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卷 ------------ 第1章 青青(1) 阮青青坐在桌前化妆,几个小脑袋就在门边挤着,仿佛生怕她察觉不了。 阮青青合上化妆包,抬头望去,孩子们就跟被人踩住尾巴似的,笑着跑了。 他们连疯跑,都是无声的。 阮青青化了个淡妆,因为要去见男朋友。她生得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皮肤白,细眉黑眸。穿得却很朴素,休闲外套,半旧牛仔裤,整个人看起来简简单单、干干净净。 这是幢回字型二层小楼,共有三十多个房间,她独居一个比较大的房间,毕竟这家开了二十多年的民间聋哑人托养中心,有一半的产权属于她。 她小时候常来这里,跟孩子们也熟。随着年岁渐长,他们陆续离开,只剩下两三个留在中心工作。而阮青青高中忙得昏天暗地,又去外地念了四年大学,虽然每年寒暑假也会回来,但现在的孩子已不认得她,跟看大熊猫似的围观。 阮青青的小皮鞋,踩在楼道里,咯哒作响。一天中的大多数时候,这座楼,这个家,都安静得像日光下的荒野。 孩子们只敢远远尾随这个大城市回来的摩登女郎、名牌大学生。在他们看来,阮青青的相貌和妆容,还有眉梢眼角的冷淡,都显得神秘、充满诱惑力。 阮青青伸手摸口袋里的糖果,昨天她从行李里抓了一把,专程从湘城买的,心想要不要分给他们,又觉得略尴尬,索性作罢。 经过一个房间时,阮青青停下脚步。 小尾巴们也跟发现了敌情似的,全都停下,伸头张望。 这是一个小小的温馨房间,素色窗帘,整洁的单人床。小桌上,放着个朴素的泥陶小花瓶,看着像是从市集上淘来的,里头插着几束娇妍的花。墙上挂满了各种草编的小玩意儿:草帽、花环、自行车、皇冠、熊猫、小狗、小猫……精巧可爱、惟妙惟肖,显示出屋主人是多么的心灵手巧。 一个穿着白裙子的长发少女,站在屋子正中的椅子上,正伸手去够灯泡,动作显得笨拙。夕阳从窗口照进来,将她的脸镀上一层薄薄的金光,更显得皮肤白如凝脂,墨瞳红唇,美得生动鲜妍。 阮青青走进去,拍拍她的腿。 少女低头,冲她甜甜地笑。 阮青青打手语:你在干什么? 少女回以手语:灯泡坏了,我想换。 她露出手里的一个灯泡。 阮青青:下来。 少女听话地跳下椅子,把灯泡递给她。 门口,孩子们大着胆子,挤在那里围观。毕竟在他们眼里,换灯泡就是很厉害的事。 阮青青先检查开关,灯确实不亮了。她又到楼道里,关掉电闸,再站上椅子。灯泡到了她手里,就跟个玩具似的,三两下就换上新的。她跳下椅子,重新打开电闸,示意少女开灯。 灯光瞬间洒满屋子,孩子们齐齐瞪大眼,露出赞叹表情。少女更是一脸崇拜,手语:青青,你好厉害! 阮青青都不想解释了,对于一个理工科女来说,换灯泡实在不值一提。她告诉少女:这栋楼的电路整体都老化了,回头我找人来看看。 少女猛点头,看着阮青青脸上的淡妆,眼睛一亮:你是不是要去和陈慕昀哥哥约会? 少女名叫曾曦,今年十七岁,阮青青算是看着她在这里长大。曾曦现在留在中心做杂工。阮青青伸出手指一戳她的脑门,笑而不答。 旁边有小孩子问:西瓜姐姐,约会是什么? 曾曦比划:约会,就是和一个很帅很温柔的男孩子,去吃饭、逛街、看电影。 小孩:西瓜姐姐,怎么没有人和你约会? 曾曦一愣,露出羞怒神色:我才不要约会呢! 几个小孩全笑了,纷纷跑开。 阮青青对曾曦说: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曾曦用力点头:谢谢!玩开心点! 其他小孩一知道有好吃的,都巴巴望着阮青青,阮青青想笑,故意没啥表示,转身走了。 陈慕昀上班的地方在市中心,离这里有七八站地。他不像阮青青,回来一个月了还没上班。他在家里的帮助下,自己表现也争气,以研究生学历,考进市政府,成为一位重要领导的秘书。这在怀城任何人看来,都是端起了金饭碗,前途不可限量。 他忙,下班也没个准点,阮青青坐公交过去找他。 阮青青每年都回怀城,在她看来,这些年怀城没太大变化。无外乎高楼多了,车多了。江还是那条缓缓流淌的大江,山还是那片暗绿的山脉。公交在城市里喧嚣穿梭,楼宇寂静,过客匆匆。 她坐在靠窗位置,给陈慕昀发短信:我还有四站地到。 过了一会儿,他才回复:我也快搞完了。 他又发一条:想吃什么?快提要求。 阮青青:你定吧。 陈慕昀:旁边新开了家饭店,据说不错,我们去试试。 阮青青放下手机,把头搁在手臂上,望着窗外,天正在一点点黑下来,暗光笼罩,路上每个人的脸都显得模糊。这样的暮色,一如她这些天的心情。朦胧、晦涩的一片微光中,有些东西的棱角依然清晰坚硬。 营收并不可观,也不可能可观的托养中心;母亲的遗愿,沉重而长久的累赘;那些孩子纯净懵懂得不可思议的眼睛。 以及她自己,缥缈不定但充满挑战的未来。 回家,原来会让人束缚更多,心底燥乱。 阮青青正出神望着窗外,相距十几米的人行道上,一个身影闪过。阮青青一愣,就像被人用冰块激了一下眼睛,瞬间回神。随着公交车行驶,那身影已在二十米外。 阮青青立刻把头探出窗外。 高高的个子,穿着迷彩外套,黑色长裤,挺拔劲瘦。与阮青青遥远记忆里的那道影子,十分相似。 公交转了个弯,看不到了。阮青青突然意识到,不一定像。不过都是高个穿迷彩的男子,她没看到正脸。 而且,这里是怀城。那个人,怎么可能那么巧,也是怀城人。 阮青青的心情再无起伏。 ------------ 第2章 青青(2) 灯光、建筑、夜色,都在窗外的前方晃荡。某些往事,像一抹云烟从她脑海里掠过。过去这些年,她总是忍不住想起,甚至努力去记住那个人的轮廓、声音和笑容。但终究,记忆慢慢褪色。许多令她记忆深刻的画面,渐渐模糊。尤其是在她决定和陈慕昀在一起后,她就不准自己再想起那个人。偶然想起,也是挥之脑后、置之不理。 那还是六年前,她才十七岁,读高二。 暑假,她跟着父母回沅县,住在乡下老家。那一年的雨,下得非常大,不过每年夏天都如此,大家似乎司空见惯。省电视台、县电视台,经常播报,哪里受了洪灾、多少房屋被冲毁、部队在如何救援。整天闷在家里学习的阮青青,一直觉得这些离自己非常远。 直到有一天,父母一早跟着长辈走亲访友,她一个人留在老房子里学习。雨下得越来越大,轰隆隆仿佛要把天都撕破。隐约中,她听到外头有大喊大叫的声音。她感觉到不对劲,走到门口,才发现村口那条河,不知何时快涨到自家屋门口。她顿时脸色煞白,回屋给父母打电话。 父母在十几里外另一个村落,也慌得不行,妈妈哭了,反复叮嘱她呆在屋里,不要乱跑,他们马上想办法回来救她。父亲趁妈妈不注意,偷偷对她说:要是情况不对,就带好手机、食物和水,往高处山上跑。 对于一个什么都没经历过的高中女生来说,在洪灾面前,独自逃亡求生,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离奇任务。但是,在短暂的惊惶恐惧后,阮青青开始快速收拾东西,她只背了个小包,装了食物、水、手电和衣服。忽然电也停了,她站在黑暗的窗口,望着离家门槛只有几米远的水面,还有纷纷落下的雨。打定主意,如果雨还不停,水再往上涨一米,她就不等父母和救援了,往山上跑。她听说过,洪水涨得非常快。 水位即将抵达她在心中的警戒线时,几条红色的醒目的冲锋舟,就像神兵在河中出现。军人们在大雨里,拿着喇叭,嘶哑着嗓子,大声叫唤村民上船,并且挨家挨户去确认。 看着不远处另一栋房子里,有个女人抱着孩子,被官兵救上了船。阮青青的眼泪一下涌出来,冲出房门,站在翻涌的泥水里,整个人都蹦起来,大喊:“我在这里!解放军叔叔,救我!救我!” 一艘冲锋舟迅速转向,朝她驶来。艇上只坐着一个人,逆着水流,乘风破浪,驶到她面前。 阮青青已泪流满面,擦了把脸,她抬起头,那人站起来,高大的身影像是能遮住所有风雨,削瘦的腰线显出年轻人的挺拔,他向前躬身,朝她伸出一只手。 他的脸上脏极了,阮青青只瞥见他的眼睛,非常亮,莫名令人想到刀尖上的冷光。他说:“别怕,上船。” 阮青青把手交给他,只是船晃,水急,天黑,人惊。她的双腿发软,差点摔了,他眼明手快搂住她,几乎是将她抱上了艇,放在脚边。 阮青青又很想哭,下意识抓住他的裤腿不放。 他大声问:“屋里还有人吗?” “没有!只有我一个,其他人都不在家!” 大概是她扯得太紧了,他低头看了眼,什么也没说,掉头把艇开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阮青青悄悄松开他的裤腿,望着水面上一艘艘红艇,还有和跟他一样的迷彩身影,心中有莫名的情绪翻滚着。无声,却深重。 手机信号也不好,打不出电话,阮青青发了好几次,终于成功发了短信出去,告诉父母自己没事,已被军人救援,让他们不要再回来。过了一会儿,收到父亲的短信:他们也很安全,让她跟着军人,不要乱跑,到安全地方再联系。 阮青青大大松了口气,也不敢乱动,坐得像根木桩,看着那当兵的沉稳地掌控着小艇,在河水中穿行。她这才发现,他看起来最多二十出头,短短的寸头,饱满的额头,高鼻梁,脖子又挺又直。 她刚才居然叫他叔叔。 阮青青想对他道谢,一不留神,艇剧烈晃了一下,阮青青惊叫,下意识就抓住了他的衣服。艇本来就不大,她几乎整个人挂在他身上。阮青青不知道,他会想什么,会不会觉得这个女孩子太麻烦。他只是任由她抱着,面无表情地控制平衡和方向。仿佛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上头。 过了一会儿,他放下一只手,虚虚地搂着她,护着她。 阮青青顿时安全感大增,把脸深深埋进那一片迷彩里。厚实的布料摩擦着她的脸,她也闻到他一身湿漉漉的气息,只觉得安心。 过了好一会儿,晃动终于没有那么厉害了。阮青青还是抱着他的腰,小心翼翼抬起头,打量周围。 他的手却移开了。 雨变小了,周遭声响渐歇,天空似乎也亮了一点。 一直沉默的他,开了口,嗓音里居然有无奈笑意:“怕成这样?解放军叔叔的腰都要被你勒断了。” 阮青青又窘又感激,连忙松开他,往后缩了缩,连声道谢。又想,你看起来只比我大四、五岁,哪门子的解放军叔叔哦! 他也终于转头,在她上船后,第一次和她正面对视。英气十足的眉眼。 他说:“放心吧,我开的船怎么可能翻?真翻了,我也能把你再救起来。” …… 那个夜晚,阮青青是在夜里10点30分,上了他的救援艇。 后来,他的艇再也没遇到其他需要救援的人。后来遇到水势变大,他们还停留在一处坡上暂避。 他们两个人,在漆黑的、晃动的、冰凉的小艇上,一起呆了快5个小时。 凌晨3点多,他终于完成搜救任务,把她送到临时安置点。附近村落的所有灾民,都被送到那里。 阮青青很幸运,一眼就看到人群中翘首以盼的爸爸妈妈,她跳下艇,一头扑到他们怀里。彼此激动又后怕地说了几句话后,她猛地反应过来,回头望去,茫茫的夜和水里,哪里还有他的船和人的影子? 后来她听说,部队连夜马不停蹄,奔赴下一个受灾点救援。后来,谁也没再见过那些救他们的人民子弟兵。 —— 华灯初上。 阮青青一下公交,就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站在站牌旁,他穿着黑色风衣,头发理得很短,皮肤白,五官清秀,目光明邃。当她走近时,他就这么望着她,笑。待阮青青走到跟前,他一把将人捞进怀里,很用力地抱着。 阮青青挣了一下,没挣脱,也就不挣了。 陈慕昀捏了一下她的脸,低头亲了一口,说:“辛苦你跑过来。” 阮青青:“你要上班,当然是我过来了。” 她答得理所当然,陈慕昀脸上的笑意更深,牵着她的手,走进宁静幽亮的夜色里。 ------------ 第3章 苦恋(1) 陈慕昀是好不容易才追到阮青青的。 两人在同一个学院里,她大一时,他大三。她大四时,他研二。以陈慕昀的条件,当时选择非常多——他是院学生会主席,成绩不错,能力强,家境好,长得也好。但他偏偏喜欢上了阮青青,而且是一头栽进去那种。 也有兄弟问过陈慕昀,说,阮青青是不错,放在咱们院里,算是个清秀佳人。可要放在全校范围,也就是还不错。隔壁新闻传播学院的学姐、校学生会的学妹,对你都有那么点意思,哪个不比她漂亮优秀? 当时陈慕昀笑,答,我就觉得她最漂亮,最有味道。 兄弟:我cao。 陈慕昀真的觉得,阮青青身上每一点,于他而言,都刚刚好。他见到这个姑娘的第一眼,就被她身上那股劲儿给迷住了。 秀气的眉眼,刚刚好;白皙纤细的手腕,刚刚好;讲话时慢条斯理、有条不紊,刚刚好;看人时淡淡的疏离刚刚好;时而的沉默刚刚好,时而如清雅的花朵般绽放的笑颜,极好。她的气质,举手投足,都叫他心底发痒,喉头发干。 阮青青大一下学期,陈慕昀对她表白。他原本不说十拿九稳,也是信心百倍。谁知道她连考虑都不用,直接拒绝:“师兄,谢谢你,但是我们不合适。” 陈慕昀整个人都懵了。他虽不是出自大富大贵之家,但是从小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大二时短暂有过一个女友,是隔壁院系的学霸女神,而且还是女孩主动。后来性格不合,是他说了分手。他哪里遭受过这样的挫折? 起初陈慕昀打算放弃,但大家在同一个学院,抬头不见低头见。陈慕昀沉着脸看她,阮青青却表现得跟没事儿人似的,礼貌客气。这让陈慕昀烦躁难受之余,又有一丝被虐的快感。 一段时间的难受失落后,陈慕昀忽然冷静下来,他开始通过各种门路、旁敲侧击地打探,打探到阮青青中学就没交过男朋友;打探到之前就有好几个男孩追她,都被拒绝。 陈慕昀也了解到,她的父母在去年因为车祸双亡,她现在和姨母姨父一起生活。 陈慕昀突然就释然了,他认为找到了阮青青拒绝自己的原因。他原谅了阮青青。 陈慕昀的心中,奇异地生出新的征服欲。他想要让她从伤痛中走出来,想做救赎她那个人;他想要让她露出坚硬外壳下的柔软躯体,毫无保留地爱上自己,他也想要让她尝尝意乱情迷的滋味。 他开始了一场不动声色又旷日持久的追求。 院里的学生工作,只要涉及阮青青的班级,他都亲自去传达;只要能够牵扯到她的,他都想方设法不留痕迹地牵扯;他会搞到珍贵的历年学霸笔记和考试试题,放在她在图书馆的自习桌上,放下就走;但凡她们寝室、她们班女生有什么事,他都会第一时间出现,竭尽全力去帮她们解决。 渐渐的,旁人都看出了端倪。陈慕昀的追求便变得更加明目张胆、理直气壮。 他开始每天给她送早饭,不管她是否拒绝,不管她怎么处理;他一有空闲,就陪她上课;他开始跟着她在图书馆自习,她身边的座位,从来都是他;每个节日,他的鲜花和礼物从不迟到,而且送的都是她恰恰需要的东西。她退回了无数次,后来也变得束手无策。 只是陈慕昀自己都没想到,这一场追求,竟会这么久,这么苦。阮青青真的狠得下心,她的心中像是存着某种不可撼动的执念,始终不肯就范。陈慕昀索性也犯了执拗,跟她较劲,只当她已是自己女友。反正不叫她离了自己视线,出了自己掌心。 阮青青大三下,陈慕昀追求她的第二年年尾,她的一个室友,约陈慕昀出来喝奶茶。陈慕昀冲着阮青青的面子,去了。可那个女孩的话,让陈慕昀整颗心都凉了。 她说,师兄,你对青青这么好,追了她这么久,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她说,阮青青心里一直有个人,是她单方面喜欢,人家不喜欢她。师兄,她对你真的太残忍了,不值得你这样。 陈慕昀沉默片刻,望着女孩眼中闪动的波光,突然就笑了,答:我和她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你是她的室友,平时见你和她也很最亲近。约我出来说这些话,她知道吗?你背后捅她刀子? 女孩的脸色瞬间煞白,想要解释,陈慕昀已起身决然离去。 那天,陈慕昀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他几乎是一步不停,走到了图书馆,他知道阮青青在这里。 但是,当他站在窗外,望见女孩恬静专注的容颜,望着她清清亮亮没有一丝污垢的眼睛。 他的心忽然就安静下来。 他觉得自己很可笑,关心则乱,怎么会有几分信了那女孩的话呢?那女孩明明居心不良。之前有一次,阮青青就说过,自己有喜欢的人。他当时就不信,判断只是个借口。现在怎么就惊慌了?不冷静了? 明明阮青青的过往,他早已了解得一清二楚。她的身边,从来没有出现过那么一个人,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只要他还在一天,就不可能有。 阮青青接受他,是在很突然的一天,又似乎是在水到渠成的一刻。那是她念大四的冬天,有一天夜里,突然下了雪。当时陈慕昀正在实验室,跟导师做实验,察觉到窗外的大雪,想起她应该还在自习室。 陈慕昀想都没想,跟导师告了个假,又借了把伞,去了自习教室。 到了教室楼下,眼见离熄灯时间差不多了,陈慕昀也懒得上去,就打着伞站在屋檐下的雪地里,冰凉而清新的空气,叫人心情寂静。 阮青青走出教学楼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漫天飞雪下,昏暗灯光里,高高瘦瘦的男孩,打着伞,冻得原地跺脚。全院公认最沉稳能干的学生会主席,此刻看起来却傻傻的。 ------------ 第4章 苦恋(2) 陈慕昀转过头来,冲她笑了,很自然地说:“天太冷了,我来接你。” 阮青青一步步走向他。 不知为何,陈慕昀的心突然怦怦跳,望着她低头慢慢走过来的样子,他的心情从未像此刻这么紧张过。 “走吧。”陈慕昀说,大半的伞,遮住她的头顶。 “嗯。”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手,覆盖住他冰凉的手。 夜很静,雪也很静,路上只有三两学生经过。陈慕昀活了二十几年,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全身瞬间过电,惶惶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热泪渐渐弥漫他的眼眶,喉咙堵住了,他搂住她的肩膀。 她没有挣脱。她终于没有挣脱。 陈慕昀抹了把脸,突然间意识到什么,站定,用手捧起她的脸,她的脸上也有泪,晶莹剔透得叫他心碎。两人含泪互相望着,陈慕昀忽然笑了,说:“你别后悔。”她说:“我不后悔。”他只觉热血沸腾,把伞一丢,吻了她。她还是异常柔顺,双手抓住他的衣襟,没有拒绝。 两人真的在一起,陈慕昀才知道,阮青青若要对一个人好,会有多么的好。他最初的直觉和欲念没有落空,她是能让所有人都羡慕的完美女友。 她对他,无微不至、可心知意。热了,她的书包里总有给他备好的水和擦汗毛巾;冷了,她一定会盯着他保暖添衣;不管他在实验室呆到多晚,她都会陪在边上等他;他宿舍里的衣物,开始有人整理得一丝不乱,脏衣服给他洗,床单被罩永远整洁温暖;他遇到不顺心的事,她会温柔陪伴、理性开解,明明比他小几岁,却总能给他出顺心又顺意的好主意;她看着柔顺安静,专业课却好得一骑绝尘,年年都是第一。而且她胆子也大,早就在校外接了一些私活,赚到对大学生来说不菲的收入,个人能力让他意外惊喜…… 一年后,陈慕昀研究生毕业,阮青青大四毕业,决定去向时,陈慕昀问:“毕业了有什么打算?” 阮青青答:“我想自己单干,接一些单子做活。” 陈慕昀心里咯噔一下,计算机专业无论创业还是工作,显然留在省会更好。 但他还是状似很轻松地说:“我家里希望我回怀城,有个不错的工作机会,我自己也很感兴趣。你有没有考虑过,回怀城创业?” 她只考虑了一会儿,就点头:“好。” 他将她抱在怀里:“对我这么好?真的肯跟我走?” “搞程序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我在怀城也可以接外地的单子。” 他换了个问法:“那要是我不回怀城,你还会回去吗?” 她终于被追问出笑容,给了他想要的答案:“不会。” …… 只不过,阮青青家的托养中心现在出了变故,需要她在准备创业的同时,分出精力处理,是在两人意料之外的事。 —— 陈慕昀带她去了那家饭店,找了个沙发卡座。阮青青刚坐下,陈慕昀就说:“坐进去点。” 阮青青:“你坐对面啊。” “坐你边上。” 阮青青只好往里挪,陈慕昀挨着她坐下,搂着她一起看菜单。 陈慕昀父母家也在怀城,但在郊区别墅,他只周末回去,平时就在单位附近租了个房。吃完火锅,阮青青就陪他到附近的家居店,去添置一些东西。 等两人拎着东西,回到他的出租屋,已是夜里九点多。两人把东西一样样归置好,已经十点了。 阮青青说:“我回去了,不然赶不上末班车。” 陈慕昀拦着她:“急什么,坐什么公交?忙了一天都没好好和你说过话,待会儿开车送你。” 然而男人想干的可不只是说话。 阮青青的脸慢慢红了,习惯性温顺承受,又带着一丝惯有的抗拒。陈慕昀只当她天生羞涩,亲得更凶,摸得也更凶。阮青青躺在沙发上,有些茫然地望着他。因为每当这种时候,他的眼神总是会让她心慌,看起来太烫。 他哑着嗓子问:“今天……不回去好不好?就住在这里。” 阮青青的心猛地一跳,一把推开他,坐了起来。 陈慕昀一只手撑在沙发上,背稍稍躬着,看着别处,一声不吭。 “我还是回去吧……”她小声说,手却被他抓住,他的脸上还有红晕,却没有表情。过了几秒钟,他脸上的肌肉仿佛才一松,凉凉地笑了出来:“瞧你吓的,就这么抗拒这种事?可我们是男女朋友,这种事迟早是要做的……还是你不想跟我做?” 阮青青的心微微一颤,摇头:“不是,我是想结婚以后……” 陈慕昀不可思议:“都什么年代了?还等结婚以后,我等不了那么久。青青,我都二十六岁了,你要不要这么狠心?憋死未来老公啊?” 阮青青笑了,心头一软,可一时间还是难以放开,答:“你再给我点时间,做好心理准备,好不好?” 这也算是松了口,陈慕昀脸色一缓,说:“好了,我也没有那么欲求不满。坐下说会儿话。” 他又问:“托养中心的事,还没敲定吗?” 阮青青摇头。 陈慕昀看着她的脸色,说:“我劝你赶紧结束掉。你有自己的事要做,创业是容易的吗?未来只怕你起早贪黑,比我还辛苦,不可能再为别的事分心。当然了,你妈妈和阿姨当年搞这种半福利性质的托养中心,是好事,很难得,我从心底敬佩这样的人。但说到底,那些不是你的事,不是你要承担的责任。一来我知道,你对这些不感兴趣,也没有精力;二来你阿姨也过世了,姨父既然想把托养中心结束,把房产卖掉,你也会有一半的收入。对你而言是最好的选择。” 阮青青叹了口气:“我明白。” ------------ 第5章 重逢(1) 善儿托养中心成立于二十多年前,最初是由一位爱心女士出资筹建的,阮青青的母亲和姨妈,都是中心员工。那位女士终身未嫁,也无子女,病逝前将中心托付给她们姐妹,房产也一应转至名下。 阮青青刚考上大学那年,父母车祸去世。去年,姨妈病逝。房屋产权和托养中心所有权,由她和姨父郑涛共同继承。 陈慕昀把阮青青送回中心是11点钟。孩子们和工作人员都睡了,整个院子里只有一盏柔和的廊灯亮着,静悄悄的。阮青青不太想睡,就坐在走廊边,抱着膝盖,望着星空发呆。 已是初秋,天气凉爽,空气萧瑟。对于阮青青这样一个刚毕业的女孩子而言,哪怕她性子再沉稳果断,面临新的环境、男友的欲望、全无定数的创业和托养中心的抉择,也会有茫然纷乱的感觉。 身后响起脚步声。 阮青青回头,看到是姨父郑涛回来了。他已有四十大几,身材肥硕,肚子大,个头不高。阮青青一看就知道他喝了酒,面泛红光,笑嘻嘻的。 “青青,还没睡啊?”郑涛亲热地打招呼。 “还不困,坐会儿再去睡。叔叔你喝酒了?早点去休息。” “没事,没喝多少。”郑涛在她身旁坐下,往廊柱上一靠,重重叹了口气,“你回来也有一个多月了,工作找好了吗?” 阮青青并不想和他说太多创业的事,只含糊答:“在找了。” “加油啊,有什么需要叔叔帮忙的地方就说。叔叔虽然没什么大本事,在怀城毕竟这么多年,也认识不少朋友,到时候看能不能帮你托托关系。” “嗯,谢谢叔叔。” 两人都静了一会儿,郑涛用一种舒展的语气说:“等托养中心转出去了,咱们都轻松了。属于你那份,叔叔不会少给你。这样,你妈妈和阿姨在地下都放心了。” 阮青青静默。 姨妈过世前,专程把她从学校叫回来,当着叔叔的面,流泪说希望他们好好照看托养中心。叔叔不在时,姨妈也反复叮嘱她,说无论中心能开多久,希望她能尽力安置好那些孩子。 这里有她的一半产权,但自她毕业回来,叔叔就是直接告知她,打算结束中心,卖掉房产和前头的两间门面,并无商量的意思。 阮青青说:“叔叔,中心转出去的事,我还要再想想。” 郑涛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有点勉强了:“有什么好想的?这事儿听叔叔的,还能亏待你?” “不是亏不亏待的问题,我要再想想。” “嗨,你还真有意思,小姑娘懂什么,还是要听长辈的……”郑涛还要再说,院子角落里闪现一个白色身影,郑涛就住了嘴,满不在乎地说了句:“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起身往自己屋里走去。 阮青青没说话,也没动。 曾曦溜到她面前,双手背在身后。阮青青抬头,曾曦拿出一只手,轻抚她的眉头。 阮青青笑了,让她坐。 曾曦虽然听不到她和郑涛在说什么,也能猜出两人不欢而散。 她问:是为了卖掉中心的事吗? 阮青青点头。 曾曦:大家最近都很紧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离开这里了。你想卖掉吗? 阮青青:我还在想。你希望我别卖掉吗? 曾曦把头靠在她肩上,回答:我和那些小孩子不一样,已经长大了,能够养活自己,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没有谁必须对谁负责,我希望你做出的是让自己快乐的选择。 阮青青笑了。 曾曦眼珠一转,那清澈的眼睛里仿佛盛满月光,把藏在背后的东西,献宝送到她跟前:送给你! 那是一个草编的人偶,一看就是女孩,穿着T恤长裤,憨态可掬,精巧无比。虽然脸只有个大致轮廓,阮青青立刻猜出编的是自己。她接过,赞叹:太厉害了!你这是独门绝活儿,我觉得你完全可以靠这个谋生! 曾曦灿然笑了,美丽的脸仿佛一朵出水芙蓉:我也这么想,打算周末去集市摆摊,平时可以去学校门口。 阮青青:我觉得这个想法很好,你可以先尝试。不过,你长得太漂亮了,不要一个人单独去,找个人陪你。 曾曦咧嘴直笑:我才不漂亮,你最漂亮,你化了妆好好看。 阮青青心中叹息,这就是美而不自知。她摸摸曾曦的头:明天我教你化妆。 曾曦两眼放光。 第二天,阮青青去找中心的另外两个工作人员,她们都是四五十岁的阿姨,在中心干了多年,负责很多具体的事,算是母亲和姨妈留下的“老臣”,也都是看着阮青青长大的。 阮青青先是表示,想找个电工师傅过来,把全院的电路都检测维修一下。阿姨们推荐了认识的师傅,阮青青看了觉得没问题,让她们约好时间。 阮青青又问:“阿姨,最近五年中心的账在哪里?我想看一下。” 两位阿姨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变化。其中一位阿姨是管账的,答道:“好、好!这中心有一半是青青的,她怎么不能看了?”另一位没做声。 她们做事仔细,既有原始手工帐,又有电脑账簿。阮青青拿了厚厚一叠纸质账簿,快走出办公室时,回头微笑说道:“叔叔如果问起,就照实说,我要看的。” 两位阿姨点头:“哎,好!” 阮青青回到房间,一页一页、一年一年,仔细翻阅。她知道以前中心的账,都是姨妈亲自管的。姨妈做事仔细、为人正直,账目绝无问题。 善儿中心是民间机构,自负盈亏,但是也会享受一些政府补贴,接受社会捐赠。总的看下来,每年的收入大概有以下几个部分: 一,最大头的,前头两间门面的租金收入,一年大概有二十万。当年那位创建者、善心女士,未雨绸缪,知道维持机构不易,所以修筑中心时,就留了两间门面。 二,政府补贴和社会捐赠,一年大概有十几到二十几万。 ------------ 第6章 重逢(2) 三、向聋哑儿家庭收取的费用,这个非常低,一个人每月也就象征性收800左右,一年下来总收入也就十几万。所以来中心的,大多是那些父母外出打工不在身边的留守儿童,或者低收入家庭。孩子们大多都在中心生活了好几年,甚至超过十年,这里于他们而言,已经是家了。 支出主要是工作人员工资、孩子们的衣食住行,七七八八算下来,善儿中心一年尚能有盈余,大概也就十几到二十万出头。这部分也是阮青青家和姨妈两家人的全年收入了,他们总要生活。 看着虽然有盈利,但是在怀城这样一个不小的城市,如今的消费水准,这样的收入,只能算中等,而且还会有波动。 所以阮青青其实能够理解,为什么姨妈一死,姨父就急着想卖掉中心。这一摊事,繁杂、麻烦、劳累,责任大,赚得还少。而这一大片房产和门面,到了今时今日,地段不错,卖掉了至少有几百万。等拿到钱,姨父光吃利息就足以维持日常生活。如果再随便干点什么,譬如买个门面租出去,就能生活得非常滋润了。 于她而言,也是一样,一下子拿到上百万,她的创业将会从容很多,也没有后顾之忧。 —— 傍晚时分,陈慕昀约阮青青去吃饭:“今天带你去个好地方。” “什么地方?” “我表哥开的餐馆,这两年在怀城特别火,很难排队,我让他给咱们留了个风景最好的位子。” 陈慕昀给的地址在江边,夜色笼罩,江上渔火,一座二层小楼宁静矗立,白墙青瓦,灯火通明,意外的古朴雅致。才过六点,里头坐满了人,门口的等位区也满了。 阮青青刚走过去,陈慕昀就从门口一张长椅上站起,牵着她的手,往里走。 “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过这个餐馆?”阮青青问。 “祖宗,你才点头跟我好多久?我都来不及交代身世。而且我也没想到他能把馆子开得这么火。” 陈慕昀告诉服务员桌号,服务员直接把两人引到二楼最里面,果然是最好的位子,单独的卡座,用屏风和其他桌隔开,闹中取静,就在江边,窗外正对着一片清澈的江水,和对岸的青山,山上寺庙一盏孤灯亮着,跟画儿似的。 陈慕昀:“怎么样?” “很不错!我好喜欢。” “想吃什么,随便点。” “你点吧,我也不熟。” 陈慕昀便按照表哥之前的推荐,点了几个菜。阮青青捧着下巴,扭头望着窗外,只觉得这一眼景色,有种叫人心底安静的力量。她甚至就想这么一直望着,呆一个晚上都可以。人虽然在楼上,人却仿佛已在江心,在山顶,去了那一盏孤灯下。 服务员见她出神,笑着说:“这个座位平时很少进客呢,我们老板喜欢自己坐在这里,沏一壶茶呆着。” 陈慕昀笑了:“我来了,我哥自然要把这位子留给我。”他点好菜,刚把菜单交给服务员,屏风外脚步声渐近,有女声隐约道:“老板,你的客人到了。” 阮青青听到一个男声,很低地“嗯”了一声。 陈慕昀:“我哥来了。”他站起来。 阮青青连忙也站起。 那人从屏风后走出,很高,平头,个子大,人却瘦。他穿了件藏青色衬衣,里面是白色T恤,黑色长裤。灯光恰好从他头顶倾泻,使得他的容貌非常清晰。他精准地看向陈慕昀,清亮的眼珠染上一点笑意:“来了?” 阮青青看着他,脑子不知何时已变得空白,这是那个人吗?她不确定,可是连嗓音都很像。 他就这么重新出现在她面前,时隔六年,毫无预兆,清清楚楚,十分陌生。 陈慕昀笑了,抬起一只手,和那人于空中重重一握:“哥!你这个店真不错。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我女朋友,阮青青。青青,我表哥骆平江,他原来是武警,在部队上还立过功,后来退伍开了这家店,自己当老板,很厉害。” 骆平江还是那么沉静地笑着,仿佛在此刻,才注意到一旁的阮青青。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很安静的眼神,对她点头:“你好。” 陈慕昀并未注意到,阮青青的脸色变得苍白,她答:“你好。” 骆平江已移开目光,继续和陈慕昀说话。 “菜点了吗?” “点好了。” “上次我推荐的菜都试试,这顿我请。” “那怎么行,哥,你也是开门做生意,我自己买单,再说,请我女朋友呢。” “你第一次带她来,更不能让你买单了。好了,就这样。” “那行,谢谢哥,坐下一块儿吃吧。” “不了,店里忙,我还有客人要招呼,就不当电灯泡了。你们慢慢吃,有什么需要叫我。” “好,那你先忙,回头再找你喝酒。” 骆平江笑了笑,他颧骨分明,脸颊偏瘦,一笑线条舒展开,竟有明亮的感觉。他这时才看了阮青青第二眼,仿佛只是出于礼貌,说:“青青,慢慢吃,我走了。” 阮青青人还有点恍惚,机械地回答:“谢谢。”和他对视一眼,迅速垂落目光。 他走了,服务员开始上菜。 已经算得上怀城一号人物的表哥,这么给面子,餐厅环境气氛又好,一道道菜色色香味俱全,陈慕昀感到舒心畅意,吃了好几筷子,才察觉阮青青一直沉默着。 “怎么了,在想什么?” “没什么。” “没什么还走神?有心事?” “真的没有。”阮青青顿了顿,露出微笑,“在想托养中心的一些事。” 陈慕昀就理解了,他其实觉得那一摊事,繁琐又劳累,吃力不讨好,也不想多聊,说:“别想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尝尝这道菜,好吃吗?” “很好吃。” “这道也不错。” “嗯。” 陈慕昀笑:“你爱吃,以后咱们经常来,什么时候都有位子。不过,不能再叫我哥免单了,打个折是可以的。” 阮青青筷子一顿,没有再附和。 ------------ 第7章 那年(1) 六年前的那个晚上,雨夜,江面,冲锋舟上。 其实阮青青一直没有完全看清那个当兵的容貌。因为他的脸,实在是太脏了,泥渍乌黑,左一道右一道,好像很多天没洗了。 但他着实年少轻狂:“船真翻了,我也能把你再救起来。”和阮青青印象中刻板无趣的当兵的人,完全不一样。 于是她的语气也不自觉地轻松起来,带上几分少女的傲娇:“其实我也不是那么怕,但是我没坐过这种船,水又急,我才不适应。等我再习惯一下下就好了。” 他又笑了笑,笑得很浅,脸部肌肉线条舒展开,露出一口白牙。他问:“你是高中生?” “嗯。” “高几?” “高二,马上升高三。” “那不是学习特别忙?” “嗯,刚刚我还在屋里温书呢。” “书呆子!这么大的雨,发了洪水,还读书?” “我才不是书呆子!哪里想到洪水会淹到我家来!” 他倒是点了一下头,很有些老成持重的模样:“今年的水的确大。不过放心,有我们在,不会让你们老百姓出事。” 阮青青斜瞥他一眼:“你多大了?” 他一脸正气:“小姑娘家家,问我年龄干什么,反正比你大多了。” “切~” 她开始猜:“二十?” 他又笑了:“我有那么嫩吗?” “二十二、二十三?” “别瞎猜,你都叫叔了,还猜什么猜?” “呸!” 她呸这一下,两人都笑了,随即同时一愣,因为彼此都有种亲近了不少的感觉。他神色一正,说:“累就休息会儿,但别真睡着,再掉水里了,我还得捞。” “我不累。” “随你,那看看风景吧。” 阮青青噗嗤笑了,这人真逗,黑灯瞎火,荒村大水,有什么风景可看啊?这会儿她真的一点都不怕了。她觉得这个当兵的,真不像个兵,有点狂,有点调皮,还有点漫不经心。但偏偏救援做事稳得像天兵降临。 她想他其实是个好兵。 “你是哪儿人?”她问。 “无可奉告。” 阮青青嘟起了嘴,过了一会儿,又不死心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人民解放军。” 阮青青有点不高兴了,望着远处,没再看他。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平时她是个和男孩子相处话不多的人。年级里有几个人追她,但她觉得他们都幼稚得很,话都不想跟他们多说。她也没什么玩得好的男性朋友。可今夜,或许是洪水来袭太刺激,刺激了她的神经;或许是夜色太暗,河水太冰,茫茫洪灾中,只有这么一个人,坐在自己身旁。她看着他的背影,他的侧脸,他的坐姿,还有他握桨的手,就想和他多说几句话,想知道他从哪里来,他到底是谁。 也不知他是否察觉她生了闷气,安静了一会儿,他忽然提醒:“前边水急,坐稳了。” 他只一句话,阮青青心头那点闷塞,一下子就散了,很乖地“哦”了一声,坐稳不动,缩得像只乌龟。 他忽然笑了一下,眼睛亮晶晶的。 阮青青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无声地轻轻撞了一下。就像水下的暗流,轻轻撞击岩石;就像夜归的游鱼,撞上他们的艇,又悄悄游开去。 他说:“别怕,有我呢。” “我不怕。” 果然,小艇安全渡过了湍流。 阮青青注意到他干裂的嘴唇,立刻从包里掏出瓶水,拧开递给他:“喝点水吧。” 他没接:“你留着自己喝。” “我包里还有两瓶,足够了。” “谢了。”他这才单手接过,鬼知道这当兵的到底渴了多久,居然仰头一口气将整瓶水喝完,咕噜咕噜的,喝完还很爽的样子呼了口气。阮青青看着他脖子上流淌的不知是汗还是水,只觉得他和她接触过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和父亲叔伯们不一样,和男同学不一样,和谁都不一样。 那时阮青青还不明白,对于她这样一个少女来说,他已是青年了,即将褪去满身少年气,长成一个男人。 阮青青也喝了几口水,又从包里摸出块巧克力递给他。 他斜了一眼,还是没接:“你……准备得倒是挺齐全的,小朋友很惜命啊,不错不错——留着自己吃。” “你不饿吗?吃吧。” “不饿,我任务结束了有吃的。” “方便面吗?”她看过新闻,官兵们时间紧迫,环境艰苦,吃的都是方便面。 他笑了,伸出一点舌尖舔了舔上唇,说:“方便面挺好吃的。” 阮青青不信,现在的年轻人谁还爱吃方便面。何况电视新闻里说,他们经常顿顿吃,天天吃。 过了一会儿,阮青青忽然起身,飞快将一条士力架塞进他的迷彩服口袋里。他的神色有些错愕。 “你吃啊。”她小声说。 他伸手摸了一下口袋里的东西,又看她一眼,说:“行,那我就收下,当做个纪念。” 不知为什么,十七岁的阮青青听到这句话,忽然有了一丝悲伤的感觉。 …… 阮青青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一夜的事了,毕竟只有一夜。尽管后来,她曾经多次返回老家,甚至还找到当地驻军单位附近徘徊,想看看会不会奇迹般地再遇到那个人。但每次都无功而返。 她再也没能见过他。 可是今晚,当她第一眼看到骆平江,明明身份、衣着、神态都和那个兵不一样。然而她还是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个人。 连声音都很像。只不过比那时,低沉了许多,也少了那股傲气和漫然,取而代之的是男人的平和,以及若有若无的冷淡。 可是,他,真的是他吗? 他也是怀城人?不是军队的,而是武警。他还是陈慕昀的亲表哥。 阮青青心中涌起一股荒谬的感觉。 她又想起,刚刚骆平江看到自己的反应,没反应,很平静,甚至有些避嫌式的冷淡。 阮青青的心忽然就平静下来,平静得仿佛不曾起过半点波澜。 无论他是不是那个人,不重要了。 ------------ 第8章 那年(2) “怎么又走神了?”陈慕昀无奈地说。 阮青青忙说:“不好意思。”她冲他笑,又给他夹了一筷子菜:“你喜欢吃的。” 陈慕昀:“手。” 阮青青不解,把一只手放到桌上。 陈慕昀一把抓住,低头继续吃。 阮青青想挣,失笑:“干嘛呀!” “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总觉得不能完全把你抓住,所以得抓紧点。”他头也不抬地说。 阮青青静了静,反手将他的手握住:“我一直会在这里。” —— 直到阮青青和陈慕昀走的时候,骆平江才又出现,把他们送到门口。和之前一样,他一直在和陈慕昀说话,再也没有看阮青青一眼。阮青青也是一样,脸上始终挂着礼貌的笑,目光望向别处。 等上了车,陈慕昀似乎还有些谈兴未尽,对阮青青说:“我这个表哥,别看只上了个警官学校,学历不行,人还挺牛的。当初要不是他执行任务时一只手受了伤,神经坏了,没法再干武警,肯定不会退伍,现在应该在武警系统混得不错。你注意到没有,他的左手一直是垂着的,虽然也能像正常人一样用,就是使不上劲儿,也做不了灵活动作。不过,我们大家都没想到,他还有经商头脑,开饭店居然这么挣钱,毕竟他父母只是普通工人,家里条件也不好。” 他说了一阵,发现阮青青始终沉默,似乎对此漠不关心,他问:“怎么了?今天一直心不在焉。” “没有啊。” “那你觉得我哥这个人怎么样?” “还好吧,我也不关心。” 陈慕昀笑了:“你有时候就是这么呆萌。”他盯着她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明净白皙的脸,心头一热,缓了车速,轻声问:“去我家再坐会儿好不好?” “不了,已经挺晚了。” “老婆,你没听过一句话吗?饱暖思**。” “懒得理你。” “心理建设还没做好?” “我今天有点累了,想回去休息。” 陈慕昀沉默下来,她也不说话,车厢里的气氛终于变得有一点点凝滞。 很快就到了托养中心门外,阮青青下了车,说:“开车小心,早点休息。” 他降下车窗,指了指自己的脸。 阮青青笑了,弯腰落下一吻。 陈慕昀这才一笑,掉头离开。 但心情到底是有点憋闷的,接二连三被她拒绝。陈慕昀觉得她的保守和紧张完全没有必要,大家都是成年人,这种事司空见惯。他是个正常男人,难道没有正常欲望需要纾解吗?她却不体谅,还跟他端着。 但她是他好不容易才追到的人,他也不敢迫得太紧。所以他心里,既不得不小心翼翼,避免惹毛了她;又有憋屈的不甘,还有欲求不满的焦躁。 到了小区楼下,陈慕昀停好车,只要想起阮青青清冷秀美的样子,就觉得裤子里涨涨的。得,今天又是个孤独的右手之夜了。他自嘲地笑笑,暗下决心这几天必须得让她乖乖就范。 这么一想,更加心浮气躁。他下了车,往楼栋走去,远远就看到,一个身材极好的女孩,拖着个粉色小箱子,站在楼下。 陈慕昀忍不住就多看了两眼。 虽已是初秋,女孩穿了件短外套,里头却是露脐T恤,那腰十分细白。短裙下的两条腿,更是又长又直,再搭配黑色长靴,天真中透着性感。 女孩也看到了他,一头黑长直下,小脸精致干净,双眼一亮,喊道:“师兄!” 陈慕昀看清了她是谁,脸色一变。 ------------ 第9章 见你(1) 陈慕昀的脸色变得阴沉。 女孩却像是什么也没看到,把箱子一丢,跑到他跟前,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娇软的脸蛋,贴着他的脖子,要亲不亲的样子,气息萦绕。整个玲珑的身子,更是完全依偎在他怀里,带着一丝委屈说:“师兄,我好想你。” 女孩的身体每一寸,陈慕昀都曾经碰过。那滋味,现在想起来,都能叫人喉咙干涸。她还这么年轻,她才念大二,任何男人抱着这么一个天真尤物,只怕都会心猿意马。 陈慕昀轻吸一口气后,把她推开,冷着脸问:“你怎么来了?” 阮清苓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委屈巴巴望着他,也不敢再抱,只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手臂。陈慕昀顿时想起,这每一根手指,他都曾经含在嘴里过。 “我想你,我不想和你分手,不要和你分手。你怎么能发条短信就把我甩了?你知道的,我不和她争什么,只要能和哥哥在一起就够了。” 她化着果冻一样的妆,媚眼如丝,水光淋淋。 陈慕昀被她这么盯着,就没吭声。 结果她真扑上来亲了,陈慕昀想甩,没甩开,挣扎了几下,一把按住她的腰,狠狠吻下去。阮清苓整个身子一麻,挂在他身上,两人的舌头搅在一起,她呜咽一声。他抱起她就往楼上走。 “箱子……箱子!” 陈慕昀一手拎起箱子,一手推着她,很快进了电梯,他停止动作,两人低低喘着气,谁也没吭声。 等进了屋,陈慕昀把箱子一丢,直接把她打横抱起,她惊呼一声,满眼都是笑意,望着他就像望着自己的神。陈慕昀把她丢在床上,问道:“谁让你来的?是要害死我吗?早和你说过,咱们分了。你就这么离不开我,跑怀城来勾我?” …… 一番云雨过后,已是后半夜。 阮清苓趴在床上玩手机,时不时还“咯咯”笑着,看起来无忧无虑。 陈慕昀靠在另一边床头,瘫软了好一会儿,看着她,问:“你这两天不用上课?” “周末没课。” “天亮我开车送你去车站。” 阮清苓把手机一丢,搂着他的脖子,“吧唧”亲了一口,说:“不要,人家专程坐了两个小时汽车过来,就是要陪哥哥的。” “我没时间。” “周末也没时间嘛?” 陈慕昀盯着她:“我要陪她。” 阮清苓撇了撇嘴,却依然不生气,而是低头趴在他胸口。陈慕昀倒吸一口凉气,死死捏住她的肩膀,脑子里竟想到:两人的名字那么相似,都姓阮,名字里都有个青(清)字,性子怎么就差那么多呢?阮青青要是有她一半知情识趣,自己只怕都心满意足了。 陈慕昀第一次见到阮清苓,就是这小姑娘来研究生院取资料。那天她穿的是条连衣短裙,周围的师哥们全都盯着看。起初陈慕昀没在意,直到听到她的名字,他才抬头,笑着对她说:“阮清苓?这名字好听,和我女朋友有两个字是一样的。” …… “哥哥,我就待在你家里等你,哪儿都不去。你回家的时候再陪我好不好?” “不行,她有时候会过来。” “她来了你提前告诉我,我躲出去,保证不被她发现。哥哥,我不想破坏你们俩的感情,我只想爱你,我真的不在乎天长地久。” 这姿态实在谦卑到了尘埃里,陈慕昀望着她湿漉漉的眼睛,又搂着一团温香软玉,到底不忍再说狠话。阮清苓虽然成绩能力一塌糊涂家境也不怎么的,但足以去找个正儿八经的条件不错的男朋友。这一年来,她却无怨无悔不求回报地爱着他。 他想,阮清苓年纪小,太单纯,不太想事不想未来,才会沉沦在这段见不得光的关系里。 陈慕昀说:“我在旁边酒店给你开个房,你没事可以自己出去玩,我有时间会去找你。” —— 次日一早,阮青青约的电工师傅来了托养中心。阮青青领着电工转了一圈,说明维修检测的需求,如果有必要,局部进行改造。电工师傅没想到这么个清秀的姑娘,居然还懂这些,夸了几句。 阮青青笑道:“理工科的,这些常识还是懂的。” 曾曦一直跟着她打转,背后跟着几个小尾巴,她给他们打手语:青青姐可厉害了,高中的时候就给我修过台灯,还修过电冰箱厨房下水道。 小家伙们全都惊讶得瞪大眼。 阮青青一本正经对孩子们一挥手里扳手,扳手:你们要是不听话,我就修理你们。 孩子们做鸟兽散,又躲在门后偷偷看她,没有声音,每一双眼睛,亮晶晶。 阮青青跟着师傅,专心致志地看,遇到不懂的就问,两人居然也聊得不错。一个上午时间,两人把整个院子的电路都检测完了,维修了好几处,还约好下次师傅过来,把一段老化的电路设备彻底换掉。这么大的阵仗,中心的工作人员自然都注意到了。姨父郑涛要把中心结束、卖出房产的消息,早就传出风声。如今看到阮青青这样的举动,又联想到她昨天查账,一时间,老员工们都看不透这位“少东家”,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郑涛这两天一直没露面。 到了中午,电工干完活走了。阮青青正吃饭呢,曾曦跑进来,把一个崭新的藤编小电工递给她,还是个女孩。阮青青噗嗤笑了,见那藤条又细又滑,色泽鲜亮,问:又去山上了? 阮青青知道几公里外有座青鸢山,山上就产这种漂亮的藤条,还有很多漂亮的草和花。曾曦要是想做“精品”了,就会去那座山上。不过那座山挺荒的,既没景色,也没开发,人烟稀少。曾曦以前老家在那边,从小到大跑惯了,比自家后院还熟悉,阮青青倒也不担心。 ------------ 第10章 见你(2) 曾曦:你还想要什么,我做给你啊。 阮青青想了想,表示:能做个我和陈慕昀吗?我可以挑张合照发给你,会不会太难? 曾曦捂着嘴笑:没问题! 阮青青也笑了。 曾曦表示:这是一项重要任务,需要一段时间,我会收集最好的材料,精雕细琢,做出最好的作品,让姐夫大吃一惊。 管后勤的一个大姐今天请假了,阮青青吃完饭就去后厨帮忙,没多久,听到有人说:“送菜的来了,有时间的帮忙去接一下。” 阮青青就跟着一个大姐,去了门外,一辆小卡车停着,上头堆着一些菜,还有几大片猪肉和排骨,几大袋粮油。 大姐对阮青青说:“我们的菜都是菜场的老李头送,肉和米一个月送一次,菜隔天送。今天本来应该上午送到的,不知道怎么迟到了。老两口年纪大了,没有儿女,就靠这个生活,我们也是想照顾他们生意。” 阮青青点头。 一个人从驾驶座下来,却不是佝偻老头。他戴了副墨镜,穿着黑色T恤和迷彩长裤,挺拔得像棵白杨树。 阮青青一呆。 身旁的大姐很熟络地打招呼:“骆老板,今天怎么是你来了?” 骆平江摘下墨镜,看了阮青青一眼,表情挺冷,目光就停在大姐身上,露出微笑:“张姐,老李今天不小心把腰扭了,我替他送过来。” 张姐:“没事吧?” “没事,说是老毛病了,我已经让员工陪他去医院了。” 张姐笑得跟朵花儿似的,介绍道:“哦对,这是青青,我们中心的小老板。青青,这是骆老板,咱们怀城现在最有名的饭馆就是他开的。骆老板还是退役军人呢,厉害吧,经常帮老李头两口子,菜都给咱们送过好几回呢!军人就是不一样,退伍了也为人民服务,大好人!” 骆平江这才重新看向青青,眼神平淡温和,点了点头。 阮青青也点了点头。 骆平江转身走向车斗,对张姐说:“你点点数,看对不对,没问题我就帮你们搬下来。” 