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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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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苏菲·夏洛特
1853年夏,巴伐利亚王国。
慕尼黑。慕尼黑。
似乎只要念出这个名字便会有奇异的感动顺着微颤的舌尖传到心底,那些从未谋面却栩栩如生的记忆带着阳光一般的色彩在刹那间纷至沓来,令人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那是富森湛蓝如洗的天空,天空下的新天鹅堡宛若童话里的仙境;那是圣母大教堂悠远肃穆的钟声,钟声回响中塔楼的尖顶直指苍穹;那是豪夫堡啤酒屋夜幕中的灯火,灯火闪烁间欢声笑语的人们举杯畅饮……
躺在床上的小公主翻了个身,露出一头浓密的金发。家里的女孩子都有着如同海藻般丰茂的长发,却是各自深浅不一的褐色,只有她一个人继承了母亲的浅金发色,不仅是头发,就连睫毛也是金色的。
帕森霍芬。
她低低地念出另一个单词,带着19世纪的巴伐利亚口音,有点生硬,却奇异地透出一种少见的稚嫩的柔软。
苏菲・夏洛特。
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小公主陡然睁开眼睛――那是一双浅蓝色的眸子,澄澈而明净,仿若慕尼黑微雨过后初晴的天空。
苏菲坐起身,利落地掀开身上柔软的薄毯,低下头才发现鞋子已经不知被踢到了哪里。仅仅犹豫了片刻,她便光着脚丫跳下床――作为家中年纪最小的女孩,即使偶尔做出这样不顾仪态的任性举动也很容易获得谅解,更何况在她的父亲马克斯公爵眼里,贵族的规矩本来就是荒谬的东西。
事实上与其说马克斯公爵是个贵族,不如说他更像个吟游诗人。他关心的绝非政治与军事――虽然他确实在乎每年能够领到多少古尔登的年金,可如果这样便指责他是个生活奢侈贪图享乐而不顾人民死活的公子哥,却也未免有失公允。在帕森霍芬,几乎人人都爱戴这位公爵殿下:他平易近人,结交的朋友从帕森霍芬的农民到慕尼黑的画家;他热爱旅行,足迹曾遍布埃及和巴勒斯坦;他擅长音乐,不但是个奇特拉琴的演奏高手,还谱写过一系列的巴伐利亚民歌。
这个最不像贵族的贵族,却拥有整个巴伐利亚最为尊贵的姓氏――维特尔斯巴赫。
这是欧洲最古老的皇室家族之一:它的历史宛如黑森林里的童话一般源远流长,故事里有苍穹下的悲悯天使,有雄才大略的巴巴罗萨大帝,还有王子和公主盛大的婚礼。除了盛产国王之外,维特尔斯巴赫家族还盛产三样东西:
美人,天才,疯子。
不过这个时候,我们的苏菲小公主还是只不折不扣的丑小鸭。
与那些长相精致得如同芭比娃娃的女童不一样,她的婴儿肥尚未褪去,身量也未长开,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圆嘟嘟的脸颊和藕瓜般胖乎乎的胳膊,赫然便是一副糯米汤圆的模样――所幸19世纪的欧洲还没有糯米汤圆这种食物,也就没有人这样形容过她。
此刻她正不安分地站在深棕色的木质圆凳上,晃晃悠悠地踮起脚尖,伸出一双小手扒着窗台向外望。倘若被她的家庭教师冯・施特恩巴赫男爵夫人看到这样的情景,一定要吓出心脏病来了。
“真美……”
透过城堡的玫瑰花窗向外望去,阿尔卑斯山顶的积雪终年不化,山间的枫树和椴树交错而立。金色的阳光洒落在不远处施塔恩贝格湖的湖面上,偶尔几只水鸟飞过,惊起一片波光粼粼。
苏菲叹口气,将下巴搁在手背上:“可是真的,好无聊……”
“苏菲苏菲!”
房间的门被猛然推开,一个个头只有一丁点的男孩子旋风一般地冲进屋子,羊皮靴踩在木质的地板上哒哒作响。墨绿色的外套只胡乱披在身上,露出里面的白色衬衫和长及膝盖的背带皮裤。
“快来,巴比钓鱼呢!”
男孩子扶着门扉平复因为奔跑而变得急促的呼吸,尚未站稳便挥了挥手里的黑色毡帽,那上面斜插着几根黑白相间的美丽羽毛作为装饰。
“快点,我看过了,妈咪和男爵夫人都不在!”他兴冲冲地对着屋子里的小姑娘招呼。
“咣当――”
趴在窗台上出神的小姑娘吓了一大跳,回头看的时候竟下意识地松开了扶着窗棂的手,还来不及害怕就从凳子上栽了下去。
“苏菲!”
站在门口的男孩子也被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想也不想地冲过来拉起躺在地上的小姑娘:“你没事吧?!”
没事才怪!
苏菲没有回答,只睁大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眼前的男孩子,十足的委屈神色,扁扁嘴角,又吸了吸鼻子。
“你别哭啊!”男孩生怕苏菲哭鼻子,赶忙开始许诺:“你不哭的话,我把我昨天搭的宁芬堡宫送你!”
通常情况下,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热衷的事物无外乎那么几样,即使有个当国王的外公,马佩尔也不例外。因为年纪还小不能跟随父亲外出打猎,马佩尔最热衷的,就是戴上父亲制服的帽子手握佩剑扮作将军;除此之外,还喜欢用各式各样的材料搭建宫殿。昨天他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才搭成了宁芬堡皇宫――虽然父亲说那最多只能勉强算个消夏的行宫,可在他看来,这比真正的宁芬堡皇宫可要漂亮多了。
“苏菲?”
坐在地上的小姑娘依旧不吭声,眼圈红得更厉害了。
“不然我把我的小木马给你骑?苏菲你说吧,想要什么都行!”
“……真的?”
苏菲吸了吸鼻子,歪着头吐出一个单词。
“当然是真的!”马佩尔用力点头。看到女孩子撇着嘴角一副怀疑模样,小小的少年昂起头,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你还不相信我!”
苏菲眨眨眼睛,在马佩尔看不到的时候悄悄地弯了唇角。其实她身上胖乎乎的,摔下去并不太疼――关于这一点,她拒绝承认。
“哦我的上帝,这是出什么事了?”
闻声赶来的男爵夫人看到这样的情景不由倒吸了口气,提起裙裾小跑两步,赶忙将地上的小姑娘抱到床上。说话间,已经拉过她胖乎乎的小手翻来覆去看了三遍:“我的小公主,这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坐在地上?有没有受伤?”
“苏菲她――”
“我没事。”马佩尔刚刚开腔,苏菲便立即接过话头,伸出手指指窗台旁的凳子,软软道:“刚刚那个凳子倒了,我想扶,没扶起来。”
这样显而易见的搪塞,男爵夫人不会听不出来。可是公主虽然年纪小性子却是最固执不过,不想说的事情就连她的母亲卢多维卡公爵夫人也追问不出。她只好暂时接受了这样的解释,又转向一旁的男孩子:“殿下,您找苏菲殿下有什么事情?”
“巴比钓鱼呢!”马佩尔看到苏菲并未受伤,刚刚的兴奋劲儿一下子又回来了。说话间便拉起苏菲的手腕:“快跟我一起去看!”
“殿下……”
男爵夫人有点头痛。
苏菲小公主很少跟在两个姐姐身后摆弄漂亮的娃娃,却独独喜欢跟马佩尔一同在外面疯跑。每到傍晚,她的新裙子总会因为沾染了太多泥土和灰尘而分辨不出本来的颜色;早晨梳得整整齐齐的发辫也早已散开,一缕一缕地被汗水沾在前额。
“苏菲,你什么时候才能像个女孩该有的样子?”
卢多维卡公爵夫人总会这样无可奈何地感叹,可下一秒,便在小公主甜美的笑容里忘记了接下来的训斥。
直到前些日子,小公主因为一场意外差点丢了性命――她在床上整整昏迷了一周,差一点点就要去见上帝了――公爵夫人才下定决心,要求苏菲在屋子里乖乖静养,不准再去城堡外面玩。而冯・施特恩巴赫男爵夫人,便理所应当地担起了照顾小公主和限制她外出的任务。
这个时候,她只得再一次拒绝马佩尔的要求:“您看,苏菲殿下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
“我想去。”
苏菲抬起头与男爵夫人的目光相对,那双浅蓝色的瞳孔聚起了一层蒙蒙的水雾,像是雷雨中的密云,带着三分委屈七分恳求。
“可是殿下您才刚刚休养了没多久,”男爵夫人转开目光,硬起心肠继续劝说道,“您和马佩尔殿下都这么小,如果不当心摔倒了怎么办?而且现在外面风大,很容易受凉,再说您答应过我――”
“就一次。妈咪不会发现的,我保证。拜托你了,乔安娜――”
作为小公主的家庭教师,冯・施特恩巴赫男爵夫人虽然慈爱,却一向是恪守规矩的。可是无疑,她对于小公主的宠爱成为了她最大的软肋。只要苏菲像现在这样趴在她的怀里轻轻摇晃她的手臂,用甜软的嗓音叫她的名字,无论什么要求她都一定会点头同意。
“好吧,”男爵夫人无奈地点点头,起身帮苏菲穿好鞋袜,理了理她的长裙,又从一旁的沙发上拿起一条方方正正的小围裙替她系在腰间:“那么殿下要记得――”
“乔安娜,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苏菲欢呼一声,用力抱了一下男爵夫人,拉着马佩尔跑出了门。
“孩子们快来,我钓到一条鱼了!”
刚刚走到城堡前面的花园里,就听到这样一句高声吆喝。马克斯公爵站在湖边,一手拿着钓竿,一手高高举起,冲着城堡的方向挥舞。
“哦!巴比钓到鱼了!”
“巴比钓到一条大的!”
“快点!到湖边去!”
显然,爱好垂钓却少有收获的马克思公爵钓到了鱼是个大新闻,正在花园里玩耍的小孩子们欢呼着跑向湖边,一窝蜂地向父亲的身边簇拥。
“等等!慢点!你们等等我……”
跑在最后的苏菲大声呼喊着,却只能看着哥哥姐姐们越跑越远。
“马佩尔!喂!”
就连比她还要小上两岁的马佩尔都跑到了前面,苏菲跺跺脚,挫败地叹口气,继续迈着她的两条小短腿奋力向前奔去。
这碍事的巴伐利亚长裙!
她低咒一声。
说是长裙,可跟正式的宴会礼服相比,这条居家的裙子既没有裙撑,长度也只是刚刚到达脚踝。可就是这样的长度,苏菲依旧很难习惯――此刻我们的小公主就因为踩到了裙裾摔倒在花园里,光洁细嫩的手臂上沾满了泥土,掌心似乎还有几道细细的血痕。
“苏菲!你怎么这么慢!”
看到刚刚跑远了的马佩尔去而复返,苏菲揉了揉摔痛的膝盖,觉得更委屈了。
“来,快起来!”
马佩尔将苏菲从草地上拉起,低头帮她扑掉裙子上沾染的草叶和泥土,转过身拉住她的手,“小心点,别再摔倒了。”
“你们瞧啊,哈,是个大家伙!”
转眼间已经跟着马佩尔跑到了湖边,难得才钓到鱼的马克斯公爵兴奋地握着钓竿,向围在身旁的孩子们展示自己的成果。
“哦,看哪,至少有十磅重!”女孩子里面最大的玛丽紧挨在父亲身边,指着水中的鱼又蹦又跳地欢呼。
“妈咪,巴比钓到了一条鱼,这么大的鱼!”比玛丽小两岁的马蒂尔德一边喊着,一边伸出双手大大地画了一个圈,对着从窗口探出身子的公爵夫人招呼。
“祝你们好运!”
公爵夫人笑着挥了挥手。可是下一刻,她脸上的微笑被混合着惊讶和担心的表情所取代――
“苏菲!”
“……妈咪。”被发现的小姑娘不情愿地撇撇嘴,慢悠悠地从姐姐身后走出。
“苏菲你快回来!”
可是湖边的小公主仿佛并没有听到母亲的呼唤,转了转浅蓝色的眼珠,伸出双手学着马蒂尔德的样子兴高采烈地比划:“妈咪,是这么大的鱼!”
“唉,苏菲这孩子,真是一时半刻也不让我放心。”
公爵夫人摇着头叹了口气,伸出手将窗户关好,转身走下楼梯,准备亲自把那个不听话的小家伙抓回来。
“嗨,我说维卡,你这么匆匆忙忙地,也是去抓鱼吗?”
“哦,马克斯――”
公爵夫人从丈夫的怀中抬起头,不出意外地看到他嘴角如同往常一般调侃的笑容。她投去一个嗔怪的眼神,一边提着裙子继续向外走,一边回答丈夫的问题:“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苏菲她不记得了,难道你也忘了!这丫头上次在慕尼黑――”
“维卡,”马克斯公爵伸手拉住自己的妻子,“我说你整天操心这个操心那个,累不累。苏菲她整天闷在屋里也不见得好,我看着他们呢,放心。”
“可是马克斯――”
“好了好了。”安抚地拍了拍妻子的手背,马克斯公爵还记挂着他的钓鱼大业,扬声唤了一旁年迈的管家:“托马斯,把渔网给我拿过来。”
而此时在施塔恩贝格湖边,一场鱼竿争夺大战正进行得欢畅。
被父亲选中拿钓竿的马佩尔还没来得及得意,身后兄弟姐妹的妒火已经熊熊燃烧了。
“哎呀,你这样不对!快把鱼竿给我!” 没有抢到鱼竿的玛丽坏笑着,毫不手软地把自己的弟弟向前推。
“向左!向左!鱼往左边游了!”马蒂尔德一向跟玛丽最为要好,此时自然要跟着姐姐一同捣乱。
“马佩尔,你得握紧鱼竿!往前点,别让鱼跑了!”就连当中最大的男孩戈克,也抓住鱼竿向左边退了两步。
个子最小的苏菲站在最后,很容易便看清了眼前的局势。她习惯性地歪了歪脑袋,托着腮开始思考:究竟是帮哥哥姐姐们呢,还是拉马佩尔一把呢……
“嘭――”
苏菲的思考还没有结果,随着一阵巨大的水花,马佩尔毫无悬念地掉到了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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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写给公爵夫人的信
“巴比巴比,马佩尔掉到水里了!”
马克斯公爵拿着渔网走出门,远远地便看到女儿在湖边蹦蹦跳跳地冲着他招呼。倘若忽略玛丽话中的内容而单单只看她手舞足蹈的样子,一定会以为她在开心地报告什么好消息。
“巴比!咳咳……”
水里的马佩尔正用狗刨的姿势奋力挣扎,看到走来的父亲便兴奋地招呼,一时之间忘了划水连着呛了几口。
“你们这几个小鬼,就知道添乱!去,都闪开!”
他大手一挥将孩子们赶开,弯下腰毫不费力地用渔网网住了落水的马佩尔。
“尽给我找麻烦,真是的!”
“巴比……”
一向胆小的马蒂尔德惴惴地开口,有点不安地扯了扯公爵殿下的衣襟。
“哈哈,巴比钓的这条鱼比刚才的还大呢!”
苏菲拍手大笑着打破了沉默,走到头发还在滴水的马佩尔身旁比了比:“你们瞧,是这么大的鱼!”
“哈哈哈……”
玛丽第一个笑出声来,而刚刚还在担心父亲责怪的马蒂尔德,也禁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马克斯公爵没有理会女儿们的嬉闹,他向前走出一步,喊了二儿子的名字:“戈克,鱼竿没掉吧?”
被叫到名字的男孩此刻正在湖里奋力追赶落水的鱼竿,听到父亲的呼唤,他一边手忙脚乱地抓住水里的钓竿,一边用空着的另一只手奋力划水:“巴比!鱼竿没丢!”
“鱼竿没丢就上来吧!”
“可是鱼跑了!没有了!”
听到戈克委屈的声音,岸上的女孩子们都笑了。
“哎哟,行了,我们家又不等着那条鱼下锅!”马克斯公爵好气又好笑地摇摇头。他将渔网扛在背上,用另一只手拍拍女儿们的头顶,“快去吃早点,快去吧!”
餐厅里,桃花心木的长桌上已经摆好了餐盘和刀叉,管家托马斯弯着腰,正将托盘上的银质大碗摆放到餐桌正中,那里面盛有刚刚煮好的慕尼黑白肠――它由剁碎的小牛肉和腌猪肉加上洋葱、欧芹和豆蔻调味而成,是马克斯公爵城堡里最受欢迎的早餐。
餐桌两端竹编的小筐里是新鲜出炉的面包,这种叫做brezel的8字形面包圈被烘焙成了金黄色,上面撒着白白的粗盐粒,香甜的黄油味道渐渐飘散开来。
“别乱嚷嚷!别乱嚷嚷!慢点!别那么快,慢吃!别用手抓!小鬼,当心噎死你们!”
公爵夫人卢多维卡看着一拥而上的孩子们,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
偶尔也会想,生了这么多孩子到底是对还是错――明明为他们操心最多的是她,可孩子们的性格却偏偏都随了父亲马克斯公爵,丝毫没有一点贵族少爷和小姐应有的样子。每次到了吃饭的时候餐厅里总是乱成一团,她甚至怀疑自己虐待了孩子们,以至于他们总是像城郊福利院里那群吃不饱饭的孤儿一样争抢。
“玛丽!慢点!”
她一手提着裙子,一手拍了拍女儿的后背,试图制止她用手捞白肠的举动:“你的头发都要掉到碗里去了!”
“才没有呢,妈咪!”拿到了白肠的玛丽坐回椅子上,眼睛笑得弯成了一条线,心满意足地吮了吮手指。
“妈咪,今天早晨吃白肠吗?”
伴着话音响起的是皮靴踩在地板上的哒哒声,马佩尔跑进餐厅,摘了帽子远远地扔出去,低下头扑腾着外套和皮裤上的水渍。
“马佩尔,你现在就像只落汤鸡!”
“嘻嘻……”
“哈哈……”
餐桌上的孩子们都被母亲的话逗笑了。
马佩尔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他浅金色的头发纠结成一缕一缕,水珠顺着发梢滴滴答答地向下淌,白衬衫上系好的领结早已松开,就连领口精致的金属扣子也被扯开了一颗。皮裤因为湿了水紧紧贴在腿上,而肩膀的背带早已不知到哪里去了。
“你也一样,戈克!”
公爵夫人站在餐桌后,双手在裙子的腰身处交握,眼睛里满是笑意。对于另一只落汤鸡,她当然要无差别地笑话。
“托马斯,给殿下换衣服。”
“对,别忘了换尿布。”马克斯公爵一边接道,一边将甜芥末酱抹在盘子里的白肠上。他的幽默总是体现在方方面面,虽然这种直白的调侃在很多时候并不被上流社会所欣赏。
头发花白的管家向公爵夫人欠了欠身,可马佩尔和戈克却以实际行动表示吃饭大过天――他们跑到桌前伸手便捞出了盆子里的白肠,这样的速度显然不是一天练成的。
“马克斯,你怎么老是像下等人那样吃东西。”
端坐在餐桌前的卢多维卡看着丈夫也像孩子们那样伸手去抓白肠,开始了她每天早餐例行的劝说。
“这样吃着香啊!”
事实上,马克斯公爵的话并没有说错。在一百多年以后的巴伐利亚,人们依旧保持着一手端啤酒,一手抓白肠的习惯――偶尔被外来的游客问起,他们总会豪爽地一笑,回答说这样吃着比较香。
不过此时,这样的解释显然无法令忧心忡忡的公爵夫人满意。
“马克斯,”她叹了口气,将手中的刀叉放下,银质的餐具在餐盘周围摆出了完美的八字形,“可你知道,孩子们都会学你的样子的!我们有五个女儿,得为她们着想――”
“他们早就学会了!”
公爵夫人看了看餐桌上一边啃香肠一边吮手指的孩子们,终于放弃了试图教化这群“野蛮人”的努力:“真有你的!”
“妈咪妈咪!我有乖乖地用刀叉!”坐在卢多维卡身旁的苏菲抬起头,邀功似的对母亲说。
“你还不如用手好一点!”卢多维卡拿起一旁的餐巾擦干净苏菲脸上粘的到处都是的甜芥末酱,无奈地摇了摇头,重新拿起刀叉,继续一个人优雅地用餐。
“对了,茜茜哪儿去了?”
“遛马去了。”卢多维卡是个无时无刻不在为儿女们操心的母亲,“这孩子整天都骑在马上,我真担心――”
“内奈呢?”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默契再次发挥作用,马克斯公爵赶忙抛出下一个问题,打断自己妻子将要开始的唠叨。
“她怕吃了白肠发胖。”
“哈,她可真鬼。”马克斯公爵说着,拿起叉子又从碗里捞出一根白肠,开始关心他的另一个女儿,“苏菲,你怎么也不吃白肠?可别学内奈那样,为了保持身材什么都不吃。”
“反正你已经胖乎乎的,少吃一根白肠也不会有什么区别。”坐在父亲身旁的戈克笑嘻嘻地调侃道,他总爱逗这个最小的妹妹,看她鼓起腮生气跳脚的模样。
“妈咪!”
对于年纪最小力气最弱的孩子来说,寻求父母的帮助无疑是最有效的办法。父母和长辈总会对家中的幺女多一份疼爱,这条准则无论在哪个时代都不曾改变。
苏菲放下吃了一半的面包圈,用餐巾擦干净手指,抱住母亲的胳膊开始撒娇:“你看戈克又欺负我!”
“苏菲,我帮你出气!”
马佩尔向来是苏菲的最佳盟友,话音未落便跳下椅子――哼,刚刚戈克帮着玛丽把他推到湖里的事情,他还没忘呢。
转眼间餐桌上的位置已经空了三个,玛丽也放下刀叉,拿起餐巾迅速地擦了擦嘴:“妈咪,我也吃饱了!”
“去吧,都去玩吧!”卢多维卡再次揉了揉太阳穴,觉得自己的头都要被吵炸了,“简直乱成一团糟!”
马克斯公爵端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大口啤酒,冰凉的酒液混合着大麦的香甜味道流入口腔,带来味蕾的极致享受。他满足地叹了口气,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我说维卡,你少操一会儿心吧。先是我,后来有了孩子们,你唠唠叨叨地25年了……”
卢多维卡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没有了孩子们的尖叫,世界忽然变得安详宁静下来。马克斯公爵的生活向来是平民一般随性而不拘礼节的,可她却与出身维特尔斯巴赫旁支的丈夫不同,是个真正高贵的公主――她在巴伐利亚皇宫出生,自小受到的便是严格宫廷礼仪的教育。说起来女儿们“公主”的称呼其实来自于她这一半血统――即使在正式场合,她们只是“巴伐利亚王室公爵小姐殿下”而已。
这样特立独行的生活方式虽然为他们赢得了帕森霍芬所有人的心,却一直被很多自恃身份的贵族所嘲笑。可是――她看了看大厅里无忧无虑笑闹的孩子们,这些年的欢乐不会假,她和丈夫这些年的感情也不会假。她所能做的,只是尽力给孩子们一个最美好的童年,至于长大以后的事情,就等他们长大以后再说吧。
“苏菲,”马佩尔跑到花园里,叫住走在前面的女孩,“不是说好玩滚球吗?你怎么跑出来了?”
“看茜茜骑马呀!”
说话间,一身火红色骑装的少女骑着马自远方奔来,眨眼便到了近前。这便是伊丽莎白公主了――她快要16岁,虽然个子还不算高,但已经渐渐褪去孩童的模样有了少女的风姿。最吸引人的便是她灿烂甜美的笑容,家人和相熟的朋友总会叫着她的昵称“茜茜”回应她热情的招呼。
“巴比,妈咪,你们早!”
马上的少女戴着小巧的软呢帽,帽子下褐色的长发如同大海中弯弯的波浪,随着她的动作一起一伏。
“茜茜!”马克斯公爵得意地看着自己英姿飒爽的女儿,“跳过玫瑰花!”
茜茜在父亲的指导下提起缰绳,身子微微前倾,马匹便轻巧地越过前面的玫瑰花丛,宽大的裙摆在风中扬起美丽的弧度。
“苏菲,马佩尔,你们也在!”
少女跳下马,笑靥如花。
“茜茜!”
苏菲叫着姐姐的名字,奔了过来。
“苏菲,”茜茜蹲下身,亲了亲妹妹的脸颊,“我们家最可爱的小天使。”
“茜茜,你可真棒!就像个女骑士!”
得到妹妹的夸奖,茜茜笑起来:“我们苏菲长大以后,也一定是个出色的骑手!”
“至于马佩尔呢,”她转向一旁最小的弟弟,揉了揉他头顶还有些湿漉漉的发丝,“一定会是大将军!”
“当然!”马佩尔用力点头,他也喜欢这个开朗热情的姐姐。
“我还要和巴比一起去打猎,回来再陪你们玩!”茜茜一边说,一边拿着手上的马鞭走进城堡。
“……对了,马佩尔?”
“嗯?”
“等到你开始上骑术课的时候,能不能把你的马匹借我骑?”
“为什么?”
马佩尔有点疑惑。在帕森霍芬长大的孩子们,每到七岁总会得到父亲马克斯公爵赠送的一匹马,从而开始骑术课程。苏菲虽然还不满七岁,却也有了属于自己的骏马――那匹叫做兰德拉的小母马是她的生日礼物,来自于大哥路德维希的馈赠。路德维希已经22岁了,但父母和弟弟妹妹们还是更愿意叫他小时候的昵称“路易斯”;他现在居住在慕尼黑,只有在周末和节日的时候才返回帕森霍芬。
“因为,我讨厌‘淑女鞍’。”苏菲撇了撇嘴角。
在19世纪的欧洲,“淑女鞍”是专门为女性设计的,马镫只在一边,马鞍上多了犄角状的前鞍桥,骑马的时候必须侧着身体坐在马鞍上,将前鞍桥卡在两腿之间保持平衡。
有了这样的设计,不但上马和下马的时候必须借由外力帮助,骑马的速度也绝不可能太快。事实上,大部分贵族少女之所以骑马,只是为了坐在马上展示自己优雅端庄的风姿。苏菲跟着姐姐玛丽上过几次骑术课,却至今没有学会怎么优雅高贵地端坐在马上――莫说像茜茜一样策马驰骋,她时刻都在担心自己会掉下来摔断脖子。
“当然,只要别让妈咪知道。”
对于苏菲的要求,马佩尔向来不会拒绝。或许是年纪相仿的缘故,自小他们便最为要好,几乎称得上是形影不离了。就连面貌也颇为相似,同样的浅金发色,同样的浅蓝眼眸,同样的精致秀气――如果苏菲褪去婴儿肥的话。
“那我们说定了,到时候你可不许反悔!”
得到马佩尔的承诺,苏菲很开心。这样的要求绝对算得上离经叛道,就连一向不守规矩的茜茜骑马时都不得不像淑女那般端坐――还好马佩尔肯陪着她胡闹,答应她所有奇奇怪怪异想天开的要求。
“沃尔芬?”
苏菲拉着马佩尔转身,一不小心便与对面的人撞了满怀。“你这是去哪儿?”
“殿下,”沃尔芬退后一步,提起裙子对苏菲和马佩尔行了个屈膝礼。作为家庭教师,她的长裙设计并不华丽,颜色也只是素净的浅褐色,“刚刚来了一封给公爵夫人的信,我正要送上楼去。”
“给妈咪的信?”苏菲歪着脑袋想了想,“从哪儿来的?”
“我也不知道,殿下。”
“沃尔芬,你肯定知道,信封上会写的。”苏菲弯起一个笑容,对沃尔芬眨了眨眼睛,“你悄悄告诉我,好不好?”
“这是――秘密。”
沃尔芬笑着对苏菲再一次行过礼,提着裙子上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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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逃不掉的《车尔尼》
“苏菲,苏菲?”
马佩尔伸出手,在苏菲眼前晃了晃,“沃尔芬都走了,你还在这儿想什么呢?”
“那封信……”
“什么信?哦,你说沃尔芬拿给妈咪的信?姨妈们不是常常给妈咪写信嘛,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总觉得……”
苏菲习惯性地歪了歪脑袋,想了半天也说不出她似曾相识的感觉来自于何方。她索性不再深究,刚刚想要跟着马佩尔一同走开,却瞥见提着裙子走下楼梯的沃尔芬,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喜色。
“沃尔芬,”苏菲向前一步,仰起头看向家庭教师,“到底是什么事情这么高兴?”
“没什么事,殿下。公爵夫人让我叫内奈公主过去,您看见她了吗?”
“内奈?刚刚我们出来的时候她还在陪玛丽和马蒂尔德玩娃娃……啊对了,我刚好有事情要跟内奈说,不如我替你去找内奈!”
“殿下,不用……”
“嗯,就这么说定了!”苏菲不待沃尔芬拒绝便笑着跑开,跑了几步又忽然停下,右手搭在门廊的雕花柱子上,回过头对着马佩尔喊,“我一会儿再去找你!”
“是你叫我吗,妈妈?”
一个年轻的姑娘自敞开的门扉处走入屋子,一身浅蓝色的长裙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挺秀的身材,棕色的长发在脑后盘成发髻。这便是海伦妮公主了――她今年19岁,是家里最大的女孩子。与茜茜相比,她已经完全展现出女人端庄美丽的风情,性格也更加稳重和温柔。卢多维卡时常觉得她能从海伦妮身上看到年轻时的自己――尽管女儿的外貌更多地继承了父亲马克斯公爵的特点。
“是的,孩子。”
卢多维卡看到这个懂事的女儿,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她亲热地拉住海伦妮的胳膊,唤了女儿的昵称,“哦,内奈――”
“我刚接到苏菲姨妈的来信,信上……谈到了你!”
“谈到了我?”
“对,可是这件事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你爸爸,这是苏菲姨妈特别关照的。你可要千万记住,听见吗,这事儿就我们俩知道。”
“好吧,那苏菲姨妈说什么?”
“她让我们8月16日去伊舍尔,还有……”
卢多维卡顿了顿,右手抚上了额头,而后又紧紧贴在胸口,“哦天哪,我简直不敢相信……”
“内奈,你要当奥地利的皇后了!”
“……我?!”
海伦妮吸了一口气,双手在胸前交握,心中盛满了这个消息带来的震撼与惊喜,激动得良久说不出话来。
“弗兰茨他年轻,漂亮,富有,非常富有……”
卢多维卡一一历数着即将成为自己女儿的丈夫的优点,“全世界都会羡慕你的!”
“哦,妈妈……”
海伦妮抓紧了母亲的手,面色红润,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她情不自禁地抚上胸口,开始回忆弗兰茨表哥的模样。5年前他们曾经在因斯布鲁克有过一面之缘――虽然那个时候他还不是奥地利的皇帝,虽然匆忙的流亡途中他们并没有多少交流,可14岁的海伦妮却清晰记得18岁弗兰茨的模样,他是那么沉稳,勤勉,温柔;少年的青涩稚嫩和男人的英俊成熟奇异地在他身上并存――哦,真不敢相信,她就要成为他的新娘了!
卢多维卡没有去探究女儿的想法,因为此时此刻,她的内心也被惊讶和喜悦的情绪淹没了。她紧紧拉住女儿的手,开始计划这次的行程:“内奈你看这样好不好,让茜茜跟我们一起去,就像平时出门一样……”
“奥地利的……皇后么……”
苏菲提着鞋子悄悄走回自己的房间,小心翼翼不发出一点声音。“如果……是真的…… ”她低下头,嘴里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语。
这个消息被正式宣布的时候,苏菲正在跟茜茜一起玩娃娃。
“看好了,现在我们来铺床。”
茜茜拿起一小片蕾丝边的亚麻白葛布,放进床头有镂空雕花的小床上仔细铺好,“然后,把娃娃放进去……”
她接过苏菲手中的布娃娃放到小床上,又伸出手捏了捏妹妹肉乎乎的小脸:“苏菲,你就像个胖娃娃!”
苏菲穿着淡粉色的纱裙,裙摆如同鲜花般一层一层地展开,浅金色的头发被编成了辫子垂在脑后和耳朵旁边,辫子上还扎着一个个由丝带做成的粉蓝色蝴蝶结,看上去便真如同一个精致可爱的洋娃娃。
“茜茜,你也跟戈克一样欺负我!”
苏菲装作生气地跺跺脚,站起身跑开了。
在帕森霍芬的城堡里,人人都知道这位小公主最讨厌两件事:讨厌别人说她胖,更讨厌别人捏她肉乎乎的脸颊。而小公主的哥哥姐姐们却像是说好了一般,每天必做的事情便是捏着她的脸颊逗逗她。
“嘟―嘟嘟嘟―嘟嘟―嘟――”
“马佩尔!你这个坏家伙!”
高亢嘹亮的小号声突然间在耳边响起,苏菲转过身去拍骑在小木马上的马佩尔,“你故意吓我的是不是!”
坐在琴凳上的沃尔芬也被吓了一跳,手下一顿弹出了几个错音,可她却不能像苏菲一样责备这位公爵少爷,只好瞪了趴在椅子上的狗狗一眼,继续巴赫钢琴曲的旋律。
“苏菲来信说了些什么?”
马克斯公爵抽了一口烟,走到卢多维卡的身旁问道。
“她邀请我们去伊舍尔参加弗兰茨的生日庆典……”
“我可不去!”公爵殿下撇了撇嘴,“我讨厌苏菲那张古板面孔。”
“马克斯,苏菲她再怎么说也是我姐姐。”卢多维卡半真半假地嗔了一句,无奈地摇了摇头道,“算啦,我也没指望你会去。我准备带上我们的内奈一起,还有茜茜――”
“也带我去?”
茜茜又惊又喜地问道,放下手中的娃娃跑到母亲身边,“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卢多维卡笑着拍了拍女儿的手背,“我们的小茜茜都要等不及了。”
“妈咪妈咪!”
苏菲提着裙子站起来就跑,因为被地毯绊了一下,脚下的步子有些踉跄,她扑到母亲怀里,兴冲冲地说:“我也要去!”
“苏菲,你还是个小娃娃呢。”卢多维卡失笑,“你也要参加舞会?”
“舞会多无聊,我只要跟茜茜在一起。”她抱住茜茜的手臂开始撒娇,“茜茜,你也想陪我一起玩的对不对?”
“就想着玩,真是孩子心性。茜茜也是个孩子,你们两个凑在一起,不闹成一团才怪。”
“妈咪,带我去吧,我一定乖乖呆着不捣乱!没事的时候我就跟茜茜去钓鱼,如果你们去参加舞会,我就在旅馆里看书或者弹琴。哎呀,内奈,你别在那儿绣花了,你帮我跟妈咪求求情呀!妈咪最喜欢你了,如果你说的话她一定答应――内奈,你怎么只是笑不说话呀?难道你不喜欢我了吗?”
“苏菲,就你鬼主意多!”卢多维卡捏了捏苏菲的脸,“别装出这么一副可怜的样子,欺负内奈心软!”
“妈咪……”
“既然苏菲你都有精神去伊舍尔,看来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那么停了半年的钢琴课,就从明天重新开始吧。”
“妈咪……”
这一次,苏菲的脸彻底垮下来了。
“特奥多尔・库拉克?”
晚餐后,小公主抿了一口热腾腾的红茶,放下杯子歪着头想了想,“我怎么没有印象?”
“你记得的,只剩跟马佩尔一起出去疯玩了吧。”公爵夫人佯作生气地弹了一下苏菲的脑门,“迟早有一天,你把我这个妈咪都忘了。”
“怎么可能!”苏菲扑到卢多维卡怀里,信誓旦旦地对母亲表白,“妈咪你知道的,我最爱你了!”
“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心软。”卢多维卡不客气地戳穿苏菲的小心思,“如果不是因为艾莉泽姨妈的推荐,库拉克博士也不肯来帕森霍芬教课。苏菲你如果再胡闹,就永远别想出门去玩了!”
“……喔。”
被抓住软肋的小公主垂下头乖乖地答应着,第一次觉得姨妈太多也是件讨厌的事情。
尽管十分不情愿,可苏菲的钢琴课还是在第二天正式开始了。
坐落在帕森霍芬的夏宫不像路德维希大街的新宫那样华丽,屋子里的钢琴也并非出自名家之手,而是极为普通的立式钢琴。因为是复课的第一天,苏菲没有像以往一样身着巴伐利亚款式的居家裙子,而是穿上了一套半正式的蓬蓬裙,鲜亮的鹅黄色衬得她愈发活泼,泡泡袖的设计更是平添了几分可爱。
库拉克博士三十多岁,鼻梁上架着一副椭圆镜片的眼镜,深棕色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尽管马克斯公爵事先已经说过在帕森霍芬不必太过拘谨,可他还是打扮得一丝不苟:黑西装里面的白衬衫最上面的扣子也被扣好,领口系着黑色的领结,俨然一副音乐会的正式打扮。
“殿下,我们开始吧。”
库拉克说着,将琴谱翻到《快速练习曲》第十条――那是苏菲在半年以前中断的进度。阿尔贝蒂低音和弦,哆嗦咪嗦的往复循环。
苏菲有片刻的恍惚。
她坐在宽大的琴凳中央,因为个子太小的缘故,悬空的双脚够不到地面,晃晃悠悠地一下一下踢着琴凳――这样的场景太过熟悉,熟悉到那些她以为早已遗忘的记忆蓦然间纷至沓来。
当指尖触到黑白相间的琴键,手指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旋律也一点一点从生涩变得流畅。
“想不到殿下在没有课的时候也记得练习,这一条竟比半年前弹得还要好。”库拉克微微颔首。
“那接下来我们练什么?”
“如果殿下您能再弹一遍,速度再稳定一点就更好了。”
“嗯。”
“如果殿下您能再弹一遍,跳音再轻巧一点就更好了。”
“如果殿下您能再弹一遍,指尖和指腹触键转换得再清晰一点就更好了。”
“如果殿下您能再弹一遍,哆嗦咪嗦循环的感觉再强烈一点就更好了。”
……
……
“我讨厌车尔尼!”
苏菲喊着,毫无预兆地将十个手指伸开,狠狠按在键盘上――突兀而杂乱的噪音响起,接连不断。
喊过之后,她愣住了。
同样是这本标号为op299的《车尔尼快速练习曲》,同样是第十条的阿尔贝蒂低音,白色的窗棂,黑色的钢琴,明晃晃的阳光……她再一次,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小公主?”
“啊?”苏菲回过神,习惯性地用手背抹一把脸,才发现脸上其实并没有泪水。几个深呼吸之后,她终于想起母亲的叮嘱,仰起头看向自己的老师:“我能不能不练《车尔尼》?”
“这是基本功,殿下。”
“可练习基本功不是为了弹曲子么?”苏菲不服气地反驳,“不练车尔尼,我也能弹曲子。”
当双手重新放在键盘上,哆嗦咪嗦的和弦再次响起,流泻的旋律却已经改变。清朗活泼的快板,质朴却又绮丽,带着天真而明媚的温暖――
第16号钢琴奏鸣曲,沃尔夫冈・阿玛迪乌斯・莫扎特。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殿下――”
库拉克伸出手虚盖在苏菲的跳跃的手指上,“我希望您能暂时停下。”
“……为什么?”苏菲咬住嘴唇。
事实上,小公主偏爱莫扎特并不是什么秘密,这首标号为k545的奏鸣曲就是她的最爱之―。她一直以为自己对于莫扎特有着某种特殊的崇敬和默契――而现在这种情感被轻易否定,令她觉得自己受到了轻慢和侮辱。
“殿下您觉得自己弹得很好吗?”库拉克并没有回答,而是这样反问道。
“……”
苏菲依旧咬着嘴唇。在某一段记忆里,她曾经着迷一般地练过莫扎特――虽然她从未觉得自己能够理解天才的境界,但每当那样甜美真挚的旋律在指尖脉脉流淌,都会给她带来莫大的慰藉。
那样的旋律总会跟生命中最美好的事情联系在一起,比如春日里明媚的阳光,比如夏季清透的雨丝,比如枝头随风摇摆的花苞,比如笑容纯净的婴孩……
无论多么浮躁的心灵,总会在这样的旋律中沉静下来;无论多么绝望的旅程,总会在这样的旋律中看到光亮。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她只能弹好一首曲子,那么那首曲子的作者,一定是莫扎特。
“莫扎特把这首曲子归在‘为初学者而作’的一类中,就一定是简单的吗?殿下您或许忘了,它的副标题虽然是‘简洁的奏鸣曲’,却是莫扎特晚期的作品。”
“可是――”
“没错,您弹得很熟练,可以说是流畅。如果殿下能够原谅我的直白,很抱歉――您刚才的演奏当中,赌气的成分有多少,炫耀的成分又有多少呢?”
“我……”
“莫扎特是温暖的,但您有没有想过,是阳光的温暖,月光的温暖,还是星光的温暖?所谓质朴,是不加修饰的质朴,还是大巧不工的质朴?那些欢乐,究竟是天真的欢乐,还是历经磨难仍然不失的赤子之心?”
“……”
“而且殿下您或许没有注意到,左手哆嗦咪嗦的阿尔贝蒂低音,仍然不够轻巧。”
熟悉的旋律重新响起,同样是莫扎特第16号钢琴奏鸣曲――微小的细节中,完全出乎意料的处理,连接,停顿,跳跃――钢琴在说话,心弦被拨动,苏菲第一次,对这位老师生出了心悦诚服之感。
“好吧,库拉克博士您说得对。”她叹口气,连称呼都不自觉地变成了“您”,“那么,我要把《车尔尼》练到什么程度才行?”
“不会太难的,公主。如果您能像喜欢莫扎特的一半一样喜欢车尔尼――不,或许三分之一就够了。”库拉克笑了,这个笑容使他本来略显严肃的面容带上了一丝亲近的平和,他将双手放在钢琴上,把《快速练习曲》第十条弹了一遍,“像这样就行了。”
“可是车尔尼的练习曲又枯燥又没意思的,我能不能换本教材?” 苏菲仍然不死心,看到库拉克的笑容,她胆子大了点,眨眨眼睛建议道,“同样是手指练习,我觉得巴赫的《平均律》就不错。”
“没问题。等您练完车尔尼《手指轻巧的艺术》,我们就练巴赫的《平均律》。哦对了,殿下――”
库拉克又笑了,再一次见到这样的笑容,苏菲忽然有种不妙的直觉――
“不知道我有没有说过?我的钢琴老师,就是车尔尼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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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小公主的计划
三天后,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带着内奈和茜茜出发了,而可怜的苏菲却被困在帕森霍芬的城堡里,一遍遍地弹着车尔尼的练习曲。
“不行,我一定得想个办法……”
“您要想什么办法,殿下?”
“呃……”苏菲头皮一紧,不自觉地噤了声。她觉得这位库拉克博士一定是母亲专门找来整治她的,明明看起来并不严厉,交谈时也和颜悦色,就连指出她的错误,语调也总是轻缓沉稳的――然而他本质上,却是个最标准不过的日耳曼人,认真到一丝不苟,严谨到有些严苛,对待工作和钢琴总是追求到极致。特别是他肃起神情不笑的时候,总是令她有一种被看穿的感觉。
“我是说……我得想个办法,把这首曲子弹得更好。”
“您不必这样担心,我可以提供一点建议。”库拉克温和地说,并没有戳穿苏菲的小把戏,“琶音转指的时候如果您能更多地依靠手腕而不是手臂的动作,相信会有不小的进步。”
“……谢谢。”
苏菲虚心地表示受教,心里却已经急得快要抓狂了。算算时间卢多维卡和茜茜差不多要到伊舍尔了――如果再不出发,一定赶不及了!
“马克斯,伊舍尔来电报了,是茜茜发来的!”
约翰・贝茨马克尔先生一边说,一边拿着电报走进大厅,高声的话语让坐在钢琴前的苏菲也听得一清二楚。他是维也纳的店老板,来慕尼黑进货的时候顺便探访老朋友马克斯公爵――虽然公爵夫人对这位客人并不热络,却并不妨碍公爵殿下三天两头邀请他来参加城堡里的聚会。
“茜茜来电报了?!”
苏菲跳下琴凳,这才想起自己的老师就坐在一旁――他的目光透过眼镜片淡淡投向她,明明是温和的,却给人莫大的压力。
“那个,库拉克博士……我能不能,咳……休息一会儿……”她越说越小声,尾音几乎已经听不到了。
“好啊。”出乎意料地,库拉克点点头,带着洞悉一切却又默默纵容的微笑,“殿下您如果累了,我们的课可以明天再继续。”
“巴比!”
苏菲跑过去的时候,玛丽和马蒂尔德已经围在了父亲身旁,“我们也去伊舍尔吧!”
“别吵!”马克斯公爵看着围了一圈的孩子们,头痛地大喊一声才将他们的吵闹压下去。从这一点上来说,他的耐心比妻子还要差些。
“我去伊舍尔干嘛?好不容易一个人在家,自在还来不及呢!” 马克斯公爵从一旁的轨道上取出两个打磨光滑的大理石球扣在手中,理所当然地无视了孩子们的提议:“玛丽,你去把柱子摆好!马蒂尔德,叫托马斯给我拿啤酒来!戈克,你给我记上,我这次全中!”
“巴比巴比――”
苏菲依然站在马克斯公爵身边,仰起脸拽住父亲衬衫外的马夹下摆,“我们去伊舍尔找茜茜好不好?去吧去吧――”
“不去!”
“巴比,你不想去伊舍尔打猎吗?去吧去吧――”
“我说过了,不去!”
马克斯公爵和苏菲皇太后不对盘,这并不是什么新闻。早在他和卢多维卡还没有结婚的时候,这样的状况便有了苗头:他讨厌苏菲高傲冷淡的模样,而严谨要强的苏菲对自己未来妹夫放纵不羁的生活态度也同样没有一丁点好感。更何况,他不过只是维特尔斯巴赫家族的旁支而已,那个时候连“王室殿下”的称号都没有――抱着这样的想法,即使在妹妹的结婚典礼上,苏菲对这个妹夫也并没有表现得多么热络。
然而人们常说,很多时候最了解你的往往不是朋友,而是敌人。马克斯公爵和苏菲皇太后之间虽然算不上敌人,却显然非常了解对方,坚决不肯见面给自己找不痛快。只是这样一来,夹在中间的公爵夫人卢多维卡便时常感到为难:一边是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丈夫,一边是从小到大尊敬爱戴的姐姐。
此时此刻,苏菲就深切地体会到了母亲的感受。
“巴比――”
“一边玩去!”马克斯公爵的耐心终于耗尽,截断女儿尚未出口的话语,“苏菲你再捣乱,三天别想出门!”
苏菲沮丧地跑开,不甘心地撇了撇嘴。这些日子以来马克斯公爵总是对她有求必应,疼爱非常,她几乎忘了凡是父亲认定的事,从来没有更改的可能。
如果这条路行不通――那么,她只有自己想办法了。
这个时候,苏菲才发现自己对外面世界的了解少得可怜。她不会骑马也不会驾车,她甚至不知道从帕森霍芬到伊舍尔的路线――即使知道,也从未想过一个人溜出去。衣着光鲜的六岁小女孩独自走在街上或者野外已经足够引人注目,如果这个女孩还是个公爵小姐,又恰巧是巴伐利亚国王的表妹,无疑会变成很多人觊觎的对象――1848年革命才过去了不到5年,从维也纳过来的贝茨马克尔先生说,前些日子奥地利的弗兰茨皇帝就刚刚遭到了刺杀。
她虽然也叫苏菲,却做不到像那个有着同样名字的姨妈一般毫不在意――人家是临危不乱沉稳淡定的皇家风范,可她如果冒失地离家出走,显然是不知轻重缺乏智商的行为。
她需要一个周密的计划,既能保证安全,又能逃过父亲的注意。
“苏菲,你别泄气,不去伊舍尔,我们还可以玩别的。”
马佩尔看到苏菲愁眉不展的样子,拉起她去了楼上的儿童房。那是一个有着小小露台的宽敞房间,每到天气晴朗的午后,阳光总会透过宽大的落地窗洒进屋子里,那里面便渗透了一种阳光下青草芳香的味道。
天鹅绒的地毯上摆着马佩尔喜爱的积木,那一整套积木做工极为精巧,每一个木块都经过了细致的打磨,还刷上一层薄薄的清漆。除此之外还有连接木块的小小关节;用薄薄的木片雕成的门廊、窗户、地板、屋檐和篱笆,那上面用彩色的油漆一笔笔描绘出不同的图案;最精巧的要数用那些木雕小人和动物,神态动作栩栩如生,还带着桃花心木特有的香气。
“苏菲,我们继续搭城堡吧,你平常不是最喜欢的?”
“哦……”
“不然我搭巴伐利亚歌剧院给你看?你不是一直念叨着要去慕尼黑看看吗?”
“哦……等等,马佩尔,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搭巴伐利亚歌剧院给你看――苏菲?”
慕尼黑……慕尼黑!
坐在地上的苏菲一跃而起,她有办法了!
及至跑出儿童房,才想起马佩尔还一头雾水地留在原地。每次都把马佩尔扔下,似乎太不厚道了点。苏菲蹬蹬蹬地重新跑回去,扶着门框叮嘱马佩尔道:“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嗯,你放心,我无论做什么,都会告诉你的!”
当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玛丽看到门口站着的身影,愣了一下,才笑着放下手中的娃娃。
“苏菲,你什么时候懂得敲门了?”她站起身牵着妹妹的手进了屋子,还不忘这样揶揄道。
“玛丽,你就知道笑话我!啊,马蒂尔德也在?”
“苏菲。”马蒂尔德安静地笑了笑。
“说吧,你这个鬼精灵不跟马佩尔一起,过来找我有什么事?”
“我找你玩你不欢迎么?”
“苏菲,装可怜这招在我这儿可行不通。”玛丽坏笑着捏一把苏菲鼓起的脸,“到底是什么事,快说。”
“哎呀,我说过多少遍了,不准捏我的脸!不准不准!你再捏我就真的生气了!”
“哦,那你生气一个给我看看?”
“哼!我的脸都是被你们捏鼓的!”苏菲躲开玛丽的袭击,揉了揉自己的脸,挨着马蒂尔德坐到沙发上,“玛丽,我们去慕尼黑玩吧。”
“去慕尼黑?”
“对啊,”苏菲点点头,掰着手指头开始数,“妈咪,茜茜跟内奈都去伊舍尔了,巴比整天跟那群人一起喝酒作诗的也不管我们,我都快要闷死了。”
“就我们去慕尼黑吗?巴比不会答应的。”马蒂尔德第一个出声表示反对。
“所以呀,这件事就要靠玛丽啦。玛丽你就跟大哥路易斯说,想要去慕尼黑那家裁缝店选几件新裙子――秋天快要到了嘛,提前预备总是没错的――顺便在慕尼黑玩两天。只要路易斯肯带我们去慕尼黑,巴比不会反对的。”
“为什么要我去说?而且我们的裙子,一向不都是荣格夫人拿到家里来让我们挑选的吗?”
“因为玛丽你是个好姐姐,一定会心疼你的小妹妹整天呆在家里闷得发慌,对不对?而且上街多好玩呀,我们坐着敞篷马车去,还可以看到各式各样的店铺,来来往往的行人――”
“哈,苏菲,你真是闷出病来了,行人有什么好看的。”
“玛丽,你听我讲完嘛!路易斯不是说,荣格夫人的店铺旁边新开了一家卖帽子和阳伞店铺吗?我们可以顺便去看看,听说那里的老板是法国人――阳光洒下来的时候,淡黄色的阳伞就会被镀上一层浅浅的金,阴影落在被微风扬起的裙裾上,映衬出蓝天的色彩,就好像克劳德・莫奈的那幅画一样――”
“克劳德・莫奈?那是谁?”
“就是――”
苏菲忽然收声,止住脱口而出的解释。她只记得印象派兴盛于19世纪,却并不清楚具体的时间――这个时候,莫奈尚未出生也说不定。
“啊,是我从巴比藏书室里翻到的一幅画,或许记错了画家的名字也说不定。哎呀别管这些了,玛丽你到底愿不愿意?”
“可是……”
“玛丽,难道你不喜欢新裙子吗?我听男爵夫人说,从巴黎刚刚传过来一种新料子,那种丝绸摸上去就好像玫瑰花瓣一样光滑柔软――”
没有女人不喜欢漂亮的衣服,快要满12岁的玛丽公主虽然还只能算个女孩,却也并不例外。她最崇拜内奈和茜茜两个年长的姐姐,在行为举止甚至穿着打扮上也开始不自觉地模仿。想想一层层堆叠起来的华丽裙摆,紧致的腰身,飘逸的丝带――苏菲的话成功打消了她最后的顾虑,玛丽点点头答应下来。
“玛丽,那你今天晚上就跟路易斯说,我们明天就出发!”
“苏菲,你就这么心急?”
“难道你不想早点穿上漂亮裙子?”
“我看是你想要早点逃开库拉克博士,不练琴吧!”
“总之你答应了?”苏菲开心地抱住姐姐的脖子,亲了亲她的面颊,“玛丽你真好!那我先去找卢卡斯少校,收拾要带的行李!”
卢卡斯看到蹦蹦跳跳跑过来的小公主,不自觉地露出一个微笑。他今年32岁,有一个跟苏菲一般大的女儿――同样带着婴儿肥,同样的古灵精怪。作为公爵一家的侍从官,他很少有时间回家陪女儿玩耍,所以每次看到苏菲小公主,总会勾起他的一腔父爱。
“小公主,您有什么事吗?”卢卡斯蹲下身,使苏菲的视线与他平齐,这才开口问道。
“少校先生,麻烦你准备一下,我们明天去慕尼黑。”
“去慕尼黑?”
“嘘――”苏菲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煞有介事地说,“这事儿现在还是个秘密。”
“好的,我知道了。”
“对了,少校先生,我能问个问题吗?”
“您问吧,殿下。”
“你会驾车吗,少校先生?”
看到苏菲睁大眼睛,绷起小脸严肃的模样,卢卡斯笑了:“公主您让我驾车,我就会驾车。”
“你认路吗,少校先生?”
“从帕森霍芬到慕尼黑?我当然认得了。”
“不,我是说――嗯,到别的地方呢?比如奥格斯堡,或者德累斯顿?”
“认得的,殿下。我曾经在普鲁士军校受训――巴伐利亚,普鲁士,萨克森的道路我都认得。”
“真了不起!那奥地利呢?”
“奥地利我认得的地方不多,只有维也纳,因斯布鲁克,萨尔茨堡和上奥地利的几个地方。”
――认得上奥地利就行了。
苏菲在心里默默地说,点点头继续发问:“那你能保守秘密吗,少校先生?”
“公主您让我保守秘密,我就能。”
“今天的谈话就是我们的秘密。”
卢卡斯被苏菲的认真劲儿逗笑了:“谁也不告诉。”
“巴比也不行!”
“好吧,公爵殿下也不行。”
“还有,明天穿便衣,别穿制服!”
“可是公主――作为一个军人,制服代表着荣誉!”
“哦,” 苏菲垮下小脸,失望地叹了口气,“我以为你会说,‘公主您让我穿便衣,我就穿便衣。’”
“……好吧,公主您让我穿便衣,我就穿便衣。”
苏菲咯咯地笑了。
“那请你去准备吧,少校先生。记住,保守秘密,穿便衣!”
“殿下……”
卢卡斯还要说些什么,苏菲已经提着裙子跑开,清亮的笑声洒了一路。等她跑回儿童房的时候,屋子里花梨木的落地钟刚好敲了四下,微风吹起窗子旁边淡绿色的帷幕,下午的阳光便照进屋子。马佩尔还坐在地毯上,阳光在他的身后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他手中拿着一片绘有琉璃瓦的屋檐,正将它卡进已经建好的房顶的凹槽中。
“马佩尔!”
苏菲开心地唤着,坐到他身边,拿起一块木片将房子的另一扇窗户装好。
“苏菲你回来了?”男孩子偏过头,“到底有什么事?”
“马佩尔,你还记不记得答应过我一个要求的?”
“什么?”
“我们――”
苏菲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着,歪了歪脑袋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去伊舍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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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去伊舍尔
“去伊舍尔?就我们两个?苏菲你疯了!”
“嘘!小声点!”苏菲一把捂住马佩尔的嘴,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在心里默默期望它的隔音效果靠得住。几秒之后,她才松开手,看一眼拧着眉的马佩尔,说:“我有这么没脑子么。”
马佩尔不答,脸上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写着不信任。
在苏菲将计划和盘托出之后,马佩尔依旧不放心,试图打消她的念头:“苏菲,你一定要去伊舍尔吗?”
“当然了!”苏菲点头,“我得去看茜茜跟皇帝陛下,再晚就来不及了!”
“弗兰茨表哥?茜茜跟弗兰茨表哥有什么关系?”
“咳……”苏菲顿了顿,“我是说,去看茜茜,妈咪和内奈她们。而且弗兰茨表哥的生日,你不想去吗?”
“去了也是在旅馆里呆着,还不如在帕森霍芬自在。”马佩尔毫不留情地戳破苏菲的幻想,“你以为,妈咪会让我们参加舞会和庆典活动?就连下午茶都不可能。再说你又没有见过弗兰茨表哥,为什么对他的生日这么热心?”
为什么会这样执着?苏菲自己也说不清楚。
或许所有的追寻不过是源于对童话的向往和渴望,或许她想要见证身边的幸福逃避内心深处的惊惶不安,又或许,只因为这是现实与梦境,现在与过去唯一的羁绊。
“就是因为没有见过,所以才好奇嘛。”散去脑海中纷乱的思绪,苏菲伸出手,用力拍上马佩尔的肩膀:“就这样决定了!”
“但是……”
“你到底去不去?” 苏菲佯作生气地肃起神色,“不去就算了!”
可马佩尔只是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苏菲,你明明知道,我从来不会拒绝你的。”
第二天一大早,路易斯便带着他的五个弟弟妹妹出发了。看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和因为开心而闹成一团的男孩女孩们,他在头痛之余,也有一种隐隐的自豪――这便是作为大哥的心思了。
慕尼黑和帕森霍芬距离并不远,乘坐马车不过两个小时就能到达。然而因为是第一次带着弟弟妹妹们出行,路易斯便格外谨慎,特意叮嘱了侍从官不必赶路,好让弟弟妹妹可以欣赏一下沿途的风光。
此时巴伐利亚乡间的景致,与一百多年后并无太大区别:金灿灿的麦田连成一片;碧草如茵,像绒毯一般覆盖了整个山坡;山坡上是郁郁葱葱的椴树,小小的黄色的椴花一簇簇盛开,花朵中央是亮晶晶的椴花蜜。
这样的景色并不新奇,却胜在朴素温暖,带着盛夏特有的明媚。云彩一朵一朵像是软软的棉花糖,远处起伏的山峦高高低低延绵不绝,山间的小路上几座白色蓝色的房子若隐若现。苏菲和马佩尔靠坐在一起,偏了头一边欣赏,一边絮絮地低语。
到达慕尼黑后,一行人下榻在马克斯公爵的新宫。这座宫殿位于路德维希大街,与朴素温馨的帕森霍芬城堡相比,更加华丽繁复,城堡中甚至还有一个44米长的舞厅和一座备有包厢的马戏表演场。休息片刻后,玛丽便提出要去荣格夫人的店铺看看。
“玛丽,你也未免太心急了点。”
路易斯笑着摇了摇头,看到妹妹失望的神色,他又补充道,“不,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女孩子对漂亮衣服的追求和男孩的将军梦一样,是不应当被责备的。只是现在已经到了中午,即使你不饿,也要为你的妹妹们和弟弟想一想。我们先去用餐,之后再去荣格夫人的店面。”
再度出发的时候,女孩子们已经换下旅行服装,穿上了外出的长裙。玛丽和马蒂尔德跟在大哥路易斯身后,穿着塔夫绸的格子裙――玛丽是红白相间的格子,马蒂尔德是蓝白相间的格子。她们一手提着裙裾,一手打着精致的小阳伞,头发被编成两条发辫垂在耳后,发辫里还编有与裙子同色的丝带,一看便是精雕细养的贵族少女。
苏菲和马佩尔走在最后,并没有像两个姐姐一样打起阳伞。对此她给出的解释是,这样太麻烦了。她只戴了一顶小巧的浅褐色软呢帽,帽檐上装饰着一朵用丝绸扎成的粉色玫瑰。看着一路上开心到蹦蹦跳跳的小妹,路易斯笑了笑,也没有去指责她注意仪态。
马车在宁芬堡大街的狮王啤酒馆门前停下――那是一座有着绿色圆顶的建筑,弯弯的拱门前面伫立着一座金色的狮子雕像,可爱的小狮子站在啤酒桶上,脖子里挂着一只面包圈,右前掌高高举起一个蓝灰色的啤酒杯――这便是狮王啤酒馆的标志了。
这座啤酒馆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383年,在两年前刚刚完成了新厂房的建造和搬迁,现在餐厅的旁边就是连成一片的啤酒厂,新鲜的啤酒酿造出来之后便从酒厂直接送到餐厅。
路易斯跳下马车,早已有男仆殷勤地为他拉开店门。坐定后,他先要了一杯叫做bock bier的烈性黑啤酒――这是1848年他的舅舅路德维希一世下令特许酿造的,虽然近几年其他的啤酒馆也纷纷效仿,但还是这里的味道最为正宗。
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大麦的香甜混合着啤酒的辛辣流入口腔,冰凉清爽的滋味把夏季的炎热浮躁驱赶得一干二净。路易斯满足地叹口气,这才拿起菜单递给一旁的弟弟妹妹们:“你们看看想吃什么。”
“我要黑啤酒!”
“苏菲,你想都不要想。”路易斯好笑地摇了摇头,重申道,“今天你们都不准喝啤酒,这可是父亲特意交代的――玛丽,你别拽我,拽我也没有用。好吧,戈克除外,14岁可以算个男人了。”
不一会儿主菜纷纷上桌:油滑光亮的碳烤脆皮猪脚,圆白菜腌制而成的酸菜,还有用肝脏和洋葱调味的蘑菇酱土豆汤;虽然都是巴伐利亚的传统菜式,但分量并不太大,做的也颇为考究。
因为喝不到著名的啤酒,又因为心里始终惦记着伊舍尔,苏菲的兴致并不高,面前的菜肴也并没有吃多少,只喝光了属于她的那份蘑菇酱土豆汤。将手中的勺子放回托盘,苏菲拿起餐巾擦了擦嘴,委屈地说:“路易斯,我就知道你是自己想喝啤酒才来这里的。还说什么让我们尝尝慕尼黑最好吃的本地菜……”
“不让我们喝啤酒,还偏偏让我们在一边看着……”马蒂尔德在一旁细声细气地接道。
“大哥就是这样当的,哼!”玛丽板起小脸,作了总结发言。
“呃……”面对三个妹妹的共同指控,路易斯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他就知道女人这种生物最麻烦了――即使是女孩也不例外。不过说起来,蒙德尔小姐倒是温柔而善解人意,从来不会给他出难题,对了,晚上的时候正好带弟弟妹妹们去巴伐利亚歌剧院看她的表演……啊,扯远了。
“唔,那好吧。”路易斯耸了耸肩膀。
“‘那好吧’是什么意思?”
“我只好用甜点来补偿你们了。”
用过甜点,一行人终于在路易斯的带领下到达荣格夫人的服装店。这是一个很宽敞的店铺,看起来几乎跟帕森霍芬城堡的客厅差不多大,玻璃橱窗里展示着新款的礼服裙和丝巾――因为这个时候还没有服装模特,礼服便只是被展开挂在橱窗里,美丽的蓬蓬裙摆平铺成扇面,水蓝色丝绸上绣着的钻石闪闪发亮。
玛丽把阳伞递给站在马车旁边的女仆,提着裙子走下马车。事先得到通知的荣格夫人已经推开店门,迎了出来。
“您好,尊贵的――”
话说到一半,她才意识到这并不是在马克斯公爵的城堡,而是在慕尼黑的街头,况且他们的随从也并没有身穿制服。她依旧保持着脸上的微笑,轻巧地转了用词,“尊贵的小姐,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吗?”
“你好,荣格夫人。”玛丽学着大姐海伦妮往日的模样点点头,“我想看看从巴黎来的衣料。”
苏菲走进店铺,好奇地四处打量。这是她第一次看到19世纪的服装店――除了没有服装模特之外,表面看来与一百多年后并无太大区别。与橱窗相邻的两面墙边摆放着巨大的柜子,各式各样的衣料被叠放整齐在格子里分门别类;桌子上是一卷一卷簇新的布料,正是时下最流行的花色。
“您不选一件吗,年轻的小姐?”荣格夫人看到了愣神的苏菲,微笑着走到她身边。荣格夫人不过二十多岁,面部线条不似普通日耳曼女子那般深邃硬朗,反倒显得柔和圆润,笑起来的时候连眼睛也是弯弯的。
“不,谢谢……我是说,这里的衣料都很漂亮,不知道选哪一件比较好。”
“如果您信任我的话,我可以带您看看――这种粉白色的蝉翼纱很衬您的肤色,如果做成裙子的话,不必使用裙撑就会有轻盈飘逸的效果。”
“那就这件好了,谢谢你,荣格夫人。”苏菲点点头,回以一个微笑。这些洛可可式的华丽蓬蓬裙虽然欣赏起来很美,但如果每天都要穿着,无疑会变成一件苦差事。幸好她年纪尚小,帕森霍芬又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她才得以穿着家常的裙子应付了事。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她更想跟马佩尔一样,一件衬衫一条长裤轻松搞定。
玛丽和马蒂尔德依旧站在一起讨论着衣料的颜色和款式,苏菲想了想,拉住大哥走到店铺的角落。
“路易斯,我想回家了。”
“我们的小天使累了?”路易斯笑着摸了摸妹妹的发辫。苏菲的头发摸上去虽然润泽光滑却并不柔软,反倒有些韧,即使被编成了辫子,也保持着最初卷曲的弧度――他想起蒙德尔小姐说过的有关头发和性格的话,不知道这样的性格对这个小妹妹来说,是好是坏呢。
“你再等一会儿,我们一起回新宫吃晚餐好吗?”
“我是说――我想回帕森霍芬。”
“帕森霍芬?”
路易斯吃了一惊。不过想到苏菲还不到七岁,而小孩子的心思本就变化无常,他又很快释然。或许这个妹妹只是忽然想家了,毕竟她从出生之后就没有离开过帕森霍芬。路易斯想了想,劝说道:“苏菲,你不是一直想去巴伐利亚歌剧院吗?再坚持一会儿,我们晚上看完歌剧,明天就回家。”
“可是我真的累了,而且我也想巴比了。我有事情要跟他说,很重要的事。”
“可是……”
“路易斯,我一个人回去就行――而且路这么近,又有男爵夫人和卢卡斯少校跟着,不会出问题的。”
“不行,我还是不放心。”路易斯蹙着眉思考片刻,否决了苏菲的提议,“我看还是我把你送回去比较好。”
“那玛丽、马蒂尔德和戈克怎么办?”苏菲仰起脸,认真地说,“我不想因为我让他们也玩得不开心。路易斯你留下陪他们吧,我不会出问题的,我发誓。”
在苏菲的再三保证下,路易斯总算同意让她和男爵夫人、卢卡斯上校一起回帕森霍芬。出发的时候马佩尔也坚决要求跟随,路易斯想到他们总是形影不离,又觉得这样一来路上也可以互相陪伴,便点点头答应了。
与出发时浩浩荡荡的队伍不同,回程的马车只有一辆:卢卡斯少校在前面驾车,苏菲挨着马佩尔坐在后面,男爵夫人面对他们坐在另一边。马车渐渐驶离慕尼黑,车轮在乡间小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马匹上挂着的铃铛也叮当作响,熟悉的风景再次映入眼帘。
“少校先生,请你停车。”苏菲喊住了驾车的卢卡斯,“我们现在去伊舍尔。”
“去伊舍尔?!”卢卡斯倒抽了一大口气,“小公主,您――”
“你不是说,认得上奥地利的道路吗?”
“可是――”
“你这个时候应当说,‘公主您让我去伊舍尔,我们就去伊舍尔’,少校先生。”苏菲笑嘻嘻地偏了偏脑袋。
“哦不,我的上帝啊,如果我知道殿下您那个时候是想去伊舍尔,我绝对不会――”
“卢卡斯・尤利安・基尔霍夫少校!”
“是!”听到自己的名字,卢卡斯立即跳下马车,右腿啪地一声与左腿并在一起,立正站好行了个标准的军礼――这是多年前在普鲁士养成的习惯,早已成为了他的第二本能。
小公主咯咯地笑了。
“现在我命令你,去伊舍尔!立刻!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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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蓝眼睛的少年
“阿嚏!”
――“上帝保佑!”
――“真是该死的天气!”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个成熟,一个稚嫩。
“哦,殿下――”
“作为一个公主,是不能随便说“该死”这个词的。”苏菲顺利地接上话语,冲男爵夫人眨了眨眼睛,“好吧好吧我知道啦。”
看到男爵夫人欲言又止的无奈模样,苏菲索性咯咯笑着窝进她怀中:“行了,我亲爱的乔安娜。这会儿妈咪可不在――况且我离嫁人的年纪还早,又不像内奈那样,准备当个皇后。”
“殿下!”男爵夫人吸了口气。
“这在家里可不是什么秘密。”苏菲耸了耸肩,“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哦,可是殿下您也不能……”
“乔安娜,与其讨论未来的奥地利皇后,我们不如花心思想一想现在这见鬼的天气――唔,你别这样看我,我可没说‘该死’这个词。”
“殿下――”
“我想,我现在需要一件外套。”
话音未落,一件带着体温的外套已经披在了她的身上。苏菲拧了拧眉,将外套脱下重新递给坐在一旁的男孩子:“马佩尔,你穿着。听话――你不是说,从来不会拒绝我的吗?”
看着马佩尔将外套穿好,苏菲才低下头,紧了紧身上的斗篷,伸出双臂环抱住自己。如果可以后悔的话――坐在马车里的苏菲默默地想,她是绝对不会选择这样一个天气糟糕的下午出行的,也绝对不会因为怕麻烦而舍弃长袖的旅行装。
中午的时候天气明明还是晴朗干燥,这时却变得阴沉沉的。厚厚的云层被染成了深深浅浅的蓝色,堆积在一起,低得仿佛压在了阿尔卑斯山的上面。风呼啸而来,将树叶打着旋儿吹落到地上,又从马车的缝隙中钻入,一直钻进脖子里。苏菲向手心里呵一口气,忽然脱线地想,其实这样的天气倒很适合照相――曾经哥哥总是爱在这种天气里拉着她出门拍片子――好吧确切地说,是哥哥拍片子,她被压迫着打伞和扛三脚架。
思绪越飞越远,她又想起当初学德语时的某一本教材――记得ich brauche einen mantel(我需要一件外套)旁边的配图,就是某个穿着衬衫在风中冻得发抖的女孩子――而今时过境迁,她却深切体会到了这句话背后的血泪史。
“……苏菲?”看着她时而蹙眉时而微笑的模样,马佩尔有点担心。
“嗯?……阿嚏!”
“上帝保佑!”男爵夫人说着,伸出手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其实这跟信仰的关系并不太大,她只是太过疼爱小公主,才固执地维持这个习惯,就好像在另一份记忆中,外婆每次都会在她打喷嚏之后紧接着说一句“百岁”。
“殿下,我们还是回去吧。”男爵夫人脱下自己的斗篷,像对待婴儿一样把苏菲仔仔细细地包裹起来,“您这样任性,公爵殿下和公爵夫人知道了该有多么担心!就连您的哥哥姐姐们也会担心的!”
“不会的,我给路易斯留了封信。而且现在回去也不见得是个好办法,我们还是快点走,找个旅店住下再做打算。”
“可是殿下,即使您不为自己考虑,也不顾及马佩尔殿下了吗?他还这么小――”
说到马佩尔,苏菲忽然没有了反驳的话语。她要去伊舍尔,不过是为了成全自己的某种执念,可如果因为这次任性拖累了马佩尔……
“没关系。”
马佩尔在这个时候抬起头,冲着她露出一个微笑,却是回答了刚刚男爵夫人的问题,“我自然是要跟苏菲一起的。”
苏菲沉默着,伸出手握住马佩尔的手――虽然她的双手也是一样冰凉,可是两个人一起,总会多一份温暖,多一份勇气。
她这样想着,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
“出了什么事?”
“殿下,是前面的人……您看。”
苏菲推开车门,怔了片刻,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
并不宽敞的路上停了一辆黑色的敞篷马车,马车的座位上并没有人,反倒横七竖八地摆满了一堆黑色的皮箱,看上去足有几十个之多。而此刻地上还散落着十几只箱子,不知被从哪里来的一群奶牛踢来踢去。马车旁边仆从模样的中年男人正手忙脚乱地驱赶哞哞叫着的奶牛,他身旁还有一个看起来似乎十一二岁的男孩,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正低着头收拾散落的箱子。
“少校先生,你去问问他们,需不需要帮忙。”
“是的,殿下。”
这样的情景在生活中可不常见:两个身高超过6英尺的男人站在一群黑白花的奶牛中间,笨拙地向四周驱赶着,还要小心避开地上的皮箱――卢卡斯少校抿着唇角满脸严肃,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而另外那个不知名的仆从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劳累,已经出了一头汗。
反倒是那些高高壮壮的奶牛悠闲无比,低下头吃一口青草,还满足地发出哞哞的喟叹。
苏菲嘻嘻笑着跳下马车,却被男爵夫人阻止了下一步行动:“殿下――”
“我去围观……啊不,去帮忙。”
“您不是已经让少校先生过去了吗?”
“显然,普鲁士军校并没有开设怎么应付奶牛的课程。”
男爵夫人被这样的幽默逗笑了。不过很快她便收起笑容,劝说道:“可是殿下,作为一个公主,您怎么能随便下车接近来历不明的陌生人!天知道他们有什么企图!”
“好啦,乔安娜,这个世界上又不是只有刺客和革命党。再说,他们也不知道我的身份,”苏菲耸耸肩,“反正他们的马车堵在前面,我们也走不了,不是吗?”
“殿下,您――”
苏菲冲着男爵夫人笑了笑,在她开始唠叨注意仪态之前,提着裙子跑开了。
不只是普鲁士,帕森霍芬显然也没有开设与奶牛相关的课程。苏菲同样拿眼前的大家伙们毫无办法,不过她倒是在草地上跑来跑去玩得不亦乐乎,直到卢卡斯少校生怕她被撞到受伤,把小公主领到一旁,坚决不许她靠近牛群才作罢。
而马车旁的男孩子却仿佛对这一切毫无所觉,依然低着头一副专注的模样。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嗯?”正在收拾东西的男孩子抬起头,眼中闪过惊讶的神色,显然想不到站在面前的是这样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他停下手中的动作,冲着苏菲点了点头表示谢意,“非常感谢,年轻的小姐。那位好心的先生已经帮了不少忙――”
他说着,偏头看了看忙碌却几乎毫无进展的卢卡斯少校,眼睛里这才染上了忍俊不禁的笑意,“或许,我们应该等那些大家伙自己走开。至于这些箱子,我自己收拾就可以了――不,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这里面有很多仪器和药水,其他人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听到这样的回答,苏菲也不坚持,点了点头站在一旁。余光瞥见男孩手中的一副画稿,她忽然瞪大了眼睛――
“《海边礁石上的哥特式教堂》?哦天哪,是卡尔・弗里德里希・申克尔!”
男孩有几分惊讶地挑了挑眉。
事实上,申克尔的画作并不出名,他为人所熟知的,是作为普鲁士宫廷建筑师的身份。看到苏菲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少年莫名对她有了几分亲近的好感,耐心解释道:“不,这并非申克尔先生的原作。这幅画是我父亲石板印刷的复制品。”
“石板印刷?”听到这个陌生单词,苏菲疑惑地歪了歪头,“那是什么?在石头上画画吗?”
“唔……差不多吧。”
“通常情况下,人们说‘差不多’的时候,只是因为不想再做解释。”
“好吧……我得承认解释起来确实有点麻烦。”男孩笑了笑,声音里有几分苦恼的意味,“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一边整理箱子,一边解释给你听?”
看到苏菲点头表示认可,他将画稿小心地收到箱子里,把箱子锁好放到一旁,这才开口道,“简单点说,石板印刷就是通过在石头上作画来进行批量的复制和印刷。首先需要准备一块大小合适的石头,用研磨器打磨到石头表面完全光滑――我们通常是去索伦霍芬,那儿的采石场有最好的石头……”
“很抱歉,我并不想突兀地打断这样的谈话。”卢卡斯少校欠了欠身,“奶牛已经全部被赶开了。”
“啊,这么快?”
“……您刚刚还说我太慢了。”
“我有这样说过吗?”苏菲无辜地看着卢卡斯少校,“我怎么不记得了。”
卢卡斯短暂地沉默了片刻:“……我是说,我们该走了。”
“啊……”苏菲有点不舍。那个男孩箱子里一大堆奇奇怪怪的东西引起了她极大的兴趣,这个时代的印刷工艺也令她觉得新鲜。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赶去伊舍尔找茜茜――即使赶不及看茜茜“钓到陛下”,即使母亲不让她参加订婚舞会,哪怕就站在人群中,看一眼漫天绚丽的烟花也是好的!
虽然觉得遗憾,可这样的选择并不难做。苏菲走到卢卡斯少校身边,对着已经站起身的少年道别:“那么再见了。还有,谢谢你的讲解。”
“该说谢谢的是我。”男孩摘下头上的宽边礼帽放在胸前,欠身行了个礼,“再见。”
山区的气候异常多变,刚刚有点放晴的天空转瞬间又阴沉起来,大片大片的积雨云正向着马车行驶的方向移动。卢卡斯拉紧缰绳,加快了赶车的速度。如果顺利的话,能赶在暴风雨降下前到达罗森海姆就好了――那算得上是沿途中稍大一点的城镇,城镇里旅店的条件尚且不错。休息一夜之后,他一定得想办法劝说小公主放弃去伊舍尔的疯狂计划,回到帕森霍芬。
然而马车的速度终究赶不上积雨云的移动――轰隆隆的雷声从远处传来,紧接着又是一道闪电,猛烈而苍白,划破整个阴霾的天空。雨点毫无征兆地落下,转瞬间就有了珠子那么大,继而连成一片,打在树叶上,道路上,车窗玻璃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苏菲有点担心:这样的天气,不知道路况会不会变得太糟糕……
马车果然停了下来。
“公主,马车没办法再走了,”卢卡斯少校大喊着,声音在茫茫雨幕中听起来有点模糊,“我们必须找个地方避雨。”
“那就找地方避雨吧!”
“可我们现在离罗森海姆还有五英里――那是前面最近的镇子了。”
“这附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避雨吗?”
“有的,殿下。我们刚刚经过的巴特艾布灵就有个酒馆,只是――”
“那我们就掉头回去!” 苏菲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犹豫的。
“不行啊,殿下,那可是乡下小镇子的酒馆!”出声反对的,是坐在对面的男爵夫人。
“酒馆怎么了?”
“我的小公主,您不知道这种酒馆有多么混乱!没有浴桶,没有毛巾,就连房间也需要自己收拾,而且除了酒,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吃的食物!”
窗外又一道闪电划过,天空被撕裂成半明半昧的灰绿色,闷雷也随之一声声炸开。“顾不了这么多了,”苏菲说,“有地方可以落脚,总比在这里干等要好!”她对这辆马车避雷的能力丝毫不信任,况且这里几乎到处都是树――上帝作证,她可一点也不想被雷劈死。
“可是殿下,难道您和马佩尔殿下要呆在这种下等的地方跟水手和吟游诗人一起过夜吗?房间里的锁几乎没有用,谁都可以闯进来!而且――而且他们中间说不定还混有革命党!”
“去酒馆。”
一路上都安静地坐在一旁的马佩尔忽然发了话。他的嗓音虽然还是男童一般的稚嫩,却带上了处变不惊的沉稳。苏菲惊讶地偏过头,她几乎不认识这个平日里总是嬉笑打闹的小弟了。
“男爵夫人,我们去酒馆。”马佩尔重复道,平静的调子,居然有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是,殿下。”男爵夫人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大声回答驾车的卢卡斯少校,“少校先生,请你掉头,我们现在去酒馆!”
苏菲觉得,她这一辈子长到现在――不,这一辈子加上一辈子,都没有像今天这样狼狈过。她跳下马车,拉着马佩尔一路跑进酒馆,可即使这样,她的裙子也几乎被淋透了,湿漉漉的布料贴在身上,被风一吹,更加觉得又冷又黏。
裙子的下摆被溅满了泥浆,雨水滴滴答答地淌下来,在她站立的地方氤出一圈水渍。苏菲用另一只手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滴,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冻得失去知觉了。最糟糕的是,酒馆里已经没有了空房间,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使得附近赶路的人都聚集到了这里。而餐厅里唯一的壁炉前面,也早已经围满了人。
“对不起,能不能请您稍微移动下位置,腾出一点地方?”卢卡斯少校一个一个人地问过去,却始终得不到回答,也没有一个人愿意向旁边挪动。
苏菲打了个寒噤,扭头看向身旁的马佩尔――她掌心握住的手,分明比她自己的还要冷上几分。小小的少年嘴唇已经冻得发紫,苏菲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可他却硬是抿紧了唇,一声不吭。
苏菲几乎要急得哭出来了。
“如果不介意的话,你们可以去我的房间暂时休憩。我是说――那里有一个壁炉。”
苏菲难以置信地回过头,看到的竟然是在路上偶遇的那个少年。他蓝色的眼睛映着火光,晶莹剔透,漂亮得,让她想起《海的女儿》里面的描绘――
像最美丽的矢车菊的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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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围炉夜话
“谢谢。真的是非常非常感谢你――”
苏菲并不多做客套,点点头便跟在少年身后。
“殿下!”
男爵夫人拉住苏菲,声音压得极低,苏菲只有将头靠在她身上,才能在嘈杂的背景中勉强分辨出男爵夫人的话语,“您怎么能随随便便跟陌生人去他的房间!天知道――”
“那你现在还有更好的办法吗,夫人?”
苏菲皱了皱眉,第一次开始讨厌男爵夫人的谨慎和事事周全。她低下头,暗自摸了摸袖子里贴身收藏的小刀,冷冷道:“如果他们敢对马佩尔不利,我一定不会放过。”
“殿下……”男爵夫人还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您放心,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和少校先生都会保护您和马佩尔殿下的。”
“……我知道的,乔安娜。”
苏菲软下语气,勉强勾了勾唇角。
她跟在少年身后穿过餐厅,踏上木质的楼梯――黑色的楼梯又陡又窄,仅容一人通过;因为下雨天的关系,一股潮湿的味道扑面而来。
台阶连续不断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让人忍不住担心下一刻会不会发生坍塌。苏菲提着裙子走在前面,不时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看跟在她身后的马佩尔。
“这里就是我的房间。”
少年推开门,把男爵夫人、苏菲、马佩尔和卢卡斯少校依次让进屋里。
他口中所谓的“房间”,其实不过是一个从阁楼里分割出来的小屋子。屋顶一直倾斜到窗户旁边,而窗外的夜色之中,疾风骤雨始终不曾停歇。
房间并不大,只摆放了一张单人床,一张方形的木桌和四把椅子。黄铜的烛台因为生锈已经变得斑驳褪色,上面插着的两根白色蜡烛发出幽暗的光亮。
好在与门扉相对的墙壁上用石头砌了一个壁炉,那个壁炉颇大,占据了不少空间。火已经升起来了,木柴燃烧着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火光使这个阴冷的夜晚第一次带上了温暖明丽的色彩。
“你们可以在此稍作休整,去壁炉那边烤烤火,换一身干燥的衣服。”
苏菲这才注意到,男孩已经脱去了西装外套,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衬衫外面套有一件黑色的马夹。领口最顶端的扣子并没有系上,与在路途中的装束相比,多了一份随意与平和。
“那你――”
少年冲着苏菲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我就在旁边的屋子,有什么事情的话,可以叫我。”
在男爵夫人的帮助下换上干燥的衣裙,用毛巾擦干身体和头发,当苏菲和马佩尔一起坐在壁炉前面,伸出手去烤火的时候,她才长舒一口气,觉得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如果这个时候能够洗一个舒服的热水澡就好了,苏菲不无遗憾地想。不过对于乡下小镇的酒馆,本就不应当抱有太多期望。巴特艾布灵虽然也是以矿物温泉而出名的小镇,却远远比不上奥地利的巴特伊舍尔――在一百多年后,伊舍尔作为茜茜公主和弗兰茨皇帝一见钟情的地点为人熟知,镇上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与茜茜相关的纪念品;而在1853年,伊舍尔的名气同样是因为弗兰茨皇帝。
据说他的母亲苏菲皇太后――当然那个时候,她还只是大公夫人――和她的丈夫,奥地利皇帝的弟弟弗兰茨・卡尔大公结婚后一直没有生育,就听从侍医官的建议来到伊舍尔调养。不久后她果然有了身孕,并在第二年的8月18日生下了一个名叫弗兰茨・约瑟夫的男婴――没错,他就是当今奥地利的皇帝陛下。
由此可见,无论在什么时代,名人效应都是屡试不爽的定则。伊舍尔作为奥地利皇室避暑的地点条件要好上许多,如果她去了,说不定还可以借着母亲的关系在不久前修建好的夏宫住几天――算啦,苏菲拍拍自己的脸颊,打断刚刚的白日梦:她可不是茜茜,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哦对了,少校先生,”苏菲坐在壁炉前烤着火,忽然想起了什么,“请你去问问店主,这里有没有姜汁,或者生姜,或者其它什么带生姜的饮料。”
“公主,您要这个做什么?”卢卡斯少校疑惑地问道。他一直忙着搬运行李,为马佩尔换衣服擦头发,自己身上还是湿漉漉的,连手套也没有来得及摘下。不过幸好他并非娇生惯养长大的,在军校的日子里早已习惯了在恶劣天气训练和出行。
“当然是用来驱寒和预防感冒……啊,你没有听说过这个方法吗,少校先生?”
“很抱歉,公主,我没有听过。”
“那如果受凉或者感冒了――比如像是今天这样,该怎么办?”
“用洋甘菊煮茶喝,殿下。”
男爵夫人温柔地笑了笑。这个时候她也换好了衣服,正在一旁归整随身的行李。多亏了皮箱的防水性好,他们带着的衣服几乎没有湿,这才有了替换的选择。
“殿下怎么不记得了,那个时候您――”
话说到一半,男爵夫人突然停住,微微变了脸色。卢多维卡公爵夫人早已说过不准提起这件事――她刚刚几乎要脱口而出了。
苏菲点了点头,并没有注意到男爵夫人的反常。她还记得半年前天天喝的某种奇奇怪怪的茶,不透明的棕褐色液体,看上去十分难看――而味道显然比外观更加糟糕。不过说起来倒是十分有效,就连身体的免疫力似乎也提高了不少,想来,应当就是洋甘菊煮的茶了。
“嗯,那少校先生,你也问问有没有洋甘菊。如果有的话――不管是生姜还是洋甘菊,都用来煮茶,记得叫店老板多煮一点,我们每个人都要喝!”
卢卡斯少校退了出去,不过很快又返回来:“很抱歉,公主,我问过了,酒馆的老板说他们这里既没有生姜,也没有洋甘菊。”
“那怎么办?乔安娜你不是说,洋甘菊几乎随处可见吗?”
苏菲皱了皱眉。她伸出手摸摸马佩尔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微微放下心来:还好,目前为止他们都没有发烧的迹象。在这个时代感冒可以算得上是大病了,特别是对小孩子来说,一不留神就会转变成肺炎――而肺炎,是致命的。
“公主,我倒是有个办法。”卢卡斯少校说,“在军校的时候如果有人感冒,我们都是喝加了肉桂的朗姆酒。”
“朗姆酒?”苏菲有点迟疑。在她的印象中,朗姆酒的度数似乎相当高,不知道马佩尔受不受得住,会不会酒精中毒。不过现在,她也顾不上这么多了,“也好,少校先生,请你去餐厅里买点朗姆酒吧。至于应该喝多少……相信你比我们都有经验。”
喝过朗姆酒后,马佩尔很快困了,苏菲和男爵夫人一起把他安顿好,才长舒了一口气。她偏过头看着床上睡得安稳的男孩子,忽然想起彼时她醒来的时候,马佩尔就曾经这样趴在床边,用湖水一般的碧蓝眼眸定定地看着她,神色专注目光柔软。
苏菲伸出手摸了摸男孩子卷卷的金发,心底忽然温暖地模糊成一片。
“殿下……殿下?”
“嗯?”苏菲回过神来,“乔安娜你说什么?”
“殿下,我不得不提醒您,”男爵夫人叹口气,拉过苏菲的手拍了拍,“这并不是我们的房间。”
“啊……”苏菲懊恼地说,“我几乎忘记了。可是马佩尔都睡着了……总不能再把他叫醒吧?这样好了,我们去问问那个年轻的男孩子,愿不愿意让一个房间给我们。”
“哦还有,”苏菲叫住准备出门的卢卡斯少校,“从现在开始,别再叫殿下,也别叫公主――别让别人知道我们是谁。叫我苏菲就行了。”
“可是殿下,这不合规矩――”
“哦,我不是说别再叫我殿下了吗。乔安娜,你现在就是我和马佩尔的姨妈――”
“看在上帝的份上!”男爵夫人捂住胸口,吸了一大口气,“普鲁士的艾莉泽王后,萨克森的玛莉亚王后,奥地利的苏菲皇太后才是殿下的姨妈!”
“嘘,小声点!别把马佩尔吵醒了!”苏菲看了看马佩尔,确认他依旧睡得很熟,才冲着男爵夫人眨了眨眼睛,“你就暂时忘掉那些规矩吧,我亲爱的姨妈。”
卢卡斯少校出去不久,房间里便响起了敲门声。隔壁的少年走进来,表示愿意出让一个房间给苏菲他们。
“真是太感谢你了,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苏菲提着裙子行了个屈膝礼。她本来打算如果对方不肯出让房间的话,她即便装装可怜或是装装可爱,不然编个故事也要令他同意――甚至连让卢卡斯少校以武力威胁的计划都想了出来,却不料对方居然这样轻易便答应了。
“不客气。”男孩冲她笑了笑,“在路上的时候,你们不是也帮过我。”
苏菲这才发现,如果不对着火光,他的眼睛便是深了一层的钴蓝色,仿若夜空中闪亮的星。
“唔……”她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其实那个时候,她只是单纯想要看热闹而已。
用过晚餐,少年回到房间收拾他携带的几十个箱子,而苏菲则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床边,不时伸出手探探马佩尔额头的温度。
“你和你的弟弟感情真好。”少年忽然说,“很令人羡慕。”
苏菲愣了愣,有点惊讶于他的主动搭话。这个少年给她的印象是与年龄不符的成熟,说话做事沉稳得不像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平时并不怎么笑,甚至带了一点严肃,礼节完美得挑不出一丝错误,比起她来更像个王室的贵族。
“我带着马佩尔出门,自然应当照顾好他。”苏菲回了少年一个笑容,“你没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少年摇了摇头,“我是家中唯一的孩子。”
“哦对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有个冒昧的请求……”
“你是想要再看看那幅画,还是想听我讲完石板印刷?”
“哎,你会读心术吗?”苏菲跳下椅子,走到少年身边仰起头看他,“我可不可以两个都选?”
少年笑了。
他真正笑起来的时候竟是极好看极温暖的,深邃的眼睛里仿佛落满了星星。
“当然可以。”他这样回答道。
苏菲小心接过少年手中的画稿,激动得甚至有点颤抖,想不到她居然再次见到了这幅画――虽然眼前这一张,只是复制品而已。
与这个时代大多数人的绘画风格和技法不同,申克尔的油画很少有纯粹的风景,人物肖像则更为罕见。在苏菲眼中,他是生来便要作建筑师的。苏菲甚至异常感激让申克尔决定放弃绘画专心投入到建筑设计中的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尽管在她看来,那幅《云海上的旅客》并不见得有多么出色。
“亲爱的申克尔先生,”苏菲喃喃地低念,“我喜欢你喜欢了好多年……”
“喜欢了好多年?”男孩子噗嗤一声笑了,“你才多大。”
苏菲并不回答。
事实上因为家庭的原因,她自小便着迷于各式各样的建筑。学建筑的外公对申克尔极为推崇――他曾经说过,申克尔追求的是“技术正确而先进、被推升到宁静致远地步的房子”,这种简洁实用的风格在一百多年后的德国、瑞士和奥地利依旧延续着,生生不息。
时光是世界上最无情的东西,然而这些建筑,却拥有穿越时光,凝固时光的力量。
苏菲忽然觉得震撼。
“嗯,我只是很好奇――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为什么你父亲会想要复制申克尔的画?”
“我父亲是个石板画家。”少年索性放下手中的箱子,走到壁炉前席地而坐。他看了看坐在壁炉右侧的苏菲,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了跟这样一个小姑娘谈天的兴致,“事实上,他用石板印刷的方法复制了德累斯顿画廊的200多幅画。”
“200多幅画!”苏菲瞪大了眼睛,“能借我看看吗?”
“可惜我身边只带了十几幅画,大部分都被父亲留给我的叔叔们了。”
“啊,真的好可惜……”苏菲遗憾地叹口气,脸上写满了失望之色。不过她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眨眨眼睛恢复往常笑嘻嘻的模样,这才开口问道,“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艾德加。”
男孩回答道,他的嗓音混合了小孩子的柔软和少年的清朗,又带着一点点变声时期独有的低沉,格外好听:“我叫艾德加・汉夫施丹格尔。你呢?”
“我叫苏菲。”
“苏菲什么?”
“苏菲・夏洛特。”
“夏洛特可不是一个姓氏。”
“你是谁?秘密警察吗?”苏菲歪了歪脑袋,不客气地反问。
“没错,我就是秘密警察。”想不到艾德加居然真的点点头敛起笑容,从苏菲的角度看过去,他的侧脸轮廓分明,一改刚刚舒服安然的气质,居然带上了几分冷峻:
“所以年轻的小姐,请你老实交代,到底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现在要去什么地方?”
苏菲咯咯地笑了。
“我和你一样是巴伐利亚人,来自德累斯顿的汉夫施丹格尔先生。”
“你怎么知道我是巴伐利亚人?”艾德加挑了挑眉。他并没有身着巴伐利亚的传统服装,交谈时也说标准德语。
“秘密。”苏菲笑弯了眼睛。
此时窗外的雨声已经渐渐变小,淅淅沥沥延绵不绝,如同某种独特的旋律在空气中默默流淌,像是清澈透明的小溪,又像是安静温暖的时光。
“汉夫施丹格尔先生,你说,明天还会下雨吗?”苏菲向壁炉里添了一块木柴,火焰突然高涨,将她的脸颊也映得红彤彤的。
“事实上比起汉夫施丹格尔先生,我更希望你称呼我为艾德加。”苏菲听到他话语中分明的笑意,“明天会晴朗起来的。等你一觉醒来,看到的就是明媚的阳光。”
“你怎么知道?”
“秘密。”艾德加给出同样的答案,同样笑弯了眼睛。
与艾德加互道晚安之后,苏菲走到床边,不放心地再次伸出手探了探马佩尔额头的温度。仅仅一瞬,她嘴角的笑容便凝固在那里,心中骤然间升腾起担心、慌乱,甚至惧怕的情绪――
男孩子额头的温度,滚烫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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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马佩尔的病情
“乔安娜!”
男爵夫人和卢卡斯少校站在楼梯与餐厅之间的走廊中,正讨论着晚上应当在哪里休息,突然感觉到一个小小的身体扑进自己怀里,抱紧了她的腰,“怎么办……马佩尔他发高烧了!”
“您先别急,我现在就上楼去看一看。”她拍了拍小公主的后背,这才发现苏菲在微微地颤抖。
三个人很快聚集在了马佩尔的床前。
小小的少年依旧闭着眼睛睡得安稳,卷发乱乱地贴在前额,浅金色的睫毛正随着呼吸一扇一扇。苏菲再次伸手去试他额头的温度――不知是不是错觉,竟比刚刚还要灼热。
她握紧拳头,用力掐住自己的掌心,试图用疼痛让自己冷静下来――然而当掌心青青紫紫的痕迹连成一片,她依旧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阵阵。
不,马佩尔一定不会有事。苏菲这样告诉自己,却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她和哥哥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茜茜公主》三部曲的大结局,当那个同样叫做苏菲的小女孩伸出手对着人群飞吻的时候,哥哥在一旁淡淡地说,菲菲你知道吗,历史上的这个小公主并没有活过两岁――她因为一场高烧,死在匈牙利的首都布达佩斯。
那个时候她多大?四岁?五岁?她早已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彼时自己蓦然间毫无征兆地大哭,哥哥一边哄她,一边手忙脚乱地替她擦眼泪。
她抽抽噎噎地埋怨哥哥打破了她的童话,哥哥却叹口气,摸了摸她的头发,说:“人都是要死的。菲菲,生活从来都不是童话。”
马佩尔――或者说,马克西米利安・伊曼努埃尔――苏菲开始拼命回忆历史上这个少年的结局,却一无所获。
她数得出德意志制造联盟的每一个出色成就,却不清楚茜茜弟弟妹妹的人生轨迹;她初中的时候便能帮父亲画住宅公寓的设计图,可离开那些早就习以为常的药品,她却拿普普通通的发烧毫无办法。
“啊,”苏菲拉住正在用温水给马佩尔擦身体的男爵夫人,忽然想起了什么,“乔安娜,或者用烈酒擦身体可以退热?”
男爵夫人摇了摇头:“马佩尔殿下太小了,烈酒的刺激性太强,他受不住。”
“那怎么办?”苏菲皱紧了眉,“不然……我们把马佩尔叫醒,让他多喝水?还是盖上几层毯子,出过汗就会退烧?”
“马佩尔殿下如果睡得安稳,就说明情况还不算太糟,我们最好不要把他叫醒。与保暖相比,保持空气流通更加重要。”男爵夫人拉住团团乱转的苏菲,“小公主,您不要太担心了。这里有我和少校先生在,您可以先坐下休息一会儿。”
苏菲咬住嘴唇。原来当真正出事的时候……她除了添乱,什么忙也帮不上。
她第一次开始后悔自己去伊舍尔的决定――几乎每个亲近的人都在阻止,她却还是固执地不管不顾。如果,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
最初的最初那个趴在床头,用兴奋的语调唤她“苏菲”的男孩此刻就这样安静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或许,再也不会睁开了――苏菲想到这里,心中狠狠一痛。
“乔安娜,我再去跟店主要点温水――不,少校先生,你不用跟来了。”
苏菲走下楼梯,当确认周围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终于脱力地靠在墙边,像个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事实上,她本就是个孩子而已。
即便在一百多年后的另一个世界,她也只是个不满十六岁的小姑娘,自小到大都是家人宠爱温馨圆满,每日烦恼的不过是跟好友闹了别扭,又或者物理没有考到满分。开明的父母从未限制过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纵使闯了祸,哥哥也总会帮她把一切都解决妥当。
童话的结局,永远都是“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她以为她来到这里是为了见证童话,却发现童话里从来没有说过,王子和公主也会生病,甚至……也会死去。
“……苏菲?啊,真的是你。”
苏菲抬起一张泪痕斑驳的小脸,当看清面前站着的少年时,她扭过头,迅速地用手抹干净泪水,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如果打扰了你,我很抱歉。”艾德加欠了欠身,“不过,如果有什么可以帮忙,请尽管说。”
苏菲这才像是突然间清醒,跳起来一把抓住艾德加的小臂,如同以往习惯地拉住哥哥的袖子:“马佩尔――我弟弟,他发烧了!你有办法吗?”
“很抱歉,我并不是医生。”苏菲眼中的光亮迅速黯淡下去,却听少年又补充道,“不过,我身边倒是带了一点洋甘菊……我不知道会不会有效,但如果你信得过我,不妨试一试。”
“那我们现在就去拿!”苏菲脱口而出,这才意识到严格说来,他们之间并不相熟。她有些怕艾德加反悔,又急急道歉:“我希望你能原谅我的失礼――”
“苏菲,你不必在意。”艾德加冲着她点点头,率先走上楼梯,“你可以在这里等我――当然,跟我一起去拿也可以。”
回到房间,少年很快把东西送了过来――并不是像苏菲期待的晒干储存的洋甘菊,而是已经煮好的茶。她道过谢后便接过来,并没有仔细去想,这个看起来同样是精雕细养的男孩子,本不该有如此细心周全的处事。
男爵夫人让马佩尔靠在她身上,托起他的头将洋甘菊茶喂了下去。现在他们几乎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剩下的,就要看上帝的意思了――
“主啊,您爱我们的小王子,如同您爱所有的孩子;请您为不健康的小王子带来治疗,与他同在,给他安慰,伴随他度过这个艰难的时刻;让我们永远铭记您爱的存在;用您强大的力量保佑我们,安慰我们;感谢您听我们的祷告。”
“阿门。”卢卡斯少校说完,和男爵夫人一起睁开眼睛。
躺在床上的男孩依旧睡得安稳,在寂静的夜里,还听得到他细微的呼吸声。如果不是因为他身体滚烫的温度,苏菲甚至以为他还在甜美的梦中。她再次不自觉地咬了咬嘴唇,血液腥甜的味道刺激了舌尖,她忍住鼻腔中的酸涩,俯下身体在马佩尔的额头上划了一个十字――这是只有亲人才能够做的事情。
“仁慈的上帝和怜悯的天父,”苏菲低低地开口,她发誓,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虔诚过,“请您原谅我年少任性的罪行,帮助我改正我的过失。请您使我的弟弟远离疾病,甚至死亡……”
说到“死亡”的时候苏菲的声音颤了颤,停顿片刻,又继续说了下去,“使我的弟弟从疾病中恢复,在您的照看下,在智慧和恩典中成长。我乞求您用您温柔的心和对孩子的爱,对我们施予恩惠,重新赐予我们平静与安宁。阿门。”
“你弟弟会没事的。”她听到艾德加清润的声线,伴着窗外滴滴答答雨丝飘落的声音,“我会为他祈祷。”
“……谢谢。”苏菲抿了抿唇。这样的时刻,多一个人陪伴总是好的――尽管,萍水相逢。
艾德加也不再说话,只是陪着苏菲坐在壁炉前,不时向壁炉里添一块木柴或是一张报纸。
火焰依旧烧得很旺,整个房间都被烘得暖洋洋的,木柴偶尔发出哔哔啵啵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苏菲抱住膝盖,忽然觉得她的心也一点一点沉静下来。
直到清晨的第一缕光线透过窗子射进屋里,苏菲揉了揉眼睛,才意识到自己居然熬了一夜。
她捶捶麻木的双腿,站起身来,却发现四肢百骸都已经变得僵硬。太阳穴突突地跳,头也开始隐隐作痛,像是被重锤敲过一般。身体明明已经快要到极限,精神却十分清醒,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弦紧紧绷着。
苏菲走到床边,再次伸手去探马佩尔额头的温度――下一秒,端着一盆清水进屋的男爵夫人被用力抱住,胳膊也被抓着晃来晃去:“马佩尔退烧了!”
“明天会晴朗起来的。等你一觉醒来,看到的就是明媚的阳光。”
艾德加的话果然没有错。苏菲走到酒馆的院子里,才发现雨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天色一点点亮起,阳光忽然自云层中透出,闪烁着驱散浓重的暗夜。似乎只要一瞬,视野中已经是一片温暖的红色,快得让人想不起之前所有的阴霾。
因为下过雨的缘故,空气中有一股特殊的味道,混合了院子里椴花清甜的气息和篱笆上蔷薇怡人的芳香。不知是雨水还是露水,在鲜绿的树叶上来回滚动。
“早上好,少校先生。”
苏菲回过头笑眯眯地冲卢卡斯少校打招呼,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喜悦。
“早上好,公主。”
卢卡斯少校弯腰对苏菲行了礼,“看到马佩尔殿下没事了,我真高兴。”
“我也是。对了少校先生,你有没有去跟店主多订几个房间?我们在这儿多留一天,等马佩尔醒过来,我们就回帕森霍芬。”
“公主您愿意回帕森霍芬,我终于可以放心了。可是说到这里,我不得不向您报告一个坏消息,”卢卡斯少校顿了顿,“我们现在既没有办法离开,也不能再住下去。殿下,我们的钱已经花光了,而这个房间的费用还没有付。”
“花光了?”苏菲吃了一惊,“乔安娜也没有钱吗?”
“没有,殿下。我们的钱都用来买酒和食物了――而且这次出门,我身上带的钱并不多。”
“啊,这下可麻烦了……或者,我们有什么可以抵押的东西?”
卢卡斯少校摇了摇头:“我已经问过店主,可他不接受抵押。”
“少校先生,你觉得……”苏菲沉吟片刻,凑近卢卡斯少校的耳边轻声说,“如果我们偷偷溜走的话,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
“殿下!”
“我是说,等我们回到帕森霍芬,就派人过来把房费送给店主――作为补偿,送两倍也行。”
“殿下,您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卢卡斯少校否决了苏菲的想法,“以马佩尔殿下现在的身体,是经不起旅途颠簸的。”
“那怎么办?”苏菲泄气地说。她觉得这次出门简直就是莫非定律的绝佳体现,所有能变坏的事情都无一例外变得更加糟糕。
“我们总不能闭着眼睛随便抓一个人借钱吧……啊,艾德加!”
苏菲睁开眼睛的时候,恰好看到艾德加从不远处经过。他已经收拾好了行李,正准备离开。
于是当“闭着眼睛”随便抓个人借钱变成了“睁着眼睛”随便抓个人借钱,艾德加也就成了那个被抓到的人。
“唔,我知道这个要求既唐突又失礼,而且还很鲁莽……”苏菲抿了抿唇。无论在哪个国家,哪个时代,借钱从来都是极难开口的一件事,即使苏菲做了一遍又一遍心理建设,也说不下去了。
“殿――今天,咳,今天是美好的一天。”
卢卡斯少校察觉到苏菲的意图,下意识地便出声阻止,当“殿下”几乎脱口而出,他才反应过来,硬生生地弯了舌尖,把“hoheit”转成了“heute”。
被卢卡斯少校这样一打岔,苏菲心中有几分好笑,尴尬反倒消失不少。她横了横心再次开口:“我们真的非常感谢你的帮助,也知道这绝不应该被视作理所当然,更不应成为再次要求的借口。虽然这听上去很荒唐,可是――”
“苏菲。”这一次,打断她的是艾德加,“到底出什么事情了?”
“你能不能……嗯,借我点钱?”
“要多少?”艾德加并没有询问原因,而是直接问了数目。
要多少?这个问题可把苏菲难住了。
作为一个从未单独出过门,而且永远不必为金钱烦恼的公爵小姐,她对这个时代的物价没有丝毫概念。就连在慕尼黑吃饭或者是去荣格夫人的服装店挑选衣料,侍者也只是记录在账单上,连拿给大哥路易斯过目都不必――马克斯公爵家的账单,向来是半年一结的。
苏菲在心中飞快地盘算:他们最少还要住一晚上,还要加房间,还要吃饭,还需要热水,就连拉车的马匹都要吃草。她抬起头试探道:“……五百古尔登?”记得内奈说过,她新做的一条裙子就是这个价格。
“五百古尔登?!”
“呃……”苏菲沉默了片刻,窘迫地说,“是不是有点多?”
“你确定只是‘有点’?”艾德加失笑,“要知道,一个普通工人一年的薪水还不到三百古尔登。”
“……那如果在这里住两个晚上的话,需要多少?”苏菲说完,又急急忙忙地补充,“你放心,这钱我肯定会还你的!你告诉我你住在哪里,我一定会找人给你送过去的!我发誓!”
艾德加从身上掏出钱袋,数出25个金币递给苏菲:“这些足够了。”
“谢谢……”苏菲接过硬币交给卢卡斯少校,又对艾德加说,“你能不能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去找支笔,把你的地址记下来。”
向酒馆老板借了纸和笔,苏菲转过身正要往外走,却听到背后一个声音响起,明明是她熟悉的音色,却混合着惊喜、疲惫和如释重负,还有她从未听过的怒气――
“苏菲,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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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大哥路易斯的怒火
“路易斯……”
苏菲低下头,心虚地不敢去看他脸上的表情。
“过来。”
“路易斯你能不能稍稍等一下?我――”
“别让我说第二遍。”
“可是――”
“再多说一个字,苏菲,你就永远也别认我这个大哥。”
苏菲咬住嘴唇,垂着脑袋一言不发地跟在路易斯身后。
走廊里没有窗户,因为是白天,桌子上也并未点起蜡烛,显得愈发昏暗。路易斯率先踏上楼梯,他个子很高,走在后面的苏菲只看得到他笔挺的长裤,裤脚上溅满了大大小小的泥点。路易斯一向都是极爱干净的――苏菲想,如果在平时,他决不能容忍自己身上有一点不整洁的地方,更何况,是又潮湿又脏污。
路易斯推开房间的门,坐到木桌旁的椅子上,盯着苏菲看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苏菲,现在在外面,马佩尔又病着,我暂时不跟你计较。不过你最好仔细想一想,等回到帕森霍芬,该怎么给父亲和我一个解释。”
“路易斯,马佩尔他――”
“男爵夫人已经告诉过我他的情况。我派人给父亲发了电报,顺利的话,菲舍尔医生中午就能赶过来。”路易斯叹了口气,看着这个一向被全家人疼爱的小妹妹,终究有些不忍,“苏菲,你先去隔壁房间休息一下吧。男爵夫人说,你也一个晚上没有睡觉。”
苏菲摇了摇头:“我守着马佩尔。”
“苏菲――”
“路易斯,你不用劝我。”苏菲抬起头,才发现大哥的眼睛里都是通红的血丝,“那些道理我都懂,我也知道自己除了祷告,帮不上什么忙。只是现在我即使躺在床上也睡不着,还不如看着马佩尔,至少……也能安心一点。”
“……好吧。”路易斯说,“我在这儿陪你们。”
天色已经完全亮起,房间里洒满了明亮的阳光。繁茂的小叶常春藤爬满了整面围墙,被雨水洗刷后鲜绿的叶子闪闪发光,在窗口随着微风摇曳。
苏菲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马佩尔默默出神。他的脸隐藏在床头柜投下的阴影里,显得更加柔和。苏菲想,不知道那个时候,马佩尔是不是也怀了同样的心情,这样等着她醒来呢……
这样想着,苏菲回过神来,却发现床上的男孩已经睁开了眼睛。纤长的睫毛下,湖蓝色的眼睛里一片迷惘之色。
“马佩尔?”
苏菲唤了一声,男孩子却并未回答。
她忽然想起,据说小孩子发烧时如果温度过高,大脑可能会受到损害――她蹙起眉峰,沉默片刻才小心翼翼地试探,生怕得到否定的答案:“你……还记不记得我?”
男孩忽然笑了。
“苏菲,”他说,嗓音有点沙哑,还带着几分虚弱,“你怎么忘了,那个时候,我也问过你同样的话。”
苏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放松身体靠回椅子的靠背上:“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啊,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喝点水吃点东西?”
中午时分,菲舍尔医生果然赶了过来。他现年五十多岁,个子不高,一头灰白的卷发,就连嘴唇上方的小胡子也是灰白色的。早在二十多年前他便开始为马克斯公爵服务,见证了这个家里每一个孩子的出生和成长。据说他年轻的时候颇为严肃,然而在苏菲的印象中,他自始至终都是笑咪咪和蔼可亲的模样。
菲舍尔医生为马佩尔做了检查,说他是由于受凉导致的伤风,退烧之后便没有什么大问题,只要小心照料,多做休息就好。因为马佩尔年纪太小,所以并没有吃药,只是继续用洋甘菊煮了茶喝,饮食也尽力清淡一些。一行人又在巴特艾布灵多留了一天,等到马佩尔的情况稳定下来,才乘坐马车返回帕森霍芬。
“好了,这里没有你们的事了――男爵夫人,你也去忙吧。”
路易斯屏退了所有的仆从,男爵夫人离开之前,留给苏菲一个担心的眼神。苏菲跟在大哥身后走上楼梯,路易斯高大的身躯遮挡住阳光,让她有种强烈的压迫感。
“你记不记得在慕尼黑,是怎么向我保证的?!”路易斯关上房门,终于开始冲着苏菲发火。
小公主站在路易斯对面,低了头一言不发。
“苏菲,我原来以为你只是调皮了点任性了点,想不到连离家出走都会了!你以为带着男爵夫人和卢卡斯少校,我就不会发现了吗?!你以为遇到这样糟糕的天气,我不会发电报问问父亲你有没有平安到家吗?!你以为父亲看起来不像母亲那样严格,就不会为你们担心吗?!”
“路易斯……对不起,我错了。可是我让玛丽――”
“苏菲,你还好意思提!你以为让玛丽留给我那么一封信,我就可以放心地任你们去伊舍尔?!还是,你想要玛丽帮你们撒谎?第八条戒律是什么?!”
“……不做假证。”
路易斯皱了皱眉:“苏菲,你到底为什么一定要去伊舍尔?”
“我不想对你撒谎,路易斯……可是,我真的没办法解释。”
苏菲咬住嘴唇,双手垂在身侧,紧紧地揪住裙角。为什么一定要去伊舍尔?去看茜茜?去看弗兰茨皇帝?去看王子和公主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苏菲自己也不知道,这究竟是真实的历史,是罗密和卡尔演绎的童话,又或是自己的一场梦。如果这只是一场梦,为什么……她会对巴比和妈咪,对哥哥姐姐,对马佩尔有种天然的亲近?为什么……当她接触印象中只懂得几个单词的巴伐利亚方言,却像是埋在心底的母语一般熟悉?
可如果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如果她本就是那个叫做苏菲・夏洛特的小公主,为什么……那个昵称叫做“茜茜”的女孩子,拥有和罗密施奈德一样美丽的眼睛和笑容?
“我们家的女孩子,任性一点也没什么关系,可是苏菲,你究竟有没有为家里的其他人考虑过?!不说我到处找你……”
苏菲吸了吸鼻子,努力使泪水不流出来。她看得到大哥眼睛里通红的血丝和眼睛下浓重的阴翳,也想象得出他是怎样冒着暴风雨,从慕尼黑到巴特艾布灵找了整整一夜……
“戈克,玛丽和马蒂尔德也因为担心你们,一个晚上都睡不着觉!你们都这么小,又从来没有单独出过门……万一遇到什么不测该怎么办!就连玛丽晚上做梦,都梦见你们没有回来,或者是只回来了一个人!更不用提父亲那样一向讨厌贵族和宫廷的人,为了你们甚至去求马克西米利安表哥动用秘密警察!自从你上次……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那么焦急的模样!”
“路易斯……”苏菲的眼泪终于淌下来,她找不到身上带着的手帕,索性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脸。来不及擦去的泪水顺着脸颊淌到嘴里,又苦又咸。她心里全是自责和悔恨,从未想过自己这样的举动,竟会给全家人带来如此大的伤害。
“苏菲,”路易斯叹了口气,听不出是无奈还是心疼。他把妹妹拉到身边,掏出自己的手帕小心地替她擦眼泪,“别哭了。别用手揉眼睛――那不干净,眼睛会疼。我或许太严厉了点,可是你这次做出的事情,实在是……唉!”
苏菲乖乖地站着,抽抽噎噎地问:“那妈咪……她还不知道吧?”
路易斯摇了摇头:“我和父亲都没有告诉她。如果她知道了――说不定会急得从伊舍尔赶回来!苏菲,你不是跟马佩尔最要好的吗?怎么这次连他都不顾!这么危险的事情还带着他,如果――”
提到马佩尔,苏菲刚刚止住的泪水又开始往外涌。这次出行她最对不起的,无疑是这个小弟弟。她曾经天真地以为所有的事情都会如预想一般顺利;以为自己有足够的能力照顾好他;以为无论做什么事情,他们都是应当在一起的――然而当马佩尔发着高烧,安静地躺在床上她却束手无策的时候,苏菲第一次觉得挫败,第一次觉得,她或许什么也改变不了。
“路易斯……”苏菲吸了吸鼻子,“你知道的,我即使不顾自己,也绝不会不顾马佩尔。如果上帝真的要在我们两个中间带走一个人,我宁愿――”
“苏菲!”
马佩尔猛然间推开门,打断她尚未出口的话。顿了顿,才站到苏菲身旁,拉住大哥的衣袖:“路易斯,你不要怪苏菲,是我自己要跟着她去伊舍尔的。”
苏菲沉默着,扭头看向马佩尔。模糊的视线中,这个男孩个头明明还及不上她高,因为生病下巴又尖了几分,本就白皙的皮肤更加苍白。
她想起他说“我从来不会拒绝你”的神情,想起他说“我自然是要跟苏菲一起”的神情,想起他明明冻得发抖却硬是一声不吭的神情;还有最初的最初,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趴在她床头的男孩对她笑得灿烂,一声一声地唤着“苏菲”……
苏菲抿紧了唇,拉住马佩尔的手。她想,这一辈子,她都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马佩尔――即使是她自己。
小孩子虽然抵抗力差,可毕竟充满了活力,晚饭的时候马佩尔已经像平常一样精神百倍,丝毫看不出大病初愈的样子。倒是苏菲因为犯了错,又被大哥狠狠训诫了一番,颇为无精打采。
饭后,管家托马斯收拾了餐桌,用银质的餐盘端上饮料。马克斯公爵和路易斯照例是啤酒,其他年幼的孩子们则是热腾腾的红茶,红茶里放了茉莉花的花瓣,有种特殊的清淡香气。
“苏菲,”马克斯公爵喝了一口啤酒,宣布对她的惩罚,“从现在开始,你两个星期内不准出门――直到八月底。”
“……是,我知道了,巴比。”
苏菲垂下脑袋,乖乖地答应着。比起自己犯的错误来说,这样的惩罚算得上轻――如果是在普通的家庭,恐怕做父亲的早就从腰间抽出皮带教训她了――不过对于苏菲来说,她倒是宁愿父亲打她一顿,也比关禁闭要好。
“公爵殿下,”托马斯推开餐厅的门,去而复返,“约翰・贝茨马克尔先生来了。”
“这个时候?”马克斯公爵沉吟片刻,显然是对客人在晚上的造访有几分不解。不过他也不以为意,点点头说,“请他进来。”
“晚上好,马克斯。”贝茨马克尔先生走进餐厅,与公爵殿下握了握手。
马克斯公爵不拘礼节也不计较身份的生活习惯为他赢得了众多平民的好感,也大大拉近了与他们之间的距离。不只是帕森霍芬――整个巴伐利亚,甚至奥地利、萨克森和普鲁士,凡是和公爵殿下相熟的人,都会叫他的名字“马克斯”,笑着冲他招呼。
“晚上好。”马克斯公爵放下啤酒杯,用餐巾擦了擦嘴,“有什么事情?”
“是公爵夫人的电报。”
“卢多维卡?”马克斯公爵挑了挑眉,接过电报,“唔,我们的女儿成了奥地利的皇后……这事儿我早料到了。维卡一直神神秘秘的,我就猜到――什么,不是内奈,是茜茜?!”
“茜茜?!”坐在马克斯公爵身旁的戈克叫了起来。
“茜茜……茜茜成了奥地利的皇后?!哦天哪,这简直难以置信!”玛丽瞪大了眼睛,一手捂住嘴唇,一手使劲儿晃了晃身边的妹妹,“马蒂尔德,你听到了没有,茜茜她成了奥地利的皇后!”
“约翰,你帮我把这电报再看一遍,上面写的真的是茜茜?”
“是的,马克斯,”贝茨马克尔先生拿过电报匆匆浏览了一遍,“这上面说的是茜茜公主没错。”
“哦,我的茜茜……”马克斯公爵叹了口气,听不出是为女儿开心,还是为女儿担心。
路易斯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所有的弟弟妹妹中,他和海伦妮公主最为亲近,这个时候不禁开始忧虑:虽然苏菲姨妈从未明确地表示过要娶海伦妮公主作为媳妇,然而这件事在贵族的圈子里并不是什么秘密。作为落选新娘的内奈,无疑会是很长时间内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单单那些恶意的调侃和嘲笑对她而言就够残忍了,更何况“抢走”弗兰茨的,是她最爱的妹妹茜茜……
只有年幼的玛丽和马蒂尔德沉醉在单纯的快乐中,在她们眼里,这简直就像童话一样完美――英俊富有的皇帝和美丽活泼的公主一见钟情,而这个公主,是她们亲爱的姐姐茜茜!
苏菲端起茶杯,把自己的表情藏在红茶氤氲的雾气中。
果然如此――她默默地想,皇帝陛下在伊舍尔一见钟情的,不是美丽高雅的内奈,而是楚楚动人的茜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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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路德维希
奥地利皇帝弗兰茨和巴伐利亚公主伊丽莎白订婚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德意志。
各个王国对这个消息反应不一:普鲁士虽然不满奥地利和巴伐利亚联盟的关系得以巩固,然而作为弗兰茨和茜茜姨妈的艾莉泽王后,却为这两个年轻人之间的爱情和幸福感到由衷的高兴。与奥地利一向关系良好的萨克森自然也通过玛利亚王后送去祝贺,可对这件事情最高兴的,无疑要数茜茜的表哥,巴伐利亚国王马克西米利安二世。
这位国王生于1811年,只比马克斯公爵小了三岁,所以从年龄上来说,他与马克斯公爵孩子们的感情与其说是表兄妹,不如说更像是一个和蔼可亲的叔叔。他在政治上颇有作为,努力维持着巴伐利亚在奥地利和普鲁士两个大国夹缝中的地位;除此之外,他自身也有着极高的文化修养。他早年曾经求学于哥廷根和柏林,并游历了整个德意志、意大利和希腊――他多次表示如果自己不出生在王室,一定会成为一名教授。
在得知茜茜答应了弗兰茨的求婚之后,马克西米利安国王立即派人去了帕森霍芬,邀请马克斯公爵一家到慕尼黑王宫作客,顺便商讨一下和奥地利皇帝的婚约。
不过这一切,我们的苏菲小公主此刻都毫不知情。
她没精打采地托着腮,趴在桌上写日记――现在她才明白父亲所谓的“不准出门”,究竟严格到了什么地步:除了吃饭的时候可以前往餐厅,上钢琴课的时候可以前往琴房以外,其余时间她都被限制在了自己的房间里不准离开,就连那间属于她和马佩尔的儿童房也不能进入。
好在男爵夫人还可以陪她一起说说话,并且偶尔从马克斯公爵的藏书室里为她带来几本书――只可惜在这位家庭教师眼中,小公主只需要了解历史和德意志经典文学就行了;数学和自然科学则完全没有必要;至于苏菲感兴趣的建筑、工程和机械――哦,那可是下等人才去做的事情。
苏菲叹口气,抬起头看了看窗外。碧蓝如洗的天空下,依旧是景色迷人的阿尔卑斯山:被白雪覆盖的山尖,山坡上郁郁葱葱的云杉和白桦,山脚下若隐若现的房子里升起的炊烟――可再迷人的景色,这样天天看着,也会觉得厌倦。
“嘿!小苏菲!”
房间的门被推开,戈克探进半个身子,“我们的犯人怎么样?”
苏菲回过头瞥了一眼戈克,一言不发地转回身体,继续写她的日记。
戈克也不生气,走进屋子倚在门框上,笑嘻嘻地继续说:“因为离家出走和拐带弟弟,被判两个星期的□――”
“哈,哈。”苏菲干笑两声,没好气地问道,“那么尊敬的长官,你过来干什么?”
“我来宣布你提前释放。”
“哎?”她喜出望外地放下手中的鹅毛笔,合上日记本,转过身趴在椅子的靠背上,“戈克,你说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戈克点点头,走到书桌旁拉出一把椅子坐下,“马克西米利安表哥邀请我们去慕尼黑作客。”
“我也去?”
“你也去,小苏菲。怎么样,这个消息不算太坏吧?”
“这真是太好了!”苏菲跳起来,用力抱了抱戈克,“谢谢你!”
第二天用过早餐,一家人在马克斯公爵的带领下离开帕森霍芬。因为是对国王的正式拜访,所以与上次去慕尼黑相比,队伍长了许多,路易斯也特地从慕尼黑赶回,帮助父亲照看年幼的弟弟妹妹。
苏菲坐在马车里,不安分地扭来扭去。
“乔安娜,我的礼服太紧了,我都要喘不过气来了。”
“殿下,”男爵夫人像以往一样温柔而耐心地笑了笑,“您不希望自己看起来更漂亮一点吗?”
“可绝对不是以生命为代价。”苏菲一边说着,一边用力吸了口气,“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窒息而死的。”
因为年纪还小她暂时没有紧身衣和裙撑的烦恼,然而单只束腰一样,便足够令人痛苦。她拉住男爵夫人的手臂,恳求道:“乔安娜,拜托你了,把我后背的绑带松一松――就一点儿。我的肋骨都要被压得变形了。”
“殿下……啊,您看,我们到了。”
马车缓缓穿过宁芬堡宫的花园,在宽敞大道的尽头停下。男爵夫人率先打开车门走下马车,伸出右手递给小公主。
苏菲搭着男爵夫人的手,慢吞吞地跟在哥哥姐姐后面走入宫殿。她穿着一身象牙白的纱裙,浅粉色的蕾丝从肩上垂下,一直蔓延到腰际。腰上系有两根香槟色的飘带,勾勒出纤细的腰线,裙摆一层层地堆叠起来,小小的拖尾在身后逐渐扩展。这样看上去,她完完全全是个文静典雅的公主。
苏菲提着裙裾走上台阶,一边保持着脸上得体的微笑,一边忍不住在心里腹诽。其实做个高贵的淑女很简单――只要穿上这样一身礼服,再不守规矩的女孩也不得不收敛了性子。曾经她读《飘》的时候还惊讶于斯嘉丽17英寸的腰围,而按照现在的情况看来,她距离这个标准也不会太远了。
一行人穿过长长的走廊,被宫廷侍从官引入正殿。
那是一个很宽敞的房间,阳光透过窗前乳白色的轻纱洒进屋子里。国王马克西米利安坐在中央的王座上,那把椅子的坐垫和靠背都由红色的丝缎制成,靠背的外围和椅子的扶手则是镶金的精细雕刻。王座后的帷幔是同样颜色的提花布,边缘也用金色的丝缎加以装饰。
“陛下,你好。”马克斯公爵率先上前行礼。
“你好,马克斯。”国王与马克斯公爵握了握手。
接下来则是双方各自的家人,先是男孩子们:路易斯、戈克和马佩尔;再来则是玛丽、马蒂尔德和苏菲。
“您好,亲爱的陛下。”
苏菲低着头,心里止不住砰砰乱跳。虽然平日里习惯了嬉笑打闹,但在这样的场合,她却生怕有一丁点失礼的地方。她来之前反复向父亲和大哥保证了一定乖乖听话,绝不会出错惹麻烦。
“您好,亲爱的王后。”
玛丽王后笑了笑,亲切地扶起苏菲,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
玛丽王后快要28岁了,这个年纪的日耳曼女子,面部轮廓已经不再圆润,棱角也渐渐显露出来。然而从她的身上,依旧看得出年轻时美丽的风姿:白皙的皮肤,丰满的身材,深褐色的头发和眼睛――这其实是来自于普鲁士霍恩索伦家族的基因。
她拉着苏菲的手,把她带到两个小王子面前:“路德维希和奥托,你们之前见过的。”
苏菲愣了愣。
路德维希……这便是路德维希了。
后世的人们对路德维希有很多称呼:比如“疯子国王”,比如“天鹅国王”,比如“童话国王”。
然而这个时候,他只是一个8岁的漂亮男孩而已。
他的相貌更多地遗传了母亲的特征,虽然有着维特尔斯巴赫家族的姓氏,可第一眼看上去,完全是个霍恩索伦。褐色的头发,褐色的眼睛――他的眼睛很大,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因为年纪幼小的关系,瞳孔的颜色与母亲相比浅了许多,更加近似于琥珀色,在阳光下甚至变得有点透明。
他并没有像父亲那样身着灰蓝色的巴伐利亚军装,而是如同时下很多男孩的打扮一样:白衬衣,黑西装,黑领结。此刻他笔直地站在母亲身旁,微微昂了头,抿着嘴唇,唇角带着一点隐约的笑意。
“您好,殿下。”
苏菲提着裙子行了屈膝礼。
“你好,苏菲。”
路德维希扶起苏菲,冲她笑了笑。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微微弯起,有种温柔的意味:“你以前不是都叫我路德维希吗。”
“苏菲,欢迎你。”
一旁的奥托已经率先打了招呼。
那是个多么漂亮的孩子。
苏菲想,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精致的男孩――维特尔斯巴赫家族一向盛产美人,路易斯和戈克也都十分俊朗,然而就连马佩尔,都及不上这个男孩的轮廓和五官。
与哥哥路德维希相比,奥托更多地体现了父亲身上维特尔斯巴赫的特征:他的头发是漂亮的金色,又与苏菲和马佩尔浅金的发色不同,而是带了一点栗色,泛着顺滑的光泽。面部轮廓也更加圆润与柔和,几乎看不到棱角。眼睛则是宝石一般的蓝,澄澈得没有一丝杂质。
奥托温和安静地笑着,却很莫名的,让苏菲觉得他身上,有种一闪而逝的忧郁。
国王、王后和马克斯公爵要留下来讨论茜茜的婚事――作为维特尔斯巴赫家族的一员,茜茜的婚事需要得到表哥马克西米利安的正式认可。在订婚当晚简短的电报之后,弗兰茨・约瑟夫皇帝还给这位表哥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表达了他心中的幸福与感激。
马克西米利安国王自然不会拒绝,可与此同时,他也希望作为未来奥地利皇后的父亲,马克斯公爵能够稍稍收敛一下自己的行为,过上比较节制――或者说,更加贵族化的生活。
孩子们被带到了宁芬堡宫的花园里玩耍。
盛夏无疑是这里最美的时刻,岑寂的大道两旁碧草如茵,草丛边竖立着一座座的大理石雕像。宽阔笔直的人工河延伸到宫殿前方,形成一个清澈的湖泊,湖泊里的大天鹅三三两两浮在水面,洁白发亮的羽毛,修长柔软的颈项,在水中倒映出优雅的影子。
最前方圆形的水潭里喷泉冲天而起,为整个花园增添了几分活泼与灵动。
如果说帕森霍芬的建筑是朴素而温馨的,那么宁芬堡宫则完全是皇家园林大气的风范。白色主体与红色屋顶是巴伐利亚建筑惯用的色彩搭配,整个宫殿群完全是对称的,从中央向左右两旁延伸,又分别形成正方形的副建筑群。
虽然早已有无数的建筑师和摄影师为这座城堡留下图纸和照片,可此时此刻,苏菲依旧想要找一支鹅毛笔,把眼前的景色画下来。
玛丽和马蒂尔德手中拿着面包碎屑,正在喂湖里的白天鹅。那些天鹅一点也不怕人,看到食物便会不慌不忙地游过来,却依旧高昂着纤细的脖颈。
“苏菲,你有没有读过h. c. 安徒生的《丑小鸭》?”苏菲正想得出神,路德维希忽然在一旁问道。
“有啊。”她点点头,“很美好的故事――丑小鸭终究会变成白天鹅的。”
“你知道吗,这个故事是安徒生在这里写成的。”
“这里?”苏菲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是说,就在这儿,宁芬堡宫吗?”
“是。”路德维希笑了笑,“父亲在几年前曾经邀请安徒生先生来作客――他很喜欢安徒生的童话,特别是《即兴诗人》和《海的女儿》。安徒生先生来拜访的时候,在这里写了《丑小鸭》。”
“这么说,你见过安徒生先生了?”
“没有,那个时候我还没出生。”路德维希说着,将手中的面包扔到湖里,阳光从水面反射进他的眼睛里,看上去几乎是纯蜜色的。 “你看这些天鹅――”他拍了拍手站起身来,声音里带上了一种狂热的兴奋,“多么美丽,多么优雅,多么高贵!他们展开翅膀,飞向天空――那里有自由和梦想,再也不受任何束缚!”
苏菲沉默着,仰起头看了看身边的男孩。
路德维希……他对于天鹅的崇拜和热爱,从这个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吗?
“苏菲,路德维希,你们在说什么?”
奥托从两个人的身后走近,苏菲回过头,看向这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男孩。他的脸在阳光下显得有几分苍白,脸上的笑容仿佛阳光下的露珠,闪闪发光,却带着一种易碎的美丽。
“不如我们去后面的树林里玩?”他提议道。
苏菲点点头正要答应,却突然间被一股大力扯到了旁边。她诧异地扭过头,却见马佩尔脸上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苏菲,你离他远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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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建筑家和摄影师
“……什么?”
苏菲愣了愣。她从来没有看到过马佩尔这样紧张的神情和这般明显的敌意,就好像前面有什么魔鬼,一不小心便会把她一口吞下。
“苏菲,你跟我过来。”
马佩尔轻声对苏菲说完,又对路德维希和奥托点了点头,“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
“好吧,马佩尔你可以说了,到底是什么事?”
“苏菲……你真的不记得了么?”
“记得什么?”看到马佩尔这样的表现,苏菲在茫然的同时,又莫名有些紧张,“有什么事你不能直说?”
马佩尔拧了拧眉,似乎想要解释什么,最终却只是重复了刚刚的话:“总之,你离那家伙远一点。他不是好人。”
“可是马佩尔――”
“苏菲,你不要问了。”马佩尔摇了摇头,说,“你记住我的话。”
“……好吧。”苏菲答应下来,心中的疑惑却只增不减。历史上的路德维希至少在加冕国王的时候还很正常,而他现在只是个孩子而已。更何况……她对那个少年,有种莫名的亲近感。
“算啦,不说这些。我们现在回去吧?啊……糟了,我们现在在哪儿?马佩尔,你认得路吗?”
男孩四处看了看,同样有几分茫然:“我也不记得了。唔,苏菲,你看那边是不是有个人?”
“嗯?”苏菲仔细看了看,拍手道,“我们去找他问路好啦。”
“不好意思,能打扰您一下吗,先生?”
“当然可以。”背对他们的年长绅士放下手中一卷厚厚的纸张,转过身来,冲苏菲和马佩尔微微颔首。
站在面前的老人高大清癯,面容瘦削,头发几乎已经全白了,只在白发中间夹杂着几根银灰色的发丝。然而他却有一双清亮的眼眸,炯炯的目光让人猜不透他的年纪。
“您知不知道从这里怎么回去宁芬堡宫?”
老先生笑了笑,蹲下身子看着苏菲:“你迷路了吗,小姑娘?”
“是的,先生,我们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您能帮我们吗?”
“从这里到正殿可有1英里路呢。你们要走回去吗?”
“啊,”苏菲吃了一惊,“居然有1英里?这么远!”
“是的。”年长的绅士思索片刻,回答道,“这样吧,我让我的助手先带你们去后面的阿玛琳堡,再安排人送你们回去?”
“哦,这太谢谢您了。”
“格奥尔格,”他唤来在树丛中工作的助手,“你带这位小姐和先生去后面的阿玛琳堡,然后安排一辆马车把他们送到宁芬堡宫的殿外。”
“是的,教授先生。”年轻的助手答应着,欠身向苏菲和马佩尔行礼,“尊敬的小姐和先生,我们现在可以走吗?”
“谢谢你,先生。”马佩尔道过谢,又拉住苏菲,“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先过去,再让男爵夫人过来接你。”
“我们一起走不好么?”苏菲疑惑地问。
“苏菲,你听我的就对了――等回到帕森霍芬,我再跟你解释。”
马佩尔已经跟着叫做格奥尔格的助手离开,苏菲按照答应马佩尔的话坐在一边的石阶上,并不到处乱跑。自从到了宁芬堡,马佩尔就一直怪怪的,甚至让她有种很不安的感觉――苏菲默默地想,究竟……是哪里不对呢?
“小姑娘,你坐在太阳底下,不会晒得头晕吗?”
“啊!”苏菲猛然惊觉,一下子跳起来,却因为动作太过突然,眼前有一瞬的黑暗。站在原地缓了缓,她才走到老人身旁。
老人低着头,正用手边的经纬仪测量着什么,不时在手中的纸上记录数据,又或者偶尔修改几笔画好的草稿图。而那些用黑色线条勾勒出的图案,看上去很像……某种建筑的设计原稿。
苏菲一下子来了兴趣。
“如果您能原谅我过盛的好奇心――”她仰起脸,“我可不可以知道,您是准备在这里建造什么吗?”
“当然可以,”老人说,“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国王陛下希望在这里修建一个monopteros。”
“monopteros……”苏菲低喃。
她对这种建筑形式并不熟悉,却因为母亲痴迷于古希腊的建筑,曾经在她小时候当作睡前故事讲了很多次。
monopteros.
这其实是来源于希腊语的单词,很难找到确切的解释。那是一种圆形的柱廊建筑,看上去有点类似于凉亭,是由几根柱子围成一个圆圈,共同支撑起一个顶盖。它很像希腊建筑中的圆屋,虽然并没有内殿,但功能上几乎是相同的,都是为了表达对神的崇拜,而并非为了装饰――虽然随着这种建筑的发展,它的装饰性功能也越来越得以突出。
“您画的是设计草稿吗?”苏菲凑上去看了看老人手中的图纸,有点疑惑:“我以为……德意志地区的monopteros,都是4到8根柱子的。”
“哦,这种说法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唔……”苏菲含糊其辞,“我也不记得了,可能是从某一本书上看到的吧。”
老人放下手中的图纸,笑眯眯地打量苏菲:“巴洛克风格的monopteros的确多数是由八根柱子支撑的――对了,你知道什么是巴洛克风格吗?”
“知道的。”苏菲点点头,直觉告诉她,眼前的这个老者并非普通人,“您请继续说。”
“不过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设计风格。与巴洛克风格比起来,我倒是更加偏爱新古典主义,有一种简洁大气的美。”
“啊,”苏菲用力点头,“我也最爱新古典主义!建筑的本质不是为了‘建筑学’(architecture),而是为了‘建造’(building)――就像申克尔先生说的那样!”
老人笑了笑:“卡尔・弗里德里希那家伙,确实是个难得有天分的人。”
“您认识申克尔先生!”苏菲简直激动得要嗷嗷叫了。
老人带着宽容而理解的目光看了看苏菲:“他如果知道自己有这么小的崇拜者,一定会很开心。”
“那您怎么认识的申克尔先生?他像传说中那样……嗯,我也说不清,有画家一般的随性和想象力?以及工程师的严谨?”一口气问完了一大串,苏菲这才惊觉自己的失礼,抿了抿唇窘迫地解释道,“啊,对不起,如果您更够原谅我的鲁莽和失礼――我并没有冒犯您的意思。不过,我相信一个令人尊敬的年长绅士,是不会跟一个小女孩计较的,对不对?”
老人哈哈地笑了。
“小姑娘,如果你是个普通人的话,我都想收你做学生了。至于卡尔・弗里德里希――我们是在柏林,跟随弗里德里希・基利教授学习的时候认识的。”
弗里德里希・基利!
苏菲瞪大了眼睛――又是一个建筑大师;而且,是个早殇的天才。
老人的这番话,更加令苏菲笃定他的身份绝不简单:“如果您不介意我的冒昧,我能不能知道您的名字?”
“我叫莱奥。莱奥・冯・克伦策。”
苏菲吸了一大口气:“您是……您是宫廷建筑师冯・克伦策教授!”
因为对古希腊的建筑风格兴趣不大,她对于母亲各种各样的故事也常常是听过就忘。冯・克伦策的作品,她只记得在慕尼黑的老绘画陈列馆、古代雕塑展览馆和位于雷根斯堡的瓦尔哈拉神殿――都带着浓厚的古希腊风格,柱子与回廊总是最用心最突出的部分,即使是博物馆建筑,也如同神殿一般,营造出一种来自亘古跨越时光的永恒之感。
苏菲忽然很难描述出自己现在的心情。
就好像是学物理的人碰到了牛顿,学绘画的人碰到了莫奈――你不见得是他的崇拜者,却仍然忍不住肃然起敬。
“小姑娘,”冯・克伦策笑着拍了拍苏菲,带着一种长辈对晚辈的疼爱,“那你也该告诉我,你到底是哪一家的小公主?”
苏菲点了点头:“我叫――”
“……苏菲?”
苏菲回过头,带着一点诧异,一点惊喜,和一点的难以置信――
“艾德加!”
少年似乎弯了弯唇角,可仔细去看却并无笑意,只有眸中的神色似乎带着几分喜悦:
“想不到,还会在这里遇见你。”
“这可真巧。啊……我还欠你25古尔登的。”苏菲说完,不好意思地抿抿唇,“可是现在我身上没有钱――能不能下次再还你?”
“没关系,您不必放在心上。”艾德加回答道,不动声色地把称呼从“你”换成了“您”。
苏菲拧了拧眉:“我以为,我们算是朋友的。”
“从来不用为金钱操心,张口就是五百古尔登;有一个看上去像是仆人的姨妈和一个像是军官的仆从;再加上穿着华丽的礼服出现在国王夏宫的花园里――”
艾德加顿了顿,看向苏菲,眼睛里的神色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令人看不出他的情绪,“您到底是哪一家的贵族小姐?”
苏菲耸了耸肩:“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又是哪一家的贵族少爷?”
“我可不是贵族少爷。我说过,我父亲是个石板画家。”
“普通的石板画家能够随意出入国王的夏宫?”苏菲歪着头,审视地打量着艾德加,“我虽然年幼,可并非一无所知。你对我也不诚实呢,来自德累斯顿的秘密警察先生。”
“好吧,我承认我父亲并不是个普通的石板画家――他还是个摄影师。这次是来给国王陛下一家照相。”
“照相?据我所知,路易・达盖尔是个法国人。” 苏菲挑了挑眉,她对早期摄影技术的了解仅止于此了。
艾德加摇了摇头:“这世界上又不是只有达盖尔一个摄影师。而且父亲采用的并非达盖尔的银版摄影法,而是湿版摄影的技术。”
“啊……”苏菲一脸茫然地歪了歪脑袋,“为什么我有种你在说法语的错觉?”
“法语可是上流社会的必修课。”
苏菲没有丝毫尴尬,反而笑起来:“所以你看,我并不是什么名门淑女。”
“那你到底是谁?你知道我的事,却不告诉我你的,这可一点也不公平――”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
“至少你应当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是巴伐利亚人?”
“哈哈,难道你自己没有发现吗,你讲话的时候从来不用第二格。”苏菲笑嘻嘻地揭开谜底,看了看艾德加,说,“审问到此结束,好吗?追问一个女士的秘密绝不是绅士所为。”
少年无奈地笑了笑:“好吧,我不问了。”
艾德加微笑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一下子生动起来,冲淡了他硬朗轮廓所带来的疏离感。阳光从湖面上反射过来,照进他的眼睛里,让苏菲分不清闪烁着粼粼波光的,究竟是明净的湖水,还是少年澄澈的眼睛。
“对了,上次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地址?”苏菲回过神来,“等我回家以后,我一定立即找人把钱给你送过去。”
“雷沃灵大街8号,就在慕尼黑。”艾德加说,“那是一个平板印刷的店铺,里面还有一个小型的摄影工作室。店铺的名字叫弗兰茨・汉夫施丹格尔――那是我父亲的名字。”
“平板印刷和摄影的店铺……听起来很了不起的样子。”苏菲的眼睛亮了亮,“等我有空就去找你玩!”
