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卷 ------------ 第一章 发回原籍 “姓名。” “李……李可。” “年龄。” “37。” “职业?” “赤脚医生。” “知道为什么抓你过来吗?” “不知道……” “砰!” “还敢装糊涂?李可!我劝你识相点,老老实实交代你的问题!” “是……” “你是哪一年回的灵石?” “十年前。” “你为什么要回灵石?谁指使你来的?” “出狱,被发回原籍。” 沉默…… “你是跟谁学的医?” “自学。” “呵……摘得倒是干净,我怎么没见过哪个自学,能学出来你这么大的名头!李可,你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吗!” 沉默…… “装哑巴,是过不去这个坎的。老实交代,你这些年都跟哪些人接触过,来往过。这些年,你都做了什么,尤其是跟谁学的医术,仔仔细细,点点滴滴都交代清楚。” “我……” “怎么?想负隅顽抗?” “我……我可以要一根烟吗?” “给他。” “谢谢,嘶……咳咳……咳咳……我是……我是十年前回的灵石,那时候刚出来,坐的火车。火车很硬,味道很难闻,可我睡的很死。我只记得我一直在做噩梦,一个重复很多年的噩梦。” …………………… “太阳中风,啬啬恶寒,淅淅恶风,翕翕发热,鼻鸣干呕者,桂枝汤主之。” “快跟我来,我来带路。李可就在这里面,他就住在这里!快来,别让他跑了!” “太阳病,头痛发热,汗出恶风者,此为桂枝汤总证。” “对,他就是李可!是他,是他!就是他指使我的!” “太阳病,下之后,其气上冲者,可与桂枝汤,方用前方。若不上冲者,不可与之。” “抓住他,快抓住他,就是他,他就是李可,我们全是听他的!” “太阳病,初服桂枝汤,反烦不解者,先刺风池、风府,却与桂枝汤则愈。” “宣判!李可,男,25岁,山西人,原为……” “太阳病,发热汗出者,此为营弱卫强,故使汗出,欲救风邪者,宜桂枝汤。” “李可,入狱!” “太阳病……” “李可……” ………… “同志,同志,同志!” “嗯?”李可突然惊醒,可他的眼中的却尽是茫然,骤然从无尽的梦魇黑暗中闯到光明世界来,让他一时无法转换。 “小同志。”旁边又响起了一声。 李可寻声看去,见对方身穿着制服。还没看清楚穿的是什么,他便立刻浑身一紧,下意识就站了起来,嘴里不由自主地喊道:“报告!” 乘务员大姐被李可的突然举动给弄得愣了一下,她道:“我……我是想说你把脚收一下,拦着路了,我小车推不过去了。” 李可急忙缩脚。 乘务员大姐笑了:“小伙子是当兵的吧?说话一板一眼的,跟我家那小子一样,干什么都要喊声报告。咱在外面,不在部队,没事的,不用喊报告。” 大姐左手扶着腰,右手推着车走了,李可才泄了气似的坐了下来,按了按发疼的脑袋,每次恶梦醒来,他的头都会很疼。他低着头,整张脸皱到了一起。 缓了好一会儿,头疼才渐渐退去,他颤颤吐出一口气,擦了擦满头的冷汗。抬头看看这疾驰的火车,又看看来来往往走动的人群。 这突如其来的自由环境,让他无所适从。 沉默了一会儿,他起身慢慢走向厕所。 大把大把的冷水泼在脸上,让李可的脑子为之一清。等喘匀了气息,他才用袖子擦了擦脸,低着头往回走。 已经晌午了,李可腹中饥饿,就从背包里面拿出了一个已经硬的可以当防身武器用的黑面馍馍,然后把补过好几次的搪瓷罐子放在大腿上。 李可小心地掰着黑面馍馍,硬馍馍不太好掰,搪瓷罐子的口子也不大。李可怕把碎屑弄到外面,所以掰的很慢。 过了稍顷,李可才把黑面馍馍掰碎。 尽管已经很小心了,可仍然还有些碎屑掉了出来,落在他的裤子上。 李可小心地伸出手指,把这点碎屑捡起来,仔细地放到罐子里面。 确定没有遗漏了,李可才拿着搪瓷罐子去餐车,准备讨要一些热水,不然这么硬的黑面馍馍,他也咽不下。 在餐车车厢里,李可又遇见前面推着小车的乘务员大姐。大姐非常热情,硬是拿了李可的搪瓷罐子,给他舀了几勺面汤,还跟其他人说这小同志跟她家小子一样,都是军人。 李可几乎是逃回自己车厢的,因为他真的没办法面对那些人的眼神。 回到自己座位上,李可抱着搪瓷罐子,神情有茫然,有难堪,还有说不完的惆怅。过了许久,李可才喟然一叹,抱起只余温热的搪瓷罐子,稀里糊涂全给倒进了肚子。 饭毕,李可去接了点水,小心清洗了自己的罐子和勺子。回到座位之后,把东西整齐放好,李可望向了火车窗外。 尽管是开向家乡的火车,但李可却半点都高兴不起来,甚至内心充满了苦闷和惆怅。 因为他这一趟回去,不是春风得意,衣锦还乡。而是满身污秽,一身疮疤。 回家之后,还不知该以何等面目面对家人、亲朋、邻里。 家人却会因为自己而在村里抬不起头来。 一想到这里,李可顿时更加忧愁难忍,竟咳了起来。 “咳咳咳……咳咳……”李可咳得青筋直冒。 这举动,也惹来旁人的诧异和掩鼻的嫌弃。 李可苦笑,他知道忧为肺之志,忧则伤肺,忧则气结,肺气郁结难宣,到了严重程度,身体自然会以咳嗽来宣气,这是身体自我调整。可惜,治不了本。 而且因为肺朝百脉,一旦肺的宣发肃降功能出现了异常,一身的气机升降也就紊乱了。既无法输送脾运化传输而来的水谷精微物质布散全身,又不能宣发卫气,调解腠理。 这就是林妹妹娇弱多病的原因,无法宣发卫气,调解腠理皮肤,就不能有效抵抗外邪的侵袭,就易受外邪而病。 对内,肃降宣发失常,既会影响脾胃气血生化,又无法布散水谷精微于全身,时间一长,能不消瘦娇弱吗? 这就是情志病的可怕之处,它能在不经意间温柔地卸下你全身的防备,慢慢夺走一切有益身体的物质,让你赤条条暴露在病邪的刀锋之下。 《黄帝内经》曾云:“天有四时五行,以生长收藏,以生寒暑燥湿风,人有五脏化五气,以生喜怒忧思恐。故喜怒伤气,寒暑伤形。” 中医素来有六淫外邪病好治,情志内伤证难医之说。情志病的根源在于情绪,根源不解决,再怎么用药物调整身体状态,都很难治本收效。 而针对情志病,中医也有一套情志相胜的治疗方法,也就是俗话说的心病还须心药医。怒胜思,思胜恐,恐胜喜,喜胜忧。 李可知道自己的忧愁,要靠喜悦来冲散。 忧为肺之志,喜为心之志。肺属金,心属火。火克金,五行相克,恰如其分。 李可再度望了望窗外,神情忧愁更甚,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一回事。他现在,哪有什么喜悦的情绪来冲散忧愁啊。 难不成坐牢三年,回家喜迎满月的儿子? 别闹了,他都没娶媳妇呢。 而且就他现在这幅鬼样子,也不会有人愿意嫁给他的。 想到此处,李可搓了搓自己胀痛的两胁,妈的,肝郁了! ------------ 第二章 腰疼 李可使劲甩了甩脑袋,把万般思绪强行按下。他从背包里面拿出书来,低头认真看着。 左季云的《伤寒论类方汇参》 前面李可睡着之时,梦中所背的就是这本书。至于另外一个声音,则是他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 在里面两年零七个月,近千个夜晚,他没有一天不在梦魇之中,他从没有一天睡好过。 李可皱紧了眉,他再度翻开了书,强行把自己的目光挪在书本之上。 在目光接触文字的那一瞬之间,李可的精神瞬间紧绷。 车厢内的吵杂声,竟在这毫秒之内消失不见了。而盘踞在车厢里面的怪味,竟再不敢钻入李可的鼻腔丝毫。 李可进入了一种忘我的阅读状态。 这是他在里面练就的技能,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稍稍逃避这让他万般不堪的残酷现实。 不过,这也带来了阅读效率上的飞跃。 所以李可在进去的这进三年里,看了很多医书,也记了很多经典。 只是,读再多医术,也渡不了他自己。 推小车的大姐扶着腰来回过了好几次,见李可一直在读书,她也不禁露出笑脸。 大姐怕旁边人打扰到李可,还对着其他人用了压声的手势。大家也不愿意过多打扰这个好学的年轻人,所以说话都尽量放轻一些。 很快,到了傍晚。 李可没有吃晚饭,虽然中午只吃了一个黑面馍馍,但是晚上他还真的不饿,他吃不下。 郁愤多年,肝气早就郁而不舒了,肝气不舒,也就不能及时疏散脾胃的慵滞,正常的脾胃运化功能早就受到了影响。 脾胃为气血生化之源,气血生化出现了问题,再加上里面的条件实在恶劣,所以他现在才消瘦的如此过分。入狱三载,五脏六腑,一身内伤。 夜晚,外面黑了,火车里面也只剩下一个车厢连接点有灯亮着,车厢里面是看不了书了。李可索性拿着书,去还亮着灯的地方阅读。 《伤寒论类方汇参》采用的是以方类证的方法来把伤寒论进行分类,整理成了12个大类,比如桂枝汤类,麻黄汤类等。 这里面详述了用量、药解,适应症,禁忌症,服用法、药后反应、加减方法,类证辨析等临床内容,又引入了历代医家的评述进行对照。 说白了吧,这就是一本教你如何学习和使用《伤寒论》的书,就像每一本《新华字典》旁边都会放着一本《怎样查字典》。 李可反复研读桂枝汤类的19个方子,只是在没有老师的指点解读下,某些地方就显得似懂非懂了,李可眉心的疙瘩越皱越紧了。 夜深了。 乘务员大姐再度过来,见李可还在这里看书,她忍不住叫了两声,见李可没有反应,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同志,小同志!” “嗯?”李可扭头看去,下意识站直了身子,心里顿时紧张起来。 大姐却笑着说:“不用紧张,已经很晚了,赶紧去睡觉吧。” 李可看了看外面,窗外是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见。然后他捶了锤腿,腿酸了。被大姐这一打断,李可的疲倦和困累之意也上来了。 “是。”李可低头答应。 “快去吧。”大姐含笑点点头,然后又捶了捶自己的腰,眉心忍不住皱了皱? 李可又看她一眼,前面他就发现了,他小心地问:“婶子,你腰疼啊?” “啊?”大姐抬头看李可,然后点头道:“对,扭了一下,还是不太利索,尤其要推车搬东西,一动还有些疼。” 李可皱眉问:“多久了?” 乘务员大姐回答:“早上刚扭的。” 大姐双手插着腰,稍稍左右扭一下,就有些忍不住龇牙咧嘴:“嘶……嚯……啊……没事,你不用管我,去休息吧。” 李可把书抱在胸前,低着头,有些犹豫。 大姐见李可迟迟没有动作,就问:“咋了嘛?” “额……”李可迟疑了几秒,又用力抿了抿唇,稍稍抬头看一眼大姐,说:“婶子,你要不按一按人中?” “啥?”大姐一愣。 李可指了指鼻下:“人中,按着用力向左,反着转。同时,腰慢慢扭。” “这是啥偏方?”大姐乐了,笑了笑,但也真照做了,直接用手揉着人中穴。 李可小心地看着,心里在回想曾经在狱中背的医书。《玉龙赋》上说“人中、委中,除腰脊闪之难制。”《玉龙歌》:“强痛脊背泻人中,挫闪腰酸亦可攻,更有委中之一穴,腰间诸疾任君攻。” 人中穴是有治疗急性腰扭伤的作用的,一般用的是针刺泻法。但这里没有针,哦,就算有,他也不会用。 他在里面学的都是理论,不可能会有人给他针的,让他来实践学习的。 所以李可在小心地观察乘务员大姐,用手指旋转泻法,效果是会差一些的,但总比什么都不干要强。 过了一会儿,大姐问:“还没好吗?” “继续,别停。” 大姐倒也真听李可,又用力按了几分钟:“哎,哎?哎?” 大姐眼睛一亮:“好像是能扭得大一些了,好像没前面那么紧,那么痛了。” 李可稍稍松了一口气,说,他用手比划着:“那就好,婶子,你等下继续按,反方向转着按就好了。还有两个穴位,在膝盖后面,这个横纹的中间点,也是反着转着按,你等下坐着按一下,要是腰痛弯不下来,就让别人帮你按一下。” “好好好。”此时的大姐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了,她:“小同志,这偏方你是在哪里学的?” 李可又低下了头。 这是他在里面跟狱友老黄学的,他又回忆起了老黄对腰痛证型的分类。有因为外邪入侵而致的寒湿腰痛,湿热腰痛,还有就是像这样的外力扭伤或者腰肌劳损引起的淤血腰痛。 当然了,另外一种更常见的就是肾虚腰痛。《黄帝内经》上说:“腰者,肾之府,转摇不能,肾将惫矣。”肾虚的一个非常明显的表现,就是腰痛,隐痛,酸软无力。 肾虚腰痛尤其在女同志身上特别常见,女同志肾虚的概率非常大。可千万不能想当然的认为肾虚就是男人的事情,这是身体上的疾病。 李可又看了看乘务员大姐,这个大姐的情况还是非常明确的。就是急性扭伤,气滞血瘀,除了针灸之外,还可用王清任的身痛逐淤汤。针药并用,见效更速。 回忆了一下知识点,李可也没说治疗方法,他也没真正治过病人,不敢乱来,就嘱咐乘务员大姐道:“婶子,没事就多按按这几个穴位。等到站了,赶紧寻个大夫开点药。” “好,好好。”乘务员大姐满口答应着,心里欢喜的紧,笑着说:“谢谢你了,小同志。” “啊?”李可愕然抬头看着大姐,仿佛自己听错了一样。 “嗯?”乘务员大姐反倒被李可弄得一愣,怎么这么大反应?她道:“咋了,没听见?我说谢谢你,小同志。” 李可顿时有点懵,然后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他已经……他已经太久没有听到这样的话语了,心中竟有点慌:“我……我……” 李可只知道低着头,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乘务员大姐问:“咋了?你是不是饿了?我看你站在这里好久了,晚饭都没吃吧?” 李可不敢抬头。 大姐笑了笑,说:“等着哈。” 说完,大姐撑着腰,就往餐车走去。 李可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赶紧离开。 幸好,大姐来的很快,来的时候还捧着一个大碗,大姐满脸笑容,说:“也没啥吃的了,就剩一碗面汤糊糊了,还好没凉透,赶紧吃吧。” 李可更加局促了,不知道该不该接过来。 乘务员大姐说:“吃吧,没事,不收你票。不过呀……你得快些吃,别让其他人看见。” 最后一句话,乘务员大姐是压着声音说的。 说完,见眼前的小伙子还没动静,乘务员大姐便直接把碗塞到了李可手里,催促道:“快吃,快吃。” 明明是一碗已经没了多少温度的汤糊糊,可李可竟像烫的接不住一样,手指都不敢紧紧按上去。 “快吃呀,真等凉透了,可要伤胃了。”乘务员大姐又忍不住催促李可。 “哎……”李可声音稍稍有些颤,赶紧拿起筷子往嘴里扒拉。面汤糊糊划过喉咙,蹭过食道,所到之处激起一片片暖意。直到了胃里,还在散发着温暖的力量。 李可初期吃的很快,可到后面却越吃越慢,到最后一口,竟有些不舍得吞下。 最后,李可双手抱着碗,低着头,看着碗,双手紧扣着碗沿。 “谢谢。”李可声若蚊蝇。 乘务员大姐没听到李可那近似呢喃的道谢,她从李可手上接过碗筷,说了一声:“早点睡吧。” 然后便一手拿着碗,一手掐着自己的人中,慢慢往前走了。 李可小心地抬头看着乘务员大姐的背影,轻轻喟叹一声。 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李可看了看窗外的黑暗,把书本抱在怀中,心绪还是起伏不定。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他很想笑一下,可却怎么也冲不开眉间的愁苦。 “唉……”李可再次叹了一声,抱着书本,闭上了眼睛。腹中得饱,困意渐浓,可李可却心中暗紧,因为他知道他又要面对自己的梦魇了。 ------------ 第三章 恶梦的变化 “快跟我来,我来带路,快来,快来,李可就住在里面,就是他指使我们的!” “别敲门,直接闯进去,他肯定就在里面,把前后门都堵住,别让他跑了。” “他就是李可,对,就是他,就是他指使我们的,我们都是听他的,快抓住他!” “打他,快抓他,打死这个坏分子。” 一张张黑色的人脸出现在四周,一张张嘴巴不停开合,魔音不停,幻象不止。 “啊……”李可痛苦的低声呻吟,四周都是望不尽的黑暗,看不见丝毫光明。而梦魇的魔音,却无处不在,亦是无孔不入,硬生生塞进了他的耳朵里,脑袋里! “啊……”李可倒地痛苦呻吟着,这样的梦魇之痛,他已经承受三年了,从没有一天不在折磨他。 这熟悉的痛苦,无论经历过多少次,还是会让人畏惧到近乎绝望。 这发自心灵的煎熬,根本无法避开! 李可在黑暗的痛苦中绝望的挣扎着。 突然间,梦魇中传入了一道突兀的声音。 “谢谢你啊,小同志。” 漫天声音被这一道女声给打乱了节奏,也让倒在地上痛苦不已的李可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满头大汗的李可停下了自己满地打滚的行为,喘着粗气,望着四周,有些茫然…… 梦魇似乎是不甘心,一众黑暗嘴巴又凄厉又杂乱地叫了起来:“快抓住李可,快抓住他!” 李可又捂上了自己的脑袋,不等呻吟出声。 那女声又响起来了:“谢谢你啊,小同志。” “就是他,就是他指使我们的!” “谢谢你啊,小同志。” “宣判,李可,男……” “谢谢你啊,小同志。” 两种声音此起彼伏,你追我赶,谁也不认输,一个个倔强的很。 …… 车厢里。 乘务员大姐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掐着自己的人中,过来巡视车厢。 手电筒这边照照,那边照照。 …… 梦中。 李可被这两种声音折磨的要死,梦魇是痛苦,女声是温暖。可这来回交错就让人更受不了了,就像是给一巴掌再给一块糖似的,又像是有人拎着他,把他往冷热水两个池子里来回丢。 太难受了! 正当他痛苦不堪的时候,突然在这黑暗的幽闭空间竟亮起了一道白色光线。 从上到下,一劈而下,像是一把四十米长的光剑斩了下来似的。 呱嗒一声,李可耳旁竟响起了西瓜被劈裂的声音 黑暗空间一劈两半,周遭一片渲白,刺的李可眼睛疼! …… 车厢里,乘务员大姐正用手电筒照李可的脸呢。 “睡的还挺香。”正掐着自己人中的乘务员大姐轻轻笑着。 手电筒往下,照到了李可怀抱着的医书。 “这是知识分子吧?”乘务员大姐把手电筒照着书上,她看着书本:“啥书啊,左……什么寒……什么方……” 梦中。 李可在白光中迷失了,正当不知所措时。 突然响起了读书声。 “诸药赋性,此类最寒。犀角解乎心热;羚羊清乎肺肝。泽泻利水通淋而补阴不足;海藻散瘿破气而治疝何难……” “闻之菊花能明目而清头风;射干疗咽闭而消痈毒;薏苡理脚气而除风湿……” “藕节消瘀血而止吐衄。瓜蒌子下气润肺喘兮,又且宽中……” 读书声阵阵响起,渲白光芒渐渐淡薄。 李可迷茫地望着周遭,突觉脚下飘飘,而后竟像腾云驾雾一般飞行起来 随着身子前行,那读书声越来越响,可李可却并无半点难受的感觉,反而享受其中。 伴随着读书声响到了极点,周遭白芒也彻底退去,李可竟发现处在一个四合院门口,他抬头看去,只见院门上写着几个大字:“北平……医学校……” “这……”不等李可反应过来,他的身子便飘飘然闯入其内,在一个教室的窗外停了下来,里面是叽叽喳喳正在交谈的学生。 李可看了一圈学生,虽然这些人都在交头接耳,可是却没人发现站在窗外的自己。 很快,走廊那头大步走来一个身穿青色大褂,头戴瓜皮小帽的中年人。面容严肃,神色冷峻,步伐亦是极快。李可就站在他的对面,可他却没有发现李可的存在。 中年人转身进了教室,到了讲台上,把瓜皮小帽往桌子上一砸,冷着脸呵斥道:“吵吵闹闹像什么样子!” “季云先生,听说南边已经召开了卫生会议,会议上是不是通过了好几项不利我国医之规定?” “是啊,左先生,这是真的吗?” 教室内学生又沸腾起来。 窗外的李可反复念着:“季云先生,左先生?左季云先生?” 李可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手上多了一本书,正是前面他阅读的《伤寒论类方汇参》,这上面还有他做过的笔记。 屋内,左季云先生皱眉问:“你们怎么知道的?” “《新闻报》上的简讯已经发出来了,易民兄家里人在沪上已经给他拍电报了。” “是啊,先生,这是真的吗?” “他们真的要对我国医不利吗?” 左季云先生的眉头也紧蹙了起来,他说:“稍安勿躁,我也听说消息了,但结果如何,尚未可知。” “先生,可是他们的会议上,一个中医代表都没有啊。” “全是西医,还有很多是外国的医药公司代表。恐怕……大家都说这可能是我国医之大劫啊。” 左季云面色也沉重了几分:“无非又是那老一套的抨击旧医不科学的论调,要求我们做出科学解释,老生常谈,脱裤子放屁。难不成他们还敢直接禁了我们不成?” 教室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稍顷之后,底下响起了一小声:“那万一真禁了怎么办?” 窗外的李可也心中一紧。 左季云先生摇摇头:“怎么可能,我们有四万万国人,西医数量不足六千,且全都在大城市里面。只有大老爷们能享受医疗,那天下万千疾苦百姓怎么办?况且,我们的所有的西药都要进口,连碘酒都要进口,x光机更是全国仅有一台!” “废除中医,难不成把我们的医疗脖子伸出去送给外国人不成?人家想掐就掐,想卡就卡?这不成了天大的笑话?谁敢倒行逆施,做出如此国贼行径?” 大家想想,也觉得有道理,的确不可能会到这么严重的地步啊。 “那万一呢?”底下也不知道是谁说了这么一句。 左季云把手按在桌子上,身子前倾,看着提问那人,目光坚定:“若真如此。届时,自有我们这些先生南下请愿。中医若亡,那万千疾苦百姓只能以命扛病!所以,我们无路可退!” 全场安静! “好了。”左季云先生压了压手,目光看着众人,语气断然道:“无论局势如何,哪怕到了昏天绝日,也自有我们这些先生冲在最前,先生没有死绝,哪有你们学生往前的道理?你们的战场,非是现在,而是未来。” “尤其,值此中西医相互角逐,各界所谓开明人士不断攻讦我国医之秋。你们更要发愤图强,为先圣继绝学,为生民立性命!为我泱泱华夏,再护出个千载文明!” ------------ 第四章 回乡 这番话说的教室内众人热血沸腾,连站在窗外的李可也顿感呼吸急促。 若说中医绝无用,可谁人护我华夏数千年? 李可的身子莫名地颤了起来,热血在血管内奔涌,皮肤腠理全都雀跃了起来。 而里面左先生已经开始讲课了:“今日,我们先学仲景之伤寒论。夫伤寒者,外感之总名也。我们所说之伤寒,非是伤于寒邪,而是一切外感病之总名。” “所以仲景之《伤寒论》就是中医治外感疾病的群方之祖也。因此欲学中医者,无论哪门哪派,绝不可不学伤寒。仲景之学说,实乃我中医之根基也!” “先论桂枝汤,此乃伤寒论中第一方,亦有万方之祖之称谓。此方定义为伤寒或者中风,而又脉弱自汗,为制滋阴和阳,调和营卫,解肌达表之温方也……” 左季云开始讲解伤寒。 教室里的学生以近乎狂热的态度在学习着。 或许后人很难理解这种情绪。 但每逢家国动荡,风雨飘摇,必有天骄辈出。 何也? 无他,只因血未凉,心不甘! “伤寒,医下之,续得下利清谷不止……此为误下之症,医者把病邪由外引入到三阴经,所以使得下利清谷。阳气下脱非常危险,所以此时尽管表证未除,可也应当先救里。” “救里宜四逆汤,救表宜桂枝汤,此乃大原则。但是除却下利清谷应当救里扶阳为急,这等特殊情况外。其余有表证的,一定要先解表,不可不注意……” “再叙煮药法……中医言煮、煎、熬,皆有不同。煮药乃是以文武火水煮药材,而煎药则是取其浓缩之意思。” “如大小柴胡汤,柴胡桂枝汤,干姜汤,三泻心汤等,煮过之后,把药渣滤走,继续煮药汁,取其浓缩。而熬则是以烘、烤、焙法来制药……” 李可就如同上课调皮被赶出教室外面的学生一样,只能趴在窗台上听课,可是李可却听的无比认真,不停动手在本子上记录要点,体悟老师讲解的要义! 所有人对知识的渴求程度,到了极致。 这一堂课讲了许久,桂枝汤类19个处方讲了大半。 李可丝毫不觉得累,犹然未尽,只是突然听见头顶上响起了声音:“小同志,小同志,小同志。” 李可抬起头,却什么也看不见。 再后,李可身子一晃,他猛然睁开眼,一张微笑着的带着些许慈爱的脸庞就出现在他面前。 李可一愣,又是那个乘务员大姐,但这一次,李可内心却没出现下意识的紧张和服从。 大姐笑道:“赶快醒醒,你到站了,要下车了!” 李可往窗外看去,外面已经天光大亮了。他下意识摸上了自己的头,每次醒来他的头都会疼的要炸开一样。 “哎?”李可愣了愣,这次好像没那么疼,只是隐隐作痛而已。他有些懵的站了起来,却听啪嗒一声。 李可寻声看去,正是他放在自己身上的书掉在了地上。李可又赶紧蹲下去捡,手指碰书,李可却愣住了。 他想起了昨晚的梦。 “什么情况?”李可有些茫然。 大姐见李可呆住了,她奇怪地问:“怎么了,丢东西了?” 李可又抬头看大姐,愣了一下,因为他在梦魇之中就听见了这个大姐的道谢声。近三年了,他第一次突破了梦魇的折磨。 “咋了?”见李可一直看着自己,大姐也不禁问了他。 “没事。”李可摇了摇头,他翻开医书。里面的寥寥数笔批注,皆是他昨晚睡前所写。 “没有别的了吗?”李可紧皱眉头,他梦中的时候可记了不少呢。 大姐见小伙子又愣住不动了,她催促道:“你愣着干嘛,再不下车,就要等下一站了。” “哦……”李可只得按下心中疑惑,把书本塞到背包里面,然后背起背包,拿起一把木头柄的雨伞,小心摸了摸背包旁边挂着的一盏马灯,见挂的很牢,他才放心地往外走。 待走到门口处,李可回头看那个大姐,那个大姐也在看他。 李可对其鞠了一躬,然后快步往外跑去。 大姐则愣住了。 …… 李可到了车站,又去买了一张火车票,他要从太原回老家灵石,走的是南同蒲铁路线。 买好车票,李可又从背包里面拿出来一个黑面馍馍,蹲在车站的角落头,继续小心地掰着馍馍。 这一次就没有好心的大姐送他面汤了,幸好他包里面还带着一点咸盐,不至于毫无滋味。李可捏了一点盐撒进去,然后接了开水,回来继续蹲在车站角落等着吃。 等待的过程中,他心中的疑惑却是越来越深,他再次拿出《伤寒论类方汇参》,翻阅第一个大类方,桂枝汤类。 梦中的讲课内容,竟然跟他阅读的书籍很吻合,他手上的书就像是教材一样。 “这是自己背书太狠了,以至连梦中都在学习?”李可暗自琢磨:“可北平医学校是怎么回事?” 李可听老黄提起过,知道这是曾经鼎鼎大名的北平国医学院。 自己怎么会梦到在哪里求学?还梦到了旧时代中医被禁之事? 李可非常不解,他摸了摸自己的头,现在已经不怎么疼了,放在以前,他这会儿脑瓜子肯定还嗡嗡的。 “奇怪。”尽管李可心中疑惑,可等他重新翻阅桂枝类方的时候,先前有些困惑的地方,此刻竟变得清晰起来了。 …… 吃下黑面馍馍之后,李可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车上,李可还在翻阅《伤寒论类方汇参》,桂枝汤类19方,昨夜梦中已经听了大半了,就剩下最后三个方没讲了。 李可挠了挠头,还是觉得奇怪,以前倒也做梦,只不过醒来之后就容易忘,通常是早饭还没吃完呢,就忘个大半了。 怎么今天还对昨晚的梦境记忆犹新呢? 李可又反复研读了后面三个桂枝方,思考了一阵之后。他又抱着书,做模做样地眯着眼睡了一下,想试试能不能再梦一回。 只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离家越近,李可这心中就越是忐忑,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变得粗重了起来。 李可望了望窗外,眼前的画面越来越熟悉,再想想自己上次回来还是在三年前。短短三年过去,早就物是人非了。 李可苦笑摇头。 火车开入了榆次专区,再一路往南,到了县里。 李可打开背包,把书本放进去,坐在旁边的人这才看到这偌大的一个背包里面放的竟然全都是书,堆得密密麻麻,整整齐齐。 李可单手拎起,把背包背在身上。 旁边人看的有些讶异,这后生好大的力气啊,他问道:“哎,后生,你也是我们灵石人啊?” 李可看向旁边人,见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戴眼镜的男人。 李可马上又低下了头,只是微微点头。 这男人见这个小伙子有些害羞,就又问道:“你去哪儿啊?” 李可低着头小声说:“张家庄那边……” 男人眼睛顿时一亮。 见男人还想说,李可忙道:“火车要开了。” “哦,哦。”男人也赶紧带着行李,往外走。 李可见对方拖了两大口袋东西出来,他闻到了浓重的药味,只不过他分辨不出来什么。李可背过很多中药的药性解,但是他却没见过几味中药。 他是入狱之后,才在老黄的启蒙下学习中医的。只有理论,别的啥也不会。 两人快步走出来。 那男人扛着大麻包,问:“后生,我刚看你在看医书,你是学医的吗?” 李可眼睛稍稍慌乱了一下。 男人却笑道:“你这后生,咋跟女子一样害羞。我叫张远材,是药材公司的。抽烟吗?” 说着,张远材从兜里拿烟。 李可却低着头,匆忙说:“不抽,我……我要回家了。” 说罢,李可抓起雨伞,快速走了。 “哎……”张远材都叫不住他,叹了口气,又把掏出来的烟再塞回去。 然后他从另外一个口袋里面拿了点烟丝出来,又拿了一小张方纸,熟练地卷了起来,他无奈摇摇头,看着地上两个大麻包,苦笑道:“这后生!这下好了嘛,搭把手的都没了……” ------------ 第五章 便秘 李可出了火车站,先去报了到,交了材料,做了登记之后,他才出来,往家的方向走。 灵石的地理特点就是两山夹一水,平坦的地方很少,农村基本都在山上,李可家就在山上。 这年头县里还没有客运,大家要去别的镇,一般就是坐火车,毕竟南同蒲线在灵石境内有多个站点。三十年代就有四个站点了,无他,只因县里煤多。 至于乡内的交通,就没有了,大家都是走路。运气好碰上用牲口高脚拉货的,还能搭上一程。至于自行车,基本没有。 当地人早就习惯走路,所以一个个腿脚都很快。李可虽然背着东西,可依旧不慢,只是这心里啊,却是说不出来的万般滋味。 …… 村里。 队员们正在地里劳作,一个个佝偻着身子,面朝黄土背朝天。 突然间,从远处跑过来一个妇女,远远的就大声喊:“李老钟家的,你家李可回来了!李老钟家的,你家李可回来了!” “啪嗒……”两把锄头掉在了地上,一对中年夫妻齐齐往回看。 地里其他农民也都惊住了,纷纷看向了他们。 “我没……我没听错吧。他爹,她说甚?咱家李可回来了?”李母结结巴巴地说着话,不敢相信这个消息。 “哎呀!”李父用力地拍了一下大腿,赶紧把东西一扔,跳着脚往山下跑去。 李母更是跑的飞快。 山地上一群人面面相觑。 还有好多人看着另外一个小伙子,问:“你哥回来了,你咋不回去看看?” 一个面容清秀的小伙子愣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大队主任杨老汉点了根旱烟,瞅了眼小伙子,说:“俊啊,你哥回来了,就赶快回屋看看吧,总归是亲哥。不然,回头你爹妈还得骂你。” “唉……”李俊微微叹息一声,神情有些复杂,但也赶紧收拾东西下山回家了。 等李俊走后,山地上顿时热闹起来了。 “真回来了啊,不是说进去了吗?” “哎呀,好几年了吧,几年了?” “三年了吧?我可还记得上次李可那后生回来的样子呢。哎呀,那场面,太热闹,太有面子了,那可是咱村里第一个走出去的人物啊。” “我还记得去他们家屋里说亲的媒人,把门槛都踏破了。连他们家老二都有不少人来说亲呢。哎哟,就是这三年光景,他们家没少被人嫌……” “当时啊,都说人老李家祖坟冒青烟,现在好了,青烟把祖坟给烧了。” 旁边人都笑了起来。 杨老汉熟练地往脚上磕了磕烟枪,喝道:“一个个的,干甚呢?说甚怪话?休息好了,就赶紧干活,工分都不想要了?” 大家都悻悻然地继续干活了,就是嘴里的怪话一直没停过。 “这杨老汉还不乐意听了,当时他不是也想把他家秀英嫁给李可嘛。我都看见他去托二凤婶婶去介绍了,还不是人李可看不上这农村丫头嘛。” “他家秀英现在都还没嫁出去吧?” 旁边人又都低声窃笑了起来,说怪话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停的。 …… 局促,非常的局促。 李可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两脚就没有停下的时候。在这等候的短短几分钟内,李可竟有数十次想要逃走的冲动。 思念、愧疚、不堪,各种情绪充斥内心。 “可啊!”老母亲远远的一声呼唤。 李可回身望去,顿时泪眼婆娑,只在朦胧看到两个跌跌撞撞奔过来的身影,他很想大声喊出来,可声音到了嘴边却只剩下颤抖的低不可闻:“妈……” 李父,李母跑到跟前,紧紧地看着李可,明明近在咫尺,可两人竟不敢上前。 李可看着父母,心中愧疚难当,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不敢抬头。 李父,李母不停擦着眼角。 李俊最后才赶到,有些气喘地看着他哥,目光复杂。 而这一幕,也仿佛定格了下来。 …… 回到自家窑洞。 李母一直紧紧抓着李可的手,生怕一不留神,自己这个儿子就又见不到了。一想到这里,李母又忍不住垂泪。 李父蹲在窑洞门口抽旱烟,叹息了好几次,才说:“好了,别哭了,回来了就好。” 李母赶紧擦了擦眼泪,紧张地问:“可啊,你那事查清楚没啊?” 李可不敢面对母亲的眼神,垂着脑袋,摇了摇头。 李母一时喃喃。 李父鼻中呼出了粗气,磕了磕烟枪,站起来道:“说这些做甚呢?赶紧给咱家可弄吃的去。” 李母忙答应:“哎,哎,饿了吧,你先坐会儿,先喝水啊。” 此时,李俊也进门了,见到了自己哥哥,李俊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面色有些复杂,他挠挠头,说了一句废话:“回来了啊?” “嗯。”李可点了点头。 李俊也沉默了。 李母却说:“俊啊,赶快去挑担子水回来,弄些干净水给你哥洗洗,去去晦气。” 李俊一愣:“现在啊?” 李母没好气道:“废话,就现在,快些去!” 李俊有些不情愿:“我早上才去过……” 李母则道:“你早上还吃过饭了呢,你有本事晚饭别吃!” 李俊小声道:“谁家一天担两次水啊?” 李可则说:“要不我自己去吧。” 李母却道:“别去别去,你是知识分子,哪是干这种粗活的人。让你弟弟去,让俊去,快些的!” 李母又开始催促李俊。 “俊,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李可说。 “不用了,你知识分子金贵着呢!”李俊赌气走开了。 李母过来劝:“别管他,你快坐下喝水。” 李母把李可拉过来坐好,特意给他拿了一个大碗,给他倒了满满一碗水。 面对母亲很明显的偏心行为,李可挺不是滋味的,愧疚感更重了。 而李俊则是提了两个大水桶出来,然后又去拉了一辆独轮车。脸色臭的很,倒不是他懒,而是他们这儿打水非常不方便。 全县五百多个村子,有近四百个村子是饮水困难的。去两三公里外的地方挑桶水是很正常的事情。 而且因为灵石的农村基本都在山上,这两三公里路全是山路啊,高低落差上百米呢。尤其是他们这里的汤村、靳村、文殊原、王禹等村,取水都要三公里开外。 所以他们当地有句俗话,叫做“好女不嫁汤靳村,挑水磨破脚后跟。”当地还有一句俗话,叫做“宁给一个馍,不给一碗水。” 饮用水,太珍贵了。 李可屁股刚坐下,李俊又推着独轮车回来了。 正在揉面的李母见李俊,不由气道:“干甚,咋个又回来了?” 李俊在门口喊道:“刘大夫来了。” 李母赶紧搓粘在手上的面团子,对李可说:“你等等啊。他爹,他爹,你哪儿呢?” “这呢。”李父黑着脸从屋外头提着裤子过来了。 “爸……他咋了?”李可问。 李母说:“没甚大事,就是肚子有点不舒服,拉不出屎来。你坐你的,我过去看一下。” 李母赶紧去到窑洞外面。 李可也坐不住了,也赶紧跟到外面去了,他爸妈还有他弟弟,三人都在门口。 他也看到那个刘大夫了,是个四十多岁带着圆框眼镜的中年人。是他们乡里的大夫,他认识,这人叫刘三全。 “感觉好些没?拉出来没?”刘三全大夫皱眉询问。 李父摇摇头:“没有,头还更晕了,难受。” 李可这才仔细观察他父亲,这细一看才发现他父亲黝黑色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色。 李父接着说:“身上也痛的很,很不舒服。” 刘大夫给李父诊断。 李可有些担忧,咋病这样还干活呢,他问:“妈,爸病了多久了?” 李母说:“病好些时间了,吃了好几次药,也没好断根。吃了药,倒是能拉一回,可是马上又拉不出来了,身上也更难受了。” 李可的眉头拧成了个疙瘩。 李母凑到李可耳朵旁,小声地说:“这些大夫的水平都不行,先前一个大夫治了两次也没治好。现在是这个刘三全大夫来我们这儿巡回治病。他年纪大些,治了二十来年病了,水平要好一些,但上次吃了一次药,也没治好。” ------------ 第六章 八纲进死胡同了 李可忧色更甚,他问:“妈,爸先前几次吃了什么药啊?” “啊?”李母怔了怔,说:“第一次是大夫药箱里随身带着的药丸,专门治便秘的。” 至于到底是什么,李母就说不出来了,她也没文化,她看向刘三全,问:“刘大夫,第一次是吃的甚?” 刘医生回答:“急备丸。” 李母看向了李可。 李可皱了皱眉,问:“大黄,巴豆和干姜,三物急备丸?” “嗯。”刘三全应了一声,随即立刻转头:“后生,你咋知道?你是学医的?” 李可还没说话呢,李母就忍不住道:“我儿是知识分子呢,看的书多,懂得多。” 刘三全又问一遍:“你是学医的?” 李可摇了摇头。 “哦。”刘三全立刻没兴趣多问了。 李可问母亲:“吃完药之后,咋样了?” 李母道:“原本你爹就头晕眼花,吃完之后吧,见一下没拉出来,你爹就一次多吃了几颗,然后倒是拉出来了,不过他又说身上发麻,头晕的更加厉害,然后就更加拉不出屎来了。” 李可皱眉道:“爸,你咋胡乱多吃药呢?” 李父理直气壮地说:“省事情嘛,再说没有拉出来,可不得多吃药嘛!” 李可都服了他爹了,然后他又问:“然后呢,吃了甚药?” 刘三全主动回答说:“开了承气汤。” 李可讶异道:“承气汤?” 李母接着说:“也是那个小大夫开的,你爹这次就没敢多吃了。吃了三幅药,才拉出来。哎呀,那个拉的可多了,得有一大盆吧。” “但是拉完之后,你爹又说身上又冷又痛的,躺都躺不得了。然后拉完这一次之后,又拉不出来了,又跟以前一样了。” 李俊在旁边补了一句:“再后面刘大夫就来了,刘大夫也开了次药。爹吃了之后,身上还疼,头也更晕了,脸都红的厉害,还是拉不出来。” 听到这话,刘三全脸上有些悻悻然,但也没说什么。 李可看向了刘大夫,问:“刘大夫,你开了甚药?” 刘大夫不悦道:“地黄汤。” 然后就不肯多说了,他也烦着呢。 李可则在旁边思索,脸色也愈发的沉重了。脑海中不停有知识点跳出来,可是都很杂乱,没什么条理。 李可心里稍稍有些慌乱,不知道该如何操作。实话说,这是他第一次临床诊断病人,昨晚火车上乘务员大姐的腰痛不算,那个太简单了,他父亲的病就复杂太多了。 “可,你咋了?”李母见李可脸色有些不对。 李可扭头看自己母亲,赶紧摇了摇头,回过头来,心中更添几分焦急。 李俊见自己老哥脸色变换不停,他嘀咕道:“咋了嘛,脸上阴一阵,阳一阵的。” “你说甚怪话,咋这样说你哥?”李母立马不乐意了,她这心偏的很。 “阴……阳……”李可瞳孔立刻放大了几分,耳旁顿时响起了老黄那慢悠悠的声音。 “《黄帝内经》有云,‘善诊者,察色按脉,先别阴阳’。天下万病,皆不会离开六经八纲之范畴。” 李可豁然抬头,脑海中顿时有思路了。中医的医理就是“执简驭繁”四个字,天下万种疾病,无论疾病怎么变化,皆不会出六经八纲之范畴。 而这八纲又以阴阳为总纲,里、虚、寒,为阴,表、实、热,为阳。诊断之时,要先辨阴阳。 便秘自然也是如此,也分寒热虚实。 《素问·举痛论》曰“热气留于小肠,肠中通,瘅热焦渴,则坚干不得出,故闭而不通矣。”论述的是实热导致的便秘。 《伤寒论·辨脉法》则曰:“其脉浮而数,能食,不大便者,此为实,名曰阳结。不能食,身体重,大便反硬,名曰阴结也。” 这就是论及阴阳了,并且张仲景还提出了寒热虚实的发热病机,并且给出了相应的方子来进行治疗。比如承气汤的苦寒泻下,麻子仁丸的养阴润下等。 此时,中医对便秘的病机分析就基本成熟了。 李可皱起了眉头,有了思路,就知道该怎么走了。 李俊和李母光看李可表演了,一下抬头,一下低头,一下皱眉,一下咂摸嘴的,两人都不知道他在干啥。 李可又看了一眼刘大夫,病历很重要的一个意义就是排除错误选项。 初诊时,用的是三物急备丸。 中医治病讲究,以偏纠偏。所谓平人者,不病也。人身体处在一个平衡的状态下,是不会生病的。所以中药的目的,就是用相反的性能去把身体的偏向给纠正到平衡的状态。 三物急备丸是热药,治疗的实寒沉积证。效果是先下后闭,头晕更甚,浑身疼痛,治疗失败。 因此,不是实寒证,排除! 二诊,用了承气汤。 承气汤为苦寒泻下药,治疗里实热证。效果是便下倾斜如盆,而后再度闭塞。外加浑身冷痛,不得卧。治疗失败! 因此,不是里热证,排除! 三诊,用了地黄汤。 地黄汤为滋补阴虚之证,是想以养阴润之。但服用之后,却是头晕更甚,外加眼花,小腹疼痛,大便更加不下。治疗失败! 所以,不是阴虚,排除! 然后……然后……嗯? 李可顿时懵了,没然后了,八纲撸完了! 说好的执简驭繁呢,说好的天下万病不离六经八纲呢? 李可傻了。 李俊和他老妈对视一眼,他哥怎么一个人一台戏啊? 李可懵了一会儿,才想到八纲里面还有一个呢,表,难不成是表证未除?表证未除会导致便秘? 他父亲有头晕和身痛,也可以说是表证的表现,但仅靠此,是不能断定的。 所以李可就想上前去给他父亲摸摸脉。 但他又有些迟疑,中医上的脉象有二十多种,他目前只掌握了最基础的四种,浮沉迟数。 这是最容易上手的四种,不是李可不努力,而是确实没这个条件,他是在坐牢,又不是去进修? 初学者怎么才能学会脉诊呢?跟师父一年,每天给来求诊的病人诊脉,师父诊一遍,你再来一遍。一年之后,基本上就掌握了。前提是你师父要会脉诊,第二个是来的病人不能太少。 但在狱里,哪里来的这种条件,你上哪儿去找病人啊?谁给你的权利去治病啊? 所以李可只学会了理论知识,老黄带给李可的也只是医学上的启蒙。 对于初学者来说,浮沉迟数,四个脉,最好诊断。因为浮脉在表,轻轻碰上去,就能摸到了。按照《难经》的说法,叫脉在肉上行。 沉脉则是要用力按,《四诊抉微》上说:沉行筋骨,重手乃得。 至于迟脉和数脉,会数数就成。 如果是表证的话,一般会表现出浮脉。浮脉主表。 李可是不擅长脉诊的,但这里不是有会的嘛,他问:“刘大夫,我爸是什么脉象?” 刘三全松开了李父的手腕,道:“沉迟脉。” 李可脸抽抽了一下,沉脉主里啊。 刘三全挠了挠头。 李可也挠了挠头。 然后两人同时摸了摸下巴,眯着眼睛看着前方,神情茫然。 得,两人全懵逼了,给整不会了。 ------------ 第七章 真相只有一个 以前听老黄说,中医界有句俗话,叫做“学医三年,自谓天下无不可治之病。行医三年,始信世上无可用之方。” 当时李可还不以为然,认为治病不难。 可出来之后,自己真正遇到的第一个病人,就让他懵逼了。 很多时候,自己觉得的简单,不是源于自身的强大,而是因为无知。因为你连对手的强大都看不到! 李可顿时苦恼。 然后李可跟刘三全又干了同一件事情,那就是低声咒骂先前那个大夫。 这场面让李家人看的一愣一愣的,这两人怎么回事,怎么跟照镜子似的,动作一模一样。 便秘的病因,多是因为饮食不节。要不就是年老体虚,无力排泄。要不,就是情志失调,忧愁思虑过甚,脾伤气结。或者肝郁气滞,或者动了肠道手术。 李父的病机就是年老体虚,这年头,条件太差了,又干的这么辛苦,能吃饱就不容易,所以能不虚吗? 就像《医学心悟·大便不通》里所言“若老弱人精血不足,新产妇人气血干枯,以至肠胃不润,此虚闭也,” 而先前那个大夫,却根本不顾及这一点。不在认真辨证的基础上,就直接给了三物急备丸,见不效,又用了大剂承气汤。 本来人就这么虚了,再被多次峻下剂猛攻,能行吗? 李东垣在《兰室秘藏·大便结燥》中言:“治病必究其源,不可一概用巴豆牵牛之类下之。损其津液,燥结愈甚,复下复结,极则以至导引于下而不通,随成不救。噫,可不甚哉。” 他父亲就是东垣描述的典型症状,之前那个大夫不管辨证,盲目用巴豆大黄峻下,拉是拉出来,可很快复结。 所以他父亲不仅没治好便秘,反倒更虚了,人都被搞坏了,浑身疼痛,躺都躺不下来。到了最严重的地步,是会死的! 李可的眉头都皱一块了。 刘三全大夫接手后,判断是体虚,连麻子仁丸都没敢开,就怕里面的攻下之药再一次伤到了自己老爹那已经被摧残好几次的身体。 所以只用了地黄汤这类滋阴的药物,想要补虚滋阴润便,可是补不进去啊。他父亲吃了之后,头更晕了,更拉不出来了。 李可看了看刘大夫,这个大夫还是有点水平的,若初诊是他,说不定他爹现在已经好了。 可是现在这个复杂的情况,就难办了。 刘大夫蹲在他们家门口,卷了点烟草,闷头抽着,一言不发。待得一根烟抽完,刘大夫才似是下了决心。 他起身拍了拍自己的屁股,对李父说:“这样吧,我再给你写个方子,你叫你家娃去我们诊所拿药,先吃个三天。要是还不好的话,要不就去县医院找西医做手术看看。” 李父惊叫道:“甚?要剖开肚子掏粪啊?” 刘大夫在纸上写处方,说:“我哪知道,去县医院,看西医咋个说,看看咋治。” 李父低头嘟囔:“县医院,哪里是我们这些庄稼汉看得起的。” 李母也紧张地问:“你们诊所的赵焕章大夫甚时候回来啊?” 刘三全笔头一顿,抬头看向李母,脸色有些不愉:“还有六天。” 李家人相互看了一眼,皆有忧色。 刘三全一边写方子,一边低声咕哝:“赵焕章,赵焕章,各个都找赵焕章,没赵焕章,还不能治病了?” 好面子的他,接受不了让别人给他擦屁股。 刘大夫写完了方子,交给李父,他已经有些挂脸了,就说:“再不舒服,去诊所找我。” 说完,刘大夫直接走了。 李俊说:“爹,要不我去镇上买药吧?” 李父摆摆手,板着脸说:“不买了,不吃了,省点钱吧。” 李俊则道:“那你老拉不出来,也不是个事情。” 李父起身,不高兴地说:“抠抠得了。” 李母担忧道:“你现在身上疼的不行,晚上睡觉都睡不着,这总是个病,拖不得啊。” 李父倔强地摇摇头:“吃点止痛药算球了。” 说罢,李父搓了搓自己的肚子。 李可问:“爸,你肚子难受啊?” 李父倔强地说:“庄稼人嘛,可不是这里痛,那里疼的,算的了甚?” 李可稍稍皱眉,看了一眼李父肚子的地方,说:“我给你揉一下吧。” 说完,李可直接上前去按住了李父胃部,压了下去。 李父顿时一愣,他早不习惯和这么大的儿子亲昵了。 “心下痞硬!”李可眉头一跳,然后顺手再按下腹。 “哎,作甚呢!”李父吓一跳。 “少腹无力……”李可皱紧了眉。 “你咋呼个甚?吓唬谁呢?”李母当时就不乐意了。 李父红着老脸:“我还以为他要掏我裆呢!” 李母骂道:“当谁稀罕呢!” 李俊拉回独轮车,问:“爹,娘,那我是买药去,还是拉水去啊?” 李母说:“当然去买药,还真想让你爹疼死啊?你没见你爹每次疼的浑身冷汗啊?另外拿点钱,去买小块羊血回来,给你爹还有你哥补补。” 李可瞬间扭头,冷汗? 李可似乎隐隐约约抓到了什么,但是又很模糊,就像是隔着窗纸往外看,朦朦胧胧。 李俊见母亲压根没提自己,他问:“那我呢?不用补啊?” 李母说道:“你一个大小伙子,有甚好补的?” 低等公民李俊骂骂咧咧往窑洞里走:“还买个羊血,我再去买二斤人参,熬汤给你们煮羊血喝,全给你们补了。” “等等……”李可心中陡然一跳,立刻扭头看向了李俊。 只见李俊气的摔门。 “吱……碰……”大门被重重关上。 李可瞳孔骤然变大。 “碰……”很快,大门被撞开。 似乎是有一道亮光在李可眼前浮现,渲白了他的眼前世界。 “伤寒论163条,利下不止,心下痞硬。这条文就点明了数次下之,胃没有不虚的,而胃虚,则出现了心下痞硬的症状。” 渲白的世界里,浮现出了梦境中教室的模样,还有儒雅的左季云老师正在讲解桂枝汤证。 “仲景用桂枝人参汤,就是用人参治疗心下痞硬,从此就可看出。此处之心下痞硬,便是人参证,以人参治胃虚。”左季云微笑。 李可眼中茫然之色稍减,只是小声说:“身疼痛……身疼痛,还有冷汗出,这是表证啊,是表证未解吗?可为何没有表证的脉象啊。” 左季云微笑道:“看第62条,发汗后,身疼痛,脉沉迟者,桂枝加芍药生姜各一两人参三两新加汤主之……若是表证未解,脉象应该出现浮脉,是桂枝汤证。若是无浮脉,反而出现了沉迟脉,那便是桂枝汤加味。” 李可追问:“可是沉迟脉,不是主寒证吗?沉脉主里证,迟脉主寒证。这不是里寒证?” 左季云道:“但见沉迟脉,不可单纯理解为寒。伤血,血少不充于脉,脉自然也会迟了。” “如伤寒50条所云‘脉浮紧者,法当身疼痛,宜以汗解之。假令尺中迟者,不可发汗。何以知然,以荣气不足,血少故也。’懂了吗?” 李可喃喃自语:“荣气不足,津虚血少,以至身疼,是营血不足……多次峻下之法,伤正而虚,营血不足……由此……” “我知道了!”眼前白雾散去,李可豁然开朗,立刻回身看着他父母,眼中骤然神定。 真相只有一个,那就是……营卫不和! ------------ 第八章 桂枝汤证 黄帝问于岐伯曰:“人焉受气?阴阳焉会?何气为卫?营安从生?卫于焉会?老壮不同气,阴阳异位,愿闻其会。” 岐伯答曰:“人受气于谷,谷入于胃,以传于肺,五脏六腑,皆以受气,其清者营,浊者为卫,营在脉中,卫在脉外,营周不休,五十而复大会。” 营气就是来源于脾胃运化的水谷精微,藏于脉管之中,与血在一起,循环全身。 而前医多次峻下,让李可父亲本就正气虚弱的身体再次大伤,以至伤及营血,营血虚,因而营卫不和,由此身痛汗出。 这便是病机所在! 也就是桂枝汤证! 这就是误下之后的病机所在! 黄帝内经有云,年过四十,阴气自半。年纪在这儿了,再加上生活条件差,干活又非常累,身体本就很虚了,他的便秘就是由体虚引起的。 而虚损日久,就会累及奇经,导致冲任脉不主收慑,气逆上冲,这就是李父便秘前就出现了头晕的原因 又因为前医的误治,多次峻下伤胃,让本就很虚的胃气,被伤的无法进行正常的和降。 因为胃气大伤,隶属于阳明的冲脉也就开始了作乱,冲气上逆更明显,所以服药后,反而头晕目眩更严重了。 冲气不降,胃气也就不降,自然便秘也就更厉害了。 而营卫不和,脾胃大虚,冲气上逆,这也是刘大夫用地黄汤补不进来的原因,越滋补,就使得气机愈发不通,气逆的越厉害,头越晕。 而且因为连连误下,李父气阳已衰,因此身上才会出现冷痛的症状。 李可长长吐出来一口气,他终于明白了全部!他问父亲:“爸,刚才刘三全大夫给的方子,给我看看。” 李父递过来,李可拿过来,见上面写的是麻子仁丸,李可微微摇头,养阴润下之法,定不可行! 此时,当以桂枝汤调和营卫为主,以人参益气养营,救数下之后的胃虚。用生姜以宣通阳气,且生姜和人参相伍,健胃之效更大。 芍药的苦平微寒,能养阴,营属阴,卫属阳。加重芍药的用量,则是为了和营血以治身疼。 所以这个方剂应该改为桂枝加芍药生姜人参汤! 李可暗自点头,应该无错了。可是……李可又有些迟疑,是否应该在方子中,再加入一些通下的药物,以助通便呢? 但……会不会再次伤正啊? 李可又犹豫了起来,不加,怕效果不好,加了吧,怕伤身体。 李俊从屋里拿了钱出来,赌气道:“我再拿粮食去换肉票,给你们买肉回来,好好补补,咱家日子不过嘞!” 李妈不满道:“咋那多废话,怪话?还吃肉……吃肉,咦,要不……要不杀个鸡,给你哥补补?” 李妈扭头看向了自家的鸡窝。 这下子连李父都看不下去了:“甚?还杀鸡?那鸡蛋咋办?这盐,火柴,拿甚东西换?” 李妈理直气壮道:“本来也下不来几个蛋,留着浪费粮食。再说了,叫你们把这个鸡圈给修修,收拾收拾,就是不弄,你看,鸡都不下蛋了。” 李俊道:“鸡不下蛋,跟鸡圈有甚关系?” 李妈没好气说:“你鸡圈不修好,晚上老是有睡不着的狗去颠,没个安生环境,鸡能好好下蛋?” 李可缓缓扭头看向了自己母亲,他母亲还真是一语道破了中医医理。治病,无非是但扶其正,听邪自去。满座皆君子,何有小人立足之地? 不治之治,方为中医之道啊。 李可心中大定,对他妈说:“妈,鸡先不杀了,我也不爱吃。俊,先不着急去买药。刚才那个大夫上哪儿了?” 几人扭头看看。 李父又蹲在地上抽烟了,闷声说道:“应该去别的村瞧病去了。” “啊?”李可顿时一呆:“那他甚时候回来啊?” 李父摇摇头:“那谁晓得。” 李可皱紧了眉。 李母则担心地问:“可,你不舒服?” 李可摇了摇头,本来他是想跟这个大夫聊聊他爹的病情的,但这大夫却走了,这该怎么办啊? 一道菜好不好吃,你得吃了才知道。一个病能不能治好,你也得吃了药才知道。 什么叫做临床经验啊? 你得要把药喂到病人肚子了,无论好坏,都是临床经验。 但在药进肚子之前,所有行为都是理论。理论是这样,但后果是不是真这样,就不敢绝对保证了。 李可目前拥有的全部都是理论经验,他也就跟着老黄嘴巴上分析过一些医案,没临床过啊 现在没人帮他把关……而且他爸病的又这么复杂…… 头一次真正临床的李可有些紧张,又再一次推敲起自己的辨证过程,不敢有丝毫大意。 李俊看看他哥,问:“咋,我又不去买药了?” 李可低头看了看手上的方子,又扭头看着自己的行李,一把历经风雨的雨伞,一盏饱经沧桑的马灯。 李可抿了抿唇,他又想起了这两样物品的原主人,那个时常背负双手望着监舍内墙上那透光的通气孔的老人。 “医者,须知用药如用兵,若是辨证正确,即当见机立投,绝不可犹豫再三,以至错失良机,坐视病人入膏肓垂危之境。医者,便是与阎王抢时间!” 这是老黄最常说的一句话,这花甲老人身上永远透着一股决绝的果断劲儿。 李可目光逐渐坚定了起来,但很快又慌了,因为老黄就是因为出现了医疗事故,治死人才进的大牢。 这他妈! “给我。”李俊朝着李可伸出了手。 李可却是用手指掐紧了方子,他再度低头看一眼方子。 李可咬了咬牙,至少他能确定的是刘大夫这张方子治不好他爹,而他的方子再错也错不到哪儿去! “俊,你去挑些好水来。我去买药。”李可终于下了决定。 “嗯?”李俊露出疑惑之色,扭头看他妈。 李母愣了几秒钟之后,忙说:“好,好,让你哥去吧。” 说罢,李母从李俊手里拿过了钱,塞到了李可手里面,然后又进屋去拿了一块小布袋,里面鼓鼓囊囊,不知道包了什么。 李母也塞到了李可手里,然后贴着他耳朵,小声说:“这里面还有些钱,还有副食票,你想吃点啥,去买就是了,莫心疼钱。” 李可顿时哭笑不得,他娘以为他争着去买药是想去乡里胡吃海喝消费去了。 ------------ 第九章 社办医疗 乡里有一个赵焕章组织的四人联合诊所,刘三全大夫就是其中一个医生。没错,他们整个乡,包括旁边的两个乡,只有这四个医生可以找。 到了乡里,李可直接去了和平药房,这个药房隶属于药材公司,目前归供销社管。 “同志,我来抓药。” 柜台上的大姐正无聊地揪自己衣服上的小球球呢。 “中药西药啊?”大姐懒洋洋地回答。 李可递上了他自己写的方子:“中药。” 大姐接过方子,又问:“甚单位?” 李可摇头:“没单位。” “嗯?”大姐疑惑地接过来,问:“小同志,你在哪儿工作?” 李可皱眉问:“买药还问……问这个?” 大姐问道:“你农业户还是居民户?吃商品粮的?” 李可愣愣地说:“我……我农村的。” 大姐奇怪道:“那你是哪个高级社的?旁边几个都跟联合诊所签合同了。” “啊?”李可被大姐这一套弄懵了,跟诊所签合同?签什么合同?他临出来前,他母亲只交代他去赵焕章的联合诊所拿药啊,没说别的。 大姐上下看了看李可,好笑道:“你这后生,怎么呆头呆脑的。你也不小了,怎甚都不知道,你打哪儿来的啊?” “我……”李可心里有些紧张,他就抓个药,咋还被盘问起来了。 见李可结结巴巴的样子,大姐也有些狐疑了。 此时,药房里面传出来一个声音:“小吴啊,你们这绵山五灵脂要是没货了,就要提前说。别等卖完了,再说要货。摘五灵脂,可不是个轻松的活,不是随时能供货的……” 说着,一个身影从药房里屋背着手走出来。 李可看的一怔,这人…… “哎?后生,是你啊!”那人却是笑了,正是先前在火车上遇见的药材公司的货员张远材。 李可却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药房大姐看看两人,问:“认识?” 张远材笑着说:“认识,刚前面在火车上见了面。咋,后生,你来买药啊?” 李可赶紧点点头。 张远材打趣道:“咋还跟女子一样害羞呢?咱不是见两面了嘛,买甚药?” 李可瞧瞧抬头看一眼药房大姐。 大姐把方子递给张远材,说:“这小同志,有些呆头呆脑的。我问他是不是有单位,他说没有,又说是农村的。那我就问他是不是签约了联合诊所,他怎甚都不知道?” 张远材是药材公司的,全县所有的医疗机构都必须从他们这里进货,所以他是很清楚各乡的医疗情况的。 他点点头:“对,我们县的农村医疗发展还是可以的。除了偏远的那些乡之外,能签约的,都签了。” 药房大姐立刻很警惕地看着李可:“那他咋甚都不知道呢?他该不会是敌人派来的吧?” 李可急忙摆手:“不是,不是……我是刚从外地回来,我真不知道。我妈让我去赵焕章诊所拿药,刚前面是刘三全大夫给我爸看的病。” 药房大姐狐疑道:“那你咋不去联合诊所拿药?” 李可奇怪地反问:“不一样吗?” 药房大姐扭头看向张远材。 张远材问:“你从外省回来的?” 李可赶紧点头。 “哦,这样啊……后生,我跟你解释一下。”张远材清了清嗓子,好为人师的劲儿上来了:“这个……首先说,这是咱们山西农村人民的一个伟大的创造啊!” 李可立刻一凛,好家伙,这个调子起的高。 药房大姐翻翻白眼,但还是有些警惕地看着李可,她总觉得这个小伙子有点奇奇怪怪的。 张远材说:“两年前在咱们省的高平米山乡最早实行社员群众“保健费”和社里提供“公益金”补助的办法,建立起了当地的集体合作医疗制度。” 李可眨巴眨眼,他没听懂。 见到李可的不解的模样,张远材微微颔首,不懂他就放心了:“我解释解释啊,就是咱们社员,每个人都出一部分钱,比如每人一块钱,集体上的公益金再出一块钱。” “这样算下来,每个人就有两块钱。一个社里,有一万个人,那就是两万块钱,有两万个人,就是四万块钱。社里的人,看病的钱就从这里面出。” “哦……”李可这一声表示惊叹,公费医疗原先只有公家单位才有这待遇。农村老百姓,全是光膀子自己付钱,怎么现在还出来集资医疗制度啊。 张远材对李可的反应很满意,接着笑眯眯往下说:“这一年11月啊,上面的各个部门都米山乡调研了。后来啊,去年开始吧,这个经验就全国推广起来了。” “咱们现在呢,全县都是高级社了,那肯定要比以前好。所以有条件的社,都跟联合诊所签合同了,集资办医疗。后生,你哪个社的?” 李可把村和社名告诉张远材。 张远材当时就明白了:“你们跟赵焕章诊所签的合同是社员去看病一律全九折,然后在这基础上,七成的钱由社里的卫生股公益金出,剩下的三成是你们自己付。” 