算拿起来敬酒也没有像白酒那样一饮而尽的,所以才不容易喝醉。就凭郑予北这个喝法,就算他买的是五瓶酒酿,恐怕能足以弄成薄醉了。
可怜郑予北一心都挂在林家延身上,就算他不在也按照两人平日的习惯去买的酒。林家延喜洁,不喜欢别人喝完白的身上的那股味道,又一向鄙视黄酒只配作调味品,所以一般买回家的都是红酒。郑予北在便利店里对着酒架睹物思人了一会儿,然后就一个人老老实实坐在长椅上,在流浪猫好奇的眼光中,像喝白开水一样先灌完了两瓶。
阮棠的电话大概就是那个时候打进来的,郑予北的酒劲刚上来,摧枯拉朽,势不可挡。虽然他事后完全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阮棠却被他吓得够呛。他张口就说为什么他什么事情都做不好,出生还不到一天父母就要扔了他,读书的时候人家觉得他恶心一分钱都不给他,眼下好不容易有了爱人又惹人家生气,阮棠听得真是云里雾里。除了最后一条他是知道的,前面两件他作为朋友是从来没听郑予北说过,而且醉鬼说话又毫无逻辑可言,颠三倒四什么也没说明白,听上去更是莫名其妙。
一直到通话中断,郑予北的手机罢工,阮棠也没听懂他到底在郁闷些什么,只知道他喝得很到位,非常到位,而自己必须要尽快找到他。
林家栋被阮棠十万火急叫出来,两个人打车扫荡了阮棠认为最有可能的几个地方,最后束手无策了才想起去郑予北家里看看。等他们急匆匆赶到了,却正看到郑予北脚边放了四个空酒瓶,手里抓着一个,低着头坐在那里发呆。
阮棠这一晚连连受刺激,看着都有点不敢过去了,后来还是林家栋先走过去坐在他旁边,小心翼翼问:“你夜里没出去?就一直在这儿坐着?”
郑予北抬头见了他这张脸,理所当然地误以为是这张脸的另一个主人回来了,立刻态度诚恳地向他道歉:“对不起,家延,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江由……江由关了我的手机,我一直到晚上才发现。”
林家栋一下没反应过来,结果等他反应过来对方认错人的时候,郑予北已经抓着他死活不肯放了。这人一旦喝多了,蛮力也就上来了,两人来回拉扯了几下,郑予北脚下那几个酒瓶子叮叮当当滚了一地,倒正好惊醒了一旁发愣的阮棠。
“喂喂,郑予北!你看清楚点,这是家栋,不是家延!”
郑予北倒也还没醉到那个份上,听了这话也就不再坚持,仍旧回到他的长椅上去坐着,恢复了原先呆呆的表情。
好好一个英俊挺拔、开朗温暖的大男人,这会儿垂头搭脑地坐着不动,阮棠和林家栋都太熟悉他平时人见人爱的样子,见了现在这样俱是说不出的难受。阮棠陪他坐着,两三句话就问出原委来,原来是郑予北心情不好想喝酒,林家延不在他觉得回家没意思,后来喝够了想回去……居然发觉自己忘了带钥匙。
林家栋默不作声地听着阮棠整理郑予北断断续续的话,脸上刚有了点乌龙事件勾起的笑意,眼睛的余光却正好扫到地上的酒瓶子,面色忽的又阴沉了。
林家兄弟和阮棠是一起长大的,举止投足无不熟悉,阮棠立刻就疑惑地抬眼看了看林家栋,问:“人都找到了,你又想什么呢。”
那一瞬间涌起来的感觉十分强烈,又相当微妙,大概只有身处爱情之中的人才能体会得到。林家栋自己在跟李袤热恋,虽然成天吵吵闹闹,感情本身却是一帆风顺的。他这一低头正好看见郑予北买来的是林家延最喜欢喝的那一种红酒,然后他突然就觉得这个人可以原谅了。无论他是不是故意不来出席婚礼,他的的确确是一心一意爱着林家延的,以至于区区一晚的分离就能让他抱着他常喝的酒在家门口难过,而且还难过得家门都不想进了。
陈向晚是少将的女儿,楚平的父母都是三甲医院的院长,他们的婚礼定得匆忙也力图不要铺张,实际上来的人却怎么也不会少。林家延和郑予北的位置都放在离新郎新娘最近的那一桌上,今晚不知有多少人打听过新婚夫妇的至亲好友中是谁没有来,问来问去大家都觉得挺窘迫,只能说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临时有事。陈家夫妇按理是第一次见郑予北,连见面礼都备好了,后来林家延红着脸向他们再三解释的时候,连林家栋都跟着不好意思了,还站起来陪他一起敬了酒赔罪。
可在这一刻,醉了的郑予北不费吹灰之力地博得了林家栋的原谅。
为了爱人一点点小脾气就患得患失的心情,在通往天长地久的途中稍稍受阻就会惴惴难安的心态,这全都是林家栋感同身受的。只要感情还在,再大的隔阂都还有回转的余地,更何况这只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情呢。
很快,通敌叛国全心支持郑予北的林家栋就把林家延给叫来了,用一种在他自己身上很罕见的、长兄教训弟弟的方式。林家延火烧火燎冲回自己家,发现郑予北已经不怎么站得稳了,正摇摇晃晃依仗着林家栋和阮棠一左一右的扶持。
见到正牌林家延,郑予北自然是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而林家延似是早有心理准备,在接住郑予北前还把手里的门钥匙朝着林家栋抛了过去,然后就被轰然摁到了墙上。
“对不起,我错了……”郑予北水光潋滟的一对大眼睛盯死了他,眨都不眨:“你别不回来,别不理我。”
这话说得可怜透了,就算是郑予北这种一回家就卖萌的生物,清醒状态下也是说不出口的。林家延心口一热,紧接着一软,情不自禁就开始好言相劝了:“我们……我们先回家,你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三个正常人对付一个醉鬼,总的来说还算是游刃有余。一切很快就收拾停当了,郑予北在熟悉的被窝里心满意足地窝着,睡得人事不知。眼看着天际都发白了,林家延挽留他哥和阮棠留下来睡一觉再走,都想着赶紧回自己床上去安息。
清晨的楼道里空无一人,脚步声放得再轻也还是一清二楚。不知为什么,阮棠忽然觉得心里有点不安:“喂,你看这事……就算完了?他们没事了?”
林家栋笑:“我要是说我觉得没事了,你敢信么。”
“……要是这么轻易就了结了,家延之前就不会生那么大气。”
“是啊,谁能有他脾气好,连我都很多年没见过他这样了。”林家栋把两只手都放在牛仔裤的口袋里,一边下楼梯一边有意识地放松疲乏的肌肉:“等郑予北醒了,家延肯定要找他好好谈谈。说真的,今天以前,我既没有想到家延对他这么认真,也没有想到他对家延这么认真。”
阮棠还是愁眉难展:“那你觉得他们会谈出什么结果来?”
林家栋想了想,原本要说的话终于还是咽了下去,只淡淡笑道:“这你就别问我了,我怎么知道。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阮棠也跟着笑起来,抬手给了林家栋一拳:“你个神棍。”
作者有话要说:本事件实践部分结束,准备进入理论阶段。不过很肯定的是,这事儿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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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2
清晨六点,郑予北还团在那儿睡得正香。这一夜对他而言,无非是他的胖头鱼没回来,他伤心了,买了点酒把自己灌醉了而已。可林家延又是生气又是担心,还半夜里开着车演了一出城市狂飙,送走了林家栋和阮棠之后他倒是睡意全无了。
凌晨之前,他所有的情绪都纯粹是为了郑予北一个人;可凌晨之后,尤其是林家栋和阮棠在外面找他的时候,林家延可以说是被一种全新的责任感彻底洗礼了。这是他的男朋友,维护、延续和发展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他的责任,无论如何麻烦了家人和朋友都是他的不对。郑予北不是普通人,他需要量身定制的特殊关怀――这正是林家延徒有心理准备,行动上却没能照顾周全的地方。
林家延甚至有点责备自己的意思了:为什么事先不问一问江由的号码,为什么后来要采取完全不理他这种幼稚的赌气方式,为什么阮棠夜半来电的时候他没有立刻出去找人。
在一大团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里,晨光从窗缝里悄悄透了进来,新的一天又降临了。人在过了某个疲劳极限之后,反而会格外清醒起来,大概有点强弩之末的意思。举林家延为例,他无所事事地在家晃了几圈,熬了一锅青菜粥放在厨房里温着,想想又去把郑予北换下来的西装理理好,准备过会儿送干洗店,最后还把阳台上晾着的床单衣服收回来叠了。
他寻觅琐事来完成的行为是如此执着,就好像他把这些杂七杂八的都做了,自己心里就能不烦、不乱似的。
直到家里实在找不到可做的事情了,林家延才回到床边去面对熟睡的郑予北。
就是这张脸,总是做出令他无计可施的表情来,笑也好愁也罢,无不历历在目。林家延坐在床沿上看着他,习惯性地用指腹摩挲着郑予北梦中蹙着的眉心,动作熟练得活像已经做了几辈子了。
“我只是几个小时不搭理你而已,你至于么。”
林家延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来,无奈地,却是不可思议的温和:“你这么离不开我,我……”
――我怎么忍心再跟你大吵大闹,暴跳如雷呢。
很快地,流连在郑予北眉宇间的手指换成了温热的唇,林家延的怒气被怜爱生吞活剥了,连骨架子都没剩下。他痛心疾首地承认自己没救了,居然能在这种时候仍然觉得郑予北好看又可爱……哪怕他昨天还做了很离谱的错事,哪怕他顶着一头乱发外加面色不佳。
林家延看了很久,也吻了很久,终于站起身来,从衣橱里翻出睡衣来自己换上。我完了,林家延默默地想着,我果然连生气都舍不得了。
只要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了,我就原谅你,全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郑予北睡得好好地被勾住了脖子,然后落入另一个人的怀抱里,最初的几秒当然有些不适应。但林家延适当地放松了手臂,又把他的脑袋往自己肩窝处扶了扶,郑予北也就从善如流,安顿下来继续做他的春秋大梦了。
林家延顿时就分裂了,一边强烈唾弃着自己没原则,一边还小心温柔地亲了亲郑予北的额头。不到一分钟,累坏了的林家延迅速入眠,于是一切都跟寻常的早晨不存在任何区别了。
他们还是抱在一起,呼吸交缠,即使争端悬而未决。
因为有感情,这世上的很多事情都会变得简单许多,让步也不会太过艰难。闻着厨房飘来的淡淡粥香,两个人都睡得很沉:至少梦里没有姐姐的婚礼也没有讨厌的江由,他们依然相亲相爱。
人说喝酒误事,此言不虚。郑予北对清晨时分林家延的脉脉温情一无所知,一觉醒来只觉得头痛欲裂,记忆支离破碎。
家延好像回来了……外面有粥的味道,还有他那双软底拖鞋轻轻蹭地的声音……
是吗?他不是生气了么,为什么又回来了?
……好像是因为,因为郑予北这个蠢货出了门忘带钥匙。
郑予北皱着眉头、揉着太阳穴去了浴室,洗漱完毕走进客厅,正遇上林家延拎着自己昨天穿的西装打算出去。
“我去一趟干洗店,你先吃吧。粥温在锅里,还有几块前天买的红豆糕,我热过了放在流理台上。”
郑予北有点害怕,亦步亦趋跟到门口,犹豫着唤他:“家延……”
林家延平静地吻了一下他的嘴唇,顺手揽住他摸摸后腰:“有话等我回来再说,你先吃饭。”
在惊疑交加的诡异情绪中,郑予北自己盛了一碗粥坐下来,就着红豆糕一口一口地往自己嘴里送。还记得前天刚买了红豆回来,他觉得林家延做的家务太多了,所以自告奋勇去洗红豆。要不是林家延看电视看到一半终究不放心,悄悄进了厨房看他一眼,他差点就把柠檬味的什么蔬果洗涤剂加到红豆里去了。林家延冲过来制止他,掐着他的脖子骂他“傻狗”,可最后的结果却是他们两个都把水里的红豆给无视了,笑着笑着就吻到一起去,站在厨房里交换着悠长且令人安心的拥抱和亲密。
他正惊恐着,自然只能靠回忆来安慰自己,而且想着想着就忘了时间,直到林家延开门进来才算回了魂:“……你回来了啊,吃过了么。”
林家延点点头,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了:“吃过了,我比你早起大概半个小时吧。”
郑予北怕他发火,又怕他沉默,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只好坐在那儿一声不吭地吃东西。林家延一直看着他,等他吃完了还抽了张面巾纸递过去,真正是面沉如水,半点端倪都没露出来。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日子还得过,话也总得说清楚。郑予北起身把碗送进厨房,回来仍旧坐在刚才的椅子里,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昨天的事……你先听我解释,好么。”
林家延好脾气地笑了笑:“你说吧,我听着呢。”
脑袋一阵紧似一阵地作痛,郑予北把之前一天的事情给自己放了一遍快进,总结出一句最言简意赅的话来:“我赶过去以后发现江由病得确实不轻,他趁我帮他找药烧水的时候关了我的手机,我……到了晚上才发现。”
林家延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然后问:“你就没想过主动联系我,是么。”
“我以为你会打电话给我的,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哪根筋抽住了,当时确实没想到。”事已至此,郑予北决定一切坦白。
林家延真的很想拍案而起,但他没有,他实在是连生气的力气都耗尽了:“我姐姐结婚这么重要的日子,你觉得你临时有事我会不找你?你没想过联系我也就算了,但怀疑一下我为什么没联系你总是可以的吧。”
郑予北表现出绝佳的认罪态度:“我错了。”
林家延顿了一会儿,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江由关了你手机是真的,可你心里都被他占满了,顾不上我家里的事情也是真的。你就是不喜欢婚礼这种场合,不喜欢凑这个热闹,何必拿别人当理由呢。”
这问题的严重性直线上升,郑予北当然也感觉到大事不好,可惜他斟酌再三,想要开口分辩时又被林家延给截断了:“先别急着否认,我知道我说得太不客气了……但我觉得这是实话。我猜你根本不认为欢天喜地的事情能跟你郑予北扯上什么关系,只要有一个凄凄惨惨的人出现了,不管是江由还是别人,你都能立刻跑去救急。至于这不怎么紧急的、你觉得少了你也一样的小事,你就索性等我通知了。”
在这个家里,两个男人都是在门口卸完了盔甲和尖刺才进门的,郑予北几乎从未见过这样的林家延。他很平静,话说得温文和缓,却句句属实,让人无言以对。
在这场婚礼之前,林家延曾经十分正式地向几家长辈打过招呼,到时候会把自己的男朋友带过来。虽然有陈扬和叶祺的范例在前,林家延作为小辈里唯一一个取向异于大多数的孩子,长辈们多少还是替他担了心的――他这是想给所有人一个交代。当然他也可以不弄得这么严肃,但郑予北这种患得患失的性格他看了一直心疼,这次也是想借个机会把他带进自己的家庭,也好让他明白,自己的家就是他的家。
谁知郑予北这一缺席,计划好的一切全乱了套。这所有的良苦用心此刻都无法诉诸言语,压在林家延心口如同沉沉大石,怎么都挪不去那份失望的重量。他想把自己拥有的光明统统塞给郑予北,可就在最关键的时刻,郑予北回头缩进了过往的暗影里,拒绝站在他的身边。
林家延在不动声色地黯然神伤,郑予北却在搜肠刮肚找话来辩白,即使徒劳也胜过沉默:“向晚姐结婚已经够热闹了,缺我一个人或许也没什么。但我当时真的以为江由病得很重,又没有人照顾,我觉得他太凄惨了。家延,这件事确实是我不对,我已经承认了……倒是你,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先前的情绪还好控制,林家延也一直想着话别说得太过分,藏一半露一半就好。可郑予北居然这个时候还在说他想得太多,林家延一下子就失去了控制力,一张口就一针见血:“你不是觉得他太凄惨,是你潜意识里认为你就应该跟凄惨的人在一起。向晚结婚是幸福热闹的场合,你心里本来就不想去参加,你自己觉得你格格不入。”
郑予北突然被噎住了,刚听完这句话的几十秒内完全丧失了表达能力。可更加悲剧的还在后头,他默默想了一会儿,居然觉得林家延说得有道理了,震惊之余更是一言不发。坐在他对面的林家延就那么静静地凝视他,看着那双眼睛里闪过迷惘、震惊、愧疚、阴郁和伤痛,一时间无力感铺天盖地,过了很久才说得出自己早就想好的内容。
“我知道你有你的过去,你不可能轻易地忘掉过去,但我跟你在一起不是为了同情你……爱情不是同情。如果你要说我是温室里长大的,我承认。反正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我也没什么可惭愧的……”
“我以为你想要一个家,想生活在普通人的家庭氛围里,所以我才一心想把我的家变成你的家,想让你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江由是你小时候的朋友,他崇拜你、依赖你,这我都能理解。但你既然已经是今天的你,眼光总应该往前看,不能老是困在你这辈子最初的十几年里走不出来。予北,我原本真的不想跟你说这些。可江由是你的过去,我是想跟你过一辈子的人,你昨天选择陪着江由……这件事到底是什么分量,你自己再考虑一下吧。”
长长一篇话说下来,郑予北越听越慌,最后才找到插嘴的机会,简直是急得口不择言了:“我和江由……真的什么都没有啊,你相信我,我以后再也不会见他了。”
林家延苦笑:“我相信你,我从来不怀疑你跟他有什么,真的。我的意思是,对于我们两个人的生活,你想得还不够清楚。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答复,你有没有准备好跟我一起活在当下,而不是缩在你以前的日子里死也不肯往前走。”
郑予北抬眼望着他,眼里已经浮了血丝:“这还需要考虑么。我知道我现在是跟谁在一起,难道你看不出来我想要什么?”
林家延渐渐觉得这个人不可理喻,明摆着走不出过去,还非要说他自己已经准备好要面对将来:“我想我说得很明白了,你也该听明白了。你也先别回答得这么干脆,还是仔细想一想吧。”
这房子里的气氛令人窒息,林家延从未经历过如此沉重且艰涩的沟通,此刻一心一意只想出去透透气。他在一片迷茫中站起来往门边走,郑予北看上去完全僵住了,也没跟上来拦着他。
临出门前,林家延回身又多看了他几眼。那人还是一副云里雾里的可怜样子,低着头,唇线抿得极紧,仍然能引出自己心底名为“舍不得”的滔天巨浪。林家延忽然觉得很难受,足足发酵了一天多的深深委屈终于翻江倒海。
“北北,我想我对你真的是还不够好,或者喜欢你的方式不对,所以你觉得我整颗心都在你身上也比不过以前朋友的一个电话。我不怀疑你,我也不想怪你,但你要看清楚,你确确实实是放不下他,放不下你过去的日子……我累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晚上再回来。”
话说完了,林家延的手也搭在门把手上了,郑予北这才从餐桌边抬起头来,哑着嗓子在他身后叫了一声“家延”。那声音情真意切,饱含痛苦,像钩子一样狠狠地钩掉了林家延的心头肉。
林家延疼得无法忍受,只得慌慌张张丢了一句“我走了”,掩上门仓皇而逃。
作者有话要说:食人鲨终于露出尖牙了,北北没有逃掉……可是狗受伤了,它自己也心疼了,转身就遁走了。
它其实在要求一件很重大的事情,它要郑予北把之前的二十几年全扔了,然后它打算负担他从今往后的人生了。它实际上没有纠结在江由这个人身上,而是在跟整个过去的二十几年争风吃醋。它的意思是:过去,还是未来,你给我一个答案。
其实林家延是一种很恐怖的生物啊!!!我早就说过了,你们还觉得它萌……萌毛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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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3
春天的大街上,女人们早早换上五彩斑斓的春装招摇过市,男人们眉梢眼角也都带着思春的笑意,这个世界在这个时节显得格外和谐且美好。可在林家延眼中,所有的人物和事物这会儿都像上世纪的黑白老电影一样无趣乏味,令他兴味索然。
出了家门,他一鼓作气走出住宅区,看到高楼林立了才想起摸摸口袋――还好外套里钱包手机都在,能支持他在外面随便逛到晚上的。郑予北买房子的时候就仔细挑选过地段,这附近几乎每一家店,无论大小,都是他去过很多次的、甚至非常喜欢的地方。
林家延漫无目的地在路上走着,从小区正门对面的小咖啡馆开始,用脚步一寸一寸丈量着他和郑予北共同生活的区域。他们曾在咖啡馆里一坐就是一个下午,一人抱一个笔记本,膝盖在桌子下面温暖地相依;他们曾在体育馆里挥汗如雨,反正什么运动都多少会一点,想玩什么彼此都正好奉陪;他们曾因为看了电视里的美食推荐节目,开车穿越整座城市去吃什么鲜汤烤鱼,回来以后撑得要命,不得不十一点多了还在街心公园里一圈一圈地散步消食……明明只认识了一年,郑予北就在自己脑海里留下了这么多难以磨灭的印记,一点一滴都是幸福快乐。
制造那些美好回忆的时候,我们感情真的很好啊……
林家延气闷地想着这句话,很快又自我纠错了:就算我们现在在吵架,感情也一样很好……
郑予北向来贪吃,仗着运动量巨大才会有那么好的身材。林家延为了不让他饭后再跑出来乱吃东西,每次散步都必须要跟着他,盯紧他,买了甜点就不准吃铁板鱿鱼,拿了鱼丸汤就不能拎烤鸭。可是现在他不在身边了,林家延就完全忘记了他不该什么都吃的禁忌,不知不觉就买了不少他平日爱吃的小玩意,慢慢地两只手都被袋子占满了。
刚出门的时候,林家延觉得自己也应该好好考虑一下,往后应该怎么跟这个放不下过去的傻瓜相处。走到一半,买了一堆东西的时候,他已经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把郑予北栓死了――不管他是怎么想的,不管他能不能主动选择放弃往事的阴霾,我都要让他按照我的想法,一步一步给我往前走。等他绕完一圈,再次回到小咖啡馆门口的时候,这个念头直接进展到了坚如磐石的地步。
既然他离不开我,我就让他永远离不开我。
既然他现在是我的,我就让他永远是我的。
天还没有黑,林家延也需要一点时间再理一理满脑子的思绪,索性就提着吃的喝的,抱着西点店的牛皮纸袋,走进咖啡馆去点了一杯摩卡。
这店是一对法国夫妻开的,两个人都很年轻,说一口带有明显法语腔的英语。这一带住着不少外国人,他们的稳定客源都不需要他们说中文来交流,老板娘刚学了几个月的烂中文一直就没什么用武之地。郑予北本来进了店堂就会自动改说英语,后来林家延搬过来了,他们第一次一起过来的时候,老板娘很兴奋地冲上来就打算跟林家延开国语。
天不遂人愿,林家延的爹是学法语的,林家延的娘是学西班牙语的,林家延那张嘴里少说能玩转英法西中四种语言,一开口就完全震惊了老板娘。没多久他们跟店主夫妇就混得很熟了,最多隔周,必会有一个周六或周日在这儿消磨整个下午。
琐事犹在眼前,林家延正自个儿品味着微微的怅然,老板娘笑着给他把咖啡送了过来:“林先生,今天你家郑先生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法语是很柔软的语言,音节黏连分界模糊,林家延不自觉地笑了笑,自己的声音也跟着低柔了:“我只是出来买东西……他应该是在家等我吧。”
“就这么一点时间没见,看来林先生已经很想念他了。”老板娘转身之前,还不忘小小地刺激林家延一下:“我记得喜欢喝摩卡的可不是你,是那个看上去很爱你的郑先生。”
不管为了什么而吵架,人家总是劝和不劝离的,看样子这条准则连法国人也一样奉行。林家延一向对女人的直觉有某种敬畏心理,他怀疑老板娘这是已经猜出他和郑予北之间出了点问题……算了,管他呢,反正这个问题马上就要解决了。
林家延用手指捏着银质小勺子的柄,内心逐渐变得决然起来。他与林家栋是一母同胞,血管里同样也有霸道的因子,只是不到关键时刻没必要拿出来用而已。日子是两个人一起过的,与其被动地等待对方做出什么抉择,不如他从此更加努力地把郑予北往自己所希望的方向上引领。人总是要趋利避害的,温馨美满的生活过久了,他就不信郑予北还能一直对他那惨不忍睹的过去念念不忘。
就是这一刻,如果林家栋站在落地窗另一面的话,一定会误以为自己在照镜子。林家延这副坚定而严肃的表情,就跟林家栋面对他的核弹头时完全一样,外冷内热,眼底似有熊熊烈火。
剩下的半杯摩卡被林家延一饮而尽,然后他收拾了一下桌上他准备带给他家北北吃的零食,跟老板娘遥遥点了个头就离开了。暮色四合,林家延归心似箭,终究是什么都不打算计较了。
人还在身边,感情也正生机盎然,那么所有的一切都可以从长计议。林家延连电梯都不想等了,一边匆匆爬楼梯一边想着:北北,不管你想好了没有,我们都可以和好了。什么过去不过去的,让我来操心就好,你愿意傻一点……就傻一点好了。
家门口仍然挂着那一对纸牌子,神气活现的胖头鱼和呆头呆脑的爱斯基摩犬靠在一起,被走廊里的声控灯映出了最为平实的温暖感觉。林家延记得自己出门的时候没顾得上把胖头鱼拿下来,现在鱼和狗都挂在门上,说明郑予北一整天都没出去过,真的在家等着自己回来。
林家延忍不住微笑起来,飞快地把钥匙送进了锁眼。
家里居然是漆黑的,没有一盏灯是亮着的,所有的窗帘都严丝合缝,任何光线都透不进来。林家延心里猛地一沉,试探性地往里走了几步:“北北,你在家吗?我买了……”
就在门边不远的地方,好像是墙边,林家延觉得自己碰到了什么东西,于是赶紧按了壁灯的开关想看个究竟。等他看明白了,他立刻就惊慌失措地跪坐在了地板上,手里的东西乱七八糟地丢在一边。
郑予北低着头坐在地上,弯曲的背部抵着墙,看上去完全一派死气沉沉,简直不像个活物。
巨大的恐惧把林家延整个人都控制住了,他甚至不敢说话,只能尽量小心地握住郑予北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紧。
郑予北浑身一震,却没有抬头。大约顿了三四秒钟,他开始说话了:“不要……离开我……”
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从他肋骨间伸了进去,捏碎了他的心脏一般,林家延听到了鲜明且血腥的碎裂声,深刻的疼痛从胸腔最深处震荡开来:“我……”
“不,你先听我说。你再给我一次机会……”郑予北仓皇地打断他,像是害怕他说出什么无法挽回的话来,因此迫不及待想要截住他:“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直到这时,林家延才意识到,他自以为这一下午能让双方都能静下来想想清楚,结果却极大地恐吓了郑予北。阮棠曾说过郑予北是林家延的心头肉,当郑予北真的受了刺激之后,林家延终于发觉自己竟然这么心疼。
他是我的,我恨不得把他圈起来再也不让这个世界伤害他,可到头来,吓到他的却是我自己。
林家延屏息静气地伸出手去,像平时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从郑予北的耳廓开始细细往下抚摩。他在发抖,而且这温度也不对劲。林家延把手心贴在他脸上,反反复复地磨蹭着,希望他能体谅自己的歉意,然后再一次相信自己。
“延延,我爱你。”郑予北转过脸来,亲吻林家延的掌心:“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就当我失忆了,之前的二十五年我全都不记得了。”
他说话的声音其实非常平静,但林家延及时托起了他的下巴,看到了他是怎样艰难地滑动喉结才忍下了痛苦的呜咽声。极度的悲伤产生了辐射,林家延被感染了,愣在那儿半天都不敢动一动。
于郑予北而言,这等待的煎熬漫长得几近绝望。别人的父母会无条件地终生爱护孩子,他的父母只会把他扔掉;别人的朋友经常能在关键时刻相互帮扶,他的朋友只因头脑发热的一句话就让他整整七年没有任何经济来源。兜兜转转,他终于得到属于他自己的爱人,待他如珍似宝,爱若眼珠。他真的不敢想,如果林家延只是他生命里来去匆匆的过客,如果他去意已决……
静默中,一滴滚烫的液体忽然砸在了林家延手背上,骤然把他从僵硬中唤醒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接二连三的泪滴就差点把他的手给烫穿。林家延大惊失色,用力把郑予北拽到自己怀里来,小心地把自己的嘴唇覆在他紧闭的眼睛上,吮去那些令他惊恐不已的液体。
“北北,我吓着你了?我……对不起,我……”林家延语无伦次了,随即狠狠地闭上了自己这张胡言乱语的嘴,半晌才说出郑予北最需要听到的几个字来:“……我也爱你。”
怀中僵住的身体一下子柔软下来,并且一点一点有了回温的迹象。
他心里装着你没有参与的沉痛过往,他敏感又不安,他不懂得怎样在家庭中扮演应有的角色。这些都是事实,而且是短期内很难改变的事实。
可他爱你,他依恋你,他需要你。
你爱上的就是这样一个人,魔鬼是他,天使也是他。
小小恶魔虽然可恶,却已经收拢了翅膀蜷在你怀里,甘愿认错让步。那么,既然爱他,不如学会言和。
林家延更紧密地抱住他,努力想把自己语调中的颤抖藏藏好:“我只是想跟你谈一谈,有些事情你最好要想明白……或者你不愿意想也不要紧,我们慢慢来。我没有不要你,永远不会的。”
郑予北慢慢在他背后合拢的手臂,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仍然不肯与他对视。
林家延闭了闭眼,索性把最不能示人的细软也翻出来给他看:“我离不开你的,北北,我不能没有你。”
郑予北把自己的脑袋死死地埋在林家延肩上,借此抵御那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林家延的拥抱很温暖,很温暖,不管是环着他的胳膊还是轻轻亲吻他脖颈的薄唇,都传递着从无更改的爱意和宽容。
他尝试着转动眼睛,余光恰好瞥见旁边地板上散落的几个纸袋。他小小地吸了几下鼻子,林家延以为他又伤心了,调整了姿势更加温柔地抱紧他,郑予北却在仔细辨别着纸袋里的东西。唔……是章鱼小丸子……是我最喜欢的章鱼小丸子。他确实还想跟我在一起的,他只是出去买东西给我吃而已。
郑予北侧头吻了吻林家延的耳垂,表示自己已经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
二十余年的孤独与流离,就在这一刻,统统找到了归处。
作者有话要说:乃们感动了没?感动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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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4
郑予北平静下来了,林家延把他拎起来放在沙发上,然后自己才敢去开灯。桌上还放着上午的粥和红豆糕,全都冷透发硬了,其余的食物他更是一点都没动过,显然郑予北是一整天都无心饮食。林家延十分无奈地回头去盯着他,问:“你到底怎么想的,啊?我特意说了我晚上回来,你没听见?”