苏菲说着,忽然看到远处阴翳的树林中转过一辆小巧而精致的敞篷马车,马车上的人虽然看不清面貌,但手中举着的淡黄色阳伞她却是认得的。
“哦,真抱歉,现在我得走了,”苏菲转过身向艾德加道别,提着裙子走出几步又回过头冲他招了招手,“过几天我就去找你!”
“殿下,您等急了吧?”坐上马车,男爵夫人拉过苏菲的手,温柔地问道。
“没关系。”苏菲摇了摇头,“就是这裙子太麻烦了,虽然好看,可穿着一点儿也不舒服。”
“为了美丽,总是要付出一点代价的。”
“希望这代价不会太大。”苏菲耸了耸肩,“对了,是马佩尔叫你过来的吗,乔安娜?他现在在哪儿?”
“马佩尔殿下和奥托王子在一起。”交谈间,马车已经到达了宁芬堡宫后面的入口处,男爵夫人扶着苏菲下了车,又对一旁的车夫点头示意,“谢谢您,先生。”
“谢谢你,先生。”苏菲也随着男爵夫人道了谢,与她一同走进宫殿,“那你带我去找他。”
穿过长长的回廊,苏菲搭着男爵夫人的手踏上楼梯。在这座夏宫里,两个小王子路德维希和奥托的房间都在二楼的尽头。
苏菲转过拐角,一眼便看到马佩尔和奥托并排站在楼梯和走廊的相交处,正小声说着什么。
然而下一秒,意外发生了――背对着她的男孩突然间后退,一脚踏空,从楼梯的最顶端直直摔下来。
“马佩尔!”
苏菲惊叫一声,下意识地伸手去拉马佩尔,却因为冲力太大,两个人摔在一起,一直滚落到楼梯底部的最后一级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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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落选皇后
宫殿里突然响起男爵夫人的尖叫。
然后,是混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男人的呵斥和女人的哭泣,还有墙角半人高的大花瓶碎裂的清脆响声――细腻洁白的瓷胚反射着吊灯的烛火,花瓶上雕刻繁复精美的伊甸园碎成了一片一片,描金的小天使像滚落在地毯上,折断了一根翅膀,却依旧带着可爱的笑容。
“苏菲!”
马佩尔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旁边跑。他的手肘被蹭破了一层皮,暗红色的血迹氤在白色的衬衫上,掌心处早已经一片乌青。然而此时此刻,他却一点也不觉得痛。
“苏菲!”
女孩并没有回答他。
小公主闭着眼睛,安静地躺在地上,呼吸均匀而微弱――微弱到让人几乎察觉不出;微弱到,令他想起半年前惊人相似的一幕。
血顺着楼梯的台阶流淌到上好的天鹅绒地毯上,泛出触目惊心的红。
苏菲昏迷的时间并不太长。
一天之后,小公主睁开了眼睛――漂亮的浅蓝色眸子,纯净得仿若初生婴儿。
是的,初生婴儿――她突然间变得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只是睁着眼睛吃吃地笑,眼睛里,毫无焦距。
宫殿里的下人们都在偷偷议论,马克斯公爵家的小公主,傻了。
“如果以后再让我听到这种话――”
端着餐盘的女仆打了个激灵,洋葱奶油浓汤从蓝色的雕花瓷碗里洒出几滴,落到银质的托盘上。即便是公爵少爷,也不过只是一个小男孩而已――她这样想着,却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手――为什么,会拥有如此冷冽威严的目光。
“知道普鲁士是怎么处置犯了错误的仆从吗?脱掉外衣跪在地上,将双手和马车绑在一起――然后驾着马车疾行,直到被绑住的仆从,在地上拖死为之。”
马佩尔说完,转身走上楼梯,听到身后瓷器摔落在地板上清脆的声音。
“苏菲……”
他趴在女孩床头,眼中的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如同泉眼一般,一股一股地冒出来,顺着脸颊流淌。
“苏菲,你醒一醒好不好?即使不记得我也没有关系……”
“我不记得谁,也不会不记得你的,马佩尔――你是我最爱的弟弟。”
“苏菲!”马佩尔又惊又喜地叫道,用右手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跳起来去看床上的女孩,“你能说话了!你记得我!他们都说你……可我知道,你一定会好的!这些天我一直――”
接下来的话被女孩的回答打断。
苏菲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或许是因为太久没有出声,她说得有些艰涩:“我看见了天堂。”
马佩尔的心狠狠一跳。
“那是在云彩上面,有塔楼和吊桥的城堡,最安稳的,永不震动的国度……种满了鲜花,没有日光,但是永远光辉灿烂……拉车的马匹背上,也有洁白的翅膀……还有彩虹,穿着长裙的圣母玛利亚,可爱的小天使……”
“苏菲!”
“可是你看,我又回来了。”苏菲笑了笑,眼睛里却有泪光闪动,“我知道你一直在这里的。”
房间的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苏菲!”
“小苏菲!”
“苏芙尔!”
听到最后一声呼唤,苏菲愣了愣。
苏芙尔……这是个多么遥远的称呼。那是记忆深处母亲和父亲对她的昵称――在马佩尔出生后,就变得不怎么常用,所有人都习惯叫她“苏菲”,“苏芙尔”这个名字,便渐渐地被淡忘了。
她看到一向坚强的母亲流下眼泪――做事从来都有条不紊、带着皇家风范的卢多维卡一脸憔悴,手足无措地一边擦泪水,一边婆娑着苏菲的脸,一遍遍地唤:“苏芙尔,苏芙尔……”
“妈咪,我没事。”
“哦,我们家的小天使,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全家人有多么担心。”茜茜跑到床边看着这个自己最爱的小妹妹,拉起她的手,又忍不住摸摸她的头发,似乎在确认她的安然无恙。
苏菲有点受不了眼前这样的气氛,吸了一口气,将泪水逼回眼眶,打趣道:“我真的很好,皇后陛下。”
然而话刚刚出口,她便后悔了。
不出意外地,她看到站在茜茜身后的内奈眼睛里的目光瞬间黯然。
作为落选皇后的海伦妮公主……有谁在乎过她的感受呢?
奥地利皇太后苏菲要娶一位巴伐利亚公主作媳妇的意愿早已不是秘密,在18日晚的生日舞会上,皇帝陛下领着美丽的海伦妮公主入席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猜到了这个举动背后的含义。然而当弗兰茨・约瑟夫邀请年轻的茜茜公主跳高替洋舞,并在舞会之后将一束红玫瑰送给她时,所有的人――无论是否乐见其成,都知道皇帝陛下的选择的新娘已经不可更改。
在几乎所有公主都不得不为了政治利益而牺牲自身幸福的环境下,伊舍尔的婚约无疑成了人们眼中难得的伟大爱情――只要看看皇帝陛下荣光焕发的模样,谁会怀疑他对自己未婚妻的爱呢!而茜茜虽然举手投足中充满了拘谨和羞涩,可她的眼睛里,同样充满了对皇帝陛下的爱意。
至于内奈――这个一直以来都是家里最美丽最优雅也最受瞩目的女孩子,此刻却变成了王子和公主故事里的配角,甚至是他们幸福道路上的考验和阻碍。伊舍尔漫天绚丽的烟花下,所有人都在为王子和公主的童话而欢呼,可除了母亲,却没有一个人看得到她眼中的伤心和难过。
内奈从小便被当做未来的皇后培养:一天到晚学习形体、礼仪、法语和其他外语,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娱乐时间。她知道自己逃不掉政治联姻的命运,然而她从未想到,她会对这个联姻的对象动了心。
可是弗兰茨――他是那么年轻,英俊,温柔;当身着军装处理政事的时候,又是那么勤勉与果敢。这样的一个男人,她怎么可能不爱呢!即使当所有的宾客都去阳台上观看焰火,只有她一个人伤心地留在大厅的时候,她也无法放下这个从14岁便开始喜欢的男人。她知道这不是茜茜的错,她也并不怨恨自己亲爱的妹妹,可她却无法不怨恨命运的残忍――为什么给了她希望,却在最后一刻生生毁掉!
更糟糕的是,她不但要面对那些长舌贵妇冷嘲热讽的话语和幸灾乐祸的眼神;回到帕森霍芬,还要面对家里的弟弟妹妹――她知道弟弟妹妹并不清楚苏菲姨妈和母亲最初的计划,她们的祝贺也只是单纯为茜茜的幸福感到高兴,然而每当她看到那样欢乐的场面,仍然忍不住心中的伤痛。
苏菲和马佩尔的意外无疑冲淡了茜茜将要成为奥地利皇后给这个家庭带来的喜悦,内奈在忙着照顾小妹妹的同时,也努力尝试着忘掉这次糟糕的伊舍尔之行。在看到苏菲终于恢复正常,每个人都沉浸在喜悦中的时候,她又被小妹妹无意中的一句话勾起了心事。
不过海伦妮本质上,始终是个温柔体贴,习惯了照顾弟弟妹妹,为他人着想的姑娘。片刻时间她便收起心中的伤感,坐到苏菲床边,轻声细语地询问她还有哪里不舒服,需不需要喝水或是吃东西。
如同往常一样,苏菲这一次恢复得也十分顺利和迅速。
一周之后她便精神得活蹦乱跳,虽然脑后的肿块还未消退,但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古灵精怪和灿烂笑容,在她身上看不到一点这次事件留下的阴影。
倒是公爵夫人卢多维卡的心揪成一团,甚至接连几天做了失去小公主的噩梦――于是苏菲再一次被限制了活动范围,最多只能在天气晴朗的午后,在男爵夫人的陪伴下到城堡前面的花园里散步,连跟随父亲去湖边钓鱼都被明令禁止。
至于离开帕森霍芬,更是想都不要想――苏菲默默地叹了口气,去慕尼黑找艾德加的计划,不得不被无限期地搁置了。
这一天戈克和马佩尔跟随父亲外出钓鱼,苏菲在结束了上午的钢琴课后,请男爵夫人去厨房替她弄些点心,一个人走上了楼梯。她打算去父亲的藏①38看書网看――在不能出门的情况下阅读范围也要被限制,再这样下去,她的生活就真的毫无乐趣了。
“妈妈――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我怎么可能不伤心!”
苏菲不自觉地顿住脚步――这是内奈的声音。
她明白自己不应当偷听内奈和母亲的谈话,却忍不住想要知道内奈现在的心情。内心深处,她无法用无心之失来解释自己对内奈的伤害――在这里家里,几乎每个人都更喜欢活泼可爱的茜茜,甚至连她也不例外。然而扪心自问,这个大姐姐对他们的爱丝毫不比茜茜少,甚至照顾得更加细致――因而这些日子以来,苏菲对于内奈,总是藏着一份愧疚。
“内奈,相信我,你一定可以挺过来的!”公爵夫人的声音里充满了担忧。
“哦,妈妈――当弗兰茨他拿着花向我走来的时候,那一刻我真是觉得幸福极了!可是……可是他就这么把红玫瑰献给了茜茜――不,我没有责怪茜茜的意思,可是妈妈你不知道,我就好像从天堂一下子掉进了地狱!”
“哦,我可怜的内奈……”
“妈妈……没用的,就连上帝都无法拯救我的伤心和失望。我为什么还要在乎那些贵妇人的看法呢!我为什么还要管别人是怎么议论的呢!”海伦妮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内奈,听我说,这不是任何人的错……”
“不,妈妈,弗兰茨他――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亲爱的内奈,说好要我陪你跳舞,可我不得不请你原谅,我现在要陪茜茜跳沙龙舞――陪未婚妻跳。’妈妈你也听见了,他在那么多人面前说出来,我站在旁边,就好像一个小丑一样!我甚至听得到舞厅里所有人吸气的声音!那个时候,茜茜才是站在灯光下万众瞩目的公主,而我……我就是站在黑暗里的小丑!”
“内奈,你这么说,我的心都碎了……”
“可我还是爱他,妈妈,我还是爱弗兰茨!我多么希望就这样消失,或者远远地逃开――逃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去!”
“哦,内奈……是谁!”
卢多维卡突然间拉开门,看到外面站着的苏菲,惊讶地愣了愣,才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路过。妈咪,我只是路过。”
“苏菲,你进来。”卢多维卡说着,转过身返回屋里,苏菲低下头,盯着母亲裙角浅褐色的蕾丝花边。
“苏菲――”
“妈咪,我什么都没听到!”苏菲反射一般地举起双手。
“通常情况下――”卢多维卡拖长了调子,盯着苏菲慢吞吞地开口,“会这么说的人,其实什么都听到了。”
小公主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不再辩驳:“妈咪,我可以单独跟内奈说几句话吗?”
此时此刻,公爵夫人的心情十分复杂。
她无比心疼海伦妮这个最乖巧的女儿,但与此同时,苏菲虽然一向任性调皮,却因为是家中最小的女孩子,从来都是被全家人当做宝贝宠爱的。更何况她刚刚遭遇了那样的意外――卢多维卡叹口气,也不忍心再责备苏菲,点点头答应下来走开了。
“内奈,你不要伤心。”
苏菲趴在海伦妮怀里,抱住姐姐的脖子,亲了亲她的面颊:“每个人都知道,你是我们家最美丽、最优雅、最温柔、最善良、最多才多艺的女孩子。”
海伦妮叹口气,搂住苏菲软软的身体。她的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带着几分无奈、几分宠爱摇了摇头,“小捣蛋鬼,放心吧,我没生你的气。”
“内奈你知道吗,”苏菲眨了眨眼睛,看着海伦妮,认真地说,“童话里的公主在遇见她的王子之前,总要先碰到那么几根黄瓜的。”
“苏菲!”
海伦妮吸了口气,脸上的表情哭笑不得,显然是没想到年幼的苏菲会说出这样一句话。她的嗓音虽然稚嫩,可脸上的表情却无比认真,让海伦妮不知道是应当为妹妹对自己的心意感动,还是应当责备她的出言不逊。
苏菲无辜地耸了耸肩:“我可没说我们的皇帝陛下是根黄瓜。”
“苏菲,你还说!”
“好吧,我不说了。”苏菲换上一副比刚刚还要认真郑重的表情,开口道,“内奈,你以后会幸福的――比茜茜还要幸福,比我们所有人都要幸福。我保证。”
“哦?”内奈挑了挑眉,“你不是一向都跟茜茜要好的?”
“我喜欢茜茜,可我也喜欢你,跟喜欢茜茜一样喜欢你!”
苏菲说着,又在姐姐面颊上响亮地亲了一口。
“在这个家里,谁不知道就数你最鬼了!”
海伦妮看着妹妹,无奈地摇了摇头,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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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忙碌的婚前准备
帕森霍芬的初秋很美:此时的景致已经褪去了盛夏的繁华,沉淀出一种成熟而大气的味道。阳光不再炽烈,一缕一缕地穿过柔软的白云,洒在城堡前的花园里。花园里的羽扇枫和大齿杨也染上了深红与鲜黄的色彩,视野里一片明丽清新。
就连天空看起来都仿佛比夏季高了许多,变成纯净透明的浅蓝色――如同苏菲小公主的眼睛。
“茜茜!”
这个时候,我们的小公主正坐在客厅里沙发的扶手上,摇晃着姐姐的手臂,“你快跟我们讲讲,伊舍尔漂亮吗?弗兰茨表哥长得帅吗?舞会好玩吗?”
“伊舍尔很漂亮,弗兰茨他帅极了,不过舞会可没什么意思――我甚至紧张得踩到了皇帝陛下的脚。”茜茜摸着妹妹的头发,无奈地笑了笑,“苏菲,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不满意!”一旁的玛丽先嚷了起来,“茜茜,你和弗兰茨表哥是一见钟情吗?‘我第一次看到你向我走来的时候,我意识到当我和你在一起,余下的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刻消失了’――就像小说里写的那样!”
“哦,玛丽,怪不得妈咪让我们少看些小说!”茜茜笑着摇了摇头,“不,其实并没有这么……嗯,怎么说呢……”
“那茜茜,你怎么知道你爱弗兰茨表哥呢?”玛丽托着腮,疑惑地问道。
“哦,只要你看到他的眼睛……”茜茜的右手抚上胸口,整个人焕发出恋爱中少女独有的光彩,“那么温柔,却又那么坚定,当他注视着你的时候,就好像他心里只有你一个人的存在;还有他荣光焕发的模样,他对自然的热爱,他对生活的热情,他的笑――他的笑让周围的一切黯然失色。”
茜茜回过神来,才发现身旁的三个小妹妹都眼眸晶亮地看着她,脸上写满了向往,顿时有些羞赧:“等你们长大了,自然就知道了!”
“我不想长大。”这个时候,却是一向安静的马蒂尔德先叹了口气,用她如同麻雀一般轻细的嗓音说,“我只想跟妈咪、巴比和你们在一起。”
“真是孩子话。”
公爵夫人提着裙子走了进来,将马蒂尔德搂进怀里,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脸颊,“哪有人能永远跟在父母身边当小孩子的。”
“妈咪!”
茜茜跳起来跑到母亲身边,热烈地拥抱她,吻她。
“还说呢,你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卢多维卡轻拍茜茜的后背,“别这么感情冲动,茜茜,你现在可是奥地利未来的皇后了。哦,我可真担心……你简直就像是从儿童房一步跨入了奥地利皇后的宝座。”
“如果弗兰茨不是皇帝该有多好!”
“茜茜,你又说傻话。啊――差点忘记,苏菲姨妈来信了,还派来了维也纳的宫廷教师。现在距离婚礼只剩下七个月了――这可真是手忙脚乱。你得在这七个月里学习宫廷礼仪、形体、舞蹈、历史;当然还有外语:法语、意大利语、捷克语和克罗地亚语。”
“妈咪……”
“不,没时间抱怨了。茜茜,你就当为弗兰茨想一想――他那么爱你,你也爱他;既然你选择了站在他身边,就得担起奥地利皇后的责任。”卢多维卡攥住茜茜的双手,“好孩子,你去吧,苏菲姨妈还派来了埃斯特哈泽夫人,她会帮你安排好课程的。我的活儿可一点也不比你轻松:你的嫁妆只有七个月的时间准备了。”
整个帕森霍芬都忙碌起来:几十名裁缝、绣娘、珠宝商、银匠和鞋匠进进出出,这其中大多数是巴伐利亚本地人,也有来自奥地利和萨克森的手工艺者。一套套簇新的华丽衣裙被赶制出来:不但有舞会服装、拖地礼服和丝绸衣裙,还包括了内衣、紧身衣、骑马装,甚至帽子、扇子和阳伞等等零碎的配饰。
公爵夫人卢多维卡简直忙得脚不沾地,甚至因为劳累使得偏头痛又发作了几次。对于海伦妮的“大事”,她早有准备;然而弗兰茨却在意料之外地对茜茜一见钟情――虽然事后看来,他的选择并不难理解――她不得不从头开始为茜茜打算。与此同时,她还需要照顾长女海伦妮的心情,并且应对茜茜时不时的脾气发作。
“妈咪!”
茜茜把一套水绿色的缎面衬架衣裙扔到床上,“我讨厌没完没了的试装!”
“哦,茜茜……”
“我讨厌那些繁琐的宫廷礼节,讨厌接见贵妇,也不喜欢埃斯特哈泽夫人!”茜茜扑进母亲怀里,抱紧了她,“妈咪……我好累。我害怕维也纳的宫廷生活,也害怕苏菲姨妈……如果弗兰茨不是个皇帝,那该有多好!我宁愿……我宁愿他是个裁缝!”
“这我理解,茜茜。这一点我跟你一样。”马克斯公爵走进房间,拍了拍茜茜的后背,“孩子,别害怕。要是苏菲跟你吹毛求疵的话,你就来找我――”
“马克斯!”公爵夫人气恼地锤了一下丈夫的肩膀,“你还在这儿添乱!”
“茜茜,”卢多维卡拉住女儿的手,安抚地拍了拍,“别担心,这些衣服我们明天再试。现在我们去上历史课――约翰・迈拉特先生来了。”
历史学家迈拉特先生虽然住在巴伐利亚,却是个匈牙利人。他已经年近七旬,却没有这个年纪老人的威严,反而显得十分平易近人。除此之外,他身上还带着匈牙利人的热情与质朴,课程也十分有趣,冷冰冰的历史在他的描绘下,变成了带有诗意的故事。因而他的听众越来越多:从茜茜扩展到了海伦妮和戈克,然后是玛丽、马蒂尔德、苏菲和马佩尔,甚至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和其他教师也逐渐加入进来。
卢多维卡看着围坐成一圈听故事的孩子们,在疲惫之余,也感到一种温馨和宁静。如果她的儿女们都能够获得幸福,即使她辛苦一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不过想到这里,她又开始操心茜茜学习外语的进度――虽然茜茜是个非常聪慧的姑娘,但在外语方面却显然没有特长。她的法语至今仍然磕磕绊绊,更不用说捷克语,甚至连最基本的问候语都记不住。
如果茜茜能够早一点开始学习就好了――她有点后悔当初让海伦妮学法语的时候并没有带上茜茜,不过,谁又能看得到未来呢!公爵夫人一边叹息,一边在心里默默地下定决心,让她剩下的几个孩子――特别是女儿们,从明天开始跟着茜茜一起学习外语。
“妈咪……”
不出卢多维卡所料,第一个叫苦的,果然是苏菲,“语言这种东西,没有爱的话,真的是很难啊。”
“苏菲,撒娇抗议通通没有用。”公爵夫人双手叉腰道。
“那我可不可以抗议到有用为止?”苏菲叹口气,“那些名词的阴阳性跟德语完全不一样……而且法语好难听啊,到处都是连诵和不发音的字母,讲话的时候跟吐痰一样。”
“请原谅,殿下――”
抗议的是教授法语的沃恩先生。他是法国人,出生在一个叫做蓬图瓦兹的小镇上,现年不过二十多岁,在慕尼黑大学担任助教。因为他的教授和马克斯公爵相熟,便推荐了他过来授课。
“法语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而且如果您能原谅我的直白――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德语中的Ö,听起来也很像呕吐的声音。”
“皇后陛下!”苏菲也不生气,反而跑到茜茜身边,拉住她的胳膊,笑嘻嘻地说,“你听,沃恩先生说你们国家的名字像呕吐的声音!”
德语中的“奥地利”被称为 Österreich,正是以元音字母Ö打头。
“啊,请原谅,我绝对没有冒犯公主您的意思……”沃恩先生被吓了一跳,反射性地从椅子上弹起,慌慌张张地鞠躬道歉,“请您相信我,我心中对巴伐利亚和奥地利充满了喜爱,刚刚我只是――”
“沃恩先生,你完全不必在意。”茜茜笑了笑,“我妹妹只是太淘气了。”
“啊,公主您真是温柔大度……”
年轻的助教先生这才松了口气,愈发觉得这位奥地利未来的皇后不但美丽,性格更是可亲得很,教课又比从前更多了十分用心。
“妈咪……”
晚餐过后的时光,照例是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聊天的温馨时刻。苏菲依旧不死心地试图说服母亲,“法语我可以过几年再学嘛。让沃恩先生专心教茜茜一个人不是很好?我们在旁边,会添乱啊。”
“知道会添乱,你还不安稳一点!苏菲,在社交场合说法语,是极其重要的。”
“可是这对我来说又没什么用。”小公主耸了耸肩,“我既不想当皇后――嗯,茜茜要成为奥地利的皇后了,我自然没机会啦;也不想当王后。难不成,妈咪你要把我嫁给那个科西嘉人的亲戚?反正呢,我将来结婚的话,自然要找个说德语的人;实在不行,说英语的也可以――如果他愿意改信罗马天主教的话。”
“苏菲,你哪里来的这么一堆歪理!”公爵夫人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你既然肯学英语,为什么不肯学法语?哦,马克斯――都是你把孩子们教坏了!”
“咳咳!”马克斯公爵被口腔里的啤酒呛到了,咳嗽了几声才缓过来,用餐巾擦了擦嘴,说,“维卡,这你可就冤枉我了。我虽然不说法语,也给女儿们请过英语教师――好吧,如果你非要认为这也算是我的错――可我从来没有给她们灌输过讨厌法语的思想。”
“好啦,马克斯,我不过才说了你一句。我们总得为女儿们想想――如果当初我们请人来教茜茜外语,她现在也不至于要在七个月内学习四门语言。要知道,生活并不总是按照我们的计划进行――如果以后再有哪个女儿被国王看中,也不至于这样手忙脚乱。而且我只是让她们跟着听课,也没有指望她们记住多少――”
“妈咪,我有记住的!”
“哦,苏菲你这么不喜欢法语,还会用心去记?”
“虽然我不喜欢法语,可是我有记住意大利语!”苏菲不服气地挺了挺胸,“我会说‘la mela è verde’(这个苹果是绿的)!”
“小苏菲,”一旁的戈克先笑了起来,“难不成上了这么多天的课,你就只记住这么一句?”
“当然不是!”苏菲想也不想地反驳道,“我还会说‘la mela è rossa’(这个苹果是红的)!”
戈克索性放下手中的杯子,笑得靠在了椅子上,“除了苹果是绿的和红的,还有什么?”
“哼,戈克你就爱欺负我!我当然还会说别的!我会说……嗯……”苏菲底气愈发不足,拽了拽垂到肩上的辫子,“我会说……啊,我还会说‘la mela è azzurra’(这个苹果是蓝的)!”
玛丽已经哈哈地大笑起来。
“苏菲,你见过蓝色的苹果?”
“把苹果染一染不就是蓝的了!”苏菲脸红了,嘴硬地辩解道,“我会说德语!会说德语就能走遍天下!”
“喔――”玛丽忍住笑,用力点头,“我们苏菲的志向真远大!”
“玛丽,你学得这么认真,难不成是想要嫁去两西西里当王后?”
“苏菲!”
“好了好了,你们再吵,我的偏头痛又要犯了。”公爵夫人揉了揉太阳穴。
“那妈咪,我可以从明天开始不学法语了吗?”苏菲抬起头,恳求地望着母亲,眼睛里满是期待之色,让人不忍心拒绝,“我还有别的事情――比学法语重要十倍,不,一百倍的事情。”
为什么不想学法语?
苏菲说不出具体的原因,却感觉得到自己心中的抵触。如果说茜茜不想学捷克语是因为潜意识里对苏菲姨妈的反抗,那么她对法语的抗拒,则更像是心底深处对未知命运的恐惧。学会法语,似乎就意味着帕森霍芬无忧无虑童话一般的生活注定一去不返,她终究要像上流社会中真正的公主一般,穿上紧身衣和拖地的礼服裙,与可能的结婚对象翩翩起舞,对认识的不认识的、喜欢的讨厌的贵妇笑得优雅温柔。
政治联姻,与最合适的陌生人一起,生育继承人;然后几十年如一日地,扮演一个完美精致的木偶?
那绝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可苏菲却隐隐觉得,挣脱不掉命运的枷锁。
将孩子们都打发回了自己的房间,公爵夫人卢多维卡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马克斯,茜茜的嫁妆可真叫我忧心。”
“维卡,放松点。”马克斯公爵满不在乎地喝了口啤酒,“还有半年多呢,一切都会没事的。”
“唉,你可真是乐观。本来在这样紧迫的时间里准备嫁妆就够慌乱了,可更糟糕的是,我们的手头并不宽裕――”
“维卡,茜茜不会在乎这些的。”
“哦,马克斯,你们男人永远都不明白。茜茜虽然不会在乎嫁妆的多少和豪华程度,可苏菲她会在乎,奥地利宫廷里的那些贵妇们都会在乎――我几乎能想象得出茜茜被人指指点点的样子。本来我们家的地位就不够高,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茜茜会成为奥地利的皇后;嫁妆里的几乎拿不出像样的珠宝和首饰,银器也少得可怜。她的家谱,她的嫁妆,她的爱好,她的巴伐利亚口音,还有她蹩脚的法语和意大利语――这一切都会成为奥地利人攻击她的借口!”
“维卡。”马克斯公爵虽然不理解妻子这样与日俱增的担心和忧虑,可看到她愁眉不解的样子,还是把她搂进怀里,安慰地吻了吻她,“你也不要想太多了。茜茜是个坚强聪明的孩子,她会处理好这一切的。还有弗兰茨,也会在她身边支持她的――哦,什么事?”
“殿下,”管家托马斯欠了欠身,“是国王陛下派人来了。”
无论从哪方面讲,巴伐利亚国王马克西米利安都是位讨人喜欢的亲戚。他派来的侍从官说,国王陛下赠送给茜茜一串蓝宝石的项链和一套银质餐具,并且愿意为表妹的婚礼再做些别的。
“啊,这可真是……国王陛下真是太慷慨了。”
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又是感激又是欣慰。丈夫马克斯公爵的年金虽然丰厚,可他花出去的钱却显然更多;至于长子路易斯,不向家里要钱填补他的花销就要感谢上帝了。
于是在第二天早餐的时候,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宣布,为了表示对国王陛下的感激之情,她决定带着孩子们去慕尼黑王宫拜望马克西米利安国王一家。
“不,我不去!”
一向听话的马佩尔第一个嚷道,“苏菲也不去!”
“……为什么不?”
苏菲用胳膊碰了碰马佩尔,轻声问道。其实在这么长时间的禁足之后,她无比渴望一个出门透透气的机会――无论去哪里都行。
“苏菲,我得看好你。”
用过早餐,马佩尔拉着苏菲去了楼上的儿童房,才对她这样解释道。
苏菲忍不住噗嗤一声笑起来:“拜托,小鬼,我们两个到底谁比较大一点?”
男孩却并没有笑,依旧一副严肃的表情:“苏菲,你每一次去那个地方,就不会完好无损地回来。上一次在宁芬堡宫――”
“马佩尔,那只是意外。”
“不,那不是!”
马佩尔有些激动地喊出声来,抿了抿唇,才缓缓地说,“苏菲,你记不记得半年多以前,你在慕尼黑掉到了湖里?”
他的眼睛里混合着担心、后怕、惊惧甚至憎恨,还有苏菲看不懂的神色――
“那不是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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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皇帝的拜访
苏菲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你再说一遍。”她死死盯着马佩尔的眼睛。
“那不是意外,苏菲。”男孩的声音仍然稚嫩,听在苏菲耳中,却如同擂鼓一般,带着惊心动魄的节奏,与她心跳的频率渐渐一致,“我亲眼看见……是奥托把你推下去的。”
“什么?!”
她觉得周围的空气仿佛在一瞬间被抽走,冰凉的恐惧感顺着脊柱蔓延而上,如同一条冰冷滑腻的蛇,“……为什么?”
“我不知道,苏菲。没有人知道――除了你自己。”苏菲咬住嘴唇,看着男孩湖蓝色的眸子里映出自己的眼睛,那里面分明是惊惶的神色,“苏菲,记住我的话……离他远一点。”
小公主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她想起不久前在宁芬堡宫的湖边,神色严肃的男孩以保护者的姿态把她扯到身后,郑重地告诫:“苏菲,你离他远一点。”
原来……马佩尔口中的“他”,不是路德维希,而是奥托。
苏菲蓦然间瞪大了眼睛。
“那你――是他把你推下楼梯的,对不对?!为什么……你跟他说了什么?!难道他――”
可男孩只是抿紧了唇不回答。
“马佩尔!”
蓦然间,她被拥进一个怀抱。
男孩的头顶只刚刚及到她的鼻尖,却伸出手抱紧了她,不知是在给她勇气,还是在给自己勇气。苏菲心中的恐惧和不安奇异地被一点点抚平,男孩的声音忽然顺着胸腔传来,有一点发闷,似乎还带着淡淡的鼻音:“妈咪不相信我,苏菲……那个时候我以为,我要失去你了。”
“抱歉……”她觉得喉咙里突然变得干涩,“我不记得了……马佩尔,我不记得……或许,我并不是你记忆里的那个苏菲……”
“没关系,苏菲。”她忽然感觉到马佩尔的颤抖,想要去看他的眼睛,男孩却只是把她抱得更紧,“如果没有你……我根本不会活下来。苏菲,我知道是你……我知道。”
马佩尔始终没有告诉她在宁芬堡宫究竟发生了什么。
苏菲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她的生活,从来都不是她自以为的童话――除了亲爱的家人,初识的朋友与和蔼的师长之外,或许……还有想要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人。
可是奥托……
苏菲再次回忆起那个男孩的模样,那么漂亮精致,漂亮得甚至有些苍白;几乎没有棱角的轮廓,干净得不带一丝杂质的目光,温和中透出几分腼腆的笑容……
她无法想象更不敢相信,这样一个男孩心里,会住着一只魔鬼。
好在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并没有坚持。
或许是对苏菲和马佩尔上次在宁芬堡宫的意外心有余悸,她便只带了茜茜和内奈两个女儿,连同长子路易斯前往慕尼黑王宫。
而当她结束拜访回到帕森霍芬,又接到了来自维也纳的信――奥地利的皇帝弗兰茨・约瑟夫,将要来帕森霍芬看望他的未婚妻。
皇帝陛下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到达的。
城堡里的管家和仆从们早已恭敬地站在城堡花园里的道路两旁,马克斯公爵和公爵夫人卢多维卡也带着孩子们迎了出来。
“果然如此……”苏菲小声地感叹。
“果然什么?”玛丽的听觉一向灵敏。
“童话里的王子,都是骑着白马――或者坐着白马拉的车出现的。”苏菲盯着拉车的四匹白马,都是四肢修长腿蹄轻盈,白色的鬃毛不带一丝杂色,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如果能弄一匹来骑着玩就好了……她默默地想。
皇帝陛下已经走下了马车。
苏菲跟在玛丽身后,按照宫廷礼节提着裙子行礼,又忍不住偷偷打量这位第一次见面的表哥。
传言中皇帝陛下对于军装执着的偏爱并不假,这次拜访他的打扮也不例外――灰蓝色的制服上衣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他修长而纤细的身材,却并不显得单薄。他手上戴有白色的丝质手套,握着身体左侧的佩剑,缓步走向城堡,身姿挺拔,却掩饰不住风尘仆仆。
这个时候维也纳和慕尼黑之间还没有直通的铁路,所以他不得不乘坐马车,绕道布拉格、德累斯顿和莱比锡,经过一天多的旅途颠簸――然而这跟与未婚妻见面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即使此刻他满身疲惫,脸上依旧带着幸福的笑容。
“你好,亲爱的姨妈。”
弗兰茨摘下黑色的军帽递给一旁的管家托马斯,将公爵夫人卢多维卡扶起,吻了吻她的手背,“我很高兴能来到帕森霍芬拜访。”
“你好,亲爱的弗兰茨。你能够在繁忙的公务中抽出时间来帕森霍芬,感到高兴的是我才对。”
见面时的礼节――或者更加直白地说,那些毫无意义的客套话――总是冗长而乏味的。苏菲站在最后,腿都蹲得有些发酸,她偷偷打了个呵欠,心想,这些时间甚至足够她小憩一会儿了。
皇帝陛下走进城堡,解下身上的佩剑和手套,坐在客厅的沙发里。苏菲这才有机会仔细观察这位表哥:他满头金发,眸色也很浅,与巴伐利亚人相比,面部轮廓更加柔和,带着一种亲切的英俊。他说话时的语调虽然低沉却并不生硬,如同大提琴的音色一般好听。偶尔微笑的时候,便冲淡了身上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气质,显露出独属于年轻人的活泼与意气风发。
苏菲在心里默默点头,这位年轻的君主被各国的贵族少女称为“梦中情人”,不是没有理由的。
不过此刻,皇帝陛下的视线只停留在茜茜一个人身上。
只要看到他目光中的神采和他脸上温柔的笑意,没有人会怀疑他发自内心对茜茜的爱。这种爱情不但使这一对年轻的未婚夫妇感到幸福,所有见证这个场面的人,包括茜茜的弟弟妹妹们,也感到无比的开心与幸福――即使他们对于“爱情”的认识,依旧还很模糊。
如果说还有什么例外的话,就是海伦妮公主了。
因为要迎接奥地利的皇帝陛下,她穿上了一身浅蓝色的欧根纱礼服,轻薄的面料泛出柔软的光泽,胸口和袖口点缀着荷叶边的白色蕾丝。群摆上还装饰有一朵朵手工扎成的立体花朵,与在伊舍尔参加舞会时的正式装扮相比,反倒显露出她活泼甜美的一面。
“内奈,再次见到你真高兴。你越来越漂亮了。”
“谢谢你,弗兰茨。”海伦妮说着,微微低下了头。每个人都以为她不过是羞涩而已,却不知道这一刻,她仅仅是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眼睛里闪动的泪光。
时隔两个月,她依旧没有办法自如地面对弗兰茨。海伦妮从未想过那种叫做“爱情”的东西会有这样的魔力――起先不过是淡淡的好感,在伊舍尔当他们慢慢接近,有了交流之后,她曾经满心欢喜地以为这便是幸福的模样了:嫁给弗兰茨,成为奥地利的皇后,陪他一同分担肩上的责任――无论是米兰的暴动,还是匈牙利的叛乱;即使他无法抽出时间陪伴她,她也会做好一个妻子,一个皇后:孝顺婆婆,接见贵妇,为帝国生育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然而当她知道弗兰茨爱上了茜茜而不是自己,她的世界仿佛在一瞬间坍塌了。她想,她再也不会像爱弗兰茨一样去爱别的男人了――因为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像他一样,再没有。
“内奈,坚强点。”
当皇帝陛下邀请茜茜外出骑马后,公爵夫人卢多维卡抱住这个自己最心疼的女儿,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头发,“相信我,一切都会过去的。时间会抚平所有的伤口。”
“妈妈……”海伦妮滚烫的泪水落在母亲的肩膀上,“我真的受不了了!我没办法再这样装作若无其事地对着弗兰茨微笑,没办法继续在这里看着弗兰茨和茜茜幸福的模样!”
“哦,我可怜的孩子……”
“妈妈,我没有怨恨茜茜,真的没有。可再这样下去,我会发疯的――妈妈,我宁愿像普鲁士的安娜・阿玛丽公主一样!”
“内奈,这绝不可以!”公爵夫人大惊失色,“答应我,你绝不会这样做!”
安娜・阿玛丽公主是一百多年前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大帝最疼爱的妹妹,在33岁的时候成为quedlinburg修道院的院长――并在那儿度过了三十个年头,直到她在1787年去世为止。
“内奈,答应我!”卢多维卡抓住女儿的双臂,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严厉的语气中掩饰不住浓浓的担忧,“你发誓,永远不会这样做!”
“……我发誓,妈妈。向圣母玛利亚发誓。”
海伦妮垂下眼睫,低低叹息道。
当弗兰茨和茜茜快乐地漫步在树林里的时候,苏菲正一个人站在花园的一角,对着皇帝陛下乘坐的马车发呆。
“小公主,我能不能知道,您在看什么?”
“啊……”苏菲回过神,看到面前站着的人,露出一个天真的可爱笑容,“格吕内伯爵,您好。我在想,这几匹马真漂亮……如果能借给我骑着玩玩就更好了。”
格吕内伯爵沉默了片刻,露出一种难以描述的表情,显然被小公主这样的回答惊讶到了。“殿下……”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拉车的马和用来骑的马是不一样的……”
“原来是这样!”苏菲点点头,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听说您对这方面很在行?”
“我只是比大多数人知道得更多一点。”格吕内伯爵欠了欠身,谦逊地回答道。除了皇帝首席副官的职务,他还担任奥地利宫廷皇家马厩的总管。
“那我能不能拜托您一件事情?”
“您尽管说,殿下。”
“我想给兰德拉配一个马鞍――喏,就是那边的那匹小母马。您能帮我吗?”
“这没问题,殿下。等下次我随皇帝陛下来帕森霍芬的时候――很可能会是茜茜公主的生日――我就把马鞍给您带来,当做我送您的圣诞礼物,好吗?”
“真的?”苏菲笑弯了眼睛,“这简直太好了!对了,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您能不能就帮我配平常的那种马鞍,不是‘淑女鞍’?”
“殿下,这……”
“别担心,我只是好奇而已。我觉得,兰德拉应该有两套行头――我不在的时候,戈克和马佩尔也可以骑。”
“好吧,殿下。”格吕内伯爵点了点头,“可您得答应我,不用那个普通的马鞍――至少不在人前用。”
“没问题。”苏菲笑嘻嘻地说,“我们一言为定!”
晚上的时候,弗兰茨和马克斯公爵一家人共同用了晚餐。公爵夫人卢多维卡曾经担心他会不会觉得巴伐利亚的食物太过随性和平民化,然而皇帝陛下却对这一切适应良好,还对马克斯公爵特别推荐的小麦啤酒赞不绝口――当然,这其中或许有他想要令未婚妻开心的原因在。
弗兰茨的这次拜访,除了与思念的未婚妻见面之外,也为她带来了许多礼物,其中不但有他亲自挑选送给未婚妻的珠宝首饰,还有一幅他自己的画像。按照皇帝的说法,是为了让茜茜在思念他的时候能够聊以慰藉――因为在他的办公桌旁,就放置着一幅茜茜的画像。
“茜茜,你知道吗,”弗兰茨放下手中的餐具,望着美丽的未婚妻,“我一直以为被人画像是件很乏味的事情,然而这次当施瓦格尔先生为我画像的时候,我就回忆起在伊舍尔,他为我们绘制订婚画像时的情景――从前的折磨全都变成了甜蜜。”
“哦,弗兰茨,”茜茜对于皇帝陛下的甜言蜜语还有些不习惯,“这我真高兴……”
事实上,皇帝陛下的话也令茜茜回忆起当初画像时的美好的一幕。那个时候弗兰茨穿着上白下红的奥地利元帅制服,是那么英俊而挺拔;她穿着塔夫绸的粉白色礼服,站在他身旁,心中充满了喜悦――这就是她的丈夫,她要共度一生的人!
这幅画像在八月底随着订婚的消息刊登在《维也纳日报》上,人们立即被未来皇后的美貌所折服,并为皇帝与皇后之间那种甜蜜而幸福的气氛开心不已。
皇帝陛下原本计划在帕森霍芬停留一个星期,然而严峻的政治形势却迫使他不得不提前返回。而在弗兰茨・约瑟夫离开之后,茜茜一直闷闷不乐。
“茜茜,这才几天,你就开始想念弗兰茨了?”
这天晚上公爵夫人卢多维卡正准备休息,看到女儿房间里透出的亮光,便推门走了进去。
“妈咪……”茜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随即又皱起了眉,“不,不只是为了弗兰茨。妈咪,我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内奈!我每次看到她伤心难过的样子,我的心里也一样难过,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我毁了她的幸福,她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
“茜茜,听我说,”卢多维卡从桌上拿起一柄梳子,细心地为女儿梳理浓密的长发,“这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如果内奈嫁给弗兰茨,也不一定幸福――弗兰茨他不爱内奈,即使内奈能够成为一个完美的皇后,可没有丈夫的爱,她也不会感到幸福的。”
“哦,妈咪……”
“别担心了,茜茜。”卢多维卡把茜茜搂进怀里,吻了吻她的额头,“早点休息吧,明天你爸爸请了一位特别的客人来呢。”
“特别的客人?是谁?”
卢多维卡弯起一抹温柔的笑容:“是个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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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
“把你们的下午空出来。”
早餐的时候,马克斯公爵这样告诉他的孩子们,“有位特别的客人要来参加我们的下午茶聚会。”
下午茶是在城堡前的花园里进行,一张木质的圆桌已经摆放在那里,上面铺好了崭新的白色丝绸台布。
“快点,”公爵夫人卢多维卡穿着一身宝蓝色的裙子,正忙着指挥家里进进出出的女仆,“把木芙蓉插在花瓶里,鹿肉放在左边――哦不对,蛋糕得放在另一边。”
“沃尔芬,去看看女孩子们有没有换好衣服。特别是海伦妮――记得帮她梳好头发。”
“是,公爵夫人。”沃尔芬答应着,脚步细碎地离开。
马克斯公爵口中“特别的客人”是在下午三点钟的时候到达的。
那是一个颇为俊朗的青年。
他看上去二十多岁,风度翩翩,有一双漂亮的灰色眼睛,被浓密的睫毛遮掩。青年摘下头上的黑色礼帽,弯身行礼致意。
“这是雷根斯堡的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马克斯公爵向家人介绍道。
苏菲几乎立即猜到了父亲的意图。
面前的这位青年,很可能成为她的姐夫――她这样想着,不禁把目光投向站在母亲身边的海伦妮。
海伦妮今天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
她穿着香槟色的欧根纱塔裙礼服,柔软轻薄的面料泛出如珍珠一般柔和的光泽,胸前的刺绣上点缀的细碎水晶闪闪发亮。裙摆一层层地堆叠起来,每节裙片都被压上了雪纺纱的褶皱,如同弯弯的波浪一般。褐色的长发被编成发辫盘在脑后,显得格外优雅。
她提起裙摆,微笑着向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致意。
“认识您很高兴,海伦妮公主。”
王子抬起海伦妮的手,在上面轻轻一吻。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见钟情这回事的话――苏菲默默地想,那么眼前这位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显然是对内奈一见钟情了。
自从被父亲介绍给家人,他的目光几乎就没有从内奈身上离开过――虽然他掩饰得很好,但还是被苏菲敏锐地捕捉到了。即使对每个人都礼节周到笑容温和,可他注视着内奈时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却说明了一切。
“你父亲最近好吗,马克西米利安?”马克斯公爵问道。
马克西米利安是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的名字――更确切地说,他的全名叫做马克西米利安・安东・拉莫哈尔。这已经是她认识的第四个“马克西米利安”了――苏菲再一次在心里感叹贵族起名字的无趣,而前三个分别是她的父亲马克斯公爵,她的弟弟马佩尔和她的表哥,巴伐利亚国王马克西米利安二世。
“他很好,只是最近忙着邮政的事情,休息的时间并不多。”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微笑着作答,“谢谢您的关心。”
“是在法兰克福的邮政公司?”公爵夫人卢多维卡说。
“是的。祖父把公司的总部从雷根斯堡迁到了法兰克福,父亲也认为这样虽然与家里的城堡距离远一些,免不了奔波之苦,但是在自由市,处理很多事情都要便利得多。因为前年才加入德奥邮政联盟的关系,总是有很多工作要做。再加上自从战争结束后,我们的邮政业务受到了很多限制――眼下我们还在努力争取普鲁士的支持,虽然政治上不和,但在商业上,能够多得到一点便利总是好的。啊,抱歉,我似乎说得有些太多了。再说下去,年轻的小姐们就要因为无聊而打瞌睡了。”
“谁说的?”玛丽反驳道,“是因为‘年轻的小姐们通常对政治和经济缺乏兴趣’这种老套的刻板印象吗?”
“不,我只是觉得,下午茶本来应该讨论轻松些的话题。”
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说完,有点忐忑地看了一眼身旁的海伦妮。他几乎是在第一眼看到这个姑娘的时候便喜欢上了她――那么端庄,那么高雅,大气之中还带着一丝少女的活泼与浪漫。虽然与她的妹妹们相比,海伦妮的五官并不出色,然而她身上那种温柔而恬淡的气质却立即吸引了他。
因为在乎,所以生怕自己的表现不够好――谢天谢地,他心仪的姑娘脸上并没有出现无聊或者厌烦的神色,也并没有因为玛丽的话而感到不满。
事实上,海伦妮对这位王子的第一印象并不坏――除了他俊朗的外貌之外,谈起事业时认真努力的模样总是能够获得加分。
“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王子殿下?”苏菲将茶杯放到白瓷的托盘上。
“当然。”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点点头,“您可以直接称呼我的名字马克西米利安――其实我希望您不必对我太过拘谨,完全可以把我当作一个朋友,或者一个亲近的大哥哥。”
“哦,谢谢。可是马克西米利安,你还生疏客气地称我为‘您’呢。”
“好吧,苏菲,”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笑起来,“你有什么想要问的?我一定知无不言。”
“你们在法兰克福的邮政公司――很抱歉我并不了解――是私人的?我是说,邮政系统,不都是国家掌控的吗?”
“大部分是这样没错。大一点的国家,比如奥地利、普鲁士和巴伐利亚都有自己的王室邮政系统;我们家族也是从16世纪开始,作为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家信使进入这个行业的。目前我们的运营范围只包括符腾堡王国,黑森大公国,萨克森-魏玛、萨克森-科堡-哥塔等几个公国,还有法兰克福、汉堡、不莱梅和吕贝克四个自由市――这其中,符腾堡王国还是因为支付不起欠我们的补偿金才把邮政系统的所有权和管理权转让给我们的。”
“啊……”苏菲叹服地说,“听起来很了不起的样子,虽然我不得不再一次鄙视自己对德意志地理知识的贫乏。这样看来,你应该是很富有的了?通常情况下,垄断行业都会带来暴利。”
“富有的是我的父亲,不是我。”
“知道吗,这是只有有钱人才会说的话。”
“苏菲,”小公主接下来的问题被公爵夫人打断,“你不觉得今天的榛子酱巧克力蛋糕格外可口吗?”
“哦,当然,妈咪。”苏菲不再说话,拿起银质的餐叉开始专心对付面前的蛋糕。如果此刻有人仔细观察她的话,一定会发现小公主的耳根已经泛起了淡淡的红色,而面颊,几乎要埋到蛋糕里了。
果然……还是太心急了。
苏菲低着头,巧克力醇厚的味道充满口腔,连同榛子酱独特的香气,停留在舌尖久久不散。幸好在公爵夫人卢多维卡眼中,苏菲脑子里总是充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也就把这当做是她又一次的异想天开。可是……苏菲一边懊恼一边好奇,她现在真的,好想赚钱啊。
如果说一直以来她都对金钱这种东西缺乏概念的话――或者说,因为一直以来家人都抱着一种对金钱毫不在乎的生活态度――那么在旁观母亲为茜茜准备嫁妆的过程中,她才第一次体会到了金钱的重要性。在看到母亲为了茜茜的嫁妆整日发愁得睡不好觉的时候,她除了在做冬衣的时候表示去年新做的裙子和斗篷还有没穿过的,暂时不需要之外,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帮忙。
真是伤脑筋啊……苏菲也渐渐开始有了皱眉思索的习惯。她对于金钱一向不热衷,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都算是个理想主义者――即使在某一份很遥远的记忆中,她清楚家里的条件算得上优渥,可无论是父母还是哥哥,选择建筑设计这样一份职业,不过是源于最单纯的热爱。
她倒是并不担心以后的嫁妆――那毕竟太遥远了一点;只是如果她有很多很多的钱,一定要想办法走遍整个欧洲,记录下那些会在以后的日子里毁于战火的建筑;或许,还可以资助一下路德维希――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对于童话的向往和对于永恒的渴望,与那个少年如出一辙。
那不单单是身体的居所――那是天堂与现实之间,灵魂休憩的地方。
然而对于一向缺乏经商头脑的小公主来说,这实在算得上一个难题。更何况,她需要的钱不是一丁半点。虽然作为皇室成员,她长大后也会有固定的年金,可她却并不想打巴伐利亚王国国库的主意,最好是从普鲁士那边弄一些钱――似乎这些日子以来,她也染上反普鲁士的思想了。
刚刚见到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之后,苏菲沉寂多时的想法又重新活跃起来,或许可以拿一点钱参与到邮政业务之中――只可惜立即便被自己否决了。她觉得即使她严肃认真地提出要求,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多半也会当做小女孩的异想天开,转而问她想要什么礼物。事实上,她在不久之后十分庆幸自己并没有莽撞,因为图恩和塔克西斯家族,已经富有得超过了她最大胆的想象。
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在帕森霍芬停留了两个星期。
除了与马克斯公爵一起外出打猎之外,他更多的时间,都用来陪伴海伦妮公主,两个人经常一起外出:骑马,散步,或是爬山。当然,与此同时他还要处理一些家族企业的事务――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他都算得上是一位勤勉而能力出众的年轻人。
他的仆从们除了会带来电报与文件之外,也带来了从雷根斯堡酿酒厂酿出的啤酒――这是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新近接手的家族产业之一,在邮政业务受挫之后,他也开始寻找其他的替代方法。这种淡味的白啤酒因为加入了当地特产的啤酒花,口味独特色泽清透,很是得到了马克斯公爵的喜爱。
而在离开的前一天,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提出,希望邀请海伦妮公主和他一起去慕尼黑观看歌剧。
“内奈,你明天会跟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一起去慕尼黑吗?”
晚餐后,苏菲跑到楼上海伦妮的房间,窝在姐姐怀里问道。
“哦,我还没想好……”
“这有什么可犹豫的!”苏菲抬起头看了看海伦妮,“难道王子对你不好吗?”
“不,他对我很好。”海伦妮有些羞涩地说,“他这个人不但温和,又很谦逊,工作的时候一丝不苟。而且他总是非常体贴,很多事情不用我说,他就能提前想到。只是……”
“只是,爱还没有到来?”
“苏菲!”海伦妮红了脸,“你这小坏蛋,瞎说什么!”
“内奈,我真的很喜欢塔克西斯王子啊。”苏菲掰着手指头,煞有介事地开始数,“他长得很英俊,性格也温柔,又很富有――说不定,比奥地利的皇帝陛下还要富有;当然最关键的是,他那么爱你!别否认,内奈――这谁都看得出来。”
“苏菲!”
“所以内奈你看,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更年轻、更漂亮的小姑娘的――不,我绝不是说你不漂亮,内奈,我是说,总会有那么一个人,看得到你内心深处的美好。还记不记得我说过,你以后会幸福的――比茜茜还要幸福,比我们所有人都要幸福。”
“苏菲……”
海伦妮把苏菲抱在怀里,吻了吻她的面颊,“你哪里来的这么一堆话?难不成我们家的捣蛋鬼一下子长大了?我要是感动得哭了,明天早晨你可得负责跟妈妈解释。”
“所以,有这么善解人意的妹妹,内奈你想不想表示下感谢?”
海伦妮好笑地叹了口气,“说吧,我就知道你又打鬼主意了!”
苏菲眨了眨眼睛:“明天去慕尼黑的话,能不能带上我?嗯,我保证不给你和王子添麻烦,让你们尽情享受二人世界――我得去找一个朋友,内奈你看完歌剧的时候,接我一起回家就好啦。”
“哦?”海伦妮挑了挑眉,“苏菲你什么时候在慕尼黑有的朋友?我怎么不知道?”
“我总得有点自己的秘密呀。”
“我想,妈妈肯定会对这个秘密感兴趣的。”
“内奈!”苏菲急了,搂住姐姐的脖子开始撒娇,“你不准告诉妈咪!”
“那要看是什么事情了。”海伦妮笑得意味深长。
“那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告诉别人。他叫艾德加・汉夫施丹格尔――我其实还欠他25个古尔登。这个故事有点长,我以后再跟你讲;总之呢,我答应过去慕尼黑把钱还给他的。”
“你完全可以让卢卡斯少校去。”
“好吧,”苏菲无奈地说,“我承认我只是想去慕尼黑找他玩而已。内奈你知道的,除了你们,我几乎不认识其他人,也没什么朋友――他的父亲曾经去宁芬堡宫给马克西米利安表哥一家照相,所以我想,他应该不是什么坏人吧。”
“可是苏菲……”
“内奈,求你了――你不放心的话,可以把我送到他们的店铺门口。我保证一定乖乖的等你来接我!你不答应的话,我就去找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让他也带我一起看歌剧!我知道他肯定不会拒绝的!”
“苏菲……”海伦妮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小捣蛋鬼,我答应你了!”
第二天午后,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便带着海伦妮,连同苏菲一起,离开帕森霍芬前往慕尼黑。
雷沃灵大街8号。
苏菲按照门牌号码找到这家店铺,果然如同艾德加描述的那样,并不大,却十分精致。窗口垂着米色的布幔,虽然已经是下午,可店门却是关着的。
苏菲跳下马车,在黑胡桃的雕花木门上敲了三下――门很快被打开,玄关处挂着的黄铜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真抱歉,今天我父亲去了慕尼黑王宫为国王陛下送照片,我们不营业――”
“艾德加!”
少年抬起头,看到面前站着的女孩一身樱桃粉的浅色衣裙,沐浴在阳光之中,笑靥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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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湿版摄影法
“……苏菲?”
艾德加愣了愣,“你怎么会来?”
“还欠你的钱啊。”女孩歪了歪头,斑驳的光点在她眼角眉梢闪烁,“我说过要来慕尼黑找你的。不请我进去吗?”
“……啊,当然。请进。”
艾德加扶住门扉,将苏菲让进店铺,又重新把店门关闭。这个深秋的午后十分安静,只有玄关处铃铛悠长的回音,伴着落叶被风吹起的沙沙声在空气中流淌。
苏菲掏出钱袋,递给面前的少年:“欠你的25个古尔登。”
“我几乎都要忘记这件事了。”艾德加说,语气依旧是温和的,带点无奈带点调侃,“那个时候还是夏天,现在已经到了11月――再过几天,你就可以当作圣诞礼物送给我了。”
“真对不起。”苏菲不好意思地偏了偏头,解释道,“前些日子我被禁足了――而且我家并不在慕尼黑,我总得想办法出来才行。”
“幸好我从来没打算过把这些钱要回来。倘若是等着这些钱吃饭的人,那可就糟了。”
“我以为,指望这些钱吃饭的人,根本不会借给我的。”苏菲抬起头看了看艾德加,发现少年脸上并没有不满或是责怪的神色,才接下去说,“而且,这事儿可不能全怪我。少――卢卡斯,他说你当时并没有留下地址就离开了。”
“卢卡斯?就是那个看起来像是军官的仆人?”
“不,他不是仆人。”苏菲回答道,“他只是个跟父亲相熟的长辈――好吧,我承认,他确实是个军官。”
“那你父亲也是个军官?”
“应该不算吧……”苏菲想了想,“不过,我的确见过他的制服。或许他以前在军队服过役也说不定――喂,你怎么又开始盘问我了!”
艾德加摇了摇头:“上帝作证,我可真的没有想盘问你。可是年轻的小姐,你不觉得自己身上的秘密太多了点吗?”
“有意思的女人都有秘密。”苏菲不以为意地耸耸肩。
艾德加失笑。
他微微偏过头,清秀的侧脸被阳光融化了硬朗的轮廓,唇角的弧度转瞬即逝, “苏菲,你今年才多大?六岁?七岁?你最多不过就是个小女孩――而女孩,是没有性别的。”
“那你又多大?”苏菲撇撇嘴,不服气地反驳道,“二十岁?三十岁?别总是摆出这么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说真的,你不觉得累吗?”
“没有人可以永远当孩子的。”
“可你看起来根本没有童年――或者,你生来就是这般温和清淡的模样?”
苏菲想,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少年。
温和与冷漠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如同慕尼黑的初春――第一眼看上去是温暖而亲切的,可仔细看,才发现那种温和的本质是淡漠,沉淀着冬天薄薄的阴郁与寒冷,以及远远超出年龄的沉稳。
如果用一种颜色来形容的话,便是初春细雨中的天空――透明的灰蓝色,不温不火,也没有大喜大悲,你似乎一眼便看得清,却永远不知道那后面隐藏着怎样的情绪。
“德意志的男孩不哭。”
“什么?”苏菲回过神来,并没有听清他刚刚的话语。
“德意志的男孩不哭。”艾德加又轻轻重复了一遍,“大概四五岁的时候――我记不太清楚了――我们搬家去了德累斯顿。我并不想离开慕尼黑,熟悉的玩伴、管家和仆从也都不会随着离开,所以上路的时候,我一直在哭。父亲第一次打了我――他说,德意志的男孩不哭。”
“你父亲只是告诉你不哭,又没有让你不笑。”苏菲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开心的样子。”
就连笑起来,他也不过是浅浅地抿了唇角,仿佛在无意识地压抑自己本身的光芒。
艾德加并没有回答苏菲的问题,径自说了下去,“然后,是不断的搬家、旅行和学习――柏林,法兰克福,斯图加特……现在又回到慕尼黑。父亲一直希望我能够变得冷静、细心、处事周全,以便继承他的印刷店铺,并且将他的作品和收藏整理出版。或许过几年,再去学习经济,将这个店铺作为家族事业传承下去。”
“那你呢?”
“什么?”艾德加微微蹙了眉尖。
“你说的一直都是你父亲为你计划好的人生,不是吗?”苏菲仰起头,看向艾德加的眼睛,“什么是你真正想做的事情?”
艾德加转开目光,并不回答。
“算啦,不说这些。”苏菲偏过头,阳光洒进店铺宽敞的厅堂里,临窗的墙上错落有致地挂着一幅幅经过装裱的油画。屋子中央则是一排木质的工作台,台面上新近印好的画还散发着油墨的香味。她眯起眼睛,笑吟吟地说,“今天天气可真好。十一月的慕尼黑,很少有这样明媚的阳光呢――”
“是摄影。”男孩忽然打断苏菲的话。
“嗯?”
“我很小的时候,一直想要当个钟表匠。”
“钟表匠?”她有点摸不着头脑。
“我曾经想制造出一种钟表,能够改变时间流淌的速度――不开心的时候,可以过得飞快;开心的时候,不想分别的时候,时间就过得很慢很慢。”艾德加顿了顿,“很幼稚的想法,不是吗。”
“因为幼稚,才显得美好。”苏菲微笑,“然后呢?”
“直到我第一次拿起相机。”少年回答道,“光影的变化,时间的流淌――我忽然发现,我一直以来所追求的东西,以另一种方式圆满。”
“苏菲,”艾德加忽然扭过头,对着她微笑,“我替你拍张照片吧。”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屋子,少年深深凹陷的眼窝之中,那双蓝色的眸子也染上了点点笑意,闪着细碎的光芒,澄净却并不耀眼,让她想起夏日里盛开得漫山遍野的矢车菊。
“我?”苏菲吃了一惊。
“你不是一直很好奇?”
“啊……”苏菲沉吟了几秒,才有点苦恼地问,“需要付钱吗?”
“唔,让我仔细想想国王陛下付了多少古尔登。”看到苏菲愈发苦恼的模样,艾德加才弯了弯唇角,“说笑而已。其实我从来没有给别人拍过照片。”
“为什么?”苏菲跟在艾德加身旁,穿过大厅后面的工作室,走到暗房里。
“父亲并不希望我成为一个摄影师――仅仅懂得怎么拍照片的话,是没办法经营好一个家族事业的。”艾德加说着,套上一件半旧的灰色衬衫。衬衫很大,更像是艾德加父亲的衣服,一直垂到少年的膝盖,上面沾满了各种颜色的油彩。他洗过手,开始切割玻璃,“这一次最多只能拍5英寸的照片――用掉太多玻璃和试剂的话,父亲会发现的。”
“这里比起最顶尖化学家的实验室,恐怕也不差什么。”苏菲打量着这个放满了瓶瓶罐罐的暗房, “作为你第一个拍摄的对象,我忽然觉得很荣幸。”
“你可不要抱太高的期望。”艾德加动作很快,将黑色的玻璃打磨过后,已经开始仔细清洁,“对于我这样没有经验的人来说,拍摄只能靠直觉――而最终的效果,就要看运气了。”
“那你现在倒的是什么?”
艾德加将厚厚的粘稠状液体小心地倾倒在玻璃板上,让液体布满整个玻璃板,又等待了十几秒钟,直到一层薄膜光滑而均匀地覆盖在玻璃上,才回答了苏菲的问题:“是火棉胶。1848年一个美国医学生的发现――将硝化棉溶解在酒精和乙醚的混合物中,用来治疗伤口。两年前英国的阿彻先生把它用作玻璃上感光溶液的载体,才有了湿版摄影法――最初的时候,是叫做‘火棉胶摄影法’的。”
“不过阿彻先生并没有申请专利,听说这两年过得很贫困。”少年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黑暗中,苏菲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或许,这是父亲不允许我成为摄影师的原因之一。”
“然后呢?”
“然后,我们必须在玻璃上的溶液干燥之前完成曝光。”艾德加从硝酸银溶液中取出玻璃片,对苏菲说,“跟我来吧。”
苏菲走到临窗的墙壁前面站定,手上胡乱拿了一本书,有点紧张地看着站在相机后忙碌的少年。
“曝光时间可能会有点长,你尽量不要动,保持静止――”
“那如果我眨眼睛怎么办?”
“这没关系。”艾德加将玻璃板装入片夹,锁好盖子,走到苏菲身旁,“即使在照片里,时光也不是静止,而是流动的――那不是一个瞬间,更像是一段时光的延续,过去和现在的叠加。你不必紧张,放松点就好。”
他抬起苏菲的右手,搭在她的左腕上,又缓缓扶住女孩的肩膀,向着左边微微倾侧。
阳光被拉长成一缕一缕,透过米色的帷幔洒落一地碎金,地板上两条拖长的影子交叠在一起。逆着光线,女孩的面容被温柔地模糊成一片,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小的阴影。
艾德加仿佛听到时光流淌的声音,如同水中泛起的涟漪,在他心里一圈圈荡漾开来。
“这样就可以了。”艾德加将镜头盖旋上。
“终于结束了!”苏菲长舒一口气,提着裙子蹦蹦跳跳地跑到男孩面前,“接下来要洗照片吗?”
“嗯。”少年点点头,转身返回暗房。
看着自己的影像从模糊渐渐变得清晰是一个很奇妙的过程。
那种过程很难用话语来描述――如同某种源于自然的魔法,又好像是某种神秘而崇高的力量,让来自两个世界的自己在这一刻相遇。不是“瞬间”的留存,也不是所谓的“永恒”,而是脉脉流淌的,时光和生命的印记。
苏菲仿佛忽然间明白了为什么身旁的少年会对摄影着迷。
与一百多年后人们对于器材和所谓“最完美刹那”的追求不同,这个时代的摄影,更像是对生命最真实状态的回归――留在照片里的并不是某一个重要的时刻,而是被摄者一段或长或短的人生旅程;如同艾德加所说,那确实是撼人心魄的魔力。
艾德加微低了头,用双手小心地捏住玻璃的对角,放在火上均匀地加热。苏菲看着少年轮廓分明的侧脸,线条明明是硬朗的,抿起唇角的面容却并不显得生硬。
他的眼睛映着火光,澄澈而剔透,比平时蓝得更浅了一些。沉稳安然,心无旁骛――苏菲忽然想起巴特艾布灵那个雨夜的酒馆,还有对生活和梦想最初的期待。
“好了。”艾德加说着,熄灭了火,抬起头来,“送给你。”
“真的吗?谢谢你!”苏菲笑弯了眼睛,又惊又喜地接过,“这是我的第一张照片呢。啊,我看起来好严肃――刚刚只想着不要动了。可是,你确定要送给我吗?单单那些试剂就不便宜吧,而且调配起来,恐怕也很费时间。不过我身上只剩下5个古尔登了,不知道够不够?”
“其实这张照片的效果和我设想中不同,暗部有些灰雾,或许是显影时间长了几秒。苏菲,你收下就好――不介意的话,当做是圣诞礼物吧。”
“真的非常谢谢!我很喜欢――这是今年我收到的最好的圣诞礼物!”
艾德加笑起来,把身上罩着的衬衫脱下,放在一旁:“这是你今年收到的第一份圣诞礼物吧。”
“到了圣诞也不会改变的!”苏菲看着艾德加,认真地说,“即使奥地利的皇帝陛下送我礼物,也不会改变!嗯――当然,这只是想想而已。可是,我不知道该送你什么才好?你有什么特别喜欢,或者特别想要的吗?”
“苏菲,你真的不必在意――这张照片原本就是要送给你的;而且我也趁父亲不在,做了我一直想要做的事情。”
“好吧……那我回家以后慢慢想,等我想到了,就过来找你。啊,五点了!”苏菲跳起来,将照片放入手袋,提着裙子往外跑,“我必须得走了!”
“为什么?”艾德加的问话伴着落地钟悠扬的声音响起,依旧是温和的语调,“难道你是辛德瑞拉,五点之后魔法就会消失?”
苏菲停下脚步,扶着门扉回过头,咯咯笑起来:“艾德加,你这是在自比王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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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帕森霍芬的雪
十二月的帕森霍芬飘起了雪花。
此时的阿尔卑斯山已经被白雪覆盖,山间的枫树和椴树也只余光秃秃的枝桠。不远处尚未结冰的溪水流淌着汇入施塔恩贝格湖,在雪白背景的映衬下仿若一块镶嵌在象牙平面上的碧绿宝石,明亮澄澈,圆润温和。
苏菲推开窗户,冬天的严寒和肃杀已经扑面而来。偶尔几粒细小的冰渣落到面颊上,立时便化作了冰凉的水滴。
“哎哟,我的小公主,您这是在做什么?”
“看风景。”苏菲回过头,对男爵夫人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早上好,乔安娜。”
“早上好,殿下。”
说话间,男爵夫人已经把苏菲抱下凳子,将手中的毛毯裹在她身上,拉过她冰凉的双手贴在自己的面颊,“这么冷的天气,您怎么不披上外套?而且您答应过我多少次了?不会站在凳子上――”
“乔安娜,真抱歉,让你担心了。不过你不会告诉妈咪的,对不对?”
“殿下……”
男爵夫人叹口气,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苏菲小公主有这样一份与生俱来的亲近与疼爱,甚至超过了自己的女儿――她的女儿娜塔莉比苏菲大两岁,正是从女孩向少女蜕变的年纪。娜塔莉的长相与她十分相似,一双笑意盈盈的褐色大眼睛,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大上几岁,显得十分温柔与善良。
因为在帕森霍芬担任家庭教师的关系,男爵夫人并没有什么时间来陪伴女儿,娜塔莉是跟着伯父伯母一家长大的。她虽然觉得对女儿十分亏欠,却放不下帕森霍芬的小公主,只有一次当娜塔莉患上肺炎的时候才向公爵夫人告了假――还好女儿最终挺了过来,但从那以后,她的视力却受到了很大的损害。
男爵夫人蹲下身,一边给苏菲穿衣服,一边说: “殿下,今天我们有客人要来呢。”
“所以才要穿这一条塔夫绸的裙子?”苏菲看着镜子里自己小小的身影,半年过去,长发已经垂到腰际,与夏天的时候相比,发色也似乎深了一些。“乔安娜,背带不要绑这么紧――丑小鸭再怎么打扮都是丑小鸭。”
“可是丑小鸭一定会变成白天鹅的。”男爵夫人微笑着回答,双手再次用力扯了扯裙子背后的绑带,引来苏菲的一声哀嚎,“维特尔斯巴赫的女孩都是美人,等殿下您长大了,会比您的姐姐们还要漂亮的。”
“乔安娜,我发誓我听到肋骨断裂的声音了。”苏菲用力地吸气,“说不定,我就是那只变不成天鹅的鸭子。”
“相信我,殿下――没有例外。公爵夫人和奥地利的苏菲皇太后年轻时,也是欧洲所有公主里面数一数二的美人呢。啊,您看起来漂亮极了,小公主。”乔安娜满意地站起身,仔细打量一番苏菲,“今天早上,玛丽王后和两个小王子要来呢。”
“哪个玛丽王后?”
“还有几个玛丽王后?”男爵夫人笑了笑,拉起苏菲的手,“是马克西米利安国王的妻子,巴伐利亚的玛丽王后,还有路德维希王子和奥托王子。”
“路德维希……和奥托?”
苏菲猛然间停住脚步,不自觉地咬住嘴唇――她觉得她的心脏,再一次开始疯狂地跳动。
大约九点多,玛丽王后乘坐的马车停在了城堡的花园里。
这个年纪的男孩长得很快,才几个月不见,路德维希和奥托倒像是长高了一大截。公爵夫人卢多维卡亲热地拉住玛丽王后嘘寒问暖,苏菲则低着头,跟在姐姐们身后行礼、打招呼――今天的她,比一向安静的马蒂尔德还要沉默。
“我从来不知道,帕森霍芬下雪的时候这么美。”路德维希说。
细小的雪花缓缓飘散,如同蒲公英的种子,落在城堡的屋檐、窗口和花园里椴树的枝桠上,发出轻轻的扑簌声。天空变成了深沉的紫色,又带着一点雾蒙蒙的灰。
“不知道我可不可以去附近的山上走走?”他带着微笑,向公爵夫人请求道。
“当然,亲爱的路德维希。”
卢多维卡自然不会拒绝这样的要求,只留下了内奈和茜茜,让家里的小孩子们都陪伴路德维希和奥托出门,又吩咐女孩们的家庭教师和卢卡斯少校帮忙打点一切。
男爵夫人为苏菲换了一套轻便的裙子,又拿来一件深红色的斗篷,替她仔细地系好。苏菲拉着男爵夫人的手走过回廊的转角,便看到了从另一边走过来的奥托。
“苏菲,”男孩静静地对她微笑,个子差不多要比她高了,面部的轮廓显得比夏天见面时还要柔和,“再见到你真高兴。”
苏菲抿了抿唇,并不回答。她感觉到男爵夫人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可那一句“我也是”,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你最近过得还好吗?”奥托并没有责怪苏菲的失礼,接下去说,“自从上次在慕尼黑――”
“夫人。”
苏菲深吸一口气,打断了奥托的话,却是对着一旁的男爵夫人说道,“你先去客厅里等我好吗。”
“殿下……”
“谢谢夫人。”
男爵夫人不再说话,行过礼退下。当她的身影在视线里消失,苏菲才提着裙子,走了两步站在奥托面前。
这是你必须得跳出自己阴影的时候了。
她默默地在心里告诉自己,抬起头盯住男孩的眼睛:“我只问你一句话。在宁芬堡宫,马佩尔是怎么掉下楼梯的?”
“苏菲,我――”
“想清楚了再回答。不要撒谎――上帝是万能的,他什么都看得见。”
苏菲觉得这几句话几乎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勇气。她的双手紧紧地抓住裙摆――似乎这样,就可以不再颤抖。
“苏菲,我不知道。”
奥托不闪不避地对上苏菲的目光,眼睛里有歉疚,有受伤,却独独没有惊慌,“苏菲,对不起……但我真的不知道。马佩尔,他……他就那么掉下去了……”
“用维特尔斯巴赫的名誉起誓,你说的都是事实。”
“苏菲……你在怀疑我吗?”
奥托上前一步,握住苏菲的手腕。皮肤接触的刹那,苏菲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几乎像窗外的雪花一样冰凉。男孩微微蹙了眉,可眼睛依旧如同最上等的蓝宝石,干净得没有丝毫杂质。
“……我不知道。”
苏菲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只相信我自己看到的――马佩尔从楼梯上掉下来了,而你没有。”
“那只是意外。”
“最好如此。否则,”苏菲突然翻转手腕,反过来抓住奥托的手――
“相信我,我会把你从楼梯上推下去的。”
“苏菲,你在干什么?”
小公主猛地一惊,下意识地放开了奥托,发现四周并没有人之后,才长舒一口气靠在墙上,心脏怦怦直跳。
“苏菲?”
“妈咪,我就来!”
她提高声音应道,不再看奥托,提着裙子走下楼梯。
一行人已经在大厅里等候,苏菲低声向母亲解释几句,便跟随众人一起出了门。
此刻雪已经停下,太阳也从云层后面发出灰黄色的光亮,高高的枫树和椴树在雪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空气闻起来是纯净而清新的,每迈出一步,便听到新鲜的雪在脚下咯吱咯吱的响声。
“这里真美,就像童话一样,不是吗?”
路德维希走在最前面,穿着一件深黑色的大衣外套,双排的金属扣上,有闪烁的光点跳跃。他回过头笑着,口中的白气随着话语呼出。
“我喜欢这个地方。”玛丽拍手大笑,“快看,看那里,那是帕森霍芬城堡!”
苏菲小心地站到玛丽身边,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一切都在闪闪发光,仿佛是仙女将她的魔法洒向了整个世界。城堡的屋顶覆盖着皑皑白雪,黄色的墙壁在这样的背景下,也显得更加明亮。
她忍不住伸手去触摸冰雪,手指和脚趾冻得有点发麻,却是一种奇异的舒适的感觉,仿佛站在这里,便能忘得掉一切烦恼。风呼啸而来,宽大的裙摆飞扬,猎猎作响。
“你脸上将是冬天,你心里将是夏天!”
她回过头,便看到路德维希站在斜后方对着她微笑,漂亮得如同冰雪中的天使。
小公主礼貌地弯了弯唇角,转身准备离开,却被少年接下来的话定在了原地。
“苏菲,”他说,“相信我,那不是奥托的错。”
苏菲控制不住地后退一步,右脚踩在一块松动的石头上,石头顺着山坡骨碌碌地滚落下去。她这才发现,周围竟然只剩下了自己和路德维希两个人。
“……你知道了什么?!”
她开口,言辞锋利。
“奥托是我弟弟。”路德维希说。他拧了拧眉,脸上的表情有几分纠结,语气却是出人意料的平静,“他是个好孩子――”
“可马佩尔也是我弟弟!”苏菲喊道。空气中细碎的冰渣随着风灌进口腔,她咳嗽了几声,才压低声音,接下去说,“我亲眼看着他从楼梯上掉下来!那一刻我的心跳几乎都停止了!如果他出了什么事――”
“相信我,那只是意外。”
苏菲抿了抿唇,并不回答。
“你这样对待奥托并不公平。他一向都很喜欢你们。”路德维希看着苏菲的眼睛,“我保证,这样的意外绝不会再发生。”
她垂下目光,依旧沉默。
“不要害怕,亲爱的孩子。”
路德维希拉住苏菲的手,他的掌心异常温暖,“不要怕恶灵的威力。日日夜夜,亲爱的孩子;天使都在保护你!”
苏菲偏过头,男孩琥珀色的眼睛反射着冰雪的光芒,明亮而温暖。
下午路德维希和奥托离开的时候,都微笑着对公爵夫人卢多维卡表示,他们过得非常愉快,并希望在圣诞节到来之前还有见面的机会。
苏菲依旧反常地安静,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令她更加迷惑。
好在第二天早餐的时候,父亲终于带来了一些令人振奋的消息。
“圣诞节的时候,弗兰茨会从奥地利过来,和我们一起庆祝。”马克斯公爵说着,又开始打趣他最喜欢的女儿,“当然,这可要归功于我们的茜茜――”
“巴比!”虽然已经当了四个多月的未婚夫妻,可茜茜依旧是个害羞的少女。此刻她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可更多的,却显然是开心和惊喜,“弗兰茨愿意从奥地利赶过来……这可真是太好了!”
“哦,我们的茜茜都要等不及了!真想有双翅膀,现在就飞到奥地利去!”
“玛丽!”茜茜装作生气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妹妹。
“那我们也会有圣诞礼物吗?”马蒂尔德放下刀叉,细声细气地问。
“这是当然!”卢多维卡微笑着说,“不会少了你们的礼物!所以这几天,你们就耐心一点,别只想着到处翻礼物――把家里翻得乱糟糟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接下来,几乎每个人都在掰着手指头数距离平安夜还有多少日子。不过在奥地利的皇帝陛下到来之前,帕森霍芬先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巴伐利亚王室的宫廷画家,约瑟夫・卡尔・施蒂勒先生。
他已经七十多岁了,长着一副标准的德意志面孔,脸上有些瘦削,五官显得十分突出。头发已经变成了银灰色,精神却十分好,话语清晰行动利落,看上去像是才五六十岁的样子。
因为茜茜和弗兰茨的婚礼日期逐渐临近,巴伐利亚的前任国王路德维希一世决定表示一下对侄女和侄子的关爱,于是派施蒂勒先生为茜茜的兄弟姐妹们画一幅画像,准备作为结婚礼物――当然,甜蜜的新人都对此毫不知情。弗兰茨还远在奥地利,而茜茜也随着父亲外出打猎――至于这个时候能不能有收获,马克斯公爵倒是不怎么在意,因为每次和茜茜一起,他都几乎打不到什么猎物。
女孩子们都被换上了白色的纱裙,内奈的最为华丽,玛丽和马蒂尔德的裙子上装饰有粉色的花朵,苏菲的则最简单。路易斯穿着巴伐利亚黑色的军装制服,手握佩剑,戈克则是如同这个年纪普通男孩一样的西装打扮。
被人画像果然是件很乏味的事情啊。
苏菲站在马佩尔身边,默默地想。纱裙的蓬蓬袖在手臂上刮蹭,新做的小皮靴也有些磨脚。长时间保持静止就够折磨人了,最要命的是,她还得抱着一个巨大的布娃娃――真是傻死了!
不过――她用余光瞥了一眼马佩尔,小小的少年穿着一件暗红色的外套,背着一架小鼓。算啦,苏菲叹口气,在心里安慰自己说,与被打扮得像个女孩的马佩尔相比,她还是要幸福得多了。
几个小时之后漫长的画像过程终于结束,每个人都长长地松了口气,施蒂勒先生也被公爵夫人请去一旁喝茶休息。
不过对帕森霍芬的孩子们来说,这样的折磨远未结束――马克斯公爵在晚餐的时候宣布,过几天还要有一位摄影师来为他们拍摄照片。
弗兰茨・汉夫施丹格尔。
苏菲在心里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位新晋的宫廷摄影师,就是艾德加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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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最美好的圣诞节
苏菲的心情十分复杂。
一方面,她对于能够再次跟艾德加见面有着隐约的期待;而另一方面,又害怕当那个少年发现她真正的身份之后,两个人的相处便再也回不去从前。
19世纪的欧洲自由思想已经出现了萌芽,可即使帕森霍芬的领主马克斯公爵不拘礼节生活随性,平民与贵族之间森严的等级制度依旧不可逾越。
一个公主的朋友,只能是公主和王子。
如果说从前苏菲对此的体会并不深刻,那么当她认识男爵夫人的女儿娜塔莉之后,她也不得不改变了自己的看法。那个女孩不过只比她大了两岁,却处事周全而细心,见面的时候,必定低着头对她一丝不苟地行礼,每句话之前,总会加上“殿下。”
“您是个公主。”
娜塔莉总是这样说,笑容温婉,如同这个时代最标准的淑女。
虽然时常有机会跟随父亲出入宫廷,但艾德加显然不想跟那些贵族的少爷小姐们有过多的牵扯。苏菲清楚地记得,在宁芬堡宫偶遇的时候,那个少年是怎样不动声色地用“您”和她拉开距离。事实上除了家人之外,她几乎没有什么朋友――也因此,格外珍惜。
怀着这样期盼而担忧的心情,苏菲辗转反侧,直到深夜才渐渐入睡。所以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眼圈有些发黑,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我的小公主,您昨晚睡得不好吗?”
男爵夫人看到苏菲这副模样吓了一跳,“今天汉夫施丹格尔先生要来照相的。”
“我想……”苏菲看着镜中的自己,完全是一副没有睡醒精神不佳的模样。她拧了拧眉,有几分苦恼地说,“现在的照片或许没那么清晰吧……”
话虽如此,但男爵夫人依旧用心地为她打扮一番:米白的衬衣上面套了一件活泼又不失典雅的杏黄裙子,袖口的花边绣工十分精细,还有一层垂坠的粉色蕾丝。用粉扑遮盖住眼底淡淡的阴影,又帮她把头发仔细梳好。
苏菲对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一个笑容,搭着男爵夫人的手走下楼梯。
当管家托马斯躬身行礼,向马克斯公爵报告说汉夫施丹格尔先生到了的时候,苏菲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弗兰茨・汉夫施丹格尔是个看上去很有风度的人。
他穿着一件深黑色格子的马夹,马夹外面罩了一件浅灰色的长衫,用黑色丝巾系成的领结下,只露出一点白衬衣的边角。
“您好,公爵殿下。”
他对马克斯公爵欠了欠身,又向一旁的卢多维卡行了吻手礼,“您好,公爵夫人。”
“我说弗兰茨,这么多年没见,你怎么突然对我客气起来了。”马克斯公爵笑了笑,亲切地拍拍摄影师的肩膀,“还是像以前一样,叫我马克斯就好。”
苏菲愣了愣,难道父亲和这位弗兰茨・汉夫施丹格尔先生,竟然是以前就认识的?可艾德加不是说,他们这些年都没有回来慕尼黑吗――她注意到这一次,艾德加并没有跟来,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连自己也说不清,心底究竟是庆幸多一点,还是失望多一点。
与画像相比,摄影的过程要轻松得多了。
只要站在镜头前,尽量保持静止就好――弗兰茨・汉夫施丹格尔实在算得上是个出色的摄影师,更何况,这次的主角是未来的皇后陛下。随着婚期的日益临近,茜茜对家乡的热爱和不舍也与日俱增。她在帕森霍芬城堡的湖光山色中长大,城堡里的每一个房间,花园里的每一个角落,还有她养的那些小动物,在她看来都是如此美好而亲切。茜茜跟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分别合了影,甚至还包括她养的两条猎犬巴利和贝拉――当然最多的,是跟她亲爱的姐姐海伦妮公主。
圣诞已经一天比一天临近了,节日的气氛也渐渐浓厚――那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时刻。
事实上从基督降临节开始,孩子们便掰着手指数起了日子。苏菲的心思几乎已经全部扑在了过节上,可在距离圣诞节还有两周的时候,尽职的库拉克先生依旧在坚守岗位。
除了每日必弹的车尔尼练习曲之外,库拉克先生也开始让苏菲弹一些短小的奏鸣曲。因为快要到圣诞节的缘故,stille nacht也被加入教学计划当中――这首叫做《寂静之夜》的平安夜颂歌在德意志地区已经传唱了几十年,渐渐成为圣诞节的传统之一。
在圣诞节前一周,库拉克先生的钢琴课终于告一段落。苏菲长舒一口气,十分开心――这意味着她的假期,可以一直持续到新年结束。当然除此之外,她对这位严格的老师也有几分不舍:在库拉克先生离开的前一天,她提前送出了圣诞礼物,并请他向他的家人也带去祝福。
公爵夫人卢多维卡也向库拉克先生表示了感谢――苏菲在钢琴上的进步十分明显,这对于她心目中将女儿们培养成高贵公主的计划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好消息。
而这个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慕尼黑市中心的圣诞市场了:一座座临时的小屋被搭建起来,当地人热情地兜售姜饼、红酒和各种小吃;以及木雕天使、蜂蜜蜡烛和玻璃彩球等精致的小件手工艺品。
往年卢多维卡总会带着孩子们去慕尼黑的圣诞市场游玩,可眼下她却顾不上这些。除了要操心茜茜进展缓慢的嫁妆,她还要为迎接专程从奥地利赶来的皇帝陛下做准备。
皇帝陛下不辞辛苦,一次次地从奥地利来到帕森霍芬来看望茜茜,不但令他的未婚妻感到无比甜蜜,也让一直为女儿担心的卢多维卡十分感动。虽然圣诞节是茜茜的生日,但皇帝陛下为此放弃了与家人团聚的机会,这实在出乎很多人的意料――要知道弗兰茨・约瑟夫从小到大,几乎从来没有反对过母亲苏菲皇太后的意见。
皇帝陛下是在平安夜前三天赶到的。
他邀请茜茜观看了话剧《浮士德》,而皇帝陛下和他的未婚妻光临慕尼黑剧院,则引来了人们的热烈欢呼。虽然巴伐利亚是奥地利最忠实的盟友,但事实上这些欢呼,大部分是出于对茜茜的尊敬和喜爱――奥地利未来的皇后,可是他们自己的公主呢!面对这样的热情,茜茜在开心和羞涩之余,也有些不知所措――她确实没有准备好当一个皇后。
不过晚些时候,当茜茜在宫廷舞会上被介绍给整个外交使团的时候,她的表现已经自如许多了。她出落得越来越漂亮,越来越有女子妩媚的风韵――即使有些小小的紧张和拘束,使节们也觉得十分动人和甜美――对于美人,人们总是格外宽容的。
当弗兰茨・约瑟夫和公爵夫人卢多维卡讨论茜茜嫁妆的时候,他的首席副官格吕内伯爵则悄悄地把苏菲拉到一旁,塞给她一个看上去不怎么起眼的箱子――苏菲知道,那是她盼望已久的马鞍了。
小公主笑逐颜开地向格吕内伯爵道谢,表示这是她收到的最喜欢的圣诞礼物之一,并送给他一张自己亲手制作的拼贴画――至于这幅画的艺术品味,格吕内伯爵聪明地没有作出评价。
平安夜终于到来了。
从图林根运来的枞树已经被摆放好,上面挂满了水晶球和金色的丝带;客厅里,圣诞花环上的四根蜡烛也已经全部点燃。城堡中接待厅的门窗都被关闭,留下一个私密而温馨的空间。
因为这一天不但是平安夜,还是茜茜16岁的生日,所以晚餐十分丰盛:烤鹅和烤鲤鱼是必不可少的主食,除此之外还有通心粉沙拉、烤土豆、煎芦笋、球芽甘蓝、姜饼,以及果仁蛋糕和巧克力慕斯作为餐后甜点。
晚餐之后,便是所有人都在盼望的重大时刻――大厅里的灯火被全部熄灭,只余下圣诞树上的烛光在黑暗中闪闪发亮。马克斯公爵打开被紧锁几周的接待厅的门,皇帝陛下握紧茜茜的小手走进房间,公爵夫人卢多维卡牵着马蒂尔德和苏菲两个小女儿跟在后面,路易斯作为长子则绅士地走在最后。
屋子里的灯光突然亮起,靠着墙壁摆放的一整排铺着白色亚麻布的桌子显现出来,桌子上则放满了各式各样的圣诞礼物。
得到允许之后,孩子们欢呼着扑向写有自己名牌的桌子,迫不及待而又小心翼翼地靠近属于他们自己的宝贝,带着一种极大的满足和幸福开始仔细查看。
弗兰茨・约瑟夫送给茜茜一个刻有字母e的小皇冠和一件昂贵的镶有水獭领的蓝色丝绒大衣,而皇太后苏菲则送给自己的外甥女一个头饰和一束新鲜的红玫瑰――在这样严寒的冬天看到自己最爱的鲜花,茜茜觉得十分感动,对于远在维也纳的姨妈兼婆婆的畏惧也减少了许多。
戈克和马佩尔各自得到了一柄小小的佩剑,这对于男孩子来说,无疑是最令人喜爱的礼物。苏菲一眼就看到了桌上有半个她那么高的布娃娃――皇帝陛下送给玛丽和马蒂尔德的都是钻石头花,却单单给她一个布娃娃,难道她看起来,真的有那么幼稚么。
不过公平地说,这确实是个很漂亮精致的布娃娃:绛红的衬衫,粉白色的裙子上绣着一朵一朵盛开的百合花,领口、袖口和裙摆处都压了一层蕾丝花边作为装饰,裙子的口袋处还别上了绛红的蝴蝶结。娃娃有一头泛着光泽的亚麻色卷发,闪闪发亮的湛蓝眼睛,根根分明的浓密睫毛――苏菲颇为恶作剧地想,如果她把娃娃的睫毛拔下来,不知道皇帝陛下会有什么表情。
当然,这只能是想想而已。苏菲把娃娃抱在怀里,笑盈盈地向皇帝陛下道谢:“我很喜欢这个礼物,弗兰茨表哥。”
弗兰茨・约瑟夫温和地笑了笑。他完全是把茜茜的弟弟妹妹当作自己的弟弟妹妹对待――而因为他唯一的小妹妹曾经在5岁那年夭折,对于玛丽、马蒂尔德和苏菲这三个年幼的女孩子,更是多了一份疼爱。
“苏菲,你可以给她起一个名字。”
苏菲歪着脑袋想了片刻,才回答道:“萨兰妮。从现在开始,她就叫萨兰妮了――跟我一样,是s打头的名字。”
当然,得到礼物的不仅是孩子们。马克斯公爵和公爵夫人卢多维卡也拥有属于自己的礼物――每到这个时候,卢多维卡都会不止一次地感叹拥有8个孩子果然还是幸福大于烦恼的。路易斯在去达姆施塔特办事的时候搜罗了一些当地的新鲜玩意儿,心灵手巧的内奈亲手绣了两个靠垫,而我们的苏菲小公主,则花了整整一周的时间画了一幅画――
“苏菲,你这些番茄画得真不错。”马克斯公爵一向不吝啬给孩子们的鼓励,可赞扬的话说完,却发现女儿一脸无奈地站在那里,并不回答。
画面上的背景用蓝色和绿色的色块模糊成一片,光点在枝叶间闪烁跳跃。公爵夫人卢多维卡指着枝叶间红色的果实,纠正道:“马克斯,这当然是山楂。我说的对不对,苏菲?”
“呃……”苏菲沉默片刻,抑制住自己捂脸的冲动,“那其实是苹果……”
她终于不得不承认,绘画天分这种东西,跟自己从来都没有缘分。
一个好的建筑师,必然是一个出色的画家――苏菲想到这句话,再一次觉得有点挫败。
当在城堡中服务的军官、管家、仆从和佣人们也都拿到各自的礼物之后,马克斯公爵一家人,连同皇帝陛下――当然,他也算是这个家里的一员了,都围坐在一起开始唱那首平安夜的颂歌。坐在钢琴前面伴奏的,自然是苏菲。
这是一个十分安宁而平和的夜晚,除了stille nacht舒缓的旋律,便只有壁炉里木柴哔哔啵啵燃烧的声音和窗外落雪的扑簌声。火光映出每个人脸上幸福的笑容,苏菲想,这是她最美好的圣诞节了。
事实上,这也是茜茜出嫁之前,最后的圣诞和生日。无论是马克斯公爵和公爵夫人,皇帝陛下和茜茜,还是年幼的玛丽、马蒂尔德、苏菲和马佩尔;在以后的生命里,都再也没有遇到过能与之相提并论的时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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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从慕尼黑到维也纳
别了,沉寂的厅室,
别了,古老的宫殿。
对你们初爱的梦幻,
将安息在温柔的湖水中间。
别了,枯干的林木,
别了,烦乱的丛栏。
待你们重吐鲜蕊时,
我已远离这座宫殿。
茜茜合上日记本,从书桌前站起。当严寒的冬天过去,春光跟着阳光到来的时候,她的婚期也一天比一天近了。
树林和田野里一片新绿,蔷薇、紫罗兰和迎春开满了整个庭院,葡萄和常春藤在古朴的房舍周围攀爬。施塔恩贝格湖又恢复了往日热闹的景象,成群的天鹅和鸭子在湖面上嬉戏。
然而这样的美景看在茜茜眼里,却充满了离别的忧伤。她一个人来到花园里,将自己平日喂养的小鸟放生,又亲了亲小鹿萨维尔,含着泪水叮嘱她以后见了巴比要记得躲开。对于这个天真热情的少女来说,与弗兰茨的婚姻生活固然令她期待,可维也纳宫廷却更加令她感到恐惧。
几个星期前在慕尼黑举行的“放弃继承庆典”中,茜茜站在王座大厅的华盖下,第一次以奥地利皇后,而不是巴伐利亚公主的身份面对国王陛下、亲王殿下、宫廷的显贵和国务大臣们。她隐隐约约开始明白,弗兰茨口中的“担子很重”,绝不只是说说而已。
可是――茜茜想起自己在伊舍尔对弗兰茨说过的誓言,只要有他陪伴在身旁,一切难题都会迎刃而解!他们会彼此互相依靠,即使丧失勇气,也会在对方身边失而复得!
“茜茜,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马克斯公爵一向是女儿最好的知己和心理老师,看到她愁眉不展的样子,便抬起她的下巴,亲昵地说,“当你感到烦恼和忧愁的时候,你就到树林里去――”
“就能从每棵树、每一朵花、每片草每个生灵里,看到上帝无所不在,就会得到安慰和力量。”
茜茜说完,感激地抱住马克斯公爵,“巴比,谢谢你,我知道的!”
这个时候,唯一的好消息只有海伦妮公主在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的陪同下回到帕森霍芬了:虽然她是个沉浸在爱情中的幸福姑娘,但眼看着皇帝陛下和茜茜的婚礼日益临近,她在为妹妹感到高兴的同时,心中却不可能没有丝毫介意。所以当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邀请她一同外出时,一向矜持守礼的海伦妮只犹豫了片刻便答应下来。
不过当妹妹马上要离开家的时候,她无论如何都会赶回来。海伦妮紧紧抱住自己最亲爱的妹妹,含着泪水告诉她:“茜茜,你要是快活了,我也快活!”
“内奈,我真高兴啊!”茜茜拉住姐姐的手,片刻之间泪盈于睫,“不然的话,我会痛苦一辈子!”她绝对无法容忍自己抢夺姐姐的幸福,而有了内奈的支持和祝福,她对于未来的生活也增添了许多勇气。
看到不远处相拥的两姐妹,站在公爵夫人身旁的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也露出了会心的笑容。在为这样姐妹之情感动的同时,他对内奈的爱又深了几分――他心爱的姑娘,是那么善良那么美好!
4月20日,茜茜正式离开慕尼黑。在弥撒之后,她向家中所有的军官和佣人都赠送了礼物,这是一场充满泪水的告别:仆从们看着这位天真热情的公主从小小的女童长成风姿动人的少女,她那么和气又那么平易近人,如今分别就在眼前,怎么能不让人潸然泪下呢!
作为送亲队伍的成员,茜茜的家人也都换上了正式的礼服。年幼的弟弟妹妹们更是打扮得像小天使一样:女孩子是同样款式的白色纱裙,腰间系着一条蓝色的丝绸缎带――蓝和白,这正是巴伐利亚的颜色;头发则被编成两束辫子,辫子上是丝绸扎成的玫瑰花。戈克和马佩尔则换下了巴伐利亚的民族服装,清一色的白色衬衫搭配黑色燕尾服,俨然是英俊的小小少年。
巴伐利亚国王马克西米利安二世和他的前任路德维希一世,也就是茜茜的表哥和舅舅也带着他们的夫人和亲眷前来辞行。小王子路德维希和奥托站在他们的父亲身旁,看上去依旧漂亮而可亲,温和而又不舍地对茜茜说再见――然而因为心怀芥蒂,即使在这样幸福的时刻,苏菲对他们也不过客气而生疏地行礼问好。
4月21日,轮船抵达帕绍――这座城市位于巴伐利亚和奥地利的边界,也是因河汇入多瑙河的地方。从这里开始,茜茜就要正式离开巴伐利亚,进入奥地利了;而她的25箱嫁妆已经先行运达――当然,这些嫁妆在挑剔的苏菲皇太后眼中依旧少得可怜,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
这是有史以来多瑙河上最隆重的一次航行了:除了承载着茜茜一家人的“弗兰茨・约瑟夫”号航船,多瑙河再无其他船只;船舷上挂满了花环,船头上则飘扬着巴伐利亚国旗、奥地利国旗和哈布斯堡家族的旗帜。
沿途的风光美不胜收:金色的阳光如同缎带一样洒在波光粼粼的多瑙河上,深蓝色的河水映出浅蓝色的天空,庄严而静谧的森林,繁复华丽的梅尔克修道院,古朴大气的顿斯坦城堡。从窝在父母怀里的小孩子到白发苍苍的老人,从乡下的农民到当地的市长,所有人都换上了节日的盛装,站在岩石边、塔楼里、码头上,欢呼着迎接他们远道而来的皇后。
茜茜穿着粉白色的丝绸衣裙,披着一件石榴红的斗篷,站在甲板的玫瑰花亭上,不断向岸边热情的人们挥舞着她的花边手帕。
“啊,这可真美好――就像是童话故事里才有的景象!”在茜茜的弟弟妹妹中,最兴奋的要数玛丽了。
马蒂尔德站在母亲身边,听了玛丽的话,也只是抿着唇浅浅一笑。
苏菲挽着马佩尔的手臂站在船头,用手捂住嘴打了个呵欠――这已经是旅程的第三天,纵然开始的时候有无数好奇与兴奋,此时也只剩下疲惫了。
下午四点,航船终于抵达维也纳。
弗兰茨・约瑟夫早已在岸边等得心焦,船还没有靠岸,他就从码头一步跳上了甲板。两个相爱的人再次见面,彼此的眼睛里都闪烁着幸福的光芒。成千上万的维也纳市民亲眼见证了他们的皇帝陛下将年轻的新娘拥在怀里,热烈地亲吻。
一行人乘坐马车前往霍夫堡皇宫,在那里,茜茜被正式作为维也纳宫廷的一员介绍给了皇室和王室的大公、公爵、将军和贵妇人们。
好在苏菲年纪尚小,只要挽着马佩尔站在一旁,无论见了谁都微笑就好。这样的接见持续了几个小时,苏菲觉得自己的脸都要笑僵了――原来壁花也绝不好当,她一边佩服依旧保持着优雅风度和完美举止的茜茜,一边在心里默默下定决心,将来绝不嫁做王后。
第二天是皇帝与皇后在维也纳城市举行的庆典,而前来参加婚礼的贵族小姐和少爷们,则开始了自己的交际。
苏菲迎来了一名意想不到的客人。
“我是普鲁士的玛利亚・安娜。”
站在她面前的少女穿着一件桃红色的丝绸薄纱礼服,看上去跟茜茜差不多大,容色娇艳,有一头浓密的褐色卷发和一双漂亮的褐色眼眸。
“你可真漂亮。”苏菲赞叹道。
她以为自己已经见惯了美女,毕竟茜茜能够称得上是这个时代最美的女子――虽然她从未见过法国的欧仁妮皇后,但作为茜茜的妹妹,她自然要坚定不移地站在茜茜这边。不过眼前的少女带着一种与茜茜不同的温婉娴静的魅力,同样让人一见之下便心生好感。
“啊,真抱歉,我太失礼了。”苏菲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举止的不妥,连忙回礼道,“我叫苏菲・夏洛特,从巴伐利亚来。”
“苏菲,我知道你。”少女笑起来,眼睛弯弯。
苏菲有点窘迫,开始在记忆里搜寻叫做玛利亚・安娜的贵族少女――好在这个时候,一旁的男爵夫人替她解了围:“安娜公主,您好。”
“啊――”苏菲恍然大悟,拍手道,“你就是传说中的安娜公主!”
“传说中的?”安娜带着七分好笑三分无奈,偏头看向苏菲。
其实苏菲之所以知道安娜公主,是来源于跟皇帝陛下有关的绯闻――据说1852年冬天的时候弗兰茨・约瑟夫曾经出访柏林,并对美丽可爱的安娜公主一见钟情,甚至想要立即向她求婚。只可惜那个时候安娜公主已经与黑森―卡塞尔的王子弗里德里希・威廉订婚,而一向强势的苏菲皇太后甚至不惜多次写信给自己的姐姐,普鲁士王后艾莉泽,询问“是否可能避免这门强加给动人的安娜的可悲婚事”。
由此可见,皇帝陛下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萝莉控――安娜公主和茜茜只相差一岁,而弗兰茨・约瑟夫,却比茜茜要整整大了七岁。
不过这些传闻,自然不能对当事人说――即使要说,也绝不是在这样的场合。苏菲转了转眼珠,笑嘻嘻地回答安娜的问题:“我只是听说,普鲁士的安娜公主是个极为美丽,并且很有才华的姑娘呢。”
“苏菲,你果然像库拉克博士说的那样,一肚子鬼主意。”
“啊……”苏菲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想起安娜公主的时候总觉得漏了点什么――她的钢琴教师库拉克博士的上一个学生,正是眼前的这位安娜公主。
细想起来,库拉克博士确实曾经提到过安娜公主在钢琴演奏方面才华出众;好在他从不曾将自己与安娜相比,即使在她偶尔练不好甚至发脾气的时候,也不曾用安娜作为标准教育她――想到这里,苏菲不由得对库拉克博士深深感激。
“库拉克博士写信给我说,他新收的这个学生经常找各种稀奇古怪的理由偷懒――”安娜说到这里特意顿了顿,看到苏菲羞赧的样子,才接下去说,“但是,她的天赋却很出众。”
“真的吗真的吗?”苏菲瞪大了眼睛,兴奋地拽住安娜的衣袖,目光亮闪闪的,“库拉克博士有这样夸过我?他在我面前,从来都是一副严格的模样!”
安娜忍着笑摇了摇头:“怪不得库拉克博士说,你知道的话,一定会得意得想办法继续偷懒了。”
苏菲沉默,心想这位库拉克博士,真是对她异常了解啊……
事实证明,安娜公主果然跟她很合得来――虽然与茜茜相比,她的性格要文静许多,但相熟之后,便会发现她确实是个开朗的姑娘,平和而善解人意,还带着小小的幽默。
苏菲想,如果她是皇帝陛下,也一定会爱上安娜的――她甚至饶有兴味地想,如果安娜并没有订婚,不知道弗兰茨・约瑟夫最终的选择会是谁呢?好在这样的情况并没有出现,无论是皇帝陛下还是苏菲,都不必面临茜茜和安娜之间两难的选择。
午餐之后,海伦妮将几个年幼的弟妹叫到房间,叮嘱他们明天在茜茜婚礼上的事情――他们要作为花童,为茜茜牵起裙摆呢!
“这一天我可是盼了快一年啦!”苏菲眉开眼笑地说,抱住海伦妮的手臂开始撒娇,“明天让马佩尔跟我在前面好不好?”
“为什么?”玛丽不服气地反驳,“按照年纪的话,应该是戈克跟我在前面!”
“玛丽,你是姐姐,难道不应该谦让一下你的小妹妹吗?”
“苏菲,你和马佩尔个子这么小,婚纱的拖尾都比你们高,到时候出了差错怎么办?”
“不会出差错的,我保证!就是因为我们个子小,走在最后可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拜托你啦,玛丽――等内奈结婚的时候,我绝对不跟你争好不好?”
“怎么说到我身上了?”海伦妮面对吵闹的妹妹们有点头痛,只是她的性格天生便温柔至极,从来不会高声说话,“你们再吵,我就让马蒂尔德走在最前面。”
“内奈,”被遗忘了的马蒂尔德这才细细地出声,“明天我跟谁走在一起?”
“啊……”海伦妮沉吟片刻,她有三个年幼的小妹妹,却只有两个弟弟,“这个问题,我也没想过呢……”
这个问题在晚上的时候被顺利解决。
结束了一整天的庆典活动之后,皇帝陛下将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带到众人面前:
“这是我最小的弟弟,路德维希・维克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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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童话婚礼
“我不喜欢他。”
苏菲看了一眼站在皇帝陛下身旁的少年,偏过头用英语对马佩尔嘀咕道。
“苏菲!”
海伦妮一向细心,自然听到了苏菲的话。她早已答应过母亲在维也纳照顾好弟弟妹妹,此时便轻声制止道,“不要妄加评论。”
“这不是评论,”苏菲低低地反驳,“只是一种看法。看法自然是主观的――人们会对一些人一见钟情,自然也会对另一些人缺乏好感。”
“苏菲!”
“我也不喜欢他。”
“马佩尔!”海伦妮有些头疼,她永远都猜不透这两个最小的弟弟妹妹心里在想些什么。“保持安静!你们两个都是!”她低声呵斥道,努力让语气听起来严厉一点,却显然没什么效果。好在苏菲和马佩尔都不再说话,海伦妮叹口气,默默地在心里庆幸还好无论是皇帝陛下还是宫廷侍从,都听不懂英语。
其实严格来说,路德维希・维克托大公虽然不像他的哥哥们那样挺拔俊朗,却也不失为一个秀气的少年。他身上体现了更多遗传自父亲的哈布斯堡的特征:瘦长的脸颊,高高的额头,还有因为棱角过于分明显得有些尖锐的五官。
然而他的气质却恰恰相反:瘦弱,苍白,甚至是怯懦的――如果说弗兰茨・约瑟夫皇帝是温柔中透着常年在军队历练后才有的坚毅,那么路德维希・维克托却显然缺乏男子气概。苏菲说不出为什么不喜欢他,但看到这个少年的第一眼,就让她有种浑身不舒服的违和感。
不过无论苏菲对于这位表哥有多少意见,都改变不了明天的婚礼上,他会和他们一起为茜茜牵起裙角的事实。好在苏菲对母亲的软磨硬泡起了作用,卢多维卡答应明天让她和马佩尔走在前面,她也可以心满意足地去睡觉了。
1854年4月24日,万众瞩目的重头戏终于到了。
这天早晨,帝国的所有教堂都为皇帝陛下的婚礼举行了专门的弥撒。就连在这一天举行婚礼的新人也获得了馈赠,丰厚得足够他们整整两年都不用工作。
然而这个时候,苏菲却觉得每一分钟都漫长得像是一个世纪,十分难熬。
在没有吃早饭的情况下参加晨祷无疑是个折磨,更何况她昨天晚上因为太过兴奋很晚才入睡,说是饥困交迫也不为过。主教滔滔不绝的祈祷词此刻都变成了催眠曲,她毫不怀疑自己如果闭上眼睛,一定会这样站着就睡过去。
“苏菲!”
站在身旁的玛丽掐了她一下,“打起精神来,主教先生在颂扬茜茜的美貌和家庭的幸福呢!”
苏菲低下头又打了个呵欠,用手帕擦了擦眼角流出的泪水,“主教先生又没有望远镜,他看不到我的。”
“苏菲!”
“噢!”苏菲低叫一声,“疼!玛丽,你别再掐我了,等到你结婚的时候,我保证一定精神百倍――不过说真的,玛丽,你为什么从来不会觉得累?”
“今天可是茜茜结婚的日子!难道你不开心吗?”
“我当然开心!就是因为昨天太兴奋了,现在才会犯困――不过我坚信,茜茜的幸福绝对不会因为我在主教致辞的时候打了瞌睡而减少半分的。”
“嘘!”
两个人的谈话引起了海伦妮的注意,“你们两个安静点,苏菲姨妈会不高兴的。”
“苏菲姨妈根本不会注意到我们这边。”玛丽不以为意地反驳。
“而且即使她注意到了――”苏菲耸耸肩,悄声说,“无论她多么生气也不会责备我们的,这里可是教堂。”
“哈……咳!”
后排的一个小姑娘笑出声来,又急忙低下头用咳嗽作为掩饰。
苏菲偏过头,那是一个看上去还不如她大的女孩,个子小小的,五官也没怎么长开,只有一双眼睛很是灵动。倒是女孩旁边站着的年轻妇人十分美丽,搭着一件透明的蕾丝披肩,面庞圆润笑容温和,与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年轻时的画像竟有几分相似之处。
“那是希尔德加特公主和她的女儿马蒂尔德。”
早餐的时候,海伦妮这样告诉苏菲。
“她们跟我们家有关系吗?”
苏菲问道,又忽然想起在这个时代,几乎整个欧洲的贵族都是亲戚。更何况她们被邀请参加茜茜的婚礼,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她想了想,解释道,“我是说,那个女孩的母亲和妈咪年轻时候的样子有点像呢。”
海伦妮放下手中的咖啡,笑了笑:“维特尔斯巴赫家族的女子,向来都是美丽的。事实上,希尔德加特公主是我们的表姐。”
“表姐?”苏菲更糊涂了,“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她?”
“因为她嫁到了奥地利。”海伦妮绝对算个好姐姐,此刻耐心解释道,“希尔德加特公主的哥哥,就是我们的表哥马克西米利安国王。而她的丈夫阿尔布雷希特大公,是神圣罗马帝国利奥波德皇帝的孙子。”
“啊……”苏菲苦恼地叹口气,用刀叉将盘子里的白肠切开,“真复杂。内奈,我也要记住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吗?”
“苏菲,你也姓维特尔斯巴赫。”
“当公主可真麻烦!哼,连白肠都跟我作对!”苏菲索性将刀叉扔到一边,靠在椅子上,“我将来绝对不嫁给国王,或者什么国王的儿子孙子!”
海伦妮失笑:“苏菲,你可真是孩子气。将来嫁给谁,你说了可不算――我们家的女孩子嫁人,总是要在国王和国王的儿子孙子里面挑的。”
“我只想找个普通人结婚,做我喜欢的事情。”苏菲摇摇头,“算啦,这些事情要等到很久以后了――至少,要等到内奈你嫁出去以后呢。不过说起来――”她弯起眼睛,笑嘻嘻地打趣姐姐,“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既不是国王,也不是国王的儿子孙子。”
“苏菲!”海伦妮不自觉地脸上开始泛红,“你又胡说!”
“其实这些日子不见,我都有点想念他了呢!”苏菲佯作认真地说完,用餐巾胡乱擦了擦嘴,在海伦妮羞恼之前从椅子上跳下来,向餐厅外跑去,“内奈,我去问候希尔德加特表姐!”
在盛大的欢迎宴会之后,晚上七点,隆重的结婚典礼在圣奥古斯廷教堂举行。
那是令所有人终身难忘的盛事奇景。
15000支蜡烛被燃起,将布置一新的教堂内部照射得如同一个梦幻的世界。数不清的元首和来自各国的王子公主们代表各自的政府和王室出席了庆典,宾客都身着节日的礼服,而王后和公主们佩戴的王冠和珠宝,更是将这个夜晚映衬得五光十色。
这样的豪华和辉煌,极大地震撼了每一个参加典礼的宾客。
婚礼由大主教劳舍尔主持。这位来自维也纳的红衣主教,发表了一篇辞藻华丽却冗长而乏味的致辞。
“希望皇后的爱能使皇帝从统治的思虑中,进入狂涛当中的一块宁静的绿洲,让微笑的玫瑰和妩媚的紫罗兰吐蕊绽放……”
“等到主教先生说完,天就要亮了。”
兴奋了一天的玛丽此刻也没有了激情,一边打了个呵欠一边抱怨道。
“狂涛当中出现的应该是宁静的小岛,沙漠里才会有绿洲啊。”苏菲已经无聊地开始挑剔主教先生的语病。
“在弗兰茨・约瑟夫这位奥地利的救世主和英雄,这位制定法制的聪慧的改革家,这位为上帝的荣誉和人类的福祉而奋斗的先锋战士的身边……”
劳舍尔主教用了无数定语来形容皇帝陛下的英明神伟,毫无起伏的平板语调,让苏菲不禁怀疑他在说到最后的动词之前就会喘不过气来。
“……作为国母的皇后陛下的光辉,不仅仅发自她头上的皇冠,而且发自她的品德,恰如一丝慈祥之光芒从高高的皇座撒向各族人民的头上。”
劳舍尔主教的致辞终于结束,苏菲不禁长舒了一口气。然而下一秒,她又屏住呼吸肃起面容,挺胸收腹立正站好――苏菲皇太后穿着一件宝蓝色晚装礼服,一手挽着茜茜,一手提着裙子向他们走来。
这位传说中严厉而刻板的姨妈给苏菲留下的第一印象,却是她高贵的仪态和强大的气场。与公爵夫人卢多维卡相比,苏菲皇太后还要大了三岁,可她的身材却保持得更加完美,体态匀称腰身纤细,从背后看,简直像个十几岁的少女一般。
据说她年轻的时候,是姐妹当中最美的一个――随着年纪的增长她的容貌也渐渐老去,然而举手投足间优雅的气质却愈发明显。在多年的宫廷生活和政治斗争中,她从当初那个因为害怕而在婚礼前整夜哭泣的少女,蜕变为一个处事果决锋芒毕露的政治家。甚至在维也纳人看来,她是“整个宫廷中唯一的男人”――至于我们的皇帝弗兰茨・约瑟夫,只是躲在母亲身后的年轻男孩而已。
表面看起来再强悍的女人,也曾经是单纯快乐的小姑娘。苏菲无从想象这位姨妈三十年前的容貌,如今她早已历尽人生的悲欢离合,将长子教育成一个勤勉的皇帝,又看着他走入结婚的教堂,不知现在的她,是否是当初希望自己成为的模样?
“真不敢相信……”
与苏菲皇太后相比,茜茜的生涩和稚嫩显露无疑。此刻她甚至紧张得有些发抖,“我就要嫁给弗兰茨,成为奥地利的皇后了……”
“茜茜,”苏菲皇太后并没有听清茜茜的低喃,“你说什么?”
“哦,亲爱的姨妈――不,妈妈,”茜茜显然更紧张了,“我是说,面对这样巨大的幸福,我又感到十分不安。”
“好孩子,你不用害怕。”苏菲皇太后安慰地吻了吻茜茜的额头,“你看起来很完美――弗兰茨和我都相信,你会成为帝国历史上独一无二的皇后。”
近些日子声名鹊起的约翰・施特劳斯担任了乐队的指挥,在典礼的进行中演奏了一首接一首欢庆的乐曲。最后,则是奥地利国歌的旋律――
“苏菲!”
马佩尔轻声唤道,“我们要进去了,你想什么呢?”
“我在想,海顿……”
“海顿?”马佩尔愣了愣,不明白苏菲的思维为什么会跳跃到这位作曲家身上。
因为库拉克博士对他的老师车尔尼异常崇敬的关系,苏菲对于车尔尼的作品也熟悉非常,其中就包括他作于1824年的那首《天佑吾皇弗兰茨的变奏曲》。而原作者海顿写下这首曲子的时候,更是怀着满腔的爱国热情――即使在生命中最后的日子里,他也会挣扎着坐到钢琴前,一遍一遍地演奏这首曲子,似乎这是他生命里最大的慰藉。
苏菲想,如果海顿知道他挚爱的这首《天佑吾皇弗兰茨》会在一百多年后成为德国――或者说,普鲁士的国歌,不知道会不会气得从坟墓里爬出来呢。
“……苏菲?”
“啊!”苏菲回过神来,整了整手中茜茜的裙摆和头纱,与马佩尔一同迈开了步子。
皇帝陛下身着上白下红的奥地利元帅制服走在最前面,显得格外英俊。茜茜的结婚礼服则是一件白色的丝绸裙,料子十分昂贵,柔软而顺滑,泛着牛奶一般的细腻光泽,又带着丝绸本身厚重的质感。这条裙子是由从奥地利、巴伐利亚和萨克森选出的最好的裁缝制作的,手工十分精细,裙摆上绣着玫瑰和紫罗兰的图案作为装饰,还配有银色的马海毛外衣。
茜茜的头纱用最上等的法国蕾丝制成,固定在苏菲皇太后赠送的钻石皇冠上,足有几十米长。那个皇冠曾经是苏菲皇太后在自己婚礼上佩戴的――如今她亲手戴在了茜茜头上,想来也是希望她和弗兰茨能够幸福的吧。
茜茜手捧一束洁白的百合花,在两位母亲的陪伴下走在弗兰茨身后。而她的弟弟妹妹们,则一左一右地为她牵着头纱:最前面的自然是苏菲和马佩尔;马蒂尔德和皇帝陛下的弟弟,路德维希・维克托走在中间;年纪最大的戈克和玛丽走在最后。
男孩子都是一身剪裁精细的白色燕尾服,女孩们则穿着欧根纱的齐地礼服裙,胸口和下摆缀以一朵朵粉色的玫瑰作为装饰,头上戴着同样颜色的玫瑰花环。他们站成两排走在茜茜身后,如同最可爱的小天使。
在茜茜和弗兰茨交换婚戒的那一刻,整个维也纳礼炮齐鸣,巴伐利亚的伊丽莎白公主,从这一刻起,正式成为了奥地利帝国的皇后。
茜茜看着身旁深爱的家人和丈夫,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眼中已经有泪光闪烁。
从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了。
苏菲默默地想,这样,就是童话里的完美结局了吧。
可是她不知道,关于苏菲・夏洛特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pisode i
en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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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少女的祈祷
“有时候我甚至在想,如果茜茜没有成为奥地利的皇后就好了――我当然为她的幸福感到开心,但两年前在伊舍尔的那场舞会,改变的并不只是茜茜的命运。内奈依旧美丽温柔,可没有人知道她笑容背后的苦涩――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听到那些长舌贵妇在背后称她作‘老处女’;玛丽越来越漂亮,妈咪甚至已经开始为她的婚姻做打算;马蒂尔德则变得愈发安静,守规矩得不像我们家的女孩子。
“倒是大哥路易斯依旧我行我素活得潇洒,丝毫没有作为奥地利皇后哥哥的自觉――我甚至怀疑他已经跟那位蒙德尔小姐秘密结婚了。虽然每个人都清楚茜茜不会在意,可为了一个女戏子而让亲爱的妹妹陷入可能的流言和非议之中――好吧,爱情这种东西,我果然还是不明白。”
洁白的鹅毛笔飞舞着,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沙沙的声音。黑色的墨水氤氲,漂亮优雅的花体,字母的连接流畅而圆润,可转折间的笔迹却透出隐隐的锋芒。
“茜茜离开之后,帕森霍芬的生活依旧在继续。跟随巴比打猎和钓鱼,学法语,练钢琴――库拉克博士还是老样子,最高的称赞不过是一句‘nicht schlecht’(不错),可我知道,他把我看做‘在钢琴演奏方面拥有难得的才华’――这是安娜写信告诉我的,于是我很努力地忍住得意,不在库拉克博士面前表现出来。
“我似乎越来越适应作为一个19世纪公主的生活,甚至内心深处,对于将来政治联姻的命运也不再像最初那么抗拒。然而当妈咪看不到的时候,我依旧会穿着马佩尔的衣服骑马在乡间小路上疾驰,会想出稀奇古怪的理由跟随路易斯去慕尼黑,会画下那些各式各样的漂亮房子――我只是怕,怕自己忘记最初的梦想,怕自己再没有一往无前的勇气。又或许,对于自由的追求和对于宫廷礼仪的反叛,早已经刻在了维特尔斯巴赫的骨血之中。”
“只有跟艾德加在一起的时候,才能拥有完全的轻松。他拍他的照片,我画我的房子:住宅,教学楼,或者是小教堂。他总是嘲笑我画得不好――我承认那些信手涂鸦的设计稿确实幼稚,不过这家伙的水平跟他的父亲相比,也差了好远。看在他会把那些我喜欢的古堡、宫殿和博物馆拍成照片送给我的份上,我也就大度地决定不跟他计较。”
“只是很偶尔的,我依旧会想,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阴雨中的伦敦,夜幕下的罗马城,阳光明媚的布达佩斯;还有在云和山的彼端,另一片大陆……”
“小苏菲!”
被叫到名字的少女慌忙合上日记本,将摊开的《新诗集》放在书桌正中,这才转过身,不满地说:“戈克,你又不敲门!”
走进屋子的少年穿着一身灰色的外套,下面依旧是巴伐利亚的传统皮裤。这个年纪的男孩长得很快,几乎一天一个样子――此时的戈克已经是个英俊少年,因为开始在军队受训的关系,更加显得身姿挺拔。
不过,他喜欢捉弄苏菲的习惯依旧没有改变,此时便装作认真地欠身行礼:“下次我一定听到公主您摇铃才进屋。”
苏菲噗嗤一声笑出来。
“小苏菲你慌慌张张的,到底在忙什么?”
“我在读书。”苏菲回答道,表面上看不出丝毫心虚的样子,“‘感激的星光,它会热烈地焚烧,溶流而成火焰的河川’――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很喜欢海涅。”
“海涅?”戈克怀疑地看了一眼妹妹,走到书桌前拿起那本摊开的《新诗集》,“据我所知,这一版里可没有收录这首《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
“所以我才格外怀念。”苏菲耸耸肩,“戈克,你到底有什么事?”
“从今天开始,我不能再叫你‘小苏菲’了。”
“啊?”苏菲看着故作严肃的戈克,有点摸不着头脑。
“因为我们家最小的苏菲,现在是我们亲爱的外甥女了。”
“茜茜做妈妈了?”苏菲开心地跳起来,笑逐颜开地说,“是真的?这可太好了!”
客厅里,管家托马斯坐在椅子上,一手揽着苏菲,一手拿着公爵夫人卢多维卡从维也纳发来的信,孩子们已经围了一圈:
“今天我们在这儿给你们的外甥女,苏菲・安娜斯塔西亚・阿玛利亚・伊丽莎白・弗兰西丝卡・斯黛芬妮・卡罗琳娜・玛利亚,受了洗礼……”
“这么长的名字!”玛丽第一个叫起来,“茜茜是在考验我们的记忆力吗?”
托马斯呵呵地笑了。或许是因为太过操劳,不过两年时间,他本就不多的头发几乎全掉光了,视力也下降得厉害,已经离不开老花镜了。“不,你们不用全都记住,”托马斯摇摇头,“只要记得苏菲就行了。”
“那不是跟苏菲的名字一样?”马蒂尔德问道。
“是。不过你们小外甥女的名字,是为了纪念苏菲皇太后的。”
“不管怎么说,苏菲是个好名字。”苏菲笑了笑,“等将来你们有了女儿,记得要叫苏菲来纪念我――嗯,还要记得让我当教母。”
“好啊。”马佩尔点点头,“将来如果我有女儿的话,一定给她起名叫做苏菲。”
在长姐海伦妮的带领下,茜茜的弟弟妹妹们也来到了维也纳。虽然在苏菲皇太后看来,这样劳师动众并没有必要,但她还是对远道而来的客人表示了欢迎。
产后的茜茜有些虚弱,却处处洋溢着初为人母的幸福――她几乎是一刻不离地守在小苏菲的摇篮旁边,不时伸出手摸摸女儿娇嫩的小脸,就连不得不出门的时候,也总是抱起她亲了又亲。
小苏菲的诞生不但给皇帝夫妇带来了莫大的欢乐,就连一向严肃强硬的苏菲皇太后,也在这个时候变得柔和了许多。她人生中最大的遗憾,就是唯一的女儿在五岁那年夭折――那个时候她用尽了办法也没能留住那个她最爱的孩子,苏菲皇太后为此伤心了很多年,小苏菲的诞生对她而言,无疑是巨大的安慰和欣喜。
但正因如此,苏菲皇太后对于这个小孙女的热情和占有欲,导致了她和茜茜之间的第一次重大冲突――在苏菲皇太后看来,茜茜自己还是个孩子,根本无法承担起照顾好小公主的重任。可是这样的做法虽然在理智上并没有错,但对于初为人母的茜茜来说,却未免太过不近人情。
“茜茜,你不要伤心。”
苏菲拉住姐姐的胳膊,亲昵地摇了摇,“妈咪已经去跟苏菲姨妈谈了。妈咪是她的妹妹,总有办法说服她的。”
“苏菲,你不明白。”茜茜依旧沉浸在“失去”女儿的伤心和愤怒中,“苏菲姨妈她处处挑剔我,处处为难我,处处都跟我作对!把孩子从母亲身边带走――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情!”
苏菲年纪尚轻,自然没有为人父母的经历,对于茜茜这样强烈的反抗情绪也就无从体会。更何况在理智上,她其实有几分认同苏菲皇太后的做法――茜茜对于照顾婴儿毫无经验,又需要陪伴丈夫出席各种活动,能分给女儿的时间并不太多。苏菲皇太后的出发点并没有错,只是手段未免太过粗暴冷漠了些。但考虑到她多年的政治生涯,又让人无法对她太过苛责了。
然而这些话,是绝不能在这个敏感的时刻告诉茜茜的。苏菲伤脑筋地思考良久,才开口道:“茜茜,我这么说你可别生气――或许,苏菲姨妈只是太过刻板和保守了点,但是她真的是很爱小苏菲的。妈咪说她对小苏菲的照顾无微不至――其实想想,她年轻的时候女儿夭折,也是很可怜的。”
“可是……可是她也不能就这样夺走我的女儿!”茜茜叹了口气,“苏菲你还小,不懂一个母亲的心。”
“对不起,茜茜,我确实不能完全懂得。”苏菲也随着茜茜叹气,“可是我想,苏菲姨妈也是做母亲的,或许能够体谅几分?至少,她和你一样都那么爱小苏菲。妈咪说她们小的时候,苏菲姨妈是姐妹当中最温和善良的一个,只是为了在革命和动乱中保全奥地利,才不得不变得冷酷而□。其实茜茜你可以去找弗兰茨表哥呀,他那么爱你,一定会答应你的请求――只要弗兰茨表哥答应了,苏菲姨妈也不会坚持反对的。”
“可是苏菲姨妈她一直对我不满意,每天都想方设法挑我的错……”
“茜茜,这你可就误会她啦。安娜跟我说,苏菲姨妈给艾莉泽姨妈写信的时候,一直都是称赞你的呢!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们家人一样坦诚相对的――或许苏菲姨妈她性格别扭,即使喜欢你嘴上也绝不承认。你看,库拉克博士明明很喜欢我,还不是对我严格得要命,从来不夸奖我的。”
“苏菲,你哪里来的这么一堆大道理。”
茜茜此时已经渐渐平静下来,小妹妹的话无疑为她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性――婆婆心里或许是喜欢她的,只是碍于保守的性格从来不在她面前表现而已。这样想来,茜茜心里便好受了许多――如果是出于爱,即使方法令她难以接受,也比之前两个人针锋相对,她时刻感觉苏菲姨妈讨厌自己、迫害自己要好得多了。
茜茜忍不住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站在身旁的苏菲,此时的小妹妹个头已经到了她的肩膀,面庞透出少女独有的红润和朝气。她微笑起来,摸了摸妹妹的发辫:“想不到一眨眼之间,我们家最爱撒娇胡闹的小姑娘,居然就这么长大了。”
“我哪里有撒娇胡闹!”苏菲说着,反倒窝在茜茜怀里开始撒娇,“我再说一句话,当然,茜茜你得答应我,不准生气――其实我挺喜欢苏菲姨妈的,她连专横都专横得那么优雅有气场!”
“苏菲!”
苏菲搂住姐姐的脖子,在她面颊上用力地亲了一口,“不过,我还是最喜欢茜茜你啦!如果苏菲姨妈敢欺负我们家美丽善良的茜茜,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
或许是卢多维卡对姐姐的劝说起了作用,又或许是弗兰茨对茜茜的爱感动了母亲,苏菲皇太后终于答应将小公主送回原来的房间,并且让茜茜自己照顾女儿――至少目前是这样。
而与此同时,霍夫堡皇宫也迎来了一波又一波道贺的贵族。这其中,就包括了阿尔布雷希特大公的妻子希尔德加特公主和女儿马蒂尔德大公。
因为阿尔布雷希特大公的父亲卡尔大公在反抗拿破仑侵略战争中的卓越贡献,他们一家都是奥地利宫廷中极受欢迎的客人。而在一百多年后,卡尔大公的塑像依旧伫立在霍夫堡皇宫外的英雄广场上,世世代代守护着奥地利的人们。
在茜茜婚礼的时候苏菲已经跟马蒂尔德成了朋友,如今再次见面,自然要前去打招呼。
“马蒂尔德,你还记得我吧――啊,这样叫你可真怪,就好像是在叫我的小姐姐。”
“你知道的,贵族起名字向来缺乏创意。”答话的女孩耸了耸肩。不过即使做出这样的动作,她看上去也丝毫不显得粗俗,与两年前相比,倒是更多了一份狡黠,“同样的名字翻来覆去用了一遍又一遍,每次起名字都要去翻古老的中世纪历史,真是无趣得很。”
“哈哈,马蒂尔德,你才多大,就开始觉得无趣了!”苏菲捏了捏马蒂尔德的小脸,触感柔软弹性极佳,这才明白为什么在家的时候,玛丽和戈克总爱捏她的脸――在她持续不断的抗议下,最近终于有所收敛。
“不然的话,你称呼我的教名好了。”
“玛丽?”苏菲说完,自己先笑了,“这跟我的另一个姐姐一样,听上去更别扭了。”
“好在我没有这种烦恼。”马蒂尔德也笑起来,“相信如果我在这里喊一声‘苏菲’的话,尊敬的太后殿下一定不会答应――至于我亲爱的小表妹,现在还只会哭呢。”
对于苏菲来说,马蒂尔德实在算得上一个很好的玩伴,开朗而有趣,对于那些条条框框的宫廷规矩虽然不会反抗,但心里也是不怎么在意的。从某种意义上讲,她和苏菲算得上是一类人。
她们最喜欢的,便是甩开家庭教师和女佣,并肩在霍夫堡皇宫外的帝国广场上穿行――这座广场尚且在修建当中,对于两个女孩来说如同迷宫一般有着强烈的吸引力。在小孙女身上倾注了全部热情的苏菲皇太后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关注她们的情况,而宫廷的仆从和侍卫们也都知趣地视而不见――一个是卡尔大公的孙女,一个是皇后陛下的妹妹,没有人想要为自己惹上麻烦。
苏菲常常会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默默地站在旁边看着工匠们将石头一点点垒成宫殿、厅堂和雕塑。这对她而言是一种全新的经历――雨果曾经把伟大的建筑比喻为“一首巨大的石头交响乐”,历史通过这些石头被创造出来,又通过这些石头被铭刻。
“苏菲你看,”马蒂尔德拉住苏菲的衣袖,指了指东南的方向,“不知道是哪一家的贵族小姐,比我们还要大胆,竟然一个人站在建了一半的大厅里。”
“去看看就知道了。”苏菲向来是个行动派,说完便和马蒂尔德一起向那个新建的大厅走过去。
然而当那个贵族少女转过身来,苏菲看清她面容的那一刻,却控制不住地,惊呼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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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少女的祈祷
……路德维希・维克托。
这个名字在苏菲的舌尖翻滚了几遍,最终连同剩余的尖叫一起,被她硬生生地吞回口腔。
此时已是暮春,她却忽然觉得有些发冷。她不动声色地开始深呼吸,平复自己剧烈的心跳,提着裙裾的左手将柔软的布料越攥越紧,努力控制着落荒而逃的冲动,反复告诉自己不要失态。
苏菲不得不承认,她被吓到了。
眼前的少年――或者说,穿着女装的少年,苍白而阴郁,一张脸拉得极长,角度诡异地扭曲着,仿佛是被硬生生安在脖子上的。面部肌肉僵硬得丝毫不动,目光却死死地盯着苏菲。
大厅的穹顶并未搭建,抬起头便能够看得到天空――然而此刻连天空也是阴郁的,太阳竟已不知何时被厚重的云层遮蔽。路德维希・维克托一身盛装,裙子上的花纹华丽而繁复,颜色竟也是苍白的,映着假发辫上同色的蝴蝶结,显得愈发古怪。
这看起来,就如同一个被禁锢在男性身体里女子的灵魂――
苏菲想起那些有关吸血鬼和女巫的传说,只觉得那股凉意,顺着脊柱蜿蜒而上。
“苏菲。”
女装的少年忽然咧开嘴笑了。
苏菲用空着的另一只手去拉马蒂尔德,这才发现身旁少女的情况不比自己好上多少,掌心已经微微发潮。
“您好。”马蒂尔德的反应很快,此时提着裙子行了个屈膝礼,“从前并没有见过您呢。”
“可惜我们已经跟太后殿下约好,要一起用下午茶的。”苏菲不给维克托开口的机会,马蒂尔德话音未落便迅速接口,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很抱歉现在没有时间和您谈话,或许下一次,可以有机会认识您。”
最好永远都没有下一次。
苏菲在心里默默地补充道。牵着马蒂尔德的手走出很远,她依旧觉得自己的指尖冰冷而僵硬――一路上,两个女孩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谁也没有开口谈论刚刚的见闻。
如果苏菲皇太后发现小儿子如此荒诞的行为,不知会作何反应?在虔诚信仰罗马天主教的维也纳宫廷中,这毫无疑问是件丑闻――不过无论如何,这件事情都与她无关。苏菲默默地下定决心,对于路德维希・维克托这个人,以后有多远躲多远。
几个星期后,茜茜产后虚弱和食欲不振的症状渐渐消失。这个年纪的少女体质本就强壮,再加上茜茜一向很注重锻炼,恢复起来并不困难。而且和女儿小苏菲的相处也给她带去了无与伦比的幸福和喜悦――茜茜不再像之前那样愁眉不展,又变回了以往那个热情活泼的甜美少女。
当公爵夫人卢多维卡一家在维也纳的停留即将结束的时候,库拉克博士却突然来到了奥地利,还带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同伴――普鲁士的安娜公主。
库拉克博士已经事先通过电报将这一消息告知了苏菲,并且询问她是否愿意跟随他们一起拜访他的老师车尔尼先生――苏菲当然不能拒绝。
小公主在男爵夫人和卢卡斯少校的陪同下来到库拉克博士下榻的旅店。两个女孩子见面之后都非常兴奋,立时便凑在一起说个不停。
“安娜!”
苏菲热烈地拥抱面前的女子,“好久不见!上一次见面还是两年前在茜茜的婚礼上呢――你现在写信也没有以前勤快了,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小威廉越来越大,不再像之前那样整天睡觉,我总要花更多的时间来照顾他。”
说起这个还不满一岁的儿子,安娜总会笑得一脸幸福。黑森―卡塞尔家族每一代的长子都叫弗里德里希・威廉,从无例外,包括安娜的丈夫弗里德里希・威廉王子――只是安娜提到他的时候并不太多。
“苏菲,你变了这么多,我都快要认不出了。”安娜亲昵地吻了吻苏菲的面颊,“小姑娘,你越来越像个迷人的少女了。”
“谢谢你,安娜。”得到夸奖的苏菲很开心,“可是妈咪还总说我孩子气。”不过在公爵夫人卢多维卡看来,无论是长女海伦妮还是已经做了母亲的茜茜都是小孩子,苏菲得到这样的评价,也就在意料之中了。
对于即将对车尔尼先生进行的拜访,安娜怀着极大的期待和兴奋。交谈之中苏菲才发现,原来安娜对于车尔尼和库拉克博士的怨念,丝毫不必自己少。
“我最开始弹《快速练习曲》的时候也觉得乏味之极,还问过库拉克博士能不能不练。”安娜说。
“然后呢?”
“然后,库拉克博士居然笑得很温和,对我说,‘没问题,殿下。’”领教过库拉克笑容的苏菲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安娜的话果然证实了她的猜测,“他用右手反复弹了re和mi两个音,并且保证说只要我弹得比他快,立刻就可以不练了。”
苏菲同情地点点头,就听到安娜一脸懊恼地说,“问题是,那个时候我居然很天真地去试了……”
两天之后这个晴朗的上午,库拉克博士带着安娜和苏菲来到了卡尔・车尔尼在维也纳的家。
卡尔・车尔尼64岁了,仍然精神旺盛。他一生中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居住在维也纳,只在中年的时候离开过三次。而年老之后愈发体弱,他更是难得出门,但对于前来拜访的客人,却总是友善而随和的。
库拉克一行人到达的时候,车尔尼正在整理之前的作品。多年以来,他总是遵循着严格的作息时间,清晨6点起床,吃过早餐之后便坐在钢琴旁。
多年未见的库拉克与车尔尼相谈甚欢。这个时候苏菲才发现,原来在自己的老师面前,库拉克博士也不过是个充满孺慕之思的学生而已。
那是一个令人一见之下便心生好感的老人,儒雅而谦和,带着德意志人从骨子里透出的严谨。当安娜和苏菲被介绍给他时,车尔尼竟然像个小孩子一样,塞给她们一人一块巧克力。
“你们现在在弹什么曲子?”
“莫扎特的第二十四号钢琴协奏曲。”苏菲回答道,“不过库拉克博士说,只有基本功扎实起来,解放了手指才能弹好演奏的曲子,否则一旦紧张便会出错。所以现在,还是主要在练习您的《手指轻巧的艺术》。”
苏菲对于车尔尼的怨念曾经持续了很久,可是当真正见到他的时候,却止不住心生敬仰。此刻她甚至紧张起来,有些语无伦次地诉说自己对这位钢琴教育家的佩服。
库拉克在旁边看了一眼苏菲,目光中是清清楚楚的揶揄。他还记得苏菲当初“我讨厌车尔尼”的大喊,如今看到她这般语无伦次的紧张模样,颇有几分好笑。
“手指的技巧是最重要的。”车尔尼赞同地点点头,“你不要觉得枯燥,每一个钢琴演奏家都是这样过来的――弗兰茨・李斯特做我的学生的时候,我曾经强制他放弃所有的演奏曲目,在最初的几个月只弹音阶和技巧练习。”
“啊……”苏菲感叹,原来库拉克博士异乎寻常的坚持,来自于他的老师车尔尼先生。
对于苏菲和安娜来说,这次拜访无疑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车尔尼朴实而直率的性格和对音乐一丝不苟的态度给她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更不用说还亲自对两个人的演奏进行了指导。
当夏天到来的时候,帕森霍芬又重新热闹起来。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再次前来拜访――没有人怀疑,这个年轻人已经深深地被海伦妮迷住了。
不过令公爵夫人卢多维卡感到意外的是,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并没有求婚,而海伦妮看上去也毫不心急,甚至颇为享受两个人之间这种轻松愉快而又暂时不必作出承诺的关系。
在停留了几天之后,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邀请海伦妮和他一起前往雷根斯堡游玩――或许,这可以算作某种意义上的见父母?苏菲在一旁笑眯眯地想。
当天晚上,苏菲犹豫了很久,在海伦妮的房间外面徘徊几次,还是敲响了房门。
“内奈,我想问你一件事情。”海伦妮坐在靠墙的丝绒沙发里,苏菲则像往常一样坐到了扶手上,靠着姐姐的身体,“虽然我知道这个请求又唐突又失礼――”
海伦妮噗嗤一声笑了:“什么时候我们的苏菲也知道‘失礼’啦?”
“哎呀,内奈你听我讲完!”苏菲神色认真,“若是你觉得为难,也不要为了照顾我而答应,直接拒绝就好。”
“如果你是想跟着我们一起去雷根斯堡,只要妈妈不反对,我带上你自然没有问题。”
“不是吧!”苏菲有点惊讶,她知道内奈是温柔而细心的,却没有料到会洞悉她的心思。
“苏菲,你心里想些什么,全都写在脸上了。”海伦妮说着,拍了拍苏菲的手,“你一天到晚总想着往外跑,编了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理由一次次跟着路易斯去慕尼黑,别以为我看不出来――说不定妈妈也早就看出来了。”
“不会吧……”被打击到的苏菲有点泄气,“那妈咪为什么不阻止我?算啦,现在不考虑这个问题――内奈,我确实一直都想要出去看看。巴伐利亚,普鲁士,奥地利;还有匈牙利,英国,意大利――或许再过几年我就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你看,茜茜还不是16岁就嫁了人。”
“没关系,苏菲,这不是什么糟糕的事情。”在帕森霍芬的自由气氛中长大,海伦妮并不觉得这样的想法有什么问题,对于弟弟妹妹们偶尔的任性也总是十分宽容。
“内奈你放心,我不会整天跟在你和王子身边的――我只是想看看瓦尔哈拉神殿,看过之后就回来。”
瓦尔哈拉神殿。
沿着山路蜿蜒而上,神殿的面貌也一点点展现在眼前。石阶、柱廊、浮雕――整个建筑都带着浓厚的古希腊风格。然而当苏菲一个人自长长的回廊中走过,高大的柱子在前方投下一道道阴影,竟令她有种天地苍茫之感。
那些模糊不清的,究竟是来时的路,还是不可预知的未来?
轻细的脚步声响起,苏菲抬起头,看到两个年轻男女迎面走来。擦肩而过的时候,她下意识地露出一个笑容,却想不到那个年轻的男子居然出声叫住了她。
“殿下。”他弯身向苏菲行礼。
苏菲有点迷茫地站在原地。在她的印象中,并不记得认识这样一个青年――
“我是格奥尔格,冯・克伦策教授的助手。”身着衬衫的男子看出了苏菲的窘迫,微笑着解释道,“在宁芬堡宫,我曾经见过殿下。”
“啊,是你!”无论何时,与熟悉的人再次相遇总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你最近好吗?冯・克伦策教授好吗?对了,不知道这位小姐是――”
“殿下。”虽然并不认识苏菲,但女子还是跟着格奥尔格向苏菲行礼,话语中带着几分甜蜜的羞涩,“我叫欧根妮,是他的妻子。”
苏菲笑吟吟地打量着两人:“你们看起来真般配。”
“谢谢您,殿下。”格奥尔格补充道,“欧根妮是冯・克伦策教授的孙女。教授先生也在这儿,您要不要见见他?”