张姐说:“那有什么好点的,老李头两口子实诚,只会多不会少。平江,你说你都是老板了,怎么还亲自替他们来,派个人来不就行了。” 骆平江笑着说:“我怎么就不能自己来了?” 骆平江右手拎了一袋沉甸甸的米,左手只拎了一袋看起来分量不重的青菜。从阮青青身旁走过。 阮青青想起陈慕昀说的,他的左手是使不上劲的,所以才退役。 张姐说:“青青,你帮我拿点菜就行了,不重,就是占地方。” “好。”阮青青走到车后,接过一大捆菜,也往厨房走去。 骆平江显然对中心的结构是清楚的,阮青青走到半路,就看到他已空手走回来。阮青青没看他的脸。 他也没吭声。 错身而过时,阮青青手里却一轻,那一大捆菜,被他拎走。阮青青想拿回来:“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骆平江:“我来。”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阮青青这才抬头,看向他的背影。他的背看起来又硬又直,T恤下的肩胛骨微微凸起。 阮青青忽觉胸口有点闷,嗓音却明亮坦荡无比:“谢谢!” 他没回应。 阮青青转身走回车边。 张姐看到她还有点惊讶:“这么快就放好了,比骆老板还快。”张姐拎了两瓶油,往厨房走去。阮青青便将剩下的蔬菜都整理好,想要一次拎过去。 身后响起脚步声,骆平江也到了车边,两人谁也没说话。阮青青的眼角余光里,瞥见骆平江一只手拎起装猪肉的袋子,只怕足有大几十斤。他又抬起另一只手,擦了擦脸上的汗。 “放着,待会儿我来。”他像是在对空气说话。 阮青青:“我拿得动。” 于是两人又没声了,各自又送了一趟,但是他走得快,阮青青才走到半路,他已拐进厨房。她还没走到厨房,他已出来了。 迎面而来的时候,阮青青忽然愣住,站定不动。 骆平江本来明明对她视而不见,她一停,他走了两步,也停下,隔着一米的距离,看向她。 阳光明亮的午后,宁静的走廊,两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 忽然,他笑了,嘴角扯起一抹弧度,偏头看着一边,有些散漫的样子,说:“盯着我看什么?我脸上长花了?” “你的脸脏了。” 他还那么吊儿郎当地笑着,但是慢慢地在收敛:“脏又怎么了?” 阮青青说:“看起来和五年前那个晚上的样子差不多。” 骆平江安静了几秒钟,轻轻“哦”了一声。 阮青青忽然没头没脑地涌起几分怒意,同时她急切地想要掩饰和压制这种奇怪的情绪,于是她把菜一股脑往他怀里一丢,他抬起眼直直望着她,她却转身就走,拐个弯进了自己房间,关上了门。 阮青青的眼睛有些发酸,情绪一时间混乱得无从整理。她想明明已经过去五年多了,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的人,突然出现了,我竟然失态了。 不该失态的。 从前,哪怕是最亲密的闺蜜,也不相信,她会喜欢上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其实她也是在那一夜,他不告而别后,后知后觉发现的。从此她看任何男孩,脑海里却总是闪过他独坐舟头的背影;听到任何男孩的表白追求,耳边响起的却是他的嗓音。她像是被那夜中了蛊,惊了魂,遇到谁,都忍不住和他比。然后,其他人,立刻变得平淡得像一笔可有可无的素描背景,在她眼里褪色了。只有他脏兮兮的那张脸,却鲜亮得刺痛她的眼睛。 她竟在十七岁时,喜欢上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还不知道他是谁,他在哪里。 这注定是一段缥缈无望的爱情,一段属于少女的天真心事。大概也只有十几岁的人,才会这样用尽全力去喜欢一个几乎得不到的人。 可她那时只是想着他,也觉得满足,甚至总是对这段爱慕心怀希望。她在一个个夕阳西下窗边独坐的时分,回忆两人说过的每一句话,他的神态,他的动作,他的语气。这时她又像个自大自满的狂徒,从蛛丝马迹中拼命找证据,证明他对她,肯定也是有好感的。 哪怕只有半个晚上,只有短短几个小时。可是她心动了,他难道没感觉吗? 冥冥中她总有种预感,人生不会负我,他们会再见面的。她会找到他,或许,有那么一丝可能,他也在找她呢? 只是后来,一年又一年。 她终于承认,有关于他的一切,是不切实际的年少妄想。 这世上或许有一见钟情,可它从来难敌人海茫茫、天荒地老。 尤其这件事如果发生在十七岁,听起来实在幼稚又不重要。 阮青青很快平静下来,她觉得自己只是一时失常,现在一点儿事都没有了。她拉开房门出去。 先到厨房,东西全都搬完了,整整齐齐堆放着,张姐正在清点,抬头看到她,笑着说:“你刚才去哪儿啦?已经搬完了,去歇着吧。” “他……骆老板呢?” “走啦。” 阮青青心情顿时一松,可那种怪怪的烦闷感又涌上来。当她再次走过中心大门时,下意识往外望去。 那辆小卡车,还停在门外。车上没人。 一个人,倚靠在旁边的墙壁上,指间夹了支烟。他已披上件黑色外套,抬头循声望过来。 阮青青一只手按在大门上,隔着几米远,直勾勾望着他。 这一次,骆平江终于没有回避她的目光。仿佛这是他们重逢后,他第一次,真真正正看见了她。清透的阳光里,淡淡的烟光中,他那乌黑沉黯的眼睛里,仿佛有某种很平静温柔的情绪,从岁月的浮光碎影中掠过。 阮青青突然很想给自己一巴掌,因为她的鼻头莫名其妙又有点酸了。 骆平江站直了,没有靠近,问:“没事吧?刚才你突然跑了。” 阮青青露出很礼貌得体的笑,语气疏离无比:“没事啊,刚刚突然想一件急事,就跑去处理了。没别的事,不好意思。” 骆平江安静了一秒钟,说:“行,那就好。”他碾灭烟头,丢进路旁垃圾桶,上了卡车,发动车子。他没有再看她,侧脸浸在阳光里,越发显得硬朗无情:“走了。” “再见。” 车子瞬间驶远,阮青青转身回去。 ------------ 第11章 想来(1) 阮青青坐在房间里,拿起手机,突然有冲动想和陈慕昀说话,可又觉得无话可说,看了一会儿,又放下了。 索性干活。 一下午的时间,她都沉浸在工作里,构思创业方案,梳理筹备工作。等到夕阳西下时,她长吁一口气,推开电脑,已是心平气和,满眼都是冷静现实。 她忽然想起,今天是周六,陈慕昀一整天都没和她联系过,不太像他的性子。 她发短信过去:在干什么? 过了几分钟,陈慕昀的电话直接回过来,他的语气平静温柔:“今天领导临时交代了加班,太忙了忘了和你说。想我了?” “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阮青青问,“每次都是去你那边,来我这边吧。” 陈慕昀顿了顿,语气愈发温柔:“还没忙完,今天不能一起吃了。明天吧,要不还是去我表哥那儿?” “不去。” 陈慕昀很意外:“为什么?上次你不也觉得好吃吗?” “虽然是亲戚,也不好每次麻烦他留位子,还打折。而且一个地方吃多了也没意思,还是来我这边吧,我带你去便宜又好吃的地方。” 陈慕昀笑了:“好好好,老婆勤俭持家,都听老婆的。” 挂了电话,陈慕昀从这个无人的包间走出去,回到隔壁,阮清苓坐在桌前,桌上的饭菜两人也吃了快一半。 这种时候,阮清苓从来不问他,是谁来的电话,只是笑眯眯用双手捧着脸,说:“你再不来,这道最好吃的话梅排骨都要被我吃完了哦。” 陈慕昀心头那一点懊恼和心虚,瞬间被她这没心没肺的爱意给抚平了,一敲她的脑袋说:“想吃就吃,不用给我留。” 阮清苓于是又夹起一块排骨,说:“我要吃完了,你吃什么啊?” “吃你。” 阮清苓咬着唇笑,过了一会儿,她蹬掉小皮鞋,一只赤脚沿着他的大腿踩上去:“吃这个啊?” 陈慕昀一把抓住她的脚,问:“这不是你吃的吗?” —— 第二天下午2点多,阮青青刚从外面回来,就被姨父郑涛叫到了他的办公室里。 郑涛笑着说:“青青,我约了买家,很有钱的朋友,来谈托养中心和两个门面转让的事。他们两个小时后到,就在这个屋子,你到时候也来,听一听,签个字就行。” 阮青青看着他。 郑涛神色不变:“没别的事了。” 阮青青问:“有没有对方的详细资料,还有合同,我想先看一下。” 郑涛皱了一下眉,说:“你还不放心我?” “不是,就是想先了解一下,有个准备。” 郑涛摆摆手:“行行行,我待会儿有空找了给你。” 结果阮青青回房间后,过了半小时,也没见郑涛把资料拿过来。她又去他的办公室,却发现屋门锁着,里头没人。 阮青青突然就怒了,一拳捶在门上,而后脸上慢慢露出个冷笑,转身大步回房。 她缓了一会儿,心想这样也好,回头该怎样就怎样,她也无所顾忌了。 可心底到底闷闷地难受,还有些发冷。姨父已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近的亲人。过去这些年,他对她也不错。小时候,他曾把她扛在肩上,带她玩耍,给她买糖。读书时,父母有忙不过来时,他也为她跑前跑后,照料生活,从无怨言。上大学,也是他和姨妈亲自送她去的。 可现在,姨妈过世了,面对一笔数百万的资产处置,还有几十个孩子和员工的未来,他希望她闭嘴,希望她当个摆设,只等他做主分钱。 这件事来得太急,打了阮青青个措手不及。如果提前几天知道,她就可以做更充分的准备去应对,收集必要的信息,去判断对方是否可靠,能不能卖,要不要卖,孩子和员工能否得到妥善安置。可现在,她双眼一抹黑,还剩短短一个多小时,什么都来不及。真到了签订合同的现场,她会毫无招架之力,只能被人牵着鼻子走——姨父,或者对方。 阮青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迅速思考解决办法,梳理自己在怀城认识的人,看有谁能帮上忙。很快她发现,陈慕昀是最好的求助对象——他家里有背景,回怀城的时间比她长,朋友多,见识广,又在政府机关工作。有他在,她也能多几分底气。 她立马给陈慕昀打电话。 响起七八声才接起,他的嗓音温柔如昔:“青青,什么事?” 阮青青将自己面临的困境和盘托出,然后问:“慕昀,你能不能过来一趟?” 陈慕昀一听就明白了:“好,我四点前一定赶到,陪你和他们见面。别担心,有我在,谁也别想欺负你,占你便宜。” 阮青青心想,并不只是怕被人占便宜或者牵扯经济利益,只不过电话里三言两语说不清,只能当面再谈。 到了三点五十左右,阮青青就听到外头郑涛回来了,她也不再去问他要资料,又发了个短信给陈慕昀:“到哪儿了?” 没回复。 阮青青正要打过去,听到外头响起车声,她走出去,却看到一辆陌生的黑色宝马停在门口。 骆平江下了车,灰色夹克黑色长裤,商务中带着随性。他手一扬关上车门,抬头看着她,神色温和淡定:“青青,陈慕昀临时有急事,过不来,托我来帮忙。事情他已经大致和我说过了。” 阮青青一呆,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正是陈慕昀打来的。 那头听着很吵,像是在外面,陈慕昀的语气愧疚又急促:“青青,真的不好意思,临时接到领导电话,要我跟他去处理个急事,比较重要,没办法推脱。不过,我拜托江哥过来了,他到了吗?” “……到了。” “那就好,其实青青,我想过了,江哥来比我来更有用。他呢,算是地头蛇,朋友又多,他自己开店的,这些房产交易什么的懂得也比我多。你就把他当自己亲哥,不懂就问他,有需要撑腰的就让他上。他这人很讲义气的,答应了就一定会动真格帮忙,绝对靠得住。” 阮青青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最后只得说:“好,我知道了,你专心忙领导的事,不用担心我。” “对不起,回头一定补偿你。”他说。 ------------ 第12章 想来(2) 陈慕昀正在开车前往汽车站的路上,挂了电话,脸色更黑。很快他就到了车站,把车停好,找到了阮清苓。 她拎着个箱子,站在车站一角,头发乱糟糟的,身上也有灰,一边白皙的小腿上,几道血印子,脚踝也有些青紫。这么个年轻漂亮、身材又极好的姑娘,这个模样站在乱糟糟的车站里,引来许多人注目。 陈慕昀跑过去,接过箱子,搂住她的腰,没好气地问:“怎么回事?” 阮清苓抬头看他,眼泪汪汪的,巴掌大的脸,仿佛沾着露水的花瓣,第一句话却是:“我以为你不会来的……” 陈慕昀原本烦躁的心,倒是软了几分,语气也缓和了些:“你在电话里都哭成那样了,人在怀城,我能不管?” 阮清苓的嘴这才一撇,把脸埋在他胸口,哭道:“我被一个电动车撞了,那人还很下流地看着我,撞了就跑,呜呜呜呜……太坏了,我好怕啊哥哥。” 陈慕昀皱了眉头,又看了看周围,这角落里似乎没有监控,真去追究他也懒得折腾,拍拍她的背,哄道:“好了,这里来来往往人这么多,我会想办法托人看能不能把这人抓到。现在我先带你找个诊所上药。” 阮青青伏在他怀里点头:“可是误了班车怎么办?末班车已经走了。” “明天上午有没有课?” “没有。” “那先跟我回去,坐明天早上的班车走。” —— 阮青青是真不想和骆平江再有任何牵扯,一牵扯她就烦躁。但她知道,陈慕昀说得有道理,骆平江是比他更合适的人选。而且现在,她没有别的办法了。 短暂的沉默后,她抬脸笑了:“真的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骆平江的神态轻松平静:“小事。” 两人往院内走,他问:“有对方的资料和合同条款吗?我先抓紧时间看看。” 阮青青苦笑:“没有。” “没事,那就见机行事。你心里有没有个底价?” 阮青青摇头:“我对这边的价格一点都不了解,而且,不光是卖房子的问题。我们这个托养中心,虽然是民营的,自负盈亏,但还是半福利性质的……” 他说:“这个我清楚。” 阮青青一怔,继续说道:“……所以我还要考虑这些孩子的未来,还有那些员工,都跟了中心很多年,我觉得双方应该共同协商,给他们找一个妥善的出路,至少不能比现在差。但是我自己也没想好,用个什么样的形式和办法。” 骆平江望她一眼,似在认真倾听,又似在深深打量。阮青青避开他的目光。 “我明白了,好办。”他说,“既然你没想好,就让他们去想。他们是本地地产商,门路肯定比你多,要求他们把这个后续安置方案也写进合同里去。现在是他们上门来要买你们的房子,不是你们上赶着要卖。最近这片的房产价格越来越热了,只要你们沉得住气,就能占据主动。笔在你手里,你有一半产权,只要你不签字,谁也不能卖掉这里。不过,我们还不清楚对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待会儿首先要开诚布公有理有据地去谈,抱着解决问题、共赢的态度,看能不能谈出个好结果。” 阮青青只觉得豁然开朗,被他这么一说,好像真的不是什么事儿了,主动权还掌握在自己手里。她毕竟才刚毕业,又不是自己熟悉的领域,对怀城的市场行情更不了解,加之被姨父气得有些情绪化,现在冷静下来,心里也有底了。 尤其是骆平江直接把难题甩给对方的、理直气壮的态度,竟让阮青青有点想笑。她想他骨子里还是当年那个兵啊,但这念头一升起,她立马在脑子里打住。 阮青青:“明白了,谢谢你。” 他说:“你不要老是谢谢谢。” 两人刚到走廊,郑涛的办公室门打开了,他脸上还挂着笑,正要和阮青青说话,就看到了一旁的骆平江。 阮青青说:“叔叔,这是……我朋友骆平江,今天谈合同,我请他过来帮我参考一下。” 骆平江:“你好。” 郑涛:“……你好。青青,你过来一下。” 阮青青跟着郑涛走到一边,郑涛很不高兴地看着她:“咱们谈合同,很重要很机密的事,你找个外人过来,不合适吧?” “合适,我信得过他。” 郑涛感觉被噎了一下,但也不好强行把人撵走,又问:“他是干哪行的?你这么信任。” “他是做生意的,做得很好。而且,他是陈慕昀的表哥。” 郑涛这才不说话了,毕竟也算是自己人。 郑涛看向骆平江,挤出个笑,又对二人说:“行,小骆,青青,刘总他们已经到了,咱们进去吧。”又低声对青青说:“待会儿你们别乱说话,乱答应他们什么条件或者提新条件,我对情况比较了解,我来跟他们谈。” 阮青青没吭声。 三人进了屋,这间办公室不大,沙发上已坐了三个人,一个中年男人,一个年轻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郑涛笑道:“刘总,戴经理,柳经理,我侄女来了,咱们可以开始看合同了。青青,叫人。这是青青的一个朋友,小骆,陪她来的。” 阮青青却没有像郑涛希望的那样,恭恭敬敬一个个叫人,而是平平静静走过去,朝三人伸出手:“你们好,我是阮青青,托养中心的产权共有者。” 坐中间的刘总笑了,没有站起来,但是伸出手,和阮青青一握。旁边的戴经理和柳经理倒是站起来,笑着和她握手。 这时,刘总看到了骆平江,有点惊讶,这才站起来:“你是……骆老板?” 骆平江看着他,想了想,似乎想起这人是谁,说:“你是凯华的……刘经理?” 从刘总突然降格到刘经理的人,似乎并不在意他的称呼,笑道:“是啊,上次我还陪我们谢总,去你那儿吃饭。说起来,你们餐厅可真难定位,但是谢总要在怀城招待什么重要客人,还就喜欢去你那儿,哈哈!” 骆平江也笑了:“老谢要过来,我哪次不把最好的位子留着?上次他要的酒,我也给他找好了,一直没开,就等他下次来试酒。” 刘经理笑容满面:“那是那是,骆老板是我们谢总的忘年交。” 一旁的郑涛惊讶了,没想到这骆平江跟对方的老板还有交情,一时也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 阮青青也没想到骆平江还有长袖善舞的一面,可再一想,又觉得他开着熙熙攘攘的饭店,就是会这样,能这样。 刘经理和郑涛飞快对视了一眼,又含笑说:“骆老板,今天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骆平江言简意赅:“青青是我朋友。” 刘经理哈哈大笑:“那还真是赶巧了,大家都是朋友,一切都好说。” 骆平江:“那是。” 六人落座。 骆平江坐在阮青青身旁,身子微微朝阮青青一偏,阮青青也不知怎的,瞬间心领神会,凑过去,听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凯华是湘城的公司,主要做商业地产、对外贸易、房产中介,比较有实力。他是怀城分公司的一个部门主管,我不熟。” 阮青青:“哦。” 几秒钟的沉默后,两人同时把头偏开,拉开正常距离。 ------------ 第13章 绝色(1) 刘经理手下的两个年轻人,把打印好的合同,拿给阮青青看。阮青青说:“一起看。”往骆平江那边递了递,他伸手接着,身体这才重新偏过来,两人都不说话,一字一句看着。 刘经理笑道:“都是制式合同,放心,不会有问题。” 郑涛也笑着说:“合同我都和戴主管柳主管过好几遍了,青青,你也看看,还有什么要求要加上的?只要能加,刘总肯定会帮忙的。” 机关都藏在话里行间,明明是对等关系,姨父却说是对方“帮忙”,阮青青若真是个啥也不懂的大学毕业生,只怕也会这么听进去。 不过,确实就像刘经理说的,是制式合同,房屋产权面积、价格、买卖手续都写得很清晰。两个门面的单价是每平米1万5千元,一共150平米,合计225万。托养中心每平米2600元,一共1200平米,合计312万元。两处一共537万元。约定签订合同后付款30%,过户后付款40%,1个月内搬迁完成再付剩下30%。此外还有违约条件其他杂费结算等等。条款清晰简单。 阮青青对本市的房产价格,只大概有个印象,粗一看,感觉是在她听说过的市场价格范围内,也看不出什么问题。 刘经理笑着说:“我们是大公司,骆老板也了解啊,付款很快,绝对不会有问题。每一笔款项都会按照合同,当然到时候你们叔侄怎么分,就是你们的事了,哈哈哈!” 郑涛笑道:“肯定是平分,该青青那份,我绝不会少她。”又看向阮青青,神色欣慰,压低声音说:“将近270万,以后你在怀城的生活没什么后顾之忧,我也放心了。” 他们都看着阮青青。 阮青青放下合同,开口道:“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我还想……” 骆平江打断她:“青青。” 阮青青本来已经想跳过价格,和他们谈安置善后条件了,但骆平江一打断,她立刻就明白:她做错了。 骆平江笑得人畜无害:“刘经理,我和青青再说两句话?” “好啊没问题,你们商量。” 骆平江又往阮青青的方向一偏头,阮青青只得又凑上去,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他的音量所有人都能听到:“就按照我们之前商量的、了解的情况,咱们把你的想法,也和刘经理、你叔叔说一说?” 阮青青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但是很乖地点头附和:“好。” 骆平江看着她清澈的、毫不掩饰信赖的眼神,忽的一笑,说:“要不我来替你说?” “好。” 骆平江翻开合同,说:“合同条款整体是清晰规范的,责任权利划分也没有问题,但是有几个地方,我们不能接受。” 他一改之前的轻笑随意,语气平静笃定,但并不咄咄逼人,所有人都安静聆听。 “第一,价格。先说门面,这一片的门面价格,一般是在1万5到3万左右,但他们的门面,位置好,临街,我看了户型图,也非常通透方正。1万5低太多了,这不可能。” “等一下!”刘经理连忙打断他,哭笑不得地说,“骆老板,不是这么算的,他们的门面只有两个,规模也不大,能做的生意也很有限,而且很旧了,都有二十年了,价格自然上不去。” 骆平江答:“门面从来都是看地段、格局。50平有50平的生意,100平有100平的生意,1000平有1000平的生意。都是按照单价卖,从来没听说面积影响单价。街口就是小学,后面是居民区,算是最好的地段。至于新旧,附近都是老房子,我刚才看过了,他们的房屋质量是最好的。再说了,就算更新一点,你们买下来自用也好,转卖也好,肯定要重新装修,有什么影响?门面价格你们重新报一个吧,现在这个,真的不用谈了。” 态度过于强硬,刘经理没了声,郑涛发愣。旁边那位女主管开口,声音柔软:“骆老板,您这说得我们实在没法做生意……” 骆平江理都没理她,继续说道:“第二。” 除了阮青青,屋里其他人的脸色都变得不那么好看。 阮青青突然有点想笑。 骆平江:“我看你们的买卖面积,是按照现有房屋建筑面积算的。事实上,这院子里还有一两百平米的空地,都是宅基地,只要跟相关部门手续跑通了,也能建房子。这部分,你们没算进去。” 刘经理:“那不能这么算啊骆老板!我们买下来是自用的,不会再推倒重建,所以当然只能按照建筑面积算了!你买个住宅还有赠送面积呢。” 骆平江:“你说的这点能写在合同里吗?” 刘经理一滞。 “我开个玩笑,自然是不能的。我也听朋友说,沿江一带有整体开发计划,今年可能就会公布实施,这一片的房价自然会水涨船高。你们到时候要重建还是要卖掉,都是你们的权利,我们绝不限制。但现在我们作为卖房,一方面要把这部分溢价可能适当考虑进去,另一方面,空地面积也要作价。青青她回怀城不久,不是那么急着卖掉这块地。” 招招打七寸,刘经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郑涛突然插嘴:“这一片政府有整体开发计划?” 骆平江:“八九不离十。我们的第三点要求……青青来说吧。”他侧身看向阮青青,一只手搁在桌上,另一只手搭着椅子扶手。阮青青望着他轻松舒展的姿态,只觉得信心百倍。若说一开始阮青青对于这次谈判还是双眼一抹黑,在他这样一番有理有据地全面压制对方后,她已经可以镇定自若地狐假虎威了。 阮青青说:“行,刚刚骆平江说的两点,是我们成交的前提和基本条件。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善儿不是一个纯商业性质的机构,承担着社会福利责任,这也是中心创始人,还有我母亲、阿姨的遗志。现在的十几个孩子,不是物件,说送走就送走。一方面,如果成交,1个月的搬迁时间太短,起码2个月。因为除了孩子,我们还有十来个员工需要遣散、安置。他们都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善心和责任心留在这里工作。我希望给他们充分过渡时间,每个人都能安心离开。另一方面,你们公司是大公司,资源多,人脉广,在全省都有影响力。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你们能够给予我们一些社会资源上的帮助,大家一起想办法,把这些孩子安置好。相信对于你们公司来说,这也是体现社会责任感和企业形象的突出事迹。” ------------ 第14章 绝色(2) 暮色降临时,郑涛送刘经理一行人出去了,只剩阮青青和骆平江站在院子里。正是晚饭时分,院子里飘着一股饭菜香气,还有孩子们探头探脑看着他俩。 阮青青真心实意地说:“今天谢谢你,我把慕昀叫来,我们请你吃晚饭吧。” 骆平江也不客气:“行。” 阮青青觉得如果就这样和他相处也不错,仿佛内心深处那个隐晦的难题就此解决,她说:“你等一下。”阮青青打电话给陈慕昀,结果响了十多声,也没人接。 她只得说:“他可能还在忙。” 骆平江像是明白她在顾忌什么,答:“那就不吃了,等他下次有空一起。我晚上也有事要忙。” 阮青青不去管空气中微微弥漫的尴尬,微笑着说:“好,欠你一顿。” 骆平江也很淡地笑笑:“行,走了。” “我送你出去。” 因为屋里有点热,他脱了外套,里头是件长T,一只手提着外套一角,搭在肩膀上。阮青青望了一眼,就触电般移开目光。 “这段时间不要主动联系对方,等他们重新提条件。” “好,我明白了。”阮青青想了想,问:“你刚才让我说的第三点,有没有不妥当的地方?”她未来想在怀城创业,这些都是她要学的。到底忍不住,想要听听他的意见和评价。 两人已走出大门,骆平江摸出车钥匙,拿在手里甩了两下,轻轻一笑。 明明他什么还没说,阮青青就又明白了——自己那番话还是说得不够老道妥当。 “你说啊。”她忍不住带上几分嗔怪催促,话一出口,又后悔了。 骆平江手里玩钥匙的动作一顿,没有看她,而是看着远处,答:“挺好的,真心实意,有理有据,你提条件的时候不也替他们考虑了吗——对他们的企业形象有好处。就是……态度软了点,说得急切了点。我怕他们后面借这个条件,和你砍价。” “他们如果第三点真能做好,让一部分价格我无所谓。” “所以你让他们察觉到底牌了。” 阮青青一呆。 骆平江这才看她一眼,大概是她的样子太无辜,他轻笑道:“不过,这样也有这样的好处。我的态度比较强硬,你缓和一下,他们今天也好下台,后面也好彼此讨价还价,也不好把关系弄僵了。”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对。” 阮青青心想,这么说,我还歪打正着了?又看一眼他的样子,也不知真是这样,还是他安慰自己。她由衷地说:“你一个武警,怎么这么精啊?” 骆平江错眼看她,语气也变得无辜:“我现在不是武警了,也得做生意、挣钱,养家糊口。而且我当武警那时候,也不是傻子啊。” 阮青青忍不住笑了,连忙忍住。骆平江目光看着别处,也在笑:“走了。” “今天真的谢谢你了,帮了大忙。” “小事,回头让慕昀请我喝酒就是。”他稍稍一顿,“后面有什么问题,你随时找我,不妨事的。” “……好,谢谢。” —— 阮青青就在托养中心食堂吃的晚饭,管食堂的阿姨特意给她加了几块排骨和一支鸡腿,她推辞不过,笑着道谢。转头见旁边桌上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睁大眼睛盯着鸡腿,她失笑,夹起鸡腿放在他的盘子里,又轻轻揪了一下他的耳朵。 不会说话的男孩,歪头笑了。 食堂里没人说话,但是并不安静,反而热热闹闹。十几个孩子摆弄盘盘碟碟的声音,跺脚的声音,调皮敲盘子的声音。还有墙上的电视,正在放新闻,屏幕下方有个小画面,有个人在比划手语。 新闻里正在播几宗寻人启事,大多是走失的老人,也有个聋哑人,十八岁的女孩子,照片还挺漂亮的,白白净净一个女孩,就是神色眼神显得拘谨。那是阮青青见惯的孩子们的样子。 前头维持秩序的老师趁机教育食堂里活泼过头的孩子们:所以你们不要乱跑!尤其是小楠、小华、小轩三个,不准再偷偷跑出去玩!必须有老师带着,才可以离开中心。你们看,这个姐姐,和你们一样,就走失了,找不到了。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老师和小伙伴了。 孩子们哪里会认真听,短暂的安静后,又热闹起来。 阮青青坐在角落里,看得好笑,望着那一个个纯真无邪的面孔,神色渐渐变得凝重。她也许无法为他们的将来负责,但是必须尽力。 吃完饭,阮青青出了中心,沿着江边散步消食。 陈慕昀终于来了电话,语气疲惫,但更多的是浓浓的歉意:“青青,我刚忙完。你那边情况怎么样?解决了吗?” 阮青青望着墨黑天空上的一片星子,答:“解决了。” “哦,怎么说?” 阮青青就把对方的条件,还有骆平江和自己提出的三点要求,说了一遍。 陈慕昀有点惊讶:“没想到你们那个中心还挺值钱的!江哥提的几点没错,就得让他们加价。当然,也得把孩子们安置好,否则我知道你放不下。你太善良了。” “谈不上善良,本分而已。” “呵,很多人根本不会管那些孩子的出路。这么说来,我让江哥替我来,没错吧?本地的一些情况,他比我知道得更多,也更适合和那些人打交道。”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玩笑似的讨好。 “没错,你以后别来就是了。” “哎哎哎……姑奶奶,别生气啊,我这不是一忙完,马上打电话向你报到吗?要不我现在过来陪你好不好?你在哪里?” 阮青青看了眼手表,心中轻叹口气,说:“不用了,已经晚了,你明天还要上班,我没有生气,开玩笑的。” “那我明天下班过来找你?” “好。” 其实阮青青心里明白,如果今天真的是陈慕昀来,只怕不会有骆平江处理得好。 可还是陈慕昀来好。 陈慕昀又一次软在了阮清苓身上。 他给她在酒店开的房上午就退了,现在两人在他家里。不知为何,陈慕昀竟觉得格外带劲儿,一次又一次的冲动,压抑不住。 ------------ 第15章 绝色(3) 完事了,陈慕昀躺着,怀里抱着人,又想起刚才打给阮青青的电话,原本心中的愧疚和负罪感,此时仿佛也隔着厚厚的云雾,不那么真切。他知道这样不对,渣了,而且危险,是在玩火。可自从阮清苓找到怀城来,这两三天的绝大部分时间,他都沉溺在她身旁。很爽,很空洞,虽然没有半点和阮青青在一起时的踏实感,可是让人暂时忘却所有烦恼和种种束缚,得到一次又一次刺激的快乐。 阮清苓整个人仿佛被水打湿的小动物,趴在他胸口,悄声问:“哥哥,在想什么啊?” 陈慕昀笑了,答:“在想我这样,是不是特别禽兽?”他很用力地捏了一下她的下巴:“白睡你,还对不住我女朋友。” 阮清苓说:“你没有对不起谁,是我来找你的。你本来都要和我分手。哥哥,我什么也不要,只要每个月能有这么一两天,可以和你在一起。大家都说你顺风顺水,学业好工作好能力强,春风得意。可我有时候看着你的样子,莫名其妙就觉得心疼你。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陈慕昀沉默望着她,过了一会儿,手臂一用力,将她的脑袋按过来,狠狠吻住。 —— 第二天上午,阮青青正在屋里打电脑——之前接的一个私活单子要收尾,也是为她在怀城单干积累经验和人脉。 有人敲门。 曾曦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盘水果。阳光镀在她的轮廓上,黑发轻轻飘扬,即使是阮青青,每一次看到,依然会因曾曦的清纯甜美而刹那失神。 曾曦就像一颗饱满、鲜嫩的水蜜桃果冻,任谁看了都会怦然心动。 阮青青把笔记本电脑合上,招招手,曾曦立刻跟得了允许的蝴蝶,翩翩闪进屋里。 阮青青挑了个苹果吃,又拈了个枣塞她嘴里。曾曦笑嘻嘻含住,比划:下下个星期就是中秋节,今年我们一起过。 阮青青这才意识到,下月就是国庆加中秋。之前两年,她因为学业或者干活,都没回来。 这或许是阮青青和她,和大家,一起过的最后一个中秋了。 阮青青:今年我来安排,大家一起过个快乐的中秋节。 曾曦:好期待! 过了一会儿,阮青青注意到,曾曦的目光停留在桌上,她的一些化妆品上。 我教你化妆吧——阮青青表示。 曾曦露出小姑娘惊喜羞涩的表情:真的吗?我可以吗? 阮青青:怎么不可以? 曾曦:我觉得你化得很漂亮! 阮青青:谢谢啊,在你面前谁敢说漂亮?其实你不化都行。 曾曦:我要化!要化! 阮青青让曾曦坐在桌前,一样样告诉她,每样东西的用途、用法,耐心地手把手教她。曾曦还是第一次接触这些,脸蛋因为兴奋而泛起阵阵红晕。 阮青青给曾曦画眼线时,她闭着眼问:你会卖掉中心吗? 阮青青动作一停。 曾曦:听说能卖很多钱。 阮青青轻点她的眼睛,示意她睁开,两人对视,阮青青问:如果我卖掉,你会怎么想? 曾曦却没有露出她预想的难过或者质疑神色,而是温软一笑,那一刹那,阮青青的眼前仿佛有一朵沾着露水的百合花静静绽放。 曾曦:我觉得你应该去过想要的生活。 曾曦走出阮青青的房间时,整个人仿佛踩在软绵绵的云堆上。路上碰到的每个人的目光,都叫她的脸颊发烫。她赶紧跑回房间,望着镜中的自己。阮青青不仅给她化了妆,还从衣柜里拿出条裙子,非要她穿上。 我只穿过一两次,阮青青说,很适合你今天的妆。 她们是闺蜜,阮青青穿过的裙子给她,曾曦怎么可能在意?几乎跟新的一样。而且自己根本不可能买这么好的裙子。 照了一会儿镜子,曾曦捂住脸,自己都觉得自己今天格外好看。又想,阮青青对她这么好,她一定要对她更好才行对,青青要的一对人偶,得抓紧做了,她要使出全身解数,做一对最精致最漂亮的人儿出来。 曾曦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出门坐公交车。她经常取材的那座山,离中心有七、八公里,那里有最好的篾条、藤条、韧草和野花。 公交车只到山脚下,这座山早已荒废,山上不通车。不过曾曦小时候就住在这附近,非常熟悉了。她步行上山,腿脚飞快,到了半山腰,这里有成片的竹林和茂密植被,是她的“秘密花园”。 阳光照在山坡上,竹林成荫,郁郁葱葱,里头却藏着鲜绿的、鹅黄的、粉红、雪白……许许多多颜色的植物。曾曦一袭白色点缀粉蓝星光的纱裙,长发披在肩头。她一只手小心提着裙摆,另一只手拎着个竹篮,步伐轻盈穿行在竹林中,仿佛精灵漫步。 谁也无法预见,你会在人生那个时刻,遇见人间绝色。 她只在阳光下,草地间,露出小半张脸,你的呼吸已被夺走。 你那颗冷漠已久的心,开始重新热烈地跳动。 曾曦是听不到声音的,她蹲在地上,正在剪断一根细细的藤条,猛然间有人轻拍她的肩膀。 曾曦吓得整个人都弹起来,回头看到一个年轻男人,他穿着冲锋衣,还背了个包,手里拿着根登山杖。 曾曦松了口气,觉得他应该是个户外驴友,她在这座山上时而会遇到,驴友们总是很友好。不过她还是警惕地看着他。 男人是单眼皮,身材很结实,他问:“你好,请问附近有条小溪,要怎么走?” 曾曦只能勉强辨认一点唇语,没明白他在说什么,她的脸红了,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摇摇头,下意识又比了手语:我听不见。 做完又觉得懊恼,别人怎么会懂手语。 男人并没有露出异样表情,而是也比起了手语:你好,我是想问,听说附近有条小溪,要怎么走? 这回换曾曦愣住了。聋哑人对于会手语的人,是天生会有好感的。她忍不住笑了,连忙比划了方向。 男人也笑,眸光浅浅生辉:谢谢。 曾曦好奇地问:你去干什么啊? 男人拍了拍背后的大包:钓鱼。你在干什么? 曾曦:我在玩儿呢。 男人:注意安全,谢谢你。 他就走了,背着那个大包,消失在山路尽头。 曾曦下意识抬头望着,心想,还真是来钓鱼的啊,好像是个有意思的人呢。 ------------ 第16章 偷心(1) 阮青青想了一阵子,决定好好策划这个国庆中秋节。当然,想要搞出彩来,就得花钱。 阮青青去找郑涛。 经过昨日谈判桌一役,阮青青敲门进了办公室,郑涛的表情刹那生硬,但是很快恢复正常,问:“青青,有什么事?” 讲真昨天那么一搞,阮青青心里其实有点爽。但现在面对郑涛,她也高兴不起来。 阮青青把来意一说,最后又说:“好聚好散,不管中心什么时候结束,咱们都把这个节过好。妈妈和阿姨如果泉下有知,肯定也希望大家热热闹闹团团圆圆。” 郑涛静默片刻,答:“行,就照你的意思办。不过具体我就不管了,我也没时间。”反正也多花不了多少钱。 阮青青:“好,我来搞。” 郑涛斟酌了一下,说:“昨天你带那个骆老板来,还是很有用的,至少价格上我们能再抬一抬,免得被人占便宜。主要叔叔我也不是做生意的,对行情没那么了解,加上刘总他们是大公司,又是朋友介绍的,所以一开始就想,差不多就卖了。” 他要找台阶下,阮青青微笑答:“我明白。” “不过,骆老板虽然是陈慕昀的表哥,到底还是个外人,也不能全听他一面之词。这个政府开发计划,最容易变动了。怀城也不是什么大地方,像刘总他们那样大的公司,能出这么多钱来买,也很少。所以我看价格上让他们再加加,合适就卖了吧,免得过了这村没这店,砸手里了。听叔叔的,稳当点,叔叔的经验还是比你们小青年要多多了。” 阮青青说:“好,等他们再报价。” 买卖的事悬而未决,阮青青一下午时间索性都拿来策划过节。她上网查资料,又想了一些游戏环节,还有奖品和礼物。不知不觉,一下午过去了,活动方案,也有了个雏形。 刚到五点半,陈慕昀打来电话:“我下班了,过来接你吃饭?” 平时他可没这么早,今天过于积极了。阮青青知道他的性子,只怕是因为昨天放她鸽子,心怀愧疚,今天马不停蹄把工作做完,第一时间来找她报到。 自从两人在一起后,阮青青从来就不为难他,再说隔了一天,心里那点闷气早消了。她说:“好,不过吃完饭,我还要去采购一些东西,你陪不陪?” “陪陪陪,当然陪!你要肯,我能陪你到明天早上,寸步不离。” 阮青青笑了:“呸!色迷心窍。” 陈慕昀叹气:“你知道就好,都迷得不行了。” 陈慕昀接阮青青到市中心吃了个饭,然后两人去逛超市。听阮青青说明来意,陈慕昀只说她对孩子们太好了,任劳任怨当苦力。 中间陈慕昀的手机响了一次,他看了一眼,就挂断没接。 阮青青随口问:“谁啊?” “哦,骚扰电话。最近这种电话好多。” 逛了一圈下来,还有些东西没买全,有的是质量不好,有的是压根儿没有,譬如阮青青要的,精致的彩灯、造型荧光棒、红灯笼……还有一些游戏用具和奖品。 只能去网上找了。 陈慕昀今天刻意想表现,非要帮她采购一部分,分担工作量。阮青青也由着他,说:“好吧,那你就给我买彩灯、荧光棒和红灯笼这三样。先说好,质量不好、不漂亮,不给你报销。” 她说话时,一手扶着购物车,露出白皙手腕,另一只手将短发拢到耳后,侧脸轮廓在灯下染着薄薄一层光。 陈慕昀盯着她。平心而论,阮青青的五官并不如阮清苓饱满出色,可偏偏有另一种味道:细长的眉,微弯的眼角,还有白皙得像是羊脂玉一样的肤色。她只是站在那里,你就仿佛看到了雨中的一支荷,在细碎的雨声中,触摸到了青色荷叶,闻到沁人香气。 陈慕昀忽然捉起她的手,狠狠亲了一口。他的心中,一片厚重的温柔。原本心中暗藏的那股愧疚和负罪感,竟消退不少。因为他想,我从来没把阮清苓和阮青青比。我对青青自始至终一片真心,我是想和她长长久久过下去。 —— 陈慕昀知道阮青青这人看着好说话,其实要求高。于是他认认真真在网上挑了一个晚上,把彩灯和灯笼下了订单。到了要选造型荧光棒时,他想起有一次去骆平江店里吃饭,好像是元宵节搞活动,当时给每个顾客都发了造型荧光棒,挺漂亮的,质量也比市面上一般的好。 于是陈慕昀给骆平江打电话:“江哥,睡了没?” 饭店刚结束一天营业,骆平江正坐在江边的位子看一天的账,答:“才十点,睡什么睡?” 陈慕昀笑了:“有个事儿问你。”他把事儿一说,又道:“你不知道,虽然是个小东西,青青要求高,要是质量不够好,她肯定瞧不上。网上的荧光棒乱七八糟的,你能不能再找到上次买的链接发我。” “要多少?” “一百根吧,她说想把整个院子都点缀得像孩子眼中的星河一样。”陈慕昀的笑意里透着宠溺。 骆平江的眼前,是窗外乌黑静深的景色。对面山上,一盏孤灯亮着。天空没有星光,只有那条宽阔的江,静静流淌。江上映着两岸的灯光,粼光黯淡。 骆平江说:“想想都觉得挺美,小孩子应该很喜欢。我记得荧光棒好像没用完,我去找找,过两天给你。” “谢了江哥,多少钱我到时候给你。” “犯不着。” 陈慕昀也不跟他客气:“那行,回头我叫上青青,一块儿请你吃饭。” 挂了电话,骆平江就收起账本,锁回抽屉,去了仓库。 他曾是军人,店里每一样东西,包括仓库,都要求员工弄得干净整齐,井然有序,处处可见大大小小的“豆腐块”。没花多少工夫,他就在仓库一角找到一捆造型荧光棒。但是一看,大概是时间久了,有的已不太亮。 骆平江就给负责采购的员工打电话,要了店铺链接过来。 ------------ 第17章 偷心(2) 夜色更深,连员工都走完了。骆平江一人坐在偌大的寂静的店里,拿着手机,这一挑,就挑了一个多小时。动物、仙女、超人、水果、星星、月亮……各种造型和颜色都有,而且买的比上次更贵的。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回专心致志挑选这样童趣又可爱的东西。 最后,他放下手机,抬起头,忽觉一身困怠,万物寂静无声。 过了几天,荧光棒到了,寄的地址是店里。骆平江拿个背包装了,丢在车上。 隔天是周末,骆平江从店里离开,心想陈慕昀若是在家,就顺道给送过去。驶到他家附近时,骆平江本想打电话,一抬头,就见陈慕昀家窗户亮着灯。骆平江把车停了,拎着背包上楼。刚敲了两声,门就开了,一阵淡淡香风比人先袭来:“哥哥你回来了!” 一个陌生女孩,只穿了件男士白衬衣,露着两条雪白大腿,趴在门上。 骆平江往后一退,移开目光。 阮清苓也没想到,打开门看到的不是应该下班回来的陈慕昀,而是个陌生又帅气的男人。 于是阮清苓也往门后躲了躲,探出头来,问:“你找谁啊?” “我找陈慕昀。” 阮清苓打量着他,甜甜笑了:“他还没回来,有什么事吗?” 骆平江这才正眼瞧她,深深看了两眼,什么也没说,转身下楼。 阮清苓笑容不变,关门。 结果骆平江刚下到二楼,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上了楼,嘴里还哼着歌。骆平江停步。 陈慕昀一抬头,也看到了骆平江,神色微微一变。等两人走到近前,他已神色如常地笑了:“江哥,找我?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 “看到你家亮着灯,就直接上来了。” 陈慕昀视线飞快往他身后一扫,笑着说:“哦,屋里是我一个哥们儿的亲妹妹,路过怀城,拜托我照顾,今天在我家落一下脚。你找我有什么事?” 骆平江:“你跟我下楼。”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走到楼下无人处。陈慕昀望着骆平江的背影,忽然心生烦躁和不忿。 他们是表兄弟,小时候特别亲近,后来一个上警校进了部队,一个去湘城念名牌大学,虽然见得不多,亲厚的情谊一直在。但要说骆平江能像亲哥那么干涉他的生活,那就够不着了。 陈慕昀原以为,以骆平江的为人,今天这事儿,自己已经那么说了,他就会装傻不再提,看到了也只当没看到。没想到他会把自己叫下楼,陈慕昀顿时摸不清他的意图。 骆平江:“她到底是谁?” 陈慕昀低头笑笑:“说了是哥们儿的妹妹,无关紧要。” 骆平江冷哼一声:“慕昀,我没瞎。” 陈慕昀:“哥,这事儿你就别管了,和你没关系。要是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陈慕昀转身就走,结果衣领被人一把提起,他倒吸一口凉气,转过头来,看到骆平江鹰鸠般的眼睛:“你不是有女朋友吗?还乱搞什么!” 陈慕昀心中涌起一股羞怒的火焰,一把挣开他的手臂,吼道:“关你什么事?哼,人家要倒贴,玩玩而已,又不是当真,多大点儿事?我和青青的事不用你管。你要真当我是老弟,别在青青跟前提一个字!否则兄弟都没得做。” 骆平江盯了他好一会儿,就笑了,笑得陈慕昀心里莫名毛毛的。骆平江说:“是,不关我的事,关我屁事!他妈的人家阮青青是个好女孩,我……我只见过她几面,也看得清楚。你要真想和青青好好过下去,马上跟楼上那个断了,不要再对不起她!我不会和她说,我他吗一个字都不会说。” 得到他的承诺,陈慕昀的心情才平静一些,他抬起头,听到自己异常平静的声音说道:“哥,你放心,我很快会和这个断了。我很爱青青,这一点从没变过。就这一两年吧,我就会和她结婚了。” 开车离开陈慕昀家一阵了,骆平江才想起,背包里的荧光棒,还没给他。 折返送回去?骆平江嘴角勾起一抹笑,他还没那么贱! 夜色已深,江边这条路上,车少人少。天空阴沉沉的,乌云密布,像是要下大雨。骆平江把车靠边停了,点了支烟,靠在椅背里,慢慢抽着。他直直地望了前方一会儿,忽然掉转车头,往托养中心的方向加速开去。 ———— 天空一声雷鸣。 阮青青抱着孩子,抬头看了眼天空,又有一道闪电划过,她的步伐不由得更快。 屋漏偏逢连夜雨。 最近天气转凉,中心有几个孩子鼻塞流清涕。工作人员们天天盯着孩子们注意保暖,还是防不住有个孩子今天发了烧。本来吃了退烧药,下午都好转了,孩子看着也挺精神。没想到到了半夜,又烧了起来,还是高烧,孩子也完全蔫了。 恰恰今天郑涛不在中心,和两个男员工喝酒去了。两个值班阿姨要留下照看其他孩子,阮青青当机立断,抱起孩子就送医院。 曾曦深一脚浅一脚,追在她身后。阮青青示意她跟紧,去路口打车。 可两人还没跑到路口,豆大的雨滴就砸下来,轰隆一片,仿佛倾泻。两人连忙跑到路边屋檐下,阮青青尽量护着孩子,大半张背都露在雨中。 到了路口,简直可以称得上狂风暴雨。整条路都黑洞洞的,只有一两个行人疯狂地跑着避雨,一辆车都没有。 阮青青让曾曦接过孩子,在手机下单打车,可半天也没人接单。阮青青又把孩子抱了回来。 孩子往阮青青怀里钻了钻,滚烫的额头,贴着她的皮肤,他半睁着眼,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看她一眼,无力地闭上。 这一眼看得阮青青整个人都要炸了,连忙唤他的名字:“豆豆,豆豆!”又想起他是听不见的,心里就跟塞了块砖似的闷住。 曾曦急得原地打转,比划道:我回去骑自行车? 阮青青摇头。 正当阮青青要拨下120时,路口有车灯射进来,一下子照亮密集的雨帘。阮青青抬头望去,她还没干过拦私家车这种事,只觉得八成会被拒绝,但她一定要试。她把孩子交给曾曦,刚冲进雨里,就看清那是辆黑色宝马,车牌号也眼熟。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望向驾驶座,她从没见过他用这样的眼神望着自己,仿佛烈酒般浓烈,又像深海冰冷寂静。她的心脏在这一瞬间狠狠一缩,竟觉一时迷惘。 ------------ 第18章 偷心(3) 车子停下的同时,阮青青已冲到车窗边。 可刚刚一瞬的对视,像是阮青青的错觉,骆平江神色如常,目光往她身后一扫,眉头紧蹙:“上车!” 阮青青转身就跑去接豆豆。骆平江也下了车,几乎和她同时跑到屋檐下,先一步接过豆豆。他虽只有一只手能用力,抱起个五六岁的孩子却很轻松。他把孩子严严实实护住,高大的身躯,替孩子遮住所有风雨。阮青青心情终于一松,曾曦惊喜得快哭了。 骆平江把孩子放进后座,阮青青和曾曦一左一右上车,车门“啪”地一关,瞬间隔绝所有冰凉疾猛的风雨,只余安全和温暖。 骆平江:“去哪里?” 阮青青:“人民医院。” 骆平江一脚油门,车子疾驰而出。 转眼就驶上了大路,车不算多,但雨还是很大。骆平江的车速,在车流中显得突兀,不断左右超车。 阮青青:“你不用开那么快,安全第一。” “没事,我有分寸。” “真是谢谢你了,没耽误你事儿吧?” “没有。孩子怎么回事?” “发烧了。本来白天都退烧了,刚才突然高烧,吃了退烧药也没用。我们想打车打不到。” 骆平江打开前面的储物格,拿了瓶水,递过来:“只有一瓶水了,给孩子喝点。” “谢谢。” 阮青青和曾曦小心翼翼给孩子喂了点水,骆平江又递了个纸盒过来,阮青青接过一看,是柔软的棉巾纸。 他说:“你们也擦擦。” 阮青青又说:“谢谢。”抽了两张,递给曾曦,自己也抽出一张,慢慢擦着。 骆平江:“你们可以靠着休息一会儿,很快就到。” 阮青青:“好的,谢谢。” 他的十指紧扣方向盘,下颌线条微微一动。 “够了!不用一直跟我说谢。” 阮青青一怔。他的语气竟是带了几分气,却不知是哪里烧起的无名火。 车外噼啪雨下,车辆声、喇叭声不断。车内却变得很安静。阮青青望向车玻璃外的雨帘,面无表情。 曾曦的手在底下轻轻戳了她一下,手语:我认得他,他来过几次中心送菜,还捐过一次钱。 阮青青:他是陈慕昀的表哥。 曾曦:哦,原来是自己人。他人真好。 曾曦:怎么了?你看起来好像很难过。 阮青青一滞。 曾曦:别担心,豆豆一定不会有事的,只要到医院就好啦。 阮青青点头。 到了医院停车场,阮青青正想对骆平江说让他先走,他已下车,从她怀里接过孩子,这回语气软了许多,神色也正常了:“快走,我抱着。” 