“我听见了。”郑予北呆呆地坐在沙发里,垂着头,缩着脖子:“既然你晚上要回来,肯定会弄东西给我吃。你要是不回来了……就饿死我算了。”
“……”林家延很无语地看着他,伸出手摸摸他毛茸茸的头顶。
幸好买了这么多零食,林家延在厨房里忙了十分钟就处理好了,把热好的都拿出来放在茶几上,又把筷子拿好了塞进郑予北手里:“吃吧。要不要给你倒点酒,压压惊?”
他是有心用玩笑把这事一带而过的,但郑予北受刺激的程度比他想象得深得多,以至于根本没搭理他的想开玩笑的意图,只是缓缓摇了摇头而已。
林家延只好自己也坐下来,拿起另一双筷子与他分食那些小份的、甚至可以用琳琅满目来形容的食品。当胃里充斥了各种油煎水蒸的东西之后,林家延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于是把筷子倒过来敲敲郑予北的头:“喂,你怎么会觉得我想离开你?你看看,我都觉得我自己傻,一边跟你生着气呢,我还买这么多东西想着给你吃,都是你爱吃的……”
郑予北啃着筷子尖,低声咕哝:“我怎么知道你是出去干什么的,反正你出去了……”
多可怜的孩子,我大概是脑袋被门挤了才会这么吓唬他。这个念头一旦出现,林家延就再也不能把它从脑海里剔除了。
罗马不是一天能建成的,郑予北也不是一天能改造的。在明与暗之间,毕竟还有广袤的灰色地带需要他慢慢穿越,而自己只要坚定不移地陪在他身边就好。习惯了的东西一旦被剥夺,毫无防备的不安终究是难以忍受的。既然我让他为了我而改变,他也愿意的,我至少不该逼得太紧,让他愈发无所适从吧……
怀着这样柔软的心思,林家延任由郑予北变本加厉地黏着自己,甚至在收拾厨房的时候也纵容他趴在自己背上,手臂锢着自己的腰,一刻不停地在自己肩颈上蹭啊蹭的。什么都忙完了,郑予北拉着他一起去洗澡,并在洗浴的全过程中提供五星级服务,一点儿都没让林家延本人动手。为了冲淡“他把我洗干净就要下锅”的错觉,林家延抓住一切机会亲吻郑予北,差点吻得两个人都出不了浴室。
郑予北打定了主意要把林家延当玩偶一样摆弄,出了淋浴间还按着他的手让他别动,自己拿了浴巾抖开,把他上上下下擦干,最后才从后面环抱着他的腰,轻声低语:“……没给你拿衣服。”
大片带着水汽与温暖的皮肤紧密贴合,稍微有一点摩擦就令人心醉神迷,争执后自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欣欣然,林家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就……不穿了。”
郑予北把他弄回卧室去,塞进被子里,然后把他团团抱进怀里,抱得密不透风:“延延你是我的。”
他用力太大了,林家延鼻骨都受了压迫,说话瓮声瓮气的:“嗯,是你的……是你的你也不用闷死我吧。”
郑予北愣了一下,紧绷的肌肉逐渐放松下来,总算留了一条缝给林家延呼吸。被拥抱的人努力把自己的右手解放出来,放在郑予北的背上慢慢安抚他,一下一下地抚摸,从颈椎到尾椎,感受着那些肌理在自己手里渐次舒缓,恢复全心信任的状态。
只要有情,隔着千山万水也能心有灵犀,更别说眼下郑予北和林家延之间什么都没有隔了。他这不是求欢,而是求抚摸,是要借着肢体接触寻回受了打击的安全感。林家延一旦会了意,郑予北把他搬弄来搬弄去想要抱得更紧的企图就再也没遭到任何抗拒,最后安静下来的时候,林家延已经被他摆成了一个棉被裹成的大团子。
对于这种幼稚的、异常执着的行为,林家延表示十分无奈:“……玩够了?满意了?”
“唔……”郑予北动了动脑袋,鬓发蹭过林家延的侧脸,松松软软却令他发痒:“就这样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林家延腹诽,什么抱一会儿,你明明已经抱了很久了。
无论一个人的耐心有多好,他都一定受不了被人摁在怀里活活闷死。郑予北低着头,目睹了林家延好不容易挣扎出来的全过程:掖在自己颈窝里的被子从里面翻开来,悉悉索索地露出一双微愠的黑眼睛,浑圆明亮,就像刚开采出来的黑曜石,令人一见而惊。
于是,在林家延张口想要抗议的时候,郑予北吻上了他的眼睛。
眼睫被迫狼狈地合拢,滚烫的唇在下一秒软软地印了上来,紧接着不安分的舌尖就跟过来,小心地描绘着眼球的形状。林家延挣了几下,没用多大力气,所以郑予北就得意了,渐渐把一个玩笑似的亲吻变得缠绵悱恻,亲着亲着就把林家延摁到枕头里去了。
他过瘾了,林家延却觉得自己被当成玩具给玩了,怒气冲冲地瞪着郑予北:“……”
郑予北实在忍不住,又俯身去舔了一下他的嘴唇:“对不起……我今天有点神经了。”
暖融融的床铺里,没有什么情绪是藏得住的。林家延凝视他片刻,眼帘垂了下来,手也伸过去抚摸他的侧腰:“还好吧……也怪我,没事儿吓你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郑予北原本撑在林家延上面,一边说着这话就一边放低了身体,最终乱七八糟地趴在他身上不动了:“我以前从来不会的,你说我到底是出什么问题了啊。”
林家延仰面躺着,深呼吸,想消除一些胸口被别人的脑袋压着的重量:“一无所知才会一往无前,你现在有了我,当然不会像以前一样什么都不怕。”
――所以想当初你敢锲而不舍地追着我,现在却只知道在家傻傻地等着我自己回来。
“你一直拥有很多东西,你会害怕么。”
林家延的手指在他光滑的背脊上流连:“会的。所以我想对每一个人都尽量好一点,失去的可能性也会小一点。”
凉白月光斜斜照在郑予北□的皮肤上,恍然是一场光与生命力的盛宴。林家延被迷花了眼,半天才体察出郑予北的沉默,再次开口抚慰他:“其实我是很长情的人啊……你应该比现在更相信我的。”
郑予北懒懒地赖在那儿,下巴抵着林家延的锁骨:“是吗?”
“我上一次喜欢别人,足足耗掉了十年。”林家延被他硌得疼了,挪一挪身子,眉头也跟着皱起来:“他从来没当着我的面问过,我也没说过,反正就这么耗着……十年,一转眼就过去了。”
郑予北的吻立刻就覆上来,帮着他把眉心展开,林家延就低低地继续说着:“然后就遇上了你。既然你情我愿,我一定会喜欢你更久的……不过我一直就不明白,你怎么能对我这个陌生人那么上心呢,请我去音乐会居然能买六张票。”
郑予北闷笑:“你真便宜,一万多块钱就卖给我了。”
林家延陪着他鬼扯:“那时候你不是穷么,所以一万多也是你一片心意。我要是知道你妈能甩手就给你几百万遗产,少说也得给我一百万我才答应你。”
怀里那一大团温热的东西动了起来,从他身上滚到旁边的被子里,膝盖却挤进了他两腿中间,忽轻忽重地揉着:“……我的就是你的,都归你。”
林家延扳起他的脸来,舔舔他的唇角,郑予北很快就顺着他的意思掀开了被子,让他背靠着床头坐起身,自己大大方方低下头去。
林家延没过多久就深喘起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说话断断续续:“谁……谁要你的钱,我要的是……人。”
郑予北坏心眼地退出来,咬咬顶端,沉声笑道:“好,人也是你的。”
林家延猛地绷紧了小腹,修长的脖颈也向后仰着,随后就再也说不出话了。
次日,郑予北和林家延生活回到了正轨。
上了一天班,中午打过一个电话,林家延却像是回到了刚开始恋爱的时候,心底一直被勾得微微发热,只想快点回去见到郑予北。
春深似海,日落的时间也往后延了不少。林家延提前从办公室出来,开了一路快车回到家里,又用心做了两菜一汤和一道点心,终于等来了钥匙开门的细碎声响。
外头那人进来了,西装外套很快随手往沙发上一扔,大脑袋伸过来不由分说地一通乱蹭,然后才正经吻一下他的脸:“你回来得真早。”
“特意早点出来,当然就早了。”林家延丝毫不以早退为耻,理所当然地回吻郑予北:“赶紧洗手去,我炸了鸡翅中。”
郑予北听话地去了,回来时却正遇上客厅里的一地余晖,恰如流金般绚丽夺目。他洗过手又洗了脸,时间稍微有点长,林家延已经坐在沙发上等他了,手里拿了一本厚厚的精装书,神情安宁平静。郑予北尽量无声无息地凑过去,坐下来,俯身趴在林家延腿上。
那一刻,谁也没有出声。
从向晚大小姐婚礼那天开始,据此总共也不到六十个小时,他们却像按下了快进键,迅速地度过了小半辈子。生活可以祥和,当然也可以波折。他们谁都不是软体动物,家门外都放着一身要拿出去见人的盔甲,都有各自的过去和未来。
激怒了对方,然后黯然神伤,带着几道擦伤或是血痕回到彼此身边,他们终究还能够缩在一起,舔舔伤口。
郑予北合着眼,心满意足地享受林家延的触抚。他还是那么小心,那么温柔,一举一动都像说了一遍“我爱你”,饱含着明明白白的情意。
曾经羁旅天涯,如今却只愿做你的小小家宠。
一屋暖阳中伏在你膝上,正好慵慵懒懒,任你搓圆捏扁,再无怨言。
郑予北放松了全身的肌肉,任探进自己衬衫里的那只手走走停停,舒服地差点就要睡着了。
林家延好像是唤了他一声北北,然后亲吻带来潮汐般涌动的温情,旁的就什么也顾不得了。
窗外镶了毛边的傻太阳正拽着漫天红霞,结果一不小心就掉进了高楼的缝隙,轰然沉坠。
作者有话要说:总算是哄回来了,擦汗……最近考试,更新全靠抽风,没事儿多来刷刷看吧。
看看你们窗边的傻太阳吧,快看快看……它真的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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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十章
如果可能的话,大概每一根苗都不愿意自己被拔苗助长。
谁都希望在温馨的家庭中成长,事事风调雨顺,自然而然地学会爱与被爱,日后再去组建自己的家庭,把这些传承给孩子。可郑予北就是没有这个命。
他独善其身的日子过了二十几年,忽然爱上了林家延,然后被带进了一个庞大且融洽的大家庭里,背负起许多过去想也没想过会有的职责。他不习惯,所以阴差阳错没去出席婚礼,结果整整闹了两天才挽回了林家延。原以为两个人达成了共识,以后自然有的是时间慢慢磨合,郑予北总会有真正成熟稳重有担当的那一天,谁知……
安稳日子刚过了半年,郑予北就已经被喂得油光水滑、神采飞扬了。好心情带动了工作效率,接连几个项目的圆满完成直接导致他加了两回工资。工资涨了,拿回去交给林家延,林家延又会买更好的东西喂他,于是这家伙就愈发摇头晃脑,幸福得飘飘然了。
秋日的某一天,郑予北满足地合上家里带来的午餐饭盒,笑眯眯拿了洗洁精瓶子准备去拜访水池。阮棠的黑天鹅显然没开放到愿意跟他住一起的程度,爱心便当的待遇他从来没享受过,每到中午就只能怨毒地盯着郑予北唇边的笑容,恨不得在他脸上印个黑鞋印才好。
余光扫过阮棠怒气冲冲的眼睛,郑予北停下脚步,刚想调侃,口袋里的手机欢快地震了起来。他掏出来看一眼屏幕,见了来电人姓名,立刻眉开眼笑地接了:“家延?”
“嗯,是我。我现在在姐姐、姐夫的医院里,今天上午出了点事……具体的我让姐夫跟你说吧,我不太想说话。”
郑予北心里一下子凝重起来,从办公室门口折回座位上,认认真真等着电话那端的杂音结束才开口:“姐夫,他到底怎么了。”
楚平眉头紧蹙,望着林家延无法聚焦的眼睛,沉声道:“他突然看不见了。”
“……什么叫,看不见了?”郑予北脑子里一片空白,模糊地认为自己的声音很奇怪,但也顾不得了:“什么时候的事?原因是什么?”
“上午九点多他同事送他过来的,据说就是他画图画到一半,忽然回头跟别人说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了。”楚平顿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林家延已经不会跟他再有眼神交流了,只好把充满忧虑的目光投向坐在林家延身边的妻子:“该做的检查都做过了,还差个脑部ct……这边医生去吃饭了,我和向晚在陪他等。”
郑予北手忙脚乱地收拾桌上的东西,准备立刻走人:“原因呢?还没确定?”
“对,暂时还不能断定。你最好赶紧过来……”楚平深吸了口气,压低声音:“家延的情绪非常不好。”
郑予北连声答应,说自己很快就到,挂了电话却整个人呆在那里,一动不动。
阮棠听到的只是只言片语,却已经心惊肉跳:“喂!喂!郑予北!”
两人的办公桌只隔一块板,阮棠一激动,郑予北的桌子就瑟瑟发抖了,惊得他脸色都变了:“你帮忙处理一下我这儿的事情,家延突然看不见了,正在医院呢。我这就过去了,老板那儿你……”
阮棠赶紧站起来,绕到他那边去:“好好好,你赶快去……诶不对啊,你这开着的窗口都在写哪块程序?喂我真的不知道啊!”
回答他的,只有郑予北顺着消防楼梯一路狂奔的脚步声。
他临走前匆匆在阮棠手里塞了两张纸片,一个字的解释都没给就冲了出去。阮棠莫名其妙地打开来看,原来是当晚的电影票两张,还是附赠冰可乐和大份爆米花的……预定特惠票。
郑予北生母的遗赠实实在在是一笔大数目,迅速将郑予北本人的五年财政计划变成了一纸空文,让他瞬间成了一个年轻的隐形富人。这钱拿得他心里不舒服,很长一段时间里甚至不肯跟林家延讨论该怎么用,索性摆出了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架势。林家延一开始没勉强他,只是每次出去都逼他开车,后来才劝说他“无论如何车总是要买的”,硬押着郑予北去买了辆保时捷。
郑予北平时一直很想发挥德国车的高速性能,次次都被林家延疾言厉色地拦住。这回真的事出紧急,路况也允许,郑予北一脚油门踩下去就什么都忘记了。他对路上用了多长时间完全没有概念,浑浑噩噩把车停进停车场,又晕头转向按照陈向晚的短信指示找到了她的诊室,见到了林家延的面才清醒过来,走过去稳稳握住他的手。
他竭尽全力克制住自己,手好歹是稳的,但楚平和向晚却看得很清楚,郑予北在那一瞬间就面无人色了。他最爱的眼睛,那一双黑曜石一般夺目的眼睛,现在只剩下一片空洞的迷惘,每一次眨眼都像是要放弃,平白令他一阵阵的恐慌。
而他骄傲的、永远神气活现的胖头鱼,在他坐下来的时候明显地松了一口气,然后转过脸把额头抵在他肩上,一言不发。
“……”郑予北深知这是出了大事了,一边搭着林家延的肩来回摩挲,一边焦虑地看着楚平夫妇,希望他们能给个靠谱的解释。
陈向晚看看紧闭着嘴的楚平,又看看忧心如焚的郑予北,只好站出来开口:“ct做过了,明显是有肿瘤压迫了视神经,所以突然失明了。那个……肿瘤很小,但是位置不巧,良性还是恶性也不能判定,还需要进一步详细检查。”
郑予北旁若无人地拥紧林家延,沉声问着:“能不能直接手术,打开来看是良性还是恶性?”
陈向晚无奈地摇头:“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开颅,因为肿瘤离视神经太近了,稍有不慎就会伤到。而且如果是良性的话,完全可以从大腿动脉送一个……呃,小仪器进去,微创手术就可以解决了……”
事关重大,郑予北干脆打破沙锅问到底:“那如果是恶性的,详细检查期间会不会转移?”
一直沉默的楚平回答他:“可能性当然也有,但我们认为非常小,这个肿瘤有百分之八九十的概率是良性的。”
什么百分之八九十,就算有百分之一,落到某个人身上就会变成无法挽回的悲剧。这个念头锐光一闪,很快被郑予北死死压了下去。他知道楚平和向晚是家里人,能说出这样的话一定是仔细考虑过的,也是他们身为医生能给出的最佳答复了。
“……谢谢。请问还有多久能定下治疗方案?最近家延他需要注意些什么?”
林家延从进了医院开始就极其阴郁,总共也没说满十句话。陈向晚存了一肚子该交代的话,这会儿总算见到一个脑筋还算正常的人,眉眼间立时露出一种释然欣慰的神色:“我和楚平都不是眼科专家,我们只能给一点最基本的建议。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下午去问问最懂行的人,下班以后我再去找你们。”
郑予北也只能点头答应。林家延这时候已经脱离了他的肩,抓着他的手静静坐在那里,无声无息,木然沉寂。
楚平简直是看不下去,直接走到林家延面前蹲下:“家延。”
“……嗯。”
“突然看不见了确实很恐怖,我现在闭上眼睛就能理解你的感觉。但这很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良性肿瘤,你没必要这么消沉,请一段时间的假好好休息休息就是了。”
“……谢谢姐夫。”
楚平还想再劝几句,郑予北悄悄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也就适可而止了:“行,那我们晚上见吧。我请你们吃饭,地方离你们家越近越好,一下班我和向晚就过去……予北你赶紧陪他回去吧,先睡一觉安安神也好啊。”
郑予北牵着林家延站起来,低声向两位医生道了谢,如珍似宝地护着怀里的人慢慢往前走。陈向晚心软,想赶上去送送他们,却被楚平揽了腰拽回来:“别去。少说予北要照顾家延好几个星期呢,你现在帮着他,以后难道能一直帮着他?不如让他从现在开始适应。”
陈向晚忍不住叹气:“看不见的人可不是那么好照顾的……”
楚平紧了紧手臂,安慰道:“那他也得学着照顾。诶我说你都跟着忙了一上午了,是不是也该去歇歇了?”
“我不累。”向晚仍旧盯着通往电梯的走廊,目送那两个人相依相偎的身影。
“你可以不累,可我们家宝宝会累的……”
最后的最后,楚平不由分说地把陈向晚拉走了。
车库里,郑予北喋喋不休地立志于分散林家延对于黑暗的恐惧:“来,脚抬高一点,这儿有道坎……家延,你的车呢?是不是还在工作室楼下?”
“同事帮我开回去了,我给了他地址。”林家延从口袋里拎出钥匙,整一串都塞到郑予北手里:“你替我收着吧,车钥匙门钥匙都在,我最近大概是用不到了。”
郑予北的手分明顿了一下,但不敢让林家延发觉:“嗯,好。回去了你先睡一会儿,晚上楚平还说要请我们吃饭呢……”
林家延跟着他,一步一步异常谨慎地走到车边。郑予北替他拉开车门,扶着他的肩把他安顿在副驾驶上,无限缱绻地吻了吻他的额角。
这双牵着自己的手是熟悉的,亲吻也是熟悉的,林家延浑身的防备渐渐卸下来,可惶惶然的样子却更明显了。郑予北开了另一边的门坐进来,又倾身过来亲手给他系上安全带,柔声道:“我要开车了,前面有个减速带,会稍微震一下……”
其实他这样不断地汇报实时信息,对于骤然失去视力的林家延来说已经是最恰当的照顾了。他看不见,那么用语言描述出他应该看到的东西也是好的,多少能抵消一些过于深重的不安。可这不够,这远远不够。
天之骄子,目下无尘的林家延终究还是害怕了。
郑予北刚要转动钥匙,林家延就摸索着伸出手来,寻到他的手指紧紧抓住:“北北,你订的电影票呢。”
郑予北把左手也覆上去,极尽温柔:“我给阮棠了,让他带他家黑天鹅去看吧。”
林家延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喃喃自语:“……可是我也想看啊,我等了好几个月才上映的新片,我想看啊。”
郑予北心底猛地一阵抽痛,一把揽过林家延吻在他眉心,忽然什么宽慰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再说一次,这文没有要完结的意思,根本没有!家延知道让步了,知道慢慢来了,这是他单方面的成长,那予北呢?难道我就让他永远傻乎乎的不敢承担责任,然后不负责任地完结?明明是两个平等互利的大男人,凭什么一方温柔忍让,另一方只知道卖萌耍赖?
我只是抽风了而已,不是考完了,所以更新还是不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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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2
回到家里,郑予北小心翼翼伺候林家延换上睡衣,铺了床摆好枕头,很快就扶着他躺下了。林家延一直睁着眼,郑予北坐在床边摸摸他的脸,轻声问:“你还有光感吗?”
林家延摇头。
“睡吧,别多想了。”郑予北俯身吻一吻他,替他掖好被子,想了一下又补充道:“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陪你。”
虽然林家延已经感觉不到光线了,郑予北还是把窗帘拉严了,卧室门关紧,然后才抱着个平板电脑趴回床沿上,悄无声息地处理阮棠发给他的后续工作。刚才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家延代他接了阮棠打来询问病情的电话,亲自把大致情况都说清楚了。郑予北经过考虑,眼下决定先申请一个月的远程办公,阮棠已经替他跟老板说过了。
老板比他们大不了几年,听说郑予北是要照顾病人,又收到他本人绝不耽误工作进度的保证,倒是非常爽快地点了头。技术骨干本来就这么几号人,除了工资翻倍、送房送车这种狮子大开口的要求不能答应之外,别的一概全是浮云。
过了大概十几分钟,林家延的呼吸声总算平定了,看样子大约是睡熟了。郑予北轻手轻脚地掩门出去,终于有时间坐到沙发上去,清理自己一团乱麻的思绪。
远程办公,意味着他可以省去路上的时间、跟同事闲聊的时间、跑到老板那儿汇报进度的时间、隔着一块桌板跟阮棠打架的时间,每天上午加下午抽出四个小时来工作肯定是够了。剩余的分分秒秒他都要花在林家延身上,包括准备一日三餐、打理一切家务,还要想想没有视力的人能有什么消遣活动,尽力避免林家延就此抑郁了。
要营造适宜林家延行动的环境,首先就得搬开好几件家具,把卧室到客厅再到浴室的通道变成直行道。想到了就要做到,郑予北挽起袖子,立刻着手挪动沙发和茶几。
那茶几的四只脚还没来得及开始摩擦地板,门铃声就急促地响了起来。郑予北刚要去开门,卧室里突然传来一声闷响,让他不得不跑去看个究竟:“家延……家延你怎么起来了?撞到什么东西了?”
其实用不着林家延说了,他自己正揉着的膝盖和近在咫尺的床头柜尖角已经把什么都说明白了。郑予北心疼地拨开他的手:“别揉,揉了肯定淤血。”
林家延低着头:“我……忘记我看不见了。”
门铃还在不依不饶地唱着歌,林家延轻轻推一把郑予北,催他去开门。失明的人总会经历一个听觉灵敏度大幅度提升的过程,林家延只听见一片纷杂的脚步声朝自己的方向过来了,然后大脑在他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就代他做出了判断。他坐在原地没动,只略微抬起了头,开口道:“爸,妈。”
何嘉玥赶紧把他的头揽到自己怀里来拥抱了一下,放开之后就细细打量起他的眼睛来:“你……一点都看不见了?”
在医院的时候,林家延先通知了郑予北,然后就赶紧打了自家爹娘的电话,说是检查完就跟郑予北一起回去。陈向晚后来又特意致电安慰过林逸清夫妇,详细说明了各种检查的结果、可能的治疗方案和手术预后,但为人父母的忧虑远不是这么容易就能打消的,所以他们还是亲自赶来了。
林家延沉着脸默认了,被迫倒过来安慰何嘉玥:“不会有事的,妈你不用太担心。”
何嘉玥在心里默默地念,你都看不见了你妈我还能不担心么,可鉴于儿子拳拳孝心日月可鉴,只好摸摸他的肩头表示同意。
林逸清站在一边看着,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飞来横祸,既然孩子已经知道要积极面对了,做父亲的也没必要废话太多。人家正母子情深呢,郑予北也只能待在林逸清旁边,抿着唇保持沉默。
“……嘉玥,你让他接着睡吧。”
林逸清忍不住说了这么一句,何嘉玥这才注意到明显是刚被掀开的被褥:“好了好了,妈不打扰你休息,你躺下吧。”
妈妈的话总是要听的,林家延拥着被子缩回枕头里,闭着眼说:“予北,你帮我陪陪爸妈。”
郑予北点了两下头,猛地意识到林家延看不见他点头,忙不迭发出声音来:“……嗯,我知道了。”
很快地,客厅里一场小型的正式会谈就开始了。
他们进门前,郑予北刚挪了沙发,茶几却还在它原来的位置上。结果郑予北倒了两杯红茶出来,放在茶几上,何嘉玥想拿起来喝一口的时候才忽然发觉,那杯子离自己少说有两米远。
郑予北大大地尴尬了一下,躬身拿了杯子,恭恭敬敬双手奉上:“抱歉,我刚才在移家具,免得家延最近走路撞到什么东西。”
何嘉玥尝了一口红茶,几乎立刻就知道这是自家儿子的口味,因为里面全都是新鲜柠檬汁特有的味道。她早就猜到,这个小爱巢里的家务大概都是林家延包办的,现在算是证实了之前的猜测,也更加坚定了她心里的打算。
“予北啊,家延这病虽然是良性的可能性大,但现在毕竟是完全看不见了,谁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之类的。且不说这个,他时时刻刻离不了别人的照顾,我和他爸爸商量了一下,觉得他还是搬回家住比较好。你还要上班,我们总比你有时间,也好让他手术前先好好休养一段时间。”
林逸清一直在观察这个永远表现得极其诚恳的年轻人,心想他可能马上就要答应了。可谁也没料到,郑予北在这件事上表现出了斩钉截铁的坚定:“伯父,伯母,我想还是由我来照顾家延比较合适。公司那边我可以远程办公,写程序在哪儿都是一样写……而且家延很孝顺,他可能不会愿意回家去麻烦你们。”
何嘉玥转过头与林逸清对视了一眼,然后林逸清开了口:“我能理解你这种……急切的心情,但是照顾一个病人可能比你想象得要琐碎得多。别的先不提,我只问你一句话,你会烧饭做菜吗?”
“会一点,但做得不好……”其实是没有林家延做得好,可人家父母就坐在对面,郑予北不太敢直说:“不过我可以学的,我一定会尽快学会。”
何嘉玥慢慢地笑了笑,笑得实在是说不出的意味深长:“好,我们假设你能处理好吃饭的问题……还有一点,家延一生病就要闹脾气,跟平时就像不是一个人一样,这是他小时候肺炎差点烧坏脑子留下的毛病。他现在这是看不见了,不是简单的感冒发烧,你真能受得了他?”