李可明白了,怪不得药房大姐觉得这么奇怪呢,因为他要去联合诊所,需要付的钱就是九折上面再打三折,优惠太多了。 张远材笑嘻嘻地拿出卷烟,给人家当了此老师,心情大好,他问:“后生,来一根不?” 李可摆手谢绝:“不会。” 张远材也不甚在意,反正他也是一整只手牢牢抓住烟盒的。 而药房大姐则狐疑地看着李可:“你们外省没推广吗?你都没听说过吗?你家里人,这几年都没跟你说?” 李可面色一僵,他上哪儿知道去啊,他刚出来啊。 说到这里,好为人师的张远材也觉得有些奇怪,把烟又塞回口袋里了,然后拿出来自己卷的烟,划了根洋火,点着,吸一口,喷着烟问:“咋不说话?你是公家单位的吧?公费医疗,所以不知道这个。” “啊……”李可面容僵硬,好像这样聊,也没什么问题。 “甚单位啊?”张远材又追问。 “监狱……”李可有些犹豫,可还是说了,因为这种事情根本瞒不住,乡就这么大,他还这么有名。 张远材讶异道:“哎呀,还是个政府单位呢,你是管犯人的?” “我是被……被管的……”李可尽管表面神色平静,但还是打了个小磕巴。 “嗯?”两人都怔了一下。 “呵……”药房大姐神色发生了明显的变化,由最开始的好奇打趣,到后来的狐疑警惕,到现在就差往地上啐一口了。 张远材又慢慢地吸了口烟,看了一眼李可,皱眉问:“因为甚事情进去的?” 李可低着头,没说。 见李可不说话,张远材也摇了摇头,他又想到了李可在火车上看医书的样子,他可惜道:“好好一个后生,咋做违法的事情呢?” 李可没解释,只是低着头沉默着。 张远材见对方就跟个沉默的棉花似的,也没多少聊兴了,挥了挥手,就管自己抽烟了。 李可面容苦涩,低着头,便在药房大姐的警惕眼神下,往外走了。 药房大姐还问:“哎,咱要不要找警察?” 张远材摇摇头:“甚?他能出来大摇大摆地走,就证明是被放出来了。就是可惜啊,一个好好的后生,竟然是个坐过牢,这辈子怕是不好过了。” 药房大姐撇了撇嘴,她对这种人可没多少同情心。 张远材把烟拿下来,问:“哦,对,隔壁赵焕章大夫还没回来?” 药房大姐回道:“没,说是还要几天呢。” 张远材皱了皱眉,又挠了挠脑袋,神情有些烦躁。 ------------ 第十章 这美好的人间啊 李可去赵焕章诊所拿药,在诊所里,当他拿出父亲诊疗证的那一刻,人家就知道了他就是老李家那位最有出息也是最有名的罪犯。 李可几乎承受不住旁边人那瞬间转变的警惕厌弃的表情,而这样的表情,他的家人已经为他承受了三年。 出门之后,李可拿着药低着头快步走着,仿佛这喧闹镇上,有着什么恐怖的存在。人来人往,欢声笑语,在李可的耳朵里面听起来,竟全是嘲讽戏弄…… 以前在牢里,李可曾听狱友说过,最难的不是坐牢,而是出狱。 在牢里,谁也不比谁金贵。 可出去之后,自己却是一坨烂泥。 此刻,李可心中无限凉意。 这美好的人间啊,或许从三年前开始,就与他无关了。 回到家中,李可帮父亲煮药,煤炉子呼呼热着,李可看似在盯着药罐,却是靠着墙壁,坐在角落。若是不细看,在这傍晚的昏暗光线下,根本发现不了这里还藏着一个人。 …… “可,吃饭嘞!”李母喊着李可。 “来了。”李可低声答应,他拿下了煤炉子上的药壶,把里面的药汤倒出来。 李可把汤药拿到饭桌上,说:“爸,先吃药吧。” “嗯……”李父哼哼唧唧从暖炕上爬起来,李可走后,他就在床上哼唧到现在了。身上还是冷痛不休,中间又去拉了一次寂寞。 李父坐到饭桌旁边,皱眉道:“花这钱作甚?吃了也没甚球用!” 李母劝道:“这不是赵焕章大夫没回来嘛,等他回来,再去看一次。” 李父黑红着脸,小声嘟囔道:“又要多花次钱。” 李母在身上擦了擦水珠:“来,吃饭,先吃饭吧。” 李俊也磨磨蹭蹭地过来,一边过来还一边揉着胳膊,前面他又去挑了水回家,累坏了。 李母双手端了一个大碗过来,先摆在了李可面前。 刚落座的李俊当时眼珠子就瞪大了:“娘,这是掐疙瘩!这不过年不过节,咱家这甚条件啊,晚上都吃细粮了,你还给卧了个鸡蛋。” 李母没好气道:“咋那多废话?” 白了小儿子一眼,李母又去端了个盘出来,放在了李可面前。 “饺子!”李俊就跟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 李母小声说:“鸡蛋馅的,快些吃,等下给你拿点老醋。” “完了,完了,这日子不过了。”李俊心哇凉哇凉的。 李父呵斥道:“说甚丧气话?” 李俊咽了咽口水,眼巴巴地看着他哥面前的碗。 很快,李母又端来了两只碗,一个里面是醋,另外一个是给李俊的。 李俊兴冲冲地接过来,到手之后,兴奋表情瞬间没了:“娘,你是把刷锅水都给我了啊。” 两个碗一对比,太明显了。 李可那一碗是稠的拌不开的掐疙瘩,而他碗里都快捞不起来疙瘩了。 “晚上不能吃太饱,容易睡不着。”李母又去端了两个碗。 李俊看着李可面前那一堆,好家伙,他妈这是不想让他哥睡觉了! 李母把另外两只碗放在桌子上,这里面是清汤寡水的黄豆小米汤,里面黑乎乎的,似乎还有个山药蛋,这是李父和李母的晚饭。 这年头灵石人的饮食,都是吃粗粮,早上玉米面窝窝,小米汤掺粗粮,中午吃豆面或者杂面,就是各种乱七八糟粉磨在一起的面。晚上就吃黄豆小米汤,夏天吃绿豆小米汤,再掺杂各种粗粮。 基本上不炒菜,还有就是一年到头都吃不完的咸菜。 光景好的时候,过年过节还能吃上两顿细粮。 二等公民李俊跟泄了气的皮球一样。 李可却是一直坐在饭桌上沉默着。 李母关心地问:“咋不吃呢?” 李可抬头看他爹,说:“爸,你先把药喝了。” “啊?”李父怔了一下。 李母也催促道:“快喝快喝,拿都拿来了。” 李父用手摸摸碗,没那么烫了,他便一口气都给喝下去了。 李可起身,把自己面前的那碗浓稠的掐疙瘩放到李父面前,说:“爸,你吃这碗。” 说完,李可又把他爸面前那碗清汤寡水的黄豆小米汤拿过来。 “哎,可,你爸不爱吃这个,这是给你做的。”李母赶紧劝李可。 李可端起碗,直接喝了一大口,闷声说:“病人要吃的好一些,趁热吃,温中,健胃。快些,莫要我们担心。” 李父有些错愕,看看李母。 李母也看向李可,却见李可只是闷头吃自己碗里的,头都不抬,刚才说话也是闷声闷气,面无表情,看起来心情不好的样子。 李母想张嘴劝,可又怕李可不高兴,微叹一声,说:“他爹,那你就吃吧,可,你吃饺子,把饺子都吃了。” 李可吃的很快,几下就把碗里的东西喝完了,他擦擦嘴:“妈,我吃饱了。我胃不好,晚上吃不了这些,你们吃吧,不用留给我,也不用留给我当早饭,鸡蛋不能过夜。” 说完,李可起身走了。 饭桌上三人面面相觑。 李俊低头看这盘饺子,口水狂吞,就想伸手去拿。 “啪”的一下,他老妈一巴掌就拍过来了。 李俊吃痛缩手。 李母怒不可遏骂道:“你还想吃饺子?要不是你刚才说一大堆怪话,你哥会被你气的连饺子都不吃了?” 李俊:“???” …… 屋里。 麻油灯上昏黄的小火苗轻轻摇曳,把李可木然的面孔照的忽明忽暗。 灵石只有一台柴油发电机,今年才安装上的,专供县政府使用。其他所有人家或者单位,到了晚上只能使用麻油灯或者煤油灯。 煤油灯更亮,但要凭票购买,得花钱。麻油灯,农村人可以自己制作,成本相对低很多,只是照明就差上许多了。 李可盯着昏黄的小火苗看了好久,尽管他已经猜到了自己家人很可能会因为自己的缘故,而遭受压力。但猜到和真正知道,却是两回事。 此刻的李可,心中充满了内疚和惭愧。 “唉……”李可无声地叹了一下,却吹得昏黄的小火苗不停摇曳。 “吱……”房门被推开。 李可眯眼瞧去,隐隐约约能看出来是他母亲的身影。 “可,晚上没吃饱吧?”李母端了个小碗进来,说:“这里面还有五个饺子,哎,可不许说不吃。我包了二十个,咱家每人五个。” 李母把小碗放在李可面前。 李可有些愕然抬头看母亲。 李母露出微笑:“快些吃,不然凉透了,这里面给你搁了老醋。你回来了,家里人就齐了。人齐了,就要吃团圆饺子。不管咋样,咱都是一家人,所以你必须吃。” 李可眼眶热了。 昏暗的小火苗照不亮李可的脸庞,李母也看不见李可的表情变化,只是不停催促他吃饺子。 “哎……”李可轻轻答应一声,声音稍稍有些颤,他低着头,不敢抬起。抓起一个饺子,就往嘴里塞。 李母露出了笑,轻声问:“好吃吧?” “嗯……”李可点头。 吃着,李可问:“咋有六个呢?” 李母道:“你弟给你留了一个,说吃不下了。” “哦……”李可抓起最后一个饺子,放进嘴里,咀嚼的很慢。 李母就在一旁耐心地等待着,看着李可,怎么看也看不完。 吃完了饺子,李可问:“爸,好些了没?” 问完,李可有些忐忑。 “好多了,已经睡下了,哎呀,你爸好久没睡的这么好了,还打呼噜呢,你去听听就知道了。”李母笑了起来。 “好……”李可松了一口气。 李母抱着碗,不无感慨地说:“病这么久了,终于能睡个好觉了,我也放心多了。前面你爹说,从来没这么舒坦过。结果话刚说完没多久,就睡着了。” “我们还说要等赵焕章回来呢,没想到刘三全也这么拧,这药效果太好了!你爹前面一直夸刘三全真是拧了,他现在感觉舒服多了。” 李可抬眼看一下自己母亲,然后点点头。 (山西话,拧=牛,拧了=牛逼(破音)) ------------ 第十一章 更进一步 吃了饺子,又得知父亲的病情好转之后,李可的心情终于轻松一些了,所以又开始琢磨起了他的用药问题和治疗问题。 现在药已经见效了,这就证明了他的辨证方向应该没错。 “营卫不和,便秘……医书上有这么说吗?”李可思忖了一下:“咦……” 李可突然起身,去把自己自己大背包拿过来,从里面找出来一本被翻得皱皱巴巴的《圣济总录》。 李可翻开查找。 “论曰大便秘涩,盖非一证,皆营卫不调,阴阳之气相持也……” 李可抬头看向暗处,似有一副人体五脏六腑经络运行图出现。中医素来讲究整体观,并非简单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看似于便秘并无关系的营卫不和,在一定条件的相互作用下,其实也会导致便秘。 经次一例,李可感悟颇深。 李可把圣济总录放回去,又翻起了药解的书。导致他父亲头晕便秘,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冲气不降,而他在方子里面并没有融入专门镇冲的药物。 因为他知道桂枝是有降冲气的作用的,但初次临证的李可还是有些不放心。 《长沙药解》云:“桂枝入肝家而行血分,走经络而达荣郁,善解风邪,最调木气,升清阳之脱陷,降浊阴之冲逆……” 《神农本草经》:桂枝,主咳逆上气,结气,喉痹吐吸,利关节。 …… 虽然医书上这样写,但李可还是有些顾虑,他整个方子里面就只有一味桂枝是有降冲的作用,关键这个方子里面桂枝最重要的作用是调和营卫啊。 所以是不是能起到很好的降冲的作用,需不需要加别的降冲的药?李可就有些把不稳了。 直到麻油灯内的油都点没了,李可才带上疑惑,合上书本,上了床。 睡意渐浓,李可心思也渐渐紧了起来,他知道伴随他三年之久的梦魇又要来了。 黑暗,又是望不尽的黑暗。 面孔,又是漫天丑陋的面孔。 嘴巴,又是泛着魔音的嘴巴。 “开门,开门,李可开门!” “快进去,快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就是他,就是他指使我们的!我们都是听命于他的。” “打他,打死他,打死这个坏分子。” 一众魔音同时响起,吵杂凄厉的声音直接砸进了李可的灵魂深处。 “啊……”李可痛苦地哀嚎着,无论多少次,他都无法习惯这样的痛楚。 “谢谢你啊,小同志。”昨夜那一声女声又突兀地传了进来。 梦魇顿时一挫,然后又凄厉地响了起来。 女声也不敢示弱,继续道谢。 又像昨晚一样,两种声音僵持不下。 李可痛苦极了,可是今夜却迟迟没有出现那把四十米长的光剑斩破黑暗。 正当李可满地打滚的时候,传入了第三者的声音。 “拧了!拧了!” 梦魇再度受挫。 李可浑身颤抖,这声音是…… 梦魇卷土重来:“李可,抓住李可。” “拧了,拧了,刘三全真是拧了!” “谢谢你啊,小同志。” “宣判,李可,男……” “拧了拧了!刘三全拧了!” 有了后面这个男声的强势加入,这两道声音终于渐渐压退了恐怖的梦魇。渐渐的,梦魇的声音越来越淡,直到最后,终于退却。 而倒在地上只余喘息之力的李可,也睁开了自己虚弱的眼睛。 无尽的黑暗渐渐淡薄,光明渐出,到最后,渲白了整个世界。 白芒刺痛了李可的眼睛,他吃痛的闭上,却听耳旁有读书声。 “木香理乎气滞;半夏主于湿痰。苍术治目盲,燥脾去湿宜用;萝卜去膨胀……” 李可急忙睁眼,发现自己又站在了四合院门外,上面还是写着“北平医学校”几个大字。 不等李可思考,他发现自己已经处在了教室之中。 李可看向了窗外:“我怎么进来了?我上次不是站在外面吗?” “不对。”李可突然警醒,“我怎么会记得上次做梦的场景?” “不对。”李可再度警醒:“我现在也是在做梦!” “不对。”李可第三次警醒:“我怎么会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做梦?” “伤寒论第15条。”突然讲台上传来了声音。 李可抬头看向讲台,下意识翻开随身带着的书本。书一翻开,他就已经忘记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了,仿佛前面那一瞬清醒根本不存在。 台上,是面容严肃的左季云先生:“太阳病,下之后,其气上冲者,可与桂枝汤。这便说明了桂枝有降冲作用。” “《金匮要略》痰饮咳嗽病篇中说的‘小青龙汤下已,多唾口燥,寸脉沉,尺脉微,手足厥逆,气从小腹上冲胸咽,手足痹,其面翕热如醉状,因复下流阴股,小便难,时复冒者,与茯苓桂枝五味甘草汤,治其气冲。这方子里面其实也只有桂枝一味药是降冲的。” “随后的‘冲气即低,而反更咳,胸满者,用桂苓五味甘草汤去桂,加干姜、细辛,以治其咳满。’既然冲气已经降下来了,那就没有必要再用桂枝了,所以仲景去了桂枝。” “还有《伤寒论》第117条‘烧针令其汗,针处被寒,核起而赤者,必发奔豚。气从少腹上冲心者,灸其核上各一壮,与桂枝加桂汤,更加桂二两也。’还是桂枝汤治奔豚气上冲,只是多加了二两桂枝,没有别的药……” 随着左先生的讲述,李可眉间的疑惑渐渐淡去。 左季云先生继续往下说,开始详细地讲述桂枝汤类最后三方,还有麻黄汤类方,正是今天李可细读的内容。 李可也如饥似渴地听着,这一次条件还不错,至少是在室内,只是他没有在座位上,而是坐在角落,跟旁听生似的。 不过其他人好像也没有发现这里还坐着一个人。 还有就是今日的左季云神色更为严肃。 讲完了今日李可研读的那些内容之后,左季云先生道:“今日的课程,就讲到这里,下课。” 说完,左季云先生对着众学生微鞠一躬,准备走了。 “先生。”教室里面站起一位学生喊住了左季云:“《社会医报》已经刊登出来余贼的废止中医提案了,听说会议已经通过了,这是真的吗?” 左季云侧着身子,看着门外,没有扭过脸。 “先生。”又是一个学生站起来:“中医必须接受西医培训,若不接受,则不可执业。若不通过西医考核,亦不可执业,这……这真的会实行吗?” 左季云依旧没有转过身子。 “先生。”第三个学生站了起来:“就算拿到执业证书,也仅获批数年而已,并且以后不再第二次发放证书,这……这也是真的吗?” “先生,他们不让开办中医学校,我们这个学校不能办了吗?” 坐在最后的旁听生李可停下了记录的动作,抬头紧张地看着几人。 左季云先生终于转过了身子,紧绷着脸,看着几人。 最后班长站了起来,神情紧张和惶恐,问:“先生,中医真的要亡了吗?我们……我们该怎么办啊!” 谁能想着这群学生学着学着,还没毕业呢,结果整个行业亡了。 左季云先生看看几人,又看看全班神色惶恐的学生。 他的神色反而渐渐平静下来,甚至嘴角还微微往上拱了拱:“稍安勿躁,或许不会像你们想象的这么糟,一切有我们这些先生来处理。诸君,自习,看书,勿吵。” 平静地说出这几句话之后,左季云先生慢慢迈步出门。 一众眼神中全带有绝望之色的学生齐齐看着走出门外的左季云,他们老师竟然连个解释都不肯给。 而坐在最门边的李可看的真切,左季云先生出门之后,身子很明显打了一个剧烈的趔趄,他急忙用手扶住了墙,才不至于摔倒在地,其实他的内心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 ------------ 第十二章 咋这么烫? 早上,刘三全大夫带着饭菜过来上班,刚坐下,就开始捶着自己酸痛的胳膊和腿。 诊所打杂的小伙子过来道:“刘大夫,把您昨天开的方子底单给我。” “好。”刘三全把底单交给小伙子,他们诊所的要求是开两份方子的,一份给病人抓药,一份诊所留底单。用以核对,以免弄错,也为了防止外人诈骗合作医疗。 小伙子拿过底单,去核对了。 刘三全茶还没泡完呢,却见小伙子又跑回来了:“刘大夫,这里有张方子不对。” 刘三全问:“哪个?” “就这个,你看,两个方子的药都不一样。”小伙子把方子放在刘大夫面前。 刘三全看了一眼,就说:“这方子不是我开的,这字都不是我写的,咋回事?” 小伙子愣了两秒,然后惊道:“好哇,他居然骗了我,李可这个坏分子也太坏了吧,他想干甚?” 刘三全问:“谁,哪个李可?” 小伙子立马道:“就是李老钟的儿子,之前他们大队最有出息的后生,后来不是坐牢了嘛。” “哦,是那个李可,他放出来了?”刘三全想起了昨天那个高高瘦瘦,老是低着头的年轻人。 小伙子说:“对,刚出来。哎,刘大夫,你说他是不是给别人开假方子,薅集体的羊毛啊?这种坏分子什么事情都干的出来的!” 刘三全看看两个方子,他摇了摇头:“真要骗医疗,干嘛不拿他弟他妈的医疗证来呢?非得拿他爹的,我昨天刚看过,一眼就能识破。” “也是。”小伙子摸着下巴。 刘大夫皱眉问:“到底咋回事,你怎么没弄清楚就把药给人家了?” 小伙子冤枉道:“李可进来就说他把方子弄丢了,说他看完能背下来,我就让他写了。他又有诊疗证,你今天又去巡诊了,我就……我就没怀疑那么多了,谁知道现在的坏分子那么狡猾,居然在这种事情上骗人。” “甚方子啊,聊得这么热闹?”门外响起声音,进来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人,正是药材公司的货员,张远材。 “聊方子呢。”刘三全应了一声。 “甚方子啊,咋还用上羊毛了?”张远材进来问。 小伙子指了指刘三全桌上的方子:“就这。” 张远材过来一看:“咦,这不是昨天那个后生的方子嘛。” “嗯?”刘三全看向张远材:“你知道?” 张远材点头:“对,昨天有个后生来和平药房抓药。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跟你们诊所有合作医疗也不知道,还来我们那儿,当时拿的就是这个方子。” 刘三全看向了小伙子。 小伙子愣了愣,好像真的不是要诈骗合作医疗,不然干嘛去药房呢?可是……那他为什么这么做? “咋了,甚病?”张远材追问。 “便秘。” “甚?”张远材一愣:“这方子还能治便秘呢?” “治个球!”刘三全直接喷了一句:“这方子要是能治便秘,我就……我就把这茶缸子给啃了!” 张远材笑了。 刘三全无语地摇摇头:“这就是没生对儿子的下场,干的糊涂事!这是哪里听来的破方子,甚病都能用这个方子治了?不相信我,自己瞎胡闹瞎搞,自讨苦吃!等我下次过去,保不齐李老钟得多难受呢!” 刘三全都生气了。 张远材又对李可的印象差了几分。 刘三全摇了摇头,他下次去巡医的时候还得去给李可擦屁股,这叫什么破事? 刘三全压了压烦躁,才问张远材:“你家老太太好些没?” 张远材摇摇头。 刘三全皱起了眉:“要不我等下……” 不等人说完,张远材就插嘴道:“赵焕章大夫回来没?” 刘三全的话直接卡喉咙里了。 “没。”刘三全拿着茶缸子,臭着脸走了。 “哎……”张远材都没叫住刘三全。 小伙子看一眼出去的刘三全,压着声音对张远材说:“还要五天呢。” 张远材眉心顿时拧成了一个疙瘩。 …… 李家。 缓了缓每日打卡的清晨头疼之后,李可起床洗了把脸,见李父蹲在门口抽烟,便过去问:“爸,你好些没?” 李父回答:“好多了,头已经不晕了,眼也不花了,也不想吐了。这身上啊,原先又冷又痛的,吃不消。这睡一觉起来啊,好多了,都不疼了。” 李可观察了一下父亲黝黑的脸庞,原本泛红的脸色现在也恢复正常了,不会头晕眼花,说明是冲气下降了。身上的冷痛消失,这是营卫调和了,不想吐了,说明是胃气向下降了。 李可也没想到药效居然如此之好,只是一剂药下去,他父亲这些症状就缓解了这么多,不愧是沿用千年的经方啊。 李可顿时放心多了,这证明了他的治疗方案肯定是正确的! 李父抽了口旱烟:“不过啊,早上蹲了半天,还是没能拉出来,但人是舒服多了。” “好。”李可振奋地点点头:“效不更方,你再接着吃几服药,应该就能好了。” “行!”这次李父就果断答应了,然后又感叹:“哎呀,这个刘三全是真的拧啊,感觉不比赵焕章差多少了!” 李可干笑两声,摸了摸鼻子。 “当当当当……”铃声响了起来。 李父往外看了一眼,磕了磕烟枪,说:“响铃了,俊,他娘,赶工分嘞!” 李俊和李母磨磨蹭蹭出来了。 见一家人又要干活去了,李可说:“爸,妈,那我……我……” 李母说:“没事,你就在家里好好待着。要是觉得无聊,出去逛逛也行,去乡里看看也可以。” 李父却道:“实在待不住,就去家里的自留地拔拔草。” 李母却拍了一下李父,说:“让知识分子干这事,你咋想的?” 李俊瞥了一眼他哥,揉了揉自己发酸的胳膊,说:“要不去挑个水?” 这下子,父母两个人都盯上他了。 “你再说一遍?”李母脸色很不好看了。 “就你哥这瘦胳膊瘦腿的,能去挑水了?你是缺胳膊还是短腿了,不能挑了?”李父也很不高兴。 “我……我……”李俊直呼惹不起,赶紧跑了。 李可也是哭笑不得。 家里人走后,李可在窑洞门口发呆,他还在琢磨昨晚做梦的事情。 要是没有昨晚那道男人的声音的加入,恐怕他还要被梦魇折磨很久。昨晚那道男人的声音,他听得出来,是他父亲的声音。可他父亲的声音怎么会闯入他的梦里啊?又怎么会一个劲儿夸刘三全啊? 至于那道熟悉的女声……是火车上那位乘务员大姐的。 李可皱着眉头,粗看这两人毫无关联,可是细一想,他们全是自己治疗过的病人。难不成只要自己治好病人,就可以借此对抗自己梦魇? 李可觉得有些稀奇了,这是什么情况?哪本医书有这么说过?这不合医理啊。 还有那再一次出现的左季云讲伤寒的课程…… 已经出现两次了,最奇怪的是每次他看到哪儿,人家就正好讲到哪儿,他哪里有疑问,人家就正好讲哪里。 还有中医被禁的事件也还在继续发展,为什么他会梦到这个?后面怎么样了? 李可很是疑惑,在家琢磨了一上午,也没什么头绪。吃过午饭之后,李可看了一会儿医书,觉得老在家啃老也不行,总要出去干点活,就决定去自留地拔草。 还没走到就发现路边上坐着个妇女,正用手捂着头,做出一副难受的模样。 李可过去问:“婶子,你咋了?” 那妇女闻言抬头看李可,明显地愣了愣,然后问:“你是……李可?” “张婶?”李可也认出了对面这个妇女。 “哎。”张婶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有些昏昏欲睡的样子:“我没事,就是有些头晕,想吐,身上难受,心里很烦。” 李可说:“那要不我带你回屋里吧。” “好。”张二婶答应一声。 李可去搀她,刚一碰到,李可就吃了一惊:“咋这烫呢?” ------------ 第十三章 太阳阳明合病 李可眉头立刻就皱起来了。 “没事,我回去睡一觉就行。”张二婶都快站不稳了,刚才也是站不稳才坐在路边上休息的。 李可问:“要不还是去看大夫吧?” 张二婶迷迷糊糊地回答:“诊所在乡里呢,离着大老远,我也走不过去啊。” 李可问:“要不把大夫请来?” 张二婶道:“请大夫要去一个来回,大夫看完了,又得去乡里拿药,那又要一个来回,都要明天了。算了,没事的,我睡一下就好了。” 李可闻言皱紧了眉:“不行,你这身上烫的太厉害了,跟煤炭烧起来一样。” 张婶也觉得自己的情况很不对,她已经晕的不行了:“那咋办?” 李可看了看天色,现在已经是下午了,跑两个来回肯定是不够的,他便说:“婶子,这样,你哪里不舒服都告诉我,我去乡里跟大夫说,让大夫开了药,我直接给你带回来,好不?我现在也不能赶工分,有时间。” 张婶闻言看向了李可。 李可冲她点点头。 张婶感激道:“那……那谢谢你了啊。” “没事。”李可答应一声。 李可先是把张婶搀回了家里,然后开始记录病情。 中医四诊,望闻问切。 在狱中,老黄就已经详细教过李可诊断。不过,狱中条件有限,也没有病人让李可来诊断,所以李可的实操还是很弱的。 为了避免误诊,李可询问的非常仔细,各个方面都询问到了,怕记不住他还写了下来。 根据张婶所述,昨天晚上肚子饿了,就吃了一碗前一天凉透的红薯黄豆汤,吃完就睡了,今天上午就感觉到了乏力,口渴,下肢酸软,上午干活就不行了。 她家那口子就让她喝点热水,煮了点热水,喝了三杯之后,又觉得身上发热了,头晕,恶寒。等到下午的时候,皮肤就热若燔炭了,李可握上去竟发现有灼手感。 不过没有体温计,李可也不知道她到底发烧多少度。 整个人不欲饮食,还有温温欲吐之感,并且感觉到心烦,渴饮。 把症状一一记录好,李可说:“婶子,舌头伸出来,我看一下。” 张婶说:“你还会看舌头呢?” “一点点吧,等下再跟大夫说。”李可回答。 张婶吐出舌头。 李可在自然光的条件下观察发现舌苔白厚而少津。 李可也在本子上记录,然后说:“我给你把个脉吧。” “这你都会?”张婶有些惊奇了。 李可含糊回答:“至少流程走走完嘛。” 张婶伸出了手,李可伸手中指定关,然后再下食指和无名指,诊断其寸关尺三部。 诊脉有诊三部九侯之说,最初的三部是人迎,寸口,太溪三部。后来汉朝之后就独取寸口了,所以在寸口分出了寸关尺三部,每一部有浮中沉三候,所以叫做三部九侯。 李可对诊脉不是特别擅长,目前真正掌握的还只有入门的浮沉迟数四个脉,张婶的脉象是呈现出明显的数脉特点。 什么是数脉? 《频湖脉学》中曰:“一息六至,脉流薄疾。” 《脉理求真》中曰:“数则呼吸定息每见五至六至,应指甚速。” 翻译过来呢,就大概是一分钟跳90-100次。 古代没有分钟这个概念,那怎么判断呢,就是靠呼吸,医生的呼吸是专门训练过,一息六至,就是数脉了。 数脉主热证,脉象有力为实热,无力为虚热。 实则清之,虚则补之。 有些肺结核晚期病人,也会出现数脉的,这个时候要是误做实热来治,一清热就人就凉了。 但是放在张婶身上,她的脉证是相符的,症状呈现出热证的特点,脉象也呈现出热证,脉证相符为吉,脉证相悖为凶,这一点老黄曾在狱中反复嘱咐过李可,不过李可还是刚出来,倒也没机会遇上脉证不符的患者。 做完了诊断,李可问:“婶子,你的诊疗本在哪儿?” 张婶说:“在那个柜子的第二个抽屉里,再拿些钱,现在没钱不给拿药了,不能赊欠了。” “哦,知道了。”李可答应一声,拿上钱和诊疗本,对张婶说:“你先休息着,我去给你拿药。” 告别张婶,李可就出了门,路上,李可还在琢磨张婶的病情。 凡是天下万种疾病,总不离六经八纲范畴。 张婶是因为食欲不节而得此病,她的舌苔白厚就证明了伤食于里。 心烦和渴饮证明了里热证已具。 而头晕和恶寒,则是太阳表证。 脉数,体若燔炭则是证明了邪热炽盛。 而不思饮食,有温温欲吐感,则是因为邪热传里,已经使得胃气失和。 这是比较典型的太阳阳明合并,既有太阳表证存在,又有阳明里热证。 辨证既明,法则当出。 李可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就蹦出来了《伤寒论》的内容。 第33条。 “太阳阳明合病,不下利但呕者,葛根加半夏汤主之。” 不下利是有的。 这里的呕,不能单纯理解为呕吐。欲呕,恶心这些其实都是胃气失和,本该向下的胃气,反而向上走了,由此引发的症状。 伤寒论的条文正好对应。 李可心中放心了不少,这个病证还是比较简单的,也没有经过误治,不像他爹那样被误治了那么多次。 李可脚步未停,一路急匆匆到了乡里,这次他就熟门熟路地直奔联合诊所去了。 县里目前的医疗情况,就只有县医院有西医,能做检查和手术,其他这些联合诊所,都是中医,没有西医。 到乡里的时候,都已经快傍晚了。 “同志,请问诊所有医生在吗?”李可进去询问。 打杂的小伙子头都没抬:“没了,出去瞧病了。” “啊?那甚时候回来啊?”李可皱眉问。 小伙子说:“是请到村里去看病了,不知道甚时候……哎,是你这个骗子啊!” 小伙子认出了李可。 李可一怔。 小伙子立马想抓李可,怒道:“好你个坏分子,你骗我,那方子根本不是刘大夫给的!” 李可道:“我没说是刘大夫给的,我是说我把方子弄丢了,但是我还记得里面是内容,能写下来……” 小伙子愣住了,好像是没有,人家这么一说,他就自然而然认为是刘大夫开的,毕竟刘大夫都去他们村了。 “你……你……”小伙子不知道怎么接了。 “额……”李可摸了摸鼻子,他岔开话题道:“刘大夫今天不在吗?” 小伙子道:“不是跟你说了嘛,出诊了,今天不知道还回不回来了。” 虽然有联合诊所在,但诊所里却经常找不到医生。没办法,附近几个乡都是找的这一家诊所,好几万老百姓只配备了这四个大夫。 你没听错,就是几万人配四个大夫。而且都是山区,大夫一走就是一天。 而这,已经是很好的条件了。 因为里面那些更偏远的地方,一整个乡里连一个大夫都没有,甚至附近几个乡都没有一个大夫。所以那里面的人们,轻易不敢言医,一旦找医生,那一定是九死一生的垂危大症。 这年头,农村医疗情况太紧张了。 李可本来是找大夫一起商量确认一下的,毕竟他临床经验不丰富,确认一下,更保险一些。现在医生不在,他也不能白跑一趟,让人家干等一天啊,毕竟病情等不起啊。 李可犯难了。 李可回顾了一下自己辨证的全过程,觉得应该是没错的,只要辨证没错,用药上就不会有太大偏差了,更何况这个病还是跟经方条文正好对应的。 李可下了决心,对小伙子:“我是来抓药的。” “甚?”小伙子狐疑道:“又抓药?上次那个方子还没说清楚呢,是谁给你的偏方?你为甚不听大夫的,干甚要相信偏方?这次……也是偏方?” 李可摸摸鼻子,有点尴尬:“你有纸吗?” 小伙子问:“咋?你又弄丢了?” 李可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小伙子追问:“然后,你又背下来了?” 李可抬头看小伙子,嚯,懂行啊。 ------------ 第十四章 拿药 “呵呵……”小伙子冷笑两声:“你先说清楚了,你昨天的方子是哪来的,今天这个方子又是干甚的,谁给你的,从哪里来的偏方?” “额……” 不等李可说话,小伙子就打断道:“你可别打算骗我。” 李可含糊道:“你问我,我问谁啊?我哪儿知道人家的方子从哪里来的,让我拿什么就拿什么了。” 小伙子眼珠子瞪起来了:“哎,你……” 李可插嘴问:“咋,你们诊所不能自己配药?一定要你们大夫开方子?” 小伙子被噎了一下,自己配药的情况太多了,你只要有个一两次没给病人治好,各种秘方偏方就都出来了。 小伙子只能说:“你……你不能乱吃药!要相信大夫!” 李可耷拉着脑袋,也不解释。 小伙子道:“尤其不能相信什么偏方,你乱吃药,会越吃越差的……哦,对了,你爹咋样了?” 李可低着头道:“好多了。” “你看吧,告诉说你不能乱吃药,你不信我们大夫啊,你看吧……你……哎?”小伙子当时愣住了:“甚?我问的是你爹。” 李可点点头。 “好多了?”小伙子不敢相信地看向了旁边桌子上放着的搪瓷茶缸。 李可不想在这上面多纠缠了:“对,好多了。你赶紧给我拿药吧,再晚,我就要摸黑回去了。” 小伙子抓了抓脑袋,这怎么跟刘大夫说的不一样,他狐疑地看着李可:“可别想着搞坏事,你小心再进去坐牢!” 李可顿时气结,抬头看向小伙子。 “干甚?”小伙子立刻警惕起来。 李可随即又泄了气:“没事,抓药吧。” 小伙子把纸笔拿过去,说:“写下来吧,等刘大夫回来我再问问他,你别想着骗我们。” “知道了。”李可只是低低答应一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接过笔就在纸上写了起来,写的就是葛根加半夏汤,把经方的配伍和剂量写好了,正准备交给小伙子,李可却又停顿了手上的动作。 他来的这一路就在思考这个问题,葛根加半夏汤自然是对证的,这一点是没问题的。但现在病人的里热严重,体若燔炭,身热亦是非常严重。 在这种情况下,单用葛根加半夏汤原方会不会退热取效有点慢啊? 中医开方子的时候,往往会在前人的方子上进行加减,主要是为了更贴合病人现在表现出来的情况,为了有所侧重,这也就是中医上说的一人一方,一病一治。 李可正犹豫着呢。 小伙子见李可没什么动作,就问:“咋,忘方子了?” 李可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终于还是下了决心,在方子后面加上了“生石膏一两”(旧制约30g)。 “好了。”李可把方子递过去,加生石膏以清泻里热,清热养阴。 小伙子接过方子看了几眼,没怎么看懂,狐疑问:“这又是偏方?” 李可摇摇头:“不知道。” 小伙子见也问不出来,就道:“这方子是你自己要抓的,我们大夫没看过,真要吃出事情来,你自己负责啊!” 李可沉默了几秒钟之后,点了点头。 小伙子拿了诊疗证就去登记抓药了。 李可望着门外,感觉自己有些大胆。 其实这跟他治好了他爹的便秘有关系,要知道,先前这诊所两个医生都没给治好呢,所以这给了他极大的信心。 同时,也让他觉得这个诊所医生的水平确实不咋样,尤其最前面那个医生,简直瞎来。 中医这门医术,贵在实践。其实中医学徒就可以开方子了,开点四君子汤治治脾虚,开点桂附地黄丸治治肾虚,见效果了,就有信心了,也会更加认真去学习,这是一个良性循环。 有上一个病案打底,李可心里有把握多了,更何况这个病例没有经过误治,更简单一些。 李可甚至在想,今晚在做梦的时候,会不会出现张婶的声音去对抗让他痛苦了三年的梦魇。 开完了药,付完了钱,李可拿着药和诊疗证回去了。 小伙子把刚才这张处方拿出来放好,他打算等刘大夫来了,再给他看看。 …… 李可拿着药,爬着山路回到了村里,紧赶慢赶终于在天黑之前赶到了,他到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了。他赶紧快步往张婶家走去,张叔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叔,药买回来了。”李可小跑到人家门口。 张叔把药接过来。 李可抬起头,看着张叔,举起另外一只手:“叔,这里是剩下的钱,诊疗证也在里面。” 张叔又把另外的东西接过去,对着李可点了一下头,也没看李可,也没说什么,连看都没往李可身上看,接过东西就走,就跟躲瘟神似的。进屋的时候,还不忘用腿拉了一下门。 “砰”的一声关门声,就像是重重地砸在了李可心上。 李可的身形顿时僵在了门外。 一时间,李可像是木然了一样,呆立在原地,迟迟没有动作。 夜晚的凉风吹来,将李可身上吹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李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想回家了,可突然间又觉得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走了。 他的手不停地握住又松开,上上下下不停变换位置。似乎是觉得放在哪里都是不对的,似乎觉得什么样的姿势都是错的。 过了良久,他颓然地放下了双手,整个人像是失去了神采一样。 他又把头低了下来,这一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低,甚至连身子都有些佝偻了起来。 李可蹒跚着回了自己家,但他却在窑洞外面踌躇,迟迟不敢进去。 “咋还没回来呢,俊,你去村口迎迎你哥。别就知道等着吃饭,等你哥回来了才能开饭。” 窑洞里面传出来母亲的声音,让李可眼眶一热,眼泪都差点掉下来。 “哦。”窑洞里面传出来李俊懒洋洋的声音。 “哎,回来了?”李俊刚出来就看见李可了。 李可赶紧往前走去,只是头始终不曾抬起。 “快些吃饭。”李母赶紧在身上擦了擦:“吃饭了,俊,自己去盛。可,你坐着,妈给你盛。” “好。”李可答应一声。 这顿晚饭,李可吃的异常沉默。 李父和李母相互看看,眼中都充满了担忧之色,只有李俊稀里糊涂吃的痛快。 ------------ 第十五章 出事了 饭后,李可回到了自己房间。 麻油灯下是李可怅然的脸,人的成见就像是一座大山,任你怎么努力,都很难搬动。 李可抚着自己的肚子,更难受了。 …… 李父和李母房内。 两人也没睡着。 李母担忧地问:“他爹,你有没有发现咱家可,这次回来,性格完全变了,话都不爱说了。” “唉……”李父悠长地叹息一声:“毕竟坐过……毕竟经历过这么大的事情。你看看三年前,咱家可回来的时候,是甚场面,再看看现在……” 李母心里也难受的紧:“你说这些人咋这样嘛,我今天都看见咱们村里人见着咱家可走过来,他们都躲着他走,跟看见瘟神似的。” 李父忧愁道:“那咋办?” 李母想了想说:“让可一个人在家呆着,早晚待出事情来,要不给他找点事情干,有事情干了,人也就轻省了。” 李父觉得挺有道理,就说:“找点甚事情?不然跟大队里说说,看看能不能让咱家李可也入社,一起干活?” 李母拍了李父手臂一下:“你儿子是知识分子,你以为是你这样的大老粗啊!” 李父道:“那你说咋弄?” 李母早就想好了,她说:“咱不有小学嘛,让李可去做老师,咱家李可的学问比小学里面这些老师要强太多了吧。” “哎。”李父也听得眼睛一亮。 李母愤愤说:“等咱家可当上了娃娃们的老师,我看哪个还敢躲他,还敢嫌他!” “有道理,咋样才能让咱家可当上老师呢?” 李母道:“去跟你弟立坤说,让他想办法。” “好……”李父沉沉应了一声。 李母又问:“哎,你好些没?拉出来了吗?” 李父回答:“没事了,今天吃了第二次药,好多了,也拉出来了,身上舒服多了。你别说,这个刘三全大夫,还真拧啊!两次药就差不多好了。” 现在李父身上舒坦了,对刘三全的好感度直线飙升,他突然来了一句:“我觉得咱家李可要是跟着刘三全学医,也挺好的。” 李母直接一巴掌拍过来了。 “哎哟,你打我做甚?” “睡觉!” …… 李可又翻出了医书,在灯火前看了起来,这是他排解抑郁的唯一方式。 看了一阵,夜渐深了。 李可决定上床睡觉,吹灭了灯,躺在床上。 “咳咳咳……”李可忍不住轻咳几下,又抚上了肚子,他只能强行开始回忆分析书里面的内容,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一点点分析理解,渐渐的也就困了。 临睡着前,李可还在想,今晚会梦到左季云先生和北平医学校吗?旧医被禁案后来怎么样了?张婶会出现在自己的梦魇里吗? 正迷迷糊糊之时,却听见外面砰砰砰一阵砸门。 “李可,李可,开门,你给我出来!” 李可猛然从床上惊起,呼吸骤然急促。豁然扭头看向大门,神情惶恐…… 李父已经出去开门骂街了:“干甚?大半夜瞎叫个甚?” “李可呢,李可呢,我要找他,我要找他!” 门口的声音很是焦急。 李可喘着粗气,渐渐冷静下来,他还以为是梦魇呢,他赶紧披上衣服下床,走出去一看:“张叔?” 李可有些讶异。 “李可!”张叔想抓李可的手腕。 “干甚呢!”李父赶紧去拦他。 争吵间,李母和李俊也走出来了。 “大半夜吵甚?”李母也问。 张叔被李父拦着,冲不过来,但还是指着李可急叫道:“你问他,你说,你带回来的是甚药?我家连美吃了之后,上吐下泻,人都要不行了!” 此言一出,李可脸色骤然一白。 李家人也齐齐一愣。 李母道:“这么严重啊,那赶紧请大夫啊,来找我家李可干甚?” 张叔指着李可的鼻子:“是他带回来的药!” 李母不乐意听了:“你这叫甚话?人吃坏了,那也是大夫开的药开错了,咋还能怪到我们家李可身上?咋,给你带药还带错了?” 张叔瞪着李可,问:“那你说,是哪个大夫开的药?你说!” 李可脸色煞白,根本回答不出来。 张叔见李可回答不出来,他瞳孔顿时一缩:“好哇,我就知道我没猜错!果然是你故意弄假药来害人!好哇,你这个坐牢的坏分子,你要干甚?你要杀人吗?” 李母这回真炸毛了:“你说甚?再瞎说,嘴都给你撕了!” 李父也立马道:“可不敢胡说啊!” 张叔叫嚷道:“咋了?咋了?本来还好好的,吃了药之后就上吐下泻,人都昏过去了,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吓人,肯定是这个坏分子干的。你看他,他根本说不出来是哪个大夫开的药!就是他干的,我要报警!” 听到这话,李家人也是心中一惊。 李可顿时心生慌乱,难道治错了?但是细一想啊,不应该啊,这个病证不复杂啊,不应该错啊。 “我……我……我去看看。”正当他们争执不下的时候,李可突然说话。 李母却道:“别去,他们等着冤枉你呢。” 张叔大叫道:“谁冤枉谁?你自己去看看都成啥样了嘛。” 李可也很焦急,他一边往外挤,一边说:“我去看看,我去看看。” “你跟我走。”张叔见状立刻抓住了李可的手腕,似乎是怕他逃走。 见两人都已经出去了,李母焦急地拍李父和李俊,道:“还看个甚!快些追啊,别让李可吃亏。” “哦哦。”两人又赶紧追出去。 几人快速来到了张叔家里。 只见张婶已经倒在了床上,他家女儿正在照顾。 张婶躺在床上,已经昏睡过去了,嘴里还在呕吐出清水样的呕吐物。 见到这场面,李可顿时就是一呆。 随后跑进来的李父和李俊也是身形一顿。 “你看看,你看看。”张叔强行把李可拉倒病人床前,指着李婶说:“你看看,你看你看,吃了你给的药,人就昏过去了,然后就吐,你看看都吐成甚样子了!你到底给人吃甚药了?” “这……”李可心中顿时慌乱了起来,谁能想到他临床上的第二个病人,服药之后就出现了这个情况啊。 所以为什么说临床经验很重要,你理论判断是这样治的,但实际上的结果,要等把药吃下去才会知道。 纸上谈兵,说的再多都是空的。 只是李可现在是单打独斗,连个带教老师都没有。面对这情况,他真有点懵逼了。 张叔抓住李可的手:“我可不是冤枉你,前面吐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慌了。后来她还说要拉肚子,行,拉就拉吧,结果拉出来的也是跟水一样,还是红色的,我都怀疑是不是拉出血来了。” 李家人顿时面面相觑。 张叔说:“然后拉完之后,又昏睡过去了,你说我能不担心吗?她是不是中毒了?前面还好好的,吃了你带来的药之后,就又吐又拉,还昏过去了。你说,你干甚害人?我们家跟你无冤无仇,你干甚害我们?” 李母语气没前面那么硬了,但还是倔强说:“那是大夫开的药,你要怪去怪人家大夫。” 张叔抓紧李可的手腕,问:“那你说,是哪个大夫开的药?我现在就去找他,你跟我一起找大夫对质去。” 李可顿时哑口无言。 ------------ 第十六章 热利 张叔见李可还是说不出来,他悲愤极了:“你看,你们都看看,就是他这个坏分子干的!他根本没去找大夫,我打死你这个杀人犯!” 说完,张叔就要动手打李可。 幸好李俊眼疾手快,赶紧拦下了张叔。 李父也赶紧扑上去,两人把张叔给拉开了。 张叔还骂呢:“干甚?欺负我们家没人?信不信我把老三老四都叫起来!我去找公安,把这个坏分子抓回牢里去!” 李俊和李父赶紧劝。 “走走走,赶紧走。”李母想把李可拉离这个是非之地。 李可却不肯走,他紧紧盯着张婶的情况,呼吸声渐渐粗重起来,到后来,他自己都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了。 李可挣脱开母亲的手,喘着自己都能听见的粗气,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朝着张婶走去。 明明没有睡着,而李可耳旁却响起了梦魇中那恐怖的声音,他脸上的肉忍不住抽搐了起来,因为他的头疼病,又犯了,可他的脚步却不肯停下。 李可强忍着难受,顶着压力,一步步走到了张婶面前,他蹲下来拍了拍张婶的肩膀,用不稳的声音喊:“婶子,婶子。” 张婶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了李可一下,轻轻应了一下,又睡了过去。 至少还能睁开眼睛,还能应答。 中医有效不更方之说,也有随证治之的大原则。在治疗一个疾病的时候,尤其是慢性病,就需要较长时间服用一个方子,慢慢把把身体调整过来。 但在治疗某些急性病,因为起病急,进展快,所以变化就会很快。通常是一副药下去,解决了这个问题,病情就有新变化了,所以又需要及时调整用药,经常是每一次诊断,都需要换方子。 这里面的典型代表就是蒲辅周先生,蒲老的医术非常高明,在治疗某些严重急性病的时候,经常是一天一个方子,又强又灵活。只需三四天,就可以出院了,出院之后,用善后方就行了。 只是现在的李可完全没有这种水平,他甚至都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误治了。 李可忍着头疼,再度回顾了一下自己的辨证过程,应该是没错的,他不应该错的…… 顿了一顿,李可试探性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张婶的手,又去探了探她的额头。 咦?烧退了! 这是好转了吗? 那如果是好转了,可为什么上吐下泻,甚至便出红色像血一样的东西,整个人也昏睡不醒。 这怎么回事啊? 到底问题出在哪儿? 李可一时茫然了。 房间里的几人还在吵闹。 李母见李可不肯走,她小心地看了外面一眼,说:“你们按住他,别吵了,我先去把门关上,屋里面的事情别吵得屋外都知道。” “等等!”仿佛一丝电光劈进了李可的脑子里面。 而李母已经走到门口了。 “吱呀……” 李可豁然转头看门。 “碰。”大门关上。 李可眼前一片渲白,一副人体经络运行图出现在渲白空间内…… 屋外,屋内。 表,里。 张婶是因为食欲不节,伤食于里,所以才致于病,而她现在的上吐下泻,其实是身体通过这种手段来去积滞! 太阳与阳明合病,既有表证,又有里证,自己用的治疗方案,是表里双解。这种治法是没有错的。 张婶原本热若燔炭的身体,现在基本恢复了正常体温,身热得去,这就是用药有效的明证,这就是解表了! 药,见效了! 那现在又是一个什么证?发展到什么地步了,病机是什么? 下泻,就是下利,下利不止,甚至出现红色水样物,加之……烦渴。 所以,她的现在病机是……是什么…… “干甚呢,有甚不能让别人听见的?”张叔怒气冲冲往后走,李俊和李父一下没拦住,张叔直接冲过去把门打开了。 “啪……”门开。 一缕夜风吹在李可脸上。 李可毛孔瞬间紧锁,脑子瞬间清醒,耳旁那些梦魇立刻消失,连头疼都为之一顿。 “我知道了!”李可喃喃出声,眸子微微放大,病机只有一个!那就是表解,而里未和,现在是热利! 正在争执的几个人顿时停了下来,齐齐看向这边,张叔的女儿也抬头看他。 “你知道甚?”张叔怒声问。 李可收回眼神,说:“婶子已经退烧了。” 张叔和他女儿顿时一怔,他们是知道情况的,张婶前面烧的可厉害了,身上跟煤炭炉子似的。刚刚他们一直在争吵,都没顾得上看她是不是已经退烧了。 “让开,让开。”张叔赶紧挤开众人,跑到床前,也赶紧伸手探了探,还真的不烫了。 张叔问:“那……这是咋回事?就算烧退了,那咋还上吐下泻了?这人咋还醒不过来了。” 李母说:“至少退烧了,好转了嘛。上吐下泻,我吃坏东西也上吐下泻,这不是很正常嘛。” 张叔顿时皱眉。 李可长长呼出来一口气,他的目光中的神色渐渐安定下来,他看着张叔,说:“叔,你让一下,让我来看看。” 张叔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大家都看向李可。 李可一边检查,一边思忖着。 表解而里未和,现在是热利为病。 《伤寒论》中有三方治热利。 太阳病,桂枝证,医反而下之,利遂不止,脉促者,表未解也,喘而汗出者,葛根黄芩黄连汤主之。 这是有太阳病,本该用解表法,而医生误治反而用了下法,导致了邪陷于里,让病人下利不止的救误治法。 这个病人的确有太阳病,但自己并没有忽视这一点,所以自己用的是表里双解法,自己的方子里面有桂枝麻黄解表药,况且现在病人已经解表了,更证明他是没错的。 不是此方,排除! 《伤寒论》第371条:热利,下重者,白头翁汤主之。 第373条:下利,欲饮水者,以有热故也,白头翁汤主之。 李可想起了左季云先生的论述:“此证病状,大概下利腹痛,后重,时或圊血,肛门热痛者是。故痢以口渴、腹痛为湿热,盖以湿气胜腹不痛,热气胜则腹大痛,肛门重滞,里急后重故也。” 李可皱了眉,思索一下,想到了之前看过的张锡纯先生在《医学衷中参西录》上的论述。白头翁汤所主之热利下重,应当从少阴传来,不然则为伏气化热窜入厥阴。 有病在阳明之时,其病一半入腑,一半由经而传于少阳,即由少阳入厥阴而为脏腑之相传。则在厥阴者既可成厥阴热利之下重,而阳明府中稽留之热,更与之相助而成虐,此非但用白头翁汤所能胜任矣。 单用白头翁汤难以胜任……不能单用一方…… 李可又把注意力放到了张婶的呕吐之上。 他想到了治疗热利的第三个方子。伤寒第172条,太阳与少阳合病,自下利者,与黄芩汤。若呕者,黄芩加半夏生姜汤主之。 这个是太阳和少阳合病的方子,但其实是少阳迫阳明,下驱大肠,而至下利。黄元御就曾解释,这条是因为少阳经气郁而克戊土,土病而下脘不容。放在五行上理解,也就是木克土太过。 那么她现在有少阳经病证吗? 李可开始询问病情,得知现在张婶口苦咽干,还有腹痛。他掰开张婶的嘴,检查了一下舌脉,发现是舌红苔黄,主热证。 犹豫了一下,李可拿起张婶的手,诊断脉象。 旁边几人都你看我,我看你,还真治上病了? ------------ 第十七章 马灯和雨伞 李可认真诊断脉象,张婶的数脉还是非常明显的,只是在判断整体脉象的时候,摸着张婶的脉似乎有弦脉的特点。 《频湖脉学》中说弦脉是“端直以长,如张弓弦,按之不移,绰绰如按琴瑟弦,状若筝弦,从中直过挺然指下。” 当时老黄给他解释,就是笔直笔直的,跟按着弓弦一样。弦脉跟细脉很像,但是比细脉要硬,要挺,要更有力。入狱的时候,有次监舍里有个家伙生病,老黄拉着他摸了一次脉,告诉他这是弦脉。 但也就那一次而已。 虽然狱友们都知道老黄是医生,但没人愿意找老黄咨询疾病问题,原因很简单,老黄是因为治死人才进去的,谁还敢搭理这样的大夫啊。而且咨询了也没啥用,又没条件治。 所以李可也就摸了那一回,跟眼前这个脉还是有点像的。 但李可也不敢特别肯定。 虽然李可的脉诊本事不怎么样,但是流程还是要走走完的,李可诊完了双手脉,才收手。 旁边人见李可如此投入,竟一时没敢打扰他。 李可把张婶的手放好,沉眉思索。 综合来说,张婶是有少阳证的,又是热利,所以用黄芩汤方是合适的。 汪昂在《医方解集》中称此方为“万世治利之祖方”,后世治疗痢疾的方子,大多都是从这里面化裁发展而来的。 胡希恕也曾介绍过他的用药经验:“发热腹泻,或痢疾而腹挛通者,即可用本方,不必限于太阳与少阳合病。” 病人的病证与条文合,只是多了呕,所以要加半夏生姜汤。其实半夏生姜汤就是小半夏汤,是治呕的。 所以根据病人的病证,选用的方子应当是白头翁汤合黄芩加半夏生姜汤。 李可再度细细回顾自己整个辨证过程,正推,反推。 人菜,就要多细心,细心总是没错的。 反复推敲了几遍,觉得确实没什么问题,李可才站起来,可脚下却突然一晃,蹲久了,麻了。 “嘶……”李可砸了砸牙花。 “咋了?”李母关心地问。 李可按着腿,说:“没事,腿麻了。” 消停了这么一会儿,见自己老婆已经退烧了,张叔的火气也没那么冲了,他问:“人咋样了?” 李母马上说:“你问李可干甚,他又不是大夫。” 李可说:“已经退烧了,比原先好一些了。” “这还好了?这上吐下泻,吓死人的样子,还好了?”张叔又有些激动了。 李可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张婶,又看了看一脸担忧的张婶女儿,说:“嗯……就是现在还需要继续吃药……这样吧,我去乡里找大夫。” “啊……大半夜还去啊?”李母一下子紧张起来。 张叔则满脸狐疑道:“你不是想跑吧?” 李母龇牙咧嘴道:“再胡说,嘴真给你撕了。你个狼心狗肺的家伙,你良心喂狗了?帮你家,还帮错了?” 张叔不服输道:“就是你家李可带来的药给害的,那你让他说,这是哪个大夫开的?” 李母呛道:“跟你说干甚?让你去跟人家医生拼命吗?然后你去坐牢?” 张叔顿时一噎。 李母继续道:“要真是我们李可害的,那他为啥不早点跑?在家里等着你抓他啊?” 张叔一愣,好像也是啊。 李母战斗力爆表:“再说了,你没看你家连美已经退烧了?这就说明好转了,药肯定没问题!你还打算吃一次药就好,你当大夫是神仙啊!” 一波三连之后,张叔被怼的哑口无言。 李可看一眼张叔,微微叹息一声,问:“妈,家里还有煤油吗?” “啊?你真打算去啊?”李母一愣:“别去,别去,你还敢管这家白眼狼啊?” 李可扭头看向躺在床上的张婶,不管?他怎么能不管啊,人是他治的,方子是他开的,药是他抓的。 也是因为吃了他的药,病人的病情才变化成现在这样,全程都是他操作的,他是唯一的责任人,他不管谁管? 而且临床经验约等于零的他,心里还是很慌的,谁知道病情会不会恶化,天亮后会不会更差?他现在想的就是赶紧找医生,赶紧拿药,赶紧救人! 张叔被李母这一顿连呛之后,不敢插嘴了,他陷入了思考。 李可道:“妈,我没法不去,万一真出事了怎么办?” 李母刚想反驳,这管他屁事。 可话到嘴边上了,李母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儿子现在的身份,他儿子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全村的骄傲了,现在是人人喊打的坏分子。 他已经掺和进来了,万一人真的出事了,再诬到他身上怎么办?他不是没有被诬过啊,难道还要再进去一次吗? 这事能查清楚吗? 万一查不清楚呢? 上次的事情不就没查清楚嘛! 李母脸色渐渐白了起来,她想到那个可怕的后果,她就忍不住颤抖,她真的无法再承受一次了,她哪敢赌这个万一啊,她委屈道:“还有没有天理了,帮人还帮错了!” 听了这话,正在皱眉思考的张叔脸上也浮现了不自然的神色。 “唉。”李父深深叹息一声,面容愁苦:“路上小心些吧。以后啊,可千万别管闲事了。” 看着已经睡着的老婆,张叔脸上不自然的神色慢慢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李可点点头:“好,爸,回家拿煤油吧。” 张叔突然说:“其实我家……我家也有煤油……” 说到后面,张叔有点底气不足。 李母怒骂道:“用谁,也不用你们这白眼狼家的!” 李家人都出了门,张叔脸色一阵阵晦暗,咬了咬牙,也跟了出去。 到了家里。 李可去房间翻出他带回来的那盏饱经沧桑马灯,灌好了煤油,带上半盒洋火。 “要不让俊陪你去吧。”李母还是很不放心。 李可走到了大门外,说:“没事的,俊明天又要挑水,又要赶工分,让他早些睡。” 张叔也站在了门外,见李可要走,他道:“要不我跟你一起去?” 李可说:“婶子还要人看着,离不开人,刚刚我看过情况了,我能跟大夫说清楚的。” “爸,妈,我走了,你们早些睡。”说完,李可冲父母点点头,转身便提着马灯钻入了茫茫夜色中。 “哎……可……”李母紧张地叫了一声,却见儿子已经钻入了黑夜,她又狠狠地剜了张叔一眼。 张叔低着头,摸自己的鼻子和下巴,不敢抬头。 农村的夜,很黑。黑夜的沉重感是后世城里人难以体会到的,因为真正的黑,是一种沉重的压力,是一种可以同时施压于心灵和肉体上的特殊力量。 李可早就习惯了这黑暗带来的沉重,因为从三年前入狱开始,他的人生就已经没有光了。 望着马灯无法照到尽头的黑夜,李可耳旁似又响起了这盏马灯原主人的话语。 “我的医术乃承袭家学,出师之时,父亲赠我一盏马灯,一把雨伞。告诫我,病人但有所求,须当无论风雨,不顾日夜。从医几十载,我自问不曾有愧于这雨伞与马灯……” ------------ 第十八章 孩子,别怕! “砰砰砰,砰砰砰,开门,有人在吗?有人在吗?” 到了乡里,李可才意识到一个问题,这都后半夜了,诊所还开不开门的?这要是不开门,那大夫住在哪儿啊,他也不知道人家住哪,上哪儿找人去啊? 李可顿时有点懵,光顾着一腔热血了,没意识到这个现实问题。 李可扭头看了看周边,在想着要不要去敲隔壁家的门,问问大夫住在哪儿。 正在李可犹豫的时候,诊所里面传出了声音:“谁啊,做甚?” “我,找大夫抓药。”李可急忙喊道。 “来了。”里面传出声音。 然后就是窸窸窣窣,还有拆木门后门档的声音,打杂的小伙子睡眼惺忪,哈欠连天。 “咋了?”小伙子抬头看来:“哎?又是你?” “咳……”李可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他出现的频率是有点高了。 见到李可,小伙子睡意也醒了大半:“又咋了嘛?” 李可往黑漆漆的屋里看了一眼,问:“有大夫在吗?” 小伙子说:“没,晚上就我一个人守着。咋?是不是吃偏方吃出事情来了?” 李可嘴不禁抿到了一起,妈的,看人真准。 聊到这个,小伙子顿时精神了:“你看吧,你看吧,我就说偏方信不得吧!” 李可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就问:“大夫住哪啊?” 小伙子问:“那离着有点远,严重吗,不严重的话等明天白天吧。要不然你现在去找大夫,再回来也快天亮了。还不如直接天亮再过去呢,去一趟,再回来拿药,再回去,下午差不多能吃上药了。” 李可顿时语塞,这见鬼的农村医疗。这要是危急重症,还能有救治的时间吗! 小伙子打着哈欠,挥挥手:“行了,走吧,早上再来吧。” “哎。”李可赶紧拦住了小伙子,问:“就没有住的近些的大夫了?” 小伙子揉了揉眼:“有啊,但现在是晚上,又是山路,就你这样提着个灯的,又走不快,没两个小时到不了人家家里的。一来一回,到诊所都天亮了。” 李可顿时无语凝噎,可病人还在家里等着呢。 不过幸好自己已经完成辨证了,要不用自己的方子再抓一次药? 一升起来这个念头,李可心脏就忍不住扑通扑通乱跳。 会不会不够慎重啊,毕竟自己临床经验尚浅啊…… 小伙子再度挥了挥手:“病人是你们村的吧?行了,我知道了,明天让大夫去你们村里看病。” 说完,小伙子又要进去了。 “哎!”李可急叫一声。 “又咋了?”小伙子不耐烦了。 李可心中也是焦急的很,也不知道张婶现在情况怎么样了,他大半夜跑出来,总不能光着屁股又跑回去吧? 但找医生确实不现实,要不用自己的方子? 