阮青青立刻说:“我们自己去就可以了,不要再耽误你时间。” 骆平江看她一眼:“不耽误,我没别的事。” 谁也没想到,半夜急诊还有这么多人,骆平江把孩子交给阮青青,自己去挂号。有人正好离开,曾曦眼明手快,占了两个空位,招呼阮青青过去。阮青青坐下后,下意识望向骆平江的背影。 他今天穿着件黑色连帽休闲外套,有些空落落的。肩膀淋湿了一小片,立在队伍最后,背影又高又直,跟着队伍慢慢向前移动。过了一会儿,阮青青反应过来,立刻移开了视线。 没多久,骆平江就拿了号和病历本过来,递给阮青青。阮青青一看,前头还有20个人要等。 她说:“多少钱?” “不用了,没几块钱。” “今天真的谢谢你了,要不你先回去吧,后面还要等蛮久,我们自己真的可以。” 骆平江杵在她身边不动,答非所问:“怎么不给陈慕昀打电话,让他过来帮忙?” “他昨天出差了,周日才回来。再说……我们中心的事,我也不好事事麻烦他。” 骆平江不置可否,说:“你们先休息会儿。”人就出了候诊厅。 曾曦:这个哥哥人真的好好啊。 阮青青:是的,他一直是个很好的人。 骆平江就像掐准了时间,还有两个人到豆豆时,他就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个塑料袋,里头装了几瓶水和面包饼干。他把塑料袋递给曾曦,曾曦受宠若惊,连忙比划道谢。出乎阮青青的意料,他竟然也比划出准确漂亮的手语:不客气,你们饿的时候垫一垫。 阮青青忽然就想起,她和陈慕昀在一起一年多了,但是他什么手语也不会,她有一次心血来潮说要教他,他却没兴趣,说学这个干什么。 接下来就是一阵兵荒马乱,三人在医院里到处奔波。看医生、缴费、验血、取药、取结果,最后到急诊留观室输液。几乎所有需要跑腿的事,骆平江跑前跑后一个人全干了,她们只需要看着孩子。钱也是他垫付的,阮青青要把钱转给他,他倒是没再推辞,说:“回头搞完了一块儿给。” 输液室的几张床早就满了,只有一排排的椅子。阮青青抱着孩子输液,骆平江坐在她对面。曾曦歪在旁边的椅子里,她到底也是个孩子没怎么熬过夜,没多久就睡着了。输液室里一片寂静,偶尔传来别的孩子的哭闹声和家长的交谈声。外头的雨,还在哗哗下着。 阮青青小声说:“你回去休息吧,不用陪我们熬着。” 因为嗓音压得低,他的声音显得比平时更沉:“熬个夜对我这样的人来说,不算什么。” “你们以前经常熬夜?” “出任务不分日夜。后来刚开店那一两年,也忙得不可开交。” 他说当年,阮青青就想起陈慕昀说过的话,目光滑过他的左手,此时它看起来毫无异样。 “你的左手……是怎么受伤的?” 他举起左手,露出手腕上的两道疤:“被砍了两刀,不过歹徒被我抓到了,判了无期,不亏。” 她望着他不说话。 “没事。”他轻声说,也不知在安慰谁。 阮青青心中一阵警醒,脸上已挤出恰如其分的笑容:“好在你现在过得也很好。” “没错,我现在过得也很好。”他慢慢地说。 阮青青低下头,摸了摸豆豆的额头和手,心中惊喜:“温度好像降下来了!” 骆平江去跟护士借了个温度计回来。一量,38度3,阮青青松了口气,原先都快40度了。她忍不住抬头对骆平江笑了,他也笑,偏头,微微仰起下巴,有点偷乐的样子。阮青青移开目光。 “要不我抱,你睡会儿?”骆平江问。 阮青青:“不用,我一点都不困。”话刚说完,她连打三个喷嚏。骆平江皱眉,虽说留观室开着暖风,又过了这么久,他们衣服上淋湿的地方基本干了,但她的衣衫看起来还是单薄。他脱下外套。 阮青青迟疑了一下,说:“不用!我没事,刚才只是鼻子痒……阿嚏!” “别客气,也别嫌弃,今天刚换的。不为你,也为孩子,别把他冻着。”骆平江把外套裹在她身上,轻轻一拢,将她和孩子都围在里头。 阮青青能闻到外套上清新干净的味道,而他只穿件T恤,就坐在她身旁,长长的双臂随意搭着,看起来真的一点也不冷。 阮青青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是那股熟悉的涩涩的感觉,又涌入心头。她立刻把那感觉压制住,忍回去。 过了一会儿,骆平江站起来,说:“我出去转转,有事给我打电话,号码是……”他报了一串数字。 夜半三更,风大雨大,气温骤降,之前又穿了厚衣裳,突然脱掉,再强壮的人,也会觉得冷。骆平江出了输液室,又往前走了一段,确定阮青青看不到了,才抱着双臂,狠狠打了个哆嗦。 深夜,这段楼道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雨还哗哗打在窗户上,一盏幽灯挂在头顶。骆平江开始在楼道里来回小跑,过了一会儿,身上终于暖和起来。他这才靠在墙壁上,摸出手机,看到微信有新的好友添加申请。 “我是阮青青。” 他盯着这几个字,看了有十几秒,点击通过。 停在对话页面。 她没说话,他也没说话。 骆平江退出页面,一眼看到下方,陈慕昀的头像。他点进去,在对话框输入:你来一趟四医院……打到一半,他出了一会儿神,突然又把这句话删掉,手机塞回口袋里。 ------------ 第19章 陪伴(1) 直到早上5点多,豆豆的吊针才打完,好在烧完全退了。阮青青和骆平江都是一夜没睡。 阮青青叫醒酣睡的曾曦,曾曦揉着眼睛爬起来,看到两人望着自己,脸都红了,连忙又去摸豆豆的额头,知道烧退了,高兴得不行。 骆平江抱起豆豆:“我送你们回去。” 事到如今,阮青青也不跟他客气,债多不压身,不差这一趟。她脱下他的外套:“你把衣服穿上,我不冷了。” 骆平江抱着孩子,没接:“我也不冷,你先拿着。” 阮青青便把他的外套折了,搭在一只手臂上,黑色布料柔软微凉,她用手指轻轻扣住。 曾曦在他背后比划:他居然一夜都没走,青青,他帮了我们大忙,我们一定要好好谢他! 阮青青:好,找机会。 曾曦:要不要邀请他来参加我们的中秋节晚会? 阮青青:他是外人,可能不太方便。再说他也不一定愿意来。 曾曦看着她的神色,不再表达了。 三人刚走出急诊室,迎面看到郑涛带着中心的一个阿姨,和一个老奶奶,走了过来。 原来郑涛早上酒醒后,知道了这件事。中心的值班阿姨也联系上了豆豆的家人,不过他的父母都在外地打工,家里只有上了年纪的爷爷奶奶。这不,奶奶终于从城郊乡下赶来,想把孩子接回家照顾两天。郑涛就领着人来了。 豆豆也醒了,看到奶奶就流眼泪,伸手要抱。奶奶眼睛也红了,一把接过孩子,心疼得不行。如果不是家里条件有限,孩子的亲生父母在外地又生了一个,不愿意再带这个孩子,老伴儿身体也不好,两老更不懂怎么培养聋哑孩子,奶奶又怎么舍得把亲孙子放到中心全托呢?好在中心收费便宜,又办了许多年,也靠得住,孩子放在这里,他们也放心。 阮青青把接下来要吃的药,还有注意事项,都一一交代给奶奶,又说:我回头把这些都写下来,让员工发短信到你手机上,每天提醒你。 奶奶连声道谢,郑涛在一旁,话说得是极为漂亮的:“大婶,你放心,我们中心那是很负责任的,你看,她们两个整夜都在医院陪着孩子,这还是我亲外甥女。你要放在不负责任的中心,孩子烧坏了都不知道。” 奶奶又是一迭声的感激涕零。郑涛便安排一起来的那个阿姨,送她们出去。 这时郑涛才重新看向他们三人,目光在骆平江和阮青青身上滑过,露出一丝玩味。阮青青只当没看到。 郑涛笑道:“骆老板,你怎么也在这里?” 骆平江答:“昨晚正好路过,下着大雨,她们两个打不到车,顺手帮忙。” 郑涛笑:“这顺手……顺得可真是……”不过他没再往下说,又客套感谢了骆平江几句,这才非常亲切地看向阮青青和曾曦:“你们忙了一晚上,辛苦了,赶紧回去睡觉,剩下有什么事我会处理。” 阮青青点头。 “对了。”郑涛从拎着的公文包里拿出个文件袋,递给她,“这是咱们两个门面之前的租赁合同,还有终止出租的协议,另外还有两个员工离职。先给你看看,什么问题也跟我说。回头咱俩都要签。门面还有一两个星期就到期了,这事儿还挺急的。” “好。”阮青青接过。 郑涛:“我还有事要忙,你们先回中心。” 他们说话时,曾曦落在最后,看着手机屏幕,心怦怦跳,又飞快发了条信息出去。 等出了急诊楼,曾曦停步,脸上泛起红晕:青青,先回去吧,我的一个老乡正好在附近,我去见了他,再回去。 阮青青知道曾曦的父母也是在外地打工,一年才回来看她一次,每次也是匆匆见一面就走。但是曾曦长大了,就一直很想去广东找父母,也去打工挣钱。只是那边一直没松口,她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机会。听曾曦这么说,阮青青明白了:是你爸爸妈妈那边来的老乡? 曾曦顿了一下,点头。 阮青青:你待会儿一个人回去没事? 曾曦:那能有什么事啊! 她这么大了,已经算是中心的半个工作人员,经常一个人外出,市区也很熟,阮青青也不担心,点头:那我先回去了,你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阮青青转头看着骆平江,他已在车边站定,等着她。只有他们俩,她要是还坐后排就怪怪的了。阮青青只好上了副驾。 “你可以睡一会儿,到了我叫你。”骆平江说。 “没事,我不困。” 也许是什么都忙完了,现在可以回去睡觉了,阮青青忽然觉得一身酸痛疲惫,没什么力气,脑袋也发晕发胀。她以为是因为整夜没睡,也不在意,恹恹地望着窗外。 雨淅淅沥沥落着。车子不再像昨晚风驰电掣,行驶得很平稳,甚至在路上算慢的。 骆平江也没说话。明明昨晚他们说了不少话,现在车上就剩下他们两个,反而格外沉默。 阮青青觉得这样比不停说话,还要糟糕。于是她问:“你送完我之后,就回家睡觉吗?” “嗯。” 她犹豫了一下,基本的礼节不能都罔顾,他这一晚帮了她这么多。 她问:“要不要一起吃个早饭?我请你,我们边上有家粉馆不错。” 骆平江眼望着前方,也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答:“好啊,谢了。” 阮青青说:“终于是你对我说声谢了,虽然明明是我要请早餐感谢你。” 骆平江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心情很好的样子。阮青青的心情也变得好起来。 于是她又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骆平江打开车载音响,连上手机蓝牙,传出悠扬的音乐。阮青青觉得挺好,这样即使没人说话,也不会尴尬了。 出乎意料,他听的是比较冷门且安静的民谣,但歌手的嗓音都极好,在这样宁静的早晨,每个声音都让人心中仿佛也有什么跟着缓缓释放。渐渐的,阮青青的心仿佛也听得软了。 ------------ 第20章 陪伴(2) 开了大概一半的路程,骆平江发现阮青青睡着了。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已经出来了,透过车窗照在她身上,呈现淡淡的薄金色。她歪头靠着,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双眼下一片青。嘴轻轻抿着,双手握拳放在腿上,有种孤独无依的味道。 骆平江把音量调小,车开得更加平稳,神色寂静。 “阮青青!阮青青,醒醒——” 一个模糊而熟悉的嗓音,劈开阮青青脑中的迷雾,可她只觉得脑袋又乱又痛,勉强睁开眼,看到骆平江的脸就在眼前。 他关切地盯着她,眉头轻蹙。 阮青青也不知怎的,或许是身体太不舒服了,又看到这个让自己这些天心生不安的人,心中忽然就升起一股烦乱之气,烦乱至极,她的语气也变得很不好:“怎么了!你喊我干什么!” 骆平江一愣。 阮青青话一出口,再看清他的神色,也反应过来自己睡糊涂了,竟然冲他撒气!她连忙坐直了:“我……对不起……” 一只手忽然落在她的额上,把她所有的话都摁回了嗓子里。 “你在发烧。”骆平江急促地说,“摸着很烫,我送你去医院。” 阮青青:“不、不用了!”她注意到,他们的车已停在托养中心门外,忙说:“我应该是昨天淋了雨,感冒了,又没休息好。不用去医院,我身体一直很好的,家里有退烧药,吃一顿,睡一觉就好了。” 他不依,要发动车子:“还是去看一下。” 阮青青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真不用,我现在只想回去休息,去医院又要折腾半天,好累。我心里有数,真的没事。” 骆平江动作一顿,阮青青立刻松开他的胳膊。 “这次真的谢谢你了。”阮青青解开安全带下车,“那我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结果他也下车,又走到她身边来。阮青青心想自己可能真的烧得有点厉害,全身一点力气没有,脚踩在地上软绵绵的,好像踩不实。她抬起一只手按住疼痛的额头,根本不知道自己脚步在晃。 骆平江伸手扶住了她。手稳稳当当的,很有力量。 阮青青脑子昏昏沉沉的只想逃:“不用,真的不用!你别扶我,别扶!咱们不能这样。”她想要推开他,却很无力。 “不能怎样?”他反问。 阮青青闭了嘴。她虽然脑子糊涂了,理智还在——说错话了。 “别犟了,我扶你进去,你要是倒在半路,摔着怎么办?” 时间还早,院子里很安静,孩子们应该都还没起,只有一角的厨房,有人在忙碌。骆平江扶阮青青到了房间门口,她掏出钥匙开门。 阮青青的父母在市里有一套房子,但是太久没住人。她也宁愿住在这里,那套房子里有太多记忆。 骆平江扶阮青青坐下,她又开始赶人:“你回去吧。” “哪里有热水?”他继续置之不理。 阮青青没吭声,他已看到桌上的电水壶,还保着温,他拿起个杯子,接了杯温水,递给她,又问:“有没有温度计?退烧药在哪里?” 阮青青指了一下抽屉,他找出来,先把温度计递给她,说:“去床上躺着。” 阮青青没动。 骆平江说:“去,盖着被子,不然我不走。” 阮青青“腾”地起身,虽然腿还因为发烧有点软,步子却很快,爬上床,一把扯过被子盖住自己,把温度计夹在腋下,看着地面,不看他。 骆平江像是看不到她的冷脸,环顾一周,她这个房间还带了个独立卫生间,他找了个小盆,拿了她的一块小毛巾,去洗手间接了温水,再把帕子拧干,递给她。 她一把扯过,搭在额头上。 骆平江干脆在旁边坐下,一双手肘搁在大腿上,背朝前躬着,眼睛看着地面。 过了一会儿,阮青青掏出温度计,看了看。他抬起头:“多少度?” “38度4。” “吃药。”骆平江把退烧药和水递给她,她坐起来,接过一口闷了,复又躺下,被子遮住半边脸:“温度也量了,药也吃了,你真的可以走了。” 他真的起身,离开房间,带上了门。 阮青青闭上眼。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额头上的凉帕子、柔软床铺还有退烧药起了作用,阮青青感觉舒服了一点,只是头还是又重又痛。 可是没过多久,门再次被人推开,骆平江端着两个碗,走进来。 阮青青怔怔望着他。他端来的是小米粥和两个包子,说:“吃点东西再睡。” “哪儿来的?” “你们厨房做的。” 阮青青虽然没胃口,却也很清楚必须吃点东西才能好得更快,她坐起来,接过粥。很快喝完,骆平江又把包子递给她,她摇头:“不想吃,吃不下。” 他也不勉强,放在边上:“睡吧。” “那你可以走了吧?” 他的嗓音里竟有了丝笑意:“嗯,别操心了。” 阮青青倒头就睡,转了个身,背对着他。 好一会儿,身后一直没有动静。迷迷糊糊间,阮青青听到一声门响,心想终于走了,她慢慢吐了口气。 阮青青再度醒来时,屋里一片昏暗,窗帘不知何时被人全部拉上,门也是紧闭的,一时辨不清天光与时间。她转身,吃了一惊——墙边椅子里,还坐着个人! 骆平江靠在椅子里,头往后仰着,靠在墙壁上,一动不动。那姿势一看睡着就很不舒服,但是他双眼紧闭,呼吸均匀。 屋里昏暗寂静,而她大梦初醒,就在这个小小的封闭空间里,看着曾经全世界都找不到的那个人,此刻安静地守在她身旁。 不知过了多久,阮青青因为喉咙发干,忍不住咳嗽了两声,骆平江身体一动,睁开眼,坐直了。 两人无声对视。 阮青青拿起杯子,低头河水。 骆平江:“好些了吗?” “嗯,感觉好多了,烧应该退了。”她摸了摸额头。 “量一下温度。” “烧退了你就走吗?”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因这一句话变得凝固。 他答:“烧退了我就走。” 阮青青拿起温度计,再次测量。 ------------ 第21章 陪伴(3) 他起身,去拉开了一半窗帘,光线透进来,亮堂堂的,外头一片寂静。阮青青看了眼手机,原来已是下午三点多,孩子们应该都在午睡,难怪这样安静。 骆平江:“你以前……一直住在这里?” “不是,我以前和爸妈住在市里的房子,偶尔也会来这里住。” 骆平江眼里闪过意味难辨的笑意:“所以你不是沅县人,当时也不在那里念书。” 沅县,就是阮青青那年发洪水的老家。 阮青青的心里咯噔一下。 “是啊,你怎么知道?”她轻声说。 骆平江伸手摸了一下双颊,似在沉思:“因为我后来知道沅县只有一中教育质量不错,去过三次。而且你老家那片房子也拆迁了。” 阮青青的心跳忽然变得乱糟糟的,许多年都没等到的答案,今日竟似就要得到。她问:“那你呢?当时属于哪里的部队?” 他说:“江西。我们是临时被抽调来湖南的,一完成任务就走了。” 两人都沉默下来。 阮青青抬头笑着说:“时间过得真快啊,已经五年多了,那天在饭店我都没认出你。以前我就很感激你,现在你又帮了我好几次。以后,如果有用得上我和慕昀两个的地方,一定要说,我想要报答你。” 微光中,骆平江清清冷冷地说:“不必。以前是职责所在,现在是人之常情。”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看到屏幕上的名字,她就像看到了一条出路,可隐隐又有胸口发闷的感觉,她接起,嗓音异常柔和温顺:“慕昀。” 陈慕昀的语气温暖亲热:“老婆,在干什么?” “唔……我刚睡醒。” “午睡?” “没有,之前有点发烧,吃药睡了一觉,现在好了。” 陈慕昀紧张了:“发烧?怎么搞的,没事吧?” “没事。”阮青青清清楚楚地说,“你别担心。” 对面的人站起来,拉开门走出去,门“哐当”一声带上,很响。脚步声远去。 陈慕昀:“什么声音?” 阮青青也有点恍惚,答:“没什么。昨天……我没事了。”她拿出温度计一看,说:“36度5,烧退了。” 陈慕昀松了一口气:“烧退了就好。我……还在外地,要不我请个假,提前赶回来陪你?” 阮青青立刻说:“不用,我没事的,你工作重要。” “那好吧,你好好休息,有不舒服一定要给我电话。我尽快赶回来。” 怀城郊区,一间花草繁密、景色幽静的民宿。 陈慕昀挂了电话,走到阳台,望着田野,心中犹豫。现在如果开车回怀城,天黑前就能到。 “祝我生日快乐、祝我生日快乐……”娇甜快乐的歌声从身后传来,阮清苓只穿了真丝吊带睡衣,露着肩膀胳膊和大腿,端着个小蛋糕,笑盈盈向他走来。 陈慕昀立刻把她拉进屋子,拉上窗帘,语气严厉:“就不怕被别人看去?” 阮清苓嫣然一笑:“外面哪有人啊?哥哥,占有欲这么强啊!” 她把蛋糕放在茶几上,两人坐下,她双手捧着脸,那样子要多可爱有多可爱:“我真的好开心,今年你依然陪我过生日。” 陈慕昀低头笑笑,掏出打火机,点燃蛋糕上那根蜡珠,说:“许愿吧。” “要先唱生日歌。”她坐到他怀里,两人很有仪式感地唱完生日歌,阮清苓一脸满足地闭上眼,说:“我的明愿是——陈慕昀事业一帆风顺、步步青云。” 陈慕昀心中感动,搂着她,重重亲了一口。 “暗愿是……不告诉你。” 两人分食蛋糕,阮清苓看着他的脸色,问:“怎么啦?有什么事?你有点心不在焉。” 陈慕昀望见她清澈关切的眼睛,再想到自己承诺过会陪她一整天,更何况刚刚两人在床上更是前所未有的激烈畅快,他说:“没事啊。” 阮清苓却猜出来了:“是不是……她那里有什么事?” 陈慕昀这才说道:“刚跟她通电话,人发烧了,不过现在已经好了。” 屋里忽然就安静下来。 陈慕昀吃着蛋糕,忽觉味如嚼蜡。 阮清苓搂着他的脖子,说:“哥哥,哥哥,你如果担心她,就回去吧。我没事的,生日已经过完了,我已经很满足很满足了。我说过的,自己要的不多。不过,我会在这里再住一晚,明天回学校,免得浪费住宿费呀。” 陈慕昀看着她不说话。 阮清苓很用力很灿烂地笑着,又小声说:“你要是觉得亏欠我……大不了,你走之前我们抓紧时间……再来一次。” 陈慕昀胸中气血翻涌,在她的臀上狠狠掐了一把,说:“小滑头,你这个样子我怎么走?我还是男人吗?不去了,她说没事,应该就是没事。她和你可不一样,独立得很,也不用我操心。” —— 当骆平江的车驶离时,另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在距离托养中心一条街的路口停下。 曾曦下了车,脸上染着红晕,看了眼车上的人,鞋尖胡乱踢了踢路面。 那人单手搭在车窗上,用熟练的手语问:真不用我送你到门口? 曾曦连忙挥手:不用不用,这里就好。 那人含笑不语,像是看透了她的羞涩心思。曾曦的双手背在身后,身体原地晃了晃,举止间既有少女的青涩,又有孩子般的童真。 曾曦:谢谢你今天请我吃饭,还陪我去坐摩天轮。我从来没坐过。 那人:那我还要谢谢你前几天给我指路,后来又陪我钓鱼,否则我一条鱼也收获不了。 曾曦莞尔,双眼亮晶晶的。那人非常温和的望着她,他的脸在阳光下闪着生动光泽。 ------------ 第22章 世间(1) 骆平江至今还清楚记得那个晚上,那个女孩的样子和笑容没有随着时间流逝模糊,反而清晰得像刀刻在他心头。 遇到她之前,他的感情生活一片空白,连一点波纹都没惊起过。 家里条件不好,母亲常年生病,父亲操劳得像头老黄牛,勉强供他读完高中。而他从小学起,学习之余,就帮着做家务、捡垃圾、打零工挣钱。 所以,哪怕骆平江长得好、人缘好、性格疏狂,学校一堆女孩子追,他也从来没接受过谁。因为他很清楚,年少的所谓“爱情”都是薄纸折的花,一撕就破。背后,是他那个负重累累的家。 直到骆平江考上警校,情况才有好转。因为他的优秀,警校减免学费,还给予生活补助。他还年年拿奖学金。毕业后,他更是进入最精锐的一支武警部队,勇猛机警,屡屡立功,前途可期。 不过,他不耐烦战友的七大姑八大姨给介绍。单身久了,早已习惯和尚般的苦修生活,对于爱情,他的心中反而有了某种洁癖。 五年前的那个雨夜,当他驾着冲锋舟,来到那栋房子前,漫天风雨里抬起头,看清了她的脸。 其实并没有惊心动魄的感觉,只是眼前一亮,只是心头一荡,就像总是埋头跋涉于荒原上的人,抬头看到了一株清新的花;就像总是清醒不肯做梦的人,也有了刹那的恍惚和心摇。 她上了船。 她非常紧张。 她总是找他说话。 她抓着他的裤腿不肯放手。 他是来营救人民群众的,军人的职责警醒他必须对单身少女保持距离。于是起初他冷冷淡淡,敷衍沉默。可她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干脆搂着他的腰。骆平江僵硬之余,到底心怀不忍,忍不住就和她交谈起来。她果然很快就放松下来,到后来,甚至大胆追问他的年龄姓名,眼睛里闪着羞涩而勇敢的光。 当时他想,得,还真是给点颜色就开染坊。 他和女孩从来没有那么多话,那夜却像被上天打开了某个开关,两人一直聊一直聊,刮风时在聊,下雨时在聊,浪把小艇撞得摇摇晃晃时在斗嘴,天光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时就小声说话…… 明明她还是个高中生,明明他们才第一次见面。 明明他心里清楚,那夜之后,他们不会再见。 后来,阮青青还唱歌给他听,是一支流行歌曲。在江水的淅沥声中,她的歌声带着某种安宁缱绻的味道。唱完时,两人有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那是骆平江这辈子听过的,最动人,最清澈的歌声。 一路上他们聊得太投机,愉悦、冲动、暧昧、试探……但又有某种相似的害羞,以至于船行到目的地,还没有问过对方的姓名和联系方式。 后来,他们到了江边的一块临时安置点,骆平江站在艇上,望着她一溜烟冲下船,抱住一对中年男女,肯定是她的父母。他在心中打定主意,等她待会儿想起他,回过头,他就走过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悄悄告诉她自己的电话号码。 谁知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她的身影渐渐被人群遮住,骆平江急了,刚想跳下船去找,旁边的战友把他一拉:“平江,你怎么还在这儿?集合了!有新任务!” 险情面前,时间就是生命,任务重于一切。骆平江又回头望了一眼,人群中的她还没回头,掉头就把船开走了。开进洪流中,和他一模一样的几十艘救援艇中。 …… 后来,他立的功越来越多,军衔一步步上升。也给他介绍女朋友,可他想起那个晚上,总有些不甘心就这么错过。 工作本来就忙,训练任务也重,这么一踟蹰,不知不觉,就踟蹰了好几年。 后来就出事了。 一次执行任务时,他带着小队,支援当地民警,抓捕一群歹徒。为了保护两名群众,他一人面对数名歹徒,全身被砍中数刀,抢救了两天两夜活了下来,左手落下终身残疾,立下个人二等功。 …… 上级留他,哪怕不能再呆在一线部队,留在武警系统做文职也好。 他却义无反顾地走了,离开部队。 上级说,你啊,一身傲骨,只认死理,不肯将就。 前年冬天,骆平江回怀城的第三天,手上的绷带已经拆了。天空下起了雪,整座城市清寒宁静。怀城本就不大,用腿走,以他的速度,一天也能把市区逛完。于是他开始漫无目的地走,想要走遍这个他幼时生长、少年离开、青年退守的城市。 后来,他走到一条相对僻静的街上,他知道前头有个聋哑儿童中心,只是从没进去过。今天他突然有冲动,想要去看看。他自嘲地想,大概是因为,现在自己也是残疾了。 隔着数百米,骆平江停下脚步。 一个女孩从大门走出来,拎着两大袋垃圾,放在门口等人来收。女孩穿着白色羽绒服,牛仔裤,这样阴郁的天气,她看起来却干净清新如初。女孩长高不少,大概能到他耳朵根了。神态看起来也成熟了不少,她长大了。 骆平江静静望着她。 这些年,知道你在人世间,却不知你在哪个方向。 直至阮青青走回大门里,骆平江也没有上前一步,和她打招呼,或者让她看到自己。 他回了家,躺在冰凉的床铺上,望着老旧的天花板,先是笑了。后来,笑容慢慢没有了。他抬起手臂,望着那一道道狰狞的伤疤。 她一定是非常非常好的姑娘。他现在,什么都没有,除了一笔抚恤金,没有工作,没有收入,在这个社会上没有位置,还落下伤残。 他要怎么重新站到她面前,轻轻问一句:“嗨,还记得我吗?” 也许,上帝给你关上了一扇门,就一定会给你打开另一扇窗。在他生命的这个转折点,她恰好出现在门外,就像是命运给予的召唤和安抚。 骆平江发了狂似地振作起来。他不顾父母的担忧和劝阻,也不要当地机关安排的收入不高清闲安稳的工作。他往外地跑了两个月,回来就把所有抚恤金都砸进去,盘下江边的一栋老房子,开了一家饭馆。每一捆建筑材料,都是他亲自挑的;每一道菜色,都是斟酌又斟酌、调整又调整;每一天,他都忙到夜里两三点钟,观察、学习、调整、改进……从最初的生意平平,到客似云来,再到天天爆满。 ------------ 第23章 世间(2) 去年夏天,骆平江的店彻底在怀城站稳脚跟。他打听了湘城大学放暑假的日子,之后连着四五天,都去托养中心外“路过”,却一直没见着她。 但是他已经知道,她叫阮青青,今年23岁,那年,17岁。湘城大学计算机学院三年级,学业很好。父母在她考上大学那年离世,目前只有姨妈和姨父照顾她。只是不知道有没有男朋友。 挺巧的,骆平江的表弟陈慕昀也在湘城大学念计算机。骆平江甚至想,等表弟回来放暑假后,多跟他打听他们学院的事。说不定表弟还听说过她。 陈慕昀的家庭条件远比骆家好,又是名牌大学生。这些年,陈慕昀的父母也不太看得上这门亲戚。但陈慕昀和骆平江的关系一直不错,骆平江也不会把上一代的亲疏隔阂,带到和表弟的相处中来。 那天上午,骆平江接到陈慕昀的电话,他回怀城了,约着一块儿吃饭。骆平江说:要不就今天?陈慕昀就笑:今天不成,我得陪女朋友。骆平江也笑:是上次你说的那个不?陈慕昀答:当然不是,那个就是随便谈了几天,合不来就分了。这个特别好,特别纯,我追了好几年才追到,她也是怀城人。 骆平江:呦,那是真爱了。 陈慕昀:真得不能再真了,她是我的最爱。 这天,饭店里忙过午饭这一茬,骆平江又去了托养中心。本以为又要扑空,打算转身离开时,就看到一男一女从中心走出来。 陈慕昀搂着阮青青的肩膀,阮青青低着头,很温顺的样子。两人不知在说什么,都在笑。过了一会儿,陈慕昀低头亲吻了她。 —— 第二天,阮青青感觉好多了,想起昨天在医院郑涛塞给她一叠合同,她拿出来仔细看。 是托养中心前头两个门面终止租赁的协议,还有两个员工的离职协议,条款都非常清楚,没什么问题。郑涛还没签,她就先放在一旁,等郑涛最终确认了再签。 她又打电话给豆豆奶奶,知道豆豆没有再发烧,放下心来。又想起昨天早上从医院离开后,就没见过曾曦,于是去了她的房间。 曾曦还穿着阮青青送她的那条裙子,披了件外套,坐在桌前。满桌堆满了藤条和鲜花,还有五彩颜料和画笔。曾曦对着一桌东西在发呆。 阮青青拍拍她的头,问:发什么呆呢? 曾曦:没什么!走神了。 她拿起藤条,非常灵活地编织起来。 阮青青在旁边坐下,随口问:你老乡走了? 她不问还好,一问,曾曦神色有些不自然,点点头。 阮青青也不戳破,而是也拿起一根藤条把弄着。过了一会儿,她问:是不是男孩子呀? 曾曦的脸红了,低头笑。 阮青青心里却咯噔一下。若是别的十七八岁的女孩,春心萌动,阮青青只会好奇,最多叮嘱几句,看清对方人品。 但曾曦不一样,她太美丽,美得足以让任何男人心生贪念。她又太脆弱,家境贫寒的聋哑人,没有社会经验,不谙世事,仿佛被人一掐就会折断。 阮青青: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之前曾曦谎称那人是老乡,现在也不好改口,于是答:他和我爸妈认识,都是老乡。 阮青青对曾曦怀着的是一种长姐的心态,戒备心和挑剔心自然生出。但是,瞧着曾曦的模样,对人家明显有好感了。 阮青青: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曾曦轻轻打她一下:你问那么多干什么,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 阮青青:我好奇啊,普通朋友有什么不可以问的?我也想了解你的朋友圈啊。 曾曦:他就在怀城念大学,还是研究生,是不是很厉害?他还会手语,什么都懂。 阮青青:他多大啊? 曾曦:比我大几岁吧,可能二十五、六岁?我没问。 阮青青:长得帅不帅? 曾曦嘴角微翘:还行吧,就那样,不难看。 阮青青:你们昨天干了什么? 曾曦不好意思说坐摩天轮了,只答:吃饭,到处逛了逛,他就送我回来了。 阮青青沉默。 老乡,二十五、六岁,长得不错,自称大学研究生,主动来找曾曦,还会手语,还请她吃饭。阮青青不会单纯地认为,人家只是因为老乡情谊,突然冒出来,和曾曦交往密切。 而且曾曦的父母,阮青青见过,没什么知识文化,对曾曦谈不上无情无义,但也是一年到头丢在这儿不管。很难想象他们会和老家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年轻人有交情,这交情还深厚到让年轻后辈专程跑来,看望照顾曾曦。 当然,也有可能,那人真的是年轻帅气博学多才的研究生,接近曾曦也是真心实意。 但现在,阮青青更怀疑,这人是骗子,满口谎言,居心叵测。 阮青青的脸色变得严肃,告诉曾曦:我觉得这个人很可能是个骗子。 曾曦一愣,低下头,手一下下拨弄着篾条:我有什么可骗的?我没钱,不会说话,也听不到。他那么优秀的人,骗我干什么? 阮青青心头一沉,曾曦已经陷进去了!阮青青直视着她的眼睛,告诉她:你是我见过最美丽最纯洁的女孩子,有些坏人,就专想占你这样的女孩的便宜…… 她的手语还没比划完,曾曦就一把推开她的手,很生气地比划道:不是!他不是这样的人!你没见过他,就说他是骗子!你太过分了!难道男孩子和我交往,就只是因为我的长相吗?你和其他人,总是说我长得好看,长得好看,可我不喜欢这样!难道我除了长相,什么都没有吗?我就不能像个正常女孩那样交朋友吗!他、他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看着我的样子,就知道没有骗我。他是真诚的,他是真的理解我,在意我,想要对我好。难道在你心里,我那么蠢,一点判断力都没有吗? 比划完这一通,曾曦猛地站起,冲出门外,不见人影。 阮青青措手不及,又气又悔。两人间还是第一次起这么大的矛盾。 曾曦最后那几句话,掏心掏肺,情真意切,甚至令阮青青心生动摇——难道真的是她小人之心了? 阮青青一人在屋里站了一会儿,也离开了。此时已是夕阳斜沉,红色霞光铺了半个院子,孩子们奔跑打闹玩耍,几个员工在说笑,餐厅传来饭香。阮青青站在院子里,只觉得这几天,一个又一个困局,接踵而至。现在她只觉得心烦意乱,无处可去。 阮青青突然很想给陈慕昀打电话。仿佛这样,至少他和她,还和从前一样有商有量,一切还在正轨上。 这时候,他出差是不是回来了? 她拿出手机,铃声响了十几声,直至自动挂断,无人接听。 大概……他还忙着吧。 明明前些天,两人还很亲近,约会、吃饭、逛街,开始他们在怀城的新生活。为什么阮青青有种奇怪的感觉,陈慕昀和她之间,不知不觉也变得疏离? 陈慕昀能有什么问题呢?他只是最近工作比较忙没时间陪她。阮青青突觉胸中一阵钝闷——是她的心,出现了些许偏移,才会有疏离的错觉吧? 阮青青走出了托养中心,随便上了一趟公交车,到了江边,她下车,沿着江边,漫无目的地走。江水缓缓流动,天幕渐渐黑沉,她却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 第24章 心意(1) 阮青青的电话打来时,陈慕昀正靠在沙发上,阮清苓在喂他吃水果。 以往,哪怕正在跟阮青青做,他也会推开人接电话。但今天他不太想接。大概此时此刻,太放松太舒服。所以他不太想去面对阮青青。 他想,如果有急事,阮青青一定会再打,会发短信。现在都没有,应该无事。 阮清苓的目光飞快一瞟,看到屏幕上跳动的名字。一缕极快的笑意,从她嘴角掠过。 她趴在他怀里,仰头望他:“慕昀,我要走了,不然赶不上末班车。” 陈慕昀起身:“那我送你。” 阮清苓却按住他:“不要,你明天还要上班,我想要你好好休息。而且,我不想在车站,看着咱们分别,这个我受不了。” 陈慕昀心中忽然闪过个念头:阮青青几时对他有过这么柔情依赖的时候? 他拿起外套:“说了送你,走吧。” 阮清苓跟在他身后:“哦……” 结果到了车站,陈慕昀把车停好,送到了车旁,她就哭了,拉着他的手,死活不肯松开,也不肯上车。陈慕昀好笑又心疼,哄了半天,她还是红着眼,委委屈屈。最后她说:“我不回去了!明天的课逃一次没关系,我要跟你回家。” 陈慕昀都动摇了,但还是劝道:“我明天要上一整天班,还要陪……也陪不了你。” 阮清苓搂着他的腰,什么也听不进去。 司机和售票员开始催促乘客上车。 陈慕昀叹了口气,说:“好了好了,我开车送你去湘城。” 阮清苓抬头:“真的?”一脸的惊喜和难以置信。 陈慕昀却只觉得心都被她搞黏糊了,这也是阮青青从未带给过他的感觉。他捏捏阮清苓的脸:“真的不能再真了,走,不坐大巴了,我去湘城陪你住一晚,明天清早再开车赶回来上班。” —— 当陈慕昀的车飞驰在高速公路上时,阮青青正坐在江边的台阶上,望着两岸灯火。 她摸出手机,发现陈慕昀并没有回电话或短信过来,就把手机又放回兜里。 不远处的河岸边,有几个半大的孩子在玩水,还有一两个不怕冷的,脱了衣服泡在水里。 孩子们的惊呼声传来时,阮青青才发现不对劲。她站起来眺望,隐约可见与岸边相距五、六十米的水面上,有个人头浮浮沉沉、时隐时现。江边其他几个孩子都在大声呼救,手足无措。 正值晚饭时间,这段江岸线又偏,只有远远的河堤上,站着三两个人,没人注意到这边。 阮青青立刻跑过去,脱了外套往地上一丢,冲进水里,用尽全力往那个孩子的方向游去。 冰凉的河水浸进口鼻和耳朵,水面荡漾不平,前方视野模糊,隐隐能看到那个人头,身后孩子们的声音杂乱而若隐若现。阮青青越游越近,忽然听到身后似乎有“扑通”的水声,她没在意。终于,她游到了溺水孩子身边,他的脸色煞白眼神惊恐,眼看就要沉下去。阮青青游到他身后,胳膊一勒,孩子剧烈挣扎。这孩子有十来岁,长得壮实,拖着她往水里沉,阮青青呛了口水,气差点没喘上来,也发了狠,拼命箍着他,往岸的方向游去。 水流很急,阮青青就跟抱着个千斤的秤砣似的,游得艰难,游了三十米左右,力气就耗尽了。但她不可能放弃,只是速度越来越慢。 水面一阵激荡,竟有人迎面大力游过来。天昏地暗、水面颠簸,他的身体朝她迎上,一只有力的臂膀,把她的腰抱住。阮青青一呆,望见那张冷峻的脸,水顺着他的发梢、鼻梁、脖子淌下,他的双眼深若寒星。 阮青青呼吸一滞。 “松手,我来!”骆平江低吼,松开她的腰,接过孩子。吓惨了的孩子立刻跟八爪鱼似的缠住他,但他毫不在意,也不会被撼动半分。 “跟着!如果游不动就抓住我的衣服!”他说。 阮青青:“游得动!” 两人一起往岸边游去。阮青青注意到,他用完好的那只手臂抱着孩子,另一只手臂,就只能轻轻在水里划动,主要靠双腿蹬水。可他蹬一下,就比阮青青全力游出去的还要远。 终于,他们游到岸边。阮青青已精疲力竭,一屁股坐倒在地。其他孩子还有闻讯跑过的路人,将他们围住。骆平江单臂抱着孩子,一身衣衫尽湿,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望了阮青青一眼,就单膝跪倒。 溺水孩子还有意识,只是脸色惨白,看起来非常虚弱。骆平江之后的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他把孩子背部朝上放在膝盖上,先把孩子口腔清理干净,控出些杂物,而后连拍数下。孩子呕出好几口水,呼吸却缓了过来。 这时,终于有几个家长闻讯赶到了,其他几个玩水的孩子吓得跟鹌鹑似地低下头。其中一个家长看到溺水的孩子,脸都吓白了,哭喊着从骆平江手里接过人。围观的人中有的说:“都是他和这姑娘把你们孩子救上来的,好人呐,救了你们一命呢,好好感谢人家!” 家长连声道谢。 骆平江说:“应该没事了,最好带孩子再去医院看看。”他这才转头看向阮青青,她已站起,将之前脱掉的外套披在身上,裹得紧紧的,只是依然冻得脸色发白。骆平江也捡起自己之前扔下的外套,拿在手里没有穿,将她的手臂一拉:“走吧。” 阮青青一愣,已被他拉着走出人群,她连忙抽回手:“去哪里?” 骆平江展开男士外套,将她重重一裹,说:“去我店里,几步就到,马上洗个热水澡换身衣服。你昨天还在发烧,今天又跳河水里,这事儿开不得玩笑。” 阮青青这才注意到,他的店就在不远处的江边。 也难怪,能在这里碰到他。 阮青青站定不动:“不用了,真的不用了,我打个车回去,也很快的。”又把他的外套脱下递过去:“你自己穿着,别感冒了。” “谁感冒我也不会感冒。”骆平江没了随意温和的样子,脸色有点冷,“你要这个样子去路边顶着风打车?人家还不一定会让你上车。万一搞成肺炎怎么办?阮青青,跟我走,我不会把你怎么样!” 阮青青一时语塞。 ------------ 第25章 心意(2) 骆平江走过来两步,离得很近,身影笼罩,嗓音沙沉:“青青,别生气了,行吗?” 阮青青忽觉一身困顿,满心酸涩。她低头看着路面,绕过他,快步往饭店方向走去。 他紧随其后,走了几步,说:“风大,把衣服披着。” 阮青青什么也没说,真把他的衣服又披上了。 只几分钟时间,两人就走到了饭店楼下,他拉开一扇小门,应该是后门,没人,领着她上了二楼角落的一个房间。他打开门,人却没进去,说:“浴室有热水,门可以反锁,你去冲一下,一会儿我叫个女员工给你送衣服过来。” 房间不大,角落里一张1米5的床,被子是阮青青见过的最完美的“豆腐块”,一张书桌,一个简易衣柜。看起来像是临时休息的房间,也像极了生活凑合的单身直男的房间。与外头饭店雅致现代的风格,天差地别。 阮青青进了浴室,浴室也不大,但是非常非常干净,地上的瓷砖和墙壁都亮得反光,一丝污垢都没有。她反锁了浴室门,脱掉湿哒哒的冷衣服,快速冲了个热水澡,才感觉整个人重新活了过来。 有人在轻轻敲浴室的门,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声音:“你好,我是餐厅服务员,给你拿新浴巾和衣服来了。” 阮青青把浴室门打开一条缝,一叠衣物和浴巾被递了进来。 阮青青:“谢谢!” “不客气。”服务员走了,重新关上屋门。 眼前是一件最常见不过的白色长袖T恤和亚麻色棉长裤,商标还没剪,阮青青记下价格,换上衣服,出了浴室。 人缓过劲了,心情也平静了许多。她这才发现房间里不知何时开了空调,热烘烘的非常舒服。她在窗边椅子里坐下,首先看到的,是外头寂静的夜景,脑子里冒出个念头:所以,在他退役创业之后,每天晚上,就是望着这样的景色度过吗? 她又看向书桌,普通原木色,没有半点花纹装饰,但是擦得埕亮。书桌一角放着个黑色背包,拉链开着,露出一捆荧光棒。阮青青心中隐隐闪过什么,但是没有深想。 床头柜是同色的,小小一个,上头放着个黑色保温杯,一盏台灯,还有一串木珠手链。 阮青青起身走过去,拿起那串手链,在掌心端详。 这么多年了,木珠依然散发着淡淡的檀香气。它们比五年前看起来更加浑圆光润,只有经常被人握在手里摩挲,才会有这么漂亮的样子。其中一颗上,刻着阮青青的生肖:虎。另一颗珠子上,刻着她名字的首字母:RQQ。 这是她满16岁那年,父母带她去一个有名的佛教圣地旅游,买给她的手串,回来父亲还亲手在上面刻了字。本来应该有二十四颗,现在一数,少了两颗,取而代之的,是两个子弹壳,看起来竟然一点也不违和。其中一颗子弹壳上,刻着:LPJ。 阮青青的这串手链已经丢了五年,是在老家那次洪灾之后,才发现不见的。她也不记得丢在了哪里。 原来,是掉在了那条冲锋舟上,被他捡走了。 阮青青把手串塞进口袋。 有人敲门,阮青青像是被人抓住了马脚,快步跑回椅子旁坐下,定了定心神,说:“请进。” 骆平江开门走了进来。他也洗了澡,换了件深灰色T恤和牛仔裤,头发还是湿的,倒显得面皮白净了几分,五官更加清晰明朗。他的手臂上搭了件衣服,正是她的外套,还拿了个热水壶。 气氛尴尬了几秒钟。 骆平江:“好些没有?” “好多了。今天谢谢你了。” 他的眸色很寂静。阮青青瞬间明白了含义——她又在谢他。每一次遇见他。 骆平江把外套递给她:“已经吹干了。” 阮青青接过,还能感觉到外套上的热意。他的心竟然这样细,她自己刚才甚至没想起外套。 阮青青:“……谢谢。” 他还是不说什么,拿了两个杯子,从壶里倒出两杯,说:“我让人熬的姜汁可乐,喝点再走。” 阮青青默默接过,很热,又甜又辣辣,半杯下去,整个胸口都温暖起来。 骆平江握着一杯,也慢慢喝着。 阮青青找话说:“那个小孩,应该没事吧?” “救过来了,不会有事。” “你……怎么会在那里?” “饭后散步,你呢?” “我……也是散步。” 她喝完姜茶,放下杯子起身:“那我先回去了。浴巾和衣服的钱,回头转给你。” 骆平江坐着没动。 她走过他身边时,他却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等等,你拿了我的东西。” 阮青青一愣,反应过来,心里慌了:“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骆平江看了眼床头柜,喉结动了动,说:“那串珠子。” “那是我的。” 他“霍”地站起,高大的身体立刻带给阮青青无处不在的压迫感,她下意识就想躲开,手臂却被他牢牢抓住。 “这五年它都是我的。” “那是我掉在冲锋舟上的,你留着它干什么?”阮青青负气的话一出口,才意识到不妥。 骆平江盯着她。 窗外夜色更深,灯光稀疏。他们头顶是一盏橘色的灯,昏黄寂静。阮青青望着他那双黑沉沉的眼,听到自己胸中的心跳声。 他突然就把她另一只胳膊也抓住了,阮青青一惊,全身每一个毛孔仿佛瞬间都麻了。从没有一个人的靠近,能令她慌成这样,陈慕昀也不能够。 她听到他清清楚楚地问:“阮青青,你说我留着它干什么?” ------------ 第26章 上门(1) 阮青青站在灯光下,突然觉得这一室旷野般的寂静,叫人难受。 “我不知道!”她想要把手抽回来,“我要走了!” 结果动弹不得。 骆平江说:“你站着别动,听我把话说完。” “你不能说,没有意义!” 他的脸色更加死寂:“你还没听?怎么知道没有意义?” 阮青青别过头不看他。 他还是说了:“青青,我不止找过你一次。后来,也不止见过你一次。只是找到你的时候,已经晚了,你身边有人了。阮青青,这些年,你有没有找过我?还记不记得那个晚上的我们?” 阮青青的心忽然变得像一片荒原,杂草乱生,空洞风吹。她抬起头,看着他如今的样子,高高瘦瘦,黑色平头,眉眼坚毅。再没有那时的肆意顽皮。他们中间隔了五年的岁月,近乎陌生人。可是原来,他早就找到她了。 世界上哪有这样的爱情?和时间长短没有关系,不考虑任何世俗条件。天真理想得像个笑话,固执傻气得无人知晓。 偏偏,她在与他重逢的第一眼,就如同大梦方醒。 这个世界,除了他,任何人都不是他。 此后平凡安稳的年岁里,再也没有怦然心动的感觉。 阮青青说:“骆平江,我从来没有找过你。五年前的事,我早就忘得一干二净。这些年,是陈慕昀一直陪在我身边。我永远不会背叛他,只要他不放弃我,我就不会放弃他。他是你的表弟,非常尊敬你在乎你,你以后再也不要说这样的话,我们再也不要单独见面了。” 她挣开他的手,这次,他放开了。阮青青快步走向门口,就像身后被个影子撵着。骆平江沉哑的嗓音传来:“青青,我不是你想的那样,如果不是……五年不算什么,一生还很长。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清楚他,也看清楚我。” —— 接下来的几天,陈慕昀过得十分舒心畅意。周末尽情的快活后,阮清苓回了怀城,没给他添任何麻烦。阮青青更是出乎意料的温柔,比从前还要无微不至、乖顺贴心。他们又恢复了每天下班后形影不离的状态。出于补偿心理,陈慕昀也尽力在阮青青面前做一个完美男友。 不过,陈慕昀偶尔也觉得,阮青青好像有哪里不对,但这只是一种隐约的感觉,他也没顾得上去深想。 某个夜里,陈慕昀再次提出发生亲密关系的要求。这一次,阮青青没有像之前那样,抗拒、固守,而是在片刻的失神后,握住他的双手,温柔地说:“慕昀,再给我一点点时间,我真的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但是咱们不着急,慢慢来。人生还很长,我们踏踏实实走好每一步,过好每一天,一直一直走下去。我相信一切都会在应该发生的时候发生。除了你,不会有别人。” 尽管她还是拒绝了,陈慕昀却听出她的真心实意、温柔眷顾。他忽然就懂了,阮青青其实什么都明白——明白在这段感情里,他一直是卑微的那一个,苦求的那一个;明白她占据着主动,她说开始才能开始,她若喊停他没有一点法子。 可是,现在,她却愿意拿出同等的真心对待他,哪怕比他慢一点,少一点,她也会给出她的全部,只给他一人。 陈慕昀再次听到了胸膛里心脏悸动的声音,这和阮清苓在一起时的感觉,完全不同。一个是狂风骤雨,爽则爽矣,也有感动,但总是浅薄易逝;一个却是深海般广阔、平静、温柔,将他包容其中,从他的眼耳没入他的灵魂深处,告诉他这才是归宿。 陈慕昀紧紧将她抱在怀里,说:“都听你的,青青,我不勉强,我愿意等。我也是一样,除了你,我的心里不会有别人。我想和你过一辈子。” —— 第二天下午,阮青青正在屋里准备下周中秋晚会的事,姨父郑涛让一个员工来叫她。 阮青青:“有说是什么事吗?” 员工答:“来了个爱心人士,是个很年轻的姑娘,说是你校友,想要捐钱,也想见见你。” 阮青青家有个托养中心的事,并未在学校里大肆宣扬,只有关系亲近的一些同学知道。不过,要是有别的校友辗转得悉,也不是不可能。 阮青青走进郑涛的办公室,就见里头坐了个女孩,郑涛笑着说:“青青,快来,这是你校友,也是湘大高材生。你说是不是很有缘?她也姓阮,和你名字还很像呢,叫阮清苓,真是人美心善又能干。” 阮清苓站起来。她穿着掐腰的红色短外套,里头是白衬衣,下边是短裙,露出又长又直的腿。时尚中透着娇俏。阮清苓无疑是漂亮的,身材苗条、五官小巧、皮肤白皙,长发乌黑如云、指甲鲜艳精致。她站在那里,就是“活色生香”四个字。 相比之下,阮青青整个人都显得清淡多了。她穿着简单的连帽衫和牛仔裤,绑一个简单马尾,也没化妆。而且阮青青本就是清秀白皙的长相,气质也内敛安静。两个女孩站在一起,她完全不如阮清苓光鲜亮眼。 哪怕郑涛的年龄足以当阮清苓的父亲,目光都忍不住在她的腰身和长腿上偷偷流连。 阮清苓嫣然一笑,声音甜美亲昵:“你好,青青姐,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阮青青并不习惯陌生人对自己这么热情,但还是礼貌微笑:“你好,都可以。” 阮清苓看她的目光却像在深深打量:“青青姐这么年轻,就是这里的负责人之一,真厉害!” 阮青青笑笑没说话。 阮清苓又看向郑涛:“郑总,我想先参观一下,再决定要不要捐款。