郑予北有一点点可疑的脸红:“我没什么受不了的。他平时对我很好,我正愁没有机会报答他呢。”
何嘉玥还是不放心,还想再劝他,这时候林家延却出现在了卧室门前,摸着墙的那只手十分用力,骨节上的皮肤都透出了青白色。
他安安静静地站着,神态平和,好像那只无措慌乱的手不是他的一样:“我不想搬回家,不想让你们都围着我团团转。我生病了让你们担心,我就已经觉得我很不像话了。”
林逸清甚至没看清郑予北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的,一眨眼他就已经到了林家延身边,握住他的手低声说道:“不好好睡觉跑出来干什么,万一你再撞到别的什么东西呢……”
就在他背后,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林逸清与何嘉玥的眼神里忽然有了不一样的内容。世上只有三件东西绝对无法掩饰,贫穷、咳嗽和爱情。郑予北和林家延之间的感情,已然不需要什么亲昵的动作和言语来表达:它昭然若揭,坦然平静,就这样毫不避讳地存在于这套房子的每一个角落。
他们这样相爱,也许让家延在最需要照顾的时候离开这儿……也未必是个好主意吧。
林家夫妇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意思,于是何嘉玥话锋一转,叫住了正要把林家延送回床上的郑予北:“予北,既然你坚持要家延留在这儿,那就按你的意思办吧。我明天上午过来一趟,你先做一顿午饭给我看看,有什么不会的我教你。家延口味挺刁的,从小给我惯坏了,他要喝的咖啡红茶奶茶我都要告诉你怎么调,你明天把原料都准备一下。”
郑予北眨眨眼,眉梢带出一点淡淡的欣喜:“那太好了,谢谢您。”
“还有……”何嘉玥又看了一眼他们紧紧交缠的手指,不知不觉放柔了声调:“好像阮棠发了个邮件给家栋,他凑巧立刻就收到了,所以刚才打了个电话给我。李袤平时只有下午五点以后才去剧团的演出地点上班,这段时间我会让她经常来给你们送点东西什么的……”
林家延回过头来,有些犹豫:“怎么连她都惊动了,她还没进我们家的门呢,这样差遣人家合适么……”
何嘉玥摆摆手,理所当然地回答:“这是家栋提出来的,又不是我要求的,应该他已经问过李袤了吧。订婚宴都办过了,她也算是我们家的人了,你别老是怕麻烦她。”
“……”
在林家延欲言又止的沉默里,照顾他病中饮食起居的分工就这样定下来了。他被郑予北弄回被窝里去,迎面而来一个无声而缠绵的深吻让他忘记了本来想要反驳的话,随后就陷入了长时间的昏睡里,连自己父母什么时候走的都没听见,算是彻彻底底地睡沉了。
人算不如天算,后来楚平和陈向晚夫妇还是没能赴约。因为楚平下午被抓上了手术台,中途又出了意想不到的情况,直到九点多还没出来。
陈向晚问过了专家,如约打了郑予北的手机,他就跑去书房拿了纸笔,好好地坐下来一边听一边记——
“家延不是逐渐失明的,所以他会产生对黑暗环境的高度恐慌,对突然出现的声音或者肢体接触都会有抗拒心理。你照顾他的时候,不管做什么都要提前告诉他,哪怕是开门开窗也不能不说一声就直接去做。”
“你要鼓励他练习一些基本的动作,比如自己去洗手间,自己喝水,自己吃饭之类的。除了听广播,你要给他找点别的事情做,否则他很容易有抑郁倾向。但是……也别贸然把他往外面带,他搞不好也会对人群产生恐惧的,这你就自己观察决定吧。”
“就算他不说,他也免不了会害怕的。良性的可能性确实大,但谁也不敢保证是百分之百。他只能在家待着又没别的事情可做,肯定会翻来覆去想自己的病,你要尽量转移他的注意力。你可以多跟他说话,多跟他发生肢体接触……反正别让他觉得自己是一个人。”
“他看不见了,对很多事情的灵敏度可能都会下降。你最好仔细观察他的行为,如果有什么不好的变化要及时告诉我,我来考虑是不是病情出现起伏了。饮食要规律,尽可能精细一些,作息时间也要固定……”
一通电话就这样打了半个多小时,郑予北记了满满一张a4纸的注意事项,放下笔时连脖子都酸了。
而林家延坐在郑予北事先给他搬好的椅子里,始终静静地抓着郑予北的左手,一直等到他把电话挂了,才缓缓转过头去“看”向他。
郑予北也陪着他不说话,只是伸手抱住他的腰,温柔地把他收进自己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之七,关于水产养殖——
鱼爸:你个死狗你给我过来!老子好吃好喝喂了二十来年的鱼,交给你的时候全须全尾的,怎么你叼走不到一年就给你养瞎了?!
北北: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啊,它突然就看不见了……
鱼妈:你这池子是恒温的吗?鱼食是按时投喂的吗?有没有预防寄生虫?有没有赶走它的天敌?
北北:前面几项都有……它的天敌是什么?
鱼妈(大怒):狒狒啊!它的天敌是那贱狒狒啊!你是不是让狒狒摸了鱼了?它摸什么都会坏的你不知道啊!!!
(场景闪回,导弹专家一个月前受命返回基地,临行前拍胖头鱼的肩表示‘我走了,你好好孝敬爸妈’……)
北北(慌张地):诶呦好像还真被它摸过一把……
鱼爸:你有没有搞错啊你!你养鱼不防狒狒的啊!早晚得给你养死了你信不信?
北北:……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
鱼妈:不行!你给我跳下去,跳水里去给我家胖头鱼赔礼道歉!
北北:……
池子里的瞎鱼傻乎乎地游着,忽然撞到池壁上,晕了。北北大惊,赶紧下去把它叼上来,蹭蹭安抚之。
瞎鱼好不容易缓过来,气鼓鼓又回水里去了,谁也不搭理了。
鱼爸气得吹胡子瞪眼,塞给北北一本花花绿绿的书,封面一行大字,“水产养殖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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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3
夜已深沉,郑予北把林家延仔仔细细洗干净了,用被子裹起来,自己仰面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那上头只有墙纸的花纹,他当初装修的时候没装顶灯,现在怎么看怎么觉得光秃秃的……可就连这光秃秃的天花板,他的林家延也看不见了。
两个人都没睡着,却都沉默着,像是一门心思要从这沉默中得出什么结论似的,一个比一个安静严肃。林家延是无法接受自己突然失明的事实,郑予北却在考虑完全不一样的问题,而且最终他还忍不住问出来了——
“家延,为什么选择留在这儿,让我照顾你?”
林家延侧身面对着他,抱着他的胳膊,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是你自己说……你爱我的……”
他答得一点也不旖旎,一点也不顽皮,只是坦坦荡荡,据实以答而已。郑予北猝不及防被醍醐灌顶,骤然意识到身边这个拿他的睡衣磨着牙的温热生物,已经是他的心头挚爱。
不管他说什么,不管他做什么,只要他在,自己心里就是安宁美满的,就像气定神闲地拥有全世界。
在林家延的法典里,爱情有很多很多的附加条款。因为爱了,所以他精心照料郑予北的日常生活;因为爱了,他把亲人和朋友都拿来与郑予北分享;因为爱了,他甚至可以容忍郑予北懵懵懂懂,待在他身边一点一点学习面对未来。
现在他病了,他需要照顾了,所以他理所应当地缠住郑予北,开始收取之前无限耐心与温情的利息。他全心全意地信任郑予北,毫无保留,坦然直接,活脱脱一个趾高气昂的债权人。
而他的债务人,也正好感激涕零想报他的恩。
你予我恩,我还你情,我们永不会有银货两讫的那一天,只能日复一日相互欠着。
哪怕这债再重,我也甘愿甜蜜地背负。
郑予北忽然变得柔情满怀起来,可林家延哪儿知道他为什么半天没搭腔,顺便就不轻不重地咬了他一口。这一口来得突兀,郑予北“嘶”了一声,却没把胳膊撤回来,只是转过身去拍拍林家延裸着的背:“乖延延,不要咬人。”
被唤作“乖延延”的那个东西真的是心情不好,气鼓鼓地抓着郑予北的手指,一眨眼的功夫又往嘴里送:“怎么……你不愿意照顾我吗?”
郑予北亲密地拥着他,抬腿搭在他身上,把他尽力拉向自己:“明知道我不可能不愿意,你还问!”
“……北北,我看不见了。”林家延整张脸都藏在郑予北怀里,一开口就带起一片嗡嗡的共鸣:“我什么都看不见了……为什么会突然这样……”
“因为生病了啊,病又不会跟你先打招呼再来。”郑予北耐心安抚他,轻轻亲吻他露在外面的发顶:“有我在呢……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又轻声低语地哄了一会儿,林家延的呼吸渐渐均匀起来,郑予北暗自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把他的头从自己胳膊上转移到枕头上。
目前看来,林家延对突发急病这件事根本没法接受良好,其实换了谁也都没办法接受良好。郑予北给了他很多言语的和无声的安慰,但实际上他自己也心里没谱。他没照顾过病人,自己也没经历过突如其来的病症,就算他想给自己找信心恐怕也是徒劳。
这一夜,郑予北睡得忧心忡忡。
次日清晨,一向只能靠闹钟三请四催才能起得来的郑予北,竟然天蒙蒙亮的时候就自然醒了。这自然醒的副作用极大,太阳穴附近微微作痛,起身时眼前发黑,反正哪儿哪儿都不舒服。
林家延的侧脸埋在枕巾里面,抿着唇蹙着眉,显然是在做不太好的梦。可他还能梦见什么呢,郑予北痛苦地想着,也许他会梦见自己突然失明了吧……的确,再没有比这更恐怖的内容了。
既然起来了,该做的事情这么多,实在也没多少时间可以用来耽误。郑予北蹑手蹑脚收拾了一下屋子,出门去买了早餐和午餐的食材,回来熬了粥摆好包子,秋高气爽的季节竟然忙出了一头大汗。谁知刚想坐下来收收汗,卧室里忽然有了声响。
可能是恋人之间的特殊感应,郑予北一下子觉得要出事,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卧室,结果正看到林家延面无表情地砸了枕头。
郑予北徒劳地张了张口,发现自己已经被林家延的表情给震住了。
“……”林家延大概是郁闷疯了,连接下来怎么发脾气都想不出来了,只知道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延延……”
林家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了另一只枕头,不分青红皂白地往声源的方向砸过去。郑予北也是霉透了,软扑扑的枕头上正好枕套的拉链支起来了,冷不丁狠狠在他额头上划过,立刻就是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不是不委屈的,但猛地涌上喉头的怒气被郑予北拼尽全力忍了下去。他一声不吭地捡起枕头,默默放在床角,然后慢慢掩上门出去了,留给林家延一个独自接受事实的空间。
他不是厌恶我,他是厌恶自己的病,厌恶自己什么都看不见,而我是他唯一能出气的目标了……反复把这几句话在脑子里顺了几遍,郑予北用力地深呼吸平复情绪,直到这时才想起要抬手摸一下自己的额头。
伤情倒是远比他想象得严重,没轻没重地一摸就疼得他发毛。事实上,他去镜子前面仔细察看之后,不得不一点一点擦掉周围的血痕,又找了创可贴严严实实地封住那个稍显狰狞的长形伤口。
做完了这些,把炉子上的粥拿下来盛好,郑予北还得回到卧室去伺候林家延起床。
他出来之后,卧室里又传出过一些零碎的声音,他只以为是林家延在发泄,所以没有立刻去看。等他把自己一下子被打散的耐心收拾好,林家延却已经坐在地上了,正艰难地摸索着床沿想要站起来。
郑予北沉默着把他拉起来,替他把扣错了的衣襟解开又系好,随即紧紧握住那只仍旧在发抖的手,低声问他:“你做好心理准备了么。”
林家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愠怒亦无惊惶,平静如同寂寂千年的深潭。
良久,他点了点头。
郑予北一手牵着他,一手揽着他的腰,一步一步把他送进浴室。水杯里是早就倒好了水的,牙刷上也挤好了牙膏,然后牙刷柄被轻轻放进林家延手里:“小心点。”
林家延愣愣地接了,却在把牙刷头送进自己嘴里之前生生顿住:“北北……对不起。”
——对不起,我莫名其妙拿枕头砸了你。
——对不起,我突然病得连早上的洗漱都离不开你。
——对不起,我搅乱了你的生活,让你不得不为了而活。
郑予北倚在门边看着他,看着那双毫无神采的眼睛,心里痛得像被刀贯穿:“没关系,我不怪你。”
这声音控制得很好,平平淡淡,一如既往,于是林家延稍稍安心了一些,该做什么就开始做什么了。心痛如绞的郑予北用力咬了咬牙,把不由自主的叹息也一并封在喉咙里,硬是一丝声响都没有发出来。
对于郑予北的隐忍、郑予北的伤口,林家延自然是一无所知的,只在被人牵到饭桌前吃饭的时候问了为什么家具的位置不对了。郑予北解释说,我是怕你行动不便,所以昨天挪了一下,你只要记住从卧室出来一路直行就可以了。
林家延安静地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完全看不出方才暴戾的踪影。
可郑予北心里非常之清楚,他的坏脾气恐怕是刚刚开始。
昨天约好了何嘉玥上午会过来,郑予北还来不及忐忑,迫在眉睫的问题就压倒了他对于所谓“厨艺评审”的不安。林家延平时虽然宠他,却也没进展到亲手给他喂粥的程度,小时候福利院又在吃饭的问题上放任孩子们自生自灭,因而郑予北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给别人喂流质食物。
第一勺少说三分之一都落在林家延下巴上,郑予北手忙脚乱给他擦掉了。第二勺算是圆满完成了,可林家延不知怎么的就呛住了,勉强吞咽以后趴在桌上咳了好一会儿。
待他咳完了,郑予北脑门上已经紧张得冒了一层热汗,战战兢兢又继续了之前的工作。幸好一大早乱扔东西的愧疚还在,林家延一口一口地往下咽,态度十分温顺,方便了郑予北总结经验教训。
勺子不能盛满,粥要事先吹一吹,餐巾纸要时刻握在手里,别让黏糊糊的东西一直粘在他嘴边。如果他皱眉头了,那就不能喂得太急。
如此这般,郑予北如临大敌把早饭都喂了下去,最后才想起最根本的问题来:“家延……是不是很难吃?”
林家延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嗯”了一声,礼节性地安慰他:“还好吧其实,也还能吃……不过,这个肉的腥味要用姜末压一压的,而且葱花可以少点,盐可以多点。”
郑予北僵住了,转身给自己弄了一口尝尝,差点就回过头去对林家延顶礼膜拜了。这玩意跟林家延平时做出来的皮蛋瘦肉粥几乎不是一种东西,又淡又黏,还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味道,简直是对一个热爱中式早餐的人的折磨。
可他居然吃下去了。一个字的抱怨也没有,就这么吃下去了。
郑予北怀着深深歉意,偏过头近乎虔诚地吻了吻林家延被热粥弄得有点发红的嘴唇。那动作就像对待稀世珍宝,就像亲吻自己的灵魂,在林家延看不到的情况下仍然温柔满溢。
可怜的林家延,被一个一点预兆都没有的吻给惊住了,只得愣在那儿任由郑予北探入、搅动,再细细地安抚。
他看不见郑予北是怎么靠过来的,看不见他如何凑到自己唇边来,但爱的本能还在,甚至可以凌驾于暂时失却的视觉之上。
最后的最后,郑予北主导的亲吻还是得到了回应。
作者有话要说:考试期间,累得完全没有人样,一个星期加起来睡了一天的量。谢谢你们的耐心等待,再说一次,不要催文。催文不会让我抓紧写,只会让我产生各种极端情绪,到头来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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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4
何嘉玥并没有到得太早,郑予北把林家延安置在沙发上,放了音乐让他别太无聊,自己就缩在厨房里洗洗弄弄了。林家延这个人的存在感就像隐没在了乐音的深处,很久很久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引起郑予北的注意,直到门铃响了,郑予北匆匆跑去开了,然后听到林家延闷闷地唤了一声,妈。
儿子能听出妈的脚步声也属正常,何嘉玥换了拖鞋走进来,从带来的东西里抽出一包海苔片,顺手拆了就塞给沙发里看上去呆呆的林家延:“你先吃着,过一会儿就该吃饭了。”
郑予北眼看着就要接受检阅,条件反射就要转过头去寻求林家延的鼓励。那边林家延也正好没有回过头去,一双空茫的大眼睛徒劳地眨了眨,眸子里空无一物,郑予北只看了一眼就难以忍受地转开了目光。
“想好了么,准备做什么?”仪态万方,优雅美丽的何嘉玥女士在半开放式厨房的桌边坐定,一边问一边往散落着食材的流理台上看了一圈。
“茭白炒鳝丝,茄子塞肉……再加个丝瓜蛋汤。”
何嘉玥喝了口热茶,点头道:“要炒鳝丝的话,茭白也要切丝吧……那你先切吧,有什么不会的尽管问我。”
事到临头了,也容不得郑予北再怯场,他只好拿起菜刀一点一点地对付刚洗好的七根茭白。老佛爷说切丝,他主观上也想切成丝的,可第一根茭白被切完的结果怎么看都是……茭白棒子。
何嘉玥常年征战厨房,这点雕虫小技哪里逃得过她的眼睛,这明显就是没怎么碰过菜刀菜板的水准嘛。一言不发地,老佛爷伸手接过了刀,刷刷几下把第二根茭白剁成了标准的长丝,然后微微叹了口气:“……来,你来看。切的时候尽量斜一点,刀顺着指甲盖下去,速度快一点比较容易切得好看。”
说完,又顿了一顿,道:“别以为家延现在看不见就挑剔这些,他小的时候,一早困得闭着眼睛吃粽子都要说这个没包好,那个形状不对头……”
郑予北心里一跳,赶紧澄清:“不不不,我真没这意思……我不会的我都愿意学。”
何嘉玥一时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有点感动,又忍不住为莫名其妙生了大病的小儿子难过,不由抬腕在自己眼角拭了一下,把那一点湿意扼杀在萌芽状态。
天不遂人愿,就算有这个学习切茭白的良好愿望,刀工也不是一眨眼就能练出来的。何嘉玥忍着笑看郑予北在那儿折腾,最后实在看不下去了,自己动手去处理鸡蛋和鳝丝,再把灶台让给郑予北来掌勺。
幸亏平日里郑予北还知道帮着林家延炒炒菜分担家务,拿起锅铲的架势让何嘉玥欣慰不少,后来索性放心让他在厨房忙碌,自己回到客厅去陪无事可做的林家延了。
若是让一个健康的人自行选择,谁都会觉得宁可缺胳膊少腿,决不能什么都看不见。事事要人伺候不说,这在家养病的时光也未免太过无聊了。林家延从起床开始就一直坐在沙发里,不能看书不能看电脑,不能看电视不能看报纸,连起身去洗手间都要先小心谨慎地摸到墙,再按照郑予北“只管直行”的最高指示慢慢往那边挪。
虽然他挪到半路,郑予北肯定会从厨房里跑出来扶着他……但那种自己从此就废了的感觉实在不好,比传说中的巨石压心、阴霾笼罩都要严重得多。林家延只过了不到一天这样的日子,整个人已经完全彻底地阴郁了,不到万不得已根本不会开口说话。
菜上桌了,碗筷也摆好了,林家延被何嘉玥扶着手肘引到桌边来,坐下的时候不慎撞到了桌子的一条腿。一声骨骼撞到木质的闷响,满桌的饭菜都跟着颤了几下。郑予北心疼他的膝盖,绕过去给他递筷子的时候特地伸手抚了抚,让自己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布料,给他一点实质性的安慰。
他只是摸摸那块明显撞疼了的地方,却没有开口说什么。何嘉玥袖手旁观,心里给郑予北的打分又往上升了不少:家延这种性子,絮叨多了他更要误会别人拿他当无用之人,还不如适时地保持沉默,只要让他知道有人在陪着他就足够了。
其实在长辈的眼里,小孩子的个性几乎就是透明的。郑予北是个什么样的人,在他半年多以前第一次踏入林家时,何嘉玥就已经一目了然。
他心里怀有对林家延无法掩饰的爱情,所以跌跌撞撞做出了以往从未有过的尝试。他是敏感又聪明的人,在饭桌上跟全家人一起吃饭时常常会去观察父子、母子和夫妻间的互动,眼里带着一点微妙的新鲜好奇,还有更加微弱的、淡淡的伤感。何嘉玥因为这个力主接纳他,但却没法安心把小儿子交给这么一个明显老等着别人来照顾他的孩子。
这孩子可怜可爱,却不如自己养的家延那么可靠,这是不争的事实。
饭不是粥,一口一口喂似乎不现实。郑予北思考了一下,牵起林家延的手,展开他左手的手掌贴在饭碗上,又把筷子塞进他的右手:“碗在这儿……筷子你拿好,你试试看能不能吃?”
林家延犹豫着,缓缓把筷子伸到碗里去,夹起的一块饭上本来有不少鳝丝,可在移动的过程中掉得差不多了,最后送进嘴里的只是一团沾了酱油的白饭而已。何嘉玥想出声提醒,再想想又咽了回去,只专心地看着郑予北准备如何处理。
如果真是从此就盲了,吃饭必定是重点训练的自理项目之一,可林家延不属于这个行列。郑予北皱了皱眉,像是一时想不出如何改善,然后还是拿起了备在一旁的勺子,自己给他配了饭菜亲手去喂:“来,还是我喂你吧。”
林家延乖乖张口,脸上还真没有太多不自在的表情。
何嘉玥忽然意识到,原来这两个小家伙之间自有一套清算恩情的体系,而且是旁人说什么也无法置身其中的。林家延不愿意麻烦父母,那是因为他觉得欠不起这份情,可在郑予北面前他倒是百分之百的心安理得了。
当年与林逸清曾是大学里的金童玉女,何嘉玥自己的感情虽然也有波折,总体来说基本都是平等互利的。也正因如此,她直到这会儿才反应过来,有些爱情的模式还真不是局外人能明白的,包括她这个做母亲的。
整顿饭的时间里,郑予北只回过头说过一句“您慢慢吃”,其余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喂食林家延上头。一口菜,一口饭,一口汤,还殷勤备至地问他“烫不烫”“咸不咸”,满面关怀让何嘉玥都看得脸热。林家延后来都有点受不了,推推郑予北的胳膊提醒他,你也陪陪我妈……
这温柔深情的气场实在强大,偏偏两个当事人还都浑然不觉。郑予北精心喂养着心爱的人,头都不抬一下,林家延干脆什么都看不到,吃着吃着还跟对方探讨一下下回少放盐之类的问题。何嘉玥最后都觉得坐不下去了,自己吃好了先去看了会儿电视,等郑予北洗完了碗才去找他说话。
“予北啊,厨房里的事多练练应该没什么问题的。”何嘉玥笑着看看郑予北额角的汗,抽了张面巾纸给他递过去:“我以后就不过来了,实在不行你就问问家延,或者打电话给我也行。”
郑予北点头不迭:“谢谢伯母,我一定多用心,让家延吃得好一点。”
“我还是挺相信食补的,过几天我给家延熬点汤吧。到时候让李袤给你们送过来,或者你来拿也行。要是有什么你没法做的菜,家延说了想吃,你都赶紧告诉我……我来做就好。”
“……”郑予北突然被感动了,避开何嘉玥温和的目光,仍旧是点头:“嗯,我知道了。”
后来何嘉玥说要走,郑予北拿了车钥匙一路送到楼下,想去拿车却被何嘉玥给拦住了。娘总归是心疼儿子的,可怜他一个人在家,一叠声催着郑予北回去陪他,说是自己打车走就好。
又是一番千恩万谢,郑予北匆匆回到家里,果然发现他的鱼又开始不乐意了。
“延延……来,到我这儿来。”
他坐在蹙着眉的林家延身边,伸手搭在他肩上,往自己怀里带了一下。林家延顺势躺了下来,一声不吭,受了好大委屈的样子。
本来想说吃完了别立刻坐着,但郑予北话到嘴边才意识到不能说,只好换上别的:“……你是不是听烦了?我去把音乐关掉?”
林家延摇摇头,深不见底的眼睛一直睁着,倔强地不肯合拢。
郑予北无奈地叹了口气,扶起他的脑袋轻轻吻他:“别这样……你老是闷声不响的,我真的很担心。”
林家延却做出他意想不到的举动,紧紧勾着他的脖子强迫他加深了亲吻,就此以一种不死不休的架势缠住了他,怎么也不肯放手。
“唔……唔,延延你……”郑予北招架不了,只能极力安抚:“你是不是害怕了?你害怕什么?”
林家延没有回答他,只是竭尽全力地增大与他的接触面积,活像是已经退化成两三岁的智商了。
——最为珍视的,自然就要牢牢抓住。你是我的,什么时候都不准抛下我。
郑予北怀抱着林家延,心里泛起的也不知是涩还是甜,只知道被人依赖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沉重、踏实,不容推卸。
作者有话要说:累得不想说话了……乃们自行讨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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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5
说起来不过是额头上多了一道伤口而已,要想瞒住一个目不能视的人应当是很简单的,可前提是你不能跟他亲得浑然忘我。
林家延成天就在沙发里傻坐着,好不容易抓住了郑予北就根本不肯放手,蹭来蹭去非要对方把自己抱住。郑予北倒是想顺着他的意思,可每次自己稍微动一下手臂,林家延都会误以为他要离开,从而变本加厉地缠上来。
两个人都是大型生物,几个回合一挣,沙发不堪重负地前后摇晃起来,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闹得郑予北实在是没辙了:“我们……我们去床上好不好?”
林家延闻言倒停下来了,半晌才抬起手来抚摸郑予北的耳朵:“……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郑予北心底一软,行动上就忘记了自己额头上有道不想让他知道的伤,侧过脸就去磨蹭林家延的手心:“我是说……”
这甚至不能说是巧合了,林家延的手指骤然僵硬,然后声调就发颤了:“北北,这是……这是我伤到你了?”
郑予北自己都快把这个小插曲给忘了,经他这么一说才想起那条早上粘上去的创可贴,于是挺无所谓地安慰他:“那个……那个不算什么,没关系的。”
他十几岁的时候曾经急需钱用,搬砖头拉板车也未必没做过,一点点小的擦伤、碰伤是从来不当回事的。在刚刚过去没多久的那个夏天里,有一次郑予北替林家延裁纸的时候割伤了手,看着挺深一道口子他硬是不肯处理,最后涂了点酒精就算完事了。林家延一天之内跟他提了几回,回回都被他以“夏天伤口捂起来搞不好要发炎”给搪塞过去,晚上一不留神就让他无遮无拦进了浴室,也没想着把伤口包起来防水什么的。
正因深知他的脾性,林家延才愈发慌乱起来:“不对,肯定不是小伤,否则你不会想到创口贴的!我乱扔枕头的时候是不是碰到别的东西了?你有没有伤得很重?”
郑予北没料到他反应这么大,愣了一下之后干脆就笑了:“还伤得很重呢……伤得很重我还会坐在这儿陪你玩儿?我早就自觉自愿去找向晚姐报到了。”
他自以为幽默,但丝毫没有打消这条瞎鱼的顾虑,只引得他一遍又一遍轻轻地摸着那一小块创可贴的位置:“一开始是不是出血止不住?”
“……你怎么知道?”