李可心中再度冒出这个念头,他的心脏又一次剧烈跳动起来。有些想法冒出来,就跟燎原的火星子似的,一旦出现,就怎么也扑灭不了。 见李可迟迟不说话,小伙子都服了,他连话都不想说了,摆了摆手,直接转身进屋。 看见小伙子都要关门了,李可终于等不了了,终下决断:“同志,等等,其实,其实我这边是有个抓药的方子,要不……要不先把药抓了吧?” “又是偏方?”小伙子一愣。 “额……” 小伙子皱眉问李可:“方子呢?” 不等李可回答,小伙子就道:“不会又弄丢了?” “咳咳……”李可轻咳两下,抬头望星空。 小伙子一拍手:“然后,你正好又背下来了?” 李可一边望着星空,一边用脚指头抠地。 小伙子露出一副“你看我像不像傻子”的表情来。 最后,李可只能摸着鼻子说:“你给我拿药就是了。” “行!”小伙子这次也很干脆,也不多问了,就说:“进来吧。” 李可进门。 小伙子熟练地给他拿来纸笔。 李可把马灯放在桌子上,拿起笔,又一次回顾了自己整个辨证过程,应该是没错的,而且首方下去,的确也解表见效了,自己应该是没有误诊的。 李可再反复推敲了一下刚才的辨证,确定之后,才写起了方子,白头翁两钱,黄芩三钱…… 写完,李可把方子交给小伙子。 小伙子打着哈欠去抓药:“最后,嘱咐一句啊,吃坏了,你们自己负责,别让我们擦屁股。” 李可也只能点头了。 小伙子把药装好,交给李可,挥了挥手,就把他给赶走了。等人出门了,小伙子把方子跟李可之前那张放在一起,又打了个哈欠:“好家伙,偏方大王又来一张……” …… 再说,李可拿了药,提着灯,再度闯入了茫茫黑夜之中。 直到天边出现了一抹鱼肚白,他才赶回了村里。 “可……是你回来了吗?” 听到这个声音,李可眼眶一热:“妈,你咋在这儿啊!” 李可赶紧往前跑。 “哦……”李母松了一口气:“没,我刚睡醒,过来看看你回来没?咋样,有没有摔着啊?” 李可上前拉住了母亲的手,冰的吓人,这哪里是刚睡醒,分明在这边站半天了。 李可又是愧疚又是焦急:“妈,我都多大个人了,你咋……你咋还不放心呢。” 李母笑着说:“放心的放心的,就是怕你不习惯走夜路,咋样,摔着了吗?” “没呢,我先带你回家吧。” 李母看向了李可拿着的药,说:“没事,先把药送过去吧,我后来又过去看了。你走之后啊,没多久,连美就清醒过来了,也不咋吐了,就是还有点拉肚子。” “人已经没大事了,她自己都说自己没事了,她已经好差不多了。你带来的药,肯定是没有问题的,你千万别担心,也别害怕,这跟你没关系的,没人能冤枉你的,也没人能害你的。可,不用害怕啊!” “哎……哎……”李可声音发颤,鼻子酸的不行,他低着头,不敢让母亲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 走到了张家,把药放在窑洞门口,喊了一声之后,不等人家开门,李可就赶紧带着母亲回家了,他点了煤炉子,烧热水,然后赶紧去自留地的菜地里拔了根大葱,然后去厨房抓了一小把豆豉。 他赶紧给母亲煮个葱豉汤,可千万别受寒感冒啊。 李母喝了汤,又开始忙活,说要做早饭。李可让李母去休息,他来弄。 李母不肯,非让李可去睡觉。 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儿,李母才被李可逼着去睡觉。 天光大亮,李可煮了简单的早饭。 然后睡过头的没去挑水的李俊,被李父李母轮番臭骂。 早饭不久,还没打出工铃,张婶就押着低头耷脑的张叔过来了。 ------------ 第十九章 就你叫李可啊? “哈哈哈……哈……哈哈”虽然是在笑,但张婶脸上的尴尬之色是隐藏不住的。 李家人相互看看,有些摸不清他们的来路。 李母冷哼一声,去拿了扫把在门前扫路。 “吃了没啊?”张婶主动问。 李父蹲在门口吧嗒吧嗒抽旱烟,时不时抬眼瞅他们一下,但不说话。 李俊也只是看着李可。 李可看看家人,见他们都不肯搭理别人,他只能自己回应:“吃了的,婶子,你好些没?” “好多了,好多了。”张婶立刻合不拢嘴道:“比昨天好多了,已经没什么事了,你带回来的药,我早上煮了喝了。现在也不发烧了,就是身上还是没啥力气,很累。” 李可问:“还拉肚子吗?” 张婶说:“还有一点,已经没甚大事了。” 李可点点头:“那就好,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哎……”张婶忙说:“我是专门来谢你的,要不是你去帮我买药,我还不一定成甚样子呢。” “不用了。”李可摆手拒绝。 “要的,要的。”张婶赶紧对李可笑笑,然后又用力拍张叔的胳膊:“愣着干甚!快把东西给人家。” 张叔涨红着脸,拿下挎着的篮子,低着头往前送:“收下,收下。” 李母则是用力一杵扫把,愤愤道:“别拿,我们不收白眼狼家的东西。” 张叔张婶两口子更尴尬了。 张叔嗫嚅道:“那是他……是他不肯说是……不肯说是哪个大夫开的方子嘛,连美又病的那么吓人,不怪我误会嘛……” “还说!”张婶压着声音,又拍了张叔一下。 李可微微叹息了一声,人心里的成见,就是一座搬不动的大山。他想起了和平药房那个大姐,还有药材公司的张远材,还有诊所打杂的小伙子。 在没有知道他身份之前,每个人对他都挺热情,挺客气的,可一旦知道了他的身份,没有一个人不对他表示警惕和厌恶的。这种感觉很不好受,可他又能怎么样呢? “没事。”李可也只能摇摇头,他能怎么办?他又能怎么办? 张婶赶紧瞪了张叔一眼。 “收下,收下,一定要收下。”张叔涨红着脸,只是重复着收下,别的话就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农村人,尤其是农村男人,根本不会用语言来表达感激,爱意和歉意这三种情绪。他们唯一会用的,就是行动,感谢是送东西,道歉也是送东西。 这一趟,既是感谢,也是道歉。 “不要,不要。”李母扔了扫把走过来,刚想把人赶走,瞅了一眼里面的东西,眼睛稍稍一顿。 张婶还道:“收下吧,收下吧,要不然我们心里过不去。快,放地上,放地上……” 张叔赶紧把篮子放在地上。 李母插着腰挥手拒绝:“不要,不要,拿走啊,赶紧拿走……” 只不过除了挥手,也没有别的动作。 “快走,快走……”张婶赶紧拉着张叔走了。 等两人走后,李俊凑过来看:“嚯,这可大方了。给买了一瓶汾酒啊,还有二十个鸡蛋,一盒牡丹香烟,这得多少钱了?” 吧嗒吧嗒抽旱烟的李父说:“汾酒两块一毛四一瓶,牡丹五毛一盒。” “好家伙!”李俊眼睛放光,想伸手去抓烟盒,却被李母拍了一下。 “干甚呢!”李母赶紧把篮子提起来了。 “我……我……”李俊舔着嘴唇,农村人温饱都成问题,哪里来的钱去买这种烟酒啊。平时大家偶尔才能喝点散酒,抽烟的话,他家自留地里还种着两路烟草呢。 所以这已经是非常大的手笔了,要不是张婶他们家确实太理亏了,肯定舍不得给这么多。 李俊有些眼馋,他上次抽好烟喝汾酒,还是三年前。 李母提着篮子进屋了,李俊追在后面问:“娘诶,这咋分啊,好歹给我一根啊。” “走开,没你份!” 李俊不乐意了:“甚?一点都不给啊,好歹给根烟,给口酒嘛!” 李母说:“这都另外有用的,谁都不能碰。” “啊……”李俊馋的不行了。 “鸡蛋你也别想碰,我都数着呢。”李母打上了这个补丁。 李俊悲愤道:“娘诶,我是不是你亲生的啊?” 李母道:“你要是读书好,就是我亲生的。” 李俊问:“那要是不好呢?” 李母道:“那就是你爹生的。” “咳咳咳……”蹲着抽烟的李父呛到了。 …… 乡里。 “你说甚?”这已经是刘三全第三次发问了。 小伙子也不知道该不该再重复了,只能摸摸鼻子:“反正李可是那样说的,说是好差不多了。” “不可能!怎么可能?”刘三全根本不信。 小伙子也赶紧点头附和,他也不信呢。 但随即,刘三全眸子微微一动,突然问小伙子:“是不是赵焕章回来了?” “啊?”小伙子一愣。 看着小伙子一脸愕然的样子,刘三全也摸了摸下巴,看来赵焕章没回来:“那就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小伙子被刘三全的反应弄得一愣一愣的,咋还问上赵焕章了,他挠了挠头,又去拿了昨天那两个偏方过来:“刘大夫,昨天你走了之后,那李可又来了两次,说是帮村里人拿药,你看,又是两个偏方。” 刘三全接过来一看:“甚?这不是偏方啊……” 小伙子摊了摊手,他又不懂,他只是打杂的。 刘三全又看了几眼,狐疑地问:“赵焕章真没回来?” 小伙子一脸古怪地看着刘三全,然后摇了摇头。 “这就怪事了……”刘三全挠起了头。 想了一会儿,他问:“我是明天去他们社巡回治病是吧?” “对!” …… 李可家今天又烧大餐。 是饺子,是鸡蛋红薯馅的,把红薯蒸熟了,捣碎了再掺进鸡蛋里面。 纯鸡蛋馅的,谁也吃不起,越穷饭量越大,真要敞开肚皮吃,五十个都下得去。 今天李家要请客人,李俊被打发去买散酒了,李可则被打发去自留地摘菜。 客人来的也很早,收工就来了。 那客人披着件打了两个补丁的大衣,胡子拉渣,但还时不时伸手捋一捋已经有些秃顶的脑袋,嘴上叼着个旱烟枪,脚步迈了个大高,没到门口就大声喊:“哥,嫂子,做甚好吃的啊?” 而去自留地的摘菜的李可也被人堵住了:“你挺猖狂啊,就他妈你叫李可啊?” ------------ 第二十章 前途问题 “来了,来了,立坤来了呀,快来坐,进来喝水。”李母热情地出门迎接李可的二叔,李立坤。 李二叔见李母出来,他慢悠悠又抽了口烟,说:“嫂子,晚饭熟了没?” 李母赶紧说:“熟了熟了,就等你了。” 李二叔往屋里走:“我哥呢?” 李母说:“在茅房呢。” 李二叔问:“哦,拉出来没?” 李母点点头:“拉出来了。” 李二叔笑着点点头:“我就说嘛,年纪大些的大夫就是好些,这刘三全还是可以的嘛。等下次开大会,我一定要把这个情况向上面反映反映,咱弄不到让赵焕章来做咱们责任医生,弄个刘三全还是可以的嘛。” “是,是。都得靠你呢,你是咱们老李家的能人。”李母奉承着李二叔。 李二叔摆摆手:“不算甚,那个俊呢,可呢?听说可回来了是吧?我这两天忙,没来得及过来看一眼。” 李母心里暗骂,平时没时间,让你来吃饭就有时间?也就是现在,三年前,赶你都赶不走。李母脸上重新挤出笑脸:“没事,你是长辈,该去看你。俊去给你打酒了,可去摘菜了。” “哦……呵呵……”李二叔笑呵呵抽了口烟,脸上满意之色更重了。 …… 李可被一群毛头小子给堵住了,领头的是个小伙子,李可看着有点面熟,但一下子没想起来是谁,只能判断出应该是自己村里人。 李可看了他们一眼,不想跟他们发生冲突,低着头就要走。 这几个半大小子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了,谁知道这人居然这么怂,他们全看向了领头小子。 “哎,站住,别跑。”领头小子一提裤腰带,蹭的一下就蹿到李可前面去了。其他半大小子也赶紧跑了过去,把李可前后左右堵死了。 李可两只手塞进衣袖里,抱着手,耷拉着脑袋,也不说话。 “就你叫李可是吧?”小伙子斜眼看李可,痞气十足。 李可摇摇头。 旁边毛头小子问:“哥,咱是不是找错人了?” 小伙子没好气道:“屁,他化了灰,我也认识。” 李可抬头看一眼小伙子,自己跟这小子有这么大仇吗? 小伙子拽着自己裤子,不依不饶道:“咋,不认识我了?不是说是坏分子吗?说说,干甚坏事进去的?” 李可低着头,闷声说:“上次被人堵住了,弄了八个。” 全场一静。 大家相互看看,好家伙,他们不多不少刚刚好。 小伙子不知道怎么往下接了,李可这一句给他整不会了。 那群毛头小子齐齐往后退了半步。 这群小子是听李可的传说长大的,现在更是被惊住了。这真不愧是他们村里的第一人才,祖坟冒青烟的选手,干坏事都干的这么惊天动地。 …… 李家。 李母站在窑洞门口往外看:“咋还没回来,摘个菜咋这么久?俊都回来了,可咋还没回来?” 李俊揣着手,晃过来晃过去:“娘,有甚担心的?村子就这么大,还能走丢了不成?” 李母脸上还是难掩焦虑。 饭桌上。 李父给李二叔倒酒:“立坤啊,来,喝点,喝点。” “别,别别别,别倒别倒。”李二叔赶紧抓酒壶嘴巴,不让李父往里面倒了。 但神奇的一幕发生了,李父敢肯定自己的手没有倾斜,但这酒壶里面的酒就是呼呼往外出。 李二叔还客气呢:“别倒,都说别倒了,喝不下了,别倒,别倒。” 李父尴尬地笑了笑,倒没松手验证一下这个奇景。等倒满了酒,李父才伸伸手,说:“吃饺子,吃饺子。” 李二叔美美地夹了一个饺子进嘴里,一边嚼一边说:“哎呀,这吃饺子咋能没蒜呢。” “我去剥,我去。”站在窑洞门口的李母又走了回来。 李二叔擦了擦嘴,又喝了口酒,说:“饺子是真好吃,这辈子咱要是能吃上一顿纯肉流油拌鸡蛋的饺子,真是死了也值得啊。” “你要是能帮咱家可办成了这事,我豁出去了,也管你一顿大肉鸡蛋饺子。”李母拿着大蒜过来了。 李二叔一拍手:“看吧,我就说肯定有事情嘛,不然也不能给这待遇。说吧,甚事?” 李父微叹一声,说:“你也知道,可现在没了单位,给发回咱们村了,总得给找个活计干,不能老在家里吧。” 李二叔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对,没错,改造嘛,不劳动咋改造,劳动人民最光荣。你等我明天就去跟支书他们商量一下,把咱家李可吸纳入社,咱们一起参加劳动。” 李父又给李二叔倒酒:“好好的一个知识分子,咋能跟咱一样,这不糟践了嘛。” 李二叔问:“那你打算让他作甚?去矿上挖煤?还是去石膏山林场伐木?” 李父和李母对视一眼。 李母插嘴道:“咱小学不是还缺个老师吗?” “甚?”李二叔差点没把酒给呛出来。 …… 要不是看见领头的小伙子还在,旁边那群半大小子都想溜了。 便是这尴尬的时候,就听得旁边一声娇喝:“干甚呢,你们?” 这声一出,旁边半大小子,顺势全溜了。 小伙子缩了缩肩膀,也想跑,却见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快步跑来,一把就揪住了小伙子的耳朵,劈头盖脸就骂:“杨德贵,你是不是找揍,咱爹好不容易给你在石膏山林场找了个登记出纳的活儿,你没干几天又跑了是不是!” “哎呦,哎呦,姐,你放开我,疼,疼。”小伙子痛呼起来。 李可想起来了,这个小伙子叫杨德贵,这是他的姐姐杨秀英,他们的是大队主任杨老汉的儿子女儿。 杨秀英可没那么容易放开杨德贵,又往他头上打了几下,杨德贵只有抱头鼠窜的份儿。 杨秀英依依不饶道:“再说了,你跑回家就回家,干甚来堵人家李可?” 杨德贵梗着脖子,理直气壮道:“我还不是为了给你出气嘛。” 杨秀英脸上迅速飘上两抹红,然后恼羞成怒,再次殴打:“出个球气,你说甚怪话,你给我回家见爹去!” 李可脸上浮现了尴尬。 “哎哟,别打,我才不回去呢,爸又要打我了。”杨德贵一边跑,还不忘对李可放狠话:“李可,你给我等着,我明天还来找你!” “你先看你今天挨不挨打吧。”杨秀英对着她老弟骂道。 把弟弟赶走之后,杨秀英才回头看李可。 李可也看了杨秀英一眼,然后便把头低了下来。 杨秀英问:“你没事吧,他们没欺负你吧?” “没。”李可摇摇头。 杨秀英又问:“回来之后,打算作甚?” “不知道。”李可依旧低着头。 杨秀英蹙眉问:“你咋老两三个字往外蹦呢?” 好了,这话之后,李可连一个字都蹦不出来了。 “驴怂!”杨秀英一跺脚,气呼呼走了。 李可微微叹息。 …… 李家。 李二叔就差把吃进去的饺子再吐出来了。 李父继续倒酒:“好歹是个知识分子,比咱学校里这些老师可强多了,这也不是也想让娃娃们有个好的教育嘛。” 李二叔连连摇头:“你们真是想太多了……你们……” 李母赶紧把篮子拿过来,把汾酒和牡丹烟往李二叔面前一放:“这不得拜托你嘛,你是李可的二叔,不能不管他啊,你是咱家的大能人啊。” 李二叔舔舔嘴唇,看看烟酒,李母这两句奉承话,让他颇为受用:“哎呀,以前啊,我是想着咱家李可出息了,让他以后拉我家李峰一把,现在好了,弄来弄去,最后都得靠我。” 李父和李母面容苦涩。 李二叔说:“不过啊,老师,你们是别想了,不可能让李可去教娃娃们的,领导不会同意的。” “可是……”李母还想说。 李二叔打断道:“你要非当老师不可,那你把烟酒都拿回去吧,我可办不了。” 李父愁苦道:“那咋办?你总得给个法子啊,李可瘦胳膊瘦腿的,知识分子干不了农活啊。” 李二叔皱眉想了想:“这样,咱们社里有计划,让赵焕章联合诊所给咱们每个大队培养两到三个卫生员,负责咱们大队日常的预防工作和爱国卫生运动,还有简单急救。半医半农,干半天活,给中等劳动力的工分。” 李父、李母对视一眼,难掩失望…… ------------ 第二十一章 不想治了? 李二叔把烟和酒裹在自己的大衣里面,顶着风出了门。到了自己家中,他先打开了汾酒的盖子,自己另外找了个酒瓶,把汾酒全给倒了进去。 然后陶醉地闻上一口酒香,舔了舔瓶口上的残余,李二叔翻起了白眼,差点没香上天:“真是好酒啊,能喝上这样的酒,死了也值得了。” 李二叔没舍得喝,小心翼翼地把酒瓶封好。然后又去拿了便宜的散酒出来,倒进汾酒的酒瓶子里面。 还没倒满,留了个口子没倒上。 李二叔把盖子盖好,冲里面喊一声:“他娘,你们吃你们的,我先出去一下。” 李二叔把香烟揣在口袋里面,大摇大摆地提着汾酒,转身就往杨老汉家里去了。 汾酒可拉风,一路上吸引了不少眼球。 杨老汉正蹲在自家那破烂窑洞门前抽旱烟。 “哟,领导,还没吃饭呢?”李二叔还没走到,就远远地喊了一声 杨老汉抬起昏黄的眼睛,一眼就看见李二叔提溜着的汾酒了,喷着烟说道:“好嘛,考验干部来了!” “你说这?”李二叔故意抬高了声音,晃了晃酒瓶子,说:“这半瓶子晃荡的,喝剩下的,谁家用这半瓶子酒考验干部啊?” 杨老汉嗤笑一声,磕了磕烟枪,问:“说,干甚来了?” 李二叔笑道:“一个人喝酒没意思,找你蹭顿晚饭,一起喝点酒。” “进来吧。”杨老汉拍拍屁股招招手。 进屋之后,拿了两碟咸菜过来,这就当下酒菜了。 “来来来,喝酒。”李二叔掀开瓶盖子,就要给杨老汉倒酒。 “哎……不忙。”杨老汉赶紧拦住了李二叔:“先说事,不然这酒我可喝不安心。” “行。”李二叔也知道杨老汉的性格,他就直说了:“我不用多说,你也该知道,就是我们家李可的事情。” 果然是这个,杨老汉的眉头一下子就拧起来了,他从腰带上抽出旱烟枪,塞了一坨烟草进去,起身到煤炉子上点着。叭叭抽起来,也不说话。 看到杨老汉这个样子,李二叔也皱眉了:“你是知道的嘛,咱们现在都是高级社了。他想自己种地都没得干,你总得给孩子一条活路吧?” 杨老汉瞥一眼李二叔,说:“要是像其他被改造的一样,入社参加集体劳动,我是没啥意见。” “你这老汉,让这么大一个知识分子去锄地?你咋想的?”见杨老汉不肯表态,咬了咬牙,李二叔从兜里面拿出来牡丹香烟:“来,抽我这个。” 杨老汉摇摇头。 李二叔攥着烟,皱着眉:“那你总得想个法子,李可只是个知识分子,不能浪费人才嘛。李可是你看着长大的,他都差点成你女婿了!” 杨老汉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又开始闷头抽烟了。他对李可的感情很复杂,一个是他确实很喜欢这个年轻人,不然也不会想要让他来当自己的女婿,他对李可满意的不得了,比自己亲儿子还看重。 可李可却没这个意思,这又让他很尴尬了。后来也不知道哪个说闲话的乱传,说他女儿倒贴都没人要,还说其他更不好听的谣言,害他女儿现在都没嫁出去。他对李可又有些埋怨,尽管这个闲话并不是李家人传的。 可关键当时如果李可真的答应了,真成他女婿了,那他们全家现在都要被李可拖下水了。所以从这个角度看,他又应该庆幸当初李可的拒绝。 这样一算,杨老汉真算不清了。 李二叔紧张地看着杨老汉。 抽了好半晌烟,地上全是冒着烟的烟头,李二叔看的脖子都酸了。 最后,杨老汉重重地吸了一口烟,似是下了决心:“说,你到底想让李可干甚?” 李二叔试探性地问:“咱大队的小学不是还缺个老师嘛……” “甚?”杨老汉吓得把烟都给呛出来了:“你赶紧把烟酒都拿走,走走走,别在我这里。” 杨老汉开始赶人了。 “咋了嘛?”李二叔站起来,也急了。 杨老汉骂道:“亏你想的出来,当老师?谁能同意了?你咋一点觉悟都没有呢?” 李二叔急道:“那你说咋办呢,你给个法子嘛。” 杨老汉磕了磕烟枪,说:“大队要培养两个卫生员,半天从医,半天干活,中等劳动力的工分。” 李二叔为难道:“哎呀……这个……这个……人家是个大知识分子……” 杨老汉没好气道:“给他个干部当不当?最好就这了,不然就去种地!” “哎呀,行吧行吧。来,喝酒。”李二叔摇头顿足。 杨老汉才过来喝酒,抿了一口,才赞叹说:“哎,这汾酒不愧要两块多一瓶,跟咱这散酒就是不一样。” 李二叔脸上全是笑容。 两人正喝着呢,却见大门打开,杨秀英跑进来了:“爹,你管不管了?德贵那个混账把石膏山林场的工作给辞了,跑回来了!” “甚?”杨老汉顿时一惊。 李二叔一愣之后,慢慢扭头看向了杨老汉…… ………… 次日。 李家人已经出去赶早工了,李可在家里烧早饭。 早饭在炉子里面煮着,李可却在发呆,不出意外他昨晚又梦到了梦魇,这一次张婶的声音也出现了,三打一,梦魇持续的时间又缩短了一些,梦醒之后的头疼时间也相应的缩短了。 “或许,我应该做一个医生?”尽管在狱中已经看了很多医书,也在老黄的启蒙下,学了很多医理,可现在的李可对未来还是非常茫然。 还有,他昨晚没有梦见在北平医学院求学,这让李可又有些疑惑,为什么昨晚没有呢?他们那边的废止中医案进展的怎么样了? 为什么这个梦会时有时无呢? 李可有很多不解。 …… 此时,村里的干部也在大会堂开会。 男干部个个都在抽烟。 女干部要不在缝补衣裳,要不就是在择菜,手上是没闲着的。 “这个,这个这个,咱们现在是高级社了,啊,这个生产资料,土地啊,大型牲畜,都折价归入集体了。咱们这些社员啊,也都是集体的一份子。所以啊,社员的健康问题,已经不是个人问题了,而是集体的问题了。” 杨老汉在会议上讲话,强调了人畜的健康问题。 “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是甚呢?看病困难,病人多,大夫少,我们去诊所,都找不见大夫。第二个,拿药不方便,请大夫更不方便,一来一回,拿药再一来一回,一天工分没了。” “所以啊,社里决定在每个大队培养两个卫生员,负责预防工作,爱国卫生工作,还有简单的急救工作,还有大型牲畜的健康工作。我们现在整理了一份名单,大家讨论一下,看看培养哪两个后生来做卫生员。” 会议上,抽着烟的李二叔悄悄抬了抬眼,跟站在中间的杨老汉,眼神稍稍碰了碰。 “这名单上咋还有李可呢?”支书高有才突然说了话。 李二叔拿着烟的手颤了一颤。 …… 刘三全大夫起了个大早,挎着红色药箱,带着一肚子疑问翻山越岭来巡诊了。 到了李可他们村子,刘三全立刻跑去大会堂看小黑板。 每个大队都会在黑板上写下生病人的名字,还会备注是在山上还是在家里。大夫一过来就知道谁病了,人在哪儿,方便及时诊治。 “马愣子,张老七……”刘三全一个一个念去,看完了也没看见李可父亲的名字,又重新看了一遍,确实没找到了:“甚?这是不想治了?” 刘三全不相信李父已经好了,他把这上面病人的名字抄录一下,不先去找病人,反而先去李可家了。 ------------ 第二十二章 原来是你! 因为支书高有才这一句话,场面一下子就静下来了。 连在择菜缝衣服的女干部都停下了手上的活儿,只剩下男干部们的烟枪里面还在不停冒着烟雾。 李可,太有名气的一个人。曾经全村最有出息的人啊。 而现在……这个天上的雄鹰却又掉回他们村里了,而且摔得很低,比村里任何一个人都低。 一下子,大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咋,我说的不对?”高有才抽了两口烟,问众人。 大家又齐齐看向李二叔,他是大队会计,也是李可的叔叔。 高有才主动点名李二叔:“立坤,你来说说。” 李二叔心中骂街,脸上却很随意:“我就不随便发表意见了,你们也知道,我跟李可有点亲戚关系,所以不说的好。选卫生员嘛,咱们慢慢选,合适最要紧。” 说完,李二叔抬眼看了看杨老汉。 杨老汉吧嗒一口烟,说:“这个名单有两个选拔标准,一个是年纪,不能超过三十岁。另外一个就是学历,至少要有初中文化,所以村里适合的都写上去了。” “李可……他刚回村,正好两个条件都满足。他是知识分子,念过大学。不说咱们大队,就是咱整个社,怕是也没有文化比他还好的了,所以我就给他加了进去。治病嘛,没文化可不成。” 高有才却是连连摇头:“你也不能光看文化啊,更重要的是思想,出身,成分,不能甚人都要啊。” 杨老汉笑了笑:“这大夫讲甚出身,哪个大夫成分好了?” 其他人也都点点头。 为什么李二叔和杨老汉都觉得李可别的不能干,从医却可以呢? 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这些大夫没有一个出身是好的,要不是地,要不就是富,最次最次也得是个富裕中农。 为什么? 因为穷人学不起医啊。 哪怕放在后世也是一样,家里真穷的叮当响,也是学不起医的。很多医学生在三十岁之前,都是需要家里贴补的。穷人家谁吃得消这么漫长的过程? 尤其这个年代,医生的成分都不好,所以反正这行下限已经这么低了,也就不差再加一个坐过牢的了。 谁知道高有才还是咬着不放:“哎,话可不能这么说,医生队伍出身差,那是历史遗留问题,以前穷人家饭都吃不饱,咋学医?可现在不一样了,咱有国家,有集体,咋还能像以前一样?” “那不是走老路了吗?所以咱们这个医生队伍里面,既然是我们自己培养,那就一定要着重培养出身好的。就像比如比如,这个杨德贵,出身多好啊,小伙子脑瓜子也好,我看就很合适嘛。” “完了……”李二叔心里一凉。 ………… 不信邪的刘三全背着药箱,直奔李可家去了。 李家人刚吃过早饭,还在等赶工分的响铃呢。 李可安静地坐在窑洞门口看书,李俊在修鸡圈。 李父和李母面有忧色,因为他们知道干部们正在开会讨论培养卫生员的问题,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哟,李可,你在这啊!”还不等刘三全到,有个家伙又来了,正是杨秀英的弟弟杨德贵,那个曾经差点成为李可小舅子的男人。 李可寻声看去,皱眉了。 “德贵,你咋回来了,你放假了?”李父讶异地问。 杨德贵潇洒地摆摆手:“已经不在石膏山林场干了,我要回家乡支持农村建设。” 李家人相互看看,都觉得这个小子有病,好好的出纳文职工作不干,回家务农? 李父皱眉问:“你来找李可作甚?” 杨德贵笑嘻嘻地说:“好久没见李可哥了,我来找他玩玩。” 李父有些疑惑。 李母却立刻热情了起来,难得有人不躲着李可:“快来,快来,我给你倒水去。” “谢谢婶子。”杨德贵朝着李母敬个礼,然后笑嘻嘻跑到李可旁边坐下,还搭上了李可的肩膀,很热情很熟络的样子。 “干甚?”李可压着声音,皱着眉。 “找你玩玩呀……”杨德贵嬉皮笑脸,抓着李可肩膀的手渐渐用力。 “李老钟……”正当李可皱眉的时候,刘三全也到了。 “谁?”李父闻声看去:“刘大夫?” “咋,你不想治了?名字都不写黑板上了?”刘三全还没走到就是一连串问。 “哎呀!”李父一拍大腿:“刘大夫,快来坐,快来坐。他娘,快,快给刘大夫倒碗水来!” 刘三全被李父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一愣,他看向了李父的脸,发现已经退去不正常的红色了,他问:“你……你咋样了?” “哎呀。”李父开心地拍着腿:“说到这个,真是要感谢你啊,来来来,快来喝水,抽烟抽烟。他娘,快把我的烟草拿来。” 刘三全被李父的热情弄懵了,什么情况? “快来坐,快过来坐。刘大夫啊,你太拧了呀!”李父热情地去拉刘大夫过来坐。 杨德贵还在捏李可,他越捏越懵,李可看着这么瘦,捏上去咋跟石头这么硬?真不愧是打仗出身! 李可手上拿着书,正斜眼看杨德贵。 刘三全是真茫然了,问李父:“干甚?干啥说我拧?你的病好了?” 李父道:“哎呀,咋不拧呢?太拧了,可太拧了,你的药效果太好了。一副药下去,我就舒服多了。第二天,吃了药,我就拉出来了。今天是第三天了,还剩一副药呢,我还要吃吗?” 刘三全眨了眨眼,脑子更懵了:“甚?好了?” 李父赶紧点头。 刘三全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突然莫名其妙警惕地问:“赵焕章是不是来过?” 李父说:“甚?没啊,你不是说他没回来吗?” 刘三全奇怪了:“可是这方子,这方子,它不是我……” 还不等说完,李父又开始说了:“再说,也不用赵焕章回来,我觉得你比赵焕章可拧多了,方子多好啊!” 刘三全硬生生把后面半句话给咽下去了,也不说方子不是他开的了。只要你说我比赵焕章更拧,那咱们就是好朋友。 杨德贵捏了半天,见捏不动李可,他有些气馁。然后松了手,却又把李可的手上书给抢了过来。 “你……”李可为之气结。 “想要啊?我就不给你……”杨德贵拿着书瞎嘚瑟。 “来,喝水,喝水。”李父招呼刘三全。 刘三全接过水,试探性地问:“你……你就用过这一个方子?没吃别的药?” 李父摇摇头:“没啊。” 刘三全这就迷惑了,这方子也能治便秘?该不会是自愈了吧? 这个方子不是偏方,而是正经的经方,那到底是谁开的方子? 他抬起头,眯眼思索,却正好瞧见杨德贵拿着李可的书,正嘚瑟着呢。 “是医书,今年刚出版的《伤寒论类方汇参》!”刘三全瞳孔微微一缩,把目光停留在了杨德贵身上。 “原来是他!” 杨德贵拿着抢来的书,得意洋洋挤眉弄眼,晃来晃去瞎嘚瑟。 而刘三全却是看的眼睛一眯。 “还他妈扭起来了?” ------------ 第二十三章 善缘 大会堂。 杨老汉也看了李二叔一眼,得,这事办不成了,谁能想到高有才居然这么强烈反对。 而他们两个还不能强硬的说,毕竟一个是李可的叔叔,一个差点成为李可的老丈人。 两人就只能闷头抽烟了。 李二叔也觉得有点蛋疼,在想着要不把倒出来的汾酒再倒回去还给人家?不然这事情说不过去啊。 正当他们没办法的时候,会议上突然响起了一道女声:“我觉得李可就蛮好。” 大家齐齐一愣,全扭头看向了那个女人。 那妇女正在补衣服呢。 高有才说:“连美,那你说说,李可咋就好了?其他人咋就比不上李可了?” “就凭前天李可救了我。” 其他人都有些愕然,杨老汉和李二叔更是愣住了,还有这一出? 这妇女正是张婶,她是村里的妇女主任,管妇女工作的,她放下了手上的针线活,说:“你们都知道吧,前天我不是不舒服嘛,下午的时候就提前回家休息了。” 有几个跟她同一个小队的点了点头,他们是一起干活的,都是知道的。 张婶叹了一声:“那个时候病的厉害,头晕呼呼的,差点没晕过去,身上烫的跟烧红的煤炉子一样。坐在路边上,都差点起不来了。幸好李可看到了我,把我扶回了家里,还问了我的情况,主动去乡里帮我抓药回来。” 大家相视一眼,皆小声议论了起来。 高有才点点头,说:“这证明李可在牢里的改造还是有成果的,知道帮助别人了。” 李二叔都想啐一口,这叫什么话?李可以前又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家伙,还不懂得帮人了? 高有才又道:“但是吧……这也不能说明他很合适做卫生员,这种事情咱们其他人看见了,肯定也会帮忙的。不可能一个坏分子都能做到的事情,其他人做不到吧?” 其他人脸上悻悻然,扶回家是肯定能做到的,至于跑那么远的地方去买药……那肯定是让她家男人去咯,她家又不是没男人。 张婶又道:“这还不算呢,晚上我喝了大夫的药。半夜突然上吐下泻,都便血了,人都晕过去,差点不行了。我家那口子,跟傻子一样,就知道干着急,屁都不会,又跑去找李可。” “是李可后半夜,一个人提着灯跑去乡里找大夫,重新给我开了药,我吃了之后才好起来的。他回来的时候,天都快亮了,要是没有他,我现在还躺着起不来呢!” “单这一点,你们谁能做到?选出来的卫生员,能做到吗?但是李可能做到,他已经做到过了,所以我是坚决支持李可当我们这个卫生员。有他,我放心的很!” 场内瞬间一静。 张婶接着说:“还有,这个知识分子就是跟咱们大老粗不一样,人家只是问了问我的情况,跟大夫一说,大夫就能开药了,而且一晚上就把我治好了,大夫一趟都没来过。谁能做到?谁能有这水平,这文化了?” “你们想想,要是你们也生病了,有李可在,这得省下咱多少工夫。很多时候,大夫都是没时间来的,咱们有些时候一等就是一两天,浪费多少工分啊。” “但知识分子去跟大夫说一说就能拿药了,这得帮咱多大的忙,能帮咱多省多少工分啊。放在集体来讲,能给咱集体带来多大的好处啊!” 李二叔表情立刻精彩了起来,好家伙,没成想还有这么一个强力外援! 杨老汉嘴角露出一丝笑。 其他人也被说的心动了。 高有才却皱了眉:“可是咱们本来是打算培养一个男卫生员,一个女卫生员的。女卫生员主要负责咱们妇女同志的健康问题,接生问题……” 杨老汉脸上的表情顿时一僵。 …… “你是学医的?”刘三全走到了杨德贵面前。 杨德贵一愣,摇摇头:“不是啊。” 刘三全顿时放心了,然后他立刻皱眉,批评道:“你觉得看了几本书,认识几个字,就很拧了?” “甚?”杨德贵都听懵了。 刘三全指着杨德贵的鼻子说:“你知道你只是运气好吗?胆子大的很,瞎胡来!” 杨德贵摸着鼻子,一脸疑惑,他是说自己能去石膏山林场当出纳是因为运气好?然后骂自己辞职是瞎胡闹?可这关这老家伙屁事?小伙子脾气也很刚的,直接来了一句:“关你甚事情?” 刘三全差点没给气坏:“你真以为自己了不起了?” 杨德贵梗着脖子说:“贫下中农,就是了不起!” “我……”刘三全差点一口气没接上来。 这回连李可都佩服地看着杨德贵! “你……”出身上输了一大截的刘三全喘了几口粗气:“你有本事跟我来!” “来就来,你能把我咋样了?”杨德贵硬气的很,起来的时候,揉了揉屁股,昨晚刚被他爹揍过,还有点疼。 “跟我来!”刘三全沉着脸,走在最前。 杨德贵正准备跟上,却突然想到李可,他扭头说:“来,一起走。” 刘三全回头看李可,见两人关系这么热络,他妈的,果然是一个敢开,一个敢拿,两个人胆子都大的很嘛,他也说:“你也一起过来。” 李可愣了,这是要干嘛去? 李母却道:“可,赶紧跟刘大夫一起去,跟着大夫好好学学啊。” “对对对。”李父也立刻点头,李可要是成为卫生员,以后也是跟着刘三全学习。 “哦。”父母都这么说了,李可也赶紧答应一声。 李母又道:“你这孩子,愣的很,赶紧帮刘大夫背药箱啊。” 李可赶紧上前:“刘大夫,我来背吧。” 刘三全的臭脸才稍霁,把药箱交给李可,说:“哼,你还算有点样子,不像有些人年纪轻轻,尾巴上天了。” 杨德贵也不知道刘三全在说谁,他左右看看,看到了正撅着腚修鸡圈的李俊…… 刘三全拿出自己刚刚抄录的名字,对两人说:“先去躺在家里的,这都是比较严重的,稍微轻一点的肯定都要去赶工分的。” 三人朝着病人家走去。 杨德贵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但他穷横惯了,又是在自己村里,更是什么都不怕,也就跟上了。 到了地方,刘三全问:“这是你们支书家吧?” 李可愣了愣,他才刚回来几天,还没闹清楚还是不是原来的支书:“应该是吧……” 杨德贵插嘴道:“就是我们高叔家,干甚?” 刘三全没好气地说:“还能干甚,来,进去!” “进就进,我在我高叔家,还能怕你了?”杨德贵是梗着脖子进去的。 李可是低着头进去的,他主要是想看看大夫实际诊病是什么样子的,他的临床经验太少了。 ------------ 第二十四章 水肿 大会堂里,再一次陷入了安静。 大家都知道杨德贵是杨老汉的儿子,杨老汉莫不是想让儿子当卫生员吧? 不过想想也只有这个了,干部肯定是当不了的。这小子文化水平又不高,年轻又小。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再说也没有空岗位啊。 倒还缺个老师,那个岗位更好了,完全脱产,一点农活都不用干,而且很受人尊敬。可他就是一个初中生,这就很勉强了。 看来看去,也就只有半工半农的卫生员可以了。 杨老汉磕了磕烟枪,说:“德贵不合适,文化一般般,也没啥定性,老老实实种地去算了。” 李二叔插了一嘴:“也不能这样说,德贵挺好,年纪轻脑子好,学东西快,而且成分好啊。有你看着他,我们也都放心,年轻人腿脚快,干起事情来麻利。” 杨老汉抬眼看李二叔,摇摇头:“不行不行,弄得我像以权谋私。” “这是为集体服务嘛。” 大家只见李二叔和杨老汉两人来回拉锯。 …… 高有才家里。 “婶子。”杨德贵嘴甜的很,进门就喊人。 高有才的老婆也愣了一下:“德贵,咋,你放假了?” 杨德贵潇洒地摆摆手:“不是,我不在那边干了,我回来支持家乡农村工作。” 高有才老婆露出了跟李父李母一样的看傻逼的眼神。 刘三全闻言看了一眼杨德贵,不在那边干了,哪边?这小子之前是哪个诊所的大夫吗?不是说不是学医的吗? 刘三全压了压疑惑,看向高有才老婆,问:“你家老公公咋样了?” 闻言,高有才老婆叹了一声:“躺在床上呢,唉,刘大夫,你快进屋看看吧。” “好。”刘三全答应一声,看向后面两个小子,说:“跟我进来。” 李可直接跟进去了。 杨德贵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素来头铁的他,也跟上去了。 进去里屋,就见一个老人躺在床上难受的直哼哼。凑近一看,才发现这个老人已经肿的不行,肚子大的跟孕妇一样,露出来的双腿肿的很粗。凑近一看,脸也肿的很厉害。 “哎呀,爷,你咋病这样了!”杨德贵惊讶不已。 “谁?”病床上的老人吃力的说话。 “我,德贵啊!”杨德贵立马上前。 “哦……是德贵啊,你咋回来了,林场放假了吗?”又是熟悉的问话。 杨德贵则说:“爷,我回来看你来了。” “好……好……好后生。”老人说话很吃力。 李可在看到老人的第一眼,他的脑海里面就飘过两个字,水肿,然后关于此病的一些描述和记载,就慢慢浮现在脑子里面了。 看到老人这个模样,刘三全眉心的疙瘩也拧在一起了,他问:“尿出来没?” 高有才的老婆摇摇头:“没呢,还是老样子,尿小的跟撒露水似的,就那么一两滴,还疼的不行。” 刘三全也揉起了自己的眉心。 高有才的老婆微叹一声,问:“刘大夫,你们赵焕章大夫甚时候回来啊?” 刘三全的表情顿时一僵,特么的,又是赵焕章。没赵焕章,张家庄老百姓的日子不过了吗? “还有几天。”刘三全脸沉了下来。 李可扭头问:“刘大夫,这个病人治了很久吗?” “嗯……”刘三全正不高兴呢,随口应一下。 李可又问:“一直尿不出来?” 刘三全摇摇头。 李可皱了皱眉,这高老爷子跟他爹也真是一对,一个尿不出来,一个拉不出来。 李可又问:“这个病人之前咋样子,吃了甚药?” “唉……”刘三全摇摇头:“也没几天,先是腿肿了,这老汉也不当回事,后来都肿的起不了床了,才去叫大夫。哦,是我们联合诊所里面一个年轻大夫,之前也是他给你爹治的便秘。” 李可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刘三全说:“他过来一看,见病人腿和肚子都肿的很厉害,好久都没尿出来了,难受的要死。他就说赶紧给病人利尿,就给开了八正散。哦,你知道八正散吗?” 李可点点头:“利尿的。” 刘三全一愣:“哎,你咋知道的?” 李可道:“你刚说的啊。” “也是啊……”刘三全摸着下巴,看了李可一眼,笑着说:“后生挺机灵啊。” 李可问:“后来呢?” 刘三全说:“哪里尿的出来啊,吃完药,这老汉又说肚子难受了,这小子又用了琥珀散,哎呀!等我接手,就是三天前,来你们这边巡诊的时候了。” 李可问:“那你用了甚药?” 刘三全说:“五皮饮,这个你知道是作甚的吗?” 看了看刘三全期待的眼神,李可缓缓摇了摇头。 “哎……”刘三全满意地点点头:“行,看在你帮我背药箱的份上,我就教教你。这个五皮饮的方子啊,用到了五种皮,具体就不跟你说了。这个作用啊,就是治水肿,利小便。” “这个方子啊,可以治四肢浮肿,肚子肿,尿不出来。它主要是可以健脾醒脾,因为我们人身上啊,主要是这个脾主运化,生清降浊,运化水湿,你看他肿成这个样子,又尿不出来,就是脾不工作了嘛。” “那个《内经》上有句话,原文我不记得了,意思是这个……这个这个中气啊,就是脾胃病了,大小便也就容易跟着一起病了。所以我用五皮饮,一方面健脾醒脾,另一方面开辟水道,运化水湿。” “哎,不能一见尿不出来,就强行用八正散,琥珀散这种东西,这种是治湿热的,尤其是琥珀散治血尿的,乱来哪能行啊?治病得有思路和章法,见病就治,不管来龙去脉,不去想这里面的道理,能治好了?” 刘三全还不忘拉踩一下之前那个庸医。 李可点点头,觉得很有道理,然后看了一眼床上的病人,他问:“刘大夫,然后你用药之后呢?” “然后……”刘三全扭头看了一眼病人,差点没把舌头给吞下去,他嘚吧嘚那么半天,又是当老师,又是拉踩前任,病人不还躺着床上哼哼唧唧嘛。 李可也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本来他还觉得刘大夫说的挺有道理的,现在看来,也是有问题的。 刘三全也觉得脸上挂不住了,扭头看见正在跟老人聊天的杨德贵,他没好气地说:“哎,后生,你说,这个病人现在是甚情况,病机是甚?” “甚?”杨德贵都快扭成一个问号了。 ------------ 第二十五章 提壶揭盖 杨德贵脑袋里面都快成一团浆糊了,这老家伙咋莫名其妙的,他顶了回去:“问我干甚?” 刘三全讥道:“废话,你不是能的很嘛?” 杨德贵只觉对方在内涵自己,以为对方是在讽刺他辞掉石膏山林场的轻松活儿,他反怼道:“我们这些出身好的人的追求,是你能懂的?” 刘三全脸一下臭起来:“你要真有能耐,你就给他治好了啊!” “甚?”杨德贵更莫名其妙了:“我要是有这能耐,还要你作甚?” “嚯,你现在倒想到我了?” “废话。”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互相呛了起来。 李可则在思索,刚才刘大夫说的《内经》上的那句话,他不记得原文,但是李可记得,《灵枢·口问》“中气不足,溲便为之变。”脾胃为中焦,中焦气化出现问题了,一身的气机都会出现问题,升清降浊也会出问题,大小便的失常也就是在情理之中的了。 所以这也是刘三全选择用五皮饮的原因,五皮饮在利水的同时,还照顾到了脾胃,健脾利水,这个思路是好的,像之前那样不顾辨证,强行乱来,就是医生的过失了。 可是……为什么刘三全的健脾利水没有用呢? 李可就很疑惑了,的确是脾主运化水湿啊,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 正当李可迷惑的时候,他的耳旁响起了狱友老黄的声音:“天下万疾的治病原则,皆在仲景传下来的十二字原则里面,观其脉证,知犯何逆,随证治之。” 中医治病就在这十二个字里面,用药无效,那就一定是哪里出现了问题, 没有找到病机,没有辩证正确。症是表现,水肿是表现,尿闭是表现,证则是导致这一切的原因。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李可去问高有才的老婆:“婶子,老爷子生病之前,有没有别的不舒服?或者干了甚事情?” 高有才老婆摇摇头:“没,就跟之前一样,干活,吃饭,睡觉,抽烟,聊天,没别的了。” 李可又问:“真没别的了,再好好想想。” 高有才老婆陷入了思索。 李可看了一眼还在争吵的两人,他走到了老爷子面前,看了眼老爷子那肿胀的脸庞,忍不住皱了皱眉,叫了一声:“爷!” “哎……谁啊?”老爷子应一声,有些气短。 “是我,李可。” 老爷子有些激动,说:“哎,你回来了啊,快去烧水给李可喝,干部来了,要泡茶。” 高有才老婆啐一声:“还真是老糊涂了!” 李可神色顿时一僵。 骂了一声之后,高有才老婆倒也真出去烧水了。 李可吐出两口气,缓了缓心绪,起身按了按老爷子浮肿的四肢,一按一个坑,久久不恢复,他眉头又皱了几分,摸了摸老爷子的额头,然后问:“爷,你病之前,有没有干过甚事情啊?” “啊……没啊……咳……跟以前一样。” 李可想了想,说:“爷,你舌头伸出来,我看一下。” 老爷子勉强吐出舌头。 李可看了一眼,舌淡苔薄白,也看不出什么特殊的,舌质淡,主虚,主寒。 虚则补之,寒则温之。 是要温补肾阳吗? 内经上说:“膀胱者,州都之官,津液藏焉,气化则能出矣。”肾与膀胱互为表里,若是肾阳不足,则气化也就失常了,自然无法正常排泄。 水为至阴,阴中无阳,则气不化。 而气化的根源就在命门。 老年人肾阳虚衰的情况,还是很常见的,所以应该要温补肾阳?用真武汤,还是济生肾气丸? 尿少身肿,肾阳不足,腹胀满,四肢浮肿,舌淡苔白,似乎是应该要用济生肾气丸啊。 脉呢? 李可又坐过去,想给老爷子诊诊脉象,按在浮肿的皮肤上,刚临证不久的李可有些把不准。 刘三全和杨德贵还在呛呢。 高有才老婆端着烧水铜壶进来了:“哎哟,你俩不要吵了,大夫,你赶紧给看看,这没日没夜的,谁受得了啊,看看有没有甚法子,肿的太吓人了。” 刘三全顿时闭了嘴,眉头皱一块去了,又看一眼杨德贵:“你真不发表意见了?” “你有病吧?”杨德贵骂了一句,也不想跟他吵了。 刘三全转头看病人,却见李可在诊脉:“嗯?后生,你还会诊脉?” 李可老实地摇摇头。 “那你瞎弄个甚?不要跟某些人学坏了,半桶水就晃荡!” “哎!”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杨德贵就是能感觉自己被冒犯了。 见这小子又要激动,高有才老婆赶紧拉住了他:“干甚,干甚,别瞎闹,赶紧给人倒水去,我去拿碗。” 李可把位置让给了刘三全,一脸疑惑,怎么好像有浮脉的感觉?但因为病人肿的太厉害,他又不敢确信。可是……为什么会有浮脉? 高有才老婆拿了几个吃饭的碗过来,说:“家里没茶叶,喝点热水吧。来,给人倒水。” 杨德贵拎着铜茶壶,嘴里还瞎逼逼:“又没人伤风感冒,喝甚热水?嫌家里煤多了?真是!呀……婶子,你家找的这甚破铜匠,壶盖盖上也不知道钻个眼,这水都倒不快,还没我尿的快。” “等等!”正在迷茫之中的李可,豁然转头看向杨德贵,脑海中似是劈进入了一道电光。 “看我干甚?要喝自己倒!我才不给你倒水。”说完,杨德贵揭开了壶盖子,给自己倒上了水,这次水就哗哗快速出来了。 李可扭头看向病床上的老爷子,提壶揭盖! “哦,对了。”高有才老婆一拍脑袋:“你倒是提醒我了,我想起来了,我老公公浮肿前五天还是几天来着,天冷,穿的又少,感冒过一次。回来之后,拔了根大葱煮了水喝,第二天就没甚大事了。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吧……” 高有才老婆看向了李可。 李可微微吸了一口凉气,这还没关系,关系大了。 李可立刻又回到了老爷子身边,问刘三全:“刘大夫,老爷子甚脉象啊?” “脉?”也是一脸迷惑的刘三全按上了老爷子的手:“咦……咋有点浮脉的感觉呢?” 李可问:“爷,你身上有甚感觉?怕风,怕冷吗?口渴吗?出汗没?” 老爷子迷迷糊糊说:“没汗啊,都这样了,我哪敢喝水啊,躺在房间里也没风……咳……怕冷是有点,但是盖上被子就不冷了。” “我知道了!”李可喃喃出声。 “你知道甚?”刘三全疑惑地问。 李可看向了正猴急狗燥等水凉下来的杨德贵,他提示刘三全道:“他刚才说,把壶盖盖掀开,水就能倒出来了。” “甚?倒甚玩意儿?”刘三全一愣,然后突然惊醒:“等等,这是……这是提壶揭盖!” 刘三全豁然扭头看向杨德贵,眼神瞬间变得慎重了起来。 杨德贵见两人都在看他,立刻来劲了,仰起头,瞪起眼:“看我干甚?” ------------ 第二十六章 喜胜忧? 大会堂。 支书高有才见两人还在拉锯,便压了压手:“行了,都别吵了。我先说说我的态度啊,我个人是更支持成分好,出身好,思想好的后生来做卫生员的,毕竟卫生员管的是我们的身体健康问题。” “以前是没有机会,穷人没这个条件,现在集体愿意培养自己的卫生员,那当然要着重培养成分好的后生了,你们说是吧?” 其他人都点头。 李二叔微叹一声,完了…… 张婶还想帮李可说:“可是这个能力方面……” 高有才打断她:“连美同志,你是觉得我们这些成分好的后生比不过他了?我们这些成分好的后生还做不到这些了?” 张婶顿时无力反驳。 高有才道:“好了,这样,咱们举手表决,好不好?” 张婶叹了一声,都聊成这样了,还举手表决个球啊,杨老汉又坐在这里,大家用脚都知道怎么投票了。 “那个支持杨德贵来做我们的卫生员的举手。”高有才率先举起了手。 其他人相互看看,也都举了手。 李二叔自然也举起来了。 场内就只剩下张婶和杨老汉没举手了。 其他人都看向了张婶。 张婶挤了挤笑容,也举起了手。 “好,一个弃权,其他男的后生,还要投票吗?”高有才看了看大家,见没人说话:“那好……那我们……” 话没说完,就听见大会堂外面有人喊:“有才,咱家是不是还有点杏仁,你放哪儿了?” 高有才没好气喝道:“干甚?开会呢,找甚杏仁?” 高有才老婆进来没好气说:“还能干甚,给你爹治病。” “甚?”高有才一脸迷惑:“哦,对了,今天是不是大夫过来了?” “来了。”刘三全背着药箱子也过来了。 高有才赶紧站起来:“刘大夫,我爹咋样了?” 刘三全说:“刚看过了,换了新的药,吃了药再说。” 高有才担忧地说:“这咋还没好,甚时候能好啊?方子开好了吗?唉,又要浪费大半个工夫去乡里拿药……” 高有才老婆说:“这次不用,咱村里就能找到药了。” “甚?”高有才惊讶:“你当伤风感冒啊,这么严重的病,不用去乡里拿药?” 高有才老婆立马道:“本来刘大夫是说开个方子的,但李可那后生给说了个土方子,刘大夫说也可以用。” “甚?”张婶一下子就站起来了。 其他人也都愕然。 刘三全点点头:“对,他那个也能用,等傍晚我再回来看一眼。” 一听不用浪费大半天的工分,又不用花钱,高有才也来劲儿了:“李可还会治病?” “这后生还是不错的,也稍微懂点中医的知识。”刘三全对帮他背了半天药箱的李可表示了肯定,跟嚣张的杨德贵一比,李可给他的印象好太多了。 李二叔眼珠咕噜咕噜转。 “哦,对了。”刘三全说:“你们大队卫生员选好了吗?” 众人一愣,神色微妙了起来。 李二叔见机插嘴道:“刘大夫,以后是你来教这些卫生员吗?” “应该是。”刘三全点点头。 李二叔说:“我们也正在讨论,你看看,你中意哪个后生啊?” 其他人都看向李二叔。 “咳……”李二叔尴尬地咳了一下。 刘三全说:“卫生员是你们大队选的,我是不能干预的。但是学医这种事情,一个是文化要好,没文化可不成,而且要有钻研精神,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自己要主动钻研医学。” “另外一个就是态度要好!啊,医者父母心啊,态度不好可不行。动不动干甚,干甚?还跟老师吵架。这种后生是个甚态度嘛!”说着说着,刘三全还来气了。 其他人你看我,我看你。 杨老汉叭叭抽旱烟,这两点,他儿子杨德贵一点也不沾边,要不是他拿着棍子追着打,这混蛋小子连初中都念不下来。至于脾气,跟头驴一样。 “行了,卫生员我不管,你们选好了,明天让他们去我们那里。”挥了挥手,刘三全就要走。 张婶却突然问了一句:“刘大夫,李可是找的你吧?” 刘三全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找我?没错,这后生是找的自己,还给自己背了药箱,跟着学了半天。 “谢谢你啊,刘大夫,你可太拧了!”张婶给刘大夫比了个大拇指。 刘三全:“???” 咋感觉自己突然受欢迎了起来呢? …… “当当当……”出工铃响了。 各个干部相互看了看。 高有才说:“这样吧,大家先去赶工分,去干活,等晚上吃了饭,来大会堂,继续讨论这个事情。” 大家又都出门了。 高有才拉着老婆出去,问:“咋回事,咋跟李可还弄上关系了?” 高有才老婆说:“我哪知道,刘大夫过来的时候是带着李可还有德贵一起来的。” “还有德贵?”高有才迷惑了。 高有才老婆点点头。 “然后呢?”高有才又问。 高有才老婆说:“也不知道干甚了,德贵就跟刘大夫一直在吵架。后来……后来李可就跟刘大夫聊了起来,说什么壶盖盖,然后刘大夫就给了个方子,说让我们去乡里拿药。但是李可说太远了,说他看过书,用紫苏叶,枇杷叶,还有杏仁,就可以了。” 高有才道:“枇杷?咱这儿哪来的枇杷?” 高有才老婆道:“对,我也是这么说的。然后李可又说,可以用桔梗来代替。刘大夫说也可以。” 高有才讶异道:“还是李可先说的,知识分子就是厉害啊!李可人呢?” 高有才老婆回道:“去寻桔梗了,他说他反正没事,也赶不了工分。” 听到李可去帮自己老爹找药了,高有才也不禁心中一暖,甚至在想其实李可来做卫生员也挺好的,可是……杨德贵怎么办? 高有才舔了舔嘴唇,只能等他爹吃了药再说了,说不定这个方子根本没甚用呢。 …… 高有才老婆找到了杏仁,又去别人家自留地里找到了紫苏,拽了点苏叶下来。 李可和杨德贵的两人小组也回来了。 李可拿着草药,低着头,走在前面。 杨德贵吃痛地揉着自己的屁股,惊疑不定地看着李可。 …… 这三味药,都是宣肺用的。 李可帮人家整理好,称一称,做三等分,还帮人给煮了,他们都出去赶工分了,家里没人了。 等药煮好了,李可去喂老爷子喝下,把他的被子给盖好,取其微汗。他家也没人,李可就在旁边观察情况。 “哎哟,哎哟……不行了,不行了。” “咋了?”李可顿时紧张起来。 “不行了,要尿了,快,把马桶拿来。”老爷子急急忙忙喊。 “这么快?”李可自己都吓一跳,赶紧上前摸了摸老爷子的脑门和身体,汗都还没出来呢。 也就是这么一摸,耽误了时间。 “快些!”老爷子大叫。 “马上。”李可蹭的一下起来,但已经迟了。 “哗……” “哎呀……”老爷子用手捂脸,又爽又尴尬。 李可呆住了。 “你笑甚?”老爷子有些气急败坏。 “我笑了吗?”李可反问。 老爷子怒道:“笑那么开心,还没笑?” 李可摸了摸自己的脸,愣住了,还真笑了,这……难道就是喜胜忧吗? ------------ 第二十七章 男卫生员 傍晚,巡诊完全乡的刘三全大夫又回来了。 “李可,高家老爷子咋样了?”在农村通讯基本靠吼的年代,农村人个个嗓门大的很,刘大夫远没到李可家,就喊了起来。 正在家门口看书的李可,赶紧放下书,跑出来说:“刘大夫,老爷子已经尿出来了,好多了。” “走,看看去。”刘三全热情地对着李可招招手。 “好。”李可赶紧跑下来,小跑到刘三全跟前,说:“刘大夫,我帮你背药箱吧。” “给。”刘三全开心地把药箱给李可,然后他问:“你甚时候看过这个类似的医案啊?” 李可回答:“以前看书的时候看到的,我记得是清代名医张志聪的医案,他用的第一个方子就是苏叶、枇杷叶、杏仁各三钱,宣肺以提壶揭盖,盖子不揭开,水咋能倒得出来嘛。” “只不过张志聪是杭州人,他们南方有很多枇杷树,咱们北方种不起来,所以我想着桔梗能不能代替一下,桔梗也是能宣肺的,所以就请教了一下你。” 刘三全满意地点点头:“知识分子就是知识分子,看的书就是多啊。其他大队选出来的那些卫生员,哎呀,一个个跟不开瓢的葫芦似的,还有好几个连字都认不全。” “幸好只是做个卫生员,这要是真学医,满篇都是古文的医书,他能看懂了?一个个算逑!话说过来,我觉得你还是有当医生的天赋的,都说十儒九医,知识分子学医也比其他人快些。” 李可只是低着头,不作答。 刘三全又问:“哦,对了,你们大队也在选卫生员吧,这里面有你吗?” 李可说:“报名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选上。” 刘三全疑惑地问:“还能选不上你了?” 李可不知该怎么说:“我……我这个……我……” “哦。”刘三全懂了,他道:“等下我跟高有才说说你的好话,争取把你选了,人才嘛,不能浪费了。我前面在社里签了你们的责任医生,以后是我来培训你们这些卫生员。” 李可感激道:“好,谢谢先生。” “甚?”刘三全一愣:“你叫我甚?” 李可反愣一下:“先……先生啊,还是应该叫老师?” “哈哈哈……”刘三全开心地笑了起来:“叫老师就行,哎呀,你真是不错,比那个那个叫德贵强太多了。那个混小子,仗着自己有点本事,就目中无人,真是混账!” “额……”李可顿觉有点蛋疼,诚恳的说,杨德贵没本事也目中无人的。 ………… 到了高家。 高有才的媳妇正在骂骂咧咧地晒被子…… 刘三全带着李可进去看了看老爷子,高有才说下午又尿了好几回,现在身上也不咋痛了,跟孕妇一样的肚子也消下去不少,身上的水肿也缓和了很多。 刘三全检查了一下,说:“不错,水随小便解,已经没甚大事了,明天这个水肿应该就会消的差不多了,可以换个方子,继续吃一段时间。” “好。”高有才见老父亲的病终于好转了,他也放心了不少,便说:“那刘大夫,你开个方子,我明天去拿药。” “嗯……”刘三全正在琢磨方子,却见站在一旁的李可,他说:“哦,对了,李可,你不是说看过这个类似的医案吗?” “是。”李可点点头。 刘三全提高了声音:“那个名医后来开的方子是甚来这?” 李可回忆了一下,说:“六君子汤去甘草,加苍术、厚朴、炮姜、熟附子。” 刘三全一拍手:“哎呀,年轻人脑瓜子是真的好,我都不记得,你居然还记得,你这要是从了医,肯定是一代名医,那你们村里人可就有福咯。这老人哪还需要病这么多天?吃这么多苦头,浪费这么多钱?” 李可看着刘三全,心中感激。 高有才皱眉看了一眼李可,又回头看了看刘三全。 刘三全把李可好一顿夸,才离开的。 …… 李可回了家。 干部们吃完晚饭,又去大会堂开会。 这场会议的气氛就有些诡谲了,男干部烟锅子一直是通红着的,女干部则借着大队开会的煤油灯,开始切菜准备腌咸菜了。 高有才叭叭地抽着烟,说实话,他真动摇了。知识分子真是不一样,要是没李可,他就得去乡里买药,半天的工分没了吧?还得花钱,他爹还得多受好多罪。 连明天的方子,刘三全都要跟李可商量商量。 高有才不得不感慨一句,知识分子真的是拧啊! 这是治病,不是干农活。干农活,全村人都会干,个个都能上,你可以挑三拣四的。 可是看病,几万个人才用四个大夫啊,这里面还包括一个这么不靠谱的庸医。 农村太缺医生了! 都到这种地步了,谁管你成分不成分,出身不出身,坐没坐过牢。这是救命的事情,别人代替不了! 高有才又看了看闷头抽烟的杨老汉,可要是选了李可,那……杨德贵咋办呢?哎呀,这个混账小子,好好的轻松活不干,回家干甚呢! 高有才也想抽杨德贵了。 杨老汉已经抽两袋子烟了,见大家都没有说话,他心里也有数了,刘三全逮着李可夸半天了,全村人都知道了,是李可帮着刘三全把高家老爷子的重病治好的。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要是他家杨德贵别那么嚣张,刘三全夸的就是杨德贵了。 “哎……”杨老汉叹了一声,说:“一个葫芦一个拴法,我家德贵不是这个材料,让他种地去吧。” 其他人都是一怔,可也没说话。 李二叔甚至都没敢大口抽烟。 高有才斟酌片刻,说:“那……那我们重新投一下票吧……” 而此时,正被烟熏得眯眼的李二叔,扭头看见了放在桌子上的名单,他的脑瓜子突然闪了一下,他道:“等等……干甚不能找两个男卫生员?” 其他人都奇怪地看着他。 高有才反问:“两个男卫生员?那些妇女病了咋办?要生娃咋办?” 李二叔把烟枪拿下来,说:“那个……那个名单呢,再给我看一眼。” “这里。” 李二叔接过来一看,眯着的眼睛眸子微微放大,他说:“你们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这里面只有两个女娃娃是满足条件的,而且都没结婚。” “甚意思?”高有才没懂。 而其他人被点了一下马上就想明白了。 李二叔看了一眼杨老汉,对高有才说:“她俩要是嫁到外村去呢?” 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农村不是企业,不是说这个岗位人走了,再招聘一个回来就行的。 村里自己培养出来的,周期会很长,花费会很多,所以非常稳定,经常是一个岗位干到死为止。 这的确对未婚女性不公平,但是当时的现实就是这样。 “这……”高有才也陷入了思索:“那咋办?不培养女卫生员了?” 大家又看向张婶。 张婶想了想,说:“要不这样,我们先培养一个已经结过婚生过娃的妇女来做接生员,接生不误工分。其他的让两个男卫生员先顶上,这两个女娃呢,要是嫁在同村,我们可以以后再培养起来。” 李二叔也接着说:“而且妇女病,不一直都是找男大夫治的嘛,都多少年了,不能思想这么保守。再说了,他们就是卫生员,管管卫生,管管牲口的,还能真指望他们治病了?” 大家立刻议论了起来。 见状,李二叔大松一口气,大肉鸡蛋饺子终于保住了。 他扭头看一眼眉头舒展的杨老汉,嘿,两顿! ------------ 第二十八章 梦中求学 晚上,李可在家中翻阅医书。 今天的提壶揭盖为治,让他感悟很多。 他翻出了《景岳全书》,在里面找到了张景岳的论述:“凡患水肿等证,乃脾肺肾三脏相干之病。盖水为至阴,故其本在肾,水化于气,故其标在肺,水惟畏土,故其制在脾。” 翻看之后,李可合上了书本,有些感慨,张景岳真是一语道破了内经上所说的三焦气化通行水道的理论。肺主肃降,调停水道。肺虚,则气不化精而化水。 脾主运化,升清降浊,运化水湿,最擅克制水湿,脾虚则土不制水,反而被克。肾为水火之脏,负阴而抱阳,阴中有火,若是肾阳不足,则阴中无阳,则气不能化,自然水湿泛滥。 而高家老爷子,其实三焦都出现了问题。 李可细心复盘整个流程,其实高老爷子是肺气失宣,脾肾已虚,所以才致水肿,他的三焦都出现了问题。但是第一个大夫,完全不管辨证,强行用八正散苦寒利水。 不仅没有利出来,反而伤到了脾胃。所以就导致了中焦失势,水肿更泛滥了。 后来又用治血尿的琥珀散强行利水,又把本来就不足的肾气又给伤了,所以导致病人痛苦万分,水肿更严重,更尿不出来了。 到了刘大夫接手,这已经是被医者摧残过的身体了,所以他用五皮饮也没有把水给导出来。当然了,就算第一次就让他来接手,用五皮饮也很难建功。 为什么呢? 原因很简单。 还是拿水壶来举列子,你把壶盖子闭的死死的,然后把嘴巴凑到壶嘴上去嘬,能嘬出多少水来啊? 肺为水之上源,上源不清则下流不行。 而且肺居上焦,而主肃降,清肃之令不行则三焦郁闭。所以张景岳才会说:“故治水者必先治气,治肾者必先治肺。” 若是李可选用最开始的温补肾阳的法子,也是很难把水嘬出来的。 《素问·经脉别论》上面也曾说过:“肺,通调水道,下输膀胱,水精四布,五经并行。”所以这就是中医的整体观的问题,下病上取。 谁能想到利小便居然是要用治肺的药,你用现代解剖学的医理是解释不通的,但也不需要他们的解释,中医有自己沿用千年的医理。什么是科学,治好了就是最大的科学! 中医讲究用药如用兵,医者心里要有大局观,治病要有谋略,要注重先后次序。急则治标,水肿是标,脾肾不足是本,先治水肿,再补脾肾。不然不仅病人徒增痛苦,脾肾也难补进来。 中医治病疗效是非常快的,李可回顾了自己这几天遇到的这三个病人,没有一个是见效慢的。只要辨证正确,用药恰当,见效是一定不会慢的。尤其是今天的高老爷子,甚至可以用效如桴鼓来形容。 当然了,见效和治愈,不是一回事。 急病好治,慢病难治。 就像张婶伤食导致的痢疾,来得快,去的也快。高老爷子的水肿,消肿利水是很快的,但要把虚了很久的脾肾给补起来,就需要一定时间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解冰三尺也不是一日之功。 李可翻看书籍,内心感慨,在迷迷糊糊中睡着了,看的太投入了,以至于入睡的时候,书本都还在自己身上。 梦中。 梦魇如约而至。 但这一次是四打一,除了最开始的乘务员大姐之外,剩下这三个人一个劲儿地在喊“刘三全真拧!” 慢慢的,梦魇被赶退了。 梦魇退去的时间比之前又早了一些。 李可坐在地上,满头大汗,颤抖着喘着粗气,痛苦极了。可这次跟以往比,已经好太多了,以前梦魇退去的时候,他都是瘫在地上,连睁开眼睛都很费力。 “终于走了吗?”李可看看四周渐渐退去的黑暗,他自言自语道:“今晚会梦见北平医学校吗?” 李可撑着地面,艰难地爬起来,刚起来,他自己却是一愣:“哎?我今晚的意识怎么这么清醒?怎么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不等李可仔细琢磨,他耳旁又响起了熟悉的药性赋的读书声。 眼前白光绚烂,刺的李可眼睛疼,他不由用手挡住了双眼。 再睁开时,李可发现自己已经身处教室之中,教室里面还是那些熟悉的面孔,而这一次,他有了座位。 “仲景的治水之道,主要分为三大类,一为发表散水,二为温脏利水,三为开道泄水。”讲台上又传来左季云先生讲课的声音:“发散表水,便是《黄帝内经》上所述开鬼门之法。” 李可看看自己面前的书本,又抬头看看讲课的左季云先生,怎么开始讲治水之道了?他今天才治了一个水肿患者,这是哪里不会点哪里吗? 昨夜没做梦,是因为昨天晚上没有困惑的地方吗? 李可觉得更奇怪了。 而左先生还在继续讲课:“仲景曾云:‘病溢饮者,当发其汗。’溢饮的病因是饮水流行,归于四肢,当汗出而不汗也……凡水气潴留,溢于体表,见脉浮、汗出、恶风,而一身尽肿者,宜麻黄开表散水,兼见里热则以石膏清热……” 李可听得瞳孔微微一缩,老师不愧老师,总结的真精炼,若是他早一点学习到,恐怕一进门就知道该怎么治了…… 左先生又详细地讲述了《金匮要略》里面水气病的辨证和诊治,讲的不仅仅只有治水肿这一个病,而是仲景治水之道,包括了寒水上犯于心,脐下悸,欲奔豚的治法;寒水撼于肝,吐涎沫头痛的治法;还有寒水撼于肺……寒水撼于肾…… 李可极为认真地听着,不停地坐着笔记,左季云先生的讲述确实让李可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只感觉对水气病的诊治得心应手了许多…… 等左季云先生讲到了开道泄水洁净府的时候,突然问:“洁净府之法中的猪苓汤和五苓散,二者在应用上有何区别?” 左季云看了看有些乱糟糟的教室一眼,稍稍皱眉,道:“李可,你来回答。” 李可瞳孔顿时一缩…… “我……”李可站了起来,神情有些无措。 左季云先生问:“你不会?” “不是。”李可摇摇头,压下内心疑惑,他说:“二者最主要的区别,在于五苓散内有桂枝,通阳化气。猪苓汤内有阿胶养阴,滑石清热。因此阳虚蓄水,用五苓散;阴虚蓄水,用猪苓汤。此为二者最主要区别。” “不错。”左季云先生肯定的点点头,又看了看早无心思听课的学生,他又微微叹了一声,把目光停留在了李可身上,说:“好了,这堂课就上到这里。” 左季云收拾东西,低头说:“然后,你们可以放假了……” 班长站起来问:“先生,我们还能再回来吗?” 低头收拾东西的左季云先生,手上动作停顿了下来。 ------------ 第二十九章 可挡洪流? 左季云抬起头,看着这帮焦躁的年轻人,他挤了挤笑,问:“全班这么多人,难道只有李可一个人能在这等境遇之下,还能耐下性子认真听课吗?” 李可看看焦躁不安的同学们,微叹一声,不怪同学们心思不静。 旧医废止案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余贼更是得意洋洋地在报纸上公布了消息,还有他废止中医的全部策略,丝毫不加掩饰,因为这已经成了定局! 这对这群才刚刚学医的学生来说,怎么能不惶恐啊。 左季云看看同学们,有心想说些宽慰的话语,可最后也是喟叹一声。谁能想到他们竟然真的敢凭不足六千西医,就敢强行废中医,就敢接管四万万国人的人身性命。 “季云兄,我们该出发了。”教室门口多了一个清癯老人。 “院长,我就出来。”左季云看了看学生,没说什么,便走了出去。 一群学生全都挤到了门口,皆看着两人,目光中有说不出的复杂。 孔伯华院长看看众人,几度斟酌,欲说些什么,可最后,话到了嘴边,却也还是简单一句:“诸位同学,现在你们可以放假了,一切都等我们回来再说。” “先生,我们不想放假。” “先生,我们也想南下请愿。” 同学们纷纷激动。 “胡闹!”董事长萧龙友拄着拐杖缓步走来,他面容严肃,神情冷峻:“请愿这种事情,自有我们这些先生去做!” 汪逢春、施今墨先生也走过来了。 学生们挤上前来,焦急地询问几位先生。 左季云摇摇头,走到了孔伯华身边,侧过身子,眉头紧锁,小声问:“院长,此次南下,可有把握?” 孔伯华目光顿时变得深沉,那高高在上的庙堂诸君,又有几人会同情中医?那手握至高无上权力,一言可定众生命运的衮衮诸公,他们的决定如洪流海啸一般,又岂是他们这些布衣大夫能够阻挡的? 实话说,不止这些学生迷茫,连他们这些先生也感到了深深的无力。 孔伯华终是叹了一声,他无法给出回答。 萧龙友杵了杵拐杖,对众人沉声说:“多言也是无义,回去吧,华北医界早已沸腾,各地名医均欲南下请愿。诸位,回去自习课文,静待我等归来即可。” “那……那我们送先生们上火车吧……” 这一次,几位先生没有拒绝。 李可挤在学生人群中,送先生们出门。 北平医学校的其他几位先生,已经在院子里了,等众人汇齐,大家缓步往外走着,一路上都很沉默,走到了大门前,几人回望一眼,学生们亦是停下了脚步。 先生们一个个看去,像是要把每一个学生的模样记在心里。 许久。 孔伯华先生微叹一声,说:“走吧。” 管事去打开大门,胡同里面已经停了好几辆洋车了。 洋车夫赶紧站起来,拿着毛巾勤快地擦着座椅。 先生们提着箱子,上了洋车。 左季云冲着学生们挥了挥手,想说一声回去吧,可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只能跟洋车夫说:“别跑,走着去吧,算你双倍的钱。” 洋车夫却道:“先生,这趟我们不收钱。” 左季云一怔:“为何不收钱?” 洋车夫起身拉动洋车,慢慢走着,他回头看一眼左季云,说:“先生,您几位,都是准备南下请愿的大夫吧?” “你们……你们怎么知道?”左季云吃惊了。 洋车夫道:“甭说我们了,整个北平城都传遍了,大家伙儿都知道当官的不准中医大夫看病了。我们生病了,就只能去找洋人的大夫看。” 几位先生相互看看,都难掩诧异之色。 旁边另外一个上了年纪的车夫愁苦地说:“是啊,真要是以后只能找洋大夫看病,那我们该怎么办?” “对啊,我们这群饭都吃不饱的泥腿子,哪有钱去找洋人治病啊,那都是……教授……大老板,还有当官们去的地方。我爹娘,老婆孩子都还在乡下呢,家附近上千里都没有洋人医院,这要是生病了,该咋办啊?” 拉着左季云的那个洋车夫,叹了一声,发愁地说:“我们是一群最没本事的人,所以才只能靠卖力吃饭。风吹日晒,本来就容易生病。这要以后没了中医,哪里还有我们这些穷苦人的活路啊?还有我们的家人,都在乡下,他们咋办啊?” “是啊。”拉着孔伯华的洋车夫问:“几位先生,你们南下能跟那些当官的人说说吗,不要废除中医,让他们开恩看看我们这些穷人,给我们想想辙啊。” 洋车上几位先生顿时哑口无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些车夫最朴素的请求。 后面跟着的这群学生也都沉默了。 拉着左季云先生的洋车夫说:“我们这些穷苦人都盼着你们能成功呢,所以听说你们要南下请愿,大家伙儿都说要来送你们去车站,我们是特意在学校外面等着你们的。” “大家伙儿……还有人吗?”左季云一愣。 “对!”车夫重重点头:“都在胡同外面呢。” “哎……”车夫大声吆喝,用力摇晃车把手旁边的铃铛,扯着嗓子喊:“哎,拉洋车的爷们儿,中医学校的先生们出来了!” 呼啦啦一下,各个胡同口瞬间窜出来黑压压一群拉着洋车的车夫。 左季云、孔伯华、萧龙友等先生们纷纷惊得坐的笔直,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后面这些学生也看呆了。 洋车夫们从四周奔来,步伐并不整齐,衣衫也不干净,嘴里也是各自喊着自己的话。 “利勇车行,何老五,通县人,来送先生们去车站。希望先生们能保下中医,能给我们一个瞧病的地方。” “俺叫福贵,山东人。俺可没钱看洋人大夫,也不相信他们,把人肚子挖开了,还能活?俺才不信!” …… 拉着施今墨先生的车夫回头说:“我叫刘有粮,三河人。施先生,您还记得我吗?我娘的老毛病就是您给看好的,那次您开义诊,没收我们钱,我到现在还记着您的好呢。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瞧的中医,我就信中医。” 施今墨先生愣住了,因为他自己都不记得这件事情了。 洋车上众位先生也是纷纷动容,他们都没想到会出现这一幕。 在那么多开明之士攻讦中医的时候,在那么多手握大权的诸公欲灭绝中医的时候,在各界名流都在明哲保身避而不见的时候,最先主动站出来支持他们的,竟然是这些生活在社会最底层连饭都吃不饱的苦力穷人。 ------------ 第三十章 苍生黎民 “这位小先生,您做我的车吧。” 李可扭头看去,见是一个年纪跟他差不多的车夫,在邀请他上车。 “我……”李可不知该怎么拒绝。 车夫却说:“没事儿,您快上来吧,我不惜这趟力,咱可不能没大夫瞧病。快上来吧,小先生。” 李可抬头看了一眼其他人,一只脚迈上了车台,可却又扭头看向了车夫。 车夫对着他恳切地点点头。 看着车夫憨厚恳切的模样,李可抓紧了车扶手,后槽牙也渐渐咬的紧了。 “上来吧,小先生。我们以后还得指望您学成了,给我们这些穷人瞧病呢。” 听得此言,李可用力一扥手,翻身上了车。 坐定,李可缓缓地吐出一口长气,看着车夫瘦削的后背,目光逐渐变得坚定。 …… 一路上,不停有洋车夫汇入进来。 这一日,北平城百名车夫相送名医南下! 队伍浩浩荡荡。 到了前门外火车站,竟也是黑压压的人,各行各业,多是穷苦百姓,多是普通凡人,多是升斗小民,所有人都在用期盼的眼神看着他们,所有人都前来送他们南下请愿。 医学校众人心中大为震撼。 左季云望着眼前这震撼的一幕,喃喃自语:“这便是芸芸众生,这便是苍生黎民!” 这些对未来无比迷茫的医学生,在这一瞬,便真正明白了学医的使命。 医者,当志在苍生!行医,便是在济世救民!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不知是谁,开头喊了这么一声。 紧接着有人与其同喊:“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 第三个,第四个也加入进来:“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 人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齐,越来越撼动人心:“深心凄怆,勿避险巇,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行迹之心……” 这一日,诵读大医精诚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前门大街。 这是北平医学校一众学生对天下百姓的承诺…… 左季云再度看向了孔伯华,问:“院长,此次南下可有把握?可挡恶贼洪流?” 孔伯华看着这一幕幕景象,又抬头看向更远的地方,望着平凡甚至疾苦的芸芸众生,他缓缓出声:“苍生黎民,在吾身后。” ………… ………… “可,可。”李母推了推李可,问:“你咋了?” “我没事。”李可摇摇头,继续坐在窑洞门口望着远方发呆。 李母担忧地看了李可一眼,跑到李父跟前,说:“他爹,你说咱家可今天是不是有点怪怪的?” 李父正在翻晒他的烟袋子,闻言看了一眼坐着发呆的李可,问:“咋怪了?” 李母气道:“你这老家伙,一天天眼睛拿来出气的啊?一般吃过早饭,咱家可不都是坐着看书的嘛,甚时候发呆这么久了。” 李父摔了摔烟袋子,抖抖里面的残渣,没好气地回道:“看累了,你还不兴人家休息下?” “我懒的跟你说!”李母被噎的够呛,又跑去找正在撅着腚修鸡圈的李俊:“哎,俊,你哥今天是不是有点怪怪的?” 李俊擦擦额头汗:“他就闲的,你让来修鸡圈,保证他不发呆!” “去去去!”李母赶了赶李俊,又往回走。但是她也在想,李可的确是太闲了,也不知道卫生员的事情谈的咋样了,有没有被选上。 李母有些担忧。 “哥,嫂子!”远远就传来李二叔那洪亮的嗓门。 “哎,来了,来了!”李母欣喜地跑过去,李二叔能这么早过来报信,那证明这事儿应该是妥了呀! “咋样了,咋样了?”李二叔刚过来,李母就忙不迭地问。 李二叔抽着旱烟,不高兴道:“客人来了,不给搬个凳子,倒碗水?” 李母立刻道:“俊,快去给你叔拿个椅子,倒碗水。” “我……”正在修鸡圈的李俊差点一口气没接上来:“没看我正在忙吗?” “咋这懒呢,他爹,你去倒。”又吩咐下一个之后,李母忙问:“立坤啊,可的事情咋样了?” “呵……”李二叔嗤笑一声:“还能咋样?我都出马了,这还有弄不成的事情?” “哎呀!”李母兴奋地用力一拍手。 李二叔缓缓吐出一口烟,说:“你是不知道,当时全村干部都在反对,一个个都跳了脚,要不是我拼了命地帮咱家可说话,这事儿就黄了呀。为了咱家可的事情,我可得罪不少人啊。” 李母感激道:“立坤呀,这真得谢你啊。太感谢你了,你真是咱家的大恩人呀!” 李二叔潇洒地抽着烟,傲娇道:“不算个甚,都是自家亲戚。为了家里人,我就算把全村人得罪完了,也不算甚。为了娃娃们的前途,我甚事情都能干!” 李母连忙对正在门口发呆的李可招招手:“可,快来谢谢你叔,你叔帮你说上卫生员了!” 李二叔扭头看一眼李可,笑容灿烂,摆摆手:“不算甚,不算甚,小事一桩。就是……嫂子,那个大肉鸡蛋饺子……” 李母兴奋的表情顿时微微一僵,复又笑道:“没问题,晚上,晚上让你家峰,莲都过来吃饺子!” “好……”李二叔的旱烟枪上沾了一圈口水。 …… 李可把目光从李二叔身上收回来,他从凳子上站起来,走到院门土坡边缘,往外看去,看向连绵起伏的山群,看向蜿蜒曲折的泥路,看向面黄肌瘦的村民,看看这方天,看看这片土地,他又想起了昨夜的梦。 李可的身影如同雕塑一样,立在了院子当中,久久不曾动弹。 过了良久,只觉微风携带一丝呢喃声而来:“苍生黎民,此刻,非在吾身后,而已经在我面前……” 李可终于动了,他朝着村里大会堂的方向走去,渐行渐快,步子越迈越大,步伐越走越坚定。 他或许永远不会忘记,那个载着他去火车站的车夫。 他或许永远不会忘记,他还欠着那一段路程的车费。 而欠下这一段车费,他将会用一生去偿还。 …… 李可渐渐明白了梦境的意义,万千的痛苦,无数的梦魇,都是在告诉他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医生! 从这一刻开始,李可正式从医! ------------ 第三十一章 骗吃骗喝 到了大会堂,李可才知道另外一个卫生员竟然就是杨德贵。 杨德贵见李可过来,顿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都不是眼睛的。 “切。”杨德贵扭过头,都不爱搭理李可。 李可也没跟他说话。 杨老汉在前面给两人讲话,讲卫生员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勉励他们跟着刘三全好好学习,好好掌握技术,不要辜负全村人的期望。 说完之后,杨老汉说:“你们回去准备一下,下午一点钟到赵焕章诊所去培训。哦,李可,你要先去趟社里,去办一下入社的手续,还要写一份做卫生员的保证书。” 杨德贵问:“爹,我不用写吗?” “去去去!”杨老汉挥了挥手,对李可接着说:“根据规定要求,在改造期间,你每隔一天要去汇报一次思想。你的汇报对象,我们研究决定是大队的妇女主任蔡连美同志,知道了吗?” “知道了。”李可点头应下。 “嗯……”杨老汉也应一声,目光有些复杂地看了看李可,语气稍稍缓和一些:“汇报对象这个事情,是连美主动争取的,希望你心中有数。” 李可抬头看一眼杨老汉,然后点点头。 “好了,快些去社里办手续吧。”杨老汉挥了挥手。 李可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杨德贵说:“爹,那我也先走了。” 杨老汉问:“你去哪儿啊?” 杨德贵一边往外溜,一边说:“我当然是要早点去学习,不是说笨鸟先飞嘛,我可不能辜负大家的期望。” 一下没喊住,杨德贵已经不见了。 杨老汉恨铁不成钢地跺跺脚:“这驴怂,肯定又溜去乡里玩了!” …… 李可先是跑去社里办了相关的入社手续,还手写了一份卫生员保证书,这保证书也就他独一份了,其他卫生员都不需要这么干。 入社手续办完,他就是高级社的一份子了,以后也可以计算工分了。 然后李可回家简单吃了口饭,就赶紧去乡里了。 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乡里来了二十几个卫生员,都是这一批选出来的。男的女的都有,男的小伙子都在抽烟聊天,女卫生员则是在叽叽喳喳说话。 李可安静地站在一旁。 也有不少人过来聊天问话的,都是同乡人,不生分。 但在得知李可的名字之后,来聊天的人全跑了,仿佛李可身上有传染病似的,他的周围留出来很大一块真空地带。 旁边人聊天的声音都压下去不少。 李可一直低着头,没有说话,但他能感觉到旁边有许多人在窃窃私语,是在讨论他,讨论他这个曾经上过大学当过干部的最有出息的男人。 过了一会儿,杨德贵和刘三全并肩进来了。 刘三全沉着脸,心情似乎有些不好,进来看了大家一眼,说:“都到了啊,自己找地方坐。” 杨德贵揣着个手,左边看看,右边瞧瞧,一眼就发现孤零零站着的李可。然后他便朝着李可走去,就站在了李可身边。 此举,也惹来旁人的注意。 李可扭头看一眼杨德贵,稍稍皱眉,这小子又要找麻烦吗? 刘三全拿出自己的笔记本,说:“都带好纸笔了吧?大家做好记录。” 众人拿出纸笔来,准备听课了。 “要死!怎么没人跟我说要带纸笔?”杨德贵摸摸身上,他是空手来的。 刘三全看一眼杨德贵,没好气地说:“咋又是你?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你真当自己过耳不忘啊?还是觉得自己有点基础就很了不起了?” 杨德贵叫道:“你干甚老针对我?” 刘三全都不爱搭理他。 李可微微摇头,说:“刘老师,我记录好,等回去再让他抄录一份吧。” 刘三全却急忙摆手:“哎,别瞎叫,瞎叫甚老师?叫刘大夫好了,不要瞎叫。” 李可愣住了,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刘三全还帮着他说了很多好话,他能当上卫生员,有刘三全很大一份功劳。昨天不是刘三全自己说让自己叫他老师吗?这怎么一晚上过去,就……就避自己如蛇蝎了? 刘三全看一眼李可,又急忙挪开了眼睛,不敢在李可身上多停留,他道:“那个,我们先讲预防,第一课先讲疫苗怎么打……” 李可看了看刘三全,疑惑地低下了头。 旁边的杨德贵用手肘杵了杵李可,说:“不明白干甚一个晚上过去,人家就开始躲你了吧?” “你知道?”李可看向杨德贵。 “嗤……”杨德贵嗤笑一声,说:“我当然知道,还不是被叫去问话了,问跟你是甚关系,之前有没有来往过,不然为甚昨天要给你说那么多好话?” 李可怔在了当场。 杨德贵接着说:“这老家伙,真不禁问,吓唬两下,就怕的不行了,一个劲儿地说跟你没甚关系,以前都不认识,给吓没完了。” 李可脸绷的紧紧的,他很想抬起头颅,可最后,也只能无力地垂下。 “你咋知道的?”李可的语气已经没了起伏。 杨德贵说:“因为我也被叫去了,毕竟昨天我也单独跟你呆了很久。” 李可问他:“那你咋不怕,还跟我靠这么近?” 杨德贵傲娇道:“我能刘大夫一样?他甚出身,我甚出身?我们家往上数四代都是雇农,他们能拿我咋样?把我叫去又咋了?还得管我顿午饭呢……我中午吃的是一大碗白面,嘿!” 杨德贵舔舔嘴唇,又摸了摸肚子,似乎还在回忆细粮的美味。 李可都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了,只能说出身好的人就是横! 杨德贵伸手搭上了李可的肩膀,左右看看,似乎是想让别人看见他跟李可很熟悉,关系很好的样子。 这举动,倒也真的惹来了旁人的注意。 见状,杨德贵还特意抬高了自己的下巴,做出得意洋洋的样子,搂李可的手更紧了。 李可无语地斜眼看他,好家伙,这王八蛋骗吃骗喝来了! 李可问:“咋,你不替你姐出气了?” 搂着李可肩膀的手微微一僵,杨德贵脸上露出了挣扎之色,想了一下,他才说:“等再骗下一顿细粮来,我高低得揍你一顿。” 李可:“……” 刘三全看看热络的两人,他有些奇怪地看看杨德贵,这小子胆子是真的大,还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跟李可亲近,真不愧是学了点东西就敢自己开方子的主儿。反正他自己是不敢再和李可太亲近了。 这边正上课,还没讲多久,外面就急匆匆跑进来一个人。 “有大夫在吗?有大夫在吗?诊所有大夫吗?” “咋了?”刘三全赶紧往外走。 张远材赶紧跑进来:“赵焕章回来没?” 刘三全顿时一噎:“没,咋了?” 张远材装作这才看见刘三全:“刘大夫你在这里啊,太好了,快跟我去看看,我家老太太突然严重起来,病的不行了。” “啊?”刘三全顿时一惊。 ------------ 第三十二章 重症双侧结核性渗出胸膜炎 来培训的这些卫生员顿时面面相觑,诊所真不愧是诊所,他们屁股还没坐热呢,就来病人了。 刘三全也不敢耽搁,赶紧往外走:“你们待在这里,不要乱跑……算了,算了,都跟我过来学习,但是不许瞎吵闹!” 刘三全赶紧跟着张远材跑出去了。 里面这些预备役卫生员愣了几秒钟之后,也呼啦啦全跑出去了。 爱凑热闹的杨德贵一个劲儿地往前跑,都快冲到最前面了,突然又想到李可,又蹭蹭蹭往回跑。拉着李可的手,就往外挤:“走走走,快去看看。让让,别挡着门啊,谁呀,让一让,没瞧见有人啊!” 杨德贵拽着李可在人群中横冲直撞,李可快被他甩的五迷三素了,只感觉自己不停地撞在各个卫生员身上。 这小子真是野惯了,横惯了,他为了拉李可,结果落在了最后面,然后还拖着一个人呢,就这样还硬生生地挤穿了人群,跑到了第一。 李可都佩服他了。 杨德贵还觉得意犹未尽,要不是他不认识路,他能把张远材和刘三全也给超了,那才是真正的第一呢。 乡外面路人都看呆了,也不知道这群人在干嘛,跑的这么飞快。还有那对小伙子,手牵手干甚? 所幸张远材家住的离诊所不远,大家一会儿就到了。 跑的最快的杨德贵如愿以偿地获得最好的位置,站在了最前面,最正中间。 杨德贵抓着李可的手,像狗一样兴冲冲地吐出舌头喘粗气。 李可无语地看着他,这小子怎么回事,这是治病,你当去看戏班子来唱戏呢?还要抢好位置? “哎!”李可叫了他一声。 “啊?”杨德贵喘着粗气转过头来。 “手。”李可皱眉。 杨德贵低头一看,却见自己还抓着自己李可的手,他立刻甩开:“真晦气。” 刚甩开,却见跑在后面的预备役卫生员们也都跑进来了,杨德贵见状又赶紧把李可的手抓起来了。 李可整个人都不好了,一脸懵逼地看着杨德贵,为了骗顿细粮,你也太拼了吧! 杨德贵眨巴眨巴眼,似乎是觉得这样太奇怪了。想了一想,又把李可的手给甩开,然后嫌弃地用手在身上擦擦。 李可一脸别扭,索性把两只手交叉盘在胸前,谁都别想碰了。 而刘三全已经跟张远材到床前治病了。 “娘,我给你寻大夫来了。”张远材紧张地喊了一声。 “啊……我……我……我……”老太太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气都接不上来,很想说句什么,然后又开始剧烈咳嗽了:“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后面围观的这群卫生员顿时面面相觑,这么严重,一下子吓得都不敢说话了。 “刘大夫,你快给瞧瞧。”张远材也紧张了。 “咋这么严重了?”刘大夫也吓了一跳,他早知道张远材的老母亲生着病,但也没想到居然这么严重了。 “一直也给吃着药呢,谁知道怎么越来越严重啊。”张远材焦急不已。 刘大夫忙询问:“咋回事啊?病多久了,吃过甚药了?” 张远材说:“最开始就跟感冒一样,有些不舒服,但是也没甚大事,我娘身体也还好,还能继续下地干活呢。但是后来慢慢就感觉胸闷,说是胸膛压了一块石板一样。这肋下老是疼痛,身上汗啊,老往外出,盗汗停不下来。咳嗽啊,咳的太厉害了。” “找了个大夫,开了两个方子也没甚大用。我又带我娘去县医院看,县里的大夫说应该是胸腔里面有问题,让我带去榆次专区医院拍个片看看,我们县里没x光机。” “然后我又赶紧带去大医院了,拍了片,大夫说是重症双侧结核性渗出胸膜炎,胸腔积液。说我娘这双侧胸部除了第一根到第三根肋骨清晰以外,其他的都被积液包围了。” “大夫建议住院,还说建议抽水治疗。我老娘,死活不肯,说是宁愿死也要死在家里,还打死不让他们抽液,说是害怕,要死要活的,我也没法子,就配了点药给带回来了。” “这些天,我一直在给我老娘打链霉素,然后就是等你们诊所的赵焕章大夫回来嘛。赵焕章一天两天没回来,谁知道我老娘昨天突然越来越重了,今天变成呼吸都呼吸不了,我老婆赶紧去药材公司把我寻回来,我就说赶紧找大夫给看看。” 听了半天,刘三全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后面的那群预备役卫生员也全给噤若寒蝉,这么严重啊。 只有爱凑热闹的杨德贵,头一直在往前探。 李可则在皱眉观察老太太的神色。 刘三全也看了看老太太的神色,老太太面容憔悴,眼眶深陷,呼吸困难,手捂着胸口,每呼吸一下,就疼的难受极了。不说说话,连呼吸都呼吸不了了。再细看,她嘴唇都发青了,看起来模样跟恶鬼附身似的。 后面那些预备役卫生员光看着就已经觉得可怕了。 刘三全舔了舔嘴唇,试探地说:“要不等赵焕章回来再说?” 张远材急道:“这哪里来得及啊!” 刘三全也摸了摸鼻子。 李可看一眼刘三全,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刘三全也是个银枪蜡烛头,别看平时人五人六的,对赵焕章相当不服气,可真遇上重症患者,他还是第一时间想到赵焕章。 刘三全试探性地问:“要不送县医院看看?” 张远材叫道:“就咱这县医院,甚都没,连x光机都没有,而且我娘死活不肯去抽液,我能咋办?再说,我娘都病这样了,根本送不过去啊。你……你是不是治不了啊?” 刘三全擦了擦自己额头,都被逼的这份上了,他也只能说:“那我……那我试试,能有多大效果我可不敢说。” “行!快点开个方子,好歹能喘上气啊,不能憋死啊。”张远材点头。 刘三全抿了抿嘴,准备诊断,然后突然又转过头,对正在揣手看热闹的杨德贵说:“哎,你要不过来一起看看?” “啊?”杨德贵一愣。 张远材也愣住了,扭头看杨德贵。 “好。”爱凑热闹的杨德贵也没想那么多,只以为这是让他们这群预备役能上来看的更清楚一些。 杨德贵马上就凑上前了。 李可也跟上前了,他看着病人痛苦的可怖模样,沉沉地吐出了几口气,心里压力非常沉重,他也没想到他还没正式当上卫生员就碰上了这么一个重症病人。 这也是他从医生涯中碰到的第一个重症患者。 ------------ 第三十三章 悬饮 刘三全开始诊治,他问:“老太太,感觉咋样啊?” “我……呜……呜……” 张远材看一眼自己老娘气都喘不上的模样,他道:“喘不上气了,这咋回话嘛!” 刘三全不禁抿了抿嘴,得,问不出什么了。 张远材的老婆在一旁补充道:“刚才的情况,基本都说了,本来我们以为只是普通感冒,谁知道这么严重。回来之后,也是每天都打链霉素的,结果还越来越厉害。” “就最近这两三天的样子,更严重了。说是跟一块大石板压在胸口似的,根本喘不过气,连呼吸都很困难,深呼吸就更不行了,只能浅浅的急促呼吸几下,而且吸气的时候,胸部这块就刺痛的很。” 大家又都看向刘三全,毕竟这里就只有他一个人是大夫。 张远材老婆又说:“饭也吃不下,跟小鸡似的,一天下来,还不到三两。” “哦……”这群预备役卫生员终于在他们理解的范围内知道这老太太病的多严重了。 越穷的时候,人的饭量越大,就这群年轻的卫生员,两大海碗的面条都不一定能吃饱,这还只是一顿的量。一天有三顿呢,而这老太太一天加起来还不到三两。 怪不得脸憔悴成这个样子,眼眶都凹进去了。 刘三全沉沉地点了点头,伸手摸了摸老太太的手和额头,发现好像有些发热,然后他又从自己的药箱里拿出体温计,给老太太量体温。 张远材老婆愁苦道:“现在是根本离不开人,时时刻刻得盯着,把屎把尿都得伺候着。上次我出去买个醋,才出去多大一会儿,老太太要上茅厕,我是把便桶放在房里的,就这么十步距离,她半个小时没走到,我来的时候,摔在地上,尿了一身,哎呀!” 预备役的卫生员面面相觑,小声议论起来。 “这甚病,咋这吓人?” “你没听说,这叫鸡液。” “甚鸡液,这是鸡胸液。” “甚?这是胸肌液。” 这群新手还吵起来了。 盯着老太太观察的李可嘴唇轻轻蠕动:“悬饮。” 刘三全沉声说:“这是悬饮重症,来,老太太,想办法把舌头伸出来给我看一下。” 老太太呼吸都不行了,就更别说能好好吐舌了。 张远材和他老婆只能上前帮忙,让老太太张开嘴,舌头就别吐了,仰起头,尽量对着光让刘三全看看舌头。 刘三全起身查看。 李可也赶紧凑过去看。 杨德贵愣了一下也跑上去了。 “色青。”李可眼睛微微一眯,察见舌色如皮肤上暴露之青筋,缺少红色者,称为青舌,又云水牛舌。主寒凝,阳郁和淤血。 而且她的舌边尖布满了瘀斑。 “呜……”老太太拼命挥手,就张开嘴巴这么一会儿,她就憋得不行了。 张远材赶紧让她坐好,给她顺顺气。 刘三全则在给老太太诊断脉象了。 稍顷,刘三全松了手,眉心拧成一个疙瘩了。 李可问:“刘……刘大夫,这是甚脉?” 刘三全说:“脉细数无伦。” 后面那群预备役听懵了:“咋还有轮子的事儿?要甚轮子,独轮车的吗?” 杨德贵也没听懂。 刘三全看向了杨德贵,问:“你要不也来看看?” “啊?”杨德贵一愣,怎么又是自己?这老王八蛋不会是想害我吧? 一想到前面这老家伙一直在针对自己,这会儿突然变这么热情了,他就觉得这里面有炸,然后对李可说:“来,你先去。” “好。”李可答应一声,上前给老太太诊断脉象。 刘三全愣了一下,然后问杨德贵:“我让你来,你让李可过来干嘛?” 杨德贵瞳孔微微一缩,死活非让自己上,果然有问题!他梗着脖子:“你管得着吗?” “我……”刘三全好悬没给气坏了。 李可则是在仔细体会脉象,脉经理论他背了一大摞,但实操还是很浅的,细脉,细脉…… 《脉理求真》上说“细则往来如发,而指下显然。” 《频湖脉学》上说“小于微而常有,细直而软,若丝线之应指。” …… 总得来说,细脉就是跟按在丝线或者头发上一眼,细直而软。弦脉是按在琴弦弓弦上的感觉,更有力更硬。 细脉虽然细软,但一直是应指不断的,若是似有似乎,欲绝未绝,那就是微脉了。 但要是更软,更沉,需要重按才能得到,那就是弱脉了。浮细而软,按之即无的话,那又是濡脉了。 这几种脉象非常接近,初学者往往不能很好分辨。 李可摸了一下感觉,细脉主湿亦主阳虚。细为阳气衰弱之候。他微微颔首,脉与症是相符的,这病人悬饮,阳虚而水气不化,的确是应该出现细脉的。 李可正准备松手,哎,她的脉怎么跳的这么快。 等等,细数无伦,数脉? 李可看了一眼时间,仔细数着脉。 一分钟跳了132下。 都超过数脉的一息六至了,跳的也没有节律,果然无伦。 数脉主热证啊。 细数脉一起出现往往提示了身体里面阴虚有热。 可这个患者是悬饮,饮邪为患,她明明是阳虚水盛啊,舌象也很明显提示了这一点。 本阳虚水盛的患者,居然反而出现了细数无伦的脉象。 “不好!” 这是与其证相反的脉。 李可早就学过这个医理,只不过之前一直没有碰到过。 脉证相符为吉。 相反则为凶! 要是不及时救治,马上就会垂危,然后就会要命! 李可都忍不住呼了几口气,对他一个初学者来说,这压力可有点重了。 刘三全觉得更是压力山大,他取下了体温计,看了一眼,说:“在发烧。” 李可稍稍松了一口气,还能发烧,这就是好事。 刘三全又看一眼揣着手探头探脑的杨德贵,他问:“哎,你咋看?” “咋看?”杨德贵愣了一下,然后说:“还能咋看,站着看啊,我又没凳子。” “我的凳子给你。”刘三全站起来,把凳子拎到杨德贵身边去。 大家都在看刘三全的奇怪举动。 刘三全走到杨德贵身边,压着声音小声问:“我是问你对病咋看?” 杨德贵一脸迷惑:“我哪知道。” 刘三全小声道:“少装蒜,你不是会治水吗?” “治水?”杨德贵愣了几秒,然后说:“会是会吧……” 刘三全赶紧问:“咋弄?” 杨德贵摸不着头脑地说:“当然是加固堤坝,清理淤泥啊。” “滚你妈!”刘三全差点没拎着凳子打他。 ------------ 第三十四章 十枣汤行吗? 杨德贵立刻摆出防御状态:“哎,你咋又针对我,你别以为我好欺负啊!” 刘三全小声骂道:“这都甚时候了,你还扯什么蛋呢?” 张远材还问呢:“刘大夫,这咋了?” 刘三全有些怨愤地看了杨德贵一眼,这小子不用他的时候,胆子大的很,甚方子都敢开。现在碰上重症了,正是需要大家一起商量,一起担责的时候,他却装什么都不懂了,王八蛋!潜规则都不知道吗? “没事!”刘三全摆摆手。 张远材问:“那能开方子了吗?” 刘三全点点头:“好,我回去想一想开个方子,你来拿药。” 张远材忙说:“好好好,那你赶快些。” 刘三全往外走,这群预备役跟在后面。 刘三全走的很慢,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一路上都在思考。 杨德贵揣着手走的晃晃悠悠,他反正心大的很。 李可也是紧皱眉头。 后面那群预备役也心事重重,一想到以后要是老碰上这样的吓人病人,他们就有点慌。 突然,刘三全停步转身。 杨德贵差点没撞上去:“停下来干甚?” 刘三全严肃地问:“十枣汤能用吗?” “啊?”杨德贵愣住了,然后就听见自己耳旁似乎有个声音。 “不能。” “不行。”对刘三全很有意见的杨德贵,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了。 刘三全点点头,自言自语道:“我也觉得有点冒险,那你说咋弄?” 杨德贵则是回头看,刚才哪里来的声音,他一回头,却发现所有人都在看他。 “咋弄啊?”刘三全又问了一句。 “我哪知道!”杨德贵一甩手,自顾自走了,他也不知道刘三全干嘛老针对他。 刘三全低声咒骂:“这驴怂,装又装一半,说也说一半,王八蛋!” 李可也低头往前走,十枣汤的确是治疗悬饮的名方。《伤寒论》中说十枣汤的适应证为“太阳中风,下利,呕逆,表解者,乃可攻之……心下痞硬……此表解里未和也,十枣汤主之。” 提纲挈领来说,十枣汤的使用条件是表解而里未和的形证俱实者,这病人早就已经解表了,若是一个月前,那可以使用十枣汤,恐怕也早就已经好了。 可偏偏延治至此,她的身体已经虚的不行了,已经不堪十枣汤如此峻猛的攻伐了,连身体很强的人,也只能暂时攻伐,不可久服,就更别说严重成这样的。 “唉!”李可捏了捏眉心,又是一个大难题。 他想起了昨夜的梦,昨夜左季云先生说了一晚上的治水的办法,也讲到了悬饮。 “饮非痰,乃实而有形之水。悬者,如物悬空,悬于膈上而不下也,谓之悬饮。” “悬饮所产生的原因,多是因为素体不强,或原有慢性疾病,肺虚卫弱,时邪外袭,肺失宣通,饮停胸胁,络气不和……” 左季云授课的时候的模样,仿佛在李可的面前出现一样。 这个病人的发病也是如此,素体不强,劳作过度,又遭受外邪,所以最开始出现了感冒的症状,再后肺失宣通,逐步变成悬饮了。 昨夜左先生只讲了十枣汤治悬饮,没有讲别的治疗方案。而此时,病人已经失去了适用十枣汤的机会了,这就让李可有些头疼了。 李可回顾了一下水饮停聚治疗的大原则,若有表证,则先解表化饮,提壶揭盖,以通水道。中阳不运,则健脾化湿。下焦气化失常,则以温补肾阳为治。 这病人早就已经解表了,也不需要解表化饮。是应该健脾利水?还是应该温补肾阳?病人是病在胸腔积液啊,有形之水直接堵在了胸腔啊。 这怎么治? 李可有些苦恼,怎么出道以来碰到的全是难题。 后面隔壁村一人走到杨德贵身边,问:“德贵,刘大夫干甚老问你?” 一提这个,杨德贵也委屈了:“我咋知道他干甚老针对我,我也是新来的。还问我咋弄,我哪知道,胸腔积液,鬼知道咋积液的嘛。” “咋……积液……的?”李可喃喃重复这几个字,眼睛渐渐眯了起来:“咋积液的,肺卫不宣,被外邪侵袭,肺失宣通,胸络郁滞,气不布津,以至于饮停胸胁……可是,饮为何停在胸胁?为何?” 李可陷入了思考。 他耳旁又想起了狱中给他启蒙的狱友老黄的声音:“中医治病第一步,察色按脉,先别阴阳。” 李可喃喃自语:“先别阴阳……阴……阳,饮邪,水为至阴之邪。这么阴的水为什么会停在这里不走了,是因为没有阳,水为至阴,得温则散,得阳则行。停在这里,不走不散,说明这里的阳不够了。胸腔……那就是胸阳不足……” 眼前似乎又出现了左季云先生的儒雅模样:“凡治水饮停聚之证,总的治疗原则就是理通三焦气化。” “三焦气化……我知道了!”李可目光一下子锐利起来。 刘三全到了诊所,问打杂的小伙子:“诊所有大夫回来了吗?” 小伙子忙道:“高大夫刚出诊完回来了。” “太好了。”刘三全赶紧喊:“老高,老高。” “咋了?”里面传出来声音。 刘三全说:“有一个重症病人。” “知道了。”诊室里面走出来一个约莫六十岁左右的男人,他姓高,叫高丛云,高大夫。 刘三全赶紧上前跟高大夫商议了起来,两人还时不时往杨德贵那边看一眼。 弄得杨德贵浑身不自在。 而此时的李可,已经在斟酌用方了。 过了一会儿,高大夫走到杨德贵面前,说:“后生,你有甚想法,就说出来。治不好,不用你担责任,这是我们诊所的事情。虽然是你给的方案,但是我们点头了,就是我们的责任了。所以为了病人,你最好不要保留。” 大家都呆愣愣地看着杨德贵。 杨德贵看着老成持重的高丛云大夫,他也愣住了,他怎么感觉自己越来越被看重了呢?他看了看身边人,不解地问:“干甚老找我?这么多卫生员,要想法子,大家一起想啊。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 高丛云大夫看看这群小子,又看看杨德贵,目光有所了然:“好,你们都有纸笔是吧,每个人都把自己的想法写下来,等下一起给我们。需要看书的,可以自己找。后生,你看这样可行?” “啊……行!”只要不是针对他一个人,杨德贵就觉得可以。 高丛云点点头,往回走。 大家立刻叽叽喳喳讨论起来了,他们也没想到这么严重的病,居然让他们参与讨论。大家一时间又是兴奋,又是紧张。 高丛云大夫走到刘三全身边,小声问:“咋,这后生出身也不好?” “谁,他?”刘三全愕然道:“出身可没有比他更好的了。” “啊?”老成持重的高丛云大夫也懵了:“我们这样的,遇上领导,或者重症,顶多也是三个大夫一起扛就好了。他出身这么好,那还要二十几个人一起?这也太谨慎过头了吧?” 刘三全摸摸头,他还费解呢。 …… 李可已经斟酌的差不多了,他取下随身携带的纸笔,正准备写,却听旁边响起一声:“你准备写甚?” 李可扭头过去,见杨德贵正在探头探脑地看他。 杨德贵伸长了脖子:“你准备写甚,我没带纸笔,咱俩能写同一份吗?” 李可皱眉。 杨德贵立刻补充道:“呐,我可不是占你便宜,我是没带笔,再说咱俩都是一个大队来的,代表咱大队共同写一个建议就好了。” “成吗?”杨德贵小心翼翼地问,他又看了看那边的刘三全和高丛云,他敏锐觉得这两个人想针对自己,等下自己啥也不会,他们就该笑话自己了,所以靠着个知识分子,安全点! 见李可不想理他,他又道:“别那么小气嘛,你看,我上午因为你都被叫去问话了。那刘大夫都被吓没完了,我可没说你一句坏话啊。” 听到这里,李可皱眉抬头看向刘三全。 刘三全则立马躲开了李可的眼神。 ------------ 第三十五章 翻书找方子 李可眉心的疙瘩拧在了一起。 杨德贵还问呢:“你看看后面,都是熟人凑一起写的。咱是一个大队的卫生员,以后都是一个保健室的,给同一个建议就行了嘛,代表咱大队的。” 李可看向了杨德贵。 “成不成?”杨德贵又问。 李可想到躺在病床上的重症病人,耽搁不得,真要是自己裸膀子交上去,肯定会被叫去审查,乡里就有工作组,今天早上还问过话。 毕竟自己的档案里面没有学医的记录,老黄都已经死了,他一时半会又说不清楚。 真要被带走了,方案肯定会被搁置下来的,也会被带走一起审查。 那病人怎么办?那可就真耽误治疗了,要是转危重症就麻烦了。 李可皱眉看向头铁无比杨德贵,稍一思索,道:“行,咱写一份。” 杨德贵兴冲冲问:“咋写,咋写?” 李可收回目光,摇摇头:“不知道。” 杨德贵诧异道:“你知识分子都不会啊?那这两个人干甚呢?” 李可说:“可能是想集思广益吧。” 杨德贵没听懂:“甚?” 李可说:“就是你说的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哦。”杨德贵明白了:“那咋弄?” 李可压低了声音:“与其胡七八糟瞎写,还不如去拿本医书抄抄,至少是医书上的东西啊。” “哎!”杨德贵激动的一拍手:“对啊,真不愧是读书人,脑瓜子就是好用啊,至少不算胡说了呀!那拿甚书啊?” “随便吧。”李可转身去取下了放在书架上的金匮要略,翻看起来。 旁边倒也有几个机灵的在看书,但却像是在看天书似的。 李可飞速地翻到那一页,然后折了一下页脚,转身回来,把书给杨德贵:“随便翻一个吧。” 杨德贵点点头,拿过来一翻,果然是李可折过页脚的那一页:“哎,这咋还有人折过页呢?” 李可分析道:“可能是个好方子,怕找不见,留个折页,以后好找。” “有道理,这肯定是很厉害的方子了,就它了!这旁边还备注了甚?这甚方子啊,瓜……白白酒……”没啥文化的杨德贵扭头看知识分子。 李可说:“瓜蒌薤白白酒汤。” “哦……字都这么难懂,肯定很厉害了!”还不等李可说话,杨德贵就把这个不明觉厉的方子写上去了。 李可也看了看方子旁边的批注,不知道是谁看过留下的,“治上焦阳虚,阴气上逆”。 李可微微颔首,批注一语道破此方主治。 写完之后,杨德贵说:“那咱们可以交上去了吧?” 李可犹豫了一下,说:“多写几个吧,显得咱看过书。” “有道理。”杨德贵又开始翻后面的了。 李可说:“换一本吧。” “对,这就算多看几本了。”杨德贵挺上道。 李可又去随手拿了一本,如法炮制。 其他人看见这两人不停去拿书,他们也忍不住了,全去找书了。 “哎,你们!”杨德贵急的说不出话来,他头一次感觉自己的智慧被剽窃了! 李可劝道:“算了,写吧。” 杨德贵郁愤地写下丹参饮三个字:“一群跟屁虫,找屁吃!” 看着上面两个方子,李可点了点头,他又看向正在讨论的两个大夫,又看看杨德贵。 方子是翻医书抄的,还是出身最干净的杨德贵自己翻的,总不会有问题吧。 至于他们的建议,能不能用,会不会被大夫选中。那是大夫自己的事情,大夫自己会审核。 就像高丛云大夫前面劝杨德贵,让他尽管出建议,用不用是大夫的事情,一旦选用了,责任是诊所承担。 李可刚安心,却听后面有人说:“这是甚字?苇茎汤?” 李可回头看,见有人拿着《备急千金要方》在那里翻。他稍稍皱眉,千金苇茎汤,这是治肺痈的。又不是治悬饮的,不合用啊。 杨德贵写好之后,问:“哎,要不要再多写几个,他们都开始找书了,咱得从数量上取胜啊。” “不……”李可刚想说不用,却不知为何,千金苇茎汤几个字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千金苇茎汤是治肺痈的,也就是西医说的肺炎或者肺脓疡等症。 肺痈,多是外邪从口鼻入侵,肺先受之。肺卫受邪,因此肺气壅遏不宣,日久生热,灼津为痰,痰阻肺络,拥塞气道,所以需要用千金苇茎汤来化痰逐淤。 而老太太悬饮的成因,也是因为肺气不足,肺卫不宣,被外邪入侵,肺失宣通,肺络阻滞,气不布津,因此才造成饮邪停留胸胁的。 二者都是被外邪入侵,肺络阻滞,只不过一个是痰,一个是饮。这二者极为类似,以前都是放在一起说的,到金元时期才逐渐分开发展论述,一直到《仁斋直指方》里面才明确说痰浓稠,而饮清稀 痰有有形之邪和无形之邪的区分,饮都是有形的。 所以从病机的角度来说,是否也可以用千金苇茎汤来排她的悬饮呢?能排肺络里面的痰,怎么就不能排饮了? 有些想法一起来,就很难再给磨灭下去了。 “咋了,咋了?”见李可不说话了,杨德贵又开始问了。 李可抬眼看一下前面两位大夫,他们只管出建议就是,用不用两个大夫会审核的,他们经验丰富一些。于是,李可便说:“再写一个吧。” “写甚?”杨德贵问。 李可回头看一眼后面:“就写他们刚才说的那个。” “对,他们抄我们的,我们也抄他们的,不能吃亏了。”杨德贵还有些愤愤不平,然后又问:“对了,刚才他们说甚方子来着?” 李可说:“千金苇茎汤。” 杨德贵问:“咋写?” 李可把字告诉了杨德贵。 杨德贵写完之后,得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问:“你要不要也写点甚?” 李可犹豫了一下,千金苇茎汤是不是有些寒了,如果也写上去的话,那就应该要制约一下,想了一想,李可在千金苇茎汤后面加上了杏仁,然后又在瓜蒌薤白白酒汤后面加了桂枝,增加通阳之力。 然后想了一想,又在丹参饮后面加上了木香,更助大气流转。最后在总得下面写上了加甘草。 这一下,杨德贵不乐意了:“哎,你咋每个后面都加一个。干甚?我好不容易翻出来抄上去的,你想贪我的功劳,你瞎写甚呢?” 李可一愣:“你不是说咱俩代表咱大队出一份建议吗?” 杨德贵不高兴道:“那是前面,你又没帮甚,不过就是帮我拿了一下书而已,书是我翻的,方子是我找的,字是我写的,你还想分功劳?我是让你重新写一份,我一下没看住,咋写我的了?” 李可无语地看着这货,前面没辙的时候,非说跟自己写一份,现在写好了,变成他自己的了。 李可微微摇头,没计较,只要能及时把方案给到诊所大夫审核就行,他道:“行,那这份算你的,我再写一份行吗?” “行。”杨德贵果断点头,他本来想把李可加的这点东西划掉的,但是觉得字写得挺好看的,算了,就这样了。 “写好了。”杨德贵朗声一叫。 刘三全和高丛云大夫正在讨论怎么治,却见这边已经出结果。 刘三全赶紧跑过去拿过来。 杨德贵往后看一眼,嘿,他第一个交卷。 后面的人见杨德贵交卷了,也纷纷说他们也写好了。 但这一次,刘三全却是随意的指指手:“其他人的,放那边吧。” 杨德贵眉头立刻皱起来了,他敏锐地发现自己貌似又被针对了。 “这是这后生给的方子。”刘三全赶紧给高丛云老大夫看:“咦,第一个方子咋是瓜蒌薤白白酒汤呢,这不是治胸痹的吗?” 一听自己果然又被针对了,杨德贵立刻毛了:“干甚,干甚?我没瞎写,这是书上写的好方子!” 刘三全皱眉道:“可是这不对证啊。” 拿着方子的高丛云突然抬手打断道:“不对!” ------------ 第三十六章 小王八蛋 刘三全问:“咋了?” 高丛云老大夫一拍脑袋:“哎呀,我们真是蠢啊。瓜蒌薤白白酒汤是治胸痹的没错,可这个病机是胸阳不振,阴寒凝结啊。” 刘三全张大了嘴巴,没咋懂。 高丛云老大夫说:“咋还没懂?阴寒凝结在胸胁这一块啊。胸腔积液啊,液体,饮邪,水饮停聚啊,水是属阳属阴啊?” 刘三全下意识回答:“阴啊。” 高丛云大夫一拍手:“对嘛,这就是属阴属寒,那停在这里不走,这不就是阴寒凝结嘛。为什么走不了,还不是因为阳虚,没有阳嘛,那你给他通一通胸阳,有阳气,这个水气不就化了嘛,不就走了嘛。” “哦!”刘三全一下子就明白了:“哎呀,真是读书读傻了,亏得我们还讨论这半天。病机一样,就不用执着于病名了嘛,不是胸痹也可以用这个方子呀!我还困在胸痹两个字出不来了。” 高丛云也忙说:“对对对。” 其他人也都诧异地看着杨德贵。 “我就说是好方子吧。”杨德贵也乐了,不然怎么会有折页,这页谁折的?不会是赵焕章折的吧,不然就这两人甚都不会的,能有这水平? 他还看不上别人了。 听到两位大夫也认可了,李可也稍稍松了一口气,看来活用此方是对的。 两个大夫又接着往下看,丹参饮。两人对视一眼,这次就没说什么了,有前面一个方子打底,他们也不敢乱说了。 丹参饮功用活血祛瘀,行气止痛,老太太的确舌边尖上布满了瘀斑。 两人同时看到了第三个方子上,这两人就有些搞不懂了,这怎么还出来一个千金苇茎汤? 刘三全问:“最后一个咋说?” 杨德贵都快忘了最后一个写啥了:“我哪知道,你们自己决定,反正我的方子都是书上来的,我可没瞎写。” 两大夫见杨德贵不肯解释,就只能自己小声讨论了起来。 刘三全疑惑道:“哎,后面加的这几味药,咋笔迹不一样?” 老大夫也眯起了眼。 一看自己功劳要被人分一部分,杨德贵急叫道:“我一个是认真写的,一个是拿着书歪着身子写的,不行吗?” 李可看着杨德贵,也不知道说啥好,他有些哭笑不得。 “行行行。”刘三全实在跟这个横货生不起气来。 然后两人又继续讨论。 李可也在看着两个大夫,等着这两位经验丰富的大夫的决定,看看最后一个方子是不是能用。 过了好一会儿,两个大夫才达成了一致意见。 刘三全说:“行吧,就用他的方子吧。” 杨德贵眸子一下子就大了。 刘三全让高丛云也在方子上签了字,两个人都签了字,才去找小伙子抓药。 后面一群预备役全围上来了。 “拧了,德贵。” “德贵,你翻得是甚书啊?这书真的拧,我也要看。” 杨德贵自己还有点懵呢,最后只憋出来一句:“那是要多看书啊。” 李可也松了一口气,方子得到大夫的认可,那证明是可以用的,他也安心了不少。 很快,药抓好了。 刘三全对小伙子说:“赶紧把药送过去。” 小伙子问:“我去啊?我这边还没弄好呢。” 刘三全没好气说:“那是重症病人。” 杨德贵立刻举手:“我去,我去,我闲着。” 刘三全真想给他来一句,你不是要听课吗,但一想到这小子压根没认真听,他只能道:“哎,行吧行吧,你去送吧。” “好嘞。”杨德贵拿了药,问:“咋服用啊?” 刘三全:“你自己能不知道?” 杨德贵也道:“废话,我要知道我问你啊?” 刘三全实在跟这货生不起气来:“一天一剂,分两到三次服用。现在先煮一剂下去,赶紧先吃一部分。” “哦。”杨德贵马上转身出门了,他早在这边呆烦了,出门左看看右看看,热闹的紧。到了张远材家,他问:“有人在家吗?送药来了。” 张远材老婆赶紧跑出来:“来了来了。” “喏,药。”杨德贵把药给张远材老婆。 张远材老婆问:“这药咋吃?” 杨德贵愣了几秒钟之后,说:“一天……一天两剂,分现在和过去服用两到三次。” “甚?”张远材老婆没听懂。 杨德贵摸摸下巴,光顾着出门了,已经记不太清了:“这个先煎下去一剂,然后两次……两……” “多久吃一次?”张远材老婆又问。 杨德贵还在那里装结巴:“两天……两顿……两小时……” 张远材老婆问:“两小时一次?” 杨德贵点头:“嗯,应该是的。” “好。”张远材老婆答应一声,又急匆匆进去了。 门口,杨德贵摸了摸下巴,回忆了一下,应该没错。然后这个不靠谱的就把这事儿抛在了脑后,又管自己溜在乡里玩了。 他本来就是耐不住寂寞的性格,不然干嘛林场好好闲职工作不干,非要跑回来呢,还不是待不住嘛。在家里,还有人管着,现在来乡里,跟放飞的野马似的,人都找不见去哪儿了。 上了半天课的刘三全也没见人回来,他也拿这王八蛋没办法。 到了傍晚,天色渐暗,刘三全才说:“好了,今天的课,就先上到这里,你们也早些回去。哦,对了,我们先去张远材家看一下病人,以后啊,你们当了卫生员。” “不管是帮着拿药了,还是帮着打疫苗了,都一定要注意一下观察一下病人后续的情况,要做到对病人负责。好了,大家都去看一下。不过估计现在也看不出甚来,要到明天,应该是后天才能见效果吧。” 众人出门。 到了张远材家,正好碰上热了药端过去的张远材老婆。 张远材老婆立刻露出欣喜之色:“哎,刘大夫,你们来了!” 刘三全点点头,问:“咋样了,这是第几次药了?” 张远材老婆想了想,说:“第四次了。” “多少?”刘三全吓了一跳。 李可也顿吃一惊。 刘三全急道:“你咋乱吃呢?” 张远材老婆也懵了:“不是你说的吗?” “我甚时候说了?” 张远材老婆慌张地指着:“就……就……就那个那个送药的人说,两小时一次。” “我……”刘三全想吐血:“别愣着了,快些去看看病人咋样了。” 一行人又赶紧进门。 屋里,张远材正在伺候老娘。 刘三全抓紧问:“病人咋样了?” “好……好……好多了。” “甚?你能说话了?”刘三全吃惊地看着老太太,刚下午的时候还气都喘不过来呢。 张远材开心说:“我娘吃了药之后,就说要尿尿,这一下午尿好几回了。然后说胸闷好些了,气也渐渐喘的过来了。现在啊,结结巴巴,还能说上个完整话了,好多了。刘大夫,谢谢你啊,你可太拧了,这药见效太快了!” 李可则是看着老太太,彻底怔住了,怎么会这么快…… 其他人古怪地看着刘三全,你刚刚不是说后天才能见效果吗? 刘三全感觉老太太消散的胸闷跑他这里来了。 “哎,你们都来这儿了?”野了一个下午的杨德贵终于又出现了。 刘三全转身看着杨德贵,感觉自己胸闷的更厉害了。 说真的,他都想打杨德贵了。这王八蛋咋这么烦人?让他说服用方法又不说,非让自己说。 行,自己说就自己说。可自己说了,这王八蛋又不用,还是用他自己的。那又让自己说个屁呢?这小王八蛋溜驴玩呢! 刘三全真给气坏了! ------------ 第三十七章 为什么这么快? 刘三全已经气得不行了,甩手就走。 