可以让青青姐带我去吗?我们是校友,一定有很多话可以聊。” 很少被人叫成“郑总”的郑涛,脸上都快笑开花了,忙道:“当然可以,青青啊,你带她走走,好好介绍一下我们中心的宗旨和特点,让她捐得放心,捐得开心。” 阮青青:“好。” 不知为什么,这个突然跑来捐款的校友师妹,给阮青青一种怪异的感觉。她神色如常地带着阮清苓出了办公室。 ------------ 第27章 上门(2) 阮清苓穿着高跟鞋,“咯哒、咯哒”,走得不紧不慢,娉婷生姿,不像是来参观的,倒像是在走模特步。她问:“这些全都是聋哑儿童吗?” “是的。” “一点都听不到吗?” “有一小部分通过助听器,可以恢复一定听力。” 阮清苓露出个极其惋惜的表情:“真可怜!”走了几步,她又雀跃起来,说:“所以我和我男朋友,都想帮助这些孩子。就是他让我来的,他可有善心了,是我见过最心软最能干最完美的人。虽然我们钱不多,也希望能帮到你,帮到这些孩子啊!” 阮青青微笑:“真的很感谢你们,我们不敢保证别的,你捐助的钱,每一分都会花在孩子身上。” 阮清苓直勾勾盯着她笑:“我知道,如果不是信任你的人品,我男朋友也不会让我来。” 阮青青心头又冒出那股怪异的感觉。 两人又参观了餐厅、厨房和孩子们的宿舍,阮清苓非常兴致勃勃,问东问西,时不时提到自己那个优秀得不行的男朋友。阮青青始终微笑倾听,并不多问,也不搭腔。 回办公室的路上,阮清苓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过于聒噪,很可爱地单手捂住嘴说:“青青姐,我是不是太吵了?” 阮青青笑笑:“一般般。” 这话阮清苓一时还真不知怎么接,但她立刻又变得笑盈盈的,亲热地挽住阮青青的胳膊,说:“青青姐,那你有没有男朋友啊?” 来者是客,又是热心捐助者,阮青青不好马上挣脱,答道:“有。” “他和你一样,也是本地人吗?” “嗯。” 阮清苓笑得越发甜:“我男朋友也是本地人,怀城男孩子就是优秀,不是吗?” 像是没察觉到阮青青的客气疏离,阮清苓似乎又燃起了谈兴,讲她男朋友研究生毕业刚回怀城工作,自己还在念大四,每周跑来看他;将男朋友上周带她去了一个多漂亮的民宿,两天两夜都没回怀城,还不辞辛苦开车送她回了湘城,第二天一早又赶回来上班,可辛苦了;还讲自己打算毕业了也来怀城,到时候让男朋友给她找个工作,她是真的很喜欢他,崇拜他。 总而言之,男朋友就是她人生最重要的目标和成就。 阮青青一直客客气气听着,等进了郑涛办公室,她顺势从阮清苓的怀里,把自己手臂抽回来。 这时,阮清苓恢复了最初那副彬彬有礼、娇美矜持的模样,她痛快地刷卡,捐了三千元。钱不多,但这种送上门又干脆利落的捐助,郑涛自然欢迎之至。 等手续都办完了,郑涛和阮青青一起把阮清苓送到大门外,阮清苓打了个车,轻声说了个地址,又把头探出窗外,对两人挥手,依然是一副神采飞扬的模样,离开了。 郑涛赞叹:“真是个难得的漂亮心善的姑娘。青青,进去吧。前几天给你的合同,是不是在你房里,今天找时间签了吧?” 阮青青却像是有些走神的样子,说:“叔叔,我出去一下,晚上回来签了给你。” 郑涛看她一眼:“行,不能再迟了啊。” 阮青青朝前走去。 已近傍晚,金色的霞光铺了满路,令她有微微晕眩的感觉。她的脑子里很安静,并未立刻生出什么猜测或怀疑。但那股奇异的感觉,一直在她心头挥之不去。她只是觉得,要搞清楚是怎么回事。这个阮清苓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至于某种可能,只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就感觉到可笑荒谬,心中甚至很平静。不可能的,她觉得以陈慕昀的为人,以他对她的感情,谁都可能出轨,他不可能。 可她想起阮清苓说的那些有关男朋友的没头没脑的话,心中又隐隐升起不安。刚刚阮清苓嘴型说的要去的地址,是不是“市政府”? 前方正好有一辆空出租车驶来,阮青青拦住了车:“师傅,前面拐弯,跟上那辆出租车。” ------------ 第28章 四伏(1) 出租车一直驶到陈慕昀住的小区楼下。 隔着百余米,阮青青看着阮清苓下了出租车,她觉得阮清苓似乎有意无意往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就停这里吗?”司机问。 “停吧。”阮青青下车。已是傍晚,她走到一个花圃背后,静静站着,远处的阮清苓没有再望过来。 两个女人,等了七八分钟。 终于,有人快步走进小区,走向了阮清苓。他穿着笔挺的大衣、洁白的衬衣,清俊挺拔,仪表堂堂。他望着阮清苓,是忽然转头,往四周看了看。阮青青的心中忽然变得一片沉寂。 阮清苓朝陈慕昀露出个大大的笑,伸出双手就想抱。陈慕昀却顺势按下她的手,没有抱。两人说了几句什么,陈慕昀脸上有了笑意。阮青青从没见过他露出过这样的笑,轻浮、自负、得意。阮清苓始终笑嘻嘻望着他,仿佛眼里只有他。 两人转身,往楼道里走去。 踏上台阶时,陈慕昀的手终于从口袋里抽出来,揽住了阮清苓的肩膀。 没多久,陈慕昀家的灯光亮起。 阮青青脑子里空空的,她想,我刚才到底看到了什么?他们认识,他们很熟,他们是很好的朋友吗?是那个阮清苓单方面暗恋心机勾引?还是说,他就是阮清苓的那个男朋友? 就在昨天,他和她说好了,这辈子要走下去。他说他也一样,再也不会有别人。 阮青青是真的下定了决心,从此以往,全心全意,珍重这份感情。既然一年前她选择接受陈慕昀,不再等下去、找下去,那么她和骆平江已有了结局。她绝不允许自己三心二意。她长这么大,从未背弃过任何人,更不能背弃情深义重的陈慕昀。 可是,她刚刚到底看到了什么? 脑海里忽然响起骆平江的声音: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我,也看清楚他。 骆平江,是不是也知道什么? 阮清苓之前的话,清清楚楚就在耳边:她的男友研究生刚毕业回怀城,他们上个周末、上上个周末都在一起。而这两个时间,陈慕昀都说在加班,甚至中间还联系不上。刚才他们两个,的确是没什么亲密肢体接触,准确的说,是陈慕昀都避开了,他甚至还在注意周围环境。可两人之间的眼神、动作互动,却骗不了阮青青。那是一种非常黏腻亲密的感觉。到最后,陈慕昀也搂了阮清苓的肩膀。 阮青青忽然冒出个念头:如果她问起,陈慕昀会解释说,那只是个朋友间的拥抱吗? 阮青青就觉得特别荒诞,胸口涨得满满的,憋闷难受。她冲出花圃,冲到了楼下,抬头望着他的窗,双腿却像被钉住,迈不动步子。而后她感觉到阵阵恶心,全身发冷。 她拿出手机,找到他的号码,盯着看了几秒钟,还是流出了眼泪。 过去这些年,是他一直在她身旁,无微不至,无怨无悔。确定关系的这一年,他们亲密相伴,形影不离,他把最真诚最热烈的爱,都给了她。而她第一次尝试去接受一个人,努力对他好,每一天用心去经营两个人的未来。从此她有人陪伴,被人需要,被人呵护和渴求。而当她需要时,他也总是在她身边。 阮青青把手机放到耳边。 十七八声后,电话自动挂断,无人接听。 阮青青忽然觉得狼狈。她又抬头,望着那扇窗,窗口寂静,灯光柔亮。过了也不知道多久,她转身往小区外走去。 阮青青没有打车,上了公交。公交车一路晃晃荡荡,人来人去,她始终倚靠在窗边,静静望着。 当她走进托养中心时,陈慕昀的电话终于回过来了。 她又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陈慕昀经常不在第一时间接她的电话,而是在事后回拨呢? 她接起:“喂?” 那头很安静,他的嗓音也温和无事:“青青,找我有事?” 阮青青听到自己说:“哦,没事,问你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他安静两秒钟,笑了:“想我啦?今天不行,领导临时抓加班,我还在单位,估计会忙很晚。” “没关系,你先忙,我自己去吃了。” “对不起啊老婆……嘶……”他忽然吸了一口气,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阮青青还没问怎了,他已解释道:“没事,我撞了一下桌角。” 阮青青:“那行我还有事先挂了。” 她抬起头,望着院子上空四四方方的深暗夜色,心中升起个念头:原来我什么也不曾拥有过。 阮青青回了房间,也不想吃饭,一时间竟茫然得不知道做什么好。如今回想,阮清苓特意来捐款,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那么露骨。而她和陈慕昀在楼下时,每一个神态,每一个动作,都不断在阮青青脑海里回放。但她不想再去想了,她觉得好荒谬。她从没有过这样的经验,这一枚定时炸弹,她该怎么去开启?而后,彻底和陈慕昀一刀两断? 她觉得等自己彻底冷静下来之后,过了一夜,明天再去面对这个问题。 她打开电脑,开始写未完成的一个小程序。只是平时大概10分钟能完成的工作量,半个小时了,也只动了一点点。她的心是乱的,她的心是空的。 有人敲门。 阮青青根本不想理,但还是答道:“进来。” 郑涛站在门口,说:“回来了?合同签好没有?我要拿去盖章,不能再拖了。” 屋内只开了一盏台灯,郑涛半张脸隐在阴暗里。如果阮青青像平时一样,注意他的神态,就会发现他的眼神有些闪烁,催促的语气也有些刻意。但阮青青此刻魂不守舍,也没抬头,只说了声“好”,从抽屉里拿出郑涛前几天给她的门面终止租赁合同和两个员工的离职协议,翻开也没再次细看,就在几个需要她签名的地方,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郑涛嘴角飞快闪过一抹笑,走过来,接过合同,说:“行,那你忙,签完就了结一件事,咱们都省心。叔叔不打扰你了。” 阮青青答了声“好”,眼睛继续盯着屏幕。 可她没能工作多久,又有人来打扰,“哐哐”敲门。阮青青不悦地皱眉,抬头望去。 ------------ 第29章 四伏(2) 曾曦站在门口。 阮青青一愣。 自上次两人不欢而散,阮青青有几天没见过她。阮青青这头,接二连三发生事情,焦头烂额,也没顾得上她。 许是阮青青的脸色不太好看,曾曦一咬唇,仰起头,故作个骄傲的姿态,飞快比手语:我打算明天去山上一趟,再摘些藤条和花回来。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阮青青实在没心情去摘什么花,回答:我明天还有事。 曾曦:那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阮青青:回头再说。 曾曦扭头就走了。 阮青青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心里也有些别扭,但此刻她实在没心情去哄任何人。她把笔记本电脑和资料“哗啦”往前一推,闭上眼,往后靠在椅子里,抬手按住了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手机“滴”一声响,进了短信。 阮青青慢慢把手伸过去,拿起一看,又是曾曦发来的:等明天材料齐了,我就能先把你的陈慕昀编好了,你不许不喜欢。 阮青青静默片刻,输入三个字:不用了……又删掉,最后放下手机,没有回复。不知要怎么回复。 与此同时,曾曦正在江边小路走着,她嘟着嘴,用力踢着路边的石子和杂草。殊不知,哪怕穿着廉价的长裙和牛仔外套,她依然引来路边坐着的小青年们的注目和口哨声。只不过,她听不见,也没注意。 她都等了十多分钟,阮青青也没回复,她明明看到她都在输入了。 曾曦心中更加沮丧,还有些闷气。她知道阮青青是为自己好,但是青青太武断了,还把她当成什么也不懂的孩子,一口就否定了她的……心意。甚至,还因此生她的气。今天她都主动去和好了,阮青青也不理她。 曾曦烦躁地又揪了把野草,这时,前方有灯光不断闪烁。她抬起头,看到一辆越野SUV停在路边。 曾曦惊喜不已,心也扑通扑通加速跳动。 他坐在车上,隔着夜色,对她微笑。 他下了车,曾曦也走过去,两只手轻轻搓着,问:你怎么来了? 他用熟练的手语告诉她:你不是发短信说心情不好在河边散步吗?没想到真被我找到了。 曾曦听得心头一暖,问:你晚上没事吗? 他答:我从实验室里跑出来的。 曾曦忍不住望着他:大学、实验室、优等生、同窗……这些都是她这辈子不可企及的东西。这也触动了她面对他时,内心深处那无法撼动的自卑。直到现在,她都觉得像在做梦,自己和一个怀城大学的研究生成为了朋友。 不过有时候,曾曦觉得他看起来不像个学生。譬如此刻,他穿着半旧的冲锋衣,运动长裤,短短的寸头,略深的肤色,还有坚硬骨骼和挺拔身材。背后的越野车也是半旧的,曾曦不认得品牌,只觉得他的车仿佛经历过人世风霜,厚重坚硬。 他像个行者。 也许,他正是学生当中,独特的、自由自在那一个。否则,怎么会和她这样一个聋哑人走近? 他说:上车坐着聊吧。 两人上了车,她坐在副驾,他忽然笑了。 她问:你偷偷笑什么? 他答:没什么。在她的追问下,他才说:只是想起,这个位子,还从没坐过女孩子。 曾曦的脸又发烫了。 他递了瓶水给她,告诉她储物格在哪里,怎么打开,纸巾在哪里。曾曦心中的情绪无声涌动——他说这个位子从没坐过别的女孩,现在却在教她熟悉他的车。 后来,他又问:心情好点没? 曾曦点头。 他:是因为什么事难过,方便告诉我吗? 曾曦:我和中心的一个姐姐吵架了。 他没有追问是为什么,表情十分温和:你是个很讲道理,也很善解人意的女孩,我相信一定是有什么误会。等过两天,大家都心平气和了,再解决问题。 曾曦觉得他真的非常成熟稳重,甚至能给与她一些为人处世的指引。他和她平时偶尔接触的那些小青年,譬如小卖部的小张,给中心送液化气的小李,市场卖菜的小王,完全不一样。 曾曦:好,我会的。 他:说点开心的事吧,明天有什么安排? 曾曦:我想去山上再摘些篾条和花。 他:我陪你去。 曾曦:会不会耽误你上课? 他:明天正好没课。 他想了想,有些迟疑,又问:你……想不想去野营两天? 曾曦瞪大眼:野营? 他:对,那座山风景不错,后山还有片湖,很多野花和果树,去的人很少。我有帐篷睡袋和户外工具,再叫上两个同学,大家一块去玩几天,一定很有意思。 曾曦有些犹豫,她从没这么玩过,想去吗?当然想去得不行。但还有他的同学,她是个聋哑人,他们能接受她吗?能相处好吗?而且她什么也不懂,她多少是个麻烦,他……会不会笑话她,从此瞧不上她? 仿佛能洞悉她心中所想,一只大手忽然落在她头顶,曾曦浑身微微一颤。 他望着她,目光清澈如月辉:不要胡思乱想。他们是我很好的朋友,都是很好的人,而且他们两个也……他们两个是一对情侣,不会管我们的事。你只要带上换洗衣服,不用带钱,我有,花我的就行。我会把一切都准备好。 曾曦只听得心头发烫——原来,他的两个同学,是情侣啊。那么就是四人约会了? 曾曦:我当然会带钱,不会花你的钱。 他露出无奈的笑容:行行行,随你。 曾曦皱眉: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跟中心的人请假,要去两天哎。 他疑惑:直说不行吗? 曾曦:当然不行了! 她又想起阮青青的反对,连青青都接受不了,自己怎么可能跟中心的人提他?至少……现在还不行。 他:那也不能没有交代,让他们担心。要不,你就说去亲戚那里了? 曾曦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但除了在沿海打工的父母,她就没什么亲戚来往。干脆就说有事临时去父母那里一趟好了。 事情说定了,车厢里的气氛反而宁静下来。她的脸始终红着,他无声笑着,仿佛男人的某种小心思终于得逞。暧昧而微烫的气息,在封闭的车厢里轻轻流动。 她耷拉着脑袋,比划:你的朋友,真的不介意我是个聋哑人? 她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他神色一静。 有力的手指,带着少有的强势,托起她的下巴,迫她与他对视。他知道她懂唇语,只要说得慢,说得清楚,简单的语句,她能够分辨。 他慢慢地说:“聋哑人怎么了?” 曾曦的眼眶忽然发热。 他告诉她:浅水是喧哗的,深水是沉默的。一个人,她如果善良、美好、可爱,为什么一定要求她会说话?要求她能听见这世界上纷纷扰扰的声音?这个世界,已经太吵闹太浑浊,让人疲惫厌倦。我宁愿和你一起,呆在一个安静、纯粹、无人打扰的世界里。 曾曦的眼泪掉下来。 曾曦不知道,此刻,他的心中也如同有一柄重锤轰然落下。 融融夜色里,即将成年的少女,一头乌黑长发,小小的脸庞如雪白花瓣,就绽放在他的掌心。而当她那一滴眼泪流下,漆黑透亮的瞳仁,晶莹无暇的泪珠,美到惊心动魄。 他从未,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纯净、忧伤的聋哑人。 他的嘴唇也轻轻颤抖着,俯下脸,吻住了她的唇。 曾曦全身都在发抖,可她没有抗拒,而是如羊羔倚在他的怀里,任凭他夺走了初吻。 *浅水是喧哗的,深水是沉默的。——雪莱。 ------------ 第30章 分手(1) 第二天一早,阮清苓还在床上贪睡,陈慕昀捏一把她的臀,引来她的嗔怪。他笑了,带着餍足后的满意。他得去上班了。 刚下楼,阮青青的电话来了。 陈慕昀有点奇怪,一般阮青青不在这个时间点来电话。到底有几分心虚歉疚,他立刻接起,声调格外愉快:“老婆,大清早找我,什么事?” “今天你下班后,我们见一面吧。” “昨天不是说了,今天我要加班……” 阮青青打断他:“就今天晚上,6点半,我在常去的咖啡厅等你。”电话挂断。 陈慕昀愣愣看着手机,阮青青从不这么独断专行,更不会耽误他的工作。突然间,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的心开始突突地跳,抬头往楼下小区里望去。 没有看到阮青青。陈慕昀下意识抬头,望向自家的窗户,窗帘紧闭着,从外头什么也看不见。 按下心中疑惑,陈慕昀觉得多半是自己敏感了,说不定阮青青是遇上了什么难事儿,心情不好,才这么反常。 他立刻给她回拨过去。 不接。 又打了好几个,一直没人接。 但上班时间马上要到了,他只好一边急匆匆地走,一边发短信:“青青,为什么不接电话?到底有什么事?”想了想,又加了句:“别让我担心。” 过了一会儿,她回复过来:“我现在也有点事,不方便接电话。晚上见面再聊。” 陈慕昀略松一口气:“好,那我待会儿去跟领导请假。” 阮青青没有回复。 这一整天,陈慕昀都心神不宁,屡次拿出手机,都没有阮青青的消息。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也没再给她电话或是短信。他甚至反复在心中推敲,自己最近有没有露出什么马脚,答案是没有。唯一的变数,就是昨天是工作日,阮清苓却跑来了。但他只有晚上跟阮清苓呆在一起。 这么想着,陈慕昀心中安定下来。他猜想,莫非是托养中心那头,出了什么变故或者难题? 想清楚这一点,陈慕昀终于知道,要怎么给她发短信了:“不管你遇到什么事儿,别急,别慌,晚上我来替你解决。” 阮青青回了一个“好。” 快下班的时候,阮清苓发来一张自拍照:她穿着陈慕昀的衬衣,系着围裙,很可爱地拎着锅铲。面前的餐桌上,放着做好的三菜一汤。 “老公,等你哦。” 陈慕昀破天荒有些心烦,回复:“领导临时要我加班,你自己先吃。” 她委屈巴巴地回复:“可是我明天就回学校了。” 陈慕昀:“实在没有办法。” 阮清苓:“好吧,老公工作要紧,不要担心我,我会好好吃饭,但是一定不会先睡的,我要等你。” 陈慕昀没有再回复。 咖啡厅就在陈慕昀单位附近,他推门进去,一眼看到阮青青坐在靠里的一张桌子,面前一杯咖啡,而她的样子,像在走神。 陈慕昀快步走过去,盯着她的脸,问:“到多久了?” 她抬起头,但是没看他的脸,只是平视前方:“没多久。” 陈慕昀心里咯噔一下,那股不妙的感觉强烈重燃。他下意识就伸手,想要摸她的头,阮青青飞快偏头避过。 陈慕昀的手停在半空,脸上似笑非笑:“怎么了?我哪里惹到你了?” 阮青青慢慢吐了口气:“你坐吧。” 陈慕昀的脸色也有点阴了,在对面坐下。这时服务员走过来,他面无表情点了杯咖啡。 陈慕昀缓了缓心里闷塞发慌的感觉,语气柔和下来,恍若无事:“青青,怎么了?你一说有事,我连领导的要求都没管就跑来了。有什么事,我们好好商量。” 阮青青终于抬头,望着那无比熟悉的脸,却生出很陌生的感觉。原来事到临头,她的心里一片寂静和麻木。 阮青青:“陈慕昀,我昨天看见了,在你家楼下,你和她在一起。” 陈慕昀一呆。 他的耳朵里忽然响起一阵“嗡嗡嗡”的声音,紧接着,心跳仿佛漏了节拍,混乱无比。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来。 不,不能这样!决不能承认!他猛的警醒,脱口而出:“昨天?哦,昨天傍晚,你说阮清苓?她只是个普通朋友,青青,你居然怀疑我?还是跟踪我?你居然不信任我?你在开什么玩笑?” 阮青青一直盯着他,他的全部神色变化,尽收眼底。从一开始的震惊、惶恐、慌乱,再到强自镇定、矢口否认,她是那么了解他,看得一清二楚。尽管早已知道答案,阮青青的心还是一沉。 与他的激烈反应相比,她平静得像一潭早已注定的死水:“我看到你搂她,你们上了楼,就没下来。我打电话给你,你说在加班。” 陈慕昀心头一抖,然而他的脑子转得飞快,拼命在脑海里回忆昨天在楼下和阮清苓有无过分的肢体接触。他确认自己只搂了一下她的肩膀。这令他多了几分底气,皱眉道:“你在想什么?那只是朋友间的一个拥抱,人家远道而来,我也不好太冷淡。我是真的在加班,工作带回家了而已,就是怕你多心,所以没和你提她。” 阮青青笑笑:“是吗?她来怀城干什么?你们怎么认识的?你加班的时候,她在边上干什么?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工作的时候,还习惯旁边有个女孩陪着?” 陈慕昀知道这事儿要是不能圆过去,他就完了。以阮青青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格,说不定会跟他分手。他看着她近乎冷漠的模样,心脏部分疼得像在抽搐。但他很清楚,什么兄弟的妹妹临时来怀城周转这种鬼话,连骆平江都糊弄不住,又怎么可能糊弄得了聪明的阮青青? 忽然间,像是有一条极细的火线,把某些事一下子串起来了,他张口就说:“我和她以前是在学生会认识的,关系还不错,但绝对不是那种关系。她……她是来怀城看男朋友的,昨天晚上……她男朋友也在!她男朋友也在我家,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说到这里,他露出放松的表情,甚至有了无可奈何的笑意:“所以真的是你误会了!想多了!青青!她是别人的女朋友,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怎么可能干那样的事!” ------------ 第31章 分手(2) 阮青青愣了一下,慢慢地问:“是吗?她的男朋友是谁?” 以为他会说个陌生的、无法考证的名字,结果他说:“我哥,骆平江,按说我还得叫那姑娘一声表嫂。” 陈慕昀说完,就见阮青青用那深黑不见底的眼眸,看着自己,一时竟看不透她心中所想。他心里又有点发慌,神色却更加坚定自信,说道:“你不信,我现在就给骆平江打电话,你自己听着。” 阮青青忽的笑了笑,说:“好,你打。” 陈慕昀想得很清楚,阮清苓来怀城的事,他身边的人,只有骆平江知道。尽管上次骆平江发了火,不赞同他这么搞。但女人是女人的事,男人有男人的交情。现在他要让骆平江串供,他觉得对方一定会帮自己。 陈慕昀翻到骆平江的微信,飞快发了消息过去:在? 好在骆平江立刻回复了:在。 陈慕昀:帮我。 骆平江:? 陈慕昀拨了电话过去,嘴里说道:“我刚问了,他现在不忙,可以接电话。” 骆平江果然一下子就接起电话,陈慕昀直接开了免提,把手机放在桌上:“哥,有件事你得帮我澄清一下。” 骆平江:“什么事?” 阮青青目光凝滞不动。 陈慕昀故作轻松地答:“昨天晚上,你和你女朋友阮清苓,不是来我家玩了吗?结果青青这边,正好看到我替你接阮清苓上楼,就醋上了,还以为我和阮清苓有什么关系。哥,我可是替你背锅了。你自己跟青青说,阮清苓是不是你女朋友?昨天咱们是不是三个人在一块儿?不然青青可饶不了我。” 电话那头的骆平江,沉默不语。 陈慕昀还是很有把握的,自己已经说得这么明白了,大家都是男人,骆平江向来待他十分好,几句话的事儿,以骆平江的精明老练,一定会替他圆好。 “她也在听?”骆平江问。 陈慕昀愣了一下,只觉得骆平江这句问话有点怪,但他没有深想,答道:“是的,青青就在我边上。” 骆平江又静了几秒钟,嗓音清清冽冽:“慕昀,我和你说过,这些年,心里一直有个人,所以没找女朋友。” 陈慕昀一时搞不清他什么意思,愣住了。以前兄弟俩打趣,在他的追问下,骆平江确实透露过这个意思,心里有人了,还挺喜欢的。但不知为什么,一直没在一起。陈慕昀觉得应该是他单相思。但现在提这个干什么? 结果,又听到骆平江说道:“所以,慕昀,你现在要我认了,和别的女孩在一起,我办不到。别的忙都可以帮,这个不行,对不起。” 骆平江把电话挂了。 陈慕昀只觉得眼前一黑,惶然抬头,看到的依然是阮青青沉静如死水的神情。他慌忙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她的胳膊:“青青,我……” 他是万没想到,骆平江会在这时候,插他一刀。就为了那柏拉图式的无望的暗恋?他只觉得恨极,这事儿他和骆平江没完,甚至怀疑骆平江是不是有意落井下石?但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他现在要怎么跟阮青青解释?他只觉得自己掉到了坑底,因为错信了骆平江,彻底把自己玩死了。 阮青青的手臂猛地一扬,避开他的触碰,她站起来,说:“够了,陈慕昀,我们到此为止吧。以后各走各的路,过去一年……就当是一段美好回忆,我们没有办法继续走下去了。好聚好散,谁也别怨谁,我……祝你幸福。”说完这些话,她的眼泪还是难受得掉下来。 陈慕昀只觉得心脏狠狠一缩,喉咙发哑。他的眼睛一下子红了,死死盯着她。 “你要分手?”他颤声问,“你要跟我分手?现在就要分手?” 阮青青擦掉眼泪,答:“没什么好说的,让开,我要回去。” 陈慕昀抓住她的胳膊,眼泪往下掉:“你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这么多年的感情……我喜欢你喜欢得都要掏心窝子了,你说分手就分手?” 阮青青抬头:“是吗?那阮清苓是什么?你的另一个心窝子吗?” 陈慕昀一滞。他以前就知道,阮青青的本性有多绝情,否则也不能看着他追了三年,都无动于衷。只是两人在一起后,她这一面彻底收了起来,对他只有温柔小意。可现在,她一旦决意分手,这冷酷锋利的一面,又露出来了。 他吼道:“她怎么能一样?怎么跟你比?她不过是……不过是我的pao友而已!我承认我一时鬼迷心窍,给了她机会。但在我心里,你们是不一样的,我从没想过跟你分手!青青,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就这一次!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不犯错误,男人尤其不能。你真的要这么绝情?” 阮青青虚虚笑了,笑得他心里发毛。 她说:“可是在我这里,一次都不可以,我就是这么绝情。放手!” 陈慕昀吼道:“你给我坐下!这事儿没完,我跟你说,阮青青,咱们两个不会完的!” 阮青青的目光悲哀而疏离,说:“陈慕昀,你冷静一下,看看周围的人,都在看你,你看看自己在哪里。我们还要继续在这里闹下去吗?明天你希望市政府所有人,都知道你出轨被分手吗?” 陈慕昀心底一寒,这才恍然惊觉,往周围看去,果然,所有人的都看着他们,甚至还有人拿手机在拍照。他还看到了几个熟面孔,是单位其他科室的同事。 “放手,让我走,否则我就喊。”阮青青说。 陈慕昀不可思议地望着她,理智也恢复了几分。他明白了,她是故意把见面地点定在这里的,她甚至料定了他的纠缠和失控,她也知道他现在只能放她走。因为他绝不可能让自己背上作风不正的名声,他还有大好前途,领导看重,资历谨慎审查,他身上不可以有黑点。 他一直就知道她的聪明和谨慎。在决定和他分手后,她就开始对他用心眼,防着他了。 陈慕昀露出惨淡的笑,通红的眼中尽是晦涩阴霾。他慢慢松开她的手,说:“阮青青,你狠。分就分,别以为我没你真的不行,你别后悔。” —— 阮青青回到托养中心,坐在一室孤灯里,静止不动。 很奇怪的是,刚才两相对峙时,她真的有非常难受的感觉,心里空空洞洞。可现在,万籁俱静,她只觉得疲惫,没有任何感觉。她甚至一滴眼泪都没有再流。 她没有吃晚饭,埋头就睡。 也不知睡了多久,猛地惊醒,窗外夜色已深,那股平静和空落的感觉依然环绕着她,又隐隐有放下了长久背负的某种重物的感觉。 她终于觉得饿了,想去厨房找点吃的,经过庭院时,看到豆豆抱着膝盖坐着。上次豆豆生急病被奶奶接回家,这还是阮青青第一次见到他。 阮青青走过去,摸摸小家伙的头,问:怎么还不去睡觉? 豆豆睁着双明亮的眼,手语:西瓜姐姐什么时候回来? 阮青青看了眼曾曦的屋门,灯没亮,现在才晚上9点多,按说应该没睡。但是曾曦不在。 豆豆又告诉她:王阿姨告诉我,西瓜姐姐今天走了,去广东找爸爸妈妈了。可是我想她。 阮青青愣住了。 ------------ 第32章 连环(1) 陈慕昀走到家楼下,望着窗户里的灯光,不动了。 这段时间,等待他的这盏灯,意味着隐秘、刺激和纵情的快乐。他一次又一次停不下脚步。可此刻,当他红着眼、阴着脸再看这盏灯,突然觉得腻味、厌倦,甚至有那么一丝怨恨。 他扭头就走。 陈慕昀开车到了江边,找了处无人的角落,从后备箱拿了瓶酒,大口大口喝着。喝了半瓶,眼泪滚下来,双手痛苦地插进头发里,二十六岁的男人,如困兽走投无路。 陈慕昀半夜才回到家里,阮清苓居然还没睡,趴在沙发上,赤着脚跑过来,扶住他,柔声问:“喝酒了?啊,怎么喝得这么多?难不难受?” 陈慕昀没吭声,任由她扶到床上。她乖顺得像个妾室,给他脱了外套,鞋子,袜子,又拉过被子给他盖上,端了杯温水过来,喂他喝了两口。又端了盆热水,给他擦脸擦手。 陈慕昀一直垂头闭眼,仿佛醉死。等阮清苓忙完这一切,让他平躺在床上,他才抬手,按住疼痛的额头,沙哑地说:“你走吧。” 阮清苓身形一顿,嗓音更加温柔:“哥哥你到底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心里不痛快?” 陈慕昀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毫无预兆地哭了,喃喃低语:“她要和我分手……阮清苓,她知道我们的事了,她不要我了,我完蛋了……” 醉酒又心伤的男人,如此脆弱狼狈。陈慕昀像是忘记了,他正在倾诉的这个对象,也是他的女人。他抱头痛哭,断断续续向她诉说今天发生的事,另一个她说的每一句绝情的话,说他这些年是多么掏心掏肺地爱着那个她,只有她是今生挚爱,他怎么可以没有她? 阮清苓安安静静听着,安静到麻木。她握住他的手,温柔地抚摸他的额头,耐心倾听,轻言细语地安抚。偶尔,她的嘴角会露出讥讽的带着一丝冷意的笑——反正他现在也注意不到。她甚至哄他说:“你别急,明天再去找她,她一定会原谅你。” “她不会原谅我的。” “会的,我陪你去找她,我帮你,就跟她说,都是我主动的,你是被我勾引的。你心里爱的只有她。” 他一下子握住她的手:“真的?你愿意帮我?” “当然了,我这么爱你,我只想要你好好的。” 得到抚慰和保证的男人,终于昏昏沉沉睡过去了。已近凌晨一点,阮清苓抱着双膝,坐在飘窗上,望着这个城市宁静幽暗的夜色,眼神放得很空,慢慢地,露出了笑。 然而阮清苓还是低估了陈慕昀对阮青青的重视程度,第二天一早,当她睁开眼,发现身边的床铺空空如也。 她一下子爬起来,看了一圈,发现他洗过澡,换了身衣服,车钥匙也带走了。阮清苓抓起枕头,就砸在地上。过了一会儿,她冷静下来,知道这时候决不能直接电话短信追过去。她拨打他的办公室电话。 接电话的是一个女孩,阮清苓礼貌地问:“您好,我想找一下陈慕昀秘书。” 对方答:“陈秘书今天请假了,请问您是哪里?” 阮清苓:“哦,那我打他手机吧。” 挂了电话,阮清苓冷着脸,想了一会儿,下楼打车,前往托养中心。 阮青青放下手机,曾曦的电话依然关机。 这一整晚她几乎没睡,只在天快亮时眯了一会儿,此时头又痛又昏,但是没和曾曦联系上,她越来越不安。 按照郑涛和其他工作人员说的,曾曦昨天一早就出去了,只背了个包,带了些换洗衣物。到了下午,她发短信来,说这周末想去广东几天,找爸爸妈妈。虽说叔叔和工作人员觉得突然,但曾曦一直就有想去广东打工的念头,想和父母团聚。加上马上又是中秋国庆节了,也是情理之中。 昨晚确认这个消息后,阮青青却觉得奇怪。曾曦是一直想去广东,但那是以后的事,最近没听她提过。阮青青立刻给曾曦打电话,发现关机了。 阮青青想起那天两人的不欢而散,还有后来她来找自己和好,自己刚发现陈慕昀出轨,根本没有心思面对她。心中升起愧疚感,她想,难道曾曦真的一气之下,去了广东? 阮青青就没管了,又回了房间。可是仔细一想,又觉得这事儿透着古怪—— 曾曦和自己吵架,但两人感情深厚,阮青青觉得她怎么也不至于因为这个,不辞而别。马上就是曾曦期待已久的中秋国庆,她已经帮阮青青筹备了一段时间晚会。而且她的生日也要到了。 曾曦刚在怀城认识了一个有好感的男人。 在这个档口,曾曦不提前和任何人打招呼,忽然背着简单的行李,什么也不理会,去了广东? 就算去广东,手机为什么关机? 于是昨天后半夜,本已躺到床上的阮青青,又坐了起来。她去了曾曦的房间。 …… 随着时间推移,阮青青发现的可疑细节越来越多,一切都表明曾曦不可能孤身去了广东。她开始担心曾曦的安危。然而折腾了一晚上,她四处查证、求助,却一直碰壁,一无所获。没有人相信她的猜测和担忧。 于是天亮以后,阮青青背了个包,她不想再坐着等了,想自己先去找。 结果,她刚走出托养中心门口,就听到一阵说笑声。她抬起头,看到陈慕昀靠在车边,正在和郑涛和中心的一位阿姨说话。郑涛和阿姨脸上全是笑意,陈慕昀也在笑。他望过来,于是阮青青看到了他眼底的青色,还有笑容背后的艰涩。 郑涛说:“青青,慕昀老早就来找你了,怕吵到你睡觉,一直等着。人家公务员,还请了假,专门接你去玩。你也该出去玩玩,免得整天胡思乱想,把什么都往不好的地方想。慕昀,你说是不是?” 郑涛说的是昨晚曾曦的事,陈慕昀却不知道,他微一怔忪,露出感激神色,郑重地对郑涛说:“郑叔,你说的是。我会好好陪青青的,以后我会对她更好,请你放心。” ------------ 第33章 连环(2) 一旁的阿姨对陈慕昀连夸直夸。陈慕昀是在政府重要部门工作,家里在当地又有些背景,他这么恭敬,郑涛也很受用,笑着点头走了。阿姨也走了。 一直沉默的阮青青,看都没看陈慕昀,往外走去。陈慕昀一把拉住她:“青青……” “放手!”阮青青使了狠劲儿挣,可是没挣脱,他说:“我们再谈谈,心平气和说话!” “没什么好说的!我还有急事。” “什么事能比我们俩的事更急?!” 两人撕扯了一阵,此时时间不早,路上人来人往,好多都是认识的邻居,中心门内也有工作人员在张望。阮青青心烦意乱,吼道:“你不要这样!别碰我!” 陈慕昀望着她浓浓的黑眼圈,还有憔悴的模样,以为她和自己一样,一夜难眠。这也令他心中生出更多希望,索性紧紧抱住她,说:“青青,这辈子我都不会放手的。你原谅我,原谅我好不好,我今后再也不会犯错!我已经和她一刀两断,再也不会有来往!和谁都不会有来往,只有你!” 阮青青又气又急,挣又挣不开,众目睽睽之下,难堪至极。 “我们昨天已经分手了!你死心吧!” 陈慕昀忽然腾出一只手,拉开副驾的门,将阮青青按了进去。阮青青毫无防备,跌坐下去。他“啪”一声关门上锁,自己绕到驾驶座,飞快开门坐进去,再次锁门。 阮青青难以置信地望着他,陈慕昀已发动车子,驶出了这条街。 “陈慕昀你干什么!发什么神经!停车!”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神也游离,脸上却带着淡淡的笑,他说:“你现在不冷静,在气头上,我先带你出去转转,等你气消了,我们再谈。” “我很冷静,我的决定不会改变。” “我他吗不冷静!”他突然爆发出怒吼,攥着方向盘的手背青筋暴出,“阮青青你把我当什么?一直以来你把我当什么?你真的爱过我吗?还是看我可怜才和我在一起,现在说分手就分手!一点留恋都没有!” 阮青青静了一会儿,说:“陈慕昀你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你出轨,我们分手。这才是事实。” 陈慕昀真是恨死她骨子里的清醒和绝情,令他满腔的委屈不甘都化作无力和绝望。他说:“怎么可能是这样……我对你这么多年的感情,我那么难才追到你,这一年我们感情这么好,结果一定不会是这样。” 阮青青亦觉心头有些酸楚,但是她定了定神,放缓语气,说:“我今天真的有急事要去办,你放我下车行不行?咱们不要闹成你死我活的仇人,好不好?” 陈慕昀的心里跟刀切似的在寸寸裂开,他露出涩涩的笑:“你有什么事?急成这样?” “中心的事。” “要去哪里,我送你过去。” “不用了……” “别再拒绝,青青,我今天已经请假了,单位事情都没管,大领导电话也没接。我昨天一个晚上没睡,你现在要我去哪里?你要我去跳楼还是跳河?” 阮青青终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片刻后,她说了地址:“青鸢山。” 这天是个阴天,天际线始终灰茫茫。 开了十来分钟,陈慕昀问:“去青鸢山干什么?那里现在都没什么人了。” “我去找曾曦。” 陈慕昀对那个极其漂亮可爱的聋哑女孩也有印象,问:“她怎么去那里了?” 经历了一晚上的孤立无援和四处碰壁,阮青青心里也沉甸甸的。过去,这些烦心的事,她都会和陈慕昀说。此时,他心平气和地询问,就像从前一样。令阮青青有种恍惚的感觉,仿佛两人的关系并没有改变,他依然会理解她、支持她。而她可以依赖他、信任他。 压下这错觉,她如实把事情说了一遍。 陈慕昀现在满心想的就是重新获得她的谅解,不敢操之过急,现在两人能坐着平静说话,他已是心满意足,好感是一点点刷回来的。他思考了一会儿,问:“你怀疑她没去广东,而是被那个男的骗了?” 阮青青微蹙眉头点头:“我总要和她联系上才安心。” “电话还是打不通?” 阮青青立刻又拨一个,还是关机。 “你和她广东的父母联系过了吗?” 阮青青默了一瞬,答:“联系了,他们不知道曾曦要过去,不太高兴,还说让我劝她回来,他们很忙压力很大。后来我再打电话,他们就拒接了。” 陈慕昀骂了句脏话,说:“你也别急,曾曦那么大个人,也有判断能力。这个社会坏人没那么多的,说不定是别的原因,她不辞而别,一时联系不上。” “嗯。” 陈慕昀看她一眼,也不敢多看,又问:“为什么去青鸢山找她?” “她平时就喜欢来这座山,收集竹子藤条篾条鲜花什么的。她之前对我说,昨天会再来收集材料,做一对……草编的玩偶送给我。” “那这么说,她确实有可能来这儿了。你报警了吗?” “昨晚就报警了,没用,没有办法证明她失踪。警方联系了我姨父,还曾曦的父母,他们都说没事,说是我疑神疑鬼,警方就让我确定了再和他们联系。” 陈慕昀看着她的眼睛:“我相信你,你一直很敏锐,判断力很准。” 阮青青移开目光,没说话。 托养中心的位置本就在市郊,他们没花多久功夫就到了青鸢山。湘西多山,青鸢山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座,被茫茫绿树覆盖,一眼望去,杳无人烟。他们到了山下,只有一条山路,车倒是可以开上去,弯弯曲曲,路很窄很旧,还有残破。陈慕昀全神贯注,开得很慢。阮青青注意到,黄土路上,有两道清晰的车轮印,应该是不久前留下的。 大概开了半个多小时,到了半山腰,是一条断头路。旁边是一片荒地,地上积着厚厚一层树叶。林子里一片寂静,一点声音都没有。 陈慕昀问:“要下去看看吗?” “你先回去吧,晚点我自己打车回去。” 陈慕昀:“这里荒山野岭,你怎么打车?不用说了,我肯定不能把你一个女孩丢在这儿。” 阮青青不再坚持。 ------------ 第34章 连环(3) 过了一会儿,她停在这片荒地的边缘,不动了。 谁也没想到,林子里开着一大片非常鲜艳的花,姹紫嫣红,粉嫩鲜活。旁边还生了一大片竹子,许多细长柔韧的藤条,在地上蜿蜒。阮青青弯下腰,仔细分辨,没过多久,真发现了几处被人折断的新鲜痕迹。 她拿起其中一根细藤条,激动地对陈慕昀说:“曾曦来过这里!我在她房间里看到过一样的花,还有一捆藤条!” 陈慕昀也笑了,说:“咱们再找找看!看还有什么发现!” 然而,他们没有找到别的曾曦来过的证据,不过,在一片高高的草丛中,发现了一条路。大概只有一辆车宽,路面可见黑色碎石,只是已长起了青草。还有一截破旧生锈的铁路桩,横在路口——这是一条已经荒废封锁的路。 一眼望去,向上的山路在不远处拐弯,什么也看不到。 陈慕昀看着阮青青:“你还想上去?” “对。” 陈慕昀拉住她的胳膊:“这里已经封了,我们不知道上面什么情况,说不定是危险路段,还是不要去了。” 阮青青指了一下黑色碎石路面,说:“你仔细看,有被车轮压过的痕迹。那辆车开上去了。” 陈慕昀并不觉得这代表了什么,平时和她说话的语气,忍不住就冒出来了,他说:“听话,安全第一,回去再等等,说不定曾曦电话就能打通了,或者人回来了。” 阮青青把胳膊从他手里抽出来,说:“我难道不知道这样找上去很冒失?说不定还会有危险。可是,现在所有人都不去找曾曦,中心的人不找,连她的父母都不找,警方也不予立案。我总有种感觉,如果连我都放弃她,她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陈慕昀其实觉得她真的想多了,他也不觉得接着往前走,除了路况,能有什么风险。他说:“行,你要上去也可以,必须跟我一起。”他把那截破路桩抬起来,丢到路旁,然后把车开过来,说:“上车。” 阮青青静立片刻,上了车,说:“路不好走,你当心点。” 陈慕昀心头这才一暖,说:“我有多稳当你不知道?放心。” 当他们的车驶上小路不久,一辆出租车,也缓缓驶了上来。 出租车停在这条黑色碎石小路的入口处。 司机说:“美女,真的不能再往上走了,前面没路了。” 阮清苓看了看周围,没有找到那俩熟悉的车,就盯着黑色小路,说:“这不还有路吗?” “这路哪能开啊,都荒废了,别把我的车给刮了,不开不开!我说美女,刚刚我们跟那辆车上,是你的谁啊?是不是男朋友啊?你不会是来捉小三的吧?” 阮清苓冷笑:“是啊,我就是来捉小三的。”她付了车资,又留了司机电话,让他先下山去。 阮清苓不知道陈慕昀和阮青青两个人,来这荒山野岭做什么。但两人这种隐秘的行踪,令她既嫉妒,又隐隐有窥探的快感。虽然她不清楚将会发生什么,自己又能做什么。但她有种预感:决不能让两人就此和好,成败就在今日。 尽管站在这寂静的山岭中,阮清苓有些胆寒,但想到陈慕昀和她就在前头,她快步沿着小路,走了上去。 —— 这天,骆平江和往常一样,清晨起来,沿着江跑了十公里,回家洗澡,吃早饭。上午例行是他独处的时间,看书、处理工作和账目等等。 只是今天,看了一会儿书,他又放下了,望了一会儿窗外,他拿起手机,翻到阮青青的微信。两人只有一条聊天记录,还是在医院那天,阮青青加他,说:我是阮青青。 骆平江盯着这句话,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发了消息过去:还好吗? 经历了昨天陈慕昀打来的那个电话,他只能问这三个字。 半晌过去,没有回复。 骆平江正要放下手机,突然,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阮青青来电。他心头蓦地一热,立刻接起,小心翼翼:“青青?” 电话那头,有风声,喘气声,还有些模糊的响动,但是没有说话声。 骆平江一愣。 电话突然挂断。 骆平江马上再拨过去,关机了。 ------------ 第35章 恶魔(1) 20分钟前。 阮青青和陈慕昀沿着那条废弃山路,开了十几分钟后,前方真的没了路。路的尽头,是一段光秃秃的悬崖。周围全是一人高的草,茫茫一片,倒有高山草甸的味道。 陈慕昀觉得这么找曾曦,纯粹是白费功夫。但他没说出来,看起来十分全心全意地陪着阮青青。阮青青低头看着石子路上最后的压痕,又抬头望向草地,有一片草有被压过的痕迹,她沿着找过去。 陈慕昀立刻走到她前面去,替她拨开草丛。有荆棘丛生处,他替她挡住,手背被划出一道道红印。阮青青一言不发。 走了大概五六十米,两人停步。他们走到了山崖的另一侧,草地到了尽头,眼前是一块堆满石子的空旷地,旁边就是悬崖。 一辆黑色的、半旧的越野车,停在空地上,车上没人。 这么一个地方,居然停了一辆车。 阮青青立刻走过去。 看起来是一辆很普通的越野车,车轮、车身都有泥,里头整洁简单,黑色座椅没有一点装饰,只有挡风玻璃上挂了个鎏金佛像,中控台上放着一盒湿纸巾,一瓶喝了一小半的矿泉水。 陈慕昀把她一拉:“有人来了。” 两人回头望去,沿着草丛中被车轧出的小路,果然有个身影若隐若现,脚步声传来。 阮青青往后退了一步。 一个男人走出来,看到他俩,愣了一下,问:“你们在我车这里干什么?”说完掏出车钥匙,神色戒备。 陈慕昀刚要开口询问,阮青青已先开口,笑容甜美:“你好,不好意思啊,我们在山上随便转转,看到你的车,就过来瞧瞧。” 男人淡道:“我的车没什么好看的。” 阮青青笑容不变:“你是住在山上,还是也来这儿玩?” 男人答:“我来钓鱼。”说完打开后备箱,果然有一个大渔具包,还有帐篷、折叠板凳、渔夫帽、野外炊具等等。看起来齐全而专业。 陈慕昀觉得阮青青过于疑神疑鬼了,笑着问道:“哥们儿,这儿还有地方能钓鱼?都有些什么鱼?大不大?” 男人似乎和同性交流时神色更自在,指了一下悬崖下方,说:“那里有条小路下去,有个水潭,水很清,鱼也很大。” 陈慕昀:“那我们下回也来试试。” 男人:“那你们要小心了,这条路不好走。” 陈慕昀:“哥们儿,再麻烦你一下。你这两天在这山上,有没有看到个单身女孩?大概十七八岁。” 他俩说话时,阮青青还站在车边上,把车子里里外外都看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异样。听到陈慕昀的询问,阮青青看向那男人。 男人中等身材,穿着灰棕色冲锋衣、黑色裤子,短平头,看着很结实。他大概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肤色略黑,并不十分漂亮,但是眉眼齐整,看久了就觉得挺帅的。 他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答道:“什么单身女孩?没注意。” 陈慕昀:“一个挺漂亮的姑娘,但是是聋哑人,不会说话,也听不到,你要是遇到过,肯定有印象。” 男人摇摇头,又笑了一下,说:“要是这么个姑娘,怎么能让她一个人跑到这荒山野岭来,多不安全?” 阮青青心里轻轻一抽,不知为什么,男人这句话,给她一种怪怪的感觉。再看他那张帅脸,忽然有点让人不太舒服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 陈慕昀答:“可不是吗?小姑娘自己喜欢跑山上,编些竹子篾条什么的。哥们儿,麻烦了,她叫曾曦,要是这几天看到她,或者什么可疑的人,就打电话通知我,我的电话是……” 男人掏出手机,记下了他的号码,说:“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我也是今天早上才来山上,今天晚上钓完鱼就下山,只怕帮不上什么忙。不过如果我有什么发现,一定打电话通知你。” “多谢了!来,抽支烟。” “我不抽烟。她是你们什么人?” “哦,家里的一个妹妹。” “她是什么时候走失的?” “昨天。” “报警了吗?” “报了,但是没用,情况有点复杂,不能证明她一定失踪了,警察没给立案。” “怎么能这样?太不负责任了!” 他俩的对话听起来很正常,阮青青也有点怀疑刚刚是自己过于敏感了。虽然这个男人孤身一人,出现在曾曦喜欢跑的荒山上,年龄差不多也对得上,但他一看就不像曾曦口里说的“大学研究生”,也没有半点慌乱,看起来非常正常。也许是她想多了。 阮青青的心沉下来——如果在这里没有任何发现,线索就断了。那她要上哪里去找曾曦?还是只能回去干等? 正心情纷乱地想着,阮青青的目光不经意间划过旁边的草丛,忽的,眼睛就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她三两步冲过去,拨开草丛,拾起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由细细的篾条编成的簇新的小人偶,大概只有她半个巴掌大。