林家延咬咬嘴唇,不太有把握地回答:“中间一块比旁边湿一点……不是很明显,所以我才你是靠创可贴把血压住的。”
确实,郑予北早上刚站到镜子前面的时候,额头上涌出来的血都流到眉毛里去了,乍一看简直有点恐怖。创可贴里的那块无菌膜具备一定的止血作用,他趁着血还没继续流下来,①38看書网把剥出来的创可贴往上一摁,红色稍微蔓延了一下也就消停了……这才失明了三十个小时不到,林家延的触觉竟然已经突飞猛进到了这个地步。
郑予北怔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低头亲昵地吻吻林家延暂时罢工的黑眼睛:“好了,不要担心了,我知道你那时候没法控制脾气……我不怪你。”
林家延攀在他身上,举止神情都与一天前常态下的郑予北如出一辙,分毫无差:“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自己完全没意识到,郑予北却从这种迅速且自然的角色转变中获得了一点邪恶的小乐趣,一伸手就托住了林家延的后脑,随心所欲又吻了下去。林家延表现得异常驯顺,仰着头抓着郑予北的衣襟,柔软的舌尖也迎上去讨好他家莫名其妙被砸伤的“无辜的北北”,没几秒钟就逗得郑予北心花怒放,恨不能把他直接揉进骨血里去。
这中午的好一番浓情蜜意,最后以林家延被塞进被窝勒令午睡而告终。郑予北没必要、也不愿意离开他,自己也换了一身家居服在他身侧躺着,抱着平板电脑尽量轻快地敲击触摸屏。
这边上线不到一分钟,阮棠的头像就急不可耐地跃动起来:“家延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不好不坏。喂过了,刚睡着。”郑予北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平时哪里轮得到我去喂他,一向都是他问了我要吃什么,买好烧好给我端到面前来的……我要做的无非是装成一条狗而已,让他多摸摸耳朵和脸就是了。
阮棠那对话框上头显示了好几次“正在输入”,断断续续终于弄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来:“你真当你是搞水产养殖的是吧。”
猛的一阵愧疚来得突然,郑予北敲击屏幕的速度都为之一滞:“我要是真会搞水产养殖,我家鱼就不会这样了。”
看他居然还答得有模有样,阮棠那头大概是彻底无语了,隔了三五分钟才回过来:“……那你好好照顾着,实在写不完的你交给我,最后你帮我测试一下就行了。”
郑予北不自觉地笑了笑:“目前还不至于写不完……谢了,到时候来不及一定找你。”
又过了好一会儿,可能是阮棠在那儿没完没了地犹豫,最后还是忍不住问出来了:“喂……家延心情怎么样,没冲你发无名火吧。我给向晚姐打了个电话问问情况,她老说她担心家延要抑郁。”
郑予北转过头看了看拽着自己睡衣一角的林家延,柔情满溢的目光从他饱满的额头一路滑下,在润泽的唇瓣上停留了片刻才恋恋不舍地移开:“早上刚爆发过一次……我尽量控制他吧,换谁突然病成这样谁都淡定不了的。”
室内的平静自这段聊天之后就显得有些悲伤了,郑予北督促自己集中精力赶程序,争取在林家延午睡结束前把任务都处理完毕。这玩意写快了就非出错不可,有时候系统能报错就算很好了,万一没报错却误差惊人,他就不得不从头开始一行一行地查到底。这样的检查工作他肯定是没时间做了,往后这段时间都得丢给阮棠。可阮棠本人也不是无所事事的单身汉,让他多工作就等于剥夺他去陪伴黑天鹅的时间。郑予北唯一能做的就是高速高效低差错,两个小时下来头都疼了,手指却不能有半刻的空闲。
大约下午三点的时候,林家延转入浅睡眠状态,睡着睡着就开始在郑予北腰上来回地拱。郑予北做完了事情也不想再看电脑了,闭上眼睛甚至觉得眼球的温度比眼睑高上许多,索性关了机拥被而卧。林家延非常自然地撑起身子,躺进郑予北展开的臂弯里,把脸藏进他的颈窝:“嗯……北北……”
“我在。”郑予北抚着他光滑的背部,希望他安定下来,多睡一会儿。
可人总不能长眠不醒,尤其是林家延这样一直工作,自己有生物钟的人。没过多久,他再度开口,声音里的朦胧已经尽数褪去:“……前天这个时候,我还在给你做蚕豆汤呢。”
郑予北一节一节地按揉他的脊椎,顺便把他再往自己怀里带一带:“嗯,我也记得的。你想吃吗?想吃我就去买。”
林家延摇摇头,整个人都缩起来:“不想……我什么都不想吃,也不想睡,更不想起来。我真的不知道我能干什么,整天就是坐着等吃饭,然后睡觉。”
郑予北深感无奈,也只能搂着他亲一亲:“那你说怎么办……给你做饭、给你洗澡我都能做好,可你无事可做,我是真没办法了。”
林家延沉默了很久,也是实在想不出什么有建设性的建议,最终也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爬起来,摸索着拽住郑予北的袖子:“……给我拿衣服,差不多该去医院了吧。”
既然家里有人在医院,去检查就不用挂号排队的,直接在门诊流量减少的时候去找陈向往就可以了。他们夫妇当真是“男主外女主内”,陈向晚在内科的工作一直不算太繁忙,有时候还能正常下班再回医院给外科的楚平送个晚饭什么的,婚前婚后都是医院里的佳话。如果不是婚宴上医院的同事们见到了无数身着海陆空三军礼服的男宾客,估计谁也不会想到院长公子楚平娶的竟然是军区首长的女儿――看她这几年如一日的贤惠,哪有半分官家小姐的骄纵派头。
此时此刻的林家延虽然是看不见,但时间概念还是准确的。就在他清醒过来之前,郑予北刚收到了楚平的短信,让他们收拾一下快点来医院,趁着没下班把该做的检查接着做下去。
郑予北扶起他,让他靠在床头,自己亲手给他一颗一颗地解开纽扣,顺便俯身去膜拜一下他漂亮的锁骨:“嗯,真乖。我刚收到短信,姐夫说昨天欠的那一顿他一会儿补给我们,吃什么让我们事先想好。”
对方的动作很小心,棉质衬衫接触皮肤的感觉也并不突兀,林家延的表情稍稍松弛了几分,也分了一点脑容量来考虑吃什么的问题。郑予北见他认真思索,也就不打扰他了,只顾着手上极尽轻柔地伺候他穿衣服,并且抓住一切机会在他肩头或者后颈上落下几个吻。
“我想吃……羊肉火锅。”
林家延离开了床就又恢复成寡言少语的样子,一串检查做下来更没什么话可说,等他把斟酌许久的答案说出来时,楚平夫妇和郑予北已经在陪着他往外走了。
陈向晚料想他心情欠佳,本以为他要狮子大张口,狠狠敲诈一笔,乍一听到这句话不由愣了一下:“……什么?羊肉火锅?”
这要是平时,林家延一定会笑吟吟地把秋冬季吃羊肉的种种好处一一细数,让陈向晚这个西医无话可说。可眼下他只是微显紧张地抿了抿嘴唇,似乎时刻准备着接受不同的意见,看上去一点自信都没有。
郑予北赶紧给陈向晚使眼色,让她无论如何都要答应下来。楚平把这三个人的神情都看在眼里,抢在向晚之前做出了回应:“这季节确实应该吃羊肉,我正好知道一家还挺干净的。家延病着最好忌辛辣,向晚是两个人了更要注意……”
如此这般故意扯开话题,陈向晚的片刻怔忪很快就被不着痕迹地掩了过去。直到郑予北牵着林家延先去拿车了,陈向晚才一把拉住楚平:“我记得非常清楚,家延从小就不太喜欢羊肉的膻味。有时候我们两家一起去火锅店,他都会死活要求点鸳鸯锅,然后他那边的清汤干脆就不下羊肉……你说他这是不是,是不是影响到语言中枢了啊。”
楚平惊诧地打量着妻子,狐疑地伸手去摸摸她的额头:“……你没烧糊涂吧。”
陈向晚这才想起这里是医院,而自己是医生,忽然就不好意思起来:“……呃,我也知道不可能啦。但是家延从来就是那种……饮食起居方面特别讲究的人,认定的绝对不妥协,我现在真有点看不懂他了。”
楚平笑着去揽她的肩,把自己忧心忡忡的小妻子一步一步往外带,一路踏着同事们多少有些艳羡的目光走向大门:“他是你弟弟,这肯定没错,可他也要长大的……”
深秋光景,枯叶纷飞,幸而这人间……仍是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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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6
楚平害怕陈向晚吃下什么孕妇最好别吃的东西,郑予北口袋里又揣着一张肿瘤科医生列的忌食单子,所以最后坐下来的时候,他们选了一家每个人面前有一个小火锅的新式火锅店。
能往火锅里下的永远就那些东西,林家延一边报郑予北一边打勾,然后楚平夫妇看了看有什么要加的,侍者很快就躬身离开,给他们下单去了。店里必定没有家里安静,来往人声让林家延不由自主地不安起来,眼睛睁得又大又圆,里面映出的人影却传导不到大脑。郑予北坐在他身边,右手始终放在他腿上,看他惊慌了就轻轻摩挲几下,试图让他安静下来。
在家可以尽情地相依为命,出了门多少应当收敛一些,但林家延的状况明显不允许郑予北跟他保持礼貌距离。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对上陈向晚含笑的眼神,诚恳地道谢:“这几天……还有往后,真的麻烦你们了。如果没有你们在医院里,我和家延排队挂号就不知道要等多久。”
楚平坦率地笑道:“实不相瞒,家延的事情能交给我们……我们私底下还觉得挺荣幸的。陈叔叔、叶叔叔那边,还有林家叔叔阿姨,谁去找找关系都比我们更得力。也就是家延一发病就打车直接过来了,否则,这怎么也轮不到我们来帮忙。”
向晚把桌上的四套一次性餐具一一拆开,笑容温婉恬静:“予北啊,其实也不是只有我们在帮忙。我们这里不是军医院,但骨科和外科都是跟军队那边联合教学的……反正我爸肯定跟上面打过招呼了,这几天家延的检查一路绿灯,这显然不是我们两个小小副主任医师能搞定的。”
“喂喂,你话说清楚点儿啊……”楚平接过筷子,故作委屈状:“你才副主任医师呢,我已经升了!”
楚平跟向晚谈了多年恋爱,他们婚前家栋、家延和阮棠就已经叫了很长时间的“姐夫”,平时看他们夫妻俩怎么闹也都觉得正常得很。这话一说,既是炫耀自己年轻有为,又是跟妻子打情骂俏,让人不笑都难。
可林家延像个闷葫芦一样坐在那儿,只知道死抓着郑予北的右手不放,脸上一丝一毫的笑意都没有。没有光的恐惧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维,他不会笑也不会怒了,时时刻刻都想着找个什么地方把自己窝起来。而这个地方,往往就是郑予北身边。
陈向晚真的是看不下去,生怕林家延这一病就病成了抑郁症,索性直接把问题往他身上丢:“家延,你不是不吃羊肉么,为什么想到这儿来?”
林家延像是从梦游中被惊醒一样,郑予北甚至能感觉到他浑身一震,愣了几秒钟才找回正常的语调来:“……哦,我不喜欢,但是予北喜欢的。”
郑予北莫名了:“诶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喜欢?”
林家延转过脸来“看”着他:“有一次我下班晚了,让你去买菜,你买的就是羊肉。我给你红烧了,你居然全部吃完了……很大一锅呢。我那时候就猜你肯定很喜欢,只是碍着我不愿意碰,才不告诉我的。”
他非常地坦诚,没有一点秀恩爱的意思,可陈向晚孕中多思,却在桌下悄悄拉住了楚平的无名指。他是外科医生,手上不能戴饰物,所以结婚戒指一直当作吊坠挂在胸前。向晚总觉得有点小小的遗憾,每次去摸他的手都会不自觉地先扣上本该戴着戒指的无名指。
就像向晚的父亲陈飞年轻时一样,出身医疗世家的楚平最痛恨别人说他靠的是家里的关系,从军医院毕业后一直是同期医生中最为兢兢业业的。为了工作,他放弃了几乎所有的日常娱乐,连偶尔没有手术的晚上也只是坐在电视机前给可乐瓶打手术结而已,一门心思要建功立业的样子有时候连楚家父母都看着心疼。
既然连半年前的婚事都是勉强抽出时间来办的,那么像这样一锅羊肉判断出对方爱不爱吃的温暖细节,在楚平和陈向晚的婚姻中就少得可怜了。有时候陈向晚下班早了,在家做点东西给楚平送过去,还得顺便分给大半个外科的人吃,而楚平总是笑着匆匆下咽,甚至来不及问问妻子这是用什么材料做的,下一个手术又把他急急忙忙地叫走了。
感觉到陈向晚表达感慨的小动作,楚平立刻反手握住她的手,却也只能满怀歉意地笑一笑。
这医院虽然不是他家的,却是父母毕生为之奉献的唯一事业,也将是他和向晚毕生为之奉献的唯一事业。白衣天使哪里那么好做,反复无常的患者和患者家属一会儿感恩戴德一会儿穷凶极恶,回过头来医生还是得恪尽职守,挽留每一个出了问题的生命。
……哪怕,以牺牲一部分自己的幸福生活为代价。
林家延闷得要命,陈向晚总显得有点伤感,这顿饭实际上吃得相当沉闷。病人和孕妇的汤底都是菌菇的,只有郑予北和楚平正经点了麻辣和沙茶的羊肉锅。即便如此,郑予北还是吃得很不安生,时不时要去照看每次把筷子伸进碗里都算不好距离的林家延,柔声低语安慰他没关系,吃慢一点,小心为上。
后来这张桌子上,郑予北忙着照顾林家延,自己锅里的羊肉都老得快啃不动了,坐在他对面的陈向晚只好给他一次又一次往碗里放。而楚平心疼怀孕的妻子吃饭都吃不安稳,又心心念念催着她多吃点,吃好点,最终谁也没顾得上好好地品尝什么,整个就是一片兵荒马乱。
林家延最喜欢各种菌类,尤其是火锅汤里浸过的金针菇,可他现在绝对不具备把金针菇顺利送进自己嘴里的能力。郑予北一点一点给他烫熟了,夹到碗里,再一次一次叫他张口,小心翼翼地连着汤汁一起送进去。楚平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叹道:“如果我们医院的护工都跟你一样的态度,估计全市的住院病人都想往我们这儿转院了。”
郑予北知道自己殷勤得过分了,也知道如果没人跟着照料的话,失明的病人可以完全达到生活自理的程度,可他就是放不开手。听了楚平的夸奖,他也只好腼腆地笑笑,转头又去用筷子尖努力折叠烫好的生菜,想在喂给林家延的时候别弄到他下巴上去。
明明已经是寒风乍起的季节了,郑予北拖着林家延的手肘把他引到副驾驶座位上,一转身还是发现自己出了一头的汗。被人依靠的感觉确实很好,林家延现在经常表现出只要自己在他身边就能安静下来的样子;但被人依靠的感觉……也确实很累。
他病了,他要发脾气,他的口味变得刁钻,他不管你有没有工作要赶一定要缠着你……郑予北坐进自己几乎是崭新的保时捷里,看着林家延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还有他眼睛里挥之不去的一抹惊惧,再次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不是一般的重。
这就是爱情的附加条款:你将对他付出常人无法理解的、百倍千倍的耐心……因为你爱他。
年轻人的故事或许会有很多曲折,但总体而言永远是飞扬跳脱的。在这座城市的核心地带,一套打通了上下两层的复式豪宅里,有两个曾经轰轰烈烈过的家伙却正在闲谈这件事情。
“你说……人好好地怎么会突然长出肿瘤来呢。”
陈扬正拿了个狗毛梳子给尚处在幼年期的边境牧羊犬梳毛,闻言便淡淡地笑了:“你说……人好好地怎么会突然问出这么蠢的问题来呢。”
叶祺被他养得懒散至极,翻白眼的力气都省了,全身上下只有捧着书的手指是用了力的:“……再说我就掐死你的狗。”
边牧是现存犬类中智商最高的一种,传说能与六到八岁的小孩持平,“狗”这个字它小小年纪已经听得懂了。尾巴正捏在陈扬手里,头部还是可以转动的,于是叶祺很快就收到了小边牧哀怨的眼刀一记,恰似六月飞雪窦娥冤。
就像叶祺经常嘲笑的那样,边境牧羊犬的眼睛附近正好有两块面积很大的黑毛,每每叶祺与它对视时都完全感受不到“超乎寻常的智慧”,只能体会到“超凡脱俗的痴呆”。但无论如何,这总比萨摩耶之流要聪明多了,甚至连叶祺身边卧着的这只成年大金毛更显颖慧。
几个月前的一天,两人经过宠物店,叶祺一眼就看中了笼子里关着的小小边牧,陈扬就顺水推舟买下来了。之前的宠物都是陈扬从专业批量养殖的犬舍挑回来的,叶祺老是横挑鼻子竖挑眼,说凡是陈扬买来的狗都跟他一样呆滞,所以这回陈扬才大大方方买了叶祺觉得顺眼的犬只。谁知道买回来了,叶祺又说跟小狗在一起“总觉得只是条狗的智商而已”,最后还是陈扬一力承担了幼犬的全部照料。
一条狗还不够,竟然要养两条,陈扬也不知道一向怕麻烦的自己是中了什么邪了。可有一次从公司回来的时候,他正碰见叶祺端着咖啡杯监督一大一小两条狗吃狗粮,小边牧吃得好好地突然抬起爪子来,把大金毛的脑袋猛地摁进了狗食盆里,引得叶祺一阵肆无忌惮的大笑……那一刻,就算让他再买一百条边牧回来,他也会心甘情愿。
狗伺候完了,陈扬也懒洋洋地坐到叶祺旁边去,大大咧咧把身体的重心全部交给他:“其实啊,你也不用太担心……我问你,要是你长了肿瘤,突然看不见了,你会怎么样?”
叶祺满不在乎地笑笑:“不会怎么样,无所谓啊,反正有你在呢,你还能让我过得不好么。”
陈扬也笑,假模假样一拳上去,正好被叶祺接住了,然后十指交缠:“你啊……你就是个老妖怪。你可以说得轻巧,可家延和那个予北都还年轻,恐怕是没这么镇定吧。”
就在他们坐着的沙发旁边,璀璨的吊灯光芒中,大金毛被小边牧企图咬它尾巴的举动吓得绕着圈狂奔,而小边牧得意洋洋地狂甩尾巴,一副占山为王的架势。叶祺挺严肃地看了他们一会儿,终于忍不住笑开来:“……你看它那个德行,真是狗性本恶,才这么点儿大就开始欺负别的狗了。”
陈扬习惯性地摸摸他的膝盖,低声道:“你要是惦记他们,明天我们就过去看看?”
叶祺露出数十年不变的一口雪亮的牙,“咔嚓”一声咬下一块苹果,顺便把剩下的都塞进陈扬嘴里:“好啊,我一会儿去打个电话……免得撞破人家小两口在家里做什么不太好的事情。”
陈扬刚想答,奇蠢无比的大金毛仓皇逃窜,竟然从陈扬这个主人的身上旁若无人地踩了过去,一路呜咽着迅速跑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这竟然已经是第50节了。
让我歇歇吧,人类真的是有极限的,不是想着“反正还年轻不怕辛苦”就能熬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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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十一章
叶大人起了意要去看望瞎家延,真正成行的时候已经是大半个月以后了。陈扬看他在学校里忙昏了头,只好默默给他备好了探病该带的营养品,临去之前那晚还致电花店订了一束纯白的马蹄莲,最后一步才是在周六清晨晃醒贪睡了大半辈子的叶祺。
周六,大多数有车一族都窝在家里补觉,郑予北和林家延住的小区里根本找不到任何空着的车位。陈扬绕着主干道开了一圈,只好把他心爱的宾利停在了住宅区的门口。
“你就不怕广大人民群众仇富,拿点什么东西把它划花了?”叶祺小心眼的程度早已被惯得不可理喻,平时甚至要吃无辜宾利车的醋,这会儿说起话来也怪腔怪调,听得陈扬只想笑。
“那就让我们祈祷人民群众都不识货吧。”陈扬假装深情地回头看了一眼爱车,然后赶紧拉住明显加快了步伐想甩开自己的爱人:“……喂,你还玩儿真的啊。它是车,不是人,你跟他比什么?”
叶祺其实也就那点气性,被他一把扣住了臂弯也就没了脾气,放缓脚步陪着陈扬慢慢往前走:“你管我呢,我就愿意跟它比。谁让你老看它,目不转睛的……”
陈扬无可奈何地笑笑,低声安抚他:“你像话点,别闹。一会儿见了小辈你也打算这样?那可真是面子里子全没了。”
叶祺悄悄摸了摸陈扬的后腰,算是达成了暂时和解。陈扬扭过头,原想再跟他开几句玩笑,但一眼瞥到叶祺走在自己身边低眉顺目的神情,心底毫无预兆地就软下去了。
叶祺趁其不备,绕到陈扬左边去抓住了他的手指,还是戴了戒指的无名指。陈扬这下完全无言以对了,只剩下叹口气拉着他继续走的份,一面走还一面暗叹自己这几十年栽得极为彻底,连挣扎几下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与此同时,在他们头顶上的那栋楼里,郑予北正在费尽心思地诱哄林家延把早上的椰香燕麦葡萄粥吃完。
“乖延延,这回没骗你,真的就剩最后一口了。”
林家延仰面躺在郑予北怀里,上身因为枕着他的臂弯而微微前倾,满脸都写着不甘愿:“真是最后一口就你吃,我才不要。”
郑予北看着碗里至少还剩三四勺的粥,想来想去实在是没办法了,只好腾出一只手来端了碗,自己一饮而尽算了。
林家延的耳朵在这几个星期的时间里已经练得不像是常人的耳朵了。他灵敏地捕捉到郑予北的吞咽声后,转眼就露出了一点点奸计得逞之后的狡黠表情,侧着脑袋在郑予北胳膊上蹭蹭,全然一副“你奈我何”的德行。
再好的孩子,宠过了也就宠坏了。郑予北本来想叹气,结果到了嘴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后还得寸进尺地成了一个表示妥协的亲吻,无限缱绻地落在林家延的眉心。
自林家延有了抑郁倾向以来,郑予北想尽了各种办法来给他解闷。他从小学的大提琴,郑予北从他父母家硬是搬了回来;他听音乐台广播的时候偶尔提一句哪个乐队还不错,郑予北就上网去把全套的碟都买来给他听;为防他在自己出门采购时在家撞上什么东西,郑予北甚至会专门抽出时间来陪着他在家里走来走去,让他记住走到哪里要绕过哪件家具……
可尽管如此,一天中的大多数时间,林家延还是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里,抱着靠枕或者干脆横躺着,满脸说不出的阴郁沉默,看得郑予北坐立难安。不仅白天这样,晚上他也提不起任何兴致,害得郑予北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咬牙切齿、日复一日的强忍着,血气方刚的身体眼看着就要被逼成活脱脱的饿狼。
目不能视,这是什么新鲜的吃食玩具都不能抵消的损失,成天腻在一起耳鬓厮磨也决不能解决最根本的问题。这看不见的日子久了,连郑予北凑过来亲吻他的时候林家延都没有半点喜色——
他们曾经有过多么融洽的回忆,他怎么能忍受自己呆呆地完全不知怎么配合,只能被动地等着郑予北来吻自己。
可怜郑予北原本是一个进了家门就只会撒娇卖萌等投喂的家伙,一夜之间硬生生被逼成了早起晚睡、厅堂厨房一手包办的标准好男人。何嘉玥心疼儿子,每天晚上都花上好几个小时精心煲汤,所以郑予北就义不容辞,每天早上五点钟必定起床赶去拿这锅爱心汤。他自己倒还真是心甘情愿起这么早,为了在林家延醒来之前再回到那间卧室里去陪着他,免得他一大清早又扔被子砸枕头的大发雷霆……可何嘉玥看得多了,不知不觉也拿他当自己的儿子心疼起来,连着好几天都拦住他问他怎么黑眼圈这么重,叫他回去找时间补个觉什么的。
郑予北那百里挑一的好脑子总算是正常运转了一回,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连声答曰“我睡了家延怎么办”,次日照样还是那个时候按响门铃,顺便奉上关于林家延病中饮食起居的全部实时动态。
这样的辛勤,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暗中也没少给他提供各种各样的帮助。如果说以前大家接纳郑予北是因为林家延喜欢他,现在就真的是因为他待家延的真心诚意了。
说来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郑予北如履薄冰的时候只能得到同情和客气,忙忙碌碌无心讨好的时候倒是赢得了比预想中更好的一切。“家”这种组织关系本来就称不上有什么排外的壁垒,只要郑予北真的愿意跟林家延长长久久这么过下去,家里人的态度自然就一天比一天更热络,简直是容许他成为林家的第三个儿子了。
然而,抛开所有可喜的势头不去管它,眼下郑予北怀里的这只林家延还是成天恹恹的样子,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他是闷的,郑予北是累的,两人相依相偎了好一会儿都懒得挪动,一直等到门铃响了才不得不分开。
门缝里慢慢露出叶祺那张永远平平静静的面孔,郑予北赶紧拉大了可视范围,并不意外地看到陈扬正站在叶祺身后。他只来得及喊出一声“叶老师”,裤脚边就有个毛乎乎的小东西飞快地蹭过,脖子上的铃铛一路欢欣地响着,朝着背对大门坐在沙发上的林家延直冲而去。
郑予北愣了一下,等他想起来要回头时,那个黑白相间的玩意已经爬上了林家延的膝头,兴高采烈地摇了摇尾巴,开口道:“呜……汪!”
这条小边牧被叶祺买回家以后,林家延曾经去看过它一次。叶祺绕到林家延身边坐下来的时候,正看到他犹豫着伸出手来,掌心向上,然后理所当然地被小边牧热情的粉色舌头给扫荡了。
林家延的面部肌肉明显地放松下来,似乎终于能确定这是一条小狗了。慢慢地,他把头转向叶祺和陈扬,极自然地又挂上了那种他从小到大惯有的、乖乖的表情:“陈叔叔好,叶叔叔好。”
陈扬不由自主去看他的眼睛,半天都没得到什么反馈,然后才一下子想起他是看不见的,也只能“嗯”一声算作回答。
叶祺停顿的时间竟比他还长,大概十秒后才叹了口气,探手去拍拍林家延的肩:“唉……真可怜,郑予北做的饭菜你能咽得下去吗?”
“……”林家延当然还保留着以前的习惯,一旦无语了就会眨一眨他原本明亮深邃的大眼睛:“还……还可以吧。他最近进步挺快的。”
叶祺的嘴角千载难逢地抽动了一下,好像是想笑,又死命压住了:“当年你家郑予北读大学的时候,校医看了他的体检报告就建议他多吃绿色蔬菜。结果他跑去超市随便拿了一盒长绿叶子的东西,估计根本没认出来那是苋菜,然后就回寝室放在方便面里一起煮了……煮出一锅血红血红的汤来,室友都以为他躲着别人茹毛饮血呢。”
在郑予北“叶老师您能留点儿口德么”之类的哀叫声中,林家延疑惑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流传这么广?”
陈扬在一旁笑着答:“那天他匆匆忙忙拿苋菜的时候,我和你叶叔叔也在那家超市里买东西,大概他是没看到吧。你叶叔叔当天晚上就在跟我说郑予北想方设法要还他钱的事情,谁知道他在寝室里茹毛饮血的事情突然就被发到学校论坛的首页上去了,还有图有真相……”
“一转眼也是三四年前的事了。”叶祺趁林家延跟小边牧打得火热,极度怀疑地上下打量了一下郑予北:“不过我不相信他能几天下来就转了性子了……郑予北,你真的学会做菜了?”
郑予北下意识往前挪了半步:“……真的!”
陈扬平时就见不得叶祺欺负小孩子,这会儿也是一样:“好了好了,真的就真的吧。予北啊,你今天中午打算做什么?”
陈扬的手艺郑予北是见识过的,真要去饭店里拉个主厨过来也未必能比得上他。当时大家吃得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一并吞下去,一面嚼着一面追问陈扬是不是得了哪位名厨的真传,人家只说“家里养着个祖宗,所以我就是个伺候人的命”。而长辈的玩笑不是等闲开得的,七绕八绕这个厨艺了得的问题也就绕过去了,直到今日才间接地重新提起。
明知陈扬比叶祺更懂行,郑予北回答的时候就稍微有那么一点点结巴了:“呃……嗯……我本来是打算香煎小牛排的,正好家里留了一瓶三十年的波尔多红酒,我觉得等您二位大驾光临了再开比较合适……”
叶祺忍不住又笑,笑得多少有些得意洋洋的味道在里头:“哦……香煎小牛排配波尔多……陈扬,这又让我想念你那个普罗旺斯的小酒庄了。”
“何必想念呢,等你放寒假了我们再去一次就是了。”陈扬显然没忘记安抚屡受鄙视的郑予北:“嗯,安排得还不错……以前做过吗?”
郑予北大窘:“我我我,我昨晚刚下载的菜谱。”
于是陈扬相当优雅地站起身来,脱下西装外套交给叶祺,然后解开两边的袖扣就打算往厨房走。骄奢淫逸的叶祺好歹算是知道要爱惜东西了,一把拽住陈扬的手腕把他拉回来,又直视着郑予北催促道:“赶紧去找件家常衣服来借他穿一下……他不能穿这衬衫进厨房。”
陈扬温柔地笑笑,明知故问:“为什么不能?”
郑予北一看这气场不对劲了,脚底抹油迅速溜进卧室去找旧衣服,留下叶祺在那儿跟陈扬耳语:“因为是我给你买的……你要真想糟蹋,糟蹋你自己买的那些破烂货去。”
最后,这个香煎小牛排的问题以陈扬示范,郑予北打下手兼学徒而告终。如果不算上叶祺吃饭时对郑予北坚持不懈的鄙视,这次访问总体而言还是和谐的、成功的,至少没出什么岔子。
出了郑予北和林家延的家门,叶祺立刻把自己的嗓音压到最低:“你是不是也觉得家延有点不太正常?还有郑予北也是……看着林家延的时候老有点儿怪怪的感觉,就像你以前出差回来看我的表情一样。”
陈扬了然地笑,抬手揽过叶祺的脑袋,贴着他的耳朵轻轻说了一番话。
“这……这你有把握吗?”叶祺将信将疑。
陈扬的笑意更深,已经完全浸润了眼底,几乎就要满溢出来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盘尼西林那个人。我觉得他一直就那么二,几十年了也没变过……放心吧,肯定很好骗的。”
作者有话要说:为没看过《一往而深》的读者注明一下,林家延的父亲林逸清是跟叶祺从小一起长大的至交好友,年轻时的绰号就叫“盘尼西林”。另,盘尼西林年轻时候就是个二货,如假包换。
如果没有看懂最后几句话,请勿怀疑自己的眼睛或者脑结构有任何问题……请耐心等待下回或者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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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2
陈总算计了大半辈子的世道人心,对身边的朋友更是了解得淋漓尽致,做起事来丝丝入扣,第二天回家就已经能向叶教授报告行动结果了。说起来很简单,不过就是他以保健品为幌子送了一些东西给林逸清,碰巧可以间接地让郑予北不再那么饥渴,而林家延不再那么抑郁。
虽然叶教授对这个计划能否顺利进行表示怀疑,但林逸清的性格和行为方式他们是实在是太清楚了,所以也就放下心来,就像之前无数次戏耍他之后那样若无其事了。
且不提陈总和叶教授的邪恶小计划,这边陈向晚正式打电话通知了亲朋好友,宣布林家延的肿瘤是良性的,只需要一个微创小手术就能解决掉了。郑予北听了当然是大喜过望,当即决定把他的瞎鱼牵出去玩一天,吃顿饭逛逛公园什么的,也好给他放放风。
失去视力的这几个星期里,林家延好不容易改掉了一开始那种胡乱摸索的本能。现在他只需要抓住一样东西就可以镇定下来,那就是郑予北的手。这双手每天扶他走路,喂他吃饭,给他洗澡,替他按摩,夜里耐心至极地反复抚摸他,哄他入睡……有的时候,他甚至自己都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个病人还是个孩子。
他很想拉住总是围着他忙忙碌碌的郑予北,告诉他,等自己病好了一定把这些体贴关怀都还给他,十倍百倍的还给他。但这样想想都显得很蠢,郑予北又老是拿着紫米羹之类的小玩意来堵他的嘴,他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放任自己不去表达了。
这天他们出门的时候,天气真的很好,可到了下午就转了微雨。郑予北撑起长柄伞把自己和林家延罩住,把他的手拿起来放在自己的手腕上,带着他非常缓慢地在路上行走。
以前总觉得别人的眼光比刀子还厉害,人应当尽可能的的循规蹈矩,可今天带林家延出来这一趟,郑予北才头一回知道自己也可以这么不管不顾。当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林家延身上的时候,别人有没有在看他们或是用什么样的眼光看他们都不再重要,他只想就这么牵着林家延一直走下去。小心翼翼,举步维艰,但相互依靠,永不分离。
雨下得稍微有点大了,郑予北揽着林家延的肩把他引到高楼下可以暂且避雨的地方:“你还想买什么?”