冯・克伦策已经年过七旬,和几年前相比却几乎没有什么改变,身板挺得很直,依旧是目光炯炯的样子。
苏菲兴奋地上前打招呼:“克伦策教授,遇见您可真好。您到这儿来,是想要对这座神殿做些整修的吗?”
“又见面了,小公主。”冯・克伦策目光慈爱,“格奥尔格和欧根妮要去gemundenmain参与火车站的改建工作,临走之前想要过来看看。小公主,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如果是为了纪念‘值得赞扬和尊敬的德国人’这个意义,那么毫无疑问,非常成功。”苏菲回答道,“我最喜欢您对于多利克式柱子的选择,干净利落,简洁质朴,有种顶天立地的雄伟气魄。”
冯・克伦策亲近地拍了拍苏菲,笑着说,“有意思的是,当初格奥尔格对于这里的评价,几乎跟你如出一辙。”
“那您也收我做学生好啦!”苏菲仰起脸,浅蓝色的眼眸亮晶晶的,“我后来才知道,巴比在慕尼黑的新宫,居然就是您设计的!而且,做您的学生,还可以认识这样聪明美丽的小姐呢。”
冯・克伦策忍俊不禁:“我可没有跟你一般大的小孙子。不过,我倒是认识一个你的小朋友――看,他在那儿。”
“……艾德加?!”
苏菲吃了一惊,紧接着,是从心底泛出的喜悦,如同细小的火花,连续不断。
“苏菲。”
少年对着她微笑,迎着阳光,他的眼睛里有光芒闪烁,仿佛神殿外波光粼粼的多瑙河。
然而艾德加的下一句话,却令她蓦然怔住:“苏菲,我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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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少女的祈祷
“……走?”
苏菲回过神,来不及辨清心中的失落从何而来,追问道,“去哪里?”
“还记得我说过吗,父亲希望我去学习经济,以便继承他的事业。”艾德加转开目光,纤长的睫毛根根分明,在他眼底投下一片阴影。
微低了头的少年,侧脸俊秀,一如既往带着些许忧郁的温和――苏菲忽然想起那个深秋的午后,也是这样明媚的阳光,他站在店铺的厅堂里,用同样清朗之中带着低沉的声音,对她讲述他的童年和梦想。
他的嗓音真好听――苏菲想,她从未碰到过能将德语说得这般好听的人,如同大提琴醇厚的音色,带着一种少见的温柔调子。
然而此时此刻,她却突然开始讨厌他的冷静温和。即使是告别的话语,也可以说得这样云淡风轻:“我原本以为会再过几年的……父亲已经帮我联系好了一个来自伦敦的批发商,听说是为英国女王服务的。”
“你要去伦敦?”
“不。那位先生现在在斯德丁――所以我也会先去斯德丁。”
“……斯德丁?”苏菲皱了皱眉,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个陌生的地名,“在英国?”
“不,在普鲁士。”艾德加笑了,苏菲盯着少年的眼睛,才确定这样的笑容里并没有嘲笑的意味,“有时候我觉得你像个贵族小姐,可有时候,却连最基本的事情都不知道。苏菲,我真怀疑你生活在另一个世界――斯德丁是俄国女皇卡塔琳娜出生的地方。”
“啊!”苏菲这才恍然大悟。二战之后那个城市被划归波兰,便开始按照波兰语被称为“什切青”;“斯德丁”这个有着几百年历史的德语名字,不过几十年就渐渐地被遗忘了。如同那位出生于此的女皇被后世提起,也总是以“叶卡捷琳娜”的名字――只有在她曾经的祖国,人们才固执地按照德语发音,称呼她为“卡塔琳娜”。
由此可见,人们都是健忘的。
苏菲不知道当这个少年再次回到慕尼黑的时候,还会不会记得自己这个曾经的朋友――如同她并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在光阴流转中,任凭那些一起走过的年少时光渐渐模糊。
两个人并肩站在神殿外,山坡并不太高,但眼前却十分开阔,没有任何遮挡。绒毯一般的草地,黄色的稻田,成片的灌木丛;还有中间金光荡漾的多瑙河,河面上是来来往往的白帆船,越飘越远,直到变成模糊不清的白点,在视线里消失不见。
苏菲沉默良久,才低低地开口问道:“你要去多久?”
“我也不知道。”她听到艾德加缓缓地说,“或许是几个月,也或许,是几年……”
“……这样啊。”苏菲轻叹,忍不住去看身旁的少年,“那你什么时候走?”
“……三天之后。”
“……唔。”苏菲发出一个语义不明的音节,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将谈话进行下去。她转了个身,靠在高高的柱子上,神殿内部,是一座座德意志名人的半身雕像。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我是说――现在这种时候,不应当是在家收拾行装吗?”
“我想来看看瓦尔哈拉神殿。”艾德加也转过身,学着苏菲靠在柱子上。少女带着花草味道的体香传来,他低下头看到她白皙柔软的右手,近在咫尺,他动了动指尖,却缓缓地,握成了拳。
“前些日子,父亲开始整理他拍过的照片,想要出版一个‘当代人的摄影集’,将这个时代名人的影像都收录进去――包括国王陛下,也包括冯・克伦策教授。”艾德加顿了顿才接下去说,语调仍然是平和的,“父亲说正是冯・克伦策教授的瓦尔哈拉神殿使他萌发了这个想法,所以临走之前,我也想过来看看。”
“艾德加,”苏菲说,“其实你心里,是很崇拜你父亲的吧。”
“那也是我的梦想。”少年的声音很低,调子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知道吗,你让我想起了约翰・施特劳斯先生――我是说,小约翰・施特劳斯。”
“因为远离父亲,所以能够专心从事自己热爱的事情?”艾德加的语气轻松起来,“希望有一天,我也可以达到那样的高度――在外面,我总有机会跟随其他的摄影师学习,也总有机会尝试自己拍照片。”
“这听起来很棒。”即使知道艾德加看不见,苏菲还是努力扯了扯唇角,弯出一个笑容,“那么,提前祝你一切顺利。”
“苏菲……”
“这个时候,你只要说‘谢谢’就好了。”
“苏菲。”艾德加站到少女面前,苏菲看到他蓝色的瞳孔中映出自己的眼睛,“你今天有空吗?我是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能否陪我游览一下雷根斯堡?就当做是临别礼物。”
苏菲不置可否:“要知道,我的方向感糟透了,即使在慕尼黑也会迷路。”
“没关系。”艾德加扬起嘴角,“我知道怎么走就好了。”
雷根斯堡是一座很美的城市。
与慕尼黑的繁华和喧闹不同,那是一种深沉又不乏精致的美,一种掩藏在古朴表面之下,宁静而坦然的美。
天空是浅浅淡淡的蓝,纯净透彻,其间点缀着一两朵棉花糖般的云彩。苏菲跟在艾德加身旁,漫步在城区之中,走过青石板铺成的小巷――小巷并不宽敞,只刚好容得下两人并肩而过。
斑驳的石头墙壁,砖红色的屋顶,道路两旁枝条繁密的山毛榉――苏菲只觉得自己的心也渐渐沉静下来,她忽然毫无理由地想起一句话,重要的不是去向哪里,而是与谁同行。
雷根斯堡的市中心是在古罗马时代建造的兵营城堡,如今一千多年过去,城堡的全貌早已无法窥见,但遗留下来的石头城墙却依旧带着生命的力量和韵律,似乎只要闭上眼睛,便看得到那些逝去的旧日时光。
“castra regina.”苏菲抚摸着凹凸不平的城墙遗址,一个个巨大的石块经历了千百年风雨的侵蚀,渐渐露出本来的模样,如同来自亘古的呼唤,穿越了久远的时光,“据说这才是雷格斯堡最初的名字――在古罗马人的语言中,是‘雷根河畔的要塞’。”
艾德加也伸出手去触摸那些粗糙而厚重的石头,温和地看了看苏菲:“你不是从未来过这里吗,怎么会知道?”
苏菲笑起来:“虽然在你眼里我总是缺乏必要的常识,但我也绝非只关心衣服和首饰的无知少女。”
“苏菲,我从未这样想过――”
“算啦,我只是开玩笑而已。事实上,我对雷根斯堡并不了解,只是恰好认识了一个出生在这里的朋友而已。”
“尊贵的小姐――”
苏菲的右手被突兀地拉住,“请允许我为您看看手相――”
那是一个全身都裹在黑色斗篷里的女人。
女人低着头,看不到面貌,就连头发也藏在黑色的帽子中。她身上带着一种安静和隐秘的气质,苏菲竟不知道她是在何时出现在自己身旁的。
“您不想知道自己的未来吗?”女人吻了吻苏菲的手背。
“不,谢谢。”苏菲抽回手,忍住心中的不适,“首先,粗鲁地打断别人的谈话是件很失礼的行为;其次,我并不相信命运;最后,您完全不必对我行吻手礼。”
“不,我尊贵的小姐――吻手礼从来都与年龄无关。”女人抬起头,“您不应当怀疑一个吉卜赛人的预言――上帝给了我们看到过去和未来的能力。”
苏菲的呼吸突然一滞。
那是一张完全看不出年纪的脸。
暗红色的长发披在肩上,渐渐溶进了斗篷的黑色之中;一串不知用什么材料编成的额饰垂在前额,映着没有血色的苍白皮肤。
女人很美,然而当苏菲看到女人的那双眼睛,却立刻忽略了她的长相――那是一双如同大海一般深沉浓郁的眸子,惑人的光华流转,一不小心便会沉溺其中。
“您想看到自己的未来吗,尊贵的小姐?”轻柔的声音在耳畔呢喃,如同最惑人的女妖。
“……不。”苏菲听到自己的回答,“生活最大的魅力,就在于它本身的不可预知。”
“难道……您不想知道,您和您身边这位年轻的先生,还会不会有重逢之日?”
苏菲打了个激灵,仿佛突然间清醒过来。
“我想,”她冷冷地说,“上帝并没有赋予你们偷听别人谈话的权利。”
“我说过,吉卜赛人看得到过去和未来。您应当首先学会让自己信任别人,尊贵的小姐。”
“好吧,”苏菲叹口气,“如果您真的能看到过去和未来的话――我对这座城堡的修建时间更感兴趣。”
女人的手抚上残留的石头墙壁:“公元179年。”
“虽然我知道这完全可能是您信口说出的年份,但我还是愿意付给您15个克罗伊茨。”苏菲打开手提袋,“我身上只有金币――所以请拿好,这是一个古尔登,尽管本应是15克罗伊茨。”
“谢谢您的慷慨。”女人捧起苏菲的手吻了吻,“愿上帝保佑您,尊贵的小姐――总有一天,您会愿意相信我的。”
苏菲没有回答。
“我们会再见的,尊贵的小姐。”苏菲转过身,却听到女人轻柔的声音仿佛在耳畔响起――
“就如同,您和您身边那位年轻的先生,会再次见面一样。”
“她对你说了什么?”
苏菲愣了愣,停下脚步:“你没有听到?”
“没有。”艾德加摇摇头,“我只看得到她的嘴唇在动――我还在想,你是怎么听到的呢。”
“……或许只是幻觉。”苏菲皱了皱眉,这样的解释,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从市中心的圣彼得大教堂到华丽的洛可可式圣埃梅拉姆修道院,当两个人穿过城区踏上横跨多瑙河的石桥,日头已经偏西,阳光被拉长成一缕一缕,那些各式各样的建筑掩藏在阴影里,却依旧美丽着。
“一、二、三、四……”
苏菲数着步子,从石桥面对夕阳的一侧走到另一侧,“大约有8米宽,16个桥洞……中间看上去似乎17米高的样子?”
艾德加微笑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纸和笔递给苏菲。她每一次外出看到感兴趣的建筑总会写下类似于笔记的东西,却更像是工程师的口吻,甚至画下的草图中,也总会标明长宽高内径外径等等细节的比例。
苏菲接过纸和笔,一言不发地趴在桥上奋笔疾书。十几分钟后,才心满意足地抬起头,微笑着向身旁的少年道谢。
“以后你可要记得带上这些东西。”艾德加带着几分无奈开口,语气却分明是纵容的,“不然到时候又要急得发脾气了。”她在这些小事上总是分外马虎,久而久之,他也就习惯了准备好一切――即使在独自出门的时候也不例外。
“艾德加……”苏菲趴在石桥上,水天之间的界限被模糊成金灿灿的一片。这样的情景,忽然触动她心中的某个地方,“我们还可以一起做那么多那么多事情……可是你看,你就要走了。”
少年只是沉默。
他偏过头打量苏菲,记忆里带着婴儿肥的小小女童不知何时已经长成风姿动人的少女,浅金色的浓密卷发,柔和圆润的脸颊,小巧挺直的鼻子――此刻她迎着阳光,微微弯了唇角,澄澈而明净的眼睛里,是慕尼黑微雨过后初晴的天空。
“姑娘,这就是人生!”
艾德加低低地念着,是海涅的诗句,“无限心忧,无穷别恨,无尽离愁。”
难道你的心不能将我的心抱住?难道你的眼睛不能将我挽留?
苏菲在心中默默地随着艾德加念道。他这是……在期待她说“不要走”吗?
她多么想……可是她不能。
如同这首诗最后的两句,艾德加也始终未曾宣之于口。
“你会给我写信的,对不对?”
“我连你的全名都不知道。”
这一次,沉默的换成了苏菲。
“我知道自己不够坦诚,但是等时机成熟,我会告诉你的――我保证。”
“我讨厌秘密。”艾德加说,“任何理由都是苍白的。
苏菲抿了抿唇,却没有选择解释:“你可以写给卢卡斯・尤利安・基尔霍夫少校,让他转交给我――”
“跟我做朋友是件很丢脸的事情?”
“怎么可能!”苏菲不假思索地否定,“只是我母亲……她一直希望我做个乖巧的淑女。如果她知道我一个人在外面乱跑,还认识了你这样的人――不不不,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是说……呃,没有经过她的允许……嗯……”
苏菲涨红了脸,语无伦次地解释,却越解释越乱。
“……总之,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就算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开口,语调之中是掩饰不住的落寞。
“你父亲是个将军?”
“将军?”苏菲笑了,“不,他可不是什么将军。倒是我弟弟一直想要当将军呢。算啦,不说这个――你看,多瑙河上的日落,真美。”
抬头看时,视野里已经是一片温暖的红色,晚霞在天边灿烂着燃烧着。夕阳、水面、天空组合在一起,有了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
“艾德加……”她无意识地伸手划过桥上粗糙的石头,带着几分冲动开口,“你是我在慕尼黑,唯一的朋友。”
“苏菲,你在写什么?”
“不,没什么。”苏菲将右手收回,慌慌张张地背在身后,却不期然间对上少年深邃的眼眸。
两个人之间不过只隔了一步远,却被阳光分割成界限分明的两边。那条现实中并不存在的明暗交界线,如同跨不过的万水千山。
苏菲不知道他会不会就这样渐行渐远,最终走出她的世界。
她同样不知道,她用手指在桥上写下的字母虽然混乱,艾德加却仍然看清了。
那是一个短短的单词。
bleib.
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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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少女的祈祷
“how can i say goodbyeyou? how can i say goodbyesomeone i can’t imagine living without?”
依旧是漂亮优雅的花体,圆润柔和,一如这个时代淑女最标准的字迹。
鹅毛笔忽然顿住,墨汁滴在结尾的问号上,将最后一个单词氤氲成一片模糊不清的叹息。
苏菲怔忪片刻,忽然从日记本上将这一页撕下,团成一团扔在一边。良久,却又小心地展平,锁进书桌的抽屉里。
有些事情,从来都与爱无关。
那是他自己选择的未来,那是他执着追寻的梦想――苏菲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是他,也会做出相同的选择;所以她不能阻止,更不会阻止。
只是,终究做不到微笑着说再见。
“慕尼黑永远在我心里。”
雷根斯堡的石桥上,苏菲听到艾德加这样说。少年清浅的尾音隐入夕阳,如同水面上泛起的涟漪,荡漾着消失不见。
可苏菲始终没有听清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du auch.
――你也是。
“想要获得一些东西,就必须学会放弃另一些东西。”
笔尖再次自纸上划过,恣意而张扬的笔锋,像是和谁较劲一般,力透纸背。
“在人生的某个阶段,每个人都不得不面临这样的选择――没有人可以保证那一定是最好的选择,也没有人可以笃定在以后的时光里不会迟疑不会后悔;然而那必然是当时心底最大的渴望和所能想象到最好的结局。
“在他人的故事里我们都是配角,不同的只是重要程度的区别;身为旁观者,所能做的不过是祝福而已――归根究底,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殿下,”男爵夫人出现在房间门口,提着裙子行礼道,“公爵夫人请您到楼下去。”
“谢谢你,乔安娜。”苏菲放下鹅毛笔,将日记本也锁进抽屉里,“我就来。”
“苏菲,”公爵夫人卢多维卡走进屋子,看到还坐在书桌前的小公主,不禁皱了皱眉,“你怎么还穿着这条裙子?客人已经到了――你总是不守时。”
“我是守时的,是客人不守时。”苏菲耸了耸肩,“现在还不到两点――离两点还早呢。虽然说提前到达是美德,但是提前这么多,就会给别人带来困扰了。”
“苏菲。”卢多维卡叹了口气,对于女儿的振振有词颇感无奈,“总之,你快点换好衣服下来――我只给你五分钟时间。夫人,”她转向一旁的男爵夫人,“请你帮助她。”
前来拜访的客人是巴伐利亚王储路德维希。
苏菲对于这个少年的感情十分复杂。
一方面,他们在兴趣和爱好上拥有许多相通之处;而另一方面,路德维希对她来说,又显得有些神经质――他的爱恨都是那么纯粹、激烈而极端。
但总体来说,路德维希算得上是个不错的朋友和玩伴。那个少年对于美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和追逐――如果说苏菲在建筑方面的敏锐得益于家庭的熏陶,那么路德维希则仿佛拥有与生俱来的天赋。
维特尔斯巴赫的孩子,生来就是被天使眷顾的――无论是容貌,还是才能。
“苏菲!”
路德维希不待苏菲行礼,上前拉过她的手,“你看,是威廉表哥送我的八音盒――”
少年手中的八音盒十分精巧,最上面是花纹繁复的顶棚,中间细腻的瓷胚上雕刻着一只只白色的天鹅,天鹅的翅膀则被镀上了一层纯金,随着他上紧发条的动作,清澈透亮的音乐声叮叮咚咚响起,天鹅也开始围着中间的轴心转动。
“舒伯特。”苏菲低语。
“苏菲――”路德维希将八音盒高高举起,“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会喜欢!我听到所有小鸟和小生灵欢快的叫声,我感到舒伯特的灵感在空气中流动――”
“您过来有什么事情?”
路德维希不高兴地蹙眉:“苏菲,我不是说过吗,不要用敬称。”
苏菲只是微笑,并没有回答。
“你”是家人和朋友之间的亲密,“您”才是社交场合的安全距离。
“你最近在练什么曲子?”路德维希走到钢琴前,拿起上面簇新的五线谱,念出标题,“罗恩格林。”
“理查德・瓦格纳的最新歌剧。”苏菲从路德维希的指间抽回曲谱,“虽然不得不承认瓦格纳的才华――与空泛华丽的法国和意大利歌剧相比,这种技巧与内容上大气精确的统一确实震撼人心;但出于对作曲家本人的不喜欢,如果不是库拉克博士坚持,我是不会练习他的音乐的。”
“为什么?”
“对赏识帮助自己的师长从不感恩,与困难时资助自己的朋友的妻子外遇――这位作曲家的人品和他的歌剧一样,都突破了我的认知程度。”
“苏菲,你的评价太过严苛,听起来倒像是偏见了。”
“与瓦格纳相比,我显然更信任库拉克博士的人品――忘了说,那位对瓦格纳有着知遇之恩的师长,就是库拉克博士的朋友李斯特先生。”
“可你并没有见过他,不是吗?”仅仅是短暂的一瞥而已,白纸上跳动的音符已经印在了路德维希心里,他轻轻地哼出第一幕前奏曲的调子,“你听,瓦格纳心里有另一个世界!纯洁而庄严的圣域!毫无疑问,他的才华超越了世人――对于这样的天才,人们总是会因为嫉妒而误解和中伤,我真希望有一天能够亲眼见见他,能够亲耳听到他的音乐!”
身材修长的少年安静地站在钢琴旁,伸手抚上黑白相间的琴键,修长的指节在琴键上投下浅淡的影子。
“苏菲!”
他突然间拉起少女的手,目光中带着深切的向往和隐约的狂热:“等《罗恩格林》在慕尼黑下一次演出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看!”
“……哦。”苏菲笑了笑,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路德维希把这样的表现看作是应允,而事实上,苏菲只是说她知道了而已。
送走路德维希,苏菲泡在宽大的浴桶里,咬了一口手中四四方方的布朗尼――那是黑巧克力加上碎核桃烘焙而成的小点心,轻薄绵密,却又不像普通蛋糕那样松软。
她舒服地叹口气,伸手从旁边小桌上摆放的托盘中又拿起一块放入口中。每次和路德维希的会面总是特别累――她不喜欢这种时刻紧绷的感觉,却也清楚地知道随着年龄的增长这样的场合注定会越来越多。
“殿下,今天的晚餐是您最喜欢的洋葱汤呢。”
男爵夫人一边帮着苏菲擦洗长发,一边委婉地提醒――甜点毕竟不是正餐。
“乔安娜,你放心,我不会吃不下晚餐的。”苏菲毫不在意地说,“你知道的,我从来都无法抗拒甜的东西。”特别是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她在心里默默补充道。
“我的小公主……”
男爵夫人有些无奈地微笑。在她看来,苏菲无论长到多么大,永远是那个会抱着她撒娇的“小公主”,“到了别人家作客,您再这样任性可不行。”
“……别人家?”苏菲敏锐地捕捉到男爵夫人话语中的含义。
“公爵夫人吩咐,过几天要去萨克森呢。”
“玛丽姨妈那儿?”苏菲挑了挑眉。
“不,是萨克森-科堡-哥塔,殿下。”
“如果我说很享受这次旅行,那么无疑是在撒谎。”
书桌上的烛光闪烁着驱散浓重的暗夜,窗外早已不是熟悉的施塔恩贝格湖,陌生的景色令苏菲微怔。她停下笔,沾了沾桌上的墨水。
“妈咪解释了很多遍,可惜我至今依旧没有弄清他们家和我们家错综复杂的关系。这个家族最显赫的人物,恐怕要数英国的维多利亚女王和阿尔伯特王子了;与此同时,似乎跟葡萄牙王室和法国王室也有些关系――不过从某种程度上说,全欧洲的贵族都是亲戚,仔细算起来未免太伤脑筋。
“尊敬的奥地利皇太后,我亲爱的姨妈苏菲说,萨克森-科堡-哥塔家的人没有心。虽然这样的评价十分符合她对自己不喜欢的人尖锐的风格,但是从某种程度上,却犀利地揭示了真相。我不喜欢他们打量我们时挑剔的眼光,不喜欢他们嘲讽的笑容,也不喜欢他们背后对内奈和茜茜那些刻薄的议论。
“然而我不得不耐着性子,收敛自己所有的不满和不耐,礼节完美地参与那些无聊的讨论――我不知道成长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成长的某个部分,却必定要学会微笑着面对你讨厌的人和事。”
“如果说有什么例外的话,阿玛丽公主可以算是一个――这个漂亮精致的小姑娘十分有意思,连马佩尔都这么认为。不过她有一半法国血统,这或许可以解释她的特别。”
“小公主,这么晚了,您怎么还不睡?”
“沃尔芬?”苏菲回过头,颇有些惊讶,“有事吗?”
“公爵夫人看着您的房间还亮着,就让我过来问问。”沃尔芬站在门口,提着裙子行礼。
“妈咪也没睡?”
“玛丽王后给公爵夫人来了信,请她去萨克森一趟,公爵夫人在收拾行李呢。”
“去玛丽姨妈那儿?” 苏菲高兴起来,“我也请乔安娜帮忙收拾行李!”
“不,殿下,您不去。” 沃尔芬微笑着回答,“公爵夫人吩咐过,您和马佩尔殿下留在这里。”
“为什么?”
“我不知道,殿下。”
“沃尔芬,你就会说不知道!”
“很抱歉,殿下,我真的不知道。”
“……算了。”苏菲泄气地说,“谢谢,没事了。”
“殿下您记得早些休息。”沃尔芬不再多说,笑着对苏菲再一次行过礼,转身出门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公爵夫人卢多维卡便带着内奈、玛丽和马蒂尔德出发了。而苏菲能做的,不过是将她们送出很远,再说一句“旅途平安”。
“马佩尔,我不开心。”
她和马佩尔并肩走在树林中,情绪十分低落。
“苏菲……”
“算啦,你什么都不用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苏菲忽然扯过身旁的马匹,利落地翻身坐上去,“借我用用!”
“苏菲!”
“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拜托你。”苏菲叹口气,提起缰绳,双腿一夹马腹,转瞬间便跑远了,“别担心,我最多一个钟头之后就会回去!”
棕色的马匹疾驰而过,初秋的风划过少女的耳畔,吹起她的碎发。身上还穿着早晨出门时换上的洛可可式蓬蓬裙,宽大的裙摆在风中扬起华丽的弧度。
苏菲微微压低了身体,随着马背一起一伏。这是她第一次冲动地策马狂奔,却几乎立刻爱上了这样的感觉――无拘无束,无需戴上面具也不必伪装,这样的放纵,如同心底沉寂已久的呼唤。
当你感到烦恼和忧愁的时候,你就到树林里去――
你能从每棵树、每一朵花、每片草每个生灵里,看到上帝无所不在,你就会得到安慰和力量。
苏菲再次想起马克斯公爵常常说的这句话,不知道巴比现在,在帕森霍芬做什么呢?骑术最好的茜茜,会不会也在维也纳跟她一样钻树林?
想到这里,苏菲收紧缰绳,勒住马匹――这样的放纵再开心也只能是片刻,她虽然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却不能让马佩尔继续为她担心下去。
苏菲立即调转了马头,却发现自己早已迷失方向――她认路的本事一向很差,无论是在城市里,还是树林里。
她跳下马,到处寻找可以问路的旅人。上帝仿佛听到了她的祈祷,转过目光便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身穿褐色风衣的少年,安静得几乎要跟身旁的树木融为一体。
她牵着马匹走到少年身后,弯出一个自认为最和善恳切的笑容:“对不起,请问――”
“你惊跑了我的猎物。”
少年转过身,五官清俊柔和,神色却高傲而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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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少女的祈祷
“很抱歉。”苏菲愣了愣,随即干脆地道歉,“是我的错。”
“这位不懂规矩的小姐――”
少年顿了顿,神色依旧是倨傲的,丝毫没有因为苏菲的道歉而改变,“难道没有人教过你最基本的礼仪吗?”
苏菲蹙眉。
“即使是住在乡下见识浅薄的年轻小姐,也绝不会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行为。”他盯着苏菲的眼睛,“比如,分开双腿骑马。”
“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德意志贵族的教养,实在令我大开眼界。”
“那么请问您是谁?”面对这样不客气的指责,苏菲忍不住冷笑,“连我的父亲和我的哥哥都没有指责我的行为,您又有什么资格?”
“一个合格的淑女应当学会控制她的脾气。”少年慢吞吞地说,下巴微微抬起,“这一课,你显然只能得到可怜的一分。”
“难道您不曾听说,在德意志,一分才是满分。”苏菲的嘴角挑起嘲讽的弧度,“即使是从未受过教育的粗鄙之人,也会懂得在交谈时称呼对方为‘您’来表示最基本的礼貌。还有,我的诚实让我不得不指出――您的德语十分蹩脚。”
“我来自法国。”少年没有丝毫窘迫,反而换上了一种骄傲的语调,“我是个法国王子。”
“据我所知,路易・拿破仑还没有儿子。”
“那个科西嘉人只是跳梁小丑。”
“可惜您口中的这个科西嘉人,现在是法兰西帝国的皇帝。”苏菲轻笑,“历史从来都是胜利者书写的。不知道您这位正统的法国王子不在法国的宫殿里,跑到德意志来做什么?”
“……你!”
少年盯着苏菲,目光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作为王室的奥尔良家族在路易・拿破仑成为法国皇帝之后被驱逐,至今无法踏上祖国的土地。
“固守那些可笑的骄傲毫无用处,不是吗。”苏菲转过身,“免费得到这样的忠告,您应当为自己的好运气感谢上帝。再见。”
只可惜,这样一来就找不到人问路了。苏菲有点遗憾。
“你是谁。”少年挡在苏菲面前,冷冷发问。
“一个有教养的绅士在询问陌生女子的名字之前,应当首先记得说抱歉,并且介绍自己。”
“费迪南・菲利普・玛丽,阿朗松公爵。”即使是再冷峻的语气,用法语说出来都带上了一种温柔婉转的味道。
“哦。”苏菲点点头,利落地翻身上马,“再见。”
“你的名字。”
阳光下,坐在马上的少女嫣然一笑,笑容之中带着七分恣意三分嘲讽:“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费迪南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苏菲骑马离去的背影,神色晦暗不明。转瞬间,却忽然挑眉一笑。
苏菲身下的马匹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嘶鸣,高高扬起前蹄,她尚且来不及反应,就被甩到了草地上。
不远处,赫然躺着一支短箭。
“名字。”
费迪南站在苏菲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的眼睛。
苏菲咬住嘴唇,一言不发。
血从磕破的膝盖处渗出,透过贴身的长裤,将群摆上盛开的百合花染上暗红的色泽。苏菲感觉得到右腿上黏腻的湿意,却固执地不肯低头查看。
刚刚摔下的时候还摔到了后背,此刻更是火辣辣地疼。泪水在眼底打转,她拼命睁大了眼睛,不让泪水落下。
从某种程度上说,她的骄傲绝不比任何人少。
“固守那些可笑的骄傲毫无用处,不是吗。”
费迪南微笑。他笑起来的时候,本就柔和的五官显得更加温润。少年弯下腰,对着苏菲伸出手,如同面对最亲密的朋友。
“啪!”
马鞭抽在少年手上,在他的掌心绽开一条血红的痕迹。
苏菲一瘸一拐地站起,伤口愈发疼痛,她却笑得愈发灿烂:“相信我,阿朗松――奥尔良家族永远不会再有统治法国的那一天。”
她翻身上马,受伤的右腿钻心地痛,似乎只要松一口气,下一秒就会再次狠狠摔在地上。苏菲咬紧了嘴唇,不肯让□泄露出一丁半点。
“这一次,”少女昂起头,微微眯着眼睛,浅蓝色的眸子看上去像是透明一般,“您的箭可以射得再偏一点。”
“苏菲!”
当她终于回到城堡,率先迎上来的却是阿玛丽公主,“你到哪儿去了?”
“我随便走走,想不到迷路了。”苏菲若无其事地微笑,“你有没有看到马克斯・伊曼努埃尔?”
马克西米利安・伊曼努埃尔是马佩尔的全名。阿玛丽虽然是朋友,却并非家人。
“他说想要出去骑马,不过我想,他应当是去找你了。”
苏菲蓦然一惊,抬起头,对上阿玛丽坦然的目光。
“很抱歉,我有点累,先回房间了。”苏菲看着对面蓝色衣裙的少女,“……谢谢你,阿玛丽。”
苏菲可以一个人沐浴,却注定无法一个人穿上那些特制的紧身衣裙。男爵夫人看到她后背青紫的痕迹,满眼都是心疼,甚至希望伤到的是自己。
苏菲从镜子里看不到自己的后背,也无从想象那些淤血的模样。不过,真的是很疼啊――幸好显眼的伤口此刻已经被新换上的长裤遮住。
“啊,我竟然都不知道。”她强忍住吸气的冲动,笑眯眯地装作毫无所觉的样子。
“殿下……”男爵夫人叹口气,这样的小公主,她什么时候才能放心呢。
前一刻还跟着男爵夫人有说有笑,可当苏菲看到马佩尔的时候,泪水却毫无征兆地湿了眼眶。
她固执地不肯在所有人面前示弱,然而在最亲密的人面前,所有的委屈都忽然间无所遁形。
“苏菲,”马佩尔皱了皱好看的眉,“你没事吧?我担心你找不到回来的路……阿玛丽说……你究竟出什么事了?”
“嘘。”苏菲忽然抱住他的后背,将头埋进少年的肩膀,带着微微的颤抖。
如果那支箭再偏一点,如果那匹马受惊的反应再强烈一点,如果她摔下来的时候是另一个角度,如果……
她终于觉得后怕。
马佩尔的身体僵了僵。
两年了。苏菲已经有两年没有再拥抱过他,甚至那些从前习以为常的亲密举动也越来越少。
他曾经害怕随着年纪的增长,他们之间会变得越来越生疏……
马佩尔微笑着,如同以前那样,伸出手去拍苏菲的后背:“没关系。苏菲,没关系。”
“马佩尔……”少女的声音沿着胸腔传来,隐隐有些发闷,“我想回家……”
“那我们就回家。”马佩尔答得毫不犹豫,“苏菲,我总是跟你一起的。”
正当苏菲为提前离开萨克森-科堡-哥塔的借口而烦恼时,一封来自维也纳的电报解救了他们:
茜茜再次怀孕了。
秋日午后的阳光晒得人有些懒散,苏菲微微眯起眼睛,再一次打量城堡外宽广的花园――典型的法式风格,平面铺展,中轴对称,轴线与路径的交叉点必然有喷泉或雕塑作为装饰。原来,那两个传言都是真的:
萨克森-科堡-哥塔是德意志最富有的王室家族之一;而在萨克森-科堡-哥塔,说了算的不是奥古斯特王子,而是克莱门汀王妃。
苏菲站起身,轻巧地提起茶壶――上好的宁芬堡瓷器,红茶缓缓注入象牙白的雕花茶杯,茶杯上萨克森-科堡-哥塔镶金的家徽图案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merci.”
阿玛丽的母亲,克莱门汀王妃微笑着对苏菲点点头。这是一个举止优雅到无可挑剔的女人,在整个欧洲的贵族圈中都大受欢迎――即使现在已经快要四十岁了,依旧保持着昔日的美貌和出众的气质。
“je vousprie.”
法语中“不客气”的意思,只用来回答长辈的感谢――克莱门汀王妃显然对苏菲的谦逊十分满意,唇角的笑容不由得深了几分。
苏菲不喜欢繁琐复杂的法语,如同她不喜欢严苛刻板的宫廷礼仪。伪装很累,但是为了早点离开,她不介意暂时委屈自己――尤其是,这位克莱门汀王妃就出身于奥尔良家族,是1848年革命中被迫退位流亡的法国国王路易・菲利普的小女儿。
“对于您的盛情款待,我的弟弟和我都十分感谢。只是……”
苏菲依旧保持着唇角微笑的弧度,微微蹙了眉尖,恰到好处地展现自己的为难,“我们刚刚接到维也纳的电报,伊丽莎白皇后被诊断出有了身孕,她希望这个时候能够得到家人的陪伴……”
“啊,这可真是个值得庆贺的好消息。”
克莱门汀王妃的眼睛带着一抹浅浅的紫色,和阿玛丽一模一样,或许阿玛丽的美貌就是继承自她的母亲――也幸好如此,苏菲暗暗地想。
“你们去探望她的时候,请记得代为转达我最衷心的祝贺。”克莱门汀王妃一向是聪敏而善解人意的,“什么时候走?”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是今天。”苏菲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请您原谅我的失礼――我们已经半年多没有见过姐姐了,心中十分牵挂想念。”
“今天?这么急?”克莱门汀王妃有些意外,“是因为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吗?”
“不,您千万别这么想――我只是等不及想见到姐姐,或许太任性了。”
“你们姐妹之间的感情,十分让人羡慕。”克莱门汀王妃抿了一口红茶,“苏菲,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很喜欢你,阿玛丽也必定非常不舍……我的侄子费迪南明天就会到,本来打算介绍你们认识呢,真是太遗憾了。”
……我已经跟他见过面了,印象深刻,并且希望以后永远都不要再见才好。
苏菲在心里默默地说。
分别的时候阿玛丽果然非常不舍,即便苏菲再三保证会经常写信,小姑娘还是不满意,直到马佩尔也点点头,作出跟苏菲相同的保证,她才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再度怀孕的茜茜依旧十分辛苦,呕吐、虚弱和头痛的症状伴随着她。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忙前忙后地照料茜茜,苏菲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把分别之后有趣的见闻一一讲给茜茜听,用来补偿她无法出门旅行和骑马的遗憾。
而1855年的冬天,就这样随着十一月的一场大雪到来了。
一夜之间,整个慕尼黑都变成了银装素裹的世界,阴郁的天空笼罩着空旷的街道,就连圣母大教堂的穹顶,都覆盖了皑皑白雪。
苏菲裹紧身上的大衣,向手心呵了口气,跳上马车――两年前的这个时候,茜茜还是巴伐利亚活泼快乐的公主;一年前的这个时候,艾德加还没有离开慕尼黑。不知道下一个离开她的人……又会是谁呢?
“殿下,您回来了。”
卢卡斯少校为苏菲打开车门,欠身行礼。如果说这两年还有什么丝毫未变的,卢卡斯少校一定在其中――无聊的时候苏菲偶尔会想,他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升到中校呢。
“说吧,少校先生,到底有什么事情?”
换上家常的裙子,避开男爵夫人,苏菲找到了卢卡斯少校。
“我有东西要给您――”
“圣诞礼物吗?”苏菲笑起来,“现在才11月呢。”
“殿下……”卢卡斯少校沉吟片刻,有几分为难的样子,“是您的信……”
“我的信?啊,想不到阿玛丽这么快就给我写信了!谢谢你啦,少――”
苏菲蓦然间噤声不语。
火漆封口的信封一角,赫然是她熟悉的笔迹――
edgar hanfstaengl
艾德加・汉夫施丹格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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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少女的祈祷
“斯德丁,9月26日
亲爱的苏菲:
我到达斯德丁已经一个多月了。斯德丁不同于任何一个我曾经生活过的城市――安静而质朴,这里的人们亦是如此,又带着某些东普鲁士特有的庄重和热心。广袤的西里西亚平原上,奥得河水伴随着每天的生活涨涨落落。”
一如既往干净隽秀的字迹,一如既往温和清淡的语气。苏菲盯着信纸上自己名字之前“liebe”的字样,无声地微笑。
“这里的房屋朴素得有些陈旧,奥得河畔的哥特式教堂却经历了几百年依然完好如初。斯德丁这个城市并不大,然而这里也有一座‘柏林门’,底座上用拉丁语铭文刻着它的来历:普鲁士的弗里德里希・威廉皇帝为了纪念用20000塔勒从瑞典购得斯德丁,建于1725年,设计师是法国人barthelémy damart――或许你曾经听说过他的名字。苏菲,我猜你现在一定迫不及待地想要到斯德丁,亲眼看一看吧?随信寄去一张柏林门的照片,或许可以稍作补偿。”
黑白的照片从信封中掉落,照片并不大,却显然十分用心,连拱门旁细微的浮雕都清晰可辨。
“过些日子我会去档案馆,说不定可以看到柏林门的设计原稿。很可惜我的画画水平一向糟糕,不过可能的话,我会想办法复制下来寄给你。说到柏林门,倒是令我想起在柏林的日子――申克尔在柏林的博物馆岛上留下了很多建筑,希望有一天,可以和你一起去看。”
苏菲怔忪片刻,蓦然之间泪盈于睫。
他记得她不经意的每一句话,记得她每一个微小的愿望,并且努力为她一一实现。
“波光粼粼的奥得河令我想起家乡的莱茵河,河畔教堂高耸的十字架和哥特式的花窗玻璃,也令我想起圣母大教堂悠远肃穆的钟声。苏菲,还记得我在雷根斯堡说过的话么――慕尼黑永远在我心里。
“与巴伐利亚不同,东海的景致十分新奇漂亮,当地有一首广为流传的歌,就是描绘海边的生活。苏菲,我真希望你也在这里!期待早日见面的那一天!
致以最良好的祝愿
艾德加”
信的最后,抄录着他提到的那首歌:
东海的波浪在沙滩上移动,
黄色的花朵盛开在绿色的草地上,
海鸥在咆哮的风暴中明亮地尖叫,
这里就是我的家。
海边层层叠叠的波浪唱出我的摇篮曲,
高高的堤坝知道我孩童时代的歌,
也知道我长大后的渴望――
飞翔在世界上,越过陆地和海洋。
飞翔在世界上,越过陆地和海洋……那样的生活,必定无比令人羡慕。
“慕尼黑,11月18日”
苏菲不自觉地弯了唇角,思索片刻,提笔在洁白的信纸上写下了第一行字――
“亲爱的艾德加。”
时光倏忽而过。
又是一年盛夏,草木葱茏花朵繁茂,葡萄和常春藤在帕森霍芬古朴的宫殿周围攀爬。
这半年来发生了许许多多事情:
比如勤勤恳恳的卢卡斯终于升了官,现在看到他,要叫“中校先生”了;比如荣格夫人在慕尼黑的服装店生意越发红火,那儿总会有来自巴黎的衣料和最新的服装款式;再比如路德维希渐渐成了帕森霍芬的常客,苏菲也慢慢学会与他坦然相处。
在慕尼黑以外,同样有许多新闻:2月,苏菲极为喜爱的诗人海涅在巴黎去世。一生颠沛流离,最后客死异乡――虽然海涅对于法国和巴黎的喜爱不逊于自己的祖国,然而当他去世时是否有所遗憾,已经没有人知道了。苏菲心中十分惋惜:她终究没能在海涅去世之前,见上一面这位伟大的诗人。
与此同时,冯・克伦策教授也离开了慕尼黑:他前往雅典,主持修建圣狄尼修圣殿主教座堂。苏菲曾经尝试请求母亲允许她一同前往,可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却说什么都不肯答应。
然而最大的新闻,要数来自于维也纳的消息:7月12日,茜茜的第二个女儿出生了。
这一次,孩子的教母是她的外婆,公爵夫人卢多维卡。虽然皇帝弗兰茨对于女儿的出生十分开心,但第二个孩子依旧不是人们盼望已久的皇位继承人,这引起了整个奥地利的失望情绪。
卢多维卡再次带着孩子们赶往奥地利,安慰正在休养的茜茜。
这个女儿被取名为吉塞拉――这是出身于巴伐利亚王室的匈牙利第一位基督教国王斯特凡一世夫人的名字。苏菲想起马蒂尔德关于贵族起名字“每次都要去翻古老的中世纪历史,真是无趣得很”的评价,不禁失笑。
道贺的贵族再次络绎前来,美泉宫内到处都是哈布斯堡家族的亲戚。苏菲又见到了马蒂尔德大公――茜茜与她的母亲希尔德加特公主十分要好。
一年多不见,马蒂尔德也渐渐有了少女的风采,甜美而沉静,只有一双眼睛里的灵动丝毫未变。维特尔斯巴赫的女孩无论小时候多么普通,长大后都会变成美人的――从无例外。
而引起苏菲注意的,是她身旁站着的一个少年。
“这是托斯卡纳的路易吉・萨尔瓦托大公。”马蒂尔德介绍道。
“路易吉・萨尔瓦托。”苏菲默念了一遍他的名字,“意大利人?”
“buon giorno.”少年用意大利语微笑着招呼,随即又换成了德语,“是意大利的哈布斯堡。”
“buon giorno.”苏菲也笑起来,她喜欢这个少年的坦诚和善意:“我是巴伐利亚的苏菲。”
虽然出生于佛罗伦萨,又拥有这样一个标准的意大利名字,然而路易吉的长相,却更多地体现出哈布斯堡家族强大的遗传:瘦长的脸颊,硬朗的轮廓,高挺的鼻梁――只有发色和眸色与他的母亲,两西西里公主玛利亚・安托尼塔一样,不是日耳曼人标准的金发碧眸,而是纯净的深褐色。
“苏菲,久闻大名。”路易吉的笑容如同地中海明媚的阳光一般耀眼,“马蒂尔德和我说起过很多次。”
“我还以为,你最要好的朋友是我。”
独处的时候,苏菲这样向马蒂尔德抱怨道。
“当然是你。”马蒂尔德拉着苏菲的手,两个少女浅蓝色的眼眸彼此相映,“苏菲,你永远都是我最亲密的朋友――就像我的姐姐一般!”
“严格来说,你应当叫我‘苏菲姨妈’。”马蒂尔德的母亲,希尔德加特公主是苏菲的表姐。
“想要听人叫姨妈的话,尽管去找我们尊敬的皇后陛下――苏菲小公主,现在已经会说话了呢。”
“你也见过她了?”谈起这个小外甥女,苏菲心中充满了幸福与感动,“小苏菲真是太可爱啦!那么小小的,软软的,她长得可真像茜茜!你有没有仔细看过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可真美,就像是最上好的蓝宝石一般,那么纯粹那么澄澈。她笑起来的时候,我的心都要融化了。我敢说,茜茜一定爱她爱到了骨子里――就连一向严肃的苏菲姨妈在她面前,都像个最普通的宠爱小孙女的祖母。”
“苏菲。”马蒂尔德咯咯笑起来,眼睛一闪一闪的,揶揄道,“你这么喜欢小孩子,是想要赶紧嫁人了吗?”
“我相信,有人比我还要心急。”苏菲可不会为了这样小小的玩笑而脸红,“老实说,那个路易吉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很有意思的朋友。”
“真正有意思的是,”苏菲顿了顿, “我从来不知道这位‘很有意思的朋友’的存在。”
“你刚刚才见过他。”
“你也说是‘刚刚’。”
“好吧好吧,”马蒂尔德终于在苏菲意味深长的目光中败下阵来,“我是在今年春天赫岑多夫宫的一个打猎聚会上认识他的。”
“诚实永远是最好的选择。”苏菲满意地点点头,伸出手转了转装饰着玫瑰叶和缎带的园丁帽,阻挡住炽烈的阳光, “说吧,我要知道每一个细节。”
“这是个有点长的故事……”
“美泉宫的花园很大。”她眯起眼睛微笑,“而我们有足够充裕的时间。”
这个时代贵族少女和少年们的故事,大抵是差不多的。
最初不过是哈布斯堡家族的下午茶,明眸善昧的少女和热情开朗的少年一见如故,粉白色的玉兰花开得满树纷繁;两个人渐渐熟悉,偶尔一同外出爬山或是骑马,少女像春风一般轻盈动人,少年像太阳一般温暖耀眼。
“马蒂尔德,你喜欢他。”
苏菲停下脚步,拉住女伴的手,因为这样难得而美好的时光替她欢欣。
“不,苏菲……”
“别否认――你骗得了我,也骗不过你自己的心。”
“苏菲,你还不明白吗。”马蒂尔德垂下眼睫,轻声说,“我们这样的人,是不允许有‘爱情’这种东西的。”
苏菲沉默。
我们这样的人……
“我们这样的人”,样样都不准。不准一个人出门,不准分开双腿骑马,不准有自己的爱好,不准有自己的梦想……不准有自己喜欢的人。
可是,你跟我毕竟还是不一样。苏菲在心里默默地说。
“路易吉也是奥地利大公。”从身份上来讲,两个人足够相配。
“我将来的丈夫,从我生下来的那一刻就注定了。”马蒂尔德淡淡解释道,“你知道的,奥地利和意大利紧张的关系需要通过婚姻来缓和。”
“……是谁?”
“萨伏伊的翁贝托王子。”
苏菲皱了皱眉:“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我也从未见过他。”马蒂尔德自嘲地笑了笑,“不过,至少我还有一幅画像。”
因为知道他和马蒂尔德之间注定没有结果,当苏菲再次见到那个笑容明朗的少年时,不免心中复杂。她想问马蒂尔德为什么明明知道结局却依然选择和路易吉在一起,却始终没有问出口。
就连她自己……不也是看不到未来,却依然不肯放弃么?
从奥地利归来,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又开始为她另一个美丽的女儿操心――海伦妮已经22岁了。
在这个年纪依旧未婚的女子所剩无几,而对于马克斯公爵亲民作风看不惯的贵族们都刻薄地说,“帕森霍芬的老处女”,恐怕要变成“帕森霍芬的老修女”了。
毫无疑问,海伦妮早该成为妻子和母亲――茜茜还不到19岁,已经成为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卢多维卡几乎要绝望了,然而海伦妮自己却仍然很愉快,每天除了从事绘画之外,还常常到村子里看望贫穷的病人。
“内奈,为什么……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还不求婚?”
这一天,玛丽终于问出了困扰家里每个人很久的问题。一向是淑女典范的海伦妮第一次作出这样任性的行为,不但久久不曾结婚,还拒绝了父母为她安排的其他对象。公爵夫人卢多维卡虽然心急如焚,可是考虑到女儿差点成为奥地利皇后,却在最后一刻落选的经历,生怕内奈再次生出终身不婚的念头,也不敢催得太紧。
海伦妮早已不像几年前那样提到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必定害羞得脸红,此时反而开始打趣自己的妹妹:“唉,看来是我们的玛丽等不及想要嫁人,觉得我这个姐姐碍事了。”
玛丽已经15岁了,正是茜茜和弗兰茨皇帝在伊舍尔一见钟情时的年纪。她也长成了绝顶美丽的少女,成为未婚男子的倾慕对象。虽然五官不及茜茜那样精致,可是她脸上自信而朝气蓬勃的神情却让她有了一种独特的魅力。
“是呀,我等不及要看内奈你结婚了呢!”玛丽说着,捅了捅一旁的苏菲,“你答应过的,等到内奈结婚的时候,让我走在最前面!”
苏菲不由失笑:“玛丽,你居然还记得!哎,沃尔芬?有什么事情吗?”
“殿下。”
沃尔芬微笑着行礼,“公爵夫人让我请内奈公主到她的房间去。”
“是什么事?”
“很抱歉,殿下,我不知道。”苏菲咯咯笑着,抢先说了沃尔芬的回答,“玛丽,你还不清楚,沃尔芬一向是守口如瓶的。不过看到她笑眯眯的样子――我猜或许是件喜事?”
苏菲的猜测并没有错。
从雷根斯堡寄来的信上,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告诉马克斯公爵和公爵夫人,一周之后他将会和他的父母一同前来拜访――
这次拜访的目的,显然不言而喻。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的“东海”(ostsee),指波罗的海。那首诗歌出自《走遍德国》第四册,稍作改动。
邮票上是斯德丁(stettin)的柏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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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少女的祈祷
“哦,我亲爱的内奈!”
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离开之后,公爵夫人卢多维卡依旧沉浸在幸福之中,“他终于求婚了!内奈,我真为你高兴!”
“妈妈……”
海伦妮看到卢多维卡眼睛里闪动的泪光,不禁感到深深的自责。她让母亲为她担心了那么久那么久,替她背负起所有的压力和流言蜚语,而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她能够得到幸福――在这样的时刻面对这样深刻的爱,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妈妈,对不起……”
“傻孩子,”卢多维卡拿出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只要你能够获得幸福,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哦,我已经忍不住开始期待婚礼的那一天了!”
马克斯公爵和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几乎是立刻便答应了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对海伦妮提出的求婚,而卢多维卡也在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通过电报告诉了远在维也纳的茜茜。
然而这个时候,茜茜却顾不上为姐姐的幸福开心――奥地利国内的局势和复杂的民族矛盾,已经濒临爆发的边缘。
顽固的匈牙利贵族拒绝接受弗兰茨约瑟夫皇帝颁布的特赦令,匈牙利到处是追求独立的呼声。而镇守匈牙利的哈布斯堡贵族再次遭遇刺杀,无疑使得本就紧张的形势更加微妙。
但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一切与生活在帕森霍芬的马克斯公爵一家人并没有太大关系。巴伐利亚是个相对而言独立富庶的小国,马克斯公爵也并没有实际的军队职务。苏菲只能从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偶尔对革命者的抱怨和对皇太后苏菲佩服的话语中猜测现在的局势并不好,心中却是没有多少担心的。她知道茜茜会加冕匈牙利王后,更何况如果匈牙利真的能够获得独立,无论对奥地利还是对匈牙利本身,都算不上一件坏事。
只有当维也纳的一封信寄到帕森霍芬时,苏菲才意识到战争和死亡究竟离她有多近――
近到,触手可及。
发信人是奥地利陆军元帅,温迪施―格雷茨亲王阿尔弗雷德;然而收信人,却更加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不是马克斯公爵,不是公爵夫人卢多维卡,也不是已经在军队任职的戈克,而是家里最小的孩子,马克西米利安伊曼努埃尔。
“……也就是说,” 有那么一瞬,苏菲觉得自己的心跳停止了。她忽然说不出话来。她害怕自己将要问出的问题,害怕自己将要听到的答案――尽管她的心里已经有了某种预感。
“……你要加入奥地利军队?”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马佩尔用力扯出一个笑容。然而在苏菲眼中,这一切都不过是最完美的透明面具。
她盯着马佩尔的眼睛,一言不发。如同较劲一般,她在等马佩尔亲口告诉她,他要离开帕森霍芬,离开巴伐利亚……离开她。
“茜茜知道内奈答应了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的求婚,一定很高兴。”马佩尔低下头,看着桌子上白瓷的茶具。
苏菲依旧沉默。
“即使马克西米利安表哥不同意也不用担心……茜茜会想办法的。”
苏菲咬住嘴唇。
马佩尔把玩着空茶杯,一句一句缓缓地说下去:
“巴比的身体有些不好,让他减少些打猎的次数。”
“妈咪总是想得太多……”
“玛丽快要订婚了吧……”
“好久没见路易斯了,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
“还有,苏菲,你――”
“啪!”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苏菲从马佩尔手中夺过那个茶杯,狠狠摔在地上。
白色的碎瓷片滚落一地。
“马克西米利安伊曼努埃尔!”
苏菲第一次,用这样严厉的语气叫出马佩尔的全名。
“你知不知道,”成千上万的思绪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记忆混乱地模糊成一片。泪水大滴大滴地涌出来,几乎让她说不下去后面的话,“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你更加重要!”
“苏菲……”
马佩尔低低地叹了口气,“我以为你明白的……”
苏菲所有的想法在刹那间一拥而上。
马佩尔忽然变成了一个她所不熟悉的人;在内心深处,她觉得受到了伤害――马佩尔在作出决定之前,甚至不认为有向她进行最微小暗示的必要。苏菲第一次觉得,马佩尔已经站在了一个离她很远的地方,这种隔阂甚至让她害怕――那个记忆里带着灿烂笑容唤她“苏菲”的男孩,那个坚定地承诺“苏菲,我总是跟你一起”的男孩,就这样不见了。
还是记忆里浅金色的卷发,还是记忆里湖蓝色的眼眸,还是记忆里精致秀气的面容,一如那一天,她睁开眼睛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一样――然而她的弟弟却以这样的方式告诉她,他已经长大。
“是,我明白,我明白你那该死的将军梦!”
苏菲忽然脱力地跌坐在椅子上,嗓音沙哑,“可是米兰在暴动,匈牙利在叛乱,和法国的战争一触即发……我才不在乎那些政治家可笑的野心,我只要你好好的!马佩尔,我只要你好好的!”
“苏菲,这不只是我的梦想……”马佩尔抬起右手遮住眼睛,苏菲看不到他的表情,少年低低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遥远,“我姓维特尔斯巴赫。这是我逃脱不掉的责任。”
“不要去奥地利,不要去匈牙利。”苏菲板正马佩尔的肩膀,她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只知道自己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巴伐利亚也有自己的军队――不要去奥地利。”
“苏菲,你别担心。”马佩尔反握住苏菲的双手,却发现自己无法让她的颤抖停止,“我一去就是上尉军衔,在轻骑兵第三团。匈牙利只是暴动而已,不是战争,再说温迪施―格雷茨亲王也不会让我冲在最前面……”
“可温迪施―格雷茨亲王自己的妻子就死于匈牙利叛乱!那些子弹可不管你是不是公爵!马佩尔你究竟知不知道,在匈牙利的暗杀有多么频繁!”
马佩尔忽然笑起来,故作轻松的语气掩饰不住挥之不去的沉重:“苏菲,我既不是国王也不是首相,没有人想要刺杀我的。”
“可你是皇后的弟弟!马佩尔你知不知道,你可能会……”
苏菲的心狠狠抽痛。那个不祥的单词,她终究不愿说出口。
“马佩尔,你不是说,从来不会拒绝我吗?”她用了最后的希望,盯着马佩尔的眼睛,一字一顿,“不要去奥地利。”
“……苏菲,对不起,我无法答应。”
“那你能答应我什么?!”
苏菲背过身,不再看马佩尔。泪水将她的视线模糊成一片,她定定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想动。
铺天盖地的绝望席卷而来。
她留不住艾德加……同样留不住马佩尔。
马佩尔是在两周之后的一个清晨离开的。
所有的家庭成员都聚集在城堡前的庭院里,苏菲看到乔安娜、沃尔芬、管家托马斯和许多仆从站在一旁无声地哭泣。
天气愈发寒冷,风将细小的冰渣吹到她的脸上。马车缓缓行驶,马佩尔将戴着白色手套的右手伸出车窗,远远地挥舞着黑色的宽边礼帽。
苏菲提着裙子跟在马车后面奔跑,她以为马佩尔终究会回头看,然而那个少年的目光,却始终不曾停留。
她终于停下,看着马车越走越远。车窗外缓缓挥舞的黑色礼帽,最终变成视野里一个模糊不清的黑点,而后消失不见。
此时的苏菲还不知道,在她以后的人生中会经历许多次这样的离别;每一次,都如此相似。
在第一次缺少了马佩尔的帕森霍芬,苏菲迎来了1857年。
1857年的第一天平静而温馨,看上去与以往没什么不同――然而这一年,确实成为了许多人命运的转折点。
3月,瓦格纳的歌剧《罗恩格林》在慕尼黑公映。
那是一个发生在捕鸟者亨利的布拉班特的故事。
公爵的遗孤,布拉班特的继承者高特弗里特突然失踪,监护人泰拉蒙伯爵解除了与公爵小姐艾尔莎的婚约,向国王指控她谋害自己的弟弟,并要求夺取艾尔莎父亲的爵位。
神秘的骑士出现在由天鹅拉着的小船上,他在决斗中战胜了泰拉蒙,并与艾尔莎订婚――唯一的条件是,永远不要问他来自何方,他的名字和身份。
泰拉蒙的妻子在艾尔莎心中埋下怀疑的种子,新婚当晚,艾尔莎终于忍不住问了骑士的姓名――圣杯骑士的誓约被破坏,罗恩格林在众人面前说出自己的名字和来历,不得不离开。离开之前,他将被变成天鹅的艾尔莎的弟弟从魔法中解救出来,艾尔莎则因为伤心过度魂归天国。
“这是多么甜美而又浪漫的悲剧!”
路德维希完全被这部歌剧倾倒了,“爱比死更冷――瓦格纳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
“所有的悲剧都交给艾尔莎一个人承担,”苏菲冷笑,“而罗恩格林是完美无缺的拯救者。”
“救赎之后的毁灭,才如此震撼人心!哦,苏菲――”路德维希拉起身旁少女的手,“你就是艾尔莎!美丽单纯的艾尔莎!答应我,永远不要询问我的秘密!”
“我不是艾尔莎。”苏菲一字一顿地说,“我也绝不想当艾尔莎!”
“不,苏菲,你不理解瓦格纳!”路德维希激动地反驳,“他只为他的音乐而活,他的音乐之中有信仰的力量!尽管素未谋面,但我相信,我和他心灵相通――我能听到他心底的声音!哦,如果我能见见他――如果我是罗恩格林!”
“路德维希……”苏菲皱了皱眉。她忽然不忍心看着这样一个纯澈到没有一丝杂质的少年走上那条注定是悲剧的道路,“也许你比凡人更能蒙受上帝的恩宠,可你毕竟是他们中的一员。”
“艾尔莎!”路德维希看着苏菲,褐色的眼睛里有火焰燃烧,“答应我,永远不会让任何事情毁掉我们的友谊!”
“……我不是艾尔莎。我是苏菲,永远都只是苏菲。”
少女目光中的神色复杂难辨。如果说她和艾尔莎真有相似之处的话――她们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弟弟都处在危险之中,而无能为力。
匈牙利的政治形势越来越紧张――马佩尔果然成为了温迪施―格雷茨亲王手下的一名轻骑兵,随着他前往匈牙利镇压叛乱。
苏菲几乎担心得夜不能寐。
每当有贵族遇刺的消息传来,她都生怕那个被选中的人,是她亲爱的弟弟。
5月初,奥地利皇帝弗兰茨约瑟夫决定和她的妻子一同出巡匈牙利,以期缓和匈牙利和奥地利之间的对立关系。
“我也要去。”苏菲这样告诉公爵夫人卢多维卡。
“苏菲,这可不是出门去玩!”卢多维卡不假思索地摇头拒绝,“茜茜和弗兰茨是正式出巡,哪有时间照顾你。”
“妈咪,我能照顾好自己。”苏菲异常坚持,“我必须去看看马佩尔,确定他安好无恙――他已经两个月没有写信回家了!”
现实中没有天鹅骑士,她只有自己。
虽然从奥地利传回的消息说马佩尔一切安好,但卢多维卡也忍不住担心:“那么,我让戈克跟着茜茜一起去。苏菲,你还是乖乖留在家里――”
“不,妈咪,我一定要去。”苏菲放软了声音,“妈咪,拜托你,不要拒绝我。”
“苏菲。”卢多维卡叹了口气,“马佩尔已经足够让我担心,如果你再去了,我必定要更加担心。”
“妈咪,让你担心很抱歉,但是我非去不可。”苏菲抿了抿唇,“如果你不同意,我只能自己跑到匈牙利去――相信我,我做得到。”
“苏菲!”卢多维卡又气又急,然而对于这个一向被全家人宠爱的小女儿,她终究不忍责骂。良久,疲惫地叹了口气,“……我让戈克跟你一起去。可是苏菲你要答应我,记得听戈克的话,不准任性,不准惹事。”
“我发誓。”
苏菲用力点头,紧紧地抱住卢多维卡,“妈咪,你放心――我们都会好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少年马佩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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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少女的祈祷
前往匈牙利的旅途并不如想象中那般顺利。
当苏菲和戈克来到美泉宫时,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正在进行:茜茜执意要将两个女儿小苏菲和吉塞拉带去她热爱的匈牙利;而苏菲皇太后,则言辞坚决地反对。
“这是纯粹的胡闹!”
即使在生气的时候,苏菲皇太后还是一如既往保持着优雅的风度。然而本就发音硬朗的德语,在她口中更是如同刀子一般锋利,“茜茜她不懂事,弗兰茨你也要跟着她一起胡闹吗?!你首先是奥地利的皇帝,然后才是丈夫和父亲!在我看来,根本没有前往匈牙利的必要――那群匈牙利人永远不知道感恩,就应当用暴力手段镇压!难道你忘了,就是那群该死的匈牙利人挑起叛乱,甚至差点让你丢掉性命吗?!你说要用这次出巡缓和与匈牙利的关系,我同意了;可是带着刚刚两岁的苏菲和不满一岁的吉塞拉长途旅行,这就是一个负责任的父亲应该做的事情吗?!”
“很抱歉,亲爱的妈妈,可是请您体谅茜茜她作为母亲的心,她实在不忍和孩子们分离……”
“弗兰茨,你让我体谅茜茜作母亲的心,可是你有没有体谅过我作母亲的心?!”
“亲爱的妈妈……”
弗兰茨忽然语塞。苏菲皇太后的最后一句话,对他而言几乎是不可承受的重量。
毫无疑问,弗兰茨对于母亲的感情,一直都混合了敬畏、感激和仰慕。1848年革命时他只有18岁,如果不是母亲的镇定和出色的政治手腕,绝不会有今天的奥地利――立宪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按照那个时候剑拔弩张的局势来看,哈布斯堡家族甚至有可能沦落到与法国王室一样被迫流亡国外的下场。而之后,母亲更是说服他的父亲弗兰茨・卡尔大公放弃皇位,也就是说,她放弃了自己成为“幕后女皇”的机会,全心全意帮助儿子弗兰茨・约瑟夫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
然而弗兰茨和苏菲皇太后之间的关系,却独独缺少了一份母子之间的亲近。他用“您”而不是“你”来称呼母亲,交谈时几乎每句话之后,都要加上“亲爱的妈妈”。在对母亲的服从成为习惯的同时,潜意识里他也想要摆脱母亲强势的影响,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而非躲在母亲身后的年轻男孩。当初在伊舍尔他选了茜茜而不是母亲看中的内奈,就是潜意识的反抗――尽管他自己或许从未意识到。
在母子两人谈话的同时,茜茜终于见到了来自家乡的弟弟妹妹。这样的时刻能够得到家人的支持,茜茜十分欢喜――在奥地利,她终于不再是一个人了。
“哦,苏菲,戈克!我多么想念你们,想念巴比和妈咪,想念帕森霍芬――能看到你们真是太好了!”
见面的激动和喜悦之后,茜茜开始倾诉自己的委屈: “我不是想逼着弗兰茨在妻子和母亲之间做出选择,可我真的没办法忍受那么长时间离开孩子们!苏菲姨妈既然可以不再干涉我照顾她们,为什么无法稍稍体谅我作为母亲的感受呢!我是她们的母亲,难道会害她们吗?!我知道小苏菲刚刚两岁――”
“茜茜!”苏菲悚然一惊,这些日子一直被她忽略的某件事情忽然清晰起来,“小苏菲她多大了?”
被打断的茜茜有点诧异:“她三月份刚刚过了两岁生日,苏菲你忘了,你还送给她一个娃娃呢――”
“菲菲你知道吗,”在她以为自己早已遗忘的记忆角落,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惊心动魄,“历史上的这个小公主并没有活过两岁――她因为一场高烧,死在匈牙利的首都布达佩斯。”
苏菲忽然间手心发冷。
1857年,茜茜的第一个女儿,奥地利公主苏菲两岁。
苏菲不确定这一次的匈牙利之行是不是历史上令苏菲小公主一去不返的魔鬼旅程,然而无论如何,她一定要想办法阻止茜茜将女儿带去匈牙利。
那早已不是历史上冷冰冰的名字。
那是她亲爱的姐姐;那是会冲着她咯咯地笑,会亲吻到她满脸口水,会用甜软的嗓音叫她“苏菲姨妈”的外甥女。
然而她无法对茜茜直言相告,更无法理智地告诉茜茜,皇太后苏菲的决定才是最稳妥安全的。
当矛盾无法在短时间内调和,就只有转移――她只能去赌茜茜对于弟弟妹妹的爱,即使她并不确定,这份爱是否足以令茜茜改变主意。
“茜茜,”苏菲定了定神,缓缓开口,“你知不知道,马佩尔已经有整整两个月没有消息了……”
“苏菲!”戈克用力拽了拽苏菲的衣袖,语气严厉。马佩尔没有消息的事情,他们至今瞒着茜茜。公爵夫人卢多维卡不希望在奥地利政治局势紧张的时候,还要让茜茜为了小弟弟的安危担忧。
“苏菲,你说什么?!”
茜茜果然大惊失色,“妈咪明明跟我说,马佩尔他一切都好――”
“茜茜,事实上我跟戈克这次来,就是想要跟你一起去匈牙利,确定马佩尔安好。”苏菲无视戈克越来越严峻的神色,径自说下去,“他们说在匈牙利又有人遇刺……茜茜,我担心得快要疯了……”
原本是为了转移茜茜的注意力,然而说出来的时候,积压了多日的恐惧终于喷薄而出。苏菲趴在茜茜怀里开始流泪:“茜茜,我害怕……你跟我们一起去看看马佩尔好不好……你先把小苏菲和吉塞拉留在维也纳好不好,我害怕……”
“苏菲……”
茜茜低低地叹了一句,轻轻地抚摸怀抱里妹妹的长发。毫无疑问,她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是在帕森霍芬度过的,从某种程度上说,她对于弟弟妹妹的爱甚至超过了对弗兰茨的爱。
更何况,帕森霍芬的女孩子们,无论外表看起来多么温柔,从本质上说都是坚韧的――当茜茜发现自己成为弟弟妹妹唯一的依靠时,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挑起这样一份责任。
一天之后,弗兰茨皇帝和伊丽莎白皇后正式离开维也纳,踏上前往匈牙利的旅程。
随行的除了官员和仆从之外,还有皇后陛下的弟弟戈克和妹妹苏菲。
而皇后陛下的两个女儿,小苏菲和吉塞拉,则被留在了美泉宫,由皇太后苏菲暂时照料。
坐在马车里的苏菲长舒一口气。
她不知道将马佩尔的情况告诉茜茜的选择是否正确,也不知道这样一来那个笑容像天使一般纯净的小公主会不会活下去;然而她已经做了自己所能做到的一切努力。
接下来,她会找到马佩尔,马佩尔也一定会安然无恙――
我们每个人都会好好的。
苏菲低低地向自己重复着当初对母亲的誓言。
匈牙利比不上奥地利的雍容大气,却自有一种独特的魅力,朴实而亲切,让人一见之下便心生好感。
如果说奥地利是优雅的贵族少女,那么匈牙利则是朴实的邻家姑娘――不张扬,不华丽,却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和朝气。只有听到陌生的语言,才会猛然间记起,这其实是异国的土地。
透过马车的车窗玻璃向外看,街道上几乎每一户人家的阳台都摆满了鲜花,迎着阳光灿烂地绽放。即使是年久失修的房子,屋顶和围墙开始破败,石缝间却依然有生命蓬勃。
苏菲仿佛忽然间开始明白,为什么茜茜会对匈牙利情有独钟。
在布达佩斯安顿下来的第二天,弗兰茨皇帝便安排检阅奥地利的军队――皇帝陛下在军事上的热情,远远超过了他对国家其他方面的关注。
苏菲作为皇后陛下的陪同者,安静地提着裙子站在人群中,神态平静举止优雅。然而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的心跳早已超过了正常的频率。
“至高无上的陛下,您的到来使我们感到十分荣幸。”
陆军元帅温迪施―格雷茨亲王向弗兰茨详细介绍着军队的情况,然而苏菲发现,他似乎刻意躲避着皇后陛下的目光――她的心忽然一沉,穿着制服的军官中,没有马佩尔的身影。
“没能保护好皇后陛下的弟弟,我感到万分自责。”
典礼结束后,头发花白的温迪施―格雷茨亲王单独留下向皇帝夫妇请罪,“公爵殿下被一个暴乱分子伤到了胳膊,请放心,我们已经将他逮捕――”
“那他怎么样?”
温迪施―格雷茨亲王愣了愣,他知道皇后陛下兄弟姐妹们的名字,然而苏菲的面容对他来说却依旧陌生。看到皇帝陛下微微点头,他才接下去说,“公爵殿下受了一点轻伤,并不严重……”
马佩尔胳膊上的伤的确不严重。
严重的是受伤之后的感染――破伤风疫苗在1897年才首次出现;这个时候的人们如果在受伤后出现感染,除了祈求上帝之外毫无办法。
马佩尔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断断续续的低热,肌肉痉挛,甚至呼吸困难――有几次他甚至以为自己撑不下去了。然而身为一个维特尔斯巴赫,他终究是被上帝眷顾的:肌肉痉挛的症状奇迹般地逐渐减少以至于消失,他有惊无险地挺了过来。
只是这一切,苏菲并不清楚。她猜得到中间一定有严重的事情发生,严重到马佩尔甚至无法写几句敷衍的话;然而具体的情况,却没有人告诉她――也永远不会有人告诉她。
推开房间的门,终于见到马佩尔的那一刻,苏菲不由自主地紧紧捂住嘴唇――
她怕自己下一刻会痛哭失声,却不知那个时候早已泪盈于睫。
马佩尔有些消瘦,下巴看上去更尖了,一双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
他笑了笑,带着一点腼腆,更多的却是坚毅:“茜茜,苏菲,戈克……让你们担心了。”
“……你这家伙!”
苏菲想狠狠地捶上他的肩膀,却因为少年一层层包扎严密的手臂而作罢,“当初是谁跟我说,不会冲在最前面的?!”
“……这只是小意外,苏菲。”
“马佩尔,这次出巡之后匈牙利的局势会很快稳定下来,你不如回家慢慢养伤。”茜茜劝说道。
“我能照顾好自己。”马佩尔依旧在笑,“这里也是你的家,茜茜。”
“……他最终决定留在匈牙利。我没有劝说他和我一起回家,因为我知道,他的决定已经无法更改。”
后面的事情,苏菲写在了信中:“某一部分的我其实是为他感到骄傲的:我最亲爱的弟弟终于成为了他希望自己成为的模样;然而我却仍然忍不住为他担心――其实我最大的愿望,只是家人能够平平安安地生活在一起,没有战争,也没有别离。”
“……上帝会保佑他的,我也会为他祈祷。”
艾德加的回信伴着漫天飞舞的落叶到达帕森霍芬:“我还记得当初在巴特艾布灵见到你弟弟的样子,个子小小的金发男孩,明明冻得发抖,却抿着唇一声不吭的倔强神情;想不到一眨眼之间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
“苏菲,猜猜我在斯德丁遇见了谁!”
少年的笔触一转,重新开始讲述他在斯德丁的生活:“我敢打赌你肯定猜不到――还记得你跟我说起过的弗里德里希・基利吗?他的家乡就在斯德丁!”
“我遇见的显然不会是基利先生――我知道几十年之后我们会见面的,但我依然自私地希望未来的见面能够晚一点到来。事实上,我遇见了基利先生的妹妹,敏娜・基利夫人――她现在就住在斯德丁!基利夫人一头银发,看上去有七十多岁了,腿脚有些不便,但思维却依然敏捷。她保存了不少弗里德里希・基利先生的设计图纸,还有一部分来源于海因里希・根茨先生――你或许听说过他的名字,同样出色的新古典主义建筑师,也是基利夫人的丈夫,弗里德里希・冯・根茨先生的弟弟。事实上,基利先生的墓就是由海因里希・根茨先生设计修建的。
“我跟基利夫人说起了你――言谈间她似乎对你十分喜欢。苏菲,我多么希望你也可以在这儿,亲眼见见基利夫人!我敢说,那一定棒极了!基利夫人说,圣诞的时候她准备举行一个聚会,并且邀请我参加……”
然而到了冬天,苏菲也没有找到前往斯德丁的机会。但与此同时,她却接到了另一份邀请:
阿玛丽的母亲,萨克森-科堡-哥塔的王妃克莱门汀,邀请她一起前往伦敦。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打酱油姑娘的地雷。
请允许我默默地,求――评――论――
历史上的sophie小公主,死于1857年5月29日,就是sissi和franz这次出巡的途中。关于她的死因,有人说是高烧引起的惊厥,有人说是腹泻脱水,也有人说是斑疹伤寒――目前为止,都没有确切的证据。下面的画像绘制于185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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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少女的祈祷
苏菲有些犹豫。
岛国的冬季漫长而凛冽――与阴冷潮湿的伦敦相比,慕尼黑显然是更好的选择。即使在下雪的日子里慕尼黑的寒冷中也总是透着温暖;就连地上的雪,都是干爽而洁净的。
然而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却再三劝说苏菲答应这份邀请:克莱门汀王妃在贵族圈中拥有极高的威望,如同苏菲能够与她交好,社交无疑会方便许多;甚至对于将来的结婚对象,也有了更多选择的余地。
更何况,克莱门汀王妃的标准一向很高,想要讨好她的人很多,真正让她喜欢的人却极少。而她这一次出行,是前去拜访维多利亚女王:维多利亚女王和阿尔伯特王子,都出身于萨克森-科堡-哥塔家族。
“希望我能赶回来过圣诞。”
苏菲扯了扯嘴角,显然对这次的英国之行缺乏期待。她固然对伦敦拥有无数好奇与想象,却并不喜欢以这种方式踏上陌生的土地――尤其在母亲反复叮嘱她事事遵从克莱门汀王妃之后。
玛丽微笑着,替小妹妹系好斗篷上的绑带:“我们和茜茜都等你回来。”她伸出手捏了捏苏菲的脸颊,“好啦,你又不是嫁到英国,别作出这么一副舍不得的表情。”
“说不定我真的会碰到一个愿意为我改信罗马天主教的罗密欧。”苏菲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对了,玛丽――”她拉住姐姐的手,“你先不要答应那个意大利人。”
苏菲口中的“那个意大利人”,是那不勒斯的王储弗朗西斯科。几个星期前,他成为了玛丽的主要求婚者之一。然而巴伐利亚从未有人和他见过面,公爵夫人卢多维卡不得不写信求助于维也纳的女儿,希望从意大利的哈布斯堡亲戚那里得到一些准确可靠的情报。
苏菲总是记不住他的名字――又或者是不愿意记住,每次提起,总是以“那个意大利人”代之。
“你别总是叫弗兰茨‘那个意大利人’,妈咪听见,又要唠叨了。”
弗兰茨是弗朗西斯科在德语中的发音,如同他写给玛丽的信上,总是热烈地称她为“玛利亚・索菲亚”。想起那封词句华丽的求婚信,苏菲不禁蹙眉――他用“你温柔的眼睛和甜蜜的面庞,就像金发的圣女像一样”来赞美玛丽,却不肯按照按照德语的习惯来称呼他“虔诚倾慕的姑娘”,这位那不勒斯王储,还真是符合苏菲心中对于意大利人的典型印象。
更加讽刺的是,玛丽和茜茜一样,是深褐色的头发――帕森霍芬的女孩子中,金发的只有苏菲一个人。
玛丽显然也被求婚者的“过于虔诚”吓到了,她并不想和一个陌生人共同生活一辈子,这也是她为什么至今没有答应弗朗西斯科求婚的原因。
“我已经拜托一个很可靠的朋友去打听那个意大利人的情况,”苏菲换上一种郑重的语气,“玛丽,在我回来之前你不要答应他。”
在那不勒斯王储求婚的第二天,苏菲就写信给了马蒂尔德,希望她请路易吉帮忙打听一下弗朗西斯科的情况。她想起在美泉宫马蒂尔德说“至少我还有一幅画像”时自嘲的笑容,第一次明白了马蒂尔德笑容背后的苦涩――她亲爱的姐姐玛丽,连一幅画像都没有。
选择冬天出门旅行显然不够聪明。
英国的天气不似苏菲想象中那么寒冷,却比她想象的还要潮湿。从她踏上大英帝国的土地以来,整整一周都不见阳光――或许这可以算作对远道而来的客人独特的欢迎方式?苏菲半真半假地想。
维多利亚女王很忙,忙到甚至没有时间接见专程从家乡赶来的客人。
当然,这是克莱门汀王妃委婉的说法――事实上,女王陛下还能在百忙之中抽空与爱犬一起在白金汉宫的花园里散步。苏菲猜想,或许维多利亚女王从未把母亲的家人看做自己的家人――女王和母亲关系恶劣已经是公开的秘密,而结婚之后女王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自己的母亲赶出白金汉宫。从这个角度来说,她完美地继承了萨克森-科堡-哥塔家族冷酷无情的基因。
又或许,女王还没有准备好与克莱门汀王妃见面。她即位之初便着重于改善同奥尔良家族的关系,更是成为了三百多年来第一个出访法国的英国君主。或许克莱门汀王妃还记得她们在奥尔良家族的夏宫château d'eu一起度过的日子,然而当路易・拿破仑统治法国之后,他立即成为了维多利亚女王最亲密的盟友。
前一刻还在支持自己复国行动的朋友,转眼便与路易・拿破仑把酒言欢――苏菲不知道克莱门汀王妃看到报纸上女王夫妻与拿破仑三世一起参观巴黎世博会的照片时会不会觉得愤怒,然而此刻面对这样明显的拒绝却依旧能够保持优雅的风度耐心等待,却令她不得不佩服克莱门汀王妃的好涵养。
当连绵的阴雨终于停歇的时候,克莱门汀王妃再一次前往白金汉宫拜访女王。她希望久违的好天气能够为她带来同样的好运,然而维多利亚女王却显然并不这么想。意料之外而又意料之中地,克莱门汀王妃得到了同样的答案――女王陛下正在会客。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苏菲应当对女王陛下心怀感激――克莱门汀王妃选择留在白金汉宫继续等待,而允许苏菲先行离开,并且忘记叮嘱她带上随从。
苏菲回到旅店,换上一身绛红的骑装――她喜欢这样明丽热烈的颜色,尤其是在这样一个阴郁寒冷的国家。
她索性散开脑后盘起的发髻,任凭浓密的浅金色卷发披在背上,与帽子上长长的飘带一同在风中扬起。少女柔软的手抚上马鬃,微笑着低语,偏过头的时候,与裙子同色的耳坠在脸颊两侧微微摇晃。
白色的马匹从小溪间跳过,溅起一串水花。马上的少女俯低了身体,却并没有勒紧缰绳,任凭健硕的马跨过草地,在树林中风驰电掣。松软湿润的小路两旁风景不断变换,松枝上仍然残留着昨夜的雨滴,折射出阳光斑斓的色彩。
苏菲跳下马,蹲在林间的小溪畔,挽了袖子伸手捧起一捧溪水。清冽明澈的溪水润湿了面庞,她满足地喟叹,马匹在身旁悠闲地踱步,偶尔甩一甩尾巴,水珠便沾湿了苏菲的裙摆。
阳光透过枝桠间的缝隙洒下来,温暖得宛若慕尼黑的春天――苏菲这样想着,忽然感觉到指尖细微的触碰,低下头去看,竟然是一只浅棕色的小狐狸。
“小家伙,”苏菲笑起来,“你也是选了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出门散心吗?”
狐狸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站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机灵地四处打量。
这一次的英国之行,难得有这样安静美好的时光。
“可惜冬天不是个出门散心的好时候呢――”苏菲愣了愣,站起身来,远处似乎有隐隐约约的马蹄声响起。
“嘘,别出声,”她凝神听了片刻,“有人来了,小家伙。”
狐狸转过头,晃了晃一对尖尖的耳朵。
“你快走吧,不然遇见了像巴比一样热爱打猎的人,你就跑不掉了。快点,快走吧。”
小狐狸仿佛听得懂苏菲的话,转过身冲着与苏菲相反的方向奔跑。
苏菲咯咯地笑起来。
“砰!”
“啊!”
清脆的枪响声,伴着少女受惊的尖叫,在静谧的树林里格外突兀。
这不是苏菲第一次见到鲜血,却是她最失态的一次。
心脏突然疯狂地跳动,少女捂住嘴唇,指尖停不住地微微颤抖。
那只浅棕色的小狐狸仰面倒在地上,鲜红的血浸染过他肚子上纯白的毛发。
苏格兰马尾松深褐色的枝干后面,走出一个身穿黑色风衣的少年,手中做工精致的枪口冒出一缕青烟。
少年戴着黑色的礼帽,脖颈间白色的领结一丝不苟。他脸颊的轮廓十分柔和,清俊的眉目隐约有几分熟悉,然而此刻唇角挑起的笑容,只让苏菲觉得害怕。
苏菲咬住嘴唇,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少年。
少年步履从容地来到那只狐狸身旁,蹲□,低头用匕首切下狐狸的前腿。冰冷的金属在白色的丝质手套间翻转,动作流畅而优雅,如同最优秀的外科医生。
“bonjour.”
他摘下帽子,走到苏菲面前弯身行礼,“这是一个古老的法国传统――”
阳光照在他深褐色的眼睛里,光华流转,如同最上等的猫眼石。
是他!
苏菲不自觉地睁大眼睛,尚未平复的心跳再次疯狂,是阿朗松!
费迪南将手中狐狸的前腿递上,唇畔的笑容深了几分,语音宛转,如同吟诵写给情人的诗歌:“献给这个卑微生灵生命中最好的朋友。”
苏菲狠狠地将费迪南的胳膊从面前挥开,星星点点的血迹溅上少年的面颊。
她蹙着眉,厌恶地盯着费迪南的眼睛,目光锋利如刀。
苏菲转过身,一言不发地跳上马匹。
下一刻,白马被牢牢拽住。
“好久不见。”拉着缰绳的少年看着苏菲,微微扬起下巴,“不知这一次,我是否能有幸得知小姐的名字。”
两个人沉默了许久。苏菲的马鞭握在手中,却迟迟没有挥向挡在他面前的少年。
“真抱歉。”
苏菲微笑着打破沉默,却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有多么勉强,“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这一次,她用了意大利语。
“我是否能有幸得知您的名字,美丽的小姐。”费迪南也换成了意大利语,居然十分流利。
苏菲努力掩饰住眸中惊异的神色,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开口道:“询问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女子名字,您不认为太过失礼和轻浮吗。”
“请允许我先自我介绍。”费迪南说着,用右手摘下帽子再次行礼,另一只手却依然紧紧地扯住缰绳,白马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希望这一次,小姐您能够牢牢记住――费迪南・菲利普・玛丽,阿朗松公爵。”
苏菲在片刻间转过无数念头。
胡乱编一个名字绝非明智之举,她对意大利贵族并不熟悉,而眼前的少年,显然清楚她并非意大利人。
她张口便要说出阿玛丽的名字,然而对上费迪南仿佛洞悉一切的自信笑容,苏菲猛然间醒悟过来――费迪南和阿玛丽,自然是认识的。
苏菲固执地不想告诉他自己的名字――或许在很多人看来这不过是可笑的任性,然而她讨厌费迪南的步步紧逼,讨厌自己此刻的束手无策,更讨厌让他以这样的方式达到目的。
“……好吧,”苏菲叹了口气,垂下眼睫,“很抱歉,我这段时间在练习意大利语――请您原谅我的心血来潮。”
“对于年轻的小姐来说,小小的恶作剧无伤大雅,只会增添您的纯真可爱。”在费迪南看来,少女此刻挫败的神情十分明显,作为胜利者,他不介意适时显示一下自己的宽容大度。
“那么您要答应我,忘掉之前的小插曲,如果能够有机会再见面的话。”
――希望我没有这么倒霉。苏菲在心里默默地补充。
“当然。”费迪南绅士地微笑。
意大利语固然优美动听,然而少女说德语的调子却更加顺耳。
如同与此刻装出的谨慎守礼的模样相比,少女张牙舞爪恣意骄傲的样子却从初见的那一刻就印在了他的心里:金发飘扬,马蹄踏着柔软的青草,马上的少女笑容璀璨而耀眼。
他讨厌少女这般灿烂飞扬的模样,讨厌她的恣意和不守规矩,更讨厌她脸上炫目的笑容――
每一次回想,都让他想起埋藏已久的记忆中,他以为自己早已遗忘的,法兰西明媚的阳光。
“娜塔莉・冯・施特恩巴赫男爵小姐。”
乔安娜,对不起――苏菲在心里默默地道歉,娜塔莉是乔安娜女儿的名字。人们总是对得不到的东西格外执着,尤其是对于优秀而骄傲的人,更加无法容忍自己的失败。苏菲能够理解费迪南对于复国的执念,却想不到自己的名字居然也成了他的执念……希望从此以后,他把自己彻底忘掉才好。
“……苏菲?苏菲!真的是你!”
苏菲条件反射地回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也就忽略了费迪南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目光。
此时此刻的苏菲,只看得到骑在马上,踏着阳光而来的少年。他蓝色的眼睛里映出伦敦雨后初晴的天空,唇角是一如既往浅淡而温柔的弧度,那是苏菲思念已久的身影――
艾德加。艾德加。
作者有话要说:克莱门汀王妃(clémentine d'orléans),即使不再年轻,气质依旧优雅:
sophie的头发漂亮到什么程度呢,可以跟sissi一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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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少女的祈祷
嘴角越扬越高,少女漂亮的眼睛弯成月牙的弧度,笑容比伦敦久违的阳光还要灿烂。
她下意识地拉了拉缰绳,然而身下的马匹却纹丝不动――苏菲偏过头,看着费迪南紧抿了唇,强势却掩不住恼怒的模样,忽然冲他狡黠一笑。
“艾德加!”
她利落地跳下马,叫着好友的名字奔了过去。
艾德加无声地微笑。
他站在棕色的马匹旁边,有些紧张地注视提着裙子奔跑的少女,生怕她下一秒会因为跑得太急而跌倒。
苏菲在距离艾德加几步远的地方停住脚步。她微微仰起脸,打量面前比她高了一个头的少年――有点陌生,更多的却是熟悉。
两年不见,艾德加已经完全褪去了身上属于男孩的稚嫩,身姿挺拔,侧脸的轮廓看上去也更加硬朗。然而眉目间却并没有多少改变,那双蓝得像矢车菊一般的眼睛,依旧纯净而明澈。
苏菲心中有无数的话想要说,然而此刻却忽然语塞。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对面的少年,目光温软得如同这个国家的夏天――对于濒临大西洋的岛国来说,温和明丽的夏无疑是这里最好的季节。
“……苏菲?”
“啊……什么事?”少女答应着,唇角的笑容似乎比刚刚还要灿烂。
“我真高兴,你在这儿。”
还是记忆里温和清润的嗓音,刚刚叫她名字时的激动早已无处可寻,仿佛在刻意压制着重逢的喜悦。然而苏菲却看到他眼睛里闪烁的细碎光芒,如同暗夜里浩繁的星空。
“……我也是。”她弯着眼睛,轻轻地说。
“苏菲。”
费迪南的声音在少女背后响起,音节之间的停顿很长,阴沉沉的,像是结了冰一般。
“怎么样?”
苏菲歪了歪头,然而即使在面对费迪南的时候,脸上的笑容也依旧没有退去,“我今天心情好,不跟您计较。”
说完,她挑衅地看着费迪南――她原本以为这个年轻的奥尔良一定会忍不住挥出手里的马鞭,然而少年的反应却出乎她的意料。
“苏菲。”
费迪南不怒反笑,将苏菲的马鞭扔在地上,一字一顿地说,“我记住了。”
“他是谁?”
费迪南走得远了,艾德加才这样问道。
“一个讨厌的人。”苏菲撇了撇嘴角,显然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对了,你怎么会来伦敦?”
“威廉姆斯先生要来为女王献上圣诞礼物。”艾德加回答道。威廉姆斯是那个伦敦供货商的名字,艾德加在斯德丁正是跟随他进行学习,“苏菲你知道吗,威廉姆斯先生推荐我为女王拍一幅肖像!”
“是真的?这可太好了,恭喜你!”苏菲咯咯笑起来,“大摄影师,我是不是应该趁你名声大噪之前多收集点你拍的照片,将来才好高价卖出?”
“我下次一定记得在照片的角落签上名字,帮你证明真伪。”
“就这么说定了!将来你拍照片,我就开个店铺专门卖你的作品――”
苏菲忽然收声。
这样的说法实在太过引人遐想,就如同……
“好啊。”艾德加仿佛毫无所觉的样子,微笑着点头,依旧是温和的声音,“店铺的名字,就叫汉夫施丹格尔。”
苏菲没有回答,牵着马匹与艾德加并肩而行,心跳却止不住加快。
仍旧带着雨水的泥土上,留下两个人清晰的足迹。
“说起来,”艾德加打破沉默,“你怎么也在伦敦?”
“一个长辈的邀请。”苏菲笑了笑,“只可惜目前为止,没有见到女王陛下,却忍受了整整一周的阴雨。还好……”少女的声音忽然变得极轻,让人分辨不出她话语中模糊的单词,“……我总算不至于后悔这次旅行。”
“既然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苏菲顿了顿,“你认得去圣保罗大教堂的路吗?”
“我以为,你对伦敦塔更感兴趣。”
“的确。”苏菲点了点头,即使忽略几百年来关于伦敦塔的种种传说,那个诺曼底式的庞大建筑群本身便足够吸引人。“只是,”作为皇家动物园的伦敦塔已经在二十年前完成了它最后的使命,现在的伦敦塔,是作为军械库的存在,“我怕我们两个,会被当做德国间谍抓起来。”
在欧洲,无论走到哪里,繁华的城市或者安静的乡村,必定会看到一座古老的教堂。宏伟华美的教堂很多,然而位于泰晤士河北岸的圣保罗大教堂,却是唯一一座在设计师有生之年完成的教堂。
这是标准的古典主义建筑,像数学一般遵循了严格的规则与秩序。拉丁十字形平面,经典的古希腊柱廊,严格对称的布局,甚至连拱门两旁细微的浮雕和玻璃花窗上的图案,都找不到一丝一毫的不同。
“完美而拙劣的模仿之作。”
“哦?”艾德加挑了挑眉,“这两个评价听上去似乎十分矛盾。”
“如果单看这座教堂本身,称得上是卓越。”苏菲解释道,“对文艺复兴时代建筑风格的完美继承,结构严谨,造型庄重,恐怕整个英国都找不出第二个如此出色的古典主义建筑了。只可惜去过圣彼得大教堂的人,一定不会再记起伦敦有这么一座教堂。”
“你去过圣彼得大教堂?”
“不,”苏菲说,去过圣彼得大教堂的,是一百多年后的那个苏菲,“或许以后有机会的话。”
“if you seek his monument, just look around.”
苏菲轻声念出教堂的设计者,建筑师克里斯托弗・雷恩爵士的墓志铭,“希望冯・克伦策教授,也能够看到圣狄尼修圣殿主教座堂的落成。”
“冯・克伦策教授?”
“哎,我没有跟你说起过吗?教授先生去了雅典,主持修建圣狄尼修圣殿主教座堂。”
“你竟然没有偷偷跟着他跑去雅典?”
“我尝试过,可惜失败了。”苏菲没有理会艾德加明显的奚落,“不过我会继续尝试的。”
教堂的内厅绘有耶稣、圣母玛利亚和使徒的巨幅壁画,工艺精湛,整体的装饰金碧辉煌。然而苏菲的评价却依旧苛刻:“如果说我在外面只看到了刻板而又毫无生命力的几何图案,那么现在,我只看到了传统,却看不到情感。如果苍白淡漠不是这位设计师的风格的话,那么我只能遗憾地承认,雷恩爵士显然缺乏风格。”
“宽容是美德,我尊贵的小姐。”
苏菲回头寻找声音的来源,却不期然吃了一惊:“你……”她皱了皱眉,“您怎么会在这儿?”
一身黑衣的吉卜赛女人,那串不知材料的额饰映着她深沉的眼眸,闪闪发光。
“还记得我说过吗,”女人微笑,“我们会再见面的,就如同您和您身边年轻的先生,会再次见面一样。”
“您不应该来教堂的。”
“神爱世人,我的小姐。”
“……您到底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您是谁。”
她只是在故弄玄虚。苏菲这样告诉自己,扯出一个不以为然的笑:“哦,您知道我是谁?”
“您真的希望我说出来吗?”女人明明站在苏菲几步之外,却像是在她耳畔呢喃一般,“就在您的同伴面前?”
苏菲咬住嘴唇,沉默了许久。
“您想要什么?”
“您真的不想知道自己的未来吗,尊贵的小姐?”
“不。我不想。”苏菲不给女人回答的机会,转身向教堂外走去。
“如果我说……您会嫁给您今天遇见的先生呢?”
苏菲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转过头看向身旁的少年――她会嫁给艾德加?
这明明是不可能的事情。苏菲自嘲地摇了摇头,那个吉卜赛女人多半是看了他们相处的情形,用这样的话来试探而已。
不过很显然,她成功了。
苏菲重新折回去,掏出一个英镑递给那个一身黑衣的吉卜赛女人。一英镑相当于十个古尔登,这样看来,她简直过于慷慨了。
“为了感谢您的慷慨,”女人吻了吻苏菲的手:“如果您说的是莱奥・冯・克伦策教授,很可惜,他看不到圣狄尼修圣殿主教座堂的落成。”
苏菲拧了拧眉:“我说过,并不想知道未来。”
“您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女人仿佛没有听到苏菲冷漠的话语,“在我们下一次见面的时候。”
因为那个吉卜赛女人最后的话,苏菲一下子没有了继续游览的兴致。
冯・克伦策教授已经七十三岁了――相对于许多人来说已经算得上是长寿,车尔尼先生在夏天去世的时候,不过六十六岁而已。然而这些年来,她早已把冯・克伦策教授看做一个难得的老师和亲近的长辈,即使知道那个吉卜赛女人的话不一定值得相信,苏菲心中依旧觉得沉重。
直到与艾德加分别,回到旅店的时候,她看起来还是有些闷闷不乐。
“苏菲。”克莱门汀王妃叫住她,“你怎么才回来?”
“很抱歉。”与克莱门汀王妃争辩,从来都不是聪明人的做法,“让您担心了,我下次会注意。”
克莱门汀王妃点点头,微微抬了抬下巴:“你的信。”
“啊,谢谢您。”苏菲拿起桌上的信,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房间――只有马蒂尔德,才会在写她名字的时候,在s的末尾多加一个顿笔。
“等一等。”克莱门汀王妃叫住转身的苏菲,递过一个轻薄的金色面具,花纹华丽而精巧,上面装饰着白色的孔雀翎毛,“女王陛下的邀请,bal masqué.”
假面舞会。
舞会定在12月初。
这种化妆舞会起源于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一个瑞士伯爵在十八世纪把这个威尼斯的时尚引入伦敦,并很快风靡了整个英国。
幻想,神秘,感官的盛宴……假面舞会总是不外乎与这些单词联系在一起。金碧辉煌的大厅,明亮炫目的水晶灯,华美的衣裙和令人迷醉的酒精,人们享受着面具伪装之下的自由,同时又乐此不疲地猜测着面具背后的身份。
苏菲提着裙裾,和阿玛丽一起穿行在人群中。面具遮住了脸庞,只留下一双浅蓝色的眼睛,澄澈而明净,带着少女特有的灵动。
“请问――”
身材高挑的少年站在苏菲面前,黑金相间的面具背后,是熟悉的湛蓝眼眸:“我是否能邀请这位美丽的小姐共舞。”
“当然。”苏菲微笑着伸出了手。
“我的荣幸。”
少年弯下腰,在苏菲的手背上,印下一个温柔的吻。
“你怎么会来?”
苏菲左手提着裙角,右手与对面的少年相握,随着音乐在舞厅中旋转。
“你知道我是谁?”
“当然。”苏菲得意地笑,“你不准邀请别的女孩跳舞。”说完,又觉得这样的要求似乎太过无理取闹,顿了顿才补充道,“至少,不准这样对别的女孩笑。”
因为他笑起来的时候,比穹顶悬着的水晶灯还要炫目。
“遵命,我的公主。”
苏菲蓦然一惊,艾德加却没有发现她的紧张,继续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是我的?”
她看着艾德加的眼睛,确定刚刚的话不过是随口而出的玩笑,才放下心来:“从最开始。”
即使面具遮住了脸庞,即使灯光眩晕了视线,然而他的眼睛,他的声音,他的身影,早已印在心底。
熟悉的舞步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两个人交握的掌心都已经微微汗湿。然而苏菲却希望这一首曲子,永远不会结束。
白色的长裙划出完满的弧度,苏菲从未跟艾德加贴得这样近,近到能够听见少年微微急促的呼吸,闻到他身上浅浅的显影药水的味道。
一曲结束,最后一个音符在停顿三拍后停止,两个人相对行礼。苏菲站在艾德加身旁,等待下一首曲子的开始――按照礼仪,舞会上是不能跟同一个人连续跳两首曲子的;然而当每个人都戴上面具的时候,谁也不会知道。
“很抱歉――”
苏菲转过头,看到身穿宝蓝色裙子的女子,脸上同样颜色的面具,分明属于克莱门汀王妃,“我能否和这位小姐说几句话。”
“当然。”艾德加后退一步,有礼地欠了欠身。
克莱门汀王妃拉着苏菲的手,穿过人群走到大厅的另一侧:“我希望介绍你认识一个人。”
苏菲抬起头,看到对面少年点缀着金色花纹的钴蓝面具,还有面具之后深深的眸子,隐藏在水晶灯的阴影里,辨不出情绪。
“我的侄子,费迪南・菲利普・玛丽,阿朗松公爵。”
她听到克莱门汀王妃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kiko姑娘的地雷。
edgar去斯德丁跟随一个伦敦供货商学习是真的,然而这位伦敦供货商的名字不可考,威廉姆斯出自水的杜撰。
至于edgar认识维多利亚女王倒是真的――根据他的儿子ernst的回忆,他们家里有一张女王的照片,并且女王在照片上写明是给edgar的。
女主对于圣保罗大教堂的评价很不客气,固然有年少轻狂的一方面,却也表明她自己开始思考――这其实是两种设计理念之间的冲突。在围观了许多建筑之后,她终究要选择自己的道路和风格。
唔,还是说明一下,女主的意见不代表作者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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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少女的祈祷
苏菲当然不能拒绝。
她勉强扯出一个微笑,向费迪南伸出手。幸好她戴着手套――然而当费迪南的吻落在手背的时候,苏菲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
小提琴拉出第一个音符,两个人牵手划入舞池。
苏菲几次故意跳错了步子,踩上少年的脚――她带着几分报复的快意道歉,然而费迪南却反常地沉默,从曲子开始之后便再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对她的恶作剧也不加理会。
这家伙十分反常。
苏菲这样想着,忍不住探究地看了看费迪南。他眼睛里的深褐色浓郁得几乎要变成黑色了,仿佛是暴雨来临之前密布的乌云,又好像是台风过后满目疮痍的荒凉。
不过这些都跟她没什么关系。
苏菲无所谓地想,只要眼前的家伙不找她的麻烦就好,她总不至于要为费迪南莫名其妙的情绪负责。
当曲子到达尾声的时候,苏菲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准备离开了。幸好她还记得提起裙角行礼:“谢谢。”嗓音干干的,毫无感情,在克莱门汀王妃看不到的地方,她连一个笑容都欠奉。
当费迪南终于抬眸看向苏菲的时候,少女已经潇洒地转身离开。
“你显然不享受刚刚的曲子。”
“我又不喜欢他,为什么要觉得愉快?”阿玛丽显然比她的母亲简单而坦诚,与她相处的时候,苏菲也不必伪装,“所谓王子,不过是个终生不得踏入祖国的落魄贵族而已,那副目中无人骄傲强横的样子不知道是做给谁看。”
“苏菲,”阿玛丽不赞同地皱了皱眉,“我从未见你如此刻薄。”
“很抱歉,”苏菲习惯性地想要耸肩,忽然意识到自己穿着礼服,便只是撇了撇嘴角,“人们对于自己讨厌的人,通常是很难有什么正面评价的。而这位阿朗松公爵――”苏菲顿了顿,“显然他的母亲没有教会他尊重女性。”
“苏菲……”阿玛丽有些迟疑地开口,“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情,希望你听了之后,不会后悔刚刚所说的话。”
“嗯?”
“费迪南的母亲,在两天之前去世了。”
“啊!”这个消息无疑大大出乎苏菲的意料,“或许我过分了些……不过,在母亲去世仅仅两天之后就来参加舞会,恐怕令人不得不怀疑,他对母亲到底有多少感情。”
“我猜,你不知道他的母亲是我姑姑吧。”
“抱歉,阿玛丽,我――”
“维多利亚姑妈是个很美丽很温柔的女人。”阿玛丽靠在舞厅外面的露台上,夜色中,苏菲看不清她的表情,“她是祖父唯一的女儿,据说小时候父亲和伯父们都很宠这个唯一的妹妹,所以后来,她也把我们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刚到英国的时候母亲带我一起去探望她,她还笑着跟我说,我马上又要有一个小表弟或是小表妹了……”
“那她……”
“产褥热。”阿玛丽沉默了许久,“就在我的小表妹出生十天后。”
“其实很多事情,都不是我们能够决定的。这个舞会我也不想来,可是苏菲你看,我还不是在这里。”阿玛丽苦笑道,“女王陛下的邀请是不可拒绝的。至于费迪南……他父亲对他十分严厉苛刻,几乎所有人都把复国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的祖母,他的父亲,甚至我的母亲……”
苏菲顺着阿玛丽的视线看过去,一眼便望见了那个站在花园里少年。
清冷的月光下,他褪去了人前的倨傲强势,只留下满身的孤独疲惫。他的侧脸被舞厅内辉煌的火光映得半明半昧,却一如既往将背脊挺得笔直,固执地微微昂着头。
身后舞厅里的欢声笑语一浪高过一浪,远远地,苏菲看不清费迪南脸上的表情,却第一次觉得,那个家伙或许也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样令人讨厌。
“……因为阿朗松公爵母亲的去世,克莱门汀王妃决定在这里多留一段日子,圣诞节前赶回帕森霍芬已经不可能了。”
白色的闪电划破阴霾的夜空,大雨随即而至。壁炉里的火烧得很旺,苏菲却依旧打了个寒颤。她将桌上的烛台移近了些,照亮信纸上的一行行墨迹。
“我不喜欢伦敦的潮湿寒冷,阴郁的水汽从四肢百骸钻入,连骨头间的缝隙似乎都被冻成了冰。如果可以,我真想一个人跑回家――弗兰茨表哥好不容易答应了茜茜今年在帕森霍芬跟我们一起过圣诞,可惜我却不得不留在这个千里之外的岛国。玛丽,记得帮我向所有人说圣诞快乐,特别是我们亲爱的外甥女小苏菲和吉塞拉,替我亲亲她们!”
“圣诞礼物不得不和我一起滞留在伦敦――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一家人才能再聚在一起过圣诞呢?估计内奈马上也要跟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结婚了吧?说到这儿,玛丽,我希望你还没有答应那个意大利人的求婚――千万千万不要答应他!马蒂尔德说――她是从一个可靠的意大利朋友那里得到的消息――那个意大利人不但相貌丑陋,身体也并不健康。当然,这是意大利那边客气的说法,那个可靠的意大利朋友推断,那不勒斯王储很可能有某种隐疾――玛丽,相信我,他绝对配不上你!其实他求婚的态度就很有些问题,虽然你是奥地利皇后的妹妹,但说到底,一个公爵小姐做王后,身份还是不够高贵,这让我不得不怀疑那不勒斯王室另有目的。”
“或许王后的光环确实有某种吸引力,然而据说那不勒斯并不太平――玛丽,我只希望你能够幸福!或许奢望像茜茜和内奈那样因为爱情而结婚并不现实,但至少,要找一个自己不讨厌的人,平安地生活。玛丽,答应我,不要草率决定你的婚事,也不要因为妈咪的话答应那个意大利人的求婚。如果可能的话,请一定要等我回来!代我向巴比、妈咪和全家人问好!
致以圣诞的问候
爱你的苏菲”
苏菲默不作声地把信纸叠好,翻转手腕将中指上戒指的图案印在封口的火漆上――戴着王冠的狮子,正是维特尔斯巴赫的族徽。
玛丽,等我回来――她抬起头看向窗外,大雨仍未停歇。
1858年1月,苏菲跟随克莱门汀王妃离开英国,踏上了返程的旅途。
与此同时,意大利传来了一个令人伤痛的坏消息――奥地利陆军元帅,伦巴地―威尼斯地区总督拉德茨基在米兰辞世。
拉德茨基元帅德高望重,历经七十多年的军事生涯,全军上下莫不爱戴。他全程参与了反抗拿破仑侵略的战争,1848年更是以82岁高龄,在兵力薄弱的情况下几乎凭着一己之力扭转战局,赢得了对撒丁王国的战争,将伦巴地―威尼斯地区牢牢掌握在帝国的控制之下。
更可贵的是,胜利之后他并没有向任何一个城市复仇――这无疑赢得了意大利人莫大的尊敬。
从某种程度上说,拉德茨基元帅完全是凭着自己的威望换取了伦巴地―威尼斯地区的暂时稳定――没有人怀疑,只要他一死,意大利人革命和统一的趋势便再也压制不住。
然而这个时候,没有人将这个坏消息告知苏菲――马克斯公爵和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对于政治都漠不关心,帕森霍芬完全沉浸在另一件喜事之中:他们亲爱的女儿茜茜,再次出现了怀孕的征兆。
所有人都为了这个消息欢喜不已,公爵夫人卢多维卡感觉到莫大的欢乐,并衷心地祈求上帝这一次能够赐给茜茜一个小王子。奥地利皇太后苏菲也从忧虑中解脱出来,年轻的皇后变得越来越理智和认真,她觉得十分欣慰。
更加令人高兴的是,前些日子因为两个女儿关系有些紧张的皇帝夫妇又重新变得亲密,两个人之间浓浓的爱意常常令他们回忆起新婚的日子――那个时候,每个人都怀抱着幸福的期冀为之努力,无论是弗兰茨和茜茜,马克斯公爵和公爵夫人,还是苏菲皇太后。
“这可真是整个冬天唯一的好消息了!”
苏菲一边整理着从英国带回的行李,一边笑眯眯地对玛丽说,“我觉得,茜茜这一次一定会生个男孩!虽然对我来说,茜茜生男孩女孩我都开心,不过如果这一次是人们盼望已久的继承人的话,弗兰茨表哥、苏菲姨妈,整个奥地利都会举国欢腾的!希望我们的小外甥能够健康、快乐、坚强――玛丽你说,我要不要从现在就开始给他准备礼物?啊……送什么好呢?不然我写信问问马佩尔,他小时候都喜欢些什么?”
马佩尔在新年过后便重新回到了军队,苏菲错过了与他见面的机会。
“苏菲,”玛丽坐在房间里的丝绒沙发上,“我想跟你说件事。”
“什么事?”苏菲问道,手下依旧不停。
玛丽看着站在一旁兴高采烈忙碌的小妹妹,几乎有些不忍心了:“苏菲,我跟那不勒斯王储订婚了。”
“玛丽!”
苏菲大吃一惊,“你没有收到我给你的信吗?!”
“收到了。”玛丽垂下眼睫笑了笑,“苏菲,谢谢你。”
“那你还要嫁给他!”苏菲用力晃了晃姐姐的肩膀,“玛丽你疯了!”
“苏菲……”
“玛丽你不是说过,将来要跟茜茜一样,找一个像弗兰茨表哥那样的人结婚吗?!玛丽你不是说,要找一个你喜欢的人,不管他是皇帝,还是裁缝……”
“那不勒斯王储也叫弗兰茨。”
“玛丽!你还有心情开玩笑!你难道不清楚,那个家伙长得不好看,身体也不好――”
“苏菲。”玛丽打断小妹妹的话,微微苦笑,“不是每一个人,都拥有茜茜那样的幸运。”
“那你还要嫁给他!”苏菲焦急地咬了咬嘴唇,“是不是妈咪的意思?玛丽,只要你坚持,好好恳求妈咪的话,她一定会心软的――幸好这只是订婚不是结婚,听我的,你现在就跟巴比和妈咪说,不要嫁给那个意大利人!巴比一向讨厌这些装模作样的贵族,他肯定不会逼你当什么王后的!”
“苏菲。”玛丽拉住小妹妹胳膊,和她一同坐回到沙发上,“妈咪没有逼我嫁给他――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为什么?不,你别用突然看上他这种理由来敷衍我,究竟为什么?”
“拉德茨基元帅去世了。”玛丽的声音依旧是平静的,“威尼斯和米兰再度发生□,撒丁和奥地利的战争一触即发。那不勒斯需要一个强大的盟友,奥地利也需要意大利方面的支持。”
“这些跟你又有什么关系!”苏菲喊出声来,她明明知道那个答案……却固执地不愿意承认。
“苏菲,你明明知道的,不是吗。”玛丽残忍地戳破苏菲的自欺欺人,“巴伐利亚从来都是奥地利最坚定的追随者。如果战争一旦爆发……不但是奥地利,巴伐利亚同样跑不掉。巴伐利亚的公爵小姐,奥地利皇后的妹妹……没有人比我更合适了。”
“你以为你是谁?!玛丽,你不是上帝,你不可能拯救所有人!即使你嫁过去,就能够阻止意大利统一运动,就能够改变两西西里孱弱的军事实力吗?!”
“苏菲,有些事情不是理智上知道希望不大就可以放任自己不去尝试的。”玛丽笑得坦然,“放弃和失败,从本质上来说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情。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成功,可是我绝对无法容忍自己什么也不做,看着茜茜为了战争而烦恼,看着戈克和马佩尔受伤流血。”
“苏菲你还不明白么,”玛丽低低地说,“我姓维特尔斯巴赫。”
苏菲只觉得脑海中有惊雷划过,隆隆作响。
我姓维特尔斯巴赫。
那个时候,马佩尔也是这样对她说――她还记得彼时她最爱的弟弟抬起右手遮住眼睛,她看不到他的目光,可无论她如何恳求,那个小小的少年依旧坚定地说,这是他逃脱不掉的责任。
那根本不是他逃脱不掉的责任――那是他固执地选择背负起的责任。
苏菲蓦然之间泪盈于睫。
马佩尔,玛丽……下一个,又会轮到谁?
“苏菲,我订婚了,你难道不为我高兴吗。”玛丽捏了捏妹妹的脸颊,笑容之中又透出苏菲熟悉的俏皮,“还记得吗,小时候妈咪让我们学法语,你不肯学,还要调皮捣蛋地嘲笑我想嫁去两西西里当王后。”
“玛丽……”苏菲抽抽噎噎地伸手去擦脸上的泪水,“如果我知道……我当时一定不会那么说。”
“茜茜结婚的时候你可答应过我,绝对不会在我的婚礼上打瞌睡的。”
苏菲扑进姐姐怀里,任凭泪水沾湿了她的裙子。
很久很久以前,城堡里生活着天真快乐的小公主――每一个童话的开始都如此美好,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忽然已经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
故事的最后,人们只看到公主和王子盛大的婚礼,却没有人关心,那个身穿洁白婚纱的公主,是不是得到了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费迪南的母亲,萨克森-科堡-哥塔的维多利亚公主(viktoria)在1857年去世时只有35岁。画像中左边的是她,右边是英国的维多利亚女王。
sophie的姐姐mar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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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少女的祈祷
玛丽的婚事已经定下,可海伦妮的婚事却并不如想象中那般顺利。
巴伐利亚国王此刻十分犹豫――如同苏菲所说,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虽然富有,却并非正统的贵族。有钱当然很好,然而血统高贵却更为重要。即便海伦妮不是奥地利皇后的姐姐,他也不愿意让自己的表妹嫁给一个空有头衔却没有纯净家谱的“王子”;至于爱情这种东西,从来都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几个月过去,巴伐利亚国王始终不曾认可这个婚约;而一向平静从容的海伦妮,也渐渐掩饰不住担忧的神色。
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迟迟不求婚原本是出自她的授意――在经历了伊舍尔的“落选”之后,她需要时间平复受伤的心境;与此同时,她也想仔细弄清楚自己对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真正的感情。倘若为了赌气而轻率地嫁人,不但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对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也并不公平。
对于那个真心爱慕她的青年,海伦妮不想辜负。
事实上,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海伦妮都是个幸运的姑娘。
她虽然失去了成为奥地利皇后的机会,可是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对她的爱,丝毫不比弗兰茨对茜茜的爱逊色;与此同时,她还拥有时刻为她着想,愿意为了她的幸福全力以赴的母亲和妹妹。这件看起来有些棘手的事情,在茜茜的干预之下顺利解决:巴伐利亚一向是奥地利最忠实的盟友和追随者,无论是从亲情上还是从政治上来看,马克西米利安国王都无法拒绝伊丽莎白皇后的要求。
于是巴伐利亚公爵小姐海伦妮与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马克西米利安的婚礼,就定在了8月24日。
然而令人感到诧异的是,海伦妮在婚礼日期敲定之后不但没有感到轻松,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焦虑不安――她的焦虑在2月中旬达到顶峰。
“内奈,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几乎全家人都把海伦妮的这种焦虑看做是婚礼之前的正常现象,可苏菲却明白,海伦妮的性格,从来都不肯让家人为她的事情担心――根据这样的想法推断,那个出事情的人,必定不是海伦妮自己。
“能有什么事情?”海伦妮微笑着回答妹妹的疑问,“我不过是对于即将到来的婚礼有些紧张而已。”
“内奈,你可骗不了我。”苏菲歪着头,拖长了调子,“你每次有事瞒着我们的时候,说话总会挑起一边的眉毛――看,你承认了。”
海伦妮的手停在眉骨处,这才意识到上了苏菲的当,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件事情,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为什么?”
“苏菲你别问了――我现在已经要忏悔了。我答应过他――”
“他。”苏菲敏锐地捕捉到姐姐话语中的关键词,“这么说这个男的。唔,让我仔细想想跟内奈你关系比较好的男性,除了我们家的人,就只有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了。我这位未来姐夫做事一向谨慎周全,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马佩尔有事的话,肯定不会瞒着我;前几天刚刚收到戈克的信,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异常――这么说是大哥路易斯?啊,说起来他好久都没有写信回家了――难道,他真的偷偷娶了那个女演员?”
“苏菲!”海伦妮大吃一惊,“你……”
“果然是真的。”苏菲耸了耸肩,“路易斯迷恋那个女演员,这在家里可不是什么秘密。”
“不,路易斯并没有跟蒙德尔小姐结婚。”海伦妮摇了摇头,“只是……蒙德尔小姐怀孕了。”
“这年头,没有私生子才是新闻。”
“苏菲!”
“巴比和妈咪还都不知道吧。”苏菲叹口气,“我敢说,如果他们知道一直以来最信任的女儿瞒着他们这么大的事情,一定会比知道路易斯有私生子还要生气伤心。”
“告诉我,你不会想把这件事告诉爸爸妈妈。”
“内奈,别这么看我。我答应你,即使巴比和妈咪知道了这件事情,也绝不是在我这儿。可是内奈,这件事情根本不是你能够解决的――”
“我答应过路易斯帮他瞒住爸爸妈妈,并且好好照顾蒙德尔小姐。蒙德尔小姐就快要生产了,她没有经验,对此感到十分害怕,路易斯为了保密又不敢声张……”
“其实,教堂里的圣女像都是按照内奈你的模样雕刻的吧。”
苏菲含混不清地咕哝了一句。她固然继承了维特尔斯巴赫对家人十分护短的个性,然而那位蒙德尔小姐,在她眼里却并不能算作家人。如果她真的爱路易斯,便不会在这个时候怀孕为他带来麻烦;而路易斯倘若能够多一点点责任感,为他远在维也纳的妹妹稍稍考虑的话,也不会出现这样棘手的情况。要知道茜茜本来就因为出身饱受传统贵族的诟病,如果哥哥再与一个女戏子纠缠不清,无疑会是巨大的丑闻――那些空虚无聊的贵妇人一向对这些事情最感兴趣,捕风捉影无孔不入。
更可恶的是,明明知道内奈马上就要结婚,还选择把她牵扯进来,明显是欺负她善良心软。
“那你打算怎么办?”
“路易斯和蒙德尔小姐秘密在奥格斯堡买下了一座城堡。”海伦妮说着,为难地皱了皱眉,“我向路易斯保证一定会在蒙德尔小姐生产之前赶过去照顾她,可是我试着说了几次,妈妈都不肯答应我出门散心。这样下去……”海伦妮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我只能把这件事告诉马克西米利安,请他帮忙带我去奥格斯堡――”
“千万不要!”
比起那位算得上陌生人的蒙德尔小姐,苏菲此刻更多地是在为内奈担心。在这个微妙的时刻如果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听说了这件事,不知会不会产生别的想法――虽然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一贯对内奈周全体贴,然而男人的承诺究竟靠不靠得住,是千百年都没有结论的问题。
玛丽婚姻的前景几乎已经注定黯淡,所以苏菲才格外盼望这个美丽温柔的长姐能够获得幸福。
“内奈,我想问你,你是不是一定要去奥格斯堡。”
“是。”海伦妮的声音不大,语气却格外坚定,“我答应过路易斯的。”
“好吧……”苏菲懊恼地叹了口气,她原本只是打算劝说海伦妮不要牵扯到这件事情当中,却不知不觉成了共谋,“我帮你想办法。”
2月23日是苏菲的生日,可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却没有什么为她庆祝的心思。维也纳怀孕的茜茜,刚刚订婚的玛丽,离家在外的戈克和马佩尔,还有海伦妮的嫁妆,每一件事情都令她忙得焦头烂额。
“妈咪,我想出门散散心。”
“苏菲!”卢多维卡简直要生气了,“这个时候你还替我添乱!”
“反正我留下来也帮不上什么忙。”苏菲无辜地说,“下周我就要过生日了,我猜,妈咪你也没有心情替我庆祝吧?我不走远,就想去奥格斯堡呆上一个星期――说起来,新博物馆建成之后我还没有去过呢。”
卢多维卡这才想起苏菲的生日,这段时间的确忽略了这个女儿――因为怀着这份歉疚,她心中便开始有些松动。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小爱好,苏菲对于博物馆的偏爱并不是什么大事,出色的艺术鉴赏力无疑是一个贵族少女应当具备的品质――虽然,她并不清楚苏菲的关注点完全不在博物馆内的展品上。
“你想去奥格斯堡也不是不行,但是不准一个人去。”卢多维卡对于这个最小的女儿总是放心不下,然而这个时候玛丽尚且要应付订婚后的一系列活动和课程,与她最要好的马蒂尔德自然日日陪在她的身边,卢多维卡想了想才说,“我让内奈陪你一起去。”海伦妮这些日子的紧张不安她看在眼里,或许陪着苏菲出门是个不错的解决办法――依照海伦妮的性格,当需要照顾弟弟妹妹的时候,她总会把自己的烦恼抛在一边。
“谢谢妈咪!”
苏菲搂住卢多维卡,用力在母亲脸上亲了一口。而看着她跑跑跳跳远去的背影,公爵夫人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终究还是个孩子而已。
在路易斯的私人城堡里,苏菲见到了亨丽特・蒙德尔小姐。
蒙德尔小姐已经怀孕九个月了,身材颇有些臃肿,却不是苏菲想象中柔弱骄纵的模样。看到前来的海伦妮和苏菲,她依旧拖着笨拙的身子行礼――苏菲当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倘若面前的女人出了什么事,大哥路易斯恐怕要心疼死了。
接下来的几天,海伦妮一直忙前忙后地照顾蒙德尔小姐,简直有把她当作亲妹妹的趋势――苏菲毫无来由地有些吃醋,全然忘记了她受伤的时候海伦妮对她照顾得更细致周全的事实。
其实公平地说,蒙德尔小姐算得上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子。这一点,就连对她有些偏见的苏菲也不得不承认――即使在怀孕的时候,她看上去依旧温柔美丽,皮肤白皙举止优雅,面庞有些过于圆润,然而那双眼睛里的光彩却十分吸引人――或许这可以称之为母性的光辉。
苏菲没有观看过蒙德尔小姐的表演,但舞台下的蒙德尔小姐,带着一些羞涩和腼腆,却并不令人讨厌。对于海伦妮的照顾,她总是用带了歉疚的语气一遍遍感谢;自己也随着路易斯找来的医生一起准备些生产时用到的物品。虽然苏菲暂时还无法毫无芥蒂地接纳她,但至少可以看做是一个认识的朋友了。
“苏菲,我认识的你,不是如此在意门第的人。”
路易斯自然也注意到了苏菲面对蒙德尔小姐时的不自然,聊天的时候便提起了这个话题。
“确实不是。”苏菲和路易斯一同坐在花园的长椅上,尚未融化的残雪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光芒,“身份地位从来都无法决定一个人的品性,血统高贵的混蛋比比皆是。”
――比如那个讨厌的法国小子。
苏菲拧了拧眉,对于自己在这个时候想起他有些懊恼,不过她很快便把这份情绪抛在一边:“只是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家人更重要。”
路易斯笑了,伸手摸摸妹妹的发辫:“苏菲,你还小――”
“我还小,所以不明白,爱是奇迹?”
路易斯没有在意妹妹质疑的语气,反而宽容地解释道:“我们的相遇是上帝的意思,这个孩子的到来也是。”他顿了顿才继续说,表情意外地认真,“我无法想象没有亨丽特的日子。”
“可是……”
“苏菲,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我当然明白喜欢一个人的感觉――苏菲很想这样反驳,我知道这些与身份地位毫无关系,只因为他是他,你是你。
苏菲从来都不反对路易斯和蒙德尔小姐之间的爱情,可两个人完全可以采取另一种方式――马克斯公爵一向将贵族的骄傲和规矩看做荒诞可笑的东西,茜茜更是肯为了家人的事情全力以赴;如果路易斯选择向父母坦白,替这位蒙德尔小姐封个贵族头衔,也并非不可能的事情。
她无法劝说路易斯改变主意,只希望――苏菲叹口气,茜茜和内奈的生活,都不要受影响才好。
然而苏菲担心的事情很快变成了现实。
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来到了奥格斯堡――随行的还有一位医生。
几乎每个人都吃了一惊,就连海伦妮也感到十分意外。不过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本人却很坦然,陪着海伦妮一起帮忙,并且让随行的医生为蒙德尔小姐检查身体,确定她的情况健康稳定。
而当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将准备好的生日礼物拿给苏菲的时候,苏菲大受感动,才第一次对海伦妮的幸福放下心来。
这样一个男人,会处处尊重内奈的想法,会在婚约受到阻力的时候以自己的方式努力争取。
这样一个男人,会记得她的生日,并且精心准备礼物;会不在意蒙德尔小姐戏子的身份,并且为这个绝对称不上光彩的私生子的诞生忙前忙后――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们是海伦妮在乎的家人。
内奈遇到他,何其幸运。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kiko姑娘的地雷。
这就是传说中的蒙德尔小姐(henriette mend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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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少女的祈祷
1858年2月24日,苏菲生日的第二天,蒙德尔小姐顺利诞下一个女婴。
女婴被命名为玛丽――海伦妮与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小玛丽的教母和教父。
小玛丽的出生让路易斯和蒙德尔小姐完全沉浸在为人父母的喜悦之中,她可爱得简直像个天使――当然,这是善良的海伦妮的说法;在苏菲眼里,刚出生的小孩子皱巴巴的,实在难以符合她的审美标准。
小玛丽出生的第三天,海伦妮和苏菲便踏上了回程的旅途。海伦妮十分不舍,然而再停留的话,卢多维卡必然会起疑心;苏菲则因为始终没有机会去看奥格斯堡新建成的博物馆,也感到有些遗憾。
回到家中,生活又重新回归平淡。
海伦妮享受着出嫁之前最后的悠闲时光;玛丽则开始不停地接见意大利贵妇,以便习惯这种语言――她的婚期被定在了明年二月;苏菲偶尔帮着姐姐们准备些嫁妆,更多的时候,依旧在执行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培养高贵淑女的计划。
然而总体来说,帕森霍芬的日子还是安宁而平静的。无论外面的世界有多少纷争,这里总是温馨美好得像个童话世界。
时光匆匆划过,当椴树和枫树抽出的新芽长成了深绿的浓荫,花园里的蔷薇和紫罗兰被盛开的玫瑰和夹竹桃取代,帕森霍芬的夏就这样悄然到来了。
这个夏天,奥地利帝国发生的一件大事吸引了全欧洲的目光:8月21日,伊丽莎白皇后在拉森堡产下了一名男婴。
“哦,感谢上帝!”
尽管早已不是第一次做父亲了,弗兰茨皇帝仍然高兴得有些手足无措。他紧紧地握着茜茜的手,不停地亲吻自己的妻子,热烈而又温柔。
“茜茜,我是多么高兴!你看到我们的孩子没有?他个头很大,看起来真强壮――上天赐给我一个儿子,他将看到一个更新、更大和更美丽的维也纳!”
当弗兰茨的泪水落到茜茜的脸上,茜茜才蓦然一惊――这样一个面对战争和刺杀依旧冷静的男人,居然在这一刻落泪了。
然而她已经被生产耗尽体力,没有精神去回答丈夫的话,只轻轻地翘了翘嘴角,弯出一个带着泪水的幸福的笑容。
当茜茜疲惫地睡去之后,弗兰茨才到前厅接受哈布斯堡亲戚的祝贺。苏菲皇太后抱着经过清洗,被包裹好的小王子跟在后面,怀着一种崇高的喜悦和骄傲。
襁褓里的小王子闭着眼睛,呼吸平顺,皮肤虽然还有些发皱,但轮廓和眉目之间却处处能够看出父亲的影子。苏菲皇太后强忍住内心的激荡,将泪水逼回眼眶――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二十多年前,弗兰茨出生时的情景。
“他跟弗兰茨长得可真像!”公爵夫人卢多维卡此刻心情也十分激动。
“感谢上帝。”苏菲皇太后说,“愿他成为和他父亲一样出色的皇帝,愿他获得维也纳人民永不改变的忠诚的心。”
弗兰茨・约瑟夫将一枚金羊毛勋章放在儿子的摇篮里,这意味着小王子不但是帝国的皇储,也同时成为了帝国军队的上校。他被命名为鲁道夫――这是哈布斯堡伟大祖先的名字,祖母和父亲对他的期望,由此可见一斑。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小鲁道夫的诞生并不顺利――这是一次难产。筋疲力尽的茜茜十分虚弱,不得不躺在床上修养,也就因此错过了她最爱的姐姐海伦妮的婚礼。
海伦妮的婚礼于奥地利皇储鲁道夫诞生的三天后举行。
从维也纳匆匆赶回的公爵夫人卢多维卡虽然饱受奔波之苦,却为女儿们的幸福欣慰不已。
结婚的地点在帕森霍芬――这是体贴的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为了照顾海伦妮对家乡的不舍而特意决定的,这样一来海伦妮所有的亲人和朋友,甚至熟悉的仆人也可以见证她的幸福时刻。这让海伦妮的妹妹们都羡慕不已:茜茜的婚礼在维也纳举行,而玛丽则要嫁到更远的意大利;至于更小的马蒂尔德和苏菲,虽然对于以后要嫁的人毫无概念,却也在心中默默期待能拥有与姐姐同样的幸福。
“内奈……你今天可真美!”
苏菲怔怔地打量着身穿婚纱的姐姐,“我都要看呆了,片刻也舍不得把目光移开!”
“苏菲!”虽然习惯了小妹妹一向的精灵古怪和各种直白的表达,海伦妮还是被苏菲直勾勾的目光看得有几分羞涩。
海伦妮不是这个家里的美人,苏菲一直都知道。
维特尔斯巴赫的女孩容貌向来出色,海伦妮虽然也不例外,但是当与几个妹妹站在一起时,却毫无疑问地被比了下去。然而今天的她身上却散发着一种独特的魅力,巨大的幸福和满足从心底洋溢而出,整个人似乎都在发光。
海伦妮的婚纱不像茜茜的那般华丽,细节的精巧却丝毫不逊色。白色的塔夫绸群摆上用粉色和蓝色的钻石点缀出一朵朵盛开的百合花,象征着新娘的纯洁;腰部的设计则最为精心,勾勒出她完美的身材;前襟上绣着的几百颗钻石,在烛光的照耀下绽放出光芒。
长长的蕾丝头纱固定在华丽的镶嵌有蛋白石的王冠上,与王冠配套的还有项链和手镯。这些都是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送给海伦妮的订婚礼物,单单那条项链就价值16万古尔登――要知道茜茜结婚时佩戴的首饰加起来不过6万古尔登,有人说图恩和塔克西斯家族比整个巴伐利亚还要富有,绝非虚言。
虽然比不上茜茜的娇俏动人,可是穿着婚纱的海伦妮却显露出自己独一无二,沉稳优雅的风姿。
“内奈,我想说……”苏菲笑眯眯地拉住姐姐的手,十分不舍,“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是个非常非常幸运的家伙。”
“不。”海伦妮微笑,“幸运的是我。”
苏菲曾经问过海伦妮,对弗兰茨皇帝与对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的感情有什么不同。海伦妮思索片刻,认真地回答说,她对弗兰茨・约瑟夫是少女时期的迷恋,青涩而纯真;对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则是成熟之后的感情,互相信任互相扶持,或许不再炽烈,却温暖而长久。
苏菲想起姐姐说这些话时的表情,目光坚定笑容柔软,眼睛里希冀的光芒让她不由自主地相信,内奈会一直一直幸福下去。
海伦妮出嫁之后,苏菲第一次觉得,帕森霍芬的城堡有些空荡。除了马克斯公爵和公爵夫人卢多维卡,便只剩下玛丽、马蒂尔德和苏菲三个孩子――而玛丽留在家里的时间也一天比一天少了。
所以当有客人上门拜访的时候,苏菲格外兴奋;尤其是,这位客人是专程来看望她的。
“库拉克博士,好久不见。”
苏菲笑眯眯地同这位老师打招呼。几年前库拉克博士正式辞去了帕森霍芬钢琴教师的职务,创办了自己的音乐学院。
“殿下,您好。”
库拉克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对苏菲点了点头。当年分别的时候苏菲曾经难过得哭了许久,就连他也忍不住湿了眼眶。记忆里精灵古怪的小女孩忽然变成眼前美丽优雅的少女,库拉克禁不住有些感慨――他的儿子只比苏菲大了三岁,内心深处,他对这个有着出众天赋却总喜欢耍些小聪明偷懒的公主有种严父一般的感情;更何况,苏菲是他教过的所有学生当中,时间最长的一个。
“我这次其实是来看望朋友们的。”库拉克说,“汉斯要在慕尼黑开一场个人音乐会,公演弗兰茨的b小调钢琴奏鸣曲,弗兰茨也会到场。”
库拉克口中的“弗兰茨”是他的朋友弗兰茨・李斯特,他们都曾经求学于车尔尼先生;至于汉斯,则是李斯特的学生――他在一年前娶了李斯特的女儿柯西玛为妻。
“我可以和您一起去吗?”苏菲眨眨眼睛。
“当然。”库拉克微笑,“事实上,我正准备邀请殿下。”
汉斯的音乐会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与此同时,李斯特首次公演的b小调钢琴奏鸣曲,也获得了音乐界人士极高的评价。
库拉克告诉苏菲,他们决定明天去照相馆拍几张照片留作纪念;苏菲自然再次请求一同前往――见到李斯特的机会如此难得,音乐会上,她几乎没怎么跟这位著名的音乐家说过话呢。
只是苏菲并没有想到,库拉克口中的照相馆,竟然是艾德加父亲的店铺――慕尼黑的照相馆虽然并非只有一家,然而作为巴伐利亚王室的宫廷摄影师,弗兰茨・汉夫施丹格尔的摄影工作室,无疑是人们的首选。
站在宽敞的厅堂里,苏菲有点恍惚。
店铺里的陈设几乎没怎么变――窗户前米色的帷幔,玄关处的黄铜铃铛,墙上经过装裱的油画;就连空气中散发的油墨香味,都与记忆里一模一样。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深秋的下午,温柔浅笑的少年,脉脉流淌的时光,地板上交叠的影子――她想起他摆弄相机时心无旁骛的模样,还有他映着火光澄澈而剔透的眼眸。
艾德加。艾德加。
苏菲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念,她已经很久没有那个少年的消息了。
“啊……抱歉。”
苏菲抬起头,仿佛猛然间从自己的世界中清醒。面前站着的男人很高,她不得不仰起头才能看清他的面容――他看上去大约有四十多岁,秃顶,鹰钩鼻,眉毛和眼睛有些凌厉,表情十分严肃,看上去让人觉得难以相处。
男人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很抱歉。”
库拉克将苏菲挡在身后,向那个陌生的男人伸出手:“我是特奥多尔・库拉克,这位小姐是我的学生。”
“久仰大名,库拉克博士。”男人显然听过库拉克的名字,点了点头,伸出手与他交握,“奥托・冯・俾斯麦。”
俾斯麦……俾斯麦!
苏菲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所有的血液一瞬间冲上头顶――那个铁血首相俾斯麦!
她紧紧地咬住嘴唇,生怕自己下一刻便惊呼出声――她拼命抑制住突然而来的恐惧感,努力保持着得体的笑容,却除了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什么也听不见。
库拉克和俾斯麦还在交谈,互相介绍着自己的同伴:“弗兰茨・李斯特,汉斯・冯・彪罗,李斯特先生的女儿……”
“阿尔布雷希特・冯・罗恩,赫尔穆特・冯・毛奇……”
苏菲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中的。
即使对欧洲历史了解最为粗浅的人,也必定听说过俾斯麦的名字――普丹战争,普奥战争,普法战争,这位铁血首相凭借强大精锐的军队,带领普鲁士统一了德意志。
苏菲拼命搜寻脑海中残存的记忆,却发现自己连这三场战争确切的年份都想不起来。她只知道普鲁士是最后的胜利者,却不知道在战争中失去性命的军官里,有没有戈克和马佩尔的名字。
就在苏菲为这件事情心神不宁的时候,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却告诉她,希望她能够去一趟柏林――年初时普鲁士国王弗里德里希・威廉四世被中风影响,身体局部瘫痪;艾莉泽王后在精心地照顾了丈夫半年多之后,因为过于劳累也病倒了。卢多维卡此时正为玛丽的婚事忙碌到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只能请女儿前去探望并且照料自己的姐姐。
然而令苏菲感到意外的是,她在柏林又一次见到了俾斯麦。
因为弗里德里希・威廉四世的瘫痪,普鲁士由他的弟弟,威廉一世担任摄政王。与哥哥一样,威廉一世同样不喜欢俾斯麦――他撤掉了前来述职的俾斯麦法兰克福特使的职位,任命他为俄国大使――这一任命看起来像是升职,实际上,只是将国王不喜欢的人远远调开而已。
当苏菲不经意间在夏洛滕堡宫的花园里看到因为被边缘化而郁郁不乐的俾斯麦时,她忽然升起一个可怕的想法――如果……俾斯麦死了,普奥战争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她几乎立即否定了自己疯狂的想法,然而玛丽的话却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有些事情不是理智上知道希望不大就可以放任自己不去尝试的,放弃和失败,从本质上来说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情。
苏菲从不怀疑,战争一旦爆发,马佩尔必定会义无反顾地投入进去――她无法阻止马佩尔从军,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爱的弟弟受伤流血,甚至……失去生命。
或许她在柏林再次见到俾斯麦,就是上帝的安排――
我也姓维特尔斯巴赫。
苏菲闭上眼睛,低低地念着,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第二天清晨,仆人看到王后的外甥女出现在马厩里――这并不是什么新闻。这位来自巴伐利亚的小公主热爱骑马,并且常常不顾身份出入于马厩,亲自给她的坐骑喂食燕麦――这一点,与她成为奥地利皇后的姐姐如出一辙。
男仆恭敬地对苏菲行礼之后便退了出去――这位小公主不喜欢有旁人打扰。确定周围再无其他人,苏菲才收起脸上的微笑,不自觉地咬住嘴唇,从袖口滑出一把锋利的匕首。
“苏菲・夏洛特・奥古斯蒂妮。”
轻柔婉转的声线,仿佛是对情人的呢喃。
然而听在苏菲耳中,却不亚于惊雷一般――她悚然一惊,右手剧烈地颤抖,下意识地便要扔掉握着的匕首。她以为自己会听到匕首落地清脆的响声,然而身体本能的反应却比思想更快,在最后一刻救了她――匕首依旧牢牢握在手里,指尖却不知何时被划破,鲜红的血滴在裙子上,将绛色的裙摆氤染出模糊不清的痕迹。
她确定自己脸上已经绽开了笑容,才缓缓地转过身,看到来人的那一刻,苏菲的身体不由地僵了僵:“……早上好,阿朗松公爵。”
“早上好,我亲爱的小公主。”费迪南向苏菲的方向走来,逆着阳光,苏菲看不清他眼睛里的内容,“我看到了你在做什么。”
“我只是给马匹喂燕麦而已。”
“在马匹口中的嚼子上动手脚。”费迪南在苏菲旁边站定,微微俯低了身体,不知情的人看来,只会以为这对少年男女在亲密地说着悄悄话,“显眼的缰绳不会有问题,马匹身上也没有丝毫伤痕,最棒的是,当马匹在途中突然脱缰的时候,一手策划这一切的人根本不会出现,人们只会把它当成一场不幸的意外――非常高明的暗杀手段。”
苏菲心中狠狠一震,表面上却依然维持着标准的笑容:“您一定看错了。虽然我十分佩服您的想象力,但是我不得不指出,您的幽默感实在糟糕。”
“哦?”费迪南微微挑眉,讽刺地一笑,“不如现在我们一起去拜访摄政王殿下?”
“他处理政务十分辛苦,我不认为打扰他的休息是个好主意。”
“我想,他一定会对暗杀事件感兴趣的。”费迪南的声音很轻,听上去却有种浓厚的压迫感,“毁坏的嚼子,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如果这个刺客还是王后的外甥女,那么无疑更有趣了。”
真该死!
冷汗从额际滚落,滑过脸庞,顺着脖颈滑入衣领。
苏菲强忍住骂脏话的冲动,上前一步与费迪南的身体紧紧相贴:“您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个选择是,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
少女清淡的体香传来,如此近的距离,他甚至能看清苏菲脸上细小的绒毛。费迪南盯着苏菲浅蓝色的眸子,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变化:“要知道,美人计并不总是有效。”
“所以我给了您另外一个选择。”
冰冷的刀锋抵上少年的肋骨,苏菲偏过头对上费迪南的眼睛,笑得优雅而迷人:“那就是,死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似乎是端午?祝所有看文的姑娘都有粽子吃~
这一章爆字数了有木有!吃不到粽子的悲催作者需要评论的抚慰~~~~(>_<)~~~~
nene的结婚礼服。
李斯特的这幅著名肖像,就是由franz hanfstaengl拍摄于1858年。
照片上从左至右分别为俾斯麦(otto von bismarck),罗恩(albrecht von roon,普鲁士战争部长)和毛奇(helmuth von moltke,普鲁士军队总参谋长);照片的拍摄者依然是franz hanfstaeng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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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少女的祈祷
少年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然而下一刻,他便轻笑出声:
“你在发抖。”
“别动!”
苏菲低低地喝道――她努力做出一副声色俱厉的模样,却只有自己知道,她颤抖得几乎要握不住那把并不沉重的匕首。
心跳越来越块,巨大的回音冲击着耳膜,她吞了一口口水,慢慢地说:“现在,您可以做选择了。”
“童话里美丽的公主,”费迪南盯着苏菲眼睛,清澈明亮,他想,果然是少见的漂亮,“应当乖乖在城堡里等待王子的拯救。”
“只可惜,我们谁也不生活在童话里。”苏菲挑了挑嘴角,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现实中公主等来的,可能是冒充王子的混蛋;也可能,是会致她于死地的敌人。”
“公主的剑只应当用来和王子一起战胜恶龙,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胁迫一个无辜的过路人――那会使她的魅力大打折扣。”
“无辜?相信我,当这个过路人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他就不再无辜了。”苏菲仰起头,微微蹙眉,“我没有时间跟您讨论童话――我需要您的答案。现在我从一数到三,如果您还是保持沉默的话,我就当做您选了第二条路。”
“一。”
费迪南仿佛对抵在身前的匕首毫无所觉,唇角的弧度丝毫未变,仿佛是在看一个恶作剧的小孩子。
“二!”
他的笑惹恼了苏菲,少女不自觉地再次拧了拧眉,真是见鬼的法国人!