那精细的做工、憨态可掬的造型,阮青青一看就知道只可能是曾曦的手笔。她将人偶翻过来,就看到了正面。陡然间,她全身的血仿佛都冲向头顶。 曾曦编的是个男人。 一个穿着冲锋衣、休闲长裤的平头男人。哪怕人偶没有五官的,阮青青还是第一眼就认出,这个人偶,就是此刻距离她不到五米,和陈慕昀并肩而立的男人。 阮青青的后背忽然阵阵发冷,身体发僵,她下意识就抬头,望向了男人。 男人和陈慕昀,本来是背对着她,站在后备箱旁在说话。就在这一刹那,陈慕昀还无知无觉,笑着看向男人指的悬崖边的小路,男人却像是察觉到什么,突然回头,和蹲在草丛里的阮青青目光对上了。 他的目光沉敛得没有一丝波澜。 而后,他的视线下滑,落在了她手里的人偶上。 阮青青的心猛地一跳。 他忽然笑了。 那是一个非常奇怪的笑,与他刚刚表现出的平静、条理、以及适当的热心,截然相反。那笑容阴狠,透着绝望,染着兴奋。 阮青青醍醐灌顶,一声大吼:“陈慕昀!” 来不及了。 男人的手早握在后备箱角落里塞的一根棒球棍上,他抄起球棍,朝毫无防备的陈慕昀后颈击去。陈慕昀闷哼一声,猝然倒地。 阮青青呼吸一滞,来不及细看陈慕昀到底如何,男人已提着棒球棍朝她冲来。 阮青青转身就跑。 ------------ 第36章 恶魔(2) 他竟是一个猛兽般的男人。 阮青青从没遇到过这么可怕的人。她在高高的草丛里拼命奔跑,怎么比得过脚踩山地靴、习惯追捕的男人的速度?他仿佛就贴着她身后在追,阮青青全身的肌肉和都被风撕扯着,连掏出手机报警的那点时间都没有。 一声破空声,男人手里的棒球棍,准确地砸在阮青青的右腿上,阮青青摔倒在地,手机也从裤兜里滑出来,“叮”一声响。神差鬼使的,阮青青往手机看去,屏幕上跳出新消息—— 骆平江:还好吗? 阮青青忍着腿上剧痛,抓起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点了三下。就在这时,一只铁钳般的手从背后抓住了她的衣领。阮青青疯狂挣扎,手机被男人夺去,他看了一眼,按下挂断,关机,塞进口袋。他从背后死死勒住她的脖子,阮青青呼吸困难,动弹不得。他从口袋里快速掏出根细细的针管,打进阮青青的脖子里。过了一会儿,阮青青的四肢瘫软下来,不动了。 男人这才把她翻过来,看着她清秀的五官,出了一会儿神,然后露出惋惜神色。他将她打横抱起,放进了车子后排,再把她掉在地上的那个篾条人偶,还有棒球棍,全都放回车里,确保不留下任何证据。 最后,他才看向地上躺着的陈慕昀。 男人手里的分寸掌握得很好,陈慕昀没有流血,也没那么容易死,暂时只是昏迷,轻的话脑震荡,重的话颅脑受伤,一时半会儿醒不了。 他盯了陈慕昀一会儿,再次拎起棒球棍走过去。结果刚走了两步,身后依稀传来了警铃声。一声一声,模模糊糊,似远似近。 他神色一变,警惕回头,四处看,而后他也不再管地上的陈慕昀,跳上车,沿着来时的路,一脚油门驶离。 草丛晃动,满脸是泪的阮清苓爬了出来,关掉正在播放警铃声的手机。她往车离开的方向望了几眼,这才鼓起勇气跑向陈慕昀。她颤抖着抱住了他,慌乱地喊他,可是他不醒。阮清苓根本不敢在这里多呆,从他口袋里摸出车钥匙,跌跌撞撞跑去,将他的车开过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阮清苓才把他拖到后座,一路战战兢兢开下了山。 等到了山脚下,大路,旁边有车经过,还有零散民居,阮清苓才有逃出生天的感觉。她把车停在路边,再次望向陈慕昀,“呜呜呜”哭了出来。过了一会儿,她擦干泪,望着他苍白的脸,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必须马上送陈慕昀去医院。可她上网搜了一下,附近只有些乡村医院,这里太偏,等待救护车一来一回只怕时间太久。她决定马上开车送陈慕昀去最近的一家大医院。 还有,被那个男人抓走的阮青青。 男人野兽般的追逐和暴起捕获,现在想起都让阮清苓心中发寒。她握着手机,刚要按下110,昏迷中的陈慕昀忽的反抓紧她的手,嘤咛出声。 她忙放下手机,抱紧他:“慕昀、慕昀!” 陈慕昀的眼睛半开半合,表情痛楚,却在无意识中将她的手握得死紧,她凑近了才清楚听到他嘴里在喊:“青青……青青……别分手!我爱你……别分手……” 阮清苓就这么直直望着他。 陈慕昀终于又彻底昏死过去。阮清苓松开他,坐回驾驶座,她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反复咬着唇,过了一会儿,她的神色沉寂下来,沉寂中带着某种纤细的狠绝。她放下手机,朝医院的方向驶去。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赶到的时候,只看到陈慕昀一个人躺在地上——她反复默念这几句话。 我没有义务去救谁,是她自己惹的事是她倒霉,这不是我的错。 —— 骆平江又打了几遍阮青青的电话,还是关机。他想起刚刚短暂接通的那个无声电话,总觉得不安。心中仿佛有一块地方被水给淹了,又湿又紧叫人烦躁。他又给她发了几条短信: “出什么事了?为什么突然挂了电话。” “青青,开机了马上回复我,我等着。” 又坐了几分钟,他实在坐不下去了,抓起车钥匙出门。 到了托养中心,骆平江停好车,径直走进去,迎面遇见个阿姨,是认得的,他问:“张姐,青青在吗?” 张阿姨回头望了望阮青青房间:“好像不在,大早上就出去了。” “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张阿姨摇头,这时,郑涛从另一间屋子走出来,看到骆平江,愣了一下,勉强露出笑:“骆老板,有什么事?” “我找青青。” “找青青啊……”郑涛打量了他两眼,目光有点暧昧不明,嗓门也大了几分,“不在家。今天一早,慕昀就过来把青青接走了,慕昀这小伙子真不错,年纪轻、能力强、工作单位也好,对我们青青更是没得说。他俩感情这么好,这会儿说不定去哪儿玩了。” 郑涛说完后,发现骆平江的脸色变得有点吓人,明明没说话,看着却很凶。郑涛心里不由得微微一抖。 骆平江问:“和陈慕昀?你确定?” 郑涛定了定神,失笑:“你这是什么话?不和陈慕昀还能和谁,大早上慕昀就把车开来了,我看着两人亲亲热热走了,还能有假?” 骆平江坐回车里,再次想起昨晚那通荒谬的电话。 哥,青青误会我和你女朋友了。 她也在听吗? 我这些年心里一直有个人,现在你要我认了,和别人在一起,我办不到。 骆平江面无表情地想:今天青青依然和他在一起。她原谅他了?两人和好如初? 也许自始至终都是他们的事,和他不会有关系。 但为什么会有刚刚那通奇怪的电话? 而且他觉得,她那样一个女孩,从不会辜负人,也绝不会任人辜负。 她那天能够毫不犹豫地拒绝自己,现在就绝不会再要一个三心二意的陈慕昀。 骆平江沉静而清醒。他只要确知她此刻平安无恙就够了。 他拿出手机,直接打给陈慕昀。 通了,可是连打了七八个,都无人接听。短信也无人回复。陈慕昀干的是领导秘书的活儿,手机向来24小时保持畅通,几乎从不漏接电话。 不安开始在骆平江心中扩大。直觉告诉他,这两人,出事了。 ------------ 第37章 囚禁(1) 骆平江去了陈慕昀的租屋,不出所料,敲了很久的门,无人应答。车也不在楼下。 他又给陈慕昀上班单位打电话,是一个女人接的,骆平江说:“你好,我找陈慕昀,打他手机一直没人接。我是他表哥,我叫骆平江。” 女人答:“陈秘书今天请病假了……啊,表哥?骆、骆老板?陈秘书跟我们说起过你,你是朝阳阁的老板?你们餐厅太火了!是这样的,陈秘书一早来了电话,挺突然的,他请了两天病假,我们这儿一堆事儿忙不开,不过身体不舒服也没办法……” 挂了电话,骆平江又打给陈慕昀的父母、他的姨父姨母。响了好一会儿,陈父才接起:“喂?” “姨父,我是平江。” “嗯,知道,有什么事吗?” “我有点事找慕昀,但是联系不上他,他请了病假没去上班,您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病假?他怎么了?” “我也不清楚。” “那我回头打电话问问,你找他有什么事?” “一点私事。那姨父,你如果联系上他了,麻烦告诉我一声。” “行吧。” 不出骆平江所料,陈父对他的态度并不热络。从小,在亲戚中最有钱也最有地位的陈家,对洛家人,就有着这种高高在上的冷淡。小时候,骆平江也气愤过、不屑过。现在他却不在意了。 骆平江不知道的是,挂了电话,陈父立刻给陈慕昀打电话,没人接听。过了一阵,陈父收到陈慕昀发来的短信:爸,我在忙领导交办的重要工作,忙完回复你。 陈父立刻回复:你忙你的,身体没事吧?听说你请病假了。 陈慕昀:没事,一点感冒,这不又被领导抓差了。 陈父:那就好,你忙,不用回复。 陈父并不觉得,还需要向骆平江交代一声。 思考了一会儿后,骆平江又返回托养中心,他想看看阮青青这里有没有蛛丝马迹。刚停好车,就看到郑涛走出门,上车。骆平江等他离开了,才去敲中心后门。 厨房的大姐和他认得,笑着问什么风把他吹来了,他说是阮青青约自己来的,过来等着。因为上次他陪阮青青谈判的事,中心都传开了,加上他又帮过豆豆,大姐就让他自己进去等。 骆平江直接去了阮青青房间,居然没有锁,只是带着门,骆平江心中浮出个念头——她早上走得非常急。 房间还和上次一样,很干净,所有物品整整齐齐、井然有序。骆平江是武警部队精锐中的精锐,对环境敏锐细致的观察早已成为本能。他仔细扫视一圈,就注意到几个地方—— 衣柜侧面挂钩上,本来挂着个轻便背包,现在没有。骆平江凝神回忆了一下,那个背包是浅蓝色的,八成新,一个常见的运动品牌,不大,装不了太多东西。 床头柜上,一个手机充电器整齐卷着线放着。骆平江走过来,拉开床头柜抽屉,里面少了一样东西——一个红色充电宝。上次在医院,阮青青就拿着那个充电宝,回房间后,他看到她丢进了这个抽屉里。 骆平江在心中说:青青,我不请自来了。接着,他检查衣柜、储物柜等等。片刻后,他大致有了结论: 阮青青还带走了一把雨伞、一个水杯,一支手电,也许还带了两包饼干。没带换洗衣物,穿走了一双运动鞋。 还有一个家用微型望远镜的盒子是空的。 骆平江站在寂静的房间里,一只手按在衣柜上,蹙眉沉思。 阮青青根本没打算和陈慕昀“出去玩几天”,她要去的,是怀城近郊某处野外之地,当天即可往返。 问题是,一大清早,还是在她刚跟陈慕昀闹掰的第二天,她为什么急着去这么个地方? ——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有人来了。 骆平江抬头,一个小孩站在门口,歪着头看他,正是那晚高烧的豆豆。 骆平江冲他招招手,他笑了,大眼睛眨呀眨。骆平江走到他面前,蹲下,打手语:你好。 豆豆笑得更加害羞。 骆平江:你知道青青去哪儿了吗? 豆豆点头,手语:她去找西瓜姐姐了。 骆平江:去哪儿找? 豆豆:山上。 骆平江:哪座山? 豆豆露出茫然神色。 骆平江又问:青青为什么要去找西瓜姐姐? 这时,一个比豆豆大个两三岁的女孩,跑到他身边,比划:我知道,因为曦曦去广东了,青青去广东找曦曦了。 骆平江又问:曦曦什么时候去广东的?为什么去? 接着,两个孩子你比划几句,我比划几句,虽有自相矛盾的话语,也大致拼凑出个轮廓: 曦曦和青青吵架了,曦曦伤心了好几天。 曦曦昨天早上就不见了。她发短信告诉阿姨,她去广东找爸爸妈妈了。 她是坐飞机去的。 你笨啊,曦曦哪有钱坐飞机,肯定是坐公交车啦。 昨天晚上,青青和郑叔叔吵了一架,要去找曦曦。郑叔叔不让她去。 还有警察叔叔来了,又走了。我从窗户看到警车了。 所以青青一大早就坐公交车去广东找曦曦了。 …… 骆平江摸摸两个孩子的头,问:可以带我去曦曦的房间看一下吗? 曾曦的房间是锁着的,但这拦不倒两个小机灵鬼,他们不知从哪里摸来钥匙,开了门,骆平江牵着两个孩子的手走进去,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满墙草编的各种物件,大的有草帽、弓箭、花篮、飞机,小的有花草鸟虫、书签团扇,每一样看起来都十分精巧细致。 屋内桌上,还堆着许多藤条篾片、细绳工具、各色颜料。骆平江走过去,仔细翻看了一会儿。 女孩问:叔叔,你想找什么? 骆平江回答:我想把两个姐姐给你们找回来。 两个孩子都露出喜色。 不过孩子没有耐性,过了一会儿,两人又拉着手跑出去了。 骆平江首先看衣物。曾曦的衣服不多,每个季节只有四五套,冬天衣物更少。前几天骆平江见过曾曦穿了一身,再加上两个孩子关于曾曦走时所穿衣物的描述,以及衣柜中空衣架的数量,骆平江大致推断出:曾曦的确有短期出门的打算,除了身上穿的,她还带走1-2套换洗衣物,就是这两天穿的春秋装。此外,曾曦还从换季衣箱里拿走了一到两件厚衣物。 ------------ 第38章 囚禁(2) 骆平江还在抽屉里发现了两样东西。 一个,是个新款手机的包装盒,里头是空的,手机市价大概3000左右。旁边还放了个便宜的老款旧手机,但是手机卡被拆走了。 另一个,是从衣服上剪下来的一串吊牌,被妥善整理好放在手机盒边上。骆平江有印象是个著名轻奢女装品牌,在本市最好的商场设有专卖店。但是骆平江在衣柜里并没有发现这个品牌的衣服。 骆平江将这两样东西都拍照,抬起头时,神色越来越凝重。 曾曦不可能去了广东,她就去了郊区某座山里。阮青青也去了那座山里找她。在阮青青出发前,陈慕昀找过来,应当是穷追不舍。 而现在,曾曦、阮青青、陈慕昀全都失联。 骆平江忽然拿出手机,在网络上搜索“聋哑少女失踪”,他依稀有印象,上个月看到过类似新闻。 很快,他印象中的那条新闻找到了:“聋哑美少女离奇失踪”—— 案发地点是本市下辖的另一个县,相距只有几十公里。 十九岁的聋哑少女,照片上相貌姣好乖巧; 少女突然离家出走,给父母发了短信,要和朋友外出打工,开始新生活,让父母不要寻找; 人迄今仍未找到,报警也无济于事,少女音信全无; 父母只知道她最近交了新朋友,经常外出,还以为是她当时上班地点的同事,却不知道那人到底是谁; 父母非常疼爱这个聋哑女儿,两个月过去了,一直在四处苦苦寻找她,悬赏寻人启事…… 骆平江放下手机,在门口把两个孩子又叫回来,只问一个问题:曾曦经常去的那座山叫什么? —— 阮青青睁开眼,脑袋里昏昏沉沉,眼前是一片耀眼的白光。好一会儿,她的视线才勉强聚焦。想抬手,却发现手腕被勒得生疼,动不了。她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水泥地上,双手、双脚全都被绳索绑住。 眼前是高高的旧房顶,一盏低垂的白炽灯,鼻翼间能闻到铁锈般的湿气,还有野外特有的草木气息。这是一幢有一百多平米的房屋,呈长条形,大通间,约莫两层楼高,空空荡荡。离她不远的地方,放着一张老旧的沙发,还有张木桌。两边墙上的窗户是那种上世界八九十年代的木方窗风格,非常老旧。每扇窗户外都装着铁栏杆。窗外,可以望见开凿过的红黄斑驳的岩壁,还有一排残破的机械设备。 看样子,这里是某个废弃的小厂房。 然而更令阮青青震惊的,是她的正前方,那个足有三四米高的正方体铁笼! 外头光线阴暗,屋子里也没有其他光源,只有那盏浑圆明亮的白灯,悬挂在铁笼正上方,使得那一片空间,仿佛被耀眼光线笼罩的舞台。 每一根铁栏杆,都有阮青青拇指粗,有的锈迹斑斑,有的露出一截白亮质地。每一根栏杆的两头,都有焊接痕迹,粗糙,但是齐整。 铁笼里是与这废弃厂房截然不同的世界! 笼子里铺着奶白色木地板,它们被擦拭得镜面般光洁、一尘不染。里面还放着张单人公主床,粉色的床粉色被单处处蕾丝。此外,还有一个微型粉色马桶,粉白两色的公主衣柜。 一个穿着白色蓬蓬纱公主裙的女孩,背对着阮青青,一动不动趴在床上。两条粉色缎面腰带,在她背后系了个大大的蝴蝶结。她还穿着白色丝袜、透明粉色水晶鞋。 这令她看起来像个被精心打扮的假人。 又像某人送给他自己的礼物。 阮青青看得头皮都要炸了。她艰难地在地上蠕动着,利用手肘和腰腹力量,终于令自己坐了起来。她的嘴上也被贴了胶带,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女孩什么也没听到,死气沉沉地趴着。 阮青青一鼓作气,一点一点挪动,终于挪到了牢笼边上,肩膀用力一撞。 女孩感觉到了牢笼的震动,惊讶回头。 四目凝视,两人都是一呆。 女孩疯了似地扑过来,双手伸出笼子抓住阮青青的肩膀。阮青青“呜呜呜”了几声,曾曦一把扯掉她嘴上的胶带。阮青青大口喘气,曾曦又惊又痛。 阮青青:“究竟怎么回事?” 曾曦正要比划手语,望向阮青青身后,脸色一变。阮青青也听到了背后的门响,只觉得汗毛倒竖。曾曦就跟看到了一头恶鬼似的,双手迅速缩回笼子,连滚带爬回到床上,抱着双膝,低下头,全身发抖。 阮青青回头,看到那个男人黑衣黑裤,仿佛沾染着一身山间的寒意,从门口走进来。他根本不看地上的阮青青,一眼就盯住笼子里的少女,目露欣喜、欲望和着迷。 男人走过阮青青身边,仿佛她只是一团无关紧要的垃圾。 阮青青全身紧绷,男人在山头上凶猛追击她的一幕,现在想起来还如同一场噩梦。 男人一只手握住铁栏杆,低头望着曾曦,曾曦抖得更厉害了。 男人柔声道:“怕什么?过来,跪在我面前,像昨天那样。” 曾曦抬头,眼眶通红,满脸的泪,她看了阮青青一眼,那目光绝望又无助。阮青青的脑子里“轰”的一声。她知道这男子是个恐怖禽兽,知道一旦惹怒他自己只怕会很惨,可她永远无法眼睁睁看着曾曦一个未成年的孩子遭受凌辱。 空旷残旧如深井的房子里,响起阮青青单薄的声音:“你就是这段时间……曾曦的新朋友?” 男人转过头来,眼皮子掀了掀,仿佛这才正眼看到她:“曦曦是怎么说我的?” 阮青青是强忍着恐惧,问出这句话的,男人的回答,却令她心念微微一动。她答:“她说……你是名牌大学研究生,很聪明,很优秀,是个很好的人。” 男人轻嗤一声,神色冷淡:“肤浅啊。” 阮青青立刻明白了,他果然不是什么研究生。也只有不谙世事的曾曦,才会分辨不出。 “她还说你很真诚,对她很好,你们总是很聊得来。” 这回男人没说话。 ------------ 第39章 囚禁(3) 阮青青观察他的神色,鼓起勇气继续说道:“我曾经问过她,你可不可靠,她坚信你很可靠,还说……还说她看着你看她的眼神,就知道你是真的理解她,喜欢她,没有骗她。” 男人转头盯着曾曦,语气温柔得仿佛情人间的低喃:“小宝贝,原来你都明白,我很高兴。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我更懂你,也不会有人比我更加珍惜你。” 曾曦却吓得面色惨白,缩得更厉害。 男人皱眉,再次下令:“过来。” 阮青青看着他变态的样子,心底阵阵发寒。可她还是想顶到曾曦前头去,她说:“你如果真心喜欢她,何必这样对她?你看她多害怕?她也很喜欢你的,你完全可以换一个方式……” 男人扭头看她,脸色阴狠。阮青青马上明白自己说错话了。 他是疯,但不蠢。她触到逆鳞了。 男人松开栏杆,走向她:“想忽悠我?你算个什么东西,想管我和她的事?”阮青青想往后缩可根本动不了,他一把揪起阮青青的头发,把她往地上拖。阮青青惨叫一声,原本畏畏缩缩的曾曦一下子跳起来,扑到牢笼边,满脸焦急,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啊啊啊——”的沙哑声。 男人猛地将阮青青掼在地上,一阵拳打脚踢。可阮青青除了一开始痛呼那一声,竟是一声不吭强忍着。男人还没见过这样顽强的女人,愣了愣,又踢了两脚,踩住阮青青的肚子说:“再胡说八道试试,我弄死你。” 阮青青像团烂泥,瘫在地上。 厂房陷入寂静。 突然,一声声“砰砰”的撞击声传来,两人同时转头,看到曾曦跪在笼子里,双手合十,朝着男子方向,拼命磕头。她眼睛焦灼地望着阮青青,分明是在为她求情。阮青青的眼眶一下子通红,男人神色阴沉不定。 就在这时,阮青青又开口了,竟比之前还要镇定清冷:“我没有胡说八道。你看,又吓到她了。难道这是你想要的结果?你想要这么一个曾曦?” 男人重重地哼了一声,看一眼曾曦,却没有再打阮青青,他提起她往一侧拖去,打开墙边一扇门,把阮青青丢进去,“嘭”一声关上门。 阮青青躺在地上,一时间竟不能动。她慢慢吐了口气,身体各处虽然很疼,但还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内。她慢慢抬手,捂住眼睛,眼泪终于流下来。 过了一会儿,阮青青抬起头,擦干脸上的泪,惨白着一张脸,望向周围。 这个房间约莫十七八平米,光线阴暗,同样散发着老旧的气息。有一张双人床,一张桌子、一个简易衣柜。衣柜的门开着,里头只有一两件当季衣物,空空荡荡的。旁边有一个2、3平米大的洗手间,可以看到简易的淋浴头、洗手台,还有个马桶。有窗,但是装着铁栏杆,可以望见一片山壁,看不到任何逃脱的希望。 被子是乱的,墙边放着一双男士拖鞋。 墙角地上,有个小煤炉,一口小锅,半袋米,窗户上还挂着半条腊肉。 除了老家具,这房间里的东西少得可怜。 这里是他短期落脚的地方。但若他蜗居此处,也能与世隔绝——阮青青心里冒出这个认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动静。男人的说话声,温柔、兴奋、严厉,听不清在说什么。而曾曦开始发出一些微弱断续的声音。后来又传来男人畅快的笑声。阮青青只听得心中一片死寂。 等到天色暗下来,外头的动静终于停止。 脚步声渐近,门开了。阮青青依旧保持躺在地上的姿势,仿佛一根腐木。 男人站在她面前。 阮青青缓缓抬头,男人的神色比之前放松多了,仿佛经过外头刚刚那一场凌虐,他的情绪终于得到了宣泄。他盯着阮青青,慢慢皱起眉头,说:“为什么要多事?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阮青青心中先是一惊,忽又微微一怔。 ------------ 第40章 为你(1) 同样的暮色,笼罩在距离青鸢山十余公里的怀城市某医院。急诊留观室里,阮清苓守在病床前。 陈慕昀还在昏迷,戴着氧气面罩,输着液,监控心跳血压。初步检查结果出来了,他身上除了一些擦伤,就是头部软组织挫伤,轻度脑震荡,需要留观,等醒了再说。 医生问过阮清苓,人是怎么受伤的。阮清苓无措地答:“我不知道,我在山上发现了他,已经昏倒了。” 如果警察将来问起,她也是这么回答。 就在这时,阮清苓口袋里,另一个手机响了。她把手机摸出来,看着屏幕上“爸爸”二字,深吸口气,手指飞快一动,调成静音。 手机连续响了一两分钟,停了。 阮清苓发了一会儿愣,开始给陈父发短信。 她熟知他和家人发短信的腔调,也知父母对他在政府的工作有多重视和骄傲。 陈父果然没有怀疑。 阮清苓编辑好最后一条短信,刚要按发送,突然又有来电进来,阮清苓没反应过来,误按了“接听”。她的心瞬间漏跳了一拍,看着屏幕上的名字:青青叔父郑涛。 “喂,慕昀啊。”手机里传来男人的声音。 阮清苓一时不知道怎么办,下意识轻轻“唔”了一声,正六神无主,那头的郑涛:“青青?你果然还和慕昀在一起呢。” 阮清苓:“……嗯。” 急诊留观室里有仪器不断“滴滴”响的声音,还有其他病人和家属的说话声,背景广泛而吵闹。郑涛似乎也没什么深究的心思,说道:“没事呢,你和慕昀好好玩两天,家里没什么事,我就问一问,那我挂了啊?” 阮清苓极其含糊地回答:“好。” 电话挂断,她长舒了一口气,心里有些后怕,可是她立刻想:我没干什么,我也没说什么。是的,周围太吵了,我又太担心慕昀了,都没听清楚阮青青叔叔说什么,他就挂了。他也没问什么啊。 至于陈慕昀的父亲——当时我去给慕昀办手续缴费了,电话没有接到。我根本不知道慕昀身上发生了什么,既然医生说他没什么事,我怕他父母担心,所以暂时替他敷衍过去了,想等他醒了,自己去处理。 我还是个在读书的大学生,什么也不懂,只是一门心思在照顾受伤的心上人。 —— 在弄清楚曾曦、阮青青、陈慕昀可能去的那座山,叫做青鸢山后,骆平江又想办法弄来了曾曦父母的电话。 从两个孩子的描述里,骆平江猜到,昨晚阮青青报警曾曦失踪,但因为没有证据,郑涛作为中心负责人也不认同这一点——大概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报警无疾而终。 骆平江不是当事人,迄今为止一切都只是他的推测。他想,如果能说服曾曦的父母报警,出动警力去青鸢山寻找失踪的三人,比他单枪匹马去找,要高效得多。 骆平江拨通曾曦父亲的电话,一开始无人接听。他锲而不舍,打了四五次,终于在持续不断的响铃后,被人接起。 “喂?谁!”对方的语气很不好。 骆平江:“你好,请问是曾曦的父母吗?我是曾曦的朋友……” 对方却突然就暴怒了:“你们到底有完没完了?从昨天半夜到今天早上,托养中心的男男女女、怀城的、广州的警察,连续不断打电话!我们晚上不用睡觉啊!我们现在还要上班!扣工资你给我赔偿啊!我再说一遍:我没有叫那死丫头来广东,也不知道她现在到哪里了!她那么大的人了,我打工累得要死要活,每年给她生活费的,能出什么事!放心,她一到广东,我就让她回去!我这里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她一个聋哑人跑来不是添乱吗?你们要是联系上她,也赶紧让她回去,别来广东找我们!” 电话挂断。 骆平江再打过去,关机。 他坐在阮青青的书桌前,往上缓缓摸了一把自己的平头,短硬的发茬下,是他神色凝重、棱角冷硬的脸庞。 这条路走不通了。那他要如何让警方尽快出动? 有人出现在门口:“你怎么在这里?” 是郑涛,他又回来了。 骆平江站起来,神色沉稳:“我在这里等青青。” 郑涛又用那种含义暧昧的目光看着他,说:“骆老板,不合适吧,这是我侄女的闺房。” 骆平江笑了一下,说:“没事,我和她熟。” 郑涛:“……” 但是郑涛真不想看到他继续逗留在眼皮子底下,他说:“都说她和慕昀出去玩两天,你怎么还不信呢?刚刚我还跟青青通了电话,人好好的,和慕昀在一块儿。” 骆平江神色微变:“你和她刚通电话?” “是啊。” “我每隔5分钟给她打一个电话,刚刚才打过,一直关机。你怎么和她通上话的?” 郑涛:“她的手机是关机了,但陈慕昀的手机开着啊,我打过去,她接的。” 骆平江沉默。因为他也打过无数次陈慕昀的电话,一直无人接听。 “他俩好好的,在外边玩呢。咱们外人,就别操心了。”郑涛正说着,手机响了,他瞟了眼骆平江,快步往自己办公室走去。 “喂,您好、您好……”他掩上屋门。 骆平江立刻又给陈慕昀打电话,却关机了。他大步走到办公室门口,刚想敲门问个究竟,就听到里头的郑涛说道:“……刘总,您马上到了啊?没问题,合同都准备好了。我侄女?她今天不在,年轻人嘛,和男朋友出去玩了……对,她的委托书已经签好了,全权委托我处理托养中心产权,咱们今天就可以签字……” 骆平江静立不动。 等郑涛挂了电话,骆平江意思性地敲了两下门,直接推开。郑涛没想到他跟了进来,神色明显闪躲了一下,随即笑了:“骆老板,还有什么事?” 骆平江客客气气地说:“郑叔,不好意思三番两次打扰你。说实话,我也是担心青青和慕昀。能不能详细和我说一下,电话里,她是怎么说的?” ------------ 第41章 为你(2) 骆平江好歹也是本市的一号人物,他的态度现在放得这么低,郑涛很受用,也给他面子,答:“没说什么,我问她是不是和慕昀在一起,她说是啊。我让她好好玩,她答应好的。别的我也没好多问。” “就这两句,没说别的?” “是啊。” 骆平江的眸光定了定,忽道:“你确定接电话的是青青?听清了是她的声音?” 郑涛明显愣了,犹豫神色一闪而过,但他说:“不是她,还能有哪个女孩,能替慕昀接电话?而且我也问了,她也答应了,当然是她。” 骆平江淡淡说了句:“有的。” 郑涛没听懂他是什么意思,骆平江却话锋一转:“今天你和凯华签合同?”一刹那目光变得锐利如剑,落在桌面上那叠文件上。郑涛一阵心虚,下意识也看向那叠合同,不满地答道:“骆老板,这是我们家的私事……”话还没说完,就见骆平江一手抄起那叠合同,快速翻看起来。 郑涛怎么也没想到,他会不经人同意、直接上手抢合同,连忙从办公桌后冲出来:“你干什么!谁让你动我的东西?”郑涛想要抢回来,然而骆平江不为所动,仗着自己个头高大,扭过身去,将手举高,飞快翻阅合同。郑涛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想要撕扯。然而退伍武警的手臂坚硬得像石头。郑涛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躲避的,被他手肘一拐,背一顶,又躲了过去。 郑涛简直不敢相信此人的所作所为,不是个立过功的战斗英雄吗?不是怀城商场上有些头脸的精明商人吗?怎么跟土匪似的!说抢就抢,说翻脸就翻脸。 “你赶紧给还给我!不然我报警了啊!报警了!”郑涛吼道。 然而就这会儿功夫,骆平江已将合同囫囵翻了一遍,他的脸色已冷下来,从中抽出一张,其他的丢还给郑涛。郑涛看清他抽出那张,心里咯噔一下:“还给我!”却依然人短手短力气弱,摸都摸不到边。 骆平江双眸冷酷似鹰,盯着那页纸上文字。大意是阮青青作为托养中心的共有产权人和经营人,委托郑涛全权处理产权买卖事宜。委托的权利行使范围,写得非常仔细严谨,足有七八条。所以这些打印文字,占了大概半页纸。 这之下,是阮青青和郑涛两人的签名。 骆平江刚刚搜寻阮青青房间,见过她的字迹签名,确实一模一样。但仔细一看,又觉得这张授权书有哪里不对劲。 而且骆平江刚刚扫过新合同,条件虽比上次提高,依然没有达到他上次和阮青青提出的要求。最重要的一点,合同里没有提到人员善后安置问题,搬迁期限也没有如阮青青所愿延长。 骆平江:“这真是青青亲笔签名?” 郑涛的脸涨红了:“当然!你赶紧还我!不然我真报警了!什么人啊……” 骆平江掀起深长的双眼皮看他:“就这?你敢报警?报啊?”他扬了扬手里的委托书。 郑涛心头一惊,有种被人看穿伎俩的慌乱感,一时说不出话来。 骆平江只觉得可笑又可恨。这么蹩脚的伪造,一眼就能看出来。但今天真让他们把合同签了,事后阮青青也无处伸冤。 凯华是正规大公司,这些文件都有现成模板。如果是正常打印签字的委托书,阮青青的签名应该在右下角,整个页面布局看起来会均匀舒适——前面的合同页就体现了这一点。唯独这页委托书,阮青青的签名,几乎和委托书正文最后一行字,在同一行。也就是说,她的落款和大量条款,一起挤在上半页里,非常密。下半页却空荡荡的—— 看起来就像阮青青事先在这页纸上签好了名,却没有给正文留足够空间。 其实仔细想起来,骆平江根本不了解阮青青,他不知道她的喜好,不知道她的生活习惯。甚至两人见过的面、说过的话,都屈指可数。 可他就是知道,她那样的姑娘,对于许多事,眼里揉不得沙子。 她不会原谅出轨的男友,不管她有多喜欢; 她不会丢下可疑失踪的朋友不管,跑去和男朋友“玩几天”; 她更不会为了眼前的经济利益,放弃原则和坚持。 换句话说,她是个有精神洁癖的人。 她和他,是一样的。 偏偏是她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为了暗地里见不得光的利益,用这种手段对付她——不知何时,骗了她在空白页上签字,伪造了这份委托书。 骆平江把委托书一折,塞进口袋,说:“这个我先保管,等青青回来,看她要不要报警!” 郑涛:“你、你……”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骆平江大步离去,而他颓然倒在椅子里。 骆平江驱车驶离托养中心,过了一会儿,一拳狠狠砸在方向盘上。 曾曦的父母避之不及,郑涛利欲熏心不顾亲情,陈慕昀的父母瞧他不起……此时,这世上,除了他,竟没有人在找她。 他找不到任何盟友。那就更不可能获得警方支持。 还有,冒充阮青青代陈慕昀接听电话的女人,是谁? 骆平江脑海里浮现一个人。可一时间,他又理不清那位小三怎么会和失踪事件扯上关系? 但他知道,不能再等了。抬头望去,暮色已然低垂。阮青青给他拨来那通无声电话,是在早上9点24分,现在是下午5点47分,已经过去8个多小时。而距离曾曦失踪,已经过去两天一夜。 时间越久,失踪的人越危险。 骆平江还是决定一试。他把车停在路边,打给一个叫袁明的战友。袁明也是怀城老乡,从部队退役后,进了本地公安局刑警队。 “老洛,怎么想着这个点儿给我打电话了?要请我吃饭啊?”袁明一接电话就说。 骆平江:“改天,找你有正事。”他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简明扼要对袁明说了一遍。 袁明的嗓音听着很疑虑:“这么说,你怀疑他们三个都失踪了?而且可能与上个月临县的另一宗聋哑少女失踪案有关?” ------------ 第42章 为你(3) “没错。他们三人的失联都太可疑。老袁,我是这么想的:先说曾曦,这个季节,广东天气依然很炎热。她如果打算去广东,带的应该是夏天衣物。但她带走的就是怀城这两天正穿的衣服,还带了至少一件厚衣服。这说明她去的是比较凉快的地方。而且她走之前没有告诉任何人去哪里,离开半天后,才发来短信,然后手机就关机。我怀疑,她是被一名不明人士诱拐了。因为她的房间里,还有一件昂贵的女装吊牌,和一部新手机的盒子,这些,都是她的经济条件负担不起的。” “嗯,你接着说。” “再说青……阮青青,她甚至连换洗衣服都没带,怎么可能是像她叔叔说的,和男朋友出去玩几天?看她带的那些东西,反而像是打算去山上找人——这也和曾曦带走的东西对得上了。而且,她之前几天,和男朋友在闹分手,昨天一整夜,她都在想办法找曾曦。今天一早,怎么可能又和男朋友跑出去玩?这不合常理。 最后说到我表弟陈慕昀,他是市委一位重要领导的秘书,哪怕天塌下来,他都不会让自己失联。哪怕请假,也会24小时手机待命。除非,他已经没有办法接听电话。” 袁明:“我说老骆,你这观察力还有推理能力,不来当刑警浪费了!开什么饭店啊,真不考虑来我们队里干?” “别贫!”骆平江说,“救人如救火!我认为他们很有可能去的是青鸢山——至少阮青青和陈慕昀会去曾曦常去的这座山找人。一句话,你们能不能出动人手去找人?” 袁明叹了口气,说:“搜山?你知不知道要调动多少警力,需要哪级领导的指令?谈何容易!老骆,别怪我直说,这事儿,难。是,没错,你说得都有道理,我听着也觉得可疑,但如果基于目前的情况让我判断,也只是可疑、存在这种可能性而已。也许曾曦就是中途改变主意,去找父母,暂时失联了呢?你表弟那对小情侣就是和好了跑去玩了呢?我们警察办案,要讲究证据。老骆,你没有证据。既没有物证,也没有目击证人。” 骆平江沉默不语。 袁明又说:“而且,按照你说的,昨天阮青青报过警了,警察也去过了,不予立案,这也是基于现实情况综合考虑的,是合理的。曾曦的父母认为女儿没失踪,不报案,还让警察别多管闲事;阮青青的叔叔也不报案,陈慕昀的父母也没报案。他们最亲的人,都觉得没事。只有你,一个最不相关的人,跑来报案,还没有任何证据,你说说,我们能立案吗?” 骆平江的语气就有点冷了:“这么说,你们警方不会管了?” 袁明赶紧说:“别,别,老骆,你别脾气又上来啊!我还以为你现在是成功人士无奸不商了呢,怎么还跟当年那会儿似的脾气冲呢?你听我说,我半个小时后有重要任务,还不知道多久能结束。等我忙完了,私底下,叫上几个兄弟,帮你一起去找,行不行?另外,你最好趁这段时间,收集证据,只要有证据,证明他们真的失踪,我这边就能立刻申请立案和警力支持。你要相信人民警察的责任心和判断力。不过啊,我也觉得,说不定事情没那么严重呢,别紧张。” 骆平江:“说话算话,我现在就去找证据。” ------------ 第43章 为你(4) “为什么要多事?你以为我不敢杀你?”男人打开灯,右手握着一把匕首。他打量着她,此时他的神情并不凶神恶煞,那双眼寂静得像空谷。阮青青却觉得,这样的人更可怕。 阮青青垂头,沉默不语。 他在床边坐下,低下头,将匕首放在另一只手的掌心。 “我……”阮青青吐出沙哑的一个字,就看到他五指倏地一收,握紧匕首。 阮青青说:“……我想上厕所,快憋不住了。” 男人转过头,冷冷看着她,眼里带着洞悉的嘲笑。 阮青青就像没看到,哀求道:“让我去吧……真的很难受了,你也不想我把你的房间弄脏吧!” 男人又盯了她好一会儿,看着她一副强忍的样子在地上扭动,这才走过来,抓住绳索,用力割断。 “别想跑,也别耍花样,没用的。” 阮青青没吭声,转身朝洗手间走去,只是纤细的后背绷得像一张快被撕裂的弓。好在他并没有靠近,似乎笃定了她玩不出什么花样。阮青青走进洗手间,发现门反锁不了,只能带上。她靠在墙上,一动不动。 这么静止了一会儿,阮青青打开水龙头,让水哗哗流着。 一切就像是一场荒诞恐怖的梦,她从人间跌到地狱。只是一天不见的曾曦,现在像玩偶一样,被锁在铁笼中。而她在老旧的厕所里喘息,外面是拿着刀准备杀掉她的变态。 她曾经听闻过这样的黑暗,却没想到自己会有被吞噬的一天。 原来这种事,也许一辈子都遇不到。可一旦发生,人生就像突然被人按下中止键,然后从原本那条平顺普通的路上,跌落到路下方藏着的那片无尽深渊里。 阮青青忽然想起一件事——陈慕昀呢? 难道已经遭遇不测?青青的心一凉。 她又想起自己在山上被男人追逐时,恰好收到骆平江的微信,当时她条件反射回拨给他,立刻被男人抓住。现在想来,这一通没能出声的电话,竟是她和外界最后的联络。 她的脑海中浮现骆平江那冷峻的侧影,深冷的双眼,心中竟奇异地有了希望。可立刻又明白这是痴心妄想。 没人会在意一通无声电话。即便骆平江真的注意到,他又从何得知她的下落?只怕想找都无法下手。 没人能救她。 她望着镜中脸色苍白、神色不安的自己,无比清晰地明白眼前的残忍事实:除了自救,别无生路。并且她很有可能会死在这里。 她绝不甘心就这么被人残杀在无人知晓的山头上。 阮青青,冷静下来,仔细去想一想,哪怕找到那么一丝生机,就用尽全身力气抓住。 …… 这个人,他是有预谋地诱拐了曾曦,曾曦是他精心挑选的目标。 他钟爱、甚至痴迷于聋哑美少女,对普通女孩毫无兴趣。 这不是他第一次作案。 他的学历身份是捏造的,并且因此自卑。 他很在意“猎物”是否也在意他。 他害怕平等的恋爱关系,甚至不适应和正常女人相处。 最后,绑架阮青青不是他计划内的。他本身并没有杀她的强烈欲望。 他很自大,认为她和曾曦根本不可能逃出去,这个屋子的一切都在他的控制中。 但是最终,他一定会杀了她。 …… “咚咚咚——”重重的敲门声传来。 阮青青:“马上好。”洗了把脸,打开门。 他站在一米外,这时匕首没有拿在手里了,他说:“出去,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阮青青默默跟在他身后。 她突然变得如此温顺,男人有些意外,但并未放松警惕,让她走在前头,他跟在半米后。 经过牢笼时,两人都同时转头,看向曾曦。曾曦一下子撞到栏杆上,用手拼命比划:求求你放了她!不要伤害她! 男人目光漠然,笑了。 阮青青也对曾曦露出了笑。那一点笑容,是那样悲凉而温柔,似乎还在安慰曾曦。曾曦一愣,眼泪又流下来。 这房子只有一扇门,厚重的铁门。阮青青看着男人从腰间的一串钥匙中拿出两把,打开了两道重锁,示意阮青青走出去。阮青青听话照做,男人从侧面看着她清秀平静的眉眼,也没有说话。 门外,暮色低垂,一股深山的寒意扑面而来。迎面就是一片山崖,足有十几米高。也就是说,这间废弃的厂房,藏在一片悬崖下方,而且是在一个深坑里,周围全是开凿过的痕迹,碎石满地,杂草丛生。看样子,像是上世纪才会有的那种小采石场。厂房四周,全是高而密的竹林,几乎遮住所有天空。这无疑使得厂房更加隐蔽。再向外望去,就是连绵起伏的青山。 男人推搡着阮青青,沿着屋旁的一条小路,往悬崖后方走去。 大概走了几分钟,穿过一小片竹林,眼前是一块空旷的平地,满地杂草,前方就是悬崖,深不见底。 这时阮青青注意到,一字排开,种了四棵树。它们看起来非常整齐,每棵树之间的距离,仿佛用尺精确量过,大概两尺的样子。但它们又不太整齐,最高的已经有一人半高,最矮的才到膝盖,从高到矮,倒像四个人在排队。还有个相同点,它们都长得不够茂盛,叶子稀疏枯黄。 “站着别动。”男人将阮青青身子一扭,使她面朝悬崖和那四棵树、背对着他站立。阮青青安安静静立着,像一尊纤细的木雕。悬崖下的风迎面吹来,吹得两人衣物沙沙作响。 然后阮青青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烟味儿。她用很慢很慢的速度,微不可察地偏过一点头,余光可见男人立在身后,一只手指间一点红光,另一只手里拿着匕首,慢慢地抽着一支烟。 阮青青的脖子上起了一层细密的冰凉的汗。 男人终于把烟头丢在地上,用脚踩熄,而后把匕首从左手换到右手,抬头看向她。 ------------ 第44章 搏命(1) 骆平江原本已往青鸢山的方向开,挂了袁明的电话,掉头就往市中心开去。 他的脑海里浮现多年前,阮青青坐在皮划艇上,抬眼偷偷看他时,那娇俏可爱的模样;也浮现几天前,她扭头不看他,说,我永远不会背叛慕昀。那时她的神色冷漠而倔强。 骆平江感觉到心脏部位空空的疼。他在心中对自己说,骆平江,欲速则不达。这些年,等她,是这样。现如今,找她,也是一样。 市中心的夜生活刚刚开始,霓虹闪烁,车水马龙,人流如梭。骆平江径直找到位于商场一楼的那家女装轻奢品牌专卖店。 收银台有两个女孩,问:“先生,有什么可以帮您?” 骆平江掏出手机,给她们看吊牌照片:“我想找这件衣服。”年长些的服务员看完之后说:“哦,这是我们上周才上的新款,先生,这边请。”她领着骆平江走到一排衣架旁,拿起条裙子,说:“限量款,每个码只有一条,这是最后一条,大码。” 骆平江打量这条裙子,绸缎面料,淡粉色,有珠光,大V领,背后一个大蝴蝶结。价格1388。这家的衣服,偏爱粉嫩颜色和蝴蝶结装饰,不少衣服都是同一个风格。 骆平江掏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 服务员:“哎,先生,你买不买?不要拍照。” 骆平江笑了一下,快速把手机放回口袋,微微侧身,挡住背后其他顾客和服务员的视线,低声说:“有件事,能不能请你帮个忙?我妹妹,亲妹,前几天有人送了她这条裙子,能不能帮我查一下监控,是谁买了送她的?她应该穿S码。” 服务员脸上没了笑,说:“不行,我不可能给你查,那不是泄露客户信息吗?”她正要走,骆平江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神色凝重而诚挚:“帮个忙,我妹妹……她是聋哑人,她还没满十八岁。但是最近,她已经几天不回家了。长兄如父,我妹妹性格很单纯,我怕她被人骗了。” 服务员愣了一下,明显想起了什么,神色迟疑。 骆平江仿佛没有察觉,神色愁苦地说:“我妹妹长得很漂亮,又是聋哑人,你要是见过,一定有深刻印象。” 服务员:“可是……我不能随意泄露客户信息。” 骆平江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飞快塞到她手里,说:“不要这么想,你这是在做好事,我只是想知道,是谁在追求我还没成年的妹妹。” 服务员飞快把钱塞进口袋,回了收银台。过了一会儿,她抬头,朝骆平江点点头。骆平江走过去,屏幕上是一段监控画面,就在收银台正前方。他一眼就看到画面中的曾曦,面容娇美,神色羞涩,在用手语比划着什么。 曾曦身旁,站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骆平江牢牢盯着此人,他戴着顶渔夫帽,画面里只能看到半个下巴。他穿着冲锋衣外套,身材挺拔,骨架结实。骆平江一看就知道,这个男人,肌肉核心力量非常强。 两人大概在吧台逗留了两分钟,男人付账后,接过裙子,就和曾曦走了。 “有没有拍到正脸的监控?”骆平江问。 服务员摇头:“我记得他进来后,挑了这条裙子,就让你妹妹去试,自己就坐在对面,我刚才看了,只有这个摄像头拍到他。而且拍到也没用,他一直戴着墨镜。我当时还想,这人很酷啊,在室内还一直戴着墨镜。” “那销售资料呢?有没有登记他的的信息?” 服务员再次否定:“没有,他没有登记,也没有办会员卡。” “刷卡记录呢?” 服务员的神色变得有点奇怪:“……也没有。他当时是用现金付账,现在带现金的人很少了,我们还建议他用微信或者支付宝,但是他拒绝了。” 骆平江让服务员把这段仅有的监控视频,发到自己手机上。他走出商场,望着低垂的夜色和茫茫人流,心中清晰地想: 这绝不是那人第一次作案,甚至不是第二次。 他的反侦察意识非常强,已经融入他的日常行为习惯里。 寻找他的踪迹将非常困难。 但是阮青青依然成功找到了他,甚至与他正面遭遇。所以才会有那个无声的求助电话。 可是,那人已走到今时今日,绝对是个亡命之徒。一个阮青青,加上陈慕昀,遭遇那人,只怕也不是对手。 骆平江的心一沉。 然而他现在得到的,只是曾曦和一个男人来买衣服的视频,男人面目不清身份不明,根本算不得证据。 还有什么?他还能找到什么痕迹? 那人一定有车。 这里距离托养中心不近,那人一定会开车来——乘坐公共交通,会被太多监控镜头拍到,也会留下目击证人。 他一定不会把车停在商城的停车场。 也不会停得太远。 骆平江抬起头,商场一共四个门,眼前这个是主大门,门口车流量很大,一眼望去也没有停车位。 骆平江转身又跑去另外三个门。有两个门口马路宽敞,划有停车带,但是处处有摄像头。还有一个门位置最偏,光线阴暗,路窄不好走,车流和人流都比较少,更没什么摄像头。路旁没有停车带,但是有些车挤在路边和人行道上停着。 骆平江对自己说,就是这里了。 骆平江沿着马路望去,路边有一家小卖部、一家快餐店、一家家具店和一家水果店。其中家具店和水果店都比较大,占了两个门面。骆平江走近一看,他们店门口都装有摄像头,却不知道对外能拍到多大范围,有没有可能拍到他想要的东西。 骆平江摸了摸口袋里还算丰厚的钞票,首先走进了家具店。 二十分钟后,骆平江回到车里,看着手机里那两段都只有十几秒的视频。那是在那个人带曾曦来买裙子的同一天,前后相差不到半个小时。 ------------ 第45章 搏命(2) 只有水果店门口那枚摄像头拍到了。第一段视频,相距也非常远,画面也不够清晰。那人把车停在街对角,然后带着曾曦上车。看不清车牌号,但是能看出那是一辆黑色越野。 第二段视频,半个小时后,两人从商场出来,回到车上。车开过了水果店门口。但因为角度原因,只拍到了副驾的曾曦,没拍到开车的人。同样因为摄像头自上而下的角度原因,看不到车牌号。 不过,车辆的型号却一览无遗。那是一辆丰田越野车,八成新,仔细看,车轮车身上沾有一些痕迹,像是泥渍。 也许警方拥有技术手段可以放大、查清他的车牌号。可是仅凭这些,也不足以引起警方注意。 但是骆平江不能再等了。因为青青他们,不能再等。 骆平江深深慢慢吐了口气,把头埋在方向盘上,劲瘦的手背关节突出。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脸上有股狠意。 那个人,出现在一个失踪者身边,不足以引起警方重视。 如果曾经出现在两个聋哑失踪者身边呢? 网上关于上个月那名失踪聋哑美少女的新闻里,有家属留下的悬赏电话。骆平江很快拨通,接起的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喂?”语气不善。 “你好,是甄蓉蓉的家属吗?” “是。你最好真的能提供有用的线索,想要骗钱的电话我们已经接了太多,你骗不了我们。” “我不是来骗钱的,也没有甄蓉蓉的线索。我在怀城,我的一个朋友,聋哑女孩,十八岁,昨天也失踪了。” 对方沉默片刻,问:“那你为什么要给我打电话?” “你是甄蓉蓉的……” “我是她哥,亲哥。我叫甄鸣浩。” “我怀疑她们是被同一个人带走的。” 甄鸣浩的反应很快:“为什么?” 骆平江把曾曦失踪的情况,简要说了一遍,而后道:“但是因为她失踪时间太短,父母又不报案,无法证明失踪,警方不予立案。我现在查到,那个人曾经送了她一条昂贵的裙子,我还查到了监控,拍下了那个人的车子型号,只是没拍到车牌。” 甄鸣浩:“那又怎么样?这和我妹妹失踪有什么关系?” “如果那辆车,在你妹妹失踪前,也曾在她身边出现过呢?我是通过那条裙子查到的,在专卖店所在的商场外,有监控拍到了他们。你仔细想想,妹妹失踪前,有没有类似的不同寻常的情况?” 甄鸣浩静默了几秒钟,突然间声音就有些哽咽:“我记得她那段时间,好像也多了两条漂亮的新裙子,但她说是自己买的,我们都没在意。有一条还在她的衣柜里!我现在就去找!” 骆平江心思一动,说:“我把我这边的裙子照片发给你,你看看,是不是同一个品牌。” 两人互相添加了微信,很快,甄鸣浩就把照片发来了。 同一个品牌,不同款式,同样粉嫩的颜色,同样的蝴蝶结。 “我现在就去找负责的刑警!”甄鸣浩说。 骆平江:“等一下。”他把自己从一条裙子出发,找到嫌疑人和车辆监控的过程和方法,简明扼要说了一遍,然后说:“那人非常谨慎,戴着墨镜帽子,车也停得很偏。但只要你能说服那边的警察,查实是同一个人、同一辆车,就足以引起两地警察的高度重视,出动大批警力去抓他。” 