张远材老婆急着问:“刘大夫,你咋走了,这药咋吃啊?继续吃吗?” 张远材也赶紧站起来。 刘三全气呼呼地指着杨德贵:“你问他。” 张远材一愣:“啊?” “他开的方子!”刘三全甩了手,气走了。 张远材却换了脸色,前面他就觉得不对了,来他们家的时候,他就发现刘三全对这个年轻人的态度不一般,这后生果然不是普通人。 张远材立刻上前,笑着拿出珍藏在上衣口袋个把月的牡丹烟:“我叫张远材,是药材公司的。你咋称呼,我咋没见过你呢?” 杨德贵舔舔嘴唇,接过对方的烟:“我叫杨德贵,刚回来,不认识很正常嘛。” “哦,杨大夫是刚回来啊。” “哦嚯嚯。”杨德贵跟被开水烫到似的:“可不敢瞎叫哦。” 张远材却道:“咋不能叫嘛,那大医院都没给治好,还越来越严重。你一出手,一下午就好这么些了。叫杨大夫都委屈你了,叫你杨专家,我看都可以啊。” 长这么大,杨德贵不是挨揍就是挨骂,因为他实在是不太靠谱,太不干正事了。 他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吹捧,小伙子差点没上天:“没有没有没有,我也就是书上看来的,谁知道这随便一翻,还就有用了。” 张远材却说:“这哪能是随便翻的,肯定是有真本事的。” 杨德贵道:“真不是,我就运气好。” “真本事,真本事。” “运气运气。” 那群卫生员受不了杨德贵的凡尔赛了,纷纷膈应地走了,但是他们也在想干嘛不是自己翻到呢,这会儿上天的就该是自己了。 张远材跟杨德贵拉锯了好一会儿。 张远材才说:“不管咋说,我都得谢你,你可帮我家大忙了。你有甚要求,一定跟我说。” 杨德贵摸着肚子:“嗨,小事,咋还能有要求呢?不说了,我要赶回家吃饭,也不知道家里人有没有烧我的饭。” 张远材立马道:“哪能让你回家吃去,在我家吃!” “别别别……” “一定要,一定要,你爱吃甚?” 杨德贵舔舔嘴唇:“行,我顺便留下看一下老太太好没好些。来个掐疙瘩就行,哎,那个……拿细粮做啊。” 杨德贵还不忘嘱咐一下。 这也看出来差异了,李二叔张嘴就要肉蛋饺子,朴实的杨德贵同志只要碗掐疙瘩。 “放心。”张远材大包大揽道:“那个,红,再拿票和钱出去割二两肉回来,再打点酒,我要好好谢谢杨大夫。” 杨德贵听得口水都快掉在地上,连句客气的话都没敢说,生怕一说,人家当真了怎么办? 不过杨德贵也不得不感叹,吃商品粮的职工家条件就是比他们庄稼汉强多了,还能割肉吃。 杨德贵环顾四周,见卫生员都走了,但这边还杵着一个:“哎,李可,你咋还没走?李可,李可,哎!” 杨德贵起来推了李可一下。 “啊?”李可才反应过来:“咋了?” 杨德贵问:“我问你咋了,你咋盯着人家老太太不动了?你是不是想留下蹭饭吃?” 杨德贵一下子警惕起来。 李可顿时无语,然后他又扭头看老太太,见张远材老婆正要出门,他忙问:“哎,同志,已经吃下去几剂药了?” 张远材老婆回答:“已经一副下去了,前面你们来的时候,正是第二剂药刚刚煮好。” “哦。”李可应一声,眉头并未松开。 杨德贵又问:“哎,你是不是想蹭吃的?” 李可摇摇头。 “那你咋还不走,哦,对了,高家老爷子的药还没拿。”这个不靠谱的家伙差点又忘了正事了,杨德贵赶紧把诊疗本和钱拿出来:“你去帮着拿一下药,药你知道的吧?听说昨天是你书上看到的?” 李可点点头。 杨德贵:“那这个病人,你没在书上见过?” 李可摇头。 “看吧,还是书看少了吧。”杨德贵还指点上李可了:“快走吧,拿药去吧。” 李可拿着东西出门了,可他路上却还是疑惑不解。 作为方子的真正开具者,他的意见跟刘三全一样,应该是要明后天才能见效的。 尤其诊所两个经验丰富的大夫也这么说,这就证明是常态啊。 关键,这是重症啊,都已经到这么严重的地步了,怎么见效这么快? 为什么会这么快? 是因为千金苇茎汤?还是因为杨德贵这个不靠谱的家伙的误打误撞,增加了服用剂量和次数? 可这……超剂量会带来不良后果吗? 到了诊所,他本想找大夫聊聊,却见大夫又出诊了,医疗资源太紧张,诊所大夫根本空不下来。诊所就只有打杂的小伙子在,拿了药,李可本想直接回去的,但又不放心老太太的情况。 于是,他拿了药,又跑回张远材家。 到人家家的时候,他们正在吃饭。 杨德贵面前放着一大海碗的掐疙瘩,桌子上还有花生和二两过油肉。小伙子笑的眼睛都快看不见了。 “德贵。” 杨德贵转过头,诧异道:“你咋又回来了?” 李可伸了伸手:“我来还给你诊疗本和钱。” “我……”杨德贵差点没噎到,他敢确定,这货就是来蹭吃的。 李可又问:“张同志,我去看一下老太太有没有好些。” 张远材说:“啊,好,在里面。” 李可把诊疗本和钱还给杨德贵,转身进里屋了。 杨德贵脸臭的很。 张远材问:“咋,你俩关系不好?” “额……”杨德贵转换脸色:“没呀。” 张远材说:“我看你不爱理他的样子,还以为你俩关系不好。” “挺好的。”为了下一顿细粮,杨德贵挤出了笑脸。 在里面检查了一下老太太的情况,李可又出来了。 饭桌上两人都看了过去。 杨德贵故作客气道:“出来了啊,要不一起坐下吃点?” 李可回头看一眼老太太的房间,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他点头:“好。” “我……”杨德贵又是一噎,看吧,看吧,他就说不能瞎客气吧! 既然是大恩人杨大夫邀请的,张远材也不好意思不同意,他道:“我再去拿个碗。” “没事,我分他点。”杨德贵捧起了自己的大海碗。 “那也得要筷子啊。”张远材还是出去了。 杨德贵把自己喝酒的小碗拿过来,扒拉一碗进去,恶狠狠地说:“你还真是不客气,见便宜就上。呐,吃了这碗,可就不许胡说了。” “嗯?”李可一愣。 杨德贵:“咋还装糊涂呢,就那个方子,是我翻书找到的,你可不能抢功劳的,你就是旁边看看的。” 李可真是哭笑不得。 头一次被捧上天的小伙子杨德贵可不舍得有人分自己的功劳,他道:“这碗掐疙瘩,就当是我请你吃的,咱就两清了。” 李可点点头。 杨德贵拿了醋瓶子,问:“要醋吗?” 还不等李可回答,他就故意气李可:“要也不给你。” 李可:“……” 此时,张远材拿着碗筷进来了。 抓着醋瓶子的杨德贵马上说:“来来来,加点醋,吃掐疙瘩咋能不放醋呢?” 李可:“……” 张远材看看两人,说:“同村人关系就是亲近,先喝着,还有个菜,我去端过来。” 张远材转身又出去了。 杨德贵放下醋瓶子,气愤道:“又让你占便宜了,哎,蒜要吗?” 杨德贵又拿起桌上的蒜,又故意气他:“要也不给你。” 李可无语地看着他。 见李可一点反应都没有,杨德贵抿了抿嘴,有些心累,他不耐烦道:“哎,算逑了,算逑了,给你了。” 李可:“……” 喝酒吃饭弄了个半天,吃完已经很晚了,他又去看了一下老太太的情况。 此时,第二幅药都快吃完了。而老太太尿了很多次,此时胸闷好了很多,已经安心地睡着了,没有不良反应。 这么严重的重症病人,前面那么病的吓人。不过是一个下午加晚饭时间,现在就能舒坦的睡着了,呼吸也顺畅太多了,病情甚至可以说被控制住了,肯定不会转垂危了。 这效果太强了,见效太快了吧! 这个发现,让李可大为吃惊! ------------ 第三十八章 振聋发聩 这两个小伙子是赶夜路回去的。 杨德贵怕挨他爹揍,没敢留宿。李可……则是没人留他宿,而且见老太太没事了,他也就回去了。 …… 村里。 农村向来是没什么秘密的,邻村的卫生员提早回来了,杨德贵大显身手,救了一个大医院都没治好病人的事情,已经传得全村都知道了。 村里人立刻叽叽喳喳讨论起来。 杨德贵的老妈更是开心地全村瞎晃荡,逮谁跟谁说,他家德贵长本事了! 杨老汉则是蹲在窑洞门口闷头抽烟。 杨秀英也在一旁抬头看星星。 过了一会儿,父女俩对视一眼。 眼中的味道不言而喻,杨德贵能有这本事? 那真是见鬼了! …… 李家。 李母在补衣服,时不时往外看看:“咋还没回来?” 李父抽着烟道:“德贵不是也没回来嘛,估计他俩一起回来的。” 李母说:“你听说没,人德贵这次可出大风头了,帮了大忙。你说咱家可是个知识分子,咋没出这大风头?” 李父皱眉道:“你还嫌咱家可风头不够大?多少人盯着他呢!” 李母立马闭了嘴。 李父抽了口烟:“反正都是卫生员,工分都是一样的,干好干坏一个样,平平安安没甚大事最好了。你还是想想咋给立坤弄那顿肉蛋饺子,家里已经没钱了,我就说不治了不治了,非要治,钱都用没了。” 李母放下针线活:“人病了,咋能不治吗?大不了,大不了,把两只下蛋鸡拿去供销社换了算了。” 李父想劝,可又说不了什么,请人办事,答应人家的,总不能不兑现吧。 李母说:“没事,日子总会好过起来的。哎呀,现在咱可也算是有个活计了,我也放心一些了。不过,也要考虑他讨老婆的事情了,再弄弄都快三十了,再不娶就真成光棍土地汉了。唉,你说咋三年前没先把老婆讨了呢……” 李母又开始唠唠叨叨说这个了。 …… 山路。 杨德贵和李可是借了张远材家的马灯才出发的,李可拿马灯照路。 杨德贵拿着一袋子人家送的花生,边走边吃,惬意的不行,但走着走前,却发现李可没跟上。 “干甚呢?”嚼着花生的杨德贵回头询问:“干甚不走了?你咋了,中邪了?” 李可却还是在原地不动,他稍稍抬起头,看着黑暗处,眼前似乎又出现了狱中给他医学启蒙的老黄,那个时常望着透气孔的花甲老人,那个因为治死人而坐牢的倔强大夫。 诚恳的说,李可的医学是他启蒙的,但是对于老人的某些理念,他并不是那么赞同,毕竟是治死人才进去的,肯定是有问题的。但是今天看到那个重症病人竟然可以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转危为安,又让李可大为震撼。 老人的话语,又在李可耳旁响了起来:“正邪之争,就是一场战争,一场谁退谁死的战争!” “喂,喂。”杨德贵过来推了推李可:“干甚呢,你还不高兴了?这是人家谢我的花生,不给你吃也很正常啊。” 李可缓缓抬起头,老人瘦削且坚毅的背影,似乎就出现在了前方。 见李可老不理他,杨德贵也不高兴了:“喂,别甩脸子,这里可没人啊。弄火了我,我要是揍了你,可没人看见。赶紧走,不然我真揍你啊。” 见李可又不走,又不理他,杨德贵一下子就毛了:“喂,你还来劲儿了。来,我早想替我姐出气了,要不,今天就把气出了吧。” 说完,杨德贵伸手搭上李可的肩膀,脚伸到李可后面,就想把李可绊倒。 李可眸子放大,下意识一个提手反抓,然后一贴身一撞,一用力,直接一个过肩把杨德贵给飞甩起来了。 而此时,老人铿锵之声在李可耳旁骤然放大:“邪进一分,正便退一分。正进一分,邪便退一分!” “砰。”杨德贵被李可一个过肩摔扔在了地上。 “嗷……”杨德贵吃痛不已,气的赶紧爬起来:“好哇,趁我不注意,偷袭我,不讲武德,再来!” 杨德贵哇哇叫地冲过来。 李可下意识一侧身,抓住杨德贵的手,往外一扥,然后用脚一绊杨德贵的脚。 杨德贵又飞了起来。 老人的声音振聋发聩:“软绵绵的杂草何以驱虎逐狼?不以雷霆手段何以震慑外邪?邪越重,驱邪之力,亦当更强!” “我跟你拼了。”杨德贵赶紧爬上来,又冲过来。 李可抬脚一踹,直中杨德贵,杨德贵又被踹飞出去。 “邪去,则正安!”铿锵之声如雷霆炸响。 倔强老人的形象才渐渐在李可面前散去,耳旁也才渐渐恢复安静,李可神志渐回,却见杨德贵已经在地上了。 “你咋了?怎么摔倒了?”李可赶紧过去。 杨德贵吓得直往后划拉:“哎,你别过来,别过来!” 李可疑惑地问:“发生甚么事了?” “你……你还装糊涂!”杨德贵悲愤不已。 李可困惑地挠了挠脑袋,不明白杨德贵在说什么,他上前道:“那我拉你起来吧。” “别别别别!”杨德贵吓得没完,蹭的一下起来,哇哇叫地往前跑了。 “喂,别跑那么快,你没灯啊,花生也没拿啊。” “嗷嗷嗷……”杨德贵大叫着,绕着弯跑回来,捡起来地上的花生,又绕着大弯躲着李可跑回家。 李可拿着灯,无语了。 …… 回到村里,李可先把去送了药,然后去看了一下高老爷子的情况,高老爷子是昨天上午吃的药,到现在两天了,一身的水肿也排完了,肚子不鼓,身上也不涨了,病情已经控制住了。 提壶揭盖的治法,效果还是非常可观的。 李可不禁又想到今天的老太太,病的更重,可是见效却是更快…… 高有才问:“咋样?” 李可摇摇头:“没甚大事了,继续吃药就好。” 高有才问:“好,听说今天杨德贵在治一个大医院都没治好的病人身上,大显身手了?” 李可看向高有才,然后点了点头:“是,药我放这了,我先走了。” “好。”高有才微微颔首,看向李可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了起来。 回到家中,李可又开始看起了医书。 可是今日的重症患者却在李可心头萦绕不去。 夜晚梦中,梦魇如约而至。 老太太的声音果然加入进来,只不过一直在感谢杨德贵还有刘三全,五打一,梦魇又退去的快了一些。 只是今夜梦中未能求学,不然或许可以问先生来解惑。 …… 次日,清晨。 李可揉着沉沉疼痛的脑袋去大会堂,这是他上班的第一天。 “早啊,德贵。” “啪嗒。”杨德贵后退了半步,却又撞到了脸盆。 “早。”杨德贵摆出谨慎防御状态。 李可问:“诊所给的药熬了吗?” 杨德贵说:“还没。” 李可说:“哦,那我去拿水,等下熬了一起抬去地里吧。” “嗯。”杨德贵慎重地点点头。 李可奇怪地看了杨德贵一眼,这小子怎么今天话这么少。 卫生员只用干半天活儿,剩下半天干嘛呢,就是做这种预防的事情。最近感冒多发,刘三全给了他们一袋子玉屏风散的药材,让他们煮了挑去地里,一人喝一碗,预防感冒。 李可正准备出去呢,却见外面进来一人。 “阿欠……德贵啊,听说你昨天学治病了?还帮上忙了,阿欠阿欠阿欠……嗯……感冒会治吗?大夫得三天后才能来呢。” ------------ 第三十九章 好多人感冒 社里跟诊所签的合同是有巡诊制度的,大夫主动上门来治病,农忙的时候三天来一次,农闲的时候七天一次。 当然了,临时有疾病,可以自己去找大夫,或者请大夫上门诊治都可以的。 但因为他们这里太不方便了,请大夫又要浪费工分,而且去了又经常找不见大夫,所以能抗的都是等大夫来了,再去治病。 所以这也是为什么会出来一个卫生员的制度,因为农村医疗确实太紧张了。 “姑,你咋了?”杨德贵赶紧站起来,这是他姑姑,嫁在了自己村。 “感冒了。”杨德贵姑姑声音都变了:“昨天傍晚收工的时候,出了点汗,被晚上冷风一吹,当时就感觉有点不对了。回家烧了点热水,喝了也没见好,今天早上起来脖子颈啊,肩膀啊都酸胀的不行。” “鼻子也塞住了,流鼻涕,不停打喷嚏,阿欠,阿欠,声音也变了。脑袋痛,不敢见风,难受。巡诊的刘三全大夫不是还要三天后才能来么,听说你昨天学习去了,有没有学咋治感冒啊?” 门口的李可回头看杨德贵。 杨德贵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昨天光顾着出去玩了,鬼知道老师讲了什么。 杨德贵姑姑找了个凳子坐下来,擦着鼻涕说:“听说你昨天帮着治好了一个重病人,帮了大夫的大忙嘞。姑姑高兴坏了,虽然你爸老说你没出息……阿欠阿欠……嗯啊……” “但姑姑一直觉得咱家德贵还是很聪明的,你看,你看……阿欠,这不就不就帮上忙了嘛。他们还骂你不该辞掉林场工作,当卫生员不挺好的嘛,那么多卫生员呢,就咱家德贵帮上忙了。” “姑……”他姑姑这番话说的杨德贵鼻子酸酸的,他打小就很皮,所以从小是被他爹打到大的,前天都还挨打了,所以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认可过他,所有人都觉得他干什么什么不行。 也就是昨天,才让他觉得自己真帮上忙了,有出息了,今天又被姑姑这一下夸,杨德贵感动坏了,他说:“姑,你等等啊。” 说完,杨德贵赶紧小跑到门口,走到李可身边,压着声音问:“哎,昨天刘大夫有没有讲咋治感冒?” 李可看了一眼自己带回来的玉屏风散:“有讲过一点,但主要讲预防还有……” 不等李可说完,杨德贵就问:“那我姑这病咋治?” 李可看向杨德贵姑姑,他姑姑也正好转过来,擦了擦自己的鼻涕。李可观察了一下,是清鼻涕,又思索了一下,昨晚受冷风,今早头痛,恶风,流涕,头项强痛,鼻塞声重,无咳嗽,这是风邪感冒之最轻者。 风邪初犯皮毛,在最外面,尚未传经入里,风性清扬,最易上干清窍,才有头痛。也有些肺气不和,所以才有鼻塞,流清涕,喷嚏,恶风…… 见李可不说话,杨德贵有些急了:“你到底听没听课?这样,你告诉我,我就……我就不怪你昨天打我了。” 李可反问:“我甚时候打你了?” “你……”杨德贵气够呛:“好,你没打我,那你可以说了吧?” 李可又看一眼杨姑姑,说:“弄些葱豉汤喝喝吧。” “甚?”杨德贵一愣。 李可说:“地里拔一根大葱,只要葱白,家里抓小把豆豉,然后再加上五六片生姜,煮十分钟,喝了之后,马上用被子盖好。千万不敢受风受寒了,盖好之后,身上出点微汗,就没事了。没出汗就再煮一次,然后喝点热粥,继续盖被子发发汗。” “这么简单?你没记错吧?”杨德贵还有点怀疑。 “没记错。”李可说完就出去了,葱豉汤最适合用在风寒初起。 葱白辛温发汗解表,通阳化气。淡豆豉辛微温,宣扬透表。鲜生姜发汗散风,和胃定呕。 配伍起来共奏散风发汗之功,风寒初袭皮毛的时候,发汗解表散风,也就没事了。 别看这几位都是厨房里面能找到的东西,但这是中医治病的追求,简便验廉。 杨德贵又把刚刚记得跟他姑姑说了一遍,好悬这次没记错。 他姑姑诧异道:“这么简单?家里都有的东西啊?我还以为要去乡里买药呢?” 杨德贵却道:“那哪能啊,那我不是白学了呀!” 杨德贵姑姑开心坏了:“咱德贵可真出息了,又不用花钱,又不用花功夫。” 杨德贵看一眼门口,犹豫了一下,他转过头说:“嗯啊,姑,你快回去躺着吧,记得千万不要受风了。” “好。”杨德贵姑姑打着喷嚏走了。 杨德贵揉了揉身上疼痛的地方,但脸上却一直是笑着的,这小子皮实的很,兴奋之下也跑出去和李可打水煎药去了。 两人把药煮好了,然后挑到田地里面,让大家分着喝了。 弄完之后,两人又回来了,开始准备爱国卫生运动。 简单来说,就是爱干净,讲卫生,喝开水,不许随地大小便。 两人寻街走山去了。 李可拿着个小铜锣,一边敲一边喊:“喝开水,少生病。水烧开,不得病。喝生水,不健康,生水里面细菌多。喝开水,少生病。水烧开,不得病……” 杨德贵可兴奋了,跑到路上逮谁跟谁叫嚣。 “嘿,谁家的羊?不关关好了?随地拉屎,羊皮都给你扒了!” “哎,那谁,谁家的鸡,不许在地上拉,还拉稀了!” “那小孩,说你呢,你谁家啊?不回家尿去,尿路上?给我憋着去地里尿去!再让我看见你随地尿尿,鸡都给你没收了!” “嘿,嘿,谁家死狗,再对着墙角尿一下看看,腿给你打断,脑袋给你拧下来……” “汪汪汪……” “我草,李可救我啊!” …… 杨德贵可太爱干这追鸡撵狗的事情了,这可比林场记账有趣多了,跑东跑西,一上午压根没闲着,他还把李可的铜锣抢去敲着喊卫生标语,精力旺盛的很。 到了下午,两人吃过午饭,就准备要去地里干活了,两人是半医半农。 这下杨德贵就没精打采了,整个人仿佛被掏空一样,唉声叹气,跟要上刑场似的。 杨老汉看他这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干甚甚不行,吃甚甚不够,一天到晚甚正经事不干!好好的林场工作不干,只能好好种地去吧,你!” 又被老爹骂了,杨德贵一脸愤愤然:“咋不干正经事了?我昨天还帮上大忙了。” 杨老汉道:“对了,说到这个,我正想问你呢……” 话还没问出来呢,就听外面有声音传来:“咳咳……德贵在家吗?听说是你把你姑……咳咳……姑姑的感冒治好了?还没花钱,我也感冒了,你能治吗?” “还有我。” “我也是。” “德贵啊,吃饭没,吃了出来给我们看一下。” “甚?”端着烟枪的杨老汉扭头看杨德贵,脸上的表情都快失去管理了。 刚还半死不活的杨德贵腾的一下就跳起来了! 这小子又活过来了。 ------------ 第四十章 赵焕章回来了 “是我呀!”杨德贵蹭一下跳出窑洞外面了。 杨老汉震惊地看着自己儿子,这弹跳力赶得上蚂蚱了。 “咋了,咋了?”杨德贵一边往外跑一边喊。 “病了,感冒了,找你治病。” “咳咳咳……” 外面病恹恹站着五六个人。 杨德贵也没想到上岗第一天,就来这么多病人,他刚想说让他们全回家喝葱豉汤去。 但是转念一想,要是这样就把所有人都打发了,那他不还得去种地干活吗? 于是,杨德贵同志大手一挥:“全都跟我去大会堂的保健室,我一个一个给你们治。” 大家被杨德贵的气势弄得一呆。 杨老汉靠在门框上,脸都快皱到一起去了。 杨德贵把众病人打发去大会堂,他自己则是赶紧往李可家跑去,他昨天溜号一整天,鬼知道老师上课讲了什么啊,只能赶紧找李可问问了。 李可在家正收拾农具,准备下地干活。 李母在给他传授磨洋工经验:“可啊,到了地里呢,不用费劲干,反正大家都一样。但是呢,也不能闲着,慢慢干,看起来是没停下来过,但实际上不咋累。尤其是你这么瘦的,可别把自己累着了。” “知道了。”李可答应一声,把家伙事儿都扛在了肩膀上。 李母则说:“你这肩膀又不是挑担子的,把家伙给你弟,让你弟扛去。” 李俊:“???” 还不等出发,就听远远有声音传来:“李可,李可,来活了,来活了,来活了……” 众人赶紧看去,见是杨德贵飞奔而来。 小伙子体力是真好,一路冲到,竟然没咋喘大气,只是兴奋地看着李可,说:“来活了,来活了。” “甚?”李可没听懂。 杨德贵忙说:“来了好几个病人,哦,都是感冒的。昨天刘大夫讲课,你没忘吧?那个本子上记了没?别忘把本子带上,不会还可以翻一翻,快走吧。” 李可看向了母亲。 李母说:“快去,快去,卫生员治病不误工的,快去吧,家伙事儿给你弟,让他扛着,你瘦胳膊瘦腿,弱不禁风的,别再给扛累了!” “我……”刚昨晚被揍完的杨德贵一口老槽不知道往哪里吐。 李俊无语看苍天。 李可赶紧把东西给李俊,然后进屋拿了笔记,说:“那我先走了。” “快走,快走。”杨德贵催促李可,跑在了前面,他是不敢离李可太近了。 …… 两人赶紧跑到了大会堂,病人已经在这里了。 “快,书给我。”杨德贵从李可手上把笔记抢了过来,赶紧翻阅起来,临时抱佛脚。 李可一数,有六个。昨天就听刘三全说最近感冒的人很多,没想到今天单他们村就有七个,这么多吗? 坐在那边的患者问:“咳咳,德贵,听说你昨天去诊所帮上大忙了?” 正在拼命翻书的杨德贵停下手上的动作,赶紧点点头:“对啊,叔,要是没我,那老太太可就危险了。” “嚯,德贵从小甚好事不干的家伙,这回可拧了啊。” 杨德贵翻着书过来:“小事情,叔,我来给你看看啊。你流……流鼻涕……黄涕……发热吗?叔,你热吗?” 那大叔摇摇头:“不热啊。” 杨德贵一本正经地说:“你再好好想想,咋能不热呢?” 大叔懵道:“这还有逼着别人热的啊?我倒是怕冷的很。” 杨德贵正色:“叔,可不兴胡说,你这病咋不按着书上写的来呢?” ………… 诊所。 “大宝。” 打杂的小伙子正在整理新进的药材,头都没抬:“谁啊,干甚?” “我。” 小伙子抬头,见背光中一张温和的笑脸。 “赵大夫,您回来了啊?”小伙子兴奋地站起来。 赵焕章微微颔首,把东西放在桌子上,说:“培训结束,我就赶紧回来了。诊所几位大夫都在吗?” 小伙子说:“都去出诊了,还没回来。” 赵焕章拍了拍放在桌子上的点心:“这是我从太原带回来的点心,一会儿给大家分一分。” “好好。”小伙子兴冲冲地去拿东西:“赵大夫,您可回来了,好多人天天盼着你呢。” 赵焕章微笑着说:“必须要去培训,走不开的。我走的这几天,诊所还好吧,没什么事情吧?” 小伙子把点心放好:“没甚大事,诊所里的大夫基本上都处理好了,就是遇上件奇怪的事情。哦,赵大夫,我去给你泡茶啊。” 赵焕章坐下,扶了扶自己的圆框眼镜,问:“怪事?甚怪事?” 小伙子去拎热水壶:“就是……咋说呢,就是有点奇奇怪怪的,我们乡里好像多了一个会治病的大夫。” “哦?”赵焕章疑惑看来。 …… 李可也有些无奈,他道:“刘大夫只讲了预防的方法,还有简单发汗的办法。还有就是教我们怎么问诊,怎么记录好病人的症状。那样我们去诊所拿药的时候,就方便跟大夫沟通了。就不需要大夫和病人一趟趟来回跑了。” “哦,是这样啊。”杨德贵这才明白。 病人大叔则问:“咋,德贵,你昨天不是去上课了吗?你不知道?” “额……”杨德贵强行解释:“我昨天不是帮忙去治那个重症患者了嘛。” 病人大叔又问:“那你到底会不会治感冒?哎,前面你姑还说她的药是你给的……” “哎哎哎……”杨德贵赶紧打断,然后又小心地回头看一眼李可。 李可也正在看他。 “咳咳。”杨德贵尴尬地咳了两下:“昨天上课是我俩一起去的,听课也是一起的,前面治我姑也是我俩一起商量的。但是,昨天那个胸腔积液的重病人,是我自己想的法子。” 杨德贵不忘又点一下,这可是他这辈子干过最高光的事情了。 李可说:“好了,赶紧帮着诊断吧,你把笔记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写着问诊表,然后再拿个本子,你按照问题一个个问下来,记录好。” “哦,知道了。”杨德贵喜滋滋地翻到了最后面,准备干活了。 李可不放心地叮嘱这个不靠谱的小子:“别漏写,也别瞎写。” 杨德贵不高兴道:“你管好你自己。” ………… 诊所。 赵焕章面前放着几张处方单,还有诊所的医案记录。 看了几眼,赵焕章立马就皱眉了:“这个小陈啊……” 小伙子在旁边不敢说话,小陈就是那个老闯祸的庸医,见病治病,什么都不管的主儿。 “咦……数下之后,营卫不和,冲气不降,这个方子是谁开的?这人的能力可以啊。”赵焕章单看处方就把病情变化推断出来了。 小伙子回答道:“说是那个叫杨德贵开的方子,但是……但是刘大夫说可能是病人自愈了,说这个方子不能治便秘。” 赵焕章抿紧了嘴,眉头也皱更紧了,他摇摇头,翻看第二个处方:“太阳和阳明合病,不下利,但呕……倒是没有忽视表证,表里双解,服后,表解而里未和,转下利兼呕,成热利……” 看了张婶两个处方,赵焕章推断出病情变化的全过程,他问:“这个病案就这两个方子?每样只开了一剂?” “对。” 赵焕章推了推自己的圆框眼镜,神情有些讶异,他稍稍挑了挑眉:“也是那个叫杨德贵开的?” 小伙子点头:“应该是。” 赵焕章问:“应该?” 小伙子回答:“因为这两个我没看见他开,但应该是他,因为最后一个治张远材老娘胸腔积液的方子就是杨德贵写的,他昨天在这里当场写的。” “胸腔积液?”赵焕章拿起了最后一个方子:“哦?倒是会活用经方,丹参饮行气活血。千金苇茎汤?也可借用苇茎汤排水吗?这个思路倒是极为新奇,就不知效果怎么样。” 小伙子回道:“效果可好了,你是没看见,一个下午时间,尿了好多回,然后那老太太就能说话,先前连气都喘不了,可严重了。” 赵焕章重新把目光聚集在第三张方子上。 “嗯?”赵焕章发现第三张方子上出现两种笔迹了,他又扭头看向第一张和第二张,再看回第三张。 赵焕章问:“这第一张和第二张方子,也是那个杨德贵拿来的吗?” 小伙子回答:“不是,是李可拿来的,也是他们村的。他俩关系很好,刘大夫说两个人胆子大得很,一个敢开,一个敢用。李可也是他们大队卫生员,昨天他俩一起来学习的。” “知道了。”赵焕章不动声色地把几个方子收了一下,拿走了。 ------------ 第四十一章 喘症 “李可,这个舌头算是薄黄还是白的?叔,你能少抽点烟吗?你看你牙黑的。”聊一半,杨德贵又吐槽人家抽烟的事情了。 “你先去管你爹,行不?你有能耐,先让你爹把烟戒了。不对,你自己也抽烟啊,咳咳咳!臭小子,年纪轻轻不学好,咋这早抽烟?” 杨德贵梗着脖子:“你家发财,八岁就抽烟了。” “甚?” “我俩一起躲在茅房抽的,拿的还是你的烟枪……哎,不是……”杨德贵捂嘴,他感觉自己好像说漏了,因为他跟人家孩子一样大,两人同岁。 李可看一眼这边,这家伙又开始聊闲天了。 这下连旁边人都看不下去了:“德贵,你能不能快些?出工铃已经打了,我们再不去地里,就要扣工分了。” “马上,马上。”杨德贵忙答应。 人家又问:“德贵啊,一会儿你会帮我们去乡里拿药嘛?” 杨德贵拍胸脯道:“放心,交给我了,我都帮你们去拿药。” 几人又跟杨德贵打趣起来。 李可看看他们,虽然杨德贵这小子真的很不靠谱,但村里这些长辈却更喜欢这个不着调的小子,跟他更亲近。 而对自己,始终是有躲闪的。 李可也不多说话,压下其他想法,沉下心来做辨证,把每个人的个人症状都详细写下来,然后看看舌头,还诊了诊脉象。 见李可都开始诊脉了,杨德贵那边却啥也没有。 有一大婶就不乐意了:“德贵,你咋不把脉呢?人李可都把脉了。” “嗯?”杨德贵扭头看去,愣了好几秒,昨天一下午时间,刘三全就教这么多了吗? “德贵,你到底会不会啊?你昨天是不是上课又溜出去玩了?” 杨德贵吃惊地看他叔,这是一个被种地耽误的破案奇才啊:“我是……我是……我是还没开始嘛。” 杨德贵装模作样搭上去,但是寸关尺都没按对。 李可摇摇头,说:“咱俩分工吧,你把表上的问题问好,记录好就行,其他的让我来。” “好。”杨德贵赶紧答应。 两人配合,赶紧给病人记录起来。 只是李可眉头却是锁着,最近感冒的人好多。他们村里就有好几个了,放眼整个乡呢?附近几万个人只有这四个大夫啊,要真是很多人感冒,那就麻烦了。 正当这边记录着。 门口又来一个大妈:“德贵啊,听说你昨天治好了一个大医院都没治好的病人?” 杨德贵一下来精神了:“没错,是我做的。” 大妈问:“真的吗?可不许胡说,你打小可就不干正事。” 杨德贵不乐意了:“你这话咋说的,你还不兴我学好了?你看那么些卫生员都在呢,大家都看见了,是吧,李可?” 李可随意地点了点头。 杨德贵笑道:“是吧?” 大妈又问:“听说昨天那个人也是气都喘不过来,然后你给治好了?” 杨德贵道:“对,药吃下去一个下午就好了。” 大妈马上道:“那你昨天的方子给我一个呗,我去抓点药来,我家爱国不知道为甚,也喘不上气来。” “哦,那我给你写下来。”杨德贵正准备写,却突然顿住了:“哎?昨天写了甚来着?” 这货已经忘了。 李可皱眉问:“婶子,严重吗?” 大妈说:“还好吧,就是感觉呼吸很急的样子,不知道为甚声音都哑了,痰也很多。” 李可马上对杨德贵道:“你赶紧把这几个病人的问诊做好,婶子,等这边弄好,我们马上过去看一下。” “看一下?把昨天的方子给我不就行了嘛?不是说昨天的药很有效吗?” 李可说:“要是都这么简单,那就用不上大夫了,每个人病的都是不一样的。” “哦……”大妈也只能答应一声,反正请卫生员也不花钱,去看一下也没什么。 李可和杨德贵赶紧把剩下几个人记录好,就跟着大妈过去了。 都是一个村子的,走走也不远,很快就到了。 “他爷爷,爱国咋样了,卫生员来了。”大妈到门口就喊。 “还这样。”里面传出声音。 “那快进去吧。”大妈催促两人。 李可和杨德贵赶紧进门。 大爷在房里抽烟,炕上靠着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小孩。 杨德贵进门就喊:“爱国,你咋样了?” 李可这才看向小孩,原来这小孩叫爱国,是很有年代特色了。 “难受……”小孩揪着自己的衣服,声音嘶哑,一脸的烦躁。 杨德贵瞪大了眼睛。 李可过去仔细观察,发现小孩鼻翼快速扇动,肩膀不停抬高帮助呼吸。 “肩息?”李可说出了这个专业术语,又看了一眼小孩不停因呼吸隆起的胸部:“胸高。” “怎么不用嘴帮助呼吸?”李可刚想起这个问题,却见小孩侧过身子,往地上吐了一大口清稀的口水,靠下去的时候,张着嘴还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声音。 李可没有听诊器,只能靠上去听。 “痰鸣音。”李可皱眉,这是涎壅痰鸣。 大妈见李可已经上去诊断半天了,杨德贵却还在这边傻站着,她忍不住问道:“德贵,不是说昨天喘不过气来的那个病人是你治好的吗?你咋就光站着看呢?” “哦,对。”杨德贵赶紧翻出来李可的笔记,按照上面的表格问:“爱国啊,发热……你热吗?” 李可没好气地说:“那是发烧!” “啊?”杨德贵吃惊道:“啊,那你干甚写发热?我还一直以为是怕热呢。” 李可嘴角抽抽了一下。 大妈狐疑地看着杨德贵:“德贵,你到底会不会啊?你从小就不爱读书。” “哎!”杨德贵也不知该怎么反驳了,他只能道:“我们都是刚学,我哪能甚都会啊?你有本事,你问李可,你看他会吗?” 大妈看向李可,问:“这是甚病啊?” 李可回答:“喘症。” 杨德贵赶紧翻笔记本,昨天老师讲了吗?这上面连喘症两个字都没有,他道:“哎,你可别胡说,见人家喘不过来,你就说是喘症,你知道甚是喘症吗?” 李可回答:“《灵枢·五阅五使》曰:‘肺病者,喘息鼻张。’《灵枢·本脏》曰:‘肺高则上气,肩息咳。’” 这话一出,几个人都愣住了,房间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你要……你要这么聊天就没意思了啊。”杨德贵有些悻悻然。 “昨天老师讲这个了吗?”杨德贵又开始翻起了笔记,他怎么感觉自己才溜了一下午,就像是错过了大夫成长的全过程似的。 大妈拍了杨德贵一下:“你昨天是不是又溜走了?你上学的时候就老是溜走,天天被你爸揍。” 又被人扒了黑历史,杨德贵尴尬地说:“我不是,我是救人去了。” 大妈白了杨德贵一眼,还是李可靠谱,她问:“李可,爱国咋样,严重吗?大夫有教过吗?应该吃甚药?” 李可皱眉看了看,说:“说的直白一点,就是痰之类的东西把爱国的肺给堵住了,也就是比较严重的肺炎了,所以呼吸不过来,化痰降逆就没事了。只是……只是……” 大妈问:“只是甚?” 李可疑惑道:“只是他为什么不咳嗽呢?” 杨德贵奇怪道:“你咋还盼着咳嗽呢,咳嗽还是好事了?” 大妈却道:“咳呢,不过吃了大夫给的药,就不咳了,效果可好了。” “什么?”李可立刻扭过头。 ------------ 第四十二章 忽视表证 “咋了?”大妈不知道为什么李可突然疑惑了起来。 李可问:“爱国咋病的?” 大妈说:“不知道啊,早上起来突然就这样了。” 李可道:“你不是说吃过大夫开的药了吗?” 大妈点头:“对啊。” 李可问:“甚时候吃的?” 大妈回答:“昨天。” 李可问:“为甚吃药?” 大妈指了指闷头抽烟的大爷,骂道:“都怪那个老东西不干人事,真是个糊涂鬼。这么冷的天,还带着爱国去抓鱼,一条鱼没抓上来不说,还给弄一身湿,这么老远才能走到家,风一吹弄感冒了。” 大爷挨了骂,一脸悻悻然地拿过一张方纸,闷头卷起了烟草,不敢回话。 大妈接着说:“幸好,前面不是刘三全大夫来巡诊了吗?孩子一直咳嗽呢,刘大夫就给了个方子,我去抓了给爱国吃,效果真好,吃下去马上就不咳嗽,但今天起来就这样了。” 李可问:“大夫开的方子呢?” 大妈左右找了找,问大爷:“哎,刘大夫开的方子,你放哪儿去了?” 大爷慢悠悠划了一根洋火,点了刚刚卷好的卷烟,吸一口,放下来:“我咋知道,不都是你放的吗?” 大妈焦急地找着。 大爷又吸一口,却见眼前似乎有字,拿下来:“哎,找到了。” 大妈忙问:“哪儿?” 大爷指着自己的烟:“抽的这就是!” “老东西,你能干点人事吗?”大妈冲上去跟大爷打了起来。 李可忍不住看向了杨德贵,他感觉他像是看见了老年杨德贵。 “看我干甚?”杨德贵警惕地看着李可。 被暴打一顿之后,大妈从大爷手上抢下了药方,递给了李可:“你看看,还能看不?” 李可翻开惨不忍睹的药方,还好,没烧的太狠,还能认得出来:“旋覆花、半夏、代赭石……旋覆代赭汤,婶子,前天爱国甚症状,单咳嗽吗?” 大妈说:“就一直咳,然后吐痰。大夫就给了这个方子,吃了效果是真好,一下子就不咳,但是今天就呼吸不过来了。” “啊?”李可听完之后,也有些懵。 咳嗽吃完药之后,马上就好了,这证明药是对证的,效果很好啊。 可是为什么反而痰涎更严重了呢,痰涎壅肺,还不断上涌。 旋覆代赭汤本来就是降逆化痰,益气和胃的,怎么越化痰越多了? 本来李可见对方痰涎隆盛,就想开点二陈汤合三子养亲汤之类的祛痰降逆。 但是现在看来不对啊。 怎么回事? 还有,他的痰涎阻肺都到这个地步了,为什么不咳嗽呢? 李可一下子有点懵,刚临床不久的李可感觉医学好难,这几天每天都能遇上疑难症。 见李可站在那里不说话了。 刚挨完揍的大爷又不知道从哪里寻了张小方纸,又开始卷烟了。大爷手艺不错,卷的整整齐齐的,稍微粘一下,拿去给李可:“要不来一根,抽着烟想的快些。” “老东西!”大妈又暗骂一声。 李可摇摇头,皱眉走到了一边,继续琢磨。 “我抽,我抽。”杨德贵兴冲冲跑过去,接了大爷刚卷的烟。 这两个不靠谱的一老一少倒是惺惺相惜。 大妈走到李可身边,问:“咋,是不是不会了,要不还是请大夫?” 闻言,李可也只能点了点头,他确实有些没想明白,所以他也不敢乱开方子。 李可拿了纸笔,准备先把这孩子的诊断记下来,等去了诊所再找大夫研究。 那一老一少还在闲聊呢。 大爷说:“听说你早上把你姑的感冒给治好了?” 杨德贵抽着烟,说:“不算甚大事,昨天晚上受了点小风寒,早上给开了点大葱、生姜、豆豉,吃完发发汗就没甚大事了。” 正在记录症状的李可,闻言看向了杨德贵。 杨德贵察觉到李可的眼神,立马改口道:“是我跟李可一起开的。” 李可却把眉头全锁在了一起。 杨德贵见状只能说:“主要是李可想的,我只是在旁边提醒。” 说完,他又看了一眼李可的表情,见李可还是眉头皱的解不开。 他无奈只能说:“行行行,主要是李可想的,但昨天那个是我想的。” 大爷大妈奇怪地看看两人。 李可则已经陷入了思索之中,刚才杨德贵的话,隐隐约约让他有些触摸到什么关键的地方。 理论搬到实践上来,是需要有一个转换过程的。 没有指导老师的他,只能在这个过程中痛苦地挣扎。 但这也有一个好处,老师教的,得到的知识太容易,反而容易忘记,容易掌握不好。自己头破血流才闯出来的血路,那是打死都忘不了的。 李可就感觉自己面前有一层窗户纸,隐隐约约,摸得到却捅不开。而这层窗户纸,就是理论和实践的界限。 杨德贵见李可不理他,他又跟老不靠谱的大爷聊了起来:“伯,听说你跟爱国抓鱼才给弄感冒了?你说你也是,鱼有甚好吃的,腥死了,还得好多油来煎,家里哪来那么多油啊。” 大爷却说:“这你就是不懂了,我教你,你先把鱼杀完了,弄干净了。然后烧一锅滚水,把鱼里外都烫一下,然后把那表面黏黏的东西都给刮干净,洗干净。表面干净了,里面再放上葱姜之类的啊,再煮就不腥了,高低也是个肉呢。” 听闻此话,杨德贵还没怎么着,李可脑海里面却是轰隆一声。 “把表面的黏液弄干净了,里面的腥味也就好处理了……先烫干净表面的黏液……”李可失神地看着面前的那层隐隐约约的窗户纸,纸上顿时布满了裂痕。 “哗啦”一下,窗户纸碎了一地。 窗户纸后面站着的温和儒雅的左季云先生:“仲景之治水,腰以上肿者,宜发汗为治。这便是《内经》所述之开鬼门之法。何也,凡水气潴留,溢于体表,见脉浮,恶风,而一身尽肿者等症宜麻黄散水。” “为何?虽是体表水气潴留,但仍看见了表证。哪怕病溢饮者的水停于内,但是当发其汗之时,也仍需要开表闭。开鬼门之法,就在于有表证之时,不可忽视表证,开表闭以泻其水……此为治水之第一原则。” 再次体悟之前的课程,李可喃喃自语:“第一原则……首要之重……” “诸症须当先解表!”李可目光渐渐神定,这是一条医理,一条许多医生都读过的医理,可也是一条并不起眼的医理,所以在临床中容易被大夫忽略。 “我知道了。”李可扭头看向小孩,这孩子是去抓鱼,受风寒而病。人的身体是有卫气,会层层阻挡外邪入侵。所以最开始风寒袭击的时候,被卫气所阻,相互争斗不下。 此时,外感风寒引动内伏之痰饮,所以见咳嗽上气,痰粘甚多。前医之诊治,只看见了咳嗽上气,带动痰饮。忽视了表证的存在,直接治疗表现出来的病。 用旋覆代赭汤,降逆气,化痰饮。一剂下去,硬生生把上逆之气而导致咳嗽给压回去了,看起来效果极好,喝完药,咳嗽就没了。 可这带来了一个很大的问题。 旋覆代赭汤,是补益剂。在表证未除的情况下,应该要开表闭,以发汗解表,可补益一用,闭门则留寇。 外邪本该外散而走,这样人就没事了,可现在闭门流寇了,外邪就没有了外散之机,只能留在里面发狂。而更可怕的是补益降逆往下往里一压,本来还在第一道防线的外邪,反倒是被药物给直接压到了里面。 这也是为什么这小孩明明吃了化痰的药物,反而涎壅痰鸣,甚至严重到呼吸都不顺畅了。成了西医说的严重肺炎,这便是医者用药之过。 只是忽视了一个表证,竟然就造成这么严重的一个后果。 这让明白过来的李可,顿觉头皮都有点发麻。 难怪内经上会说,善治者,治皮毛也! ------------ 第四十三章 小青龙汤 李可赶紧再度上前诊断,得知爱国大小便不利,这是停水了,肺闭,下不得出了。 果然又回到了治水的第一原则。 诸症须当先解表啊。 实践中碰到这个棘手的病人,让李可对这一条原则感触颇深。 李可想了一想,又用自己并不纯熟的脉诊,按上了小孩的右手脉,按下去,没有感受到,再按,还没有,再按,一直按到了骨头,才按到了脉象。 “伏脉吗?” 《濒湖脉学》上说:“重按至骨,指下裁动,脉行筋下。” 《脉经》中曰:“极重指按之,着骨乃得。” 《诊家正眼》中曰:“推筋至骨,始得其形。” 这个脉跟沉脉比较类似,但相对于沉脉来说,更沉,更往里,要按到骨头才能得到。 寒邪内闭,伏阴在里,气血阻滞等情况,都可以出现伏脉。就像《脉理求真》上说的“伏为阻隔闭塞之候,或火闭而伏,寒闭而伏,气闭而伏……” 伏脉的治疗方案,一般是温阳通里,消食逐饮等法。 诊完了右手脉,在左手脉上,李可有些犯难了。 “这是弦脉还是细脉啊?”这二者脉象本来就很接近,这让还没摸过几个脉的李可有些犯难了。 弦脉可主痰饮,与证合。细脉主湿亦可主虚,也可符合。 李可按下心中疑惑,这不会从根本上影响辨证的正确性。 到这里,思路已经很清晰了。 这小孩是因为风寒引动内饮,本应解表,但由于前医误治,降逆补益之后,风寒之邪不得外散而内猖,由此小孩病情加重,得喘症。 辨证既然明确了,治法自然也应当出来了。 “《伤寒论》第40条:伤寒表不解,心下有水气,干呕发热而咳,或渴,或利,或噎,或小便不利、少腹满,或喘者,小青龙汤主之。” 李可扭头看一眼,快速喘息靠在炕上不敢躺卧的小孩,这是咳逆依息,不得卧。再低头看看小孩吐出来的口水痰沫,清稀之物也。 李可微微颔首,小青龙汤主治外感风寒,内兼水饮,正合小孩的病证,小孩呈现出来的症状也合上了小青龙汤证。 “呼……”李可长长吐出来一口气,应该是没错了。 李可赶紧把小孩的病案写好了,然后对大妈说:“我们现在去乡里找大夫抓药,爱国有诊疗证吗?把他的诊疗证给我们。” “啊……好……”大妈赶紧去找诊疗证。 抽完了烟,杨德贵把笔记本拿了,说:“没事,我去乡里抓药,我跑得快。” 大爷皱眉道:“我就怕等下去乡里,找不见大夫咋办?那爱国就不知道甚时候能吃上药了。” 大妈拿了诊疗证过来,骂道:“还不是怪你,好端端抓甚鱼。没大夫……对……那咋办……” 大妈也头疼了。 几万个人就用这四个大夫,去诊所找不到大夫是经常事。而且你还没办法在诊所里面弄一个不出诊的大夫,人家说家里人病的快不行了,那你出不出诊?不出诊就等着打架,等着挨批吧。 所以说来说去,都是因为农村医疗资源太紧张了。 李可也意识到了这个现实问题,他先前两次自己去拿药的时候,也是因为没有大夫,病人又等不起,所以没办法之下,就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毕竟他只临床了几天,心里真的没底,上次治胸腔积液的病人也是因为有诊所的老大夫在,反正有人家把关。 “这……”李可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看喘息困难的孩子,他反复回顾了自己的辨证,应该是没错的。他便在小孩的医案下,把小青龙汤给写了上去,不过是按照小孩子的体质减了剂量。 然后他看向了杨德贵手上拿着的笔记本,一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赶,索性他就把杨德贵手上的笔记本给拿过来了,把前面那几个患者的方子都给写了上去。 前面那些病人的情况还是比较清晰的。 写完之后,他对杨德贵说:“去诊所,如果看到有大夫,记得,一定跟人家商量一下看看这些方子有没有问题。额……要是最开始给高老爷子治尿不出来的那个小陈大夫,就算了。” 李可还不忘打上这个补丁,然后又说:“如果实在没遇见大夫,那就按照我写的,把药抓回来。” 杨德贵愣了一下,小声问:“昨天老师还讲咋开方子了?” 李可点点头。 杨德贵真的感觉自己溜号一下午,错过了全世界。 李可则说:“好了,快些去,孩子的病等不得。” “知道了,包在我身上。”杨德贵把笔记本和诊疗证拿好,兴冲冲就要出门。 李可道:“我最多给你四个小时,四个小时你要是还没回来,我就跟你爸说,你借着抓药的名头去乡里溜达,不管病人!” 都走到门口的杨德贵傻眼了,他转过头:“你咋这小看人呢,当我做事不牢靠啊?” “赶紧去,记着时间!”李可又喊了一声。 “知道了。”杨德贵喊一声,跑出去了。 李可回头看一眼喘息困难的小孩,他本来是想自己去抓药的,但他又怕这个小孩万一出现点变故,叫不到人可不行。 大妈呆愣愣地看着李可,问:“你……你还学会开方子了?” 李可愣了一下,说:“一点点吧。” ………… 傍晚,杨德贵背着一大堆药材赶回来了,同行而来的还有赵焕章。 “赵大夫,你回来啊。” “哎呀,赵大夫来了啊。” “赵大夫好。” “赵大夫,你可回来了。” …… 一路上遇到的村民都在跟赵焕章打招呼。 赵焕章微笑应答。 两人到了大妈家里。 大爷估计是被赶出家门了,正蹲在门口抽闷烟。 “伯,我把药拿回来了,还给爱国把大夫请来了。” “哪个?哦嚯嚯。”大爷差点没被烟烫到:“赵大夫,你都来了啊。” 赵焕章点头,温和地说:“来了,孩子咋样了?” 大爷赶紧拍拍屁股站起来:“在里面呢,哎,孩子奶奶,赵大夫来了,快给倒水。” 赵焕章进屋,大爷大妈好一顿忙活。 “咋样?”大妈端着水,小心地问。 赵焕章放下孩子的手,扭头对杨德贵说:“把药给他们,赶紧煎下去,我就在村里,有甚情况再跟我说。” “哎呀,快喝水,快喝水。”大妈忙招呼赵焕章。 “不用了。”赵焕章抬手拒绝。 大妈说:“赵大夫,多亏有你,你来过了,我们也就放心了,你给的药肯定是最好的!” 正在拿药的杨德贵突然停下了,他说:“不是,这些药是前面李可给写的,赵大夫没改。” “啊?”大爷大妈都愣住了。 说完之后,杨德贵自己也愣住了。 赵焕章微笑道:“这个方子好用的,不用换。快些煎了,给孩子喝吧。” 说完,赵焕章出门了。 杨德贵把药给大爷大妈,然后也跟着出去了。 “赵大夫……” 杨德贵刚想说话,又被赵焕章打断了:“蔡连美家在哪?” “啊……张婶住那边……” ………… 李可在家中翻阅书籍,基本上都是关于感冒的论述。 前面见小孩情况还算稳定,他也就回来了,反正都是一个村子,走两步喊一声就能听见。有事情,他也可以马上赶过去。 他就赶紧回家查阅资料了,最近感冒多发,是需要钻研相关的知识了。 看完了书,李可抬头看看天色,按照时间来算,杨德贵应该已经回来了。 李可刚站起来,准备去看看。 却听见窑洞门口,响起了母亲的声音:“哎呀,赵大夫,你回来了啊?” “是啊,回来了。请问,李可在家吗?” ------------ 第四十四章 初见赵焕章 这是李可第一次见到赵焕章。 赵焕章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干净。 脸上干干净净的,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的,连胡渣子都看不太出来。 身上也是干干净净的,虽然说衣服也有补丁,但却浆洗的干净整洁。手指甲里面也没有污渍。 坐下来的姿态也是温和,干净。 给李可的印象,就像是在他梦中见到的旧时代的那些先生教授。 “你好,李可同志。”赵焕章冲着李可微笑点头。 “你好,你好,赵大夫。”明明是在自己家,李可反倒觉得有些局促。 李母已经热情地去烧水了。 赵焕章说话非常和气:“冒昧来访,还请不要见怪。” 李可忙说:“哪里哪里。” “为了不耽误你的时间,我便冒昧直说了。今日我查阅诊所处方时,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赵焕章把他之前收起来的那几张处方放在了李可面前。 李可目光聚集。 “似乎……”赵焕章手指头轻轻敲了敲处方,抬眼看李可,说道:“我们乡里多了一位擅长治病的大夫啊。” 李可抬眼看赵焕章。 赵焕章又道:“我先前去看了那个被误治的小孩,也看了犯了痢疾的蔡连美。你父亲的便秘,昨天张远材母亲的悬饮重症,这几个医案都是你的手笔吧?。” 李可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点点头。 赵焕章泛起笑脸,说:“我没有冒犯的意思,也没有不经你同意擅自与其他人说过,我只是想邀请你来加入我们的联合诊所。” “什么?”李可诧异抬头,这是他未曾料想到的。 赵焕章有些奇怪地说:“你为什么这么惊讶?我们农村的医疗情况你也知道,几万个人就用四个大夫,还有两个不擅诊治的,所以我们真的很缺大夫,我看你也主动开方子,应该不是会袖手旁观的人吧……” 两个?李可愣了一下,刘三全还对赵焕章挺不服气呢,结果到赵焕章这儿就成不擅诊治的了。 看着赵焕章诚挚的眼神,李可有些尴尬地说:“可是……可是我不会治病啊……” 赵焕章神色逐渐变得古怪:“额……咳……这个……我见过不少谦虚的人,但是像你这么谦虚的,倒是头次见。” “是真的。”李可尴尬指了指他父亲的方子:“这是我迄今为止开出来的第一个方子,这是第二个,这是第三个……” “啊?”这话给赵焕章聊不会了。 连赵焕章都保持不住自己随和儒雅的模样了,他很想问一句你是在开玩笑吗? 李可挠了挠头,说:“我是被逼的没法子了,诊所没大夫在,病人又等不起,我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我连……我连诊脉都不咋会,遣方用药,也是按照经方来。” 赵焕章看着李可愣住了。 过了一会儿,李可见对方不说话,他小心地问:“怎么了,赵大夫?” “你……”赵焕章用奇怪地眼神看李可:“你是说笑,还是认真的?还是……你想说自己是个天才?” “不是,不是。”李可急忙摇手:“我是真被赶鸭子上架了,我从医到现在还没一个星期呢。” “什么?”这话又给赵焕章整不会了。 李可道:“所以我不是谦虚,我是真不咋会。” 赵焕章神色古怪地看着李可,见对方不似说谎的样子,他道:“如果你不会,那你是怎么把人给治好的?” “额……”李可被说愣住了:“我就……我就是琢磨,然后反复推敲辨证,一个病案,我能琢磨几十遍,来回想,然后就想出法子了,然后就试了试。” “这是随便能想出来的?”赵焕章半点不信,指了指处方:“第一个,营卫不和,冲气不降,而致便秘。到今天,刘三全都还认为病人是自愈,而不是被治好了,他始终不认为这个方子能治便秘。” 李可顿时一愣。 赵焕章指了指第二个处方:“蔡连美的急病,两剂而愈啊。起病如此之急,你两剂药就把人给治好了。单这一例,我都不敢保证一定可以。” 李可坐直了身子,赵大夫这句话可重了。 赵焕章接着说:“第三个,水肿。当然了,处方借用的是张志聪的医案,但能判断出提壶揭盖为治,不被表象困住,已经有比较成熟的辨证思维了。” 李可两只手都扶在了大腿上。 赵焕章说:“第四个病人,张远材母亲悬饮重症案。已经失去了使用十枣汤的契机,可你活用了振胸阳的治胸痹的经方,证明你不是个死读书的人。尤其借用千金苇茎汤排水,更是神来之笔,可谓是发前人所未发。” 李可都要被说的站起来了。 赵焕章又道:“还有你今天开的方子,那些治感冒,我还没去看过,单从病证记录来看,应该是对证的。尤其是那个被误治的小孩,你注意到诸症须当解表,用小青龙汤救误。虽然还没服药,但我想效果不会差。” “这个病人是刘三全接手的,他失误了,你却帮他救了回来。如果你不会治病,那刘三全更不行。李可,你哪怕跟我说你从医二十年,我都敢信。你真的没有在跟我开玩笑?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有多厉害?” 李可被聊傻眼了。 临床经验约等于零的他,连脉诊都不咋会,所以哪次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啊? 要是他真觉得自己可以,他也不会遇到每一个病人,都会反复推敲几十次辨证过程。 谁能做到这个? 还不是因为底气不足啊。 哪怕昨天的悬饮重症案,他选择加上千金苇茎汤,这一神来之笔,也是觉得有诊所经验丰富的大夫在场,有老大夫把关呢。 但赵焕章来这么一句发前人所未发,老大夫不配给他把关,直接把李可聊懵了。 “我……我……”李可不知道要怎么说了,信息量有点大了。 赵焕章看着李可也不像是说谎的样子,难道他跟师的是某位大国手,侍诊时间足够久,看多了,所以刚出来就这么猛? 赵焕章又问:“你的医术是跟谁学的?跟的是哪位大家?” 李可老实道:“名字我不知道,就知道姓黄,他让我叫他老黄。” 赵焕章皱眉想了想姓黄的名医,他问:“这位黄老先生在哪儿行医呢?” 李可回答:“甘肃……在……在监狱里。” “他是监狱的大夫?”赵焕章有些不解,这名医咋混到这个地步了。 李可回道:“啊,不是,他是……他是坐牢的,我们在牢里认识的。” “什么?”赵焕章又给整不会了。 李可老实回答:“是他给我启的蒙,也是在他的指点下,我看了很多书。因为在坐牢,所以一直学的是理论,没有临证的机会,没有跟师诊治过。我……碰到的现实病人都在……都在这里了。” 过了稍顷,见赵焕章不说话,李可小心地问:“赵大夫,你怎么不说话了?” 赵焕章摸着下巴,有点懵:“我……我有点不会了。” 李母进来给他们倒了热水。 赵焕章有点理解李可了,怪不得说自己不会了,换了另外一个人,都不可能刚实习不到一个星期,就敢说自己是个成熟的医生,能治病了。 但赵焕章还是有点不死心:“那……黄老先生,就是那位给你启蒙的一代名医,他是因为什么事情进去的?” 李可道:“出了医疗事故,治死人了。” 赵焕章往后仰了一下,气都不顺了:“你要这么聊,我……就不知道怎么说了。” 李可指了指桌子:“那您喝水。” 赵焕章拍了拍额头,拿了一根自己卷的烟出来,问:“介意我抽根烟吗?” 李可摇摇头。 赵焕章划了根火柴,抽了几口,才说:“行吧,你是天才。” “不是……” 赵焕章打断道:“若说你的水平,堪比名医,那还太早。但就现在而言,你的水平足可以上岗了。你要是不够格的话,那我们联合诊所至少要拆掉一半。” 李可沉默了,他之前真没想过这个。 赵焕章看了看李可,问:“你是在顾虑你的背景吗?你的背景,我也了解过,你是反……” 李可看向赵焕章。 “好。”赵焕章闭了嘴,抬了抬手:“现在农村非常缺大夫,已经缺到一个没有办法的地步。所以对出身背景这些,不会那么严格。诚恳的说,我的出身也很不好,我家是地主……” 李可露出诧异之色,又想到他们村里需要早请示晚汇报的那一家子,再看看眼前这位,明明成分都一样,可眼前这位却受人尊重太多了,一路过来,所有人都会主动跟他打招呼。 赵焕章微微笑道:“治病救人本就是功德无量的事情,平白无故是没法获得他人的认可,白眼和冷落的感觉不好受吧?就是这张方子,你为什么要托别人的手呢?你不愿意被人认可?” 李可道:“因为我在改造期,查的太严了。而且是狱中学的,档案没记录,老黄都已经死了,昨天刘大夫都被叫走问话了,我怕一时说不清楚,会耽误治疗,所以……” 说完,李可想到了他那个古怪的梦,左季云亲自讲授《左季云伤寒论类方汇参》的课程,这就更说不清了。 赵焕章点点头:“哦,也是,去年我们县已经宣布对所有出身不好的人都改造完成了,所以都加入高级社了。但今年又新来你一个,所以自然都会盯着你。” 赵焕章想了想,说:“我们诊所明天要去里面那些乡做义诊,你要跟我们一起去吗?” “嗯?”李可没理解。 赵焕章微笑着说:“一则,是给你多一些临床的机会,能不能行你自己就知道了。” “二来,跟我们去治了那么多病人,医术自然会进步,你以后可以说是跟着我们诊所大夫学的医。” “但我更倾向于,你主动去跟工作组解释,让他们发函去监狱调查。与其被动,不如主动。” 李可皱眉问:“那么多病人?里面乡镇病了很多人。” 赵焕章神色变得严肃:“这次感冒很严重,他们没有大夫,病人很多,所以这就是我提前回来的原因。” ------------ 第四十五章 大威天龙 夜晚。 门口响起喊声:“李可,李可在家吗?” “咋了?”李母出去问。 “我家爱国吃了药,好像好些了,想找李可再去看看。” “哦,李可,李可。”李母也喊了起来。 李可出了门,跟着大妈去了家里。 “咋样了?”李可问了一声。 大爷说:“喝了药之后,过了一会儿,就是呼吸没那么急了。我是觉得没甚大事了,他奶奶不放心,非要去找你来看看。” “老东西。”大妈又低声骂了一句,然后问李可:“你赶紧给看看,还要不要紧了。” 李可上前查看诊断,喘急已经平息了,现在不像之前那样呼吸不过来了,咳嗽也出来了,稍微还有点咳,痰也还挺多,他问:“大小便有了吗?” 大妈说:“刚刚来了一次了。” 李可道:“好,明天再吃一次看看。” “好好好。”大妈忙答应,然后问:“听赵焕章大夫,你开的方子,他都没改呢。李可,你可太拧了,连赵焕章都没能改你的方子。” 李可怔了一下。 大妈又对小孙子说:“爱国,快谢谢你叔。” 小屁孩声音还是稍有些嘶哑:“谢谢叔。” 李可目光看着小屁孩。 大妈又道:“看,你叔笑的多开心。” 李可摸了摸自己的脸,是笑脸。 …… 杨家。 杨德贵已经在窑洞门前蹲了很久了。 他姐姐杨秀英走过来,用脚碰碰他,问:“干甚不进去吃饭?” 杨德贵抬头看一眼他姐姐,疑惑地说:“姐,我咋感觉有点奇怪呢。” 杨秀英问:“甚奇怪?” 杨德贵疑惑道:“我咋感觉……我咋感觉,好像……好像被人安排了一样。” 杨秀英翻了个白眼:“就你是傻子呗。” 杨老汉靠在窑洞门口,抽着烟,嗤笑一声。 …… 次日。 李可起了大早,按了按发疼的脑袋,先去看了一下昨天感冒拿了药的那几个人,又去看了爱国这个小屁孩。然后去跟汇报对象张婶请了假,李可拿着昨晚的写的信,赶去了联合诊所。 到的时候,赵焕章露出了笑脸。 让打杂的小伙子给李可做了登记,报给了卫生部门。马上就要出发了,李可才发现工作组去县城了。李可就托小伙子把信转交给工作组,然后便跟着赵焕章他们赶紧上路了。 诊所去了两个大夫,一个赵焕章,一个高丛云。 上路了才知道,这么多卫生员,就来了俩,其他人都嫌麻烦,不愿意来。除了李可,还有一个跟在后面埋头推车的杨德贵。 “你咋也来了?”李可忍不住问杨德贵。 杨德贵说:“我来还张远材马灯啊,然后顺便看看他家老太太情况咋样了。” “咋样了?”李可问。 杨德贵回答:“已经没甚大事了,都能下地走路了。