“……三。”
“你不会杀我,苏菲。”
费迪南终于开口,语气平静而笃定。
“您尽管可以试试看。”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随着兹啦一声轻响,少年白色的衬衫被划出一条破损的痕迹。
“聪明人是不会给自己找麻烦的。”
“但也绝对不会任凭麻烦找上门。”
“或许并不是麻烦,而是朋友。”
“朋友?” 苏菲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我可不配。”
“偏见会影响一个人的判断力。”
“我不需要一个既不是我父亲,也不是我哥哥的人对我指手画脚。”
“……啊!请原谅,公爵殿下――”
管理马厩的男仆以为自己无意识撞破了公爵大人的好事,语无伦次地道歉。此刻这位摄政王殿下的客人背对着他,怀里似乎搂着一个女子――仅仅一瞥他便急忙垂下目光,女子将头埋在公爵大人的胸前,慌乱中只看得到她蓝色的裙角。这种事情在上流社会屡见不鲜,却并不意味着当事人乐意被无端打扰。
然而此刻,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您是否看到巴伐利亚的苏菲公主?王后陛下请她过去一趟。”
费迪南的身体僵了僵――锋利的匕首划破肋骨之下的皮肤,伤口很浅,尖锐的疼痛却突然袭来。感谢他良好的自制力,费迪南只是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并未出声。
冰冷的金属没有离开,依旧与他的皮肤紧紧相贴,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
怀中的少女胸口起伏难平,呼吸急促。费迪南与苏菲对视片刻,才勾了勾唇角,慢慢地说,“不,我没看到。”他伸手搂住苏菲, “她也在这里吗?”
“或许苏菲公主已经骑马出去了。很抱歉打扰您,公爵殿下。”男仆低着头回答。王后陛下的话已经带到,接下来的事情并不是他应当操心的范围――欠身行礼之后,男仆便退了出去。
“现在,”费迪南低下头,在苏菲耳畔轻轻地说,温热的气息拂过她侧脸的绒毛,“你是不是可以把匕首拿开了。”
“谢谢您的配合。”苏菲微笑,“不过我想,有时候流一点血并没有坏处。”
“你是否听过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少年的语音仍然轻柔,苏菲却清楚地听到了其中的警告意味,“贪心不足最后往往一无所有。”
“不,我从不贪心。我只需要您的誓言,忘掉刚刚所发生的一切,永远不对任何人提起――以您母亲的名义。”
“我发誓。以我自己的名义。”费迪南冷冷地说,“你可以选择相信,或者不相信。”
“我当然愿意相信您的诚意。”苏菲从费迪南的怀里离开,退后几步,望着他盈盈一笑,“愿上帝保佑您平安健康。”
阳光洒在她身上,将少女的笑衬托得更加动人。
“那么我是否可以看到你的诚意。”费迪南微微抬起下巴,“不知能否邀请美丽的苏菲公主共进下午茶。”
“当然。”苏菲提起裙子,弯了弯膝盖,“我的荣幸。”
“艾莉泽姨妈,你还好吗?”
苏菲换过一套衣服,去了艾莉泽王后的起居室。
“苏菲。”坐在沙发上的艾莉泽王后微笑着招招手,示意她的小外甥女坐过来。她已经五十多岁了,却美貌依旧,眉眼弯弯的样子,一见之下便让人觉得可亲。与奥地利苏菲皇太后的强势不同,艾莉泽王后是个温柔的女人和妻子,在丈夫生病之后,她甚至成为了一个全心全意的护士。
虽然普鲁士与奥地利的关系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好,但艾莉泽王后却与她巴伐利亚的妹妹们保持着亲密的关系。因为与丈夫并没有孩子,她便将妹妹们的孩子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尤其是对几个外甥女疼爱非常。
“我今天好多了。”艾莉泽王后拉住苏菲的手,“谢谢你的照顾,也替我谢谢你的母亲。”
“妈妈她不能自己过来看你,一直觉得很抱歉呢。”
“卢多维卡从小就热心。”想到这个最小的妹妹,艾莉泽王后不禁笑了笑。在卢多维卡的众多女儿中,唯有苏菲继承了巴伐利亚王室的浅金发色的浅蓝眼眸,与她母亲年轻时的相貌最为相似。“对了,你愿不愿意在这儿多留几天陪陪我?”艾莉泽王后问道,“安娜也要过来――听说你们一向要好的。”
“我很乐意。”事实上,她正在为留下来的借口发愁,“说起来,我好久没有见到安娜了。”
柏林的秋天很美――夏洛滕堡宫的花园里,枫树的叶子已经染上了深深浅浅的红色,架子上攀爬的葡萄藤间也挂上了一串串紫色的果实。午后的花园格外安静,仆人们三三两两地躲在阴凉处聊天或是打盹,高大的椴树下支起一张圆形的小桌,洁白的台布上摆放着精致的梅森瓷器。
“我想你一定听说了,”费迪南坐在苏菲身旁,缓缓开口,“早些时候,驻俄公使俾斯麦先生乘坐马车外出时马匹突然受惊,咬断嚼子冲了出去,俾斯麦先生险些送了性命。”
“真的?!”苏菲吸了口气,表示自己的惊讶,“这真是可怕的意外。”
“我们富有同情心的小公主对这件事情没有什么别的看法吗?”
“这可真是……太遗憾了。”苏菲端起手边的牛奶,“您需要加些吗?”
“不,谢谢。”费迪南说,“我更喜欢黑咖啡。听说车夫当场被马踩踏而死――”他看到苏菲手中端着的牛奶洒出几滴,落在洁白的台布上,“多亏俾斯麦先生早年在汉诺威军团的经历,他用佩剑斩断了马缰,才让车厢不至于被发狂的马匹拖出去。不过即使这样,他还是摔断了一条腿。”
苏菲垂下眼睫,拿起银质的小勺搅了搅,白色的牛奶渐渐与杯子里的咖啡融为一体。少女显然心绪不宁,小勺碰在杯子的内壁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愿上帝保佑那个可怜的人。”费迪南知道她说的是马车夫,“愿他的灵魂在天堂得到永远的平静和幸福,愿他的家人得到抚恤和照顾。”
“哦?”少年偏过头,在苏菲耳畔呢喃,“你后悔了?”
“不。”苏菲咬住嘴唇,不知是说给身旁的少年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我只是感到十分遗憾。”差一点点,计划就可以成功――
“难道你不想知道,摄政王殿下对这件事情的反应如何?”
“我以为,他并不喜欢俾斯麦先生。”
“不喜欢是一个方面,但他的大臣在柏林出了这样的意外,只能说明他的无能。”
苏菲挑了挑眉:“所以?”
“所以,他下令彻查此事。”费迪南端起咖啡,眯了眯眼睛,“现在的柏林,颇有些风声鹤唳的味道。”
苏菲抿了抿唇,脸色发白,却始终沉默着。
“其实我很好奇,”咖啡杯与托盘接触,发出“叮”的一声轻响,费迪南看到身旁少女的睫毛不自觉地一颤,“为什么会是他?”
“……您不必知道。”她的嗓音发干。
“一个看到鲜血会尖叫,连匕首都拿不稳,会因为一个马车夫的死亡而伤心的姑娘,想要学那些乱党玩暗杀的游戏,不觉得太为难自己了吗。”费迪南眯了眯眼睛,半真半假地提议,“不如,求我帮忙。”
“据说和魔鬼做交易的人,需要出卖自己的灵魂。”
苏菲说完,沉默了许久。她的视线仿佛落在不远处的玫瑰丛中,又仿佛盯着遥不可及的虚空。就在费迪南以为她不会再开口的时候,少女才继续说了下去:“不过,我的手上已经沾了鲜血,对于一个注定要下地狱的人来说,也没有什么分别。只是我想知道,这一切对您有什么好处?”
她扯了扯嘴角,那个笑容却莫名令费迪南想起伦敦阴霾的天空。
“你可以把我的提议看做无聊的心血来潮。又或许,”他顿了顿,看着少女的眼睛,恢复了那种宛转的语调,“王子总是愿意为心爱的公主披荆斩棘。”
苏菲低低地嗤了一声,却并没有回应费迪南的话。“相信我,”她说,“您不会为刚刚的决定后悔――您和您的法兰西,都不会后悔。”
驻俄公使俾斯麦先生遭遇意外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宫廷。
仆人们都在悄悄地议论,或许这次事件并不是意外――毕竟俾斯麦先生个性粗野,为了追求目标不择手段,敌人远远比朋友多:要知道仅仅大学期间,他就曾与同学作过27次决斗。而作为一个保守的专制主义者,他对革命和工人运动一直坚持强硬的镇压政策,想要他在这个世界上消失的人,实在数不胜数。
这无疑为后续的追查工作带来了极大的难度:拥有杀人动机的人实在太多,更何况受惊的马匹早已跑得无影无踪,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这次事件都更像是一场单纯的意外。
管理马厩的男仆在事发后的第一时间就被宣来调查――然而那天早晨去过马厩的人实在太多;所有人当中,阿朗松公爵和巴伐利亚的苏菲公主则几乎立即就洗清了嫌疑:在男仆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措辞暗示两个人在幽会的时候,摄政王殿下只是轻笑一声便把这件事放到脑后了。
这件事情看起来似乎就这样不了了之了,三天之后,俾斯麦在好友罗恩的陪同下乘坐马车踏上了归家的旅途。虽然人人都知道腿部受伤的他此刻不宜远行,然而俾斯麦一天到晚态度强硬地要求追查刺客并严惩不贷的论调终于让摄政王殿下听得不耐烦了。
他担任摄政王不过几个月时间,政务上还有很多没能理顺的地方;而在克里米亚战争之后,普鲁士在政治上被英、法和奥地利孤立的状况令他十分担心;再加上他的儿媳,英国女王维多利亚的长女有了身孕;摄政王殿下没有心情也没有空闲安抚俾斯麦,索性让这个自己不喜欢的“保守副官”回家静养。
就在俾斯麦离开柏林的同一天,苏菲也骑马外出――当然,这是小公主每日的例行活动,不足为奇。
就在俾斯麦的马车离开柏林市区,行驶在乡间的小路上时,意外发生了――马匹再次受惊,将车厢内的俾斯麦和他的朋友,普鲁士军官罗恩甩出了车厢。
“砰!”
“砰!”
两声突兀的枪响,快得让人甚至来不及反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远远地,苏菲只看得到罗恩与那个从树林里冲出的刺客都倒在地上,不知是谁的鲜血蔓延开来。几秒钟之后,罗恩按着肩膀从地上爬起,并开始搀扶身旁的俾斯麦;然而那个刺客,却再也没有移动。
苏菲的心忽然狂跳起来。
毫无疑问,罗恩受伤了――两个伤员,都行动不便,背对着她;如果说还有什么机会干掉俾斯麦,无疑是现在――
嘴唇已经被她咬破了,腥甜的血滴在舌尖,刺激得苏菲狠狠一抖。她从身上掏出一把精致小巧的手枪,利落地上膛――
她的手忽然被人紧紧攥住。
“你――”
苏菲只说了一个单词,嘴唇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捂住。阳光透过树木繁密的枝桠洒落,少年紧紧蹙着眉,眼眸幽深,带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眨眼之间,手枪已经握在费迪南的掌心,苏菲甚至看不清他是怎样从她的手中夺去的。她不敢用力挣扎,生怕惊动了树林外小路上的罗恩和俾斯麦――
杀了他们!
她用目光示意。
费迪南举起手枪,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苏菲的心忽然再次狂跳。
“砰!”
空洞而冰冷的机械撞击在静谧的树林里格外惊悚,麻雀和鸽子扑棱棱地飞起,鲜血滴落在深褐色的土地上,苏菲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少年的枪口,指向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的结尾更劲爆有木有?
艾莉泽(elisabeth ludovika,昵称“elise”)王后,画像绘制于1843年她42岁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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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少女的祈祷
心跳骤然停歇。
剧痛袭来,苏菲又惊又怒,泪水刷的一声涌出。
牙齿咯咯打颤,她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不肯让□泄露出一丁半点。
鲜红的血不断流淌,浓稠的血腥味飘散开来,她盯着眼前的少年,脑海中一片空白。
然而还未等苏菲反应过来,费迪南已经调转枪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着自己扣下扳机!
“啊!”
苏菲尖叫,才意识到少年已经不知何时松开捂住她嘴唇的手。
殷红的血顷刻间从费迪南的肩膀处汩汩涌出,浸透了他的衣衫。
空气中的血腥味愈加浓重。
“你……”
费迪南将手中的枪远远扔出,苏菲只看得到树林间一个人影一闪而过,费迪南从身上掏出另一把枪,朝着那个人消失的方向射出了一发子弹。
“不想死的话,”
少年的嘴唇已经没有了血色,目光中却是一片宁静,一如既往倨傲的语气,“照我说的去做。”
……这是一个圈套。
苏菲看着片刻之间多出来普鲁士士兵,心脏突然狂跳。
俾斯麦从来就没有放弃过追查刺客的念头――甚至连罗恩的受伤都是假的。
如果,如果她刚才真的冒冒失失地开了枪……她不敢再想下去。
“……我只是跟阿朗松公爵一起外出骑马,然后,突然有人朝我开枪……”
“不,我没有看清那个人……”苏菲无助地哭泣,完美演绎着一个因为遇刺受伤而惊恐的小公主,“我记不清了……请允许我不再回忆那件可怕的事……”
“哦,我可怜的苏菲……”艾莉泽王后看着苏菲手臂上浸透出鲜血的绷带,小心翼翼地把她拥进怀里,“一定是那些该死的革命党!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如果……我该怎么向你母亲交代!”
“艾莉泽姨妈……”苏菲把头埋在她的怀里,不敢看艾莉泽王后的眼睛,“我真害怕……”
“孩子,别害怕。”艾莉泽王后擦去苏菲脸上的泪水,“安娜已经来了,我让她来陪陪你,好不好?”
“嗯。”苏菲乖巧地点头,“阿朗松公爵因为我受了伤,我想去看看他。”
“要等你好一点。”艾莉泽王后心疼地拍拍她的后背,“苏菲,你不要担心。”
巴伐利亚公主和法国王子在柏林遇刺受伤,已经从简简单单的暗杀上升到了政治事件。
摄政王殿下震怒。
整个宫廷,甚至整个柏林都弥漫着紧张的气息――与此相关的仆从、侍卫和军官以“配合调查”的名义被严密监控起来,甚至在审问过程中动用了私刑。每个人都竭尽全力试图证明自己的清白,然而“失职”的责任依旧逃脱不掉。撤职已经是最轻的惩罚,没有人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在调查过程中不明不白地死掉了。
然而凶手依旧是个谜――死掉的那个刺客没有人认识,却分明是个德意志人;向苏菲和费迪南射出子弹的枪随着刺客的同伙一起消失,从两个人身上取出的弹头已经在第一时间被当成重要证据,可调查的结果却更加令人头痛。子弹出自普鲁士的军工厂――军工厂生产的每一颗子弹都有独特的标记和编号,绝对不会出错。
摄政王殿下为此伤透了脑筋,一切证据都对他不利――他刚刚接手普鲁士便遇上了如此恶劣的事件,消息注定瞒不住,该如何安抚巴伐利亚和法国王室的情绪才是目前要考虑的头等大事。
与此相比,俾斯麦的声音就微不足道了。
即便他坚定地宣称刺客的目标是他,也很难令人相信。毕竟他和罗恩都没有受伤,与至今仍然躺在床上的苏菲和费迪南相比,又不是什么尊贵的人物。事实上,罗恩为了好友私自调动手下士兵的行为更值得追究――幸好摄政王殿下近来忙得顾不上这些,又一向看重罗恩,才暂时没有作出严重的惩罚。不过即使如此,罗恩还是被降了职;至于俾斯麦,已经在摄政王殿下心中留下了“不安分”的印象,他立即被派往俄国,全然不顾他的腿伤未愈,那里的医疗条件又相当恶劣。
费迪南醒来的时候,苏菲正坐在他的床边。
少年眨了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带着几分迷茫之色――然而只是一瞬间,便恢复了以往倨傲冷漠的神色,快得让苏菲以为刚刚他不经意间泄露的脆弱是自己的错觉。
可她发誓,她从未觉得那双眼睛如此亲切。
“您……”
“拜你所赐,我的公主,”费迪南嘲弄地勾了勾唇角,“我这次还死不了。”
苏菲简直羞愧得无法抬头:“对不起……”
“你以为,说一句‘对不起’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费迪南冷笑,“拜托你,下次做事情之前先用一用你那漂亮的小脑袋。”
苏菲咬了咬嘴唇:“您可以阻止我的。”
“我阻止你,你会听?”
苏菲沉默。
费迪南忽然坐起身,将嘴唇贴在苏菲耳畔:“生活在城堡里的公主,你究竟有没有杀过人呢?”
苏菲蓦然一惊,许久,才轻声回答:“没有。可是我――”
“或者,亲手打死过一只鹿?羚羊?狐狸?”
苏菲不自觉的想起在伦敦,费迪南面不改色地用匕首切下那只狐狸前腿的情景,忽然止不住作呕。
“哦?我们的小公主终于觉得害怕了?”少年冰凉的手突然握住苏菲的手,阻止她起身离开的动作,“你不是说,有时候流一点血并没有坏处么。”
巨大的压迫感简直让她喘不过气来,费迪南的手恶意地按住她的伤口,苏菲疼得狠狠一抖。“拖累了您,我很抱歉。”她用力抿了抿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每个人都应当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我为自己的轻率羞耻,却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如果有下一次,您尽管可以不必插手。”
费迪南偏过头,看进苏菲的眼睛:“你更希望我看着你送死?”
两个人近在咫尺,彼此间的呼吸交错:“您或许忘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差一点死在您手上。”
“但是这一次,我救了你的命。”
“……如果您想听感激的话,我可以说很多。”
“没关系,来日方长。”费迪南勾起唇角,以一种笃定而决然的语气慢慢地说,“你欠我的,我会一点一点,全部都讨回来。”
苏菲伤在右臂,而费迪南伤在左肩――相比之下,苏菲的伤并不严重。理智上,她知道应当对那个少年心怀感激,甚至怎么报答也不为过;然而每当她回想起那个时候他对着她叩响扳机时唇角的笑容,却只觉得心惊。
那样一个……冷静理智到可怕的人。
对别人残忍,对自己同样残忍。
她不敢交托信任,只想远离。
当苏菲养好伤,回到帕森霍芬的时候,已经是冬天了。
这些日子她常常在半夜被噩梦惊醒,却固执地不肯让任何人打扰――她生怕自己会在睡梦中说出令人怀疑的句子,以至万劫不复。
对于在柏林的遭遇,她对任何人都保持着沉默,即便是当马佩尔问起的时候,她也只是说因为受惊过度,不愿意再回忆那场可怕的意外。
“苏菲,你……”
马佩尔对苏菲太过了解,直觉告诉他,这件事情绝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
“意外而已。” 苏菲扯了扯嘴角,“乔安娜果然是对的,这个世界上,刺客和革命党无所不在。”
“苏菲,我最后问你一次。”马佩尔板正苏菲的肩膀,她的伤虽然已经好得差不多,手臂却仍然有些活动不便,“你老实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
苏菲偏过头,不去看马佩尔的眼睛:“我说过了,意外而已。你放心,我以后会加倍小心的。”
她把一切都想得太过简单和天真――费迪南的话虽然尖锐,却无比正确。与军校出身,受过专业训练,上过战场杀过人参加过决斗的俾斯麦和罗恩相比,她更像是生活在童话里。这样的她,凭什么会是胜利者?!
事实上,如果不是费迪南,她或许早已丢掉性命――甚至还会拖累家人,拖累整个巴伐利亚……乃至于奥地利。
“苏菲,你既然不想说,我也不会再问。”马佩尔蹙紧了眉,即使低着头,苏菲也感觉得到他灼热的视线,令她几乎无所遁形。
“可是你要记清楚,”马佩尔用了从未有过的严厉语气,即使是曾经告诫她远离奥托的时候,也没有像现在一般冷峻,“我只希望你能顺从自己的心意好好生活,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
他知道!
苏菲猛然抬头,却正正对上少年浅蓝色的眼眸,那里面映出自己惊慌失措的影子。
“我……”
马佩尔却并没有让她说下去。
他将苏菲拥进怀里,如同小时候那样伸手去拍她的后背。少年的嗓音顺着胸腔传来,与记忆中相比,有点沙哑,却多了令人信服的沉稳。“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苏菲。”他一字一顿地重复,“现在不需要,以后也不需要。”
马佩尔在家里停留的时间并不太长。
倒是巴伐利亚王储路德维希来看了苏菲好几次,甚至请了巴伐利亚王宫的医生专门为她检查――对于那个少年的善意和热情,她无法拒绝。
“苏菲,我们出去骑马!”
路德维希拉住少女的手,几乎每一个维特尔斯巴赫,都马术高超。
苏菲不自觉地僵了僵。她右臂上的伤已经痊愈,却仍然时不时地感到疼痛。那个伤口似乎不是留在身体上,而是留在了心里――午夜梦回的时候,她依旧能看到费迪南平静地将枪口对准她,笑容冰冷。
然后,是让人触目惊心的鲜血,伴随着铺天盖地的剧痛。
“可是外面在下雪。”她平静地指出。
“苏菲,你还没有在下雪天骑过马吧?相信我,这是你绝不会后悔的经历――你脸上将是冬天,你心里将是夏天!”
路德维希深蓝色的军装制服外面套着一件黑色的大衣,长及膝盖。他手中握着马鞭,偏过头对苏菲说话的时候,琥珀色的眼睛在白雪的映衬下闪闪发亮。
这样一个如同雪花一般干净纯粹的少年,把她看做难得的朋友,所有的情绪都发自心底――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从来不必猜测他内心的想法,也从来不必担心自己的行为是否符合一个公主的标准。
“……好。”苏菲看着路德维希期待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下雪天骑马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
雾蒙蒙的天空透着灰色,却并不显得阴沉。细小的雪花飘落到脸上,带着冬天独一无二的清新味道。哒哒的马蹄声在静谧的雪地上有节奏地响着,小路上覆盖的雪并不厚,两排清晰的马蹄印向远处延伸。
“这里可真美!”路德维希深深吸了口气,“纯净的冰雪世界,清澈透明的小溪!这一切真是让我心醉――我真想再也不回到那座令人窒息的宫殿!”
苏菲侧坐在马上,只是微笑,却并不答话。
“我们比赛!”路德维希抬起马鞭,指了指前方的城堡,“看谁先到那里!”
少年策马疾驰,外套的衣角在呼啸而过的风中猎猎作响。隔得很远,还听到他欢快恣意的笑声。
然而片刻之后,路德维希便掉转了马头:“苏菲,你怎么还在这里?”
红裙的少女几乎还在原来的位置,拉住缰绳,任凭马匹悠闲地踩着细碎的步伐。
“我并不那么擅长骑马。”苏菲无辜地偏头。
她喜欢的是像男人一样无拘无束地奔驰,这样侧坐的姿势并不熟练,仅仅能够维持着优雅的姿态缓步前行而已。更何况她从未在下雪天骑过马――即使戴着手套,指尖也冻得有些发僵,手臂上的伤处似乎又针扎一般地开始疼痛。
“可帕森霍芬的女孩都擅长骑马!”路德维希不满地皱了皱眉,“我前些天去看望茜茜的时候,还跟她一起骑马!茜茜是个多么出色的骑手,她甚至能跳过篱笆和花丛!”
“很可惜,我不是茜茜。”
苏菲冷笑,“我不喜欢瓦格纳也不擅长骑马,做不了你心目中完美的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跟俾斯麦和罗恩玩,苏菲小朋友你还是太、嫩、了!
一起骑马的sophie和ludwig。事实上,这是一幅想象画――历史上的sophie马术并不出色,而很多人指出画上的sophie相貌不像自己而是像sissi了。sophie在婚后曾经特意上过马术课,当然,这不是她自己而是她丈夫要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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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少女的祈祷
慕尼黑的冰雪尚未融化,时光已经悄然迈入了1859年。
玛丽的婚期定在2月3日,然而因为婚礼将会在那不勒斯举行,新年之后玛丽便要离开慕尼黑赶往意大利。茜茜在来信中特别写道,希望玛丽前往夫家的途中能在维也纳停留几天――对于弟弟妹妹们来说,茜茜始终是那个活泼美丽的姐姐,即使成为了奥地利的皇后,彼此之间亲密的关系也没有丝毫改变。
公爵夫人卢多维卡简直忙得喘不过气来,最令她头痛的是,玛丽在身体上还未“成熟”――西方的女孩普遍早熟,在这个十四五岁订婚,十六七岁就嫁人的时代,快要满十八岁的玛丽至今仍未初潮,无疑是个大问题。要知道,茜茜十八岁的时候,已经成为母亲了。
所以从婚约定下的时候开始,一批又一批医生便前来帕森霍芬,用热水浴和血蛭为她治疗。那些黑乎乎的环节动物看起来十分令人反胃,特别是当一大堆水蛭聚集在玛丽身上吸血的时候,那样的情景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然而这种古老的传统疗法看起来似乎并没有效果,直到出发的前几天,玛丽的初潮依旧没有来。卢多维卡十分担心,玛丽本人倒是很平静,她清楚地知道这次婚姻的意义,早已摒弃了所有浪漫的幻想。
直到某一天晚上,她被苏菲神神秘秘地拉进屋子的时候,才第一次出现了其他的表情。
“苏菲你……”玛丽看着眼前1万古尔登的支票,愣了愣,“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1万古尔登对于王室来说绝对算不上富有,她们姐妹每个人每年的置装费用就有几千古尔登。可是作为尚未成年的公爵小姐,她们无法领取固定的年金,而从母亲手中领到的零用钱,每年不过1000古尔登而已。
“你不会是把攒了十年的零用钱都拿出来了吧?”说完,玛丽又好笑地摇了摇头。十年前苏菲还是个小娃娃呢,公爵夫人卢多维卡许诺的零用钱,是从6岁才开始的。
“我知道这些钱一点也不多。”
苏菲坐在玛丽身旁,叹了口气。这些钱的确是她攒了几年的成果――对于一向缺乏商业头脑的小公主来说,她虽然明白金钱的重要性,在这方面却没有丝毫天分和兴趣。她没有接触国与国之间贸易的条件,至于股票和债券,看在上帝的份上,如果让她去操作,不赔钱就算好了。
“茜茜跟内奈给你的肯定比这些丰厚――不,玛丽,你先听我说完,”苏菲拉住姐姐的手,“其实我本来想帮着妈咪准备你的嫁妆,可是你知道,我一向对穿衣打扮不在行,我选的裙子,你多半是要嫌丑的。还是马蒂尔德比较知道你的心意。不过我想,身边多一点钱总是没有坏处――特别是你要嫁去两西西里,不像内奈和茜茜离我们这么近,恐怕见一面都不方便。”
“如果我猜得没错,这是你所有的钱了吧?”
“攒钱就是为了花的嘛。”苏菲并没有否认。
“你老实告诉我,这些钱到底是怎么来的?”
“玛丽,你简直要成为第二个内奈了。”苏菲被姐姐严肃的表情逗笑了,“你放心,我什么危险的事情都没有做,也没有被任何人骗。”
说起来,这件事情要多谢冯・克伦策教授和他的助手格奥尔格――唔,现在格奥尔格已经是独立的建筑师啦――几年前苏菲路过gemunden的时候曾经拜访了在那里参与火车站改建工作的格奥尔格,心血来潮画了几张设计稿给他看,却被他大加赞赏。
事实上这些都不过是后人的智慧――苏菲虽然对gemunden这个小镇毫无印象,但欧洲那些著名火车站的设计图却和其他的经典案例一起被印成册,在她无聊的时候曾经当作图画书翻过无数遍。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记忆深处父母和外公趴在巨大的绘图板上画图的样子――在她很小的时候,还没有cad这类绘图软件;薄薄的透明图纸十分锋利,她常常因为不小心被割破手指;沉甸甸的长条镇纸,各式各样的尺子,几十管粗细用处各不相同的水笔――这一切的一切,从第一眼看到的那一刻就令她无比着迷。
她曾经因为觉得好玩帮父亲画过住宅楼的设计图,也曾经傻乎乎地问过为什么图纸被“晒”了之后会变成蓝色。当鹅毛笔触到硬皮纸的时候,那些记忆如同本能一般,纷至沓来。
“殿下……”
虽然知道苏菲在秘密跟着冯・克伦策教授学习,可那个时候格奥尔格还是惊讶得有些语无伦次,“您简直……您简直是个天才!”
“多谢夸奖。”苏菲毫不谦逊地点点头,“我也这么想。”
“可是您都不用工具……”格奥尔格盯着苏菲的几张草图,那些线条和圆弧,如同用尺子和画板描绘出来的一样精准。
小公主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中有些窘迫又有些怀念:“相信我,你画多了也会这样的……”
作为家中传统的一部分,苏菲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去学素描。一个出色的建筑师,首先是个画家――可她却实在没有这方面的特长:最开始的时候,她和周围的同学一起画石膏几何体;当周围的同学开始画静物的时候,她还在画石膏几何体;甚至当周围的同学开始画石膏人像的时候,她依旧在画石膏几何体。
她唯一可以引以为傲的地方,就是在画了整整三年的石膏几何体之后,对于点线面和空间透视关系的把握异常出色。
不久苏菲便把这件事情抛在脑后,然而格奥尔格却寄来了一张200古尔登的支票――用他的话来说,虽然知道公主殿下决计不会在乎这样的小钱,但是既然参与了设计,便是她应得的酬劳。
格奥尔格很显然多虑了。
不过十几分钟便能拿到普通工人一整年的薪水,这让苏菲十分开心。她的零用钱早已入不敷出,背着母亲买那些纸笔和制图工具就是不小的支出,有时也会寄些钱给艾德加――他为了她的心愿东奔西跑,将各式各样的建筑拍下随信寄过来,她总不能让他白白付出。虽然艾德加每次都说没关系,可是苏菲知道,在这样一个摄影技术刚刚起步的时代,拍照片无疑是件很奢侈的事情。最普通的摄影师每年的收入就是工人的六七倍,还是除去昂贵的器材和试剂的费用之后。更何况那个少年寄来的每一张照片的成像效果都十分优秀,即使连最微小的细节都清晰可辨――艾德加虽然从未提起,但苏菲却明白他绝不会每次都有这样的好运气。
在冯・克伦策教授的帮助下,苏菲用“奥古斯特”的名字参与了几次普鲁士车站的改建工作。普鲁士国王弗里德里希・威廉四世对建筑学和园林风景拥有极大的兴趣――当然,那个时候他还没有中风瘫痪――他任命申克尔为普鲁士的宫廷建筑师,并出资供他远赴英国进行考察。申克尔一生中最重要的设计作品几乎都在柏林,而作为申克尔最坚定的支持者,弗里德里希・威廉四世对申克尔的设计风格也极为推崇。所以有了与申克尔师出同门的冯・克伦策教授的推荐,苏菲的计划进行得十分顺利,并且从不来必担心身份暴露。
虽然她不擅长理财,却也不多不少地攒下了一笔――当然,她最大的乐趣来自于画图本身而不是赚到钱这个事实;但每当想到这些钱来自于普鲁士的国库,就令她成就感翻倍。
苏菲曾经拿出5000古尔登,试探地询问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能否帮她进行投资。然而事情的结果,却是海伦妮严肃地找她谈话,询问这笔钱的来源。在她不得不对姐姐坦白之后,海伦妮又郑重地说,虽然每个人都可以拥有特别一点的小爱好,但是作为一个公主去画设计图,不但有失身份,还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她只能一边在心里感叹海伦妮和丈夫关系的和睦,一边缠着姐姐让她发誓不告诉任何人。
“……苏菲?”
“啊,”她这才回过神来,“玛丽,你要相信我。”
“我怎么可能不相信你?”玛丽无奈地摇了摇头,“可是苏菲,从小到大全家就数你鬼主意最多,小时候你偷偷带着马佩尔去奥地利的事我还记着呢,路易斯还责怪了我好久。”
苏菲懊恼地捂住脸:“这真是我一辈子的污点了……”
玛丽微笑着伸出手,揉了揉妹妹的长发――刚刚洗过,还有些湿润,带着泡沫清新的味道。
从某种程度上说,她和苏菲的关系并不如与马蒂尔德那样亲密,然而很多时候,对马蒂尔德不会说的话,她却会告诉苏菲。尽管从小到大她们几乎总在斗嘴和打闹,但是玛丽知道,从内心深处,苏菲其实是能够理解她的。
对于她做的每一件事,无论对错,马蒂尔德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陪在她身边;苏菲则会掰着手指头,一脸认真地替她分析利弊――那些想法尽管幼稚,却因为发自真心,而令她无比感动。
“苏菲,这些钱你自己留着好啦。”玛丽玩着苏菲的头发,发梢在她指尖打着卷儿。小时候她曾经暗暗嫉妒过苏菲浅金的发色――姐妹之中,只有她一个人继承了公爵夫人卢多维卡的特质,或许正因如此,母亲才对她格外宠溺。
“那不勒斯王室,怎么也不会亏待他们的王储妃。不然,你留着送给马蒂尔德也好。”
“玛丽,你不要推辞――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苏菲的语气十分低落。她无法阻止已成定局的政治联姻,也不知道玛丽嫁过去后面临的将会是什么。“如果是我,”她抿了抿唇,“不能嫁给我喜欢的人,必定要拥有很多很多钱才行。”
玛丽噗嗤一声笑出来。
“苏菲,那我就收下啦,虽然这些钱一点也不多。”玛丽抱了抱小妹妹,苏菲的心意,她当然明白,“相信我,你会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不必像内奈和茜茜那样幸运,只要比我幸运就好了。”
玛丽离开之前,宫廷摄影师弗兰茨・汉夫施丹格尔再次被请到帕森霍芬,为这位准新娘和她的兄弟姐妹们拍照。
“听说汉夫施丹格尔先生的儿子也是个摄影师?”
在拍照片的间隙,苏菲装作无意地问那个帮忙搬运器材的小学徒。
“啊!呃……是的,殿下。”这个年轻人显然跟随弗兰茨・汉夫施丹格尔的时间并不长,想来是第一次进出宫廷,紧张得有些语无伦次。
苏菲微笑,试图缓解他的紧张情绪:“你叫什么名字,先生?”
“我叫拉尔斯,殿下。”
“拉尔斯。”苏菲点点头,“他也替别人拍照片吗?”
“谁?哦,您是说汉夫施丹格尔先生的儿子……”拉尔斯微微低着头,并不直视苏菲。眼前的小公主虽然比他小了六七岁的样子,可笑起来的时候那双浅蓝色的眼睛弯弯的,比天空还要澄澈,让他不自觉地更紧张了,“不,他不在慕尼黑。”
“不在慕尼黑?”
“不在,殿下。”拉尔斯回答道,“他前几天写信回来说,去了波兰……”
苏菲的心忽然一点一点沉下去。
时光果然是世界上最无情的东西。
上一次见面还是一年多之前在伦敦,从那以后,她便再也没有收到过艾德加的来信――她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故事会不会就这样无疾而终;她也不知道那些一起走过的年少时光会不会如同清晨的露珠,注定在太阳出来的时候消失,只留下一个美丽的回忆。
作者有话要说:摸一把阿诺姑娘,谢谢姑娘的地雷~
本来打算周天双更的,姑娘们如此之高的bw比例,赤裸裸打击我的积极性啊……哼,下一章扔个大雷出来炸bw!
marie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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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少女的祈祷
在玛丽出嫁前的几个晚上,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几乎担心得整夜无法入睡。
每当想到近在眼前的分离,她就感到越来越痛苦。心底深处,卢多维卡清楚地明白玛丽不可能像她的姐姐们一样获得美满的爱情——在这样一个充斥着政治联姻的上流社会,贵族小姐的命运早已注定。为家族利益做出牺牲,是她们无法推卸的责任。
特别是联想到自己的婚姻——卢多维卡与马克斯公爵的结合最初同样是出于政治需要,她的初恋,是一个叫做米格尔的英俊少年。这个少年,后来成为了葡萄牙的国王。就连她嫁作王后的姐姐们,也都有各自无法忘记的故事。
卢多维卡只能安慰地告诉玛丽,即使并非为了爱情而结婚,同样可以拥有温馨和睦的家庭生活——她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更何况作为一个国家的王后,注定会拥有极大的财富和崇高的地位。
女儿嫁入王室毫无疑问会给整个家族,也给她带来荣耀;可是作为母亲,她始终希望女儿能够获得幸福。卢多维卡知道玛丽将要面对的是什么:陌生的国家,陌生的语言,陌生的人民。她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要看到光明的一面:玛丽现在年纪尚轻,或许能够尽快地适应环境——然而这样的理由,她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无论公爵夫人卢多维卡有多么不舍,玛丽还是在一月中旬离开慕尼黑,踏上了前往那不勒斯的旅程。途中,她在维也纳停留了整整两个星期——在这期间,她和茜茜几乎形影不离。或许是为了补偿这几年的聚少离多,茜茜给予玛丽的,是溺爱式的照顾。这个妹妹如今已经长成了大姑娘,相貌与她十六七岁的时候极为相似,容色娇美,让她止不住回忆起自己出嫁时的情景。
二月初,新娘一行人到达那不勒斯。这个时候,苏菲才第一次见到了传闻已久的那不勒斯王储。
“那个意大利人刚刚过了23岁生日,可看上去,却比他实际的年龄要老了十岁之多。玛丽站在他身边,看起来简直像他的女儿……”
这样刻薄的评价,苏菲当然不会说出来。可是晚上回到房间之后,却在日记上详细地描述了对那不勒斯王储的印象。
“或许是因为早有心理准备,他并不如我想象中的那么丑——当然也绝不好看。他个头不大,只比玛丽高了半个头。要知道玛丽的个子算是姐妹当中最矮的——唔,我还没有成年,当然不能算——他还没有茜茜高呢。与热情开朗的路易吉相比,他简直不像个意大利人:苍白、阴郁,虽然并不瘦弱,却能让人感觉到他的不健康。他的话很少,反应也很慢,几乎不怎么跟玛丽交流,当然更别提我们——我甚至怀疑他的智商并未达到普通人的及格线。拥有这样一个王储,我不得不为两西西里王国的未来担心。好吧我承认,两西西里跟我并没有关系;只是,我绝不希望玛丽成为末代王后——但愿这些只是杞人忧天。”
“与此相比,倒是他的弟弟特拉尼伯爵更加让人印象深刻。特拉尼伯爵是个相貌端正的年轻人,特别是在他哥哥的衬托下,看起来甚至有几分英俊。事实上,特拉尼伯爵是那不勒斯王储同父异母的弟弟,他的母亲是奥地利的玛丽亚·特蕾西亚女大公——哈布斯堡的基因,果然还是不错的。这一天几乎都是他在陪伴我们,他十分健谈,为人处世也更加得体。如果玛丽嫁的人是他,或许不会像现在这样糟糕。”
苏菲放下笔,默默地叹了口气。
不知道马蒂尔德的丈夫会是谁,她将来又会嫁给谁呢……她忽然想起那个吉卜赛女人的话,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她那天遇见的少年……或许早已走出了她的世界。
婚礼结束之后,马克斯公爵一家人立即返回了帕森霍芬。
1859年似乎注定不会平静,此时还有另外一件大事等着他去解决——蒙德尔小姐再次怀孕,而长子路易斯则态度坚决地要求娶她为妻,甚至不惜为此放弃所有的继承权。
马克斯公爵还没有开始为长子的事情操心,那不勒斯方面又传来了消息:5月22日,两西西里国王去世,那不勒斯王储正式继承王位;嫁过去才三个多月的年轻王妃,就这样成为了两西西里的王后。
然而这个时候,成为王后的玛丽却并没有人们预想中那样高兴。她写来的信中虽然从未提起两西西里的国内形势,可字里行间却总是透着忧愁。
“哦,我的玛丽,”公爵夫人卢多维卡读完玛丽的信,抚着胸口叹息道,“这个可怜的孩子,她在想家了。”
“不错。”马克斯公爵说,“她一定是在想家。维卡,你带着马蒂尔德和苏菲去看看她吧。”
“哦,我真希望我能去。”卢多维卡满面忧色,“可是路易斯的事情闹得这么大,几乎在贵族圈子里传遍了,我必须得去一趟维也纳,找苏菲商量一下才行……”
马克斯公爵拍了拍妻子的手背,安慰道:“别担心,维卡,总会有办法的。”
马克斯公爵的乐观态度很快得到了验证。
当苏菲在写给马蒂尔德大公的信中烦恼地提到这件事不久,马蒂尔德大公的母亲,巴伐利亚公主希尔德加特便写信给公爵夫人卢多维卡,提到她最近会带着女儿去一趟那不勒斯,询问是否能够邀请苏菲姐妹两个一同前往。
“啊……这可真是,这可真是太好了!感谢上帝!”卢多维卡终于放下了一件心事。
“我居然从来都不知道,你这么神通广大。”
见面的时候,苏菲笑眯眯地向马蒂尔德道谢。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马蒂尔德拉起苏菲的手,两个女孩并肩坐在马车上,亲密得像是姐妹一般,“比如,两西西里的前任王后玛丽亚·特蕾西亚,是我的姑姑。”
再次见到玛丽,苏菲不由得愣了片刻。
不过几个月时间,玛丽就从一个美丽活泼的少女迅速蜕变成一个沉稳优雅的王后,成熟而冷静,就连姐妹相见的时刻,也无法从她脸上找出多少惊喜激动的神色。果然,王后从来都不是那么好当的——苏菲看着姐姐眼睛里掩饰不住的疲惫和风霜,默默地想。
希尔德加特公主在那不勒斯停留的时间并不太长,按照计划,她还要前往米兰和威尼斯拜访朋友。临行的时候,马蒂尔德坚决要求留下来陪伴姐姐;苏菲犹豫了片刻,选择跟随希尔德加特表姐一同离开——这些天玛丽时而欲言又止的表情让她明白,很多事情,或许玛丽只想跟从小到大最亲密的马蒂尔德分享。
希尔德加特公主带着自己的女儿和苏菲住在蒙扎的皇家别墅。这座别墅是属于哈布斯堡家族的财产,建造于18世纪,当初之所以选择蒙扎作为建造地点,就是看中了这里优越的地理位置——就在米兰城外,是消夏和打猎的绝佳去处。
而希尔德加特公主在这里落脚,则有着自己的考虑:萨伏伊的翁贝托王子就在米兰,她希望女儿能和这位将来的丈夫见上一面。
“不,妈妈,很抱歉,我今天没空。”早已洞悉母亲意图的马蒂尔德总能找出各式各样的理由溜掉,“我今天要跟苏菲一起去市中心的大教堂——我已经跟那里的神父说好了,不能失约。”
希尔德加特公主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可是明天——”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马蒂尔德留下这样一句话,便拉着苏菲跑出了城堡。
“你难道就想这样一天天地拖下去?”
从教堂出来的时候,苏菲问马蒂尔德。
“总会有办法的。”马蒂尔德笑了笑,阳光照进她的眼睛里,那双浅蓝色的眸子与苏菲如此相似,“路易吉说,他会娶我。”
苏菲挑了挑眉,并未答话。
“我相信他。”少女重复道,“苏菲,我相信他。”
“……希望他不会辜负你的信任。”
“我知道他不会的。”马蒂尔德拉着苏菲的手慢慢走着,脸上的笑容从未褪去,“如果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我就不配说爱他。”
苏菲不由自主地偏过头看向身旁的女伴——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脸色微红,目光温柔,眼眸之中带着笃定的坚持。
苏菲垂下眼睫,习惯性地抿了抿唇角。
或许,她应当交付更多的信任——毕竟一起走过的六年时光不曾消失,她偷偷留起来的那一摞信纸和照片也不会作假。那样一个少年,优雅而温润,平素冷静清淡,却会在每一次看到她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她想起他淡定而执着的目光,想起他帮她完成心愿时认真谨慎的模样,想起他用了誓言一般的语气说,慕尼黑永远在我心里。
或许……
“苏菲!”
“啊?”苏菲有点回不过神来,茫然地皱了皱眉,“怎么了?”
“下雨啦!”马蒂尔德拉着苏菲向前跑,“你想什么呢,我叫了你几遍都没有听见!”
亚平宁半岛总是阳光明媚的,蒙扎的夏天,雨水也并不充沛。然而这个时候雨滴却毫无征兆地落下,不一会儿便打湿了两个女孩的裙子。
“马蒂尔德,你到底认不认识路?”苏菲停下脚步,抹去脸上的水珠,“这是哪儿?为什么我觉得好像离城堡越来越远了?”
“这里是狮子桥,我的小姐。”
一身黑衣的女人,全身都裹在斗篷里,安静地坐在桥的另一边,几乎要和茫茫雨幕融在一起。
“……您是谁?”
女人抬起头:“我说过,我是谁并不重要。”
“啊!”看到女人面容的一刹那,苏菲控制不住地惊呼出声,“您……您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她不是记忆中那个美丽的吉卜赛女人。
眼前的女人更像是那个人的母亲,甚至,祖母——失去光泽的脸颊早已不复圆润,眼角布满了细密的纹路,下巴尖瘦,目光沧桑。然而女人戴着的那串不知材料的额饰却与记忆中一模一样,在阴霾的天空下闪闪发亮。
“外貌只是表象,您不应当被迷惑。”她说,“就如同您无论是以怎样的身份存在,都只是您而已。”
“苏菲,你认识她?”
马蒂尔德上前一步,与苏菲并肩而立。
“不。”苏菲皱了皱眉,抑制住心中的慌乱,“她或许是个女巫。”
在这个时代女巫虽然很少被烧死,却仍然令人避之不及。
“这是您最后的机会。”女人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水晶球,本应是透明的,却因为周围的迷雾变得朦胧,看起来竟像是凭空悬在她的手上一般,“您真的不想知道未来吗,尊贵的小姐?”
“您可以看得到未来?”马蒂尔德停下脚步,转身。
“当然。”女人扯出一个微笑,她的嘴唇干裂着,“吉卜赛人的水晶球,有神秘的魔力。”
水晶球的光晕似乎在向外扩散,女人托着水晶球的手也被映出白色的光芒。
“我需要一个相信您的理由。”
“如果我说,您的母亲是个公主——”
“马蒂尔德!”苏菲用力拉了拉女伴的手,“我们的身份并不是秘密!”
“当然不是。”女人缓缓抬起头,那双眼睛仍旧让人不自觉地沉溺其中,“维特尔斯巴赫!哈哈,哈哈……”她沙哑的笑声在雨幕中回响,“神赐予你们无上的荣光和超出常人的美貌才智,你们也必将付出同样的代价!”
苏菲的心跳渐渐化成与女人的笑声相同的频率,她想要转身离开,却仿佛被下了咒语,定定地站在原地,挪不动脚步。
“我愿意相信您。”马蒂尔德伸出右手,覆在水晶球的光晕之上,左手依旧紧紧地与苏菲相握。两个少女的指尖,都同样冰凉。
“马蒂尔德!”
苏菲唤着女伴的名字,可身旁的少女却毫无反应——她怔怔地盯着水晶球,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您真的不想知道命运吗?”
“不。”苏菲闭上眼睛,那个女人的目光,如同魔鬼一般,仿佛能够摄人心魄,“我只想回家。”
“您会回家的。”
女人的嗓音让苏菲不自觉地想起教堂的钟声,肃穆而悠远,荡涤着灵魂,“尘归尘,土归土。从哪里来,就注定回到哪里去——自然伟大的轮回生生不息,每个生命都必将回到永恒的归处。”
“知道吗,”女人抬起头,她的眼睛似乎能够直直看到苏菲心里,
“您的姐姐死于钢铁,您的未婚夫死于湖水,而您,我亲爱的小公主——”
她忽然咧开嘴笑了。
诡异的笑容突兀地呈现在一副饱经风霜的干瘪面孔上,令人不寒而栗。
“和您身旁这位美丽的小姐一样……”
她猛然间凑近了苏菲,低低地,却是一字一顿地在她耳边诉说——
“死于火。”
作者有话要说:左手摸一把小柊,右手摸一把never817,谢谢姑娘们扔的地雷。
没有第三只手了怎么办……萝卜姑娘我下一章再摸你可好?
忽然想起初中一哥们儿政治考试的答卷:物质文明、精神文明、政治文明三手抓,三手都要硬!噗……
果然双更的吸引力是巨大的。抚摸所有留言的姑娘,爱你们~
先去码字,评论明天再回,不准bw!下一更大约在晚上十点十一点。唔,同样有爆点。
卢多维卡的初恋,葡萄牙国王米格尔(miguel)。
marie和她的丈夫francesc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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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少女的祈祷
你在胡说!撒旦的情人,蛊惑人心的女巫!
你会被罗马教廷钉在十字架上,用烈火洗净你的罪恶!
苏菲很想这样大喊,却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菲?苏菲!”
马蒂尔德发现了她的异常,晃了晃她的身体,“你还好吗?”
“……是。”苏菲低低地吐出一个音节,脸色苍白,嗓音沙哑。
“我们回去。”她闭了闭眼睛,缓缓地说。
“等一下。”
马蒂尔德拉住苏菲,迟疑片刻,才对那个坐在桥上的女人说,“很抱歉,我今天忘记带钱了。”她从耳朵上摘下一对红色石榴石的坠子,放在掌心,“这些可以吗?”
“您太慷慨了,尊贵的小姐。事实上,一只耳坠就远远足够了。”
“另外一只,是替我的朋友给您的。”
女人捧起马蒂尔德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愿上帝保佑您,尊贵的小姐。”
你知不知道,这个女人刚刚说过,你会死于火!
苏菲的心脏几乎要跃出胸膛,她死死地咬紧了唇,才能避免牙齿格格打颤。
这个吉卜赛女人一定是在胡说——苏菲这样告诉自己,她哪里有什么见鬼的未婚夫!
“苏菲……”马蒂尔德握住她的手,才发现女伴的指尖几乎完全僵掉了,“你的脸色很差。那个女人说了什么不好的话吗?”
“她说……”苏菲沉默片刻,最终摇了摇头,“不,没什么。”
“你知道水晶球对我说了什么?”实际上,少女并不在意苏菲的回答,“它说,我不会嫁给翁贝托王子!”
“……你相信那个女巫?”
“吉卜赛人拥有特殊的天赋。”马蒂尔德笑了笑,语气笃定,“她们的预言从来不会出错。”
回到皇家别墅的时候,雨已经不知何时停歇。阳光冲破层层乌云闪耀,快得让人以为刚刚那些阴霾与迷雾都不过是错觉。
这样的蒙扎,简直像是伦敦——苏菲想起在伦敦与那个吉卜赛女人的见面,再次不自觉地皱眉。
两个女孩谁都没有向希尔德加特公主提起她们的遭遇。马蒂尔德自然不会告诉母亲她抗婚的打算;至于苏菲,她最后听到的那些话无异于疯狂,她在想明白之前,不希望给任何人带来困扰。
或许是因为那个女人的话,马蒂尔德居然不再抵抗与翁贝托王子的见面。在蒙扎停留一个星期之后,希尔德加特公主带着两个女孩前往下一站——
威尼斯。
蜿蜒的小巷,古旧的青石板路;交错的水域,轻盈穿梭的贡多拉;这样一个小镇,如同碧波之上荡漾的旖旎梦境。
这里几乎能够满足所有少女的浪漫幻想——只有威尼斯和天空一样蔚蓝的海水,才能孕育出莎士比亚故事里美丽聪慧的鲍西亚。
苏菲一个人走在圣马可广场上——马蒂尔德已经跟着那个热情开朗的少年不知去向,路易吉比苏菲记忆里高了一点,笑容却依旧如同地中海明媚的阳光一般耀眼。
她毫无来由地有些心情低落,索性买了两纸袋豌豆去喂圣马可广场的鸽子。那些美丽的小飞禽在苏菲面前飞过,扑啦啦的振翅声回响在广场上空,与拜占庭式大教堂壮丽恢弘的背景一起,构成一幅完美的画面。
不过这个时候,苏菲可没有作画的心情,解决眼下的麻烦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你叫什么名字,美丽的小姐?”
每个单词的发音都圆润饱满,带着这种语言特有的宛转。
苏菲蹙着眉峰抬起头,看了一眼面前的年轻男人。卷曲的黑发长及肩膀,褐色的眼睛,圆润的轮廓,嘴角玩世不恭的笑容——典型的意大利人,她得出结论。
她果断地站起身,拍了拍手,提着裙裾转身,一言不发。
“美丽的小姐神情落寞,是否因为缺少了爱的抚慰?”
男人跟在苏菲身后,“你来自哪里?普鲁士?奥地利?还是瑞士?”
苏菲没有回头,却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
“嘿,我的小姐,你不必这样匆忙。”
男人伸出手去拉苏菲的胳膊,“相信我,我会抚平你眉间的伤痛,让你漂亮的蓝眼睛重新焕发迷人的光彩——”
“啊,原来你在这儿!”
苏菲走得匆忙,突然撞上一个陌生人的后背。她揉了揉发酸的鼻子,道歉的话说出口时,却变了内容。
“路易斯,你去哪儿啦?”苏菲亲昵地挽住陌生少年的手臂,欢快地说,“我找了你好久,足足有一刻钟——”
她拽着少年向前走了好几步:“父亲不是说,让我们在广场上等他吗?”
谢天谢地,她的意大利语因为玛丽的关系,总算没有荒废掉。
“哦,美丽的小姐,上帝既然令我们相见,又为何令我们错过——”
跟在身后的男人长长地叹了口气,向苏菲送出一个飞吻,却并没有继续跟随。
“喂……”
“真对不起。”苏菲放开少年的胳膊,一边说着一边转身,“迫不得已,谢谢。”
“你就想这样走了?”
“基本上……是的。”苏菲顿住脚步,却并没有回头,“谢谢您的帮忙,愿上帝保佑您平安健康。”
“……苏菲。”
少年站在原地,语气中分明带着笑意,然而令苏菲感到惊讶的是,他说的是德语,“你真的打算看都不看我一眼,就这样走了?”
苏菲抬起头,看到少年面容的那一刻,不自觉地伸手捂住嘴唇——
“……艾德加。”
“……再次见到你很高兴。”
“苏菲——”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我还有事——”
艾德加蹙了蹙眉,走到少女身旁,挡在她的面前:“苏菲,你怎么了?”
“我以为,我已经表现了再次见到老朋友的喜悦和应有的礼貌。”
“发生什么事情了?苏菲,你对我如此冷淡,上次在伦敦——”
“你不必故作糊涂。”苏菲咬了咬嘴唇,“如果你不想……”她顿了顿,有些气恼自己的自作多情,“完全可以坦白地直接告诉我。”
“苏菲,我不明白。” 艾德加拉住少女的手,他的手指修长,几乎能将苏菲的手完全包在掌心,“你把话说清楚。”
“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电光火石间,他掌心熟悉的温度令苏菲鼻子发酸,然而下一刻,她便甩开艾德加的手,“为什么?你明明答应过我!”
“我每个月都有写信给你。”艾德加看着苏菲的眼睛,温柔而坚定,神色认真得令人无法怀疑,“每个月。”
“你给我写信了?”苏菲急急地求证,“这么说,你并没有忘记——”
“苏菲。”艾德加低低叹息,“我怎么可能忘记?”
你已经在我心里了——他想,无关距离,无关时光。
巨大的惊喜如同海浪一般袭来——他果然从未忘记过她!
“艾德加……”苏菲唤了少年的名字,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的面容。他带了浅淡的微笑回望她,温和真挚的目光一如往昔。苏菲心中那些积累多时的委屈和迟疑,就这样融化在少年的目光中,消失不见。
她看见艾德加蓝色的眼睛里映出自己的影子——满满的,都是她。
“那么,”苏菲偏过头,有些羞赧,却不由自主地开始微笑。阳光将她的侧脸镀上与发丝同样的浅金色,“我们去里亚托桥吧。”
“我们的建筑师能不能暂时放下她考察的念头?”艾德加忍不住拂开少女额前的发丝,“跟我来。”
“布拉诺岛?”
苏菲疑惑地重复着,“我从不知道,威尼斯还有这样一个地方。”
“严格来说,那是威尼斯潟湖上的另一座小岛。我们搭船过去的话,大约需要三刻钟。”
“你到底在威尼斯呆了多久?说话的口气简直像个本地人了。”
“三个月。”艾德加笑道,“如果我是意大利人,在刚刚见面的时候就会用甜蜜的吻向身旁的姑娘证明我的心意了。”
“……你果然越来越像意大利人了。”
三个月时间,这个一向冷静自持的少年便学会了甜言蜜语——苏菲故意不去看艾德加的表情,然而她的面颊上却泛起了浅浅的粉色,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清楚。
布拉诺岛是个小渔村,这里的人们世世代代以捕鱼为生。当洛可可式的华丽衣裙风靡欧洲之后,岛上的妇女也开始纺织蕾丝花边,这些手工精细花纹华丽的配饰很快吸引了人们的目光,在南欧的销量甚至比最出名的法国蕾丝还要好。
然而吸引苏菲目光的,是岛上五颜六色的建筑——每户人家都将房子漆成了不同的颜色,鲜亮明丽,却丝毫不显得杂乱。
“这简直像个童话世界!”
“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艾德加微笑,湛蓝的眼睛映着天空,湖水和他身后同样颜色的房子。他在信中曾经向苏菲提起过这个小岛——想到这里,他有些遗憾,却体贴地并未追问那些信的去向。
他们在岛上并肩而行,似乎是毫无方向漫无目的地散步。然而少年和少女的手,却始终紧紧交握。
直到太阳偏西,海面上变成金灿灿的一片,海鸥漂浮在粼粼的波光里,随着浪花起起落落。
“我们得回去了。不然的话,表姐会担心我的——”
苏菲说着,偏过头去看艾德加,却忽然失去了言语。逆着光线,他精致而深邃的轮廓化为剪影,斑驳的光点在他眼角眉梢闪烁,如同希腊神话里那个名叫阿多尼斯的金发美少年。
“好。”
艾德加答应着,拉起苏菲的手踏上回程的船。
在威尼斯,这些穿梭于岛屿和小巷之间的船有一个特殊的名字。当地人把它称为“贡多拉”——这些轻盈纤细的小舟被做成弯弯的月牙形,装饰华美,黑色的小船映着碧蓝的湖水,如同一个绮丽的梦境。
“先生、小姐,”船夫是个威尼斯人,说话的声音很高,每个单词都念得如同咏叹调一般。他看上去有四五十岁了,胖胖的身材,让人觉得十分可亲,“你们要去叹息桥吗?”
“好的。”苏菲正想开口拒绝,艾德加已经微笑着点头,“麻烦您了。”
“别担心,”仿佛洞悉了少女的心思,他解释道:“不会耽误太多时间的。”
“小姐,你就听这位先生的吧。”船夫用不熟练的德语劝说道。因为威尼斯处于哈布斯堡家族的统治之下,这里的大多数居民也都会说德语,“谁都看得出来,你们彼此相爱——年轻的美好,要懂得珍惜呀。”
“……谢谢。”苏菲并不习惯船夫的直白,将目光投向河道两岸各式各样的建筑。
“罗密欧和朱丽叶就是意大利人!”胖胖的船夫还在继续,“只有意大利的阳光,才能照耀出这样美好的爱情!”
“苏菲。”
艾德加叫了少女的名字,“你知不知道叹息桥的故事?”
“当然。”苏菲点点头,“白色石灰石建造的封闭桥梁,用了细长的石条作为窗口。据说这座桥是安东尼·康提诺在1602年建成的,他的叔叔安东尼奥·达·蓬特就是里亚托桥的设计者——”
“苏菲。”艾德加带点好笑又带点无奈地叹了口气。这真是个会煞风景的姑娘,他想。
“传说日落时分在叹息桥下的贡多拉里接吻的恋人,会得到永恒的爱情。”
他说着,拉过苏菲的手,将唇轻轻印在她的唇上。
夕阳洒落在船头相对而坐的少年人身上,美好得宛若最美丽的童话。
苏菲怔怔地抬起手触碰自己的嘴唇,上面仿佛还残留着艾德加清淡而甜蜜的气息。
那么温柔,如同最虔诚的教徒亲吻玛利亚的圣像;却又那么炽热,几乎要将她的整个人融化在其中。
苏菲看着少年漂亮澄澈的眼睛,往常如同星星一般闪烁的眸子,第一次带上了太阳的光芒,耀眼得几乎令她不敢直视。
她的心跳忽然重如擂鼓。
“艾德加,我——”
“嘘。”
艾德加拂开苏菲的手,温热的气息洒在她的脸上,如同蛊惑一般地在她唇畔呢喃:
“不是现在。苏菲,不是现在。”
作者有话要说:jj抽得我进不了后台,这一章刷了三个小时,对不起等更新的姑娘……不过或许内容上可以作为补偿?
摸摸咕咕鸡和never817,谢谢姑娘们扔的地雷。
威尼斯的叹息桥。这张照片是促使我决定把女主初吻定在威尼斯的原因——照片由摄影师carlo naya拍摄于187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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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少女的祈祷
这是个多么甜蜜的吻……
柔软而缠绵,带着显而易见的珍视和难以察觉的小心翼翼,在她的唇齿间流连。
当他们之间所有的距离都不复存在,当她的心跳渐渐化作与他统一的频率,所有无法言说的渴望和期待仿佛突然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百转千回,酥酥麻麻的触感自舌尖传到心底。
苏菲从未尝过这般令人迷醉的滋味,几乎被夺去了全部的心神。他们交换彼此的呼吸,情感,心意,誓言――
“你美好得就像天上的星星。”
他伸手拂开她的发丝,指尖顺着她脸庞的轮廓蜿蜒而下,带着微微的颤抖,“你的眼睛,你的声音,你的魅力,你的笑容――”
“我爱你。苏菲,我爱你。”
苏菲这才像是猛然间清醒,仿佛触电一般推开艾德加。
“不,”她慌乱地喃喃自语,“不,我不能……”
“苏菲!”
少女已经提着裙子跳上河岸,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消失在曲曲折折的小巷之中。
身后,胖乎乎的船夫还在絮絮地说着:“年轻人,这样的情况我见得多啦。女孩子嘛,总是害羞的,当年我的露琪亚也是这样……”
夕阳的余晖慢慢消逝,淡淡的光亮中又含着隐隐的寥落,只余下碧波荡漾的声音,在这个城市的阴影里回响。
站在船头的少年,沉默地凝望。
“苏菲,你上哪儿去啦?”
希尔德加特公主正跟女儿马蒂尔德在别墅的客厅里说话,看到匆匆忙忙推开门的苏菲,疑惑地问,“怎么现在才回来?”
“很抱歉。”她答得有些心不在焉,“我本来跟马蒂尔德约好在圣马可广场上见面的,结果一不小心迷路了……”
“苏菲,你还好吗?”马蒂尔德拉住她的手,“你手心里全是汗!瞧你的样子――你发烧了吗?”她伸手触碰苏菲的脸颊,灼热的温度令她微微蹙眉。
“不,我想我还好。如果您不介意的话,亲爱的表姐――”苏菲转向希尔德加特公主,“我希望能一个人呆会儿。”
直到关起房间的门躺到床上,苏菲的心脏还在砰砰乱跳。
她抚着胸口,禁不住回味刚刚的吻――他柔软的唇,他口腔里令人迷醉的气息,他看着她的时候眼睛里温柔而坚定的神色……
他说,苏菲,我爱你……
不,我不能。
苏菲咬了咬唇,将脸埋进枕头里。
可是上帝知道,她想,我是多么爱他……
苏菲并没有在这样的情绪中沉浸太久。
第二天,她意外地接到了马克斯公爵的电报――电报上只有一句话:马上到奥格斯堡!
到底出什么事了?
当苏菲走下火车的时候还在疑惑,可看到站台上的父亲和路易斯,她立刻恍然大悟。
――就知道路易斯这家伙靠不住!
“行啊,苏菲,”马克斯公爵丝毫没有平日里对女儿的热情疼爱的模样,气呼呼地说,“真没想到,一向最乖巧的内奈瞒着我,你也瞒着我!”
“巴比……”
“哼!”马克斯公爵扭过头,活像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子。
“巴比,你想我了吧?”苏菲笑嘻嘻地抱住父亲的手臂摇了摇,亲昵地贴着他的身体,“我可想你了呢!在意大利的时候天天都想!玛丽虽然不说,可是我知道,她比我还要想家……”
提到远在那不勒斯的另一个女儿,马克斯公爵的脸色缓了缓。
他伸出手摸了摸苏菲的头发,一个多月不见,总觉得她又长大了些――他心里止不住涌起做父亲的自豪,却仍然没有回答,表示自己还在生气。
“好啦,巴比你别绷着脸了,这样多累!”苏菲说着,狠狠瞪了路易斯一眼,“我们先回去?”
他们的落脚地点自然是路易斯在奥格斯堡的别墅。
与一年多以前相比,这儿因为有了女主人的打理,从一座空荡荡的房子变成了一个温暖的家。蒙德尔小姐还是珠圆玉润的样子,怀抱婴儿,嘴角带着一抹温柔的笑。
“……小玛丽怎么还没长大?”
“苏菲,”路易斯噗嗤一声笑了,“这是她的弟弟。”
“哎?!”
“苏菲姑妈。”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摇摇晃晃地走到苏菲跟前,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拉了拉她的裙角,笑容灿烂。
苏菲赶忙蹲下来平视眼前的小女孩。她穿着一身浅粉色的蓬蓬裙,头上扎着一个浅蓝的蝴蝶结丝带,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一眨,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
苏菲的心简直都要融化了。
“小天使,你知道我是谁?”她抱起小姑娘,笑眯眯地问道。
“苏菲姑妈。”小玛丽重复着,不知是听得懂苏菲的问题,还是只会说这样一个称呼。
蒙德尔小姐还是提着裙子向苏菲行了屈膝礼:“殿下。”
“算啦,”苏菲亲了亲小玛丽,“都是家人嘛,叫我苏菲就好。”
被晾在一旁的马克斯公爵搓了搓手,胡子一翘一翘:“好啊,背着我娶了老婆生了孩子,你,你这小子真不是玩意!”
“还有你,苏菲!”
“好啦,巴比,”苏菲将小玛丽抱到马克斯公爵面前,“这就是你巴比的巴比,乖,叫opa。”
每次看到可爱的小玛丽,马克斯公爵都止不住心里痒痒的。因为和苏菲皇太后不对盘的关系,他前往维也纳的时候并不多,只能在茜茜回家的时候见到他的孙子和孙女。虽然茜茜争取到了亲自教养孩子们权利,可由于国事繁忙,她大多数时间都陪伴在弗兰茨身边,实际上照顾孩子们的,还是苏菲皇太后。
而苏菲皇太后培养出来的孩子,几乎不用猜就知道他们的模样:温文守礼,一举一动都带着尊贵优雅的皇室风范,就连笑起来的时候,也没有普通孩子那种无忧无虑的欢乐――这每次都能让马克斯公爵想到苏菲皇太后那张古板的面孔。也正因如此,当他看到天使一般的小玛丽,才第一次真正体会到做祖父的快乐。
“opa. ”
小玛丽显然被蒙德尔小姐教育得非常聪明,搂住马克斯公爵的脖子,亲了祖父一脸口水。
马克斯公爵几乎立刻倒戈了――或者说,在心里他早已接受了这一现实,毕竟小玛丽那么可爱,而蒙德尔小姐也温柔知礼,丝毫不像那些处心积虑想要给贵族做情妇的平民女子一般粗俗骄纵。
更何况他心里对于贵族和平民之间的界限本就模糊,帕森霍芬的孩子们都在这种自由气氛中长大,会拥有这样的思想也就不足为奇。与无趣的政治联姻相比,他更希望每个孩子都能得到幸福。甚至玛丽出嫁之前他也曾在私下里问过女儿,倘若她不愿意嫁,他也绝不会逼迫――然而当玛丽垂下目光,伤感却坚定地说这是她自己选择的道路时,他只能一边心疼,一边默默地感叹,女儿果然长大了。
“好吧,过来,让我亲亲你。”
蒙德尔小姐惊喜地抬起眼眸――这就表示,马克斯公爵已经接纳了她,把她当做家中的一员了。
路易斯转过头,温柔地和妻子相视一笑。
马克斯公爵看了看路易斯怀里的婴儿――几个月大的样子,发皱的皮肤已经渐渐长开,白净而细腻,轮廓与路易斯小时候几乎如出一辙,眉目却继承了母亲的温柔。
“他叫什么名字?”马克斯公爵伸出手戳了戳婴儿的小脸。
“卡尔。”路易斯回答道,“卡尔・伊曼努埃尔。”
“哼,我才不管你娶什么蒙德尔,门德尔,曼德尔呢,”
听到这样的话,蒙德尔小姐慌乱而内疚地低下了头,路易斯却笑着拍了拍妻子的手,示意她不必担心。他知道此刻马克斯公爵的气已经全消了,之所以摆出这样一副严肃的模样,不过是因为他和内奈、苏菲联合起来将这件事瞒过了他,他放不下作为父亲的骄傲罢了。
果然,下一刻马克斯公爵就别别扭扭地道歉了:“对,对不起,”他对蒙德尔小姐歉意地点了点头,“嗯,我是说你娶个平民我不在乎――”
蒙德尔小姐抿着唇浅浅一笑,挽住路易斯的手臂。
“可是你们叫我怎么跟妈妈说呢?”马克斯公爵苦恼地皱了皱眉,想到妻子,他有点头痛,之前卢多维卡曾经对他反复叮嘱,让他务必圆满解决这件事。
“照实说,爸爸,照实说。”路易斯淡定地回答道,凭着他对父亲的了解,他知道马克斯公爵一定会站在他们这一边的,“你就跟妈妈说,我答应绝不会跟亨丽特举行婚礼了。”反正,婚礼已经举行过了。
“哦哦,照实说。”马克斯公爵喃喃低语,“可即使你妈妈答应了,那些亲戚也会在乎,特别是你苏菲姨妈!”
路易斯无奈地朝天翻了个白眼。在对待奥地利苏菲皇太后的态度上,他和父亲惊人的一致。
“你也不为茜茜想一想!她可是奥地利的皇后!”
“茜茜才不会在乎这些事。”
“那倒是。”马克斯公爵叹了口气,“好吧,我去找弗兰茨・卡尔,让他给亨丽特封个爵位。”
苏菲随着父亲马克斯公爵赶往美泉宫――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带着大女儿海伦妮已经到了那里,向她的姐姐苏菲皇太后解释儿子的荒唐事。
“爸爸,你怎么会来维也纳?”
海伦妮看到马克斯公爵,又惊又喜地亲了亲他的面颊,“爸爸,真没想到!”
“得了吧,内奈,难道我们家想不到的事情还少吗?!”马克斯公爵没好气地说。
海伦妮疑惑地看了看苏菲,她还不知道,自己亲爱的哥哥早已经把她们都供出来了。
“哼,路易斯早就有了老婆和孩子,还有了两个!”马克斯公爵说着,又转过头瞪了苏菲一眼。
“上帝作证,”苏菲一边为自己辩白,一边向海伦妮投去一个安心的眼神,“巴比,我真的不知道卡尔的事情――看到亨丽特抱着他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呢。”
“爸爸,原谅我,我答应过路易斯要保密――”
“你倒是遵守诺言,可把我坑苦了!”马克斯公爵拧了拧眉,“唉,这叫我怎么跟你妈妈――”
“维卡!”
看到提着裙子走过来的公爵夫人,马克斯公爵立即打住了话头,亲昵地吻了吻妻子。
“马克斯,出什么事了?”卢多维卡问道。每当丈夫这样热情的时候,就一定有事发生。
“没有,怎么会呢?”马克斯公爵开始对妻子甜言蜜语,“维卡,我就是想你了,不是说好了我要接你回去――”
“不,你从来没说过。”
“哦,维卡,你一定是忘了……”
“去你的,马克斯!”卢多维卡嗔怪地瞪了丈夫一眼,看到一旁的苏菲,又愣了愣,“你怎么也来啦?苏菲,你不是在意大利――”
“哦,我只是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了巴比,才跟他一起过来的。”
“天知道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卢多维卡摇摇头,拉起马克斯公爵走到一旁,“说正事,你跟路易斯谈过了没有?”
“当然。”
“之后呢?有没有结果?”
面对妻子的追问,马克斯公爵有点心虚:“没有。哦不,有的,不不,没有……”
“到底有没有!”公爵夫人简直要被丈夫的吞吞吐吐折磨疯了。
“当然,当然是有的。”马克斯公爵笃定地回答,“路易斯向我保证,他绝对不会再跟那个蒙德尔小姐举行婚礼了!”
“哦,是真的?这可太好了!”公爵夫人长舒一口气,双手在胸前交握,“感谢上帝!”
苏菲看了一眼不知实情,还沉浸在快乐中的母亲,和内奈交换了一个只有彼此明白的眼神。不愧是父子,她默默地想,连说词都一模一样。
马克斯公爵和苏菲理所当然地留在了美泉宫,参加苏菲皇太后和弗兰茨皇帝专门为海伦妮举办的舞会。
这位姨妈似乎对她十分喜欢,将苏菲介绍给了许多贵族少年,还特意让苏菲跟她最小的儿子路德维希・维克托跳了舞。这不会是想插手她的婚事吧――要知道公爵夫人卢多维卡一向尊重苏菲皇太后,对她的意见几乎从不反对。早知道就不装得那么乖巧了,苏菲有些后悔,那些繁琐刻板的宫廷礼节简直折磨人,她耐着性子做出一副举止优雅的模样,可不是为了让这位姨妈决定她未来的丈夫。
至于马克斯公爵,则顺利达到了他来维也纳的目的。一番密谈之后,皇帝陛下的父亲弗兰茨・卡尔大公答应封蒙德尔小姐为瓦勒湖男爵――这样两个行事不羁的人想出的封号自然也不怎么靠谱,瓦勒湖这个封号,来源于弗兰茨・卡尔大公前些天钓到青鱼的地方。
然而平静的日子总是短暂的。
在一行人回到帕森霍芬不久后,那不勒斯又传来了坏消息:撒丁首相加富尔在撒丁和奥地利统治的边界挑起了一场又一场军事争端;而西西里和那不勒斯,也在叛乱头子加里波第的煽动下,暴乱频繁。
意大利民族独立和统一战争,就这样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序幕。
作者有话要说:opa就是德语中的“爷爷”。
蒙德尔小姐的封号“瓦勒湖男爵”(freiin von wallersee)的来源,采用了电影里的说法。她的儿子karl emanuel在婴儿时代夭折。
加里波第(giuseppe garibaldi),意大利将军,政治家和爱国者。与意大利首相加富尔伯爵(camillo benso, countcavour)、萨丁国王伊曼努埃尔二世(vittorio emanuele ii)、意大利政治家马志尼(giuseppe mazzini)一起,被称为意大利“祖国之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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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少女的祈祷
“嘿,我说苏菲,你究竟在担心什么?”
路易斯看着皱眉苦思的小妹妹,十分不解,“那些意大利人又不是现在才开始闹,这么多年了都没成功,这次能有什么事情?”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种很不好的预感。”苏菲依旧拧着眉,咬了咬嘴唇,“路易斯你说……奥地利会不会跟撒丁开战?听说那边几乎天天都有暴动发生,玛丽究竟安不安全?那些流亡的革命党个个都仇恨王室,如果战争真的打起来――”
“就凭那些意大利人?”路易斯不屑地嗤笑一声,“自由,散漫,毫无纪律……他们做咖啡和披萨还行,准备战争?哈,恐怕他们还没睡醒呢,就已经被俘了。”
他端起手边的啤酒,抿了一口:“即使战争真的打起来,也没有什么好怕的。撒丁那个小国,能有多少军队?米兰和威尼斯1848年革命的时候还自不量力地闹独立,那么大的教训也没能让他们学得聪明一点。”
“可现在不是1848年。”苏菲说,“拉德茨基元帅已经去世了,听说那个叛乱头子加里波第十分骁勇善战――”
“他如果真的有能耐,也不会在外面流亡了这么多年。一群乌合之众而已,走到西西里还没有解散,已经是天大的好运气了。苏菲,有时间你不妨多操心一下你的声乐和舞蹈课。”路易斯伸出手抚平妹妹紧蹙的眉峰,“总是这样皱着眉,你很快就要长皱纹啦。”
“可是――”
苏菲还想再说些什么,刚刚开了个头便被路易斯打断:“放心吧,不会有事的。我和戈克作为哥哥,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在意大利有危险吗?小女孩还是离战争远一点比较可爱――告诉我,苏菲,你不想跟那位同名的姨妈一样,做个冷冰冰的政治家。”
从某种程度上说,路易斯对意大利人的评价并没有错。当撒丁王国对奥地利宣战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在嘲笑这个小国不自量力的行为;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与撒丁秘密结盟的路易・拿破仑紧接着向奥地利宣战。他派出了13万士兵,2000名骑兵,装备有300多支枪――这是整个法国军队的一半。
但即使如此,也没有人怀疑哈布斯堡们会获得这场战争的胜利。作为军事大国的奥地利,派出了22万步兵和2万多名骑兵,装备了800多支枪――几乎是法国和撒丁联军的一倍。
战争开始时的走向,也在人们的预料之中。
在兵力上占据了绝对优势的奥地利接连取得了几场胜利,可伦巴第指挥官久洛伊伯爵的犹豫不决和谨小慎微却断送了这一战果――他指挥军队在提契诺河周围漫无方向地行进了几天,才终于决定渡河发动进攻。然而这个时候,从天而降的暴雨打乱了他的计划,成片被淹没的稻田使军队前进的速度与爬行无异。
当久洛伊伯爵率领的军队终于抵达韦尔切利和都灵时,法国援军也赶到了。面对来势汹汹的路易・拿破仑,疲惫不堪的奥地利人不得不转入防御,久洛伊伯爵一再退守,驻扎到了伦巴第大区的东部。
久洛伊伯爵立即被撤职,接替他的是奥地利皇帝弗兰茨・约瑟夫自己。在索尔费里诺,皇帝陛下指挥了他人生中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战役。虽然这位勤勉的皇帝拥有出色的个人魅力和极大的军事热情,却掩盖不了他在战术上的平庸――九个多小时的激战之后,奥地利军队付出了3000多人死亡,上万人受伤和8000多人失踪被俘的沉重代价。
幸好路易・拿破仑并未继承他叔叔的军事才能,事实上,他是个不计后果的冒险家,军事修养和奥地利皇帝弗兰茨差不太多,人格魅力方面则远远不及――本来已经占尽优势的法国军队伤亡人数和奥地利几乎不相上下,惨胜如败。
在普鲁士和德意志各个邦国的压力下,路易・拿破仑签署了停战协定。伦巴第大区的绝大部分――包括首府米兰――被奥地利移交法国;而威尼斯所在的威尼托大区则仍然处于哈布斯堡家族的控制之下。因为这个停战协定是在撒丁王国完全不知情的时候签订的,撒丁方面表现出了极大的愤慨,首相加富尔愤然辞职。伦巴第地区被移交撒丁,法国按照战前的秘密协定占领了尼斯和萨伏伊,法国―撒丁同盟正式破裂。
然而这一切却激怒了尼斯人加里波第。
他无法容忍家乡处于法国人的统治之下――加里波第当即纠集了一千人的志愿军,与当地的反抗军联合,夺回尼斯之后,又正式开始攻打西西里。
年轻的王后玛丽发出了紧急求救信,向她巴伐利亚的哥哥和维也纳的姐姐求援。
“弗兰茨,告诉我,你会帮玛丽的,对不对?”
“哦,茜茜……”弗兰茨几乎不敢直视妻子满怀希望的目光,“我对我们小妹妹的困境十分担心……”
茜茜虽然不谙政治,但她向来聪慧,这些年的皇后生涯又让她具备了非同一般的敏锐:“弗兰茨,你这么说,是打算袖手旁观了?!”
“茜茜你要知道,和撒丁的战争之后,奥地利军队折损极大,国内的经济形势也不乐观……”弗兰茨犹豫地解释着,这相当于是明显的拒绝了。
“弗兰茨,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会无动于衷。”茜茜几乎绝望了,“我可怜的玛丽……”
“不,茜茜,你别这样……”
看到茜茜的泪水,弗兰茨心中狠狠一痛,他何尝不想帮这个小妹妹,何尝不希望奥地利成为一个强盛的帝国!
他紧紧拥住妻子,茜茜滚烫的泪水落在他的胸前:“我会给那不勒斯方面写封信……”
皇帝陛下的信写得十分高明。
他表达了自己对两西西里局势的担心和忧虑,并且安慰说,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糟糕,奥地利也绝不会任凭撒丁方面无所顾忌地胡作非为。
然而从始至终,他一个字也没有提到可能的军事和财政援助。
那不勒斯王室自然不是傻瓜。
他们需要一个看得见的保证――比如,皇后陛下的另一个妹妹。
“不要嫁过去!”
苏菲冲着马蒂尔德大喊,“这完完全全是个政治交易!”
马蒂尔德垂下目光,细声细气地回答:“我知道。”
“不,你根本不知道!西西里风雨飘摇,你嫁过去能改变什么?!你是会制造枪械,还是会指挥军队?!你的枪法甚至没有我好!”
“可我比你大四岁。”马蒂尔德看着苏菲,微笑,“正好是订婚的年纪。”
“马蒂尔德你清醒点!”苏菲用力晃着姐姐的肩膀,“现在的局势还没到那一步――总会有办法的!”眼前的一幕与玛丽出嫁前惊人的相似,苏菲心中突然涌起铺天盖地的无力感,“玛丽的婚姻作为牺牲还不够吗?!你们一个一个都当自己是基督耶稣,自我牺牲拯救世人?!”
“苏菲,”马蒂尔德忽然严肃了语气,“第二条诫命。”
“……不妄称上帝之名。”
她用力闭了闭眼睛,许久,睁开,“可奥地利若是不想出兵,皇后陛下的一个妹妹还是两个妹妹,又有什么区别?!相信我,不一定要指望奥地利的――巴伐利亚也有自己的军队,那个叛乱头子的志愿军不过只有一千人而已!与其让我们为你担心,不如留下来一起想办法!即使抛开政治局势不谈,那不勒斯王室也绝不是个好的选择!那不勒斯国王的弟弟风流成性――马蒂尔德,你不会有幸福的,不会不会的,你听到没有?!”
“每个人的幸福都是不同的。”
马蒂尔德静静地说。苏菲几乎不认识这个姐姐了――马蒂尔德一向不怎么说话,甚至安静到会被忽略。在家里,她总是那个最不起眼的存在。
“而我的幸福,”她看着苏菲,目光里有不容怀疑的认真。语调仍然像麻雀一般轻细,却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就是嫁到那不勒斯,跟玛丽在一起。”
婚约很快被定下。
苏菲简直要被接连不断的事情折磨疯了――这种眼看着自己的最亲近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走上注定是悲剧结局的道路却什么也做不了的感觉,几乎令她窒息。
她无比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为什么记得茜茜,却不记得她兄弟姐妹的人生轨迹!
为什么画得出火车站的设计稿,却对枪械的构造一无所知!
为什么对政治和军事如此迟钝!
苏菲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一片青青紫紫的痕迹。
她知道意大利迟早会成为一个统一的国家,却对确切的年份毫无印象。
如同她的记忆里并没有奥地利和撒丁的战争;而对于未来,她只剩茫然无措。
再次站在荣格夫人的服装店,苏菲不由得怔了怔。
还是那个宽敞的店铺,玻璃橱窗里展示着最新款式的礼服裙和丝巾;还是巨大的红木柜子,各式各样的衣料被叠放整齐分门别类。这里的时间仿佛静止了,似乎只要闭上眼睛,便看得到玛丽依旧笑嘻嘻地歪着头,学着内奈的模样翻看从巴黎来的衣料。
“这是刚刚从葡萄牙运来的。”
荣格夫人介绍着手上红色的布匹,“殿下您看,色彩十分迷人,保存得非常小心,如同它在里斯本被纺织出来的时候一模一样。如果您用来做礼服裙的话,最合适不过……”
苏菲站在店铺的另一边,看着荣格夫人身旁的马蒂尔德。
她穿了一件浅蓝色的裙子,配上白色的珍珠耳坠和白色的园丁帽,远远看上去,几乎要将她错认为玛丽――马蒂尔德和玛丽向来最为要好,面容也极像,甚至……就连人生,都如此相似。
“对不起,”她慌乱地开了口,“我能到外面等吗?我觉得有点热。”
――这明明是冬天。
马蒂尔德迟疑片刻,却没有追问妹妹蹩脚的借口,点了点头说:“当然。苏菲,你去吧。”
苏菲站在玻璃橱窗外,看着街上各式各样的店铺和来来往往的行人。
慕尼黑。慕尼黑。
这里一如既往的繁华热闹,从来不会为任何人改变。
苏菲伸出手去阻挡射到脸上的阳光,并不炽烈的阳光在白色手套的反射下照进眼睛里,刺激得泪水止不住溢出眼眶。
她很想恣意地大哭一场,可是她不能哭。
她想要找一个人依靠,可是茜茜在维也纳,内奈在雷根斯堡,就连马佩尔……都不在她身边。
原来美好的童话背后,是绝望而无奈的现实。
突然间,咣当咣当的落地声响起,苏菲回过神,看向声音发出的方向。
街边停着一辆黑色的敞篷马车,马车的座位上并没有人,横七竖八地摆满了一堆黑色的皮箱。地上还散落着十几只箱子,一个风尘仆仆的少年低着头正在整理,只看得到他深灰色的厚风衣和宽边的软呢帽。
泪水还在眼眶里打转,苏菲的唇角却不自觉地扬起。
“这真是美好的一天。”男爵夫人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旁。
“是的,乔安娜。”苏菲弯起眼睛,低低地念,
“记得七月中和你相别,
重逢时已是严冬正月;
那时正是溽暑的热天,
现在已是阴凉而严寒的时节。”
“殿下,您在说什么?”
“海涅。”苏菲笑了,那笑容映衬着慕尼黑二月的阳光,将整整一个冬天的冰雪消融。
“海因里希・海涅,还乡曲。”
“请问――”
苏菲走到马车旁边,如同很多年前,第一次在郊外见面时那样看向低着头收拾东西的少年,“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少年抬起头,眼中闪过惊讶的神色,接着,是满满的惊喜和温柔。
“艾德加,你在做什么?”
随着这声呼唤,一个穿着深黑色格子马甲的中年男人向这边走来,眉目间与艾德加有八分相似,“拉尔斯说你回来了……”他看着散落一地的箱子,皱了皱眉,“怎么这样不小心,如果摔坏了器材――”
弗兰茨・汉夫施丹格尔抬起头,这才发现站在一旁的苏菲。他愣了愣,随即恭敬地弯身行礼:
“公主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所谓的“两西西里”,就是指西西里―那不勒斯联合王国。
从这一章开始,历史会出现第一次重大偏离――关于意大利的独立战争。事实上聪明的姑娘可能已经看出,这里的时间线已经被水模糊得面目全非了。
mathil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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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少女的祈祷
“公主殿下。”
艾德加低下头,跟随父亲一起弯身行礼。
苏菲看不到他的表情,可她发誓,她从未听过艾德加这样淡漠的语气,淡漠到,他们仿佛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不,连陌生人都不如――即使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礼貌的言语之中,依旧透着温暖和关心。
“您好,汉夫施丹格尔先生。”
苏菲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但显然,这个时候没有人有心情去欣赏。
“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我还有事情。”她丢下这句话,几乎是慌乱地转身。
糟透了……她想,在一个最糟糕的时候,以一种最糟糕的方式,让他得知她的身份。
然而当苏菲还没有想好该如何解释的时候,她就再一次见到了艾德加。
马蒂尔德出嫁之前照例请了弗兰茨・汉夫施丹格尔先生来拍照,可到帕森霍芬送照片的,却不是那个名叫拉尔斯的年轻学徒,而是汉夫施丹格尔先生的儿子艾德加。
“请等一等!”
苏菲拿着薄薄的册子怔了片刻,忽然提起裙裾跑到了花园里。艾德加跳下马车,摘掉帽子对苏菲行礼。
“您能否在这里多停留片刻,”因为跑得太急,苏菲的气息有点紊乱,她定定地看着艾德加,“因为……呃,因为……我是说,我母亲快要回来了,嗯……我想,您或许希望听过她的意见之后再离开。”
“……能允许我拒绝吗,殿下?”
“你真的要拒绝我吗,艾德加?”苏菲微微仰着头,带了几分固执问道。
“……我当然愿意听从殿下您的意见。”艾德加转开目光,低低地回答。
“夫人。”苏菲转过身,看了看跟上来的男爵夫人,“我想跟汉夫施丹格尔先生单独谈谈。”
“可是殿下――”
“谢谢夫人。”
“可是殿下您――”
“我说,谢谢夫人。”苏菲一字一顿地重复道。在乔安娜的印象中,小公主几乎从未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过话――冷淡,威严。
“是的,殿下。”
她提起裙子,弯了膝盖――整个人几乎要跪在地上了,苏菲的鼻子酸了酸,却硬起心肠,一言不发地离开。
苏菲和艾德加并肩走在庭院里,柔软的青草没过脚腕,带着春天特有的生气蓬勃。她偏过头看着在城堡外攀爬的葡萄和常春藤,那些早已在心中反复过无数遍解释的话语,却忽然之间都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您是个公主。”
率先打破沉默的,反而是身旁的少年。
“……是。”苏菲吞了一口口水,慢慢地说出一个单词。
“您的父亲不是个将军……他是个公爵。”
“……是。”
“您的母亲是公主。”
“……是。”
“国王陛下是您的表兄。”
“艾德加,我早就想跟你说――”
“说什么?”艾德加冷笑,“说原来平民的生活是这样的?听一个摄影师的儿子讲他那些可笑的白日梦,城堡里的公主是不是觉得很新鲜很有趣?”
“不,”苏菲拼命地摇头,“不,不是这样的……”
“那是什么样的?看着那个可怜的小子满心欢喜地寄来一张又一张照片,然后施舍给他几枚金币?当我不自量力地谢绝时,您一定在心里嘲笑我吧!”
“我发誓我没有――”
“把别人耍得团团转的感觉一定很好吧?这游戏我认输,那么高贵的公主殿下可不可以放过我?”
“这不是游戏!我发誓,我从未看不起你――艾德加,我说过,你是我在慕尼黑唯一的朋友。开始的时候我只是怕你不肯再跟我做朋友,后来……后来我想要对你坦白的,可是……”
“我把我真实的生活和感情都给了你,而你却骗了我!”
“不,我没有!我说过的话都是真的――”
“哦,没错,您只是不小心忘记告诉我,您是个公主。”艾德加勾了勾唇角,“还记得我说过吗,任何理由都是苍白的。谎言始终是谎言。”
苏菲见过艾德加各种各样的笑容。
温润的,柔和的,清淡的,惊喜的,却独独没有一个像现在这样――压抑而凛冽,带着他身上从未有过的尖锐。
她用力咬了咬下唇:“你不要这样跟我说话……”
“那我该怎么跟您说话呢?您想听我真实的想法吗?”艾德加忽然压低了声音,凑到苏菲耳畔,“scheiße!”
苏菲蓦然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身旁的少年。
“怎么,接受不了?”艾德加嘲讽地说,“这样粗俗不堪的话语,是不是玷污了公主您的耳朵?”
“艾德加,你不要这样。你明明知道这不是你……”
“那我该是什么样的?像个傻瓜一样?别用这种怜悯的眼光看着我,公主殿下。”
艾德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维特尔斯巴赫,维特尔斯巴赫……”他偏过头,苏菲看不到他眼睛里的落寞和苦涩,“戴着王冠的狮子,我看到信封火漆上的族徽时就该想到!我居然还不断地欺骗自己说你可能只是个旁支的男爵小姐……”
“这根本没有区别!”苏菲打断他的话,“无论我的身份是什么,我都只是苏菲而已!”
“不!你永远不可能是跟我一样的普通人!你是公主,你这一辈子都是公主!”
苏菲用力闭了闭眼睛。
她一直知道艾德加温和之下掩藏的是淡漠,可相处久了,却不经意间忘记了他固执倔强的那一面――如同此时慕尼黑的初春,温暖之下,是沉淀了一整个冬天的阴郁与寒冷。
她走到艾德加对面,微微仰起头,带着同样的固执和倔强,凝视少年透明的灰蓝色眼眸:“如果知道我是个公主,你还会爱我吗?”
“不会。”艾德加答得斩钉截铁,“我只想过平常人的生活。”
“可是在威尼斯,你说你爱我――”
“我为我的年少无知感到羞愧。”艾德加低下头,眼眸中的情绪,苏菲再也看不到。可他的语气却分明还是平静的,只有不经意间在身侧握紧的拳头,微微颤抖,“我已经把这件事忘记了。如果殿下您能够原谅我的冒犯,也请把这件事忘记吧。”
苏菲惨然一笑:“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告诉你的原因。”
“……我想我该走了。很抱歉,殿下。”从始至终,艾德加没有一次肯称呼苏菲的名字,“再见。”
苏菲沉默。
她并没有转身,少年离去的脚步一声一声,像是踏在她的心里。
当那些照片送到公爵夫人卢多维卡手中时,她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并不十分满意――于是弗兰茨・汉夫施丹格尔再次被请到帕森霍芬,为即将出嫁的马蒂尔德补拍。
这一次随同他前来的,是学徒拉尔斯。
“汉夫施丹格尔先生的儿子怎么没有来?”
苏菲已经渐渐跟拉尔斯熟悉起来,“上一次不是他来送照片的吗?”
“哦,殿下,”拉尔斯回答道,“他回到了帕尔的城堡整理行装――明天他要出发去亚洲了。”
“……去亚洲?”
“是的,殿下。”拉尔斯点点头,“这是汉夫施丹格尔先生的意思。”
去亚洲……去亚洲!
苏菲恍然间想起,那一天艾德加道别时说的,分明不是“auf wiedersehen”,而是“lebe wohl”。
lebe wohl……
不是再见,而是长时间的分别,或者……再也不见。
那不是乘坐马车几天就能够到达的维也纳,也不是在海上漂泊几周就能够到达的不列颠,那是万里之遥的另一片大陆。
如果他真的就这样走了……不,她绝不能让他就这样离开!
“……殿下?”
“哦,没事。”苏菲勉强笑了笑,“谢谢你,拉尔斯――上次我在汉夫施丹格尔先生的店铺里看到你拍摄的照片了,很不错呢。”
“真的吗,殿下?”得到夸奖的年轻人兴奋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伸手摸了摸鼻子,开始自言自语,“能得到您的赞赏,我简直太荣幸啦!啊,这真不可思议……”
“妈咪,我想出去骑马,三个钟头――不,两个钟头就回来。”
送走汉夫施丹格尔先生,苏菲找到了公爵夫人卢多维卡。
“现在?”卢多维卡愣了愣,“苏菲,我当然知道骑马有助于保持身材,可你也不能学茜茜那样,整天都骑在马上――”
“一个半钟头。”苏菲说,“妈咪,我绝不会耽误晚餐的――”
“很抱歉打扰您,公爵夫人。”
沃尔芬急匆匆地走进房间,站在门口的地方行礼,“哦,殿下,”她对苏菲点了点头,“乔安娜她刚刚晕倒了――”
“什么?!”苏菲大吃一惊,“怎么回事?”
“她这些天一直在发低烧――”
“不可能!”苏菲打断了沃尔芬的话,“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
“乔安娜她不准我告诉殿下的,而且……”
“而且什么!”
“她的尿液中,出现了血迹……”
“我去看她!”
苏菲急匆匆地跑下楼梯,不小心被裙角绊住,身子一矮歪在楼梯的拐角处。“嘶――”她抽了口气,几乎疼得站不起身来。几分钟后,她才强忍着疼痛站起,走到男爵夫人的房间。
乔安娜依旧昏睡着,呼吸均匀――习惯了她的唠叨和提醒,面对这样安静的她,苏菲第一次觉得别扭,甚至,害怕。
乔安娜,原谅我――苏菲握着男爵夫人的手,她的手很大,无论冬夏,总是比一般人温度高一些,此刻却微微有点冰凉。她的掌心纹路极多,繁密地交织在一起,据说这样的人,总是要更加劳累操心。
“我不该生气,不该故意不理你……”苏菲觉得脸上湿湿的,“乔安娜,这都怪我……”
“不,殿下,这不是您的错。”苏菲蓦然间抬眸,正正对上男爵夫人温柔的褐色眼睛,“我亲爱的小公主,您永远不需要为了我而自责。”
“乔安娜……”苏菲唤了她的名字,后面的话却被堵在喉咙里。
“殿下。”乔安娜用手帕抹去苏菲脸上的泪水,“您不用伤心,我们每个人,都会回到上帝那里去的。”
“你……”苏菲开口,语音却模糊成了呢喃。
医生已经来过,他的话,与乔安娜如出一辙。
“很抱歉,殿下,”菲舍尔医生垂下眼睫,不忍直视小公主希冀的目光,“男爵夫人的肾脏出现了衰竭……”
“您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苏菲拉住菲舍尔医生的袖口,“我们家里每一个人都是您治好的!”
“我很惭愧,殿下。” 菲舍尔医生摇头叹息,“我无法抗拒上帝的传召……”
“那么,”苏菲抿了抿唇,“乔安娜还有多长时间?”
“几个月,或者,几年。” 菲舍尔医生轻声说,“如果有奇迹出现的话……”
“小公主,您一夜都没有睡吧?”男爵夫人微笑,“您看,天都已经要亮了,如果您再不去休息,我会因此而感到愧疚。而且,”她顿了顿,“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好。”苏菲从椅子上站起,右脚接触到地面的那一刻,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她的身体僵了僵。她冲着男爵夫人弯了弯嘴角,“那么,你好好休息。有事的话,记得让沃尔芬告诉我。”
苏菲走到城堡外,太阳已经升起,阳光有些刺眼,她不自觉地伸手去遮挡。整个人似乎都僵硬得如同雕塑一般,头痛得像是被重锤敲过,身体疲惫到极点,精神却异常清醒。
她连着做了几个深呼吸,却依然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苏菲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马,飞身而上,突然开始狂奔。
她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马鞭机械地抽下,道路两旁的树木和房屋都模糊成一片,飞快地后退着。
清晨的风吹到脸上,连续不断的刺痛袭来,她却莫名觉得快意。
不知过了多久,当马匹终于承受不住长途奔袭,停下来喘着粗气的时候,苏菲才像是猛然间惊醒,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
这是……帕尔。
她咬住嘴唇拉了拉缰绳,按照记忆中模糊的路线前行。
“艾德加!”
远远地已经能看到城堡的轮廓和停在花园里的马车,苏菲狠狠地一甩马鞭,大声喊道。
“请等一等!艾德加!”
冰凉的风灌进胸腔,苏菲被呛得咳出了眼泪。
马车缓缓前行。
“艾德加!”
苏菲嘶哑地喊,“你听到没有!停下!立刻停下!”
风把她的声音吹散,心脏疯狂地跳动,她只听得到血液在耳畔哗哗流淌的声音。
“艾德加!等一等!求你!”
马车径直向前行驶,始终未曾停歇,未曾迟疑。
“艾德加……”苏菲终于失掉了所有的力气,头痛得像是要爆炸,“你要是这样走了,我就当做从来没有认识过你!”
她怔怔地看着艾德加的马车越走越远,直到隐没在繁茂的树林中,消失不见。
他不肯听她多说一句话。他甚至连一个背影都不肯留给她。
苏菲一个人伏在马背上,泪水终于大颗大颗地流下。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走在陌生路上的人”的地雷。抱歉姑娘生日的时候没有更文,今天我双更算作给你的生日礼物可好?
巴伐利亚王国的纹章。
维特尔斯巴赫家族的盾形纹章。
菱形蓝白格子相间的旗帜是不是很眼熟?有没有想到宝马的标志?巴伐利亚王国的旗帜就是这个(现在德国bayern州的州旗也是这个)。说到宝马,一直觉得是神翻译,bmw全称bayerische motoren-werke,翻译过来就是巴伐利亚汽车制造厂(或巴伐利亚机动车厂)。似乎最早叫巴伐利亚发动机制造厂,专门生产飞机引擎。某次跟一哥们儿聊天,说还是原名好,有种朴素的机械美感(嗯,那哥们儿学机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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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少女的祈祷
当马蒂尔德婚期到来的时候,加里波第的部队已经攻占了西西里。
“你现在悔婚还来得及!”
“我不会悔婚。”马蒂尔德细声细气地回答,挣开被苏菲拉住的手。
“我不明白,你究竟有什么可固执的!马蒂尔德你醒一醒,你不是基督耶稣!”
“苏菲,我再说最后一遍。这样的话我不想再听到――我也不希望妈妈、爸爸、或者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听到。”
“对不起。”
苏菲叹口气,许久,继续道,“马蒂尔德,你理智一点。听我说,那里的局势这样恶劣,即使你悔婚也绝不会受到任何指责!那些意大利人都是疯子,他们仇恨王室,仇恨奥地利――流亡已经是可能的最好结局,马蒂尔德,你嫁过去会没命的!”
马蒂尔德微笑:“曾经有个吉卜赛女人说过,我会是家里活得最久的一个。”
“马蒂尔德!”
“苏菲。”马蒂尔德捏了捏妹妹的脸颊,这个动作让苏菲想起了玛丽――她皱了皱眉,忍住鼻腔中的不适――这一定是因为春天到了的缘故。
“如果我告诉你,马佩尔在西西里――”
“马佩尔在西西里?!”苏菲惊呼。
“不,”马蒂尔德低下头,看了一眼小臂上被苏菲抓成红色的痕迹,微笑,“他不在。苏菲,你应该明白我的选择。”
“可是这根本不一样――”
“我永远不会让玛丽一个人面对这一切。”马蒂尔德低低地,却是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永远不会。”
“……好。”
苏菲垂眸,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既然如此,马蒂尔德,我陪你去那不勒斯。”
“苏菲!”
“我想我亲爱的姐姐,应该不会拒绝她小妹妹的心意吧?”苏菲歪着头,像小时候撒娇那样亲昵地挽住马蒂尔德的手臂。
“玛丽也是我的姐姐。”
恍然间,马蒂尔德听到苏菲低低的叹息――她受尽宠爱的小妹妹,早已在所有人都尚未察觉的时候长大了,她默默地想。
马蒂尔德的婚礼远远不如她的姐姐们隆重。
特拉尼伯爵虽然是那不勒斯国王同父异母的弟弟,但归根到底,不过是个伯爵而已――从这一点来说,公爵小姐马蒂尔德其实算得上是低嫁了。而联系到那不勒斯此刻朝不保夕的状况,这场婚礼并没有给国内的人们带来多少喜悦,巴伐利亚送嫁的亲人,也只有新娘的大哥和妹妹而已。
事实上路易斯选择送马蒂尔德到那不勒斯的举动,令苏菲颇感意外。
“我亲爱的大哥,”苏菲笑嘻嘻地打量着路易斯,从她的语气中,很难想象到这是一场严肃的谈话,“你知不知道,这一去很可能就回不来了?”
路易斯叹口气,摸了摸妹妹的发辫:“所以我才不希望你去。”
当路易斯的手掌从头顶抚到脖颈,苏菲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多少年了――在苏菲的印象中,路易斯几乎再没有过这样亲昵的举动。为此她曾经暗暗怨恨过蒙德尔小姐,认为是她分去了大哥的注意力,让路易斯和家人逐渐疏远。然而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其实路易斯始终是那个因为担心弟弟妹妹,会冒着雨从慕尼黑到巴特艾布灵找了整整一夜的大哥,从未改变。
苏菲吸了吸鼻子:“路易斯,你总要为亨丽特和孩子们考虑。”
提到妻子和两个孩子,路易斯脸上立即出现了温柔的神情:“亨丽特会照顾好小玛丽和小卡尔的。”
“可是你留下来,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还可以――”
“苏菲,你忘了,我早已放弃了作为长子的所有权利。”因为坚持和蒙德尔小姐举行婚礼,路易斯放弃了身为马克斯公爵长子的所有权利。苏菲曾经问过他这样值不值得,路易斯却只是微笑着回答,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如今再次提起,他依旧笑得坦然:“如果有什么事,戈克会向马克西米利安表哥要求调动军队的。马蒂尔德要出嫁,身边总不能连一个哥哥都没有。倒是你,苏菲,你还小――”
“我不小了。说起来,也是能订婚的年纪呢,”苏菲耸耸肩,“可惜特拉尼伯爵看中的不是我。”
路易斯哈哈笑起来:“相信我,没有人舍得错过美丽的苏菲小公主。你将来的求婚者,会比你的姐姐们加起来都多的。”
――可是我爱的那个人,却永远不会请求我嫁给他。
苏菲抿了抿唇角,却怎么也牵不起一个微笑。
苏菲不知道她那个时候的一句戏言,居然一语成谶。
几乎是在马蒂尔德婚礼的第二天,加里波第的军队开始攻打那不勒斯。
这个时候,那不勒斯国王智商上的欠缺和性格上的懦弱几乎完全暴露出来,除了一遍遍地问“怎么办”,他几乎不会说第二句话了。
反倒是年轻的王后玛丽,表现出了非凡的镇定和勇气,她一边指挥将领们防御,一边开始向周围的王室求援。
写给奥地利、巴伐利亚、萨伏伊的信已经发出去几周了,除了戈克表示会带领巴伐利亚的军队尽快赶来之外,其他的求援信如同石沉大海。然而千里之外的距离,几千人的军队……没有人知道巴伐利亚的援军,将会在何时到来。
再这样下去,首都必定保不住!
年轻的王后手指在地图上缓缓滑过,许久,抬起头看了看路易斯:“如果……我选择对不起茜茜,你会帮我吗?”
玛丽的方法很简单也很直接:向威尼斯借兵――或者说,逼威尼斯出兵。
作为奥地利唯一的出海口,威尼斯驻守的军队甚至比匈牙利还要多。此时,那里无疑是距离那不勒斯最近的增援力量。虽然弗兰茨皇帝并未发布过援助那不勒斯的命令,但也绝不会明白地让威尼斯总督袖手旁观――皇后陛下家人的身份,无疑会发挥巨大的作用。
“我去。”只要一个眼神,路易斯便明白了妹妹的想法。他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作为奥地利皇后的大哥,他的话拥有足够的分量;与此同时,如果将来真的引起弗兰茨的不满,他作为一个脱离巴伐利亚王室的挂名公爵,也不会导致两国关系的恶化。
“两周――不,十天,玛丽,你等我十天。”路易斯骑在马上,看了一眼送行的妹妹们,狠狠地挥出马鞭。
十天的时间并不好过。
加里波第得到了萨丁国王伊曼努埃尔二世的支持,一千人的志愿军很快变成了上万人的正规军,势如破竹,一路攻占墨西拿、科森扎,兵临那不勒斯城下。
或许,他们等不到威尼斯的援军了――没有人将这样的怀疑说出口,可绝望的情绪却如同瘟疫一般,疯狂地蔓延。
“我想,我现在需要一匹快马。”苏菲看着身穿军队制服的姐姐,年轻的王后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恐惧的神色――尽管她掩藏得很好。
“顺利的话,两天之后我会回来。如果我没有回来的话……玛丽,你知道该怎么做的。”少女微笑,“巴伐利亚的苏菲公主,从来都没有离开过那不勒斯。”
“苏菲!”玛丽神情僵硬,直觉的,她猜到了这个小妹妹的打算,“答应我,你不会要去――”
“罗马。”
苏菲弯起唇角,轻轻地用拉丁文说出那个名字,眼睛里的光芒,令人不忍直视。
她不是不怕的。
她从未经历过战争,即便这些日子以来严峻的战报接连不断地从前线传来,可那些伤亡人数也不过是写在信纸上虚无的数字。如今,她要一个人从那不勒斯到罗马,再没有依靠,再没有庇护,路上的艰险自不必说,想到此行的目的,她觉得戒指上那只戴着王冠的狮子,灼热得几乎令她不敢触碰。
苏菲伏在马背上,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那不勒斯――太阳还未升起,轻薄的雾气之中那座城市在视线里渐渐消失,她咬了咬下唇,如同路易斯离开的时候那般,用力挥出马鞭。
我会回来!我会带着军队回来!
她在心中大喊。
当天下午,罗马教皇庇护九世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奥地利皇后和那不勒斯王后的妹妹,巴伐利亚的苏菲・夏洛特小公主。
“您好,我至高无上的圣父。”
苏菲跪在教皇面前,低下头虔诚地在胸口划十字。
“你好,我的孩子。”
庇护九世扶起苏菲,神圣而亲切地微笑。他快要七十岁了,头发已经全白,眼睛里射出的精光却不像是这个年纪的老人。他出身于意大利的贵族家庭,当年在几乎没有人看好的情况下成为教皇,又经历了1848年革命和意大利民族统一运动,却依旧保持着教皇国的封建特权和自己的世俗权力。
“事实上,我并不是太好。”
苏菲开门见山。面对这样一位深谙政治斗争法则的君主和教会领袖,玩心眼她绝非对手,倒不如坦诚相待,或许还能赢得好感。
“我想,您一定清楚那不勒斯的局势。”她苦笑,“加里波第的叛军已经兵临城下,我祈求您能够给予您的孩子们和最忠实的朋友一点怜悯。”
“我的孩子,我们的上帝将会用他的精神指引我们走向胜利。” 庇护九世吻了吻苏菲的额头,“我们的士兵会在战斗中牢记自己的责任和祖国的荣耀,我们的军队会拥有纪律、勇气和信任来确保战争的成功。”
现在根本不是念祈祷词的时候!
苏菲勉强压制住自己焦躁的情绪,低着头继续道:“我和您一样,坚信主会指引我们获得最后的胜利。或许,教皇国的几千士兵能够帮助这场胜利早些到来。”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我的孩子。而他们的指责,是守卫这座永恒之城。”
“我想,您一定记得1848年在那不勒斯度过的美好时光。”
1848年革命时罗马发生□,教皇国司法大臣佩雷里诺・罗西被暗杀,教皇化装成普通教士逃往两西西里王国避难――这可绝对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庇护九世微不可查地拧了拧眉,眼前的小姑娘,是在提醒他如果没有那不勒斯王室的帮助,就不会有如今的教皇国了。
“当然。”庇护九世微笑,“所以我从未怀疑那不勒斯王室的实力。”
随着他的话,苏菲不自觉地咬紧了嘴唇,双手紧握成拳――到底还是太年轻了,庇护九世想。
“请您宽恕我的年少无知,”苏菲深吸一口气,“仁慈的天父不会看着他的子民受苦,我想您也是一样。只要撑过这几天,奥地利和巴伐利亚的援军就会到来――那不勒斯会永远是教皇国最忠诚的盟友。”
教皇沉默。
“相信我不说您也知道,加里波第和撒丁王国一向把教皇国看做意大利统一的绊脚石――那不勒斯和罗马,相距不过几百千米而已。”
“我的孩子,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去睡一觉,然后,我们的谈话可以明天再继续。” 庇护九世再次吻了吻少女的额头,“无论何时,上帝与我们同在。”
夜幕下的罗马,万籁俱寂,只有一轮满月高悬在暗蓝色的天空中。月色下的奎里纳尔宫,每一个角落都沉浸在光影之中――然而苏菲却没心情欣赏这样的风景。
一身绿色的制服,身配长剑,头发藏在帽子里――夜色中,几乎没有人能够认出我们的小公主。
愿上帝宽恕我的罪恶。
苏菲默默地说,心里却并没有多少愧疚。
抬手扔了一颗石子引开守卫,苏菲伏在窗下的灌木丛中――卧室在二楼,从理论上来说,攀扶着窗缘可以爬上去。在莎士比亚的故事里,罗密欧为了见他心爱的少女曾经跳过窗――然而在不被当成刺客的前提下顺利爬到二楼,绝不是苏菲能够做到的事情。
九点。
借着月光,她看了看手中的怀表。这是各种各样的舞会刚刚开始的时候――意大利的上流社会夜夜如此,可她却只有今晚。
希望玛丽的情报足够准确。
心脏开始狂跳,少女的手心汗湿一片。
月光下的花园里,果然出现了模糊的影子。
就是现在了。
心脏几乎要跳出胸口,巨大的压力和恐惧令苏菲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窒息。她用力闭了闭眼睛,掏出手枪,上膛,瞄准――
手腕剧痛,尖叫被一只冰凉的手尽数捂住,下一刻,她被扑倒在灌木丛中。
作者有话要说:庇护九世(pope pius ix),1846-1878年任罗马教皇,也是教皇国最后一任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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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少女的祈祷
月光下,少年的眼睛亮得惊人,如同最珍贵的猫眼石,沉淀了千年的繁华与沧桑。
两个人紧紧相贴,身体之间几乎没有一丝缝隙。苏菲从未跟家人之外的异性离得这样近,甚至连艾德加也没有――然而此刻她却顾不上羞涩,愤怒和沮丧席卷而来。
放开我!
她狠狠瞪着压在她身上的少年,真见鬼,每次遇到他就没好事!
费迪南比苏菲高了一个头,轻而易举地制住了少女的挣扎。
苏菲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掌心,费迪南愣了愣,才发现刚刚竟把少女的口鼻一同捂住了。两个人面对面伏在灌木丛中,这样近的距离,他清楚地看到苏菲眼睛里滚动的泪水,固执地不肯落下。
如果我死了,一定拉着你!
苏菲恨恨地想着,却发现自己此刻孱弱得如同被盯上的猎物,毫无反抗能力。枪不知跌落在何处,她试着动了动手腕,所有的感觉神经猛然间都集中在手腕上,尖锐的疼痛如同闪电一般划过大脑。
为什么,为什么每一次都是这样!
无论是否会被发现,她的计划都再没有成功的可能――等待她的,似乎只剩下注定的失败结局。
苏菲放弃了挣扎,铺天盖地的绝望席卷而来。
与此同时,花园里的人似乎发觉了某种细微的响动,他疑惑地回过头,却听到一声轻细的猫叫。
“喵~”
苏菲不由得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少年,居然……出奇的像。
一时间,夜晚静谧得似乎只剩下两个人彼此交错的呼吸声。
费迪南小心地用另一只胳膊承担了身体的重量,不让自己压在少女身上。他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伴着从花园里传来的脚步声,砰,砰,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身下的少女呼吸依旧急促,却似乎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转过目光,却看到苏菲闭上了眼睛――少女浓密而卷曲的睫毛上挂着一滴泪珠,在月光下,晶莹剔透。
他鬼使神差地低下头,轻轻吻去少女睫毛上的泪珠。
苏菲狠狠地一抖。
她霍然睁开眼睛,惊愕,羞恼,愤怒,夹杂着茫然和不知所措……隐藏在黑暗中的秘密,在月光下无所遁形。
然而她却没有挣扎,下一秒,重新闭上了眼睛,将面颊侧向一旁。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害怕,始终在微微颤抖。
“如果你想在这里躺一晚上,我也没有意见。”
不知过了多久,苏菲听到耳畔轻细的呢喃。身上的压制瞬间被撤去,她羞愤地睁开眼睛,看到面前的少年向她伸出手。
苏菲偏过头,习惯性地用右手撑地――下一秒,钻心的疼痛传来,她重新跌回灌木丛中。
费迪南没有说话,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再次向她伸出手。
她紧紧咬着嘴唇,不肯让呼痛声泄露出一丁半点,靠着另外一只手的帮助,勉强坐起身。
“你就准备这么回去?”
“不劳您费心。”苏菲低低地回答,每个单词都像是从牙齿的缝隙中挤出,“还有,离我远一点。”
“如果我说……我能帮你得到你想要的呢?”
苏菲僵了僵,许久,垂下目光,“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的人是傻瓜。”
“那么,愿上帝保佑你,我的公主。”费迪南说完,抬起苏菲的右手――尖锐的疼痛令少女蹙紧了眉,费迪南盯着苏菲水雾迷蒙的眼睛,在她的手背上落下一个轻吻。
“我保证,”他听到少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压抑着痛楚和愤怒,“您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
“我很期待。”他勾起唇角。
第二天再次见到教皇的时候,教皇的态度却有了极大的转变。
几乎没费什么口舌,庇护九世便答应了出借2000名步兵和500名骑兵,这无疑是个巨大的惊喜。然而军队的指挥官,却再一次出乎苏菲的意料――
居然是……阿朗松。
“怎么又是你!”
“这句话,该我问你才对。似乎无论在哪里,都能遇上你……而且你总是在努力地送掉自己的性命。” 费迪南轻笑,“这样的行为,有些人称之为勇敢;有些人称之为鲁莽;但在我看来,应当称之为愚蠢。”
几个深呼吸之后,苏菲才回答:“不了解具体情况就自以为是的人,没有发言权。”
“哦?”费迪南挑眉,“那你告诉我?”
“好奇心杀死猫。”
“好奇心会不会杀死猫我不知道,但暗杀教皇的刺客,是一定会死的。”
“总有一天,您会为您的自以为是付出代价。”
费迪南怀疑地对上少女的目光。
苏菲一言不发地偏过头。
费迪南口中可怕的做法,她从未想过――她的计划,不过是让1848年重来一遍而已。
或许是巧合,教皇国现在的这位司法大臣保留了与前任相同的在夜晚散步的习惯――而这一次,不会有人死亡,甚至不会有人受伤,只要让教皇知道罗马并不安全,便足够了。
那不勒斯,从来都是教皇国最忠诚的盟友。
“虽然我不知道您跟教皇说了什么――”苏菲顿了顿,看向费迪南,“但是,我并没有请求您做这一切。”
“你在担心我向你索要报偿?”费迪南微微眯起眼睛,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眉目温柔地舒展,笃定而自信,“我说过,王子总是愿意为了心爱的公主披荆斩棘。”
“我为这位幸运的公主感到高兴,” 苏菲的唇角勾起嘲讽的弧度,“并且真诚地希望她能够四肢健全地看到那一天。”
上一次是左臂,这一次是右腕,最初则是那支擦身而过的羽箭――她是不是应当庆幸,在伦敦自己居然毫发无伤地度过了一个月呢。
教皇国的援军很快出发。
身下的马匹一路疾驰,苏菲用力地挥出马鞭――然而每一次抬手的时候,尖锐的疼痛都令她不得不咬紧了嘴唇,抑制住将要冲口而出的呼痛声。
真是固执而又骄傲的人。
费迪南想,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少女――从她身上,他似乎能看到自己的影子;还有他渴望却从未拥有的恣意飞扬,如同法兰西明媚的阳光。
他的目光掠过少女的后颈,停顿了片刻――细小的伤痕是被灌木划破后留下的,有些红肿地连成一片,在周围白皙细嫩的皮肤衬托下,显得有几分骇人。
他的眼神暗了暗,沉默着用力挥出马鞭。
不过五个小时的路程,苏菲却感觉像是永远也到不了那么长――她看了一眼偏西的太阳,心中愈发焦急。
“殿下!”
一个穿着两西西里陆军制服的士兵骑在马上迎面奔来,正对着她大喊。
“您终于回来了!”
苏菲心中忽然咯噔一声。
“玛丽――王后陛下还好吗?”她急急追问。
“殿下……”那个士兵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通红一片,“那不勒斯失守了!”
“什么!”苏菲惊叫,“这不可能!才两天而已!那玛丽呢?马蒂尔德呢?路易斯有没有回来?他们现在在哪里?”她看着沉默的士兵,心急如焚,“你说啊!”
“苏菲。”费迪南在少女身旁勒住马匹,“你冷静点,他听不懂德语。”
苏菲脑海中忽然一片空白,说不出一个单词。
片刻之后,那个士兵的回答缓缓传入耳中:“……公爵殿下还没有回来……王后陛下决定退守到要塞加埃塔……”
“我知道了,谢谢你。”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尖利高昂,“去加埃塔!”
然而前往加埃塔的道路并不顺利。
加埃塔是一个临海的市镇――这就意味着通往城市的道路只有一条,而糟糕的是,他们遭遇了撒丁王国的先遣部队。
“现在怎么办?”
苏菲紧张得有些发抖,不自觉地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像是提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步兵方阵都在后面,他们拥有的,不过是500人的骑兵而已――这些人之中,配有火枪的还不到50人。
“很简单,打败他们,然后进入加埃塔。”
费迪南的声音异常冷静,此时听起来,居然让苏菲觉得安定,“火枪兵线式列阵,剩余的骑兵第一时间冲击,至于你,”他偏过头看了看苏菲,“最好找个地方躲起来。”
“我――”
“不想死的话,照我说的做。”
对方的具体人数并不清楚,然而看上去,比他们多了一倍以上――幸好撒丁的军队以步兵为主,枪支的数量也并不占优。
毫无预兆地,战斗伴随着枪响开始。骑兵飞驰而过,接着,则是冷兵器的交锋――佩剑与刺刀的拼杀,呼喊声,惨叫声,烟尘之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苏菲控制不住地跌倒在地,开始干呕。
“殿下!”那个来自那不勒斯的士兵扶住她。
苏菲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勉强扯出一个微笑。
然而很快,这里便几乎再也找不到地方可以躲藏――短兵相接,地上堆积的尸体越来越多。
“殿下,不然我们往回返――”
“不。”苏菲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颤抖,“如果现在我走了,就永远无法再回来。”
“殿下,我会保护您!”年轻的士兵满身尘土,目光却无比坚定。
“你有枪吗?”
“有,殿下。”
“好。”苏菲吞了一口口水,缓缓地说,“我们帮他们。”
“殿下!”
年轻的士兵猛然间将苏菲扑向一旁,爆炸声在耳畔响起,苏菲剧烈地咳嗽着,她分不清喉咙里的味道究竟是尘土,还是血腥。
“真该死!”
她听见身旁的士兵低低地骂道,“他们居然有手榴弹!”
“嘿,你杀过人吗?”
“是的,殿下。”
“很好。”苏菲勾了勾唇角,“至少我们中的一个有经验。”
“殿下――”
“我们不向前。”她握紧了手中的枪,“就在这里,射杀敌人。”
“我不是告诉过你,找个地方躲起来!”
费迪南的声音在耳畔炸响,话语中的愤怒清晰可辨,“这是打仗,不是玩娃娃!”
“如果担心我会拖累您,大可不必。”苏菲冷笑, “还有,我从六岁开始,就不玩娃娃了。”
“你就这么想找死!”
“我会活着!”少女的嘴唇已经被咬破,鲜血润湿了干裂的皮肤,“我会活着等到路易斯回来!活着等到玛丽重新夺回那不勒斯!”
“闭上嘴!”费迪南拖着少女后撤,“我不是在问你的意见,我要你服从命令!”
苏菲用力挣开他的手臂:“我不是您的士兵!”
“苏菲!你――”
尖利的枪响打断了他。
身后一个撒丁士兵仰面摔倒,胸前的制服上鲜血淋淋。
费迪南转过头,看向苏菲。
少女剧烈地颤抖着。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第一次看到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动物――倒在自己的枪口之下。
温热的血似乎溅在她的身上。
苏菲忽然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趴在地上开始呕吐――然而胃里空空的,吐出的只有酸涩的液体。
手中的枪仿佛变得滚烫,指尖却僵硬得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看起来,我似乎低估了你。”
苏菲舔了舔干裂的下唇,血腥味沾上舌尖,她才觉得失去的感觉一点点回归。
“您现在改变看法还来得及。”苏菲缓缓地回答,句子被急促的呼吸分割得支离破碎。
“证明给我看。”费迪南丢下这句话,转身,“活着到了加埃塔,才有资格这么说。”
战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而在苏菲看来,却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最后她眼中仿佛只剩下鲜血的颜色,僵硬地扣着扳机。
一行人到达加埃塔的时候,已经是日暮。
战死士兵的尸体就留在城外,没有人好心地收敛尸体,除了他们身上带的枪。
这就是战争――真实,冰冷,残酷。
“玛丽……”
苏菲远远地看到玛丽身穿那不勒斯军装骑在马上――虽然身材并不高大,然而在夕阳的映照下,年轻的王后高举手中的长剑,如同女战神一般,高贵威严,美得惊人。
“玛丽!”
她叫着姐姐的名字,忽然眼前一黑,止不住地向下栽倒。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阿诺姑娘的地雷,很抱歉那天没能双更。
这些日子水个人生活上遇到了一些问题,再加上生病,搬家,写战争又卡文……断更了一周,十分抱歉。下周更新也不敢保证,水只能说尽量抽时间码字。下下周恢复正常更新。
身穿那不勒斯军装制服的marie。年轻的王后在这场战争中表现得十分勇敢而坚韧,为她赢得了“加埃塔女英雄”和“战士王后”的称呼,并伴随了她的一生。其实我一直以为,这是她最美丽的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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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少女的祈祷
“……路易斯?”
苏菲睁开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身旁的人。她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才惊喜地叫出声,“你回来了!”
路易斯将小妹妹抱进怀里,十分心疼:“我说过让你们等我回来,可玛丽竟亲自去城墙巡视防御工事!还有你,苏菲,你居然去了罗马――知不知道这多么危险!”
“我很好呀。”
对上路易斯的目光,苏菲悄悄地将手背在身后――手指被缰绳磨出了血泡,而受伤的手腕早已肿的像是面包。此时紧绷了整整两天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疲惫瞬间涌入四肢百骸,她几乎找不出一个不痛的地方。然而此时,她的声音却还是轻快的,“你看,我这一趟可没白跑。”
“是,我们家的小公主真了不起。”路易斯拍了拍苏菲的后背,自责的情绪涌了上来,“不能保护好小妹妹们,我这个当大哥的,真是不合格……”
“事实上,我以前的确怀疑过。”苏菲从路易斯的怀抱中抬起头,莞尔一笑,“可是你说你会陪着玛丽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哥哥,一直都是。”
玛丽作出撤退到加埃塔的决定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几百年以来,这里都是整个意大利,甚至整个欧洲最强大的军事要塞之一。三角形的海岬延绵了1.5千米,奥兰多山临海的一面则几乎都是垂直的悬崖,峭壁与陆地之间600米宽的峡谷是征服堡垒的唯一通道。而从16世纪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卡尔五世起,加埃塔便一直驻有重兵――8个炮台,300多个火炮,再加上路易斯从威尼斯带回的军舰和弹药,苏菲乐观地想,或许他们不但守得住加埃塔,还能夺回那不勒斯,甚至西西里岛――直到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她在睡梦中被震耳欲聋的雷声惊醒。
不……那不是雷声,是炮声!
这个想法令苏菲陡然间清醒过来,她掀开盖在身上的毛毯 ,坐直身体,摸索着想要点亮柜子上的蜡烛――床头的音乐盒在混乱中被扫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殿下?”
女仆举着烛台,匆匆进屋。
“你有没有听到?”苏菲捏紧了毯子的一角,烛光映出她苍白的脸色,“是炮声!”
“殿下……”女仆的神情还是茫然的,“怎么会有火炮?或许――”
爆炸声打断了她剩下的话语。
似乎是从这一夜开始,战争的形式突然急转直下。
enrico cialdini将军率领的撒丁军队虽然枪炮数量上不如守军多,但所有的火炮中远程炮占了三分之二以上,枪支也基本都是先进的来福枪――与此相比,加埃塔堡垒内产自18世纪的枪支简直像是该进入博物馆的古董,无论是射程还是精度都远远不及。
敌军的轰炸不但频繁,而且异常准确――连续不断的轰炸令西西里的士兵不得不撤出军事目标,大量囤积在老城区内。而入秋之后,更加严峻的考验到来――因为当初离开那不勒斯的时候太过匆忙,士兵们几乎没有可以御寒的毛毯和衣物,食物的供应开始出现不足,军马的饲料也得不到保障。
“该死的撒丁人!”
指挥守城的博斯科将军愤愤地诅咒着,“我们必须主动出击!”
博斯科将军经验老道,极具个人魅力――然而这一次,他却遭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打击。
11月28日,博斯科将军带领400人在cappuccini山发动了一次突袭――突袭并未成功,更糟糕的是,他们遇上了驻守在那里的皮埃蒙特部队,几乎全军覆没,参与这次行动的migy中校也在战斗中牺牲。
玛丽王后下令停止出击,坚守加埃塔。
然而这道命令并未扭转战局――撒丁军队开始疯狂地用火炮对加埃塔进行轰炸,不单是军事要塞,城内的民用建筑也成为了目标:医院,教堂,住宅……街道上充斥着受伤的平民,而守城的士兵甚至已经有人开始悄悄逃离。
敌方的指挥官似乎看透了城中弥漫的恐慌,下令停火十天,承诺所有放弃抵抗的士兵和平民都可以安全撤离;与此同时,在英国政府的支持下,法国皇帝路易・拿破仑也召回了援助加埃塔的舰队,并写信给两西西里国王弗朗西斯科,要求他离开加埃塔。
执意坚守的,似乎只剩下年轻的王后。
她不知疲倦地重新整合军队,鼓舞士气;她将自己的食物分给守城的士兵;她去医院照料伤患;她甚至亲自站上城墙,引诱撒丁军队进入堡垒火炮的射程――而讽刺的是,本应站出来的国王弗朗西斯科则已经准备好了撤离的行装。
“玛丽,你什么时候走?”
“不,我不走。”
“不走?!”
“如果我走了,那些坚守的士兵和毫无抵抗能力的平民怎么办?”
“可是玛丽,你这样值得吗?”
苏菲看着满身疲惫的姐姐,拧了拧眉。这些日子以来玛丽总是很早便离开,有时甚至深夜才回来,她美丽的容貌变得憔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你看不出来所有人都已经放弃了么?你已经做了所有你应该做的,甚至远远比这更多――连国王都要抛弃自己的国家,你这样坚持有什么意义?你还有什么留下来的理由!”苏菲拉住姐姐的手,“玛丽,放弃吧,他们意大利人的事情让他们自己解决,我们一起回家,回帕森霍芬――”
玛丽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倔强:“比起逃跑,我宁愿在这里跟那些勇敢的战士死在一起。”
“玛丽!”苏菲偏过头,用力吸了一口气,抬手抹去脸上的泪水:“我只是……替你不值。”
玛丽弯出一个安慰的笑容,抚了抚妹妹的发辫:“苏菲,你回家吧。现在普鲁士的军舰还没有撤走――”
“只要你跟我一起走!”苏菲抬起头,迷蒙着泪水的眼睛里全是期待。
“你已经知道我的答案了。”
“我不明白,你究竟为了什么?为了那个只关心宗教,甚至连他自己的婚礼都没有出席的男人?”
“没错,弗朗西斯科他丑陋、迟钝、懦弱,我一点也不喜欢他。哦对了,他还是个性无能――”
“玛丽!”苏菲震惊地捂住了嘴。
“我是两西西里的王后。苏菲,这里是我的家,这里有我的人民。”
“可是――”
“苏菲,我不会逃避。不逃避恨,也不逃避爱,不逃避身为王者的义务,也不逃避自己的选择。”年轻的王后目光坚毅,认真肃穆得像是许下了一生的誓言。她微微抿着唇,眼睛里的光芒如同太阳一般耀眼――
“即使赢不了命运,我宁愿高贵地死去,也绝不认输!”
苏菲跟随姐姐走在城区里,毫无疑问,这绝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景象:损毁的建筑,充斥着鲜血和尘埃的街道,衣不蔽体的市民,受伤的军人――然而玛丽所到之处,所有人都在欢呼。
他们脸上的表情,混合了崇敬、骄傲、希望和至死不渝的忠诚――这就是他们的王后,用自己稚嫩的肩膀承担起历史的责任,从未弯下脊梁,从未放弃坚守!
他们把她当做信仰一般顶礼膜拜。
“玛丽,我有一个请求,你千万不要拒绝。”
“……苏菲?”玛丽看着走进自己房间的妹妹,疑惑地唤了她的名字。
“不如我留在这里陪你好啦。”少女微笑着歪了歪脑袋。这样的神色,令玛丽想起苏菲小时候对她撒娇的样子――没有人舍得拒绝她恳求的目光。她的小妹妹脑子里似乎总是有异想天开的主意,可苏菲下定了决心的事,无论多么古怪和任性,甚至无论多么困难,都没有人能够阻止。
“苏菲,你不要冲动。”即使已经预感到了结果,玛丽依旧在劝说妹妹改变主意,“两西西里是我的责任,是马蒂尔德的责任,但从来都不是你的责任。苏菲,你有你自己的人生,再说,我还没有看着你嫁人呢――”
“两西西里确实不是我的责任,可是玛丽,你就是我留下来的理由。”身材纤细的少女微微偏了头,弯起唇角,烛光映着她蓝色的眸子,浅得近乎透明。她们终究是相似的,玛丽想,她们身上流着同样的血液。她看见苏菲眼睛里映出自己的影子――
“要么守住加埃塔,要么,我们一起死在加埃塔!”
苏菲回到自己的房间,依旧难以平静。
决定留下来并非一时冲动,但与此同时,她也丝毫没有为这座城市殉葬的打算――摆在面前的只有一条路:胜利,不惜一切代价。
她拿起鹅毛笔,画下了第一条坚实的线。
“殿下。”
被打断思路的苏菲回过头,不满地蹙眉,“我不是说过,不要打扰我。”
“很抱歉,殿下。”女仆弯着膝盖,“阿朗松公爵来访。”
现在?苏菲叹口气,放下了鹅毛笔:“请他进来。”
她甚至不记得上一次见到眼前的少年是什么时候了。
战争中本就没有太多时间去关注他人,苏菲只是知道费迪南率领一部分军队驻扎在加埃塔的北边,隔几天总会有些消息传来,不外乎是阿朗松公爵又打了胜仗――苏菲隐约听说他曾经在西班牙军队中任职,并参与了远征菲律宾的行动,却想不到费迪南的军事才能会如此出色。
不过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时刻前来,还真是让她不得不多想。
“您好,阿朗松公爵。”
少女站起身,脸上虽然在微笑,说出的话却分明是咄咄逼人的,“如果您和法国皇帝的决定相同,那么我想,您应该见的是国王陛下。”
费迪南拧了拧眉,一言不发,沉默地盯着苏菲。
他站在阴影里,掩饰不住疲倦,却依旧将背脊挺得笔直,倨傲地扬着头。军装整齐得一丝不苟,只是连领口都沾上了灰尘。
片刻之后,苏菲率先转开目光:“很抱歉,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相当明显的逐客令。
“他姓波旁。”
“……谁?哎?”
苏菲茫然地追问,却发现费迪南丢下这么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皮靴踩在地板上,发出沉甸甸的回音。
真是莫名其妙。
苏菲坐回椅子上,耸了耸肩,他这么晚来,就是为了告诉她,那不勒斯国王姓波旁?
苏菲熬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她去见玛丽的时候,手中拿着厚厚的一叠图纸。
“……这是什么?”
“战壕。”
玛丽蹙了蹙眉:“可是城外的战壕根本不起作用。”
“所以要把城外的那些填上。”苏菲伸出手指了指图上一条条纵向排列的沟槽,“水平方向的壕沟无力抵御炮火,但是如果挖成平行排列的直线,就可以成为中央防区。宽度我已经计算过了,步兵和骑兵无法逾越,又不会成为短程火炮的攻击目标。”
“苏菲,我从不知道你对战争还有研究。”玛丽怀疑地看着妹妹。
“事实上,的确没有。”苏菲无辜地说,“所以千万别把军队交给我――否则加埃塔一定守不住。”
“你――”
“玛丽,相信我。”她笑起来,“纵然在军事方面没有丝毫天赋,但我的算术其实并不太差。”
虽然表面上信心满满,可事实上,苏菲心里没有丝毫把握。敌军对于目标的轰炸如此精准,必然拥有专业的军事工程师;而她所凭借的,不过是记忆里对于建筑防御性功能的模糊印象,更多的甚至是直觉――然而现在的形势已经如此严峻,即便失败,他们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既然撒丁人额外送了我们十天的时间,不做点什么,岂不是浪费了他们的一片好心。”
苏菲说着,展开另一张图纸:“加固城墙虽然来不及,但我们可以在城外建筑碉堡。嗯,最好是用钢筋混凝土――”
“钢筋混凝土?”玛丽打断苏菲的话,“那是什么?”
“就是在混凝土中加入钢筋或是钢板来改善混凝土抗拉强度不足……嗯,玛丽,城里有没有工程师?或者建筑师?不然对物理有研究的人也可以。”
军队中的工程师很快被找来。
交谈之后,苏菲才发现这个时候钢筋混凝土尚未出现,至少,还没有被用作建造材料――十九世纪明明已经有了钢筋混凝土的建筑,苏菲摇了摇头,难道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
虽然工程师对这位看起来娇滴滴的小公主的提议大为惊叹,但这个想法却很快被否定。目前并没有符合条件的钢筋或是钢筋网,如果按照标准来生产,时间必定来不及――混凝土浇筑之后的养护便至少需要7天,而按照现在的温度来估算,需要的时间只会更长。
“那就只用混凝土。”苏菲说。虽然抗拉强度不足,但只要能够坚持到援军到来,或是令撒丁人知难而退,便足够了。
这个计划很快得到实施。
每个时代都从不缺乏对技术怀抱热情的工程师,如果说苏菲的想法来源于各个时代大师智慧的集合――这其中也包括了冯・克伦策教授――那么这位西西里的工程师,则拥有更为丰富的实践经验。她粗略而抽象的想法很快就变成了具体的实行措施,而前线士兵带来的报告,则帮助她们计算出了火炮的射程,以此来安排碉堡之间的距离。
困难之中,永远蕴含着希望和机会――加埃塔城内的士气开始高涨,每个人都相信,他们的坚守终于等到了报答。
终于完成了。
苏菲睁开眼睛,长舒了一口气。今天不必再去城外查看施工的进度,这是她许多天以来第一次觉得轻松。她将长发别到耳后,微笑着跳下床,拉开窗前的帷幔――笑容突然僵在脸上。
庭院的花园里散落着细小的冰渣,然而这足以毁掉他们所有的努力――苏菲匆匆换过衣服,跳上一匹马便往城外狂奔。
“殿下……”
那位西西里的工程师已经在城外,看到疾驰而来的苏菲,闭上眼睛,轻轻地对她摇了摇头。
虽然那位工程师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可苏菲还是怀着一丝侥幸到了碉堡前亲自查看――情况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混凝土的外面出现了一层酥脆的表皮,轻轻一碰便成了碎块,哗啦哗啦地散落成一片。
“为什么……”
苏菲颓然蹲在地上,赌气一般狠狠地将混凝土的碎片扔出。每一次每一次,命运都在她以为自己已经成功的时候给她致命一击,仿佛在嘲笑她的渺小和不自量力。
她阻止不了马佩尔参军,她阻止不了玛丽和马蒂尔德成为政治的牺牲品,她改变不了普鲁士称霸的道路,她留不住自己喜欢的少年……她无法劝说玛丽放弃加埃塔,她甚至连帮玛丽守住最后的希望都做不到。
“真是见鬼的世界!”
苏菲咬着嘴唇,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寒风呼啸而来,吹到脸上,冷冰冰地疼。
然而这个时候,紧迫的情况却不允许苏菲沉溺在失望和沮丧之中――战争从来不留给任何人喘息的机会,她没有时间伤心,别人也没有时间来安抚她的伤心。
三天之后双方便会再次开战,重新浇筑混凝土已经来不及。那些新挖掘的壕沟只能拖延撒丁军队的脚步,却无法抵御强烈而密集的炮火,主动防御才是唯一的出路。
即使赢不了命运,我也绝不认输!
苏菲低低重复着玛丽的话,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所有人的希望和努力就这样毁掉!
“用土墙。”
苏菲突然开口,打断了军官们的讨论。
空气仿佛凝固了片刻,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目光集中到皇后陛下年轻的小妹妹身上。
“按照重量配比,50%的沙子,35%的粘土,15%的有机纤维――树枝、稻草、或是麦秆,加水混合……”
用这种土墙作为材料的建筑在非洲和南美十分常见,但欧洲却几乎没有人采用――欧洲的历史,是用石头写成的。
“晴天的时候,只需要一天这种土墙就能够干燥凝固;只要不发生地震,它甚至比石头还要坚韧。这种材料的热质量很高――不要问我热质量是什么――”苏菲扫了一眼想要打断她的军官,顿了顿,才接下去,“简单点说,冬暖夏凉。对了,记得完成之后在表面抹一层石灰泥,可以防水。”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种看起来相当简陋的防御工事居然十分有效。
因为有一部分建筑在地下,低矮的碉堡成功避开了撒丁人的火炮;普通的枪支对于这种材料的打击微乎其微,甚至那些火枪兵还没有靠近,就已经被堡垒内的守军发现。
仅仅十天之后,形势就这样不可思议地逆转了。
“男人们,都给我努力点!”
博斯科将军挥舞着手臂吼道,“战斗,直到完全精疲力尽――等那些撒丁人滚回去,我们就好好过个节!”
与此同时,enrico cialdini将军则无比后悔自己早前休战的决定。他不得不向撒丁首相加富尔汇报了这里的战况,得到的命令,却是让他继续进攻。
上天仿佛注定要让意大利统一,就在撒丁军队节节败退的时候,瘟疫突然在加埃塔城内蔓延开来。
这是……斑疹伤寒。
前来诊断的军医啪的一声将手中的药箱掉在地上,他还记得世纪初在爱尔兰爆发的斑疹伤寒,超过十万的爱尔兰人在那场可怕的瘟疫中死去。
这场瘟疫蔓延得悄无声息,却异常迅猛。军人和市民都被感染,城市里所有的医生不眠不休地工作,可治愈的人数却不到十分之一。一批又一批的人死去,仅仅三天之后,死于瘟疫的人数就超过了在战争中丧生的人数――就连国王的副官,圣维托公爵卡拉乔洛中将也未能幸免。
然而这个时候,年轻的王后依旧维持着她每日去医院探访伤员的习惯。
“玛丽你疯了!”
苏菲死死扯住姐姐的袖子,“不要去!”
“人民遭受苦难的时候,他们的王后理应和他们站在一起。”
“他们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玛丽,你究竟有没有为我们想过!如果……”
剩下的话语被哽在喉咙里,苏菲偏过头,不发一言,泪水刷的一声涌出。
“对不起。”玛丽抱住苏菲,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
我不要你的道歉。
苏菲在玛丽怀中闭上眼睛,泪水蜿蜒而下。
我只想一家人在一起,我甚至不敢奢望幸福,只要平安就好……
就在当天晚上,苏菲发起了低烧。
全身上下的肌肉和关节都在叫嚣,甚至连后背的脊柱也在痛,苏菲躺在床上,疲倦得几乎说不出话。
一定是这些日子太累了。她迷迷糊糊地想,或许睡一觉就好了……
第二天情况果然有所好转,苏菲的精神好了许多,体温也重新恢复正常。然而在一周后的一个晚上,她又出现了发热的症状――这一次,是高烧不退。
小公主很快被确认感染了斑疹伤寒。
“尊敬的陛下……”
宫廷医生嗫嚅着,“您的妹妹确实染上了病……”他的头低得几乎要碰到前胸了,这些话实在难以启齿,他不敢去看王后陛下痛苦的目光,“可是……您要考虑到现在的情况和其他王室成员的健康……最好的办法,是立即隔离……”
“胡说八道!”
玛丽粗暴地打断医生的话,声音尖锐:“不,这不可能!我不相信!你一定是看错了……对,一定是,你现在重新去诊断一遍!快去!快点!”