林家延之前总胡思乱想,怀疑自己是恶性肿瘤,因而吃得再好也没法“心宽体胖”。今天郑予北给他拿的是一件雪白的羊绒衫,他整个人看上去就是个纯洁无辜的糯米团子,可摸上去就知道他又瘦了,瘦得肋骨都能感觉得到了。郑予北等了一会儿还没等到他回答,原本搭在肩头的手就慢慢滑到了腰上,贴合着他身体的线条摩挲了几下:“……怎么了?”
林家延犹豫着转过头来,浓黑的睫毛低垂着,像是不敢扑扇翅膀的蝴蝶:“我想去买香槟,我知道再往前走一段有一家专门卖香槟的小店……可是正下着雨,还要再走一会儿,你会不会觉得我太无聊了?”
“不会。”郑予北简短地给出了答案,顺手搂紧他,吻一吻他圆润的耳垂:“说真的,你要是能看到我现在的表情,肯定就不会问我这种傻问题了。你这呆鱼……”
林家延生气了,硬是把勾着自己的那只爪子给扯了下来。谁知郑予北的皮肤一入手就浮起一阵难以言表的信赖温存,他又舍不得放开了。
香槟用于庆祝,那么至少说明林家延终于又有一点高兴的感觉了。郑予北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握紧了他的手,跟他一起走进细细的雨帘里。
即使像郑予北这样天生不知道什么叫安心的人,现在也开始相信他们可以无所不能了――
我没有家,你愿意给我一个,然后你得了急病,我竭尽全力来照顾你。
没有什么是不能解决的,也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郑予北觉得自己和林家延联手开凿了一条通道,走下去就是豁然开朗。
细雨里,两个人并肩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路才看见林家延描述的店面。之前每一次来的时候都是开着车的,林家延对实际距离的估计也是建立在开车需要的时间上,因此等他们挑好一支香槟再走出来,竟发觉已经离吃午饭前停车的地方很远很远了。
郑予北刚要提议打车回去,林家延却说,我记得附近有个地铁站的,我们坐一站路正好能回到停车的地方。今天是他得知好消息的大日子,郑予北决心遵循他的每一个旨意,于是努力在林家延颠三倒四、方向混乱的指导下找到了那个白底红图的地铁标志,拉着他慢慢走了下去。
工作日的午后,闹市区,地铁车厢基本都会保持坐满的状态,偶尔有不怕累的年轻人会倚着隔板站着听听音乐。事后想起上车的那一幕,郑予北总会有些挥之不去的自责。如果他能把集中在林家延身上的心神稍微分出那么一点点来,应该就能发现紧跟着他们走进车厢的那几位乘客都非常之不正常,或者可以直接闻到浓郁到令人作呕的酒气。
世上没有后悔药,事情真的就在一眨眼的功夫里发生了。一同进入车厢的三个醉汉不知怎样逃过了地铁的安检,进来之后就在几秒内完成了一言不合到拔刀相向的全过程,然后第一个动刀的人精准地捅穿了同伴柔软而不设防的腹部。
车厢里的女人开始尖叫,孩子开始哭闹,所有人都在仓皇逃窜。那一刻甚至连座椅都在震动,群体性的崩溃击中了每一个人,包括前一秒还在说笑着的郑予北和林家延。
轰然炸开的惊惶颠覆了林家延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微不足道的安全感,他一下子加大了抓住郑予北的力道,明明看不见还把眼睛睁得很大,嘴唇几乎瞬间就变成了惨白色。
可他还来不及用语言或者动作表达什么,郑予北就拽着他的前襟迅速把他推到了最靠近车门的角落里,然后背对着正在摇摇晃晃进行械斗的肇事者,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唯一有可能对林家延造成伤害的方向。
“延延乖,镇定一点……对,好好听我说。”郑予北用力抱住颤抖着的林家延,把自己的嘴唇凑到他耳边去:“车厢里有人拿着刀……”
不远处的一声尖叫打断了他的话。郑予北当时并不知道,那是因为有个抱着孩子的妈妈目击了刀锋险险划过他的背,划破了他罩在毛衣外面的薄外套。他所想的,占据了他全部思维的唯一事情,就是让林家延平静下来,然后带着他一起安全地离开。
“现在,现在他们还没有攻击别人的倾向,只是动作幅度很大……最多还有一分钟车就会到站,我们已经在离门最近的地方了……待会儿你脚下小心一点,跟着我往右边走,别害怕,好么。”
林家延竭力自持,想要反手抱住郑予北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他为了保证自己不在危险范围之内,扑上来抵住自己的时候就连同手臂一起压紧了,展现出全然奋不顾身的姿态。
这件事过去以后,林家延曾无数次回忆起自己当时的感受,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准确地形容出来。
在面对利刃、伤害与鲜血的时候,真的有那么一个人,他的第一反应不是保护他自己,而是保护你。
他放弃他的视野,放弃他所有反抗和自卫的可能性,宁可转过身去让自己变得不堪一击……只为了确保你安然无恙。
这个很多时候显得有些笨拙的家伙,这个稍有点风吹草动就怀疑你要抛弃他的、永远长不大的孩子,竟然不知不觉中对你许下了这样郑重而坚决的承诺。
这就是他的爱情。
或许需要表达的时候总是磕磕绊绊,但却毫不犹豫地在最危急的时候选择回护你,哪怕这意味着陷他自己于险境。
而林家延自己……却因为被郑予北保护得太周全,连抬起手臂回抱着他都做不到。
还好没有哪位乘客吓昏头到去拉紧急制动闸的地步,列车很快停靠在下一站,极度的混乱立刻从车厢内蔓延到了整个地铁站台,继而一波一波向外散去。郑予北毫不犹豫地牵着林家延直奔出口,穿过那些惊慌失措的目击者和外围不明就里还想往里挤的路人,准确无误地朝着地下停车场而去。他在五分钟内就把林家延塞进了他们自己的车里,并且狠狠地摔上了车门,自己坐在驾驶座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活像刚跑完一个马拉松。
林家延一开始是完全懵掉的,纯粹是出于对郑予北的声音有着无条件的信任和服从,才得以顺利地从一团混乱里脱身,一路跟着他回到这里。两个人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喘了一会儿,然后林家延慢慢地回了魂,用一种极低的、发抖的声音开了口:“……北北,你把外套脱下来。”
“我,我没事……”郑予北也蓦的惊醒了,第一件事还是去安慰林家延。
可这恰好起到了相反的作用,林家延脑海中马上出现了铺天盖地的血色。通常只有真的没事和身受重伤的人才会这么干脆地说出“没事”两个字来,这种劫后余生的氛围里,林家延自然而然认定他是后者了。
“快点!脱下来!”林家延的安全带已经被郑予北扣上了,要发火也没空间,因而看上去格外的可怕,简直就像要撕了郑予北一样焦虑。
郑予北只好照做,随即自己也发现了不对劲。那外套正中路过背心的地方,斜着被割开了一道口子。
郑予北惊了一下,赶紧反手去摸自己背后,结果摸到羊毛衫的相应位置好像没什么损伤……那就更不用说里面了。他真的没受伤。
林家延连眼眶都红了,郑予北慌忙牵了他的手去摸索羊毛衫。林家延当然放不下心,自己解开了安全带探过身来,仔仔细细把他想检查的地方都查了个遍,最后才松了口气,虚脱似的靠在了椅背上。
长久的寂静之后,林家延试探着摸到了郑予北的脸,然后停在那儿不动了:“北北,你……你怎么不想着先护好自己呢……”
郑予北这时候才终于能笑得出来了,老老实实交待道:“我没想那么多啊,你……你别伤着比较重要吧。”
谁知就是这句话,林家延随之彻底崩溃了。他捂住脸,痛苦地弯下了身子,露出从未有过的愧疚和无助,真的半天都没有抬起头来。
郑予北吓着了,一会儿晃晃他,一会儿又试图亲吻他,可所有的努力都被林家延挣开了。
最后,明显带了哭腔的声音从林家延的指缝里透出来,不偏不倚敲在郑予北心口,震得他一同石化,不得不跟着沉默下去。
“北北,我真恨我自己……我为什么看不见,为什么会生病呢……你要是受伤了,我……”
郑予北只好开了车门,不怕折腾地把自己和林家延都安顿到后座,然后温柔地把他的延延抱进了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被感动到的都吱一声吧,别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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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3
经历了一番惊吓,两个人谁都没有开香槟庆祝什么好消息的心情了。进了家门不久,隔壁那个腐得一塌糊涂的小妇人就来敲门了,端着一个非常眼熟的砂锅,说是“一个人高皮肤白笑起来很漂亮的妹妹”送来的。
想想也知道是奉命送汤的李袤,发现他们不在家就索□给了邻居。郑予北道了谢接过汤锅,然后顶着小妇人过分热情还试图往屋里张望的眼神,一点一点地合拢了防盗门。
“家延,来喝点热汤。”郑予北生拉硬拽把好似在沙发里生了根发了芽的林家延给弄出来,推到桌边按进椅子里,然后引着他的手摸到了汤碗的正确位置。
林家延也不说话,自己拿了汤匙慢慢地往嘴里送。郑予北事先尝过的,温度应该刚好,味道也跟这些天送来的各种汤汤水水处于同一水平……可看着他这样默默地一口接一口,郑予北还是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要不要我去做点饭?”
没话找话。
“汤里有排骨了……”林家延的声音轻飘飘的,就像游荡在某个郑予北无法企及的时空:“再说,我也不饿。”
郑予北没辙了,只好枕着自己的胳膊,趴在桌上看他喝汤:“好吧……其实我也不饿。”
病中的林家延总是举止非常缓慢,大概是最初几天郑予北不停地洗他不慎弄脏的衣服裤子,导致他有了某种尽量不要给他找麻烦的觉悟。喝汤的小心劲儿就不提了,郑予北有的时候甚至能看到他像个勘探队员一样仔仔细细地探索着家里一块普通的墙壁,然后再往前走那么微不足道的一小步。
就这么观察了他一会儿,郑予北自己的胃也叫嚣着索要暖意了,于是他拿了另一个碗也盛了汤,低下头开始进食。可能是刚才尝得匆忙了,也可能是下午吓得不轻感官出现混乱了,郑予北喝了几口就觉得这汤多少有点不正常:颜色比排骨汤深一些,味道稍稍带点酸。应该是伯母在里面加了什么食补的药材吧,郑予北晃晃隐隐作痛的脑袋,决定不再追究了。
满满一锅汤,用来喂饱两个胃口欠佳的小伙子还是绰绰有余的。这一天过得太有戏剧性了,眼看着夜幕低垂,星光漫天……郑予北来回打量着林家延没什么表情的面容,还有他死活抓着自己衣角不肯放的手,最后还是打算跟他一起洗洗睡了。
生活中的很多时候,当我们不幸遭遇了精神上无法承受的刺激,蒙头大睡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好选择。第二日醒来,是晴是雨皆为天赐,睁开眼就又是新的一天了。
楚平早些时候跟他们约好了,让郑予北周一就带林家延一起去办住院手续,然后楚平准备亲自给林家延把这早该做的手术给做了,再然后就可以皆大欢喜了。凡是手术,风险总归免不了的,但郑予北不想让自己过多地担心这个――因为林家延近日是越来越会捕捉他的情绪变化了,往往他还没叹气呢已经被追问了好几句“为什么不高兴”,他不想让林家延再添上除生病外别的不悦。
明天还有整整一天可以用来流连床铺,郑予北合上眼的时候,心里其实是很安宁的。他已经习惯了林家延的“没心情”,也习惯晚上只能动心不能动手的日子。睡觉就只是睡觉,对他来说真的没有别的含义了。
可就是这一夜,他们两个注定谁也安稳不了。
白天对郑予北依赖得多了,夜里林家延也常常紧靠在他身边入睡。这暖洋洋的呼吸老是徘徊在自己脖子里或是胸口上,郑予北有好几次都忍无可忍,自己跑去浴室解决了问题。他回床上的时候总能看到林家延在等他,满怀歉意跟他说对不起,说自己实在没有这个心思,以后会好好补偿他之类的。毕竟人家病着,一整天说的话加起来都没有这几句道歉来得多,郑予北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反过来安慰安慰他,照常倒头睡觉。
很显然,在这个本该安睡的夜晚……小予北再次违背了正牌予北的意愿,气宇轩昂地站了起来。林家延一直没睡着,身旁的郑予北起身出去他也没出声,只是躺在原处静静地听着浴室的动静。
郑予北的脚步声、郑予北的喘息声,这些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林家延忽然怨恨起这卧室紧邻着浴室的房型来……一分一毫的细微声响都丝丝入耳,他不由自主地在黑暗中勾勒起郑予北的样子来。
他应该会用左手撑着墙,眉头微微皱着,好像对自己的身体很不耐烦似的。他一定忍得很难受,因为身体早就被之前鱼水欢情的生活给惯坏了。再接下来,郑予北只穿了内裤的身体就如同画卷一样在林家延心头缓缓展开,带着煽情的热度和心跳,配上一墙之隔断断续续的水声……
林家延觉得自己快疯了。
屋里的空气像着了火一样灼热,林家延只听见自己的呼吸一声比一声重,却没发现郑予北也不比他好到哪儿去。自从他回到床上躺好,林家延就僵在大床的最右端,背对着他一动不动。郑予北果然没凑过来搂着他,林家延也顾不上去关心他到底睡了没有。
这感觉跟任何一次情动都不一样,火烧火燎的滋味从心底窜上来,火舌一跳一跳地舔着那根掌管七情六欲的神经,颇有种不死不休的倔强。林家延本能地认为,自己要是开了口,事态就会变得无可挽回。他害怕这种濒临疯狂的冲动,更怕自己会做出什么一反常态的事情来,可能会吓着郑予北。
莫名其妙地,林家延开始跟自己进行殊死搏斗。他紧紧地蜷成一团,一手揪着自己胸前的睡衣布料,一手胡乱抓住床单,把头埋在被子里,干脆重重咬住了自己的胳膊。
与此同时,郑予北那可怜的大脑也步入了不清不楚的新境界。
他在干什么?他是做噩梦了吧……那为什么我会越听越热?难道我已经饥渴到听着家延的呼吸声都能兴奋了?
热……热死了……诶不对啊,他怎么睡着了还会发出呜咽一样的声音?而且,而且还该死的撩人……
三分钟后,烈焰灼心的郑予北一把掀开被子,打算第二次拜访浴室去。而林家延天人交战的结果,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从床上爬起来,近乎粗暴地用力抱住郑予北的腰。
“北北,北北你帮帮我……”
那声音早已完全沙哑,就像刚从炙热岩浆里释放出来的小恶魔,一下子就俘获了郑予北原本就不怎么坚定的心。
他突然觉得滑稽,早知道何必这么折腾,直接把林家延扳向自己互相纾解就可以了。就是他在那儿摇头发笑的短短一刹那,林家延已经急不可耐地在他身上摸索起来,由着性子把他的睡衣剥下来甩出去,正好盖在无辜的床头灯灯罩上,瞬间就模糊了一室的迷乱。
郑予北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昏了头的林家延拥进怀里,手也顺着他的身体一路探下去,握住早已湿润的东西就快速地摩擦起来。林家延简直敏感得惊人,居然碰一碰就浑身颤抖,弓着身子拼命往郑予北怀里蹭。
被子三下两下就被两个年轻气盛的家伙踢到地板上去了,郑予北先让林家延发泄了一次,然后就一边牵了他的手来摸自己,一边把林家延刚才来不及脱掉的睡衣往上捋。这一番手忙脚乱的结局,就是那睡衣阴差阳错被推到了林家延手肘的位置,成了束缚他的临时绳索。
郑予北这时候也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了,耳边嗡嗡响着的全是热血沸腾的声音,连林家延低声求他快点他都没听进去。什么经验,什么常识,他此时此刻只知道自己被本能所驱使,彻头彻尾成了一只焦躁的兽。
林家延刚才释放在他手心里的东西正好被用来开拓,可见了鬼的,他刚送进去一根手指,平时还算得上矜持的林家延就难耐地仰起了脖子,在朦胧的光线里拉出一条极其魅惑的曲线。
那样的表情,根本就是受了过度的刺激,连叫都叫不出来了……
看来视觉被剥夺之后,对未知的恐惧反而提升了身体的敏锐程度,让一点点触感都变得无比明晰。林家延深深地喘着气,腰身不自觉地摆动了几下,喃喃道:“你的……你的手指……再进来……”
郑予北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失去理智了,或者,已经失去理智了。汗水从头皮里渗出来,顺着鬓角和额头的轮廓滑下来,有一滴恰好落在林家延微启的嘴唇上。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乖延延睁开那双格外迷茫的大眼睛,用红润的舌尖舔掉了那滴汗水,然后挪动了一直被缚住的双臂,紧紧地勾在他的脖子上。
“北北……”林家延显然想要哀求他,却连该怎么说话都忘记了,只知道放软音调念着他的名字:“北北……北北……”
郑予北狠狠吻住了他,同时身下往前一送,就这么冲进了林家延体内。
在这场昏天黑地的欢情里,林家延唯一能记得住的只有郑予北的怀抱,和惊涛骇浪一般的愉悦。一次又一次飞跃云端的悸动,随即郑予北在他身体里忍无可忍地爆发,而自己只能无力地被他拥紧,全身心地沉迷于近乎疯狂的需索与给予。
酣畅淋漓地做完两次,郑予北牵着林家延又去好好洗了个澡,并排躺在没了被子的床上很久很久,他们才重新感觉到秋夜应有的寒意。
“我疯了。”郑予北翻身抱住林家延,把头抵在他肩上:“我一定是疯了……”
林家延累得正常音量都维持不了,一开口就像是耳语:“我们是不是太久没做了?可……我怎么觉得我像被下了药一样,除了想做之外,真的什么念头都没有了。”
郑予北也觉得不对劲。那种腐蚀性的热度给他的记忆都打下了烙印,好似被一把邪火烧了个一干二净,现在剩下的躯体不过是一堆灰烬。
林家延默默想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捉住郑予北的肩,沉声道:“那锅汤。”
“……什,什么?”
“那锅汤。”前因后果飞快地闪过,林家延一下子全明白了:“那锅汤里加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我喝的时候就觉得不太对,一碗汤喝下去就是一身汗。”
郑予北随着他的话,努力地回忆着:“对,我也觉得……我以为是你妈妈给你加的药膳呢,所以就没跟你说。那汤的颜色比一般排骨汤要深,里头还漂着不少参片。”
林家延眉头紧蹙,略转了转腰就被酸疼弄得无奈至极,只好拉过郑予北的手示意他给自己揉揉:“肯定是我妈乱加东西了,热性的食材吃多了,大概就会变成我们这样……”
郑予北面红耳赤,下床去捡了被子把林家延裹起来,然后自己也钻了进去:“可惜汤全都喝完了,锅我也洗掉了。”
疲惫如潮汐一般涌上来,饱餐后的餍足感融合着浑身上下的酥软,林家延的最后一句话有些口齿不清:“唔……下回我们看看仔细再喝……真是的……”
郑予北轻吻他光洁饱满的额头,总算迎来了今夜迟迟不至的宁静。
同一座城市里,相隔二十多公里外的另一间民宅里,林逸清老先生正在梦中平静地呼吸。他怎么也想不到,陈扬特意给他送来的养生圣品,其实是一包上等蚂蚁粉。而这蚂蚁粉被他顺手倒了一半在自家夫人熬给儿子的排骨汤里,跟那里面的参片联合作用,效力可比市面上卖的什么蚁力神要强上好几倍。
而早就算好了这一切的陈总和叶教授,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不知在做些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属于他们的复式豪宅里,夜里总能传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声响,连他们养的狗都习以为常,一大一小在地毯上安然沉睡着……
恍若一切都没有发生。
作者有话要说:该低调要低调,该讨论要讨论,你们都懂得怎么留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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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狠狠地放荡过了,第二天起床的时候,郑予北觉得有点儿不自然。
某个东西忠实地履行着象征年轻人气血两旺的职责,而他亲爱的伴侣又安然躺在身边,郑予北醒来之后静静地躺了很久,好不容易才平复了那该死的兴奋感。出于习惯,他要在林家延起床之前去淘米下锅,把他必须要吃的头鸡蛋打进滚热的牛奶里,再回到卧室来等一等,等他的延延睁开眼……他就可以在第一时间握住他的手了。
郑予北转头看了看林家延,慢慢想起他昨天夜里那种死缠着自己不放的样子,还有那一声又一声低沉柔软的“北北”,不知不觉就笑了起来。
可能是心灵感应,林家延就在这个时候悠悠转醒了。出乎意料地,郑予北每天替他标记新一天开端的亲吻并没有立即落在他额头上。他的气息明明就在身边的,林家延随便探了几下就摸到了郑予北的手。
“……怎么了?”
郑予北手忙脚乱地抽了餐巾纸堵住鼻子,瓮声瓮气地说:“没,没怎么。”
他忘了林家延是盲的,成心要瞒他什么事,只会让他真的警觉起来:“怎么会没什么?到底怎么了?”
看他一脸紧张,郑予北更加不好意思了,只好低着头老实交待:“我……流鼻血了,可能昨天那汤实在太厉害了,我……”
话音刚落,奇迹就在他眼前发生了――
林家延笑了。
从他生病那天开始,林家延就再也没有笑过。郑予北想过各种各样的办法,明的暗的都试过了,找了他各个时期的朋友来看他,给他买市面上所有新鲜的好吃的东西,自己也成天围着他转来转去……可他真的,就再也没露出过半点笑意。
说真的,长此以往,郑予北都不敢再跟他开玩笑了。每次他哄林家延开心的尝试以失败而告终,林家延都会反过来向他道歉,检讨自己病中老是胡思乱想,心情欠佳,让郑予北也跟着不痛快了云云。而这个话题一旦挑起,很快又会滑向更加尴尬的方向。林家延总会一脸严肃地陈述,说自己晚上无心房事的原因绝对不是郑予北没有吸引力,而是眼前什么都看不到,导致他极度郁闷,然后就一点也不想了。
这种事情哪里是可以放到台面上讲的。一来二去,郑予北就觉得自己是个大尾巴狼,成天惦记着病歪歪的林家延,简直应该拖出去剁了。到了最近,他一旦躺到林家延身边准备就寝了,脑子里就自动开始播放林家延严肃的面孔和流畅的陈述,害得他连梦里都不得安宁。
不过,有了昨夜的福利和此刻的笑容,郑予北觉得自己被从内而外地治愈了。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单膝跪在被面上,紧紧地抱住了林家延的整个上半身,并且无视他的挣扎,低下头给了他一阵狂风骤雨般的触吻。
胖头鱼在他怀里气鼓鼓地扭动着,一边瞪着一双无辜可爱的鱼眼,一边赌气似的哼哼唧唧。郑予北刹那间爱如潮水,死命抱着他就是不松手,最后林家延还是妥协了,抬手环上他的腰,连他到底发什么神经都懒得问了。
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林家延回忆起从住院到完成手术的那一个星期,唯一的印象就是一切都像按下了快进键:过程无比模糊,只有结果清晰如昨。
入院后的例行检查由郑予北全程陪同,住院区的小护士可能都拿了陈向晚的什么好处,对他们两个一直笑容可掬,然后手术是楚平亲自负责的……所有纷繁杂乱的事情聚集起来,像一条沉郁宁静的、缓缓流淌的河流,最终汇入时光的海域,成为一件记忆里的旧事。
麻醉的效力过去了,他恢复意识后的第一个动作不是睁开眼睛,而是循着习惯去寻找郑予北的手。就像他们事先约定的那样,郑予北果然守在床边,并且在他挪动手指之后迅速回应了他,小心却用力地扣紧了他的指节。
“家延,你睁开眼睛吧。”
他不睁眼,不说自己又能看得见了,那就谁也不能妄下定论,说这个手术真的毫无差错,完全成功了。再退一步说,就算手术圆满成功,林家延也有可能根本不是因为肿瘤才失明的……那意味着之前所有的努力都误入歧途,医疗程序将被迫重新开始。
可能是林家延太年轻了,身体底子太好,所以苏醒的时间比麻醉师预告的早了将近一个小时。家延的父母被陈向晚劝着去吃晚饭了,监护室里只有郑予北和已经下班的楚平守着他,窗帘全部合拢隔绝了外面逐渐沉黯的天色,一切担忧与希冀都掩映在阴影之中,恰如空气里无处不在的微渺浮尘。
让他睁开眼睛的声音是楚平的,而林家延没有立刻遵从医嘱。他仍旧闭着眼,下意识地抓牢了郑予北已经放在他掌心里的手。
“睁开吧,这房间里没有强光的。”楚平从椅子上站起身,慢慢走近了病床,准备观察林家延的情况:“别担心,不会刺眼的。”
与原先预料的不尽相同,林家延的视野从一开始就是清晰而开阔的,没有任何从模糊转变到正常的过程。他同时看到了郑予北满怀期待的神情和楚平释然中透着疲倦的笑,然后他开了口,声音有些颤抖:“……谢谢姐夫。”
医者仁心,楚平直到这时候才真正放下心来,稍微嘱咐了几句就掩门出去了,估计是觅食补觉去了。林家延坐了起来,两个人全然一副执手相看泪眼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林家延才觉得太抒情了,抬手揉了揉郑予北的头发:“辛苦你了,都累瘦了。”
郑予北笑而不语,把床头柜上早就备好的保鲜盒拿过来,给里面的苹果插上几根牙签,顺手递给林家延。看他很自然地接过去送进嘴里,一阵连郑予北自己都始料未及的感慨涌了上来:“你总算又能自己吃东西了。”
林家延顿了顿,一下子笑开来,久未舒展的眉目衬着年轻英俊的面容,当真光芒耀目。慢条斯理地嚼完那块切得挺方正的苹果,他勾勾手指示意郑予北靠过来,然后一把握住他的后颈,从容不迫地吻了上去。
在一堆绕来绕去的输液管里,跟一个大病初愈的人接吻,郑予北根本不敢怎么挣扎,只能僵在那儿,任林家延的舌尖探进来翻搅压榨,把自己的口腔黏膜都舔了个遍。
“这儿……这是监护室!”郑予北跟他搏斗了半天才找回说话的能力,结果一眨眼又被摁住了:“唔……”
林家延看准了他忌惮自己手背上还有针头,真动作起来他完全不可能组织像样的抵抗,因而几乎是好整以暇地连着胳膊把他抱住了,紧贴着他的耳朵往里送气:“北北……我也总算能亲你了,是不是?”