甄鸣浩很敏锐:“抓他?去哪里抓?你还查到什么?” 骆平江平平静静地说:“他最后出没的地方,他的老巢。” 骆平江对甄鸣浩这么说,并非无的放矢。 那人的车辆状态,说明他经常跑野外。 曾曦昨天去了青鸾山,失踪。 今天阮青青和陈慕昀去青鸢山找曾曦,也失踪。 这说明那人绑架了曾曦一天一夜后,并未走远,双方才有可能遭遇。 所以那人的老巢就在青鸢山附近。 中途,骆平江拐回家一趟,换了迷彩服和山地靴,随手抓了个背包,装了防身甩棍、攀爬绳索、指南针、手电、水、面包和巧克力等等,戴上战术手套,又带了件厚衣服。 一个小时后,他驱车来到青鸢山脚下,眼前是黑黝黝的山峰和一条僻静的山路。这座山在偏远的县道旁,几公里内他都没看到有摄像头。 无论是战友袁明那头,还是甄鸣浩那头,都不确定多久才能有消息。骆平江毫不犹豫地一个人开着车,驶进黑暗的深山里。 ------------ 第46章 搏命(3) “我能不能问你一件事?”寂静的山风中,阮青青忽然开口。 男人看着她。 “和我一起的那个男的,他在哪里,怎么样了?” 男人嘴角一扯:“杀了。” 阮青青静默了一会儿,似已绝望,又说:“我能不能再求你一件事?” “你觉得我会答应?”男人觉得十分可笑。 “可是我现在只能求你,因为什么都是你说了算。我是……善儿托养中心的半个负责人,我姨父想把中心卖掉,不管中心的那些聋哑孩子。我一直不肯,和他硬扛着,想让聋哑孩子们得到妥善安置。可现在,我失踪了,中心就他一个人说了算,那些孩子就要遭罪了。那里头有十一个女孩,七个男孩,你能不能帮我个忙,让我留下一份声明,声明将我名下的产权都转到……转到我一个朋友身上,把声明寄给他,他会帮我照顾好那些孩子,这样我就放心了。” 男人犯案数起,还是第一次有人在临死前,对他提出这样的要求。他冷笑:“我为什么要帮你?你是不是想耍什么花样?” 话音刚落,匕首抵上了阮青青的后心口。她感觉到微微刺痛,慢慢低下头,自嘲地笑笑,说:“我能耍什么花样?打也打不过你,跑都不知道往哪里跑。待会儿你只要给我纸和笔,写好声明,写完给你看。我最放不下的,就是那些聋哑孩子,他们生下来就不会说话,也听不到这个世界的任何声音。他们从来没被任何人、任何事玷污过!浅水是喧哗的,深水是沉默的,呵……他们可比我们这些普通人强多了。你只是举手之劳,就能替我照看十几个聋哑孩子,求你了。”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说:“转过来。” 阮青青慢慢转过来,眼眶里全是宁静的眼泪。 “你真的这么想?” 阮青青仿佛没察觉他的审视,轻轻点头,说:“否则我一个湘城大学的毕业生,大好前途,为什么不留在湘城工作,跑回怀城接手入不敷出的托养中心?我都是为了他们啊。” 男人没吭声,这倒是跟他之前掌握的情况一样,这个女人的确是湘城大学高材生,回怀城后也一直没出去找工作。 他又问:“你们中心,还有一个十五岁、一个十六岁的女孩?” 阮青青仿佛没懂他问话的含义,也不问他为什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只是温顺点头:“是的,最大的都没成年。” “行,我让你写。”男人笑了,“看你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 走回屋子的路上,男人忽然问:“那句话你从哪里知道的?” 阮青青:“哪句话?” “浅水是喧嚣的,深水是沉默的。” “浅水是喧嚣的,深水是沉默的。饥饿和爱情统治着世界,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英国诗人雪莱,这么有名的诗,我上大学的时候,就很喜欢。” 两人重新回到屋里,原本缩在笼子一角的曾曦立刻爬起来,她哭得眼睛通红,看到阮青青活着回来了,又喜又悲。 “她很关心你。”男人说。 阮青青望着曾曦,神色悲伤中带着温柔:“是啊,她就像我的亲妹妹,最听我的话了。” 男人在旧沙发坐下,一抬头,发现阮青青也坐下了。 笼子里的曾曦,也看得愣住了。 男人瞬间冷脸:“谁让你坐的?” 阮青青低眉垂首:“我不是……要写声明吗?” 男人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这里没有纸和笔,明天拿给你。背对着我跪下,双手放在身后。”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束口带。这种塑料束口带看着细软,可若将双手反绑住,靠阮青青那纤细的手腕,几乎不可能挣开。 阮青青没动,她看着男人,继续说道:“你看,我们……要不要做个交易?” 男人难以置信:“你有病吧?是不是我暂时不杀你,让你觉得我是个大善人?” 阮青青的脸色还是苍白的,但是神色透着执拗:“你不是大善人,我也不是。你不是喜欢聋哑女孩吗?我可以帮你啊,我只想要活下去。” 男人“哈”了一声,拿匕首指了指她的脸:“你以为自己算什么?我需要你帮?” 阮青青又细声细语地说:“话不能这么说,我知道你很厉害,做了几次案,也没被警察抓到……”男人神色微变。 “……但你一个男人,总是出现在聋哑女孩身边,次数多了,就一定会引人注意。你会越来越难,身上的嫌疑也会越来越大,警方迟早会注意到你。”阮青青说,“你觉得我不算个什么东西,可是曾曦昨天一走,我就知道她不是去广东,是被你带走了。今天一早我就找到了那你。我一个普通人都能发现,警察迟早也能发现。所以,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其实你心里也清楚吧,越来越难了。但是,如果有一个女助手,你就会有一个全新的开始,更加安全,警察绝对不会怀疑到我们身上。” 男人盯着她,露出讥讽的笑:“我凭什么相信你,好好的人不做,和我来做山里的鬼?” “山里的鬼能活。” “刚刚你还说心疼那些聋哑丫头,现在又要来帮我?” “你不也喜欢她们吗?” 男人一愣,哈哈大笑,笑得胸膛震动,笑得都喘了气。阮青青被他捉来至今,第一次看到他笑成这个鬼样子,连曾曦都看呆了。 笑罢,男人抬头盯着她,目光依旧阴寒:“你确实和其他女人不一样,你很狡猾,很会哄人,还狠得下心。你说得也有点道理。可是,我一旦放了你,怎么能相信你会死心塌地帮我,而不是去警察那里告发我?” 阮青青神色黯淡,双手紧紧交握放在膝盖上:“这种事,只要做了一次,就是共犯,脱不了罪。你这么厉害,经验丰富,找一个绝对安全、可控的机会,让我帮你弄一个聋哑女孩回来,借此验证我的诚意,应该不难吧?” ------------ 第47章 搏命(4) 男人没说话。 阮青青:“为了活命,我愿意做你的长期搭档。” 男人冷笑:“这种事,哪有那么容易?还是杀了你更省事。” 阮青青看着他。直觉告诉她,他心动了,只是依然充满怀疑。这份怀疑如果不打消,他的杀心就一直在。 阮青青转头,看向笼中的曾曦,斟酌道:“我现在——就可以向你证明我的价值。” 男人顺着她的视线也望向笼子,也来了兴趣:“怎么证明?” 阮青青的神色终于透出几分无情,看着惶恐不安的曾曦,就像看着自己手里的筹码:“她来这里两天一夜了,是不是一直战战兢兢?既不听话,也不开心?她的性格我非常了解,你给我些时间去开导她,保管还给你一个真心实意、温柔可爱的老婆。” 男人盯着曾曦,好一会儿,眸如深墨。 半晌后,他说:“好,给你半个小时,要是做不到,我就埋了你。” —— 夜里的山路,远比白天难走,视野更是受限。骆平江一路搜寻上来,等他开到半山腰那条断头路时,夜色已经深了。 他果断下车,打着手电搜寻,很快就发现那片鲜艳的野花海,还有竹林、藤蔓植物,并且发现不少枝条被人折断的痕迹。 曾曦昨天先来的这里。他想。 然后他就发现了藏在荒草里那条废弃的黑色碎石小路。路口的桩子被人移开,他蹲下查看,路面有车辆碾压过的大量痕迹,但是车轮印模糊不清。 他又想:路桩是阮青青和陈慕昀移开的,因为上面沾有新鲜的泥土,而凶手如果通过一定会令其归位。 骆平江驱车开上这条小路。 没多久,就到了尽头,那片高山草甸。此时天空黑沉,周遭伸手不见五指,骆平江带了甩棍,拿着强光手电,无声无息走进草地,开始一寸一寸地搜寻。 他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悬崖边,荒草地,泥土湿润。这里有清晰的一组车轮印,他去网上找了丰田那款越野车的车轮印照片,一模一样。 此外,他还发现了人的脚印。 四个人的,两男两女。一双男脚印是运动鞋,一双男脚印是皮鞋。陈慕昀哪怕不上班也是穿商务装、皮鞋,随时待命。 女鞋印一双是运动鞋,看起来和阮青青的脚大小差不多。另一双却是细跟皮鞋。 此外,骆平江还在自己的车附近,发现了另一辆车的车轮印。他也与网上陈慕昀开的那款轿车车轮印作对比,符合。但是这辆车,留下了急掉头的痕迹,又沿来时的路,往山下去了。 而骆平江循着那辆越野车的车轮印,在荒草地的另一侧,发现了一条非常隐蔽的被长草遮盖的路。越野车从这里下山了。 骆平江立在夜色里,神色越来越凝重。 不对,这完全不对。 他们明明逃脱了,为什么依然失联? 寒冷的山风迎面而来,骆平江告诉自己冷静下来,一定有一个真相,就藏在矛盾的表象下。 …… 逃脱的是一辆车,车上却不是三个人。 如果,是三人,现在他们早已报警归来。 如果,逃脱的是阮清苓一人,为了陈慕昀,她一定会报警。 如果,逃脱的是阮清苓和陈慕昀两个,不管陈慕昀与阮青青的关系变得多糟糕,以陈慕昀的品性,绝不会见死不救,一定会第一时间报警救阮青青的命。 除非,陈慕昀报不了警——他受了重伤,或者失去了意识。 于是阮清苓拿了他的手机,谎称是阮青青,拖延时间,没有报警。 骆平江的眼睛冷得像霜刀——阮清苓想要青青丢掉性命! 而真相就是,今晨遭遇后,只有阮青青一个人,被凶手带走,危在旦夕。 ------------ 第48章 诡谲(1) 阮青青走到铁笼前,男人跟在她身后。曾曦坐在牢笼一角,慌乱地望着他们。 阮青青隔着栏杆握住曾曦的手,想了想,转头对男人说:“你能不能回避一下?” 男人皱眉。 阮青青淡淡笑着:“哪个女孩和闺蜜说心事,能让男朋友在边上偷听?” 男人错愕,看向曾曦,而后笑了,他看了眼阮青青,说:“别耍花样!”然后走出了铁门,打了反锁。 曾曦泪汪汪地比划手语:你还好吧? 因为长久未睡,阮青青的眼睛泛着血丝,脸上还有之前被男人揍出的淤青,整张脸清寒得吓人。可她的眼睛却很亮,是那种叫人看了心里有点发毛的亮。 阮青青摸摸她的头,说:我没事,别担心。别的不多说,接下来,你一定要按照我说的做。 曾曦惶然望着她,眼泪再次流下来:他会不会杀了我们?是我太蠢了,被他骗,我应该听你的话,都是我的错…… 阮青青抓住她的手打断:你没有错,是他禽兽不如!不要再浪费时间,我们一定要活着出去! 曾曦听得怔忪:你有办法逃出去? 阮青青静默,然后神色更加坚毅:暂时还没找到办法。但是我一直在努力,刚才他想杀我,现在不也被我成功拖延时间,留了一条命吗? 曾曦露出欣慰又难过的笑:你一直很聪明,只要有机会,你一定要逃。可是,我没希望了,他说我到死都不会离开这个笼子。 阮青青:别听他的,他那是吓你。你怎么能这么快就认命!你还没满18岁,我们不是说好了要和大家一起庆祝吗?我要活着出去,你也要活着出去。而他,最后一定会被警察抓住。听我说,他对你非常痴迷,我推测他很想像真正的情侣那样和你相处一段时间。我要你现在开始,就调整对他的态度,不要再被他摆弄,你要有意识地去影响他——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这样,你就不会再受罪,我也能有时间去想逃出去的办法。但是,你要答应我,不管将来……咱们会遭受多大痛苦,哪怕我死在你前头,你也要扛到最后一刻,不要放弃。 曾曦已泪流满面。她望着阮青青清秀坚定如冷玉的容颜,心想,青青怎么可以这么聪明,这么冷静,对我这么好呢?她突然感觉到一股悲伤而强韧的力量,涌上心头。她想,我不可以拖青青后腿,哪怕我死定了,也要帮青青,只要她能活着出去,我也甘心了。 她用力擦掉眼泪,点头:我听你的,什么都听你的,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 男人打开门,回来了。阮青青和曾曦同时望去。 他手里拎了把锤子,大概半臂长,铁色暗沉。阮青青看得心头发寒。而他神色淡然地看她一眼,把锤子往裤腰带间一插,问:“调教得怎么样?” 阮青青露出清浅的笑,不答,看向曾曦。 曾曦原本靠坐在笼子里地上,慢慢坐直,变成跪坐姿势,双手放在膝盖上。她凌乱的头发不知何时已理得整整齐齐,抬起头,望向男人,笑着手语:你回来了。 在他的世界里,她的笑容曾经比蜜糖还甜蜜,她的眼睛曾经比钻石更璀璨。 像是漫漫长夜里最清澈的一束光,只对他绽放。 男人愣住了。 他一步步走到牢笼边,盯着她仿佛初见般惊世的容颜。 曾曦双手已攥出汗来,眼看就要控制不住双手发抖。就在这时,阮青青的手伸进笼子,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胳膊。曾曦突然就得到了安抚,突然不慌了,她放松十指,抬头迎着男人病态的目光,继续笑靥灿烂如花。 男人的喉结无声滑动了一下,说:“滚。” 曾曦一惊。 男人立刻手语:曦曦,我不是说你。 他冷冷看向阮青青。 阮青青也不放心曾曦和他单独呆着,但现在两人没有任何违抗他的能力,她只能深深看曾曦一眼,而后小声问:“我去哪里?” 男人当然不会让她离开这屋子,但他此刻心潮澎湃难耐,实在没心情再去管这个多余的女人,头往后一偏:“去里面。”他指的是阮青青之前短暂呆过的那间卧室。 阮青青只好走了进去,门“嘭”一声在背后关上,落锁。 阮青青闭上眼,在心中说:曾曦,坚持住,保护好自己,你一定可以。 可尽管这么想着,尽管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她的眼泪还是慢慢渗出来。 男人关了头顶明亮的白炽灯,又开了墙角一盏昏黄的小灯,掏出钥匙,打开笼子,走进去,又锁上,人还没转身,就有一双手从背后伸过来,搂住了他的腰。 男人后背微僵,转身,看到曾曦乌黑如云的发顶,和低垂的美丽眉眼。 他“呵呵”一笑:主动抱我?怎么,你不再觉得我恶心了? 曾曦心中一抖,他完全看穿了她的心思——恶心,她快被恶心坏了。完了,是不是骗不了他?曾曦的手差点也发抖,可就在这时,眼前浮现阮青青刚才的嘱咐—— 不要害怕,他再变态,也是个人,是人就有心理弱点。他对你有欲望,所以其实不是他在控制你,而是你在控制他。 曾曦,不要害怕伸手去触碰恶龙的棱角。 曾曦松开他,比划:我从来没这么想过,不然之前不会和你在一起,我从来没有谈过恋爱。这两天,我只是感到害怕。 男人不吭声,像根木桩子似的,也没动。 我们去那边坐下好不好?——曾曦哄道。 男人任由她拉着,在床边坐下,他说:果然啊,为了活命,你也可以变得这么下贱,是我小瞧你了。女人都这么贱! 曾曦的心都快要绷碎了,眼泪又要掉,拼命忍住,低着头,展开温柔的笑,告诉他:不是的,是青青告诉我,要换一个角度去看这件事。你是因为喜欢我,才把我带回来的,对吗? 男人“哈哈”笑了:是! 曾曦:青青劝我说,既然走到了这一步,怎么才能舒服地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她问我梦想是什么,你知道的,我是个聋哑人,没钱没学历没前途,人生基本没希望。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找到一个真心爱我的人,和我一起生活。我的梦想很小很小。那现在,被你带到这里,难道就不能完成我的梦想了吗?其实差别并不大啊,你想要的,和我想要的,是一模一样的,对不对? ------------ 第49章 诡谲(2) 男人不说话,神色阴晴难辨。 曾曦大着胆子:只不过,你这两天,吓到我了。 男人冷笑。 曾曦的勇气却在交谈中,奇异的一点点累积起来。她甚至有种直觉,他看着冷酷,没有反应。但他并不是完全没有听进去她的话。他也在试探她! 曾曦抬起头来,她的神色更放松了,温柔、可爱、依赖,眼中甚至有了娇气的情意,她说:青青最后问了我一个问题,就是这个问题,让我现在可以心平气和地和你呆在笼子里。 男人:什么问题? 两行比水晶更剔透的泪水,从绝色少女的深瞳滑落。那泪水能够滴到任何一个男人的心上,只要他没瞎。 她说:她问我,还爱不爱你? 男人的神色终于有些怔忪:那你还爱吗? 曾曦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忍下心头的恶心和恨意,对自己说:亲他!亲下去!就当被狗啃了一口。青青说的,只有活下去,才能把这个恶魔送进监狱! 曾曦搂住他的脖子,闭眼就亲了上去。在他作案前,他亲过她几次,但她从未主动。这是第一次,她主动索吻。熟悉的触觉和味道,令两人同时心头一颤。男人终于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了她。而曾曦心想:我真是瞎眼了。她也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牢笼里的气氛奇异地变得温馨柔软起来。 在一个漫长的法式深吻后,曾曦靠在他怀里,她的心怦怦跳,终于也有了一点信心,反过来影响这个男人。她在他怀里小心翼翼比划:我很困很累,这两天都没睡好,现在我们和好了,终于可以安心,你陪我好好睡一觉好不好? 之前两天一夜,这禽兽虽然对她极尽折磨羞辱,甚至屡次扒光她的衣服,但是并没有跟她做男女间最后那件事。他似乎还在享受前奏。 青青刚才知道后长舒了口气,说,能拖一天是一天,尽量不要让这个禽兽碰她。但是,万一真的发生,她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不要受伤。然后,尽量争取更多对己方有利的条件。 男人回答:好。搂着她,并肩躺在了床上。 曾曦说:我知道你这些天也很累,先好好睡一觉好不好,谁都不是铁打的。我已经想通了,我就在这里,任何时候都属于你,永远不会离开你,我们的日子,还很长,我们好好过下去。 他没说话,只是搂着她的双臂仿佛铁钳,收得非常紧,紧得她有点踹不过气。然后他的嘴唇动了一下,曾曦听不到,但在光线里辨认出唇语是“好。”紧接着,她放在他脸上的一只手,感觉到了湿润的液体。这令她心头一震。 然后她再也不能做任何手语,因为他将她的头牢牢按在怀里,几乎是整个人将她圈起来。此刻,他给她的感觉,像个终于找到家的孩子,全身的劲都卸下来,紧紧依偎在她身上。 又过了不知多久,精神极度紧张恐惧了两天一夜的曾曦,终于也抵挡不住睡意,在他怀里睡着了。 只是曾曦不知道的是,到了夜半三更,男人又习惯性在夜里被噩梦惊醒。他感觉到双眼的涩意,伸手擦去眼角的一点泪痕。怀里抱着温软一团的女孩,令他有回到昔日人生的错觉。他低头看着曾曦,脸上冷酷得没有半点表情。 以往每一个,都是一样的。 她们每一个,都像曾曦这样稚嫩、纯洁、美丽,仿佛一朵朵初初绽放的百合花,落在他手里。 只是后来,她们在笼子里,免不了一天天凋零。她们变得削瘦,苍白,神经质,又脏又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终于有一天,他发现曾经心爱的女孩,已变得面目全非,早已认不出是最初那个人。 既然已经不是他爱的人,那就可以杀掉了。 …… 他把她们都埋在屋后,杀一个,种一棵树。现在,已经有四棵了。有时候他就坐在一把老藤椅里,望着那些树,总觉得某一天,她又会回来。 果然,过不了多久,他又会在人群中发现新的“她”。 …… 但是,现在他怀里这个,不打算凋零了。她如果真的在他的牢笼中,日复一日的璀璨美丽,永不改变永不离去,他该怎么办才好? ------------ 第50章 诡谲(3) 阮青青不断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担忧外面的曾曦,因为没有用。曾曦已经往前走出勇敢的一步,她也必须往前走——寻找任何逃生的机会。 她抬头望着自己身处的这个房间,全封闭,窗户外都钉着粗粗的铁栏杆,外头都是岩壁,看起来毫无指望。但至少比呆在空荡荡的厂房里,面对着那个变态狂强。 就在这时,阮青青忽然想起了陈慕昀。 不对。 变态说自己杀了陈慕昀,可是不对。 很明显变态对她毫无兴趣,带她回这里也在他的计划之外,否则他不会犹豫了半天才打算杀她。她于他而言,纯粹是个麻烦。 当时他已经把陈慕昀打倒在地,要杀当时两个一起杀了。或者怕留下痕迹,两个一起带回来才合理。为什么只把她一个带回来? 除非当时,出了什么意外,他没办法带陈慕昀回来。现在她回想,变态说“杀了”陈慕昀时,神色似乎有那么一丝僵硬? 陈慕昀没有死?他跑掉了? 阮青青心中一松,但随即又是一沉——如果这个推测合理,陈慕昀早该报警了,为什么现在警察还没来? 再想下去就是无解,阮青青还是忍不住阵阵失望。 自然而然,她又想起了骆平江。他应该更加不会注意到她的失踪吧?可为什么只要一想起他,心中还是忍不住生出希望? 只是痴心妄想。他再可靠,这一次,也不可能找到她。 阮青青用力按了两下,才打开墙上的电灯开关。这座房子很老久,起码有三四十年了,电灯闪了几下,发出“噼啪”轻响,线路老化得很厉害。 阮青青迅速检查床。老式木架子床,她把每一寸都翻遍了。没有发现任何可以利用的东西,床垫下连张废纸都没有。 她又检查了桌子、衣柜等等,阮青青不觉得自己有那个本事,能用衣服把人给勒死。至于墙角的小煤炉、一口小锅、半袋米、茶壶之类的东西,阮青青估计自己拿两把菜刀都干不过那人,指望这些东西,更是愚蠢。 她趴到门边听了听,外头没动静了,这是否意味着曾曦度过了今晚的难关?她稍稍松了口气,又悄声去了洗手间。 打开洗手间的灯,同样是装修陈旧、线路老化的状态。墙上脱了很多漆,开关面板看起来松松垮垮,还有线头冒出来。不过整体还算干净,没有一丝异味,尤其淋浴头和马桶,看起来比较新,还是品牌的,应该后来新换的。 看着看着,阮青青忽然一愣,站在原地,出了好一会儿神。然后她看看淋浴头,又看看马桶,又看看淋浴头。接着,她把淋浴开开关关好几次。最后,她掀开马桶盖,伸手进去摸了一会儿,又盖回去。 这时“吱呀”一声轻响,她抬头望去,是厕所那扇小窗,没有关紧,大概有哪颗螺丝松了,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阮青青的神色变得越来越冷寂。 长夜漫漫,离日出的时间,还很长。 —— 骆平江追到了一个分岔路口,一条往山上,一条往山下。这一段是水泥路,没有车轮印。 他立刻打开手机导航,可惜这里太过偏僻,地图上连这两条路都没有显示,周围也没有任何建筑物标注。 那就只能先赌一把了。 骆平江往上山那条路开去。 车开得很快,他的脑海里总是浮现阮青青神色温柔坐在那里的模样。她其实从未这样坐在他面前,可这些年仿佛一直这样坐在他心里。 半个小时后,他开到山顶。 没有,一片空旷,什么都没有。沿途连个能藏人的山洞都没发现,更没有那人车辆的踪迹。 他判断错了,那人竟没有按照常理,往更高更隐蔽的山上躲。 已是后半夜了。 骆平江忍着在心中咒骂一声,伸手用力搓了搓脸,泛红的双眼在夜里浸着寒光,掉头就往山下开去。 ———— 凌晨四点,外头还是黑沉沉的。男人如往常般醒来。几乎是睁眼的同时,他就察觉出不对劲,“霍”地坐起。 里头的小屋子里,一直有动静传来,水声、碰撞声、窸窣声……声响不大,但在夜色里显得非常清晰。 男人脸色一变,身旁的曾曦还在熟睡,他起身出笼,抓起那把锤子,跑到房门口,掏出钥匙开门。 一室明亮。 男人愣住了。 神色阴沉的他,与弯腰拖地的阮青青,面面相觑。 阮青青像是被惊了一下,双手握紧拖把,慢慢站直:“怎么?吵到你了?” 男人越过她,目光警惕地环顾一周,神色变了。如果说原来的房间,基本算得上干净,也只是看起来不脏,也不太乱。现在彻底变样—— 水泥地面用水洗过又拖过,一尘不染,处处发亮。家具看起来也被狠狠擦过,透着水光。原本不多的物品,摆放得整整齐齐。床上的被子被折成了豆腐块,一丝褶儿都看不到。整个房间看起来空旷又干净。 阮青青身后的洗手间,更是如此。男人站在几米外,都能瞧见瓷砖地板被擦得闪闪发光,洗手台、淋浴、马桶,都亮堂堂的…… 男人的目光回到阮青青身上,十分冰冷:“你在干什么?发什么神经?!” 阮青青握在拖把上的双手紧了紧,说:“你别发那么大的火好吗?我想,既然我和曾曦要在这里长期住下去,大家以后要合作,把家里弄得好一点不好吗?” 男人听到“家”这个字,只觉得额头的青筋在跳,吼道:“别做多余的事!” 阮青青低下头,嗓音更低了:“我其实心里还是害怕,整晚睡不着,索性起来打扫卫生。我承认也想讨好你。” 男人哼了一声,说:“滚开!”大步走进了洗手间,摔上了门。 男人还是留了个心,四处看了看,没有什么异样。他便转过身,拉下裤子拉链,对着马桶放水。身后那扇小窗,如往常一样在风中“吱呀”响着,今早的风似乎有点大。他还注意到马桶旁的墙角,堆放着一些卫生工具,如扫帚、簸箕,上头还搭了几块抹布。他看了两眼,没有什么异样。谅那个女人,不敢也没本事耍花样。 ------------ 第51章 诡谲(4) 他走出洗手间,阮青青还站在角落里,很老实的样子。他懒得看她,径直出门,连里间的房门都没再反锁。阮青青听到外头大门打开,又反锁上的声音,却不知道他天没亮要跑去哪里。 一个小时后,天仍未亮。 男人推开门回来,又愣了一下,因为他闻到了食物的香味。这香味令他忽觉饥肠辘辘,抬头望去,就看到那个不安分的女人,从房间里端了个小锅出来,怯怯地讨好地对他笑着。 男人:“……” 他偶尔在山中过夜,有时也会用炉子煮点东西吃。但他是没想到,自己只不过出去晨练了一个小时,这个女人就蹬鼻子上脸,连粥都煮好了。 见他脸色阴晴不定,阮青青将小锅放在外头的小桌上,搓搓手说:“我和曾曦昨天都没吃东西,很饿。我想你回来肯定也会饿——我只是想让我们三个人,尤其是你,我们的主人,过得舒适一点。” 她这话说得实在讨人欢心,又提到曾曦,男人不由得转头望去,果然见到曾曦已梳洗得干净清新,坐在笼子里,冲他笑着。这让男人的心情愉悦了几分,看阮青青也没那么不顺眼了。 阮青青打量着他已被汗水完全打湿的头发和T恤,还有他粗重的喘息,以及胳膊上结实泛红的肌肉,不难判断他是去晨练了,而且练得还挺狠的。这叫阮青青心头一沉。 她脸上的笑容却卑微到尘土里,说:“我在你抽屉里翻出一小袋茶叶,还煮了茶,现在温度刚好,你要喝点吗?”已经将她翻出的应该是他惯用的茶杯送过去。 男人狠练了一个小时速度和力量,确实渴极了,看了眼茶杯里颜色清浅的茶液。阮青青说:“放心,没下毒,不敢,这儿也没毒药让我下啊。” 男人嗤笑,接过杯子,一饮而尽,温温的液体入口,确实舒爽无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煮茶的原因,也比他平时囫囵泡一大杯喝着更有滋味。他看一眼阮青青:这女人心机深,伺候人确实细致周到得很! 阮青青立刻又倒了一杯给他,男人看也没看她一眼,喝掉了。在这之后的整个清晨,他的杯子一空,阮青青就立马添茶,倒是讨好得不行。 过了一会儿,粥的温度也差不多了。阮青青试探地问:“我看你这会儿还在出汗,要不先吃早餐,再洗澡吧?不然洗了澡再喝热粥,又会出汗。” 男人没搭腔,似乎是默许了。 阮青青又说:“让曾曦出来,陪你一起吃吧?” 男人冷笑:“想哄我放她出来?” 阮青青说:“她就算出来了,难道在你眼皮子底下,还能跑出去?再说了,这荒山野岭,我们俩路都不认识,能跑哪儿去?你看看那孩子的样子,她现在一心一意想跟你了,你多少给点甜头。” 男人便看向曾曦。后者当真巴巴地望着他,像一只渴望主人宠爱的天真小狗。男人真的起身,走到牢笼前,掏出腰间的一串钥匙,摸出一把,开了锁。 曾曦站起来,怯怯地乖巧地望着男人。男人很满意她的反应,伸出手:过来。 然而曾曦刚走出笼子,男人将她双手往背后一拧,用束口带绑住了。曾曦一惊,看一眼阮青青,阮青青微笑不变。 这下变成三人坐在小桌前,阮青青装了一小碗粥,送到男人跟前,男人单手接过,将曾曦搂在怀里,两个人喝一碗粥,曾曦始终维持着温柔神色。 阮青青捧了一小碗粥,在旁边无声喝着。等到曾曦温温顺顺把男人哄得整个人仿佛都舒展开,她又给男人添了杯茶,递给男人喝了。 阮青青说:“我想你尽早看到我的真心,当然也想你早点放我回去——不如商量一下接下来的行动计划?” 男人扬了扬眉,他以为阮青青会尽量拖延,没想到一大早就主动提这件事。倒像是一副死心塌地要跟着他干的样子。 男人可有可无地答:“行,你说。” 阮青青说:“那就从我们中心的周子涵开始。” 周子涵,就是那个才十六岁的聋哑姑娘,长得虽不如曾曦貌美绝伦,但也清秀可人。 男人眼睛一亮:“你打算怎么做?” 阮青青说:“我昨晚想了很久,可以分四步走。第一步,周子涵比曾曦的情况更糟糕,父母双亡,丢了也没人找。我知道她很迷一个男明星,我可以注册一个qq小号,伪装成明星粉丝,取得她的信任后,再说有男明星湘城见面会门票,愿意打折转让给她,把她引出来。她性格单纯,脑子也不聪明,一定会上当。” 男人神色微动。周子涵这个小姑娘,他之前选定目标时,也注意到过。但一方面,周子涵年龄太小也许还没开窍,人又几乎不出中心,他惯用的那套恋爱手段,用不上。另一方面,轮姿色,她当然排在曾曦后头。 然而阮青青确实比他掌握更多情况。 “第二步,我们中心厨房边的后门,是没有监控的,我也有钥匙。等把人控制住后,你如果放心,我半夜去一趟,把她的东西都拿出来,伪装成离家出走。你如果不放心,我告诉你路线,你自己去,很安全的。 第三步,用你之前的方法,发短信给中心的人,说去湘城参加明星的粉丝见面会了。 第四步,再过几天,再发短信,或者由我劝她打电话,说在湘城认识了几个朋友,决定打工,不打算回来了。 这是咱们第一次合作,我比较熟悉周子涵,也好操作。之后你再看上哪个姑娘,咱们再配合。女人对女人的戒心总是低很多,尤其我还是个聋哑孩子托养中心负责人,你说对不对?几乎没有聋哑孩子会怀疑我,我说什么,她们就会信什么。只要有了这一次的合伙,我也跑不掉了,你也可以放心,放我回去,让我平时能过回正常人的生活。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 第52章 诡谲(5) 这一回,男人沉默了很久。 “好。”他说,“只要你把周子涵弄回来,我就信你。不过放你,还得过一段时间。” 阮青青面露喜色:“行!”又看一眼曾曦,居然有些调侃意味,“真要这么快就弄下一个回来?不怕曦曦吃醋。” “先养着。”男人也笑了,摸了摸曾曦的头,“她也不能跟曦曦比。” 阮青青给彼此都倒了杯茶,举杯:“希望我们都得偿所愿。” 男人举起茶杯,一饮而尽。 阮青青的心情似乎终于松快了,微笑说:“你出了一身汗,要洗澡吧?先和曦曦坐会儿,我把锅碗洗洗,再替你准备一下。”她端起锅碗往里屋走去,随手关上了门。 男人静静坐着,若有所思。曾曦主动靠在他肩头,以示讨好。男人忽然站起,把她拉进笼子,这才解开她手上的束口带,问:她刚才的主意,听懂了吗? 曾曦摇摇头,他们说得太快太连续,她只会简单唇语,完全猜不出来是什么意思。 男人:她明天要帮我把周子涵弄回来,和你一样。 曾曦只是笑:我都听你和青青姐的。 男人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捏住她的下巴,疼得她想往后缩。男人问:是不是觉得,你俩说什么我都听,从昨天开始就把我耍得团团转? 曾曦:没有!我们没有! 男人一个劲儿地笑,直笑着曾曦心里发慌。他这才说:刚才,你的好姐妹,告诉我怎么骗聋哑小姑娘出来;一步二步三步,她全都考虑好了,简直让人难以拒绝。我差点都信了。 曾曦的心阵阵发沉:你不信吗?她是大学生,很聪明也很能干,你可以相信她! 男人对曾曦说:傻丫头,陪你们玩过家家,还当真了啊。告诉你个秘密,你的青青姐姐听不到——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放过她,让她活下去。 是啊,她聪明又能干,一张嘴全都是骗人的鬼话。可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这样的女人。她是不是以为,能像从前那样,把男人玩弄在手掌上?哈哈,这一次,她错了。是我在玩弄你们!我看着你们两个演戏!我让她好好在屋子里过一夜,我放你出笼子,我吃她的粥、和她的茶,听她鬼扯——我就是要让这个自作聪明的女人,以为大功告成,搞定我了,以为她能活下去了! 我永远都不需要同伴。在这里,我的世界,我就是王,你们的主人!你们都是我的狗,想玩就玩,想杀就杀! 你知道对于她这种女人,最惨的打击是什么?就是在她以为奸计得逞的时候,在她最得意的时候,’啪’给她戳破了——对,就是现在,我要动手了,待会儿就给你看她的脑浆,红红白白的,像豆腐一样,很好看,我拿给你玩啊! 曾曦疯了似的挣脱他的怀抱,想往里屋扑去。然而她怎么逃得脱?他把她抓回来,狠狠扇了一个耳光,只扇得她头晕目眩。而后他将她丢回床上,反锁了笼子。 曾曦无声大哭,拼命摇头,又跪在地上,冲他磕头。男人只觉得胸中极度的冷,又极度的激昂不已。他从笼子底下,摸出那柄铁锤,凌空一挥,做了个锤爆的动作。 他转身,一步步朝里屋走去。 昨晚,他抱着曾曦时的困惑与挣扎,已有了答案。 他离光已经那么近了啊,或许曾曦,真的会是他生命里另一束光吧。他真的已经相信她了。 可是,她还是不知道,他不需要救赎。 她也不可以幸福绽放。 这个屋子里,没有人可以心怀希望地活下去。 ------------ 第53章 诡谲(6) 男人推开里屋的门时,阮青青正好将一件T恤和长裤叠好,和一条毛巾放在床上。 她抬起头,一眼看到男人手里的铁锤。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晃着,望向她的目光幽暗不明。 阮青青就像没看到,平静移开视线,说:“休息好了?衣服和毛巾都准备好,你先洗个澡,换身衣服。人干净舒服了,才好办正事。” 男人闻言一笑:“行。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再去办正事,我也是这个习惯。”他拿起衣服和毛巾,说:“在这儿呆着,别出房间,说不定我待会儿有事使唤你。” 阮青青露出笑:“好的。” 他走进洗手间,带上门。阮青青就真的站在洗手间门前,哪儿都没去。她垂下头,像是入了定。她若此时不顾一切地跑出去,就能看到曾曦泪流满面对她疯狂示警。 男人将衣服和毛巾搭在架子上,拧开淋浴头,锤子则卡在伸手可及的淋浴开关上。透过门上的毛玻璃,那道人影一直听话地立在原处,动也不动。男人哑然失笑,想到几分钟后,这虚伪的女人即将露出惊恐绝望神色,心中阵阵欢愉。 他只花一两分钟就冲完了澡,已经迫不及待。果然如阮青青所说,干净舒服。每次办正事前,他心中确实也有某种敬畏的仪式感,会让自己以一个最舒服的状态,投入其中。他没杀过正常女人,只是这个女人不得不杀。对于即将到来的感觉,他心存茫然与兴奋,他隐隐感觉到,今天或许是个新的开始。 他正要伸手拿毛巾擦拭,就听到阮青青在门外问:“洗好了?需不需要再温一壶茶喝?或者白开水?你还渴不渴?” 她不问还好,一问男人才觉得肚子发胀,刚刚冷眼看这女人演戏时,他倒是不知不觉喝了很多茶,还有稀粥。心里有事,澡也洗得急,还没上厕所。 “不用。”男人没好气地答道。 阮青青立马安静下来。 男人正对着马桶,微微眯上眼。满腹胀满,一刹释放,他全身都那么爽,轻轻叹了口气。脑子里也不由得幻想起待会儿杀人的场景…… 粗,连续的水柱,落入马桶。 就在这一瞬间。 一股剧烈到难以言喻的刺痛,仿佛一支粗粗的钢钉,直刺进他的那个部位,一钉到底,撞进腹部,他痛得整个人都恍惚了,麻木了,呼吸难以为继,全身脱力,重重摔倒在地!瓷砖又湿又滑,摔得他晕头转向。但更痛的还是下面,他只觉得那里好像都坏掉了,没有知觉了。他就像一条被阉的狗,蜷缩在地上剧烈颤抖。 他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自己被什么袭击了,蛇吗?刚才明明没有看到!见鬼了!他痛得生不如死! 门外的阮青青听到重重的摔倒声,双手已攥得死紧,慢慢抬起头。 一股热血,沿着她冰凉的脊背,直冲而上。 ……成功了。 阮青青没有犯罪计划,也没有考虑明天,周子涵根本没有喜欢的男明星,中心也没有不装监控的后门,每一句都是鬼话。 她阮青青绝不会与狼共舞,更不会把命运交给恶魔主宰。她把自己的真实目的和手段,深深掩埋在卑躬屈膝的讨好和自以为是的共谋之下。 更早的一切,也是假的—— 通宵打扫卫生是掩饰,为了掩饰她对浴室的改装和敲打声; 曾曦的委屈求全也不是为了谋生路,而是让他以为,她们在谋的就是那条生路; 一壶壶煮好的茶和粥,也不是讨好,而是确保他会有满满一泡尿,一定会小便,踏入她提前布置好的,粗糙却有效的陷阱。 …… 阮青青一把推开洗手间的门,看清了他的样子,心却是一沉——她以为他有可能会被电死!至少也会昏迷不醒丧失行动力,这样她们就能跑掉。然而,他只是躺在地上痛苦挣扎,看起来受伤不算严重。 阮青青只看了他一眼,就在洗手间里快速搜寻,说时迟那时快,她抓起锤子,一锤砸落。 然而,让一个连鸡都没杀过的女孩子,去挥动锤子,锤爆活生生的人脑,真的是一件会让手指都紧张到发麻的事。阮青青也不知道,自己这一锤下去,到底用上了几成力,她听到他的脑袋“砰”一声响,没砸破,也没出血。但是他原本捂着下身的双手,转而抱住了头,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阮青青猛吸一口气,正想再落第二锤,他嘶吼一声,一只粗壮的手臂伸向空中,开始疯狂乱挡乱抓,同时正往她的方向转过身来。 阮青青心中一阵惊骇,知道完了,机会没了。且不说他在挣扎阻挡,她再落一锤不见得能砸中。搞不好锤子被他反夺去,甚至人被他顺势制住,那就彻底完蛋。 而且看样子,他马上就能重新站起来,那时候十个阮青青也不是他的对手,她和曾曦只有死路一条! 阮青青目光一扫,看到洗手台上放着的那串钥匙,一把抓起,跑出洗手间,跑出卧室。回过头,她看到厕所里那个人影,已踉跄着爬了起来。 她“嘭”地关上房门,眼明手快地在那串钥匙里找——钥匙很多,但是她之前留在里间的时间比较久,留心过门锁的牌子和钥匙的尺寸。找到了!她飞快把门打了反锁,听到他已从洗手间跑了出来,隔着门暴吼:“贱、人!是你在搞鬼!我弄死你!” 阮青青飞奔向笼子。 曾曦已经看傻了。好在这笼子阮青青看男人锁过几次,一下子就找出钥匙,又打开了锁。 “嘭!嘭!”猛烈的撞击声传来,阮青青回头看到里间的木门,正因为撞击而渐渐变形。 不好! 阮青青一把将曾曦从笼子里拉出来,用嘴型告诉她:跑! 两人冲到大铁门前,撞击声越来越强,阮青青回头看到门被撞出几道裂缝。两人只觉得心惊胆战,可剩下的钥匙还有八把,阮青青只能挑她觉得合适的试,试到第四、五把,终于解开两重大铁锁。 阮青青一把拧开铁门,山间寒凉的空气扑面而来,门口红褐色的岩壁和地上丛生的草,映入眼帘。天依然没亮,周围黑漆漆的。可时隔两天,仅仅只是呼吸到室外自由的空气,都让人想要崩溃大哭。 身后传来木门破碎的声音。两人再次回头,看到一只粗壮的胳膊从破裂的木门伸出来,去拧外头的门锁。伴随着男人冰冷的笑声:“跑!我让你们跑!一个二个都抓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们!我要剥了你们的皮!” 曾曦吓得魂飞魄散,阮青青目眦欲裂。 来不及反锁了,会被抓到的——她瞬间有了决断,红着眼拉起曾曦就跑。 天还是黑的,丛林密布,她们只要能逃离这栋房子,就有生机!她已知道房屋另一侧是悬崖,带着曾曦就往相反的方向跑去。 大概一两分钟后,男人推开铁门,冲出屋子,看着空空如也的门外,还有地上的两串脚印,他露出恶鬼一样的笑。他开始往外追,时不时地甩一下头,仿佛要甩掉头部的疼痛。他的步子一开始还有些蹒跚,跑步姿势也很怪异,夹着腿。但渐渐的,他的速度就上来了,步伐越来越强健有力。他的脸色也很冷酷,亦有兴奋。他就像一只被激怒的猛兽,开始了最后的猎杀征程。 ------------ 第54章 平江(1) 骆平江开车疾驰在荒无人烟的夜色中,偶尔也会闪念:说不定阮青青真的没事,一切都只是巧合,她真的只是和陈慕昀躲开人群,去过二人世界了。 他宁愿是这样,他们平平安安活着。哪怕他最终找到他们时,会被嫌弃多事。哪怕她还是像从前那样,看都不想多看他一眼。 然而直觉是如此强烈——那一通无声电话,是阮青青无望的求助。她一定还没死,在某处等着他去营救。 所以,哪怕全世界都觉得他是神经病,他也没办法停下了。 然而运气开始跟他作对。 在他驱车到山顶,扑了个空后,掉头往山下开。结果从山中一直开到某个乡镇上,也没有任何发现。 此时已是凌晨四点,天空一片漆黑。乡镇静悄悄的,只有几盏路灯亮着,还有依稀的狗叫声。骆平江站在道旁,望着这一切,差点没把车门给摔烂了。 他原地走了几个来回,一只手按在腰间,另一只手按住脸颊,眼神直勾勾的,好一会儿,冷静下来。他开始思考是哪一步判断错了。 去山顶的哪条路上,有遗漏?不可能,他仔细搜过,没有藏身处。 那辆车,会不会从这里驶入乡镇,从此如大海捞针,再难追踪?他的心一沉。 不,他更倾向于,那人还藏在山里。否则阮青青他们,怎么会在曾曦失踪后的第二天,又遇到了他? 可下山这条路,他也仔细搜寻过,一条路,没有分叉,一边是山,一边是崖。路上仅有的两座民居,他也趁着夜色去查探过,没有异样。 难道那人还能上天入地? 骆平江低头看了眼手表,这一上一下,一来一回,耽误了快两个小时。对他而言,只是两个小时。对于阮青青和曾曦而言,每分每秒都是痛苦煎熬! 现在已没有任何线索,供他做进一步的判断。 只能赌一把了。 骆平江上车掉头,又往山上开去。 不过一段四公里多的山路,这一遍,他开得很慢,举着强光手电,再次一路搜寻。深沉的夜色依然如同幕布笼罩黎明前的山野,路旁传来昆虫的叫声。一侧,依然是悬崖,他的手电一寸寸扫过,只有草和树。另一侧,是岩石、泥土和树木,还有在黑暗中奔流的小溪。小溪的对面,就是另一座山了。而每一处可以爬上的坡,或者可以往崖下探的小土路,他都查看到尽头。 还是没有。 他再一次回到那个分岔路口,把车停着,周围伸手不见五指,一点声响都没有。他闭上眼,手搭方向盘,靠在椅背里。 骆平江做武警时,无论是执行防卫保护、抗洪抢险,还是反恐防暴任务,都习惯对环境做非常细致的观察,而后在脑海里重建。而在这个思维重建过程中,往往会注意到一些不起眼、却有用的细节。多年下来,已成为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每一段路,每一帧景,都在他脑海中掠过:道路的转弯、废弃农舍、光秃土坡、哗哗流动的小溪…… 骆平江忽的睁开眼。 他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具体是什么不对,又说不上来。黑暗的某处,藏着他没有注意到的东西。他猛地掉转车头,第三遍开上了这条路。 这一次,他的视线比之前更加锐利,带着某种染着血性的笃定,和压抑太久后即将迎来的爆发。他扫视过一段又一段道路,有种即将抵达真相的强烈直觉。 突然,骆平江停了车。 他停在了那条足有二三十米宽的小溪旁。 对面漆黑一片,树木丛生,什么也看不到。但他似乎看到小溪里,有什么东西。他举着强光手电,赫然看到河中两三个残破的桥墩。但是河的对岸,密林丛生,什么也看不见。 骆平江立刻掏出手机,翻看地图。 对岸,地图上什么都没有。没有建筑,也没有路。 骆平江心一凉,刚想转身,忽又顿住,再次转头望着对岸。 正因为地图上,什么都没有。 桥又断了,近乎无人知晓的孤岛。 但山的背后也是山,难保还有其他更加隐蔽的通往山上的路。 一种奇异的直觉,在骆平江心中升起。他觉得自己必须去那里看一看。 可以肯定的是,杀手的老巢就在附近。比起背后那个喧嚣的农村小镇,骆平江觉得,与世隔绝的寂静山间,会更加吸引杀手。 毕竟,杀手是那么偏爱聋哑人。 她们听不到一句话,也说不出一个字。 骆平江背好包,弃车、涉水。秋日齐腰深的溪水寒冷渗人,然而于他而言,就跟蚊子叮了一口似的,毫不在意。他越过丛林,开始往山上攀爬。 没多久,他找到一条山路,路很窄,大概能容一辆车勉强通过。这条路挂在山腰上,一路往上,旁边就是悬崖。骆平江跑了大概半个小时,前方出现一片茂密的竹林。 穿过竹林,眼前突然就出现了一幢房子。 非常突然,因为从外面,一点都看不到。 房子看起来是狭长的,非常老旧,房子旁还有一排废弃的机械设备。一看就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那种老厂房。 房子里亮着灯,旁边还停了一辆黑色丰田越野车。 骆平江看得眼睛都红了。 已到了图穷匕首见的时刻,骆平江当机立断,手持甩棍,绕过房屋,直冲前门。 他脚步一顿。 门敞开着,门口泥地上全是杂乱脚印,有男有女,其中有两双脚印在青鸢山顶出现过。骆平江紧贴着墙边靠近门口,慢慢探头,里面的陈设一览无遗,但是无人。骆平江身体下蹲,缓缓走进去,步子轻得像猫,他看到空无一人的大铁笼和里面的粉红公主系布置,看到里间破碎的敞开的木门,满地木屑。他眉头一皱,快步跑过去,里间也无人。 骆平江掏出手机,将房子里的情况录了个视频,又拍了张车辆照片,发给袁明,最后发了个定位。然而袁明应该还在执行任务,没有回复。 ------------ 第55章 平江(2) 已经凌晨五点,天依然黑着。骆平江打着手电,沿着脚印方向,刚疾速追了十几步,突然间眼睛就看直了。 地上散落着几颗木珠,骆平江弯腰把它们都捡起来,其中一颗上刻着“RQQ”。 这一路寻来,骆平江心中有焦急,有冷静;有果断,有犹豫;有无望,也有渴望,他始终憋着股冷冽的意气往前走。唯独这一刻,一米八几的大高个,手握几颗沾着泥土的旧珠子,忽然间眼眶发热,心头一阵甘苦。 他将珠子往口袋里一踹,两步踩踏,轻松跃上接近两米的小土坡。他甚至可以想象出,在不久前,阮青青和曾曦是如何努力地攀爬上去。 土坡之上,是一片黑茫茫的树林,骆平江拿出望远镜,一时却没有发现。他又仔细侧耳倾听,只有风声。他只好沿着脚印继续追。 但是追了几分钟后,土质变得越来越干硬,脚印消失,骆平江失去了他们的踪迹。这时,天空从深黑色过渡到暗蓝色,有了比较低的能见度。骆平江抬头望去,周围都是茫茫的草和树,群山环绕,薄雾升起,杳无人迹。 就在这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骆平江一看,是袁明打来的,立刻接起。 “老骆!你真神了!刚刚邻县的刑警队联系我们,他们发现同一辆SUV,在甄蓉蓉和曾曦失踪前几天频繁出现在她们身边,那人的行为非常可疑。结果没两分钟,我正打算联系你,你就发了那辆SUV的照片给我了,车牌号一模一样!那个笼子一看也有大问题,我们怀疑你已经摸到了那人的老巢!两地警方已经决定联合行动,马上就派警力过来!你呆着别动,等支援。” 骆平江语气冷冷的:“你们总算动了吗?我相信还有幸存者,目前她们和嫌疑人一起失踪了,情况非常危机,我再发一个新定位给你,随时更新。另外,通往这座山的桥被冲毁了,嫌疑人肯定是从另一条隐蔽的路把车开进来的。你们要越快越好。你们越快越好。” 袁明:“哎,你别一个人行动,安全第一,你TM又不是警察……” 骆平江:“少废话,我等不及。”挂了电话。 骆平江抬头,心里更有底了。 现在,他需要判断他们到底逃往哪个方向,提前摸清情况,甚至实施营救。否则大批警力来了,那人被惊动、狗急跳墙,后果无法预料。 他又掏出望远镜,却不慎带出几根东西,低头一看,原来是上次陈慕昀托他买的荧光棒。他昨夜回家抓了个包就走,那些荧光棒一直放在这个包里。 他没去管荧光棒,环顾四周,东南方、西北方的山上,都有灯光,镜头里看到是民居。放下望远镜,肉眼也能看到依稀灯光。阮青青聪明又冷静,竟能从那人手里逃脱,那么她会把遥远的灯光,当做逃生方向吗? 他想了想,又闭上眼,仔细倾听。 整座山仿佛也安静下来。在风声和树木摇动声中,他听到了模糊而微弱的车辆行驶声。他心头一动,举起望远镜,果然,在东北方向的山脚下,看到了某条公路一角,车子的灯光一闪而逝。 她会逃去那里——他想,最近的逃生的路,天就快要亮了,经过的车会更多。远胜过山上孤零零的民居带来的生存希望。 骆平江朝公路方向狂奔而去。 —— 面对那人的凶猛追击和茫茫山野,阮青青硬是提着那口气,带着曾曦,往公路的方向跑。 虽然公路看起来不近,她甚至不确定路通不通。但,这个方向,比逃往孤零零一座民居,求生机会更大。 跑着跑着,身后若有若无的脚步声,似乎消失了。阮青青心头一喜,那人跟丢了? 跑了有十多分钟,眼看公路越来越近,都能听到明显车辆声,两个女孩也已经精疲力尽,路上还摔过几跤,两人满身是泥,浑身疼痛,脚步趔趄。 