她的语调高昂而凄厉,令人不忍听闻。侍从官看到连面对敌人的轰炸都面不改色的王后陛下,第一次慌乱到失态――她停留在眼角的泪珠反射着烛光,闪闪发亮。
“玛丽,我愿意听从医生的建议。”
苏菲穿着白色的睡裙,长长的金发披在后背上,发梢微微打着卷儿。少女扶着门框,苍白地微笑,“两西西里不能没有王后。”
苏菲闭着眼睛,伸手摸到床头柜上的钟表――染病之后她开始畏光,窗户被厚厚的帷幔遮住,她只能通过钟表来判断时间。事实上,她早已数不清这是第几天了。
原来等死的滋味是这样的。
她自嘲地想,可心中却涌起了更多的恐惧,甚至绝望――忽然间,她的手被另一只温暖的手握住。
“你……”
苏菲张大了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一定是在做梦,她想,只有在梦里,她才会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少年。
她颤抖地伸出另一只手,却又突然停住,生怕这个梦会在下一刻醒来。艾德加还是记忆里的样子,碧蓝的眼眸依然,温润的目光依然。
他的眼睛真好看――苏菲想,就连在梦里都这么好看,一如初见之时,漂亮得像最美丽的矢车菊的花瓣。
鼻腔酸涩,她紧紧地咬住自己的下唇,急促地喘息着。
“苏菲,我的苏菲……”
艾德加伸手拂开少女额前的碎发,一遍一遍地唤。
“为什么……”
苏菲开口,语音却模糊成了呢喃。
“你在这里,所以我在这里。”
怔忪片刻,蓦然之间泪盈于睫。
少年浅浅地微笑,带着一如既往干净温暖的气质:
“如果活着注定不能在一起,那么,死在一起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的字数相当于两章有木有!请姑娘们默念三遍:水今天双更了双更了!
守卫加埃塔的marie。
“比起逃跑,我宁愿在这里跟那些勇敢的战士死在一起。”――历史上的marie,的确说过类似的话。
除了女主参与的部分,历史上围攻加埃塔(gaeta)之战与文中描述的大致相同。
其实之前曾经想过让marie嫁个良人婚姻幸福,或是让女主精通军事顺利击退敌军,然而这样无异于抹杀了玛丽人生中最闪光最有魅力的时刻。许多人就是因为玛丽在守卫两西西里时的勇敢坚韧才对她心生喜爱和敬意――包括她的对手们,后来曾经多次称赞过她。于是在金手指和废柴之间……女主又一次废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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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少女的祈祷
苏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艾德加。
她张了张嘴,最终别过头:“你不必……”
“我想这样。”
艾德加截断苏菲尚未出口的话语。
少女的眼睛里出现了两行泪水,缓缓地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我是公主,我这一辈子都是公主。”她颤抖着嘴唇,许久,才沙哑着声音开口,“你有你自己的人生和梦想……”
“我想和你在一起,苏菲。”
“……与死在一起相比,我宁愿各自分开活着。”
艾德加毫无预兆地俯□,吻上苏菲的唇。
与记忆中的温柔缠绵不同,他的吻火热而决绝,带着她从未见过的疯狂。唇齿交缠,舌尖掠夺一般地深入她的口腔,夺去她的呼吸,却又在她几乎窒息的时候,将自己的气息渡入她的口中。
“如果爱让我们在一起……”
他深深地凝视着少女的眼睛,一直一直看到她的心里,“即使是命运,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细细密密的吻落在少女唇角,轻柔的,却又无比坚定。
“苏菲。”
艾德加唤着少女的名字,一字一顿地重复道,“即使是命运,也不能。”
苏菲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她紧紧地抱着艾德加,那些积聚多时的茫然无助、惊惶不安、压抑和痛苦在刹那间喷薄而出。她第一次将内心深处的脆弱坦露――那些她从未在人前展现,甚至连对玛丽也不曾说过的恐惧――
“我害怕……”
她啜泣着,微微颤抖,“艾德加,我害怕……”
她怕她就这样死去。
悄无声息地,死在一个陌生的国家。
她还有那么多放不下的牵挂,那么多未曾实现的梦想,那么多没有走过的地方……
“苏菲,不要害怕。”
艾德加伸出手,抹去少女脸上的泪水,珍而重之地吻上她的额头,“你一定会没事的――而我,会在这里陪着你。”
苏菲的病奇迹般地开始好转。
平安夜这天,加埃塔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苏菲透过窗口,看阴霾的夜空下,雪花无声地飘落。
炮声连绵不绝地轰鸣,先是隐隐约约的,而后越来越清晰――苏菲知道,这绝不是庆祝的礼炮。
即使在这个庄严的节日,双方的轰炸仍在继续。
“我好想家。”
苏菲靠坐在床上,低低地叹息。
战争已经持续了两个多月,加埃塔城内满目疮痍。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轰炸,瘟疫,寒冷,饥饿……这样的日子几乎看不到未来。
“已经好久好久,我们一家人都没有聚在一起过圣诞了……”
“苏菲……”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1853年的圣诞节?”她打断了艾德加的话,“啊,对了,当然没有――那个时候,茜茜还没成为奥地利的皇后呢。”
少女脸上出现了怀念的神色,因为想起了记忆里的美好而不自知地微笑,“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圣诞节――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遇到过能与之相提并论的时刻了。那一年的平安夜也在下雪,弗兰茨表哥――我是说,奥地利的皇帝陛下――特意从维也纳赶到帕森霍芬。我们在一起吃晚餐……其实那一次鲤鱼有点烤焦了,不过还是很美味……皇帝陛下送了茜茜一顶刻着字母e的小皇冠,马佩尔是一柄长剑,玛丽和马蒂尔德是钻石头花,只有我是布娃娃――其实我早就不玩娃娃啦!你还记得吗,那一年你给我拍了一张照片――”
“你是说这个?”
艾德加变魔术般地从身上掏出一个小小的坠子,打开,里面镶嵌着苏菲的第一张照片――小小的女孩穿着长裙站在镜头前面,双手交叠,微微抿着唇角,却掩饰不住眉宇间的稚气。
“你……”苏菲惊讶地张了张嘴,“怎么会……”
“那个时候,我偷偷多放了一片透明的玻璃。”艾德加眯起眼睛,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一般微笑,“你看,这一张是不是格外清晰。”
雪不知在何时停下,夜风吹散了云层,微弱的星光透过窗口照进屋子里,勾勒出少女的面容。艾德加凝视着苏菲澄澈而灵动的眼眸,忽然想起那个秋日的午后,她就站在店铺外,沐浴在阳光之中,笑靥如花。
或许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已经在他心里了――他们的命运注定紧紧相连,甚至,永不分离……
“我从不知道,你也会有这种鬼主意。”苏菲眨了眨眼睛,“对了,我还没有问过你,那个时候究竟是怎么找到我的?他们就让你进来了?”
艾德加无辜地耸了耸肩:“我告诉他们我是医生。”
这样也行?!
她一时间啼笑皆非,到底有多少人被这家伙表面上的沉稳优雅骗了。
“知道吗,我忽然想起了一首歌。”
“stille nacht?”
“不,”苏菲摇摇头,“只是一首不出名的英文曲子。”
少女轻柔的嗓音响起,微弱的星光下,她的眼睛变成了深邃的幽蓝色,睫毛在眼底投下浅浅的阴影――
it’s christmasmy heart(我心中的圣诞节)
when i’m with you(就是当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
matter wherearewhatdo(无论我们身在何处,在做些什么)
tomorrow maygrey(明天或许会变得灰暗)
maytorn apart(我们或许被迫痛苦分离)
butyou stay tonight(可是如果你今夜留在这里)
it’s christmasmy heart(就是我心中的圣诞节)
当苏菲走出隔离的房间,她忽然产生了几近落泪的冲动。
她刚刚从绝望中走出……却又走入了更大的绝望。
肃杀的冬天,加埃塔的形势愈发严峻。
在平安夜的大雪之中,那不勒斯王室居然从法国马赛弄来了整整两艘船的食物。这些食物虽然令坚守在加埃塔的人们欢欣鼓舞,却无异于杯水车薪;而将要耗尽的弹药,则根本找不到方法补充。
普鲁士、奥地利和俄国政府一起向法国皇帝路易・拿破仑施压,要求他出兵援助两西西里――然而就是这位皇帝亲自下令将法国的波旁赶出故乡,指望他援助意大利的波旁,无异于天方夜谭。
1月19日,法国皇帝路易・拿破仑与撒丁首相加富尔达成了秘密协定,同意撤回法国的所有军舰。
1月20日,法国军舰从加埃塔运走了600多个平民――全部是妇女和儿童。与此同时,menabrea将军乘坐皮埃蒙特的外交船只进入海港,试图通过谈判令那不勒斯王室投降,却再次遭到了拒绝。
而玛丽则开始又一次劝说苏菲离开。
“我确实很想回家。”苏菲说,“只要你跟我一起走。”
“苏菲……”
少女沉默许久,咬了咬嘴唇:“玛丽,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要留下来吗?”
玛丽露出了一个很浅的笑容,浅的几乎令人无法察觉。战火的洗礼下,帕森霍芬那个活泼娇美的少女已经褪去了所有的稚气,蜕变为一个成熟而坚毅的王后。晚风吹乱她褐色的头发,她的目光之中,是从未改变的执着。
“我会在这里,坚守到最后一刻……无论那个结果是什么。”
“这太危险了!”苏菲声音嘶哑地叫起来,“玛丽――”
“我愿意为了这个国家付出我的一切。可是苏菲……”
她伸出手,如同小时候那样捏了捏妹妹的脸颊――苏菲的婴儿肥早已褪去,如今更是因为那场瘟疫消瘦了许多,“这其中,从来都不包括我的妹妹。”
“陛下!”
一个年轻的侍从官匆匆赶来,打断了姐妹二人的谈话,“撒丁……撒丁军队封锁了港口!”
“什么?!”
苏菲反倒出人意料地一笑:“这下,我们谁也走不了啦。”
许多天以来,年轻的王后第一次红了眼眶:“对不起……苏菲,我――”
“嘘。不要说,玛丽,你永远也不必那样说。”苏菲截断玛丽尚未出口的话,“你选择和你的人民在一起;而我,选择和我的姐姐在一起。”
“every walla door.”
她弯了弯唇角,“美国人爱默生说的。”
港口被封锁,加埃塔要塞内食物和武器的供应全部断绝。
海上皮埃蒙特的舰队也配合城外的地面部队一起对堡垒进行轰炸,几万颗手榴弹在城内爆炸,几乎把加埃塔变成了人间地狱。
这个濒临地中海的城市失去了往昔的美丽,没有阳光,也没有欢笑――灰暗无际的苍穹,如同每个人此刻的心境,疲惫不堪,却又在苦苦挣扎。
医院里住满了伤员,由于绷带的短缺,医生不得不从死去的人身上解下绷带,重新为还活着的士兵包扎。街道上居民埋头清理着炸弹的碎片,衣服早已被尘土和血迹染得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弹药的短缺几乎令他们毫无还手之力――早前建造的碉堡已经失去了作用,士兵们聚集在城外纵向挖掘的垂直壕沟里,用最原始的冷兵器阻挡敌人攻城的脚步。
绝望和希望几乎要将人们本就疲惫不堪的心撕扯成两半:他们一遍遍地向上帝祈求着奇迹的出现;然而内心深处,却已经知道最后的结局不可避免――他们的生命,终将随着这座城市一起消亡。
2月5日,玛丽巡视圣安东尼奥炮台。
食物已经所剩无几,每个坚守在加埃塔的人都吃不饱饭,只能凭着一直以来的信念苦苦支撑――就连年轻的王后也不例外。她的脸颊能够看出明显的消瘦,眼眶深深凹陷下去,然而当她身穿两西西里的制服走上炮台,手握长剑,她依然昂起头,高唱着那不勒斯国歌。转瞬间,国歌的旋律越来越清晰,伴着无悔的追随和热爱,响彻整个加埃塔阴霾的天空!
然而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城墙被敌人的手榴弹击中,储存了7吨火药的炮台立即发生爆炸,坍塌出一条30多米宽的深沟。
苏菲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整个人就已经被掩埋在泥土里。
口腔中弥漫着鲜血腥甜的味道,她想要咳嗽,可刚刚吸气便像是有尖利的匕首刺入胸腔,痛得她忍不住狠狠颤抖。
她拼命地睁大了眼睛,眼前却依旧一片黑暗,她不知道那是不是爆炸时扬起的漫天尘土。寒冷和疲惫几乎要夺去她所有的意识,身体仿佛散落成一个个碎片,沉重得无法移动――她实在太累,也不想动了。
……就这样吧。
苏菲默默地想,放任自己落入黑暗之中。
“……苏菲?苏菲!”
混沌中似乎有隐约的呼唤,昏昏沉沉地,她觉得头更痛了。
“你听得到我说话吗?苏菲?苏菲你醒醒!”
那个声音执着地叫着她的名字,苏菲不情愿地撑开沉重的眼皮,对上艾德加焦虑的目光。
“苏菲……”艾德加颤抖着抬起手,触摸少女的脸颊,脖颈,手臂;那样小心翼翼,仿佛害怕下一刻眼前的人便会消失不见。
“你……你身上全是血……”
“我想……”苏菲愣了愣,才缓缓开口,“那些不是我的血……”
“感谢上帝!”
巨大的狂喜几乎淹没了他,艾德加猛地抱住苏菲,带着微微的颤抖,紧紧地,不留一丝缝隙,像是要把少女揉进他的身体里。
真好,他们都活着……
连续不断的爆炸声中,这对少年男女紧紧相拥――残酷的战争中依旧能够触摸到彼此温热的体温,已经是上天最大的眷顾。
苏菲偏过头,第一次看到艾德加的眼睛里,有泪光闪动。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还有火药爆炸之后刺鼻的味道,连同扬起的尘埃,遮盖了整个天空。
艾德加拉起苏菲,与她并肩穿行在废墟之中,两个人身旁,只余下冰冷的尸体。
苏菲从未感觉死亡距离自己如此之近――近到,她甚至可以看见死神挥舞着镰刀的狰狞模样。
她的裙角突然被拉住。
那是一个被血污模糊了面容的年轻士兵,只有通过他身上破碎的制服,才能依稀辨认出他曾是那不勒斯军队中的一员。
他张了张嘴,话语却消失在接连不断的爆炸声中。
苏菲停住脚步,俯低了身体。
“殿下……”他艰难地开口,“您还记得我吗?”
苏菲怔了片刻。
她的迟疑被那个士兵看在眼中,努力地扯出一个笑容:“王后陛下曾经派我去……”
“是你!”苏菲叫起来。
“请您转告我的父亲……”他嘴角的血冒着泡,“我守护我们的国家……到了最后一刻……”
苏菲不忍地偏过头。
她还记得这个年轻士兵干净爽朗的笑容――他曾经对她一路相护,目光坚定地说“我会保护您”;甚至,他还救了她的命……
“你叫什么名字?”苏菲问道。
“雅诺。”他艰难地说,声音细弱得仿佛随时会消失在风里,“雅诺……克拉尼奥蒂。”
“我答应你。相信我,雅诺,你的父亲一定会为你而骄傲――”
听到苏菲的话,年轻的士兵笑起来,明朗如同地中海的阳光。
“……你会回到天父的怀抱,在那里,再也不会有悲伤……”
苏菲伸出手,轻轻地抚上那个年轻士兵的眼睛,“只有永远的平安喜乐和不灭的灵魂……”
震耳欲聋的炮声再度袭来。
坍塌的城墙外硝烟弥漫,急促的马蹄声夹杂着撒丁人“意大利万岁”的高喊。
他们就要攻进城来了。
苏菲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
她说会陪着玛丽一直走到最后;艾德加说,会和她在一起……原来,这就是终点了。
“苏菲!”
艾德加用力摇晃着少女的肩膀,“你看!快看!”
弥漫了整个天空的烟尘之中隐约透出随风飘扬的旗帜,那是……
维特尔斯巴赫的狮子!
是援军,是援军!
他们等了整整三个月的援军!
阴霾的天空下,维特尔斯巴赫的狮子和哈布斯堡的双头鹰交相辉映。
苏菲怔怔地盯着最前方那个身穿奥地利军装的清俊少年――
马佩尔!马佩尔……
眼眶毫无征兆地瞬间湿润,她捂住嘴唇,痛哭失声。
迷蒙的视线中,依稀还是那个有着浅金色卷发和浅蓝色眼眸的小男孩――她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睁开眼睛,趴在她床头的男孩对她展开第一个灿烂的笑容。
他执意离开家人的庇护,独自面对童话之外的风雨;如今,他终于在重重磨砺之下成长为一个男人――尽管他的年纪还是少年,但他已经能够承担起责任,能够让家人依靠,能够在这样的时刻如同天神降临一般,将所有人从地狱的深渊中拯救。
她最爱的弟弟,就这样长大。
加埃塔城内爆发出铺天盖地的欢呼。
那些流淌的鲜血和泪水不曾白费,那些在战争和瘟疫中逝去的生命此时都有了意义――他们执着的坚守,终于换来了上帝的怜悯。
阳光划破云层,快得让人想不起之前所有的阴霾。
“这是因为……茜茜?”
“是。”马佩尔沉声说。他的下巴上已经有了稀疏的青色胡茬――苏菲看着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的弟弟,欣喜、骄傲和伤感的情绪如同海浪一般,几乎要把她淹没了。
“如果没有茜茜,我绝不可能带着奥地利的军队赶过来。”
玛丽和马蒂尔德相拥而泣。
即使在茜茜、内奈和路易斯相继结婚之后,他们也始终是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无论他们在哪里,看到亲人的时候,就是故乡。
苏菲和路易斯已经准备好了返回帕森霍芬的行装。
然而临行的前一天,艾德加却找到少女:“苏菲,我要走了。”
“现在?”苏菲愣了愣,“你不和我们一起回慕尼黑吗?”
艾德加浅浅地勾了唇角。可转瞬间,他的笑意已经退去,原本温和的嗓音听上去十分艰涩:“我是说……去亚洲。”
“不要去!”
苏菲大声叫道。心底深处,她莫名有种隐约的预感――有些话如果她现在不说,就永远也不会有机会说了。
艾德加垂下眼眸:“苏菲……”
“我说不要去!”苏菲上前一步,紧紧地抱住艾德加,又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即便在炮火之中,他身上依旧带着浅浅的显影药水的味道,令她莫名觉得安心。
“留下来!”她的头枕在少年的肩窝,他们的心跳再次化作统一的频率,“艾德加,留下来――就算是为了我!至少,努力找个方式在一起――”
“苏菲……我不能。”
“为什么……”她只觉得嘴里全是苦涩,“你明明――”
“我爱你,苏菲,只爱你。”
艾德加低下头,温柔地吻着怀中的少女,“我已经为了爱情打破了对父亲的誓言……让他失望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我不能再继续违背他的意愿――至少,现在不能……”
“那么……”
许久,苏菲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也不知道。”
“艾德加!”
“相信我,苏菲――我一定会回来找你!苏菲,等我回来――不,不,你还是不要等我了……”
艾德加转过身去抓缰绳,颤抖的手却怎么也牵不住马匹。他飞快地说着,语气冰冷,不知是讲给苏菲听,还是在说服自己:“你是公主――苏菲,不,殿下,您的身份注定了我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永远不可能!您会嫁给一位爱您的王子,就像童话里说的那样,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艾德加!”
少年狠狠挥出手中的马鞭。
“艾德加你听着!我会等你!一直等你!等到你回来为止!”
苏菲站在加埃塔城的废墟中,迎着风大喊。
为什么……她抬手抹去脸上的泪水,为什么每一次,都是她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为什么即使她拼命努力,他还是可以这样执着向前走得义无反顾。
马车渐行渐远。
当加埃塔的城墙已经变为视线中模糊不清的一小团灰色,艾德加终于忍不住回了头。
苍茫的天地之间,只有拉车的马匹听到了少年模糊不清的低喃:
我马上又要离开了
我内心喜爱的恋人,
我马上又要离开了――
你知道,我真不愿和你离分。
车声辚辚,桥梁震动作声,
桥下的流水声音凄沉;
我又要告别了我的幸福,
我内心喜爱的恋人。
星辰在天空中飞驰,
好像要远避我的忧伤――
再见吧,恋人!我纵在远方,
我的心花儿总为你开放。
艾德加走了。
她终究留不住他。
如果说,苏菲童年的最后一份记忆来自于茜茜和弗兰茨的世纪婚礼――
那么她的少女时代,以死亡和离别作结。
episode
ende
作者有话要说:又爆字数……请姑娘们继续把这章当作双更。
第二卷完结,撒花~~~
下一卷预告:希望与抗争,求婚订婚退婚抗婚,敬请期待。
最后,请允许水默默地求一个,长――点――的――评――
斑疹伤寒并非通过唾液传播,艾德加此举纯粹是表明心意;至于女主,在脆弱和感动之下不能指望她理性思考。
湿版摄影用玻璃作为成像的载体时,黑色的玻璃是不可复制的正片,透明的玻璃则是可以复制的负片。另外一张sophie小时候的照片:
stille nacht(寂静之夜),前文中提过,是德意志地区的平安夜颂歌。
不知道女主的歌雷到了多少人,历史上的sophie,是极为擅长唱歌和歌剧的。文中提到的那首歌是sarah connor《christmasmy heart》,请尽情忽略水的渣翻译,这人在语言之间转换的能力相当差。
艾德加最后念的那首诗,是海涅的作品。
历史上的marie并没有等到奥地利的援军,路易斯和戈克赶到了加埃塔,然而并未带去多少巴伐利亚的军队。但即使如此,marie依然坚守了三个多月,在最后弹尽粮绝的情况下还苦撑了将近一个月。她的对手们都对此肃然起敬,并在城破之后用军舰送她体面地离开。mathilde嫁过去的时候,marie和丈夫已经流亡到了罗马。
那么,用marie身穿西西里制服的图片作为结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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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希望与抗争
“德累斯顿,11月16日,1864年
亲爱的苏菲:
请原谅我在日期后面注明年份――这并不是由于我的记忆力出现了问题,而是我不得不用这种方式提醒你,你已经有将近一年没有回过家了。我猜想你在雅典一定十分忙碌,以至于没有时间回复我的来信。但是如果你能够抽空关心一下你的哥哥,就会知道他已经订婚了――婚礼会在德累斯顿举行。
或许你已经猜到了,新娘是萨克森的苏菲公主――苏菲是个美丽的名字,不是吗?婚期定在明年的2月11日,你已经错过了订婚仪式,我不希望走进教堂的时候,我的小妹妹也不在场……”
站在甲板上的女子穿着一身浅蓝色的衣裙,安静得几乎要与天空和大海融为一体。银色的丝绸腰带勾勒出她纤细的腰线,她的头发只是简单地用一根发带盘起,并未梳成时下流行的发辫,浅浅的金棕色,映着初升的太阳十分漂亮。
不知她的容貌是否像她的背影一样动人。
年轻的男人这样想着,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走上前去:“美丽的小姐,您看起来好像有心事。”
“……您在跟我说话?”
苏菲吃了一惊,匆忙将手中的信纸折起,抬头,对上一张陌生的面孔。
她的眼睛果然也是浅蓝色的――让人想到雨后初晴的天空。虽然只有匆匆一瞥,可男人还是辨认出了信纸上的单词,于是再开口的时候便换成了德语:“这里还有比您更美的姑娘吗?”
苏菲失笑。
“我得说,您恭维的技巧十分高明。可惜,我并不是您认为的那种女人。”
“哦?您可以猜得出我的想法?”
“不。而且事实上,我也并不感兴趣。”
面前的男人穿着一件纯黑的羊毛大衣,白色的领结系得一丝不苟。苏菲无法从他的长相和衣着上判断出他的身份,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受过良好的教育――他的法语很纯正,不像她,这么多年还依旧带着口音,让人可以轻易判断出她的母语。
“好奇心是美德。”
“这个世界上的美德太多,想要全部拥有未免太过贪心。”
年轻的男人高大而俊朗,面庞圆润,眼睛温柔得如同一泓春水――不过很可惜,苏菲第一眼便把目光放在了男人的发际线上。这家伙几年后秃顶的可能性十分高,苏菲这样想着,不禁弯了唇角。
她的笑容显然被理解成了另外一种意思。
“我只是看到了一个美丽优雅的姑娘,她眼睛里甜蜜的伤感让我忍不住――”
“想要得到免费的忠告吗?”苏菲打断他的话,“不要继续浪费时间。告诉您一个秘密――”她眨了眨眼睛,半真半假地轻声说,“我是个公主。”
“那可真是太好了。”男人回了苏菲一个同样的微笑,让她分辨不出这笑容之中到底有几分认真,“我一直打算娶个公主。”
“那么,祝您好运。”
苏菲毫不留恋地转身,迈步――裙角被海风吹起,恣意飞扬。
“我叫路易斯。”
擦肩而过的时候,男人的声音传来,依旧是和煦的,“我们会再见的,美丽的公主。”
重逢总是伴随着期盼,温暖,喜悦,甚至泪水――尤其是,当重逢的地点,是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
然而苏菲此刻的心情,却夹杂了更多的紧张和担心,甚至,不知所措――有些人把这种情绪称之为“近乡情怯”。
“殿下,欢迎回家。”
一个穿着褐色长裙的年轻女子牵住苏菲的马匹,笑容温婉得如同慕尼黑冬天的阳光。
“……谢谢你,娜塔莉。”
苏菲偏过头,避开侍女的眼睛――那总是能令她想起另一双温柔的褐色眼睛。娜塔莉和她的母亲如此相似:无论是容貌,性格,甚至某些微小的习惯,每每看到总会令苏菲有片刻的恍惚。她说不清自己对娜塔莉是喜欢还是讨厌,又或者是某种夹杂了怀念和责任的奇特情绪。事实上娜塔莉也只是比苏菲大了两岁而已,却稳重周全得像是已经结婚的少妇――这时常令苏菲产生某种甜蜜的错觉,同时又残忍地提醒着某个她试图忽略的事实――
三年了。乔安娜去世已经三年了。
三年前当苏菲从加埃塔赶回的时候,男爵夫人已经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
“可怜的人,她已经受了足够多的苦难。”沃尔芬用手帕擦着脸上的泪水,“殿下,乔安娜她一直在等您回来――”
当苏菲推开门,第一眼看到躺在床上的男爵夫人时,突然毫无征兆地,泪流满面。
乔安娜瘦得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面容憔悴,只有一双眼睛还透着苏菲熟悉的温柔的光芒。当她看到站在床前的小公主时,整个人立刻焕发出了从未有过的光彩。
“殿下……”她低低地唤着,声音因为惊喜和激动带着微微的颤抖。
苏菲俯□,吻了吻乔安娜的面颊。
“你等我一会儿,十分钟――不,五分钟。”她几乎落荒而逃,一个人蹲在城堡的花园里,痛哭失声。
菲舍尔医生已经无能为力。
“不,您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对不对?您一定可以办到的――”
如果说在加埃塔目睹的无数死亡只让她明白了战争的残酷,亲眼看着自己亲近的人生命一点点流逝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则第一次令苏菲体会到生命的脆弱。巨大的不安和恐惧笼罩了她。
“殿下……”菲舍尔医生感觉到苏菲拉住他袖口的手在剧烈地颤抖,他闭上眼睛,轻轻摇了摇头,“没有人被允许扮演上帝的角色。我不能,您也不能……”
男爵夫人已经放弃了反抗,平静而温顺地接受了死亡。
苏菲站在床边,低头看着她瘦小干枯的面容。疾病已经耗去了她所有的精神,乔安娜慢慢地掀起眼皮,看向苏菲。她聚精会神地看了苏菲很长时间,然后脸上出现了一个很难注意到的,模糊不清的温柔的微笑。
“……我需要忏悔。”男爵夫人的嘴唇动了动。
“我去找牧师。”
“不,殿下――”男爵夫人突然坐起身,拉住了苏菲。她的动作很快,然而苏菲却清晰地感觉到,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不需要牧师,只要您能够原谅我――”
男爵夫人挣扎着拉开床头的抽屉,而后,仿佛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颓然躺倒:“殿下,我知道您一直在责怪我……这些信……”她的手边是一摞捆扎得整整齐齐的信封,每一张的左上角,都署着“艾德加・汉夫施丹格尔”的名字――
“我每一封都替您保存着,从未翻看……我发誓……也从未告诉过其他人……”
苏菲沉默地握住男爵夫人的手。
“殿下,您知道,我爱您,比爱自己的女儿更加爱您……”乔安娜闭上眼睛,两行眼泪顺着脸颊缓缓流下,“我不忍心看着您走上一条注定没有未来的路……我不愿意看到您受伤痛苦……或许您永远不会原谅我,但我并不后悔……殿下,我最爱的小公主……”
她停了很久。就在苏菲以为她不会再说话的时候,乔安娜才接下去,声音轻得如同叹息一般,
“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您更够幸福……即使,我看不到那一天……”
苏菲紧紧地咬着嘴唇。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巨大的痛苦和悲伤到来的时候,是没有哭声,但身体的每一寸肌肤却都在疼痛。
“我原谅你。”她弯下腰,吻了吻男爵夫人的额头,“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原谅你。并且,乔安娜,我希望你记住――我很爱你,比你以为的,更加爱你。”
泪水模糊了视线,滴落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缓缓地氤氲成一片。
沉郁安宁的曲调,雍容而祥和,延绵不绝,仿佛是来自天国的召唤,带着宽恕、仁慈和永远的平静――
lacrimosa.
痛哭之日。
“……殿下?”
娜塔莉小心翼翼的呼唤打断了苏菲的思绪,“公爵夫人在等您。”
“……谢谢。”苏菲笑了笑,“我很高兴再见到你,娜塔莉。”
“苏菲……”
公爵夫人卢多维卡看到许久不见的女儿,激动得有些哽咽。她拿起手帕擦了擦眼泪,又硬起心肠,换上了一种冷淡的语气,“我都快要忘记,我还有这么一个女儿了。”
“妈妈。”苏菲走上前,讨好地抱住卢多维卡,亲了亲她的面颊,“可我回来了,不是吗。”
“十一个月。”卢多维卡偏过头,不去看苏菲的眼睛,女儿湿漉漉的目光总是能够令她心软,“苏菲,我简直要怀疑你不是姓维特尔斯巴赫,而是姓克伦策了――”
“我发过誓。”
苏菲垂下眼睫,“对教授先生,也对自己……”
当男爵夫人在1861年去世之后,苏菲也离开了帕森霍芬。
这样一个她一直以来看做家的地方,忽然没有了她熟悉的一切――她的姐姐们都已经结婚,戈克和马佩尔在军中也很少回家,这座空空荡荡的城堡,只令她觉得陌生,甚至,害怕。
她想要逃离这个充满了美好回忆的地方。
希腊,雅典,众神之城。
这座爱琴海畔的城市从来都不是天堂乐土,但对于苏菲来说,却无疑是最好的庇护所。
只有繁重的工作才能将她从未来的阴影下解脱――社交季,订婚,结婚,生育继承人……这是她从出生之日就被注定的命运,随着年龄的增长一步步地向她逼近,压抑得她几乎窒息。
茜茜和内奈幸运地拥有了爱情,玛丽和马蒂尔德则成了政治联姻的牺牲品;苏菲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是什么,但她的运气,一向糟糕得很。
她拼命地想要留下某种痕迹和见证――即使她永远不会告诉别人她参与了这座圣殿的修建,她也可以对自己说,她看到了梦想绽放时绚烂的模样。
圣狄尼修圣殿主教座堂。
这座被后世誉为雅典市中心最重要的历史遗迹之一的建筑,一点点显露出它的模样。
镶嵌着白色大理石的外部,新文艺复兴式的柱廊和古希腊式的拱门,拱顶上绘着“圣狄俄尼索斯之荣”的壁画;蒂罗斯绿色大理石柱将大堂隔成一间一间小厅,主祭坛用大理石和金子垒成……
冯・克伦策教授几乎耗尽了自己所有的心血和热情――苏菲心中强烈的预感告诉她,这恐怕是教授先生人生中最后的作品了。
然而终究还是来不及。
当冯・克伦策教授在1864年1月去世的时候,圣殿最前面15级的大理石阶梯还未完成。
苏菲几乎是不眠不休,疯狂地将自己的全部精力投入到圣狄尼修圣殿主教座堂的修建之中――似乎只有这样才可以暂时忘记悲伤。
虽然教授先生从未收她做学生,但苏菲一直把他看做她的老师――如果说最早对申克尔的崇拜是对于大师的敬仰之情,那么冯・克伦策教授,则是真正带领苏菲走上这条道路,让她看到梦想照进现实的人。
所以教授先生不曾完成的作品,她替他完成;教授先生不曾看到的成功,她替他见证。
圣狄尼修圣殿主教座堂,是冯・克伦策教授最后的墓志铭。
1865年2月11日,巴伐利亚公爵卡尔・特奥多尔与他的表妹,萨克森公主苏菲结婚。
婚礼并不盛大,却无比温馨――每个人都能够看得出来,新郎和新娘彼此相爱。
苏菲早已没有了参与茜茜婚礼时的兴奋与激动,却依旧十分开心――见证幸福总是一件能够令人高兴的事情,尤其,这是属于她哥哥的幸福。
“洁白的婚纱,庄严的教堂,在神父面前许下一生的誓言……”
婚礼之后的庆祝酒会上,公爵夫人卢多维卡来到自己的女儿身边,“苏菲,难道这场婚礼不曾让你想到某个m开头的单词吗?”
苏菲抿了一口高脚杯中石榴红的酒液。上好的波尔多葡萄,口感圆润醇厚:“m开头的单词?”
“你未来的丈夫。”
卢多维卡看着苏菲,缓缓地说。
作者有话要说:
青年时代的sophie。大美女有木有!
娜塔莉・冯・施特恩巴赫(natalie von sternbach)在真实的历史上,确实是sophie的侍女。至于文中她的母亲,男爵夫人乔安娜,则是出自水的杜撰。
lacrimosa是莫扎特《安魂曲》的一个乐章,youtube上有纯钢琴的版本,与orchestra的版本相比,是另外一种味道。
德语中的丈夫(mann),就是所谓的“m开头的单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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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希望与抗争
“……未来的丈夫?”
苏菲微微一怔,之后便故作轻松地笑起来,“亲爱的妈妈,相信我,二十岁之前我可没打算结婚。”
“苏菲——”
“在你这样的年纪,你的姐姐们早就结婚了,茜茜甚至已经有了女儿。”
苏菲歪了歪头,学着公爵夫人卢多维卡的语气说道。她用另一只手亲昵地挽住母亲的胳膊:“好啦,妈妈,这些话我都能背下来啦。现在我们不谈这个——今天可是戈克的婚礼,抢了新娘的风头,戈克可是要责怪我的。看,戈克在那边呢。”
苏菲说完,便提着裙子跑开了。
如果男爵夫人还在,她一定会在苏菲耳边絮絮地念着已经重复了几百遍的唠叨:作为一个公主,您不应当在没有侍女陪伴的情况下独自离开;作为一个公主,您不应当在这样的场合做出“跑”这种有失仪态的行为;作为一个公主……
可惜乔安娜早已去世。而她的女儿娜塔莉,从来不会对苏菲说这些话。
“戈克,”苏菲端着酒杯,笑嘻嘻地来到婚礼的主角身边,“敬你,和你美丽的新娘。”
萨克森公主依偎在丈夫身旁,甜蜜而羞涩地微笑。
“你从母亲那边过来?”
“没错。”苏菲耸了耸肩,“你知道,妈妈又开始说那些结婚啊,丈夫啊什么的无聊话题……”
戈克有些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苏菲,你确实不小了——”
“用不着提醒我我的年纪,要知道,我的记忆力和数学从来都不差。”苏菲看穿了哥哥的想法,“还有十二天我才过生日呢,所以严格来说,现在我仍然只有十七岁。我打算像你一样等到二十五岁再结婚;至少——”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也要像我美丽的嫂子一样,等到二十岁。”
然而这件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
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在结婚之后便将自己的全部精力投入到了教养八个子女身上,特别是家中美丽的女儿们的婚事,更是成了她最关心的话题。公爵一家出了一个皇后和一个王后,可谓是天大的荣耀;如今尚未结婚的只剩下苏菲和马佩尔——马佩尔年纪尚轻,再说,男孩子结婚晚一点绝非坏事。眼下她最操心的,莫过于苏菲。
她眼看着这个最小的女儿越长越漂亮,褪去了婴儿肥和一脸稚气,显露出一个女子动人的风姿。她越来越像茜茜:不仅是相貌和爱好,甚至就连性格都如此相似——对于自由和个人价值的追求;对于宫廷礼仪的不屑与反叛。虽然苏菲并不像茜茜表现得那般明显,但凭着一个母亲对女儿的了解,卢多维卡知道,苏菲在某些方面比茜茜还要固执和任性。
她虽然一向对苏菲十分纵容,但这一次,却绝不能任凭她在自己的婚姻方面继续任性下去。更何况,来自于奥地利的求婚是不可拒绝的——
“……路德维希·维克托?”
苏菲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谬的事情。她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嘴,突兀地笑了一声,许久,才摇着头,自言自语一般说,“妈妈,告诉我,你是在开玩笑。”
可公爵夫人卢多维卡脸上认真的神色却不容错辨。
“不,我不同意。”
“苏菲——”
“我、不、嫁!”
苏菲一字一顿地大喊。
“妈妈,您听清楚了?”她抬起头,直直地对上卢多维卡的目光,“我不会嫁给他。绝不。”
“公爵夫人——”
沃尔芬急匆匆地推开门。看到屋子里母女俩对峙的场面,她立刻明白自己打断了一场重要的谈话。
“国王陛下来拜访公主……”她低着头,弯下膝盖。
“路德维希?”
在得到沃尔芬肯定的答复后,苏菲笑起来:“请你告诉他,我马上就到。妈妈——”她转向母亲,“我们晚一点再讨论这件事吧。当然,如果你决定不再提起这件事情,我会更加高兴。”
如今快要二十岁的路德维希长成了一个十分英俊的青年,他风度翩翩,一身整齐的暗蓝色军装愈发衬托得他身姿挺拔,面容端庄。毫不夸张地说,他是整个欧洲王室罕见的美男子。
与同时代的许多年轻的继承人一样,他自小便遵循了严格的生活制度,学习和锻炼的时间被精确地规划。但与此同时,他又生活在周围人的极端纵容之中——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对比,造就了他矛盾的性格。1864年他的父亲马克西米利安去世后,当时年仅十八岁的路德维希加冕为巴伐利亚国王。
“苏菲!”
路德维希率先迎了上来,热情地招呼着与他相识多年,几乎是一同长大的女子。
“路德维希。”
苏菲真心地笑了出来——路德维希的到访将她从与母亲不愉快的谈话中解脱出来,至少,她可以暂时不用面对恼人的婚姻问题。
“我们去爬山!”路德维希拉住苏菲的手,转身向城堡外走,“现在就去!”
慕尼黑的初春,一向在温暖和煦之中,沉淀着冬天轻薄的寒冷。
山顶已经冒出新绿的草地上依旧覆盖着一层白雪,山风席卷着清洌的空气呼啸而过,苏菲宽大的绛红色裙摆扬起恣意的弧度。她伸出手将被吹乱的长发别到耳后,回过头灿烂地笑。
“如果他此刻能够看见你——”
路德维希与苏菲相视而笑,眉眼舒展,“如果他能够看见你该多好!”
“谁?”
“他一定会为你写一首曲子——苏菲,你真美!就像是山中的女神!”
苏菲抚着胸口,俯□大笑。
“谢谢你,路德维希。”她说,“谢谢你带我来这里——看到这样美丽的景色,我还有什么可烦恼的呢!”
“你在烦恼什么?”
“结婚啊,你知道的。”苏菲仰起脸,将右手高高举起,眯着眼睛看指缝间透过的阳光,“‘苏菲,在你这样的年纪,你的姐姐们早就结婚了,茜茜甚至已经有了女儿。’哈,这些话妈妈早就说过上千遍了!我才不要结婚!”
“他们都放弃劝说我了。”路德维希学着苏菲的样子看指缝间透过的阳光,“他们甚至不顾身份,连伯爵小姐和男爵小姐都开始考虑,只要我愿意答应……我才懒得费心思去管那个可怜的伯爵小姐叫什么名字!她们的照片我一眼都没看过!我永远都不结婚——”
他大声喊着,余音在山间一遍遍回荡:“永远都不结婚——永远都不——”
“诗歌、音乐、建筑——这些才是我的梦想!”
路德维希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要重建慕尼黑——这座城市将会成为‘伊萨尔河畔的雅典’!我要在伊萨尔河的河岸上建造一个大型的歌剧院!我要在慕尼黑王宫的屋顶上建造一个冬季花园,那里会有彩虹和月光环绕!哦,还有城堡——”
他捧起苏菲的手,目光灼灼,如同出生的太阳一般耀眼,“那会是一个童话世界,没有令人厌恶的俗世的束缚,只有自由、纯洁、荣耀、光芒和美——人世间不存在的美!”
毫无疑问,这是一番令人热血澎湃的演讲。
那些听过的和没有听过的伟大构想,对于苏菲来说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之所以会来到这里,或许只是为了遇见眼前的青年——亲眼见证,甚至亲身参与这些超越时代的建筑,这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好啊。”
苏菲对上路德维希的目光,微笑,“我帮你。”
苏菲希望母亲停止操心她婚事的期待显然落空了。
对于父母来说,儿女的婚姻自然是头等大事;更何况归根结底,公爵夫人卢多维卡也是个维特尔斯巴赫——那些骨子里的执着和坚持,与苏菲如出一辙。
“苏菲,你怎么可以这样任性!”晚餐后,卢多维卡又挑起了这个话题,“你竟然要拒绝和一个哈布斯堡成员的美好联姻!”
“美好联姻?”苏菲嘲讽地勾起嘴角,“妈妈,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他是弗兰茨的弟弟。”
“这就是你关心的一切?呵,奥地利皇帝的弟弟——”
“苏菲!我在为你考虑!”
卢多维卡打断苏菲的话,“从身份上说,你们十分相配——奥地利皇帝的弟弟和皇后的妹妹;除此之外,苏菲姨妈她也十分喜欢你——”
“妈妈,你确定苏菲姨妈喜欢的是我,而不是在她面前假装乖巧的那个‘苏菲’?”
她垂下眼睫,搅了搅杯子里的红茶,嗤笑道,“苏菲姨妈需要的只是个漂亮听话的木偶娃娃——不,我绝对没有不尊敬她的意思,与此相反,我对她十分佩服。几乎凭着一己之力撑起一个强大的帝国,处事果决,沉稳淡定;不说她对政治的敏锐,就是她的高贵和优雅我恐怕一生都学不会。但是妈妈,她绝不是一个容易相处的婆婆——她对自己的儿子们尚且如此严厉。相信我,如果我和她生活在一起,不出一个月便会彼此憎恨;这样看来,倒不如保持现在的关系,或许她还能对自己的外甥女保留记忆里的喜欢。”
“可是苏菲,你不是一向都跟茜茜要好的吗?虽然拥有了弗兰茨的爱,可茜茜在维也纳依旧时常会感到想家。苏菲,你是她最喜欢的妹妹,如果你们能够生活在一起——”
“我不是马蒂尔德。”苏菲抬起头,倔强地与母亲对视。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忽然有些恍惚——上一次苏菲露出这样的神情,是缓缓地却坚定地说,她要去雅典的时候。
“为了‘要跟姐姐在一起’这样的理由嫁给一个毫无感情的陌生人,在我看来不仅荒谬,而且可笑。”
“妈妈,苏菲姨妈的话就那么重要吗?比我的幸福更加重要?”
苏菲环住卢多维卡的腰,整个人依偎在母亲怀里,“路德维希·维克托这个人不正常!”
“苏菲——”
“我亲眼看见过他穿着女装的样子!我发誓,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诡异的景象——苍白阴郁,就好像一个被禁锢在男性身体里的死去的女人!”
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吸了一大口气,震惊地看着苏菲。
“相信我,妈妈,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不清楚苏菲姨妈是不是知道这件事情,但路德维希·维克托绝对不正常!他把灵魂卖给了魔鬼!”
“苏菲……”
卢多维卡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她伸出手抚摸着苏菲的长发,一下一下,缓慢而轻柔地,“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强迫你……”
“真的?”
苏菲的眼睛里写满了恳求、恐惧和期盼,女儿湿漉漉的目光简直要让卢多维卡心碎了。
“我虽然一直尊敬我的姐姐,可是苏菲,难道你不知道,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希望你幸福的人吗?”卢多维卡闭上眼睛,泪水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我亲爱的小姑娘,你不会明白,我有多么爱你……”
当天晚上,公爵夫人卢多维卡便给维也纳的姐姐写信,回绝了这门婚事。
“我又流了很多眼泪,一个这样的女婿本来应该是我的福分。”她这样写道,“唯一的安慰就是,上帝还是对你,我久经磨难的姐姐很宽宏,没有让一个任性的苏菲又进入维也纳宫廷。苏菲尽管也有些优点,但不会符合你的心愿。上帝会送给你一个更好的儿媳,祝你和你的路德维希都能得到你们应该得到的幸福……”
解决了路德维希·维克托的麻烦,苏菲不由得松了一大口气。
只是她并不知道,在她将要面对的一串长长的求婚者名单中,路德维希·维克托,只是个开始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摸两把殷尛雨姑娘,谢谢姑娘的地雷~
戈克和萨克森的sophie公主的合影。这是一个幸福的婚姻。
ludwig加冕礼的画像。
ludwig口中所谓的“伯爵小姐和男爵小姐”,是指fugger伯爵小姐和von redwitz男爵小姐。
伊萨尔河(isar),是流经奥地利tirol州和德国bayern州的一条河,慕尼黑是两岸最重要的城市。
文中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写给奥地利皇太后苏菲的信的内容,引自历史学家dr. brigitte hamann的《伊丽莎白:不情愿的皇后》(elisabeth:kaiserin wider willen)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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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希望与抗争
在这个世界上,美貌的女子总是不缺乏追求者的。 尤其是,当这个女子出身高贵的时候――当皇后的姐姐是整个欧洲最美的女人,当王后的姐姐则凭借自己的勇敢坚毅赢得了所有人的敬意――她会令众多年轻的王室贵族趋之若鹜,也就不足为奇了。
苏菲的第二个求婚者很快出现――符腾堡公爵菲利普。
“……这家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凭空出现吗?”
苏菲愣了愣,发现脑海中没有丝毫与这个名字相关的记忆。
“苏菲,你为什么从不肯花半分心思在这些常识性的问题上?”海伦妮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她这些日子回到帕森霍芬来看望父母,也就开始和母亲一同为妹妹的婚事操心。
“浪费时间是可耻的,把时间浪费在诸如贵族家谱这种无用的事情上更加可耻。”苏菲丝毫不觉得尴尬,不以为意地说,“反正总会有人把我应该知道的告诉我,比如现在――”她笑着歪了歪头,“你可以说了,亲爱的姐姐。”
“菲利普公爵是符腾堡家族的第五支,他的祖母出身于萨克森-科堡;事实上,他的父亲是英国维多利亚女王和阿尔伯特亲王的表兄。而且据说――”海伦妮顿了顿,才接下去,“他的父亲亚历山大曾经被当做维多利亚女王可能的结婚人选考虑过。”
“真的?那后来呢?”
“苏菲,我就知道你对这种事情感兴趣。”海伦妮促狭地眨了眨眼睛,“据说维多利亚女王对亚历山大公爵的印象很不错,曾经称赞他‘十分英俊’;至于后来为什么没有选他,我就不知道了。”
“那我能不能跟维多利亚女王一样,不选这位符腾堡公爵?”
“苏菲――”
“停,内奈。我好不容易才见你一面,可不想听你重复那些妈妈说了上千遍的话。”
“你怎么就不明白,妈妈都是为你着想?她为了你回绝了与路德维希・维克托的婚事――要知道,妈妈以前从来没有违背过苏菲姨妈的意见。你以为,妈妈会轻率地替你决定你的丈夫吗?菲利普公爵他不但相貌英俊,性格也很温和。他热爱大自然,还喜欢建筑和摄影――苏菲,你们一定能够合得来的。”
“可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之前我甚至从来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两个互相之间毫无了解的陌生人,怎么可能生活一辈子?怎么可能会幸福?”
苏菲拉住姐姐的手,恳切地看向海伦妮:“内奈,难道你不明白爱上一个人的感觉?那个时候你不肯顺从妈妈的意思结婚,我可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甚至国王陛下拒绝了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的求婚,你还是选择等着他――”
“苏菲!”海伦妮微微一惊,从妹妹的话语中,她敏锐地捕捉到了某个信息,“……你爱上了谁?”
希望那个人的爵位足够高。并且,不是维特尔斯巴赫也不是哈布斯堡的敌人。
苏菲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单词。
“苏菲!”
“……不,没有。”
她最终垂下眼睫,轻声否认。
“没有什么?”
一个小小的女孩蹦蹦跳跳地跑进屋子里,仰着头问道。她穿着一身杏黄色的纱裙,长及脚踝,头发被编成发辫垂在脑后。女孩的面部轮廓十分圆润,眼睛温柔,嘴角微微翘起――这一切都像极了她的父亲。
“苏菲姨妈,你和妈妈在说什么?”
“我说,这次可没有送给你的礼物。”
小姑娘失望地扁了扁嘴:“你答应过我的……”
苏菲笑起来。
“好啦,伊丽莎白。”她捏了捏外甥女的脸颊。小姑娘今年五岁,正是最可爱的时候,每次都让人忍不住去逗逗她:“走吧,我带你去看礼物。”
“苏菲――”
“内奈,你不会是打算让我拒绝可爱的小伊丽莎白吧?”苏菲偏过头,看着欲言又止的姐姐无辜地笑。
“妈妈――”
海伦妮头痛地揉了揉额角。她永远都无法拒绝女儿的撒娇――尤其是当女儿拖长了调子,软软地叫妈妈的时候。
“去吧。”她伸出手帮伊丽莎白理了理裙角,拍拍女儿的后背。
当海伦妮把苏菲的话转告母亲之后,公爵夫人卢多维卡更头痛了。
在她看来,这一桩婚姻无疑是个绝佳的选择――即使撇开身份不谈,菲利普公爵温和的性格也能够包容女儿的任性。如果说苏菲拒绝路德维希・维克托的理由尚且十分充足的话,她拒绝菲利普公爵的理由则让她不由得开始担心。对于王室来说,爱情这种东西,和婚姻之间从来都没有必然的联系。
“我说维卡,有什么可担心的?”与公爵夫人卢多维卡相比,马克斯公爵对此倒是十分淡定,“苏菲她不愿意,拒绝菲利普不就行了。”
“马克斯,你总是这样纵容她!”卢多维卡嗔怪地捶了丈夫的肩膀。
马克斯公爵爽朗地一笑:“我们的女儿,自然值得最好的。”
“唉,苏菲她这样挑剔,我真担心――”
“苏菲总会找到一个优秀的男人,”马克斯公爵拉过妻子的手,安慰地拍了拍,“就像茜茜和内奈一样。”
“爸爸,谢谢你!”
得知父亲替她回绝了符腾堡公爵菲利普,苏菲感激地扑进马克斯公爵怀里,吻了吻他的面颊。
“我只希望你幸福,苏菲。”
“我会的,爸爸。”她笑着,从父亲的怀抱中抬起头。马克斯公爵已经换上了一身骑马装,一手挎着猎枪,一手牵着缰绳,“你今天要去打猎吗,爸爸?”
“是,不过我一会儿就回来。”
“我陪你去!”
“哈哈,还是算了吧。你在的时候,我几乎都无法开枪。苏菲,你跟茜茜都一样――”马克斯公爵微笑着摇了摇头。他对女儿们的小伎俩颇为无奈,想到彼时还在自己身旁撒娇的女儿如今已经远在维也纳,成为了整个欧洲最大的帝国的皇后;而就连最小的女儿也在不知不觉中长到了十八岁,眼看着就要订婚,离开他,离开家,不舍之中又增添了几分伤感。
他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要知道,一个好猎手可从来不会让猎物溜走。行啦,我的姑娘,”他亲昵地拍拍女儿的肩膀,“别担心,去做你喜欢的事情吧。”
就在这一天下午,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再次来到帕森霍芬拜访苏菲。
这些日子以来,苏菲和路德维希的关系愈发亲密。苏菲开始把他当做一个朋友,一个可以探讨除了婚姻之外所有事情的朋友。他们的爱好如此相似――建筑,音乐,海涅的诗作。
“还记得上次你跟我说,要在慕尼黑王宫的屋顶上建造一个有彩虹和月光环绕的冬季花园吗?我想到了!你看――”苏菲说着,将一幅画好的设计稿展开。
“屋顶从南到北倾斜,朝南的一侧大面积的玻璃可以使阳光射入,而北边低矮的窗户可以阻挡寒冷的冬季风。内侧的玻璃和外侧的玻璃形成了一个热缓冲带,用来保证屋子里温度的相对恒定。外侧的玻璃要高于内侧――冬天时可以获取最大限度的光照,夏天则能够阻挡太阳的直射。可以卷起的遮光屏用来控制春秋季节阳光的摄入量,隔热毯可以在冬季的夜晚用来保温。屋檐伸出的部分取决于太阳的高度――通常情况下,夏天时阳光照射的角度会比冬天高47度。
“屋面用钢筋和混凝土做成圆顶薄壳――只要将一部分玻璃制成三棱镜,在有阳光的日子里就能看到彩虹!还有这里――这儿可以建造一个人工湖,60英尺长,30英尺宽,不但可以作为装饰,还能增加整个花园的热质量――”
“还有天鹅!”
路德维希打断苏菲的话。他将设计图纸攥到手中,在屋子里激动地来回走着,“湖面上会有一群美丽的天鹅!哦,再加上一个独木舟――最好的演员将会乘着独木舟在水上演唱瓦格纳的咏叹调!还有这儿――我要在这里绘制一幅喜马拉雅山脉的全景画!一个瀑布飞溅过岩洞,一个小亭子,还有棕榈树――哦,苏菲,这一切简直太棒了!我真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
“可惜的是,我现在没时间了。”
苏菲放下手中把玩的笔,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我必须得走了。”
“去哪儿?”
“舞会。”苏菲回答,“你知道的。”
“忘了那些令人生厌的舞会吧,苏菲,我们可以一起去骑马――”
“我可不是国王。有些时候,你必须得做你不喜欢的事情。而且事实上,我并不讨厌这次舞会――我可以见到一个久未谋面的老朋友。”
悬挂在穹顶的水晶灯,高脚玻璃杯中的红酒,身着华美衣裙在大厅中穿梭的人影……舞会总是相似的,无论是在伦敦,巴黎,维也纳,还是慕尼黑。
坐在角落里沙发上的女子一身玫红色的衣裙,宛若盛放的玫瑰一般耀眼。她手腕轻抖,丝绸的扇面唰啦一声打开。
“你不觉得,”她偏过头,对身旁的女伴轻笑:“我越来越有淑女风范了吗?”
女伴忍不住莞尔:“苏菲,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用扇子遮住脸打呵欠。”
“这可不能怪我。”被拆穿的苏菲没有丝毫尴尬,收起扇子,说:“很显然,这里的空气缺乏流通,二氧化碳浓度远远超过了正常标准,所以,每个打呵欠的人都不应当被看做失礼,因为他们确实有一个很好的理由。”
“苏菲……”
“好吧,我承认,我确实对这种舞会缺乏兴趣。”
“那你对什么有兴趣?看起来,你似乎对符腾堡公爵也缺乏兴趣。”
“我很抱歉,马蒂尔德。”苏菲偏过头,看着女伴的眼睛,“我不知道他会向你的姐姐求婚――”
马蒂尔德的母亲希尔德加特公主在1864年去世,她的姐姐玛利亚・特蕾莎女大公,几乎成了马蒂尔德痛苦中唯一的支撑。她们的父亲阿尔布雷希特大公性情严厉,并不是一个容易亲近的人――即使他很爱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们。
“不,苏菲,你不用觉得抱歉。事实上,玛利亚对这门婚事很满意――符腾堡公爵实在是个出色的人,甚至可以说是完美的结婚人选:才华出众,相貌英俊,性情温和。”
“这也正是我所听到的。很高兴玛利亚找到了这样一位丈夫,记得向她转达我的祝福。”
“你听起来一点都不觉得可惜。”马蒂尔德敏锐地指出。
“我为什么要觉得可惜?”苏菲有点奇怪地反问,“我又不喜欢他。而且,我并不想结婚――至少,现在不想。”
“穿着如此引人注目的裙子来参加舞会却说出这样的话,实在令人忍不住怀疑你的诚实。”
“没办法,”苏菲端起酒杯,轻抿了一口,“婚姻问题上不能依从母亲的意见,在诸如裙子的选择这样的小事上,总要做一点妥协。”
“说真的,苏菲,你完全感觉不到那些表面上不动声色的绅士们的视线吗?”马蒂尔德顿了顿,看着身旁认识了十几年,彼此之间早已熟悉非常的朋友,揶揄地说,“还是,你很享受这样的关注?”
“想要不受影响其实很简单,”苏菲漫不经心地回答,“只要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其他事情上就行了――比如现在,我最关心是,怎么能在不让母亲发觉的情况下溜出去。”她说着,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生动起来,“还记得小时候,我们溜出美泉宫的事吗?我真不敢相信,苏菲姨妈竟然一次也没有发现!”
“哈哈。”马蒂尔德弯了眼睛,轻声笑起来,“还不幸地碰到了v先生!”
她口中的“v先生”,显然是指苏菲皇太后最小的儿子,路德维希・维克托。
“我不敢相信的是,他竟然向你求了婚!不,苏菲,别用这种目光看我――”马蒂尔德眨了眨眼睛,轻声说,“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秘密。”
“准确地说,求婚的不是v先生,而是他的母亲。”苏菲自嘲地扯出一个笑,“真不明白,我为什么总是跟这种人联系在一起?”
“我不得不提醒你,符腾堡公爵其实是个很不错的丈夫人选。要听忠告吗,”
马蒂尔德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错过了一次,不要错过第二次。”
苏菲顺着女伴的目光望去,对上了一双在水晶灯下闪着亮光的褐色眼眸――那双眸子的主人,是法国的阿朗松公爵。
她冷不防地吓了一跳。端着酒杯的手抖了抖,虽然很轻,但还是被站在不远处的绅士捕捉到了――费迪南看着微微晃动的酒液,浅浅地抿了抿唇角。
“如果可以的话,”他不出意外地走上前,弯下腰,伸出右手,“我希望可以邀请这位小姐跳一支舞。”
苏菲仅仅犹豫了一秒钟――如果不是比那更短的话――就把手放入了费迪南的手中。
严格来说,她自从离开加埃塔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前的人――四年时间,他早已从一个少年长成一个男人。
可惜还是一样的傲慢和自负。
苏菲默默地想,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也许只是她自己的偏见而已。
“我猜,你现在一定在心里暗暗地说我的坏话。”
苏菲蓦然一惊,脚下的舞步乍然错乱,于是男人崭新的皮鞋不幸成了牺牲品。
“这又算什么?”费迪南轻笑,带着几分嘲弄说道,“我以为,你已经过了小女孩恶作剧的年纪了。”
他还记得以前的事!
苏菲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在心里又加上一条“小心眼”的评价。
“听说你拒绝了菲利普的求婚。”
菲利普是符腾堡公爵的名字――只有关系亲近的人才会这样称呼他。
“你听谁说的?”苏菲正在走神,听到这句话便下意识地反问。看到费迪南嘴角微小的弧度,她立刻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秘密,马蒂尔德刚刚才教导过她――更何况,是贵族之间。
“我以为这并不是什么新闻。”苏菲装作平静地说,弯出一个自认为最优雅得体的笑容来掩饰她的懊恼,“而且,我很惊讶您竟然会关心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以为,他为什么会这么快就娶了玛利亚・特蕾莎女大公?”
费迪南在苏菲耳畔低低地说,呼出的热气喷在苏菲的耳朵里。他的声音与少年时期比起来,更多了几分沉稳与冷静。
他是什么意思?苏菲忍不住再次蹙眉。然而事实上,费迪南并没有给她仔细思考的时间――
“你以为,我会让你嫁给别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月篱姑娘的地雷和牛角姑娘的长评。来,一人摸一把~
我知道更新极其不给力……但是整个八月颇为坎坷,经历了生病-生病-出车祸-生病-航班取消-航班延误-继续生病,其间种种一言难尽。请姑娘们看在这人被折腾得连喘气都不顺的份上,原谅下吧。
追文的姑娘们也看出来了,我码字的速度并不快,作为一个完美主义时常发作的伪考据党更是写写删删。写文在我的生活中只占了很小的一部分,相信看文对姑娘们来说也是如此――我们都有自己的人生和梦想需要努力,不是吗。但既然入了v,我也会对追文的姑娘们负责,尽量保证每周最少两更。愿意继续容忍的姑娘们我深深感激,倘若就此弃文,也谢谢一起走过的日子。再见或者不见。
就这样。鞠躬下。
ludwig的冬季花园。照片由宫廷摄影师joseph albert拍摄。
这座花园建造在慕尼黑王宫的房顶之上,在1867年始建的时候很小,到1871年完成时的规模已经达到了69.5ml*17.2mw*9.5mh.1886年ludwig去世之后被关闭,1887年部分拆除,1897年完全拆除(原因是花园里的人工湖漏水,通过天花板渗透到了慕尼黑王宫的房间里)。
事实上这座建筑并不出名,历史上留下的资料也很有限。关于冬季花园的设计,文中ludwig口中的设想来源于仅存的资料,女主的设计则是水根据已有资料的yy(前辈们请原谅我浅薄的yy)。所谓的“冬季花园”实际上就是一个玻璃温室,在那个发电机刚刚诞生的年代,用泵和风机采暖都不现实――似乎唯一的方法就是被动太阳能采暖(passive solar heating)?后世留下的资料说冬季花园的设计是“超时代”的,除了应用钢结构和玻璃作为主要建筑材料之外,或许跟采暖方式也有关系?
符腾堡公爵菲利普(herzog philipp von wurttemberg)向sophie求婚失败后,一转眼就娶了奥地利的marie therese女大公(就是马蒂尔德的姐姐,希尔德加特公主的女儿)。他因为不满一岁的时候丧母,实际上是跟随外祖父,法国国王路易・菲利普和外祖母长大的(他的母亲是个奥尔良)。鉴于philipp是ferdinand的表哥,又跟ferdinand一起长大,而ferdinand后来向sophie求婚……这简直太让人yy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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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希望与抗争
费迪南的话如同平静湖水中乍然投入的石子,突如其来的震惊和慌乱令苏菲措手不及。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单词也说不出来。
过了很久――又或许只是一瞬间――她才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干巴巴地说:“对不起,我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笑话。”
男人没有说话。
他偏过头,深深地看着苏菲――炫目的灯火下,他的眼睛几乎变成了透明的琥珀色,眼底的阴影晦暗不清。
他比苏菲几乎高了一个头,巨大的压迫感令苏菲觉得空气似乎凝固了――下意识地,她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逃跑。
然而下一秒,她却已经在他怀里了――年轻的公爵随着曲调收回了手臂,嘴角带着往常上挑的弧度,喜怒不辨。
带着某种警告的意味,他捏紧了她的手――却不知为何,有微微的汗湿。
这个时候,苏菲反倒平静下来了。
“很显然,”她仰起脸,漫不经心地笑,“您的幽默感这么多年都没有丝毫进步。”
费迪南没有回答。
当长时间的沉默令苏菲开始不安的时候,他才盯着她的眼睛,缓缓开口:“你知道我是认真的。”
苏菲的呼吸瞬间一滞。
嫁给阿朗松?这个念头未免太过荒诞,即使在她最疯狂的梦境中也从未出现。她低下头避开对面灼热的目光――这样的目光,似乎能够一直一直看到她心里,逼得她无所遁形。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在柏林?在加埃塔?还是在罗马?
罗马……想到黑暗中落在眼睛上那个湿漉漉的吻,苏菲心乱如麻,却仰起脸,弯出了一个更加漫不经心的笑:“您千万别告诉我,当年您是为了我才会去加埃塔。”
“你未免太高估自己的魅力。”
很平静的语气,仿佛陈述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但如果仔细听,就能够清楚地分辨出其中讽刺的意味――苏菲从不怀疑自己听觉的敏锐。
当面对一个女子说出这样的话,如同取笑她“你今天的裙子难看极了”,简直不可原谅――即便是最合格的淑女,面对这样直白而又丝毫不留情面的奚落时都未免觉得难堪。更何况,她从来都跟“淑女”这个词的标准相距甚远。
“那是为什么?”被侵犯了骄傲的女子抿了抿嘴唇,有些赌气地开口, “我以为,我在您眼中一直都只是个冲动、任性、愚蠢、固执、娇气、不懂规矩不守礼节的小女孩而已。”
费迪南忽然失笑。
这个笑容柔和了他身上强势的气质,就连眼睛里都是满满的笑意:“想不到你对自己的认识倒是十分准确。”
看到他揶揄的笑容,苏菲更加羞恼:“既然如此,请原谅我完全无法理解您的逻辑。”
“没办法,”费迪南叹了口气,语调却分明还是愉快的,“我的眼光和你的性格一样糟糕――我曾经尝试过修正,但很显然,目前为止并不成功。”
“您完全可以努力到成功为止――相信我,与您毕生的幸福比起来,花上一点时间修正您糟糕的眼光十分值得。”
“我是否曾经说过,伶牙俐齿是你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我的优点当然很多,只是您缺少发现。”
“等到结婚以后,自然会有足够的时间――虽然我对于你所谓的‘很多优点’持有怀疑态度。”
“请原谅,我并不想表现得无礼――虽然这在您眼中多半没什么区别――”苏菲忍不住嗤笑道,“您的自信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建立一个所谓的德意志―法兰西皇室联盟从来都不是维特尔斯巴赫的目标――您不会天真地以为一个普鲁士政客――即便他是首相也不例外――能够影响到巴伐利亚吧?而且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现在的法国皇室,似乎是姓拿破仑?”
苏菲笑得愈发动人,脸颊微侧,带着淡淡的潮红。她的眼睛很大,在灯火间闪烁着妩媚的光芒――她果然长大了,费迪南想,至少,懂得用香水了。记得第一次见面她对他说出类似的话的时候,身上似乎还是阳光和青草的味道――而最近一次,则是在加埃塔弥漫的尘土和硝烟下,少女疲倦狼狈却坚韧执着的模样。
可她骨子里却还是没变――女子嘴角掩饰不住的得意分明像个在辩论中获胜的孩子,因为成功抓住了对手的软肋而兴奋,与多年之前如出一辙。
“或许这些话听起来像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大狂,但请相信,我只是出于帮您认清现实的好心而已。虽然我对您的厚爱受宠若惊,但是您凭什么以为,奥地利皇后的妹妹会嫁给一个流亡国外――如果这个词侵犯了您敏感的骄傲,我很抱歉――至今不能踏上故土的家伙,即便那个家伙有着曾经是整个国家最高贵的姓氏?”
费迪南盯着苏菲的眼睛,许久,才咬紧牙,低低地,却像是发誓一般地说:“法兰西终将等到她命中注定的主人。”
只可惜,永远不会是奥尔良了。苏菲暗暗地想,却只是扯出一个不置可否的笑。然而下一秒,她又看到了费迪南脸上那种熟悉的,倨傲的,带着淡淡嘲讽的笃定神情――
“既然你好心地提醒了我,作为回报,我也不妨把你从幻想中拯救出来。”
他不容拒绝地贴近苏菲,“你又凭什么以为――”
费迪南顿了顿,吐字婉转,像是情人间亲密的呢喃,却说着最残酷的话:“你母亲会同意你嫁给一个连贵族头衔都没有的穷小子?”
苏菲霍然抬头,他的嘴唇自她的耳畔擦过。
她张嘴便要反驳,却发现自己哑口无言。
对面男人脸上嘲弄的笑容愈发刺眼。
曲子已经接近尾声,苏菲甚至来不及等待最后一个休止符,便狠狠地抽回手,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连弯腰行礼都忘记――宽大的红色裙摆在身后无声地飞扬。
“我讨厌他!”
苏菲坐到马蒂尔德身旁,脸上还带着明显的怒气――她依旧没有学会完美地掩饰自己的情绪。
“我十分十分讨厌他。”苏菲用力咬了咬嘴唇,一字一顿地重复着,“我从见他第一面的时候就知道!”
“……马蒂尔德?”
得不到回应的苏菲偏头看向好友,却止不住一愣,下意识地皱了皱眉,问道,“你什么时候学会抽雪茄了?”
“我母亲去世之后。”
“马蒂尔德――”
“嘘,什么都别说。”马蒂尔德耸了耸肩,吐出一口烟雾,“其实我现在已经不怎么伤心了――”她朝另一侧偏过头,用扇子挡住眼睛,“当然,偶尔想起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苏菲,你知不知道你有多么幸运!如果妈妈还在,我宁愿她在旁边唠叨我的婚事!”
“包括嫁给那个翁贝托王子?”
马蒂尔德扑哧一笑:“不,这部分可不包括在内。”
“你父亲知道这些吗?听我说,马蒂尔德,你必须――”
“苏菲,你简直管得比我姐姐还要宽。没办法,”她将手中的雪茄在苏菲面前晃了晃,“已经变成习惯,戒不掉了。”
“可是――”
“答应我,你不会告诉我父亲的。我可以信任你,对吗?”
苏菲凝视着马蒂尔德浅蓝色的眼睛,有些恍惚――她时常能从这里面找到自己的影子。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人们总是倾向于和这样的人成为最亲密的朋友,因为归根到底每个人都是寂寞的,然而却并不一定都能够拥有这样的幸运。
苏菲拿过马蒂尔德手中尚未燃尽的烟蒂,按灭:“至少,在我面前不行。”她站起身,用力抱了抱旁边的姑娘,“照顾好自己,亲爱的――你知道,我永远在你身边。”
如果说1865年还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的话,便是这一年的圣诞节了。
弗兰茨・约瑟夫皇帝在不久前宣布,每年的圣诞节都会在慕尼黑和布达佩斯轮流度过。用苏菲皇太后的话来说,这个决定完全是任性而又不负责任的――为了讨妻子的欢心而在这样重要的时刻缺席维也纳的庆典,简直像是恋爱中昏头的大学生才会做出的事情。
可以想象,帕森霍芬对于这个消息十分开心,而其中最兴奋的要数马克斯公爵了――单单为了苏菲皇太后的反应便值得高兴一番,更何况,他还能见到自己最疼爱的女儿茜茜呢!
平安夜的前一天,茜茜、弗兰茨带着他们的三个孩子――小苏菲,吉塞拉和皇太子鲁道夫来到了慕尼黑马克斯公爵的城堡。
小苏菲和吉塞拉分别已经十岁和九岁了,正处于女孩向少女转变的年纪。两个女孩像是天使一般纯净美丽,举手投足间又带着十足的优雅风范。与姐姐相比,吉塞拉更加活泼好动,和皇太子鲁道夫也更加亲密。
鲁道夫刚满七岁,与同龄的孩子相比,身体有些瘦弱。弗兰茨皇帝为了实现将儿子培养成一名军人的目标,坚持要他进行军事训练――好在这些严酷的训练在茜茜的抗议下停止了,鲁道夫的身体状况也开始慢慢好转。与姐姐吉塞拉不同的是,鲁道夫的性格有些腼腆,更多的时候都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无论是谁,只要对上他那双没有丝毫杂质,纯粹而透澈的海蓝色眼眸,都会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融化了。
作为三个孩子的母亲,茜茜早已不再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可脸上热情甜美的笑容却丝毫未变。此时的她无疑更美了,成熟女子的风韵也慢慢开始展现:沉稳,雍容,华贵;让人一见之下便忍不住心生倾慕。
“如果我是男人,我也一定会忍不住爱上你的!”
苏菲目不转睛地盯着姐姐,“难怪全欧洲的男人都在嫉妒弗兰茨表哥!”
“苏菲。”茜茜带点好笑又带点无奈地摇了摇头,拉起妹妹的手,“来,到我的房间来。”
帕森霍芬的女孩子们不但美貌出众,彼此之间也都颇为相似――茜茜看着镜子里的苏菲,如同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她的小妹妹比她小了整整十年,十八岁,正是一个女子最美丽的年华。
“苏菲,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完全看不出小时候胖乎乎的样子呢。”
茜茜一边说着,一边帮着妹妹梳理披散在背后的长发。苏菲的头发同样像海藻一般浓密丰茂,从身后看起来,如果忽略发色的不同,她简直便是另一个茜茜。
“不过,”茜茜说着,微笑起来,“从此以后,你得变得更美才行。”
“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小苏菲,是要成为王后的。”
“我?!”
苏菲吃了一惊,下意识地便回过头去看茜茜,长发被扯断了几根,让她忍不住轻呼一声。
“妈妈跟你说的?”她拉住茜茜的手,急急追问。
“不,”茜茜摇了摇头,“不过我想――”
话未说完,苏菲已经提着裙子跑了出去。
茜茜并未说完的话在公爵夫人卢多维卡那里得到了证实。
“我们会有一位特别的客人来访。”
新年过后,卢多维卡这样说道,“葡萄牙国王路易斯在微服旅行,他一直想要来看看巴伐利亚这个美丽的国家。”
“现在?”苏菲忍不住讽刺地一笑,“和温暖的伊比利亚半岛比起来,巴伐利亚的冬天简直可以用凛冽来形容。选择这个时候出门旅行,实在让我忍不住怀疑这位国王是否拥有正常的判断力。”
“苏菲――”
“妈妈,你不如直接告诉我,他是来看看他未来可能的王后人选是否合格。”
卢多维卡蹙眉看着苏菲,一言不发。
莫名地,苏菲心里忽然有种感觉――这一次,她恐怕真的逃不掉了。
从卢多维卡口中听到葡萄牙国王将要来访的消息时她并没有自己预想中的震惊和慌乱,甚至可以说是平静的。苏菲知道终有一天她注定会嫁给一个陌生的王子或是国王――在这个时代,甚至在一百多年以后,王室的婚姻依然是被预先安排好的。事实上,她从来都没有选择的权利――母亲肯容忍她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了。
奥地利皇后的妹妹嫁给一个平民无异于天方夜谭,而艾德加走的时候,甚至连一个承诺都没有留下。那些曾经的誓言,在身份和地位的巨大差异面前显得那样渺小和可笑。四年了……她不知道他究竟什么时候回来,她甚至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她一个人的坚持与抗争,或许毫无意义。
可她决不甘心就这样放弃,至少,也要等到艾德加回来……就算没有承诺,也是一样。
“妈妈,你明明知道……”
苏菲垂下眼睫,低低地说,“那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苏菲,我已经容忍了你的两次任性,绝不会继续纵容下去。”
“妈妈,求求你――”
“没用的,苏菲,省些力气吧。”
“妈妈,”苏菲咬了咬嘴唇,“求求你……我不要结婚……”
“这件事已经决定了。没有商量的余地。”卢多维卡硬起心肠,冷冷地说,“苏菲,记住你是个维特尔斯巴赫。”
“这就是全部的理由?”苏菲勾了勾唇角,可脸上却没有丝毫笑意,看似平静的语气中透着嘲讽,伤心和不敢置信,“我终于明白,原来我们家女孩子的命运就是政治筹码。让我想想,奥地利皇后,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妃,哦,还有两西西里王后,现在又要多一个葡萄牙王后了――恭喜您,妈妈,享受女儿们通过联姻为您带来的崇高地位感觉很不错吧?”
“苏菲!”
“上次您替我回绝了苏菲姨妈的安排,我居然天真地以为您是在乎我的感受的;原来,是您看不上皇帝陛下的弟弟,想要再多一个国王女婿――”
“苏菲・夏洛特・奥古斯蒂妮!”
卢多维卡喝止了女儿,声色俱厉,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
“妈妈!不要逼我……”
苏菲不断地摇着头,泪水潸然而下。
看着女儿伤心流泪的样子,卢多维卡深深地叹了口气。坐在她面前的苏菲哭得满脸泪痕,无助而彷徨,卢多维卡只觉得自己的心也控制不住地抽痛,再也不忍责备女儿的出言不逊。她虽然喜欢稳重懂事的海伦妮,可心中牵挂最深的,却是这个最小的女儿。从某种程度上说,苏菲也是女儿们之中最像她的一个――不仅是从外貌上,甚至,包括内心深处的某些坚持……
“我知道这听起来过时了,”卢多维卡轻轻地拍了拍苏菲的后背,说,“但是相信我,时间会冲淡一切。我和你一样大的时候,曾经喜欢过一个少年……”
似乎是陷入了回忆之中,卢多维卡脸上露出温柔的神色,苏菲从未看到过母亲这样甜蜜的微笑,“那年我也是十八岁――那个时候我非常爱他,可后来却再也没有见过他……他长得十分英俊,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都是太阳的光芒……他叫米格尔。”
“那爸爸呢?”苏菲忍不住皱了皱眉,追问道,“爸爸算什么?我一直以为……你们两个人就像童话里一样……”
卢多维卡沉默。
过了许久,她才重新肃起神色,缓缓地说:“我接受命运的安排。苏菲,你也一样。”
“不,这不是命运的安排!我不要结婚,不要!”
苏菲伸手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哭喊道,“妈妈,这是你的安排!你明明可以避免这一切的,不是吗?你自己没有当上王后,就要逼着女儿们完成你没能实现的愿望吗?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弥补年少时的遗憾吗?即使我遵从你的意思结了婚,你也永远追不回你错过的一切了!你也永远不可能再嫁给你当初喜欢的少年了!妈妈,醒醒吧!我不是你,路易斯也不是米格尔――”
“啪!”
回答她的,是公爵夫人卢多维卡清脆的掌声。
作者有话要说:我果然还是高估自己了……在码字时速1000每天睡眠四五个小时的情况下一周两更简直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向所有等文的姑娘们说抱歉……以及,这文不会坑。
卢多维卡的初恋葡萄牙国王米格尔,在37章中提到过。
放一张sophie舞会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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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希望与抗争
苏菲下意识地伸手捂住脸。
最初一闪而过的震惊之后,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大脑是空白的。她不敢相信自小对她倍加呵护的母亲居然打了她,然而却更加不敢相信自己刚刚真的对一向敬爱的母亲说出了那样过分的话。
事实上,卢多维卡的巴掌并不重――即使是在最生气的时候,她也依旧是心疼女儿的。苏菲死死地咬住嘴唇,固执地昂着头看向母亲,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看不清母亲脸上的表情,却不肯伸手去擦眼泪。
那些在心底积累了整整一年,甚至更久的忐忑、不安和恐惧喷薄而出。虽然心底深处,她早已接受了政治联姻的事实,甚至做好了与一个陌生人共同度过余生的准备;然而每当母亲提起新的求婚者时,她却总是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否决。对于婚姻的反抗,与其说是在固守那个没有承诺的约定,更像是对既定命运的抗争――她害怕年少时的童话碎裂后露出狰狞的面目,她害怕曾经信仰的亲情和誓言不过是如同圣诞老人一般可笑的故事,她害怕自己的梦想再也不会有实现的那一天。
“妈妈……”苏菲嗫嚅着,低低地唤。
卢多维卡一言不发地背过身去。
苏菲看到母亲抖动的后背。
她闭上眼睛,任凭泪水顺着脖颈流进衣服里,冰凉而粘腻。人们总是对自己最亲近的人格外苛刻,甚至不懂得掩饰和珍惜,不过是因为内心深处笃定,那些爱自己的人永远不会离开。现在,母亲终于对她失望了么……苏菲有点自厌地想,其实她根本不值得母亲的爱。
“苏菲……”
许久,卢多维卡终于长长地叹气。她依旧没有转过身来,话语断断续续,分明带着浓重的鼻音,“你明明知道……我只是希望你们能够幸福而已……”
“可玛丽幸福了吗?马蒂尔德幸福了吗?”
理智告诉她这个时候不应当去反驳母亲,然而她却控制不住地说下去,“玛丽的丈夫是个弱智,他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会忘记。马蒂尔德的丈夫则正好相反,他太聪明了,以至于从来记不住睡在自己旁边的女人是谁。呵,多么讽刺……这样的两个人居然是亲兄弟……”苏菲抬起手抹了一把脸颊,“两西西里见鬼的没有一个正常人,全都是怪胎!”
苏菲忽然想起马蒂尔德细声细气地说,她的幸福就是嫁到那不勒斯,跟玛丽在一起时的模样――彼时她的目光虽然忐忑,却也有期待。每个人的幸福与否只有自己清楚,即使作为妹妹,她也无权置喙,更何况那样的生活是马蒂尔德自己选择的――苏菲试图说服自己,然而却忍不住一遍遍地想,如果马蒂尔德真的幸福,她为什么会沉迷于酒精?玛利亚又为什么会出生?
玛利亚,或者说玛利亚・萨尔瓦多拉・德・卡斯特罗――这个出生于1864年的孩子是马蒂尔德的女儿,而她的父亲,显然并非特拉尼伯爵。或许聪明的人已经从她的姓氏上猜到,她的父亲是个西班牙贵族――德・卡斯特罗家族也承认了这个女孩的身份。在上流社会私生子从来都不是什么新鲜事,至于孩子的母亲是谁,并没有多少人关心。
“苏菲,你还好意思提这件事情!”公爵夫人卢多维卡责备道,“你们居然瞒着我――”
“那你希望我怎么做,妈妈?”
苏菲不由自主地叹气。每个人面对命运总是无能为力的――她不想再去评判这样的行为是否合乎道德标准,“马蒂尔德已经发誓,她终生都不会再见那个女孩……这样还不行吗?上帝知道特拉尼究竟有多少个私生子!难道你要我像那些道貌岸然的教士一样审判自己的姐姐,亲手将她送上火刑柱――”
“够了!苏菲!”
卢多维卡突兀地打断女儿的话。许久,她才站起身来,语调平平地说,“这不是我们现在讨论的话题。”
“妈妈――”
“路易斯国王会在周二到达,”卢多维卡的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希望那个时候你已经想清楚了。还有,这是他的照片――”走出屋子之前,卢多维卡停了停,苏菲没有抬头,只听到母亲把什么东西放在桌子上的声音,“至于你的照片,他已经看过了。”
“殿下……”
卢多维卡离开之后,娜塔莉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拿起桌上的玻璃相框。
“这就是那个葡萄牙国王?”
苏菲接过相框,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
娜塔莉点了点头。
“真是该死的世界!”苏菲突然狠狠地将手中的相框甩出,清脆的碎裂声响起,玻璃在触到地面的刹那四分五裂。细小的碎片反射着桌上的烛火,如同水晶一般炫目。
“我不要当见鬼的葡萄牙王后!”
她咬紧牙,声音嘶哑地喊道――然而最后一个单词,却消失在连续不断的啜泣中。
“殿下……”
娜塔莉靠近苏菲,有些迟疑地唤道,“您――”
“你不是乔安娜,也不需要假装是她。”
娜塔莉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我很抱歉,娜塔莉。”苏菲将身体陷进沙发里,闭上眼睛,“不必打扫了,请你先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殿下……”
不多时,娜塔莉去而复返,却只是站在门口,提着裙子深深行礼。
“现在我谁也不想见。”苏菲截断娜塔莉尚未出口的话,“所以即便是皇帝陛下来访,也请你告诉他我身体不适。”
“苏菲!”
身着暗蓝色军装的青年大步走进屋子里,步履间带着冬天凛冽的寒冷,黑色的皮靴上似乎还沾着尚未融化的雪花,与房间里的温暖形成鲜明的对比。
“你不舒服吗?”他走到苏菲面前,拉起她的手。
“……路德维希。”苏菲有点无奈地叹气,“有事吗?”
面前的人,似乎永远都是这样自我――不过作为国王,他自然有任性的资本。
“我要为瓦格纳建造一座剧院!就在这儿,在伊萨尔河的河岸上――我要为巴伐利亚留下这位天才的音乐家!”
路德维希舒展开微蹙的眉峰,目光中充满了热切的渴望:“苏菲,我的艾尔莎,我最亲爱的小妹妹――不久之后,你就会看到《罗恩格林》在新的剧院里公映!跟我来,你一定会为这个设想而惊叹的!这将是崭新的,反传统的,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剧院――戈特弗里德真是个才华出众的家伙!木质的内墙将带来无与伦比的音响效果,双舞台会加强空间的纵深感,还有完全藏在舞台下面的乐池――想想看吧,这简直是比梦境还要美丽的现实!苏菲,你是第一个我想要分享这个消息的人!哦,你一定能够明白――”
“亲爱的路德维希。”
在最兴奋的时候被突兀地打断,巴伐利亚的国王陛下拧紧了眉,厌恶地转过身,脸上毫不掩饰地写着烦躁和气恼。在看清来人的时候,他心中虽然不耐,却还是依照礼节欠身点了点头――只是用沉默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公爵夫人卢多维卡仿佛并没有看到路德维希的表情,淡笑着开口:“请原谅我们未能对你的来访作出得体的接待,虽然这是因为事先并不知道。然而准备一顿正式的晚餐需要时间――这一点,希望政务繁忙的陛下能够谅解。”
这简直是明显的逐客令了。
“不必麻烦。”
虽然对贵族之间虚伪的客套厌恶至极,然而自小便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之中,路德维希又怎么会听不出卢多维卡话里的含义。
“我这就告辞。”他说着,将手中的黑色礼帽戴上,大步迈出房间。
可片刻之后他又重新转回,大衣的领口上新落的雪花融成了水滴,他俯□吻了吻苏菲的额头:“再见,苏菲。”
“……再见,路德维希。”苏菲勉强一笑。
“……如果帕森霍芬只有你和戈克该多好!”他在苏菲耳畔叹息,声音却足以让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听清楚。说完,他再次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去。
再一次,房间里只剩下苏菲和母亲。
只是这个时候,谁也没有交谈的欲望――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将一封信放在苏菲面前,一言不发地离开。
阿玛丽。
苏菲看着信封上的落款,说不清是惊喜还是失望。
葡萄牙国王在一周后到达。
下午茶定在四点钟――苏菲的配合令卢多维卡感到极大的诧异,她不但没有再次试图逃避这次会面,甚至在娜塔莉帮她穿上一整套繁琐的正装礼服时都没有抱怨一句,只是在绑腰带的时候微微皱了皱眉。
十八岁,据说是每个女人一生中最美的年纪――苏菲抬起头,镜子里的女子一副心事重重的担忧模样,她扯了扯嘴角,忽然用力拧了一把自己的脸颊。
“殿下!”
正在仔细帮苏菲固定发辫的娜塔莉吓了一跳。
“别紧张。”苏菲笑起来,不知道是说给身后的侍女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我只是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完美一点――你不觉得,这样比胭脂的效果还要好吗?”
当苏菲走下楼梯的时候,客厅里还是只有公爵夫人卢多维卡一个人。她避开了女儿的目光,专心致志地为面前的茶壶添水。
其实母亲完全不必觉得愧疚――苏菲想,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就如同玛丽当年所说的一样。只是,她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安慰母亲。
沉默总是尴尬而难熬的。
幸好几分钟之后,门开了,年轻的国王缓步走入,苏菲抬起头,用平静而好奇的矛盾心情开始打量他。
这位国王外貌英俊,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出色。即使用挑剔的眼光来看,苏菲也不得不承认,面前的这个男人与她的兄弟们相比,并不逊色。他的眼睛是带点灰蒙蒙的茶色,睫毛很密,将他的眼睛衬托得更加温柔。如果要说有什么缺点的话,就是他的肩膀有点窄――当然,这多半是因为他的身材过于高大的缘故。
路易斯国王坐在桌前,礼貌地开始了交谈。大部分谈话都是在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和他之间进行的――卢多维卡首先问候了他的父亲,路易斯在问候了公爵殿下一家之后,则开始讲述自己这次旅行的见闻和沿途有意思的事。
苏菲始终保持着沉默――既然没有人主动问她问题,她也就乐意在一旁做个安静的聆听着。
“您十分适合蓝色,”路易斯突然把话题引到了苏菲身上,今天她正好穿了一身浅蓝色的塔夫绸长裙,“请原谅我的冒昧,您的眼睛令我忍不住想起爱琴海的海水――不知您是否去过希腊?清晨日出时的景象,真是十分迷人。”
苏菲微微一愣,随即便忍不住对着自己笑了。
原来他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难怪她总觉得面前的男人眉目间有些熟悉。
“公爵夫人――”
苏菲正准备回答,沃尔芬推开了会客厅的门。她在距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站定,低下头,屈膝行礼,“马克斯・伊曼努埃尔殿下到。”
“马佩尔?!”
苏菲几乎是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是真的?这不可能――”
话语戛然而止。
马佩尔穿着纯白色的奥地利军装缓步走入会客厅,愈发显得英俊挺拔。他身上的长剑还未解下,头发也微微有些蓬乱,虽然站得笔直,却掩盖不住风尘仆仆。
他一定又在彻夜赶路了――苏菲看着马佩尔眼睛里的血丝,忍不住心疼地想。不知道他这样急匆匆地赶回来,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仿佛感应到了苏菲的目光,马佩尔偏过头,冲着她露出一个笑容。温暖而质朴,带着两个人彼此间心照不宣的默契――苏菲忽然有点恍惚,眼前的少年似乎再一次与记忆里重叠,一如她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有着浅金卷发和浅蓝眼眸的小男孩,带着灿烂的笑容唤她“苏菲”。
然而他们之间已经有了那么多的不同――彼时才刚刚够到床沿的男孩已经比她高出了半个头,她不得不微微仰起脸才能看到他的眼睛。马佩尔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路易斯国王,苏菲看到他紧抿的唇角与下颌紧绷的线条。
“您好,陛下。”
片刻,马佩尔率先伸出了手。
“你好,马克斯・伊曼努埃尔。”路易斯的笑容则要放松许多――不得不承认,他笑起来十分爽朗,令人忍不住心生亲近之感,“介意我称呼你为‘马佩尔’吗?”
马佩尔的表情凝固了一瞬――如果不是太过熟悉,苏菲甚至要怀疑自己看错了。随即,他便微笑着说:“那只是小时候家里人的称呼而已。”
路易斯随着笑了笑,知趣地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马佩尔坐在了苏菲的身旁,公爵夫人和葡萄牙国王的谈话又重新开始。苏菲忍不住偏过头去看马佩尔,却正正对上少年复杂的目光。
她忽然失去了所有的耐心。“很抱歉,我觉得有些累了。”苏菲突兀地打断了谈话,向路易斯点了点头,“如果您能够原谅我的失礼,请允许我先回房间休息片刻。”
――这个时候,你应当留下来陪伴路易斯国王。
卢多维卡向苏菲投去责备的目光。
她装作看不懂母亲的暗示,起身离开。马佩尔随着她走进了她的房间。
“这就是你的照片被寄给的那个国王?”他跟在苏菲身后,转身关上房间的门,开始了一连串的追问,“葡萄牙什么时候热衷于和巴伐利亚交好了?他来慕尼黑,就是特意来看你的?”
“嘿,别问这种傻问题。如果不是我的话,你觉得他是来看谁的呢?”
“他向你求婚了么?你要嫁给他吗――”
苏菲笑起来,打断了马佩尔的话。
“我以为,”她揶揄地说,“只有女人才会从一起共用下午茶一下子想到结婚。”
“苏菲!”
“对了,最近阿玛丽来信了――她请我替她问候你。”
“别扯开话题――我们在谈论你的事,苏菲。”
“嘿,别这么严肃。”苏菲笑着耸了耸肩,“我时常怀疑,我们两个之中到底谁才是比较大的那一个。马佩尔,我得说,我十分怀念小时候――无论我做什么,我亲爱的弟弟总会说好。”
“苏菲・夏洛特・奥古斯蒂妮!我在问你问题!”
“我违背母亲的意思离开,可不是为了听最亲密的兄弟姐妹对我大吼大叫。”苏菲也忍不住冷下语气,“一个连圣诞节都没有回家的人,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责问我。”
马佩尔沉默了许久,才轻叹了口气:“对不起……”
“回答你的问题――不,他还没有向我求婚。事实上,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说话,你就回来了。”
“你在怪我打断了你们的谈话吗?”
“马佩尔,别说这种孩子气的话。”看着马佩尔脸上明显的失落和瞬间黯然的眼眸,苏菲站起身,重新挨着他坐下,伸手环住了他的肩膀,“你知道,再没有比见到你更加令我高兴的事情了。”
“那么,你要嫁给他吗,苏菲?”马佩尔抬起头,再一次追问道。
“……或许吧。”
“不要答应,苏菲。”
“为什么不?”苏菲反问道,“做王后的机会,可不是随时都会有的。”
“苏菲,我从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开始热衷于当王后了。”马佩尔拧了拧眉,毫不客气地说,“你明明并不喜欢他――别试图否认,你应该知道,我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
“至少,我并不讨厌这个家伙。他相貌英俊,笑容爽朗,风度翩翩,温和体贴;他的父亲又是德意志人。对我来说,还有比这更完美的结婚人选吗?他不知道是多少少女的梦中情人,这样的好运气,简直要令人嫉妒了――所以你看,我应该为此感谢上帝才对。”
“在我面前,你还要这样戴上面具自欺欺人么?”马佩尔叹了口气,抬起头盯着苏菲的眼睛,慢吞吞地说,“苏菲……我唯一希望的,就是你能够幸福。”
苏菲微微一震。
幸福……她自嘲地想,幸福对于他们来说,都太过奢侈。
可是……还是会有那么一个人,千里迢迢地赶回家,只为了告诉她,他在乎她的幸福胜过一切……
苏菲不自觉地咬住嘴唇。直到口腔里淡淡的血腥味传来,她才抬起头,试图若无其事地微笑:“你又怎么知道,我嫁给他不会幸福?”
“至少,你应该提前告诉我这件事,而不是让我最后一个知道――”
“你当初去奥地利的时候可没有跟我商量。”苏菲冷笑,“这一次,我为什么要跟你商量?”
“苏菲,你一定要这样跟我说话吗?”马佩尔疲惫地揉了揉额角,无力地叹气,“我不想跟你吵。”
“所以,你可以回自己的房间了。”苏菲平静地说,语气中不带丝毫感情,“我还要为晚餐做准备。”
马佩尔拧紧了眉,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几个深呼吸之后,却最终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皮靴踩在木质的地板上,一声一声哒哒地响。
当脚步声消失的时候,苏菲忽然像是虚脱一般陷进沙发里。
马佩尔,你知不知道……我只要你活着。
只要你活着,我什么都可以不要――苏菲闭上眼睛,1866,现在已经是1866年了。
作者有话要说:很抱歉又断了这么久……果然累到身体撑不住了,感冒转咽炎转肺炎,整整两周咳得撕心裂肺睡不着觉。原本是打算夏天完结的,可是夏天出了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我自顾不暇。很抱歉我不是个好作者,但对我来说写文终究不是正业,所以请原谅,在周中每天睡眠不足4h的情况下我无法再继续勉强自己写故事。
回头再看自己写的东西觉得愈发渣,甚至不如小学时代的文字,真是自我嫌弃得很。更糟的是,明明知道姑娘们只不过看来消遣,我的完美主义却总是令我在技术性的细枝末节上纠缠――现在才知道自己委实太高估自己,以为凭着自己浅薄的一点爱好一点经历便能够支撑这样的设定,然而单只19世纪欧洲史便让我查资料查到吐血,涉及的建筑、摄影和音乐更是跟我的专业毫无关系――好吧,硬扯的话,建筑还勉强能扯上点关系――所以目前的状态下,周更是极限了。
我不是个对陌生人擅长表达感情的人,但请相信,我确实珍惜每一个看文的你们,也努力希望能给一路陪我走到现在的你们一个更好的故事和完整的结局――不必十分出色,却必须是认认真真写完,对得起自己的。下次更新尽量在11月4日周天。
关于marie和mathilde的故事,都是真实的历史――事实上,marie也有一个私生女。
关于ludwig为瓦格纳建造的歌剧院:
ludwig最初的设想是在慕尼黑伊萨尔河沿岸为瓦格纳建造一座大型歌剧院,然而这个方案被巴伐利亚政府否决了。于是在1872年,他用自己的私人财政在拜罗伊特(bayreuth)为瓦格纳建造了一座节日剧院。剧院最初由建筑师戈特弗里德・森佩尔(gottfried semper)设计,后来瓦格纳本人又修改了部分设计方案并监督整个工程的实施(瓦格纳改方案的时候并没有经过森佩尔的同意――我一直在想,万一某天这剧院塌了怎么办……)。剧院在1872年5月22日(瓦格纳59岁生日)奠基,1876年完工(事实上,最初确定的完工日期是1873年,但因为财政原因工期拖了很久,后来ludwig与瓦格纳的关系开始恶化,瓦格纳不得不在整个欧洲巡演以筹集资金,而接连不断的旅行和音乐会也极大地影响了他的健康)。后来这里成为了著名的一年一度的拜罗伊特音乐节举办地,只演出瓦格纳的歌剧,一票难求(大部分人都要等上十年)。
歌剧院内部:
最初的外部设计方案:
1882年外部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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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希望与抗争
“殿下……”
不知过了多久,娜塔莉推开门,小心翼翼地出声唤道,“公爵夫人请您――”
“我知道了。”
苏菲打断侍女的话,用力扯出一个微笑,“进来吧,娜塔莉。”
晚餐与下午茶显然是不一样的。
成年的贵族女子,在出席正式晚餐的时候都需要换上全套的礼服:紧身衣,腰带,束胸,裙撑――在娜塔莉用力勒紧裙子背后的绑带时,苏菲还是忍不住吸了口气。
“殿下,马上就好了。”
娜塔莉温柔地劝说着,手上却丝毫不停,转眼已经将剩余的绑带系成繁复的结,“啊……您看起来漂亮极了,简直无可挑剔。”
小时候她每每闹着不肯穿礼服的时候,乔安娜总会像现在这样,一边温柔地哄她,一边迅速地为她穿戴整齐。而这样的一套裙子,自己一个人是绝对无法脱下的――她永远够不到后背的绑带。
乔安娜……苏菲的眸光黯了黯,她又想起乔安娜了。
苏菲搭着娜塔莉的手,慢吞吞地走下楼梯。柔软的皮鞋踩在木质的楼梯上,发出轻轻的有节奏的哒哒声。她忽然莫名地想起小时候跟着玛丽和马佩尔在楼梯上疯跑打闹的情景。
这是怎么了,居然不断地回忆起从前的事情来――都是马佩尔突然回来的缘故,她有点懊恼地想。
晚餐的时候,葡萄牙国王坐在了苏菲的身边。
“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路易斯用餐刀将盘中的土豆丸子切成小块,侧过脸看着苏菲,微笑。烛光下,他的笑容平静而温和:“您是否喜欢海洋的景色?”
“当然。那确实非常迷人。”苏菲礼貌地回答道,“我听说葡萄牙是个热爱航海的国家。”
“我们是海上的民族。我们的祖先曾经到达过世界的尽头,从印度到中国,从非洲到巴西――”
路易斯的眼睛里闪着光。那样的光彩,苏菲并不陌生。一如她拿起鹅毛笔摊开图纸的时候,一如马佩尔身穿军装举起长剑的时候,一如……艾德加,低着头摆弄相机的时候。
或许嫁给眼前这个人,并不那么糟糕。她想。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路易斯顿了顿,微微眯起眼睛。苏菲对这样的语气有些不满,“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听听,完全是哄孩子的口吻。虽然,他的确比她年长九岁。
可是他接下来的话,却令她忍不住吃惊了:“曾经去过一次非洲――”
“非洲!”
“是的,非洲。”路易斯看着苏菲瞪大的眼睛,唇角的笑容更深了,“那个时候我在海军服役。”
“非洲……是什么样子的?”
“另一个世界。你完全无法想象――无边无际的沙漠,除了你的脚印再无其他;向天空伸展的刺槐,粗犷而苍凉;迎着夕阳奔跑的斑马,夜空中高悬的月亮,海滩上埋藏的金砂……”
苏菲的眼睛里迸发出光彩。
路易斯口中,是她从未见过的,在这片大陆以外的世界――他十九岁的时候,已经率领曾震惊世界的葡萄牙海军远航非洲;艾德加十九岁的时候,独自一个人去往云和山彼端的另一片大陆;而现在,她十九岁的时候……
她的眸光瞬间黯淡。
她十九岁的时候,不得不困在这个城市,与母亲挑选的结婚对象见面,为了晚餐时穿哪一条裙子更加得体而伤脑筋。
“生活就是关于热情和探索,每个人都只能在这条道路上行走一次。如果我是你的话……”
路易斯放下手中的刀叉,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我会选择冒险的那条路。”
苏菲偏过头,对上路易斯的目光。
温和,沉静,却又带着炽热的温度。
“我在海军服役的时候,曾经一直想要建立一座水族馆,就以瓦斯科・达・伽马命名。”
“瓦斯科・达・伽马……”
“现在这座水族馆,就在里斯本。”路易斯说,他的声音听上去十分笃定,但是他自己却清楚地知道这里面带着多少期待,“巴伐利亚的苏菲公主,一定是最受欢迎的客人。”
苏菲的呼吸微微一窒。
她用餐叉慢慢地切下一小块苹果饼――但即使低着头,她依旧能够感觉到桌旁每个人投在她身上的视线。
“……荣幸之至。”
她听到自己这样说。
第二天,葡萄牙国王获得了与她独处的机会。
未婚的贵族小姐,是不能与亲人之外的成年男子单独在一起的――可是虽然所有的侍从都离开了房间,但是与大厅相通的那扇门却敞开着,所以严格来讲,他们并不算是“独处”。
母亲一定对他很满意,苏菲这样想着,视线划过坐在沙发上喝茶的公爵夫人卢多维卡。
卢多维卡的脊背挺得很直,仪态依旧优雅到无可挑剔。苏菲看着母亲的侧影――虽然公爵夫人掩饰得很好,然而她手中的茶杯,未免端得有点久了。
她在紧张。
那么……就是今天了吗。苏菲对自己笑了笑,学着母亲的样子把目光投向窗外。
天气有些阴沉,光秃秃的树映着灰蒙蒙的天,让人看着便觉得萧索压抑。呼啸的寒风似乎透过玻璃窗子的缝隙渗进了屋子里,然而墙角的壁炉分明源源不断地散发着温暖,火星溅到木柴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巴伐利亚的冬天总是如此吗?”
“不,下雪的时候可比现在美多了。天空会变成雾蒙蒙的深紫色,雪花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落在城堡的屋顶上,椴树的枝桠上,花园的长凳上……整个世界都在闪闪发光。”苏菲微笑着伸出手,似乎想要触摸冰雪。指尖触到冰凉的玻璃,她才仿佛突然惊醒过来,接下去说,“不过,如果您指的是温度,那么没错,巴伐利亚的冬天总是如此寒冷。”
她转过身,对站在几步之外的路易斯微笑:“这样的天气,冻坏了我们远道而来的客人吗?”
“如果我说是的,那么好客的主人是否愿意对此作出补偿?”路易斯取过钢琴上的曲谱,翻开,“不如,弹一首曲子怎么样?”
“我很乐意为您效劳。”苏菲偏了偏头,语气无奈而诚恳,“只可惜这段时间疏于练习,僵硬的手指恐怕无法胜任。”
“既然如此,请允许我在这个寒冷的冬日为苏菲公主演奏一曲。” 路易斯不置可否地一哂,伸手打开琴盖,“只是不知是否有这个荣幸请你伴唱。”
“当然,如果我恰巧知道歌词的话。”苏菲无法再拒绝。
修长的手指灵巧地在琴键上跳跃,明快清丽的前奏潺潺流淌――
舒伯特《春之渴望》。
微风轻柔吹拂
花香到处弥漫
你给我的迎候多么可爱!
使我跳动的心迷乱
它要随你一同飘荡
去何方?
苏菲的视线不经意间与坐在钢琴前的路易斯相碰。
那个男人的目光宛若山谷中的溪水,随着汩汩而出的旋律奔流不息,透明而清澈,倒映着碧草蓝天,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灿烂的光。
春天的气息弥漫开来,仿佛有什么要蓬勃而出――
无尽的向往,渴望的心
却只得到泪水、怨言与痛苦!
我感受到膨胀的欲望!
谁能平息我急切的渴求?
只有你能把我心中的春天释放
只有你!
每一个音符都带着纯净的欢愉,盛开明媚的春光中。当最后一个休止符结束,路易斯漂亮的手指却依然停留在琴键上。
许久,他抬起头,唇齿间吐出的声音低沉而舒缓,这一次,却换成了英语:
“我的耳朵为你的歌声所迷醉,
我的眼睛也为你的容貌所吸引,
而你的美德更产生一种力量,
迫使我一见你,就不得不发誓说,
我爱你。”
“莎士比亚。”
苏菲轻笑,“您的文学修养令我十分钦佩。哦还有,您的曲子也十分动听,除了bravo,我实在想不出其他的赞美之词。”
“我想你一定知道我父亲的表兄阿尔伯特王子对于舒伯特的喜爱,但或许你不曾听说,他曾经为维多利亚女王弹过这首曲子。”
路易斯忽然站起身,走到苏菲身旁,抬起她的右手――
“苏菲,你喜欢我吗?”
苏菲吃了一惊。
转瞬间她便平静下来。从答应母亲的那一刻起,她就预料到了现在的情景。这个时候再表现出惊讶,未免太过矫情。
然而她张了张嘴,却怎么也说不出那个“是”字。
路易斯犹豫了一秒钟。
他抿了抿嘴唇,接下去说:“我不能在巴伐利亚停留太久。你是否愿意去葡萄牙……和我一起?”
这一次,苏菲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路易斯低下头,在苏菲的手背上印下一个吻。
这样的时刻有些尴尬――对两个人来说都是如此。苏菲的目光扫过坐在客厅里的公爵夫人,她发现母亲终于放松了始终挺直的脊背,身体向后倚着,靠进了沙发里。
“你累了。”路易斯打破了沉默,“我现在会离开,让你好好休息。”
他弯下腰,吻了吻苏菲的额头,然后离开了房间。
结束了。
苏菲松了口气,却忽然有种荒谬的感觉。
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很快地走进房间,对苏菲表示了祝贺――尽管婚约还没有正式被公布,它尚且需要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的批准。
然而很快,城堡里的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马克斯公爵,卢卡斯上校,沃尔芬,苏菲自己的侍女娜塔莉。没有人对此表现出极大的热情,马克斯公爵一言不发地亲了亲女儿的头发,苏菲听到父亲沉沉的叹息。幸运的是,每个人都知道管住自己的嘴,不向苏菲表达他们真实的想法――除了一个人之外。
“你就这样订婚了?和一个见面还不到一天的人?!苏菲,即使你要跟我赌气,也不必用自己的将来开玩笑。”
“拜托你,小男孩。”苏菲看到马佩尔拧紧了眉,显然是对“小男孩”这个称呼不满。可他还不到十七岁――只是太早离开了家,太早背负起身上的责任,让家里的每一个人,包括他自己都不经意间忘记,他还分明只是个男孩子而已。
“我是认真的。”
“可从你的脸上我看不到一点认真。”马佩尔依旧拧着眉,“给我一个理由。”
“别总是皱着眉毛。”苏菲伸出手,抚上马佩尔的眉心,“你怎么就不能相信,我是为了爱情?”她说着,笑起来。
“苏菲!”
从小到大,这是马佩尔第一次对她吼。清脆的碎裂声传来,是门外的娜塔莉摔了瓷杯。
“好……那么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几张信纸被扔在书桌上。
苏菲在心底叹了口气。面前的少年并不与她对视――他不敢看她,就以为她发现不了他眼睛里的挫败和自责吗?
“如果我的记忆并未出错的话,我似乎没有给你查看我的信件的权利。”
“苏菲,听我说――”
“你要告诉我,这些都是谣言吗?”她打断马佩尔的话,淡淡地笑,“只要你说,我就相信。”
北德意志邦国大肆建设的铁路网,汉堡、不莱梅和吕贝克三个自由市愈演愈烈的军火贸易,普丹战争后大规模的扩军和延长服役期,与意大利的秘密结盟……如果不是接到阿玛丽的信,如果不是阿玛丽母亲克莱门汀王妃敏锐的政治洞察力,她甚至要因为帕森霍芬安宁平静的生活沉浸在结婚带来的烦恼中,忘记那个一直藏着心底深处的梦魇与恐惧。
在奥地利和普鲁士夹缝间生存的巴伐利亚,注定要不可避免地卷入这两个大国的争霸――
1866年,普奥战争。
“你承认了,不是吗。”
少年依旧沉默。
“我要你活着,安然无恙地活着。”
“苏菲……”
“你听好,我再说一遍,最后一遍。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你更加重要。”
“那你记不记得我也曾经说过,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任何事。以前不需要,现在不需要,以后也不会需要。”
年少时的记忆汹涌而来。
彼时因为那次愚蠢的刺杀,她在柏林养了许久的伤。当她回到帕森霍芬的时候,马佩尔曾经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明明她才是姐姐,然而似乎从小到大,充当保护着角色的那一个,却都是马佩尔――
开始的开始,浅金卷发浅蓝眼珠的小男孩趴在床头一遍一遍喊她的名字……
她任性地跑去伊舍尔,他明明不赞成,却依旧与她同行;甚至自己冻得发抖的时候,还要一声不吭地把外套脱给她……
面对奥托的时候,他不肯告诉她出了什么事,却固执地把她挡在身后……
他独自背负起所有的责任,以维特尔斯巴赫的荣光为名独自踏上前往奥地利的征程……
还有最后的最后,在加埃塔硝烟弥漫的天空下,在狮子和双头鹰交相辉映的旗帜前,那个身穿军装的少年,如天神一般降临。
那么现在,换她来保护他好了。
早在那一次他们被大哥路易斯带回帕森霍芬的时候,苏菲就在心里发誓,这一辈子,她都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马佩尔。
如果她真的为了所谓的“爱情”自私地任性下去,她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马佩尔你忘了,我也是个维特尔斯巴赫。那些对你来说重于一切的东西,对我来说,同样如此。”
“无论是为了家族的荣光还是为了国家的责任,我都别无选择。可是苏菲,如果这些要以你后半生的幸福作为代价……”
少年咬着牙。那些单词几乎是从他的齿缝间挤出的,他的眼睛里分明没有泪水,然而双目却一片赤红,“我宁愿在战场上――”
“马佩尔!你再敢说一个字!”
苏菲厉声打断他的话。
“我决不允许!你听着,你听好,我决不允许!”
“苏菲……”
他伸出手摸了摸女子的头发,似乎想要让她安心,却被她突然间拥进怀里。
苏菲紧紧地环住少年尚显单薄的身体,似乎生怕一松手,面前的人就会消失不见。
“我会回来,安然无恙地回来。”马佩尔像小时候那样拍了拍苏菲的后背,“我还要看着你结婚呢。”
“……你做你认为对的事情,我不会阻止。”许久,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吐出,“而我,也做我认为对的事情。”
“你放心,我会让自己生活得很幸福的。”
苏菲用最坚定的语气说,不知是为了让马佩尔相信,还是为了让自己相信。
她嫁给路易斯,葡萄牙与巴伐利亚结盟――每个人都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家人不必再为她的婚事操心,母亲的遗憾以另一种方式圆满,她可以依靠强大的海军扭转普奥战争的结局,她最放心不下的弟弟也会多一份保障。
而那个曾经生死相许的少年……
她承诺过会一直等他回来,只是,注定等不到了。
这样也好。
至少,她不必以另一个人的妻子的身份与他相见。
这是最完美的结局了,不是么。
苏菲微笑着将身体靠在椅背上,仰起脸,伸出右手遮住眼睛。
一行泪水蜿蜒而下。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葡萄牙国王路易斯:
历史上,他其实是1862年结的婚――这里把时间线打乱,原因下章分解。
这位葡萄牙国王确实向sophie求过婚,他比sophie大了9岁,要知道1862年sophie才15岁,再loli控也没有控成这样的吧……更要命的是,他后来的妻子,萨伏伊公主maria pia比sophie还要小半年多,事实上,结婚的时候她还不满15岁,可见这位葡萄牙国王loli控真是控得坚定不移。
不过撇开loli控这点来说,这家伙个人修养相当不错,有极佳的艺术品位,会写诗,会画画,会作曲,会演奏钢琴和大提琴,收集了一堆小提琴,会说多种语言,还翻译莎士比亚的作品。除此之外他热爱冒险热爱科学特别是海洋学,资助了很多研究,开办了世界上最早的水族馆之一的瓦斯科・达・伽马水族馆(aquário vascogama,现在依旧对公众开放,至于达伽马是谁就不用说了吧)。
舒伯特《春之渴望》(fruhlingssehnsucht),词作者路德维希・莱尔斯塔勃(ludwig rellstab),文中只写了第一段和最后一段,嗯,果然我德译中的水平比英译中还要渣。youtube上有女声版,感兴趣的姑娘可自行搜索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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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希望与抗争
婚约已经初步确定下来,路易斯国王也就没有了继续留在慕尼黑的意义。
“我准备两天后启程。”
下午茶时,他这样对公爵夫人卢多维卡说。
“这么快?”端着红茶坐在一旁的苏菲颇感意外。
“我是否可以把这句话理解为,苏菲你在表达不舍之情?”
路易斯勾起一抹笑。这样的话乍然听上去有些轻佻,然而任何人只要对上他温柔的眼睛,就绝不会再怀疑他的诚意。更何况,他的面庞虽然圆润,但通身的气质却带着一种硬朗——无论如何,他还有一半德意志的血统呢。苏菲想到阿玛丽信中的话,进而不自觉地联想起那位远在维也纳的姨妈的评价——萨克森-科堡-哥塔家的人没有心。不知道他此时此刻的表现,有几分真心?
“我只是担心,专程为巴伐利亚美景前来的客人,现在离开或许会感到失望。”她微笑着回应。
“我已经见到了巴伐利亚最美丽的公主,不是吗?”路易斯眨眨眼睛。
苏菲忽然失笑。
从最初在海上偶遇时这个人所表现出的搭讪技巧就应该知道他经验丰富,计较一个风度翩翩而又擅长甜言蜜语的国王的真心,实在是件无聊的事情。
“不过,我确实有一个请求。”路易斯顿了顿,用餐巾擦去嘴角姜饼的碎屑,才继续说,“我想,你或许愿意同我一道,去见一见我的父亲。他住在辛特拉。”
“佩纳宫?”
闻言,路易斯的眼睛里也染上了笑意:“我还以为,你对我的事情毫不关心呢。”
苏菲带着尴尬扯了扯嘴角。
这是一个美丽的误会,她却无法解释。
于是当路易斯国王在清晨离开的时候,苏菲也一同坐上了马车。
他们决定绕一点路,先去维也纳看望奥地利的皇帝陛下夫妇,再从威尼斯乘船前往里斯本。路易斯体贴地表示,他很愿意让苏菲最喜欢的姐姐,尊贵的伊丽莎白皇后也分享他们订婚的喜悦。听到这样的安排,牵挂女儿的公爵夫人卢多维卡也坐不住了,立即收拾了行装离开慕尼黑。
然而他们到达维也纳的时候却扑了个空。
霍夫堡皇宫里,只有孤单的皇帝陛下和不满的苏菲皇太后。
“您好,亲爱的姨妈,很高兴能在维也纳见到您。”
苏菲提着裙子弯下膝盖。在拒绝了她的小儿子路德维希·维克托的求婚之后再次见到这位姨妈,还是与自己未来的丈夫一起,这样的感觉不得不说有些微妙。
“你好,我亲爱的孩子。” 皇太后拉起她,还亲切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苏菲有些受宠若惊。几年不见,这位姨妈似乎一点儿也没有变,脊背挺得笔直,深褐色裙子勾勒出她纤细的腰线,还是记忆里高贵优雅没有丝毫破绽的模样。
她亲了亲一旁的公爵夫人卢多维卡,笑着说:“你们特地绕道过来看我们,真不好意思。”
“茜茜她人呢?”
爱女心切的卢多维卡甚至来不及摘下帽子,与姐姐拥抱问好之后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她不在维也纳。”
皇太后苏菲微笑着回答道,语气平静得仿佛不是在说一个国家的皇后没有在首都和丈夫一起,而是在陈述“今天天气不错”这样的事实。
“不在维也纳?” 听到女儿不在维也纳的消息,卢多维卡忍不住失望地叹了口气,“这太遗憾了。”
“是啊,亲爱的。”
苏菲皇太后的笑容仿佛比刚才更深了。
“你想见奥地利皇后的话——”
她慢条斯理地说,乳白色的银月桂叶耳坠随着她的话语微微晃动。
“得去匈牙利才行。”
重音落在“匈牙利”这个单词上,明明白白的嘲讽。
看在上帝的份上!
如果她口中的那位“奥地利皇后”不是自己的姐姐,苏菲简直要为姨妈的风度和气场喝彩了。
一旁的卢多维卡听到这样的话,几乎不敢直视姐姐责备的目光——女儿的任性,实在令她感到羞愧。
因为茜茜不在的关系,来自慕尼黑的客人们只在霍夫堡皇宫休息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便赶往布达佩斯。
皇太后再三挽留,甚至邀请苏菲在维也纳多停留一段日子。在她看来苏菲比茜茜要乖巧懂事得多,是除去温顺的海伦妮之外,做儿媳的最佳人选。说不定,她还可以为行事放纵不羁的小儿子少操些心。想到这里,她看了看站在苏菲身旁英俊的葡萄牙国王,忍不住惋惜地叹了口气。
而我们的皇帝陛下弗兰茨,几乎要承受不住内心的煎熬。对茜茜的思念日夜折磨着他,如果不是因为放不下办公桌上的公务,他甚至会违背母亲的意愿亲自去布达佩斯接茜茜——从这一点来看,他实在是个勤勉而极富责任感的君主。
与严肃沉闷的奥地利相比,匈牙利的气氛甚至能够称得上轻松自由。苏菲想,难怪在宫廷中被种种礼仪束缚,压抑了太久的茜茜会对这里情有独钟。
皇后陛下对于母亲和妹妹的到来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
从布达到佩斯,从小镇山丹丹到玛格丽特岛,她像个不知疲倦的向导,迫不及待地展示着匈牙利的美景。
“这是个多么美丽的地方!”
茜茜站在塞切尼链桥上叹息,岸边不远处,坐落着金碧辉煌的布达皇宫。这座得名于主要资助者塞切尼伯爵的悬索桥将布达和佩斯两座城市连结在一起,桥下的多瑙河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粼粼的波光,如同这个国家的历史,跨越了千百年奔流不息。
“你相信吗,苏菲,这儿比任何国家都更加使我感到亲切!我是多么爱它,我多么希望这个美丽的国家能够得到真正的和平——安定、自由、幸福、富裕!”
“会的,茜茜——”
“可是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却多灾多难!失修的道路,糟糕的市政建设,贫乏的文化设施——整个匈牙利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火车站来承接连通维也纳的铁路!”
苏菲倚在桥上,偏过头打量姐姐。
谁说茜茜不是一名合格的皇后?她或许对政治并不擅长,但她深爱着这个国家的人民——还有什么比这更加可贵呢?凭借她的聪慧,只要给她学习的机会,她能够做到的,绝不会比苏菲皇太后差。
“说到火车站,”苏菲微笑着开口,“如果我们的皇后陛下打算重建的话,我倒是有个不错的人选可以推荐。”
“谁?”
“居斯塔夫·埃菲尔。”
“居斯塔夫·埃菲尔?”茜茜疑惑地挑了挑眉,“你从哪里知道的这个人?”
“啊……是格奥尔格说的。”作为冯·克伦策教授的学生和巴伐利亚的宫廷建筑师,格奥尔格越来越受到路德维希国王的赏识。只是很少有人知道,他和马克斯公爵家小公主的友谊,比他认识自己妻子的时间还要长。
“虽然现在他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但是相信我,将来他会成为闻名世界的建筑师的。茜茜你不放心的话,可以让人去看他在图卢兹和阿让建成的火车站——而布达佩斯,会是最独一无二的那一个。”
“有时间操心匈牙利的火车站,你不如先考虑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嘿,认真点,苏菲——”
茜茜说这些话的时候,交谈的另一方正伸手去拉桥架之间竖直的铁索,那副模样怎么也看不出几分认真。
苏菲无辜地耸了耸肩。上帝作证,她刚刚确实有认真地在用悬链线方程计算这一点承受的拉力。
在没有钢筋混凝土的时代,只用熟铁和岩石便建成这样一座世界上少有的大桥,不能不说是工程史上伟大的成就。更令人称奇的是,那位来自英国的工程师从未踏上过布达佩斯的土地——仅仅凭着经验和别人带回的数据便完成了所有的设计,才能如此出众的人,不找机会见一面就太可惜了。她想着,悠然神往。
“你真的打算嫁给那个葡萄牙国王?”
“啊?”苏菲被茜茜的话打断了思绪,“当然。”
浅金色的光点在女子精致的眉目间闪烁跳跃,将她的表情模糊成一片,“最让人操心的小妹妹终于要嫁人了,茜茜你难道不觉得欣慰吗?”
“可是苏菲——”
“马佩尔说了什么?茜茜你不要听他的,那个家伙总是想太多——你看,内奈就很替我开心呢。”
“不。”茜茜摇了摇头,仿佛在斟酌着措辞,“我只是听说,路易斯国王这个人,相当风流……”
“那又怎样?”
苏菲微微昂着头,扬起嘴角。
“我会是王后。”她缓缓地,清晰地说。
茜茜一震。
这样的苏菲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从印象中那个爱玩爱闹的小妹妹变成了另一个人。如此陌生,却又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事实上,如果她仔细回忆的话,就一定会想起,当年玛丽嫁到那不勒斯之前在维也纳停留的日子里,在听说她未来的丈夫患有生理隐疾的时候,曾经无比平静地说过同样的话。
又或许,如果此时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在场的话,就会想起她的姐姐苏菲在婚礼前夜得知自己的丈夫智力迟钝,而丈夫的哥哥,费迪南德皇帝患有癫痫症并且无法生育的时候,在哭了整整一夜后擦干眼泪,一字一顿地说,“我会为奥地利培养一位皇帝。”
维特尔斯巴赫的姑娘,骨子里都是坚毅果敢的,面对不可抗拒的命运之时,便会显露出自己的锋芒——如同族徽上铭刻的,戴着王冠的狮子。
维特尔斯巴赫盛产美人。
茜茜将目光投向苏菲——如今就连她最小的妹妹,都长成了风姿动人,笑容甜美的姑娘。然而不是每一位美丽善良的公主,都能够嫁给童话里愿意为她披荆斩棘的英俊王子。
她遇见弗兰茨,何其幸运。
此时此刻,就在多瑙河另一端那个同样美丽的城市,她深爱的人,也同样思念着她。
“我想,”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茜茜微笑起来。阳光将春日最温暖的色彩洒在她身上,她的笑容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动人心魄,“我应该回维也纳了。”
第二天,他们在布达佩斯火车站分别。
茜茜将要返回维也纳,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则是慕尼黑,而苏菲与路易斯一起,继续前往威尼斯的旅程。
“旅途平安!”
茜茜低下头吻了吻妹妹的脸颊,不舍地再次紧紧拥抱。
“旅途平安!”
苏菲在姐姐的怀抱中抬起头,一如既往的温暖,令她忍不住想起小时候围着茜茜撒娇的日子。
“哦对了,这个或许会对你有帮助。”她将阿玛丽的信塞给茜茜,再次亲了亲姐姐,转身离开。
自从在威尼斯换乘轮船以来,海上的航行与乘坐马车相比轻松许多。
海军军官出身的路易斯将一切都安排得极为妥当,苏菲所要做的,只是安静地欣赏沿途的景色。
亚得里亚海上风平浪静。碧蓝色的天空,碧蓝色的海水,水天相交处,依稀是悬崖峭壁上用石头建成的堡垒,经过千百年的风霜和战火,依旧屹立着延绵不绝。
这里毫无疑问是绝佳的防守要地,只要把持住中世纪留下的堡垒,便断绝了敌人从海上入侵的可能。从这一点来说,意大利确实得天独厚——苏菲想起当年在加埃塔那一场惨烈的战争,在最后弹尽粮绝,几乎濒临绝境的情况下,他们也始终没有让撒丁人的军队在海上占过一丝一毫的便宜。
而与之相比,作为奥地利帝国唯一出海口的威尼斯……
“建立在潟湖上的城市,自然是守不住的。”
苏菲偏过头,对上路易斯明亮的眼眸。
她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的眼睛相当漂亮。并不是传统意义上深深凹陷的眼窝,与整张脸相比,那双眸子也绝对算不上大,甚至眸色亦不是日耳曼人常见的蓝色或者绿色——却闪着温柔坚定的光芒,令人一见之下便忍不住心生好感。
苏菲有些懊恼自己越来越低的警惕心,索性也不再遮掩,莞尔道:“好在对付意大利人,尚且绰绰有余。”
路易斯也勾了勾唇角。在战场上碰到意大利人……整个欧洲都要笑了。
只是……
“如果换做普鲁士海军呢?”
苏菲蓦然一惊。
威尼斯三天两头的叛乱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然而说到普鲁士……
“如果到现在我还看不出普鲁士的野心,这个国王做的未免太不合格。而且——”
路易斯轻笑一声,抬起苏菲的右手,低头落下一个轻吻,“我还是个合格的未婚夫。”
“……对于这一点,我从未怀疑。”
她说着,像恋爱中的普通姑娘一般羞涩地低下头。
果然……她还是太过天真。
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十几年,她以为自己是最清醒的那一个,哪里知道她的心思在外人看来,简单直白得像是孩子。
连克莱门汀王妃都能够看出的事情,路易斯自然也不会不知;而奥地利的皇帝陛下……
如果他需要自己提醒才开始为战争做准备,那么所有的内阁大臣,都可以引咎辞职了。
想到这里,苏菲反而坦然起来。
“那么,葡萄牙海军与普鲁士相比呢?”她对上路易斯的视线,直白地问。
“你说呢?”
男人微笑着将目光投向海面。
“海上的英雄,高贵的人民
英勇与永恒的国度,
让今天再次彰显
葡萄牙的辉煌吧!
在记忆的迷梦中
祖国发出她的吼声了:
你们伟大的先烈
一定会领导你们直至胜利!”
路易斯的话语伴随着潮水拍打礁石的声音在空旷的海面上回荡,嶙峋的礁岩上开出白色的花,接连不断的敲击声直冲耳膜。
“升起不可侵犯的旗帜,
飘扬在活跃光明的半空中!
让欧洲在大地上呼喊
葡萄牙还未消失!
亲吻您们的土地吧!
海洋、爱的咆哮、
和你凯旋的军队
已在尘世中建立了新的世界!”
夕阳洒在海面上,反射进路易斯的眼睛里。他没有戴帽子,短发被海风吹得纷乱,苏菲偏过头看着站在甲板上的男人,忽然觉得这一刻,他仿佛有了俾睨天下的资格。
当航船离开阿尔沃兰海,驶入大西洋的时候,里斯本已经遥遥在望了。
路易斯并不多做停留,下了船便乘坐马车赶往辛特拉。
建在山顶的佩纳宫十分显眼。
翠绿的山林间,粉红色与鹅黄色的墙壁,灰蓝色的塔楼,五彩斑斓像是小孩子用水粉异想天开的涂鸦。就连建筑风格也是前所未有的混杂,新哥特式,新曼努埃尔式,伊斯兰,新文艺复兴……像极了一个孩子迫不及待地展示他拥有的所有糖果。
整座城堡明明是杂乱无章的,却偏偏像纯真的乐园,满足了孩童时代的所有幻想。
沿着山路前行,苏菲对于路易斯的父亲也愈发好奇。
然而当她与路易斯一同踏入佩纳宫时,才发现这座城堡的主人,此时还有另外一位客人。
“这位是法国的阿朗松公爵,”路易斯的父亲介绍道,“我妹妹的儿子。”
苏菲毫无准备地对上那双熟悉而陌生的眸子。
殿厅里的烛火太过明亮,将那个男人眼睛里高傲的褐色映成了温柔的蜜色。
四周仿佛突然间安静下来。
或许是旅途太过疲惫,她来不及弯出一个礼节性的微笑,甚至来不及收起脸上错愕的神色。
费迪南抬起苏菲的右手。
“这可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湿漉漉的吻落下。
“我还以为……”
他的动作无比温柔,声音低得近似呢喃,然而仔细听,就会发现语气中,带着他一贯尖锐的嘲讽——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配得上高傲挑剔的苏菲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越写对luis越有爱,于是女主跟他结婚,此文完结,he!
咳……其实只是想说,铺垫了这么久,1867年的狗血大戏终于要拉开帷幕了。下章开始神转折。
话说,如果水更新勤快起来的话,姑娘们留言是不是也能勤快起来捏?
布达佩斯链子桥的设计者是英国工程师william tierney clark,这座桥在二战中被毁,1949年原址重建。
布达佩斯火车站是1875年开始建设的,埃菲尔的作品都带有很明显的个人风格,热爱创新热爱钢铁,那个时候火车站的通用模式是将金属结构藏在一个精巧的主体后,埃菲尔偏偏用金属结构作为建筑的核心——所以他后来设计了铁塔,乃至铁塔饱受批评也就不足为奇了(那个时候大家爱的是石头啊石头)。
luis这个人确实相当花心,他的情妇是“数不清”的。文中的诗是葡萄牙国歌的第一段和第三段,事实上,歌词作于189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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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希望与抗争
苏菲的表情凝固了一瞬。
然而下一刻,她便慢悠悠地抿嘴浅笑,施施然收回右手,恰到好处地展现了一个公主的矜持,却又不失礼貌――再没有一位淑女能够做得比这更加得体了。
“多谢夸奖。”
她笑吟吟地说,仿佛并没有听懂对方话语中的讽刺――又或许,是故意忽略了其中的某个形容词。
“您对我的评价如此之高,真是让人受之有愧。”
费迪南反而拧起了眉。
从眼前的女子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开始,他便看惯了她各式各样的笑容。灿烂飞扬的,恣意明媚的,甚至面对他时嘲讽挑衅的――而他最讨厌的,便是像现在这般优雅标准的笑,掩藏了所有的情绪,如同舞台上最精致的木偶,连唇角弯起的弧度都仿佛经过了计算。
于是他便忍不住说出更恶劣的话,等待她脸上虚伪做作的面具碎裂,恼羞成怒――看着少女张牙舞爪的模样,他才觉得自己刻板压抑的生活中有了不同的色彩,真实而鲜活,耀眼得令人无法逼视,以至于……心生向往。
然而这一次,苏菲并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
简单的交谈过后她便以舟车劳顿为由请求去房间休息,甚至连晚餐时也没有出现――公爵殿下的余光扫过长桌对面空置的椅子,只觉得以往最爱的蛤蜊奶油浓汤也变得索然无味。
我们的小公主并不知道她的缺席如此令人牵挂――当然如果她知道的话,多半也不会因此而感到内疚。事实上当苏菲一觉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
推开窗,花园里粉色的蔷薇爬过篱笆,如同少女一般娇艳地绽放。伊比利亚半岛的冬天,果然如同人们所说的那般和煦――她仰起头看了看躲在云层后柔和的太阳,微微眯起眼睛。
早餐是煎得焦黄的牛角面包,放在竹编的小框里,配着素色瓷碗中香浓纯净的牛奶。苏菲坐在路易斯的身旁,路易斯的父亲坐在主位,另一边则是年轻的艾莉泽・亨斯勒夫人――某个令她讨厌的身影并没有出现,她的心情愈发好,以至于比平时多喝了一碗牛奶。
如果苏菲昨天并未错过晚餐的话,她本应早一些见到艾莉泽・亨斯勒夫人――又或许,她更加希望人们按照葡萄牙语的习惯将她的名字叫成伊莉莎。这个德国姑娘公开的身份是一名歌剧演员;当然,她目前居住在佩纳宫的事实已经表明了她的另一个身份――前任葡萄牙王夫的情妇。
说不定,还有机会从情妇变成妻子――苏菲垂下眼睫,半真半假地想。据路易斯说,他的父亲已经和这位亨斯勒夫人共同生活了六年,之所以至今尚未结婚,不过是在等待葡萄牙人民淡忘他们女王和王夫之间的爱情童话――在十七年的婚姻中女王诞下了十一个孩子,医生曾经警告过她连续怀孕的危险,毕竟女王自己的母亲就死于一次流产后的并发症;然而女王一意孤行,最终死于难产,她拼尽全力生下的小王子,也只比母亲在人间多停留了几个小时。
由此可见,一辈子太长,所有男人关于永远的承诺通通靠不住――这其中,尤以国王为甚。
幸好她不爱路易斯。
所以她可以把这当做是普通的浪漫故事来听,至多不过为了最后的结局而唏嘘;甚至在听完故事以后,还有心情借此外推一下自己故事的结局――是路易斯包养了女演员呢,还是她包养个男演员?
苏菲摇了摇头,失笑。
“这样粗鄙的乡间小屋,一定让殿下见笑了。”亨斯勒夫人说。她陪伴苏菲在花园里散步,眼前的这座小屋,就是由她自己设计的。
“怎么会?我倒是觉得它很奇妙呢。跟佩纳宫的风格出乎意料地一致,”都是看似杂乱无章的混搭,却反而……“有种天真的质朴。”
“以殿下你出众的艺术修养,一定看得出来,这座小屋是受了美国乡村农舍建筑风格的影响吧。” 亨斯勒夫人微笑着说,“我十二岁的时候跟随父母搬家到了波士顿,并没有在欧洲大陆接受过正统的教育。”
“可我却听说,伊莉莎你多才多艺,会说七种语言呢。”这位亨斯勒夫人的确聪颖非常,比如她主动提出请苏菲称呼她的名字,却坚持叫对方“殿下”;谈话间不用更正式的“您”而说“你”,恰到好处的亲昵,宛若一个认识多时的老朋友。
“而且……”苏菲眨了眨眼睛,“谁不知道,我是在巴伐利亚乡下长起来的。”
“那么,殿下是否对葡萄牙乡下的景色感兴趣?”亨斯勒夫人善解人意地邀请,“我是个相当不错的向导。”
在游览了摩尔人城堡之后,亨斯勒夫人提议去附近的蒙塞拉特宫稍作休憩。这座别墅建于几年前,业主是英国人弗朗西斯・库克,和国王一家都有着良好的关系,最近刚刚被路易斯封为蒙塞拉特子爵――虽然他还是愿意像以前那样被称呼为sir cook。
“这位库克爵士可是全英国最富有的三个人之一呢。”
亨斯勒夫人热情地介绍着,苏菲却在担心另外一件事:“我们这样贸然上门拜访,会不会有些鲁莽?”
“只是上门拜访邻居而已,殿下不必担心,库克爵士是老朋友了。不然……我先去跟他说一声?”看了看苏菲的神色,亨斯勒夫人有些迟疑,“可是把殿下独自留在这里……”
“还有娜塔莉呢,可算不上是‘独自’。”苏菲笑着歪了歪头,“我认路的本事虽然不济,却也不会在主人家的门口就迷路。”不远处已经能看到房子橙色的圆顶,带着明显的莫卧儿特色。这座别墅与佩纳宫有些类似,同样是糅合了各种建筑风格的混搭派――按照建筑学的术语,或许应当称为“折衷主义”。
不算长的一段坡地草坪,苏菲提着裙子爬得有些吃力。紧身衣和束腰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阳伞早已被她扔给了后面的娜塔莉,却还是忍不住弯下腰――这段时间果然缺乏锻炼了,她默默地想。于是愈发佩服亨斯勒夫人,穿着这样一套繁琐的衣裙爬山,居然还能保持优雅的仪态。
“想不到你的礼仪还是如此差,这么多年都没有丝毫进步。”
冷冷的嘲讽传来,苏菲抬起头,便看到费迪南站在不远处,挡住了身后的阳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倨傲的模样一如往昔。
苏菲立即想起了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站在树下的少年同样微微抬着下巴,用高傲冷漠的语调挑剔她的礼仪。
她简直要忍不住说“见鬼”了。
不过此刻,苏菲并不打算开口――被他听到她气息不匀,一定又是一番嘲笑。
她重新低下头,提起裙裾打算绕开面前的人。
“你真的不打算听从好心人的忠告吗?”费迪南站在原地,慢条斯理地说,“我想,恐怕葡萄牙的人民未必愿意像奥地利一样,让一个乡下姑娘成为王后。”
“您以为您是谁?!”
苏菲转过身,冷笑,“您是能够代表奥地利人,还是葡萄牙人?至少我这个乡下姑娘可以住在自己的国家,也不必逢人就宣称自己的祖父才是正统的国王。据说这位君主在革命爆发时生怕自己成了下一个路易十六,听到消息便急匆匆地逊位,逃出巴黎。”
她可以当做没有听到费迪南对自己的嘲讽,但既然敢像维也纳那群嫉妒茜茜的贵妇人一样说出这样的话,她总要让他印象深刻才是。
“我想,那些小报肯定对当年的秘密感兴趣,就连《泰晤士报》也不例外呢――”
苏菲顿了顿,忽然意味深长地笑起来,看着费迪南的眼睛,轻声道,
“您说对吗,史密斯先生。”
费迪南的眼神蓦然间幽暗起来。
“史密斯先生”是他的祖父路易・菲利普国王逃往英国时的化名,极少有人知道――就连曾经刊载过法国国王出逃细节的《泰晤士报》都从未提到过。
苏菲看着对面公爵大人眼底涌起的风暴,依旧笑得灿烂。
谈话进行到这个地步,接下来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苏菲重新迈开脚步,这一次,却直接被拉住了手臂。
“你为什么要答应?”
苏菲愣了愣:“……什么?”
“答应……嫁给他。”
“与您无关。”
“你信不信……”费迪南低低地说,两个人离得极近,呼吸交错,手臂上传来的力度令苏菲忍不住皱眉,“这个婚约,永远不会被公布。”
“你要做什么!”
“你以为呢?”
“无论您是为了什么来葡萄牙,拜托……离我远一点。”
苏菲用力甩开他的钳制,咬着牙,一字一顿。费迪南忽然想起在罗马的某个月夜,少女狼狈地坐在灌木丛中,裙摆沾满了泥土,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那个时候,她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他劝说教皇出兵加埃塔,明知道她不会对他有丝毫感激,甚至连表面上一句道谢的话都不会有,却还是亲自领军――他反复告诉自己是为了破坏撒丁人的计划,毕竟意大利的统一对法国而言并无好处;然而……
他永远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她用自己的性命去赌――即使令自己陷入同样危险的境地。
那个夜晚少女的泪,仿佛落在了他的心里。
他不知道是不是从那一刻起爱上她。
又或许是更早的时候?在柏林?在伦敦?
他想,他永远无法忘记她骑马奔驰的模样――红衣红裙,浓密的金发与帽子上长长的飘带一同在风中扬起,马背上,少女漂亮的眼睛弯成月牙的弧度,笑容明媚得仿佛能够驱散伦敦冬日里所有的迷雾,如同燃烧的火焰一般,甜蜜而热烈。
即便她的笑容不是为了自己,她的目光也没有望向自己,甚至,理直气壮地编了一个假名。
娜塔莉・冯・施特恩巴赫。
多么可笑,他居然记得如此清楚。
“……苏菲。”
费迪南终于叫了她的名字。轻轻的叹息,听上去竟然有种低声下气的意味。
“不要嫁给他。”
“您又是以什么身份来对我指手画脚?”苏菲迎着费迪南的目光,微微扬起下巴,“知道您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太过自以为是。”
“这句话,同样送给你。你以为你做了所谓的牺牲,就能够改变整个世界?”费迪南嗤笑,“别做梦了,你不是阿基米德――即便是他,也没能做到。一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注定无法挽救衰落的帝国,也无法……扭转必败的战争。”
前面的话依旧是凉薄的讽刺,然而到了最后,却变成了殷切的劝说,甚至……带着明显的担忧。
费迪南说完,不再看苏菲,摘下帽子对她示意后便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又忽然停下:“最后一个忠告。凭借巴伐利亚的那点军队……最聪明的做法,是置身事外。”
当苏菲结束在辛特拉的拜访,回到慕尼黑的时候,巴伐利亚也迎来了春天。
1866年的春天并不平静,战争的气氛已经开始弥漫。只是与普鲁士和奥地利紧张的备战相比,巴伐利亚国内的形势,反倒称得上是轻松了。
国王路德维希此时还有空闲到帕森霍芬作客,甚至不忘带给苏菲一束三色堇。
然而他的拜访遭到了公爵夫人卢多维卡的阻拦。
“亲爱的路德维希,我希望你能够明白……苏菲将要订婚了。”她委婉地说。
“那又怎样?”任性的国王并不在乎。
“所以,请你减少与她见面的次数。”
路德维希被这样直白的拒绝激怒了。
他无视公爵夫人的阻拦,大步走进城堡,靴子踏在地板上发出接连不断的声响。卢多维卡不敢强硬地制止,只好提着裙子一路跟在后面。
“我不准你结婚!”
这是他站在苏菲面前的第一句话。
“路德维希!”毫无准备的苏菲吃了一惊,“发生什么事了?”
年轻的国王甩了甩头发,并没有去看站在身后的公爵夫人:“在维也纳,他们不让我见茜茜;现在,居然连和你见面也被禁止了!”他紧紧地蹙着眉,说得又快又急,“苏菲,你是我真正的,心灵相通的朋友!你是唯一一个我能够谈论梦想的人!我的音乐,建筑,童话――”
“路德维希。”
苏菲打断他的话。眼前的青年,如同《铁皮鼓》里的奥斯卡,因为对成人世界的恐惧便不再长大――此时的帕森霍芬成为了路德维希最后的庇护所,在这里他可以暂时逃避即将到来的战争,普鲁士和奥地利的双重压力,巴伐利亚民众的期望,注定分离的朋友,还有母亲玛丽王后对于他婚事的催促。
只是,没有人能够生活在童话里。
奥斯卡最终丢掉了铁皮鼓开始成长,而他也注定要担负起作为国王的责任。
“或许,你是时候找个好姑娘结婚了。”
苏菲说。
“我可没有时间。结婚?那是奥托的事情。”
路德维希不耐地回答。他对生育继承人向来缺乏兴趣,对于母亲安排的结婚人选,他甚至连看一眼的欲望都没有。
作为即将年满二十一岁的未婚国王,来自各方的压力几乎令他喘不过气来。而现在,他就连唯一的朋友也要失去了――
“苏菲!”
路德维希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上前一步捧起姑娘的双手,眼睛里燃烧着热烈的火焰,急迫地大声说:
“嫁给我,苏菲――做巴伐利亚的王后!”
作者有话要说:merry christmas!下雪啦下雪啦,好开心xddd
sophie怎么可能顺利嫁给luis呢,作者才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她。即使作者答应ludwig也不答应――这样的求婚,大概可以算得上是神转折吧?