视力回来了,林家延心里的邪性也跟着回来了。郑予北最后被他逼得没辙了,放任他随心所欲地深吻了一回,直到双方都气喘吁吁了才勉强分开。
康复这一事实的冲击力是巨大的,郑予北甚至忍不到林家延吃完那一盒苹果,病着的时候不敢跟他说的话就一句接一句脱口而出了:
――家延,其实你也瘦了你知道么。我试了多少办法想喂胖你,可你成天就知道阴沉着脸坐在沙发里,我给你吃什么你都不肯笑一下。
――家延,你生病的第一个星期,一整天跟我说的话都不超过十句,我早上去了你妈妈那儿我都不想回家……怕看到你又在卧室里发脾气摔东西。我那时候真的特别想哄得你高兴一点,可我怎么也做不到。
――家延,你妈妈对我特别好,真的,尤其是我忙着照顾你的时候。有一次我可能是起得太早了,脑子不清楚,张口就说了句“妈我先走了”,她居然就答应了……她,她说她已经有了两个傻儿子,不怕再多我一个。
――家延,我背着你在家里养了一盆含羞草,我就是觉得它一碰就缩起来的样子有点像你。我刚把它买回来的时候它每天都会掉叶子,后来我给它换了大盆又加了营养土,它比刚来的时候好多了,现在上面一半的叶子全都是鲜绿色的……我每天看着它生机勃勃的样子,就觉得你一定会痊愈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家延,我昨天在家收拾东西的时候,偶然发现了你藏在衣柜里的小箱子。原来你买了这么多……那种玩具。我当时就在想,如果你真的又能看见了,你想怎么样我都……
林家延毫无顾忌地笑起来,伸手在他鼻尖上轻轻一刮:“怎么这个都告诉我?你这笨蛋……”
郑予北却一点喜笑颜开的意思都没有,只是挪到离他极近的地方,缓缓把额头抵在了他颈窝里。小动物一样静默的亲昵中,林家延忽然意识到他的认真,赶紧把两只手都放到他背上去,来回摩挲着安抚他的身心俱疲。
“我或许可以把你照顾得更好的……这些日子你有什么不顺心的,请你一定要原谅我。”
林家延骤然被“夫复何求”的感动击中了,心头泛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歉意。这个笨蛋,还真的奇笨无比,也不知道那么高的智商都派什么用场去了……明明突发急病的是自己,扰乱了正常生活的也是自己,他却还在向自己道歉,一字一句诚恳至极。
郑予北趴在久违的怀抱里,感受林家延落在他耳边细细的亲吻:“……延延,我很想你。”
林家延实在不知如何作答,只好用那种其实不怎么舒服的姿势与他相拥着,仰头看着自己头上的输液瓶,凝神去聆听那也许并不存在的、液体流失的声音。
日光隐没,宁馨的暮色正取而代之。
作者有话要说:如你们所愿,它复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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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十二章
术后,前来探望林家延的亲友络绎不绝,硬是把他那四十八小时术后观察给弄成了大联欢,最后临出院的时候还得把楚平叫来才能拿得动大家送来的水果和鲜花。
这都撇开不提,最要命的是林逸清和何嘉玥在病床前的一通狠狠的数落。年轻人的生活方式怎么也不可能跟上一辈一样,何嘉玥碍着儿子生病没能直说的话,这会儿全都汹涌而至的。什么饮食不规律啊,吃得太油腻啊,睡眠时间不足啊,家里电器老开着辐射量太大啊……反正林家父母花了两个多小时来阐述如何更加健康地生活,还一边说一边让郑予北替他们监督林家延,弄得两个人又是惭愧又是无奈。
林家延的手术只是在大腿静脉上切了一刀,微型手术针沿着静脉往上进入颅内,简而言之就是把他的小肿瘤直接给烧焦了,从此绝了后患。微创手术,出血量极小,林家延恢复又快,出院之前脱下病号服,换上家里带来的日常衣服,郑予北怎么看他都不像个病人……倒是自己鞍前马后伺候了他整整一个月,黑眼圈挂着不说,脸色也有点发黄,这几天被无数人笑称是“鞠躬尽瘁”的典型代表。
还是一个多星期前他们去买香槟时的那件白羊绒衫,下面是一条七成新的水洗黑牛仔,林家延走出更衣室的时候,郑予北居然被这身寻常衣着给震得眼前一亮。
同样的衣服,瞎鱼和正常鱼穿起来截然不同。少了那种令他心疼不已的迷惘不安,林家延眼睛里重新出现了郑予北所熟悉的温柔神采,大白天的也能像是揉碎了漫天星光。
之前给他收拾东西过来住院的时候,郑予北不辞辛劳地把剃须刀和须后水都搬来了,就是希望林家延从医院走出去的时候,能改头换面重新做人。林家延假装没看到郑予北明显发了红的耳根,接过洗漱用品转身又进了盥洗室。
眼神太炽烈,每每交汇都会有火星四溅的错觉,郑予北现在宁可躲着林家延的注视。楚平好歹也是个已婚男士,看了他们这样心里没什么不明白的,趁林家延洗脸的时候还大大方方开起了他们的玩笑。
“予北,回去克制点儿,听到没有?”
郑予北脑子里全都是热腾腾的浆糊,一时没分清楚这是楚医生在下医嘱,还是自家姐夫在打趣。
“家延腿上还有个伤口呢,创面再小都有感染的可能性,你们两个别老惦记着做什么高难度动作……”
话音未落,郑予北就老实不客气地佯装挥了一拳过来。正巧闻讯而来的陈向晚推门而入,撞上这一幕就顺理成章地揶揄起来:“看看,这真是世风日下啊……刚给你们治好了眼睛,还没出院呢就想殴打主刀医生?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盥洗室的门被人从里面推了一把,神清气爽的林家延出现在陈向晚眼前:“姐,你就这么当着我的面,跟姐夫一起欺负我家郑予北?”
毕竟是一起长大的,陈向晚仔细打量了一遍这个好不容易恢复健康的弟弟,顿时觉得自己一连几周的忧虑都是值得的。除了腿上的刀口让他走路时老皱着眉头之外,林家延已经重回健康人群的范畴之内,再稍微养几天就可以生龙活虎地过他的日子去了。
身为一个医生,最大的欣慰莫过于看到自己收治的患者痊愈了。他们夫妇笑得一个比一个仁慈宽厚,可林家延的脑海里仍然保存着陈向晚小时候翻来覆去研究老鼠吃了毒鼠强是什么样的镜头,一时半会儿还真适应不了被她这么亲善地看着。
“你……”林家延忽然有点想念那个长得跟自己一样的家伙了,因为他空有一肚子关于童年生活的感慨,此刻却没人能与他共享,害得他只好另找话题:“你最近孕检结果怎么样?宝宝还好吗?”
楚平显然是个十分热心的准爸爸,一听这种问题就代妻子作答了:“第五个月了,正好是孕检频率最低的一段时间。宝宝很正常……你这个舅舅可以考虑去买见面礼了。”
……
遇上大病初愈这种喜事,即使是最熟悉的亲人,彼此之间也会多出许多话题来。本来是三点多去办的出院手续,等郑予北和林家延把车开到自己家楼下,抬腕一看表竟然已经快五点半了。
回来的路上正好要经过一家农贸市场,林家延有心犒劳为了他苦练厨艺的郑予北,因此特地去买了一些不太容易料理的食材,比如牛蹄筋之类的。就算他没亲眼看见,病着的时候也能感觉到郑予北在背着他做些什么:这家伙总在偷偷做实验,买了三斤肉能有一斤半都用于练手和探索油盐酱醋的用量,真正的成品已经是第三次甚至第四次开锅的结果了,虽然有的时候味道仍然不怎么样。
除了深重的郁闷之外,林家延生活在黑暗中的时间里也曾经细细体味过其它的情绪,比如对郑予北的感激,还有对自己没早点开始教他做菜的追悔莫及。郑予北是很勤奋的,也是有热情的,按理稍加点拨就能成为一把下厨的好手。林家延一方面是心疼他被迫速成了手艺,一方面也是想让他看看稍微复杂点的东西究竟怎么做,所以拎了大包小包足够吃好几天的东西放在后备箱里,打算好好做一顿饭奖赏郑予北。
而这样做的后果,就是他们两个人来回跑了三趟才搬完所有的东西,包括蔬菜肉类和亲戚朋友送来的水果花束,简直比人家送货上门的批发商还要壮观。
林家延并不知道,在他跑上跑下搬运果蔬的时候,郑予北曾在他身后有过怎样一番百感交集。
如果说生病之前的林家延是上天于千万次擦肩而过中赐予他的唯一奇迹,那么如今的林家延就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这个人当然还跟以前一样细致贴心,但某种程度上,郑予北认为他是崭新的——
只能靠自己一步一步牵着走的爱人,现在又能来来回回地行动自如了。
某几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郑予北曾因为不知如何解决林家延的抑郁而彻夜难眠。那个时候他不是没想过,如果林家延的病情继续发展,或者永远都看不见了,他又该怎么让他愉快起来……
林家延拥有健康的时候,郑予北希望他再包容自己一些,加班再少一点,买什么油炸排条回来的次数再多几次;可当他失去了健康的时候,郑予北才惊觉自己要的只不过是个最平凡的爱人而已。
只要他们能够没病没灾地生活在一起,别的一切都不必再计较了。
有了这么一番心理活动,那么郑予北后来非要挤进厨房帮忙的行为就不难理解了。他们几乎从不在厨房里合作,林家延总是发觉自己想找盐罐的时候被郑予北拿走了,想用切菜板也都必须去他那儿要,反正做什么都不顺手,真不如郑予北乖乖在客厅里等着开饭来得方便。
“北北,你就不能不来添乱么。”林家延哭笑不得地看着那蹄筋被切成非常整齐的一排小块,可惜切得实在是太碎了,一会儿盛在盘子里可能都找不到了:“我真的就是想念我自己的手艺了,我想重温一下做菜的感觉。”
郑予北叹了口气,低下头去:“我就知道,你一直在忍耐我的烂水平。我做的东西肯定都很难吃,你是因为给我面子才勉强吃下去的。”
林家延无奈,关小了火去扳过他的肩膀:“我不是这个意思……”
映入眼帘的,却赫然是郑予北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昭示着恶作剧的小小成功。林家延刚想踹他,郑予北迎上来就吻了一下他的嘴唇:“好了好了,我不捣乱了,我就在这儿看着你好不好?”
林家延不好再赶他出去了,只能在他火辣辣的凝视下做完了一桌子的菜,然后去酒柜里拿出那天特意去买的香槟,打开来分别倒满两只高脚杯。
第一杯算是庆祝这段难熬的日子宣告终结,两人相视一笑,各自一饮而尽。
第二杯再倒上七分满,林家延万分郑重地跟郑予北说了句“谢谢你”,结果被他绕住臂弯喝了一大□杯酒。
炙热的心情在香槟的酒香里渐渐平静下来,林家延的笑容似乎变得更加温暖醇厚了,以至于郑予北一恍神就漏掉了一句话:“……亲爱的,你刚才说什么了?”
“我说,你现在就当我看不见,再喂我一次吧。”
郑予北站起来,犹犹豫豫来到他面前,端了他的碗拿起他的筷子:“为什么?难道你还怀念生病的感觉吗?”
林家延含笑看着他,眼里的柔光足以溺死一只成年的大象:“我就是想亲眼看看,你到底是怎么照顾我的。”
这一串动作早已做得惯熟,郑予北仔细地挑出那一块鱼肚子上的大刺,用筷子尖试探了一下边缘有没有林家延痛恨的鱼皮,然后把整块鱼肉折起来,轻声细语地开口道:“来,这一口是鱼。”
林家延很听话地张嘴吃进去,随即毫无预兆地抱住了郑予北的腰,很长时间都没有放手。
郑予北有点莫名其妙,在他头顶上揉了好几回也没见他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延延?怎么了?”
——我何德何能,竟让你这样小心翼翼地侍奉了这么长时间。
——原来面对脾气恶劣的我,你脸上依然是这种温和又忍让的表情。
——我到了今天才知道,你要认真看上好几眼才能掂量出正好够我一口吃下去的量,不多不少,还要喂得不偏不倚。
林家延突然就什么说不出了,自己也说不清是喜不自胜还是无语凝噎,反正面对郑予北的疑惑,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法解释。
“我一定会好好跟你在一起的。”林家延想了半天,最终选择了向他许诺:“我再也不生你的气了,再也不会冲你发无名火了。”
郑予北无声地笑了。
“我对你,会比以前更好。”
郑予北低下头,准确地捕获了那两片正制造着甜言蜜语的嘴唇。
作者有话要说:请尽情享受这几天的密集更新吧,因为我下周要出去旅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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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2
根据林家延恢复视力后表现出的强烈独占欲,郑予北知道今晚自己肯定是逃不掉的,索性洗完澡就躺在床上,裹着被子,等着林家延来验货。
“嗯,真乖……”林家延笑眯眯地靠近他,连他带被子一并搂住:“我会好好报答你的,你只管躺着享受就好。”
藏在衣柜里的箱子从郑予北的脑海中施施然飘过,他转动眼珠四下侦查了一下,没发现林家延拿出了那箱子:“……好久没做了,我怕疼。”
上回被蚁力神汤给催的,后来完全是郑予北在林家延身上予取予求,他自己的身体少说有一个多月没被开发过,也怪不得他还没做呢就开始怕疼。
林家延抱着他,用额头蹭蹭他的脸:“我没打算拿玩具出来……北北,我就是自己喜欢那些东西,买回来不是也没让你看见么。你要是真不愿意,我就让它们在那儿放着,我们永远也不拿出来用。”
郑予北在被子堆里缩了一下,试图把自己蜷得更小,引发林家延怜悯弱小的爱心:“那你……你也轻点。”
“放心,你乖一点就好。”林家延循规蹈矩地从眉心开始吻起,快吻到嘴唇的时候却冷不防想起了旧事:“北北啊,第一次是不是弄得你很疼?”
郑予北两只手都被他扣住摁在头顶上方,眼神已经有点涣散了,突然听到一个意思完整的问句,于是用力甩了甩头才寻回了理智:“呃,那个……都出血了还能不疼啊,你怎么想的你!”
一米八几的男人,被人摁在床上像蹂躏什么小动物似的爱不释手,郑予北心理上总有那么点适应不了。所以林家延的抚摸一旦停下来,他那双眸子里就会慢慢泛出一种羞愤欲绝的意味来,每次都惹得林家延想笑。
“那是你太主动了,而且我喝多了,我控制不好嘛。”林家延一边给自己找借口,一边顺着流畅的腹肌线条把手探了下去。
他想让郑予北焦躁,想让郑予北迫不及待,所以一开始就一定要耐心,要耐着性子跟他慢慢磨。林家延深谙此道,隔着一条白色的纯棉内裤忽轻忽重地揉捏他,有感觉的地方稍微照顾一下,转眼又溜到别的部位去了,成心不让他舒服。
郑予北心不甘情不愿地挣扎着,结果就是林家延放开他的手,途经胸口的时候咬了一口左边靠近心脏的小小突起,小惩大诫之后直接用灵巧的舌尖递上了已经濡湿的布料。
郑予北从喉咙深处逼出一声呜咽来,不由自主地分开了腿。
林家延笑:“这可不是我扳开的,真的不是。”
郑予北痛苦不堪地扭来扭去,可林家延又爬回来了,拉开他的胳膊还是往上推,然后低下头,从胸口一直舔到锁骨附近,一路留下一串浅浅的牙印。
那是痒,是疼,还是某种诡异而致命的刺激,郑予北没有功夫去思考这些了。他听到自己粗重焦灼的喘息声,含糊不清的求饶,可最后还是被林家延死死地固定住,毫不客气地吻到了腋窝里。
他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林家延也最喜欢拿这一套来对付他。
林家延这个大变态,刚才洗澡的时候不顾他的反对,已经把他给彻底剃干净,外加反复清洗过了。这会儿硬质的或者柔软的毛发都只留下临近根部的一点残余,被林家延极为煽情地一一逗弄,活像袒露着全部灵魂,任由他轻怜蜜爱。
上面被他的舌尖戏弄,下面也不会被忽视。林家延终于把手伸进棉布里面的时候,郑予北在绵长的□和得不到满足的难耐中,竟然十分地感激他……对对对,就是那儿,拜托您多摸几下啊啊啊啊啊啊……
于是这一晚,郑予北声明他怕疼的后果,就是前戏时一直被亲啊咬啊外加舔来舔去,一身的吻痕和小牙印,两边胸口被吻得挺立红肿,浑身软得一丝力气也没有。
心爱的北北上气不接下气瘫软在床上,林家延露出一脸满意的笑容,然后才觉得自己真是胀得都发疼了,心想捉弄人可真不是个好差事,非得把自己的幸福给搭进去不可。
再然后,郑予北就被一边摸着前面,一边吻着后背地……进入了。里面有那么一个玄妙的地方,算准了一次一次狠狠擦过去,只要是人肯定都被放倒。林家延的拇指堵在他的顶端绕着圈按揉,后面来势汹汹、每一下都恰到好处。郑予北很快就放弃了抵抗,也放弃了“后背位真的好像狗啊”这种奇怪的想法,随便林家延怎么摆弄,只管挂在他手臂上舒服地哼哼了。
侧躺着一条腿被抬起来、仰躺着双腿分开圈在他腰上、被他抱起来被迫往下坐……精力过剩的林家延把郑予北翻来覆去地玩了两个多小时,大发慈悲放他去洗澡之后,回到床上仍旧环抱着他的腰不愿意放,贴着他的耳根低柔欣喜地唤着“北北”、“北北”……
“这下你满足了?满意了?”郑予北翻翻白眼,自认这不是对待功臣应有的待遇。
林家延恢复了入睡时非要抓着郑予北的习惯,今晚他选择的是胸口,用食指和中指来回抚摸着饱受关照的那一点,看样子是不准备放手了:“你也很舒服……承认吧,别不好意思。”
郑予北拍了一下他的手背:“轻点,我要睡觉了。”
林家延低低地笑着,手指从乳/尖挪到腰侧,终究还是要把他困在自己怀里,这才安心地睡过去了。
工作室给林家延的病休是无限期的,正好那边三四个小项目没结,近来也没谈什么了不得的大项目,他提出要多休养半个月几个合伙人都没什么异议。而郑予北这段时间以来的远程办公并没有影响办公室里任何事情的进展,老板对他积极旷工的行为还真是没什么意见,竟然也不来问问他家里那件“实在走不开”的事情到底忙完了没有,什么时候能回来上班。
多种因素综合作用的最终结果,就是林家延和郑予北次日一早得以安安稳稳躺在床上,等待着自然醒的大驾光临。
郑予北的少年时代甚至谈不上什么饮食不规律,很多时候他根本就没有饮食,所以这个胃时不时地老是给他找不痛快。两人刚开始一起过的时候,林家延没太注意这个,有一回早上他快迟到了还给他吃了粽子。就是从公司停车场跑到楼上那一点点距离,郑予北本来就被糯米拖得不堪重负的胃就此躺倒不干了,害得林家延下午还得早退到急诊室去接他回家。
不知为什么,林家延一早的梦境就以郑予北胃疼为结局,然后他就醒了。他自己闭着眼睛琢磨了一下,估计是自己潜意识里担心自己和他索性把整个上午都睡过去,郑予北的胃缺了顿早餐又要闹矛盾什么,所以才会梦见这种诡异的内容。
表就在床头柜上,林家延摸来一看,居然也快九点了。
郑予北睡得正好,林家延把他一通乱晃的时候不巧碰到了他酸疼的后腰,他在半梦半醒之间小小地嚎叫了几声,然后摸到自己身上来的那只手就把动作变成了按摩。
过了大约两三分钟,郑予北彻底清醒了,整个人在林家延手下变得更加放松,一开口连声音也温暖且松软,就像西点店里刚刚出炉的精麦面包:“唔……延延,你终于起床的时候不扔东西不发火了。”
林家延凑过去亲亲他:“嗯,恭喜你,你的生活又恢复常态了。”
真的能恢复常态吗?其实林家延心里很清楚,相隔一个月,他眼里的郑予北是永远都不会与以前一样了。
在他的印象中,以前的北北是很爱他的,是需要他照顾的,是有时候呆呆的有时候却聪明绝顶的、长不大的孩子;可自己过了整整一个月没了他就寸步难行的日子,再睁开眼时看到他身上凭空多出了几分隐忍和稳重,说实话……
除了歉疚和感动之外,心里终究还是有了些更为复杂的念想:原来这个人,真的是值得跟他过一辈子的。
郑予北长得极好,走到哪儿都有男男女女对他垂涎欲滴,无论找男朋友还是女朋友他都具备得天独厚的优势。他跟林家延谈恋爱,同居,卿卿我我形影不离……可林家延还真没想到,他能对自己这么有耐心,竟然连上班都不去了天天伺候着一个不知道能不能好的病人。
最抑郁的那阵子,他甚至想过郑予北早晚要不耐烦,迟早要离开自己的,因此连话都懒得跟他说。而郑予北回报给他的,是愈加小心的嘘寒问暖,是真心诚意的不离不弃。
怀抱着仅仅因为自己一早没发脾气就深感幸福的郑予北,林家延觉得自己其实特别卑鄙。面对这样一腔热忱的人,曾经怀疑过他一星半点简直都是污点。郑予北不懂什么叫家庭责任,这一点需要林家延来提醒他、教育他,但林家延的不足……此刻却是他自己想到的。说白了,他就没料到自己在郑予北的生命里竟然已经如此重要了。他所受过的所有凉薄,如今全都在他心里转成了暖意,再无休无止地全部倾注到自己身上。
林家延,你怎么能用你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二十几年的所谓“经验”,去揣度这么一颗独一无二的心。
大多数人的爱,都是把注意力转移一部分到恋人身上……
而郑予北,他只知道倾其所有。
作者有话要说:征求一下意见,你们觉得咱是接着腻歪一阵子呢,还是立刻翻开新的篇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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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3
太久没有过正常的生活了,郑予北起床后浑浑噩噩去洗漱,然后回到卧室愣了一会儿,还真有点不知所措。过去几周里他起来的时间几乎跟日出同步,连买早点的摊贩都没开张,他就已经在自己家和林家延父母家开了个来回了,为的是早早把何嘉玥做的点心或者汤拿回来,这样白天就可以寸步不离他的延延了。
转头看看外面,太阳已经逼近中天,明晃晃的光昭告着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厨房里的香气渐渐飘过了客厅,辗转侵入他的嗅觉……嗯,一闻就知道味道很好,好得他都坐不住了。
林家延正站在那儿,专心地在平底锅里煎培根。以前老是觉得郑予北太馋嘴,下班路上好好的开着车都能停下来买什么铁板鱿鱼吃,家里做菜就不应该过分油腻。不过今天不一样,培根是他喜欢的早餐配菜之一,不妨就做出来让他一次吃个够。
熟悉的拥抱从背后缠上来,林家延笑着,头都没回一下:“小心油溅到你手上。”
郑予北磨蹭着他的脖子、颈窝,没一会儿又亲到脸上去,摆明了不愿意出去干等着吃饭。林家延也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他往外赶,干脆什么也不说,随他抱着,全当他这是长在自己背上了。
“延延,问你个问题……”
林家延空出一只手来,摸摸他横在自己腰上的手:“嗯,你问。”
“当初为什么答应我?真的就因为我让你上了?因为我长得……还算对得起你的眼睛?”
这下可好,自己病好了,郑予北这副傻傻的德行又卷土重来了。林家延有些无奈,但还是很耐心地开导他:“你不能这么乱找理由。我答应你是因为我也喜欢上你了,这就是唯一的原因。至于谁上谁的问题……你不是也跟我说过么,说你抱我的时候就能确定我是你的,那我的想法也跟你一样啊,你别胡思乱想。”
这胡思乱想啊,一向是不想则已,一想就停不下来的:“那……为什么喜欢我?”
林家延无语了,心想原来我跟你在一起过了一年了,你连我为什么喜欢你都没弄明白过:“北北,你到底怎么了?”
“你病好了,我又没什么价值了。如果有一天你烦了,还是会……”
林家延突然转过头,牙齿威胁似地擦过他的皮肤:“越来越离谱了你,再胡说八道我就不给你吃东西了。”
郑予北吓了一跳,赶紧讨好地亲了他一下:“不不不,我就是随口这么一说,没别的意思……”
林家延忍不住笑起来,啪的一声关掉火,把煎好的培根夹起来放到两个一模一样的盘子里。那里面已经有了煎蛋和烤面包,再加上两片培根就成了最平常的西式早餐配置。咖啡已经煮好了,按郑予北的口味加了很多牛奶和糖,喝进去的感觉都不怎么像咖啡了,像是外面卖的那种专门给小孩子喝得咖啡味牛奶。
这点东西两个人肯定不够吃的,林家延把额外烤的面包、浇了酸奶的苹果块、剩下的培根都一一放好,然后招呼郑予北来帮自己一起拿到桌上去。
他在厨房和客厅之间来回的时候,郑予北一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林家延知道,他每次想缠着自己亲热都是这个样子:默默跟着,还牵着他的衣角,让人觉得他又可恶又可爱。
“等会儿,乖,等我把盘子放下。”林家延一面说着,一面调整了一下桌上好几个盘子的位置,把咖啡壶里那种其实已经非常接近奶白色的重奶重糖咖啡倒出来。
“唔……”郑予北就站在他身后,像个锲而不舍的背后灵。
看他这么听话,还真的没有扑上来,林家延不知不觉也就心软了。忙完手里的事,他回过头去环住郑予北的肩背,坦然接受了他迎上来的、细密温柔的亲吻。
舌头探进来,试探性地碰了碰林家延的上颚,得到他的默许后才四处逡巡起来,最后紧紧地卷住了他的舌叶。再大的不安,再硬的心肠,恐怕也抵挡不住每天都被人这样体贴细腻地吻着,小心翼翼地呵护着。
在生病的那段时间里,林家延嘴上不说,心里却觉得每天郑予北抱着他、吻他的时候才是最安心的时候。病人都是敏感的,郑予北用唇齿相依的方式反复申明他没有不耐烦,他只想等着林家延好起来。那虽然不能解决实质性的问题,也多多少少是一种无言的安慰。
亲完了,林家延伸手揉了揉郑予北的腰,低声问他:“怎么样,疼吗?”
郑予北老实地摇摇头,嘴里说着“还好”,手上就顺理成章地替林家延拉开了椅子,揽着他的腰往后退了一点才让他坐下去,一只手还扶着他的膝盖,怕他不小心撞着了。
看不见的时候觉得理所当然,现在都看在眼里了,这些有意无意总护着自己的动作就让林家延不得不心动了。这家伙总是无遮无拦地,全部的爱慕珍惜都放在眼里任他去看,有什么不高兴也直言不讳……平心而论,这真的是一段轻松舒适的感情,真出了事情又能够相互依靠。
他若有所思地嚼着一块苹果,不用抬头就能听见郑予北在用他那一口白牙咯吱咯吱地啃着烤面包。那是一种健康而充满活力的声音,昭示着他的好胃口和好心情。这就是郑予北了,从不让人猜,一切都表现得明明白白,最多是嘴笨一点,但终归是可以用行动来弥补的。
“北北……”
“嗯?”郑予北叼着荷包蛋,舌头一卷就把半凝固的蛋黄给吃了进去。
“哦,没什么……你吃慢点,鸡蛋还有,一会儿再煎一个给你吧。”
“……嗯。”郑予北疑惑地看看他,很快又低下头去进食了,亮给他一个毛茸茸的头顶,随着吃东西的动作上上下下。
林家延看郑予北是前所未有的顺眼,过了一会儿果然起身回到厨房,额外给他加餐。油锅里打进一个鸡蛋,从液态逐渐转为固态,林家延估摸着差不多可以起锅了,客厅里就传来了郑予北叫他的声音:“家延——你手机好像响了——”
匆匆端着盘子出去,塞给翘首期盼的郑予北,林家延接起电话来却连第一句话都没听明白。
“……爸,你声音能大点儿么,我刚才没听清。”
那边的林逸清四下张望了一圈,确实没看到长子的身影才放心大胆地提高了音量:“家延啊,那贱狒狒回来啦!”
林家延表示极为莫名:“怎么可能呢,这才几月份,离过年还远着呢……”
“真的,没骗你!”林逸清是真被昨晚的事儿震撼到了,每说一句话都要往身后看看:“昨天晚上突然就回来了,我和你妈问他是不是有特殊情况,他又不说……反正他就一直不吃不喝地躲在你们的房间里,你妈送什么进去他都说没胃口。”
林家延这下连筷子都拿不住了:“他到底怎么回事?”
“谁知道啊,这一回来就一声不吭的……”林逸清再次环视四周,发现属于两个儿子的房间里传出了穿拖鞋的动静,他立刻就想挂电话了:“就这样了我不跟你说了,你赶紧抽空回来看看吧……诶对对对,把你那郑予北也带上,你妈昨天还说想他呢,这白捡的儿子真比亲生的还亲……再见再见,不跟你说了。”
那端咔嗒一声就给切断了,林家延拿着手机愣了半天,回过头去正好碰上郑予北带着疑问的目光:“呃……林家栋回来了。”
郑予北咬着筷子尖:“为什么?”
“没人知道为什么。”林家延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卧室,拿了两个人的衣服又跑出来,凌空扔了一套给郑予北:“先去洗个手,然后出来赶紧换衣服。你跟我一起去看看他,我爸说他到现在都没交待清楚究竟怎么回事。”
郑予北算是这个小区的第一批住户,他的车位在整个车库的最里面。而林家延现在用的这个,是他搬过来以后郑予北再去物业买的,所以方向上跟郑予北的那个南辕北辙。
习惯了开自己车出去的郑予北被林家延一把拉回来,自己眨了眨眼才想起林家延已经复明了,可以由他来开车了。
“前段日子你辛苦了,我来开车吧。”林家延甚至体贴地替他开了车门,语气虽然急促,脸上却还挂着暖暖的笑意。
角色骤然调转,郑予北有点不太习惯,一边小声咕哝着一边往车里钻。他这个样子实在可爱,结果刚刚坐稳就被从另一边进来的林家延扯住了衣领,嘴唇贴合,深吻。
短短一小时内就认认真真亲了两回,郑予北觉得自己都要缺氧了,红着一张脸在副驾驶上坐了足有五分钟他才缓过来:“我说你这几天怎么这么饥渴……”
林家延冲他特别真诚地笑了:“你也瞎上一个月就明白我是什么感觉了。”
“……”郑予北万般无奈地闭上了嘴。
四十分钟后。
“林家栋,开门,是我。”
“不开,本大爷烦着呢。”
“你还好意思烦啊!你回来了就够别人烦的了你知道吗?我昨天刚出院,现在就为了你大老远跑回来,到底你烦还是我烦啊?”