听着身后并没有脚步声,阮青青拉着曾曦,靠在一棵树下,大口大口喘气休息。 曾曦惊魂未定,问:我们……逃出来了吗? 阮青青:快了! 曾曦:我们去报警! 忽然间,阮青青瞥见前方四五十米远的树林里,有个身影一闪而过。 这一眼只看得她毛骨悚然。 天空已呈现黎明前的淡蓝色,已有一定能见度,但还是昏暗。那人个头不高,身材结实,只穿了条裤子,光着上身,在林间格外显眼。 阮青青抓住曾曦的手臂,将她按倒在地。曾曦瞬间惊恐。阮青青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后背往上浸透,一直浸到她的脑门。她死死盯着前方,曾曦也望过去。 又过了几秒钟,那个近乎全裸的身影再次出现,他走了几步,似乎选定一处地方,身体伏低,不见了,也不动了。 曾曦连牙齿都开始打战,问阮青青:他怎么会在那里?怎么会在我们前面! 阮青青闭了闭眼,颤抖着吐出口气。她告诉曾曦:他应该是推断出,我们会往这个方向逃,提前抄近路,等着我们撞上去。 曾曦:那我们怎么办?逃不出去了吗?我宁愿死,也不愿意再被他抓回去了。我宁愿死! 阮青青:不要说死,还没到那一步。 曾曦:可是我们过不去了! 阮青青:那就不过去!我们往回跑! 曾曦傻眼了:回去? 阮青青紧咬牙关:出来的时候,我看到他的车停在屋旁,屋子旁边肯定还有另一条路,车子可以从外面开进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们去找那条路。 然而这一次,幸运女神依然没有眷顾。 她们往回跑了十来分钟后,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草木被连续撞击践踏的声响——他发现了,追上来了! 可是阮青青和曾曦就快要跑不动了,速度越来越慢。 天已微微亮。 曾曦听不见,但她回头望见高高的草丛树木疯狂摇动,于是满脸绝望:我们跑不掉了! 阮青青抬头望去,离房子起码还有十来分钟的路程,她看了眼手里握紧的铁锤——二对一,有胜算吗? 答案是没有,那人强壮、敏捷、凶残,经验丰富。 然而都到了这一步,阮青青的字典里,绝无“认输”二字。她根本没有时间内去害怕,迅速环顾四周,寻找一切可以利用的条件。 突然,她的目光定住了。 曾曦一回头,就看到阮青青苍白得发青的脸上,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地面。曾曦循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到草丛中躺着一根……荧光棒?顶部是爱心,在昏暗天色里,发出蒙蒙光泽。 曾曦懵了:怎么突然有了这个东西? 然后,她看到阮青青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奇怪。像哭,又像笑,满眼难以置信,嘴唇却因为抑不住的激动而颤抖。阮青青弯腰把那根荧光棒捡起来,同一刹那,一滴眼泪从她的脸颊无声滑落。 哪怕是被变态虐打时,曾曦也没看到阮青青掉眼泪。可是现在,她哭了。 阮青青握着那支莹莹发光的荧光棒,闭上眼,却慢慢笑了。 她们跑出来时,走的是同一条路,那时没有这根荧光棒。因为当时天更黑,如果有,一定非常醒目,不可能注意不到。 她曾经见过这样的荧光棒。 这里荒无人烟,这里与世隔绝。这里曾经埋藏过别的尸骨,至今未被发现。 她以为永远不会有人找到自己,奇迹怎么可能降临? …… 她心里曾经有个很喜欢的人,她只见过他一面。他们中间隔了五年岁月和错位人生。 世界无边无际,人海茫茫不计,群山黑夜一起阻隔,恐怖人心铸成牢笼。 他却找到她了。 …… 阮青青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灰茫茫的山野喊出他的名字:“骆——平——江——” ------------ 第56章 反击(1) “骆——平——江——骆——平——江——” 当身后隐约传来一声又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声,骆平江狂奔的身躯瞬间定住,就像一只桀骜的飞鹰被唤回地面。他怆然回头,寒霜覆盖的脸上,竟露出一点点笑容,似喜似悲。 因为奔跑,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只原地停了几秒钟,脑海中闪过几个认知—— 她还没有被那人抓到。 一定是情况非常危急,她才不惜出声呼救暴露位置。 她就在他掉落荧光棒的位置。 阮青青知道自己是拿命在赌。因为那人一定会比骆平江先赶到,她赌的就是骆平江来得及救他们,赌他一人,胜过任何生机。 喊了好几声,阮青青拉着曾曦往一处深深的草丛中躲去。 大概几分钟后,一个脚步声追来,沉重有力。两人大气都不敢出,缩在灌木后,透过缝隙,往外望去。 那具肌肉紧实的躯体,果然如噩梦般出现。阮青青听他的呼吸低促而有规律,就知道这一通追逐对他而言不过小菜。到了近前,他的脚步慢慢放缓了。曾曦开始哆嗦,被阮青青一把按住。 他走到了五、六米远的位置,停下了,笑了一声,说:“阮青青,别躲,我看到你们了。瞧瞧,曾曦都吓成那样了。出来,乖乖的,只要听话,我就不杀你们。” 阮青青的心都快要跳出胸口,稳稳蹲着,纹丝不动,也不许曾曦动。 男人等了一会儿,又往前走了两步,这回声音提高了一些,像是要往远的地方喊话:“阮青青!你刚才在鬼喊什么?难道还以为会有人救你们?做梦!” 阮青青死死咬着牙。 安静了一会儿后,男人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两人心中一喜,曾曦问阮青青是否出去,阮青青无声摇头。她抬头再次望向来路,渴盼着另一个身影出现,曾曦不明所以,也抬头望去。 突然间,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串冷酷的笑,就在背后!阮青青只觉心神俱裂,完全来不及躲闪,两只大手同时抓住两人的头发,把她们从草丛里拖了出来。 男人一脚踹在阮青青后背,踹得她滚了出去,撞在树上,眼冒金星。而后他看着手里的曾曦,目光含恨,“啪”一巴掌甩在她脸上,她的嘴角淌出鲜血。他吼道:“死贱人,背叛我!”抓起小姑娘的头,就往树上猛撞,连撞数下。曾曦的身体一下子软下来。 阮青青看得心肝欲裂,连滚带爬冲过去,举起锤子砸向他的脑袋。男人轻而易举抓住她的手臂,顺手把曾曦丢开。曾曦掉在地上,长发散乱,满头鲜血,动都没再动一下。 阮青青拼命挣扎,可哪里是男人的对手?他一脸阴沉中带着某种癫狂,盯着她,忽然开始笑,换成一只手抓住她两个纤细手腕,然后一根根掰开她握锤的手指。 阮青青哪能不懂他这个举动的含义?她绝不想尝试被爆头的滋味,在他夺去前,手指忽的一松,锤子掉进草丛里。 男人也不捡锤子了,一个耳光,又一个耳光,打得阮青青的脸迅速肿起来,他仍未觉解恨,将她掼倒在地,往死里踩踏。 阮青青全身剧痛,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踩破,可她的手还拼命在泥土里抓,想抓到块石头之类的反击,只是徒劳无功。她的脑子都有些糊涂了,模模糊糊地想:那真是骆平江留下的荧光棒吗?会不会只是巧合?他真的会出现吗? 突然间,她感觉到身体腾空,天旋地转,男人把她抗在肩上,骂道:“你在厕所动了什么手脚?差点把老子痛死!是我小瞧你了,你比我见过的任何女人都狠毒。越狠毒的女人,越该死!你不是想跑吗?我现在就送你下山。” 他扛着她,一步步走向悬崖,阮青青一边哭一边拼命踢踏,骂道:“死变态!你以为这样就赢了吗?你以为我会怕你!只会欺负聋哑人的畜生!孬种!禽兽!” 男人勃然大怒,“啊”地一声大喊,冲向悬崖。阮青青悲痛地闭上眼睛。 一记闷棍重重敲在男人后背,男人痛得背一弓,脚下一个趔趄。一只手趁机伸过来,将阮青青从他肩上抢走。 阮青青落在骆平江怀里,满头满脸的泥和血,脸颊是肿的,眼眶里满是泪,呆呆望着他。骆平江看得心头发痛,下意识把她往怀里紧紧一搂,和她脸靠着脸,说:“没事了,青青,没事了,我来了。” 阮青青突然就哭出了声音,紧紧抱着他的背。骆平江眼眶也红了,然而他不可以再抱她,他只有一只手能用,现在这只手必须拿起武器了。 他说:“青青,再坚持一会儿,到我身后去。” 此刻对于阮青青来说,他温暖坚实的怀抱,是天地间唯一的避风港。但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几乎是贪婪的在他怀里深吸口气,不舍地松开他的衣襟,躲到了他身后。 而独自奔袭了一天一夜,终于找到她的骆平江,此刻是什么心情呢? 曾经因为现实生活深藏起来的血性,那个曾经无数次直面歹徒的强悍战士,又在他身体里活了过来。 因为他这些年想要守护的那个梦,就在身后。 相思如山河,我已无所惧。 男人好容易站稳,转过头来,望着眼前的不速之客。他万万没想到竟能有人找到他的老巢。看着他俩相依偎着,男人忽然生出中奇异的心惊——先是阮青青奇迹般地算计了他逃脱,现在又有这个男人离奇的从天而降,这一男一女,都给他一种神出鬼没、莫名凶残的感觉。 男人心中突然就生出了怯意。他想跑。 可骆平江和阮青青就挡在通往老巢的路上。 男人从腰间掏出匕首,朝骆平江刺去,一看动作就是练过的。骆平江护着阮青青往旁边一躲,还他一棒。男人也避开了。两人在极近的距离搏斗,谁都不吭一声,却打得极为激烈惊险,不相上下。 ------------ 第57章 反击(2) 没过多久,骆平江的左边胳膊被割了两刀,男人也挨了三棍子,只看得阮青青揪心不已。然而男人已察觉骆平江左手不便,匕首频频往骆平江左侧招呼。谁知骆平江是个狼性子,被他这举动惹火,竟放着左侧空档不管,迎面而上,精钢甩棍直接朝男人脑勺招呼过去。 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要命的搏斗风格,却把男人吓了一跳!他才不想死在这里。而且他心里也有数——骆平江既然能出现在这里,警察很有可能也会赶来,他必须马上脱身。 他几次想要摆脱骆平江,可骆平江仿佛猜出他在想什么,硬是把去路封得死死的。 突然,男人一个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跑。骆平江一怔——弃车靠腿逃亡绝不是个明智选择。仓促间他来不及细想,拔腿也追。 谁知男人只是虚晃一枪,一个急停,身姿灵活无比,又折返往屋子方向跑。而骆平江一只胳膊使不上力,平衡感略弱,脚下一滞,就被他晃开了两个身位。 屋子方向还站着谁?阮青青。 男人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只是看到她,心头发恨。谁知骆平江只晚了刚才那一步,眨眼又咬住了他。这下男人真的黔驴技穷了,照骆平江这股子狠劲,他别说跑掉了,稍不留神就被会打趴下。 男人看一眼阮青青,眼角余光瞥到身后紧追的骆平江,突然一刀向阮青青捅去。阮青青早被打得遍体鳞伤,连忙往后退了两步,同时将手里捡的石块朝男人的脸狠狠砸去! 几步外的骆平江一声怒喝,甩棍掷出,正击在那人背上。阮青青的石头也砸在他眼睛上,一下子流出鲜血。那人闷哼一声,竟死扛着,继续朝阮青青捅。说时迟那时快,骆平江一个飞扑,扑到阮青青身上,“嗤”一声闷响,匕首刺进他的后背。 男人嘴角弯起:他就知道这俩狗男女有奸情,声东击西,终于得手。 阮青青抱住骆平江,两人倒在地上。她大哭:“骆平江、骆平江!”他喘了口气,抓住她的胳膊,说:“别哭!” 男人一刺得手,不再恋战,往房子方向跑去。骆平江暴喝一声,松开阮青青,往前一扑,伸出一只手抓住男人的脚踝。男人毫无防备,重重砸在地上。 到这时,两个男人两败俱伤、精疲力尽,一时间都没动,大口大口喘气。然后男人抬腿,狠狠地往骆平江头上踹。骆平江额头青筋鼓起,被踹得流下鼻血,就是不松手,与此同时,另一只手无力的左手撑着地面,竟似要强行站起…… 阮青青看得心如刀割,踉跄爬起,找到跌落在草地里那根甩棍,朝男人冲去。然而没等她靠近,另一个身影,不顾一切地冲过来,举起手里的铁锤,一锤、又一锤……狠狠砸在男人脑袋上,发出可怕的钝响。男人脑袋晃了两下,瞬间如同被砸破了魂,眼珠也迷离了,他慢慢转过头,望着来人—— 曾曦疯狂地连砸七八下后,整个人也呆滞住,染血的铁锤从她手里掉在地上。 男人终于无法动弹了,他的眼睛慢慢阖上又睁开,似乎努力看清了曾曦,脸上终于露出恐惧的神色。这神色,曾曦竟读懂了,她依然是一副恍恍惚惚的样子,用手语说道:我不怕你,我们赢了。 不远的树丛中,响起阵阵脚步声。他们的头顶,远远的有直升机引擎声传来。 阮青青扶着骆平江坐起,反而被他紧紧搂住。她靠在他的怀里,仿佛身处多年未醒的那个梦中。曾曦依偎在他们身边,三人都抬起头,望向警察们跑来的方向。 阳光穿破山间迷雾,照亮大地。新的一天来临。 ———— 山上来了许多警察,重伤昏迷的杀手第一个被担架抬上救护车。 医生为阮青青和曾曦急救处理,又有人抬来担架。曾曦躺上去,阮青青却拒绝了,她摸摸曾曦的头,告诉她:没事了,我们彻底安全。你刚才很勇敢,做得很对,看到没有,他怕你。 曾曦露出个虚弱的笑:是你救了我的命。 阮青青:是我们一起做到的。 她抬头,望向某处,曾曦告诉她:你不用管我,快去看看他。 阮青青沉默。 曾曦:他为了你,连命都不要。 阮青青走到骆平江的担架旁,一个医生正紧急地为他包扎,还有个警察站在旁边。骆平江看起来比较虚弱,但她一走近,他就察觉到了。旁边的警察也停止说话。 骆平江:“你怎么还在这儿?”嗓音沙哑,面无血色,但是说话中气还好。 阮青青:“我只是些皮肉伤,你还好吗?” “小伤。” 阮青青又问医生:“他的伤严重吗?要不要紧?” 医生答:“这一刀比较严重,具体的要做了详细检查才知道。不过这位同志身体素质很好,也没捅到关键部位,情况应该是乐观的。” 阮青青稍稍放心。 明亮的天色里,影绰的人群中,两人一个躺着,一个站着,对望着,一时谁也没说话。 骆平江先笑了,又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说:“行了,别担心,我没事。都结束了,你也安全了。” 阮青青忍了很久的眼泪,突然涌出来,低头擦了一把。骆平江一怔:“怎么还把你说哭了……那个谁,扶我起来。” “那个谁”还没来得及骂他一个伤患乱来,阮青青已说道:“不能起来。” 骆平江看着她,真的没起来,轻轻“哦”了一声。 他的神色看起来很平静,一点事没有,只是脸色极为苍白。阮青青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骆平江答:“这话说起来有些长。” “那就先别说。”阮青青顿了顿,终于还是问出那句话,“为什么要替我挡刀?你怎么这么傻?” 骆平江沉默。 而后伸手,那染血的脏兮兮的手,握住她冰凉的手,喊了一句:“青青。” 阮青青不明所以。 他微垂下头,又轻轻喊了一声:“青青。” 阮青青的眼泪忽然掉下来。 ------------ 第58章 正文结局(1含上架通知) 骆平江终于被医护人员抬走,一直在旁边当透明人的“那个谁”——袁明,这才轻咳一声,对阮青青说:“你好,我是负责本案的刑警之一袁明,也是老骆的战友。那个……你放心,这家伙当初被犯罪分子围攻砍了十几刀,都没死。今天只有一刀,等于就是个开胃菜,没事的。” 阮青青:“……谢谢。” 袁明对她还挺好奇的,又说:“我们警察来迟了,抱歉。要不是有老骆死心眼,我们只怕追悔莫及。不过我也很想知道,你们是怎么从犯罪分子手里逃出来的?” 阮青青并不怪警察,她压根没想过还有获救的希望。说到逃生,她想起了那栋房子的洗手间,忙说:“对了,那个厕所……” 十分钟后。 袁明一口气跑到那栋房子,站在阴暗潮湿的洗手间里,望着眼前的一切,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一旁的勘探人员也是一脸复杂神色,甚至隐隐有些敬佩:“老袁,我干这行十几年了,头一回看到这样的’陷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这么简陋的条件下,竟然还是受害者反过来算计了加害者。” 他撩开墙角的拖把,上头挂着几块抹布,一个开关面板被完美地挡在后面。面板早已被破坏,一根电线从中扯出,一直往下延伸,垂入了马桶水箱里。因为有拖把和抹布的遮掩,几乎看不到。 袁明:“所以,嫌疑人是被自己通电的尿柱给电倒下了,短暂失去了意识?受害人才得以逃脱?” 勘探人员点头:“其实这个机关并不复杂,能成功也有很大的运气成分。牛就牛在它足够异想天开,而且计算精准,把一切能利用的条件全都用上了——这栋楼的装修至少有30、40年,线路老化,开关陈旧,是老式电闸,不是空开,即使人触电,也不会跳闸,否则她也成功不了。从痕迹看,有人用磨尖的铁钉,撬开了面板。” 袁明望向墙角那扇摇摇欲坠的小窗,已经查明,那里少了一根长铁钉,被藏在马桶水箱里。 勘探人员指了指马桶:“这个马桶是几年前换的,新式,塑料塞。受害人破坏了上下水,使马桶里的水与水管断开,于是整个马桶里的水通电了。” 袁明立刻就明白了,但还是觉得匪夷所思:“所以他尿的时候……接地了?” 勘探人员答:“是啊,咱们都知道,男人要是往高压电线上撒尿,那是自寻死路,瞬间能把你碳化。但是,一般情况下,家庭用电电流,才多大点,而且尿液很可能过细、不连续,那样就形不成回路;就算形成了回路,这个电击过程非常短,男人受刺激立刻尿不出来,回路马上中断,只是感觉会很疼。” 袁明想了想,问:“有多疼?” “就像被锥子,狠狠锥了一下小弟弟,很疼很疼。但是不会受伤。” 袁明立刻感动身受,不寒而栗,又奇道:“那嫌疑人为什么会痛到倒地,还短暂丧失了行动能力?” 技术人员指了指马桶里残留的尿液,说:“我推测,嫌疑人曾经大量饮水,造成腹部胀满,而且死者个头不高,这样就造成尿柱比较粗且连续,确保能形成回路。如果他像你这么高,尿柱就会被拉得长细而不连续,受的电击也会弱很多,说不定就成功不了。所以我说,有运气的成分在。” 袁明:“……我谢谢你啊。” 技术人员笑了,又指了指浴室地上潮湿的水渍:“嫌疑人刚洗过澡,进一步增加了身体的导电性。所以,这样一个个头不高、尿液粗而连续、潮湿电阻小、充分接地的身体,刹那间遭受的触电强度更大,所以他痛不欲生,重重倒地。” 袁明从里间出来,看着许多勘探人员忙忙碌碌,而阮青青刚才的话,犹在耳边: “我认为他对聋哑女孩的情感,很扭曲,既变态,又渴望得到真正的爱。所以我和曾曦哄着他,让他以为我们心甘情愿跟着他,而我愿意做他的帮凶…… 但是我知道,他不信任女人,尤其是像我这样正常的女人,多和他呆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所以我早上先熬了粥,熬得稀稀的,又泡了茶。他以为我是要和他谈条件,其实我的目的只是让他喝茶…… 我连夜打扫洗手间,一是掩饰动过手脚的地方,二是万一被他发现动静,能够有个借口。半夜他果然听到了动静,被我糊弄过去…… 后来,我就哄着他去洗澡。他当时已经拿起了锤子,我知道他打算杀我了。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还有最后,阮青青略显懊恼的神色:“但我还是估计错误,以为他至少会昏迷一会儿,这样我们肯定能逃掉。结果他只痛了一小会儿,就爬了起来。要不是骆平江赶到,我们就完了。” 袁明心道:绝!真绝! 原本今天出动前,他根据骆平江反馈的情报,梳理出这个退伍武警,如何抽丝剥茧找到嫌疑人的老巢,已经够震撼了。没想到,还有个更狠的人等在后头,还是个年轻女孩。 真是人不可貌相,看着那么清秀白净的姑娘,听说还是个大学生。哦,理工科高材生! 老骆毫无疑问对这个姑娘心怀不轨。他刚才躺在担架上,还笑成那个前所未有的骚样,袁明都没眼看。老骆当了这么多年和尚,原来喜欢这个类型的?清清白白蛇蝎美人啊。 配,真配。 狠人配狠人,天生一对。 一名同事跑过来:“老袁,你快过来看,重大发现!” 袁明精神一振,跟着他出了房子,直奔屋后那几棵大树。 树下,被挖出了一个大坑,泥土掩埋中,已露出一段腐朽的人体躯干,和两根白骨。再往下挖,还不知会挖出什么。 所有警察的神色,在此时,都变得沉重、肃然。 —— 罪犯名叫王鹏意,就是怀城人。母亲是小学教师,全市教育系统模范标兵,以高超的教学水平和严厉的工作作风出名。父亲只是名普通工人,后来因为身体不好,失去工作。老两口现在还住在怀城市区,上个月,王鹏意还刚刚去探望过两老。 ------------ 第59章 正文结局(2) 王鹏意读初中时,父亲在山上买了块地,开了小采石厂。没过多久就因为环保要求关停。但这些年,王鹏意一直给废弃工厂地址交着水电费。 王鹏意没有考上高中,只读了技校,干了几份工作收入都不高,并且不能长久。后来,他干脆不上班了,靠家里的老房子租金收入维持生活。 王鹏意娶了一个高学历高收入的漂亮女人。没人知道他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结婚半年后,他们就离婚了。 后来家里老房子拆迁,赔了三套房子和上百万拆迁款。平时,王鹏意住在市区其中一套房子里,只有偶尔才去废弃工厂过夜。 这三年里,他诱拐、折磨、杀死十六至二十五岁的聋哑女孩,共计五人,包括甄蓉蓉。曾曦是第六个,也是唯一的幸存者。已经通过DNA检验,证实树下埋着的是四名受害者。而第一名受害者的尸骨,已不知所踪。 然而一旦落到警察手里,王鹏意立刻变得战战兢兢、惊惧畏缩,如同惊弓之鸟。他对自己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苦苦哀求警方宽大处理。 等待他的,将是法律最严厉的惩罚。 而王鹏意为什么会迷上聋哑人、是怎么走上这条犯罪道路的,就是等待警方挖掘的,另一段深深隐藏的往事了 —— 一周后。 阮青青拎着两个保温饭盒,走进市人民医院。 刚到病房外,骆平江的母亲恰好走出来,看到她又来了,骆母立刻笑弯了眼睛。她衣着朴素,神色拘谨,不善言辞。每次看到阮青青,她只是反复感激:“来啦,又麻烦你了,真是太感谢了……” 对着这样的长者,阮青青的心都要软上几分,只好一遍又一遍地说:“阿姨,没事,我闲着呢。是骆平江救了我,我说谢才是。” 骆母:“哎,江江的伤没事,你又给他炖汤,真是……太能干了,这么漂亮,心又善!”她的笑意变得抑不住,阮青青只能装傻,赶快进了病房。 病房里并不冷清。 除了护工,还有骆平江饭店的几个员工来探望老板了,都是年轻姑娘小伙儿,热热闹闹的。骆平江靠坐在病床上,也在笑。只不过阮青青一走进来,他的眼神就追过来,搞得其他人都看过来。 偏偏有人对阮青青有印象,是上次按照骆平江的吩咐,给阮青青和陈慕昀安排位子的领班,她笑道:“啊,是骆总的弟妹,陈秘书的女朋友,太有心了。” 阮青青冲她笑笑,也不解释,继续往外盛汤。 骆平江看一眼领班,说:“行了,我这儿没事,店里也忙,你们回吧。” 员工们走了,护工也立刻去吃午饭,屋里就剩下他们两个。骆平江靠坐着,就像幼儿园小朋友,乖乖等着阮青青把床上搁板替他放好,又把汤端过来,再拿来盒面巾纸。 他已经喝了三天阮青青炖的汤,作为一个全城生意最好的饭店老板,客观评价一句,说实在的,她的水平很稳定,真不咋的。 阮青青:“好喝吗?” 骆平江回味了一下,才答:“很好喝,很鲜,我就喜欢这种清淡的味道。但是太麻烦你了。” 阮青青:“不麻烦。” “对了,托养中心的事怎么样了?”骆平江问。 “我找叔叔谈了,他不敢再乱来,会等对方做出让我满意的合同,才签约。”阮青青说,“我们运气不错,市政府也关注了我们中心的事,会有一个比较大的慈善组织,接收我们的孩子。另外,在我的’沟通’下,叔叔答应会捐一部分收入给慈善组织。说起来,这件事多亏了你。”她指的是郑涛骗她的签名签授权书的事。 “不谢,也是凑巧。” 阮青青低下头说:“说起来,我总是在对你说谢谢,从我们认识开始。” 骆平江静了几秒,问:“那要不要以身相许啊?” 阮青青不吭声,开始收拾他喝完的汤碗。他捉住她的手腕,她挣了一下没挣脱,他说:“你狠狠拒绝过我,是他自己出局,咱们问心无愧。” 阮青青却想:可我并不是完全问心无愧。 “怕尴尬啊?”他又问。 阮青青的手被他捏在掌心,反问:“你就一点不尴尬?” 骆平江摇头:“你们中心的人,都当我是个热心公益的暴发户。我饭店的员工,都当你是我弟妹。可是,与能和你在一起相比,谁的眼光和议论都不重要。其实再让我等下去,也没关系。不会有别人了,青青,你明白的。” 他说不会有别人了。他一说她就明白。 他的心里,他们两个之间。 阮青青发觉很奇怪,她是个很少很少哭的人,可跟他在一起,总是轻而易举掉眼泪。 “那你还是不要等了。”阮青青抬起清澈的眼望着他,“我不想再让你等。” 这一刹那,他的眼眸深不见底,喉结无声动了动,伸手搂住了她,低头亲上她的长发,用很小的声音在她耳边说: “那就和我处处试试?青青,我应该,不会让你失望。” 阮青青走出住院部时,人还有点恍惚,脚仿佛踩在棉花上,脑袋里热热的发胀,她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刚走到树荫下,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青青。” 陈慕昀站在树下,神色复杂地望着她。 十几天不见,他看起来竟憔悴了许多,脸瘦尖了,脸色也不好。期间他给她打过许多电话,她一直没接。 “你还在生我的气?”陈慕昀问。 阮青青:“没有。你伤好了?” 陈慕昀眼睛一亮,忙答:“好了。你……这些天怎么样?” 阮青青不想再回答,迈步要走,陈慕昀冲过来拦住她,神色急迫而恼怒:“青青,我知道是骆平江冒死救了你。我也知道你最近每天来看望他。你、你和他……” 阮青青站定,说:“是的,我和他在一起了。” 陈慕昀脸色大变:“你怎么能和他在一起?他是我表哥!他救了你,你被感动了?我就知道……上次打那个电话,他讲的话就不对劲!他竟然是这种人!你晕头了吧你,青青!你是不是故意想报复我?” 阮青青望着这个付出所有青春热情,追求她三年,好了一年的男人,只觉得面目全非。她甚至不想也不忍和他多说一句,可他还是不放过她,抓住她的胳膊说:“青青,你是不是怨我没有来救你?我也是没有办法,我被凶手打昏了啊,当时你也看到了。我被人送到医院,第二天下午才醒来,那时候你已经被救回来了。如果我醒着,一定会想办法救你,我不会比他慢!” 阮青青望着他的眼睛,她相信他说这些话,都是真心实意,充满了自我感动和奋不顾身。可是她只问了一句话:“是谁把你送去医院的?” 陈慕昀一滞。 “她这些天一定无微不至地照顾你吧,你现在来找我,考虑过她感受吗?” 陈慕昀脸色变了又变。 阮青青叹了口气。 这几天,她和骆平江,复盘过聋哑人连环杀手王鹏意的整个作案过程,以及她被掳后,发生的一切事。 当骆平江一提到,有人冒充她,接了陈慕昀的手机报平安。她立刻想到阮清苓,也明白骆平江同样第一时间猜到。 可现在,这个三心二意的男人,依然还什么都不知道,站在她面前。 相识四年,阮青青从来没像此刻这样明白,原来陈慕昀和她,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然而陈慕昀有他的冷静果断,他说:“青青,我爱的是你,从头到尾都是。我不会再和她来往。” 阮青青摇摇头:“你出轨了一个女人,在我最危难的时候,你和她在一起,她想要我的命。陈慕昀,我们不可能再在一起了。”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她怎么会要你的命?” “你当然不明白,因为你不想明白。回去先查清楚吧,在你昏迷的时候,她都干了什么。” ------------ 第60章 正文结局(3) 五天之后,是骆平江出院的日子。 来接他的人很多:袁明、饭店员工、父母、其他战友。阮青青和曾曦,还有托养中心的几个阿姨。 成为骆总女朋友刚五天的阮青青,生性低调,无人知晓。骆平江也不是话多的主,暂时只告诉了父母。 于是阮青青和曾曦站在人群最外围,望着住院部的出口——医院有人数限制,父母上楼去接他出院了。 可袁明瞧见阮青青了,眼辣的刑警瞧不出这两人到底进展到哪一步了,只知道骆平江遇到她就从闷葫芦变成缺爱大龄骚男,这姑娘更是深不可测的。但他估计自己一年内肯定能喝上喜酒。 于是他凑过去,笑容亲切到近乎谦逊:“阮青青,你好,来接老骆啊?这几天你们都还好吧?” 他的语气客气得过了头,阮青青不动声色,微笑答:“袁警官,我们都挺好的,你们也辛苦了。” 她不知道,这客气完全是出于一个老辣的刑警,对于一个比他还狠辣的姑娘的尊敬。 袁明很想和阮青青再聊点啥,纯粹出于好奇,还有某种慕强心理,可他和妹子向来没话说,自然而然就聊起两人的共同话题——骆平江。 “这老骆,不就被捅了一刀吗?我以为两三天就能出院,没想到住了半月,哈哈,这人当奸商了,也娇气了,哈哈哈。” 阮青青:“……” 袁明轻咳一声,深感失言,拖了兄弟后腿,又改口:“我的意思是,老骆是条硬汉,现在啊,更惜命了,这是好事,这才是生活。” 这话还差不多,阮青青微微一笑:“他恢复得是不错,这几天挺能吃的,行动我看也没问题了。” 袁明眯眼一笑,说:“有你这么优秀的女孩照顾,老骆有福了。” “我优秀什么?”阮青青失笑,望着门口方向,“是他救了我们的命。” 袁明不由得感叹:“说起来,你知不知道那个晚上他……”他一顿,那个晚上,骆平江为了这个女孩干下的事,要怎么用语言描述呢?到底要多敏锐、细致、果断,还得顽固的死心眼,才能让一个人,满世界寻找毫无踪迹的另一个人。 阮青青原本清秀沉静的容颜,忽然变得温柔:“我知道。” 袁明心里就这么咯噔一下。作为光棍的他,其实并不懂骆平江怎么突然就有了一份这么掏心掏肺的感情。但在这一刻,他突然悟出了什么。 随即,他感觉到了一丝丝身为单身老狗的落寞和卑微。 人出来了。 曾曦很高兴,扯了扯阮青青衣角,比手语:我们的大英雄来了。 阮青青抬头。 早晨的阳光,静静晒在住院部楼下。他的住院行李不多,就一个袋子,拎在手里,旁边跟着年迈而朴素的父母。 骆平江穿着件黑色外套,依旧是多年不变的短平头,只是这些年不怎么在外头晒了,原本的皮肤白回来了。一双黑而深的眼睛。他单手反拿行李袋,搁在肩头,显得轻松得很,看到门口等了一堆人,他笑笑,目光滑过众人,最后落在阮青青身上。 阮青青无声回望。 他收回目光,袁明走上前,接过行李袋。骆平江与每一个关心他的人打招呼,笑容真诚平和。 最后,他的目光又落到阮青青身上,瞧着她脸上清淡却精致的妆容,还有身上那条黑裙子,他笑了。 阮青青大大方方地也笑了。 骆平江伸手,极其自然地,搂住她的肩膀:“我和青青做东,请大家一起去我那饭店吃饭。” 旁边不明真相的众人:“……” 不是,怎么,突然,就多了个嫂子/老板娘? 一个故事已经结束。 我们的感情,才刚刚开始。 五年前,我喜欢上了一个人,我只见过他一面。 …… 我有一个心爱的人,她却不知道。 我知道在这个时代,死心眼的人不会有好的结局。可是我一旦开始等了,就想一直等下去。 …… 一旦目睹过你夺人心魄的异彩,谁能忍受平庸乏味的人生? 我的心就是一道寂静的江,你是江面上一纵而逝的飞鸟,惊鸿一面,半生彷徨。 在日夜的变幻和年岁的消逝里,我知道你在这世上,却不知道你在哪个方向。 直至你跌落进世界的黑暗缝隙中,所有人都把你遗忘。我却听到你孱弱的呼救,也听到命运恢宏而仁慈的回响。 我找到你了。 (正文完) —————— 作者的话:(此部分上架收费后会从正文删除)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转眼,这本书都完结了。谢谢各位在这个深秋的陪伴,今年只能写这么多了,牛牛才5个月大呢。明年,承诺你们一部新的悬爱长篇。 这本书写完我其实挺满足的,感觉找回了一些东西,又融入了这几年的一些东西。写作的路有时是螺旋式的、模糊的,可能我这个人找到自我的时间比较长,写了十几年了还在找,风格时常摇摆。还好你们宽容。 感谢所有读者的推荐、打赏,在此就不一一点名了。10来万字的书,20天连载,能够时常比心榜前三、月票第六、人气前五、热度前三,异常满足。本来一年没开文的老墨都做好了无怨无悔单方面去爱的准备,还好你们一直默默地在(这个默默就是字面意思,指的是你们现在都不爱留评论不说话了当然这一定是渣系统的锅不)。 有读者说为什么男二的戏份那么多,其实,男二是现实吧,男主是理想,对照组呗。生活中我们常常遇到的是男二,他也许没有出gui,但他已经是现实里“优秀”的模样了。另外我觉得骆平江明明戏份比他多! 今天晚上12点上架收费,更新男女主的一个番外,会往前倒v一些章节,请大家不要错买。明天中午就没有更新了。 后天更新杀手番外,大后天更新阮清苓番外。这两个番外都比较长,是悬疑和心理部分的必须补充,对这部分没兴趣的同学请不要买。错买了不许生气。 出版书会在明年,会比网络多一个男女主番外。 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咱们争取明年春末夏初时分相见。 丁墨 2021年11月26日长沙 ------------ 第61章 男女主番外 寂静江上(1) 怀城落下第一场冬雪的时候,骆平江和阮青青第一次约会。 阮青青走出中心大门,他的车已停在树下。满树银雪,地如素裹。骆平江穿了件黑色羊绒大衣,单手搭在车窗上,更显得眉眼冷峻,呼吸出的寒气清晰可见。 他下车,替她开门,阮青青说:“你不用下车啊,我自己来。” 他的手掌在她肩头很轻的一推:“那怎么行,那不成大爷了。” 阮青青坐上车,问:“那现在这么殷勤是什么?” “男朋友。” 车一路往江边开去。雪天寂静,车上人少。 阮青青想到什么,笑了。 “笑什么?” “没有,只是想起……以前,你有没有想象过这一天?我们两个一起出去。” 骆平江目视前方,也轻轻笑了。 “想过的。” 那时候还在部队,想的就是那天找到她了,穿着笔挺的军装去接她,应该不太会给她丢脸。而且探亲假大多在年底,所以想象的正是这样寒冷的日子。她穿着颜色鲜嫩的羽绒服,像一株清新温柔的花。 就像此刻眼前人。 “你呢?”他问。 阮青青低头笑了:“我也想过。” 过了一阵,骆平江说:“梦中景是眼前景,眼前人是心上人。” 阮青青红着脸望向窗外。 骆平江借来了一条船。阮青青站在甲板上,十分惊喜。这船通体木雕,古朴雅致,一下子就把江面上其他船甩出去好远。 她问:“你从哪儿借来的?” “一个朋友,老明,他跑北京接老婆去了,我借来用几天。” 操作这种船并不复杂,骆平江调整了航向速度,让船慢慢往下游驶去,时不时盯一下就行。 煮了一壶热茶,又看了一会儿两岸雪景,离做晚饭还有段时间。骆平江问:“想不想钓鱼?” “现在有鱼吗?这么冷。” “有的,我知道一个地方。” 调整航线,准备渔具和饵料,甚至还有一对新的马扎凳。骆平江心细,这些都准备得井井有条,阮青青只要等着玩就好。 船停到一处小河湾里,幸而今天还有些阳光,骆平江带她在水最暖处下钓。 接下来就是等了。 两人都安静了一会儿,好像不知道要跟对方说什么。 骆平江声音拉得长长的:“要不要打赌?” “什么?” “看谁先钓到鱼。” 阮青青瞥他一眼:“行啊,赌注是什么?” 骆平江没脸没皮地说:“谁输了,就要满足对方一个要求,无论是什么。” 阮青青:“……” 第一回,阮青青胜。 阮青青拎着鱼竿,看着骆平江把鱼取下来,丢进篓子里。他一直低着头,阮青青用脚尖踢踢他的脚:“你觉得我提个什么要求好。” “我随你提。” “哦——”阮青青说,“那就请骆老板唱支歌吧。” 骆平江站起来,那么高的个子,在映雪的日光中望着她,嗓音有点低:“青青,唱歌有什么意思?” 两人坐回马扎,阮青青单手托下巴,等着。 骆平江无奈地清清喉咙,又看她一眼,的确完全没有放过的意思,只好开口:“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胸前的红花映彩霞,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别说,他的歌声谈不上动听,但是充满战士特有的慷慨激昂、粗放豪迈,还挺好听的。 一段唱完,阮青青捧场地鼓掌。骆平江伸出手指轻轻弹了弹她的额头:“等着。” 第二回,阮青青再胜。又一尾小鲫鱼被钓上来。 骆平江头次约会,接连翻车,握着鱼竿,长叹一声。 阮青青想了想,语气随意:“那就跳舞吧。” “你还真能想。这个不行,我哪会跳舞?换一个。” 阮青青斜眼看他:“‘满足对方的一个要求,无论是什么’。” “但我真不会跳,四肢僵硬,青青,留点面子,算我求你。” 阮青青“噗嗤”笑了,这人还真是能屈能伸,这么快就求上了。玩笑而已,她也不愿意他真的为难,想了想,又说:“那就叫一声’姐姐’听听。” 骆平江盯了她好一会儿。 到底还是低低叫了一声。 阮青青拼命忍着笑。 第三回,骆平江胜。 阮青青看着他不急不慢把鱼竿收回来,不急不慢拆下鱼,再不急不慢洗干净双手,最后坐回她身边。阮青青脸都等红了,扭头看着一边。他静了几秒钟,突然说:“青青,快看,水上有只漂亮的鸬鹚。” 阮青青刚抬起头,他的脸极快地凑过来,她一紧张,头一动,他这一下就亲到了左边唇角。 阮青青又好气又好笑:“你几岁了!” 他却用幽幽黑眸看着她,语气认真:“刚才亲偏了,能不能不算?” “……” 结果,真的不算了。 第四回,骆平江又赢了。 第五回,骆平江又赢了。 第六回,他还是赢了。 …… 阮青青都怀疑他一开头的输是欲擒故纵,逗她的。在连输八回后,阮青青不干了,放下鱼竿要回船舱,骆平江站起来一把拉住她的手。她以为他要识趣收手,谁知他微笑着说:“你先进去休息,我再钓个十来条就收,都得算数啊。” 阮青青:“……” 这谁的男朋友,太不要脸了! 又过了半个小时,阮青青望着满满的鱼桶,简直想捂住眼睛。骆平江气定神闲地收起钓具,把船继续往江流里开。 就在这时,阮青青望见一个男人,坐在河边。他穿着厚厚的黑色大衣,裹着围巾,戴着手套,还戴着顶厚帽子,脸上还有副墨镜,只露出下半张白皙削瘦的脸。他的面前放着支钓竿。 你看着他,就感觉他一定很冷。他坐得笔直,一只手扶着鱼竿,一只手放在膝盖上,看着样子很乖,但又令人觉得孤僻不可接近。 “那个人,好奇怪啊。”阮青青低声说。 骆平江也注意到了,说:“好像是个瞎子。” 阮青青吃了一惊,那人看起来应该长得不错,浑身也有书卷气,真是瞎子,还一个人跑到水边钓鱼,不危险吗? 也不知是不是察觉到有人观察,那瞎子忽的起身,收回鱼竿,提起鱼篓,沿着一条小路,往山上走去,顷刻就不见了身影。 ------------ 第62章 男女主番外 寂静江上(2) 雪越下越大了,天色也暗下来。 船舱里有个小煤炉,骆平江和阮青青围坐着,炉上煮着一小锅鱼汤。江上暗光粼粼,周围并没有别的船。两岸青山,雪色皑皑,漫天更是大雪飘飞。天地间,在这昏光弥漫的一刹那,仿佛只剩下他们一条船,两个人。 两人都不禁抬头,望着船外景色。 过了一会儿,阮青青问:“你在想什么?” 骆平江盯着覆雪的山岭,说:“想起以前,也是下大雪,和战友去爬山,挺带劲儿的。” 阮青青一怔,握住他的手,他微笑着将她的手反握住:“你又在想什么?” “我在想啊……现在的我,还跟在做梦似的,这么美的景色,陪我的人,是你。” 骆平江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说:“我也有一样的感觉。等了好多年,又好像没等好几天。那时候,心里总觉得,会有这么一天的。” “你说,要是咱们没有重逢,会怎么样?” “没有重逢啊……”骆平江叹了口气,“大概率,还是会找个人结婚吧,也就这么过了。” 阮青青说:“我应该也是。”又笑了:“那要是我们白发苍苍才遇到,会怎么样啊?” 骆平江眼里也有了温柔的笑:“会哭吗?” 阮青青摇头:“那时候了,我肯定不会哭。你呢,会再装陌生人吗?”就像之前那样。 “也不会。”骆平江说,“我大概,会对你笑的。” 阮青青想想,说:“我也是。” 当然会笑啊。 这辈子最让我心动的人,原来你也好好地过完了一生,那我也心满意足了。 夜深了,结束了一天的约会,骆平江把阮青青送到中心门口。 谁知那么巧,郑涛从里头走出来。看到这两人,郑涛下意识就把腿往回收,又觉得尴尬,努力挤出个笑,甚至没喊阮青青,快步走了。 阮青青也没喊他。 她说:“他好像有点怕你。” 骆平江单手撑在门框上,说:“哦,是吗,那对不住了。” 听着他毫无诚意的歉意,阮青青失笑,然后说:“阿姨去世,其实我和他……我以后应该也不会和他来往了。” 骆平江点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曾曦这些天怎么样?” “好些了,还在接受心理辅导。我想她会越来越好的。” 骆平江望着她两汪清水似的眼睛:“你……需不需要心理上的……” 阮青青:“我还好。其实我没在他手上吃什么亏,现在想想,他除了欺负女人,尤其是聋哑人,也没什么厉害的。” 骆平江慢慢笑了。 他想起了袁明说的话:老骆啊,别瞎操心,你那个女朋友,不需要什么心理辅导,她的心理素质多强大啊。凶手才需要心理疏导好吗!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电的,他那玩意儿彻底坏死!死刑前先来一道刑,做不成男人,啧啧! 骆平江说:“对了,明天有没有时间,我几个战友,让咱们请吃饭。我打算在家里做顿饭。” “好啊。” “他们人都比较粗,你别介意。” “怎么会介意!”阮青青想了想,说,“家里做饭,那,需不需要我下厨?我还没有这样招待过……”说完脸有点热。 骆平江神色温柔地望着她,想起住院时她炖的那些味如白水的汤,说道:“当然不用。有我妈,我让店里明天派个厨师过来,怎么能让你亲自动手?你有兴趣去厨房指导一下就行了。” 次日,骆平江家。 骆平江赚钱后,先给家里换了个新房,三居室,宽敞通透。来的客人不多,都是跟他关系很铁的战友,包括市刑警队老袁,省刑警队老丁,武警系统老谢等。 一开始,面对阮青青这么斯文秀气的姑娘,大家都挺矜持的,客客气气,也不乱开玩笑。等菜上了桌,酒过三巡,一个个就原形毕露了。 刚被大家灌了三杯酒的袁明:“嫂子、嫂子,我要告状!” 骆平江含笑,并不阻止,阮青青说:“你要告什么状啊?” 袁明:“老骆心黑手辣!以前在部队上,我们谁也玩不过他,经常吃他的亏,哼哼!” 阮青青微笑:“他是挺聪明的。” 袁明:“……”麻蛋,酒喝多了他忘了,眼前这位也是个心黑的啊!他这么告状是自取其辱! 老丁就不一样了,他完全不知道骆平江和阮青青那段往事,真告上了:“弟妹,我也告状!那会儿骆平江一有假,就往湖南跑,还往乡下跑,也不知在忙什么!可疑得很!” 阮青青:“哦,他那时是来找我的,我就住在乡下。” 老丁:卒。 老谢狡猾多了,不给终于脱单的老光棍骆平江使点坏怎么行呢?他说:“嫂子啊,我报告的才最有价值——那几年,好几个女孩追他呢!政委的侄女,连长的外甥女,连食堂阿姨的女儿都对他暗送秋波!” 这下,骆平江不能当没听到了,淡道:“我不是都没答应吗?” 已经喝得有点晕的老谢:呃……也对。 啊啊啊,他想捣蛋的,怎么反而给了老骆自证清白的机会。 …… 酒席到深夜才散,骆平江明显喝多了,硬是坚持打了个车,把阮青青送到家门口。 阮青青看着他两眼放光神色平静的模样,心想,这人可真能装啊。她担忧地问:“你这样自己回去,没问题吗?” “没问题,我到家给你发个信息报到。” 瞧,逻辑也很清楚。 有些话,阮青青憋了一晚上,趁他喝醉,问了出来:“如果你的手没受伤,现在的你,会怎样?” 骆平江笑了笑,神色终恍惚:“要么,还在部队上;要么,和老袁老丁一样,进了警察机关吧。我那时候可是最牛的。” 阮青青拉着他的手:“我知道,我知道你最牛了。那现在……会难受吗?” 因为连我看到他们,都难受啊。如果难受,就对我说。你现在,可以对我说了。 骆平江沉默了一会儿,却笑了,说:“我不难受,真的不难受。上次我说的是真话,那些歹徒身上扛了几条人命,我拿一只手换他们被绳之于法,真的觉得值。所以我从来不觉得遗憾。而且我还庆幸,幸好那天遭遇歹徒的是我,不是老袁老丁他们。他们不是说我最精吗?所以现在我还能开店赚钱,要换成他们伤残了,以后该怎么办?” 阮青青鼻子酸酸的,低头不说话。 “心疼了?”半醉的骆平江,说话慢吞吞的,还有点委屈,“那亲亲你的解放军叔叔好不好?你昨天还欠我八条鱼。” 阮青青忍不住又笑了,扑进他怀里。 下着细雪的天气,静悄悄无人的门口,两人紧紧相拥,明明是第一次,却又像已拥抱了半生。 被我小心翼翼拾回来的时光啊,你慢慢走。直至我一眼可以望见,与她白发苍苍相依偎的时候。 ———— 我再说一遍,29号杀手番外,30号阮清苓番外,慎买! ------------ 第61章 男女主番外 寂静江上(1) 怀城落下第一场冬雪的时候,骆平江和阮青青第一次约会。 阮青青走出中心大门,他的车已停在树下。满树银雪,地如素裹。骆平江穿了件黑色羊绒大衣,单手搭在车窗上,更显得眉眼冷峻,呼吸出的寒气清晰可见。 他下车,替她开门,阮青青说:“你不用下车啊,我自己来。” 他的手掌在她肩头很轻的一推:“那怎么行,那不成大爷了。” 阮青青坐上车,问:“那现在这么殷勤是什么?” “男朋友。” 车一路往江边开去。雪天寂静,车上人少。 阮青青想到什么,笑了。 “笑什么?” “没有,只是想起……以前,你有没有想象过这一天?我们两个一起出去。” 骆平江目视前方,也轻轻笑了。 首发网址http://et “想过的。” 那时候还在部队,想的就是那天找到她了,穿着笔挺的军装去接她,应该不太会给她丢脸。而且探亲假大多在年底,所以想象的正是这样寒冷的日子。她穿着颜色鲜嫩的羽绒服,像一株清新温柔的花。 就像此刻眼前人。 “你呢?”他问。 阮青青低头笑了:“我也想过。” 过了一阵,骆平江说:“梦中景是眼前景,眼前人是心上人。” 阮青青红着脸望向窗外。 骆平江借来了一条船。阮青青站在甲板上,十分惊喜。这船通体木雕,古朴雅致,一下子就把江面上其他船甩出去好远。 她问:“你从哪儿借来的?” “一个朋友,老明,他跑北京接老婆去了,我借来用几天。” 操作这种船并不复杂,骆平江调整了航向速度,让船慢慢往下游驶去,时不时盯一下就行。 煮了一壶热茶,又看了一会儿两岸雪景,离做晚饭还有段时间。骆平江问:“想不想钓鱼?” “现在有鱼吗?这么冷。” “有的,我知道一个地方。” 调整航线,准备渔具和饵料,甚至还有一对新的马扎凳。骆平江心细,这些都准备得井井有条,阮青青只要等着玩就好。 船停到一处小河湾里,幸而今天还有些阳光,骆平江带她在水最暖处下钓。 接下来就是等了。 两人都安静了一会儿,好像不知道要跟对方说什么。 骆平江声音拉得长长的:“要不要打赌?” “什么?” “看谁先钓到鱼。” 阮青青瞥他一眼:“行啊,赌注是什么?” 骆平江没脸没皮地说:“谁输了,就要满足对方一个要求,无论是什么。” 阮青青:“……” 第一回,阮青青胜。 阮青青拎着鱼竿,看着骆平江把鱼取下来,丢进篓子里。他一直低着头,阮青青用脚尖踢踢他的脚:“你觉得我提个什么要求好。” “我随你提。” “哦——”阮青青说,“那就请骆老板唱支歌吧。” 骆平江站起来,那么高的个子,在映雪的日光中望着她,嗓音有点低:“青青,唱歌有什么意思?” 两人坐回马扎,阮青青单手托下巴,等着。 骆平江无奈地清清喉咙,又看她一眼,的确完全没有放过的意思,只好开口:“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胸前的红花映彩霞,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别说,他的歌声谈不上动听,但是充满战士特有的慷慨激昂、粗放豪迈,还挺好听的。 一段唱完,阮青青捧场地鼓掌。骆平江伸出手指轻轻弹了弹她的额头:“等着。” 第二回,阮青青再胜。又一尾小鲫鱼被钓上来。 骆平江头次约会,接连翻车,握着鱼竿,长叹一声。 阮青青想了想,语气随意:“那就跳舞吧。” “你还真能想。这个不行,我哪会跳舞?换一个。” 阮青青斜眼看他:“‘满足对方的一个要求,无论是什么’。” “但我真不会跳,四肢僵硬,青青,留点面子,算我求你。” 阮青青“噗嗤”笑了,这人还真是能屈能伸,这么快就求上了。玩笑而已,她也不愿意他真的为难,想了想,又说:“那就叫一声’姐姐’听听。” 骆平江盯了她好一会儿。 到底还是低低叫了一声。 阮青青拼命忍着笑。 第三回,骆平江胜。 阮青青看着他不急不慢把鱼竿收回来,不急不慢拆下鱼,再不急不慢洗干净双手,最后坐回她身边。阮青青脸都等红了,扭头看着一边。他静了几秒钟,突然说:“青青,快看,水上有只漂亮的鸬鹚。” 阮青青刚抬起头,他的脸极快地凑过来,她一紧张,头一动,他这一下就亲到了左边唇角。 阮青青又好气又好笑:“你几岁了!” 他却用幽幽黑眸看着她,语气认真:“刚才亲偏了,能不能不算?” “……” 结果,真的不算了。 第四回,骆平江又赢了。 