神转折之后……就要洒狗血了,下章有一大盆,请注意。
求评论……明天继续更。
路易斯的父亲费尔南多(fernando ii)遇到亨斯勒夫人(elise friedericke hensler,葡萄牙语为elisa)的时候是1860年(后者比前者小20岁),亨斯勒夫人在里斯本演出威尔第歌剧《化妆舞会》(un ballomaschera)。女王玛利亚(maria ii)则是在1853年去世。
亨斯勒夫人不但长得漂亮,也的确多才多艺(会说七种语言什么的……膜拜之)。她和费尔南多拥有共同的爱好:雕塑,陶瓷,绘画,建筑,园艺;他们还共同资助了一批艺术家,两个人在1869年正式结婚(不过她在葡萄牙国内一直不被承认,倒是在美国,费尔南多因为她大受欢迎)。佩纳宫里亨斯勒夫人自己设计的花园,的确非常漂亮。
据野史说,ludwig之所以向sophie求婚,是因为马克斯公爵夫妇希望sophie嫁给葡萄牙国王,于是阻止他与sophie见面,ludwig为了留住这个“唯一的灵魂相通的朋友”,就自己求婚了。
咳,上面的说法显然是不靠谱的。其实最初谁也没考虑过他们之间的婚姻,毕竟血缘实在是太近了;可是ludwig拒绝了母亲安排的所有结婚对象,又不断地去帕森霍芬找sophie,并且每一次拜访时都送花――于是1866年的时候,他的母亲玛丽王后和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开始认真考虑这桩婚姻的可能性。但是ludwig只把sophie当作“朋友和小妹妹”看待(其实血缘上,sophie是ludwig的表姑,这乱得……),于是卢多维卡对他这样不清不楚又拒绝承诺的举动生气了,禁止他与sophie见面,再然后……ludwig就求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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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希望与抗争
“啊……”
苏菲张了张嘴。
她的脑海中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站在门扉旁的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同样震惊的表情映入眼帘,她才意识到刚刚听见的话,并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幻觉。
“路德维希!”
她不断地摇着头,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讶。明明应当生气的,可现在她居然有种滑稽的荒谬感。
种种复杂的情绪混合在一起,让她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和扭曲。
“嘿!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现在是清醒的吗?路德维希!”
她抓住国王的双臂,开始用力摇晃。
“苏菲……”
“路德维希!你以为结婚这种事情,是可以随便拿来开玩笑的吗?!”
“苏菲,我只是――”
“苏菲。”
卢多维卡此时也恢复了平静,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听我说――”
“不!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听!一个字都不想!”
她突然后退一步,闭上眼睛大叫。她以为这样自己便会惊醒,发现刚刚经历的一切都只是噩梦而已――她会看到母亲担心而宠溺的表情,然后顺理成章地,扑进她温暖的怀抱里撒娇。
苏菲睁开眼睛,如同希望的那样看到了公爵夫人脸上的忧虑,然而身旁路德维希紧蹙的双眉,却分明在提醒她这一切的真实。
“……对不起,妈妈,你别生气。”
她勉强扯了扯嘴角,“我想跟路德维希单独谈谈,可以吗?”
公爵夫人点了点头,无声地转身。
“你也要离开了我吗,苏菲?去遥远的葡萄牙,再也没有机会见面?苏菲,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在这个令人窒息的首都,你是唯一能够理解我的人!”
站在对面的青年紧紧抿着唇,眼睛里的偏执和倔强,如同父母搬家时任性的小孩子,拼命地挽留自己最亲密的朋友。
“不要走,苏菲――”
“路德维希。”
苏菲叹气。那是一双令人不忍拒绝的眼睛――他是骄傲的,却也是孤独的,带着最真挚的恳求,纯净得仿若婴孩。
“我弹琴给你听。”她说。
典雅秀丽的旋律,如同珍珠一般晶莹剔透,又仿佛是春日里的溪水,在温暖的阳光下潺潺流淌。
质朴而明快,带着熨帖的温度,一点一滴,将心底那些焦灼、躁动和不安轻柔地抚平。
莫扎特《第二十号钢琴协奏曲》。
“我一直都是你的朋友。”敲下最后一个音符,苏菲的手依然没有离开琴键,“这一点,即使我去了葡萄牙,也不会改变。”所以,你不必为了挽留,轻率地承诺婚姻。
路德维希抿了抿唇,许久,开口:“苏菲,答应我,永远不会让任何事情毁掉我们的友谊!”
“当然。”
“你保证!”
“我保证。”她微笑,“那么,你愿意准许我的婚约了吗,陛下?”
“可是……”
苏菲站起身,从钢琴前离开:“维特尔斯巴赫,多么高贵的姓氏……从诞生的那一刻起,我们的命运就已经被注定。有些责任,是无法逃避的。”
“就是那些所谓的责任毁掉了我的梦想!也毁掉了我的自由!”
“所以,你现在要毁掉我的自由吗?”
路德维希偏过头,沉默。
“我现在最大的愿望,是要我所有的家人安然无恙。任何阻挠的人,都会成为我的敌人――”烛火映着她眼睛里认真坚定的神色,原本浅浅的蓝也变得幽深起来,苏菲对上路德维希的目光,缓缓地说,“无论是谁。”
“苏菲……”
路德维希再次蹙紧了双眉。那样的目光令他忍不住心悸,他绝不想失去这个仅剩的,与自己灵魂相通的朋友,却依旧不愿意应允,“让我再想想……我保证,会认真考虑的。”
婚约最终没有被准许。
在慕尼黑的春天将尽的时候,路德维希以维特尔斯巴赫族长的身份,正式拒绝了苏菲和葡萄牙国王路易斯联姻的提议。这个尚未来得及公布的婚约,就这样夭折了。
一个月后,普鲁士军队入侵荷尔斯泰因。德意志联邦开始投票动员反对普鲁士,紧接着,普鲁士首相俾斯麦宣布废止德意志联邦。
6月17日,奥地利皇帝弗兰茨・约瑟夫对普鲁士宣战。
“我要见陛下。”
苏菲一路疾驰,直到宫殿前的门廊里才收紧缰绳。她跳下马,将手中的马鞭扔给站在一旁的侍从军官,大步走进慕尼黑王宫的内殿。
“啊,殿下……”
路德维希的宫廷秘书官洛伦茨・冯・杜弗利普匆匆赶来,不知是不是巧合,恰好挡住了她前进的路线。
“您要拦着我吗?”
“哦不,当然不是,殿下……”年长的绅士弯腰行礼,却并没有让开,“只是陛下他在休息……”
“那就叫他起来。”苏菲一边说着一边摘掉手套,始终没有停下脚步。
“殿下!请等一等,殿下!”
“您现在可以去告诉他了。”苏菲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或者是,我亲自去。”
十分钟后,她见到了路德维希。年轻的国王坐在椅子上,手里正拿着一份五线谱。
“路德维希!”
苏菲努力压制着心中的怒气,生怕自己下一刻便忍不住夺过他手中的曲谱扔在地上。
“你为什么不出兵!”
“苏菲,你来了!”国王对她的话恍若未闻,“看,这是瓦格纳的新作品,《纽伦堡的歌手》――”
“路德维希,你究竟还要逃避到什么时候!一个月前你不是已经向军队发布了动员令吗?现在这样又算什么!你以为你躲到瑞士去,战争就不存在了吗?”
“不,不要说那些。”年轻的君主摇着头,神色中带着迷茫和无助,“战争是野蛮人的游戏……”
“可我弟弟在奥地利!”矮桌上的水晶盘被扫落在地,清脆的碎裂声响起,“路德维希你听到没有!我弟弟在奥地利!你不是对弗兰茨承诺过发兵十万么?现在汉诺威和黑森的军队已经被挫败,萨克森的残部也后撤并入北方军团,巴伐利亚的军队为什么还在这里!”
“苏菲,不要逼我……”
路德维希闭上眼睛,左手抚着额角,低低地说。他的面庞不似典型的日耳曼人那般严肃硬朗,反倒是漂亮温和的――他继承了母亲褐色的头发和眼眸,却丝毫没有继承霍恩索伦骨子里对军事和领土扩张的狂热。他执着地厌恶战争――然而这样的“善良”,对于一个君主来说,并不见得是优点。
倘若命运并没有让他成为一个国王,拥有这样天赋的他一定会是最出色的艺术家。又或许,如果他不是生在这样一个动荡的时代,他也可以做个差强人意的守成之君。
“慕尼黑应当成为艺术的天堂,成为伊萨尔河畔的雅典!那些歌剧院,宫殿,教堂,城堡……我绝不会看着我的国家,我的首都在战火中变成废墟!呵,多么可笑……”
路德维希痛苦地摇着头,唇角勾起讥诮的弧度,“我厌恶霍恩索伦,可我的母亲就是个霍恩索伦……你看看我,哪一点像个维特尔斯巴赫!至少奥托还有金发蓝眸……而我却成了巴伐利亚的国王!我们的敌人也是我们的表兄弟。我们做什么都在家庭里,结婚、生子……我们互相乱伦,又自相残杀。苏菲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可惜苏菲没办法给他答案。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心底深处其实是认同路德维希的――互相乱伦又自相残杀,她想起希腊神话中杀父娶母的俄狄浦斯,最荒诞也是最残酷的剧本。
慕尼黑,受天使庇佑的城市。她对慕尼黑的爱不会比路德维希少――这里承载了她童年和少女时代最甜蜜美好的记忆;即便不曾在这里生活过,她也绝不愿坐视那些被她视为珍宝的建筑有一丝一毫的损坏,更何况,这其中还有冯・克伦策教授的心血。
或许对于巴伐利亚来说,置身事外的确是最聪明的做法。毕竟普鲁士早有准备,又武器精良,萨克森在短短几天之内溃败就说明了问题。况且在她所知的那个历史中,即便奥地利战败,也没有什么直接的损失。
可马佩尔也被卷入了战争……
轻骑兵第三团……如果是与意大利对抗的南方军她或许也不会担心,可偏偏是与普鲁士直接交战的北方军……
受伤,死亡,这才是战争最真实的一面。那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她永远不会对他的安危坐视不理。
原本想要借助葡萄牙海军偷袭柏林的计划已经注定行不通,路德维希又不肯出动巴伐利亚的十万军队――
“知道您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太过自以为是。”
彼时苏菲昂着头,用骄傲而肯定的语气讥讽那个年轻的奥尔良;现在她才明白,其实他一点也没说错,自己同样……太过自以为是。
奥尔米茨前线与维也纳的电报通讯被迫中断,此时此刻……她不但无法扭转战争的形势,甚至连马佩尔的安全都无法确定。
如果是十年前,甚至五年前,她都会不管不顾地一个人前往奥地利;而现在……她不能让日夜为马佩尔担忧的父母,再为了自己的不懂事而伤心。
苏菲永远不会忘记从加埃塔回到慕尼黑的时候,不过几个月未见的母亲,竟然像是老了几岁。
消息源源不断地从维也纳传到慕尼黑。
6月24日,奥军在custoza击败意大利。
6月27日,奥军在trautenau阻击了普鲁士军队的前进,但是伤亡惨重。
6月29日,普鲁士第一次击败了奥地利军队。
7月3日,普奥双方的主力部队在克尼格雷茨相遇,奥地利惨败,超过四万人伤亡或失踪,这其中,一半士兵被俘。
尽管意大利战场上依旧捷报频传,然而萨多瓦会战之后,奥地利遭遇重创,不得不停止军事行动,两国于7月22日签订停战协议。
在七周的战争中,作为奥地利同盟的巴伐利亚并未正式参战,普鲁士军队也并未入侵巴伐利亚;充当主要战场的,是东边的波西米亚。
当细雪再次纷扬的时候,尚未走出战争阴霾的慕尼黑,已经迎来了新的一年。
公元1867.
此时的苏菲还不知道这一年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她的命运将会无数次发生惊心动魄的改变,每一次,都在她以为尘埃落定的时候峰回路转。
现在她还沉浸在喜悦之中――几年来,马佩尔第一次留在家中和他们一起渡过了圣诞和新年。战争不能胜利又怎样,无论如何,马佩尔就站在她的身旁,安然无恙。
于是就连她一向提不起兴致的舞会,也不再难以忍受。
但这个在宁芬堡宫举行的舞会,对于国王路德维希来说,却依旧是折磨。
普奥战争中盟友奥地利的失败,令年轻的君主遭遇了继位以来最大的危机:政坛震荡内阁被迫重组,他的执政能力遭受了巨大的质疑,他在慕尼黑的受欢迎程度也大大下降;与此同时,他最敬仰的作曲家瓦格纳被驱逐到了瑞士,而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则再次开始阻止他与苏菲的往来。
在这样的气氛中,被孤立的国王几乎要窒息了。
所以当他在舞会上再次见到苏菲时,濒临绝望的路德维希不管不顾地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当维特尔斯巴赫的小公主提起裙裾准备屈膝行礼的时候,她被箍住了双臂,不得不停止下面的动作。
年轻的国王眼睛里,再次燃烧起狂热的火焰。
“苏菲!”
她浅金色的长发垂到后背,转眼间那上面已经被戴上了一顶王冠,巨大的蓝宝石折射着水晶灯里明亮的烛火,发出炫目的光芒。
“只有结婚……只有结婚,我才能让你留在我身边!苏菲,做我的妻子,分享我的王座!”
宫殿中偌大的舞厅突然间安静下来。
所有的宾客都停住了舞步,甚至就连宫廷乐师们也中止了演奏,每个人都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的国王……以及,未来的王后。
苏菲僵硬地维持着自己站立的姿势。
这样的感觉如此不真实――她忽然毫无理由地想起《茜茜公主》第一部里弗兰茨向茜茜求婚的情景,如今当相似的一幕发生在自己身上时,才发觉有多么疯狂而荒诞。
“为巴伐利亚的王后三呼万岁!”
随着宫廷秘书官洛伦茨的喊声,此起彼伏的“hoch”几乎要把苏菲淹没。
每个人都是尽责的演员,而她却陷入了最可怕的噩梦,并且,无法醒来。
婚约就这样被定下。
以一种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方式,迅速到甚至显得有些草率。
这一次,苏菲没有再试图反抗――甚至连犹豫挣扎都不曾出现。
用公爵夫人卢多维卡的话来说,国王的求婚是不可拒绝的。
舞会中所有的宾客都是见证者,更何况,只要她还姓维特尔斯巴赫一天,她的婚姻,就必须经过路德维希的同意。
在答应路易斯求婚的时候她曾经以为,最糟糕也不过是那样了。
然而事实证明,世界上永远有更糟糕的事。
苏菲心不在焉地听着娜塔莉祝贺的话,努力做出一副高兴的模样。
毕竟,没有人希望在报纸刊载的订婚照片上看到未来王后沮丧的脸。
然而当马车停在雷沃灵大街8号的时候,苏菲唇角保持了许久的笑容终于再也挂不住。
汉夫施丹格尔……
她怔怔地抬起头,看着店铺门口熟悉的招牌出神。
她曾经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带着隐约的期待和忐忑敲响那扇黑胡桃的木门,然后对着门扉里那个清俊的少年,展开她以为最灿烂的笑容。
现在想起来,却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殿下,殿下?”
苏菲自嘲地摇了摇头,收起阳伞,搭着娜塔莉的手走下马车。
店铺里的陈设依旧没怎么变――宽大的玻璃橱窗,窗前米色的帷幔,临窗的墙上错落有致的油画;时间仿佛在这里静止了,唯一的不同……就是记忆里那个温柔浅笑的少年,注定不会出现在她面前。
“这是……非洲?”
公爵夫人收起手中的扇子,转过头问道。
厅堂另一侧的木头画架上摆放着一排经过装裱的照片,苏菲走到母亲身旁一张张地看去,拖着长辫子的小男孩,建设铁路的劳工,坐在街角吸食鸦片的中年人……
“……中国。”
她轻声说。
“是的,殿下。”
弗兰茨・汉夫施丹格尔站在不远处,恭敬地解释道,“我的儿子几年前去了亚洲,这些都是他寄回来的――”
玄关处的铜铃忽然悠悠响起。
不是说今天不会有别的客人上门吗?苏菲有点奇怪地转过身去,却愣在了那里。
只是一瞥,便再也无法移开目光。
她怔怔地盯着自敞开的门扉处走入的英俊青年――她的视线划过他黑色的宽边礼帽,划过他深褐色的毛呢风衣,划过他领口露出的白色衬衫,划过他手中的羊皮箱子。
蓦然间,公爵夫人的疑问,汉夫施丹格尔的解释,甚至路德维希不耐的抱怨都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苏菲只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如此清晰。
她用颤抖的手捏紧了自己的裙裾。
而后,缓缓对上那双蓝色的眼眸。
依旧漂亮得像是六月的矢车菊,透过微曦的晨光和轻薄的雾气,盛开在漫山遍野,纯粹而深邃――宛若初见,一如初见。
一眼万年。
她看着他的目光跨过欧亚大陆相隔的万水千山,跨过苍穹下弥漫的滚滚硝烟,跨过那些不曾相见甚至彼此间没有只言片语的岁月;温暖了整个慕尼黑的严冬。
那些她以为早已随着1866年第一场雪尘封的记忆,在时隔一年之后,忽然像是雪之华微小而柔弱的花朵,抖落了覆盖的层层冰霜,在纯白色的背景上,无声绽放。
并不耀眼,却如此鲜活。
苏菲偏了偏头,不自知地开始微笑。
笑着笑着,眼中却有泪光闪烁。
在订婚后的第三天,在这个曾经留下无数回忆的照相馆里……
就这样,重逢。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佳洁士盐白牙膏”姑娘的地雷!我会告诉你我也用佳洁士嘛:)
为edgar的归来鼓掌!谁说作者把他扔到亚洲就不管了,这都是为了如今的闪亮登场!perfect timing有木有!
多少姑娘被这样的重逢雷到了,请举手!
相信我,历史就是这么狗血= =
描绘普奥战争的一组石板画。文中关于普奥战争的描述都是史实;其实马佩尔因为作战勇敢还受到表彰升军阶的,不过战争失败了所以也就不提了。
“雪之华”就是glorythe snow,开在冰雪里是这个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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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希望与抗争
“啊呀,你竟然提前回来了。不是说下个月才到的吗?”
弗兰茨·汉夫施丹格尔望着风尘仆仆的儿子,又惊又喜地叫出声来。分别六年之后终于再次相见,如果不是顾虑到现在的场合,他必定要上前给儿子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父亲。”
艾德加摘下帽子,随着父亲的介绍依次欠身行礼。
“国王陛下。公爵夫人……”
目光终于再次落到那个他深爱的姑娘身上。
她可真美……
洛可可式的白色塔夫绸齐地裙,绛红的披肩长外衣,浅金色的长发在头顶盘成典雅繁复的辫子。发辫外面,与长裙同色的有褶系带帽子裹住面颊,细薄纱的帽带在领口处打成了结,一直垂过腰际。
究竟是什么时候,他记忆里爱说爱笑,总是带着天真稚气的小姑娘,变成了这样一个气质高贵,沉静优雅的女人?沉静到……眼底有藏不住的忧郁。
艾德加控制不住地有些走神。直到不知何时,父亲的声音缓缓流入耳中。
“……苏菲公主。她是陛下的未婚妻,巴伐利亚未来的王后……”
陛下的未婚妻……
陛下的未婚妻!
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艾德加陡然间睁大了眼睛,几乎是下意识地,死死咬住嘴唇。
陛下的……未婚妻……
他终于看懂了她眼睛里闪烁的泪光。
年少时,他曾经天真地以为相爱的人注定会在一起,即使分开了也终究会再次相见;所以他走得义无反顾,任凭她在身后拼命挽留,甚至从始至终不肯回过头看她一眼——只因为彼时的他一无所有,只因为他相信自己回归的时候,会有足够的资格承诺未来。
只是他忘了,那个站在加埃塔的废墟中,带着哭腔倔强地冲他喊会一直等他的少女,还是个公主。
而公主……从来都没有选择自己婚姻的权利。
当他以为终于能够承认自己的感情,许给她一个未来的时候……她已经是别人的未婚妻。
那个别人……恰恰是这个国家最至高无上的统治者。
他曾经故作冷漠地用“殿下”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如今……就连像以前那样叫一声她的名字,都变成了奢侈的愿望。
艾德加弯下腰,目光却依然没有离开那个站在对面的姑娘。
“prinzessin……”
他终于颤抖着开口。
不叫殿下,而叫公主……只是为了在“公主”之后,能够光明正大地唤出那个魂牵梦萦的名字。
“……sophie.”
“艾德加·汉夫施丹格尔先生……”
许久,苏菲听到自己莫名干涩的声音,“欢迎……回来。”
“艾德加·汉夫施丹格尔。”
路德维希放下手中把玩的鎏金镜片,打量着对面的男人,忽然开口问道,“你也是个摄影师?”
“是的,陛下。”
“很好。”他微一点头,一边说着一边摘下手套,“订婚照片,由你来拍。”
艾德加的反应不似往常那样敏捷。
“……是,陛下。”
他垂下眼睫,用力扯了扯唇角——然而他知道,这个笑容有多么苦涩和僵硬。
从见到她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就被突如其来的巨大惊喜和绝望撕扯着,如同惊涛骇浪中漂泊的小舟,下一刻便会四分五裂。
然而国王的要求是不可拒绝的。
即便可以,他也不想拒绝。他自私地希望照片里呈现的是她最完美的模样,更加自私地,希望参与和记录她人生中所有的重要时光。有时候他甚至在想,这一切是不是从他替她拍下第一张照片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那个时候,她还只是个天真稚气,几乎对任何事都感到好奇的小姑娘;而他在千万人中,却只记住了她的如花笑颜。
“为这样一个美丽的新娘拍照……是我的荣幸。”
艾德加缓缓地说。
“赞美的话语足够了。”
路德维希将黑色的羊皮手套递给站在一旁的洛伦茨,转身,“现在,让我看看你的能力吧。我们坐在哪里?”
女仆走上前,小心地用梳子为苏菲整理耳边的碎发。路德维希站在她身旁,举起右臂,她顺从地搭上左手,挽住他的胳膊。简直像是完美的一对——苏菲自嘲地想,就连彼此都心不在焉的情况下,都能配合得如此默契。
艾德加旋下镜头盖。
取景窗里苏菲的身影从模糊渐渐变得清晰。她微微弯了眼眸,带着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思念和期待,安静地凝视前方的镜头,如同凝视他们所有快乐悲伤的过往。
焦距缓缓拉近。
他透过镜头看到那双美丽的眼睛,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整个世界仿佛突然安静下来,静止了一段微小的时光——从快门开启,直到再次关闭。
“完成了。”
“那么我要走了。”路德维希说完,敷衍地吻了吻苏菲的手背便匆匆迈开步子,对艾德加点了点头,“我期待看到你的作品。”
“路德维希!”
“我亲爱的新娘。”路德维希不得不侧过身体,语速极快地解释道,“我很抱歉,但是王宫里还有急迫的事务等着处理。再见。”他转向公爵夫人卢多维卡,这一次的吻手礼更加敷衍。
“路德维希!”未婚妻的呼喊依旧没能留住国王的脚步。
苏菲蹙着眉转过身,却不期然间对上艾德加的眼眸。
他唇畔带着浅浅的笑,温和清淡的模样一如往昔。苏菲看到他蓝色的瞳孔中映出自己的影子,温柔而伤痛。
“苏菲!”
“我就来,妈妈。”她提着厚重的裙摆匆匆离开,连自己也不清楚,有没有来得及弯起嘴角。
巴伐利亚王室的订婚舞会在同一天晚上举行。
早在路德维希求婚的那天请柬就已经发出,两个母亲包办了所有的事情,从头到尾,丝毫没有苏菲置喙的余地。
水晶灯里燃着的烛火将整个宴会厅照耀得金碧辉煌。
“亲爱的,你今天美极了,就连天上的星星也被你的眼睛映衬得黯淡无光。”
说话的姑娘穿了一件鹅黄的裙子,鲜亮的颜色显得她十分娇俏。
“事实上,今晚是阴天。”言下之意也就是看不到星星,苏菲摇着手中的羽毛扇,无辜地说,“你不能因为我来的时候恰好坐了敞篷马车而责备我。”
幸好马蒂尔德并没有计较她的失礼。作为相识十几年的朋友,她已经习惯把苏菲时不时的煞风景看做亲昵的表现,毕竟,她只有在她面前才会毫无顾忌。
“嘿,说真的,我之前一直好奇,你究竟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
“现在你看到了。”
“可你一点也不兴奋。”
闻言,苏菲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有这么明显吗?”
“对我来说,是的。”马蒂尔德侧过身体,盯住苏菲的眼睛,“究竟出了什么事?你知道,你永远可以信任我。”
“……他回来了。”
“谁?”马蒂尔德迷惑地歪了歪脑袋,突然吸了口气,幸好她还记得用扇子掩住嘴唇,“那个摄影师的儿子?!”
“他有名字。以及,他现在是个摄影师了。”
“什么时候——”
“今天。”苏菲抿了抿唇,目光不知投向了何处,“我曾经想,其实嫁给谁都没有什么分别。可是我看到他的那一刻就明白,我错了。他就是所有的分别。现在重新遇见他……这是上帝的意思。”
“你疯了!”马蒂尔德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自己的震惊,“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是个平民!而你将会是国王的新娘!即便你没有订婚,你也是个公主!苏菲——”
“嘘。”
苏菲用手肘碰了碰马蒂尔德的胳膊,“我母亲过来了。”
“苏菲!”
“放心,我还没有失去理智。即便再冲动,我也不会选择这样的场合大声嚷嚷不要嫁给路德维希。”她对女伴眨了眨眼睛,“回头见。”
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微笑着挽起苏菲的手臂。
“哦,苏菲,我可真高兴,我最亲爱的小姑娘就要订婚了。这是人生中最好的日子——不过我知道,你结婚的那天一定会比这更好的。”她说着,拍了拍女儿的手,“来吧,玛丽在那边等我们呢。”
“我以为她今天不会来的。”苏菲说。卢多维卡口中的“玛丽”指的自然不是她的女儿——毕竟三天时间,从罗马赶到慕尼黑太过仓促。不过那不勒斯王后还是发电报祝贺了自己的小妹妹,并且保证等到她举行婚礼的时候,一定不会缺席。
站在不远处的那个“玛丽”,是路德维希的母亲,巴伐利亚前任王后。
“瞧你说的,苏菲。她只是不能参加教堂婚礼而已。”这位王后出身于霍恩索伦家族,信仰的自然是新教。事实上,当年她与巴伐利亚王储马克西米利安的结合十分出人意料。“不过,她正在考虑皈依罗马天主教。”公爵夫人补充道。
“祝贺你,我亲爱的孩子。”
玛丽王后——现在是王太后了——扶起苏菲,吻了吻她的前额。“路德维希有些内向,他所承受的责任和压力也十分沉重……我想,你一定会理解他,安慰他。”
苏菲露出一个含蓄的笑容,低下头——这会被人看作是恰到好处的羞涩。
“祝贺你,苏菲。”
她看着站在面前穿着深蓝色军装的青年,忽然有点恍惚。
他是……奥托。
苏菲几乎要忘记这个名字了。
从很多年前在宁芬堡宫不明不白摔下楼梯的那一次之后,她便牢牢记住马佩尔的话,尽一切可能远离奥托。
即便路德维希坚持那只是意外,她也依然疏远了这个据说曾经“很亲密的朋友”。
如果马佩尔的话是真的,如果苏菲小公主六岁那年的落水不是意外……她从来不敢仔细去想。
奥托笑得那么开心,目光澄澈得一眼就能够望到底,那里面只有单纯的喜悦,和丝毫不含杂质的真诚。
她再一次感到迷惑。
“你一定会幸福的,苏菲。”奥托说完,温柔地吻了吻她的面颊。
苏菲蓦然间想起在宁芬堡宫第一次见到奥托的情景。
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个漂亮精致的小男孩——现在的奥托,穿着华丽的军装身姿挺拔,同样的漂亮精致,同样的温和安静,只是那种苍白忧郁的气质,更加明显。
路德维希说,从普奥战争前线归来的奥托失眠了很久,甚至变得畏光——他会在睡梦中突然惊醒,喃喃低语医院里的恶臭,没有麻醉的手术,掩盖在尘土中的尸体……甚至连他喜欢的特蕾莎公主来访时也拒绝见面。
“他还只是个孩子……”路德维希曾经痛苦地揉着太阳穴,“如果不是我拒绝参与,奥托也不必替我出征……”
当小王子离开城堡以后,童话注定要结束。
“……谢谢你,奥托。”
苏菲轻轻地拥抱了他。
从翩翩起舞的人群中悄然退出,苏菲独自走到北边的花园里。与宴会厅内觥筹交错的热闹相比,夜晚慕尼黑王宫的花园宁静而祥和。这里最早的宫殿始建于1385年,整个建筑群的风格从文艺复兴,到巴洛克,洛可可,再到最近的新古典主义,俨然是一部凝固的历史。
说起来,这座宴会厅还是冯·克伦策教授设计的呢——不但是外观,包括地板、墙壁的装饰和家具的选择,都被打上了鲜明的新古典主义烙印。
还有南面仿照佛罗伦萨彼提宫建造的国王殿,东面拜占庭式的圣徒宫廷教堂,以及花园里的拱廊……想到那个亦师亦友的老人,苏菲的心情控制不住地更加低落。如果他还活着,看到自己在他设计的宴会厅里举行订婚舞会,一定很高兴吧?或许她还可以自豪地指着宴会厅,说教授先生您看,那上面正在修建的冬季花园,是我画的设计稿呢!
“你准备跳下去吗?”
冷不防响起的声音让苏菲吓了一跳,尖叫差一点便要溢出喉咙。她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对着花园里的喷水池发了太久的呆。
心跳依然比往常快了不止一拍,她抿着唇一言不发,似乎这样旁边的人便无法察觉她的狼狈。
“这不是罗马的许愿池,即使你盯着它整整一个晚上,也不会有丝毫作用。”
苏菲的心情愈发糟糕,于是决定抛弃淑女形象——即使在费迪南眼里,她从来都没有过这种东西,带着怒意刻薄地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似乎受到邀请的客人里面,并没有您的名字。”
费迪南沉默了一瞬。
或许是这样的夜色太过迷蒙,又或许是周围太过安静,以至于公爵的声音听起来竟然带上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
“苏菲……你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感谢“佳洁士盐白牙膏”姑娘的地雷!姑娘啊,我一刷牙就忍不住想起你怎么办= = 努力看看今天能不能双更。不过以我蜗牛爬的码字速度……真的不敢保证。
2012的最后一天去市中心看演唱会和烟花,明明不冷的,结果在外面蹦跶了四个小时回家就冻病了……咳,迟到的更新,迟到的新年快乐。
订婚后的第三天在照相馆里相遇,他们深爱着彼此,可是所有人都知道她即将是王后,他只能忍着心痛为她拍下订婚的照片……这种又虐又文艺的剧情水才想不出来,都是sophie自己的描述啊。
官方订婚照:
奥托虽然很早就出现了精神分裂的征兆,但是如果不参战的话,也不会那么早出问题。普奥战争的时候他就受到了刺激,可普法战争ludwig这个不负责任的哥哥还是拒绝参战,于是奥托又一次代替他出征,结果回来不久就彻底疯狂了。其实他正常的时候,是个温文有礼的好少年啊。
文中提到的宴会厅(festsaalbau),国王殿(königsbau),圣徒宫廷教堂(allerheiligen-hofkirche)确实都是冯·克伦策教授的作品。不贴图了,感兴趣的姑娘可以自行搜索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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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希望与抗争
“没有!”
苏菲不假思索地大声反驳,下意识地抬起右手去擦面颊。只是转瞬间她便后悔了――她的动作无异于承认了费迪南刚刚的话,而在今天这样无星无月的夜晚,倘若她一口咬定不曾哭过,他必定不会看到她脸上的泪痕。
于是她愈发懊恼。
想了想,苏菲索性作出一副刁蛮的模样,偏过头,换上往常面对他时挑衅的语气:“关您什么事!”
费迪南叹了口气。
在他面前,她永远像只受了惊的小猫,还未说话便亮出爪子,拒人于千里之外――即便他是好意。
“如果你需要任何帮助,无论什么时候,苏菲……你知道,我总是在的。”
苏菲并没有转过头――即使她回头,黑暗中,也不会看到费迪南眼底复杂的神色。微凉的夜风中,男人低沉的语调依然某种带着不真实的温柔,温柔中又透出几分无奈,仿佛是在安抚闹脾气的小孩子。
苏菲咬住嘴唇,沉默。
这样一个夜晚,宴会厅中的喧闹和她此刻的寂寥形成了太过鲜明的对比,那些早已逝去的人和事,控制不住地在眼前一一浮现。
比如奥托站在八岁的哥哥身旁说“苏菲,欢迎你”时的模样。
比如宁芬堡宫初见时冯・克伦策教授在阳光下和蔼爽朗的笑容。
比如……那个站在冯・克伦策教授身旁的少年,闪烁着粼粼波光的眼睛。
我想取消这个婚约,你能帮我么?
苏菲自嘲地摇了摇头。
“谢谢,不必。”她说完,提起裙子转身。
“做国王未婚妻的感觉如何?”
费迪南盯着泉池里细小的水花,突然开口。水面上倒映出模糊不清的深色阴影――他看向影子的主人,苏菲穿了一件粉白色的欧根纱长裙,领口开得很大,露出白皙圆润的肩膀。
“很难描述。我想,我还需要时间来沉淀这种感觉。唯一确定的是,比做公爵的未婚妻要好。”
似乎他们之间总是这样――无论交谈以何种方式开始,永远会是针锋相对地结束。
“希望当你知道国王的行踪时,还可以回答得这样肯定。”
他笃定的语气让苏菲有些恼火。
“您刚才询问我是否需要帮助,那么现在,我的答案是肯定的。”挂在颈间的珍珠项链闪着柔和的光泽,反射进她的眼睛里,光芒却像是一下被放大了好几倍。苏菲扬起脸,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我请求您,离我远一点。”
事实上,谈话中的另一个主角只在舞会中停留了很短的时间。他甚至等不及一一接见前来道贺的族人便独自骑马离开前往宫廷剧院,在那里,还赶上了观看弗里德里希・席勒的戏剧《玛丽・斯图亚特》的最后一幕。
而此时此刻,国王已经回到了贝尔格城堡。
路德维希躺在长椅子上,宫廷秘书官洛伦茨坐在他的对面。房间里一支蜡烛也没有点,玻璃窗被厚重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黑暗中,年轻的国王闭上眼睛,低低地开口。
“……我宁愿去跳阿尔普湖。”
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向这位年长的秘书官寻求安慰。路德维希以一种绝望而冷漠的语调,缓缓重复着刚刚的话。
“我宁愿……去跳湖。”
当苏菲回到宴会厅的时候,欢声笑语依旧不绝于耳,其间还夹杂着钢琴和小提琴悠扬的旋律。
“多么讽刺……舞会的主角不知所踪,一群不相干的人反而在这里大肆庆祝。”
“苏菲,这也是你的订婚舞会。”
马蒂尔德看着身旁的密友,微微蹙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今天的苏菲格外尖锐,她忍不住担心。
“啊哈,你不说的话,我倒是差点忘记了。嘿,小姑娘,别这样看着我。”
“哪样?”
“现在你看我的样子。”苏菲伸出手,抚上马蒂尔德的眉心,“说点令人高兴的话题吧。你的路易吉怎么样了?”
“……他很好。”
提到这个相识于少年时代的哈布斯堡远房表亲,马蒂尔德脸上总会泛起红晕,也就忽略了苏菲话中的揶揄。
“他正在写一本关于昆虫的书。虽然那里面的大多数内容对我来说都是全新的知识,不过,真的十分有趣。我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整本书了――苏菲!”看到好友脸上的笑,马蒂尔德生出几分羞赧,“我保证,你看了他的稿子也会赞叹的!”
“这一点我毫不怀疑。那一定会成为比肩《昆虫记》的著作。”
“昆虫记?”
“souvenirs entomologiques.”苏菲换成了法语,“似乎是这个名字?一个叫让-亨利・法布尔的人写的。”
“这个人我倒是听路易吉提起过。路易吉说,他的论文很让人受启发呢。他还打算今年夏天去马略卡岛考察――”
苏菲促狭地打断了好友的话。
“那他有没有提起过,打算什么时候向你求婚?”
马蒂尔德低下头,害羞的姑娘因为唇角温柔的笑而愈发动人:“……还没有。不过,他说他会有办法的。”
“比如解决掉那个翁贝托王子?”
“嘿,苏菲,你的口气简直像个无政府主义者。”马蒂尔德嗔怪道,“我和他之间从来都没有明确的婚约,只是现在信仰罗马天主教的王室就那么多,哈布斯堡需要找人维持和萨伏伊的联系而已。不过,现在他们总应该明白,”她露出一个讥讽的笑,“贪得无厌的犹大永远不会满足。”
从之前的意大利独立运动到普奥战争与普鲁士的秘密结盟,无论哈布斯堡送过去多少公主,撒丁人依然不会是盟友。
“不过说到翁贝托,”马蒂尔德冲苏菲眨了眨眼睛,“你知道他的妹妹嫁给谁了?”
“你竟然会关心翁贝托,这可真令人意外。事实上,我从不知道他还有个妹妹。”
“确实。”马蒂尔德点了点头,“那个叫做玛利亚・皮娅的姑娘,现在是葡萄牙王后了。苏菲,你难道没有什么感想吗?”
巴伐利亚的苏菲公主拒绝了葡萄牙国王路易斯的求婚,这在贵族圈中并不是秘密;然而很少有人知道,苏菲差一点成为了葡萄牙王后――马蒂尔德恰恰是这“很少人”中的一个。
苏菲自然不会因此而感到失落。
“我只是忽然发现,似乎向我求过婚的人都能很快步入教堂。这样看来,那些为了结婚而苦恼的人可以把祈祷词念给我听了。”她歪了歪头,笑吟吟地反过来揶揄好友,“亲爱的,你要不要试试?”
“哈,苏菲,你这副热心的模样简直要超过我母亲了。”
提到去世的母亲,马蒂尔德的眼睛里闪过一抹黯然。她似乎愣了愣,接着便低下头打开手袋,下意识地从里面摸出一支雪茄。
“我以为你已经戒掉了。”苏菲皱了皱眉,“马蒂尔德――”
“现在你严肃的模样又像是我父亲了。”
“你父亲知道你抽烟?”
“开什么玩笑?如果我父亲知道,我就死定了。”
苏菲无奈地摇头。
“不,我是认真的。父亲对待我简直比对待他的部下还要严格。”马蒂尔德的父亲阿尔布雷希特大公,正是以军纪严明骁勇善战而著称。普奥战争时他指挥的南方军团在与撒丁人的交战中无一败绩,也正因如此威尼斯才得以保全。
“我都能够想象出如果父亲有一天发现,将会多么失望和痛心。苏菲,答应我,你永远不会把这件事告诉我父亲。”
“那你也要答应我努力戒掉――”
马蒂尔德不置可否地一笑:“我尽量。”
“不是尽量。你保证!”
“好吧,我保证。”她把雪茄重新放回手袋,拉起苏菲的手,“舞会快要结束了,我们回去吧。”
订婚舞会的第二天,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为苏菲的嫁妆和结婚礼服忙碌了。尽管婚礼的日期还未定下,婚约也尚未向巴伐利亚民众公布――这是因为官方的订婚照片还没有准备好的缘故。
或许看着女儿成为最美的新娘是每一个母亲心中最大的愿望,卢多维卡对此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热情。毕竟帕森霍芬已经六年没有姑娘出嫁了,而苏菲是她最小的女儿。这种热情,甚至要超过茜茜和弗兰茨结婚的时候――那时,她的姐姐苏菲皇太后几乎包办了一切。
“我亲爱的小公主,一眨眼您也要嫁人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荣格夫人今天特意关闭了店铺,专门迎接帕森霍芬的客人。从内奈出嫁的时候开始,到玛丽,马蒂尔德,再到苏菲,她看着马克斯公爵家的小公主们渐渐长大,从天真活泼的小女孩变成甜美动人的姑娘,直到披上婚纱,走入教堂。
“是啊……时间过得可真快,夫人。”苏菲说。
她第一次来到这个店铺的时候荣格夫人还只有二十多岁,如今十几年过去,她的脸庞渐渐染上风霜,面部轮廓也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圆润柔和,棱角和皱纹开始逐渐显现,只有那双眼睛,笑起来的时候依旧是弯弯的。
“苏菲,快来看,这件从巴黎运来的衣料怎么样?花色很新鲜呢。”
卢多维卡拉开一卷象牙白的丝绸,对女儿招了招手。随即她又开始否定自己的说法,“可是摸上去并不那么光滑,色泽好像也不够柔和饱满……”
这个时候她几乎成了天下最挑剔的人,每一种布料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怎么看也不够配得上她即将出嫁的小天使。
整整两个小时,站在母亲身旁的苏菲几乎一句话也插不上。
苏菲一向对打扮自己算不上热衷――不,这并不意味着她不喜欢漂亮的裙子和首饰,无论是女孩还是女人,总希望自己是美丽的,就连变成了老奶奶也不例外。在马克斯公爵家的公主中,如果说茜茜和玛丽对于衣饰搭配有着最出色的品味,那么苏菲则毫无疑问是最迟钝的那一个。为此玛丽曾经不止一次地嘲笑过她,然而她依旧讨厌没完没了的试装,更讨厌挑选衣料和款式时的繁琐。通常情况下,她总会听取母亲的意见――公爵夫人对此十分欣慰,然而事实上,苏菲只是怕麻烦而已。
“妈妈,我想出去透透气。”
苏菲说。她丝毫不想打击母亲的积极性,但对着一堆看不出区别的衣料挑选了整整两个小时,上帝作证,这几乎要突破她的忍耐极限了。
“去吧,苏菲。”
卢多维卡答应着,目光却依然没有离开手中那卷水绿色的塔夫绸。
苏菲撑起阳伞走出店铺,站在宽大的玻璃橱窗之前。娜塔莉无声地跟在后面。
慕尼黑的街头依旧熙熙攘攘,苏菲抬起头,却一眼望见了对面的招牌。
汉夫施丹格尔……
身体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她提起裙裾跑过街角,连身后拉车马匹的嘶鸣都未曾听见。
直到丝质的白色手套触到那扇黑胡桃的雕花木门,她才听见自己的心跳,伴着敲门声响起,咚,咚,咚。
“……苏菲?”
她来不及去看艾德加脸上惊喜交集的神色,急急追问:“你父亲在吗?”
“不,父亲去了德累斯顿,看望――”
话未说完,苏菲已经闪身钻进店铺。她倚在重新关好的门板上急促地喘息,心脏依旧在砰砰乱跳。
“你还好吗?苏菲――”
尚未来得及反应,他已经被人紧紧抱住。
“艾德加,艾德加,艾德加……”
怀里的姑娘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他的名字。起先是惊惶的,小心翼翼的,仿佛在寻找什么,又仿佛急于确定什么;接着变得温柔和热烈,百转千回,如同最甜蜜的情人;最后则带上了浓重的鼻音,模糊不清的话语结束在低低的啜泣声中。
他想要展开手臂,可苏菲却蓦地瑟缩了一下,更紧地搂住了他的后背。
艾德加轻声叹息。
他的下巴抵在她柔软的发顶,她的眼泪滴在他的衣领,顺着脖颈一直向下流淌,落进他的心里,开出一朵悲伤的花。
他听到她的心跳,如此清晰,顺着他的胸腔传来,与自己的渐渐化作统一的频率。
他伸出手,缓缓地抚上她的后背。
“苏菲……”
他回应地唤着她的名字,轻吻姑娘的额头。
多么熟悉,却又多么陌生的怀抱……
苏菲闭上眼睛。
自从加埃塔那个漫天烟尘的午后,她第一次觉得安宁。
只要他还在她身边,只要能够再次紧紧相拥,她就不再畏惧。
无论是死亡……还是命运。
“为什么……”
苏菲低低地说,仿佛在喃喃自语,可艾德加却还是听到了她后面的话语,“为什么……不早点回来?”
艾德加沉默。
“那么多次,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还不回来?如果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嫁给别人了啊……可你还是不回来……”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如同水中泛起的涟漪,荡漾着消失不见,“那你就永远不要回来!为什么在我已经放弃希望的时候――”
艾德加吻住苏菲的唇。
他在她的唇齿间厮磨辗转,仿佛要倾泻出整整六年的思念;又仿佛要诉尽他们未知的命运,绝望而苦涩。
苏菲再次闭上眼睛。
泪水顺着脸颊流进嘴里,她蓦然间颤抖了一下,随即狠狠咬住艾德加的下唇。
血液腥甜的味道冲入口腔,她才仿佛突然惊醒,伸出舌头描摹他的伤口,一遍又一遍,温柔而疼惜。
“你记不记得我说过,苏菲,如果爱让我们在一起,即使是命运,也不能分开……”
她怔住。
她是公主又怎么样!她是国王的未婚妻又怎么样!
只要能够再次相见……只要能够再次相见,他们就不会分离……
“听着,苏菲。”
她仰起脸,看到艾德加眼睛里殷红的血丝,看到他眼睛里闪烁的泪光,和不顾一切的狂热。
“跟我走!”
他拉起苏菲的手,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热烈而急切的语调重复着,“苏菲,跟我走!”
作者有话要说:左手摸一把咕咕鸡姑娘,右手摸一把牙膏姑娘,谢谢姑娘们的地雷!
稀里糊涂地把存稿箱设成了2014年,还奇怪为什么发不出来……捂脸。
“阿尔普湖”就是alpsee,在新天鹅堡旁边,ludwig确实说过同样的话,最后也确实死在湖里――不过不是阿尔普湖,而是施塔恩贝格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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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希望与抗争
“嘭嘭!嘭嘭!”
剧烈的敲门声突然响起,苏菲心头一震,慌乱地推开艾德加。
上帝知道……只差一点点,那个“好”字便要脱口而出了。
“外面有人――”
“嘿,苏菲。”艾德加温柔地抚上她的面颊,扳过她的脑袋,“不要去管。看着我,我的姑娘,回答我――”
敲门声忽然停了一瞬。
静默中,艾德加看到苏菲眼底的挣扎。
“跟我走,苏菲!难道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吗?”
“别逼我,艾德加……我……我不知道……”她别开了目光,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苏菲!”
敲门声再度响起,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像是连续不断的鼓点。
“请开门!拜托!”
“是娜塔莉的声音!我得走了――”
怀抱骤然一空,艾德加被硬生生地拉回现实。他心爱的姑娘早已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刚刚那些犹豫和迟疑似乎从未存在过。
甚至就连那个吻……如果不是唇上的伤口,他简直要怀疑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梦境。
他的手紧握成拳,片刻,苦笑了一声:“我去开门。”
门开了。
娜塔莉穿着浅棕色的长裙,一手撑着阳伞,另一只手还维持着敲门的姿势。
她看着站在面前的人,有点迟疑地开口:“请问……”
苏菲从店铺内走出。
“殿下!”娜塔莉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公爵夫人她――”
“我知道了。谢谢你,娜塔莉。”
苏菲打断了侍女的话,勉强扯出一个微笑。她撑起阳伞,转过身向艾德加道别:“再见,汉夫施丹格尔先生。”
艾德加闭上眼睛,苦笑。
他还能做什么呢?他甚至不能在她的侍女面前拉住她,对她说“不要走”。
现在……轮到她叫他“汉夫施丹格尔先生”了。
他把自己关在暗房里整整一个晚上。
第二天,他拜访了马克斯公爵位于路德维希大街的新宫。
“看起来还不错。”公爵夫人卢多维卡翻看着手中的相册,满意地点了点头,吩咐站在一旁的管家托马斯,“可以通知报社了。”
“请等一等,公爵夫人――”
卢多维卡扫了一眼年轻的摄影师,挑眉。
“是这样的……”艾德加欠了欠身,“嗯……其中一张照片显影时出了一点问题,还需要进行润色修描才能刊载。”
卢多维卡自然不会拒绝让女儿看起来更完美一点。
“需要多长时间?”她问道。
“明天。我明天就可以准备好。”
“那太好了。”苏菲看了看母亲,敛起笑容,解释道,“我是说,明天我正要去荣格夫人的店里,恰好顺路……让娜塔莉去取照片。”
次日,娜塔莉果然陪同苏菲去了荣格夫人的店铺。
苏菲站在矮凳上,让店里的女仆们为她量身。荣格夫人低着头,不停地记录下一组组尺寸,甚至连裙摆的镶边都经过了仔细的计算――这是公主乘坐马车前往慕尼黑王宫前举行订婚庆典那天要穿的礼服,丝毫马虎不得。
当漫长的折磨终于结束,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跑出店铺。
穿过马路,转过街角,这样的路线对她来说并不陌生。苏菲将阳伞换到另一只手,敲了敲门。
开门的青年白衬衫外面套了一件浅灰色的马夹,最顶端的一粒纽扣并没有扣上,松松地敞着领口。他扶住门框,看向站在斑驳树影下的姑娘。
“我来取修描好的照片。”
艾德加微笑。阳光将他纤长的睫毛在眼睛下投射成浓密的阴影。
“你要进来吗?”
苏菲回过头。娜塔莉撑着阳伞坐在马车上,正低头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的书。
她不自禁地弯了唇角。
“苏菲,我要为前天的事情道歉。那对你太突然了……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疯狂,但是相信我,我有一个计划。”
“一个……计划?”
“现在你订婚的消息还没有正式公布,不是吗?”
“可每一个王室成员都知道我会是国王的新娘,只是没有通过报纸向民众公布而已――”
“这就够了。”艾德加急切地打断苏菲的话,似乎生怕得到否定的答案,“你不是说你父亲从来都不在乎这些吗?或许你可以试着恳求他――又或者你可以试着说服国王陛下改变主意?听说陛下曾经对玛丽王太后安排见面的姑娘不屑一顾,甚至说过永远都不结婚――他现在一定后悔了是不是?只要你去跟他说,苏菲――”
“艾德加,你停一停……”
“只要你不再是国王的未婚妻,一切都解决了!”他扯出一个僵硬的笑,自顾自地说下去,“你知道的,苏菲,你知道这一定行得通的!”
“我……”
“苏菲,我爱你。”艾德加拧紧了好看的眉,深深地望进苏菲的眼睛,“我想要和你在一起――以任何可能的方式。至少这值得试一试――”
“……好。”
苏菲终于松开咬住下唇的牙齿,“我试一试。”
当她在城堡外找到父亲的时候,马克斯公爵正准备外出打猎。
“日安,巴比。”
“日安,苏菲。”马克斯公爵一边穿上深灰色的厚外套,一边亲了亲苏菲的面颊。
“我不知道你今天还要去打猎。”
“只去一会儿。”
“这样。”苏菲点了点头,“我可以和你谈谈吗?”
“现在?”公爵停下了抚摸马背的动作,转过身,“什么事,苏菲?”
“你……你还记不记得我拒绝符腾堡公爵求婚的时候,对我说过的话?”
“苏菲――”
“你说不在乎我是嫁给国王还是嫁给裁缝的!巴比你忘了吗!你说过,只希望我幸福的――”
马克斯公爵深深地叹了口气。
“可你永远不能拒绝巴伐利亚国王的求婚。”他皱着眉,加重了语气,“无论什么时候。”
苏菲垂下眼睫,沉默。额前的碎发被风吹乱,遮住了眼底的黯然。
“我的小天使,你看起来如此闷闷不乐。嘿,到这儿来。”马克斯公爵走到苏菲面前,像小时候那样捏了捏她的脸颊,然后微微俯低了身体,抱住自己的小女儿。
“……会好的,巴比,我会没事的。”苏菲埋在父亲怀里,努力微笑,脸色却像是慕尼黑的严冬一样忧伤,“我说过,我是个维特尔斯巴赫。”所以,不会仅仅享有特权,更应该承担许多义务。
“我知道。”他拍着苏菲的后背,亲了亲女儿的额头,“你,我,你母亲,都是。”
1867年1月23日,《慕尼黑新闻报》登出了巴伐利亚国王订婚的消息。
“根据确实可靠的证据,我们被正式告知,国王陛下路德维希二世,已经和马克斯公爵最小的女儿苏菲公主订婚了。”
与此同时,婚礼的日期也被确定下来――1867年5月15日。
同一天,苏菲和路德维希参加了在慕尼黑王宫前举行的庆典。
从马克斯公爵城堡的路德维希大街到王宫所在地住宅大街,人们盛装打扮,站在道路两旁挥舞着蓝白相间的巴伐利亚国旗,欢呼声不绝于耳。
苏菲同样穿着蓝白两色的正式礼服,佩戴了蓝宝石的项链和耳坠,坐在马车上挥舞着手帕。虽然是冬天,但整个慕尼黑依旧像是花的海洋:白色的玫瑰,百合,蓝色的风信子,矢车菊;马车上更是用了一丛丛的白玫瑰作为装饰。
“殿下……您难道不开心吗?” 娜塔莉坐在苏菲对面,打量着她的神色。
“人们如此快乐,真是难以置信。知道么,我小时候看着茜茜结婚时……也曾经幻想过那样的婚礼。”
“这一切的确棒极了,不是吗?”
苏菲勾了勾唇角,没有回答。她将目光重新投向街道两旁欢呼的人群,继续挥舞白色的手帕。
当马车在王宫前停下的时候,整个庆祝活动达到了高峰。从白发苍苍的老人到被父母牵着的孩子,从梳着发辫的少女到头戴礼帽的壮年,人们挥舞着手中的旗帜和橄榄枝,欢呼着,雀跃着,甚至哭泣着――在普奥战争的失败之后,巴伐利亚实在太需要这样一件振奋人心的喜事了。
《进步主义周刊》对此评论道:
“我们国王的订婚是这一天的盛事,这样一个突然而浪漫的庆典则毫无疑问是出于爱情。毕竟没有任何政治上的原因可能促使国王和一个远房旁支的女儿结婚,这样的婚姻会给人们带来美好的前景――政治决定王室婚姻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这是今年以来我听到的最大的笑话。”
苏菲讥讽地说,将手中的报纸扔进废纸篓里。
如果世界上还有谁能够体会苏菲的心情,就是她的父亲马克斯公爵了――这个时候,他正站在城堡二楼的窗口,抽着一支烟。
“这件事情还需要教皇的批准。毕竟,他们的血缘太近了。”公爵夫人卢多维卡说着,在信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如果他不同意呢?”
“怎么可能,马克斯。当初茜茜和弗兰茨结婚的时候都没问题――他们的血缘更近呢。”卢多维卡微笑着说。每当想到小女儿将会像茜茜那样嫁给熟悉的表亲,成为整个国家最尊贵的女人,她就忍不住感到开心。
马克斯公爵吐出一口烟圈。
“苏菲……”他低低地叹气,只可惜公爵夫人并没有听到。
对于巴伐利亚的民众来说,国王订婚的消息无疑是巨大的安慰。而为他的民众编织了童话的那个人,却又一次开始计划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首都。
从路德维希还是王储的时候开始,就有无数女子拜倒在他的脚下。世界上的一半女人都因为这个英俊的未来国王而疯狂,甚至在歌剧院也毫不放松,手中的望远镜时刻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于是他成为国王之后,立即要求演员们单独为他在宫廷剧院表演。
订婚后,他收到的情书也没有丝毫减少。野心勃勃的母亲们用尽了手段想要使她们的女儿成为国王的情妇――即便所有的情书都被扔进了废纸篓里。
路德维希对这些早已厌倦。
可最糟糕的不是他对女人缺乏兴趣,而是他发现自己对同性很容易发展出亲密的友谊――对于罗马天主教的信徒而言,这种想法无异于同魔鬼为伍。
3月,在痛苦中挣扎的年轻国王离开慕尼黑前往瓦尔特堡,之后又坐上了开往巴黎的列车。
路德维希尚且能够逃离,而苏菲却被限制了活动范围,她只能坐在家里,一天又一天地重复着撕掉日历的动作。
“我怀着恐惧望向未来,婚礼日期仿佛是伫立在灵魂面前的黑色阴影――我真想逃离这残忍的命运!”
书桌边水晶烛台上的蜡烛被全部点燃,这个寒冷的暗夜也带上了一丝温暖的气息。镜子里映出苏菲的背影――浅金色的长发凌乱地披在背后,打着卷儿垂到腰际。
深深浅浅的墨色在信纸上氤氲。
“我们之间已经毫无希望――只有放弃。为什么我不能在失去自由之前见到你呢?我如此真诚地爱你,我的艾德加。当你在我身旁时,我甚至无法告诉你我把你放在心里多么深!”
花园里枫树的枝桠在玻璃窗上投下斑驳的阴影,与记忆中许多年前的情景重叠――多少个夜晚,她也曾经在烛光下给彼时还是少年的他写信,不同的是,那个时候她心底是甜蜜的期待。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进来吧,乔安娜――”
触到那双褐色的大眼睛,苏菲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是的,娜塔莉和她的母亲如此相似,就连眼睛里温柔的神色都如出一辙――然而娜塔莉永远不会用那种带着宠溺和疼惜的目光看她。
“娜塔莉,请把这封信送给艾德加・汉夫施丹格尔先生――不,还是不要。”
苏菲将信封凑近蜡烛,然而还没有等橘黄色的火焰触到薄薄的纸张,她又猛地缩回了手。
“请把这封信送给他――现在就去。”
仿佛是怕自己后悔一般,她将信交给娜塔莉,立即起身坐到了一旁的沙发上。
“殿下……您真的要这样做吗?”
“是。”苏菲回答得极快。
“可是这很危险!如果被人发现,会有数不清的流言蜚语――”
苏菲回过头。烛火将她的眼睛几乎映得透明,只有眼底还留着浅浅的蓝。她看着娜塔莉,缓缓地说:“我相信你。我可以的,对吗?”
“我只会为您考虑,殿下。”娜塔莉回答道。她唇角带着浅浅的笑,褐色的长发梳到脖颈的一侧,垂过饱满的胸脯。她顿了顿,接下去说,“……还有我的良知。”
“你的良知?”
“我会去教堂忏悔。”娜塔莉睁大了眼睛,认真解释。
苏菲翘了翘唇角:“去教堂从来都不是件坏事。”
然而第二天,苏菲等来的不只有艾德加的回信,还有另外一个消息――
国王路德维希推迟了5月的婚礼;新的婚期,被定在8月25日。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时候拍照片虽然没有photoshop这种东西,但也是可以后期处理的――用一种特质的刻刀直接在底片上进行。
《慕尼黑新闻报》(munchner neuesten nachrichten)和《进步主义周刊》(wochenschrift fortschrittsglaub①38看書网译名,水只好对着德语胡乱翻了。
有姑娘提到sophie的情书,于是决定给大家看点有意思的东西(这一章里面的内容,就是引自其中的一封)。注意!!!图片版权属于heinz gebhardt先生,转载仅限fair use,并标明原作者copyright©1986 heinz gebhardt
1867年9月10日sophie写给edgar的情书第一页。其实水只能勉强认出第一行字mein lieber edgar(我亲爱的艾德加)。
edgar去世时留下的信封。他的笔迹好认多了(或许从笔迹上可以隐约体现出两个人性格的不同?),briefe von prinzessin sophie charlotte - ungelesen verbrennen(苏菲・夏洛特公主的信――不准看通通烧掉)。所以说他性格矛盾啊,真的不想让人看就自己烧掉嘛,舍不得还留下这么一行字,简直就是在说“不要烧掉快看吧”。于是他的儿女们果然没能控制住八卦的欲望,那些信被妥善保存下来,他的女儿erna甚至还在1980年把这些信交给了heinwww.http://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无弹窗.com gebhardt是个摄影师,1947年出生于慕尼黑――他对慕尼黑真是爱得深沉啊,出了各种书和摄影集表现慕尼黑的方方面面,有一本就叫做“像童话一样美,你是我的慕尼黑!” (schön wie ein märchen, mein munchen bist du!)他对巴伐利亚王国的那段历史也投入了极大的兴趣,写了两本关于ludwig的书,出了一本巴伐利亚王室摄影集,甚至还为edgar的父亲出了一本书“弗兰茨・汉夫施丹格尔:从石板印刷到摄影”(franwww.http://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无弹窗.com der lithographie zur photographie)。他的书《国王路德维希二世和他被烧死的新娘》(könig ludwigund seine verbrannte braut,什么标题啊这是!),就是以这些信作为卖点的unveröffentlichte liebesbriefe prinzessin sophie'sedgar hanfstaengl(苏菲公主写给艾德加・汉夫施丹格尔未公开过的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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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希望与抗争
“路德维希这算什么意思!”
毫无意外地,前来送信的洛伦茨成了公爵夫人怒火的发泄对象,“凭着这样一封电报,就把结婚日期推后了三个月?”
“我恳求您的理解,殿下……”
“理解?!”卢多维卡冷笑,将手中的电报扔在地上,“路德维希才有资格对我这样说!他现在在哪里?”
“这个……”洛伦茨愈发觉得难以启齿,期期艾艾地说,“陛下现在还在巴黎……”
“巴黎?!他难道连国王的职责都不顾了吗?他不能轻率地作出这样的决定,不能就这样推迟婚礼!”
“哦,殿下……”洛伦茨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措辞,“基本上,我不能反对您的看法,只是……”
“做些什么!身为国王的宫廷秘书官,难道你的职责就只有在这里进行毫无意义的道歉和解释吗?!”
“当然不是,殿下……”
“那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卢多维卡睨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洛伦茨,冷冷地说。
“啊……是,是的,殿下。”年长的秘书官鞠了个躬,匆忙地转过身,走出城堡的时候,忍不住掏出手帕擦了擦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
当第二天这个消息被对外公布的时候,令人惊讶的是,巴伐利亚民众并不如预想中那样失望。
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认为国王这样的决定是可以理解的――毕竟1月底才公布了订婚的消息,5月就举行婚礼未免太过仓促。要知道十几年前他们的公主嫁给奥地利皇帝的时候,准备婚礼和嫁妆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呢!此时此刻他们对这样一件盛事的期待超过了一切,如果充裕的准备时间能够让这场婚礼更加完美,他们不介意再等上三个月。
然而与此同时,一轮新的流言开始在王室中迅速传开。流言的主角,是国王和一个名叫理查德・霍尼希的青年――他比路德维希年长四岁,刚刚被任命为国王的私人秘书。据说国王对他十分信任,甚至给予他和宫廷秘书官洛伦茨同样的权利。
距离慕尼黑只有40千米的帕森霍芬自然也听说了这件事情。
公爵夫人卢多维卡的第一反应就是起身来到苏菲的房间。
“你还看不出来么,妈妈……”
苏菲嘲讽地挑了挑唇角,语气淡然得像是在谈论别人的事情,“路德维希根本不爱我。我只是他逃避婚姻的手段。”
“哦,苏菲……”
“妈妈,你有没有感到后悔?哪怕是最轻微的程度?让我答应这样一个求婚……”
卢多维卡沉默。
她知道苏菲并不爱路德维希,然而嫁给一个自小一起长大,彼此熟悉拥有相同爱好的朋友,总比嫁给一个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要好。结婚后苏菲也会继续在慕尼黑生活,这毫无疑问可以免去许多担忧和思念,对她自己和对家人来说都是极好的事情。即便苏菲无法像她最年长的两个姐姐一样得到甜蜜的爱情,至少还有成为王后所带来的荣耀。更何况路德维希的性格虽然有些内向和偏执,但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他都称得上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才华横溢品行端正而又相貌英俊的年轻人,这一点不但比玛丽和马蒂尔德的丈夫强上百倍,与茜茜和内奈的丈夫相比也并不逊色。
如果说路德维希推迟婚期的行为让她开始不满,那么近些日子以来似是而非的流言,则让她第一次开始担心,甚至……怀疑自己的决定。
“苏菲……”
公爵夫人叹了口气。她将女儿搂进怀里,伸出手一下一下,缓慢而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长发,“相信我,我一定会让他按时履行婚约。”
“你可以想办法让他娶我,难道你还能逼他和我上床,生育继承人?”
“苏菲!”
“别这么惊讶,妈妈。我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
苏菲没有哭泣,说话的声音也并不大,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平静的。然而就是她这样的表现,却令作为母亲的卢多维卡感到愈发愧疚和担忧。
“我的小姑娘,如果有什么事情是我可以为你做的……”
“妈妈,我不要嫁给路德维希。”
苏菲从母亲的怀抱中抬起头,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的眼睛,恳求道。
卢多维卡的心都要碎了。小时候的苏菲也总是喜欢抱住她的手臂软软地撒娇,每次看到女儿湿漉漉的目光,无论什么事情她都会忍不住点头说好。
然而现在……她只能别开目光,硬起心肠用最冷静的语调说:“苏菲,不要任性。”
花园里的迎春和蔷薇开了又谢,房舍周围茂密的藤蔓间已经能找到小小的青涩的葡萄。当五月即将结束的时候,帕森霍芬终于迎来了一个好消息:奥地利的伊丽莎白皇后,即将在布达佩斯加冕为匈牙利王后。
这个消息给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带来了莫大的安慰。
奥地利帝国将会正式成为奥匈帝国――毫无疑问,这将会是一项盛事;然而最令她感到幸福的,是她的茜茜以自己的魅力和仁爱,征服了匈牙利人民的心。
接到电报后卢多维卡便立刻吩咐沃尔芬收拾行装,要知道玛丽和马蒂尔德也会从罗马赶来,她很快就要见到日夜思念的女儿们,这怎能不让她心急呢!马克斯公爵的兴奋虽然一点也不亚于妻子,但为了尽可能地减少与苏菲皇太后见面的次数,他决定不去维也纳,而是过几天直接前往布达佩斯;在雷根斯堡的内奈也得到了邀请,不过由于刚刚生下次子阿尔伯特身体还很虚弱,她只能遗憾地缺席妹妹加冕的庆典。
所以最终陪着公爵夫人上路的,除了仆从们就只有苏菲。
6月6日,奥地利皇室在维也纳郊区的赫岑多夫宫举行了庆祝舞会。
因为第二天一大早还要出发前往布达佩斯,皇帝夫妇在舞会上停留的时间并不太长。只不过无论是以何种名目举行的舞会,寻求欢愉才是最终的目的――这一点,即便舞会的主人已经离开也不会改变。
苏菲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用扇子遮住面颊无聊地打了个呵欠。
“就知道你又躲起来了。”少女清亮的声音中带着无奈的笑意,“亲爱的,我到处找你。”
“所以,你是在向我要奖励吗?” 苏菲半开玩笑地眨眨眼睛,补充道,“对了,裙子很漂亮――特别是穿在你身上。小姑娘,你就像清新甜美的百合花一样讨人喜欢。”
“谢谢。” 马蒂尔德羞涩地一笑,提起宽大的珍珠色裙摆,坐在对面的雕花长椅上。“苏菲……”她有点迟疑地开口,“你还好吗?”
“如你所见,与传闻中还未结婚就已经被厌弃的失魂落魄的王后相距甚远。”
苏菲不以为意地收起扇子,抿了一口杯子里的香槟,“这一定让许多人失望了――比如你身后那个穿着荧光蓝长裙的女人,虽然我不得不说,在胸前用绛红色丝绸扎成的玫瑰花做装饰实在是个糟糕的主意。”
四目相对,忙着与身旁女伴窃窃私语的贵妇人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尴尬地举起手中的羽毛扇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苏菲勾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微微抬了抬握住酒杯的那只手臂。
马蒂尔德回头,忍不住扑哧一笑,“她是――”
“不,你不必告诉我她是谁,马蒂尔德,你总该知道我对这些事情从来都不感兴趣。”
“苏菲,我只是想说……你永远可以指望我的。”
“我知道。”苏菲弯起眼睛笑了笑,轻巧地转了话题,“明天你什么时候去布达佩斯?不如和我们一起走?”
“我一会儿去问问父亲的安排。”
“你父亲也在?我得去跟他打个招呼才行。”
“是的,他就在……”马蒂尔德用目光在舞厅里穿梭的人群中搜寻了片刻,“现在他大概也躲到了某个角落,忙着跟老朋友叙旧呢。等等,苏菲,那个人是不是你姐姐玛丽?”
苏菲顺着好友的目光望去,下意识地皱起了眉。
没错,迈着优雅舞步转身的正是她的姐姐玛丽,以及……
“他怎么会在这里!”
“谁?”马蒂尔德愣了片刻,“你是说阿朗松?虽然他不是到场的唯一一个奥尔良,但恐怕是唯一一个纯粹的奥尔良。”也就是说,他代表的是法国王室。
“见鬼!”她低低地出声。
“友善点,苏菲。”
“不开玩笑?嘿,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他对我做过什么。”
“苏菲,你不觉得……你对他关注过度吗?”
“哈……”
苏菲简直不知应当作何反应。她张了张嘴,几个呼吸之后,才吐出一个单词:“荒谬。”
“别忙着否认,苏菲。有那么一个人,他虽然脾气不好,傲慢挑剔而又自以为是,甚至有时候令人讨厌,但却像是某段旋律不停地在脑海中回响――这样的描述是否会让你觉得熟悉?罗曼小说里通常是这么写的,而其中最著名的一本,叫做《傲慢与偏见》。”
“我总算体会到了母亲让我们少①38看書网的苦心。那些东西确实容易让年轻的姑娘们受到影响,进而产生不切实际而又不合逻辑的幻想。相信我,亲爱的,路易吉那本编写中的昆虫书,要有意义的多。”
“别这样苛刻,苏菲。平心而论,他其实没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情――”
“重点不在这里,好吗?玛丽是我姐姐――跟魔鬼做交易永远都没有好下场,而她现在最不需要的,是另一桩风流韵事。”
在所谓的“上流社会”,尤其是上流社会的贵妇当中,艳情八卦总是比国家大事要更受欢迎。而那不勒斯王后玛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流言的主角――比如她在欧斯蒂亚的海里裸泳,比如她在大庭广众下吸烟,又比如许许多多关于情人的传闻。这些传言有很大一部分是她的政敌为了诋毁这个勇敢的王后而编造的,但是苏菲知道,至少她情人中的某一个是真的――因为两个人的女儿,就出生在奥格斯堡大哥路易斯和蒙德尔小姐的私人别墅中。
然而对于自己亲近的人,苏菲从来都是最护短的。她永远不会用道德标准去审判自己的姐姐,更何况玛丽的丈夫弗朗西斯科根本就是个性无能;即使她并不赞同玛丽的某些做法,当年轻的王后发现自己怀孕匆匆赶回帕森霍芬寻求帮助的时候,她依然会想尽办法保护姐姐。
所以此时此刻,她的怒火完全冲着玛丽的那位舞伴而去也就不足为奇了――至于这位舞伴的身份是否加重了她的愤怒,就没有人知道了。
“我必须跟他谈谈。”
苏菲怒气冲冲地站起身,马蒂尔德甚至来不及拉住她的手。
“离我姐姐远一点。”
夜晚的花园永远是幽会的绝佳场所,特别是在舞会举行的时候――这里通常是安静而又无人打扰的,茂密的植物更是增添了隐蔽的程度。只是此时此刻,站在花坛一隅椴树树荫下的那对男女并没有这样的兴致――至少,苏菲没有。
费迪南慢悠悠地笑了:“如果我的记忆并没有出错,亲爱的苏菲公主似乎只是要求我离她远一点。”
“不管你有什么目的,我决不允许你利用玛丽!”
“你怎么知道,她不是愿意的?你又怎么知道,不是她先找上我的?别忘了,那不勒斯的国王,也姓波旁。”
“你以为玛丽是和你一样――”
“傲慢无礼的家伙?自以为是的纨绔?还是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混蛋?”
费迪南逼近了苏菲,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我倒是很想听听,苏菲公主对我到底有怎样的评价。不过像您这样完美的人,居然会想要和我说话,啊,我可真是受宠若惊!就当帮你自己一个忙――我的事情,不劳您这位正义使者费心。”
“哈……”苏菲怒极反笑,“真不敢相信我竟然试图跟你沟通。我竟然以为曾经在你身上看到过某些东西……某些,好的东西。现在我才知道,我大错特错。”
“因为我毁掉了你亲爱的姐姐在你心中的完美形象?” 费迪南嘴角讥诮的弧度愈发明显,“别那么天真,你总该知道我们的这位王后,从来都不是――”
“闭嘴!”苏菲打断费迪南的话。几个深呼吸后,她才重新压低了声音,换上自以为足够平静的语气,“我不需要你告诉我我的姐姐是怎样一个人。还有,你也不必故意做出那些令人误会的暧昧举动――你难道没有发觉周围人意味深长的目光和窃笑么?或许这些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但玛丽身上的流言蜚语已经足够多了,她现在最不需要的,是另一个‘可能的情人’!”
“哦,所以这才是原因吗?我倒是不知道,向来张扬恣意不守规矩的苏菲公主什么时候在乎过别人的眼光。”
男人步步紧逼,苏菲不得不一再后退,直到背部抵上粗糙的树干,再无退路。
呼吸相闻,灼热的酒气喷洒在她的脸上,两条被拉长的影子重叠交缠。苏菲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寒冷,生气,还是害怕――又或者,都是。
“诚实点,苏菲。”
费迪南俯低了身体。月光下,他褐色的眼眸亮得惊人,苏菲的心脏开始疯狂地跳动,就连呼吸似乎也变得艰难。
“你究竟是愤怒……还是嫉妒?”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水很勤快有木有!那些说好要浮上来的bw呢呢呢呢――
长评什么的早就不指望了,问题是连一个长点的评都没有啊喂!求动力……
理查德・霍尼希(richard hornig),ludwig的情人――当然,是纯粹精神上的。他们相识于1867年,并且将这种关系保持了很久,直到国王去世前不久他才失宠。
马蒂尔德(mathilde von Österreich-teschen)。很喜欢她的这张照片,又生动又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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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希望与抗争
“……失陪了。”
费迪南没有动。
两个人此刻的姿势暧昧至极,周围的空气似乎凝固了,有什么东西,一触即发。
“请您让开。”
苏菲蹙了蹙眉。她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处于绝对弱势,似乎一切都被面前的男人掌控。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让开!”
苏菲提起脚,狠狠踩上费迪南的皮靴――受力面积越小,受到的压强越大,简单的物理学原理,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改变,而且,有效。
趁男人微怔的时候,她已经提起裙裾,踩着折磨了自己整晚的三英寸高跟鞋离开。苏菲没有回头去看费迪南脸上的表情,虽然知道以那个人的骄傲,即便受到她如此无礼的对待也必定不会在此刻追上来纠缠,却还是控制不住地越走越快,几乎要变成小跑。
然而当她迈进宴会厅的时候,听到的却不是悠扬的乐曲,而是混乱的脚步声和惊恐的尖叫。
“发生了什么事?”
她随手扯住一个身边的人,然而那个惊慌失措的女仆并没有认出对面的公主。
“火……”
女仆颤抖地吐出一个单词,便用力甩开苏菲的手,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
苏菲吃力地挤开人群,看到的便是令她心神巨震的惨烈景象。
舞厅的另一边一个全身是火的姑娘尖叫着奔跑,宽大的裙摆被火烧得嘶嘶作响,破碎的灰烬落在地上,已经辨认不出本来的面目。
火焰随着姑娘的奔跑越烧越旺,下一刻,她凄厉的叫声冲破了耳膜。
那是马蒂尔德!
翻滚的火光中,苏菲看到少女珍珠色的礼服和头发上熟悉的饰物,几乎控制不住地跌倒在地。
“马蒂尔德!”
她下意识地大喊,声音像是用匕首划在玻璃上一样尖利,“不要跑!快躺下打滚!”
因为是初夏,马蒂尔德的长裙用了透气的薄纱制成,正是最容易燃烧的衣料。
空气中渐渐泛起一股焦灼的味道。
“救救我!救救我!啊!苏菲!”
极端的恐惧中,马蒂尔德根本听不清好友说了些什么,她只是拼命睁大了眼睛,向着苏菲的方向奔跑。
人群随着她的奔跑再一次骚动,纷纷后退,舞厅中央便显得愈发空旷。
“水!”苏菲大喊,“每个人都去打水,每个人!现在就去!”
然而几乎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惨剧惊呆了,没有人按照苏菲的话去做。
真见鬼,这是谁设计的宫殿,连最基本的防火要求都不考虑!
她愤怒地诅咒着,却忘了在这个时代,烟雾探测器和室内喷淋系统尚未被纳入住宅设计的规范标准。
“没有水就去找沙土!都站着干什么,快去!”
“马蒂尔德,快停下!停下!不要跑!躺在地上!”
苏菲发疯一般地喊,耳畔充斥着火焰燃烧时哔哔啵啵的响声,马蒂尔德的尖叫和人们惊恐的议论,她嘶哑的嗓音很快就被巨大的嘈杂所盖过。
苏菲咬了咬唇,解下自己身上的斗篷便向前冲去。
“苏菲!”
公爵夫人卢多维卡不知从哪里挤了过来,死死拉住女儿的手臂,“不准过去!”
“放开我!”
苏菲拼命挣开母亲的钳制,却又被姐姐玛丽拽住了另一只胳膊。
“放开我!她会死,她会死的!”
泪水模糊了眼睛,迷蒙的视线中,那片火光越来越旺,火从宽大的裙摆处开始蔓延,转眼便烧到了马蒂尔德裸.露在外的两条手臂,白皙的肌肤顷刻间就变得焦黑一片。
“如果过去,你也会死!”
卢多维卡赤红着眼睛,不顾形象地大叫,用了全身的力气攥住苏菲的手臂和肩膀。
“啊!啊……救救我!救救我……”
被烈火包围的少女尖叫愈发凄厉,那样的声音,简直不像人类所能发出的――苏菲分明听到她一遍遍地喊着自己的名字。
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一股力气,她挣脱了母亲和姐姐,挥着手中的斗篷用力拍打马蒂尔德身上的火焰――然而与越来越大的火光相比,这样的努力显得如此渺小而徒劳。
“水!水!”
苏菲绝望地喊着,火焰已经蔓延到马蒂尔德的后背,少女疯狂地翻滚着,尖叫着,却无处可逃。
“快来人帮忙!快帮忙!快点!”
她一遍又一遍嘶哑地叫,然而围观的宾客却不约而同地惊恐后退,就连站在附近的侍从也都踌躇着不敢上前。
“你们这群没种的混蛋!冷血的怪物!”
她哭着咒骂道,空气中布料燃烧后的焦糊味道已经多了一种皮肤灼烧后特有的令人作呕的腥气。马蒂尔德惨烈的尖叫渐渐变成了微弱的呻.吟,苏菲不敢去想那个可怕的结果,只是机械地一遍遍拍打着密友身上的火焰,然而火势却没有丝毫减小,紧接着,少女浅金色的长发也被卷入烈火之中……
怎么办……怎么办……
啊,剪子!可是现在根本没有剪子!来不及多想,她拿起手中的斗篷便要盖在马蒂尔德的头发上,然而就在这时,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甩到了地上,接着,被拉到一旁,紧紧禁锢。
身后的人在她耳边说着什么,然而她此刻什么也听不到,泪水迷蒙的视线中只剩下漫天火光,还有那个被火光渐渐淹没的姑娘。
“放开!放开我!”
苏菲疯狂地踢打、挣扎甚至撕咬,然而身后的人却紧紧地扭着她的双臂,直到舞厅正中那个少女凄厉的惨叫被烈火吞噬,直到她眼中铺天盖地的火焰,渐渐熄灭。
只剩下珍珠色薄纱残破的碎片,被来来往往的人们踩踏而过。
“阿尔布雷希特大公的小女儿,奥地利的捷欣女大公马蒂尔德死于火灾”
苏菲木然地盯着《维也纳日报》的头版头条,泪水终于忍不住再一次落下。
“我听说这次事故可不是因为地上的火柴点燃了她的裙子,”一个女人的声音刻薄地响起,“而是因为她自己把燃烧的雪茄藏在了裙子后面。”
“《维亚纳日报》你也相信?这上面关于皇室的报道有多少是真的?呵,我可是看见那个时候‘应该’跟马蒂尔德交谈的弗里德里希大公,早就离开舞会了呢。”
“她为什么要藏雪茄?毕竟抽烟又不是什么新鲜事。”
“啊,这你都不知道?是因为她父亲――”
“够了!”
苏菲站起身,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看到母亲眼中责备的神色,苏菲深吸一口气,却还是忍不住仔仔细细地依次扫过说话的每一个人,直到她们在冰冷的目光之下低了头,她才终于抿了抿唇角,“失陪了。”
“苏菲,你怎么能这样粗鲁无礼!”
公爵夫人卢多维卡追上匆匆离席的苏菲,轻声说。
“妈妈,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能够继续容忍跟那些人一起共进下午茶!”苏菲同样压低了声音,可其中的恨意却不加掩饰,“她们每个人都是凶手!每一个人――我永远不会忘记,她们就在那里冷眼旁观……直到……”
她咬着牙,拼命睁大了眼睛,泪水却还是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
“苏菲……”卢多维卡将女儿搂进怀里,长长地叹气,“我知道――”
“不,妈妈,你不知道!”伏在母亲肩上,苏菲终于失声痛哭,“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就像我的妹妹……妈妈你不知道……她最后一刻还在叫我的名字,她相信我能救她,而我……”
“苏菲,你已经尽力了……”
“我让她失望了……妈妈,这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昨天晚上没有走开……”
如果她一直陪在马蒂尔德的身边没有走开,如果她在见面之初就没收了她手中的火柴,甚至更早一些,如果当初她反对她抽烟的时候再坚定一点,或者,如果她把她抽烟的事情告诉了她的父亲……
任何一个“如果”成为现实,马蒂尔德都不会死。
昨天晚上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凶手。她也是。
“别哭了,苏菲。”
卢多维卡拍着女儿的后背,“我们还要赶去布达佩斯……”
“不,我不去!”
苏菲断然拒绝,许久,她才把目光投向不知名的远方,轻声说,“我想在这里陪陪马蒂尔德……最后一次……妈妈你帮我跟茜茜道歉,我知道她不会介意的……”
葬礼在一周后举行。
马蒂尔德闭着眼睛,安静地躺在那儿――米白色的长裙遮盖了她的脖颈,后背,手臂和双腿;那下面是烧伤后灰黑焦灼的皮肤。
然而她的脸庞却没有丝毫伤痕,就好像睡熟了一样,仿佛下一刻便会睁开眼睛,如同往常那样笑嘻嘻地说话――可是苏菲知道,她再也不会醒来了。
再也不会。
棺木缓缓合上。
她的脸渐渐消失在厚重的棺盖下。
马蒂尔德!
泪水无声地滚落,苏菲想要大喊,却发现自己已经失声。
十三年。
她认识她的时间超过自己生命的一半。从最初在美泉宫看到那个目光灵动笑容恬静的小女孩的时候开始。
维也纳。慕尼黑。罗马。蒙扎。威尼斯。
她们一起溜出宫。她们一起恶作剧。她们知道对方的每一个小习惯。她们分享彼此的每一个小秘密。
她说苏菲,你知道你永远可以信任我的。
她说苏菲,你知道我永远在你身边。
她说苏菲,我结婚的时候,你一定要来啊……
她才十八岁!
她还那么小……
颂歌低低地响起。
尘归尘,土归土……
让往生者安宁,让在世者重获解脱……
马蒂尔德被安葬在维也纳嘉布遣会教堂边的皇家墓穴中。她的身旁,是母亲希尔德加特公主和哥哥卡尔・阿尔布雷希特。
苏菲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
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她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直到另一只手扶住她的胳膊。
那不是娜塔莉――娜塔莉没有那么大的力气。
“……你还好吗?”
苏菲抬起眼睫,看到那个男人褐色的眸子。
“走开!”
“苏菲――”
“你也是凶手!”她用一种带着恨意的目光盯着他,咬牙切齿,“我永远、永远不会原谅你!你为什么要把我拉开――”
她怎么可能原谅他!她连自己都没有办法原谅……
“你的手触到火的那一刻你也会被烧伤!苏菲,你的手差一点就废了――”
“她是我最亲密的朋友,她就是我的小妹妹!”
“所以,你要陪她一起去死么,苏菲?”
他缓缓地说,语速很慢,清醒、理智、冷静到冷酷。
“是,我愿意陪她一起去死,这一切又关你什么事――”
费迪南毫无预兆地低下头,吻住苏菲的唇。
紧接着,他扣住她的后脑,加深了那个吻――他的舌头顶开她的双唇,撬开她的牙齿,急切,蛮横,极具侵略性,却又似乎掩藏着不为人知的慌乱和沉痛。
大脑缺氧了瞬间,苏菲反应过来,冲着那条舌头狠狠咬下。
她用力推开他,皱着眉用手背擦过嘴唇,力气大得几乎要把自己的嘴唇生生磨破。
扬起右臂,然而还未挥下就被紧紧攥住了手腕。
“你知道为什么,苏菲。别跟我装糊涂,你一直都知道――所以你才拿自己当赌注,一次又一次地要挟我。”
费迪南勾了勾唇角,笑容却没有多少温度,“收起你那些可笑而无用的骄傲吧――这还是第一次见面时你给我的忠告。即使我再纵容你,苏菲,也绝不会允许你挥下这个巴掌。”
苏菲紧紧咬着嘴唇,拼命睁大了眼睛,可泪水却还是夺眶而出。
就在费迪南好奇那个认为自己受到屈辱的姑娘接下来的动作时,苏菲忽然冷笑起来。
她毫无预兆地屈起膝盖,狠狠顶向他的下.体――受过良好教育的淑女绝不会做出这种粗俗的行为,然而可惜的是,苏菲一开始就跟淑女这个单词毫无联系。
看到男人脸上混合了错愕、愤怒和痛苦的扭曲神色,她心中涌起一股报复的快感。
“混蛋!”
她终于忍不住骂了脏话,“说真的,我受够了!而现在,我一刻也不想再继续忍下去了!”
苏菲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你,你们,这个疯狂的扭曲的该死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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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希望与抗争
你是否曾经想过在自己的幻境中醒来?
《爱丽丝漫游奇境》里,爱丽丝掉进了一个兔子洞,她的梦也变成了现实。
苏菲以为自己是迷路的爱丽丝,最初的惊慌失措过后,她发现自己置身于童话之中,美好得像是平安夜挂在圣诞树上闪闪发光的糖果。
可是当爱丽丝终于明白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是童话的时候,她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
“……殿下?殿下!”
她从迷糊的梦境中陡然惊醒。
碧蓝如洗的天空下,阿尔卑斯山顶的积雪终年不化;金色的阳光洒落在施塔恩贝格湖的湖面上,庭院里的葡萄和常春藤在古朴的房舍周围攀爬。
巴伐利亚。帕森霍芬。
苏菲・夏洛特。
一切都像她第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一样――不同的是,这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童话般的夏天。
现在是1867年6月,她二十岁,最好的朋友死于一场意外,亲爱的姐姐刚刚加冕匈牙利王后;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个身为国王的未婚夫,婚礼就在两个月后。
荒诞,却无比真实。
“哦,殿下,请原谅――”
苏菲揉了揉眼睛,看向门扉处的娜塔莉。
“国王陛下来访……”
现在?
她瞥了一眼墙角的落地钟,时针堪堪指向vii的位置。
“不见。”
用柔软的绒毯蒙住头,苏菲重新倒回床上。
“早安,我亲爱的艾尔莎!”路德维希已经推开了门。
“这是我的卧室!”
“我知道你已经醒了,苏菲――快来看!”
清晨的露水沾染在国王深棕色的发丝间,他尚未摘下黑色的手套,右手的拇指和食指间捏着一份装订好的五线谱。
苏菲只来得及在白色的睡裙外披上一件丝绸长外衣,就已经被按在了钢琴前。
《婚礼进行曲》,瓦格纳《罗恩格林》,第三幕第一场。
庄重抒情的调子,带着对幸福的向往和对美好生活的期待缓缓展开。
那些过往的记忆,随着流淌而出的旋律渐渐清晰如昨:深秋店铺里明亮的阳光,叹息桥下甜蜜的吻,加埃塔漫天烟尘中的拥抱……
眼泪一滴一滴落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
库拉克博士最爱惜钢琴,当年苏菲曾经因为枯燥乏味的练习委屈得直哭,不小心把眼泪滴在琴键上的时候,往日和颜悦色的他第一次发了火。从那以后,即便挨了训斥,她也总是自觉地站到一旁,不肯让琴键染上一滴泪水。
库拉克博士……
那些钢琴课遥远得像是上个世纪,如今她早已丢掉了日日练琴的习惯,不像安娜,用宫廷沙龙聚集起勃拉姆斯,克拉拉・舒曼,安东・鲁宾斯坦等一批极具才华的音乐家,想来库拉克博士,应该对自己十分失望吧……
头上突然一沉,一顶黄金王冠被戴在发顶,红宝石和蓝色的钻石映衬着从窗外射入的阳光,闪闪发亮。
艰涩的琴声停下。
“我的艾尔莎――”
路德维希在钢琴旁反反复复地踱步,皮靴敲在木质的地板上哒哒作响。他并没有去看苏菲脸上的表情,目光落在不可及的远方,唇角带着热烈而期盼的笑容,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让我们举行一场音乐剧婚礼!哦,当然,多么绝妙的主意!整个世界都从未见过,独一无二的创举!所有的宾客都要唱歌――所有人,是的,所有人!”
“路德维希――”
“哦,听我说完,艾尔莎!你就穿茜茜加冕匈牙利王后时的那条裙子!那么纯洁,那么美,就像童话中的白天鹅,飞往自由的国度――”
“咣当”一声巨响,刷着清漆的黑色琴盖重重砸下。
路德维希一怔。
五线谱已经被撕成了碎片,像是雪花一样洒落满地。
“苏菲!你怎么能――”
“闭嘴!我已经够冷静了――否则我毁掉的就不是乐谱而是这个见鬼的王冠!你听着,并且听好――我、受、够、了。看在上帝的份上,路德维希,问问你自己,你真的把我看做是心灵相通的朋友?所以你可以连我的自由意志都毁掉!我不是你逃避婚姻的工具,更不是任凭你玩弄的木偶!醒醒吧,路德维希,看清楚你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我不是茜茜,更不是见鬼的艾尔莎!”
呵,多么可笑,这就是她的未婚夫――
未婚夫!
苏菲蓦然间睁大了眼睛。
“您的未婚夫死于湖水……”
那个吉卜赛女人的话如同惊雷一般,在耳畔隆隆炸响。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历史上新天鹅堡的建造者,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就是在湖中溺死!
她的心脏开始疯狂跳动。
“您的姐姐死于钢铁……”
她有四个姐姐,究竟是谁……那个见鬼的女巫指的究竟是谁!
苏菲控制不住地后退了两步,扶着钢琴才堪堪站稳。
“而您,我亲爱的小公主,和您身旁这位美丽的小姐一样……死于火。”
马蒂尔德!那个时候陪在她身边的,就是马蒂尔德!
不……不!
她想要大喊,却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牙齿格格打颤。
那不是预言,也不是诅咒……那是命运!
早已注定,她无法逃脱的命运!
血液一下子冲入头顶。
苏菲吞了一口口水,却觉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
她随手披上一件斗篷,跑出房间。
“苏菲!”路德维希在身后叫道。
“早安……苏菲?苏菲!”马克斯公爵也没能拉住女儿。
可是苏菲什么也听不到。
她惊惶地奔跑着,越跑越急,越跑越快――直到踩上睡裙长及地面的裙摆,被绊倒在花园里。
“……殿下?殿下?您还好吗?”
苏菲趴在地上,急促地喘息。
“殿下,您好像弄伤了手掌……”年长的女仆施特克尔扶起苏菲,低下头替她清理裙子上沾染的草叶和泥土。
苏菲闭了闭眼睛:“……谢谢,我没事。”
“小公主,您确定吗?殿下!”
施特克尔还在忧心忡忡地询问,苏菲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从马厩里牵出兰德拉――那还是她六岁生日时大哥路易斯的馈赠,如今小母马早已成年,甚至开始衰老,跑起来也不再像当初那样英姿飒爽风驰电掣。
苏菲拉住缰绳,翻身跃上马匹,刚刚摔到的膝盖毫无征兆地突然发软,她差一点就要被甩在地上。刚刚坐稳,她便用力挥出马鞭。
马厩里顿时乱作一团。马匹的嘶鸣声此起彼伏,负责看管的马夫不得不从城堡里匆匆赶来,却只看到兰德拉离开时飞扬的尘土。
太阳已经升起,即便是初夏,天气也迅速变得炎热起来。苏菲出了一头汗,此时此刻被风一吹,忍不住连续地打起了喷嚏。
“上帝保佑。”
她喃喃地念着,突兀地开始冷笑――上帝保佑,呵,如果她并不是被选择的人,如果上帝早已安排好了她的命运呢?
这一切该死的还有什么用!
那个见鬼的女巫到底在哪里!
这个时候,迟钝的传入神经似乎才开始工作,刚刚摔伤的地方像约好了似的开始一同叫嚣,膝盖,手掌,或许还有脸上的皮肤……疼痛混杂着委屈和恐惧铺天盖地,眼泪突然汹涌。
她不知道那个吉卜赛女人的名字,她不知道那个吉卜赛女人从哪儿来,她甚至不知道那个女人真正的模样;当她想要寻找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毫无头绪。
“你在哪儿?!”
苏菲大喊,“我不想见到你的时候,你一次次地出现在我面前,现在呢?出来,出来啊!你不能留下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就这样凭空消失!”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乡间小路上受惊的松鼠和鸽子,扑啦啦地四处逃散。
“这不公平,不公平!我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承担这一切!”
苏菲哭得气息不匀,脸上未干的泪痕被风一吹,涩涩地疼。
静默片刻,她突然调转了马头。
帕尔。
那是汉夫施丹格尔家族城堡的所在地,事实上,苏菲几乎从不到这儿来。不过现在,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无论艾德加的父亲在不在。
她跳下马,开始连续不停地砸门。
“……苏菲?”
艾德加吃了一惊。虽然苏菲一向宣称她并不是什么名门淑女,却总是遵守着最完美的礼仪,敲门从来都是不多不少的三声整。
“出了什么事?嘿,苏菲,你还好吗?”
艾德加拧起了眉。
站在面前的姑娘像是被遗弃的小兽,目光惊惶而无助,甚至隐隐透出绝望――而她的视线,没有焦点。
他从未见过苏菲这般狼狈的模样,长长的浅金色卷发散乱地披在后背,脸庞和嘴唇几乎褪尽了血色,苍蓝色的斗篷里面,似乎还是没有换下的睡裙。
“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弄的?苏菲?究竟发生了什么,回答我!”
可那个姑娘却只是愣愣地被他拉进屋子。他这才发现,她的指尖冰凉而僵硬。
“她死了……”
许久,苏菲喃喃。
“马蒂尔德女大公?”
艾德加知道那是她最好的朋友。从看到报纸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眼前的姑娘必定深受打击。
他沉默着,将苏菲拥进怀里。然后温柔地亲吻她的额头和发顶,一遍又一遍。
直到怀里的姑娘伸出手臂,紧紧搂住他的后背。
艾德加微微放下心来。
苏菲依旧在低低地呢喃。话音顺着胸腔传来。
“……她死了。下一个,就轮到我了。”
“苏菲?你在说些什么?”
“我会死!”苏菲颤抖着,更紧地钻进艾德加的怀里,“我会死的!”
他轻轻地,无奈地叹气。“我的姑娘,我们每个人都会死……”
是的,我们每个人都会死。
死亡是活着的最大代价,尽管我们一直不想面对,但无可否认,没有人能够长生不老――也永远不会。
“不,艾德加,你不明白……”
苏菲哭着摇头,“我会被火烧死――”
“苏菲,你在胡说些什么!”
“不是胡说!那个吉卜赛女人说,我会和马蒂尔德一样,死于烈火――”
“苏菲!”艾德加将她从怀里拉开,扶住她的肩膀,“看着我的眼睛,听我说。无论是谁对你说过那样的话,都是无稽之谈。你,马克斯公爵家的小公主苏菲・夏洛特,会有一个充实完满的人生,你的梦想会通过你的努力一一实现。你会拥有自己幸福的家庭,孩子们……”
“……那可真好。艾德加,那可真好。”
苏菲看到他蓝色的瞳孔中映出自己的眼睛,带着从未改变的温柔和坚定。
“可是你不明白……”她垂下眼睫,扯出一抹忧伤的笑,“那不是无稽之谈,那是命运,早已注定的命运……”
“啊,我想到了!”
苏菲突然拉住他的手,急切地说,“带我走,艾德加,带我走!去瑞士――中国,美国,哪儿都行!只要离开这里,是的,现在就离开这里!”
“冷静点,苏菲――”
“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只要告诉我,愿意还是不愿意!”
“苏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确定你现在是清醒并且理智的吗?你确定你要扔下你的家人就这样离开吗?”
“我都要死了!”苏菲惊惶而又焦躁地喊,“我是认真的――留在这里,我一定会死!我现在什么都管不了了!你只要告诉我――”
她突然停下来。
“……你不愿意。你不愿意,对不对。”
他们彼此之间太过熟悉。熟悉到,他眼底的迟疑清晰地展现在她面前,击碎了她所有的幻想。
“……我只是不希望你后悔。苏菲,我不想你有一天因为这个决定而恨我。”
“哈哈,多么讽刺……”苏菲抬起右手遮住眼睛。他永远都那么理智――每一次拒绝她的时候,都如此理智,并且,温柔得令她心痛。
“知道么,曾经有一个人对我说,如果我需要任何帮助,无论什么时候……我拒绝得骄傲而又坚定。呵……我虽然讨厌那个人,但至少他不是个懦夫。艾德加,你是。”
苏菲拾起放在一旁的马鞭,头也不回地走出城堡。
“就这样吧,艾德加。所有的一切……就这样结束吧。”
作者有话要说:我恨jj的小红花!完美主义强迫症伤不起……这是逼着我以等差数列的频率更新么!
历史上确实有一个吉卜赛女人做出过那样的预言:sissi死于钢铁,ludwig死于湖水,sophie死于火――多么巧合,都是自然元素。
其实edgar不像很多姑娘以为的那样是个一穷二白的小人物,他们家在当时的贵族圈子里混的还是相当好的。而且,非常有钱――那个年代的摄影,没钱的人根本玩不起,当然,现在大概也是这样。
hanfstaengl家族在pähl的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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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希望与抗争
“……很好。”
苏菲听到艾德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一如既往的温和清淡,辨不出情绪――原来那下面真的是冷漠,她自嘲地想,犹如慕尼黑春天的薄阴,从不似严冬那般凛冽,可一觉醒来才发现花园里青翠的草地上,不知何时已经落满了白色的细小的冰碴。
“这句话你早就想说了吧,公主殿下。”
苏菲的脚步滞了滞。她没有回头,也就看不见艾德加眼睛里的压抑和挣扎――透明的灰蓝色,宛若暴风雨前的天空。
“祝贺你终于摆脱了某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请尽管去找他,现在就去,不用客气……无论他是谁。”
苏菲跳上马匹,绝尘而去。
童话果然都是骗人的――当骑士从来都不想解救公主的时候,从高塔里拼命逃出的公主简直像个可怜的笑话。
自从茜茜、内奈、玛丽和马蒂尔德相继出嫁之后,帕森霍芬就变得越来越安静。尤其是,唯一还留在家中的小公主习惯于神出鬼没。
起先仆人们还会怀着担忧的心情寻找小公主的身影――多半情况下,只找得到桌子上一张简短的字条;然而后来,帕森霍芬的每一个人都开始对苏菲时不时的突然失踪见怪不怪。所以即使当苏菲扔下还在城堡中的国王便骑马绝尘而去的时候,他们也并没有太多的担忧――这一点在马克斯公爵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
“嘿,我说维卡,你唠唠叨叨了一早晨了。”公爵殿下悠哉地喝了一口啤酒,安慰焦急的妻子,“放心,苏菲骑马出门又不是什么新鲜事,不会有问题的。”
“唉,可是她就这么把路德维希扔在那里――”公爵夫人叹了口气,习惯性地双手交握。当然,这个时候国王早已离开。
“如果一个男人在早上七点的时候把我从被窝里拉起来让我给他弹琴听,相信我,我可不会像苏菲那样好脾气地一走了之――没有把他赶出家门已经足够友善,不管他是不是国王。”
“马克斯!”卢多维卡又是生气又是无奈,“听听你自己说的话吧,哼,孩子们全都被你教坏了,一个比一个任性!苏菲这样该怎么做一个王后!唉,我可真替她担心……”
“我很抱歉,妈妈。”
如同往常的每一次,神出鬼没的小公主已经不知何时回到了城堡。苏菲拉开椅子坐到母亲身旁,端起桌上的冰啤酒喝了一大口。
“苏菲!”公爵夫人叫起来,“你刚才究竟去了哪儿?哦,你怎么也开始在早晨喝啤酒了?我可不想看到你变成一个酒鬼――”
“请原谅,我只是太口渴了。”她解释道,因为杯子里啤酒过于浓烈的口感皱了皱眉。
虽然出生于慕尼黑,但艾德加却并不怎么喝酒――偶尔尝试,也总是最清淡的口味,不沉溺,不放纵。多么可笑,爱一个人,连习惯都不自觉变得和他一样。
“我要去慕尼黑。”
苏菲突然说道,偏过头吩咐一旁的娜塔莉,“请你去准备马车。”
“可是亲爱的,你现在还没有吃过东西……”
“别担心,妈妈。”她吻了吻卢多维卡的脸颊,心不在焉地回答,“我会告诉娜塔莉带上几块饼干。”
慕尼黑圣母大教堂。
苏菲跳下马车,抬起头怔怔地仰望――这是整个城市里最高的建筑,即使在一百多年后也是如此。
最标准的哥特式建筑,双塔却偏偏被安放了意大利文艺复兴风格的圆顶,活像两只滑稽的绿色圆葱。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唾弃这样不伦不类的搭配,直到某一天,冯・克伦策教授帮她翻出圣母教堂最初的设计稿――高高的尖顶刺入天宇,普通平凡得在德意志乡村中随处可见。
如果真是那样,圣母大教堂绝不会成为慕尼黑最重要的地标和象征――或许,这便是申克尔先生所追求的,折衷主义的魅力?又或许,如同冯・克伦策教授所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是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有人曾经宣称双塔的顶端相差了整整一米,然而经过测量后才发现,它们之间的区别仅仅是12厘米――在工程学上,这被叫做精确控制后可以忽略的微小误差;然而人们却更愿意把这称为神迹,上帝之手。
苏菲推开教堂的门。
“上帝保佑你,玛利亚,主与你同在,请保佑所有的女性同胞们,以及你的耶稣,圣母玛利亚,上天之母……”
教堂里的人很少,黑衣修女们虔诚地祈祷,卑微而恭顺。
申克尔说,建筑的意义在于教化。
苏菲一直以为,教堂的功用便是打掉人们的得意忘形,让这些渺小的生命生出对神的敬畏之感――不然的话,为什么每一座教堂都建造得那样巨大,宏伟,辽阔?
由此可见,上帝并不像人们所以为的那样无私――否则,又为什么会教导世人爱他胜过一切?
苏菲从祈祷的修女身旁走过,默默地取了一支蜡烛点燃,闭上眼睛。
“请让我跳出这个进退两难的困局,请赐予我内心的平静安宁,让我不再惊惶,不再踯躅,不再恐惧……”如果上帝真的存在的话。她暗暗补充道,当然,是在心里。
“殿下。”
“……尤尔根神父。”她睁开眼睛,微愣。
“您怎么知道……”苏菲咬了咬唇,冲动地问,“上帝与我们同在?”
“当你需要的时候,上帝就在那里。”尤尔根神父回答。他和马克斯公爵的年纪差不多大,然而一身白袍却让他看上去要年轻很多。他将手中的圣经翻开,递给苏菲。
“耶稣说,‘不要拖延。不要回头看’……”
“念下去,我的孩子。”
“……你不能把神的国度拖延到明天。把握今天。”
“把握今天……”苏菲喃喃地重复。
“不要停留在过去,不要空想未来,你需要把精神集中在当下。让无法改变的过去,或是还未发生的未来影响你的现在,是最愚蠢的事情。我们对不可预知的未来充满了幻想和恐惧,却忘了一个最简单的事实:我们生活的每一天,都在创造自己的命运。”
尤尔根神父说完,吻了吻苏菲的前额,“上帝会赐予你内心的宁静,去接受你无法改变的事情;无畏的勇气,去改变你所能改变的事情;以及智慧,去辨别其中的差异。”
“……谢谢您。”苏菲忽然抬起头,微笑,“谢谢您,尤尔根神父。”
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起来。
电气时代的黎明尚未降临,人们依旧不得不依靠机械制冷的方式对抗炎热的夏天。而当率先应用压缩机技术制冰以达到冷却空气效果的约翰・戈里医生在1855年由于贫困悄无声息死在佛罗里达的时候,空调的设想也随着他的离开沉睡了整整五十年。
所以此时此刻,舍弃舒适的城堡而搬到大学宿舍居住显然不是个聪明的选择。即便作为王室殿下,能够得到的最大优待也不过是被安排在最凉爽通风的房间――哦,我们说的是巴伐利亚公爵卡尔・特奥多尔。
“苏菲……”
他模糊不清地呢喃出一个名字,翻了个身。
“你在睡梦中还如此牵挂我,可真令我受宠若惊。”
戈克陡然睁开眼睛。
“……小苏菲。”他愣了愣,反应有些迟钝,眼睛里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哦,当然,你是我的妹妹。”
他以为我是谁――苏菲几乎立刻敏锐地猜到了真相,戈克在睡梦中依然念念不忘的,是萨克森的苏菲公主,他去世仅仅三个月的妻子。
苏菲忽然词穷。
死亡是一个太过沉重的话题,所谓的“感同身受”不过是骗人的鬼话,他的伤痛她永远无法体会,即便他们血脉相连。
“你是怎么进来的?”
就在苏菲沉默的时候,戈克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于是他拧起眉峰,摆出一个严格的哥哥应有的模样。然后突然间,吃惊地吸了口气,“苏菲,你的头发――”
“哈,戈克,你真该拿镜子照照自己现在的模样。你的脸都吓白了。”苏菲笑起来。
“苏菲!”
她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
“我以为你会更早一点注意到的――别这么惊讶,我亲爱的哥哥。即使我再任性,也不会离经叛道到这种程度。”苏菲摘下头上的假发套,露出自己浅金色的卷发,长长地垂到腰际,“不过是个骗人的小把戏。当然,能骗到你可出乎意料,请允许我先小小地得意一番。”
“你为什么在这儿?”
“原因嘛……和你一样。”
怎么可能和他一样?戈克不以为然地嗤笑。他的家――他甚至不知道没有女主人的地方是否还称得上是家――到处都是妻子生活过的痕迹。女儿阿玛丽的五官与她的母亲几乎如出一辙,一岁半的小小女童还无法理解死亡,每次她用甜软的嗓音问“妈妈在哪里”的时候,他的心都要碎了。
“苏菲,别胡闹。听我的话,回家去。”戈克敛起眼底的情绪,他并不习惯在妹妹面前显露自己的悲伤。
“凭什么?父亲可以来慕尼黑大学旁听,你也可以,偏偏轮到我就是胡闹?”
“我是认真来学习的。不管你相不相信,苏菲,我会成为一名医生。”
“从什么时候――”
“从她离开的时候。”
戈克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下来。直到妻子因为生产患上了严重的呼吸系统疾病,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天天衰落下去却毫无办法的时候,才意识到“公爵”这个头衔,原来什么都不能带给他。他学医,只因为再也不想留不住自己深爱的人。
“我很抱歉,哥哥。”
许久,苏菲重新开口,“可是相信我,这绝不是胡闹――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如果我剩下的时间注定不多了……”她顿了顿,垂下眼睫,“嗯,我是说,结婚之前。为什么我不能去做我一直以来都想要做的事情?我想坐在大学里听课,我想走遍这个世界――我不想直到死的那天才后悔!”
“慕尼黑大学不招收女性。而且据我所知,整个德意志没有一所大学招收。”
“你在歧视自己的妹妹吗,戈克?”
“这是规定,苏菲。政府不允许招收女性。”
“去他的规定!内阁里的那群老古董早就该淘汰了!我真想敲开他们生锈的脑袋,看看里面除了该死的男性沙文主义还剩下什么。规矩是用来被打破的――相信我,我当上王后的第二件事,就是命令巴伐利亚所有的学校都对女性开放。”
“那么,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开办一所理工学校。慕尼黑大学居然连建筑系都没有――也没有工程系,甚至整个巴伐利亚都找不到一个技术学校,真令人难以置信。哲学,法律,经济――单单凭着这些怎么可能推动社会的进步?上帝作证,我可一点也没有歧视人文学科的意思,自然科学也不过是理论,从实验室到现实的距离,只有工程师才能够跨越。”
戈克沉默了一瞬。虽然他早已习惯苏菲的离经叛道,却仍然对她大胆犀利的言辞感到震惊。如果说他是个现实主义者,那么苏菲则毫无疑问是个理想家――他从不知道小妹妹这样的雄心壮志,但无可否认,这场充满激情的演讲确实令人刮目相看。
“好吧,”他叹了口气,“苏菲,你到底想要我做些什么?”
苏菲笑起来:“听说负责工程课的卡尔・马克斯・冯・鲍恩芬德教授下周要带领学生去罗马考察,戈特弗里德・冯・诺伊吕特教授为了兴建新校舍也会一同前往。”
戈克猜到了几分妹妹的打算,神情有些僵硬:“你该不会……”
“没错。”苏菲眨了眨眼睛,“推荐一个叫做奥古斯特的朋友加入,对卡尔・特奥多尔公爵殿下来说,一定是小事一桩,对不对?”
戈克不赞同地摇头:“巴伐利亚的王后要离开她的国家吗?”
“严格来说,一个半月后我才是。”
“苏菲,如果爸爸妈妈知道了――”
“我会告诉他们我只是去罗马看望玛丽。”苏菲笑得狡黠,“只要你愿意,这会永远是个秘密。而且即使爸爸妈妈发现了真相,也绝不会杀了你――相信我,你可是他们最爱的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摸一把咕咕鸡姑娘,谢谢姑娘的地雷~~~
慕尼黑圣母教堂的设计图。如果维持了最初的设计,大概也就是一个普通教堂了――同样的哥特式风格,一定会被科隆大教堂爆成渣。创新总是会带来批评,然而任何建筑最吸引人的地方,总是自己独一无二的特点。
“上帝会赐予你平静,勇气,智慧……”那一段,来自于美国的神学家雷茵霍尔德・尼布尔(reinhold niebuhr)。事实上他生于1892 年,原文如下:
“god, grantthe...
serenityaccept thingscannot change,
couragechange the thingscan, and the
wisdomknow the difference...”
当然,后面还有一段内容。
文中提到的用压缩机制冰的约翰・戈里医生(dr. john gorrie)被看做制冷和空气调节的先驱,事实上他申请了专利,在自己的医院里实现了这项技术,并且提出中央空调的构想――可惜创业失败,他的合伙人去世,他被各种羞辱批评,倾家荡产,健康也受到了极大的损害。佛罗里达的博物馆里有他制冰机的模型,很有意思。
戈克的妻子,萨克森的sophie公主死于1867年3月,仅仅21岁。历史上,戈克之所以学医就是因为妻子的去世使他深受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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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希望与抗争
女扮男装并不是件简单的事。
苏菲没有做过演员也没有做过化妆师,即便把眉毛描粗,胸部裹紧,压低了嗓音说话,平坦的喉结和明显的耳洞依旧能让人轻易看出她的性别。
好在冯·鲍恩芬德教授并不在意。这固然有戈克提前打过招呼的功劳,也因为教授先生对于热爱工程和技术的学生总是带有一份包容和偏爱——这与性别无关。所以考察团里的其他成员也渐渐习惯了这样一个扮作男士的女性同伴,甚至悄悄猜测她是教授先生的亲戚。
一路上的旅行十分愉快。
鲍恩芬德教授是个工程师,毫无疑问,和他一起旅行的经历为苏菲开启了一个崭新世界的大门:与建筑师相比,工程师们对于细节的关注和把握更加精准;如果说建筑师还带着艺术家的浪漫特质,那么工程师的态度则是严谨务实的。他会更多地分析建筑的实用性,安全性和耐久性——归根结底,所有的建筑,工业或是民用,都必须符合“我们生活的岁月的需要”。
交谈中她还意外地发现,鲍恩芬德教授几乎花费了半生的时间致力于巴伐利亚工程技术的发展。在多次创办理工学校的努力相继失败后,他依旧靠着慕尼黑大学的财政帮助艰难维持学生并不多的工程课——这令苏菲肃然起敬。除此之外,同行的诺伊吕特教授则是个新古典主义的建筑师,而在这方面,苏菲和他有说不完的话题。
更加令苏菲满意的是,目前为止,她的伪装十分成功——没有人认出她是国王的新娘。又或许认出的人只是聪明地保持了沉默——愿意将一生奉献给工程学的人通常只会把精力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对此她并不担心。
旅程的最后一天,所有人都被允许自由活动。苏菲还在犹豫接下来该去哪儿,突然被人拍上了肩膀。
“嗨!”她转过身,一张有些陌生的面庞在眼前放大,“你今天有什么安排?”
“……我还没有决定,霍尔格。”苏菲愣了愣,才想起眼前这个青年的名字。
“哈,我还以为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呢。”霍尔格笑起来,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这是一个相当英俊的青年——硬朗的轮廓棱角分明,五官却十分柔和,笑着的时候便冲淡了所有的疏离,灿烂开朗得简直不像个日耳曼人。
“没有决定的话,跟我一起怎么样?以我过去的经验来看,一个人通常十分无趣。”
“听上去不是个坏主意。”苏菲也笑起来。
“知道吗,我从第一天就注意到你了。”霍尔格外向而健谈,一路上几乎都是他在说个不停。
“……十分荣幸。”
“嘿,说真的,你跟鲍恩芬德教授是什么关系?让我猜猜——你是他的侄女?”
……好吧,她收回学工程的人通常都踏实内敛这句话。“同样说真的,”苏菲偏过头,反问,“你为哪一家八卦小报工作?”
“哈哈,我喜欢你的幽默。”
“我以为,德意志幽默这种东西并不存在。”
霍尔格看着苏菲,大笑,“我就知道你是特别的。”
欧罗巴的每一座城市都拥有自己独特的魅力,但倘若要选出一个最爱,则毫无疑问是罗马——许多年后,奥黛丽·赫本扮演的安妮公主就曾经这样说过。
神庙,圣殿,凯旋门,斗兽场;广场,教堂,城堡,雕塑……这里几乎处处都是古迹,就连路旁不起眼的水道,都可以追溯到公元前那个庞大的帝国。从宏伟壮观的古罗马遗迹,到追究秩序和比例的文艺复兴风格,再到繁复华美的巴洛克风格,那些建筑安静地讲述着这座永恒之城两千多年的风霜,俨然是一部凝固的历史。
“……特雷维喷泉?”
苏菲转过身,用询问的目光看向一旁的同伴。这个出自建筑师萨尔维之手的作品自然不是城市里唯一的喷泉,历史也绝对算不上悠久,却因为那些与之相关的传说成了整个亚平宁半岛最出名的喷泉。或许,人们更愿意叫它的另一个名字——罗马许愿池。
“我还以为你对埃米利奥桥更感兴趣。”苏菲说。
作为这次考察的总负责人,身为桥梁工程师的鲍恩芬德教授自然把这些天的行程集中安排在了罗马各式各样的桥上:用凝灰岩和洞石建成的切斯提奥桥;著名战役的发生地米尔维奥桥;位于罗马城北部,通过中世纪的桥塔行使防御功能的诺门塔诺桥;以十座形态各异的天使雕像作为装饰的圣天使桥;承载市内输水管道的西斯托桥;以及建于公元前62年,最古老的罗马式桥梁法布里西奥桥。而对于1863年刚刚建成,承担铁路运输任务的工业桥,教授先生则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进行考察。
所以和上面的那些桥梁比起来,苏菲提到的埃米利奥桥也就没有太多值得花费时间的意义了。1598年这座桥东边的一半被洪水冲走,只留下一个桥拱;而罗马人提起这座桥,更多的是称它的另一个名字——ponte rotto,断桥。
“我原本确实打算单独去一趟埃米利奥桥的,毕竟从失败的作品中往往能够学到更多。”霍尔格回答道,“可是后来我改变了主意——留在罗马的最后一天,就这样浪费掉实在太可惜了。”
“事实上,全身心投入工作的时间永远不会被浪费。”
“你说的?”
“不,”苏菲摇摇头,“是美国人爱默生。”
“那么你是否听过,幸福才是生活的意义和目的——亚里士多德。”
苏菲看了霍尔格一眼。她得承认,眼前这个家伙确实令她不断感到意外:“好吧……你赢了。”
“我赢了?”霍尔格像个孩子一样笑弯了眼睛。“你还真是跟普通的姑娘不同,”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苏菲,“通常情况下,来到罗马的年轻小姐都会迫不及待地前往许愿池。”
苏菲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你说话的口吻听起来简直是这方面的专家。”
“恰好相反,”霍尔格罕见地叹了口气,“丘比特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
“既然我们现在在罗马,我倒是有个主意,”苏菲翘了翘嘴角,笑得似乎十分真诚,“据说捡起许愿池里的硬币,也就捡起了扔硬币人的愿望——快跳进去吧,别犹豫。”
“好啊,”霍尔格并不在意苏菲的揶揄,竟然真的点了点头,“等你扔下硬币,我就跳进去。”
“啊,那可真遗憾,”苏菲半真半假地说,“我只喜欢蓝眼睛的男人。”
霍尔格也不生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无辜地说,“拥有一双绿眼睛这件事可不能怪我……”
他偏过头去看苏菲,才发现身旁的姑娘忽然之间僵住了身体。
许愿池的另一边露出一个熟悉的侧影。瘦长的脸颊,高挺的鼻梁,深褐色的头发;苏菲刚刚准备上前打招呼,却被那个男人接下来的动作定在了原地——
他搂着一个红裙的姑娘。
然后低下头,带着苏菲记忆中如同地中海阳光一般耀眼的笑容,与怀里的姑娘拥吻。
苏菲咬住下唇,捏紧了拳头。
“嘿,你还好吗?”霍尔格的话唤回了她的理智,“你认识那个人?”
苏菲觉得自己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挤出:“……我真希望不是。”
“请等一等!”霍尔格追上苏菲的脚步,“他是你的未婚夫?”
“别跟来,拜托——如果可能的话,请当做什么也没有看到……谢谢你。”
她说完重新转过身,站到那个男人的面前。
“你是……苏菲?!”
“好久不见,托斯卡纳的路易吉·萨尔瓦托大公。”苏菲盯着男人褐色的眼睛,冷冷地讽刺,“想不到你居然还记得老朋友,我该说声受宠若惊来表达自己的喜悦么。至于你,”她转向倚在男人怀里的姑娘,换成了意大利语,“现在可以离开了。”
“苏菲,友善点——”
“相信我,这已经是我最友善的表现了。这位小姐,请不要让我问第二遍——我向你保证,那个时候可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客气。”
路易吉蹙了蹙眉,低下头对红裙的姑娘说了句什么,那个姑娘点点头便从苏菲身边匆匆跑开。
“哈……居然还不是意大利姑娘。”路易吉所说的,显然并非她熟悉的任何一种语言,“你还真是毫不挑剔。她叫什么名字?来自哪儿?”
“苏菲,这不重要。”
“是啊,这不重要,那你告诉我究竟什么才重要!两个月!马蒂尔德才刚刚去世两个月……”因为愤怒,她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然而此刻悲伤却像是海浪一般呼啸而来,铺天盖地,甚至就连那些愤怒与之相比都立刻变得微不足道。脸上传来冰凉的触感,苏菲才发现自己早已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这就是她爱着的男人……呵,真讽刺……才过了多久,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寻找新欢……还是说,马蒂尔德还在的时候就已经有那个女人了?你说,如果她知道了这一切……”
苏菲用手背去擦眼泪,泪水却像是永远不会干涸一般越积越多。话音在哭声中支离破碎,她几乎控制不住发软的身体,却固执地不肯停止,自虐一般地说下去:“知道么……那天晚上我还跟她在一起,她说,她亲爱的路易吉从马略卡岛回来就会向她求婚……真好,直到死的那一刻她还坚信她深爱的男人会回来娶她,直到死的那一刻她都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够了!”
路易吉突然打断苏菲。
他闭上眼睛,用手指遮住阳光,许久,低低地说:“我们之间的事你不明白……”
“对,我是不明白!你告诉我啊,告诉我你和马蒂尔德是不是也曾经在这座许愿池旁拥吻,告诉我那一天的阳光是不是也像今天一样明媚!知道么,看见你这张脸我就控制不住扇上去的冲动,可是我知道我没资格……唯一有资格的人……已经不在了。”
“请尽管去结婚,随便跟哪一个女人……”嘴唇已经被自己咬破,苏菲甚至分辨不出舌尖苦涩的味道究竟是泪水还是鲜血,“我会看着你,马蒂尔德也会在天上看着你,看你这一生,到底是幸福,还是不幸福……”
她真是个傻子。
早就知道男人关于永远的承诺通通靠不住,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明明一遍遍告诉自己那些誓言不过是用来哄恋爱中昏了头的傻姑娘,却还是忍不住去相信,忍不住……怀抱期望。
所以现实给了她狠狠的一巴掌。
真好。
从罗马回到慕尼黑,苏菲把自己埋进了图纸堆里。
那些建筑材料——木头,石头,金属,远比人类要可靠得多。而无论是房子,道路,还是桥梁,都永远不会撒谎。
她早该明白这个道理。
日历一页一页被撕掉,距离8月25日也一天比一天近了。
然而就在婚礼前的正式晚宴上,受邀前来的德意志贵族们却只看到了未来王后孤单的身影——国王陛下从始至终都不曾露面,直到晚宴即将结束的时候,宫廷秘书官洛伦茨才匆匆出现。
他带来了一个令所有人失望的消息——路德维希推迟了婚期,不是第一次,也注定不会是最后一次。
深夜,帕森霍芬城堡里的烛光久久不灭。
“苏菲,我的小苏菲……”
公爵夫人卢多维卡的心都要碎了。她抱着女儿,像小时候那样轻拍她的后背,“我知道你难过,苏菲……你要是想哭,就哭出来吧……”
苏菲坐在床边,没有回答,也没有动。很奇怪的,她并不想哭——只是脑子里一片空白,钝钝地疼。
“我可怜的女儿……”哭出来的那个人反而是卢多维卡,“你总不能就这样坐到天亮……”
“……是。”苏菲终于有了反应,“妈妈你说得对。”
“苏菲!”卢多维卡被突然站起来的女儿吓了一跳,急忙去拉她的手臂,“你要去哪儿,苏菲!”
“去找他。”留下这样这几个字,苏菲已经跳上马匹,转瞬间便消失在黑暗中。
一路狂奔。
直到宁芬堡宫的花园里,苏菲才收紧缰绳——兰德拉由于疲惫低垂这头,却仿佛也感染了主人的情绪,焦躁不安地四处踱步。
“路德维希,出来!我知道你在!”
苏菲坐在马鞍上高喊,宫殿二楼的窗口透出烛火的光亮。
“路德维希!你信不信我会叫醒整个慕尼黑的人!你凭什么这样对我,凭什么?!当初是谁要我保证,永远不会让任何事情毁掉我们的友谊!路德维希,你还记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宫廷秘书官洛伦茨手足无措地在宫殿一侧的客厅里转来转去。宫殿外,苏菲依旧在一声一声不断地喊,每一句话都令他的心忍不住颤抖——像是突然下了什么决定,他踏上楼梯,走向国王的卧室。
此时此刻,年轻的国王穿着白色的丝质睡衣躺在长椅上,闭着眼睛,右手的拇指和中指反复揉搓着自己的太阳穴。
“……童话死了。”他低低地呢喃,更像是自言自语,以至于就连坐在他身后的霍尼希都听不清国王究竟说了什么,“梦想,童话,全都死了……诸神的黄昏终于降临……”
两行泪水滑出眼眶,顺着脸颊缓缓流淌。路德维希反复低念着意味不明的音节,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他从矮桌上的果盘里捻起一颗葡萄,霍尼希低下头,将青色的葡萄连同国王的指尖一起含进嘴里。
洛伦茨推开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我不会见她。”
听到脚步声,路德维希没有回头,依旧闭着眼睛。
洛伦茨小心翼翼地询问:“那我该怎么跟她说……”
国王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
“当初你强迫我答应婚约,现在呢?临阵逃脱的也是你!不用等到明天,我就会成为整个巴伐利亚的笑话!路德维希,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
“殿下……”
“路德维希肯见我了?”
“无意冒犯,殿下……”洛伦茨低着头,几乎是字斟句酌地组织着自己的语言,“无论如何,您会成为王后。陛下也希望您能够按照一个王后的标准来要求自己……而不是独自一人在深夜骑马外出……”
在苏菲严苛冷峻的目光下,他几乎说不下去了,“请允许我先护送您回家……”
“不必麻烦。”
苏菲冷冷一笑,跳转了马头。
黎明前总是一天当中最寒冷的时刻。
苏菲出门时只在匆忙间披了一件斗篷,此刻冰凉的夜风吹在身上,便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身体渐渐变得僵硬,四肢都开始不听指挥,头越来越痛,越来越沉,直到眼前一黑,她从马背上摔下,滚落在牧场的青草中。
东方泛起了浅浅的鱼肚白。
然而天色只是亮了一瞬便迅速灰暗下去,紧接着,豆大的雨滴噼噼啪啪地砸下。
这个时候,苏菲已经陷入了昏迷。
所以她看不到在乡间小路的另一端,一辆深灰色的马车穿过茫茫雨幕,缓缓地行驶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左手摸一把阿卓,右手摸一把咕咕鸡,谢谢姑娘们的地雷!!!
嗯,下一章大概会有pg-13的内容。看这文的应该不会有13岁以下的小朋友吧?
罗马的桥极多,历史悠久工艺出众,大部分横跨台伯河(tib①38看書网是水胡乱翻译的,给出意大利语名字,感兴趣的姑娘可以自行搜索之。
上图从左到右:切斯提奥桥(ponte cestio,建于公元前27年),米尔维奥桥(ponte milvio,建于公元前115年),诺门塔诺桥(ponte nomentano,建于公元前1世纪),圣天使桥(ponte sant'angelo,建于134年)。
上图从左到右:西斯托桥(ponte sisto,建于1479年),法布里西奥桥(ponte fabricio,建于公元前62年),工业桥(ponte dell'industria,建于1863年),埃米利奥桥(ponte emilio,建于公元前142年)。
文中爱默生和亚里士多德的名言的原文:
the sumwisdomthat timenever lost thatdevotedwork. – ralph waldo emerson
happinessthe meaning and the purposelife, the whole aim and endhuman existence. – aristot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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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希望与抗争
睁开眼睛的时候,苏菲有片刻的恍惚。
这是哪儿――陌生的环境令她感到不安,她偏过头,看到书桌上的黄铜烛台,蜡烛燃烧出橘红色的火焰,照亮了对面墙上的装饰画。
厚重的窗帘几乎阻隔了所有光线,她弄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时间,只能通过玻璃上传来的噼噼啪啪的声音判断,外面大概是在下雨。
头依然在钝钝地痛,思维也不像往日那样敏捷,以至于当她从床上坐起的时候,并没有发觉身上盖着的薄毯带有某种熟悉的气息。
房间的门在这个时候被推开。
走进来的青年白衬衫外罩着一件浅灰色的马夹,衬衫的衣袖挽到小臂,手中端着一个杯子。他微微低了头,侧脸俊秀,唇角轻抿――苏菲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巴特艾布灵的那个雨夜,彼时不过十一二岁的小小少年,也曾这样端着洋甘菊煮好的茶推开门,带着远远超出年纪的沉稳镇定。
听到轻微的响动,艾德加抬起头。
“你醒了――苏菲!你要去哪儿?”
双脚落地的那一刻,眩晕几乎令她站立不稳。苏菲只好用力去咬自己的舌头――疼痛让她恢复了少许精神,她穿好鞋子,一言不发地向外走。
“苏菲――”
“别碰我。”她很想推开他,然而此刻维持端正的站姿已经耗费了她所有的力气,于是她只能停下来,用自以为足够平静的语调这样说道。
“苏菲,你在发烧,而外面在下雨――”
“那又怎样?即使我会生病,跟你有什么关系?即使我死了,跟你又有什么关系!”苏菲觉得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疼痛忽然弥漫而来,她只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那种疼痛传到双腿,竟突然变成了针扎一般,她猛地一抖,差一点便要跌倒在地上。
“过分的道德是虚伪的,汉夫施丹格尔先生,将你的慈悲和怜悯留给别人吧。我不需要――你为什么还要管我!我恨你,我恨你――”
“可是我爱你。苏菲,我爱你。”
艾德加说着,捧起她的脸颊,热烈地吻她。
她的抗议被他尽数吞没。
世界仿佛突然间缩小坍塌,她只看得到他被烛火映得有些透明的眼眸,目光专注神色温柔,那里面是自己小小的倒影。
于是她闭上眼睛,任凭自己沉沦。
他的嘴唇柔软而甜蜜,他的舌尖带着滚烫的温度,扫过她的牙齿,上颚,然后捉住她躲闪的舌头,紧紧纠缠。仿佛有微小的电流传遍全身,她忍不住开始颤栗,伸出手抓住他衬衫的前襟。
那样熟悉,却又那样陌生的吻……
熟悉到,他们之间的默契似乎早已刻入骨血;却又因为太过漫长的等待而显得陌生,以至于她想念到几乎无法呼吸,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
苏菲控制不住地后退,直到小腿撞上了桌角,她才仿佛突然间清醒过来,睁大了眼睛――那里面因为刚刚激烈而绵长的吻蒙上了一层水雾。
“苏菲……”
艾德加扣住她柔软的腰肢,在她耳边呢喃,“你怎么可以误解我?我愿意为你付出我的一切,包括生命……如果这不是爱,我又为什么要拼命抑制自己的感情,苦苦挣扎?”
细细密密的吻落在她的唇角。
“我最爱,最爱的姑娘,你永远不应该怀疑这一点――你不会明白这些天我经历了什么,我多么希望我可以否认这一切!可我不能……我的心几乎要迸裂了。我曾经以为那样对你来说是最好的选择,我错了,苏菲……我无法看着你一次次受伤,无法看着你走进注定不幸的婚姻!”
她的头靠着他的胸膛。他的心跳传入她的耳中,渐渐化作与她统一的频率。
苏菲闭上眼睛,伸出手去解艾德加衬衫的扣子。然而颤抖的手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正确的开口,于是她抓住他的衣领,蛮横地用力撕扯。
“苏菲――”
他抓住她的手,她不得不停下。
她从他的怀中抬起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眼睛。终于,她几乎是一字一顿地,缓缓地问道:“艾德加……你要我,还是不要我?”
他看到他的姑娘眼睛里不顾一切的疯狂。
然而那下面掩藏的,却分明是绝望――对这个世界的绝望。他知道他只要露出一丁半点犹豫的神色,苏菲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然后,放弃她的整个人生。
艾德加吻上苏菲的眼睛。
然后将她抱起,轻轻地放在床上。
他脱下她的鞋子和白色的长袜。
苏菲的手紧紧攥住身下的床单,急促地喘息。
唇齿再次交缠。
苏菲蓦然睁开眼睛:“你给我――”喝了什么……后面的话突然变成了呻.吟,艾德加的手探入她的裙子。
她下意识地并紧双腿,然而他却并没有继续下去。艾德加拂开她前额浅金色的碎发,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睛。
“苏菲,我永远不想失去你,所以答应我……”
她看到他眼睛里的认真和小心翼翼,还有浓烈的情愫,像是伦敦上空终年不散的雾。
“无论发生什么,永远不要失去希望,永远不要放弃自己……”
“因为……”
“因为你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珍宝,因为童话的最后,骑士总会救出他心爱的公主。”
他的吻落在苏菲的脖颈,锁骨,前胸……
温柔到令她心醉。
“我答应你……”她断断续续地说,话语被喘息声分割得支离破碎。
“你发誓……”他的手绕过她的肩膀,抚上她的后背。
“我发誓……”泪水划过脸颊落到唇角,然而那里却分明是上挑的弧度。她闭着眼睛,修长的手指穿过他的头发,抚着他的眉眼,鼻梁,嘴唇;然后一路向下,直到喉结,锁骨,肩膀,“向圣母玛利亚发誓……”
雨丝敲击着玻璃,细细密密,始终不曾停歇。
或许是因为发烧,苏菲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艰难。整个身体似乎都在痛,然而艾德加的抚摸却奇异地缓解了那种疼痛,同时带来另一种难耐的渴盼。那似乎是绝望中唯一的光亮与慰藉,她怕自己如果不紧紧跟随,便会在这样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窒息。
越来越炙热的温度令她感到煎熬,她说不清此刻到底是期待多一点还是恐惧多一点,只觉得自己的心也仿佛随着窗外时缓时急的雨浮浮沉沉,然后一点一点缓慢地下落,直到坠入无以名状的幽暗。
艾德加拉过一旁的薄毯,盖住苏菲裸.露在外的肩膀。
许久,他俯□,吻上她的前额。
“……好梦,我的公主。”
婚期再次被推迟的消息很快公之于众。
各种版本的流言迅速传开,而未来王后在这个时候病倒则给人们提供了更多的谈资。人们纷纷议论,她一定是被国王厌弃才会承受不住打击,用生病作为借口避免公开露面――至于苏菲公主真正的健康状况究竟如何,并没有人去关心。
马克斯公爵第一次真正地愤怒了。
虽然他一向秉持特立独行的生活作风,对于贵族圈中的非议并不在乎,但是却对自己的孩子们十分护短。路德维希的做法无异于将苏菲变成了整个巴伐利亚的笑话――这样的侮辱,他无法容忍。
“一再被推迟的婚期已经引起了我们不快的情绪,而更加令人感到不快的是这件事对于公众的影响。”
在给路德维希的信中,他不客气地写道,“这已经不再仅仅关于苏菲的荣耀,国王必须谦卑地请求她的原谅,一切以苏菲的意愿为准。我不会以任何手段来强迫这个结合的发生,毕竟我们从来没有把女儿强加给他。”
这封信被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玛丽王太后手中。
国王的母亲读过信后,与儿子进行了一次长谈。谈话的内容没有人知道,但是王太后的回信却并不符合马克斯公爵的期望――事实上,它加深了公爵殿下的愤怒。
“……新的婚期还在讨论当中,但是一个在10月举行的婚礼是可以想象的。为了平息民众普遍的失望情绪,请苏菲重新拍摄一组肖像――很遗憾,国王因为其他更重要的事情无法陪同。”
照片拍摄的地点,自然还是那家叫做弗兰茨・汉夫施丹格尔的摄影店铺――艾德加对于苏菲的到访并不意外,然而当他打开店门的时候,却依旧有些发愣。
浅杏色的长裙层层堆叠,长裙之上松石绿的丝缎外衣勾勒出苏菲纤细的腰线。透明的轻纱遮盖了面颊,小巧的园丁帽后部,杏色的飘带用绿丝线滚了边,压成花朵的式样,垂过盘起的长发直到后背。
艾德加重新关上店门,静静地看着苏菲。
“……怎么了?”
“我在想……多么可惜,你看不到我所能看到的。”
“什么?”
“你。”
苏菲微微侧过脸,抿着唇浅浅一笑。
“你不知道你是多么美,而当我赞美你的时候,你又不肯相信。”他拉住苏菲的手,十指相扣,“跟我来。”
苏菲站到落地窗前。
她垂下手臂,握住的丝绸扇面半开半合。侧影投在浅色的木质地板上,被阳光拉长成一缕一缕。这早已不是第一次拍照,然而那种混合了紧张、期待和忐忑的心情却与许多年前如出一辙。她觉得自己仿佛变回了记忆里那个六岁的小女孩,听着时光缓缓流淌的声音,滴答,滴答。
艾德加掀起相机后部黑色的帷幔,走到苏菲身旁。
他轻轻地揭开她的面纱,然后抽掉她发间的珍珠发针,取下杏色的园丁帽。
苏菲回过头。
他就站在她一步之外,她看到他流光的水色眼眸,然后在那样的目光下,失去了所有的语言。
艾德加吻上苏菲的唇。
这是一个不带丝毫欲望的吻――浅尝辄止,只有满满的珍视和疼惜。
斑驳的光点在他眼角眉梢闪烁,苏菲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空气中仿佛有什么开始缓缓流淌――那些悠远的时光,在这一刻,被酿成了甜蜜的酒。
受伤的灵魂合成了一个完满的圆,那些悲伤的过往和未知的明天忽然变得不再重要,苏菲凝视着艾德加――这是她深爱的男人,多么幸运,他爱她,只会比她爱他更多。
“我多么想,让时光停留在这一刻……”
“哦?”苏菲挑挑眉,问道,“你对所有来拍照片的姑娘都是这样说的吗?”
“你在质疑我的职业素养么,苏菲?”
她弯着眼睛笑起来:“原来你还有这种东西?”
“当然。”艾德加说,带着温柔的笑意,“我可是个出色的摄影师。”
人们喜欢夜晚,因为黑暗总是能给秘密提供最完美的掩护,而这个世界上,谁没有秘密呢?所以此时此刻帕森霍芬的城堡里,在烛光下奋笔疾书的公主也就看不到自己脸上的红霞。
“我亲爱的,真诚的朋友:
我今天是多么幸福啊!你现在在做些什么?所有的一切就像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闪闪发光,灿烂夺目。我们什么时候能够再次见面?娜塔莉会将我的信送去,她今晚前往慕尼黑,就住在四季饭店。请在明天早晨9点半之前把回信交给她,记得对她足够友善……”
娜塔莉将白色的披肩穿在浅蓝的长裙外面,系好领口的丝带。
“去吧,”苏菲递过白色的信封,那上面并没有落款,“一路平安。”
娜塔莉点点头,提起裙角走下楼梯。
轻薄的雾气遮盖了满天星辰,天边的云彩也悄悄掩藏起月亮的光辉――无星无月的暗夜,娜塔莉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有些快,或许今晚真的会发生什么,她想。
仆人们都睡了,只有草丛中偶尔传来一两声夏虫细细的鸣叫,在黑夜中消散,更加显得寂静幽深。
她已经走完楼梯的最后一阶,轻轻的脚步声转过回廊,微凉的夜风不知何时吹散了空中的雾霭,月亮透过云彩的缝隙,洒下淡淡的光晕。
一个黑色的影子从她身后突然闪出,她被一把扯住,紧紧压在了回廊里的柱子外侧。
尖叫被一只冰冷的手捂住。
“娜塔莉・冯・施特恩巴赫男爵小姐。”
她惊惶未定地抬起眼,看到了一双深褐色的眸子,在如水的月色下闪着光。
作者有话要说:这种程度的描写……应该足够和谐了吧?
edgar给sophie拍的照片,第二张是第一张的局部放大。这是水个人最喜欢的sophie的照片――美翻了,各种气质有木有!一直以为那是sophie人生中最美的时刻,也是edgar最出色的作品――身为一个人像废柴,水可以很负责任地说,没有爱的话,是拍不出这种程度的肖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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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希望与抗争
娜塔莉开始拼命挣扎。
然而她的反抗几乎转瞬间就被轻而易举地制服,那个男人不但力气是她的几倍,身手也十分矫健——他一定是个军人,想到这里,她的心跳得愈发剧烈。
“如果你保持安静,我可以暂时放开你。”男人的个子很高,这给她带来了十足的压迫感。
娜塔莉点点头。
有刺客——刚刚得到自由她便要大喊,然而尖叫还未冲破喉咙,口鼻便被重新捂住。剧痛突然而至,令她忍不住浑身发抖,手臂被粗暴地扭到身后,骨头咯咯作响,她怀疑自己的关节都要脱臼了。
泪水刷的一声涌出,额头上冒出细密的冷汗。
“我已经提醒过你了。”男人冷漠的声音传来,不带丝毫感情,“有时候,一点小小的教训才能令人印象深刻。我想,你应该足够聪明。”
他说完放开了娜塔莉,走出两步,又回过头:“跟上。”
黑暗加深了娜塔莉的恐惧,她很想转身就跑,可是在那个男人不容拒绝的强势之下,却只能安静地跟在他身后。她逃不掉了——娜塔莉看着男人的背影,绝望地想。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
淡绿色的火光划破黑暗,紧接着,房间里的蜡烛被点燃,整个屋子都明亮起来。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这么长时间还没有冷静下来,我得说,我对你有点失望。”
男人转过身来。烛光映出他的脸庞,十分俊朗的相貌——不同于日耳曼人的棱角分明,他的面部轮廓颇为柔和,脸颊瘦长,带着典型的高卢人特征。
娜塔莉蓦然间睁大了眼睛:“您是——”
奥尔良家的阿朗松公爵。
她知道马克斯公爵殿下邀请他来参加一个打猎聚会,可是听说这位法国王子的马车在半路上抛锚,推迟一天才能到达——思绪突然被公爵殿下的话打断。
“拿出来。”他说。
“……什么?”
费迪南挑了挑眉,用洞悉一切的目光望着她。
娜塔莉低头不语。
下一秒,她整个人都被费迪南抱住,他的手抚上她饱满的胸脯。
“您——”
她又惊又羞地叫道,然而还没有等她从被非礼的震惊中恢复过来,那个男人已经拿着手中多出的白色信封坐到了书桌对面。
“娜塔莉·冯·施特恩巴赫。”
费迪南用裁信刀挑破封口的火漆,漫不经心地说,“不错的名字。”
“不,您不能这样做!”娜塔莉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的呜咽,“上帝是万能的,他什么都看得见——求求您不要这样,您会受到惩罚的!”
费迪南抬起头,慢悠悠地看了一眼娜塔莉。这个姑娘的长相温婉而端庄,十分符合人们对于一个淑女的期待,却因为太过标准,让他感到无趣——他并不喜欢这样文弱甚至有些怯懦的女人,只是她此刻的表现令他有些意外:“看不出,你如此虔诚。”
“这是私人信件,您没有权利翻看!”
费迪南已经展开了信纸。
“我亲爱的,真诚的朋友……”
他冷冷地挑了挑唇角。
“……如果我的热泪能够洗刷这残酷的命运——我永远,永远也不会再是你的了!我想要在你的怀中死去,我的名字也会随之消逝,世界将忘记一个即将成为巴伐利亚王后的新娘的存在!千万遍地吻你——不要忘记我——哦,倘若你能够明白!
你的s. c”
费迪南的手缓缓握成了拳。
印着暗花的信纸无法抵抗外来的巨大压力,在他手中变形,留下一道道清晰的折痕。多么渺小而脆弱,他想,如同这两个人之间可笑的“爱情”,只要他稍稍用力便会毁于一旦——可他却觉得手中捏住的仿佛不是信纸,而是自己苦涩的心。
娜塔莉抬起头,看到红色的烛火勾勒出公爵冰冷而僵硬的身影,投射在地板上,如同一个永远也无法填满的黑洞。
如此孤独。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能够感受到他无可抑止的悲伤——这让她想起森林中被高大的雪松和银杉遮盖的灌木,凭着自己的力量强悍而执着地生长,却依旧终年不见阳光。
“……娜塔莉。”
许久,他开口叫她的名字。
“不,我不能答应为您做任何事情!”娜塔莉的声音有些发抖,却还是坚定地拒绝道,“我不会背叛苏菲公主,不会背叛我自己的良知!”