郑予北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回家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林家延,手里还端着何嘉玥泡给他的锡兰红茶,愣是一口都没顾得上喝。林逸清颇无语地坐在沙发上,唉声叹气:“行了行了,你俩也别老站在那儿参观他们兄弟斗嘴了……反正也就家延能治得了家栋了。”
“我有什么好看的?郁闷!郁闷你懂吗?不懂就别来烦我!”林家栋的声音听上去近了不少,可能是他从瘫在床上变成了站在门后:“你家郑予北不是活活伺候了你一个月吗?你在家多看看他有什么不好?非得到这儿来烦我?!”
“他?他能有你好看么,你这死狒狒!我就是坚信,有一个男人是为了受尽我的折磨才来到这个世上的……你管得着那么多吗?”
越叫嚣越离谱了,观众们的底线也被击溃了。郑予北彻底呆若木鸡,何嘉玥趴在沙发上笑得形象全无,林逸清早就弓着背剧烈地抽搐起来了。
门内也静默了片刻,似乎觉得林家延已经比自己还要不可理喻了,一时词穷了。
这兄弟二人就隔着从小住到大的那间房间的门,像斗鸡一样气喘吁吁地对峙着。大约十秒钟之后,林家栋又想起自己该怎么说话了:“少给我岔开话题,胡说八道!我真烦着呢,你你你……你回家呆着去!我想见你了自然会叫你!”
林家延更火了,直接抬脚踹上了门:“反了你了,你当你自己是始皇帝啊!你想见就见,不想见就让我回家呆着?!我还就跟你明说了,你现在窝着的地方也是我的房间!不是你一个人的!”
门里头又安静了,然后林家栋破门而出,直奔大门而去:“你想窝着就让给你!我走!”
林家延①38看書网,一把抓住他哥,用力一带就把他扔进了沙发角落里,又在他跳起来发飙之前用膝盖死死抵住了他:“老实点!你给我说清楚了,你到底怎么回事?”
林家栋不想说,也不直视林家延的眼睛,只是维持着那种别扭的姿势,沉默着。
“你算什么男人啊你,亏我还叫你一声哥!”林家延气得要命,说话的口气简直都凶神恶煞了:“在部队里遇到事儿了你就不声不响跑回来吓唬爸妈!你有种倒是有话直说啊!”
郑予北眼看着他俩要大打出手,赶紧冲上去一手拦着两眼发红的林家栋,一手把愤怒的林家延往后推:“够了!家延你冷静点!”
他这一句话,把争得浑然忘我的两兄弟都点醒了。这是父母家里,既不是好好打架的地方,也不是好好说话的地方。可人清醒了,吼出去的话却收不回来。三个高高大大的年轻男人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僵持着,生气的还在生气,别扭的也还在别扭,只是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收场。
最后,还是林逸清给他们打了圆场,进屋去拎了件厚外套丢给林家栋,抬手就把他们三个一个接一个地统统赶出了家门。
“要打出去打,要谈也出去谈……太平了再回来吃饭,否则家里就没你们的碗筷了!”
作者有话要说:应广大群众的要求,决定一边狂腻歪一边翻开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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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熟悉的环境才最适合倾谈。打也打了,闹也闹了,两兄弟坐进车子里的时候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告诉郑予北他们要去陆深的酒吧。郑予北回头看看他们,看清楚了没有再次鸡飞狗跳的可能性才踩了油门,默默地扮演了司机的角色。
陆深那儿下午根本就不开门,三个人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不由都有些沮丧。后来郑予北沿着店面走了几步,在转角处恰好发现了陆深和秦清的身影。这两位正分坐在一张桌子的两侧,一人戴着一副耳机,秦清忙着在电脑上玩游戏,陆深则聚精会神地擦拭着自己面前的一排杯子。
郑予北站在原地顿了一会儿,然后才抬手重重地拍了几下他们紧挨着的窗户。秦清惊了一下,转过头看清是郑予北之后便伸手去碰了碰陆深的手,示意他把耳机拿下来。
酒吧的门很快就为他们敞开了,陆深眼睛一扫就猜到他们是来借地方谈私事的,一转身又回到秦清身边去了,仍旧与他静静地坐在一起,再去做之前没做完的事情。林家延往角落里的桌子那儿走去,走着走着又忍不住回头去看秦清和陆深的表情。
他们谁也没有看谁,神情却那么平静,幸福之意不言而喻。
秦清算是林家延的同行前辈,出身于同一所大学、同一个建筑系。林家延的工作偏重在设计,秦清则是负责安全监督方面的建筑工程师。当年秦清对陆深穷追不舍的时候,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拒绝,理由从秦清比他小三岁多少会有隔阂、职业差别太大没有共同语言、家庭条件相去甚远将来无法妥协,一直排到了陆深心里有人暂时不想恋爱、留恋纸醉金迷对安定下来不感兴趣。可最后的最后,秦清还是如愿以偿搬进了陆深买在酒吧后面那条街的房子,而且一住就是将近十年。
相对于好得浑然一体的陈扬和叶祺,林家延觉得还是这一对给了自己更切实的信心:哪怕截然不同的人也能安然生活在一起,相亲相爱,相互扶持。秦清和陆深的日子一直很平淡,却实实在在一路踏过了旁人怀疑的目光,并让它们在时光中统统变成了艳羡。
这间酒吧的年轻老板原本是个风华耀目的镇店之宝,不知哪一天起忽然就谁都不能碰了,在后来就光明正大戴上了对戒,从此只管调酒陪聊,当真连舞池都不踏入半步了。这在当年,何尝不是这小小圈子里掀起的惊涛骇浪,如今却只剩下窗边一对平凡情侣的淡淡微笑,一切都已成过眼云烟。
大概是林家延频频回头的动作太明显了,陆深又抬了一次头,给了他一个安慰意味的笑容后还是继续去擦他的酒杯。郑予北觉察到林家延慢了几步,回过头来用手扣住了他的臂弯,疑惑地晃了晃:“……延延?”
林家延猛地回过神来,拉着郑予北一起走向垂头丧气、坚持一言不发的林家栋,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从小吵个不停,为了某几件事情还曾经大打出手,但归根结底林家兄弟的感情还是非常好,好到林家延此刻看着同胞哥哥的颓丧德行,心里竟然难以抑制地开始难过了。双生子都有些外人无法理解的感应:林家栋在奔赴基地就职之前接受过为期一个月的军事强化训练,就在他从三米高的墙上跳下来不慎扭了脚腕的那一天,远在千里之外的林家延居然也伤到了脚……还都是左脚。
依此类推,其实从他今天看到林家栋的第一秒开始,他就知道这次的问题绝不单纯。事业或是爱情,哪一样单独作用都不足以击溃一向内心强大的林家栋。
“说吧,到底怎么了。”林家延扔给他一罐从吧台里随手顺来的冰啤酒,看着他无精打采地撬起拉环:“你总归要开口的,与其说给爸妈听,还不如是我。”
林家栋挣扎了一下,似乎想要开口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是仰起脖子灌下去至少半罐酒。
郑予北静默片刻,忽然笑起来,语气颇为轻松:“家延生病,李袤连着给我们送了大半个月的东西……她连你家里人都愿意帮着照顾,跟你的感情肯定也没有问题了。那就是工作了,说吧,我都替你开了头了。”
郑予北这个人,人前人后完全是两种面目。林家延习惯了他一回家就跟自己滚在一起撒娇耍赖,也习惯了他在别人面前满眼无须掩饰的睿智神采,反正他都喜欢。
林家栋低着头谁也不看,过了一会儿又是一仰脖子,啤酒罐头直接就空了,然后被他自己慢慢收拢的手指挤压成了一团废铝。
郑予北还想催他,但是林家延在桌下按住他的膝盖,适时地阻止了他。
林家栋只会被别人对他的关心所打动,逼得紧了,他肯定就炸毛了。两人耐心得等着他,果然,他最终还是开了尊口。
事情的真相,其实就是李袤的娘从国外回来了,发现女儿跟军人订婚后异常愤怒,口口声声说一年只回家半个月的男人最靠不住了,嫁了就是守活寡。李袤性格确实独立得很,但怎么也不能违背母命大胆私奔,只能接连发出十几封邮件向林家栋汇报情况。等林家栋把那一阵子忙完,翻了墙看了邮箱,竟发现最近一封邮件的内容已经突飞猛进到“如果你连搭理我的时间都没有,我们就暂且分开一段时间吧,彼此冷静思考一下也好”。
天地良心,林家栋连熬了几个通宵后乍一点开这邮件,直接就把手里的茶杯给摔地上了。
好不容易遇上可以称得上此生挚爱的女人,这才几个月就弄成这样了。他也是头脑一热,转身就去领导那儿要求转业回地方。这顶头上司本来就是林家栋当初那导师的至交好友,接管了他之后对他另眼相看,被他这一时冲动气得半天没说出话来,血压蹭蹭蹭就飚上制高点了。老爷子自己不想声张,一脚把林家栋踹出去之后才一个人慢吞吞去了医务室,可结果还是一片哗然,人人都想把林家栋这神经病摁水池里醒醒脑。
闹腾的结局,就是林家栋领了额外的大假,加上年假总共两个月,被老爷子勒令“滚回家想想清楚”。正好老爷子领着他负责的大项目很快就要升上保密级了,他要是真想急流勇退,也就只能趁着近半年把转业给快马加鞭地办完,否则五年十年的都别想离开那基地的管辖了。
林家栋哑着嗓子,一字一句地把这些都说完了,林家延和郑予北倒真的沉默了。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只能沉默。
常人都希望事业与爱情双丰收,可眼下林家栋的爱情想掐死他的事业,而他的事业又想捏死他的爱情……说实话他确实应该纠结,应该无心饮食无意外出。人生能有几回愁,这事儿任何人都顶替不了他,只能在一旁看着。
一阵令人窒息的默然之后,三个年轻人仍是相顾无言。不远处,一直留意着这边的陆深低声嘱咐了秦清几句,后者很快起身绕到吧台后面,拿了瓶幽蓝幽蓝的酒往林家栋面前一放:“陆深送你的。”
林家栋试图表现得感激一点,可惜笑得比哭还难看。秦清忍不住摇头笑笑,转身又回到陆深身边去了。
林家延要开车,滴酒未沾,这天就成了郑予北陪酒的专场秀。三个人在那个卡座里一直坐到五点多,回到林家时林家栋已经东倒西歪了,郑予北晚饭也只喝了两碗热汤,随后就跟着林家延打道回府了。
好歹事情是问清楚了,至于帷幕拉开后会上演怎样的戏码,林家延自认无能为力。
他还在想家事,郑予北却在经历逐渐酒醒的过程。一开始路面稍微坎坷一点他都难受,后来快到家了,他把车窗全部摇下来,好不容易才让冷风把自己给吹清醒了。林家延牵着他往回走的时候,他不知怎么又觉得冷了,攥着林家延的力道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结果一进家门就被林家延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很久很久都没有松手。
就算他冷,抱了这么久也不对劲了。郑予北试图回头,无奈被人压得不能动了:“延延……你怎么了?”
林家延把脸埋进他的高领毛衣里,甚至想把自己整个儿都蹭进去:“没什么,只是想抱抱你。”
又等了三分钟,郑予北很是不安地转身捏起林家延的下巴,在他眼睛里仔仔细细看了半天,没发现任何不好的兆头之后才放心地吻了下去。
这一晚,林家延非常耐心地把秦清和陆深的故事完完整整讲了一遍。郑予北一边听着一边问几个问题帮助他继续下去,只当是林家延不想谈自家哥哥所面临的僵局,故意找了个话题来打发时间而已。
他并不知道,林家延是怀着如何虔诚的心情来缓缓叙述的。仿佛说了别人的故事就能借来别人的幸运,他也想像他们一样,与此刻的枕边人永远在一起。
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永远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更得字数比较少,抱歉。最近精神不济,硬写出来的想必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还不如先养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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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公司和工作室遗忘的日子就像偷来的一样珍贵,郑予北和林家延都怕突然被人想起来了,一个电话过来就得西装革履老实去上班,因而都窝在家里谁也不舍得出去。有些人天生比较淡定,即使和恋人一起出门都能让别人觉得是普通朋友;可有些人就是天性不知内敛为何物,尤其是在根本无需内敛的家门之内,索性对恋人展现出了爱不释手的姿态。
郑予北懒洋洋地抱着林家延,两个人亲密无间地栖息在沙发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相互抚摸着。平时摸摸像是爱抚宠物,可昨晚发生了一件郑予北稍一回想就要发狂的事情……郑予北松松垮垮披着浴袍坐在床上,林家延突然摁住他就往他身上抹东西。那玩意质地倒是很润泽,吸收也快,只是涂到哪里都凉凉的,让人心里发毛。郑予北企图挣扎,结果被告知那是林家延特意买的润肤露,最后只能乖乖被涂了全身,也彻底被摸了个遍。
摸啊摸啊终于还是点了火,两人喘息着滚了小半夜床单,一早醒来又恋恋不舍地搂着抱着,直到现在也没怎么动过。
每一次指腹接触皮肤的时候都饱含深情,那种抚摸太容易给人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就是那只手,这会儿又在他胸前一下一下地抚着,简直要把他的心脏放在蜜罐里浸起来了。
浸起来做什么……吃掉么……郑予北胡思乱想起来,不一会儿就听到林家延低低的笑声。他低头一看,只见轻薄的居家长裤上,某处的小帐篷明明白白地立着……郑予北知道自己又完了。
“来,到我这儿来,我帮你。”林家延笑着牵了郑予北的手,引着他分开腿,屈膝跪坐,面朝着自己投怀送抱。
拉链拉开,睡裤内裤一起褪下去,跃跃欲试的东西就落入了林家延温暖的掌心里。郑予北长得很好,林家延从不吝啬对他的赞扬,甚至包括这个地方也是一样:“北北,你看……别不好意思啊,自己看一眼又不会变小。”
郑予北脸红了,赌气环抱住林家延的肩,把自己整个脑袋都藏进去,死也不抬头。
虽然他不配合,但林家延清楚地感觉到手里的触感又往他希望的方向变化了不少。郑予北自己也觉得挫败,一边喘息着一边轻轻“呜”了一声,似有无限羞恼,恰好风月无边。
林家延忍不住要笑,又觉得自己也胀得受不了,于是转过脸去跟郑予北咬耳朵:“……你也帮我弄弄。”
郑予北拿他没办法,就着坐在他腿上的别扭姿势,非常困难地释放出小家延,咬着牙用手伺候它。林家延非要看他满脸通红的样子,郑予北很快也跟着起了坏心,怎么刺激就怎么弄他,下手比自力更生的时候还干净利落。
相互纾解的行为最后成了一场技巧展示会,二十多年积累的经验全施加在彼此身上,两个人半拥半抱地喘成一片,结果谁也不肯先被对方崩断那根危险的弦。
无需多言,两个人对视一眼,无非各凭本事就是了。
郑予北突然把原本抱着林家延的那只手臂也撤下来了,伸手到下面去细细揉搓业已饱胀起来的部分,控制着频率跟摩挲着顶端的手指同进同退,林家延几乎是立刻就闷哼了一声。可还没等郑予北开始得意,林家延就按着他的脖子强迫他转过了脖子,舌尖毫不客气地送进了他的耳朵。
郑予北半边身子都酥了,连自己毫无章法的颤抖和呜咽都控制不住,扭来扭去想逃脱却只能让那温软且灵活的东西探得更深,仿佛在舔着他努力深藏的灵魂。
片刻失神就已经足够,林家延快速往上面捋了几下,诱哄着他家郑予北成为了率先缴械投降的那一个。
被人伺候的感觉毕竟比自己动手要好得多,而且之前还有这么一出你争我赶的戏码,郑予北在林家延手里狠狠地抽动了十几秒钟,如同遭了灭顶之灾。仗着崩溃前的最后一丝清明,他把食指短短的指甲掐进了林家延顶端的小孔里,同样在他身上引发了欢愉的浪潮。
这下可好,人软了,衣服也完了。林家延回过神来,突然觉得自己荒淫得很,碍于满手黏糊糊的又不好碰郑予北,只好探身亲了亲他的耳朵:“起来……把衣服换了,洗个澡去。”
郑予北的眼睛里过了很久才没了迷茫,猛地从沙发上爬起来抓住了正想起身的林家延:“我……本来正想跟你说件事的。”
“嗯?”林家延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挑逗他之前:“哦,你说。”
“我想出去旅游,就自驾游,三五天就回来的那种。”
林家延沉吟了:“嗯……倒是个好主意,正好让我妈灭了找我劝林家栋的念头。”
郑予北可不管自己手上有什么,一点儿不犹豫就抓住了林家延身上好不容易幸存的干净衣角:“是啊是啊,这几天我……”
话说漏了可收不回去,林家延笑着看他:“你什么?”
“我都跟着你跑了好几趟了,总也没什么进展。本来他就是感情事业双纠结,我们去说什么都没用的。两头的麻烦事要有一头让一步,否则……”
林家延点点头,算是附议,但定睛一看两个人光着的身体,笑容又回到了唇边:“你还拉着我?还不满足?”
郑予北不甘示弱地靠近他,也顾不得粘腻了,一把揽了他的腰让两个人贴在一起,哑着嗓子开口:“要不现在就榨干你吧……我们明天就启程,今晚反正也不太适合做。”
林家延笑得简直有点魅惑了,直接伸出手圈住郑予北的中指,万分暧昧地摩挲起来,口中缓缓应着:“你想的话我们就来试试看,看你能存多少货,又有多大本事来跟我叫板。”
……
两个人策划得挺好,谁知真正出发的时候却成了四个人。父母之命不可违:林逸清让他们带上林家栋,这连林家延都说不出一个不字来,更别说郑予北了。于是号称陆上飞机的保时捷开上了沪宁高速,后座坐着面如寒霜的林家栋和李袤,真是让供暖效用有限的车内空调甘拜下风,自愧不如。
那二位根本没有正式和好,据说只是因为李袤不堪忍受家里那个娘的念念叨叨,忙不迭要从家门里逃出来,这才答应跟他们一起出来短途旅行。这样的气氛从后座源源不绝地辐射过来,林家延正襟危坐,自出发起就没说过几句话,表情几乎跟他身后的孪生哥哥一样严肃。
郑予北在心底叹了口气,开了收音机企图调整气氛。原本在高速公路上行车,很长时间都面对着周遭变化很少的景物,开车的人格外容易犯困,理应与身边的人适当地交谈几句,多少能解解乏总是好的。无奈这会儿车里没人想得到来跟他说话,空气紧张得令人憋闷,他也只好自己给自己找点新鲜的声音来听听。
开关就这么轻轻一摁,江由轻快而柔和的嗓音就从音箱里飘了出来,吐字堪称清晰到了极致:“这位手机尾号为1349的听众提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问题,就是问我本人最近几天有没有非常高兴的事情。”
跟他搭档的女主持人顺水推舟:“阿由你可一定要给人家听众朋友一个面子。短信里可特别注明了,这是他第十四次给我们节目发短信了,像这样的热心听众我们得重点保护。”
江由的笑声分明很平常,但配上此刻林家延一丝温度都没有的眼神,郑予北还是感觉自己听出了一层冷汗――
“那让我想想吧……嗯,前天我给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打了个电话,解释了以前的一些不愉快,某种程度上算是尽释前嫌吧。我们生活在大都市里,友情有的时候比什么都重要,各位正在收听我们节目的听众朋友们……”
郑予北吓了一跳,伸手去关广播的手却被林家延扣住了手腕,再用力甩回去:“你真不错啊,出去一下午就能跟他尽释前嫌,还重拾了比什么都重要的友情是吧。那还心虚什么,关什么广播呢……你就慢慢听着好了。”
“家延,你别反应这么大行么。我前天出去见他,我不是事先告诉你了么。”
林家延冷哼一声,脸迅速转向了窗外:“是啊,你是告诉我了。可你说的是见一面大家说几句话就回来,还说那儿不止他一个人还有一群以前的朋友……我可不知道你是去尽释前嫌的!”
郑予北还想解释,结果倒是李袤出面缓和了局势,还用的是出乎意料的柔声细语:“家延,予北,你们声音小一点儿好吗?家栋……他睡着了。”
军旅生涯始终拉扯着林家栋的神经,让他终年处于战备状态,一声令下就能在实验室里日夜不休。此时此刻,尽管在他身边的是几乎要分手的女朋友、态度不冷不热有些怪异的兄弟,他还是得到了久违的放松,竟然就这么静静地倚着车门睡了。
车里暖气足,林家栋把烟灰色毛衣的两只袖子都卷到了手肘以上,一张平素或精彩或冷峻的脸显得毫不设防,脸颊上热出来的红晕都清晰可见,像个无辜又委屈的大孩子。李袤心软得不行了,几次有意把他拉到自己怀里来靠着睡,谁知都被他微弱的反抗给打消了念头。
吵吵闹闹加上郁结于心,原来他自己也早就累了。
李袤有些哭笑不得,想了想还是努力地拽了林家栋一把,护着他的圆脑袋放在了自己膝上。
林家延似有所感,瞪了郑予北一眼也就不再说话。后来郑予北偷偷伸手去缠他的手指,林家延挣了好半天都没摆脱他,最终还是不甘不愿地安静了。
作者有话要说:新闻:作者开了100人上限小群一个,诸位想好了再进。不是真心想找作者只是随手加加的统统不要进来,不是不欢迎你们,而是实在招待不了……100个名额而已,先到先得,敲门砖为文中任意角色名。1648458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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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十三章
冬日的雨有它自己的威慑力,在最初的犹疑之后立刻变成了沉重的雨帘。高速路上很快亮起了车灯,但看上去非常徒劳,因为能见度下降的速度已经令人无力回天。郑予北本来买了车就没几个月,见了这架势便手足无措起来,快也不是慢也不是,额角立刻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下一个出口下高速。”林家延暂时放下了江由电波事件的不良影响,一边伸手拍拍郑予北的大腿以示安慰,一边从包里翻出平板电脑,上网想预订一下最近的宾馆。
原本的计划就是八点多才能到达,看这暴雨的架势是不会停了,不如就近找个地方将就一夜算了,天亮了再上路也耽误不了什么。
车子的行驶不再那么平稳,林家栋睡得好好的突然呛了一下,趴在李袤膝上咳嗽起来。李袤倒是有点愣了,一时没想好应该推开他继续冷战,还是顺水推舟就这么给他顺顺气。
林家栋的脑子显然有点不太清楚,一张口就喃喃道:“好大的……”
作为双生子,心有灵犀的林家延生怕他说出“好大的胸”,赶紧咬着牙叫了他一声:“家栋!你醒了?”
林家栋如梦初醒,顺利说出了无关痛痒的四个字,好大的雨。
这一天他们运气实在不济,下一个出口竟通向一个小小县城,查来查去也没有一家宾馆是接受网上预订了,更别说查询有没有空房。外头狂风暴雨,总得有人下车去问一问能不能入住,如果不行还得再往县城里开。
郑予北原想自己去,不想被林家延以“待会儿一身是水怎么开车”为由给拦住了。于是林家延自己拿了李袤递过来的折叠伞,顶风冒雨冲了出去,身影几乎马上消失在了视野中,融入漫无边际的灰色。
三分钟后,林家延打了郑予北的手机,让他们务必穿好雨衣出来。小旅店,一张身份证就能开出两间房来。等他们跑了五十米冲进店里,落汤鸡般的林家延已经站在门口了,一面抹着脸上的水,一面把伞和房间钥匙一起递给李袤。
“折叠伞太不牢靠了,刚出去就吹断了……”林家延苦笑着,像动物一样用力甩着自己湿透的头发,连身上的毛衣都在往下滴水。
郑予北怕他感冒,赶紧把他带回房间去,三下两下剥了衣服塞进浴室。里面的水声带着白雾一起飘出来,郑予北打开电视百无聊赖地换了几个台,后来干脆转过头去,大大方方打量半透明淋浴隔间里的林家延。
颀长的身体,透过毛玻璃去看自有一种影影绰绰的美感,似乎比平时真正坦诚相见的时候更有吸引力。郑予北注视着林家延把浴液倒在手心里,从胳膊开始慢慢揉出泡沫,再一下一下地涂满全身。大概是年少时在球队训练完就洗澡的经历太多,他习惯性地做了几个舒展肩背的拉伸动作,水流沿肌肉的曲线一次次覆盖,像是在帮他炫耀这具诱人的身体。
郑予北看得口干舌燥,魂游天外,林家延叫了他三遍他才反应过来:“……嗯?怎么了?”
林家延无奈地裸着走出来:“行李都没拿吧,我不想用这里的浴巾。”
说着,他就在床边坐下了,被子也不盖,支起一条腿闲适地卧着,漫不经心地把视线投向了电视屏幕。
郑予北在心底里叹了口气,这事儿光是一厢情愿看来也成不了,只好慢吞吞地又站起来,准备再穿上雨衣去车里拎箱子。谁知他刚想往外走,林家延脸上就露出了错愕的表情,忍不住开口道:“喂!你……”
被叫住的人突然明白过来了:人家都故意不裹浴巾跑出来了,还无遮无拦在你旁边躺着做出那种姿势,那是为了给你看什么啊看什么啊……可等他恍然大悟,林家延已经怒气冲冲地背对他躺下了,对他这块榆木疙瘩表示彻底的无语。
郑予北赶紧自己脱了衣服凑过去,讨好地亲亲他的侧脸:“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你那是催我去给你找浴巾呢……”
胖头鱼轻轻哼了一声,然后就害羞地卷起来了。
亡羊补牢总还是可以的,郑予北把他扳正了,分开他的腿自己坐在中间,然后就一动不动了。林家延一开始不肯看他,后来老觉得他火热的目光聚焦在那个不应该被死盯着看的地方,很快就不由自主地脸红起来。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郑予北就得意洋洋地捏了捏林家延的侧腰,学着他前一天逗弄自己的腔调:“延延,你看……”
林家延不用看也知道,自己就这么生生的被他看硬了。
不等他恼羞成怒,郑予北就用枕头垫高他的腰,自己跪坐着深深俯身,把他刚刚招惹的东西含了进去。林家延红着脸仰在枕头上喘气,嘴里时不时漏出几声含糊的呻/吟,倒是一点也不掩饰心满意足的表情。
腾云驾雾般的愉悦逐渐占领了意识,林家延弓起腰泄了一次,结果郑予北也不嫌累,一边替他扩张一边继续轻柔地吸吮,耐心至极地又给他做了第二次。
所有的动作都不算霸道,只是润滑不够,内壁和手指的摩擦总要带出些生涩的感觉。郑予北一看到林家延皱眉头,前面就再伺候得殷勤一些,后面也有意无意地去碰他那一点。这也不知道是舒服还是煎熬,林家延后来实在是受不了,咬牙切齿催郑予北赶紧进来,这才发现自己连腰都酥软了,只好挂在人家身上来借力……
玩好了,也玩够了,林家延只好再去洗一遍澡。郑予北嫌恶地拎起之前多少淋过了雨的衣服,心一横还是穿上了,好歹冲出去把两个人的日常用品给提了回来。他们正好住在走廊的尽头,隔着一间空房就是林家栋和李袤的房间。郑予北湿淋淋地拖着小箱子经过,正心虚地掂量着他们刚才有没有听到什么异状,不料里面哐当一声巨响,倒把他吓了一跳。
他以为接下来会有人声,这样他就能判断出到底是争执还是意外,可过了几秒钟又是一声巨响。这次门的晃动幅度都比刚才大了一点,好像是有什么东西被人直接砸在了门板上。
“……喂,你们没事吧。”郑予北犹豫着,屈起潮湿又冰冷的手指去敲了敲门。
里面立刻穿出林家栋堪称温文尔雅的声音:“没事。”
这还叫没事么,那什么才叫有事。听到这种敷衍的态度,郑予北心里也来了火,正要抬手再敲门,却有一只温热的手伸过来,借着拥抱制止了他。
他一转头,便看到披着一条纯白床单的林家延。
“怎么披着这个出来了?”郑予北忘记了自己本来要干什么:“冷不冷?”
林家延一言不发把他拉回房间去,一进门就开了箱子找衣服,穿好了才正色回答他:“当然冷。”
郑予北猜他是心里有数,索性坐到没了床单的那张床上去,仰着头问:“你知道他们在闹什么?”
林家延微笑道:“不知道,但是不管怎样,不该由我们去过问。这里没有父母,没有命令,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和他们的矛盾,要解决问题也只能现在了。”
“李袤好歹是女人,里面砸东西砸得惊天动地,万一……”
林家延已经把刚才自己身上的床单换到了之前躺过的床上,脏的床单揉成一团丢到角落里,然后伸手把郑予北也拉过来,抱住他亲了一下:“没有万一,李袤在林家栋心里比他的导弹还重要。”
郑予北躺在他腿上笑:“哦?你吃醋了?”