然后我就去找你,他们说你去诊所了,然后我到诊所的时候,你已经走开了。刘三全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其他乡里治病救人,说他们那边情况很严重,缺个帮忙的。” 李可皱眉道:“那你要是走了,村里不是没卫生员了吗?” 杨德贵光棍地说:“我甚也不会啊。” 李可一时语塞。 杨德贵闷头推着堆满了药材的独轮车,说:“再说了,那几个感冒的病人药又没吃完,我回去也没甚事情,又帮不上忙,还得下地干活,我爹昨晚又骂我了。” 李可问:“为甚?” 杨德贵低着头说:“我爸跟我姐都说是我沾了你的光,甚都不会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真了不起,骂我可难听了。哎,那方子真是你找给我的?可明明是我翻的,折页是你折的吗?” 杨德贵又看向了李可。 “肯定是了。”杨德贵闷头有些不高兴:“不然那么厉害的病,又怎么可能是我碰运气能找到的方子。我爹跟我姐,说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就知道见鬼了。他们一听就知道是你干的,在他们眼里,你永远都是最有本事的,而我却是最没出息的,最不干正事的。” 李可微叹一声,问:“所以,你选择进乡支援,也是想证明给他们看,是吗?” 杨德贵沉吟了一下:“也……也不全是。” “嗯?”李可疑惑看来。 杨德贵没好气地说:“这事,全村人迟早都得知道,我还吹那么多天,我姑和我妈还帮我到处说,我咋还有脸活嘛?人家到时候不得笑话死我啊,我爹就是故意的!” 赵焕章摇摇头,有些好笑:“高大夫,这事你有跟刘三全大夫说过吗?” “没有,我上次都被他带沟里了,后来才发现这后生甚也不懂。”高丛云老大夫摇摇头,看向杨德贵:“不过啊,我倒是没跟刘三全大夫说过,估计他还误会着呢。” “哦。”杨德贵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待得反应过来,神色不一样了:“哦?” ………… 联合诊所这次派出的都是精兵强将,去支援几天就要快速返回了。里面的乡镇太远了,全是山路,像高大夫这样年纪比较大的,走路还行,挑东西就费劲了,所以他的东西全扔到了杨德贵的独轮车上。 李可和赵焕章都是挑担子的,李可本以为地主家的挑不了担子,没想到也挑的有模有样的,估计是锻炼出来了。 他们从早上走山路开始,一直走到天大黑,才走到了目的的。 几人累的直喘气,推着那么一大车东西的杨德贵反倒还好一些,这小子还真是皮实。 赵焕章摘下水壶,对几人说:“大家先喝口水,那边有火光,应该是有人家,我们先过去讨碗热水,弄点东西吃,再去乡里。” “好。”几人朝着有火光的地方走去。 还没走到,就听见铃铛响声,还有神神叨叨的呼唤。 几人走去过,见是一堆篝火燃在那边。 好几个人身上披着棉被围着篝火,后面还有黑压压一群人。 侧边有两个小仙人正在煮着神仙水。 最前面一个人正夸张地跳来跳去,手上还拿着一把木剑:“大胆妖孽,死到临头,还敢班门弄斧。大威天龙,大罗法咒,哄嘛咪嘛贝贝哄……哎哟卧槽……” 还没跳完呢,就被人一脚踹飞了出去。 踹人的正是杨德贵,还不等那个大神反应过来,杨德贵直接打上了:“我大你祖宗!” 杨德贵一边骂一边打。 那大神被杨德贵骑在了身上打,他惊叫道:“竟敢偷袭我?还敢班门弄斧,你到底是甚妖孽?” 杨德贵偷袭得手,占据上风,又是一拳上去:“我嫩爹!” 大家都呆了,不知道怎么窜出来这么一个家伙。 大神还有两个帮手,就想赶紧上去帮忙。 李可见杨德贵要吃亏,赶紧跑上前了。 李可的身手比只会打野架的杨德贵好多了,一脚踹飞出去一人,抓过另外一个人的手,一个背摔把人给砸在地上,然后又是一脚踩头上,先放到一个再说。参军的时候,班长教的就是不能给敌人反抗的机会。 被踹飞出去的那个大仙,见这两个人这么猛,他鼓动村民:“大家伙儿快点上,就是这两个妖孽,害了这么多人生病,快上去打死他们。” 围着篝火的村民也急了,一个个都要上前。 “干甚呢,干甚呢。” “你们快放开大仙,干甚呢?” 李可见快要失控,他马上大声道:“如果我们是妖孽,这几个有法力的神仙都打不过我们,你们要试试吗?” “哗啦啦……”村民齐齐往后退。 跳大神的那位急了:“不要怕,一起上啊,同志们!” 杨德贵又是一拳上去:“你特么神仙也讲同志?” 又挨打了,又见村民没人敢上前降妖,这跳大神的忙说:“哦,误会了,您不是妖孽,而也是我们神仙中人,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敢问,您是哪路神仙?” 杨德贵又是一拳上去:“我嫩爹。” 李可放倒这一个,又去追另外一个了。 那家伙赶紧跑,想让村民帮忙。 村民见“妖怪”冲过来,吓得赶紧跑了。 李可追上去,终于给按住了。 赵焕章和高丛云对视一眼,见这几个家伙都被控制住了,两人赶紧上前。他们从医多年,也见的比较多,在缺医少药的地区,人病了,尤其是有病疫,那就什么妖魔鬼怪都能蹿出来了。 以往遇到这事儿,都是找政府,让民兵出面。不过他们看看那一锅神仙水,真等请来了政府的人,这锅神仙水可就喝完了,到时候指不定出什么事儿呢。这几个神仙,估计也早跑了。杨德贵虽然冲动,但也控制住局面了。 赵焕章和高丛云也是老大夫了,都非常有经验。 赵焕章大声喊:“我叫赵焕章,我们不是妖怪,我们是政府派来的大夫,来给你治病的,这是我的介绍信,车上是我们带来的药材,我们是政府派来的。” 一听政府来人了,跳大神的就想跑。 杨德贵死死压住,报以老拳,一边打一边骂:“我奶就是吃了你们这些圣药,给害死的。都这么多年过去,你们还敢出来害人!” 给人敲迷糊了,杨德贵把独轮车上绑药材的绳子给解下来,然后把这个几个大神给绑起来了。 村民们有些惊疑不定,不知道该相信谁,但是看他们连大神都能绑,他们这些病人也不敢上啊。 绑完之后,杨德贵一脚把人家的神仙水都踹翻了,彻底断了他们的念想。 村民们眼珠子都看直了。 赵焕章肯定不是第一次干这种活儿了,他说:“没事,这些水是害人的东西,骗人的东西,千万喝不得。我们是大夫,是能治病的大夫。” “我们就现场给大家治病,然后把乡里的干部叫来,好吧?我们也不跑,我们就在这儿,我们会对病人负责了,谁病了,就来我们这儿。我们现在就给大家治病。” 说完,赵焕章对杨德贵道:“你快去乡里找个干部过来主持一下,让人家带上几个民兵过来。” “好。”杨德贵赶紧起身了。 赵焕章又对着村民喊一声:“这里有干部在吗?没有干部,有生产队的小队长吗?赶紧去村里通知生病的人,去大会堂等我们。我们这边给你们治好,等下就去大会堂治病。” 看这几人动不动就嚷着要找干部,村民终于放心了一些。 赵焕章对李可说:“三个人,各自管一摊,分别诊治,遇到重症,疑难症,再会诊,知道了吗?” “啊……”李可愣了一下,这是把他当一个独当一面的成熟大夫用了啊。 “听清楚了吗?”赵焕章又重复一遍。 李可点头:“清……清楚了。” 高丛云老大夫从背包里面掰下一块干硬的馍馍,塞到嘴里,慢慢含着。本来还说先吃个饭的,现在就这个情况,也吃不了了。只能赶紧先治病,越是这种时候,他们节奏绝不能停,气势不能弱,要是一停下,保不齐村民就不信他们了。 ------------ 第四十六章 慎重一些 赵焕章把几人的介绍信都拿出来,把独轮车拖过来,然后沾上口水,贴在小车上,让大家自己看。 看到了红戳戳,众村民立刻议论。 “哎,你们是哪里的大夫?”一个老汉问。 赵焕章说:“张家庄的,联合诊所赵焕章。” 高丛云说:“张家庄的,联合诊所的高丛云。” 大家又看向李可。 李可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没什么名头。 赵焕章介绍说:“这是我们另外一个大夫,叫李可。” 那老汉又问:“那治病得……得要多少钱?” 赵焕章说:“我们是政府派来的,药材按照药材公司的批发价卖给你们,我们不收诊费。药材一半的钱,你们社里公益金上出,其他的你们自己给。” 大家一下子都议论起来了。 高丛云看一眼旁边的李可,跟他说:“翻山越岭,带这么多东西,还得没日没夜的忙。补助,我们是五毛钱一天,你们两毛钱,所以你知道为甚没卫生员愿意来了吧?” 李可点了点头,大夫们一天工钱就一包牡丹烟,他们卫生员半包都不到。而且他走开的这两天,是没有工分的,想要工分,得花钱买。 听到这里,村民终于放心了,一个个都上来要治病了,还有些犹豫的,还想试试神仙水,但是神仙已经被绑了。 一个个过来,可就是李可这里没人。 没办法,医生这行就是越老越吃香,李可太年轻了,人家不信他,病人宁愿去老大夫那边排队。 李可搓着大腿,这就有点尴尬了。 赵焕章说了一声:“我们这边排队比较久,大家也可以去李可大夫那边看。” 村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没人过去。 赵焕章一时语塞,然后对李可说:“李可,我这边有两根体温计,你先给病人量一下体温吧。” “好。”李可站起来拿过体温计,甩了甩,给在等待的病人量体温。 放好第一个,去第二个病人的时候,却见病人一直在摸着自己的小腹,脸上露出痛苦状。 “同志,你哪里不舒服啊?”李可问。 病人呼吸困难的样子,鼻翼快速扇动,说话断断续续,气短,说不完整。 还是他老婆给他说的:“难受,还老咳,也拉不出屎来,今天就尿了一次,难受死了。大家都说这边有神仙水,我们只能先来试试了。” 李可仔细观察诊断了一下,拔了根草,说:“你要不用草弄弄鼻子?” “甚?”病人老婆没听懂。 李可示范一下:“就是用草来在鼻孔这里划一划,让他打几个喷嚏出来。” “啊?”病人老婆呆了一下,左右看看,其他人也在他们。 “哦。”病人老婆应了一声,接过了这跟杂草,反正连神仙水她都信,也就不差再打个喷嚏了。 她如发炮制,给自己男人探了一下。 “啊嚏……啊嚏……”病人用力打了几个喷嚏,然后大口呼吸了几下,呼吸稍稍顺畅一些。 “哎……”病人一下捂住了小腹。 “咋了?”病人老婆一下子紧张起来。 “尿……尿……快……”病人艰难地说话。 病人老婆赶紧扶他起来,转了个身子,就地解决了。 真等看见哗啦哗啦了,村民们议论纷纷,这年轻大夫有点东西啊。 高丛云见状也笑了笑,扭头对赵焕章说:“提壶揭盖还能这样用?” 老大夫究竟经验丰富一些,一眼就看出来提壶揭盖治法了。 赵焕章也说:“暂开肺闭,开一下水道。这年轻人,脑子是真灵活,从来不读死书的。” 见好像这个年轻人也挺厉害的,那边还在排队的病人有些等不住了,过来问:“小大夫,能给我看一下吗?” “哎,二楞,我们先来的。”病人老婆把这个插队的给赶到了一边去。 尿了一下,病人神色稍稍舒坦一些了:“没……咋……咋还没好?” 李可说:“当然要吃药了,都病成这样了,打个喷嚏就能好吗?来,这边坐,我先给看看。” 病人让老婆搀扶坐好,就这两下,又喘的不行了。 李可眉头皱了皱,这肺炎有些严重了,李可又拿了听诊器,听了听。 李可询问:“病多久了?” 病人老婆帮着说:“大半个月了,被人传染的,半个月前就说头晕,后来就咳嗽,还吐过呢,然后就说身上难受,也发烧,话都说不利索,人都起不来了。” “还不能动,安静不动的时候,还能稍微讲两句话。只要站起来,没走两步,就喘个没完,话都说不了。你说这咋办呢,咋活呢?” 李可点点头:“我们大夫来了,会给你们治的,但是千万不敢相信神仙水了,那是害人的东西。” 病人夫妇看看那被绑起来的神仙们,突然感觉这些挨了揍的神仙也不是那么厉害了。 李可继续问诊,同时做记录。偶尔咳嗽,痰少色白质黏,口干饮冷,口苦,失眠,纳尚可,大便秘结,二三日一行。舌淡红,苔黄腻。脉…… “弦滑。”赵焕章过来帮着断了一下。 “哦。”李可又摸了一下,对弦脉的感觉就更深刻了,滑脉往来流利,就像是一粒很圆滑的珠子在滑动,叫做如盘走珠。 分析了一下病情,这病人是比较典型的疫毒闭肺,肺气郁闭了,自然会出现咳嗽,气促的表现。黄腻苔,弦滑脉也呈现出了实热的邪毒内蕴的表现。 疫毒之邪灼烧阴津,所以口干喜冷饮,口苦,大便秘结。上扰神明,自然会失眠多梦了。所以这个时候,应当要急下攻里。 肺与大肠互为表里,大便秘结不下,日日熏蒸于上,会导致肺炎之热更加无处宣泄。 所以别看,病的是肺,但泻的却是大肠,这就是中医的整体观。 病人呈现出比较明显的少阳证和阳明证,所以这个时候应该选用的方子是大柴胡汤,让邪有出路,攻下救里。 李可点点头,心中已经有了判断,然后他看向了赵焕章,打算再问一下确定一下,但看见对方也忙得很。 “大夫,大夫……”见李可不说话了,病人老婆又赶紧问。 李可回过头,见人家正期待地看着他。 李可回顾一下辨证过程,应该没错。刚才赵焕章也说了,疑难症和重症再会诊。 “好。”李可在本子上写下了大柴胡汤的方子,然后说:“等等啊,我去给你拿药。” 李可去独轮车上抓药,拿了小称称了起来。 把药给病人,谁知道看完病的病人,一个都不肯走。估计是怕他们一走了,又找不到神仙,又找不到大夫,那可就没人管他们了。 赵焕章见状也只能招呼他们就着这摊篝火煮药,别浪费了。 李可治完这个病人,又没人上前来了。 前面排在后面的那个村民二楞见李可连诊脉都需要老大夫把关,他又觉得这个年轻大夫不怎么靠谱了。 李可见没什么事儿干,就去给他们抓药了。 这些村民都不肯走,都围在这边煮药喝。 等杨德贵带着干部和民兵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李可那个病人喝完药之后了。 “哎哟,哎哟,带我过去。”他老婆赶紧把他带过去,在稍微远一点的草丛里面解决了。 “这小大夫的药,这么厉害呢?喝下去没多久就拉了?” “不知道啊,可是……这跟治病有甚关系?” “废话,他都三天没拉了。” 等病人拉完出来之后,静待的时候,不会明显气促,但是活动的时候,还是气促比较明显。 “拉了一堆,舒服多了。”这话是患者自己说的。 旁边村民也纷纷讶异,刚才这家伙可是连说话都不利索呢。 这一下,反复横跳的二楞又跳过来了。 高丛云闻言看向了赵焕章,问:“咋这么快?” 赵焕章皱了皱眉,放下正在诊治的病人,过来问李可:“刚刚开的方子呢,给我看一下。” 李可把本子递过去。 赵焕章看了一眼,把本子还给李可,压着声音:“剂量上,慎重一些。” 李可微皱起了眉。 ------------ 第四十七章 老大夫的演技 “干甚呢,干甚呢!都强调过多少遍,一个个讲不听啊!相信这种骗子干甚,身体不想要了?”乡里干部过来就开始吼了。 民兵也赶紧把这几个骗子给抓了。 见干部来了,这几个大夫终于松了一口气,刚才都憋着劲儿呢。在这群人面前,他们是不能松劲的,必须铆足了气势。 现在有人来主持场面了,他们也就不慌了。 乡里干部一通吼之后,赶紧说:“几位大夫,咋在外面坐着呢,快去大会堂,去大会堂啊。” 村里的干部这才姗姗来迟。 “好。”赵焕章答应一声。 村民们却不乐意了:“我们还没治呢,还排着队,都还等着呢。” 乡干部大声道:“这是治病的地方吗?荒郊野外的,干甚东西?都去大会堂,都去啊,你们排在前面,先治。小安,带大夫们过去。你俩,把这几个骗子给我压倒大会堂外面去,我要开大会,好好教育一下村民!” 村干部也赶紧来嘘寒问暖了:“哎呀,大夫们,可盼到你们过来了,你们可算是来了呀。一路上辛苦了,吃饭了没啊?先给你们找个住的地方吧。” 杨德贵说:“还没吃呢,这一路上忙的跟甚一样,刚到又碰上了这几个骗子。” 村干部忙说:“哎呀,哎呀,哎呀,你看看,你看看你们这些瞎胡闹的人,都耽误人家大夫吃饭了。几位大夫,先去我家吃饭吧。” 赵焕章看一眼眼巴巴看着他们的病人,他说:“不用了,我们带了干粮,帮我们把这些窝窝和馍馍给热一下,然后帮我们烧点开水过来,好吗?” “行行行。”村干部马上答应。 赵焕章把干粮袋子给村干部,然后一行人挑着药材就往大会堂去了。 大会堂点着煤油灯,已经是人挤人了。 乡干部带着民兵,抓着三个骗子在大会堂外面开教育大会。 大会堂里拼了三张长桌,大夫们分开坐,但也很明显,赵焕章和高丛云那边就是人多,大家都挤在这两个大夫这边。 也幸好前面在篝火旁,李可攒了一些人气。 那反复横跳的村民二楞,这把总算排到了第一个,在李可这里诊治了。 而嘴里叼着个玉米面窝窝的杨德贵,负责去抓药,巡诊的时候,打杂的人也少不了。 但李可还是不放心,他回头对杨德贵说:“德贵,你可要仔细点。每个药包上都贴了纸条的,你一定要对照好了,还有千万不要看错重量。记得,一定不能弄错。” 杨德贵不乐意听了:“你这是甚话嘛,我咋能这么没数呢?”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李可更不放心了,他问赵焕章:“赵大夫,要不让他去收钱吧。” “啊?”赵焕章身体向后微微仰了仰。 “哎,你们……”杨德贵给气的够呛。 还是这边的村干部过来帮忙解决问题,把大队的会计找来,帮着算钱收钱。然后又找了个小学老师,帮着杨德贵一起抓药。老师看方子,看剂量,杨德贵负责称重。 在村里人的帮助下,诊治效率提高了不少。 但李可给开了两个方子之后,又没活儿了。于是,他起来看看杨德贵这边的操作,索性,没出什么错。 杨德贵见李可那么不放心他,他还不高兴了。 然后李可又去观摩赵焕章治病,这就是侍诊学习了。 还没看两个呢,又来了俩病情很轻的,他们不想排那么长的队伍,所以李可又接了俩简单的。 接诊完之后,李可又开始观摩两个大夫的诊治。 两人知道李可经验尚浅,尤其没摸过几个脉,所以他们摸过脉之后,都会让李可也过来诊一下脉,体会一下感觉。 李可抓住这难得的机会,也赶紧提高一下自己脉诊的技术。 村民见这个年轻大夫连把脉都不会,就更不相信他了,后面进来的病人宁愿排队也不找李可了。 赵焕章和高丛云傻眼了,他们是把李可当一个成熟大夫用的,带一带这个经验尚浅的年轻大夫是没问题,那你也不能纯按照打杂的来用,单靠他们两个人,弄到天亮也看不完这么多人啊。 赵焕章眉头稍稍皱了皱,看了看眼前这个病人,说:“王二男,53岁,咳喘反复5年,近七八日来咳喘加重,发热约一周。七八日前,因气温骤降而受凉。初起恶寒,发热,头疼,咳嗽,咳痰,咽痛,自服大葱水未能缓解。” “病情逐渐加重,恶寒消失,发热渐盛。身热,体温……39度,不恶寒,咳嗽发作剧烈,痰多,黄稠。气喘,夜间尤重,严重时不能平卧。胸闷,汗出,口渴,大便干结。舌红,苔黄,脉滑数。” “是吧,同志?”赵焕章问眼前这个男人。 “对,对,咳咳咳……” 赵焕章皱眉,提高了声音道:“你这病的有点严重啊,有些麻烦了,李可,你觉得这咋治啊?” 李可正摸脉呢,连摸了几个滑脉,他已经有点感觉了。 听见赵焕章问他,李可转过头,思索了一下,说:“咳喘反复五年,肺脾受损,痰浊内留。又受外邪,于是病情复发且加重。初时,风热外袭,肺卫失宣,出现发热、恶寒、咳嗽等症。” “后,未经治疗,风热入里,热邪更甚,热壅肺气,痰热更甚,又引动了体内伏痰,而成痰热壅肺之症。邪热入里,里热炽盛,身大热,不恶寒,发热严重。 “肺热严重,肺气失宣更为严重,由此咳嗽更烈。肺热灼液为痰,由此咳出来的都是黄稠痰。他的舌象和脉象,亦是说明了邪热明显。证属邪热壅肺,肺失宣降。” 赵焕章皱眉问:“那怎么治呢?” 李可回答:“我个人建议用麻杏石甘汤加味,以清热宣肺,化痰平喘……不知道,行不行?” 赵焕章深深点头:“这可太行了!” 李可怔了一下。 赵焕章说:“真不愧是年轻人,脑瓜子是真好用,想办法比我们这些老大夫快多了啊。是吧,高大夫?” 李可又看向高丛云。 高丛云老大夫演技更浮夸,他用力地拍着大腿:“哎呀,不得不说,李可,真不愧是读过大学的人,你真是太拧了,这方子可太好了,你快给人家开一个。” 李可被聊愣住了,真的……真的这么厉害吗? 不对啊,他大学学的是文学啊…… 排队的村民立刻议论纷纷,排在后面的村民探头探脑地说:“这个李……李大夫,你能给我们看看吗?” 李可看向了队伍后面,再回头看身边这两个老大夫,好家伙…… 李可对后面说:“啊,好,来我这儿就行……” 又有好几个村民过来了。 得,李可又营业了。 两个老大夫嘴角抿着一丝笑,赵焕章又往嘴里塞了半个窝窝头,他没吃饱呢。 正在称重的杨德贵忍不住回头看李可,他有些不解,李可现在这么厉害了吗?他在哪儿学的啊,是那天自己溜号一个下午,刘三全教的吗? 一下午,学的也太多了吧! “后生,后生,别愣着了,赶紧抓药啊。”那小学老师催促杨德贵。 杨德贵看看正在独立治病的李可,再看看自己面前的一堆药材,还有手上拿着的称,他突然感觉自己离成为一个成熟大夫就差一个下午的时间。 这一下午代价也太大了吧。 正当这边忙活的时候,一对夫妇跑着孩子跑进来,哭着喊:“是不是大夫来了,快给看看,快救命啊!” ------------ 第四十八章 保护自己 这声一出,全部人都看了过去。 李可赶紧起身,连忙看向来人,然后跑过去:“咋了?” 赵焕章和高丛云两个老大夫则是第一时间相互看一眼。 “快给看看,救命啊,大夫。”孩子妈妈哭了出来。 李可看一眼在母亲怀里的孩子,已经有些意识不清了,还在不停咳嗽,可咳嗽声音也非常嘶哑了。 孩子透不过气来,胸部高高隆起,两肋都在往上抬,嘴巴张大也喘不过气,就像是被人掐住喉咙脖子一样,都要窒息了,嘴唇都变色了。 来急重症了! 赵焕章马上说:“大家往后让让,旁边有没有小房间?给我们找一个。” “有有有。”大队会计赶紧去开门,把煤油灯也一起带进去了。 赵焕章拿上医药箱,说道:“高大夫,李可,过来会诊。” 李可赶紧跑上前了。 正在抓药的杨德贵看的愣住了。 那小学老师还问他:“咋没叫你?” 杨德贵愤愤道:“我……我那天下午就不该逃课!” “逃课?”小学老师道:“那你活该了!” ………… 里屋。 那对夫妇赶紧把孩子抱过来,哭着说:“大夫,快给看看吧,都吓死我了。” 赵焕章马上说:“把孩子放下,高大夫,量一下体温,你来检查。我来问诊,李可,你来记录。” “好。”李可拿起了纸笔。 赵焕章问:“孩子多大了,病多久了?” 孩子母亲赶紧说:“7岁,病十来天了。” 赵焕章问:“这么久?没去抱去外面看过大夫吗?” 孩子母亲哭腔着说:“病七天的时候,咋也好不了,烧的太厉害了,气都喘不上,那个时候我们就给吓坏了。我们借遍了全部亲戚的钱,走了快一天一夜才走到县里,去县里的医院给看的。” “县里又给治了几天,但也没好,还是一样发烧。给戴上那个那个甚叫氧气的,才稍微好受一点。他们还让我们去地区医院,我们真没钱了,真的一分都没了。没办法了,只能带回家了。” “今天晚上一看,孩子更厉害了,你看看这个吓人的样子,我怕我家娃被活活憋死啊。刚刚那几个神仙说我家娃是被妖怪掐住了喉咙,要用十块钱去买个仙人石头挂在脖子上,就能好了,我实在是一分钱都借不到了呀。” “然后听说你们这些大夫都是有大本事的人,把那些神仙都给抓了。求求你们,大夫,快给想想法子,我们真是没办法了,我们就这一个孩子啊。” 说着,这对父母就要跪下央求。 赵焕章赶紧去扶他们:“可不敢。” 孩子父亲不善言辞,只是双眼含泪:“大夫,救救孩子,大夫,大夫……” 赵焕章说:“我们会尽力的。” 孩子父亲涨红了脸:“那药费……药费……” 正在检查的高丛云看向了赵焕章。 赵焕章说:“先……先记账吧。” 高丛云微微摇头,他就知道,果然来一趟赔一趟。 “谢谢恩人。”孩子母亲又要跪。 赵焕章忙说:“快起,快起,不要耽误时间了。县医院咋说,有没有说这是甚病?” 孩子母亲说:“叫大爷,大爷……肺……烟。” 赵焕章想了一想,问:“大叶性肺炎?” “对对对对!”孩子母亲赶紧点头:“还说很严重了,鸡发……弄胸……” 赵焕章问:“脓胸?继发脓胸?” “是,是,是这么说。”孩子父亲也赶紧说。 高丛云摘下听诊器,看了一眼赵焕章。 李可也诧异地看向赵焕章,赵大夫对西医很了解啊。 赵焕章眉头皱紧了,问:“用了甚药?青霉素之类的抗生素吗?” “对,对。”孩子父母都赶紧点头。 高丛云摘下体温计,说:“体温,40.3度。” 李可也看向孩子,这体温可够高的。 赵焕章又继续问诊了一下,得知最初孩子发热恶寒,后病情加剧,壮热无汗。经县医院治疗,未能控制,现在见咳声嘶哑,痰粘稠不易咳出。舌尖红,高热不寒,脉浮数。 李可想了一下,辨证应该是寒邪入肺,肺气郁闷,蕴而化热,又挟饮邪。 “马脾风?”李可轻声说。 赵焕章看一眼李可,微微颔首:“没错,就是马脾风,也就是所谓的爆喘。还记得你治张远材母亲的胸腔积液吗?” 李可点点头。 赵焕章说:“再发展一下,更严重就是脓胸了。” 李可神情微微一滞。 这个病在这个年代,死亡率是很高的。在大医院都很危险,在县医院就更悬了,带回家来没人治,那就活不成了! 况且现在已经是危重症了。 高丛云看向了赵焕章。 赵焕章皱眉快速思索一下,说:“我建议治以宣肺清热逐饮,方用麻杏石甘汤合葶苈大枣泻肺汤。高大夫,你咋看?” 高丛云点点头:“我同意。” “你呢?”赵焕章又看向李可。 “同意。”李可点头。用麻杏石甘汤辛凉解表,宣肺清热,然后合用葶苈大枣泻肺汤,泻肺行水,下气平喘。先开后降,开肺闭,清肺热,降脓胸积液。 有理有法,思路清晰,治法明确,遣方用药很有层次秩序,赵大夫水平相当可以。 李可感受到了对方的老练。 赵焕章又指点了一下李可说:“麻杏石甘汤的确是辛凉解表,但这里的功用最重要的是宣肺清热,麻黄、杏仁是开宣肺气,石膏用来清热。所以在剂量上,石膏的剂量要远超麻黄多倍。” 李可点头,表示受教。 赵焕章说:“石膏三钱。” “啊?”李可一怔。 “嗯?”赵焕章皱眉不解看他。 李可看向了小孩。 “有问题?”赵焕章问。 李可有些犹豫,走过去,在赵焕章身边压低了声音说:“要不要加大一点剂量?” 赵焕章皱眉,也压着声音:“你说呢?他才七岁,又病的这么重。” 李可顿时语塞。 赵焕章说:“记录吧。” 李可抬眼看了一下赵焕章,然后低下头继续抄录。 写完之后,赵焕章把处方拿过来,写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又把纸笔给高丛云,高丛云也写上了自己的名字。赵焕章再把纸笔拿过来,看向了李可,说:“到你了。” 李可又是一愣。 赵焕章把处方递过来,说:“重症会诊之后,在场大夫都要签名,到你了,李可大夫。” 孩子父母都看着这个年轻的医生。 赵焕章对李可微微颔首。 李可心中动容,赶紧接了过来,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赵焕章把处方单给孩子父母,说:“出去拿药吧,回家赶紧煮了给孩子喝。” 孩子父母千恩万谢,带着孩子出去了。 赵焕章对李可说:“这是我定的规定,凡是治重症,还有给领导看病,一律要会诊,要有两到三个大夫签名的处方才能用。” 看着李可有些不解的面容,他说:“这样的会诊制度呢,有两个好处,第一个可以集思广益,大家一起商量,不容易出错。第二个……” 赵焕章有些欲言又止。 高丛云替他说:“第二个,就是万一出点事,也有大家一起担责任。再不济,总不能把我们联合诊所的大夫全给灭了吧?” 面对这么光棍的理由,李可有些哑口无言。 赵焕章沉沉点头。 高丛云提点李可这个刚入行的年轻大夫,他压着声音:“这里没外人,我直说了。我们这些中医大夫,有三怕,一怕治重症,二怕给领导治病,三怕治不好被追究责任,甚至坐牢。这就是我们要弄会诊制度,因为只有我们自己才会保护自己。” 赵焕章也看向了李可,说:“我前面就想说你的剂量有些大了,对于那些身体还强的病人,没有大影响。就像你那次治蔡连美,里热炽盛,你方子加了一两石膏。蔡连美素来体强,只是突然急病,所以抗的住,看起来效果也不错。” “但是!你切不可大意。尤其是这些危重症病人,你千万要慎重。尤其这个小孩,才七岁,又是如此重症,你还敢用多少?小心一些,总是没有大错的!别忘了,你的启蒙老师是因为治死人才进去的。” 李可沉默了一会儿,问:“那……这孩子……能活下来吗?” 赵焕章也沉默了几秒,才回答:“我已经尽我所能了,方子是对证的。但如此重症,西医都没治好,连抗生素都压不住,所以……我没有把握。” ------------ 第四十九章 当年事 他们一直忙活到深夜,才把这村子里这些流感病人给看完,累的不行,年纪最大的高丛云诊脉的时候差点睡着。 倒也不是说病人太多,三个人分一分,一个村子下来也没多少。主要是他们今天挑着这么多东西走了一个大白天啊,晚上还要进行这么高强度的脑力活动。 诊治完,村干部给他们找了住宿的地方。 “哎呀……我累不行了,我要先睡了。”高丛云往炕上一躺,衣服都没脱,就不肯起来了,他年纪最大,体力也最弱。 这四个大男人挤在一个房间的大炕上。 赵焕章对其他人说:“去洗把脸,不嫌麻烦就泡个脚,明天还要早起去乡里。” “我不洗,我不嫌脏。”杨德贵活的可糙了。 赵焕章看向了李可,见李可始终皱着眉头,他问:“咋?还在想那个大叶性肺炎的小孩?” 李可缓缓点头,他问:“赵大夫,你怎么对西医的那些名词这么熟?你以前学过西医?” 赵焕章说:“我不是刚培训回来嘛,不然你以为我培训个甚?” “啊?”李可露出不解之色。 躺在炕上高丛云老大夫咕哝道:“进修是同化,团结是消灭。还团结中西医,分明西医时兴多了,废中医废好几回了,他们下乡补助都比我们多。” 赵焕章赶紧往门外看一眼,小声呵斥道:“好好睡你的觉,说甚梦话!” 李可疑惑问:“废好几回中医是什么意思?” “是啊,是啊,是啊?甚意思?”杨德贵也八卦的很。 赵焕章皱了皱眉:“不睡觉了?” 杨德贵说:“听完故事,我就睡了。” 赵焕章有些无语,他过去看看门有没有关好。 李可又想到了自己那个古怪的梦,他问:“我知道的一次是旧时代的中医废止案。” “还有这呢?”杨德贵眼睛都亮了,估计是睡不着了。 赵焕章见门关好了,然后说:“嗯……后来请愿之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正等着听故事的杨德贵见这样就没了,顿时垮了脸:“赵大夫,你这故事讲得,跟说书先生差太远了,还不如我奶小时候哄我的时候讲得好呢。” 赵焕章一时语塞。 李可则是问:“咋去请愿的,请愿时候发生甚了?” 杨德贵又抬起了头。 赵焕章皱了皱眉。 在炕上躺着的高丛云咕哝道:“你问他是问对了,他师父就去请愿了。” 李可露出诧异之色。 “你是睡着是没睡着啊?”赵焕章气不顺了。 李可和杨德贵都盯着赵焕章不放了。 赵焕章摇摇头,见躲不过去了,从身上摸了一根卷烟出来,买不起有烟嘴的香烟,他也会用纸卷,他从不抽旱烟,在麻油灯上点着了,吸一口说:“对,我师父当年也南下。” “事情出了之后,全国中医界都沸腾了,北方中医以北平为中心点,尤其以北平四大名医为首。南方中医以上海为中心。我师父当时也算三晋名医,一腔热血之下,也带着我南下了。” “你也去了啊?”杨德贵更诧异了。 赵焕章点点头:“那时候家里有钱,我一个大少爷,天天闲着没甚事干,当然南下了。我们这边,主要是跟着北平中医走。我们最先到的是上海,各省中医先开了大会。” “上海中医界上千名中医,停诊一天,自发过来开会了,结果会场人都挤不下。找不到大夫,老百姓不干了,乱糟糟的不行。紧急商量之后,每个省出一个代表,组成请愿团。” “但事实上,是超过这个数字的,就像北平的四大名医,比如孔伯华先生,比如施今墨先生也都是请愿团的成员。除了正式请愿团之外,也还有不少名医自己过去了。” “到了南京也热闹,一到车站,全是人。喊着支持中医,我们还以为是老百姓自发来了,结果是修路被拆了房子没得到补偿的那些人在浑水摸鱼,喊完支持中医之后,见记者都围过来,他们又嚷着要赔偿了。” 杨德贵来精神了,这故事性不就上来了嘛。 李可也愣住了,还有这种插曲? 赵焕章抽着烟,摇摇头:“到了之后,请愿团就挨个拜访那些政要。请愿团以外的大夫,也都通过自己的关系,想办法去争取社会各界名流的支持。哎,你们知道为什么中医叫国医吗?” 杨德贵摇摇头。 李可没有回答。 赵焕章自己说:“当时新旧之争特别激烈,只要是旧的东西,一律是落后的,需要被抛弃的,所以他们诬我们是旧医,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叫废止旧医案。” “他们甚至说,曰本正是因为废止了汉医,崇尚西医,所以老百姓的身体素质和健康水平才会快速提高,脑袋中落后的枷锁才彻底解开。因此废旧医,就是振中华。” “而我们称中医为国医,说的就是中医乃中华之国医,这也是为什么北平医学校后来改名为北平国医学院的原因。那年,请愿团磨破了嘴皮子,站在了祖国文化传承的角度,甚至站在了缺医少药的国民立场上,也说不动他们。” “近三十年过去了,我们也只有县里有西医,农村几万个人才用四个中医大夫。在里面这些乡,甚至连一个大夫都找不出来。乃至今日,依旧是我们这些中医大夫苦苦坚守在最缺医少药的地区。” 李可沉默了。 杨德贵则问:“后来呢,后来咋样了?怎么就不了了之了?” 赵焕章说:“磨嘴皮子,谁也说服不了谁,所以他们就提议医斗。用疗效来证明,北平的孔伯华先生,顶着巨大压力上场跟西医比试了。” 杨德贵一下子坐直了:“咋样了,赢了还是输了?” 赵焕章神情有些落寞:“赢了,但是也输了。” 杨德贵不解地问:“这是甚意思?” 赵焕章沉默了一会儿,看向了李可。 李可看着赵焕章,也沉默了。 杨德贵见两人不理他,他扫兴地摆摆手:“你讲故事真没意思,你师父在哪儿呢,有机会我想当面问问他,他肯定讲的比你好。” 赵焕章平静地说:“他死了。” 杨德贵一愣:“咋死了?” 赵焕章说:“鬼子来的那一年,叫我师父去治病,我师父不肯去,被打死了。” 杨德贵怔住了,然后愤愤道:“该死的鬼子,就应该去给他们治病,然后给他们下一堆耗子药,把这群人都毒死了!” 赵焕章看着麻油灯上的一点颤巍巍的火苗,他说:“他是不会用药害人的。” 杨德贵问:“为甚?” 赵焕章微叹一声:“因为他是个大夫。” 杨德贵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听到这样的话,却也整个人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睡吧。”赵焕章扔掉了手上的烟头,声音中都是疲惫。 杨德贵躺了下来,心里也是五味杂陈。 赵焕章见李可坐在炕上,怔怔出神的模样,他从随身携带的包里面找了一个本子出来,说:“当年孔老比试的医案,我那时就做了记录。前段时间,我整理中医典型医案的时候,也把这个抄上去了。” 赵焕章把本子递给李可,自己睡下了。 李可手上慢慢握紧。 ------------ 第五十章 大辩论 “不是让你们都在家自习吗?你为何偷偷南下?” 李可刚熬过让他痛苦多年的梦魇,眼前刺目的光芒还没有退去,就听见了这样的声音。 “嗯?”李可扭过头,用手挡着刺目的白光,眯着眼睛用力看,但却只能看见隐隐约约的人影。 “挡脸干什么?你离我这么近,我还能认不出你?” “谁?”李可问。 “嗯?我还以为你是不让我认出你,结果是你装不认识我了。” “嗯?”李可把快把眼球瞪出来了,也只看见一个清癯老人的轮廓。 “李可!” 对方这一声喊,李可眼前的白芒尽退:“啊!孔……孔先生?” 孔伯华笑一下:“不是装不认识我吗?” “我……这是哪儿?”李可茫然看看四周。 孔伯华很明显愣了一下:“又开始装失忆了?” 李可看向台上,见是一身着大褂的男子,朗声说道:“中医乃中华千年传承之医术,历经无数大灾大疫,守护我华夏文明数千载,岂是你一句旧医所能评断的?” “横看世界千年文明,我华夏大地虽病疫不断,可从未出现过亡国灭种那等大灾。相反西方世界,横行几个世纪的黑死病,诸君忘却了吗?美利坚之开国总统华盛顿先生,亦是被西医放血过多而亡?若说不科学,谁更不科学?” “左季云先生……”李可喃喃出声。 “季云兄此言是在混淆医学发展。”余云岫的造型很像曰本人,尤其是鼻子下那一撮胡子:“君为何不说,旧医医圣张仲景家族病死三分之二的事情?” “医圣家族尚且如此?何论其他人?诚然,过去西医甚至不能称之为医。可是在汽车出来之前,谁能想到还有东西跑的比马都快?在长枪利炮出现之前,谁能想到世上还能有如此杀伤力的武器。” “季云兄,你睁眼看看这个世界,看看那些强大的国家吧,他们哪一个不是举着科学的大旗,他们哪一个不是依靠科学而崛起?哪怕是离我们最近的曰本,这个撮尔小国,这个臣服于我中国千年的弹丸之地。” “都凌驾在我们头上多年了!你也是留学过曰本的人啊,你难道还要装作看不见吗?你想让我泱泱大国再仰人鼻息多少年?季云兄,中国要发展,而发展离不开科学!” 左季云亦是大声驳斥道:“你莫要乱扣帽子,没人反对科学,没人阻碍发展。是哪个中医大夫,不让你们高举科学大旗了吗?” 余云岫挥着手臂,断然道:“中医本身就是不科学的!” 全场顿时一静。 而后人声鼎沸。 又有一人站上去,名医陆渊雷,陆先生缓缓踱步,淡然道:“姑且,称阁下一声余先生吧。余先生大谈科学,大谈国家振兴,仿佛只要灭了中医,第二日我们便能成为世界顶级强国一般。” 余云岫说:“这是不可或缺的一步!” 陆渊雷摇摇头,指着余云岫,朗声道:“你说我等装作看不见天下大势,那你又何曾看见国内大势?你敢试行全国投标大选,逼发选票,令国民自由投票吗?” “你大可统计信用中医中药者若干人,信用西医西药者若干人。政府监视开票,吾知信中医中药者,必得百分之九十五,信西医西药者不过五人也。” “呵……”余云岫嗤笑一声,说:“正因如此,我们才更要废旧医。正因为还有这么多国民笃信中医,他们的脑袋里面才充斥着你们这些落后迷信的思想,国家才会如此不堪。” “当年曰本亦是如此,废除汉医之后,才过了几年啊,甲午海战就把我们打的丢盔弃甲,丧权辱国。废旧医,就在革新民众心智,就是在振中华!我相信用不了多少年,中国必将再度崛起!” 陆渊雷被说的一噎。 左季云先生却道:“正因为我留学过曰本,我才更加知道我中医之伟大,才知道其无法替代性,尤其是在这个时代,尤其在我们这个贫苦的国家,你才应该睁眼看看我们这个国家,看看这些平凡且疾苦的黎民百姓。” “我们有四万万国人,西医数量不到六千,大多集中在上海南京等地,很多省份找不出三五个西医。我们连碘酒都要进口,谁用的起西药,谁找得到西医大夫,你让老百姓怎么活?” 余云岫摇摇头,淡然道:“曾经的曰本也是如此,可,阵痛是暂时的,你应该放眼未来,国家是会进步的。废了旧医,卫生事业必将大步前行。终有一天,新医会遍及每一个村庄,每一户人家。” 余云岫看看面前两人,又转身环顾四周,大声道:“届时,你们旧医当如何自处?” 这声一出,李可忍不住抓住了孔先生的椅背。 “怎么了?”孔伯华看向了身边的年轻人。 李可脸色变得沉重起来,这一年,他们省城都不知道能不能找出三五个西医。而二十多年后,他们县里都有了西医医院。若是再过二十年呢,若是再过二十年呢,若是再过二十年呢? 中医当如何自处? 孔伯华看着李可,问:“怕了?” 李可回看孔先生,缓缓摇了摇头。 而台上又陷入了中医不科学的争论。 余云岫一个人舌战群医,这人也算是个中医黑里的顶级人物了,他读过的中医书恐怕比很多中医都多,他还逐字逐句驳斥过黄帝内经。各个朝代的名医论述,被他全部批了一通。 也正因为足够了解,所以才有这独战的底气:“你们旧医所言致病六淫外邪,风寒暑湿燥火,你们怎么证明这些东西啊?而对于细菌,微生物这样真正的致病因素,你们却根本发现不了。” “你们所谓的五行理论,水克火,肾水上济心火,那么请问,肾里面的水在哪儿呢?你解剖正常人的尸体能找到吗?它又是通过哪根管道上去的呢?你找得到吗?” 在场名医顿时被问的一噎。 余云岫摇摇头,嗤笑道:“你们说中医也科学,那么请问怎么证明它是科学的?无法证明,无法发现的东西,也是科学?那我若说这世上有鬼,岂不也成了科学?反正你也找不到,更证明不了。” 台上那两位一时还真没想到要怎么反驳。 李可却在这一刻想起了自己治过的那些病人,他父亲的营卫不和,冲气不降而致便秘,没有任何一样科学仪器能检查出营气和卫气,更找不出什么是冲气。 可他却可以依据这个理论,把他父亲的便秘给治好了。 他又想到了高老爷子的水肿,你解剖学上找不出来肺跟水肿有什么关系,可他用了宣肺的药,却把水肿给治好了。 还有张远材母亲的悬饮,三十年后的西医大医院都没能治好,而他却可以根据几千年前的经方,用温通胸阳的法子治疗。 谁能证明人的胸腔里有阳气,谁能证明他开的方子里面有阳气? 可他就是治好了! 余云岫往前一步,逼近了两位先生,再度大声逼问:“你们能证明吗?” 李可豁然抬头,眼中精光大作:“能,疗效就是最好的证明,病人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闻言,孔伯华看向了身边这个年轻人。 余云岫也皱眉看了过来。 其他人都看了过来。 左季云先生也看了过来,看见了李可,他露出了微笑,他大声道:“没错,疗效就是最好的证明。在细菌被发现之前,你能证明这世上有细菌吗?可这并不代表不存在。” “科学证明不了中医,不代表中医不科学,只是科学还发展不到这个程度。而我们却已经用疗效证明了中医的科学性,治好了那就是治好了。病人都痊愈了,你还敢说中医不科学?” 余云岫顿时语塞,又看了一眼孔伯华身边站着的年轻人,他顿了一顿,理了理思绪:“左先生好一手诡辩理论,把那鲜有的病人自愈,都当成了中医的功劳。把那些精神慰藉,都当做了中药的疗效。” 名医陆先生仰头大笑:“我看诡辩的是你吧,把病人的自愈当成了西医的功劳,把精神慰藉当成了西药的疗效。” 陆先生又把原话还给了他。 “你……”这回,终于轮到余云岫语塞了,然后他又扭头看一眼李可。 辩论陷入了僵局,一众中医笑了出来。 此时,主台上一要员突然说:“既然都说对方是自愈,是精神慰藉。何不比试一场呢,自愈还是精神慰藉,一试便知。我倒是想看看到底谁能把人给治好!” ------------ 第五十一章 倒是小瞧你了 这话一出,全场霎时一静。 “医斗?”李可马上扭头看向身旁的孔伯华先生,他想起了赵焕章跟他说的往事,还有给他看的那则医案。 “医案?”李可有些疑惑,是自己看谁的书,就会梦见谁吗? 正当李可迷惑的时候,看台上那位要员见大家都安静了,他反倒是乐了:“有句俗语说的好,光说不练假把式。怎么?我这一说,诸位名医全哑火了?难不成都是假把式?” 众人相互看看。 西医那边也在相互看着。 医学这种事情,其实不太好比较。 大国手都可能在感冒上翻车,年轻的小医生也有高光时刻。 真正认定医术高低的,不是靠单个病例,主要统计他的有效率,治愈率。单这个率,就不是一两个病人,能判断的。 显然这个要员不太懂这里面的门道,旁边人在他耳旁快速解释一下。 “哦。”要员点点头:“那就多找几个,找十来个病人,各家出一位大夫作为代表,进行诊治,好坏咱们手上说话,我就看不得你们这些读书人嘴上吵得热闹。” 余云岫回头看向那几个洋人大夫,他过去商议,洋人大夫旁边站着的就是国外的医药代表,他们这场活动是有国外大药商支持的。 对于大药商来说,这可是场泼天的生意。 对于余云岫来说,他也不怕废了中医,没了中医中药,西药完全可以顶上嘛。 只是他看不到的是主动权就再也不会在我们自己手里了,而那些占据人口最多数的疾苦百姓再也求不起医药了。 “好。”余云岫短暂商议之后,过来说:“我们同意。” 要员问中医:“你们呢?” 他们都同意了,中医自然不可能退缩,可关键谁上去比试? 这一下,所有人都傻眼了。 刚才是吵得热闹,这会儿尴尬了。 还是那句话,哪怕名医都很可能在一个感冒上翻车。 没有任何一个大夫敢保证一定能治好你的病,所以也不会有任何一个大夫敢保证一定能赢下比赛。 所以,谁上啊? 在这种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要是输了,那可就是中医史上的千古罪人,是要载入中医史册的那种被唾骂百世的罪人啊。 所以,中医们全哑火了。 余云岫看笑了:“怎么?到真把式这儿就没人言语了?不是说疗效是最大的证明,病人是最好的证据吗?难道说诸位名医,既拿不出疗效,又拿不出证据?” 余云岫的心态比中医们轻松太多了,被废的又不是西医,要成为千古罪人的又不是他。 正当中医这边哑火的时候,一直坐在椅子上默不作声的孔伯华先生用双手掸了掸大褂下袍上些许灰尘,右手拿过放在椅子旁的拐杖,撑了一下,站起身来,淡然地看着余云岫。 “人生于天地之间,受时气之侵,感情欲之触,不能无病。人身性命对应天地自然,既是天地自然使人病也,其解法当在天地自然之中,这便是中医中药最大的科学所在。” 孔伯华起身拿着随身的拐杖,缓步上台:“孔某从医数十载,医术水平至今不过尔尔,但诸位若愿意赐教,孔某也不吝微末之力。” 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虽然我医术不怎么的,但可以陪你们玩玩。 中医同行却是齐齐振奋,孔先生上场了! 余云岫见孔伯华一步步走来,他的眼角也不禁微微抽搐一下,他声音也变得有些低:“孔先生,好大的胆量啊。” 他不说这话还好,这话一说,孔伯华立刻一个眼神看向了他。 待走到台子中间,孔伯华把拐杖往当间一杵,双手扶在上面,身子站的笔直,双眼缓缓闭合,速来温和的孔先生,声音渐渐淡漠:“孔某就站在这当间……” 而后,孔伯华豁然睁眼,看向那群洋人大夫,声音更加淡漠:“看哪个敢上来!” “好。”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一众名医齐齐激动鼓掌。 余云岫也被孔老的气势弄得一滞,他面容不复轻松,只是点点头:“好,好!” 然后便转身下去。 谁都知道,这场比试,输了是千古罪人,赢了也会得罪一众手握大权的大官要员。 而孔伯华孤身一人站在台上,以清癯瘦弱之身,从容面对这平静湖面下的惊涛骇浪。 半晌之后,余云岫找出来一位西医代表,是个洋人大夫。 什么地方有名医聚集,什么地方就有病人过来凑热闹。 别看这些人嚷着要废中医,得知这么多名医过来的当地百姓,早就围在会场外面了。 双方各派出代表去外面选了十几个病人志愿者。 等病人来到会场上,细一数,一共十二个。 那要员道:“好,正好十二个,每家六个,选吧。” 孔伯华看向了洋人大夫,淡淡地说:“阁下作为外国人,不远万里来到我国与我等中医坐而论道。孔某自当尽地主谦和之宜,请这位大夫,先行选择吧。” 见孔老这么敞亮,全场的中医大夫都紧张了。 经过翻译,那位洋人大夫扭头看向了后面。 外商的医药代表对着他点点头,他说了一声外国话,便先去挑选了。 人家外国人是不懂客气的,况且这场泼天的生意也容不得半点客气,等人家挑选完了,留下给孔伯华的全是在发热、咳嗽,病程很久的重症患者了。 以西洋医术来看,感冒是很难治的,只能提供必要支持,基本上都是要靠自愈的。 尤其是这个抗生素都没有出来的年代,遇上个重症肺炎什么的,那可就麻烦大发了。 见留下的都是这样的病人,名医们全提着一口气。 孔伯华看一眼病人,就说:“李可,上来帮我记录。” “啊?”待得反应过来,李可赶紧拿着纸笔上去了。 双方开始诊治。 孔伯华诊断,李可帮他记录。 碰上的第一个病人,就是一个病的神志不清,几欲发狂的女病人,是她家人背着她来这边碰运气的。 你说人家洋人懂不懂客气,上来就扔了一个重症患者过来。 李可赶紧记录:“患者神志不清,谵语,胡话连篇,欲要发狂,需家人紧紧按住,因此无法查舌。口渴,饮冷。发热,曾服清疏之药,略微好转,但证仍实。脉象伏数,热邪深陷于里。” 李可皱眉看着躁动不安的患者,神志都已经不清醒了。这是气营两燔的大实热证。伏数之脉亦证明了其热邪内伏的危险。 李可看向了孔伯华,这样的重症,他会怎么治? “等等……”李可再度低头看自己记录的东西,又看向了神志不清的患者,再抬头乱糟糟的现场。他回想睡前看的医案,再一对照。 虽然上面文字形容不一样,可是病证是相同的,这是他看过的那个孔老的典型医案。 孔伯华皱眉斟酌了一下,提点身边的李可,说:“前医用少量清疏之品,治这等气营两燔,昏谵欲狂的重症,无异于微风拂炭,露水灭火,自然不效。知道了吗?嗯?” 孔伯华却见李可整个人怔住了。 “没听见?”孔伯华又问了一句。 李可却是怔怔出神:“微风拂炭,露水灭火,自然不效!” 见李可又重复了一句,孔伯华才点点头,说:“治这等重症,必须要用清凉重剂白虎汤,再配上清营递热开窍之安宫牛黄丸为治。见效要速,其力要专,及时力挽狂澜,不然病人危矣。生石膏一两,知母三钱……加莲子心二钱,加……” 孔伯华斟酌着用药和剂量,对一些简单普通的病证,有成方可以用。 但是对于一些复杂的,多样的,严重的,尤其是病人体质虚弱的。 为了避免压下这头,翘起那头。更要避免新加入的药物,药性相互制约影响,那就需要好好考虑了。 见孔伯华还在斟酌,李可看了看手上写好的,回忆了一下昨晚看到的,试探地问:“再加桃仁、杏仁各二钱,鲜九节菖蒲四钱?” “嗯?”孔伯华瞬间抬头看向李可,目光一下变得慎重:“倒是小瞧你了。” “阿这……这……这也不必……”李可顿时不知咋说了。 ------------ 第五十二章 我想试试 开完方子,立刻派人去拿药。 这些志愿者病人都是要待在这里,服药之后还要看疗效的。 诊治完这一个,两人又去了下一个病人身边。 这个病人的情况跟前一个很类似,也是神昏谵妄,将要发狂,口渴饮冷,但是多了壮热便秘。脉象是大而数。 病情持续时间已经大半个月了,有被误治过,服了误药八剂,所以更严重了。 这一个病人的情况比上一个更严重。 孔伯华道:“也是气营两燔之证,治在气营两清,宣透苦降。一则用辛凉清透之法,使邪从外解,二则用下法使得邪从下走……” 说完之后,孔伯华问李可:“你觉得这个思路怎么样?” 李可赶紧伸了伸手,他不敢瞎逼逼,谁让赵焕章只写了一个医案在上面呢。 见李可不说话,孔伯华自己斟酌了一下,说:“用生石膏二两。” “嗯?”李可闻言看向了孔伯华。 孔伯华皱眉问:“怎么,你觉得我的用量太大?” 李可想起了赵焕章跟他说的,素来体壮的急病人用一两都很勉强了。 这位重症患者,病了大半个月了,又经过长时间的误治,身体已经早不复当初了,还能用这么大量的石膏吗? 见李可如此困惑的模样,孔伯华摇摇头,笑道:“石膏为清凉退热,解肌透表之专药。世人皆说其味辛凉,其实是咸而兼涩。世人说其性大寒也,实则只是凉而微寒。” “凡是内伤外感,病确属热,投之无不宜也。只是医者不探究其药性,误为大寒,而畏惧不敢用,实乃大谬。你若是对此有疑惑,便当亲尝其味,亲试药性。医道,是实学,而非夸夸其谈,纸上谈兵的虚学!” 李可瞳孔放大了许多。 孔伯华接着说:“《神农本草经》上谓石膏性微寒,且宜产乳,主治口干舌焦不能息,此乃真识石膏者!《金匮要略》《伤寒论》用石膏十一方,乃从而广之,是真识石膏也,你当细细研究。” 说罢,孔伯华给这个病人开了药方,虽然两个病人的症状很类似,但方子却不一样,因为病机不同,治法也会不一样,这就是中医常说的一人一方,一病一方。 连续诊治完几个人,又到了一个小孩子身边。 这小孩时邪束缚,内热盛滞,表里闭塞。头痛綦重,思食冷物,舌苔垢腻,大便燥秘,脉大而数,予以双解法。 孔伯华上手又是一两生石膏…… 真不愧石膏孔的外号! 李可忍不住问道:“先生,这么小的孩子,用药以何为度啊?” 孔伯华回答:“以病为度。” 李可看着自己记录的东西,陷入了思索,然后他想张嘴请教昨日村子里那个大叶性肺炎小孩的病情:“先生,先生……” 可孔伯华完全听不见李可的话语。 而在李可喊了这两声先生之后,他突然耳鸣了起来,渐渐的眼前的画面像是笼上了一层迷雾。 孔先生在诊治完所有人之后,孤身一人回到了座位上,没管自己,甚至像没看见自己一样。 是啊,这是梦啊…… 李可是既清晰又迷幻。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见中医队伍那边爆发出了振奋和欢呼声。 这声一起,李可耳鸣渐渐退去,眼前的画面又逐渐清晰了起来。 孔伯华露出微笑,双手扶在自己随身带着的拐杖,大松一口气,淡淡道:“幸不辱命啊。” 李可再把目光看向了西医队伍,国外的药商代表已经拂袖走了,那个出战的洋人大夫正惊奇地跑过来拿着仪器诊断孔老治过的几个病人。 余云岫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那几位要员的脸色也很阴沉。 经过治疗,孔老治的这几个病人,全都控制住了病情,已经有所好转。而西医那边刚退了烧,没多久又开始复烧了,尤其是一个肺炎病人,弄得他们焦头烂额。 左季云先生大为畅快,朗声对余云岫道:“余先生,你还有什么话说?你该不会是想让我们的国民用这样的医疗吧?你所谓的新医,你所谓的西方科学,原来是真的要靠偶尔的自愈呀?” “只不过,您的运气似乎不怎么样,您看您的科学,都没能让他们自愈。我们这些迷信的东西,倒是让患者全自愈了,这事儿给闹的,你说怎么运气这么好呢?” “你!”余云岫震怒。 李可也听得乐了出来,左季云先生挖苦人也是一把好手。 余云岫怒视众人,道:“你们笑吧,尽情的笑吧,抱残守缺大声笑吧!科学是在不断进步的,而且是在飞速前进,十年前的科学水平,跟十年后的今天完全不同!那再十年之后,再过二十年呢?再过五十年呢?” “科学是大势所趋!新医是牢牢捆绑在科学之上的,科学发展,新医定会高速发展。我敢断言,科学会在短短几十年时间,将我们的生活提高到人类数千年不曾有过的高度。你们的数千年传承的旧医,必将抵不过科学数十年的高速发展。” 这话一出,李可呼吸顿时粗重起来。 名医陆渊雷笑着回道:“那就等阁下之新医发展到这个地步,再来与我们论道吧。不过此时此刻,怕是阁下之新医,几日内是达不到这个高度了吧?啊,哈哈哈……” 余云岫拂袖就走。 左季云先生也笑了出来,扭头却看见面色沉重的李可,他问:“怎么了,被余贼的话吓到了?别看洋人的坚船利炮很强,可他们的医术却不过尔尔。” “他们所言治病因素,什么细菌,什么微生物,他们知道又有什么用,又治不好。区区一个肺炎,就能把他们逼的没法子。” “要是碰上肺结核,那就是绝症了。各类炎症,也能让他们傻了眼。内科诊治,一塌糊涂。” “连他们引以为傲的手术,术后感染的情况非常常见。呵,要说一无是处,自然不能这样讲。可若是远超我等,那便是天方夜谭了。” 李可看着左季云:“可……若是有一天他们解决了这个问题呢?” “什么?”左季云疑惑看来。 李可却是知道再过几年,抗生素就会横空出世了。 以至于在二战时期,一直盘尼西林就会被哄抢,磺胺更是被炒上一根金条换一支。 在李可生活的那个年代,老百姓还是缺医少药,抗生素并没有条件滥用,所以其效果非常强。 中医界有句俗话,叫做一针青霉素,气死老中医。 连赵焕章这样的县内高手,在听到那个大叶性肺炎孩子经过青霉素治疗都压不住病情,他就笃定了自己没有几分把握。 而这,离着现在,才过去多少年啊。 在李可生活的年代,在城市里,只要是急症,只要是重症,一律都会送到西医医院去,已经没人相信中医中药能救危急重症,生命的抢救和维持已经轮不到中医来说话了。 离这么多名中医畅快欢呼的现在,才过去多少年啊! 那若是再过几十年呢? 李可似乎听明白了赵焕章那句赢了也是输了的话语。 千年中医难道真比不过搭上科技飞速发展的西医吗? 伴随着这样的困惑,李可缓缓睁开了眼睛…… “走吧,赶紧起来洗把脸,等下还要去乡里,今天还有很多病人等着我们诊治……”赵焕章扭头疑惑地看向李可:“咋了,没睡醒?” “大夫,大夫,您再给看看吧。”门头又传来哭声。 “咋了?”杨德贵蹭的一下起来,打开大门。 门口又是那对夫妇,还是那个大叶性肺炎继发脓胸的重症孩子。只是,今天早上他更严重了。 赵焕章赶紧出去查看。 高丛云老大夫却是摇摇头:“可怜啊,可人力终究有尽头。都病成这样了,在地区大医院都不一定能活下来,更何况在村里。病的这么严重,青霉素都压不住,我们又能如何?” 最后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李可的内心,他转过头,看着高丛云老大夫。 “咋了?”高丛云疑惑。 李可呼吸渐粗重,耳旁似又响起了那些名医的欢呼声,他说:“我想试试。” ------------ 第五十三章 一心赴救 高丛云老大夫正穿袜子呢,听到李可的话语,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臭烘烘的袜子,虽然内心有疑惑,但还是大方地把臭袜子递过去:“我是不介意,但不一定合你的脚。” 李可吸了一口凉气,脸都差点给熏绿了,他没好气地一挥手,赶紧从炕上下来了。 高丛云老大夫还问:“哎,你不试了?” 李可都已经出门了。 赵焕章看着危重的孩子正犯难呢,他诊断一番之后,昨天药服用下去,没有控制住,病情也进一步加重了,小孩嘴唇都紫了,神志更不清醒了。 赵焕章放下孩子滚烫的手,皱眉道:“当然……我可以再开几服药,但是……但是结果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听到这话,抱着孩子的母亲一个没站稳,差点摔倒。 孩子父亲吓得赶紧去搀扶,然后赶紧把孩子接过来,而孩子母亲却已经吓得没有站立的力气,直接软趴趴地瘫在了地上,神情都茫然了。 看到这个场面,杨德贵于心不忍,急的在原地打转,可他根本没什么办法。 赵焕章微微叹一声,从医多年的他,这样悲惨的场面,他见过不少。可他又能怎么样,人力终究有尽头,他也只能照实说,避免他们多费钱,信骗子。好好在余下的时间里,陪陪孩子。 “真的,真的没办法吗?”木讷的孩子父亲结结巴巴地问。 赵焕章说:“实话讲,我……我是没有什么好办法了。县医院,应该也没有多大把握。这个病,太重了,哪怕你们去地区大医院,都不敢保证。可能去北京,还有一些希望。” 一听这话,孩子父亲脸色顿时煞白,他们已经穷的连县医院都没法再去了,北京,那是他们能去的地方吗? 孩子父亲紧紧抱着孩子,眼中的泪水断了线一样滚落下来,他张着嘴巴,却跟哑了一样发不出声音来。 孩子母亲更是几乎晕倒。 杨德贵看不了这样悲惨的场面,他几度想要对赵焕章说点什么,可是却怎么也张不开口。 这一刻,他甚至希望,那些神仙骗子如果真的是神仙就好了,这个孩子就能活了,这个悲惨的家庭就不会支离破碎了。 “要不,再试一次?” 赵焕章转过头,见李可走过来,他说:“我当然可以继续开方子,但是……恐怕……” 李可过来问:“你已经没有办法了吗?” 赵焕章回头看一眼小孩,然后又皱眉看向李可,他缓缓摇头,以他的经验来看,控制不住病情,这个小孩会持续恶化下去,或许丧命就在这几天内了。 李可看向了那个悲惨的小孩,他咬了咬牙,说:“我想试试。” 赵焕章诧异地看了看李可,然后点点头:“好,但是别给孩子父母太多希望,不然那是最大的残忍。” 