一声轻笑。
“你以为,我会让你做什么?”
娜塔莉咬着嘴唇,沉默。
“你的公主正在犯下一个可怕的错误,而我,在试图拯救她。”
费迪南将信纸重新折好。
“拿回去。”他说。
“您……”
“我没有把它烧掉,所以你觉得意外?”他没有看错娜塔莉脸上惊愕的神色,却不打算多做解释,“你可以走了。”
“可是您挑破了信封上的火漆——”
“那就是你的事情了。”费迪南说完,将身体靠回座椅用绒布包裹的靠背,疲倦地闭上了眼睛,“你会有办法的,不是吗?”
就在娜塔莉坐着马车前往慕尼黑的同时,雷沃灵大街的某一家店铺中也在进行一场严肃的谈话——并且隐约有发展成争论的趋势。
事情是从弗兰茨·汉夫施丹格尔将一张蛋白相纸扔在儿子面前的时候开始的。
照片上是一个姑娘的侧影——亭亭玉立,高贵优雅。从技术上来说,那是优秀到几乎无可挑剔的作品:从背景中脱颖而出的主体,丰富而富有层次的调子,对于细节与色彩精准的把握。影像经过了反复的加深与重叠,却依然完美地保持了行云流水般的延续性。
然而最打动人心的,却是照片里姑娘的神态:她微微侧着脸庞,唇角抿出若隐若现的弧度,似乎下一刻便会带着浅浅的笑开口与你对话。她仿佛活在了用镜头构筑出的另一个世界,一个只属于她和摄影师两个人的世界。
对于湿版摄影来说,每一张照片都带着摄影师鲜明的个人风格。不单单是角度和成像载体的选取,药品的调配,镜头的利用,曝光时间的掌握,还有冲洗的时机与手法,每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地方都会令最终的成像效果截然不同。如果他还无法从中看出儿子的用心与深情,他也就白白拍摄了十几年的肖像。
所以此时此刻,弗兰茨·汉夫施丹格尔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她是马克斯的女儿。”
“不仅仅是那样。”艾德加放下手中的刻刀,工作台上放置的金属版正是那张照片最初的成像载体,“我爱她。”
“你疯了吗?!一个月后,她就会成为巴伐利亚的王后!”
“那又怎么样!我不在乎!国王根本不爱她,否则也不会一次又一次地推迟婚期!”
“艾德加!”
“这是我的人生,父亲!”
艾德加站起身来,直视父亲责问的目光。从小到大,父亲都是他崇拜的对象和人生的标准,这是他第一次……大声反驳父亲的话。
“这是我的人生,难道我连作出自己选择的自由都没有吗?!我很抱歉,爸爸,我从未违背过您的意愿——无论是小时候离开慕尼黑,还是后来前往斯德丁学习经济——您明明知道,我一点也不想做个商人!甚至您让我去亚洲,整整六年,我也没有反对过——”
“所以你现在觉得不满了?” 弗兰茨·汉夫施丹格尔怒极反笑,“你在亚洲是用谁的钱来学习!”
“我也挣了我自己的钱!那些钱足够我这些年的花费!就连回到慕尼黑,我也在替别人拍照片!我25岁了,不再是那个躲在父亲身后的小男孩!我有足够的能力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嘭嘭!嘭嘭!”
“是谁!” 弗兰茨·汉夫施丹格尔不耐烦地高声叫道,穿过厅堂打开了店门。
浅蓝衣裙的姑娘站在门外,头顶的帽子遮住了大半面容——男爵小姐娜塔莉。
“请问……”她显然感受到了眼前紧张的气氛,这是个糟糕的时机,但她却不得不说明来意,“艾德加·汉夫施丹格尔先生在吗?这里有一封给他的信……”
弗兰茨·汉夫施丹格尔回过头看了一眼儿子,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开。
第二天,娜塔莉带回了艾德加的回信。
“谢谢你,娜塔莉……”苏菲抓住男爵小姐的手, “你不会明白这对我意味着什么……哦,是今晚……”
她的声音因为兴奋而有些颤抖,也同样因为兴奋,她忽略了娜塔莉微微发肿的眼睛。
是的,男爵小姐隐瞒了前一天晚上那个小小的“插曲”——她当然不会背叛公主殿下,然而却更加无法违背自己的良知。我是在帮助殿下,她这样告诉自己,殿下的所作所为一定会带来可怕的后果——她对阿朗松公爵的话深信不疑,却从未想过这样的信任来自何处。
等待的时间总是显得格外漫长,当慕尼黑终于被夜色笼罩,苏菲才骑着马离开了城堡。
“……艾德加?你在哪儿?”
她跳下马匹,试探地叫了一声。这是一个稀疏的树林,四周漆黑一片,远处似乎有隐隐约约的火光。
“苏菲。”
被人突然从身后抱住,她的身体僵硬了一瞬,才放松地靠进他的怀中。艾德加低下头,轻吻她的长发。
“晚上好,我的姑娘。”
“晚上好。”她在他的怀抱里转过身,“说真的,你就是约我在这里见面吗?在一个到处是乱窜的田鼠的谷仓旁边?”
“耐心点。”艾德加微笑着,牵起苏菲的手,“跟我来。”
沿着林间小径穿过树丛,一片开阔的平地出现在眼前。
“啊……”苏菲睁大了眼睛,“这里是……”
“欢迎来到舞会,我的公主。”
空地中央是用一根根圆木竖直搭起的火堆,橘红色的火焰将深蓝的夜空照耀得明亮温暖。
奇特拉琴弹出巴伐利亚民歌轻快欢悦的调子,所有人都围绕着空地中央的干草垛载歌载舞,从年轻的姑娘小伙,到头发花白的老爷爷老奶奶,笑声随着摇摆旋转的舞步飘散开来。
艾德加将手中的啤酒递给苏菲,两个杯子轻轻相碰。
“来吧。”他冲着火堆的方向偏了偏头。
“我可不会跳这种舞。”苏菲笑眯眯地拒绝,“我在这儿看着你跳。”
苏菲双手捧着酒杯,注视着人群中的艾德加——他显然对这样的聚会十分熟悉,随着音乐舞步轻盈地旋转,眼角眉梢都是活泼的笑意。苏菲很少见到艾德加如此开朗外向的一面,不自觉地与他相视而笑。
“过来。”艾德加对苏菲做着口型。
苏菲莞尔,弯着眼睛笑盈盈地摇头,红色石榴石的耳坠随之微微摇晃。火光将她的脸庞映得红彤彤的,那双漂亮的眼睛也因为甜蜜的笑容而闪闪发光。
“嘿,来吧,苏菲。”
身旁的青年牵起了她的手,她眨眨眼睛,依旧在摇头:“我会踩到裙子。”
“没关系,我不会嘲笑你。”不等她拒绝,艾德加已经把苏菲拉入人群之中,“我保证,你会喜欢的。”
他揽过苏菲的腰肢,她将左手搭上他的肩膀。苏菲随着艾德加蹦蹦跳跳地旋转,清脆的笑声一串串响起,毫无章法的舞步,却带给她从未有过的欢乐与幸福。
这是多么美好的夜晚——沉浸在幸福中的人们太过专注,以至于谁也没有发现在不远处供应啤酒的小摊子上,一个留着黑色络腮胡子,体格健壮的年轻人,眼角的余光始终没有离开过人群中翩翩起舞的未来王后。
曲子接近尾声,琴弦被拨出最后的旋律,留下清亮悠长的回音。艾德加与苏菲走出热闹的人群,坐到椴树下的长椅上。
温柔的吻落在苏菲的唇上。
“知道吗,”艾德加说,“刚刚跳舞的时候我就想这样做了。”
“哇噢,”苏菲故作夸张地感叹,“我对你的自制力深感佩服。”
他再次吻上她的唇,热烈而急切,然后一路向下,直到脖颈,锁骨……他吻得如此用力,以至于她的皮肤甚至有些发痛。
“嘿!”苏菲推开艾德加,“你今天究竟怎么了?”
“我从未想过……我会爱上一个公主。”
她低下头,浅浅地翘起唇角。
“听着,苏菲,我接下来说的都是认真的。”
苏菲对上他的眼眸,安静而期待地微笑。
艾德加单膝跪地。
没有戒指,没有鲜花——可是他说,苏菲,嫁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快——乐——!!!
祝姑娘们万事如意,阖家欢乐,压岁钱多多:)
谢谢咕咕鸡姑娘的地雷~~~
写到娜塔莉藏信的时候忽然想起了某年夏天跟好友一起去看演唱会,禁止带相机,我问她怎么办,结果那姑娘面不改色地拉起bra就把相机藏在里面了……再然后,成功地过了安检……囧。
水一直以为,写h的最高境界就是让人弄不清到底是做了还是没做……咳,好吧,正确答案是没有。女主的第一次才不会这样随随便便地在一个混乱的雨夜里丢掉呢,哼,这次你们鄙视水太含蓄,下次写个奔放的出来!
这几章里面信的内容都来自于sophie保留下来的情书——这姑娘字字句句全是深情啊。
继续贴sophie的照片,重点在左下角的署名——edgar为sophie拍摄的照片,无一例外全都署上了父亲的名字,这家伙究竟有多闷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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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希望与抗争
“啊……”
苏菲下意识地伸手捂住嘴唇,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我的上帝……”
“艾德加,你……你先起来……”
她伸手去拉他的胳膊。
“说点什么……”苏菲的反应令艾德加开始不安,他僵硬地扯了扯唇角,却怎么也弯不出一个笑容,“苏菲,说点什么……”
“我……我不知道……”她慌乱地背过身,“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上帝啊……艾德加,你在请求一个已经订婚的女人嫁给你……这太荒谬了……”
他扳正她的身体,逼她对上自己的眼睛:“我说过我是认真的,苏菲。”
“艾德加!你明明知道,结婚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苏菲,我爱你。我无法想象没有你的生活。”
“是的,是的我知道。可现在的情况这么复杂……”
“嘿,相信我。我有办法解决。”
苏菲摇了摇头,她简直不知应该作出什么样的表情:“通过结婚?”
艾德加递出一张薄薄的纸片。
“这是……”苏菲垂下眼睫,念出上面的名字,“卡塔琳娜……火车票?”
“到苏黎世。”艾德加抿了抿唇。他的语速又快又急,失去了往常的沉稳镇定,甚至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听着,苏菲。我们先去苏黎世,然后你想去哪儿都行――留在瑞士,或者去中国,美国……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再没有人会知道你是国王的未婚妻!我的积蓄足够在路上的花费,等安顿下来之后,我可以开一家摄影和印刷的店铺――我会说英语,你也会说英语,我还能讲一点中文……苏菲,什么都不用担心,一切交给我。”
苏菲只是沉默。
“我不是一时冲动,我有一个周密的计划!你知道这行得通的,你知道的!”
“可是……”
“苏菲,难道你不想吗?!举行婚礼,然后建一座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你想建成什么模样都可以――你不是喜欢申克尔先生在科堡重建的玫瑰宫?我们就建一座那样的城堡好不好?但是一定要记得在花园里安放一个秋千架,这样当儿子们骑马出去打猎的时候,我们的女儿就可以在那里玩耍。我们还可以挖一个池塘,种上白色的睡莲;再养一只黑色的大丹犬……”
苏菲的泪倏忽而下。
“我真想。”她喃喃地说,“艾德加,我真想……可是我不能。”
“苏菲――”
“嘘。”她摇了摇头,打断他尚未出口的话,“听我说。你不会知道我曾经多少次想象过有一天你向我求婚的情景――没有一次比现在更加美好。在梦里每一次我都毫不犹豫地说我愿意,可是现在……我必须分清什么是真实的,而什么不是。”
“我爱你,苏菲。而这个……”艾德加握住苏菲的手。他握得那样紧,似乎生怕一松手眼前的姑娘便会消失不见,又似乎要将他所有的勇气与坚定传递给她,“……这就是真实的。”
“可是爱情……并不是一切。”
苏菲闭上眼睛。两行泪水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滚落下来。
“想要获得一些东西,就必须学会放弃另外一些东西――这是当初你前往斯德丁的时候,我在日记里写下的话。”
只是彼时她从未想过,那个有着漂亮眼眸和温柔笑容,与她一起在雷根斯堡石桥上看日落的的清俊少年,会成为她生命中无可替代的一部分――十几年的悠长岁月,有欢乐有悲伤,从离别到重逢,她甚至无法准确地说出究竟是什么时候,他从她时常牵挂的朋友,变成了刻入骨血的爱人。
schicksal,人们说,这就是命运。
所以当她不得不亲手斩断所有的纠缠与羁绊,才会这样痛……痛彻骨殖。
“艾德加,我爱你,比你以为的更加爱你――然而我无法因为孩子气的厮守就这样不负责任地一走了之。或许将来的某一天我会后悔,不,我现在就已经在后悔了,因为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除了你,能够带给我幸福的婚姻。可是我不能假装除了我们,其他人都不存在――巴伐利亚未来的王后逃婚,多么轰动的丑闻……别否认,我们都知道留下来的人将要面对的会是什么。我的父母,茜茜,马佩尔……还有你的父亲,谁也逃不过。忠于对方的前提是忠于自己,忠于自己的信仰和坚持――倘若放弃了这些,我也就不再是我……至少,不再是值得你爱的那个苏菲。”
“苏菲,不要这样,忘掉那个愚蠢的求婚,就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留在我身边――”
他拼命而又徒劳地阻止她说出那个令人心碎的字眼,然而内心深处他却清楚地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要失去她了。
“艾德加,这些天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和你在一起……”
她的双手爬上他的面庞,抚平他紧蹙的眉心,划过他挺直的鼻梁。她看到他眼睛里的血丝映着篝火,鲜艳的红几乎遮盖了原本纯粹深邃的蓝,“……你为我拍照。我们一起跳舞。我们躺在一张床上。我听着你的心跳,你说你爱我……可是我们必须醒来。那不是属于我们的真实的世界,无论我们多么希望它是……”
“……你在折磨我。”
“不……”
“是的,苏菲,我的心都要被你揉碎了……”
他丢掉了所有的骄傲,卑微地请求她留下,然而……她不得不说下去。
“我只是……打碎这个梦。没有梦可以永远持续下去,无论多么美好……最后,你必须醒来。”
“不,我不想。”他拼命地摇头,“即使你是对的,我也不愿意,不是现在――”
“但是……你必须如此。我们两个都必须如此,即使真实的世界冰冷而又残酷……”
“我该对你说什么,苏菲?你想要我说什么?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停下来――”
“吻我。”
欢笑声依旧从不远处的篝火旁阵阵传来,她却只看到他闪烁的泪光。他的泪落在她心里,如大雨滂沱。
于是她闭上眼睛,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唇。
“只要吻我,然后……说再见。”
唇齿交缠,辗转厮磨。
他的左手扶住她的后背,右手扣着她的腰肢,他们紧紧相拥,似乎要将对方嵌进自己的怀里,就这样融为一体。
抵死缠绵。
他的吻那样炽热,却又那样小心翼翼,夺取了她全部的心神,令她沉迷而又难舍。
泪水顺着脸颊流进嘴里,苏菲分不清这滚烫的液体是来自于她还是他,如同他们的未来,绝望而苦涩。
他的气息铺天盖地的包围了她,这个漫长的吻无边无际,仿佛永远不会止息,永远……不必分离。
她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于是她更紧地环住艾德加的后背――然后她发现拥住自己的那个男人,颤抖得比她还要剧烈。
他在哭――这样的想法令苏菲蓦然一惊,她下意识地想要睁开眼睛,然而他却仿佛早已洞悉了她的心思,固执地扣住她的后脑,吻上她的眼睛。
她的唇终于得到了自由。苏菲伸出手捧住他的脸颊,拼命地微笑:“……再见,艾德加。”
“再见……我的爱。”
他终于放开了她。
不要回头,他这样对她说,然而自己却转过身,最后一次,看她离去的背影。
一步。
两步。
三步……
他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身体中抽离,以至于胸腔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并且,永远不会被填满。
苏菲跳上马匹,疯了一般地开始狂奔。
艾德加,艾德加……
她在心底一遍遍地唤他的名字。
终其一生,她都不会像爱他那样爱上别人了,苏菲想,因为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像他一样……
再也不会。
回到帕森霍芬已是深夜。
苏菲原本以为所有人都已经睡下,然而远远地却看到花园里燃起的火光。她不得不放慢速度勒住缰绳,直到看清并肩而立的三个人影――
父亲,母亲,以及……国王陛下的私人秘书,理查德・霍尼希。
会客厅的门被紧紧关闭。
一阵难熬的沉默。气压低得像是夏日的雷雨降临之前,屋子里只有皮靴踩在地上哒哒的回响。
摇曳的烛光勾勒出霍尼希的身影――那是一个体格健壮的青年,留着黑色的络腮胡子,他摘下帽子,乱蓬蓬的卷发贴在前额。
“我希望在一桩可怕的丑闻传开之前制止它。”
霍尼希用鹰隼一般的眼睛盯着苏菲,慢吞吞地开口了,“请告诉我,殿下,您今晚去了哪里。”
“苏菲在晚上经常骑马外出。”率先反驳的是马克斯公爵,“这什么都不能说明。”
“我听说,殿下去见了一个陌生人。一个陌生的,男人。”
“男人”这个单词被着重强调,他嘲弄地看着苏菲,语气严苛得如同审问一个囚犯。
“哦?”苏菲突然抬起头,对上那双鹰隼一般的眼睛,勾出一个冷冰冰的笑,“那么请问您,霍尼希先生,又是以什么身份在对我说话?”
说到底,不过是个男宠而已――小人得志,便迫不及待地显出自己丑陋的嘴脸。
“我必须对国王陛下负责。希望殿下能够明白,您的一举一动关乎巴伐利亚王室的尊严。”他微微扬着头,语气轻蔑。
“这句话,留到成为巴伐利亚王室的一份子之后再对我说吧。现在你还没有这个资格。”苏菲顿了顿,换上自以为足够平静客气的调子,“请问,你是否能够让我们单独相处?”
霍尼希没有动。
“如果阁下还无法理解我的意思,那么我说得更加清楚一点好了。无意冒犯――”
她深吸了口气,勉强控制住自己去砸放在一旁的花瓶的冲动,“滚出去,立刻。”
“苏菲……”
厚重的门扉重新关闭,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声响。公爵夫人卢多维卡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女儿,长长叹气。
“他是谁?”马克斯公爵问道。
苏菲抿了抿唇:“没有谁。”
“苏菲!你是我们的女儿!”
“爸爸!”苏菲蓦然抬起头,毫不回避地对上马克斯公爵的眼睛,“你不是一直告诉我要听从自己的心吗?我不爱路德维希,而且很显然,他也不爱我――或者更确切一点,他不爱任何女人。你曾经向我承诺,我永远不必嫁给我不想嫁的人!”
马克斯公爵深深地拧起眉。他无法直视女儿信任依赖的目光,无法回答女儿的诘问,只有背过身,久久沉默。
“……放心。”
苏菲站起身,强笑道,“没有任何人,也不会再有任何人。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而已。我会嫁给路德维希,成为巴伐利亚的王后――就像所有人期待的那样。”
她说完,提起裙裾,一步一步平静地走出了房间。
马克斯公爵终于转回了身。他看到自己妻子面颊上的两行泪水,被烛光照耀得闪闪发亮。
巴伐利亚的秋天很快到来,马克斯公爵一家也从帕森霍芬的夏宫搬入了慕尼黑的新宫。然而当日历翻到原本要举行婚礼的10月时,路德维希再一次退缩了。
怀着某种自欺欺人的心态,国王试图将婚礼推迟到11月底――在遭到马克斯公爵不留情面的拒绝之后,他终于决定将自己从婚姻的枷锁中解脱出来。
10月7日,路德维希写信告知了苏菲自己的决定――他甚至没有当面向未婚妻解释的勇气。
“我亲爱的艾尔莎!
你狠心的父亲将我们无情地分开。我无法准备好婚姻所必须的爱情,然而我永远爱你,就像爱我最亲密的小妹妹那样。
永远是你的,海因里希”
几乎是在放下鹅毛笔的同时,他迫不及待地将苏菲的小型塑像从窗口扔了出去。
“我感到自己似乎从一场持久的病中恢复了,”路德维希在日记中这样写道,“这可怕的事情并没有成为现实。”
“终于摆脱了苏菲。”
国王缓慢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的心得到了整整一年从未有过的平静与安宁,他离开书桌,躺在案几旁的长椅上,闭着眼睛喃喃低语,
“我渴望自由……”
作者有话要说:请相信,水不是故意挑情人节发这章的= =
姑娘们请果断在真实的世界里寻找安慰吧。无论有没有另一半,至少超市里的巧克力都在大减价呀:)
关于霍尼希这个人,人品确实很有问题。他唯一在乎的就是权势地位了,ludwig对他非常信任并且关系维持了很多年,然而最后摄政王柳特波德(luitpold)废黜ludwig并把他囚禁时霍尼希是出力最多的几个人之一,并且作证说国王确实有严重的精神问题――当然,最后摄政王给了他爵位也就不意外了。
至于edgar和sophie的事情马克斯公爵夫妇到底知不知道是个谜。sophie的侍女,男爵小姐娜塔莉是两个人联系的主要人物,另一个侍女安托妮(antonie von kaan)也有参与(为了行文方便水把这个姑娘的戏份删掉了)。戈克和马佩尔应该是知情的,戈克还给sophie打过掩护。据说某一次sophie跟edgar在帕森霍芬见面时差点被当场抓住,于是sophie急中生智装晕倒帮edgar逃掉= =
不过这两个人其实还是很隐秘的,sophie在信中曾经写道“世界将永远不会猜到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也永远不会不友善地评价你”(die welt soll nie ahnen, was zwischen uns veht, soll niemals lieblos uber sie urtheilen)。
ludwig对于这两个人始终是不知情的,虽然edgar的儿子在书中宣称他父亲和sophie的事是导致婚约破裂的直接原因(其实edgar的这个儿子写的书不是太靠谱)。仔细想想ludwig对sophie真是够渣的,完全就是gay骗婚然后……良心发现?以一张ludwig和sophie之间气氛最平静的照片作为这场闹剧的结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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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希望与抗争
路德维希的告别信被连夜送往苏菲手中。
马克斯公爵夫妇的震怒不难想象。毫无疑问,国王轻慢的态度和如此不负责任的做法是对他们极大的侮辱,公爵殿下立即找到了还在慕尼黑大学的儿子戈克,要求他前往王宫与路德维希进行一场“男人之间的谈话”。压抑紧张的气氛弥漫了整座城堡,然而作为被抛弃的新娘,苏菲却对此表现出了令人惊讶的平静。
内心深处,她早已预料到了这个必然的结果――她觉得自己似乎已经为此等待了太久。如果不是顾及到父母的感受,她甚至想要大笑三声来表达自己的心情――这场荒诞而滑稽的闹剧终于到了落幕的时刻,她再也不必留在舞台上扮演那个可悲而又可怜的艾尔莎。
纯白色的橡木门阻隔了马克斯公爵焦灼的目光和卢多维卡忧虑的泪水,苏菲闭着眼睛倚在墙上,却只感到疲惫。终于从一场旷日持久的煎熬中解脱,与想象中的轻松不同,她反而觉得无比空虚与茫然。甚至……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
路德维希。
苏菲在信纸上写下这个名字,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在前面加上“亲爱的”或是“尊敬的”这样的定语。作为受到伤害的一方,她完全有理由表现出委屈和愤怒――而她只是省略了那些言不由衷的客套,路德维希应当为她的好脾气感谢上帝。
“……我并非恳求你改变主意,因为我们彼此都十分清楚,这个没有变成现实的婚姻是注定无法通向幸福的。然而你不能因此将责任推给我的父亲,如同他所说的那样,他从来没有把女儿强加给你――事实上我从始至终都没有选择的权利,无论是最初的订婚,还是现在婚约的取消。但是如果你能够站在我的角度,就不难想象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承受了多少压力和痛苦――虽然你永远无法体会到这其中的万分之一。还有我的父母,甚至我的整个家庭,都因为反复推迟的婚期而忧虑不安,备受煎熬。”
“所以,如果你的良知能够唤起你对我的愧疚――哪怕只有一丁点――我希望你能够认真考虑我的请求。首先,当这个决定向民众公布的时候,但愿洛伦茨・冯・杜弗利普先生的年纪能够使他有足够的智慧来作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更确切地说,我希望陛下能够像个男人――而不是只会逃避的小男孩――那样承担起应有的责任。我对别人的看法并不在意,也丝毫没有兴趣扮演一个被抛弃的可怜姑娘,然而却并不希望我的家人为此受到莫须有的指责――虽然数不清的流言蜚语和嘲笑已经不可避免。”
与国王简短的信笺相比,苏菲洋洋洒洒地写满了一张纸。或许路德维希看到这封信,会感觉他的尊严受到了伤害――苏菲这样想着,却并没有把措辞改得更加婉转的打算。
“接下来将要提到的两件事,或许并不属于我应当关注的范围――毕竟巴伐利亚未来的王后已经注定不会叫做苏菲・夏洛特。可是如果你还记得自己在加冕礼上的誓言,请务必不要把这样的建议当做我一时的心血来潮。我曾经与慕尼黑大学工程课的负责人卡尔・马克斯・冯・鲍恩芬德教授有过几次谈话,说到在巴伐利亚建立一个理工大学的失败尝试,归根结底是缺乏王室和政府的支持。农业固然是王国的根本,但现在已经是工业时代了――早在三十年前申克尔先生就已经在柏林建造了建筑学院的校舍,而其中还包括王室技术学院。从这一点来看,普鲁士在战争中取得胜利实在是有着某种必然。”
“鲍恩芬德教授曾经提到过他设想中工业大学的构成:以数学和自然科学为主的基础科系,工程系,建筑系,机械技术系,还有化工技术系。如果你能够抽出时间与他见个面,就会知道他有多么了不起――不说他的才华与成就,他对于工程的热爱和对于教育热忱便足以令人肃然起敬……”
苏菲放下笔,思绪飘得有点远。
写到这里,她奇迹般地平静下来,心情竟然也开始好转。建筑和工程,那是她心灵的避风港,带着超越所有现实烦恼的力量。她一直以为建筑是有灵魂的,当人们的肉体随着俗世的纷争归于尘泥,那种力量却依然能够跨过悠远的时光生生不息,如同圣歌里所唱的那样,从永恒到永恒。
她又想起一个多月前在慕尼黑大学与戈克的对话――成为王后,这几乎成了绝望中支撑她的唯一信念。每个人在孩提时代都曾经有过拯救世界的梦想,而当苏菲意识到自己注定无法和所爱的人相守之后,这样的愿望便愈发强烈。
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那代价起码要赢了整个世界才可以――她没有征服世界的野心,如今连王后也当不成了,但至少她可以做些什么……才不辜负年少时最初的梦想,不辜负那些曾与她同行的师长和朋友,不辜负自己的选择与牺牲。
银白的铱金笔尖下,蓝黑色的墨迹深深浅浅地氤氲。
“除此之外,我希望你能够敦促内阁尽快允许巴伐利亚的大学招收女性。大洋彼岸的美利坚早已实现了男女同校,女性理应有权利接受教育,选择自己的人生,并且得到与她们作出的贡献相同的承认。你或许不曾听说,冯・克伦策教授的孙女,欧根妮也是一位建筑师――当然,她现在的姓氏是多尔曼了。她的丈夫,格奥尔格・冯・多尔曼是教授先生的学生和助手,并且帮助教授先生完成了古代雕塑展览馆和解放纪念馆的建设。即使抛开朋友的身份来看,他的才华也决不逊于教授先生……”
很显然,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并不知道苏菲在房间里做些什么。此时此刻她正忙着发电报给远在维也纳的另一个女儿――与丈夫不同的是,她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茜茜身上。茜茜一向愿意为了兄弟姐妹们的幸福全力以赴,甚至还要超过对自己儿女的关爱――无论是利用作为奥地利皇后的影响力还是利用她个人与路德维希之间亲密的友谊,卢多维卡都希望茜茜可以改变苏菲被退婚这样耻辱的结果。
然而即使是茜茜,也无法影响路德维希的决定。她所能做的,不过是尽力安慰母亲和小妹妹:“你可以想象,我和皇帝对这件事感到多么震惊和愤怒。路德维希这样的行为是没有任何借口的。唯一使我感到欣慰的是,苏菲表现的十分平静,上帝知道她和这样一个男人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
卢多维卡一接到信便去了苏菲的房间。
在家里所有人的印象中,苏菲一向是有些情绪化的,喜怒哀乐常常不加掩饰地写在脸上。这些天女儿的反应太过平静,越是如此,才令她越是担心。但愿苏菲最喜欢的姐姐的信能够有些帮助,她这样想着,敲了敲门。
“妈妈……什么事?”
卢多维卡走到女儿身旁,看到书桌上的一叠五线谱,那分明是苏菲匆忙间从抽屉里拿出放在那儿的。那下面盖住的究竟是什么――她有些怀疑,却并没有追问。
“别担心,妈妈。”看完茜茜的信,苏菲反而开始安慰起母亲,“我不会为此而感到伤心绝望的。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是最不聪明的行为,更何况这除了影响我的健康之外没有丝毫作用。我早就明白……”苏菲垂下眼睫,微微苦笑,“不是每一个公主都叫茜茜。”
她不是茜茜,没有茜茜的美貌,更没有茜茜的幸运。
“哦,苏菲……”
卢多维卡的眼底噙着泪珠,女儿的故作坚强让她的心都要碎了。
在原定婚期的前两天,国王陛下取消婚礼的决定被正式公布。
巴伐利亚民众被极大地震惊了。他们已经习惯了那个美丽而优雅的姑娘――至少从照片上看起来确实如此――陪伴在他们的国王身旁。更加糟糕的是,婚礼的准备工作已经耗费了大量的金钱:王宫内为了新娘的入住而改建的房间,奢侈的黄金马车,发行的纪念币……而现在这些全都成了无用的废品。
无助甚至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人们觉得自己仿佛是在茫茫黑夜中行走的旅人,前方的路如同这个国家的前途一样虚无缥缈。
退婚事件对于苏菲的影响显而易见。甚至整个家庭都因此而蒙羞――即使宫廷秘书官洛伦茨给出的解释听上去十分合理,人们还是会暗暗揣测新娘一定是因为品行不端或是某些隐疾才遭到抛弃。这个时代对于女性的要求依旧十分苛刻,而无论在哪里,尖酸好事的人总是不缺的。
唯一让公爵夫人卢多维卡感到庆幸的是,苏菲是家中最小的女儿,她姐姐们的婚事并不会因此而受到影响。因为这样一个轰动的丑闻,她早已没有心情庆祝1867年的圣诞,就连平安夜的晚餐都准备得十分敷衍。而当新的一年到来时,她不得不重新打起精神,再次搜索欧洲王室的适婚青年。
卢多维卡曾经对于苏菲的婚姻抱有极高的期望。
茜茜成为奥地利皇后使得一家人的地位都水涨船高,接下来女儿们的婚事全部都经过了她仔仔细细的挑选。在马蒂尔德出嫁后家中便只剩下了苏菲一个人,看着这个最小的女儿慢慢长大,美丽动人而又多才多艺,作为母亲她感到既骄傲又不舍。在所有的女儿当中,苏菲是最像她的一个:不仅仅是金发蓝眸的外貌,从性格上来说也是如此――只是结婚后她把自己的叛逆都收了起来,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教养子女身上。
苏菲之前一个又一个地拒绝求婚者虽然任性,她也选择了默默纵容――在她看来,即便是皇帝也配不上自己的女儿呢!然而现在,她不得不把目标从原来的“为女儿挑选一个完美的丈夫”变成“把女儿以最快的速度嫁出去”。毕竟国王可以放弃寻找王后的尝试,苏菲却不能不结婚――要知道,她马上就要年满二十一岁了!
母亲的焦急苏菲都看在眼里,然而她烦恼的却是另一件事:究竟该怎样把自己的打算向父母坦白。
不久前娜塔莉为她带回了艾德加的信,信上只有一句话――你已经不再是国王的新娘,还有什么值得犹豫?!
她必须承认,她心动了。只需要一个外出休养的借口便可以离开,然后人们便会逐渐忘记这样一个曾经是国王未婚妻的姑娘――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没有谁愿意持久地花费时间和精力来关注他人。
找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跟艾德加结婚,然后拥有属于他们的家,孩子们……他拍照片,她画图纸……他曾经为她描述的未来,单只想想就美好得令她无法抗拒。
“等我。”
墨迹滴在洁白的信纸上,开始时似乎有些犹豫,但最终全部化为了坚定:“我只要得到父母的谅解……就立刻跟你走。”
“我和你一起面对”,艾德加在回信中这样写道,“一起”这个单词下面还被重重地划上了两道横线。只是苏菲当时并未猜到他的打算,以至于当沃尔芬前来禀报艾德加・汉夫施丹格尔先生来访时,客厅里的每个人都措手不及。
“……谁?”
公爵夫人卢多维卡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艾德加・汉夫施丹格尔。”沃尔芬重复道,“那个摄影师。”
“弗兰茨的儿子?”马克斯公爵皱了皱眉,“他来做什么?”
“他说……他想要为和您女儿的事情请求您的准许……”
“就是他吗?”马克斯公爵突然打断沃尔芬的话,盯着女儿的眼睛逼问道,“他就是那个人吗?”
“……是。”
“苏菲!”卢多维卡高声叫起来,“我拒绝见他!”
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苏菲抿了抿唇,开口说道:“我们彼此相爱。我很抱歉,爸爸妈妈……但是我无法控制自己。我希望能够得到你们的理解……”
沃尔芬这个时候再次提着裙子匆匆跑进客厅:“他不肯离开……”
“告诉卢卡斯,赶他走!在事情变得严重之前,他必须离开――”
“够了!”
马克斯公爵突然将手中的杯子砸在地上。陶瓷的碎片飞溅,棕黄色的啤酒污浊了地毯,留下一片狼藉。
“马克斯!”卢多维卡的神情有些僵硬。凭着几十年共同生活的经验,直觉地,她猜到了丈夫的打算,“马克斯,你要做什么!”
“爸爸!”苏菲也站起身,追上父母的脚步。
马克斯公爵打开储藏室里的玻璃柜子――那儿放置着整整一排猎枪,都是他的心爱之物。往常外出打猎前他总是仔细地挑选擦拭,然而此时此刻一团气郁结在胸口,憋闷的感觉令他的动作变得异常粗暴,就连开门的时候柜子上的玻璃被震碎,划伤了他的手也不自知。
苏菲跟着父亲跑出城堡,一眼便看到了花园里那个站在马车旁的青年――他戴着灰色的宽边礼帽,深棕色的长风衣垂过膝盖。在她的印象中他永远是温和内敛的,然而此时此刻却变得如此冷峻决绝,甚至就连看到马克斯公爵手中的猎枪,依旧固执地站在原地不肯离开。
马克斯公爵怔了一瞬。
为了自己的坚持堵上一切,安静沉默却绝不妥协――这令他想到曾经的自己,然而下一刻,痛心和愤怒的情绪再次如海啸般席卷了一切。
苏菲之所以沦落到今天的境地,都是这小子害的!
他紧蹙双眉,举起猎枪对准了艾德加。
他不忍责怪自己的女儿,他不能责怪巴伐利亚的国王,所以便把全部的怒火都倾泻到眼前的人身上。
竟然敢玩弄他的女儿,就一定要付出代价!
“爸爸!”
苏菲蓦然间睁大眼睛,在她从未有过的恐惧神色中,马克斯公爵叩响了扳机。
作者有话要说:还记得带队去意大利考察的两位教授吗?卡尔・马克斯・冯・鲍恩芬德karl maximilian (max) von bauernfeind,测绘师,桥梁工程师,曾经是欧姆的学生。1868年在国王ludwig的批准下正式建立polytechhttp://www.13800100.com/ 文字首发无弹窗nchen (也就是后来的慕尼黑工业大学),鲍恩芬德成为首任校长。他建立了整个大学的结构,就是文中提到的那五个科系。
戈特弗里德・冯・诺伊吕特(gottfried von neureuther),建筑师,铁路工程师。1868年他兴建了慕尼黑工大最初的校舍,并且留校任教。
文中提到的申克尔建造的柏林建筑学院就是bauakademie。
鲍恩芬德教授:
第一张是柏林建筑学院的校舍(现在已经重建),第二张是慕尼黑工大的校舍,有没有发现某种风格上的相似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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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希望与抗争
路德维希的告别信被连夜送往苏菲手中。
马克斯公爵夫妇的震怒不难想象。毫无疑问,国王轻慢的态度和如此不负责任的做法是对他们极大的侮辱,公爵殿下立即找到了还在慕尼黑大学的儿子戈克,要求他前往王宫与路德维希进行一场“男人之间的谈话”。压抑紧张的气氛弥漫了整座城堡,然而作为被抛弃的新娘,苏菲却对此表现出了令人惊讶的平静。
内心深处,她早已预料到了这个必然的结果――她觉得自己似乎已经为此等待了太久。如果不是顾及到父母的感受,她甚至想要大笑三声来表达自己的心情――这场荒诞而滑稽的闹剧终于到了落幕的时刻,她再也不必留在舞台上扮演那个可悲而又可怜的艾尔莎。
纯白色的橡木门阻隔了马克斯公爵焦灼的目光和卢多维卡忧虑的泪水,苏菲闭着眼睛倚在墙上,却只感到疲惫。终于从一场旷日持久的煎熬中解脱,与想象中的轻松不同,她反而觉得无比空虚与茫然。甚至……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
路德维希。
苏菲在信纸上写下这个名字,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在前面加上“亲爱的”或是“尊敬的”这样的定语。作为受到伤害的一方,她完全有理由表现出委屈和愤怒――而她只是省略了那些言不由衷的客套,路德维希应当为她的好脾气感谢上帝。
“……我并非恳求你改变主意,因为我们彼此都十分清楚,这个没有变成现实的婚姻是注定无法通向幸福的。然而你不能因此将责任推给我的父亲,如同他所说的那样,他从来没有把女儿强加给你――事实上我从始至终都没有选择的权利,无论是最初的订婚,还是现在婚约的取消。但是如果你能够站在我的角度,就不难想象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承受了多少压力和痛苦――虽然你永远无法体会到这其中的万分之一。还有我的父母,甚至我的整个家庭,都因为反复推迟的婚期而忧虑不安,备受煎熬。”
“所以,如果你的良知能够唤起你对我的愧疚――哪怕只有一丁点――我希望你能够认真考虑我的请求。首先,当这个决定向民众公布的时候,但愿洛伦茨・冯・杜弗利普先生的年纪能够使他有足够的智慧来作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更确切地说,我希望陛下能够像个男人――而不是只会逃避的小男孩――那样承担起应有的责任。我对别人的看法并不在意,也丝毫没有兴趣扮演一个被抛弃的可怜姑娘,然而却并不希望我的家人为此受到莫须有的指责――虽然数不清的流言蜚语和嘲笑已经不可避免。”
与国王简短的信笺相比,苏菲洋洋洒洒地写满了一张纸。或许路德维希看到这封信,会感觉他的尊严受到了伤害――苏菲这样想着,却并没有把措辞改得更加婉转的打算。
“接下来将要提到的两件事,或许并不属于我应当关注的范围――毕竟巴伐利亚未来的王后已经注定不会叫做苏菲・夏洛特。可是如果你还记得自己在加冕礼上的誓言,请务必不要把这样的建议当做我一时的心血来潮。我曾经与慕尼黑大学工程课的负责人卡尔・马克斯・冯・鲍恩芬德教授有过几次谈话,说到在巴伐利亚建立一个理工大学的失败尝试,归根结底是缺乏王室和政府的支持。农业固然是王国的根本,但现在已经是工业时代了――早在三十年前申克尔先生就已经在柏林建造了建筑学院的校舍,而其中还包括王室技术学院。从这一点来看,普鲁士在战争中取得胜利实在是有着某种必然。”
“鲍恩芬德教授曾经提到过他设想中工业大学的构成:以数学和自然科学为主的基础科系,工程系,建筑系,机械技术系,还有化工技术系异世之无良邪尊全文阅读。如果你能够抽出时间与他见个面,就会知道他有多么了不起――不说他的才华与成就,他对于工程的热爱和对于教育热忱便足以令人肃然起敬……”
苏菲放下笔,思绪飘得有点远。
写到这里,她奇迹般地平静下来,心情竟然也开始好转。建筑和工程,那是她心灵的避风港,带着超越所有现实烦恼的力量。她一直以为建筑是有灵魂的,当人们的肉体随着俗世的纷争归于尘泥,那种力量却依然能够跨过悠远的时光生生不息,如同圣歌里所唱的那样,从永恒到永恒。
她又想起一个多月前在慕尼黑大学与戈克的对话――成为王后,这几乎成了绝望中支撑她的唯一信念。每个人在孩提时代都曾经有过拯救世界的梦想,而当苏菲意识到自己注定无法和所爱的人相守之后,这样的愿望便愈发强烈。
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那代价起码要赢了整个世界才可以――她没有征服世界的野心,如今连王后也当不成了,但至少她可以做些什么……才不辜负年少时最初的梦想,不辜负那些曾与她同行的师长和朋友,不辜负自己的选择与牺牲。
银白的铱金笔尖下,蓝黑色的墨迹深深浅浅地氤氲。
“除此之外,我希望你能够敦促内阁尽快允许巴伐利亚的大学招收女性。大洋彼岸的美利坚早已实现了男女同校,女性理应有权利接受教育,选择自己的人生,并且得到与她们作出的贡献相同的承认。你或许不曾听说,冯・克伦策教授的孙女,欧根妮也是一位建筑师――当然,她现在的姓氏是多尔曼了。她的丈夫,格奥尔格・冯・多尔曼是教授先生的学生和助手,并且帮助教授先生完成了古代雕塑展览馆和解放纪念馆的建设。即使抛开朋友的身份来看,他的才华也决不逊于教授先生……”
很显然,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并不知道苏菲在房间里做些什么。此时此刻她正忙着发电报给远在维也纳的另一个女儿――与丈夫不同的是,她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茜茜身上。茜茜一向愿意为了兄弟姐妹们的幸福全力以赴,甚至还要超过对自己儿女的关爱――无论是利用作为奥地利皇后的影响力还是利用她个人与路德维希之间亲密的友谊,卢多维卡都希望茜茜可以改变苏菲被退婚这样耻辱的结果。
然而即使是茜茜,也无法影响路德维希的决定。她所能做的,不过是尽力安慰母亲和小妹妹:“你可以想象,我和皇帝对这件事感到多么震惊和愤怒。路德维希这样的行为是没有任何借口的。唯一使我感到欣慰的是,苏菲表现的十分平静,上帝知道她和这样一个男人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
卢多维卡一接到信便去了苏菲的房间。
在家里所有人的印象中,苏菲一向是有些情绪化的,喜怒哀乐常常不加掩饰地写在脸上。这些天女儿的反应太过平静,越是如此,才令她越是担心。但愿苏菲最喜欢的姐姐的信能够有些帮助,她这样想着,敲了敲门。
“妈妈……什么事?”
卢多维卡走到女儿身旁,看到书桌上的一叠五线谱,那分明是苏菲匆忙间从抽屉里拿出放在那儿的。那下面盖住的究竟是什么――她有些怀疑,却并没有追问。
“别担心,妈妈。”看完茜茜的信,苏菲反而开始安慰起母亲,“我不会为此而感到伤心绝望的。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是最不聪明的行为,更何况这除了影响我的健康之外没有丝毫作用。我早就明白……”苏菲垂下眼睫,微微苦笑,“不是每一个公主都叫茜茜。”
她不是茜茜,没有茜茜的美貌,更没有茜茜的幸运。
“哦,苏菲……”
卢多维卡的眼底噙着泪珠,女儿的故作坚强让她的心都要碎了。
在原定婚期的前两天,国王陛下取消婚礼的决定被正式公布。
巴伐利亚民众被极大地震惊了网游之刀尖起舞全文阅读。他们已经习惯了那个美丽而优雅的姑娘――至少从照片上看起来确实如此――陪伴在他们的国王身旁。更加糟糕的是,婚礼的准备工作已经耗费了大量的金钱:王宫内为了新娘的入住而改建的房间,奢侈的黄金马车,发行的纪念币……而现在这些全都成了无用的废品。
无助甚至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人们觉得自己仿佛是在茫茫黑夜中行走的旅人,前方的路如同这个国家的前途一样虚无缥缈。
退婚事件对于苏菲的影响显而易见。甚至整个家庭都因此而蒙羞――即使宫廷秘书官洛伦茨给出的解释听上去十分合理,人们还是会暗暗揣测新娘一定是因为品行不端或是某些隐疾才遭到抛弃。这个时代对于女性的要求依旧十分苛刻,而无论在哪里,尖酸好事的人总是不缺的。
唯一让公爵夫人卢多维卡感到庆幸的是,苏菲是家中最小的女儿,她姐姐们的婚事并不会因此而受到影响。因为这样一个轰动的丑闻,她早已没有心情庆祝1867年的圣诞,就连平安夜的晚餐都准备得十分敷衍。而当新的一年到来时,她不得不重新打起精神,再次搜索欧洲王室的适婚青年。
卢多维卡曾经对于苏菲的婚姻抱有极高的期望。
茜茜成为奥地利皇后使得一家人的地位都水涨船高,接下来女儿们的婚事全部都经过了她仔仔细细的挑选。在马蒂尔德出嫁后家中便只剩下了苏菲一个人,看着这个最小的女儿慢慢长大,美丽动人而又多才多艺,作为母亲她感到既骄傲又不舍。在所有的女儿当中,苏菲是最像她的一个:不仅仅是金发蓝眸的外貌,从性格上来说也是如此――只是结婚后她把自己的叛逆都收了起来,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教养子女身上。
苏菲之前一个又一个地拒绝求婚者虽然任性,她也选择了默默纵容――在她看来,即便是皇帝也配不上自己的女儿呢!然而现在,她不得不把目标从原来的“为女儿挑选一个完美的丈夫”变成“把女儿以最快的速度嫁出去”。毕竟国王可以放弃寻找王后的尝试,苏菲却不能不结婚――要知道,她马上就要年满二十一岁了!
母亲的焦急苏菲都看在眼里,然而她烦恼的却是另一件事:究竟该怎样把自己的打算向父母坦白。
不久前娜塔莉为她带回了艾德加的信,信上只有一句话――你已经不再是国王的新娘,还有什么值得犹豫?!
她必须承认,她心动了。只需要一个外出休养的借口便可以离开,然后人们便会逐渐忘记这样一个曾经是国王未婚妻的姑娘――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没有谁愿意持久地花费时间和精力来关注他人。
找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跟艾德加结婚,然后拥有属于他们的家,孩子们……他拍照片,她画图纸……他曾经为她描述的未来,单只想想就美好得令她无法抗拒。
“等我。”
墨迹滴在洁白的信纸上,开始时似乎有些犹豫,但最终全部化为了坚定:“我只要得到父母的谅解……就立刻跟你走。”
“我和你一起面对”,艾德加在回信中这样写道,“一起”这个单词下面还被重重地划上了两道横线。只是苏菲当时并未猜到他的打算,以至于当沃尔芬前来禀报艾德加・汉夫施丹格尔先生来访时,客厅里的每个人都措手不及。
“……谁?”
公爵夫人卢多维卡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艾德加・汉夫施丹格尔。”沃尔芬重复道,“那个摄影师。”
“弗兰茨的儿子?”马克斯公爵皱了皱眉,“他来做什么?”
“他说……他想要为和您女儿的事情请求您的准许……”
“就是他吗?”马克斯公爵突然打断沃尔芬的话,盯着女儿的眼睛逼问道,“他就是那个人吗?”
“……是最后一个狐狸精全文阅读。”
“苏菲!”卢多维卡高声叫起来,“我拒绝见他!”
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苏菲抿了抿唇,开口说道:“我们彼此相爱。我很抱歉,爸爸妈妈……但是我无法控制自己。我希望能够得到你们的理解……”
沃尔芬这个时候再次提着裙子匆匆跑进客厅:“他不肯离开……”
“告诉卢卡斯,赶他走!在事情变得严重之前,他必须离开――”
“够了!”
马克斯公爵突然将手中的杯子砸在地上。陶瓷的碎片飞溅,棕黄色的啤酒污浊了地毯,留下一片狼藉。
“马克斯!”卢多维卡的神情有些僵硬。凭着几十年共同生活的经验,直觉地,她猜到了丈夫的打算,“马克斯,你要做什么!”
“爸爸!”苏菲也站起身,追上父母的脚步。
马克斯公爵打开储藏室里的玻璃柜子――那儿放置着整整一排猎枪,都是他的心爱之物。往常外出打猎前他总是仔细地挑选擦拭,然而此时此刻一团气郁结在胸口,憋闷的感觉令他的动作变得异常粗暴,就连开门的时候柜子上的玻璃被震碎,划伤了他的手也不自知。
苏菲跟着父亲跑出城堡,一眼便看到了花园里那个站在马车旁的青年――他戴着灰色的宽边礼帽,深棕色的长风衣垂过膝盖。在她的印象中他永远是温和内敛的,然而此时此刻却变得如此冷峻决绝,甚至就连看到马克斯公爵手中的猎枪,依旧固执地站在原地不肯离开。
马克斯公爵怔了一瞬。
为了自己的坚持堵上一切,安静沉默却绝不妥协――这令他想到曾经的自己,然而下一刻,痛心和愤怒的情绪再次如海啸般席卷了一切。
苏菲之所以沦落到今天的境地,都是这小子害的!
他紧蹙双眉,举起猎枪对准了艾德加。
他不忍责怪自己的女儿,他不能责怪巴伐利亚的国王,所以便把全部的怒火都倾泻到眼前的人身上。
竟然敢玩弄他的女儿,就一定要付出代价!
“爸爸!”
苏菲蓦然间睁大眼睛,在她从未有过的恐惧神色中,马克斯公爵叩响了扳机。
作者有话要说:还记得带队去意大利考察的两位教授吗?卡尔・马克斯・冯・鲍恩芬德karl maximilian (max) von bauernfeind,测绘师,桥梁工程师,曾经是欧姆的学生。1868年在国王ludwig的批准下正式建立polytechnische schule munchen (也就是后来的慕尼黑工业大学),鲍恩芬德成为首任校长。他建立了整个大学的结构,就是文中提到的那五个科系。
戈特弗里德・冯・诺伊吕特(gottfried von neureuther),建筑师,铁路工程师。1868年他兴建了慕尼黑工大最初的校舍,并且留校任教。
文中提到的申克尔建造的柏林建筑学院就是bauakademie。
鲍恩芬德教授:
第一张是柏林建筑学院的校舍(现在已经重建),第二张是慕尼黑工大的校舍,有没有发现某种风格上的相似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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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希望与抗争
枪声划破弥漫着晨雾的天空。
苏菲的大脑空白了一刹,反射性地停住脚步。
似乎是还未散去的枪声,又似乎是血液哗哗流动的声音,一遍遍冲击着她的耳膜――淡白色的硝烟从枪口向外弥散,受惊的马匹发出尖利的嘶鸣。
直到那个依旧在马车旁站得笔直的身影映入眼帘,苏菲才捂住嘴唇,像是缺氧一般急促地喘息。
然后她回过头,看到了马克斯公爵惊怒中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而他握住枪管的左手之上,依旧覆着母亲卢多维卡的手。
“离开这儿。”
“公爵殿下――”
“离开。” 马克斯公爵冷冷地重复道,突然高声叫住女儿,“苏菲!如果你跟他走,我就杀了他。”
“如果你开枪,”苏菲顿了顿,缓缓地回答,“我就嫁给上帝。”
艾德加站在马车旁,严肃倔强一如往昔。接触到苏菲的目光,他沉默着,僵硬地勾了勾唇角。
“……你走吧。”
“苏菲!”
“你听到我父亲的话了。”
“我也听到了你的话。”
“离开……拜托你。”
许久,艾德加叹了口气,抬起右手,似乎想要习惯性地摸摸姑娘的发顶,却最终握成了拳,转过身去。
“一路平安。而且……别再回来。”苏菲垂下眼睫,对着他的背影轻声说。
“苏菲!”下一刻,艾德加突然箍住苏菲的肩膀,“我会想办法。你看着我!看着我!”
“……放开我。”
“我永远不会放开你,苏菲。”仿佛誓言一般,艾德加一字一顿,“永远不会。除非你在教堂里亲口对别人说‘我愿意’――不,除非你的心属于另一个人。”
永远不要说永远,苏菲很想这样告诉他,却在那样的目光下失去了所有的语言――温柔,沉痛,却又无比决绝。而无论是此时的苏菲还是艾德加自己,都不知道他许下的究竟是怎样的承诺。
重新回到城堡的房间里,马克斯公爵盯着女儿的眼睛,许久,疲惫地摇了摇头,“你真让我失望。”
“这种感觉是彼此都有的。”
“苏菲!”她的回答显然刺激了马克斯公爵,“你是我的女儿!你欠我服从!”
“还有爱,爸爸。你向我保证过我不必嫁给我不爱的人,你说你不在乎我是嫁给国王还是嫁给裁缝!如果路德维希的求婚是不可拒绝的,那么现在呢?如果你真的爱我,如果你希望我幸福,爸爸,就让我跟他走,求求你,没有人会知道的。用不了多久所有人都会忘记这件事――”
“这绝不可能,苏菲!”
公爵夫人卢多维卡打断她的话,“作为你的母亲,我永远不会袖手旁观看着你毁掉自己的未来!你跟他在一起不会幸福的!”
苏菲突兀地笑了一声。
“那么我跟谁在一起会幸福?路德维希?”
“不要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极品鉴宝师全文阅读!”
“不要告诉我我该做什么!我已经二十岁了,妈妈,就像你说的,茜茜跟我一样大的时候已经做了母亲。这是我的生活,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嫁给一个平民?这真的是你想要的?”
“我想要对自己生活的支配权。我想要我的自由意志。而且没错,这其中包括决定和谁结婚。”
“你知道平民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公爵夫人卢多维卡不屑地冷笑,“苏菲,你做了二十年的公爵小姐,你以为你可以适应一个平民的生活?看到没有,那个人来帕森霍芬要自己驾车,而你连路都不认识!你甚至不能在没有侍女帮助的情况下独自穿上一条裙子!”
“平民,平民!对,他的父亲不是什么王室成员,可他的父亲是整个德意志最出色的摄影师!而我们呢,除了那些贵族头衔还剩下什么?如果你真的这么在乎的话,妈妈,马克西米利安表哥曾经封他的父亲做‘石板伯爵’的――”
“那只是玩笑话而已!即使是真的,我也绝不允许你嫁给一个毫无贵族血统的穷小子!”
“他其实有些积蓄……”
“苏菲,你还敢顶嘴!”
“为什么路易斯可以娶蒙德尔小姐!我又不是男孩,不用继承爵位,对于‘公爵小姐’这个头衔也没有兴趣――”
“那样的丑闻一次就够了!你生来就是贵族,并且注定要嫁给一个真正的贵族。”
“妈妈,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所谓的‘血统’对你如此重要。我们都不过是猴子的后代而已……好吧,猿。”
“苏菲!”卢多维卡惊怒交加,难以置信地尖叫,“你脑子里竟然全是这些异端邪说!愿上帝宽恕你的无知和亵渎!现在,回你自己的房间去反省!立刻!”
苏菲一言不发地转过身,走上楼梯。
对她来说,面对一个被安排好的婚姻显然比承认自己是人猿的后代更加难以接受;又或许她恐惧的不是婚姻本身,而是那种一眼能够望到头的生活――她怕自己在对现实日复一日的妥协中磨平了所有的棱角,她怕自己每日烦恼的只剩下怎样生育一个继承人。她怕自己再也没有一往无前的勇气,她怕自己距离梦想越来越远就这样庸庸碌碌走完人生。
当不放心的公爵夫人推开门的时候,看到的是在床上缩成一团的苏菲。床头是一本摊开的《圣经》,书页已经泛黄,而那本书的主人将头埋进了枕头里。“上帝保佑”,卢多维卡喃喃地说着,将《圣经》重新放回书桌上――她的目光未曾离开床上的女儿,也就忽略了书桌的一角,多了一个小小的暗格。
那里面有一本散发着油墨香味的新书,达尔文《物种起源》。
时光迈入1868年的初夏,为女儿婚事日夜担忧的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再也坐不住了。苏菲已经年满21岁,这让她想到了当初的长女海伦妮――两个人的性格虽然大相径庭,可在婚姻方面的坚持却出乎意料地一致。更加令她担忧的是,海伦妮那时已经认识了风度翩翩而又温柔体贴的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苏菲心里却仍然牵挂着那个见鬼的穷小子!
唯一称得上好消息的是,两个人再没有见过面――至少在她知道的情况下没有。而现在她要做的,就是尽快为苏菲找到另一个“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
想到这里,卢多维卡叹了口气,继续她未完成的信件:
“……最近我一直在想谁将会在圣坛前带走我的女儿,我忽然记起了年轻的阿朗松菩提仙尊。去年夏天我曾经在这里见过他,他看上去十分令人喜爱。你觉得呢?”
卢多维卡停下笔,沾了沾桌上的墨水,最后写下收信人的名字和地址――
苏菲大公夫人,维也纳。
如今巴伐利亚上流社会的舞会中,最热门的话题是瓦格纳在新作《纽伦堡的名歌手》首演时进入了国王的剧场包厢,并亲昵地坐在国王身旁;当然说起这些,贵妇们便免不了顺便可怜一下不久前被国王抛弃的新娘――虽然语气中并没有多少惋惜之情。卢多维卡几乎替苏菲谢绝了所有的社交活动,但帕森霍芬的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这样的议论远远没有结束;至少在故事的女主角结婚之前,不会停止。
所以苏菲被母亲告知萨克森的阿玛丽姨妈邀请她前去做客的时候,便单纯地将此看做母亲爱女之心的体现――当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不能算错。直到抵达德累斯顿之后她才明白,卢多维卡的“爱女之心”,包含的内容远远比她以为的更多。
晚餐开始之前,格奥尔格王子热情地介绍了他身旁的客人――来自法国的阿朗松公爵。
“维卡说你们去年夏天曾经在帕森霍芬见过的。”阿玛丽王后微笑着补充道。
苏菲心下懊恼,却无法对着阿玛丽姨妈发脾气――除了自己身为客人又是晚辈的缘故,还因为心中隐隐的愧疚。姨妈最小的女儿正是那位与她同名的苏菲公主,从某种程度上说,她觉得自己对于嫂子的去世同样负有责任――嫂子怀孕时她尚且记得戈克的嘱咐时常陪伴,然而当小侄女阿玛丽诞生后,几乎所有人都疏忽了对新任母亲的照顾。1866对于整个巴伐利亚,甚至整个德意志来说都是混乱而动荡的年份,普奥战争夺去了马克斯公爵一家人所有的注意力,当戈克和马佩尔先后走上战场,家中便没有人再去深思这个萨克森姑娘产后恢复得太过缓慢。
于是她低下头行了个屈膝礼,一言不发。
贵族小姐们的娱乐活动向来乏善可陈,特别是当德累斯顿只有苏菲一个贵族小姐的时候――表兄格奥尔格的大女儿刚满五岁,尚且处在没有性别的“女孩”阶段。苏菲虽然对打破规矩乐此不疲,却并不是在姨妈这里,也绝不是在这个时候。所以她只好打起阳伞,选择对于一个淑女来说最合适的消遣:去花园散步。
幸好皮尔尼茨城堡的花园从来不会令人失望。这个风景如画的花园带着鲜明的巴洛克风格,水渠,树木和雕塑将占地广阔的园林分割成一个个相对独立的小天地,从传统的英式庭院到绘有山水壁画的中国花园,最外面的部分延伸到森林里,便当做皇家猎场来使用了。掩映在浓密花丛中的道路又将这些看似独立的部分结合在一起,就连地上瓷砖的花纹也是色彩斑斓。花园包围了城堡里的三座主要宫殿,从河畔的水边宫到依山而建的上层宫,正中央则是新宫外面的池塘与喷泉。最妙的是,紧靠易北河的另一边通过水下阶梯修成了一个小小的码头,水面上泊着两头尖尖的贡多拉,白色的船身映着碧绿的河水,在阳光下格外好看。
“人间天堂。”苏菲低低地自语,“就像上帝之手。”
“确实如此。”
苏菲回过头,不出意外地看到了站在身后的费迪南――事实上碰不到他才是怪事。
“我能说我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吗?”
“这可真巧。”她勾了勾唇角,将重音落在“巧合”这个单词上。
费迪南的目光闪了闪:“我确实不知道你会来。格奥尔格邀请我来打猎――我一周前就到了。”
“听说您是个好猎手。”苏菲提起裙子后退一步,行礼,“既然如此,我就不耽误您了。”
“今天天气真好。或许苏菲公主愿意陪我游览一下易北河的景致?”
“我真希望我可以悍戚。”苏菲莞尔,脸颊旁与她眼睛同色的耳坠微微摇晃。浅蓝的裙子映着湛蓝的天空,宽大的裙裾被微风吹起,阳伞在上面投下一小片阴影。再加上她脚边如茵的碧草和浅黄色的小花,宛若莫奈笔下的那幅经典名作。
费迪南有片刻的怔忪,也就忽略了苏菲笑容中的狡黠和自得。于是下一刻,站在他旁边的姑娘干脆利落地转了身:“只可惜,我不想。”
“你去哪里?”
“花园温室。”
“你喜欢通贝里的那株茶花?还是南非的棕榈树?”前几日格奥尔格王子曾经向他介绍过温室里植物的来历,那株延伸了足足十几英尺的茶花据说就是瑞典博物学家卡尔・彼得・通贝里1776年从日本京都带回的。
“为什么我不能喜欢那座玻璃房子本身?”
“你一点也没变。言语上总是不肯落下风――这不是个好习惯。”
“说真的,我受够了。”苏菲停下脚步,冷冷一笑,“我厌倦了永远有人告诉我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而我想要什么,我是谁,完全不被考虑。”
“因为你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费迪南顿了顿,声音低沉,“一个丈夫。”
“哈,这一切倒变成我的错了。”
“难道不是吗?”费迪南向苏菲逼近一步,几乎要贴上她的身体,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吐出口中的话,“你说……如果人们知道了他们国王的未婚妻竟然爱上一个平民,是会为这样伟大的爱情感动呢,还是……会把这看做一桩不可饶恕的丑闻?”
苏菲的身体僵了僵。
“我道歉。”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曾经不止一次地思索安慰的语句,却想不到最终还是冷嘲热讽。
他拉住姑娘的手臂,不肯让她离开:“我承认,我刚刚失控了。”
苏菲仰起脸,嗤笑:“我哪有资格让您心神不宁?”
“我……愿意争取那项资格。我在乎你的想法,我在乎你是谁。如果……我愿意让你去追求你想要的――无论是茶花还是玻璃房子,那么……”费迪南说的很慢,语气更是从未有过的认真恭谨,令苏菲也不禁屏息以待。
“你是否愿意……嫁给我?”
苏菲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蓦然间,无可控制变得飞快。
“抱歉如果我弄错了您的意思。”她依然在笑,却连自己也没有发觉这个笑容有多么僵硬,“您是在……求婚?”
“我是在求婚。”费迪南拉住苏菲的手。隔着白色的丝质手套,苏菲依旧感觉得到他掌心灼热的温度,比炽烈的太阳更甚。他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的眼睛,似乎要一直望穿她的灵魂――
“向你求婚。”
作者有话要说:sophie与ferdinand在萨克森的“偶遇”确实是她的母亲和姨妈一手安排的,据说这两个人本身对此并不知情。于是一起逛花园之后,ferdinand就求婚了。
私心贴一张皮尔尼茨城堡(schloss pillnitz)的花园。非常出色的设计,整座花园跟易北河与城堡周围的山林融为一体,植物从北欧的针叶林到南非和澳大利亚的棕榈树,建筑风格从巴洛克,文艺复兴,新古典主义到中国特色的凉亭;文中提到的玻璃温室建于1859-1861年,占地660平方米,是当时整个德国最大的温室,也是欧洲现存最古老的铸钢和玻璃建筑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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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希望与抗争
苏菲的心跳再一次变得紊乱。
每次遇到费迪南,习惯于在人前摆出的优雅淡定的面具便通通碎裂,甚至连她一向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也失去了作用,她控制不住地与他针锋相对,寸步不让。她固执地拒绝他所有的建议和帮助,不肯露出丝毫软弱妥协,似乎这样便是认输――她无法否认,在他面前她依旧会紧张会失态,一如初见时那个明明害怕无措却还要维持骄傲镇定的小女孩。
她试图转身,却再一次被拉住――手上传来的力气提醒她,他不允许她逃避,不是这一次。
费迪南逆光而立,苏菲看不清他凹陷的眼睛里的神色:“你应当相信,我的感觉是发自内心的。我有能力,以及财富。作为阿朗松公爵夫人,你可以自由地追求你想要的东西,过你想要的生活――你知道我是对的。”
是的,她知道他是对的。见鬼的正确。
她同样知道最明智的选择是答应他的求婚。对于现在的她来说,阿朗松几乎是一个无可挑剔的结婚人选――出身高贵,条件优秀,相貌英俊,生活自律。她甚至可以想象,倘若母亲卢多维卡此时此刻就在身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替她答应下来。
然而她张了张嘴,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我愿意”。
“……对于您的提议,我受宠若惊。在我认识的所有男性之中,没有人像您一样――”
如果费迪南仔细听,就能听出苏菲在说“提议”这个单词的时候省略了“结婚”的前缀。然而他却只是突然打断了她的话:“这是应许吗?”
“您能否让我说完?”
费迪南吐出一口气:“……抱歉一个弃妇三个娃最新章节。”
“没有人像您一样,拥有如此多的优点和才能。但是――”
苏菲的话再一次被打断:“这是拒绝?”
“但是我认为有些事情您必须知道――否则的话对您并不公平。”
费迪南挑了挑眉。
“我对政治和军事既没有天分,也没有丝毫兴趣。我并非那种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家庭之中,以照顾丈夫和孩子作为人生追求的女人――即使结婚之后,这一点或许也不会改变。我不愿意放弃自己热爱的东西,尽管这些坚持在旁人眼中显得如此天真愚蠢而又不合时宜。我多半不会是您想要的合格妻子――我甚至无法保证能够生育一个健康的继承人。”
回答她的是一声轻笑。
“你就是这样吓跑所有求婚者的吗?”费迪南顿了顿,反问,“你又怎么知道,我想要的妻子是什么模样?”
“苏菲。”他叫她的名字,低低的,声音像是被打磨过的金属,掩藏起冷厉的锋芒,泛着某种柔和的光泽,“这个世界上总有人想要对你好,保护你,照顾你……如果你给他们机会。”
苏菲抿了抿唇,沉默。
倘若他像之前一样摆出条件说服她,她尚且可以微笑着用同样的冷静一条条指出自己的劣势与他分析利弊;然而当他在她面前近乎直白地坦诚心意,她准备好的说辞却一下子全都失去了用处。
“我――”
“不必现在就给我答案。” 苏菲只说了一个单词,费迪南便开口截断她的话。仿佛是为了掩饰自己刚刚的急切,他将后面的每个单词都说得缓慢而清晰,“你有时间仔细考虑,七月以前我都会留在这里。”
他说完这句话便低头行礼,迈出脚步的时候,听到身后悠长的呼吸声。
七月……
就在苏菲又撕掉一页日历的时候,费迪南正坐在皮尔尼茨城堡另一间客房的书桌前。桌上是一封写了一半的信,而桌角废纸篓里堆积的纸团表明,这显然不是他的初稿了。
“……她虔诚,简单,甜美,聪慧而又感情真挚;她喜欢充实而平静的生活,并从中得到朴素的欢乐……”
“啪。”浓重的夜色中绽开一朵烛花,照亮男人眸子里散不去的云翳。直到笔尖的墨水将要干涸,他才重新落笔,漂亮的法语字母缓缓流淌:
“我的父亲,她将会成为一个温柔恭顺的女儿;拥有这样的妻子也是我的愿望……”
与之相比,公爵夫人卢多维卡的电报则十分简明扼要。
“你父亲和我已经答应了阿朗松的求婚,”她这样写道,“我们希望你和阿朗松能够尽快返回巴伐利亚,并把这个好消息公之于众。”
感谢1853年来巴伐利亚和萨克森铁路工程师们的付出,苏菲才能在接到电报的第二天就赶回帕森霍芬,而不必像当初去伊舍尔那样辛苦。一进家门,她就被母亲的热情包围了。
“哦,苏菲,” 卢多维卡给了女儿一个拥抱,笑眯眯地说,“阿玛丽姨妈都告诉我了,你们一起散步,野餐,乘坐马车。我敢保证,阿朗松一定被你迷住啦。啊,你怎么没有跟他一起回来?”
“我没有告诉他倾城多娇。”苏菲语气平静,“而且,也不打算嫁给他。”
“别任性――”
“这不是任性,妈妈。我努力过,真的……但是我做不到。我明白阿朗松有许多优点,即便撇开出身不谈,他做事沉稳,为人坚定果断,成熟得甚至不像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可是妈妈,和他在一起让我觉得不是自己,那种压迫感……让我无法呼吸,他――”苏菲说到这儿忽然停下来,不自觉地咬住下唇,许久,才低低地接下去,“……他令我感到害怕。”
“苏菲,你可真是个小姑娘。”卢多维卡反倒出人意料地笑起来,“相信我,对自己的丈夫保持尊敬不是件坏事。”
“你还不明白么,妈妈?他那样的人,永远无比冷静,冷静到冷酷――我想我从未见过他感情外露的模样。我不清楚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想要向我求婚,一个手臂上漂亮的装饰品或是其他,但是之后呢?当他发现我从来不是他想要的模样,并且永远不会成为他想要的模样,当我无法给予他期待的回报――”
“他喜欢你。”卢多维卡不赞同地打断苏菲的话,“或许甚至是爱你。难道你宁愿嫁给一个纯粹为了利益而结婚的陌生人?”
“……爱?”
苏菲不置可否地挑起唇角,摘下手套走到一旁的矮桌前。那上面摆放着一套做工精巧的积木,曾经是马佩尔和她的心爱之物,现在则成了外甥女小伊丽莎白的玩具。
“这个世界上他爱的,愿意为之妥协为之改变为之不计付出不求回报的只有他的法兰西。我还没有自大到认为自己有那样的魅力。即便他对我有发自内心的感情――即便如你所说,那种感情可以称之为“爱”――又能维持多久?”
苏菲放下手中最后一块积木,刚刚搭出的高塔“轰隆”一声散落:“本就脆弱的平衡,毁灭是注定的结局。妈妈,你希望看到我这样吗?”
卢多维卡摇头制止了正在地上捡拾积木的娜塔莉,看着苏菲叹气。一直以来,她都以为被保护得太好纵容得太多的女儿是固执任性的,现在却不得不开始重新审视那些她以为永远不必质疑也不需颠覆的记忆。许久,她温和了语气,重新开口:
“你会改变的,苏菲,每个人都会。爱不是一个结果,而是过程。当你结婚以后,和他生活在一起,有了属于你们自己的孩子,你才会发现曾经以为会永远放在心底的人只属于过去的年少时光。而你的丈夫,你的家庭,才是你应当珍惜的幸福。”
“就像你和父亲一样?”
卢多维卡笑了笑,没有回答。
“可我不是你,妈妈――无论我多么像你。”
“关于这个话题的讨论到此为止。”公爵夫人疲惫地揉了揉额角,最近她的偏头痛发作得有些频繁,“等阿朗松到了,我们就会公布婚约。”
“不,妈妈,你不会这样对我的……”
“你必须学会服从。”卢多维卡说,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等你成为阿朗松公爵夫人,会为此而感谢我的。”
“妈妈!”
可公爵夫人并没有停下脚步。
“……服从?”
苏菲跌坐在客厅柔软的沙发中,喃喃低语,像是回答又像是自嘲,“或许我会学到的……在一个合适的地方。”
慕尼黑圣母大教堂。
苏菲跳下马匹,一路疾驰几乎耗光了她的体力,膝盖一软险些跌倒在地符石美人。
在这样一个天主教国家,每个人的一生都不可避免地与宗教紧密联系在一起――从诞生之初接受洗礼到离世之前做出忏悔,甚至连结婚誓词都要回答“在神的帮助下”;而现在,这里似乎也成为了她最后的庇护所。
推开门,光线陡然暗了下来。两侧墙壁上在外面看似平平无奇的玻璃花窗,也在蜡烛的照映下呈现出缤纷的色彩,那些图案和故事便刹那间鲜活起来。可苏菲此刻却无暇欣赏,只是提着裙子匆匆穿过一排排空旷的座椅。
“我需要跟您谈谈。”她径直走向神龛前白袍外披着黑色斗篷的年长修士,压低了声音却掩饰不住语气中的急切和恳求,“现在。”
“苏菲公主?”尤尔根神父抬起头,微微一愣。烛光下,面前的姑娘脸色有些苍白,呼吸也比往日急促许多,显然是心绪不宁。
“跟我来。”他轻轻揽过苏菲的肩膀,带着她走到一间无人的小型礼拜堂。
或许是神父无言的安慰,又或许教堂本身便带着某种安定平和的力量,苏菲坐在神父的身旁,觉得自己的心跳也慢慢舒缓下来。
“您是否认识凯泽斯海姆修道院的院长?”
尤尔根神父因为这个突兀的问题怔了怔。他的表情有些复杂,似乎还混合了疑惑与担忧:“发生什么事了?”
“您只要……回答我的问题。” 苏菲垂下眼睫,深深呼吸,“我需要帮助。您的,还有……上帝的。”
“殿下,我恐怕您不能――”
“为什么?因为您称呼我为殿下?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奎德林堡修道院的每一任院长都是公主……”她自嘲地一笑,“说起来,我也不过只是个公爵小姐而已。”
奎德林堡。
苏菲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还是在姐姐海伦妮口中――这个建在教堂山上的修道院经历了将近一千年的风霜,统治者也几经变换,却始终保留着每一任修道院长都是公主的传统。从最初那个横亘西欧和中欧的庞大帝国,到后来迅速崛起的普鲁士,无一例外。
“殿下……”尤尔根神父轻声叹气,“您不知道吗?凯泽斯海姆……已经不是修道院了。”
“什么!”
“拿破仑侵略战争的时候曾经发生过一次大规模的吞并,这个您多半已经知道;只是在那次吞并中消失的不仅仅是神圣罗马帝国,也不仅仅是附属的公侯国,主教国和自由市,还有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室修道院。这其中就包括奎德林堡和凯泽斯海姆――凯泽斯海姆修道院的房子,现在已经被用作监狱了。”
“那别的地方呢?”苏菲的表情有瞬间的茫然,“我曾经在父亲的书房里看到过一份神圣罗马帝国皇室修道院的名单,整整三页纸的,总该有……”
可神父只是温和而悲悯地看着她,缓缓摇头。
“……我甚至无法找出合适的词语准确描述自己那一刻的心情――震惊?失望?还是不知所措?原来我以为的庇护所一开始就不曾存在,原来从一开始我就没有了说不的权利。”
帕森霍芬的夜,书桌上蜡烛的火焰随风跳跃,日记本上的字迹也随之拉长旋转。
苏菲第一次看到凯泽斯海姆这个名字是在莫扎特书信集中。
音乐家在那里修订完成了写给巴伐利亚选帝侯夫人玛利亚・伊丽莎白的小提琴奏鸣曲,尽管莫扎特本人更喜欢上奥地利的克雷姆明斯特修道院,但苏菲却记住了这个拥有“最美丽中世纪建筑风格”的地方十字之扉。只是她忘了时间拥有多么强大的力量,一百年前的莫扎特不会想到一个叫拿破仑・波拿马的科西嘉人给法国,甚至整个欧洲带来了多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如同现在的她和她身边的每一个人,在一百年后也不过是历史书中熟悉或者陌生的名字。
苏菲从未像那一刻般清楚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和无能为力――
“……世上的一切都无常如草芥,人类亦然。就像开在沙漠里的花,当风吹过就已经消失,而我们曾经存在过的地方不再有任何痕迹……”
日记旁是一本摊开的《玫瑰经》,来自于尤尔根神父的馈赠。而这段话下面,被它曾经的某一任主人用黑色墨水划上了线。
不,她不愿意就这样变成历史的尘埃。她不愿意自己的一生就这样缩成“阿朗松公爵夫人”这短短的三个单词。
苏菲抿了抿唇,目光中流露出几丝不舍,眸子里的坚定之色却并未改变。
“有些坚持从来都与爱情无关。又或许叛逆早已刻进了我们的骨血之中――内奈,茜茜,玛丽,甚至就连我曾经以为安静得有些懦弱的马蒂尔德,也不愿以一个男人附庸的方式存在。如果……”
有人忽然敲了敲门。
“进来吧,娜塔莉。”她答应着回过头,却不禁愣住。
“马佩尔!”苏菲一下子跳起来,热烈地拥抱他,“天哪,真的是你!我真不敢相信!”
马佩尔同样用力地回抱苏菲,无声微笑:“我回来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令苏菲蓦然间泪盈于睫。“你回来了,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情。”她说着,再一次拥住马佩尔。
苏菲惊讶地发现这个熟悉的怀抱似乎变得更加宽厚,带着军人特有的某种坚韧刚毅的气息――是的,她的弟弟是个男人了。这样的马佩尔令她觉得有几分陌生――记忆似乎总是停留在最初那个浅金卷发浅蓝眼眸的小男孩,又或者是少年离开家时尚未褪去青涩的模样。然而该面对的迟早要到来:如同小男孩总要变成男人,她也总要学会离开父母的庇护,为自己的人生负责――倘若选择另一条路的话。
“娜塔莉!”苏菲深吸一口气,扬声唤外面的侍女,“把蜡烛都点起来。”
她拉住马佩尔的手,不肯放开,“什么时候到家的?我居然都没有听见!一路上辛苦吗?你吃过晚餐了吗?”
“苏菲……”一连串的问题,马佩尔有些无奈地笑。“我接到了母亲的电报。”他回答道。
苏菲的笑容僵在脸上。“如果你是为了订婚礼赶回来的,”她垂下纤长的睫毛,将眼底的情绪掩藏在烛光的阴影里,“我的建议是,别怀有太高的期待。”
“告诉我,苏菲,”马佩尔忽然严肃起来的语气令她忍不住看向他,毫无防备地撞进那双与自己相似的浅蓝眼眸,“你不是真的打算去做修女。”
苏菲微微一愣,旋即自嘲地笑了:“你已经见过尤尔根神父?那么你也该知道,我根本无处可逃。”
“墙角的皮箱是怎么回事?”
她惊讶于马佩尔的敏锐,有些后悔刚刚叫娜塔莉把蜡烛全部点起的吩咐。
“坦白告诉我,你究竟要去哪里?”
“如果人生的旅途永无止境,它的目的地是哪里?”苏菲忽然笑起来,带着几分恶作剧的狡黠,“答案是,它无处不在。”
“苏菲!”
“好啦,其实我原本也没打算要瞒着你胜者为王。” 她耸了耸肩,干脆地回答,“威登豪森。”
“……威登豪森?”
“几年前奥格斯堡圣乌苏拉修道院的修女们在那里建了一所教会学校。”苏菲没有解释自己的消息来源,马佩尔也没有追问,“我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教小女孩弹琴唱歌和简单的自然科学大概还不成问题。我做了二十年养尊处优的公爵小姐,却从来都没打算当一辈子寄生虫。”
“你无法改变世界。”
“我知道。”苏菲平静地点头,“我只是希望她们长大之后拥有除了嫁人之外其他的选择――虽然,我不一定能够看到那一天。”
“所以,你还是要去修道院?”
“那只是道明会的学校。别担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像熙笃会那样与世隔绝禁止交谈的地方,我才不会去。”
马佩尔只是沉默。
深蓝色的军装制服让这个年纪上只能算作男孩的少年人陡然间成熟起来,他紧抿的唇角和严肃的面容更是令苏菲恍惚看到了戈克,甚至大哥路易斯――如同家里的女孩们一样,马克斯公爵家的男孩子也都是相似的,只是认真比较起来,马佩尔的轮廓虽然硬朗,五官却要比哥哥们清秀柔和许多。
良久,他重新抬起头,微微蹙着眉,意味不明地叹气:“苏菲……告诉我,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什么都不必做。我只是请求你……不要拦着我。”
“当然不会。”马佩尔有些苦涩地笑,“从小到大,对于你想要做的事情,我从未阻拦过。”无论他认为多么危险,或是多么不明智。
苏菲同样浅浅地弯了唇角。她伸出双手环住马佩尔的脊背,紧紧的,不留一丝缝隙:“谢谢你。为了所有的一切――我知道我们之间其实不必说这些。”
而且……连再见也不必说。
屋子里的蜡烛照亮公爵小姐眼中闪动的泪光,只是她太过贪恋此时的温暖,以至于忽略了在烛光照不到的地方,门扉外的黑暗中――有慌乱而迟疑的脚步声。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小费写给父亲的信就是历史上订婚前他从萨克森给父亲写的信。不忍直视啊……甜美聪慧也就罢了,温柔恭顺什么的……ferdinand你确定不是自己脑补的?!又或许是为了在父亲面前说好话?不过他父亲火眼金睛一下子就看穿了sophie的本质,所以从儿子结婚起就不喜欢sophie,之后的几十年关系一直比较差。
这章里提到的皇家修道院:奎德林堡(stift quedlinburg),历任修道院长中最著名的恐怕是腓特烈大帝的妹妹anna amalie公主,zdf还以她的故事拍过一个两集的tv film《trenck》(瑞恩克传奇),演女主的姑娘大美女啊。
凯泽斯海姆(kloster kaisersheim),关于莫扎特的那一段是真的。现在这个城市已经改名叫做凯斯海姆(kaisheim)了。
道明会(ordo dominicanorum)、熙笃会(ordo cisterciensis),都是天主教的修会。历史上的sophie真的成为了道明会的修女――不过这是她婚后的故事了。
“如果人生的旅途永无止境,它的目的地是哪里?答案是,它无处不在。”(if life’s journeyendless whereits goal?the answer is,is everywhere. )――泰戈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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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永远有多远
宣布订婚的第二天,苏菲已经坐上了前往科堡的火车。9; 提供Txt免费下载)费迪南的父亲内穆尔公爵带着两个女儿一起从伦敦出发为儿子的婚礼做准备,在前往帕森霍芬之前,他决定先在科堡停留一周,看望自己的妹妹。
苏菲多年前在伦敦曾与内穆尔公爵有过一面之缘,虽然此刻她已经记不清这位长辈的模样,但不外乎与严厉、冷漠和难以亲近这些形容词联系在一起。当火车伴随着嘹亮的汽笛声抵达科堡,她终于控制不住地开始紧张。
马车缓缓驶离车站,她的紧张情绪也随之积累。车厢内的沉默,突然变得难以忍受。
“天气真好。”她轻声说,不自在地抿了抿唇角。
费迪南顺着苏菲的目光望向车窗外。初秋,天空显得格外高远,自下而上一层层从粉蓝渲染成钴蓝;远处起伏的山峦高高低低延绵不绝,山尖上浅浅的一抹白,令人分不清究竟是漂浮的云朵,还是终年不化的积雪。
“科堡的风景总是很美,就像我第一次来的时候那样。”他回答道,似乎听见身侧细微的吐气声。
“我原本以为我们是去玫瑰宫的。”远远地已经能看到名誉宫青灰色的尖顶,苏菲深深吸了口气,像是说给自己听,词句间几乎毫无停顿,“虽然都是申克尔先生哥特复兴风格的作品,但我对玫瑰宫要喜欢的多。或许要归功于墙上攀爬的常春藤,玫瑰宫给人的感觉是由内而外展开的,如同种子生长一般;名誉宫则像是先有了外面的壳子,然后用武力向内开拓……”
“苏菲。”
费迪南打断她的话。他将大掌附上她攥紧裙摆的手,温声道:“当你与我父亲相处久了,就会知道他其实很和蔼。”
“……谢谢。”她垂下眼睫,并未拒绝他的好意。
“我的妹妹们――玛格丽特和布兰奇,也都很好相处。你们在一起会愉快的。”费迪南看着两人重叠在一起的手,目光瞬间变得柔软。她会因为与他家人的见面而紧张不安,必定是有那么一点在乎他的吧?
马车驶过皇家园的小径,在宫殿入口处停了下来。
苏菲虽然来过科堡几次,却都是住在玫瑰宫和市郊的卡伦山宫;名誉宫向来是被用作接待贵客的――1860年英国维多利亚女王和奥地利弗兰茨约瑟夫皇帝的会面就发生在这里。
厅内的装饰将巴洛克奢华绮丽的风格发挥到了极致,满目的金银两色把整个视野映得温暖明亮。**白色的大理石立柱都被做成了拟人的女郎雕像,柱头镶嵌以金银丝,通过檐部伸展的浮雕与天板相接,又被镀金的雕边缘与天板上的宗教彩绘巧妙分隔开来。正中波西米亚水晶吊灯折射出耀眼的光芒,以至于苏菲走到内穆尔公爵面前的时候,依然没能看清他的模样。
然后,她恭顺地低下了头,提起裙裾弯身行礼。
“您好,公爵阁下。”
午后,名誉宫里的女孩子们聚在了一起。下午茶的习惯来自于海峡对面――与她们所处的这座园一样。
树荫下一张小巧精致的方桌,四个姑娘刚好各自占据一边。阿玛丽站起身,为每个人续上红茶,周到而优雅,与母亲克莱门汀王妃如出一辙。她将来一定会是个出色的贵夫人,苏菲这样想着,将牛奶与方递给身边的玛格丽特。
作为内穆尔公爵的长女,玛格丽特此时已经二十二了――比苏菲还要大上一岁。这个年纪的姑娘依然单身,并且之前从未谈婚论嫁,简直无法不令人猜测她身体或是性格上的巨大缺陷。然而玛格丽特容貌姣好,一身浅杏色的纱裙更加衬托出她温婉娴静的气质。至少,她绝对是个好姐姐――苏菲偏过头,便看到玛格丽特细心地为布兰奇的红茶中添加牛奶和方。
“我曾听无数人说起过你――包括我哥哥。”玛格丽特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睛,才接下去说,“巴伐利亚的苏菲公主,美丽,聪慧,多才多艺……”
“那么,你现在是否感到失望?”
“是的。”听到意料之外的回答,苏菲不禁抬起眼,却见玛格丽特抿唇而笑,依然用温柔的语气缓缓道来,“我失望没能早点认识你。”
太漂亮的女孩通常缺乏个性或是幽默感――苏菲很庆幸,玛格丽特并非其中之一。
“让我想一想,罗曼小说里的男主角都是怎样感谢姑娘的厚爱?”她站起身,目光扫过桌子旁边的圃。一个英式园,不必拥有华丽精致的喷泉雕塑,却从不缺少种类繁多明媚鲜妍的各式草。“请允许我冒充一下绅士,”摘下一朵浅粉色的木春菊,她弯腰夸张地行了一个男士礼,“美丽的玛格丽特,献给美丽的玛格丽特小姐。”
“那我呢?”年幼的布兰奇期待地看向苏菲。小姑娘刚满十岁,脸上还有未曾褪去的婴儿肥,金色的长发没有盘起,在背后打着卷儿垂到腰际。
苏菲轻转手腕,指间竟凭空出现一朵纯白的玛格丽特:“美丽的布兰奇,送给美丽的布兰奇小姐。”――blanche在法语中的意思,恰好是“白色”。
“你怎么做到的?” 小姑娘用胖乎乎的手托着腮,大眼睛一眨一眨。
望着女孩惊讶的目光,她轻笑:“秘密。”
赢得两个姑娘的好感对苏菲来说并不困难,事实上,只要美貌的女人懂得说几句俏皮话和适时地缄默微笑,便足够周旋于交际场。更何况我们的公主并非人们刻板印象中的“金发女郎”――然而当面对内穆尔公爵时,她却发现无论是美貌还是智慧,似乎在这一刻都失去了作用。
“所以,这些年你都是在帕森霍芬长大的?”
内穆尔公爵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沉声发问。在家庭当中他始终扮演着一丝不苟的严父角色,即使对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也很少显露温情的一面;更何况这桩婚姻,从一开始就不是他想要的。
即使微微低着头,苏菲依旧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审视目光,仿佛足以洞悉一切的透彻。她不自禁地头皮发麻,以至于立即回忆起初次在维也纳拜见那位与自己同名姨妈时的情景。
“是的,她对自然有发自内心的热爱。不过一年当中的另一半时间是在慕尼黑,她还时常去奥地利和萨克森做客。”
听到费迪南的回答显然不在苏菲的预料之中,更何况她从不记得自己曾与他说起过这些――她偏过头,略带讶异地看了一眼身侧的男人。[八零电子书wWw.80txt.COM]
内穆尔公爵不置可否地抿了一口红茶:“你平常都喜欢做些什么?”
“苏菲的钢琴弹得很出色,如果您听到她的演奏,父亲,就会知道这并不是我主观的赞美。她有一副美丽的嗓音,并且是个优秀的舞伴。”
回答的仍然是费迪南――于是她只好沉默,努力谦逊优雅地微笑。
内穆尔公爵的目光在儿子身上停留了一瞬,落回苏菲的方向:“你可以亲自回答自己的问题吗?”
“是,当然――”
这一次,是异口同声。
“抱歉,”费迪南不易察觉地吐出一口气,“是我一直在说话。”
“你应当知道,自己刚刚的表现很失礼。”当内穆尔公爵终于有机会与儿子独处的时候,依旧板着面孔,“这一次,我对你感到失望。”
成年以后,费迪南已经极少听到父亲用这样严厉的语气与他交谈,这令他不可避免地感到羞愧;而父亲的失望,几乎让他解释的话语无法出口。
“抱歉,亲爱的父亲。”他站在烛光的阴影下,就连表情也被隐匿在暗夜之中,“我只是……我真的,非常――”他停顿了片刻,才直视父亲的眼睛,低低地接下去,“您是这个世界上我最敬爱的人,我希望您也能够,喜欢她……”
“……我的儿子。”
内穆尔公爵的目光蓦然间变得柔软,却也只是一瞬。他抬手拍了拍费迪南的肩膀,沉声叹息,“我只期望她足够配得上你。”
倘若内穆尔公爵知道此时此刻苏菲正忙着给她的“前未婚夫”写信,一定会为儿子未来的幸福更加担忧。不过这封信,倒是与“旧情难忘”扯不上半点关系。
“我的君主,路德维希:
请原谅我冒昧地写下这样一封信。在所有这些发生过的事情之后,我或许应当面对面与你坦诚地交换看法;但就目前而言,这并不是我真正关心的问题。请相信我无意对你的私人生活指手画脚,可作为一个忠诚的朋友――如果你依然把我当做朋友的话――”
鹅毛笔握在手中,苏菲却盯着桌上蜡烛的火光怔怔出神。直到眼睛被灼得开始酸痛,她才仿佛蓦然惊醒,将桌案上写了一半的信揉成一团。
分明为了一己私心,她竟能毫无愧疚地宣称是出于朋友的忠诚?真是可笑――她忍不住厌弃这样的自己,却仍然取出另一张信纸在面前摊开。
“……我知道你对待朋友向来友善真诚,然而有些人或许并不值得你的信任。不必猜测,我说的是理查德霍尼希――慕尼黑宫廷几乎已经完全落入他的掌控之中,内阁大臣们面见自己的君主竟需要获得他的首肯,毫无疑问是荒谬的。倘若你对他的忠诚深信不疑,不妨去拜访一个名叫劳伦席格的夫人,据我所知,她的丈夫恰好也叫理查德霍尼希……”
娜塔莉走进房间,接过以火漆密封的信件。“送给国王陛下。”她听到她的殿下这样说,抬起头的时候,捕捉到苏菲眼中一闪而过的冷意。
或许因为昨夜睡得有些晚,第二天当苏菲陪同远道而来的客人在皇家园散步的时候便有些精神不济,以至于没有留意脚下高低不平的草地,险些扭了脚踝。幸好身旁的费迪南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英式园未经雕琢的质朴也不完全是优点,苏菲一边抽气一边想。
身为合格的主人,阿玛丽主动接过了照顾苏菲的责任,将她扶到一旁的亭阁中,自己也在一边坐了下来。
“你还好吗?”阿玛丽体贴地询问。
“哦,是的,当然。”她回答道。
“不,”阿玛丽坚持着,“你的脸色苍白,刚刚完全心不在焉――有什么我可以为你做的吗?”她看着苏菲,目光中是不加掩饰的担忧。
苏菲微微一怔,随即笑起来:“真好,我还是这样喜欢你。”见面之后她曾经担心阿玛丽是否已经完全继承了母亲的世故圆滑,就连问候也只是出于礼节而非关心;所幸她尚且保留着自己最可贵的真诚坦率,一如她们相识的最初。
“我做了一些事。”苏菲停顿片刻,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去报复一个人。”
阿玛丽几乎立刻明白了同伴纠结的是什么。“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她说,“就连圣经都这样教导我们。”
“那这个世界上大概只剩下没有牙齿的盲人了。”苏菲摇了摇头,忽然失笑。
“为做过的选择后悔而耿耿于怀,可不像是你的性格。”
“不,我并不为此感到哪怕丝毫内疚。我只是……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原来她所坚持的道德准则遇上更加在乎的人和事同样可以轻易妥协,她的所作所为,又与那些在背后恶语中伤的小人有什么区别?或许不久之后,她就会对这样毫无意义的争斗习惯到麻木,变成连自己都鄙薄的模样。
“算了,不谈这个。”她摘下头上精致的纱帽,拿在手中把玩。
“那么说点令人开心的话题――”阿玛丽冲着苏菲眨了眨眼睛,“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下个月。”
“这样仓促!”
苏菲淡淡一笑,语气平静得仿佛是在谈论别人的事情:“我倒宁愿是上个月。”
阿玛丽忍不住轻蹙眉尖。
奥尔良的家族纽带一向紧密,母亲克莱门汀又热衷交际,她与费迪南也算得上亲近。所以知道订婚消息的时候她曾感到十分开心,不仅仅为了好友,更为了表兄。对于内穆尔公爵最初的打算她多少听母亲说起过一些,倘若不是费迪南的努力与坚持,固执的舅父绝不会就这样点头。她也曾看到表兄悉心计划未来的蜜月旅行,从瑞士,意大利到西班牙,葡萄牙――她想要把这些讲给苏菲听,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她只是望着苏菲的眼睛,轻声说:“他是一个很好的人。”语气是少见的认真郑重。
苏菲沉默着转开目光。不远处的草地中央,费迪南正与阿玛丽的哥哥奥古斯特说着什么,却像是感受到她的注视,忽然回过头来――这样的距离看不清彼此的表情,然而苏菲却莫名觉得他眼睛里必定带着笑意。
“我知道。”她的声音低得近乎呢喃,“……是的,我知道。”
婚期虽然定得仓促,准备起来却并没有想象中忙乱。苏菲的嫁妆早在与路德维希订婚时就已经置办齐全,婚纱必然是要重做的,但除此之外大部分的衣裙、首饰和金银器皿都能够派上用场。其中还有许多按照王后规格特别订制的好东西,所以无论从哪方面讲,新娘的嫁妆都绝对称不上简薄。苏菲本人对此倒表现得极为淡然,以至于帕森霍芬几乎日日都会出现十分有趣的一幕――做母亲的拼命往箱子里装东西,做女儿的拼命从箱子里往外拿东西。
“妈妈,你知道我要去的是伦敦对吧?”苏菲看着箱子里码成一层的几十双鞋子,忍不住扶额,“我还以为自己要徒步穿越撒哈拉呢。”
“哦,伦敦!”只听完苏菲的前半句话,卢多维卡就忍不住开始伤感,“那样遥远――我去看你都如此不便!”
水的阻隔作用无疑是巨大的。不仅仅是地理上,更是心理上的阻隔:对于生活在欧洲大陆的人们来说,海峡对面的岛国看上去无比遥远;而大洋彼岸的美利坚,则几乎是另一个世界――这一点,直到人们已经习惯乘坐飞机来往世界各地的时代也没有改变。
“妈妈,我保证每年都会回来的!”
苏菲亲了亲卢多维卡的面颊,却也清楚这样的安慰不过是空头支票。成婚后的生活注定不会像之前那般轻松,她无法继续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甚至她的丈夫在这件事上也没有绝对的发言权――至于内穆尔公爵,显然不是父亲马克斯那样平易近人的随和性格。
“哦,我亲爱的……”卢多维卡只是叹息,心中的担忧丝毫不减。
作为家中最小的女孩,苏菲是在父母和哥哥姐姐们的宠爱中长大的,即使犯了错误,也总能轻易获得原谅。卢多维卡时常会想,苏菲这样任性倔强的性格是不是自己太过放纵的结果。而她当初极力促成苏菲与路德维希的婚约,心底深处也有将幺女留在慕尼黑的心思――在女儿们相继远嫁之后,苏菲的陪伴对她而言是莫大的安慰。或许正因如此,她总有一份对苏菲的歉疚之情;更何况这是家中最后出嫁的女儿,又是嫁去比姐姐们更加遥远的异国,所以卢多维卡恨不得把所有可能用到的东西都为女儿带上。她一面担心苏菲能否与阿朗松的家人相处融洽,一面又担心苏菲对英国的生活无法适应。
“即使真的缺了什么,在伦敦那样的世界大都市购买也很方便。我敢说,那儿的东西比慕尼黑还要齐全。妈妈,你再担心也不用把我小时候玩过的娃娃都带上呀――啊,这个还是玛丽的。”
苏菲一边说,一边把布娃娃从箱子里一个一个地拿出来。最后是一个绛红衣衫粉白裙子的娃娃,亚麻色的卷发上别着她的星发卡――她蓦然想起,这还是茜茜订婚那年弗兰茨表哥送她的圣诞礼物;犹豫片刻,将娃娃放回了箱子里。事实上面对即将到来的婚姻,她的焦虑与日俱增,却不愿意把这种不安在母亲面前显露出来。只是她不知道,这样的表现反而加重了卢多维卡的担忧。
卢多维卡看着苏菲把布娃娃拿起又放下,不难猜到女儿内心的纠结与忐忑。好在这些日子她一直留意的阿朗松的表现,多少能给她一些安慰。如果说苏菲的嫁妆是因为早有准备才置办得格外顺利,那么阿朗松为苏菲打算的一切则周全得令她惊讶。在帕森霍芬举行婚礼就是阿朗松首先提出的――虽然体贴的新郎选择在新娘家乡举行婚礼并不罕见,但她的女儿之中,也只有海伦妮拥有了这份幸运。当前几日阿朗松找到马克斯公爵夫妇,将自己的收入与在国外的几处房产详细告知请他们放心的时候,卢多维卡终于笃定,她为苏菲选择了最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婚纱的面料是上好的丝绸,不必触摸就能从牛奶般细腻的光泽上看出它的华贵;细节的装饰和头纱则由纯正的法国蕾丝织成――据荣格夫人说,出自法国北部一个叫做科德里的小镇的手工作坊,产量极少。偶尔,苏菲也会猜想这件婚纱的来历,但也仅仅是偶尔。她总有更重要的问题需要解决――比如,娜塔莉的未来。
“你真的决定了?”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苏菲没有回头去看身后的侍女。摇曳的烛光将娜塔莉的影子投在地上,修长,却比普通的少女多了几分丰腴。也只有在夜晚,娜塔莉看起来才有几分少女的活泼;据说人们在夜晚总是容易褪去白天的包裹和伪装――这出自苏菲无聊时翻过的某本关于心理学的专著。书的名字早已模糊,类似的理论倒还记得不少,比如人们在夜晚更容易受到感性而非理性思维的支配,又比如人们会因为在夜晚看不清彼此而更容易敞开心扉。
虽然苏菲背对着她,娜塔莉却还是屈膝行礼:“是的,殿下。”
“你其实不必如此。倘若我是你,多半会留在慕尼黑,嫁人生子;而不是跟随前途缥缈的公爵小姐,去一个一年到头都难得看到太阳的海岛。”
苏菲的话语中似乎带着隐约的笑意,又似乎只是倾听者的错觉。她毫无疑问拥有一把好嗓音,即使是初次见面也会被吸引。娜塔莉始终记得第一次见到苏菲的情景,那时的小公主还未显露如今出众的美貌,个头也不及自己高,然而她站在母亲身边望着一身纯白纱裙的公主,只觉得自己就像只灰扑扑的小麻雀。
高贵的出身,美丽的容貌,以及身边所有人的宠爱――有些人似乎生来就是令他人羡慕和嫉妒的,然而对苏菲,娜塔莉却连嫉妒都无力。她的迷人之处,不是靠美貌,不是靠温柔,也不是靠才华,却有种独特的气质和魅力;只要她微笑着用那双眼睛看你,心生好感实在是件太容易的事。这样的好感甚至不仅仅局限于男人――所以即使她占有了本该属于自己的母亲的疼爱,娜塔莉却没办法真正讨厌苏菲。
“我想要跟您去,殿下。”娜塔莉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细弱,却意外地坚持,“我是认真的。”
为什么?苏菲挑了挑眉,却没有把疑问说出口。这大概是她第一次见到娜塔莉对某件事情如此坚持,然而她从来不认为她们的关系亲密至此。倘若是她的母亲乔安娜,或许她不会感到意外――
“我在这儿已经没有家人了。”娜塔莉低低地说。
“……也好。”自己多半也受到了夜晚的影响,内心不自觉变得柔软脆弱;苏菲想,她或许的确是需要陪伴的。于是她转过身,微笑:“无论如何,谢谢你,娜塔莉。”
一个月的时光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直到婚礼前夜,苏菲依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与成为皇后和王后的姐姐们相比,庆祝晚宴没有那样盛大,却依然隆重而热闹。奥尔良家族显然对这次联姻十分重视,不但族长巴黎伯爵菲利普王子亲自到场,费迪南的姑姑和叔叔们也纷纷前来祝贺,蒙庞西耶公爵安托万甚至专程从西班牙赶来。
这实在是一场令人欢喜的重聚――虽然茜茜因为小女儿瓦莱丽的出生身体虚弱,不得不前往葡萄牙的马德拉岛疗养而错过了小妹妹的婚礼;但是海伦妮、玛丽和马蒂尔德的到来已经足够令苏菲感到无比幸福。她穿着珍珠色的丝绸礼服,礼服的前襟和裙摆上用金线绣了大片的百合作为装饰;手臂上挽着一条浅蓝的轻纱披肩作为点缀,蓝白交映,恰好是巴伐利亚国旗的颜色。
费迪南坐在苏菲身旁,微笑着倾听宾客们的祝酒词。先是作为伴郎的阿达尔伯特王子,接下来是巴伐利亚内阁部长pfretzschner;每个人都热情地称赞了新娘的美貌和品质,并为这对即将成婚的新人送上祝福。
当新娘的父亲马克斯公爵说完贺词之后,在场的所有宾客都举起了手中的酒杯。音乐,美食,美酒,觥筹交错间,所有人都欢欣鼓舞,容光焕发。而新郎则毫无疑问是最幸福的那一个――通常情况下,费迪南并非情绪外露的人;然而这一晚只要对上他的眼睛,就能立刻感受到他心中的欢喜与满足。特别是当他的目光落在新娘身上的时候,满满的温柔和爱意,几乎令人溺毙其中。
宴会的气氛愈发热烈,每个人都沉浸其中纵情享乐;直到突然间天空中划过一道闪亮的光,绚丽的色彩将黑夜照耀得如同白昼。
――是烟!无比盛大的烟!
隆隆的响声延绵不绝,流动的光影五彩缤纷。那是夜空中最耀眼的存在,如溪流,如河川,如瀑布,璀璨夺目,连星星都黯淡得隐在背景之中。宾客们不约而同地走出宴会厅,抬头仰望――这个时候,苏菲的手突然被拉住,偏过头,轻柔的吻落在她的唇上。刹那间连呼吸也被夺去,胸腔中微弱的火光如烟般瞬间迸发,她想要逃离却动弹不得,目之所及,只余对面男人幽深的双眸,倒映着夜空中绚烂的流光。
慕尼黑郊外的贝尔格城堡,同样有人在夜空下久久伫立,静默着凝望璀璨的烟火。
“陛下――”
直到宫廷秘书官洛伦茨出声提醒,路德维希才回过神,面对“是否还要继续”的询问,轻轻点头。
她的婚礼前夜,他为她照亮整个巴伐利亚的夜空――路德维希终究是爱苏菲的,如他自己所说,“像爱一个最亲密的小妹妹”。
盛大的烟持续了整整半个小时。
渐渐地,宴会厅重新喧闹起来,父母和未婚夫也早已返回招呼宾客,苏菲却依旧不曾离开。没有人前去打扰站在园里的公爵小姐,因为猜到了这场焰火背后故事的聪明人,更懂得何时应当视而不见保持沉默。
直到最后一缕光也被燃尽,夜空重归黑暗寂静。苏菲无声地叹了口气,拍拍身旁陪自己站了许久的马佩尔,转身朝向宫殿的入口。这个夜晚作为主角的她太过忙碌,甚至没有时间与自己的兄弟姐妹说上一句话;然而当马佩尔陪她看完这一场烟火,她又觉得什么也不必多说。
马佩尔抬头望着夜空,许久,突然出声:“如果你现在改变主意,我还是可以帮你离开。”
“我从决定回来的那一刻,就没打算再离开。”他们终将踏上不同的道路,独自面对自己的人生;然而当此时此刻他依然选择对她说出这样的承诺,她便足以笃定那些无条件的信赖与包容从未改变亦不会改变,所以之后的日子再艰难,她也能够无所畏惧。
这个时候,城堡中忽然响起清脆的碎裂声。前来祝贺的宾客们在婚礼前夜的宴会上打碎瓷器驱走恶灵是历史悠久的德意志传统;也意味着即使经历磨难,婚姻永久存续。
“马佩尔……”苏菲开口,迟疑片刻,说出的却是分别时最平常不过的叮嘱,“你要照顾好自己。”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有空的话,记得到英国看我。” 紧密相连的童年与少年是彼此生命中最温暖的记忆,而他终究是她最不舍的人。
伴随着身后连续不绝的叮当之声,马佩尔点头,微笑:“一定。”
喧嚣注定会归于平静,之前越是热闹,之后就越是孤独。夜色尚浅,苏菲却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几乎握不住手中的酒杯――幸好只是洒出了些许酒液。婚礼前的招待会上倘若打碎玻璃器皿,会被认为是厄运的预兆。
衣裙的重量全都压在了身上,连起身都不得不依靠娜塔莉的帮助。“妈妈,我有些不舒服。”她走到卢多维卡身旁,低低的声音中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能容许我回房间换件衣服,休息片刻吗?”
公爵夫人注意到女儿胸前红酒留下的痕迹,印染在白色的丝绸上分外显眼。摇曳的烛光下,苏菲本就白皙的皮肤显现出病态的苍白,卢多维卡心疼却又毫无办法,最终只是轻轻点头。
“苏菲――”费迪南也注意到了未婚妻的异样,他快走几步,在踏上楼梯之前拉住了她的手腕,“你还回来吗?”
她想要扯出一个笑,却怎么也牵不起嘴角。
“我等你。”费迪南说,眸光幽沉,语意绵长。
苏菲在娜塔莉的帮助下脱掉繁复的礼服,像是卸下了沉重的负担。床脚的沙发柔软而舒适,虽然不大,却足够容纳一个人――娜塔莉站在门边,几乎看不到公爵小姐藏在沙发里的影子。
“快要结束的时候再上来叫我,好么?” 舒适的大床无疑拥有更强烈的吸引力,然而在婚礼前夜,她没有任性的权利。这是她作为女孩的最后一个宴会――从明天开始她的头衔不会改变,但头衔后面将不再是那个叫做苏菲的小公主;而阿朗松公爵夫人的名字,其实并不重要。
娜塔莉行过礼,沉默地退出房间。苏菲拥着轻薄的被毯闭上眼睛,半梦半醒间有无数片段在脑海中划过,从小小女童到风姿初成的少女,匆忙而杂乱。直到细微的推门声传入耳中,她才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回过头。
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她捂住唇边即将溢出的低呼,闭上眼睛又睁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艾德加?”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写到4000字更一章的,结果越写越多眼看要破万了还是没写到婚礼――望天,水果然是个话唠本质么?(请姑娘们果断把这章当做三更)
玛格丽特与布兰奇。
历史上的霍尼希确实与一个女人秘密结婚了,为此ludwig感到被“背叛”了,发了很大脾气且开始疏远他。那个女人的姓名没有找到,文中的名字是水杜撰的。sophie婚礼前夜,ludwig也确实在berg城堡燃放了盛大的烟――大概两个人在那一刻达成了无言的谅解与默契,直到ludwig去世都保持着不错的关系,以至于ludwig去世后,sophie整个人都不好了。
分别之际,以sophie跟马佩尔的合影纪念:(83中文网 www.83z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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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永远有多远
身体的反应快过思维,苏菲从沙发上跳起,投入艾德加的怀中。(wwW.qiushu.cc 无弹窗广告)
紧紧相拥。
当彼此间的距离再没有一丝缝隙,当他温热的体温驱散了秋夜的凉意,当他有力的臂膀撑起她疲惫的身体――心底的忧虑与不安仿佛在蓦然间消失不见,苏菲忽然觉得自己等待了整个夜晚的,不过是这样一个拥抱。
“苏菲,”片刻之后,艾德加吻吻爱人的发顶,轻轻将她从怀里拉开,简洁地说,“换件衣服,打包行李,跟我走。”
“什么?”她有点反应不过来,“……现在?”
“我原本打算早些来的……”艾德加的解释只开了个头就戛然而止,语气中有压抑不住的急切,“苏菲,你究竟去了哪儿?我找了你整整两个月――”
“科堡……”她条件反射地回答,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等等――你说两个月?!你究竟是怎么――”
“说来话长。”艾德加苦笑。
他是在一个废弃的地窖中醒来的。
昏迷的时候显然被搜过身,枪和匕首早已不见踪影;通风的天窗无比狭窄,而入口处则有两个荷枪实弹的巴伐利亚士兵看守――逃脱,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失望之下,他只能再次翻检身上的衣袋。意外地,在外套内侧摸到了那卷未及更换的崭新快门线。
虽然有着同样的名字,但十九世纪的快门线与一百多年后其实并无太多相似之处。此时它还是作为相机机身构造的一部分而非**配件存在,用以控制镜头筒的旋转与快门栅板的活动,也因此纤细而又结实――外面缠绕的虽然是柔软的编织线,里面包裹的却是坚韧的金属丝。地窖中的黑暗成了绝好的隐蔽,他只需要冷静地等待看守的士兵从入口的台阶上滚落,而后干脆利索地,在两个人的后脑处分别补上一脚。
又了一天时间他才赶回慕尼黑,只是这个时候,马克斯公爵家小女儿订婚的消息已经由报刊传遍了大街小巷。
“我以后慢慢告诉你。”艾德加轻声叹了口气,催促道,“我们先离开这儿。”
“等等。”苏菲拉住他的手臂,眨了眨眼睛,微笑,“我有些东西给你看。”
“不能等到我们离开这儿之后么?”
“不能。”她摇头,意外地坚持。
心底有不安的预感升起,艾德加忍不住蹙了眉:“苏菲――”
“嘘。”她用指尖点住他的唇,然后拿起一旁的手帕,蒙上了他的眼睛。
夜色渐浓,城堡里的狂欢却才刚刚开始。偌大的宴会厅灯火通明,烛光闪烁出五色缤纷,明亮得仿若白昼。
“叮――”
酒杯碰撞出清脆悠长的声响,年轻的公爵恰到好处地弯出一个谦和有礼的笑。面对年纪能够做自己父辈的人,姿态放低一点总不会错――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已学会应当在何时收起自己的骄傲。
站在他身旁的长者是巴伐利亚总理兼外交部长霍恩洛厄亲王。王室婚姻向来带着明确的目的性,正如宴会的意义,从一开始就不仅仅是单纯的庆祝。中年绅士脸颊瘦削,发际线已经明显后移,宽阔光洁的前额反射着水晶灯的光亮,头顶为数不多的头发也开始变得白。但他的思维却依旧无比敏捷,目光明亮而锐利――他的雄心壮志,才刚刚开始变为现实。
活泼清丽的乐曲声中,费迪南饮尽杯中琥珀色的酒液,不易察觉地吐出一口气。
一个优秀的政客,有能力将任何地点作为谈判桌,从任何事中谋求政治利益――无论事情的初衷是什么。这是父亲教导他的话,也曾经被他用来说服父亲答应这桩婚事。朋友和敌人,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上一刻还在彼此厮杀,下一刻就能够把酒言欢;而此时与你言笑晏晏的人,或许正在密谋下一场战争。好比霍恩洛厄作为维多利亚女王的亲戚,在巴伐利亚当政,心中却盘算着如何将这块土地并入普鲁士。
从小耳濡目染,费迪南对此早就习以为常甚至驾轻就熟;然而此刻面对掌握着一个国家命运的人物,他竟然控制不住地有点走神。qiushu.cc [天火大道小说]他想起了另一双眼睛――纯净的浅蓝色,在阳光下会变得有点透明,清澈到一眼就能辨别出其中所有的情绪,与霍恩洛厄亲王恰好相反。
费迪南微眯双目,对侍立在几步之外的女仆点头示意。今晚他虽然喝了不少,却也只是微醺,这得益于早年间在西班牙军中的生活。女仆无声地上前,举起手中的托盘接过空酒杯――透明的玻璃将烛火折射到年轻公爵眼底,琥珀色的光华流转,有种令人沉迷的魔力。于是女仆害羞地低下头,悄悄拉住了他的衣角。
望着儿子离去的方向,内穆尔公爵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旋即便是了然。他不赞同地蹙眉,但转瞬便恢复了往常波澜不惊的神色。然后他走向公爵夫人卢多维卡,优雅得体地伸出手,微笑。
绕过栽满蔷薇和紫罗兰的圃,穿过幽暗的椴树林荫道,转个弯,便来到了城堡背面。带路的女仆屈膝行礼后一言不发地离去,前方的灌木丛中,一个身着兜帽披风的影子抬起头来。
银色的月光下,他脸上从额角划到下颌的疤痕显出几分狰狞。
看清眼前的人,费迪南从鼻腔中溢出一声讥笑。“敢在这里出现,你够有胆子的啊。”
“您在责备我打扰了您的好兴致吗,公爵殿下?”
费迪南睨了霍尼希一眼:“听说你最近过得不怎么样。”
“这还得多谢您的新娘。”霍尼希回答道,似乎并没有听出公爵话语中的讽刺,“所以,我总该做些什么来回报她的关心才是。”他走了两步,回头看向还站在原地的费迪南,在暗夜中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跟我来。您会发现这很有趣的。”
当蒙住眼睛的手帕被摘下,艾德加的呼吸不由一窒。
天板上的水晶灯与四周墙上的壁灯都被熄灭,只余床边两侧小几上一对黄铜烛台发出荧荧的火光。房间里不似往常明亮,然而那个被温暖烛光笼罩在其中的姑娘,却像是暗夜中自天际划过的星星,在幽暗的夜幕下熠熠生辉。
她就站在几步之外,穿着一条及地的克里诺林长裙,高贵典雅又不失妩媚。领口与袖口的流苏以蕾丝装饰,奶白色的软缎自腰间铺展,如波浪般自上而下流淌,勾勒出自然而纤细的腰线。轻薄的头纱垂过腰际,上面镶嵌了细碎的珍珠,闪着温润的玉色光芒。
“上帝啊,苏菲……”
他开口,却在瞬间失去了所有语言。眼前的一切宛若一个水晶筑成的绮丽梦境,华美晶莹,明澈剔透。他小心翼翼地放轻了呼吸,甚至不敢去眨眼睛――他定定地望着一步一步向他走来的姑娘,恍然间竟觉得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亦或是在梦中,早已上演过千百次?
她终于在他面前站定,而后缓缓地,掀起结婚礼服的头纱。
“一年前这条裙子做好的时候我就在想,倘若有一天我能穿着它站在你面前该多好。”
苏菲抬起头,盈盈浅笑,“这个――”
“苏菲!”艾德加截断了她的话。曳曳烛光下她美得炫目,仿佛爱之女神阿佛洛狄忒;然而他却控制不住地心慌――隐隐地,他已经猜到了她的打算。
“不要,不要说。”他摇着头,眉峰控制不住地越蹙越紧。
可她还是说了下去:“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完美的告别方式。”
“不,这不是告别,这不能是告别――”
苏菲依然在笑:“人们说,一个女人最美的时刻是她穿上婚纱的时候。”她眨了眨眼睛,平日若雨后初晴的碧蓝瞳孔被橘色的火光映成了如海水般深邃的靛蓝,眼底似有水雾氤氲,“我希望这是你记住我的样子。”
艾德加沉默。
他勾了勾唇角,竟扯出一个笑来,脸上的肌肉却僵硬得像是木偶一般。许久,他才低低地开口,话音带着明显的颤抖。
“……你要嫁给他吗?”
“我要嫁给他了。”
“……呵。”他伸手遮住眼睛,居然低低地笑出声来,“你穿着婚纱站在我面前,就是为了告诉我你要嫁给另一个男人?”
“将来能够嫁给你的,一定是个特别幸运的姑娘。”苏菲垂下眼,轻声说,“真抱歉我不是她。”
“你可以是!只要你想――”
“……我已经做过选择。”
“现在你有了第二次机会。跟我走――庆祝晚宴午夜前不会结束,你愿意的,不是吗?”
“我――”
“嘘。”
他捧起她的脸庞,温柔却又不容拒绝地,将她的迟疑连同呼吸一起尽数吞没。
几乎是立刻,她从舌尖溢出一声轻细的喟叹。身体是有记忆的,它记得自己所经历的疼痛,也同样记得自己曾有过的欢愉。唇齿交缠,呼吸相闻,当他修长的手指梳过她浓密的卷发,她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栗。
“看,你闭上了眼睛。”音乐般清润的声线,听在她耳中仿佛是哈梅尔那个衣魔笛手的笛音,带着某种直抵灵魂的力量,“有时候你不能相信你所看到的,你必须相信你所感受到的。那个吻,那个吻说了你想说的。”
她的睫毛颤了颤,如同被蛊惑般呢喃:“它说了什么?”
“它说,苏菲想要跟你走。你还不明白吗?心之所向,身之所往――我们注定要在一起,一直以来……”
温暖的烛光下,他漂亮的蓝眸里仿佛汪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海,却依然如孩提时明净,**的波涛映着蓝天,还有天空下漫山遍野的矢车菊――那是她见过的最清澈深邃的眼睛,她从中看到自己小小的影子,还有心底多年来从未改变的坚守与渴望。
心跳在静谧的夜里疯狂地响,苏菲听到心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陡然崩断――她无声地叹了口气,伸出双臂环住艾德加的脖颈;而后再次闭上眼睛,任由自己沉沦。
与人来人往的宴会厅迥然不同,城堡的这一侧仿佛隔绝了所有的喧闹,除去皮靴踏在小径上的哒哒声,便只听得到草丛里秋虫纤细的鸣叫,哀叹着自己所剩无多的日子。霍尼希绕过枝条繁茂的山毛榉,在橡树浓密的树冠下停住脚步。
月光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树影,那是枝桠间攀援缠绕的槲寄生――平安夜人们在槲寄生编织的环下接吻以求永恒的幸福,却忘了北欧人口口相传的历史之中,杀死光明之神巴德尔的,恰恰是这株不起眼的植物。
霍尼希举起手杖,在虚空中遥遥一指。
“那个,就是您未婚妻的房间。”
费迪南抬起头,一眼就望见了那个透着暖黄色光亮的窗口。
厚重的法兰绒帷幔不知为何并未放下,半透明的纱帘上模糊地映出女子纤细的侧影。他有些猜不透霍尼希的用意,然而下一刻,纱帘上便映出了另一个身影――高挑而矫健,明显属于男人。
微凉的夜风吹散了轻薄的雾霭,也吹散了他本就不多的醉意。他想要转开视线却仿佛被施加了某种咒语般动弹不得;只能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两条黑色的剪影缓缓靠近,交叠,拥吻……直到最后矮□,消失不见。
霍尼希突兀的轻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此时的他如同一条潜伏在草丛中窥伺的蛇,冰冷阴狠地吐着血红的信子:“公爵殿下,您现在就可以上楼去抓住她。”
几步外,年轻的公爵微微仰着头站得笔直;暗夜的阴霾却像是浸入了他的骨子里,连笼罩在身上的溶溶月光都有了清冷的意味。
“……你疯了吗。”
许久,费迪南的声音响起,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那样的话,婚礼就会被取消了。”
“即使这样,您还想娶她?”霍尼希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嘴,惊讶得甚至忘记了敬称,“你……爱她?”
费迪南没有回答。
直到霍尼希无趣地转身离开,他才掏出一只雪茄送往嘴边,又从衣袋中摸出一盒火柴。哧,哧,哧,哧,哧……他的手明明没有发抖,却怎么也划不出火焰。耐性在单调重复的声响中逐渐消磨殆尽,焦躁的情绪不受控制地蔓延,他却仿佛同自己较劲般一遍遍划着手中的火柴。
毫无征兆地,火焰呲地一声陡然腾起。暖黄色的光亮灼痛了视野,他似乎还在出神,反应竟比平日的敏捷慢了不止一拍――
“啊!”
无名指上传来尖锐的刺痛,瞬间蔓延到心脏――苏菲忍不住吸了口气,小臂蓦地一缩。
艾德加的吻在她圆润饱满的胸口戛然而止。他抬起头,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她无名指上纯金的指环。
苏菲抬起左手,以拇指指腹划过戒面上雕刻的铃兰,坚固而又柔韧的金属在烛光下散发着细腻温润的光芒。毫无理由地,她想起订婚那日费迪南执起她的手落在戒指上的吻――微凉的金属陡然变得灼热,仿佛能够灼伤她的灵魂。
艾德加吻上她的眼睛。
苏菲下意识地偏了头,身体竟不由自主地一僵――原来那个说法是真的,她想,无名指上有直接通往心脏的血管。
“……他给了我一枚戒指。”
公爵小姐眼中带着深切的迷茫之色,目光也失去了焦点。离得这样近,她眼底的彷徨与挣扎无比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语,“……而我,给了他一个承诺。”
“婚约就是用来被打破的。苏菲――”
“嗯。”她低低地应了一声,许久,重复道:“我已经做了承诺。”
艾德加俯视着身下的姑娘。
她金色的发丝散落在枕边,有几缕覆在前额,映得她的肌肤愈发白皙。她两颊还带着尚未褪去的潮红,在摇曳的烛火下闪着诱人的光泽。洁白的婚纱包裹着年轻的身体,仿佛坠入人间的天使,令他想要小心珍藏仔细呵护,却又觉得自己在下一秒就会失控。
身体和心都开始抽痛,他不得不咬住舌尖逼着自己转开目光――鲜血令*有了片刻的**,他轻叹一声,翻过身躺在她的旁边。
“……你还是要嫁给他。”
苏菲沉默。就在他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吐出一个音节,很轻,却无比清晰。
“是。”
“……我最最心爱的恋人,
明天就要和我离分。
你明天就要弃我而去,
可今天还是我的爱人,
你美丽的手臂拥抱着我,
我会觉得加倍欢腾。”
心已经痛到麻木,艾德加半垂着眼,呢喃一般念出这些句子。他们曾对彼此说过无数次再见,却没有一次令他如此明确地意识到,他们今后的人生将要从此去往两个不同的方向,或许……再也不会有交集。
而他最后能为她做的,是放开手……尊重她的选择。
对许多人而言,这都是一个不眠之夜。宴会厅中翩翩起舞的卢多维卡莫名有些心神不宁:“或许我应当去看一下我女儿的情况。”
“我的儿子也不在这儿。”内穆尔公爵轻笑,“我想我们应当给那对沉浸在爱情中的小鸟留点空间。”
一曲终了,当手持小提琴的乐手以琴弓划出一个完美的长音时,内穆尔公爵恰好结束一个绅士礼;而他的儿子,则点燃了另一支烟。
黑云遮月,费迪南静默地立在园的角落,依旧没有将雪茄送往嘴边;夜色之中他的身影几乎被浓重的黑暗完全隐没,只余微弱的火光,在指间明明灭灭。
作者有话要说:
画像中sophie身上的裙子,据说是婚纱。有意思的是,大部分人都是画像比照片好看,这姑娘似乎恰好反过来?
这章里小艾念的诗,作者海涅。(83中文网 www.83z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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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永远有多远
初秋的晨光晒得人懒洋洋,即使是公爵夫人卢多维卡近在咫尺的笑脸也没能让苏菲马上清醒过来。(WWW.mianhuatang.CC 好看的小说她蜷缩在轻薄的被毯下,不情愿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仿佛还沉溺于昨夜的梦境。
“早安,我的宝贝。”卢多维卡俯□,轻吻女儿的脸颊――这样的温存与亲密似乎只存在于遥远的童年记忆中,苏菲眨了眨眼睛,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某件重要的事情。
“快起来,今天是你的婚礼。”
――是的,婚礼!
睡意陡然间褪得一丝不剩。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qiushu.cc
无论从哪方面讲,婚礼都毫无疑问是人生中的盛大时刻。年少时她看着姐姐们一个一个地出嫁,也曾想象过自己的婚礼――虽然只有偶尔几次。事实上,那些为数不多的想象除了浪费时间之外毫无用处――正如一百多年后某首歌中所说的那样,人生中真正的困境总是那些你从未担心过的事情。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苏菲正在娜塔莉的帮助下穿起为结婚礼服特制的紧身胸衣――比她平日穿惯的还要小上一个尺码,为此她不得不提前半个月开始节食,而今天早晨则几乎没吃什么东西。接下来是细麻纱的衬裙,早已浆洗得笔挺;白色的长袜与鲸骨裙撑;她最后迈入华丽的结婚礼服之中,层层堆叠的纱裙压下,竟令她觉得自己穿上的不是柔软的丝绸,而是厚重的的硬纸板。
女仆们手捧一个个小盒子鱼贯而入。发型师悉心地为她梳理浅金色的长发,在头顶盘成优雅的发髻――刚刚洗好的头发,细腻柔软,还带着薰衣草的香味。
娜塔莉执起苏菲的手,仔仔细细地为她打磨指甲,抛光之后,又涂上一层透明的油脂。然后她站起身,为苏菲佩上钻石的项链、手镯和小巧的耳环。
“殿下,”娜塔莉圆润的脸庞泛着一丝红晕,眼睛里是满满的赞叹,“您今天美极了。”
公爵夫人卢多维卡站在苏菲身后,将一顶华贵精致的王冠戴在了她的发顶。黄金的框架上坠以玉色的淡水珍珠,冠圈顶端交错镶嵌着钻石和红宝石,在阳光的照耀下璀璨夺目。这是卢多维卡结婚时佩戴过的,她留给了自己最小的女儿。
马车已经等在门外。
苏菲在娜塔莉的帮助下站起身。
“愿主赐福于你,我最亲爱的小姑娘求书网Http://wWw.qiushu.cc/
他抓着燕尾服的手指无意识地紧了紧。
扯下领巾,连同手中的礼服一起扔到墙角的沙发上,他开始解衬衫的纽扣,走到床边的时候,已经从上到下解完了最后一颗。
脱掉衬衫的时候,苏菲陡然抬眼看向他――视线相接的一瞬却又仿佛受惊一般飞快地垂下眼帘,只余睫毛投下的浓密阴影。
曳曳烛火中,她的肌肤如同最上好的梅森瓷器,洁净细腻,泛着牛奶一般的温润光泽。宽松的睡裙衬得她的身形更加纤细,玲珑的锁骨下面,丰盈的胸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斐迪南蓦地嗓子发干,喉结不受控制地一滚。
“等一下!”
几乎是床面塌陷的同时,苏菲突然出声。“您……”她不自觉地咬了咬下唇,“你能不能熄灭蜡烛?”
“为了什么?”
“安全。”她答得极快,“无人照管的烛火或许会引发火灾。”
“……哈。”
“我显然娱乐了您。”她语调平平地说,可他还是从中捕捉到了不易察觉的羞恼。
“放心。”夹杂着低低的轻笑,费迪南的安慰听上去更像是揶揄,“我的动作还不至于大到那种程度。”
闻言,苏菲闭紧了嘴巴不再出声。[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求书 小说网www.Qiushu.cC]
伶牙俐齿的倔强姑娘。
费迪南在心中好笑地感叹,似乎越是紧张忐忑,她越是能用平静的语气将掩饰的借口说得无比合理――至少乍然听上去是这样。幸好他对她足够了解――费迪南转身打算吹熄蜡烛,偏头的时候余光不经意扫过姑娘的脸颊,动作陡然僵住。
她紧紧抿着唇角,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板,僵硬隐忍的表情瞬间浇灭了他心底所有不曾言说的期待与喜悦。
他的目光随着周身流淌的血液一点一点冷下来,如同壁炉里层层燃尽的松塔,最后只余炉底散落的青灰,湮灭如尘。
他以为只要她在圣坛前许下誓言就必定会为之努力,他以为既然她选择嫁给自己就已经决心斩断过往的所有,他以为一旦他们能有机会靠近就终将密不可分。
他曾一直相信这会是他人生中幸福时光的开始――然后,他们会有可爱的儿子和女儿,会回到他深爱的法兰西,会在巴黎市郊山明水秀的宛赛纳,有一个家。
然而此时此刻她的拒绝与排斥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他难道还要继续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这只是因为羞涩么?!承认吧,她自始至终都不情愿――她愿意躺在另一个男人身下婉转承欢,却在新婚之夜吝啬于直视他的目光!
与他裸裎相对肌肤相亲对她来说就那样难以忍受么?!
心底埋藏的那团火噌地一声烧了起来,嫉妒和愤怒疯狂地啮噬着他的理智,温情与怜惜都被瞬间吞没――滚烫的身体压下,他掀起她睡裙的下摆,没有任何前戏地进入了她。
痛。
痛。痛。痛。
顷刻间,苏菲脑中只余下这一个念头。
撕裂的痛在身体内沿着神经倏然而上,泪水瞬间涌出,她控制不住地叫出声来。
她难耐地弓起身,下意识地拼命挣扎,可他捉住她的双手,轻而易举地压制了她所有的反抗。
他知道她在痛,然而此时他只想要她痛――他们因为这份痛苦紧密相连,至少在这一刻,心意相通。
耳畔的**声渐渐变沉,他禁锢着她的肩膀和双腿,在她擦破的伤口处不停摩擦碰撞。没有丝毫旖旎,有的只是侵占和掠夺,如同某种宣示主权的证明。
身体痛到有几乎抽搐,她只想蜷缩成一团将意识沉入黑暗之中。然而他却不容许她逃避,以更加剧烈的动作牵引她的心神。漫长的折磨像是永远不会结束,心理上的屈辱感甚至超过了身体的疼痛。她闭着眼睛,死死咬住嘴唇。
他却忽然停了下来。
暖色的烛光下她苍白的面孔褪尽了血色,樱红的嘴唇竟有些发青。额上密密地覆了一层细小的汗珠,几缕长发凌乱地贴在那儿。纤长的睫毛遮盖了漂亮明媚的眼睛,一滴泪珠挂在眼角,迟迟不肯落下――此时的苏菲似乎与最初记忆里那个受了伤也不肯呼痛的小小少女重合起来,费迪南只觉得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攥住了,闷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包含了怀念与亲切的复杂情绪不受控制地蔓延,费迪南蹙着眉叹了口气。他最看不得她无声落泪的模样――无助又倔强得叫人心疼,明明上一秒还恨得咬牙切齿,下一刻却总会莫名心软。
他放开对她的钳制,吹熄了身侧的蜡烛,在她枕边躺下。
她缓慢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却连呼吸都是压抑克制的。
她轻细的呼吸声落在他耳畔,他修长的手指在她唇上游走,像是描摹唇形般无比细致地抚过她下唇细小的伤口,抹掉四周残留的血迹。
然后他将食指放到自己唇边,吮净指尖沾染的血。
费迪南抬手将苏菲贴在脸颊的发丝别到耳后,又去擦她脸上的泪水。这样的动作带着太过明显的安抚意味,当他指腹由于握枪留下的薄茧划过她娇嫩的面颊,略带粗糙的触感竟令她心底的怨愤和恨意在这一刻全都变成了委屈。本已干涸的眼眶陡然间再次湿润,然而她不肯在他面前示弱,索性往另一侧偏了头。
他翻过身再次压上她的身体,扳正她的脑袋,低头吻去她睫毛上的泪珠。苏菲蓦地一僵――这是他整个夜晚第一个吻。他的吻自眼角渐渐下滑,落在她的唇上,他的手抚过她□□的肩膀和锁骨――察觉到他的意图,她条件反射般地瑟缩。
心底依旧是下意识的抵触,或许还有隐约的害怕――刚刚的经历绝对称不上美好。然而她早已耗尽了反抗的力气,事实上,她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出乎苏菲的意料,费迪南并没有立即继续下去。忐忑间她听到他的心跳沿着骨骼与皮肤传到她的耳畔,在静谧的暗夜里与她自己的心跳混在一起,不分彼此。
她终于睁开眼睛,可夜幕深沉,另一面墙上壁灯微弱的光亮并不足以让她看清他眼底深藏的暗涌。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何时睡着了。最后留在记忆里的,是他柏拉图式地吻她的前额――他的嘴唇火热,吻却是冰凉的,带着泪水的味道。(83中文网 www.83z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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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永远有多远
费迪南将目光投向那张华丽宽阔的大‘床’——他的新娘正躺在上面,以一种在她身上极为罕见的柔弱顺从的姿态。(.最快更新)
他抓着燕尾服的手指无意识地紧了紧。
扯下领巾,连同手中的礼服一起扔到墙角的沙发上,他开始解衬衫的纽扣,走到‘床’边的时候,已经从上到下解完了最后一颗。
脱掉衬衫的时候,苏菲陡然抬眼看向他——视线相接的一瞬却又仿佛受惊一般飞快地垂下眼帘,只余睫‘毛’投下的浓密‘阴’影。
曳曳烛火中,她的肌肤如同最上好的梅森瓷器,洁净细腻,泛着牛‘奶’一般的温润光泽。宽松的睡裙衬得她的身形更加纤细,玲珑的锁骨下面,丰盈的‘胸’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斐迪南蓦地嗓子发干,喉结不受控制地一滚。
“等一下!”
几乎是‘床’面塌陷的同时,苏菲突然出声。“您……”她不自觉地咬了咬下‘唇’,“你能不能熄灭蜡烛?”
“为了什么?”
“安全。”她答得极快,“无人照管的烛火或许会引发火灾。”
“……哈。(.最快更新)”
“我显然娱乐了您。”她语调平平地说,可他还是从中捕捉到了不易察觉的羞恼。
“放心。”夹杂着低低的轻笑,费迪南的安慰听上去更像是揶揄,“我的动作还不至于大到那种程度。”
闻言,苏菲闭紧了嘴巴不再出声。
伶牙俐齿的倔强姑娘。
费迪南在心中好笑地感叹,似乎越是紧张忐忑,她越是能用平静的语气将掩饰的借口说得无比合理——至少乍然听上去是这样。幸好他对她足够了解——费迪南转身打算吹熄蜡烛,偏头的时候余光不经意扫过姑娘的脸颊,动作陡然僵住。
她紧紧抿着‘唇’角,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僵硬隐忍的表情瞬间浇灭了他心底所有不曾言说的期待与喜悦。
他的目光随着周身流淌的血液一点一点冷下来,如同壁炉里层层燃尽的松塔,最后只余炉底散落的青灰,湮灭如尘。
他以为只要她在圣坛前许下誓言就必定会为之努力,他以为既然她选择嫁给自己就已经决心斩断过往的所有,他以为一旦他们能有机会靠近就终将密不可分。
他曾一直相信这会是他人生中幸福时光的开始——然后,他们会有可爱的儿子和‘女’儿,会回到他深爱的法兰西,会在巴黎市郊山明水秀的宛赛纳,有一个家。(.)
然而此时此刻她的拒绝与排斥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他难道还要继续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这只是因为羞涩么?!承认吧,她自始至终都不情愿——她愿意躺在另一个男人身下婉转承欢,却在新婚之夜吝啬于直视他的目光!
与他‘裸’裎相对肌肤相亲对她来说就那样难以忍受么?!
心底埋藏的那团火噌地一声烧了起来,嫉妒和愤怒疯狂地啮噬着他的理智,温情与怜惜都被瞬间吞没——滚烫的身体压下,他掀起她睡裙的下摆,没有任何前戏地进入了她。
痛。
痛。痛。痛。
顷刻间,苏菲脑中只余下这一个念头。
撕裂的痛在身体内沿着神经倏然而上,泪水瞬间涌出,她控制不住地叫出声来。
她难耐地弓起身,下意识地拼命挣扎,可他捉住她的双手,轻而易举地压制了她所有的反抗。
他知道她在痛,然而此时他只想要她痛——他们因为这份痛苦紧密相连,至少在这一刻,心意相通。
耳畔的喘息声渐渐变沉,他禁锢着她的肩膀和双‘腿’,在她擦破的伤口处不停摩擦碰撞。没有丝毫旖旎,有的只是侵占和掠夺,如同某种宣示主权的证明。
身体痛到有几乎‘抽’搐,她只想蜷缩成一团将意识沉入黑暗之中。然而他却不容许她逃避,以更加剧烈的动作牵引她的心神。漫长的折磨像是永远不会结束,心理上的屈辱感甚至超过了身体的疼痛。她闭着眼睛,死死咬住嘴‘唇’。
他却忽然停了下来。
暖‘色’的烛光下她苍白的面孔褪尽了血‘色’,樱红的嘴‘唇’竟有些发青。额上密密地覆了一层细小的汗珠,几缕长发凌‘乱’地贴在那儿。纤长的睫‘毛’遮盖了漂亮明媚的眼睛,一滴泪珠挂在眼角,迟迟不肯落下——此时的苏菲似乎与最初记忆里那个受了伤也不肯呼痛的小小少‘女’重合起来,费迪南只觉得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攥住了,闷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包含了怀念与亲切的复杂情绪不受控制地蔓延,费迪南蹙着眉叹了口气。他最看不得她无声落泪的模样——无助又倔强得叫人心疼,明明上一秒还恨得咬牙切齿,下一刻却总会莫名心软。
他放开对她的钳制,吹熄了身侧的蜡烛,在她枕边躺下。
她缓慢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却连呼吸都是压抑克制的。
她轻细的呼吸声落在他耳畔,他修长的手指在她‘唇’上游走,像是描摹‘唇’形般无比细致地抚过她下‘唇’细小的伤口,抹掉四周残留的血迹。
然后他将食指放到自己‘唇’边,‘吮’净指尖沾染的血。
费迪南抬手将苏菲贴在脸颊的发丝别到耳后,又去擦她脸上的泪水。这样的动作带着太过明显的安抚意味,当他指腹由于握枪留下的薄茧划过她娇嫩的面颊,略带粗糙的触感竟令她心底的怨愤和恨意在这一刻全都变成了委屈。本已干涸的眼眶陡然间再次湿润,然而她不肯在他面前示弱,索‘性’往另一侧偏了头。
他翻过身再次压上她的身体,扳正她的脑袋,低头‘吻’去她睫‘毛’上的泪珠。苏菲蓦地一僵——这是他整个夜晚第一个‘吻’。他的‘吻’自眼角渐渐下滑,落在她的‘唇’上,他的手抚过她□□的肩膀和锁骨——察觉到他的意图,她条件反‘射’般地瑟缩。
心底依旧是下意识的抵触,或许还有隐约的害怕——刚刚的经历绝对称不上美好。然而她早已耗尽了反抗的力气,事实上,她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出乎苏菲的意料,费迪南并没有立即继续下去。忐忑间她听到他的心跳沿着骨骼与皮肤传到她的耳畔,在静谧的暗夜里与她自己的心跳‘混’在一起,不分彼此。
她终于睁开眼睛,可夜幕深沉,另一面墙上壁灯微弱的光亮并不足以让她看清他眼底深藏的暗涌。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何时睡着了。最后留在记忆里的,是他柏拉图式地‘吻’她的前额——他的嘴‘唇’火热,‘吻’却是冰凉的,带着泪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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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新家
夏尔·罗日耶这个名字,在比利时可谓家喻户晓。
这位年初刚刚卸任的首相领导了1830年的比利时革命,并在革命成功后为年轻的国家建立起完善的内政外交体系。建国仅仅四年他就顶着强烈的反对声铺设了欧洲大陆的第一条铁路,奠定了比利时工业发展的基础。而在当年关于王位候选人旷日持久的辩论中,罗日耶始终坚定地站在路易·菲利普一边,曾公开表明了对内穆尔公爵的支持——他对于费迪南来说,是亦师亦友的存在。
也许是将所有的爱都给了比利时,年近七旬的罗日耶先生从未结过婚;也正因如此,苏菲不必陪伴费迪南一同前去拜访。更何况政治从来不是一个淑女应该谈论的话题,在女性尚未拥有普选权的十九世纪,贵族少女的唯一使命是被当作筹码寻求国家或家族间的联合,生下健康的继承人,并在需要的时候扮演好漂亮花瓶的角色——这个时代的诸多悲剧之一。
好在此时拉肯城堡里两位曾经是贵族小姐的夫人,可以暂时卸下端庄温婉的面具,忘记孩子的吵闹和被迫接受的婚姻。她们并肩走过马厩里的双排隔间,不时有毛色鲜亮的骏马伸过头,亲昵地向玛丽·亨利埃特王后撒娇。
“这是德米尔,这是默兹,这是桑布尔;他们都是在比利时出生的,所以我就以比利时的河流给他们起名字啦。”
王后向苏菲一一介绍她的伙伴们。皇家马厩中饲养着五十多匹年纪各不相同的骏马,玛丽·亨利埃特每天都要花费大量的时间照顾它们,其中不少还是她亲自繁育的。
“这是多瑙,我的匈牙利老朋友。”
那是一匹高大而健壮的黑马,头颈修长,毛色油亮。看到玛丽·亨利埃特王后,他迫不及待地转头触碰主人的手,咴咴嘶鸣。
“好伙计。”玛丽·亨利埃特王后摸了摸黑马线条优美的脊背。她牵着苏菲的手,将她带往旁边隔间,“这一匹是你的。”
苏菲打开隔间的门,将手中的苹果递向那匹叫做“查尔斯”——在法语中应当被称为“夏尔”的英俊白马。白马咬住苹果,又毫不认生地伸出舌头,舔了一口苏菲的掌心。
与童年记忆中相似的情景令她弯了眼睛:“这位,不会是以前任首相大人命名的吧?”
王后大笑。
她眨了眨眼睛,打趣道:“才这么一会儿就想你丈夫啦?是我的错,让蜜月中的小情侣分开。”
美丽的误会,她却无法解释。
于是新婚的公爵夫人微微低下头——这样的姿态通常会被看作默认和羞涩。
“来吧,”玛丽·亨利埃特王后牵出多瑙,“我们去比赛。”
苏菲有片刻的迟疑。
她的侧骑技术并不好,仅仅能够维持平衡;而分开双腿骑马这样“粗鲁”的爱好,她不确定是否应当暴露给新认识的朋友。
王后一眼就看穿了苏菲的为难。
她翘起嘴角,变魔术般地拿出一个跨鞍,“我猜,你或许需要这个?”