“我觉得他长大了。”笑意还在唇边,林家延眼里却深沉起来:“就像你从小照镜子看到的那个人,他突然跟你不一样了,有自己的生活了……你明白么。”
郑予北想了想,算是明白了,抓过林家延覆在他额上的手,咬一咬他的手指。
温柔的吻像棉花一样飘落,郑予北刚穿了不久的衣服又被脱下来,乱七八糟扔在床下。两个人都累了,光裸着贴在一起,一边贪恋地抚摸对方一边相互亲吻,好像又回到了家里的那张大床上。渐渐地,林家延似乎占了一点上风,抬起郑予北的腿环在自己腰上,指腹缓缓摩挲着他大腿内侧柔软平滑的皮肤,只觉得自己在享受一匹上好的丝绸。
“延延……”郑予北咕哝着,歪着脑袋磨蹭林家延的胳膊,似乎还嫌这样贴得不够近,或者林家延的宠爱还不够多。
林家延搂紧他,膝盖屈起来抵上他腿间驯顺的器官,不怀好意地揉了几下。
原是浓情旖旎,一个不识相的电话却闯进郑予北的手机。林家延有点遗憾地爬起来,拿了装着日用品的袋子去浴室放置,那边郑予北握着电话面向阳台,面色不善地与那端简短地交谈着。
“我姓郑,你猜到我是谁了么。”
“……嗯。”
“我和你妈妈多年不联系了,她临终带给我的话我最近才收到。她托我抽空多多关照你,也算是为我们当年赎罪。”
“不必了。”
“这不是你说了算的。我现在就在上海,一会儿我把宾馆的地址和房间号发给你,你尽快来见我。”
“……”
郑予北狠狠地克制住了把手机摔出去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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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2
暴雨停歇,月朗星稀。郑予北冷着一张脸坐在驾驶座上,天人交战了足有十几分钟,最后还是猛打方向盘转上了来时的路。
林家延有点感冒的兆头,吃过晚饭就没精打采地吵着要睡觉。郑予北给了他几粒药,其中偷偷放了一粒安眠药,果然令林家延安安静静地躺下了。他临睡之前正迷糊的时候,郑予北轻声说了一句自己要去见一个住得挺近的大学同学。林家延听完只略微点了点头,应了句早去早回就合上了眼,然后郑予北就关了灯,一切坠入黑暗。
这么个大学同学当然是存在的,只是郑予北跟他谈不上多熟稔,真在这个小县城住一夜也没必要披星戴月去见他一面。他开口说了这个人也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想在林家延万一问起来的时候能答得流畅。毕竟他们谁也不是傻子,他郑予北不是,林家延更不是。
从这里开回上海需要三个小时,回程也一样,再加上见他那个混账生父的时间……在林家延醒来前,他自信还是可以赶回来的。
至于他为什么要在行为上遵从混账生父的意思,同时还在恋人那里瞒天过海,郑予北自己也是在赶回上海的路上,才一点一点明白过来的。
林家延拥有开明慈爱的父母,一路相伴的孪生哥哥,整个人就像蚌里悉心孕育的一颗珍珠,不经意间会散发出坦率而自信的光芒。那是只有温暖的家庭才能培养出的性格,往往一个眼神就能让郑予北趋之若鹜,继而做出各种不符合他自己年龄和身份的事情,只为了让林家延看他的时候永远温存如斯。
相形之下,郑予北的背景简直低入尘埃。他生得再聪明、再好看,也改变不了刚一出生就被全世界放弃的事实。郑予北为了证明自己而奋斗终生,结果还是会为了生父的一句话而夜奔上海,可见童年缺失之严重,当真是从襁褓中开始就从来没有缓和过。
这比较所带来的所有优劣差别,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因而那心里的艳羡和羞耻一日比一日更深重起来,终于酿成了今日的果实――
他恨那个姓郑的老东西,却忍不住要去见他。他爱房间里发着低烧的林家延,却对他隐瞒了眼下的实情,怀着隐隐的愧疚在夜色中远离。因果相依,从来没有例外。
天知道郑予北是多么难过,他想调转车头回到林家延身边去,紧紧地抱着他帮他发汗,把他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摁在自己胸口。可惜,他也只能想想罢了。
未来之前,毕竟还有过去。
三个半小时后。
“在你之后,我就没有儿子了。你只有三个妹妹。”
郑予北都懒得看他一眼:“别自作多情,我没打算认你。”
“我找人查了你的情况,对你非常了解。作为你的父亲,我现在要求你要有正常的家庭和生活,不准再胡闹。”
郑予北站起来,拎起外套开始往身上穿:“恬不知耻。”
郑父的架子摆不下去了,一脸追了几步拉住面色森冷的儿子:“我需要一个孙子,郑家需要继承人。只要你有了儿子,我可以……”
说着,竟然伸手去拿桌上的支票本,抓起笔就要往上写金额。
郑予北大力一甩,把自己的胳膊从那只恶心的手里夺回来,然后随手推了一把,让那个颓势难掩的老东西跌坐在椅子里。
“我跟你,永远不会再见面了……”郑予北闭了闭眼,亲手扼死心里对亲情的最后一点企盼:“你这人渣。”
这样的父亲,见上一面足以反胃一年。原路返回的时候,郑予北一面开车一面自嘲地苦笑。自己想要的爱,林家延早就给了,那么何必还带着失望来这么一趟,再让失望变成鄙夷。
况且,开着夜车思念着林家延的郑予北并不知道,其实同样的药在不同的人身上药效会天差地别。林家延确实八点不到就睡下了,可他几乎每隔一个小时就会醒来一次,后来索性就夜不能寐了,翻来覆去地想着郑予北怎么还不回来。
原本他们带着安眠药,是为了防止有认床毛病的郑予北晚上睡不好,影响了白天开车的清醒程度。可郑予北给林家延吃的时候并没考虑到,这个娘胎里就被哥哥欺压的倒霉孩子从小多病,身体对一般的感冒药都有抗药性,夜里睡得再熟也会因头痛和鼻塞而醒来,然后……在等待中拆穿郑予北的谎言,眼睁睁看着天色渐明。
郑予北紧赶慢赶回到宾馆房间的时候,时针刚好颤巍巍地抵达了三。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前台值班的服务员困得连头都没抬,郑予北整个人都被那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包围着,甚至没注意黑暗中有那么一双愤怒且疲惫的眼睛,从他推门开始就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他一步一步地接近床边,走到一半的时候终于发现不对劲,迟疑着慢慢停了下来。
林家延啪的一声拍亮了壁灯,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你到底从哪儿滚回来的?”
郑予北愣了一下,尽量平静地回答:“不是跟你说了么,看同学啊……”
林家延怒极反笑,一扬手就把丢给他一样东西,正是少了一片的那一版安眠药:“见什么同学,值得你把安眠药混在感冒药里给我吃?”
郑予北一下子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立刻闭上嘴,保持了至关重要的沉默。
林家延气坏了,站起来步步紧逼:“你说同学就住在这附近,那刚才雨停了一会儿又下了,为什么你手上没伞身上还这么干净?你要背着我去见什么人,居然还开了我的车?!你……”
郑予北低着头,只想伸手把他扶回床上去。林家延的感冒看来是没压住,夜里反复思量又伤了神,现在看上去如此灰败也不全是气的。
林家延猛地一侧身,晕眩让他眼前发白,然后一口气顶在胸口,实在让他不吐不快:“好,你不说……你不说我也有办法知道!今天进宾馆之前,那辆车总共跑了五万四千四百九十九公里。我倒不信这个邪了,你能瞒我骗我,难道还能让仪表盘不转吗?”
一夜无话。
次日,林家延与郑予北的交流仅限于看到里程数的那一瞬间,也就是冷哼一声而已,从此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郑予北夜里一直在没有床单的那张床上和衣躺着,他知道林家延也没睡,但他不敢开口。再多任何一个字都有可能是更加无法原谅的欺骗,林家延已经心冷得不肯做声了,他也只好咬牙硬撑着黎明之前的漫漫沉寂。
早上林家延拉开房门的时候,他在后面追了一句“我没有对不起你”,对方置之不理。于是郑予北就这么呆若木鸡地坐在原地,等到林家栋跑进来叫他才知道该出发了。后来他才想到,“对不起”林家延并不局限于身体或精神上的背叛。林家延待他一片赤诚,毫无隐瞒,他这样执拗地拒绝交流,其实也担得起“对不起”这个名头了。
只可惜他想通的时候,林家延已经一脚油门踩了下去。后座林家栋和李袤之间的气氛仍旧诡秘,当着外人的面他也不好低下头来服软,最后只得继续沉默下去,全当是一团空气存在于驾驶座上。
明明是一路无话,到了事先订好的景区宾馆时,林家栋却已经能稳稳地牵着李袤一起出来了。郑予北暗叹人家功夫了得,一语不发也能把未婚妻的愤怒化为绕指柔情,而自己憋了好几个小时的一句话,只能把事情弄得更僵。
午饭就在宾馆里将就着吃了,青菜汤里沉着菜青虫,红烧肉上支愣着猪毛,硬是把四个人的饥饿感都转成了一腔恶心。林家栋显然是想趁热打铁,加把劲让未婚妻彻底回心转意,所以筷子一放就提出带她一起出去逛逛,说完竟然就这么不顾兄弟义气地转身走了。
李袤在别人面前有俾睨众生的女王风范,在林家栋面前最多是一根偶尔有点骨气的小芦苇,稍微给点儿温柔的风就只会随风荡漾了。林家栋几乎是拖着她一路往外走,她好不容易才抽出一秒钟来,回过头给了郑予北一个安慰的笑容,还做了一个口型。
郑予北当然看懂了。她说,加油。
还加油呢,郑予北忍不住沮丧地想,林家延看到了车子的油量显示,明白了自己是处心积虑要瞒住他,肯定是火上浇油,怒不可赦了。昨夜他特地在回来前进了加油站,在油量方面伪造了根本没动过车子的假象,为的是把谎给说圆了。
他真的只是自卑,不想在林家延面前把自己这么个弃儿的心理全部剖出来。若是光,自然愿意照亮别人。既然是暗,就不能责怪他有隐匿的本能反应。
而此刻的林家延,满心都充斥着各种稀奇古怪的,一个比一个离谱的猜想。也许又是江由生病了,也许是江由拿什么事情威胁了郑予北,也许……
重温甜蜜的未婚夫妇走远了,郑予北便畏畏缩缩地说他去买点东西回来吃,瞄了林家延几次之后落荒而逃。偌大一桌菜,只剩下林家延一个人面对着一盘盘不新鲜的鱼肉和草一般的老菜叶,心里是一片难以言喻的惨淡。
我要你一颗完整的心。哪怕半粒沙子入了我的眼,那都是不能忍受的伤痛。
也许相信你爱我并不难,只是爱情枝繁叶茂时,反而更经不起小小风浪。
北北,你真的……不明白么。
作者有话要说:群里依然有空位……164845862,群名白狐狸的月亮,敲门砖为任意角色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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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藏着心事的时候,外界的动静就不容易往心里去了。林家延捧着一杯自带茶叶泡的红茶,安静地站在宾馆房间的窗前,看着外面被水滴的痕迹模糊了的人影。
到处都是潮湿的,那种压抑的气氛就像一张黏糊糊的网,把每一个人都严严实实地罩在里面。所有人的面容都隐匿在伞下,偶尔抬起头来看一看路,林家延也只能窥得他们死锁的眉头,一个个的如丧考妣。
只有恋爱中的人是不被影响的,林家栋和李袤挤在伞下有限的空间里,就在濛濛细雨里来来回回地散着步。这次短途旅行本来就只有一个目的地,是开发得不甚完善的小景区,他们想着要猎奇才兴致勃勃赶过来。听说景区内部建得还不错,可这宾馆区就不敢恭维了,光秃秃的只有这么几栋房子,也亏得这对未婚夫妇有此雅兴,半个小时里已经把宾馆门前的路走了两个来回了。
李袤这天穿了条玫红的格子中裙,裙角不紧不慢地在小路上静静蜿蜒,还紧跟着脚下一双中跟靴子“嗒嗒嗒”的声响,看得林家延眼前心头都不得清净,忍了一会儿索性就把窗给关了。
出来的时候是他们两个互不理睬,眼下可好,吵架的和好了,本来亲热的倒不可开交。林家延烦躁得一阵阵心口发慌,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摆弄了一会儿,一分钟都不到又随手往床上一甩,不想再看。
因为他说过一句喜欢玩射击类的游戏,网上能下到的又玩腻了,郑予北就抽空先后给他修改了好几个游戏的细节,直到现在还是林家延茶余饭后的消遣。他是花了心思的,通关要求被他改得困难了不少,界面还被硬塞进去的狗头弄得不伦不类,真的成了林家延的专属游戏。
郑予北在游戏里,郑予北在短信收件箱里,郑予北在通讯录里,郑予北在通话记录里。
郑予北无所不在,郑予北真是烦死了。
林家延只觉得自己自幼面对着石膏像练出来的好脾性都毁掉了,隐约有郑予北昨晚是有什么要紧事的预感,但事实上又不想替他随便找借口。千种心绪都纠缠起来,一闭眼他那张微蹙着眉的脸就浮现出来,看上去的确委屈极了,也的确可恨极了。
之前因病中受了照顾而分外热络的感情,被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一闹,一下子就转向了另一个方向。林家延心里正滚着一腔柔情,猛地发觉自己认为的新开始可能只是故态复萌的起始点,那真是说不出的烦闷郁结。他恨不得等郑予北买东西回来就掐住他的脖子,掐紧了一通乱晃,逼他把所有真话都一次性说个明白。
担心他,又想亲手掐死他,这就是他此时此刻最真实的想法。
就在林家延在脑子里模拟殴打郑予北的时候,他听到身后的门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像撬了半天锁才进门的小贼,根本就不像郑予北一贯的风格。林家延莫名其妙地就心软了,愤怒如流沙一般迅速塌陷,只想着回过头去就跟这个别扭的孩子和解算了,不料人还没来得及转身,郑予北就从后面抱了上来。
“你答应过我的,以后有什么事都不生气,都要耐心交流。”
“是你先瞒了我,什么都不跟我说,还处心积虑想让我永远别发现。你说你这是跟我交流的态度吗?”
少爷脾气,十足的少爷脾气。郑予北一面想着,一面把下巴小心翼翼地搭在林家延肩上,一动不动,静了半天才蓄满了足以说句真话的勇气。他的家延已经表现出要妥协的迹象了,只因为见不得他郁郁寡欢。而疼惜总该是相互的,郑予北决定再度更改自己对于“绝对坦诚”的定义,拼着鲜血淋漓也要剥出林家延想要的真实来。
“我昨天晚上……是去见了我爸。”
“……”
“他比我想象得还不是东西,竟然张口向我要孙子,说他这辈子除了我,别的孩子都是女儿。”
“……见过不要脸的,还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郑予北更加紧密地贴在林家延背上,沉沉叹息:“你爸去年还是网上公布的杰出外事工作者,你看看我爸是什么。我爸就是个一事无成的二世祖,都这个年纪了,唯一的正事竟然是腆着脸来找个继承人。”
“跟他一比,我妈简直就是圣母了。至少她还知道她对不起我,还知道最后要忏悔一下。我真是挺佩服我爸的,一个男人能活到他这个份上,也算登峰造极了。”
“……”
窗关着窗帘拉着,本来就不大的房间几乎是隔绝的空间,两个人紧紧依偎着,心结未解,姿态已经亲密无间。在彼此交叠的呼吸里,林家延停了好一会儿没说话,后来终究还是转身拥抱了脸色灰暗的郑予北,吻吻他冰冷的侧脸,施力抱紧。
“其实我猜到了,肯定又是你家里的事。”
“……嗯?”再次得到了人类身体的温暖,郑予北显然受了极大的抚慰,应声的时候简直就像哼哼。
“上次你跟江由闹翻了,开车回去肯定不会是因为他。老院长已经走了,别的事大概也请不动你。你妈妈前段时间刚去世,该了结的都已经了结了。我昨晚想来想去,就只可能是你爸爸那边的人在找你……北北,我介意的只是你想隐瞒我。”
“我错了。”郑予北这会儿倒是认错态度好得无可挑剔了。
“你当然错了。”林家延让他坐在床上,自己去倒了杯温水给他暖手:“他们都对不起你,可是我没有对不起你。他们不爱你其实已经无关紧要了,你现在过得这么好,没有你尽孝膝前是他们的损失。我真的不认为你的父母还值得你伤神,我也不认为你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事情……你说呢。”
这还能说什么。郑予北低着头苦笑,心想还真是再亲近都抵不过“夏虫不可语冰”式的天堑。父母宠着哥哥让着的孩子,只凭想象力是勾勒不出别人的生活图景的。他能够理解已经是万万难得,要想感同身受,那是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来,延延。”郑予北伸出手,很快得到回应,林家延坐到他身边来,与他十指相扣:“就像你明知道家栋能处理好自己的感情问题,你还是忍不住替他担心一样,我也知道父母的事完全错不在我,但还是……很难释怀。”
林家延迎视他格外诚恳的眼睛,沉默良久,点了头。
“我很珍惜现在的生活。只是这跟我以前走过的路反差太大,所以一旦想起来,我总是觉得自己跟别人都不一样……真的,家延,你一出生就有的那些东西,我永远都不可能拥有。”
林家延又盯了他一会儿,突然凑近了吻他一下:“那你也不能一有事儿就瞒着我,这不公平。不准你一个人难受,你要让我安慰你。”
每个人都带着历史,每个人都难免复杂。郑予北具备提供幸福的能力,其实正是因为他之前二十年的人生中实在有太多的不幸福。他不想报复社会已属不易,谁也不该苛求他从里到外都阳光灿烂。他是真的没有那个命。
林家延默默地想着这些,一点一点把大半天的愤怒从心底里洗掉,努力劝服自己平静下来。郑予北身上有那么多可爱的地方,如果唯独这一点令人生恨,他也未必一定不能忍。
说来也是怪了,十几分钟前还觉得不可原谅的事情,他郑予北放低了声音说上几句话,似乎什么都烟消云散了。我果然还是心疼他的,林家延无奈得很,慢慢抬手搂上郑予北的腰,谁知刚想说话嘴唇就被人家给封住了,柔软的舌头长驱直入。
“对不起,我错了。”郑予北一边说着,一边贪心地揽着他细细亲吻:“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
林家延忍不住叹了口气,温柔地拍拍他的背:“北北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比以前要开心一点?”
“嗯,当然。”
“那就好。你也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希望你每天都能把以前的事情多忘掉一点,嗯?”
无论如何,往前看总是对的。郑予北很认真地点点头,于是林家延就大方起来,把这段别扭时间里亏欠的热情一并还给了他。
没过多久,郑予北被自家混账爹恶心出来的坏心情就散了个七七八八。百般温存的胖头鱼实在令人很难招架,一来二去他就被弄得心肠绵软,头晕目眩,再然后其余的一切就一并消弭了……只剩下一个又一个暖意融融的吻,连彼此多少存着的愧疚都不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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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4
众所周知,这人要是倒霉催的,连喝口凉水都塞牙。四个年轻人这一趟短途旅行,简直就是灾星高照,祸不单行。林家延和郑予北刚和好没多久,雨中漫步的林家栋和李袤还没回来,家里一个电话就追了过来,吓得林家延立刻就变了脸色。
屏幕显示的是楚平的名字,接通了却冒出他表姐陈向晚的声音:“家延啊,家栋跟你在一起吗?你们尽快赶回来吧,林叔叔急性阑尾炎马上开始手术,楚平刚被手术室叫走。”
林家延一下子没能发出声音来,整个人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向晚理解他的心情,紧接着叮嘱了几句路上开车别太急要当心、医院的事全权交给他们夫妇就行之类的话,没等林家延憋出什么实质性的回答也就挂了。郑予北刚在林家延的抚慰下安静下来,这会儿一脸惊恐地跟着爬起来,突然抱住对方的腰:“……延延延延你又不要我了吗?”
林家延气得几乎要翻白眼,脑子一热少爷脾气就上来了:“我刚说什么了你没听见吗?我说我爱你你懂吗?你懂什么意思吗?你见过有人刚跟你说爱你,紧接着就不要你吗?你觉得我爸都要进手术室了,我还有这闲心玩儿你吗?!”
郑予北被训呆了,愣愣地听到后面,总算抓住了重点,小小声插嘴:“爸……为什么突然要手术?”
这脾气来得快去得更快,林家延立刻就泄了气,一把揽过郑予北的脑袋抱着:“阑尾炎了。”
“……”郑予北只沉默了五秒钟左右,随即展现出远比林家延更冷静的处事态度:“你赶快打电话给妈,问问情况再安慰几句,她平时再清楚这会儿也肯定乱了。我来把家栋叫回来,问他们要身份证去前台办退房手续,我们都要尽快赶回去。”
郑予北迅速披上了贴身穿的衬衫,套上了毛衣,在床边的一堆衣服里摸索了几下,很快已经开始跟楼下瞎转悠的林家栋通话了。
“爸突然阑尾炎了,楚平在给他做手术,你们赶紧回来,办好退房我们立刻回去……废话,当然是你爸……嗯,快点吧,一会儿先把身份证房卡给我,我去办手续。”
林家延坐在床上又愣了一会儿,脑子清醒了才开始拨何嘉玥的号码。他一边问究竟怎么回事,郑予北一边给他穿衣服,像伺候孩子一样把他的胳膊分别从袖筒里拉出来,再绕到前面给他把扣子一颗颗扣上。
事情的经过令人哭笑不得。何嘉玥说她和林逸清一起午睡的时候,突然被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惊醒,伸头一看人已经掉地上去了,嘴里不明不白说自己肚子疼死了。她一开始还以为是开玩笑,下床发现他一头冷汗面色发白,这才打了陈向晚的手机。没多久那边医院的救护车就来了,楚平亲自拖着急诊主任冲上楼,带着护士把林逸清当成古董花瓶搬了下去。
电话里,何嘉玥连连叹气,说是林逸清把全家人的脸都在路上丢光了。儿子都二十多的人了,疼也不知道忍忍,又是扑腾又是挣扎,连上前检查的楚平都差点被打到。后来急诊主任①38看書网给了他一针安定,林逸清才垂头耷脑不动了,一车子人哭笑不得,害得何嘉玥都跟着抬不起头来。
林家延的注意力都放在听觉上,通话结束才发现自己全身的衣服都穿得差不多了。郑予北感受到他的目光,抬起头来笑了笑:“你看不见那阵子我都习惯了。楚平那时候说,我给你穿衣服的水准比医院护工的高多了,他们才不管病人难不难受……”
话没说完,下巴就被林家延捏住了,温热的唇紧紧压了过来。
非常温存的一个吻,带着恋人间独有的、掺杂着撒娇意味的歉意,郑予北闭着眼睛都觉得天旋地转,手慢慢地抱住了林家延的腰。
“抱歉,刚才不该冲着你那么大声……我不是故意的。”
郑予北轻轻回吻林家延的嘴角:“放心,我听得懂你说爱我是什么意思。”
林家延忍不住笑起来,抚摸他手感绝佳的头发:“你不生气就行,乖。”
笨狗一脸陶醉地仰头,蹭蹭他的手心,然后退开一步拎起自己的大衣:“你先收拾行李吧,我出去找家栋他们。”
他以为这小小的纷争和随之而来的道歉就这么结束了,可谁知脚步还没迈开,林家延又从背后一把搂住他:“北北,我知道你还是觉得我不理解你,之前说话太轻巧了。不过我会改的。”
郑予北被他说得眼眶一热,为了掩饰,只能反手去摸摸他,侧过头亲他一下就出去了。道歉速度变得这么快,还一再检讨自己,看来病中的照顾真的给他的鱼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辛苦总会有好报的,郑予北想着这些,又觉得心情好了不少,迎出去见到林家栋时,甚至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
其实他并不知道,他给林家延的照顾究竟有多么重要。仿佛无穷尽的漆黑一片里,只有郑予北的一双手和温柔的嗓音是真实可靠的。林家延曾经依附着他的手生存,每天一睁眼就要握住他,入睡前也一定要抱在怀里。等到他痊愈,他已将他视为生命的一部分。
上海,某部队直属医院。
“楚平,你过来一下。”叶祺手插着口袋站在监护病房的玻璃墙外,皱着眉头叫了一声。
一边翻看着病历的楚平立刻走过来:“什么事,叶叔叔。”
“你说这个倒霉鬼今天饭后根本没有运动,为什么会莫名其妙阑尾炎呢?”
“额,确实有很多患者都是因为饭后运动,导致食物残渣堵塞阑尾而致病,但也有一部分不是。林叔叔可能本来就,嗯,结构比较异常,这种人早晚会阑尾发炎的,不是现在可能以后也会的。”
“嗯,我知道了。那你忙去吧,一会儿还有手术吗?”
“有的……诶叔叔人呢?刚才我还看他在这儿呢。”楚平和陈向晚结婚以后,也跟着妻子一样,改了称呼。
叶祺笑了笑,拍拍他的肩:“我让他去买点东西,一会儿就回来了。你赶紧去吧,我看后面那小护士是不是有事儿找你?”
楚平转身一看,果然自己科室的小护士已经追到这儿来了,恐怕是真有什么事情需要处理。工作为上,他很快告辞跟着去了,留下叶祺一个人站在那儿,等着林逸清醒过来。
这个决定根本就是错误的,显然楚平对他这个叶叔叔的了解还不够。叶祺在外面佯装了一会儿忧心忡忡,很快就无聊了,从口袋里摸出一支从教室里不慎带出来的记号笔,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陈扬买了两罐热咖啡和几个饭团回来,一眼就看见监护室的外墙歪歪扭扭写了两行字,盘尼西林是……猪,头。
“你老实一点就不行吗?”陈扬叹着气低语。
叶祺双手交握放在膝上,表情认真凝重,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你说是我干的,谁相信?你看我像吗?”
叶教授,文质彬彬,观之可亲,待人有礼,盛名在外。没错,他一点也不像。
“一会儿有人问起来,你怎么解释?”陈扬把声音压得更低。
叶祺一脸惊讶:“我怎么能注意得了那么多?我最好的朋友还没醒过来,我很担心,哪有心思监视这种破坏公物的恶劣行径?”
陈扬定定地看了他几秒,希望唤起他仅剩的良知,不要这么没皮没脸。无奈叶教授不买账,反而朝他瞪眼睛。
“不许瞪我,快点摇尾巴。”陈扬顺手拿钱包的边敲他脑袋。
叶祺一下子笑出来,从他手里抢了饭团就啃,连烫不烫都不管。
其实,不管叶祺怎么欺负从小到大都有点呆的盘尼西林,毕竟他待这个朋友还是尽心尽力的。何嘉玥本来今天下午就有工作,领事馆来电话三请四催,她不得不打了电话叫来丈夫的朋友,自己掐着时间离开了。陈扬知道了这件事,当然也要赶来看看,顺便陪叶祺一起等林家的两个儿子回来,然后老子丢给儿子们照顾就是天经地义的了。
饭团吃完了,手也洗过了,叶祺一边喝着还温热的咖啡,一边跟陈扬东拉西扯。监护室里都是等着清醒的术后病人,护士们吃饭去了,走廊里半天也没一个人经过。麻醉的效力也就那一个多小时,盘尼西林醒来之后,叶祺立刻叫了护士,然后一群受了楚平关照的医护人员一起围上去给他检查,简直伺候得像个佛爷。
林逸清努力地转动着眼睛想看看外面是谁,谁知正巧看到叶祺特地反过来写的两行字,气得直接就翻起白眼来了。医生以为他出现什么新症状了,下意识就要开医嘱,还好有个护士眼尖,插嘴说病人只是看到了玻璃墙上的字。
医生自己回头扫了一眼,连声支使人去赶紧擦掉,又好言好语给林逸清赔不是。叶祺垂着头坐在原地没动,肩膀笑得一抽一抽的,乐不可支的样子。陈扬硬撑了一会儿,后来忍不住在他头上推了一巴掌,叶祺也不反抗,还是笑得很开心。而屋里的林逸清,几乎已经要再度背过去了。
欺负病人是不应该的,是不对头的,是肯定要批评的。陈扬一直在小声说叶祺的不是,两个人并排站在刚转了普通病房的林逸清床前,听着他不耐痛的哼哼声,除了不痛不痒安慰几句,也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看林逸清的神志未必非常清楚,叶祺就明目张胆开始跟陈扬顶嘴了。两人从什么在家捉弄狗、在学校耍学生的事情说起,一件一件数落过来,叶祺越来越嚣张,陈扬也跟着越来越没下限,林逸清只装着没听见,自顾自继续哼。
后来林家的孩子们到了,郑予北在一片嘘寒问暖表示关心的声音里突然说:“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东西在嗷嗷叫?”
一群人集体沉默了一下,然后林家延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别胡说,你听错了!”
床上正享受众星捧月待遇的林逸清又翻白眼了,支吾着吩咐儿子“送客送客”,孩子们只当什么都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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