李可缓缓点头。 赵焕章问:“你有别的诊治思路嘛?还是有别的方子要用?” 李可摇摇头:“你的方子是最对证的。” “嗯?”赵焕章疑惑了。 李可看着他:“我想加剂量。” 赵焕章立刻皱眉:“你就想试这个?我不是跟你说了嘛,慎重,要慎重,病人都这样了,你还打算用多少!” 李可呼吸渐粗重,想起了孔老治那几个重症病人的时候,亦是有立竿见影之效他道:“乱世当用重典,不让我试一试,我不会甘心。” 赵焕章眉头皱的更紧了,他问:“那你想用多少?加倍吗?石膏用到六钱吗?难不成你还想用到一两啊?乱世当用重典,你想逼别人造反吗?他的身体经得起石膏药力的摧残吗?” 一直在旁边急的团团转的杨德贵挤过来说:“我觉得李可说的有道理,小时候我奶烧饭,就什么都不舍得放。盐也不舍得,醋也不舍得,那烧出来的东西能好吃吗?不加足了,味道能够吗?” 赵焕章理都不想理他。 穿好了鞋袜的高丛云走了出来,问:“咋了?” 在得知这边的情况之后,高丛云忍不住说道:“李可啊,让你慎重,一个是要顾及病人的身体和病情,另外一个也是保护你自己。” 他把声音压下来:“用和平药,没治好,那可以说是这个病治不好,我们经得起任何人的审查。用峻猛药,没治好,你是说治不好,还是治死了?这就是古代那些御医为什么老开和平药的原因,人家是弄不好是要诛九族的。” 赵焕章也压低了声音:“你昨天不是在问中医废止案吗?那一次,我们赢下了医术,却赢不了人心的偏见。这么多年,中医早已苟延残喘。西医医死人事小,中医医死人事大,因为评判标准不是我们中医说了算的!” 高丛云也劝:“尤其是我们这样出身的人,更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李可再度看向那已经崩溃的一家人,还有危险至极的孩子,他还是那句话:“我想试试,我不甘心。” 赵焕章抓住了李可的手臂,眼睛紧盯着他,问:“你忘记你启蒙老师怎么进去的吗?你还想再进去吗?” 李可缓缓抬头,与赵焕章对望,他说:“那你知道他是怎么说的吗?” 赵焕章一怔。 李可道:“在那一刻,他只想着用尽浑身办法去救人,从来没有想过若是救不活,自己会如何,他从未考虑过自己,只是一心赴救。” 最后四个字,让赵焕章和高丛云齐齐愣住了。 李可挣脱掉赵焕章的手,就要往病人那边走。 高丛云急忙问:“你不怕吗?” 李可脚步微微顿了一下,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一个熟悉的画面,是那个贫穷的年轻车夫拉着他的画面:“我不敢害怕,因为我内心有必须要守护的东西。” 说罢,李可迈步朝着那家人走去。 一步踏下,耳旁似乎又响起了那日在前门火车站旁的宣誓:“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 再步踏下,耳旁声音更隆:“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 再步踏下,是一众学子对着天下人大声承诺的画面:“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险巇、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 眼前画面散去,李可看见了病入膏肓的幼童,他嘴里轻生重复:“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需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 李可缓缓蹲了下来,抓起了孩子的手,也抓起了这一家人的希望。 ------------ 第五十四章 加剂量 孩子父亲见李可走过来,又见李可拿起了孩子的手,他一时愣住了,不知该咋说,只是看看眼前这个目光坚定的年轻人,又看看后面紧皱眉头的两个老大夫。 李可说:“你把孩子抱好了,我再来检查一遍。” 李可再度诊断一次,显然孩子的病情没有控制住,症状并没有好转,不仅如此,孩子的呼吸更不顺畅了,嘴唇都憋紫了。 若是在医院里,有氧气供应还好一些,可是在这样的偏远乡下,恐怕再逆转不了病情,今晚上孩子就非常危险了,到明后天,很可能就有性命危险了。 赵焕章的判断并没有错。 李可心里头沉甸甸的,他的压力非常大,这个小孩病的非常重,比张远材母亲的悬饮重症还要严重,甚至可以说一只脚迈进了鬼门关。 李可连连吐出几口气,缓了缓内心的压力,他看着孩子父亲:“我……” 李可又看了孩子母亲一眼,斟酌一下用词:“现在情况就是这样,非常危险,我有个想法,或许……或许可以加大剂量试一试。” “甚?”孩子父亲没文化,没听懂。 “甚?你说甚?”原本还瘫在地上的孩子母亲,听见李可这句话,赶紧两手在地上一撑,爬了过来,急忙问:“你……你你是说我家娃娃还能活?” “能活?”孩子父亲一下就提高了声音。 李可说:“我不敢保证,但是可以换一种办法试试。” “甚办法,甚办法?”孩子母亲又急忙问,因为语速太快,让她的话有些听不清了。 李可回头看向了杨德贵,想起了之前杨德贵误打误撞增加了剂量,把张远材母亲的悬饮重症快速治好的事情。 他回过头,又想起了监狱里老黄的话语。 “正邪之争,就是一场战争,一场谁退谁死的战争!” 李可又慢慢吸了一口气。 在这个中医普遍开和平药的年代,开重药猛药是需要莫大的勇气的。 尤其对李可来说,他不仅有前科,而且经验很浅,他也不敢保证结果会如何。 所以一旦出事,他要蒙受的灾难也比其他人更大。 李可抬头看孩子父母,说:“我想加大剂量,多放一些药,看看能不能控制住病情。” “好,好,好,加加,如果要钱,我们我们我们可以去借的,可以去借的。”孩子父亲急忙结结巴巴地说。 赵焕章皱紧了眉,这个时候他不能干站着了,他过来说:“我要提醒你们一句,加重药量,不一定能治好?也不一定能控制住病情?” 孩子父亲和母亲相互看一眼,母亲紧张地问:“那还有别的法子吗?” 赵焕章顿时哑口无言,他也没辙。 见这个大夫说不出话来,孩子父母又看向了老大夫高丛云。 高丛云摸了摸鼻子,侧过了身子。 孩子父母没办法了,只能看着李可,孩子母亲小心地问:“大夫,会……会死吗?” 这让李可怎么回答啊。 杨德贵听不下去了,他道:“我说大嫂子,咱说句实在话,就你家娃娃这情况,没有比这更差了,你们有别的办法吗?再不弄,人真的要没了,现在就是死马当成活马医。” 赵焕章忍不住推了杨德贵一下,又瞪了他一眼。 杨德贵还挺不服气:“咋了?我说错了吗?这难道不是大实话吗?你们谁有法子,谁能有法子救活这个小孩?” “用,用,我们用……我们真没办法了。”孩子父亲都带上哭腔了。 赵焕章微叹一声,看一眼李可,又看一眼孩子父母,说:“是你们同意用的,到时候万一没给孩子治好,你们可不许怪我们啊。” “不会,不会,我们不会干这种让人戳脊梁骨的事情。”孩子父母再三保证,然后两人都用紧张的眼神看李可。 赵焕章挥了挥手:“进屋商量。” 四个人又赶紧进屋了。 赵焕章拿了他自己卷的烟出来抽,他问:“你打算咋办?加剂量,你打算加多少?加两倍,还是加三倍?” 老大夫高丛云也劝道:“加剂量,有些时候效力是会强些,但也不能盲目地加。我看翻个两三倍就可以了,石膏翻个三倍,最多不能超过一两,不然就过了。” 李可从进来之前就一直是皱着眉头的,他一直在斟酌用量。 见李可不说话,高丛云老大夫问:“李可,你打算用多少?你为人还是稳重的,应该心里有数的吧?” 李可缓缓吐出一口气,目光坚定下来,说:“翻三倍。” 高丛云想了一下:“三倍,石膏快一两了是吧。虽然是有些胆大,但是这孩子病情这么危险,还是勉强可以试试的。” 李可摇头:“不是,我是说,在一两上再翻三倍。” “一两上翻三倍。”高丛云老大夫一琢磨:“这是……三两!” 高丛云顿时惊叫起来,吓了一跳。 “你说什么?”赵焕章也万万没想到,李可竟然如此大量,他以为李可要在他的原本剂量上翻个三倍,没想到这小子居然翻了十倍,他疯了吗? 李可抬头看两人,呼吸非常粗重,但目光却是坚定非常:“没错,三两石膏,我要在你的剂量上翻十倍!” “你疯了啊?”赵焕章罕见了吼了一声。 李可不肯退让:“微风拂炭,露水灭火,焉能见效?石膏,性微寒,味咸而兼涩,且宜产乳,主治口干舌焦不能息。” “石膏是清凉退热,解肌透表之专药,凡内伤外感,病确属热,投之无不宜!最适宜这孩子的病情,再不阻断病情,他就危险了。”李可紧盯着赵焕章不放。 赵焕章被他说得一噎,然后道:“道理我都懂,但目前中医界普遍认知都是石膏性大寒,多用不宜。你能有多大把握,出事了怎么办?” 李可摇摇头:“我没有多少把握,但我没办法,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我怎么样也要试一试的。” 赵焕章见劝不动李可,他道:“你要非这样不可,是没人会在处方给你签字的。签字是为了大家少担责任,而不是陪你冒险。” 李可道:“我知道。” 杨德贵插嘴道:“我签啊,你们出身不好,我出身好,我来签!我甚都不怕,有能耐就把我带走。我们家四代雇农,他们能把我怎么着?” 高丛云没好气说:“这是治病,你当胡闹呢,你瞎横什么?” 杨德贵梗着脖子道:“我有理走遍天下,人都活不成了,我救人还有错了?他们不感谢我就算了,还能怪我头上?天底下有这种道理?谁敢怪罪大夫,你让他来找我。” 赵焕章和高丛云跟这个横货愣头青生不起气来。 杨德贵拍拍李可肩膀:“李可,我支持你。畏畏缩缩,算个甚?药就得多放,不多放咋能治好。醋不多放些,掐疙瘩能好吃了?石膏,三两够吗?要不来个两斤,我没个二斤面都吃不饱。” “够了够了。”李可跟这个愣头青也解释不清。 杨德贵催促李可:“那赶紧写方子吧。” 李可拿出纸笔,在本子上写起了方子,他没改赵焕章的配伍,他的方子是对证的。 只是李可在他的剂量上全翻了十倍,石膏用了三两,麻黄也用到了三钱…… 写完之后,李可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刚写完,杨德贵就把处方抢走了,他加上了自己的名字,还写的老大,他对李可说:“我可不是抢你功劳,出事情,就让他们来找我,我看谁敢干这种缺大德的事情!” 说罢,杨德贵拿着处方就去抓药了。 李可又追了上去,他怕这个不靠谱的家伙等下脑子一热就乱抓药了。 赵焕章和高丛云看一眼,两人齐齐叹了一声。 孩子父母拿了药,心惊胆战地回去了。 然后他们四人就去了乡里,干部已经通知到各个村子了,流感病人都去乡里治疗。 三个大夫摆开摊子,从早上一直忙到傍晚,午饭都是一边治病一边啃馍馍的。 傍晚,太阳都下山了。 就听见焦急的声音传来:“大夫,大夫,大夫……” 几人闻声看去,赵焕章和高丛云脸色瞬时一变,是那对夫妇,他们又抱着孩子来了。 “糟糕,出事了。”赵焕章赶紧转过身,推李可:“快走,愣着干嘛,快跑啊!” ------------ 第五十五章 这还要围观? 这几人全吃一惊。 高丛云老大夫忙催促道:“快走,快走,可千万不能待在这里,这种时候你千万不能让他们看见你,不然可就要出大事了,你赶紧走。” 李可心里也是秃噜一下,但他却不肯走,反而还挤出了身子。 “啊?”杨德贵也愣了一下:“还真没救活啊,可那也不能怪我们啊!” 杨德贵蛮横劲儿又上来:“我们可是费尽心思救他孩子的,他们还能怪我们了?为了他们,我钱都没收呢!李可,你先走,我去跟他们说,我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杨德贵一推李可,就要上去对线。 老成持重的高丛云苦口婆心劝道:“你把蛮横劲儿放在别的地方行不行?别再激化矛盾了。还有李可,你赶紧跑吧。你要不走,等下不知道要发生甚事情呢!” 李可看着来人,摇摇头:“人是我治的,方子是我开的,我不能走。” 赵焕章严肃道:“这不是逞强的时候,更不是显露个人英雄主义的时候,你千万不要蛮干……”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嗷的一声,第一号蛮干王者杨德贵已经冲上去了。 这一下,让三人措手不及。 赵焕章脸色顿时一变,他对高丛云道:“高大夫,你赶紧进去找个干部出来,最好带上两个民兵。” “好好好。”高丛云不敢怠慢,赶紧去里面喊人了。 而杨德贵已经冲到那一家人面前了,他摊开了双手,挡住几人,大吼一声:“干甚呢!” 孩子父母齐齐停下脚步。 孩子父亲忙说:“我们找大夫。” “找大夫?找大夫干甚呢!”杨德贵怒从心起,咆哮道:“我们费心费力救你们,一分钱都没收,你们不感谢我们也就算了,还敢过来找大夫!” 孩子父母被吼的一愣,两人相互看一眼。 孩子母亲赶紧跟拜菩萨一样,不停拜着:“谢谢,谢谢,谢谢。” 孩子父亲比较木讷,农村男人也说不出谢谢这个词,他憋红了脸,忙道:“多亏你们,多亏你们了。” “这还差不多。”杨德贵点点头,然后突然又转过头:“哎,不对,你们干甚谢我?” 孩子母亲被聊懵了:“不是你说的吗?” “嗯?”杨德贵被聊懵了,然后他回头看赵焕章和李可,怎么感觉哪里有点不对劲呢? 此时,李可也已经上来了。 赵焕章怕事态失控,他也赶紧上来了。 “孩子咋了?”李可跑来问。 孩子父亲大叫道:“大夫来了,大夫来了。大夫,你快给看看,快给看看。” 孩子父亲忙不迭把抱着的孩子转过来,给李可看。 孩子母亲也赶紧说:“是啊,大夫,你看我家娃是不是好些了?” “哈?”李可在明显一怔之后,立马说:“快给我看看。” 两人将孩子正面对着李可。 原先孩子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一样,嘴唇都憋紫了,喘气都喘不过来,胸部高高隆起,不停煽动鼻翼,肺涨喘满。 但是此刻,这孩子鼻翼煽动已经没有那么明显了。憋紫的嘴唇,也恢复了血色,不能喘气的情况也缓解了许多。 虽然喘的还是很明显,至少现在,不是一看就是那种会被憋死的模样了。 “咳咳咳。”小孩突然又咳了几下,还把痰给咳出来了,原先可是连痰都咳不出来的啊。 今早上神志都不清醒了,此刻,也好许多了,还睁着眼睛在看李可。 “是不是好些了?”孩子母亲紧张地问。 “啊?”李可也被这个变化弄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啊,你等等,我检查一下。” 李可转头,准备回去拿东西。就看见跑了一半的赵焕章硬生生停住了脚步,扭头跑回去拿药箱了。 李可和赵焕章赶紧给孩子做诊断。 杨德贵在一旁干巴巴站着,他本来还以为有一场恶仗要打呢,谁知道是这个场面,这两个老大夫骗自己好玩吗? 杨德贵低着头,踢地上的石头子。 两人一检查,发现这孩子的不仅症状减轻了,服药之后,出了汗,体温也降下来了。原本是40.3度,现在也降到38度了,虽然还在发烧,但情况比之前好多了。 孩子父母说前面孩子尿了好几次了,但大便还是解不下来。 总的来说,跟早上那样吓死人的情况相比,已经好太多了。 “真控制住了……”赵焕章喃喃出声。 李可扭头看赵焕章。 孩子母亲问:“是不是娃能活了?” 赵焕章斟酌一下用词:“要是明天不恶化,应该是能活下来的。” 孩子父亲也着急问:“那……那要咋办?” 赵焕章说:“继续用药,巩固疗效,防止病邪反攻。” 孩子母亲央求道:“大夫,再给我们点药吧,一定要保住孩子的命啊。” 赵焕章看向了李可,稍稍犹豫一下,最后还是微叹一声,他目光有些复杂地看着李可。 最后,赵焕章挤了挤笑,说:“李可大夫,你来开药吧。” 孩子父母都紧张地看着李可。 李可缓缓吐出一口气,双手一握拳,断然道:“效不更方,早上方子再来一剂。当一鼓作气,斩关夺门!” 饶是有心理准备,赵焕章的下巴还是忍不住颤了一下。 “好好好,李可大夫,你说甚就是甚,我们都听你的。”孩子父母现在对李可是言听计从,李可说什么他们都能答应。 李可扭头看杨德贵:“德贵,早上给他开的方子再找出来。再给他们拿……再给拿两剂!” “好,包在我身上。”杨德贵拍拍胸脯,然后又不忘跟孩子父母说:“我叫杨德贵啊。” 孩子母亲可比木讷的父亲强多了,她忙说:“谢谢杨大夫。” 杨德贵顿时乐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孩子父亲见就剩下赵焕章也没感谢了,他憋红着脸,学着别人道谢:“也谢谢这位大夫。” 赵焕章一拂袖! 而此时,进去摇人的高丛云老大夫终于带着大批人马赶来驰援了。 “快,快,这边,这边,民兵同志们跑快些。”高丛云急的不行。 一群人呼啦啦跑到,然后就看见这对夫妇千恩万谢的场面,要不是李可给扶着,人家真给跪下了。 乡里的干部喘着粗气问:“高大夫,你让我们干甚?” “啊?”高丛云也看懵逼了,他是年纪大,眼睛花了吗? 乡里干部舔舔嘴唇,一脸古怪地看着高丛云:“我这也是头回见,被人感谢,还非得叫我们这么多出来围观的。” 高丛云被说的满脸臊红,老尴尬了。 乡干部看看两边的民兵,说:“同志们,人家大夫都把我们给叫来了,我们也别干站着了。来,呱唧呱唧吧。” 几人开始鼓掌。 高丛云开始用脚指头抠地。 ------------ 第五十六章 难凉热血 夜黑了。 可大夫们依旧停不下来,为了提高诊治效率,他们是在乡政府的院子里开诊的。 这样效率是提高了,可大夫们也都给累坏了。 现在晚上了,可他们还要点着煤油灯,继续干。 晚饭是乡里给解决的,一人一海碗面条,拿细粮白面做的,还有一个鸡蛋,这在农村来说,已经是顶级大餐了。 杨德贵吃的开心坏了,小伙子饭量大,一海碗下去,还不觉饱。 李可吃不下这么多,剩下的一半也被杨德贵给包圆了。 下肚之后,来不及休息,又要投入紧张的诊治当中。 农村是藏不住什么秘密的,附近村民也都知道这边有个年轻大夫,非常厉害,上过大学,打过神仙,还当过兵。治病用药非常厉害,前面还把一个快病死的小孩给救活了。 所以好多人都围在李可这边,都不肯走了。 消息传出去,那些陈年旧疾的百姓也跑过来求医问药了。 可是这一次诊所是跟高级社合作的,社里的公益金是会出一半药费的。 但这仅限于流感。 结果其他乱七八糟的病人也跑来薅羊毛了。 社里又赶紧派人跑过来看着,弄得现场乱糟糟的。 经验尚浅的李可,也被弄的头都大了,赵焕章又要跑过来帮他。 一直到晚上,才看完了今天的病人。 四个人去睡觉。 高丛云上了火炕,倒头就睡,他年纪大了,真扛不住这么高强度的工作。 杨德贵甩了甩手,又揉了揉脖子,他今天搬药抓药一整天,也累的不行。但是幸好,没出什么差错。 “我是不洗了,我要直接睡了。”杨德贵磨磨蹭蹭滚上床,懒得要命。 赵焕章问李可:“你要去洗洗吗?” 李可回答:“好。” “走吧。”赵焕章找了个搪瓷盆,两人搭了条毛巾,就出去了。 打了水,倒在脸盆里,投进毛巾搓洗几下,然后敷在脸上。 “呼……”赵焕章长长吐出来一口疲累的气息,说:“今天……” 李可正在洗自己的毛巾,却见敷着脸的赵焕章话说一半,又不说了。 李可问:“你是想说今天那个大叶性肺炎的小孩?” “嗯……”赵焕章没有摘下自己脸上的毛巾,只是沉沉应了一声,然后才慢慢地说:“或许,你才是对的。” 李可停下搓洗毛巾的动作,目光也有些复杂,他说:“其实……也许我们可以超越抗生素的,对吗?” 听闻此言,赵焕章摘下自己的毛巾,看着李可。 李可紧皱着眉头,又问:“对吗?” 赵焕章眉头也不自觉皱起来:“或许吧。” 李可说:“我始终觉得古代医家说的一剂知,二剂已,不是虚言。那些妙手回春,起死回生的形容词,也不一定用了夸张的修辞手法。我始终觉得,中医的治病能力不一定比西医差。” 赵焕章有些担忧地看着李可:“当你不仅仅只思考自身问题的时候,这才是危险的开端。” 李可看赵焕章,问:“赵大夫,你是经历过什么吗?” 赵焕章笑着摇摇头:“年轻时,一腔热血。年纪越大,就越知道很多事情做不得,碰不得。你也知道我的家庭,35岁之前,衣食无忧,生活富足。” “因家母早年病逝,所以我自幼便对医学感兴趣,跟着师父学医多年。在那些年里,我行医从未收取任何诊费,还时常赠医施药,毕竟家里有土地,也有买卖,不缺这些病人钱。” “后来才知道自己错了,靠行医收诊费,是劳动所得。靠土地收租,是剥削。自己觉悟太差,但祖祖辈辈,素来如此,之前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 “幸好,那些年常赠医施药,也结下不少善缘。定成分的时候,有不少人来帮我家说话,算是落了个还不错的下场。再后,就是改造和响应号召,跟中医大夫们共同开办联合诊所了。” “虽然看起来颇受乡人尊重,但这些年,我没有一天不如履薄冰,生怕行差踏错。在诊治重症或者领导的时候,互邀会诊,各自出一方,从和平药中再选和平药,这已经成行业惯例了。” “有些时候,明知剂量偏轻,但为了稳妥,也还是这样了。也不知到底是为了保全自己,还是为了不让病人冒险。但像你这般胆大的,哪怕是我从前,也是没有过的。” 赵焕章对着李可苦笑一声。 李可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有这两个重症患者打底,李可感觉自己似乎会往另外一个方向走了。 赵焕章拍拍李可的肩膀,说:“不管怎么样,是你救了那个孩子的命。我……我不如你。” “赵大夫……” 赵焕章摆摆手,不让李可再说了,他道:“走吧,你骨子里是个倔强的人。我们被打了几巴掌,就缩着不敢动了。而你,三年牢狱之灾,都没有浇灭你的一腔热血。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李可微叹一声。 两人回去,睡觉。 次日,继续诊治。 这一次流感来势汹汹,病人不少,所以大夫们忙的飞起。 但农民实在太穷了,虽然有社里承担一半的药费,可剩下的,还是有好多人给不起。 有些时候,确实没法子了,人家实在太可怜了,赵焕章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让写个欠条算了。可他们都知道,这样的欠条是收不回来的。 一直到晚上,那对夫妇又抱着孩子来了,这一次孩子的发烧已经退到37.5度了,各项症状进一步好转,鼻翼已不扇动了,但仍然还有些喘促和胸痛,大便还是秘结。 但至少,这条命是保住了。 孩子父母千恩万谢,感激涕零。 高丛云和赵焕章再度看向了李可。 三诊方子,也是李可开的。他在前方上,加入了瓜蒌、大黄和半夏,病人现在是痰浊壅肺不能肃降,所以他的治法是利肺泻痰浊。 又开了三剂。 孩子父母拿了药,又觉心中有愧,让孩子给李可磕了个头,以谢救命之恩。 这家人走后,李可的思绪更复杂了:“也许中医也可以治好大医院都治不了的病人。对于生命健康的认识,中医的千年积累并不一定会弱于搭上科技快速列车的西医。至少,他活下来了,不是吗?” 闻言,几人都看向了他。 “哎,有大夫在吗?哪个是李可大夫?我们来找李可大夫”天色已暗,却还有人抬着床板,张嘴就急着要找李可。 ------------ 第五十七章 口疮病人 “咋了?”赵焕章过去问。 几个人抬着病人过来,领头的人问:“你是李可大夫吗?” 赵焕章回头看一眼李可,皱眉问:“你们找李可大夫甚事?” 那人道:“找大夫当然是治病了,还能玩吗?李可大夫在哪儿,我们要找他治病。” 赵焕章顿时一噎,得,李可的人气都要比他高了。 李可过来说:“我就是李可,怎么了?” 那人当然是听说过李可是个年轻大夫的,但等亲眼看见了,他还是免不了有些吃惊:“你就是李可大夫?” 李可点点头。 那人又问:“听说尹村有个快病死的娃娃,是你给救活的?” “额……”李可看向了一旁的赵焕章。 赵焕章道:“就是他。” “哎呀。”那大叔擦了一把汗,说:“可算找到你,李可大夫,早就听说你的大名了。我爹非让你治不可,你等下一定给他看看。” “怎么了?很严重吗?”李可看向了他们的床板,问:“起不来了?” 大叔说:“不是,我爹年轻的时候腿摔坏了,走路就不利索,他自己也不想走。就让我们几兄弟就一起抬来看大夫。” 李可点点头:“咋了?” 大叔说:“嘴巴长疮。” 李可看向赵焕章,几人齐齐松了一口气,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重症,就一个嘴巴生疮。 长个疮这么大阵仗? “行。”李可点点头:“把老爷子放下来吧。” 大叔招呼几人。 赵焕章提醒道:“嘴巴生疮可不是流感,流感社里会报一半的药钱,但这个病是要你们自己给的。” “啊?这样啊。”大叔扭过头,对几个兄弟说:“都带钱了吧,跟抬床板一样,大家平摊,谁都不吃亏。” 李可是说奇怪呢,怎么还给抬过来,原来是不肯吃亏的几兄弟。 大叔扶着老爷子过来。 老爷子大概六十多岁的样子,看着精神还可以,但就是有点作,张嘴就道:“我有四个儿子,我不管,我要治好才肯走的。别不舍得钱,我有四个儿子,我辛苦把你们养大,你们要管我到底。” 应该是口舌生疮的缘故,老爷子吐字有些不清。 大叔回头翻译道:“听到了吧,大家平摊啊。” 几兄弟纷纷扭开了脸。 “来,过来这边坐。”李可招呼人过来。 老爷子虽然有点瘸,但走也能走,走到医生这边坐好,有些烦躁,说:“快点看吧。” 李可问:“病多久了?” 老爷子说:“快一下午了。” “嗯?”李可明显愣了一下,在这样缺医少药的乡里,又是这么贫穷的时代,所以大家都是轻易不敢言医的,不到确实扛不住,谁来治病啊。 这位老爷子倒好,还没一下午,才长了几个口疮,就非让他这些儿子们大张旗鼓抬着他来治病。 怪不得得是傍晚呢,这几个儿子肯定是收工了,才抬着过来的。 “咋了?”老爷子脾气还不好。 “没事。”李可抬眼看一下他的几个儿子,见他们个个满脸无奈。他道:“嘴巴张开我看一下。” 老爷子张开嘴巴。 李可见对方嘴唇里面有两个口疮,嘴里面也还有好几个。 “翻唇疔。” 赵焕章也在看,现在病人不多了,他看了眼,说:“口疮,起病挺急啊,疮还不少。” 老爷子把嘴巴合上,问赵焕章:“你也会看病啊?” 饶是赵焕章脾气好,也不禁有些脸臭。 杨德贵过来说:“哎,我说大爷,这是赵焕章大夫,是我们外面乡里最好的大夫。” 赵焕章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是脸色明显缓和多了,杨德贵的话语还是让他挺受用的。 老爷子却半点不信:“最好的?不是说李可是最好的吗?我都听说了,他把一个快死的小孩都救活了。我们乡里都传遍了。” 杨德贵凑上来问:“那你知不知道弄那个方子,另外还有一个人也帮了大忙了?” 老爷子一甩手,烦躁地说:“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就相信李可,你谁啊,走开点。除了李可大夫,我谁也不信。” 杨德贵给气走了。 李可说:“他起病爆急,正是实火泛滥的时候,你就别惹他了。” 老爷子问:“那你说,我该吃甚药?” 李可给他诊断一下,舌红苔黄,主热。脉象也是数脉。 没错了,就是热证无疑。 李可扭头问赵焕章:“赵大夫,你要不要看一下?用导赤散行不行?需不需要合一下凉膈散?” 赵焕章没回头,板着脸道:“你自己看着办。” 大爷的那些儿子们也是纷纷苦笑,他们老子真是不管到哪儿,都能把人给得罪了。 杨德贵过来问:“这是甚药?” 李可说:“《内经》上说,‘诸痛疮疡,皆属于心。’他起病爆急,多是实火,舌象和脉象亦是主热,应该是心脾积热所致。用导赤散和凉膈散,主要是泻心脾积热的。” 见杨德贵一脸懵的样子,李可用通俗的话解释道:“就是把底下的火给灭了,就不会把上面烫的到处都是泡了。” “哦!”不止杨德贵,老爷子的儿子们也齐声应答,这就很通俗了。 老爷子说:“赶紧给我开点药,你得用好药,我可不吃差的。我有四个儿子,药费不算个甚。” 这几个儿子一脸悻悻然。 赵焕章也扭过头,想看看李可打算怎么开。 李可斟酌一下,中医有句老话,叫治上焦如羽,非轻不举。李可见对方病的也不重,为避免伤胃气,剂量开的比较低,都是一钱两钱的样子。 这几个儿子总算松了一口气。 “快去拿药,付钱去。”老爷子不停骚动身子,有些烦躁。 “爹,你喝水吗?”那大叔拿来水壶。 “不渴。”老爷子大声回答。 刚把方子交给杨德贵的李可,转过了头,看向老爷子。 “李可,来病人了。” 高丛云叫了他一声。 “来了。”李可过去。 拿了药,几个兄弟平分了药费。 老爷子就烦躁地催促:“赶紧回去吧,不想再这里待了,赶紧走,赶紧走。” 杨德贵打趣道:“干甚这着急,咋,你打算回村演戏呢?” 老爷子大声道:“看甚戏呢,哪有戏啊?” 杨德贵却道:“我看你这脸红的跟关公似的,我还以为你要唱戏呢。” 正在诊治病人的李可,又回过头看老爷子,热像这么明显吗?脸都这么红了。 “驴怂,走走走。”老爷子烦躁的很,挥了挥手,赶紧催促几个儿子走了。走的时候,还不忘用个小毯子把脚给盖上。 “李大夫,李大夫?”病人见李可发呆了,又叫了他。 “啊?哦。”李可回过神,继续认真诊断。 ------------ 第五十八章 鸡蛋很烫 这一夜,他们工作到很晚,因为明天早上他们就要回去了,所以能来的病人都来了。 全乡的流感病人基本都来看了,除了一些实在不舍得钱的。 正好第一天吃完三服药的,今天又过来了,他们也来不及统计,但大部分人都好转了,今天重新拿药又配了很久。 来的时候,拿的这么多药,差不多都用完了。 还有些人没药了,只能给他们一个方子,让他们去外面买。但至于人家愿不愿意去,那他们也就不知道了。 除了治流感,其他病人就治的很少了。 客观的原因是没药,这一次他们主要带的是治流感的药,有很多病是配不齐药的。 所以说来说去,还是那个老问题,治疗资源太紧张了,找医生不容易,拿药也不容易,两个加起来就太不容易了。 忙活到深夜,四个人把剩下的药材归置归置,倒头也没睡几个小时。很早也就起来了,他们也要走上大半天才能回到张家庄。幸好,现在没多少东西要带,不然要走到天黑。 “走吧。”赵焕章对着几人招了招手。 杨德贵推着独轮车,哈欠连天。 乡干部过来送他们,拿了几个白面馒头,说:“几位大夫,辛苦了,多亏你们了,这些带在路上吃。” 杨德贵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困意瞬间消退了,是细粮诶。还不等赵焕章他们客气,他就赶紧去把馒头给拿下来:“哎呀,哎呀,太客气了。” 嘴上说着客套话,馒头他是相当不客气地收下了。 其他几人也无奈。 乡干部笑笑,挥挥手:“路上小心些。” 几人跟他告别,然后上路。 杨德贵把装白馒头的包裹挂在脖子上,闻着细粮的香气,顿时感觉精神百倍,连推着独轮车都不费劲了。 剩下三个人都是空着手的。 高丛云老大夫哈欠连天,双眼无神,这几天可累坏了,他扭头看看独轮车,见这上面剩下的那点可怜的药材,他更没精神了,叹了一声说:“唉!这次可亏惨了。” 赵焕章低着头,不说话。 李可扭头看看两人。 杨德贵大方道:“亏点就亏点吧,你们诊所平时不是赚钱的嘛。”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高丛云又开始吐槽了:“赚个甚球啊,农村瞧病,向来没有给诊费的习惯,全靠药上赚钱。但现在供销社规定我们药上的最大利润不能超过三成。” 杨德贵琢磨一下,说:“三成不少了吧。” 高丛云没好气说:“那是进价的三成,我们还有损耗的,还有人员的吃用,还要交税。” “啊?”杨德贵愣了一下,感觉这个词离他很远。 李可也有些意外:“你们也交税?” 赵焕章点点头:“之前还被当成工商业给改造过,现在也还是交税的。” 高丛云抱怨道:“你说我们要真是商人,那像这样的免费援助,我们肯定是不用来的。又逼着我们来,那我们分明是卫生事业的社会福利机构嘛。你看人家县医院就不用交税,还给补助呢,所以为甚我说西医时兴嘛。” 赵焕章劝道:“好了好了,别瞎议论了,也不怕被人听见。” 高丛云道:“本来就是嘛,你看这一趟过来,我们累死累活,一天就一包烟钱,还得自备干粮。结果药钱上还亏了这么多,他们社里要等麦收了才能给我们钱。这一下,亏掉多少利润了!” 杨德贵问:“那我们附近几万人都是找你们诊所瞧病,你们之前总赚的挺多的吧。” “屁!”高丛云爆了一身粗:“我们还欠药材公司一屁股账呢。” “啊?”这回连李可都错愕了。 高丛云没好气道:“还不是高级社给搞的,弄高级社了,一下子大气了。每人一年两块钱的保健费交了之后,看病的钱社里全给管了。然后社员们开心了,农闲的时候,天天来,没事情都能要点人参黄芪吃。” “农民一年到头就麦收和秋收有钱,其他时候都是赊欠。所以我们进货也全是赊欠,药材公司去收药材也是赊欠的。最后要算账了,大家全傻眼了。” “现在都是一屁股烂账,所以只能让他们自己付三成药费。现在药材公司也不肯赊账给我们了,我们只能先让他们把这三成的药钱看病的时候现场交掉,就这样他们还骂我们贪财!” 赵焕章说道:“人家也就秋收和麦收有钱,理解一下吧。” 高丛云大夫道:“我理解他们,谁理解我啊?就这,你看看,到时候一会账,一交税,大半利润没有了。回家又要挨婆娘的气了,我婆娘说我还不如去种地务农呢。” 几个人闷头走着,就听着高丛云老大夫一个人在发牢骚,他家孩子多,还有老母亲,压力是很大的。 赵焕章不说话了。 杨德贵最单纯了,他向来不靠谱,对这种东西很不敏感,他能闻着馒头香气就很满足了。 高丛云还问李可:“哎,你们大队保健室还要卫生员嘛,我来入社当卫生员算逑了。至少工分是稳定的,还能分口粮呢。比我们在诊所稳定多了。” 李可知道他是在说气话,也不回答。 而这时,突然听见后面有人喊:“大夫,赵大夫,李可大夫等一下。” 几个人回头,见是一妇女跑过来。 李可问:“咋了?有人不舒服吗?” 高丛云皱眉看去。 “没有没有。”妇女从围兜里面掏出两个土豆,说:“听说你们要走了,家里也没甚东西,给两个土豆蛋蛋,煮熟了的,路上吃啊。” “太客气了。”杨德贵说完这话,打开了挂在脖子上的装馒头的袋子。 “哎……”李可都来不及拦,人家就把土豆扔到袋子里面了。 那妇女说:“以后可得常来啊,这次多亏你们了。” 赵焕章闻言看向了高丛云。 “大夫们,别着急走,带点水再走。路上可不好灌水,这水我烧过,干净的。”还有个大姐端了个壶出来,要给他们倒水。 “我还有点花生,路上没事情的可以剥着吃。” “刚蒸的玉米面窝窝,趁热吃两个。” 知道他们要走,路上不停有村民出来送他们,都带着东西。 虽然都是不值钱的东西,三瓜俩枣,两个土豆,一个窝窝,但架不住人多,很快,杨德贵脖子上就挂不下了,只能放在独轮车上。 可来的人还是很多。 有些穷的什么都拿不出来的,也赶来相送了,盼着他们能再回来。 “李可大夫,李可大夫。”人群里面钻出一对牵着孩子的夫妇,是那个大叶性肺炎的一家人。 “你们要走了?”孩子母亲紧张地问。 李可点点头:“是啊,要回去了。” 孩子母亲说:“还没好好谢谢你,也没来得及做点东西给你吃。” 李可说:“下次吧,有机会的。” 孩子母亲从怀中拿出两个鸡蛋,递给李可,说:“还热的,趁热吃。” 孩子父亲也劝:“收下吧,不然我们心里真过不去。” 李可看看两人,点点头,接过来,却发现这鸡蛋真的很烫。 李可攥在手里,可却又伸过手,拿给高丛云。 高丛云微微错愕之后,伸出了手,碰上了鸡蛋。 然后,他抬头看孩子母亲…… ------------ 第五十九章 村里人也病了 四人往回赶。 高丛云也不发牢骚了。 农村医疗资源太紧张,连那个最不靠谱的小陈都在当大夫。 大家都知道他最没本事,可又能怎么办呢?高低也是个大夫啊,老百姓也没得选啊。 高丛云每一次出来支援巡诊他都会发牢骚,但发完之后,还是会继续当他的乡村大夫。 杨德贵最没心没肺了,推着车还能不停吃东西,车技相当可以的。 他最开心了,脸上笑容就没断过。他长这么大,不是挨打就是挨骂,所有人都觉得他是最不干正事的,上一次被人认可还是因为白嫖了李可的处方。 但这一次,却是因为他自己。 几人到乡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杨德贵提溜着一袋子吃的,说:“我先回村了,我要拿回去给我爹,我姐,还有村里人看看,我不是不干正事的人,看他们还敢不敢瞧不起我。” 杨德贵挥挥手:“剩下的你们自己分,这些我拿走了。我走了,以后要还有这种活儿,记得找我,没钱我都愿意干。” 说完之后,杨德贵还不等人家跟他告别,赶紧噔噔噔往回跑了。 高丛云哭笑不得,骂一声:“这傻小子,两毛钱一天,没日没夜累的跟驴一样。他还耽误了三天工分,咋还乐得跟甚一样?” 李可看向赵焕章,说:“赵大夫,那要是没什么事,我也回去了。” 赵焕章点点头:“好,我跟你说的建议,你也考虑一下。” 李可看着赵焕章,知道对方是说邀请他来加入联合诊所的事情,但李可自己有些没考虑好,他回道:“好,我考虑一下。” 赵焕章笑着道:“那早些回去休息吧,很高兴认识你,李可大夫。” 李可也站直了身子,说:“谢谢你,赵大夫。谢谢你,高大夫。” 两人都对着李可含笑点头。 “那我先走了。” “等等。” 李可刚说完,就听见背后响起这么一声,他转过去,微微一滞:“秦……秦主任。” “嗯。”来人微微点头。 赵焕章和高丛云也对视一眼,工作组的人怎么来了? 秦主任说:“李可,跟我们走一趟。” 赵焕章问:“秦主任,请问是有甚事情吗?” 秦主任不苟言笑,只是说:“没什么,只是有些事情需要跟他核实一下。” “好。”李可点头,回头看一眼赵焕章和高丛云,没说什么,便跟着他们走了。 赵焕章的眉头也锁在了一起。 赵焕章和高丛云两人回到了诊所,却见诊所里的小伙子忙晕了,跟个陀螺似的转着抓药。 “大宝。”赵焕章叫了一声。 “赵大夫,你回来了啊。”小伙子赶紧停下来,腰都酸的不行了。 赵焕章问:“李可大夫让你转交给工作组的信,你交了吗?” “李可大夫?”小伙子有些奇怪这个称呼,不是个打杂的卫生员吗? 赵焕章对他点点头。 小伙子回道:“当天就交了。” 赵焕章微微颔首,那应该不是问医术上的事情,可能只是例行询问吧。 李可现在是在改造期,在大队需要隔一天汇报一次,工作组也会例行询问和定期教育的。 赵焕章放心了许多,然后又问:“咋了,很多病人吗?看你抓这么多药。” 小伙子不停抱怨:“谁知道呢,就这几天,我们这边流感病人一下子就多起来了。刘三全大夫和小陈大夫,这几天忙坏了。” “啊?”赵焕章微微一怔,然后看向了李可离开的方向。 …… 再说杨德贵,甩着他那半袋子吃的,一路疾风带闪电冲回了家。 这小子体力是真好,刚从外乡走了大半天才回来,现在还能跑这么快。 刚到村里,这小子就挥着手喊:“哎,二婶,我回来了。叔,我支援外乡医疗,回来了。伯,你锄地呢,好好锄,我回来了。你看这是人家为了感谢我,送我吃的,你们看看。” 一路炫耀过去,这小子恨不得把全村给逛遍了,然后才问:“我爹呢?哦,在家啊。” 逛完了全村,杨德贵回自家窑洞,在门口就大声喊:“爹,姐,妈,我跟你们说,你们这次肯定要夸我半个小时,你们都不知道我干了甚事情!” 杨德贵昂首挺胸,大步往里面走。 还没进门呢,杨老汉就抄了根扫把棍子,冲出来就打 杨德贵赶紧躲:“干甚呢,爹,你打我干甚!” 杨老汉一边追打一边骂:“驴怂,一声不吭就走好几天,你跟谁打招呼了……咳咳咳……” 杨德贵躲避经验非常丰富,一边躲还能一边回话:“我是去救人了,人命关天,哪里有时间跟你说嘛。” 杨老汉杵着棍子,大骂道:“就你?你还能干甚正事了?” “咋不能嘛!”杨德贵老不服气了,他抖着自己的包裹:“你看看,这都是人家谢我的。我们这些天救了不少人呢,我们走的时候,真跟戏里唱的一样,万民相送啊,那叫!” “你……咳咳咳……”杨老汉刚想继续骂儿子,却又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杨德贵看的眉头一皱,也不敢过来,就问:“爹,你咋了?是不是也得流感了?” 帮忙这几天,这个词算是让他整明白了。 “咳咳咳……”杨老汉咳个没完,话都说不出来,脖子都憋红了。 杨秀英走出来给他爸顺顺气,她也稍微有点咳:“感冒了,你走之前爸就有点咳了。” 杨德贵一愣:“是吗,我咋不知道?” 杨秀英没好气说:“你一天到晚正事情不干,哪里知道爸病了。” “哎!”杨德贵不高兴了。 杨秀英问:“咋就你回来了,李可呢?” 杨德贵反问:“你咋就知道问李可呢,也不问问我?” 杨秀英一噎。 杨老汉扭头看自己闺女。 杨秀英狠狠瞪她弟一眼:“我就问一声,咋了嘛!” 杨老汉好不容易把气喘顺了,喘着粗气说:“既然你回来了,那是不是赵焕章和高丛云也回来了?” 杨德贵赶紧点点头:“我们一起回来的。” 杨老汉道:“那你去问问能不能紧着我们村先给看看,村里病了不少人,好几天了,一直寻不见大夫。” 杨德贵问:“村里感冒不少人?我走的那天不是才七个吗?” 杨老汉说:“那是去你们卫生室看的只有七个,还有好些没去,这几天突然又厉害起来。再没人管,我怕越来越多。你赶紧去问问,他们能不能紧着我们这边先来看看。” “哦,这么厉害啊。”杨德贵又问:“那隔壁村呢,别的大队呢?” 杨老汉道:“咳咳咳……不知道,应该跟我们差不多吧。” 杨德贵一下子就精神:“甚?咱乡亲们病这么多?这事就交给我……” 杨老汉和杨秀英都愕然看他。 杨德贵赶紧补了半句:“还有李可手上,咱家的独轮车在哪儿?我现在就下山去诊所拿药,你们等我回来。” 杨老汉和杨秀英都被杨德贵这气势给搞懵了。 杨德贵却是干劲十足,把包裹一放,套上独轮车就要下山:“放心吧,这事情我们干过不少,我们可是专业的卫生员,熟得很,你们等我回来啊。” 杨老汉问:“那你记得把大夫请来啊。” 杨德贵却道:“没事,这个病李可就能治。” 杨老汉和杨秀英齐齐一愣。 杨秀英又问:“那药呢,现在不让赊欠了。” 杨德贵头也不回道:“就凭我跟诊所的关系,我可以把药先拿来,钱我代收一下,多的再给他们送回去。” 这话说的杨氏父女同时一愕,这不干正事的小子真出息了? 杨德贵推着独轮车都到村口了,但是又觉得不过瘾,硬是又回过头拉着车去全村吆喝了一遍。 现在全村人都知道他这个卫生员把这事儿给揽了。 ------------ 第六十章 桃谷四仙 李可跟着他们过去,但不是往乡政府方向,而是去民兵办公楼那边了。 李可内心疑惑,他们是换了办公场所了吗? 李可也没有多问,跟着他们过去。 找了个小房间,李可老实坐在对面。 秦主任开门见山地问:“李可,听说你去支援医疗的时候,治好了一个快病死的肺炎小孩?” “你也听说了?”李可明显一怔。农村没有秘密是真的,但消息不畅通也是真的。 在同一个村,基本上是没有秘密的。但消息隔了半个乡呢,没有特殊原因,是很难传过去的。 更别说他们两个乡隔着这么远,而且才这么几天,他也才刚回来,秦主任这边就得到消息了,这也太快了。 “呵……”秦主任把信封拍在桌子上,说:“表扬信都写到我这里来了,你说呢?” 李可愣住了,还有表扬信? 秦主任又道:“那你现在是不是能跟我说说,你是在哪儿学的医?你可别跟我说,你是这两天当上卫生员才学的。你这本事可了不得,为甚我在你的档案里面找不到你学过医的记录?” “连赵焕章都没能救起来的小孩,被你给救好了,这可不是自己看书能看会的。你告诉我,你到底是隐瞒了学医的事情,还是造假了表扬信?” “如果是隐瞒了,那你为甚要隐瞒?为甚不跟我们报告,当上卫生员还不跟我们汇报。你藏起来这么多事情,有甚目的?” “啊?”李可迷惑了:“我当上卫生员第二天就写了信了,去支援之前我就托联合诊所打杂的小伙子把信交到工作组了,我是报告过的。” 秦主任扭头看旁边人。 那人对着他摇摇头。 秦主任皱紧了眉,说:“先给他带下去,你想清楚再跟我说。” 李可一头雾水地被带走了。普通人突然显露医术,旁人都免不了多问几句,就更别说他了。 所以他才会主动写信告知的,以示自己没有隐瞒的意思。 难道是那个小伙子给忘了? 李可有些无奈,他都想到这个了,怎么还出岔子了? 工作人员把李可带到了小房间,把门锁上就走了。也没拿走李可的东西,毕竟李可是例行问话,不是犯事儿被抓。 李可见小房间里面还有张床,他也疲累好几天了,干脆躺了下来。想着等他们去诊所调查一下,就自己知道没瞎说了。 李可翻了翻自己这几天记录的医案,很快就困了,然后便合上了眼。 但是随即,梦魇疯狂涌来。 “啊……”李可醒来之后,满头大汗,头疼欲裂。 “怎么会……”李可捂着欲裂的脑袋,他这几天救了不少病人,对抗梦魇的人数很多。所以今天早上起来的时候,脑袋已经不怎么疼了。 可为什么现在突然又疼的这么厉害? 李可心里涌起很不安的感觉,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似乎有疏漏的地方,他忍着头疼,去翻阅自己这两天记录的病案。 等翻到了昨日诊治那个桃谷四仙抬过来的口疮老爷子的病案的时候,李可心里不安的感觉更强烈了,他停下了翻阅的动作。 看着医案,李可内心疑惑,这只是个普通的口疮啊,病证很明确,不应该有什么问题啊? 而且自己开的剂量这么低,就算有偏差,应该也不会出什么事情啊? 可为什么自己心里这么不安? 李可更疑惑了,开始细想当时的场景。 此时门口窗外经过两个工作人员。 “哎,咱乡里明晚上是不是有县里的剧团下乡唱戏啊?” “对,有呢,听说唱关公的陈生楚也会来。” “那好啊,我明天得早点带我娘去占个好位置。还不得带个小毯子,我娘老寒腿,省的看完戏回来又说不舒服了。” …… 李可扭头看向窗外,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画面,是那个老爷子被抬走的时候,腿上还盖了一个毯子。 “是腿怕冷吗?”李可有些疑惑,从表现上来说,还有舌象脉象来说都是实热啊,应该没错,可为什么偏偏腿冷呢?还有脸很红,主热啊,也没错啊…… 李可有些不解,然后又从带着的包里面找医书,他随身还带了医书,本以为闲暇时候可以翻翻,谁知道一点空闲都没有。 “独之为德,为群疑之主也;欲得之者,犹纵目于泰山之顶,犹认针于沧海之中。”李可细细研读张景岳这句话,幸好他是学文学出身的。换了文化水平低的,真会一脸懵。 思忖许久之后,李可才缓缓说:“独处藏奸。” 他又想到那个老爷子面如红妆的模样,难道是…… 李可顿觉头皮发麻:“不会吧……” 李可急忙站起来,却听见下面有人喊。 “李可,李可。你们干甚呢,把人关起来干甚,乡亲们都在等着他去治病。出了事情,!你们负责啊?” “杨德贵?”李可一怔,他怎么又跑回来了。 杨德贵果然不愧是横惯了的主儿,嚷嚷个没完,还在门口喊。仿佛没了李可,全乡人都要完蛋了,而他们就是罪魁祸首。 事情弄到秦主任那边去,秦主任让杨德贵过来,又把李可也带来了。 “你没事吧?”杨德贵赶紧问。 “没有,咋了?” 杨德贵说:“我爹说村里好多人得流感了,附近好几个村也有不少。流感在咱们这里也发起来了,他们等不到大夫,我跟村里人都应下了,说要带你回去治病的。” “我一路跑到乡里也没见到你的人,去联合诊所,他们门都关了,一个人都没了,说是赵大夫和高大夫也去支援了,那个小伙子也送药去了。然后一问旁边人,才知道你被带到这里来了。” “诊所没人了?”李可扭头看向秦主任,还真是一时半会解释不清楚了。 杨德贵匆忙说:“你赶紧跟我走,你都不知道有多少病人在等着你。你要再不去,流感传染了,影响了生产,影响了老百姓的身体健康,这个责任谁来担?” 后面这句话,杨德贵是撑着腰对旁边人吼的。 工作组几人被他吼得一愣。 “先等一下。”李可拦住了杨德贵,他紧皱眉头:“我发现有个不对的事情,我好像错了?” 杨德贵大声道:“你哪错了?治病救人还有错了?” 李可道:“不是,你还记得昨天那个四个儿子抬来的那个嘴巴长疮的老爷子吗?” 杨德贵点点头:“记得,咋,不就是一个嘴巴长疮,还能死啊?” 李可点点头:“有可能。” “啊?”杨德贵顿吃一惊。 旁边几人狐疑地看着李可,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奇怪呢。 李可对杨德贵说:“你要不,要不替我去看一眼,我有些放心不下。” 杨德贵看了眼外面的天色,都傍晚了,他道:“那我甚时候去,是现在就要去吗?要带药吗?” 秦主任忍不住了:“你们俩弄甚花样?一个嘴巴长疮,说的要死要活的,糊弄谁呢?你们到底想干甚,有甚目的?” 杨德贵对喷道:“人命关天,你不知道吗?” 他刚吼完,就听见外面有人喊:“哎,李可大夫是不是在这里面。我们找李可大夫,李可大夫,快出来给我爹看一下。” 杨德贵和李可赶紧望向窗外,正是昨天那些人,还是那块熟悉的床板,是抬着老爷子的那四个儿子。 李可脑袋顿时轰的一下,完了,真出事了! ------------ 第六十一章 假热 杨德贵回头问李可:“他们咋了?” “出事了!”李可喊了一声,急忙跑了出去。 杨德贵懵了两秒钟之后,也快速追出去了。 旁边的工作人员还问呢:“秦主任,他是不是跑了?” 秦主任皱眉道:“跑?他能跑哪儿去?出去看看,是伪造表扬信,还是故意隐藏,一看就知道了。” 几人也跟了出去。 李可跑的最快,很快就到楼下了。 “怎么了?”李可急忙问。 抬床板的大叔急忙说:“哎呀,李可大夫,你可算是来了,你快给看看吧。” 李可匆忙往床板上看去,病人嘴唇已经肿的往外翻了,嘴唇崩裂出血,脸上显露出诡谲的红色,犹如化了艳红色的妆容一样。老爷子躺在床上,烦躁不可名状,不停撕扯自己的衣服,手脚乱蹬。 秦主任几人随后也赶紧跟上了,待看见病人这般模样。 旁边一个工作人员也是一怔,脱口而出道:“咋这样,跟中邪似的?” 秦主任皱眉看来。 那人顿时用手捂嘴,自知一时失言,不敢乱说了。 而这里的情况也吸引了不少人围观,都在议论这是什么情况? 抬床板的大叔说:“昨天你不是给拿了药嘛,昨晚到家已经很晚了,所以就没熬药了。今天早上才吃了第一次药,结果吃下去没多久,我爹就说不舒服了。” “说是有股子火从肚脐眼下面一下子就冲上来了,冲到脸上脑袋上了。嘴巴突然也一下子肿起来了,你看看突然肿成这样了,跟破了皮的苹果似的,我爹说难受死了,烦死了。” “我一看不对劲,就赶紧去寻你们,等我跑到乡里的时候,才知道你们刚走,我只能赶紧回去再看看。等我回去的时候,我爹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人站在地上跳来跳去,越来越难受。” “没办法了,我们只能赶紧几兄弟一叫,工分也不赶了。赶紧把人给抬出来,一路上也没赶上你们,大半天才跑到张家庄乡,去联合诊所一看关门了,附近一问,他们说是你被带到这里来了。所以我们就赶紧来了,你快给看看吧。” 李可赶紧蹲在老爷子面前,开始检查。 旁边人纷纷议论,这是甚情况,这个年轻人又是谁?联合诊所里没这个大夫啊。 杨德贵在一旁维持秩序:“大家让让,往外面走走,留出空间来,别耽误大夫救人。” 李可根本没心思理会别人,他赶紧叫了几声:“哎,爷,爷,听得见吗?” “呜呜呜……”老爷子睁开眼睛看一眼李可,嘴里含糊不清说着什么,因为烦躁而乱动的手脚根本停不下来。 李可见老爷子回应他了,还有意识的。 大叔说:“已经说不了话了,舌头也肿了,而且很痛。” 李可忙说:“掰开他的嘴,我看一下。” 几个儿子齐齐上手,赶紧把嘴巴给弄开。 李可借着光观察,病人舌头边缘齿痕累累,有白色溃疡布满边尖。嘴唇肿胀的很夸张,直接外翻出来,还崩裂流血。 李可凑过去闻,对方口中无臭味。 李可问:“大便小便怎么样?” 儿子回答:“小便不知道,大便挺干的。” 李可点点头,抓起了对方的手,开始诊断脉象。 见李可都开始诊脉了,秦主任这边的人纷纷惊讶,还真会医术啊? 秦主任眉头却皱紧了。 周边围观的乡人也议论纷纷。 “这后生是谁啊,咋也会治病?” “他是联合诊所里新来大夫吗,看着很年轻啊,不知道水平咋样?” “这个老人咋病这样的,看着真吓人。” …… “李可?”张远材刚好下班,路过这边,见有人围观,他过来一看却李可正在给一个病的很严重的老人治病,而杨大夫却在外面维持秩序。 “嗯?”张远材擦了擦眼睛,他都以为自己要看错了,怎么反了? 张远材见杨德贵过来,他赶紧问:“杨大夫,杨大夫,这是甚情况?” 杨德贵回头看一眼李可,说:“治病啊,你看不出来?” 张远材呆愣愣地问:“那你咋不去呢?” 杨德贵一摊手,很光棍道:“我又不会。” “啊?”张远材顿时一懵。 “哪个杨大夫?是给你娘治好那个大医院没给看好的胸腔积液的杨大夫?”都是邻居,彼此熟的很,都知道对方家的情况,也听说过张远材家里的事情,所以邻居马上就发问了。 张远材舔舔嘴唇,脑袋有点懵,他一直觉得是杨大夫给治好的,怎么现在看着不太对?杨大夫怎么说自己不会治病?刘三全大夫不都说是杨大夫开的方子吗? 杨德贵老脸一臊红,一指李可:“他给治的,我又不会治病。” 张远材吃惊地看着李可,他想起了那日初见李可时,这个年轻人在火车上看医书的场景。 秦主任用手指搓了搓眉心上的疙瘩,他更迷惑了,张远材母亲的重病也是李可治的?他为甚要藏下这么多事情? 邻居还问:“哎,你是杨大夫吗?大家不都是说是你治好的吗?咋是人家治的?” 杨德贵被说烦了,就来了一句:“人家做好事不留名不行啊?” 邻居还不依不饶道:“那咋留了你的名字?” “哎?”杨德贵一愣,怎么感觉自己被绕进去了? 李可哪有工夫管他们的争吵,他只管自己仔细诊脉,这段时间高强度的抗击流感工作,倒是让他的临床水平飞速提高了,脉诊的经验也飞速增长了。 李可细细一数,对方的脉搏跳动已经到了120次每分钟了。 脉象按上去就感觉到脉形极大,浮取就能得到,而且很有力,跳动也极快。 “洪脉……”李可轻轻念叨。他想起了《濒湖脉学》上所说的“指下极大,来盛去衰,来大去长……拍拍而浮是洪脉,来时虽盛去悠悠。” 《四诊抉微》上也说:“脉洪极大,状如洪水,来盛去衰,滔滔满指。” 李可微微颔首,此脉象洪大无疑,洪脉主的阳盛火亢,治法应当以寒凉之物泻阳盛。 李可眼睛一眯,看向了病人的如同抹了油彩的脸,他指下继续用力,沉取重按,却按到了细若游丝的脉象,那般强烈的洪大无伦竟然消失不见了。 李可赶紧摸病人的手,不明显,他又赶紧去摸病人的脚,发现对方的脚果然是冷的,他一点点摸上去,病人膝盖也是冰凉的。 “果然是假热。”李可擦擦额头冷汗,下真寒,上假热,阳戴于上,面容红妆,头面热象明显,这是戴阳证。一般见于外感危候之证,也就是病情到了非常危险的时候才会出现。 这是假热,是不能用寒凉药物的,尤其到戴阳证这么危险的地步。幸好昨天,自己开的方子剂量很低,而且他们也只吃了一剂,不然现在可真是性命垂危了。 李可浸透了一身冷汗。 病人应该是下元久亏,现在是春天,阳气渐升,肾为水火之脏,以至于阴不抱阳,虚火冲上头面。而因为自己的误治,情况更严重了。要是当时剂量一大,阴阳离决,那就垂危了。 所以为了救药误,当用从阴敛阳之法。用阴药配合阳药一起下去,这样第一,阳药不会引起上焦假热的抗拒,可以顺利服下以救药误所造成的阴翳。而阴药则是壮水以制阳光。 方用八味肾气丸救误。 李可下了决断:“要赶紧开个方子。” 杨德贵说:“诊所关门了,上哪儿拿药去啊?” 张远材看着李可,说:“要不,去我们和平药房拿药?” ------------ 第六十二章 脱险 “好。”李可点头:“那病人……” 李可看向了秦主任。 秦主任朝里面扭了扭脖子,说:“抬进来吧。” 几个儿子赶紧把人抬起来,往里面带。 李可则跟着张远材去药房,杨德贵也跟在后面,最后面还跟着一个工作人员。 张远材满心的疑惑,但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开口。 最后面的工作人员惊疑不定地看着李可的背影,他也很疑惑啊。李可医术这么厉害吗?这明明是件好事,为甚要藏起来,他有什么目的,这里面有甚说不得的关系? 几步路就到和平药房了,还好人家没下班。 “咋?”药房大姐正准备走呢,却见张远材带着一群人进来了。 张远材说:“你赶紧给人抓个药,救急用的。李可,你……你来写方子吧。” “好。”李可去柜台上拿了纸笔,写了起来。 “他?哪弄来的方子,给谁治的?”药房大姐眉头皱到了一起,她不喜欢李可,所以免不了多问几句。 杨德贵说:“甚叫哪弄的,肯定是从书上来的,还能瞎写吗?还问给谁治?当然是病人,人家病人走了一天,特意找李可治病的。” “啊?”药房大姐感觉自己没听懂。 张远材看看李可,又看向药房大姐,他说:“我娘的病,也是李可给治好的。” “啊?”药房大姐更听不懂了。 杨德贵现在有点琢磨过味来了,他插了一句:“我也帮了点忙,这算我俩共同智慧,是吧,李可?” “啊?”这次不止是药房大姐了,连跟过来的工作人员也听不懂了。 李可写好了药方,交给药房大姐,说:“照着这个抓药吧。” 除了八味肾气丸的组方之外,他还额外加了半钱的油桂冲服,意图引上浮的火归原。 药房大姐将信将疑地拿过方子,看了几眼,问张远材:“真要拿啊?” 张远材看一眼李可,然后对着药房大姐点点头。 “真稀奇了。”药房大姐叨咕一句,去抓药了。 这时,把老爹放下的桃谷四仙也赶过来平摊药费了。 算钱的时候,药房大姐还小声问:“哎,你们真信他?他会治病?” 那大叔没好气:“废话,人家把一个快憋死的小孩都给救活了,治这个病算甚?他不会治,你会啊?” 药房大姐被噎了个够呛,把药一推:“拿去拿去。” 大叔问:“李可大夫,就吃这个药?” 李可点点头。 大叔朝外面看一眼,太阳都下山了:“哎呀,这么晚了,我们回不去了呀。那咋办,要不我明天回家再给我爹煮了?” 李可摇头说:“不行,你们到家都下午了,哪里来得及?现在就要吃。” 大叔问:“那咋办?旁边人家恐怕也不愿意帮忙煎药,这事情犯忌讳,怕不吉利。” 张远材说:“要不……要不去我家煮吧,我是药材公司的,我不怕忌讳。” 大叔忙说:“哎呀,哎呀,这碰上大好人了,碰上好人了呀!” 李可也看向张远材,他顿了一顿,说:“谢……谢谢。” 张远材也看着李可,说实话,他的情绪很复杂,沉默了一会儿,他也说了声:“谢谢。” 工作人员说:“开好药了吧,那回去吧,你要交代的事情多了。” “好。”李可点点头,然后对那个大叔说:“等下吃完药,好没好些,记得过来说一下。要是出甚事情了,也马上过来叫我。” 大叔点点头:“知道了。” 工作人员道:“走吧。” 大叔在后面喊了一声:“哎,李可大夫是好人,你们别难为他。他在我们乡里治了不少人,要是没有他,我们那么多得病的人可就没办法了。” 大叔的几个兄弟也在帮李可说话。 工作人员和药房大姐看到这个场面,都愣住了,然后齐看向李可。 李可心中感动,他道:“没事的,不用担心我,我过去把事情说清楚就好了。” “噢……那……那你慢些啊。”大叔还有些不放心。 李可回去了,杨德贵也跟过去了。 杨德贵在工作组好一顿吵闹,动不动就拿病人和老百姓说事,弄得秦主任也很无奈。 大叔那一家子回来了,也帮着李可说了不少好话。 