碧蓝的天空下,两道身影在点缀着金色落叶的林间疾驰而过。
马蹄踏过阳光,留下串串笑声;踏过青草,溅起阵阵泥土。华丽的裙角扬起恣意的弧度,在呼啸而过的风中猎猎作响。
跑过麦田,跨越小溪,玛丽·亨利埃特王后在山丘上勒住缰绳。多瑙骄傲地嘶鸣一声,高高扬起前蹄。
落后了一个身位的公爵夫人也随之收紧缰绳,慢下速度。
“我认输!”苏菲伏在马背上,气喘吁吁,“除了我姐姐茜茜,你是第一个赢过我的。”
“我可是被当作男孩养大的!”王后的眼睛里闪烁着喜悦和骄傲,这样的光芒令她原本不够精致的面庞光彩焕发,“好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了!苏菲,我们可以一起做那么多事情——真希望你不必离开!”
“我会给你写信,或者——”苏菲想起面前女子的身份,把即将出口的邀请吞了回去,“或者明年,我有机会就来布鲁塞尔看你。”
“我等着。”王后认真地回答道。
终于踏上英格兰的土地时,苏菲已经迫不及待地期盼旅行的结束了。
繁琐的衣装和复杂的发髻令坐卧都十分不便,颠簸的马车与航船则加倍消耗了她的耐心。又或许令人疲惫的不只是遥远的路程,因为旅途是否轻松有趣,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一起出行的同伴。新婚的公爵夫妇都在努力适应与对方朝夕相对,但显然,都不是出色的学生。
穿过泰晤士河畔风景如画的皇家公园,那座乔治时代的红砖建筑也在视野中渐渐清晰起来。
高耸的白色柱子支撑起宏伟的门廊,精致的楣板装饰了山墙。偏西的太阳透过入口两侧宽大的法式落地窗,将温暖的橙红色光芒射入门厅。
苏菲搭着丈夫的手走下马车,管家和所有的仆从已经站成一排,在门前的砾石路上等候了。
“这就是灌木庄园[1]。”费迪南说。
他们在英格兰的居所,又或是……家?
这座豪宅由哈利法克斯勋爵建造于1714年,曾是英王威廉四世与王后阿德莱德在特丁顿的官邸。当费迪南的祖父母相继去世后,维多利亚女王收回了克莱蒙特庄园,转而将灌木庄园提供给内穆尔公爵一家人居住。
经过富丽堂皇的门厅与摆满玻璃壁橱的餐厅,温馨优雅的起居室便出现在眼前。剔透的枝形水晶灯自穹顶悬下,墙上覆盖着翡翠绿的丝缎壁纸,奥尔良家历代先辈的画像悬挂其间。
“……这是我的祖父,法兰西国王路易·菲利普;我的祖母,法国王后、两西西里公主玛丽·阿玛丽。这是我的母亲维多利亚,世界上最美丽、最善良、最温柔的人。”
费迪南露出怀念的神色,轻声叹息,“我真希望她能看到这一天——我真希望她能见见你。”
画像上的年轻女子气质温婉,深咖色的长发结成辫子从耳畔垂到肩膀,衬得脸庞愈发圆润白皙。一双与头发同色的眼睛格外明亮,亲切和蔼地注视着站在她面前的新婚夫妇。
“将来,我们孩子们的画像也会挂在这里。”
苏菲回过神,费迪南已经完成了他的介绍。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握住了苏菲的左手,十指相扣。
苏菲控制不住地一僵。
她不自在地弯了弯唇,生硬地转移话题:“我想先看看我的房间。”
“当然。”费迪南的语气中没有丝毫被打断的不悦,甚至于嘴角的笑意还来不及收起,眼睛里的亮光却悄无声息地暗了下去。
公爵夫妇的卧室都在二楼。
宽敞的房间以柔和的青瓷绿和淡金色调装饰,配有豪华家具和一张四柱床。墙壁上是奢华的戈布兰挂毯,描绘了希腊神话中丘比特与普赛克的故事。
从南面的圆头窗可以俯瞰灌木公园,日落时分的景色有种令人屏息的美。连绵起伏的丘陵一望无际,古老的橡树和波光粼粼的池塘点缀其间。一群红鹿漫游在草地上,雄伟的鹿角被晚霞照亮。
“你不曾告诉我对于新家的偏好,所以我就猜测着你可能会喜欢的样子,吩咐管家于贝尔把这个房间布置好了。我相信他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如果你也觉得中意,那我就很高兴了。”
“谢谢。这一切都很好,美丽,而且……”
“什么?”
随着最后一丝日光的消逝,天空变成深蓝色,那群红鹿缓缓转身返回森林,如梦一般消失在黑暗中。
“……Forlorn[2].”
苏菲用了一个并不常见的英文单词,却忘了身旁的男人,本就是在伦敦长大的。
适应新环境并不容易。
灌木庄园里的作息被严格规定,苏菲每天的生活除了陪伴费迪南的两个妹妹进行指定书目的阅读,就是监督仆从的工作和餐食的准备。没有受到邀请时公爵夫人是不被允许单独出门的,甚至连弹琴的时间都被限制——这个家里说了算的是内穆尔公爵,而他既不喜欢女人抛头露面,又厌恶绝大多数娱乐活动。
相对的,费迪南则格外忙碌,每日几乎是天蒙蒙亮时便出门,归家后又常常在书房伏案到深夜。两个人很少有交流的机会,甚至只有晚餐时才能看到彼此。
苏菲隐约猜到丈夫的忙碌与西班牙革命后的混乱局势有关,直到这一天,内穆尔公爵证实了她的猜测。
“不应该使用永不这个词,但我坚信波旁王朝对西班牙来说已经不可能了,所以我毫不犹豫地说它将永不回来,永不,永不。”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老人将手中的报纸扔在地上,看向从书房走出的儿子,“你读过了吗,臭名昭著的‘三永不’演讲[3]!”
“安托万叔叔来信说,普里姆否认了革命前会支持他成为国王的承诺。”
费迪南疲惫地揉了揉额角,拉开椅子坐到餐桌前。方形的长桌,内穆尔公爵占据主位,他的四个儿女——包括儿媳苏菲——分别坐在桌子两边。
“反复无常的小人!反对共和又反对波旁,普里姆想要干什么,独.裁吗!”
直到管家于贝尔端上厨房精心烹饪的龙虾浓汤,内穆尔公爵仍然怒气未消。他手中捏着银质餐匙,却迟迟没有去舀盘中浅橙色的汤汁,“我知道冬天不是旅行的好时机,但费迪南,你必须去一趟西班牙。”
费迪南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苏菲。
内穆尔公爵随着儿子的视线将目光投向儿媳,“你有什么问题吗,苏菲?”
“不,我只是觉得……安托万叔叔也许早该料到这一点。毕竟,西班牙人民已经做出了选择——光荣革命就是明证。”
“注意你的言辞。”
或许是苏菲脸上的不以为然太过明显,那番话在内穆尔公爵听来简直是在讽刺1848年革命中覆灭的奥尔良王朝,嘲笑他们如今的痴心妄想。
“公爵夫人的价值在于她的丈夫和孩子,而不是对政治发表自以为是的浅薄看法。”
我以为你们在我面前讨论政治问题,是我可以发表观点的默认,更何况我只是礼貌地回答了问题——反讽的话即将冲口而出时,费迪南在华丽的台布下拉住了苏菲的手,安抚并恳求地,对她微微摇头。
于是她最终只抿了抿唇角。
“请原谅,父亲。”苏菲说,心中却并无愧疚。毕竟,内穆尔公爵如今也是她的家人了——无论她是否喜欢这一点。
“……进入十一月,英格兰卸下了温暖和煦的面具,显露出阴沉凛冽的模样。‘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温暖,没有欢乐’——正如英国诗人托马斯·胡德写的那样。灌木庄园周围笼罩着被雨水浸透的黑暗[4],内部则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沉寂。两周过去,我却觉得比第一天抵达时还要格格不入,孤立无援。我曾担心婚后的日子会被毫无意义的应酬交际所充斥,现在反倒为无法出门而苦恼——生活还真是一出滑稽戏。”
昏黄的煤气灯下,乡愁透过细细的笔尖凝成深沉的墨色:
“亲爱的妈妈,你无法想象我有多么思念你!眷恋童年或许是件愚蠢的事,但我是那样想念帕森霍芬,想念施塔恩贝格湖,想念跟马佩尔一起在花园里疯跑的日子!”
远嫁的公爵夫人咬着下唇,觉得眼泪就要垂落。
敲门声响起,她以为是娜塔莉,答应着“进来”回过头——出现在门边的高大身影,属于她的丈夫。
几乎是下意识地,苏菲将写字台上的信纸反扣过来。
费迪南走进房间,伸手带上门。衬衫的袖口被他向上折了两层,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
“我应当道歉,为了这么晚打扰你,也为了这些天因忙碌而疏忽你。”
苏菲安静地听着,她知道这只是开场白。
“我的父亲……”费迪南顿了顿,“他或许对你严厉了些,但他心里其实是很喜欢你的。”
——他看上去连自己都不相信。
“放心,”苏菲回答道,“我会做一个温柔恭顺的妻子和女儿,就像你所期望的那样。”
“我并非这个意思。”
女子唇角嘲讽的弧度有些刺眼,年轻的公爵叹了口气。自证从来都是件困难的事,他不知道该如何让她对自己多一点信心——只要她说,费迪南想,他总是愿意为她去做的。
“后天我打算去拜访我的叔叔奥马尔公爵亨利,和婶婶公爵夫人玛丽·卡罗琳[5]。或许你愿意与我一同前往——婚前我对他们提起你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热情地准备要招待你了。如果不是莉娜婶婶生病,他们原本会参加我们婚礼的。莉娜婶婶——家里人都这样称呼她——在维也纳出生长大,是奥地利皇帝弗兰茨一世的外孙女。她人品出众,温柔善良,热爱自然与艺术,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我会去的。请转告叔叔和婶婶,我对与他们的见面十分期待。”
“那么,祝你晚安。” 暗夜之中,他的嗓音带着抚慰人心的温柔平和。
“费迪南——”
当男人即将走到卧室门口时,苏菲叫住了他,“别熬夜太晚。还有……谢谢你。”
他低头去转门把手,在苏菲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弯了唇角,“任何时候。”
正如费迪南所说,奥马尔公爵夫人是极为亲切和蔼的长辈。
不过苏菲最先注意到的,是她格外出众的美貌和气质。虽然已经年过四旬,但岁月只是赋予了她雍容典雅的风韵,丝毫无损她秀丽绝伦的容颜。她的金发是阳光般纯净的颜色,新月似的弯眉下一双剔透的大眼睛,极浅的北极蓝,像是有魔力般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哦,我的姑娘。”
苏菲的屈膝礼只行到一半,奥马尔公爵夫人便将她扶起,揽入怀中,“离家这么远一定很辛苦吧。”
苏菲几乎因为这句话落下泪来。
或许是因为自己并没有女儿的缘故,奥马尔公爵夫人在苏菲身上倾注了无与伦比的疼爱。
她以慈母般的关怀包围着苏菲,时常去灌木庄园看望她,用德语和她谈论维也纳宫廷的童年与迁居英格兰的家庭生活。在这样的关心与陪伴下苏菲逐渐开始适应新的环境,奥马尔公爵夫人也对内穆尔公爵的严苛十分了解,每隔几日就要邀请苏菲出门散心。
深秋难得的好天气,午后阳光明媚,碧空如洗。苏菲带着娜塔莉坐上敞篷马车,前往伯林顿府——皇家艺术学院有一个小型的沙龙举行,她跟奥马尔公爵夫人约好了一同参加。
“皮埃尔,就停在这里吧。”
马车行驶到特拉法尔加广场,苏菲叫住了车夫皮埃尔,“距离伯林顿府不远了,我想下去散散步。”
穿过广场西面的蓓尔美尔街,再向北走上五分钟就能抵达目的地。这里各类商店与豪宅林立,十九世纪开始,又成为了绅士俱乐部的聚集地和伦敦艺术界的中心。
广场角落的路灯边有一个卖烤栗子的摊贩,娜塔莉上前买了一小袋,剥好一颗递给苏菲。公爵夫人摘下羊皮手套,将热乎乎的果肉塞进嘴里——微甜的坚果香气在舌尖萦绕,驱散了十一月空气中的寒意。
“多么美好的一天。”
她满足地喟叹,迎着阳光眯起眼睛。抬头的时候,苏菲看到几步之外一家还未装修完成的新店铺,而招牌上那个熟悉的名字,令她僵在原地。
汉夫施丹格尔——
回忆与情感的洪流席卷而来,她听到自己的血液涌过血管,冲上头顶的呼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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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 异国和异国的人们
苏菲缓慢地、艰难地吞了一口口水。
还未来得及咽下的半颗栗子哽在喉咙口,像是滞留在那里的石头,以至于她的呼吸忽然有些困难。
脚步仿佛被定住,苏菲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块招牌——她说不清自己是盼着某个熟悉的身影出现,还是盼着他不要出现。
直到伦敦十一月的风吹起她帽檐下的网眼纱——那是北大西洋特有的、潮湿而微凉的海风,不是她所熟悉的、阿尔卑斯山脚干燥却温暖的风。
而站在同一块招牌下的她,也早已不是那个穿着新裙子迫不及待跳下马车,敲响门扉的小女孩。
“……娜塔莉。”
许久,苏菲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她庆幸今天戴了蓬纱礼帽,因为她此时真的需要一些东西遮住自己的眼睛——她眼底交缠的相思与伤痛,即将漫出眼眶的泪水,或许还有其他更多的东西。
“请你去一趟皇家艺术学院,告诉奥马尔公爵夫人,我身体突然有些不适,很抱歉要失约了。请她享受这个聚会,不必为我担心。另外,”
娜塔莉看到她的小姐脸色苍白得,犹如凛冬将至,“请再去叫一辆出租马车,送我回灌木庄园。”
“是,殿下。”她答应着,莫名松了口气。
黄昏,费迪南意外回来得很早。
“你感觉怎么样?听说你身体不舒服。”
走进苏菲房间的时候,他甚至连大衣都还没有脱下。
苏菲将目光从书页上移开,抬起头。
在孤单的异国,阅读给了她莫大的慰藉——亚麻纤维略显粗糙的质感和铁胆墨水微甜的果香,总能令她获得心灵的平静。
“我很好,”她回答道,“只是早先有点头疼。”
费迪南把手放在苏菲的额头上,试了试她的体温。
“很高兴听到你感觉好多了。”他说着,坐到了另一侧的沙发上,“我很担心你。”
男人一副打算深谈的架势,苏菲将书签夹好,合上书放在沙发中间的边桌上——砖红色的硬质封皮,《建筑的七盏明灯》。
“约翰·拉斯金先生的长论文。”她解释道,“我读着解闷的。”
……读论文来解闷?
费迪南德知道苏菲在撒谎,可她掩饰得这样好,至少表面看起来,毫无破绽。于是他放弃深究的打算,转了话题。
“你或许已经知道,明天父亲会带着妹妹们启程前往科堡拜访克莱门汀姑妈。”
苏菲轻哂:“我外出时当然要经过父亲的允许,但父亲的行踪显然没有通知我的必要。”
“别误会,这件事情与玛格丽特的婚事有关,在最终确定之前父亲并不想张扬——特别是,考虑到之前戈克的拒绝令玛格丽特的处境有些艰难。”
有过相似经历的苏菲几乎立即猜到了缄默背后的故事。
即使婚姻提案的主角之间没有爱情,但女方一定是因为相貌丑陋、品行不端又或是性格孤僻才会遭到拒绝。尽管第二次工业革命的理想之光已开始在欧洲大陆闪耀,这个时代却对女性依旧苛刻——就连一百多年后的二十一世纪,男女真正平权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既然如此,我唯有送上最真诚的祝愿。”
“谢谢,”费迪南说,“我会转告她的。”
“你会和他们一起去吗?”
“不,我在伦敦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到时候将只有你和我了。”
费迪南盯着苏菲的脸,在上面搜寻任何可能的痕迹——但她只是垂眸微笑,看不出惊喜,也看不出失望。
或许是因为父亲和妹妹们即将远行,费迪南在晚餐后并没有继续工作。
当他踏入卧室的时候,苏菲依旧在看拉斯金先生的那本书——她换上了轻盈舒适的丝绸睡裙,半躺着倚在床上,浅金色的长发在煤气灯下闪着柔和的光。
费迪南脱下衬衫外面的黑色背心,搭在房间角落的扶手椅上。
仿佛是觉得灯不够亮,苏菲向床头柜的一边侧过了身。
他从另一侧上了床,自背后撩起苏菲的长发,吻上她的脸颊。
苏菲没有拒绝。
她维持着刚刚的动作,书页被她捏得有些变形。
于是费迪南伸出左手,抓住那本碍事的精装书,合起,扔在床头柜上。
没有了任何阻挡,他看到她那双异常漂亮的浅蓝色瞳孔,被蒙上了伦敦散不去的薄雾。
苏菲用力地眨眼,一下,两下,仿佛要把那层氤氲水汽眨掉一般,却连睫毛都挂上了露珠——费迪南不想再看,索性吻上那双掩藏了太多心事的眼睛。
他的吻渐渐下滑,急切地扳过她的身体,仿佛要证明什么似的——两个人都沉默着,费迪南听到苏菲渐渐急促的呼吸和心跳,也或许,是他自己的。
第二天早上与苏菲一同送别了父亲和妹妹们,费迪南又匆匆赶往波特兰广场,去见住在朗廷酒店的塞拉诺伯爵特使博谢先生。
等到他终于结束会面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费迪南有点后悔不该让车夫皮埃尔早早回家,这样的天气出租马车通常很难叫到——他正打算返回酒店大堂,却看到皮埃尔已经等在酒店外,手中拿着的雨伞正往下滴着水。
“殿下,”皮埃尔快步上前,为费迪南撑开伞,“请上车吧。”
“你怎么会在这儿?”他一边走一边问道。
“是公爵夫人叫我来的。”
隐约的猜测被证实,微小的欢欣与甜蜜像是五彩缤纷的气泡,伴着雨声在心底噼噼啪啪地绽放。
她当然是关心他,在意他的——费迪南望着沿马车玻璃车窗默默流淌的雨滴,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宁静平和。
一个半钟头后,马车停在了灌木庄园门前。
还在花园里,费迪南就听到了叮叮咚咚的琴声。
有了女主人,这座异乡的房子似乎一下子变得温暖生动起来。母亲还在的时候,克莱蒙特庄园也常常传出琴声——那是他刻板压抑的童年和少年生活中为数不多的明丽色彩,而今想起来,竟久远得几乎湮灭在回忆中了。
此时此刻,他的妻子正在家中等他归来——这个念头令一整天的疲惫都消失不见,年轻的公爵努力控制着上翘的唇角,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一踏进大厅,便被那个端坐在钢琴后的身影吸引了目光。
认识苏菲这么多年,这当然不是他第一次看她弹琴。可无论看了多少次,他依然觉得移不开眼睛。
沉浸在乐曲中的姑娘带着平日里并不常见的专注与恬静,眼睫低垂,脊背挺直,纤细的手指在黑白相间的琴键间自如穿梭。浅金的长发在脑后盘成花苞,露出天鹅般修长优雅的颈项。群青色的塔夫绸衬得她眉目如画,温柔缱绻得仿佛维米尔画笔下的蓝衣女子[1]。
仔细去看,她脸上的神情却分明是忧伤的,甚至于唇边温软的笑容里也带着落寞。费迪南愣了愣,才分辨出她指尖如诗般流淌的旋律。
凝练精致的曲调起起伏伏,三连音的和声摇曳交错。当不安分的附点在层次分明的织体中轻盈跳跃,逝去的旧日时光也仿佛一张张稚嫩朴拙的涂鸦,在聆听者眼前缓缓铺展开来。
那是美丽温暖的故乡,那是甜蜜动人的爱情;那是天真无忧的年少时光,那是不曾言说的遥远思念。回忆与现实更替,快乐与忧伤交织——
罗伯特·舒曼,《童年情景》。
这组套曲自1838年出版以来便大受欢迎,作曲家与妻子克拉拉一波三折的爱情故事也随之广为流传。
作为“天才少女”长大的克拉拉,9岁首次公演后便在欧洲声名鹊起;而年长克拉拉9岁的舒曼彼时不但默默无闻,还因为练琴急于求成伤了右手,不得不放弃演奏转向作曲。当相恋的两人遭到克拉拉父亲维克的激烈反对并被强制分开,客居维也纳的舒曼抵不住思念,写下十三首钢琴小品寄给克拉拉,描绘他们共同的回忆。
费迪南听着贯穿始终的三连音和弦,恍然忆起这首曲子的标题——
“异国和异国的人们?”
冷不防响起的声音令专心致志的公爵夫人吓了一跳,右手拇指重重地敲在琴键上,温柔浪漫的华尔兹和弦戛然而止。
苏菲抬起头,望向声音的来源——费迪南站在钢琴的另外一边,身上还穿着外出时的深灰色风衣。水晶灯的烛火勾勒出他五官的轮廓,仿佛梵蒂冈博物馆中屹立的古罗马雕塑,俊美如斯,冰冷如斯。
“异国和异国的人们……原来你是这么想的,我的夫人。”
心底微小的喜悦被伦敦寒凉的夜风陡然吹熄,片刻之前的幸福与期待此时成了巨大的讽刺笑话。费迪南恍然觉得,就连壁炉里跳跃的火焰都无法给这个深秋的暗夜带来一丝暖意。
他一步一步走近,直到将苏菲整个人都笼罩在自己的影子里面——男人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秋雨特有的潮湿阴郁;苏菲听到自己的心跳,像是沉重的鼓点,应和着男人的脚步声越来越剧烈,以至于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作何反应。
年轻的公爵夫人沉默着,她的丈夫却显然没有放过她的打算:“怎么,被我说中了心思,所以不做声了?让我想想接下来是什么……”男人停顿了片刻,微微蹙眉,仿佛真的在细心思索,“捉迷藏,壁炉旁,还是木马骑士[2]?”
毫无疑问,这十三首钢琴小品是舒曼写给克拉拉的“情书”;而克拉拉的回应,是赌上自己作为著名钢琴演奏家的事业,不顾父亲“这会毁掉你大好前途”的警告与舒曼秘密结婚,甚至不惜与亲生父亲对簿公堂——直到两年后克拉拉21岁生日的前一天,莱比锡法院判决两人的婚姻有效。
……那么苏菲呢?
费迪南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他当然知道她刚刚想起了谁。
结婚这些日子,他能感受到她的疏离与忐忑,却也能感受到她的体贴与退让。那些温存给了他某种错觉,甚至令他有了不切实际的期望——他是愿意给她时间的,可那个男人甚至都不必出现,就足以将他们之间平静温馨的假象击得粉碎。
是的,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那个粉刷一新的店铺,看到了招牌上某个熟悉的名字,还看到了他的妻子在店外久久驻足。
甚至——费迪南想起某个晚上走进苏菲的房间时,被慌乱反扣过来的信纸。
她难道打算同克拉拉一般,宁愿抛下一切也要和初恋的少年在一起么?
不,他决不允许!
决不!
费迪南弯下腰,一手支在钢琴上,一手强硬地抬起苏菲的下巴,仿佛用这样极具压迫感的姿态便能够掩饰内心的不安。片刻后他开口,声音也像是被雨水浸过一般,冰凉凛冽,“真抱歉打碎你的美梦。你已经没机会了,克拉拉。”
他这样阴阳怪气地说话,简直无法沟通。苏菲差点被气笑了——他把她比作克拉拉,难不成是代入了克拉拉的父亲维克?!
反讽的话几乎冲口而出,可当她对上费迪南映着灯火的褐色眼眸,他藏在眼底的黯然与慌乱也在明亮的烛光下无所遁形。无论嘴上说得多么刻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终究,是她无法给他足够的安全感,无法……回应他的感情。
“只是一首钢琴曲。”
她避开费迪南的目光,轻声解释道。
“只是一首钢琴曲?你真该看看自己弹琴时的表情。”
或许是苏菲不经意流露的歉疚刺痛了他,费迪南的声音更冷了,“这里才是你的家。如果你不能分辨哪些地方该去,哪些地方不该去,就不必出门了。”
苏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你在限制我的出行?!”
“如果你非要这样说的话。”
“这太荒谬了!你有什么权利——”
她蓦地停了下来。
几个深呼吸后,苏菲站起身合上琴盖,“我不想吵架。在你找回自己的理智之前,我不认为我们应当继续现在的谈话。”
“你是在说我不可理喻了?”
费迪南紧紧攥住苏菲的手腕,将她禁锢在原地,“你是否需要被提醒自己在上帝面前许下的誓言?”苏菲越是挣扎他便越是用力,直到苏菲最终放弃,他才一字一句地强调, “记住自己的身份,阿朗松公爵夫人。”
“我是那个应当被提醒婚姻誓言的人?有人曾经对我说,作为阿朗松公爵夫人,我可以自由地追求想要的东西,过想要的生活……哈,”苏菲轻笑一声,却忍不住红了眼眶,“我猜,承诺就是用来被打破的。”
仿佛被那双湿漉漉的眼眸刺痛了,费迪南陡然放开了对苏菲的禁锢。
“我没有做错任何事,也丝毫不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
苏菲深吸了口气,努力令自己平静下来。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是因为手腕的疼痛,丈夫的态度,还是别的什么——结婚以来她一直都在努力履行作为公爵夫人的义务,妥协退让甚至压抑自我以维持平和的家庭氛围。纵然她做的不够令他满意,他这样严厉地指责自己行为不端令他名誉蒙羞,她怎么可能接受!
即使她真的在想家……即使她真的怀念过去又有什么错!
“这里才是我的家?我还以为一个限制居住者行为,控制居住者思想的地方叫‘监狱’呢。”
苏菲扯出一个自嘲的笑,“也对,和一个君主的孙子讨论自由平等,是我天真了。下次我会记得这儿只允许弹《巴黎之歌》[3]——‘不要犯和玛丽·安托内特同样的错误’,瞧,公爵大人您的话我可从来不敢忘。”
她说着,伸手去摘右手无名指的戒指,打算将它换到左手——在德意志婚戒是戴在右手的,可无论法兰西还是英格兰,戴在左手才是传统。
费迪南却陡然覆上了那枚纯金的戒指,阻止了她接下来的动作。
“不要把它取下来。”
指尖下是枝蔓交缠的铃兰花,戒指内侧则是他亲手刻下的誓言。
至死不渝的爱——
费迪南想起订婚时落在戒指上的吻,想起那个午后沐浴着阳光走向他的新娘,想起听到她回答“我愿意”时心底满满的喜悦。
戒指在婚礼时戴上后便不能摘下,用以象征夫妻双方永不分离。他不确定苏菲是不知道还是不在乎这个习俗,可他不敢去赌哪怕万分之一“坏运气”的可能性。
更加在乎的那个人,总是会率先妥协。
“我——”
年轻的公爵似乎是要道歉,可他最终只是垂下眼睫,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语气中有分明的疲惫,“我今天很累了。不要把戒指取下来……是左手还是右手,都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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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 故人重逢
深秋的夜总是很长,淅淅沥沥的雨一直下个不停。
费迪南起身披了一件衣服,又重新坐回书桌前。他盯着塞拉诺伯爵要求会面的亲笔信看了几个小时,却迟迟没有动笔回复。
光荣革命后担任西班牙部长议会主席的塞拉诺,发现自己越来越无力遏制革命释放的洪流。他与普里姆将军一起,开始在整个欧洲范围内寻找国王的候选人。毕竟正如后者所说,“培养一名国王很难,但更难的是在一个根本没有共和主义者的国家建立共和国。”
费迪南不确定塞拉诺为什么会找上自己——是因为他曾在伊莎贝拉二世的麾下服役,寄望于以此弥合新旧派别?还是打算借机挑起波旁与奥尔良的内部争斗,彻底断绝波旁家族复辟之路?
此时踏入西班牙错综复杂的政治旋涡无异于火中取栗,一不小心便会引火自焚。只是,他的立场还关乎叔叔安托万的政治雄心,后者在与普里姆将军反目后,急需来自军中的支持。
最终,会面的地点被定在比利时,避开了敏感的西班牙本土。
毕竟那里自古以来就有被外邦人统治的传统——费迪南半真半假地想,就连开国君主利奥波德,都是个不折不扣的外国人。
离开之前,他找到妹妹玛格丽特,拜托她照顾苏菲。
“你确定不是反过来吗,哥哥?”
玛格丽特欣赏着费迪南脸上不自然的僵硬,笑眯眯地说,“放心吧,我会确保父亲不要对她太过严厉,并且多陪伴她的。”
牢记着费迪南的嘱托,玛格丽特在刚刚进入十二月的时候,便邀请苏菲与自己和妹妹布兰奇一起,去科文特花园的圣诞市场游玩。
作为伦敦最古老的圣诞市场之一,这里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十七世纪。空气中弥漫着烤栗子、热红酒和新鲜出炉的姜饼香味,熙熙攘攘的摊位前挂满了五彩斑斓的圣诞装饰。
苏菲与玛格丽特和布兰奇先后走下马车。只有十一岁的布兰奇蹦蹦跳跳地跑在最前面,从一个摊位逛到另一个摊位。
手工制成的胡桃夹子玩偶,圣诞故事的彩绘本,装饰着雪花的银色玻璃球……不一会儿,布兰奇的家庭教师吉拉尔夫人和玛格丽特的侍女手中就提满了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
“玛格丽特,苏菲,我们可以去坐旋转木马吗?”布兰奇拉着姐姐的袖子,央求道,“拜托——”
苏菲与玛格丽特会心一笑。
“当然,”苏菲望着小姑娘一眨一眨的大眼睛,回答说,“不过我就不去啦。我有点累了,在这儿等你们。”
“你确定吗?”玛格丽特投来询问的目光。
“是的。”苏菲点点头,“我想休息一下。”
拥挤的人群令她有些头晕,苏菲吩咐了娜塔莉去买热巧克力和干果布丁,坐在长椅上等待。
沿街的店铺家家都装饰着丝带和花环,营造出温馨的节日气氛。
时装店,咖啡馆,艺术画廊……她正饶有兴味地欣赏着漂亮的橱窗,一个风格与周围明显不同的店铺引起了她的注意。
“奥特维尔、科利斯公司”——
苏菲怔了怔,会是她认识的那个奥特维尔吗?
行动比思考更快,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了店铺里。
摆满了各式相机的玻璃陈列架,正对门扉的木制柜台……店铺的面积比她记忆中大了不少,还多出了相连的内室,布局却没怎么变。
此时柜台后一个人也没有,反倒是柜台上,放着一架眼熟的波纹管相机。
“福克上尉的相机,T. 奥特维尔公司,伦敦”
相机边框牌匾上的黑色油墨已经出现了剥落,旁边也多出了另外一块:
“纪念皇家工程师福克上尉, 1868年12月4日”
苏菲不自觉地抚上那个象牙牌匾,这么说,福克上尉已经……
“请不要碰那个。”
“啊,请原谅。”苏菲一边道歉一边转过身,却在看清来人的那一刻惊喜地叫出声来,“奥特维尔先生!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年长的绅士露出疑惑的神情:“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无礼,但我对名字的记性实在糟糕。能再提醒我一下你的名字吗,夫人?”
苏菲怔了怔,心头浮上说不出的怅然:“是我应当请你原谅我的冒昧,奥特维尔先生。你多半已经不记得了,但我十年前曾在伦敦见过你和福克上尉一次——也是在你的店铺里,不过似乎不是现在的地址。”
十年过去,奥特维尔先生却几乎没怎么变。
他穿着粗花呢的夹克和白衬衫,依旧是干练利落的模样;头发稀疏了不少,但仍然梳得整整齐齐。
“十年前……”
奥特维尔蹙眉思索。他望着眼前风姿绰约的夫人,却怎么也想象不出她少女时代的模样。
“我是和一个朋友一起来的。”
苏菲抿了抿唇,只是说出那个名字就令她感到一阵心悸,“艾德加·汉夫施丹格尔,也许你还记得他……”
“啊哈,我想起来了,”奥特维尔兴奋地双手一拍,“你是他的小女朋友!”
然后他看到了苏菲的婚戒——这样的玩笑如今已经是冒犯。他后悔自己的粗心,连忙道歉说,“请原谅,夫人……”
“没关系。”苏菲勉强笑了笑。
奥特维尔先生似乎与艾德加十分熟悉的样子,她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艾德加……我是说,汉夫施丹格尔先生,你和他还有联系吗?他最近好吗?”
“他为了伦敦分店的开业简直是日夜无休。”奥特维尔摇着头叹气,“我告诉过他不能因为年轻就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可似乎没什么作用。”
他看向苏菲,眼睛里闪烁着与十年前相同的,温暖慈祥的光芒,“你呢,夫人?多年不见,是什么把你带到这儿来的?”
“请还是跟之前一样,叫我苏菲吧。”她嘴角的弧度浅得,几乎不能被称作笑容,“我现在住在伦敦了。”
视线划过象牙牌匾上“In memory of”的字样,苏菲斟酌着开口,“福克上尉……”
“1865年冬天。他去世得很突然,自然历史博物馆的设计图纸也才完成了一半。”
奥特维尔摸着相机桃花心木的纹路,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中年人才会有的,经历过生命消逝的伤感神色,“新年后伦敦摄影协会有一个弗朗西斯的纪念活动。十几年的老朋友,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托马斯,听说你修好了福克上尉的相机!”
门上的铜铃叮当作响,苏菲不以为意地回头,看到了某张刻在灵魂里的面孔——
艾德加。
她觉得自己的心跳骤然停止了。
自从前些日子看到那个店铺,她一直都在刻意避开他,就连乘坐马车也要绕过蓓尔美尔街。可他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面前,站在离她几英尺远的地方。
艾德加也看到了苏菲。
玫瑰色的天鹅绒长裙衬得她妩媚娇艳,比他记忆中还要美丽。四目相对,他的心怦怦直跳,混合着喜悦、渴望和痛苦的复杂情绪在胸腔中蔓延。
然后,他从自己朝思暮想的姑娘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内容。
“艾德加,”奥特维尔先生打破了尴尬的沉默,“你是为弗朗西斯的纪念活动来的吗?”
“……啊,是的。”艾德加回答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随意些,“我只是来看看能帮上什么忙。”
然而青年脸色苍白,苏菲看得出他在努力保持镇定——她太了解他了,不会被欺骗。
她知道自己应当立刻离开这儿,可她最终只是站在一旁,心不在焉地听着奥特维尔先生与艾德加交谈。
几句话之后,奥特维尔先生表示要去隔壁取些东西,而后便体贴地离开了店铺,将隐私留给这对年少时的恋人。
两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互相凝视着,谁也没有开口。
之所以不顾父亲的劝阻执意来到伦敦,之所以夜以继日地拼命工作,不就是为了见她?
艾德加在心中自嘲,现在她就站在你面前,怎么反倒沉默了?
终于,他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轻声问道:“苏菲,你过得好么?”
苏菲垂眸,弯出一个极浅的笑:“我很好。”
艾德加盯着苏菲的脸,试图从她的表情中判断她回答的真假。连他也说不清自己期待的答案是什么——他当然希望她能够幸福,可是,他又不愿意听到她和另外一个男人幸福。
“奥特尔先生说,你最近简直是不要命地工作。”
青年的眉目俊朗依旧,眼睛里却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红血丝,整个人都透着掩盖不住的疲惫。
“少熬些夜吧。”苏菲低低地叹息,“你总该知道,牵挂一个人的滋味并不好受。倘若关心你的人看到你这样,心都要碎了。”
艾德加僵硬地勾了勾唇角。
他该怎么告诉她,只要闭上眼睛她的身影就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而工作是唯一能将她暂时忘却的方法。
艾德加摸了摸下巴上青色的胡茬,故作轻松地说:“如果知道会遇见你,我今天一定刮过胡子再出门。”
对面的姑娘没有理会他拙劣的玩笑,依旧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伦敦分店的事务已经开始步入正轨,我会注意休息的。”他终于在这样执拗的目光中败下阵来,“……我保证。”
“还没有祝贺你呢,”苏菲微笑着说,“我真为你感到高兴。”
十几年的岁月倏忽而过,她看着他从那个被父亲安排人生的少年,长成了如今可以主宰自己未来的男人。
褪去了年少时的犹疑与自卑,温柔专注却一如往昔。
“艾德加,我从未怀疑过你会成为一名卓越的摄影师。”
苏菲想起那年深秋,他为她拍下第一张照片时温暖明媚的太阳;想起那年夏末,他们在瓦尔哈拉神殿告别时波光粼粼的多瑙河;想起那年初冬,他们一同拜访奥特维尔先生时纷纷扬扬的细雪。
有淡淡的怅惘涌起,更多的却是欣悦。
因为早在他第一次说起摄影的时候,她就已经明白他内心深处的梦想。
“没有你,我不可能做到这些。就像我说的,苏菲,你让我无所不能。”
他心爱的姑娘脸上是纯然的赤诚与信赖,艾德加的心被巨大的幸福与悲伤撕扯着,几乎泪盈于睫。
时光回溯,他从公爵夫人湛蓝的眼睛里,看到了那个在慕尼黑安静听他讲述童年和梦想的女孩,那个在伦敦咯咯笑着调侃他“大摄影师”的少女,那个在加埃塔焦土中带着哭腔大喊会一直等他的姑娘。
一路走来山高水远,他拼了命地努力,不只是为了追逐年少时的梦想,更是为了有资格对他的公主承诺一个未来。
艾德加抬手松了松咖色的领结,深吸一口气:“我知道我多半不应当说出来,可是苏菲,自从你离开的那天起,我就没有停止过想你。”
他深深地望着她,眼睛里有温柔的伤痛,也有决然的执着,“福克上尉的骤逝让我明白,人们在你的生活中到来和离去都如此之快。生命太过短暂,我们必须把握当下。”
苏菲张了张唇,话语哽咽在喉咙口。片刻后她垂下眼睫,“……我该回去了。”
艾德加上前一步,挡在苏菲面前。
他曾以为只要跟她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安静地看着她就好;可真的见了面,他才发现自己远比想象中贪心。
“如果爱让我们在一起,即使是命运,也不能分开。我爱你,苏菲,我从未停止过爱你。”
他伸出右手,揽住她柔软的腰肢。
男人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火棉胶独特的甜味。
苏菲听到自己的心跳疯狂地响。
她无处安放的双手抵在艾德加的胸口,似乎是要推开他,却又像是要拉近他。
仿佛身处暗夜中漂泊在海上的小舟,惊喜与绝望的滔天巨浪自见到他的那一刻起便呼啸着翻滚而来。她用尽了所有力气维持航向,却觉得自己在下一刻就要被吞没。
回忆与现实纠缠,相思与挣扎在她眸中反反复复地交替闪现。
苏菲偏过头,闭上眼睛——泪水涌了出来,颤巍巍地划过面颊,落进了她的披风里。
艾德加抚上她的侧脸。
他的手指微凉,掌心和中指的指尖有处理湿版时玻璃片边缘磨出的茧子。他轻柔又坚定地,抹去她脸上的泪水。
“我不是要你离开他,苏菲,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可他仍旧无法遏制自己去爱她,胜过所有曾经固守的骄傲。呼吸交错,艾德加低下头,在苏菲耳边蛊惑般地呢喃,“我只是想——”
“不——不要说下去。”
苏菲偏头避开他的吻,向后急退了两步,仿佛缺氧一般剧烈地喘息。
她心如刀割,觉得自己几乎站立不住,不得不靠在柜台上才能支撑身体。
“我……我不能。”她咬着牙,缓慢却清晰地,几乎是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吐出,是说给艾德加听,更是说给自己听,“我们不能……在一起。不是在这一生。”
她看着他的眼睛,凄然笑道,“……你知道的。”
她看起来如此脆弱而易碎,是他让她置身于这样的境地——这个念头令艾德加无比心痛。
苏菲不再看他,向店铺门口走去。
她感到自己的脖子和后背陡然淌出了一股冷汗,心脏跳得又沉又慌,连耳边都是怦怦的心跳声。胃里一阵痉挛,眩晕袭来,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
“苏菲!”
艾德加惊叫着,接住了软倒在他怀中的姑娘。
“……夫人?听得到我说话吗,夫人?”
像是从纷杂的梦中醒来,苏菲睁开眼睛的时候,视线依然有点模糊。
她懵然地眨了几次眼睛,才看清围在自己身边的人。
奥特维尔先生一脸关切地望着她,而艾德加站在奥特维尔先生身后,眉头紧蹙,神色焦灼。还有一个陌生的中年人,脖子上挂着听诊器,正弯腰检查她的脉搏。
“夫人,你醒啦。”
那个看起来像是医生的中年绅士对她微微一笑。
“……我是不是晕倒了?”苏菲一边努力回想发生了什么,一边试图从沙发上起身,“大概是昨晚没有休息好。”
“不要着急,夫人,” 医生轻轻按在苏菲的肩膀上,阻止了她想要起身的动作,“我需要和你私下谈谈。”
“如果有事就叫我。”奥特维尔先生说完便退出了房间,艾德加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我要知道。”他看着苏菲,神色坚持。
艾德加眼中是满满的自责与担忧,苏菲没有辩驳,冲着医生轻轻点头。
“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医生,不管是什么。”
“恕我冒昧询问,夫人,你还记得最近一次不方便的日期吗?”
苏菲隐约猜到了某种可能性,蓦地睁大了眼睛,有些迟疑地开口:“你的意思是……”
“虽然现在胎儿的心跳还很微弱,但如果我没有判断错的话——” 医生从脖子上摘下听诊器放入皮箱中,笑吟吟地温声说,
“恭喜你,夫人。你要成为母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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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 风雪夜归人
尽管已经有所预感,但真正听到医生的肯定,苏菲仍然怔住了。
她不自觉地伸手摸上小腹——那里,已经有了一个与她血脉相连的生命?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她陡然转头去看艾德加——青年脸上的肌肉微微颤抖着,以至于上挑的嘴角和轻蹙的眉,构成了一个不知是否应当被称为“笑”的表情。
“恭喜你,苏菲。”艾德加舔了一下嘴唇,“这可真是……太好了。”
他矢车菊般漂亮的蓝眸被眉骨的阴影遮盖了大半,可她仍然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某些晶莹的东西,在这个冬日午后太阳的映照下,闪着灼然而痛楚的光。
“那么,我就不耽误你与家人分享这个好消息了。”
艾德加说完,对着苏菲和医生微微点头便转身离开,步履匆促得,仿佛身后有人追赶一般。
“……我遇见他了。伦敦这样大,大到我跟无数人擦肩而过;可伦敦又这样小,小到我还是措手不及地与他四目相对。我无法否认,在刻意避开他的同时,也在隐秘地期盼与他相遇。”
苏菲停下笔,默然片刻,将日记本推到一旁。她从写字台的抽屉里取出一叠空白的五线谱纸,在第一线上画下了一个实心的椭圆。
Mi-Re-Sol-La的旋律[1]往复循环,她将他的名字写成音符,一遍一遍地叹息。
旋律线被嵌入左手的E小调和弦中,右手的琶音越升越高,在无法控制的爆发后倾泻而下。
她的沉郁,她的哀痛,她的渴盼,她的爱恋——责任与欲望交战,奔涌的洪水最终化作涓涓细流,是静思,是内省,是脉脉流淌的温柔。
爱默生说,命中注定的人会在最恰当的时候相遇。可今天与她相遇的,并不只有昔日的恋人。
苏菲低下头,动作轻柔地抚上小腹——那是她的孩子,她的宝贝,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她还未谋面就已经爱上的人。
公爵夫人撕下写了一半的日记,在壁炉前扬起手。火焰吞噬了纸张,文字在灰烬中逐渐消失。
接着,是还未干透的乐谱——她踯躅良久,在松开手的瞬间又紧紧捏住了稿纸的一角。
苏菲转过身,打开梳妆台底层上锁的抽屉,取出一个同样带锁的首饰盒。她知道那里面有什么——艾德加自相识起写给她的所有信件,和为她拍下的所有照片。
她将乐谱折起,连同蜜月旅行时从森佩尔教授那里拿到的入学申请表,锁进暗无天日的首饰盒内。
注定无望的理想与注定无望的爱人,她不忍丢弃,就只能深埋。
没有发觉怀孕时似乎并无不适,可一旦发现,妊娠反应便以无比霸道的姿态侵占了她的生活。
起先只是食欲减退,看到油腻的菜肴会觉得反胃;后来,几乎发展到吃不进一点东西。
正餐,水果,甚至牛奶和清水——她吃什么吐什么,吐到浑身发抖冷汗津津,吐到头痛欲裂难以入眠。
而当腹中没有食物的时候,呕出的就成了胃液和血丝。漫长的折磨日复一日,苏菲迅速地消瘦下去,晨起穿紧身胸衣的时候,甚至能摸到自己明显凸起的肋骨。
“上帝啊,我的孩子,你怎么瘦成了这样!”
前来探望的奥马尔公爵夫人被苏菲羸弱憔悴的模样吓了一跳。
“莉娜婶婶……”
恐惧和焦虑令毫无准备的新手妈妈几乎精神崩溃,苏菲还未开口,眼泪就淌了满脸。
母亲远在千里之外,婆婆早已去世多年,娜塔莉和玛格丽特尚且待字闺中,更别提时常还要指责她不够坚强的内穆尔公爵——没有人理解她的痛苦,也没有人教给她如何应对。
“我知道这不会容易,但我从没想过会这么难!”
苏菲趴在奥马尔公爵夫人怀里,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奥马尔公爵夫人一手揽着苏菲,一手轻轻拍打她的后背。
“我明白,”她温声回答道,“我都明白的。”
“我甚至还不习惯妻子的角色,可转眼就要成为母亲。诚实地说,我不认为自己有资格为另一个生命负责。而我的孩子——”
苏菲抽咽着,摸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它一定感受到了,所以才会用这种方式拼命表达自己的不情愿。”
“亲爱的,你不要这样想。”奥马尔公爵夫人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梳着苏菲的长发,“没有人生来就是母亲,所有在孩子出生那天宣称自己准备好了的母亲都是在撒谎。你在学着怎么做母亲,你的孩子也在学着怎样与你相处。小家伙只是不知道应该如何表达有你做妈妈的开心,所以你也要原谅你的宝贝,它绝非有意要让你经受这样的痛苦。”
“……是真的?”
苏菲从奥马尔公爵夫人怀中抬起头。她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浅蓝色的眼眸仿佛雨后的天空,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
“当然。”奥马尔公爵夫人微笑着点头,“我保证,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为了照顾怀孕的苏菲,奥马尔公爵夫人为她介绍了一位女侍从官,安东妮·冯·卡恩男爵夫人。
这个奥地利姑娘虽然与苏菲一般大,却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或许是因为在威尼斯长大的关系,她的性格中带着意大利人的开朗与乐观,永远是一副充满活力的样子。
“她的笑容似乎能点亮伦敦阴沉沉的天空。”
在给公爵夫人卢多维卡的信中,苏菲写道,“这给身体上遭受痛苦的我带来了许多安慰。医生说胎儿十分健康,但仍然建议我除了每日例行的花园散步外尽量不要外出。突然的怀孕改变了一切,包括我期盼已久的圣诞节回帕森霍芬的计划。预产期在明年七月,一想到还要忍受那么久的折磨与孤独,我就忍不住感到害怕。我必须承认,尽管被许多人的关心和爱包围着——莉娜婶婶,玛格丽特,娜塔莉和安东妮——我仍然感到孤独,甚至会因为一点小事而掉眼泪。我把这归咎于还未出世的小家伙——”
“抱歉,我的宝贝。”苏菲揉了揉肚子。
“小家伙的父亲还不知道它的存在——内穆尔公爵希望是个继承人,这令我倍感焦虑与压力。如果‘她’来了怎么办?她的父亲会同样爱她吗?她的祖父多半不会,这一点我可以肯定。但我更确定的是,如果是个女孩,我只会更加爱她,因为这个世界对女性实在过于苛刻。
我一直想念着你,妈妈!如果新年之后你能抽出时间的话,请来伦敦看看我吧!哦,我已经开始为我们未来的相见感到高兴了。最后请代我吻吻爸比,并问候马佩尔及各位亲友。
提前致以圣诞的问候
爱你的苏菲”
想到孩子的父亲,苏菲摊开另一张信纸,却迟迟不知该如何下笔。
“我正满怀希望[2]”还是“你要成为父亲了”?如果费迪南跟内穆尔公爵一样,只想要一个继承人呢?如果他也认为从怀孕到生产的整个过程,是她应当独自履行的义务呢?如果他反过来指责她不够坚强呢?
“殿下。”娜塔莉的敲门声打断了苏菲心中的纠结与反复,“有您的信——是公爵大人写来的。”
“谢谢。”苏菲用银质的裁信刀挑开鸢尾花图案的火漆封缄,漂亮的法语字母映入眼帘。
“我最亲爱的苏菲:
刚刚结束了与塞拉诺伯爵的会面,我能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你写信——这是婚后我们第一次分开这么久。
西班牙内部的局势比我之前预计的还要混乱,普里姆、塞拉诺和托佩特简直像是拍卖会上急于将王位脱手的卖家。进步派中威望极高的前首相埃斯帕特罗被普里姆提名为国王候选人,他毫无疑问是位出色的元帅,但政治上过于激进的措施令他成了温和派的头号公敌。保守派则支持伊莎贝拉女王的小儿子阿方索——每个人都知道他注定是自己母亲的傀儡,更何况女王刚刚在巴黎发表了绝不退位的讲话。
一个七十六岁的老人,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再加上蠢蠢欲动的卡洛斯派——所有人都盯着那个象征至高荣耀的王座,却似乎忘了通往王座的道路,永远以鲜血铺就。我想过劝说安托万叔叔放弃成为西班牙国王的幻想,却也清楚地明白这轮不到我来决定。
……
你曾对我说过,你对于政治和军事既没有天分,也没有丝毫兴趣。我在信中告诉你这些,并非要求你做任何事——或许我想借此理清自己的思绪,也或许是希望能让你窥见我的内心。
每当我感到疲惫不堪时,就会想起你,想起我们在伦敦的家。愿你在家中一切顺利。我不必告诉你,如果能收到你的回信,即使是只言片语,也会令我感到开心。
永远是你的,费迪南”
他的文字比他平日表现的要柔软得多。
无论如何,苏菲想,他是她的丈夫,是她在这座房子里唯一的盟友,或许她应当试着给他多一点信任。
公爵夫人浸湿了蘸水笔,在平纹纸上写下收信人的名字——
“亲爱的费迪南”。
“我想这封信属于你。”苏菲看着内穆尔公爵扔在她面前的信,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她明明交代了娜塔莉,与写给母亲的信一同寄出去——怎么会忘记,苏菲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整个灌木庄园都在内穆尔公爵的掌控之下,管家于贝尔自然也不例外。
“您难道不懂,翻看别人的信件很失礼吗?”
“我不需要打开就知道里面是什么。怀孕很辛苦,希望费迪南尽快赶回来——”
内穆尔公爵不以为然地嗤笑,“我说错了吗?”
苏菲深深呼吸,忍住胃里的翻腾。
“你听着,而且听好。我儿子执意要娶你,我无能为力。但我绝不会允许你影响到他的前途——照顾好未来的继承人是你的责任。我已经写信告知他家中一切安好,不需要赶回来过圣诞节。所以停止抱怨,把眼泪留给枕头吧。”
“如果我再看到类似的信,”内穆尔公爵严厉而冷淡地说,“它们会直接去往壁炉。”
不生气。我不生气。
苏菲抚着小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却仍然压不住愤怒。
“如您所愿。”
她站起身将那封信丢进了壁炉里,暗暗在心中发誓,等过了三个月她就回帕森霍芬,谁也别想拦着她!
圣诞节前几天,从慕尼黑寄来了一箱礼物。其中最令苏菲感到高兴的是一份由马佩尔作曲的乐谱,包含了三首钢琴伴奏的圣诞颂歌。
“致我们亲爱的苏菲”[3],他在乐谱的扉页写道。
与之相比,平安夜则乏味多了。
苏菲坐在横跨整个房间的长桌旁,一边望着窗外纷飞的鹅毛大雪,一边听着内穆尔公爵比起贺词更像训诫的讲话。她看上去似乎十分专心,甚至偶尔还会点点头,思绪却早已飘到了千里之外的慕尼黑。
不知道爸比、妈咪和她的兄弟们此刻在做什么?苏菲想起许多年前,茜茜在家中度过的最后一个圣诞节——那个时候,弹Stille Nacht的她还不如钢琴高呢。今年的演奏者会换成谁,马佩尔,还是已经十岁的小侄女玛丽?
灌木庄园奢华的客厅里,精心布置的蜡烛照亮了每个角落。常青树枝编成的花环与闪烁的圣诞小彩灯交织在一起,装饰着墙壁和壁炉架。
丰盛的圣诞大餐上桌,剖开的肥美牡蛎被整齐地摆在碎冰上。点缀着百里香和鼠尾草的烤鹅骄傲地坐在盘子里,古铜色的皮肤闪闪发光。
然而这些精心准备的食物却令苏菲更加渴望家乡熟悉的味道——华丽的台布下,她一遍遍地抚摸着腹部,试图汲取微小的温暖与力量。
此时此刻,似乎只有这个还未出生的孩子,能令她感到自己并非孤身一人。
她甚至想起了费迪南。
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国家,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平安夜……她毫无理由地,想到了他。
庄园的正门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响动。
这个时候,怎么可能有客人拜访——苏菲疑惑地偏过头,看到那个数周未见的人,披了满身霜雪,跨越冰封的海峡,不期而归。
“费——”
她张开嘴,却一下子吐在了深红色的欧比松地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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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 团聚
“苏菲!”费迪南冲向她,“你生病了吗?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望着妻子苍白的脸,尖瘦的下巴,眼底满是担忧。
苏菲想要回答,但她的胃在呻.吟。真相悬在舌尖,突如其来的恶心让她说不出话来。
“是好消息。”玛格丽特微笑着说。
“好消息?”费迪南重复道。
像是陡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紧锁的眉瞬间舒展,冻得通红的脸上散发出希望的光芒。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又立刻转向她的脸。
“苏菲,”费迪南轻声说,嗓音因敬畏和兴奋而微微颤抖,“我们是不是……”
苏菲点了点头。
费迪南眼中有灿烂的流星划过。
“这是最棒的消息。”慢慢地,他的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容,“我们将要成为父母——我不能更开心了。”
他将苏菲拥进怀里,低头轻吻她的长发。
他西装的马夹因为沾染了冰雪微微有些湿润,冰凉的温度令苏菲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
费迪南懊恼于自己的粗心:“抱歉,我忘记了——”
话未说完,苏菲却伸手环住他的后背,加深了这个拥抱。
幸福在胸腔中膨胀,几乎要爆发出来。
这一切都是值得的,费迪南想。艰辛的旅途,严酷的天气,甚至对父亲的违背——此时此刻,他怀中是自己深爱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即使给他整个世界,他也不换。
“这是什么?”
回到卧室,苏菲接过费迪南递来的系着红色缎带的信封,疑惑地问。
“圣诞礼物。”
“你在这里,已经是最好的圣诞礼物。这个时候、这种天气下赶回来,一定很辛苦。”
“这很值得。”费迪南说,“打开吧,你会喜欢的。”
“门票——是克拉拉·舒曼的冬春音乐会!” 苏菲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可她分明从未向他提及对克拉拉音乐会的期待——然后,她想起了前些日子由《童年情景》引发的那场争吵。
如果这是他迟来的道歉,她愿意接受。
“谢谢你。”苏菲说,“我很喜欢。”
因为费迪南的归来,在圣诞与新年之间的一周,苏菲陪伴他拜访了伦敦的亲友们——叔叔奥马尔公爵与茹安维尔亲王,堂兄巴黎伯爵与沙特尔公爵;以及费迪南中学时代的老师兼校长,爱丁堡皇家学会院士,莱昂哈德·施密茨博士。
新的一年,就这样在团聚中到来了。
新年第二天用过早餐,苏菲意外地收到了一封电报。
“致阿朗松公爵夫人,将于下午三时许,与父母一同抵达汉普顿宫火车站。马佩尔。”
“我的上帝!真不敢相信爸爸妈妈和马佩尔来了!多么令人愉快的惊喜!”
苏菲读完电报,兴奋地几乎是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娜塔莉,去花园里剪一捧粉色的山茶花——不,等等,我和你一起去!安东妮,告诉皮埃尔准备马车!请他多放两个坐垫,我也要去火车站!”
“殿下!”安东妮被苏菲的动作惊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住她,“我会协助皮埃尔安排好马车,但您不能去车站。”
“只有十分钟车程,不会出任何危险的。”苏菲拖长了调子叫安东妮的昵称,“拜托啦,托妮——”
“不行。”安东妮坚定地摇了摇头,“路途虽然短,但火车站人来人往,很容易出问题。难道您能甘心坐在马车里等待?别这样看着我啦,您明明知道我答应过奥马尔公爵夫人,会确保您万无一失。”
“啊,你真无情。托妮,这样下去你会失去我的。”
“没关系,殿下,您永远不会失去我的。”安东妮笑着行了个屈膝礼,转身去找皮埃尔了。
等待的时间似乎格外漫长。
苏菲重新打扮了一番,换上一条深酒红色,带有刺绣的长袖丝绸裙。梳妆完毕,她返回客厅,焦急地踱来踱去,心里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终于,管家于贝尔走进房间,报告说巴伐利亚的客人们已经到了。
“妈妈!”几乎是在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刚刚走下马车的时候,苏菲就拥住了她。她原本想要竭力忍住泪水,不令家人担心,但努力却是徒劳的——她紧紧环抱着母亲,泣不成声。
“哦,我的小苏菲。”卢多维卡也不由得红了眼眶。
苏菲依次拥抱了父亲和马佩尔。
“好啦,苏菲,擦擦眼泪,你哭得简直像是被拐卖多年终于见到亲人的孩子。”
马克斯公爵轻轻拍打着女儿的后背。
“我无法描述自己多么开心,”苏菲抽噎着说,“有你们在这儿,对我来说意味着整个世界。”
“小家伙怎么样?”
苏菲平静下来之后,卢多维卡终于有机会问起她的身体状况。
“小家伙”——在帕森霍芬,被叫做“小家伙”的一直是她和马佩尔。如今听到母亲用这个称呼来指代自己尚未出生的孩子,令苏菲感到新鲜又奇怪。
“它很好,却快要把我折腾得神经衰弱了。我从不知道做母亲要牺牲这么多——我很抱歉,妈妈,为过去所有惹你生气的事。”
“做妈妈确实让你长大啦。”卢多维卡又是欣慰又是心疼,“不过你在我肚子里的时候,可比这个还未出生的小家伙乖多了——你让我头痛的事情都在后面呢。”
“你怀着我的时候,妈妈,有没有忧虑过自己能否成为一个好母亲?”
卢多维卡笑了:“啊哈,你在经历‘恐慌时刻’了。”
“这么说你那时也经历过?”
“苏菲,你都是我第九个孩子啦,那个时候我当然早就习以为常。但我怀着你大哥时,甚至比你还要焦虑不安——你最终会克服它的。”
“如果我搞砸了怎么办?”
“哦,相信我,你会的。但你同样会通过你对孩子的爱来弥补——当你将那个小婴儿抱在怀里的那一刻,你会比想象中更多千百倍地,爱他或者她。”
卢多维卡温柔地吻了吻女儿的脸颊,“就像我爱你那么多。”
苏菲亲昵地依偎着母亲,对她讲述自己的新婚生活。除了腹中的小生命以外,其实也并没有什么趣事可以讲——如果说帕森霍芬的生活是无忧无虑的田园牧歌,灌木庄园的日子则更像严谨对位的赋格曲。
“阿朗松对你好吗?他有没有好好照顾你?”女儿言谈间几乎没有提到过她的丈夫,卢多维卡有点担心地询问。
“他对我很好。”苏菲说。
平心而论,费迪南待她的确尽心尽力。
虽然多数时候他都帮不上什么忙,甚至表现得有些笨拙,但他会在每次看到她孕吐的时候默默牵住她的手,也会包容她所有突如其来的坏脾气和反复无常的负面情绪。
她不是不感激,更不是毫无触动的。
欢迎晚餐由内穆尔公爵主持。
即使是在家庭中,甚至即使在流亡中,一切依然严格地遵照等级地位进行。来自巴伐利亚的客人们需要按照等级入座,按照等级互相交谈,或者根本不说话。
这令习惯了帕森霍芬自由气氛的马克斯公爵感到震惊和无法理解——看着爸比如坐针毡的模样,早就预料到这场晚宴无趣本质的苏菲,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请原谅,父亲。”她放下餐具,话却是对着内穆尔公爵说的,“我有点不舒服,介意我去花园透透气吗?”
内穆尔多半正在心中严厉地批评她不懂规矩,不过——管他呢,苏菲笃定地想,当着自己父母的面,不信他能把那些话说出口!
或许是习惯了苏菲怀孕后比一日三餐还要频繁的不舒服,也或许是怕再毁掉一块当初从法国带来的欧比松地毯,内穆尔公爵居然一个字都没有多问,就准许了她的请求。
起身离开的时候,苏菲的视线在马佩尔脸上多停了一秒——不需要额外的表情,连眼睛也不用眨,自童年起亲密无间的默契足以令他明白她的意思。
月色溶溶,苏菲挽着马佩尔的手,漫步在结霜的花园里。树木光秃秃的枝桠像是繁复的花纹,在黑暗的天空下自如伸展。
“内穆尔总是这样……”
马佩尔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形容词。
“严苛古板令人厌烦?没错。”苏菲回答道,“爸比连一顿饭都受不了,想想和他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是什么感觉吧。你会为我的好脾气感到吃惊的。”
“阿朗松呢?他就袖手旁观他父亲这样对你?”
“公平地说,内穆尔对待自己的子女同样缺乏温情。玛格丽特被他像洋娃娃一样送来送去,至于费迪南——那是他的父亲,你指望他去做些什么?”
“他是你的丈夫!他发过誓会珍惜你,他有责任维护你!”
马佩尔压低了声音,但语气中的冷冽却清晰可辨。
柔和的月光衬托出他刚毅的五官,收起笑容的时候,长年军旅生涯在他身上留下的烙印便清晰地显现出来。虽然还不满二十岁,但不会有人再把他称作“少年”了。
苏菲望着马佩尔——夜色之中,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关切与愤慨,比天空中散落的几颗疏星更明亮。
“小男孩,你怎么比我还要生气。就像我说的,那是他的父亲,是他一直尊敬仰望的人,我拿什么去竞争?好比如果我不得不在你和他之间选择,我每一次都会选你。”
苏菲踮起脚尖,想要像小时候那样揉乱弟弟的短发。但如今他已经比她高了太多,这个动作做起来有些费力——于是她转而将头靠向马佩尔的肩膀,垂下胳膊拥住了他。
只需要一个拥抱,她所有不曾言说的委屈与孤独,他所有藏在心底的忐忑与担忧,连同那些被海峡隔开的岁月,都在瞬间烟消云散。
马佩尔紧绷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
“有你们在这里真是太好了!”他听到怀中有些发闷的声音,“上帝知道我有多么想你!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甚至没有力量去抗争!”
抗争?!
马佩尔因为苏菲的用词再次蹙眉:“我会去和阿朗松谈谈的。”
苏菲扑哧一声笑了:“你是我弟弟而不是哥哥,你知道的,对吧?或许我应当在信里叮嘱妈妈不要告诉你?”
“我很高兴你没有那样做。”马佩尔说,语气中带着不容忽视的认真,“见不到面已经足够困难,所以你的任何消息——不管是好是坏,我们都想要知道。”
“可一想到你们不得不经受长途跋涉之苦,连新年都是在旅途中度过的,我就无法不感到愧疚。”
“苏菲,我们爱你,这一点不会因为你结婚了而发生任何改变。就连爸比虽然嘴上不说,但他担心得甚至睡不着觉,以至于圣史蒂芬日就出发了。你对我们来说从来都不是负担,所以我不希望你对我有任何隐瞒,除非,”他垂下眼眸,“你不再需要我了。”
“别傻了,”苏菲曲起中指,毫不手软地弹上弟弟的额头,“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人。”
看到马佩尔捂着脑门发愣的模样,她哈哈地笑出声来,“如果是个男孩,我会叫他‘伊曼努埃尔’的——我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约定呢。”
或许是马佩尔真的对费迪南说了什么,也或许是父亲马克斯公爵对内穆尔说了什么,接下来的日子里,内穆尔对苏菲少了许多挑剔——虽然他的种种表现,更像是意识到苏菲已经无可救药,索性不再理会她了。
就连令苏菲饱受折磨的孕吐,也在某一天毫无预兆地停止了。
“苏菲,你看起来好多了,简直像是变了个人。”共进下午茶的时候,玛格丽特说。
“哦,你不会明白重新找回对食物的热爱是件多么棒的事。”
苏菲用精致的小银叉切开苹果卷洒满糖霜的外皮,之前令她感到反胃的肉桂香气重新变得无比诱人。松脆的酥皮和柔软鲜嫩的苹果在味蕾上翩翩起舞,她满足地喟叹,“它们把我带回了维也纳。”
玛格丽特抿了一口热气腾腾的红茶,微笑:“我知道过去几周对你来说一直很艰难,看到你重新焕发活力真是太好了。”
“谢谢——你不打算试试苹果卷吗?它们绝对是天堂级的。还是说,你在为今晚的舞会节食?”
“真希望那个有充分理由缺席舞会的人是我。”
“抱歉——”一定是迷失在了甜蜜的苹果卷里,苏菲懊恼地想,才会拿这件事来开玩笑。她明明知道,接二连三的舞会并非玛格丽特自己的意愿。
“没关系。”玛格丽特轻声说。
父亲为了她的归宿不断奔忙,即使是为了这份慈父之心,她也愿意听从父亲的安排。至于婚姻——她深爱的少年早已在悉尼长眠[1],接下来嫁给谁,都没有什么分别。
这段往事,她从未对苏菲提起过。
看着苏菲内疚的模样,玛格丽特眨眨眼睛,反过来调侃道:“听说沉浸在幸福婚姻中的人,才总是热衷于关心周围人的感情生活。”
内穆尔公爵不在的时候,灌木庄园的气压仿佛都升回了正常值。
用过晚餐,苏菲坐到钢琴前。
因为严重的孕吐,她已经许久没有碰过钢琴了——白皙清瘦的手在琴键上划过,几条车尔尼的练习曲后,琴声也从偶尔的凝滞变得顺畅自如。
静谧安宁的夜里,只有琴键在浅吟低唱。华彩装饰的梦中,星光从天外流淌到手边——
肖邦降E大调夜曲,行板如歌。
“殿下!”管家于贝尔的敲门声打破了柔和幽澜的梦境。
苏菲停下演奏,手指却还在琴键上徘徊。
“进来。”她说。
“请原谅我的闯入。”于贝尔拿着一封密封的电报,表情中夹杂着急迫和犹豫,“这是给阿朗松公爵的。”
“所以?”苏菲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直接去找电报的接收者。
“殿下,公爵大人吩咐过我今晚不要打扰他。但电报上加盖了紧急印章——是从西班牙发来的。”
苏菲叹了口气,从琴凳上起身:“交给我吧。”
薄雾遮盖了繁星,一钩残月遥遥地挂在天边,清冷的光芒被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阻隔在外。夜莺也停止了歌唱,长长的走廊里安静得,连她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你猜他现在在做什么?”苏菲问娜塔莉,她们的脚步声在狭窄的旋转楼梯上回响。
“我不知道,殿下。”
苏菲抬头看了一眼楼顶溢出的光亮,幽幽地说:“或许他正忙着把死去情妇们的白骨砌进墙里。”
“我的上帝啊,殿下!”娜塔莉险些打翻手中的鎏金烛台,微弱的火焰剧烈地摇晃了好几下,她才语调僵硬地回答,“……我不认为公爵大人会做出那种事。”
苏菲轻笑一声。
“娜塔莉,你还真是缺少幽默感。”
幽默感?!
娜塔莉觉得自己简直要昏过去了,殿下管这个叫幽默感?!
晚风带来猫头鹰孤独忧郁的叫声,在寂静的暗夜中回荡。
他藏着一个秘密——苏菲有些心神不安,民间故事里,过盛的好奇心通常会带来可怕后果。
房间的门虚掩着,烛火的光亮从缝隙中透出。隔着门,她听到里面隐约的声响。
心在胸口越跳越快,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苏菲犹豫了片刻,手中的电报提醒着她此行的目的。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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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 露易丝
——那是一间儿童房。
房间里最显眼的是一张带有华盖的婴儿床,床头摆满了漂亮的布娃娃。婴儿床的一侧,两匹白色的小木马神气活现地立在墙壁旁;另一侧则是一个极其精致的玩偶屋。
那是一座由玳瑁和白镴制成的三层建筑,包含了客厅、卧室、厨房、餐厅、地窖和阁楼。位于底层的厨房铺着大理石地砖,橡木制成的橱柜里陈列着青花瓷器。仆人站在餐厅的矮桌前,正将迷你瓶中的葡萄酒倒入杯子里。隔壁起居室内,身穿克里诺林长裙的女主人牵着女儿的手,站在钩编的小地毯上。
烛火的映照下,这一切仿佛梦幻的童话世界。
费迪南跪坐在房间正中央的地板上,正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摆弄手中的轨道火车模型,嘴角挂着淡淡的笑。车轮撞击轨道的咯吱声和玩具火车微弱的呼啸声,与八音盒叮叮咚咚地汇成了一首交响曲。
“我说过不希望被打扰。”他听到了身后的动静,一边说着一边回过头来,“不能等到早上吗?”
看到苏菲的时候,他怔住了。
费迪南下意识地将手中的小火车藏到身后,从地板上站起身,有些手足无措,“……我没想到你会来。”
这是他为他们的孩子精心准备的避风港,却迟迟找不到合适的词句对她提起。
她会感到惊喜吗?还是会和收到圣诞礼物时一样,只是微笑着礼貌道谢?
这些日子她表现得那样平静淡然,以至于平安夜流露的脆弱和依赖仿佛是他的错觉。
他不确定她的心是否仍然属于另一个人,不确定……对这个孩子的到来,她是否与他一样期待和欢喜。
苏菲递过手中的电报:“我只是来送这个。”
费迪南把门拉到全开,向房间里侧了侧身:“你不想进来吗?”
“……不了,谢谢。”苏菲说,“电报上盖着紧急印章——它多半需要立即处理,我就不打扰你了。”
公爵夫人匆匆转身离开——她需要时间,整理席卷而来的、杂乱而强烈的情绪。他对她、对他们孩子的爱和付出如此清晰地摆在面前,她无法再继续视而不见。
夜幕深沉,当费迪南回到卧室时,只看到苏菲闭着眼睛安睡的模样。
……还在期待什么呢。
他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悄声换上睡衣,关掉床头柜上的煤气灯。
“你会是个很棒的父亲。”
身侧忽然响起低低的话语。
“苏菲……”
他的声音充满了温柔,又带着一丝犹豫。他慢慢靠近她,伴随着自己陡然清晰的心跳。
“小家伙很幸运有你做它的父亲……我也是。”
费迪南撑起身体,将头贴在苏菲微微隆起的腹部。
“我爱你,我的姑娘。”
“你怎么知道是个女孩?”
——因为刚刚那句话,是对它的妈妈说的。
“我就是知道。”他回答。
小家伙踢了他一脚,似乎是在回应,也似乎是在抗议。
“上帝啊……”费迪南睁大了眼睛。
他孤注一掷,为一场彼时看来毫无胜算的赌局,他甚至想过她会恨他一辈子的可能性——
幸好,他赌赢了。
“这是个奇迹。”费迪南说,抬头吻住苏菲的唇。
那是一个极尽温存和珍视的吻——唇齿交缠,苏菲忍不住微微颤栗。
她闭上眼睛,第一次,回应了他。
春暖花开的时候,苏菲和费迪南一起,去听了克拉拉·舒曼的音乐会。
上下半场分别是肖邦的E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和罗伯特·舒曼的C大调幻想曲。后者为贝多芬纪念碑的筹建而作,献给了李斯特,但题为“废墟”的第一乐章,却毫无疑问是写给克拉拉的。
音符如洪流般奔涌而出,从最强音开始呐喊。狂热,克制,伤痛,挣扎——满是深情,满是不舍,以热烈开始,以遗憾告终[1]。
那是彼时以为相守无望的舒曼写给克拉拉“深沉的悲歌”,舒曼在世的时候,克拉拉从未公开演奏过;而今却成了克拉拉弹给舒曼哀戚的挽歌。
或许,相爱之人本就难以相守——苏菲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音乐会结束后,她去后台给克拉拉献了一束花。
“舒曼夫人您好,我是苏菲·夏洛特,一直是您忠实的仰慕者。”
克拉拉温和地笑了:“苏菲公主。”
苏菲惊喜地睁大了眼睛:“您记得我?”
“当然。我们上次在柏林见面的时候,您还是个跟在库拉克博士和安娜公主身后的小女孩呢。现在——”克拉拉看了一眼苏菲微凸的腹部,“祝贺您,都要做母亲啦。”
苏菲挽过费迪南的手臂,介绍道:“这是我的丈夫,阿朗松公爵。”
“很荣幸认识您。”克拉拉说。
费迪南欠了欠身:“荣幸的是我。”
“恕我冒昧……”苏菲犹豫了片刻,“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您不一定要回答。”
克拉拉点了点头。
“您如何能将舒曼先生的作品诠释得这样好,而不会令对他的感情影响到您的演奏?单单只是坐在那里听,我就已经无法控制地泪流满面了。”
“我当然会思念他,每一天。”
此时已经年届五旬的克拉拉眼睛里,再一次闪过少女般的甜蜜,最终化作被人生的风霜与悲剧锤炼过后的睿智与坚定,“生活还在继续,爱亦如是。我依然可以在我们的孩子们身上看到他,在他的作品中感受到他——罗伯特是个伟大的作曲家。”
“他的确是。而您,夫人,是这个时代最能触动灵魂的钢琴家。尽管A小调钢琴协奏曲和C大调幻想曲被公认为舒曼先生最棒的作品,但我始终更偏爱您刚刚的安可曲《童年情景》。”
克拉拉再次微笑,眼中却有泪光闪烁:“我也是。”
因为,那是所有美好最初的开始。
孕中期的日子波澜不惊。
费迪南没有再离开伦敦,虽然依旧忙碌,但无论多晚都必定会返回灌木庄园。苏菲的外出限制也少了许多,天气晴好的时候,便会与玛格丽特或奥马尔公爵夫人一起,享受明媚的春光。
“苏菲,怎么了?”
经由蓓尔美尔街前往国家美术馆时,奥马尔公爵夫人发现身旁的女伴落在了后面。
“……没什么。”和煦的春风中,苏菲微笑着摇了摇头,“有沙子迷了眼睛。”
艾德加站在店铺二楼,贪婪地望着那个许久未见的姑娘。
她的身形圆润了不少,少女时明媚张扬的美被母亲特有的温柔沉静取代,却仍然让他移不开眼睛。
他的目光落在她放置于腹部的手上——她并没有像此时大多数贵族夫人一样,用更宽大的裙摆去遮掩自己隆起的肚子。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从她迟疑地停下脚步,到她微笑着摇头,再到她继续前行,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许久,艾德加线条冷峻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浅淡的笑。
无论如何,看到她总好过见不到她。
他们早已把心交给了彼此,倘若注定不能厮守,或许像现在这样,在她一步之外的地方默默守护也很好。
无需言语,他相信她必然明白,不管发生什么他都是她可以求助的对象,也永远愿意做她最后的退路。他只希望她在这个潮湿冰冷的异乡感到孤独失落的时候,想起他在同一座城市的陪伴,都能够重新鼓起面对生活的勇气,获得继续前行的力量。
他甚至不奢求她的回应。
只要能够像今天这样,在看到熟悉的店铺名字时有片刻的驻足,他便知道自己在她心中依旧不可割舍——即便只是回忆,他也已经心满意足。
繁花落尽,从灌木庄园的窗口向外望去,满目皆是葱茏的绿意。夏天到来的时候,苏菲的肚子已经很大了。
由于行动不便,写信成了她为数不多的消遣之一。给帕森霍芬,给维也纳,给罗马;以及给布鲁塞尔,她的新朋友玛丽·亨利埃特王后。
“我曾答应今年去布鲁塞尔看你,很抱歉暂时无法成行了。请相信我并没有忘记海峡对面的朋友——七月的时候,我将迎来一个可爱的小王子或小公主,此刻我正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进入七月,整个灌木庄园的气氛都紧张起来。
根据医生的要求,安东妮每晚都睡在苏菲床边,以应对任何可能的突发状况。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则再次从帕森霍芬赶往伦敦。按照习俗,出嫁的女儿生产时——至少在第一个孩子出世时——母亲是需要在场的。
暑气越来越重,令人感到格外憋闷。苏菲从摇椅上站起身,扶着腰走到窗边,望向外面灰蒙蒙的天。
“怎么还不来。”她焦躁地抱怨道,不知是在说迟迟未落的雨,还是在说腹中的孩子。
“它会来的。”卢多维卡握住女儿的手,轻声安慰。
阵痛是从夜里开始的。
第一波阵痛,伴随着忍耐了许久的暴风雨突然而至。
每个人都迅速忙碌起来——灯火通明的房间里响起匆忙的脚步声,时断时续的呻.吟声,仿佛窗外暴风雨的回音。
卢多维卡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不时跟女儿说几句话,擦去她额头的汗珠;费迪南则笔直地站在另一侧,过了一会儿,又开始僵硬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医生和助产士也来了,带着早已准备好的氯.仿和产钳。
宫缩越来越频繁,苏菲痛到整个人开始意识模糊。
“妈妈……妈妈……”她躺在床上,反反复复地唤着,声音却细弱蚊蝇。
“我在。我一直在。”卢多维卡紧紧握着苏菲的手,希望借此传递给她需要的力量。
一天一夜过去,孩子却仍未到来。苏菲秀美的面庞褪尽了血色,樱红的嘴唇竟变得有些发青。她的身体随着剧烈的阵痛而抽搐,长发散落在枕边,手里甚至还攥着一缕痛苦之中拧下的断发。
“妈妈,我做不到。”泪水淌了满脸,但临产前的折磨令她耗尽了体力,她连抬手去擦眼泪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能做到的,苏菲。”卢多维卡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你是我的女儿,你生来就是狮子——你的孩子想要活下去,想要见到你。”
每一秒都是煎熬,小小的婴儿也在拼命地挣脱狭窄的甬道。苏菲遵照医生的指令用尽了力气呼吸,费迪南握住她的另一只手,不停亲吻着。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像是永恒,婴儿的头露了出来,响亮地啼哭着向这个世界打了第一声招呼。
雨渐渐小了,落在花园里的玫瑰与百合花瓣上,奏出一首欢快的谐谑曲。
“恭喜您,殿下。是个漂亮的小公主。”
费迪南从助产士手中小心翼翼地接过被仔细包裹的新生命。
“我们的女儿。”他弯下腰,将小家伙抱给苏菲看。
小姑娘闭着眼睛,手指握成了一个小拳头。她有一头浓密的金发,鼻子被压扁了,却依旧哭得很嘹亮。
苏菲曾经嘲笑过新手妈妈的愚蠢,认为她们一定是丧失了判断力,才会觉得皱巴巴且哭闹不止的婴儿可爱。如今,她也成了“愚蠢的新任母亲”中的一员。
“她是个天使。”苏菲说。
“我从未见过比这更漂亮的孩子。”费迪南的眼睛和唇角同时弯起,苏菲看到他眸中的波光,仿佛夏日雨后温润的琥珀,“我的小公主,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你被无可估量地爱着。”
苏菲蹭了蹭女儿娇嫩的脸颊:“欢迎来到这个世界,露易丝。”
“……露易丝?”卢多维卡喃喃地重复着,“以我的名字命名?”
“没有你,我无法生下她。”苏菲微笑着,脸上是幸福的泪水,“谢谢你,妈妈——为了所有的一切。”她转向费迪南,“你同意吗?”
“当然。我们还会幸运地拥有其他孩子,其中之一会以我母亲的名字命名。或者,”费迪南注视着怀中的小婴儿,“我们可以叫她露易丝·维多利亚。”
筋疲力尽的苏菲很快睡着了。
在确定新任母亲的状况良好后,露易丝被保姆和乳母带去喂奶,娜塔莉接替了安东妮的工作,卢多维卡也回到房间休息。而同样精神紧绷了一天一夜的公爵大人,则表示要和妻子再待一会儿。
次日一早,娜塔莉接待了前来例行检查的沃克医生。
“公爵夫人怎么样?”医生一边上楼梯一边问道。
“她睡得很沉。”
“还在睡?”沃克医生皱了皱眉,“中间没有醒来过?”
“没有……”
娜塔莉话音未落,沃克医生已然变了脸色。他匆匆推开房门,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公爵夫人床前。
他的病人闭着眼睛,面色惨白,呼吸微弱。而她的双手,摸上去很冷。
“殿下!醒醒,殿下!”
“……让她睡吧。”
蜷缩在沙发上的费迪南被惊醒,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困倦。
“这不是睡眠。”
隆隆的雷声预示着又一场骤雨将要来临,闪电撕裂了半明半昧的天空,照亮医生脸上从未有过的严峻神色——
“这是她的身体在停止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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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 血崩
费迪南的睡意陡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不可能!”
娜塔莉站在门口,餐盘从手中滑落,昂贵的塞夫尔瓷器撞在厚重的羊毛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乳白色的牛奶流淌开来,但此刻,谁也无暇顾及。
“您说过她的情况良好!而且她并没有流血!”
“这是我最害怕的。”沃克医生沉声说,“公爵夫人可能有内出血。”
他掏出怀表,将指尖搭在苏菲手腕上。
脉搏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沃克医生蹙紧了眉,转而压上公爵夫人的颈动脉。虽然依旧乏力,但这一次,他总算清晰地感受到了应有的搏动。
一,二,三……
他的眼睛盯着怀表的秒针,在心中默数。房间里安静得,只能听见怀表的滴答声。
“二十九。”
这个数字证实了他的恐惧——十五秒脉搏次数二十九,意味着公爵夫人的心率,已经达到了每分钟一百一十六。
“这是内出血的典型症状。”沃克医生转向身旁紧紧抿着唇的年轻公爵,“心率增加以补偿循环血量的减少。”
费迪南的心仿佛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了一下。
他深深呼吸,努力保持冷静:“我能做什么?”
“叫醒她。”沃克医生从医疗箱中拿出一副古塔胶手套,“我需要确定出血位置。”
“苏菲!”费迪南托起苏菲的头,她的脸颊又湿又冷,“醒醒,苏菲,快醒醒!”
……好像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那个声音模糊而遥远,几乎被淹没在雨声之中。可是,又似乎无比急切。
“怎么了?”公爵夫人费力地撑开沉重的眼皮,眨了眨,又重新闭上,“……晚点说。”
“不,不要睡!”费迪南的左手紧紧握着妻子的,右手拇指在她脸颊上婆娑,“苏菲,睁开眼睛,看看我!”
视野一片朦胧。
从费迪南焦灼的语气中,苏菲后知后觉地想到了某种可能性:“是露易丝——”
“殿下,小公主很好。”沃克医生一边在手套上涂抹甘油,一边问道,“您感觉如何?”
“头晕,疲倦……而且很困。”
“我需要进行一些检查,如果您感到疼痛,请告诉我。”
苏菲花了几秒钟才理解了医生的话:“……好。”
没有血肿,没有残留的胎盘碎片,撕裂已经缝合,不存在凝血异常——那么可能的原因,就只剩下了一个。
“殿下,”沃克医生的语气听上去仍然平静,“我会为您按摩腹部以帮助恢复,可能会有一点疼。”
他摘下手套,从药箱中取出一包麦角粉交给娜塔莉:“把这个放到半品脱水中煮沸。”这个时候,他压低的声音中才透出急迫,“快一点!”
当子宫因为收缩乏力而导致持续失血时,从外部施加压力有助于增强肌张力,减缓出血。然而当娜塔莉端来煮好的麦角粉时,苏菲甚至重新陷入了意识模糊的状态。
“让她把这个喝下去。”沃克医生将药剂递给费迪南,“另外,请派人去我的诊所取一些器具,如果目前的情况持续下去,可能需要进行输血。”
“……不要输血!”
医生话语末尾的单词令苏菲陡然从混沌中清醒,她抓住费迪南的衣襟,剧烈的动作令她呻.吟出声,“啊……我不接受输血!”
“殿下——”
“请您诚实地告诉我,”苏菲对沃克医生说,“我的机会有多大?”
每个人都清楚,她省略的那个单词,是“生存”。
“您会没事的,殿下。喝了这个,血就会止住。”
产后大出血——在这个时代,几乎预示着注定的死亡。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苏菲并没有想象中的恐惧或是慌乱,冷静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
“去请我的母亲过来。”她对站在一旁不停擦眼泪的娜塔莉说,“我需要和她道别。”
喝下那碗带着泥土味的苦涩药剂,苏菲转向费迪南:“现在,答应我一件事——两件事。”
“你说。”
“第一,我不要输血。我接受静脉补液,但绝不输血。”
“苏菲——”
在ABO血型系统尚未确立的年代,她一点也不想去赌概率。但此刻,她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解释交叉配型的概念:“我的命,我自己说了算。”
费迪南忍住鼻腔中的酸涩:“我答应你。”
“第二,照顾好我们的女儿。”
费迪南的心开始狂跳。
眼前的情景,简直同记忆里母亲去世前一模一样——
“照顾好自己,还有你的妹妹们。”
那是母亲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再次见到母亲,她就已经毫无知觉地躺在那里了。
出生不到两周的妹妹布兰奇在襁褓中大哭,他跟在哥哥加斯东身后,跪在床边亲吻死去母亲的手——那种冰冷僵硬的触感,他一辈子也忘不掉。
如今,他深爱的妻子也是那般平静而恳切地望着他,仿佛只要他点头答应,她就会如同许多年前的母亲一样,放心地闭上眼睛,再也不睁开。
“不。”他拒绝得毫不犹豫,看到苏菲眼睛里有了疑惑和牵挂,不复之前死气沉沉的模样,费迪南精神一振。
“如果你敢死,苏菲,我立刻就跟别的女人结婚!”
他红着眼睛,咬牙切齿地威胁,“我才不会一个人照顾女儿,所以你要么好起来跟我一起,要么我就让她去住阁楼,等她长大了随便找个人把她嫁出去!”
苏菲反倒低低地笑了。
男人的语气恶狠狠的,但只要仔细听,就不难听出其中的惊惶与害怕。
“你讲笑话的水平还是这样糟糕,只会照搬灰姑娘的情节。我知道你不会的,从看到那间儿童房的时候我就知道。费迪南,你会是个很棒的父亲,啊——”
下腹部突然的痉挛打断了她的话。苏菲蜷缩起身体,抓紧了被单,断断续续地呻.吟。
“医生!”费迪南焦急地喊,“她怎么会更严重了!”
“这是正常反应。”沃克医生的镇定安抚了他的情绪,“是麦角开始发挥作用了。”
尖锐的疼痛过去,公爵夫人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告诉露易丝我爱她。”
“等露易丝长大了,你自己告诉她——苏菲,你看着我,看着我!”费迪南拍打着苏菲的脸颊,不肯让她睡去。
苏菲眨了一下眼睛,片刻,才轻声说:“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
“我们,一起好好照顾露易丝。答应我你不会放弃。”
“……我尽力。”苏菲虚弱地弯了弯唇角,弧度却微小得几乎察觉不到。
“你保证!”费迪南拨开苏菲的发丝,低下头吻了吻她的前额,又温柔地去吻她的唇。
“……我保证。”唇齿交缠间,他听到苏菲的回答。
当公爵夫人从漫长的昏睡中再次醒来,一眼便看到了某个熟悉的身影。
费迪南趴在床边,闭着眼睛,眉心微蹙。而她的右手,还被他紧紧攥在手中。
于是她伸出左手,抚摸他金棕色的短发。
年轻的公爵睁开眼睛,轻轻地、缓慢地眨眼,终于弯出一个宽慰的笑。
“感谢上帝……”失而复得的巨大惊喜令他落下泪来。
“他听到了我的祈祷。他没有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让你担心了。”苏菲的指尖划过他憔悴的眉目,他滚烫的泪水滴在她的手背。
费迪南捉住她纤弱的手指,放在唇边亲吻:“我很想念你,苏菲。”
他侧坐在床沿上,将妻子紧紧地抱在怀里。
苏菲枕在他胸前。她听到他的心跳声,清晰的、强烈的节拍,带给她坚实的安全感。
“永远不要离开我。”微哑的嗓音顺着胸腔的震动传到她耳畔。
苏菲没有回答。
她闭上眼睛,环过费迪南的脊背,直到自己的心跳,与他化作统一的频率。
产后的恢复异常缓慢。
直到第三周,年轻的母亲才被医生允许下床——新生儿的洗礼也被推迟,以便苏菲能够参加仪式。
最终,小公主的全名被确定为露易丝·维多利亚·玛丽·阿玛丽·苏菲,集合了两位祖母、曾祖母和母亲的名字。
“可惜是个女孩。”
洗礼结束后,内穆尔公爵对费迪南说。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之情,连接受宾客道贺时都表现得相当敷衍。
“我很高兴,我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费迪南亲了亲女儿娇嫩的脸颊,“她会成为一个美丽聪慧的公主,就像她的母亲一样。”
当苏菲终于被准许出门呼吸新鲜空气的时候,小家庭与费迪南的两个妹妹一起,前往南部的海滨度假胜地沃辛。
那是一个风景秀丽的小城,宜人的气候很适合疗养。他们居住的酒店就坐落在海滨浴场旁,一年到头都能听见海涛声。
阳光洒在沙滩上,公爵夫妇带着两个月大的女儿沿海岸漫步。微风拂过面庞,带来玛格丽特与布兰奇欢快的笑声。姐妹俩在水天一色的背景中嬉戏,收集贝壳,追逐海鸥。
苏菲的体力还未完全恢复,走一会儿便要停下休息。
费迪南从安东妮手中接过女儿,坐在苏菲身旁。露易丝裹着精致的蕾丝斗篷,在父亲温暖而舒适的怀抱里咯咯笑出声。
极目远眺,地平线一望无际;海水是带着绿色的蓝,粼粼地闪着光。
“真美。”苏菲轻叹,“好像置身在画中一般。”
费迪南亲了亲怀中的女儿,又微笑着将目光转向妻子:“这是我能想象到的,最美丽的画面。”
海浪轻柔,海风微咸,现世安好,平静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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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 西班牙王冠
晚餐后的闲适时光,费迪南坐在书桌前,继续撰写一系列有关他在菲律宾冒险经历的文章。
苏菲在椅子旁停下脚步:“你这样认真,是打算出版吗?”
“不。”面对妻子的询问,成为父亲不久的公爵微笑着回答,“但我想,或许可以给我们的孩子当作睡前故事。”
“孩子”这个单词,他用了复数。
苏菲怔了怔:“……你不觉得太快了吗?”
费迪南失笑。他放下蘸水笔,抬头:“我没有那个意思。”
他的确曾无数次地想象过儿女绕膝的情景。
他会陪他们一起阅读玩耍,会手把手教他们骑马打猎,会在他们弹琴唱歌的时候,和苏菲坐在一旁鼓掌赞美。
但这一切美好,都比不上他差点失去她的恐惧。
“我永远不会为了另一个孩子而拿你的健康冒险。”费迪南覆上苏菲的手,“即使这意味着露易丝是我们的独生女。”
“那样的话,你父亲会更讨厌我了。”
“但你嫁的是我。”他站起身,抬手抚上妻子的脸颊,“苏菲,你知道我——”
“殿下,”娜塔莉的敲门声打断了他还未说完的话,“有一位司汤达先生来访。”
司汤达?
费迪南蹙眉,他和那位已故的著名作家并无任何交集。然后,他想到了司汤达的表亲,在法国政坛举足轻重的达鲁家族。
“你或许需要换一条裙子,” 他对苏菲说,“如果我们的客人是我猜想的那个人。”
客人已经在大厅等候。
“请原谅我的贸然拜访,殿下。”年长的绅士摘下帽子,欠身行礼,“但我带来了一个重要提议。”
费迪南微微颔首:“请跟我来。”
“初次见面,我是拿破仑·达鲁。”拿破仑这个名字,来源于他的教父拿破仑·波拿巴。
达鲁年过六旬,头发和胡子近乎全白,但他身材壮硕,双目炯炯,“我想您一定能够理解,身为帝国的外交部长,我必须格外谨慎。”
果然。费迪南想。
19世纪的法兰西政坛风云变幻,在每一位国家元首都曾经流亡,政府甚至几个月一换的情况下,达鲁家族却始终屹立不倒,绝非一般人能够做到。
于是他伸出右手:“伯爵先生,久仰大名。”
“我并非有意打扰您与家人傍晚的安宁。”达鲁伯爵在费迪南对面落座,“听说您刚刚有了一个女儿,家庭的新成员总是值得庆祝的。”
提到女儿,费迪南不自觉地微笑:“谢谢。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的妻子,苏菲公爵夫人。她也很想认识您。”
苏菲走进会客室,容光焕发,彬彬有礼。达鲁伯爵也向她表示衷心的祝贺。他们寒暄了一番,然后,女士退场,谈话进入了主题。
“在最近访问西班牙期间,我与塞拉诺伯爵进行了一次私人会面,他提出了一个非凡的主张。”
达鲁伯爵有意停了下来。然而年轻公爵脸上并没有出现他预料中的急切神情,于是他只能自己揭开谜底。
“塞拉诺将西班牙王冠,献给了您。”
“如果您确实与塞拉诺伯爵进行过会面,”面对这样一枚重磅炸弹,费迪南的微笑依旧标准到无可挑剔,“那么您一定知道,我无意参与西班牙的政治斗争。”
“埃斯帕特罗将军已经拒绝了出任国王。目前立宪议会认可的两个人选,一个是您,另一个,是霍恩索伦的利奥波德亲王。”
“……普鲁士人。”
“是的,普鲁士人。他是由俾斯麦向西班牙提议的——您一定明白,如果他顺利当选,对法国来说意味着什么。”
费迪南定睛看向达鲁伯爵:“腹背受敌。”
在普丹与普奥两场战争后,普鲁士扩张的野心已是众目昭彰。
而原本作为法国“天然卫星”的比利时,则被路易-拿破仑的反复无常越推越远。
路易-拿破仑借由铁路收购蚕食比利时边境的做法惹恼了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二世,于是后者一边扩军和建造防御要塞,一边策划了弟弟菲利普与普鲁士公主玛丽的婚姻——新娘的父亲卡尔·安东不但是霍恩索伦家族的亲王,还是前任首相,在普鲁士拥有极大的影响力。
一旦法国与普鲁士之间爆发战争,比利时保持中立已经是所能期望的最好结果。这位昔日忠诚的盟友,甚至可能倒向普鲁士。
倘若此时,西班牙的王位再由一位霍恩索伦占据……
费迪南拿起一根纸烟,猛抽了几口。
过了一会儿,他才重新开口:“我会和我的叔叔蒙庞西耶公爵一起,尽一切努力阻止这件事。”
“您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接受王冠。”
达鲁伯爵递过一卷羊皮纸,“这是西班牙议会将王位授予您的任命书。签署它,为了法兰西——这也是皇帝陛下的旨意。”
“皇帝陛下?”费迪南轻嗤,“我从未承认过他是我的皇帝。”
“殿下!”
“共和阴谋,卡洛斯起义,古巴分裂主义,党派争端,逃亡政府,暗杀企图……”
费迪南徐徐开口。他每说一个单词,达鲁伯爵的脸色便严峻一分。
“您低估了我对西班牙政局的了解,伯爵先生。我早已不是那个被迫离开法国的四岁孩童了。现在能够稳住混乱的西班牙的,只有上帝。倘若我真的签下这份任命书——”
他用手指敲了敲羊皮卷,讽刺地一笑,“只会是下一个奥地利的马克西米利安。”
奥地利的马克西米利安。
从苏菲那边算起来,他还应当称呼这位哈布斯堡大公一声“表兄”。马克西米利安在路易-拿破仑的怂恿下接受了墨西哥皇位,后者却违背诺言从墨西哥撤军。他建立现代自由国家的梦想只持续了三年,就随着光复共和国军队的枪声破灭。
在爱德华·马奈《马克西米利安皇帝的处决》画作中,行刑队穿上了法国军队的制服,而准备发动致命一击的人,则几乎与路易-拿破仑一模一样。
“我们讨论的是欧洲!”达鲁伯爵抬高了声音,“文明、先进的欧洲!”
“我永远愿意为了法兰西奉献一切,包括生命。”
迎着伯爵眼中四射的怒火,费迪南沉沉开口,“但不是在西班牙,也不是毫无意义地牺牲。”
送别达鲁伯爵已是深夜,昏黄的煤气灯将浓重的黑暗撕开一角。费迪南在桌前,写下了给塞拉诺伯爵的正式答复:
“……我曾在伊莎贝拉女王麾下服役,我的忠诚使我无法占据在我看来并非空缺的王位。而最重要的是,我是一位法国王子,即使在流亡期间,这一头衔对我来说也比任何东西都珍贵。[1]”
“抱歉不能让你做王后啦。”
第二天在露台享用早餐的时候,费迪南对苏菲玩笑道。
苏菲莞尔:“我宁愿以平民的身份独自行走,也不愿以王后的身份被六个人抬着。[2]”
“我和你一起走怎么样?”费迪南说着,放下咖啡,摊开右手,一枚纯金的怀表躺在他的掌心。
“这是……”
打开铰链表盖,褪色的墨线勾勒成五线谱,优雅地分布在表盘上。表盘中央,蚀刻着一个暗金色高音谱号。
指针滴滴答答地转动,伴着花园里的鸟雀啾啾,仿佛一首轻快的奏鸣曲。
“结婚一周年快乐。”
苏菲窘迫地抿了抿唇:“抱歉,我——”
“你已经给了我最好的礼物。”费迪南说。
天高云淡,旭日明朗。缤纷的秋色中,他偏过头,吻上妻子的唇。
然而当时光迈入十一月,苏菲的健康状况开始恶化。
泰晤士河畔潮湿寒冷的气候令她饱受咳嗽的困扰,医生担心上呼吸道感染影响到肺部,建议公爵夫人前往温暖的南欧过冬。
奥马尔公爵夫妇大方地为自己最喜欢的晚辈提供了住所:巴勒莫的奥尔良宫。拿破仑·波拿巴统治期间,费迪南的祖父路易·菲利普曾在这里寻求那不勒斯国王的庇护。
十二月初,阿朗松夫妇带着他们的女儿出发前往南方。
临行前一周,苏菲在吩咐侍女们收拾行李后,留下了安东妮。
“之前奥马尔公爵夫人拜托你在我怀孕期间照顾我,现在露易丝已经五个月大了,我一直想要问你……”
“殿下!”安东妮变了脸色,“您是不是要我离开?我知道您产后遇到的危险都是由于我的过错,但是——”
“那是个意外。”苏菲打断了安东妮的话,“不是任何人的错。你不需要苛责自己。”
“不,”安东妮摇了摇头,深深屈膝,“我知道是我的错。我本应当预见到产后的危险。如果我没有去休息,就会早些发现您的异常,您也不必经受那些痛苦和折磨!”
“这些日子我一直无法停止自责,我明白无论我多么用心照料小公主都无法弥补我的过错,但是殿下,”她抬起头望着苏菲,眼睛里有泪光闪烁,“请让我继续留在您和小公主身边。”
苏菲温和地拉起安东妮,微微扬唇:“我刚刚想问的是,你愿不愿意留下来。”
“真的?!”安东妮破涕为笑。
“真的。”
“殿下,我当然愿意!谢谢您!”安东妮张开双臂,似乎是要拥抱苏菲,又忽然顿住了动作。
苏菲微笑着拥抱了安东妮。“现在,”她拍了拍侍女的后背,“去收拾行李吧。”
途经布鲁塞尔时,苏菲终于兑现了之前的诺言。她和比利时王后玛丽·亨利埃特,度过了一周的愉快时光。
虽然苏菲由于身体原因无法骑马,但两个人结伴去看了戏剧和歌剧,还一起尝试了新鲜的娱乐方式——乘坐雪橇在郊区的林间穿行。
雪橇疾驰如飞,自沙丘驶向海边,浩瀚苍茫的景色一览无余。
终于抵达巴勒莫时,已经到了十二月底。
就在所有人为新年的到来做准备时,巴勒莫军事总督突然带人闯入了奥尔良宫。
“阿朗松公爵殿下,公爵夫人。”
他欠身行了个礼,手却始终按在枪柄上,“奉命搜查,敬请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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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 普法战争
巴勒莫军事总督无功而返。
直到第二天,苏菲才通过报纸明白了这次搜查的原因——
西班牙首相,胡安·普里姆将军遇刺身亡。[1]
紧接着,包括《巴勒莫公报》在内的多家报纸报道称,奥尔良宫内发现了大量的武器和弹药。有仆从被捕入狱,并留下了奥尔良的王子们参与革命活动,密谋颠覆现任政府的口供。
“这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苏菲读完巴勒莫军事总督下达的驱逐令,转向费迪南,“你不觉得这很荒谬吗?而我们要因为这样荒谬的指控仓促逃离?”
“我很抱歉。但其中或许有一部分是真实的。”
“你是什么意思!”苏菲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普里姆的死……”
“我没料到安托万叔叔会做到这一步。”费迪南叹了口气,“或许对现在的他而言,最重要的已经变成了西班牙王冠。”
“……我会去吩咐仆人们重新打包行李。”
苏菲站起身,朝会客厅的门口走去。走到一半,又忽然停住脚步,“这是我第一次,希望也是最后一次,被卷入你们奥尔良的政治阴谋。”
“是‘我们奥尔良’!无论你是否喜欢,我们都荣辱与共——”
费迪南沉声重复她婚后的名字,“阿朗松的苏菲。”
“我、不、是,任何人的任何东西。”
苏菲一字一句地说,“我以为,这一点我在婚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被迫离开西西里岛后,公爵一家人再次踏上横贯欧洲的旅程。
这一次,旅途的终点是巴伐利亚——他们在距离帕森霍芬城堡两千米的费尔达芬,租下了一栋别墅。
春暖花开的时候,马克斯公爵家的孩子们在施塔恩贝格湖畔重聚。苏菲、玛丽和马蒂尔德都来了,就连茜茜也带着女儿们一起,搬进了费尔达芬的施特劳赫酒店。
兄弟姐妹们整日待在一起,骑马,爬山,徒步……他们的伴侣则常常被忽略。帕森霍芬的家族圈,是外人无法进入的世界。
成为母亲之后,苏菲更加享受和茜茜在一起的时光。
她们的女儿露易丝和玛丽·瓦莱丽年龄相当,相处得很好。表姐妹经常说着只有彼此能够听懂的童言童语,一起在儿童房或是花园里玩耍。
但这样的欢愉注定是短暂的——笼罩着欧洲的战争阴云,很快就要将兄弟姐妹四散天涯。
自从普奥战争后,普鲁士与法国之间的紧张气氛便持续发酵。
法国要求吞并卢森堡、萨尔和巴伐利亚的普法尔茨,作为普奥战争时保持中立的报偿;普鲁士则打算通过对法战争唤起德意志民族主义,将亲奥的南德四邦划入版图。
西欧的霸主只能有一个——每个人都明白,战争的爆发只是时间问题。
西班牙王位危机,恰好给了双方一个绝佳的开战理由。
奉行和平主义政策的法国外交部长达鲁伯爵被“鹰派”的格拉蒙公爵取代,后者在西班牙事件中的强硬手段震惊了内穆尔公爵。
“多么疯狂啊!”在给费迪南的信中,他写道,“嘲笑一个国家,滥用一个民族的尊严、财富和血统——我担心事情将变得无法收拾……”
当俾斯麦在巴士底日将修改过的埃姆斯电文公开发表后,被舆论煽动的法国民众群情激奋。两万人手持爱国旗帜,走上巴黎街头要求战争。
议会中唯一保持清醒的,奥尔良王朝时期的首相阿道夫·梯也尔,则因为“你们还没有准备好!”的反战言论,被“叛徒”的骂声淹没。
7月15日,法国进行战争动员。
当夜,北德意志联邦进行动员。
7月16日,路德维希二世下令动员巴伐利亚军队。
毫无意外地,马克斯公爵家的三个男孩都将奔赴战场。
这不是苏菲第一次面对战争和分离,可她依旧被恐惧与焦虑所折磨。
马佩尔出发的前一天,苏菲在帕森霍芬留到了深夜。
水晶灯将城堡照耀得如同白昼,苏菲却觉得这座从小就熟悉的、古老的房子,似乎比平时更加阴暗。
“我只要求你一件事。”
她望着弟弟年轻而坚毅的脸庞,“活着,不惜一切代价活着——那是普鲁士人的战争,不是我们的。”
马佩尔正低着头叠起天蓝色的军装,闻言,停下手中的动作:“你错了,苏菲。这也是我们的战争——我在议会投了赞成票。”
“为什么?”苏菲紧锁双眉,反问,“追随军国主义的普鲁士,只会带来更多的战争,更多的伤残者,更多的死亡名单和更多的税单……”
“普鲁士在战争中获胜是必然的。如果我们与普鲁士并肩作战,普鲁士将被迫尊重巴伐利亚的存在;但倘若我们在条约方面让他们失望了,那么等待我们的就是汉诺威被吞并的命运。”[2]
马佩尔摩挲着耀眼的勋章,“我们必须向前。”
凌晨一点,苏菲向马佩尔道了晚安,回到费尔达芬的别墅。
卧室的门被推开,躺在扶手椅上的费迪南抬眸,看向迟迟不归的妻子。
“我们需要谈谈。”他说。
苏菲解下被夜霜打湿的斗篷:“很晚了。”
“你居然注意到了,可真令人惊讶。”
蜡烛荧荧燃烧,费迪南的脸藏匿在烛火的阴影里。有细细的青烟从他指间升起。
苏菲想要辩驳,最终,却只是疲惫地叹息:“我的兄弟们明天就要奔赴前线了。我需要洗个澡,在天亮之前睡一会儿。如果你要指责我,就等到明天之后吧——我们会有充足的时间吵架。”
她说完,拿起睡裙,朝卧室的出口走去。
手指刚刚触到黄铜门柄,背后传来的嗓音却令她顿住了动作。
“我已经报名入伍。”
苏菲转回身,下意识地否认:“这不可能。”
奥尔良王室成员尚未被允许踏入法国领土,更不会被允许在军队担任任何职务。
费迪南将香烟扔进壁炉的灰烬里,站起来。
“对阿朗松公爵来说当然不可能,但对费迪南·德·盖维尔来说并不太难。毕竟,保卫祖国是每个公民的责任。”
“什么时候……”苏菲震惊地低喃。
此时距离埃姆斯电文事件只过去了三天,法国甚至尚未对普鲁士正式宣战。伪造身份,背景证明,应征入伍……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完成了这一切?
“什么时候?哈,好问题。”费迪南一步一步走到苏菲面前。
慢慢地,他勾起唇角,“你又什么时候关心过我的事,苏菲?”
浓烈的烟草气息卷了过来。烛火下,他眼底的暗涌令她无法直视。
苏菲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我下周去梅斯报道。所以,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有什么好说的?”
许久,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苏菲缓慢地,冷淡地开口,“你显然不需要知道我的想法就已经做出了决定。”
费迪南攥紧了拳头,又挫败地用力松开。
“苏菲,为什么你就不能——哪怕只有一次——支持我?甚至只要假装支持我!”
“那么,我很高兴看到我的丈夫和我的兄弟们互相残杀。”
苏菲毫无温度地反问,“这样的话听起来是不是足够支持?”
“别这么尖锐。你知道我从来都不想面临这样的处境——我没有选择。”
“每一件事都是选择。我们做的每一件事!”
苏菲抬高了声音。几个深呼吸之后,她才接下去说,“你可以选择什么都不做,等战争结束——”
“所以四年前的普奥战争,苏菲公主就是选择了什么都不做?”
“你也看到了我的结果。德意志的统一是历史的必然,就像1848年革命一样。所有试图阻挡的努力,都注定是西西弗斯式的——不要告诉我你看不出这一点。”
“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那样天真。战败意味着什么?割地,赔款……亘古不变。我为法兰西而战。”
“为了一个在你还不满四岁时就把你驱逐的国家?一个至今都禁止你踏足的国家?一个率先挑起战争的国家?”
“我的祖国,无论对错。”
费迪南一字一句地说,郑重得如同誓言。
他知道与普鲁士的战争不过是路易-拿破仑转移国内矛盾的手段,他甚至隐约感到弥漫全法的傲慢情绪与盲目自信会让他们付出惨重代价——但那是法兰西,是对他而言高于一切的法兰西啊。
“我愿意为了她,流尽最后一滴血。”
“而不管你承认与否,”费迪南盯着苏菲,“那也是你的国家。”
许久,苏菲突兀地挤出一声笑。
“很好。”她说。
“什么?”
“我说很好。将来我会告诉露易丝,她的父亲为祖国而死,既光荣又高尚。”
然后,他们像是仇人一样瞪着彼此,一言不发。
她想说不要走,而他想说的,不过是一句别担心。
最终,费迪南率先败下阵来。
“苏菲……”他上前一步牵住她的手,放软了语气叫她的名字。
苏菲挣了挣,没有挣开。
“记住你是个父亲!”
她几乎是恼怒地往一侧偏了头,不肯让他看见她眼中的泪光。
费迪南长长地叹息。
他抬起另一只手,温柔地拂过妻子的脸颊,抹去她漫出眼眶的泪珠。
“我们去拍张照片吧。”他的指腹粗糙,却温暖,“倘若……至少露易丝会有些东西来提醒她。”
离别的日子转瞬即至。
费迪南出发的那天,家里的所有人都来到门口送行。
年轻的公爵抱着刚满一岁的露易丝,与苏菲并肩坐上敞篷马车。
前往火车站的途中,费迪南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离愁别绪。
他始终面带笑容,耐心地教怀中牙牙学语的女儿认识这个世界:白蜡,云杉;雪绒花,风铃草;知更鸟,金翅雀……
露易丝那双与苏菲如出一辙的浅蓝色眼睛,随着费迪南的手指骨碌碌地转个不停。偶尔,还会蹦出几个父亲重复过的单词。
父女俩其乐融融的温馨画面甚至令苏菲产生了错觉——仿佛这只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普通夏日,而他们正在去郊游的路上。
但火车站终于还是到了。
马车停下,费迪南抱着露易丝踏上月台。
“宝贝,再亲爸爸一口。”
费迪南笑着对露易丝说。他托在女儿后背的那只手,不知何时悄然握成了拳。
露易丝咯咯笑着,将口水印了父亲一脸。
苏菲从他手中接过女儿。
费迪南掏出怀表看了看。
然后,他将目光转向苏菲,静静地、深深地凝望着她,像是要把她的模样刻进灵魂里。
他眼中的眷恋和不舍如此清晰——他甚至没有试图掩藏这一点。
或许是被月台上浓重的离别气氛所感染,苏菲隐忍多时的泪水倏然而下。
火车的汽笛声响起。
费迪南快速地、紧紧地拥抱了妻子和女儿。
“……过些时候见。”
他终于对苏菲说了踏上月台后的第一句话,嗓音带着不易察觉的艰涩。
然后,不等苏菲回答,他拎起手提箱,转身踏上了火车。
苏菲望着费迪南的背影消失在厢门后。
她以为他会回头,但是他没有。一次也没有。
列车缓缓开动。
乘客们一个接一个地从窗户里探出身子,想要再看一眼送别的家人和朋友。
苏菲抱着露易丝随火车疾走,努力寻找费迪南的面孔——但人实在太多了,挥动的帽子也太多了。她无法分辨,其中究竟有没有来自他的那一顶。
她只好停下脚步,遥遥挥手。
怀中的小小女童仿佛也意识到了什么,忽地大哭起来。
刚刚或许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了。
这个蓦然浮现的念头,令苏菲的心控制不住地抽痛。
她回到帕森霍芬,却发现这个童年的田园乐土笼罩着挥之不去的伤感。
所有与童年相关的人都离开了这里,那些在湖里游泳和钓鱼,在花园与动物嬉戏的回忆反过来成了沉重的枷锁。
夏日漫长的白天令苏菲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读书,弹琴,陪露易丝玩耍,她都尝试过了,却没有任何一种活动能够填补她生活中的空虚。
德法之间的武装冲突占据了所有头条新闻,战报源源不断地从前线传来。
7月28日,路易-拿破仑御驾亲征。
8月2日,法军入侵萨尔布吕肯。
8月4日,普鲁士-巴伐利亚联军反攻,突袭维桑堡。法军溃败,阿贝尔·杜埃将军阵亡。
8月6日,两军在沃尔特交战。德意志联军惨胜,伤亡过万。
沃尔特!
收到发自沃尔特的电报时,苏菲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她颤抖地接过,看着封面上“巴伐利亚王室第三骑兵团”的署名,几乎无法站稳。
“殿下,”安东妮扶住苏菲,“别担心——他们有很多理由发送电报。”
“一定是关于马佩尔的……只有他在第三骑兵团。”
苏菲攥紧了电报,拼命摇头,“战争时不会有人通过电报传递好消息。我没办法独自打开它……我要去找我的父母。”
最终,马克斯公爵打开了电报。
“天啊……”他轻叹。
“是什么?”苏菲觉得自己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他还活着吗?”
“他获得了军事功绩勋章。”
“为了表彰马克西米利安·伊曼努埃尔公爵殿下非凡的勇气和荣誉……” 苏菲接过电报,匆匆浏览了一遍。
“感谢上帝!”她几乎是如释重负地瘫倒在椅子上,“马佩尔冒着生命危险拯救了战友的性命,而且他没事!”
周日,慕尼黑圣母教堂为前线征战的士兵们举行了一场弥撒。
仪式结束后,苏菲点燃祈福的蜡烛,心却越来越沉重。
她想到马佩尔,想到戈克,想到大哥路易斯——想到这些日子杳无音讯的费迪南。
苏菲以为自己会对他的缺席适应良好,毕竟这段婚姻从来都不是她所选择的。何况费迪南在家的时候,他们之间除了争吵,也极少会有涉及女儿之外的交谈。
事实却是,她在离别之后,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习惯了他的存在。
她无法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地想起他——
在阅读维奥莱·勒·杜克先生《11至16世纪法国建筑词典》的时候,在弹奏肖邦夜曲的时候,在露易丝无意间吐出“爸爸”这个单词的时候。
如果说身为公爵的兄弟们尚且能够得到最基本的安全保障,那么化名“德·盖维尔先生”,以平民身份参战的费迪南,则随时都可能面临死亡。
夜越来越深,苏菲却迟迟无法入眠。
她索性披衣起身,去看摇篮里安睡的女儿。
露易丝不知梦到了什么,嘴角带着隐约的笑。
苏菲望着女儿恬静的睡颜,忽然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要去法国——她要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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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 去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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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 生死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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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我们也拥有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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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 巴赫的笔记本
不要再看了,不要再看了——
艾德加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却仿佛被施加了某种咒语,无论如何也转不开目光。
那是他此生见过的,最令人心痛的情景。
仿佛有人对准他的心脏狠狠地刺了一刀,血液从伤口处汩汩流出;而后,那颗心碎成了上千个细小的残片,散落在浸透了鲜血的荒芜土地上。
理智上明白他们连女儿都有了,这样的亲密再正常不过;可亲眼看到她与另一个男人缠绵缱绻,却仍令他痛彻心扉。
他从未像此刻般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已不再是她此生唯一的挚爱。
而他一步之外的默默守护,或许对现在的她而言已经是打扰。
艾德加苦笑着,眼中的光芒一点一滴地泯灭。
美丽的公主终将和王子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而他从爱上她的那一刻……就知道了注定的结局。
9月19日,德意志联军开始围攻巴黎。
10月26日,被困梅斯的巴赞元帅投降。18万人成为战俘,也令新成立的国防政府失去了和普鲁士谈判的一切条件。
严酷的冬季来临,天花与肺结核等疾病开始爆发。死亡率在几个月内翻倍。
因为患病,戈克提前离开了军队,回到慕尼黑。马佩尔跟随部队驻扎在巴黎南部的小镇默东。
而巴黎城内的通讯,则被完全断绝。
很多人以为,战争意味着荣耀——但其实不是,苏菲想。只有亲历者才会明白,战争是由等待构成的。
等待下一次杀戮,等待下一个明天,等待亲人传回的只言片语。
1871年1月,普军在俾斯麦的建议下开始炮击巴黎。
与此同时,被围困三个多月的巴黎食物和燃料短缺日益严峻,每周约有四千人死于寒冷与饥饿。
1月18日,普鲁士国王威廉在凡尔赛宫加冕为皇帝,南德四邦并入新成立的德意志帝国。
1月28日,德法双方签署《凡尔赛停战协定》。
3月1日,德意志军队在巴黎举行简短的胜利阅兵后,开始撤军。
当苏菲跟随运粮的火车进入巴黎的时候,几乎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整座城市一片寂静,笼罩着浓重的黑色。
终于,在伤痕累累的街道上,在拥挤混乱的人潮中,她又看到了他——
曾经健壮的身躯现在变得憔悴而疲惫,消瘦到甚至显得有些单薄。唯有一双眼睛,在暗夜中依旧明亮如星。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静止了。费迪南眼中涌起太多的情绪,苏菲分辨不清那到底是欣慰、喜悦还是悲伤。
她逆着人潮,扑进他怀中。
无论如何,只管紧紧相拥——语言都是苍白,只有彼此温热的体温,才能令她确信他是真实的。
5月10日,《法兰克福条约》签订,普法战争正式结束。
尽管面临高达50亿法郎的战争赔款,法兰西仍然开始从战争的疮痍与贫困中缓慢恢复。
而回到帕森霍芬的苏菲,却发现团聚的时刻苦乐参半。
走进城堡的时候,露易丝正坐在深红色的天鹅绒地毯上,全神贯注于她的玩具。听到开门声,小姑娘抬起头来,睁大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露易丝明显长高了,头发变厚了不少,发梢打着卷儿,勾勒出她的面部轮廓。她的五官也变得更加清晰,脸上的表情格外生动。
看到女儿用一种近乎困惑的目光望着自己和费迪南,苏菲的心猛地一跳。
“露易丝。”她轻声唤道,带着连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
“你是谁?”小姑娘眨了眨眼睛,歪着头打量站在门口的陌生人。
那双无辜的眼睛里没有一丝认可的光芒,八个月的分离把苏菲从女儿的记忆中抹去了。
苏菲跪下来,声音温柔:“我是你的妈妈呀。露易丝,我的宝贝,是爸爸妈妈回来了。”
她张开双臂,可小姑娘怯生生地看了她一会儿,便转头扑到外祖母怀里去了。
苏菲心如刀绞。
痛苦转为愧疚,女儿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完成了从婴儿到幼童的转变,那些错过的时光,她注定无法弥补。
卢多维卡抱起露易丝,放在膝上:“没关系,亲爱的。他们是你的父母——你记不记得,我给你看过照片?”
露易丝看了看外祖母,又转过头去,有点害羞地打量苏菲。
突然,她跳下来,跑到苏菲面前。
“你为什么哭了?”
露易丝一边问,一边伸出小手抚摸苏菲的脸颊。
苏菲将女儿拉进怀里,紧紧地抱住她:“因为我每一天都在思念你。”
她不断地亲吻着露易丝,爱意倾泻而出。然后,她听到了一个小小的、奶声奶气的回应:“妈妈。”
用卢多维卡的话说,露易丝简直与苏菲小时候一模一样。从那双清澈的浅蓝色大眼睛,到那头浓密的金发——当她微笑着看向你的时候,你简直恨不得摘下天上的星星,捧到她面前。
或许是从外祖母膝下长起来的关系,露易丝的性格更像她的姨妈海伦妮。那种温柔甜美的气质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带着小小的羞怯,叫人心底不自觉地软成一片。
夏天到来的时候,露易丝已经能够自如地窝在父母怀中撒娇了。
苏菲会与费迪南一起,带着女儿在帕森霍芬的山间远足。露易丝最喜欢走在中间,让父母一人牵着她的一只小手。
大自然的美景和声音,总能让她明亮的眼睛闪烁出惊奇的光芒:沙沙作响的树叶,叽叽喳喳的鸟儿,潺潺流淌的小溪。
女童银铃般欢快的笑容,伴着山间悠然响起的牛铃声,叮叮铛铛。
6月,法国国民议会以多数票废除了流亡法,允许波旁家族和奥尔良家族成员返回法国。
费迪南立即启程前往英国,与父亲内穆尔公爵商定如何实现回归。
“……父亲和我在多佛登船。二十年来,横穿英吉利海峡的旅程我曾走过无数次,但这一次,是径直驶向法国!航程虽然短,对迫不及待的我们来说却显得如此漫长。我们在加来登陆,然后立即前往巴黎。”
在给苏菲的信中,费迪南详细记述了他激动的心情,“我们在伦敦酒店见到了菲利普堂兄,他立即带我们去了协和广场。我们沿着香榭丽舍大街,从凯旋门走到杜乐丽花园,呼吸着法国的空气。多么美丽的仲夏夜啊!
“第二天,我们前往凡尔赛宫。回忆和情感拥抱着我们,以至于无法掩饰夺眶而出的泪水。弗朗索瓦叔叔跪在宫殿的台阶上,抚摸、亲吻他曾走过无数遍的石阶……
“我怀揣着一个深沉的渴望,渴望为我深爱的祖国服役。我已向陆军部长西塞将军提出请求,他回复说会认真考虑……”
在这封长信的最后,费迪南提到了归期:“无论如何,我会在露易丝生日之前赶回,与你们团聚。”
“吻你千遍。”
苏菲摩挲着信纸上最后的落款,不自觉地弯了唇角。
7月,在慕尼黑举行了盛大的游行,庆祝普法战争胜利。
马佩尔随巴伐利亚军队一起返回家乡,茜茜也从奥地利赶来,与最小的弟弟相见。
露易丝两周岁的生日聚会,也因此格外热闹:不但有父母和外祖父母,几乎所有的姨妈和舅舅,都参与了庆祝。
聚会结束送走客人之后,苏菲和费迪南陪着女儿,开始拆她收到的生日礼物。
来自茜茜姨妈的布娃娃,来自玛丽姨妈的新裙子,来自马佩尔舅舅的积木;然后,露易丝拿起了红色缎带装饰的包裹。
“继续吧,亲爱的,”费迪南鼓励道,“打开它。”
露易丝拆掉蝴蝶结,撕去包装纸,露出书籍华丽的绿色皮革封面。翻开书页,她触摸着五线谱上密密麻麻的小蝌蚪,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你是认真的吗?”苏菲好气又好笑,“露易丝才两岁!”
通常情况下,六至九岁是幼儿开始学习钢琴的最佳年龄。苏菲自己四岁学琴,已经算是早的,而费迪南,简直有成为新一代“虎爸”的趋势。
“我没有要露易丝现在开始的意思。她可以当作绘本一样翻着玩,或者,”费迪南微笑着回答,“你也可以弹给她听。”
“简直不知道这是送给女儿的礼物,还是布置给我的任务。”
苏菲嗔了一句,从露易丝手中接过琴谱。
“献给安娜·玛格达莱娜·巴赫的乐谱集。”
她念出封面上的标题。
这是巴赫送给他的第二任妻子,安娜·玛格达莱娜的礼物。因为其中的作品大多篇幅短小、旋律简单,通常是初学者最先接触的演奏曲目。
从清丽活泼的《D大调风笛舞曲》到明朗开阔的《G大调小步舞曲》,再到甜美柔和的咏叹调《如果你在我身边》《你愿意把心交给我吗》,只要看到标题,便有熟悉的旋律在脑海中响起。
于是听众得以坐在巴赫身边,一窥百年前巴赫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弹琴唱歌的幸福场景,看到那个著名作曲家光环之下,丈夫和父亲的身份。
“致世界上我最爱的女孩们,1871年7月19日。”
扉页的题词,是费迪南漂亮优雅的字迹。
苏菲偏过头,对上费迪南深邃的眼睛——那里面,是漫天闪烁的星光。
“……露易丝睡了?”
费迪南走进卧室,反手带上门,看向斜倚在床上的苏菲。
“终于。”苏菲合起书,放在床头柜上,“小家伙简直有用不完的精力,总是央求我再讲一个故事——今天是她的生日,我又怎么忍心拒绝她呢。”她微笑着抱怨,“明天你负责哄她睡觉。”
“遵命。”费迪南弯下腰,轻柔的吻落在苏菲唇上,“谢谢你照顾女儿。怎么还不休息?”
“等你呀。”苏菲笑了笑,“还在忙军队职位的事?”
“有太多事情要安排了。”费迪南一粒一粒解开衬衫的扣子,“梯也尔任命亨利叔叔主持审判巴赞的战争委员会——哈,难为他绞尽脑汁想出这个方法来降低我们的威望。无论审判结果如何,都会有人不满。”
“你会参与其中吗?”
“不。”费迪南脱掉衬衫,“梯也尔的注意力都在亨利叔叔和菲利普堂兄身上,暂时还没空关注我。记得我提过想去军中服役吗?西塞将军来信说,鉴于当前的政治形势,只能授予我临时职位,并且无薪。”
烛光下,费迪南线条分明的健硕身躯上,一道伤疤在肋下横贯而过。伤痕的颜色比周围皮肤略深,显出几分狰狞。
“……还疼吗?”苏菲轻轻抚摸伤疤的轮廓。
“阴雨天的时候,会有一点。”费迪南微笑,“不过这很值得。”
这道伤痕是为了他深爱的法兰西而留,也正因为这道伤痕,令他确定了他深爱的姑娘的心意。
苏菲怜惜地吻上那道疤痕。
她的吻像是羽毛,温柔地抚平了那些挥之不去的疼痛。但与此同时,又奇异地勾起了另一种痒意,从伤痕处缓缓扩散开来。
然后……费迪南发现,苏菲的吻逐渐偏了位置。
“苏菲——”他的喉结滚了滚,呼吸有点不稳,“你在做什么?”
“做……坏事。”苏菲拉长了调子,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往外吐。
她又露出了那种,海妖一般惑人的笑容。
“你不想吗,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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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 童话的另一种结局
“今天不行。今天不是你的安全期——”
“我知道。”苏菲的指尖顺着费迪南紧实的腹肌向下滑去,“我们再要一个孩子吧。”
“苏菲,等等——”费迪南闷哼一声,抓住苏菲作乱的手,“听我说。我知道我说过想再要一个孩子,但我仔细想过了,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我不在乎我们是否有继承人,更何况,”他有些自嘲地说,“现在是共和国了。”
“我想再要一个孩子,不是为了让露易丝有兄弟姐妹,也不是为了爵位的继承人。”
烛火投下睫毛的阴影,费迪南看不清苏菲眼中的神色,但她的声音,却在暗夜之中无比清晰而坚定,“我想要和你,再有一个孩子。”
费迪南呼吸一滞。
他觉得自己的心仿佛泡在威士忌酸酒中,甜蜜又酸楚。
欲望开始翻涌,以至于他不得不咬破了嘴唇,试图用鲜血唤回一丝理智。
“我爱你,苏菲,比你能够想象的更加爱你。你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时候,我仿佛生活在人间地狱。直到今天我还会做噩梦——”费迪南停顿了片刻,才沙哑地接下去说,“我不想再经历一遍,我不能冒失去你的风险。”
“你不会的。”苏菲吻上费迪南的唇。
“我已经问过医生,不会拿自己的健康开玩笑。”细细密密的吻从颌骨滑落到颈项,她听到他陡然急促的喘息。
“我想要看着露易丝长大。我想要和你一起变老。”
我想要和你一起变老。
这句话仿佛咒语,心底最深的渴望奔涌而出——费迪南翻过身,捧起苏菲的脸颊,重重地吻下去。
亲吻如海浪般绵绵不绝,他吻过她柔软的唇,吻过她玲珑的锁骨,吻过她的每一寸肌肤。
直到他们的生命彼此交融。
苏菲被确定怀孕的时候,费迪南的焦虑甚至压过了再次成为父亲的喜悦。
虽然医生明确表示准妈妈状况良好,无须担心,但年轻的公爵仍然坚持医生必须每日到访,确保苏菲有足够的体力承受妊娠的整个过程。
与露易丝相反,这个小家伙出奇地乖。苏菲本以为会再一次吐到昏天黑地,却意外发现自己依然能够正常地工作和生活。
“……怎么啦?”
苏菲放下蘸水笔,靠在椅子上伸了伸胳膊。一转头便看到费迪南倚在门框上,正专注地凝视着她。
费迪南轻轻呼出一口气,眼角眉梢都泛着温存的笑意:“我有个美丽的妻子。”
苏菲偏了偏头,也随之笑起来。
“在忙什么?”费迪南走进房间,在写字台前站定。
“伦敦自然历史博物馆的设计竞标。福克上尉去世后,项目一直被搁置。”苏菲将图板上的平面图指给他看,“延续了福克上尉的意大利风格,以仿照罗马万神殿内部的圆顶大厅为中心,向东西延伸成开放式回廊,作为主要的流通脊柱。”
这个灵感来自于美国华盛顿特区的国家美术馆西楼——苏菲最爱的博物馆建筑。考虑到与周围建筑的和谐呼应,她放弃了新古典主义的风格,并选择赤土砖作为立面材料。
“听起来是个杰出的设计。如果我是评审,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你。”
费迪南偏心得明目张胆,苏菲不禁莞尔:“可惜按照回避原则,你进不了评审委员会啦。”
“答应我你不会太辛苦。”
苏菲笑眯眯地说着俏皮话:“既然你要无薪服役,我总得给露易丝攒嫁妆呀。”
“我很抱歉,亲爱的……”费迪南低头拥住苏菲。
“我刚刚是开玩笑啦,这是我热爱的事情。嘿,你还好吗?”
苏菲试图挣脱,费迪南却抱得更紧,更紧。
“这样令人无法抵抗的巨大幸福,我害怕不会长久。如果医生错了怎么办?如果——”
“他已经检查了一百万次。我和小家伙都很健康。”苏菲安抚地轻吻费迪南,“现在,或许你愿意让我重新开始工作?”
“我可以坐在这儿看吗?我保证不发出任何声音。”
“如果你不感到无聊的话。”
“在你身边,我永远不会感到无聊。”费迪南捉住苏菲的手,迟迟不愿放开。
考虑到伦敦潮湿阴郁的气候和苏菲的身体状况,费迪南决定等妻子的状况稳定下来,便与她一同前往温暖的西班牙海岛过冬。与此同时,他开始频繁地往返于伦敦和巴黎,安排全家人未来的生活和住所。
离开帕森霍芬之前,苏菲完成了最后一封道别信。
“亲爱的奥特维尔先生:
“请原谅我不能当面与你说再见了。我和我的丈夫即将举家迁往巴黎,我无法确定何时再有机会回到伦敦。
“我要向你表示感谢,为了十三年前给一个小女孩打开的崭新世界的大门,也为了三年前重逢时你所有的体贴与谅解。你或许愿意知道,我参加了自然历史博物馆的设计竞标——如果有机会继续福克上尉未竟的事业,对我来说将是莫大的荣幸与宽慰。
“很遗憾我无法与伦敦的朋友们一一道别,对于我们共同的朋友,请代我致意。如今我正幸福地等待第二个孩子的到来,也希望所有年少时认识的朋友,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苏菲·夏洛特”
她写下最后的落款,深深地吁出一口气。苏菲双手交叠在胸前,抬头望向窗外——露易丝正迈着欢快的步子,与表姐阿玛丽在城堡花园里追逐嬉戏。
这是结束,也是她渴望的新开始。
地中海的夏季炎热干燥,秋冬却温暖明丽。
小镇繁花盛开,海水清澈见底。幽蓝的地中海,青绿的橄榄枝,金色的沙滩,灰墙红顶的房子……漫步其中,仿佛走进了一幅色彩浓郁的油画。
“苏菲!”
苏菲闻声回头,怔了怔。
招呼她的青年穿着破旧的西装,袖口系着包裹绳,与码头工人的打扮别无二致。如果不是那张英俊的脸庞和标志性的灿烂笑容,苏菲几乎认不出面前的人。
“……路易吉·萨尔瓦托?”她试探地问道。
“哈哈,没想到苏菲公主还记得老朋友。或者,我应当称呼你为‘阿朗松公爵夫人’?”
“好久不见。”苏菲没有理会路易吉的调侃,“你最近好吗?”
“老样子,你知道的。航海,远足,写一点见闻……”路易吉弯下腰,平视苏菲身旁穿着粉色丝缎裙的女童,“这位可爱的小天使是谁?”
“这是我的女儿露易丝。”苏菲不自觉露出温柔的笑意,轻抚女儿柔软的发顶,“露易丝,这是妈妈的老朋友,路易吉舅舅。”
露易丝露出一个甜美的、有些羞怯的笑:“日安,路易吉舅舅。”
“日安,露易丝。”他亲了亲小姑娘的脸颊,“不知我是否有荣幸略尽地主之谊,邀请露易丝公主和她的母亲共进午餐?”
西班牙的食物从不令人失望。
在路易吉的介绍下,苏菲与露易丝尝试了马略卡岛特有的生腌香肠Sobrasada,酥脆的沙拉披萨Coca de Trempó,轻盈的猪油甜点Ensa?mada。
“……这是什么?”苏菲望向桌上那瓶厚实粘稠的黑色液体,怀疑地发问。
“这是Palo,金鸡纳浸渍的利口酒,我的最爱。”路易吉拿起酒瓶,“作为见到老朋友的庆祝,别的地方可喝不到。”
“这次恐怕不行啦。”苏菲抚上小腹,微笑。
“啊,”路易吉几乎立刻明白过来,“恭喜。”
“谢谢。”
“我原本还想问你过得如何,现在看来,必定是不错的。马蒂尔德……”提到这个名字,路易吉垂下眼,片刻,才继续道,“她必定会为你高兴的。”
苏菲用力眨去眼中的泪意:“感觉像是昨天,我还和她手拉手在美泉宫的花园里奔跑。”
“……是啊,就像昨天一样。”路易吉对苏菲举了举杯子,仰起头一饮而尽。
“很高兴见到你现在的样子,苏菲。尽管很难想象你成为母亲——说起来,你的女儿可比你小时候可爱多啦。”
“嘿!”苏菲毫不客气地瞪了一眼路易吉。对面的男人似乎已经敛起情绪,又恢复成最初自在闲适的模样。
“你呢?我可是听说,路易吉大公的风流倜傥,可比他的著作《巴利阿里群岛》还要出名。”
“苏菲,你真是变了。”路易吉淡笑着揶揄,“我还记得你当年赌咒发誓,说绝不参加我婚礼时的模样呢。”
苏菲也笑:“我那时年轻不懂事,你别介意。”
“哈,苏菲公主居然还有年轻不懂事的时候?”
“我从未预料到有一天我会对你说这些。但我想,离开的人并没有消失。他们已经在我们心里了,并将永远留在那里。”
不是每个童年的朋友都能够共同走到终点,但相伴的每一天,她都曾努力去爱、去珍惜——所以回看往昔的时候,即使含着泪,也能够微笑。
“生活总要继续,爱亦如是。”
十一月的马略卡阳光正好,露易丝坐在苏菲身旁的椅子上,正眯着眼睛满足地舔舐指尖沾染的糖霜。
“新的朋友和爱人,并不意味着对过去的背叛。我选择抓住身边的幸福,从被爱和给予爱中获得力量。而马蒂尔德……我相信,无论如何她都是希望你幸福的。”
“我知道。她总想把最好的给我。”路易吉仰起头,“只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想娶的姑娘,已经不在了啊。”
马略卡岛的碧海蓝天,总能令他想起他深爱的姑娘的眼睛。所以他选择这里,作为自己余生的家园。
他会看遍这里的海洋,踏遍这里的岛屿,访遍这里的居民。用墨水和纸笔,记下这里的风景和文化。
他愿意就这样慢慢老去。
而他心爱的姑娘,永远是最美好的十八岁。
春天到来的时候,苏菲生下了一名男婴——菲利普·伊曼努埃尔·马克西米利安·玛丽·厄德。
小王子的教母茜茜抱着他接受了洗礼,族长巴黎伯爵授予他旺多姆公爵的头衔。
“你们什么时候去法国?”
洗礼结束后,马佩尔问苏菲。小王子的教父马克斯公爵因为身体原因无法到场,马佩尔便代替他履行了相应的职责。
“过几个月吧,等伊曼努埃尔再大一点。你最近在忙些什么?”
“刚刚加入普鲁士主导的新帝国,总有许多利益需要平衡。虽然抵制的声浪仍然很大,但好在我们还是获得了保留权,得以维持现有的军队、外交和行政机构。过渡阶段结束后,我打算进入战争学院学习。”
“那很棒啊,”苏菲笑着说,“你从小就想当将军。”
“你呢?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了吗?”
“这不是我童年时所期待的生活,却足以令我心怀感激。至于未来——我们活着的每一天,都在创造自己的命运。还记得我说过想跟戈克一样上大学吗?理工学院的森佩尔教授回信寄来了新的书单,我正在努力学习,如果能够通过入学考试,秋天的时候我就可以去苏黎世念书啦。”
“愿你一切顺利。”马佩尔拥抱了苏菲,“我毫不怀疑你会成功的。”
“谢谢。”苏菲偏过头,轻吻马佩尔的面颊,“你知道的,你依然是我最爱的‘伊曼努埃尔’。”
初夏,苏菲和费迪南带着孩子们,踏上了前往法国的旅途。
他们从慕尼黑乘坐火车,抵达巴黎后又换乘马车,驶向郊外的驻军小镇万塞纳。
裹在襁褓中的伊曼努埃尔睡得香甜,露易丝却骨碌碌地转着大眼睛,表示要听故事。
“让你妈妈休息一下吧。”费迪南将女儿揽到怀中,“听多了公主的故事,我们今天讲个王子的故事怎么样?”
“好呀!”露易丝来了兴趣。
“从前,城堡里生活着一位无忧无虑的小王子。突然有一天,暴徒闯入,洗劫并烧毁了他的家。混乱中他的父亲与家人失散,他被仆从抱在怀里,趁着夜色匆忙出逃。小王子又惊又怕,却只能抓紧了仆从的衣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一夕之间他就失去了一切——而那个时候,他比你现在大了还不到一岁。”
苏菲讶异地抬眸,看向费迪南——这是她第一次,听他讲起他的童年。
“那个小王子太可怜了!”露易丝睁大了眼睛,“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小王子不得不和家人一起,在异国他乡居住。小王子长成了少年,被父亲送往另一个国家的军事学校学习。直到某一年夏末,他突然接到祖母病重的消息。”
“那他一定很担心!”露易丝立时想到了外祖母卢多维卡,“如果是我,一定要忍不住急哭了。”
“小王子不能哭。他自小就被父亲教育凡事要坚强,眼泪除了证明自己是弱者之外毫无用处。他焦急地往家赶——祖母总是疼爱地称他为‘我的小太阳’,是他严苛生活中为数不多的温情。就是在回家的路上,他遇到了一位公主。”
“啊,我知道了!”听过无数童话的露易丝拍着手,“王子和公主一见钟情,公主用神奇的药剂治好了王子的祖母,后来他们赶跑了坏人,回到祖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对不对?”
“不,远非如此。”费迪南失笑,“他们相看两生厌还差不多。小公主是全家人宠着长大的,笑起来的时候,比天上的太阳还要明媚耀眼。小王子嫉妒她的恣意张扬,于是很恶劣地,想撕掉她脸上的笑容——他让小公主从马上摔了下来。”
“天哪!”露易丝立即改变了立场,嫉恶如仇地声讨道,“小王子太过分了!小公主受伤了吗?”
“她摔破了膝盖,后背也受了伤。”苏菲说。
“哎,妈妈你也读过这个故事?”露易丝惊讶地问道。
“只读过一部分。我们还是听你爸爸继续讲吧。”
“小王子其实立即就后悔了——他知道那有多痛,初入军校的时候他就曾经被这样作弄过。但他太骄傲了,不愿意开口道歉。他以为小公主会哭,可小公主一声都没有喊疼。”
“小公主那时简直要恨死小王子啦,”苏菲补充道,“她用马鞭抽了小王子的手,但她其实恨不得抽花小王子的脸。”
“嘶,”费迪南夸张地吸了口气,“太感激小公主手下留情啦。”
露易丝没有注意父母间有些奇怪的对话,自顾自地催促道:“后来呢?”
“后来,他们一次又一次地遇见彼此。王子一边对自己说他绝不会喜欢公主,一边出现在公主可能会出现的每一个场合。‘她不会是合格的妻子,’王子这样告诉向公主求婚的表兄,自己却想办法娶了她。”
年幼的露易丝被父亲的叙述弄糊涂了:“那王子究竟喜不喜欢公主?”
“他当然喜欢她。他从初见就不受控制地被吸引,他爱公主的明媚洒脱,爱她的勇敢善良,爱她的多才多艺——”
费迪南与苏菲对视。他眼睛里有某些东西热烈地燃烧着,比烟花更绚烂,“她是他生命中的阳光。”
“再后来呢?”
“再后来,公主一点点看到了被王子的强势和骄傲掩藏的真心。”苏菲知道,费迪南在等她给出他们故事的结局,“公主看到了王子身上闪闪发光的可贵品质,也开始理解他对祖国的热爱与责任。坏人被赶跑之后,他们回到了王子的祖国,并且有了一双可爱的儿女。”
苏菲亲了亲露易丝娇嫩的脸颊,“他们女儿的名字,就叫露易丝。”
童话里,美丽善良的公主终将等来属于自己的幸福。
当苏菲不得不放弃青梅竹马的少年时,她以为所有的童话都会随着成长而结束;如今她看到了童话的另一种结局——
此时此刻,她的儿子就趴在肩头安睡,她的女儿依偎在父亲怀中,因为刚刚的故事弯了眼睛。
她的丈夫正含着笑凝望她,满目皆是情意缱绻。
谁又能说,这不是属于她的童话呢?
马车缓缓停下,费迪南打开玻璃厢门,弯腰抱起露易丝,踏上了他阔别二十四年的故土。
他们的新家,就矗立在巴黎市郊的青山碧水间。
他的眼眶蓦然湿润。
他的巴黎,他的法兰西,他的祖国……他一生的挚爱。
“爸爸?”一旁的露易丝摇了摇他的手臂。
年轻的公爵低下头,微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发辫。而后转身牵起妻子的手,等她走下车厢与自己并肩。
“苏菲,我们到家了。”
十指相扣,费迪南偏过头,对上苏菲盈满笑意的温柔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