第五回,骆平江又赢了。 第六回,他还是赢了。 …… 阮青青都怀疑他一开头的输是欲擒故纵,逗她的。在连输八回后,阮青青不干了,放下鱼竿要回船舱,骆平江站起来一把拉住她的手。她以为他要识趣收手,谁知他微笑着说:“你先进去休息,我再钓个十来条就收,都得算数啊。” 阮青青:“……” 这谁的男朋友,太不要脸了! 又过了半个小时,阮青青望着满满的鱼桶,简直想捂住眼睛。骆平江气定神闲地收起钓具,把船继续往江流里开。 就在这时,阮青青望见一个男人,坐在河边。他穿着厚厚的黑色大衣,裹着围巾,戴着手套,还戴着顶厚帽子,脸上还有副墨镜,只露出下半张白皙削瘦的脸。他的面前放着支钓竿。 你看着他,就感觉他一定很冷。他坐得笔直,一只手扶着鱼竿,一只手放在膝盖上,看着样子很乖,但又令人觉得孤僻不可接近。 “那个人,好奇怪啊。”阮青青低声说。 骆平江也注意到了,说:“好像是个瞎子。” 阮青青吃了一惊,那人看起来应该长得不错,浑身也有书卷气,真是瞎子,还一个人跑到水边钓鱼,不危险吗? 也不知是不是察觉到有人观察,那瞎子忽的起身,收回鱼竿,提起鱼篓,沿着一条小路,往山上走去,顷刻就不见了身影。 ------------ 第62章 男女主番外 寂静江上(2) 雪越下越大了,天色也暗下来。 船舱里有个小煤炉,骆平江和阮青青围坐着,炉上煮着一小锅鱼汤。江上暗光粼粼,周围并没有别的船。两岸青山,雪色皑皑,漫天更是大雪飘飞。天地间,在这昏光弥漫的一刹那,仿佛只剩下他们一条船,两个人。 两人都不禁抬头,望着船外景色。 过了一会儿,阮青青问:“你在想什么?” 骆平江盯着覆雪的山岭,说:“想起以前,也是下大雪,和战友去爬山,挺带劲儿的。” 阮青青一怔,握住他的手,他微笑着将她的手反握住:“你又在想什么?” “我在想啊……现在的我,还跟在做梦似的,这么美的景色,陪我的人,是你。” 骆平江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说:“我也有一样的感觉。等了好多年,又好像没等好几天。那时候,心里总觉得,会有这么一天的。” “你说,要是咱们没有重逢,会怎么样?” “没有重逢啊……”骆平江叹了口气,“大概率,还是会找个人结婚吧,也就这么过了。” 阮青青说:“我应该也是。”又笑了:“那要是我们白发苍苍才遇到,会怎么样啊?” 记住网址 骆平江眼里也有了温柔的笑:“会哭吗?” 阮青青摇头:“那时候了,我肯定不会哭。你呢,会再装陌生人吗?”就像之前那样。 “也不会。”骆平江说,“我大概,会对你笑的。” 阮青青想想,说:“我也是。” 当然会笑啊。 这辈子最让我心动的人,原来你也好好地过完了一生,那我也心满意足了。 夜深了,结束了一天的约会,骆平江把阮青青送到中心门口。 谁知那么巧,郑涛从里头走出来。看到这两人,郑涛下意识就把腿往回收,又觉得尴尬,努力挤出个笑,甚至没喊阮青青,快步走了。 阮青青也没喊他。 她说:“他好像有点怕你。” 骆平江单手撑在门框上,说:“哦,是吗,那对不住了。” 听着他毫无诚意的歉意,阮青青失笑,然后说:“阿姨去世,其实我和他……我以后应该也不会和他来往了。” 骆平江点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曾曦这些天怎么样?” “好些了,还在接受心理辅导。我想她会越来越好的。” 骆平江望着她两汪清水似的眼睛:“你……需不需要心理上的……” 阮青青:“我还好。其实我没在他手上吃什么亏,现在想想,他除了欺负女人,尤其是聋哑人,也没什么厉害的。” 骆平江慢慢笑了。 他想起了袁明说的话:老骆啊,别瞎操心,你那个女朋友,不需要什么心理辅导,她的心理素质多强大啊。凶手才需要心理疏导好吗!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电的,他那玩意儿彻底坏死!死刑前先来一道刑,做不成男人,啧啧! 骆平江说:“对了,明天有没有时间,我几个战友,让咱们请吃饭。我打算在家里做顿饭。” “好啊。” “他们人都比较粗,你别介意。” “怎么会介意!”阮青青想了想,说,“家里做饭,那,需不需要我下厨?我还没有这样招待过……”说完脸有点热。 骆平江神色温柔地望着她,想起住院时她炖的那些味如白水的汤,说道:“当然不用。有我妈,我让店里明天派个厨师过来,怎么能让你亲自动手?你有兴趣去厨房指导一下就行了。” 次日,骆平江家。 骆平江赚钱后,先给家里换了个新房,三居室,宽敞通透。来的客人不多,都是跟他关系很铁的战友,包括市刑警队老袁,省刑警队老丁,武警系统老谢等。 一开始,面对阮青青这么斯文秀气的姑娘,大家都挺矜持的,客客气气,也不乱开玩笑。等菜上了桌,酒过三巡,一个个就原形毕露了。 刚被大家灌了三杯酒的袁明:“嫂子、嫂子,我要告状!” 骆平江含笑,并不阻止,阮青青说:“你要告什么状啊?” 袁明:“老骆心黑手辣!以前在部队上,我们谁也玩不过他,经常吃他的亏,哼哼!” 阮青青微笑:“他是挺聪明的。” 袁明:“……”麻蛋,酒喝多了他忘了,眼前这位也是个心黑的啊!他这么告状是自取其辱! 老丁就不一样了,他完全不知道骆平江和阮青青那段往事,真告上了:“弟妹,我也告状!那会儿骆平江一有假,就往湖南跑,还往乡下跑,也不知在忙什么!可疑得很!” 阮青青:“哦,他那时是来找我的,我就住在乡下。” 老丁:卒。 老谢狡猾多了,不给终于脱单的老光棍骆平江使点坏怎么行呢?他说:“嫂子啊,我报告的才最有价值——那几年,好几个女孩追他呢!政委的侄女,连长的外甥女,连食堂阿姨的女儿都对他暗送秋波!” 这下,骆平江不能当没听到了,淡道:“我不是都没答应吗?” 已经喝得有点晕的老谢:呃……也对。 啊啊啊,他想捣蛋的,怎么反而给了老骆自证清白的机会。 …… 酒席到深夜才散,骆平江明显喝多了,硬是坚持打了个车,把阮青青送到家门口。 阮青青看着他两眼放光神色平静的模样,心想,这人可真能装啊。她担忧地问:“你这样自己回去,没问题吗?” “没问题,我到家给你发个信息报到。” 瞧,逻辑也很清楚。 有些话,阮青青憋了一晚上,趁他喝醉,问了出来:“如果你的手没受伤,现在的你,会怎样?” 骆平江笑了笑,神色终恍惚:“要么,还在部队上;要么,和老袁老丁一样,进了警察机关吧。我那时候可是最牛的。” 阮青青拉着他的手:“我知道,我知道你最牛了。那现在……会难受吗?” 因为连我看到他们,都难受啊。如果难受,就对我说。你现在,可以对我说了。 骆平江沉默了一会儿,却笑了,说:“我不难受,真的不难受。上次我说的是真话,那些歹徒身上扛了几条人命,我拿一只手换他们被绳之于法,真的觉得值。所以我从来不觉得遗憾。而且我还庆幸,幸好那天遭遇歹徒的是我,不是老袁老丁他们。他们不是说我最精吗?所以现在我还能开店赚钱,要换成他们伤残了,以后该怎么办?” 阮青青鼻子酸酸的,低头不说话。 “心疼了?”半醉的骆平江,说话慢吞吞的,还有点委屈,“那亲亲你的解放军叔叔好不好?你昨天还欠我八条鱼。” 阮青青忍不住又笑了,扑进他怀里。 下着细雪的天气,静悄悄无人的门口,两人紧紧相拥,明明是第一次,却又像已拥抱了半生。 被我小心翼翼拾回来的时光啊,你慢慢走。直至我一眼可以望见,与她白发苍苍相依偎的时候。 ———— 我再说一遍,29号杀手番外,30号阮清苓番外,慎买! ------------ 第63章 杀手番外 失望一生(1) 王鹏意从小就是个招人喜欢的、乖巧的孩子。他皮肤白、眼睛大、虎头虎脑,总是用一双怯生生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他容易受惊,特别喜欢被爸爸妈妈抱着。 头两年,家里的气氛还是挺好的。因为多了这个小生命,许多矛盾暂时被掩盖。妈妈许梅茵每天早出晚归,非常忙。大多数时候,是父亲王良伟照顾他。父亲把他照顾得很不错,但有时候,夫妻俩还是忍不住吵架。王鹏意经常被吓得哇哇大哭,被丢在床上,没人管。 再大点,王鹏意会看人脸色了,也会模仿。五、六岁的孩子,会在许梅茵骂王良伟时,突然露出张冷脸,跟着骂道:“窝囊废、吃软饭、没个男人的样子!”王良伟勃然变色,拎起这小子想打,却被许梅茵拦住。 许梅茵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儿子哪句话说错了?这么小的孩子都懂得是非!”她抱着王鹏意进屋,在他脸上亲一口,说:“好儿子,我的好儿子,那就是个窝囊废,骂得没错!以后千万听妈妈的话,不要像他!” 王鹏意用力点头,因为终于取悦了严厉的母亲,甜甜的笑了。 然而王鹏意的好日子没有维持多久。母亲无疑是爱他的,这份寄托了所有希望的爱,意味着更加严厉的管教和束缚。上小学的王鹏意,每天上下学的时间都是规定死的,如果15分钟内他没到家用座机打给母亲,就会被记下一笔——周末多做一张卷子。许梅茵是小学的金牌教师,每天除了学校布置的作业,王鹏意还必须完成她制定的学习计划。中午吃饭时间只有15分钟,其他时间拿来听读英语。 王良伟试图阻止过:“他还小,中午就让他好好休息,玩一玩或者午睡。”王鹏意期望地望向母亲,母亲一下子就沉了脸:“你知不知道名牌小学的孩子,新概念英语第二册都学完了?你知不知道XX中学的学生中午吃饭10分钟都在背单词?咱们家无权无势,他不努力将来怎么办?像你这样吗?靠女人养!” 王良伟一下子就没话了,黑着脸走出家门,再没看儿子一眼。 许梅茵又扭头看儿子,王鹏意吓得马上低头,做卷子。见他这么老实听话,许梅茵心中才满意,回自己房间批改试卷了。 王鹏意终于做完了她布置的所有作业,抬起头,望着空空荡荡的客厅,心里就跟塞了块被水浸湿的木头,潮潮的,硌着。 那块木头在心里硌了好些年,慢慢的,他也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了。 小学阶段,王鹏意是老师眼中的模范学生,是所有同学都喜欢的孩子。他成绩好,长得有点帅,性格总是温温和和的,乐于助人,善解人意。 直至六年级某一天,同桌弄翻了他的墨水,把试卷弄脏一大片。同桌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啊! 王鹏意盯着污渍渐渐晕开的试卷,突然间脸色变得阴沉无比,猛地推倒桌子,拎起同桌的衣领,暴吼道:“想死吗你!杂种!” 同桌都被吓傻了,呆呆站着不敢动。旁边的同学们也都吓坏了,还没来得及劝阻,王鹏意已一拳狠狠砸在同桌脸上。同桌被打倒在地,王鹏意尤不解恨,骑在他身上,一拳、又一拳。同桌很快满脸的血。整个教室都乱了,一时竟没人敢去拉王鹏意。某个瞬间,王鹏意抬头,看到一张张惊恐的脸,突然感觉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畅快和得意。 直至老师闻讯赶来。 被叫家长那一刻,王鹏意吓得全身发抖、面无人色。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白担心了。许梅茵一走进办公室,得知儿子没事,松了口气,就和对方对骂起来。 “你……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是你儿子把我儿子打成这样!” “许老师,确实是王鹏意先动手的!” “谁不讲理了,谁不讲理了!我告诉你们,不要以为我儿子性子软就想占便宜!我儿子什么人我不知道?他最讲道理了,最团结同学了,一定是你儿子先干了什么,欺人太甚,他这么老实的人,才会忍无可忍!” “亏你还是当老师的,这么蛮横!” “我怎么就蛮横了!我儿子年年考第一,年年三好学生,你儿子呢?配给我儿子提鞋吗?当然不会是我儿子的错!” …… 这个事件,以王鹏意家赔偿对方2000元、王鹏意在家休半个月“病假”告终。因为半个月后就是小升初考试,所以这件事,成为王鹏意小学生涯的句点。至于许梅茵,在被校长口头批评后,依然是毕业班重点班级的金牌班主任。 之后,王鹏意带着一份完美的成绩单和毫无污点的毕业报告书,进入市里最好的初中。 也是在他读初中时,父亲王良伟听了哥们儿建议,打算学人家在山上开一个小采石厂,放手一搏。那时候在山里买块地和一些二手设备,花不了几个钱。许梅茵虽然半信半疑,觉得王良伟烂泥扶不上墙。但她去打听了一下,很多人干这个都挣钱了。于是,她还是拿出积蓄,给了王良伟。 一开始,王良伟是很春风得意的,他请了几个工人,成了别人口里的“王厂长”、“王总”。王鹏意也对厂里的一切很感兴趣,他喜欢山,喜欢风,喜欢石头,也喜欢那些设备。只不过,升入初中的他,比小学更忙更累,一周七天昏天暗地不得喘息。也只有偶尔,他才能来这里。采石厂也成为少年心中最渴望去的秘密乐园。 最初几个月,王良伟是赚到了一些钱的,那段时间,许梅茵对他也多了一些好脸色。好景不长,当年,政府出台环境保护新政策,不符合环保标准、管理不规范的小厂,一律关停。 原来所谓的赚钱良机,不过是别人迫不及待丢掉的烫手山芋。无知、冒进和那一点小市民的贪心,一下子掏空这个家庭的大半积蓄。 (本章完) ------------ 第64章 杀手番外 失望一生(2) 厂还在,地也还在,因为根本没人会要。许梅茵和丈夫的关系,变得前所未有的恶劣起来。每天只要王鹏意在家的时候,听到的都是无休无止的吵架。哪怕王良伟跑去山上窝着,王鹏意也会听到许梅茵独自喋喋不休的辱骂和诅咒。 王鹏意大着胆子提出过住校,回应他的是许梅茵一记阴狠的白眼和怀疑的视线。从此之后,他再也不敢提了。 王鹏意发现父亲和人鬼混,是个很偶然的机会。那天学校临时有别的活动安排,取消了下午的自习。王鹏意没有回家,也没和母亲说,而是一个人偷偷跑上了山。这种事干了几次,没被许梅茵发现后,他就比较娴熟了。 厂里早就没有工人了,机器尖锐嘈杂的声响也早停了。王鹏意站在呼呼的山风中,听着房间里男女的喘息声,望着两具白花花的肉体,奇异的是,他既不感到愤怒,也不感到难过。他只是有点烦——他们占了他的地方,好不容易偷跑出来的机会,白费了!他多不容易才能偷跑出来一趟啊! 纸包不住火。王良伟和那个没工作的离婚女人,越混越大胆。 家中,又是一轮新的战争,许梅茵和王良伟甚至动了手。许多次,许梅茵鼻青脸肿,王良伟也好不到哪里去,脸上手臂上都是被抓出的血痕。 王鹏意曾经问过许梅茵:“你要不要和他离婚?” 许梅茵歇斯底里地愤怒了:“离婚?想得美!让他和那个下贱货双宿双飞吗?我一辈子不离婚,我耗死他!谁也别想好过!” 王鹏意的学习成绩,一年比一年差。 其实一开始还是不错的,重点初中的重点班,他成绩中游。老师也觉得这孩子虽然是普通人资质,但是胜在基础打得好,认真勤奋,将来考上重点高中没有问题。可那天,刚和王良伟吵了一架的许梅茵,看到成绩单就发飙了:“20名?才考20名!别说年级了,班级前三都没进?鹏意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你以前从来没下过年纪前三名!是不是进了初中,就想着玩?心思都不放在学习上?你太让我失望了!给我进房去,把卷子再做一遍!下学期考不进前三,你给我等着瞧!” 王鹏意回房间,哭了好一阵子。 但是哪怕他每天挑灯到半夜12点、1点,还是考不进前三,甚至成绩越来越差。每次考试成绩出来,等着他的,必是一场激烈的谩骂。后来,王鹏意渐渐也不难受了,只是在她骂的时候,垂头脸色阴沉,回房间后,就像个木头人一样,按部就班干完该干完的事,心无波澜。 直至有一次,王鹏意无意间路过办公室,听到班主任和另一个老师在说他。 “王鹏意这孩子,虽然不聪明,资质一般,但按照原来的势头,考上高中还是有把握的,可是现在,我看悬。” “他妈妈是重点小学的金牌班主任,那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大学教授。我听说她对王鹏意非常严厉,没想到适得其反,越教越差。” “听说他爸妈要离婚了。” “可惜了,这孩子也挺轴的,不太听得进老师的话,我是没办法了。” …… 放学后,王鹏意一路沉默回家,路过一条小巷时,看到路边一只流浪小狗趴着。大概经常被人投喂,小狗并不怕人,还冲他摇尾巴。王鹏意走过去,一脚狠狠踢在小狗肚子上,小狗呜咽一声,半天没爬起来。 王鹏意才感觉舒服了点,心想:原来都觉得我资质不好,我蠢,我没救了。 我没希望上高中了。 初中升学考,王鹏意以3分之差,连本市最普通的高中都进不了。而这时父亲的厂子耗光了家里大半积蓄,没钱给他活动上高中。 成绩单出来那天,许梅茵直愣愣地盯了好久,这次,她没有再骂他,她仿佛已经在儿子身上耗尽了所有的希望和力气,她只是用那黑幽幽的眼睛盯着他,阴阳怪气地说了句:“果然是不脱种,有什么样的爸爸,就有什么样的儿子。呵呵,我这辈子,除了自己,谁也靠不上了。” 然而王鹏意却渐渐开心起来。 因为母亲终于放弃他了,他再也不用没日没夜的学习了。 进入职业技校的王鹏意,很是逍遥了一阵子。他本就长得不错,看起来又温文尔雅,那段时间,抽烟、喝酒、打架全学会了。而且他打架极狠,有几次差点把人打出事,最后谁都不敢惹他。 也交过一两个女朋友,但不知为什么,都长久不了。没几个月,女朋友全都提分手,而且再提起这个人,都是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 “他也没什么不好,很温柔,细心,可就是一些细节,让人觉得很累。” “我觉得他有时候看起来很恐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技校毕业后,王鹏意和同学们一起去广东工厂工作。十几个小时的流水线,刚刚够生活的工资。才干了几个月,因为一件很小的事,王鹏意和组长大吵一架,差点动手,拂袖而去。 他回到怀城,此后又干了几份工作,不仅收入微薄,都不长久。 许梅茵这时因为年龄关系,不再担任毕业班班主任,退到二线。她的性格似乎也随之软化不少。她当然看不起一事无成的儿子,但是与长年养着个小三、关系冰点的丈夫相比,她又和儿子站在一条战线了。 王良平干了一份保安的活儿,收入不高。但是他有经济来源养小三。 许梅茵对王鹏意说:“你爷爷奶奶留下的那栋房子,还有楼下两个门面,是给你的。现在你爸拿着房子和门面租金,都去养小三了。哼,他想得美,我听说过几年那片要拆迁了,会赔好几套房子,咱们家的情况,还能赔上百万。那是你的,鹏意,咱们一定要抢回来!” 王鹏意拎着两瓶茅台,去了父亲的另一个家,叫那个女的“阿姨”,叫那个女儿生的儿子“弟弟”。父亲惊喜不已,那女的在厨房忙碌时,父子俩坐在桌前喝酒,王鹏意说:“爸,妈打算告你重婚。” (本章完) ------------ 第65章 杀手番外 失望一生(3) 王良伟先是一呆,后目露阴狠。 王鹏意以一种平静而悲伤的语气,告诉父亲:有消息说老房子要拆迁了,母亲一心要拿到房子。只要告倒父亲,财产分割就会占优势,王良伟很可能拿不到什么。 王良伟怒不可遏:“那是我的房子!你爷爷奶奶留给我的!” 一丝不易察觉的恨意从王鹏意眼中闪过,他说:“可是我咨询过律师了,那是夫妻共同财产,你是过错方,法官不会帮你。” “那我该怎么办?” 王鹏意蹙眉想了一会儿,很自然地说:“现在房子不是写的你名字吗?或者你把房子转到我名下,这样租金收入、以后的赔偿,就不会属于妈,但是我不会要的,也不会管,还是你拿着。这样,她也没理由闹了。这么多年了,我也不想看到你们俩闹了,两个人身体都好好的就行了。” 王良伟静下来。 过了一阵,他抬头看着儿子,神色古怪。 王鹏意笑了:“怎么,爸不信我啊?” 王良伟闷了口气,似乎酝酿了一下,才开得了口:“鹏意,你是我的长子,今后该你那份,我不会少你。但睿睿也是我儿子,是你弟弟,你要理解。” 王鹏意静了一会儿,王良伟再端起酒杯,“啪”一声被王鹏意拍掉,酒杯摔碎在地上。王良伟看着儿子阴冷的神色,心头一惊。厨房的女人探出头来,王鹏意笑着抬头:“没事,你进去,别听爷们儿讲话。”女人吓了一跳,真的缩回去不敢出来了。 王良伟:“你……你什么意思?” 王鹏意一把抓住他的手,王良伟痛得“嘶”的一声,王鹏意说:“好话不听要听真话。三天之内,把房子转给我,那本来就是爷爷奶奶留给我的,不是留给野种的。如果你不照办,我奸了这个女的,杀了你儿子。信不信?我反正不信你敢把我送到牢房去。” 王良伟的脸涨成猪肝色:“你……你……小畜生!啊……” 房子里响起王良伟的惨叫,女人从厨房冲出来,见状吓得魂飞魄散,抱住同样从房间里冲出来的儿子,泪流满面瑟瑟发抖。王良伟被打得鼻青脸肿,王鹏意尚不罢休,拎起那孩子就摔在地上。那对老野鸳鸯都疯了,女人抱着头破血流的孩子,哭道:“你不是人!连小孩子都打!报警!” 王鹏意捏住她的下巴,说:“说对了,我他吗早就不想当人了。报啊,我顶多被关几天就放出来,打小三和野种嘛。放出来那天我就杀了你儿子。” 三天后,房产手续办完,转到王鹏意名下。 王良伟和那女人搬出来,搬到一套小小的一居室里。从那以后,门面和房屋租金,王鹏意再也没给过父亲。 半年后,那个女人带着儿子走了。 又过了两个月,王良伟回家了,他在许梅茵房间门口跪了半天,就留下吃晚饭了。出轨了十来年的男人,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归家庭,倒是意外收获。 许梅茵并不在乎房子和钱本身,儿子拿和她拿是一样的。但因为这事,儿子在她心中突然又可靠起来。两母子的关系前所未有的和谐。在王鹏意小的时候,许梅茵觉得他什么都得听自己的。现在,王鹏意说什么,许梅茵都觉得是对的。 王鹏意问她:“干嘛还原谅他,让他回来?” 许梅茵冷冷地笑:“我说了,要耗他一辈子,这还有几十年呢。” 王鹏意遇见任漪漪,是在很偶然的情况下。自从拿到房子后,王鹏意就不工作了,丰厚的租金足以支持他优越于常人的生活开销。有一段时间,他迷上了侦探,每天都上一个论坛,看帖子,发帖子。他尤其喜欢网友写的那些离奇血腥的案件还有推理分析过程。 他和“一一”就是在论坛认识的。两人一起讨论案情、分享,有时候也会聊聊生活和爱好。他们很聊得来,她是那么聪明可爱,还有些明显未脱的学生稚气。而他温和、客观、耐心。有时两人聊到半夜,她才依依不舍说晚安。 一一没什么心眼,很快,王鹏意就知道,她今年夏天即将从怀城大学毕业,是经济系的优等生,和上任男友分手两年,一直情伤,所以单身。 而当时,在一一的眼里,这个男人是什么样的呢?他成熟、温柔、冷静、理智,她知道他就在怀城,收入不菲,她想他一定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她觉得自己能在网上遇到这么优秀的人,是非常神奇而好运的事。 有一次,一一问:“你是哪所大学毕业的啊?” 王鹏意看着这个问题,回答:“我的学校在怀城西郊。”技校就在那里。 一一:“啊,你是怀城理工的?” 王鹏意:“这么关心我?” 一一:(害羞表情)你毕业几年了? 王鹏意:没几年。 一一:你是研究生吗?我感觉你比我成熟多了,懂得也多多了。 王鹏意静了好一会儿,回复:对,我是研究生毕业。 两人交换照片的当晚,王鹏意向任漪漪表白,任漪漪惊喜万分地接受。 其实一开始,是相爱的。如寻常爱侣般,天长日久,感情越来越深。王鹏意在本市最高档的小区,租了一套房子,告诉任漪漪是买的。他告诉她,自己专职做投资,做一些长线投资,收入不菲且相对稳定。任漪漪深信不疑。 任漪漪也上班了,在当地一家互联网新兴公司,工作很忙,压力很大,很有挑战,收入很高。 两人开始同居,结婚也提上日程,就在冬天。 然而,两人一起生活后,一些矛盾,开始慢慢显现。随着任漪漪踏入社会,接触的人越来越多,她突然发现王鹏意的很多习惯,都和自己的生活理念背道而驰——他经常睡到日上三竿才醒,美其名曰股票开市看看就行了,可任漪漪恨不得每分每秒都拿来奋斗事业;他没什么朋友,也不太喜欢她和同事朋友聚餐,时常因此发火,任漪漪不能理解一个成熟的社会人竟不注重甚至不拥有任何有效人脉关系;如果她偶尔提到哪位男同事优秀,他的脸色会变得非常阴沉吓人,连她都吓得说不出话来;他尤其喜欢看一些恐怖血腥的东西,故事,新闻报道,还喜欢和她分享,任漪漪恶心得饭都吃不下。 (本章完) ------------ 第66章 杀手番外 失望一生(4) 两人开始吵架,并且越吵越频繁,越吵越凶。 不知哪天,任漪漪开始动了分手的念头。可每当她透露出一点口风,王鹏意就抱着她,泪流满面道歉、认错,保证,自己一定会改变。 他是那么爱她啊——他想,她也这么想。到底是曾经以为的此生挚爱,任漪漪一次次心软下来,还是分不掉。她不断说服自己:他学历高,能力也强,家庭条件也好,只是性格和生活习惯有些毛病,他其实还不错,真的还不错。 但偶尔任漪漪也闪念——他真的是理工大学的研究生吗?她怎么觉得他看起来越来越不像呢?而且她从未在家里看到过任何毕业照、毕业证书。 某天下午,任漪漪专程去了趟理工大学。西郊除了理工大学,就只有一所职业技校。 回来的路上,她只觉得晴天白日都是阴沉沉的。如果这个是谎言,别的呢? 她又去了趟小区物业。 原来房子也是租的。某天,她趁他不注意,偷看了他的股票账户,里面只有1、2万块,还是亏损状态。 再通过多方打听,她知道了他的确是有房子,但是是从父母那里继承的,租金就是他唯一的收入来源。 …… 这才是她的未婚夫的真实模样。 她给自己找了个什么样的未婚夫! 这一次,任漪漪无比坚定地说了分手,任王鹏意如何哀求、哭诉、挽留,甚至大发雷霆,都不动摇。接下来,她立刻出了一个长达一个月的差,既是想避开他,也是希望他能接受这个现实。 任漪漪出差半个月后的某个半夜,王鹏意接到她的同事打来的电话:“你是任漪漪男朋友吧?我们在江城出差,她晕倒了,现在在医院抢救,她父母人在国外旅游联系不上,你赶紧过来!” 王鹏意连夜开车,天明抵达江城。任漪漪醒了,但是脑袋上缠了一圈白布,苍白而虚弱地躺着。医生说,她脑子里长了个瘤,压迫神经,现在突发耳聋。能不能活下去,能不能再听见,都要等一个星期后,专家会诊手术后才知道。 看到王鹏意来了,任漪漪的指尖微微一动,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公司项目任务重,同事们陪了她一两天,仁至义尽,甲方项目进度已严重拖延,而她必须有人24小时看护。任漪漪很害怕,怕得要死,她的人生即将崩塌。 当着所有医生、护士、同事的面,王鹏意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说:“漪漪,别怕,我在这里。给她找最好的专家,用最好的药,所有费用我来承担。我会照顾你,你一定不会有事。” 几天后,任漪漪的父母从外地赶回,抱着耳聋的女儿痛哭一番后,望着日夜看护、黑眼圈深深憔悴无比的王鹏意,感动得难以言喻。 “孩子,好孩子啊,谢谢你!辛苦你了!” “要是没有你赶过来,我们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么尽心尽力照顾漪漪,医生跟我说,你这些天几乎都没睡过觉。” 王鹏意说:“爸、妈,漪漪一定不会有事。万一……她真的听不到了,我娶她,养她一辈子。” 所有的医护人员和病友,都感动于这份不离不弃生死与共的爱情。 这些声音,任漪漪都听不到。她只是望着每个人的神色,望着王鹏意深情、温柔、虔诚的眼神,她只觉得自己站在围城中,每个方向都是墙,走不出去了。 而在王鹏意的眼中,此时的任漪漪又是怎样的呢? 他觉得这是自己最爱她的一段时光。她什么也听不到,她也不怎么说话。她是那样的苍白、脆弱、无依啊,她的眼中,也有了恐惧,有了依赖,有了无能为力。 仿佛最初相爱的时分,不,比最初还好。 这个名牌大学毕业、漂亮的、优秀的女孩,终于不再高高在上,弱小的躺在他的掌心里。 有时候,王鹏意望着躺在病床上的任漪漪,甚至涌出念头:如果她永远聋下去,多好。 她就永远也不敢离开他了。 王鹏意的心愿,没有成真。 手术非常成功,一个月后,任漪漪重新听到了声音,并且逐渐恢复健康,幸运地没有留下后遗症。 年底,带着所有亲友的真诚祝福,他们结婚。 半年后,任漪漪提出离婚,之后被家暴多次,任漪漪起诉离婚,只求净身出户。几个月后,法院判决离婚。任漪漪立刻离开怀城,去了外地工作。 又过了几个月,王鹏意家的老房子拆迁,三套新房子和两百万拆迁款到手。 王鹏意买了台新车,大部分时间住在城中其中一套房子里,另外两套出租;有时候他去山里的老厂房住,这么多年过去了,那里越来越荒,依然一文不值。他的话越来越少,脾气越来越暴躁,有时候跟他关系最好的许梅茵,看到他的脸色,都不敢说话了。 许梅茵和王良伟依然住在一起。两人也都老了,关系竟奇异地平和起来,天天一起买菜、散步,颇有少年夫妻老来伴的味道。 岁月或许令父母和解,可是被岁月伤透了心的少年,却再也回不来了。 大把大把的无聊时光,王鹏意除了疯狂健身折腾自己,越来越喜欢看重口味的东西,绑架、强奸、虐待、杀人的文字、动漫和影像。他在网上到处搜集,还通过一些方式,付费登录某些网站观看。 某天,他收到一条短信: “想要看更刺激的内容吗?想和更多有相同爱好的人交流分享吗?加群:XXXXXXX。” …… “你杀过人吗?” “杀过。” “那是种什么感觉?” “感觉……很难形容,那像是个结束,又像是个开始。想试试吗?” “先认真思考,想挑选一个什么样的目标吧?如果做的好,会是一件非常有成就感的事。” “首先,把人绑架回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必须得做好一些准备,才能保证不被警察发现,譬如:……” “你必须好好锻炼身体,最好练习搏击,因为这会是一项压力很大、很危险、很有挑战性的任务。你必须拥有强健体魄,才能从容应对。” …… 某天,又是在网上泡了整晚的王鹏意,睡眼惺忪走到街上吃早饭。他刚在摊子坐下,另一个十七八的女孩,在旁边桌子坐下。过了一会儿,王鹏意抬头,注视着她。 她有着稚嫩姣好的容颜,青春无敌的年华。 她用简单的手语,艰难地和摊主交流,只是想要一碗馄饨。 她听不到这世上的任何声音,甚至说不出一句话。 这样年幼、纯洁、脆弱、可爱的聋哑人啊。 他对她的爱,原来永远也无法停止了。 (本章完) ------------ 第67章 阮清苓番外 我惧人间(1) 在阮清苓很小的时候,那个家还是非常温馨美满的。财源滚滚的父亲,年轻娇美的母亲,他们都非常疼爱她。她的吃穿用度精致昂贵,又如她母亲生得美丽,是所有孩子中的小公主。 当然,那个家里还是会有不那么舒服的时候,譬如父亲总是呼朋唤友通宵打牌,吵得她和妈妈彻夜难眠;譬如妈妈时常在夜里哭,小小的阮清苓看着妈妈脸上手臂上的淤青,也哭了。 三、四岁的孩子,已经听得懂人言了。可周围的大人,往往以为她不懂。 “昨天晚上听到没?又打上了。” “你说说,四十岁的老光棍,娶了十八岁的姑娘,才好了几年,怎么舍得打呢?” “什么娶?还不是为了钱?老阮有钱,听说家产都有几百万了,清苓她妈是他从农村买来的,50万,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要不那么漂亮!” “听说没扯结婚证?” “没扯,家里舍得,清苓她妈自己也愿意。要不上哪儿弄50万?” “清苓倒是长得像妈,长大了肯定也是个美女。” 说话的人捂着嘴,自以为压低了声音:“像她妈妈这样吗?哈哈哈哈……” 又一次,阮清苓看到父亲将母亲推倒在地,父亲怀里揣了个黑袋子,夺门而出,母亲坐在沙发上默默垂泪。阮清苓走过去,母亲把她搂在怀里,哭着说:“宝贝,我们以后怎么办啊?你爸把这个家都要赌完了,已经没什么钱了,他没人性啊!” 阮清苓是很爱母亲的,也哭了起来,说:“妈妈,你是爸爸买来的,你把钱退给爸爸,我们就有钱了。” 母亲一呆,一个巴掌落在她脸上。 后来阮清苓再想起来,也不恨母亲了,她对她只有怀念。那时候才二十二岁就已经有了四岁女儿的妈妈,也还是个大孩子吧。所以,才会在两年后,家里一穷二白时,趁夜逃走,再也没有回来。 他们原来的房子也输掉了,父亲租了一套二居室的老房子。那时父亲也没有朋友了,曾经通宵聚在他家的那些朋友,仿佛一夜间消失得一干二净。父亲拿着低保,打着零工,再加上年迈的爷爷奶奶救济,倒也把把阮清苓养大了。 十几岁的阮清苓,已经出落得非常玲珑标志了。但她在这一片贫民窟般的小区,是个特别的存在。她身上既有幼时养成的富家女的骄矜气派,偏偏又穷得口袋里没有一分钱;她很漂亮,可那份漂亮又令人觉得很廉价脆薄,不够珍贵。 阮清苓其实很不喜欢住在那里。父亲现在已经不赌了,有时候会和一帮跟他差不多年纪的无所事事的老男人,在巷口打牌。阮清苓很不喜欢那些老男人们看她的眼神。 她也不喜欢对门邻居,一家三口。 男的在市政府当个小文员,女的没工作一直呆在家里,他们家有个男孩也在上初中。据说女的身体不好,他们大部分收入都拿来给她看病了,所以他们家也很穷。 但阮清苓每次放学回家,都能闻到他们家传来诱人的饭菜香味。而阮清苓有什么呢?她的爸爸时常不在家,于是买了一箱面条,让她自己下。有一次阮清苓吃了整整一个月的面条,还是没有哨子的,再闻到那味道都想吐。 男孩的衣服虽然廉价,但是永远被母亲洗得洁白干净晾在院子里。阮清苓下了晚自习还要洗自己和爸爸两个人的衣服,干脆用洗衣粉泡一泡踩几脚完事。 那时候阮清苓最讨厌的是突然下雨的天气,她没有带伞。每一次,男孩的母亲或者父亲都会来送伞,他没有被忽略过一次。 男孩的母亲邀请过阮清苓去吃饭,阮清苓很有礼貌地说:“谢谢阿姨,不用了,爸爸已经给我留好饭菜了。” 男孩的父亲也曾把自己的伞递给阮清苓,她鞠躬说:“谢谢叔叔,我跑回去就行了,很快的,您别淋着了。” 只有某次,男孩下了晚自习,大概是饿了,在路边摊买香肠,她恰好路过,男孩递给她:“吃不?”阮清苓恶狠狠地瞪他一眼:“你打发叫花子吗?”男孩的脸涨得通红,从此再没在路上理过她。 …… 不过,阮清苓最不喜欢的,是房子周围住的七大姑八大姨们。那些“嗡嗡嗡”的声音啊,和小时候一样,总是追在她屁股后头。 “哎,阮清苓,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妈啊?” “你爸在外面又好了一个,你知道吗?” “你爸要不管你,来阿姨家吃饭。” …… “你没听说吗?她妈跟人跑了。她爸当地巨有钱,全输光了。” “她妈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听说是她爸买来的。” “难怪她小小年纪看起来就……呵呵……” …… 爷爷奶奶会给她钱买衣服,她就去买那些便宜但是好看的裙子,露出漂亮长腿;买发卡、偷偷做头发;初中的时候,她就拥有了化妆盒,不上学的时候就化;她学着韩剧女主角的搭配穿着,讲话做派——她在校园里,永远都是骄傲时尚的人物。 事实的确如此,阮清苓的成绩上游,优秀的坏女孩,大把人追。初二的阮清苓,最后挑选了一个高二的男朋友。男孩家有钱,长得不错,人也不坏,特别宝贝小女朋友。他给她买昂贵的衣服、首饰,带她吃大餐,给她辅导功课,外出旅行,形影不离。 那也是阮清苓第一次知道,谈恋爱原来可以让人这么幸福。被人捧在掌心,遮风挡雨,照顾周全。那段时间,她就像做梦一样,什么事,都有哥哥在。 “哥哥,我又胃疼了,以前总是没吃早饭。” “哥哥,今天我不想待在家里了,来接我好不好?” “哥哥,下雨了。” “哥哥,我做了爱心便当,中午一起吃啊。” “哥哥,你学业忙就别管我,我在旁边陪着你就好,我只要陪着你。” …… 老师和男生的家长,很快发现这段“早恋”。班主任苦口婆心批评教育阮清苓,她只是默默垂泪。男生很硬气,打死不分手,就算不读书不吃饭也要保护她。男生的父母没法子,找阮清苓的家长谈。 ------------ 第68章 阮清苓番外 我惧人间(2) 起初,双方在办公室里吵得很凶,隔老远都能听到些动静: “你怎么教女儿的,小小年纪就学着谈恋爱!” “我女儿才初三,你儿子已经成年了!” “……幼女,一告一个准!” “……都被你儿子睡了!” “这事儿没那么容易罢休!” “你你你……” 后来,声音渐渐小了。阮清苓就抱着膝盖,坐在办公室外的台阶上,抬头望天,任来往的人指指点点,她也没反应。那时男孩被关在家里,她已经几天没见到他了。 后来,门开了,爸爸叫她进去,给男生家长赔礼道歉,阮清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很在意他啊,所以也很在意他的父母,怕他们生气。阮清苓鞠躬道歉,他们看她的目光,她到现在都记得,像看一坨恶心的狗屎。 那天晚上,阮清苓回家,看到爸爸坐在沙发上,数着厚厚一叠钱,抬头似笑非笑望着她。 于是,那个男孩再也没理过她,冷漠的眼神仿佛看着仇人。 所有同学都说,她是为了钱和他在一起,她的爸爸趁机敲了一大笔,这就是电视剧里的“仙人跳”。 高中阶段,阮清苓又交了两个男朋友,一个劈腿和别人好了,另一个是混混,高中没毕业就去混社会了。 刚升高三,阮清苓空窗期,又有一个家里有钱的男孩追她追得很凶,虽然有人说男孩花心不可靠,阮清苓还是动摇了,正想一试。 某天,班主任特意把她叫到办公室,递给她一杯热茶。 阮清苓低着头,心里抗拒,态度冷淡。 五十来岁的班主任却像看穿了少女的叛逆,深深叹了口气,说:“阮清苓,是不是从来没有人跟你说过这样的话——你长得漂亮,也聪明,学东西很快。虽然家庭条件差一点,基本的学习生活还是可以保证。不像我们那时候,有时候连口饭都吃不到,还要坚持学习。你这样一个人,将来如果如果能考上好大学,摆脱原生家庭的劣势,一定能干出一番自己的事业,能够靠自己活出精彩。可是,你手里的牌明明不差,为什么现在打得稀烂?” 阮清苓怔怔望着她:摆脱家庭,靠……自己吗? 班主任目光慈爱温和,似乎并不把她当成传闻中人品低劣的女学生:“高三了,沉下心来,好好加油。考上好大学,你会看到更宽广的世界,人生更多可能。哪怕是谈恋爱——到时候允许谈恋爱了,也能遇到更加懂得珍惜你的优秀男孩,不是吗?” 下晚自习,阮清苓一个人走在阴暗的街道上,走着走着,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哭,哭了很久。 一年后,阮清苓考上湘城大学,虽然是刚刚上线,也跌破了很多人的眼镜。连父亲知道后,都愣了半天,流下眼泪。 当阮清苓踏入这所全省最好的大学,望着美丽校园和莘莘学子时,是什么感觉呢? 她朦朦胧胧地感觉到,十八岁的自己,站在人生的一个分界点上。往前,也许还是任性妄为一塌糊涂,又也许,是天高云阔获得新生。 一开始,一切好像都不一样了。她毫无悬念的成为本系系花,各科老师对漂亮的小姑娘印象总是不错的,同学们也都对她笑脸相迎。这样的生活有点无聊,不够热闹,但似乎挺轻松。 直至开学半个月后,她走过系教学楼的机房时,听到里头有人在议论自己。 “真的吗?她读高中的时候生活那么乱?” “当然了,我们是一个班的,她的男朋友从来就没断过,初中就和人在外面开过房了。” “哇塞,太劲爆了!真看不出来,我们系男生还把她评为最清纯系花呢。” “清纯?呵呵,我跟你说,她的生世更离奇,她妈妈……” 阮清苓一把推开机房的门,“哐当”一声巨响,里头两个女生吓坏了,一个是她高中同学,一个是她现在的舍友。阮清苓冷笑着走过去,“啪”、“啪”两个耳光,扇在她们脸上。 “贱货!我让你们说!” 三个女生打成一团。 由于当时教学楼里还有很多学生上课,这个事件造成了不良影响,三人被系里通报批评处分。 阮清苓站在通告栏前,看完了处分通知,再转身,看到身后许多同学的脸,有的惊讶,有的探究,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幸灾乐祸。阮清苓面无表情地走了,走得骄傲又美丽。 她想,没关系,没关系,所有人知道都没关系。我不怕的,我就是有娘生无娘教,我就是小小年纪生活浪荡,我就是骗钱又骗感情不知廉耻,那又怎样! 当然,大学生比中学生成熟多了,也理智多了。阮清苓并没有受到明显排挤,追她的男生少了些,但还是前仆后继;女生们至少面子上跟她还过得去,没人和她交心,但也没人会主动惹她。阮清苓的学习成绩中等偏下,大学老师们也不会太去管学生。第一个学期,她就在一种半梦游的状态中度过,好像始终清醒,又好像一直没醒。 不过,她也比中学时慎重了,没有急着交男朋友,只是吊着追求者中,各方面条件比较好的两个。可是总觉得少了什么。 他们中有人有钱,有人长得不错,有人成绩不错,可她总觉得少了什么。 寒假回家时,阮清苓意外受到了父亲的热情迎接和照顾——她房间的家具换成了新的,父亲还做了一大桌菜,还给了她两千块零花。 阮清苓斜眼看他:“哪儿来的钱啊?” 父亲笑:“我现在在干保安,这是年底奖金。” 阮清苓把钱收起来,心情到底渐渐好起来。那真是父女俩这几年来相处最好的时光,他每天按时上下班,给女儿做饭;他骄傲地对每个遇到的邻居说,自己读湘城大学的女儿回来了;阮清苓也会跟他说大学是什么样的,听得这快六十的老头,一愣一愣的。 第三天下午,父亲笑呵呵地说:“晚上没事吧,跟我一起出去吃个饭,有人请吃饭。” 阮清苓奇怪:“谁啊?”居然还有人请他吃饭。 父亲露出一副不得了的神色:“我们领导!保安部长!家里三套房,开宝马,他是总经理的表弟。” ------------ 第69章 阮清苓番外 我惧人间(3) 阮清苓狐疑:“他为什么要请你吃饭?” 父亲只局促了一瞬,立刻露出严肃表情,说:“清苓,你已经这么大了,读的还是湘大,个人问题也可以考虑了。放心,爸爸怎么会害你!肯定是为你好。张部长的儿子今年三十出头,比你也没大多少,他虽然没读过大学,现在自己开了一家装修公司呢,又年轻,又能干,又有钱。人我也见过,是个稳重正直的。人家想要什么女人没有,可人家说了,就想找个漂亮、有文化的女孩当老婆……” 阮清苓看着父亲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老脸,看着他浑浊而兴奋的眼,又看到家里那老旧的窗玻璃,不知何时蒙上一层白霜,以至于外面的一切,都看不清了。 她说:“你又要卖了我吗?爸爸。” 当晚,阮清苓顶着被打得微红的半边脸,去了酒席。或许那个男人确实没那么糟,言谈举止也很礼貌沉稳,只是面目平庸,只是长得老了点。只是她和他站在一起,像叔叔和侄女。 第二天一早,趁父亲酒醉未醒,阮清苓拖着行李箱回了湘城。她再也不想回这个家了。 下学期开学没多久,老师告诉她:“楼下有人找,说是你亲戚,一个中年女人。” 阮清苓下楼,看到一个身材姣好面容白净的女人,岁月已在她脸上刻下细细痕迹,但依然难掩娇美。 阮清苓看着她,不说话。 女人的眼泪已流出来,几乎难以自抑,抱住了她:“清苓,我是妈妈呀!” 两人在校门口咖啡馆坐下。比起女人的激动,阮清苓显得平静很多。 女人问:“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阮清苓笑笑:“不好不坏吧。” 女人:“你爸呢?他……怎么样?” “还行,在干保安,吃穿不愁。” 女人似乎松了口气,打量着阮清苓略显冷淡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清苓,你是不是还在怪妈妈?当年,当年我也是没有办法。你知道你爸爸那个人的,又赌,又嫖,还打我。那生活我实在过不下去了,只要一走了之。” 阮清苓点头:“我不怪你。”这是真心话,换她她也跑,谁愿意跟个畜生一起生活?哪怕她跟畜生生了个小畜生。 女人还是不安:“后来,我跑来了湘城,打工,我没什么钱,也不敢回去看你。” 阮清苓还是笑笑:“没事。” 女人也意识到再说过去,没有意义,挤出笑容说:“现在好了,你长大了,还这么出息,考上了湘大!我现在条件也好些了,在湘城有房子,以后有周末可以去妈妈那里,让妈妈做饭给你吃……” 阮清苓突然就听不下去了,粗暴打断:“你结婚了?” 女人一滞,慢慢点头。 “又有孩子了吗?” “……有个小儿子,他今年只有5岁,他很乖的,他也很崇拜你这个姐姐,湘大高材生!” 阮清苓笑了。 看来班主任说得没错,考上湘大,真的是件了不得的事呢。不光爸爸对她好,妈妈也找回来对她好了呢。 但当女人走时,塞给阮清苓8000块,还是令阮清苓愣了愣。 “你给我这么多钱干什么?” “拿着!”女人又流泪了,“都是我自己存的,你一个女孩子,买点自己喜欢的衣服,化妆品,对了,买书。如果还缺钱,记得跟妈妈说,妈妈有的。有什么事,都记得给我打电话。” 阮清苓轻轻说了声“谢谢”。 隔了两个周末,女人把阮清苓带回家吃饭了。她嫁的是个房地产公司的项目经理,条件还算不错,家里三室一厅,但也不是大富之家。那男的四十几岁,看到阮清苓,脸色只是淡淡的,不热情,但也不算无礼。那个五岁的小男孩,更是全程没理阮清苓,女人抱着他说:“叫姐姐!”男孩挣脱母亲:“她不是我姐姐!我不认识她!” 阮清苓始终没什么反应。 她看得出来,女人嫁给男人应该算是高嫁,又或许是过去那段无证婚姻导致,女人对着男人始终显得有些卑微。 女人做了一大桌子菜,男人有点不高兴:“做这么多,又该剩了。跟你说过多少次,饭菜尽量不要过夜。” “那不是清苓来吗?” 男人看阮清苓一眼:“清苓来我们当然要欢迎,但是也没必要做这么多。” 女人:“下次我注意。” 阮清苓就跟没听到似的,专挑好菜吃。 像是为了赢得男人更多的尊重,女人说:“清苓特别优秀,从小都没人管她学习,还是考上了湘大计算机系,是怀城一中全校十八名!” 男人倒是郑重认同:“确实优秀!我这人就佩服会读书的!难得,难得!铭铭,要向姐姐学习知道吗?” 女人一喜,用胳膊撞了一下阮清苓:“敬你叔叔一杯。” 阮清苓一笑,端杯:“叔叔,我敬你,祝你身体健康财源广进心想事成!” 漂亮又聪明的小姑娘的祝福,任谁听了都高兴。男人笑着喝了。女人大概是太高兴了,搂着儿子又说:“以后啊,咱们铭铭长大了,也有姐姐帮衬了!湘大高材生,将来肯定工作好收入高,我们清苓性格又好,肯定会把弟弟照顾得好好的,清苓你说是不是?” 男人的神色越来越满意。 阮清苓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心想,原来啊,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湘大高材生才有资格当扶弟魔啊。 女人下一次来接阮清苓去家里时,阮清苓说:“我不去,以后你也不要再来找我。” “怎么了……清苓?你怎么了?” 阮清苓那时已穿上了掐腰短裙,长发披肩,化着淡雅的妆,比当年的母亲美艳嚣张多了。她说:“因为我不想当扶弟魔啊,想我以后为你儿子做牛做马,做梦!”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女人依然美丽的双眼,蒙上一层悲伤的泪,看起来是那么真挚,“我只是想,你们姐弟俩以后有个依靠,我那么说,你叔叔他今后才会帮你,才会给钱……找工作也可以给你帮忙……我真的不是……” 阮清苓最后看她一眼,走了,没有回头。 不重要了。 妈妈,不重要了。 去过你的生活,你有自己的家庭,你有新的孩子。你已经不需要我了,我也不需要你了。 我害怕再被人卖掉,我不能再相信你了。 …… 同学想把我拉回原来的糜烂里,爸爸想要卖了我,妈妈也许在称我的斤两。 老师,你说我考上大学,就可以摆脱原生家庭的影响。 可是我一个人走不动了,快要没有力气了。 …… 所以,我一定要找个很好很好,很完美的男朋友,比谁的男朋友都完美。他长得帅、成熟、稳重,成绩好、能力强、人缘广。 他一定是学生会领导,年龄一定比我大。这样,我才会感觉到很安全啊。 他一定有着很好的家境,父母双全,工作稳定。在他小的时候,每天放学回家都有做好的饭菜;每次下雨,都有人给他送伞;每天都有人给他洗衣服;他从来不会为学杂费和春游费用发愁——就像小时候住在对门那个让我羡慕了许多年的男孩一样。 他以后会在政府上班,安稳、体面,我不求他大富大贵,只要养得起我就可以;他会为我遮风挡雨,在我生病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拿出积蓄;我也会努力工作,也许赚得比他少,但是我会尽力照顾这个家,照顾我们的孩子——就像小时候住在对门那个让我羡慕了许多年的男孩一样。 …… 后来,他出现了。 他身边已有了女朋友。 没关系。 我都等他好多年了。 很多人说他女朋友名字虽然和我差不多,没我漂亮,没我年轻,没我风趣可爱。只是成绩比我好。 我会把他抢回来的。 …… —— 陈慕昀出院后,立刻和阮清苓提了分手。 阮清苓在怀城家中割腕自杀,被恰好回家的对门邻居发现,送到医院抢救了回来。 休学一年后,她因为精神问题退学。 阮清苓自杀未成后一个月,陈慕昀被人举报乱搞男女关系,且附上多张大尺度私密图片。因着父母的关系,陈慕昀还是留在系统里,但是不在留在市政府,而是调往别的二线单位。 也许我们的人生,和某些人,会再相逢。 和某些人,永生不能再见。 每一种爱消散后,都只剩下恨和痛,或者什么都没有。 但我白发苍苍时再想起你, 只愿你在后来的人生里,清醒、珍重、善终。 ———— 网络版到此完结,谢谢诸位,明年再见!