秦主任看看不停为李可说话的几人,他想了一想,才说:“这样吧,事情不能不交代,群众的病也不能不治,现在正是缺大夫的时候。” “这样,杨德贵,你先回你们大队,让你爹还有高有才以大队的名义出个担保书,把人先给带回去,由你们大队负责看着。至于这段时间,李可,你先把事情都写下来。” “至于是不是真的跟你说的那样,你是不是真的早就把信让联合诊所的人交过来的事实,我们会去核实的。好吧?” 杨德贵还想说点什么,但李可却拦住了他。 “我都答应了村里人,会把你带回去给他们治病的。”杨德贵跺了跺脚,说:“哎呀,我的独轮车,你帮我看着,我现在就回去。” 杨德贵又往回跑了。 那一家子发愁不知道把老爷子带到哪儿去呢,秦主任让他们先把人放在这里,等吃了药再看。 而李可则回房间写材料了。 约莫一个小时之后,下面有人过来跟李可打招呼,说那个老爷子喝了药之后,舒服多了,不手舞足蹈乱动了,现在已经睡着了。 外翻出来的嘴唇也缩回去了不少,看起来应该没甚事情了,但他家里人还是不放心,想让李可下去看看。 李可又赶紧下去,诊断一番,险象已退。 李可擦了擦额头冷汗,心中悬着的大石才落下。 病人家属对李可千恩万谢,而李可却心中惭愧。 回到房间中,李可犹有后怕,当时要是盲目加大剂量,恐怕现在已经是垂危一线了。 这个病人的症状,欺骗性太大了,简直就是一个惊天大坑。经验丰富的赵焕章,在旁边看了半天,也没察觉古怪。 可见,治病不是盲目加大剂量就可以的,如是重症患者,弄错一点,便会造成恶果,就更别说是重剂了,那怕真的是要生死两隔了。 这一下,李可理解了赵焕章说要在和平剂里面再选和平剂的做法,因为那样,就算无功,也无大错。 李可搓了搓脑袋,一时间,他迷茫了起来。 脚下之路甚多,他不知要迈往何方。 李可再度拿出了自己的笔记本,在这个老爷子的病案底下详细记录了误诊的全过程,以及内心的困惑。 路,在何方啊? 思考一阵之后,李可又拿出了随身带着的医书翻阅起来,他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梦见那些先生,或许书中的这些先生们能解答他的困惑。 李可看看外面的黑夜,他今晚是要待在这里了,明天杨德贵应该能把担保信拿过来,明天赵焕章他们也该回来了吧,明天应该一切都好了…… 李可收回目光,却听下面有人大声喊。 “哎,李可,我们来接你了。” “杨德贵?”李可一愣,赶紧站起来从窗外看去,看见的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他父母,他弟弟,张婶,高有才,杨德贵的姑姑,还有带孙子捕鱼的那个最不靠谱的大爷,还有…… 李可看着看着就笑了,可看着看着,眼眶也湿了…… ------------ 第六十三章 回村 李可也没想到居然会有这么多人来接他,要知道,在这之前,村里人见着他就躲着走的啊。 李可看着楼下那一盏盏亮着的马灯,一双双朝他挥舞的手臂。这一刻,他真正理解了从医的意义。 仅以微躯济苍生,苍生定不负也! ………… 李可心绪沸腾,被村人担保出来,护送回村。 杨德贵拿回了独轮车,本想运一批药材回去,却见联合诊所还是没人回来。正当无奈之际,又是张远材出面帮他们解决了这个问题。 张远材是药材公司的,全县所有药店,诊所,医院都需要从他们这里进购药材,赵焕章的联合诊所也不例外。 所以张远材见他们没办法了,就又去把和平药房的那个大姐叫回来。 从和平药房把流感需要用的药物拿出来,本来按照规定,现在是不能赊欠的,但是大队里面现在穷的要命,根本没有钱,社里都没钱呢。 也是张远材主动把这个事儿给揽下来的,说这算是给诊所的药,让他们到时候把钱付给诊所就行,多的药材再还回来,他们药房的钱明天去问诊所要。 这几个机构的协调,张远材自己负责了。换句话说,他把这个责任给揽下来了。换做别人,是没有谁这么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干的。 大家都知道他是为了报答李可救他母亲的恩情。 李可感慨不已。 村民连声道谢之后,赶紧拿了必备的药材,推着独轮车连夜赶回村子。 到村子的时候,就在大会堂里面,连夜点着煤油灯诊治病人。 着急的先来,重病的先来,不着急的明天再来。 李家人全家都在这边帮忙。 李父帮着搬大包的药材,李母负责用打包,李俊负责登记。 病人都挤在了大会堂里面,李可来不及休息,就赶紧投入紧张的救治之中。 村里人议论纷纷。 “哎呀,真是没想到李可这后生还会治病呢。” “你没听说啊?之前好几个快死的病人就是他给救活的。” “连美那次病的那么厉害?也是李可连夜去拿药,一个晚上就把人给治好了。” “哎呀,连美不是说是刘三全给治的吗?咋是李可?” “人家做好事不留名,不然真跟你说是他治的,你还不得拿东西谢人家?你看看高家那老爷子,再看看李老钟,还有马家那个病着的孙子,不都是人李可治好的嘛。” “哦,这样,那我的方子应该也不是刘三全开的,可能也是李可给开的……” “甚?你病着的时候,李可还没回来呢。” “啊?难怪好的这么慢。” …… 村里都是相识几十年的熟人,凑在一起,那是不可能老老实实待着不聊天的。 还有人问呢:“李可,你甚时候学的治病啊?” 李可正在认真诊断,哪有工夫跟人闲聊。 李母虽然不知道,但也开心地回应:“为甚要多读书?知识分子学东西肯定更快些的嘛,要是没点本事,咋能当上卫生员,咋能给咱们村里人服务?” 李父叼着个烟,也呵呵笑着,他也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那人还问:“哎,听说你们这趟去里面乡,救了好多人?是不是还有好些个快死的都给救回来了?” 正在抓药的杨德贵停了下来,说:“叔,这你就不知道了,我们过去的时候,他们可太惨了,一群人在求神拜佛呢。要不是我们赶到,那些病人可要全被骗子害死了。” “还有个快病死的小孩,县医院都没办法,说要去北京找大专家才有法子。那小孩就剩下一口气了,嘿,要不是我……还有李可,及时想出了办法,不然真救不回来。” 李可放下病人的手腕,记录好脉象,扭头看正在吹嘘的杨德贵,他问:“你要不要回去睡觉?” 杨德贵眼珠子一下子就瞪起来了:“你想干甚?” 李可说:“从早上到现在,翻山越岭,你一下子也没停下来过,你不累吗?” 杨德贵梗着脖子说:“为人民服务也能喊累?你这甚思想?” 李可暗啐一口,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不过这小子也真是皮实,这都不累?这体力真是神了? 杨德贵拍着胸脯道:“我答应过今天一定要把你带回来,一定把药带回来,我说到就一定会做到。我可是咱大队的卫生员,村民的健康问题,我一定得负责到底。” “哎呀,德贵现在都能帮上忙,都能干上正事了啊。” “是啊,光听说德贵调皮捣蛋了,没想到现在真的长大了啊。” 村里人不停夸赞杨德贵。 杨德贵笑的眼睛都看不见,干劲更足了。 李可也看了看杨德贵,其实杨德贵并不坏,他只是从小被否定惯了,所以做事就很不靠谱。 可他也很希望自己能得到肯定,你只要给与他肯定,他也可以把事情做的很好。 去乡里支援的时候,抓了那么多药,杨德贵也没弄错过。 对于人家行动不便的病人,他还主动去把人背过来。只要能听见别人表扬他,他更是半点不觉得累。 哪怕是高丛云都在抱怨补贴太少,工作太累的时候。杨德贵宁愿不要钱,也要去干这样的事情。 到了今天,为了自己,为了村里的病人。杨德贵来去多少趟,从天亮到现在大晚上,他一步也没停下来,全在跑山路,你可曾听他喊过半声累? 他爹杨老汉靠在门口看不停忙碌的的儿子,他也不禁陷入了思索,这小子是真的懂事了吗? “其实很多事情他自己也能干好,毕竟也是个大小伙子了,是不应该动不动就打他了……”杨老汉开始反思自己。 叹息一声,又咳了几下,杨老汉慢慢走上前。 “干甚?”正在忙碌的杨德贵见自己老爹走上来,吓得差点没把手里的药给丢掉。 杨老汉也不禁苦笑,这算什么事,自己儿子见自己跟老鼠见到猫似的,他尽量把语气放缓了一些:“还能干甚,当然是找你拿药咯,不都在排队等着你们两个卫生员治病救人嘛。” 杨德贵见自己老爹没有揍自己的意思,他小心翼翼地问:“真的?” 杨老汉点点头。 见状,杨德贵一下子就眉飞色舞了:“哈哈,爹,没想到吧,你也有一天求到我手上。那……甚时候能轮到你,可得看你自己的表现了。” 杨老汉瞬间坍塌了脸上所有笑容。 有人说,想杀一个人的眼神是掩饰不住的。 诚如是也! ------------ 第六十四章 坎中一点真阳 又是忙碌到很晚的一夜,本来还有好多人要过来瞧病的,但是大队里的煤油不够使了。 得了,就明天早上再继续了。 回家的路上,李父李母的笑声就没有断过,不停地跟村里人说着话,说明天一定让李可早点起来,早点给大家治病,他们也在不停地应承着别人。 李可看着这一幕,略略有些出神。 李俊把登记用的本子收好,对李可说:“三年了,爸妈还是头一次这么开心。以前不是村里人躲着我们,就是我们躲着村里人。” 李可嘴唇微微颤了一下。 李俊拍了拍李可的肩膀,说:“回屋吧……哥……” 李可扭头看李俊。 李俊脸上挤了挤笑,说:“在你当干部的那些年,咱家行情好,连我,都有不少媒人上门探口风说亲。我出去的时候,也老是有人发烟请酒。可就是从三年前开始,甚都变了。” “我自己也变得讨人嫌了,估计以后娶个女子都困难。但其实我是不该怪你的,毕竟以前也是沾你的光,沾得了光,就要吃得了亏,谁让咱是一家人呢。” “只是人这心里啊,还是少不了会有些疙瘩。但这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的原因。别跟我计较,哥。”李俊对着李可点点头,把登记本交给他,然后便走在了前面。 “爸,妈,回屋了。”李俊高声喊了一句。 李可抓着登记本,看着前面的家人。 “好好好。”李母忙跟村里人应付几句:“明天早上早些来啊,我们先回屋了,那肯定是赶早工就来了嘛。行,行,早些回去休息啊。好好,哎,好。” 李母把村里人应付完了,捶了锤自己的老腰,对李俊说:“走了,回屋睡觉了,都大晚上了。他爹,别抽烟了,赶紧回去睡觉了,走嘞。” 三个人往前走,李可站在后面看。 突然李母停下来,朝后转身,对着李可招手:“可,咋不跟上来呢,愣着干甚?” “是啊,快来啊,哥。” “唔唔。”李父叼着烟,含糊不清地点点头,这根手卷烟是前面马家那个老不靠谱的带孙子捕鱼的爷爷发给李父抽的,李父也好几年没接过别人的发烟了。 “来了。”李可重新露出笑容,小跑上前。这一次,李可没有摸自己的脸,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是在笑了。 ………… 睡前,李可再次翻阅了一下《伤寒论类方汇参》,那个真寒假热的老爷子的病情,让李可始终放不下。 他翻到了四逆汤类方,细细研读。 通脉四逆汤和四逆汤的区别,就是在于通脉四逆汤治里寒外热,主要是为阴证似阳而设。 正是今日所见的真寒假热的那个病人,他又在后面翻阅到戴阳证辨证要点,还有宜温热之剂的治法,如八味丸等药,但须凉服。 还有其后的一个方子,白通加人尿猪胆汁汤,治格阳的方子。阴盛格阳于外,这个时候也就是阴阳即将要离绝了,阴气太盛把阳给赶出去了,真要赶走了,人也就没了。 而因为阳被赶到了外面,所以在外表上会显露出各种阳证的表现,这个时候要是误诊为阳盛,用寒凉之药的话,用完之后就是十死无生了。 白通汤本就是四逆汤去了甘草加葱白,补阳通阳,可阳现在被赶到了外面,你还服这么阳热的药物,会引起格拒,所以加入人尿和猪胆汁,则是利用了《内经》上反佐法,用阴药来欺骗身体里不协调的阴阳。 这样外表的阳被骗了,服药之后,里面阴也被骗了,可以一直携带阳药到人体至阴,发挥阳药之效,在垂危时刻,救人性命。 李可不停翻阅这几个方子,直到灯灭了,他也还在思索。书本放在床头,哪怕合上眼了,脑子却依然没有停下转动。 梦魇,还是熟悉的梦魇,只不过这一次不如下午那边来势汹汹,李可这边声援力量也很强大。没多久之后,梦魇就渐渐退去。 李可的脑袋有些晕晕沉沉的,只是刺目的白光却没有出现。 李可不禁微叹,还是无法再梦到那些先生吗? 按照以往的经验,这个时候的他就会沉沉睡去,再后醒来便是天亮了。 随着李可的意识渐渐放松,他却在黑暗中发现了一抹光亮。 “嗯?”李可感觉自己身子飘飘忽忽过去,周边暗夜也渐渐清晰,他抬头看天,是月亮和星空,转身看周边是四合院建筑。 他停下脚步,抬头观看。 那挂在门楣上的牌匾已经换成了“北平国医学院”。 李可内心微微一震,而后他朝着光亮走去。 “左季云先生?”李可微微讶异,这一点光明竟然是左季云先生亮起来的,而在这光亮之下,左先生桌子上的书籍都把他整个人给挡住了。 左季云先生正在心无旁骛地摘抄钻研各类医书,完全没有发现李可的靠近。 李可站在了左先生背后,看着他所记录的东西。 良久良久。 左季云先生才似乎觉察身边有人:“嗯?李可?大半夜,你不回去睡觉,来我这里干嘛?” “啊?”李可愣了一下,说:“我……现在几点了?” 左先生看一眼怀表:“四点了,你是起了,还是没睡啊?” 李可吃惊反问:“那您是一直没睡,还是早起了?” 左先生继续低头整理医著,他说:“我睡不着,你要困了,就先回去睡觉吧。” 李可问:“您不困吗?” 左先生说:“没事,这边有个小床,我等下在这上面睡一下就好。” 李可看左季云正在看的资料,是《医理真传》,作者是郑钦安。 李可再看,发现左先生正在记录四逆汤的相关论述。 李可记得自己在看《伤寒论类方汇参》的时候,对四逆汤的印象特别深,因为左季云先生说这个方子能治疗二十四种疾病,当时的李可就觉得很惊奇。 李可忍不住请教道:“先生,此四逆汤方能兼治这么多种疾病?” 左季云闻言微微颔首,指了指手上的书,他说:“兼治的这二十四种疾病,是我援用清代医家郑钦安的医学观点。对于命门一点真火,坎中一点真阳的论述,天下无人能出郑氏。” 李可呆了一下。 左季云先生接着说:“郑氏医学,极其重视先天,以周易之理参悟中医之妙。比如坎卦,坎为水,属阴,而真阳寓藏。中一爻,即天也。天一生水,在人身为肾,肾属水,为至阴,但里面也藏着真阳,这就是人身立命的根本。” 李可呼吸渐渐急促,似乎是摸到了什么一样。 左季云先生接着说:“而对于真阳二字,郑氏也有独到阐述,一名相火,一名命门火,一名龙雷火,一名无根火,一名阴火,一名虚火。” “而发为病,便成了一名元气不纳,一名元阳外越,一名真火沸腾,一名肾气不纳,一名气不归源,一名孤阳上浮,一名虚火上冲。种种名目,皆指坎中之一样也!” 左季云话音落下,李可脑海中顿时轰隆一声…… ------------ 第六十五章 我不甘心 左季云先生见李可呆住了,他也没有打扰李可的思考,就顾着自己继续整理忙碌。 李可确实被这一句话给震撼住了。 医者的水平有高低。 最低等的就是像联合诊所里面那个年轻的最不靠谱的小陈大夫一样,只会最简单的以病套方,不管阴阳虚实寒热。 便秘,给急备丸就是了,不行就用承气汤,总能有用的。 在他的脑海里面只是最简单的建立了便秘=急备丸或承气汤的公式。 由此,他的误治率是最高的。 稍微好一等的大夫,就是学会简单辨证了,但仍然没有跳脱出以病套方的范畴。 李可和刘三全都处在这个范围内,只不过李可的辨证会更加仔细,他的思维并没有僵化,会灵活运用方子,也能将人体看做整体,所以李可的救治率比刘三全要高。 但这样也会带来一个问题,那就是对一些疑难症,或者隐藏特别深的假证,就会比较容易被欺骗,也容易误治。 对于一个普通的乡镇大夫来说,这种水平足够了,但想要往更高层次走,还远不够。 李可误治的那个真寒假热的老者,虽然后来及时用药,侥幸脱险,但他的心中仍然有困惑。 而今天左季云先生念得这一句话,竟让他有提纲挈领之感,只感觉眼前的种种困惑都被梳理出来了。 李可慢慢回过神,再度看向了那本书《医理真传》。 “郑钦安。”李可嘴里轻轻念了一声。 而左季云把钢笔放好,说:“我先睡一下,七点的时候叫我起来,早上还要去出诊。” 左季云把身上的大褂脱下来,疲累地躺在床上,粗粗把被子拿过来盖在身上。 李可道:“先生,七点就要出诊?您哪里还有休息的时间啊?” 左季云揉了揉眼睛,说:“没事,稍微睡一下就够了。出诊是少不了的,当局从来不补贴,全靠我们这些先生的出诊费来维持学校的开支,我们停不下来,停下来了,学校也就没了。” 李可叹道:“先生,那您也应该注意身体啊,怎可这般熬夜?” 左季云先生闭上了眼睛,脸上泛起了苦涩:“还记得那次废止旧医案上你说过的话吗?是的,他们真的解决这个问题了。真如余云岫所言,西医搭载科学前进,已有日新月异之变化了。” “尤其是抗生素的出现,外科和外伤手术的进步,现在部队里的军医已经鲜少有中医了,哪怕有,也是需要重学西医,才能继续履职。战场急救阵地,我们已经失去了。” “当年,陆渊雷先生曾笃信国人信西医,不过百分之五。但十几年过去,在城市中,信西医者已经十有七八了。除了仍旧看不起病的穷苦人,和一部分内科病证之外,多数人已经选择西医了。” “像手术能做的,有钱人都会优先选择西医手术,不再选用中医。像阑尾炎,胆囊炎等急腹症,除了穷苦人,但凡是做得起手术的,都去手术了。” “距离那次废止旧医案,过去才十几年而已。现在虽是中医占据大部分,但若是国家富强,人人都看得起病,还会有人选择中医吗?若是再过几十年呢,西医该发展到何种地步啊……” 左季云沉沉感叹:“中医虽然现在仍然占据大多数,但也许要不了多少年,就会喊出来复兴中医的口号了。中医界人人都看不见前景,连许多名医也是心中黯淡。人心浮动,惶惶不已……” “您……”李可心中颤了颤,又想到他的年代的中医现状。 左季云嗤笑一声,复而脸上归于平静,他平静地说:“只是我……不甘心……” ………… 次日,天明。 学校里没课的先生都出去治病了,当局从来只支持西医学校,最开始还要取缔中医学校,后来经过抗争,虽不取缔,但也没有支持。所以这十几年来,全是学校这些先生在筹措资金。 现在时局动荡,北平沦陷,人民生活困顿,他们筹措资金也更为困难了。每日诊费,除了一家老小日常开支之外,其余的,都投入到学校里面了。 只是今日,学校又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是一个曰本军官,来谈投资事宜,他们愿意为北平国医学院筹款投资,以解先生们的压力。 谁能想到,最为讽刺的一幕出现了。在当局百般嫌弃,十几年未曾投入半分的国医学校,竟然得到来自倭人的支持援助。 何其讽刺? 但所有的先生都表示了拒绝。 华北都沦陷了,先生们何敢成为卖国之贼? 也因为这次拒绝,北平国医学院承受的压力更大了。 …… 而左季云先生也更疯狂了,上午治病,筹措诊金;下午教书,培养中医;晚上研习,整理医著。 “李可,我翻阅古人论述,发现在汉唐之前,常出现一剂知,二剂已的说法,我不觉得这是夸张修辞。” “李可,我又重新整理了伤寒论,还有各大名家对其的阐述和理解,但我觉得他们离着仲景本意,始终还差了一些。” “李可,通脉四逆汤中的葱白,你看了吗?齐有堂论述,此方用在一线微阳未散之际,用以温补法治之,可加入黄芪白术,大补中气,怎可加入葱白耗散其阳?还说,仲景原方,绝对没有葱白。” “齐氏此言,颇有些道理。我须得好好研究,不必劝我睡觉,我不困。我只是遗憾,伤寒原文不曾传下来,乃王叔和整理所得,所以仲景原意如何,倒确实值得思索。” “李可,我打算整理出我这些年辨证治病所得,尤其是把各个病的辨证要点都整理出来,算是对我半生从医的经验总结,广而传之,让后人用以借鉴,少走弯路。” “李可,你觉得这本书,应该叫什么名字呢?《左季云证治实验录》?这,似乎不好直接把我的名字放在上面,不谦虚了。也罢,本就是我的经验所得。旁人读了,就算要骂街,也得找的到对象啊。” “李可,我打算重新整理《金匮要略》,厘清仲景所言。我受聘国医学院,主要教授的课程,就是《金匮要略》,这原本是用作学校的中医病理学课程的,但我打算将其整理成册。” “仲景一生著作,唯《伤寒论》和《金匮要略》,金匮为杂病论,是仲景治杂病之方书,亦是仲景立法以治万病之通例也。此书,包括诊断、病理、内科病变诸大法,实医家之金科玉律。” “李可,我似乎已经发现中医的路在哪里了。古代医家起死回生,妙手回春的论述,绝对不是虚言。参悟透伤寒和金匮,足以济度生民,起死回生。” “李可,历代医家相传之经,皆云其方不尽出仲景。实在如此,越研究就越发现,六经八纲可统御天下万疾,仲景良方亦包括万象,可勘破人体生命奥妙。” “李可,我欲重新整理伤寒论,以类方来进行参悟。” “李可,你说,千年中医是到尽头了,还是如冰山只显露了一角啊?” “李可,我坚信后一种,我的全部努力都在窥探潜藏在水面下的真相。” “李可,许是年纪大了,我时常觉得疲累,可是我停不下来,我不敢停。亦不愿停。” “李可……我……我是不是睡过头了……哦……我是起不来了……” ------------ 第六十六章 未竟之志 “先生……” “先生。” “先生。” “季云兄,唉……你怎可这般不注意身体啊?” “咳咳咳……”左季云躺在床上,喘不上气来:“我……我还起的来吗?” 正在给左季云先生诊断的孔伯华,眉头皱的很紧。 左季云脸色渐渐灰败:“伯……伯华兄,但说……但说无妨……” 孔伯华看看周边关切的众人,顿了一顿,又看着左季云,勉强挤出笑容:“你还不到五十,要是现在就死了,他们又该骂我们中医无能了。” “本来中医处境就很艰难,你又死的这么早。人家不得说中医无用,连名医都活不过五十。” 一听这话,左季云顿时咳得厉害,气更接不上来了:“呵……咳咳……孔……伯华兄……此言此言倒是让我惶恐啊……” 孔伯华放下左季云的手臂,又轻轻拍了拍:“所以啊,你要快些好起来,我们国医学院离不开你。” 左季云艰难地说:“承蒙……承蒙看重,左某左某舔为中医界一份子……定竭尽所能,不负所托……扬我国医之名,鞠躬尽瘁,死……死而后已!” “季云兄……”孔伯华唤了一声,眼中顿时充盈了泪水。 这是当初他与萧龙友先生一起去邀请左季云来讲课时候,左季云给他们的答复。竭尽所能,不负所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在场众人纷纷眼含热泪。 躺着的左季云先生勉力呼吸几口,抓住了孔伯华的手掌,他紧紧看着孔伯华,说:“伯……伯华兄……” 孔伯华忙说:“我在,季云兄还有什么要求,但说无妨。” 左季云艰难地说:“我……我整理……整理的那几册书,杂病,伤伤伤寒论类方,辨证治验经验……” “请……请伯华兄尽量……尽量想些法子,出版成册……广而宣之,季云不才,不敢称……不敢称一家之言,亦不敢言真知灼见。” “但……仍算稍有裨益……或许能让后人少走……少走一些弯路,多发一些思考。多一些思考……中医就……就多一分希望。” “多一人从医……中医就不算绝,勘……悟先圣所学,济世救民为我辈己任。倘若……倘若有一日,有人喊出了复兴中医的口号,那便是我等……我等之过啊!” 左季云情绪突然激动,而后又快速咳了起来,可咳着咳着,反而没力气咳下去了。 众人看了更是揪心。 过了良久,左季云先生才说:“你们都回去吧,都挺忙的,别堵在我房里了。李可来了吗?我想跟他说说话。” 众人惊奇地发现左季云先生现在说话,没有喘的那么厉害了。 大家都看向了来的这些先生们。 可先生们心中却更悲。 孔伯华点点头,对众人说:“那我们先走吧。” 然后他看向了李可,拍了拍李可的手臂。 众人离去之后,李可蹲在左季云先生床前。 左季云说:“扶我,靠着。” 李可把左季云先生扶起来,靠好。 左季云先生脸上呈现出奇异的颜色,头汗如油一样慢慢渗出,滚落,他道:“我早年留学RB,欲学先进制度和科学民主以救世报国。” “归国之后,初入官场,满腔抱负,可根本无处施展,束手束脚,被规矩和黑暗压制,身心俱疲。” “困惑时,游历各方,见黎民贫疾,有病难医。方才明白,这才是苍生黎民之苦。学医,便要济世救民。” “曾有人说学医救不了中国人,我不懂那么多形而上的东西,我只知道一条条人命在我手上被救起,一个个将要破碎的家庭被我挽回,我很满足。” “从医,乃我一生最幸运之事。正因我留学国外,了解科学和西医,所以才更知道中医之伟大,尤其是在我们这等贫穷困苦之国度,有不可替代之作用。” “后,应孔先生和萧龙友先生之邀,前来北平执教,愿以一身所学,传授学生,培养更多可济世安民之中医人才。” “虽当局不断打压,筹措资金反弄得自身困顿不已,但亦从未悔过。我忘不了的是困苦的黎民百姓,还有当年送我们南下的那百名洋车夫。” 李可的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个瘦弱贫穷却始终笑着的那个年轻的洋车夫,那个不停催促他上车的穷苦人。 “唉……”李可无声地叹息一声。 左季云回顾自己这一生,他扭头看向李可:“废止旧医案后的这些年里,我一直想要查看到藏在海面下的那座冰山。” “学中医,最基石的医理便是《黄帝内经》。可要学会治病,绝离不开仲景学说。我殚精竭虑十几年,似乎隐隐约约摸到了那海面下的东西了。” “只是我没有时间了。”左季云面露苦涩,他对李可说:“李可,我知道你虽然不爱说话,不爱交际,但内心的倔强却是任何人都比不上的。” “我也知道你内心有迷茫,我的内心也有迷茫。学中医者,第一关,便是明理。最后一关,也是明理。终其一生,都在闯明理关。” “先圣曾曰,‘朝闻道,夕死可以。’诚如是也。对于海面下的这座冰山,我只期盼你去发现了。我始终相信,只有你才能发现。” 李可内心动容:“先生。” 左季云抬手打断了李可,他说:“我……我早年留学,学习科学知识,早不信鬼神之说,亦不信前世来生。” “但为了中医,为了一窥这冰山奥秘。我倒盼着有阴鬼地狱,我亦愿意待在阴诡之处,等着你来告知。哪怕是无间炼狱,亦无悔……” 左季云竟露出了笑:“你不要让我失望……毕竟……你是我最看好的学生。亦不要让我在炼狱中,等待太久……” 李可紧紧抓着左季云先生的手,将其贴在自己额头,他低着头,不让左季云先生看见他脸上的表情,两行滚烫热泪慢慢滑下。 左季云先生,辞世了。 他辞世之后,日寇逼迫更甚,孔伯华等先生本就勉力维持,现在更是举步维艰。为了维持学校开支,这些名医的家庭生活都渐变得困顿起来。 孔伯华先生更是无奈多次搬迁校址,可仍挡不住现实和暴权。 最后万般无奈之下,孔伯华先生不愿从贼,更不愿将半生心血拱手让于外贼。 遂,停办学校,静待时机。 北平国医学院,落下帷幕。 ……………… 李可醒来之后,早上去给病人诊治完,就一个人在发呆,眉心锁在一起,解不开来。 杨德贵见李可不愿意理他,他就自己出去追鸡撵狗,瞎逛去了。 到了快中午,赵焕章来到了他们村子。 “赵大夫。”李可站了起来。 “哎。”赵焕章走上前来,忙跟李可解释道:“你的信的事情查清楚了,特别抱歉,是大宝做事不周。” “大宝当日确实把信拿过去了,但是他们工作组正好搬地方了,匆匆忙忙的,信就留在了乡政府的收发室。现在特意去找,才找到的。” “好。”李可点点头,看向赵焕章,问:“赵大夫,你还记得你给我看的孔伯华医案吗?” 赵焕章问:“怎么了?” 李可有些犹豫地问:“孔先生……还好吗?” “哦。”赵焕章点点头,面容稍有些沉重:“孔先生前年病了大半年,于十一月辞世了。” 李可一时怔忡。 赵焕章轻叹一声,说:“孔老临终留下遗嘱,说‘儿孙子弟,凡从我学业者,以后要各尽全力,为人民很好服务,以承我未竟之志。’” “未竟之志……”李可喃喃。 ------------ 第六十七章 吐血 赵焕章见李可心情有些不好,他问:“怎么了,是不是工作组那边为难你了?” 李可摇摇头。 赵焕章说:“哦,那个表扬信是我让他们写的,这个对你的改造是有很大影响的,是一个很重要的考量因素。只是没想到,还给你造成了影响。” 李可说:“赵大夫,不是因为这件事。相反,是我应该谢你才是。” “哦。”赵焕章放心了一些,他怕自己好心办了坏事。 李可却始终有些心不在焉,望着前方空旷处,突然没头没脑来一句:“你说,海面下的冰山究竟是什么?” “什么?”赵焕章一下没反应过来。 李可收回目光,摇摇头:“没什么,赵大夫,我们这边如果要买书可以去哪里买?” 赵焕章还没从上一个问题反应过来,突然又掉这里了,他说:“县城里的书店可以找找看,如果没有的话,可以去中华书局,他们有订购和邮寄服务的。” “我们诊所有些时候需要一些新出的医书的时候,也是找书局去订购的。怎么了,你想要看什么书?” 李可说:“我想……我想研读一下郑氏三书。” “郑氏三书?”赵焕章很明显地愣了一下,然后又问:“是清代医家郑钦安的那三本?” “没错。”李可点点头。 赵焕章说:“你不必去订购了,这三套书,我家中都有。” “哦?”李可露出讶异之色。 赵焕章微笑道:“早年家中富有,所以市面上的医书,都曾买来研读过。” 李可问:“没被收走吗?” 赵焕章道:“我是大夫,这些都是医书,他们收走怕会影响我的诊治。况且我家也不算劣绅,给留了些情面,只是嘱咐我好好为人民服务。” 李可点了点头。 赵焕章说:“我回去寻找一下,放在诊所里面,下次你要是过来,可以直接去拿。” “多谢。”李可诚恳道谢。 赵焕章随意道:“小事一桩,不过……” 李可抬头看向赵焕章。 赵焕章犹豫一下,还是叮嘱道:“郑氏人称火神,为火神派创始人。郑氏学说确有其独到之处,尤其是医易汇通,结合易理阐述医理。” “他的阴阳辨证论述可谓是言简意赅,多处发前人所未发。读起来确实大有裨益,但是吧……” 李可奇怪问道:“赵大夫今日是怎么了,怎么老是说话说半截?” “额……”赵焕章怔了一下,然后摆摆手:“没事,就是稍稍有些顾虑。火神派呢,重视先天真阳,这一点没什么问题。” “但是他们的用药却极喜用姜、桂、附,甚至在某些方面有些太过苛刻,连黄连、石膏等寒凉物都不建议使用。” “你吧……实话说,虽然外面看起来闷声闷气,也不爱说话,就跟个木讷受气包似的。但实际上,主意却比谁都正,内心的偏执很强。” “上次你救那个大叶性肺炎孩子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那么大剂的石膏,也就只有你敢开了,这种事情也就只有你敢做了。” “但是石膏性大寒还是性微寒,一直是有争议的。放在西医科学上来说,他们认为石膏只是一个普通的矿物质,水煮并不能析出任何有效成分。” “所以哪怕最坏的情况出现了,被调查了,也总能留下几分盘旋的余地。但火神派的姜附却不一样,附子可是有大毒啊。” “这是所有人都公认的,连西医科学都研究说几克附子毒就能毒死一头牛。所以,我不得不叮嘱你两句。” “你要看郑氏之医论,自然没什么问题,但是也要注意学习的尺度,万万不可什么都学,要学会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李可回想到了左季云先生的话语,学中医者,第一关便是明理,最后一关也是明理。医者,一生都在闯明理关。 要真正看到海面下的冰山,就不可不学各家医论,但也绝对不能偏信各家之言。一定要实事求是,亲尝亲试。 李可慎重地点点头:“知道了,赵大夫。” 赵焕章站起来,说:“你自己心中有数,我便不再多劝。药材的事情,张远材已经与我说过了。” “你只管使用,做好记录就可,若是有多的,你再拿回去,用掉了多少,我与他们会账。这边的病人,交给你了,我很放心。” 赵焕章露出了微笑:“事情说完,我也要回去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也还有很多病人在等着。” 李可道:“好,赵大夫,我送送你。” 赵焕章说:“不用客气了,你现在医名慢慢传出去了,说不定附近这些村子里的人都会来找你治病呢。” 他话音刚落下,就听见远方有声音传来:“哎,有大夫在这边吗?” 赵焕章笑着对李可说:“看吧,主动有人上门来找你了?” 李可也有些讶异,然后外面又传来一声:“赵焕章大夫是不是来这里了?” 李可看向赵焕章:“来找你的。” “啊?”赵焕章也没想到居然有人特意寻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应该是有要紧的病情,他忙往外走,高声回道:“我就是赵焕章。” 李可也不敢怠慢,赶紧跟了上去。 两人跑了出去,那边的人也赶紧过来了。 李可见是三四个人推着一个板车快速过来,等到了近前,李可才看清楚。 板车上躺着一个中年男人,推车也是个中年男人,还有一个妇女在帮忙,前面喊得是一个年轻的少女。 板车上的男人胸前染了不少血,急促呼吸着。 赵焕章赶紧过去问:“咋了?” 妇人说:“我家男人今天突然吐血不止,停不下来,我们吓得不行,就赶紧让我哥哥推车把人给送到诊所去找大夫。” “但到了之后,又发现诊所关门了,他们说你来这村子了,不知道甚时候回去,所以我们又赶紧来了,你快给看看。” 赵焕章顿时眉头一皱,说:“能走吗?先进大会堂里面。” “能,能。”病人擦擦嘴角的血,年轻女子应该是他的女儿,赶紧上去搀扶他,把他扶进了大会堂的卫生室里面。 扶病人坐好,妇人和女儿照顾病人。 赵焕章过来问:“今天早上突然就吐血了?之前有没有甚情况,有没有慢性病,或者吃了甚东西?” 妇人回答:“别的倒是没甚,一直也健康是。就是大概三五天前吧,不是突然来了一场寒嘛。我家男人受寒了,伤风感冒了。” “但是吧,他自己又不觉得有甚,也不肯找大夫拿药。以前感冒了,过个几天就好了,就不觉得有甚。然后今天突然就吐血了,总不能跟感冒有关系吧?” 李可闻言皱起了眉,吐血,血多从胃来,主要是各个原因影响到了胃部。比如情绪激动,肝火暴怒,横逆反胃,导致吐血,也就是俗话说的气的吐血。 当然了更多是因为胃部自己的原因,比如胃溃疡呕血,胃部积热,或者气虚不摄…… 赵焕章已经上手诊断了,待诊断脉象的时候,他稍稍有些犹豫:“咦……” “嗯?”李可露出询问之色。 赵焕章放下了病人的手,站了起来。 李可随即上手诊断脉象,他现在诊脉已经熟练很多,一下子判断出了对方是浮数脉。 李可皱眉,上手摸了摸对方的身体,没有汗,询问病人:“感冒之后这几天出汗了吗?” “应该没有吧……”病人回答。 赵焕章思索了一下,说:“应该是伤寒又碰上了胃经郁热,先……止血吧。” “等等。”李可突然来了一句。 ------------ 第六十八章 发汗治吐血 “嗯?”赵焕章疑惑地看向李可。 李可说:“赵大夫,我们讨论一下吧。” 赵焕章看看病人和家属,然后说:“好,你们稍等一下,我跟李可大夫会诊一下。” 说罢,赵焕章和李可两人走到门外去。 这一家人还愣了一愣,哪里来的一个新大夫? 孩子舅舅还问呢:“这是哪个大夫?赵大夫还跟他商量?” 病人爱人也愣住了,赵焕章是他们附近几个乡的头牌大夫啊,他还主动说要出去跟这个年轻大夫商量? 而那个年轻女孩道:“李可大夫。” “彩,你认识他?”妇女问。 女孩摇摇头:“我刚听赵大夫说的。” 这一家人还是有些困惑,显然李可的名气还没有从里乡传出来。 李可和赵焕章到了外面。 赵焕章问:“你有不同的见解?” 李可回头看一眼,见门是关好的,他才说:“我觉得病人的表实证仍在,应是表邪很重,吐血亦不解,所以符合伤寒论第55条。伤寒脉浮紧,不发汗,因致衄者,麻黄汤主之。” 赵焕章眉头皱的很紧,说:“可仲景亦说衄家不可发汗,这是戒律啊。” 李可却道:“赵大夫,仲景之意不是这样理解的,衄家不可发汗,亡血家不可发汗,指的是久衄,亡血已经到了一个比较危险的地步了,因为血汗同源,一发汗就会导致病情极危。” “这个病人虽然在吐血,但他是今天早上才开始的。并且我看他神志清醒,神色尚可,还能自己走路,尚不到亡血危险的地步。” 赵焕章被李可说的愣住了,他跟李可也一起去援助好几天了,对李可还是有些了解的,他怎么感觉李可对伤寒论的理解一下子就深刻起来了呢? 李可见赵焕章不说话,他又道:“赵大夫,病人虽然已经伤寒三五日了,但仍然表闭的很厉害。若是吐血解了表闭,那就从了伤寒脉浮紧,发热无汗,自衄者愈。” “可是他现在吐血了,还是没有解表,郁在体内的热迫切外出,自然会不停吐血。这个时候只要解表,把表闭打开,郁热得出,吐血自然也就没了。我看他身体壮实,应当无碍。” 赵焕章闻言点点头:“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你没有证据证明病人吐血一定是因为伤寒而导致寒邪外闭,阳气过盛,郁热外出啊。” 李可说:“没错,所以这里用麻黄汤解表法有三个辨证要点,第一,表闭仍在。第二,确无里热。第三,阴津未伤。” 简单一句话,却让赵焕章立刻陷入了思索。 李可说:“若是里热炽盛,或者阴津已伤,那的确不适宜用麻黄辛温发散。” 赵焕章有些懵地看着李可,他问:“你怎么……你怎么突然医术精进了?” “额……”李可停顿了几秒,也没敢说自己去补课了,毕竟最近查的严,他道:“看书看的。” 赵焕章问:“何书?” 李可说:“左季云先生的伤寒论类方汇参,左季云证治实验录,杂病治疗大法。” “哦……回去我要仔细研究一下了。”赵焕章点了点头,就往里屋走。 进屋之后,赵焕章针对这几点,发现病人津液未伤,亦没有口干口渴,小便短赤等症。 赵焕章对李可点了点头。 李可亦是微微颔首。 这家人都在紧张地看着赵焕章,想这个远近闻名的大名医给想想办法。 而那个叫做彩的女孩却看向了李可,她前面清楚地看见赵大夫检查完之后,又对着那个年轻人的点头,赵大夫是在向这个年轻人表示肯定,这个年轻人也点头表示了认可。 “他刚才把赵大夫找出去说了什么?”小彩不禁疑惑起来。 赵大夫说:“好,你们等一下,我跟李可大夫商量一下方子。” “好,好好。”病人家属自然是赶紧答应。 其实也没什么好商量的,无非是麻黄汤解表,赵焕章过去跟李可小声说了两句。 小彩看的清楚,是这个年轻人在写方子。而她的家人却简单地认为是赵焕章教的。 很快,方子写完,交给病人家属。 病人爱人说:“我们要赶紧去乡里拿药了。” “不用。”赵焕章扭头问李可:“你这边药都有的吧?” 李可点点头:“有的。” “好。”赵焕章对病人说:“你们的药就在他这里拿吧,诊疗本带上了吧?做好登记,钱都交给李可大夫,到时候他会去跟我会账的,这样的话,你们也方便一些。” “这里也能拿药了?”病人爱人显得非常吃惊。 孩子舅舅也问李可:“大夫,您……看着眼生啊,是联合诊所新来的大夫?” 李可说:“不是,我是我们大队的卫生员。” “哦,卫生员啊。”孩子舅舅顿时明白了李可身份,他们大队也有卫生员,刚选出来还不到五天,屁也不会。 村子里流感病了很多人,他也只是眼巴巴等着诊所大夫过来治病。 哎?可是为什么他们村子有药,自己村子里却什么药都没有,开了方子还得去乡里拿。 这一家人都疑惑起来。 李可拿过他们的诊疗本,收了钱,给他们做好登记,他道:“这样,你们就在我这边煎药,就别回去了,治病要紧。吃完药,我再看看情况。” 这话说的这家人挺暖心的。 赵焕章对李可道:“行,那这边交给你了,我要赶紧回去了,我事情还很多。” “好。”李可答应一声。 赵焕章就要走。 这家人却急了。 病人爱人忙道:“哎,赵大夫,你你你这就走了?我家这口子,还在吐血呢,你不再等等了?” 赵焕章说:“不是开了方子了吗?再说了,有李可大夫在这边看着。” “不是……他……”孩子舅舅没好意思说李可只是个卫生员,还大夫大夫的,太高抬了吧。 赵焕章看看这家人的表情,他反应过来了,他道:“李可大夫是个很成熟的大夫,之前跟我们去里乡救治流感,治好了很多人。昨天还有一家人特意抬着老爷子,走了足足一天来找李可大夫治病呢。” “哦,对了,差点忘了。李可,那个老爷子我今天去看了,危险已经解除了,但阴分受损,我又开了善后方。他们还嚷着要找你呢,要不是太远,怕回不去家,又该抬着床板来找你了。” “好。”李可点点头,放心了不少。 这家人相互看看,这年轻人这么厉害吗? 小彩则是眼睛一亮,她猜的没错! “走了。”赵焕章微微笑了笑,出了门。 这家人还没来得及叫他,就听见外面有人喊:“李可,你在吗?你叔有点不舒服,给他看一下吧,给开个方子。哎,赵大夫你也在啊,要走啊?行,李可,李可你在吗?” 等李可出去了。 姑娘小彩对她家里人说:“我觉得刚就是这个叫李可的人给想的方子。” 她妈,她舅舅都用嫌弃的眼神看这个傻丫头。 ------------ 第六十九章 吞口水补肾 李可出去把病人迎进来,是他二叔,最近也感冒了。 “嗯……”李二叔揉了揉自己的鼻子,鼻塞了,鼻音有点重:“可,你在呢。刚叫你咋不应呢?” 李可:“有病人在。” “谁啊?”李二叔往里头走,迎面看见了小姑娘小彩,他笑着打趣道:“你小子金屋藏……哦豁,一家人啊。” “这不是我们大队的吧?”李二叔有些讶异。 李可摇摇头,转身去给病人抓药。 李二叔笑着说:“你小子可以啊,现在都有外面的人来找你瞧病了。不枉我当初顶着全村干部的压力,非让你当上这个卫生员。” 那家人相互看看,怎么回事?还全村人反对? 小彩也好奇地看着李可。 李可也不说话,只顾着自己抓药。 李二叔见李可不搭理他,他有点百无聊赖地问那家人:“哎,你们哪个乡,哪个大队的?” 孩子舅舅跟李二叔攀谈起来。 李可把药抓好,给小彩,说:“这些是麻黄,需要先煎,还要去上沫。就是煎的时候,看着点,有浮沫飘上来就把沫子打掉,不然喝下去会心烦的。” “知道了。”小彩答应一声。 李可指了指大会堂外面刚煮完大锅开水的炉子,他说:“你可以用这个炉子,旁边有个小锅子,先煮药,让你爸喝了药再走。” “好。”小彩点头答应。 李二叔跟人家聊得起劲,还接了人家赠的手卷烟:“哦,是这样,你们是特意来找赵焕章大夫啊。这一路上过来辛苦吧,跑了好些冤枉路了吧?” 孩子舅舅说:“是啊,这一天上不了工,一天的工分全没了。” 李二叔点了烟:“也是,我们之前也愁的没法子。还好我这侄子学会治病了,我们呀,瞧病就方便了。” 孩子舅舅压低了声音:“哎,你这侄子水平咋样啊?” 李二叔说:“你要说赛华佗,胜扁鹊,咱不敢说。但治点普通日常病,还是可以的,哦,他刚跟着赵焕章他们去里乡支援回来呢,他们那边流感挺严重的。” 孩子舅舅琢磨道:“会治感冒啊……” 李二叔点点头。 孩子舅舅说:“我们家好几口子人都感冒了,要不带过来瞧瞧?镇上的大夫老找不见人,还不如来你们这儿方便。” “这个……”李二叔有些犹豫。 孩子舅舅又奉上一根烟,说:“我们也没办法,我们那卫生员甚都不会,指望不上他。哎,你们这卫生员咋甚都会啊,他跟谁学的?” “额……”李二叔也被聊”愣了,他上哪儿知道去啊。 “嗯?”孩子舅舅把烟递过来,又问一声。 李二叔伸手去接,但也不知道怎么说。 “你不会是在跟我开玩笑吧?”孩子舅舅一脸狐疑。 病人爱人也奇怪地看着李二叔,她也怀疑李可呢,谁知道这年轻人是不是真有本事啊。 刚才赵焕章倒也说这个年轻人会治病,那谁知道是不是客气呢,毕竟看着太年轻了吧。 而且这年轻人只是个卫生员,这头批卫生员上岗还没一个星期,他们大队那个卫生员就什么都不会,没理由这人就这么厉害啊。 李可走过来,说:“叔,过来瞧病,感冒就别抽烟了。” 李二叔点点头,走过去,他还问呢:“对了,我一直想问你来着,你是跟谁学的医啊?” 那家人也看向了李可。 李可抿了抿嘴,说:“等下再说吧。” 李二叔本来就爱摆个臭架子,现在就更觉得有些下不来脸了,尤其这里还有外人在呢,他就道:“哎,你这娃,叔问你话呢,咋不回答?没大没小的。” 李可看向了李二叔。 李二叔仰起头:“咋,看甚?叔说的不对?” 他话音刚落下,就听见外面吵吵闹闹。 “干甚?你说干甚,废话,你随地吐痰还有道理了?” “放开我,小心我揍你这个鳖孙,当上两天卫生员,了不起了?” “快放开,快放开,愣子哥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德贵,杨德贵,快放开!” “我不,我没错!” …… 李可皱了眉,赶紧出去查看情况。 李二叔愣了一下,也出去了。 孩子舅舅觉得好奇,也站在门口看热闹。 李可出去一看,发现杨德贵姐弟还有村子有名的一个愣种,大家都叫他孙愣子,脾气不好又很愣。 杨德贵揪着人家不放,杨秀英怎么掰也掰不开他的手。 孙愣子好几次想动手打杨德贵,但是杨秀英挡在中间,他下不去手。 李二叔走出来了,本来想仗着村干部的身份批评两句的,但看到那位有名的愣种的时候,他也不敢上前,只敢离着远瞎逼逼:“哎,你俩干甚呢?打打闹闹的,算甚事情?” 两人谁也不理他,三人纠缠在一起。 靠在门口看热闹的孩子舅舅又点了根烟。 李二叔也有些尴尬,提高了声音:“我跟你们说话呢,干甚呢,一个个的!” “关你屁事!呸!”孙愣子直接一声骂,又呸一口口水。 李二叔顿时一噎。 李可问:“咋,为甚还打上了?” 杨德贵叫嚣道:“李可,快来帮我,他随地吐痰,还有道理了,还不让人说他了!” 孙愣子大骂道:“你管人拉屎拉尿就算逑了,我吐口痰算甚?天王老子还管人吐不吐痰了?你管得着吗?呸,我就呸……he……tui……” 杨德贵气的道:“你没完了啊?我们本来就要建立卫生模范村子,谁像你这样到处乱吐,还吐个没完,你嘴巴里面装着一口泉眼啊?咋,你是口水做的啊?” “我呸……”孙愣子气的就要打,杨秀英赶紧挤在中间拦着。 李可忙说:“好了好了,别打别打。” “关你……”孙愣子转过头就想骂,待看见是李可,他又把话给咽回去了,说话也没那么冲了,毕竟村里就这么一个大夫,他老婆刚在李可这里治过病:“你……这事你别管了。” 李可说:“愣子哥,你也别跟他一般见识,他也是为了你好。毕竟……口水吐多了,伤肾!” 这话一出,场面瞬间安静下来。 这几个男人齐齐看向了李可。 孙愣子自己也愣住了:“你……你不是开玩笑吧?” 李可一本正经道:“《黄帝内经》说,五脏化五液,心为汗、肺为涕、肝为泪、脾为涎、肾为唾。唾为肾之液,口水吐多了,会肾虚的。” 没文化的孙愣子顿时听得不明觉厉。 老男人李二叔和孩子舅舅齐齐摸上了自己的腰。 李可看看他,又来了一句:“至于有没有肾虚,你自己应该知道。” 孙愣子也下意识松手按上了自己的腰。 而这一下,杨德贵终于挣脱开来。 孩子舅舅和李二叔都慎重地看着李可。 “还有这一说呢?”杨德贵自己都不知道。 见李可一句话把这群人给整服了,在一旁煮药的小彩姑娘捂着嘴窃笑起来,然后又扭头偷偷看李可。 李可对杨德贵点点头:“多咽口水,也是补肾的一种方式。简单,还不费钱。” 杨德贵立马来劲了:“你看吧,我是为你好,你看看你这样子,不想生个娃了?” “你……he……”孙愣子又酝酿上来了。 李可一个眼神看来。 孙愣子眼神顿时躲了躲,然后又硬生生给咽下去了。 杨秀英捂了嘴,给整恶心了。 见孙愣子不犯倔了,李可看向了李二叔,问:“叔,是先看病,还是先问问题?” 李二叔见最愣的孙愣子都被李可一句话给说服了,他干笑两声:“都行,都行……” 杨德贵见孙愣子服气了,他立刻又嚣张了:“听见没有,吞口水补肾呢,你要是不够,我可以借你,我口水管够,下次给你吐一碗拿过去,好好给你补补。” “你大爷!”孙愣子冲上去跟杨德贵干仗了! ------------ 第七十章 乱烦忧 这茬算是过了,孙愣子以后估计也不敢跟机关枪一样随地吐口水了。 就是杨德贵还在被孙愣子追着打,这小子也真是混,还去刺激人家。 不过,人家作死也有作死的底气,至少杨德贵跑的快,那是真的快,体力特别足,孙愣子硬是没追上他。 李可也懒得管他,对李二叔说:“叔,过来瞧病。” “来了。”李二叔把烟头扔到了一边,到了李可身边,他突然又小声问:“哎,可,叔问你啊,你刚才跟孙愣子说的,真的假的,你是不是在骗他啊?” 靠门口抽烟的孩子舅舅也好奇地看了过来。 连里面还在吐血的病人也不禁往外探了探脑袋。 男人嘛,很矛盾的一个生物。没人愿意承认自己虚,但每个人都认为自己虚。 人生致富四大法宝嘛,男人壮阳,女人美容,老人长寿,孩子补课。 哪怕在这个年代,也还是有一些道理的。 小彩姑娘暗啐了一口,有些不好意思地扭过头,但又好奇地竖起了自己的耳朵悄悄听着。 李可见吐血病人都这么好奇,他也有些无语,扶了扶额头,然后说:“是真的。” “咳咳……”孩子舅舅正在抽烟呢,却忍不住咳嗽了几下,然后酝酿了上痰,刚想习惯性地吐出来,但想到李可的话,他又给硬生生吞下去了。 杨秀英也没走呢,见状,她整个人都不好了,捂着胸口就想吐。 连李可本人也有些惊住了,他道:“你……你那不是唾,是痰。” “甚?”孩子舅舅愣住了。 李可说:“少抽点烟吧。” 孩子舅舅问:“这个……这个不补肾啊?” 李可摇摇头。 孩子舅舅脸绿了。 李二叔也舔舔嘴唇,问:“那应该吞甚?” 李可说:“嘴里有多的口水,别乱吐出来就是了。舌头顶着上面的牙齿内侧,有津液出来,就慢慢吞下。平时没事的时候,上下牙齿可以相互砸一砸,常叩齿,肾气足。” 话罢,三个中年男人齐齐叩齿,连那个吐血的都操作了一番。 李可道:“平时节制房事,别熬夜,思想高远,好好想想咋建设国家,别想那些事儿,幻想越多,肾越虚。肾越虚,也更容易幻想,这是恶性循环。当然了,有明显不舒服,还是要尽早就医。” 本来还听得好好的,李可最后这一句话出来,三人马上把脸扭开了。 “嗨,我就瞎听着玩。”孩子舅舅慢悠悠地来了这么一句。 李二叔也道:“我……我也是来治感冒的。” 连里面吐血的病人也悄悄把头扭到一边去了。 李可说:“叔,来治感冒吧。” “来了。”李二叔过来。 抚了抚胸口,勉强平定恶心的杨秀英看着李可,一下子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见李可不理她,她又稍稍有些失落。 在煮药的小彩,倒是听得热闹,然后又扭头看李可,她也好奇呢。明明他们大队的卫生员,什么都不懂,这个人怎么什么都懂啊? 这边好不容易平定,出去追打杨德贵的孙愣子也回来了,这人不愧是愣,过来第一句话就问:“哎,李可,你说咋能生孩子?哦,最好能生个儿子。” 小彩一脸古怪,生孩子也问他? …… 杨秀英见这边乱糟糟的,李可也顾忌不到她,她有些不开心地抿抿嘴,然后往外走了。 走到半路上,杨德贵又不知道从哪儿蹿出来了。 “姐!”杨德贵喊一声。 杨秀英吓一跳:“干甚呢,从哪钻出来的?刚才跑哪里去了?” 杨德贵说:“孙愣子要打我,我能不跑吗?再说了,就他这个样子,还能追得上我?” 杨秀英伸手打杨德贵:“你能不能少淘气,多大个人了,能不能好好的,让咱爹咱妈少操点心。” 杨德贵挨了两下也不躲,他还理直气壮地说:“咋了?我咋不好了,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嘛,你们瞎操心。再说了,爹妈更操心你好不好,操心你甚时候嫁出去呢。” “你!”杨秀英一时语塞,她今年已经23了。在这个初代婚姻法规定女子18就可以出嫁的年代,她已经算年纪挺大的了。 杨德贵回头看一眼大会堂的方向,他问:“姐,你觉得李可咋样?” 杨秀英脸顿时一红,秀怒道:“你胡说甚呢!” 杨德贵却道:“不是,我知道你们三年前有说过亲,但是没成。这三年,虽然有些不好听的谣言出来,但也不是没人来说过亲,只是你都不答应。你是真不喜欢人家呢,还是在想着李可?” 杨秀英被杨德贵的话给说愣住了,她停下脚步,看着杨德贵。 “咋了?”杨德贵还问呢。 杨秀英疑惑道:“这个话,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杨德贵摇头:“不是啊,我上次听爹念叨来着。妈的肺心病又厉害起来了,去省城大姐家养病了,爹不好意思来问你,所以我寻思我来问问你好了。” 杨秀英是说这个小子怎么突然不傻了,她没好气说:“没有。” 杨德贵问:“真没有啊?之前,我本来想揍他一顿,给你出出气的呢,但是我没打过他。” 杨秀英忍住没翻白眼,她说:“就你?人家去解放兰舟城的时候,你还没桌子高呢。” 杨德贵道:“那……他转文职都多少年了,又这么瘦胳膊瘦腿,我以为不咋样呢。” 杨秀英摇摇头:“干你的活儿去。” 说罢,她就要走。 杨德贵追上去问:“姐,你真对他没意思了?我之前看他挺不顺眼的,但是我现在觉得他也蛮好的,你要是有点想法,我可以帮你俩撮合撮合。” “走开点。”杨秀英羞怒地把杨德贵赶走了。 杨德贵是走了,杨秀英自己却烦心起来了。 杨德贵这个傻小子的几句话,把杨秀英搅得内心烦躁,心绪久久难平。 她独自在村子里走着,待走到李可家门前不远,她抬头望着,似乎眼前又出现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英武不凡,前途远大,能文能武的青年,那是多少少女心中的梦啊…… 突然间,她发现附近知名的兼职媒婆二凤婶婶走进了李可家门。 杨秀英心里不由得一紧。 ------------ 第七十一章 妇科 李可家中。 李母望着这个兼职媒婆,一阵阵头大。 媒婆这个行业,目前已经被唾弃了,说媒拉纤,坑前坑后,不道德。 所以已经没这个行业了。 但是呢,这年代的青年人结婚呢,又离不开介绍人。所以都是兼职媒婆,平时人家也是参加劳动的,也一样要挣工分,但人家天生八卦热心。 闲暇时,帮着两家说和说和。成了也有自己的一份礼,不成也能吃上几顿吃食。 二凤婶婶就是附近几个村出名的兼职八卦媒婆。 但李母却是满脸难色:“你再给想想法子,咋寻来寻去,不是带娃的,就是残疾的。” 二凤婶婶却笑着说:“哎,带娃的有福气,能生养,就咱们乡的二桥头那边啊,有个寡妇,哎呀,长得可好看了,而且能干活啊,不比男人差,不就是带个娃嘛,不算甚,这是福气呢。” 李母却道:“我家李可还没结过婚呢,他是头婚。” 二凤婶婶道:“结过婚的更懂得疼人啊,对吧,多好的事情啊。” 李母一时语塞,然后她道:“你就不能找个闺女嘛,不能好好给寻寻吗?” 二凤婶婶也无奈了:“都问遍了,听说是你家李可,人家不肯啊……是吧……我也没法子啊,要是三年前,都不用我来说和啊,但是现在,谁能有甚好办法?” 李母和李父对视一眼,难掩惆怅苦涩。 他们把二凤婶婶送走,又塞给人家几个鸡蛋,求着再给好好说和说和。 二凤婶婶欢天喜地走了。 李父和李母却是化不开的惆怅。 李母问:“咋办?可的婚事,该咋办?” 李父一摊手:“我咋知道。” “你咋甚都不知道呢!”李母气的拍了李父手臂两下:“早知道,三年前就把咱可的婚事给定了,不然哪有现在这么麻烦的事情啊。” 李父抽着闷烟:“现在说这还有甚用?” 李母烦躁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然后她突然没头没脑地问:“哎,你说秀英那丫头,跟咱可还能不能成?” “咳咳咳……”李父都呛出来了。 李母更烦了:“干甚了,你,咋这么大的反应!” 李父没好气地说:“你也是真敢想,你当是三年前啊,人家现在还肯跟咱结亲吗?” 李母琢磨道:“那也说不定,秀英不是也没嫁出去嘛……是吧……” 李母看向了窑洞外面,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 大队的卫生室。 小彩已经把麻黄汤煎煮好了,给他父亲服下,然后在一旁安静休息。 李可在看书的空档,也去观察了一下病人的情况,麻黄汤没有尽剂,到了出微汗的时候,李可就让小彩暂停服用了,然后继续等待病人的情况。 病人家属在里面照料,李可又去了门口看书。 小彩走出来,见李可在翻书,她问:“哎,李大夫,这是甚书啊?” 李可简单回答道:“医书。” 小彩道:“你真爱看书,哎,你治病的本事是从医书上学来的吗?” 李可愣了一下,回答道:“是的吧。” 小彩点点头,说:“我们大队的那个卫生员,跟我年纪差不多,从小就不爱念书,难怪甚都不会了。” 李可哑言,继续看书。 小彩想了想,又问:“哎,李大夫,你……妇女的病会治吗?” 李可抬头看她。 小彩有些害羞,脸上露出不自然之色。 李可问:“咋了,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小彩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李可问:“痛经?” “嗯……”小彩又点了一下头。 “哦……”李可慢慢应一声,脑海中浮现出妇科的一些知识。 “你会治吗?”小彩压着声音问。 李可说:“可以先诊断一下看看。” “好。”小彩答应一声,挽了挽自己的胳膊,露出手腕,递给李可。 李可先是一怔,然后才扣上了小彩的脉,他一般是把脉诊放在后面的。 李可的手指刚刚搭在小彩手腕上,他就感觉到了暖意,还有对方皮肤的收紧。他赶紧松开手,搓了搓自己冰凉的手指,说:“不好意思。” “没关系。”小彩被李可的客气弄得不自在了,在农村,哪来那么多客套话啊。 小彩说:“李大夫,你说话真客气,肯定读过不少书吧?” 李可没有回答,反倒是趁着搓手指的时间,询问起了病情。 说实话,这是李可第一次接触妇科,不过他也以后也免不了会继续接触的,毕竟在广袤的农村,还有很多妇女同志。 科室分类,只存在于医疗资源充足的城市。 在缺医少药的农村,大夫们没得选择。 他们没有什么兴趣志愿,也没有擅长不擅长,人民群众需要什么,他们就得研究什么病,每一个人都要当成全科医生来用。 李可在本子上记录着病情。 小彩身形偏瘦,一年来经行时候小腹胀痛,量少色黯,有**胀痛,悲伤易怒,失眠,头晕恶心,倦怠乏力症状。面色少华,舌淡红。脉弦。 诊断完结束,小彩的脸已经红的不行了。 在这个年代,跟一个男大夫讨论自己的妇科病,还是非常让人害羞和尴尬的。小彩时不时往里面看一眼,见家里人都没出来,她才稍稍放心一些。 李可却没有表现出来什么,他尽量表现出老道和习以为常的样子,这样能宽病人的心。 果然,见李可“习以为常”的模样,小彩也稍稍松了一口气,没前面脸红的那么厉害了。不过她也在想,这个年轻大夫也有点太厉害了吧,不仅会治感冒,连妇人的病也治了这么多。 而李可则是皱眉思索起来,痛经的原因,可以大致分为两种,分虚实,实证就是不通则痛,虚证是不荣则痛。在临床上,最多见的寒凝血瘀,不通则痛。 但是具体到个案上,小彩的情况,应该是肝经气机郁滞。脉弦,可主肝病。**胀痛,也是因为肝经影响所致。还有痛经时候的头晕头疼,亦是肝经郁热上逆巅顶了。 还有肝木乘土,时间一长,就影响到了脾胃的健康了,所以出现了恶心,面色少华等脾虚。所以治疗应该以逍遥散疏为主方,疏肝解郁,再加以健脾之物治疗。 这个病,不算复杂。 李可来回细琢磨两遍,应该没错,他说:“那我给你开个方子吧,我这边的药,应该能抓齐了。” “好。”小彩答应一声。 李可写方子,然后嘱咐道:“你先拿回去吃,吃完了,有空回来告诉我一下效果怎么样?要是没什么效果,最好也来告诉我一声。” “嗯!”小彩重重点头。 就这样,李可开出了第一张妇科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